文案:
當孟小北察覺到他喜歡上一個人,他已經喜歡很久了。有那個人在的地方,便是故鄉。
真實原型,年差“竹馬”甜文,家長里短絮絮叨叨流水帳式回憶。
七十年代,改革開放,新時期,奮鬥,漂泊,暗戀,情有獨鍾,幸福人生。
偽父子禁忌,制服,不倫之戀,表面微虐本質很甜蜜,1V1,HE大團圓結局。
一家人,一個動盪年代,一段刻骨銘心。
P.S.:制服系列裡若干熟人會在本文裡打個醬油哦。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
你對自由的嚮往
天馬行空的生涯
你的心了無牽掛
穿過幽暗的歲月
也曾感到彷徨
當你低頭的瞬間
才發覺腳下的路
心中那自由的世界
如此的清澈高遠
盛開著永不凋零
藍蓮花……
──許巍《藍蓮花》

 第一章孟小北

孟小北出生在陝西岐山西面,一座大山溝裡。他出生那天傍晚,晚霞染紅黃土千錘百煉凝塑出的山梁,村裡老陝家的娃趕著羊群歸來,大秦腔調子淒厲而高亢,廠區機器轟隆運轉不息,天邊迸出一道絢爛的紅綢色。
他媽媽當天還在值班,在廠門口電話室裡接完最後一通電話,拿聽筒的手覺得沉重,腹痛,在電話裡喃喃地說:“哎喲,這是,要固應出來了。”
電話那頭是縣城的人,揚著調子喊:“喂,你說什麼?你是負責人嗎?……這是上面指示,馬上要來人到你們廠裡,檢查工作,關乎上面的大學生指標,你把你們廠的負責人給我找來……”
“唉,你等一下。”
馬寶純給轉了分機,扔下聽筒,掙扎著站起來,還自己撐了幾步走到院子裡,扶著大樹,第一聲是喊:“科長,剛上面兒的電話,找咱副廠長的,怕有啥事兒,你幫我盯著。”
她第二聲才喊:“誰抬我一下!”
“我得去衛生室。”
“我可能是……要生了。”
馬寶純讓幾個同事抬著,沒有車,就抬個簡易擔架,蒙了毯子,著急著火地往廠區醫院裡送。一夥人架著,在廠院林蔭大道上瘋跑,沿路無數人側目,都喊,快跑啊,別把孩子悶著,別耽誤了。
他爸爸叫孟建民。那天晚班還沒下,這人在廠房裡被人一溜跑嚷著叫出去,說孟建民你老婆馬上就要生了!
孟建民都沒來得及換工服,扔開沾滿機油的手套,一路追著前面那一夥人,跑在廠區裡。
那天偏巧還有附近部隊一名排長帶人到廠裡辦完事正要回去,也加入抬擔架的隊伍。
擔架上開始淌紅。
“不行了快出來了!”
“唉馬師傅您再堅持會兒啊,沒到呢!”
“娃!……娃兒!……”
孟建民永遠忘不了他第一眼瞧見親兒子的情形。同事胡亂嚷了幾聲娃兒,一團模模糊糊的肉團子從行軍擔架上直接掉了下來!孟建民眼瞧著“嘭”一聲,初生嬰孩尚未發出哭聲,不聲不響的,竟然摔在地上。
“老孟,孩、孩子!”
“你家娃已經出來了!'
夏天,馬寶純穿的那種大號孕婦裙,下擺敞口,方便穿脫,沒想到太方便了,直接把孩子漏了下去。一群爺們兒手忙腳亂,大呼小叫,都沒見過這陣仗,都嚇著了。就那個穿軍裝的排長不怕血,厲聲指揮道:“這位師傅,你娃……你快把你娃給拾起來啊!!!”
孟建民恍悟,把掉地上的孩子撿起來,像捧珍寶一樣雙手捧著。
“連著呢,當心點兒!”
“還、好像還有一個?!”
“快兜起來,兜住了,別再漏了!”
眾人驚恐發現,隱約又有一顆小腦袋往外固應。幾人抬擔架飛奔進醫院,孟建民緊跟著後面,手捧著臍帶另一頭連的孩子。他跑得一口氣幾乎把心臟從胸腔子裡拔出來,生疼生疼,透著極度喜悅,那情形他終生難忘……
一對雙胞胎生在這麼一個夏天的傍晚,都是兒子。
馬寶純年輕,頭胎,身體健康結實,母子皆平安。孟建民臨當爹了,啥都不知道準備,還是靠醫院護士與工會大媽們的好心,給裹繈褓、拿衣服、找吃的。
那時家裡就兩口人,都沒有第三口,兩口子雙職工,各自崗位奮戰到娃出生前最後一刻。後來同事說起這事兒,都樂這家人,說孟建民可真有福氣,也有運氣,啥都沒耽誤,還抱上倆大胖兒子。老孟你兩口子真叫個勞動模範,年底評先進,俺們都投你票,廠裡要是不評你兩口子先進,都對不起你家老大從娘胎裡掉出來,頭點地,在地上那一磕!
當然,磕在地上的那孩子,當時還沒有長記性,不知道有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孟馬兩家父母親戚全部遠在北京,過不來,只有兩口子與一對兒子,相依為命。
孟建民和馬寶純都是“老三屆”學生。當年那一撥初高中畢了業的學生,正趕上文革,全面打倒反動派走資派,國家號召學生造反鬧革命,上山下鄉,全國大串聯。六六、六七、六八屆的學生積壓三年,生生被文革耽誤了。這些學生臨近畢業,無學可上,整日在社會上晃蕩、鬧事兒。後來國家包辦分配,部分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去東北新疆建設兵團,另有部分去到大西北大西南,支援三線建設。孟建民那時初中畢業,沒有機會念高中,十八歲時與許多同齡青年男女一道,扛行李,坐火車,背井離鄉,去了山溝裡的岐山兵工廠。
當時的背景,內有政治動亂,外有中蘇決裂核武的威脅,依中央精神在西北秦嶺山區的山溝溝裡,搞起這麼三座兵工廠。一個軍用齒輪廠,一個軍用汽車廠,還有一個是槍炮廠。三個廠子呈瓜蔓式佈局,彼此沿著一條大河,像一根藤兒上的三根絲瓜連絡在山坳間。孟建民是在汽車製造廠做技術工人。“好人好馬上三線”,“備戰備荒為人民”。這批身體單薄、臉蛋子上尚掛著懵懂青澀表情的男女學生青年,十八九歲、不滿二十歲的青春年華,就這樣被禁錮在深山腹地之中。
這些兵工廠在地圖上根本不存在,十多年裡隱秘不為人知,力求一旦爆發侵略戰爭,軍隊都進不來,核武器都打不著他們。
當然,鳥都不拉屎炮彈都打不進的地方,人一旦進來,輕易就甭想再出去,就憋在山裡。一座兵工廠,數千名全國大城市奔赴來的青年,彙聚一地,連帶附近的家屬宿舍大院、醫院、合作社,就是一座封閉的小社會。
生不在此,死走不了。
孟建民年輕時實打實是個帥小夥子,濃眉大眼,家屬大院裡人稱瘦版“趙丹”。
他來的時候才十九,離開親人八年,如今自己娃都有了。這批知識青年即便吃黃土喝西北風,人總要長大,都到了婚育年齡,又憋著出不去,於是內部交流發展,繁衍生息。孟建民就在廠裡找的對象,同路從北京過來的一名女青年,名叫馬寶純的。
馬家姑娘相貌一般。倆人站一起,男的英俊女的平庸,乍一看都不像一對兒。
周圍偶爾有人會說閒話,姓馬的人家家裡是回民,回漢不婚,孟建民你怎麼偏找個回回。
可這幫年輕人,都多大歲數了,能上哪兒找去?那年代,那旮瘩大點兒的地方,還管什麼回漢婚不婚呢,只要是個女的就成。山溝條件極其艱苦,糧食副食基本生活用品都要每月大卡車從外面往山裡運。年輕人一個個兒餓得顴骨凸出,眼球外暴,脫了衣服肋條起伏。缺肉吃的時候,哪顧得上豬肉還是牛肉,只要不是人肉,搶著吃,搶不著的偷著吃,誰不搶誰就餓著。
孟建民考慮過。他覺著倆人都是北京過去的,老家在一地方,有共同語言。
結婚時,兩口子就在家屬大院合作社裡,請人給捏一張黑白小照。工會送了臉盆暖壺和牡丹花圖案的床單。儀式簡單,廠內技術骨幹先進分子孟建民送給老婆一本“紅寶書”,說“祝你革命到底”,馬寶純接過小紅書,照例回答一句“毛主席萬歲”。
孩兒他媽還沒出院時,在醫院裡餵奶,倆兒子抱不過來,喂了這個那個哭,喂完那個這個又餓起來了,奶都不夠吃。
孕期缺乏營養,又懷的雙胞,倆兒子生下來都有些羸弱。哥哥甚至比弟弟還要瘦小。
大的那個因為腦袋點過地,從胎裡滑出先給土地爺磕了個響頭,腦門兒留了一道疤。醫院裡又沒暖箱,條件奇差,廠領導過來說情,給喂了高級乳粉和營養液最終喂出了院。
給娃起名字時,孟建民一胳膊肘抱起一個,把倆兒子抱懷裡看著,想了想,說:“這個腿稍微長些的,是弟弟,叫孟小京。”
“這個半路掉出來的,腿腳賊快,性格活泛,腦門磕過,命還挺大!……就叫孟小北吧。”
他抬起左胳膊,親了孟小北,親在紅通通的額頭……
孟建民是老孟家唯一的兒子。
他初中念的八十中,是班裡尖子生,班長。朝陽區兩所重點校,男“八十”,女“朝陽”,是當時特好的學校。倘若沒有十年浩劫,他初中畢業應當留校,順理成章念完高中,能考上首都很好的大學。
八年離鄉,與世隔絕,孟建民這時還惦記著,有朝一日他還能回去,下半生攜帶妻兒家小重歸故土。
當年主持西北三線建設的是林彪。林彪都成反動派了,早就從天上掉下來摔得粉身碎骨灰飛煙滅,山溝裡這些製造廠卻還存在,荒山中如同被朝代更迭湮沒遺忘的遺跡,一段歷史的見證。廠房生產日以繼夜,機器聲隆隆,此間人心浮躁,度日如年。他們這批人什麼時候才能回家、能上學,這輩子能重新來過?
孟建民做夢都想回北京,因此為一對寶貝兒子起名“北京”。
……

第二章皮孩子

孟小北這皮實孩子,在兵工廠家屬大院內一直長到五六歲,從小額頭帶煞,疤痕醒目,像從正中豁出一道天眼。
這娃從娘胎裡就特會“鑽營”,明明他是那個個頭稍小的,會鑽,竟然鑽成了哥哥。用他親媽的話說,老大好動,精,賊精賊精的,從小蔫兒有壞主意。
別人家養一個孩子,奶水尚且可能不夠吃,孟家一下子養倆,別說奶不夠,什麼都不夠,全靠廠裡工會同事接濟。
牛奶憑票領,限量供應,誰家有新生孩子才給奶票。奶粉更是難得一見的高級珍貴東西,有錢都沒處買。物資物品極度匱乏的年代,什麼都限量,而且國家的政策風向標忽地一轉,從“人多力量大”一轉眼就變成鼓勵少生,廠裡還開始給獨生子女發每月兩元錢的營養補助。
孟家就因為一不小心生出倆兒子,不是獨生,結果就沒營養補助了!
越是缺口糧,越不給優惠政策,還沒處講理去。
那年恰好有一批城市青年支援大三線,廠裡新來十幾個學生,被當成寶貴人才加以優待處理,每人給打一針胎盤球蛋白。
外面運來的“特供”給學生的胎盤球蛋白。剩下幾隻針劑拆裝了沒用完,衛生室一個大夫跟馬寶純私下很熟,悄悄給開個後門,說,“你家兩個娃,不好養活吧!哪個娃身體弱長不壯的,傍晚下班你悄悄領來,我給他打一針。”
馬寶純問:“這什麼蛋白,好使嗎?”
那大夫眼一翻:“這就是你不懂吧,新來的年輕人才給打呢。這是給國寶打的針,咱們剛剛贈送國外那對兒大熊貓,聽說出境前每只熊貓給紮三針,增強免疫力,打完就不得病!”
馬寶純:“哪能那麼管用?”
大夫那語氣特在行,特牛:“你給孩子試試就知道管不管用。”
馬寶純還真當回事,轉臉摸家去領孩子去了。她從床上一手扯一個,瞅瞅孟小北,又看看孟小京,愈發覺著哪個孩子都瘦弱,都是自個兒身上掉下來的肉,都疼得緊,倆孩子都需要國寶熊貓的待遇!
她拎著倆都去了,人家一看說不成,剩下那幾針都給別的“後門”了,你家就趁一針,多了哪有啊,你又不是領導子女!那一小瓶針劑,珍貴得跟液體黃金似的。
馬寶純跟人好說歹說,然而只有一針。
就一針給哪個打?
當天恰好這工夫,馬寶純臨時讓他們科長叫出去幹個活兒,臨走丟下一句:“算了,拉倒……給那個矮的、小的打。”
她走得急,大夫其實沒聽得太確實,到底是給哪個娃。
或者是當媽的哪個都舍不下,故意沒講清楚,從心底不願分出孰輕孰重。
最後是大夫抱過娃兒,那一針戳進孟小京胳膊上,因為孟小京是“小的”那個,是弟弟。
打完針,孟小京照例咧嘴哇哇哭了半晌,孟小北在一旁坐著看,也不吭聲。
大夫拿棉花球給孩子揉:“不哭……來不哭了……打高級蛋白針嘍。”
“就這一針,當弟弟的多美,瞧瞧,就給你,不給他!”
衛生室另一個大媽搭茬,故意逗孟小北:“弟弟打針,你沒的打,樂意不?你樂意不?……不高興了吧?!”
一群上歲數的大媽,就是閑得無聊,嘴欠,不停地逗,以為孩子聽不懂,可以隨意編排。
孟小北坐凳子在一旁盯著,突然問:“這個針特好嗎?”
大媽說:“可不是特好麼,新來的學員和領導子女才給打,一般人都撈不上,沒那個資格!”
孟小北嘴一撇,眼皮下閃過明顯的落寞和不悅,別過臉去,不吭聲了。
孟小北當年沒打上這針寶貴的胎盤球蛋白。
在後來若干年間,他一直惦記這事,耿耿於懷,這針是給大熊貓打的,他媽媽偏心,給弟弟打了,沒給他。
後來他也確實愛生病,隔三差五鬧個小病痛,生病難過時就更加記仇。孟小京上臂留下一塊針疤,他自己胳膊上沒有,疤痕嵌在他的腦門上、在心裡。
……
從小吃東西要搶,穿的恨不得劈兩半。
一條絨布新褲子小哥倆兒輪著穿,這個穿上另一個恨不能就光屁股了。孟小北再時不時把褲子尿髒,就哥倆都沒得穿。
他別看那時年紀小,話都說不利索幾句,可有心眼兒了。他從外面玩回來,該把新買的褲子換給弟弟穿,他不樂意,又必須得換,咬著下嘴唇跟他媽較牛勁,在最不高興處,突然下身一濕,直接把褲子給尿了……
尿髒了洗掉,孟小京就也穿不著新褲子,不能出去玩兒。
孟小京蹲在床上,委委屈屈地盯著小哥哥:“哥……哥、尿、尿了。”
孟小北挨了他媽媽幾句凶話,也無所謂,斜斜地一瞥弟弟:“我就尿,我的褲子。”
孟小京含恨一咧嘴,正是要哭未哭的小可憐樣兒:“嗚……”
孟小北嘴角浮出笑意,一字一字地調戲:“小——哭——包——”
“不許哭啦。”
“再哭哥撓你了!”
孟小北撲上床,捏光屁股的孟小京,捏得床上一陣吱哇。
小孩的心眼子是天生的。
孟小京乖巧文靜,孟小北淘氣野性。
孟小京愛哭,孟小北從來就不哭咧吧,打小就不會哭。山溝裡可玩兒的新鮮物件不多,童年乏味,孟小北那幾年的樂趣,就是閑著沒事欺負欺負哭包小弟。
這哥倆是家屬大院出了名兒的雙胞胎,沒人不認識。
然而兩個長得並不像,孟小京雙眼皮大眼睛,睫毛捲曲修長,像極了帥氣的爸爸,整個兒一個幼嫩版的小號趙丹。孟小北呢?孟小北天生一雙小眼,薄薄的單眼皮,眼角微微下耷,看人的時候,那小眯眼兒眼神竟然酷酷的,有幾分早熟,小男人的模樣。
那年代的傳統審美觀念,是流行五官深刻雙眼皮大眼睛的正直男女,日韓風刮過來那是十五二十年之後。孟小北長得趕超在潮流前列,生太早了!他已經習慣周圍人說他長相不漂亮、不好看。
周圍人一瞅就知道,都說,“你們家老大真可惜了的,眼睛太小了。”
馬寶純倒是無所謂,大大咧咧一樂:“老大長得像我,我們家就我最不好看唄!這娃長歪了,還是像他爸好。”
孟小北打小性格活躍,身體卻又極瘦,又愛折騰,又愛鬧病。他從未滿周歲起開始大病小病,別的孩子隔三差五去醫務室打防疫針,就孟小北不用打,因為他把所有兒科傳染病挨排兒得了個遍,從蕁麻疹到水痘,從水痘到腮腺炎猩紅熱,就這樣還能活蹦亂跳一路長大,已是百毒不侵,身體自帶免疫功能。
他夏天跟大院裡一幫孩子去游泳池泡澡,一脫衣服,兩手併攏身側,直上直下往池子裡一蹦,故意濺後面人一臉一身,得逞後哈哈哈地樂。大人瞧見了都說,“孟師傅家那猴孩子又來了,瘦得真像個猴兒!”
孟小北小時吐奶,長大還挑食。一桌好幾樣吃食,難得數出一個他樂意吃的。
馬寶純給他夾菜,孟小北下巴將將能抵在桌子上,趕忙把碗抱在自己懷裡,“不吃韭菜。”
“面皮兒裡有香菜,不吃。”
“圓白菜炒肉……不好吃。”
馬寶純是急脾氣:“唉這猴孩子,香菜不吃圓白菜不吃,大肉也不吃,你還吃什麼?你餓著啊?!”
當媽是伺候不起了,什麼年月行情,連她個正宗回回都改吃大肉了,隔三差五去廠裡食堂轉悠,跟熟人大師傅偷偷要豬下水回來做雜碎湯。現在這孩子起什麼哄?
孟小北拿薄薄的眼皮一掃,作勢嘔了一口:“餃子餡兒,圓白菜配胡蘿蔔……噁心死我,餓著也不吃。”
孟小北對胡蘿蔔“過敏”,皆因為他小時在兵工廠幼稚園裡備受老師殘害。煮蛋沒有,蘋果沒有,窮山溝裡就趁一車一車的胡蘿蔔。幼稚園孩子每日午飯後沒吃飽,每人發一根大胡蘿蔔,還是白水煮出來的胡蘿蔔,不吃不行,強逼著完成任務必須吃掉。打那之後,他一聞胡蘿蔔味兒就想吐!
人家孟小京這時就顯示出情商優越性,老實聽話,飯桌上給啥吃啥,把孟小北不吃的胡蘿蔔圓白菜餃子全扒拉吃了。饑荒年代這種孩子才能活得下去,倘是孟小北這樣的趕上三年自然災害,早就直接餓死了。
孟小北就盯著那一大碗酸湯羊肉餃子,每月只有一天的晚飯最開心,因為月末領錢這天他媽媽會包羊肉餃子。他愛吃羊肉,鮮美帶膻的羊肉浸泡在酸辣濃湯裡,一口喝下去余香滿嘴,回味無窮,可美了。
“別都吃了,也給你弟一半。”
馬寶純把餃子分到倆孩子碗裡。
羊肉很貴又難買到,多了沒有。
可是弟弟都吃了圓白菜,吃了胡蘿蔔,連香菜都吃了,熊貓蛋白針都打了,為什麼還要分我唯一愛吃的羊肉餃子?
孟小北吃著自個兒碗裡,還眼巴巴盯著他弟碗裡,吃都吃不踏實,眼睛都盯疼了,小爺最愛的酸湯羊肉呦……
孟小北在羊肉餃子上跟弟弟結下樑子,晚上吃香瓜的時候,就從對方身上連本帶利討回來。
他爹從工會領了半個小香瓜回家,哢哢一切,切出薄薄的五片,一人一片,還富餘一塊,隨口說:“誰先吃完不夠,就再多吃一片瓜。”
當爹的話音剛落,屁股還沒沾椅子,孟小京那邊兒沒來得及拿起瓜,一家人就瞅見孟小北一人撲到桌邊,吭哧吭哧吃起來,西北風卷走雲彩的速度幹掉自己那一片香瓜,迅速又搶過一塊,眼底都閃出一絲小小得意。
弟弟慢了一步,自然沒撈到優惠。一家子隨即算是開了眼,全家都吃完了,就剩孟小北。孟小北這猴孩子,接下來,捧著那塊黃澄澄泛著金光的瓜,也不急也不燥,慢條斯理兒,一小口、一小口,在他弟弟面前抿這塊瓜,把弟弟饞壞了……
晚上兩口子私下聊天,馬寶純說:“你今天瞅見了吧,孟小北這孩子,多有心計,他就故意的,這孩子怎麼這麼逗啊!”
孟建民也說:“他就故意等他弟弟把瓜吃完了,咱大家都沒的吃了,所有人瞅他一人兒吃。”
馬寶純:“瞧剛才給他得意的那小樣兒,就跟啃一塊金子似的。”
孟建民:“這孩子從小就那心眼兒,還特別霸道,不讓著人。”
馬寶純:“霸又沒霸到點子上,挑三揀四,啥都不吃,瞅他弟長多高,他才多高?”
孟建民歎口氣:“唉,當初沒想到有倆……”
馬寶純:“倆不好?”
孟建民想得很多,說,“好是好,都是心頭肉,可是養不起。”
馬寶純還在琢磨她家老大這個心性,總結道:“咱家這老大,愛犯小心眼兒,簡直又賊又傻。”
當媽的是刀子嘴快,豆腐心軟,說孟小北“又賊又霸又傻”,也是說這猴孩子從小就心思敏感,早熟,心裡自有一套主意,打娘胎裡就不是個省油的燈,不好養活。
當爹的臨睡前忽然說了一句:“送回北京讓我媽給帶吧。”
馬寶純一聽,直接從被窩裡翻出來,眼睛瞪得直:“不成!不送走,我捨不得……我養一個也是養,倆也是養,我不把孩子送走。”
童年時的孟小北不僅難養,也是那個頂著黑刺頭每天在家屬大院裡瘋跑渾身是汗、曬成黃褐色、整個人瘦得像一根江米條兒在全大院都出了名的猴皮孩子。他穿一身舊運動服,一雙別家孩子淘汰掉的尺碼不合的球鞋,跑起來身形格外歡脫、矯健,用鄰居大媽話說,這娃啥時候看不是翻在牆頭就是掛在樹上,就沒個老老實實站地上的時候!
他活躍,他好動,他愛詐唬,他遮遮蠍蠍很能給他爹媽整事兒。
農曆大年,廠裡放五天假,工會舉辦春節聯歡會,還組織男女職工去部隊慰問官兵、表演節目。
難得的全廠歇班休假,張燈結綵,扭秧歌鼓,大聯歡。
孟小北跟他弟弟一人穿了一身新衣服,下邊兒套大棉褲。孟小北是孩子頭,帶弟弟和一群小傻孩子在大院裡瘋跑。數九寒冬為他凍出一道鼻涕,也捨不得用新衣服的袖口抹鼻涕,就一直吸溜著,臉蛋顯出兩坨興奮的紅。
剛在家屬院電影院裡看完電影,一夥孩子意猶未盡,孟小北自封“小兵張嘎”,歪戴一頂舊軍帽,指揮衝鋒,其他人跟他後面打鬼子。
孟小北從小在同齡人中間就有一股子領袖氣質。他說話算話,有威望,而且他特別會玩兒,特別能耐。小孩其實都心智都單純,沒心計,誰會帶大夥玩兒,大夥就服誰!
過年大人提著東西在遠近一片家屬區內走親訪友,孩子們就胡天胡地。孟小北帶小夥伴們躲在單元門洞裡,拿玩具水槍往路過的人身上噴水,他們這樓來一個客人,就噴濕一個。
孟小北隱蔽門後,壓低聲音:“鬼子來了!領頭那個就是胖翻譯!瞄準那個胖翻譯!”
嘩啦啦,又一個過路的遭殃。
後來,孟小北說:“不過癮,不這麼玩兒了。”
他的忠實嘍羅,鄰居家一個小胖子問:“嘎子哥,那咱們玩兒什麼?”
孟小北說:“我那天瞅見鄒大大用白顏色在牆上刷大字,你們學我的。”
他帶小胖子從合作社後門溜進去,偷了工會主席鄒師傅刷標語用的白漆。於是那天從單元樓下路過的人全忒麼倒楣了,滋水槍裡竟然摻了白漆,路人氣得又打不得罵不得,指著孟小北,“回頭告訴你爸爸,讓你爸爸收拾你”!
孟小北哈哈哈地樂,一抹鼻子,薄薄的眼皮下透著聰明得意。
晚上家家戶戶出來放炮仗。那時沒有花哩胡哨的高級花炮,只有小鞭兒。孟小北才不跟別人那麼土,點一掛,劈啪響。他指揮一群小夥伴,把小鞭兒插到一樓某戶人家窗臺擺的一溜凍柿子裡,露個撚子出來,然後一個一個點了……
嘭!!!
啪——
柿子炸得果肉四濺,如願以償地濺到窗玻璃上,紅彤彤一大片。一群孩子捧腹狂笑,開心,童年裡壓抑的樂趣得到釋放。
孟小北興奮高喊:“炸掉鬼子炮樓了!”
鄰居大嬸從窗戶裡探出頭來大罵:“炮樓你個瓜慫!這餓滴柿子啊!餓還留著吃呢!”
孟小北遙遙地喊:“柿子您凍著老不吃,餓替您點了,還聽個響呢。”
大嬸怒吼:“孟小北!!!!!!!!”
當晚他們單元樓裡傳出孟小北殺豬般的嚎叫。
當年英俊瀟灑一表人才的瘦版趙丹讓這熊孩子給逼得,快變成“潑夫”了,拎著笤帚疙瘩,滿樓道追著揍孟小北……
孟建民喝道:“站住,過來。”
孟建民即便發怒瞪眼,仍是個很帥的爸爸,完全不夠威嚴淩厲。孟小北根本就不懼怕他爸。
“你給我站住!”
“你站不站住?!”
孟小北歪套著大棉褲,捂著屁股,撒歡似的跑出去,不走大路,偏要爬他們大院後牆的鐵柵欄門。棉褲臃腫,耐不住這皮孩子手腳十分利索,真爬上去了,撅著腚掛在上面。
孟建民一看急了:“唉,你給我下來!摔著你!”
“摔”字話音剛落,孟小北果然大頭朝下,折過去,摔到門那頭了……
孟建民扔下笤帚,三步並兩步爬上大鐵門,跳下去,著急著慌把他的娃抱起來。這年冬天剛好下了一層厚雪,雪剛化,門那邊兒就是個堆滿雪泥的泥塘,是軟的,皮孩子結結實實摔到爛泥塘裡!
孟小北糊了一臉泥,被爹活逮了,還傻開心著,爸爸難得陪他玩兒一回呢。
“爬什麼門你?!”
“本來就傻賊傻賊的,腦袋越摔越傻了吧?”
“不走正路的臭孩子,怎麼就喜歡走歪門邪道唉……”
孟小北滿身泥,頭髮炸著,活像只刺蝟,哼唧:“哎呦,爸,疼……疼啦!”
孟建民笑駡:“疼死你的屁股,你爸還得賠人家柿子!”
孟小北低聲道:“爸。”
孟建民:“嗯?知道錯了?”
孟小北小聲咕噥:“反正好玩兒的就都是錯的。”
孟建民笑著呵斥:“就你最能耐了,你還會用鞭炮炸出柿子醬!”
“你爹小時候都沒你這麼熊,你爹只敢偷偷挖人家幾顆菜、偷個柿子,你比我行!”
孟建民用自己衣服袖子給孟小北擦臉、擦鼻涕,氣得捏娃的臉、捏凍紅的小耳朵,最後又忍不住親了親兒子印有水痘痕跡的鼻子……
把孩子送走?
當爹的就能捨得?
即便他自己回不去,兒子是他的希望。
眼裡不是皴紅的臉蛋、吸溜的鼻涕,看進眼底的,分明是當年那拳頭大的小腦袋、臍帶帶血的肉團子,親手捧著,養這麼大了呢。
……
孟小北咧嘴嘿嘿一樂,眼皮不在單雙,眼底有神。
他爸親了他鼻尖痘印,他眼底都閃出綠光,眼神兒就跟山裡的狼崽子似的。
被鄰居大媽大嬸說得多了,他有時暗自懊惱沒他弟弟長得漂亮討喜、惹人憐愛。為啥自個兒長得不像帥爹,為啥自己長得像媽媽,卻也沒見媽媽多疼他幾分呢。
過年穿新衣,有羊肉餃子和水果糖吃,難得被爸爸追打、父子親密接觸,另外還有一件喜事,他奶奶要來看望他們了。

第三章賀少棠

娃他奶奶當初在孫子剛出生時,帶東西來看過一趟,這是第二回來岐山。
遠道從北京過來,要倒好幾趟車,相當辛苦。綠皮火車坐一宿,先到西安,換一趟火車到寶雞。下來後在汽車站排大隊,排幾個小時等到一趟車,坐長途汽車到岐山。兵工廠大山溝子距離岐山縣城尚有十幾裡地。天色晚了,奶奶沒追上長途車,好說歹說求了個當地農民,塞給對方兩包白糖,坐農民趕的大車進山。
老太太頭髮已是花白,艱辛的歲月讓皺紋爬滿眼角,板車上摞兩件大號行李。就一個兒子,兩個孫子,這也就是為了來看兒子孫子,不然誰受這罪。
關中多山,道路崎嶇。
趕車的農民笑道,“大娘你不知道嘞,俺們這兒,山高石頭多,出門上下坡,路無五裡平,走死人和馬嘞!”
孟奶奶說:“俺知道你這地方,俺上回來的時候,你這路修得還不如現在這個。”
車頭晃動昏黃的燈火,在山道上幽幽前行,山裡時不時傳出一聲瘮人的狼嚎!
附近山坳裡除了三座製造廠,還駐紮一處守衛部隊,廠區就是軍隊附屬並支援建設的。山間密林常有獸類出沒,白天野豬覓食,夜晚狼群結伴。
除了狼,還有人出沒。
前頭不遠處密林子裡,山梁梁上,黑暗中潛伏兩三枚人影。
“班長,來人了。”
“趕大車的,車上有啥,看清了麼?”
“看不清,看起來摞著的東西可不少。”
“少棠,敲不敲啊?”
幾個穿草綠軍裝的人,壓低聲音伏在山梁上說話,列隊陣型都是八路打伏擊戰三點夾擊的陣勢。領頭的歪帶軍帽,皮帶鬆鬆地紮著,嘴角一笑就上翹,黑暗中露出一口白牙,輕吐煙圈兒,山中隱隱有紅星一點……
“瞎說什麼,敲誰,怎麼敲?!”
說話的人叫賀少棠,側臥伏在草叢裡,姿態紋絲不動,說話時眼睛的波紋似乎都不會晃動,很壓得住威風。
賀少棠叮囑道:“別亂來啊,那都老百姓,鄉里鄉親的,查哨就好好說話,問路就老實回答。咱幾個就是,藉口酒喝……”
另一個小兵吐了草棍,擠兌他:“四哥,連長前天沒收您一瓶珍藏的西鳳,這仇您還惦記呐?差點兒沒把連部給端了,真嚇人!”
“連長是把那瓶西鳳給眯了,他自己留著喝了!”賀少棠把軍帽往草叢裡一藏,冷笑道:“老子今兒喝不著這一口,還就不回連裡報導了,看他們能怎麼著。”
騾子沿路抛灑稀稀拉拉的糞蛋,大車緩緩而來。
賀少棠從土坡梁上起身,還沒站起來,在草叢裡就“哎呦”了一聲。
旁人低聲問:“班長您又咋滴啦?”
賀少棠也壓低聲道:“餓日……餓滴娘。”
他腿麻了。
賀少棠不是性情暴躁戾氣重的人,天性豁亮爽快,即便張嘴罵娘,話音裡亦帶一絲略婉轉的戲腔。他罵了一句,自個兒倒先樂了,以僵硬的俯臥撐姿勢撐在那兒,活動一截小腿,嘶嘶啦啦地又哼了幾聲,總算把衝鋒的架勢活動開了。
他們這邊幾個人正要衝下去,設卡“檢查”過往可疑車輛,不曾想還沒拉起衝鋒號,對面那座土坡也有動靜兒!
山路對面,一群同樣穿舊軍褲的小青年跑下來,高嚷著,站住,站住,攔住騾車。
形勢突轉。騾子驚著了,車上的人吃驚混亂,幾乎掀下車去。
幾名青年黑夜裡眼睛放射出綠光,也是奔著車上載的東西!
孟奶奶大喊:“你們趕剩麼這是?!”
“你們哪來的!”
“你們敗動俺的包袱!!!”
賀少棠遙遙地瞅見,一摔軍帽:“餓勒了操,八路想打個牙祭,碰上土匪了!”
“兄弟們,上。”
賀少棠朝腦後輕輕一揮手,身形矯健,跳下山梁……
當時那個年月,缺吃少穿的野山溝子裡,這種事相當常見,是現在人難以想像。
說到底,是餓的,窮的。
當地的農民、老百姓,習慣了面朝黃土頭頂青天的日子,一碗高粱飯兩個硬饃饃頂一天,反而不怕。真吃不了這份苦罪的,都是從大城市進到窮山溝裡的人,是那群知識青年與城市混混。跑到老鄉村子裡偷雞摸狗、惹是生非,那簡直是常事。當然憋不住火了四處“偷人”的也有。再就是不同派別的人互相掐架、搶糧食搶水……
幾個剃著亂七八糟髮型的小青年,跟孟奶奶搶起包裹。
有人踹了車夫幾腳,把人踹倒地上。
一個髮型中分的小青年,十分兇狠:“你放手,你放不放,不放老子砍你信不信啊!”
孟奶奶就不放,大哭,扯著包裹坐地不起,那包裡有給她兒子的煙酒、給孫子的油炒麵和點心糖果……
黑暗中一片混亂,就這時,山梁林子裡擲出一聲低啞的狼嗥!
嗷——
下邊兒的人嚇一激靈,齊刷刷地抬頭。
嗷——嗚——
野狼奔放地嗥叫,回蕩夜空,嘯聲悠長,竟還帶著獨特的尾音,往上轉的。隱約聽起來不止一隻,而且絕對是公狼。
車夫嚇得屁滾尿流,狼,有狼群,這時候都顧不上土匪了,轉身就往回跑。
小青年也害怕,都不是真土匪,是餓成了匪類。城裡人哪鬥過狼,進退不得,又捨不得撒開到嘴肥肉。
黑燈瞎火給這夥人嚇得,沒仔細聽,這野狼怎麼嗥起來有一股子大秦腔的土渣味道,帶著華麗的轉音?!
狼是不會唱戲的。
狼嘯與人聲騾子嘶鳴聲混成一團,黑暗中一點紅星閃過。賀少棠大步沖出林地,眼神肅穆,動作乾脆利索,平舉手中的槍,直指領頭搶東西的青年!
周圍霎時安靜,狼叫也沒了。
賀少棠嚴肅起來黑眉白面,只有那一雙眼,在暗夜裡冒的也是綠光。
“別動。”
“放下東西。”
“哪個再敢動一下,老子斃——了他!”
分頭青年扯嗓子叫囂了一句:“你忒麼誰啊?”
賀少棠答:“老子忒麼解放軍。”
賀少棠聲音不大,帶著半夜惺忪的慵懶,槍管子可不含糊,直指某人胸口。
小分頭青年也就十八九歲,可不是善茬,眼底流露不忿:“多管閒事!你哪個部隊的,叫什麼名兒?”
賀少棠毫不含糊:“這方圓一百里,幾座山頭都是我們的人,你說老子哪個部隊的。”
小青年問:“你報個名兒我聽聽。”
賀少棠嘴角一歪:“你去連部打聽打聽,賀四是誰。”
小青年抿著嘴,手指狠狠一點賀少棠:你小子給我等著。
幾個青年腰裡別了砍刀,然而瞧見當兵的手裡有槍,立馬就慫蛋了。
再說,幾個一瞅就是附近部隊的大兵,地頭蛇。當兵的惹不起,真要擦槍走火了,荒山野嶺打死你是白死,沒人給你講說法。
領頭的青年一抹鼻子,使眼色,撤。
可是不能白來一趟,這人臨走突然從孟奶奶手裡狠命一搶!
撕扯之間一聲脆響,一瓶東西摔在土石路上,嘩啦啦,碎掉了。濃郁的白酒香氣瞬間充斥濃重夜色,酒氣打鼻子的鮮香、濃烈!
酒打了。
賀少棠這一瞧,差點兒就把槍扔了,拍著大腿嚎叫起來。
酒,老子的酒!!!
哎呦餓日你個親娘嘞!……
老太太“啊”得一聲,這心疼得,那是家裡爺倆最愛的牛欄山二鍋頭。酒都是花錢憑票才買得到,過年在合作社排兩小時隊排到一瓶。兒子的煙和酒、孫子的餅乾糖果,那都是老太太千里迢迢的一份心。山高路遠,就背這兩瓶酒,都快到家門口了功虧一簣,竟然打碎一瓶!
老太太這氣得,眼神發狠,突然抄起一個傢伙,轉身就砸。
“你打碎俺東西了,俺揍死你的!!!”
要說孟家奶奶,可不是一般怯生生的家庭婦女,那也是走南闖北見過世面的女人。年輕時就跟娃他爺爺闖關東,去東北黑土地上跑買賣、挖金礦,山東大嫚兒的潑辣脾氣,這時當著兩夥人,抄棍子就打起來了。
小青年一哄而散,被打得抱頭逃竄。
老太太直追:“你們敗跑!”
“你敗想跑!!!”
“你瞅俺抽死你們八瓣子的!!!”
賀少棠又驚又樂,這老太太敢走夜路哪用他罩?這老太太比他幾個爺們兒都生猛。
孟奶奶恨不得追出一裡地,一鞋底子砸到逃跑的小青年腚上,這才善罷甘休。最後還是賀少棠兜著腰把老太太拽回來的。
“快回來唄,大娘您別追了。”
“您千萬別叫,您再叫喚幾聲,把真狼都給招來了!”
賀少棠咧嘴樂的時候嘴角上翹,眼底閃出笑模樣……
車夫跑沒影了,就是附近山溝的村民,怕武鬥,躲回家了。
這天夜裡,最後是賀少棠趕大車,把孟家老太送進山溝,一直送到兵工廠宿舍區。
身邊幾個弟兄悄悄說:“班長,你給人家趕車?”
賀少棠把槍扛在肩後,無奈道:“不然怎麼辦啊,讓老太太自己趕車啊,我還真不放心,她管不住騾子。”
弟兄說:“你趕車,我們咋辦?車上坐不下咱這麼多人!”
賀少棠冷笑:“你們自己兩條腿回去,五公里越野!”
餓日你個五公里啊,底下人一通哀嚎。
他班裡的小兵,叫小斌的,悄悄取笑道:“班長,您這是借酒來的?”
賀少棠:“都不許提啊。”
小斌笑:“哈哈哈,少棠,你那杆鳥槍還真好使,沒打著兔子,嚇跑一群瓜慫。”
賀少棠狠踹了小斌的屁股,算是告別,讓嘍羅們趕緊滾回山梁上的哨所去。
暗夜寂靜無聲,只有一溜蹄子聲音清脆。山路上燃著的煙頭像一點螢火緩緩劃過,黑暗中唯一的暖光。
孟奶奶感激小兵蛋子喝退土匪,問了賀少棠的名字和部隊。
孟奶奶問:“小同志,你幾歲了?”
賀少棠歪戴軍帽,吆喝著騾子:“十九,快二十了。”
孟奶奶說:“呦,看著可真不像十九唉,比俺兒子小十歲不止。”
賀少棠笑得可親:“我都當兵兩年了。”
他心裡仍可惜那瓶打碎的酒,一聞就知是上好的窖藏白酒,滋味熱辣,這個饞呦。這會兒都走出五裡地了,滿鼻子仍然蕩漾鮮辣的酒香,恨不得撅腚趴地上舔那塊黃土地。
賀少棠表面不動聲色,閒聊:“大娘,去看孩子。”
孟奶奶:“是啊,看兒子和孫子,俺有兩個大孫子,還是雙胞胎!”
賀少棠:“您家真有福。”
孟奶奶說起娃兒滔滔不絕,足足說了一路。
“俺就這一個兒子,這是給他帶的羊剪絨帽子和棉大衣,怕山裡冷。”
“這是家裡存的兩匹緞子布,從青島一直存到北京。”
“這是給孫子的果丹皮,小孩都愛吃果丹皮,山裡沒的吃。”
“這是盒裝的甘醬油,你們這山裡就連醬油都抹油的!”
……
賀少棠就這麼默默聽了一路,半晌回了一句:“老太太,對你兒子是真疼,讓人羡慕。”
孟奶奶說:“可不是麼,家裡四個閨女,就這一個兒子,離得太遠,見都見不著。”
老太太在身後抹了抹眼角。
賀少棠笑笑,抽煙,不再說話。
孟奶奶忽然想起來:“包裡還有一瓶二鍋頭呢,打碎一瓶,還有一瓶給俺兒子。”
賀少棠一咬嘴唇,差點兒把舌頭咬下來,疼著了!
他盤桓一路,心裡發軟,覺著這家老太太真好,老太太不容易啊……
長夜寂寞,賀少棠扯開喉嚨唱起《五哥放羊》調,嚇跑豺狼虎豹。
“正月格裡正月正,正月那個十五掛上紅燈。
紅燈那個掛在哎大來門外,單那個等我五那個哥他上工來。
哎喲哎哎喲哎,哎來哎咳喲!
單那個等我五那個哥他上工來!
……
九月格裡秋風涼,五哥那個放羊沒有衣裳。
小妹妹我有件哎小來襖襖。
改來一改領那個口,你裡邊兒穿上!”
……
賀少棠這一嗓子,嚎的是黃土高原的寂寞與蒼涼。
孟奶奶特體恤,很靈犀地問:“小夥子,唱姑娘呐?有對象的抹油?”
賀少棠仰脖笑了,聲音爽朗:“哪有物件,沒有呢,就我一個。”
那一年的賀少棠,也才不滿二十歲,駐岐山某部隊機械師團森林哨所的一個班長,日夜駐紮在這條野山溝裡,露宿風餐,扛槍巡哨,野慣了的,十足一個兵痞。
賀少棠當晚與孟家老太太分別時,特意多問一句,您兒子家住哪片宿舍區,這兒我都熟。
他轉臉爬到圍牆外面,清楚瞅見孟奶奶進了哪個樓。
賀少棠咬著煙,一笑。
他還惦記老太太行李裡那一瓶白酒兩斤臘肉三包油炒麵呢,嘴裡都淡出個鳥來!

第四章家庭戰爭

再說孟小北那猴孩子,著實過了一個愉快的新年。
有北京的闊氣親戚帶東西過來看望,在大院裡是令人羡慕的新鮮事。許多青年人的父母,工作辛苦或者年紀大了,七八年都不及來一趟,偶爾寄個郵包就算不錯。
祖孫三代齊聚一堂,極幸福美滿。孟小北那幾天都吃得撐了,他媽媽做的胡蘿蔔炒臘肉,他吃特多,破天荒覺著就連胡蘿蔔都變得肥美。他奶奶還帶倆孫子到岐山縣城,找裁縫給一人做一套滌卡料子的新衣服。
奶奶念叨過,半道在山裡碰上劫貨物的,讓你奶奶一鞋底子給抽走了。有個解放軍同志心眼兒特好,親自趕騾子送咱進來的……
夜裡,一大家子五口人,擠在僅有的一間屋裡。宿舍區是一片紅磚樓房,走暖氣的,屋裡暖烘烘洋溢家的氣氛。
孟小北睡覺一貫不老實,一橫胳膊肘就打著孟小京。
孟小京用兩根手指小心翼翼捏住他哥的肘窩,挪開,然後掖好自己的被角,睡得可斯文了。
過一會孟小北又是一記飛踢腿,橫在床伴身上!
孟小京扒耳朵低聲問:“孟小北,你做什麼夢呢?你做夢能不做第五套廣播體操嗎!”
孟小北閉著眼,睡意朦朧地樂:“做夢跟你搶肉吃呢……呔!哪裡跑!把臘肉給你小北爺爺擱下!”
孟小北那晚從被窩鑽出來,裹著棉襖,下身穿大毛褲,肚子吃得舒服,膀胱憋得尿急,得得瑟瑟的,沒去找尿盆,鬼使神差也不知怎的,可能是熱的,踩著床鋪就上了旁邊的窗臺,從三層窗戶開出一道小縫兒。
偏巧也是同一天晚上,有人就摸到他家樓下。
天作機緣,有些人註定就要相識。
倘若那晚孟小北沒去窗口撒尿。
倘若前晚兒孟奶奶沒顯擺臘肉白酒。
如果當初那一群小青年沒去劫那個道!
某部隊一個排的戰士,開著大卡車,幫廠裡工人拉木頭。搞軍工的廠子,廠裡跟部隊領導私下很熟,經常從隊伍裡調用不要錢的壯丁出入使喚。
賀少棠從駕駛位上跳下卡車,丟下一句:“排長,你們先走。”
排長也不含糊:“你給我回來,幹啥去?”
賀少棠說:“抽根煙。”
排長簡直太瞭解這人:“你給我坐車上抽。”
賀少棠嘴角一卷,笑得渾不買帳:“餓去茅房抽煙拉屎,餓給你坐車上拉?”
排長一揮手:“趕緊滾。”
賀少棠正了正腰間皮帶,笑著走人,走路姿勢透著一股子“浪”勁兒。車裡坐的他們班小斌,探出頭來調戲:“棠棠,是約好了的吧!是去家屬大院見你那相好的吧!”
賀少棠回頭一指小斌,眼神威懾:“就你知道?!”
小斌笑嘻嘻的:“你悠著點兒!別憋不住火了滾到玉米地裡!別犯生活作風的錯誤!”
賀少棠咬著嘴角,不屑地回道:“老子能犯錯誤?”
排長老鄭,是他們老大。幾人結拜兄弟相稱,少棠排行老四。
賀少棠輕車熟路,一路摸到孟家樓下。
他仰臉一瞧,遙遙都能瞅見三樓窗口上吊的那一袋香噴噴的臘肉,沒准還有二鍋頭。他就是屬狼的,他鼻子能聞見香味兒!
賀少棠是偵查兵出身,幹這活兒最拿手。演習他能偷摸到紅方指揮部把電臺和遙控器順走了讓紅方指揮官全體抓瞎,老子順你一袋臘肉不是白玩兒?
而且老子不白拿你家東西。賀少棠從褲兜裡摸出兩張紙票子,輕抿在唇間,蹬牆借力,走!
冬天,穿得厚實,但賀四身手相當利索。輕手輕腳攀上一樓窗臺,扒上二樓,雙手抓牢,腰部一使力,大貓一樣,掛在三樓窗沿兒上,一丁點聲響都沒發出。
他眼前閃過孟奶奶那雙慈祥的眼、一路絮絮叨叨關切的神情……他下意識又摸到胸口,掏出一張油票。這雖說算是“強買”,說出去不太地道,可絕不是“偷”,怎麼著也算是“義取”。
他就這一遲疑,窗戶吱呀開出一道細縫!
窗內有人。
孟小北睡得眯瞪,小眯眼半睜,肚皮貼窗,從毛褲裡掏出一條小雞雞!
嘩——
哎呦。
餓日!
賀少棠被一股涓細水流澆上軍裝胸口,手沒抓牢,幾乎後仰折下去,幸虧摸爬滾打經驗豐富,掛在三樓與二樓之間。
孟小北尿完,還拎著小雞兒顛了幾下,熟練地控乾,就差沒哼一句小曲兒。他然後把小寶貝塞回毛褲,後仰臥倒滾回被窩,神志不覺。他半夜憋足實了,一大泡童子尿,一滴沒少,全讓窗戶下邊兒那位爺給接住了。冬天軍裝裡面是毛衣毛褲,這一下子全透,冷颼颼的……
“誰啊?!”
孟建民聽見兒子開窗的動靜,探出頭,警醒地問了一句,仔細把臘肉挪回屋裡,關上窗。
那晚,一頭老狼算是折在小狼崽子手裡。賀少棠落地就地一滾,渾身騷漉漉的,又不敢罵娘。
關鍵是,老子的錢和油票!
老子錢和油票夾窗戶上了,掉他們家屋裡了,拿不回來了!!!
……
孟小北第二天早上起來,睡得渾身舒坦,完全沒印象昨晚兒一泡尿是朝窗外撒的,而且尿人一身。
他跟他弟可又有的掐,這幾天沒幹別的,就搶桃酥和果丹皮了,搶得咬牙切齒,兩個鬥氣的包子。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才知榮辱。甭怪孩子不懂事,怪只怪長這麼大頭一回吃著高級桃酥、油炒麵、帶豆沙餡的山東嗆面大饅頭。有一回搶得急了,孟小北奪了孟小京的糖,孟小京雖然個兒高腿長,掐架不夠兇猛,遠不是潑悍的孟小北的對手。哥兒倆在家門口蹲著,互相瞪眼,孟小京委屈,上去吭哧一口!
這一口,弟弟把哥哥後肩膀上咬掉一小塊肉。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孟小京長得白淨,好歹比小白兔強悍兩分。
孟小北的後膀子,隔著棉襖愣都破皮出血。他怒吼:“孟小京,你咬我,你屬狗的!”
孟小京也不示弱:“孟小北,你、你搶我糖糖,你屬狼的!”
被咬了,孟小北倒也沒回咬。
然而,中午的時候,他趁大人沒注意,往孟小京喝牛奶的玻璃瓶裡,調進去半杯牆灰水,蔫兒使壞……
牛奶是多麼珍貴的東西,廠裡給老職工的特供,還是有小孩的人家才發給奶票。每戶每天只給一張票,換言之,只供你家養一個孩子。你家倆?那對不住了,您自個兒想辦法。
因此對於孟小北,他兒時那幾年的艱辛回憶,就是跟弟弟輪著搶著喝牛奶,哪天是他弟弟喝,他就沒的喝,就饞著。
孟小北整個一下午都魂不守舍,上河邊玩雪中途就回來了,扒門瞧他弟弟。
孟小京把那瓶兌了牆灰的奶喝了嗎?
喝了吧。
真喝了?
弟不會喝拉肚子吧?
這瓜蛋別喝啊,今兒晚肯定拉肚子了,這弟弟一準兒是蠢死的……
孟小北骨子裡不是個陰險的壞小子,幹了壞事兒自己先愧疚,心裡念叨。
在他眼裡,他弟弟孟小京就是個又軟又苶的白麵團子,說話細聲細氣,做事黏黏糊糊。他可以逗弟弟,可以罩著弟弟,可以每天帶弟出去瘋跑瘋玩兒。搶食歸搶食,搶來的更香,他並不討厭孟小京。
晌晚他媽媽做飯,遞孟小北一個洗菜那種鋁盆,讓他去合作社買番茄。
孟小北特意去窗臺上看,果然他弟把奶瓶喝空了,一滴都沒剩下。
這傻白兔,就沒喝出牆皮味兒嗎?
孟小北出門,才拐出樓把角,不偏不倚瞅見他們院裡幾個孩子,在追打孟小京!
孟小京勢單力孤,被追得抱頭跑,猛地前撲一摔,褲子都摔破了,兩枚手掌嫩皮綻破,迸出鮮血。
孟小北拎著鋁盆:“你們幹什麼?!”
那幾個孩子嚷著:“孟小京耍賴皮!”
“我們不跟他玩兒了!”
“他輸了他賴我們的洋畫!”
一個孩子用手裡的彈球擲出去打到孟小京,孟小京“哇”一聲,嚎啕大哭起來!
孟小北抄起盆上去,二話沒說,一鋁盆扣了那孩子的頭……
孟小京就是個能哭的,最後一招就是滿地打滾哭,震天動地。他們大院後身有一堆燒出來準備蓋房的紅磚,被孩子們壘成城池。後面的劇情,就是孟小京坐在紅磚城牆上,邊哭邊圍觀他哥替他打架!
孟小北幾下下去,愣把鋁盆打凹進去了……
“不許欺負我弟!”
“再敢來,再來?你們再來?!……看我揍你們的!”
孟小北吼著,薄薄的眼皮下露出兩道煞白的光,很凶。
旁的孩子都被這氣勢嚇住,孟家哥倆打架的路數太不一樣。孟小北轉身去尋覓紅磚頭,吃你小北爺爺一磚頭。待他再回過身的時候,一群孩子嚇都被他嚇跑了,誰敢接他磚頭啊!
“孟小京,甭哭了,人都跑了。”
孟小北眼皮一翻,一擺頭,老大的派頭。
他拉過小哭包的手,笑嘻嘻地把盆扣他弟腦袋上,一道買番茄去了。合作社大嬸下班,番茄撮堆兒賣,三分錢,買了滿滿一盆!
“哥,沉死了,我端不動了。”
“端不動也得拿回去,三分錢呢,不能浪費。”
“哎呦,胳膊,我胳膊……”
“累死了,累得我想撒尿怎麼辦!……”
小哥倆四隻手端著一鋁盆番茄,一步一歪往家蹭。
孟小京:“漏了漏了!哎呀,番茄掉啦!”
孟小北:“壞了,咱媽的鋁盆漏一大洞。”
孟小京:“你剛才把盆打漏啦。”
孟小北:“糟糕,這盆可貴了!咱媽上回拿省下來糧票跟人家換的,兩斤麵粉才換到這個盆。”
孟小京:“哥哥怎麼辦?咱媽打人可疼了。”
孟小北:“你別告訴咱媽,就說番茄太沉了,盆沉得漏了個洞,記住了嗎?”
孟小京眼裡還帶著淚:“哈哈,番茄怎麼能把盆弄出洞,哈哈哈!”
倆人一路笑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一個在前面端,一個追在屁股後面撿漏兒……孟小北一直認為,他弟只要不跟他爭奪父母親有限的精力與關愛,就是個很可愛的弟弟。
當晚,孟小北也如意料中的被他媽媽罰站,站在衛生間門口,腳邊擱著那個漏掉的盆。他挨打罰站家常便飯,後背抵著牆,左腿紮馬步,右腿摟上來架在左膝上,雙手合十,做彌陀打坐狀,自得其樂。他弟扒門縫瞧他,哈哈哈地樂。
童年原本單純無憂,色澤如天空般純淨。孟小北那時也喜歡爬到後山上,用草葉吹哨子,追著鄰村的羊群起哄吆喝,夕陽下幫村裡小哥趕羊,或者仰面朝天躺在山梁上,數雲間的大雁,心隨著雁兒在空中自由翱翔,直到晚霞把最後一束陽光融沒,西溝就是他的家園……
孟小北當時並不知曉,這個家庭關乎他哥倆命運前途的爭論正悄然發生。
說到底,岐山這大山溝裡,無法滿足年輕人眼界與求知欲望,是個把少年熬成中年、把中年熬成老朽熬到死看不到生氣的地方。製造廠受軍方支援,不缺基建資金,他們這大片大片的廠房和宿舍區,都是白牆紅磚的樓房,在六十年代就電力熱力充足,冬天燒暖氣、洗熱水澡。可是就有一樣,進來了,就很難再調出去。當初服從分配報效國家的社會主義大生產崇高理想神聖使命,逐漸被流年歲月催磨掉,人心浮動。回城,是每個華髮早生的中年男女心底難以磨滅的渴望,日夜的念想。
他們這地兒不缺錢,不缺糧食,即便三年自然災害,軍隊附屬大院的人也不會餓肚子,可是有錢都買不到東西。山溝裡缺副食,缺蔬菜水果;食堂整個兒冬天是胡蘿蔔燒土豆、鹹菜疙瘩炒肉末,這兩個菜能連吃三個月。山溝裡更缺失的是人口的流動和活躍,大城市的激蕩與魅力,流年蒼白、枯燥。誰家從北京、上海來了親戚,是全院的大事兒,家家都羡慕得前來“觀禮”。他們自己人想要出去,坐長途車進岐山縣城要一個多小時。逢年過節打個牙祭,坐好幾小時車去到寶雞,才吃上一頓飯館。
大人挪不了窩,孩子走不走?
孟建民從來沒這麼嚴肅,一家之主要有主心骨、能扛住事。他媳婦也從未如此潑悍,母獅子護崽兒的架勢,快讓人認不出。
孟建民說:“兩個養不起,讓我媽挑一個帶走。”
馬寶純說:“帶走哪個?你能讓你媽帶走哪個你捨得?”
孟建民說:“憋山溝裡,把我兒子都給耽誤了!”
馬寶純說:“什麼叫耽誤?這麼小不在爹媽身邊兒,讓爺爺奶奶帶他就能好?!”
孟建民:“我爸我媽帶怎麼不行?沒你帶的好?再說我爸工資也高,不差錢,我再給他們錢!”
馬寶純:“我沒那個意思,我沒說咱媽帶不好,跟親媽不一樣……”
孟建民爭辯得急了,說了一句:“親媽你能怎麼樣?你每天傳達室值班早八點到晚六點,要不然倒班就晚六點到淩晨四點,怎麼都是十個小時班,你就能有時間管他倆?!”
就這一句戳到難受處,馬寶純盤腿坐在床上,表情無助,又不甘心,咬唇的牙都在抖,突然嗚嗚嗚抹眼淚哭了。
“我、我對不起我兒子了。”
“我沒帶好孩子,孩子性格不好,都是我錯。”
“孟小京咬了孟小北一口,肉都咬下來了,就為了搶個桃酥!”
“然後孟小北就往他弟奶瓶裡倒東西了,我看出來了我都捨不得說孩子。孩子吃口奶容易麼,不就是想吃吃不著麼!”
馬寶純哭得稀裡嘩啦。親媽身上掉下來的肉,跟當爹的只打個種總歸有本質不同。
她哭著說:“咱們都是熬過三年自然災害過來的,我不怕餓,不能讓我兒子餓著。”
“孩子喜歡吃肉,肉都給他們吃。咱家孟小北最愛吃羊肉,每回買回來的羊肉不是給他吃了?你看我吃過嗎?!”
“去年我媽大老遠過來看我,問我吃怎麼樣,我都不敢告訴她怕她罵我!我平常就去食堂管人家要點兒煉大油剩下的油渣,油渣炒豆角,我一個回回,我去撿人家剩的大油渣子吃!”
……
馬寶純哭出來,心裡舒坦多了,末了放棄了:“送走吧,讓媽帶走一個,給我留一個。”
當天也是趕上娃他奶奶帶倆孫子去隔壁大院工會主席鄒師傅家,給人家送禮,諞個家常。鄒師傅家做了一大籠熱騰騰的黃饃饃,孟小北奉命跑腿,給他爹媽晚飯送饃饃回來。
他一步一顛,手裡拎著剛出鍋滾燙的饃饃,不停呵氣,左手倒右手,右手再倒左手,冬日裡冒著香噴噴的白氣,站到門外。
爹媽憋了兩年的話終於倒出來,可沒想到,偏巧不巧,被老大聽見。
馬寶純躊躇難定:“你想送走哪個?”
孟建民:“兩個反正一邊兒大,快該上小學了,走哪個都成。”
馬寶純:“老二乖,聽話,好弄。老大心眼多,有脾氣。”
“老二什麼都吃,不挑。老大忒挑食,什麼菜都不愛吃,就愛吃炒蒜苗和羊肉,從小吐奶就瘦,長大了樂意喝奶了,又沒得喝,太難養……”
孟建民聽出話音,權衡良久,艱難地說:“讓老大走吧。”
“老二留咱倆身邊兒,好帶。”
“孟小北這孩子興趣活泛,骨子裡就是不安分、不認命的那種人,窩在溝裡可惜了。讓人帶走,愛帶哪去就帶哪去,去哪都比留在老子身邊強。”
孟小北聽話聽岔了,沒聽全,只聽到最後那幾句,“老二留身邊,好帶,讓老大走吧。”
“愛帶哪去就帶哪去,去哪都比留在老子身邊強。”
孟小北默默站在門外,窄窄的眼皮下透出微光,愣神,不太願意相信。
饃饃隔著塑膠袋像粘在他手上,快把他手心燙起泡了他都沒反應,面無表情。
他親爹親媽正在盤算如何甩掉老大這個累贅,然後把老二留下。
他不聽話,他小心眼兒,他愛爭搶愛打架,不討人喜歡,昨晚還把家裡鋁盆砸漏被罰站了,上個月打碎樓下鄰居兩扇窗戶,再上個月跳河溝磕掉兩顆牙凍發燒了,再上個月……
他生出來就長得不好看,腦門上有一道疤,沒有他弟白嫩漂亮。
弟像家養孩子,他像小野孩子,爸媽不要他了,要把他甩給別人,再也吃不到羊肉餃子了。
……
那天晚上,小崽子咬著嘴唇扭頭離開了家,一路低著頭,氣呼呼的。孟小北再次沒走正道,爬大鐵門溜出家屬大院,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濃不見五指的夜幕中。
人小,脾氣可真大,他離家跑了!

第五章獵狼崽

孟小北是小屁孩一個,心性就針別兒大小,容不下二兩餃子,就眼前一畝三分地、他的洋畫彈球棉褲襠子!他想不到長遠,他不懂人生這條岔路口可能就關乎他一輩子的前途,他那時不可能明白他爸爸艱難地說出“讓老大走吧”、這背後是包含對兩個孩子多麼複雜的愛與抉擇。每人心裡都藏著委屈、無奈,只是忍而不發,壓抑許多年。
屋裡,孟建民坐在那,緩緩彎下腰,臉埋在手裡。他是那個承載一家人責任的父親。
“我就是不甘心,我自己耽誤了,我不想讓我兒子一輩子窩在山裡,我不願意讓他們還當工人。”
“孟小北回北京能念上好學校,他在咱溝裡能念個屁,咱溝裡有八十、朝陽嗎?!”
“廠裡大學生指標,這麼多年,我年年先進,年年勞模,幹到死也沒一次能輪上我。都被什麼人把名額拿走了,還不清楚嗎?我日他爹!!!”
孟建民是文化人兒,人前人後難得爆出一句小氣話、粗話。什麼時候說起來,都說孟師傅人帥,脾氣好,在廠裡極有人緣,跟領導上下關係都鐵,又是建廠後第一批從北京過來的青年,資歷老有威望。然而廠裡歷年輸送工農兵學員,送進北大清華,這種好事一向輪不到普通工人,甭想,早都被那些想要回城的高幹子弟依靠裙帶關係把指標占滿。
日誰爹也沒用,輸就輸在拼爹。
馬寶純抹乾淨通紅的眼眶,苦笑一聲:“你有牢騷,我這麼些年容易麼我?我願意窩在山裡?你有初中文憑,我連初中都沒畢業就大串聯了,上學就徹底荒廢了。我抱怨過?”
“我也就是長得不好看麼。咱大院裡原來那個趙三紅,白,漂亮,人家就拿到回城指標了,怎麼拿到的,多明白啊!”
孟建民抬起頭說:“別胡說八道,咱們這樣人,是幹出那種事的?咱們就不是那種人。”
馬寶純說:“我知道你也不是那種人,永遠做不出來。”
忍了一會兒,馬寶純發酸地問了一句:“你這麼想離開,你當上大學生回去了,我怎麼辦?”
孟建民:“……”
馬寶純說:“孟建民你要不是窩在這山溝裡出不去,如果在北京,你能看得上我你能跟我結婚?!”
“孟建民你自個兒走吧,我們娘仨過日子。”
孟建民被堵得愣了,半晌歎一口氣:“你這人,想什麼呢……”
“你是怕我回去了不要你啊。”
“不會,甭瞎想。”
“一家人,無論發生什麼,永遠都在一塊兒。”
兩口子吵完抱頭哭了一場,回頭該幹嘛還幹嘛,日子還要繼續熬。
再說孟小北這小子跑了,這一路就跑遠了。夜裡沒長途車,他竟然就沿著山路,一路往縣城方向跑,走走停停。
這也就是孟小北,換成廠裡別的孩子,都膽子小,前怕狼後怕狗,絕不敢深夜走山路。只有孟小北能幹出這種么蛾子。他想一路走到岐山縣城,然後找輛車坐,他覺著自個兒腰紮牛皮帶的小八路一個,你小北爺爺能幹著呢,重要著呢。
他走了半道,才發覺沒多穿件衣服,半夜山裡冷得賊死,把他伸出來的兩手快凍成小冰鎦子,紅皴皴的,牙齒打戰。孩子畢竟是孩子,玩兒離家出走的鬧劇都沒經驗。沒帶衣服,沒帶錢和糧票,他的洋畫彈球小人書果丹皮這些珍貴家當一樣都沒帶,手裡就拎一袋子黃饃饃!
那夜,孟小北是找到一處沒人的倉庫,在倉庫門洞裡蜷縮著過夜,吃掉半袋饃饃。他腦頂上方有巨大的外置空調機,轟隆隆地響,給他拼命吹著熱蒸汽。他沒喊人,也沒哭,咬著嘴唇強作堅強,沒事人一樣睡到第二天太陽曬屁股,繼續出走。
孟小北從小是個能吃苦玩兒命的,骨子裡很強,目標執著,而且能對人發狠。頭髮埋著沙土,手腫成胡蘿蔔,倆腳丫子凍得像冰坨,他愣是走出很遠,走在密林子裡,心中描摹他的宏偉遠大的闖蕩計畫。直到太陽再一次往山梁邊緣墜下去,直到林間慢慢朦朧變暗,灰黑色的枝椏扭結著割裂頭頂的光亮,直到他終於迷了路!
再往前走,是山溝裡傳說中的狼王穀。
大人們常嚇唬小孩,狼王穀裡有一頭白額白圍脖青色皮毛的狼王,帶領一群狼崽,專門叼七歲以內小孩回去剝皮吃肉。
孟小北心裡突然瘮得慌,回頭望一眼密林深處,加快腳步,眼神閃爍。
據說母狼在冬天產下一窩小崽,找不到過冬口糧養不活小狼,頭狼就做主將弱小的狼崽咬死,讓強壯的狼崽吃掉,優勝略汰。孟小北覺著他自個兒就是那只被淘汰掉的崽子,這會兒就有狼要吃他了!
最先是側後方林子裡一聲異動,孟小北嚇一激靈,突然撒腿瘋跑起來!
他這一跑,一石激起林間無數隱秘,暗夜裡追蹤的無數條腿全部飛奔起來!
孟小北一逃竄起來,先前積攢起的無畏的勇氣瞬間崩潰。他上天入地連滾帶爬,眼角分明瞥見林子裡一道青灰色似狼似大狗的身影箭一般朝他後腦襲來。與此同時,一道低沉的狼嘯撞入耳鼓,一聲伴一聲,從山梁上、樹頂上,此起彼伏,鋪天蓋地!
左邊?
右邊?
幾條灰色的狼似乎被林子裡更大的動物嚇到,躊躇不前,焦躁地轉圈。
嗷嗚——
更加剛猛的一聲嗥叫撕破濃稠的夜色,讓最兇殘的捕獵者嚇破肝膽。頭狼兇惡地扭頭對嗥,想放棄,又不甘。
就這時,孟小北奔跑中腳下拌蒜,繩索突然收緊。他沒防備,兩隻腳踝被倒提著,瞬間大頭朝下被吊起半空,啊!!!!
中陰招了。
孟小北怎麼能認命?他不會服軟。
他掄起手中最後的武器,狠命擲向林子裡的凶獸!
“哎呦……餓……”
孟小北視線是倒著的,東西是從下往上走個斜線擲出。饃饃又涼又硬,凍成個冰坨,精准打擊目標。
頭狼撲空,再想撲孟小北,也踏上套索,一併吊了起來,四爪蹬天倉皇地嗥叫。
林間伸出一杆鐵灰色的槍管,終於噴火了。
單槍鬥群狼,這是一場迂回的智鬥,也是拼膽量。
狼群失去頭領,槍響處一哄而散。
那顆子彈射進樹叢,也沒打中哪只狼,失准了?
孟小北倒吊著,兩手可憐地垂下,大腦充血,模糊之間只看到高大的軍綠色身影從林子裡鑽出來,軍大衣,野戰靴,緩緩溜達過來,身形倒映在他瞳膜上。那人兩手用個很瀟灑的姿勢,把一杆修長的槍橫架在後脖頸子上,嘴角輕聳。
槍管另一頭挑著半袋東西,可不就是凍成坨的硬饃饃!
老林子間兩隻套索,捕獲一大一小兩頭沒有心肝的狼崽子。
賀少棠掀開雷鋒帽,揉了揉嘴唇下巴處,哼道:“還挺疼的,要是砸我眼睛上就給老子毀容了!”
孟小北倒吊著不舒服,嗚嗚掙扎著想下來。
賀少棠說:“我救你,你小子拿原子彈扔我?不講義氣的。”
孟小北嘴硬著:“我想喂狼呢。”
賀少棠:“你剛才喂著狼了嗎?”
孟小北:“狼都被你打跑了,我就喂你唄!放、放……我……下……來……”
“你……你個瓜貨。”
賀少棠打量孟小北,噗得樂了,露出一口整齊白牙,黑夜裡很亮。罵孩子“瓜貨”的話音都發軟,透著幾分另眼相看。
這也就是賀少棠,脾氣不吝跟熊孩子耍貧嘴。
這也就是孟小北,完全不認生,逮誰嗆誰,爺還是有脾氣的呢。
孟小北心裡琢磨的是,來我們兵工廠做彙報演出的解放軍,打槍都百發百中,你這個人是我見過槍法最差勁的解放軍叔叔!你又沒打著狼,你牛個屁啊?!
……
賀少棠在山上已經轉悠一整天,就是前來捉拿孟小北。前一天夜裡,在距離工廠十裡地的哨所裡,賀班長就接到上級電話命令。鄭排在電話裡跟這人說,咱們汽車製造廠丟一小男孩,大人把整個廠區翻遍沒有,都快急瘋了,怕可別跑出山溝去!領導讓跟各處都說一下,你們在山口上盯著,見到小孩就拿下,綁了回來!
賀少棠說:“廠裡丟孩子,能跑到我這兒來,他就神了,隔著多少裡路呢。”
排長說:“老四,別犯懶骨頭,滾出去巡哨去。”
賀少棠咬煙一樂:“放心,沒有拐孩子的。”
排長罵道:“日你娘的廢話,沒拐孩子的,可是山裡有狼和野豬!”
賀少棠冷不丁問了一句:“誰家孩子?姓什麼叫什麼?”
排長說:“說起來你應該知道,就是汽車廠三區一車間孟建民他們家的,你以前都見過。”
賀少棠正歪在床上,拍腿大笑:“哈哈,我知道,他們家那對雙胞胎。”
排長也樂:“可不是麼,就那年直接從娘胎裡滑掉地上那娃,你那時候小,手慢又手笨,愣沒撈住。”
“我又沒接生過孩子我懂怎麼撈嗎!”賀少棠嘴角一聳,正色道,“成,我知道了。”
“我認識那孩子。”
“我去給他們找。”
賀少棠從木板炕上一骨碌翻下床,裹上軍大衣,戴了雷鋒帽,扛上他的槍,壓進子彈。這人連夜進山,夾著徹骨的寒氣,餓了用涼水泡硬鍋盔吃,足足找了一夜又一天……
怕孩子倒掛著不舒服,賀少棠順手將人提起來,頭朝上拎在眼前,捏了捏臉,故作威嚴:“小子,你大名兒叫孟小北。”
孟小北聲音悶悶的,透著小男子漢的倔強:“哦,你是怎麼知道?”
賀少棠嘲笑道:“誰不知道你啊?整個汽車廠家屬大院出了名兒的。”
孟小北腳還栓著,聳聳肩,那是小爺們兒爬樹翻牆打架炸柿子炸出的名氣。
賀少棠撩開他頭髮:“你出生落地那天,還沒送到醫院就從娘胎裡漏出來,腦門上磕一疤,對吧?”
孟小北一擺頭躲開:“別看,我醜著呢,嚇哭你。”
賀少棠逗他:“還怕人看?”
孟小北強強的:“就不隨便給別人看。”
賀少棠冷笑:“小樣兒的,你怎麼不怕扒開褲子提著小鳥從你們家三樓往下撒尿啊你?!”
孟小北心想……啊?
賀少棠問:“噯我說,第二天早上你們家沒發現從天上掉財了,屋裡沒找見錢和油票糧票嗎?!”
賀少棠一聳鼻子,這會兒用力聞聞,彷彿還能聞見自己棉服上那一層騷哄哄的味道,狼崽子的一泡狼尿水!
“叫叔叔。”
“你叫不叫?”
“不叫是吧……不叫老子彈你小雞兒。”
賀少棠作勢去扒孟小北的棉褲,往手指上呵氣,彈他的小軟物。孟小北固呦著身子嚎叫,嚎得不遠處吊的那頭狼都跟他呼應著一起哀嚎。
他這才服軟了,老大不樂意地哼一聲:“叔叔。”
賀少棠笑了,嚼一嘴老煙葉子,解開繩索。
孟小北身子失重,四仰掉進解放軍叔叔懷裡,對方濃重的鼻息與胸間一股暖烘烘熱氣,伴有煙草味兒,撲上他的臉。
賀少棠玩笑歸玩笑,知道這地不能久留。他把小子裹在棉大衣裡,一胳膊摟緊,提槍,迅速攀上叢林小道。
孟小北抓牢對方裡面的軍裝,布料很厚,體溫很熱。他手因為受凍再驟然回暖,舒服得發癢發疼。
賀少棠薅著他,輕鬆躍上土坡,沿“之”字形山路貼著懸崖斜著走,彷彿這條道已經走過千百遍,路途了然於胸,雙眼能撕開濃夜的遮擋,清晰辨認前路,一會兒就上了山梁。
賀少棠在高處吹個哨子,不一會兒,四處亮起熒熒幾點藍光,是軍用冷光手電筒的信號。
他招呼手下人:“孩子找著了,都回了。”
頭戴羊剪絨帽身裹軍大衣的小兵,從林子裡鑽出來,肩上扣著偽裝,一個個凍得鼻頭發紅,嚷著,班長,找到啦,那娃找回來啦,咱趕緊回去還能睡個後半夜呢,困死牛了!
賀少棠想起個事,擱下孟小北,轉身蹲下,抬起長槍,瞄向山谷。
孟小北屏氣,順著槍管往下一看,隱約仍能瞅見倒吊的那頭碩大的狼,距離很遠,青白色的毛在暗夜裡發出漂亮的光澤。
賀少棠蹲踞式瞄了幾秒鐘,面容平靜,睫毛一動不動,扣下扳機。
黑夜裡一聲脆響。
子彈到處,食指粗細的繩索崩斷,白狼重重摔在地上,就地一滾,抖了抖頸上硬毛,一對眼綠幽幽盯著山梁,報以一聲嗥叫。
賀少棠迅即還以更加剽悍的一聲狼嗥,齜出一口白牙。
野狼通靈性,似乎聽懂了,於是不再戀戰,向強者做出一個前腿恭踞的臣服姿態,轉身消失林中無影無蹤……
“走了。”
賀少棠薅起孟小北的棉襖後脖領。
孟小北這時候還扭著脖子,一眨不眨,眼珠子都瞪圓瞪疼了!他眼裡不再是方才的桀驁不遜,驚訝之中暴露幾分興奮。那是男孩骨子裡對年長的、身手強悍的男人的欽佩與仰視。
少棠嘴角笑出弧度,也有男人的得意:“老子槍打怎麼樣?”
孟小北那一對小眯眼一斜:“別的解放軍叔叔打靶子,都是朝那個圓固隆冬的靶子上打。你要是來我們廠做彙報演習,你肯定是往立靶子的那根木頭杆子上瞄,對吧?這樣顯得比別的叔叔槍法都厲害,是吧?!”
賀少棠:“……”
噗——哈哈哈。
身後的小斌直接樂出了聲,介面道:“大侄子你還真說對了,這就是他!”

第六章狗肉鍋

賀少棠巡山回營,順利獵回小狼,扛著槍,嘴裡吹著哨子,五哥放羊調。
這人在電話裡跟領導說:“人帶回來了,沒傷沒疼好著呢,明兒一早給廠裡送回去。”
他們連長說:“你現在給我送回來。”
賀少棠說:“現在都半夜了,我回去一趟這宿就甭睡了。”
鄭排在那邊搶過聽筒,壓低聲音吼:“你小子他媽長本事了,還跟領導打哈哈、講條件的?有你說話的?”
賀少棠在電話裡帶些微耍賴的鼻音:“我又立功了——你給我記上。”
排長罵:“給你記個狗屁!!!趕緊開車把孩子送回來人家家長就放心了!”
賀少棠根本就不怵,臭貧道:“這娃好玩兒,我還留著逗逗,我這鳥都不拉屎的鬼地方,難得熱鬧,帶一宿我再原樣送回去。”
貧完了,又補充一句正經的:“這孩子既然從家裡跑出來,心裡肯定有事兒,著急送回去他不還得跑啊?我勸勸。”
連長在電話那頭罵娘,排長接連長的話茬一起狂罵祖宗八代,可是都拿姓賀的沒治。
賀少棠在整個兒機械師團的兵裡面,就他最特殊,就他最能耐,這一點,上下都知曉其中門道。
老鄭罵:“這個熊蛋,你瞅著,再過幾年就該騎老子頭上了。”
連長說:“不用過幾年了,給北京退回去,就說不要他了。”
排長說:“要退您跟營長打報告退,我們兄弟,我不能說。”
連長說:“你兄弟你倒是管得住啊?就說咱這廟太小,塞不下這尊菩薩,管不了!”
老鄭搖頭:“他從小就這性子,大事兒反正也沒耽誤過,生活小節麼……算了,他就那樣兒了!”
賀少棠是個難弄的刺頭,這麼個“個色”人物,能戳在兵營裡,必然有他獨到的地方。他是個軍人,出去辦正事兒、執行任務,他們機械師加強連偵察排的哨兵個頂個兒都身懷絕技,身體素質絕佳,能千里獨行在深山老林裡一杆槍鬥狼鬥野豬鬥黑熊,都是神槍。單打獨鬥本事不行的,幹不了這活兒,吃不了這苦。賀少棠剛入伍時,在新兵營就是尖子,甘南五十公里拉練,過山谷爬沼澤地,他替藍軍搶頭一個爬到終點插上了旗子。後來若干次森林搶險,都沖在頭裡,每一回卻都能從火場或者洪水溝裡活著回來。用他們連長的話說,越是那個最不要命的,越是命硬……
尋孩子在林裡鑽一整天,少棠確實又餓又累,嘴裡叫酒,想喝一口。
他們哨所掩在半山溝樹林中,磚石壘成的堅固小屋,能擋住豺狼野熊的衝擊。屋頂偏矮,幾個大男人進去,立時顯得狹小局促,寬厚的肩膀充滿空間,人挨人。孟小北在一群糙漢子中間,一抬胳膊肘就捅到他少棠叔叔的後胯,對方一轉身熱氣立時撲他滿臉,這屋子既擁擠又有種說不出來的火熱親近。
賀少棠的眉眼在燈下漆黑如墨,拎著鋼叉子添煤,火苗的光輝映在臉上。一個班的戰士聚攏在屋裡烤火,老陝的習慣,蹲著圍住火爐,用大瓷碗打熱水喝。
孟小北被捉回來,自知“在劫難逃”,已經有心理準備打持久戰,蹲在牆角,警惕地瞪著對方,像一隻炸毛刺蝟。
孟小北說:“我不回家,你別想把我遣送回去。”
少棠問:“真不回家?”
孟小北執拗地說:“我就不回,既然出來了,就沒想走回頭路。”
少棠淡淡一笑:“你不回就不回,隨便你!”
孟小北:“……”
少棠面無表情:“你願意去哪兒,山高水遠的,明一早我送你一程;或者乾脆就留這兒跟老子住,白天進深山放哨打狼,喝涼水啃鍋盔,晚上睡哨所吃面片湯,你再也不用回家了,你回家幹什麼?!”
孟小北皺眉,嘴巴撅起來:“我……我……”
再也不用回家了?
跟爸媽小京不在一起了?……家屬大院都住慣了呢。
小爺還沒帶鋪蓋卷呢,我那個“寶箱”裡邊兒還有軍帽、吸鐵石、洋蠟和小人書呢。
你北爺爺還有一群嘍羅兵等我回去打鬼子呢。
孟小北慢慢低下驕傲的頭……
賀少棠表情很酷,很冷:“餓了?想吃饃?麥子在後山地裡,石磨和水磨在屋後,鍋在床底下,盆在架子上,你眼前這個是火爐子——你先去後山割麥子吧。”
孟小北徹底縮牆角了……
賀少棠斜眼瞟到沮喪的小狼崽,嘴角悄然浮出笑意,笑得也很壞。
大冬天的,地裡哪有麥子啊。
小樣兒的,你有幾根刺,捋不平你?
班裡戰士們覺著新鮮,照例拎過孟小北又逗弄一番,把孟小北當年怎麼從娘肚子裡漏出來磕出一道天眼的驚險過程又講一遍,整個兒西溝兵工廠都聞名了。
孟小北耷拉著眼,盤腿坐在炕上,就差再打個蓮花指了。他表情也酷酷的:“你們別老說我以前的事。”
他們班的大姚,姚廣利問:“為啥不能說你啊?”
孟小北:“那都是我小時候事了,爺現在都長大了!”
廣利說:“小人兒,你多大了啊。”
孟小北聲音壓得粗粗的:“我都男子漢了!……我那時還小麼,沒有經驗,一不留神兒我沒鑽好,就掉地下了麼!”
一個班的戰士蹲地上哈哈大笑,熱水噴了一地。
賀少棠眼神一眯,眼角都笑出皺紋:“這事兒沒人有經驗。”
孟小北:“下回就不磕地上了。”
賀少棠樂:“你就沒下回了!廣利,當初你怎麼鑽的?”
廣利:“別問。”
賀少棠專逗老實人:“甭不好意思,給我們諞一諞。”
廣利低頭掰手指,粗聲道:“餓哪知道!回頭問問俺媽!”
孟小北終於繃不住,不裝蒜了,也跟著樂出來,暴露出又霸又慫的本性。賀少棠這時才燒出一大盆熱姜水,為孟小北胃裡灌一半,另一半泡腳,蹲下來給孩子揉腳丫。白臉唱完,該唱紅臉了,硬招使完再來柔情攻勢,這才叫做攻心戰……
孟小北讓這人搓著,渾身立刻就熱了,汗珠洇濕棉襖,鼻尖上一滴熱汗,吧嗒,滴到少棠鼻子上。
他坐在床上,低頭看,賀少棠正好一抬頭,擦汗,繼續給他搓腳丫,怕他在山裡凍壞。
少棠不耍貧嘴埋頭幹活兒的時候,視線安靜,嘴角沉默……
部隊戰士吃得簡單,艱苦,一個大鋁盆裡是滿滿一盆饅頭和鍋盔,糧食管夠,另一鋁盆是胡蘿蔔燒土豆,就油潑辣子。
賀少棠瞧出來了,問:“孟小北,不愛吃蘿蔔?”
孟小北一撇嘴,表示出對一切蘿蔔土豆塊根類蔬菜的深惡痛絕:“……叔叔,你這就沒羊肉嗎?”
賀少棠說:“羊肉?沒有。”
“我們幾個不放羊,我們‘放狼’。狼倒是不少,後山上有的是。你吃狼肉嗎?”
孟小北毫不客氣:“你會做狼肉?你逮來我就吃。”
少棠哼了一句:“我算看出來了,你小子就是狼。”
一夥人用饅頭蘸辣子吃,賀少棠直接拿勺子舀,大口大口嚼辣椒,滿嘴冒紅油。
就這工夫,又有人從外面回來,是他們班戰士小斌。
小斌呆呆站在門邊,帽子都撇丟了,懷裡抱著一動不動了無生氣的一條大狼狗,神情極其悲傷沮喪。
少棠從地上緩緩站起來:“小斌,怎麼了?”
小斌聲音裡帶著哭腔:“少棠……二寶死了!”
一屋人都站起來,“二寶”是他們班養的放哨的狗。
小斌年輕,圓圓臉,哭起來淚花在眼眶子裡打轉:“我剛才去找,從河溝那個潭子裡撈出來的,已經沒氣兒了,嗚嗚嗚……”
少棠:“它怎麼能掉那個水潭裡了?”
小斌:“水裡有魚麼,可能想撈魚吃。”
少棠:“這吃貨,不會自己遊上來?”
小斌抹抹眼淚:“水忒冷了,都結薄冰了,可能凍抽筋了纏魚線上了沒爬上來唄!……嗚嗚嗚……”
這狗是他們班的寶貝兒,當孩子養的,每回從隊裡領了肉回來,都把邊邊腦腦省下來給狗吃。賀少棠每回上山巡哨都帶狗開路,他是他們班公認的“大寶”,他的狗因此得名“二寶”。
小斌那小孩兒坐火爐邊得瑟了幾滴馬尿,焐暖和了,問:“少棠,這狗咋辦,咱把它葬了吧。”
賀少棠抱著去世的二寶撫摸片刻,蹲坐半晌無言,側臉線條冷峻沉默,突然說:“葬了可惜。”
“拿鍋燉了吧。”
賀少棠咂吧咂吧嘴。
他這一句話,一屋人都炸毛了,你要把咱的狗給燉了,吃了?!
小斌把狗死命摟在懷裡,摸著彷彿還有一絲體溫:“賀少棠你他媽才是個吃貨!!!”
“這是咱們這兩年一口一口喂大的、養的狗!……不是野狗!”
“你忒麼也下得去嘴!!!”
賀少棠一擺頭,示意:“孩子不吃蘿蔔土豆,缺肉吃。”
小斌難以置信地瞪著賀少棠:“那娃誰啊?又不是咱們養的,可是狗咱養的!”
少棠淡淡地說:“二寶已經死了,又活不過來。”
小斌:“活不過來我把它埋了,咱也不能把它吃了啊!”
小斌廣利這幫人有時候確實看不懂賀少棠這號人,這是個什麼人啊?
你說賀少棠不喜歡狗?他喜歡,他疼二寶簡直就跟疼自己下的小崽兒一樣,白天出門帶著,夜晚睡覺抱著,同桌吃,同床睡,風裡來火裡去,當真是出生入死的戰友一樣。狗見了他就歡快地撲進懷裡,搖尾巴,舔他臉。
賀少棠表情有一絲玩世不恭,笑話小斌:“你看你哭的,婆婆媽媽的。”
小斌說:“我就婆媽了怎麼著!”
少棠嘲笑道:“你林黛玉啊你?還動不動就‘葬了’,立個墳頭,再撒把花兒?”
“狗活著,老子疼它。”
“狗都掛了,歸為塵土之前,讓它最後再孝敬咱一回,我一輩子都惦記它的好。”
小斌:“……”
小斌氣得罵了一句:“賀少棠你這種人就是,心忒冷,沒有人性!”
那天晚上,他們真的把狗燉了,大鋁盆架爐子上,一鍋噴香撲鼻的狗肉火鍋。
小斌一開始堅決不進屋,在外面站著,不看。其他人原本也傷感,可是架不住那飄香十裡的濃郁肉香,悲傷啊難過的全都成了過眼雲煙,在一鍋肉面前全部拋棄了節操……
小斌後來恨不能一邊吃一邊哭鼻子,罵姓賀的是王八蛋。
賀少棠不屑:“吃都堵不住你們罵我。”
小斌咬牙切齒恨恨地說:“姓賀的,餓日你娘,下回我們扒皮吃了你!”
賀少棠豪爽地一拍腿,全不在乎:“我這皮糙肉厚的,有人好我這一口嗎?好我你就吃我啊!”
少棠把鍋盔掰碎,泡在一大碗熱固嘟嘟的肉湯裡,舀一滿勺辣子。孟小北吃得很香,滿滿一碗狗肉泡饃他全吃了,還要第二碗。他渾身每個毛孔都被由內而外的熱氣籲得舒暢,舒服得不行,平時哪吃過這麼鮮的野味,肉湯上都漂著一層鮮亮誘人的紅油!
少棠跟小孩說:“你想吃一頓正經的涮肉鍋,得坐大半天車去西安吃,別地兒沒有,你吃不到。”
孟小北嘴裡塞滿東西,用力點頭認同:“嗯!”
山溝裡熬年份,那些風花雪月淒淒慘慘戚戚的心思都收起來,那些玩意兒,幫不了你在動盪年月過真實的日子。這屬於一個特定年代,但非換個場合,再過幾年,賀少棠恐怕就不會這麼幹。
吃著半晌,孟小北突然問了一句:“剛才在林子裡,你為什麼不把那頭白狼打死、把那頭狼燉了吃掉?”
賀少棠看著小北的眼睛:“打死一頭狼,狼群會尋著我們這些人的氣味腳印,圍攻咱們的哨所,所以輕易不打,井水不犯河水,互相留條活路。”
孟小北驚異,似懂非懂。
少棠那時說:“狼也是有家的,有一大家子妻兒老小,你不小心打死一頭狼,一大家子狼悲憤欲絕找你報仇雪恨!你把狼爸打死,狼媽跟你玩兒命。你要是把狼崽子打死了,狼爸狼媽一塊兒找咱玩兒命死磕你信不信?是個爹媽都疼自己下的崽,都一樣的。”
孟小北那天覺著自己聽懂了,默默地不再說話……
當兵的從床下“寶物箱”裡拿出偷藏的米酒,自己用大米悶出的酒釀。
少棠喝下半碗熱米酒,拿筷子蘸酒喂孟小北。
孟小北一嘬筷子:“甜的?好吃。”
少棠又給他蘸,眼裡露笑:“跟我好一口兒。”
狼崽子貪婪地直接把碗端起來了……
孟小北後來許多年回憶起來,賀少棠燉的那鍋狗肉湯是他動亂年代吃過的最美味的東西。那味道許多年都還留在舌尖,縈繞在心裡。他記得那條閉眼安息的忠誠的狗,記著某個人。
那夜林間石頭房子裡,人聲喧嚷,玻璃窗彌漫白氣,燈火暖心。
賀少棠跟連長打報告說人困馬乏要睡覺,待到酒足飯飽,一夥人卻來了精神,在炕上歪著打牌,熱鬧。天高皇帝遠,首長不在跟前,他姓賀的就是這片後山的頭兒,整條山谷裡的狼都聽他的使喚,更別說人了。
賀少棠出牌甩牌,孟小北靠他大腿上,興致勃勃地看。
賀少棠指揮他:“狼崽子過來給我抓牌。”
姚廣利說:“這小子手是壯。”
小斌說:“小北你這臭孩子,小貓和主都給俺們抓走了?!”
“大貓也在你那?!”
小斌爬著過去搶:“小北你別把大小貓都給那個混蛋!餓告訴你,那廝就不是個好人!!!”
賀少棠囂張仰天大笑,伸手揉弄孟小北的頭髮,當真是喜歡上這小子。
孟小北不由自主地,跟他少棠叔叔混成了一撥。賀少棠指哪他打哪,靠在對方胸前幫忙出牌。兩人狼狽為奸,一路手壯,贏了一圈兒人的煙,被一屋人戳著罵……
孟小北後來就睡賀少棠床上,擠一個被窩,身上再蓋一層軍大衣,帶著對方身上的味道。
賀少棠脫了外衣,穿軍綠色緊身背心,大短褲,四仰姿勢躺在床上。
孟小北睡覺也一貫四仰八叉,睡得極其自由散漫。倆人睡姿就對上了,都支棱著,互相礙手礙腳。孟小北拱,賀少棠挪,孟小北再拱,賀少棠沒處可挪,開始以大欺小往回拱!孟小北被逼回牆角,一翻身,毫不客氣,直接趴對方身上,四肢貼合,繼續睡!
賀少棠哼哼:“唉你……你特舒服吧?……”
孟小北鼻子吹泡:“呼——呼——”
賀少棠一騙腿,把人踢下去。部隊的標準床,很窄,將將睡下一個瘦人。孟小北尋著熱乎氣兒側攀上身,手一伸,冷不丁地,就伸到對方鬆鬆垮垮的大短褲。一片硬朗的肌肉之間,就一塊軟乎地兒,正好攥住。
賀少棠眯眼哼道:“褲襠裡摸什麼呢?”
孟小北伸錯了,吐吐舌頭,趕忙縮回來。
賀少棠半睡半醒,哼出戲腔:“掏著老子的鳥巢了。”
孟小北:“鳥巢是什麼?”
賀少棠:“有鳥有蛋不是個巢麼。”
小斌從上鋪甩下來一句:“他那裡邊兒長幾顆蛋,小北快幫我們摸一摸!”
孟小北介面道:“我什麼都沒摸到呢。”
“我就沒瞅見有蛋,我好像掏到鳥毛了!”
孟小北直言不諱向班眾們彙報。
噗——哈哈哈!
黑暗裡一屋人轟然大笑,小斌幾乎直接滾到下鋪。男人的那種笑,帶著猥瑣的玩笑意味,十分瘋狂……
姚廣利再老實的都繃不住了,捶床說:“估摸他那窩裡就沒孵出過蛋來。”
小斌說:“小北不用摸了,他壓根兒就沒長那個,因為他不需要!”
賀少棠也笑,罵道:“誰忒麼說我沒長!”
“都別給我造謠啊!”
“孟小北小祖宗!要不然您再幫我仔細驗驗,回頭別給我出去瞎說啊!”
一屋人睡意全無,你一句我一句地窮逗,或低啞或粗獷的笑聲此起彼伏。
孟小北咯咯咯地樂,這一宿愉快極了。他那時還小,很多成年漢子之間帶顏色的笑話,他其實聽不懂,卻被氣氛感染,止不住笑出來。
他平時跟自家人在一起,都很少有機會睡爸媽懷裡。一屋擺兩張床,他從小與弟弟擠一小床,背靠背各睡各的,自幼習慣獨立,即便沒到上小學年紀,似乎已經忘了沉溺于父母懷抱的滋味兒。
賀少棠笑得胸膛起伏,床板微微震顫,黑暗中側臉英俊,牙很白,睫毛撲簌修長。這人背心裡裹有一層微薄肌肉,胸口寬闊溫熱。孟小北不知不覺盯這人很久,自個兒也不知道瞄什麼呢,直至視線隨睡意盡情模糊……
淩晨,孟小北尿炕。
狗肉湯和一大碗米酒喝得,端的後勁兒十足,沒憋住,尿意如奔騰泉湧,湧濕一床,把被窩裡的人生生尿醒!
賀少棠穿著背心褲衩從床上蹦下來,咆哮。
全屋人驚動,捶床大笑,孟小北你真熊,這回把二寶的仇誰誰的仇都幫我們報了。
小斌從上鋪掛下來,指著某人:“賀少棠你個欠日的!你也有今天!!!”

第七章座上客

孟小北直睡到太陽斜照進窗縫,灰塵在陽光裡歡暢起舞。
他尿濕一半床,自己擠在乾地兒裡睡了,至於另外那位爺怎麼睡的就不得而知,他也管不著了。
屋裡人早都起了,各自上崗,出門巡山後院砍柴。爐子上盛著一碗溫熱的稀飯,辣子鹹菜。
孟小北在哨所不遠那個水潭處找見他少棠叔叔。山嶺上融化的泉水交匯,水體冰冷,小潭極其清澈,倒映一高一矮兩枚人影。魚兒在水中淺睡,突然被驚動散開,像在一塊巨大透明的水晶裡遊弋,如山中幻境。
孟小北看著賀少棠在潭水邊來回走了幾趟,佈置起簡易的釣竿、魚餌,拋線釣魚。
背著其他人的視線,賀少棠在水潭邊、二寶溺死的地方,用大大小小的圓石頭塊,壘出一個高高的墳頭。孟小北瞅見少棠把一串紅繩哨子壓在最下面一塊石頭底下,壓得牢牢的。他記得那是昨晚少棠出去扒狗皮時,從二寶脖子上取下的。
賀少棠在潭邊蹲著,一動不動,靜默很久。
孟小北發覺這人說話時與沉默時判若兩人,完全兩幅面孔。臉倒映在靜謐的潭中,不起一絲波紋。
……
賀少棠手指掐熄煙蒂,起身,紮好軍裝皮帶,瀟灑一擺頭:“走了,我開卡車送你回廠。”
孟小北醞釀一早上了,說話中氣十足,眼神堅定:“少棠叔叔,我能不回家嗎?”
賀少棠一挑眉:“昨晚不是跟我挺乖的咱都說好了?不回家你能去哪。”
孟小北蔫兒有大主意:“我就是不想回家,沒意思!我想待在這兒!”
少棠一樂:“這兒就有意思了?”
孟小北用力點頭,眼仁烏黑眼含期盼:“熱鬧,有好吃的!有狗肉火鍋!還一塊兒打牌,咱倆人搭檔簡直無敵了,打牌還能贏他們的東西,昨晚我特開心!”
賀少棠笑著罵:“你還上癮了?!你喊我叔也沒用,我沒地方給你每天弄條狗來吃,明兒你再想吃,老子真就得上山給你打狼了!”
孟小北調開眼神,咬嘴唇,望著晶瑩的湖面,半晌說出真實的心酸話。
“家裡我是哥哥,我其實就早出生那麼兩分鐘麼!分什麼大的小的啊,憑什麼啊!早知道我當初就應該晚點兒鑽出來,那我就是弟弟了!”
“我爸我媽偏疼我弟。”
“他們都說我長得不像我爸,說我不好看……孟小京就是比我漂亮,大院裡人都這麼說……”
“他們要把我送走,送別處去甩給別人,以後可能都回不來家!為什麼是我,憑什麼要我挪窩滾蛋、給別人騰地方?我怎麼就不好了?!”
孟小北把一梭子槍話全倒出來,跟爹媽都不好意思說的,小男子漢也有尊嚴。
賀少棠蹲下,與小北頭碰著頭,低聲說話。倆人用小棍在地上寫寫畫畫,聊心事,彷彿已經認識很久,一夜同被窩、睡個簡陋的大尿炕,竟都能睡出感情。
少棠認真地說:“小子,不是你不好,你爹你媽恰恰是為你好。”
孟小北那時不懂事:“……怎麼就為我好了?”
少棠問:“送哪去你知道麼?”
小北:“……可能去北京吧。”
少棠:“北京還不好?”
小北倔脾氣地嘟囔:“有什麼好,又不是家。”
脾氣再野的孩子,說到底也還是戀家,一聽說要離開家了,心裡沒找沒落的。
賀少棠搖頭,話裡有話:“哪是你的家?你真知道哪才是你家?!”
“傻小子,當初老子一沒留神沒接住你,磕地上真把小腦瓜磕傻了。”
“你爹媽那是真心疼你,才想讓你落個好,讓你走出這條西溝。想辦法讓你回城,明白嗎?”
“……”
賀少棠深深看著小孩,一字一句地講道理。有些話孟小北這個年紀終歸永遠是想不到的,父母親做出這樣的決定,多麼揪心和左右為難!留哪個,走哪個,將來兩個孩子能發展成什麼樣子,誰說得准?
留下的這個,被耽誤了可怎麼辦,將來會不會恨上父母和哥哥?
送走的那個,遠離爹媽不學好不走正道被人帶歪了又怎麼辦?將來會不會後悔當初所做的抉擇,會不會後悔當初沒有咬牙吃苦說什麼也要親手把倆兒子拉扯成人?!把孩子生下來永遠是最容易的,把孩子養育成人將來能有好的前途出路才永遠是每個為人父母的擔憂牽掛。
“養條狗三五年都能養出深感情,何況養個兒子。”
“你爸媽肯定捨不得你,你跑出來兩天兩夜,他們不得急瘋了?麻利兒地,趕緊滾回去。”
“你爸你媽回不去,才想辦法把你送回北京,熬著都不容易,也是一番苦心,將來你就明晰了。”
賀少棠說話時聲音沉穩,眼底卻又若微帶笑,有某種說服人心的力量,說不清道不明的。或許因為這人只比孟小北大十餘歲,能一起瘋玩兒胡鬧,能一個被窩裡掐著拱著睡覺,卻又能講出道理,沒有平日裡長輩的刻板威嚴,完全沒“代溝”,反而能讓猴孩子聽進心裡去。
孟小北這時其實已經有悔意,離家出走結果還沒跑掉被活逮這檔子事極其幼稚丟臉,回家指不定挨駡,又要全廠聞名。他心裡更加抵觸,死要面子,知道錯了但輕易不能低頭認錯。他什麼人,他能認錯?
孟小北噘嘴在地上畫小人,心裡蔫有主意,突然問:“少棠叔叔,你去過北京?”
賀少棠不屑道:“呵,住得年頭久了。”
孟小北又問:“那北京好?”
少棠嘴角一聳:“首都能不好麼,首都比哪都好。合作社能買著桃酥雞蛋糕薩其馬,憑票能買稻香村的自來紅月餅!有動物園,香山,中山公園和勞動人民文化宮,有美術館展覽館,還有全聚德和老莫!你去了就知道,跟咱們西溝比,就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忒麼在溝裡。”
孟小北一雙八字小眼閃光,一句戳到重點:“那麼好,你為什麼不去?你為什麼偏留在這兒呢!”
少棠:“……”
賀少棠回避未答,突然站起來抓住孟小北脖領子,抱起來一拋,再一接,故意把小子在空中大頭朝下轉一百八十度才端端正正擺在地上。孟小北臉色憋紅,心口興奮地跳。
少棠捏一把他的臉,正色道:“誰說你長得不好看?將來臉長開了就俊了。”
小北說:“我腦門磕花了。”
賀少棠大笑:“臉上有疤那叫有男子漢氣質!你小子長大了帥著呢!”
你小子帥著呢,有男子漢的氣質。
孟小北直到後來,還時常憶起當初少棠跟他說這句話時的神氣、眼底每一絲耐尋味的表情。賀少棠是個勻稱的瘦長臉,黑眉俊目,下巴瘦削有棱角,眼睛有神。在初通人事的孟小北眼裡,那才叫做男子漢氣質……

****

孟小北被解放牌大卡車送回家,胳膊腿齊全平安無事,家屬大院裡又是一陣風動。
他自個兒知道有錯,那些天格外老實,消停,傍晚樓下小夥伴喊他出去打仗,他從窗口搖搖頭打手語說不去。晚飯桌上一家人吃飯,他埋頭啃饃饃不吭聲,還是他媽媽主動給他夾菜,夾了一筷子又一筷子他愛吃的蒜苗炒肉……
馬寶純一頓飯就沒怎麼吃,不錯眼盯著他。他後來被親媽盯得渾身彆扭,說“我吃好了”,揣了半塊饃出屋,臨走眼角瞥見他媽媽眼睛紅了,低頭擦眼淚。孟小北離家出走回來,孟建民和馬寶純約莫知曉了緣由,什麼都沒敢說,也沒罵孩子,怕刺激大了,下回這熊孩子還跑。孟小北這小子自從斷了奶卸了尿布圍子那一天起,兩條腿利索會跑了,他想幹什麼幹不成的?這小子氣性大了,根本管不住。
倒是他奶奶是有脾氣的,急得拿鞋底子抽炕頭,“你說你個熊孩子,你跑剩麼跑!你跑個剩麼啊急死你爸你媽啊?!”
晚上破天荒的,他媽媽把他抱到大床上,摟在被窩裡睡覺,輕輕拍著。
孟建民仰臥望著黑黑的天花板,自言自語:“急死你爹了……多虧隔壁院部隊的人幫找著孩子,改天做個錦旗給人送去。”
孟小北夾在爹媽中間,反而彆扭;孟小京跟奶奶擠小床,也有不爽。
大床上氣氛非同尋常,他們家就沒這麼睡過。孟小北都伸不開腿腳,偷眼左右看看,既不敢拱他爹,又不敢擠他媽。不知怎的,他突然懷念起在小兵營房裡那一夜,整個人兒狗趴在某人身上,擠得逍遙自在,尿得酣暢淋漓,果然不是自家人更能放開手腳。
往常在一個屋不方便辦事兒,孟建民與媳婦還扒枕頭說個悄悄話,被窩裡搞個動作。這回孟小北夾中間,連枕邊話都省了,各自無聊尷尬,鼾聲漸起。孟小北朦朧間回味那夜鳥巢鳥蛋的笑料,他爸媽怎麼從來就沒這麼逗樂呢?
大年過了,奶奶臨走時抱倆大孫子,承諾來年過來時給小北小京帶好吃的桃酥薩其馬。
孟小北回來又照例病了一場,裹在被窩裡感冒發燒,嘴裡吃啥都沒味兒,遙遙惦記十裡地之外某人床下藏的大罐子自釀米酒……
過幾天病好,孟小北帶一群嘍囉打仗,翻鐵欄杆樓梯從二樓直接掉下去,手腿都磕破皮,掛了紅滾回來。他爹媽才終於鬆一口氣:那臭孩子又回來了,終於正常了,果然就是咱家孩子,沒有半道讓人給換了!……
倆雙胞胎挑一個接去北京的事,大人們三緘其口,暫時擱置不敢提了。孟建民對某些事上心了,知恩感懷,後來還真找人做了一面錦旗,送到連部,可惜撲了空,只見了他們連長,沒見著正主。
隨後的一天,家屬大院來了客人。
兩個穿軍裝的瘦高男人,齊步並肩進了大院門,領口腰帶系得整齊,軍綠膠鞋把水泥路都踩得砰砰響,聽步點兒就不是一般人。
孟小北正蹲牆根跟一群猴孩子玩兒呢,猛回頭,一眼瞧見,騰得站起來,彈球掉在地上。
軍帽下一雙黝黑發亮的眼,沖他快速一眨,瀟灑地一擺頭。
孟小北飛似的就竄過去,腦袋裡像被人吹哨子揪著趕著……
賀少棠說話嘴角卷出笑意:“帶路,去你家。”
孟小北快速蹦著說:“五單元三層301!”
少棠說:“我知道。”
孟小北瘋跑著一路搶在前頭,帶路去了。
身後有孩子喊:“孟小北你不玩兒了?!”
小北頭也不回:“不玩兒了!”
鄰居孩子喊:“你的彈球!”
孟小北歡悅的聲音回蕩進單元門洞:“都給你們了!!!”
孟建民兩口子是沒想到,解放軍親人竟然親自上門,主動家訪,還提著東西。兵工廠職工見著部隊裡的人,原本就有敬畏之心,一家人措手不及,甚至有幾分誠惶誠恐。
馬寶純反而一眼就認出來:“你們兩位看著這麼眼熟?!”
“你們倆不就是……我生孩子那時候,抬擔架把我從廠門口抬醫院的那倆兵嗎!”
排長豪爽地哈哈一樂:“可不就俺們幾個熟臉麼,整天往廠里拉木頭進進出出的!所以說,這就是緣分麼!”
排長回身介紹:“這俺兄弟,比俺小十歲,我們一班長少棠。”
“當初就是我們倆眼瞅著孟小北那孩子出生落地的。這孩子上天入地無論怎麼跑,反正跑不出這方圓十裡地,總能讓咱們給逮回來。”
少棠一點頭,軍帽下軍容端莊,頗能唬人,客客氣氣道:“那時候我還小,還不是兵呢。”
“我們來看看小北就走。”
“嫂子您不用忙了,甭做飯了麼!”
賀少棠年紀輕,在大兵裡算長得俊的,常年在野外歷練臉膛小臂都曬成潤澤的古銅色,但五官醒目鼻樑英挺,那張臉頗為討喜,一進家屬大院就屬於男女老幼通殺型。這人正派起來頗為謙和禮貌,迅速博得外人心理好感。
排長與少棠被孟家人好說歹說留下吃臊子面,諞家常。
孟小北那天一直躲在門框邊,眼神溜來溜去,偷聽他爸跟少棠說話。
少棠表面上正襟危坐,夾菜,吃酒。這人吃飯時把正裝的寬牛皮武裝帶解了,擱在一邊,再回頭,武裝帶就不見了,系到偽八路孟小北的腰上……
只待孟建民一轉身,少棠也迅速回頭,悄悄跟孟小北打個眼色:大侄子,還記著老子呢?
孟小北樂,也打眼色。
賀少棠不正經起來立刻換一張臉,眼角眯出紋路,笑得很壞:回頭再收拾你!
孟小北鼓著嘴:少棠叔叔你快來收拾我啊,你來啊來啊!
孟建民坐回來:“賀班長啊……”
賀少棠迅速扭回來,笑得單純無害:“啊?”
孟建民說:“我把這瓶酒開了,我媽上回過來探親,大老遠從北京背過來的,你們嘗嘗,正宗的牛欄山二鍋頭。”
賀少棠心想,兜來轉去的,爺都認識這瓶好酒了!如同八百里又見親人啊!
所以說,該誰的就是誰的,不用爭不用搶。
孟小北也擠上桌:“我也要喝!”
孟建民嚴肅道:“瞎鬧,小孩家家的,不許喝酒。”
孟小北:“我拿筷子蘸一個!”
孟建民板起俊臉:“你跟誰學的?!”
賀少棠半握拳湊在嘴邊,重重咳了一聲。
這人從桌下輕輕擰一把孟小北大腿,孟小北識相地麻溜滾了,心裡透著有小秘密的得意勁兒……
幾個男人都好喝一口,一杯一杯地乾,一斤二鍋頭喝得一滴都不剩,還意猶未盡。孟建民文質彬彬略帶斯文的書生氣,排長性格直爽大嗓門,賀少棠禮貌客氣卻又不扭捏雞慫,雙方互相脾氣還挺投緣,胃口大開,一頓飯幾乎吃掉孟家平日裡半月份額的掛麵和臊子。
酒足飯飽,賀少棠去單元門外抽一根飯後煙。火紅的晚霞灑進門洞,地上一條修長好看的影子。
少棠警醒,瞥見黑影一閃,突然回頭,一把薅住猴孩子的脖領:“小子別跑!”
孟小北哈哈哈笑著,借機一條大腿攀上少棠叔叔的腰,讓對方順勢給他調轉一百八十度,在身上耍了一個夠才放下來。
少棠從軍裝褲兜裡摸出一把銅彈殼:“給你帶的。”
倆人在門邊蹲著,悄摸開小會。孟小北跟對方學怎麼拿空彈殼打彈球。
賀少棠從身後攥著他的肩膀和手腕,手把手地教:“彈殼擺對方向,彈頭後屁股沉搭在食指關節窩裡,大拇指用上力彈擊,兩米以內百發百中!”
“老子贏煙和黃饃饃都這麼贏的。”
孟小北雞賊地問:“小斌叔叔肯定玩兒不過你吧?你倆誰贏?”
賀少棠輕蔑笑道:“那小狗日的,啥都玩兒不過我,每回都輸,所以特別恨我!”
倆人私下聊起來,頓時又像同輩兩個人,笑得眉來眼去如同兩個使壞的孩子,包藏著只屬於他倆的小小機密。賀少棠酒意微醺,臉色發紅,板寸從發根處洇出閃亮的汗珠。他的軍帽帽檐朝後歪戴在孟小北頭上……
排長後來從孟家出來,腆著肚子,臉色釀出酒紅:“這頓吃得怪不好意思的,讓人家孟師傅破費了,咱的規矩就不該吃老百姓的飯!”
賀少棠扯開襯衫領口扣子,皮帶鬆開一格,終於鬆快了。他嘴角輕聳:“不會占他便宜,飯錢我都提前上繳了,還一桶花生油的油票呢。”
排長:“什麼油票?!”
“……”
“你攀人家陽臺?”
“姓賀的,你那天不是跟老子說你去蹲茅房抽煙嗎?!!!”
……
賀少棠當初就是這樣逐步“打入”孟建民家的內部,說起來,他與孟家,真說不好誰是誰扯不斷的幾十年的緣分。

第八章 鳳酒猴煙

那回吃飯只是開始,一回生二回就熟了,再往後來,賀班長逐漸成為孟建民家中常客。
賀少棠每半月出山一趟,開大卡車拉木柴回部隊,再拉半車乾糧壓縮餅乾蔬菜鹹菜各種給養回哨所。他每趟回村,哪怕只有一小時閒工夫開個小差兒,也會溜到隔壁家屬大院,找孟建民喝口小酒。
孟小北也就有機會跟去兵營開開眼界,時不時順一袋壓縮餅乾、兩盒高級豬肝罐頭回來,跟小夥伴們臭顯擺,這是別人買都買不來的。
賀少棠從山裡出來,曬得黝黑如炭,臉側掛幾道樹枝子劃拉出的血痕,歪戴軍帽。卡車路過大院門口,這人從車窗探出來,用力按幾聲喇叭,早等在廠門口的孟小北從傳達室奔出來,躥上卡車副駕位……
賀少棠穿緊身背心,肩膀上搭一套換洗衣服,拎個盆,捏著肥皂,身後拖一隻跟屁蟲。
孟小北抱著少棠的後腰,像個賴吧唧的大蟲子,不好好走路。
少棠閃開:“別抱我,好幾天沒洗澡,身上臭的。”
小北說:“臭嗎?我辨別一下……嗯,你一身的狼尿味兒。”
少棠哼道:“狼尿?都是你上回尿的吧!”
孟小北脫得光溜,趿拉著少棠的大號拖鞋,啪啪地踩水,少棠寵著小孩,光腳進澡堂子。孟小北在一群高大健壯的裸身大兵之間鑽來鑽去,滿頭泡沫亂蹭,然後被賀少棠拎起來,坐在對方後脖頸子上沖澡,坐得高高的。
有年紀大的戰友開玩笑:“誰啊這是,整天帶著,你兒子啊?”
賀少棠表情很跩:“可不是我兒子麼。”
戰友逗樂說:“少棠,你小子毛兒長全了嗎,你能有這麼大一兒子了!”
賀少棠回身一眯眼:“小北,告兒他們,是不是我兒子?”
孟小北關鍵時候特會來事兒,突然從身後抱住賀少棠,親親熱熱往後腰上一靠,對周圍人酷酷地小眼一眯,意味不言自明。
大傢伙眼冒羡慕嫉妒:“這也就是孟師傅家忒襯兒子了,白饒給你一個。”
營房澡堂水聲嘩嘩,白氣繚繞之間全是濕漉漉人影,在孟小北眼裡就是一群當兵的大白屁股,沒任何區別,他只能辨認出少棠的屁股。少棠平日野在山裡,脖頸手臂小腿都曬得黝黑粗糙,唯獨中段是白的,暴露原本膚色。臀部常年不見光,也沒人碰,尤其白皙細膩。孟小北忍不住就上手摸:“你大腿和小腿都不像一個人的!”
少棠頭髮濕漉漉的,眼睫毛上映一圈很好看的水霧:“摸什麼?別亂摸啊,摸你一手毛!”
孟小北:“你腿上這麼多毛?”
少棠很有范兒的笑:“是爺們兒都這麼多毛。”
孟小北低頭尋覓自己的爺們兒氣概,啥也沒找到,他身上光溜溜的,還沒發育呢。
從後面看過去,一團霧氣之中,少棠豐滿結實的白屁股著實醒目、耀眼,色差太明顯,看起來甚至有些滑稽,令人印象深刻。
四周喧嚷,沒外人聽見,孟小北突然叫了一聲:“棠棠!”
賀少棠猛一回頭:“叫我什麼呢?”
孟小北:“哈哈……棠棠。”
賀少棠也不生氣,眯眼威懾,聲音卻是軟的:“老子慣壞你了……沒大沒小。”
孟小北是真被慣壞了:“就你有大有小啊?”
少棠一腳撩過去,水花四濺!孟小北不躲反撲,用新學的招式回報他的武功師父,抱大腿,別小腿!倆人光著身子扭成一團,打鬧上手了,渾身是水濕漉漉地碰撞在一起,肌肉帶著水花,拍擊出聲音……
洗得渾身乾淨,少棠有時會帶小北在兵營外四處轉轉,帶他爬上大院後身那座五十多米高的水塔,邁過兩百多級極陡峭的旋轉的鐵梯,爬到最高處,眺望整個西溝,漫山遍野是紅豔豔的杜鵑花……
賀少棠就很少帶孟家老二出來,說到底是脾氣性子沒對胃,那孩子秀氣認生,扭扭捏捏。
孟小京就不好意思讓除了他親爸之外的男人帶出去洗澡,不會跟著某人鑽到營房倉庫裡順餅乾罐頭,更不會抽風似的爬兩百級臺階去水塔頂上喝西北風。長得太白淨漂亮,小鼻子小嘴,反而令人生分,拿筷子蘸酒喂都怕把這娃給嗆壞了,還能逗什麼?
弟弟眼裡的“抽風”,在孟小北心目中就是“浪漫”,山溝裡獨有的浪漫情懷,全在那夕陽下的水塔頂上,外人不懂。
孟小北心裡也有那麼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小氣”。他享受少棠對他的另眼相看與照顧疼愛,不樂意瞧見別的人跟少棠比他和對方更鐵。孩子那時年紀不大,然而心理早熟,情感上已經擁有某種排他性的獨佔心理。表面上大大咧咧,其實心思極其敏感尖銳,孟小北就是這樣的男孩。
他最愛在孟小京面前臭炫:“豬肝罐頭,叫哥,我分你一半!”
孟小京眼巴巴的,細聲細氣地叫:“好——哥哥——”
孟小北得意,沐浴在對方天真豔羨的目光中,分他弟一半罐頭肉,臨了還要補充一句:“少棠叔叔給我拿的,他跟我鐵哥們兒,人特帥。”
然而,轉天少棠來家,孟小北偷偷留心聽著,聽他少棠叔叔跟孟小京都說什麼話了。他還細心地瞄,偷看少棠有沒有也送孟小京各種壓縮餅乾、罐頭和銅子彈頭!少棠把好東西經由他的手再轉交全家,這意味著少棠只有跟他孟小北是“上線”與“下線”關係,單線聯繫接頭,跟別人說不著的!孟小北可在意這些了……
在院裡其他孩子面前,他孟小北是孩子王,別的孩子都跟他瘋渾,學他怎麼玩兒。
可是在少棠面前,孟小北就一忠實的狗腿。他那些小花招,就連說話的口氣,都跟他少棠叔叔學的。那是男孩骨子裡賦予對方的天真的信任與親近。
小斌跟孟小北“挑唆”過:“我告訴你吧,別把姓賀的當好人,賀少棠那人壞起來厲害起來,在我們連隊都出了名的,他可厲害了!”
孟小北每回聽別人這麼說,立刻就板起臉,一句話:“少棠最好了,你們幾個幹嘛老編排他?小斌叔叔你打不過他吧,你嫉妒吧?”
小斌說:“那是你沒見過。”
孟小北說:“我成天見著他。”
賀少棠常來孟家,一方面是喜歡小北,二人忘年之交,二也是因為與孟建民聊得來,十分投緣。
少棠帥,孟建民其實相貌更英俊,儀錶堂堂,眉目氣質正直,令人有天然的好感。
男人之間熟了,經常端一碗面片湯蹲在單元樓門口旱地裡,傍晚吹著小風,迎著夕陽,青花瓷大大碗公裡漂一層香濃的辣子,諞幾句閒話,天南海北啥都聊。
孟建民把筷子擺在碗邊,問:“聽你說話口音,你不是他們正宗老陝吧。”
賀少棠說:“我是本地人,我老家綏德。”
孟建民不信:“那你能知道正義路市委、玉泉路那邊兒的軍區大院,我們國棉一廠二廠三廠宿舍區?你還去老的東安戲樓聽過俞振飛譚富英唱戲?你還吃過東興樓全聚德?!”
賀少棠沉默片刻:“我爸在北京機關裡做事,小時候住過好些年……後來我一人回來了。”
孟建民說:“你一人來西溝當兵,不留北京,不覺著苦?”
賀少棠喝光一碗辣子湯:“你不也一人兒來的麼,媳婦娶著了兒子都兩個了,不也熬過來了,來日方長。”
孟建民像個貼心大哥:“來日方長,誰家小姑娘能配上你?你看上咱廠裡哪個,悄悄知會我,讓你嫂子幫你去說。”
賀少棠一笑,心意領了,但這事不勞旁人費心。
他要真看上哪個,還用別人牽線?他不是那種磨嘰軟慫的人,而是真沒瞧上哪個女的。
賀少棠談別的都爽快,就一點,從不主動提自己家人。孟建民是敏感謹慎性格,對方不願意提,孟建民就很君子地也不追問。
孟建民思念遠方親人,賀少棠更是赤條條來去孤身一人,在溝裡原本無親無故。兩人都離家在外,父母不在身邊,夕陽落下一地金光,拽出兩個男人蹲坐著的瘦長身影,頗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落寞與相惜。男人之間能看對眼,講緣分,講氣場。有時就是一個眼神、幾句話,而並不在身份地位,賞識的是彼此脾氣性子。孟建民端詳少棠,對方側面鼻樑嘴唇線條安靜俊朗,年輕又穩重,說話有分寸對事有看法,心裡愈發對此人生出幾分欣賞與親近感。
賀少棠皺眉:“你特想調回北京?”
孟建民眼神落寞,沮喪:“沒機會,我又沒有路子,大學生名額每年都輪不到我,我都三十多歲老人兒了……”
賀少棠笑了:“你也不老!你正當年。”
孟建民苦笑:“真的快老了,這輩子都沒機會念個書,再回學校我這張老臉都趕不上趟,我兒子都快上學了!我爸媽年紀也大了,我一個當兒子的不能孝敬……”
賀少棠眯眼想了一會兒:“你年限資歷都夠,以前又是八十的高材生,家裡成分不錯,沒理由不放你回城。這回下來的名額……我幫你打聽打聽。”
賀少棠只說“幫忙打聽打聽”,孟建民心裡並未當回事,一個小兵,小班長,能打聽出來廠裡工農兵大學生名額這種每年爭得血雨腥風搶得頭破血流的敏感大事?
沒過那麼倆月,風言風語也就來了。
整座兵工廠連成片的家屬區,就是一座封閉的發酵的小社會。平時他們自己稱呼1號、2號、3號家屬大院,隨著幾年間臨潼陸續掘出重大考古發現,大夥開玩笑說,我們這也好比秦始皇陵兵馬俑的1號2號3號坑,咱們就是守衛堅固神聖的西北兵工基地的兵馬俑!常年外面人進不來裡面人出不去,俺們這些人都快活活熬成一群出土的泥像了。哪號坑裡有個雞毛蒜皮芝麻小事,都能變成街坊之間家長里短八卦的大事,能量都在內耗。
賀少棠時常出入大院,時間長了有人指點,“你們瞧見了沒,那個當兵的老往孟師傅家跑。”
“你們不知道,那個年輕班長就不是一般人。”
“他是北京來的。”
“他家裡是幹部,高幹子弟。”
也有人反駁:“鬼扯,他是高幹他能跑咱這西溝裡當兵吃苦?他腦殼傻啊?!”
“咱廠裡原來分下來幾個高幹,早把工農兵學員名額搶佔了、早就回北京上海了!誰留在這兒吃黃土、喝西北風?!”
“沒准他家老子是黑五類吧。”
“狗屁!‘地富反壞右’出來的連兵都甭想當上,根本過不了軍隊政審,全都下放甘肅青海農場勞改去了!”
……
馬寶純後來打開賀少棠拎來家的東西,一看就覺著不對,晚上枕邊悄悄跟孟建民開會,賀班長是幹什麼的?
孟建民說,還能幹什麼的,不是溝子裡查哨護林守衛製造廠生產建設的某個連隊的兵麼。
馬寶純說,他哪弄來的兩瓶西鳳老酒送給你?說是還你一個人情,這麼闊氣!
西鳳酒多難買,他們廠工會的人走後門,還是去寶雞酒廠門口排隊才搶到兩瓶,花錢都很不好買。
馬寶純分析道,先不提他跟你鐵到這份上送你酒,首先他得搞的到!還有,你看出少棠抽什麼煙?
孟建民腦子裡一琢磨,嗯,確實好煙。
馬寶純跟她男人咬耳朵,年輕輕一班長,他每天抽半包“金絲猴”!咱們廠副廠長過年才揣一包顯擺,平時合作社裡根本買不著麼!
孟建民是厚道人,搖頭說,你管人家裡幹什麼的!別跟門口那群老娘們兒似的議論這些。
馬寶純心裡有盤算,建民,你別是真傍上一高幹紅二代吧?跟你和小北關係還挺鐵的,你們爺倆真有本事。
孟建民皺眉一揮手,你真操心,睡覺吧你!!!
當然,家屬院裡大媽大嬸閒話八卦,還有另一原因,賀班長長得帥氣,那簡直就是,他們大院裡來過的身條最順溜相貌最俊的兵!
當地流行俗話,“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就是說米脂的姑娘漂亮水靈,臉蛋紅潤,那是娶媳婦的風水寶地;綏德的漢子有黃土高原堅韌寬厚剽悍大氣的風骨,濃眉大眼相貌英俊,有男人陽剛味道,姑娘們稀罕。
米脂史有貂蟬,綏德據說出了個呂布。
賀少棠就是典型綏德出產的俊朗漢子,刺短黑髮,後頸和手臂皮膚曬成銅色,偶爾撩起軍綠背心,小腹結實,腰間一抹微白。有當兵漢子的英挺粗獷,細端詳雙眼又溫潤有神,唇型非常漂亮,唇邊總帶一絲笑意,確實討喜。
這倘若拍電影,賀少棠一準兒是演雙槍李向陽的那種,八路的幹活。要是演樣板戲,就是威風八面的楊子榮了。
那年頭當兵的都是家庭出身好的子弟,算是令人羡慕的正派出路,衣食無憂。大院裡有幾戶有閨女的蠢蠢欲動,迅速就盯上賀少棠。賀班長結婚了嗎?才二十歲在部隊那種環境,肯定還沒來得及結!這人說對象了嗎?定過哪家小姑娘沒有?這人家裡到底什麼背景?
賀少棠平日風裡來雨裡去,滿頭黃土,順著臉頰兩側往下流汗,也不捯飭,背心裹著一身好肌肉,一條稀鬆平常的軍褲……
他若不是好那一口煙酒,他也不會露相。
煙酒這類東西,沾過上檔次的、抽慣了好的,就忍不了溝裡合作社賣的筒裝兩毛錢一筒六十根的平價煙,和劣質散裝白酒。某個年月能喝得起西鳳、抽得起平猴煙的,八成有官路子或者野路子,很有錢,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所謂“平猴煙”,就是平裝不帶過濾嘴的金絲猴香煙,煙盒上印一隻秦嶺珍稀動物川金絲猴,四毛八分錢一盒,許多當兵的一星期的飯錢,還有價無市。
賀少棠兜裡的小猴子煙盒替他暴露了馬腳。

第九章嫌隙

酒香不怕巷子深,肉香最怕狗惦記著。衣領袖口裡渾身上下蕩漾著猴煙和西鳳酒香氣的賀少棠,盯上他的人,可還不止兵工廠宿舍大院裡一群職工家屬。
這天少棠從西溝軍營大鐵門裡出來,開大卡車進山,車上拉著山區幾處哨所下月的給養。
卡車剛轉出村口駛過一片玉米地,攔路幾個藍灰衣服的身影,攔住他們的車。
賀少棠猛一刹車,探出頭:“噯我說,你怎麼不去部隊大院門口攔啊?!”
領頭的青年捋著一頭亂髮,渾不正經咧嘴一樂:“你們營部大院,我還真不敢。”
少棠在車窗沿上磕一下煙灰,一擺頭:“別礙事,我忙著呢。”
小青年扒著車窗,笑眯眯一拍肩膀:“少棠——哥們兒找你敘舊,好幾趟都找不見你,給你們連裡打電話老說你不在……幹嘛啊老躲我。”
少棠:“沒工夫躲你。”
小青年打著一口京腔,看起來跟賀少棠年紀一般大,也是瘦長的俊臉,帶幾分邪氣的帥。下身穿一條皺皺巴巴喇叭筒褲子,特別“抖”。倘若趕上前幾年,敢穿這種褲子上街得瑟,都得被抓起來鬥成資產階級反動派。
“少棠,哥想你了。”
“我沒想你。”
“少棠,你這人怎麼這麼沒心沒肝啊,這麼絕情啊!”
“段紅宇,你有毛病吧?”
……
賀少棠讓這麻煩的傢伙糾纏著,倆人蹲在路邊,吃著公路上揚起的陣陣黃土,湊頭抽了兩根煙。
段公子抽的是家裡從北京寄過來的“大中華”,比“平猴”更高檔的煙,六毛錢一盒。
段紅宇巴巴討好似的,湊過來甜聲哄道:“少棠,你不會還因為上回我朋友在山裡劫道的事,彆扭著?生我氣啦?”
少棠面無表情,冷眼道:“還真是你朋友?我都看出來了,除了你還有誰這麼慫?”
段紅宇半笑不笑:“不給我面子?”
少棠說:“我那天巡哨執勤。”
段紅宇訕笑道:“我一聽他們說姓賀的,哎呦,撞咱哥們兒槍口上了,這不是打我臉麼!喏,那幾個人我都帶來了,給你賠個不是,成不成嘛?”
賀少棠笑了:“……別扯淡,我忙著呢該走了。”
段紅宇突然攬住脖子,親親熱熱地把人按住,鼻息炙熱:“你忙個屁,陪我解悶。”
少棠咬著煙:“解你大爺!”
賀少棠心想老子是什麼人,我陪你“解悶”你架子夠大的。
段紅宇這名模樣周正卻痞氣的青年,與賀少棠算是老相識,嚴格算來,倆人還是從玉泉路某軍區大院一道混出來的發小,穿開襠褲時就認識,都是部隊出來的根正苗紅的子弟。少棠早兩年先來的陝西,後腳段家公子也被發配至此,在汽車製造廠三區某車間做工。
段紅宇說起來就一肚子牢騷,漂亮的眼睛掙出委屈與怨恨:“我這日子過容易麼,少棠你得體諒我,你們當兵的部隊裡不缺吃不缺用,我呢?!”
“這忒麼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我一年沒吃上一頓扒雞和烤鴨了,老子都快瘋了!我們也是饞的,咱們當初是什麼人,憑什麼在這山溝裡吃苦受罪?我生下來就沒過過苦日子!”
“老子就是不甘心,憑什麼。”
“你段大爺過不舒坦這個日子……別人都他媽甭想過舒坦了!”
賀少棠原本懶得搭理閒事,這也就是跟孟家奶奶有關他才窩在心裡。如今他與孟家人走得親近了,心理天平逐漸往一頭傾斜,感情親疏自然不同,豈是段紅宇之流能揣摩的?
少棠說:“以後別幹那出格的事,都是村裡老百姓,廠裡家屬,天災人禍誰家過得容易?幹嘛欺負人家。”
段紅宇委屈地瞪圓俊眼:“我欺負誰了?就村裡那幫農民,他們才富呢!有地有糧食還有豬馬牛羊,他們缺吃少穿了嗎,國家分配下來給知識青年的錢和口糧,你敢說沒讓村裡人刮走一大半?咱們幸虧還在廠裡!”
“咱哥們兒當年拎著棍子出街,整片玉泉路幾條大街都是咱們地盤,那是什麼陣勢,受過這鳥氣?想當年,咱們去市委大院跟那群慫蛋打架……”
少棠打斷:“猴年馬月的爛事,說那些幹什麼。”
段紅宇:“咱哥倆出名兒,都是在北京市公安局掛了號的,有案底的,我不提你就裝不認識我?”
段紅宇端詳著賀少棠平靜的臉,撅嘴道:“少棠,你是當兵當的吧,披一張軍皮你就正二八經了,眼裡沒我們這些人。”
“你跟小時候完全不一樣了,不招人疼了。”
段紅宇眼睛發紅,不爽。
賀少棠垂下眼,烏黑的眼睫輕微抖動,被戳到心口。現在當然與以前不一樣,人大了,成熟了懂得分辨是非曲直。再說,當兵幾年在部隊裡受得約束與磨礪,打磨性子,逐漸在他臉龐眼角處刻上凝重與沉穩的力道,說話也變和氣了。他看起來都比段紅宇要大上三歲,實際比對方還小幾個月呢。
當時四九城內軍車橫行,紅衛兵造反派四處抄家武鬥,社會秩序一片混亂,許多應屆中學生小小年紀無處可去,就在城裡晃蕩,滋事,浪蕩青春。國家解決這些人的出路,遣送大批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和去東北新疆建設兵團。在農村勞動的知青更加清苦。相比之下,當兵與進大工廠已經是相當好的出路,這在當年都要有路子的,講究出身,紅五類子弟才能通過部隊或者兵工廠的政審。
賀少棠與段紅宇這一代軍區大院出來的混子,當年都張狂過、浪過。後來一個個的命運全部被捲入時代洪流的漩渦,成為整個動亂年代不甘命運捉弄卻又無法掙脫禁錮的不和諧因數。在廠裡遊手好閒,到附近村子偷雞摸狗、打架鬥毆惹村民向廠領導投訴抗議,這種事段紅宇一夥人可沒少幹。
賀少棠年紀漸長,性情慢慢沉穩下來,於是逐漸跟段紅宇起了隔膜,不屑再與那一路人混。少棠被軍裝包裹住的骨子裡的狂與傲氣,比段少爺又高出一個檔次,不動聲色的“威”,三棱刀也早就換成步槍了。用段紅宇嫉恨的話來講,“我是小流氓,你姓賀的現在是穿制服的流氓!”
少棠心裡裝著別的盤算,試探著問:“紅宇,我聽說上面派給你們廠裡明年的大學生名額,有你?你申請了?”
段紅宇眼神懶洋洋的:“可算快熬出頭滾回家了。”
少棠挑眉:“還真有你?你弄到指標了?”
段紅宇忽然高興了,話音膩歪,熱臉蛋幾乎貼上去:“捨不得我?想跟我一起回去?”
賀少棠躲開對方的嘻皮笑臉,心事重重:“你跟人家沒出路的工人搶大學生指標幹什麼,你明明可以走關係進部隊當兵。”
段紅宇:“我才不當兵,我比不了你,我吃不了那個苦。”
賀少棠:“你這豬腦子能念書?”
段紅宇不屑道:“我也念不了書,可是工農兵學員能回城!”
“老子忒麼就是為了回北京!”
“進了大學混出來將來就有好出路,出來就是機關幹部!我跟這幫農民在山溝裡混日子?!”
賀少棠眼神黯淡下去,心裡一沉,就為這名額,他都給北京打了好幾通電話。他沉默半晌說:“紅宇,要不然,你別爭了,放棄行不行?或者明年你再走,把你那個名額讓出來。”
段紅宇詫異:“你什麼意思?”
賀少棠:“你才多大,沒家沒口的,你急什麼呢?”
段紅宇:“廢話。”
賀少棠正經道:“段紅宇,不是我找你彆扭,你們廠論資排輩根本輪不到你,那些幹了八年十年的老職工早就該調回去。說正格的,你怎麼拿到指標的?!”
段紅宇扭頭盯著這人,發怒道:“姓賀的,你今天哪根筋擰巴了啊?!”
這天這一場談話,兩人沒談攏,不歡而散。
少棠站起來,煩躁地用鞋底撚滅煙頭。
段紅宇嘟囔著罵賀少棠胳膊肘往外拐,不向著發小兄弟,竟然替哪個外人說話。
賀少棠戳到實質,段紅宇年輕輕一個禍害,混子,在廠裡整天招貓逗狗不幹正經事這種人怎麼可能走常規分到指標,倚仗背景暗箱操作是明擺著的。
少棠是真把孟建民的心事當成個事,去打聽了,才知道指標還未全廠公示早就內部瓜分,對號入座,一個指標一個人。段紅宇這小兔崽子可算撈著了。那時候的好出路,要麼路子硬當兵,要麼走關係拿到大學生指標。像孟建民兩口子這樣沒有背景和道行的,就窩在山溝裡老死吧,你永遠也回不去了!
賀少棠發動卡車,揚起灰塵,段紅宇吃著土在車窗外喊了一句:“少棠,你是不是在廠裡有哪個相好了?”
“你這麼上心,是給你哪個相好的小傍家兒跑指標呢吧!你想帶誰回北京?!”
賀少棠不耐煩地答:“我沒相好。”
段紅宇眼裡暴露委屈與火氣,甚至射出幾分隱晦的妒意:“少棠,說出來給哥見識見識,你跟誰能這麼鐵?是男的女的?!”
相好你大爺的,還男的女的?賀少棠心想。
他那時並不明白段少爺為何如此急赤白臉,時不時糾纏他一回,涎皮賴臉。
少棠橫了一眼:“你以為我不知道,找你村兒裡的小惠兒滾玉米地去。”
段紅宇立即問:“你是吃醋了吧?”
段少爺是個狂傲的,賀少棠其實骨子裡也狂傲,只是這幾年氣焰有所收斂,極少炸毛發火。他一踩油門,回了一句,“滾蛋。”
段紅宇盯著車窗裡的側臉,難以置信卻又心有不甘,眼神像是剜在賀少棠臉上。
卡車前輪“轟”得一聲發動,給這人喂了一臉黃土渣子。
……
就為孟建民這件事,少棠有一陣子煩心。他也有年輕人的衝動與毛躁,欲速則不達,當心底埋藏的美好願望沒辦法實現,他沒有能力兌現孟建民的希冀,沒幫上忙,難免沮喪失落,嗟歎命不厚待,甚至覺得有些對不住對方。
他畢竟才二十歲一個青年,吃過一些苦,卻並未經歷太多大風大浪人生挫折。在某一類階層的人生概念哲學裡,人這輩子,就不會有什麼邁不過去的坎,大不了總能走關係疏通達到目的。他們沒落到過走投無路訴冤無門的絕境,沒有失去過信念希望,不瞭解真正人間蒼生的疾苦與磨難。
少棠再去家屬大院,帶孟小北玩兒,都沒進孟家門。
還是孟建民在陽臺上瞧見,遠遠地喊:“少棠——”
孟建民大步走出來,仍是一臉溫柔暖心的笑:“出山了?怎麼不來家裡坐?”
少棠難得靦腆,不好意思道:“待一會兒就走。”
孟建民:“你嫂子做擀面皮了。”
少棠:“再吃你家的我就不像話了麼。”
孟建民心情反而極好,像個做大哥的,拽過這人手臂,甚至有些上趕著:“你小子早就不像話了,吃一頓也吃,十頓也是吃,跟我你還假客氣!”
賀少棠讓這一頓擀面皮撐得,又喝下幾杯小酒,最終憋著沒敢把殘酷的實情告訴對方。他怕瞧見孟建民眼眶裡驟然失望失去光彩的神情。
環顧孟家四壁,四口人擁擠一室,傢俱簡樸,唯一引人側目的是牆上滿滿的一溜一級技工證書、廠裡歷年頒發的獎狀、工會的表彰。家裡大床靠牆位置摞了好幾層書,都是各種選集、蘇俄小說、算術、電機工程自學教材……賀少棠自己沒念過幾年書,年輕時是個混的,但是欽佩會讀書的人,對孟建民這類有文氣兒一個書生,又長得英俊一表人才,他心裡有天然的好感,希望對方能撈個好。
所謂愛屋及烏,到底是因為喜歡孟小北而欣賞孟建民,還是因為仰慕孟建民而更加待見孟小北,少棠那時自個兒也沒想清楚。
吃人的嘴短。改天,少棠趁著一次開車去寶雞辦事的機會,悄悄把孟小北捎上帶到城裡玩兒去了。寶雞市內部隊招待所的幾個炊事員,跟他們連隊的人很熟,給他們做涮羊肉鍋,還有烤羊腿。
孟小北牛哄哄坐在副駕駛位上,特別得瑟:“爺也能開大卡車了!”
小屁孩,叫囂出那個“爺”字時,語態神情著實可笑。孟小北就連腦頂上幾根頭髮都是不安分地立著的,端的個性十足。
少棠說:“想開,回頭我教你。”
孟小北好動,賀少棠轉頭提醒,“安全帶系上。”
他手伸過去給小北系安全帶,孟小北手欠,眼瞅著少棠腦袋挨過去,立即上手揉亂對方頭髮。
賀少棠低聲罵:“不知死活。”
孟小北:“給你揉成鳥巢。”
賀少棠笑噴,提醒道:“這個不叫鳥巢,別隨便說這個……當你爸面兒不許提老子的糗事,明白嗎?”
孟小北小大人似的,黑眼珠精豆子,特跩地一點頭:“餓明——白!”
孟小北低頭說:“安全帶太鬆了,兜不住我。”
賀少棠:“你還太小。”
孟小北有了主意,趁對方不注意猛一往下出溜,鑽出安全帶束縛,爬上少棠的大腿,動作比猴還利索!
賀少棠把住方向盤,皺眉低聲呵斥:“別鬧。”
“小狗日的,不要命呢。”
“開著車呢……”
賀少棠罵歸罵,牙縫咬著煙,動作麻溜熟練地輕踩刹車,調整姿勢,轉過方向盤,再一腳油門繼續。
他怕小子從他大腿上掉下去,單手解下安全帶,繞過身前,把孟小北和自己摞著綁在一起,扣好搭扣。
孟小北一起扶著方向盤,威風凜凜,目視前方道路盡頭,男子漢的雄心得到極大滿足。
而對於少棠,這也是一種極大滿足,是一個男人被人依靠與深深依戀彰顯自身重要性時的心理榮耀與滿足。所以是個男人都喜歡後代,不僅只是血緣紐帶,而是懷裡抱著個小子,頓時覺著自己像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被個小人兒傾慕著、需要著……
孟小北在腿上固呦一下:“哎呦,有點兒擠了。”
賀少棠:“嫌擠趕緊滾下去。”
孟小北撫摸自己圓滾滾的肚皮:“我剛才吃烤羊肉吃太多了,你們部隊的飯館簡直太好吃了!少棠你看,我肚子都吹起來了!”
賀少棠笑。
孟小北驚呼:“你也吃多了,肚子不要頂我後背!少棠,你現在也養這麼肥,洗澡的時候我看見你肉一顫一顫的!”
賀少棠罵:“胡說,澡堂子裡你看的那是我嗎!那是姚廣利那廝,肥膘一顫一顫的。”
孟小北壞笑:“哈哈……都是大白肚子麼,而且你屁股比肚子還要白!白花花晃瞎我了!我沒認清楚。”
其實他認的真真兒的,少棠身材偏瘦勻稱,腰部精健,屁股很翹,怎麼能分不清楚?
倆人從那時起就是這樣的相處,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擠兌嫌棄,樂此而不疲。
卡車顛簸在鄉間土路上,沿路黃土漫天,山花遍野,兩人眼角視線飛向沿途田野裡美妙的風景……
就是這次從寶雞回西溝的路上,發生了一次意想不到的風波。

第十章武鬥

那天回西溝路上,正好路過隔壁棗林公社的集市,賀少棠也是心情絕好,心血來潮,帶小北趕個集。
附近這個鎮子,從五十年代起,就成為西溝農村方圓十幾裡最大的農貿集市,每月十五固定開市,彙集當地各種農副土產與小商品,衣食用度都有。後來的集體化人民公社制剝奪了自留地束縛了自由買賣,農民手中沒有結餘農產品,這個集市名存實亡,輝煌不見。
附近村子農民仍然依著二十多年來的習慣,每到十五,就到河邊土坎子上溜達,走親訪友,十裡八鄉親人一排排蹲坐在岸邊高地上,吹吹涼風,諞個家常,手裡端一隻厚瓷大碗。
當然,也有農民提著手編籃子,誰家多做了幾個鍋盔饃饃,悄悄與人交換半斤辣子。還有人開始倒賣糧票,蹬個小三輪車,拉一車塑膠盆碗家庭用品,廠裡職工用富餘的糧票去換東西。
少棠用兜裡一張皺巴巴的糧票,就給孟小北換來兩個黃饃饃、一大把烘乾蜜棗和一袋脆辣子。孟小北衣兜都揣不下了,吃得兩個腮幫子噎得像只猴子。賀少棠生嚼脆辣椒,嘴唇是鮮豔的紅色。
其實當天,賀少棠就發覺村頭田埂上氣氛有些不對,很多老鄉聚在一處,蹲著,後腰別一把傢伙,悶頭開小會兒,偶爾爆出罵娘聲,陣勢不尋常。天空現出陰霾的一角,厚實的雲層從山巔翻滾著湧向西溝方向,渭河水浪花湧動。
少棠有預感像是要出事兒。他警醒地把孟小北抱起來猴在他肩膀上,背著走。
少棠說:“咱回去了。”
孟小北捏他耳朵:“再玩兒一會,回家沒意思!少棠叔叔,咱們去上回你帶我去的防空洞玩兒!”
賀少棠拐進村,去公社支書家看看。他把孟小北放在門口石磨盤上,叮囑,“不許給老子亂跑,我找負責人說幾句話,馬上就回來啊。”
臨分別還習慣性地用手撩一下這小子的臉,真待見。
村戶間土路上跑出一群綿羊,咩咩亂叫,一群剽悍的當地人頭系羊肚白頭巾,穿著坎肩赤著胳膊,黑布鞋趟出一路塵土。
賀少棠問路上的人:“怎麼了,你們要幹什麼去?”
有人嚷道:“殺到他們廠門口堵那小子去!”
“不能讓那狗日的跑了!”
有人飛跑回來報訊;“我剛才看見姓段那小子出大門了,他出來了,俺們堵那個小王八蛋去!!!”
“那小子扔了爛攤子,還想走?!他吃飽喝足玩兒夠了,把咱們村閨女的肚子玩兒大了,他想顛兒回北京?他想得美!不砸斷他兩條腿!!!”
賀少棠眼瞅著一群鄉民氣勢洶洶從眼前湧過,忙跟公社的頭兒說:“有話就談,你們這麼多人去堵廠門口,何必鬧大呢,這是犯紀律的。”
公社支書怒道:“跟廠裡那群混蛋沒的談!”
有人站定,回過頭盯著他:“……你也是他們廠的?”
“這個人也是北京過來的那幫人,他們都一夥的!”
“這幫狗日的吃俺們種出的糧食、喝俺們渭河的水,還禍害俺們村裡的人!”
……
賀少棠一聽就約莫明白怎麼一回事,段紅宇這渾小子又惹大禍了,走哪都摟不住自己褲腰帶,這沒出息的。
眾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傻的,瞅情形不對,冷冷地閉了嘴,沉默掉頭就走。
他走了兩步,一轉過牆角,迅速跑起來,飛奔村口!
他一口氣從羊群中擠過去,沖過大槐樹,找到村頭的石磨盤,呆住了……
少棠焦急地左右看去,滿眼是嘈雜流動的人群,提著鐮刀的兇悍的村民。羊群受驚四散混亂,黃狗瘋狂吠叫。村頭漢子們聚集,這就是糾集起來準備去武鬥。
孟小北呢?
“小北?”
少棠不敢炸刺兒,壓低喉嚨喊:“小北?!”
小北?!!!!
村頭離製造廠不遠,越過河灘,走過幾片農田,就是他們汽車製造廠廠門口,有保衛科的人站崗。
那時候隨身沒有電話,一通手機就能解決的問題,他憋一口氣跑出去二裡地!
賀少棠不是害怕,不是想逃跑避風頭躲那些人,他那天是真急了,心口發慌。
他心裡一小半是擔心這些激動的村民,去找那個作死的段紅宇算帳,另一多半是揪心孟小北——他把人家的孩子給弄丟了!
他想著孟小北那個腿腳溜索的不省心的小混球,是不是一看人多害怕,自個兒跑回廠了?
那小子是不是已經撇下他自己回家了?
少棠跑到廠門口,保衛科工人聽見風聲,已經在門口跟一群村民吵起來,黑壓壓的兩夥人,持傢伙對峙!
少棠在人群裡沒找見孟小北,急得臉色通紅,熱得襯衫領子都扯開了,胸口是一片淋漓的汗。他愣了兩秒鐘,掉頭就往回跑……
賀少棠逆著手持砍刀的大撥人流,又跑回去了。
糾集著準備打鬥的剽悍村民,眼底噴著戾氣,手裡捏大刀片,還有幾個人開著兩輛大拖拉機,轟隆隆地碾過土路。
廠裡聽到風聲,大批工人也持械湧出來,在廠門口設障。兩群人衝突起來,有一個出手,前面的人就收不住,後面的人湧上去,衝擊大門……
賀少棠臉色發白,漆黑的眉擰成一個結,一隻大手抓過一名村民:“看見孟小北了嗎?”
“瞅見一個這麼高的小男孩嗎?!”
回答他的是一面明晃晃的鐮刀。
鐮刀兜頭蓋臉,彎曲的刃口斜著照他耳朵劈下來!
賀少棠猛撤身躲開,耳朵差點兒沒了。鐮刀不認人,而少棠沒穿軍裝,那套行頭與村民們一看就不一樣。他那天穿白襯衫,袖口卷到手肘,軍綠色長褲,看起來就是下鄉城市青年的打扮!
賀少棠躲開第二下之後,眼睛都沒眨,眼底瞬間爆出殷紅。他一拳摟出去,狠狠砸在對方眉眼鼻樑上,一拳就見血。
“北北!!!!!!!!”
他喊出這聲“北北”時,胸口狠狠戳了一下,突然就難受。
好像是頭一回這麼喊小北,急都急死了。
攢動的人頭像秋雨天渭河水暗黑色的波濤。混戰的人群中,少棠眼睛爆紅,嘶吼,脖子吼出粗重的青筋……
廠領導電話緊急求助,附近部隊的官兵接到報訊,卡車載著大批當兵的駛來,持槍阻止武鬥。
這件事在某個特定年月,就像臊子面漂一層油辣子,屬於家常便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幾年,各地發生過許多起大規模武鬥。造反派高幹子弟機關工人各幫各派之間持械持槍鬥毆,最後出動部隊鎮壓,死過不少人。後來局勢逐漸平息,動亂漸消,然而人心浮躁,暴戾的種子仍然深深植根於經歷過打砸批鬥混亂年代的這群人的骨血裡,讓人們暴躁而易衝動。天高皇帝遠的西北大山溝,就是無法無規。
這事導火索是姓段的高幹青年去村裡消遣惹出風流債。那女孩可也不是無親無故的,同村同姓,整個村兩百來戶都是一大家子,滿腔怨氣,來找正主討一個說法。
當然,這事絕不僅是因為一樁不入流的風流事,歸根結底是當時農村集體公社大生產、無條件調配糧食物資支援三線建設,瓜分了農民利益。大批城市青年湧入鄉村,觀念衝突,矛盾遲早爆發,像急流淤積在西溝最狹窄處的河道口,需要發洩的管道。
那麼孟小北呢?
他又怎會撇下少棠自己回家。
孟小北那天也沒跑遠。他少棠叔叔進村找人,他一人兒閒不住,不甘寂寞用小眼皮四處尋麼,就被一手搖爐子燒打銀器的老漢吸引了。
小北活潑好動,求知欲旺盛,同齡孩子裡本就屬於見識多的,頗有耐心蹲著看老漢做手藝。
他從懷裡掏出幾枚銅彈殼,從中挑出最完整沒有缺損的一枚,遞給老漢:“爺爺,您幫我在上面打個小孔,再吊個紅繩。”
老漢:“你打那個孔幹啥?”
孟小北:“我要掛在脖子上。”
老漢:“不給你打,麻煩死了。”
孟小北手捏著兜裡的東西盤桓良久,遞過去:“我拿蜜棗跟您換手藝,行不行嘛!您就給我打一個就給我打一個打一個嘛!爺爺——”
老漢哈哈笑了,架不住這執著又耍賴的猴孩子。
孟小北把銅彈殼打了孔穿紅線掛脖子上,末了又想出個主意,用樹棍在地上劃出讓他心動依賴的一個字,說:“您幫我把這個字兒刻彈頭上。”
他這時候還沉浸在歡暢的心情裡,想著回頭怎麼跟少棠得瑟炫耀……
少棠沿途跑了不知幾個來回,沿著河溝尋找,怕孟小北被人打了,又怕那小子不慎失足滑到河裡。
白襯衫遍佈塵土與血跡,幾乎看不出本色兒。
他踹翻無數人,打出一條路,慘白的臉露出情緒暗湧的潮紅,心裡甚至已經有不好的設想……倘若今天把那小狼崽子弄丟了,弄沒了,這不是他的崽子這是人家孟建民的兒子!回頭怎麼跟孟建民交待,拿什麼賠?!
賀少棠是個倔脾氣的。以他的性子,他當時就沒有想到先跑回廠去,找到孟建民,告訴建民你兒子走丟了,咱們人多力量大,再借個大喇叭,咱一起去找。在他這種人心裡,沒有人多力量大大夥替他分擔壓力責任這種念頭,今天要是找不回孩子,他就永遠不用去見孟建民了,直接磕死。
他就一趟一趟地跑,一趟一趟地找……
他跑在河灘上,忽然想起什麼,頓住,又掉轉頭往支流處的山坳裡跑,一路踩著水和泥。
少棠跑進山窩,那是掩在牛棚柴火堆後面的防空洞口。
牛棚裡靜靜趴著幾頭老黃牛,若無其事地反芻,翻起碩大的牛眼瞟他。
木樁鐵鉤子上,一點黃銅色熟悉的光澤劃過眼角瞳膜,隨風輕盈晃動。
賀少棠心思精細,小心翼翼踱過去,摘下那東西。
很普通的一掛紅色線繩,繩子末端系著一枚打了孔的銅彈殼,做工精妙。
少棠吃驚地左右張望,再低頭仔細查看那只彈頭,發現上面竟然有字。
他心口像猛地被人戳到柔軟處,眼球驀然就一濕,也是剛才跑太急了,擔心恐懼之際驟然鬆一口氣,情緒就從眼裡湧出來。
這臭小子……
怎麼就這麼……就這麼……唉。
這地兒就是棗林鎮人民公社的防空洞。冷戰時期毛主席大手一揮,下的命令,全國深挖洞、廣積糧,各鄉各縣尤其是有戰略意義的山川河道附近,都挖有防空洞,抵禦可能的外部侵略。兵工廠周圍每個村子都挖了防空洞,從來沒經歷過轟炸平時就荒廢著,堆積發黴的雜物……
防空洞內陰冷,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賀少棠鍋著腰,摸著凹凸不平的石壁,溜邊兒走,黑暗中聽的都是此起彼伏的喘息,也說不清是誰的喘息。
他撥開打火機。
一抹昏黃搖曳的光芒,照亮人心。
“小北……”
孟小北那精豆子,縮成個濕漉漉的猴子,也貼邊兒縮在牆角,精明謹慎地四處張望,等待營救。
“少棠!我在這兒!”
孟小北臉上霍然開朗,露出天真激動的笑容,特務接頭似的也低聲叫道。
“小狗日的……快滾過來!!!”
賀少棠脫口罵人,也顧不上這話其實把孟小北親爹罵了。
孟小北撲進懷裡,猴樣兒地三下兩下爬到少棠身前,兩腿摽住。黑暗中打火機火光一閃,晃過他眼前的是少棠被汗水浸濕洇得透透的臉,一雙濃墨色焦急的眼,嘴唇都泡濕發白了!
少棠抱起孟小北,那時氣得,這臭小子,怎麼這麼讓人想抽一頓,又這麼招人疼呢……
倆人試圖原路出洞返回,洞口突然嘈雜,有人跟著跳進來。
“那娃好像是廠裡人的,逮住他!”
“剛才想逮他還咬我們,給餓腰上生生咬掉一塊肉,還跑!”
孟小北瞪大眼睛,這時候反而不害怕,也不知怎的,有少棠在,他心跳得厲害,卻並不覺得恐懼。他被賀少棠反身夾在腋下,護住。少棠是赤手空拳!
有些人打紅了眼,不分青紅皂白,撲上來想打,還沒機會近身,被少棠抬起一腳踹飛一個。
砍刀和鐮刀壓上頭頂,賀少棠躲,肩膀撞到石土夯的洞壁。
孟小北驚呼:“啊!!!”
根本看不清楚,他只覺得眼前白光一晃,分明是鐮刀刃向著他腦門子切來。孟小北腦袋瓜是拜過土地爺開過天眼的,那一霎他感覺當頭要被劈開,腦瓜瓤要綻開了變西瓜瓤子了……
鐮刀沒劈到他的腦瓜,他懸空著被人順到身後。
噗——
孟小北聽見懷中抱住的人悶悶地“嗯”了一聲。
那聲音似乎都帶汗,熱氣蒸騰。
黏稠的液體噴濺到他臉上,帶著腥氣。
他抬起頭,微亮處看見少棠為他扛著的後膀子拔出個刃來。
賀少棠反手一踢就令對方脫手,反抓住鐮刀把子,然後就是兇狠的一剁,照肩膀令對方失去武力值的位置劈,手下也不留情……
孟小北微張著嘴,吃驚得一聲都沒吭出來。
那是他平生頭一回見識少棠與人打架動真格的。少棠就那麼一隻手薅著他後脖領子,像拎狼崽子似的拎著他,另手拎的是刀,一雙眼黑白分明,眼帶血絲,暴露出極度的憤怒和兇悍,像一頭護小崽兒的公狼。
“棠棠。”
他輕輕叫了一聲。他想確認身邊這個人。

第十一章決裂

孟小北打小是極冷靜和臨危不亂的狗肺狼性,即便這種情勢,既沒哭咧吧也沒鬧,被少棠薅著衣領拖著走。
賀少棠可能是聽見孟小北喊他那聲,幾鐮刀下去砍跑兩三人,也未戀戰,反身就往洞深處跑。
少棠拿砍刀打架砍人的時候,下手是真狠,一刀下去,孟小北覺著對面那人的胳膊快保不住了……
孟小北可算喘口氣:“少棠,餓娘啊,嚇死我了。”
賀少棠粗聲道:“你嚇死我了!!!”
孟小北:“前面出不去!”
少棠:“出得去。”
孟小北:“都沒有路了麼!”
少棠:“我走到哪,腳底下哪兒就是路!你跟著走!”
少棠脾氣明顯不順,口氣粗暴。
防空洞越往裡越陰濕,空氣稀薄,後面的人不敢追了,怕迷路困在裡面。
黑暗和緊張讓孟小北愈發辨不清方向,只能跟著對方跑。賀少棠挑的都是看起來根本走不通的窄道,恨不得從只有一尺寬的牆縫間擠進去。孟小北感覺自己的身體彷彿被巨大的裂縫吸進去,與少棠一起被萬劫不覆的黑洞吞噬……
擠過縫隙,一股鮮潤的河風夾帶玉米地的清新氣息撲入鼻孔,頭頂一束亮光撕破黑暗,眼前霍然開朗!
賀少棠從小在部隊大院混出來的,見多識廣,知曉這類防空洞的門道,知道窄道上臺階、小洞套大洞的原理。少棠從後面托起孟小北的屁股,手腳並用,從一處陡峭的地方爬上去,出去就是河灘。
兩人連滾帶爬跑上河灘,不用互相打招呼,雙雙一屁股坐在遍佈尖利石子的灘上,筋疲力竭……
孟小北岔氣兒了,捂著肚子“哎呦”。
賀少棠渾身鬆懈下去,眼神都散了,四仰躺在石頭堆上,也不嫌硌,胸膛喘出粗烈的氣息,半天沒說出話。
還是孟小北先爬起來,滾到身邊,驚呼:“少棠,你衣服上全是血!”
賀少棠冷冷地說:“別亂碰。”
孟小北倒是不怵血跡:“你怎麼了?”
賀少棠猛一翻身起來,臉上還掛著兩道血痕,衣服領口咧著,盤腿坐在石頭堆上運氣:“狗日的,你跑什麼跑跑得山溝旮旯裡老子找不見你你知道老子來回跑多少趟找你你的腦袋就是一張鍋盔裡面沒長瓤子嗎?!!!”
孟小北愕然,被吼得愣住:“……我沒跑啊,是我沒找見你。”
少棠怒道:“你廢話!老子讓你在原地兒等我不許走,你他媽聽我話了嗎?你在石頭磨盤那兒等我了嗎!!!”
孟小北一晃頭:“我……玩兒去了麼……”
少棠黑眉白臉,發飆了:“你就知道玩兒,野慣了你了!腦子裡就缺根弦兒從來就沒讓人省心過、就沒聽話過!老子來來回回跑多少趟找你個小狗日的?我們班的兵要是都像你這樣,每回該集合出任務了一轉眼你媽的就找不見影了,老子還混不混了?!”
賀少棠剛才是真嚇壞了。人群混戰中看到許多人被砍、跌倒在地、頭破血流,看見段紅宇那混球被一群村民拎大刀追砍,從村東頭追到村西頭,他腦裡閃過孟小北瘦小的身軀,天真猴皮的眼……完全不敢想,嚇壞了。
這會兒找著人,可消停了,可以算後賬了,賀少棠冷酷地一起身,扭頭就走。
他這一吼,駡街,覺著自己肩膀後面的傷口,都吼得開裂了,往外洇血,嘶嘶的疼……
孟小北趕忙狗腿地跟上,低著頭,不知所措。
賀少棠悶頭也不看人,低聲道:“別他媽跟著我,丟了我還得對你負責任。”
孟小北愣住,神情驟然失落,平生頭一回見少棠發這麼大脾氣,不是像往常帶著寵溺的口氣用粗話喊他,而是罵人。
少棠眼底閃過一絲難見的暴躁,壓抑的怒氣還沒消呢。本來也不是斯文人,實在裝不出斯文,一路甩開膀子在前頭走,後肩膀掛著一道嚇人的傷口。
孟小北垂頭跟了片刻,突然站住,不走了。
賀少棠回過頭:“走啊!”
孟小北薄薄的眼皮斜睨著,倔脾氣也上來了:“不走。”
少棠:“趕緊跟我回家。”
孟小北:“你憑什麼吼我?幹嘛生氣啊?我怎麼了?”
少棠反問:“我還不能生你氣了?”
孟小北噘嘴,眼底突然洇出一片濕漉,說不出的沮喪與難過滋味兒。他親爹親媽整天呲他不聽話,他從來沒難受過,頑皮地聽著權當耳旁風。他心裡有自己最信任最依賴的人,他對少棠強烈的依賴使他從家庭中逐漸移情,平日也懶得再跟他弟爭寵吃醋,也少見再給爹媽惹事,而是把旺盛精力大部分發洩在與少棠闖蕩在這片野山溝裡。少棠叔叔就好比是他的感情依託,是男孩安放在內心的“偶像”。
所以少棠罵他,他就受不了,傷害了自尊。
我這麼崇拜你,腦子裡裝的不是饃饃瓤子都是你,你憑什麼還罵我嫌棄我?
老狼與小狼都是急赤白臉,互相凶巴巴瞪著,都不說話。
少棠是硬氣的,孟小北更有脾氣。
半晌,還是賀少棠先歎口氣,眼底軟化出水樣:“真怕了你了,你那股子勁兒上來,是不是又得離家出走?”
孟小北粗聲道:“你不跟我好了?”
少棠眼底已經笑出來,極力繃著臉,揶揄道:“你趕緊從我這兒出走到你親爹那兒去,滾回家去!”
孟小北咬著嘴角:“哼……我就不滾。”
少棠無可奈何,歪頭笑道:“還賴上我了,煩死你個小狗日的。”
說話間,少棠摸到襯衫胸口口袋,摸出那個小玩意兒,慢慢拎起在空中。
黃銅色彈頭,裹著橘紅的霞光,在兩人瞳膜上都劃出印跡,點亮心底隱埋的熱度……
賀少棠冷笑:“傻小子,還在那上面刻個‘棠’!你傻不傻啊?”
孟小北迅速接過,掛到脖子上,心裡踏實了,知道少棠還是慣著他的,回嘴道:“不行啊?”
少棠嘴一撇,笑:“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是老子的人,你跟我有多鐵。”
賀少棠嘴角緩緩彎出弧度,嘴上不願意當場承認,那種被一個男孩深深敬仰崇拜時,內心激發出的得意,任誰也無法自持,掩飾不住。他可不是個聖人君子,他自己也不過是個大孩子,只是歲月艱難逼人早熟。許多人十六七歲進工廠正式上班,二十歲就是成年人,已經沒人再拿他當孩子,只有小北,跟他“哥倆好”,又崇拜他,又喜歡他,又依戀他,又時不時需要他護著……
少棠拉過小北的胳膊,牢牢攥住手腕,踩著河灘上的石頭,往家的方向走去。
孟小北一路嘮叨婆媽,喳喳呼呼的,哎呀棠棠你肩膀上全是血。
哎呦你都不包一下麼。
你血都順著胳膊流下來了!都流到我手腕上了!
……
少年天真,那時親密無間。
再說當天村民與兵工廠工人持械武鬥,當場受傷不少人,廠門口一片狼藉,兩排綠化樹都被砍禿了枝子。
段紅宇那壞小子,平生頭一遭落魄到被一群農民手持鐮刀鐵鍬追砍,一路跑進田壟,跌進玉米地一片泥塘裡,被一群人圍毆。玉米地倒伐了一大片……
孟建民其實當天也從車間裡跑出來,手裡倒提一根棍子。
孟建民這種人,根本不會打架。他一個技術工人,一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他是出來找他寶貝兒子的!他忽而想起孟小北跟著賀班長進城了,約莫晌晚就該回轉,到這時候還不回來,該不是半道被發瘋的村民給劫了,打了……
賀少棠帶孩子往回奔。與此同時,孟建民提棍子一路往外找,心都要涼了,兩手心冒冷汗,為這皮孩子簡直操碎了心。
廠門口路障擁堵,有人砍石頭,有人用拖拉機撞擊大鐵門。
孟建民撿起塊兒石頭狠狠砸回去,用木棍子開路,也是平生頭一回,手上沾了別人的血……他一雙眼也慢慢洇出血性的殷紅色,被年景逼得,正派人都快要被歲月撕絞著靈魂逼成個土匪。
小北一眼瞅見,中氣十足地叫道:“爸爸!!!”
孟建民在人群中聽見那聲音,如同聽到天使召喚,眼眶裡放射光芒,一把撲過去,把兒子緊緊抱在懷裡。
孟小北被他爸摟得太緊,他爸爸下巴胡茬戳他臉疼,極不習慣,掙脫出來,大聲道:“爸爸別擔心我。”
孟建民眼眶裡有淚,吼:“你說我能不擔心嗎!”
孟小北一副不畏天地的口吻:“有少棠叔叔保護我,沒事麼。”
孟建民一抬頭,少棠身上那件襯衫遍佈塵土腳印血跡已然看不出本色。少棠臉上的汗水把黃土黏在臉膛上,簡直像一尊泥塑的人兒……
賀少棠沉默地望著他父子倆,也說不出一句熱乎的話,心裡大約也是鬆一口氣,完璧歸趙,護著個娃,責任多麼重大啊。
偏巧就在這時,段紅宇被領頭的村民架到廠門口,談判對峙,討論他們村那個姑娘,該怎麼辦。
段紅宇也是一臉血,虎落平陽仍然跩得二五八萬的氣焰,說,老子負什麼責?老子又沒強姦她,當初就是個你情我願!
村民說,你現在搞出人命來了,你拍拍屁股想走人?你們城裡出來的幹部子弟就這狗尿性的,告訴你,沒那麼便宜的事!
段紅宇渾不吝的,脖子一梗,那你們想怎麼樣?
村民說,要麼你娶了她,要麼賠五百塊錢出來。
段紅宇自然堅決不答應。他一個部隊高幹子弟,山溝裡憋壞了玩玩兒罷了,怎麼會是真心,斷然不會娶一個沒文化沒前途的村姑,要錢更是一分都沒有,還想訛本少爺?
賀少棠把孩子交付小北親爹手上,膀子疼著呢,正要扭頭回去,被眼尖的村民瞄見。
人群裡有人喊道:“別讓他走了!”
“那個人跟姓段的就是一夥的!”
“他們都是從北京軍區過來的,也老往咱們村裡跑,都是一群禍害!”
孟建民心下莫名怔忡,看向少棠。
賀少棠別過臉去,緊咬嘴唇,胸中憤慨。他都懊惱後悔剛才發無名火罵了小北,這時候其實最想掐死的是段紅宇,禍水源頭就是姓段的,連累老子被人追砍。
段紅宇被人按住,破罐破摔,帶著哭腔吼道:“賀少棠你個不講義氣的!你剛才眼瞧著我快被人砍死了你裝沒看見我,老子他媽的落難了你甩手不管?!你當老子是路上的貓三狗四嗎你還是我哥們兒嗎!”
少棠反問:“你幹出來那種事,你跟村裡人解釋,我怎麼管你?”
場面突變,忽而變成這二人反目。
段紅宇嚷道:“我幹出來的事兒還不都是因為你!要不是因為小惠跟你勾搭我怎麼會上那個女的!……賀少棠你要負責任!”
少棠氣得:“……我沒勾搭過,我負你個鳥責任!”
你的鳥惹出來的事,讓我負責任?
男人撒起潑來尤勝女人,少棠都快被這潑婦一般胡攪蠻纏的段紅宇氣蒙了。
這回可好,村民們開始揪著賀少棠要錢,甚至有人起哄說,他不娶你娶啊,反正你倆是一路的!
孟建民喃喃低聲問了一句:“少棠……”
賀少棠在人群聲浪中只當沒聽見,面子上也很難堪,想抽段紅宇。
孟建民這時心裡仍替人著想,很是貼心:“少棠,那些村民胡鬧,沒你的事你趕緊躲了,別跟那些人糾纏,我帶你從廠子後門走。”
村民上前攔,圍堵,七嘴八舌地喊:“不許走,就是不許走!”
“你們他娘的一個個都領到回城指標年底就走了,我們找誰算這筆帳去?”
“段紅宇你個小兔崽子,走了就再不會回這山溝,你不是已經搞到你們廠工農兵大學生指標了嗎!”
“你們兩個年底就要回城了!!!”
……
就那一句,四周霎時安靜下來。
孟建民:“……”
賀少棠:“……”
所有人都聽見了,都明白了,孟建民也恍然明白了什麼,滿臉的詫異,震動,隨後迅速陷入最深重的失落,整個人表情凝固,尷尬,整張臉上的光芒與山頭天邊的紅霞一起驟然消失,眼前一片天空都晦暗失色。
段紅宇跟孟建民他們同是一個廠區,都知曉底細。
喏大一間兵工廠統共也就兩三個指標,段紅宇占著了先,他們廠區的名額就沒了,就意味著他孟建民這一整年日日夜夜的念想又落了空,等明年吧,熬到白頭。
孟建民轉向少棠,質疑的表情分明就是在探尋:少棠,你早知道情況了?你不早知會我,還讓我等什麼?我像個大傻子似的,我是不是特傻?
少棠:“……”
孟小北那時完全不明白他爸為什麼在那兩個所謂的“幹部子弟”面前痛苦失望,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悲哀絕望。
孟小北仰頭輕聲叫:“爸?……”
孟建民捏著兒子的手,痛心不可自拔,眼神極為落寞,“走,跟爸回家。”
少棠:“……”
孟建民那時看都沒看少棠一眼,根本沒那個心思再照顧旁人,調轉身就走。
賀少棠也變了臉色,試圖拉住這人,想安慰幾句。他想說建民你別著急、你別難過、你明年還有機會!!!
他伸出去的手懸在半空,手腕上還滴著血,沒拉住,竟眼睜睜看著孟建民從他面前漠然走掉了……
這次武鬥風波最終被部隊官兵前來鎮壓平息,雙方都有重傷掛彩。
也是因為這一回,賀少棠事後與段紅宇鬧翻,幾乎徹底與段少爺決裂,掰了。楚河漢界,道不同謀不合乾脆不相往來。勒不住自己褲腰帶的男人,幹出來的事忒丟人,以後別告訴別人你認識我。
少棠後來整整三個月沒在家屬大院露面,沒去孟家。夏秋暴雨漲水,天災橫行的季節,據說他們全營官兵集結,進山執行任務。賀少棠所在連隊是他們營攻堅的主力,肩扛負重給養全副武裝進山。在哨所逍遙自在遛狗放狼的好日子結束了,一出去就是幾個月,沒見人影回來……
孟建民偶爾問起:“小北,你……你少棠叔叔最近沒來帶你玩兒?”
孟小北也一肚子哀怨氣呢,坐在單元門口小板凳上望天,一夜間就成熟沉默了許多,手裡捏著那枚銅彈頭。
馬寶純嫌棄那爺倆,那勁兒上來了就跟女人生理期似的,勸慰道:“算了,都別惦記內誰了,人家是什麼身份?。”
“我看少棠那人脾氣性格真挺不錯的,又疼小北。可惜了,說到底跟咱們就不是一路人,不是一種家庭出身!”
“他早晚要回北京,可能年底就跟姓段那小子一起走,你們這倆土老冒的快別成天眼巴巴惦記人家,飯都吃不下了!”
“你爺倆跟人家交往,咱們確實也沒吃虧,可是……也別讓外人閒話說咱們上趕著,去巴結人家。”
小北媽說出一句人心裡的大實話,人家都不理你了,不上咱家來了,難不成你還跑去求人家來?
家屬大院裡熱愛八卦的大媽大嬸們都傳開了,賀班長家裡是北京的幹部,什麼勞動局的局長,挺大一個官兒。賀少棠從小在玉泉路軍區大院混出來的,據說還有個舅舅更加了不得,總參的姓賀的大頭目,說白了就是軍方“特務”頭子。總之一句話,賀少棠是根正苗紅的一名高幹子弟。

第十二章洩洪

據說後來,段紅宇還是賠了些錢給那姑娘,才算了結。武鬥風波的餘韻逐漸淡漠,繁重的生活重擔歲月的艱辛迅速碾平人們記憶中帶有血沫的波瀾。轉眼秋收時節,一個車隊的解放牌大卡車拉著許多官兵回村了。
孟小北是在視窗聽見樓下大媽圍一圈兒諞,說隔壁部隊小兵都回來了,看見軍車開過廠門口。
孟小北轉身從視窗跑開,一腳踢開他們家紗門就跑出去了,踢得“咚”的一聲。
“咱家門框早晚讓你給踢碎了。”孟建民在身後喊:“唉你幹嘛去?你媽飯都做好了吃飯了!”
孟小北奔下樓,頭也不回。
馬寶純從廚房抬眼皮瞧了一眼,哼道:“少棠回來了吧。”
“別攔著。”
“讓他去吧,脾氣擰著呢,你攔不住。”
還是當媽的最瞭解兒子心思。馬寶純搖搖頭,表情耐人尋味……
灰土綠色的大卡車和軍牌吉普在街邊停了一溜,當兵的往下卸運裝備和各種帳篷麻袋。
孟小北沿著街跑,眼前晃過一輛一輛車,一隊一隊的兵,尋找他的少棠。
大卡車結實的磨盤大的輪胎上,糊滿一層膠泥。軍車下半身車幫上全是泥漿,幾乎看不出本色,路途多艱。
孟小北瞧見一個熟臉,麻利兒叫道:“小斌叔叔,少棠呢?”
小斌從車廂裡鑽出頭來,一看是小北,嗓子啞得都喊不出話,拿手拼命指:車後邊兒,後邊兒。
孟小北轉過車尾,一頭撞進一個瘦高挑兒的懷裡,把對方撲個踉蹌。他拔出頭來繼續跑,都跑出去兩步,驀地愣住,迅速轉回頭!
他幾乎都沒認出來!
賀少棠也轉過臉,冷哼了一句:“找誰呢?”
孟小北傻張著嘴,愣愣得。
少棠沒戴軍帽,頭髮長了,板寸幾乎變成兩寸頭,眼眶佈滿濃重血絲,整個人黑瘦了一圈,精瘦精瘦得,脖頸上皮都縮起來了。
孟小北笑了,喊了一句:“棠棠!!!”
“哎呦喂……”
少棠被孟小北撲得趔趄了一下,後背撞在卡車後廂蓋子上,呼吸粗重,低低地哼了一句,“幹嘛啊這是……”
孟小北笑得特開心:“哈哈哈哈哈哈!……”
少棠說:“傻樂什麼啊,你個小狗日滴……”
少棠可能是真累了,這回叫小北“小狗日滴”與往常很不一樣,聲音都沙啞了,帶著疲憊,發起膩歪。
孟小北咧開嘴,沒心沒肺說了一句:“棠棠,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呢!我爸我媽還說你再也不來我們家吃飯了,說你肯定已經回北京了,不跟我們玩兒了!”
賀少棠愣了一下,這小子沒心沒肺這麼痛快把自己爹媽出賣了。
這人眼底就遲疑約莫有一秒鐘,被男孩天真單純又強烈的喜歡和依賴打動,躊躇轉瞬即逝,笑容迅速堆滿嘴角,恢復痞痞的一絲笑意:“瞎說,我是誰啊,我幹嘛不找你玩兒?”
孟小北:“哈哈哈哈……我就說嘛……哈哈哈!”
少棠低聲問:“這麼想我啊。”
孟小北:“想得我腦仁兒都疼了!”
少棠又關心道:“最近沒生病吧?身體好嗎?”
孟小北吊兒郎當的:“大夫說了,我水痘腮腺炎猩紅熱都得過了,終生免疫,我都沒病可得了!每天這日子真無聊啊,唉!我數了數,我下回只能得小兒麻痹了啊!”
少棠大笑,狠命掐他嘴巴:“胡說八道吧你,沒見過這麼喪吧自己的!”
融冰化雪,消除芥蒂,有時就需要一句暖心的話,一個毫無心計的單純笑容。
孟小北在大人們面前,仍然守規矩地喊“少棠叔叔”,然而到私底下就沒了矜持,就是“棠棠”長“棠棠”短地耍賴,沒大沒小。或者在他心裡,從一開始,少棠就不像個大人長輩,既不算大人,也不是小孩,與所有其他人都不能歸為一類。少棠自成一派,在孟小北心裡當仁不讓,佔據特殊位置。
仨月不見,賀少棠發覺小北竄個兒了,一晃似乎就長寬了,眼睛狹長,眼珠精明黑亮,手腳捏著都更有力氣。
孟小北三下兩下猴似的就爬到卡車車廂上,從身後摟住少棠的脖子,想騎上去。
少棠躲:“我髒著呢。”
“別摟我,老子都忒麼十天沒洗澡了!都臭了!”
少棠的軍裝領口裡全是黃土,脫下來,抖一抖竟然就是一地土渣子。軍營綠的背心裡是一層精健肌肉,摸起來硬瓷實的,曬成銅褐色。小北離對方很近,也沒聞到少棠所說的餿臭餿臭味,聞著就是汗水混合乾涸的泥土,就是少棠這人身上的味道。
這人也沒工夫跟孩子瞎諞,揉揉小北的頭:“我馬上還得走,我們連的人去水庫那邊兒有任務。”
“最近連天暴雨,哪條河都漲水,水庫也滿了,可能要放水洩洪。”
少棠用心叮囑道:“小北,你這回給我聽話,最近不許去河邊溜達,回家跟你爸爸說,讓他千萬別去河邊游泳釣魚!明白嗎?”
少棠臨走還不放心,捏捏小北的臉,帶殷紅血絲的眼裡全是關切,目送小北走過馬路、進了大院門,從車窗裡遙遙對小北揮手……
當晚連隊出發前,賀少棠還特意來了一趟家屬大院,在樓下跟居委會傳達室的人匆匆說了幾句,都沒有時間上樓,從樓下喊孟建民。
賀少棠行色匆匆,喘著氣,摘下軍帽在大腿上磕一磕黃土渣。
少棠沖樓上喊,“建民,我就來跟你們家人說一聲,水庫那邊馬上要開閘放水,洩洪!”
孟建民從樓上往樓下喊:“是嗎,這麼嚴重?”
少棠喊:“你們廠裡明兒一早肯定要發通知了,你留心一下,千萬別往河灘上去,水漲得可快了!”
孟建民忙說:“我明白了!你在外面自個兒一人當心啊!”
少棠黝黑的臉膛映著大院裡的燈火,揮一揮軍帽,馬不停蹄:“那我走了!……你管著孟小北,別讓他胡跑!”
“放學就讓孟小北回家,哪都不許去!”
他心裡只惦記叮囑孟小北的安危,提了兩次,卻都沒提孟小京,或許因為知道小京老實,不用操心?
賀少棠剛跑出沒幾步,呼哧呼哧地又跑回來,從兜裡摸出大半包金絲猴:“你接好了啊。”
孟建民喊:“你幹嘛啊,我不要你的!”
少棠喊:“水裡泡著,回頭都有哈喇味兒了,不好抽了!”
少棠從地上拾起一塊圓石頭子兒,包在煙盒裡,後撤兩步,嘴角忽然就笑了。
兩人隔空打手勢,少棠讓孟建民站開一步,孟建民趕忙側身躲到陽臺一角。
賀少棠瞄準了,遙遙地一擲。煙盒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線。孟建民伸手一接,拋的和接的都眼明手快,動作矯健。
……
隨後那幾天,橫貫西溝連綴幾座兵工廠的這條河,翻滾著洶湧的黃土色浪花,就漲起水來。
秦嶺夏秋多雨,內澇,整個山溝穀底一片汪洋。大片小麥地和玉米地尚未及收割就被洪水吞沒。中游兩個小型水庫蓄水量已滿,一旦漫庫,會對廠區造成滅頂之災,危急情形下只能開閘放水,犧牲下游鄉村公社的大片農田菜地。
廠裡工會組織人在廠區周圍值勤、放哨,提醒附近鄉民不要靠近河邊,不要下水。
水暫時褪去,河灘上放眼望去,躍動著無數條几十斤的大魚!
有人就趁著這一會兒工夫,被那些魚誘惑著,跳下土坡去撿魚。
孟建民與幾個工人站在河堤上拼命地吼,不要跳下去,快回來!水要漲回來了!
山谷裡水聲轟鳴,湍流受峭壁擠壓,如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在狹窄的河道內爭先恐後,一瀉千里。洪水卷來時,岸邊人聲呼號,眾人七手八腳,拋出浮木繩索打撈在河灘上掙扎的人影。孟建民的工作褲卷到膝蓋處,鞋子跑丟,兩條小腿糊滿泥巴……
孟小北每天傍晚都站在傳達室門口,等他爸爸。
說是等他爸,每回都問,今天看見少棠叔叔了嗎……
而賀少棠這撥人,當天已經從水庫方向下來,在下游救災。
棗林公社的農田被淹大半,旱田變成水田,鄉民欲哭無淚。少棠他們蹚在一片汪洋中,疏通淤泥,搶收玉米。
有個農民蹲在自家已經變成池塘的田邊,抽著煙斗,眼神直愣愣的,認出少棠。
少棠朝那人喊:“別在水裡泡著,有螞蟥。”
那漢子說:“上回跟廠裡人打架……我拿鐮刀砍過你。”
少棠面無表情,臉上是一層焦黑的泥,扶著那漢子上去,然後赤腳返回泥田裡撈鄉民們被水沖走的傢伙事兒……
他還出車往返縣城和西溝之間好幾趟,運送物資設備,忙翻了,幾天幾夜都沒正經睡個覺。累了就跟小斌換班,自己窩在卡車後廂內、木板集裝箱之間,眯瞪倆小時,眼眶深深凹陷。
他們連隊連續奮戰幾天幾夜,被其他連的戰士替換下來,原本是要集結回營,休息整編。
就這時候,不遠處轟隆一聲巨響!
“嘩”的一陣,那是土石方坍塌瀉入河道的轟鳴!
少棠回頭一看,驚吼:“都退後!……卡車!!!”
臨時用巨石麻袋壘起的防洪牆,禁不住洪水長久沖刷,下面的土石被水掏空,發生垮塌。就是他們剛下來的那輛車,停在牆邊,直接被沖入滔滔河水!
小斌倒吸一口涼氣:“餓日他個親娘呦!這要是咱們剛才還沒來得及下車,就一起卷到水裡喂大魚了!”
少棠怔了一下,突然說:“車裡還有咱們從城裡運來的東西。”
“你們待這別動。”
少棠迅速扔下一句。
這人轉身飛奔,跳下河堤,眼底一片漆黑,神情焦急。
“噯!”小斌追在後面大叫:“少棠你回來!”
他們班戰士一路追著,少棠你小子不要命了嗎!
孟建民他們這邊也聽到信兒,“出什麼事兒了?”
有老鄉嚷,“水裡有個兵!那邊水裡有個小兵!!!”
孟建民扒著防洪牆張望,臉上現出震驚,淌著泥,飛跑……
大卡車被捲入洪流,卡在一處狹窄的河道拐彎處,半邊沉在水底,另一半露出水面以上,像一頭被困江中的鐵獸。副駕一側車門已經被水卷得不知去向。
賀少棠身上還穿著簡陋的漂浮救生衣,腰上綁一條大粗繩子。
他水性很好。然後水流得急,這已經不是水性好不好的問題!
他攀著牆,小心翼翼地下潛,身子突然往下一墜,岸上所有人驚呼!
激流中有一處漩渦,賀少棠從漩渦一側掙扎著冒出水面,喝了幾口黃湯,執著地就往卡車方向摸去。
岸上的人都說,這小兵瘋了不要命了,卡車裡有黃金嗎,還是什麼要命金貴的核武器啊?!
說到底,這也就是當年賀少棠還年輕,年輕得甚至對生命的脆弱渺小還缺乏認知與敬畏,也沒太多牽掛,骨子裡有一種驕傲,對命運的洪流不願屈服。
但非再晚幾年,再過十年,他自個兒恐怕都不敢再來這麼一趟,或許內心牽掛就多了……
他扒住已經敞開亮兒沒有門的一側,從卡車裡面倒騰出一箱東西。
車裡有他們剛剛從縣城運來的許多物資。少棠也不知怎的,別的不搶撈,那天就只跟那一箱東西較上勁了。水流很急,他在猙獰的波濤裡費力地拖著,幾次都要沉下去。
賀少棠也是個擰種,烈性子。他想做的事情,他絕對不撒手。
岸上,孟建民跟一群人幫忙拽繩子。
孟小北跑進人群,孟建民一見兒子,急得手就鬆了,吼道,“快回去!”
孟小北也吼:“少棠怎麼這麼不聽話!他說不許我胡跑,他自己跳到水裡?!”
那天堤岸邊就是這麼一個搞笑陣勢,少棠在水中與浪濤肉搏,岸上一串人排隊拉著他。後面人扯著前面人,最前面的小斌蹬著牆,隊伍轉成一條長龍。
孟小北跟他爹從後面死命抱住小斌的腰,怕把這人也扯進水裡。
孟小北手指都攥紅了,臉憋得通紅,喊著“少棠快爬上來!!!”
孟建民一臉泥湯子,急得牢騷:“少棠這人怎麼也這麼死擰死擰的脾氣,人重要還是東西重要,他傻乎乎的啊算不過這筆賬麼?!”
小斌說:“那箱子裡是奶粉和麥乳精,縣城裡發給我們連隊的營養品!”
孟建民道:“他少吃一罐又沒事,讓水把他卷走人可就沒了!”
小斌吼道:“我也說他,就這尿性,就這死驢脾氣!他說他那份奶粉和麥乳精,還要拿給你們家孟小北呢!!!餓都想日了他呦,這個瘋子!!!”
孟建民怔住,麻繩快要嵌進通紅的手指……
賀少棠一腳踩上河灘淤泥,立住了,軍裝外套都被水卷走,白襯衫前扣扯開,露出半邊胸膛,脖頸上青筋因為用力過猛而暴凸,像肌肉上猙獰的蛟龍。
這人自己知道能爬上來、沒有大礙,人當時還在水裡泡著,眼皮撩上岸邊的孟家父子,嘴角竟暴露一絲笑意,很跩的那種笑。
少棠斜搭著那箱奶粉,奮力扛到肩上,頭就只能歪向一側,盡力穩住平衡。他頑強地拽住繩索,慢慢地,一步一蹚泥,走上了河灘。
孟建民是挺感性的人,那時隔著滔滔渭河水,遠遠地看著那個人,也不知怎的,眼眶裡的淚水“嘩”得就流了下來。
而孟小北是從來不流淚的,不愛哭鼻子,只覺得眼前模模糊糊。某種完全陌生的濕漉漉的東西墜著他,從他的眼眶流入喉嚨,再墜入心間……
或者,小北是尚未到達知覺感悟的年紀。
有他哭的時候,只是時候未到。
渭河幾條大的支流,水量豐富,泥沙淤結,沉重的泥沙能迅速吞噬掉進河裡的幾噸重的生鐵大傢伙。
又是一聲駭人的轟鳴,剛才那輛陷在河道中的卡車,被洪水沖刷得徹底分崩離析,車頭、車幫與輪胎四散分解,蕩著黃褐色的雄渾的波濤,沿著這一代人苦難歲月的洪川,順江而下……

第十三章探病

發水的河畔匆匆一別,又是數日沒機會見著面。
少棠他們部隊當日集結回營,休息兩天之後約莫又去附近蔡家坡等地的鎮甸幫忙搶收、救災,部隊士兵守衛的大門每天進進出出滿載官兵的大卡車,塵土飛揚。
孟家父子皆沉默數日,各自懷揣一肚子心事。
孟建民是回想起前一回在廠門口與持砍刀的農民對峙的情形。他當日心情極為糟糕,受到打擊,撇下賀少棠掉頭就走了,相當的不盡人情,沒有禮貌。現在想想有些後悔對不住對方,沒有對少棠更加上心。當時甚至沒機會察看對方身上,這會兒才回憶起賀少棠當時襯衫上滿都是血跡,後膀子好像被人砍了一刀。
孟建民再有修養一個書生君子,也終歸有人性的弱點,多年來情緒鬱結,多愁善感。他自認是有才有貌具有大好前途的一名青年,這麼多年就窩在窮鄉僻壤,虛度掉十年青春,鬱鬱而不得志。面對賀、段那兩名背景深厚的幹部子弟,面對巨大的難以跨越的身份上的鴻溝,有那麼一刹那,孟建民心理無法找到平衡,也有恨意……
這都倆仨月過去,才惦記起這一茬兒,人家畢竟救過自己兒子!孟建民本質是個厚道人,又優柔寡斷,思前想後開始放不下,這時真想給自己一嘴巴,少棠整天風裡來水裡去,也不知道後背的傷好了沒有?
大院裡的孩子王孟小北同樣心情寡淡,心不在焉,打鬼子“敢死隊”都集體閒散蕭條了。
一群孩子圍著他們的首領。跟小北關係最鐵的那個小胖子,名叫申大偉,說:“小北,你說那天那個解放軍,怎麼這——麼帥啊!帥斃了!我們在樓上都看見怎麼回事了!”
孟小北坐在紅磚牆上,一條腿蜷起,另一條腿瀟灑地垂下來晃蕩著:“你沒見過帥的吧。”
申大偉這活寶逗樂,跟大夥繪聲繪色描述那天人群甩成一條長龍,怎麼把賀班長從泥水裡拽出來,又學少棠怎麼從洪流漩渦裡歪脖扛著箱子遊出來。
孟小北說:“申大偉你瞅你,我少棠叔叔是你這熊樣嗎。”
申大偉下巴雙層肉一顫:“我不像解放軍嗎?!”
孟小北眼一橫:“再粘兩撇小鬍子,你像座山雕。”
申大偉:“孟小北!你狗日滴!”
孟小北:“少棠是龍出水,你要是掉河裡,就是肥豬出水了,沒人撈得動你,我可不去撈你。”
申大偉:“孟小北你、你、你!!!”
孟小北小窄眯眼兒一眯縫,嘿嘿一樂:“小爺也不用撈你,你就是吹了氣兒的大浮標,肯定能自己在漩渦裡漂起來。”
用院裡大媽們的話說,孟小北在外人面前就是一張小賤嘴,一副小欠樣兒,這娃可糟心了。
孟小北才不在乎院裡大媽大爺的待見不待見他,他還懶得招呼外人呢,也從不討好大媽們,不拍馬屁不愛來事兒。
他身上穿的襯衫是少棠摞給他們家的舊衣服。那時各家小孩都穿由大人衣服改小的舊物,極少買得起新的,也買不到好料子。部隊軍裝的料子就是最上檔次的。少棠的淺綠色長袖襯衫洗舊了,下擺被劃拉個大豁口,補都補不上,就攢給孟小北。馬寶純給剪掉缺口、收肩膀、改短,正好孟小北能穿。
孟小北心裡特諮兒,每天都穿這件淺綠襯衫,因為好像家裡只有這件衣服所有人默認是完完全全只屬於老大的!不用跟弟弟爭著搶著調換著穿。孟小京那個瓜貨,根本瞧不懂軍裝的帥氣和檔次!
孟小京小小年紀,已經起了臭美的心思,本來就長得漂亮,眼睫毛長,每天在洗手間偷偷抹馬寶純的蛤蜊油護膚脂,散發一脖子濃濃的劣質油脂香氣。
孟小北就沒這心思,正好相反,瘋起來臉都懶得洗,護膚脂是什麼東西?
馬寶純教育哥倆每天早起睡前要刷牙,孟小北懶,兩遍儉省成一遍,早起刷。
馬寶純說:“你晚上睡覺前也得刷啊!”
孟小北說:“晚上睡覺又不見人,早起要見老師和小夥伴,嘴巴臭才刷呢。”
馬寶純哭笑不得:“這傻賊傻賊的孩子,你睡前才更要刷,保護你的牙啊!”
孟小北迅速齜出一口整齊白淨的牙,給他媽媽看,狡辯道:“嘖,咱家哪個的牙最白最好看?!”
……
幾天後,穿軍裝的賀班長終於來訪。
賀少棠是從他們隔壁醫院出來,拎著一塑膠袋藥,另只手拎著給孟家帶的東西。
孟建民一開門,看是少棠,怔怔得,都有點兒說不出話。
少棠更黑更瘦了,臉龐下巴都現出瘦削的棱角,雙眼微凹有神。這人襯衫風紀扣總是少扣一個,露出鎖骨,孟建民甚至能從少棠凸出的鎖骨形狀判斷,天災人禍的年景,他們部隊真不把小兵當人使,都當成牲口。
少棠也不用客套:“你們家小北呢?”
孟建民說:“大院後面跟一群孩子玩兒呢,可能去煤堆玩兒了,要不要叫他回來?”
少棠:“哦……算了不用了,找你就行。”
賀少棠爽快地一遞手:“給你們家小北帶的。”
孟建民其實已經知道帶的什麼,由衷地說:“千萬別,少棠,好東西你自個兒留著,不用給那孩子。”
倆人在門口推推讓讓,掰扯了半天。賀少棠說這就特意給你們家孩子帶的,孟建民說那熊孩子他都不配吃這麼高級的東西!你不用這麼疼他!
賀少棠眼底黑黑的,顯出真心:“孟小北正長身體呢,他不是愛喝牛奶麼,平時喝不著,這奶粉和麥乳精你們合作社沒賣的。”
孟建民說:“那你自己不用補了?你拿回去吧。”
少棠突然嚴肅,淡淡說了一句:“建民我說實話,我小時候沒少吃這些東西,我又不缺嘴。”
孟建民:“……”
少棠轉瞬又輕鬆笑道:“再說我都老大不小的了,我個兒都不往上竄了,我現在再補鈣也忑麼不趕趟了啊!”
“給小北補吧,瞧他那小矬個兒!”
“還他媽整天在大院裡給一群孩子當頭兒呢,傻了吧唧的,這院一群禿小子裡面就、他、最、矮!”
少棠笑聲爽朗,轉身一揮手,聲音仍然回蕩在樓道裡,人已經奔下樓走沒影了……
孟小北錯過少棠來訪,回家就急了,跟他爸吼了。
孟小北說:“少棠叔叔來咱家,爸你不去喊我?”
孟建民瞧著他:“你爸我還去煤堆那頭喊你去?”
孟小北:“少棠叔叔是找你來的還是找我的?”
孟建民:“他是你爸還是我是你爸?”
孟小北嘴裡咕噥:“那就不一樣麼……”
孟小北然後跑到部隊去要求探營。傳達室站崗小兵都認識這小子。這要是大人來,一準兒不許亂入,一看是這孩子,通融通融,登記名字,就讓他進去了。
孟小北熟門熟路,一溜小跑直奔連隊宿舍,有人就在樓道裡喊,“棠棠,快滾起來,你兒子都來看你了!”
賀少棠窩在被窩裡,看書呢,臉色略微發紅。
孟小北打小可沒少得病,折騰習慣了。他這還是頭一回,見到少棠生病了!
大人病起來比小孩邪乎,尤其平日裡身體結實健壯的,病來如山倒。少棠之前還走著去孟家送東西,回來就歇菜趴窩了,渾身發熱。
少棠睡的下鋪。孟小北倒也不客氣,哧溜鑽上床,猴在少棠床鋪的蚊帳裡面,像坐轎子似的,隔著被子一屁股坐對方大腿上,好像那條大腿就是給他的腚準備的。
少棠說:“爺傳染你啊。”
孟小北說:“我有免疫力,我金剛不壞身。”
少棠笑,掰過孟小北的臉:“讓老子瞅瞅你滿臉的免疫力。”
小北一雙眼睛笑起來,直接就眯得沒有了,兩腮笑出兩溜特別逗的褶子。賀少棠下意識地,數這小子鼻子上有幾顆水痘疤痕。
賀少棠難得病一回,胸膛枕上去發軟,聲音也輕,喉音略啞。
抗洪奮戰數天,鐵漢也撐不住這麼折騰,生生累病了。兩條腿在麥田泥水裡淌走,泡爛一塊,塗了藥膏,用紗布包著。
同屋戰友取笑:“嘖嘖,餓說賀黛玉,半天都沒下床了吧,瞧這病怏怏的,連咳帶喘的呦!”
睡上鋪的小斌也跟著嘲笑:“小手帕一捏,大鼻涕擤著,剛才孟小北沒來的時候,我都聽見這狗日的在被窩裡嬌喘來著!這會兒他兒子來看他了,他又裝成老子了!”
賀少棠一拳捶向上鋪床板:“滾吧。”
孟小北從兜裡掏出他皺巴巴的手絹,遞過去,大聲道:“棠棠,我要聽你嬌喘。”
全屋哄笑。
賀少棠拿腳一拱,笑駡:“喘你二大爺!”
孟小北頗有求知欲與研究精神,在桌上倒騰那些藥丸。
少棠從被窩伸出頭,低聲道:“噯別亂吃。”
“小北臭孩子,快給我吐出來,老子的丸藥你也吃。”
少棠把大藥丸子從孟小北嘴裡搶回來,自己捏成兩瓣嚼吧嚼吧吞了,吃完中藥滿嘴呼出的都是微苦微香的味道。
樓道裡一串雄赳赳的腳步聲。
門口床位的兵低聲道:“噯,排長來了!”
一個班的兵迅速拉桌搬凳,圍坐在桌旁,打開書本裝模作樣,這是晚間業餘的政治學習時間。
孟小北精明的小眼一轉,少棠已經掀開被窩。倆人心有靈犀,無需語言交流,孟小北迅速鑽入被窩,把頭蒙住……
排長穿軍綠色膠鞋的一雙腳在少棠床前轉悠了好一圈兒,隔著蚊帳往裡尋麼。
小北捂得都快要窒息了!心內腹誹,那廝怎的還不走!
排長緩緩低下頭,瞄著賀少棠,冷笑:“還藏?”
“老子看你倆還藏?!”
“小混蛋,滾出來!”
排長猛一掀蚊帳簾,從被窩裡張牙舞爪滾出一頭狼崽子……

第十四章剖心

再後來,那年農曆年年尾,政治環境日漸寬鬆,改革的前哨吹來東風。那年春節,是廠裡職工與部隊官兵一起,在大操場上搭檯子開聯歡會。
賀少棠他們隊伍出個列隊散打、對練擒拿的節目。少棠上臺表演,還站第一排正中間,拳打得漂亮,人也長得精神帥氣。這人每回飛起來空中飛踢、然後重重摔到地上,台下皆一片驚呼。孟小北一哆嗦,就好像摔的是自己身上,都疼著了,下意識揉揉自己膝蓋。他然後又看到少棠動作矯健從地上躥起來,那眼神可酷了。
廠裡幾名老職工在臺上和著伴奏唱秦腔段子,台下官民群眾拼命拍巴掌,一片叫好。
工會組織象棋比賽,孟建民拿了全廠第二名,決賽唯一輸給的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棋迷。別的二三十歲的人,全部下不過孟建民,三兩分鐘就被將死。人家都說,還是孟師傅腦子好使,本來就特聰明,又好鑽研書本,當年就是個好學生。
……
當晚,少棠是在孟家過的大年夜。
用孟建民的話說,少棠,你在西溝裡沒有家,我這一家四口,好歹還像個家的樣子,以後都來我家過年吧。
你年紀比我小十餘歲,就當我是你大哥吧。
這是孟建民當時說的。
倆男人把小桌搭到床上,對桌喝酒,那晚都有點兒喝高了,說了許多“胡話”。
孟建民越喝臉越紅,賀少棠是越喝越熱,狂出汗,先脫了軍裝,而後又脫掉毛衣,最後就剩一件敞口的襯衫在身上。
孟建民是心裡琢磨少棠會不會介意自個兒一個平民老百姓上趕著巴結人家高幹家庭的子弟;賀少棠是心裡琢磨建民會不會介意自個兒一個所謂的高幹子弟整天往人家裡跑進跑出還帶高級東西原本身份有異對方會不會哪天就隔膜疏遠他了。
孟建民是歉疚這些日子連累少棠為孟小北那猴孩子操不少心,還受傷遭罪;賀少棠是慚愧那天村裡出事他還對孟小北發脾氣,還吼那小子,自己偶爾脾氣不好,如今比以前已經順溜多了。
少棠勸慰道:“你別太著急那件事,中央政策近期可能要變,可能要恢復考試。”
孟建民說:“即便現在再送一批學生進大學,我們這撥老的也不趕趟了,誰還管我們?”
賀少棠:“你老了嗎?”
孟建民:“你們部隊徵兵還有年齡限制,我現在念大學都超齡了!”
孟小京低頭摳手指,咬手指。這孩子從小這毛病,把自己十個手指甲邊緣啃爛。說白了這就是從小嘴虧,餓的。
孟小北則用手指蘸酒,在桌上畫小人兒。
孟建民用筷子點著小北:“以後我就指望你們哥倆有出息了。”
少棠說:“小北這孩子性格活泛,喜歡學新知識,腦子靈,而且愛好一件事就特別投入,肯鑽研。他以後肯定有出息。”
孟建民說:“少棠,你對我們家孩子的好,大哥看在眼裡,記在心裡,別說我不記恩情。”
少棠道:“這話不用說出來。”
孟建民那晚是有點兒醉了,眼圈發紅:“得說!咱得把這話都說明白嘍。”
“小北,你喝的那袋奶粉,那是你少棠叔叔在發著大水的渭河裡,給你頂在頭上搶出來的!你得記著!”
“孟小北,認少棠當你乾爹吧,你小子以後長大了知恩圖報。”
孟建民一字一句,帶著酒氣。
那個片刻桌上的人都安靜了,沒想到孟建民會這樣說。
孟建民都沒跟他媳婦打商量,馬寶純一愣,也不好表示反對,感到十分意外。
少棠也有一絲震動和不適應,兩手往褲子上狠命抹了抹,臉因酒意而發紅:“可別,我沒這資格。”
孟建民:“你沒這資格誰有資格?這孩子認不認你?”
少棠語塞,看著身邊的小北,忽然有奇怪異樣的感覺。平時經常跟部隊戰友面前發騷,說“這是我兒子”,可是,跟小北倆人悶頭瞎逗樂的時候、山上趕羊唱歌追跑的時候,自己真把孟小北當“兒子”了嗎……怎麼有一種身份瞬間錯位的異樣感?
孟小北當時還歪在少棠懷裡瞎揉呢,當時就反問:“為什麼要叫爹啊?”
孟建民特嚴肅:“以後不許再沒大沒小,正經點兒,叫乾爹。”
孟小北口齒敏捷:“爸爸您是我爸爸,少棠他是少棠,就不是一個人,怎麼就都變成我爸爸了?!”
孟建民脫口而出:“因為他比誰都對你更好!”
孟小北:“……”
孟建民指著他家老大——後來若干年裡反復提及的一句話:“孟小北,你記著你少棠乾爹的恩,當初是他在洪水裡拿腦袋頂著你那袋奶粉,被水卷走了都不撒手!咱說句心裡話,換成你親爸我,對你也就能做到這樣兒了。”
“你吃進嘴裡,還得記在心裡,這是拿命換來的。”
……
一屋人沉默半晌,個個面紅帶喘,濃烈的酒意在桌邊湧動,心情都過分衝動了。孟小北低聲道:“好了嘛……乾爹。”
孟建民說:“給你乾爹敬個酒。”
孟小北倒了一杯白的,賀少棠接了,頓了一下,這杯被逼著不喝都不行了,一飲而盡。
孟建民放心地點頭,又提醒少棠:“以後啊你們連隊裡小兵再笑話你,你就直截了當跟大傢伙說,這就是你兒子!”
“家裡孩子兩個,有時忙不過來。小北以後有個冷暖,麻煩你費個心,幫我多照應著他,就當是你親生親養的。”
賀少棠眼底愕然,震動,表面平靜,內心暗起波瀾,半晌都說不出話。無形中跟眼前這孩子就有了輩分上的界限隔膜,心口又像壓上了一塊大石頭,肩膀上這責任可大了!
而孟小北,以那時年紀,他不會對這些稱謂有太多概念與內涵上的理解。在他眼裡,管少棠叫什麼不過是給這人換一張皮,扒了那層皮,這人不還是少棠啊?小爺聞味兒都聞得出哪個是他。
等到若干年後,等到將來某一天,當他認識到“乾爹”這稱呼給兩人帶來的身份輩份上、家庭親緣上難以逾越的鴻溝,恐怕已經晚了。
……
少棠離開後,晚上被窩裡談心時,馬寶純趕忙就問丈夫:“你今天怎麼想的啊?”
孟建民說:“我就這麼想的。”
馬寶純:“少棠人家才多大年紀,比你小十歲都多,也太小了,他能給孟小北當爹?當個乾哥哥還差不多,頂多叫一聲‘小叔叔’,你都給弄亂了吧。”
孟建民:“你是婦人之見。看人不在年紀大小,彼此談得來,又對咱兒子真心實意好,我看就他最合適。”
馬寶純:“人家少棠家裡什麼成分?他將來肯定是要回北京,就不會在這山溝裡留一輩子!”
孟建民在黑暗中篤定道:“就是因為他肯定要回北京,他家裡有背景,小北正好也跟著一起出去,這個爹一定要認。”
馬寶純驀然驚詫:“……你原來是這麼想的?”
孟建民目光平靜,仰望天花板上一絲微亮的反光,彷彿黑暗中最後一絲代表著希冀的光明:“我這輩子是沒什麼指望了,算是讓時代給廢掉了,我不能讓我兒子也毀了。”
“我兒子聰明,腦子活泛,從小又能吃苦又能拼命又敢出去闖,他缺什麼?他就缺個背景,缺個‘靠’,缺一個出去的機會!跟人拼親爹他是沒指望了,永遠也拼不上……將來走到社會上,就拼乾爹吧!”
馬寶純語塞,在黑暗中凝視:“你是這麼琢磨賀班長的?你這是,這樣,好像咱們合夥算計人家似的……”
孟建民冷冷地說:“我算計他了嗎?”
那天在渭河邊上流的兩行淚,也絕非虛情假意。
“我會看人,不會看走眼。”孟建民露出一絲表情,那時真是千般萬般滋味湧上心頭,“少棠這個人真的不錯,外表好像什麼都不吝的,骨子裡純良有心……別人我反正夠不上,我就巴結這個了……不為我自個兒,我是為我兒子的將來。”
……

第十五章天堂

這年的春天渭河水風調雨順,西溝裡一片欣欣向榮。
孟家哥倆都上小學一年級了,就在他們岐山兵工廠的附屬小學。渾渾噩噩從幼稚園就混入小學,孟小北心裡也沒多餘想法,照樣每天吃飽混黑,大院裡胡玩兒,然後每晚被他媽媽用笤帚疙瘩驅趕著,回家去寫積壓的作業。
他正式拜過的乾爹少棠,每次回營部只要有空就來家裡小坐,瞅一眼孟小北在幹什麼,儼然已是自家人的感覺。
像是被一根繩牽著,心裡莫名就有了牽掛——人家能白喊你一聲“爹”啊?
孟小北自從上學的第一天就顯露出來,並不是一塊念書的好料,絲毫也沒遺傳他親爹的書生頭腦,他就看不下去個書。
他親爹在車間裡加班,媽媽在廠電話室接電話,都忙,管不住他,於是他乾爹過來檢查作業。
賀少棠剛一進屋,孟小北用眼角瞥見,迅速用算術課本壓住作業本。
賀少棠眯眼威懾:“幹什麼呢?”
孟小北:“我寫作業呢。”
賀少棠:“抬起來我看看。”
孟小北開始三十六計耍賴大法:“哎呦我還沒有寫完呢我寫完你再看你快出去出去!”
賀少棠:“哼,等你折騰完我再來查你這一晚上就荒廢了!”
孟小北倒打一耙:“你打斷我解題思路了!我算術題都解不出來了!”
賀少棠笑駡:“瓜慫……解不出來,哼,每次算個題就跟便秘似的,你一小時解出幾道題?!”
賀少棠突然出手,手段敏捷刁鑽,直捅小崽子的胳肢窩!小北嗷嗚一聲發出狼叫,手就鬆開了,被搶過作業本。
這小子的作業本上,題目沒寫出一道半,大半張紙畫得都是各種小人兒!
連同算術課本上,每頁記得全不是筆記,上課聽講全部都在畫小人兒!
賀少棠瞠目結舌,卻又饒有興味,一頁一頁翻看,眯起眼琢磨:“你這畫得都誰啊!”
孟小北小秘密暴露,開始給賀少棠一一講解,透出深厚興趣與得意。
“這個畫我們語文老師,戴大眼鏡,我們班主任,每次上課喝水,一抬頭嘴唇上掛一片茶葉!”
“這是教數學的那個男老師,特討厭,每回我忙著畫畫他非叫我起來回答問題,說我名字好念,他就記著我了!”
“這是我同桌申大偉,小胖子,我們倆是我們班開心果哈哈!”
“這個……嗯……嘿嘿!”
語文課本後面的扉頁空白處,畫得是賀少棠,筆跡比其他畫作都更正式,顯然頗下了一番功夫和筆力。少棠穿軍裝軍帽,襯衫領子還特意畫成敞開著,眉眼神情頗具正主本人的神韻。
話說孟小北,那時的年紀,就已隱約顯露出某些過人天賦,只是大人們就沒在意。班裡猴孩子都往課本上畫小畫兒,怎麼看得出誰畫得好、畫得惟妙惟肖?這能算正經出息?!
賀少棠再仔細翻課本內頁,孟小北突然捂住,“不給看了嘛!”
“棠棠——”
“棠棠!!!”
“爹!!!!!”
賀少棠壓低嗓門一吼:“你喊我太爺爺也沒用!”
少棠赫然發現,某一頁的留白處,這猴孩子畫了個美女,隱約是沒穿衣服的,還畫出女人兩坨胸部。
孟小北臉紅了,小眯眼偷看他乾爹的表情。
賀少棠咳了一嗓子:“跟誰學的?”
孟小北低聲道:“我看別人這麼畫的。”
賀少棠:“嗯……”
那時候倆人幾乎是脫口而出。
孟小北說:“棠棠,你別告訴我爸。”
少棠說:“小北,別讓你爸看見這個,小心他揍你。”
孟小北知道,他乾爹還是疼他,慣著他,肯定替他保守這個下流猥瑣的小秘密。
孟小北難得露出靦腆,低聲說:“少棠你是好人……”
賀少棠表情玩味,瞄這小子:小兔崽子年紀不大,懂得還真不少,忒早熟了,已經懂得畫女人胸部了,真可以的啊……
可惜這崽子還太小。
但非再大幾歲,再過幾年,等你長大了,老子都可以跟你探討探討,男歡女愛這方面的事情。
賀少棠輕聳嘴角,甩掉這些亂七八糟念頭。
孟小北一年級第一個學期,數學就考過六十二分!
孟小京在隔壁班,考了八十五分。倆小子特意被老師分到不同班級。當然,全校都知道家屬大院這倆大寶貝兒是雙胞胎,一進校門所有老師都來圍觀湊熱鬧,最後品頭論足一句,“嘖嘖,奇怪,長得一點兒都不像啊!”
從來沒有老師同學錯認過這對雙胞,因為小北和小京從相貌到身高再到性情、甚至說話的語氣神態都完全不同。甚至於,兩兄弟在學校也不常一起玩兒,各有各的密友圈子,放學回家都不走一路。孟小京跟幾個比較乾淨的男孩女孩玩兒,孟小北手下就是那個毛褲永遠提不上去掛在屁股上的小胖子申大偉,以及一群學習都很不好的猴孩子!
老師讓考試卷拿回家簽字。
孟小北猴精的,轉身找他乾爹簽字去了!
回來讓老師一看,老師問,你爹姓孟,這姓賀的是誰啊?
孟小北垂著眼皮,撒謊眼睛都不眨:“是我媽唄。”
老師也不傻,轉臉就去隔壁班問孟小京。孟小京說,我媽姓馬,他們回民十個有九個都姓馬。
孟小北被老師拎去教室後門罰站,灰溜溜揣著試卷回家。
親爹一看這試卷成績,這晚上又沒消停,在屋裡走來走去。
孟建民一晚上念叨,“你爸當年是八十中的!北京市最好的中學!我數學從來沒下過九十八分,你是我兒子嗎孟小北?!”
孟小北像個勤奮的齧齒動物,啃著筆頭,爺的美術課和手工勞技課成績可優秀了呢。
有些人,天生他的腦瓜和注意力就不在念書上,罵也沒用。只是當時那個時代環境與家長覺悟轄制住了孟建民的思路,孩子除了努力念書將來國家分配你一個稱心如意工作崗位,不然你還能幹嘛,還能有別的出路?
山溝裡也出不去,離縣城還要坐倆小時車,因此所有適齡兒童全部送入家屬大院附屬小學,沒有選擇。山裡條件艱苦,學校教師都算是支邊支教支援三線的特殊人員,依靠照顧政策從城市調進來的。孟建民內心堅定認為,這西溝是絕對不能讓兒子再待下去,他必須拿這個大主意了……
這年夏天,趁學校放假,孟建民特意帶他家孟小京去了一趟北京,探親,見爺爺奶奶家裡親戚。
孟建民這就是做了大致決定,帶老二去北京,見見世面,認認家門,沒帶老大回去。因為再過不久,學校聯繫好手續辦好,老大就要送至北京常住了。
這一年,也就是一九七六年,人民的思想和生活都發生巨變。震驚中外的唐山大地震以及革命領袖相繼去世,令這個國家迅速陷入震動,即將歷經天翻地覆變革,曙光黎明就在前方……
孟建民去北京探親期間,小北幾乎每天都跟他乾爹混在一處。那是他在西溝最後的一段快樂時光。
親爹不在,賀少棠這個“小爹”,不由自主地,從內心底就生出強烈責任感,對孟小北比以往更寵溺三分,實行包養政策,恨不得走到哪都把這小崽子夾在咯吱窩下,可親熱了。
兵營裡,賀少棠在前面走路,寬腰帶紮得利索帥氣,勤務兵小北在後面屁顛顛兒地小跑追隨,為賀司令提臉盆水壺。少棠垂著眼皮,仍是三分成熟三分狂傲的痞子德行,逢人便淡淡丟下一句,“這我的兒”,語氣裡都透著自豪與意氣風發。
少棠用他的各種副食票,從部隊供銷社給小北買好吃的。買了雞蛋糕,還有一瓶芝麻醬。
雞蛋糕七毛一一斤,是許多一家四口一星期的飯錢。這也就是小北認了個不差錢的高幹乾爹,才有錢喂他吃蛋糕。
芝麻醬一般是按家裡人頭憑票領的,半年每人二兩,平時馬寶純都不捨得拿出來給孩子吃。孟小北這回可撈著了,管夠,一下子吃大半瓶,少棠給他捋脖子,說“瞧你這點兒出息!你別再噎著、噎死了!”
小北也有機會再次造訪森林裡的哨所。
迎接他們的是哨所裡一群嗷嗷的兇猛的“惡狼”,小斌他們突然從屋裡撲上來,用棉被蒙住少棠的頭,摁在床上蹂躪……這是他們班一貫對待進山者的“禮遇”。在山裡憋得渾身長綠毛的一群人,看誰從營裡吃飽喝足了回來,都要瘋狂發洩一通生活的枯燥閑悶。少棠被棉被捂了,手腳動彈不得,挨了好幾記悶拳。當然,隔著棉被也打不疼,戰友之間鬧著玩兒的。
孟小北可向著少棠了,扒著小斌肩膀騎上去怒吼:“不許動我乾爹!”
小斌不服氣地說:“哎呦喂喊得這叫一個親,他生的你嗎!”
旁人一同起哄:“棠棠,你不是每天晚上射到被窩裡,射牆上啊?啥時候整出這麼大一個寶貝兒子!你日得出兒子嗎!”
人縫裡姚廣利插一句嘴:“他也就日得動小斌。”
小斌分辨道:“瞎扯!明明都是餓日他!”
一群爺們兒動作粗魯豪放,說話就是“日”來“日”去,連帶孟小北一起捂進被窩。眼前黑壓壓一片,耳畔是悶悶的歡鬧聲,孟小北幾乎喘不過氣,黑暗中似乎看到少棠的一雙眼,一絲微亮。少棠鼻翼間氣息熱烘烘的,直噴在他臉上……倆人一起慘遭蹂躪。
林間山清水秀,別有洞天。林場工人艱苦作業,開荒,參天巨樹轟然倒下,濃綠色枝椏間閃爍一縷金色陽光,照耀山溝裡不為人知的幽境。
少棠帶小北在那個水潭邊洗澡。
林子裡沒外人,更不會有女人,遠近作業的工人或是哨兵皆是一群粗魯的糙漢子。兩人脫得精光,不必有所顧忌。
潭邊還立著忠犬二寶的石頭碑衣冠塚,四周野草苔蘚叢生。
二十一歲的賀少棠,那時極年輕,身材瘦削修長,又有一層結實肌肉,赤裸身體蹲在潭邊,影子靜靜地浮在水上,四周白霧繚繞,影影綽綽。
孟小北夏天曬成一隻深褐色猴子,後背淡淡一層細微體毛在陽光下曬成金色,像金絲猴。他仔細地扒著看:“乾爹,你肩膀上留了一道疤。”
少棠說:“嚇人吧。”
小北說:“從後面繞到前面,差點兒砍著你脖子,那天流好多血。”
賀少棠不在意,淡淡地:“沒事兒。”
少棠把毛巾往後一甩:“兒子,給你爹搓搓背。”
孟小北就乖乖地給他乾爹搓背。他乾脆站起來,一隻光腳丫子踩在潭邊石頭上,拉開個慣使力的弓步,一下又一下,十分賣力。少棠靜靜抽煙,半眯眼享受著……
水聲緩緩流淌,眼前一面純淨的水晶,水晶底下魚兒徘徊,天空碧藍如鏡,上下輝映,美得如夢如幻。
在孟小北心裡,這是他記憶中的天堂,他與少棠似乎最親密的一段時光。
孟小北搓得汗都出來了:“哎呦累死爺了,你舒服了沒?”
少棠一笑:“舒服,真孝順。”
賀少棠這人表面溫和,骨子裡也是烈性。這人身上最柔和的地方,就是臉上眉眼間幾道線條,安靜的時候溫存而美好,確是個美男子。但人千萬不可貌相,不能把狼當成個兔子,不然下回一準兒吃這人的虧。
少棠嘴角附近有一顆很小的黑痦子,湊近才看得見。
孟小北摸著那顆痣:“你用自己的舌頭能舔到這顆痣嗎?”
少棠說能,然後伸出舌頭舔給他看!
孟小北:“小斌叔叔說你這是美人痣!”
少棠略帶痞氣一樂,嘴唇翹起來,很好看:“哼,老子是美人兒麼?美人兒有我這麼壯皮這麼糙,嚇死他大爺了。”
孟小北也慢慢長開了,小耷眼,瓜子臉,細瘦身材,已有後來帥氣大人樣兒的雛形。
倆人光屁股並排坐潭邊,撩水洗。小北這時已經意識到自己身體與少棠有些不同。他沒有抖動的喉結,他也不長鬍鬚毛髮。他還沒發育呢,離青春期還頗有幾年,沒太多那方面概念。
少棠勾勾手,摟過小北肩膀,開始聊父子間的悄悄話:“噯,你們班那個穿裙子的小女孩,就跟你一個幼稚園出來現在一個班的,她跟你關係特好吧?”
孟小北一聳肩:“還成吧。”
少棠:“生瓜蛋子,跟乾爹說實話。”
小北:“是實話啊,關係還成啊。”
少棠:“我去學校門口接過你三回,你回回跟那女生一路出來的。”
小北特小大人兒似的,歎了一口氣:“咳,她我們班班長,學習特好,我問她功課唄。”
少棠笑:“嗯,這樣挺好。”
小北:“好什麼啊?上回她數學作業有一道題愣給做錯了,結果我也跟著錯了。老師在課堂上問,你們倆誰抄誰的,肯定是孟小北抄劉曉洋的!”
“我日他的!”孟小北也跟某人學會說粗話,尚未弄懂“日”是什麼涵義,日起來口型很酷,“老師都沒調查研究,怎麼就那麼篤定是我抄她的啊?!……雖然確實是我抄她的。”
賀少棠意有所指地壞笑:“那女孩還穿一條的確良帶褶子的裙子,看來家裡條件不錯……你小子可以的啊!”
孟小北都聽出來了,橫眉立目怒道:“你瞎說,我沒有!”
孟小北反唇相譏:“乾爹,你和我們廠民兵連文藝宣傳隊那個女的!”
賀少棠:“小孩兒,甭瞎扯。”
孟小北:“誰是小孩兒?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女的叫小耿,對吧?”
賀少棠臉上表情消失,斜眯眼問:“誰告訴你的?”
孟小北笑得也很壞:“大夥都這麼說,小斌叔叔也這麼說。”
賀少棠嚴肅起來,正色道:“沒有那回事……我可沒幹段紅宇幹出來的那種事,被人戳脊樑骨。”
賀少棠這樣年輕帥氣一個兵,又正趕上軍裝子弟兵最受人民群眾愛戴尊崇的特殊年代,他身邊怎可能沒有姑娘,要說完全沒有,那是扯淡,或者這人身體有難言之隱。
文藝宣傳隊常去部隊慰問演出,一來二去的,那個叫小耿的漂亮姑娘,對賀班長頗有那麼點兒意思。至於具體到什麼程度,究竟有沒有偷摸滾過玉米地,幹過“那件事”,孟小北後來反復研究多方求證,始終無法確定。
據說後來,小耿約賀班長晚上出去幽會,賀少棠跟他們班戰士上山巡哨打狼,一個星期未歸,失約。
再有一回,小耿約這人去看電影,正好從寶雞過來一個戲班子,在村裡演皮影,少棠風風火火帶小北上棗林公社看皮影戲去了,再次失約。
再後來……就沒有後來了。
人家姑娘一怒之下甩人,說廠裡追求我的人多著呢,你耍我玩兒呢?
賀少棠也無所謂,根本就沒太上心,說到底就是不夠喜歡。再者說,追他的人也多著呢,他在乎?
那天少棠和小北上岸,擦身,就一條毛巾,輪換著擦。
孟小北抬眼看他乾爹,覺著少棠身上長得特威武,有男子漢氣概,哪哪都有一卦似的,走起路來胯下還有東西一晃一晃。用小斌的話講,姓賀的走起路來那勁兒都浪著嘞!可騷了!
他低頭找,怎麼好像自己就沒那麼威風?
怎麼就“浪”不起來那個勁兒呢。
少棠瞟他一眼,冷笑道:“別找了,沒有。”
孟小北:“誰說沒有。”
少棠:“沒長齊呢。”
孟小北:“我幾歲長齊?”
少棠輕笑,幾分曖昧:“等你該娶媳婦時候就齊全了!小孩兒,你才多大,要不然叫‘小’雞兒呢,小公雞一隻!”
孟小北回嘴:“那你是老公雞?”
少棠怒中帶笑,眼睛彎彎的:“我老?”
“你敢說我老?”
“我這是正當年!……老子龍精虎猛的,我老?!”
倆人正逗貧著,旁邊樹林子裡有呼哧呼哧還帶喘息的動作,像是什麼大動物,不止一個聲音,此起彼伏,還不止一隻!
賀少棠猛然警醒,軍裝還沒來得及穿,迅速將毛巾圍在胯上,一手從軍褲兜裡掏出一把折疊刀,另只手把小北扯到身後,壓低身形,護小崽兒的架勢。
“野豬。”
少棠用口型知會小北。
少棠拎刀,小心翼翼摸過去,小北光著屁股毛手毛腳跟在後面,打了雞血般激動。
灌木叢被扒開,裡面的動作赫然見光,竟是兩個男人!
在場四人八隻眼睛相對,面面相覷,皆一臉驚訝。
黝黑膚色,粗糙的臉膛和髮型,看起來不是他們部隊裡的人,就是附近林場幹活兒的兩個工人。兩個個頭差不多、身材結實的男人,褲子都褪到膝蓋處,站在樹坑裡,前後疊摞,親密糾纏在一起,汗濕氣喘,用力衝撞著對方……
少棠變了臉色,皺眉,面無表情走開,回手一掌捂住孟小北的眼睛。
孟小北還扒開手想看,其實當時根本沒看明白,哪裡是連著的,那倆人到底幹什麼呢。
他懂個屁啊?他確實不懂這操屁股的事。
少棠還沒怎麼著,他也沒興趣偷窺這種玉米地、樹坷垃裡的風流事。另外那倆人特緊張,極為害怕,手忙腳亂提褲子。
賀少棠回頭冷冷瞟了一眼:“幹什麼呢。”
對方無言以對,半晌反駁道:“你們兩個幹什麼呢?”
賀少棠猛然轉身,眉頭皺起:“我們怎麼了?”
對方說:“你看什麼?你們倆不也光著屁股麼。”
賀少棠臉色驀地變了,眉間湧起怒容……有些話可不能亂說。這種事情,說出去是嚴重生活作風問題,肯定丟掉飯碗,甚至可能以“流氓罪”被抓起來判刑坐牢。

第十六章唐山

林地裡幾句齟齬,少棠差點兒跟那倆人打起來,也是脾氣有點兒沖,手裡又有刀。他是覺得對方說話沒譜,信口開河,你躲深山裡愛怎麼操怎麼操,誰管你操到穿腸破肚屁股開花,但是你不能這麼說我乾兒子,我兒子還小呢,乾淨著呢。
後來,是那倆男人之中聲音比較細弱的一個,捂著褲襠,跟少棠求情:“你、你千萬別告訴別人,你就當啥也沒看見,成嗎?”
另一個身材粗壯些的男人,眼神略兇狠,摟過身邊人護住,好像生怕他相好被人搶了似的。
少棠莫名發窘,老子又沒打算橫刀奪愛,你那麼狠瞪我幹嘛?
那倆人隨後穿上褲子慌裡慌張跑掉了……
父子二人也穿上衣服褲子,包裹嚴實,一路悶頭回哨所。臨進屋門,少棠突然停下腳步,叮囑道:“小北,今天沒事兒啊!回頭別跟別人提這個,別跟你爸說……別讓你爸誤會我把你帶壞了。”
孟小北問:“那兩個男的幹什麼玩兒呢?”
少棠眼含不屑:“呵……兩頭野豬發情了,湊一堆兒拱大腚呢。”
孟小北就愛刨根問底:“野豬和圈裡的豬我還都見過,我怎麼沒看見豬那樣拱啊?”
少棠:“嗯……”
孟小北:“豬屁股那麼肥,吃飽趴圈裡粗喘,怎麼拱得動啊!”
少棠“噗”的一聲,都樂了,心情一下子好轉:“算了,豬是拱不動,老子也沒本事給你現找兩頭豬拱給你看!”
在孟小北的回憶裡,少棠那個年紀,對那樣的事,就是那樣看法,神情間略帶冷漠鄙夷,認為兩個男人幹那事兒,終歸是沒羞沒臊見不得人的。在那個特定年代,遠沒到三十年後全民皆腐就地攪基的時代,這就是普通正常人的觀念。沒有向領導和公安通風報信舉報那兩個流氓犯,就夠善良厚道了。
幾名戰友圍著火爐子燒開水,吃飯,木桌上小收音機放著新聞,傳出嚴肅而沉重的女聲。
黨中央國務院發佈消息,今日淩晨三點四十二分,我國河北省唐山市發生八級強烈地震,目前震區房屋人員損失慘重。北京天津地區震感強烈,房屋大量倒塌,具體死傷人數不詳……
賀少棠蹲在火爐前,霍然放下大碗,怔住。
這人猛地站起身,腦子裡是極突兀的一片茫然。
所有人仰臉看向少棠,小斌問:“怎麼啦?你要幹什麼嘛?”
賀少棠倒吸一口氣,臉色突然焦急發白,拎起外套大步沖出哨所。
“小北他爸現在還在北京呢!!!”
……
少棠他們部隊就專門搞兵工與防範森林河流自然災害,有些見識,一聽就知道出大事了,開車帶著小北趕回廠裡,然後回營部報導,隨時待命。
當天中午,唐山發生毀滅性地震的消息已然通過電臺、廠裡大喇叭通報和群眾奔相走告口口相傳,傳遍汽車製造廠整個兒幾大片家屬宿舍區。廠房當天下午停工,許多工人湧入工會和廠領導辦公室,家屬大院門口黑壓壓一片人,大夥全都急了!
岐山山溝裡風調雨順,離北京遠著呢,這些人為什麼急?因為許多人的家都在北京,是從北京來的。
父母、兄弟姐妹、親人,他們的家,全部都在北京。
那夜,西溝無眠,萬家燈火不滅。
當時通訊條件極不發達,震區打不進電話。官方消息又極模糊隱晦,沒有即時播報具體死傷數位,然而一切蛛絲馬跡邊角的資訊都透露出來,這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唐山夷為平地,而且波及北京。
當晚,就有幾百名工人攜家帶口,堵在徹夜亮燈的廠領導辦公室門口,集體請假,要求回北京。
當初從北京過來岐山開荒建廠的青年,一共八百多人,都已人到中年。
領導說:“不能亂,我們不能亂,你們現在都要請假,工程、產量還上不上了?”
職工們說:“我們還顧得上開工,還尼瑪有心思管這月效益產量?!老子的家都沒了!”
廠領導試圖勸導,咱們耐心等北京那邊兒的消息,中央不會不管,部隊正在救災,國家不會不管你們這些人的家庭。
在廠裡幹了十多年的老人兒,幾名輩分最老的職工,悲憤地吼,“國家就是從來沒管過我們這些人的家庭!”
“咱們窩在這溝裡這麼多年,唯一念想就是北京那個家,家在哪兒呢家震成什麼樣了,爹媽是被埋了還是活著,好歹得回去看上一眼!!!”
群情激烈,憤慨,要求回京,也是多年壓抑鬱結的一股民怨,在地震大災面前發洩得淋漓盡致。
這麼些年,一撥一撥的知識青年拿到指標或者走了後門,回城了。
更多更多的人,留在這裡回不去,看不到回家的希望。當年響應號召奔赴三線報效國家的一腔熱血,青年的理想與意氣,抵不過艱苦歲月,捱不過風霜與流年。當變革的洪流闖出一道缺口,誰甘心落於人後?誰願意沉底做歷史漩渦的犧牲品?……
那一回是岐山兵工廠歷史上,第一次瀕臨工人暴動的邊緣。
全廠青壯職工聚集在操場空地上,堵在廠長辦公室門前,等待北京的來電,等來的卻是唐山人間地獄殞命幾十萬的消息。
隔壁部隊大院的官兵再一次出動,少棠他們連隊的人扛著槍,在空場四周警戒,維持秩序,勸誡威懾湧動爆發的人群。
有人衝撞士兵,想要衝擊辦公室小院的大門。
有大兵拿槍扛著人群,吼“不要再擠了,再擠開槍了”。
少棠心裡惦念孟建民安危,頻頻回頭張望人群中的孟小北。
這事就這麼寸,孟建民幾年沒有回過北京,偏偏在這麼個季節去探親,就趕上百年一遇的大地震。少棠捏著槍,皮肉攥著那冰涼的槍管子,手心頻出冷汗。孟建民這個人,就是時運不濟命運多舛,這人怎麼走到哪都撈不著個好?
建民還把孟小京也帶去北京玩兒了,那爺倆真出事可怎麼辦?
孟家老太太還在北京,家裡五六口人,八裡莊的樓塌了嗎?人都平安嗎?
孟建民要是真回不來,有個好歹,他老婆在這兒可怎麼辦?!小北可得有多難過啊!
……
男人嘴上不愛婆婆媽媽,少棠自個兒在心裡已經來回想了許多種可能性,甚至發覺孟建民這人一向敏感細膩、憂鬱多愁,怎麼偏巧不巧這之前幾個月把小北託付給他照應?這叫個什麼事兒啊?……
孟小北和他媽媽也站在人群裡,焦急卻又無助,完全茫然地站在那裡等待消息。全廠就那麼幾部能往外打的電話。山溝閉塞到如此程度,歸根結底,現在誰都不知道北京到底震成什麼樣子,有多麼嚴重。
部隊的營長不得已,親自上主席臺安撫群眾,說根據軍委領導的指示,北京只是受地震波及,損失不大,房屋倒塌不多,不會太大傷亡。可是到這份兒上,沒親眼見到,電視也不直播,誰都不相信,認為是阻撓工人回京救災的託辭。
後來混亂中,領導在臺上一眼瞅見了孟小北,瞅見馬寶純。
廠長眼眶因疲憊深陷,喉嚨沙啞,拿著高音喇叭,遙遙指向馬寶純娘倆。
“這樣,今天已經30號了,咱們就再等一天!”
“咱們等回北京探親的那幾位工友回來!”
“咱們三區一車間的老職工,孟建民,這個人大夥都知道吧,都認識吧?孟建民在廠裡這麼多年了,大夥都信得過吧?”
“他老婆和一個兒子還在這溝裡,他肯定是要回來是吧?他不可能不回來!”
所有人不約而同回過頭,看向馬寶純娘倆的反應。
廠長聲嘶力竭在喇叭裡喊:“孟建民請探親假就請到31號,咱們大夥就看他到那天能不能回來?他要是按時回來了,就說明他們家沒事!倘若他們家人都沒事,那北京城就全沒事!”
“要是到那天,孟建民沒有回來,我、我、我做主,向省裡打報告准大家請假!”
……
這時候還能有誰比馬寶純更擔憂孟建民的安危,迎著所有人的目光,像定在那裡,被戳到心口,說不出話。
人群裡有人怒問:“你們這就是拖延時間,那要是孟建民他回不來了呢!誰知道孟建民怎麼樣了有沒有被埋……咱們就在這兒傻等嗎?!!!”
人群霎時寂靜。
大夥心裡其實都這麼想,但是一般人說不出口。
“是啊,孟師傅能回來嗎……”
孟小北漆黑的眉眼虎虎生風,窄眼皮下射出兩道倔強目光,本來就野慣了的,突然爆發粗口:“我日你親爹!!!賊尼瑪的,我爸怎麼就回不來了,我爸一定會回來!!!!!”
少年一聲狼吼,當時就把周圍一群大老爺們兒吼得都不出聲了,竟然客觀上為廠領導解了圍,暴動危機暫緩。
賀少棠越過人叢縫,遙遙地盯著他的小北那時神情模樣。
他又夠不到摸不著。
十分的心疼……
當晚,賀少棠抽個空去家屬大院,敲開孟家的門。
小北媽雙眼泛紅,明顯流過淚。
賀少棠簡單勸慰幾句:“嫂子您別太掛心,我往北京打過電話,問了。北京城西面那一大片,復興門玉泉路那邊兒,解放後新蓋起來的這撥樓房都扛住了,都沒塌!我估摸著你們國棉二廠三廠那邊兒的樓房,也不會塌,你們放心。”
馬寶純關心地問:“那你家呢?你家人都平安沒事?”
少棠點頭:“我家裡都平安,軍區過來的消息說,北京沒有死什麼人。部隊消息都可靠。”
馬寶純放了半個心,客氣招呼這人進屋說話。少棠很守規矩地沒進對方家門,站在門口,因為孟建民不在家,人家家中等於“孤兒寡母”的狀態,他避嫌。
少棠說完頓了一會兒,低聲道:“你倆早點兒歇吧,我門口抽根煙就走了,晚上還要值班。”
月光在門洞內灑下一片銀白色的鄉愁,每人心頭都有家鄉的點點星光。
賀少棠蹲在單元門口,一動不動,靜靜地吸煙,咀嚼滋味。
孟小北下樓找人,慢慢地,從身後抱住少棠的肩膀,緊緊摟著。他把臉埋到他乾爹的肩窩裡,整個人趴在對方後背上,賴賴地趴著,恨不得將全身重量都託付在這個人身上。
少棠攥住小北的手腕,用力握一握,男子漢之間無聲的慰藉。
孟小北特別無畏,也不會掉淚,因為他始終堅定認為,他爸和他弟丁點兒屁事都不會有,明兒就坐火車回來了。
哭什麼,都男人了,哭有個屁用啊?
他卻看到他的少棠眼圈突然泛紅,睫毛在月光下閃爍水紋,唇上那顆小痣隨嘴唇輕微地扇動,像是真動了感情,暴露最細微的情緒。
少棠用力抹了一把臉,也有些不好意思,對孟小北笑笑:“我是我們家最大的,我沒哥哥,我還真把你爸當我大哥了。”
……

第十七章夾道歡迎

第二天,七月三十一號,孟建民終究還是回來了,而且是平平安安,什麼事兒都沒有,令所有人意外地驚喜。
再說孟建民這趟回來,他自個兒都沒想到,他受到廠裡前所未有的禮遇。
他帶小京一下火車,月臺上接站的人群裡,遙遙竟瞅見有人舉著白紙黑字的大號牌子尋人,上面寫著他名字!
他們廠廠長在廠裡大操場上安撫那群靜坐的職工,走不開,他們廠副廠長親自來火車站迎接孟師傅回廠!
副廠長白襯衫都洇著汗,幾縷頭髮疲憊地摟在大腦瓢上,模樣有幾分滑稽,見著他竟然眼眶都濕潤了,緊緊握住他的手:“建民啊,你可回來啦!我們全廠人都熱切盼著你回來啊!!!”
孟建民有點兒摸不到頭腦:“你們怎麼了?盼我幹嘛啊?”
副廠長搖頭哀歎,苦笑:“老孟你要再不回來,我們半個廠子的職工都準備開大卡車拉著物資千里迢迢去北京救災了!”
孟建民一普通工人,建廠第一批老職工,在這地兒幹了十多年的,以前從來沒坐過廠長專車呢,可享受到特殊待遇了。他坐小車進廠門時,全廠職工接到消息,許多人走出廠房在兩旁夾道歡迎——可算有一個從地震災區回來的大活人了!那感覺,就好比他們岐山兵工廠當年敲鑼打鼓掛大紅花迎接土產液壓精確切割機進廠的盛況,就只差沒有扭腰鼓唱大秦腔了。
當天,孟建民被廠長請上臺,給全廠職工講話,告訴大家地震北京的真實情形。
台下黑壓壓一片人,指指點點,許多人興奮地如同看見自家親人,孟師傅勝似親人呐。
“孟師傅跟他們家老二都沒事嘛,沒有被埋!”
“孟建民他父母都在那邊,他還有四個妹妹,一大家子人呢,他既然能按時回廠,就說明他一大家子都平安無恙,要不然他肯定絆在那邊就回不來!北京的樓房都沒塌!”
孟建民講了很多,彙報那日淩晨狀況、他在北京的見聞,讓大傢伙放心,不用抄傢伙暴動鬧去北京了。
“城裡怪亂的,各家都忙著自救,政府發放帳篷物資呢,你們回去幹嘛?添亂麼,城裡也盛不下咱們這麼多人都湧進去!”
孟建民開句玩笑。
有人問:“這會兒城裡那些人到底都住在哪?能回家住嗎?還是都睡大馬路上啊?!能有吃有穿嗎,夜裡受凍嗎?那是我們爹媽,我們還是心裡掛著啊!”
孟建民喉嚨忽然哽住,頓了片刻,平靜地說:“基本都回家睡覺了,房子都沒有塌掉,我這一路上一個死人都沒見到。”
動盪的人心逐漸平復。經此一役,孟師傅在廠內又出一回名兒,作為建廠元老級職工,工友之間威望又高了一截。
孟建民回來後就先給少棠掛個電話,知道對方一定擔心他。
少棠那天辦完公事,都沒去食堂吃飯,餓著肚子一路小跑跑進家屬大院,屁顛顛兒去吃他嫂子做的飯。
少棠制服敞著穿,胳肢窩下夾著東西,在院子裡偷偷塞給孟建民。
孟建民一看:“又是西鳳,你哪弄來的!”
少棠笑得天真:“搞來的唄。”
孟小北背著手走過來:“爸您可回來了——您沒回來那天,我乾爹就為您,都哭了!”
賀少棠臉色頓時窘迫:“胡說,誰哭了?!”
孟小北哈哈大笑,隨後就被他乾爹一把擒住,夾到腋下。少棠有點兒不好意思,抱著孟小北一路跑進樓道,在沒人處伸到小北褲腰裡捏他小雞兒,捏得孟小北哎呦哎呦。
哥倆徹夜長談,喝掉一瓶白酒……
兩個男人盤腿坐在床上,孟建民懷裡摟著小京,賀少棠懷裡捏固著小北,那感覺就好像倆兒子一人有一個爹。小孩表露感情相對直白,說不出三句話,立刻就看出哪個跟哪個更親、更黏糊。
孟建民說,那晚淩晨地震,他們全家人都晃醒了。全樓居民從樓裡跑出來。
他們國棉二廠三廠宿舍區,是紡織部下屬國營大企業的家屬宿舍,專門為安置當時大批進京棉紡廠職工的,屬於北京五十年代建成的最高檔先進的一批樓房,有水有氣。坡頂紅磚的仿民國式洋樓房,建築相當結實,房子震悠了,但是沒塌!
後半夜正睡得熟,尤其又是夏天,很多人是光脊樑穿小褲衩驚恐萬狀地跑出來的。女孩子們光著跑出來,一看房子沒塌,又跑回去,穿上衣服再跑出來。孟建民穿的背心內褲,安撫好爹媽和他幾個妹妹,後來又冒險跑回樓去,抱下幾大床棉被……
地震第二日,餘震小震不斷,廣播裡又不斷傳來唐山的壞消息,到處都傳唐山死了幾十萬人。北京人民也陷在恐懼之中,都不敢回家睡覺,所有人都睡在樓前的空地上。每家劃出四米見方一塊範圍,鋪上被褥,一家人擠睡在一處,互為依靠。
孟小京這倒楣孩子,頭一回來北京玩兒,就遭了罪。那幾天還生痱子了,買不著痱子粉,夜裡睡露天地鋪又生了感冒,冷熱交加,鼻涕眼淚橫流。再說帳篷,哪那麼容易搞到?震後開始的一個星期,根本就沒有人來發放帳篷,全部都是自救。二廠合作社都被饑腸轆轆的災民把鐵柵欄門卸掉,將糧油米麵一搶而空。
孟建民想給廠裡打長途電話拖延歸期,他家老太太思想覺悟高,逼著他趕緊回,“你不是廠裡勞動模範麼!”
他的大妹妹與大妹夫將他送至火車站,不舍而別。去北京站那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卷著鋪蓋流連大街的災民、受損的搖搖欲墜的平房、往來呼嘯的軍車。
孟建民喝酒喝得臉龐眼眶皆紅,眼裡有一絲水光。
“少棠,你說,我能跟大夥照實說嗎。”
“我也不忍心,那是我們的爹媽啊!”
“誰心裡能不掛著,我能告訴他們咱們爹媽那麼大歲數了這些天都睡在大街上啊……”
少棠拍拍孟建民肩膀。他看得出,孟建民這人內心柔軟,有一股子憂國憂民悲天憫人的書生氣質。
孟小北聽著他爸的訴說,看孟小京兩個指頭捏著衛生紙擤鼻涕的小傻樣,愈發同情起他弟弟。他這些日子跟乾爹混在一處,小樹林裡的兵營哨所別有洞天,日子不要太逍遙自在,爽得心中都有愧。
賀少棠關心地問:“你母親身體還好?老兩口自己在北京行嗎?”
孟建民笑說:“我媽年輕時候就特能幹,一個人養出五個孩子操持一大家子,能不利索嗎。我媽還總提起你,問少棠呢,少棠怎麼不來北京來我呢!”
孟小北嘎巴嘎巴啃著羊拐骨,騰出嘴巴來說:“奶奶肯定不是這麼說的。奶奶肯定說的是,勺燙捏,勺燙咋也不來碑景看俺咧!”
孟小北就這天賦。孟小京被逗得嘎嘎嘎地樂,賀少棠也樂,很寵溺地揉揉小北的頭髮:“你兒子這回可牛逼了,一個人兒震住全廠。”
孟建民說:“我媽念叨跟你有緣,特喜歡你,還說下回認你當乾兒子。”
賀少棠表情很認真:“好。”
孟建民:“我說老太太了,人家有家,人家家裡什麼情況,幹部家庭,你哪裡夠資格給人當乾媽。 ”
“怎麼不夠資格。”賀少棠低頭抿乾一盅白酒,“我都沒媽了。”
孟建民愣神:“……這樣啊。”
“喝酒吧。”
“以後就一家人。”
那晚少棠破天荒地睡在孟家。
這人一開始還不太好意思,他一個年輕的單身男人,對方家裡有嫂子,不方便。
後來酒意上頭,臉也紅通通燒起來,盛情難卻,就穿著背心長褲睡了。
這回是馬寶純摟著孟小京睡小床,孟建民賀少棠睡大床,中間夾一個孟小北。
孟小北像一條大蟲子,在被窩裡拱來拱去,可美了。少棠與孟建民酒逢知己,徹夜難眠,一直斷斷續續天南海北聊著。孟小北抬眼看左邊,又瞅右邊,左手是親爹,右手是乾爹,你小北爺爺這日子過得多麼的舒坦!
他不敢鬧他爸,但是就敢鬧少棠,專揀最寵他的那個欺負和膩歪。他一條腿摽對方身上,用沒毛的小腿與有毛的大粗腿互相鬥架,後來摟著少棠的腰睡著了,哈喇子黏黏糊糊蹭對方一胸口!
半夜裡,少棠起夜。
啤酒白酒都喝了許多,有點兒高了,上頭,但又沒到醉的程度,最是醺醺然的美妙感覺。少棠搖搖晃晃起身,繞開嫂子睡的小床時還很不好意思,盡力側身,手扶著桌,腰部後仰,細腰小心翼翼蹭過去的。
黑燈瞎火,孟小北從身後撲過來。
少棠壓低聲音:“別鬧,老子撒尿。”
孟小北也悄悄的:“我也撒尿。”
關著門,倆人在廁所裡,少棠隨意地解褲腰帶,臉燙得紅熱紅熱的,笑著一擺頭:“你先。”
孟小北拉下短褲:“小爺給你滋個遠的。”
少棠:“咱倆誰遠?”
孟小北挑釁:“比比看啊。”
賀少棠是帶著醉意,笑出來的模樣眼睛都含水:“泥壺小嘴兒,沒有半寸長,還跟我比。”
廁所是個白瓷蹲坑,倆人還真的比了,各自退後一尺抵著門,拉開內褲褲襠!
少棠低呼:“餓日啊,混蛋孟小北!你都弄外邊兒了!……”
孟小北:“呵呵呵呵……嘿嘿嘿……哈哈哈哈!”
小黑屋裡一陣雞飛狗跳,少棠醉醺醺的,站都快站不穩,自己褲腰沒來得及提上,手忙腳亂給乾兒子闖的禍收拾擦地,怕他大哥嫂子知道他倆偷摸幹這種猥瑣事兒。
少棠一彎腰,軍褲鬆鬆垮垮掛在胯上,露出半個結實的屁股。
和以前看見時感覺已不一樣。燈下,挺白,還半遮半露。
……
孟小北精神世界裡的好日子也要到頭了。他爸決定送他去北京,離開西溝這個地方。
他爸跟他安撫談心,小北低頭想了片刻,頭一句話是問,“那我乾爹還留在溝裡,以後我見不著他了?”
親父母畢竟是親的,哪怕不在一個地方生活,仍有一條血緣紐帶牽連著,一輩子掙不脫擰不斷。然後少棠與他並不沾親,孟小北頭一個念頭就是,以後不在一起玩兒了,就要生分了吧?過三年五載,還記得他孟小北是誰?!
他也沒問他弟孟小京是不是一起去北京,沒問小胖子申大偉去不去,更不問他們班學習最好長得漂亮還老借給他作業抄的劉曉洋去不去!以後都沒作業抄了!
孟建民輕捏老大的耳朵,笑容複雜:“你就惦記你乾爹,腦子裡都快沒有你親爹媽了!”
孟小北辯解:“我哪有!你和媽能常來北京看我,他得在廠裡找個阿姨結婚吧,就跟你當初一樣,然後就不來找我玩兒了。”
孟建民瞅了小北一眼:“你懂得還不少……少棠可能也回去。”
“他家本來就在北京,他要調回北京軍區的部隊。”
孟小北那晚伏在小書桌上,在作業本上專心畫小人兒,發展他的業餘興趣愛好。也不知怎的,心裡被一股氣血湧著,腦海裡就湧現那天在水潭邊小樹林裡看到的兩個人,就畫了下來。
少年時代的腦構造與記憶世界是奇妙的,總有一些東西,令人印象極其深刻,揮之不去。拿孟小北來說,他童年記憶中最好吃的一頓飯是深山哨所裡一頓狗肉火鍋,他最快樂的少年時光是和少棠一起在水潭洗澡、山上唱歌放羊,他記憶裡最受震動且隱秘不可宣揚的場面,就是在樹林裡看到兩個男人光屁股貼在一起。
他的年紀還沒有明確的性意識,無論異性或是同性親密行為他都不理解,純粹只是忘不掉那個場面,深深的奇妙的刺激,又不敢對別人說。換句話說,那倆男的到底幹嘛玩兒呢,玩兒得很爽嗎,他就沒弄懂!即便沒懂,那場面大約是怎麼幹的,他清楚地記下來了!
對乾爹他也沒好意思說,在紙上亂塗亂畫兩個男人的裸體,腦裡胡思亂想兩頭野豬如何拱大腚呢?然後又趕緊將那張紙撕得粉碎,丟茅坑眼兒裡沖掉了。
那個裸男的下半截畫的,太像那天晚上,從身後瞅見的他乾爹的好屁股。
燈下。
好像很白。
好就好在,半遮半露。
……

第十八章山丹丹

孟小北心裡有了小九九,他小乾爹那邊兒也沒過消停日子。
賀少棠決定調回北京,也不完全因為他乾兒子孟小北,沒聽說過老子追隨兒子走的。
他小舅賀誠打過好幾趟長途電話,在電話裡找他談人生理想,談出路前程。賀誠那個人,既開明又精明,很會揣摩年輕人的心,具體也不知怎麼威逼利誘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總之少棠最後屈服了。
他這年紀,站在人生岔路口上,他早晚要挪窩,也不能在西溝混吃混黑一輩子。就連孟建民都知道給兒子尋出路找個奔頭,少棠自己也懂人事。
少棠臨回北京前一個月,村頭玉米地旁邊,再次遇見他的老熟人段紅宇。
段紅宇仍梳一頭朝天刺著的不服帖的黑髮,帥氣的一張臉,透著洗脫不掉的渾賴稚氣,邪帥邪帥的勁兒。
少棠皺眉一瞧,紅宇單手撐一隻拐,挺帥一個少爺,不幸一條腿瘸掉了!
這人終歸因為去年夏天那一場工農武鬥,被一群村民用大砍刀把腿砍傷,當時送到縣城醫院治腿。小地方手術條件有限,耽誤了,從此走路不太利索。廠裡職工背地都說,活該,鬧騰唄,報應!這回成一隻瘸腿公雞,三條腿就他媽剩兩條腿了,看這廝還能怎麼禍害!
段紅宇歪著脖冷笑:“少棠,咱哥們兒好久沒見。”
少棠點點頭,遞過一顆煙,對方落魄,心裡也怪不落忍,畢竟從小看大的。
段紅宇費力跩了幾步,走上跟前:“哥們兒都聽說啦,你也要回北京,調到你小舅舅那兒當官?咱倆前後腳一起走啊,終歸還要一條路!”
少棠不置可否。他舅跟他談過,是念軍校進總參,還是去軍區基層,還沒個準譜。
段紅宇笑容裡夾雜一絲苦意、不忿、不甘心:“賀少棠,咱倆認識這麼多年,你可真忍心!”
“你這人心最硬了!”
“眼瞧著我折一條腿,你不管我,混蛋。”
“那天我都看見了,你護著個孩子跑了,那孩子忑麼是你親爹啊,他是你祖宗啊,你跟抱祖宗牌位似的死抱著那小子?!”
段紅宇心裡計較的甚至都不是自己折一條腿,他反正回北京照樣是海澱軍區小霸王,他怕過誰?
他在乎的是他出事那天,被一群人拿大刀片子追砍,他眼瞅少棠從他身邊不遠處殺開一條血路,卻不是飛身英雄救“美”來搭救他這個倒楣蛋,是奮不顧身救別人去了!
少棠口氣帶嘲:“真對不住啊,那天……真沒想到你能受這麼重的傷。”
段紅宇一撇嘴:“哼,你不是沒想到,你是沒長那心。”
少棠揶揄對方:“你丫不是很能打麼,你不是海澱大院以一敵六麼!”
段紅宇垂頭喪氣:“虎落平陽被幾條狗追!”
賀少棠由衷說了一句:“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該長長心了!以後別混鬧了,去部隊歷練歷練。”
段紅宇挖苦道:“你都被人民軍隊折磨歷練成這副德性,我還是拉倒吧。”
也是離別傷感,就好像鳥將離巢,對西溝這蠻荒地方竟也生出一絲惆悵,對故舊之交也生出憐憫。賀少棠迎著夕陽,橘紅色霞光在半邊臉鍍上金色光彩,臉龐線條驀然柔和,挺好看的,比三年前剛穿上軍裝時,更顯成熟穩重,很有男人味兒。段紅宇盯著這人看了許久,眉眼流氣之間突然柔軟:“少棠……我問你句話,你可要老實說,甭來假招的再騙我。”
少棠:“嗯?”
段紅宇說:“咱倆從小一個院長大,當年在皇城根腳下一起打過架,砸過車,砍過人,現在年紀大了,才生分了。我一直對你不錯,沒欺負過你,是吧?”
少棠冷笑:“我一男的,你也沒法兒‘禍害’我,你能欺負我什麼?”
段紅宇:“我跟人打聽了,你在廠裡認了個乾兒子,你跟一車間那個叫孟建民的工人,你們倆處得特別鐵,老在一處喝酒。”
少棠眯眼:“你想說啥?”
段紅宇:“你怎麼就……跟那個姓孟的,關係到那份上了?!你還睡他們家!拿人家兒子都當你兒子養了!”
少棠:“我怎麼了?”
段紅宇簡直流露出幾分不依不饒的怨婦氣:“難不成那禿小子是你倆生出來的啊,是你兒子啊?孟建民長得確實挺帥,我們兵工廠論長相最英俊的一男的,你是不是跟孟建民他媽的有一腿啊?!!!”
少棠:“……”
少棠極其莫名,黑眉擰成疙瘩,半晌罵出一句粗話:“你個狗日的,滾蛋!別跟我扯淡!”
段紅宇這麼多年琢磨的心事,就他自己知道。他是越琢磨越瞎,徹底想岔了,思路歪掉了。
瘦版“趙丹”濃眉大眼的多麼帥啊!想當年也就是沒有校花廠花這類流行稱謂,倘若有,孟建民這號人絕對是岐山兵工廠的“廠草”!
或者說,就連段公子一個外人都瞧出有些事情不對勁,少棠自己當時都毫無知覺。你賀少棠與孟家人無血緣又不是故舊,都不是一個社會階層,門不當戶不對,你憑什麼跟姓孟的混那麼鐵,這是什麼感情?!
段紅宇臉色潮紅,俊臉與少棠貼得很近,彼此呼吸對方鼻息。段紅宇問:“少棠,我就是想‘禍害’你呢?”
這人往前一靠,體重就摞上來!賀少棠反應敏捷腿腳也利索,迅速後撤躲開!
腿腳不靈的是段少爺,一撲撲了個空,甩開拐杖想抱人。段紅宇難得認真一回,盯住少棠唇上那顆小痦子,是動了真情,說出口的當真是一篇真心話,粗喘著瞄準少棠嘴邊的痣親下去!
這一口沒吃著香肉,沒親到,撞下巴頦上了,撞出“嘭”的一聲,特響!倆人都疼得“嗷”一聲,這人然後一頭栽到一堆玉米秸稈上,極其狼狽。
賀少棠捂著下巴,疼,又搓火,真是一肚子冤氣,倒楣催的,真想下腳踹人。
“段紅宇你不是有毛病吧,你腿壞了腦袋也讓人砍漏了吧!”
段紅宇陷在秸稈堆裡出不來,遮遮蠍蠍嚷道:“哎呦,少棠你拉我出來!我不就日過一個女的麼,我還告訴你真心話,少棠,我對女的沒真心,我也沒跟過男的,我真心就對你一人兒,我對你可是守身如玉啊我!”
少棠上去踹了一腳,罵:“我操你守身如玉個鬼,說出來噁心全西溝的人。”
段紅宇賠笑嚷道:“你跑什麼你,你他媽還是男人嗎!我不就是想親你一口嗎有什麼了不起,我又打不過你、又不會強姦你!”
賀少棠笑著罵的,帶著鄙夷:“日你老娘!”
段紅宇笑得很無賴,偏又有那麼一絲多年求而不得的心酸苦悶:“你日我媽幹嘛啊,她都五十多了皺皮老臉的,你還是日我吧!”
少棠:“……”
段紅宇聲音軟了,表情沮喪:“少棠……唉……”
少棠歪著頭,斜睨對方,一字一句地說:“段紅宇我說實話,老子對那種事沒興趣,對日你的屁股也不來興趣,你找別人吧。”
“以後滾我遠點兒啊。”
賀少棠手指夾著煙,扭頭走人,把對方留坑裡了。
段紅宇那時總結出一句話:“姓賀的你丫別跟我裝!不是我不正常,是你也不正常了!”
這人盯著賀少棠的背影,目光之中也有幾分變態的執著深情——壞小子也可以是情種。
段家少爺心想,姓賀的你就是扭捏作態嘛,磨磨嘰嘰不給咱一個爽快。老子回北京了,你也要回北京,咱倆來日方長!
……
少棠匆匆跑回軍營,在水房裡洗一把臉,抹掉下巴上沾染到的對方的氣息。
他倒也沒過分大驚小怪。被段紅宇舔一口下巴,無非就像玉米地裡踩了一腳羊糞,踩就踩了,鞋底刷乾淨,下回躲著那廝走路。
某種意義上,段紅宇這一出性騷擾的小插曲,也是對少棠的“啟蒙”,讓他清楚瞭解,自個兒身邊原來真有那種人,段紅宇喜歡男的,同性戀,還說喜歡他!少棠偶爾忍不住捫心自問,老子與孟建民清清白白,這是怎麼地了?有人說閒話?
孟家大哥長得再英俊,能帥到讓咱對一個爺們兒產生想法?溝裡雖然憋得上火,還不至於如此饑不擇食。
或者自己做得太出圈,太離譜,對人家太好了,太上趕著了。從小到大二十年了,咱這樣關心過一個人、疼過人嗎?可為什麼就對孟家父子那麼放不下呢,怎麼這麼喜歡呢……
少棠有那麼三五天沒去乾兒子家陪玩兒和檢查暑期作業,他的小狼崽子又出狀況了。
孟建民在小北課本裡發現一張字條留言,趕忙電話通知少棠,這小混球又跑了!
孟小北留的字條裡寫道:
“爸爸媽媽:我去後山上看我的羊群和太陽。你兩個不用咋咋呼呼來找我,不用擔心,我會回來的!”
他的羊群和太陽?孟建民說,這孩子又出什麼么蛾子?
賀少棠看過字條,那一筆長蟲似的賴字兒,果然是他很熊的乾兒子寫出來的。
……
那天,少棠在後山山梁梁那一大片金黃的草杆叢裡,找到孟小北,就他知道的秘密地點。
山上草木間,點綴鮮豔的山丹丹花,像一片一片紅綢。
山梁上的少年,懶洋洋躺在大石頭上,額頭發簾被風吹起,手臂黝黑,曬著太陽,恣意又逍遙。孟小北眼神躍過雲彩,眺望天的盡頭,山溝外的未知,他即將要去的地方,嚮往屬於他的自由與開闊人生……
那時的孟小北,身材纖瘦,骨骼硬朗,渾身的個性都抿在嘴角處。
半人高的草叢,賀少棠用一根小棍撩著草,晃著身形,慢慢走過去,一身白襯衫,軍綠長褲。遙望山間那個眉目倔強身材細瘦卻又極有韌勁的少年小北,突然明白心中牽掛放不下的,究竟是誰。
少棠沒問孟小北為什麼來這兒。
小北也不用問少棠怎麼能找到這兒來,早就心有靈犀。
少棠一把將乾兒子拽起來,一拍屁股蛋,趕馬駒子似的:“駕!走了!想玩兒什麼,說,老子陪你一天。”
……
“趕羊!”
“唱歌!”
“我要打獵!我想獵一頭活的野豬!”
……
大男孩與小男孩,瘋跑著,雙雙沖進深幽幽的草叢,徹底拋掉壓在肩頭心間的惆悵,高聲吆喝著,打著哨子。
少棠說,熱,老子把衣服扒了。
小北說,老子也扒了。
兩人脫得精光,各自剩一條小褲衩,舒服爽快地大笑,然後把衣服用木棍挑著掛在一棵樹上,豪氣干雲。
少棠身材很好,肥瘦相宜,肩膀寬闊,腰部柔韌,雙腿又顯修長,飛奔在山梁上,肩頭脊背顏色與褐色山脊融為一體,極和諧完美。孟小北印象特清楚,那時糙爺們兒穿的褲頭,大都是淺藍色寬鬆的三角褲,並不性感修身,沒有後來那些時髦彈力緊身性感子彈頭款式。然而穿別人身上囊揣樣兒的一條破褲頭,穿在少棠胯上,就能顯出那個前凸後翹的線條,前面鼓,後面翹,男人雄風一覽無餘,就是一頭褐色的漂亮的狼,跑在山間,皮毛與肌肉華麗抖動……
孟小北盯著看了好久。他的小乾爹,就是這岐山西溝裡、黃土高原上,最帥最有魅力一個爺們兒。
少年時代的印象是神奇而深刻的,一生不可磨滅。一直到後來,孟小北一直堅定認為,沒人能超越他心目中的少棠。
少棠教給小北在山上“踩點兒”,辨認大型動物的腳印糞便。
少棠說:“樹皮蹭過,這個高度,這就是一頭成年野豬!”
小北問:“怎麼就不是牛呢?”
少棠說:“瓜蛋,這山上陡,林子密,牛爬不上來,再說家養的牛在圈裡有吃有喝吃飽就睡,它爬上來幹什麼!野豬找不著糧食餓瘋了才到處鑽。”
賀少棠是用食堂大鍋煉出來的羊油渣子,釣野豬上鉤。這油渣多麼好的東西,煉成焦黃乾脆,那年代最好吃的零食,可香了。
小北問:“乾爹,這林子裡……有老虎麼?咱能碰上麼?”
少棠:“你覺著能有麼?”
小北說:“我們老師上課講的,秦嶺有華南虎!”
少棠伸手捏他臉,笑道:“你們老師照本宣科,講的十年前老黃曆了!我在溝裡混好多年,一隻老虎都沒見著過!六十年代大躍進大生產,開荒種地,就被消滅差不多了。”
兩人都極有耐心,在野豬常走的小徑上埋伏,潛藏在一株大樹上,足足等了兩個多鐘頭,直到傍晚。小北貓著腰,極力模仿他乾爹埋伏時的姿勢。少棠在樹杈間側伏,一動都不動,目光沉靜……
少棠雙眼突然漆黑,眯細,用俐落的手勢告訴小北:野豬來了!
他們還真逮到一頭體沉且彪悍的野豬。
野豬踏中套索誘餌,瞬間竭力掙扎,一聲嘶鳴,聲音竟相當尖利!孟小北緊張得一手扯住繩索,一手抱住樹杈,胡亂喊著,少棠,少棠!怎麼辦啊,救命啊,爺要被扯下去啦,啊啊啊救命!
少棠手拎一條帶鎖喉鋼圈的套索,就那樣縱身一跳,從樹上跳下去!
少棠一跳就吸引住野豬注意力。他壓低身形,側身持刀護身,一手持套索,慢慢迂回行進,消耗野豬體力。野豬噴著粗重鼻息,左右奔突,瘋狂撞樹,孟小北在樹上與野豬一起扯嗓子嚎叫。少棠一腳蹬著樹幹借力,奮力用鋼圈抽打,鎖住兇悍野豬的脖頸,勒住鬃毛!……
小北嚷:“乾爹,你內褲都快刮掉了!”
少棠臉頰淌汗,幾乎光腚,像深山老林子裡的野人、老獵手,跟樹上的人勾勾手:“抓著了!”
賀少棠屁股可能比較香。那豬方才幾次發動攻擊,都是照著這人屁股啃上去,吭哧吭哧啃咬,被少棠躲開,褲頭差點兒扯沒!
野豬兩隻小眼睛憋得血紅血紅,發出近乎絕望淒厲的嗥叫。
樹林裡窸窸窣窣,兩頭小豬仔拱出來,朝它們的豬媽撲過去,驚恐地鑽來鑽去,哀鳴。
少棠與孟小北並排蹲在樹杈子上,這一看就看定住了,都不說話……
豬之將亡,其鳴也哀。孟小北那時聽著,心裡都怪不落忍,剛才還想著燉一鍋噴香的紅燒豬肉。
孟小北嘴裡叼個草棍,突然說:“這野豬是頭母豬,還帶倆小崽兒呢。”
少棠點頭:“野豬都是母的帶崽兒,公的只管生不管養。”
孟小北說:“那咱要是把這頭母豬宰了,小豬就沒媽媽了,也怪可憐的。”
少棠說:“你可以把小崽兒也宰了,烤小乳豬更好吃!”
孟小北一聽就皺眉,用心權衡情感與個人利益,半晌道:“乾爹,咱把這豬放了吧,別殺了。”
少棠嘴角一歪:“你的紅燒野豬肉、煙熏豬蹄不要了?”
孟小北特別爺們兒的一甩頭,小眯眼兒很酷:“算了算了,別誘惑我,我不吃它們啦!”
少棠笑了,噗得吐出草棍。
倆人仍然任何嚴肅話題都未提及,那天卻又好像,把什麼心事都說出來了,心都倒了出來。
母野豬被鬆開,驟然獲得釋放,如獲新生,脖頸上還帶著血痕。它兇悍地又撞了幾下大樹幹,撞得樹上倆人抱一起晃了又晃,相當驚險!母豬未敢戀戰,用鼻子親昵拱它的小崽兒,帶著一對雙胞小豬崽,迅速逃走,鑽進樹林,頭也不回……
折騰一天,野豬肉一口也沒吃到,餓著肚子。兩個人赤條條的,就站在那道山梁上,望著半山的羊群,迎著即將墜落的夕陽,扯開喉嚨,放聲唱歌,十裡八鄉的羊和鳥都給唱跑了!
天邊紅霞鑲著燦爛的金邊,把少棠和小北的臉和胸膛映成赤紅色,心也是紅撲撲跳動著的。
小北跟著學,一起唱,山丹丹兒滴那個開——花——呦——紅——豔——豔——
他乾爹的內褲後屁股,被野豬獠牙刮破一個大洞。
孟小北哈哈大笑:“乾爹,穿屁簾子了!這回可是開襠褲!”
賀少棠滿不在乎,一挑眉:“你沒穿過開襠?”
孟小北痞痞地翹起嘴角:“爺早就過了穿開襠褲的年紀!你又活抽回去了,來讓我摸摸!”
孟小北沒大沒小,伸手摸進那個洞,摸到對方屁股縫,揉了一把。
少棠:“噯……別鬧!”
小北:“哈哈哈哈!!!”
屁股上都是肌肉,手感不硬不軟,相當飽滿圓潤。
賀少棠一把薅住他,反守為攻,兇狠地勒住他脖子,手臂像鐵箍,牢牢箍住!
倆人打打鬧鬧,互相掐。小北脖子被擒,喘不上氣兒,臉憋通紅,撅著腚固呦……倆人胸膛撞在一起,小北胸前還掛著銅彈殼項墜。完全就是下意識的,少棠湊過嘴來,在小北憋紅了的帶疤的額頭上,重重親了一口。
很動感情,很寵。
孟小北靠在對方身側,呼吸身體裡暖烘烘的汗味兒。天邊紅霞收盡最後一縷豔光,心口殘留光明與暖意。
眼前這個人,彷彿就是他記憶中岐山西溝的全部,少年時代獨屬於他的那一份美好,故鄉的味道。

第十九章人口就是生產力

十年浩劫結束之期,國家撥亂反正,百廢待興,改革開放前奏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吹到這片歷經苦難的黃土地。
孟小北踏上去往北京的火車,他爸媽親自送他至寶雞火車站。這一趟,他是跟他乾爹一起走的,肩上扛著二人全部行李家當,以及一大堆帶給北京親戚的西溝土特產。
孟小北行李很沉,裡面還有馬寶純特意給他織的三條毛褲,考量著他將來的身材,織了小中大三種尺寸,兒子小學穿一條,初中長高了穿下一條,高中再長高就穿第三條。一片苦心,只是孟小北那時狼心狗肺的也未必體諒。
孟建民那時是多麼信任賀少棠,滿腔的信賴與希冀,全部交付到少棠手中,把兒子交給對方帶。
這也就是在當年,家裡人口多,男孩子都實行放養,四五歲打醬油,七八歲上街混,十五六歲就都送走當兵或者參加工作去了,時代使然。
孟建民拉著少棠的胳膊,在月臺角落裡抽了一根交心的煙。
孟建民說:“我媽我爸年紀大,老人帶孫子,容易過分寵,把孩子寵得帶歪了,你幫我管教那臭小子!”
少棠點頭:“我知道。”
孟建民又說:“那小子性子野!他不聽話,你就拿皮帶抽,你抽他我絕對沒二話。你也是他爹!”
少棠笑道:“這沒的說,他聽我話。”
孟建民還說:“老人畢竟年紀大了,有的事情可能弄不動了,麻煩你多幫著……”
少棠很正經地點頭:“你放心,我都明白。”
孟小北蹲行李包上,斜眼偷聽,心裡默默地想:誰寵我寵得帶歪了?這世上還能有第二個人比我小乾爹更寵我?
寶雞火車站是大站,極為擁擠,人流熙攘,有人拉出紅色大橫幅,“歡送西溝子弟兵進京”什麼的。
岐山一個團的官兵調往駐京某部隊,小北這次是跟著一車皮大兵,蹭個座位一起上京。
七十年代末期,物資仍然匱乏,棉被都是緊俏物資,家裡一人一被,人走到哪,鋪蓋卷都要背著。更何況孟小北的被子是他奶奶從北京帶來的緞子被面,都不是普通人用的線綈被面。緞被是一般人家結婚才買的高級貨,一床被子值十幾二十塊錢呢。
他乾爹取笑他:“被子扛好,別半道丟了,這床被子還要蓋到你結婚娶媳婦。”
小北那時眉眼間已顯露出酷勁兒,小大人樣兒:“我娶媳婦還早著,我不著急。”
少棠:“過幾年就該猴急了。”
小北:“乾爹,我看你挺猴急的,你那條棉被那麼破,要不然把我這個好的換給你,你娶媳婦用?!”
賀少棠咬著煙一笑,口氣更加的跩:“我真用不著!老子赤條條一毛兒都沒有,你看著吧,也有姑娘上趕著樂意跟我好!”
小北壞笑著問:“乾爹,你那個文藝宣傳隊的小耿阿姨,怎麼樣了啊,沒跟你一起回北京啊,那可怎麼辦?”
旁邊小斌接茬兒,拿手狠狠一指,表情充滿嫉妒恨:“孟小北你土鼈了吧,什麼文藝宣傳隊啊,我告訴你吧,那小子在北京還有人呢!部隊文工團的,漂亮著呢!”
孟小北心裡琢磨了,少棠竟然還有呢,部隊文工團的……
老式綠皮大火車,在鐵道上轟隆隆地啟動,拉著響亮的汽笛,冒出滾滾黑煙。
座位是面對面的六人一小桌,孟小北霸住桌子,一路啃著少棠給他帶的好吃的麵包和餅乾,充滿對新生活的嚮往。
再說他們這一撥人回來北京以後,稍事安頓,開始解決最根本的衣食住行問題。
畢竟,對於孟家人來說,家裡猛地多出一個能跑會鬧要吃飯的大孫子出來!
賀少棠先期將孩子送到,然後回部隊報導去了,跑各種手續、關係,輾轉就是若干天。等他假日再去到孟家,一踏進這家門,發現小北竟然還沒安置好——這孩子沒地兒住了!
少棠提著煙酒,一進孟家大門就驚著了,孟家不大的兩間屋裡,滿滿堂堂站了有不下十一二口子人!
賀少棠一身白襯衫和軍褲,初見面收斂含蓄,向各人點頭問好,很端莊穩重。
廚房油煙嗆口,過道人來人往,裡屋窗口掛一大串山東大蒜頭。
孟建民的大妹妹,家裡管事兒的“大拿”,嗓門最大的,回頭一看是他,問:“這就是那個,那個,小北這就是你那個叫‘乾爹’的叔叔?……噯,他不是要跟你一塊兒來咱媽家裡住吧?!”
少棠一聽趕忙撇清:“我不住您這兒……我住部隊宿舍。”
這等於是孟小北的大姑。
小北他親爹有四個妹妹,因此孟小北還有二姑、三姑和小姑!
少棠往屋裡這仔細一尋麼,心想,真可以的,孟家當真人口興旺,孩子真不老少的。五六十年代革命領袖一揮手,人口與生產建設一起實行大躍進,那時候講究人多就是生產力啊,要求多生,鼓勵多生,生孩子你可是為咱國家做貢獻呢。孟家老太太在十年間,一口氣不間斷生了五個,基本上是兩年造出一孩子。
結果咱國家的生產力沒能實現躍進,人口基數呈幾何極數飆飛起來了,這戶平民大家庭就是典型的縮影。
再說孟家情況,孟小北他大姑二姑已經嫁出去,成了家,原本都不會在娘家住。三姑已經談了物件,快領證了很快就要捲舖蓋去跟婆家住。只有小姑年輕尚無著落。
就這天,恰好,孟小北四個姑姑全在這兒!
大姑帶外孫女過來看姥姥,小女孩乖巧可人疼,算是小北的表妹。
二姑帶外孫子坐在小屋炕上,生悶氣呢,跟老公吵架,跑回娘家住了!
孟奶奶拎著擀麵杖,在廚房砧板上用力和麵,也生著氣:“建霞俺告訴你,你給俺趕緊自己家去!別在俺這住,俺這沒你住的地方!”
二姑坐炕上懶懶地不挪動:“我不回去,回去就打,我都懶得跟他打,懶得理他。”
孟奶奶:“懶得理他你也嫁了!兒子都生了,整天打個剩麼?!”
二姑:“煩他,正經的什麼事兒都不幹,整天出去瞎跑,回家就嫌我不幹活兒。”
孟奶奶:“你倆回家互相嫌去,別礙俺和你爸爸的事。”
二姑嚷道:“我說媽,你還是不是我媽?我是不是你親閨女啊?!”
孟奶奶是老派思想,而且說話直爽潑辣:“俺都把恁嫁出去了!嫁出去的閨女恁就是汪家的人恁還回來趕剩麼?打架恁去他們家撒潑,甭回娘家來撒給恁媽媽看!”
三姑在二廠合作社理髮店裡燙了個時髦頭,進門來。
剛開放初期女青年最時髦的卷髮,照著那時的大眾情人龔雪的頭髮燙的。
孟奶奶抬頭一看三姑娘,很烈的口氣:“你咋也回來了?你回來趕剩麼?!”
三姑是個好脾氣,長得細皮嫩肉體態圓潤:“我……剛去合作社燙個頭麼。”
孟奶奶嗓門賊大: “恁燙得這是個剩麼!不三不四的!”
三姑一看形勢不好,坐了兩分鐘溜了,去隔壁樓找她物件玩耍去了。
過一會兒,又一個男人悶著頭摸進門來,叼著煙,趿拉著黑色“片兒鞋”,說話腔調一看就是南城胡同出來的北京土著,可不就是他們家二姑爺。
二姑爺:“建霞……跟我回家去。”
二姑:“你誰啊,甭來我家,我不回。”
二姑爺:“不回你行,你就待這兒吧挺好,你把兒子給我。”
二姑:“你會給兒子弄吃還是弄喝啊?你出去野去啊!”
兩口子當場開吵,你來我往。大姑於是幫著妹妹數落妹夫再幫妹夫教育妹妹兩邊和個稀泥。孟奶奶拎擀麵杖趕二閨女和姑爺:“家裡還有客人呢,這像個剩麼事!都給俺回家吵去!”
……
這天,好一陣的雞飛狗跳。
賀少棠算是開了眼界,在孟家戳了一個鐘頭,連口水都沒喝上,坐都沒有地方坐。
他們孟家就四姑娘是個說話溫柔弱氣的,身體不太好,坐在床角,伸頭看了少棠半天,悄沒聲響給少棠搬了個凳子……
這期間,孟小北一直在大屋坐著,擠在他爺爺寫字臺僅有的一小塊空地兒上,自娛自樂地畫畫,描那套《水滸傳》小人書。窮人家孩子不挑剔生存土壤,他對眼前的人事也無所謂。
孟小北的鋪蓋卷堆在牆角。他就坐在那個大鋪蓋卷上,晚上才鋪開睡,白天卷起來不然沒地兒擱。
小北跟他乾爹打眼色,薄薄的眼皮下,神情依然頑皮樂天。
少棠在屋門口怔怔地看著那小子埋頭畫畫,心裡突然又不落忍的,揪得怪難受,心疼這小子了。
孟小北頭一句就忙問:“你調到昌平郊區部隊了?”
少棠悄悄耳語,嘴巴對兒子耳朵吹熱氣:“我們不去昌平,就在城裡,新建一個支隊。”
“那太好了。”孟小北口氣淡淡的,心裡都樂開花了,他就最關心這個,才不關心自己睡床睡地還是睡天花板呢。
少棠站在小北身後,捏捏瘦肩膀。小北問:“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少棠用口型說:西鳳。
孟小北大喜,也用口型說:我喜歡。
少棠說:“給你爺爺帶的,不是給你的。”
孟小北說:“我爺爺愛喝山東大麯,不稀罕你的西鳳,就我稀罕,怎麼辦?”
少棠很親昵地在孟小北後腰上掐了一把,給小北褲兜裡悄悄塞了一把奶糖,怕被那麼多親戚給分了這小子吃不著了。
要說小北爺爺奶奶住這套房子,在當時五十年代剛搬進來時,可是北京最好的國營企業家屬宿舍區。紅磚坡頂,三層樓房,走雙氣兒,比城裡胡同大雜院條件好得多。
紅廟以東、慈雲寺八裡莊這一大片,就是當時國棉一廠二廠三廠宿舍區。五十年代為了配合首都工業建設,從上海和青島民國時期最先進的外資紡織公司調大批職工進京,為安置這些人,建起這大片的房子。這房子,從當時年代看,已經算高檔,然而以現在的眼光,兩間屋擠得轉不開磨,而且那房子沒有客廳!
賀少棠暗暗用眼撥算著人頭數,人口就是製造矛盾的生產力。孟建民失算了,原本以為北京條件能比西溝好,然而首先住房都成了問題!
孟奶奶是個潑辣能幹的勞動婦女,在這一個鐘頭裡,與大閨女聊著天,拎鍋鏟罵著二閨女二姑爺,還順手炒出幾個菜,蒸了一鍋小棗發糕,煮出一盆香噴噴的面鹵。
賀少棠是座上客,孟奶奶對少棠印象特好,特別親,桌上不停招呼:“勺燙啊,吃這個,雞蛋炒蛤蜊!”
又給大寶貝兒夾菜:“碑碑——吃菜!”
孟小北嘴裡塞滿:“嗯,奶奶我不叫碑碑。”
一桌子青島風味家常菜,打鹵麵裡還擱了泡發的蟶子,特別鮮。這是孟奶奶山東老家親戚給寄來的海貨,二廠合作社裡不賣這些。
孟小北吃飯都不老實。他表妹是乖乖做凳子上,孟小北這個給人當哥的,是猴在椅子上,他蹲著吃!
奶奶一咂嘴:“你咋坐沒坐相?坐好了!”
孟小北耷拉著小眼皮,蹲著端起面碗:“這樣吃舒服。”
奶奶說:“你的胃窩著,你能吃得下?”
孟小北說:“不窩著我就吃不舒坦了!”
奶奶搖頭:“跟哪個學得!沒規矩!”
孟小北從飯碗沿兒上飛起一道眼色,瞄向他乾爹:還能是跟哪個學的。
賀少棠也埋頭扒麵條,不好意思說。他平時經常端一個大大碗公,碗裡摞兩個饃饃,貓腰蹲在哨所門口吃。
二姑邊吃邊說:“我聽我哥說了,咱家小北就是特皮,昨晚上樓下玩兒,把哪個地漏的大鐵門給撬開掀開了。那鐵門打我出生的時候就在那兒,孟小北頭一天來就把那玩意兒給撬開!”
“這才來幾天,全樓孩子全都認識他了,每天傍晚樓下一群男孩等他,問孟小北什麼時候下來帶他們玩兒?!”
“晚上睡覺還特不老實,睡中間他往兩邊兒亂蹬,睡邊上他直接滾地下,還老擠我!”
姑姑們七嘴八舌,孟奶奶不愛聽了,回了一句:“嫌擠?嫌擠你回你自個兒家睡去,你們家不是兩口子一張床麼!俺大孫子來了沒地兒睡你說咋辦?誰讓你偏要來?!”
二姑於是低頭不說話了。
孟奶奶心眼兒裡還是最疼她兒子和孫子,兒子不在跟前,眼前讓她有念想的就是小北,嘴上數落孩子,其實心裡可寶貝著,最是刀子嘴豆腐心。孟建民等於才是他們孟家一顆獨苗,孟小北可是長房長孫!至於閨女,都是給別人家養的!
那天吃完飯,少棠跟孟奶奶說下樓抽根煙,然後給小北打個小眼色……
倆人並排走著,到樓下沒人的地方蹲著親熱聊天,像是多年養成的默契。
孟小北一路跟少棠講家裡的一攤樂事,繪聲繪色,活靈活現。
少棠問:“你們家那兩間房,七八口人,你們晚上怎麼睡的?”
孟小北說:“擠著睡唄!我爺爺奶奶睡大屋那床,我跟我二姑三姑小姑還有二姑那孩子睡小屋床。”
五個人擠一床?
少棠皺眉,想笑卻又覺著不可思議……
當事人反而不以為然,孟小北一擺頭:“這算什麼啊,誰家都這樣!乾爹我告訴你,你知道咱們原來西溝的申大偉吧,那個小胖子!”
少棠點頭,知道,那是孟小北的發小、好哥們兒,跟小北前後腳也被家長送回北京了。
小北幸災樂禍地描繪:“還好我們家人都比較苗條,申大偉才可憐呢,他們家都是大胖子,他媽媽和姑姑一個賽一個的胖!他說他夜裡起來撒尿,回去之後一看,床上就沒他地方了,一坨一坨肉,連牆角都占滿了,他還要把他姑姑們全都喊醒了,重新排隊,重新擠進去睡!他們一床的人擠著連翻身都翻不過來,哈哈哈哈簡直笑死我了!……”
當時城市裡普通老百姓,家裡住樓房的,五六口人睡一屋其實常事,艱苦已成生活美德。也就是賀少棠自家是共產黨的土豪高幹,自己在家沒這麼睡過,因此覺著無法忍受。
少棠給小北出主意:“你去大屋跟你爺爺奶奶床上睡。”
孟小北一拍大腿,悲憤道:“我奶睡覺打呼嚕!!!”
“我就跟她睡過兩宿,後來實在受不了了,又滾回小屋了!要是能有人跟她過去睡,早過去了,不然為什麼都擠另一個屋呢!”
“我爺爺這麼多年,這日子可怎麼過的啊蒼天啊!”
“就我奶奶那個宏亮,那個震撼,都能趕上乾爹你、小斌叔叔、還有廣利叔叔你們仨人兒的呼嚕!……不對,趕上你們全班所有人加一起的音量!”
孟小北從小有表演天賦,表情極為誇張,邊說邊拍著大腿狂笑,心酸苦意之中卻又自帶樂觀豁達的天性,尤擅苦中作樂。
孟小北由衷地說:“乾爹,我其實就想跟你睡。”
“跟你睡最舒服了。”
少棠:“跟我為什麼舒服?”
孟小北聲音突然清亮,難得撒一小嬌:“你讓我隨便踹、自由地滾來滾去麼——你腿上毛多,毛茸茸的,蹭腳心特暖和麼!”
少棠心情驀地發軟,忒喜歡這小壞樣兒。
他伸手揉一把小北的刺兒頭,說:“你要是住得不舒服,我給你找個房子住……我有房子。”
孟小北認了個有背景的乾爹,他乾爹竟然有空房!

第二十章哼哈二將

後來又過了倆星期,賀少棠再來孟家,軍裝褲兜裡揣一把穿了繩的鑰匙,直接掛孟小北脖子上,把孟小北鋪蓋卷扛走。
那時的人心單純善良,沒有什麼拐孩子的,互相非常信任。孟小北搬到離奶奶家只隔兩站地的紅廟一處樓房裡。
少棠說,這是他的房。
七八十年代計劃經濟,房子全部來自於國家分配,按一個人的工齡、年齡和結婚狀況分房,年輕未婚的一般都沒房。要麼就是家裡老輩人留下的房產,沒有其他途徑。
小北問:“乾爹,你要結婚啦?部隊分你房子了?”
少棠解釋:“沒有,我媽留給我的。”
房子也是那種天花板很高的五十年代老樓房,屋裡簡潔乾淨,一個大衣櫃,一張書桌,一張床。
在後來數年裡,直到他三姑出嫁、孟小北搬回奶奶家住,在這之前,他就一直住在這裡。每天早上坐三站電車去上學,放學回奶奶家吃飯寫作業,晚上再回少棠的房子睡覺。後來更方便了,少棠給他弄了一輛自行車。28車太高,坐上去腳丫子都夠不到腳蹬子,就騎個26女車,每天飛車抄小路近道去上學,十分鐘就到。
就為了孟小北能有一處睡覺的窩,賀少棠是特意去了一趟總參大院,找他舅舅談話,把屋子鑰匙硬要過來。
賀誠坐桌子對面,說:“你住你們部隊大院就行,為什麼非要管老子要紅廟房子的鑰匙?”
少棠說:“我有用,我給我大侄子住。”
賀誠十分精明,而且有職業病:“你大侄子是誰?我怎麼不知道我外甥有侄子,他資料照片拿給我看看,這個人我認識嗎?”
少棠皺眉:“您搞政審呢?我侄子就是我兒子。”
賀誠:“……”
任是賀誠再縝密精明的腦子,一時半會兒也沒弄清這裡面的親緣關係,這究竟是哪一號?
賀誠頭個反應就是:“少棠,你還沒處對象呢吧?你在岐山山溝裡有人了?……你要是有物件了,對方政治背景可靠,你不用瞞著,老子現在就能給你做主,直接給你開一封介紹信。”
少棠甩了甩頭,也煩,皺眉否認,怎麼是個人都把這事往歪處想了!怎麼都覺得孟小北那小子是他跟溝裡哪個小相好的日出來的?!我們爺倆有這麼像麼。
賀誠捏著煙蒂在煙灰缸裡畫:“少棠,是這樣……那屋我安排了我的人住,經常進進出出,你弄個孩子進去不方便。”
少棠:“怎麼不方便,你還把兩間屋都給我占了?我兒子就需要一張床。”
賀誠:“不方便,很重要的人。”
少棠沉下臉,跟他舅絲毫不客氣:“這房子算誰的?是不是我媽留給我的?我去西溝沒幾年,我現在回來了,房我還留著結婚娶媳婦。您怎麼個意思,這房現在易主了還是充公國家機關了?”
賀誠立即舉雙手放棄,老子又不是要財迷你一套房子,拿走拿走!
少棠拿到鑰匙,扭頭就走。
賀誠搖頭,讓你媽慣得你沒樣了!
少棠一聳肩,嘴角浮出一絲耍賴的小表情,唇上的小黑痣清晰。這種表情孟小北都沒見過,賀少棠也只在自家長輩面前這副德性。說到底,再大歲數的人,在長輩面前也要暴露孩子氣,偶爾耍個熊脾氣。
臨走,賀誠別有深意問了一句:“那孩子,是對你這麼重要的人?”
少棠點頭:“嗯。”
相處得太深,真就當自己親人似的。
賀誠:“這麼寵著?”
少棠:“是,我喜歡。不過也讓我給慣得,快沒樣兒了!”
少棠那套房子也是兩間屋,孟小北住大屋,小屋先後住過好幾位二三十歲年輕叔叔,長得都差不多的尋常臉,打扮也是普通機關辦事員的灰藍制服,來去匆匆,對小北態度溫柔和藹,然而從不細聊或者表露身份。這些叔叔經常出差,常年不在家就將屋門緊鎖。孟小北有時好奇,偷偷試圖撬門,竟然沒撬開,又想爬窗戶從他這屋爬到隔壁,結果窗戶也緊閉反鎖撥不開,最終只得作罷。
這還是少有的那麼兩回,咱小北爺爺想幹個什麼壞事,竟然沒幹成、失敗了!
當然,後來他長大後從他乾爹口中隱晦得知那些叔叔的真實身份,據說都是一群從來不穿軍裝的軍人,從事隱秘戰線,他乾爹的舅舅手下的一群“特工叔叔”——也難怪自個兒當初傻了吧唧去撬人家的門,沒有得手!
此是後話。

****

再說孟小北在北京念書的事兒。他雖然移民帝都,戶口卻移不過來。一個戶籍制度,那年代卡死多少英雄好漢的前途出路,孟建民一家四口亦是如此,當初從北京大撥分配到岐山兵工廠,戶口隨之全部遷到陝西。孟小北來北京念書,屬於插班借讀生。
他二年級插班到八裡莊小學,家裡每年為他繳納八十元借讀費,其中給學校五十,給區教育局三十。
一開始是八十,後年逐年猛漲,到八十年代就已經幾百塊了。
當時許多知青將孩子送回北京上海讀書,學校就是控制外地借讀生源。八十元不是小錢,孟建民在西溝那邊兒每年節衣縮食給老大攢借讀費學費生活費,再匯款過來。少棠得知後,說,咱倆一人出一半兒。
小北爺爺奶奶一聽不幹了,這哪行呢,這我們家長房長孫,我們有撫養責任,再怎麼說不能讓你一個外人掏學費。
少棠跟孟奶奶說:“您把我當外人,那我以後不來看您了!我一個外人我多不好意思進您家門。”
孟奶奶可待見瀟灑帥氣的少棠了,著急地說:“你在部隊裡攢個津貼不容易的!留著娶媳婦買冰箱縫紉機大衣櫃吧你!”
少棠笑得露出白牙:“媳婦在哪,還忑麼沒見影兒呢,我每天吃住在隊裡,根本就沒花錢地方,不給小北我就花到別地兒了!”
“孟建民是他親爹,我是他乾爹。我不能白讓他喊我一聲爹。”
“再說,小北以後有出息了,發達了,讓他以後再孝敬我、都還給我,想忘了我這茬兒都不成。”
少棠當時這麼說的。
賀少棠所在的團調進北京,沒下到軍區野戰部隊裡,而是重新整編組建起幾個警衛連隊,擔任市內重要保衛任務。他們中隊訓練宿舍大院就在呼家樓,平時負責附近市委機關的保衛警衛任務。賀誠說,這樣你離得近,老子盯著你。
即便離得近,當兵的也不能見天請假回家看孩子。孟小北基本一個月能見他乾爹一面,少棠有時會抽空回來一個下午,陪他玩兒,瞭解最近思想動向,或者回來睡一個晚上。
孟小北進了學校。他一個外地來的借讀生,不用他乾爹罩,照樣混得如魚得水。
他自從踏進學校大門第一天起,從來就不是成績優秀的學生。然而,他也不怵上學。
那時的孟小北,已然初具未來帥哥雛形,削尖瓜子臉,胳膊腿細而不弱,瘦而不柴,顯出硬朗陽剛的輪廓,一雙細長的眼眯起來時,您還別說,與那些傳統審美標準中濃眉大眼男孩相比,別有一番吸引力。因此,操著一嘴陝西風情普通話的孟小北一進校門,就是他們年級頗引人注目的男生。
他在操場上跟同班同學踢過一場球,校門口互相借錢買過幾次冰壺,立刻就和男生都混熟了,玩兒成一片。男生都是傻玩兒的年齡,沒什麼地域小團體概念,誰有意思就待見誰。孟小北在同學間一向人緣很好。
“孟小北,把你脖子上項鍊摘了!像個什麼樣子!……”
他們班班主任,一名四十歲的口齒嚴厲的中年婦女。
孟小北低頭隔著衣服摸到硬硬的彈殼:“這不是項鍊。”
班主任說:“拿紅繩拴著不是項鍊是什麼?學校校規不允許帶首飾。”
孟小北眼珠一轉,說:“這是我護身符,廟裡求來的開光的……我戴了能保我好運。”
他的護身的銅彈殼常年套在衣服裡面,貼著皮肉,脖子上還歪套著紅領巾,紅領巾從來就沒戴正過!
這條紅領巾,是戴了扒,扒了再重戴!每回犯錯誤被老師處分,處罰就是扒掉紅領巾,黑名單掛上小黑板示眾,寫一千字檢查,教室門口罰站……小學校裡七十二套中國式教育方式,孟小北當年通吃,這套路他門兒清!
以班主任的話說,孟小北這孩子,他一定是有多動症!
“孟小北,你在桌子下面搞什麼呢?”
“孟小北,你跟後面的孫媛媛開什麼小會兒呢,聊什麼呢?”
“孟小北,吳偉麗的辮子是不是你給系到椅子上的?!”
“你課桌裡掉的稀裡嘩啦一地,都是什麼玩意兒!!!”
……
要說老師對插班借讀生完全沒有心理上的歧視與不待見,也不可能。
“從外地過來的學生,怎麼就跟本地的不一樣,性子這麼野馬?”
“你父母都不在北京,對吧?父母不在就沒人管你了,就都推給我們學校管,這像什麼話嘛。”
“一個孩子家庭教育怎麼樣,看你學校表現,我們老師就都知道了!你看人家孫媛媛,她爸爸是知識份子,是北師大教授!孟小北,你爸爸是幹什麼的,要不然你來告訴大家?!”
孟小北不說話,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褲腰,表情有五分倔強,五分的不在乎。
“咱們班孟小北,看看這數學考試成績!……拜這兩位轉學插班來的同學所賜,咱們班這回平均分在全年級又是倒數!有這兩名學生,考試分數就跟那個秤砣一樣,把全班分數都拽下來了!”
老師這些話,都是在講堂上,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兒說出來,完全不顧及男孩的自尊。
那個年代,甚至直到現在,學校裡,課堂上,許多時候,在老師眼裡,未成年學生似乎就沒有臉面尊嚴需要維護,可以隨意刻薄嘲諷與評斷家庭隱私。
“你說我就完了,你說我爸幹什麼?我爸怎麼了?!”
孟小北臉上嘻皮笑臉神色突然消失,看著老師。
班主任正在氣頭上,被熊孩子氣得更年期都提前犯了:“我說錯了嗎!全班就你最出格!”
每次挨批,孟小北都是酷酷地把臉轉向窗外,望著藍天白雲下的大操場,無聲的抵制,心思彷彿在另個世界……
班主任簡直頭疼死,讓孟小北坐前面的位子,他轉過頭跟後面人神聊,在全班面前表演;讓他坐後面,他玩兒前面女生的小辮,還跟全班同學混得都很鐵,上課各種逗樂,尤其招女生喜歡。
最後不得已,孟小北被老師把課桌挪到講臺右邊,跟所有同學分開,前後左右都夠不著,他的專座!
同時受到此待遇的還有他發小申大偉,坐到講臺左邊。倆小禍害在老師身邊一左一右,被全班同學戲稱咱們二年級一班的“哼哈二將”。
班主任轉過頭去,在黑板上寫板書。
孟小北逮著機會,視線繞過講臺,用口型指揮:申大偉!膠水給我!
一隻足球從操場上飛來,正好從打開的窗子飛進教室!
孟小北眼明手快,跳起來麻利兒接球,老師轉身驚呼!只見孟小北直接拋起球抬腳一踢,再從窗口踢了出去,濺起操場上一片叫好,“多謝樓上了啊!”
班主任瞪他:“你打報告了嗎!”
底下的同學卻都用歡欣欽佩的目光瞄孟小北後腦勺,特喜歡這個會惹老師炸毛的小子。
班主任伸手拿講義:“噯……我的講義……怎麼拿不起來了?”
“誰把我的講義粘在講臺上了?!”
“……”
“孟小北!!!!!!!”
“明天把你父母叫來,家長不來你明天就甭上課了!”
班主任怒了。
孟小北實話實說:“我爸我媽都在陝西呢,來不了麼。”
班主任拿教鞭指著他:“那就叫你爺爺奶奶來,你們家誰能管得了你,到底誰能對你負責任?!”
放學回奶奶家時,孟小北蔫蔫兒地沒提請家長的事,他怕他奶奶又拿笤帚揍他。
晚上回到紅廟的房子,某人回來了!
孟小北拿脖子上掛的鑰匙開門,只轉了半圈門就開了,他心情一下子激動,躥著進屋,什麼鬱悶煩心事兒都先拋一邊,進屋扔下書包,猛地躥到他乾爹懷裡……
“乾爹!!!……唔……少棠……”
倆人每回見面,都有種久別重逢的迫切與激動,抱在一起的時候,跟以前天天摟著那感覺就不一樣了,終於見到親人。孟小北覺得少棠就連制服外套的料子都如此好聞,毛呢子的厚重味道,還帶著少棠身上的味兒,鼻子埋在裡面,聞不夠。分明就是舊日快樂時光的味道……
而且,孟小北一直在慢慢長大。
男孩子竄得很快,天天見不覺得,兩個月不見,就看出來。
賀少棠把懷裡的腦袋揪出來瞅了瞅:“臭小子,髮型變樣了?還留小分頭了你。”
“你又竄個兒了?剛來的時候坐無軌電車還不用買票……現在都頂到我胸口了。”
孟小北眼皮一翻,笑得很帥。時代在慢慢開放,以前是千篇一律的老土的知青頭,或者板寸,小分頭那是漢奸的髮型。孟小北已經留起個四六開分頭,用頭髮簾遮住腦門上的疤,一雙單薄有神的小眼,越長越酷,照後來的話講,越來越有他們學校“少女殺手”的范兒。
他乾爹拎回來一個保溫桶,桶裡竟然是冰激淩,已經化掉一半,全是湯。
少棠說:“特意從我們隊裡給你拿的,北冰洋的,快吃,再不吃真的化沒了!”
倆人拿一個勺子,頭湊著頭喝冰激淩湯,也是一種簡單祥和的快樂。
孟小北沒跟他爺爺奶奶三姑小姑提請家長的事兒,說到底還是感情不夠親。
即便外表再裝得不在乎,男孩終究是有自尊的,孟小北也有。在學校挨批,連帶著他爸跟他一起丟人,他不服。“爸爸”這二字,在少年人內心具有極特殊地位,容不得鄙夷奚落,讓他傷心。孟小北現下正處在男孩情緒很彆扭的一個成長期,心理越彆扭,越要與學校的行為規範倒行忤逆。
晚上,少棠趴著進被窩,一手扶腰,挺了一會兒,勾勾手:“兒子,腰疼,幫我揉揉。”
孟小北馬屁顛顛兒的,趕忙騎到少棠大腿上,給揉肩捶屁股,表情十分狗腿,一看就不懷好意。
少棠把褲腰往下扥扥,露出一段後腰,肌肉精健。孟小北把乾爹的緊身背心撩起來,從脊椎凹窩開始揉捏,捏到尾骨,沒什麼技術手法,手沒大勁兒,反而讓他乾爹挺享受挺舒坦。
孟小北小心翼翼試探:“乾爹……舒服吧?”
少棠眯眼:“嗯……”
孟小北:“我特好吧,跟您特親吧?”
少棠嘴角勾勒出滿足的笑:“那是,好兒子。”
孟小北:“您也是我爸爸,您英明神武,西溝第一好漢!”
少棠:“……呵呵。”
孟小北:“爸爸您好,首長好!!!”
少棠這時候側過臉,俊眼一眯,冷哼道:“你有話說。”
孟小北嘿嘿一樂:“爸您發威都這麼帥!”
少棠:“撅屁股你要拉什麼屎?趕緊的!”
孟小北飛快地說:“爸您明天去學校給我開個家長會吧我們班主任請您去她辦公室喝個茶,跟她聊聊天兒。”

第二十一章黑社會

話說也就是之後的禮拜一,班主任說“孟小北你家長不來你週一就甭上課”的這天,他們八裡莊小學學生可算見世面了。
當日上午已經上完兩節課,課間操時間,全校師生正在大操場上準備做廣播體操,兩名帶大隊長袖標的高年級學長在台前升國旗,喇叭裡滋滋啦啦開始播放熟悉的進行曲旋律。
孟小北因為被停課,做操都沒資格做,戳在乒乓球臺子旁邊罰站呢,書包挎在半邊肩膀上,一邊罰站還一邊跟對面站排頭的女同學打小眼色。
他們學校大門外傳來一陣特別打耳的摩托引擎聲,一個神龍擺尾,輪胎在校門口劃出一道瀟灑的弧線形轍印,揚起一片塵土。
全校男女生眼睛都不看主席臺了,全部頭部向左轉,盯著校門!
開車來的,可不就是孟小北同學從家裡請來的“家長”。
少棠現在是他們連裡某警衛分隊的隊長,這是特意請假來的。他們支隊長說“你怎麼老請假,龜兒子有個屁毛重要事情”,少棠說“我兒子被請家長了就是最重要的事兒”!
這年各省大街上最常跑的“軍車”,不是吉普、路虎那麼高檔的越野車型,而是軍綠色三輪“挎鬥”,一車最多坐仨人,開起來突突突的,特囂張,這也是一種“越野”。少棠就開他們中隊的挎鬥來的。
全校眾目睽睽一下,賀少棠昂首挺胸邁著標準軍人步姿進了他們學校,沖孟小北一擺頭,小子,跟上。
學生和老師都遠遠地驚詫地瞄這個人,都沒見過這樣的,為什麼呢?全賴少棠那天穿那身衣服。
他沒有穿制服,上身是一件煙黑色翻毛領子的皮夾克,下身水洗布長褲,軍靴,精幹俐落的短板寸頭,兩鬢削出頭皮的青色。
從七六年往後,藍灰綠老三色逐漸被各色花布取代,已經有時髦人穿碎花連衣裙,百褶裙,甚至呢子大衣。但是這人穿的是皮夾克,皮夾克啊!
假翻毛的立領,一身酷帥黑色。少棠走路步伐莊重有派,面無表情,雙眼有神。
孟小北這皮孩子,如同耗子見貓,背著書包屁顛顛兒跟在身後,在學校裡從來沒這麼乖巧,一看就是兒子見爹的雞慫樣,錯不了。
操場上瞬間寂靜,全校鴉雀無聲,視線隨一身黑衣的賀少棠緩緩移動,只餘主席臺上的五星紅旗在風中招展……
偏巧這時,國歌聲響了。
全校戴紅領巾的同學敬起少先隊禮。
少棠立刻頓住步伐。
他只打了個微小磕絆,一見展開的國旗,那是條件反射一般,特別逗,“啪”得後腳跟一磕,軍姿拔得筆直,也顧不上沒穿軍裝,手就抬起來,面對國旗敬了個標準軍禮。
剛才跩得二五八萬的架勢就不見了,敬禮時極嚴肅,臉都繃著,多年習慣。
孟小北跟在身後,假模假式的,啪,也敬個軍禮。
威武雄壯的國歌聲漸弱,尾聲,全校無數雙眼看著,全是好奇和敬畏。
“那是孟小北的家長?他爸爸?!他們家不是陝西山溝裡來的嗎……”
“那人是部隊當兵的嗎?”
“你見過部隊有穿皮夾克的?這是黑社會嗎!”
……
賀少棠穿這身,在當時是廣東香港那邊躉過來的貼牌水貨,最時髦的高幹二代青年裝束,可屌了。
混亂年代,即便在帝都,大城市,也常有三五成夥結成幫派的城市流氓、街頭混混,高幹子弟與社會青年都有。所以孟小北他們班老師都驚著了,頭一個反應是,這是廣東黑社會來的麼?
少棠嚴肅起來,眼神很正經,氣場壓人,對老師淡淡一點頭:“我是孟小北的父親,您找我?”
那天,孟小北在辦公室門外貼牆站著,少棠在辦公室內與老師長談。
班主任納悶:“孟小北他爸不是在陝西嗎?您、您昨兒剛從陝西過來的?”
少棠說:“我兒子停課不能進教室了,我能不來麼。”
不是只有孟小北會長大,他乾爹也早不是西溝裡那個跟他瘋玩兒的大孩子。少棠二十多歲年紀,部隊裡歷練出來的,眉眼之間成熟冷峻,氣場自成一派。談心?訓話?政治學習?受教育?部隊混出來的最不怕這一套。
班主任說,孟小北這孩子,轉學插班進來的,是吧,我們老師也知道他可能跟不上進度,然而現在就不是功課進度問題,我認為這孩子根本就不適應這學校的氛圍!
少棠說,不適應咱就慢慢幫他適應,成年人新到一個環境裡,他也不能立即適應對不對?當年那麼多知識青年從城市到鄉村、再從鄉村到城市,一夜之間生活環境巨變不適應的人多了,關鍵是學校引導!
班主任說,我引導,我引導了啊,他也得聽我的啊!
少棠又說,您得好好跟他說!您不能大事小事沒事上課就拎他起來後門罰站,老讓他在班上念檢查,他寫檢查寫習慣了他一提筆就不會寫別的了,作文為什麼分兒低啊,寫作文都像我們部隊裡寫檢查似的嘛!我們家北北不是個壞孩子,他就是自由好動,他有他的天賦特長。進了學校,應該是引導發揮他的優勢特長,而不應該刻意強化誇大他缺點不足傷害孩子臉面自尊!
少棠是情感上護犢子,嘴上就誇張了,他年輕時在部隊也沒少挨訓受罰,全隊面前被連長拿腳踹飛、做兩百個俯臥撐、在大雨裡跑圈跑到吐了,他都挨過。部隊裡戰士受訓挨駡,其實也沒臉面自尊可言。
但是他心裡孟小北不一樣。他這做爹的,這還是頭一回知道,他兒子在學校受人排擠與歧視!
孟建民當初怎麼跟他說的,咱把親生兒子託付給你,山高水遠,你得幫咱罩著!
賀少棠一條手臂搭在桌子上,另只手攥成拳頭、關節粗大,眼底有不平和威懾。
“劉梅老師,我就是想問問,我們家北北進校一年多了,老子這當爹的每年給學校贊助八十塊借讀費,不對,去年收我八十,今年漲到九十了。可是這學期開學學校訂做的校服,為什麼沒有發給北北?”
班主任:“……還要另交錢。”
少棠毫不遲疑當場掏出錢夾子:“交多少我給,您也不用讓孩子管爺爺奶奶要,我現在就交你。別人家孩子有的,我兒子也要有,他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
班主任:“……我們也沒有拿他不一樣。”
少棠又說:“還有,他在這念了一年了,不是新來的,學校為什麼不允許他在食堂打飯?他爺爺奶奶歲數大了伺候不動,他在學校吃飯方便,為什麼不能給他行一個方便?“
班主任:“食堂有規定名額,他來晚了。”
少棠:“名額需要買嗎?您給我說個數。”
班主任:“……不用。”
賀少棠神情凝重,又說:“我聽說您在班上講北北他爸爸的事了。我來這趟也是想把實情告訴您,北北他爸也算有文化的工人。他爸當年是咱八裡莊小學最好一批學生,考上八十中的!他爸人很聰明,很優秀,只是被文革耽誤了才沒機會考大學,不然他當不上教授?咱們學校現在每年能有幾個考上八十中?……我們家北北不比任何人家的孩子差。”
“原來是這樣,我瞭解了。”班主任話鋒一轉:“可是,鬧了半天你不是他爸?你是哪位?”
少棠說:“我就是他爸。”
班主任:“孟小北到底有幾個爸啊?”
少棠嗓門略抬:“我也是他爸爸,不信您現在到樓道裡問問孟小北,他是不是得管我叫爹!”
這就是在部隊裡訓人和被訓練出來的,賀少棠如今大小是個官,成天不是跟領導開會挨訓、寫思想彙報業務報告,就是收拾自己手下的兵,說話一套一套的,教訓人的口才絕不會被別人比下去。
“還有,劉老師,我這個當爹的,把孩子交給學校,就是信任你們。他犯了錯,您可以說他可以教育他,教育不成您告訴我,我回家收拾他,但是您不能動教鞭、動棍子,不能把我兒子給打了!”
班主任這時才變了臉色:“我、我……”
少棠說到這,不知怎的也情緒激動:“我兒子,我還沒打過呢。要揍也是我揍,輪不著別人動他!他後背上抽得好幾道紅印,是教鞭嗎?!”
班主任躊躇著說:“出印子了?我那天就是敲打他幾下,我沒使勁……這個是無心的,這真的不是……”
少棠眼眶發紅:“北北是個孩子,還未成年呢,不懂事。他要是成年了、懂事了,他來你們這兒念小學三年級啊?!”
少棠是昨晚上回家,吃飯,聊天,然後這小子去洗澡,竟然躲著他,眼神略微閃爍,好像害羞了。
賀少棠納悶,這小兔崽子啥時候跟老子羞澀過?這是長大了轉性了麼?
他悄悄開門縫偷窺,赫然發現小北後背上有好幾道長條狀的紅色傷痕,尤其孟小北是個疤痕體,又血小板低似的,磕過就留下醒目駭人的紫紅色血印……
少棠當時就急了,搓火,說你在學校被同學欺負了?被人打了?在這皇城根腳下老子的地盤我眼皮底下能讓你被人欺負著那我賀少棠可以去磕死了!他問了半天,才把前因後果全部弄清,因此今天就開著挎鬥風風火火地來學校了。
他在老師面前,管那小子叫“我們家北北”,透著某種具有強烈心理佔有欲的寵溺。在外人面前,他極端的護崽,小北是他的人,只能孟建民和他兩個人動,外人還真沒有那個資格。
當面都不這麼親熱地叫,當面一般直呼三字大名,或者喊“小狗日的”,很嫌棄的。
可惜孟小北當時在辦公室門外拿腳尖畫畫,沒聽見那幾聲“北北”……
要說孟小北這班主任,並非惡人,就是人到中年,嘴巴毒,脾氣急,四十歲正是憑資歷拼職稱拼待遇的年紀,學生成績與道德表現關乎老師的排名獎金各種榮譽,工作壓力太大了。她出了這道教室門被教育局學校各級領導的規章制度升學指標摧殘折磨,每月就那點兒死工資,還要跟熊孩子們置氣,脾氣能不變臭麼。好在這班主任也是從教多年久經沙場的一名女漢子,才能鬥得過孟小北。
再說,孟小北這種學生,怎麼能不管,全班同學都猴子學他樣兒,再不管就要上房揭瓦,走出去危害社會。
老師那天是被賀少棠這身行頭和說話氣場給唬住,立刻變成委婉的語氣,連聲道歉,還說要帶孟小北去醫院瞧傷。那年代能穿得起皮夾克和帶襯裡的高幫軍靴,八成就是海澱哪個軍區大院出來的,沒想到孟小北這孩子是有背景的……
少棠咳了幾聲,也對老師緩和了:“瞧傷就不必了,我不是來訛您的,我就是希望,劉老師您能給我們家北北一個機會,換一種眼光來看待他。”
少棠有句沒好意思說的心裡話:這小子我越看越順眼,怎麼老師您就不待見他,您要是個伯樂能像我這麼待見他欣賞他,多好的事兒啊!
少棠聊起來:“我們家北北畫畫兒代表學校去區裡參賽了?”
“他這也算給您班上爭榮譽吧!”
班主任點頭:“是是,爭榮譽了。確實,小北這孩子畫畫是極有天賦的……”
少棠說:“我聽說他週末經常來學校加班畫黑板報,您班上黑板報也是他畫的吧?”
班主任笑了:“是他畫的!寫作業要催,畫黑板報從來不用催,他就喜歡幹那個,還專門有個豆腐塊讓他寫打油詩……”
當天,少棠從學校出來,就直接回部隊,沒時間閑晃。
這人臨走,指著孟小北,眼神威懾:“臭小子,滾過來。”
“老子告訴你,我跟你們班主任都談好和平協議了,校服給你訂了,下學期午飯錢也給你交了,老師以後不會為難你,但是!……”
“但是你小子要是再敢為難你爹,下回再不遵守課堂紀律、讓老師請我去學校說的說的,你看老子回家找你說的說的。”
孟小北低頭哼哼:“哦,知道了啦——”
少棠:“今兒晚上回家怎麼罰?”
孟小北撅著嘴巴:“哦,一百個仰臥起坐,一百個俯臥撐哎呦俯臥撐我做不起來改五十個下蹲成嗎!還有……給您揉腰捶腿一百年不變!”
少棠:“還有下回麼?”
孟小北徹底老實,迅速搖頭:“沒有下回了,謝謝乾爹。”
少棠氣得:“叫親爹!”
孟小北樂出來:“親爹,好——小——爹——少棠你最好了!”
少棠自嘲地罵:“餓勒個操的,我也頭一回被老師請談話,我汗都下來了!夾克裡邊兒都漚了,老子為你跑來跑去得瞎折騰,我容易麼我!”
少棠覺著自個兒也是賤,那臭孩子一句膩膩歪歪的“好小爹”,怎麼就喊得他渾身這麼舒坦,上趕著去給那孩子掏錢賣命呢?
……
此一役算是孟小北小學時代的轉捩點。
“爸爸”在學校裡露面了,而且是個相當威武拉風的爸爸,對於一個外地進京的少年太重要了,關乎孩子臉面尊嚴,同學的眼光,以及周邊環境各種待遇。這對孟小北,是從心理上的“正畸”。
當天下課放學時,他們班同學議論紛紛,那個是孟小北的爸爸,你們看見了嗎,他爸可真帥!孟小北他爸其實比他長得帥多了!那件黑皮外套真時髦啊以前都沒見人穿過!……
別的同學不瞭解,只有申大偉那個胖子是岐山西溝一起出來的,門兒清。
小胖子摟著孟小北肩膀,倆人親親熱熱一道回家。申大偉由衷地贊:“你乾爹,對你真夠哥們兒,真講義氣。”
孟小北說:“當然了,我是他什麼人啊。”
申大偉拍著他說:“你乾爹今天簡直酷斃了,秒殺全校!你沒看咱班主任當時那個吃驚表情、眼鏡都掉地上了哈哈哈!”
孟小北眼底露出不為人察覺的小表情,心裡暖洋洋的,從心底裡,徹頭徹尾的,感激並深深崇拜著。
那時也還不流行“男神”之類肉麻詞彙,然而在孟小北心裡,少棠就是他的“男神”。對少棠的那種感情,愈加深刻,別人根本無法與之相比,直到徹底離不開……
過後,少棠又細心彌補起他這次現身學校的後果。過年時候他從他小舅家裡順走一卷高檔掛曆,紙質精美,手感沉甸甸,掛在家裡特上檔次。他轉手交給孟小北,叮囑“送你們班主任。”
第二年又送了兩瓶果珍,後年是咖啡……
小北爺爺奶奶都沒想到要給老師送禮,老一輩沒有去學校念書的社會經驗,完全疏忽了。賀少棠打小在部隊裡耳濡目染,很懂“上級下級”之間這一套人情世故。從這以後,每年都提醒孟小北,給他們老師送掛曆和禮物。
再之後那年正好趕上他們學校幾十周年校慶,舉行活動,升國旗。那次是少棠帶著手下兩個兵,穿上筆挺軍裝紮起武裝帶,來為小學校辦了一個正式的升國旗儀式。
職業軍人,簡直就像把天安門廣場國旗班給請來了,短短五分鐘升旗亮相,把區領導都給震了,學校、班主任都很長臉,因這件事很是感激……
少棠自個兒從來不屑這種拍上級馬屁的事兒,這就是為了他乾兒子在學校裡能混得開。他有心思,各方面想得周全,所謂恩威並用,削一巴掌再賞甜棗,他要讓小北身邊人都知道,這孩子是有“靠”的,家裡有人護著,不是沒人疼惜的野孩子。

第二十二章 獨守空房

然而,孟小北這位酷帥狂拽的穿軍裝的爸爸,幾年間在學校露面幫兒子爭氣長臉,是有數的幾次,不常來的。平時期末給孟小北開家長會的,都是他三姑。少棠那幾年逐漸忙起來,也到了這樣的資歷和歲數,對上對下都要負責,訓練和警衛任務都很重,回家次數越來越少,不在家的間隔……越來越長。
那時的孟小北,日子不是以天來計算,而是以月。對一個人感情和依賴深了,對彼此都是一種精神折磨和負擔,只是當事人還沒警覺。
每月或雙月少棠輪換休假回家的那天,就是過節。除了農曆新年,其他的中秋端午重陽這些時令節日孟小北都沒概念,他乾爹在家,才是節日。其他日子過得,內心彷彿就是個浪蕩。每個漫長的等待週期,以少棠終於回家陪他為終點,又以少棠一早離開為下一個迴圈等待的痛苦的起始點。
孟小北晚上在燈下畫畫,已經畫完一套《水滸》,開始臨摹《紅樓夢》的工筆白描版小人書,而且別出心裁把紅樓十二釵毀成肥胖呆萌卡通版,自娛自樂。畫畫他慣用鉛筆和鋼筆。
他把少棠屋裡的半導體拆了,所有零件鋪開按順序碼一整張桌子,欣賞自己製造的壯觀的作品,然後在一大張白紙上,把每個零件細緻編號再畫下來,畫出一整張零件組裝示意圖!這是最令他愉快的業餘愛好,能一下午時間裡一動不動在桌前,癡迷而專注。
夏天晚上熱得睡不著,長夜寂寞,一個人隔著蚊帳,看窗外明亮的月……
偶爾實在忍不住,脾氣各種不爽,他開始學會往少棠他們隊裡打電話,催返家!這時就已初具怨夫氣質。
打三五次電話,能有一次找著正主就算不錯了!
有一回晚上,打到他們大院傳達室。當時少棠正從小兵宿舍裡出來,臉色不好,軍裝外套扣子咧吧著,武裝帶拎在手裡時刻準備削人。少棠大步邁進來,接過聽筒時還跟站崗小兵吼:“又是誰啊?!天沒塌北京沒又地震了沒鳥大個事兒甭喊我!”
站崗的不敢跟這人炸毛,小聲回到:“他說是你兒子,俺以為……這比鳥大個事兒呢。”
孟小北:“乾爹。”
少棠:“哦,你啊……有什麼事,說。學校又交錢?”
孟小北:“今兒都月末了,不回來找我玩兒啊。”
少棠偏巧那天就窩著一肚子火,剛才就在營房裡跟人嚷了一通:“玩兒?老子忒麼哪有工夫玩兒啊,明兒做報告後天上級檢查工作大後天彙報演習!”
孟小北問:“那你今天晚上做什麼呢?”
少棠粗聲道:“今兒晚上監督那群小王八蛋整理內務,洗被子,刷膠鞋!”
孟小北口氣也強,冷哼了一句:“你怎麼不回來監督我內務?”
少棠:“你還用我監督?”
孟小北:“那,你不管我啦?”
少棠:“我管你管得還少啊?”
孟小北低聲道:“你是我小爹。”
少棠回了一句:“我又不是你親爹!現在不是在西溝裡整天閑著我陪你養狼放狼,我這忙著呢小爺爺!”
孟小北一下子語塞,抱著聽筒,心口就被狠狠戳了一下,不知所措……
合作社電話視窗的老大爺敲了一下窗棱:“同學,打完沒有,後邊兒有人排隊。”
孟小北眨著窄窄的眼皮,面無表情,攥著聽筒不放,較勁不說話。
老大爺又敲一下:“噯,小同學,市話一分鐘三分錢啊,你打個愣神,愣過去六分錢了!”
大爺直接給他把電話摁掉了,替他省錢,結果把電話那頭少棠吼的最後一句話也給按了,孟小北就沒聽見。
人都是在成長的,性情脾性都在變化,三月不見,彼此說話都要生疏。再者說,兩人又缺乏日常交流便利,在電話裡強嘴,看不見對方眼神表情,說話很容易誤會。
少棠最後那句話吼的是:老子在北京哪都沒去過,每回休假回家就是陪你!好兒子你讓我鬆口氣,攢了一袋子好吃的,都是留給你的……
孟小北覺著他小爹沒以前好玩兒和可愛了,怎麼人年紀大了就煩了、就不願意理他了,慢慢就生出嫌隙與“代溝”。
賀少棠也覺得孟小北沒以前那麼好糊弄,小大人兒,心眼多,要求高,這是提前進入青春期了嗎,時不時給老子犯個熊脾氣,動不動你還耍不高興了?!
孟小北在學校,繼續他的全年級叱吒風雲的混小子學生時代。
那時的他,習慣穿一身深藍色絨衣運動服,胳膊腿側面帶兩道豎杠的,方便跑跳,也禁髒。每個課間操集合之前,他就坐在操場邊雙杠上,一條腿垂下來輕晃悠,小眼皮酷酷的,斜眼看人。
他們班女生喊:“一起跳大繩吧!”
孟小北嘴角緩緩彎起,跳下雙杠,伸手招呼左右人馬。
跳大繩通常是申大偉和另一個跳不動的胖子負責搖繩,孟小北一馬當先,是他們班頭炮,身子瘦,動作靈活,躥得比猴都快,跳繩可帥了,身後跟一群嘰嘰喳喳的女生……
放學不愛回家,回家了乾爹也不在,孟小北有時就爬到操場一角的攀登架上,坐在最頂上,書包掛在一旁,遙遙望向天邊紅霞,回憶在西溝的逍遙日子。
那個攀登架很高,也沒防護,很多學生不敢爬。
申大偉拎著書包找他一起回家:“孟小北,你下來。”
孟小北朝下一揮手:“你上來。”
申大偉腆著肚子在下邊喊:“瘦猴子,有種你給我下來!”
孟小北瀟灑地坐在攀登架頂端:“死胖子,有種你給爺爺爬上來!”
孟小北在班裡,除了申大偉,又結交了一個男孩,上下課間操一起走路,一起踢過幾場球,就莫名其妙好上了,成為形影不離的“三劍客”。在後來的許多年間,他們三個都是掰不開的鐵打的好兄弟,最要好的朋友,一路成長,一路經歷挫折,享受烈火青春。
那男生名叫祁亮,長得瘦高個兒白白淨淨,漂亮的三七開小分頭,像個姑娘,讓孟小北一看就覺得特眼熟,究竟像誰呢?
這哥們兒性格可不像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燈。
祁亮在放學路上與孟小北勾肩搭背,說話恨不能貼著臉:“喂,小北,聽說你有個雙胞胎弟,跟你長得像嗎?”
孟小北一聳肩:“不像,我覺得你跟他挺像的。”
祁亮咯咯地笑:“真逗,是我弟還是你弟啊?”
祁亮又跟他咬耳朵:“孟小北,我只見過你三姑來給你開家長會,還見過一次你爸爸,怎麼沒見你媽?”
孟小北:“我媽不在北京……那個也不是我親爸。”
祁亮:“呦,來的是你後爸吧?你爸你媽不住一起啊,他倆是不是離了啊?哎呦喂,你說現在班裡同學家長也都流行離婚了!讓我數數有幾對兒……”
孟小北不爽了:“你去死啊,你爸你媽才離了呢。”
祁亮笑嘻嘻的:“是啊,我爸我媽去年就離了!我媽在廠裡另外找了一男朋友,讓我爸發現了,打架就打離了唄,然後我爸又給我找一阿姨。”
孟小北:“……”
祁亮說:“所以我現在有兩個家,有四個家長能給我來開家長會,我們家牛掰吧?”
申大偉在一旁認真評價道:“亮亮,你一點兒不像孟小北他弟,你比孟小京可賤多了!”
上體育課,班裡一群同學排隊跳箱。他們小學體育課各種么蛾子,冬季長跑還算是好的,申大偉最怕考雙杠,祁亮最怕跳箱。
孟小北彈跳力很好,腿長,關鍵是他賊膽大!快速助跑,雙手一撐,飛似的就過去了,多麼輕鬆瀟灑。
申大偉緊隨其後,助跑,圓圓肥肥地滾向跳箱,像一頭大熊貓。臂力不夠,沒撐住,躍過去就直接大頭朝下,“吃”進墊子。
祁亮從男生排最末蹭到女生隊最末,磨磨唧唧不敢跳。體育老師離得遠,沒看清,喊:“隊尾那個女生,就剩你了,你怎麼還不跳?!”
全班狂笑起哄,“隊尾那個女生,說你呢哈哈哈哈!!!”
祁亮小跑著沖向跳箱,壓根沒有膽量起跳,“咚”得一聲撞在木頭箱子上,快磕暈了,作為傷患逃掉了測驗,放學是讓孟小北和申大偉抬回去的……
孟小北因為測驗成績好,讓班主任選中代表他們班參加校運動會,報名沙坑跳遠和4X50米接力。
祁亮腿上假模假式裹一個運動員用的彈力護膝,和申大偉一左一右簇擁孟小北,拍肩道:“孟小北,這回運動會,就看哥兒們你的了,爭氣啊!”
祁亮說:“哎呦我這腿,都磕殘廢了!我都殘兩天了,每天你們倆接我上下學,我到現在都沒見著我親爸親媽的面兒呢!”
父母離了婚的孩子,很多都這樣,沒人管,兩家四個大人,誰都不上心懶得管。祁亮爸爸有錢,只管每月甩出人民幣給學費生活費。祁亮就連晚飯都是在鄰居家包個“小飯桌”,每月給鄰居阿姨交六塊錢飯費!
祁亮自嘲道:“你看吧,我四個家長,沒一個管我的。真好,我就沒人管。”
孟小北說:“我三個家長,一樣的,也沒人管我。”
祁亮說:“我媽跟她男朋友開個小店,根本不回家睡覺,也不回來給我做飯。”
孟小北垂下眼皮想了想,哼道:“我乾爹就從來沒給我做過飯。沒準兒哪天也給我領個小媽回來,我就捲舖蓋滾蛋了!”
男孩不願在哥們兒朋友面前跌份,只能用這種滿不在乎的、嘲弄的口氣,發洩內心孤獨和沮喪。
這天晚上,孟小北回到紅廟的家,一進門,發現飯桌旁的凳子上,擺一隻鞋盒。
他打開一瞄,一雙嶄新的白色球鞋,比同學穿的一般球鞋都高級,鞋底有不一樣的複雜花紋,增加摩擦力,鞋面還帶兩道紅色斜杠。
孟小北心頭突然驚喜,迅速地回頭。
他上禮拜打電話,跟他乾爹說過,他準備參加學校運動會,要比賽呢,問少棠能不能來學校看運動會……
洗手間門口是摞在地上的作訓服,髒成灰綠色,一看就是野外拉練去了。洗手間裡嘩啦嘩啦不停地流水。
孟小北心情越是激動,越是輕手輕腳,兩隻腳都有些發飄,悄悄拉開門縫,低聲道:“乾爹。”
裡面的人裸著上身,灰土色的迷彩褲半脫半掛在胯上,整個兒把腦袋埋在水龍頭下,拿涼水洗頭洗臉,黑髮長至一寸。
少棠抬起胳膊,肋下肌肉隨著動作輕微顫動,冷水順著脖頸胸膛描畫出一道一道漂亮的紋路,流進外褲,流到內褲上。身材保持很好,一點兒沒變樣。
少棠悶哼了一聲,睫毛掛水花:“回來了?”
孟小北跑去端起新鞋又看了看,愛不釋手,心裡臭美得意,忍不住又跑回來貼門縫看:“乾爹,嗯……你給我買的鞋?”
少棠用力一抹臉上的水,下巴甩掉水花:“你看那號碼,別人能穿麼?”
這人平時隨意,褲子就那麼掛在後屁股上,顯露出後脊至腰窩一道陽剛的曲線。水把褲子打濕,肚臍往下是成型生長的毛髮,生得很有秩序,一直蔓延至內褲遮蓋住的密林深處,彷彿那裡藏著一個發旋兒。外褲遮不住的地方,露出鼓囊囊的褲襠。
孟小北盯著他乾爹濕漉漉的飽滿的地方看了一會兒,其實也沒感覺。他還沒有發育,那地兒沒長大,所以也就對別的男人的大小沒有互作比較的興致概念。
少棠又用毛巾擦洗身上,小北問:“你怎麼拿涼水?不去澡堂子?”
少棠抬眼道:“你上回哪天洗的?你要是想現在去澡堂,我帶你一起去?”
小北頓了一下,搖頭:“哦,不用了……”
搖完頭,孟小北迅速又後悔了。
他乾爹竟然也沒堅持,似乎很無所謂。
倆人好久都沒在一起洗過澡,即便都在家,也不會一同擠到廁所裡洗漱。彷彿就是人大了,成熟了,就都變得矜持、害臊、生疏了!在西溝兵營裡脫得精光抱在一起扭打笑鬧的年月,以往的那種親近感,再也沒有重現。
賀少棠可能察覺到孟小北的小心眼,擦乾淨身體出來以後,突然從背後,一把抱住小北,把人親親熱熱摟在懷裡。
孟小北沒提防,身後一個成年人的重量泰山壓頂般壓得他透不過氣,兩條黝黑鐵壁箍住胸口,帶著體溫和肥皂清香。
少棠揉著他說:“怎麼了,不愛說話了?”
小北:“啊?”
少棠:“小樣兒的,還不高興了?還生你老子氣了?”
小北粗聲掩飾道:“我才沒有,我生你什麼氣?!”
少棠胡亂揉他的頭髮,聲音沙啞:“敢說沒有?有沒有?有沒有你有沒有……”
孟小北是真不好意思了,好像猛然被人戳破薄薄一層面皮,還嘴硬著:“就沒有!我就沒有!”
少棠安撫道:“我最近是真忙,沒時間回來管你,心裡可老掛著你,別生乾爹的氣,成麼?”
小北一聽就軟化:“哦……”
“唔……”
“哎呦!……”
“啊啊啊我有癢癢肉!!!”
“你捏我我也捏你啊!”
孟小北粗聲吼道,掉頭兇猛地反攻,賀少棠見招拆招,一招一招地教給他擒拿,猛地擒住他的手腕!
倆人從客廳打進臥室,又從臥室打回廚房。少棠被兇猛的小狼狗追掐得大笑著從床上滾過去,鑽過蚊帳,從另一頭跳下床。孟小北狼一樣爬過床追打,把蚊帳從杆子上扯下來了,倆人滾成一坨蠶蛹,一陣雞飛狗跳……
只需要那麼一瞬間,彷彿又回到幾年前剛認識時的稚氣。
少棠臉上突然綻放笑容,笑出一口白牙。
那笑容無比熟悉,孟小北心口一下子熱了,這人還是他的棠棠,平日的冷淡粗魯、在部隊裡跟領導吼跟小兵吼的那副很操蛋的臭臉,都是裝給別人看的,他倆之間,就不是“別人”。

第二十三章同睡鴛帳

晚上夜宵是正宗岐山臊子面,孟小北已經很久沒吃過合他口味的。二廠合作社旁邊開了一家特別小的臊子面門臉,他只吃過一次,那不是臊子,吃起來簡直就像泔水泡面。
他乾爹打著赤膊,穿一條軍綠色大褲衩,夏天悶熱的夜晚,迎著窗外點點星光,手持兩把菜刀剁臊子,剁得瀟灑而酣暢!剁好的肉臊子與豆腐丁黃花菜丁胡蘿蔔丁豇豆丁一起在油裡煸炒,最後又用熱油燙出一大碗噴香的辣子。
明亮的月光打在這人胸口,孟小北小聲道:“乾爹,你身上好像變白了。”
少棠嘴裡咬著煙,說話含混:“哦……是麼……不用整天野在外邊兒,辦公室裡捂得。”
孟小北視線順著對方後脊樑那道曲線,慢慢往腰部下移,從小就愛看,覺著真好看……猛地就想脫口而出:你屁股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白啊?
沒好意思說出口。
年紀長了,有些隱約尚不成型的意識,怎麼好像……害臊了?不像小時候人事不通那樣,啥都往外瞎胡摟。
孟小北垂下眼,溜出廚房,過一會兒,忍不住又溜回來。他來來去去溜達好幾趟,像個癡心的小二傻子,在廚房外看少棠橫刀立馬站在灶前,顛一口熱鍋。
倆人對桌,埋頭吃面,狼吞虎嚥,滿嘴淌紅油,在對方面前完全不必注意吃相。孟小北沒洗手就抓烤白薯吃,也不用擔心他奶奶或者誰在桌上敲他的手,嫌他沒規矩。
少棠問:“最近你們班主任,可很久都沒請我喝茶了。”
孟小北“嗯”了一聲。
少棠:“我都有點兒想你們班主任了,你沒什麼事兒吧?”
孟小北嚼著東西說:“我們班主任沒想您,我沒事兒。”
少棠挑眉:“你是真表現好了,還是你班主任害怕了不敢請我,去請你爺爺奶奶了?!”
孟小北口氣裡有撒嬌意味,委屈道:“我真表現好了——不信你去問我們同學啊!”
孟小北是個小爺們兒的粗裂嗓子,並不嬌嫩,偶爾哼哼唧唧撒賴的時候,具有極鮮明的反差感,那聲線挺招人疼的。
少棠爽快道:“成,那我下回放假帶你去一趟琉璃廠,我知道你小子喜歡什麼,咱來專業的。”
孟小北聲音膩歪:“呵呵,小爹真好。”
少棠眯細一雙俊眼,威懾道:“你以後別老叫小爹小爹的,讓人聽見笑話我,聽著怎麼這麼彆扭?舊社會管二房才叫‘小媽’,你看我長得像你們家二房嗎?想得美,你爸可占我大便宜了!”
孟小北一口辣子嗆鼻子裡,邊咳邊樂。
很奇怪的,他腦子裡竟就浮現少棠穿著京劇戲臺上女主角穿的大紅色喜服,頭戴鳳冠,俯首做媳婦狀。然而少棠絕對漢子氣質的一張臉,健美的身材,配那身鳳冠霞帔實在太驚悚了!孟小北自己被自己嗆得臉都紅了,喘不過氣又想樂,眼珠死死盯在對方臉上……
隔壁屋的不知名的叔叔又“出差”了,那晚家裡就他倆人,擠在一張床上睡。
好久都沒這麼擠著睡,床上頓顯狹窄局促,說到底,是兩人肩膀都比以前寬了,身材厚實了。夏天蚊子多,少棠在床角點上蚊香,睡了一會兒忍無可忍,倆人爬起來一道打蚊子!
床是罩著蚊帳的。
少棠直跪在床中間,雙眼有神,往頭頂尋麼:“孟小北這就是你蚊帳沒掖好吧,這蚊帳裡他媽的有一隻大蚊子,出都出不去,專咬咱倆!”
孟小北:“怎麼不咬我啊?”
少棠手伸到大腿根兒後面的部位撓,皺眉:“老子後邊兒肉嫩,血香。”
少棠全身只著內褲,孟小北也是內褲,兩條赤條條精幹的身形,在蚊帳裡撲騰,追打那只狡猾的大蚊子,最後還是少棠一掌把蚊子扇暈掉落下來,痛快地碾死。
小北說:“我看看……我看看……”
少棠扭頭一指:“看什麼?兩個大紅包。”
內褲邊沿掀開,渾圓的臀部下面、大腿根兒部位,現出兩顆小指甲蓋大小的包。孟小北深深看了一眼,噗嗤一樂:“乾爹,你竟然還像以前那麼白啊!”
少棠哼道:“平時又曬不著那,可不白麼,我小時候更白。”
小北口氣痞痞的:“被蚊子吃一口,腚上就跟開出兩朵桃花兒似的,乾爹你還挺好看的。”
孟小北學他奶奶的膠東話。奶奶管屁股叫腚,洗屁股就叫做洗腚。
少棠露出淺笑,罵道:“滾蛋,還學會調戲你老子了。”
“別人桃花都開在臉上、眼睛裡,老子的桃花他娘的開在屁股上!……餓日他的!……”
孟小北覺著少棠罵人的腔調都特有味道,說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覺,或許就是那麼一刻,砰然心動,勾起童年許多美好回憶。
睡下後,孟小北習慣性一拱,腿搭到他乾爹大腿上。皮膚接觸的一刹那渾身像起電似的,突然發毛、發癢,身上就不自在了。他蔫兒不唧地又縮回去。他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手腳忽然都不知該往哪裡放。太久沒一起睡,以前不是這樣的。
少棠閉著眼哼道:“起靜電了吧?”
孟小北說:“你腿上毛太多,你就是發電機。”
少棠笑聲沉沉的,是這個年紀男人具有的年輕、強壯和性感:“呵呵……”
孟小貝撇嘴:“你腿毛都把我腳趾頭纏住了,弄我癢癢睡不著了。”
黑暗中少棠笑得曖昧:“還有毛更多的地方呢,你想不想摸。”
孟小北:“……”
賀少棠:“……”
少棠說完驀地也住嘴了,盯著天花板,然後是長達幾分鐘的沉默。
屋裡靜得能聽見彼此亂撞的心跳,略微尷尬。
這晚後來,倆人誰也沒再說話,互相轉過臉,背對背睡了。
男人心本來就糙,鬧得困了,倒也沒糾結多一會兒,孟小北悄悄思考哪裡毛更多,少棠胳肢窩底下吧?最後倆人都呼嚕呼嚕睡著了。
少棠發覺自己玩笑開過了。這種太浪的話,他能跟小斌說,能跟姚廣利說,但好像已經不適合跟乾兒子躺一個床上這樣。為什麼不適合,他自己也說不清。他可以用男人之間的下流黃話跟他那群戰友小兵互相損著玩兒,睡一個大通鋪,壓在彼此身上擰著掐著,可是對孟小北,那畢竟是他兒子輩。
而且有些事很怪,只要在孟家人面前,少棠就是孟小北乾爹,說話處事,舉手投足,都是個雄赳赳的爹樣兒;然而只要倆人獨處,在紅廟房子裡睡,立刻就睡成了平輩兒,怎麼處著怎麼覺著暖心,想要再掰回父子的界限隔閡,反而讓少棠心裡彆扭、難受、不是滋味……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後來得空,賀少棠說話算話,還真帶孟小北去過一趟琉璃廠。這是北京城裡特別有名的書畫文玩一條街,民國時候就形成氣候,受文革打擊凋落十年,如今逐漸恢復往日規模。
青磚胡同古色古香,攜著淡雅清風。頭頂瓦簷縫隙處生出一叢叢狗尾草,到處透出老北平時光緩緩流逝的味道。
一家小店挨一家小店,古舊的紅漆木門框,低矮的平房,光線昏暗的店內有賣各種傳統的紙筆墨硯,印泥,鎮尺,筆架。少棠指引乾兒子逛了名店“榮寶齋”,孟小北倆眼放出綠光,一頭鑽店裡,就捨不得出來……
少棠其實對這些不感興趣,就為他兒子,難得一天休假,就泡在琉璃廠西街這條胡同裡了。
他在店裡掏出一根煙,店主立馬抬眼皮說:“這位先生您瞧好嘍,我這店裡可全是紙,貴著呢!”
少棠攥著打火機出去了,蹲在店外牆根底下,抽煙,等著,一等就是仨小時……
文化人兒用的器具紙張,普通老百姓都不會想到來買,而且很不便宜。
孟小北拎著一大兜子回來,圖畫紙、畫筆顏料、調色盤、畫板……少棠還特意叮囑:“回你奶奶家的時候,別跟他們說這些東西多少錢,記住沒有?”
小北問:“為什麼不能說?”
少棠望著街道上的車流,兩人並肩而行。少棠說:“工人一個月工資才四十多塊錢,你這一趟十幾塊錢就畫畫兒給畫掉了。”
“說了不好,儘量別說。”
“老子對你怎麼樣,你小子將來心裡有數就行。”
兩人並肩在路上走,一氣兒走幾站地也不覺得累,心情暢快。孟小北這時仍比他乾爹矮一大塊。少棠走路時習慣摟著小北,手臂並不搭小北的肩膀,而是將手掌輕撫著小北的後腦瓢,兩枚手指完全下意識地揉搓孟小北後頸處那兩塊小窩,邊走邊捏固著。
……
要說孟小北在紅廟少棠的房子裡住這幾年,他幾乎每天都回他奶奶家吃飯,和自家人關係也還親近。
他四個姑姑,血緣使然,還是很疼這個遠離父母孤身在京的大侄子,不能說不疼愛他。
他大姑婆家是知識份子家庭,從研究學會裡拿錢,那時候工資算高的,比普通工人掙得多一倍,不差錢。大姑時不時給孟小北買吃、買穿。從鞋廠排大隊排到一雙鞋,他大姑沒給自己閨女買,把那雙鞋買給小北了,知道男孩子穿鞋特別費。
他二姑,婆家是南城貧民窟的胡同串子,沒錢,也弄不來時髦好東西。二姑知道小北最愛羊肉,週末經常回娘家手裡拎一兜子羊頭肉或者羊雜碎,給大侄子做雜碎泡饃湯。買不起上好的羊腿肉,羊雜也是一番心意。
他三姑,每天被孟奶奶催著逼著給孟小北輔導數學。他三姑正好是一名會計,算術沒問題,小學數學不就開個四步方程式麼。
他三姑結婚不到一年,很快就有了兒子。新生孩子公家給補助奶票,一天一瓶奶。他三姑在娘家坐月子,奶水富餘,有時會把那瓶牛奶留給孟小北。
每天早上,他小姑被孟奶奶分配任務,去合作社領那瓶新鮮的牛奶。
牛奶原本是留到傍晚孟小北放學回來喝,後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小姑時不時往紅廟的房子跑,非要去給孟小北送牛奶。
他奶奶不讓去,說“你騎車跑來跑去,你累不累!”
小姑平時病病歪歪,就幹這事可不嫌累,早上騎著孟家老爺子那輛舊自行車,就去了。
一大早,賀少棠匆匆忙忙從家裡出來,胳肢窩底下夾著軍帽,一路走一路系著制服外套扣子。剛出單元門,小北他小姑騎著車就來了,一騙腿正好下車。這人有時再早來一會兒,就把少棠直接堵在被窩裡,夏天穿個內褲都不好意思鑽出來見人,極其尷尬。他其實不願讓這小姑過來,可又不能說不準來。
倆人其實很不熟,少棠客氣一點頭,他小姑笑笑,把牛奶遞上。
少棠說:“一瓶牛奶,還麻煩你送來送去的。”
孟小北小姑名叫孟建菊,靦腆笑道:“不麻煩,為我侄子麼。”
少棠說:“騎車好幾站地怪累的,你不是還上班嗎?我給北北買麥乳精了,他喝那個就成,這小子嘴已經養得夠刁了!甭慣著他!”
少棠說話有那個招人的勁兒。
小姑瞟一眼少棠,小聲說:“你對我們家小北真好。”
小姑孟建菊,雙眼皮大眼睛,論相貌極像她大哥建民,只是身體弱氣,性格柔軟,沒脾氣,就連在家說話都沒聽過這人大聲,公認的孟家五個兒女唯一一個性格溫柔的。
她是六十年代初最艱苦困難時期出生的那一代人,與少棠年紀差不大,然而家庭條件遠比不上部隊大院出來的幹部子弟。三年自然災害那時,連牛奶雞蛋都沒的吃,孟建民帶著他大妹每天出去到鄰居家裡挖菜根——偷不著菜,就偷菜根,把人家菜園子連根都鏟平了。家裡五個孩子,沒有肉吃,常用大油煉出的油渣炒菜。就因為趕上饑荒年代,一出生就嚴重營養不良,發育不好,小姑是他們家身體最瘦弱一個。
少棠戴上軍帽,揮一下手,急匆匆回部隊了。
他轉身走掉時,孟家小姑站在樓門口,盯著少棠背影,看了很久才進去。
週末,又是四個閨女齊聚孟奶奶家,就孟小北不在。
二姑在飯桌上問:“噯?孟小北呢?週末不回您這兒?”
大姑說:“說是讓內誰帶出去玩兒,去城裡琉璃廠了還是磁器口了,我也不知道!”
飯桌上眾人沉默片刻,大姑嘴快嗓門大,又說:“咱們家孟小北現在,可跟一般孩子不一樣了。你們沒看昨晚上他回來,穿那身時髦衣服,他已經穿上帶金屬扣子的小夾克了!這都是內誰給他的。”
三姑也說:“可不是麼,他們同學亮亮和申大偉都說,咱們家小北在學校可時髦、可招女生了。他戴的那個八角形的花格呢帽子,北京市場上都沒見著有賣。他們老師下課都過來特新鮮地問,你這帽子跟哪個商店買的!都是內誰不知道從哪倒騰過來的,部隊裡當官的真是有錢。”
大家話裡話外提的“內誰”,偏不點出來名字。不用點名,也都知道說的哪個。
又一陣沉默,二姑發話了:“媽,咱們家孟小北老這樣,可不像回事。”
孟奶奶問:“咋不像回事?”
二姑說:“可不是麼,他老住在內誰人家家裡,這叫怎麼回事?”
“他剛來那會兒,咱家是沒地方,在人家那兒借住。”
“現在咱們家就剩建菊在這兒,完完全全有地方住了!孟小北也不回來了?就在外面住成習慣了、不回家了!”
大姑悶聲道:“他願意這麼住,讓他住著唄,又不妨礙。”
二姑反駁道:“這好歹是咱們家人,可別回頭變成人家家的人了,這簡直太逗了!”
只有小姑一個柔聲柔氣地說:“他在那住著也挺好,內誰也不常回去,屋裡還擺好多畫畫的東西,小北需要什麼反正我給送過去唄……又不麻煩……真的不麻煩……”
每人心裡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盤算。
孟奶奶眼裡有猶疑和閃爍,嘴上仍然說:“咋就能成人家家的人了,他還姓孟不是?他還是俺孫子不是?他還管俺叫奶奶不是?還是俺家人。”
老太太是極喜歡少棠的。這人倘若真是小北的親叔叔親舅舅,就放心了,可惜少棠不姓孟,終歸要隔著一層。
二姑說:“你看孟小北現在是跟咱們家人親,還是跟內誰更親?”
“小男孩,這個年紀,沒心沒肺,正是長心的時候,培養感情的時候。”
“他親爸親媽本來就不在這兒,時間長了他快連親爹是誰都給忘了。”
“您看他現在跟誰關係最親了呢?反正如果是我,我肯定不會把我們家寶貝兒子送給外人養,都說養兒防老養兒防老,媽,您養了半天,可別最後成了給別人養一兒子!”
“您趕緊做主,讓咱家孟小北搬回來住!”

第二十四章岐山的變故

小北他奶奶偶爾跟孫子提過,要不然你搬回來住,家裡有空地方了,大寶貝兒,跟奶奶也親親!
孟小北當然老不樂意了,又不能說不跟奶奶親。奶奶家統共就兩間屋,他住小屋,就是跟小姑睡,小爺都多大一個爺們兒了,還跟小姑睡一張床上,什麼事兒啊?
孟奶奶說:“這有什麼的?那是你姑!別人家孩子多的,不都是這麼擠著睡?”
孟小北垂下眼皮:“……我不習慣跟女的睡。”
孟奶奶說:“不然你跟俺睡?”
孟小北:“您不是女的啊!!”
孟奶奶一咂舌:“俺都是老太太了,俺就不算女的!”
孟小北仰面重重倒在床上,扭來扭去,歇斯底里地嚷:“哎呦您快饒了我吧,您睡覺就跟要拆房子似的,樓都震塌了!唐山又地震了!”
孟奶奶笑駡:“胡說!抽你!……不然跟你爺爺睡?”
孟小北哈哈大樂:“您快饒了我小姑吧!還是您跟爺爺睡吧,我爺爺反正耳朵已經背了。”
孟奶奶從床上拾起笤帚疙瘩,孟小北飛快地彈起來,捂著腚逃跑……
學校一年一度校際運動會,全天停課,大操場上各班學生搬小板凳坐好,組成整齊的方陣,運動員們穿背心短褲,後背上貼著號碼。
他們班的女生齊聲喊著號子:“孟小北加油!!!!!”
孟小北穿白色跨欄背心,小短褲,細瘦身形在背心裡都晃晃蕩蕩的,兩條手臂卻很有力。他壓後身體,急速出發,快步助跑,然後就起跳了!小學生的年紀,他的跨步騰空說實話毫無技術含量,但就是比別人躥得快,滯空時間長,爆發力強,整個人是蕩出去的。
管丈量的體育老師都沒防備,發覺坐太近了,往後一躲,直接從小馬紮上仰過去。
孟小北噗嗤一聲吃到沙坑裡,吃一嘴土。
那一躥竟躥了三米五,他拿了跳遠年級第一名。
孟小北從沙坑裡爬出來,半邊身子裹著一層沙土。他嘴角掩住小得意,半笑不笑,一雙細眼酷酷的,已經有一股子大家風範。
越是不笑、不愛賤兮兮的男孩,越招人待見。
祁亮不參加項目,他是啦啦隊裡唯一一男的。祁亮帶一群女生喊口號:“孟小北好樣的!”
全體女生跟著喊:“孟小北好樣的!”
祁亮:“孟小北再來一個!”
女生齊喊:“孟小北再來一個!”
祁亮:“孟小北我愛你!!!!!”
女生:“……”
班裡女孩這回不跟著喊了,那時候也還沒有那麼豪放呢。方陣裡一陣噗噗嗤嗤的竊笑,然後是幾句低語,幾枚紅臉,最後哈哈哈一陣哄笑。
後來的4X50接力,孟小北是他們班第三棒。小學的破操場呈不規則的奇怪的雞蛋圓型,孟小北是跑彎道那個,離心力讓他失去平衡,接棒一瞬間他幾乎撲飛出去,把棒子歪歪扭扭遞進同伴手中,然後重重摔倒。他們班接力後來拿了第二名。
每個班方陣後面,還稀稀拉拉坐著各班家長陣容。有給孩子拎鞋的,有端茶送水擦汗的,有討好老師找班主任拉關係的。
孟小北把球鞋脫掉,鞋帶系一起,鞋瀟灑地掛在肩上,光腳走回他的座位。
他放眼掃向家長席,心裡掩不住失望……其實他知道家裡沒人來觀摩校運動會。
他三姑本來是要來的,說“我幫你加油打氣去”,孟小北說“可別,你去幹嘛,同學都是爸媽去。”
他們班孫媛媛從爸爸那兒拿了兩盒飲料,還專門跑到孟小北跟前,紅著臉說:“孟小北,你渴麼?給你一盒。”
孟小北很男人地說:“我不用,你們女生留著喝吧。”
祁亮在後面“嘖嘖”得嘖了半天。
孟小北回頭瞪他:“你嘖什麼啊,舌頭抽筋啊?”
祁亮嬉皮賴臉從身後摟著他:“你別不要啊,你不喝給我喝啊,我幫你喊半天我好渴啊——”
孟小北掙脫:“唔……去死去死……不要摸我……”
祁亮嘴賤;“我們家長都來了,你那個乾爸,特帥的那個,怎麼沒來看你跑接力啊?”
孟小北埋頭給球鞋重新穿鞋帶,臉色垮下來:“他忙著呢,他是解放軍……你以為哪個都像你那個後爸整天那麼閑,搬個馬紮在大街上下棋嗑瓜子兒。”
最近市里開個會議,他乾爹的中隊執行警衛任務,營地封閉不能隨意進出,已經好久了,電話都沒打來一個。孟小北心裡非常之不爽,神情落寞,但是也沒辦法。
乾爹的電話沒等到,親爹電話卻到了。
再說岐山那邊兒,自從老大來北京借讀,孟建民還是記掛著老大,時常打電話過來問,基本每週一個電話,即使大部分時間都逮不著那猴孩子。孟建民也給兒子寫信,一手俊秀的鋼筆字,洋洋灑灑幾大篇紙,頗為認真和絮叨。孟小北一般回復給他爸半頁紙,另半張紙畫個可愛小人兒逗他爸樂!讓他做思想品德報告和學習彙報,還不如殺了他呢。
孟建民再打電話過來,十分著急,談得還是他家老二孟小京的事。
孟小京病了。
兩個孩子成長道路上多有坎坷,到處皆是命運鋪設的陰險叵測的拐角。老大去北京不久,孟小京有一回在學校課間操下樓的時候,突然一條腿打磕絆,怎麼也動不了,然後直挺挺從樓梯上滾下去……
身上倒沒摔壞什麼,可是孟小京腿出問題了,右腿關節經常性的卡住,每天在路上走著走著,一條腿就無法彎曲,發病時很疼。廠裡醫院一群大夫根本就束手無策,診斷不出病源。
孟建民也帶老二去過西安的大醫院,後來不得已暑期帶兒子來了北京,治病。
少棠得知孟建民回京,這回不用他乾兒子嚷嚷催返,特意請假回來。
他知道孟建民帶二兒子回來,一定是大事。
孟家小屋裡,孟小京靠在床上,大熱天的,竟然捂著一層薄毛褲。
孟小京個子一直都比孟小北高那麼一寸,胳膊腿也細瘦,越長越發俊秀的一個男生。據說去西安看病時,他爸爸蹬三輪車拉著他在大街上,竟都被人攔住,問,“你家孩子多大了,我是電視臺導演,你們家長願意讓孩子拍廣告嗎?”
那時候人心偏保守,不懂除了鐵飯碗之外還有其他謀生路子,孟建民都沒聽說過:“拍什麼廣告?”
那導演說:“兒童護膚霜的廣告,你們家兒子皮膚真細膩,眼睛尤其漂亮,這就是男版秀蘭鄧波兒啊!我們電視臺跟西影廠準備合拍個電影,可能還需要扮演男二號小朋友的演員,讓你兒子去試試鏡頭?”
孟建民心裡正煩呢,皺眉道:“孩子腿都走不了道了,正要看病去。我也知道秀蘭鄧波兒是美國一個童星,可是她能幫我兒子治腿?”
“西影”就是西安電影製片廠。
這樣一個後來人看起來絕好的甚至可以改變人生的機會,當時就被這當爹的生生錯過了。
孟家再次亂成一團,親戚鄰里進進出出,看望陝西來的病號,孟家的寶貝二孫子。
鄰居大媽伸著頭使勁地瞄,末了不忘說一句:“這是你們家那個雙胞胎裡邊兒的弟弟?!哎呦,這可長得不像啊!”
“老二比老大長得好看,老二長得像他爸和他爺爺,沒錯!”
鄰居大媽很篤定地說了一句其實很沒意義的廢話,誰都有眼睛會看。
孟小北叼著糖棍從樓梯扶手上滑下來,褲子沾著土,眼神扮酷,裝沒聽見大媽們議論……
少棠也再次來到孟家,站在門口望著孟小京那樣子。
孟小京沒有老大那麼活躍逗樂,從小細膩乖巧,又愛臭美,洗澡用香皂,洗完知道抹護膚霜,身上毛衣永遠乾乾淨淨,如今也不啃手了,十指修長,指甲修剪得圓潤整潔。十分秀氣漂亮一個男孩子,大好的青春年華,腿竟然要瘸了……
人大了就多了心思,不像小時候只知道傻玩兒。孟小京在北京奶奶家,兄弟倆隔年再見,感覺就已生疏,互相說不到三句半。人不同,命也不同,難免各有心結。
少棠瞧見孟小京從床上挪下來,想去上廁所。小京左腿正常彎曲,右腿梗直著,扶著桌子,一蹦一挪,嘴角自然抿著的時候就像受了極大委屈,像要哭卻又過了哭的年齡,那表情十分可人疼。
少棠下意識去扶,看這小子走得實在吃力,乾脆就給打橫抱起來,抱去廁所。
孟小北踮腳從廚房櫃櫥上面摸江米條,手法熟練,這時一回頭……
孟小北嘴裡叼著江米條,雙手插兜,垂著眼,躡手躡腳走到廁所門外,扒門縫看那倆幹什麼呢。
少棠說話的聲音,“自己能尿嗎?”
“我扶著你?”
“你對準了啊,別弄外邊兒。”
“……還是弄外邊兒了,算了你別管了,我給你擦吧。”
門開了,孟小北一閃,迅速躲開,掉過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嘴巴已經撅起來了。
少棠出來,仍然是打橫抱著孟小京,把人抱回床去了。倆小子的三姑小姑都在,三姑生完孩子又胖又喘,小姑瘦骨伶仃自己走路都打晃悠,只能少棠幫忙抱。
小姑雖然自己抱不動,還扶著腰一路跟在少棠後面,從屋裡轉出來,跟了一圈又轉回屋:“孟小京沒事兒吧……快謝謝你叔叔……少棠你坐下歇會兒來……”
等賀少棠再回洗手間,收拾被孟小京弄髒的坐式馬桶,發現孟小北戳在廁所裡,一隻手拎著抹布,在水盆裡晃蕩,也不像是在幹活兒收拾,耷拉著一張長臉。
少棠心裡想事呢,問:“小北讓開,我收拾那個馬桶。”
孟小北不吭聲,抹布在水盆裡撩來撩去,故意搗亂。
少棠辦事是個急爆脾氣,眉頭就皺起來:“噯你幹嘛呢?……要不然你擦?”
孟小北哼道:“我為什麼要擦。”
少棠也不滿孟小北這幾天的吊兒郎當沒心沒肺:“那是你親弟弟,他腿都那樣了,你怎麼不能幫著擦?”
孟小北:“……我,我也沒說不幫擦!”
少棠一教訓他,孟小北突然就難受了,心裡不知道怎麼的,盯著洗臉盆的那雙眼,好像突然就被水花濺濕了,整個人肺裡有一股氣頂著,又不爽又委屈,整張臉表情都不對勁,憋悶得想撓牆。
孟小北那時候不知道,他其實就是嫉妒了。
或者說,少年人心中這種嫉妒,與日後關乎情愛的嫉妒都不完全相同。用他老媽的形容,孟小北打小就又賊又霸,這種賊性與霸道隨著年齡增長,愈發體現為感情上強烈的索取與獨佔欲。每每令他心理不平衡的是,身邊總要出現一兩個人,與他爭奪他最在乎的那個人的關注與寵溺。
說到底,是心理潛意識裡仍殘存幾分自卑——野孩子又碰到咱家帥帥的小王子了!
這個每次在家庭中讓他感到被邊緣化危機的人,就是他弟孟小京。先是瓜分親爸親媽的疼愛,現在自個兒都快沒爸沒媽了,乾爹怎麼也開始疼孟小京了?孟小京不來北京,乾爹也不回家,不搭理他;孟小京只要一回來,全家人都圍著轉。
乾爹都從來沒有那樣橫抱過他。
這到底是誰乾爹?
親爹可以分享——生下來時已經沒選擇餘地。
乾爹就是他一個人的,小爹就疼咱一人兒,別人甭想分走一半。
孟小北就是這個心思。
賀少棠把廁所門一關,倆人獨處小黑屋。少棠揉了揉孟小北的頭,低聲道:“又怎麼啦?”
孟小北低著頭,若無其事:“沒怎麼。”
少棠扯一下小北的耳垂。
孟小北不樂意地說:“別扯了,從小扯我,都扯成彌勒佛耳朵了。”
少棠說:“分開有兩年多了,跟你弟都生分了,剛才都沒說幾句話。”
孟小北:“……不知道說什麼。”
少棠說:“他腿病得挺嚴重的,你看你爸急得鬢角頭髮都白了,剛才又出去打電話托關係找醫生,你別犯強,你那個表情,你給我喜興點兒!”
孟小北勉強地一彎嘴角,呵呵,哼。
少棠皺眉,哄道:“能不能給老子笑得好看點兒!”
孟小北咧嘴:“嘿、嘿、嘿!!!我好看嗎?!”
少棠被氣得笑了,捏小北的臉,聲音放軟下來:“臭孩子,你爸爸來了,好歹也給我爭口氣,你是我帶的兒子,給我長長臉,行不?別讓你爸覺著我沒把兒子教好……”
賀少棠那時也發覺了,孟小北霸道與小心眼兒的毛病,隔三差五就發作一回,而且很奇怪,他在外人面前原本絕對不這樣。孟小北在學校裡,很大方爽快的脾氣,朋友多,混得開,而且男女通吃,跟男同學女同學都挺鐵瓷的。他們同學亮亮和申大偉每回來家玩兒,都說孟小北對哥們兒特別大方,講義氣,有好吃的零食帶學校大家一起吃,恨不得衣服球鞋都跟祁亮混著穿(不跟申大偉混著是因為體型實在差太遠沒法救濟對方)。
孟小北只在少棠面前耍小心眼,犯脾氣,鬧各種小彆扭,又計較又小氣又婆媽。而且隨著年齡增長,簡直越來越彆扭!
少棠那時也沒弄明白,這臭小子腦子裡到底在琢磨些什麼,心裡好像有個沒解開的結。

第二十五章流氓條件

飯後,少棠與孟建民互相用眼神一示意。二人默默到小屋關起門,說幾句男人之間悄悄話。
兩年多不見,孟建民眉眼間平添憂愁滄桑,明顯心思重了,也老了。少棠瞭解,孟家老大一向性情內向沉穩堅韌,然而沉重的家庭負擔已在這人眉頭壓出深鎖的紋路,表情鬱結、憤懣。
孟建民向少棠講述實情:“醫生診斷說,可能右腿膝蓋那裡長了個軟骨瘤。你說,軟骨瘤子怎麼就能厲害到走不了路了呢……”
一聽“瘤”字,人都有條件反射,少棠立即就問:“良性的?”
孟建民神思也遲疑:“應該是吧。”
少棠勸道:“你們人已經來北京,路子就寬了,我明天去幫你問個熟人大夫,看能不能動手術。”
孟建民眉頭凝重:“醫生說手術風險太大。孟小京正好在長身體階段,他身高還沒完全長開,萬一膝蓋打開以後沒做好,誤碰了生長線那根神經,他將來兩條腿就一條腿長、一條腿短……你明白嗎?就是他那條右腿就不長了,那不就,真瘸了嗎……”
孟建民說到這,不自覺的,喉嚨深哽了一下,真是難過心疼這漂亮又聽話的兒子。
少棠一直說,“我幫你問301醫院,部隊的醫院,有骨科方面的專家,專門給首長看病的。就一個軟骨瘤,肯定能給他治!”
“還有,你們要是去看病,需要車,提前跟我打招呼,我給你弄輛車來。”
孟建民看了少棠一眼,眼裡有多年積攢的信任和感激,為難道:“我是真不好意思再麻煩你。”
少棠說:“怎麼叫麻煩?見外了麼。”
孟建民垂下眼,也有中年男人的自尊:“已經拖累你了,照顧一個孟小北,現在還照顧我們一大家子,你說我將來虧欠不虧欠你?”
說到感慨處,孟建民手掌攥著膝蓋,關節都捏得發白,心裡隱痛:“少棠,你不知道,我們家老二這腿,疼了快兩年。從孟小北一來北京,老二身體就不對勁,上學期期末考都耽誤了。學校照顧他仍然給他保留位置,如果再不行,就要休學……”
少棠驚訝:“你一開始都沒告訴我?”
孟建民道:“告訴你不就等於我們家人都知道了?我不願讓老人擔心,隔著一千里地,徒增擔憂又夠不著。”
少棠:“當初就該早來北京治,別給耽誤了!”
孟建民:“來北京哪有那麼容易?說起來我都後悔,當初倘若把老大留在西溝,老大總之我看在哪念這個書都一樣,念不出個出息來,把孟小京送來北京上學,就好了!這孩子可能就是因為當初我把他哥送走,他心裡不舒服,心情不好,憋悶的,就悶出病來!”
少棠:“……”
少棠猛然聽見這話,不太對他胃口:“……大哥,你這話怎麼說的。”
孟建民心裡堵著,就把心裡話全倒出來。他完全沒注意少棠臉色的迅速變化:“孟小北那孩子,來北京他是真專心念書的?當初是想讓他出來開闊眼界長長見識,眼界開了玩兒心更野。他成績有老二的一半好?老二敢考90分他就敢給我考個45。”
少棠:“……他也不是每科都那樣,他也有成績好的。”
孟建民:“這會兒倘若把孟小北扔西溝裡,他自己獨立慣了我也不操心,孟小京能長期在北京養病。”
少棠立刻皺眉:“孟小北一個人在西溝也不行,誰照顧他?他才多大一孩子啊。”
孟建民:“可惜老二現在學籍和醫療都在那邊兒,我也不敢把兩個孩子都丟給我父母。”
“孟小京養病也不妨礙小北在這兒念書!……”少棠話鋒一轉,“我說建民,你能別這麼急嗎?!”
人的感情偏倚就是這般微妙,是哪個養出來的孩子,哪個就一定更疼,是真心的疼,有時甚至悖逆了血緣。孟建民這個當爹的,初始也未必就對兩個同時降生的雙胞胎兒子有遠近親疏分別,然而時間長了,一個在身邊每天瞧著,一個不在身邊山高水遠,一個長相俊性格好乖巧聽話,另一個從來在爸媽面前就沒一張乾淨喜興的好臉色……這感情的一碗水還能端得沒有波瀾?那樣,人心就不是肉長的了。
孟建民現在話裡話外的,就是“我們家老二”如何如何。
賀少棠如今跟別人講話,都是很自豪的“我們家北北”!
孟建民滿腦子想的就是老二的病。說到底,當初做決定把老大送出來,沒讓老二出來,就隱隱對其中一個孩子懷有虧欠之意。孟建民這人又心特重,優柔寡斷,思前想後,內心糾結折磨,如今矛盾爆發出來,愈發好像老大占了老二的機會與好命!
然而有些話聽到少棠耳朵裡,怎麼就那麼不是滋味?!
你們家孟小京是寶貝,孟小北就不是寶貝了?你們不寶貝他……我可還拿那小子當個大寶貝兒呢,我在北京養得挺好一兒子。
說到底,少棠的心理天平也在慢慢失衡,有了親疏分別,儘管他自己不會承認。
兩個兒子,兩個爹。
那天少棠也試圖轉移話題,他還關心孟建民另外一件大事。
少棠說:“上面重新恢復高考,你已經錯過了一年,今年真不能再耽誤,不然就真晚了!”
孟建民坐在床邊,兩手互攥,臉色凝重:“老二這樣狀況,我也沒心思複習考試……我本來參考書都買了,可是我離不開我兒子。”
少棠說:“明年參考的人更多,你還要跟應屆高中孩子競爭!”
孟建民兩眼發直:“是,我都三十好幾歲了,我還要跟十幾歲孩子競爭,我真沒用。”
少棠:“……再拖到明年,你可能真就超齡了,就失去再參加高考的資格。”
孟建民那時眼神突然一慟,彷彿陷入最深刻的悲哀與辛酸,時代的動盪命運的乖戾以及貧賤人家沉重的負擔彷彿就在那一刹那壓垮了這個內斂堅強的男人。他把臉深深埋進雙手,眼眶通紅,喉嚨哽咽,卻又極不情願在旁人面前表露自身的脆弱與絕望。
孟建民情緒低落地說:“我就不明白,為什麼我們家都趕上這些事?”
“別人家都好好的,不是我這個人經不住事兒、撐不住,可是看著別人家孩子能跑能跳每天騎著自行車從家屬大院出去上學,我特別難受。”
“你說要是孟小北腿上得這麼個病,我都不說什麼,我就認了,算我當爹的沒教育好孩子!老大從小就淘,從二層樓梯掉下去兩條腿磕得全是疤,一點兒事都沒有這麼多年也沒摔壞過!而且孟小北從小大病小病不斷,孟小京印象裡沒有病過,一病就是大病。怎麼就偏偏是老二呢?孟小京那麼老實一孩子,他招誰惹誰了啊他腿怎麼就不好了?!……”
少棠:“……”
怎麼偏偏是孟小京?
難道應該是北北?
少棠怔怔望著眼前的孟建民,想反駁都說不出口,乾脆抿著嘴不出聲,知道對方是需要發洩。他也想發洩!
少棠那天越聽越不是滋味,後來找個藉口走出去,回避孟建民。
他到隔壁屋探頭,偷貓瞧一眼他的北北,確認這小子是在拿小木條和膠水釘子自己打造微型模擬玩具車自娛自樂呢!熊孩子忘性大,剛才的小彆扭過去了,很好,很快樂。
孟小北用眼角瞥見門邊人影,斜眼瞄他乾爹,唇邊暴露招牌式的壞笑,舉起實木車模對他搖一搖,很嘚瑟。
少棠淡淡一笑,沒說話,伸手給乾兒子豎個大拇指:你牛,手真巧。
孟小北用口型說:勞動課作業,我多牛逼,明天震了他們!
兩人在孟家屋簷下眉來眼去,互相逗了半天。他倆之間心情好與不好、彆扭與不彆扭時,其實都不用說什麼話。用老話講,孟小北那熊孩子一撅屁股,老子都知道這混球要拉什麼屎!
可能就從那天開始,少棠再跟孟建民說話,兩人之間似乎也起了一層複雜微妙的隔膜。隔膜並非因為他倆這些年攢下的哥們兒情誼不夠鐵,而是兩個做父親的,面對兩個兒子的問題上,產生出種種矛盾與情緒不一致。
那種感覺很奇怪,就好像倆人一人身邊摽著一個兒子,孟小北就是他兒子,孟小京才是孟建民的種。孟建民越偏向小京,少棠這心裡越無法抑制地心疼小北,想讓孟小北落著個好,不想讓小北將來因為任何無法預見到的原因而在這個家庭裡吃虧。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這種情感上深刻至逐漸發生扭曲的眷戀。他這麼喜歡的孩子,他不能忍孟小北在家裡學校裡受一丁點兒委屈。
孟小北方才吃醋耍脾氣,嫌他抱孟小京了。北北從小缺愛,敏感,少棠也明白了。
他這時其實最擔心孟建民與孟家人突然一拍大腿、一變主意,再把那哥倆掉一個個兒,把孟小北給換回西溝去!
他這做乾爹的,地位尷尬就尷尬在此。平時哄孩子陪孩子的人是他,真到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賀少棠赫然發覺,他對孟小北的來去前程,甚至沒有做選擇與拍板兒的權利。
當一個人心裡有了不能為外人道的盤算——對於兩個爹皆是如此——有些感情就在慢慢地發酵變質。
就為了老孟參加高考這事,少棠私下幫這人跑了幾趟關係,到他熟悉或不熟悉的各個衙門關口諮詢相關手續。
孟建民的問題,說到底,是耽誤太久了。77年國家開始恢復高考,接納往年歷屆學生,這其中仍有年齡上的限制,此外還需要工作單位地方勞動部門各種證明材料,說白了也要蓋無數枚公章,疏通領導,跑關係,才能拿到當時一張寶貴的“准考證”。
這期間,還有孟家人不知道的一些事。少棠去人事局幫孟建民跑腿,想走個後門,結果就碰上他一位老熟人。
少棠與那位領導約好時間去,結果一推門,屋裡辦公桌後坐的是段紅宇。
段公子,如今可不比當日在岐山西溝裡無親無故倒楣落魄的慫蛋樣兒。這廝返回帝都,可是蛟龍歸海如魚得水,名牌大學裡混著文憑,一身帥氣皮衣,香港弄來的喇叭筒牛仔褲,頭髮燙成後來《搖滾青年》裡陶金的時髦髮型。
段紅宇仰在辦公椅裡,那條完好健康的腿翹在辦公桌上,另只腳在地上:“少棠,等你呢。”
賀少棠一瞧見這人,心裡罵:我日。
少棠不動聲色,進屋隨手關門。
段紅宇笑問:“來找我叔辦事?我都聽說了你要辦什麼。”
這衙門口裡某位局長,是段紅宇的表叔。
段紅宇滿臉笑出花花褶子,笑出某種陰險的意味:“少棠,真難為你了。我查過那位元的資料,孟建民,他已經過三十五了,他超齡了,根本辦不下高考證來,你想幫他走個後門?!”
少棠面無表情:“你叔呢?”
段紅宇冷笑:“沒我叔叔這一號,今天這間辦公室,就我一個人兒!”
兩人不用往回倒騰,心知肚明彼此心裡琢磨什麼,也不用扭扭捏捏再裝。少棠伸手解開制服外套最上兩粒扣子,鬆開領口的禁錮,一步跨坐到段紅宇對面的椅子,一條手臂搭在桌前,定定看著這人,也很有派。
對峙拔河般的眼神與表情,足足對視五分鐘。
少棠手上打了一枚響指,眼神深邃而威懾。
段紅宇扛不住,噗得樂出來,唌著臉說:“少棠,別這麼瞪我嘛。我知道你跟姓孟的那男的也沒什麼,以前是我瞎吃醋,誤會你。”
少棠哼了一聲。
確實不關孟建民的事兒,老子是怕我乾兒子再被發配回西溝了我得想方設法把我兒子他親爸舉家全部弄到北京這樣孟小北才能一直都留在這個城市!少棠心裡就是琢磨這個。
段紅宇:“明說吧,我專門來等你,我特想幫你這個忙,可我這人從來不做虧本買賣。”
少棠冷眼斜睨這人:“你說。”
段紅宇騷氣一笑:“你知道我想要什麼,我就是喜歡你。你樂意跟我好,這後門我幫定了!包我身上,我想辦法把你那個大哥調北京來。”
少棠“操”了一句:“你這是開出流氓條件?”
段紅宇嘿嘿一笑:“也不算耍流氓吧,我這是光明正大求愛!”
少棠回味道:“我告訴你段紅宇,我活二十多年,雖然我也不敢說自己什麼名門正派清清白白正人君子,咱不來那假招的,可是老子這輩子就沒想過要拿我的屁股跟誰做這種交易,我真丟不起這張臉。”
“別,別!”段紅宇連忙擺手,“那咱換一種說法,請你換位思考一下,你這麼想,我用我的屁股跟你交換幫你這忙成不成?!”
少棠:“……我操。”
“操,我忒麼也太賤了。”段紅宇自己輕抽自己一嘴巴,自嘲道,“姓賀的,是我要幫你的忙,我賣屁股?!”
那天段公子如此這般,愣是把賀少棠都給逗樂了,簡直煩得忍無可忍!這就是癩蛤蟆爬腳面——不咬人他膈應人!
賀少棠笑駡:“你熊的。你丟得起臉,也丟得起你的腚。”
他胸膛振出一陣嘲笑,手俐落一指窗外:“你爸部隊裡,一水兒的寸頭黑大兵,你挨個兒找人操去!”
段紅宇突然變臉,正色道:“我段紅宇,就不是那種見一個愛一個朝三暮四的人!我喜歡上一人,就一直喜歡,我都喜歡好幾年了。”
賀少棠同樣正色回道:“我也一樣,我也不是那種見一個就能愛上一個扒開褲襠隨便日日完了穿褲子走人還能當沒事兒人的。我喜歡上一人,我一心一意,我就是一門心思就為他……”
一門心思。
就為……
後半句,少棠沒說下去,心裡莫名一動,像被肉眼看不見的一枚小針刺到心房裡最軟一塊軟肉,卻又失落惆悵,心裡濕漉漉的,莫名的沒著沒落。
就為誰啊?我喜歡誰了啊?
身邊有這麼一個人嗎?也活了快二十五了,好像人生缺少某些很重要的東西,這些年都忙什麼了……
當天少棠還是扭頭走人了,當然沒有賞臉日了段少爺這個騷貨。
臨走,段紅宇還在身後喊了一句,口吻意味深長:“賀少棠,你自個兒從來都沒好好照過鏡子,你眼神特別水,嘴唇也長得好,嘴邊兒上那顆痣特勾人!”
“你丫就是一妖精,挖個坑禍害我又不管埋!……”
“喂,姓賀的你給老子回來!!!”
段紅宇眼裡的賀妖精系上領口,整理軍容,頭也不回很屌地走人,出門時丟下一句:“成,我還這就回家仔細照鏡子去,瞅瞅我有多麼英俊瀟灑富有男人魅力!你小子可以麻利兒滾了,別在我眼前出現。”
少棠嘴上說的輕鬆鄙夷,心裡仍然墜著石頭,孟建民的重要事兒一件都辦不下來,他的寶貝兒子孟小北,前途命運就依然堪憂。

第二十六章情感覺悟

之後一天,少棠在部隊宿舍大院,拎著飯盆吃完飯回來,碰見小斌。
小斌說:“噯,你兒子下午給你打電話來著,我忘了跟你說。”
少棠頓住腳:“他說什麼?”
小斌說:“他……他好像說要走,我也沒聽明白,他也沒跟我說清楚,然後他就把電話掛了。”
少棠眉頭突然就擰起來,本來腦子裡就一堆爛事,事兒趕事兒得,額頭上一排青春痘都爆起來了:“他要走?!走哪去啊?”
小斌攤手:“我哪知道?那是你兒子,又不是我兒子。”
少棠:“他下午打的電話,你現在才告訴我?”
小斌莫名委屈:“你下午出去辦事了剛剛才回來,你跟我吼什麼嘛?”
“噯這人……現在可算是要當官了,脾氣他娘的越來越狗熊了。”
小斌沖著少棠的背影,隔空踹了“狗熊”一腳。
少棠腦子裡閃過前幾天孟建民提過的某些事,著急了。他擱下飯盆,轉頭就走,急匆匆往家裡奔,軍帽沒摘制服外套都沒來得及換……
少棠開著他單位的“挎鬥”回來的,跑上樓去,摸鑰匙開門。
門鎖“喀拉”一聲,鑰匙幾乎讓他擰在裡面。
隔壁無名租客又不在,客廳裡冷清清空蕩蕩,而且還黑著燈,只有孟小北屋裡小燈亮著。
賀少棠一手插兜,面無表情,大跨步走進房間。
孟小北就站在桌邊,檯燈前,整理畫紙和桌上亂七八糟東西。床上,地上,攤著兩大包東西,紅藍白條的編織袋,一般人趕火車用的。少年骨骼清瘦卻又硬朗,兩道眉漆黑,眼睛眯細,嘴角淡定地抿著,似乎早已習慣寂寞,在一間空房子裡獨立生活。
少棠心裡咯噔一下子,張口問:“你上哪去?”
孟小北扭頭看著他:“走啊。”
少棠嗓門都高了:“你走哪兒去啊,什麼時候說要走的?你爸要把你送回岐山?你們一家人跟我商量這事兒了嗎,我同意了嗎?!”
孟小北愣住:“……”
少棠大步走過來,抓住孟小北肩膀,就那麼捏著,自己兩顆肺頂得生疼。他都已經想到拽著孟小北去找孟建民談判了,這孩子的事到底誰說了算?
孟小北眼珠跟黑豆似的,歪頭用試探的眼光瞄他:“乾爹,怎麼了你。”
少棠:“……”
孟小北噗嗤一聲樂了,眼角有笑褶:“什麼啊,我回岐山幹什麼?我明天去夏令營,我正收拾行李呢,乾爹你搞什麼啊!”
少棠:“……”
倆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會兒,這次輪到賀少棠極其尷尬,兩手迅速收回,插兜握成拳,咳了兩聲,掩飾暈頭轉向的情緒。他最近單位任務重,家裡煩心事也多,又惦記這鬧心的孟小北,又跟孟建民打起各自的小算盤,這日子都過糊塗了!
孟小北說:“我倆月以前就跟您說了,乾爹,我們學校組織夏令營,我因為畫畫在區裡得獎就選上了,明兒一早就走。”
少棠不好意思地一笑:“哦……我都給忘這茬了。”
孟小北背過身收拾東西,冷冷地道:“因為你兩個月沒回家了,你能不忘麼。”
少棠:“……”
少棠趕緊蹲下身,跪到地上:“我給你收拾。”
小北:“不用。”
少棠:“乾爹幫你收拾!”
小北:“就——不——用!你不會收我的東西,你收拾不好。”
孟小北也略矯情,有爺們兒脾氣呢。
“我不會收拾?老子當兵的,每個禮拜兩趟負重五公里每月一次野外急行軍拉練我們整天整理內務就是練怎麼最快速度打出一個最小最輕最利索的行李老子學打包收拾東西的時候你小子還沒從娘胎裡鑽出來呢!起開起開,我給你收!”
少棠那晚也犯賤一回,擼開袖子爬到地上非要幫忙。
倆人拉拉扯扯,似乎都在掩飾心情上的某種失落與尷尬,拉扯迅速變成你掐我逗,你撓我躲,你推我搡!倆人都笑了,孟小北掐不過他乾爹,迅速就被推倒在地,哈哈哈笑了一會兒,心情驀地爽朗了……他的少棠最好了。
少棠把背包帶拿出來,教孟小北解放軍叔叔都是怎樣捆被褥。這人疊被子手法熟練,一雙寬厚手掌把孟小北的被子捋得平平的,疊出四方角,把零七八碎東西小背心小褲衩換洗衣物全部裹在裡面,背包帶奮力捆上。
孟小北哀嚎:“你別打太專業了,我回來的時候怎麼辦啊?”
“回來路上肯定全散架了,回來誰幫我打被褥啊!”
“乾爹,我說,我能把您也捆吧捆吧塞褥子裡帶上嗎!”
賀少棠埋頭幹活兒,鬢角洇出汗:“能。”
孟小北:“……哦。”
孟小北笑容凝在嘴角,眼神直勾勾盯著他小乾爹。少棠跪在地上,身體大部分前傾,賣力認真,襯衫後身不慎從褲腰裡拽出來,一彎腰再一抬、再一彎腰,隱約就露出精幹的後腰。軍褲緊緊繃在臀上,大腿健壯,真帥。
其實剛才,他乾爹的挎鬥剛開到樓下,他隔著窗戶縫就聽見了,激動得騰得站起來扒窗上瞧,然後迅速收起桌上的零碎畫紙,板起臉,裝出啥事也沒發生滿不在乎的表情,裝作不想對方呢……
少棠打完行李,想了想,心情上覺著還不夠補償,又問:“你去幾天?”
孟小北無奈道:“六天啊,兩個月前就跟您說過。”
少棠掖好褲腰,急匆匆道:“夏令營是在八大處山裡是吧,吃飯肯定不行。你等會兒,我去隊裡給你拿好吃的,上回攢的,忘了帶回來。”
那天晚上,孟小北就非要跟他乾爹一起回部隊大院。賀少棠讓他坐進三輪挎鬥的那個“鬥”裡面。平時三個兵開一輛挎鬥,那個小車廂一般是排長連長坐的。
夜晚的京城,那時還沒有豐富的夜生活,東郊尤其荒涼,大街上車流稀少,人們到點下班就回家,晚上出來閑晃的都是流氓混混!家屬區內家家戶戶亮起溫暖的燈光,飯菜飄香。
孟小北雙手抓著前杠,晚風在耳邊呼嘯,吹亂他的頭髮,吹得他眯細眼睛,眼角不斷瞟向身邊那個讓他打小就仰慕崇拜的威武俊朗的男人!少棠穿著筆挺軍裝,威風酷颯騎著摩托,雙手把持住,也是眯細雙眼,嘴唇緊閉,側面線條俊朗如雕塑……對於孟小北,“賀少棠”這三個字,對他已是某種斬不斷的情結,是一個時代的少年情懷。
他們宿舍人都不在,正好都去圖書室看書和上文化課去了。少棠把宿舍裡他床下抽屜裡的好東西都掏出來,包給孟小北。
“巧克力,壓縮餅乾,這個頂餓。”
“芝麻燒餅,我們食堂那位回民大師傅的特色手藝,跟你二姑從牛街買的一樣好。”
孟小北嚷道:“我靠,也太多了,乾爹,我都吃不了了!……我又不是真去西溝了不回來麼。”
賀少棠這時踩著他的下鋪爬到上鋪,貓腰在小斌床上一陣翻:“我告兒你吧,你小斌叔叔還藏了好東西呢……我都給他翻出來!……”
孟小北頓時就樂了,感覺他小乾爹突然就又活回去了!軍官的儀錶威嚴全無,仍是西溝裡那個瘋起來完全不注重個人形象的大男孩。
少棠給他滿屋子翻吃的那副著急神情,讓孟小北神思恍然,眼前浮現的就是數年前岐山西溝渭河水畔用頭頂著一箱奶粉、對他笑著的那個少棠。
少棠翻床的時候,從小斌床褥子下面漏出來一本色彩鮮豔的雜誌,讓孟小北眼前一亮,趕緊拿起來。
孟小北:“大眾……電影?封面這個女的還挺好看。”
賀少棠一把搶過來:“我們屋的,你別看。”
孟小北:“噯我為什麼不能看?我要看!你們屋誰買的畫報啊?”
少棠話音忽然就不好意思了:“我買的……看著玩兒的。”
孟小北:“嘖嘖……看女的。”
少棠反問:“老子不看女的要不然我看你啊?”
《大眾電影》在社會上刮來改革開放後一縷浪漫的春風。那上面每一期封面女郎,彙聚著一個時代男人心目中嚮往的夢中情人。少棠隨手買一本雜誌,他們一屋的男人瘋傳著看,每晚被窩裡宿舍夜談就是龔雪張瑜斯琴高娃朱明瑛,都是因為之前若干年被憋壞了,如今可放開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大小夥子,心思都開始活絡。
兩人從樓門出來,路燈在部隊大院的石子甬路上照出父子倆一雙身影。孟小北細細的眼皮底下閃爍心思:“乾爹,有對象了吧。”
少棠低頭哼道:“以前的都吹了,現在沒有,就沒找著一個順眼能看的。”
七八十年代提倡晚婚晚育,部隊裡很難認識女的,有人想給少棠介紹,他懶得去見,心思寥寥,又忙。
少棠埋頭吸了一口煙,突然問:“你現在用的帶卡通圖案的筆袋,淺藍色那個……不是你自個兒買的吧。”
孟小北:“同學送的。”
少棠思維敏捷精准:“是坐你旁邊那個叫孫媛媛的女生吧,她爸據說是大學教授那個。”
孟小北:“你怎麼知道?申大偉告訴你的?”
少棠心想,操,老子好歹是你爹,沒白多活這十三四歲,我看還看不出來?
少棠冷笑:“人家花錢送你你就真收了?能隨便收嗎?”
孟小北歪著頭,口氣裡暴露少年人這方面的得意:“女生就願意送給我。”
少棠:“……”
賀少棠說:“你真可以的,當年我還是上初中以後才開的竅,孟建民估計更晚。你小子已經青出於藍,上小學就勾搭女生。”
從小就是個花花小爺。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擠兌,表面上說的全是女孩子的事兒,彼此都刻意回避剖露真實情緒,然而內心底下,有些細微複雜的情感難以抑制地在湧動,在惆悵,似乎拼命想要探究對方情感深處的隱私,心癢,都想“挖”出些什麼,想要從側面證明自己才是對方心目中最重要的唯一的那個人,我對你這麼好我才值得。那種感覺讓孟小北心跳加速,心裡特恣兒,也讓賀少棠莫名的震動,想不明白……
回來路上沒有再騎單位的挎鬥,倆人走了兩站地,永遠也不嫌路遠,一路走一路在便道上踢石頭子。
少棠教給孟小北用內腳背將石頭子踢出一道弧線,就像踢弧線球一樣。倆人跑著,邁著大步,人行道上一大一小兩個快樂的瘋子……
孟小北在廁所洗澡,用水盆兌上溫水擦身。
他穿個褲頭,小黑屋裡反正不會有人看見,忍不住對著鏡子撅起屁股用力扭了幾下,帶著節奏感,笑出一臉浪褶子,渾身毛孔都漲溢出說不出的興奮愉悅。小毛巾往肩膀一搭,甩來甩去。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的心情隨著某人而動。
孟小北順手拿起他乾爹的一瓶洗髮水,好像是少棠廣東來的朋友送的,比劃當做麥克風狀,扯開喉嚨開始唱。
他在廁所裡狂扭,自娛自樂,廁所外面有一個人走來走去,極力忍住一把拉開門瞅一眼的衝動!
孟小北擦洗完,穿個藍色小內褲從廁所裡沖出來,高唱:“啊啊啊!!!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燦燦照大地——”
賀少棠忍不住樂:“小子忒麼唱什麼呢,這麼美?!”
孟小北:“啊啊啊啊!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向著被窩勇敢前進前進!!!”
孟小北魚躍撲向大床,舒舒服服紮進被窩。少棠笑著也跟著撲了上去,壓住他兒子,完全就是被這小子快樂的情緒所感染,洗脫了煩心事,完全就是下意識的,發自本心,扒開孟小北的內褲,照著顫動的屁股蛋,吭,咬了一口。
……
孟小北捂著屁股:“噯!……哎呦!”
少棠:“嗯……”
孟小北腚上一疼,屁股肉上異樣的感覺順著脊椎骨往後腦神經處竄上去,兩條腿都抖了一下。那也不能說是擁有性意識後才有的那種快感,年紀還沒到,而是兩顆心連著,身體上自然而然生髮出的親密感。
孟小北猛然回頭!
屁股上一圈清晰牙印。
他一回頭,少棠也突然掉轉身去,眼睛漆黑含水,一言不發,撓著頭髮走出去了……
那晚是賀少棠這人頭一回生出某方面的覺悟。
跟乾兒子太親熱,弄得他自己都有點兒害臊,莫名其妙心虛。
他破天荒的,戳在洗手間裡,對著鏡子照了半天,照他自己眼睛,嘴唇,還有嘴巴上那顆小痦子。小斌和隊裡其他人也拿那顆痦子說事,嘲笑他臉上長了一顆“美人痣”。
是特帥嗎?……少棠正了正襯衫領子,前後左右端詳自己的鬢角下巴。
段紅宇那小子說我是什麼?
妖精。
餓日他的,有長成老子這副模樣,如此端莊英武有陽剛味兒的妖精嗎。

第二十七章各懷心思

孟建民和老二在北京父母家中盤桓數日,孟小北拎著包顛顛兒地去夏令營了,根本也沒留在家裡陪他爸和他弟。
孟小北打小獨立,不粘父母,嘴巴不甜又不會來事兒,越是需要他長臉的時候,他越擰巴著不給勁!因此自從那個時期開始,他與家人之間關係就是那樣兒,說淡漠也不淡漠畢竟親爹親媽親弟弟,可說親近,也從來沒有多麼親近,彷彿就是一家人,兩種生活,兩條路。
人與人之間緣分很難講,感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就是個“緣”字。相比家人,孟小北跟祁亮申大偉都更加親密,更別說跟他小乾爹了。
孟小京住奶奶家,奶奶家住在二層。這年紀的男孩最皮,閒不住,每天他還下樓到處溜,也想找同齡孩子玩兒。
他有一回獨自一人出去,下樓梯,剛下到一半,走到樓梯中間位置,突然梗了一下子,腿又卡住了。
下樓梯時右腿吃力之後再彎曲的那個過程,對健康人來說如此簡單平常一個動作,他無法完成。腿彎曲之後,它直不回來了!那根骨刺狀的軟骨瘤約莫是橫卡在髕骨某處,一動就疼。
孟小京就僵在樓道裡,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想喊人,又性格害羞,不願意讓樓上樓下所有鄰居都跑出來圍觀他變成瘸子。
他扒著樓梯扶手,想蹦著走,可是往下蹦容易,往上蹦就難了,他一下子就摔在樓梯上,坐在那裡。
樓上有兩個男孩飛快跑下樓,從他身邊走過,莫名無知地回頭看他:“噯,孟小京?你怎麼啦?”
孟小京很要面子,迅速地搖頭:“沒有。”
那兩個男孩面面相覷,打了個攤手聳肩的手勢,跑下去了。
孟小京眼眶迅速洇滿淚水。
他爸找不著人了,出門才發現!他爸和幾個姑姑七手八腳把孟小京抱著弄回屋,孟小京坐到床上,腿還是直不回去,只能彎著,於是照例哭了一場,一雙漂亮眼睛都哭成腫眼泡的大金魚。
孟建民眼眶也紅了,心疼寶貝兒子。
對於孟家人來說,給孟小京治腿,當務之急一是找醫生,二是籌錢!
孟小北夏令營也回來了,扛著大包,臉頰上掛著濕潤晶瑩的汗水,舊襯衫裡肩膀手臂骨感結實。
大人們聚齊在奶奶家,孟小北進門視線迅速掠過一群人,一聲含含糊糊賴了吧唧的“爺爺奶奶爸爸姑姑好”,隨後迅速就找他乾爹單獨開小會兒去了。
少棠一看他就樂:“這行李你打的?背包帶都忒麼纏成一團了。”
孟小北委屈地嚷:“我靠,我打得這就算不錯了!都是你帶出來的徒弟,我早上追學校那輛車,在山上一路跑一路往外掉東西!全車人在上面看我,都笑話我!……哼!”
孟小北最後重重“哼”那一聲,難得帶著傲嬌音,這就是下意識跟少棠撒嬌,尋求關注。
少棠摸摸他乾兒子,每次都是腦瓢臉蛋頭髮一把抓,帶著粗糙的手勁兒,親昵胡嚕一把。
孟小北從兜裡掏出東西獻寶:“乾爹,我在山上挖的,給你的。”
好幾塊橘紅色帶黃白條紋的漂亮石頭,比瑪瑙成色差些,又比一般石頭好看多了,類似壽山石雨花石。
少棠垂眼笑道:“自己留著。”
孟小北:“給你的,我在山上找好久呢,統共也沒挖到幾塊好看的。”
少棠“嗯”了一聲,也沒說啥,把石頭踹軍褲褲兜裡。
孟小北說:“我褥子裡還有一兜子核桃,特大,特好吃!回頭你掏出來吃!”
少棠皺眉:“哪弄的?”
孟小北:“樹上摘的!”
少棠笑駡:“我操,你這樣就不像話了,讓人逮著你!”
孟小北嘿嘿嘿得意一笑,就是這麼的不像話。
這天孟家召開內幃家庭會議,少棠心事重重,悄聲提醒一句:“你不瞧瞧你弟?回頭你爸又嫌你不長心。”
孟小北低聲道:“哦……去瞧去瞧。”
少棠感慨:“你還記得你小時候不懂事,說你就沒得過小兒麻痹?結果你倒是沒得,你弟差不多快得這病了。”
少棠覺著他兒子就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但他的北北極其有福,從小微傷小痛不斷,翻牆爬樹騎馬打仗渾身遍佈男子漢的傷疤,然而從沒大病,活蹦亂跳長這麼大了。
孟小北忙問:“孟小京腿真的會瘸?不能治好嗎?”
少棠說:“我托人打聽一個醫生,其實是咱們寶雞一位名醫,專門開刀診斷各種腦瘤垂體瘤肌肉瘤,就是極為難請難弄,有錢都不一定請得動。”
孟家幾個親兒子閨女開會商量事兒,少棠也在席,圍了一桌,彷彿他就是孟奶奶的親兒子。
孟建民這些天帶孟小京去看積水潭和301的骨科專家,說孟小京平時缺乏鍛煉,骨骼柔軟尚未發育好,這個軟骨瘤位置奇怪,橫置在關節韌帶之間,不建議手術,只能靜養。
孟建民表情凝重:“動手術,專家說先讓家長簽同意書,動壞了不負責任。可是不動手術,他越來越不能走,我怕他腿就一直那樣……”
賀少棠說:“咱們寶雞那邊兒,原來其實有一位特有名的醫生,‘神刀張’。”
孟建民不解,當地人都聽說過,傳得特神,其實有那麼神嗎?都是小縣城裡瞎傳的“氣功高人”。
少棠說:“我也覺得未必有那麼神,但是可以試試。”
孟奶奶是急脾氣:“那你上回怎麼不說咧?!”
少棠忙解釋:“這人難請麼,輕易我不敢提……”
孟奶奶問:“怎麼個難請?普通人找他他不給看?”
少棠說:“年輕時就傳特神,給主席看過病,文革期間打成大騙子反動派,下放農場好多年,好像平反了,但是跑回陝西堅決不肯回北京……所以很難請。”
給中央領導給主席看過病的,這能是一般人?!一大家子彷彿都像看到了神醫妙手回春拯救水火的希望。凡人小民看待中央領導、高級幹部,那感覺就是完全兩個世界的人,平日不可能有交集,深刻的鴻溝不可逾越。
如今唯一可能的交集就是眼前某人,全部希望就寄託在小北這萬能的乾爹身上。
孟奶奶抓著少棠的胳膊,攥住:“少棠,那你能不能幫俺們說說,把這人給請到啊?”
少棠:“……”
孟奶奶:“俺老太太跟你說實話,俺們這樣家庭哪認識那樣的人,咱高攀不起麼。你認識不?能不能幫幫建民啊?!”
孟建民沉默不語,拉不下臉來求,老太太都替他求了。
少棠那時也悶頭沉默挺久,語氣有明顯遲疑,也是被眾所期盼,壓力很大:“嗯……我盡力。”
孟奶奶又問:“要多少錢?”
少棠說:“錢不是問題,這個您甭操心。”
賀少棠說錢不是問題,那是因為錢對他這種人從來不是問題,然而對這一大家子人,對於從小就養雙胞胎還是一家子分開兩地的孟建民來說,就是個大問題!
孟建民是有正式工作單位有編制資歷的老工人,平時一家子看病關係都在岐山當地。然而單位報銷終究管不齊疑難雜症重症大病在京求醫,誤工費差旅費專家費拍片費診療費手術費營養費,外帶給這口那口帶的土特產和紅包,什麼不要錢呢?
孟奶奶說把積攢的養老錢都掏出來,給孫子看病。
孟小北大姑說,養老錢您留著,咱們幾家分攤,每家出五十,這不正好能湊出兩百嗎。
幾個閨女面面相覷,隨後是長時間沉默。
大姑合計確實不合適,又改口道:“建菊咱家最小,剛參加工作,手裡根本也沒存款,她就算了。”
“老三你剛生孩子,正需要各種花銷,要不然你也算了,你別出錢了。”
桌上就大姐嗓門大,主意來得飛快,也沒顧及別人臉色。大姑說:“我出一百,建霞你也出一百吧,剩下的咱媽出。”
二姑:“……”
二姑嗓門不輸大姐:“怎麼就……就咱兩家出錢了?”
大姑:“咱媽也出錢啊。”
二姑:“是,那是咱媽的親孫子,她的錢,包括她這房子,將來本來就留給她倆孫子的,又不會給外人留著。”
大姑反問:“這不也是你親侄子啊?從山溝裡出來看病怪不容易的。”
二姑哼了一句:“也是,孫子是孫子,外孫子就不是孫子。也對啊,外孫子本來就不是孫子。”
言外之意,我們自己家養孩子不用錢啊。
眼瞧著就要吵起來了。
除了小姑未嫁,其餘三家都有了孩子。女人這只要一當媽,也不能說是變得自私小氣了,而是為了自己親生骨肉與自身小家庭的利益,顧慮考量就多,誰家孩子吃穿上學念書看病不需要錢呢,中午在學校吃飯每月三塊錢沒了,換一套新校服五塊錢又沒了,花錢如水,誰應該替誰養孩子?
孟建民表情難堪:“都別說了,我這當大哥的,沒孝敬咱媽,沒照顧好幾個妹妹……我回來一趟真不是管妹妹們要錢的。”
“我也想好了,實在不行,就只能讓孟小北回去,錢就省出來一些。”
少棠突然插嘴:“建民!”
孟建民一擺手:“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聽我說。”
少棠打斷對方,臉色非常不對付,粗聲道:“我也知道你要說什麼,你先聽我說!”
孟小北如果不用借讀,每年能給家裡省出不少生活費,雜七雜八各種費用。當時小學的學費書本費並不算高,普通人家都負擔得起,然而養一個孩子是在山溝裡養,還是在帝都大城市裡養,生活條件差異可就大了。在溝裡上學,孟小北可以每天午飯就帶一個饃饃,穿大人淘汰的打補丁的舊褲子,沒人笑話,大家都那樣;然而在北京,你要交錢在學校入夥吧,你要給孩子買新衣服,要趕上一個城市的生活水準。
學校課內課外業餘生活豐富,勞技課要交材料費,音樂課要交樂器費,每年春遊、新年聯歡會和學校運動會還要集體湊班費,羊毛全部出在小羊羔們的家長身上!山溝裡的學校就沒這麼多么蛾子。
平時下了課男同學們一起踢球,渴了買個冷飲,兜裡沒零用錢在哥們兒之間沒面子。過生日互相送個卡片,同學之間請客來家裡玩兒……各種花錢的名目,小學生也有“社交”費用。
說到底就一個錢字。
這是孟小北的親爹和乾爹。
賀少棠在部隊裡吼人吼習慣了,關鍵時刻特有氣勢和威嚴,眼神鎮住一屋的人。屋內鴉雀無聲。
少棠說話乾脆俐落,軍裝下面胸膛劇烈起伏。
“我就講三點哈。”
“第一,孟小京這腿咱們肯定要治,不能因為咱們家裡捨不得花錢就不治了,耽誤了他。”
“第二,‘神刀張’我想盡辦法請到這人,我保證辦到!……錢再說,哪怕先寫張欠條跟人家賒帳。”
“第三,孟小北不能再回西溝,孩子已經都出來了,你們現在讓他再回去,不管是因為他弟的病還是因為他自己,讓孩子以後怎麼想?對他心理上多傷啊,將來抬不起頭來!”
孟奶奶也急了:“哥倆心連心呢,咋能為了幫一個就不管另一個了,把另一個再送回去哪成?俺就不依。”
孟建民心裡正鬱悶:“他倆連什麼心?您沒聽見,他弟在那屋床上腿疼的要命,孟小北剛才在那屋還唱歌呢!”
少棠語塞,氣得瞪孟建民,眼白都瞪出來,把煙蒂嚼了。
大人搞不定,為難一個孩子嗎?少棠突然脫口而出:“不用商量了,小北的學費書本費借讀費和生活費我全掏。”
全家人默然,看著這人。
少棠面無表情,迎上眾人目光,心裡也難受:“您一家子先想辦法湊看病錢……小北的生活以後我管。”
……
這事怪就怪在,最後也不知怎麼吵出來的結果,話趕話的,就變成了少棠自己每年掏一百五十塊錢——孟小北念書生活的全部費用。
說出來的話,也不能隨便收回。
他也沒想收回。
他每年攢下的工資津貼,都沒錢泡妞談女朋友,就忒麼養著小狗日的孟小北了!對北北是怎麼好都覺著不夠,總是心疼這小子。養乾兒子這事簡直就像個“套”,從一開始莫名掉進來了,當少棠發覺自己在這個感情圈套裡中箭之時,他已經陷進去太深,泥腿拔不出來,只能心甘情願付出更多。
貧賤人家百事哀。
二姑小聲嘀咕了一句:“也是,少棠你們家有錢,手腳也大方,不稀罕這一百一百的。”
賀少棠這人的脾氣,是壓著火,他當場差點兒就拍桌子說,孟小北這孩子以後全歸我,你們別跟我搶,我從來沒有嫌棄他累贅。
然而他冷靜下去仔細回味,自個兒也沒資格說厲害的話。你是誰,你是不差錢,可你不是孟小北親爹你有什麼資格挑剔這家人對孟小北不夠寵愛或者不夠公平?究竟怎樣才算公平?
孟建民畢竟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做父親的親情抉擇、兩個孩子之間艱難的搞平衡、上有老下有小的重擔以及強烈心理挫敗感,是少棠一個二十多歲年輕人體會不到的。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一個外人恐怕永遠抵不過小北的至親,而付出也不是為了怎樣的回報,感情到了這份上,收都收不回來……

******

這場家庭內部的糾結,大人們關著屋門吵,以為孩子聽不見聽不懂。
孟小北在那屋,幾句話一湊,就全明白了。
這些年,他在自家人面前從不發表意見,長輩面前好像就一渾不吝猴孩子,正經事兒屁都不懂、也不上心,你們隨意決定我的命運,我去哪都無所謂!
其實,自從當年離家出走一鳴驚人,他什麼時候不上心?
孟小北一邊聽大人說話一邊埋頭畫畫,筆尖不由自主地,畫的是他的少棠。
他其實什麼都懂。
每年花著他爸爸奶奶乾爹的借讀費生活費,是他從小欠這些人的感情債,金錢債,欠太多,還不起,所以也不敢提。
現在他弟也很需要錢,怎麼辦呢?
孟小北是能說我就霸著這位置就不管孟小京死活,還是說我發揚高風亮節兄弟友愛情操我滾回西溝去把孟小京換回來吧!
所以他從來都不說,心裡明白,有時也自卑和怨天尤人,又極度渴望身邊人的疼寵。那時少年人的感情,敏感又脆弱,他就像一條渴望陽光雨露的藤蔓,拼命攀附到他最信賴的那個人身上。
他一筆一劃在紙上畫某個妙人兒,仔細描繪制服衣領脖頸處的陰影。畫到動心興奮處,嘴角翹起來,樂呵呵的,甩掉一腦門子煩心事。
孟小京這時候靠在床上,玩兒孟小北的筆袋,擺弄香水味的橘子蘋果橡皮。
孟小北咬著鼻頭:“你喜歡啊?那個筆袋給你吧。”
孟小京抿嘴樂了:“嗯……謝謝哥。”
孟小京又瞟孟小北掛在大衣櫃門上的那身純白色鑲金綬帶仿軍裝制服,他都沒見過,心裡也羡慕失落。
孟小北略帶得意地顯擺:“這我們學校鼓樂隊的制服。”
孟小京:“我能穿嗎?”
孟小北:“你穿著玩兒唄。”
孟小京又皺眉:“我個兒比你高,你的衣服我穿不下,褲腿太短了。”
孟小北皺著鼻子:“我靠!我借你衣服穿你還埋汰我個兒矮!!!”
孟小京於是歡天喜地把外衣外褲扒掉,哥倆在床上鼓搗衣服。孟小京穿上鼓樂隊的白色制服,對著大衣櫃鏡子走來走去,有模有樣,秀氣挺拔。還別說,很像祁亮那小子在學校的騷包風格。
孟小北眯眼瞄了一會兒:“你快脫下來吧!快把制服還給我!!”
孟小北那小心眼兒,頓時發覺小京京還是比自己長得好看,穿上白制服更漂亮了,可不能讓乾爹瞅見穿鼓樂隊軍裝制服的帥哥孟小京,不然自己這歪瓜小棗的又該沒爹疼啦!
哥倆一人穿著上裝,一人穿著褲子,床上嘻嘻哈哈鬧了一會兒。孟小北壓著孟小京揉搓,發洩,互相瞎鬧,心裡都有惆悵,又抵不過骨肉情深、情感上的本能。
曾經也是打打鬧鬧兩小無猜的親哥倆,因為特殊年代各種外力原因,就好像變成兩家人,各認著一個爸爸。孟小京不能質問親哥哥,憑什麼你能來北京我留在岐山,我哪一點不如你?孟小北也不能欺負他弟弟——你既然已經留山溝裡,你就永遠都別回來了,省得一個大麻煩。

第二十八章生辰祭日

賀少棠那天一手插褲兜,低頭從孟家大門往外走,甩開大步子簡直像要逃跑,面色陰沉,氣場就很不爽。這人臨走還掏了幾張人民幣,塞到孟奶奶的縫紉機小抽屜裡。
孟小北在門口一溜小跑,趕忙追上,低聲喊了一句:“乾爹,那個……”
少棠猛地回頭,面無表情:“幹什麼?”
孟小北說:“哦……就是,我過幾天,就下個禮拜天,我想請亮亮和申大偉來家裡玩兒。”
少棠問:“哪個家?”
孟小北說:“紅廟那個家。”
少棠說:“以後那倆小兔崽子再來咱家,你不用跟我請示,想來就來。”
少棠扭頭就要走,神情已經很不耐。他發火的時候黑眉擰著,白眼球暴血絲,鼻翼微微扇動,要麼吼人罵娘要麼乾脆就不說話,那模樣挺嚇人的,只是他自己還不覺著。
孟小北又喊住:“噯!乾爹,你能不能……”
孟小北輕聲說:“我那天請他倆吃冰激淩,袋淩,合作社有賣的。”
少棠順手從褲兜裡掏錢夾,掏錢成了習慣:“你還有零花錢嗎?”
孟小北眼裡突然暴露深刻的失望,很沒意思地說:“有了,我平時都攢夠了。”
孟建民也追出來,攆上少棠,還特意將人跩到家屬樓側面沒人的角落,避開孟小北,避開鄰居詫異的視線。
孟建民眼神頹落而疲憊:“少棠,剛才我媽還有我幾個妹妹說那些話,你不用放心上,那些事你不用管了。”
少棠沉著臉:“你放心,該我幫忙的,我一定幫到底。”
孟建民說:“大哥說真的,什麼是該你幫的?”
少棠回道:“你這不是還當我大哥呢麼。”
孟建民話裡有話,略悲哀地說:“我要不是為我兒子,我就跟你‘絕交’了!”
少棠心想,我忒麼要不是為我兒子,為了北北,我……
然而這話他沒說出來。男人之間不該計較,就別再給雙方心裡都添堵了。
少棠剛才是心情煩悶,很多事情瞧不上,有那麼一瞬間也衝動,暴躁,懶得再跟這家人掰扯廢話。然而一見孟建民那雙磨難深重的眼,立刻就軟化了。
說到底,賀少棠這人心極軟。他心軟且容易被感情搖擺左右的弱點,他身邊人都瞧出來了,連孟小北都看得出小乾爹其實最好說話、最慣孩子。孟家飯桌上,孟奶奶那樣急迫地攥著他的胳膊求他,少棠斷然無法回絕老太太一片殷切的懇求。他更不忍辜負孟建民一雙佈滿血絲仍帶著希望的眼。
雙方兩年多未見,這次再見孟建民,少棠發覺建民這做父親的,明顯老了,額頭褶皺眼眶深陷,整個人被歲月催磨得蒼老了一層,頭髮茬都白了許多,遠不復年輕時英俊瀟灑。誰還記得當年家屬大院有個酷似趙丹的大帥哥?
少棠伸手摟著孟建民肩膀用力捏了捏,手心捏到一把辛酸的骨頭。
所以說,孩子真不能多生,少棠心裡默想。
最好就不要日出個孩子,太令人牽腸掛肚。感情親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想起來都讓人心肝肺堵得慌。
……
孟小北那一個星期再次陷入不高興的狀態,看誰都彆扭。他這種狀態,在某一年齡階段已經成為解不開的閉環。
他放學後不想回家,先跟哥們兒操場上打了一個多小時乒乓球,穿個跨欄背心,滿頭流汗。
祁亮給那倆人計分:“申大偉你丫球技太臭了,輸了,趕緊下去吧!”
申大偉呼哧帶喘撿球,都結巴了:“噯呀媽啊,我、我噸位大我累啊!我跑著接幾個球我、我、我消耗掉多少能量呢,孟小北他才耗多少?!”
孟小北一言不發,小眯眼斜瞄他哥們兒,順手又是一記兇狠的抽殺,眼神都射出狠辣情緒,連抽帶扣!
申大偉撲過去接那個刁鑽的抽球,直接咧吧著撲到祁亮懷裡……
玩到筋疲力盡,仨哥們兒結伴回家,祁亮親熱摟著孟小北:“那天我買個小蛋糕去你家?”
孟小北:“不用。”
祁亮說:“我爸認識人,能買到那種帶餡兒的圓蛋糕。我再拿幾盒桃汁,你過生日嘛!這麼重要的日子,咱哥們兒這麼義氣的人!”
申大偉:“你說的這大款,是你親爸還是那個後爸?”
祁亮:“你廢話,當然我親爸!你當我那麼賤,管誰都叫‘我爸’呐?親爸後爸區別大了!”
孟小北冷冷地說:“親爸後爸有多大區別?都差不多!”
祁亮:“啊?”
孟小北皺緊眉頭,煩躁地說:“算了算了,那天不想讓你們來我家了,你們都不用來了。”
祁亮:“……怎麼了你孟小北?”
一個班同學基本都是同歲,班裡隔三差五有同學過生日。要好的同學之間,有的在家裡請客,還流行互相送賀卡,幼稚又溫馨的對折式小卡片,圖案簡單清新。
暑期校鼓樂隊訓練,孫媛媛趁休息時悄悄塞給孟小北帶信封的卡片:“生日快樂。”
孟小北淡淡地說:“哦……我還沒到日子呢。”
孫媛媛:“我提前送你不好麼。”
孟小北:“謝謝你啊。”
孫媛媛說:“過幾天肯定好多人送你賀卡。”
孟小北嘴角微微一聳,逗貧:“別人送的我都不稀得收!”
孫媛媛挺開心的,靦腆一笑,又把數學練習冊借給孟小北抄。女孩小學發育快,個子高,心理成熟早。他們班同學已經到了課間課餘閒得沒事就討論男生女生話題的年紀,越是年紀尚小的孩子,越不忌表露內心單純真實的情感。班裡同學都傳小紙條八卦,說孫媛媛喜歡孟小北,咱們班學習最好的女生也喜歡男生了。
操場上踢完球,哥兒幾個坐在雙杠上看女生跳皮筋,交頭接耳聊女生。
祁亮說:“你說咱們班王琳和孫媛媛誰長得最好看?”
孟小北思考了幾秒鐘,實話實說:“我覺得還是孫媛媛好看。”
申大偉哼道:“是你喜歡她吧?”
孟小北斜眼挑釁道:“是你們倆都喜歡她吧?!”
申大偉醋意發作瞪了孟小北一眼。祁亮耳語道:“小北,你親過女生嗎?”
孟小北一擺頭:“沒有,我親她們幹什麼。”
祁亮笑嘻嘻地說:“我親過一個,幼稚園的時候!”
祁亮在雙杠上摟著孟小北,“我教你怎麼親,就這麼親”……孟小北“哎呦”了兩聲,奮力試圖躲開亮亮糊上來的嘴巴,差點兒後仰摔下去。
申大偉嚷:“我靠,你連他都親了,真噁心!什麼感覺?”
祁亮一抹淺粉色挺秀氣的嘴唇:“感覺啊?哼,感覺就是孟小北中午吃豬肉大蔥餡兒餃子了!”
孟小北心想,爺用豬肉大蔥熏死你個臭流氓亮亮!
他被亮亮鬧著玩兒親一下嘴角,沒別的感覺,眼前、腦海裡,晃動得卻分明是另一個人的嘴唇。
這麼些天,他跟孫媛媛一起寫作業,跟女生嘻嘻哈哈瞎逗,跟哥們兒打球,發洩著浪費著他體內徘徊過剩的無窮的精力……全部的時間裡,無限的空間裡,他頭腦裡事實上真正惦記著的,就只有一個人。那位爺嘴唇長得最好,比亮亮英俊得多,如今想像那兩片嘴唇簡直像桃花瓣一樣,啃他屁股時嘴是軟的,下巴胡茬卻又粗糙剌人,有男子氣概,蹭得他起電。
嘴角還有一枚很可愛的小痣,讓這人一下子年輕數歲。
少年人的心思,懵懂卻又極專注癡心。孟小北那時根本還不太清楚意識到,“喜歡”二字究竟什麼意思,就已經深深依戀上一個人。
他的喜歡非常之單純,沒有利益考量,沒有肉體欲望上的奢求,他也不懂那些個。每次看到對方,對桌吃個飯,摟著肩膀說說話,晚上抱住那位的腰睡覺,就特幸福,就有人疼了。
每次悄悄盯著那位爺的臉、背影,那種全身心每個毛孔生髮出的情感上的饑渴、盼望,無法形容。
他喜歡他小爹。

******

再說孟建民帶孟小京從外面回來,回到家也是一臉感慨,眼眶發紅,見著他們家老大,頭一句話就是:“你乾爹真是個好人,以後好好報答人家吧!”
孟小北心不在焉地:“哦,你們又一起出去了?”
孟小北坐到床上,難得關心弟弟:“孟小京你腿還疼嗎?”
孟小京這回沒穿毛褲,褲管卷上來露出一雙細乎的白腿:“這兩天沒疼,我也不是每天都撾不過來不能走。”
哥倆並排坐,孟小北瞅著對方的腿,再看自己腿,特有閱歷地總結出一句:“孟小京,你知道為啥你腿疼我就沒事?”
“我告兒你啊,你就是從小在家裡捂的!油渣發白——缺煉!”
孟小京一翻白眼,嫌棄:“你腿真黑,你膝蓋都磕爛了,我可不想練成你那個樣。”
孟建民一人坐那半晌,自言自語又說一遍:“少棠人真是不錯,麻煩他這麼一趟,我真太過意不去了,我就沒想到!”
孟建民那時在家裡看到孟小北參加區裡比賽獲得的獎狀,摸著大衣櫃裡掛的純白色帥氣肩章制服,心裡慢慢也明白了,老大這樣的孩子,還是應該來北京,見了世面,來對了。西溝的小破學校,有興趣班繪畫比賽?有穿制服的鼓樂隊?
孟建民說:“咳,早知道原來是那樣,我都不讓孟小北認這個乾爹。”
孟小北猛地抬頭,冷眼問:“為什麼啊?!”
他這時仍然耿耿於懷,存著小氣心眼。他乾爹哪都好,就是偶爾脾氣不爽冷臉發火一句話把人甩到千里之外,不可近身,而且每年都不給他過生日,沒有生日禮物,從來都沒有。去年他奶奶給他過十歲生日在家做菜請客,他乾爹根本就沒露面,推脫工作忙,沒來。這人忙起來,心裡就沒乾兒子。
孟建民起身到廚房,跟他家老太太聊今天出門的一場事故。少棠帶他爺倆去托關係請名醫,不僅事情俐落辦成,臨走還白賺一場家庭狗血鬧劇,讓孟建民感慨!
這怎麼一回事兒呢。話說少棠畢竟部隊大院子弟,又在駐京部隊任職,常年於市委機關大院站崗值班,頗認識一些人,這幾天為孟小京跑了好幾趟。少棠從玉泉路大院開出一輛軍牌吉普,帶孟建民孟小京造訪西城區某部委家屬大院。
孟建民當時根本不知曉內情,少棠只說去求一個頭頭腦腦的辦事,一定能辦成!少棠一路沉默不語,神色凝重嚴峻,握方向盤的手指間夾著煙……孟建民私下以為少棠是煩他不待見他呢,更不好意思開口說話。
部委大院門禁森嚴,紅磚樓房裡進出往來的人都穿藍灰色的幹部中山裝。孟建民和他兒子都沒進過這種地兒。
他們去見的某位王姓幹部,家中窗明几淨,客廳一面牆是書架,一看就是知識份子型幹部。王幹部戴一副加粗黑框大眼鏡,看賀少棠的眼神別有一番特別滋味,竟盯著看了很久。
少棠一身軍服正裝,端莊正式,很有風度,那天坐在沙發裡雙手交握,垂著眼談事。
少棠誠懇地說,我們自己也跑過、問過,張院長那個人,脾氣比較怪,平常不接觸生人,我人微言輕,年紀輕關係不夠深,我大哥又是一普通老百姓,不可能像那些達官貴人有錢人家,花幾千塊錢去請個名醫,所以只能麻煩您,幫忙去說一聲。
王幹部邊聽邊點頭,小棠啊,咳,咳,我、我這也是,不好去說啊,畢竟也兩年多沒見了。當初他離開北京的時候,放話說再給誰誰瞧病,就把自己脖子擰下來、切了、一了百了!
少棠噗得笑了,說,您放心吧“神刀張”這種人比誰都愛命惜命他才捨不得切自己,他家是不是還有一位傳人?
王幹部說,傳人?他大兒子死在農場了,他還有個小兒子,才三四歲,好像是叫張文喜,扣在北京做人質呢!
少棠挑眉,小孩,人質?
王幹部一抬眼鏡,說可不是的嗎!張文喜那小孩是被送進部隊一個實驗室做研究,其實就是扣住了不讓回陝西,就怕他家老子偷跑出國、投奔日本人。軍隊裡面亂七八糟的事兒誰說得清!
少棠對軍方那一套機密不感興趣,盯牢眼前人就說,王部長,我早知道您與張院長的交情,勞改農場裡熬過三年自然災害那不是一般人的交情,那麼多人活活餓死了您兩位活著回來。您別跟我打馬虎眼哄我,我早都知道!
王幹部扶眼鏡尷尬,唉,別提……
少棠很會說話,至情至理。他說,您兩位爺當年一個臺上被批鬥,一個圈裡扒糞喂豬,我知道您也很不容易。您悄悄塞給他幾個饅頭,他惦記您這份患難人情。別的人說什麼都沒有用,就您開口說一句最有用。所以我這就求到您了,到底行不行呢?!
王幹部低聲道,其實,你為什麼不去求你小舅啊,他管這事兒。
少棠冷哼一聲,張院長恨死我小舅了,最恨他了,我小舅這人做事招人恨。但是您不一樣,你對那個人有恩。
少棠在茶几上擺弄兩顆煙,說,我十年沒開口求過您任何事,任何的事,沒連累過您,我今天來了,話擱在這裡,您量力而行,這忙您能不能幫?
就是因了這句話,王幹部沉默,眼底流露不忍,最終點頭答應,好,小棠,我去說,我幫你們介紹,我一定盡力。
孟建民向孟奶奶一句一句轉述,聊著。
孟小北就站在一旁怔怔地聽,很多事情他這個年紀聽不懂,卻深深被吸引。從別人口裡轉述的少棠,與他平日熟悉的那個人,又不太一樣的感覺。
少棠辦完正事,極其鄭重的道謝,也沒廢話,從沙發裡起身就走,王幹部在後面喊都喊不住人。
孟建民在一旁聽了一個來回,心裡都琢磨詫異,賀少棠與對方談話時那種神情口氣,禮數完備,講話直白,骨子裡卻又生疏淡漠,距離咫尺彷彿相隔千里,目光交匯卻又耐人尋味,絕不像一般關係!
王幹部的太太是一位端莊客套的女幹部,熱情地沏茶,又拎過菜籃子,要出門買菜。少棠尊敬地稱呼對方一聲“阿姨”。就這聲阿姨,孟建民在一旁突然就恍悟了!
少棠攔著他“阿姨”不讓對方出去,官太太擺著手回避,不打擾他們談話。那阿姨是個善良厚道人,那天拎菜籃子下樓之後,才發現只帶籃子沒帶錢包,又不好意思再上樓,就拎著菜籃在樓下小花園裡繞圈,足足繞了八圈兒。
那爺倆就在家中臥室裡談。
臥室門半掩,孟建民帶兒子坐在客廳,一字不漏全聽見了,聽得胸中感慨,卻又一句都插不上嘴,又不好意思先走。
十年浩劫,都是過去那段動盪歲月的悲劇。
賀少棠不姓賀,原名王少棠,他母親給起的很好聽一個名字。
屋裡的人名叫王景晟,五十多歲的人,聲音顫抖:“小棠,來了不說幾句家常話就走,你是不是特別記恨我。”
少棠平靜解釋:“沒有,真的沒有,您多想了,都過去了。”
王景晟說:“過去了嗎?過去了你那時為什麼離開北京,一個人跑到山溝裡那麼多年,拒絕和我聯繫……我心疼你,我心疼你,真的,我其實一直……我很後悔,我……”
少棠很正經地說:“是我那時年輕,不懂事兒,我活該去西溝裡歷練幾年,這不也混出頭了……我當兵很多年了,這些年我過得很好,沒吃什麼苦。”
王景晟悲哀地說:“我、我其實一直很、很、很惦記你媽媽……”
這個五十多歲男人,竟然是從這句話開始哭了!哭得聲淚俱下!也許就是平時壓抑偽裝太久了,完全沒有機會表露最真實的情感,一朝解禁爆發,以致喉嚨哽咽,哆哆嗦嗦邊喘邊說!
少棠反而從始至終冷靜,站起身,然後再緩緩坐下:“您說您也是的,您跟我媽都分開這麼多年,不算一家人,您在我面前哭個什麼呢?您別這樣兒。”
就沒見過老子跟兒子面前哭哭咧咧的,這叫一個什麼事兒!
王幹部既是心理掙扎,又感到委屈得不到理解,人年紀大了,反倒愈發像個小孩,嗚嗚嗚的,把眼鏡摘下來狂抹眼淚:“我就是想哭嘛,你讓我哭一會兒!”
“你媽媽去世的時候我不敢哭我怕犯錯誤我沒有機會哭,我沒有為她開個追悼會辦個墓地,我一直憋在心裡我太難受了!我其實、我其實,我真的是愛她的……一直都是……嗚嗚嗚嗚嗚……”
少棠一動不動看著面前人:“你愛她啊。”
王景晟哽咽道:“你相信我,我是被迫、被迫。”
少棠面無表情,抿著嘴角地:“被迫跟她離婚了,沒能陪著她走下去。”
王景晟哭訴:“我就是被逼無奈,我是被逼上梁山!但是我絕對沒說過你媽媽的壞話,一句都沒有!……我承認我沒本事、沒骨氣、我懦弱……我、我對不起她……嗚嗚嗚……”
少棠聽到這沉默良久,有一絲悲涼:“你還愛她啊。”
王景晟說:“我忘不掉她,心裡放不下。小棠,沒想到你今天來找我。”
少棠聲音沉沉的,反問道:“愛也還是離開了,在我媽最艱難絕望的時候劃清界限了,還愛?您說,到底什麼是愛?”
一句話,王景晟哽咽失聲,嗚嗚地哭!面對少棠,彎下提前老邁的腰,或者這腰杆就從來沒挺直過。
孟建民吃驚,也從未見過一個在外面萬人之上呼風喚雨幹大事情的高級幹部,私底下面對家人哭成那個涕泗橫流懦弱不堪的慫樣子,令人無法直視。
他也是這時才明白,他欠少棠多大一個人情。
十年沒有求過任何事。少棠得是有多麼不願意踏進這家門,多麼麻煩,說到底還不是為了乾兒子孟小北那兄弟倆的破事兒。
王景晟不住口地向少棠道歉,試圖懺悔。
少棠擺手,沒有吵架,沒大吼大叫,眼眶裡也堆滿濕潤的水汽,最終就兩句話:您真沒有對不起我媽媽,你們倆是和平分手,沒有怨恨,輪不到我這個小輩對當年幾百萬人都經歷過、遭受過的劫難說三道四,我也沒那個資格,我真沒有記恨你們。
作為小輩,我沒資格。可是作為跟您一樣一個男人,我已經成年了,我懂男人是個什麼角色。我就是覺著,您這個人,有時候特別的不男人。你是個男的,是個丈夫,你怎麼會在那樣的情況下離開你愛的那個人?愛是什麼啊,就是你在做人最艱苦絕望眼前已經沒有路哪怕你只能跪著往前爬的時候,你仍然攥著她的手,不放開,為了那個人走出一條路來。我以為這是愛。
不是我輕視了你,我如果是你,我絕對不會撒手。
……
王景晟流淚半晌最後說,下個禮拜天,是你媽媽那個的日子,十多年了,我想祭拜一下,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少棠無言以答,沉默良久:“甭哭了,想去您還是改天自己去吧。”
王景晟不甘心,又懇求:“小棠,你朋友的事我一定幫助你們。你也答應我一個條件,以後經常過來看看我。”
少棠沉默不語,約莫是被迫答應了親情交換條件。
孟建民爺倆這時候還在客廳傻坐,愣愣地聽牆根兒呢。
孟小京好不容易聽懂一句話,抬頭說:“爸,下個禮拜天,是我跟我哥生日。”
孟建民:“……嗯。”
孟小北靠在門邊,靜靜聽他爸跟他奶奶學這些話,聽不懂的自動過濾,臉上也沒表情,摸到胸口掛的銅彈頭。
他突然特想見他小爹,想抱抱安慰可能傷心了的小爹,很想念很想念對方。

第二十九章生日快樂

之後那個禮拜天,一大早,孟小北出現在部隊駐地大院門口。
他穿他乾爹給他弄來的一件煙色夾克衫,最時髦一身衣服,手插兜規規矩矩的,徘徊門前。那神情,手裡就只差捧一束玫瑰花了。這也就是當年孟小北沒那個覺悟,傻乎乎的也不懂,不然拎一束狗尾巴草也成啊。
他昨晚在奶奶家睡的,一大早就暗自心情激動,忙忙叨叨,比他奶奶起還早。一人在洗手間對鏡子捯飭得挺帥,還借用了他弟弟的香噴噴的雪花膏!
他抹完聞了聞手心:“噗!惡香惡香的,真難聞,我聞起來像孟小京了吧。”
在門口溜了一會兒,孟小北就熱得不行,耍帥穿太多了,裡面背心濕透,只能把夾克拎在手裡,頭髮都濕漉漉的,透著狼狽的熱情。
這天少棠他們小隊輪休放假。哨兵往隊裡掛了電話,電話裡某人說,“讓那小子進來。”
本來是個休假日,賀少棠這個當頭的,在訓練場上訓他的兵呢,一個都沒放假,一個也甭想走!
少棠和他手下的兵,個個身穿軍綠色短背心,作訓服迷彩褲,渾身在操場上滾出沙土,臉上脖子上都是一層黏膩汗濕的黃土。少棠親身上陣,跟小兵對練散打的摔打動作,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往地上狠摔!孟小北遠遠看著,腳底下大地在顫動。
他們駐京內衛部隊,每年招收志願兵是有要求的,要能打禁打,說白了是要具有給領導充當保鏢的擋槍實戰能力,散打與拳擊是必練項目,每回從訓練場下來都得輕傷幾個。
少棠吼人時,脖子上青筋暴露,眼神嚴酷。
“腰太軟了!大腿抬起來!每天踢沙袋三百下就踢成這樣!”
“是你踢沙袋,還是沙袋踢你啊?!”
“再軟固塌塌的兵慫樣兒,都給老子滾去操場,跑五個一萬米!!!”
少棠對著沙袋給小戰士示範,側踢制敵,軍靴在沙袋上掃起一片塵土。然後是一對一實戰演練,幾下兇悍的腿法就將小兵踢飛到三米外墊子上,彷彿用一身的力氣、用骨骼肌肉間劇烈的疼痛發洩內心的情緒……
孟小北張嘴瞧著,心想怪不得小斌叔叔說少棠越來越像個當官的,脾氣真凶啊。
少棠可能小時候剛進部隊那時,也整天被他們排長、連長訓得狗血淋頭,如今有一種千年媳婦熬成婆的成就感,婆婆轉過臉來收拾手底下一群小的,這叫一個發狠。
少棠訓練時候脾氣大,但也確實能打,打得那幫年輕小兵喘著粗氣,直不起腰,不服氣真不行。有個倒楣蛋一抬腿,作訓服褲襠撕開一大口子,惹得隊伍哄笑。少棠一聲吼,大夥立刻不敢樂了,埋頭扁著嘴抖動肩膀……
足足打了一個多小時,少棠喊“回宿舍整理內務”收兵回營扭頭就走,身後一群小兵七七八八癱到地上。
少棠其實早就看見他兒子。
孟小北難得的乖,懂事了,沒有大呼小叫窮吆喝,一人坐在場邊,安靜地著迷地看。
賀少棠慢慢走過去,襯衫搭在肩上,背心濕了個透,褲子大腿處都是濕的,褲襠處緊裹在胯上。
孟小北站起身,他乾爹眼神直勾勾地正看著他。
少棠在靠近孟小北的一瞬間眼神突然就軟了!
眼底像蕩漾著水光。
少棠伸開手臂輕而易舉捉住乾兒子,順勢往懷裡一帶,手掌捧住小北的頭,像捧個大寶貝,濕漉漉的嘴唇湊上去,輕碰腦門。
孟小北:“乾爹!”
少棠聲音低沉,難得來一招溫存浪漫,捉住小圓耳朵哈著氣,“兒子,生日快樂啊。”
孟小北:“……”
孟小北內心亂抖,聲音可沒抖,十分淡定:“謝謝乾爹。”
少棠給他一個淡淡的笑:“謝什麼?是你過生日。”
孟小北兩手在兜裡攥成拳頭,眼角都笑出一片花褶子,挺開心的,覺著起一大早,今天可真沒白來,賺了。
這是他印象裡,這麼些年,他乾爹平生頭一回跟他說“生日快樂”,以前竟就從來沒說過這句話,每次生日就找各種藉口不出現。
倘若不是被孟家一攤破事逼得,少棠絕對不會主動上門求他親爸爸,十年不願意來往。憋悶在心中許多年的怨念,一旦曝露坦白出來,晾曬在陽光底下,回頭再想一想,十多年都過去了,乾兒子都長這麼大了!自己這個當年傻愣頭青給別人當兒子的,如今是給別人當爹的,要襯得起這個爹字!
少棠不認同他親生父親對待感情親情的方式態度,瞧不起,也正因為如此,他對孟小北好,拼命想做一個好爹,多多少少是有那麼幾分含有怨念的強迫症心理,甚至有時矯枉過正了。很缺愛的,不是只有北北一個人,即使少棠不喊不叫不磨人,破碎的情感從來都藏到心裡。
少棠搓了搓雙手,不好意思地說:“我這幾天……特忙,也沒來得及給你準備禮物。”
孟小北特男人地一擺頭:“不用。”
少棠哄孩子似的:“今天我放假,陪你出去玩兒半天,就當禮物了!”
這是孟小北最想要的生日禮物。
兩人也沒再婆婆媽媽,各自心裡都揣著心事,但都絕口不提,只談開心快樂的事兒。
少棠在水房裡沖掉汗水,換上一身乾淨襯衫,走出大院門,叼著煙,仰頭是一片湛藍明淨的天空,心也靜下來。
爹帥氣,乾兒子也很帥。
孟小北這兩年吃得好,吃飯尤其能吃乾糧,一頓飯兩大碗他奶奶手擀的粗麵條,長成瘦高個兒。
披著夾克,小分頭一梳,少棠瞄著孟小北:“可以,跟我年輕時候有一拼。”
孟小北抿嘴一樂:“我帥吧?”
少棠點頭:“嗯,很給你老子長臉。”
少棠說孟小北特給他長臉爭氣,是因為學校裡最近兩件好事。頭一件,他們學校正在努力爭取區一級重點示範學校稱號,美術課搞活動,讓每個學生回家設計一份校徽圖案,交上來評獎。
一開始,這只是學校一項課餘活動,搞個名目,重在參與。大部分學生沒那個天賦頭腦,有的人乾脆把任務拿回家佈置給爹媽,由家長完成作業,交上來的五花八門。全校高年級所有同學的作品,大隊輔導員看後評價:嘖嘖,就你們一班那個叫孟小北的學生!
孟小北把他們八裡莊小學地名兒繪成個圓形圖章式樣,旁邊一頭很萌的卡通獅子,戴紅領巾,爪子舉火炬,還背個雙肩書包。
校長和主任都看了,老師討論產生分歧。
最後是校長拍板做了決定,與其花錢去外面請個美院老師畫校徽,還不如用咱學生自己畫的。孟小北這位同學,畫得就很好嘛,很可愛的嘛!符合學校蓬勃向上青春活潑的氣質,最關鍵這是咱們自己學生創造出來的校徽,去參加區裡展覽咱也能顯擺,看他們別的學校有這麼有才的學生嗎!
孟小北在學校大出一回風頭。
學校教學樓正門上方,掛起這枚小獅子校徽,據說孟小北畢業以後還一直掛了十年才被換掉。
他們班主任十分激動,課堂上點名表揚孟小北,給她這個班主任長面子。
學校還給孟小北發獎了,當時發的是一張獎狀,一隻雙層文具盒,一套高級水彩筆!
第二件小牛逼的事兒,孟小北步入高年級時,成為他們學校鼓樂隊指揮。
各校都開始組建鼓樂隊這種妝點學校門面提高學生士氣的新鮮玩意兒,統一定做紅禮帽、白制服。孟小北幾個哥們兒都在隊中,申大偉站前排吹號,祁亮後排打小鼓。小鼓陣容基本全女生,只有兩三個漢子。亮亮因為長得美白嫩,被混進女生陣容。
孟小北在隊裡學手勢最快,特別機靈,應變力強,而且站在高臺上,他壓得住氣場,於是被選為指揮。
帽帶勒住下巴,胸前金黃色的麥穗閃耀少年驕傲的光彩,雙目細長炯炯有神,戴一雙雪白手套,單手舉著長杆指揮旗,小北爺爺可有范兒了!或許是童年時代飽受耳濡目染,孟小北穿制服拔軍姿有種軍人氣質,特酷,別的同學爸爸不是解放軍的,當真模仿不來。
倆人的高度差,少棠一條胳膊架起來,將將好能摸著兒子的腦頂走路。
他就這麼摟著,倆人一路走,坐電車進了城。
少棠問:“去動物園?”
孟小北說:“學校春遊剛去過。”
少棠想了想說:“坐107去北海公園吧,想去嗎?新開的電動飛船,你還沒坐過!”
中山公園和北海公園新開的旋轉木馬和電動飛船,全北京市就沒幾個孩子玩兒過呢。這就是過生日才有的待遇,就好比自然災害時期只有過生日才能賞個雞蛋吃,這是最早的“奢侈”。
北海公園的下午,暖風吹皺湖面一層波光,很美,很靜。整個公園靜悄悄的,七十年代末年北京城裡大部分都是平民土著,又窮又保守,公園沒有幾個遊人。
一大一小兩個嘚嘚瑟瑟的身影,開心走在湖畔,笑聲蕩漾。
少棠掏錢去買票,心裡想著兒子的好處,一氣兒買兩張:“去吧,坐那個轉圈的飛機。”
孟小北說:“你跟我一起啊。”
少棠:“我就買了兩張,你自己坐,能坐兩回。”
孟小北:“我一人兒沒勁!”
少棠說:“咱倆一起,就只能坐一回了,我真沒有那麼多錢!這月飯錢都沒了!”
孟小北嘴角微微一抿,眼底閃光:“我就坐一趟就夠了……我跟你一起。”
賀少棠那天還真上去了,結果擠不進去那個12歲以下兒童才能坐的座位!
管理員大叔特熱心幫忙調座位,一上午沒開張呢,整個電動遊藝區就兩三個出手闊氣的遊人。
少棠人高馬大,長手長腳的,這一下就顯出成年男人的三圍尺寸。孟小北皺眉:“乾爹,以前沒覺得你腿這麼長,而且屁股這麼大!”
一個飛船裡坐倆小孩,座位是連著的,少棠擠進去,孟小北就幾乎沒地兒了。
孟小北一屁股坐下去,少棠“哎呦”一聲,在他腦後低聲道:“坐著老子了。”
孟小北盡力往前拱:“沒有啊,我坐你哪了?”
少棠半笑不笑哼道:“不知道我大麼?”
少棠的前襠頂住孟小北後腰,頂住柔軟的屁股縫兒,緊貼著,這姿勢確實太“親子”了,蹭得他某個部位有點兒要起物理反應……他下意識地左顧右盼找人,心虛:“可別讓熟人瞧見,老子坐這麼幼稚的飛船!”
管理員大叔笑著一揮手,飛船起飛,越升越高,開始快速旋轉,帶起凜冽的風聲和強烈的眩暈感。
孟小北在上面喝著風大喊:“啊——”
兩人皆雙手扶把,手攥到一起,緊摟著:“啊啊啊啊!!!!!!!”
小孩不怕暈,賀少棠下來就暈了,轉得他頭疼,下樓梯兩腳拌蒜,笑著罵:“我操以後真不能坐這玩意兒,我暈一切的飛行器!……老子也就為了陪你、讓你高興!”
孟小北撒嬌,從背後抱著他小乾爹的腰,推著走,臉貼著少棠後背亂蹭。少棠被推著走,笑,非常之快樂。
玩兒累了,孟小北說:“乾爹,特別渴。”
兩人在通往瓊華島的石拱橋旁的小賣部買水。
少棠說:“來一碗茶,一杯啤酒。”
孟小北喝茶完全不夠解渴,那時就已顯出日後的狼性,直接說:“我也要一杯啤的。”
少棠難以置信:“你小子能喝下一整杯嗎?!”
那時啤酒不論瓶賣,都是散裝,一杯一杯零打,兩毛錢一大杯,浮一層雪白濃郁的泡沫。
夏天喝啤酒,令人舒坦的無上的美味,而且確實解渴。孟小北端著那杯啤酒,仰著而盡,咕咚,咕咚,咕咚,一口氣,就一口氣,他全喝了,渾身毛孔爽得發漲!周圍大人都盯著看他,這小子真是個人物。
傍晚走出公園門,兩人臉上分明都意猶未盡,少棠停住腳步,突然問:“你吃過老莫嗎?”
孟小北說:“沒吃過。但我聽亮亮說過,特貴,他爸請人吃飯都在那裡。”
少棠一擺頭:“走,我帶你去吃。”
孟小北嚷道:“乾爹,你這月飯錢真的沒了!”
少棠目視前方,一笑:“沒了就沒了,花光了算……花錢難得買個開心,今兒我寶貝兒子過生日麼。”
孟小北不知道,去年他過生日少棠沒露面。少棠那一天是自己一個人坐在老莫里吃飯。
這頓生日晚餐,孟小北記憶猶新,京城世家高幹子弟時常出入的老莫,他也有幸吃過了。服務生穿紅色絨面制服,大廳金碧輝煌,一口罐燜牛肉下去,孟小北不住咂嘴,太好吃了——一口肉兩毛錢就抹油啦!
少棠整頓飯就是給乾兒子講解,這個刀叉,是怎麼用。
沙拉碟和正餐碟,怎麼擺。
正餐之前,先來一道他們家最特色的奶油蘑菇湯。
乳酪魚排,配白葡萄酒。罐燜牛肉,配紅酒。
少棠吃起來挺講究,別看平時經常是流裡流氣的機車裝、皮夾克,兵痞打扮,餐桌上舉手投足都讓孟小北覺著特有貴族范兒,用餐布擦嘴姿態優雅。
少棠笑說:“我媽教給我的。”
老城區的大街上,不斷掠過騎自行車的人群,蹬三輪的老大爺車裡載著燒糖的鐵罐,上面插滿糖人兒。
悶熱的夏,在傍晚透出些許涼意,小風一吹,吹得那瓶紅酒上頭。
倆人坐在老莫餐廳門外的石頭臺階上,少棠臉色被酒氣醺得通紅,一直咧著嘴傻樂。
小北靠少棠肩膀上,處得像好哥們兒。少棠聲音沙啞發燙:“對不起啊,小北。”
孟小北搖搖頭:“什麼啊……沒事兒!”
少棠垂下眼睫,不好意思地笑了:“以前一直沒給你過生日,你一人兒在北京、你爸你媽都不在,我都沒管你。”
孟小北:“原來你記著我生日啊?”
少棠:“這日子能忘得掉嗎。”
孟小北:“哦。”
賀少棠是主動提起,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爸媽很早離婚了,我媽是十多年前這天去世的,我在北京待得不好,還跟人打架差點兒進局子,然後我就去西溝了,再然後,怎麼就碰上你了呢?……還記得我第一回去你們家吃飯嗎,呵呵,我當時就想,這算什麼狗屁緣分,你怎麼就偏偏每年都今天過生日,你每年生日的時候我都挺難受,不想看見你,煩死你個小狗日的,你還老纏著我!……”
孟小北趕緊說:“那以後我換一天過生日唄,我真的無所謂哪天!”
少棠笑道:“我媽長挺漂亮的,是音樂學院教授,比龔雪好看。”
孟小北張大嘴巴:“真的啊。”
少棠用力點頭,眼底流露出孩子氣:“從法國留學回來的,那時候中國第一批歸國音樂教育家,特別有才,漂亮。”
孟小北說:“反正肯定比我媽媽好看吧?”
少棠腦子裡一溜達他嫂子的模樣,忍住笑,謙虛道:“確實比你媽媽長得……俊一些。”
孟小北:“你長得像你媽媽麼?”
少棠:“像啊。”
孟小北口氣活像個流氓:“那我可知道了,你媽肯定就是個大、大、大、大美人兒啊!”
少棠噗得樂了,噴出口水:“哈哈哈哈。”
少棠是把身邊這個人,完全當成個大人來交流。孟小北才是他身邊最親近以至能無所顧忌敞開懷抱的人。孟小北單純,又講義氣,又強烈崇拜他依戀他。對北北傾訴心事是最坦然,沒有絲毫避諱顧慮,兩人無話不談。或者說,對身邊不離不棄的人逐漸發展到逾越輩分規矩、不斷索取、侵佔,想要更多的寵愛和陪伴,這是每個心底存有脆弱和稚氣之人的病灶,最後的避世之所。孟小北是這樣,少棠何嘗不是?
晚風吹過,心是熱烘烘的,懷裡人也是滾燙滾燙的。孟小北摟著他小爹的膝蓋,自己也不知在說什麼,也是男孩開始慢慢沉默害羞的年紀,更沒什麼閱歷沒經歷過人生挫折。他有的,就是一顆赤子之心。
孟小北拍拍少棠:“其實沒事兒,我哥們兒亮亮,你知道吧,他父母也離婚了,現在有兩個家,四個爹媽!他爸爸還是大款,誰都沒時間管他,他整天拿這事兒跟我們炫,還挺美!他不在乎,因為他有我們啊!”
“你看我吧,我就等於跟沒爸沒媽似的,我爸我媽反正疼孟小京比疼我多一點兒,嘿嘿嘿,我也不在乎,因為我有你啊。”
“所以,你也別……別……嗯,我就是想說,你還有我唄。你爸爸不要你了,我要你啊!我打包全都要,最喜歡小爹!”
孟小北表情極單純而真誠,一腔真心。
少棠:“……”
少棠眼裡一下子就流出眼淚,然後樂了,特不好意思地使勁抹一把臉。夜晚的街燈勾勒出一張臉的輪廓,十分英俊,小黑痦子上有閃光的印跡。
倆人抱著,並肩而坐,完全就是潛意識的喜愛,感情到了深處,彼此依賴,那時月色正濃,晚風正好。
少棠嘴裡有酒氣,眼中有淚花,腦殼還被電動飛船轉得眩暈想吐。
孟小北對眼前人是又待見又崇拜,頭一回看他的棠棠真的哭了。
一貫爽朗堅強的男人,偶爾流露脆弱,哭一鼻子,特別招人疼。
少棠噴著粗重炙熱的喘息,湊近孟小北,猛然一下,嘴唇罩上他的臉!
少棠吻了他的眉頭。
吻他鼻子。
最後,吻了孟小北的嘴。
少棠側過頭,錯開鼻樑,持續不斷地親,索取,彷彿十分的需要小北,需要懷中人的慰藉。這人胸膛滾燙,脖頸被酒意渲染出一片性感的殷紅色!那是一種具有強烈曖昧暗示的膚色,令孟小北驚異,頭暈。少棠兩隻大手很有勁兒,豐滿濕潤的嘴唇反反復複磨過孟小北下半張臉,用力地吸吮……然後又突然放輕動作,可能怕弄疼,溫柔地用上嘴唇亂蹭,簡直像蹭小狗。
粗糙的胡茬剌著孟小北的上嘴唇,還有酒氣、眼淚和鼻涕!強烈的衝擊和情感上的刺激帶動他整個身體發抖,眩暈,同樣壓抑著一股滿足和渴望。
孟小北肩膀和胸膛已經硬朗,個子不矮了,是個少年人健康結實的骨形輪廓,具有一些明顯的性別特徵。走在大街上,絕不會被錯認成姑娘,或者被當作個人事不通的小屁孩。他深刻地意識到、感覺到少棠在揉他的嘴巴,四片嘴唇相纏。他根本不懂接吻是怎麼回事,也無所謂兩人正在幹什麼,只要是對的人,幹什麼其實都好!
他沒有任何經驗技巧,也不需要。嘴唇強烈地吸允和被吸允著,交換口水與深刻的喜歡。他抓住少棠衣領,因為好奇和享受,使勁拽住對方脖子,拽到自己面前來狠命地親!他那丁點兒微不足道的力量,立刻就被一個成年男人縱情發洩時強悍的力道所碾壓,少棠幾乎像要一口把他吞下去……
肺裡迅速就沒氣兒了,嘴裡充斥酒氣,以及少棠身上特有的味道。眼前天地失色,就是一個棠棠。

第三十章長相思

那個生日,孟小北終身難忘。
美好而沉醉的夜晚,是他第一次、也是印象裡後來幾年中,兩人唯一一次過分親密的接觸,轉瞬即逝,回味無窮。那種唇舌間真實的暖意,融進骨血,足夠在記憶中徘徊流淌若干年,即便他當初很遺憾地不懂如何接吻,蠢到連舌頭都沒用上,單純地,就用兩片嘴唇嘬小爹,嘬了好半天。後來回想,簡直像還在吃奶……
少棠吻完,什麼都沒說,沒有傾訴,沒有任何解釋。
他自己也快倒不上氣兒,因為激動和混亂,鬆開手,別過臉去,垂頭喘息許久,怔怔地垂手坐著,陷入情緒……
孟小北抿著嘴,不捨得擦掉對方的口水,就也陪他乾爹傻坐。
兩個被酒精和隱秘的若有若無的感情所迷醉的傻瓜,坐在展覽路大街馬路牙子上,中途還遇到戴紅箍的聯防隊員。聯防隊的人遠遠瞅見他倆,就不對勁,以為是一對小情侶,當街抱一起做出嚴重有傷道德風化的事兒。那幾人趕緊跑過來,結果一看,一大一小,倆男的。
少棠穿的便裝。
聯防隊員追問:“你幹什麼的?你哪個單位?這孩子是你的嗎?”
少棠兩眼發呆,舌頭略微遲鈍,嘴角還掛一絲口水:“我的。”
聯防隊的半信半疑,又問:“我們怎麼剛才,明明瞅見,你抱著親這孩子來著?……親嘴兒呢吧?!”
少棠:“……”
少棠眼底像有兩汪深邃的漩渦,還帶著水汽、濃重的酒意,這時抬頭,突然就醒了一大半。
只愣了一秒鐘,少棠面無表情,直直看著對方:“沒有。”
聯防隊的倆人眨巴眨巴眼,也不太自信,自言自語道:“我剛才……好像……好像看著是……”
少棠驀然板起臉,面不改色:“你們看錯了,我是他爸,這我兒子,我抱抱他。”
聯防隊員:“哦——抱抱。”
孟小北不懼人,在一旁理直氣壯大聲道:“他是我爸爸!”
“我爸爸就是,剛才在老莫喝多了!”
“他是解放軍!”
少棠眼神發直但是腦子醒了,那時候腦殼裡“轟”得一聲,渾身血管裡的酒精都從毛孔裡蒸出來……他繃住勁低頭就摸褲兜,伸了幾次手愣沒找著褲兜在哪。孟小北幫他掏,軍官證掏出來亮了。孟小北還摸出少棠的手帕,給他乾爹擦淨嘴邊的口水。
少棠低聲像是安慰小北:“沒事兒啊,別怕。”
兩人又坐了很久,直到少棠重新站起來,擦乾眼眶,攬著孟小北的肩,慢慢走回去……
當晚不知道是怎麼到家的,衣服沒脫,臉都沒有洗,就雙雙倒在床上,酣睡。可能因為疲憊,或者潛意識裡彼此間刻意的回避。
睡到半夜,孟小北胳膊下的人動了。他睜眼,少棠已經起身,背對著他,黑暗中,坐在床沿沉默。
少棠在回憶,像倒帶一樣,慢慢往前倒騰這一整天發生的事,酸的,甜的……
孟小北輕聲的:“乾爹。”
少棠:“嗯。”
孟小北:“怎麼了?”
少棠淡淡地說:“沒怎麼,沒事兒。我挺好的你別擔心!你趕緊睡,我起個夜。”
少棠說了一句“我挺好的別擔心”。
少棠出去起個夜就沒回來。孟小北悄悄扒開門看,發現他乾爹坐在客廳桌旁,也沒有沙發,就睡在兩張拼起來的餐桌凳上,後仰靠牆,眼神發直,直到天明。
少棠的眼神,有些茫然,又似乎是醒悟。
親上了就是親上了,那小狗日的嘴角的溫度和身上特有的味道彷彿都徜徉在鼻息間,沒啥可否認的,就是喜歡。少棠捧著他的大寶貝兒的臉,重重親下去的時候,沒有絲毫攜帶肉欲的猥褻的意味,但絕對真心實意,當成個寶。什麼事兒都考慮應該不應該做然後再做,就少了那份真心。
淩晨時分,朦朦朧朧間,孟小北感覺到他乾爹回來屋裡,站在他身後,給他蓋毛巾被,大手掌罩在他頭上,摸他後腦勺……
有些事情,禁不得細想,不能往深了挖。無論在於孟小北當時的年齡,還是在於兩人之間板上釘釘的兩輩人的關係。
對少棠來說,孟小北並非他親生,本來也沒血緣。
然而北北也不是大街上隨處偶遇生髮感情的陌生人。孟小北並非無親無故,他身後是孟家一大家子。
賀少棠不是那種唧唧歪歪經不住事兒不敢承擔的男人,但他不二不傻,懂得分寸。有些事情上,他甚至比旁人設想的都更沉得住氣。
……
這件事之後一段時間,孟小北生活周遭發生了很大變化。
少棠托關係幫孟建民聯繫上陝西的張神醫。那張姓神醫原本就是寶雞岐山當地人,據說文革後平反冤情釋放回京,隨後又返回家鄉,就在寶雞當地小縣城裡開了一家小醫院,平日行事怪癖低調,輕易不露相,不為生人看疑難雜症,尤其回避京城來的權貴,就怕被政治牽連。
少棠親爸當年在牛棚裡給的兩個饅頭,幾句體恤,真的管用。動盪之年,不重錢,重義,最看重患難之交。
孟建民攥著少棠的胳膊,那時真是掏心掏肺地感激、信任。
孟建民說:“我倆兒子都欠你一筆這麼大的人情債,大哥也不跟你說太多婆婆媽媽的感謝的話,不來虛的。我這倆兒子,將來一定都好好孝敬你,孟小京也認你當乾爹孝敬!”
少棠也不知怎的,立刻就回絕了:“可別,孟小京不用認我。我有小北一個兒子足矣。”
在少棠心裡,孟小北也是唯一一塊小軟肉。付出的咱收不回來。再來一個?老子堅決不上這個“套”!
之後孟建民帶孟小京又返回西溝,頻繁赴寶雞找“神刀張”瞧病。據說,張神醫並未執刀給孟小京開腿,孟小京的腿後來也確實治好了,逐漸恢復功能。至於具體到底怎麼治的,孟小北當時不太清楚,他對他弟也就沒上過心,沒心肝兒的,待到後來很久才瞭解,此為後話。
孟小京回陝西了,孟小北順理成章繼續留北京上學,沒人威脅他地位,沒人跟他爭爺爺奶奶的寵,少棠就放心了。
另一件重要的事,就在幾個月之後,賀少棠決定離開北京。
孟小北也說不清他那時是怎麼想的,他乾爹跟他提及這事的時候,他是個什麼反應。
一片茫然,安靜,腦海裡變得空蕩蕩的。
他任何反應那時也都不重要了,少棠當真決定的事兒,乾兒子也不可能違逆,管不了。
少棠是開著挎鬥帶乾兒子去了趟二廠附近的紅領巾公園,湖邊石頭上坐著。少棠摟住孟小北肩膀,父子間的親熱,用力捏了捏,碰碰腦門,那時候說,乾爹要去軍校進修,兩年就回來,中間還能時不時回來看你!
少棠眼神深邃,帶有威懾力,臭小子,你在家給我聽你爺爺奶奶的話!甭以為老子不在跟前,你就沒大人管了,就撒癔症就玩兒野了,老子沒說不管你了!
孟小北低頭摳手,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少棠說:“我肯定還回來。”
孟小北微微撅起嘴巴:“你不會不要我了吧?”
少棠斬釘截鐵地說:“你是我兒子,我捨得不要你?我老了還等著你孝敬呢,到時候你甭想賴。”
孟小北神情倔強:“我肯定會想你。”
少棠半晌說道,“可能過幾年你長大了,有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有各種朋友了,就不惦記你乾爹了。假如等過些年,你還傻了吧唧地惦記我……”
賀誠在總參升官,特情處一把手,一直想把親外甥弄到身邊,給一份條件優厚富有前途的位置。是少棠自己不願意去,就不願憑關係瞎搞,而且還在小舅眼皮底下上班,每天進出總參大院?以他當時的從軍資歷年限,他也就是在特殊年代,如果不念軍校當官,他就該退出現役,不進則退。他眼前也沒別的路了。
少棠某年秋天離開,一身戎裝,帶著全部行李,去河北某軍事學院報到。他自幼受舅父薰陶,仍然懷抱軍人的一腔熱血和理想,想要學有所成,想要做一番事業,這是他命定的歸宿。同去的還有從岐山一起出來的兩名戰友,部隊推薦的立過功的年輕軍官,去軍校鍍金。
因為少棠的離開,也是因著孟家住房寬鬆了,生活條件逐漸好轉,孟小北終又搬回他爺爺奶奶家,從此一直住奶奶家。
他跟小姑一屋。小姑睡大床,屋裡門後還有一張木板小床,是孟小北的地盤,以床帷子相隔。床很窄,簡陋,本就一米半寬。他還靠牆堆砌起好幾層,亂七八糟的書本、圖畫紙、鉛筆鋼筆蠟筆,牆上貼的全是各個階段的成品或草稿,像個垃圾山。
一年半以後,孟小北小學也順利畢業。畢業時有市區級比賽獲獎的加分,以及學校和區教育局推薦,他畢業考分數不夠,出乎家裡意料進了當時朝陽區的區重點,朝陽一中。
他們班主任自從某一回印象改觀,後來一直對孟小北不錯,畢業時親自寫推薦信,很仗義。
他們班主任信裡寫,教書這麼多年,頭一回碰到一個學生讓我糾正了以前保守的、教條的認知,考試成績並不是唯一重要,這個學生課外很有天賦才華。孟小北繪畫得了幾個少兒比賽獎項,是學校鼓樂隊指揮,率領鼓樂隊在區少年宮參賽。除此之外,還是每年他們班新年聯歡會主力幹將,負責組織各種五花八門的遊戲和節目。他不唱歌跳舞那麼俗氣,他和申大偉兩個人說相聲,自編自導,一個逗哏一個捧哏,代表班裡在全校表演,說陝西話的相聲!
當然,重點中學的借讀費贊助費更高,他乾爹給他從外地寄學費。
祁亮則是由大款爸爸掏出一筆贊助費,花錢買分數,一同進了朝陽一中,繼續同班。申大偉沒考上重點,在八裡莊念普通中學,三人仍是鐵打的哥們兒。
孟小北初中表現依舊耀眼,校園裡,操場上,各種活動中,都是他們年級引人注目的活躍男孩,學習成績也依然晃蕩於中游偏下。
區重點學校,各色人物都有,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孟小北從初一開始結交各路朋友,學校裡參加了一個美術興趣小組,一個文藝社團,還在校廣播站做節目主持人,放學則出入檯球廳、遊戲廳、錄影廳……
他跟亮亮申大偉一起,錄影廳熬夜看通宵小電影,週末有時不回家,在祁亮的大款爸爸房子裡過夜。
他開始偷偷學抽煙,而且學得很快,手勢很酷,嘴角輕咬煙蒂的口型好像從小跟誰學過,自幼飽受薰陶。
同班很多男生都抽,一開始全是好奇,後來抽上癮了,又能吸引女同學,覺得這是街頭時髦青年的“份兒”。
兜裡隨時揣半包煙,週末該換洗衣服趕緊掏出來藏床褥下面,不能被他奶奶發現。他奶奶拿笤帚疙瘩揍人可狠了!
他們哥們兒之間平時都談論女生,也都交往過幾個女孩。
初中男生交女朋友,也不算是真的談戀愛。那時候已經不叫“談物件”,他們的說法,就是“泡妞兒”,閑著也是閑著,泡著玩兒唄,身旁有妞是拔份兒,身旁沒有妞是跌份!
泡妞,其實就是上學路上在早點鋪一起吃碗炒肝包子,放學一起寫作業,週末逛街壓馬路,買一根雪人兩人分吃,一起去錄影廳看地下走私過來的港臺言情禁片,生活相當的純潔樸實!
孟小北不是遠近中學裡那種特野的壞小子,那些壞學生都要遣送工讀學校的。他痞,但是不壞不野,做事保留底限分寸。
從初二開始,孟小北報了美院附中的業餘班,學素描。錢也是乾爹寄給他的,少棠提醒他去拜個老師。
初三,重點學校功課開始加碼,學習緊張,平時各種思想動員,老師學生壓力都大,煙抽得更多,壓歲錢都買煙抽了。陪女孩逛街打遊戲的時間都沒了,正好,女孩最麻煩了。
這些年間,他和他乾爹一直都有聯繫。
少棠原本說進修兩年就回來,這一走,就是四年有餘,四年沒有機會再見。據說是進修兩年之後因專業特長,調去駐內蒙東北交界處某森林邊防大隊,擔任兩年教官,升了職位。
打電話不方便,那時流行寫信,結交筆友,孟小北的筆友就是他的棠棠。他基本每月一封信,堅持四年。對別人,他絕對沒有過如此專注和長性!少棠也給他回信。這人不是囉嗦話嘮的人,閒時篇幅略長,忙時就潦草幾句話,談部隊裡學習和任務。倘若是別人,少棠連一個字兒都懶得寫!
孟小北有一回提到迷上集郵,他乾爹開始給他尋麼好看的郵票。八分錢的平信,少棠有時貼幾毛錢的郵票,貼滿信封的背面。後來有一回因為郵票太漂亮,信寄丟了被人偷了。
孟小北把少棠的信壓在枕邊一摞書下面,夜晚開床頭小燈,假裝看書,一遍一遍地重讀少棠的字。
有時拿畫紙畫少棠,相隔時間久了,越畫越抽象,可能是太想念,把這個人簡直越畫越帥,不像現實中的真人……
乾爹也常給他寄東西。別人家都是從北京給外地親戚寄好東西,他們倆是反過來。他乾爹寄過奶粉、咖啡、長毛絨的雷鋒帽、軍大衣、膠鞋、漂亮的胸章紀念章,還有農村當年的新棒子麵兒棒渣。從河北寄河北特產,蘋果鴨梨什麼的;從內蒙就寄內蒙特產,肉乾奶粉羊毛手套。
孟奶奶也給少棠寄過糖和糕點,寄過一次之後,孟小北他小姑得知位址,開始攬下寄東西的任務。
孟小北在床頭畫畫,心不在焉,眼角瞥見他小姑靠著床頭織圍巾呢。
孟小北問:“小姑,您給誰織的?”
小姑說:“給我自己。”
孟小北嘴角一聳:“藍色的,我看我戴著合適,織完給我戴吧?”
小姑悶頭不言語。
沒過幾天,孟小北就看見他小姑準備打個包袱去郵局。他悄悄在他小姑包裹上戳個眼兒,偷看了,藍色的圍巾,寄到內蒙部隊的地址。
孟小北當時掂著這個包裹,心裡掙扎好一會兒,做殘酷的思想鬥爭。是把這條圍巾藏起來呢,還是使壞乾脆拿剪子剪個大洞呢……
有時寂寞孤獨,有時多愁善感,有時又自怨自艾,患得患失。青春期懵懂躁動的男孩,就是孟小北。
初中三年級的孟小北,這時已經是大男孩模樣,個子在班裡中等,肩膀寬了,大腿小腿都比以前健壯,不再是瘦骨伶仃一個猴子。
孟小北平時穿一件白色圓領文化衫,罩個外套,不愛捯飭,簡單瀟灑。他頭髮一直留成四六開分頭,香港電影裡流行起來的。他頭發軟,在陽光下呈淺棕色,下嘴唇兜上來一吹氣,發簾就會很帥地從眼前飛起來,露出腦門上淺色傷疤。
他是瘦瘦的瓜子臉,一雙眼細長。
性格也比以前“酷”了。進入青春發育期,聲音開始變粗沉沙啞,話明顯變少,可能因為身邊能交心的人也不多。
班裡女同學對孟小北評價:五官單拆開,怎麼看都不能算英俊,但是很有味道,越看越……嗯……就是典型的“第二眼帥哥”。
第一學期期末考試,考完倒數第二門,孟小北騎車出校門,輕鬆的表情已經是準備放羊了。
祁亮騎車跟出來:“小北,語文考得不錯吧,咱們蕭老師的得意門生!”
孟小北嘴角一歪:“呵,得意你個鬼了。”
祁亮問:“咱上哪兒玩?”
孟小北一雙細長的單眼皮在陽光下一眯:“東大橋,遊戲廳!”
一群女生也騎車出來,祁亮勾勾手:“噯,孫媛媛!這兒,這兒!”
孫媛媛也長成大姑娘樣兒,依然漂亮,學習很好。
孟小北嘴角翹著,逗女生:“都快考完了,還回家複習啊你?”
孫媛媛:“最後一科外語了。”
孟小北揶揄道:“你外語不是全班第一麼?你還用複習?”
孫媛媛笑著反駁:“你外語不是全班倒數最末三名之一麼,你還不趕快回家複習?!”
孟小北單手扶把,一腳撐地,大笑:“我複習不複習反正是倒數,我還複習個鬼啊白耽誤我半天玩兒!”
“走,去遊戲廳嗎?”
孫媛媛垂眼,心裡掙扎,想和“壞男孩”出去玩兒,又擔心自己排名成績,這就是優秀女生的成長的煩惱!
孟小北很紳士地接過孫媛媛的書包,背肩膀上。他自己書包夾後座上。
祁亮起哄:“媛媛,你要對孟小北丫的有信心!有你經常在身邊教育他,鞭策他,他明天考試肯定超常發揮啊他!”
自行車便道上車鈴聲清脆,男女生有說有笑,孟小北一手扶肩上的書包,單手扶車把,背影瀟灑。
孟小北和祁亮還一路互相嫌棄著,“滾蛋啊,別惹我,考試期間老子煩著呢!……”
幾人結伴進了東大橋一家遊戲廳。
遊戲廳老闆特意把店開在學校附近,學校方面最厭惡這些地方,但是學生們喜歡。消費群體主要就是學生党。
孟小北掏錢要給孫媛媛買幣,說:“你是女的,出來不用你們女生花錢。”
這方面,他有北方男人的大男子主義,並不在於孫媛媛跟他有任何特殊關係,對班裡哪個女生他都很講男人風度。
祁亮擋了:“今天我請。”
孟小北冷哼道:“土大款啊,你親爸又回來認你了?”
祁亮扭臉嚷道:“我請客你還廢這麼多話?孟小北你這賤嘴!”
孟小北小眼一眯:“我賤嘴怎麼著,有人喜歡!”
祁亮跟孫媛媛咬耳朵:“媛媛你千萬別喜歡丫孟小北,你看你什麼糟糕的眼光!……”
孫媛媛捂嘴笑,臉有些紅。她從來沒說過自己喜歡孟小北,可是誰看不出來?
遊藝廳裡一排老式機器,有幾種當年最原始的戰鬥類駕駛類遊戲,螢幕粗糙,手動拉杆操作。仨人每人一台機器,孟小北先教孫媛媛玩兒,然後自己玩兒。孫媛媛不太會打,主要是來陪男孩的。
孫媛媛拿出一本講星座的書,低頭研究。女孩子開始瘋狂研究星座,這就是做戀愛夢呢。
孫媛媛問:“孟小北,你八月五號生日吧,你是獅子座吧。”
孟小北眼睛盯著遊戲機螢幕,心不在焉:“嗯,怎麼了?”
孫媛媛:“哦……嗯……”
祁亮搭茬:“孫媛媛你什麼星座啊?”
孫媛媛:“我是雙魚。”
祁亮饒有興趣:“噯,你查出什麼了?獅子座和雙魚座配嗎?”
孫媛媛眼露沮喪:“你瞎說什麼啊。”
孟小北緊盯螢幕的眼閃了一下,心裡莫名一動,埋藏青春回憶寂寞情懷的柔軟的地方,被戳到了。
孟小北拿過那本星座書:“這個算的准嗎?”
祁亮也湊過來看,仨人一起亂翻。
祁亮大聲道:“我靠,我是白羊!孟小北你是獅子!咱倆竟然是最和諧夫妻星座啊啊啊好動人啊!!!”
好動人?孟小北抖一地雞皮疙瘩,冷嘲道:“沒錯兒,我是夫你是妻,獅子吃了你個咩咩叫的小白羊!”
孟小北不動聲色,迅速翻到他要找的那一頁,某個星座。
十二月某日生日的,射手座。
性格特徵……
B型血特點……
戀愛運勢……
婚姻最佳配對……
他心裡微瀾湧動,手心出汗,一股酸酸甜甜的暖意,驀地湧上心口。
獅子座X射手座,他和他是絕配。

第三十一章重聚首

他們在遊藝廳裡玩兒到天黑,快七點鐘,好女生該回家了。
遊戲廳裡人挺多,有很多考完試的學生和社會青年。仨人從位子上剛站起來,沒走幾步,身後突然有小青年吹口哨,就是男生遇見漂亮女生,那種帶有調戲意味的不正經的口哨。
孫媛媛心虛回頭,發現好多人抬頭盯著她的背臉。
她莫名地也回頭,再往下一看,驚呼,然後迅速用書包擋住自己褲子後面!
口哨聲更響,有人竊笑幾聲,孟小北也回頭,冷冷地看了一眼。
孟小北問:“你怎麼了?”
孫媛媛面紅耳赤,本來就沒太見過校外這種社會場面,又在自己喜歡的同班男生面前,今天丟人可丟大了,都快哭了!
孫媛媛小聲說:“沒事兒,我,我去下洗手間。”
孟小北和祁亮互相對視一眼,沒說話,都明白。
孟小北橫了後面的人一眼:“笑什麼啊?沒見過女的啊?”
小青年調笑:“妞兒挺漂亮啊!”
孫媛媛用書包捂著後面,跑向洗手間。孟小北和祁亮在門口等。
其實班裡男生都知道女孩褲子“髒了”的秘密,私下還經常開玩笑,你看今天哪個哪個女生課間出去的時候,從書包裡偷偷摸出一個白色小包包……你看今天下午咱們班體育課,一個排的女生都請假逃避長跑!為什麼我們男生不能請這個“例假”呢多麼不公平啊!!!
亮亮有一回體育課長跑一千米,過終點線後跌進孟小北懷裡,呼哧得快要死了,哀嚎“哎呦我可算知道她們女生失血過多快暈倒了是什麼滋味兒”。這句話成為男生間經典笑話,後來每次長跑大夥都起哄說,“祁亮你還不請假你失血快暈倒了!”
這年紀的男孩,青春,躁動,大膽,而且什麼都懂。
孟小北和祁亮一左一右,護著女孩出來。孟小北把棉服外套脫了,遞給孫媛媛:“你把這個圍你腰上,不就沒人看見了嗎。”
身後又有人吹口哨,小子,很夠爺們兒啊。
大冷天的,孟小北裡面就一件薄毛衣,沒有外套穿,在冷風中臉和手都凍紅了。孫媛媛雖然沮喪滿臉通紅,還是在後面深深看了孟小北好幾眼,很是感動感激。
孟小北這樣男孩招女孩子,確實有道理的。
當晚兩人一起把女生送回家,結果第二天,孟小北英語考試當真超常發揮,選擇題ABCD一路連蒙帶猜,正式考試首次考到80分以上,簡直尼瑪是個奇跡!
祁亮摟著孟小北哥們兒之間開小會:“孟小北,孫媛媛這女孩真不錯哎。”
孟小北:“呵。”
祁亮嘲笑道:“最重要的是,她竟然能看上你!噯媽,就當是支援咱們大西北邊遠山區三線建設,重點扶貧了!”
孟小北笑駡:“你丫給我滾。”
祁亮問:“你喜歡她麼?說真心的。”
孟小北沉默不答,看著遠處一排用乾枯的枝椏擁抱天空的樹木。
祁亮嚷道:“你不會不喜歡她吧,你眼光也太高了!人家學習比你好,人家她爸是教授!”
孟小北嘴角一聳,低頭笑了,怪不好意思的。那笑容難得流露一絲青春期男孩的小羞澀,簡直不像孟小北這種人的笑!
孟小北正色道:“我心裡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不是她。”
“另外一個。”
……
就因為孟小北一句不清不楚的“坦白”,祁亮放寒假那一個月就沒消停!兩家本來住得就近,整天湊一起胡吃胡混,亮亮沒事兒就掐著孟小北的脖子拼命搖晃,逼供。小北爺爺!您口裡說的身份神秘、沉魚落雁、美貌如天仙的“另外一個人”,她究竟是哪位啊!你快告訴我快告訴我,是不是好哥們兒啊!
孟小北就不說,堅決不漏口風。
他和亮亮非常要好,無話不談,只有一件壓抑最深的事不說,只屬於他和他的親密無間。
放假就是年輕人每日出門閒逛胡混的好日子,穿上厚外套,迎著北方冬季的寒風,孟小北和祁亮申大偉走在大街上。孟小北穿的深褐色皮夾克,翻毛遮耳帽子,手攏在袖子裡,心裡在想,小爹在東北很冷吧,少棠現在什麼樣子了……
快過年了,二廠合作社附近,很多小販擺攤。有賣年畫的,有賣鞭炮的,還有賣港臺明星貼畫海報的。幾人蹲在地上翻撿感興趣的東西,男孩普遍迷成龍元彪、鄭少秋萬梓良,買海報掛在家裡。家家戶戶屋裡牆上都貼一堆明星海報,土潮土潮的。
小販幫他們找:“這都是港臺那邊兒來的,港臺的賣的好,林青霞林鳳嬌,成龍萬梓良……還有歐美的!”
孟小北心不在焉地翻,翻到某一張,金發紅唇胸部性感呼之欲出的歐美女郎,視線牢牢地定住,單把那一張抽出來。
申大偉瞄過來:“這誰啊?”
小販很牛氣地介紹:“這個是麥當娜,歐美的,可紅了。”
祁亮說:“我知——道,那個特性感的女明星麼,孟小北你喜歡她?!”
“你喜歡這種、這種胸大的女的?……孟小北你這人真色!!!”
祁亮做出很嫌惡的表情。
孟小北掏八毛錢買了這張很俗很豔的麥當娜海報。
幾人到亮亮家玩兒。
祁亮他爸是個“倒兒爺”,八十年代初改革開放後,中國第一批下海發了財的個體戶,土大款。他爸什麼都倒,飛鴿自行車,黑白電視機,日本舶來的水貨照相機,木頭傢俱,摩托車配件……他爸家裡也是琳琅滿目,各種新鮮玩意兒,比國營廠子掙死工資的人有錢多了,這種家庭被直白地稱為“萬元戶”。
祁亮從床下翻出他爸倒騰的一箱貨,都是書。
申大偉:“我靠,這都是什麼書啊,都沒見過!”
祁亮:“反正不是語文課本練習冊,比練習冊大白本兒好看。”
孟小北:“書店都沒有賣的吧!……《少女的心》?……《烈焰焚情》?……《叢林野戰一百零八個日夜》?!”
“我操!”
“……”
幾個小混球發現了寶貝。
於是那天,幾個人躲在祁亮臥室裡整整一下午,著迷地翻看那一堆亂七八糟的“少女的心”和“烈焰焚情”。
這是最早一批言情類書籍,從港臺流過來,在廣東進行盜版翻印,封面或色情或暴力,再流通至各大城市的音像店、錄影廳、地下書攤。這都是禁書。
幾個人各看各的,一開始還邊看邊聊,探討一些男女關係深奧問題,後來漸漸都不說話了。看得入迷,感官大受刺激,都有些過度投入、意識麻木了!
孟小北從書堆裡翻出一本,名字到底叫什麼,他後來都記不清,好像是《赤裸男神》。
他剛翻了幾頁,就明白了。
他太緊張了,翻書頁的手指都出汗,在頁邊距上留下濕漉漉的手印。他屏住氣,悄悄把《男神》套在一本《少女的心》裡面,怕被倆哥們兒瞧見,可是又放不下手,抵禦不住文字的強烈誘惑。
沒有影像和聲音,也沒插圖,單純又直白的文字,看在孟小北眼裡,彷彿在眼底映出一副激烈熱血的畫面,那是兩個男人,神一樣俊美強壯的男人,糾纏在一起。孟小北想像著,混亂著,渾身的血先往腦子裡湧,然後往下半身湧,那地方都快要勃起了……
孟小北看個黃書都能想歪,能把自己看得褲襠裡豎小紅旗。
那是因為,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已經無數次想歪。這早已不是他情感和性意識上的啟蒙。
幸虧冬天穿了毛褲,外面罩一層厚的料子褲,他硬了,另外兩人也沒瞧出來。或者那倆二傻子也正看得如癡如醉、正在與漲漲落落的褲襠做著艱苦卓絕的鬥爭!
算起來,他的感情生髮於十年前,逐年積累、幾何級數疊加,越來越強烈,炙熱,而且開始焦慮。
他身體上的悸動以及某些意識苗頭,萌動在十一歲生日夜,有人吻他的嘴,抱他。那個懷抱溫暖而強壯,真摯卻又具有雄性荷爾蒙的致命吸引力,他太喜歡了。當年幼稚,不清不楚,現在他長大了。
只可惜,少棠離開太早,走得太快。孟小北根本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兩個同性之間彼此強烈吸引和依戀,這樣的感情究竟怎麼一回事。
即便到現在,他從理論上也沒弄太清楚,兩個男人怎樣才能真真正正地在一起,結合。但他長大了成熟了,他在感情上能很清楚地意識到,他跟祁亮申大偉他們已經不太一樣,他打心眼裡喜歡上一個男人,無論應該不應該,就是特別特別喜歡。
可惜,他那時也沒來得及學會表達,不懂表白。還沒有成熟到有能力有膽色主動出擊,甩開膀子求愛,把他對那個人單純強烈的感情、用最大膽外露的方式表達出來!少棠就這麼走了,一走四年不歸。這四年讓孟小北慢慢地懂了,暗暗地喜歡,深沉地等待。心智已邁出很遠的步子,人還站在原地,等他的棠棠。
……
農曆新年,二廠老宿舍區一片過年的喜慶祥和氣氛,單元門口貼起一幅春聯,紅紙在北國寒風中瑟瑟抖動。孟家老太太在窗戶上貼了她自己剪的窗花,掛一大串紅豔豔的辣椒。灶上蒸著膠東特色小棗餑餑。孟小北喜歡玩兒,就用木頭模子幫他奶奶壓餑餑,然後拿個小刀在上面雕花兒。
孟奶奶一聲吼:“你這給我造的是剩麼啊,敗瞎玩兒了!”
孟小北說:“我給您雕個最好看的饅頭。”
孟奶奶:“本來是個魚,你給它雕成個剩麼?還捏出兩隻耳朵一個鼻子,那是個豬麼?”
孟小北:“不是耳朵,那兩個是角!”
“這是麒麟,神獸。”
“奶奶我這是藝術品,您都不懂……”
他奶奶讓他出門買一捆山東大蔥,包餃子用。孟小北披上棉猴,揣上零錢和尼龍兜,一路縮頭往二廠合作社方向走。他走路輕微駝背,搖搖晃晃,走路姿勢痞帥痞帥。
合作社的菜場,人很多,孟小北在一排菜攤前挑順眼的大蔥。公家的菜不新鮮,他溜到私人攤子前。
他前面一個大嬸剛買完,他耳朵尖聽見了,兩毛錢一大捆。他過去問:“大蔥怎麼賣。”
賣菜的眼皮都沒抬:“三毛一捆。”
孟小北哼了一聲,說話也很沖:“剛才那大媽買兩毛一捆,你賣我就三毛一捆?你看我長得像傻缺麼?!”
賣菜的理直氣壯:“誰告訴你兩毛?”
孟小北回頭一指:“那大媽就住我們樓隔壁單元,是我三姑他老公的二舅媽,你要不要我把她叫回來問問一捆多少錢啊?”
賣菜的不吭聲了,丟給他一捆大蔥。
孟小北三姑的老公好像就沒有二舅舅,反正他也不知道有沒有,瞎扯。
他正付錢,身邊又幾個家屬院大媽大嬸從人流中擠過來買菜,邊買邊聊:“孟大媽家那個親戚回來了,你瞅見了嗎?”
孟小北這時頭腦仍遲鈍著。
大媽看見孟小北:“孟小北,你快家去,你們家那個當兵的小叔叔,是有這麼個人吧?好像回來探親了!”
孟小北猛然驚醒,抬頭看著大媽。
大媽用手一戳:“愣什麼呢小子?”
孟小北倒喘了一口氣,扭頭就跑!
大媽在身後喊:“你的大蔥!”
孟小北一個急刹車,笑著跑回來,拎起一捆大蔥,飛奔著跑出菜場。
兩毛錢的一捆大蔥,那真是結結實實很大的一捆,目測有他兩條胳膊紮起來那般粗長。抱著不方便,他就把大蔥扛在肩上跑!跑太野了,麻繩竟然半道繃開,大蔥滾了一地!
孟小北滿地撿大蔥,路過的人都樂他。
他彎腰下去時大腦充血,眼裡突然就充起水霧,眼眶潮漉漉的,心裡特激動……
奶奶家樓下單元門口,圍著一圈兒鄰居,熱鬧地寒暄,圍著部隊回來探親的人。
正中站的男人,一身華麗筆挺的暗綠色毛料大衣,是軍官制服。大簷帽下是一雙被冷風吹紅的耳朵。
孟小北抱一堆大蔥,怔怔地,遠遠地看著。
那個人,兩手都提著拜年的紅紙包裝的煙酒禮物,背對著他,話音爽朗。都不用看正臉,只看背臉孟小北就認得出來,制服大衣包裹著一副寬肩長腿的好身板,比若干年前更顯穩健威風,穿帥氣的黑皮鞋。
他從側後方看過去,只看帽檐遮不住的耳廓位置特有的彎曲弧度,耳垂的形狀,都能辨認出,這是他小爹。他都魔怔了!
鄰家大媽大爺熱情寒暄:“少棠,回來啦!當兵辛苦吧!”
少棠的聲音:“不苦,您看我現在怎麼樣?”
大媽笑道:“現在比以前看著更好了!有對象了沒?你娶媳婦了沒呢?”
少棠大大方方道:“沒呢,回來娶!”
大媽指著後面:“你家小北!”
少棠回過頭,大簷帽下雙眼含水,笑著。
孟小北低喊一句:“乾爹。”

第三十二章隔膜

賀少棠回來北京了,就在這年的大年三十中午,提著年貨上門,給孟家人一個驚喜感動。
家中,孟奶奶激動得,人老愈發念舊情,眼裡閃淚花,大巴掌用力拍著少棠的後背:“勺燙啊,你說你,早幾天就回來了,咋今天才來看俺咧?!”
少棠說:“我本來還考慮,年三十來叨擾,不太合適,我是不是應該初二再來?”
孟奶奶:“你想啥時候,隨時都來麼!”
少棠開玩笑:“按你們山東人習俗,不是說初二回娘家嗎?您這兒不是我娘家麼,您說我是不是該初二來!”
孟奶奶高興:“你是俺兒子,這就是你家你不是回娘家!俺瞅不見孟建民,瞅見你就跟瞅見他似的!”
少棠被老太太的巴掌都拍疼了,笑,站得筆直端正,裹著軍大衣的身軀像一杆威武的槍。眉目之間,比若干年前在西溝風流時添了幾分成熟穩重,黑眼珠的神采深邃幽長,下巴刮得乾淨,一層淡淡青色。
四年多,年紀長了,官也升了。
孟奶奶拽過寶貝孫子顯擺:“你瞅你乾兒子,長這麼高了都,比俺可高多啦!”
兩人周圍站得滿是人,完全沒有悄悄話的空間,孟小北垂著眼,什麼都不說。
少棠說:“都十五了,再長就比我高了。”
孟奶奶說:“俺們家碑碑可棒了,上重點學校!在學校還是文藝宣傳隊的骨幹,還是廣播站主持人什麼的呢!”
孟小北耳朵根有點兒紅,埋怨道:“奶——奶!我們那個不叫文藝宣傳隊……我們叫社團……”
少棠注視乾兒子,眼中帶笑:“我都知道,他平時老給我寫信,有什麼好事兒都在信裡跟我嘚瑟。”
孟奶奶高興,就話特多,因為耳朵漸漸背了,嗓門愈發洪亮:“碑碑,瞅你乾爹這個肩章!這個軍裝!多帥氣!多俊啊!”
“碑碑你說是不是!”
“你說你乾爹俊不俊?!”
周圍人毫無察覺,全家高聲寒暄。唯獨孟小北沉默,低頭緊抿嘴角,憋著不說話……尼瑪的,簡直太俊了,眼都閃瞎了。
大年三十,依山東人風俗,最重視親情傳統,應該是兒子與父母住在一起過年。孟家三個女兒都成家了,陪公婆過年呢,兒子又不在,少棠在酒桌上自然而然替代了孟建民的位置,坐在孟小北爺爺身邊,陪老爺子喝酒。
少棠舉杯站起來,說,“我替我大哥敬咱爸咱媽一杯酒。”
“再來一杯,這杯敬全家!”
少棠是從那邊兒帶來好酒,“蒙古王”,還有內蒙特產山羊乳酪,奶茶粉,兩件特高檔的羊絨衫,大號給孟家老爺子,小號給孟小北。
暖氣燒得很熱,少棠脫下軍服,一屋子蕩漾暖意。孟小北就坐乾爹下首,悶頭吃菜,話極少,問一句答一句。
反倒是他乾爹穩得住,席間聊這些年在內蒙當兵的經歷,大興安嶺老林子裡執行任務各種趣事。吃飯這工夫不斷有串門拜年的親戚鄰居,每進來一撥人,少棠一定是各方矚目焦點,恨不得要將前前後後經歷對每人都講一遍,大碗大碗喝酒,神情明亮爽快。
孟小北坐得太近,不方便抬頭看,只用眼角餘光,偷瞥少棠的鬢角、耳朵、衣領,甚至暗暗凝視對方胸膛緩慢起伏的節奏……
可能是分開時間太久了,這四年,又是孟小北生理和心理產生質的飛躍的發育時期,很多感覺,完全就不一樣了。
最不一樣處就在於,他自己性情也變了,不可能像小時候那樣厚皮賴臉沒羞沒臊,纏著他乾爹親親抱抱、胡攪蠻纏。男孩長大,都會經歷這一段,青春發育變聲期,在家中沉默寡言,臉皮變薄了,死要面子了,有自尊了,開始莫名其妙的害羞了!很多膩歪的話他不能說,因為根本講不出口。
孟小北那時一雙細長帥氣的少男小單眼皮裡,瞧見了自個兒稀罕的人,裝的就是兩汪子羞澀的甜蜜……
孟奶奶飯桌上一直拉著少棠胳膊,喜歡得不行,湊頭問:“勺燙啊,這回回來,不走啦?”
少棠說:“調回北京,西山那邊兒的森林消防部隊,應該幾年內都不會動了。”
孟奶奶笑眯眯的,很八卦:“乾兒子你歲數也不小了,你都三十啦!”
少棠忙更正:“沒有呢,我才二十九。”
孟奶奶很較真:“俺們那裡算虛歲,你就是三十了!你有對象了沒?”
少棠垂眼一笑:“部隊裡,上哪找對象?”
孟奶奶趕忙接上這句:“這麼俊的大小夥子,趕緊娶個漂亮媳婦吧!這回來俺們家,是來娶媳婦的不!”
孟小北一抬頭:“……?!”
孟奶奶話裡有話:“你剛才在樓底下可說了,俺都聽見了,你說‘回來娶’!”
少棠很穩,沒有表情,哄著老太太:“您放心吧……我不著急。”
孟奶奶實心誠意的:“告訴你吧,娶俺們山東的小嫚兒,最好了!漂亮,家務活能幹,而且——最能生孩子!”
孟小北一口摩奇鮮桃汁“噗”得噴了出來。
他順手撈起衣服前襟一抹嘴,沒錯兒,絕對能生,奶奶您就生了五個。
孟小北小姑臉皮最薄,簡直比孟小北更墨蹟害臊,從小到大就是個軟弱性子。她坐得很遠,在桌子對面,半晌突然問了一句,“上回給你織那圍巾,合適嗎?”
少棠頓了一下,客氣點頭:“合適。”
小姑問:“怎麼沒戴啊……”
少棠淡淡地道:“我們那邊風沙大,那麼好的毛線,都戴糟踐了,我收著呢。”
孟小北悄眉耷眼聽著,心裡慶倖他乾爹沒戴小姑送的圍巾回來招搖,又不爽他乾爹竟然還把圍巾“收著”呢!……自己呢?乾爹不知把他“收”到哪裡了,見面甚至都沒抱他一下。
一頓飯就吃了兩個半小時,連吃帶聊,沒有孟小北插嘴單獨開小會兒的機會……
飯後,少棠又陪老爺子老太太打麻將,這是孟家人每回家庭聚會例行的娛樂活動。
孟小北的小表弟,三姑的孩子,從隔壁樓跑來叫:“北哥,走咱出去玩兒。”
孟小北倆手揣兜,在走廊裡溜達,心不在焉:“你自己去唄。”
表弟無辜地嚷:“你不出去玩兒!那我們怎麼玩兒啊?”
家裡表弟表妹都已習慣唯孟小北馬首是瞻,北哥是家裡孩子王啊,北哥不帶我們出去玩兒,我們自己不會玩兒啊!
孟小北:“……我看他們打麻將。”
表弟極度詫異,北哥什麼時候喜歡看咱姥姥姥爺打麻將了?大人的裹腳布式的娛樂,多麼無聊!
孟家老爺子和老太太玩兒麻將都極專注。老爺子平常不愛說話,但是腦子很靈,老謀深算,手指一摸就摸到每張牌是什麼,都不用看。跟小輩玩兒,一路就贏。他們不來大錢,就用一分一分的鋼鏰。平和一分錢,坐莊翻倍,自摸再翻倍,明杠加一分,暗杠再加一分。
小姑低頭看牌,嘟囔道:“爸又開始發威了,連和三把了。”
孟奶奶抱怨:“恁這個老傢伙,恁怎麼老贏?!”
孟小北在旁邊插嘴;“奶奶跟爺爺撒嬌呢,爺爺還不趕快把錢還給我奶奶!”
眾人大笑,少棠笑著抬眼看他兒子。
孟小北心思哪在他奶奶輸的錢上?他一門心思悄悄地就瞟他喜歡的人,少棠一舉一動,怎麼樣都特帥。
少棠作勢搓了搓手,說:“不行了,我乾爸手太壯!再輸沒零錢了,我搓搓手氣。”
少棠一拍身旁的床:“大寶貝兒,過來,幫我轉轉運……”
少棠話音未落,孟小北不用他乾爹說第二句,一大步跨進去,蹭到身邊,心裡特美,少棠喊他“大寶貝兒”呢!
他坐在少棠身邊,那夥人麻將打的是什麼都看混亂了。大腿有意無意在桌下蹭到乾爹的腿,少棠也沒躲開。兩人大腿都結實粗壯,都是男人的尺寸,膝頭硬朗。成熟男人周身散發出的那種熱力,氣場,無形的難以言喻的性感……一切的一切,令孟小北著迷。
青春青澀的年華,最單純的初戀,其實就是一種心靈感覺,已經不論為什麼喜歡。一個眼神,一個微笑,都能攪得人心動心醉,滿腦子填的都是對方音容笑貌,彷彿這個人就是唯一。
後來他小姑不打了,坐久了腰疼,說“小北你陪你爺爺奶奶吧,你來玩兒你爺爺就捨不得贏你錢”。
孟小北坐少棠上首,他奶奶坐少棠的下家。
少棠掏錢,說:“別用你自己零花錢,我給你。輸了算乾爹的,贏了是你的。”
少棠丟出一張,“三筒。”
孟小北眼一亮,伸手一推:“碰。”
他奶奶眼尖手快,啪得搶走:“俺吃。”
孟小北嚷道:“噯,我,我,那張是我的!”
他奶奶理直氣壯地說:“俺在你前邊兒,俺先吃了!”
孟小北爭辯:“可是我都亮牌了,你們都看見我亮牌了!”
孟小北吃個悶虧,眼角求助似的瞟向少棠,咬牙切齒,特不甘心,就好像少棠是他的,少棠出的牌也必須喂給他的。
老爺子慢悠悠地一推牌:“恁倆甭爭了,俺都和了。”
孟小北泄了氣,仰面倒在床上露出肚皮,大叫:“我靠,不活了!我爺爺太厲害了!!!……”
少棠也是下意識的,彷彿久遠年代的親昵在刹那間像一道無形的閃電擊中兩人的神經,伸手過去在孟小北小腹上一捏,毫不客氣,撓他癢癢肉。
孟小北癢得一機靈,少棠手指觸到他肚子那裡,位置太靠腰下、太敏感了!他起電一樣彈起來,一手捉住少棠手腕。兩人粗聲笑著逗了兩下,孟小北在床上蜷成一隻大蝦米掙扎亂滾,伸開胳膊腿已經是很占地方一個小夥子了,還滿床地鬧,笑容化開到嘴角。
這是見面之後乾爹第一回摸他,極短暫的親昵。
當晚又陪老爺子老太太看每年雷打不動的春節聯歡晚會,下樓在大院裡看放炮仗,時間耽擱得晚了。
孟小北像他乾爹的一個影子,心懷不可告人的秘密,眼神就盯在對方背後,幾乎一步不離跟著上樓下樓,可是,也沒說出什麼話……
少棠一回頭,拍拍他肩,問:“怎麼不愛說話了?”
孟小北低著頭,一抿嘴:“我有嗎。”
少棠問:“變聲了?”
孟小北清了清嗓子,想讓自己聽起來清脆可人一些,然而發出的聲音低沉,略沙啞,正是變聲後的十五歲男孩。亮亮也十五了,那廝整天跟個小畫眉鳥似的哇啦哇啦,亮亮怎麼就沒變聲?
孟小北還算性格大方的,不扭捏。許多經歷變聲期的男孩,羞怯得變成啞巴不敢講話。
少棠跟兒子講內蒙和東三省的奇聞異事:“冬天,就現在,有多冷你知道麼。手上沾了水,戴上我的棉手套,後來回營地發現,手套摘不下來,裡邊兒都忒麼結上冰了。把我手和手套凍成一坨,手指頭差點兒就交代了。”
“在野地裡解手,我射出去的時候,還是水;落到地上,就能砸出個響兒來,就已經變成一串小冰鎦子!”
孟小北噗得笑出來:“真的假的?乾爹你就吹吧!”
少棠俊眼一眯,吐一口煙圈兒,眼角眯出很好看的紋路:“真的,絕對不蒙你。一泡尿時間太長,都能結晶出一條抛物線,把那玩意兒給凍上。”
孟小北終於無法矜持,兩人在黑洞洞的樓道裡、昏暗的燈下,笑成一團。
孟小北靈光一動,忽然就想起多年前某件事,說:“那要是像咱倆當年在西溝,比誰射得遠,你比我遠,我射得距離近麼!那我的就凍不上,你噴那麼老遠,有兩米沒有,滯空時間長,尿個三分鐘你能不結冰嗎!把你那、那……那玩意兒給凍上了吧?”
他說到某個詞,打了個大磕絆,頓時覺著自己簡直蠢得要死了!
臉要紅啦,舌頭都捋不直啦,孟小北你的主持人口才呢,你講個話至於在棠棠面前結巴嗎!
他自己也笑得不行,笑自己蠢。男人之間粗粗沉沉的猥瑣的笑,充斥樓道,充溢心間。幾句玩笑,一個黃色笑話,彷彿迅速就沖淡四年無奈又漫長的隔膜……
當晚聽完零點鐘聲,看完放炮,熬得太晚了,孟奶奶非要留少棠在家過夜。
孟小北其實特想說,乾爹和我在小床上睡,成嗎?
然而少棠一瞅小屋裡兩張床那陣勢,立刻回絕,眼神就沒得商量,沉聲道:“不了,不方便,乾媽我走了。”
孟奶奶急切想要留人,換著睡,睡得開!
少棠或許就是為避嫌,避開兒子他小姑某種若有若無的探尋目光,迅速恢復一臉正派端莊表情,拾起軍帽:“我回去了,我改天再來。”
孟小北略失望,其實也鬆一大口氣。
今天一整天都太突然,他完全沒準備,他嚴重發揮失常了!
也是太想念對方。
或者是有些懊喪,失落,感覺少棠對自己明顯不如兒時親熱,冷冷淡淡的。少棠如今是個大軍官,如今才真像個做爹的氣勢,雙方之間存在遙遠的深刻的距離感。少棠沒有再用手指捏他後頸的小窩窩,也不親他腦門了……
少棠戴上軍帽,臨出門,往小北床上瞄了一眼,瞄到牆上豔麗奪目的海報。
大簷帽下一雙眼眯到最細,睫毛閃動,少棠皺眉:“貼的誰?”
孟小北:“嗯……明星,你不認識。”
少棠:“麥當娜吧?你喜歡這個?”
孟小北低頭摸鼻子:“……”
少棠愣了一會兒,盯著那張麥當娜的大頭特寫,金髮,烈焰紅唇,做出撅嘴挑逗表情,穿個胸罩似的衣服,露出豐滿乳溝,很騷。
少棠眼底表情一閃而過。
孟小北覺著小爹可能還是看出了明堂,就是沒說。
少棠前腳剛走,孟奶奶那大大咧咧的暴脾氣,開始一句一句數落小閨女:“你說建菊你這個人,你也是的!勺燙人家沒回來的時候,你整天巴巴惦記著!”
“人家今天回來了吧,你話都不會說,真不會來事兒,屁都不放一個?!”
小姑說話聲音就直接比她親媽低兩個八度,蚊子聲兒,大眼憂鬱,可能因為自然災害年代生下來就沒吃飽過,就是全家最柔最弱一個,擺在家裡都沒有存在感!人和人脾氣性格不一樣,孟奶奶是個暴烈的,孟家其他閨女都是潑悍的,只有老大孟建民和小閨女孟建菊,性格緊隨小北的爺爺,內向,心重,不愛言語。
內向的人,偏偏就喜歡性情外向大方、爽快健談、有外在魅力的男子,所以小姑暗戀少棠。少棠都小三十了,孟小北小姑也老大不小,再拖下去真是老姑娘了,把孟奶奶快愁死了。這閨女三腳踹不出個屁來,可別砸俺手裡!
那晚孟小北在被窩裡翻來覆去,半宿睡不著覺。
關鍵是他隔壁床的小姑也睡不著,弄得他心虛不敢亂喘。
窗外路燈將光芒斜打在牆上,隱約看得到麥當娜撅起的性感嘴唇。孟小北在黑暗中,也撅起嘴,隔空跟麥當娜玩兒了個飛吻,手指摸到紅唇一角的那枚小痦子,極性感撩人。
他腦海裡回味著另外一張英俊的臉,雙眼含水,唇形性感。唇角一模一樣的位置,也有顆美人痣。
昏暗的燈光隔著床帷,在牆上打出孟小北的投影,影子裡暗藏著起伏和悸動。他敞開大腿,摸到男孩青澀又敏感的地方,脖頸向後仰去,在被窩裡安撫躁動渴望的身體。他從枕頭底下到處摸衛生紙,手指飛快律動,兩眼發直盯著牆上的畫。炙熱的暖流最終從身體裡湧出來,快感如電流激蕩著小腹、胸口,夾雜著一股心酸的暢快。
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第三十三章天使之吻

孟小北沒等太久,他乾爹很快初二又上他家來了。
初二是孟家閨女回門的日子,四女齊聚,陪二老過年。孟奶奶一大早在廚房操持,做蝦燉魚,貼玉米餑餑,小北爺爺在屋裡坐著剝豆。
孟小北破天荒在洗手間捯飭了半個小時,刷牙竟然刷十分鐘,然後對著鏡子看自己牙白不白、帥不帥,牙床子都刷出血了!他換上一件新的果綠色毛衣,他乾爹有一年寄給他的短款皮夾克,新球鞋,倍兒精神。
他乾爹跟二姑父一道拎著酒進來的。兩個漢子顯得挺熱絡,都沒看孟小北。二姑父直說“少棠你可回來了,咱兄弟之間多少年沒見面啊,當初剛見面的時候我還跟我們家孟建霞整天吵架,可讓你看笑話了哈!”
少棠笑問:“那現在,您跟二姐不吵了?”
二姑父是個糙脾氣,沒什麼文化:“吵什麼啊?孩子都七歲了,吵完還能離啊?我跟她離了她還能找誰去,所以離不了了。既然也不能離,咱老爺們兒不幹那瞎耽誤工夫浪費精力的事兒!”
少棠年輕幾歲,反而特有經驗似的教育對方:“二哥我告訴你,找媳婦得眼毒,真不能找脾氣臭不給你好好過這個日子的。”
二姑父說:“真對!”
少棠笑道:“還得特愛你的,得聽話,順服,不聽爺們兒話的咱不能要。”
孟小北被冷落一旁,扛著半箱北冰洋汽水上樓,偷聽那兩個言語間充滿大男子主義狗熊氣概的男人,在那裡交流娶媳婦經……
特愛你?還要聽話?順服?
乾爹,自從回北京,踏進這家門檻,你正眼看過我嗎。
我就特別愛你。
我從小就最聽你話,最崇拜最服氣的人是你。
你仔細看過我一眼了嗎?
孟家三個姑爺,輪番跟少棠敬酒勸酒,這一頓飯喝掉好幾瓶二鍋頭和蒙古王,全部喝得面紅耳赤,鬢角洇汗。
少棠這幾年部隊當官,酒量尤其見漲,以一戰三,整杯整杯地乾白酒。
少棠說:“練出來了,沒任務的時候,三天兩頭陪領導喝酒,喝酒就是任務。”
席間,少棠作風派頭穩重,也很健談,與若干年前情形很不一樣,尤其與孟家幾個姑爺聊得火熱。以前少棠來孟家,見生人不愛瞎諞,尚有年輕後生的那種青澀和“愣”。這次完全不同,少棠跟孟家大姑爺聊老三屆知識青年建設兵團,互相熱烈交流興安嶺北大荒的奇聞趣事;又跟二姑爺諞北京南城的市井生活老城改造以及牛街各色回民小吃老字型大小飯店,談起吃津津樂道;最後跟三姑爺探討他們國營洗衣機廠面臨改革各種協調改制老職工的困惑抱怨與牢騷……一頓飯,滿杯的酒盅一杯接一杯,就沒停過,嘴也沒閑。每進來一位親戚鄰居,少棠都很有禮貌風度地站起啦招呼、敬酒,那架勢遊刃有餘,不愧是部隊裡營長級別的一個官兒了。
孟小北埋頭嘬他的啤酒,表面沉默寡言,心裡胡思亂想腦袋都快炸了。哼,酒量長了,是不是再也不會像我十一歲生日那年,喝高了發酒瘋,在大街上抱我、親我……
這些年間,孟小北經過自身領悟及周遭耳濡目染,明白接吻這回事。他們學校初中部已經有男女生早戀萌芽,兩個人互相喜歡上,校園外找個沒人的旮旯,偷偷擁抱接吻,這就是情侶間表達愛慕的方式。
孟小北不止一次暗自回味當年情形,少棠就那樣緊抱著他,像一時衝動,又更像多年積攢的感情在那瞬間流露爆發,嘴唇熱烈地罩住他的,蹭他,吸吮他。他常在被窩裡偷偷回憶,自己親自己手背過過癮,想像自己的手就是少棠的臉,嘴唇湊上去蹭,可是自己的爪子哪有少棠的臉十分之一的迷人好看?
太久遠了,少棠看起來都忘了,他吻過他。
……
過年一家人吃過團圓飯,照例是大人湊一桌打牌,孩子出去玩兒。
賀少棠從孟家走廊過道走過去,順手拎過大衣,淡淡看一眼孟小北,意思就是想跟乾兒子敘敘舊。
孟小北突然又開始緊張,以往嬉皮笑臉的小賤樣兒全不見了,低頭抿著嘴,窄窄的帥帥的小眼皮下有一絲期盼,又渾不好意思的。處於青春暗戀年齡的大男孩,臉皮嫩薄,偏偏又肝火旺盛。他把濕漉漉的冒汗的手在褲子後面擦了擦,然後捏捏自己耳垂。
少棠說:“小北,平時都去周圍哪玩兒,帶乾爹出去逛逛。”
“現在你是正宗‘小北京’,以前乾爹帶你玩兒,我回來一看各處模樣都變了,修了好多新的商店飯館,現在該你帶我逛。”
孟小北在二廠大院門口打個電話,把祁亮申大偉都叫出來。他緊張,潛意識裡需要多幾個人幫哥們兒壯壯賊膽,在學校裡泡妞也流行三五成群結夥呢!
當年八裡莊小學“三劍客”,一出來露臉,都是走路搖搖晃晃拽得二五八萬的大男孩模樣。
申大偉已經不是小胖子,是個又高又壯的大胖子,背後看過去像一扇門板,足有兩個孟小北那樣寬闊,笑起來又壞又憨。
祁亮最不認生,而且嘴甜,屁顛顛兒就湊上來:“呦,少棠叔叔!叔叔您好我們都可想念您了!”
祁亮穿一身時髦的乳白色棒針毛衣,燈芯絨長褲。少棠順手摟過亮亮,夾在臂彎裡捏捏,就是長輩見到小輩男孩的那種豪爽和親熱,“小子,你爸生意發達了,現在做什麼買賣?你越長越帥了啊。”
祁亮笑嘻嘻的:“哪有嘛,一般般帥!我爸最近開始倒電視機了,孟小北他爺爺在單位沒抽到電視機票,他們家那台黑白電視,就從我爸的門市部買的,日本原裝進口的,‘脫鞋吧’東芝,還不用票!”
孟小北斜眼,嗤之以鼻:小賤樣兒的你。
亮亮很白,眉眼俊秀,家裡又有錢有派。照當年標準,此種長相膚色,就是奔著“小唐國強”的感覺長起來的,奶油型小帥哥。倘若按照現在標準,祁亮整個兒就是一“白富美”啊!
少棠嘴一聳,笑:“比老子當年帥多了。”
祁亮是馬屁精:“沒有沒有,絕對沒有您帥,孟小北老跟我們提起您,講您在部隊裡多麼有本事,又升官了!”
少棠問:“學校裡有女孩追吧?”
祁亮謙虛道:“一般一般,孟小北在我們年級也有女生追。”
少棠一回頭,眼底富含深意,看孟小北。孟小北斜眯著眼瞪亮亮:“追我的沒有追他的多。追我的女生頂多一個班(部隊裡的班),追他的女生我們年級有一個排!”
祁亮很嘚瑟地樂,最騷包了。
孟小北一直在後面運氣,簡直忍無可忍,後來終於瞄準在路口過馬路的時機,手從後面一扥,把亮亮揪過來,自己頂上去,成功地塞進乾爹和祁亮之間。
少棠一身帥氣的軍綠色呢子大衣,後擺在寒風中抖動,步伐穩健瀟灑。
少棠卻也沒有再伸手摟住孟小北。孟小北也不好意思伸手,或者厚臉皮直接開口要求乾爹你快像以前那樣,捏我的後脖小窩吧,小窩都想你了……
那種極其熟悉卻又開始變陌生的關係,很彆扭,讓孟小北莫名彷徨,無措,很失望,又求而不得。兩人或許就是曾經太熟悉了,認識太久,互相從小看大,一直通信彙報彼此一點一滴。驟然重聚,思念裡回憶中的感覺好像沒有了,和印象裡喜歡的那個人又不太一樣,有巨大的心理落差,敘舊都不知從何年何月說起。
幾個人坐112路電車,也沒什麼目的地,一路往城裡方向去。
申大偉悄聲問:“小北,咱們帶你乾爹上哪玩兒?”
孟小北:“你說哪好玩兒?”
申大偉:“去錄影廳唄!”
孟小北:“……都是小黃片,讓我乾爹看見不好。”
申大偉:“遊戲廳?”
孟小北:“真老土,你們倆就沒別地兒可去了?”
祁亮一撇嘴:“啐,咱們仨人一起,去過上檔次的地方麼?別地兒小爺還真不太熟。”
一行人在他們朝陽一中學校門口轉了轉,後來還真去了那家最常去的遊藝廳。大過年的,遊藝廳裡仍舊人滿為患,全是小青年和中學生。那時的大眾娛樂生活形態相當貧乏,卡拉OK與網吧尚未興起,除了公園和遊戲廳,就沒別地兒可去。
昏暗的烏煙瘴氣的遊藝廳裡,一大排遊藝機。賀少棠這年紀,就嫌這些東西太幼稚,於是掏錢買幣,說,“你們玩兒你們的。”
孟小北這時突然壯起膽子開口:“要不然,咱們去打檯球!”
少棠抬眉:“你還會打檯球?”
祁亮說:“叔叔您沒見過吧,孟小北檯球打可好了,他可牛逼了!”
少棠半笑不笑,用眼神說話:臭兒子,平時就常來這種地方瞎混吧?
孟小北小眼一閃,抿嘴不說話:你打不打?
少棠哼了一聲,冷笑道:“走,讓老子見識見識,你有多牛逼。”
遊藝廳裡面有個套間,就是檯球廳。老闆與幾名小青年正在打球,大冬天穿黑色跨欄背心,吆三喝四,一看就是半不正經的社會人,室內充斥香煙的霧氣。
孟小北輕車熟路向老闆點了一張空桌,一塊錢一小時,不限臺上人數。
孟小北一擺頭,帥眯眼兒一抖,發出挑戰:“乾爹,我就想跟你打。”
也是受場內氣氛感染,少棠語氣略帶往日一絲囂張:“跟我打,你可別怕輸!老子不讓著你啊。”
孟小北也很拽:“我不用您讓著我。”
賀少棠當場甩掉軍大衣,摘軍帽,又卸掉裡面的軍裝外套,鬆了鬆肩膀。這人剛踏進門,裡面的人一看是當兵的都愣了一下,都往這邊看他,覺著新鮮,威武。少棠捋了捋頭髮,熟練地挑杆,孟小北碼球。
孟小北先開第一杆,一杆亂打就先蒙進一個球!
少棠含著煙,眯眼道:“你可以啊。”
孟小北咬著下嘴唇,神情鎮定自若,還假模假式擦擦球杆頂部的灰塵,頗有大將風度,一看就是混跡檯球廳的常客、老手!
孟小北俯下身去,瞄準目標紅球,架杆的手輕抖,眼角餘光,模糊之處,晃動著思念的記憶裡那個挺拔俊逸的身軀……
他這一杆下去,手心就打滑了。
杆頭位置蹭偏,白球旋轉角度也跟著走偏,很容易很正的一個球,竟就沒打進去。
輪到少棠,這人找了找角度,彎腰下去,睫毛撲簌,出手。力道竟然大了,球劇烈碰撞檯面犄角,眼瞅著就應該進,結果愣是從洞口又彈出來了!少棠皺眉,低聲一句“我操”。
那天特別的逗,兩人都發揮失常了,莫名其妙的,一個接一個地打不進!
孟小北不服,心裡急躁,轉身扒掉夾克衫和毛衣,抻開肩膀,一臉虎虎生氣的較勁的表情。
祁亮嚷:“別緊張啊,小北!”
孟小北咬著牙嘟囔:“我今天狀態不好!”
少棠也脫毛衣了,脫到就剩一件淺綠襯衫,紐扣扯鬆至胸口處。
少棠臉色發紅,可能也是酒意上頭,眼裡飽含水汽:“我今天可能是讓那瓶‘蒙古王’整的,讓你幾個姑父輪流灌我,量有點兒超了。我手滑!”
“我不喝酒絕對沒問題,真的。”
少棠特意對小北強調這一原因。
至於為啥打個球都失常了,個中原因,只有倆人心裡清楚。
少棠打一個距離稍遠的球,半個身子俯趴在檯球桌上,一條腿架起來,軍褲繃緊,現出結實豐滿的臀部大腿線條。孟小北就站在旁邊,面無表情地看,神思恍惚,又有一絲小甜蜜,視線順著少棠敞開的衣領探進胸口處……
兩人活動開,逐漸進入狀態,周圍已經有人圍上來看,支招,叫好。祁亮是唯恐天下不亂:“少棠叔叔你們倆誰輸誰贏啊,賭個什麼的!”
祁亮說:“孟小北你要是輸了,牆角倒立拿大頂五分鐘!”
孟小北反駁道:“五分鐘?!要死了。”
申大偉說:“叔叔您要是輸給小北,可就是輸給我們仨,您輸我們什麼?”
少棠打了個響指,乾脆地說:“問我兒子想要啥,要什麼我給什麼!”
昏暗的屋中,孟小北眼底閃動一絲光芒,含而不露,心裡有句話,就差脫口而出:我要是贏了,乾爹……你就……
他嘴唇蠕動一下,沒說出口。
少棠說話大方爽快:“想要什麼,回頭我買給你。”
孟小北深深看對方一眼,大膽地說:“我已經想好了,等我贏了再告訴你!……你到時候別跟我玩兒賴的啊。”
少棠瞪他一眼,一字一句反問:“我跟你玩兒賴?!”
兩人你來我往,十分專注較真兒,有時為一個球位置動了沒動犯規沒犯規掰扯半天,誰也沒有謙讓誰。
孟小北局中打出一杆特漂亮的滑杆球,把一個高難度路線的彩球打進了袋。檯球廳很屌的老闆都吐了煙,給他叫了兩聲好,少棠也笑了,用球杆輕拍乾兒子的屁股。
少棠在部隊裡打球年頭久,最終技高一籌。最後一局是眯起眼每抽一口煙,就下腰打出一個球,動作乾脆俐落,嘩啦嘩啦把檯面全部清乾淨,沒給孟小北再嘚瑟的機會。
孟小北後來就靜靜坐在一旁,凝視少棠在球桌上發威。
他其實不在乎輸贏,心裡苦笑,贏了也不敢把願望當眾說出口,少棠估計也不會滿足他,贏不贏無所謂,只要看見小爹就開心,幸福。少棠打球的各種姿勢,透著無與倫比的酷帥,瀟灑。
孟小北雖然輸了,出了檯球廳,少棠還是給三個小壞蛋每人買了雙棒雪糕吃。孟小北本來是認罰的,不賴帳,非要在門口打個倒立,少棠大笑著一把摟住他,笑說“跟我你還較這個勁”……
再次路過他們學校,也不知誰先提起的,“少棠叔叔您不知道,孟小北現在在學校裡可風光了,全校都認識他,他是我們學校名人兒!”
少棠突然很感興趣,眼底有一絲期盼的亮光:“怎麼出名?”
祁亮申大偉立刻來了精神,搶著描述表白,孟小北反倒不好意思,低著頭皺眉“什麼啊”、“別誇張”,其實心裡特美。
祁亮:“您想看嗎?可惜放假學校關門,不讓進。”
少棠:“翻牆能進麼?”
祁亮:“……”
小北:“?!!”
幾個壞小子都沒想到,小狼遇到經驗豐富的老狼!絕對是賀少棠率先提議,而且興致勃勃,大鐵門鎖著?咱們翻牆吧。
那天傍晚,他們從學校大操場某個角落處翻牆進去。
申大偉實在太胖,本來少棠要扛他上去,後來放棄了,怕他進去以後翻不出來憋在裡頭,更麻煩了。
校園安靜而優美,他們一路溜過操場,穿過教學樓,摸到辦公樓。
區重點的好學校,校園裡有標準化四百米跑道,籃球場,各種完備體育設施,教學樓和大禮堂裝修都上檔次。少棠用眼看著,不由自主摸摸小北後腦瓢:“不錯,真爭氣。”
教學樓二層走廊裡,他們找到想看的東西。少棠都驚訝了,完全沒想到,畢竟閒時書信裡乾澀的交流遠比不上親眼所見的感染力。他緩步走上前,整條走廊寂靜無聲,只聽到他緩慢有力的腳步。牆兩側順序掛著一幅幅玻璃鑲起的畫作,有水粉水彩,有鉛筆素描,還有鋼筆肖像畫和速寫……這是學校學生自己的畫展,一共四位元同學的作品,孟小北是其中之一,大部分鉛筆和鋼筆畫都出自他手。
少棠沿著整條走廊走了一遍,看得很慢,在每個標記他兒子名字的畫作面前駐足。
看完一遍沒過癮,這人回過頭又慢慢走了一遍,生怕看漏,神情極其專注……
少棠背身看畫,孟小北在背後看少棠,心口情緒湧動,那種滋味兒無法表達,就是希望自己喜歡的那個人,也能喜歡他。
有一幅畫,少棠一看就樂了,笑完神情又突然嚴肅莊重,站遠開來,凝視欣賞很久。
那畫是鋼筆山水速寫,筆力大氣灑脫,密林深處,山澗流水,深潭寧靜迷人,潭中樹影人影青蔥,隱約還有一尊裸著背部的人形,蹲坐在潭邊,線條略潦草抽象,水中有朦朧英俊的倒影……
少棠沒說話,看了很久,喉結微微抖動。
孟小北也沒說話,也不必說什麼。畫裡的一切,就是記憶中的流年,最美好的時光。
這幅畫他其實畫了許多版本,凝聚他成長發育各個時期的感情結晶,而且一幅比一幅更為清晰露骨,交織著鮮明的欲望和感情。交予老師展覽的這張,是最含蓄的,只畫出記憶中背部至腰窩的俊美線條,沒有把屁股和這裡那裡畫出來。學校相對保守,絕不可能展出他偷畫的那些裸體小黃畫兒……
看完畫展,畫手與畫中主角都還沒說什麼,祁亮那小子又咋咋呼呼的,拽少棠上三樓參觀學校廣播站的小屋,每週五中午是學生電臺時段,有孟小北主持的採訪和點歌。
後來翻牆又出去,幾人敞著大衣,心情熱烈,徜徉在這個城市的街頭,耳畔是呼嘯的北風,臉被刺得通紅,心卻是滾燙的,帶著對真情的渴望。
少棠臉上酒意褪去,眼底含水,唇角掩飾不住地往上翹,像是從心底突然放下了某種沉重的情緒,特欣慰,特高興,又很喜歡,嘴角的小黑痦子愈發明顯,勾得孟小北很想親親這人。
祁亮申大偉那倆人再絮絮叨叨地聊著什麼,這兩人已經都聽不見。
少棠走著走著,展開制服大衣。
這人當時是披著大衣,沒穿上袖子,一撩開,一下子就把身邊的孟小北也裹進來,摟住了。
暖洋洋的氣息,從後心洇到胸口,孟小北低著頭,簡直不會呼吸了,細細的眼皮下,映著街燈,映著少棠的影子。孟小北這時已經不算矮了,一米七冒頭,比他乾爹也就低半頭。少棠也是高興,側過下巴,一手撩開小北的頭髮簾,確認似的看清乾兒子的臉,看清腦門上很有年代感的疤痕,捧起臉重重親了一大口。
……
這一口親在腦門上,嘴唇柔軟,悄無聲息帶入體溫。
這一吻下去,什麼隔膜彷彿都沒有了,都融化掉了。
少棠親完大寶貝兒的額頭,立即放開人,撩開大步繼續走路,把其餘人甩在身後。
可是來不及了,已經被另兩個小壞蛋真真地瞧見了!
祁亮和申大偉立刻炸窩了!
那倆人一路不懷好意地吹口哨:“哎呦孟小北你多大了啊,還讓別人親你!!!”
“孟小北你這種人就長不大吧,跟乾爹還整天撒嬌讓你乾爹罩著你,真不害臊!回頭我就告訴咱們班女生,你讓別人親了,哼,嘖、嘖、嘖……”
賀少棠沒事人一樣,走在路上表情無比淡定,坦然,不搭理後面那幾個熊孩子扯淡。
孟小北酷著表情,小眼一翻:“你們倆嫉妒了吧?!”
“回家都沒人親你吧?你也讓你爸親你啊!”
他嘴上耍酷,插在褲兜裡的一雙手,冒出膩膩的汗。他在褲兜位置悄摸扯自己褲襠,都受不了了,幸福得都快暈了,滿眼飛起小天使的感覺。
祁亮就是羡慕泛酸,眼裡流露小小的失落:“我爸又給我換小媽了,五年給我換了三個‘阿姨’,我回家就發現,咦,怎麼又冒出來一個新的女人!……我都是我爸前、前、前任的原配夫人生的孩子了,以後他還記得我是哪個啊?!我怎麼就沒有這麼疼我的乾爹……”
孟小北一把摟過亮亮,揉亂對方一頭卷毛以示安慰,一陣嘻嘻哈哈笑鬧,以掩飾自己砰砰亂跳的心肝兒……
下午在檯球廳裡,孟小北當時偷偷許了個小心願。
乾爹,我要是能贏你,你就……你就親我一下吧。
我要的不多,一點點就夠。
我想念你。

第三十四章老豆腐

少棠這次調回北京,調入駐京武警某支隊任職。憑藉以往在陝西山溝的背景和專業特長,他也算老資歷並且具備叢林實戰經驗的兵種,於是在北京西山附近森林消防支隊內,當上個隊長,手下負責三百多名新兵的訓練和各項任務。
他如今工作單位,就離孟奶奶家遠了去了。孟小北住在八裡莊,北京城東三環外,而少棠他們支隊駐地,靠近西山大片的森林公園,部隊營房就在海澱軍院一帶,香山頤和園附近,雙方就是個大對角遙相望的距離。
孟小北自從他乾爹回來,他這一套不安分的心肝兒,早就飛到香山那頭去了,見天兒的魂不守舍。
他這時恰好也處於學年的關鍵時期,正值初三第一學期末的寒假,夏天就要中考了,他也沒時間。
寒假裡每天上午到學校上補習班,下午在家一邊兒瞄電視劇《西遊記》,一邊兒寫練習冊,字跡龍飛鳳舞,屁股如坐針氈,惦記城西頭的某個人。
孫猴子甩出一記金箍棒,“呔!你這妖怪!快現出原形!!!”
孟小北跟著自言自語,“呔!棠棠,你這妖精,別裝了,快給我現出原形……”
兩人有時打電話,孟小北那時是彆扭期強迫症,只有見不著人的時候,說話才大膽露骨:“乾爹,你以後每天給我打一個電話!”
少棠在電話那頭吸溜吸溜的,聲音很響,不避諱兒子,顯然今日部隊食堂午飯吃的麵條。少棠嚼著飯說:“我閑得啊,打那麼勤幹什麼?跟你說什麼?”
孟小北:“你現在不是當領導了?你不是有辦公室了嗎?你屋裡有電話啊!”
少棠:“我屋裡電話是辦正事兒的,再說你奶奶家沒電話,不方便。”
孟小北:“我不嫌下樓麻煩麼!那我以後每天給你打,你必須得接。”
少棠笑駡:“你們煩死我了!就安這麼一個破電話,三天兩頭有牛鬼蛇神找我,回頭我就把電話線扯了。”
孟小北:“……有誰找你?……誰啊,到底是哪個?!”
少棠噴了一口麵湯:“祖宗!你省省吧。”
少棠突然提醒了一句:“平時也多給你爸打打電話。”
孟小北哼道:“你不就是我爸麼。”
“那不一樣……”少棠特實在地說,“你不給我打沒關係,我沒計較。你多關心關心你爸你媽,你弟弟,可別回頭都忘了有你這號人。”
這話細琢磨就有意思,少棠好像是說,你不給我打我反正也不會忘了有你這人。
孟小北故作滿不在乎:“有沒有我這號人,我以後還能再回西溝?我就在這兒了,我也就這樣了。”
言外之意,我就賴上你了。
耍賴兒子配心軟的小爹。
男孩子容易犯中二病犯渾出軌瞎胡鬧的年紀,孟小北倒是沒太跑歪亂來,他心裡存著一個情感寄託,少棠就是戳在他心裡那一根正直的標杆,他在親情上最重要的慰藉、依賴,所以他永遠不會跑太偏,心思隨著少棠轉。
倘若少棠將來有那麼一天,不讓他圍著轉了呢?
孟小北沒想過那麼多,想像不出那樣的情形。
寒假裡有一回,孟小北還真去了西山大院找少棠。
公共汽車不好坐,需要倒好幾趟車,孟小北正是膽大張揚的年紀,也不嫌累,愣是騎著那輛破舊的26自行車,頂著嚴冬降臨京城的西伯利亞冷空氣,從八裡莊一路騎到海澱。
那時是真不怕吃苦,見一趟喜歡的人,這大老遠的路,快趕上紅軍兩萬五。孟小北一路喝著西北風,最後用圍巾把自己腦袋包起來,包得像陝北趕羊的老漢。他按照地址指引,路上還好幾次停下來問人打聽。
騎到一半路,車鏈子還忒麼掉了!
他又停下來修車,摘下手套,手凍得通紅,狠命給自己哈氣。他跑到路邊副食店借了一個改錐一把扳手,自己把大套卸下來,鏈子重新裝上。雖然辛苦,心裡美得屁顛屁顛兒的。
賀隊長當天下午剛結束考核科目的訓練,還穿著消防兵的迷彩褲和綠色膠鞋,看到乾兒子都有些吃驚--不是不惦記,是忙得顧不上。
少棠皺眉問:“你自己騎自行車來的?”
孟小北嘴角一彎:“嗯。”
少棠:“你騎了多久啊?!”
孟小北渾不在意的:“還成,倆小時。路上修車耽誤我半小時,不然我早就到了!”
孟小北也希望自己在對方面前,能像個成熟些的男人,什麼都能罩,也不會給乾爹添麻煩。
少棠看一眼他的手,從兜裡掏出手帕,拽過乾兒子的手,仔細擦了老半天,又帶他進大院裡洗手。孟小北一手黢黑的機油,少棠拉著他的手腕一路走……
西山環境優美,即便酷寒嚴冬,茂盛的針葉林仍掩映出一山的蒼翠生機,綠樹藍天。
這裡部隊條件又上一個檔次,下級小兵營房都是寬敞的三十多平米大開間,不再是上下鋪,全部是整齊排列的單人小床。小戰士見著賀隊進來,全體起立“啪”得打立正,準備聽訓。孟小北從少棠肩膀後面探出個小臉,沖小兵哥拋眼色。
孟小北一進少棠的單間辦公室,立刻原形畢露,迅速撲倒在床上,兩腿一劈撅著屁股,賴了吧唧的,雙眼眯出得意的皺紋。
少棠皺眉,但沒呵斥,反手趕緊關上門,允許乾兒子關起門在屋裡胡鬧。
孟小北把疊好的豆腐塊揉亂,埋頭滿足地吸一口枕頭間某人的氣息。
孟小北問:“當大官了,晚上一個人睡,不嫌無聊啊?”
少棠道:“終於聽不見別人打呼嚕,無聊得我爽著呢。”
孟小北:“你這人是不是……只要跟別人在一起,你就特別煩?”
少棠:“……也不是,我一個人待慣了。”
孟小北這回沒有在床褥底下搜到《大眾電影》之類的附有女人豔照的雜誌,心中歡喜。然而他在少棠辦公桌上發現一個郵包,裡面是一杆帶高檔禮盒包裝的金筆,還有一款男式手錶。
“這麼好的鋼筆,誰送你的?”孟小北頭一反應就是,“女的吧?”
他已經知道他小爹沒有媽了,與父親關係不睦,生活裡還有誰關心著給寄東西?
少棠哼了一聲:“什麼女的。內個誰,你見過,原來西溝你爸他們廠裡,段紅宇。”
孟小北頓時興致勃勃:“就是那個在西溝搞出人命來,被人把腿砍瘸了的那個,哈哈哈哈!”
少棠眯眼瞅他:“你還知道‘搞出人命來’。”
孟小北嘴角一撇:“我多大了?我什麼不知道。那個段紅宇,還給你寄東西啊……”
少棠不耐煩一揮手:“趕緊拿走,要不是留這杆好鋼筆給你畫畫兒用,我就跟郵遞員拒收,說我們院查無此人,就沒有我這號人。”
少棠身邊肯定還是有不少人的,只是孟小北那時傻二小子,不知道。
少棠提到糾纏他的“牛鬼蛇神”,舉個例子,就包括他熟人段紅宇。離京多年,賀少棠都已經快把這人給忘了。他剛一調回,玉泉路大院的老鄰居就知道信兒,說賀老總他家的外甥回北京部隊了。隨後,段紅宇電話就追殺到西山。
可別以為段少爺仍然難忘舊情跑來求愛的,這人是來示威炫耀和擺闊的。段紅宇在電話裡揚著調子,笑道:“少棠——五年沒見,你不一樣了吧,哥們兒咱可也混得不一樣了,想像得出來不?”
“老子現在,不在部委裡幹了,我出來單幹,我公司在香港那邊兒註冊辦事處了!噯內蒙風沙大吧少棠,吹不吹你啊?”
少棠冷笑:“吹,臉上皮吹厚了一層,刀槍不入。”
段紅宇說:“老子現在,開的是四個軲轆的車!少棠,你是不是還開你們部隊那個三個輪子的屁股後頭冒著黑煙的‘突突突’呐?”
“老子現在,每年去兩趟香港,不幹別的,就為了嘗嘗海鮮,去趟澳門,就為賭個錢。”
“而且我現在,非日本原裝進口的不用,我最近玩兒表,日本‘精工’的!少棠,你戴什麼表啊?”
少棠說:“噯,段紅宇,你後門上是不是都鑲上金剛鑽了?金的最耐操。”
段紅宇總結道:“賀少棠,你還真別怪我當年沒給你機會,你現在特後悔吧?”
少棠咬著煙,電話裡點頭道:“還真忒麼有點兒後悔,當初我把你給日了,就憑您自帶嫁妝貼到我們賀家,我今天早就發了。”
段紅宇曖昧地低聲調戲:“噯你還真別說,我前面那玩意兒,還真鑲了幾粒金子,你想不想哪天試試?”
少棠甩上電話之前,也上糙話嘲諷道:“就您那鑲金剛鑽的屁股,你找跟金條最配你了,人肉棒真的不般配你!滾吧!”
別說段少爺看不懂,當年玉泉路大院出來的這一批高幹子弟,到八十年代中後期,已經有許多人憑藉自身背景下海經商、做外貿、利用各種管道積累財富。進部隊當兵已經不再時髦,有本事的紅貴子弟紛紛搖身一變成為官僚資本的操辦經手人,走在先貴後富道路的最前列。像賀少棠這樣仍然踏踏實實在部隊裡做事、不惦記發橫財的,已經很少,他是個異類。
孟小北手腕子戴上了高級手錶,乾爹送的他心裡高興,從床上竄下來,掛到少棠背上,從後面猛地勒住少棠脖子!他現在胳膊勁兒也挺大,是男人了,二頭肌鼓鼓的,小前臂都繃出青筋!
少棠被勒得後仰,隨即發力一掙,腰上一使力就把孟小北整個人的重量生扳過來,把人背起來。
孟小北像個四仰八叉大賴蟲子趴在少棠背上:“哎呦——”
少棠低聲道:“別瞎鬧。”
孟小北湊耳小聲說:“怎麼了?以前就能鬧。”
少棠:“以前是以前。樓道裡有人看見了,你放開。”
少棠把人放下來,系緊領口,正了正軍裝外套,下巴刮得很乾淨。孟小北驀地小失落,低聲抱怨:“乾爹,你比以前‘正二八經’了。”
少棠眼底發黑,深深看了小北一眼:“對你我才正經。”
孟小北略失望:“我跟別人有什麼不一樣?”
他褲兜裡還藏著為他乾爹編的一副彩繩手鏈,心想,少棠再對他這麼冷淡,他就不送給這廝了!暗戀中人的小心思就是這樣,一會兒特別暖,一會兒又好像被人扔冰池子裡迅速就涼了,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多愁善感。
少棠說:“你跟別人有半點兒一樣?別人是我寶貝兒子麼?”
別人是我的“寶”啊,還是“兒子”?少棠心想。
少棠也確實只在孟小北面前端莊正經,也不能說彼此關係生疏了,或者放不開手腳,絕不是。當情感心態上將一個人擺在極重要的位置,這就是一種看重和尊重。因此他可以對段紅宇說很糙很葷的話,毫無忌諱,他對小北從不那樣亂來。說白了段紅宇在他眼裡,就跟一根器官沒多大區別,孟小北不一樣,孟小北是從小養大的“小棉襖”,寶貝著呢。
但凡是男人,大抵都能把心一剖兩半,一半極浪蕩下流,另一半就是美好與純真的保留地。
北北就屬於那塊永遠都彌漫著醇厚泥土芳香的保留地。
那天下午,少棠也以權謀私一回,將他們營尖子士兵叫出來操練,做個二十分鐘簡短的彙報表演。小兵們也興致高昂,隊長家的大侄子來參觀,小的們給露兩手啊,長臉啊!
孟小北是真開眼了,看少棠帶手下的兵演練高空繩降和快速越野攀爬。少棠拉著繩索從七層樓頂上躍出,高空熟練地控制平衡,兩腿絞著繩索幾秒鐘蕩到地面;從一樓沿陽臺和管道徒手攀爬,身形像豹一樣,躍上二樓陽臺,雙手拽住三層欄杆,一條腿悠上去,又上了三樓,竟然靠兩雙手一分鐘內上了七樓……孟小北都看呆了。
富有軍人陽剛氣質、身手矯健強悍的男人,對孟小北這年齡的男孩,最具有吸引力。這才是少棠引以為傲的部隊裡的生活,這也是孟小北心裡引以為傲的那個人。
他們部隊大頭路過,拍了拍手:“少棠,真可以,體力真不像快三十的!”
少棠低頭摘掉手套,在乾兒子面前,當場就跟領導嗆上了:“我有三十了嗎?您看我像麼?!”
大頭趕忙擺手:“……沒有,絕對沒有!你跟他們十八九的小孩能有什麼區別嘛!”
樓道裡沒人的地方,孟小北從背後抱住小爹:“乾爹,你跟十八九歲還是有區別的!”
少棠低聲呵斥:“別鬧,吃我豆腐啊?”
孟小北偏就鬧,仗著受寵狼性發作,伸手襲胸,捏了一把少棠左胸肌肉:“吃你的老豆腐!”
少棠眼裡突然射出慍怒光芒,威脅道:“你還嫌我老了?”
孟小北吊兒郎當地笑:“你大腿粗了麼,腰都比以前粗了!”
少棠低聲問:“顯胖了?”
孟小北認真評價道:“也沒有胖,胸口上好像變厚了。”
少棠拎著毛巾臉盆去水房擦身,孟小北也要跟去,少棠說你別去,都是小兵。孟小北說我為嘛不能去?少棠故意損他,“都是一群光屁股的兵,你去看什麼?你就愛看這個吧?”
孟小北賴在後面,不爽地噴了一句:“我愛看哪個你知道嗎?!”
……
偏巧也在這天下午,孟小北事先沒料到的,部隊宿舍裡來一女的,說要找賀少棠。
孟小北以前從來沒跟他乾爹身邊女人打過交道,這是頭一回,所以不太習慣。賀少棠這一回北京,確實被人盯上,鶯鶯燕燕就全撲上來了。
孟小北正站辦公室門口等他乾爹,手裡舉一保溫杯,少棠剛從小賣部給他打的冰激淩,正吃著呢。
女的打扮時髦,五官相當漂亮,穿華達呢帶翻毛領子大衣,塗正紅色唇膏,一看眉眼間化妝的精緻度,就像個經常上臺的演員。這人拎一袋東西,眼角斜飛,隨手一遞:“噯,你給我拿著。”
孟小北被人當站崗的勤務兵了,嘴裡叼著冰激淩勺,把東西接了:“您是哪位啊?”
女的跟孟小北大眼瞪小眼:“你們怎麼不認識我呢?我前幾天剛來過啊,我找賀少棠啊!他今天不會又不在隊裡吧?”
另一個小兵路過,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看熱鬧表情,點頭哈腰笑道:“呦,嫂子,又來找我們隊長?”
嫂子?
哦……孟小北心裡抽了一下,耳畔都能聽見“哐當”的一聲,彷彿心被人扒拉掉地上了。他臉上極鎮定,勺還叼在嘴邊,歪頭不動聲色瞅著。
女的問:“賀少棠在嗎?”
“呃……”小兵臉不變色心不跳:“好像不在啊,我剛才看見隊長開車出去啦!”
孟小北毫不體恤地拿勺一指:“他就在樓道那頭的水房裡。”
女的拔腳就去。
孟小北怔然看著對方,突然說:“噯,你別過去,都是一群光屁股的男的,你愛看那個啊?”
女的頓時變臉,不高興了:“噯你這個小兵怎麼說話呐?噯你這人……”
倆人在樓道裡幾乎強起嘴來。
旁邊有人慢慢圍上來看,呦這今天怎麼了,頭兒的辦公室門外有倆貨掐起來了?
剛才路過的那個小兵,在對面跟孟小北使勁打眼色:大侄子你咋這不開眼呢!隊長囑咐我們編瞎話來著怎麼就你說實話觸他黴頭呢!我嘲她一句“嫂子”她可不是我們真嫂子啊!
孟小北心裡突然就冷颼颼的,茫然,極其的失望。
少棠的很多事情,他其實都不知道。
倘若對方不坦白,他連個屁都不知道,像個小傻子剃頭挑子一頭熱。
他一手伸進兜裡,攥著那副手鏈。他昨天盤腿坐床上編了一下午的,自個兒總之織不出毛巾圍脖,就編手鏈送乾爹。一道道一股股絲線彩繩,方寸間纏繞的是心意。
孟小北咬著嘴角,別過臉望著窗外,小男人也是有自尊的,編手鏈是送心愛的人,如果沒意思了,就再也不送對方。
孟小北這天其實是誤會了,接下來的事更出乎他意料。

第三十五章舊相好

“吵什麼呢?!”
樓道裡沉沉的一嗓子,有做領導的威嚴氣勢,頓時就喝退一群七嘴八舌看熱鬧的人。
小戰士們一看正主來了,紛紛縮回各自寢室,貓在門口偷看。
少棠先前已經躲了一回,這回是被孟小北“出賣”了。孟小北也是有點兒臭脾氣,說出來的話與心裡想的永遠都是反著來,就是少年人強烈的逆反心態。
少棠手裡還拎著毛巾臉盆,跨欄背心撩到胸肋處,皮膚因冬天擦冷水而微微發紅,身上濕噠噠的滴著水,很好看。少棠面孔冷峻,也沒什麼驚詫表情:“陳曉鷗,找我?”
陳曉鷗立刻住嘴,方才白眼紅唇呲得孟小北時的淩厲神態全不見了,面部線條迅速重新搭配組合揉出小鳥依人的笑臉,輕聲道:“少棠,我都來兩趟了,我給你打過好幾次電話,我們再談談好嗎……”
少棠睫毛撲簌,眼睛不看人:“別談了,有什麼可談?以前該說都說了。”
陳曉鷗挽住少棠胳膊,神色誠懇,以前咱倆肯定是有誤會,五年前這時候,你為什麼非要跟我分手?當初分得不清不楚,我就是不甘心我想問明白……
孟小北把勺吐了,抿著嘴角,呆怔:五年前。
這陳曉鷗是誰呢?孟小北後來找機會很快就扒拉明白了。當年小斌叔叔在火車上跟他八卦,少棠這花心大蘿蔔在北京還有人,有個部隊文工團裡的特漂亮的女的,是他多年的老相好。
賀少棠這般模樣人物英武周正的幹部子弟,從小玉泉路軍區大院混出來的,帥氣,開朗,又家境富裕吃喝不愁,身邊怎可能沒有女的?打小十幾歲,就斷斷續續好過一些,然而沒有一個達到談婚論嫁地步,皆無疾而終。女人對他普遍的評價就是,人大方,性格好,但是就是對你沒有那份心,不動真情也不負責,時間長了沒法相處!這種男人,對哥們兒對兄弟對戰友,甚至對乾兒子,都比對女人上心一百倍。
那二人在屋裡談,孟小北在外面聽門縫,樓道左右寢室裡還冒著好幾顆不省心的腦袋。
少棠其實就沒說幾句話,態度很堅決也很拽,猴年馬月的破事兒咱倆相好過,可是我也沒義務下半輩子把你包下來,分了就是分了。
陳曉鷗坐桌子對面,神情懇切:“少棠,你一走五年,也不回來,你也心挺狠的。”
少棠說:“……我是心狠,可真不是沖你。”
陳曉鷗也是憋氣,說話就不客氣了:“賀少棠,我還就不明白了,我問你有別人嗎,你說沒有。可我想跟你和好咱倆繼續處著,你又看不上我,我哪點兒配不上了呢?我這些年在我們團裡,也是大校待遇了我混得比別人遜嗎!”
少棠用手勢打住對方:“別,是我混得遜,還真包不起一‘大校’。”
陳曉鷗抿嘴憤懣了一會兒,忍不住也挑剔:“你說你這人也是的,非要去念那個軍校,非要跑到內蒙那種別人絕對都不去的蠻荒地方,每月津貼能有一百塊麼?回來以後別人都兩毛四了,都從部隊裡走關係出去開公司掙大——錢了啊,你還在這地兒憋著,真是的……”
這種話一出口,少棠臉立即冷下來,直直看著對方。
女人真不能犯二,因為男人最聽不得這種話,最不待見。
陳曉鷗伸手握住少棠搭在桌上的手。
少棠迅速抽回手,磕了磕香煙煙灰,坦白道:“對你真沒感覺了,不想談。”
陳曉鷗:“那你現在對誰有感覺?”
少棠:“有也不告訴你,沒你的事兒。”
陳曉鷗一愣,突然變色道:“那我五年青春損失費怎麼算?你走的時候我二十六,現在我都三十一了,你說甩我就甩我?!”
孟小北在門外低頭掰指頭算,三十一了?比乾爹還大兩歲呢,就算少棠要找結婚物件,這阿姨也嫌太老了吧?
少棠咬著煙蒂,原本不想道破,讓對方逼得:“你這五年在你們團裡閑著了?你為誰守身如玉了是怎麼的?”
陳曉鷗結舌:“我……我……”
沉默半晌,陳曉鷗低聲道:“我是跟馮的兒子處過一陣,也分手了麼……你因為這個生氣?少棠,我真心喜歡的人是你啊。”
少棠連忙擺手,語帶嘲諷:“我真沒有生氣,你看咱倆人兒早都分了,也不能因為你費勁巴拉沒把自己弄進馮家,轉過臉來再找我接盤,我忒麼還就非得幫人接著?世上沒有這個道理。”
少棠今天也憋著氣,個中原因他無法明言,他知道孟小北那熊孩子肯定在門外聽呢,一筐糟心的事兒!
他心裡也搓火,不爽,嘴巴就愈發損了。男女之間,沒感情了就形同路人,連藕斷絲連都沒有必要。他真不是對誰都能交心動情,不是拿誰都當作“親人”。
陳文藝兵其實就是一段無關痛癢的小插曲,陳年舊事。部隊文工團裡,有的是這樣女人,十幾歲參軍從地方選拔到北京來。在那種地方,倘若不意圖上進拼了命地往上爬,就只能一輩子在團裡做個三流晚會歌手下基層慰問演出吃苦受累,誰不懂進退?攀首長,嫁高幹,這是最令人豔羨兩條出路。少棠這樣的部隊子弟,年輕時近水樓臺都與文工團女兵廝混過,也屬正常,隨年齡增長,志趣不再相投,如今簡直相看兩厭。
陳文藝兵抹眼淚了,說賀少棠你這人真絕情,當初就沒有對我用真心吧!我那時候多麼年輕,我大好青春耽誤在你手裡,什麼好都沒撈著,我虧不虧啊,我今天就是不甘心!
孟小北在外面聽著,聳肩:乾爹,你活該了吧,女人真麻煩啊……
陳文藝兵哭了一會兒又說,五年前我就沒弄明白,你這人怎麼這麼“個色”,你和別的男人怎麼就不一樣啊?賀少棠你是不是哪裡不太正常?
孟小北愣神:“?”
少棠這時站起身,過來拉開辦公室門,夾煙的手指做了個“請”的動作:“差不多夠了,您請走人吧。”
陳文藝兵氣得攥著大衣衣襟:“我憑什麼走人?”
少棠半笑不笑的:“要不然我還請您吃頓晚飯,我們大院食堂?”
孟小北側身貼在門外:噗!……
陳文藝兵臉面上掛不住,突然變色:“賀少棠,你,你,這事還沒算完呢,你別怪我說出實話來!……我覺得你這個人就是哪處有問題,我交往過的男人你是獨一份兒,你、你、你是不是男人那裡,生理上,心理上,有那方面毛病啊?”
少棠微微皺眉,一手搭在門框上:“……”
左右隔壁無數顆腦袋都探出來:“?!!!”
陳女士激動得語無倫次,普通話還帶明顯某地口音,尖銳而潑辣。越是相貌美豔的女人,撒起潑來是真潑,況且這種潑婦鬥架場面,在她們文工團機關大院就不鮮見。平日裡被人群追捧慣了,恃色而驕,她受不了一個男人對她鄙夷冷漠到棄之如同敝履,她無法相信,這裡面絕對有原因。陳曉鷗瞪圓漂亮的眼睛,高聲道:“賀少棠,我還就納悶了,平時你看起來,也是一個高大威猛的爺們兒,我和你認識這多年,這麼多年了!我就沒有過一次見你‘激動’過、對我有過那方面正常的感情!”
“你說你對我沒有感覺了?”
“所以你一直都對我沒感覺?”
“你確實對我沒有感覺賀少棠,你那方面是不是不行啊?你就有過感覺嗎!”
“你也別怪我找別的男人,別的男人他們‘正常’啊,你正常嗎,你就是店裡賣的那繡花枕頭,擺在櫃檯裡你特別好看,可是只能外表看看,不禁用,怪不得以前莫名其妙毫無道理向我提出分手,這不是我的錯,明明是你自己有病!當初我想見面你就搪塞,我一提結婚你就拖拉,我一進你就退,我想要‘那什麼’你那天竟然跑了!你是不是那裡就‘不行’的啊,你這不是耍我麼!”
……
辦公室門是開著的,估摸著全樓道上到領導下到小兵蛋子所有人耳朵都是支棱著的,所有寢室鴉雀無聲,都貓著聽八卦呢。
孟小北連傷心嫉妒難過吃醋都忘了,用手捂著半邊臉,肩膀劇烈抖動,特別想樂。乾爹那麼牛逼一人,竟然也有今天!半大男孩對一切與那方面沾邊的隱秘都強烈好奇,孟小北默默腦補出七八幕餘下的情節,這阿姨難不成被小爹一腳踹下床提褲子走人了……
他從兜裡掏出一顆煙,叼在嘴裡,怕他乾爹瞧見趕忙又收回去,貓腰蹲在樓道裡,埋頭樂了老半天,一肚子心結沮喪都噴掉了……
隔壁屋的小兵哀嚎:“咱們隊長多猛一純爺們兒,竟然有人說他‘不行’,這絕對不是真的!……”
陳文藝兵一邊倒退著往樓道裡走,一邊說個不停。
少棠始終手搭門框,嘴角微扯著瞅著對方,也並沒有面紅耳赤難堪,那表情彷彿對方才有病呢。
只有那方面真不正常的男人,才會感到羞辱,難堪,自卑,性格扭曲變態,生怕被人戳破生理上存在的殘缺和萎靡。少棠自個兒沒問題,因此他臉不紅心不碎脊背也沒彎,無痛無癢,這遠不是他的“要害”。
孟小北在一旁都忍不住,小聲道:“阿姨您別扯,我乾爹好著呢,沒有毛病。”
陳曉鷗白了孟小北一眼:“他應該去醫院瞧病!”
孟小北低聲道:“他有對象。”
陳曉鷗一愣:“他有什麼物件?”
孟小北垂下眼小聲道:“……反正就是我們家人。”
陳曉鷗反問:“……你誰啊?”
少棠下意識伸出手,迅速把孟小北拽到身後,捏了下小脖窩把人推屋裡去了,怕兒子被誤傷。
少棠拿眼神往樓道裡一掃,逼退無數視線,迅速壓住場面,這時準備徹底關門送客了。他忽然想起什麼,認真道:“陳曉鷗,你也別瞎鬧了,我給你介紹一位更好的,算是我補償你。”
少棠轉身從桌上郵包裡捏出一張雪白名片,順手一遞:“姓段,他爹是軍區大頭,有家有業有背景有公司。最關鍵是,他對誰都特別‘有感覺’。”
“這人絕對養得起你,前面那玩意兒上掛著金子,後門兒還鑲著金剛鑽,特上檔次。我覺得你和他相當般配,郎財女貌,我是真心實意。名片你收好,算我介紹你們倆認識,你隨時去聯繫他,這樣成嗎?”
“對不住,咱倆今天兩清,以後別再來了。”
少棠倒真不記仇,就這性格,說話時眉眼間帶一絲笑,真誠地奉上名片。
孟小北扒在門後擋著半邊臉。他分明辨出他乾爹眼底有那麼一絲揶揄和壞笑,就沒安正經心,真挺哏的。
陳文藝兵心下狐疑,眼角瞥見那張名片銀光閃閃還嵌著繡線飄出香水味道,上面有“XX公司董事長”、“香港XX辦事處”字樣。她愣了片刻,沒說話,竟默默地將名片收了。
左右隔壁屋一眾小兵崽子,並不認識段公子是哪位元,然而只聽前面戴金後面鑲鑽那句,全體笑暈過去……下回訓練課再見著他們隊長,簡直不忍心直視……
機關大院裡這種八卦傳得最快,賀少棠這回又出風頭了,這事明天就得在他們領導中間成為一大笑料。
待陳文藝兵踩著高跟鞋一路吧嗒吧嗒徹底離開樓道,少棠回屋關門,這才鬆下一張臉,甩嘴罵了一句:“餓勒個操。”
孟小北安安靜靜坐在少棠床上,兩手攥著,心裡亂七八糟想法都有,肩膀隱隱抖動:“乾爹,你的前對象啊?”
少棠“嗯”了一聲,自嘲道:“讓人噴了一臉。”
孟小北酸酸地說:“本來嘛,誰讓你談這種物件,好可怕啊!”
少棠斜睨著他:“你說我應該談什麼樣的?”
孟小北忽然心情大好,嘲他小爹:“要找特別愛你的,要聽話,順服,不聽爺們兒話的咱就不能要麼!尤其不能找脾氣特臭,特鬧騰,不給你好好過日子的!”
少棠咬著嘴唇,眯眼威脅:“……上房揭瓦了,你損我呢?”
孟小北甩著頭髮簾樂:“哈哈哈哈,我沒有我不敢!”
少棠眼底一閃,不屑道:“應該找你們班孫媛媛那樣女生的吧?乖,溫順,學習好,還特聽話,多好啊?”
孟小北:“……”
少棠莫名說這麼一句,說完自己都愣了。什麼時候變得從喉嚨裡往外泛酸,以前不是這種人。
兩人在屋內各自沉默。女人是男人之間永恆話題,然而到了孟小北和他乾爹這裡,就變成個彆扭的禁忌話題。少棠年紀不小了,以後早晚要談物件成家吧,還能拖多久?孟小北那時想。
孟小北單眼皮下眼神閃爍,低聲問:“乾爹,你現在還有女朋友嗎?”
少棠乾脆地搖頭:“沒有。”
孟小北:“五年都沒交過?”
少棠也相當坦白:“在內蒙那兩年也相過一個,部隊領導給撮合介紹的。”
孟小北好奇:“哦……然後怎麼著?”
少棠實話實說:“見過兩回,然後通信唄。後來她覺著我沒勁、太悶了,我也不想就為了結婚結給別人看,就瞎湊合、把自己下半輩子交代了,就吹了。”
太悶了?所以說什麼鍋配什麼蓋,孟小北都覺著不可思議,會有人覺著那個跟他在山梁上唱歌打獵放羊在水潭裡笑鬧洗澡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又英俊又瀟灑又威武又性感有男人味兒的小爹太悶了、太無聊。
少棠和孟小北並排坐床邊,給乾兒子演示他們隊裡小兵的負重武裝背包帶怎麼打怎麼用,在孟小北後背和腰上打成結,勒得孟小北嗷嗷得。少棠從後面勒住小北,勒得他喘不過氣,倆人又你掐我鬧抱著揉了半天。隨便幹點兒什麼,都能耗掉個把小時,不嫌煩。
少棠不隱瞞歷史,他不是沒有嘗試交往女人,年紀大了,時常也思慮、彷徨,將來的路怎麼走。男人都會想要成家,有個知冷知熱貼心的人終身陪伴。
少棠側面的線條平靜柔和,像是給自己過往的羅曼史做陳詞總結:“好幾年了,確實徹底沒有感覺,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我變成這樣。”
少棠喉頭微微抖動,也說得艱難。
孟小北低頭聽著,手心攥著那一縷五彩絲線,表面淡不經心,內心已是千帆浩蕩、萬馬奔騰。
屋裡很靜,關著門,少棠低聲說:“和女的在一起,時間長了沒話可談,就沒有那種……想要把一個女人擱在自己身邊一輩子、跟她結婚、住到一棟房子裡、整天必須要瞅著對方、還必須要愛她、把她當成一家人一起生活互相依靠這輩子就是她了的感覺……我就沒有過。”
“我可能就是‘有病’吧。”
要面對那個人,最終承認自己“有病”,真的需要勇氣。不是每個人都敢邁出那一步。
往前走,路不通;回頭看,就是萬丈懸崖……
少棠當時顧慮的很多事情,孟小北尚半懂不懂,心不在焉,仍處在癡愛的年齡,少年不識愁滋味。他才十五,十年之內不會有人對他催婚。結婚、立業、成家,這些事距離他太遙遠,他愁什麼?
孟小北眯起單眼皮,壞笑,瞄少棠下半身某處:有病了?
少棠驀地沉下臉:你看什麼?
孟小北:你真有病?
少棠嘴唇抿成一條線:你想幹嘛?!
孟小北噗得笑出聲,猛地抱住少棠的腰,使壞:“沒感覺了?真沒感覺了?哪兒沒感覺了我幫你瞧病……”
少棠被這狼崽子一撲,半仰著被壓倒床上,恨不得伸腳踹人:“滾蛋啊!……你小子少跟我亂來!”
孟小北一條大腿壓到他下身軟處,硌得他渾身毛孔猛然張開。血液像翻起一股熱浪,猛躥著往下半身流淌。
小北胸膛也厚了,肩膀寬闊,嗓音低沉,就是男人的氣息和分量。
剛才被女的當面擠兌都臉不變色心不跳,這會兒被孟小北抱腰亂鬧,少棠仰在床上臉膛紅了,也笑,踹人……
從部隊大院門口出來,少棠用手指捏著小北的手腕,摩挲跳動的脈搏,拉著手走。
這天傍晚回家,就是少棠騎車帶孟小北,騎回八裡莊。
這趟可比孟小北來得那趟更累,因為是兩個大男人,一輛車!
好在這次是順風,少棠狠命蹬了一會兒,還是累快不行了,開始嘟囔:“餓操……你個小子……真的長分量了,以前我騎車帶你,你絕對沒這麼沉!”
孟小北側身坐在後座,兩手環抱少棠的腰堅決不浪費機會,回喊:“廢話我都多大了!”
少棠抱怨道:“太胖了,趕緊回去減肥!”
孟小北喊冤:“我胖?!我還長個兒了呢!”
少棠又吼:“你怎麼這麼笨把這輛車騎出來?這是一輛女車,車座太矮我腿伸不開。”
孟小北也吼:“這不是當初你給我買的車嗎!”
少棠再吼:“你那時候不是腿短嗎!你應該把你爺爺那輛28男車騎出來,這傻小子!”
“早知道我把隊裡的車開出來!”
倆人一路互相吼著嫌棄著,其實嘴上都帶笑。少棠一邊喝風一邊說話,後來騎得胃疼,捂著胃下來,徹底認慫了,也顧不上當爹的威嚴和面子:“不行了兒子,你騎上去帶我。”
少棠捂著胃咬牙皺眉,挺難受的樣兒。孟小北給手上狠命哈氣,伸到少棠大衣裡面,給對方揉揉小胃。
結果後半段路程,就是孟小北騎車帶他的少棠,最終歷盡艱苦連滾帶爬地弄回家,車胎都被兩人壓扁。
孟小北騎車時一低頭,發覺自己腰間空空,很不舒服,哼道:“乾爹,你抓緊了,別掉下去。”
少棠說:“我還能蔫兒不唧掉下去?”
孟小北帶些許撒賴口氣:“你抱著我的腰麼!……我的腰,你抱一下,你、你、你抓住我這樣騎得穩!”
少棠笑著,抱住了他,側臉毫不客氣貼上他後背。孟小北一下子就來了精神,渾身上下都特別有勁兒,樂呵呵地把小爹蹬回家,內心就好像小男人往家帶回個大媳婦。

第三十六章少男懷春

生活簡單,條件艱苦,然而那時的人心,單純而快樂。
當晚,在老太太家吃了一頓家常手擀面,少棠還跟小北的三姑父喝了幾盅小酒。孟奶奶特待見,笑眯眯地說:“勺燙恁又來啦,喜歡吃俺做的麵條恁才來到吧!”
少棠沒拿自己當外人,趿拉著拖鞋在走道溜達,大聲應道:“對!愛吃!”
飯後,偏巧三姑夫就說,帶孟小北去二廠合作社洗澡,少棠你去不去?
少棠說不去了,回部隊裡洗,不要錢的。
孟奶奶從抽屜裡掏出一張粉色小票票,非要塞給少棠:“俺這有澡票,俺這也不要錢!”
孟小北在一旁很賊地看著,內心無言地呐喊:奶奶真貼心,奶奶我愛死您了。
少棠不好意思地笑道:“我都沒帶換洗的內啥。”
孟奶奶是真沒把少棠當外人,是當兒子看待,於是從大衣櫃裡拎出一條藍色內褲,塞過來:“這是建民上回落在家裡的,你就穿他的!”
孟小北趁所有人沒注意,悄悄地,把他爸那條內褲掉包了。
男士內褲款式花色都很老土,各人的褲衩總之長得都差不多。
少棠肩上搭著毛巾,孟小北捏兩塊香皂。二廠合作社的公共大澡堂子,裡面人山人海,濕潤炙熱的水蒸汽一股腦撲到臉上,很熱。孟小北一進更衣室,已經渾身開始發燙……
脫衣服時,孟小北一直低頭,只用眼角在周圍模糊混亂的人流中亂瞟。
一群各形各狀的身軀,或肥白或黑黢,都是二廠家屬宿舍區附近的居家普通男人,滿眼是一坨一坨毫無美感可言的贅肉。孟小北深深看了一眼,他喜歡的少棠,就是一群“光豬”之間豎起一尊裸體雕像……太好看了。
他三姑夫腆著肚子打趣道:“你看你乾爹,身材多棒!看當兵的這八塊腹肌!你再看我這一塊兒半!”
少棠冷笑道:“每天一百個引體,一百個俯臥撐,跑個一萬米,再做完四套技術專項,絕對能有八塊腹肌。”
三姑夫對少棠說:“小北現在長得也不錯。”
言下之意,咱大侄子發育了,小男子漢了!
孟小北撒嬌彆扭地哼了一句“你們別——看”,賊不好意思的,害羞,差點兒要用兩手捂住男子漢發育得很好的小鳥鳥。
都是男人,洗慣公共澡堂的年月,很多事情就是,心思不純,淫者見淫。對於已經起了那份心思的人,瞧見小腹上幾縷毛髮,就聯想到偉岸的男性器官,看到了裸體,直接都能聯想到撲倒做愛!孟小北就處在這麼一個渾身毛孔憋悶得快要炸了的年紀和狀態,一腔熱血衝動。
澡堂是個大通間,左右各三排噴頭,中間沒格擋,視線一覽無餘。
孟小北眼前一片白霧,少棠挺直著腰站在他前方,頭上打著泡沫。少棠後脊錐一線像刻有一道淺淺凹槽,從後頸至腰間,劃出腰背部很好的線條,而且,屁股仍如初見時那樣,很白!
孟小北也頂一頭泡沫,直勾勾從背後凝視他喜歡的人。少棠屁股長得很妙,因為常年艱苦訓練兩瓣肌肉練得結實飽滿,臀縫處勾勒出一道完美曲線,尾端還細微分叉,肌肉隨著動作微微顫動。前面就長得更好,濃密黝黑的毛髮在肚臍下生長開來,包裹著粗碩雄健的下體。
沒有年輕時那麼吊兒郎當的“浪”了,添了幾分成熟男人的吸引力。
孟小北以前是真不懂,看見白屁股像桃子,看見生殖器就是一根晃來晃去的黃瓜,成年的爸爸叔叔們每人都掛著一條“頂花帶毛”的大黃瓜。如今,他什麼都懂了,知道那些意味著什麼,有了強烈的性意識,男人生理上的親近欲望。
他十一歲被初吻,十三歲第一次因為夢見小爹夜裡睡覺溜趟,十四歲學會自褻。
他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人,經常沒事就瞎捉摸,少棠幾歲初吻,更早還是更晚?
少棠第一回夜裡跑馬早上晨勃是多大呢?
少棠平時……也用手瞎擼嗎?
小爹年少輕狂時,在西溝裡,到底有沒跟女的滾過玉米地?
學校裡,他們一夥男生並排站在小便池邊解手,互相開玩笑,比大小,看誰憋尿時能威武地勃起。
孟小北都不稀罕跟那些毛沒長齊的衰人比,他跟心裡的人暗暗比較,隨後認為,還是少棠彰顯男性魅力的部位更耐看。
夜裡偷摸的,他也偶爾自慰,不經常做,太累,但是想乾爹的時候忍不住就會做……做完更加空虛和想念。
少棠洗個澡也不閑著,跑來跑去好幾趟。
這人給小北三姑夫搓背,順手還替他們家鄰居一老大爺也把背給搓了,動作麻利兒。
旁邊一個噴頭壞了不出水,好幾個人頂著滿臉泡沫亂嚷嚷。少棠拎著毛巾過去幫忙,踩個小凳夠上去,擰那個生銹的金屬花灑頭。因為擰得費力,肩膀上臂的肌肉隆起來,背部蝴蝶骨微微抖動。
少棠幹這些事兒都是光著屁股的,溜著大鳥晃來晃去,並不嫌彆扭害臊。在部隊裡經常整個一個露天院子裡一百來號兵接著冷水洗澡,在野地裡什麼都能幹,反而是孟小北在旁邊看著,胡思亂想,腦補少棠乾脆掛在花灑龍頭的那根水管上,淩空發力,做幾個引體!
少棠一回頭:“小北,你要搓背嗎?”
孟小北兩手不知在幹嘛,胡亂應道:“哦……不用了。”
少棠看見孟小北抓著一隻香皂在身上亂蹭,又問:“不用乾爹幫你在後背上打肥皂?”
孟小北狠命搖頭:“不用!”
他每回說完“不用”,迅速就會後悔,簡直想抽自己……這就是這年齡的陷入暗戀的中二病男孩。
孟小北腦仁抽筋,手指一滑,香皂“噗”得從手心裡崩走,竟然還彈到少棠腰上,然後掉地上了!
孟小北抿著嘴角,覺著自己蠢得冒泡,趕快順著下水道流掉算了!倆人皆默不作聲,同時彎腰去撿那個香皂,腦頂“砰”得抵在一起。孟小北一抬眼,少棠胯下紅潤漂亮的東西在他瞳膜上晃動。
他眼球猛地熱了。
他當時就硬了,下身不安分的小鳥,紅通通地豎了。
孟小北猛地轉過身……
他也不知道那短短的幾分鐘怎麼熬過去的。
他臉像火燒,體溫升高,滿面通紅,害臊極了,蠢得想自殺算了。
周圍人多,白霧騰騰,水聲很響,應該沒有人注意。他用毛巾捂著,手忙腳亂,勃起的小傢伙摁也摁不回去,而且越弄越脹得大,桀驁不馴地將毛巾頂起。手摸上去,鳥都是熱的,帶著單純的滾燙的欲望,在手心裡攥著舒服極了。
他沒有忍住,無法控制瘋狂混亂的思維和躁動的身體,無法抑制受盡壓抑的青春衝動!他在毛巾下面輕輕捋動自己的身體,手指不太熟練地揉搓那地兒的敏感帶,最後飛快地撚動神經最敏銳的地方,莖頭凸起部位,想射,快要瘋了……
孟小北眼前模糊。
心臟跳太快,大腦過度缺氧。
他腦仁裡突然一疼,太陽穴劇痛,呼吸困難……毛巾……毛巾掉到地上了……哦……
“小北?”
“小北你怎麼了?”
“噯?!”
……
澡堂人滿為患,過度擁擠,室內封閉缺氧。冬天,國棉二廠廠房最不缺火電,洗澡水燒得實在太燙了,溫度過高,蒸汽斥鼻。
再有就是,那時候人不太注意養生之道,飯後大腦缺血,本不宜立即洗熱水澡。
總之,那天在澡堂子裡,孟小北直接暈倒了。
堂堂一個小爺們兒,跟電視裡演得似的,他真的暈了、休克了!
他直接往前一撲,稀裡糊塗栽他乾爹懷裡。
少棠身上裹著滑溜溜的泡沫,孟小北像一隻打滑的大泥鰍,抱著他乾爹從對方身上緩緩一出溜,趴到地上……
那天簡直是孟小北有生之年最倒楣、最丟臉的時刻。
在家屬大院大澡堂裡,很多熟人鄰居都認識他的!
強烈的缺氧性窒息狀態下,他僅存的意識讓他能感覺出自己身體驟然騰空,被一雙強壯有力的胳膊橫著抱了起來。
他聽得見他乾爹喊他名字,喊他好幾聲,聲音焦急。
眩暈狀態下他彷彿置身另一個空間裡,裸身的少棠打橫抱著赤條條的他自己,抱失去知覺的人相當費力,穿過擁擠的人群,大步奔跑。他貼著少棠的胸膛,周圍有呼喊聲,有不斷流淌的水聲……
睫毛縫隙中突然打進兩束亮光,眼前一晃,新鮮的氧氣打進他鼻孔,他一下子就清醒了,看見東西了。剛才就是瞬間缺血缺氧,全身上下的血都湧進下半身海綿體了。
少棠站他面前,彎下腰,一雙大手捧著他的臉:“小北?”
孟小北呆呆的:“啊?”
少棠用掌腹蹭他臉,蹭他太陽穴,眼珠漆黑,望著他:“沒事了?”
孟小北:“……”
“怎麼回事兒啊小北?”少棠身後是三姑夫大大咧咧的喊,“你小子真夠可以的!你怎麼能體質這麼弱,洗著洗著你還能洗暈啦?!”
他們在更衣室裡,孟小北這時趕忙低頭看下身。與此同時,少棠順手拽過一條毛巾,也不知誰的毛巾,迅速替他圍上。
有個大叔問:“你們家孩子怎麼了?”
少棠面無表情回了一句:“晚飯吃太撐了。”
孟小北心虛又害臊。他與少棠對視,他覺著少棠瞅他的那種眼神,分明就是全看出來了。
那東西有味道的,即便是在更衣室密佈蒸汽的狀態下,他都能聞到自己身上充斥著年輕男性荷爾蒙氣息的精液的氣味。他剛才肯定射了,指不定噴哪個身上了……
少棠神情關切,很寵地拍拍他的臉:“小子,今天別再洗了啊,快穿好衣服……別再晾著給別人看了。”
少棠後來又進去沖了一遍水再出來。
穿衣服時,少棠拎起那條小褲衩,穿到大腿根就有點兒套不上去!
少棠低頭皺了皺眉,仔細分辨那條奇怪的內褲,沒說話,奮力撐開,勉強套到胯上。小褲衩實在太瘦,腰圍臀圍都瘦,整個兒小一號,屁股上繃的緊縮縮的,大腿根處勒著,前襠勾勒出性感張揚的大鳥形狀。
乾爹瞪了孟小北一眼。
孟小北低頭捂著半邊臉,簡直糗死了,糗到極致又很想笑,很想找個下水道鑽進去……
當然,那晚回去之後,少棠只對老太太說孟小北飯後缺氧在澡堂裡洗暈了,其餘的啥都沒提,爺兒倆的小默契。
少棠臨走,在單元樓下抽了根煙,就是在等人。
孟小北披上外套追下樓,身上還帶著清新的潮氣,以及縱欲之後雙腿留滯的強勁的疲憊。他雙手插兜,攥緊拳頭,當真是鼓足勇氣,慢慢從後面走過去。
月下,少棠後腰挺拔,雙腿修長,身後一片雪白的月光都彷彿隨著那人影蕩漾出微波。
少棠回過頭。
孟小北扯動嘴角,讓自己笑得很帥:“乾爹。”

第三十七章秘密暴露

兩人並排蹲在孟家樓下牆根兒底下,接著月光,吹著冷風。腦頂是他們家小屋窗戶。隔壁家二層窗外還養著鴿子,從鴿子籠裡不斷漏出拉拉雜雜的糞便和鳥毛,一地人間煙火氣息。
少棠大大方方道:“小北,你真長大了。”
孟小北點頭:“唔。”
少棠用腿在孟小北腿上一蹭:“毛也不少啊。”
孟小北立時就樂了,反嘲道:“沒你毛多。”
少棠逗他:“往我身上一倒,再一蹭固,噯媽啊,我低頭一瞅,咱倆差點就纏一塊兒解不開了!”
孟小北哈哈大笑,撓著頭髮,心裡歡喜,方才的丟臉尷尬一下子釋然。多麼喜歡這個人啊,每一句話都順耳動聽。
他轉過臉望著少棠,認真問出心中所想:“乾爹,這次回來,你以後還走嗎還離開北京嗎?”
少棠拿開煙認真解釋:“其實原本沒想這時候回來!上面佈置任務組建新隊伍,提拔年輕幹部。我調回北京也考慮要不要夏天再過來瞧你。你要中考,我真怕影響你考試,不值當的,你學習重要!”
孟小北說:“你不會影響我。你不在我特想你……那樣才影響我。”
少棠特正經地叮囑:“以後開學可千萬別大老遠地騎車過去找我,傻了吧唧耽誤學習,聽見沒?”
孟小北回了一句:“只要你過來找我,我就不去找你。”
少棠皺眉:“這麼強?”
孟小北道:“除了這個都聽你的。”
孟小北心裡一直彆扭一個問題,他沒張口問,少棠主動說出來。
少棠眼底漆黑一片,倒映月光和樹影,眼神平靜:“小北,對不起啊,你不怨乾爹吧。”
孟小北:“……”
兩人各自陷入長時間沉默,北風呼呼地吹,吹散一地煙灰。
少棠說:“我一走就是四年多,一眨眼你長這麼大了,變化太多很多事情都不一樣,剛見你時候我連你聲音都認不出。”
“我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沒盡心盡力照顧你。前幾天剛剛給你爸打過電話,我都不好意思跟他說,我現在連你究竟有多高了、穿幾號鞋、每頓飯吃幾兩糧食、你學校班主任和同學都是誰、你平常都玩兒些什麼……我都不知道,都沒法交代!”
孟小北說:“我一米七四,41號鞋。”
“我爸也不知道我有多高,我也沒問孟小京有多高了,愛咋樣咋樣。”
孟小北像大人似的,平靜淡漠,口吻裡分明有一絲怨氣和作出來的滿不在乎。
這話題又是令人不痛快的禁忌話題,少棠忙說:“你別這樣,中考完你爸肯定帶孟小京來北京,或者叫你回西溝探親,你當著你爸面兒千萬別這麼犯強,你爸爸好不容易把孟小京的腿治好了!”
孟小北垂下眼皮不說話。
少棠不贊同,說:“你爸還是疼你,不然當初供你來北京、把你弟留在山溝裡?別傷你爸心,別跟他不好了。”
孟小北更加不說話,一提這種話題就渾身帶刺,彷彿從內心深處撐起一道自閉的圍牆。他用發簾擋住臉上細微的表情變化。據說,喜歡用頭髮簾擋住眼神裝酷的青春期男孩,要麼內心陰暗猥瑣,要麼就是骨子裡極度自卑、敏感。孟小北就屬於後者。
少棠又說:“你身上穿的衣服,也早不是當初我給你買的那些,我給你買的都小了、都扔了吧。”
孟小北趕忙說:“也沒有……你還每年給我寄錢呢!我沒埋怨過你!”
少棠搖頭:“你親爸也給你寄錢了。錢真不算什麼,我告訴你,錢連個屁都不是。”
“當初上軍校進修,也是為將來部隊裡能升職,為事業前途考慮,走了以後我……我覺著自己太自私了,就放你一人在北京。你親爸也不在,你就等於是我唯一的責任,結果我也跑了!我真怕你學不好學壞了,這事兒怨我。”
孟小北在腦袋裡扒拉扒拉,心想自己除了偶爾夜裡在被窩裡手活兒,好像也沒幹其他壞事吧?
少棠眼光一閃,突然抓住孟小北左手,捏住食指中指摩挲幾下,冷不丁地問:“臭兒子,你開始抽煙了吧?”
孟小北:“……啊?”
少棠冷笑:“別他媽跟我裝。”
孟小北迅速低頭抓頭髮,把一腦袋軟毛抓亂。
少棠嘲笑道:“老子也抽十幾年煙了,一聞你身上這股子哈喇味兒,就知道你幹什麼好事了!”
孟小北沒皮沒臉地咧嘴樂道:“好乾爹,你別告兒我爺爺奶奶。”
少棠又叮囑:“別抽太多,對你身體不好。還有,別買你們二廠合作社賣的一桶幾十根的廉價哈喇煙,要抽就抽品質最好的。”
倆人湊頭聊些家常知心話,孟小北是鼓足勇氣,大膽地把頭靠到他乾爹肩膀一側,一條胳膊摟住少棠的腰。靠上去的一瞬間,抱著自己喜歡的人,跟抱別的人抱女生絕對不一樣,眼前一片模糊,心都發抖,心酸的甜蜜。他也不明說,不表白,乾脆就仗著是小輩裝瘋賣傻,趁機摸摸抱抱。只要對方不拒絕,他隨時得寸進尺。
少棠皺眉嫌棄他一句“你多大了”,卻沒甩開他膩膩歪歪的胳膊。少棠的手搭上孟小北,指紋輕輕摩挲小北暴露出青筋的強壯小臂,摸歲月流年的痕跡。剛才發現小北在澡堂子裡竟然“那樣”了,少棠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兩分尷尬,八分悸動。這種事偏偏又不能戳破,兒子面皮薄,小爹還心疼呢。
兩人就這麼抱著,少棠側過頭親了一口孟小北的頭髮,親得大方乾脆。心口最柔軟一塊地方,驀地化開了,暖得一塌糊塗……
孟小北突然從褲兜裡掏出彩鏈:“我給你編的,你戴嗎?”
少棠一看就皺眉:“戴這玩意兒?女孩戴的。”
少棠嘴上這麼說,手裡已經把東西接過來。
孟小北忙說:“男生也戴,我們班每個人都戴!”
少棠解釋:“我們整天訓練出任務在山上爬在泥裡滾,真不方便,出汗肯定給你弄髒了麼!”
孟小北低聲道:“反正我就給你一個人編的。”
少棠嘴上嫌棄,麻利兒地就把手鏈戴自己左腕上,彷彿理所當然這東西就是給他造的!他仔細系緊繩結,塞到毛衣裡面袖筒裡,不讓外人瞧見。隊裡好幾個二十歲小兵都戴紅繩彩繩,就是家裡小相好的給編的。有人疼的男人才戴這個,誰心裡不明白?誰是傻子?其實都在拼誰在對方面前更能裝傻。
有些話沒辦法說出口,說得太露骨說坦透了,或許以後再也不能牽手並肩、再不能這樣無所顧忌擁抱著。即便再喜歡一個人,不能喪失分寸底線。
後來倆人都凍得受不了,天冷,晚上風太大,洗完澡會感冒的。臨走,少棠氣急敗壞說:“孟小北,去把你爸內褲拿來換給我,我這穿得,勒我大腿根兒太難受了!”
孟小北盯著少棠,關係更近一步,說話膽子也越來越大:“我就想讓你穿我的,你不准穿我爸的!”
少棠哭笑不得,一揮手:“你褲衩太小了,我那地兒勒得不舒服。”
孟小北噗得樂了,調戲了一句:“乾爹,你那玩意兒那麼大啊?”
少棠回罵:“你小子又不是沒見過!鳥大,巢小,盛不下我!快滾上去,給我拿你爸爸的。”
黑漆漆的樓道內爆出一陣男人的下流猥瑣笑聲。孟小北被這人逗得有一股子衝動,特想抱住少棠耍賴,求撫摸性感的大號鳥巢……
孟小北撅著嘴把他爸的內褲拎下來,老不樂意的。
孟小北讓少棠到他臥室屋裡去換,少棠眼裡閃爍了一下,拒絕上樓,非要在樓下換。老式居民樓單元門裡都有個進深的門洞,擺放自行車。門洞裡黑黢黢的,少棠就靠在那後面,迅速麻利兒脫掉外褲秋褲,把內褲換了。這人介意上樓,卻不介意在外面野地裡被人看光,估摸也是這些年當兵的風裡來雨裡去養成的習慣,都是糙漢。
孟小北把帶著少棠體溫和氣息的那條內褲,都悄悄珍藏了,鋪在他每晚睡覺的枕頭底下。
他從那時也隱約看出來,少棠最不愛邁進他住的那間屋,似乎有意要躲開回避某些人。大人之間其實和孩子一樣,有些事情不願明說,不傷害對方臉面,然而內心計較,行動上刻意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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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寒假因為少棠重新進入孟小北的生活,顯得格外甜蜜短暫,一晃就開學了。
孟小北平時再吊兒郎當,畢竟初三最後一學期,且重點校全年級學習備戰氣氛緊張濃厚。他每天六點多騎車出家門,從七點開始早自習,一天八節課,加班加點一直念到晚自習天黑才能回家。他們年級組長,女的,整天一副急赤白臉張牙舞爪恨鐵不成鋼的剽悍模樣,一看就是升學指標壓力太大,要和隔壁的市重點八十中拼升學率,患上了過度焦慮症。孟小北每天就是做不完的大白本練習冊和各區模擬考試卷。朝陽區學校整體水準爛,老師就給他們做西城和海澱的卷子,結果考出來這一個稀裡嘩啦,很多題都沒見過!於是全班挨駡,全體補課……
在學校裡都沒時間泡妞,廣播站主持人和各項社團的工作也暫停了,孟小北更沒閒工夫再跑到海澱去泡他小乾爹。
雖然不能經常見面,孟小北仍然挺開心,期待不高,一點點溫暖就能讓他倍感幸福。他乾爹按約定打電話到他們家屬樓樓下,孟小北有時去祁亮家做功課,也用亮亮家電話打給少棠。
電話裡,乾爹聲音難得溫柔,或者可能是孟小北暗戀中人產生錯覺。少棠對他許諾,“好好考試,考上好學校,我暑假帶你出去玩兒。”
在學校中午午休時,孟小北疲倦地趴課桌上發呆,有時手癢,就在練習冊背面空白處畫少棠。
有一回上午第四節下課,孟小北和祁亮一馬當先沖出教室,手裡拎著飯盒,往食堂快步競走。他們班教語文的蕭老師,端著一摞卷子路過,老遠就沖他笑眯眯的:“小北,這回作文寫得不錯啊。”
孟小北雙眼細長,嘴角輕聳:“是嗎,謝謝蕭老師!”
祁亮貼著孟小北走,低頭不說話。
蕭老師瞅了二人一眼,轉身一撩頭髮簾,微微扭著胯,步履瀟灑,進樓了。
祁亮盯著那位老師背影,哼了一句:“咱們年級老師裡邊兒,蕭逸就最喜歡你吧,老看他沖你樂。”
孟小北:“他喜歡我?我看他挺待見你的,沒事兒老找你談話。”
祁亮極少見的流露出不爽:“我才不愛找他談話,你沒看見,他找我去他辦公室我從來都不進去!”
孟小北一聳肩,怎麼了你。
祁亮皺眉,又嘮叨一句:“小北,以後他找你去辦公室談話,你也千萬別去啊!”
孟小北那時沒理解亮亮的牢騷是何用意,婆婆媽媽的。他心想,咱語文成績這麼好,語數外物化政治歷史地理唯一提得起來的一科就是語文,蕭逸沒事撐得找我談話幹什麼?
祁亮還要嘮叨,孟小北迫不及待邁進食堂:“今兒吃啥,快給爺看看!”
孟小北有輕微近視,兩百度,又不戴眼鏡,每次都讓亮亮給他看菜牌。
祁亮眯起眼看:“排那個隊,銀芽鳳脯!”
孟小北哼道:“噗,不就是綠豆芽炒雞片兒麼,就你愛吃雞,我排我的焦溜丸子去。”
祁亮噴他:“孟小北你丫檔案裡寫的回民呢,真不要臉!”
他們班另外還有一位回民女同學,與孟小北這號人天壤之別,可講究了,在食堂打飯都要求大師傅換掉盛過焦溜丸子的勺子,單拿把新勺給她盛牛肉土豆。
孟小北打了滿滿一飯盒焦溜丸子和蒜苗炒肉絲,從那女同學面前堂而皇之地走過去,迎著對方鄙夷的目光。
他一貫就這種招人膈應的渾不吝的調子。
越是這種派頭的半大男孩,在學校裡,偏偏越是惹人注意……
蕭逸,男的,他們班語文老師,並非班主任,比班主任權力還大些,是他們年級的教學副組長。這人只有三十多歲,能在重點學校教初三畢業班,又是教研骨幹,可見能力相當不錯,是學校重點培養的年輕教師。
這人頭一回進來上課,在黑板上介紹名字,用俊秀的字體寫出來,蕭逸,字瀾煙。全班同學當時哄然大笑!一個男老師,取如此冷豔高雅的一對名和字,說好聽點兒是教語文的文學青年,具有文藝小清新氣質;說搞笑的,這個字忒瓊瑤了,這就是瓊瑤民國劇男主角的調調麼!後來大家上起課來,發覺這位蕭老師講課水準不賴,脾氣亦溫柔和氣,對哪個學生都很關心,極少見對學生斥駡發火,於是漸漸地都覺得蕭老師為人不錯。
他們初中部學生畫展,就是蕭逸牽頭搞的,特意選入孟小北的畫,極是欣賞。
孟小北參加的文藝社團,排練小話劇,也是請蕭老師做課外輔導員。別的老師都煩給自己額外攬事兒,又不拿兼職費課外活動費,就這位蕭老師與眾不同,最喜歡參加活動跟學生交朋友。
唯獨只有祁亮特討厭蕭逸,在樓道裡走路見著都立刻九十度轉彎躲著對方走。孟小北也沒弄明白祁亮為何如此反感姓蕭的。
第二天上午兩節語文課,孟小北每回上課就一個姿勢,把課本撐起來,埋下頭,用課本和頭髮簾擋住前方視線,自己在下面偷摸幹別的。課文他都懂了,他懶得聽,也不愛記筆記,反正筆記落下了下課再抄孫媛媛的唄。
他在下面畫他的速寫人像,憑記憶和想像,描畫某個人,童年印象中西溝樹林裡的小秘密。
他整整半節課,就沒抬起過頭。
經驗豐富的老師只要站上講臺,其實哪個學生在下面搞什麼呢,一眼掃過去,門兒清。
蕭老師講著講著,突然擱下講義,從講臺上一步邁下來,徑直就朝孟小北這方向走過來!
孫媛媛警醒,先瞧見了,著急地咳嗽了兩聲。
祁亮從側後方伸腳踹孟小北椅子腿。
蕭逸邊走邊沉聲問道:“祁亮你做什麼呢?”
祁亮嚇得迅速用課本捂住臉。
孟小北這時猛然抬頭,慌忙把手裡見不得人的畫紙塞進課桌……
蕭逸走到離孟小北兩尺遠處,透過厚玻璃鏡片深深看他一眼,扭頭又回講臺了。
這是明知孟小北位子下面有鬼,竟然沒抄他課桌,給他留足了面子。
下課鈴響,上交練習冊,孟小北跟祁亮並肩出門,往樓道洗手間走。
孟小北走了幾步,突然站住:“我操!……壞了。”
祁亮:“你又——怎麼啦?”
孟小北:“剛才我把練習冊交上去了!”
祁亮:“啊。”
孟小北一臉崩潰和暴躁,原地轉了個圈,用腳踹牆,粗聲吼道:“我上課畫的那張畫兒!……我把畫兒夾在練習冊裡面了我靠我靠啊!!!”
祁亮納悶兒:“……你都畫什麼了啊?”
孟小北一整天惴惴不安,魂不守舍,嚇壞了,簡直快要絕望了,想跳學校主樓了。
他幹出一件堪稱奇恥大辱的蠢事,真是活該遭了報應!他畫了不該畫的東西,自己捅曝了最隱私的感情。
他那時心裡並沒有太多關於“同性戀”的禁忌和知識,然而憑直覺也知道,他暗戀小爹這種事情,是不能被身邊人察覺的,被發現是很丟人的。那是他與他之間分享的秘密。
夾在練習冊裡誤交上去的東西,是他上課走思忍不住偷畫的小黃畫兒,畫的岐山西溝山裡哨所旁,水潭邊小樹林裡……他畫了兩個男人赤條條抱在一起。他想像著他乾爹和他一起的親密,少棠從後面抱住他,少棠親吻他,寵著他……
傍晚上完晚自習,他做賊心虛路過語文教研組辦公室,屋裡還亮著小燈。
他心想這回完蛋了,明天要請家長了,要全校大會上點名出糗了,要被樹立早戀違紀典型了。
門開了,孟小北的呼吸停在嗓子眼兒,一下子泄了氣,低頭轉身就走,表情步伐像是準備奔赴刑場。蕭老師探出頭,喊了他一聲:“孟小北!……你進來談談。”

第三十八章檢查身體

這也是孟小北頭一回,被語文老師單獨請進辦公室,談了半個多小時。蕭逸辦公桌一側擺一把紅泥小茶壺,古色古香,還挺講究風雅。這人還給孟小北斟了一杯茶。請他喝茶?!
這天完全出乎孟小北意料,姓蕭的沒批評他,壓根兒沒提那幅下流小黃畫兒的事,裝沒看見。
孟小北坐在椅子裡,就一直低頭揉發簾,捋自己T恤下擺,咬著嘴唇,挺害臊的。
蕭逸戴一副粗框方形大眼鏡,問東問西,打聽了許多廢話:“孟小北,我聽說你是從陝西遷移過來,在咱們學校借讀?”
孟小北:“嗯。”
蕭逸:“你父母如今還在岐山工作?近期不能回來?平時都無法照顧你學業衣食生活起居嗎?”
孟小北:“估摸著回不來吧,也管不到我。”
蕭逸:“你在北京家中,與你的爺爺奶奶一起住?”
孟小北:“哦。”
蕭逸眼光深邃,像兄長般帶著溫存和氣:“父母不能照顧你,平時生活上也比較孤單寂寞吧?祁亮家中父母離異,也是這樣缺乏親情的關懷照顧,難怪你們兩個感情最好、形影不離。”
孟小北摸鼻子:“……”
蕭老師說話斯文,挺酸的,和孟小北耳頻就不太合拍。他鼻子和耳朵眼兒一起癢癢,老想打噴嚏噴對方一張俊臉。
他於是端起小泥茶杯喝茶,結果那口茶還特別苦。他喝得“噗”一口噴出一半,嗆著了,猛咳嗽。他平常都接水管子裡的自來水!
孟小北拿汗衫擦嘴角,狼狽。
蕭逸都樂了,笑道:“你不要緊張!”
孟小北窘迫:“我沒,我也沒緊張……噯媽,您這茶簡直忒難喝了!”
蕭逸是真笑了:“六安茶!”
蕭逸突然探過身,眼裡也有一絲詭秘和嘲笑:“這件事就算了,不用害怕,不要哆嗦,你都嚇了整整一下午了、嚇壞了麼?”
孟小北撅著嘴,心裡感激,臉上羞愧,不能明說。
蕭逸拍拍他胳膊:“小北,以後倘若生活上有什麼事,有什麼樣情緒,需要找個人聊聊,儘管來找我。我很願意幫助你……”
孟小北下意識往後一撤,從頭髮簾後面瞄這位蕭老師,胳膊上皮組織有點兒嫌肉麻了。他還真不習慣跟一般人身體接觸。
當然,蕭老師還說,以後上課不許再畫畫了!這次不批評你,小懲戒一下。這人然後從書架最裡層找出幾本書,有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詩集》,湯瑪斯曼《魂斷威尼斯》,好像還有三島由紀夫《假面的告白》什麼的,一併摞給孟小北,讓他回去讀完,寫讀後感交上來,再來辦公室談心!
孟小北抱著一摞書,往後仰過去一臉痛苦,噯呀媽啊讀後感!!還不如讓你北爺爺罰站兼寫三千字檢查呢,寫檢查咱拿手讀名著寫讀後感咱真心不擅長啊!
再後來一個星期,恰逢他們初三臨畢業的學生,去附近醫院體檢。
這體檢是教育局規定的,全年級學生必須參加,檢查常規各項,身高體重視力,外表有無殘疾,還要查身體發育狀況,資料錄入畢業檔案。
女生一撥,往樓道這頭走。男生一撥,往樓道另一側走。
男生於是開始壞笑著竊竊私語,“為什麼把咱們班女生和咱們分開了,她們究竟要去檢查什麼項目啊?!”
祁亮在隊伍裡說:“內誰,你跟著去看看,不就知道她們查什麼了!”
另個男生說:“我長這樣,我混不進去。祁亮你能混進女生隊伍,你幫我們去瞧瞧?”
祁亮說:“去死,滾蛋啊!”
男生們被集體帶進一間大屋子,裡面坐著三名男大夫。很快,他們就知道要查什麼。
大夫讓他們脫衣服!
褲子也要脫,每人必須脫到只剩內褲。
一群男生竊竊私語,然後炸毛,最後集體哄笑。我操,為什麼要我們脫褲子啊,這是要幹什麼,洗刷宰豬嗎?
幾名大夫冷冰冰坐那,面無表情地喝茶,眼皮都不抬,也不給予解釋。這種場合,學生沒有任何人權與個人隱私可言,讓你脫就脫哪那麼多廢話?
祁亮低聲跟哥們兒說悄悄話:“你看檢查表裡有這欄,‘發育狀況’!她們女生肯定也在查這項。”
孟小北冷嘲:“查就查唄,爺還怕查?就你怕查吧?”
祁亮瞪他:“我?我才不怕呢!”
倆人互相擠兌,交頭接耳。一排男生都脫光了,穿著性感的三角小褲頭,一個個尷尬害臊地用手臂遮擋隱私處,被大夫點名交表,挨個兒審查……
檢查發育狀況,女生是測量胸圍臀圍資料,男生就是檢查第二性征,以及外生殖器發育水準。孟小北排在隊裡等待被宰,身後的門悄悄撥開了,他轉頭一看,蕭逸竟然進來了。
祁亮斜眼看到,立即滿臉嫌惡:“這人怎麼又來了?他又不用檢查身體!”
孟小北說:“他是年級副組長,他帶隊。”
孟小北與蕭老師目光碰到一起。他別過臉,胳膊下意識擋住下身,有種說不出的不安全感。他甚至感覺到對方視線一直流連在他腰上。
孟小北已經發育得很好,肩膀硬朗,大腿挺拔,下腹三角區域覆上一層淺黑色的絨絨的毛髮。
蕭逸喉頭抖動,一眨不眨盯著孟小北的後脊樑、翹起的臀部、年輕健康的身體,並沒有上前,也沒有走近,只遠遠地規規矩矩站著,看了一會兒。這人後來到走廊裡坐下,垂下頭,深深歎一口氣……
很快輪到孟小北。他被要求躺在床上,男大夫耷拉著一張沒表情的苦瓜臉,斜眼瞟他的喉結,他上唇細小的胡渣,他的胸口,最後拉開內褲,閱過包藏在褲襠深處的處男器官,在檢查表上龍飛鳳舞劃出一個大字:優。
從醫院出來,回校這一路上祁亮一直忿忿不平,不依不饒:孟小北,憑什麼你是“優”?!
孟小北得意洋洋一舔嘴唇:“我身體發育得好唄!”
祁亮怒道:“憑什麼我就是‘優-’啊?那個倒楣的減號是怎麼個意思,瞧不起人嗎!”
孟小北煞有介事地搬過亮亮的臉,壞笑著:“過來,讓爺欣賞一下這小俊臉。”
“你看你都不長鬍子,我看你連‘優-’都不配!”
祁亮指著自己下巴頦怒叫:“我長鬍子了!我明明就有鬍子……你看,你看!”
孟小北哈哈大笑:“你那個不叫鬍子,你身上那些都是胎毛。自打娘胎裡出來,你就沒換過毛兒!”
祁亮快吐血了,一路掐著孟小北後脖子,狠命搖晃。
孟小北雙手插兜,甩開大步,一副酷帥狂拽的渣男表情,大笑道,“亮亮,當我媳婦吧,你北爺把你收房了!”
……
生活中某些不太和諧的音符,不正常的蛛絲馬跡,當時被孟小北粗糙地忽略掉了,就沒放在心上。他心上擺的就是他小乾爹。
某一回晚自習之後,蕭逸曾經又請他到辦公室“喝茶”。
老師叫他去,孟小北不好拒絕不去,尤其蕭老師知曉他猥瑣的小秘密,卻沒向班主任和年級組長告發他,從某種意義上講,對他挺仗義的。這樣的老師算是很不錯,有人情味兒。
姓蕭的這傢伙,極其嘴碎嘮叨,磨磨唧唧的,嘮得孟小北頭暈。每次無非就是打聽他的學習、家庭和日常生活起居,事無巨細,恨不得問他中午在食堂打幾兩飯、最愛吃什麼菜、腰圍尺寸、穿多少號的旅遊鞋!蕭逸又問他學素描和鋼筆畫的歷史,很熱心地想為他介紹一位美院知名教授,收他做關門弟子,好好栽培他。
改天就把教授聯繫好,約定暑期拜會的時間地點,對孟小北是真正上心了。
蕭逸問:“小北,你有……那種比較要好的女同學嗎?女朋友?”
孟小北趕忙搖頭,“沒有”。教導主任開大會嚴厲講過不許早戀,他本來也沒有。暗戀乾爹就是政治路線錯誤,再搞女朋友違反校規,他就犯雙重生活作風錯誤了。
蕭逸臉上笑容化開,兩手交疊相握,點點頭,沉默打量,眼裡像看盡時光慢慢流淌,也挺多愁。
孟小北覺著蕭老師這人有點兒怪。他以前從未見過這類男人,他不懂。相比之下,還是看賀少棠那類富有陽剛氣息的穿軍裝的漢子,來得更舒服順眼。
期中摸底考過後,還剩最後半學期衝刺。他們班主任每天早自習做一輪中考士氣動員,他們年級教研組長在大會上做總動員,宣傳動員年級前五十名優秀生報考本校高中。
年級組長許諾,期中考試排前五十名的,只要你們第一志願報考本校!無論你們中考考多少分,考成怎麼樣,即便考砸了,咱們學校都一定錄取你們!你們不要總想著報四中,報八十,市重點也不是每個人都能考上,中考考場總有發揮失常!
年級組長在台上端著話筒,聲嘶力竭,氣勢如虹,只要你們第一志願報本校,你中考超過咱們校錄取分數線一分,學校獎勵你五十元!每超一分,就獎勵五十!!!!!
祁亮喃喃感歎:“咱們年級組長,這是要瘋的節奏啊。”
孟小北笑說:“她瘋她的,反正跟咱倆也沒關係!咱倆不是前五十名,而且,你覺著咱倆能考出比咱學校錄取分數線還高麼。”
祁亮忽然說:“孟小北,你在年級裡總分不低呢,你有加分的,這次排名還沒有算上加分!”
孟小北不以為意:“加分能加出幾分?”
祁亮驚呼:“你在市級比賽裡得過獎,至少給你加六分吧?我操,你還少數民族加六分呢!”
孟小北眉開眼笑,眼角笑出壞壞的皺紋。
祁亮捶胸頓足,撒著嬌地罵:“我靠我靠我靠,這尼瑪的狗屁中考政策,太不公平了!你丫吃豬肉比誰吃得都歡,你連豬頭豬蹄豬尾巴豬下水我不吃的你都吃,你個假回民,跟我們大漢民族有半毛錢區別啊我勒個大操!”
再說孟小北初三下學期摸底考的成績,即便加上優惠的十二分,滿打滿算,他仍然考不上重點,妄想留校都有困難。區重點的高中,考分也挺高的。也就在這關鍵當口,蕭逸向孟小北提出幫他爭取名額,欣賞他的才華,希望他能留本校。
孟小北都受寵若驚了,這種莫名受照顧的待遇他很彆扭。
期中模考過後這天傍晚,少棠抽空跑來孟家坐坐,其實就是關心小北最近怎樣了,怎麼不電話騷擾你老子了?
孟奶奶在廚房擀著麵條,把少棠當自家人聊天:“勺燙俺跟你說啊,碑碑馬上就要填那個志願了,報考高中的志願!”
“俺跟他爺爺也不懂這些,勺燙你幫著碑碑看看,敗叫他自個兒瞎填,你給他填!”
少棠對兒子的事兒絕對認真,拿過全北京市學校名單對照著看,市重點就甭瞎惦記了,報了也是浪費一欄機會。朝陽區重點是有數的幾所,離家最近就是朝陽一中。少棠探頭對屋裡的人下結論:“小北,我做主,就報你們學校了!努力爭取留校。”
孟小北埋頭做卷子,興致不高,低聲道:“幹嘛非要報我們學校?”
少棠挑眉:“你們學校不好?我上回進去看,挺好啊!”
孟小北垂著眼輕聲嘟囔:“也就那樣兒,我沒那麼想留校。”
少棠反問:“本校生錄取分還有優惠,不然你覺著你能考哪裡?”
孟奶奶心急地說:“就留校!上回他們那個教語文的蕭老師,開完家長會還說,喜歡他、很看重他!要幫咱家碑碑爭取一個名額!”
孟小北頓時皺起眉,低頭倔不吭聲,尤其不想在他乾爹面前提這事。蕭老師給他的一些書,他悄悄看過,讀後感實在寫不出來,心裡亂了。
少棠那天也看出來,他家小北情緒不對頭,表情煩躁,點火就炸毛似的,極少見的看到乾爹來了也不事親熱。
少棠坐大屋沙發上看電視,瞅見孟小北從洗手間出來,趕緊拍拍身邊位置,眼神示意:大寶貝兒!
孟小北現在真是大人樣兒,在屋裡走來走去,長胳膊長腿,挺礙事的一個人。
孟小北坐到少棠身邊,少棠摟住捏捏肩,討好似的:“怎麼了?”
孟小北心不在焉:“沒怎麼。”
少棠問:“學習忙,累得?”
孟小北垂下眼皮,內心躊躇鬥爭了很久,還是沒有對乾爹說出口。
他現在這年紀,什麼事情都喜歡憋著,不說,心思和身體上卻愈發敏感,即便兩人親密相對而坐,都讓他渾身不自在。面對他小乾爹,他是身心渴望想要親近、因緊張花癡而不自在,然而跟其他某些人在一起……他是煩不勝煩避之唯恐不及的不自在。
少棠寵溺地拍他大腿一下,他褲襠裡就發癢,小鳥一抽一抽地想動,特別蠢。
蕭老師有一回,也有意無意用手指碰他大腿。他特不自在,隔著褲子浮出一層雞皮疙瘩,從心底強烈抵觸對方。
少棠大老遠斜穿半個北京城,來一趟八裡莊,就是來看孟小北的,即便他嘴上也不明說,他心裡還能惦記誰?說到底,他也怕哪天兒子與他不親了,生分了。
晚飯吃打鹵麵,大包子,孟小北飯量很大,身材又瘦又賊能吃,一人幹掉五個大包子,還有一大碗麵條,吃多少都不長肉。
山東主婦做飯實誠,一個包子頂南方人的四個,厚皮大餡兒,大肉丁肥瘦相間,餡兒裡各種好東西都看得見。
少棠吃著包子,不時抬眼看孟小北:“真是半大小子,吃死你老子!我快養不起了。”
孟小北用力嚼著,咕噥道:“這就養不起了?嫌我吃太多啦?”
少棠冷笑一聲:“你可勁兒吃,你身高分量比你爹還差得遠。”
孟小北從薄薄的眼皮下瞄他小爹:“你怎麼吃這麼少,你才吃兩個包子?嫌奶奶做飯不好吃啦?”
少棠自嘲:“歲數大了,我都小三十了,還能那麼吃?你當我也十五?”
孟小北低聲道:“我就當你也十五啊。”
少棠:“……”
就為兒子這句話,少棠這頓飯很要強地又多吃了一個大包子!
如今真比不得當年,吃多了撐得他胃直難受,在走廊上來回溜達。少棠亦是平生第一回,在他家北北面前,體會到“歲月不饒人”這句極虐心的話。他都快三十歲了,再過幾年,真沒有孟小北身強體壯,收拾不動那臭小子了。
孟奶奶嘴唇上掛一片菜葉,耳背,沒聽見飯桌上那倆人彆彆扭扭叨叨什麼呢……
那晚臨走前,孟奶奶突然悄眉耷眼把少棠拽到廚房,挺神秘的樣兒,低聲道:“勺燙,俺還跟你說一件碑碑的事。”
少棠點頭:“您說。”
他以為又是報考啊交錢的破事,錢他沒二話。
孟奶奶說:“上回他學校裡檢查身體,他老師後來跟俺們家長提過,說男孩子啊,那個身上要動個小手術。”
少棠沒太聽明白:“什麼手術?小北身體哪查出不好?”
孟奶奶忙擺手:“抹油——他抹油不好!老師是說,他男孩子啊,發育很快,他下身那裡,可能應該割那個包皮!”
少棠一口水憋在喉嚨裡差點兒嗆到:“……”
孟奶奶把乾兒子就當親兒子,對親兒子說親孫子的事兒,有個嘛不好意思呢!孟奶奶表情特認真正經,拽住少棠胳膊,講得頭頭是道:“俺們農村那邊兒,村裡也這規矩,大孫子生出來一歲以內,就都上衛生所裡給割了!結果他爸爸不懂,小北小時候他爸爸忘了給他割嘛!”
少棠抿著嘴角,半握拳頭捂在嘴邊,低頭做嚴肅思考狀:“哦,是這事兒啊。”
孟奶奶說:“可不是嘛,就這事,你說我一個老太太,我怕小北他跟我耍不好意思,所以俺說這事你幫他辦了不就行了!”
少棠:“我幫他辦?”
孟奶奶一指屋裡:“暑假有空,你帶他上朝陽醫院,去給他瞧瞧唄!”
少棠咳了一聲:“這個一定要、要弄嗎?”
孟奶奶瞪著眼睛反問:“難道你小時候沒弄?”
這問題太隱私,少棠是真撐不住了,男人其實真會害臊的!老太太用那種理所當然的豐富表情瞪他,直接把他瞪個大紅臉。
孟奶奶說:“俺們家建民三個月大的時候,俺都帶他去二廠衛生所把那個割了!俺告訴你,男人都要割的,碑碑以後結婚娶了媳婦,不好弄,不幸福的,你還不懂,可講究了!”
少棠窘得,都樂出來,老太太真疼她大孫子……
孟奶奶自個兒也樂了,豪爽地拍少棠一巴掌:“乾脆你爺倆一起去醫院給它割了!”
少棠低頭摸鼻樑,訕笑道:“嗯,嗯……我知道了。”
他剛想進屋跟孟小北悄悄討論,割不割包皮的嚴肅問題,突然停住腳步,腦子裡一動,又轉回來:“乾媽,小北他哪個老師,跟您說這個?”
孟奶奶:“就他班上那個老師。”
少棠納罕:“他班主任不是個女的麼?跟男孩說這個?”
孟奶奶擺手:“不是那個女的班主任,是個男的,就是他們年級裡管事兒的,還說要推薦碑碑留校的那個!”
少棠心思精細,一回味,突然就擰起眉頭,沉聲道:“那個老師……給他班裡每個男生檢查這個?”
孟奶奶也說不清:“不是的吧……是他們體檢,大夫查的吧?”
少棠:“小北他自個兒怎麼說的?”
孟奶奶:“我就問了一句,他不願意說!他跟我害臊嘛!”
少棠是從這時起心生狐疑和計較,說白了還是在乎孟小北。半大男孩如此隱私的事情,學校裡一個老師,管得著嗎?比他這個當乾爹的管得還細,都管到北北下半身幸福不幸福了?小北的幸福關他鳥事?!
他當成寶貝似的捧著養大的北北,長沒長那層皮,說實在的他自己都沒有仔細看過,是被別人看了,還是摸過了?
細水長流式的感情,已經好像左手握右手一般平淡無波,有時就需要一些外部刺激。就好像靜謐的小水潭裡,突然跌進來一條大馬哈魚,池中之物感受到外物異種入侵的某種危機感,一下子打碎原有平靜。
少棠這心裡,突然間就不對付,渾身骨頭縫漬出來一股子不爽,男人特有的那種“不爽”。

第三十九章 風流韻事

少棠後來並沒有私下拷問孟小北這件事。
兒子心情莫名煩躁,一準兒是心裡憋著有事。孟小北想要找他傾訴的時候,自然會主動開口,半大小夥子,已經有隱私空間。再者說,他知道小北很快要參加中考,這麼重要的考試。
少棠有一回在孟家,趁那小子沒注意,翻了孟小北的書包。
他明著不問,然而暗地裡忍不住想要知道北北的一切。他也糟心,心裡總惦記著,都沒心思上班幹活兒了。
在部隊做教官練出來的那一套,他手快,眼也毒,能從他隊裡小兵的被褥套子裡搜出煙和各種違禁品。正常手段不能用,就來偷摸快准狠的。他趁屋裡沒人的兩分鐘,三下五除二把孟小北書包、大衣櫃、寫字臺上摞的書本,還有床頭,快速查了一遍……
小北床頭有他以前寫的信,還有畫兒,這些都不重要。少棠手指快速撚過書包裡一堆書本,隨即就在孟小北的語文練習冊裡,摸出一張字條。
一筆十分俊秀的鋼筆字,看不出是男是女,但絕對不是孟小北自己寫的。是一首極酸極肉麻的、透著濃濃自戀味道的詩,其間措辭咬文嚼字,孟小北平時跟誰都不會那樣說話。
少棠眉頭擰緊,捏著這張字條,面無表情,牙齒慢慢咬住下唇……這信是哪個寫給北北的?
再說孟小北邁出家門,仍像什麼事兒也沒發生,每天早出晚歸,夾著書包騎自行車上下學,有時跟祁亮一起,有時就自己一人兒。他這年紀的男孩,心裡自有一套主意,觸及到情感隱私的事情,不願意對家長嚼舌,他覺著小北爺爺自己能罩得住。
傍晚下晚自習,輪到他們小組值日,擦黑板掃地。
他們班在教學樓二層,孟小北像騎馬一樣騎在窗臺上,半條腿掛在外面,擦窗戶。
蕭逸從樓下路過,仰起臉用飽含期待的目光望著他。
孟小北也斜眼瞄對方,心想:你看什麼啊?
蕭逸似乎含著深厚的感情,還沖他揮揮手,“挺危險的,你快坐進去!”
孟小北這掛在外面的一條腿,頓時就起雞皮疙瘩了,趕緊就把腿收回來。
做完掃除他拎著書包匆匆回家,獨自經過樓道。亮亮不是他一個組的,所以今天他放學落單兒了。
他剛轉過樓道,身後低低的一聲喚:“小北,等等我。”
孟小北心裡咯噔一下,回頭。
蕭逸那天竟穿一件中式長衫,顯得清雅俊逸,一副眼鏡透著濃厚書卷氣,活脫脫一個民國世家書生模樣,笑得甚至有些靦腆:“你要回家嗎?”
孟小北也不太抬頭,快速應道:“嗯。”
蕭逸柔聲道:“昨天課堂模擬的那份西城的卷子,你做錯好幾道題呦!”
孟小北:“哦。”
蕭逸:“來我辦公室,我給你講講,好嗎?”
對方每一句話,都帶有極溫柔的尾音。孟小北以前就沒聽過男人這麼說話,他身邊熟人,少棠,祁亮,人漂亮,說話卻都很糙,整天就是操來操去的葷話。只有這位蕭老師,整個人溫柔得能擠出水兒,就不像個正常男人。當然,以孟小北當時知識閱歷,他也分析不清蕭老師究竟哪裡不對勁,癥結病根在哪,但他真消受不起!
孟小北一貫是愛搭不理的酷表情,低聲道:“我該回家寫卷子了。”
蕭逸說:“我幫你講講今天卷子。”
孟小北回絕:“我還回家吃飯呢。”
蕭逸簡直是在懇求:“晚上我請你吃飯,好不好呢?”
孟小北:“……”
孟小北事後回憶,他堅決不能承認自己是因為對方要請他吃飯,才進了那間辦公室!
就為一頓飯,差點兒出事,說出去你北爺爺簡直太丟人了!
兩人屋裡談過什麼外人不得而知,蕭逸約莫說了許多心情和家事。他與父母不睦,他三十多歲至今未婚,孤身一人在京,工作壓力很大,精神愁鬱,身體又時常抱恙,偶爾能和喜歡的學生說幾句話,就是感情上某種寄託……總之那天晚上,辦公樓靜悄悄,屋內只有他們倆,蕭老師說話間忍不住,實在太喜歡,伸手逗孩子似的捏了孟小北的臉,眼神寵溺。
孟小北愣了片刻,突然說:“老師我走了。”
他剛要起身,蕭逸一下子握住他手,緊緊攥住不鬆開,聲音顫抖:“小北……”
孟小北這回真傻了。
孟小北算他們年級最引人注目的男生之一,瘦高個子,肩寬腿長,而且因為有那麼點兒小小的文藝天賦藝術才華,舉手投足之間,確有股子少年人的自由瀟灑。他課餘經常背個墨綠色畫夾,在校園繁花簇擁的角落支起畫架,畫寫生。一畫至少兩個小時,神態安靜神情專注,身後時常站一排男生女生看他。有大膽的女生坐到孟小北面前,孟小北就大大方方地給女孩畫速寫肖像。
女生都說,男孩子做自己感興趣的事,那一副默默專注用心、一絲不苟、不說話的樣子,最吸引人……蕭逸也悄悄端詳過孟小北畫畫,真心的欣賞。
孟小北平時不刻意捯飭,但是他挺時髦,他時髦得自己都不察覺。冬天他穿皮夾克,灰色卡其布長褲,香港來的款式。夏天是套頭文化衫,彩色格子大短褲,T恤後身經常是他自己塗鴉的抽象派,帶著斑斕的顏料墨點。他們班好多同學從家裡帶白T恤請他畫,他畫風自成一派。
孟小北其實特招人,“禍害”人而不自知。帥氣不流於表面,是骨子裡的小魅力。
孟小北想抽手:“蕭老師你幹嘛啊?!”
蕭逸猛然起身,也像壓抑了太久,難以抑制內心強烈渴望和情欲,那瞬間失控了,突然抱住孟小北,身體都因激動而發抖。
特定時代風氣保守,人群受傳統觀念禁錮,對某些事情別說不能接受,連提都沒有人提,諱莫如深,就彷彿這一類人群他們不存在。這些都決定著像蕭逸這樣的人,長期壓抑性格抑鬱分裂,在校園裡社會上也是為人師表儀錶堂堂,內心真實的欲望掩藏在晦澀的小角落,羞怯地窺視身邊的人,悄悄地喜歡,默默地愛慕,感情取向註定見不得光,得不到社會認同……這樣的人很可憐。
身體上熱度驟然接觸,胸膛和下體相貼,孟小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夏天本來穿得就薄,他大短褲遮掩不住身體劇烈起伏。他腿上汗毛敏感,蹭到陌生人他渾身都難受!
對方好像是用手罩上來,摸到了他哪裡。
孟小北突然就火了,猛推開對方。
他也有脾氣的,粗聲道:“我不願意這樣!你別抱我!”
他甩開對方的手,勁兒很大,打籃球的動作抬手一掌,幾乎打飛老師的眼鏡。
蕭逸眼鏡被扇掉,耷拉在鼻樑上,突然也尷尬,手足無措,腦門都出汗了,眼底也有一絲求不得的惶恐和悲涼:“小北,小北你別害怕,我只是抱一下,也沒有怎樣!”
蕭逸眼眶驟然濕潤,眼神沒有焦點,沮喪地低聲道歉:“對不起啊小北,剛才衝動了,一個人待久了寂寞,都不懂得應該含蓄,你不要怕我……對不起!”
孟小北那天抓起書包,大步沖出辦公室,悶著頭一路走出教學樓,整個人腦子都亂了,嗡嗡地發出陣陣回聲。
他已經懂得太多了“出格”了,因此才吃驚,彆扭,不能接受。他整天腦子裡意淫他乾爹,可他都還沒亂摸過乾爹這處那處,當真沒那麼熊的膽子。
當時的年代沒有那樣開放,無論學校還是學生,都缺乏對這方面的防範與教育,沒有人給孟小北打過預防針提這種事。更沒人教他遭遇性騷擾如何應對,是應該告家長,還是告學校,難不成要報警嗎?沒有網路,電視裡更不會講,他壓根就沒有這些概念。
孟小北表面鎮定,面無表情虎著臉跑出學校。在學校門口碰巧還撞上孫媛媛和一個高年級男生單獨走路神情曖昧,孟小北視對方如無物根本沒心思琢磨。他自行車都沒拿,走了好幾站地,在大街上吹風。他當時很混亂,特別緊張後怕。他喜歡小爹,這原本就是壓在心底許多年一個秘密;現在他的老師摸他抱他,又成了第二件壓迫在他心裡不敢對旁人說的秘密……
孟小北第二天發燒,沒去學校上課。
其實也沒屁大點兒事,就是低燒渾身無力,孟小北從小三天兩頭鬧鼻炎感冒,咳嗽低燒。然而初三下半學期多麼關鍵,還有從醫院打著點滴去上課的。孟小北在被窩裡蒙著頭,把自己裹成一條大蟲子,耍賴就不想去學校,他奶奶揍都揍不起來。
他有足夠理由擔心害怕,他有丟人的“把柄”握在姓蕭的手裡,更何況對方在年級裡大權在握、分分鐘決定他能否拿到留校名額。而且蕭逸畢竟是老師,在孟小北一個學生心裡,有那年代根深蒂固的思維模式,老師就是令人敬畏的德高望重的長輩;學校裡老師說出一句話,那就是給學生下一道聖旨,你必須遵從照辦。因此,孟小北抗拒,卻又不敢輕易冒犯和逾越,甚至搞不清楚到底是對方的問題,還是自己做錯了事……
他才一天沒上課,班主任打電話過來詢問,複習衝刺階段,怎麼能隨便缺課?
傍晚,祁亮下學後也巴巴地跑來探望孟小北。
孟小北立馬從被窩裡鑽出來,臉上還帶著不正常的潮紅,套上背心大褲衩,就跟祁亮跑下樓去。他奶奶一笤帚疙瘩砸在紗門上,追出去吼,“你早上不去上課你!亮亮一來你就出去瞎跑?!”
祁亮摟著孟小北,倆人坐到家屬樓後面一個高檯子上,並排坐著說話。孟小北管亮亮借根煙抽。
祁亮說:“我靠,我還以為你病得快掛了呢!我看你生龍活虎的,比我都精神。”
孟小北夾煙的手摸摸自己腦門:“低燒,我都不用試表,肯定三十七度五。”
祁亮:“你怎麼啦,學太累了上火了?”
孟小北耷拉著臉:“心裡煩。”
兩人沐浴著夕陽抽煙,多年的好兄弟,鐵哥們兒。孟小北咬自己嘴唇咬了半晌:“亮亮,你上回說蕭老師那個人討厭,他跟你說過什麼嗎?”
祁亮斜眼看他:“問這個幹嘛?”
孟小北:“隨便問問。”
祁亮:“他又叫你去他辦公室了?”
孟小北:“……”
祁亮:“你還真去了?你傻逼啊,我不是告訴你別去!”
孟小北沒好氣地嚷道:“操,我怎麼知道。”
倆人小心翼翼對視一眼,再迅速調開視線,祁亮低聲問:“他跟你說什麼了?他是不是……”
孟小北才反應過來,反問道:“我靠,他是不是也摸過你啊?”
“他摸你來著?”祁亮矢口否認,“沒有,他才沒摸我,我也不會那麼蠢啊!我就是看出他不像正常人。”
孟小北怒道:“你丫怎麼不早提醒我!”
祁亮嚷著:“我怎麼知道會這樣?我沒好意思告訴你,他竟然對你也做那種事!我靠、我靠、我靠!!!”
祁亮憤憤地把半截煙碾碎。憋了很久的話說出口,倆哥們彷彿一下子卸下心防,也不憋屈也沒有忌諱了,一對難兄難弟,抱成一團狂吐苦水。
兩人那時都不太懂,卻又壓抑不住心理好奇。祁亮悄悄問:“孟小北,你說他是不是變態啊?”
孟小北:“這種,就叫變態?”
祁亮點頭:“我爸跟他朋友喝酒聊天,我聽他們說過,這種人就是心理變態,流氓罪,就應該抓監獄裡,別放出來禍害!小北,你告訴你乾爹,讓你乾爹找人揍他!”
孟小北若有所思:“你說,他是不是喜歡咱倆?”
祁亮噗得一聲,噴出一口口水:“咱倆都是男的!他有病啊,他喜歡男的?!”
孟小北:“……喜歡男的,就是有病啊?”
祁亮也陷入沉思:“是啊,難不成他真的喜歡咱倆?那他可夠倒楣的,我沒喜歡他,你喜歡他嗎?”
孟小北迅速搖頭,小爺若干年前就有心上人了。
孟小北狠命搖晃祁亮脖子:“搞了半天原來蕭老師喜歡你的,你不理他,結果他跑來調戲我,亮亮你個禍害!”
祁亮堅決不承認:“你別瞎說,絕對不可能的!”
過了一會兒,祁亮陷入思考,喃喃道:“孟小北,你說……男人能喜歡男人嗎。”
孟小北不看對方的眼,望著夕陽下房和樹的影子:“如果,就是喜歡上了呢?真心喜歡一個人,還管他是男是女啊?女的就一定好?”
祁亮瞅著孟小北:“噯你覺著這可能嗎?咱倆整天就泡一塊兒,你覺著你能喜歡我麼?”
孟小北忍不住樂了:“哪種喜歡?爺最近想納個小妾,小美人兒,愛上我了沒?”
“噗!”祁亮眯起眼:“就憑你?孟小北等你將來也混成大款,再跪地匍匐著求著我寵倖你吧!!!”
“呸!”孟小北不屑道:“等老子將來混成大款,我想寵倖的人……可就輪不到你了。”
祁亮刨根問底:“咱倆去年暑假那會兒,你經常睡我們家,咱倆睡一個床,你那時候有什麼感覺?”
孟小北斜睨對方:“感覺啊?你睡覺撒囈掙,就跟打擺子似的,哼哼唧唧的可煩人了,我可不愛跟你睡。”
祁亮自尊心受挫,罵道:“胡說八道!你忒麼睡覺流哈喇子,最噁心了,把我枕頭都弄濕了!”
一場關於同性愛的啟蒙式的嚴肅討論,最終演變成倆哥們兒你掐我撓,互相貶損與嘲笑,嘻嘻哈哈瞎鬧,任何實質性結論也沒討論出來。

第四十章咖啡館的幽會

事情表面風平浪靜,這種隱私只要當事人孟小北不叫嚷不打小報告,就永遠掩藏在角落不會曝光。
學年末各種雜事堆上來,除了升學考試壓力,還要填各種表格,開總結會,加測體育,照畢業單人照和合影……學期末尾過得飛快,一晃眼就是中考。
考試前夕,少棠特意打電話過來,但孟小北竟然拒絕他乾爹來學校接送他。
孟小北說:“乾爹你千萬別來,你來了我看見你我就瞎緊張,我更發揮失常了。”
少棠當時聲音就沉下來,驀地產生失望,電話裡問:“你為什麼看見我就失常?……老子怎麼你了?”
孟小北口氣裡有撒嬌成分,帶著濃重鼻音:“哎呀你就別問了!你別來——”
這回感到失落的人,是少棠。孟小北最近好像突然開始不黏他。以前小北上趕著老纏著他、跟他蹭來蹭去,惹他膩歪。如今人大了,心也大了,周圍朋友多,果然,心裡就不是只有乾爹一個人。
人在各個年齡階段,生活感觸不一樣,十幾歲少男少女,正是青春韶齡,自由自在地享受生活,結交各種朋友,沒有太多責任感和思想負擔。而少棠快三十歲了,這年紀的男人,是想要有個伴兒了,正是開始思前想後、多愁善慮、生活裡時常感到空虛寂寞的時候,說不渴望有個貼心親密的伴侶,那是假的……少棠閒暇在隊裡,訓練結束後就是一個人看書,聽音樂,跑步,在健身房練器械,或者坐在他們宿舍樓樓頂上,吹著小風,看看風景,回憶很多事情,想起大寶貝兒當年各種笑料,嘴角都忍不住浮出笑。
有一回睡前查寢,幾個小兵湊頭在屋裡說悄悄話,竊笑。
少棠站在門口,慢慢就走過去:“幹什麼呢?”
小兵嚇一跳,抬頭一看是隊長,手忙腳亂把東西往身後藏。
少棠用威懾的眼神逼對方把貨交出來,拿到手裡一瞧,一張黑白小照。少棠一笑:“可以啊,挺俊的,你物件?”
小兵不好意思地撓頭,臉上樂出兩塊紅皴:“嘿嘿,是我物件,我們村兒的。”
少棠問:“家裡幫你定的?”
小兵說:“不是,我們倆從小就處得特好,一直就好著!我退伍以後就回去結婚!”
有個膽肥不怕死的小戰士問了一句:“隊長,您還沒有新物件呐?上回那位徹底甩乾淨了吧?”
少棠哼出一絲冷笑:“你說呢?”
小兵嘿嘿一樂:“您這麼好條件,多少大姑娘撲上來!”
少棠把照片遞還,突然變臉,粗聲呵斥道:“都忒麼趕緊熄燈睡覺!都不准瞎想了!”
“是!不瞎想了!”戰士們得令,紛紛爬上各自床鋪,鑽被窩臥倒,摸著黑在被窩裡繼續想念心上人。
小戰士剃著很短的板寸,眉眼尚帶青澀,唇邊長出絨絨的小鬍鬚,才十九歲,真年輕啊。少棠熄燈離開,一個人走在筆直昏暗的樓道裡,皮鞋踏出的腳步聲敲打心上,腳下晃動挺拔孤單的影子,突然間就不是滋味……他也曾年輕過,曾經也揮霍掉一段激揚放蕩的青春。回過頭看,這多年來一直忠心耿耿陪伴在自己身旁那個孩子,也已經快長大成人,也像他當年一般帥氣張揚無畏的模樣。
有些事情,不進則退。往前一步,太艱難,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走。可往後退一步,他又不願意退,付出越多,越捨不得撒開手,不甘心。孟小北就是他的心魔。
……
中考最後一天,少棠還是請假過去了。校園裡打考試鈴,他遙遙注視孟小北斜挎個書包,買了一包餅乾邊走邊吃,大大咧咧地晃進校園,表情輕鬆自若。
兩小時之後,打散場鈴,學生們呼嚕呼嚕從教學樓裡湧出來,歡快地飛奔離開考場。
孟小北是跟孫媛媛一起出來的,邊走邊舉著算草紙湊頭對答案。孟小北估摸著發揮得不錯,與女同學有說有笑,眼角眯出洋洋得意的紋路,孫媛媛還嬌嗔地捶了他一下……
少棠就靜靜坐在車裡,一條手臂搭在窗外,在車門上磕掉煙灰,睫毛遮掩下的眼神略微淩厲、深邃,陷入沉默。
他開著隊裡一輛吉普出來的,車就停在校門對面,副駕位上還有他給小北帶的一包吃的,餅乾麵包火腿腸和飲料。少棠眼珠一動不動,如同演習時長時間的埋伏盯梢,眼底燃著暗火,帶有血絲,盯著他乾兒子騎上車,帶個女生出校。
那天是考完最後一門,娃兒們終於熬過半年被數不盡的書本做不完的考卷堆砌起來的複習模擬衝刺,班裡有同學直接把練習冊從三樓天女散花般拋了出去,地下散落著筆跡淩亂的答題紙算草紙,一夥人隨後攥著零錢湧向學校小賣部幾乎將櫃檯搬空。快樂躁動又自由浪漫的初中生涯最終以學生們勝利狂歡大逃亡的形式結束了。
教室裡,孟小北抽風得把自己T恤扒了,和祁亮兩個人站到教室桌子上。孟小北突然按住亮亮,一騙腿,騎到對方胯上,一拍亮亮的屁股,像個瀟灑的牛仔騎馬揮舞著T恤狂笑。祁亮掙扎著踹他,“孟小北你個驢蛋竟敢騎我!!!”
倆人互相掐著一起從桌子上摔了下去,孟小北光著脊樑在教室裡被幾個男生圍追堵截……
孟小北隨後與七八個男女同學一起,騎車去附近的團結湖公園。
他車後座上帶著孫媛媛,祁亮帶另外一個女生。一群大孩子,一路笑鬧,痛快地撒著野地玩兒,狂歡。
彷彿就是壓抑的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下來,終於解脫了,煩心事全部暫且拋諸腦後,孟小北也需要一場發洩。更何況他本來就顯得沒心沒肺,外人面前可以將心情掩飾得很好。他們一群人在團結湖公園裡瘋狂地賽車,比誰帶著女生騎得最快。孟小北雙手撒開把騎,完全靠胯骨和屁股的力量控制車子的方向,孫媛媛抱著他的腰嚇得尖叫,倆人差點兒連人帶車騎到湖裡……
一排臉上洋溢青春灑脫的少年,每人嘴上叼個冰壺,無憂無慮在公園裡遊蕩,直到天黑。遠遠看過去,那就是一排早晨九點鐘的初升的太陽,年輕,明亮,耀眼。歲月多麼美好。
孟小北不認識他乾爹開出來的那輛軍綠色吉普。他一路騎到公園,後來騎回家,竟都完全沒意識到,他小爹一直在跟蹤他。
少棠在後面勻速行駛,開得很慢,看得專注,凝視人流車流中孟小北的背影……他那天也不知怎的,好像著了魔,遠遠看著那群孩子玩耍,卻沒上前。這倘若十年前在西溝裡,他一早就上去了,一群傻孩子會玩兒嗎,老子帶你們、手把手教你們怎麼玩兒!
可是這回,他沒過去,默默看了一下午,不打擾小北。
上去以後說什麼?讓孟小北跟同學介紹說,這是我爸爸?爸爸陪我們玩兒?……
少棠認得孫媛媛,從八裡莊小學就與孟小北同班的女同學,學習特優秀,家裡還是大學教授。
賀少棠這人性子裡也有很悶很要自尊的那一面,尤其在孟小北面前。同學間交往這種事,他不會去質問孟小北,也沒必要,孩子大了,由不得爹。兩個人如果互相心裡惦記對方,不用逼迫著說出來,不干涉對方人際圈子。
事情轉折就在中考完後那幾天。少棠從二廠家屬大院出來,恰巧路過男孩打球的一個露天小籃球場。
祁亮滿腦袋汗,在場邊喝水,遠遠就看見少棠。
兩人心裡都藏著事。賀少棠腳步未停,不想說話,微微一點頭,祁亮喊了一聲“叔叔好”,目送少棠從眼前大步而走。
祁亮咬著嘴角,忍了又忍,實在是個憋不住話的漏嘴葫蘆,突然站起來:“少棠叔叔。”
“……我有個事兒跟你說。”
祁亮眼裡有遲疑閃爍,說話吞吞吐吐:“我、我跟您講一件孟小北的事兒,他不敢跟您說……可是……我怕他將來在學校裡吃虧!”
少棠停住腳,他的北北吃虧了?
……
他臉色一點一點沉下去,燃著的煙蒂生生戳進自己手掌心,用指力攥滅,捏得粉碎,孟小北怎麼了?!
……
其實孟小北只需要對他乾爹坦個白,幾句話,就能化解很多問題,他偏不說。他就是這種男孩,外表極自在瀟灑,內心卻還保留一份很傳統的純良羞澀,有事兒掖著藏著,羞於表達。他也摸不清他小爹內心真實想法,男人與男人之間究竟應是什麼關係,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他也一直擔心錄取名額,怕最後連本校都考不上,他就只能滾回八裡莊念個三類校了。
他不好意思說實話,有個大嘴巴的人替他說了。
考完試兩天之後,他去學校交接社團工作,找同學踢球,期間故意避開蕭老師,躲著對方走。
蕭逸這人也很有意思,被拒絕一回,並未記仇為難孟小北、或是在升學路上設置關卡給孩子穿小鞋兒。蕭逸表面沉默不言語,在學校教研組裡處理畢業班各項收尾工作,同時還被上面抽調參與中考閱卷。朝陽區幾十位語文老師集中在附近某一所學校裡,吃住都在裡面,進行封閉式判卷。
孟小北作為本校文體特長生,額外優惠三十分破格留校的那份批條,就夾在年級組長辦公室的檔裡,沒有被人砍掉名額。在蕭逸那點兒心思裡,他仍真心希望孟小北能留校。也正是他在年級裡力主將有限幾個機動名額,留給孟小北一個……
結束封閉閱卷後,蕭老師回學校開會,在他自己辦公桌抽屜夾縫裡,發現一張神秘字條。
字條上像是孟小北的字跡。他整天批改練習冊判卷子,認得大部分學生筆跡。
第二天,一個週五的下午,團結湖公園,蕭老師懷著激動心情,邁著輕快步子,獨自往公園赴約。
因為是工作日,公園裡人不太多。夏日炎熱,碧綠的湖水中蕩著兩三條鴨子船,岸邊柳枝拂動,芳草萋萋,確是個談情說愛的好時節。
蕭逸無法形容他接到那張字條時,是何種激動勾火的心情,像著了魔。他這天還特意打扮了,酷熱濡濕的天氣,穿一身民國時期燕園書生常穿的青灰色緞面長袍,黑色白底布鞋,身段頗具文人的俊逸氣質,合該配他的很有小言男主風範的名字瀾煙。
他也不嫌熱,步履輕快瀟灑,興沖沖找到坐落於公園一角的咖啡廳。
咖啡廳在八十年代中後期,是城裡很高級的去處。一般人都在大街上買一毛錢一根的巧克力冰棍,兩毛錢的北冰洋雙棒,四毛錢一大杯喝得肚圓的散裝啤酒,有幾人會特意跑到這種地方附庸風雅、斥資奢侈,喝一塊五毛錢一杯的高級咖啡呢?
店裡一人兒沒有,桌上鋪著雪白桌布,點綴紅玫瑰。蕭逸還納悶,孟小北那男孩,竟知道這種高端雅致上檔次的地方。這一般是做買賣的款爺或者有錢高幹子弟光顧的地兒。
蕭逸選一處靠窗帶高靠背沙發椅的小桌,獨自呆坐。他點了一杯咖啡,膝頭上攤開一本蕭紅詩選,桌上還擺著一隻保溫壺,裡面有煲好的雪梨糖水。他做菜煲湯手藝相當不錯,可惜無人賞光。
就這時候,咖啡廳裡又進來一位。
一個穿無袖緊身背心的男子,留酷短黑髮,戴金邊墨鏡,拎個帆布提包,進了店,徑直走到與蕭老師斜對面的桌子,坐下了。
蕭逸詫異地抬頭,因為這男的相貌太打眼。
這人寬肩長腿,腰杆挺直,渾身淺褐色皮膚,露出來的兩條手臂緊實有力。並非那種肌肉特別發達的粗苯大塊頭,然而敞開大腿坐在桌邊舉手投足間的氣勢,就不似一般人,像當兵的,又像那種很有背景來頭的社會青年。整個咖啡廳裡氣壓瞬間打著旋兒地低沉下去,空蕩蕩的房間頓顯狹窄局促,氣氛壓抑。
那男的對服務員說:“那桌點的什麼?我也點那個。”
蕭逸低頭嘬咖啡,臉色頓時彷徨。
他抬頭,對方也抬眼仔細瞄他。墨鏡後面那張臉,面無表情,嘴角緊闔。
蕭逸調開視線,對方仍目不轉睛,上下打量,墨鏡後面是毫不掩飾的淩厲壓迫式的視線,透過幽黑的鏡片,彷彿兩道帶電的強光,射在他臉上。
蕭老師最終先招架不住,實在受不了了,起身快步走向店後身的洗手間,幾乎落荒而逃。
他扣上洗手間門,長籲一口氣,撩開長衫前襟,想解個手。
這回邪了,不太結實的門鎖直接被人從外面撥弄開了!
墨鏡男子亦大步直闖洗手間。屋子很小,將將容下兩個人,牆邊只有一個白瓷小便器。來人面容冷峻,只有嘴角處暴露出一顆精緻的黑痣,讓整張面孔流露一絲絲兒柔和,一張陰鬱黑臉掩不住五官的英俊。
來咖啡廳赴約與蕭老師見面的人,當然就是賀少棠,還能有誰?
少棠將墨鏡摘下,掛到領口,眼神冰冷,整個人如同極力壓抑著下一秒就要噴發的一座冰火山。他擋住洗手間門口,一條胳膊撐牆,將對方圈住,乾脆一言不發,就盯蕭逸。
蕭老師是“那種人”,這時想當然就誤會了,慌忙掩住褲襠,他以為少棠是打算在公共廁所小黑屋裡“那個”他!
蕭逸問:“你……想幹什麼?”
少棠冷冷的:“你說呢?”
蕭逸嚴肅地低聲道:“你找錯人了,我不是那種……在外面隨便亂來的。”
少棠不由得冷笑:“那您是哪種,喜歡在哪亂來,說出來給老子聽聽?咱倆今天來野的還是來浪的,就在這兒還是找間大澡堂子,還是去你家,你想怎麼玩兒?”
賀少棠跩起來,就是這麼多年從部隊大院混出來的一個兵痞,他說話的口吻可以讓自己很痞,很浪。蕭逸哪交往過這種粗魯型的?他緊張正色道:“你不是我喜歡的那種,不行!你讓開,放我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少棠嘴角一抿,眼眶亦慢慢發紅,壓抑著深刻的慍怒:“你喜歡哪類型,半大的不懂事的男孩子,學生?……嗯?蕭老師?!”
蕭逸驀然變色,吃驚:“……”
少棠眼神淩厲,咬著牙緩緩道:“您是一位老師對嗎,手底下都是一群尚未成年身心都還沒成熟的孩子。仗著手裡捏的那一丁點兒權力把柄,欺負孩子膽小害怕不敢把那些事兒說出來,所以就拿學生下手,是嗎?”
“蕭老師,您有種今天來欺負我。”
“你也就敢動我兒子。”
“你敢動我嗎?”
少棠一字一句,背心下是起伏的健壯的胸膛,撐牆的胳膊蘊藏力道,指關節都攥得發白。那樣子可絕對不是在對蕭老師“求歡”,是想打人。他真的怒了。

第四十一章落花流水

不能怪少棠忍無可忍,這次終於對一個陌生人發洩發飆。
他也壓抑著憋了很久,心裡埋藏著沉重的感情這麼多年隱忍不發。他一直認為,自己與小北之間存在的朦朦朧朧的情愫,就是最單純不含任何雜質及欲望的感情。他絕不是因為男人那種猥瑣的肉體欲望才想要親近孟小北,他甚至至今沒想過要碰他兒子,或者將來一定要發展成怎麼樣。他喜歡小北,最單純的擁有和豢養照顧。或者說,他即便有成年男人無法克制的生理欲念,也極力壓抑著,忍著。他絕不願承認偶爾夜深人靜孤獨寂寞的時候,被酒精渲染撩撥的時候,他對他兒子的身體也會有一瞬間的燥熱和蠢蠢欲動……
而蕭逸這個人的存在,就是對少棠心理上一個極大刺激,是對他隱秘情感的一種公然挑釁,侵犯的不僅是小北,侵犯的也是他。無論從一個為人父親的心態,還是一個男人尊嚴的角度,他都無法容忍對方所為。以前不知道也就罷了,今天知道真相,他絕對饒不了這人!
他無法形容當祁亮那小子對他吞吞吐吐描述那事兒時,他心裡的感覺,胸口滋生出那種暴戾的想要砍人的憤怒。他當時原地轉圈兒走來走去,一腳踹翻一輛自行車!腳上有功夫的,把自行車差點兒踢散架了。
祁亮跟他說,孟小北在學校被一個男老師“欺負”了,小北一直不敢跟家長說。
少棠心裡搓火,辦事卻並非沒有章法。他來這一趟有準備的,考慮細緻周全。特意挑選一處僻靜地方,準備了字條,而且他帶祁亮一起來的,遠遠地讓祁亮辨認清楚了人,這才下手找蕭老師的茬兒。
少棠隨身拎一個軍綠色帆布包,裡面裝著木頭棍子和幾把刀具,有長有短。
他都準備好了,這是往日出門與人幹架的裝備。對方是一個他也收拾,對方倘若來三五個一群流氓,他今天照樣一鍋滅了。
蕭老師可沒有武裝。蕭逸就一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完全沒思想準備,根本不是少棠對手。
少棠那天冷著臉,架著對方半邊身子架出咖啡廳,轉到公園一處僻靜角落。兩個男人面對面,直白了當進行談判。
蕭逸扶住眼鏡,維持鎮定:“你是……孟小北的家人。”
少棠說:“我是他爸。”
蕭逸說:“小北告訴我,他父母親不在身邊?”
少棠冷哼道:“他父母不在身邊所以你覺著他好欺負,你容易下手?一個年級一百多個男生,你單挑我們家北北下黑手,你還真會挑人。”
蕭逸紅著眼睛說:“不是,也不是你想的那樣。”
少棠一腳踩住一塊假山石,冷冷看著對方:“你解釋,你是怎樣。”
蕭逸用手抹了一下臉,現出哀傷:“對不起,不是你想的那麼齷齪……我……我……我確實很喜歡小北,我沒有壞心。”
少棠臉都青了:“你說你‘喜歡’他——你喜歡他就是壞心。”
“我兒子,是讓你隨隨便便‘喜歡’的人?你問我同意了嗎?!”
蕭逸突然也怒了,眼眶驟然通紅,斯文秀氣的一張臉露出燥鬱和猙獰,低吼道:“我為什麼不能喜歡他!”
“我不就是喜歡了一個學生嗎!”
“我喜歡一個男學生,你以為我願意自己變成這副模樣!我控制不住,我就是控制不住,我就是稀罕孟小北這孩子,我又沒有害過他!分數不夠他的留校推薦還是由我力保的!我就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事情!”
少棠憤怒地道:“你保他留校?你安的能是正經心老子今天磕死在這兒!”
兩個男人都憋一肚子怨氣,臉紅脖子粗的。賀少棠掰著手指講理:“你說你沒傷天害理?那我問你,姓蕭的,你好歹是孟小北的老師,對於他來說你就是他長輩,你是學校權威,小北他還是學生!你對他,你以上壓下用你的身份強迫他你這就是徹頭徹尾的不道德,這就好比在我們部隊裡一個營長、支隊長拿自己的軍銜身份去強逼一個二等兵跟他幹、幹那種……你這他媽還算是個爺們兒幹出來的事兒嗎!”
蕭逸說我也沒強迫他。
少棠心裡一涼:“難不成孟小北他自願的?他自願跟你好?!”
蕭逸低頭無話可說:“我……是我追求他……”
少棠說,“在你辦公室裡,你對他做什麼了?”
“你都對我兒子幹什麼了,你有種說明白。”
蕭逸面色沮喪,說不出話。少棠粗著嗓子質問,黑眉白面,這時是真控制不住,拳頭關節快攥出血,眼底漆黑,抬手就是重重一掌。
祁亮那小子蟄蟄蠍蠍的,而且添油加醋,把事兒往嚴重了說。
少棠那時當真以為孟小北被怎麼樣了,至少也是被這流氓脫了褲子,猥褻過了……他真怕他兒子吃虧,受到無法挽回的心理生理傷害。男人的尊嚴和感情在那瞬間被深深刺痛,難受極了,心都浸涼了。
蕭老師合該栽到少棠手裡,他就不知道孟小北有這麼厲害一個爹。
眼鏡瞬間就被一巴掌扇飛,打到樹上去了!他踉蹌著退後,又挨一拳,幾步跌倒,然後“撲通”一聲仰面栽進蓮花池子,甭提多麼狼狽。
少棠是一身火沒處發洩,圍著那方寸大的池子轉了好幾圈兒。對方實在太不禁打,他這兩掌打在棉花上陷進去的感覺,都不好意思再招呼第三掌了!
蕭逸嗆好幾口水,狼狽地扒住岸邊,竟然就哭了,把臉埋在兩條胳膊裡,嗚嗚地哭起來。
少棠無奈,蹲在岸邊說:“我還沒有真的揍你,你哭什麼啊?”
蕭逸也顧不上一身帥氣的緞面長袍揉成一團,哭得滿臉通紅上氣不接下氣。也是個三十多歲從未結過婚獨身生活許多年的男人,也有抑鬱的瘋狂情緒,身處這樣的年代,飽受傳統觀念的不容與社會上各類異樣眼光,各種嫌惡、羞辱和踐踏,遭遇得也多了。
少棠伸手想拉這人上來:“我拽你,你趕緊滾上來!”
蕭逸一個大男人,竟還撒起小性子,難得哭一個淋漓痛快,泡在水裡就不上來!
少棠簡直哭笑不得:“你跟老子撒什麼潑?你忒麼到底上不上來?”
蕭逸紅著鼻子哭道:“是你把我打下來的!”
少棠抹一把臉,真是沒轍:“操,你不嫌丟人,老子還嫌膩歪呢。”
少棠摽住這人胳膊,雙手托住肋骨,把個滿池子撒潑哭鬧的死沉死沉的傢伙,好哄好勸生拖硬拽著拖了上來。兩人都和了一身泥湯……
結果這一天,事情最終演變成咖啡館裡的座談會。
少棠把那痛哭流涕的落湯雞似的蕭老師架了回來,在咖啡廳小角落裡,對面而坐。服務員詫異地遠遠地看他們。他倆人也顧不上那麼多,衣服都濕了,形容狼狽。
少棠掏錢買單,點了兩杯熱飲,請對方喝東西。
給人當爹的做到這份兒上,少棠自認他對姓蕭的仁至義盡。替他家小北出頭,發洩一場揍完了人,還要負責掃尾善後,請流氓老師喝茶?
而且他中途還出來一趟,爬上旁邊那棵樹,把姓蕭的眼鏡給夠下來……
蕭逸抹乾淨臉,平靜下來,重新戴好眼鏡。
兩人對坐半晌無言。
蕭逸說:“小北真是你兒子?”
少棠說:“乾兒子。他親爹在陝西,我在北京照顧他,這孩子歸我管,你以後別再打他主意。”
蕭逸還敢再打孟小北主意?斷然是不敢了,簡直怕死了。這人深深點頭,神情略悲哀:“小北……是個很優秀的男孩,確實很好。”
少棠冷哼:“我也知道我兒子很好。他再好不是你的,輪不到你惦記。這件事到此為止,只要你別再找我兒子麻煩,別碰他。”
蕭逸把臉埋進手裡,歎口氣:“我知道你瞧不起我這種人,我是個同性戀。”
少棠:“……”
蕭逸正常口氣與人交談,那樣子並不像個變態。相反,這人性情溫柔聲音清雅,臉也白淨,甚至好像不長鬍子,一看就是斯文書生,外表頗容易令人信任和產生好感。身份隱秘被迫曝光,又或許壓抑太久,蕭逸徹底對眼前人坦白:“沒錯兒,我就是他們說的‘那種人’,流氓,變態,就因為我喜歡男人。”
少棠眼底光芒一閃,嘴唇囁嚅,直直地看著對方,沒說話。
蕭逸略帶哽咽:“我跟你發誓我沒有欺負小北,我只是控制不住抱了他。我這樣的人,我不願意結婚,又沒有伴侶,過了三十歲眼瞅著就要孤家寡人過下半輩子。我就不算是個正常人,走到哪裡都被人瞧不起……”
“我是真心喜歡小北,我對別的男孩子,從來、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感覺,你不可能理解……他很、很特別……我沒想要玷污他,我是真心想、想等他長大,等他上了大學再,再嘗試交往……”
少棠對蕭老師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能深刻地理解。
你還想等孟小北長大?
他長大了難不成能跟你走?你排隊了麼就直接塞一腳插進來。你苦?有人永遠比你更辛苦。
……
賀少棠與蕭逸老師傾談很久,兩人慢慢都陷入一種憂鬱的奇怪的情緒,拔不出來。很多話不能挑明,然而同是天涯邊緣淪落人。姓蕭的那些話,刺到他心結,他也難受,前面的路就是一片刀山火海。越是疼小北,越捨不得,泥足深陷。
少棠問:“你這樣,有多久了。”
蕭逸說:“喜歡男人?我可能,從年輕時就這樣,十幾歲就是。我不可能娶妻生子,完全不可能和女人在一起,你無法理解像我這種人吧?”
少棠:“……”
少棠又問:“你就不想著正經踏實找個對象?……你找別人不礙老子的事,我沒準備告發你,只要你別招我們家小北。”
蕭逸苦笑道:“哪有那麼容易找,你以為我不希望找個伴侶?”
“他們正常的情侶在公園裡談物件,花前月下,正大光明,我們不行。我們這些人,只能在男廁所,澡堂子,公園犄角旮旯最陰暗骯髒的角落,所有見不得光的地方,偷著交往……”
“這種事說出去,我要丟飯碗,誰敢明著找呢?我父母從小培養我,不容易的,他們現在已經與我斷絕關係老死不相往來,還說要把我送精神病院。我在師範大學念到碩士我是全校優等生,畢業了才分配到區重點,我三十多歲混到個教研副組長我也不容易!……我沒有想招惹我的學生,我就是,情不自禁……”
少棠聽見最後一句,迅速收起同情:“以後你再敢情不自禁,我真忒麼想捏死你。”
少棠威脅完,壓低聲音問:“你真的……沒碰小北?”
蕭逸垂眼小聲說:“我摸他手了,抱了,算碰嗎?”
少棠一條胳膊橫搭在沙發背上,直勾勾盯著對方:“你下回再摸他手,我剁你手。”
“你碰哪,我剁你哪。”
“你要是敢動我兒子‘那裡’,我閹了你。你信麼?”
少棠說話不用大吼大叫,字字句句擲地有聲,眼底有一種壓迫人的氣場,臉上沒多餘的兇惡表情。蕭逸真的相信賀少棠能拿刀剁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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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廂二人在咖啡座裡談判,另一頭,那個不消停的亮亮,屁股抹油似的坐不住,又回去找孟小北。二廠家屬院的籃球場上,祁亮用他自個兒的大紅T恤蒙住頭,從衣服裡露出一雙賊賊的眼:“小北……”
孟小北:“幹嘛?”
祁亮:“唔……”
孟小北:“你用衣服蒙著頭幹嘛?你是準備上轎子嫁人嗎?真騷。”
祁亮扒掉T恤,掩住嘴,跟孟小北悄悄咬耳朵:“小北,我把那事兒告訴你乾爹了。”
孟小北皺眉:“什麼事?”
“你告訴我乾爹幹什麼啊?”
“誰讓你亂說的!!”
祁亮眨巴大眼睛:“我忍不住麼,而且我也沒瞎說啊,我怕你在學校吃虧。”
孟小北怒道:“我會吃虧嗎?我有那麼笨嗎?!”
祁亮反問:“你還不笨啊?”
孟小北煩心道:“亮亮你能不這麼事兒媽麼!你就是個大事兒包子,怎麼哪都有你這一號啊!”
祁亮小聲嘀咕:“你乾爹很夠義氣,替你出頭呢,他找蕭逸談判去了。”
孟小北大驚:“啊?”
祁亮:“他們就約在團結湖公園,你乾爹挺在乎你的,都帶著傢伙去了。”
孟小北:“……啊?!”
祁亮眼裡透著不可告人的小興奮:“你說他們倆不會打起來吧?你乾爹揍蕭老師,武力值差距太明顯了,那簡直白玩兒啊!”
孟小北:“……我靠我靠!!!”
孟小北甩開大步跑回樓道裡拿車,騎上他爺爺的自行車,直奔團結湖公園,心裡想著他小爹怎麼樣了,難不成真的找姓蕭的掐起來了?!
祁亮興沖沖地騎車跟著,也去了,總之哪都少不了他這個事兒簍子。
當天,少棠原本已與蕭老師達成諒解,蕭逸保證不再勾搭小北、在學校裡不找麻煩,少棠則承諾不追究不告發。兩人邊聊邊吃東西,還把那一罐冰糖梨水分著吃了。
這事原本就要這麼算了,如果孟小北那熊孩子不在這時突然跑來。
孟小北一腳邁進咖啡屋:“乾爹。”
少棠正要起身,回頭:“小北?”
蕭逸也吃驚,調開視線,坐在沙發裡,頭髮仍然濕漉漉的打著縷兒,長衫前襟敞開自然晾乾呢,透著狼狽。
孟小北胸膛不斷起伏,喘著氣息,站在兩人桌前。祁亮那小子沒敢進來,扒在門口聽他們談話。
少棠低聲道:“誰讓你來的?”
孟小北問:“你們說我什麼呢?”
少棠淡若清風道:“我和你蕭老師談事,已經談完,都解決了,該走了。”
孟小北眼珠漆黑,神情透著少年人的倔強:“你不用幫我談,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個兒能處理。”
少棠沒好氣地反問:“你自己打算怎麼處理?”
蕭逸被迫不情不願地開口:“小北,老師向你道個歉吧,對不起啊。”
孟小北抿著嘴角,當著那二人的面,很正經地道:“蕭老師,我就是來告訴您一聲,我對您沒那個意思,我也不喜歡跟你那樣,以後您不用再考慮我了……當然,您也別再打亮亮的主意了,他都告兒我了,他也沒有喜歡你!”
也是當著這父子二人,被逼得,感情和尊嚴嚴重受挫,蕭逸那天有一瞬間爆發憤慨,也有些賭氣,破罐破摔的情緒。
蕭逸說:“小北,老師衝動了,是我犯癡犯傻,可是你沒有事情瞞著你的父親麼?”
孟小北眨著黑豆似的眼睛:“我瞞什麼了?”
蕭逸說:“你那一次夾在練習冊裡交上來的東西,你給我畫的是什麼?”
孟小北結舌:“我,我哪有給你畫啊?”
蕭逸從蕭紅詩選裡抽出一張折疊整齊的四方塊畫紙,一看就是特意留存著。他將畫紙攤開來,乾脆捅個底兒掉,擺到少棠眼前!
赤裸裸的隱秘的令人眼紅心跳的東西,男人的健美身軀,強暴似的貼合的動作,躍然紙上。
孟小北方才理直氣壯的氣焰暫態就滅掉了,臉紅耳赤,咬著下唇,心想我靠我靠!小爺又完蛋了磕死算了。
少棠:“……”
蕭逸也有不服,倘若不是這幅小黃畫,他不會“上鉤”,他莫名做了一回冤大頭,好像被這孩子給耍了。他打量少棠臉色:“這是你家小北在學校裡畫的,你看呢?”
賀少棠出乎蕭逸意料的,沒吭聲,竟然也沒有吃驚意外表情。
這人淡定的,蛋都沒晃一下似的。
少棠嘴角一抿,拍拍身旁位置:“小北,坐爸這兒。”
少棠拿起這張畫,重新疊成小紙包,塞到孟小北褲兜裡,一拍兒子大腿,低聲叮囑:“以後別在學校畫這些東西,讓人看見惹麻煩。”
孟小北繃著臉點頭,他死也不會再畫那個。
少棠面無表情,正色對蕭逸說:“蕭老師,我兒子隨意畫了一幅畫,不小心讓您看到,他以後不會再畫,希望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學校裡任何人。我不想小北將來在學校念書遭人白眼兒,有不必要的麻煩,你看成嗎?”
蕭逸垂下眼,不吭聲。
少棠:“蕭老師,你答應我?”
蕭逸:“……”
少棠突然從腰間摸出一支鋼筆模樣的小金屬棒,示意對方,冷冷地道:“我給你錄了音,你方才說過所有的話。”
蕭逸吃驚,緩緩睜大眼睛,說不出話。
孟小北扭頭瞪著他乾爹,眼裡充斥感激,也像在雲裡霧裡。以前是沒有機會,沒派上過用場,因此賀少棠這些個手段,就連孟小北都沒見過。

第四十二章烈火青春

蕭逸是萬沒想到,賀少棠有備而來,對他使了個陰招。
而且他確實沒經驗,少棠比他在社會上混得多,更何況是部隊裡出來的,還有個做特工頭子的小舅。錄音筆是少棠從總參大院他小舅秘書手裡硬要過來的,前後都算計好了。
孟小北同樣吃驚,剛才狼狽透了,這時簡直想很不要臉地滾到少棠懷裡,小爹你就是我親爹……
少棠重新戴上墨鏡,鬆了鬆背心領口,摟過孟小北肩膀,手掌輕輕摩挲著。
“蕭老師,小北畢竟還是孩子,希望您放他一馬。”
“小北有他的小毛病,可是說一千道一萬,他是小孩不懂事,以後長大不會那樣,但您不是小孩了!我不希望我兒子在學校裡遭遇任何意外任何麻煩,他將來還要在社會上做人。您能明白我意思嗎,蕭老師?”
少棠話說得有禮有節,客氣,但沒有讓步餘地。
“畫兒我們拿走了,你說過的那些話,我錄下來了。”
“小北將來倘若還留在你們朝陽一中,他高中三年屁事兒沒有順利畢業,我就把錄音銷毀,咱們就當啥事兒沒發生過。”
“孟小北是我的人,我在北京罩著一天,誰甭想欺負到我們家小北。”
“我兒子如果不好了,在學校裡受一丁點兒委屈!”少棠雙眼直盯著發呆的蕭逸,一字一句,語帶威懾,“他倘若受丁點兒委屈,咱們就誰都甭混了,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少棠說完,拎包抬屁股走人,心裡知道威脅到這程度已經夠了,肯定不會再有下回,得饒人處且饒人吧。他摟著孟小北,手指捏住小北後頸的小窩窩,攥住脖子,像是對周圍人明明白白昭示,他對他兒子毋庸置疑的所有權和保護的權利。
孟小北被捏出來,垂著頭像個被當場擒獲的現行犯。他從某人手勁兒就能感覺到,他乾爹不是在對他溫存、不是寵倖他的小脖窩,這就是想要發洩捏人了。
少棠沉著臉大步走在公園裡,突然停住腳,回頭,發現後面還跟一尾巴呢。
少棠微微一點頭:“亮亮,今兒麻煩你了。”
祁亮忙擺手:“哦,不麻煩不麻煩。”
少棠用眼神示意:你可以走人了。
祁亮很沒眼力價,站著不動,還等著八卦孟小北那張小黃圖呢,他都沒仔細看過。
少棠嘴角微聳,面無表情道:“亮亮,你從哪來的回哪去,這兒沒你事了。”
祁亮悄悄對孟小北一吐舌頭,迅速圓潤地滾了……
少棠並未帶兒子立即離開公園,那天下午在團結湖水上租了一條鴨子船,兩人踩著大鴨子離開碼頭,在湖面緩緩推波破浪,眼前湖光山色蕩漾,鬱悶心情隨著水波紋慢慢蕩開去。
孟小北害臊,不好意思說話,男孩都有自尊。
少棠伸開膀子摟住兒子,捏著肩,突然一把將孟小北抱進懷裡,抱得緊緊的,憋了一肚子的怨望一身的力氣,這時候一股腦撒在孟小北身上!他有力的胳膊夾緊,把兒子脖子卡在懷中。孟小北“啊”得叫出一聲,迅速漲紅臉,呼吸急促,粗喘著,瞪著黑豆似的小眼睛。
少棠腦門壓住孟小北,低聲一句一句質問:“不告訴我?瞞著?”
孟小北低頭:“嗯。”
少棠真是又氣又窘又想笑,狠命勒著孟小北的脖子揉亂頭髮,“你傻不傻啊,你說你傻不傻……”
他不用問他兒子畫的什麼,他一眼就看出來,健壯的肌肉裸合的身軀抖動出的是這些年隱忍未發的欲望,壓抑在兩人心裡最真實的渴望。蕭老師說過的許多話言猶在耳,深刻刺痛他的心,讓他難過極了。他是個父親!他也多麼想讓他的大寶貝兒將來能像社會上普通正常人那樣,光明正大,一表人才,一生幸福美滿。哪個做爹的,會想要親手毀了自己孩子,會想讓兒子將來就蹲在男廁所、澡堂子、社會犄角旮旯最陰暗最骯髒的角落,去嘗試那種永遠見不得光的“感情”?
兩人鼻息互相糾纏,壓抑得快要窒息,什麼都沒有表露,彼此深重糾結的眼光卻好像什麼都說出來。
少棠用狠辣的眼神盯著孟小北,從頭到腳,再從腳到頭,打量了兩三遍。
孟小北被盯得渾身都毛了,乾爹尤其盯住他腰以下褲襠位置,審視許久。
孟小北耷拉著眼求饒:“哎呦你別看了嘛——”
少棠眼神很凶:“怕我看?那你讓別人看?!”
孟小北咧嘴苦笑:“你眼神太可怕了,看得我小鳥都飛了,蛋都被你看化了!”
倆人“噗”得同時樂出來。
少棠真有這衝動把小北褲子扒開好好捋捋,扔到湖裡洗涮乾淨。他氣得狠命揉搓孟小北的頭髮,捏臉,把小北一張瘦長臉擠成大包子仍不解氣,最後眼對眼低聲道:“你知道麼,亮亮剛跟我說的時候,我以為你讓姓蕭那個流氓怎麼著了,我以為,你被那個人給……就為了你,我殺人的心都有了。”
小北:“……”
有句大實話少棠沒說出口,見面一看姓蕭的就是個0號,謝天謝地……
少棠盯著孟小北的眼,嗓音粗啞:“要是有人真敢‘動’你,我就敢‘動’他。別逼你乾爹將來有一天拿刀出去砍人,你明白嗎?”
後來他仍不放心,讓孟小北把兜裡那張小黃圖拿出來,撕成碎片,撒到湖水裡去……同樣的錯不犯第二次,人不能在同一件事上吃兩次虧。
很快,兩周以後,孟奶奶一個電話特高興地把少棠叫家去:北北被學校錄取了,高中還念朝陽一中。
家裡人自然是特別高興,老太太與幾個姑姑圍一桌吃飯,給大侄子慶祝,都沒想到孟小北高中還能上區重點,這借讀費贊助費終究沒有白交。
少棠在飯桌上問了一句:“亮亮考上哪了?”
孟小北說:“丫哪也沒考上,但是他高中還在這學校念,而且肯定還跟我同班。”
孟奶奶不解地問:“同班這事兒,憑你兩個都能決定?”
孟小北“啐”了一句:“他想上哪個班還不是由他挑,他肯定願意賴著我唄。”
他們學校新建起一間獨棟的圖書館兼教學演示廳,裝潢相當闊氣高檔,祁亮他爸捐錢了,這就是一大筆可觀的“贊助費”,足夠讓祁亮在這學校再混三年。
孟奶奶自豪她大孫子:“還是咱家碑碑厲害!咱家沒錢,就沒有給過學校多餘的錢,碑碑還是能念這個學校不是!”
孟奶奶轉臉又問少棠:“景景上哪個學校你知道不?”
少棠說:“肯定還在他們西溝,他們廠就一所中學,沒的選。”
孟奶奶夾菜沒有說話,內心卻有深切的攀比心理,俺的碑碑總之比景景念書好、有出息,這樣俺就放心了,碑碑絕不能比另一個混得差了。
少棠白了孟小北一眼,心裡也不是滋味,哼道:“你們那位年級組長幫你爭取的名額吧?沒有他幫你說話你考分能留校麼?”
孟小北埋頭喝小米粥,嘬嘬嘬。
少棠問:“他還幫你找了一個美院老師,你還真的跟他去?!”
孟小北瞅了他乾爹一眼,也委屈,低聲道:“那我……我當時也不知道那樣麼……難不成我拒絕說我不要他幫忙?!”
少棠盯著孟小北:“他還在你們學校繼續教書?他不準備調走?”
孟小北看出他乾爹找茬泄火呢,這是要發脾氣啊,於是低頭喝粥,心虛不敢吭聲。少棠牙齒“嘎嘣”一聲,把木頭筷子銼掉一層木坯子,把舌頭還給戳了!他冷著臉,那滋味就好像他家大寶貝兒被人做了交易,用後來的術語,明明就是被人“潛規則”了,還忒麼挺得意!
孟家其他人當時都沒聽明白,這爺倆在彆扭什麼。
那事只有少棠小北兩人心裡清楚。少棠生一肚子怨氣,記仇,人年紀大了,怎麼好像心眼兒愈發小了?
暑期,炎熱的八月,大寶貝兒度過十六歲生日。
少棠很仗義,也很讓孟小北有面子,開車帶著小北祁亮申大偉三人,去到遠郊區密雲附近一處療養院,“度假”,說白了就是去玩兒。
車子開上盤山路,轉過巍峨的群山峻嶺,駛入這處世外桃源。這間療養院的世面,就連祁亮這半個富二代都沒見過,這等於是軍區首長老幹部每年避暑療養的俱樂部,毗鄰密雲水庫,掩映在碧綠的山谷中,背山靠水,漫山夏花盛開,美極了。
這地方不賣門票,一般人不會知曉門牌號碼。少棠從玉泉路大院開出一輛軍牌吉普,載著幾個孩子。進大鐵門時,向站崗武警出示特殊證件,登記車牌。
俱樂部內設施一應俱全,小劇場、電影院、游泳池、醫療所、賓館,賓館陽臺望下去就是一處濱水碼頭。
仨孩子拎著各自行李,跟在少棠屁股後頭。少棠每到夏天短袖襯衫裹身,左腕就露出彩繩手鏈,十分醒目。
孟小北溜到他小爹身旁,拍馬屁道:“謝謝乾爹帶我們出來玩兒。”
少棠沉沉地“哼”了一嗓子。
孟小北不好意思地笑:“你不生我氣了?”
少棠嘴角微聳:“兒子再混蛋,不也是我兒子麼。”
孟小北咧嘴樂:“乾爹再生氣,那不還是我小爹麼!沒事兒生什麼氣,怪不值得的。”
少棠走路時腰腿姿態一看就是當兵的,一身硬漢陽剛氣質,只有左腕幾道絲線,是這人身上唯一一處陰柔。男孩子編出來的手鏈,不是值錢玩意兒,卻透著別樣心思。
孟小北不怕死地說:“這地方真美啊,早知道叫上咱們班孫媛媛一起,是吧,亮亮?”
少棠扭臉盯住他,眼神射出冷光,孟小北扛著行李撒丫子跑到前面……
孟小北先前也問過少棠,很明事理:“乾爹,你別給我過生日了,我以後每年過八月六號,或者八月八號,這兩個日子還吉利生財!”
少棠說:“就正日子這天最好。”
孟小北“小棉襖”說:“那我陪你去看你媽媽。”
少棠說:“我這天不去。”
少棠很平和地解釋:“我爸他老人家,現在也總在這天去……人年紀大了,挺不容易的,我也不能非要攔著不讓他去祭拜,但我也不想碰見他,所以我就躲了,我乾脆就換一天去。”
“今天就是你的生日,以後每年都給老子高高興興的!”
他們在俱樂部餐廳內用飯,這裡的裝修服務擺盤,與城裡高級飯館相比,也並不顯檔次品味。少棠對小北說:“嘗嘗這羊肉,不膻,特供給老幹部的,就這村裡自產。這幫人自己種菜,外面都買不著這些。”
孟小北說:“我就愛吃膻的,沒膻味兒能是羊肉嗎?”
少棠:“哼,你是狼。”
孟小北眯眼一樂:“是肉我就愛吃。”
四人圍一桌吃涮羊肉。傳統的大銅爐火鍋,夏天滿室白氣蒸騰,吃得幾人汗流浹背。半大小子飯量如牛,更何況還有申大偉這個大胖子,孟小北是瘦子比胖子吃得還多。幾個大小夥子足足掃蕩了一個餐車。一個雙層架子的送餐小鋁車停在他們桌旁,他們一盤接一盤地拿過來涮吃,食物全部掃空,吃得痛快暢快……
少棠從湖畔小碼頭弄了一條小船,從熟人那裡借的,鐵皮帶有遮陽頂篷,是最老式簡陋的“遊艇”,船幫上以紅漆書寫“青年號”。
船開離岸邊,自由自在漂蕩在湖上。
幾人在船上都撒野了,都光著脊樑,穿大褲衩子,赤腳。
祁亮一脫上衣,細瘦還有些微雞胸後遺症的小身板露出來,孟小北大笑:“小白雞!!!”
祁亮粗野地罵道:“滾你雞巴蛋。”
孟小北說:“亮亮你就是一個女人!你投錯胎了!”
祁亮低頭看自己的身體,兩手扯住自個兒胸口處兩粒小紅點,故意揪了揪:“靠,我又沒長那兩個玩意兒,我哪像女人啦?!”
申大偉脫了衣服一身肥膘,身形偉岸富態,尤其那個肚子,打小就有老闆相兒。
申大偉在甲板上邁步一走,孟小北嚷:“噯媽,你丫太沉了,船都上下晃了!”
申大偉走到靠左側船舷撿纜繩,另外仨人稀裡呼嚕不約而同一齊滾向右側,船體劇烈左右搖晃!少棠大笑:“不行啊大偉子,下回挪地方你得提前說,我們仨蹲在另一邊兒當秤砣幫你把船掰回來,不然咱們船要翻啊!”
少棠敞著雙腿,兩肘後撐,悠閒坐在船頭甲板,遠眺湖光山色,墨鏡下目光幽深沉靜。
少棠是幾人中膚色最深一個,前胸後背都曬成漂亮的黃銅色,陽光下光澤動人,與湖面金鱗波光混為一色。
孟小北不害臊地從身後摟住少棠脖子,大家一起玩鬧,不用避嫌,可以堂而皇之占小爹皮肉上的便宜。
少棠身上肌肉結實,卻又不過分威猛駭人,肚臍至大短褲褲腰之間,有一片性感毛髮,微微打旋兒深入到褲襠深處。
孟小北自己也長全乎了,在他小爹面前自豪地袒露胸膛小腹。兩人並排敞腿坐著,帶汗毛的小腿若有若無撩蹭。
孟小北也不知道腦子怎麼想的,抽風了,也伸手去捏少棠胸口暗粉色的乳頭,捏住了還一扯!
少棠拿手擋,眼神一凜:臭小子你夠了!!!……
孟小北捏完了崩潰般大笑,滾倒在甲板上,笑得滾來滾去,屁股被乾爹狠踹了兩腳。
少棠脫掉大短褲,只穿貼身內褲,鑽過欄杆,身體貼著船舷下到水裡。
少棠臨下去時叮囑船上那仨孩子:“我下去遊一會兒,你們仨人在上面,不許下來啊!”
孟小北說:“我也下去遊。”
少棠:“這是水庫!!!”
祁亮申大偉肯定是不敢下,但孟小北敢。從小在西溝那條渭河支流裡泡大的野孩子,在學校裡上游泳課他也是很能遊的,輕輕鬆鬆劃個一千米沒有問題。
少棠沒留神,一轉臉再看船上,就剩倆人了!孟小北像一條光溜的魚,一個猛子紮進水,大頭朝下,撲通一聲,水上湧出一叢雪白泡沫,水花將人吞沒得無影無蹤。
少棠:“噯你!!!……”
孟小北紮進水裡,足足有好幾秒鐘,半天沒有浮上來,水面陷入平靜。
亮亮和申大偉在船上喊:“孟小北,幹嘛呢,快出來啊!!!”
少棠:“……”
少棠:“小北!!!”
少棠臉色突然一變,急了,也一個猛子紮進水裡,朝孟小北下去的方向潛遊過去,想去撈人!
從少棠這角度看不清,嚇壞了!事實上,祁亮他們蹲在船舷邊,陽光穿透一層淺綠色幽深的水體,能隱約看到孟小北四肢輕輕劃動,推拒著水流,以半蹲姿勢懸浮在水中,一縷柔軟的髮絲漂到水面。
少棠潛水游向孟小北,大睜著眼尋覓,在水中看到他的北北,向他張開雙臂。
孟小北在水中也睜著眼,兩人身體漂蕩在如夢如幻的淡綠色淺水層中,頭頂的陽光灑下點點金光。
孟小北是笑著的,眉眼間每一絲表情都如此開心、暢快,嘴角翹起。他身體舒展,兩條光滑修長的腿放縱似的順水漂著,髮絲自由自在地帥氣地浮起來,露出額頭。
水中的少年,飄逸動人。
少棠向小北遊過來,在距離一尺的地方驟然停住,兩人咫尺之間,互相就那樣深深看著。
流光彷彿在耳畔匆匆溜走,四周寂靜無聲,胸口微微起伏振顫,似乎聽得到彼此有力的心跳。
少棠也笑了。水下明明渾濁,孟小北卻認為自己好像看到少棠嘴角的小痦子微微顫抖。少棠內褲貼體,在水下透出皮肉顏色,孟小北覺著乾爹那條小褲衩下一秒就要被水流卷走啦。
孟小北手臂劃水,少棠向他緩緩靠近,兩人指間輕輕黏上,互相捏住手指……
那一刻,多麼希望全世界就只剩他們兩個;那一眼,彷彿就註定了永恆。

第四十三章同床共枕

少棠拉住兒子手腕,兩人一起冒出水面。
眼前金光遍野,水面浩瀚無邊,瞳膜上晃動一片淋漓波光。兩人大口大口呼吸,再轉過頭互相怔怔看著,睫毛上沾滿水,眼神皆水霧迷離,彷彿被迫從幻想又拉回到現實。
水面的風吹亂髮絲,兩人什麼也沒說,又在水庫裡暢遊了二十分鐘,互相追逐,用腳打起水花互撩。
孟小北在水裡爆發力很強,瞬間速度很快,追上去抓少棠的腳……
晚上照例又在老幹部餐廳吃特供晚餐,這回吃的有機牛肉煎出的牛排,綠色大棚裡出產的蘆筍和絲瓜,咬一口甜潤多汁。連祁亮都贊,說沒吃過這樣新鮮好吃的蔬菜,果然他爸爸再有錢終究就是個老百姓、土大款,比不得真正的達官權貴。
少棠吃著菜,偶然說:“為小北過生日才來這兒,不然我也不愛來。”
孟小北悄悄望對方一眼,低聲道:“乾爹你真好。”
幾人一起舉起啤酒杯子:“孟小北生日快樂!!!!!”
當晚恰逢週末,往來的人多,療養院的軍人俱樂部舉辦舞會。
文革之後各方面解禁,政治社會氛圍寬鬆,八十年代北京上流社會人群裡,最流行這種追趕港澳臺西方時髦步調的紅酒舞會。
少棠帶著仨孩子也去了,每人端一杯飲料,坐在俱樂部吧台旁,看那些穿西裝和連衣裙的時髦男女跳舞。這也是圈裡一種交際方式,拉攏人脈和談事等等一切都在舞池裡吧台旁搞定。
少棠在正式場合一貫的白襯衫,軍服正裝長褲,皮鞋。褲線筆直,英俊挺拔。
他身後孟小北是文化衫大短褲配一雙趿拉板兒,晃著就進去了!
不時有長輩熟人過來與少棠打招呼,介紹各個家族適齡年輕人互相認識。少棠很快就被拎去和一女的跳了兩支舞。
不一會兒,穿格子西裝褲的帥哥祁亮竟然也被請走,讓某個軍幹部的閨女瞧上,去陪人家跳舞。
孟小北踩著吧台凳蹬腿,摳手指,有點兒坐不住了,斜眼瞅著舞池裡他乾爹,再低頭瞅自己腳上一雙拖鞋,真不爽……
祁亮跳一會兒跑回來了。孟小北問跳得爽嗎。祁亮說,那女孩一身香港劣質香水味道,軍二代的品味真土啊,跳交際舞用手掐著我肩膀,難受死了。
一曲終了,少棠低頭和那女舞伴匆匆說了幾句客套話,點頭表示歉意,然後脫身,抬眼尋覓。
少棠拉過人,低聲道;“走,帶你換身衣服。”
孟小北沮喪地嘟囔:“我沒有帶西褲過來!”
少棠放眼一掃,眼很毒,將吧台裡那名服務生領班拎走了。
那服務生也鬱悶壞了,在房間裡不停地懇求:“我不能穿短褲拖鞋上班,我們領導得開除我!”
少棠態度蠻橫不講理,指著那人說:“你趕緊脫,甭廢話,我兒子要穿你的衣服!你在後邊兒歇一小時別出去忙活了,回頭我對你們領導負責。”
少棠摟著他家大寶貝兒再次步入舞廳,孟小北穿的是服務生的白襯衫,黑西褲,小皮鞋,打個精緻的領結。年輕就是最大資本,孟小北年輕,身材是個瘦高條兒,西褲繃在臀部大腿上,勾勒出帥氣的線條。
少棠捏著小北脖窩,湊頭笑道:“看中哪個小姑娘了,去跟人跳舞去!”
孟小北聳肩自嘲道:“哪個也沒看中,我忒麼就不會跳舞,我就別在這麼多人面前露怯了!”
少棠拉住他手腕,簡直是生拉硬拽把人拖下舞池!少棠眼裡是那種含水的情致:“我教你跳……”
孟小北發覺少棠這晚透著格外興奮,摟他後腰攥他手腕的動作,都有些狂野。後來每年的這個日子,他生日這天,少棠都與平常不太一樣。彷彿感情上需要某種宣洩,失落的親情蛻變重生,小爹也渴望身邊人最親密的陪伴慰藉。
音樂重新響起,這回是一曲曲風激烈節奏鮮明的探戈。
探戈,最早就是南美民間流行的男女之間熱辣調情的舞蹈。少棠一手攬住兒子的腰,耐心指揮,你手這樣擺,你腳那樣擺,步子是這樣這樣的走,兩人跳起貓步。
孟小北完全不會跳探戈,他平時哪是這種時尚、高雅、裝逼的人啊!
他被少棠拖著拽著來回擺弄,跟著音樂,一會兒是往左,一會兒往右,頭都暈了,然後就是在下面不停踩到少棠的鞋。
周圍許多人投來目光,視線交錯到他倆臉上。舞池裡人家都是一男一女,就少棠孟小北倆男的拉著手跳,且表情嚴肅,深情款款,十分認真。
少棠仍然比小北高幾公分,視線基本持平,都是寬肩長腿的身材,腰部靈活,能蹦能跳。少棠在舞池裡旁若無人,不管那一套,拉著孟小北轉圈,把周圍閒雜人等全部擠走,因為孟小北開始不要臉地踩別人腳了!
孟小北被拖得幾乎一路小跑,“噗”得樂了,在嚴肅激昂的樂曲聲中笑場。少棠也笑,眉眼間帶幾分暢快酒意。
探戈據說原本就是情人之間秘密偷情的舞蹈,因此男舞者腰間攜帶短刀,左顧右盼,像是時刻提防著被人發現暴露。少棠收斂笑容,神情莊重嚴肅,臉上線條如雕塑。在旁人眼裡,這不過就是當爹的教兒子怎麼跳舞,教給兒子一項將來走向社會的社交技能。旁人也想不到歪的邪的。
音樂激蕩漸進高潮,舞池畔圍觀人群掌聲連連。兩人深深凝視,少棠肩膀抖開,動作大開大闔,往前一送,再一探,上半身壓上來,鼻息炙熱。孟小北心有靈犀也很配合,借力後仰來個下腰,一條腿夾到少棠兩腿之間。大腿和大腿就磨蹭到一處,薄薄的軍褲下肌肉滾燙結實。
有人吹口哨了……
曲終舞畢,少棠滿足地一拍孟小北屁股:“不錯,跳得挺好!”
孟小北還摟著他乾爹脖子,捨不得鬆手。他覺著自己一步都沒跳對,四隻腳腕快纏一坨了,但是倆人開心極了。他小爹在舞場上帥斃了,真是個妖精。
少棠在療養院賓館訂到兩間標準間,帶兒子們上樓。樓道內紅毯鋪地,燈光溫暖。
少棠拿著門卡站在門口:“怎麼睡?你們幾個隨便。”
祁亮謙讓道:“叔叔您說怎麼睡,我們就怎麼睡。”
少棠很大方:“你們隨意,我就是那張卉兒,我跟誰搭都成。”
申大偉用眼神示意孟小北:“咱仨玩兒通宵?打牌?”
孟小北低頭摸鼻子不言語。
少棠聳肩,看孟小北,用眼神道:你們打牌吧,放暑假老子不管,隨便折騰。
祁亮壞笑了一句:“算了,我看孟小北還是想跟少棠叔叔您睡一屋,我們不鬧他了,走吧走吧睡覺!”
標準間很小,並排兩張潔淨的單人床,有電視和衛生間。
少棠略顯疲憊地坐進沙發,讓兒子收拾行李。
孟小北在洗手間刷牙,照鏡子齜牙看牙白不白、有沒有塞菜葉子。他端詳鏡中的臉,噯,發覺咱小北爺爺最近好像越長越帥,帥得要飛起來嘞!
少棠在看中央台晚間新聞,孟小北過去就給調成某台的文藝節目。電視裡一陣歡聲笑語,掩蓋掉房中異樣的悸動。
孟小北晃過去,也不客氣或者害臊,沒坐進沙發,一屁股坐乾爹大腿上。
少棠兩腿分開的,被這一坐,趕緊併攏,怕把這小子漏下去,大寶貝兒現在挺沉的。
孟小北垂著眼,也不明說,不矯情廢話。北爺就這麼坐了,彷彿理所當然,小爹大腿這位置就是我的!
孟小北左腕也系了手鏈,透著戀愛中人的甜蜜勁兒。
少棠多餘問了一句:“這誰送的?”
孟小北白他一眼:“沒人送我,我自己編的。”
兩人手鏈顏色相近,一看就是一對兒。
孟小北拽過少棠的手,兩人較了較手勁兒。少棠指關節腫脹,手指粗糲。孟小北論腕力還是掰不過他老子,迅速認輸。
孟小北把少棠手掌攤開:“給你看看手相。”
少棠:“會看麼?”
孟小北噗地笑道:“我們班女生整天拉著班裡每個男生看手相,學也學會了。”
孟小北說:“事業線很直……生命線很長……愛情線……”
少棠:“怎麼著?:
孟小北叫道:“愛情線找不著了,不清晰啊!”
孟小北說:“你婚姻線直接就沒有!”
少棠扥過小北的手,皺眉:“你愛情線呢?……你怎麼長兩條愛情線?”
孟小北抽回手,搪塞:“沒有,哪有兩條!”
少棠冷笑:“臭小子,別裝,老子也懂,我隊裡那幫小兵,整天他媽的也研究這個。”
“你愛情線從中間分叉了,分出兩條來。”
“你心能分成八瓣兒,分給八個人吧!”
少棠嘲他。
孟小北頓時不好意思了,撒賴道:“我沒有!怎麼能分叉了,這個根本就不准麼!!”
“我心裡就一個人,就沒分過叉。”
孟小北倔強地低聲說。
兩個人在一起,東拉西扯,顧左右言它,然而心裡琢磨的、惦記的,永遠都是一個事。感情就像兩人周遭平滑的空氣,淡淡的鼻息,寂靜無聲卻又無處不在。
夜深,白天也玩兒得累,隔壁祁亮申大偉聊天的聲音漸漸隱去,那倆孩子也睡了。
孟小北和他乾爹一人一張床,各自鑽被窩。
天花板一角吊著空調,發出嗡嗡風聲。
孟小北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側身望著他小爹。少棠睡覺習慣仰躺,兩條手臂搭在小腹上,睡姿都透著軍人的端莊風範,專門練過的。
孟小北哼道:“乾爹……”
少棠閉著眼:“嗯。”
孟小北:“你睡得像毛主席紀念堂裡躺的那位似的。”
少棠半睡半醒嗓音沉沉的:“哼……別招我啊……”
孟小北又說:“乾爹,我有點兒冷。”
少棠這時才睜眼:“空調開太大了?我關小?”
孟小北翻身下床,一聲不吭過到少棠床上,鑽進對方被窩。不用邀請,也不等獲批。
毛毯和床單都帶著少棠的體溫,和對方的皮膚一樣溫暖,那熱度令人身心瞬間幾欲融化。單人床頓顯局促,兩人幾乎肉貼肉。少棠也沒拒絕,黑暗中四目對視,床板好像在抖,因為心跳劇烈,過分不安。
孟小北想要幹嘛?
他其實也沒有想“幹”什麼。他當真不存在那種特別齷齪、淫蕩的心思,也未經過周密計畫。男人越是對待自己喜歡的人,面對真愛,任何浪蕩的猥褻的想法都收斂起來了,就是一心一意想要和眼前這個人在一起,同床共枕,哪怕一整夜什麼都不做,心裡是甜的。就是圓一個念想,就為對得起這份癡心……
兩人不是第一次同床,五歲那年,五歲,他兩個就睡一個被窩了。
十年,他沒再喜歡過第二個人。
少棠在黑暗中歎了一口氣,“咳……”
一口氣,歎盡這些年的糾纏與悲歡。
少棠然後伸開一條胳膊,讓孟小北湊近枕他肩膀上,把兒子摟到懷裡,摟著。
這樣的姿勢,本身就已超出父子之情,心早就越界了。
賀少棠這個人,這些年即便內心再苦悶,嘴上不說,從來不對孟小北婆婆媽媽。有些話,點破了徒增尷尬,說出來是糾結煩惱,訓斥小北是讓兒子傷心,推開懷裡的人……那簡直如同割自己的肉!
少棠忽然想起一個事兒:“前幾天我還去醫院幫你諮詢了那個。”
孟小北:“我哪個了?”
少棠說:“男科。”
孟小北瞪大眼:“我、我有什麼毛病?”
少棠笑道:“你沒毛病,你其實長得挺好!你奶奶瞎操心,非逼著我帶你去醫院做那個什麼手術!”
少棠一句“長得挺好”,孟小北摸著黑都能看出臉色瞬間爆紅,皺眉嚷道:“哎呦奶奶這人怎麼這樣啊!這種事兒她也亂說!她太過分了!!!……”
少棠胸腔輕輕振顫,也樂:“所以我去問醫生要材料麼,跟你奶奶好說歹說,咱家大寶貝兒其實不用做那個,長得好著呢,尺寸還特別符合發育標準!沒事兒瞎動刀,回頭再給割壞了,多重要的地兒萬一割壞了咱找誰賠!”
孟小北粗著聲音哼哼耍賴一翻身把臉埋進枕頭,又窘又羞愧,無法見人——他奶奶竟然和全家人討論他要不要割包皮!他都十六歲一個爺們兒了!神經病啊!
少棠用大手揉他一腦袋毛:“你奶奶也是疼你,擔心你一輩子幸福!怕你以後那什麼不好用!”
孟小北在枕頭裡揉出齉齉的鼻音,滿床打滾:“嗯嗯嗯……唔唔唔……煩死你們這些大人了真煩!你們以後不許再說了!!!……”
少棠笑聲沉沉的:“呵呵,我們這些大人多關心你。”
孟小北不服,反唇相譏:“那你小時候有沒有割過那個?有沒有?”
少棠用胳膊擋住臉,笑而不答。
孟小北低聲質問:“到底弄過沒有?你還全乎嗎?你那玩意兒還是原裝的嗎?!”
“操……”少棠低聲罵道:“我原裝的,好著呢。”
孟小北還欲挑釁,少棠翻身將人摁進枕頭裡挖坑埋了,抱著孟小北笑了半天。少棠忍不住湊近,啞聲道:“生日快樂。”
孟小北眼眶一熱,真的快要哭了。
原來一個人特別激動甜蜜身心滿足的時候,是會哭的,眼裡某處穴道脆弱到決堤,濕漉漉的。
孟小北抱著少棠的腰,黑暗中凝視完美側臉,嘴唇湊上去,忍不住,親了對方耳垂。
親上去的一刹那,彷彿帶電,兩個人身上都抖了,頭腦混亂而眩暈,喘不上氣,非常喜歡,卻又非常難過。
少棠猛地往右側撤出一大塊,與孟小北分開身體。
他真的受不了。
但凡生理正常的男人,與自己喜歡的人同床,裸著上身,大腿相貼,都受不了,下半身像騰起一把火,憋悶難受。
孟小北手指下移,隨後就被少棠猛地捏住!
少棠攥住他,阻止他的力道將他捏得很疼,捏住他手骨不讓他摸到那地兒!
近在咫尺,他甚至能看到他乾爹睫毛撲簌,眼底漆黑一片,喉結處劇烈的吞咽顫抖。
黑暗中兩人胳膊較勁,大腿角力,簡直像在打架。兩人都處於欲火焚身的衝動糾結情緒,孟小北腦子燒了,短路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時在幹什麼,到底想要幹出什麼來!他總之年紀小,他可以仗著自己是“兒子”而胡搞胡來。
但是少棠不行。
兩人其實都硬了,不用拿眼看,彼此都感覺得到下半身熾熱滾燙,腿上毛都燒起來,剌剌雜雜互相撩撥著。孟小貝力氣很大,扭打衝撞,兩人皆骨頭關節生疼。
少棠重重地喘息,眼底的墨色漩渦彷彿要把孟小北剝皮生吞下去。少棠捏著孟小北手腕,一寸一寸生掰開,奮力往後扭過去,轄制住,最終將孟小北雙手牢牢固定身後,壓住了,讓他動彈不得。
兩人足有十分鐘一動都不動,僵持著,少棠半邊身子壓住小北。
直到呼吸逐漸回復平穩。
直到眼底紅潮和身體熱度褪去。
孟小北當時是不會有自知和自覺性,不會認識到自己多麼過分。他十六歲,初三剛畢業,還沒念高中。他直白的張揚的感情、他蠢蠢欲動的青春欲望、他的步步進逼、他的主動和不顧一切,對少棠而言,每一次都是折磨。
只是他意識不到,每次折磨完了人,還心裡埋怨對方不領他情。
至於“亂來”了以後準備怎麼樣,將來會發生什麼,他還沒顧得上思考。
一個半大的男孩子,生理上的滿溢,情感上的早熟,永遠要早於對社會對家庭責任感的認知和承擔。孟小北也如此。他喜歡,他敢愛,然而他想問題想不遠,他也不知道將來如何面對周圍一切,前路多麼艱難。
他甚至那時還以為小爹將來會結婚——因為周圍的大人到年齡了都要相親結婚。人一輩子終歸要結婚,少棠將來肯定給自己找一小媽回來。可那是將來,現在不妨礙自己喜歡少棠。等將來真有這麼個女的,大不了再撒潑打滾跟乾爹鬧……鬧不成?不成怎麼辦,他不知道,極力逃避去想一切可能的挫折艱難。孟小北就是這樣矛盾和自我麻醉的心態。
那晚後來,孟小北折騰夠了,酒足飯飽思睡意,最終還是枕著他小爹肩膀睡著了,睡著還弄哈喇子在對方身上。
少棠一夜沒睡。
中途起夜,在洗手間裡待了十五分鐘,做了什麼……不用細說。
回到房中,少棠把孟小北圈到懷裡,悄悄親了腦門和臉。

第四十四章親人重聚

幾人在密雲療養院痛快玩兒了三天,每人都曬黑一層。孟小北本來就瘦,顯黑,後脖子像個炭球。申大偉曬成個大黑胖子。祁亮腦門曬爆皮了,露出紅肉,十分可憐。
只有少棠還能看,胸口和手臂是很勻稱的深小麥色,孟小北覺著那是上好的燕京啤酒色,帶著濃郁麥香泡沫,顏色就爽辣可口。
隨後幾天,少棠還帶小北和祁亮去一趟協和醫院。暑假閑得沒事,倆孩子又都沒有其他大人管,少棠就是孩子王。
祁亮一路走一路抱怨:“孟小北就是你有手氣腳氣,手上長得都是什麼!都傳染我了!”
孟小北怒道:“這不是腳氣!我也不知道這長得什麼,遺傳的,我爸我爺爺都這樣。”
本來是帶兩個小子看皮科專家號,少棠從掛號處出來,手裡捏好幾張小白條小粉條,對兒子說:“小北我又順手給你掛了一張男科,要不然你連那個也看了吧?省得我這也老不放心的。”
孟小北驚恐抱頭大叫:“我操我不去!!!老子他媽的堅決不去看那個!!!”
祁亮歡呼大笑,手裡要是有花就撒花兒了。
孟小北手上只是普通濕疹,有遺傳基因,不易根治,但對身體無大礙。
醫生說:“濕疹不傳染的!”
孟小北斜眼一瞟祁亮:“聽見了沒,不傳染的。”
祁亮撅嘴:“那我手上是怎麼回事!咱倆是雙胞胎麼?!”
然後少棠一馬當先,率領倆孩子上樓往男性病科室去了。走到一半,孟小北停腳扭頭就跑“我不去我不去啊啊啊”隨即又被少棠薅著脖領子扥回來,夾在胳肢窩下,拎進診室。
少棠純粹是過分關心他家大寶貝兒,因此才想全面徹底檢查,做家長的都這個心態,恨不得沒事也要找一個名頭為兒子花錢出力。而且他這次留個心眼兒,站在診室裡盯著那男大夫做檢查。
孟小北被扒開褲子的時候咬著嘴唇,緊閉雙眼,表示強烈憤慨與不情願。他確實只願意讓他乾爹瞧他那裡。
大夫瞅了兩眼就把孟小北轟下床:“這不是長得挺好的嘛,你兒子什麼毛病都沒有!”
那男大夫是個話嘮,絮絮叨叨的:“小孩子,也不是所有小孩子都需要割包皮!那是某些非洲部落,很落後的習慣,男孩生出來都要搞什麼‘割禮’。我這裡病人多著排大隊,沒毛病的以後不要來看病!”
孟小北怒視他小爹,你個非洲部落的!
少棠可放心了,兒子長得好著呢。
祁亮探頭探腦進來,想偷看孟小北體檢。
少棠一招呼,亮亮你過來,老子做主了,順便都查了。孟小北直接把祁亮三下五除二按到檢查床上,短褲扒到膝蓋處。
最終,這天的檢查結果有意思了,孟小北一分鐘就被大夫打發滾蛋,祁亮被檢查了二十分鐘,中途少棠還跑下樓去補了一個號。他們這趟組團來查男科,來檢查的沒毛病,陪同來檢查的有毛病。
祁亮從診室出來的時候兩手捂臉,乾脆伏在孟小北後肩膀上,哭喪個臉哼哼:“我靠我靠我靠我不活了!”
孟小北幸災樂禍大笑:“亮亮,你這麼多年撒尿的時候都不覺得那裡包得彆扭難受嗎!你蠢不蠢啊!”
祁亮咬牙切齒:“為什麼要割,為什麼要割,我才不要呢,我又不痛!”
孟小北對亮亮咬耳朵:“我乾爹說了,以後等你長大,跟女人那個啥的時候,不舒服,而且容易發炎。”
祁亮罵道:“我靠我不想跟女的那個啥了,老子明明活得挺舒服的!”
孟小北摟著亮亮穿過樓道,祁亮蒙頭捂臉不敢見人,說這科室來來往往的男人都你媽是亂搞得性病的。
孟小北一路嘲個不停:“割,還是不割,這是個多麼深奧的問題啊。”
“一刀就能解決問題,讓你從今往後人生無憂無慮!”
“趕緊割了吧亮亮!!!”
祁亮就是個從小沒人管的小野孩子,整天浪在外面,青春期男孩各種問題都可能發生,父母不待見,也挺可憐。
少棠是愛屋及烏,亮亮就好比是他大侄子。他做主掏錢替祁亮預約了小手術,又帶孩子來了一趟。手術本身十分簡單,二十分鐘搞定一生性福,亮亮當時就讓少棠和孟小北一左一右護駕送回了家。
祁亮大褲衩裡面包著個類似防護罩的東西,兜著屁股就不會走道了似的,兩腳亂扭,一路哼唧嬌喘。孟小北笑話對方,“不過就是割了半寸長一圈兒皮,你這樣子是把雞雞都割沒了吧!”
孟小北在祁亮家住了幾天,號稱是照顧哥們兒,其實就是混在祁亮家瞎玩兒。每天睡到中午起,夜裡不睡熬夜看漫畫書和打牌。
孟小北每天還幫祁亮塗個消炎清淤藥膏,化解水腫的。
祁亮倒是不介意被孟小北看光,撩開褲衩,仰躺著敞開大腿等孟小北伺候。
孟小北指著祁亮的鳥:“噯,你別自己'起來'啊,你勃起會疼的!”
祁亮說:“我也沒想起來啊,你一碰我,那我肯定會有反應啊!”
孟小北警覺地問:“我碰你你憑什麼就有反應?你這麼流氓?”
祁亮喊冤道:“我靠,就算是一個小塑膠棒棒那樣撥弄我,我的鳥也會有反應啊!它是活的,哪天對撫摸都沒有反應它就壞了!”
倆人之間感情,就是一對竹馬。孟小北因為已經起了那方面心思,有時也會琢磨他和祁亮。他覺著,倘若自幼沒有能夠認識小爹,他可能會喜歡上亮亮,日久生情麼,至少亮亮長得確實很靚仔,細皮嫩肉,北爺瞧著賞心悅目。然而轉念又一想,倘若這輩子不能夠認識少棠……那一定是終生遺憾。任何人都比不過乾爹在他心目中神一樣的地位,那就是個完美的偶像。
祁亮嘬著冰棍,低頭看孟小北抹藥,說:“孟小北你對我真體貼,老子都快愛上你了!”
孟小北哼道:“可惜了,我沒愛上你。”
祁亮眯眼一樂:“你愛你小爹吧?”
孟小北臉一僵,垂眼做事不講話。
十六歲男孩,懂什麼是愛?
即便不懂,也有眼睛會看,都感受得到。
祁亮說:“孟小北你要是個姑娘,嫁給你乾爹算了。他都三十了竟然也不結婚,你丫都十六了竟然還沒交過女朋友,咱學校好幾個女生喜歡你,她們還找我說過呢,讓我幫忙跟你套近乎。”
“你跟你乾爹倆人在一塊兒,看著特和諧,比你跟哪個女生都般配,真的。”
孟小北順勢掐祁亮大腿根兒,作為報復。
祁亮胡亂嚷嚷:“哎呦哎呦喂!耍流氓啦!!!……”
連祁亮都快看出來,乾爹明明也心裡有數,孟小北心想,自己倘若表現得再明顯些,他爺爺奶奶他爸他姑將來都要瞧出來了。
孟小北很享受與乾爹現在的狀態,那感覺,就好像默默地在談戀愛,保持兩人之間不為人知的秘密。
祁亮家電話響了,亮亮接完遞給孟小北:“找你的!你的親親小爹爹呦!”
孟小北拿過聽筒,用手捂著,還怕亮亮偷聽了笑話他。他用特乖的口吻說:“乾爹,怎麼想起給我打電話,你什麼時候有空再來我們家?”
電話那頭是賀少棠沉沉的煙嗓:“現在就在你們家呢。”
孟小北:“啊?那我回去。”
少棠略著急地道:“你趕緊回家,你爸你媽回來了,已經到了!”
孟小北:“……哦。”
少棠口氣匆忙:“把你衣服穿好,利索點兒,你爸媽帶孟小京回來,你當你爸面兒表現好些,知道嗎!”
少棠沒有多餘囑咐這一句。說句不好聽的,他現在挺怕孟建民回來瞧兒子,他既擔心孟小北在家人面前表現不好,半大小子犯擰脾氣招人煩,又更不願意看到孟建民嫌棄不待見小北。
岐山那一家子都回來北京,三代同堂親戚齊聚,孟家兩間房頓時又顯擁擠,且人多嘴雜,平添各種矛盾。
孟奶奶在廚房邊做飯邊不停嘮叨:“咱家這媳婦,也真是的!兒子不帶,飯也不做,孟小北才回來她看了有一眼沒有?就走了!!”
孩子他大姑說:“人家不是不管,好不容易回北京一趟,回娘家看她媽去。”
但凡做婆婆的,永遠都對兒媳有一百個不滿意,孟奶奶也不能免俗,瞪著眼睛說:“啐,回來趕剩麼,他們不回來我就做四個人飯,這一回來我做八個人的飯!她怎麼不做?!”
孩子他二姑冷眼道:“呵呵,您不是最能幹麼,誰能幹指使誰幹唄。”
孟奶奶道:“俺能幹?養你們這群又懶又饞的,呸,都滾蛋!”
孟建民這一回脾氣精神好了許多,大約是因為孟小京腿治好了,沒落下殘疾,而且他們西溝的職工家屬宿舍即將搬遷,這是大好消息。
老太太在那屋嘮叨埋怨她的媳婦閨女,孟建民在這屋拉著少棠親熱聊天,喝酒。
又是多年未見,少棠一瞧,孟建民頭髮都花白了。
這人眉眼仍能看出當年英俊模樣,眉毛濃黑,眼窩微凹,雙眼漆黑有神,然而歲月不饒人,畢竟四十多歲人了。
老哥倆互相捏捏肩拍拍後背,孟建民笑道:“少棠,你也老大不小了,還混呐?”
少棠裝傻:“啊,混呢。”
孟建民湊頭笑道:“趕緊找個弟妹,踏實下心來過日子吧!”
少棠嘴角一聳:“嗯,我就是踏實不下心,別毀人家姑娘了。”
孟建民隨後就跟少棠講述他們西溝兵工廠有史以來第二次工人“暴動”的激烈盛況。岐山三座軍工企業家屬大院在一年內陸續遷往西安,而這一成果,是全長工人集體鬥爭爭取到的福利。
山溝裡苦熬二十年的當年的熱血青年們,如今已全部人到中年,拖家帶口,兩鬢飛花。這一代人的青春如夏花般凋零在七十年代,唯一的希冀就是能把孩子送出去。即使不能回京,也一定要上到西安,絕不能屈在山溝裡。
這時正趕上軍委國防科工委部級領導下到三線單位視察工作。據說,領導下基層走訪的前一天晚上,工人“起義”拿下了廠辦和工會,有老職工在中間發動組織。然後,工人代表兵分兩路,一路迎著領導考察團,在寶雞市內拉開橫幅堵在賓館門口,與上面部委領導進行談判!另一路,大波的工人攜帶家屬,攔截了寶雞至西安的某段鐵路線,靜坐鐵軌上,威脅如果當天談不下來,就集體臥軌。
這是走投無路,這就是要來真的。
寶雞至西安的鐵路癱瘓五個小時,不能通車。
孟建民說,他當時腦袋上也纏著白布條子,穿一身藏藍色舊工作服,和所有老同事一起,在鐵軌上坐了五個小時。二十年人生多艱,把老爺們兒都快逼成一群潑婦。
最終談判勝利了,上面領導也同情體恤三線職工,這麼多年艱苦奮鬥為社會主義建設燃燒生命做出巨大貢獻,不能付出了青春再犧牲掉子女。領導拍板點了頭,兵工廠家屬大院年內全部遷至西安,讓職工子女將來能夠在西安上小學中學。廠房因為需要大面積占地,西安城裡買不下那麼大塊地,廠子仍留在西溝,每週有班車往返西安岐山之間,送職工進山上班。
因此,孟小京將來,就能在西安上高中了,平時也住在西安的新宿舍大院裡。
孟建民一家日子過得舒心,少棠心裡就踏實了,倆人高高興興喝酒。這老哥倆本質上沒有矛盾,有矛盾也都是讓各自養的兒子造騰出來的。
孟奶奶在廚房裡說:“原來以為景景成績能比咱們碑碑強,結果還沒有考上重點呢,去了西安,也不能念重點。”
大姑說:“何必非要念重點,您放寬心,能去西安這就不錯了。”
孟奶奶大聲嘀咕:“還是咱們碑碑考分高!”
大姑小聲提醒:“您別這樣,那是因為孟小北有額外加分,所以才高那麼幾分……”
孟奶奶白了閨女一眼:“那不是咱碑碑自己掙得麼?!”
他大姑懶得跟老太太爭:“是是是!您大孫子最好!……我也覺得還是孟小北性格好,沒什麼心計。”
孟奶奶又說:“你看孟小京,才來住兩天,就把碑碑那輛高級山地車騎跑了耍了兩天!他爺爺的舊車他怎麼不騎?怎麼就非要騎碑碑的新車呢!”
這一大家子,若論偏心眼子,孟奶奶若認第二,絕沒人敢認第一,少棠都自感不如。孟奶奶就疼自己養大的寶貝孫子,隔輩人是真的溺愛。
那輛柔佛巴魯地車顏色耀眼,車體是時髦帥氣的熒黃色。當然,也是孟小北的牛掰乾爹從哪個朋友那里弄來的。大街上跑得大部分仍是鳳凰飛鴿黑色綠色老款自行車,能騎得起山地車的人鳳毛麟角,跑出街可拉風了!難怪孟小京見了羡慕,也很想要……
孟小北都還沒說,不准他弟騎他的寶車。
然而他與他弟一打照面,那感覺,與上次更加不同——孟小京也長大了。
十六歲的孟小京,毫不誇張地說,就是百裡挑一的帥哥,英俊少年。孟小北一瞅,就在心裡“我靠”了一句,孟小京把他們學校初中部校草祁亮都比下去了!孟小京如果擱在他們朝陽一中,一定是全校風雲人物,有一個連的女生追吧?
孟小京不算很白,膚色也像蒙了一層柔和的啤酒泡沫,一笑右臉露出一顆酒窩。頭型是當年最流行的四六開分頭,類似後來風靡大陸的青春偶像林志穎的髮型。孟小京後來在西安的高校之間,就號稱“小林志穎”。他在照相館照過一張大頭黑白藝術照,掛在家裡,所有去他們家的人第一眼都以為,那牆上掛的是林志穎海報,其實那是孟小京。

第四十五章全家福

哥倆見面,點點頭,也沒話。半大男孩感情性格逐漸成熟,正是與男女朋友要好與生人產生距離的年紀,即便血緣上是嫡親兄弟,多年不在一起生活,猛一見面都不好認,倆人偏偏長得很不相似!
孟小北是文化衫大短褲趿拉板兒的打扮,不修邊幅,瞟一眼孟小京的緊身長褲和皮涼鞋:“你還挺時髦的。”
孟小京:“我自己買的,你平時逛商店買衣服嗎?”
“我不愛逛。”孟小北聳肩,問,“你平時在那邊都玩兒什麼?”
孟小京說:“游泳,看電影,打遊戲。”
孟小北:“哦……都差不多。”
然後又沒話可說了,孟小北掏兜摸煙,遞給他弟一根煙:“你抽煙嗎?”
孟小京平時也瞞著他爸偷偷抽煙。於是哥倆在門洞裡並排靠著,分享煙癮,算是唯一一項無需語言交流情感投入就能一起做的事。
“北哥,帶我們出去玩兒!”表弟嚷道。
“成,走。”孟小北小眼一眯,有人跟定他,他心裡挺得意。
家裡幾個表弟表妹都是北哥的死忠,唯孟小北馬首是瞻,跟孟小京就完全不熟,認生,不帶孟小京玩兒。
只有孟小京也好像從來沒喊過“北哥”,感情沒那麼近,肉麻話說不出口。他倆從來就是互相直呼全名……
孟小北帶弟弟妹妹在大院露天球桌上打檯球。
孟小京就在院子裡騎那輛山地車。他玩兒得興起,屁股離開車座,雙腳站立在腳蹬上,用腳踝力量把車子整個抬起來,一蹦一蹦地連跳,耍個車技。帥哥配洋車,車和人看起來很襯。
結果沒成想,哢嚓一下,那車的一隻腳蹬子裂開,壞掉了。
孟小京一愣,不好意思道:“孟小北,你車腳蹬子壞了。”
孟小北皺眉:“噯媽,你幹什麼了?我騎半年都沒騎壞過。”
以孟小北平時性格,男孩子嘛,他並不會跟他弟計較一輛自行車,多大個事兒啊?然而孟奶奶從樓上窗口瞧見,頓時就火大,隔著紗窗說:“你們瞅!你們說說!”
“俺說不讓那孩子騎,結果真就把碑碑的車騎壞了!”
“孟小京就這樣兒,碑碑有什麼好東西,他都非要拿去!碑碑那塊特好的手錶,他也拿走現在就戴著呢!”
孟建民在一旁勸道:“咳,人家哥倆分享個玩意兒,孟小北都沒說什麼,您何必上火?您看我都不插嘴管他們兄弟之間的事。”
孟奶奶就是不高興,老太太脾氣可暴了:“是,孟小京是你兒子,孟小北不是?你當然不管!”
孟建民:“……兩個都是我的。”
少棠不敢攙和老太太跟兒子的家務事。他直接兩步奔下樓了。
少棠下樓,是給那不省心的哥倆修車。
孟小北蹲著撥弄腳蹬子,孟小京在一旁看。孟小北問:“這還能修嗎?”
少棠拿來改錐扳手幾樣工具,脫掉襯衫,幹活兒的架勢,埋頭動手拆卸零件。軸承鬆脫掉下來了,重新擰上,但是腳蹬子那塊膠皮開裂,粘不會來,只能換新的。少棠後來是到二廠修車鋪買了一隻新的膠皮腳蹬,替換上去。
孟奶奶為這事後來嘮叨了好幾天:碑碑的山地車是名牌呢,換個破腳蹬子上去,左右腳就不配套了它就不原裝的了!
孟建民私底下提醒孟小京:別亂動你哥東西,別給弄壞,對你少棠叔叔嘴甜客氣些,當初為了給你治腿,少棠出了多大的力,你記著這份恩。
孟小京對賀少棠確實嘴很甜,很會來事兒。少棠蹲地上修車的工夫,兩人交談。
孟小京問:“少棠叔叔,這車貴嗎,您買的多少錢?”
少棠說:“挺貴的,我托人買的給我折扣,七百塊錢。”
孟小京抿嘴笑道:“真挺貴的……不過騎著真帶勁,好車就是不一樣,下學期我也攢錢買一輛!”
少棠問:“你壓歲錢能攢那麼多?”
孟小京說:“我平時出去打工掙零花錢。”
少棠挑眉問:“你小子還打工?你能幹什麼?”
孟小京一笑露出酒窩,略帶得意神情:“我什麼都能幹,您別小瞧我!我在大賣場做售貨,推銷,我幫人看攤兒,我還賣電視機呢!”
少棠:“你這不是童工麼?”
孟小京說:“我們縣裡那個大賣場被私人老闆承包了,不管你童工不童工,按業績算錢。我賣電視機賣電風扇賣得可好了,暑假一個月我賣出去一百多台電風扇,我還有回頭客呢他們都來找我買!下次您回寶雞,到我們店裡轉轉?”
少棠是真沒想到,佩服得點頭,順手揉一把孟小京的頭髮:“可以啊,小子,你站櫃臺推銷家電業績肯定好,你長得就比別人俊唄,大姑娘小媳婦都找你買吧!”
孟小京樂了,眼角笑出很帥的笑紋,少棠還真說對了,大姑娘小媳婦回頭客特別多。
這回輪到孟小北傻乎乎站在一旁,瞟著孟小京與他乾爹聊得熱乎,多少年沒見過面,聊十分鐘就成熟人了!孟小京相貌實在太討喜,誰看著能不喜歡?孟小京只要一來,孟小北自個兒不用照鏡子都立刻生出某種自慚形穢的悲壯感。他就是一個參照物,一對比就讓所有人看出孟小京是怎麼把父母二人全部優點繼承下來然後把缺點都留給他了,把他犧牲掉。
孟小北很沒意思地說:“你們聊,我上樓了!”
脾氣犯了,他沉著臉掉頭跑了。
少棠看著孟小北背影,想叫住大寶貝兒哄哄,周圍人太多又不方便哄這個強脾氣的。他與孟小京聊天誇對方兩句,這是客套。他心裡當然偏向北北,只是孟小北這熊孩子就是不懂事,總愛吃小醋。
樓上家裡面,更不消停。
大姑說:“孟小京那孩子,確實長得好看,男孩子長成這樣,將來發展絕不會差的,別看他是從西溝裡出來。”
孟奶奶不爽:“長得好看有什麼用。”
二姑道:“又會來事兒,你看他專找少棠說話,是不是想管少棠要一輛自行車啊?”
孟奶奶說:“剛才又有個男生往樓下打電話過來找他!他才來幾天,有人往這兒打電話找他!”
大姑問:“誰找他?”
孟奶奶說:“說是朋友,在北京的朋友!他哪來的北京的朋友呢?還說要開著車來接他!在外面淨交些有錢的朋友……哼!”
小姑蔫兒唧唧地旁聽了半天,忍不住小聲搭茬:“小哥倆人家自己都沒找事兒,咱大人就別,就別,別攙和什麼了……”
孟小北面無表情從走廊裡走過,其實都聽見了。
別看他與他小姑在某項重大感情問題上處於勢不兩立的嚴峻立場,孟小北不得不承認,家裡面,就他小姑脾氣性格最通情達理,又溫柔隨和。小姑除了對他乾爹抱有“圖謀不軌”心思這麼多年死不悔悟,其他方面都是個好姑姑。
二姑說:“咱家這倆大侄子啊,假如當初是孟小京送來北京,你說現在長成什麼樣?這孩子也挺有才的吧?”
大姑連忙說:“你現在就不要說當初了,已經沒有當初了。”
二姑扯嗓門感歎道:“所以說啊,孟小北你就知足吧!以後別老跟你爸鬧彆扭,你就比你弟早出生十分鐘步步都邁在你弟前頭,決定你終身!!”
孟小北:“……”
孟小北頓住腳步,在屋裡連轉三圈兒,一腳狠狠踢在電視櫃上,拖鞋飛上了電冰箱!
他真的不舒服了,眼底爆出紅潮。他如今心態,既不願意聽人說他爸他媽不管他不要他了,又聽不得別人說他爸偏疼他了他把他弟前程擋了,就是這麼彆扭和矛盾。
說到底還是敏感自卑不自信,少年人的心缺乏對周遭的安全感。家人每一次在他面前出現他都焦躁、不安,甚至從心底裡抗拒。他父母弟弟與他的每一次團聚,都像是在剝離暗處的傷痛,提醒他他這些年都失去了什麼、又虧欠了多少人!成長道路上各種變故挫折,加之多年親情隔膜疏離,感情上又有求而不得的憋悶委屈,讓孟小北在這一天脾氣暴躁,簡直像一頭爆發的公獅子!
孟小北從窗口往外看了一眼,臉色一變,迅即再次跑下樓。
少棠偶然說了一句,你哥都學會開車了,我拿我們部隊裡的車教給他的,上手特別快。
孟小京眼露羡慕,我們家都沒有車,我也想找人學車,可是我爸自己就不會開,從來沒開過車。
少棠說,要不然……我教你開開?
孟小京連忙應道,成啊!
少棠今天把隊裡那輛吉普開來了。那倆人於是就在家屬大院空場裡開車。少棠還幫孟小京把安全帶系上。孟小京若論膽量和動手動腳能力,比孟小北差不少,反應動作都慢,少棠就耐心給二侄子指導,指揮孟小京繞著大院空場轉圈。
隔著前擋風玻璃,孟小北看得模模糊糊,那兩人湊頭有說有笑,相處和諧。少棠嘴角叼顆煙,身體側著夠過去,一邊說一邊把住半邊方向盤。孟小京臉上綻露出激動興奮,男孩子都愛車,坐在駕駛位上眉眼間氣勢威風都不一樣了。
孟小北之前學開車,也是這輛吉普,教車的也是這個人。
孟小北大步就上去了!
孟小京正踩油門想要起步走個直線,眼前突然躥進人影。他腳下驟然慌亂,都不知道應該踩什麼。少棠低聲嚷了一句,“你刹車啊!!”
少棠伸過去一腳,重重剁在孟小京腳上,剁得還特別用力,死死地將刹車板踩住,同時迅速拉了手閘!因為慣性車裡兩人猛地往前一沖,腦門子差點兒撞上前擋風玻璃!
孟小京臉白了一下,攥著方向盤,腳背上火辣辣的,被踩得疼死了。
賀少棠嚇壞了,頭探出車窗暴吼:“小北你幹什麼呢!!!”
孟小北眼底發紅,幾米開外盯著那倆人,就是想要找茬發火。
少棠開門下車,大步走過來。樓上,孟建民探出窗子瞧見,也瞧出小火苗燃燒的不良態勢,這是怎麼的了?
少棠低聲道:“小北,別這麼霸,我就是教你弟開個車。”
孟小北過去拉開車門:“孟小京你下來。”
孟小北沉著臉,表情執拗,跩住他弟手腕,強迫孟小京跟他走,兩人跑到車棚後面牆角沒人處。
孟小北下嘴唇咬出牙印,憋很久了,直截了當道:“孟小京,你以後能別纏著我小爹嗎?”
孟小京眼睛慢慢瞪圓:“……我怎麼纏他了呢?我就跟他說了幾句話。”
孟小北低吼道:“說幾句話了?你一天跟他說的,比我一個禮拜跟他說上的話都多!!”
孟小京:“……我怎麼了?”
孟小北面無表情道:“你戴著我的手錶呢?你別跟我小爹在一起,我把手錶送你。”
孟小京又是一愣,表情屈辱,默默地低頭把腕子上那塊高級手錶摘了,遞還:“我不要。”
孟小北把手錶重新戴好,錶帶壓住左手腕上常年不摘的彩色手鏈,他心裡當作定情信物的手鏈。
孟小北計較一塊手錶?
他會較真兒他那輛自行車腳蹬子壞沒壞、是不是原裝貨?
他計較的不是那些,他計較的是心裡那個人,他在乎的是自己一腔又癡又傻的心願會不會付諸東流究竟有沒有人在意他心裡怎麼想的?!孟小京每一次出現,都會令他坐立不安危機四伏。他和父親隔膜與母親生疏這麼多年感情上相依為命的就剩下一個乾爹,他拼命也要抓牢在手裡的人。
孟小京觀察孟小北的表情臉色,說:“我知道你和乾爹好,我又沒有插足你們,你至於的嗎?”
孟小北說:“他是我乾爹,又不是你乾爹,你怎麼可能插足?”
孟小京:“……孟建民沒有車,我在西溝沒機會學車,我就是想學個車。”
孟小北霸道地反問:“咱二姑父也開麵包車過來了,你怎麼不跟你二姑父學車、你怎麼不和二姑父說話?你讓孟建民在廠子裡隨便找誰借輛車教給你啊!你纏著我小爹幹什麼?!”
孟小京語塞,也咬住嘴角不說話,漂亮的一雙眼,慢慢地泛紅……
後來馬寶純從娘家吃完飯回來,孟家老爺子老太太下樓招呼,好不容易全家人都齊全,多少年也趕不上一回,照一張全家福吧!
孟家一子四女,兒媳姑爺,再加上五個孫子外孫子,站到一起合影全家福。
長輩坐前排凳子,幾個大老爺們兒站到後排,爺爺奶奶想抱著兩個大孫子,讓小北小京斜靠在膝蓋上。
孟小北耷拉著一雙細長的眼,眼含慍怒,嘴角緊閉,一絲笑模樣也不給露,北爺爺不高興呢。
孟小京也撅著嘴,眼角曝露紅斑。
幫照相的鄰居伸手指揮:“噯你們哥倆挨近點兒啊,噯孟小北你也笑笑啊?”
孟建民低聲道:“孟小京,站好。”
少棠從後面拍拍某人的屁股,也著急:“小北,笑。”
孟小北一扭頭,眼睛看向別處:“我不跟他挨著。”
少棠:“……”
那天照相,場面一片譁然。孟小北故意起身站到他小爹身邊,不動,爺爺奶奶拽都拽不過來。孟奶奶想抱外孫女過來,結果表弟表妹那幾個臭孩子,心思都是與他們北哥一頭的,紛紛表忠心,嚷嚷“我們不跟小京哥挨著!”
孟小京那時候,眼淚唰得一下就下來了。
孟小京哭了,委屈難受極了,臉色通紅,眼淚掉下來。多少年了,似乎家裡也沒有人問過他,你哥哥來北京,你留在西溝,去一趟西安都這麼難,你真心樂意嗎,你心裡怎麼想的……
馬寶純吃驚道:“怎麼了這是,你們哥倆幹嘛啊?好不容易見一面你兩個鬧什麼啊!”
孟建民臉色也變了,當著全家人無比沮喪、尷尬:“孟小北你說你!……”
多年後重聚照出的一張全家福,結果就是孟小北憤怒扭開臉拒不看鏡頭,孟小京撅嘴默默流淚,極不和諧令人痛心的一幕全部攝入鏡頭,留下永久的記憶。
兩個爸爸,那天都十分火大,憤怒,暴躁。
孟建民特心疼孟小京,想呲兒小北,然而終究沒說出口,他不好意思罵孟小北,即便兩個都是親兒子。他心裡虧欠老二,卻也自知對不住老大,這些天偶爾找孟小北談心皆是和顏悅色,哄著老大。感情遠近親疏已然無法扭轉,那感覺就好像孟小京才是他親兒子,孟小北如今已經像是別人的兒子!別人兒子,自己打不得罵不得,說話都要客客氣氣小心翼翼端詳孟小北臉色,知道他兒子正處在中二青春期,知道兒子性格強且要面子,生怕老大對父母更加疏遠冷淡,哪還敢呵斥教訓?
孟建民不說孟小北,只能掉頭批評孟小京:“把你哥自行車騎壞了,又動你少棠叔叔的車,以後不要玩兒了!免得惹你哥不高興。”
孟小京長大了好幾年都沒哭過,鼻子眼睛紅得像兔子,梨花帶雨,抽泣著也挺招人心疼。少年人的心刻上抹不去的傷痕,他知道北京這兒不是他的家,西溝那個家才是永遠屬於他的,他也只剩他親生父母體己疼愛。
賀少棠更加憤怒,今天這場合最尷尬最惱火的人就是他。
“簡直他媽的有毛病。”
“慣出來的臭毛病!……”
賀少棠直接黑面,低聲罵出來,孟小北這樣鬧事已經不是第一次。一句“慣出來的臭毛病”,他也是真發火了。孟小北今天太不懂事、太不給他長臉了!芝麻大點兒的家務事,親兄弟之間沒有個做哥哥的樣子,竟把孟小京給欺負哭了。尤其當著孟家一眾親戚長輩,當著孟建民馬寶純,讓他這個外人很“坐蠟”!自家兒子缺乏教養,沒有風度,又小氣又蠻橫又自私霸道,把別人兒子招惹了,畢竟哭的是孟小京,他這乾爹以後沒法兒做人。
都是慣的!
孟小北斜眼盯著他小爹,也像一頭炸毛獅子,渾身張揚著不順服的刺。
賀少棠指著他:“孟小北你今天到底想幹什麼?”
“你欠打嗎?”
“你長這麼大我沒揍過你是嗎?!”
孟小北咬著嘴唇:乾爹你要揍我?
少棠氣得四下尋麼,隨手從地上拎起一根擀麵杖粗的木頭棍子。
孟小北驀地愣住:“……”
少棠眼底被兒子逼出兩汪血紅,陰沉著臉,煙蒂在牙縫裡嚼爛,“噗”得吐掉,大步就走過來,那神情就是要出手打人!
孟小北吃驚,委屈地“啊”得大叫了一聲,眼裡露出悲憤,隨即掉頭就跑。
“你給我站住!……給老子回來!!!”
少棠拎著棍子,飛奔著一路攆他兒子。小的在前面撒丫子跑,老的在後面火冒三

第四十六章我愛你

孟小北猴精著,對家屬大院地形也熟,繞著房子後頭的小道跑,鑽到有後門兒的單元門洞,甩開他小爹。
少棠對二廠宿舍大院沒有那麼熟悉,被孟小北左右一鑽,就瞄不見影了,氣得罵娘,把棍子狠狠砸在紅磚牆上,愣給砸劈了。
不能怨這人暴怒,少棠這麼多年偏疼孟小北,在孟家人面前有不能明言的縝密心思,他這份苦心,誰能體諒?他也早將自己擺在一個做父親的位置,孟小北就是他的心肝寶貝兒,孟小京那才是孟建民的種。老子這麼疼你,你他媽替老子掙臉爭氣了嗎?
當著孟家人他還真不方便揍孟小北,這會兒跑開了,孟小北親爹親奶奶總之不在跟前,少棠真心想要痛快收拾這小子一頓,就是欠打。
孟小北回頭見不著他小爹,心裡畫魂兒,賤不唧唧的又繞回來。
他扒著牆拐角猛一探頭,啊!
小北:“?”
少棠:“!!!”
孟小北再跑,賀少棠扭身再追。少棠大步飛快,迅速就將狼崽子逼至一處牆角死胡同內,跑不掉了。一面是家屬樓側牆,另一面是兩米半高的院牆。
少棠低吼:“你跑啊,有本事你翻牆!”
孟小北呼哧帶喘,一臉倔強,就是不服氣不認錯,轉身就趴上牆頭企圖翻牆。
少棠上去就是一腳飛踹。
這一腳踹到孟小北屁股,把人從牆上踹下來了,滾到地上。
孟小北麻利兒躥起來,被踢了,轉過臉,眼眶通紅著怒吼:“你憑什麼打我!!!”
少棠也急赤白臉:“憑我是你爹,我不能收拾你?”
孟小北吼:“你還拿我當你兒子麼你還愛我嗎!”
少棠吼:“你還拿老子當你爹嗎,你聽我話了嗎!”
孟小北嘴角輕輕抽動,聲音突然低啞下去,胸膛劇烈起伏:“你幹嘛罵我,你還要打我,他們都在呢你當他們的面兒罵我……”
少棠:“……”
少棠眼也紅了:“別當著他們的面兒,讓我這麼難做成嗎?我是你爸,你只要好好的不出事兒,我怎麼樣都成,剛才你就那麼跑出來你他媽的差點兒被孟小京開車撞了你嚇壞我了!”
倆人口裡說的“他們”,彼此都明白。我們,他們。
孟小北眼眶浸濕,瞬間爆發:“我就是不願意看見你對孟小京好,我受不了!”
“你是我小爹!咱倆白在一起那麼多年嗎!!”
“你就是我一個人的,我受不了你跟別人在一起那麼親熱你以後甭想那樣!!!”
少棠咻咻喘氣,怔怔的,說不出話,咱倆確實白在一起那麼多年,你不瞭解你乾爹的心?
兩人面對面,眼對眼,四周猛地靜下去,每一聲沉甸甸的心跳都像在心底烙出痛楚焦灼的痕跡。最深刻的烙印,都很疼。
孟小北突然就流淚了,心酸難過,眼淚從窄窄的眼眶中決堤,噴湧著流出來,瞬間流了滿臉。他像一隻笨拙的大蝸牛被人逼到角落,只剩最後一層軀殼護持著脆弱軀體,在對方面前維持尊嚴。
“乾爹,我喜歡你。”
“我愛你。”
最後一層外殼也終於碎掉,露出赤裸裸一顆真心。
印象裡,孟小北長這麼大,沒在人前這樣哭過,眼淚流進嘴裡那股鹹澀的味道竟都是陌生的。當年他離家出走時遇上狼時,沒哭;他爸爸經歷唐山大地震有可能回不來了,他沒哭;遠離故鄉父母漂在北京這麼多年沒有哭過,男子漢流血流汗不流淚。
孟小北聲音沙啞,哽咽,肩膀抽抖,哭得一塌糊塗。
少棠呆立著,手裡所剩的半截棍子掉落地上。孟小北哭得臉紅脖子粗每一大顆淚珠滾落下來都砸在他心坎上。
少棠說:“小北,乾爹也愛你。”
孟小北正萬分委屈,嗷嗷地咧嘴哭得喘不過氣,這時突然停住嚎,傻乎乎地愣在那,半張著嘴,唇珠上掛一顆淚滴,那樣子十分可笑。
少棠大步上前一把攫住孟小北的頭緊緊摟在懷裡!兩人個子差不多高,兩雙狼狽潮濕通紅的眼互相望著,少棠猛地用嘴罩上去,吻住孟小北顫抖的濕漉漉的嘴唇,“別鬧了,我也愛你……”
這句話含混在口中,孟小北卻真真切切聽見了,整個人耳鼓裡腦膜上都充斥著少棠低沉的聲音。眼前一片模糊,少棠炙熱的氣息噴濺在他臉上,抱著他,吻他。那滾燙的燃燒著的呼吸彷彿剝掉他外衣,融化了他。少棠的面孔如此真實,同樣通紅洇著血色的眼眶在他瞳膜上晃動,那眼神同樣渴求而焦慮。少棠的嘴唇濕潤溫暖,罩住他的,用力汲取熱度,兩顆心撕磨出血般揉到一起,疼,卻千真萬確糾纏在一起。
孟小北渾身都抖了,他能感覺到少棠雙手也在抖,手上沾了眼淚,握不住他的臉。
小北伸出胳膊,猛地摟住他的少棠,勒住脖子,兩人腳下拌蒜,天地顛倒……
少棠情緒迸發之時不忘用眼角掃視四下。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兩側皆是高牆,一隻鳥兒在枝頭瞪著小黑豆似的眼睛,不好意思圍觀他們,撲棱棱飛走了。孟小北瘋狂抱住少棠脖子,也很有勁兒,把人摁到牆上,陶醉地親吻,喉嚨因為激動哽咽發出小狼狗撒嬌求歡似的嗚咽,聽起來可笑又可愛。他鼻涕還掛在唇上,和著眼淚全部蹭到他乾爹臉上衣領上。他感到少棠粗糙的手指抓住他後腦的頭髮,兩人四片嘴唇貪婪地渴望著,吸吮著,交換口水,心裡一層原本堅不可摧的城牆,隔斷彼此的萬丈鴻溝,驟然崩塌掉。心底一片野火灼燒出的狼藉,山梁上驟然綻放開來一片紅豔豔的杜鵑花。
彷彿仍如初見,那時年少……
孟小北站直了,腦門已經可以貼上他小爹的腦門,汗濕的胸膛黏著對方胸口肌肉,緊緊貼合,每一分每一寸,都是個能襯得起對方的大男孩。
兩人忘情地吻了很久,耳鬢廝磨似的貼著,也不用說什麼話,不知應該說什麼。
少棠頭後撤一寸,捧著孟小北的臉,揉了揉,眼很黑。
根本沒想到就這樣都說出來。
既然說了,就不會收回。
孟小北垂下眼簾,撒賴似的啃少棠的嘴角,嘬少棠上唇那顆小痣。嘴上一貫不服軟,就用這種小孩方式向乾爹認錯了。
少棠抹掉下巴上的口水、鼻涕,啞聲道:“消停了?……不鬧了?”
孟小北垂下眼:“哦……”
少棠威脅道:“再有下回,我抽你啊。”
孟小北哼哼了一句:“哎呦——屁股要裂啦。”
少棠冷笑:“該!”
孟小北不好意思地樂了,說“我本來也不是跟你鬧”。他臉往少棠脖窩裡亂蹭,甚至舉過對方兩條胳膊要求少棠用最親密的姿勢抱住他。
孟小京並不在場,然而少棠只是說了兩句話,親了他,孟小北心裡立刻就釋然了,一萬種怨氣全部煙消雲散,連帶著對孟小京的“過錯”亦迅速原諒——自個兒剛才傻逼抽風了為嘛生弟弟的氣呢?
後來兩人回去,走路一前一後,互相隔開三米。
互相都垂著眼,板起臉,極力掩飾臉上和胸口處不太正常的紅潮。
孟奶奶著急的過來,前前後後打量她大孫子,拽過孟小北後屁股端詳,生怕碑碑真被少棠揍了。孟小北嘴角微微顫動,難以掩飾得意滿足的心思,那模樣一看就不像被收拾了……
回到家,當晚也沒再發生任何狀況。畢竟都是一家人,吵完恨不得速度翻篇兒,互相皆避免提及傷心刺激的話。
孟建民在走廊裡從背後摟住兒子,揉了揉。
孟小北此時心情正好,垂下眼低聲道:“爸爸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孟建民眼眶都熱了,對老大的愧疚之情漲溢在胸口。孟建民後來又將孟小北拉到屋裡關心談話,還從包裡掏出個嶄新的高級隨身聽:“爸給你買的,本來想臨走再拿出來,現在提前給你吧!你和孟小京我一人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
孟小京一個人悶在屋裡不說話。孟小京的性格脾氣,心裡有話也絕不會輕易露出來。孟建民更心疼小京,孟小京那只腳腳背讓少棠給踩腫了!這雞毛蒜皮小事孟建民不會找少棠埋怨,就自己在屋裡給兒子用正紅花油揉腳。
少棠進衛生間解個手,孟小北堂而皇之尾隨進去。家裡人多,擠著上廁所正常。
少棠扭頭眯眼威脅他,用口型道:出去。
孟小北也用口型無聲地耍賴:就不!
少棠嘴角彎出弧度,不搭理他,解褲鏈方便。孟小北就從背後摟住小爹的腰,很不害臊,看著對方“噓噓”,然後偷親少棠的脖子。
飯桌上,孟小北左手一直藏在下面,在他乾爹大腿上畫圈,瞎勾搭。少棠不動聲色地扒飯,吃菜,特別穩,沉得住氣,眉眼紋絲不顫。
驟然陷入熱戀中的年輕人,就完全把持不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愛的人也愛著他。孟小北眉梢眼角都抖出歡喜,整張臉好像都變帥了、變英俊了。
當晚因為喝了白酒,不好開車,而且一家人聊到很晚,孟建民讓少棠睡在家裡,四個男人睡小屋。
少棠主動痛快地要求和乾兒子擠那張小床。
孟小北低著頭,舌頭猛舔下嘴唇,緊張失措,都不好意思了。
少棠狠狠削他一眼:我是怕你們哥倆睡一個床再掐起來!再給我添亂!
孟小北的小床藏在門後,緊貼著牆。孟建民隨口道,“大熱天的,你已經架蚊帳了,趕緊把床帷子摘了,夜裡不熱死你們倆啊!”
孟小北低頭掃床不吭聲,床帷子哪能卸掉?
八月的夏夜確實熱,兩層帷子一兜,小床上騰起一股熱固烘烘的氣息,炙熱身軀相貼,就更加的熱。少棠也沒扭捏含蓄,用一床毛巾被毫不客氣將兩人裹了,一條胳膊搭開,輕摟著大寶貝兒,黑暗中看著。少棠目光沉著安靜,也像是思考這件事已經太久,自己已經想得快要超脫成佛、成仙了。他顧忌 北北的年紀,他顧念父子情誼,但絕不畏懼承認自己已經越界的感情。喜歡,就是喜歡了。如果這樣的喜歡能夠讓北北快樂,變得更好,老子為什麼不敢承認愛我的兒子?
窗外路燈很亮,床帷輕輕抖動,牆上影影綽綽。
倆人在毛巾被下手握著手,十指交纏,一動不動,靜靜地辨認彼此心跳。哪怕什麼都不做,也是身心的滿足。手交握在一起時,彼此間都是對方最堅實的情感依靠。
牆上的“麥當娜”用挑逗的姿勢向二人袒胸招手。
少棠皺眉,用口型說:這麼騷,能像我嗎?
孟小北咧嘴露牙,也用口型道:爹你就是這麼好看,就這麼騷!
少棠露個渾不正經的表情,伸舌頭舔了一下嘴角痦子:哼,她那個,有老子的小黑點兒好看嗎?
孟小北極力憋住笑,附耳說:麥當娜的痦子是她點上去的,假的,你的小黑痣是原裝天然的,特性感……
孟小北還是年輕氣躁,憋不住,手就漸漸不老實,一條大腿纏上來。
少棠側過頭,用眼神制止:不能亂來。
五米開外,隔壁床睡著另外兩個人呢!
兩人表白,在少棠這裡,感情上是板上釘釘沒有任何躊躇疑問,孟小北就是他的人了,然而在時間上,還是太快,純屬“意外”。真心喜歡一個人,他不介意再等兩年,小北很快就十八歲上大學了。有些事他將來一定會向孟建民交代,這個逃不掉,然而少棠希望等到那一天,孟小北能清清楚楚意識到選擇了這條路願意有勇氣有擔當陪他一起艱難地走下去。
孟小北偷偷親少棠的脖子、肩膀,一手撫摸胸膛,竟還蔫兒壞地偷偷扯了少棠一側乳頭上稀稀疏疏的毛髮!
少棠被扯疼了,重重地“唔”了一聲,然後趕緊胡亂咳嗽幾聲加以掩飾。
少棠黑暗中眼神變得兇殘,狠狠瞪視孟小北:活膩了你!!!
孟小北壞得流油,在被窩裡亂抖,一雙眼眯得找不見。
蚊帳裡愈發顯熱,像個巨大蒸籠把熱氣都攏在被窩裡,體溫混合著無聲湧動的情欲,皮膚裸合部位有微弱的電流往復滾動,折磨著神經。
隔壁床那父子倆約莫是睡著了,發出均勻的鼻息。只餘這床上一對有情人,今夜無眠。
孟小北偶然一低頭,幾乎笑出來,指著他乾爹下半身!
少棠是面朝上端端正正仰臥,孟小北是側身後背貼牆,猴子爬樹的姿勢攀在少棠身上。毛巾被下面正中某個位置,少棠兩腿之間,像豎了一根旗杆兒,將毛巾被頂起碩大一間帳篷,裡面蒸騰著熱辣的欲望。
少棠咬著嘴唇,臉慢慢也熬紅了。
孟小北隔著毛巾被摸那根頎長突兀的勃物,摸得自己都硬了,摸得少棠呼吸急促。
少棠猛地轉過身,一條腿壓住小北,把那急躁不安的衝動壓在身下。孟小北逗起火來還耍賴,管殺不管埋,屋裡有旁人又不敢弄出精液氣味。少棠一口吻住小北的嘴,無聲地吸吮,拉過孟小北一隻手,隔著被子捂住那劇烈跳動的筋脈,緩緩地幫自己揉開積壓多年的欲望,大腿皮膚滾燙。欲望因為這壓抑窒息的氣氛,變得更加強烈,與日俱增……
隔天,孟小北又去祁亮家混日子。
他與乾爹兩廂情悅,少棠依然必須常住部隊宿舍,不能住家。男子漢老爺們兒,整天流連在家守著小情人熱炕頭,那樣太沒出息沒事業心。
祁亮歪在床上踹孟小北:“噯,怎麼不在家陪你爸媽你弟啊?”
孟小北不在意地說:“家裡人太多,太亂,你這兒安靜。”
祁亮又問:“怎麼不上海澱找你小爹?”
孟小北立時就掩不住那個滋潤度,抿嘴樂,說:“他過幾天還來找我,讓我不要到他隊裡,怕領導批評。”
祁亮斜眼瞄他,嘲笑道:“嘖,嘖……”
祁亮說:“孟小北你回家玩兒瘋了也不來照顧小爺了,都把我給忘了!”
孟小北不屑道:“爺現在也沒心情給你抹藥了,您自己抹您的小雞雞去吧!”
祁亮哼道:“孟小北你個沒良心的,小乾爹一回來找你你就重色輕友!”
祁亮說你不給我抹我自己也懶得抹,那圈兒皮都長好了也沒留疤,不疼了。
倆人後來一起出門,坐車去東大橋附近閒逛,逛外貿小店。東大橋新開了一座商廈,整座建築鑲滿天藍色反光玻璃,在陽光下閃爍出濃郁的土豪風格,這在當時是最時髦的建築式樣,建國門長安街一帶到處閃著俗氣的藍光。商廈四周很熱鬧,街邊店鋪相連,門面上均掛著“外貿”、“音像”、“遊藝”這類牌子。
孟小北有了新隨身聽,挺高興,與祁亮一起到音像店裡淘卡帶。兩人蹲在架子旁翻找。
孟小北喜歡臺灣很多歌手。祁亮說:“你拿的都是盜版的,封面印那麼爛!”
孟小北說:“正版的沒的買,盜版也一樣聽,我能跟著唱。”
祁亮瞟一眼孟小北的收穫,笑得曖昧:“嘖……羅大佑……劉文正……還挺配你那一把破鑼嗓子。你學會了唱給誰聽啊?”
孟小北舔著下嘴唇樂而不語。
孟小北再看祁亮的收藏,驚呼:“我靠,李穀一?鄧麗君?!你抽了吧亮亮你連李穀一都聽!!!”
祁亮掩飾道:“我爸整天在家裡放鄧麗君和李穀一,說是他年輕時候聽慣了的情歌。我就隨便買的!”
從音像店出來孟小北一路狠狠嘲笑亮亮,以後管你丫就叫“祁麗君”!麗君哦——
兩人轉到街把角處一家小飾品店,裡面賣生日卡賀年卡小首飾風鈴還有女孩喜歡的各種玩意兒。
孟小北在裡面挑了半天,要選一張好看的生日卡。
普通折頁卡最便宜,帶香水味的就貴一檔,封面鏤空或者有立體效果的更貴,最貴的是音樂卡。學校同學之間每年新年送出一摞一摞的賀年卡,都是按好朋友的遠近親疏關係,卡片分出不同價位檔次。
店主瞪他:“那是音樂卡!你來回來去給我打開著放,電都放沒了!”
孟小北說:“我不放怎麼知道哪張卡音樂好聽?”
他最後選了一張天藍色適合男生風格的,打開來卡片中間立起一棟溫馨的小屋,小屋裡放出滴滴答答的鋼琴曲,好像是《秋日的私語》。
祁亮小聲問:“噯,我記得你小爹是冬天過生日,這還沒到秋天呢,你著急買卡片?”
孟小北答:“我先選好了準備著,冬天再送。”
祁亮笑道:“我靠,你果然就是送你小爹的!”
祁亮又說:“上回小爹給你過生日,還捎帶上我也跟著去密雲玩兒了一趟。那他年底過生日的時候,我也應該花錢表示表示對吧?我送什麼好呢……”
孟小北蠻橫地一口回絕:“你什麼都不准送,又不是你小爹,你別自作多情了。”
“我靠……”祁亮罵道:“誰他媽要跟你搶爹啊,你這人就這種尿性!”
孟小北提前買好生日卡和一隻音樂盒,是那時初中生之間流行的幼稚禮物,那裡面藏著少年人最單純癡情的心思。
馬上就要開學,兩人又將很長一段時間不方便見面,兩個牛郎異地相思一般。孟小北左思右想,又憋不住想把他買的東西提前送給小爹。
開學前最後一個週末,他小爹跟隊裡請了假,大約也是心裡想得不行,果然又過來家裡陪他。

第四十七章狼崽掀桌

孟建民夫婦帶著孟小京馬上要回陝西開學,那一家子年底前就要舉家遷至西安,很是高興。孟建民說等搬到西安以後,新家屬大院,新房子,家裡條件優越許多,西安大城市也熱鬧,各處名勝古跡景點多,讓少棠有空就帶著小北一起過去探親。
賀少棠這天來時,特意穿的便裝。
後來孟小北相比較著琢磨出來,他小爹穿便裝比軍裝更顯年輕,整個人竟都顯得青春活潑了,眉眼間也有不一樣的神情。
少棠上身就是一件純白T恤,胸前不帶任何花狸狐哨圖案,純白布料在光線下隱隱顯出漂亮的胸膛輪廓。下面是舊仔褲剪掉褲腿,變成一條半截褲,配一雙高幫軍靴相當酷帥,看起來絕對不像有三十了!
少棠每次上老太太家絕不空著手來,這方面最懂人情世故,這回給那哥倆每人買了一個帆布的雙肩背包,作為高中開學禮物。背包外面前後左右一共七八個小口袋,鑲黃銅扣子,比一般同學用的尼龍書包又高級多了,廣東來的外貿貼牌貨。
孟小北可賊了,一看有禮物,收到自己的又悄悄去翻他乾爹送給孟小京什麼,把兩隻書包比較一番,隨即就發現那倆書包並不完全一樣,少棠給他買的這個包有翻皮鑲邊,而且包裡不是空的,悄悄為他塞了一隻不銹鋼的軍用水壺。孟小北感情上這才滿足。
少棠在後面瞅著他乾兒子那改不掉的又賊又霸的傻樣兒,真是沒轍,搖搖頭。
少棠這還不算偏心得太明目張膽,心更偏的是孟奶奶。人歲數越大,愈發像個小孩,有時那脾氣心性是沒道理的,生怕她二孫子有一丁點兒把小碑碑超過去了。
老太太特高興見到少棠給她大孫子買禮物,然而一看少棠給孟小京也買了,臉就垮下去:“買那麼多揍剩麼?瞎破費了,還給景景也買了?……”
老太太一早就在嘮叨她二孫子的不是,無論如何看不順眼:“明天就上火車走了,今天還不在家裡待!家裡來客人了也不知道留下來,一早上就讓人叫出去,不懂事!”
少棠隨口問:“跟誰出去了?”
孟奶奶說:“俺哪知道?俺們一家子都不認識,還是開著車來接他的,專找有錢的人!”
孟小北懶得聽他奶奶白活,拉著少棠在屋裡鼓搗有趣的事。
孟小北纏著某人:“吃完飯你把T恤脫下來,我給你潑個墨,我畫出來保准讓你在大街上找不到一個重樣的,獨一份兒!”
少棠眼裡含著包容寵溺,隨便小北怎麼玩兒,點頭:“成。”
孟小北又開始琢磨糟蹋掉他乾爹那條牛仔褲,這回是直接抄鋼筆在身上畫。少棠仰靠床上,大腿繃起來。孟小北抱住少棠那條腿,在右褲腿正面畫了一幅鋼筆卡通,英俊的頭顱,赤裸著上身,半人半馬,拈弓射箭。
少棠眯眼道:“你畫的什麼啊?”
孟小北說:“我畫的是你,好看嗎?”
少棠:“我長一個馬屁股、四個馬蹄子?”
孟小北:“這是射手座!”
兩人表白之前與表白之後,相處也沒有迥異變化,彷彿已經戀愛很久。
後來這條褲子少棠就再沒穿過,怕被汗漬上,又不敢洗,把兒子親筆一直珍藏,說“老子等你將來畫出名兒了拿出來賣錢!”
當天午飯,全家圍坐一桌,孟奶奶做了七大盆八大碗,炒了雞蛋蛤蜊,燉了一條魚。
孟小北吃個飯不停瞄他小爹,少棠側面英俊安詳,沉默著扒飯,唇角小黑痦子隨嘴巴嚼動幅度而微微顫動……
他小姑也在桌上吃飯,當天特意穿起一身新的碎花連衣裙,皮涼鞋,還在外面理髮館燙了個電影明星張瑜的短髮型,梳短髮更顯眼大,漂亮。
也不知誰起的話頭,飯桌上就提起孟奶奶盤桓多日的心事。
孟奶奶也憋很久了:“勺燙啊,俺家碑碑都上高中了以後不用操啥心了,俺現在就操心你嘞。”
少棠含著筷子一抬眼:“操心我啥?”
孟奶奶“啪”一摞下筷子:“你咋還不結婚呐?!”
少棠垂眼微微一笑:“您操心這個幹什麼……我家裡都沒人催我。”
孟奶奶特實誠:“那是!你媽媽不在了,你又不和你爸家裡人住一起,他們都不愛你了、都不關心你了!只有俺是真心關心你麼!”
少棠與他親爸分開多年,平時極少來往。他爸爸即便有心,也搭不上話,完全不敢干涉兒子私生活。他小舅賀誠倒是提過,可是少棠也得樂意聽他舅的啊!他就不是個心甘情願受人編排轄制的人。
孟奶奶毫不掩飾私心:“勺燙你知道不俺是有多麼盼望你能真真正正地成為俺們一家人,你能跟建民成親哥倆!”
少棠不語,如今這輩分關係拿捏得他十分難受……
他想跟老太太說,您弄差輩兒了,然而轉念一想,老太太根本就沒錯,是他自己顛倒出格了。
孟奶奶脾氣急:“勺燙你今天給俺句話成不?你看俺們家這個沒出嫁的閨女,你是中意是不中意啊!”
孟建民趕忙一抬頭,對老太太打眼色制止:老娘,這話咱不好在飯桌上說啊!
孟小北小姑也愣了,頭低下去,臉迅速就紅了!
孟小北筷子掉了,面癱著低頭鑽桌。
孟奶奶連珠炮似的把一肚子話都說出來:“你說你倆也都老大不小的人,忒不痛快!這多年,俺這閨女可看上你好多年了!”
“俺是多盼著你能成俺家姑爺!俺家那仨姑爺,俺全部都看不順眼,俺就看你最順眼咧!”
飯桌上一圈兒人,各人懷各人心思,眼神都不太對勁。
小姑不好意思地埋怨了一句“媽您這時候說”,然後起身躲那屋了。
少棠嘴角緊闔,面無表情,沉默不語,沒料到今天飯桌上有這一出,但是他不能沒了分寸主意。
孟建民也覺著說出來不好。他是另一套思路,他認為以少棠這般有性格有主見的人,倘若真看得上他小妹妹,認識這多年早就湊一對了,還等到今天?因此他從未張口保媒拉纖,倘若再以親情故交為籌碼強迫對方點頭,唯恐傷及臉面和氣。
孟小北在一旁臉都黑了,撅嘴咬著筷子,盯著他乾爹的反應。
孟奶奶笑臉相迎:“勺燙啊,俺家這小閨女,人挺好的,又漂亮又溫柔,認識這麼久也知根知底。”
少棠欠身道:“乾媽,我……”
孟奶奶搶著說:“俺家是普通人家,沒錢沒勢,知道配不上你家裡,怕你嫌棄著!俺絕對不是要高攀,說實話要是外面那些個飛揚跋扈的幹部子弟,俺當真瞧不上,俺揍是稀罕你麼!!!”
一句“配不上”,又是“稀罕你”,少棠硬是沒說出話。
孟小北叼著筷子埋頭聽,直接一口把筷子咬折成兩截,牙肉戳得生疼,嘴裡含血。
少棠竟然沒有拒絕。
少棠是要答應了嗎。
小爹要跟小姑在一起。
做他姑父?
……
孟小北緊皺眉頭,突然沉聲開口道:“奶奶您別瞎撮合成嗎。”
孟奶奶反問:“俺咋著瞎撮合了?你乾爹和你小姑年歲差不多,又都沒對象,俺問問不成?”
孟小北:“您問我乾爹的意思了嗎。”
孟奶奶:“俺這不是在問。”
孟小北眉頭擰動:“那您問我的意見了嗎?”
孟奶奶特別納悶:“……有你個剩麼事?這孩子怎麼想的?你乾爹拉扯你這麼大,也不能一輩子就照顧你不娶媳婦啊!他娶誰不都要娶一個!”
少棠低聲暗示:“小北。”
孟小北下唇咬出幾枚深刻的齒痕,後背挺得板直,兩眼直勾勾的,當桌一字一句道:“那他也不能跟我小姑,怎麼能這樣?……我還沒有同意,堅決不行。”
孟奶奶吃驚,愣神:“……你這是,怎麼了你?抽什麼瘋?”
少棠沉默,用嚴峻的眼神制止小北,先別鬧。
孟建民也愣了,兒子為什麼變這麼霸道不近人情?
小姑站在那屋門口,呆呆立著,吃驚而尷尬,彷彿也不認識她親侄子了……
全家人彷彿在那一瞬間都站到對立面,一塊一塊巨石黑壓壓地向自己壓下來,天空變色。孟小北整張臉迅速扭曲,渾身都不對勁,極度沮喪情緒混亂。他奶奶說的太對了,小爹不可能一輩子不結婚,將來和他分開、找個女人一起生活是遲早的事。等到那一天小爹結婚了,終究有了自己家庭,再生一兩個娃,他這個乾兒子就徹底退出歷史舞臺,徹底沒人要了。
孟小北呆怔著,微微張著嘴。
他一月一月掰指掐算著他和小爹還能在一起多久。只是沒想到,這天來得這麼快?
他耳畔還回蕩數日前這個人捧著他的臉說出口的話,“乾爹也愛你”。他為這句話有幾宿睡不著覺。
這個愛究竟是哪一種愛?像父親愛兒子那樣?……孟小北心裡糊塗了,好像自己被耍了,瞬間快要崩潰。
孟建民不贊許地低聲道:“孟小北,這種事大人商量,你別太激動,同意不同意說到底是少棠和你小姑兩人之間的事,你……”
孟小北反問:“那我呢?我不算這家裡的人?”
孟建民無奈道:“兒子你心情我理解,你從小跟你乾爹感情最深,比和我感情還深,所以他將來找物件你吃醋。”
孟小北黑眉白臉吼道:“你們理解個屁!!你這麼多年管過我嗎你都給過我什麼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少棠嚴厲道:“小北,你先閉嘴。”
孟小北眼眶紅了,扭頭看著少棠,脖頸綻出青筋,微微地抖,聲音變得哽咽、粗啞:“我憑什麼閉嘴,你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我他媽就是個礙事兒的球,讓你們踢來踢去。我爸把我踢給你了你接著踢啊,你踢啊,你還能把我踢給誰?!……你去結你的婚吧,我、不、同、意,永遠都不會同意。”
平生頭一回,孟小北對少棠翻臉,句句話戳兩個人的心。
全家愕然,鴉雀無聲。
……
少棠離席,深深看孟小北一眼,轉頭大步邁出家門。
少棠也有兩分沮喪,氣得說不出話,但不是對孟家人,大半是針對孟小北:我對你這麼好,你就這麼不信任我?
這孩子十六歲了,還像六歲時一模一樣心性,永遠沒有長大過。當年聽岔一句話就能撇下他爹媽離家出走,如今飯桌上一言不合就能大鬧。少年時代感情上遭受的挫折陰霾,家庭分居兩地的悲歡離合,性格心態在不能見光的角落裡慢慢扭曲,這些或許就將伴隨孟小北終生,感情上最嚴重的缺陷在六歲那年就已塑造成型,孟小北控制不住自己。況且,小北如今比童年時代更難安撫,挺大一個人了,性格情緒強烈,已經敢和家裡人吵架。
少棠後來是下樓找個沒人的旮旯,與孟建民湊頭抽了一支煙,三言兩語就把話說清。
男人之間一個眼神一句話,互相就明白了,孟建民不是胡攪蠻纏的人。
孟建民連忙勸解:“少棠你千萬別跟老太太一般見識,我媽就是瞎操心,我兒子又犯渾犯倔。我會跟老太太說明白,我媽不是那種不講理的農村婦女,你放心。”
少棠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孟建民十分抱歉尷尬地說:“這叫麻煩我?還是麻煩你委屈你了。你千萬別因為這事,以後不敢上我們家來。那樣兒老太太肯定特傷心!”
少棠淡淡道:“不會。”
他還真怕因為這件不成的親事而影響將來他在孟家走動,影響他與小北的關係。因此在飯桌上忍著沒說,不傷及老太太臉面。他理解當媽的人那份心,誰都沒惡意。
孟建民自嘲道:“我猜到你就沒看上我小妹妹!你這年紀還沒找物件,你眼光絕不是一般的高,你這條件,我妹真配不上你。”
少棠擰著眉頭訕笑道:“沒有配不上,是我眼光看岔了麼。”
兩人在房檐下並排蹲著抽煙。少棠以眼角余光描摹孟建民一張飽經滄桑頗有棱角的臉,心中愧疚:將來要怎樣面對這個人說出實情,我愛你兒子,我想跟你要你那個麻煩的兒子,你會點頭應允麼?
……
少棠走後,孟奶奶在家也頓足長籲短歎了很久,這個難過,失望。
老太太跺腳,抽了自己一巴掌,“俺這是好心辦壞事了,俺哪知道他當真這麼不願意,這可咋辦?俺這不是雞飛蛋打麼打飛一個乾兒子了!”
孟小北一晚上在被窩裡蒙住頭,眼圈通紅,也很難過。他與他小姑整晚沒說一句話。
接下來,少棠離開後整整兩天,沒再打電話過來。
孟小北這時開始慌了,比他奶奶還要慌,小爹是不是再也不來了?
馬寶純從東大橋商場買東西回來,給孟小北買了兩條新褲子,又把大衣櫃內舊衣服收拾整理一遍,櫃子裡散發濃烈的衛生球味道。孟小北冬天穿的那條毛褲,仍是他媽媽當年送他進京時,提前十年織好的“高中號碼”毛褲!孟小北瞧見那小、中、大三個尺碼的毛褲,頓時發覺他媽媽還是在意他、還是愛他的。只是年紀長了,愈發與父母無話可說,改變了的恰恰是他自己的心。
而孟建民馬寶純這一對做父母的,錯過了自己兒子性格成長變化最要緊的十年,許多事情錯過就是錯過,挽不回時光流年。
孟建民兩口子帶孟小京坐火車回陝西,一家人再一次分開,彷彿永遠就是這樣。
父母弟弟臨走時孟小北也沒什麼反應,情緒低落沉默。他爸他媽總之也不是他的,去留對他的生活沒有本質改變,走了家裡還清靜。他唯獨怕失去乾爹。這時的少棠已經不是他“情哥哥”什麼的那般肉麻,少棠就是他爸爸,他最親的親人,彷彿這個人沒有了天就塌掉了他的生活將天翻地覆!
二姑二姑父來家,互相聊起這件糗事。二姑夫抽著煙,以男人眼光看問題,私底下說:“咱媽腦子糊塗了,怎麼會想要撮合少棠和你小妹?明擺著就沒戲!”
二姑嘴毒,說話不給任何人留情面:“咱媽也不琢磨,少棠人家是什麼家庭出身,人家是高幹子弟!部隊裡得有多少當官的領導想找這樣的姑爺!他要是能瞧得上我妹,我把我名字孟建霞仨字倒著寫!”
“我妹妹,除了長得還湊合,性格能力哪點能讓人看得上?而且年紀這麼大,都快大齡老姑娘了。她喜歡人家也是白喜歡,趁早絕了這心,踏實找個門當戶對的,就跟我們家這口子這樣兒的!”
二姑父叼著煙,斜眼瞅媳婦:“就跟我這樣的——我怎麼啦?”
二姑嘲笑道:“你挺好的!噯你說說,如果你是賀少棠那樣一個身份人物,你當初能跑到我們家來娶我麼?”
二姑父“噗”地樂出來,吐著煙圈,猛搖頭:“我啊,我下輩子都不找你!!!”
二姑嘴皮兒一翻,利索地吐出兩片瓜子皮,樂道:“所以說呢,你也就只能配我。賀少棠那個人,一準兒眼光高著呢將來肯定找他們軍區或者武警部隊首長家的子女!什麼鍋配什麼蓋兒,一小破搪瓷缸子還想配個不銹鋼大玻璃金鐘罩,您那碗盛得下嗎!”
……
孟小北把腦袋蒙在毛巾被裡,聽著。
他二姑二姑父一對市儈小民,說出來句句都是大實話,一針就見血。孟小北在被窩裡啃枕巾,自個兒其實也是個小破搪瓷缸子,長得並沒特別好看,沒三頭六臂沒有鬥大的才華本事,除了每年吃掉乾爹幾百塊錢學費生活費,真沒給對方創造多少剩餘價值。他心裡也想要努力學習,將來考上大學能有出息,能像個男人能“養”得起他小爹,然而遙不可及的理想如同水中淋漓的花影,一碰就破碎掉。
床頭還藏著他買好的音樂盒生日卡,用包裝紙精心包好,沒來得及送出手,他好像就失戀了。
孟小北心裡的感覺,就好像自己又被第二個爸爸甩了一回,又快要沒有爸爸了。
這年頭誰真心把誰當回事,誰為誰心疼?
他小姑坐在床邊,眼眶通紅明顯哭過,話終於問出口:“小北,我沒想到,你這樣反對,我本來就沒有、沒有抱什麼希望,只是沒有想到,是小姑以前哪裡對不住你讓你不高興了,你對我說說呢?……”
孟小北盤腿坐起在床上,撓著頭髮,也無話可說,最終搖頭道:“您沒有對不住我,是我對不起您。”
“我就是不能接受您和我乾爹在一起。”
“我寧願他以後再也不進這道門、再也不來,我也不能接受你們倆。”
孟小北言辭倔強,這意思就是有我就沒你們倆,有你們倆這個家以後就沒我了。
小姑呆怔地望著他,完全無法理解……
這間屋兩人無論如何無法繼續合住,第二天孟小北就滾去祁亮家住,自覺地躲了。結果,他小姑也收拾鋪蓋卷拎個行李包,搬去單位職工宿舍住。
孟奶奶說你住單位宿舍吃住都要多花錢,你何苦來呢?他小姑卻也是個內向執著有自尊的人,傷過這一回心,堅決不願再在娘家人眼前晃悠、再聽她姐姐的奚落,執意搬離娘家。

第四十八章人海茫茫
  
  孟小北去亮亮家混吃混喝。他仍是幸運的,無論如何還有祁亮這一處避風港,尚不至無家可歸、無路可去。
  孟小北背著他的墨綠色大畫夾,在祁亮家門口,就看到搬家公司工人進進出出,正在搬箱子衣服行李。祁亮他爸站在客廳正中轉悠,眯著眼吞雲吐霧。亮亮爸梳著老闆的大背頭,淺粉色拉夫勞倫襯衫,西裝領帶上夾一隻鋥亮的鑲18K紅寶石的領帶夾,啤酒肚微微隆起,就像香港電影裡的黑道大佬。
  亮亮爸一招呼:“小北,來啦?你進來吧!”
  孟小北客客氣氣地低頭問好。亮亮爸是個豪爽漢子,從不在乎兒子同學來家裡蹭飯占小便宜,拿手一指:“那屋有新買的一箱高樂高,冰櫃裡有冰激淩和各種速凍,抽屜裡有零花錢,你們倆自己吃!”
  祁亮倚著門框,直直地瞪著他爸,一言不發。
  孟小北瞧祁亮表情不太對勁,過去捏捏臉:“你想什麼呢?”
  祁亮從兜裡掏出一根煙,直接打火點上了。
  孟小北想替他遮掩:“噯你……”
  亮亮爸抬眼瞟了一眼他兒子抽煙,也沒吭聲,沒管。
  祁亮用夾煙的手指著:“那小屋裡還有東西呢,他的照相機和鏡頭,你們都拿走。”
  亮亮爸說:“相機就不拿了,你以後留著跟孟小北出去玩兒照相。”
  祁亮冷冷道:“我不用你的,留著給你新媳婦新兒子照去吧!”
  亮亮爸皺眉,略微煩躁,指揮工人:“那些都不用拿了,電視機遊戲機都留下……那櫃子也不用翻了,都留給他。”
  孟小北在旁邊傻看著,不敢隨便搭茬,祁亮爸爸要搬走?
  亮亮爸看了一眼兒子,咬著煙過來摸摸祁亮的頭,低聲道:“我托關係問過醫生,是個丫頭……我這輩子就你一個兒子,以後都是你的。”
  祁亮別過臉,看著窗外:“下回呢,下下回呢。”
  亮亮爸自覺無趣,父子倆話不投機半句都嫌多。半晌,這人又掏兜拿出一疊鮮豔的紙幣,很厚的一摞,面額大得讓旁邊那幾個搬家工人都忍不住偷眼瞄那摞錢。亮亮爸把錢塞到祁亮床頭抽屜裡。
  亮亮爸臨走叮囑孟小北:“小北,你有空幫我多陪他幾天。”
  “還有,你小子畫那些畫兒,我都看了,相當不錯。”
  “我認識電視臺幾個做節目的編導,你畫得不比那幫美院出來的大學生差了,他們現在招收幕後佈景、美工,你小子真可以去試試!你要是需要幫忙搭個話,隨時打電話找我,甭跟你叔叔我客氣!”
  亮亮爸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爽利地丟給孟小北一張名片,揮一揮手,走了,頭都沒回。
  祁亮盯著他爸的背影,說了一句:“滾蛋吧你!!!”
  
  人去屋空,只餘下兩個同樣孤單無助的少年。
  祁亮垂下頭,漂亮的眼睛有兩塊紅斑,似乎也早料到有這麼一天。亮亮也長大了,人長大就會有憂愁,不再是八九歲兩人剛認識時那個胡吃胡玩兒賤兮兮的小子。整個人沮喪得都頹了,白淨的臉像被抽乾水分,年紀輕輕眉心處一夜擰出皺紋。
  孟小北也不會安慰人,有些尷尬,摟著祁亮狠命揉了揉,哄道:“算啦,沒事沒事的。”
  祁亮冷笑道:“那女的歷盡千辛萬苦使盡手段終於尼瑪懷上了,我爸都快四十五了還能打種,男人果然不嫌老,我看他到六十歲都能繼續下小崽兒。”
  孟小北安慰:“你爸好歹是自己搬出去,沒讓你捲舖蓋滾蛋,這就算是不錯的爸爸了。”
  祁亮說:“是我媽來找他談判,讓他必須把房子和錢都留給我。”
  “他把這房子過戶寫成我名字了,可是我知道,他的房產遠不只這一處。這是舊房早就不襯他身家地位,他在建國門那邊買了新房!”
  孟小北說:“他每年至少還給你掏錢,你念高中大學不缺學費啊。”  
  祁亮不屑道:“錢他媽的算個屁!”
  孟小北無語。他依稀記得小爹也曾說過這話,錢這玩意兒算個屁!吝嗇到只能掏出錢來打發孩子的父親,什麼都不是。
  
  兩人那晚,在空蕩蕩的大房子裡極其頹廢,在床上抽煙,吃東西,冷凍包子的包裝袋、冰激淩紙和煙蒂扔得遍地都是,那滋味兒彷彿過了今夜,不認識明早天空的顏色。祁亮後來說著說著話就哭了,用T恤衫抹眼淚鼻涕。孟小北不得已把這人抱在懷裡拍撫了老半天,就用他乾爹仰躺著抱他的姿勢,借給亮亮一個肩膀,哭個痛快。
  他以為亮亮是他身邊那個最堅強最無畏最賤也最沒心肝的好夥伴,他最後的避風港,卻原來亮亮也仍是個會哭的沒長大的男孩。孟小北這時忽然覺著自己好歹是個男人,應該能扛些事兒,祁亮其實比他更不幸。
  祁亮哭完擦乾眼淚,拎孟小北起來陪他打紅白機遊戲,手指啪啪啪熟練地按鍵開火同時嘟嘟囔囔地罵,把他爸當成潛意識裡炮火攻擊的對象。打完遊戲累了滾回床上,抱著孟小北繼續睡。
  祁亮抽著鼻子說:“哼,老子想離家出走。”
  孟小北嘲道:“我當年離家出走,我爸我媽急瘋了四處找我,竟然還動用了我們西溝的人民軍隊,我乾爹親自進山去救我!你現在離家出走,你走給誰看?家裡有人等你麼?”
  祁亮鼻音齉齉的,小聲道:“孟小北,咱倆人私奔吧。我操我就不信,我要是找個男的私奔了,我爸我媽能不去找我。”
  孟小北失意地說:“我也想私奔,我想跟我喜歡的人走。”
  祁亮問:“你為什麼跟家裡鬧彆扭?”
  孟小北:“我……咳,我惹我乾爹生氣了。”
  祁亮:“……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活該!”
  孟小北低聲道:“我就是接受不了他將來有一天結婚,我現在一想起來,我渾身骨頭和腸子都絞著疼。”
  祁亮忙說:“你乾爹要是真結婚,你可別想不開做傻事兒啊!”
  孟小北腦子轉了轉,笑道:“你以為我要跳樓啊?女的才那樣,我應該不會、不會想不開到那種程度吧?我就是特別特別的難受。”
  房間拉著窗簾,光線昏暗。祁亮支起腦袋,盯著孟小北黑暗中眼裡的光芒:“孟小北,我要是你,我什麼都不管不顧了,我肯定去跟他私奔,同居!結婚!”
  “不就是個男的麼。”
  “他不就是你乾爹麼!”
  “你還怕什麼啊。”
  “你還有什麼啊!”
  “你乾爹對你這麼好,你這麼抽風變態不要臉地喜歡他!……孟小北你丫就是一白癡!!!”
  
  孟小北第二天照例背著畫夾去找老師上課。這還是當初蕭逸幫他介紹的那位退休教授,每週六上午開班,上課地點就借用城裡某間小學校教室,學生一共五六個人,手把手地指導。孟小北是最年輕一個學生,畫畫是唯一能令他靈魂感到安靜、富有安全感的一件事。他左手捧調色板,右手執筆,沉默安詳。明亮的窗子映出他側面剪影,本身就是一幅動人的畫。
  孟小北下午又打電話約了北京電視臺一個節目製作人。他單槍匹馬赴約,那時年輕,膽大無畏,也不懼見生人,不怕碰釘子。
  那節目導演在飯館裡與孟小北一打照面,都吃驚,“原來你還是個學生啊!”
  導演說我們現在把美術這方面的雜活兒都轉給美院學生,你還是未成年人我們不可能正式聘用你,而且我們也信不過你能力啊。
  孟小北帶去厚厚一摞作品,他畫的水彩水粉素描和鋼筆線稿。他細長的眼裡射出希望的光芒,期待遇到伯樂。
  那導演唯獨對一本鋼筆漫畫極感興趣,仔仔細細看了兩遍,贊道:“這個好,這個難得,畫風挺成熟!電視臺最近洽談進口幾部日本長篇動畫,最快明年春節黃金時段就開始上映,每年幾十萬資金就填進這個坑裡,國內小孩都瘋狂地喜歡看啊!咱們國內現在就缺畫這種風格的,年輕人特別缺乏青春幻想的活力。”
  “你能夠自己創作嗎,不要模仿他們日本的畫家?”
  “你能給我們做臺本繪製和顏料上色嗎?”
  “你畫一幅線稿需要多久?!”
  這導演說,過一陣我們與美術製片廠合作策劃一部國產動畫,現期仍然處於繁雜冗長的籌備討論階段。我們需要開會研究腳本改編、角色造型設計,參與者皆是業內製作人和畫手。咱們的人啊,不缺那些賣苦力的動畫製作人員,缺的就是創意創造力!我給你留個名片電話,你也來旁聽,爭取加入製作團隊。
  孟小北受寵若驚,一口答應。
  導演又說,噯你還要上學吧,九月份馬上就要開學了嘛!
  孟小北挺直腰杆承諾,上學肯定不耽誤我畫畫!我每天都畫,從不間斷。
  
  夏末入秋,晚上地面吹起小風,已經感到秋意的寒涼。日薄西山,暮色霞光中遠處鐘鼓齊鳴。城裡街道上車輛人流穿梭,整個城市的影像在時光中緩慢流動。
  漂在北京,轉眼亦有近十年了。
  城市新修葺的街道縱橫交織,商業街飯館星羅棋佈,一代新顏換舊顏,只有心底這份執著深情,這麼多年都沒有變過,乾爹他變過嗎?
  孟小北與那電視臺編導道別後出來,頭一個最想見的人,就是他小爹,想告訴對方這好事兒。
  他在公用電話視窗站了很久,排到他了,卻又丟下聽筒,沒有撥號。他其實只想跟少棠說,我可能也算找到兼職打工了,以後去電視臺節目組幫忙。乾爹,我很努力,我也沒有比站櫃臺賣電風扇的孟小京差很多吧?
  孟小北在副食店窗口買了一套煎餅果子,“給我多加兩個蛋!”
  他就背著畫夾,坐在馬路牙子上,品讀著這座城市的浮光掠影,發簾在風中飄動。吃著大煎餅,他對著大街上路過的每個人笑笑,心裡想的是:乾爹,對不起,如果我去懇求你,你能不跟別人結婚嗎。
  感情的這場大戲裡,一個孩子最沒有演技。孟小北從一開始就坦白得徹徹底底,愛得發癡發狂。只要那個人給他一句令他安心的話,他覺著他可以豁出去了願意付出一切。他願意給少棠下跪,只要小爹還能跟他在一起。
  
  他想念的那個人,這會兒其實就相隔兩站地開外,在西四大街上那家砂鍋居吃飯。
  賀少棠與他一起從西溝出來的兩名老戰友,小斌和姚廣利,在窗邊圍一小桌,喝啤酒,看窗外車流。
  小斌和廣利如今早不在少棠手下做小嘍囉,各自都有多年資歷,就在少棠他們西山大院隔壁的另一個支隊,也當上隊長。三人週末出來喝酒敘舊。
  少棠與小斌對飲,一杯一杯把泡沫乾掉。小斌拿筷子指著這人說:“賀少棠,事到如今,你有兩點,特別出乎我們意料。”
  少棠眼裡有酒氣水光:“我怎麼了?”
  小斌說:“第一,我們以為你是咱們幾人裡頭一個結婚的,當年追求你的人當真不少,從西溝到北京。第二,我們以為你回北京很快就轉業下海掙大錢了,你完全有能力有本事,你這種人怎麼甘心窩在小水窪裡?”
  小斌一指身邊人:“廣利他媳婦都快生了,少棠,你媳婦呢?”
  少棠心想:我媳婦?我喜歡一個帶把的禿小子,總之生不出孩子,那臭小子自己都還是個孩子。
  姚廣利很老實地總結道:“我覺著吧……你好像就是被你那個乾兒子,生生給耽誤了。”
  少棠皺眉乾掉一大杯,痛快地點頭:“對,就是他!我兒子絕不准我娶媳婦。”
  小斌問:“你是認為一個與你完全沒有血緣關係的兒子重要,還是媳婦更重要?”
  少棠反問:“媳婦跟我有血緣?”
  小斌說:“廢話!媳婦還跟你上床能給你交配下崽兒生出親兒子呢!”
  少棠唇邊黑痣微微抖動,冷笑道:“我們總隊隊長又要給我說個物件,我說不見,那老傢伙現在每回見著我的那種表情,就好像我有病似的!……你說是一個我從來不認識沒有一起生活過就相親吃過幾回飯的女人,跟我更親,還是一個我親手養大養了十年的兒子跟我更親?”
  小斌指著他說:“你這種人簡直沒救了,你就和你兒子白頭到老吧。”
  姚廣利問:“那,你能和你兒子過一輩子?”
  少棠把酒杯往桌上一磕:“只要我兒子樂意跟我過。”
  小斌極不贊同,給這人講道理:“孟小北長大了他自己也要成家!從來都是父母纏著子女不願意放手,孩子長大了都他媽變成白眼狼,沒見過子女留戀父母賴著不走的。”
  少棠沉默半晌,眉頭微蹙,情緒也有些頹,低聲道:“我真離不開他。”
  北北那個混球,偶爾犯渾的時候特可氣,然而大部分不犯渾的年月裡,聰明乖巧好玩兒的時候,可逗了,最貼心了。那份知己與依戀感,別人完全無法相比。
  桌上二人皆無話可說……
  
  桌上杯盤漸空,酒足飯飽,少棠起身去洗手間解手。
  就這當口,小斌看著窗外,一個身背畫夾的少年從飯館窗外走過。文化衫大短褲,頭髮挺長帶發簾,瘦瘦高高身材。小斌一愣,要給姚廣利指認,那年輕人已經晃出視線範圍。
  少棠重新落座,小斌說:“剛才外面過去一人,我瞅著特別像你兒子!”
  少棠抬眼:“人呢?”
  小斌:“走過去了啊!……我越想越覺著那背影特像孟小北,我一年沒見你兒子,現在長多高了我拿不准,可是你們家孟小北走路姿勢特拽,特別好認,背一畫夾,穿個灰格大褲衩子。”
  少棠喃喃地道:“那就是我們家北北……你怎麼沒叫住他?!”
  小斌無辜道:“他從外面走過去的!”
  賀少棠還穿著緊身背心,抓起座上的襯衫,帳單很不客氣地留給那倆人結了,大步邁出飯館。他站在街邊,看向左面,又看右面,小北呢,小北在哪?!
  少棠一路飛跑,跑到街角,放眼四望,眼前是滾動的車流和暗紅色塵埃。
  他沿著公共汽車路線跑出去幾站地,一路跑一路在人行道和街邊小店門口尋覓,每路過一家音像店或者遊藝廳,都跑進去瘋找。
  
  傍晚天色漸暗,華燈初上。少棠背心後身被汗水浸潤,眼眶裡也有一層水霧。小北為什麼會跑到這地方,小北是來找他嗎?先前的惱火與煩悶突然之間煙消雲散,把這臭兒子打一頓最後誰會心疼?
  他心裡有一塊最柔軟的地方揪得生疼,一輛輛車呼嘯而過,碾壓著他的心。
  分開五天沒有見面,沒有打過電話,十年感情那一塊堅實的支柱彷彿要崩塌掉了,滿目瘡痍。從西溝到北京,內蒙東北,再回來,這麼多年都熬過來,哪天倘若孟小北離開他,那就是要生生砍斷他一條胳膊,肉連著筋骨,疼。  
  他看著站牌,透過過往的無軌電車車窗,尋覓那熟悉的人影。站牌上漆著“展覽路”字樣。
  少棠驀地駐足,呆怔,然後轉身飛奔。
  他一口氣跑到老莫門外,餐廳門口處燈火輝煌,黑色雕花壁燈照亮人心。
  幾十米開外,孟小北坐在老莫一側的臺階上,膝頭攤開畫板,眯眼凝視遠處人浪車流。
  孟小北抬頭,兩人同時盯住對方,暖黃色誘人的光圈在瞳膜上蕩漾,飛舞,視線斑駁模糊……
  人海茫茫,心之歸處。
  
  小風一吹,畫夾子裡幾張畫被刮起來,灑落一地。
  少棠趕忙跑過去,倆人追著畫紙,悶不吭聲埋頭滿地撿拾,然後就把兩顆頭撞在一起!
  少棠一把拽住孟小北的胳膊,孟小北也拽住他的,兩人怔怔地看著,都歎了口氣,都覺著自己真傻。身邊有這麼個人,這麼地在乎,我們倆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少棠低聲道:“怎麼不回家,坐這兒幹什麼?”
  孟小北直勾勾盯著這人,掩飾不住眼底的愧悔和狼狽,腦子裡盤桓的是“小爺給你跪下了你別生我氣了成嗎我們和好吧”!然而男子漢自尊心作祟,發簾擋眼,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乾爹,我想你再親我一下,像五年前那樣,成嗎”?
  周圍人來人往,展覽路這地方可也比五年前熱鬧得多,老莫逐漸走下神壇成為普通老百姓都消費得起的平民化餐廳。而且孟小北現在正經是個男人的身高尺寸,當街揍人,少棠還真下不去手……當街親嘴兒,也下不去口啊。
  少棠嘴角的黑痦子微微蠕動,很好看,聲音低沉沙啞:“跟我走,帶你回家……”
  
  這天晚上,孟小北平生頭一回溜進玉泉路軍區大院。
  少棠帶小北回了他小舅家,因為他事先大致知曉他小舅最近不住家裡,住在北郊小紅樓、總參的某處辦公重地,家裡沒有外人。
  少棠提前一站非要從公車上下來,皺眉苦笑:“操,老子忒麼啤酒喝太多了,快讓這輛破車給我把水晃蕩出來了!”
  很可笑的,少棠就連最後那幾步路都撐不下,直接鑽到路邊冬青樹叢後面解手。彷彿也是心理一下子放縱開來,一股水流噴薄湧出,射個酣暢淋漓!
  孟小北從後面環抱他小爹的腰,抱得親密,兩人個子看起來差不多高,男人內心特有的膨脹式的滿足感,無法用語言描繪。  
  少棠連解個手好像都在笑,後心微微振著孟小北的胸膛。孟小北動手將對方的大鳥歸位,密密實實地包裹好,拉上褲襠。
  兩人側身貓在黑黢黢的樹叢後面,偷情一般,手拉著手。少棠竟先忍不住,四顧確認無人,掰過小北的臉,重重啵兒了一口。
  路燈下晃過兩道頎長勻稱的身影。
  那兩條影子慢慢貼合成一個人,黏著不舍分開。
  大院門口站崗的小兵向他們行注目禮,院內綠樹成蔭,紅磚牆邊一群孩子踩著拖了地的軍褲,在玩兒打仗,路燈下摸黑夜戰,殺聲震天。
  莫問當時年紀小,竹馬木槍正風華。那時的玉泉路大院裡,就有一位綽號“楚司令”的棕發美少年,師長家二公子,眉心鑲一顆紅痣,身後追隨著那個劍眉俊目的“小山東”,相親友愛,形影不離。
  ……

第四十九章不倫之戀
  
  小楚司令身穿西裝小馬甲,藍灰色格子西裝褲,腳蹬白襪子黑皮鞋,發現生人面孔進入軍事禁地,立刻停住腳步,左右一招呼。他手下沈副將奔過來提槍喊道:“站住,你們哪個山頭的?”
  賀少棠一笑,胳膊肘勒著孟小北,腳下不停,瀟灑地回道:“司令部來視察人民軍隊的。”
  楚珣說:“冒牌的!”
  小邵副官嬌氣地嚷道:“喂,你們繳槍的不殺!”
  少棠與孟小北抖著肩膀大笑,不懼怕長槍短炮威脅,一路跑過大院空場。“玉泉路野戰先鋒旅”陣營內還有個英俊男孩,一雙漆黑濃眉,酷酷的也不說話,接到楚司令最高指示,直接抬起塑膠衝鋒槍就朝他們開火,眼神很暴力!“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孟小北用左手做支撐,右手打個機關槍手勢瞄準“小山東”,壞笑著,跟孩子們瞎逗,“老子是我西北野戰軍蘭州軍團先鋒部隊老子要開火反擊了!你們小心了!嘟嘟嘟嘟嘟!!……”
  少棠放任孟小北跟小孩互相追趕鬧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從身後扯住小北後腰,低聲笑道:“別忒麼嘟嘟了,咱進家門了……”  
  
  少棠既然姓賀,這地兒算是他媽媽的娘家,在他心目中,這就是他的“本家”。
  小舅家果然沒人,房間最近重新裝修過,門窗粉刷一新,還能聞出淡淡的甲醛油漆味道,家眷都去軍幹部療養所暫住了。孟小北一見漂亮潔淨的石材地板,趕緊先脫鞋,沒踩過這麼高檔的地。
  少棠說:“隨便踩,不用對我舅客氣。”
  客廳壁燈光芒優雅,孟小北歎道:“你舅舅我應該叫什麼?舅爺爺?”
  少棠抿嘴不語,最不情願仔細琢磨這類問題。
  孟小北猛地從身後抱住人,勒住少棠結實的腰,鼻息炙熱:“……乾爹。”
  “嗯。”少棠攥住勒在腰間的手臂,倆人糾纏著一步踩著一步往屋裡走。
  孟小北磨蹭少棠的耳垂:“以後不叫你乾爹了,成嗎?”
  少棠包容地一笑:“當著外人還得這麼叫,私底下,你隨便想叫我什麼都成。”
  孟小北開心得兩隻小眯眼都笑沒了,耍賴亂蹭:“棠棠!……棠——棠——”
  “我喜歡你。”
  小北像再一次重複確認自己感情,反復糾結過多年。
  少棠垂下眼笑,笑得特俊,很享受小北對他的依戀。吵架歸吵架,兩人感情裡其實沒有本質矛盾,孟小北在家裡那樣犯渾發脾氣,還不是因為太在乎他?他的北北對別的人別的事較真兒暴跳過嗎?
  孟小北思維又跳躍回來:“你是我那什麼……你是我男人……所以你舅舅我也應該管他叫舅舅。”
  少棠笑出聲:“呵呵,成,下回見著我小舅,你就這麼喊他。”
  
  二人緊貼著先把每間屋都躥了一遍,確認整個房子空無一人,然後鎖門緊閉窗簾,直接扭纏著於沙發上互相撲倒,呼吸急促而渴望。
  不用言語,眉目深情,少棠耐心地教孟小北怎麼接吻。兩人一上一下疊摞,少棠仰在沙發上用胸膛和手肘撐起小北,四片嘴唇交纏,靜靜吸吮。少棠口中有濃烈的酒氣,用舌勾進孟小北的嘴,細細緻致逗弄,舔得孟小北特癢癢。
  孟小北嘴巴一直張著快要抽筋,想樂!以前沒試過用舌頭這樣親密,倆人舌尖輕輕相碰時,皮膚像浮起一層電流止不住悸動發抖,大腦迷醉般發麻,眼前火花亂跳。少棠忍太久了,滑膩的舌頭開始發動有力進攻,孟小北毫不示弱地反擊,舌尖互相抵著在喉嚨裡纏裹,你來我往,你退我進,熱辣的火苗在口裡燃燒……這就是兩個貨真價實男人在一起的熱度,已無法掩飾!
  兩人親個嘴兒有時又像玩鬧,一會互相斜瞟著對方樂,一會又板起臉嚴肅起來,捧起對方的頭用力地啃,眉眼間是旁人無法匹及的十年親情。孟小北用舌尖舔少棠嘴角的小痣,少棠含混地哼道“別給我吃下去了”,小北隨即兇猛地罩上去,咬少棠的下巴。男人的胡茬互相磨蹭,很糙,那種擁有的感覺太真實。孟小北一把掀起少棠的緊身背心,硬是把自己腦袋塞了進去!
  背心勒著他的頭,他炙熱的呼吸噴到少棠胸口敏感處,燙出一片潮紅。那紅暈裡有三分酒意,七分情欲。
  孟小北咬了少棠胸口的紅點,咬鎖骨中間最柔軟脆弱一塊皮膚。
  少棠上半身猛地一繃,胸肌顫抖,沒反抗,很享受地籲出一口氣。
  少棠垂下眼,注視著孟小北在背心下面癡迷地啃他,狗刨似的。孟小北竄上去幾寸,掙扎著竟然從領口處把腦袋擠出來!少棠笑著大叫“勒著老子脖子了快滾出去”……倆人隨即纏繞著從沙發滾到地下,連體人似的,又咳又喘,亂掙,不得脫身。
  最後還是少棠狠命將背心撕成兩半,上半身全部裸露出來,然後猛地掀開、扒掉孟小北的T恤……
  孟小北在燈下露出一身光滑肌肉,身體青春健美,瘦削有力,很帥。
  兩人好像是跪著的,跪在地板上,面對面看著對方,捧著眼前人的頭。少棠醉酒了卻又分明極度清醒,像在舉行某種極用心虔誠的儀式,凝視著情人漆黑動人的眉眼,又吻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幫對方剝掉褲子,裸裎相見。
  心理上禁錮的最後一道堤防崩塌瓦解,一切都像水到渠成。
  他早晚都是他的,他們真真切切就屬於彼此,沒有別人。
  
  少棠這時才低聲道:“還是進屋。”
  少棠起身,下意識就要把大寶貝兒抱起來,老爺們兒抱小媳婦,理所當然。
  孟小北雙腳剛一離地,一條大腿就攀上來,摔跤似的摽住人不撒手,然後攔腰想要反抱他爹!
  少棠嘲笑:“你忒麼抱得動我嗎!”
  孟小北粗聲道:“試試就知道!”
  倆人誰也不甘心被對方公主抱,沒面子,四肢糾纏著往房間裡滾。都裸著身子,下半身硬勃,互相很礙事地支棱著。孟小北那最敏感的地方偶然蹭到少棠大腿,撩撥到下腹部濃雲般的毛髮,起電一般,快要受不了。紅彤彤的小鳥不由自主抖出一汪透明液露,讓他感到幾分羞恥,又萬分的激動刺激。
  少棠低頭看小北,也笑起來,大寶貝兒當真長大了,小鳥憋成這樣,老憋著反而對身體不好。
  少棠調笑道:“上回是誰在澡堂子裡,當我面兒打手槍,結果自己暈了的?!”
  孟小北兩隻耳朵頓時一紅,咬著嘴唇,乾爹果然都看到了!
  少棠嘲笑:“還不是我把你抱出去的?你那玩意兒濺我一身一腿都是,男人了,真不害臊……”
  糗事重提,孟小北還是會害臊的。他漲紅著臉,撒賴抱住人哼哼,然後使出蠻力將少棠推倒在床上,蠻霸地壓了上去,將對方四肢推壓得死死的。
  少棠笑聲沉沉的,仰在床上,身體每一塊骨骼肌肉的形狀比例都恰到好處,性感得無與倫比。
  在孟小北眼裡,完美得就像一尊神。
  
兩人一上一下又親了一會兒,孟小北騎上去的那位置,令兩人恥骨處毛髮磨蹭糾纏在一起,十分舒服,無法抑制情動。孟小北想去握少棠的傢伙,少棠撐起身,半仰半立,教給孟小北怎麼做,一隻大手掌將兩人挺直粗壯的陽物抓握在一起。
孟小北不由自主“嗯”了一聲,眼神一片慌亂失神,騎都騎不住了下半身毛髮炸開,舒服得大腿抽筋般抖動。他頭一回品掠這樣舒爽的滋味,少棠粗糙厚實的大手很有經驗地摩挲著他,從根部研磨捋動,揉搓,攥在一起打圈兒。他甚至能感到他的小鳥在少棠手心裡迅速膨脹,赤裸的青筋刮磨到對方更加強健粗壯的筋絡,一起變紅,脹痛。那地兒嬌嫩的皮膚摩擦出火,他忍不住抱住少棠脖子,享受著,大腿根互相撕磨,加深快感。
少棠胳膊勁兒很大,一手勒住小北的脖子,一手用力擼動,然後手把手地交付給小北:“你來……”
孟小北學著對方樣子,兩手發抖,掌心迅速沾滿兩人的黏液,滑不溜手。他沒太多經驗,毫無章法,然而做起手活兒更急迫勇猛,擼得兩人都疼中帶爽,那地兒紅得像要滴血。孟小北笑起來,又去親少棠,看到少棠被他捋得眼底升起一片炫目星光。少棠猛地翻身壓住小北,舌頭長驅直入掠至小北的喉嚨,炙熱的呼吸夾帶著一個成年男人壓抑多年的佔有欲望,手指關節處迸發的力氣都是成熟男子的強韌和霸道。酒意誘惑情欲,醉得恰到好處,熱浪排山倒海湧出!
少棠連帶孟小北的手一起攥住,帶著逼迫的力道,狠命摩擦擼動,一聲一聲地問,“真的想跟我在一起?”
“想要將來一輩子在一起……”
孟小北被這人捋得目光失神,“嗯。”
少棠眼神突然軟了,渴求般的問:“愛我啊?”
孟小北著魔般點頭:“嗯……”
“嗯,嗯,嗯!……”
“啊——啊——”
小北射了。
他年輕,完全繃不住,也不懂怎樣憋住不射延長快感。他想射就射了,滾燙的液體呈兩股噴濺出來,直射到對方小腹上,十分滿足。少棠沒有清理濺到自己身上的黏膩斑駁的東西,彷彿也很喜歡,拽過他的手,微微閉上眼。
少棠抱著小北最終也射出來,眉頭緊蹙,睫毛難耐地抖動,像心底一絲沉重糾結的痛苦最終宣洩出來,終於愛了,做了,四肢慢慢舒展,發出低沉的喉音……
黏糊糊的東西沾連在皮膚上不舒服,少棠從床頭摸到衛生紙,擦淨身體。少棠伸開胳膊,把小北抱到胸前仔細端詳。
孟小北爽完了,兩眼眯成細長形狀,懶洋洋的,像一頭沉甸甸的大號懶貓,一頭軟毛亂蓬蓬地炸開,擋住貓樣兒的眼神。
孟小北仍不放心:“少棠,你以後,不會結婚吧。”
少棠搖頭。
“其實我不在乎你以後找別人結婚……”孟小北口氣軟下來:“你肯定不會娶我小姑吧,那樣我真受不了!”
少棠皺眉打斷:“怎麼可能?別瞎琢磨那些。”
孟小北低聲道:“我怕你被我奶奶一哭二鬧,親情打動,你就勉為其難把我小姑接手。”
“我小姑沒什麼不好,但是……我覺得我跟你更合適、有共同語言。”
孟小北大言不慚的。
少棠表情平靜,鄭重地說:“我不會那樣。將來除非你結婚找別人,我不會。”
孟小北不爽地反駁道:“我怎麼可能找別人啊?!我是那種三心二意不誠實的人?……我對你是不是真心你看不出來嗎?”
少棠淡淡地說:“你才多大?……你以後就知道了。”
孟小北細長的眼閃動光彩,表情堅定。乾爹仍舊不夠瞭解他內心的感情。十年,人一輩子能有多少個十年?能經歷幾回青春年少、青梅竹馬?他不可能像愛乾爹這樣再愛別人,年少時光在他靈魂裡烙印下刻骨銘心的痕跡它就不可能再推倒重來!他確實還年輕,前路未知,但愛情與年紀無關。他把某個人裝在心裡喜歡著,已超越他度過的年月一半多的長度。
而有些人一生活到老,到死,可能都沒有深愛過。
少棠表情透出某種端莊甚至於壯烈,凝視孟小北:“咱倆今天幹的這事兒,我會被天打雷劈。”
孟小北那時尚不完全理解少棠沉重難言的心境。天塌下來,咱們倆一起扛,大不了我帶你私奔,怕什麼?
……
屋內光線幽暗,床頭一點小燈,映出床上一團光影。
兩人面對面躺著,很不害臊地裸著身體,撫摸親吻。燈光越過孟小北肩膀,打到少棠身上,勾勒出很好看的肌肉輪廓和陰影。孟小北摸少棠小腹打旋兒的毛髮,少棠伸手掂弄兒子的胯下雄物,贊道,“長得還挺瓷實,挺沉的。”
這麼摸,很快就又硬了。粗糲靈活的手指都已無法滿足各自胸口漲溢的欲望,喉嚨口憋悶著什麼東西,無法宣洩。少棠一隻大手揉弄孟小北的臀部,揉得愈發用力,眼神漆黑如墨,想要。那種渴望讓他覺著太齷齪他說不出口,但是他渴望小北年輕健康的身體!不到十八歲的男孩,身體已發育成熟,然而眉眼間處處透著萌動青澀,像微酸的果實,粉紅橙黃,皮薄肉嫩。
孟小北也很想要,少棠的一切他都迷戀。他壓住人,在少棠的白屁股上狠狠咬了一口,隨手還從床頭拿過一杆墨水筆,在少棠屁股上寫字!
少棠猛一掙吧,呵斥道:“別鬧,寫什麼呢!”
孟小北偏要鬧,獨佔欲膨脹,在少棠兩瓣屁股上很肉麻地寫道:大寶寶,我愛你。
一句“大寶寶”,他發覺他小爹耳垂都紅了。少棠繃臉忍笑:“誰是你寶寶?沒大沒小。”
孟小北親少棠耳垂:“就喜歡你,你就是大寶寶!……”
少棠側著臉笑了半晌,笑時露牙,很帥。少棠背部肌肉結實,腰體線條流暢,從背後看去,就是那一截雪白的屁股,臀肉微微顫抖,很是扎眼誘人。
孟小北呼吸漸粗,盯著少棠的屁股,愣了一下,近在眼前,反倒無從下手。
他挺直的一條陽物輕輕抖動,像一杆槍,張揚地杵在對方堅實的臀縫處,像是突然明白這要緊的關節處。
兩個男人在一起,究竟應當怎麼做,孟小北夜晚自褻意淫他乾爹時,琢磨過許多次,回憶多年前在西溝山裡撞見兩名男子野合的情形。當時年紀小,不懂,如今有了強烈的性意識,性器的發育帶動了想要插入交合的天性衝動,慢慢地就懂了。孟小北是被懵懂的衝動驅使,而少棠是帶著酒性,兩人同時伸開大腿想要壓住對方,兩雙眼都漆黑深不見底,嘴唇輕微抖動。
少棠問:“你想做?”
孟小北點頭,渴求:“嗯!”
少棠盯住孟小北腫脹的下半身:“……”
少棠其實也只有片刻猶豫。他愛小北,他是男人,媽的,有什麼可糾結的?老子忒麼又不會被人搞懷孕了!
少棠哼道:“你知道怎麼弄嗎?”
孟小北低聲道:“你知道就成,你教給我麼。”
少棠嘴角彎出弧度:“真的沒跟別人做過?”
“你要是敢跟別人幹,老子削了你的鳥兒……”
少棠笑時,眼裡的漩渦像要把孟小北的靈魂都吞噬掉。
壓抑太久的兩個人,互相之間都沒有想到,第一次竟是如此瘋狂。沒有太多的扭捏猶豫,一切理所當然,心甘情願付出給對方。
那晚,少棠就這麼指揮孟小北做了,很坦然,也很猛。孟小北摞在他後胯上,兩人都快瘋了。
抽屜櫃子裡竟都沒找見套子,他小舅這些年一定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少棠特乾脆地說,你就這麼做吧。
小北緊張而急切,問:“會不會捅壞了?”
少棠回頭瞅他下面一眼:“你自己別弄折了,我結實著,我不會壞,你來吧。”
少棠毫無扭捏的一句話,一擺頭,你來吧,那感覺就好像咱爺們兒是越雪山過草地是扛炸藥包還是堵搶眼,麻利兒上啊。
孟小北抱著少棠雙手發抖,又用力狠狠地親對方脖子幾口,喜歡得心都化了,想哭,又想徹底幹了對方。他很勇猛地提槍上陣,一手摟腰,一寸一寸地往裡磨蹭。少棠跪伏著雙手抓著床單,看起來很疼,大腿肌肉糾結顫抖,腦門都逼出了汗!
孟小北偶爾慌張,怕弄疼小爹,可是對方竟然一直不停喝令他往裡沖!
少棠一腿略微蜷起,頭抵住堅固的床頭擋板,臉在枕頭上緩慢磨蹭,黑眉緊擰。承受的時候,後背兩扇漂亮的蝴蝶骨完全張開,在明亮的燈火中顫動,然後猛地凜起,再呼出長長一口氣……往復如此,喘息聲粗重而壓抑。
孟小北很用力:“棠棠,你那兒特別緊。”
少棠喘息道:“你甭怕,使勁。”
孟小北叫:“唔……啊……哎呦,棠棠你疼嗎?”
“別問了。”少棠甚至更急,焦躁地低吼,“你進來啊!!”
孟小北一夜從男孩成為男人。他無法以語言形容,他這輩子第一次與愛人結合時,那種極端滿足、充滿感官刺激的強烈感受。尖銳的阻塞感令他下體更加堅硬,他慢慢撕開、擠入少棠的身體。少棠那處非常之緊,兩塊結實的肌肉似乎密不可分,被他強行推擠著楔入。
疼死了。
也很爽。
腫脹的下體夾在緊致的腸道中,夾得他幾乎秒了,尾椎神經隨之一陣痙攣,自己的屁股也跟著爽得不能自已。青春衝動的肉體欲望混合著多年愛慕渴望,他忘情地在少棠身體裡抽動,撕磨。少棠被他進入時輕輕哼了一聲,眼底痛楚混亂的神色一晃而過,大腿有力地承載他的重量,渾圓的臀嚴絲合縫貼著身後人的髖骨,流溢的汗水將兩人合二為一無法分離。
兩人足足有那麼十分鐘不知身在何處,被強烈的疼痛與肉體刺激衝擊得頭暈目眩,神經混亂!就這樣緊緊抱著,維持著結合姿勢,伏在床上聽對方顛三倒四粗喘。孟小北看出少棠這一路喊他“進進進”其實疼得夠嗆,因為少棠一手將枕套抓出個洞,還用牙齒撕咬枕頭!
乾爹完全就是讓著他。這個人倘若不是心甘情願,誰能在這人身上幹這種事?
孟小北尋覓到少棠的嘴唇,感動得吻對方。
少棠回過頭來與他接吻,嘴唇上全是汗,拽過他的手,讓他撫摸他的胸膛。讓孟小北做這個,其實比他自己來做輕鬆坦然得多……
孟小北突然樂了,附耳悄悄說:“這個就叫做肥豬拱大腚啊。”
少棠哼道:“你是在罵你自個兒是豬嗎?”
孟小北很不害臊地樂:“我就當這個豬也值了。”
“拱你!……”
“拱你拱你……”
少棠身材很好,結實完美,後肩和大腿上露有多年留下的陳舊刀傷。後面這些小痛,對這人當真不算什麼,只要他樂意給。極硬朗陽剛的男人在受痛姿勢下被迫分開雙腿被人插入,卻又心甘情願承受著強暴衝撞,那幅情景足以令任何人為之癲狂,血脈賁張!……
兩人濕漉漉地貼合著,慢慢幹出經驗和節奏,逐漸水乳交融。孟小北奮力穿插,在他小爹身體裡高挑著一杆槍衝鋒陷陣,雄性迅速膨脹的滿足感讓他忘乎所以。輩分,隔膜,一切障礙和阻力都是浮雲,無可畏懼。小爹的好屁股,又白又結實,他也惦記好久了。屁股上還留有他寫上去的幾個大字,“大寶寶”那三個字隨衝撞的節奏在他瞳膜上顫動,被他不停地拍合撞擊,性感極了。
少棠這樣的人,渾身每一處肌肉、骨骼,都是貨真價實的響噹噹的男人,被他撕開身體盡情地搗弄交合,承受得痛快,爆發得酣暢淋漓。小北印象裡也沒聽到他的棠棠“嬌喘”。少棠被插入時喘息聲很重,叫床都叫得夠爺們兒,有幾次像被刺到了要害極限處,渾身驟然痙攣,隨後又指揮他再快些幹。少棠胸口蕩開一片紅潮,下體被頂弄得膨脹欲射,看起來是爽著了……
孟小北後來屢屢回味那晚,只有一個念頭,一見少棠誤終身,他命中註定就是他的人。
少棠想射的時候抓住孟小北的手,讓小北幫他排解。兩人忘情地瘋狂衝撞,天昏地暗,不知身在何處,孟小北手心裡粗壯的東西燙得像火,猛地噴發出來!他自己也“啊”得叫出聲,被夾得迅速射進去,像要熔化在對方身體裡……
少棠抱住小北的頭,很寵溺地吻一下額頭:“舒服麼?”
“舒服。”孟小北哼出鼻音,粗著嗓子哼道:“唉,我的小鳥都要化掉了……”
“小鳥?”少棠啞聲道:“真的不小了,再大老子的巢快盛不下了!”
孟小北頓時得意:“呵呵!大嗎……”
少棠笑,把人揉到懷裡,大口大口吸吮,兩人皆是汗水淋漓,十二分滿足。許多事情最終做出來時,比之前設想的更加契合、美好。
兩人做到將近半夜,汗水將枕頭和床單浸透。少棠的黑髮濕潤滴水,因為縱欲,笑容俊美。
孟小北滾在這人懷裡,肚子就咕咕叫起來。體力消耗過度,他都快餓脫了。
少棠問:“餓了?晚上吃的什麼?”
孟小北很費力地想了想,晚飯彷彿都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一夜萬年。
孟小北說:“好像吃了一個大煎餅。”
少棠皺眉:“你怎麼不早說?早知道在老莫里吃。”
孟小北叫道:“我多加了兩個蛋呢。”
少棠麻利兒坐起身:“多加幾個雞蛋你也長不出三個蛋!滾起來,帶你出去吃飯。”
兩人在洗手間裡草草沖掉一身甜蜜狼藉,在夜幕的掩映下,勾著手指,晃在大街上。
這個時間,飯館早都關門了。少棠對這一帶很熟,走過兩條街道,在街拐角找到一處通宵營業的私人小門臉。小館子裡就三張桌子,四壁髒兮兮的,十分簡陋。少棠要了一大盤羊肉串,四張雞蛋灌餅,加雙份雞蛋,再來一杯啤酒。倆人都餓得不行,狼吞虎嚥,把方才耗費掉的體力補充回來。
少棠坐到小凳子上時,眉頭皺了一下:“噝——”
孟小北低聲問:“你沒壞吧?”
少棠低聲道:“都說‘蒙古王’上頭,喝完有後勁兒,我覺著你這個也很有後勁兒……你牛逼。”
孟小北一口雞蛋灌餅噴出來,小爹這是在誇他那方面很夠爺們兒麼!
往家走時,孟小北瞄著他乾爹,走路那姿勢都極彆扭,兩條小腿略微打晃,腳軟,遠不像平時走正步雄赳赳的模樣。那走姿,有點兒“浪”。
孟小北伸手扶住這人。
少棠撤開胳膊:“我還沒七老八十呢。”
孟小北很體貼地道:“我怕你屁股疼,你靠著我。”
少棠嘴角一彎,笑容瀟灑,沒有絲毫羞恥,於是伸開胳膊架在孟小北肩膀上,一路晃蕩回家。
兩人那夜裸身裹在一條毛巾被裡,孟小北一條小腿搭在少棠兩腿之間。少棠一貫仰面而臥,孟小北枕在這人肩窩裡,緊抱著,疲憊感後勁十足,迅速睡去。
半夜時,家中響起一串極輕的腳步聲。有人從門外探了個頭,借著月光掃視床上相擁的人,淡淡看了兩眼,轉身離開。
 
第五十章黑歷史
  
  秋季開學,孟小北在朝陽一中念高中部,騎熒黃色山地車,背帆布書包,校園裡仍然引人注目,帥氣裡再揉進那麼幾分風騷,眉眼間都成熟了。
  他在這學校混過三年,升入高中已經是東大橋一帶江湖老油子,學校裡認識他的人特多,校外早點攤賣炸糕茶葉蛋的大嬸都知道每次給這小子扒拉到鍋底挑一鍋裡最大個兒的蛋。小北每週課餘排練兩次社團話劇,每週五中午則照例端著飯盆到學校廣播站,主持他的新節目《週末搖滾》。他那時就開始在電臺裡給他的同學們播西方流行音樂,披頭士,卡朋特,邁克爾傑克遜。
  輔導老師經常說,“你也播點兒我們老師聽得懂的!”
  孟小北笑說:“老師您整天就聽昆曲黃梅戲,我們都不愛聽!”
  他有時一邊匆匆忙忙吃中飯一邊主持,嘴巴搗得像一隻忙碌的松鼠,手裡忙忙叨叨,臺詞紙翻不到了,就即興發揮,隨口打趣胡謅,頻道裡都透出濃濃的蒜苗燒肉和番茄炒蛋味道!
  有一回拿到學生點歌單,孟小北繃住笑意很拽地念道:“這首歌呵,是初三二班全體女生,送給咱們學校廣播站主持人,那個帥哥孟小北同學……”
  他們班裡一堆人吃著飯聽廣播,祁亮一口飯噴出來,全班男生嗷嗷起哄,對著喇叭吹口哨,“孟小北你丫真不要臉快滾出!!”
  孟小北那口氣拽得,帶點兒小風流的尾音從全校每個班級天花板一角大喇叭裡蕩出來:“那就感謝一下初三二班全體可愛的學妹。這首皇后樂隊的《We Will Rock You》,好吧,送給大家欣賞。我是週末搖滾主持人孟小北,每週五中午十二點十五分,準時在此rock you……”
  
  女孩子們已經越來越大膽,校園裡校外角落偶有單獨相處牽手而行的男孩女孩,穿校服背書包,張揚醒目的青春。
  孟小北有一次也看到,他少年時代的紅顏知己孫媛媛,坐上一名高二年級男生的自行車後座,抱著那男生的腰,輕盈的身影在人流車流中漸行漸遠。多年之後同學聚會,孫媛媛見到孟小北說話仍會臉紅,孟小北也算是她的青澀初戀。
  孟小北因課外活動職務之便,經常得以出入老師辦公室,有時會占個小便宜,悄悄打辦公室電話。
  他是通過傳呼台打給少棠:“呼18256。”
  “姓孟。”
  “嗯……就說,我很想你。”
  “跟他說我愛你。”
  “告訴他今天中午買的小炒,蔥爆牛肉溜肝尖。嗯……跟他說我想吃溜棠棠……是海棠的棠,您別給我發錯了!”
  尋呼台小姐手指和舌頭一起都抽了:“先生咱們的代碼編不了蔥爆牛肉溜肝尖那麼複雜,沒有棠這個字!”
  少棠那時為了方便和大寶貝兒聯絡,買了數字傳呼機,兩人相隔大半個北京城不能見面,就靠尋呼傳情。“愛你”、“想你”那幾句話的編碼,少棠很快都背下來,一看編碼不用查就知道小棉襖又撓他癢癢呢。
  孟小北自己沒有機子,他只管打傳呼騷擾對方,一天恨不能CALL八次。他總之話嘮,愛叨叨,少棠無法回復他也無所謂,他宣洩的是自己真實感情。熱戀中人,滿腦子裝的就是那個人,就是想隨時隨地向對方彙報自己每天滋潤又微妙的心情。
  他有愛人了。
  他是個男人了。
  
  課餘,孟小北背著包去到北京電視臺工作室,出席過兩次製作單位組織的幕後討論會,回來熬夜一個月,畫出幾百幅動畫人設底稿。
  只是當時,業內的國有單位美術製片廠相對保守,風格與製作皆遵循傳統,製作班子由合作了二十年的專業美術班底壟斷,一個灶眼扣一口鍋,各行當都安插滿了。孟小北這種純業餘民間畫手沒多大施展空間,他就是個不起眼的學生。
  他倘若想按照自己的思路風格,那要等到將來有一天,他自己當上大老闆、投資做製片人!
  少棠有一回摟著他看他的漫畫集,心疼地說,你整天這麼畫,你眼睛不會瞎了?
  孟小北說我眼睛可好了,小爺這麼多年裸眼一直在0.8至1.0範圍內迴圈,我從來不戴大厚鏡片兒!
  少棠眼睛也沒那麼好了,常年抽煙,又不注意保養,尤其從山溝裡出來之後再不用打槍,技藝手感全部生疏,大約也有兩百度近視,遠遠地看見人開始眯眼。
  期末考完試,散場,孟小北在車棚內取車。
  祁亮過來勾住他脖子,瞅瞅他,皺眉道:“孟小北,你看你熬夜熬得,你滿臉長痘!”
  孟小北滿不在乎一撇嘴:“我這是青春健康美麗痘!”
  祁亮哈哈地樂:“你真健康真美麗啊!考完試上哪玩兒?”
  孟小北眼皮都沒抬,彷彿理所當然:“去海澱。”
  祁亮曖昧地咂嘴:“嘖嘖……”
  “小姐——請呼18256啦!”
  “倫家姓孟的啦!”
  “告訴他哦,偶愛雷哦!……哈哈哈哈哈!!!”
  祁亮故意拽港臺腔。孟小北照著祁亮後屁股掄上一腳:“滾蛋!”
  
  孟小北進了西山武警大院,剛登記完姓名從傳達室出來,拎包往裡走,遠遠就瞧見那熟悉的穿軍綠色緊身背心的身影,朝他一路跑來,身旁緊隨著一頭碩大漂亮的軍犬!
  少棠的作訓服長褲和軍靴沾滿塵土泥漿,眉眼帶汗水滄桑,口令指揮:“二虎,沖,撲倒!”
  軍犬撒開歡飛奔而來,眨眼間如炮彈般沖到孟小北跟前,躍起來撲向了他!
  “啊!!!!”
  孟小北兇狠地擲出書包,扔了個空。二虎前爪毫不客氣撲向他胸膛,也不知是把孟小北當敵人還是當成冒著香氣的獵物,七十多斤的彪悍體重如同一頭小黑熊直接將孟小北撞得後退幾步坐了個大屁墩接後滾翻,大叫“哎呦爹啊”。
  孟小北與二虎滾到一起,被吧唧了一臉黏膩膩的口水。孟小北嚷道“二虎你就是嫉妒我吧,因為我跟棠棠最好你就啃我!”
  少棠大笑,撣撣褲子上的泥土,露出一口白牙。
  小北看少棠與二虎在訓練場上作戰術越野訓練。一人一犬前後竄上獨木橋,跳下水坑。二虎踩著踏板直接越過三米高障礙牆,少棠是拽著繩索悠起來單腳騰空飛躍,飛過障礙。二虎啟動快爆發力強,第一圈還生龍活虎地沖在前面,到第二圈開始舌頭耷拉腦袋亂晃,到第三圈就開始唏噓狂喘了。少棠耐力很好,慢慢攆上來,勻速前進,胸膛有節奏地起伏,迷彩服將臀部大腿處包裹得十分健美……
  二虎是他們隊內引進的幾隻軍犬其中之一,血統最純良長相最英俊的一隻。
  孟小北到犬舍裡看:“海安虎?哈哈,這是二虎的大名兒?!”
  少棠說:“它爹它媽都是德國純種,好像是叫海因茨和安娜,所以這小子學名就是海安虎。”
  二虎體健毛長,腰肩骨骼極美,尾巴瀟灑地甩動,眼神裡閃爍出聰明狡黠的光芒,對少棠形影不離,銜著少棠的帽子小跑追隨,諂媚地蹭大腿。少棠往犬舍裡丟一塊熏牛骨,二虎撲進去,抱著骨頭歡暢地啃起來。
  孟小北說:“那骨頭上好多肉呢!”
  少棠說:“寶貝麼,比我們吃得都好。我中午飯那頓排骨上面,絕對沒有這麼多肉!”
  小北偶然問道:“二虎和當年你在西溝養的二寶比,哪個更乖更聽你話?”
  少棠頓了一下:“……都是好狗。二寶是跟老子共患難的,那時候日子多苦,哪有熏肉骨頭吃?”
  四下無人,只有狗,孟小北斜眼瞄向小爹,突然扭頭也撲上去,抱住少棠的腰,手伸進對方背心,粗魯地狼啃。少棠伸手想要推開嘴上卻已經迎合著壓向小北,回吻。少棠的大手來回撫摸孟小北的脖子,摸顫抖的喉結……
  二虎抬頭:“……呃。”
  二虎瞪眼:“……汪!”
  “汪汪汪汪汪!!!”二虎激動,丟下美味的牛骨,英勇地撲向那兩人,撓著孟小北後胯想要把他撓下來,解救被輕薄非禮的少棠!
  “嗷!”
  “啊褲、褲、褲子!!!……”
  孟小北的鬆緊帶大短褲直接被兇殘的二虎從後面扒掉,連帶著內褲扒開一半,屁股都露了……
  少棠伸手一摸,內褲那後面被抓漏一個洞,指頭都能捅進去,摸到孟小北略柔軟的臀縫。
  少棠囂張地大笑,豪氣贊道:“二虎好樣的夠仗義!老子都憋著沒敢動那兒呢,你竟然敢動他!”
  孟小北悲憤地捂住內褲,扭頭吼道:“二虎你等著的,爺下回也爆了你的後門兒!”
  
  門外有兩溜腳步聲,少棠迅速推開孟小北,面色恢復冷靜端莊,外人面前不露一絲痕跡。
  另一名訓犬員小戰士,帶著一條軍犬走過:“隊長,我帶春妮兒去訓練場了!”
  一條體型稍顯苗條優雅的德國牧羊犬,二虎的同類,搖著尾巴跑過,一路跑出勻稱端莊的小碎步。孟小北一看那就是一頭母狗,肚子上隱約露出幾顆乳頭。
  二虎坐得筆直,瞪起兩隻咖啡色大眼珠子,頭部從左平移至右,目送春妮兒跑過,屁股一鬆,矜持出息節操全沒了訓練口令全忘了,就要跟著顛兒出去了。
  少棠低聲道:“你給我坐下。”
  二虎表示反對:“汪汪!!”
  少棠呵斥:“你跟著幹什麼去?!”
  二虎悵然若失,“唔……哦……嗚嗚嗚……”,然後沮喪地趴倒。
  少棠眼神一凜,二虎立即就慫了,趴到腳邊吐出舌頭,討好地舔它男神的褲腳。孟小北大笑!
  孟小北後來知道了,二虎剛一來這間大院,就開始熱烈暗戀他的同行戰友“裴德妮”女士。裴德妮來得早,比二虎還大兩歲,是一隻經驗豐富的消防搜救犬。一歲零四個月的二虎正是青春猖獗的年紀,精力過剩,整天嗷嗷地四處招惹隔壁犬舍的小妮子們,見到年輕漂亮的女士兩粒黑眼珠迅速射出油綠的光,還會流出口水……
  孟小北問:“你們不準備把二虎哢嚓了?”
  少棠皺眉:“太不人道了吧,這廝生龍活虎的。”
  “二虎還不到一歲半。德牧一歲半,就相當於人十幾歲,就你現在這麼大,哢嚓了換成你你受得了?”
  孟小北絕對受不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半學期見不到面,就像已分開好幾年了似的……
  
  少棠反手扣好辦公室門鎖,一條胳膊勒住大寶貝兒的脖子。
  孟小北很男人地捧著少棠的臉,無聲地親吻。兩人有默契,不發出任何劇烈的響動,一切動作都在默然無言的糾纏中完成,脖頸互錯,手臂、大腿相交,嘴唇安安靜靜地吸吮。少棠背靠住門,享受地閉上眼,孟小北親了他嘴角的痦子,又親耳垂。
  兩人悄悄有約定,彼此體貼,但不過分縱欲,保守住小秘密。
  孟小北親著親著,腦子走神,忽然說:“你以後別總是攔著二虎找春妮兒親熱!”
  少棠說:“不能讓他們隨便亂搞,狗又不會帶避孕套,辦事兒沒個把持的,把春妮兒搞大肚子了影響我們執行任務。”
  孟小北低聲抱怨:“我怕二虎都快愛上你了!十五六歲的二虎啊,正值青春呢,它盯你的眼神都不對了!”
  少棠笑道:“別跟我扯淡啊,你是說你自個兒麼,一歲半的小狼狗……”
  孟小北特正經用手一比劃,一乍的距離:“剛才二虎跟你小腿上亂蹭,我看見的,二虎胯間那根處男狗狗小黃瓜都挺起來了,粉紅色的,真的,漲這麼長!”
  少棠眼神立刻凶起來了笑駡:“扯JB蛋啊,它是對春妮兒,不是對我!!”
  兩人手慢慢伸到對方衣服裡,靜靜地撫摸,也不來過分粗野的運動,最簡單的親熱亦聊以慰藉。孟小北搶先伸進少棠的軍褲,少棠身體抖動了一下,沒有抗拒。下體已經勃動,變得粗硬,孟小北喘息著拽開那拉鍊,英俊健碩的小乾爹從褲襠處猛地昂出頭,抖動著躥進他手心,其實比他更急不可耐!
  他小爹表面端莊正色上身草綠色襯衫領口系得嚴嚴實實,含蓄而悶騷,下半身已被他弄得一片狼狽!少棠襯衫下擺從褲腰裡扥出來,鬆散地遮掩住隱秘處,因為長期憋悶得不到宣洩,脹得有些疼了。兩人交握住熱烈勃動的下體,襯衫遮蓋下的小腹互相磨蹭,帶著男人的粗魯力道。
  少棠脖頸向後仰去,發出低啞的喉音。他愛北北,孟小北並不算粗壯厚實的手攥住他那地兒,與他自己夜深人靜自我慰藉時感覺完全不同。尖銳的快感直射入尾椎神經,眼前一片白茫茫的眩暈……  
  孟小北粗喘著,擼著,突然就開始借機找茬:“棠棠,我問你個事,你跟我說實話。”
  少棠喘息:“嗯……”
  孟小北其實憋這事憋好久了,自己一個人探索鑽研,實在忍不住想弄清楚,把聲音壓到最低問道:“你……你以前有沒有跟女的幹過那個,就是,上過床嗎?”
  少棠眼皮都沒抬,哼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孟小北皺眉,開始三十六計之糾纏耍賴百試不爽大法:“我就想知道!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我都想好久了……”
  少棠攥住孟小北的手,捏合掌骨,力道粗魯,強迫他使勁。
  孟小北故意彆扭,就不給擼,倆人掰著手腕急赤白臉互相較勁,一根強耐欲火的傢伙在四隻手之間遞來遞去。
  少棠突然瞪眼,盯住孟小北的眼睛:“姓蕭的那傢伙現在還在你們學校?這麼有前途的年輕優秀教師,區教育局怎麼沒有把這人調八十中?”
  孟小北偽裝怒氣:“你別打岔,現在是我問你!……再說了蕭逸是教初中的,我在高中部,我平常根本不會上他的課你瞎吃醋你累不累?!”
  少棠眯起眼哼了一聲,人歲數大了,老子醋味兒可大著呢。
  孟小北窮追爛打:“到底做過沒有?……有沒有上過?你告訴我。”
  少棠後背往旁邊挪了一尺,離開房門,抵在牆上。兩人方才動靜幅度逐漸大起來,門幾乎要撞出響動。
  門外突然響起人聲:“報告!”
  少棠猛地撒開孟小北的嘴,頓了半晌,問:“哪個?”
  門外的小兵規規矩矩地報告:“隊長,有兩份下個月的作訓計畫需要您簽字!”
  少棠低調地嗯了一聲:“知道了,你先忙去,過一個小時回來報告。”
  小戰士一愣:“過一個小時再來,哦……還有,大隊長來電話找您,打到樓下隊部了!”
  孟小北壞笑著用頭髮蹭少棠的臉,故意在下面輕捏了他小爹的蛋!少棠被捏得猛然一機靈,魂都捏出來,眉眼漆黑,蛋沒碎然而那敏感處尖銳熱辣的感覺像過電一般流竄在他大腿兩道股溝之間!少棠面不改色,穩如泰山,沉聲道:“大隊長的電話啊,這樣,你讓副隊下樓去接電話,就說我在狗舍給二虎春妮兒洗澡,我忙著呢。”
  “哦,您在狗舍忙著呢……”小兵在樓道裡一溜小跑腳步漸遠,去騷擾他們副隊了。
  孟小北猛地發力……他知道他乾爹嘴上不說,其實最喜歡他“亂來”、“硬來”。少棠嘴上從不說“我要”,然而每回都等候著他撲上來“要”。
  少棠沒撐住,下面脹得不行,猛咬住嘴唇吞掉聲音,抓住孟小北腦後頭髮,手掌突然攥住小北的手反客為主,肌肉糾結痙攣,射了出來。
  “舒服嗎?……”
  “喜歡這樣嗎……”孟小北盯著人,喘息著問,看著少棠射精一瞬間眉頭緊蹙著隱忍不發又極享受的模樣,那樣子,很性感,讓他每一次都止不住回憶那夜在玉泉路大院床上的小爹。
  少棠射完嘴角微彎,眯著眼,就著體內湧動的餘韻,低聲罵道:“小王八蛋……”
  “以前,有,可那時還沒認識你。”
  孟小北眉頭擰成一團,簡直難以置信:“我出生一落地你就認識我了!”
  “咱倆還沒認識的時候,你才多大啊?!你那時候就跟女的……你……你!……”
  少棠扣上褲鏈,系好襯衫,收拾狼藉,迅速令自己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少棠低聲道:“我是說後來,咱倆正式認識。”
  “認識你以後,就再沒有過別人了。”
  “真的。”
  少棠表情平靜,口吻淡若清風,卻像是對孟小北保證,承諾,很鄭重地做出交待。
  
  孟小北那天在少棠辦公室裡胡纏,終於弄清這多年未解的謎團,賀少棠的“黑歷史”。原來他小爹當年,還是有過女人的。
  孟小北攢了一肚子怨夫氣,在辦公室裡轉圈:“你這人真過分,也不嫌害臊,你那什麼第一次比我還要早。”
  “你不到十五歲就那個了!”
  對於陳年舊史,少棠也不遮掩,坦然地說:“可沒有上‘床’。”
  孟小北的小心眼兒和委屈悲憤,從窄窄的一雙眉眼裡溢出來:“賀少棠,你是沒跟人上床,那時候學校工廠部隊裡本來就沒有床給你亂搞,可是你們都滾到玉米地裡去了!”

第五十一章禁忌東宮
  
  為伴侶的陳年舊愛過往濫情而吃醋鬥氣,這種無聊事兒,男人最熱衷了。孟小北是沒機會也沒有資格向他乾爹討要過往那十幾年,少棠最青春旺盛欲望波濤洶湧的一段歲月,他沒趕上趟。那時他自己尚且是人事不通的孩子,他還蹲在家屬大院拍洋畫玩兒泥巴臉上帶兩塊紅皴往袖筒上抹鼻涕呢,少棠已經是西溝部隊裡家境優越炙手可熱的單身漢。
  他長大長結實了,帥得冒油,小爹慢慢地年長,歲月痕跡烙下如此鮮明的反差。
  孟小北不肯善罷甘休,那天在辦公室裡壓著少棠揉了半晌。他瘋狂而癡迷,恨不得想要用手指和牙齒在對方全身都刻印上屬於自己的印跡,彌補流逝的十餘年大好年華。
  少棠被小北從後面吻到後頸和脊柱一線,坦然地回頭,掰過他下巴,重重吻了一下,甚至用低啞的帶煙火氣息的嗓音在他耳邊指揮,“寶貝兒,手再大點兒勁,給個痛快的。”
  “怎麼痛快?我不會。”孟小北對少棠耳朵吹氣。
  “不會?”少棠嘴角一動。
  “不會,你男人教給你。”
  少棠突然翻身,大腿一摟,乾淨俐落反制將兒子壓在桌邊,幾乎拍到玻璃板上。孟小北後仰迅速就躺了,下面一熱,要害處就被全套捉了,眼神立時就亂了。少棠的手勁兒粗重,掌紋鋪天蓋地的細緻包裹讓孟小北抖出動靜。少棠眉眼漆黑專注,瞬間壓迫式的揉弄迅速碾壓摧毀孟小北的神智和抵抗能力。少棠慢下來,他就喘得輕些,少棠手快,他頓時淩亂得一塌糊塗,結果又差點兒犯低血糖栽在對方手心兒裡……
  孟小北慢慢發覺,自兩人關係深入的初始,床上那事兒就是這樣。少棠容忍默許他在他身上盡情地放縱,為所欲為,然而少棠是那個在兩人關係上把握方向和掌舵的人,上下、進退自如。少棠有時一個嚴峻眼神、一個動作、一句話,就能令孟小北奉若神明誠惶誠恐前思後想回味無窮。當然,少棠偶爾一個帶誘惑感的俊朗笑容,能讓他發癡發狂。
  ……  
  
  少棠與小北偶然去過一次城裡南池子大街附近某間浴池。那裡面除了男女淋浴,與男淋浴間相通處還有一個泡澡的池子,挺大,二十平米見方。女客不會願意泡這種澡池,嫌髒和亂,這裡都是中年或者上了歲數的男人,或白天或晌晚就在這裡泡著。
  少棠自己赤條條光著進去,卻一定要求孟小北穿小褲衩,不能露出小鳥。
  澡池邊上坐著許多人。有個男人腳扛在另一人肩膀上,胯下贅物坦蕩蕩地耷拉出來,那人為其修理腳上的老繭。還有人把熱騰騰的毛巾搭在頭上,靠在池邊閉目養神,一動不動。孟小北也看到兩個男人,各自佔據池子一側互相瞄著,眼神有異,原本好像不認識。其中一人慢慢劃水遊到另一個身旁,就著澡池子裡蒸騰的白氣、模糊的視線,聊了片刻,然後一前一後像結了對子的一雙野鴨子游過池子,上岸,往更衣室去了……
  這是八十年代後半期,社會氛圍逐漸放開,戀愛自由性愛無罪的新興時代潮流深刻震動著這座城市。那時的海澱軍區、西城機關大院、城裡街道胡同、大學校園……壓抑了二十年如鐵板一塊的社會人群,彷彿從中間慢慢皸裂出一道道觸目驚心的紋路,到處充斥躁動不安的風潮。
  電影院開始公開上映一系列青春愛情電影,電視劇裡公然出現男女主角調情接吻的鏡頭,薄紗輕遮嬌軀的港臺色情錄影帶在音像店內隨處可見,大學生宿舍牆上都貼起詹姆斯迪恩叼煙騎著摩托的海報……這曾是思想與自我意識自由氾濫的黃金時代。然而即便如此,同性之間的感情與性,永遠是掩藏在城市最隱秘角落不為常人所知的禁忌。
  公園,廁所,澡堂子。
  這才是屬於這群人的邊緣地帶。
  少棠自始至終與孟小北寸步不離,貼著泡澡,眼神漠然掃視四下人群。中途有人走過來,手指碰碰少棠的後肩膀,搭訕。少棠表情冷淡,愛搭不理,那意思就是:老子有伴兒了,別煩我。
  少棠就帶孟小北去過那一趟,後來再也不去,叮囑孟小北,“以後不准一個人跑這種地方玩兒。”
  
  孟小北問:“他們都是……跟咱們一樣的那種人?”
  少棠看著孟小北,特別嚴肅地糾正:“咱們跟他們不一樣,你不是‘那種人’,你也不要混那個圈兒。你長大就懂,別亂來,明白嗎?”
  
  他們中學附近曾經冒出來一個“暴露狂”,男的,大冬天的裹一件棉大衣,碰見小男生就跑過去,朝著人家猛一掀開衣服,裡邊兒竟然一絲不掛。男生大喊“抓流氓啊”、“揍他揍他”!校門口兩名保安拎著棍子就跑過去了,孟小北與祁亮正好瞧見,也掄起書包幫忙上去揍人,打流氓……那人後來跑掉了,倘若抓起來扭送派出所,沒準兒就要判個流氓猥褻罪。
  孟小北在許多地方的公共男廁所裡,不止一次看到那種有曖昧暗示意味的暗語,甚至是用炭筆煤球畫在牆角旮旯、小便池上方的小黃圖。北京城裡人口密集處,有幾個地方的公廁,在夜幕降臨之後夜晚時分,就是眾所周知的幹那些事兒的“接頭”地點。一切都在陰暗中存在、進行,反射出與社會光明一面完全不相容不和諧的幽暗之光……
  孟小北那時也會有好奇,彷徨,情緒躁動不安,缺乏安全感;十幾歲涉世未深的男孩,從內心深處生髮出對自身性意識、身份與前途的迷茫。他很清楚知道,自己和社會上大多數人的性向不一樣,他甚至與“他們”也不一樣。他不混那個不能見光的圈子,他不會隔三差五換伴兒,他只有少棠一個伴侶,但他喜歡的終究是個男人。
  祁亮有一回悄悄告訴孟小北:“蕭逸有男朋友了。”
  孟小北問:“你怎麼知道?”
  祁亮說:“連續兩天放學回家,我在後面看他,他跟一個男的並排騎車,到東大橋路口往那個方向拐彎,就是他家方向。”
  孟小北沒當回事,說:“他跟一個男的騎車你就說是男朋友,咱倆還整天摟摟抱抱一張床睡覺呢。”
  祁亮篤定道:“肯定就是,我看他眼神就不對勁,那個男的好像就是咱們隔壁學校的老師!”
  “我靠,他竟然見一個喜歡一個,真浪。”
  “當初他見著咱們倆,也是那種心潮澎湃勃心花怒放的神情——一轉眼就找別人去了!”
  祁亮低聲,面露不爽。
  孟小北眯起眼:“我怎麼好像聽到……戀戀不捨舊情難忘的口氣?”
  祁亮板起臉,怨憤道:“舊情難忘個鬼啊!!”
  孟小北驚呼:“你要是真喜歡蕭老師快去跟人家表白啊!我和小爹我們倆全票支持你們,他那一票我替他投了!!”
  
  寒假裡,有那麼一回,也是抑制不住強烈的好奇心,孟小北與祁亮兩人偷偷去了東單公園。
  這是與他們八裡莊紅領巾公園類似的一個街心公園,不收門票,公園內平時無人管理,樹木草叢掩映。祁亮是從蕭老師那裡聽說,這地方就是半個北京城那種人聚集結交伴侶的地方。
  孟小北質問,蕭逸怎麼會跟你說這個?!
  祁亮滿不在乎道,我就這麼問他的,平時你們都去哪逛,我也去看看!
  三九寒冬街上沒太多人,公園裡也略顯冷清,然而沿著石板小路越往裡走,路邊石頭條凳上、小亭子裡,孟小北看到三三兩兩用棉大衣裹身禦寒的男人。條凳上有男人橫臥躺在另一個的大腿上,有人靜靜依偎在一起,有人湊頭下象棋,還有的一前一後挨擠著,悄悄鑽進路邊的小樹叢……
  孟小北後來來過東單公園不止一趟,每回都能看見那個橫臥在石條凳上的體型微胖的中年男子,眼神略溫柔嫵媚,對誰說話都慢條斯理兒,不急不惱,很有教養,只不過每次都枕在不同男人的大腿上。他們就是在公園裡找伴兒。
  祁亮用手指著小樹林:“進不進?”
  孟小北止步不前,警惕道:“咱倆?不會被人誤會我和你去滾樹坑嗎?”
  祁亮抖抖索索道:“咱倆摽在一起,正好被人誤會成咱們是一對兒,我就怕被別的人‘問’!”
  孟小北把心一橫:“……老子也想進去看看!”
  小樹林往裡是個大下坡,黃土路,柏枝橫縱,樹坑裡到處散落衛生紙,偶有避孕套。街上還沒有隨處可見的避孕套自動販賣機,很多人也捨不得花錢買套,更多的就是用衛生紙……
  灌木叢後有男人的粗重喘息,肉體撞擊相合特有的聲響。那聲音一聽,就令孟小北心口亂跳,悸動,尷尬,因為那動靜聽起來他熟悉,他懂。
  樹後猛地露出半個頭,一雙通紅的眼,粗聲質問,“看什麼啊?……也想來啊?”
  祁亮耳朵一紅,差點兒絆在樹坑裡。
  孟小北拉住祁亮胳膊,這些人也不嫌冷?那男人蠻橫地吆喝了一嗓子,“都到外面排隊去,今天我的”!孟小北心虛趕緊拉著祁亮跑了……
  
  不久後,孟小北獨自又來過一趟。
  他不是來這地找伴兒,他絕對沒有那種花心亂來的想法。
  他都快成年了,他也開始思考將來的人生道路。孟小北那時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或許就是想來這種地方探尋情感上的秘密,尋找迷失掉的方向。他的感情,他經歷品嘗過的性,他無法對家人和任何身邊人交流傾訴,除了一個祁亮。這種感情上的陰暗和封閉令他煩躁不安,像在同齡人群的邊緣孤魂般飄蕩。他原本就不是個性格自閉的男孩,他憋得非常難受,他也希望有同路人。
  來東單公園這種地方,反而令他感到踏實,富有安全感。這裡許多人和他一樣,是他“同類”,甚至比他混得還要慘,連固定伴侶都沒的。這裡沒誰對誰另眼相看,沒有侮辱歧視,很多人甚至非常喜歡孟小北,對他感興趣,因為這公園裡難得闖進來一個穿戴時尚模樣周正的年輕帥哥!
  “靚妹,過來!陪姐聊聊!”
  躺在石凳上的微胖的男人,笑眯眯地招呼他。
  公園裡這些常客,互相都有綽號的。年紀比較長的、混東單公園資歷老的,都被人喊“姐”。胡姐,明姐……再比如這位微胖的和顏悅色的大叔,公園內人稱“荷花姐姐”。好像因為此人姓藍,進園子自稱藍采荷,久而久之大夥就喊他荷花姐。
  荷花姐遞過煙來,孟小北說,“抽我的吧”,給對方點上火。
  荷花姐問:“靚妹兒,你是學生?我看你來幾次了,找著順眼合意的伴兒嗎?”
  孟小北坦白道:“我不是找人的,我有男朋友了。還有,你別叫我‘妹’,聽著彆扭!你叫我靚仔成嗎!”
  荷花姐噗得笑了:“哈哈哈,還挺怕生!放心,我不會欺負你的,靚仔!”
  孟小北與對方隔著一尺遠坐著,很酷地抽煙,絕對不會讓藍采荷枕他大腿或者摸他。荷花姐問:“你跟你男朋友,你做1還是做0?”
  孟小北一聽就懂了:“……我是上邊兒那個,算1吧,你呢?”
  他其實就破處做過那一次,小鳥進巢。
  荷花姐深深看了他一眼,毫不掩飾:“我專找喜歡在上邊兒的,不過這麼多年了,碰上真喜歡的,做1做0都成。”
  孟小北深切贊同這話,遇到真心喜歡的人,不介意上下位置,他心裡幻想過無數次少棠上他會是什麼滋味兒……
  他面露迷惑問道:“你交往過多少朋友?”
  荷花姐反問:“靚仔,你是問睡過的還是真愛的、一起生活過的?”
  孟小北思想鬥爭很久,終於問出來:“……咱們這樣會不會得愛滋病?”
  荷花姐略帶善感憂傷口吻,淡淡道:“我混東城十多年,這園子裡認識的人裡,貧困潦倒窮途末路渾身爛瘡地走了三個。你看那邊兒小亭子的柱子上,刻著他們名字。”
  “我幫他們刻上的。”
  荷花姐補充道。
  孟小北陷入沉思神情嚴肅,胖荷花趕緊安慰他:“你有固定的伴,別碰外面的人,你肯定不會得病,你別太擔心!”
  兩人也隨便聊些別的,胖荷花為人不錯,不顯得過分淫蕩猥瑣,所以孟小北願意和這人說話。荷花姐還抬手給孟小北指點,這塊石板空地咱們的人把它叫做“小廣場”,聊天交友之處;那個山坡小樹林子就叫“快活林”,野鴛鴦們進行身體交流男男雙修極樂登天的一方風水寶地;還有不遠處那間挺大的公廁,叫做“辦公室”,也是同志們摸黑辦正事兒狂野互high的地方。
  荷花姐問:“你男朋友跟你一樣,也是學生?”
  孟小北搖頭:“他比我大。”
  “大了十歲吧。”
  孟小北直接就把心裡那個人往年輕了篡改,潛意識裡也明白,他與少棠十四五歲的年差,外人聽起來就是天方夜譚。
  荷花姐愣了半晌:“可比你大不少啊,你就願意跟他好著?你想清楚了沒有?……你沒讓個老男人把你騙了,別是耍你的吧?!”
  “不是!”孟小北連忙解釋:“我倆從小就認識,他對我特好,特別好,我最親的人了。我喜歡他好多年,他也對我說過,他愛我。”
  “他長得也帥。”
  “我們挺相愛的。”
  孟小北很不害臊地說出“相愛”二字,只要一談起他小爹,嘴角忍不住上翹,眼底一片柔情。男孩子特有的細密溫柔融進窄窄的眼皮,眼底有光芒,真實的情感掩飾不住。
  荷花姐磕煙灰的手勢略女性化,點點頭:“靚仔,你在咱們這樣人裡,真挺幸運的……你好好珍惜吧。”
  
  結果就是這天,賀少棠回來孟奶奶家,破天荒沒找見孟小北,大寶貝兒人呢?
  寒假野在外面,沒在家裡等他休假?
  少棠到二廠附近那條街轉了一圈兒,在某間遊戲廳門口用他的毒眼一掃,迅速發現祁亮與申大偉在那裡面打遊戲,就他兒子神不見蹤影。
  少棠剛想邁進去,頓了一下,又出來了,在隔壁小店用公用電話呼祁亮。那位萬元戶富二代也配備有尋呼機,時刻走在同齡人前列。
  少棠呼道:【呼號18256。我兒子在哪裡?為什麼不回家?】
  不一會兒,他就瞅見祁亮著急著慌從遊戲廳裡跑出來,用同一個公用電話給他回呼!
  偵察兵出身的賀隊長就掩在十米開外一棵大樹後面,戴著墨鏡,穿翻毛皮夾克,靜靜地抽煙。他也說不清自個兒是何種微妙的心思,或許就是一個戀愛中的三十歲男人,面對小愛人時的通病:他也缺乏安全感,敏感多疑,保護的欲望壓倒一切反動勢力,想要掌握孟小北的一切,想要小北時時刻刻在他身邊。
  迅速的,少棠呼機上顯示資訊,代碼字裡行間都能透出亮亮一貫的討好口吻:【叔叔!我們在外面,打遊戲,晚上一定回家!】
  少棠狠命一咬煙蒂,含混罵了一句:我日。
  老子倘若能放下這個心,那就是不在乎北北了。
  少棠拿出一顆煙叼在唇間,想點上火,手裡打火機一蹦,在地上彈幾下嘰裡咕嚕順著街邊下水道鐵篦子縫隙滾進去了!少棠圍著那鐵篦子剁了幾腳,煙點不上煙癮激得他雙目發紅,面色突然沉下去,就覺著這事不吉,北北究竟去哪了?!
  真的想跟我在一起?
  一輩子在一起?
  愛我啊?
  ……
  他的北北走在成長的艱難道路上,少棠一個做父親、也是做情人的,孟小北往前邁出的每一小步,彷彿都是對他戳心掏肺柔腸寸碾的期待與煎熬。

 

 

第五十二章老狼家暴
    
  少棠開車直奔南池子。他有種直覺,他就是世上最瞭解孟小北的那個人,他知道孟小北內心可能會有糾結退縮,甚至更糟糕的,會產生青春期某些抑制不住的生理衝動,會做出令他意想不到、讓他發瘋的事情。
  只是他當日判斷失誤:他以為小北那混球瞞著他,出於無知好奇,跑去大澡堂那種地方勾朋友!
  冬天大澡堂內熱浪襲人,熾熱的白霧阻塞視線呼吸,而且週末假日人還不老少的。
  少棠是來找人的,交錢買了澡票進去,根本沒脫衣服,穿著他的厚皮夾克踩著軍靴闖入,滾燙的水蒸氣都化不開這人臉上一層冰霜。
  從更衣室至泡澡池子,中間需要穿過沖洗淋浴的大開間,左右各四排噴頭。
  那些蒙著泡沫晃動贅肉的男客,猛一抬頭,吃驚,面面相覷。有人條件反射般捂住耷拉的小鳥,那感覺好像走在大街上被人看光了。
  少棠全副武裝,四下掃視,看每個人的臉,尋覓,隨即穿過裸身的人群,徑直往裡。四周濺過來的水迅速打濕他的頭髮、身上。蒸汽撲面,鏡片模糊,少棠猛地摘下墨鏡,眼底逼出一片紅色血絲。
  賀少棠那副衣裝和氣質派頭,在這種地方太扎眼,澡池子裡所有人都扭著脖子盯他。
  少棠圍池子足足轉了一圈兒,與一群大白豬大眼瞪小眼得,愣沒找見他兒子!
  一個下體以毛巾略微遮擋的男人,從他身邊蹭過去,笑問:“找人呢?您找誰啊?”
  少棠冷冷地看向那人:邊兒待著。
  那男的毛巾嚇掉地上了,光著腚麻利兒轉身滾了……
  
  少棠轉身正要離開,在熱氣繚繞的屋子裡,沒看清楚,猛地差點兒撞上熟人!
  對方也因為沒戴眼鏡,直不愣就與少棠撞個滿懷,一身的水:“噯,你是……”
  少棠抬眉,略驚訝:“……蕭老師?”
  蕭逸頭髮濕漉滴水,在澡堂裡竟還捂著一身毛巾質地的長浴袍,不露出身體,保持書生特有的酸腐氣。。蕭逸也吃驚:“怎麼是你呢?……您這身衣服是?……”
  少棠本來氣就不順,瞅見蕭逸更是一腔惱火與懷疑,眼神逼視:“你自己一個人?孟小北呢?”
  蕭逸莫名:“我怎麼知道,我沒有看見小北啊。”
  少棠不甘心地上下打量姓蕭的,眼神分明能把這人浴袍剝開再活剝下一層皮。蕭逸被少棠瞟得,下意識裹得更緊,害羞生怕走光。沒戴眼鏡的蕭老師,眯著視線模糊的眼睛,看起來純良又無辜。
  少棠皺眉盤問:“你來這裡幹什麼?”
  蕭逸:“我來洗澡。”
  少棠冷冷道:“洗澡?甭跟我扯談,找著伴了?”
  蕭逸窘迫:“我沒有,不是。”
  少棠將這人拎到更衣室僻靜處,低聲問:“小北最近挺奇怪的,不愛回家,也不跟我這當爹的談話,你在學校看出這孩子有不對勁嗎?你覺著,他可能會去哪?”
  “小北在學校挺好,沒看出異常。”蕭逸想了想,“他還是常與祁亮同學在一起,形影不離。”
  少棠焦急道:“那他今天把祁亮都甩了自個兒一人耍單,他能去哪?”
  蕭逸深深望著少棠,話裡有話:“你對你的乾兒子,當真上心。這個年紀男孩放寒假出去玩兒,一般做父親的,連問都不會過問一句。”
  少棠火了:你還想怎麼樣?
  蕭逸最怕賀少棠那種略囂張跋扈的尖銳的眼神,目光能剝離人的魂魄神經,他偏頭疼都要犯了!他避開那兩道淩厲視線,低聲道:“我向他們提過東單公園這地方,不然你去那裡找找?”
  少棠雙眼慢慢睜大:“你對小北介紹那種地方?……蕭老師你是想坑他害他嗎?!”
  蕭逸也發覺不好:“我只是提過一次,我沒有、也沒有別的意思,你切莫誤會。”
  少棠甩開這人,大步沖出澡堂,蕭逸踩著趿拉板兒在身後跟上,“我和你一起去找?”
  少棠眉頭擰著,丟下兩句:“你在這兒踏實洗你的澡,別出去給我添堵。”
  “姓蕭的,小北今天沒事便罷,他要是出個什麼好歹,我上學校砸了你的飯碗。”
  賀少棠皮夾克上蒙一層水,頭髮也滴水,身影混入寒冷冬日街頭緩慢移動的人群。蕭老師裹浴袍站在澡堂大門口,瑟瑟發抖,沒穿衣服,終究沒能追出去。
  
  冬天的東單公園,從門口看進去寂寥蕭索,這大冷寒天還在公園裡裹著棉服縮著脖領子閒逛的男人,絕不是僅只來逛公園的。
  少棠大步入園,沿著鵝卵石拼出的林間小徑,往人影晃動的樹林間走去,四下張望,找人。
  一個雙手籠在身前袖筒裡的男人,與少棠擦肩而過,冒著白氣兒笑嘻嘻問:“姐,1還是0啊?”
  “姐你媽X!!”少棠臉色突然變了,“老子是你爺爺,滾遠點兒。”
  那人一句話像刀子剜到少棠的神經。這小破公園他媽的什麼地方?園子裡晃蕩的都是些什麼人?小狼崽子沒見識過人間險惡不知天高地厚,不怕被一群老狼扒皮啃了再把腎賣了?
  站在“快活林”山坡上放眼四下望去,在荒山土坡林子裡抖索糾纏的那一對對,就像蒼茫汪洋中隨波逐流的浮木。少棠心口最軟處湧出些微悲涼,枝頭枯葉在寒風中瑟瑟蕭索。他真怕孟小北不好了,“學壞”了,如果小北不再是那個單純善良的男孩子,將來走上歪路邪路,那一定是他賀少棠的錯,是他一手把大寶貝兒帶壞了、毀了。
  小亭子旁邊,少棠遙遙地瞅見他的北北。
  一個穿藏藍色棉猴的男子一屁股也坐到石凳上,緊挨孟小北:“大妹妹,聊聊?”
  孟小北被人喊妹當即面色不爽,躲開。
  那男人還不甘休,笑道:“噯,妹妹,你哪個學校的?認識認識唄!”
  荷花姐慢悠悠道:“別欺負小孩啊,不厚道。”
  男人橫了藍采荷一眼:“他是你家的啊胖荷花?!”
  “姐我回家了。”孟小北對荷花姐道別,丟掉指間煙頭,雙手插到棉服口袋裡,酷酷地走人了。
  藍棉猴男人竟一路小跑緊跟孟小北,笑個不停:“噯大妹子!……”
  一句“大妹子”話音未落,箭一般的人影,彷彿蕩出弓弦飛射過來!少棠大步淩空躍過一排冬青樹牆,一把猛推開那人,幾乎將人擲出三米遠。
  孟小北抬頭:“啊……”
  被扔翻在地的男的也驚詫忿怒,從地上爬起來要打,“你這人他媽有病嗎”!少棠雙眼爆出紅絲,不必廢話,直接一記直拳重重砸對方臉上……
  
  公園內許多男人從暗處冒出來,以為是兩個1為爭個年輕可口的小0,爭風吃醋幹架。
  荷花姐胡姐跑過來拉架,打什麼啊,都瞎吵吵什麼,咱小廣場的“場規”交朋友也講求先來後到,大家文明謙讓,都別打!
  孟小北都呆了,拉住少棠胳膊,少棠別打,咱們走吧。
  少棠盯著孟小北問了一句:“什麼叫先來後到?……我排哪?”
  孟小北這時知道要壞菜,抱住他小爹後腰,把人拽走:“棠棠,棠棠你別這樣!你別生我氣,咱倆回家說……”
  少棠甩開孟小北的手,低頭就往外走。
  孟小北一聲不吭,夾著尾巴緊緊跟隨,心虛地瞄少棠臉色。
  少棠還沒走出園門,突然停住腳。
  他要是就這麼走了,他就不是賀少棠了。
  少棠回頭,勒過孟小北的脖子,把人牢牢摟在懷裡,又轉回去了!少棠是戴了墨鏡,夾克翻毛領子立起來擋住下半張臉。他把他的男孩用一個刻意親密的姿勢壓在膀子上,再把孟小北一條胳膊往背後一鎖,倆人沿石板小路大步而走,繞了東單公園一圈兒。
  孟小北是糗大了,既害臊心裡卻又覺得好笑,他小爹這老男人的面子呦。他被迫歪著脖子,與少棠幾乎面貼面,被他男人綁架著繞園一周示眾,以示懲戒……
  荷花姐招呼看熱鬧的人紛紛走開:“小靚仔名草有主了,人家的正主兒都來領人了,大夥都散了別再惦記著啦……”
  
  孟家是不能回的,紅廟房子被人長期占了,住進賀誠手下一位姓林的年輕後生。少棠原本想帶小混球回玉泉路大院,後來一琢磨,怕他小舅偏巧在家撞見他倆一起。少棠開車帶著孟小北滿大街轉悠,在街面上瞄到一家旅館的招牌。
  倘是一男一女住宿,或許還要盤查身份證結婚證,兩個男的開房,沒人多嘴過問。少棠冷著臉,拎著他大寶貝兒的脖領子拎進旅館房間,擲到床上。房間狹窄簡陋,滿屋騰起燥鬱的煙火氣息。  
  孟小北從床上彈起來迅速又被壓下去,在少棠身下固呦,“小爹,棠棠,你別發火,我什麼都沒幹……我沒亂來!……”
  少棠發力鉗制住人,力氣很大,一條大腿橫壓住孟小北兩腿:“你也知道那是個亂來的地方。”
  孟小北自知理虧,趕緊說:“真沒幹什麼,就是和幾個人聊天。”
  少棠說:“找人聊天你需要去那種地方聊?……我跟你聊?”
  孟小北:“我……”
  少棠從孟小北褲腰上乾脆俐落抽出皮帶,“唰”的一聲,順手扒掉兒子褲子。孟小北下意識捂自己屁股。他乾爹鉗住他時,力量很大,那就是個手上有功夫的成年男人的力道。孟小北被扒光沒有絲毫反抗掙扎能力,動彈不得!
  一皮帶下去,帶響的,孟小北屁股瞬間曝出一道微紅的印子,“啊”得痛叫出聲。
  少棠心裡騰起的怒氣混合了情人間需要發洩的惱怒暴跳,有一瞬間情緒失控,一條大腿壓著孟小北後腰,照著屁股蛋劈了啪啦左右開弓,結結實實抽了好幾下!
  少棠以前在隊裡,也拿硬牛皮帶抽過犯錯誤完不成訓練量的小兵,下手很重,很黑,抽習慣了,但他以前沒打過小北。孟小北褲子掛在小腿處,已經挺高挺結實的身材,卻被牢牢壓在床沿,屁股和大腿後側被皮帶橫掃過的地方肌肉一陣痙攣抖動。孟小北眼底逼出一層水霧,咬嘴唇忍著不叫。
  少棠俐落收拾完人,抹掉鬢角洇出的冰冷潮氣。他剛才濕著頭髮在外面奔走,髮絲結出一串串小冰渣,眉毛像是結霜了,心都被寒冬的溫度浸涼。
  少棠問:“你知道錯了?”
  孟小北點頭:“……嗯。”
  少棠:“下回你還敢瞞著我出去鬼混嗎?你還去嗎?!”
  孟小北搖頭,低聲道:“不去了,乾爹對不起。”
  少棠眼眶驀地發紅,也咬著嘴角運氣。
  孟小北半邊臉埋進床褥子,細長的眼閃動淡淡光芒:“少棠,我沒鬼混,我喜歡你。”
  少棠說不出話,心也一下子軟了,唉……
  孟小北是疤痕體,屁股挺嫩,還沒被人碰過那裡,乾淨著,這會兒被他抽出橫橫豎豎幾條紅印,從肉裡迅速凸起半指高的紅痕,這回真是腚上帶桃花。少棠從後面慢慢壓上來,勒住小北從兩人肋骨膈膜處摩擦出沉重的聲音。緻密又粗重的喘息落入孟小北耳朵。少棠一條大腿拱進小北兩腿之間,硬朗不墮的欲望強抵住後胯,心口憋悶,突然難受……
  他今天確實借題發揮,遷怒於人,也蠻不講理。北北沒犯什麼錯,是他自己心魔糾結作祟,他多麼怕失去小北!“靚仔”、“靚妹”的,戳他心了。他還以為北北是報復他“玉米地”那一出,跟人滾“快活林”去了。
  他的北北太年輕,又很招人。
  男人未到二十歲,心裡真正想要什麼,根本說不清。
  將來很多事,少棠心裡完全沒有把握,回想自己十七八歲時都在混什麼,對愛情又懂個屁?
  少棠板著臉,幾下扒開自己褲鏈,用男人的手法力道擼硬性器,堅挺地抵進孟小北兩腿之間,壓了上去,狠命撞了幾下。孟小北屁股被拱起來,兩腿被迫分開。
  “棠棠?……”孟小北側身斜睨他乾爹,但是沒有拒絕反抗,雙手抓住床單,兩腿夾著少棠一條大腿。小爹一條赤紅色大鳥,脹得粗硬,燙到他大腿內側皮膚,幾乎就捅進去。
  孟小北也期盼許久,只是不說。他還沒讓人上過,然而身體裡埋了強烈悸動、與生俱來的渴望,想要被對方充實、填滿,想要小爹做,做到他疼。他真的很愛少棠!在對方面前,他本來就不介意做那個零,爆就爆了,這個人是棠棠啊。
  “你是要做嗎?”
  孟小北問。
  他辨別出少棠眼底壓抑的熾熱濃烈的欲望,他腦子也熱了,轟得燒起來。乾爹如果真想日了他,他總之也打不過啊。乾爹在床上揍他,他這回才清楚意識到雙方了然昭彰的體力武力差距!他手腳都快被掰斷,肋骨劇烈摩擦生疼,快要窒息,雙方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他乾爹上回讓他“那個”了,純粹就是寵著他讓著他,縱容他的撒歡無賴。
  賀少棠這種人在床上,也無所謂做1做0,在上還是在下。小爹假如不樂意躺平,誰能日得動這號人?
  “我是想徹底做了你。”
  少棠啞聲道。
  “你想做嗎?……這樣夠了嗎?……爽了嗎你還想玩兒嗎?……”
  少棠質問,含住孟小北的耳垂,啃噬,用下身粗糙的毛髮發力磨蹭孟小北的臀,拱他,粗野地衝撞。脆弱的乳頭幾乎就要不管不顧撞進他更脆弱毫無抵禦的臀縫……雙方就只差最後一步插入交合。即使沒做,床上已是一片狼藉,兩人熱汗暗湧,眼神混亂。
  孟小北半晌憋出一句:“棠棠,胖荷花說,做那個最好還是戴套,防病,你帶了麼?”
  少棠:“……”
  
  少棠讓狼崽子這話逗得,繃不住笑出來,哎,這寶貝兒……
  他抱著孟小北的屁股,一雙大手牢牢鉗著,很用力,拇指都恨不能嵌進小北屁股肉裡。做還是不做,就在他一念之間。
  少棠蹭孟小北的臉,忍笑,威脅:“小北,我留著你的屁股,再留兩年。”
  “……啊?”孟小北已經被撞得熱血沸騰,後面挺疼,活像火燒屁股門兒,少棠竟然還沒進去。
  少棠眼裡紅絲暴凸,粗啞的聲音裡有柔情:“孟小北,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訴你,你的人,就是我的。”
  “你跟我幹過那事了,你一輩子都是我的人,別惦記著出去浪!”
  “我等你到十八。你十八歲之前,我不碰你,但是你別惦記出去找別人,什麼蕭老師還有你身邊兒的亮亮還有他媽的公園裡那幫姐姐妹妹!你還喊老子一聲爹,上了床我就是你男人,下了床我還是你爹!你敢出去胡混我剝你皮。”
  
第五十三章踏雪瀟湘
  
  這天在旅館裡,少棠在孟小北身上慢慢蹭出了火,把這不省心的小混球的鳥都搓紅了,一腔欲火全部發洩到孟小北屁股大腿上,那玩意兒射了小北一褲襠,總算解氣。
  少棠緩緩從孟小北身上翻下來,窗簾外面隱約透進最後一絲沉沉的暮色,昏暗房間裡彌漫一絲放縱後的空虛寂靜。
  少棠打開床頭小燈,點燃一支煙,靠在床頭靜靜抽煙。
  孟小北還面朝下趴著,半天沒爬起來,渾身骨頭都讓他小爹折騰散架了,內褲連帶秋褲外褲全部纏在腳踝,屁股大腿上一片紅痕。
  孟小北動了動,光著腚,滾到他乾爹懷裡,抱住。
  少棠歎口氣,也抱住大寶貝兒,無聲地吻一下額頭,揉亂小北的頭髮:“疼了?”
  孟小北偷瞄他小爹臉色緩和了,立馬粗嗓子笑起來:“哎呦……呵呵……還成,應該沒有上回我弄你那麼疼吧?”
  少棠低聲罵道:“你小子等著的。”
  孟小北嘴角一彎,渾不在意:“成,我等著,十八歲。”
  孟小北內褲髒掉了,濕乎乎的,只能脫下來,乾脆就把內褲脫掉不穿,直接空心兒套上秋褲和外褲。
  少棠糙完了心裡又不落忍的:“你裡面不穿難受吧?牛仔褲磨你那兒。”
  “我把我褲衩脫了給你?”
  孟小北說:“不用!你巢大,我怕我的小鳥在裡邊兒亂晃蕩了,包不住!”
  少棠頓時樂了,一把按住小北摟到自己懷裡,狠命地揉。
  孟小北將鼻息埋進對方胸口:“乾爹,我去公園就是想跟那些人聊聊。我想知道為什麼,我自己會變成和周圍大多數人都不一樣,學校裡同學都談論女生追女孩但我對女孩完全沒那種感覺,我為什麼喜歡男生……我也不覺著我‘有病’、‘變態’,我想聽聽別人的故事……多認識些朋友,不覺得生活裡太孤獨。” 
  少棠眼眶一下子熱了,內疚只能更深埋在心裡,把兒子緊緊抱著,用力親了很久……
  
  一樁小型的吃醋彆扭風波,迅速風平浪靜。每一次吵嘴鬥氣都彷彿是用彼此間強烈的感情狠狠碾壓過兩顆心,讓心底壓抑難以名狀的感情被打磨得更加尖銳,醒目,深刻透析。兩人各回各處,臨別在街邊樹叢後面悄悄拉手。
  事後,少棠竟還接到蕭老師的傳呼,蕭逸這人比較婆媽,愛操心,特關心孟小北近況。
  少棠把電話打過去,說人我找著了,已經領回家了。
  孟小北在學校填寫家長資訊的時候,填得是他小爹的電話和呼機號,怪不得蕭逸能直接找到正主。
  蕭逸電話裡說:“小北有你這樣在意他護著他的好爸爸,他不會有事的。”
  少棠如今與這人也混得熟了,冷哼一聲:“借您吉言蕭老師。以後別再給孟小北‘指路’,這孩子心眼活泛哪都敢闖,我怕栓不住他!”
  一月份,眼瞅著快過年了,而且今年農曆年春節日子早。從年頭開始二廠宿舍區就一片紅火,合作社裡煙酒水果糕點各類年貨豐富豐饒。社會風氣日益開放,同樓大媽都穿起花的棉服大衣,特別時髦。個體戶小店在店門口樹坑內立起一隻重低音炮,有人在唱露天卡拉OK,一個燙著頭穿夾克的男子于人群圍觀下捏著嗓子模仿費玉清,“雪花飄飄北風嘯嘯——天地一片蒼茫——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為伊人飄香…… ”  
  孟小北也隨他爺爺奶奶出門,採購年貨,準備一大家子的年夜飯以及閨女姑爺“回門飯”。奶奶一路走在前面,大著嗓門砍價付錢。孟小北在後面,左手拎一隻活雞右手一袋豬肉餡,肩上挎了一整掛的大蒜頭!
  孟小北問:“奶奶,我能把亮亮叫咱家過年嗎?”
  孟奶奶說:“他怎麼的?”
  孟小北說:“亮亮現在一個人住家裡,挺冷清的,他爸他媽都不愛管他,一個人過年多可憐啊。”
  孟奶奶是大方豪爽性格,忙說:“快叫來,俺不就添一雙筷子嗎,亮亮又不是外人,你的好朋友麼!”
  孟小北想在合作社打個電話。
  孟奶奶瞪他:“打什麼電話?一個電話一毛錢,俺能買三根黃瓜,或是一大捆韭菜!你自己去他家!”
  孟小北苦皺著臉撒嬌:“奶奶您就不心疼我!一毛錢還省得我跑二裡路呐,奶奶您是後奶奶,不是我親的了!!”
  孟奶奶虎著臉笑道:“甭廢話!……快去!!”
  孟小北知道他奶奶就這麼個人,有時候對人特大方,有時候又特小氣。他奶奶不介意同學來家裡吃飯,添碗添筷,然而平時用個電用個水都恨不能摳摳縮縮,捨不得開水龍頭。他們家廁所洗臉池上那個龍頭,常年擰開一丟丟,下面拿一個盆接著,接下來的水沖馬桶用。
  孟小北說:“奶奶您累不累,一滴一滴一滴的,啥時候能滴滿一盆?我看著都嫌您累!”
  孟奶奶打開他的手:“你別給擰開,這樣滴著水錶不走字兒。”
  孟小北嚷道:“您這、這、這不是偷水麼,偷國家的水電!”
  孟奶奶瞪他:“胡說八道,誰偷啦,國家的不是老百姓的?說這麼難聽……”
  
  孟小北去祁亮家喊人,祁亮頭髮亂蓬,穿著秋衣秋褲從被窩裡爬出來,雙眼發呆,看起來意興闌珊,覺都睡顛倒了。
  祁亮竟還不願意去孟小北家過年。
  孟小北說:“你爸你媽大年夜回來嗎?”
  祁亮漠然地說:“都不回來。我爸讓我去他新家一起過,我操他姥姥的讓我陪他那個挺著大肚子的新老婆過年我才不去呢!!!我媽讓我去她店裡,我不愛看她那個男朋友,特別賤。”
  孟小北:“那你別一個人,去我們家吧,我小爹也來!”
  祁亮咬著嘴唇,半晌道:“不去,我就在家睡覺。”
  “沒家,過什麼節?”
  祁亮自言自語,面色冷淡凋零。
  孟小北隨後就從祁亮家出來,棉猴裡還揣著從亮亮家順來的幾個卡帶。男孩還是心糙,孟小北除了對他小爹,對其他人都是馬馬虎虎大大咧咧,不太走心。他沒有在祁亮家多陪陪對方,多花些時間心思照顧親愛的小夥伴,沒想到不久後祁亮就幹出件大事。   
  ……
  
  再說孟小北跑去電視臺幫人畫線稿這事,少棠原本特別關心,電話裡經常過問。
  少棠笑道,老子著急等著看你的啊!你是我大寶貝兒,你有成就我當然自豪。我這隊裡有彩電,我都跟我們隊裡小兵說了,春節等著看我兒子畫的動畫片吧!
  孟小北特別不願意讓少棠嘴快出去見誰都說,當爹的興奮心情,他尚不能體會。況且,與他聯繫的那名節目編導,見過幾次面開過幾次會之後,就不再接他電話,一聽他聲音就推說正在開會或者在忙春節節目,幫動畫片畫樣稿的事,就拖拉下來。孟小北原本一腔熱情,被潑了盆冷水,慢慢也就放涼了,家裡書櫃上床上地上紙箱子裡積攢了他幾百幅線稿,不能出版出成果,終歸令他遺憾可惜。他是真心喜歡畫,他左手手掌腹地有一處凹痕,是經常在外面寫生托調色板落下的“槽痕”。他右手食指中指各有一處硬繭,摸起來簡直像他奶奶勞作了一輩子的手一般粗糙。那是常年使用鋼筆鉛筆用力描線上色,打磨出的兩塊厚皮。  
  孟小北有一回去美院上課,隔壁某間畫室一群學生在趕畫稿,講臺前用木板畫架夾起整整一排原畫樣圖,是動畫主要角色在某一場景下正面、側面、半側面、背面的服裝造型圖動作示範圖,十分精細。
  孟小北看那圖,越看越發覺眼熟,驀然感到吃驚。
  他進去問,這組樣圖哪來的?
  學生說,我們給節目組趕進度趕任務,原圖是導演敲定的最終設計、送來的彩圖畫樣。
  孟小北說,這原圖是我畫的啊。
  你畫的?在場的幕後畫手團隊,都是由他們系主任統一帶隊、談價格、大批量接活兒。這些學生就相當於手工拷貝這些原圖的技師,把原畫間的動作畫全,最終連綴成“動畫”效果。一部作品團隊就是一個班級,幾十人集體繪製。動畫畫稿以千為單位計算。沒人認識孟小北是哪一號。
  ……
  
  以孟小北當時年齡閱歷,他沒經受過社會歷練,不知業內險惡各種暗箱,他不懂如何應對這種事,以他的性格,也就吃個啞巴虧。他坐在街邊馬路牙子上吹半小時冷風,又打電話給亮亮抱怨了一通,隨即就想開了,男孩子嘛,心胸大度寬廣些,算了啦。他也沒想大動干戈不依不饒。
  祁亮爸也沒再露面。亮亮爸與那名編導根本就不熟,某個大老闆酒桌上認識的,遞過一張名片而已,生意往來,只講利益不認熟人。拉活兒的時候亮亮爸很是熱情爽快,然而真出了合作糾紛,立即神龍不見影,能指望這個人幫孟小北討說法?
  電視臺灰白色的辦公大樓在陽光下閃爍出大理石石材的淡雅光澤,顯得厚重氣派有韻味。樓內工作人員往來進出,場院裡停放若干輛採訪車,車身噴有台標。這天,就在電視臺辦公樓下員工餐廳,賀少棠來了,指間夾著那張名片,將那節目編導直接約到餐廳談話。
  食堂人來人往,那導演手裡還端一飯盆的糖醋排骨乾煸豆角。
  少棠聞見香味兒,也沒客氣,趕緊抬手一指:“正好,我也餓了,你先別吃呢,給我也打一份去!”
  少棠開軍車來的,戴一副金邊大蛤蟆鏡——那時最時髦的鏡框式樣——穿一身武警正裝,胸前有徽章,手裡拎著牛皮武裝帶,在手掌上一磕,啪啪地響。
  他兒子沒社會經驗,他有。
  來這地方,一身行頭就是要能唬住人的,不然對方能老老實實跟你談?這種單位部門,就是一群欺軟怕硬見縫楔針見人下菜碟四處搞錢拉關係的社會老油子。
  那導演一看賀少棠的派頭打扮,客客氣氣不敢多言語,屁顛顛兒地給他也打了一份糖醋排骨。
  倆人對桌啃排骨。少棠擦擦手指,拉開隨身攜帶的公事包,掏出幾份草稿,攤開,指著正式圖樣與孟小北的畫稿,明明白白擺給對方看,“張大導,這兩幅圖,您就是照我兒子抄的吧?”
  
第五十四章踏雪瀟湘
  
  這姓張的編導看著少棠,挑了挑眉,點煙撫桌:“孟小北?孟小北是我們節目組找來參加前期籌備座談會的小畫家啊!他為我們這個動畫製作出一份力也是正當的,怎麼能說成我們抄襲?!”
  少棠正色道:“節目第一期播出,老子都給你們錄下來了,兩分鐘時長的製作人員名單,這裡面有署過我們家小北名字?小北收到過一分錢報酬?” 
  張導演思索片刻,聲音緩和下去:“他只是當初參加過前期討論,並非節目組正式成員,他也沒有做多大貢獻,成品畢竟不是他畫的!一部動畫製作,多少資金人員投入啊,從總設計師定稿開始,監製和上級領導審改,一段十分鐘的片子,我們的畫手團隊需要畫八千到一萬張畫稿,場景背景圖,再上色,攝影師再進行線拍,後期製作,配音……同志你要瞭解嘛……”
  少棠擺擺手,直截了當:“我是外行我不跟您講專業的那一套,您不用忽悠我,我就問您一句——您當初抄了他的底稿。”
  張導指著這個畫稿:“怎麼也不能說抄了他的嘛,你看孟小北畫的小龍,帶翅膀的,我們這個小龍寶寶,翅膀就拿掉了嘛!……”
  少棠抬手打斷對方,冷笑道:“您這人邏輯,您家的龍寶寶摘了翅膀,就不算是照我兒子的描的了;您把我兒子畫的小獅子寶寶,腦袋上添倆犄角,一頭獅子就變成麒麟了,您又不算剽竊了,嗯?老子一個外行都看得出來,這一看就是一個娘胎裡生出來的一窩崽子,還是雜交的把原版篡改了!”
  少棠話說完,飯也吃飽,嘬乾淨一根豬排骨丟在桌上,擦淨嘴和手指,兩肘搭於桌上,沉著面孔盯著對方。
  這樣架勢,就好像他才是這樁事的幕後老闆。
  張導演鏡片後面目光開始遊移淩亂,氣勢低矮下去,半天說不出話。周圍人來人往,都是電視臺同事,往這邊張望,有人閒話起哄道,“老張,惹著誰了?又欠人家製作費?趕緊找台領導報帳付錢吧你!”
  這人最終面露窘迫無奈,低聲委屈求和:“這位家長,我對您交個底,跟您說句實話,我也是出於無奈,我是給領導辦事的員工,拿工資的,錢又不是我出!我何苦來的,我壞心眼兒我坑一個孩子?”
  “這件事其實是這樣嘛,我們的原畫總設計師,五十多歲德高望重,也是電視臺合作的老交情,美術製片廠著名動畫師。他這麼多年,這麼大歲數,他很需要這部作品,他需要這個成就,這個作品還要參評明年的金雞百花獎……”
  幾句話,少棠迅速就聽明白,這種事見識過太多。說到根本,在製片方電視臺這裡“中標”的卡通角色造型,是孟小北交上去的底畫草稿。並不是說他一個高中生繪畫功底經驗就能超過對方五十歲的業內資深動畫師,不在技術,而終究在於時代發展了,孟小北年輕,接受新事物。日本美帝動漫流行文化大舉攻佔國內娛樂市場,小孩子情趣口味已經發生天翻地覆變化,許多老人兒跟不上時代潮流,不進則退,遲早要逐漸被潮流所拋棄。然而名聲威望人情位置上各種因素相角力,孟小北被“炮灰”了。
  他的底稿經由別人加工修改,製作,投拍,最後沒有署他的名字,變成別人孩子了。
  張導攤手道: “我們節目已經開始試播,前期支付過製作班底,上報了人員名單,現在這事兒只能這樣了,不然您想怎樣?”
  少棠叼煙看著對方。這樣人顯然就是業內一匹無賴,總之死豬不怕開水燙,知道他也不能將對方怎樣。
  張導說:“反正我們也沒法再把您兒子請回來做這個片子,他還是學生嘛!他要上學嘛……”
  少棠冷哼道:“您就是再想請我兒子,老子也不會讓他跟你這號人幹。”
  “我就提兩個要求,第一,節目第二期開始,把我兒子名字署上,你也甭跟我耍你們那一套行規,我對你講起碼的江湖道義。”
  “第二,我們家北北當初挺拿你這個活兒當回事,熬夜畫畫兒,眼睛都快廢了,孩子不容易,你覺著應該怎麼樣啊?!”
  
  張編導極不情願的,上樓回了趟辦公室,取來一隻信封,私下交予少棠。
  少棠毫不客氣收下,他家北北應得的報酬。他不缺錢,他完全可以給孟小北塞沉甸甸一紅包的壓歲錢,安慰兒子心情。然而對於有才氣有心志的男孩子,兩種方式其間意義大不一樣。
  在電視臺大院門口與那導演分手時,少棠留給對方一句話,“你這人,眼光沒放長遠,你一雙眼睛長在腚上。我們家孟小北將來鐵定出名兒,出人頭地!可惜,你不是那個伯樂。” 
  ……
  
  少棠回家就把大寶貝兒接出來,摟著兒子肩膀,一路在大街上走,背影看過去就像兩兄弟,身高身材都差不離兒。他湊頭對孟小北說:“傻小子,以後對人多留個心眼兒,出這種事報告你爹。”
  孟小北雙手插兜,低著頭走,悶悶地道:“我本來是想過年給你個驚喜麼。”
  “我本來想,等我的名字上了電視,我再正式告訴你,讓你為我驕傲麼……結果驚喜沒啦,就算了,我就不給你過年添堵了!”
  少棠捏著兒子肩膀,低聲道:“我明白,你是個大人,有這份事業心我就挺驕傲。”
  孟小北現在人大心也大了,與小時那心態就完全不一樣。當年小屁孩的年紀,他小爹以爸爸身份在學校一亮相嚇垮班主任校長,他狐假虎威騎老虎背上摸了一下腚覺著自己特威風特嘚瑟。現在完全不同了,屁大個事都需要少棠出面才擺得平,不是值得炫耀的成就,孟小北你還是三歲小孩遇事提不上鞋兜不住褲腰嗎?
  少棠把信封遞給兒子,孟小北眼中綻放興奮的光彩,像開出花兒來,驚問:“那人竟然給你錢啊?”
  少棠不屑道:“他能付錢才奇怪了,當初也就不會忽悠你!他們是從製作方抽取預算,前期資金都已經花光了,他一個打雜的手裡也沒有錢,更不可能把他那一份吐出來。”
  那編導給了孟小北幾張友誼商店的內部優惠購物券,還有某家高檔飯店給的春節文藝演出門票餐券,可以免費就餐,加一起也抵一隻壓歲大紅包。
  這種優惠券顯然是商家給電視臺人員的恩惠、好處費。節目組出去採訪報導哪一處單位的新聞,相關單位商家常會請客、私下打點,有些甚至直接在新聞發佈會現場發放紅包。
  少棠把優惠券往孟小北上衣口袋裡一塞,捏捏臉:“大寶貝兒,你的工資報酬!”
  孟小北笑得一雙眼眯起來,眼角綻出很喜興的紋路,對他小爹拋個曖昧眼神……
  
  爺倆都很高興,於是那天進城直接去了友誼商店。
  少棠事先在店裡看好一款進口照相機,想著過年買給小北,作為新年禮物。孟小北一看價錢,貴啊,親爹,這是您兩年的工資津貼吧!
  少棠說,咱有內部優惠券,便宜打折。而且倘若沒有券,這種價位的進口電器需要提前三月預訂,商場拿到訂購單,現從日本廠家進貨,一般人都不好買。
  兩人趴櫃檯湊頭研究很久,興致勃勃,男人對相機的興趣就僅次於對車的熱衷度。然後少棠當場掏存摺去隔壁銀行取出一遝現金。店內超過八百元大宗交易,不敢在外面櫃檯進行,照相器材部經理親自出來接待,客客氣氣將他父子二人請進後面單間,坐到沙發上,喝茶,當面驗貨,點錢——這就是最早的VIP級別服務。
  少棠買了這台日產雅西卡的單反相機,送給孟小北。
  孟小北從店裡出來,用手捂著臉,耳朵發紅,心裡得意冒泡又假模假式地嚷道:“噯媽,簡直太貴了!你把我賣了都賣不到一千塊啊啊啊!”
  少棠冷笑道:“別跟我裝。”
  孟小北從後面勒住他小爹脖子,附耳噴著熱氣噴了一句帶色兒的親密話。
  少棠大笑。
  少棠橫了孟小北一眼,眼底深邃:“你的小屁股,本來將來就是我的。”
  “我先預支了,相機就是買給你玩兒的,你小子把腚洗白了給我留著。”
  ……
  
  中央台投拍名著巨獻,在北京南郊建起一座琳琅壯觀的大觀園,這年也已正式對外開放。少棠帶孟小北過年逛大觀園。二人勾肩搭背,開開心心的,走在廊橋水榭、曲徑通幽之地,用相機拍攝櫳翠庵外一片冷豔的紅梅。
  孟小北踏著白雪,倚著紅梅樹,擺個相當風騷的姿勢,少棠單膝跪在數米之外給兒子拍照。
  瀟湘館外翠竹成行,館內掛著電視劇版陳黛玉婀娜秀麗的照片,還有盆栽梅花展覽,遊人如織,寒冬裡暖流湧動。
  孟小北拿過相機,一指:“乾爹,你站到梅花叢裡,我給你拍一張。”
  賀少棠回頭一看,嚴肅道:“林黛玉的照片在那裡,我就不去照了,穿的不是一個年代。”
  孟小北抖肩膀笑了兩聲:“你就是黛玉,賀妹妹快擺姿勢!”
  小混球簡直活膩歪了,少棠抬眼四下瞄人,用手去捂孟小北的鏡頭:“別鬧,不准拍……”
  孟小北突然憶起八九年前,兩人認識初始,在西溝部隊軍營裡,那個受傷生病了躺在被窩裡哼哼的傢伙。孟小北說:“棠棠,我要聽你嬌喘,來一個。”
  “哎呦!!”
  “啊——”
  孟小北脖子上挎著相機,被他小爹踹出瀟湘館大門,跑到雪地裡,“噗嗤”就滑了一個屁墩,坐到雪裡,手上護著寶貝相機。他被少棠捏得嗷嗷叫,大聲求饒……綠竹成林,落雪飄飛,兩人發梢都沾惹上晶瑩的雪。

第五十五章悲喜大年夜
  
  大年三十那天,孟奶奶電話把少棠叫來家裡,吃飯,陪老兩口過年。
  少棠客套了幾句,“我總去您家吃,合適嗎?”
  少棠是話裡有話,孟奶奶也是痛快人,說:“你來嘛,不要跟俺彆扭客套了。俺家四閨女今天不在家,外地出差去了不回來!”
  少棠一聽這樣,快馬加鞭飛速就到了。
  他這些年也沒陪他自個兒親爹過年,每年都陪孟家老兩口,關係就近到這份上。孟奶奶包餃子,還特意問,“勺燙啊,恁愛吃啥餡兒的,韭菜的芹菜的,還是茴香的西葫蘆的?俺給你包一鍋,單給你煮。”  
  少棠笑時嘴角黑痣閃動,很招人喜歡:“問您大孫子愛吃啥餡兒,您給他包,我跟著他吃。”
  孟奶奶說:“哎呀!俺每回都單給他包一鍋韭菜雞蛋蛤蜊肉的!他就愛吃那個!恁吃剩麼?”
  少棠說:“我就跟他一起吃韭菜!”
  孟奶奶麻利兒地擀皮,擀皮動作熟練身子前後悠起來,嘴裡念叨:“愛吃韭菜好,韭菜最壯陽。”
  孟小北在門口聽見了,猛一陣誇張的咳嗽,想跟他奶奶說,少棠陽氣已經夠“壯”了一座活火山隨時都要噴。
  少棠摸摸鼻子,繃住臉,默默地摟著小北脖領子走人,走廊裡一陣窸窸窣窣異動……
  
  少棠陪孟家老爺子下象棋,每盤堅持不出八分鐘,一定被老爺子將死。孟小北大聲嘲笑少棠。
  小北爺爺感歎,“勺燙啊,恁哪處都不比孟建民弱,就下棋不如他啊。”
  少棠搓一把臉,無奈笑道:“我沒孟建民那麼好使的腦袋,我就不是鑽研這個的人麼!”
  年夜飯有燉魚和紅燒肘子,孟小北吃了三十個韭菜蛤蜊餡兒大餃子,少棠陪老爺子喝萊州老家親戚捎過來的泰山特曲。
  少棠也是喝得有些高,臉膛殷紅,眼底含水。
  孟小北如今也比以前成熟穩重些,反而故意不和他小爹擠挨著坐,坐在對面,乾啤酒,烏黑的眼很酷地盯著人看。少棠先忍不住,起身往走廊裡走,對孟小北勾勾手。孟小北隨即跟上。
  少棠拎一瓶啤酒,拿兩個空杯,把酒滿上,隨後又在兩杯酒裡各打進一個生雞蛋!
  孟小北摟著小爹後腰,在廚房內嘀嘀咕咕:“生雞蛋怎麼吃?”
  少棠說:“就這麼吃,可香了!”
  孟小北:“啤酒加生蛋黃?”
  少棠眼底有酒意紅潮,附耳低聲道:“我們部隊裡當兵的,都這麼喝酒。”
  “這個比韭菜還壯陽。”
  “@#%&¥!”
  兩人湊頭互相擠兌,又不敢笑得太猥瑣大聲。兩杯啤酒生蛋喝得一滴都不剩,心頭火燒火燎,火勢幾欲燎原……
  
  大年夜,電視裡歡歌載舞,家裡就一台電視,幾口人爭搶頻道。
  小北他爺爺奶奶每年雷打不動就要看央視春晚,孟小北非要看中央二台播的《紅樓夢》,還不停對少棠拋眼神兒。
  後來商定每人看十分鐘,只要有爺爺奶奶喜歡的相聲小品和戲曲節目就擰到春晚,出現無聊的歌舞大聯唱就換台到《紅樓夢》。黑白14寸電視機,沒遙控器的,換頻道仍是那種轉鈕式的調台開關。孟奶奶拍著大腿呲兒她孫子,“小混蛋恁掰來掰去的,把那個按鈕給俺掰下來了!!”
  中途,孟小北真的把那個轉鈕揪下來了,“啊——”,拔出個塑膠按鈕在手裡!
  一家人傻眼了,隨即一起拍腿狂笑,指著大孫子罵。
  少棠緊急出手,撅在電視機前修那個按鈕,一時半會兒還裝不回去,調台開關只剩下裡面一個突兀的小棍兒……
  孟小北天生興趣裡就具有濃厚藝術細胞,心目中也極推崇這類古裝經典。《紅樓夢》這劇面世,他特意跑很多家書店買到央視劇組出版的服裝造型畫冊,還有大觀園建築圖集。
  孟小北坐在床沿,距離螢幕只有一尺遠,動情而專注。他看完一集電視劇,隨手就將劇中人服飾造型、頭飾畫出草圖,再添加枝枝葉葉,給寶哥哥林妹妹設計幾套貴氣的賀歲冬衣,把鳳姐畫成眼角顧盼風流的卡通版本,靈感隨鋼筆筆尖遊走。
  少棠就坐在身後,一手搭孟小北肩上,輕捏脖窩,靜靜地看。
  少棠或許也是從那一年起,逐漸起了活絡心思。自己常年在部隊,即便在京多年,接觸圈子仍然太窄,社會上人脈不夠,幫不到他兒子多少,甚至比不得像祁亮爸爸那一類個體生意人。再聯想到與孟小北感情上的未來,優越的身份甚至可能成為一道障礙,就是隨時引出事端的導火索。單純熱血的理想與現實前途相角力,讓他盤桓思慮多日,很難決斷。
  ……
  
  二廠家屬宿舍區一大片紅磚樓,家家戶戶窗上塗染一片白色霧氣,映出朦朦朧朧的暖黃色光芒,窗內傳出鬥酒歡鬧聲。
  朝陽公園附近大街一側,道邊乾枯的樹木枝頭掛起紅色燈籠,點著一串稀稀疏疏的彩燈,遊戲廳內燈火通明。
  祁亮在櫃檯一氣兒買了四盒桃汁,一個義利維生素麵包,又換了一褲兜的幣。他準備在遊戲廳徹夜鏖戰,這就是他的“年夜飯”。他坐在軟椅裡,頭往後仰著,熟練地拉動操作杆,按開火鍵,嘴裡念念有詞,嘟嘟嘟,嘟嘟嘟嘟,咚!……全滅。
  身後突然有個溫暖的手掌拍拍他肩,他猛一回頭,略微詫異:“……蕭老師?”
  蕭老師神情也很詫異:“祁亮同學,你怎麼在這裡?”
  祁亮微微挑眉,淡淡哼道:“我怎麼不能在這裡。”
  蕭逸說:“今兒是年三十晚上啊,你怎麼沒有回家呢?”
  祁亮頭已經扭回來,凝視螢幕,手裡操縱杆不停,直接用對方口氣反問:“蕭老師,您怎麼也沒有回家呢?”
  蕭逸:“……”
  蕭逸穿一身灰色呢子長大衣,戴黑框眼鏡,圍一條羊毛圍巾,又因為室內暖氣太盛,鏡片立刻漬上一層哈氣,被迫把眼鏡摘下,眯起眼,拽過圍巾胡亂擦淨。祁亮看這人就忒麼想樂,電視劇裡標準的“五四”青年打扮,又秀氣又黏糊的男人,可惜就是歲數偏大了!
  兩人都是有家不願歸的人,都怕年夜獨身待在一棟空房子裡,天上的煙花都隨心情寂寞凋落。
  蕭老師也不言語,默默坐到祁亮身邊的空座,呆看。祁亮斜眼瞄這人幾眼,撅嘴咕噥,丟過來兩個幣:“塞你機器那個投幣眼兒裡,蕭老師我教你打街霸!”
  日本流傳過來的火爆京城的遊戲,街頭霸王持槍浴血亡命,最吸引十幾歲男生。祁亮熟練地拉杆,指揮蕭逸按開火鍵:“按啊,您倒是按啊!……打啊!!!”
  蕭逸哪玩兒過這個啊,手忙腳亂,指頭亂動,手指永遠比同伴慢半拍,而且玩遊戲竟然心軟,不忍心消滅眼前的敵人!祁亮十指修長,指頭在操縱盤上照顧得八面玲瓏, “蕭蕭蕭蕭逸你別擋我路,蕭蕭蕭蕭讓開讓開快讓開!我操我在你下面,你把我壓下面去了我靠救命啊啊啊快開火開火!!!……”
  蕭老師都被指揮暈了,螢幕裡被敵人打得落花流水,螢幕外竟然笑了,大笑著忙叨得上氣不接下氣,難得開心。
  祁亮悲憤地吼:“我靠你又慢啦!!我的血都打光了蕭老師咱倆一起掛了!!!”
  遊戲廳裡許多人抽煙,蕭逸大約是受不了那刺鼻嗆人的味道,皺了皺眉頭,眼睛被煙火氣息熏得發紅。
  
  兩人在遊戲廳足足玩兒到深夜,眼瞅著快十二點,外面要敲零點鐘聲了。
  兩人似乎都極力回避望向牆上的掛鐘,指針一寸一寸叩響新一年的開始。
  祁亮垂下眼自言自語道:“蕭老師,您說,舊年夜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過,來年是不是仍然要孤單?”
  蕭逸站起身,對祁亮點點頭:“祁亮同學,我現在要回家,你和我一起去家裡坐坐,好嗎?”
  祁亮愣住,盯著蕭老師。
  蕭逸說:“我並沒有不好的意思,你千萬不要誤會。我也是一人住,我也一個人過年。”
  祁亮調開視線,不說話。
  以前姓蕭的找他去辦公室“談話”,他都堅決鄙夷!
  蕭逸幫他收拾掉桌上飲料盒麵包紙殘留的一片狼藉:“天冷,吃這些對胃口不好的,我回家煮一鍋麵條,你想吃嗎?”
  祁亮咬著嘴唇,半晌,一聲不吭地起身,拿起棉衣。
  天冷,他真的就想吃一鍋熱湯麵。
  他還沒出遊戲廳大門,猛地又停住腳步。
  蕭逸眼底驀地失落,愣在那裡,不好意思道:“真的沒有什麼,你倘是覺得不好,就……”
  祁亮皺眉,臉上露出痛苦狀:“你等等啊,我我我需要先去趟洗手間!我都憋仨小時沒上廁所了,尿都憋疼了!”
  蕭逸:“……啊?你快去啊,不要憋壞了!”
  祁亮顛兒著奔向洗手間,扭頭吼著:“你等一下我!你先別走呢!”
  ……
  
  二人走出遊戲廳坐公車,夜晚風大,祁亮把頭縮到棉猴帽子裡,頭髮簾被風吹起來,被凍眯了眼。
  蕭逸摘下圍巾給祁亮把腦袋脖子裹嚴實,自己將大衣領子豎起來抵擋風寒。二人相隔兩尺遠走路,卻因為冬夜天寒風大,實在是冷得掉了清高矜持,走著走著完全是下意識的逐漸移近,胳膊貼著胳膊走路,借對方的溫度禦寒。
  十裡地之外,孟家,春節晚會漸入高潮。這年的央視春晚,邀到港臺明星助陣,一經播出,千家萬戶電視機前都引發騷動。燙一頭精緻短卷髮、衣著帥氣的費翔,操著混血口音的國語,在臺上踏著風騷舞步,瘋狂地扭動臀部!
  幾台不同機位的鏡頭都被費翔的翹臀晃暈,攝像師一定手抖!導播在後面慌忙切換,導演在耳麥裡低聲指示,“播他的大頭,不能拍他下半身那個扭啊!……”
  費翔向觀眾拋射水藍色媚眼,水汪汪的,臉型俊美,兩條長腿誘人,高唱“你就是那冬天裡的一把火——”
  孟小北半張著嘴,看呆。他乾爹在下面捏他:“看傻了吧?!”
  孟奶奶皺眉不喜歡:“這扭得是個剩麼,這小夥子一點都不‘莊重’!俺寧願倒回去聽剛才那個越劇黃梅戲。”
  孟小北低聲道:“這屁股……扭得……太、浪、了……”
  後來聽說費翔在春晚高歌一曲隨即就把大興安嶺唱著了一場曠日慘烈的大火,此是後話。然而在當時,費翔確實把小北少棠倆人都唱得渾身從每個毛孔骨頭縫往外冒火冒油!
  倆人手背相貼,指甲蓋輕輕碰著,“啪”得蹭起靜電,打出火花。
  聽完這首歌,少棠藉故去洗手間,孟小北跟著就進去了。少棠一扭身,緊緊抱住小北,用腳尖頂住門。
  少棠捏小北要害處軟肉,低聲逗:“浪一個,你也浪一個給我瞧瞧……”
  孟小北一把躥到對方身上讓少棠抱起他,拱動胯部用那地兒拱少棠小腹:“我浪給你看!……”
  浩浩蕩蕩一群人湧進螢幕鏡頭開始民歌大聯唱,窗外花炮聲陣陣,“竄天猴”在廁所小窗玻璃上映上一片五彩繽紛的光影……少棠和小北不發出聲音地抱著,手伸到對方毛衣裡用力撫摸,頭抵頭,互道“大寶寶新年快樂”。
  ……
  
  祁亮跟隨蕭老師去了這人的家。兩人還在樓下看了一會兒鄰居小孩放花。祁亮鎖著脖,拿了一束鑽天猴往天上噴,絢爛的花火像雨點般從兩人眼前落下。
  蕭老師年輕未婚,然而學位職稱資歷都很夠,學校分給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條件相當不錯。祁亮進屋,打量蕭逸的家。普通的紅磚居民樓,然而廚房窗明几淨,灶台見不到一絲油煙氣息,客廳餐桌潔淨,茶具精緻。牆上掛幾幅顏色素淡的水墨花鳥,好像還是蕭老師自己畫的,精心裝裱起來。
  祁亮剛要邁步,腳還沒沾地,蕭逸咳了一聲:“請換拖鞋。”
  祁亮低頭一瞧,咕噥道:“……我在家從來就不換鞋。”
  蕭逸從鞋架上拿過一雙乾淨絨拖鞋,直接蹲下,把鞋端給祁亮。“好了嘛……”祁亮拗不過對方,只得換了,“別嫌我球襪臭啊。”
  蕭逸蹲在他身旁一皺鼻子:“兩天沒有洗襪子。”
  祁亮:“我……”
  當晚蕭逸做了一頓暖胃的夜宵,一鍋熱乎乎的湯麵。
  兩人對桌吃面,蕭逸說:“我們杭州的特色小吃,這個叫片兒川,裡面有雪菜冬筍,還有瘦肉絲,怕你不吃肥肉,我沒有用肥的。”
  “片兒川?挺好吃啊!”祁亮胃都是冷的,一碗熱湯麵驟然下肚,渾身皮膚從裡到外熱得發癢,熱力慢慢流到指尖。他又吃了第二碗,碗底湯都舔個乾淨:“噯……內誰,你不是我們北方人啊?”
  蕭逸解釋道:“我父母老家在杭州,我是在北京上的學。”
  祁亮嚼著麵條瞟對方:“哦,過年放假也不回老家?”
  蕭逸默然片刻:“你呢?……你在北京總還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吧?為什麼不找他們一起住?”
  祁亮聳肩,面無表情道:“我奶奶早沒了,我都沒有見過,我爺爺一直住在郊區。我姥姥倒是經常叫我去她那裡,我不願意去。”
  蕭逸:“為什麼呢?”
  祁亮擰起眉頭,嫌惡道:“我姥姥家住交道口小胡同裡一個破平房,平房家裡沒有廁所,大冷天要我去外面大街的公廁!我們老北京胡同公廁有多麼臭你能想像到嗎,你肯定都沒去過,能把我熏一跟頭掉坑裡,簡直就不能忍麼!”
  蕭逸皺著鼻子忍笑:“我瞭解的……你快吃面吧!”
  
  祁亮吃完面又皺眉,捂著小肚子。
  蕭逸忙問:“你怎麼了,沒有吃壞吧?”
  祁亮扁著嘴巴,擺擺手:“不是不是,我還是憋尿尿不出,我膀胱要炸了!”
  蕭逸:“……啊?”
  “那那那要不要我陪你去醫院呢?”
  祁亮又在馬桶邊立了一會兒,然後拉下馬桶圈脫褲子一屁股坐下,喘口氣,說:“站著好累,我還是坐著吧!”
  蕭逸一直緊張地扒著門縫問:“解出來沒有呢?……你這樣行不行呢?”
  祁亮蹲了十分鐘出來,提上褲子,無大礙,就是生活習慣不好,打遊戲長時間憋尿,男人那地兒容易尿頻尿痛。
  蕭老師又進去收拾,擦淨,按下沖水開關。
  祁亮在客廳裡揉自己小肚子,哼了兩聲,然後伸脖默默瞥視蕭逸背影……

第五十六章檢舉
  
  開學後不久,早春四月,晴空萬里,他們朝陽一中又召開學校運動會。
  放學後,班裡男生一個個拎著書包,不回家,到操場上打籃球熱身,熱完身再滾回教室上晚自習據說這樣腎上腺素分泌比較旺盛學習效率更高。孟小北打了一會兒球,然後在操場一側的田賽場地,練跳高。
  橫杆架上,厚墊子擺正,他助跑,側身起跳,騰空,身體向後反弓,裹著橫杆一起栽進墊子。
  祁亮在遠處叉著腰說:“孟小北,牛逼,你竟然還會背躍式啊!”
  孟小北在墊子上後滾翻折過去,跪在那,頭髮亂蓬蓬的,搖頭感歎:“老子退出體壇多年,歲數大了,不敢提當年了,想當年老子在八裡莊小學……”
  祁亮樂道:“吹牛吧,我認識你十年了!!”
  祁亮仍然不參加項目,被抽調去初中部站崗,給學弟學妹們做計分丈量裁判。他在跑道上舉著木尺子幫老師畫白色跑道線,兩手沾滿白粉,然後還拖著一個一個木頭架子,往跑道上擺。祁亮累哄哄地嚷:“還要比一百米跨欄,這麼高的欄,這幫小孩子蹦得過去才怪了!……”
  祁亮過來幫孟小北擺杆,測量助跑距離計算腳步,孟小北跳三次大約能過一次。
  兩人半躺在墊子上吹風,祁亮垂著眼,突然說:“我告訴你一事兒……我……我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在蕭逸他們家睡的。”
  孟小北手沒撐住,幾乎從墊子側面掉下去:“……你在哪睡的?”
  孟小北盯著祁亮很俊的一張臉:“你們倆都幹嘛了?!”
  “你不會是跟他搞成那什麼了吧?蕭逸本來一開始就特喜歡你!”
  祁亮不屑道:“你別想歪,又不是像你和你小爹那種情侶關係,我們什麼都沒幹,老子是清白的。”
  孟小北湊過頭,逼問祁亮:“到底怎麼樣麼,你去他家什麼感覺?”
  “感覺啊……”祁亮抓頭想了想,撇嘴道:“蕭逸這個人有潔癖,特別龜毛,簡直麻煩死,我就沒見過這樣的男人!”  
  “進屋要換拖鞋,上陽臺還要再換陽臺專用鞋!”
  “這還不算完,飯前要求我洗手,飯後還要我洗。冬天水那麼涼,我這麼怕冷的人!”
  “我的手長得這麼嫩,皮兒這麼薄,怎麼能沾涼水?你看你看,皴了吧!”
  祁亮伸開手給孟小北看。
  孟小北爆出一陣毫無氣質風度的大笑。
  祁亮掰著手指數落:“還有呢,他家裡廚房灶台,廁所馬桶,天哪,太乾淨了。我一點兒都沒誇張,絕對一塵不染!吃完夜宵他刷碗,我想客氣客氣我就勉為其難動手幫他擦個桌子,我操,他竟然嫌我擦得不乾淨,他又重新擦兩遍!”
  “上個廁所,哎呦,甭提了,我提上褲子剛從廁所出來,他緊跟著就進去亂看,然後說我撒完尿沒有把他的馬桶邊緣擦乾淨,他的馬桶!我在家從來都沒有擦過!!”
  孟小北在墊子上打滾,瘋狂地嚎著笑。
  孟小北心裡一動,亮亮眉眼間那種不耐煩又偏偏千絲萬縷有勾纏的表情,分明像男人私底下對哥們兒抱怨嫌棄自家賤內糟糠的那麼個意思。除了你媽和你媳婦,誰會等你撒完尿還幫你擦馬桶、給你擦屁股?亮亮你親媽都快不要你了。
  亮亮親媽上回竟然來了一趟學校,給祁亮送了滿滿一提包的嶄新外貿衣服,還白給孟小北兩件,然後塞給祁亮一堆打折券,囑咐兒子一定把券發給老師、發給班裡同學,幫打打廣告,她的老店旁邊又新開一家外貿時裝店,生意火著。
  
  祁亮忿忿地說:“潔癖也是一種病麼!……反正我就是看蕭逸那個人,不順眼。”
  孟小北抖著肩膀樂,毫不客氣地評價:“亮亮你這人真膈應!你明明看人家不順眼,你還吃他做的飯,睡人家床?一桌吃飯一床睡覺,這關係處得!”
  祁亮小聲咕噥:“他做的麵條真挺好吃,比我媽做飯強多了。”
  “蕭逸這人投錯胎了,他應該是個女的。”
  ……
  回溯當夜,祁亮留宿蕭逸家中,兩人什麼也沒有。蕭老師那人可能是上回被少棠威脅得怕了,又或者就是徹底打消掉那方面的念頭渴望,感情上略有消沉。蕭逸抱出兩床棉被,指著裡屋:“你睡我的床好嗎,我睡客廳裡那個簡易床。”
  祁亮撓撓頭:“哦,這樣,多不好意思的……”
  祁亮嘴上說不好意思,就他這副公子哥兒的嬌貴身板,斷然不能睡鋼絲床,睡木板的他第二天都會後背疼。
  他不僅占了蕭逸的床,還穿了蕭老師的一身棉睡衣。緞面被窩十分暖和,驅散冬日的孤單寒冷。他躺在床上睡不著,好奇心重悄悄翻床頭櫃抽屜,拿出一樣又一樣。床頭櫃裡有一隻略顯女性化的紅色小鬧鐘,相框,小記事本,半袋惡治偏頭痛的止疼片。照片中的蕭逸穿一身淡青色舊式斜襟長衫,於昆明湖畔倚著漢白玉圍欄,背景是佛香閣。大約是二十多歲在北京上學時照的,年輕時頗有幾分江南才子姿色。
  
  祁亮私下也問過孟小北:“噯,你和你小爹,到底‘做’過沒有?”
  孟小北半笑著瞟著祁亮:“做什麼,你懂嗎?”
  祁亮:“我怎麼不懂?我沒親身上陣過我還沒看過錄影帶……我就問問麼,你們倆誰是內什麼……”
  祁亮眼底閃過隱秘的光芒,挺害臊又很好奇,用手勢一比劃,左手握出一枚拳眼,右手食指往裡一捅,再一捅,戳戳戳。
  孟小北仰脖大笑:“小處男,別瞎琢磨了,你還小呢你那玩意兒捅不進去!”
  孟小北藐視亮亮的睥睨眼神就是在說我已經是男人了,你還是個男孩。
  祁亮問:“是你那個他,還是他那什麼你?”
  孟小北酷酷地道:“爺們兒拒絕回答這種被窩裡的問題!”
  大年三十那夜,他和他小爹一個被窩睡的,也是平生頭一回,在他奶奶家那間小屋裡,沒有外人,兩人坦坦蕩蕩同床共枕,慢慢在被窩裡脫掉全部衣物,戰慄著抱在一起,拿這房間當成婚房。
  二廠的老式樓房,牆壁厚,房門是沉重上好的實漆實木,兩屋隔音。而天花板很高,屋內甚至能蕩出回音……
  孟小北那晚特別的浪,他覺得他們家少棠甚至有幾分妖。孟小北是第二回做得稍微熟練,或者是被老帥哥費翔刺激得也像起泵帶電,結實的臀不停衝撞,一雙長腿絞著對方。少棠仰在床上,脖頸向後仰去,然後猛地弓起身,捉住他的嘴親吻,腹肌抖動。
  少棠眉頭微蹙,眼神漆黑專注,一雙有力的大手掐著他腰,緩緩移上兩肋,掌控他挺身的節奏,有一瞬間甚至掐得孟小北動彈不得肋骨脹痛在窒息中抖動啞聲喘息。孟小北最後是趴在少棠胸口說“不行了”,渾身是汗,快要向小爹求饒求放過。那感覺根本也說不清是兩人誰在幹誰,每一寸敏感在雙方身體最隱秘處互相打磨,汗水黏在一起,真正的結合。
  他倆其實很少做,隔半年偶爾這樣放縱一次。
  中途少棠耳朵尖,聽見小北他爺爺出來上廁所,趕忙停住動作。
  老年人前列腺不好,蹲馬桶滴滴啦啦解了很長時間。那十分鐘裡兩人就一動不動上下挺著,互相夾裹著,舒服得快死在對方身體裡。等老爺子一回屋,關門,少棠猛然躍起,撞孟小北的胯。
  那個瞬間,兩人都壓抑著低聲吼了出來,隨後堵住對方的嘴,蒙進被窩。高潮時粗烈沙啞的喉音被厚厚的棉被消音,化作胸腔裡一陣悶悶的迴響……少棠蒙在被裡逗他,“新年好啊”。孟小北嘴上是汗兩眼失神,喃喃地說“大寶寶我喜歡你”。
  …… 
  
  ******
  
  之後一天傍晚,孟小北祁亮二人放學騎車回家。孟小北騎熒黃色山地,祁亮騎一輛寶藍色山地,在學校車棚裡算是很時髦高檔的兩輛車。
  東大橋附近他們常去的那家遊藝廳,旺季門前鮮見的蕭條零落,門口貼一張告示,貌似是東大橋派出所要求該店面停業整頓,矯正“非法經營”與“不良風氣”。最近北京又逢三年一度治安嚴打。
  兩人剛騎到路口附近,在自行車道上等紅燈,幾乎是同時,一齊看到了。
  孟小北一使眼色,努嘴:“亮亮,你爸。”
  祁亮斜眼看過去,果然就是他爸爸。亮亮爸沒穿風衣,穿襯衫和老闆褲,可能是剛在哪吃過飯局,喝了酒,從轎車上下來,臂膀摟一妙齡女子。
  孟小北悄悄說:“那女的是你繼母?”
  “屁!”祁亮直勾勾盯著他爸背影,兩眼發呆。紅燈都過了,身後有人按鈴催促“走不走啊”,大撥騎車的人從他們二人身側湧過路口。
  “我小媽才剛生完孩子沒倆月,肯定在家給孩子餵奶。”
  祁亮低聲道。
  孟小北挑眉,半晌贊道:“你爸可真有本事。”
  
  祁亮爸當天是進了街邊一家新開的稍微上些檔次的洗浴城。與普通人平時洗澡的大澡堂子不同,裡面有溫水浴池,軟床按摩室,搓背按摩修腳的服務員。祁亮板著面孔又騎出去兩站地,突然在路邊停下,說:“孟小北你自己先回家吧。”
  祁亮掉頭逆行,飛快地往回騎,背影迅速淹沒在車流中。
  孟小北喊這人沒喊住。
  孟小北當時以為,祁亮就是找他爸爸鬧彆扭,親父子爺倆吵架,能有多大事?
  他往前騎了一會兒,猶豫,終於還是忍不住又返回去找。等他再騎回那家洗浴城門口,往門簾裡瞧,就沒再找到亮亮的身影。他也沒想到能出什麼事。
  
  當日正逢週五晚間下班時間,整個兒週末東大橋一帶風聲鶴唳,警車往來呼嘯,查抄數家店面。警用麵包車從檯球廳、地下音像店內拘捕帶走一批打扮流裡流氣的社會青年。
  轉過週末的這個週一,中學召開運動會。區重點級別的學校,在籍學生有不少是專業體育生,靠體育特長招收進來的,平時專門從事訓練比賽。這群體育生就把短距離中距離長距離各個徑賽項目大包大攬下來,孟小北這種業餘出來混的,就以玩兒票性質參加個高中組男子跳高。跳高賽場上一群人全部瞎跳,有跨越式的,有很不標準的背飛式,還有邁不過去鑽杆兒直接撲上墊子的。
  孟小北第一跳就霸氣外漏,直接將橫杆壓垮折掉。他捂著臉大笑著滾下來!
  台下他們班一群哥們兒很不講義氣地集體起哄噓他!
  他在場邊來來回回練助跑,做準備活動。比賽被迫中斷十分鐘,他們體育老師跑去器材室,到處找能替換救場的杆子。
  同年級另一個班一個男生悄悄與同伴低語:“蕭逸今天沒來運動會?難不成真的出事了?”
  孟小北下意識回頭,豎一耳朵聽。
  那兩個男生八卦:“我靠,賣淫嫖娼被抓了?……蕭逸?!……號外啊特大新聞啊!”
  孟小北皺眉,狐疑:“你們說誰啊,初中年級副組長?”
  那男生答:“是啊,就是他!”
  孟小北十分吃驚,都變結巴了:“他被員警抓了?怎麼會呢?……蕭逸賣、賣、賣什麼?不可能吧?”
  
  孟小北趁著比賽間歇悄悄溜號,一溜煙跑到初中部比賽場地,心裡特著急。祁亮胳肢窩下夾個紅旗,手裡還揮著一隻小紅旗,另一手掐算碼錶,初三男子組正跑1000米呢,比賽如火如荼。
  孟小北咬著祁亮耳朵說了幾句,祁亮面露意外和震驚:“你說的是什麼啊?”
  “哪個洗浴城?!” 
  “……”
  旁邊正好坐著一女生,是他們初中那位四十多歲女的年級組長的女兒。那女生斜眼瞄他們八卦,搭茬道:“對啊,就是東大橋那家新開的高檔洗浴城,好像是星期五晚上被員警抓了。”
  祁亮難以置信,低吼道:“你別亂說,你怎麼會知道?!”
  那女生語氣裡帶有天然優越感,慢條斯理兒道:“我媽接到公安局電話,問蕭老師是不是咱們學校的啊,說要調查她情況!我媽星期天還專門為這事去了一趟公安局呢,我騙你倆幹嘛?”
  祁亮手裡的小紅旗倒提著耷拉到地上,碼錶都忘了看,陷入怔忡。一大撥身背號碼的男生,烏泱烏泱地從他面前跑道上飛快跑過,他本來應該為跑最後一圈的運動員搖小紅旗示意。
  跳高場地裁判抓狂,隔著半個操場吼道:“一班那個男生呢?1109號該你跳了你跑哪去?!”
  孟小北匆忙道:“我先回去啦,我還有第二跳和第三跳!”
  孟小北迅速麻利兒又跑回去,重新系好鞋帶,體育老師指著他批評“取消你資格了”!孟小北賴皮地沖著老師眯眼一樂“來啦我來啦”!老師瞪他,也拿他沒轍。
  孟小北在啦啦隊加油助威聲中,助跑,點地,起跳,騰空,來個背躍式,身子歪歪斜斜地蹭過橫杆,後仰著摔進墊子。杆子抖了幾下,搖搖欲墜,但是終究沒有墜!他利索地做了一個後滾翻,抬起頭,一眼瞥見不遠處跑道旁的祁亮,丟下紅旗突然掉頭就跑一路飛奔向操場出口!
  初中徑賽組終點線處一片混亂,主裁判狂吹哨子怒吼,“祁亮一小子抽風嗎你幹什麼去你的碼錶、碼錶!運動員都沖過終點了你是計時員你怎麼能這樣無組織無紀律!!!比賽怎麼辦啊……”
  孟小北後來回憶,那天參加初三男子組1000米比賽的學弟們太可憐了!好幾人被漏記成績,難不成重賽嗎。
  隨即,田賽裁判長也爆出怒吼: “1109號你去哪?”
  “噯你怎麼也跑了?……老子取消你的資格!!!”
  ……
  
  就在校外最近一處公用電話,祁亮面色焦躁,口裡已經語無倫次。他翻出呼機裡存的電話號碼,給蕭老師家樓下打電話,孟小北這才知道祁亮竟然有蕭逸的電話。
  電話打過去,當然叫不到人,難道真被抓了……
  祁亮口裡喃喃的,腦子都混亂了,在大街上漫無目的轉圈兒,一腳踢到道邊一棵樹上,把自己腳趾戳得生疼。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呢?
  ……
  隨後幾天,蕭逸確實沒再在校園內出現,同學之間一開始的竊竊私語,逐漸演變成公開的議論紛紛:初中組年級副組長蕭老師,據說犯事兒了,公安局在東大橋一帶掃黃,把這人掃進局子。校長年級主任不准學生們私下議論,然而校規堵不住人民群眾探求真相的嘴巴。
  孟小北給他乾爹打電話。
  賀少棠聽說這消息,也驚訝,然後就托人向公安口的人打聽,怎麼了?
  少棠從部隊回來,在祁亮家聚齊。少棠對二人說:“我找朋友問了,是真的。”
  祁亮呆怔不語,孟小北驚呼:“蕭逸不是‘那個’麼,他怎麼會嫖娼?!”
  少棠皺眉道:“這回趕上市里嚴打,朝陽分局本來就要徹查打擊東大橋學校附近非法營業的遊戲廳檯球廳,打擊尋釁滋事流氓活動。”
  孟小北:“怎麼會查那家新開的澡堂呢?”
  少棠瞅他一眼,不屑道:“你以為這種地方,是你每禮拜去的你們國棉二廠家屬宿舍大澡堂子?區別可大了!……這種洗浴城,從廣東那邊兒流行過來,都不太規矩,裡面有亂七八糟的人。去‘洗澡’的大多數是做生意的,有閒錢的。”
  “據說有群眾舉報,可能本來也准備查,警方就搞突然襲擊,一查一個準兒,一晚上請出來二十幾人。”
  祁亮臉逐漸變色,牙齒咬著下唇,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
  孟小北微張著嘴,突然反應過來:“難不成……他嫖個男的?”
  祁亮突然抬起眼,盯著少棠:“蕭老師當時真在裡面亂搞了?”
  少棠點了一顆煙,眉頭擰緊,手裡不停擺弄煙盒,顯然也在做思想鬥爭,情緒上產生激烈的矛盾。他原先對蕭逸這人完全沒有好感,巴不得此人趕緊調走調到別的學校,眼不見乾淨,徹底掃除威脅……少棠說:“我是覺著,這裡面蹊蹺,有誤會。”
  “我那朋友說,警方當場也沒有查到任何流氓活動,然而就直接拘留了一大批,蕭逸可能也無法說清楚當時在洗浴城裡幹什麼……但凡遇上嚴打交待不清問題的,無法證明自己沒做的,權當是做了,肯定全部拘留。”
  “寧可錯殺,不會放過,抓一個是一個,嚴打就是這種政策。”
  
  祁亮聽著,默然不語,起身出屋。
  他在客廳桌上用壓力壺接水,結果“啊”得一聲燙了手,熱水隨混亂的心情潑灑了一地。
  祁亮撅著嘴,賭氣似的,一腳又踢了他們家飯桌。上好的實木亮漆四腳桌,他爸花兩千塊錢買的,愣被他的皮鞋踢出一道濃重刺眼的劃痕!
  孟小北倚著門框:“亮亮,那天晚上……咱倆不是在那家洗浴城門口看見你爸了?”
  少棠:“……亮亮你爸到底怎麼回事?”
  少棠臉沉下去,低聲質問:“亮亮?”
  祁亮胸膛劇烈起伏,呼吸急促,哼了一聲:“我爸也被拘留了。”
  “我往分局打過電話,我說找祁建東,他有沒有被抓到你們局裡。”
  “員警說有的,正要聯繫家屬調查他的問題……”
  “我就跟員警說,祁建東沒有家屬,他就是孤家寡人一個!你們好好調查他吧關著別再放出來!!”
  “……”
  祁亮說這些話時,不假思索,連珠炮似的,表情漠然,然而眼裡迅速充滿一層濃密的水霧。再冷的心,也是肉長的。
  
  祁亮說……就是我舉報的。
  就週五那天晚上,孟小北沒追到人。祁亮一路騎回那家洗浴城,在門口處瞧見他爸那輛黑色轎車,仍停在原地,風衣丟在車裡,人還在裡面沒有出來。他想進去,在前臺就被服務員攔住。對方一看他穿朝陽一中校服,學生模樣,立刻警覺,說“你找人?我們這裡不允許找人,不能進”。
  祁亮站在門口,嘴唇咬得蒼白,朝裡面吼了一句“祁建東我討厭你”!
  他然後大步跑出門,右拐,找了一處最近公用電話,撥通查號臺,先問東大橋派出所號碼,後來覺著不夠,又問朝陽公安分局舉報電話是多少?
  祁亮在電話裡聲音發抖,整個人思維都混亂了,說:“我要舉報。”
  “東大橋洗浴城,有人賣淫嫖娼,這算流氓罪嗎?”
  “有個叫祁建東的老闆,他包了一群二十多個男的女的在裡面胡搞,你們快去抓他。”
  ……

第五十七章物是人非
  
  祁亮盤腿坐在沙發裡,手裡端個小水壺那姿勢像活觀音手擎淨水寶瓶,眉目清秀只欠眉心一點胭脂紅。然而他這回幹的事兒與救苦救難觀音菩薩正好相反。他臉上有瞬間的停滯,說不清是怨憤還是後悔了,像是陷入一陣迷茫的回憶,多日前那個寒冷的大年夜淩晨時分,他圍了一條尚帶體溫的羊絨圍巾走在北京街頭,邁進一個人的家。
  孟小北表情都蛋碎了,在客廳走來走去,無法相信:“亮亮你瘋了啊。”
  這是他最親的哥們兒,彼此說話直白,孟小北兩手比劃著無法描述心情:“那是你爸爸啊!!!”
  在孟小北的頭腦思維模式裡,仍保持著中國人最傳統的父系社會家庭觀念。在一個男孩心裡,“爸爸”這兩個字,具有旁人不可比擬的神聖崇高地位。他即便與孟建民關係日漸生疏,當著親爸的面兒仍是老老實實做兒子的,不敢僭越,在家裡孟建民也一定是一家之主決定兒子命運。至於他小爹,更是被他十年來頂禮膜拜尊敬愛慕的一尊偶像。在他心裡,再混蛋的爸爸,那也是你爸爸!
  孟小北恨鐵不成鋼地給祁亮講:“亮亮你特蠢,你整天就和一群女人叨逼叨爭寵吃她們的醋!你是祁建東的兒子,兒子再怎麼也不能給你爹代替女人麼!”
  這話出口孟小北與少棠對視一眼,但他還是說出來了。這麼多年意識裡他仍是這麼認為,即使某些觀念已經被少棠的感情慢慢扭轉顛覆。
  評判別人的人生都很容易,極易產生代仁慈代寬容的心態。孟小北說:“你爸在外面搞七個八個姨太,他也就你一個兒子,你折騰什麼?多麼不值得。”
  祁亮嘴角抖動,彆扭地說:“他哪天再整出一兒子呢?!”
  孟小北皺眉苦口婆心的:“亮亮,是爺們兒有點出息成嗎?祁建東他和你分家另立門戶你就讓他走。你都快十七了你將來也是男人,你一輩子就指望‘有沒有爸爸”這個念想活著麼?你念大學,有工作,男人有了自己事業,你可以下海開公司賺大錢比你爸爸更牛掰更有錢,將來有一天回頭看,還計較什麼呢?”
  祁亮蒼白一張臉,因為委屈而眼光抽痛,盯著孟小北反問:“……我計較?”
  “我還計較了?!”
  “現在沒爹沒媽沒有家了的人是我,又不是你!孟小北我沒有你那樣幸運,你爸爸要是哪天跟你媽打架離婚了你家散了你肯定無所謂,因為你從生下來你就有兩個爹,你有兩個家!”
  孟小北被噴得一頓,下意識想,我爸爸是多麼正派可靠的男人。人和人簡直太不一樣,孟建民本來也不會幹出那種事,這麼多年就我媽一個女人,患難夫妻不離不棄,牢固恩愛著。
  祁亮指著少棠說,“孟小北你走到哪都有一個備份兒的爸爸!你就是硬要把我塞到你的情況立場裡面讓我大度寬容無所謂我做人要偉大善良……我一點兒都不堅強不偉大!”
  “我偉大也沒有人愛我麼,我不僅沒爸我也沒有男朋友寵著我……不對不對,什麼男朋友?”祁亮自己先顛三倒四了,連忙改口道,“我是說沒有女朋友寵著我!我又不是‘那種人’,我要男朋友幹什麼。”
  孟小北也愧疚,兩手不知往哪裡放,怔怔道:“……亮亮你別這樣。”
  想當初他也曾經像堵洪水猛獸一樣對孟小京說,你離我小爹遠一點兒這個爸爸完完全全屬於我的。
  少棠抬眼看著兩個快成年的大孩子,摁住孟小北的後背制止。少棠掌心寬厚,撫摸著孟小北後頸一下子讓他冷靜下來,心軟。亮亮說的沒錯,他背後永遠有一堵最堅實的依靠,撐他不倒,他的男人穩重如山。
  孟小北從背後抱住祁亮,勒住祁亮的胸口用力揉揉,“亮亮別這樣啦,哥抱抱你,對不起麼,別這樣我也難受了”。
  祁亮把臉埋進膝蓋,眼神執拗:“我就是想給祁建東找點麻煩,讓他們那一家子日子過得不痛快……”
  “我想讓他進公安局轉一圈兒,吃個苦頭……然後就能回家來……”
  “我小媽知道了肯定跟他打架,我巴不得他們那個家散了……然後我爸就能回來,就仍然是我的爸爸、不會變成別人的爸。”
  “……”
  祁亮說出令人心酸的實話,蜷在沙發裡,咬自己的褲子。
  哪個做兒子的,當真不在乎爸爸在內心中那塊無可動搖的位置?又是多少年多麼深刻的積怨,以至於亮亮會幹出如此離譜的事?
  
  孟小北在祁亮家住了一宿,一個被窩裡摟著亮亮睡覺。
  祁亮冬天有手腳發冷的毛病,孟小北說你可真是個妞兒,你怎麼像女人的毛病還會手腳發冷,亮亮你會不會痛經啊?
  祁亮頭髮蓬亂地坐在床邊,大聲道:“會啊,我正痛著呢肚子好痛!”
  孟小北被迫還要幫這人燒一壺開水,兌出一盆洗腳水,幫著搓搓腳丫。孟小北忿忿道“老子都還沒給我男人燒水洗過腳呢!”
  數九寒天,暖氣還燒得不太熱,晚上在一個被窩筒裡互相焐腳。孟小北認真地說,“亮亮同志,你需要一個賢妻或者良母。”
  “良母你這輩子沒落到一個,尋覓一個賢妻吧亮亮,不要那種貪圖你長得帥或者家裡有錢的。”
  祁亮臉型像個俊俏的大桃子,有尖下巴,眼睛長得尤其漂亮,就是個嬌貴又難弄的少爺。祁亮在床頭昏暗光線下睫毛微微撲簌,沒吭聲……
  祁亮後來有一陣時常在學校辦公樓走廊處徘徊,路過語文教研組辦公室,向裡張望,也像是起了心結,心裡被看不見的一條絲線牽絆住。
  然而一次都沒有再瞧見蕭老師了。
  蕭逸桌子空著,桌上和書架上東西都還在。有一張椅子他記得自己以前進辦公室被談話坐過兩次,那一套紅泥小茶壺他沾過嘴。
  後來祁亮從書架上抽了兩本書帶走,好像是《中國古代詩詞選注》之類的書。他看到扉頁裡有蕭逸的紅色印章。
  
  蕭老師這件事,少棠輾轉托人問過兩次,然而公安第一時間已經通報給學校和朝陽區教育局,對涉事人影響很難挽回。
  少棠回來後對兩個男孩緩緩地解釋:“事情是這樣,你爸是和一個女的去洗浴城,被舉報流氓罪。生活作風這個事兒,可大可小,畢竟,你爸一不是國家機關幹部,二不是事業單位公職人員,第三他又不像我們部隊軍人受制于各項規矩,你爸說到底就是個體戶。”
  “祁建東處以治安拘留十天,交五百塊錢罰款,過幾天他就放出來。你爸一沒單位二沒領導,純生意人,婚外情這事不會把他怎樣,除了家裡媳婦丈母娘可能要找他彆扭。”
  祁亮沉默半晌,雙手握著少棠的膝蓋懇求:“少棠叔叔你能幫忙把蕭老師弄出來嗎,我沒有想要舉報他啊!……我知道我錯了。”
  少棠說:“他肯定不會坐牢,不至於那麼嚴重,只是調查處分,你不用擔心。”
  “但是學校飯碗恐怕保不住了。”
  “當時的情況我大致猜測,他與按摩嫖娼無關,可是壞事就壞在他偏偏出現在那樣一個錯誤時間、敏感地點。他當時是與你們隔壁學校一位男老師一起在洗浴城裡,他沒辦法解釋……他總不能承認自己是……你們明白嗎?”
  少棠說到此處,也有一絲艱難和不忍:“承認嫖娼都比承認是兩個男人要好些,否則才真的要進拘留所。”
  孟小北搖頭無法接受:“這不是個冤案嗎,他豈不是被冤枉了嗎?”
  祁亮沖進臥室,一頭撲進被褥之間,把臉埋起來,渾身疼痛像要發燒燒著他的心,難受極了。臥室窗外的天空被枝椏割成一塊一塊迅速陰霾,他的生活彷彿變得更支離破碎。
  
  ******
  
  春來夏至,街道上車流與行人皆褪去灰淡的顏色,塵埃中浮動出一陣陣暖意。城市舊貌新顏交錯,朝外大街兩側道旁的月季花釀起一片紅雲。
  高一下半學年,周遭許多人事都發生翻天覆地變化。
  蕭老師辭職離開朝陽一中。這人在區教育局下發檔和學校做出態度之前,主動收拾所有東西離開了。這以後,孟小北祁亮再也沒在校園裡看到蕭逸。祁亮去問初中年級組長打聽,年級組長說“我們不知道我們也不會過問他去哪”。學校方面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家醜,走廊裡的優秀教師照片也撤掉了,彷彿就當作蕭逸這個人從未在朝陽一中教過書。
  校長、教務處處長等學校領導湊一起開會,特別無奈,“哪個學校攤上這事不倒楣麼,正跟八十中競爭這學年度朝陽區先進工作單位呢,就怕出這種敗壞教師隊伍道德風氣榮譽的事情……要是在校內,還能壓一壓不要曝光……現在被通報了……”
  翻遍整個校園,孟小北與祁亮能找到蕭逸存在過唯一留下的痕跡,竟是他們話劇社排演歐風童話劇《灰姑娘》的劇本。那上面有蕭逸作為輔導教師訂正劇本所做的許多批註,一行行藍色墨水筆寫出細密秀氣的小字。
  少棠因為往日某些交情,心裡不忍,還試圖找過蕭逸,願意幫對方介紹個工作。
  蕭逸在電話裡沉默許久,聲音低沉委婉,謝絕了少棠的恩惠。  
  祁亮爸爸當然迅速就放出來。五百塊治安罰款只夠這人買一件皮爾卡丹西服上裝,都不夠連帶買配套褲子的!
  亮亮爸出拘留所,也沒有回八裡莊的家看兒子。年輕小媳婦抱著孩子成天在家找他打架,打得雞飛狗跳,而且又生得是閨女並非兒子,鬧得男人愈發不願回家。祁亮悄悄對孟小北說,“你瞧著吧,祁建東馬上又要在外面養外室,他公司開始從南方倒騰摩托車了。”
  “男人啊,真的不能錢太多。”
  “養一個家一個孩子,錢太富餘了,我爸可不是想養出來三個家麼。”
  男孩不經歷挫折不會長大。祁亮完全像大人的口氣,拍拍孟小北肩膀,總結道:“小北,你也留個心眼,將來別讓你男人變得太有錢,高幹子弟,別把你甩了!”
  孟小北滿不屑地說:“少棠越闊氣我越高興,你以為我男人跟你們家祁建東似的!”
  祁亮冷哼一句:“我們家祁建東?我和祁建東除了還姓一個姓,你還能從哪看出來是一個家的?”
  孟小北望著亮亮,也心疼好兄弟。亮亮爸當年給唯一兒子起了這麼個好名字,祁亮漂亮的眉眼間就剩一片“淒涼”。
  
  個把月之後,少棠有一天週末開車去孟奶奶家。
  他沿著呼家樓那條大街往東八裡莊方向開,路上車不多,視野開闊。在一個紅燈路口,他隔著窗玻璃,突然瞧見熟人。好像是蕭老師,脖子上圍那條標誌性的大白圍巾,一拐彎騎車過去了。
  少棠搖下車窗喊了一嗓子,“蕭……”,然而呼嘯而過的一輛渣土大卡車將他的喊聲碾壓在一陣塵土硝煙中。
  少棠手指夾著煙,一條胳膊下意識從車窗裡伸出來打左轉手勢,追過去。他一腳油門,迅速追上騎自行車的人。蕭逸膽子小,猛一看軍牌車突然急刹橫在他面前,騙腿下車時腳下都拌蒜,扶著眼鏡,面露驚訝狼狽。
  少棠從車上跳下來,兩手半握拳。
  老熟人對望,掐過、吵過、威脅過還打過架,如今都有些悵然,有很多話想說都不知從哪句說起。少棠沒有對蕭逸講出某些實情——某些事要坦白也不該由他開口。
  蕭逸車筐裡擺著單肩背包,裡面是課本教材和講義。這人週末一下午連趕三撥家教,剛從輔導的一名學生家裡回來,天已摸黑。
  少棠:“談談?”
  蕭逸戴的厚鏡片下面眼神鎮定,點頭,談吧。
  少棠雙手插兜四下一望:“離那公園近,要不然就團結湖公園裡那個咖啡座?反正你也路熟。”
  
  咖啡廳旁邊的小荷花池仍在,水面飄著點點浪跡萍蹤,卻好像物是人非,天涯惆悵。少棠請蕭逸喝咖啡,蕭逸堅持要自己買單。
  少棠欠身一把攔住:“別,蕭老師,我這個人不會客套不來虛的,我掙工資津貼比你容易,我請。”
  蕭逸臉白,更顯得眉眼秀致,臉從來都刮得乾淨:“別叫老師,我現在不算老師了。”
  少棠大方道:“只要教過孟小北一天,就算我兒子老師。”
  少棠是慈父心腸,有心替他大侄子亮亮還一個心願,就幫蕭逸找份工作。崎嶇多艱的路上,誰活著都不容易,別把人逼到絕境上去。
  蕭逸用小勺搖著咖啡,挺冷靜優雅。蕭逸說:“好意我心領,真的不用麻煩。養家糊口皆談不上,我橫豎就是一個人,我沒有家眷孩子,我只需要養活我自己。”
  “我現在還可以,找了另外一個學校的仲介,介紹幾份家教,為初三畢業班孩子做考前最後衝刺輔導……我對你說實話,做家教比我以前在學校正經教課的小時工資高,只是沒有其他方面福利待遇。”
  蕭逸說話平靜,男人都有臉面尊嚴,不願在外人面前暴露自己窘迫處境,硬扛著也要挺直腰板。這條路上為追求感情而飛蛾撲火,遲早栽在這事上。
  少棠手指撫著桌面,感慨道:“蕭老師,其實當初我巴不得你從朝陽一中滾蛋。可我一年前特意錄音錄下的東西,沒來得及用上,你自己出事了……”
  蕭逸坦然點頭:“是我自己不小心,一個深刻教訓。”
  蕭逸似乎也是特意解釋澄清,怕少棠看低了他。他說:“那天在洗浴城,絕不是你想像那樣。”
  少棠問:“那位男老師不是你那種朋友?”
  蕭逸坦白:“不算,剛認識不久,是打算、打算、進一步交往試試看,可惜……總之現在都結束了,什麼也沒有發生。”
  “用我當作一個借鑒,以後你與小北別犯我這樣的錯誤。我們這樣的人感情生活不易,生存艱難,人生匆忙流逝幾十年一轉眼我都三十餘歲,身邊來來去去皆是過客,很難尋到一個性情、品格、愛好都與自己完全契合的愛人,何況終生伴侶,太難了……還要分分鐘承受社會家人壓力,你也保護你自己,照顧好小北,別讓他吃虧別受到傷害。”
  蕭逸聲音細膩,有南方人的柔軟,有些話彷彿想了很久娓娓道來,少棠垂眼“嗯”了一聲。
  少棠走神了半分鐘,突然抬眼盯著蕭老師!
  蕭老師也抬眼直視賀少棠,眼神勇敢直面內心,沒有絲毫回避躲閃。手裡的鍍銀小咖啡勺掉進咖啡杯,濺起的液體發出“啪”的一聲,砸在兩人心坎最隱秘不能見光的地方。
  ……
  少棠緊閉嘴唇,一言不發,盯著對方。
  蕭逸反而先臉紅了,最怕少棠沒理都不饒人的狠厲眼神:“你不要拿眼神剜我,我又不會亂講。”
  “你對小北掏心挖肺地好。我在學校教書這麼多年,少見你這樣的父親,你與孟小北絕不是普普通通父子情。人心裡藏沒藏著愛情,從眼睛裡都能流露出來。你有多愛他,他知道?”
  蕭逸問得少棠說不出話。
  “你們兩個,挺幸運的,比我幸運得多,真的,我十分羡慕你們。”
  “很般配。”
  “爭取一輩子在一起,別輕易放棄。”
  少棠心裡憋悶,湧起一股滂湃的強烈的情緒,從未如此強烈想要對一個人表白,剖開內心。
  他臨走回頭,擲地有聲:“我為什麼要放棄?”
  “我不會放棄。”
  “我跟他好一輩子。蕭老師你將來等著看吧。”
  ……
  堅持與放棄,固守與放手,有時就在一念之間。那時少棠與小北面前橫亙的一條阻隔障礙,他們無法回避。
  
  學期中考後正好,西山翠峰如簇,桃李祥雲。孟小北他們年級組織春遊。
  孟小北穿長袖T恤和登山長褲,褲子側面墜好幾隻口袋的外貿款式,很酷,戴一隻紅色棒球帽。他背著一隻挺大挺沉的雙肩背包,一路跋山涉水。他們班的同學到達山腳下就開始沿途自由活動,沒有拉起隊伍,各人速度有快有慢,女同學還在山腳下買零食,孟小北與幾個男生已經爬上去了。
  祁亮也戴了帽子,帽檐陰影遮住大半張臉,手裡一瓶水不停地喝:“孟小北你背那麼大包,不累啊!”
  孟小北敏捷地踩著山谷溪澗間的大石頭,遇到青苔以長木棍支撐,踩穩,很有經驗,快速行軍,迅速一馬當先走在最前面,祁亮追得呼哧帶喘臉蒼白。
  孟小北半路停下,蹲在大岩石上,給祁亮拍了足足有半卷照片。祁亮拿過來擺弄:“日本牌子?比我爸留給我那個看著更高級,你家裡買的?”
  孟小北大口大口嚼著火腿腸,坦蕩蕩的:“我男人送給我的,壓歲禮物。”
  祁亮嫉妒地低聲罵道:“我靠你們兩個真的夠了……”
  兩人一人舉一根火腿腸,山谷裡風很大,頭髮被吹散飄起,俊朗的少年臉龐側面鍍一層金光。
  孟小北伸舌頭舔一下抖動的腸。
  祁亮看他:“你還舔,怎麼那麼像……像……”
  孟小北:“像什麼啊?……亮亮你黃色錄影帶看多了吧,流氓!”
  祁亮:“你做過那個吧?”
  孟小北:“絕對沒有!”
  半晌,祁亮問:“小北,我聽說你好像還是要轉學?回西溝?”
  孟小北點頭:“可能吧,我沒北京戶口。”
  祁亮:“你什麼時候走啊?”
  孟小北:“暑假吧,高二就回去念了。”
  祁亮一副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怨念表情:“這麼早走幹什麼啊,你等高考再回去考不成啊!”
  孟小北說:“廢話,就我這水準,那樣就來不及了我連大專都考不上了!”
  祁亮:“……”
  祁亮漠然道:“孟小北你走吧!你們一個個的都走了,都離我那麼的遠,老子終於徹頭徹尾孤家寡人一個。”
  孟小北厚臉皮道:“你不至於吧,要跟我分手似的!你這麼愛我?捨不得我?”
  祁亮沉默半晌,破罐破摔三口兩口把一整根火腿腸塞到嘴裡,幾乎把自個兒噎住,然後哽著用力吞下肚。祁亮對孟小北坦白:“小北,你知道嗎,大年三十那天晚上,我想跳樓。你上回沒得說錯,媽的,我當時就像個女的一樣,我心裡特別難受想抽風跳樓。”
  孟小北:“亮亮……”
  祁亮霍然站起來,兩眼發直。
  孟小北呆怔一秒鐘,一骨碌站起來,雙手攥成拳,神情警惕。
  他們比別的同學爬山爬得快,在半山腰一處懸崖上,眼前綠樹蒼翠,林海浩瀚,像時光望不見盡頭。祁亮踩在山崖邊上:“我當時就想,我打光手裡三十個幣,我把麵包和那四盒鮮桃汁全部乾掉,電視裡春晚零點敲鐘的時候我就爬到北京飯店大樓頂上,在飯店給祁建東打個電話告訴他我要跳樓你回不回家!”
  孟小北一把抱住祁亮,勒住腰把人拖遠,虎著臉道:“你往後站!你別站山邊兒上,你嚇我啊?亮亮你幹什麼!”
  祁亮眼淚唰得流下來,說:“蕭逸那個人,在我最孤單的一個年三十夜裡給我做了一碗熱麵條,然後我就把他坑了,我讓他丟了工作。”
  
  那天在香山頂上,孟小北像個男人樣兒抱著祁亮又揉又哄好半天,亮亮亮亮,放心吧,爺們兒我回大西北趕考,以兩年期為約,老子就為與你團圓也一定會考回來的!到時回北京只要小爹不反對我一定娶你過門兒給我做小,我不會拋棄你這碗糟糠的!
  亮亮掉完馬尿,一抹臉,立刻恢復皮賴賤本色:“靠,為了與你小爹團圓你也得拼老命考回來,少來拿我說事兒,老子跟你沒關係不領你的情!”
  經歷過波折磨難的感情,人生路上留下的痕跡才更刻骨銘心,後半生不褪掉顏色。那年,幸福對小北和祁亮說,你們還年輕。
  
第五十八章大約在冬季
  
  高一暑假,孟小北離京,轉至西安念書。他必須回戶籍所在省參加高考。 
  人一生就是這樣,向著山頂不斷前行的這條路上,不會平坦筆直,永遠都是曲折的、迂回的、拐九道彎的。半路每一道溝壑,每一條小溝,一草一木,都是不能錯過的風景。沒有這些溝坎,孟小北這日子就過得太平靜,他彷彿一生註定在路上漂泊。
  西安家人打來電話,撂下電話,孟建民給兒子的家書也到了。
  以孟建民細膩又牽絆的心思,有些話不忍在電話裡直說,信中大約寫道:“小北,爸爸這些年,沒有能夠為兒子成長教育做出一個父親值得驕傲的成績貢獻,卻不幸又未能夠為你兩兄弟在人生最關鍵時刻創造一個更好的條件,沒有能力幫你繼續留京……考試政策倘若沒有轉圜餘地,就回西安來吧!學校為你聯繫好,安心準備高考,這裡畢竟永遠是你的家。爸爸對不起你……”
  少棠開車過來看小北,故意將吉普車停在離家屬樓有一段距離的隱蔽無人處,把孟小北叫下來。
  不等開車門,二虎直接從副駕的車窗躍出來,淩空飛撲進孟小北懷裡,嗷嗷地用鼻吻蹭他下巴,親熱地舔他的臉。
  二虎也兩歲了,正是一頭軍犬體力經驗完美結合的黃金年齡,眼珠烏黑精亮,後肩處的皮毛泛出幾縷華麗光澤。
  小北上車,少棠一手握方向盤看著他,突然解開安全帶壓過來!
  相思是苦,見面想到不久之後的分離,更是苦澀。少棠放低座椅靠背,自己大半個身子擲到孟小北身上輾轉碾壓小北的嘴唇。孟小北胸口肋骨受到擠壓發出窒息般的粗喘,舌頭口水交融,彷彿只有這樣的粗暴才能令人心安。
  少棠壓在座椅上,掰過小北的下巴,眉眼相對:“大寶貝兒,對不起,你爹這回沒本事沒辦法,你恐怕、你只能……太難為你了,不公平,你在北京生活十年,你爺爺奶奶家戶口都在北京,你爸原本也是北京人,但你就是拿不到一個名正言順的考試資格……老子對不住你。”
  孟小北仰著,輕輕吹一下發簾,神情反而平靜瀟灑:“你們兩個幹嘛啊,約好了的?我爸也這樣,你們倆都說對不起我。”
  “別那樣,沒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
  “我沒事兒。”
  “就我那個成績,我去哪考試都一樣的!少棠你甭擔心,你看你再操心你頭髮都要白了!……我不在乎這個。”
  以孟小北性格,只有值得鬧一鬧的事情,他才會不擇手段奮力爭取。高考資格這種明擺著撒潑打滾渾鬧也無法改變的殘酷事實,全國各地千千萬孩子,尤其知青及三線工人子女,都曾經或正在經歷與他同樣的困境,他不是唯一一個被命運的大手撥撥轉轉在城市間輾轉流離的少年。想要異地高考?這件關乎舉國學子命運的大事在後來二十年裡都未能得到解決,孟小北生在這時代,也並未比別的孩子更吃虧。既然無法改變,他坦然接受,再尋其他出路。
  
  那天少棠就開著車,載著小北,在北京城內大街上漫無目的,兜兜轉轉,讓京城一草一木長安街上一棟棟高大的建築匆匆略過兩人眼角,彷彿十年時光再一次從指縫間無聲息地溜走。
  少棠一隻手緊緊攥著孟小北的手。開到一個地方,少棠突然溜邊兒停下,沉默,然後把車開進一處胡同,空曠沒人的地方。
  二虎在車後座上,端詳二人纏綿接吻,黑眼珠裡暴露蠢蠢欲動的渴望。
  二虎伸出大長舌頭,舔孟小北腦門,似乎也意識到一對離人分別的心酸辛苦。孟小北一隻手還應付著二虎,“去!去!非禮勿勿勿舔!……”
  孟小北指著二虎說:“這不要臉的!少棠,你養的狗也喜歡雄性動物。”
  少棠躺在後車座上,讓孟小北坐他大腿,說:“二虎還真不是同志,它太熱衷追求母狗了。”
  “老子還沒跟你說,春妮兒已經懷上。”
  孟小北嗤笑道:“二虎搞出狗命了?!”
  少棠一拍大腿,無奈:“我給幾條狗沖完澡,我就離開五分鐘,我真就五分鐘沒盯住!”
  “等我轉回來一看,二虎已經騎到春妮兒後胯上撒囈掙呢,抖得酣暢淋漓,嗷嗷得。我再抄棍子把那倆狗給打分開,來不及了,這畜生搶在我動手之前,秒射。”
  孟小北大笑:“哈哈哈哈,二虎威武!一炮成仁!”
  少棠眼底蕩起墨色漩渦,望著他,半晌說:“小北,你要是個母的,你要是能懷上,我就給你就地打一炮,你就再也跑不了了……”
  
  兩個男人在一起,誰都不會懷孕,沒有婚姻,沒有社會約束,相愛只有一句承諾“我愛你”,在不同人眼裡或重於泰山,或許輕於鴻毛。  
  孟小北不會知道,他小爹那時為他在京城各衙門口四處奔走,多麼希望能幫他留下。少棠能在車內蹲兩個小時,磕掉一地煙灰,就為在市教育局門口攔一個熟人。局裡那位胡局長,頂著發毛稀疏的腦袋,肘彎搭一條西裝,下面藏著領帶金筆禮盒、高級茶葉。胡局笑呵呵往樓道裡一邁,一眼瞧見堵辦公室門口的人,也無奈:“噯少棠啊,又是你,我真怕了你呦!……”
  辦公室裡,胡局長私下連連搖頭:“少棠啊我實話對你交待,積壓在我這兒的條子,有這麼這麼厚一遝子!”
  “你爸爸也電話關照我幫你辦這事,可我真無能為力啊,不好辦嘛…”
  “想異地高考,哪有那麼容易啊?如果都那麼容易,全國外地邊遠地區都跑到北京來考,北京考生的優勢如何得到保障嘛!”
  少棠眉眼深重望著對方:“陝西高校改革開放後投入多少,北京又是多少?但是想從陝西考到北京一類校錄取分數線至少比北京考生高幾十分,這太不公平。”
  胡局長下嘴唇沾了茶葉,往茶杯裡“噗”得回吐,攤手道:“不公平?誰都知道我們國家教育資源配置不公,我個人有什麼辦法?你家裡有兩塊田地,一塊是肥沃黑土,另一塊是鹽鹼灘,你如今想要投種耕田想要打造出一塊畝產萬斤世界一流的良田,你是往那塊好地上投入,還是往鹽鹼灘上投入?當然了,好地它越養護投入就越好,鹽鹼灘最後就沙化變成內蒙寧夏那一片大沙漠了,可這就是咱們國家改革開放這麼多年為了效率做出的資源投入上的必要政策傾斜!我們要打造兩所世界一流大學,十所亞洲一流高等學府,而資源配置上的優勢必然集中在制定政策的少數人手中,要的就是十年內出政績!不出成績我們怎麼交待?我坐在這個位置上,我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
  少棠心底一片寒涼,冷冷地問:“那大西北鹽鹼灘上住的孩子,怎麼辦?您幫他們指條明路?”
  胡局長歎口氣,心更加的冷:“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尖子學生都是自己考出來。”
  “有本事就掙命,沒本事,就認命。”
  ……
  
  少棠他小舅賀誠,後來看著桌上少棠遞給他的檔案材料,也笑說,“小棠你八百年不來我這兒露個面,你突然一來,我還以為有什麼大事——我以為你小子要結婚給我送喜帖來的。”
  少棠坦率道:“對不住了,舅,結婚喜帖我沒有。”
  賀誠問:“……仍然沒有一個能讓你安心定下來的物件?”
  少棠不假思索乾脆回答:“四年以後吧,到時候應該能有。”
  少棠這麼說,是腦子裡想著他大寶貝兒今年十六,四年以後就是男人法定結婚年齡。那時孟小北從年紀上講,能真正能嫁給他當“媳婦”,到時他就去跟孟家人坦白。
  賀誠說,老子是真沒想到,小棠,這麼些年你為你自己都沒這樣奔命過,你為別人?
  少棠說北北畢竟是我兒子。
  老謀深算的賀總,那天面色突然沉下去,手指戳著孟小北的檔案,他不是你兒子。
  “最簡單的,他要是你兒子,他就直接落到北京戶口,他怎麼會在岐山?”
  賀誠說。
  少棠:“……”
  賀誠是話裡有話:“可惜這小子不是個閨女。他倘若是個黃花大姑娘,做你媳婦他也能落戶口,這就賺了,可他這輩子也當不成我的外甥媳婦。男人啊,還是要有婚姻,組成正式的家庭。我不阻攔你愛,愛不愛那都是次要,有一個在家等你、默默扶持你事業的女人,有個孩子延續你的血脈,你下半輩子就知道這多麼重要。”
  少棠反問:“愛不愛是次要?找個我不愛的女人,結婚生出孩子,然而有一天發現我實在沒辦法忍受和一個沒感情的女人在一起生活然後再反悔、再把人坑了?”  
  賀誠冷靜地道:“你以為我們這代人,每一對夫妻都恰好曾經是生死相許患難相依過的戀人、都有愛情?年輕時在外面的鏡花水月,未必能作為一輩子支柱依靠,反而搞不好將來淪落到下半輩單身孤苦膝下無兒無女老無所依……到頭來是一場空。”
  少棠陷入沉默,當時很想端起桌上那杯咖啡潑他小舅。
  賀誠眼底掠過一絲惻隱,但他就是沒幫這忙。少棠是陷得太深,當局者迷,他這做舅舅的,冷眼旁觀,不拼命阻攔,也不促成。分開冷一冷,你小子未來人生還有五十年呢。
  ……
  
  這年暑期,孟家爺爺奶奶三姑與少棠一起,送孟小北坐火車回西安。
  一張火車票只捎帶賣兩張站臺票,爺爺說讓你奶奶和少棠送你進去,你奶奶太捨不得你。
  孟小北拖了三個大號箱子行李,裡面還有他之前再次去琉璃廠購買的畫筆顏料素描紙和熟宣紙,西安甚至買不到某些牌子色號的油畫顏料。下月臺經過長長一道樓梯,身邊擠過去一撥一撥提大包小包的旅客。那些人搶先登上月臺,候車。趕著回家探親的人眼露切切鄉情,出差的公務員臉上堆笑向送行的人招手,腳步匆匆。孟奶奶少棠一行人是這趟車旅客人群中走得最慢的,彷彿是與時光逆行,好像拖慢了腳步就能留住北北。
  少棠提著一件行李,遞給小北:“一共三件,拿好,哪個也別少了。”
  孟奶奶來回扒拉那三件東西:“這兩個是你自己的,衣服,學習用具,畫畫的東西,千萬不要掉了,拿好!……那個大包是買給你爸爸他們的土特產,要照俺說就不該讓碑碑扛這麼多東西,孩子坐火車多累啊,下回讓孟建民自個兒回來拿!”
  孟小北笑道:“奶奶……俺不是小孩子咧!”
  孟奶奶眼睛紅紅的,抽一下大孫子的臉:“恁永遠都是恁奶奶的小孩子!”
  少棠站開兩步,遠遠看那祖孫倆說些親熱道別的話。他沒沾小北,怕摸上就捨不得撒手。孟小北是個大小夥子樣兒,個子比他奶奶高一頭,還摟著奶奶黏糊撒嬌呢。孟奶奶低聲囑咐:“回去聽你爸爸的話,好好學習,別的啥都不要管,考試給俺考回來還找奶奶來!”
  “嗯,放心吧奶奶!”孟小北眯著眼,笑模笑樣。
  孟奶奶悄悄地道:“家裡要是受了啥委屈,要是對你不好,你告訴奶奶!”
  孟奶奶耳背,嗓門止不住就高了。她“悄悄”說話,方圓十米範圍內都聽得清楚。
  少棠轉身,匆匆跑了幾步,去找月臺食品車又給孟小北買了餅乾和水,還有一盒冰激淩,塞到隨身包裡。少棠囑咐:“火車上睡覺別睡死,你奶奶給你的錢別掉了。”
  孟小北一拍肚子,樂道:“錢絕對掉不了,奶奶都給我縫小褲衩裡面了,我塞了一褲襠的錢!”
  少棠說:“遇上事趕緊找電話呼我,我以後24小時都開機。”
  孟小北安慰道:“知道啦……我十六了,快十七了,我又不是六歲。”
  少棠深深看了孟小北一眼,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北北十六了。十年前寶雞火車站上空天穹明淨,穿綠色軍裝的隊伍在月臺上如潮水湧動,帽徽上都鑲了紅五星。六歲的北北扛著大花背面緞子背,讓被子壓得都抬不起頭,皺著小眯縫眼,小跟屁蟲樣兒牢牢追在他的身邊。
  少棠輕輕一擺頭:“快開車了。”
  “火車上廁所小,髒,你再出去上個廁所。”
  ……
  月臺上那間公廁更加擁擠髒亂,旅途上的過客來去匆匆。男廁所小便池前擠滿人,排起長隊,人聲水聲窸窸窣窣。唯一一個隔間空出來,少棠一把扒住隔間門,把孟小北拉進去……
  少棠用後腳跟抵住沒有插銷的門,一雙大手的力道幾乎捏斷孟小北的肋骨,十根手指彷彿插入雙肋的縫隙、浸入血脈,狠命抓住小北的頭髮,用粗糙的下巴狠狠揉了一遍。兩人皆嘴唇嫣紅,分開時唇間粘連了口水絲。
  孟小北很沉得住氣,說:“乾爹你放心,我一定能考回來。我不會對不起你。”
  他會“認命”?滾回山溝?
  兩人用耳語的聲音,看對方口型。少棠盯著小北的眼:“別說考不考得回來的話,你要是考不回來,難不成就跟我分?”
  孟小北一聽就樂了:“不分,無論如何都不分。”
  孟小北說:“不就是兩年,很快過去。”
  當初分開四五年,彼此也等了,沒動搖過。
  少棠突然想起個事,從褲腰小皮套裡拿出呼機:“這個給你用。”
  小北:“給我幹嘛?”
  少棠:“我呼你啊。”
  “你呼我?!”孟小北樂得眉眼都展開了,嘲笑道:“賀少棠同志,賀隊長,你不是說你每天很忙很忙從來都沒時間看我的資訊更沒時間回CALL我嗎!”
  少棠板著臉:“……我有時間。”
  “我明後天再買個新呼機,號碼我呼到你這個機子上。”
  孟小北點頭:“好。”
  ……
  
  十年匆匆,恍然一夢。
  這年其實是一九八七年暑假,八七年對孟小北意義非凡,有許多閃光的斑斑點點印在他記憶裡。這一年,他們北京本地的國貨名牌“牡丹”年產突破二十萬台彩電躍升業內龍頭大哥市場佔有率第一。他奶奶家隨後也終於換掉黑白小電視憑票買了第一台牡丹彩電。在娛樂貧乏的年代,也是這一年,央視兩大不朽巨著《西遊記》和《紅樓夢》先後在電視臺熱播,家喻戶曉,空前絕後。
  八七年,動畫片變形金剛進入中國市場在學生之間迅速風靡,他們朝陽一中門口小店內擺滿汽車人玩具。這年,孟小北最崇拜的歌星齊秦給王祖賢寫了一首《大約在冬季》。而北京街頭巷尾音像店門前,最熱播的歌曲是那首電視劇主題曲《少年壯志不言愁》,街上到處響徹劉歡激蕩高昂的男聲,金色盾牌——熱血鑄就——危難之中顯身手——顯身手……
  八七年,孟奶奶家外孫女亦即小北的學霸表妹被保送至市重點八十中,孟建民曾經的母校。也是這年,孟家最後一個閨女、小北的小姑徹底離開娘家庇蔭,通過單位同事介紹,閃婚迅速嫁與廠裡專為領導開車的一名司機。
  同是這一年,長大了的孟小北離開他寄人籬下十年的北京,回到他出生的大陝西。
  
  臥鋪車,舊式暗綠色鐵皮大車廂,車頭汽笛長鳴,冒出滾滾白煙。
  孟小北拉開車窗玻璃,向外望去,月臺上筆挺的身影是他十年的羈絆。隨身聽裡的歌由耳機驀地流入大腦,孟小北一雙眼盯著月臺上的人,目光像是長在他小爹身上。
  輕輕的我將離開你。
  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漫漫長夜裡。
  未來日子裡。
  親愛的你別為我哭泣。
  孟小北沒摘掉耳機,也沒流淚,堅強地昂著頭。他那天在火車啟動前片刻時分,面對月臺人山人海、無數雙眼,給少棠唱了一首歌。
  他嗓子是略粗糙沙啞的年輕男聲,在嘈雜的廣播和列車啟動汽笛聲中竟格外清晰。車廂內一陣輕輕的騷動,四周所有人看過來。窗外,月臺上無數人陷入蒼茫惆悵又堅定的意境中,駐足回望。一群農民打扮的粗糙漢子,也隨著那歌聲節奏不停點頭,腳打拍子,這樣的歌誰聽不懂?
  前方的路雖然太淒迷請在笑容裡為我祝福。
  雖然迎著風。
  雖然下著雨。
  我在風雨之中戀著你。
  月臺上一個正準備上車的女孩,被孟小北唱得感染,低頭對男友說著什麼,搖一搖男朋友的手。那男孩面露害羞難色,最後還是附耳說了幾句,甜甜蜜蜜地提過行李送女友上車。
  孟奶奶不知道齊秦是誰家的,聽得眼淚吧嗒吧嗒流下來,不停用手抹去。少棠一動不動佇立,像白襯衫綠色軍褲塑造成的完美的雕像,眉眼漆黑處彷彿與孟小北嚎出來的聲音深深糾纏,淪陷,深不見底。
  車上沒人看出孟小北這歌是唱給誰的,因為月臺上所有送行的人都沉浸其中揮手向親人送別眼含水光。人群中,只有少棠一個,猛然扭過頭去,凝視車子將要開去的遠方,鐵軌沒入濃霧視線的盡頭處,沒有再看小北。少棠胸膛抖動起伏,嘴角堅毅。
  沒有你的日子裡。
  我會更加珍惜自己。
  沒有我的歲月裡。
  你要保重你自己。
  你問我何時歸故里。
  我也輕聲的問自己。
  不是在此時不知在何時。
  我想大約會是在冬季。
  
  列車啟動,孟小北坐回到自己上鋪。對面中鋪和下鋪睡得是兩口子。
  那女的問,小子你剛才嚇我一跳,你唱給誰的?
  孟小北笑著說,唱給我媳婦啊,你沒看見我媳婦站車窗外邊送我呢嗎。
  女的也樂,小子你唱得真好,把我都唱流眼淚了!那男的說,當初我追你的時候,就老在山上沖著對面山梁你們家唱歌,不然怎麼能把你追回家了呢。
  孟小北躺在床鋪上,帽子遮臉,煙癮有點兒犯了乾脆睡覺,塞著耳機。他腰上的CALL機竟然響了,拿起一看。編碼熟得不能再熟,他一眼就看明白。
  某人呼他了,對他說:【寶貝兒我愛你。】
  孟小北攥著呼機,眼前慢慢模糊,一層水霧自動將那一行編碼幻化作那三個真實的字。
  有本事就掙,沒本事就認。他絕不會認命。

第五十九章古城紀事
  
  孟小北到達西安是個週末,他媽媽和他弟在車站迎他。馬寶純還是那大大咧咧爽朗的脾氣,沒什麼心眼兒,說“咱家大寶貝兒終於回家了,這回踏實了,老老實實在家門口上學考試吧!”
  孟小北一瞧他弟,孟小京眉眼是愈發帥了,髮型又比上次削短了些,曬得略黑,穿一雙那時很流行的男式“水陸兩栖”休閒涼鞋。T恤衫兩個袖筒要故意撩起堆在肩膀上,說是涼快,露出一側鎖骨和上臂漂亮的肌肉線條,男孩就要這個范兒。
  孟小京一提行李,笑說,“這麼沉,你把北京的家都搬來了?……西安其實什麼都有,沒那麼土。”
  孟小北一樂,“可不是麼!都是爺爺奶奶非要讓我給你們帶的,咱爺爺藏了好幾年的山東特曲、孔府,捨不得喝,非要讓我拿肩膀扛過來!”
  孟小京說:“唉,爸爸現在也不能喝酒了。”
  孟小北:“咱爸呢?”
  孟小京說:“家躺著呢。”
  孟小北拋了個小眼色:“噯,你今年夏天電扇彩電賣的怎麼樣?西安今年熱吧,你那個大賣場特火吧!!”
  孟小京嘴角一彎:“靠,不在那裡賣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咱爸非要讓我回家等著你、準備接待你!”
  “你是咱家多麼重要一個人物麼,孟小北。”
  ……
  孟小北拎包低頭嘿嘿一樂,親兄弟見面,儘量和平共處,他是“回家”來的。人潮有秩序地往出站口緩緩湧去,身後鐵軌車輪間冒出蒸騰的白氣。站外不少人舉著“國營旅店”、“扶風-寶雞長途汽車”的白牌子拉客,候車大廳速食店有一排剁辣子肉夾饃的窗口,店內漾出一股羊肉辣子的濃郁誘人的香氣。
  古城西安的味道。
  
  孟建民一家人已經遷了新居,是隨廠裡第一批外遷工人集體搬到位於市郊的職工宿舍大院。門口有門崗值班,一棟棟紅磚樓整齊羅列。他們大院隔壁,就是某家外資製藥廠的工廠區,放眼一片純白色潔淨的廠房,每天班車載著大批工人進出。孟小北在北京都知道那間著名的藥廠,電視裡中央台整天跳出那個低沉洪亮的男中音廣告,“暴飲暴食消化不良胃酸胃脹胃潰瘍胃動力不足?不要怕!!請認准嗎、丁、啉!!!”
  孟建民沒有親自上火車站接大兒子,是受累於身體原因。孟建民自從倆兒子上高一那年開始,身體就不太好了。西溝的醫院根本治不了,完全查不出病因,常年往西安各大醫院求治,工廠裡給他開了半退的長期假條。
  孟建民在家裡慢慢走過來,一摟大兒子,掌心慢慢壓上十年分離的歉疚:“小北,沒去接你,不好意思啊。我現在聞不了火車站的煤油汽油味兒,嗆我,喘不上氣。”
  孟小北問:“爸您怎麼啦?”
  孟建民說:“肺積水。”  
  孟小北盤腿坐床上,眉頭緊鎖,吃驚,凝重,聽他爸講肺積水這病究竟怎麼一回事。以孟建民在廠內的工種,他不沾化工原料廢料、不碰石棉礦物粉塵,他是一名機械師傅,做硬技術活兒的,按常理不應當染上肺病。
  孟建民靠在床頭,眼窩深陷,人還是相當樂觀,笑起來一副老帥哥的瀟灑模樣:“其實就是當初為孟小京治腿四處跑,廠裡班次又很緊,領導整天鬼上身似的玩兒命催我們這班人。我有一年過年在廠區熬夜加班,漆黑深夜裡,輸電線上面一個電盒出故障,我爬上去修,下面人舉著大燈給我照……”
  “電線杆子特別高,我們是架梯子上去,結果我修到半道上沒看清,沒有踩穩,我就摔下去了。”
  孟小北驚呼,“您摔了?……您沒跟我們說過啊。”
  孟建民胡嚕他頭髮:“跟你小子說有什麼用啊?……當時摔得很重,四層樓高,若不是下面架了一層施工塑膠布,幫我緩衝一下,你爸爸我就真摔散了。”
  孟建民摔傷痊癒後,原本沒有當回事,然而身體每下愈況,連年越發嚴重,最後診出肺積水。
  “或許就是併發炎症,發炎導致膈膜積水,污水都積在胸腔裡,可不墜得我難受麼。”
  “沒多大事,不會影響你們倆學習,甭擔心啊。”
  “不許跟你爺爺奶奶彙報啊!”
  孟建民叮囑道,抬手一指孟小北。
  孟小北迅即扭頭指他弟:“孟小京你聽見沒有,都是因為那時候操心你的腿,以後好好孝敬咱爸!”
  孟小京當仁不讓地說:“是是,咱爸就是我的爸,我伺候,他每回上醫院抽水都是我陪床!”
  當晚一家人圍坐為孟小北接風。馬寶純做飯手藝著實一般,就是一頓關西人的家常麵食。臊子面搭配土豆絲胡蘿蔔絲黃瓜豆皮幾樣涼菜,“上車餃子下車面”。桌上的啤酒白酒被這兩個站起來和孟建民一邊高的哥倆全部包圓兒。
  飯桌上孟小北將一杯啤酒一飲而盡,也沒什麼客套話,很男人地對他爸說:“爸你放心,我和孟小京也都長大了,高中畢業以後我就出去掙錢,不用你們養我再操心我。”
  孟小北心裡估算,上一回他爸帶孟小京來北京,一家子鬧得很歡,雞飛狗走。那時孟建民就衰老許多,應該是已經患病。孟小北嘴上說出來的話,與心裡是反的,不是因為操心孟小京,肯定是他把他爸氣著了。一張全家福照片,各人都是彆彆扭扭撅著嘴看向不同方向……一家人心扯遠了互相都揪著疼。
  孟小北即便感情上與父母生疏已久,他無論如何不願看到,他爸爸身體不好了。他千算萬算,心裡打好了譜回西安家裡當兩年爹不疼娘不愛左鄰右舍大叔大嬸都不待見的野孩子考完試趕緊捲舖蓋滾蛋!唯獨沒有算到……他爸病了。
  
  家中一室兩廳,孟小北孟小京同屋。孟建民提前佈置了房間,指揮孩兒他娘出去現訂的傢俱,將孟小京原來的單人床改成上下鋪,然後哥倆每人有一張帶連體書架的寫字臺,一應傢俱陳設都是兩兄弟公平分配,不偏不倚。
  孟小京使個眼色說:“孟小北,爸其實特別向著你,生怕你受委屈!你來前一天,他忽然發現你桌上沒有檯燈,我說先湊合著,等你來了你自己買去唄,不就是一個燈麼。他非要讓我跑到大賣場買個一模一樣的新檯燈回來,不然咱爸嫌這兩張桌子看起來就不對稱了、怕你不高興。”
  孟小北從行李包裡掏出一隻精美包裝盒攥在手裡,有意補回先前的失禮,裝作收拾東西時不經意丟給他弟:“噯,我乾爹給你買的手錶。跟我那塊表式樣差不多,你上回不是說喜歡嗎……我乾爹對你也不錯吧!”
  “給我買的?”孟小京相當驚訝,在手裡仔細端詳,連忙就戴上了,抿嘴也挺開心:“……你幫我謝謝你乾爹,挺貴的。”
  孟小北說:“你自己打電話去謝!謝謝這倆字還有讓我代說的,真逗。”
  孟小京雙眼皮一翻:“我哪還敢跟他說話?你不得又翻臉跟我急啊,我才不說。”
  黑歷史被揭,孟小北頓時不樂意:“誰、誰、誰不讓你跟他說話了?你去說啊,你去去去!”
  晚上回屋,孟小北瞟著床,示意:“咱倆誰上誰下?”
  孟小京說:“我恐高,你上去。”
  孟小北:“成,你別嫌我夜裡翻身晃悠你。”
  夜裡孟小北起夜,隱隱聽見他爸爸在隔壁屋裡持續不斷地咳嗽,似乎睡覺都很困難。他在門外呆站了一會兒,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就沒說過親密體貼的話,還是不說了。
  然後孟小京起夜時,馬寶純就直接在屋裡喊,孟小京給你爸倒蜂蜜水來。
  孟建民那時必須斜靠,每天“坐”著睡覺,無法躺平,否則肋膜積水容易造成窒息。積水久之導致胸悶,呼吸困難,心臟疼,喘不上氣,隔段時間就需要去醫院抽水。
  
  工作日馬寶純還要上班,他們大院有專門班車接送大批職工往返于西安與岐山之間。孟小北哥倆一左一右,護送孟建民去醫院做肋膜穿刺抽水之前的檢查。走在家屬宿舍區裡,聽到最多一句話就是“孟建民瞧你養這兩個大兒子,真帥,你們家多棒啊!”似乎老孟師傅這輾轉波折半輩子,唯一令人羡慕的成就,就是養出小北小京兩個像模像樣的大小夥子。
  孟建民背影已經很瘦,看起來比兩個兒子身量更窄,臉上五官愈發顯得濃重深邃,像把二十載風霜流年都刻在臉上,一層皮包著脖頸肩膀處依然硬朗的骨架。去年已做過一次胸穿抽水,抽出1500cc渾濁液,然而肺部漏出水仍很嚴重,過段時間積液就漫至胸腔,還需要反復再抽。
  醫院胸內科往來許多重病號,孟小北坐在診室外等他爸爸,莫名發呆,感到彷徨,甚至恐懼。十年,他爸轉眼之間就老了。孟小北眼前緩緩推過一輛擔架車,經過幽暗的縱深很長的一條樓道。一個五十多歲男人躺在被單下,眼球灰敗無神,鼻管下面嘴巴半張,胸部像一架鼓風機發出嗡嗡的拉風箱聲音,每一口沉重而阻滯的呼吸都彷彿帶動起全身氣力,眼瞅著喘不出下一口氣……
  孟小北摸摸自己腦門上的疤,意識裡好像還記得幼年時他親爸喜歡吻他額頭。
  而少棠喜歡吻他嘴巴。
  十年轉瞬過隙,卻也漫長,他獲得許多也錯過了太多。
  
  中心醫院專家會診,仍然無法為孟建民確診原始病因,只能長期治療修養。又是週末,馬寶純原本都換好衣服,腳上穿了一隻鞋,想了想,回過頭說:“孟小京,要不然還是你帶你哥到城裡轉轉,我就不去了。”
  馬寶純笑說:“我跟著你們哥倆去,你們肯定嫌我走得慢,嫌我嘮叨你們哪也不能去,招你倆煩!你們哥倆自己玩兒,想上哪上哪,想吃什麼吃什麼!吃飯孟小京你掏錢啊,回來我給你們報銷。”
  當媽的這是有意“撮合”。男孩子之間的雞毛蒜皮,做父母的不好插手。
  孟建民馬寶純兩口子即便心裡更親孟小京,至少表面上盡力一視同仁,絕對不會像他家老太太把對待倆孫子的喜好偏愛全部刻在臉上。馬寶純給哥倆這兩碗水儘量端平,孟小京碗裡盛多少,孟小北碗裡一定也有多少。買什麼都是一人一件。在商場裡買打折衣服如果那號碼只剩一件,馬寶純寧願就擱下不買,也絕不只買一件回來挑矛盾。
  走在樓下,隔壁單元門一位元同是姓馬的大嬸看見他們。兩家在西溝就是老鄰居。孟小北聲音粗粗的,叫道:“馬姨兒!”
  馬姨驚喜道:“哎呦,你是孟小北啊!!”
  “你現在長這麼好看了?……不比你弟弟賴!”
  有人愛了、有戀人了如今眉眼間范兒都不一樣。孟小北甩著胳膊走路,也不回頭,瀟灑地一舔嘴唇:“我本來也沒比孟小京賴啊!”
  馬姨對著他背影不停招呼:“你比小時候俊多了!你小時候可賴了我們幾個老姐們誰家玻璃沒讓你砸了禍害過!晚上到馬姨兒家來吃飯吧我給你做酥肉和大肘子,我比你媽媽做飯好吃!”
  路過門口傳達室,孟小北呼機響了。他低頭一看,趕緊找電話打。
  他呼了少棠的新號碼,說“想你”。本來一時衝動想把他爸爸這肺病也說了,然而轉念一想,小爹這人心太重,尤其與他爸多年情誼賽過親兄弟,知道真實情況沒准第二天就要請假馬不停蹄坐火車趕到西安來,好像自己“假公濟私”似的……雖然很想見棠棠。
  孟小京眼露驚訝和羡慕:“你都有尋呼機了?咱學校裡沒有幾個人用呢,爸都沒有!”
  孟小北:“嗯。”
  孟小京那口吻就是了然於胸,“電話打給你另一個爹的吧。”
  誰說雙胞胎沒默契?
  孟小北聳肩默認,嘴角幸福地彎出弧度。
  孟小京又問:“每月付多少費用呢?”
  孟小北抱怨:“聯網費每年就一百八!我也得自己打工了不然我都付不起年費!”
  
  孟小北眉眼愈發長得開了,心也開了,不再那麼小家子氣自找彆扭不痛快。孟小京作為一地之主,親爸親媽的心頭肉,心態就更自信坦然,在自己地盤上絕對不會再露出小受氣包的憋縮窩囊樣兒。賀少棠不在跟前,這哥倆能有多大矛盾?
  孟小京大方地說:“你想去哪吃飯?”
  孟小北:“西安哪家泡饃好吃?”
  孟小京問:“你想吃貴的檔次高的,還是好吃的?”
  孟小北:“廢話麼,吃最好吃最地道的,誰要吃貴的!”
  孟小京很有經驗地一擺頭:“進城,老劉家麼。要是咱媽帶你出來吃,肯定就是去鐘鼓樓同盛祥,或者老西安飯莊,她肯定不好意思帶你吃便宜的,怕你覺得她對你不重視了!那種地方都是招待外地客人的,我們學生才不去呢,我帶你去我平時常去的。”
  兩人進城去吃了老劉家羊肉泡饃,便宜大碗,湯汁濃厚,饃是現烤的。孟小北掰饃是胡亂掰十幾下把一隻大大碗公堆成小山包,就直接推給後廚去下鍋煮湯了。孟小京把一整個饃慢慢掰成足有一百多塊比蠶豆小的饃饃丁,自己掰的浸羊湯粉絲更香,邊吃邊享受左鄰右座女孩投過來的目光。
  孟小北說,“噯孟小京,你是不是認為吃飯時候嘴巴張大到露出超過四顆牙的程度你就顯得不夠帥了?……下嘴唇還兜著,老子都沒見過你那兩顆小虎牙長什麼樣兒!”
  孟小京斯文一抹嘴角,“你吃飯別說話成麼?你嘴裡塞東西太多,噴我碗裡了。”
  
  孟小北開學就轉到孟小京念書的學校,他們學區一所普通高中。校舍是老式紅磚樓房,與他們北京朝陽一中白色小洋樓圖書館的高檔洋氣設計自然無法相提並論。也沒有游泳池,相鄰兩所中學共用一個正規大操場。
  孟小京正經也算個“地頭蛇”,熟悉地形,帶孟小北繞到操場後身,從鐵絲網中間一個大洞鑽進去。今天是隔壁學校學生使用操場,出入憑證。籃球場上有人受傷下場,男生對場下人一招呼,“我們隊缺倆人,你們打不打球?”孟小北大大方方應道,“當然打啊!”
  孟小北個兒不高,瘦,一向是打控衛,從中圈弧附近雙方扯動拉鋸。孟小北吼著伸手指揮,在右場遙遙地給孟小京送出一記轉移。孟小京拿了球往裡突,幾乎被對方防守隊員扛起來飛身去摸籃!球砸在籃筐邊沿彈起來孟小北撲過去想補。好幾隻手在籃下亂摸猛搶孟小北好像打到他弟的手把那球戳進了籃筐!他隨即撲在孟小京肩膀上,一起摔倒滾作一團……
  孟小京慘叫你忒麼又剁我腳了!孟小北樂著滾起來,隊友上來摸摸他倆的頭髮。
  就一場球,孟小北迅速就跟附近這片家屬區一群男生混熟了。大家球衫混穿,一瓶水三個人分,橫流的汗水洇透恤衫。古城盛夏毒辣的日頭底下,面孔曬成老城牆磚的顏色。
  場邊一群高中女生走過來,熱情主動搭訕:“孟小京,咋今天來打球呢!以前都沒看過你打籃球呢!”
  西安的女生,比北京女孩更熱烈,大膽,表達感情外向,學校裡大街上毫不掩飾對同齡帥氣男孩的仰慕和結交願望。孟小北也這才知道,他弟在方圓十裡遠近幾所學校內多麼出名!孟小京好歹也是他們三中的“校草”,盛名在外。
  女孩饒有興致地打探陌生帥哥:“噯同學,你叫啥名字呢?”
  某人揉著頭髮簾道:“我叫孟小北。”
  幾個女生驚呼,圍過來簇擁著端詳!都說,“孟小京這是你哥還是你弟弟,你們倆長得真像啊!”
  孟小北細眼皮都瞪圓了,難以置信:“我跟他像?!”
  女孩笑說:“絕對神似,眼睛細長,臉型一模一樣,還有鼻樑鼻頭的弧度,你們倆一看就是一家子麼!”
  孟小京也瞅孟小北,嗤笑出聲:“呵呵,是不是真的啊?”
  孟小北一胳膊肘摟過孟小京,坦率大方地並排一亮相。他掰過他弟的俊臉,倆人臉幾乎貼上,互相比對,問周圍人:“像嗎?你們看像親的嗎?!”
  女孩個個笑靨動人,聲音清脆歡樂:“像!一看就是親哥倆嘛,都這麼帥麼!”
  還有女生尖叫著招呼操場對過的人:“你們快來,這是孟小京他哥!!……快來看雙胞胎啊!!!”
  孟小北:“……”
  
  饒是見過大場面的三中“校草”,也被這熱情陣勢整得臉紅轉不開磨了。孟小京別過臉背過身,不好意思地笑著把臉埋到孟小北肩窩,其實心裡也蕩漾。孟小北臉皮賊厚,摟著他弟面對四周圍觀人潮,頭髮簾帥得飛起來。男人被同性異性仰慕著難免生出幾分嘚瑟自戀,這種少男心態,孟小北也有,滿臉都冒桃花!
  好幾個女孩管孟小北索要到呼機號碼,說轉天約他出來,去鐘樓廣場小雁塔玩兒。
  孟小北以前也沒太待見他弟弟,然而不知怎麼的,當真是平生頭一次,他發現他其實喜歡聽到周圍人說他和孟小京長得很像,確實是最親密帥氣的哥倆,和著血連著筋的一家人。以前怎麼竟都沒有一個人對他們倆說過這樣的話?!那感覺,就好像一顆小血滴兜兜轉轉慢慢地終於融入到一碗更濃的血水……西安的女孩,簡直是天使。
  
  晚上夜幕降臨,家屬大院萬家燈火,孟小北專門等到樓下蹲著搖蒲扇乘涼的大媽大嬸都回家了,這才跑去傳達室給少棠打電話。少棠剛才晚飯時間又呼他,兩人之間追命互CALL的關係顛倒過來了!
  腰間BP機“bi bi bi bi”一響,全家人側目,皆不動聲色地瞄他。
  孟小北自個兒被滴得下半身一激靈,捂著腰趕緊跑回屋,悄悄地看……
  馬寶純一努嘴,對孟建民說:“你瞅瞅,咱家也趕緊安個電話,省得孟小北每天樓上樓下跑,這小子也不嫌累!”
  孟建民哼了一聲:“我是真想給他安電話,幾千塊錢啊。”
  孟小北坐在傳達室小桌上,手掩聽筒。
  聽筒裡他小爹聲音低沉,又透著細細密密柔情:“這電話你要花錢嗎?……把號碼告訴我,你先掛掉,我給你打過去。”
  孟小北不由自主話音就膩歪了:“棠棠,你現在在哪呢?”
  少棠說:“在大院,我小舅家。”
  “我就躺在上回咱倆睡過的那床。”
  孟小北心被猛地一戳,軟得一塌糊塗:“你想我了?”
  少棠沉聲道:“嗯,特別想。”
  孟小北:“……”
  少棠低喊:“寶貝兒……”
  孟小北也粗聲道:“大寶寶!!……” 
  少棠平時當面都極少這樣直白而肉麻。少棠不愛說這些,少棠就直接壓上來親他了。
  少棠問:“跟你弟沒事兒?那個手錶記得送給孟小京了?聽你爹媽的話,不許給老子丟臉啊。”
  孟小北打了個響指:“絕——對沒有丟臉!我現在特乖,在家從來不找事兒,不亂說廢話,我跟孟小京我們倆在學校鐵著呢!”
  少棠冷笑:“我早就瞧出來,只要我不在,你跟孟建民和孟小京都特別鐵,所以這回我說什麼也不過去攙和了,絕不影響你一家人團圓!”
  孟小北急忙說:“噯!你來了才是一家人真正的團圓!”
  孟小北又向少棠彙報:“我們學校同學,竟然都說我和孟小京我們倆長得像,我勒了操,能像嗎哈哈哈哈!”
  少棠說你倆確實越來越像,孟小京也遠不是小時候長得跟個小姑娘似的,正經是個西北俊漢子模樣,你也長開了,你自己看久了已經不覺著,在外人眼裡,你們倆永遠就是親兄弟。
  
  越是關係親密又互相惦念的人,在電話裡反而沒話,太熟悉了,見面就直接啃了做了,不見面都不知該說什麼。聽筒裡傳出彼此略粗重沙啞的喘息,喘息裡壓抑的是男人一段綿長的欲望深情。孟小北忍不住說:“我在傳達室裡不方便……你做唄……”
  少棠抑鬱,粗聲道:“我一個人做什麼?老子跟誰做啊?隔壁我小舅睡著呢。”
  孟小北絕對從他小爹話音裡聽出一絲絲兒撒嬌的意味,樂著說:“大寶寶乖!我前幾天去了大雁塔小雁塔,照了好多照片,等洗出來我就把只要有我露臉露身材的照片全部挑出來,立馬給你寄過去!我愛你!你舒服了沒!”
  衣料摩擦發出富有層次感的動人聲音,少棠啞聲道:“借我只手用用。”
  孟小北壞笑:“成,借你了……十個指頭都拿走!……”
  
  兩人同時湊近聽筒,重重吻了一下,吻出聲音。
  那個年月,愛情是什麼?
  對於小北和少棠,他們的愛情就是耐得住想念,禁得起磨難,守得住平淡的流年。
  
第六十章孟小京的機遇
  
  孟小北插班進入他家附近的三中念書,從此與孟小京同校。
  孟小北一向不懼外人,不怕適應環境,或許也是打小顛沛漂泊的人生路走慣了,哪裡都住過,爺們兒到哪不是混日子?他在學校裡迅速與班裡老師同學都混熟,作為“校草”的親哥,一邁進校門,樓裡樓外皆是全校焦點人物。而他們年紀教務組長手裡掌握的“光榮榜”黑名單上,又多了一個經常小打小鬧忤逆校規打擦邊球的難弄的大孩子。西安普通高中條件一般,沒有那麼豐富的課外興趣小組活動,孟小北每天下課就是和同學哥們兒一起打籃球,打遊戲,去錄影廳,打檯球,和女生結伴進城逛商場吃吃喝喝……
  他與孟小京仍然不常在一起,在家睡一個屋上下鋪,出門各走各路,各有各一群狐朋狗友。週末去坊上吃一碗泡饃,有時搭伴去灞河游泳。
  有一回,孟小京叫他一道去錄影廳看最近新上的港產片。孟小北揶揄道,“噯噯噯,你怎麼不找隔壁班王曉圓陪你去啊!”
  孟小京說:“上學期就吹了,更新換代了,你別問了。”
  孟小北:“老實跟哥哥我交待,你都吹掉幾個?”
  孟小京說:“都不算,我沒有正經交過女朋友。”
  孟小北:“別跟我裝。”
  孟小京掰指頭數了數:“小學的算嗎?四個吧,你有幾個?”
  孟小北低頭走路:“我從來就只有一個,我就沒打算吹。”
  孟小北只有討論這個數目的時候,不和他弟攀比。他男人,一個抵別人四個還有富餘,不然拉出來溜溜?
  孟小京話裡有話的:“你那位,你都不敢跟人家吹吧?”
  “什麼意思?”孟小北正色道:“真摯的愛情,懂嗎?”
  孟小北從來沒就感情問題向他弟明確坦白,不說,孟小京也不刨根問底,不點破那人名字。或許這就是雙胞胎彼此心中有靈,對方愛著的是哪個,自己心頭一擊即中,能清晰地感覺到。
  孟小京不以為然:“兩地分居都不在一起,能維持什麼真摯愛情?”
  孟小北反問:“你那個倒是整天在一個學校裡,你維持幾天?……孟小京你從小到大你愛過誰?”
  孟小京抬頭走路,不回應。
  孟小京有一回用略帶調侃炫耀的口吻跟小北講述,火車上遇見一女大學生,大二的學生已經二十歲了,從北京回陝西探親,二人鄉里鄉親天南地北聊得火熱。臨分別時大學生戀戀不捨,特意留下電話號碼,讓孟小京一定給她打電話聯繫,下了車人群中眼裡含水意猶未盡,一步三回頭地揮手。那感覺就好像孟小京但凡開口一句話,那個女大學生就願意跟他走,被他拐帶了都說不定。
  孟小北很八卦:“那你後來到底給人家打電話約了沒有?”
  孟小京面無表情,反問道:“打什麼電話?別逗了。當時一下車我就把電話號碼撕了扔垃圾桶了,火車上誰認識誰啊?”
  孟小北一早就看出來,他弟長得漂亮,性格不溫不火,然而心冷,從未真愛過什麼人。
  
  私人小錄影廳,位於一間家庭旅舍的地下室。黑壓壓的屋裡,煙氣繚繞,幾排紫紅色的破舊沙發躺椅坐著看通宵電影的青年。電影鏡頭晃動變換,在每人臉上投射出斑斕的光影。故事講的一個文弱英俊潦倒獨身的白衣書生甯采臣荒山古廟相遇善良多愁女鬼聶小倩,患難情深衝破人鬼殊途鬥敗黑山老妖歷經千難萬險終得善果。
  孟小京眼裡有別樣光彩,時不時興奮地用手比劃:“這個叫做電影蒙太奇,把兩個不同時空的鏡頭剪輯拼接到一起,寧采臣懷抱著骨灰踏在泥濘雨地裡下一個鏡頭緊接就回憶鏡湖黃昏漁火船燈小倩白紗縹緲坐在船頭,再轉回到男主角內心獨白,最後引入主題歌……多麼感人啊!片子拍得太棒了!”
  孟小北說:“書生和女鬼服裝造型相當不錯,唯獨小倩頭上那兩隻大熊貓耳朵差點兒意思!這片子如果我給她設計,我不用雙髻,我會用視覺效果飄逸的絲帶把王祖賢頭髮束起,不同場合搭帽子或者頭紗,單只的白玉步搖,坐在船頭更有意境。”
  孟小京說:“聶小倩戴帽子?擋住王祖賢漂亮的額頭了,別土。”
  孟小北一摸他弟光潔的額頭:“小倩,別太挑剔。”
  孟小京拿煙頭戳他:“滾蛋!”
  倆人晚上錄影廳出來,沿街一路說笑,孟小北模仿粵語滑腔,投入地唱,“人生路——美夢似路長——路裡風霜——風霜撲面乾——”
  
  孟小京那時就對表演產生某種極濃厚的興趣。孟小京天生一張明星臉,高中時將皮膚曬黑,發育得更有男人氣質,五官英俊,又頗有些神似當時電視劇《便衣員警》裡風靡一時的男主角胡亞捷。
  孟建民時不時在家逗老二,這事當年全怪你爹,我認罪!老子當年是受限於國企工廠計劃經濟的一套陳濫思維,缺乏戰略性長遠眼光,決策重大失誤!當時就沒有想到時代變化這麼快,沒想到有下海、改制、私營、練攤兒、個體戶萬元戶和電視劇大明星這些事物的存在。我怎麼就沒看出,我兒子具有文藝天賦、演員的氣質?當初倘若幫你爭取上那個雪花膏廣告,孟小京你今天可能真就是中國的男版秀蘭鄧波!
  然而,現在再往回倒尋十年前錯失的遺憾,已經不趕趟了,錯過的位置如今早已被更多有才華的年輕人填滿。後來《熊貓咪咪》、《霹靂貝貝》等等兒童片一上映,童星竟然也成為一代代為父母者爭先恐後趨之若鶩的投機產業。這個國家從不缺富有才華野心的人,各人缺的都是時代和機遇。
  孟小北與他弟同居一室沒大事,最大一矛盾是每天早上趕著上學搶衛生間。孟小京每天在洗手間裡捯飭,那時間夠他再鑽被窩睡個回籠覺。
  孟小京臉貼鏡子端詳,挑開眼皮和睫毛,喃喃道:“孟小北,你過來,幫我看看,我雙眼皮出油啊!”
  孟小北取走牙刷,也沒漱口,抹上牙膏叼著牙刷囫圇快速刷牙。
  孟小北含著泡沫道:“你羊肉大肉吃太多了,以後別吃就不出油。”
  孟小京:“真的有油,怎麼回事你幫我看看。”
  孟小北憤憤道:“老子不知道!我就沒長過雙眼皮你看不出來嗎!”
  孟小北從小到大就是一對單眼皮。他噗噗吐掉口水,唇上還掛著泡沫,從他弟身後硬擠過去,馬桶前站定,豪放地扒開短褲前襠,噓噓噓。
  孟小京嫌惡地皺眉道:“孟小北,你等會兒再進來撒尿行麼?我還沒有刷牙。”
  孟小北說:“你對著洗臉池刷牙我對著馬桶撒尿我礙你事兒了?等您大明星刷好牙洗完臉再抹完雪花膏噴上香水我都憋褲襠裡了!”
  孟小京說:“你嘩嘩嘩滋水的聲音我聽著噁心,我還怎麼刷牙呢?!”
  隔壁屋他爸他媽爆出嘲笑,說“你們哥倆簡直的,夠了啊!你爸你媽起床還一直憋著呢,你倆快弄完趕緊的給我上學去”!
  ……
  
  回西安後第一次期末考試成績出來,孟小北和隔壁班他弟弟成績差不多,班裡四十八名學生,他在二十五名開外上下浮動。以這樣成績,在陝西全省預計十余萬考生中,他很難考取北京的大學,幾乎是無法完成的任務。
  考試卷子卷成畫紙筒揣進書包,哥倆一路騎車回家。孟小北說,孟小京你數學物理考得還真不賴,竟然上八十分了,你要是把你數學物理成績借給我,老子總分立馬爬上一個新的臺階!
  孟小京說你語文比我強多了,但是你偏科短腿很嚴重麼。
  孟小北單手扶把,一拍大腿,“可惜,咱倆人長得不夠像!要真是像人家長得一模一樣兩個雙胞胎,准考證都可以互換,高考的時候,你替我去考數學物理,你的語文兄弟我幫你全罩!”
  孟小京樂著噴他,“孟小北你果然就是瓜腦袋,高考各科全國統一時間考,我考語文的時候你也在考語文,你個瓜慫,你長得再像我你能分身變成咱倆人啊!”
  孟小北仰脖大笑,哈哈哈哈。一對高考難兄難弟歪瓜裂棗互相對視,忽然發覺與對方親密了許多。
  哥倆在屋裡寫卷子,有時互相抄作業。遇上全不會做的數學題,孟小京一打眼色,“我告訴你,只要是數學題咱爸肯定都會做,問爸!”
  函數,三角,數列,立體幾何,解析幾何,孟建民果然全部都會做。
  孟建民半躺在被窩裡,靠著被子垛喘,用鉛筆畫幾何圖。一篇數學卷子,孟建民邊講邊恨鐵不成鋼,“簡直沒救了,你們哥倆,你老子都離開學校快三十年!”
  孟小北揉著發簾說:“爸您抽回去三十歲,替我去考吧我真沒救了,我怎麼就沒有遺傳您那個腦袋呢。”
  孟小京嘴甜,由衷說道:“爸,您這才是從八十中考進北大清華的水準,國家對您不公。”
  晚上躺在床上,孟小京對上鋪的人說,咱爸是人強命不強,這輩子沒戲,他滿心就指望咱兩個將來能出人頭地。
  ……
  
  西安的學校與北京幾乎同步,央視自從播出《變形金剛》,這部片子以春江流水野火燎原的勢頭,迅速在校園風行。在此之前,還從未有一部動畫,能在國內達到如此風靡火爆的程度。孟小北畫了厚厚的一本鋼筆《汽車人與霸天虎人物圖譜》,在年級裡被瘋傳。校外商場文具店小賣部,到處販賣變形金剛玩具,從十幾塊的地攤廉價貨到幾百塊的昂貴典藏款,年輕人為之瘋狂,家長老師頭疼萬分。以至於他們三中不得不發佈新校規,校園內變形金剛禁入,違者停學籍處分。
  人民日報轉載新華社評論,對此事大加撻伐,變形金剛這部動畫思想內容荒謬絕倫!主題是宣揚鼓吹好戰和反人類思維!這是美帝對社會主義中國的文化侵略對青少年一代的污染荼毒!人民日報新華社,作為主流媒體的帶頭大哥,發表社論抨擊資產階級自由化風氣,試圖對歐美日本文化產業的肆虐流行進行降溫,然而這一切都擋不住時代大勢,改革開放十年之際大眾通俗娛樂文化瘋狂地吹遍大江南北,人心真正活起來了。
  孟建民在商場櫃檯看價格,七八十塊一個大號汽車人,哥倆還得一人買一個,不能厚此薄彼。孟建民說,你爹乾脆也不給你們買了,你們高考完,出去掙錢自立,愛買什麼買什麼。
  轉年後的這個暑期,祁亮給小北從北京寄來一個郵包,盒子裡是一架可以人車變形的大紅色擎天柱玩具,比西安商場裡賣的更顯豪華,說是送孟小北的生日禮物。
  孟小北那時不僅有個高幹乾爹,還有亮亮這麼個土豪二代密友。祁亮對孟小北的感情,也是少年時代斬不斷的一種情結。
  那尺寸相當扎眼的擎天柱機器人,往書桌上一擺,當時就把孟小京“鎮住”。孟小京這回沒有亂動小北的東西,站在桌前直勾勾盯著那大玩具,足足看了十分鐘沒變換姿勢,眼窩裡映出一片大紅色,那是眼球燒出來的顏色……
  兄弟之間不可能沒有隱秘的攀比心理。孟小北發現他弟暑假又開始打工,賺錢攢錢。他們家屬院有一個男的搞個體戶,在城裡租賃半間店面賣書,各種正版盜版的通俗小說、影視畫報、港臺明星海報、漫畫,相當賺錢,也是個萬元戶。孟小京那時就在書店幫人看攤,賣小說畫報,每天按營業額提成。
  孟小京坐在書店門口抽煙,眼角靜靜掃過往來的裝束各異的人群。他的心性志向遠在練攤賣書之上。
  孟小京會甘心十年間失落的機會嗎?
  書店馬路對面,恰好就是西安市話劇團。話劇團大院門口往來進出,都是西安本地的演員,文藝界人士,電視上混得臉熟的人。團裡排演話劇,時常見有人從麵包車裡往下卸舞臺服裝、佈景、攝像器材。
  孟小京遠遠一眼瞄見,指間煙蒂掉落。
  他迅速起身,攤子也不管了,橫穿大馬路飛奔過去,搶在人群中間,“叔叔我來我來”!他幫人卸貨,搬進劇場後臺,用肩膀扛大卷大卷的很重的帆布,搭舞臺佈景……
  孟小京小夥子長得帥氣,嘴甜,願意對人低頭,而且肯吃苦。
  孟小京隨後就扒開機會的源頭,開始在劇場裡跑小龍套。西影廠過來拍電影,挑選十七八歲適齡青年做群眾背景,孟小京淩晨裹著大衣站在劇團門口,排隊,等導演來隊伍裡扒拉挑人……從沒有一句臺詞一露臉“啊”一聲立即掛掉滾出鏡頭的士兵甲叛徒乙,演到後來每個角色有三兩句詞,校園青蔥學子、喊口號的革命青年、或者飯店戴白帽的小跑堂的。
  孟小北有一回不經意地問:“孟小京,你跑一天龍套大概多少錢?”
  孟小京坐在床邊,對鏡子塗下巴上冒的一個痘痘:“……也沒多少錢,別問。”
  孟小北:“到底多少麼?”
  孟小京說:“一天五塊錢吧,給一頓盒飯。”
  ……
  
第六十一章第一桶金
  
  孟小北暑期也找到外活兒。他很快面臨高三,原本是要專注學習,課餘在西安美院上培訓班,不接私活兒,然而這次找到他的是他們年級教務組長。
  教務組長私下找小北談話,十分客套,還非要送他一對銥金筆,說她一個親戚是咱們西安某出版社負責少兒出版物業務的,看過你畫的東西,欣賞你才華,想請你畫一整套書,出版!
  各單位搞活開放後都是為賺錢,各找發財的路子。
  孟小北這一次腦袋學精明了。他在電話裡向對方說得清清楚楚,咱們這行都要簽合同的吧,你找我簽合同,畫一本算我多少錢?一手付酬,一手交畫。
  對方說,小孟先生您想在哪見面談?您挑選地方。
  孟小北眼都沒眨,都是本地人,老鄉啊,要不然,就老劉家泡饃麼!
  幾碗泡饃,一桌人圍坐,孟小北這回掰饃饃掰得手慢,一絲不苟,恨不得每一小粒饃都掰得均勻,一句一句反復琢磨追問。
  出版商說,我們這套書出版,可是沒有從美國公司購買版權的。
  孟小北略茫然,沒版權是怎麼個意思?
  出版商解釋說,我們也想買版權,然而上面宣傳口現在卡著美國的動漫和大眾娛樂文化作品輸入中國,審查特別的嚴。變形金剛這回撞槍口了,被《人民日報》點名批了!審不過就是不給批,所以老子悄悄告訴你,咱們國內其實……根本就沒有美國正版過來的這一品牌玩具和圖書,都是南方進來的仿貨。我們這套書,用美國人的構架創意,新編故事內容,你的手繪,這行大家都是這麼做!
  孟小北低頭想了很久,你們認為我畫得夠地道、夠資格出版?
  出版商豪氣道,夠地道,全西安城我們用細面篩子篩了一遍,你是畫這個畫最好的,勝過原版。
  這種漫畫有市場啊,面世一定會火!
  一部大長篇的《汽車人銀河英雄傳》,孟小北自己編了三萬字腳本,計畫畫成五期。
  一期先出六話,也就是六冊薄薄的本子,孟小北畫了整整一夏天。他倒也不怕耽誤暑期補習班的功課,白天上課,晚上畫稿子。他的成績水準自己最清楚,他的能力就不在應付考試。他再怎麼學,也趕不上年級裡那幾位所向披靡的學霸考霸。他頭腦裡充斥各種線條、點、面、光線陰影、色塊、比例構圖,還有卡通造型,他就沒有長負責處理抽象邏輯資料的大腦左半球。他覺著自己好像就長的是“半個人”——高考為什麼不考素描速寫和水彩呢!
  簽訂酬勞時,出版商給他出的買斷價,畫一本八十,六冊書,給你取個整,一共算五百塊錢。
  孟小北腦子裡於無聲處爆出一朵燦爛的火花。火花在眼前緩緩綻開,噗的一聲,漫天星光璀璨……他一雙眼仁都射出興奮難耐的光芒,五百?!
  孟小北先前算計過他的作品的“潛在市場定位”,認真考據過。
  他當初是這麼算的:他們學校一千兩百名學生,如果有十分之一人買他的書,就是一百二十本。家門口遠近知道老子孟小北名氣的有那麼四五所學校,自己作品倘若最終能賣出五六百本,那就是他以前不敢想的成績。
  
  孟小北這陣子忙得,沒工夫給他小爹回電話。
  他平時功課書本練習冊全部堆在床上,他的書桌變成畫台,桌上鋪開十幾管裝有不同筆尖的鋼筆,還有墨水和白色修正水,尺規三角板膠帶美工刀。桌角和地上是一摞一摞的分鏡腳本、草稿紙原畫紙上線的圖紙……孟小京一進屋還踩一地衛生紙,鞋底也沾了一團紙,因為孟小北那半間屋地上扔的全是沾染黑色鋼筆水的衛生紙和舊毛巾!進入工作狀態專注而瘋狂,腦子裡就沒有別的事。
  孟小北背身跟他弟說了一句,“我今晚畫完第三冊,可能要熬夜,你先睡,我留個小燈。”
  孟小京換上一條俐落時髦的九分褲,新T恤,打開大衣櫃門,一聲不響地照鏡子,貼近了端詳自己眉毛眼睛,可能是看雙眼皮是不是又在炯炯地冒油。
  孟小京說:“哦……我……晚上出去一下,可能晚回來,你畫你的。”
  孟小京下樓,孟小北舉著兩根鋼筆都沒來得及放下迅速大步邁到視窗,伸脖子特別八卦地瞄了一眼。他瞅見一輛黑色轎車從他們大院樓下啟動,緩緩開出大門。
  他聽說孟小京那時就認識了他們電視臺某領導的閨女,兩人約會呢。那女孩很漂亮,穿緊身連衣裙、高跟鞋,拎個翠綠色手包。
  ……
  晚上CALL機在桌上bi-bi-bi,孟小北手裡兩隻鋼筆輪換著用,肘戴套袖,燈下聚精會神,雙眼眯細。他食指中指硬繭通紅,用衛生紙吸掉筆尖多餘的墨水,手掌肚俐落地把呼機摁掉了。
  眼睛熬紅了。
  本來倆眼就不大,熬成一雙腫眼泡,愈發顯眼小了!
  每天的電話粥後來變成每週末打一次。
  少棠五月份去了趟內蒙,八月又北上瀋陽,去瀋陽一家汽車製造廠談訂單。八十年代市場經濟一股誘人的春風,吹醒的不僅是地方政府和有活躍思想的個體老闆,還有軍隊。各地方的部隊都開始自辦工廠企業,大到軍區,小到他們武警一個總隊,到處都在一窩蜂搞活經商創收,彌補軍費削減造成的內部損失。少棠他們武警後勤部在京也有軍方投資的賓館、餐飲集團,在建國門蓋起辦公大樓,坐地收租,還有幾處代理轎車吉普車的門市部,誰拉關係誰劃拉錢。
  少棠出差還惦記給孟小北打電話,告訴孟小北東北的夏天挺涼快,晚上在街邊吃飯,喝啤酒,是一種享受,下次帶寶貝兒過來喝啤酒。
  孟小北說:“乾爹你現在像半個商人了!”
  少棠說:“人人現在都是商人的心,但未必有做商人的能耐。”
  少棠在電話裡半開玩笑:“小子你放心,安心地考試,大膽地闖蕩,不成還有我在後邊兒幫你接著,給你兜底……大學不錄取你,我錄你!別有壓力,明白嗎。”
  孟小北:“……哦,好吧。”
  孟小北只要在電話裡聽到他小爹低沉略性感的嗓音,腦內迅速浮出對方一張溫存笑臉。
  少棠也在奔大房子,不然風裡來雨裡去為什麼而奔波?有些話嘴上不會說,他不想讓孟小北下一次回家時,喏大一個北京城兩人找不到一張床能睡在一起。
  相隔兩地的伴侶就是這樣,有時難以琢磨構想發生在對方身上千絲萬縷的變化,時間長了,雙方好像沒什麼話可說。以前不在一起時還寫信,如今也不寫信,拿起電話竟然冷場,聽筒裡彌漫出令人心口疼痛的想念。
  冷場並非不惦念,反而是雙方都忙,有時刻意不去想對方。想起來就難免感到寂寞和渴望,於是儘量不想。
  少棠這幾天呼了好幾回,三四條留言向大寶貝兒彙報出差行程,快要離開賓館,孟小北才約好接少棠的長途。
  電話那一頭的少棠,聽起來有一股子路途風塵中奔走滾打出的滄桑味道,有香煙燎出的人間煙火氣息,更有強烈壓抑的情緒。少棠聲音低沉沙啞:“北北。”
  孟小北說:“大寶——寶!”
  少棠話音裡有火:“怎麼了你?為什麼不等我電話?”
  孟小北皺眉頭解釋:“這幾天確實忙麼,趕稿子,週末交畫,畫完最後一冊這個暑期的活兒就完成了!”
  少棠:“說好了你放假我過去看你,你再也沒跟我提過這茬了吧?”
  孟小北:“正要提來著,最近畫畫兒,等我交稿了你馬上過來!”
  少棠沒道理地噴了一句:“畫畫兒呢……畫畫重要還是我重要?!”
  孟小北狠命胡嚕聽筒,想像那是少棠的頭,樂道:“少棠——小爹——你永遠都最重要,別跟我酸!”
  老男人也會撒嬌,而且脾氣更大,少棠哼了一句:“你在外面野得差不多可以了,你還是我的人麼?”
  孟小北表情收斂,嚴肅地說:“是你的人,我那個什麼的處男身給你留十七年了。”
  少棠愈發不放心,是因為有一天孟小北終究快要翅膀硬了脫離他的庇蔭,他自私到甚至不希望他的小北長大、離巢。
  孟小北自豪地說:“乾爹,我現在就是個小個體戶,我自己就是老闆,我對出版商賣畫掙錢。”
  少棠擰眉:“你這麼急掙錢,你打算幹什麼、找誰去?”
  孟小北說:“我哪也不去,我養你。”
  少棠:“……誰養誰?”
  孟小北重複三個字:“我養你。”
  孟小北想得挺明白,電話裡一字一句地講道理:“我親爸,只是我半個爸爸,孟建民的另一半——其實是另一多半兒——都是屬於孟小京的。我不可能一輩子靠他、花他的錢,我沒那麼大臉。”
  “你呢,少棠,你是我乾爸爸,你更不是親的,養我十年我也夠賺了。做人不能太貪掏礦也不能把礦芯兒都挖空,我更不能一輩子就吃你的花你的錢讓你養我一個廢物、小媳婦兒。”
  少棠:“……老子也沒介意養你這廢物、小媳婦。”
  孟小北粗聲道:“老子介意成嗎!誰是廢物麼!……你比我大,以後你終究會老,我一個男人我如果不能自立養家什麼都不行,將來你從部隊裡退休,你們密雲北戴河療養院裡就又多出一老幹部,就是你。我不會讓你那樣,大寶寶你放心,十八歲以後咱兩個就是我掙錢養你、疼你,給你買房子住。”
  電話另一頭,孟小北的“大寶寶”半晌都沒說出話,胸膛喘息聲沉緩深重,消化這一席話都消化了很久,毫無心理準備。
  ……
  
  交稿結款那天,孟小北左思右想,沒告訴父母,也沒有打電話叫他學校裡幾個哥們,獨自一人赴約。
  他把全部上千張畫稿大圖整理打包,捆好,提了一隻大號紅藍編織袋,就跟趕火車似的。他臨走在家門口轉了轉,不放心,又上了一趟樓,從廚房抽屜裡摸出一把菜刀。覺著菜刀太大太顯眼了,於是拎了一把西瓜刀,夾在隨身手包裡。
  怕對方再忽悠他不給錢,出門談生意麼,得讓自己狠起來。
  孟小北走在鐘樓附近大街上,戴帽子墨鏡,大短褲配趿拉板,指間夾了半截煙。
  肩上扛一口編織袋。
  腰裡別一把西瓜刀。
  後來的若干年,孟小北在行內與人見面談事兒,都是這麼一副不修邊幅的行頭。他也算自成一派。
  
  這是他第一次管人要錢“收賬”。
  一手付錢,一手提貨。
  那出版商和部門編輯早先已經閱過分鏡頭本和底稿,這次仔仔細細清點墨線稿的頁數,點頭:“好,太棒了!我們馬上就排版製作,開印,趁熱打鐵,爭取開學不久就在各個書攤鋪開上市!”
  “賣得好,咱們繼續合作。如果賣得不好,可能就沒有第二套書了。”
  孟小北收到用牛皮紙捆紮的一包錢,十元一張的票子。
  他點錢時緊抿嘴唇,大氣鎮定,其實手指尖摸到人民幣大票獨特的肌理紋路就開始抖了,沒與這麼多錢親密接觸過,差點兒把腰包裡藏的刀抖掉地上……
  一直到走出來,站到陽光下,孟小北茫然地大步徘徊在街上,聽見遠處鐘樓撞響聲聲轟鳴,落霞與群鴉天邊遊蕩。天際被染成嫣紅色,像他出生那一年西溝山梁上的顏色。
  孟小北攥著腰間的一包錢,另只手時不時摸到包裡的西瓜刀,不停地傻樂!
  他突然停步,跑到街邊小賣部想打電話,結果呼到少棠的CALL機上沒有回應,在公用電話等了十多分鐘也沒等到。孟小北實在太激動,無法抑制,在小賣部門口像個瘋子轉來轉去,最後買了一根長長的關東糖叼在嘴裡,才心滿意足地走開。
  他掙錢了。
  五百塊是多麼大一筆,他數款都數了十分鐘,沒見過滿把十元一張的大票,就好像小時候跟乾爹一起打牌手太壯一下子抓了滿把的主,主太多樂暈了都攥不住啊!
  他知道他爸這樣的陝汽第一批老職工每月工資福利津貼所有的加在一起,是一百四十元左右,軍隊下屬兵工廠重工業工人是當年工資很高的。他媽媽在電話室值班,工資只有他爸一半。相對而言,商業一線職工就低很多,百貨商場售貨員每月或許能拿到一百,他們區糧食局職工每月才拿八十五。那年代電視明星都掙得不多,報紙上報導過,《紅樓夢》幾位主演每集片酬才六十元。      
  五百元畫酬,這是孟小北用自己一雙手掙到的第一筆“鉅款”,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第六十二章野鴛鴦
  
  孟小北當晚揣著一摞錢回家,直接爬到上鋪,把錢啊刀什麼的一股腦塞到他枕頭被子垛下面。他在上鋪折跟頭,拿大頂,結果天花板不夠高他小腿直接戳到房頂身子直直地拍下來!他掛到床邊再滾回床上,抱住枕頭,把枕頭當做他小爹的臉,“啵啵啵”狂吻,興奮和滿足感無法名狀。
  馬寶純在廚房熬中藥,滿屋彌漫濃苦的藥氣,絮叨她倆兒子:“沒治了你們哥兒倆,都不著家,也都不複習功課,整天不知在忙什麼。這眼瞅要高三了,我看連大本都懸,咱們本地大專能錄上咱家這哥倆嗎?”
  孟建民最近臥床休養吃藥,也管不起兩個蔫兒有主意又有腳有腿的大兒子。馬寶純說:“孟小北就是畫畫兒,回家來誰都不理一聲不吭關起門畫……還有孟小京,你真行,跑到咱西安市話劇院跑龍套?你倒是幫你老媽也跑跑龍套啊!我每禮拜值五天班還照顧你爸忙得四腳朝天孟小京你要是能在咱家多跑個龍套端個水熬個中藥,你就是咱家最寶貝的兒子!……”
  當爹的在床上樂。孟建民喘著粗氣開玩笑說:“咱家老二奔著電影明星的路去呢,將來沒準兒真能考北影。”
  馬寶純大大咧咧道:“就他,呵呵呵,他還能考‘北影’?……你是說咱北城外的西安皮影劇團嗎?咱這個也是‘北影’,我看這個‘北影’靠譜。”   
  馬寶純洗好一隻香瓜,在抽屜裡翻:“噯,咱家西瓜刀呢?”
  “咱家的刀怎麼失蹤啦?!”
  孟小北在床上聽見,打滾樂:“噯媽,咱家的刀呵呵……”
  孟建民夫婦當年絕想不到,他家老二最後能考取哪裡、走上一條什麼路,當然他們也沒想到孟小北後來能混成什麼樣。
  
  晚上孟小北將刀悄悄順回廚房,到父母房裡,乖兒子低頭抿嘴將錢如數上交:“爸,媽,我在外面掙了幾個小錢。”
  孟建民馬寶純看著床上攤開的這一紙包的錢,當真完全沒有想到,這是你畫畫掙的?……你畫什麼畫兒能賣到鋪開來一床的票子?
  孟建民眼睛睜圓了,然後又眯起來,臉側笑出兩片深刻的皺紋,不相信,內心又挺激動:“孟小北,北京天安門城樓上那幅毛主席像,畫那一幅畫你知道酬勞才多少?……組織上給那位老畫家才一百五十元錢!”
  孟小北嘴角一彎,笑出幾分年輕人的意氣風發,高昂著頭:“時代早就不一樣了,您就別提當年那些麼。”
  馬寶純把老花鏡拿出來戴上,反反復複數那一遝錢:“小北你你你現在就畫這個了?錢是掙著了,你掙你媽我半年的工資,可你高三功課都快廢了怎麼辦?”
  孟建民擺手讓媳婦打住,別說。
  孟建民伸手拍拍孟小北肩膀,半晌道:“兒子你挺有本事的,有才。你爸現在也不敢說拖你後腿的話了,我特別怕像當初擋了孟小京的路那樣、再耽誤了你們哥倆……小北我這樣跟你說,你爸能力有限,也幫不了你什麼,將來怎麼發展,就靠你自己去闖。你要是真有這本事,你就靠畫畫兒也能養家立業一輩子,真的!你自己把將來的路想好。”
  兩口子把這錢存了一張存摺,開戶用孟小北名字。
  孟小北客氣了一句:“您看病花那麼多錢,給您買藥吧。”
  “別,我不用你的,廠裡給我報銷。”孟建民笑說:“錢存你名下給你留著,你爹媽絕對不貪污你掙的一分。擱倒你手裡,你就全都買煙糟踐了!”
  孟小北一驚,腳蹭小腿:“啊?……人家哪有麼!”
  孟建民嘲笑道:“你以為,你爹聞不出你身上時不時一股子煙薰火燎味道?你抽哪個牌子我都聞得出!你在北京抽‘香山’還是‘大前門’?”
  孟小北低頭伏法,笑得乖順討好,趕忙巴結老爸:“呵呵,我一般就抽香山麼,省錢。大前門太貴,我乾爹他抽大中華,可上檔次了!爸爸下回我買一條大中華孝敬您!!”
  孟建民頓感欣慰,揉他腦瓢:“行了行了!以後記著買煙孝敬你乾爹。”
  孟小北這話可沒敢應,垂下眼,心想我以後買房孝敬小爹……我想和少棠“成家”。
  孟建民還不忘低聲囑咐:“兒子,跟你商量個事。你掙錢這事我們知道就可以,別在孟小京那兒顯擺。你也知道你弟這人特別要強,他跑一天龍套三塊錢、五塊錢,領一個盒飯,你一下子就拿回來五百,我怕他心裡不平衡,接受不了,精神壓力太大。你不要說,好吧?”
  孟小北點頭:“我知道麼,我不說。”
  
  自從孟小北來西安後不久,他瞞不住話,終於還是將他父親的病告知少棠。
  少棠也對孟家老太太老爺子交待了孟建民的病情狀況。當然,沒敢描述得那樣邪乎,只說受了工傷肺部有少量積水,現在吃藥休養,絕沒敢提每年做一回肋膜穿刺這類手術,聽了太讓人難過。
  孟老太太還是牽掛她這苦命多災的兒子,即便是常年不在身邊互為依靠,兒子在心中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位置已經逐漸被大孫子北北所取代……孟奶奶晚上,有時坐在床頭,看臺灣家長里短的肥皂劇,《一剪梅》、《星星知我心》什麼的,看著看著,被電視裡情節觸動,慢慢就流下眼淚,用袖子猛擦,悲從心中來,“俺的苦命的兒啊……建民啊……”
  少棠從北京給孟建民寄過不少補品、營養品,還專門找專家打聽哪種藥最好、肺積水病人吃什麼能減輕症狀。少棠往家裡寄過進口的深海魚油螺旋藻蛋白粉,東北大香菇各種山珍,還有營養品口服液。
  暑假臨近尾聲,少棠借出差辦事機會,來了一趟西安。
  那天一大早,孟小北穿得乾淨,之前特意去理髮店捯飭過髮型,把頭髮吹起來,在車站等他的棠棠。少棠從月臺臺階上來,三步並做一步地邁,走出出站口,雙方一眼就瞧見對方。
  少棠頭髮是越剃越短,兩鬢和腦後削得露出青白色頭皮,愈發有那一代軍人鐵漢的氣質。軍裝外套披在肩上,在火車站人群中大步行走時那氣勢都令周圍人紛紛停步抬頭,行注目禮,下意識避讓,讓出一條道。男人若要有氣勢,氣場,先就需要三十年年齡閱歷在身上墊底,年紀輕的男孩出不來那樣氣場。
  孟小北則完全相反,頭髮越留越長,已經達到校規允許的極限。頭髮簾遮住半張臉,細長的眼在發簾後隱隱閃動外人看不出的情誼。
  倆人遙遙對視,小北揮一揮手,一聲不響快步向對方走過去,沒有說什麼話,就緊緊地抱住了。
  兩人四條手臂將對方用力箍進懷裡,越緊越發能感受到肋膜深處迸發的痛感和胸腔中勃動的心跳。孟小北用力聞少棠軍裝領口裡的氣味,憑氣味就辨別的出,他小爹身上仍與分別時一模一樣味道,沒有變過,沒有別人。
  倆人在人流密集的火車站大廳裡擁抱,周圍無數人匆匆走過,也沒人發出異議,那就是兄弟或戰友之間再正常不過的一個擁抱。孟小北已經與少棠個子一般高,擁抱時肩膀位置持平,兩個貨真價實男人,沒有一絲違和感。分開時額頭稍稍蹭到,孟小北心猛地抽疼了。他清晰地感覺到少棠胸膛也抖,看見他又長高了少棠眼裡有水光。
  見面不到一分鐘迅速就找回那十年美好光陰,心從來也沒分開過。
  狼狽地草草地“親熱”一下,少棠恢復往常面孔,一手摟小北,另一手提自己行李,這時才回過頭隨口招呼幾步外的同事,“小張,走,站外有人接。”
  孟小北也這才發現同行還有人呢!他頓時不自在了,兩手插兜完全不敢沾少棠,埋頭走路,年輕男孩害羞心態作祟,低著頭用發簾恰到好處遮住大紅臉。少棠反而一路昂首挺胸,摟孟小北的那只手晃都不晃,淡定自若,對同事寒暄道“這是我親侄子,我們全家的寶貝兒。”
  孟小北問:“住我家裡麼?”
  少棠說:“出差辦事兒來的,開了介紹信,住賓館。”
  孟小北說:“你住我們家裡多好,方便,熱鬧,我爸也惦記你。”
  少棠走在大廳裡目視前方:“住家裡最不‘方便’。”
  孟小北問:“你來辦什麼事?”
  少棠啞聲在耳畔說了倆字:“辦你。”
  整整一年沒見,乾爹每每一張口,聲音低沉溫存,句句戳心口。孟小北覺著兩條腿都軟了,三百六十五天堅強地孤獨著硬撐的那一口氣,一下子被少棠泄掉了!他想說棠棠你趕緊把我辦了……特別想你。
  
  少棠在西安跑了兩天公事,沒露面。兵工廠面臨改制,與北京的武警後勤總隊合作搞半軍半私的汽車製造廠,部隊投資設法人代表,兵工廠直接投產,有部隊內部批條和稅收優惠。少棠第三天才風塵僕僕趕來孟建民家。以前在西溝沒好條件,總去蹭嫂子做的酸湯麵臊子面,這回是專門請全家四口上老字型大小西安飯莊吃了一頓飯。
  少棠仔仔細細問了孟建民治病和報銷情況,說你們廠對老職工待遇相當不錯的,總之這件事,你就卯死了是工傷,一定要求廠裡全報,千萬不能開這個口子說只管兩年三年或者報給你一個數然後其餘自理。將來倘若有什麼變故,你告訴我,咱們再想辦法,藥照吃,千萬不要摳唆捨不得花錢。
  孟建民笑起來眼角一片滄桑,看著像比少棠大二十歲都不止了。孟建民說,“我就再熬過一年,不耽誤倆臭小子高考就成,他兩個上大學自立門戶,以後怎麼樣不管了,我以後怎樣也不用他們管,我也絕不拖累我兒子。”
  少棠想說確實用錢上不用拖累你兒子,你的事是咱老哥倆之間的事,有話你跟我開口,用錢你找我!不用小輩操心。
  然而話未出口他又覺著彆扭,他但凡一見到孟建民,下意識就把自己拉到與對方平輩兒當爹的位置,轉頭再看他的北北,心裡頓時就有抵觸和不甘……
  少棠帶來孟建民的大妹妹給開的藥。他大妹公婆都是北京的離休老幹部,工資待遇很高,看病國家全包,一分錢都不花,而且可以開各種進口藥品不設限制,於是用老人名字給孟建民開了一編織袋的藥,足夠吃一年半載。孟建民現在身體,拿藥當飯吃,每天藥量快要大過飯量。
  孟建民頓時又書生酸腐氣上腦,磨不開這副薄面:“這樣多不適合,用老幹部名額開藥,我這是占國家的便宜。”
  “老幹部都是什麼我還不知道?”少棠痛快地發洩道:“倘若是我佔便宜,我還覺著心裡有愧。建民你這個人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占國家這一丁點兒小便宜。你是什麼人?你為社會主義貢獻三十年蠟燭快燒乾了如今國家經濟搞活開放了社會發達了正是社會主義回饋報答你的時候,你不需要任何心理負擔,明白嗎建民?”
  孟建民由衷感歎:“我妹妹們……還是惦記著我。”
  少棠攥一攥這人的胳膊肘:“全家都惦記你,希望你寬心養病。老太太尤其嘮叨你……當爹媽的疼兒子的心,永遠都是最實最真。”
  孟建民悄悄說:“你乾兒子現在可有出息,往家裡掙錢了,我們都替他存著。以後你幫你乾兒子規劃規劃,未來的發展。”
  少棠臉膛驀地湧出自豪神情,喝酒喝得滿面紅光:“我聽說了,壞小子一早就跟我炫過!”
  少棠來之前,在電話裡,孟小北歪著頭特牛掰地說,“少棠,快來我大西安吧,我給你報銷差旅費往返火車票。”
  少棠說:“不用,老子部隊裡報銷。”
  孟小北說:“那我提前給你包個旅館,把你包了!少棠,給我一次機會,讓我也金屋藏、藏、藏內什麼,這句話爺們兒應該怎麼說來著……哈哈哈哈……”
  少棠在電話笑著罵他,“小浪崽子,把屁股撅給我……”
  
  翌日,孟建民兩口子特意“指派”孟小北代表全家給少棠地陪,陪逛西安城旅遊景點。
  孟建民知道小北與少棠關係非同一般,情誼超越父子。孟建民那時心裡十分感激少棠,如果不是這乾爹當初寵愛栽培捨得下血本,動輒花普通人一月工資給兒子買畫紙顏料、花錢報班,孟小北絕沒有今天。少棠對他家小北恩情,不僅只是養育,而是為孩子塑造了一個有光明的前途、一條別辟蹊徑的路,不至於讓孟小北又砸在他這缺乏戰略眼光沒有遠見的親爹手裡。
  那兩人終於有單獨相處的機會。大步走在街上,陽光裡,古城上空的日頭天景一切都變的明媚迷人,天藍得像一塊巨大純淨的水晶。
  少棠現在走路,不捏小北脖窩,太高,夠著不方便了。他現在習慣攥著孟小北胳膊肘,一指在肘窩凹陷處輕輕摩挲。孟小北發覺少棠就喜歡捏他這處那處的骨縫,好像一直惦記哪天把他拆骨,徹底拆了……
  孟小北說:“少棠,就你土大款,一頓飯能吃掉百八十塊,你這只大肥羊又挨宰了,那地兒能去嗎!”
  少棠認真地說:“一大家子人情世故,你小子還不懂。我請你爸你媽你弟正式吃一頓飯,哪能拿不出手?”
  孟小北一擺頭:“俺們西安城小吃拿不出手?走啊,去坊上咥泡饃去!”
  少棠哼道:“泡饃……咥不夠麼。”
  孟小北笑:“哈哈。”
  倆人進城坐公共汽車,站在車廂裡,手背在下面悄悄相貼,用小臂的汗毛撩撥思念。公車啟動時,夾雜汽油味兒的黑煙躥進,車廂劇烈一晃孟小北沒站穩順勢撲到少棠肩上,被抱住。
  孟小北就賴在對方懷裡,側靠著,互相別過臉也不說話,不想挪動姿勢……
  小北嘴裡嚼著他乾爹給他帶來的新鮮玩意兒,泡泡糖。紅色紙包裝的泡泡糖,香港朋友送的,國內後來才開始上市。倆人對著嚼泡泡糖,像兩個眼含新奇的孩子。
  少棠也只有這種時候心情最放鬆,由心底生髮快樂,彷彿年輕十歲,又回到西溝一片自由的天空。眼前有一口清澈的水潭,他在潭水中望見十年前那個英俊瀟灑放浪張揚的自己。他為什麼這麼在意孟小北,愛這少年?孟小北就是他這些年走過的路,抹不掉的歲月,就是十年前的自己。
  兩人公車上眉目傳情。少棠舌頭靈活地捋著糖膠,噗,吹了個泡,爆掉,唇邊小黑痣抖動,笑得很帥。
  孟小北也吹。
  噗——
  他離少棠太近了!泡泡吹大了噗得一聲爆開,直接黏到某人半邊臉上!
  少棠“呃”得悶哼了一聲,捂臉,黏的……
  車廂裡,周圍人都回頭看他倆出洋相,樂。
  少棠手指關節都捏響了,扥著孟小北下車走人。孟小北捂著臉一陣大笑,說乾爹我錯了……
  
  倆人去到大皮院北廣濟街附近的回民小吃聚集點,從東頭一直走到西頭,連走好幾條街。小巷子幽深,人流擁擠,道兩旁店鋪錯落緊湊,房檐低矮壓肩。巷內伴隨西北漢子陣陣豪邁的吆喝聲,戴白帽留長鬍鬚的老回回用手裡的切刀細細緻致切出豆餡兒甑糕。
  少棠下意識攥住小北手腕,緊緊地,人群中手拉著手,怕走散了,人叢腳下夾裹著黃土,街道盡頭騰起一片蒼黃。
  小北說:“西羊市有老米家,北廣濟街有老劉家,你想吃哪一家?”
  少棠說,還是去吃老劉家的,有味兒。倆人在老劉家店內各領一個大碗,兩個外焦裡韌的饃饃,坐在窗邊小座,掰饃。少棠掰得熟練仔細,抬頭一看小北碗裡,嗤笑道:“你是老陝麼,你掰的什麼?”
  孟小北說:“噯呦你和孟小京一樣,掰個饃非要掰成蜂蜜頭,我告訴你麼,掰饃要按湯水來,我湯寬饃塊兒就大!”
  少棠笑:“沒見過掰成比老子拇指指甲蓋還大塊兒的!”
  倆人起身去櫃檯遞碗,結果那天碰見店裡一個脾氣超倔的戴白帽老師傅,是店內總廚。老師傅看一眼少棠的碗,滿意地收去煮湯,再瞟一眼孟小北的,嫌棄道:“你這個饃掰的不行,重新掰去!”
  孟小北:“怎麼不行了?我就這麼吃!”
  老師傅一揮勺子,較真兒道:“掰得太差勁,麼辦法給你煮。你不是本地人,去找你鄰桌學一學!”
  孟小北冤屈地嚷道:“餓就是咱西安本地人的麼!”
  少棠大笑,摟著孟小北回桌:“太丟臉了吧!老子給你掰!……”
  孟小北生在西北,卻並非長在西北,少年時期大部分時間在帝都度過,論起吃泡饃來,他的基本功甚至還不如少棠。少棠又替大寶貝兒掰出一碗。一個饃先一分四份,再把每一個厚角掰劈成兩層,最後細細地掰出一碗均勻細緻的小花生粒饃饃。小北不好意思道“你也不嫌累麼!”
  少棠淡淡道:“不累,平時我想給你幹點兒什麼,我還見不著你人。”
  這一大碗羊肉泡饃,是孟小北吃過最香的泡饃。湯色澄亮鮮美,粉絲細韌滑嫩,每一口吃進去那滋味都不一樣,落到胃裡是一腹柔情。
  少棠要的“口湯”,饃吃完碗底還剩一口湯的量。孟小北點的“水圍城”,碗裡湯多,饃饃粒吸足羊湯,撲鼻誘人。倆人吃了一半,很有默契的,孟小北跟少棠換碗,讓對方喝湯。他舀一勺羊湯非要喂給少棠,少棠皺眉用口型說“別讓人看見”,然而嘴已經很自然地湊過來,很乾脆地一口抿掉……
  從泡饃店出來,去吃定家小酥肉。老闆娘都認識他們這幫週末常來的學生,熱情道:“噯又來了啊,你那個女娃的伴兒沒有一起來?”
  孟小北:“……啊?”
  少棠眼底滑過一道光,接過一盤肉兩碗米飯,懶得跟小混球計較這些風流小事兒。
  孟小北結巴道:“麼麼麼的那種事嘛。”
  老闆娘笑問:“這男的是誰啊?”
  孟小北笑笑說:“哦,我……我乾爹麼。”
  他真想說,什麼女娃娃伴兒,這才是我正牌男朋友。我們家那口子來探親看望我,老闆娘您別跌我場子啊。
  他小爹爽快對老闆娘說,“再來兩杯酸梅湯,要大杯的。”
  孟小北小聲道:“乾爹你還挺懂行、挺會吃麼。”
  少棠帶著豪氣:“老子才是這地兒的地頭蛇,你就是一外地過來旅遊兩年的,跟著我吃吧!”
  這家的酥牛肉滑嫩酥軟,還帶韌勁兒,倆人就米飯一掃而空。西安的酷熱暑天,在完全沒有空調的低矮擁擠小門店裡吃小酥肉,那兩大杯酸梅湯算是救了他倆一命,喝完再來兩杯……
  
  少棠在飯桌上問孟小北:“你的漫畫出版,合同拿來給我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孟小北咬了咬下唇:“少棠,你看了肯定覺著不靠譜,我也不知道他們小出版社怎麼弄到書號,總之就是一部沒有正規版權的國產《變形金剛》。”
  少棠擰著眉頭打量他:“這不是也等於抄襲了人家洋動畫的創意?”
  孟小北聳肩道:“這麼說也是,你也可以把它想像成新編的姐妹篇、父子篇麼。”
  少棠道:“長遠看來總是不好,萬一被人追究?”
  孟小北點頭承認:“確實不太地道,腳本和畫稿都是我自己編繪,但原創權益永遠是屬於對方。可是你也看到了,咱們平時生活中你見到的很多商品、創造出的價值,都是直接拷貝國外洋品牌的設計和理念。你看亮亮他爸戴的花花公子皮帶,掛個兔子標,是真的嗎?你看電視臺在北京新造的大樓,設計是純粹咱們設計師的概念麼,他們哪來的?咱們的國家現在打開國門開放了,湧進來的首先不是具體哪一件值錢的商品,首先進來的就是全新的思路創意,這一點我特別佩服日本人美國人的電影動漫製作,所以我要一步一步學著做麼!”
  少棠眯眼看著孟小北,一年不見,快要不認識:“寶貝兒你一步一步慢慢來,不用操之過急。”
  孟小北說:“我是頭一回幹這個,也是最後一回,以後絕對不這樣搞。”
  “這就是我的開始,趟個名氣出來,最起碼我給自己將來拉出來單幹湊出本錢!”
  少棠想說,本錢,本錢你爹幫你湊,不用你這麼賣命。
  孟小北說,我現在就需要攬活兒儘快掙錢,高三畢業回北京,我就搬出去住,和你住一起……
  等到他自立的那一天,有自己經濟來源,也就是他敢對父母家人攤牌的那一天。他想要和他小爹坦坦蕩蕩光明正大十指交扣站在全家人面前。
  孟小北心裡有自己想法,男孩大了翅膀變硬,就會有離巢的志向、成家立業的野心。亮亮曾經說過孟小北你多麼幸運你有兩個爸爸,你隨時隨地回頭一看總還有個“備胎”在那等著你!然而是這事反過來看,孟小北自己心裡最清楚,他也可以說一個爸爸都沒有。
  倘若不是這次被迫離開乾爹、回西安常住,他還不至於在這一年中催生如此強烈迫切的想法,彷彿一夜間想通了。孟建民病重,而且終歸慢慢老了,那是他將來要侍奉贍養的親爸;而少棠這個爸,被他直接拗成他另一半,就不再是那個能讓他裹著泥巴在懷裡撒賴打滾一輩子的小爹爹。自個兒將來憑著什麼和少棠守一輩子?會讓對方瞧不上嗎、厭倦他嗎?
  一個帶把的小爺們兒,能一輩子吃乾爹的奶長不大?
  少棠我愛你。
  ……
  
  晚上,孟小北帶他小爹到他常去的那家地下錄影廳,看半場的午夜通宵小電影。
  他們在門口交錢,孟小北這個地陪熟門熟路得,非要一應自己掏錢。門口站崗迎客的也是個高中生模樣的大男孩,形貌清秀。錄影廳老闆歪躺在裡面一張鋼絲床上,抽煙,斜睨著這邊兒,瞄著那男孩收錢。
  男孩說:“兩個人四塊啊。”
  孟小北說:“不是三塊嗎,我是學生你給我打個折麼。”
  男孩說:“打折?你有學生證麼?”
  孟小北說:“我都來過好多回了,你們人都認識我,我今天沒帶學生證。”
  倆人來來回回說好多話,男孩極端較真兒,一張嘴囉嗦又事兒媽,好像這是他們家的場子少收一毛錢他都虧了、肉疼死了!學工商局、派出所似的,非要查證。
  少棠大方痛快掏錢包,就一塊錢別爭了。錄影廳老闆猛地從鋼絲床上彈起來,光著脊樑,胯上掛一條低腰大褲衩子,叼煙晃過來:“怎麼啦?”
  老闆一看,確實是熟臉:“哦,你啊,學生麼,三塊錢,進去吧進去吧。”
  孟小北一瞟對方,抱怨道:“本來麼,咱們三中老主顧了,你們家夥計竟然不放我進去!”
  老闆咬著煙一樂,順手把那個大男孩拽過來擋在身後:“不好意思啊,這是……新來的幫忙的,我表弟,不認識你們,快進吧!”
  孟小北勒著他小爹肩膀進去了,偶然一回頭,看見那小老闆一隻手捏在男孩脖窩處,揉著頭髮,嬉皮笑臉湊上臉說了什麼,然後把嘴裡的煙蒂拿出來,塞到男孩嘴裡,親密地同抽一支煙。男孩撅著嘴好像在埋怨老闆,“通宵午夜場還搞這麼便宜,大傻子你就等著虧本麼!!”
  孟小北走過去了還下意識回頭看那倆人,忍不住樂,大傻子喲。
  ……
  
第六十三章談判桌
  
  他倆坐在錄影廳靠後一排長沙發裡,香煙霧氣繚繞,螢幕鏡頭晃動,沙發的紫紅色絨布蒙上一層光影,更顯得曖昧。
  孟小北記得其中一個片子是那兩年大螢幕港產片最火的《英雄本色》,講黑白兩道喋血的兄弟情義,男人的血氣方剛生死豪情。少棠胳膊輕搭在小北肩上,被電影情節感染,由衷地贊周潤發不錯,有男子氣概。孟小北說,你比周潤發更有男人味兒,少棠你穿黑風衣,戴那個款式的墨鏡得是什麼樣啊!少棠笑而不答,手掌捏他肋上軟肉,撓他癢癢。
  孟小北大半心思不在看電影。他從回民街買了一袋又大又甜的脆棗,一顆一顆塞給少棠吃,聊以解悶。
  借著螢幕上微弱光線,孟小北看到那小老闆躺在錄影廳門口的鋼絲小床上,搖大蒲扇納涼。秀氣男孩盤腿坐在腳旁,一聲不響,手裡在編花繩手鏈。
  孟小北打眼色示意,噯,那兩個男的是一對兒。
  少棠眯眼看過去,嘴角微聳,用口型道,別瞎尋麼,亂說可要惹事啊。
  孟小北一翻眼皮,表情狡黠:肯定是的。
  旁人不仔細看看不出來,那小老闆一副很拽的江湖混子樣子,光板脊樑上露出青色紋身,手裡大蒲扇卻不是給自己扇的,是在為身旁男孩做“人肉電扇”,手動扇著小涼風兒伺候“馬子”……有些事無關性別、甚至物種,只要成雙成對的樣子,場面無比和諧,看了讓人由衷感到,平凡人的生活這樣美好。  
  少棠可能是出差旅途勞頓,半眯眼打盹兒。
  孟小北低聲說:“你躺我大腿上睡,好麼?”
  少棠搖頭說不用,話音未落孟小北已經抬身,“那我躺你大腿。”
  十七八歲大男孩就是虎狼成性的年紀,破了處,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孟小北剛才與他小爹大腿蹭著大腿看電影,那地兒不由自主就硬勃了。《英雄本色》精彩帶勁,孟小北人在看電影,下身那地方愣是硬著熬完整個一部片子!他麻利兒橫趟到沙發上,身子側過來,頭枕少棠大腿。他仰臉往上看,少棠也正低頭凝視他的臉。少棠英俊有型的面孔輝映出螢幕反射的紅光掠影,兩人眼底都悸動著對方的影子。
  少棠伸手探進孟小北的圓領T恤,手勁兒很重,撫摸肋骨。
  孟小北用少棠脫下的襯衫一把罩住自己腦袋,籠了一股熱氣。熱力蒸得他大腦充血澎湃。他拉開少棠的褲鏈,親了上去。
  少棠猛地大腿一抖幾乎把大寶貝兒甩下去了。他腹肌戰慄抖動,完全沒預料孟小北會親他那裡,以前沒有親過,而且是大庭廣眾,即便黑著燈四周沒人立刻注意到他們!少棠想制止這小混蛋,手攥住孟小北手腕兩人皮膚都彷彿黏連到一起扯不開。
  少棠迅速也硬了,脹得很大,直棱著從褲襠隱秘處豎起,向上梗在大腿之間。
  孟小北壞壞地一眯眼:“收不回去了,咋辦?”
  少棠板著臉,眼裡卻分明是一片水樣兒的柔情,任由孟小北亂來。少棠居高臨下俯視,嘴唇微微扇動:寶貝兒……
  孟小北抱住少棠的腰避免滾下沙發,襯衫半遮半掩他緩慢的動作。即便少棠沒教過他這個,他也知道這個叫口活兒,小黃書錄影帶這幫男生都看過不少,私下偷偷琢磨也學會了,只是從來沒給別人做過。少棠的傢伙事兒挺大,他張口含住大半,舌尖仔細舔,心裡突然漲起一層滿足,這樣叼著對方竟都能讓自己硬得不行了。
  他眼角瞟向他小爹,發現少棠整個人坐姿僵硬,一動不動,兩腿承載他上半身分量,承受著他的隨心所欲。男人那處太敏感,再強悍老練的人也抵不住愛人這樣體貼愛撫那地兒,少棠眼底光芒漸漸跳動淩亂,胸腔湧出陣陣粗烈的呼吸像風箱一樣。孟小北愛慕枕下的這個人,為他小爹讓他死他都願意。他想讓少棠更舒服,於是故意吞得很深,頓時就吃力了。他想學個浪的、狂野的,結果技巧經驗不足,被紅腫粗大的軟頭捅進去,生生卡在深後處,瞬間眼淚就被捅出來。
  少棠低頭看著,眼裡猛地閃過一絲寵溺和心疼。少棠下意識一手捧住小北的頭,揉他頭髮安撫,掌心漲出動情的汗水。
  孟小北看到少棠背心胸口處洇出點點濕漉,濕處逐漸擴大範圍,遍佈整個胸膛。急促的呼吸讓這人胸肌輪廓愈加明顯,肉色隱隱透過白色T恤……那樣子性感極了。
  中途,小北低聲嘀咕,“壞了,越弄越大!你這玩意能伸縮麼,真的回不去了怎麼辦?!”
  兩人幾乎造出動靜,舌頭弄出口水聲。
  錄影廳前面的大電視突然被誰調大了音量!
  好像是那小老闆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動手去調的。螢幕上陷入激烈鏖戰,槍林彈雨潑濺出的爆裂聲響恰到好處掩蓋住屋角的異動。孟小北憋紅了臉,賣力地吞吐,然後拽過他小爹的手覆上自己褲襠,要求男人之間同等的回報……平凡年代的幸福,就是這樣簡單美好。
  
  少棠在西安盤桓幾日,行程很緊。他因為在本地住過,熟門熟路認識些人,來西安找汽車製造廠負責人談合作項目。白天奔波辦事,和搞接待的廠領導吃飯,晚上住賓館雙人標準間,屋裡還睡了別人,不方便。他寧願在外面熬夜陪小北看通宵電影,品味這來之不易的用小時來計算的共處時光。
  少棠從北京幫兒子買了一套繪畫用高級鋼筆,配各種尺寸的硬筆尖圓筆尖,把小北的幾杆舊筆淘汰掉。專門用來上墨線的鋼筆,普通店面沒有賣,少棠跑了很多家,後來在工藝美院門市部買到這種成套的專業鋼筆。
  少棠在孟建民家稍坐了一會兒,坐在小北的寫字臺前。書桌邊沿靠近胸口的部位、桌面上,四處有被筆頭磕碰出的斑駁痕跡。
  他後來和孟小北做愛時,發現大寶貝兒胸部以下肋膜位置有一道水準的深刻的紅印子,怎麼也捋不平抹不掉了,好像深深烙進上腹部的皮膚表層。看這張桌子就明白,孟小北幹活兒時過分專注而且坐姿習慣不好,喜歡用胸部分量壓上桌子。
  孟小北平時畫畫兒戴套袖,有時穿個圍裙。他經常不當心把墨水甩到自己身上臉上,面前牆上。有一回孟小京靠在床頭看書沒招惹他他直接甩了他弟臉上一串墨點。他用衛生紙吸筆頭,指甲縫細節處有洗不淨的墨色。有一件穿舊的藍毛衣,後來被他當做專門的工作服,右邊袖筒手肘處反復刮拉,直接磨出個大洞,補了一塊布,繼續穿。如果換一件新工作服,過不久總之又要磨出一個洞。
  孟小北骨子裡也是烈性,倔脾氣,為自己喜歡的事業前途奔命,他很能吃苦。
  同樣,將來有一天,讓他為自己喜歡的一個人一段感情上刀山蹈火海,哪怕剝皮碎骨,他也有這個蠻性和勇氣。他從小就不懼怕,做都做了,敢做敢當。
  少棠從衣兜裡摸出兩枚橘黃色色澤手感類似田黃的石頭,遞到小北手裡:“額外的生日禮物。”
  少棠說:“我這回行程晚了,結果你生日我都錯過了。”
  孟小北很善解人意:“沒事兒,咱倆誰跟誰?”
  孟小北原本發覺,這石頭眼熟,這不就是好多年以前他念小學時,學校組織夏令營,他在山上挖到幾塊漂亮的石頭,送給他小爹拿著玩兒。他仔細一瞧才發現蹊蹺,石頭一角被切掉磨平,刻了文字。
  孟小北:“你給刻成圖章了!”
  少棠說:“我也不懂,拿到琉璃廠,請書畫店裡老師傅刻的。這兩塊石頭軟硬質地合適,顏色又美,你正好畫畫需要個章子,你拿著用。”
  少棠眼色一指桌上立的擎天柱車模型:“亮亮是真有錢,送你這麼貴生日禮物!”
  孟小北說,“我喜歡你給我的禮物。”
  兩個章子字體字樣都不一樣,一枚是小篆陰文【孟小北】,另一枚是隸書陽文【北北】,費了心思的。
  這麼多年兩人之間的小物件,他小爹竟還留著。而且算算年份,這兩塊石頭應該跟隨少棠的腳步輾轉到過內蒙、東北,回到北京,再來西安,就是兩人一路走來的足跡。孟小北低頭摩挲兩塊潤黃色的石頭,用力一聞,那裡面雕刻進了泥土草木時光的味道。
  
  就是少棠在西安這幾日期間,孟小北再次與本地那位出版商見面,談第二部本子畫稿的籌備。
  他那一套作品,比預想的又提前一個月,竟趕在開學前在市里各大書攤面世。這種通俗讀物,印刷裝訂簡單,品質相比正式文學類出版物略顯粗糙,也不會進入新華書店這類正規嚴肅店面。一般都是在街邊小店,個體書攤,還有校園附近音像店內的攤位售賣,然而銷量很大。
  中午,校門口書攤前圍了一群學生,擠站在書攤前翻看,一個個如癡如醉,捨不得走。這就是那時的校外書攤文化。
  他哥們兒說:“孟小北你看了麼?這書特好看。”
  孟小北特沉得住氣“哦”了一聲:“有這麼好看啊?”
  他徘徊幾步,迂回著蹭過去,遙遙地伸脖子看。他的漫畫《汽車人英雄傳》與瓊瑤的《煙雨濛濛》《在水一方》以及一堆通俗武俠言情小說並排擺在書攤正中,暢銷書的位置。
  另一個哥們兒說:“主角是一個叫王宇輝的黑髮中國少年,活潑英俊,在山西被日軍轟炸夷平的窯洞裡竟然發現帶有汽車人遺傳異物質的魔法塊,帶著這個魔法塊他為自己改裝出能變型變身的鎧甲,還集齊了銀河系K星雲七名汽車人,登陸地球組成鋼鐵傭兵戰團。然後和他兩個鐵杆兄弟亮亮大偉在東三省日軍基地廢墟內消滅生化暗物質解救人質,再東渡日本挑戰化身龜蛇神獸四忍者的霸天虎四長老,好像後面還要到美利堅打聖戰……人物畫得也很棒,主角小輝和亮亮都長得特帥,黑髮長腿,是老子喜歡的畫風啊!”
  哥們兒越看越著急:“正連載呢才出第一套,還沒有出完,後面去美國打高科技戰爭不知道怎麼樣呢!真想把那個畫手腦子挖出來看看,後面到底怎麼樣了啊啊啊!老子高考前能不能看到大結局啊……”
  孟小北繃著臉,嚴肅道:“高考前估計夠嗆,能連載到你上大學吧。”
  哥們兒說:“真的好看!我準備買了!要不然咱們幾個一人湊一本的錢,互相換著看!”
  孟小北不由自主道:“謝謝啊。”
  他哥們兒瞪他一眼:“你謝我幹嘛?……你跟我們湊錢啊,趕緊的,湊錢!”
  “這作者要是敢連載到一半就斷糧了不畫了把這書給坑了,老子用擎天柱的無敵閃電聚合鐳射炮突突突突排了他!!”
  哥們兒激動得咬牙切齒。
  孟小北:“呵呵呵。”
  孟小北心甘情願掏兜湊錢,有油墨香的畫頁摸起來格外不同。第一部六冊書,一塊兩毛錢一本,他們集體湊錢買了一套。就這一套書在班裡上課下課傳看。一本漫畫,早自習從靠樓道這個組開始傳閱,到中午下課就傳到靠窗那一組了。
  他在校門口書攤上觀察過,週五中午,一小時賣出八套。
  孟小京回家來也跟他興奮地說,孟小北你知道這幾天我們書攤上賣的最火的是什麼?就是那套《汽車人》!我一看進貨箱子裡作者名字,“天野崇”,這人是哪個啊?這不就是你畫的那一套書麼,誰給你起了一個小日本的筆名?
  孟小北說這是出版商起的。我說我本子裡把小日本打得落花流水作者名字怎麼能用日本人?那傢伙說,不管你本子裡怎麼糟蹋他們,你把本州炸沉我們喜聞樂見,但外包裝作者名一定要用個三字日本名,日本畫手正當紅,筆名身份模糊又像日本名又像中國男孩名,這樣你的畫冊好賣!我也不管了,能賺錢就行,反正這個場子我在劇情裡都找回來了。
  孟小京搓著手,由衷道:“噯,為什麼你書賣出去,我也跟著心情挺好呢!今天賣書賣得我倍兒興奮,我站上凳子、跪在攤位上、幫你猛吆喝來著!我都對幾個女生出賣色相了說破嘴皮推銷出去兩套!”
  “孟小北,我對你夠兄弟義氣麼。”孟小京說。
  孟小北抬手一抱拳:“兄弟,好兄弟。”
  
  孟小北這時也發覺,他當初的買斷價格,還是把自己賤賣了,他虧了!
  這次見面談事,孟小北可沒選回民街那家泡饃店,約好在城裡一間清靜茶樓。二樓臨街的大圓桌,孟小北大碗大碗喝著茶,邊琢磨劇情邊畫草圖,兩個小時迅速畫出兩話的分鏡腳本。劇情高潮和重要鏡頭畫出表情動作,其餘鏡頭就畫成火柴人,他腦子快手也很快。
  出版商姓楊,雙方也混熟了。孟小北對楊出版商直截了當說,我不同意買斷,我希望抽成。
  對方當然不願意,小北你是新手,我們出版社對你一直厚愛大力宣傳鋪開上市,你現在是從無到有,書攤上現在誰不知道你的筆名?
  孟小北端坐,兩肘擺在桌上,手裡慢慢轉動他的鋼筆:“楊叔叔,我也在同行裡打聽過,我算新手,初版無論怎樣也可以拿到10%,倘若再版額外至少加1%,一直加到大約14%這個數字。如果是美院資深畫手畫一本全插畫冊,起點都能達到12%。我絕對沒有多要您的。” 
  “沒錯,我是從無到有,可是我說老實話麼,您這套書也是無本萬利,您並未向美國公司購買原版,等於沒有成本,只付我微小一部分稿酬。這套書也等於是平地拔起一棟高樓,我把磚瓦都為您壘上了您直接吆喝開賣房子!楊叔我不是說您功勞不夠大哈,呵呵,畢竟賣書我全部都要靠您!但是,我這個搬磚蓋樓的苦力,希望多提一兩個百分數,我要求也合理,對麼?”
  孟小北又問:“你們印量發行多少?我大致估算銷量,大約能賣到一萬?”
  出版商笑著擺手否認,哪有,哪有那麼多,你的書也沒有賣那麼火,我們一版才印出六千套麼!
  孟小北追問,那你們再版準備加印多少,能說實話嗎?我聽說都賣到蘭州和成都書市上了?
  出版商垂眼不語,暗暗撥算。
  再版何止六千這個數,約莫能印到一萬五。
  一桌人對視,孟小北目光坦率,當場沒露一丁點膽怯,也不拐彎抹角。他眼角一直不斷瞟向出版商背後,斜對桌,某個背身而坐的男人。那人左腿搭上右腿,翹著的一條小腿輕微晃動,腳弓弧度很好看。
  那人兩小時幾乎沒有挪動變換姿勢,就靜靜地抽煙,喝茶,等待。
  男人後頸肩膀的輪廓英挺陽剛,背後看過去,寬闊,令人安穩。
  出版商點點頭,老鄉麼,我們也不會虧你!第二期出版還要靠你,這種題材有市場咱為什麼不做?有錢大家一起賺把握的就是這個機會!
  出版商死活不同意分成。孟小北咬了咬下唇,再次瞟一眼斜對過那個背影,淡定地給出版商伸出兩個巴掌,伸開十指,擺上桌面。
  出版商說:“就算你八百。”
  孟小北說:“一千。您還是有的賺。”
  那出版商沉著臉在腦子裡撥小算盤,然後大巴掌一拍桌,西北漢子脾氣痛快,與孟小北倒茶,碰杯。
  楊出版商只一再強調,小北你一定好好用心給我們畫,千萬不能半道把我們甩了坑了再找其他出版社合作!第二套第三套出版我們還指望靠你,你千萬不要隨便聯繫其他出版社啊!
  簽一紙簡單合同時,孟小北鄭重地拿出簽章,蘸了印泥,哈一口氣,在合約紙上蓋上一枚鮮紅印章。
  ……
  
  那幾人才剛一離座下樓,孟小北籲一口氣。他剛才緊張到把一口茶葉都嚼了咽下去了,生怕對方拍桌翻臉不同意,這會兒興奮得全身細胞都歡脫地奔湧著聚集到他指尖,跳動著。
  他起身,方才背對他們坐在出版商斜後座的人也起身,突然轉過身!
  少棠一張冷峻瘦長臉只在嘴角處迸發出一絲笑容,顫動的眉眼間笑容遮掩不住。少棠一把摟過孟小北肩膀,緊緊摟著人走出去……
  孟小北走在大街上,搓手搓臉:“乾爹,以後你在部隊踏實為人民服務、為國家抛灑熱血鑄就青春吧,我掙錢,在北京給咱倆買一套房子。”
  少棠都不捨得打擊大寶貝兒的宏偉目標藍圖:“你現在的淨資產,夠買陽臺還是衛生間?”
  孟小北不管那一套,做嚴肅的大人表情:“房子也不用多,那麼多家咱兩個也住不過來,我也不想再搬家,到處漂著,沒有一個真正屬於我自己的窩。”
  “咱倆住一套房就夠了麼!”
  孟小北塗畫著他的美好宏願。有小爹在身後做他的堅實後盾,兜著底,他就敢往前闖。剛才與出版商在桌上談,如果不是少棠在幕後為他壓陣支招,他都不敢伸那十個指頭怕人家把他手指頭拎過來剁了!
  孟小北在街邊小店買了兩把烤羊肉串,兩人一人攥了一大把肉串,邊走邊吃,用嘴勒著竹釺子擼肉串,滿嘴羊油。少棠也就是陪孟小北他才會這樣,大街上邁開大步擼肉串兒,瘋起來也像個大孩子。
  孟小北嘟囔一句:“羊肉還是比大肉好吃,香。”
  路過街道旁只有一肩膀寬的一條窄巷,少棠突然一把摟過人擠到小巷子遠離路燈的隱蔽處,親了孟小北。少棠用後背借位,擋住外面視線。孟小北沒防備,被親了,嘴角浸滿羊油嘴唇都泡軟了似的。孟小北隨即嘬起嘴唇反壓上來,兩人狠命蹭了蹭,也不怕油膩,舌尖輕纏,然後迅速分開。
  孟小北說:“什麼肉都沒你的肉好吃。”
  少棠淡定一笑,眼底豪情萬丈,分明就是對此話表示絕對贊同。
  新城廣場一角,皇城根老牆磚縫中長出新草。斷壁殘垣在暑氣暮色中蒙上一層金色光澤,邊緣彷彿毛茸茸地充滿生機。遠處鐘鼓齊鳴,回蕩人心。
  
第六十四章灞亭離別
  
  孟小北與出版商簽定第二套書的合作意向。他還需要專業畫手的配套用具。
  他問出版商出資為他添置一套透寫台。出版商皺眉問:“透寫台是什麼東西?”
  孟小北說,我每次畫出正式線稿之前,先要用鉛筆打草稿,草稿出來之後再拓到正式畫紙上。就是拓畫的這一步,沒有專業透寫台我開60瓦檯燈大燈泡從上面照著也看不清楚,很費我眼睛,日本臺灣職業畫手都要用這個東西。
  當時西安城內不太好買專業的透寫台。孟小北去美院詢問過,美院內部能幫忙訂到正規產品,一台大約一百多塊錢。
  楊出版商說,咳,這玩意兒成本高了,有點兒小貴!要不然我教給你,你就架個玻璃板當書桌,玻璃板下面置一個燈泡,光從下往上打這不也能透視嗎,你小子就艱苦點兒,奮鬥麼!
  孟小北心想,奮鬥得老子眼睛真要晃瞎了。
  少棠出來之後說:“透寫台是什麼東西?你告訴我,老子給你手工做一個。”
  孟小北噴他:“你問我透寫台是什麼,你連是什麼都不知道!你要給我做一個?!”
  少棠一本正經道:“你不是會畫麼,你給我畫一張結構圖出來,部件越詳細越好,我直接給你原樣做一個。”
  孟小北大笑:“少棠你行不行啊!”
  “你行我就行!”少棠輕輕一捋自己鼻子,活動活動肩膀,說:“部隊裡經常動手做個東西,十幾米高的雲梯架子我都能拿工具給它焊接出來,我什麼不會做?你也小瞧我了。”
  
  在西安的最後一日,當地地陪原本是要安排陪同少棠參觀西安各處名勝古跡,從大雁塔小雁塔到半坡遺址華清池,然後去西安飯店包個單間宴請,少棠直接把這一天行程全部推掉,不去了,為兒子奮鬥。
  兩人在一起,隨便做個什麼都親密起勁兒,彷彿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向著將來這條康莊大道光明的盡頭處搭磚,鋪路,一步一步艱難前行,闖蕩。少棠拿到小北畫出的工程圖紙,二人跑了附近幾家木材店、小五金店,挑到一塊方形壓克力板箱,兩串LED小燈泡,膠帶,金屬合頁,電開關。少棠說這種燈泡不會過分傷眼,如果用兩根白熾燈大燈管子,真能晃瞎。
  孟小北的小屋被鋪成工地。
  少棠掃掉一地的草稿紙衛生紙,鋪開材料工具,打著赤膊,單膝跪在地上,做木工活兒。
  孟小京中途從門口望了幾眼,心底怪不是滋味,淡不唧唧兒哼了一句,“孟小北你可真有福”。
  孟小京然後就關門走出去了,沒進屋妨礙他們。孟小北這是哪輩子積了福?
  陽臺的光線打進小屋,射到孟小北上鋪床上,滿牆貼的很炫的完成版彩色海報。孟小北盤腿坐在地上,耳廓上夾一管鋼筆,腦門繃一條發帶,擋住礙事的頭髮簾。少棠在五金店裡借了電鑽,在壓克力板箱兩側打出小孔,安置小燈泡。
  少棠抬頭問:“電線呢?”
  孟小北:“電線……沒買?啊啊啊我給忘了!!”
  少棠左右四顧,眯起眼,麻利兒一指桌上檯燈:“你把那個檯燈拆了,裡面的線拿出來用。”
  做好電路,安上一個挺正規的小開關,上面再扣一扇正方的毛玻璃,四面用玻璃膠粘好。LED小燈泡一打開,毛玻璃從下面透出滿滿堂堂的光暈,一面發光的檯子就這麼造出來。
  孟小北將草稿和畫紙兩張疊置,用膠帶貼好,放在燈光透寫臺上一照,驚呼“噯媽少棠你太牛了老子愛死你了!”
  少棠捏他後腦勺的力氣有些蠻,狠掐了幾下:“就這樣就愛死我了?”
  孟小北很不害臊地說:“一直就愛著麼,我一直就在快死還沒死的臨界點幸福地掙扎著。”
  少棠嗓音壓在喉嚨裡,不鹹不淡哼了一句:“這麼愛我?你直說你欲仙欲死啊。”
  孟小北一口口水幾乎噴出來,有人更加不害臊!
  他扭頭看人,某人逕自轉過頭躲了!少棠耳廓燙得發紅,脖頸胸口泛出潮氣,肩頭臂膀每一塊肌肉都勃發熱力和衝動……
  
  孟小北方才瞄見他弟穿戴整齊奔下樓了。
  他很賊地對少棠打了個眼色。
  兩人從他們家廁所的小窗戶扒著看。小窗正對的樓下位置,孟小京和那女孩投入地擁抱。
  少棠略感意外:“你弟交女朋友了?”
  孟小北點頭:“特別特別有錢!”
  孟小北壞笑著低聲道:“噯看,親上了,親呢親呢!……”
  孟小京女朋友名叫聶卉,極特別的一個名字,第一回來家屬大院的時候,左鄰右舍樓上樓下就都記住這閨女的名兒。隔壁單元的馬姨私下說,“你們家孟小京,找了個條件真不錯的女娃!聶卉一看那穿戴,絕對不是一般暴發戶!背個名牌包……”
  人民群眾眼睛都是雪亮鈦金的,像祁亮爸爸祁建東這樣檔次,才是搞個體的暴發戶,穿一身貼標的花花公子皮爾卡丹,腰別BP機,手持一枚磚頭式的可以直接拎起來砸人的大哥大,自詡為大款。聶卉這女娃可不同,在那時就已經穿從香港買的國外牌子裙子和皮包。
  兩人就是在西安話劇院小劇場裡認識,聶卉在台下看了一場話劇,孟小京從後臺上場,三句半臺詞的大龍套。
  聶卉坐在前排觀眾席裡,回頭問身邊人打聽:“噯?!那個唱了一句歌詞然後被潑一身水滾下去了的男的,是誰?”
  劇團一個小頭頭說:“不是我們團裡演員,業餘過來跑龍套的一個學生。”
  聶卉一雙眼明慧有神,很漂亮,櫻桃小口巴巴地上下一動:“跑龍套你找個這麼帥的?襯得你們團的男主演簡直都沒法看了!”
  劇團領導很跌面兒,尷尬賠笑道:“你這話不好這樣講嘛,他就一個學生,他又不會演戲沒受過專業訓練……”
  聶卉冷眼一瞥,就沒給那小領導留面兒,說話爽直:“現在電視觀眾首先看的是演員長相,長得都像《頑主》裡面葛優梁天那樣,醜星當道,誰要看他們?”  
  劇才演一半,孟小京這龍套前腳濕漉漉地滾下臺,聶卉也不看話劇了,起身後腳就跟去後臺,追大龍套去了!
  孟小京脫下上衣光著脊樑,褲子也濕了一片,頭髮滴水,略顯狼狽驚愕。聶卉笑著上來搭訕,掏手絹給他擦……
  
  西安女孩性情外向,對感情都異常主動,熱烈,坦坦蕩蕩。無論她是個名門貴婦、千金小姐,碰見喜歡的男孩,是真的上趕著倒貼著追求!聶卉隔三差五進他們汽車廠家屬大院,挎個細窄肩帶的小皮包,穿那種緊包臀部的短裙,還拎一塑膠袋各種好吃的零食飲料,大大方方地站樓下喊,“孟小京!!我買了兩張電影票,咱兩個去看電影麼!”
  孟小京拿起票一看:“紫光影院?貴吧?”
  聶卉說:“我只去這家影院,軟座舒服,我坐不了大禮堂的硬椅子,硌我!”
  孟小京一樂,笑話她:“小姐,您屁股長太嫩了麼?”
  聶卉也不臉紅,大聲道:“我就是嫩麼!我屁股怕磨!”
  聶卉問:“這兩天你沒去劇院?”
  孟小京說:“沒找著活兒,導演說龍套也不能總是一張臉,常來的觀眾都已經認識我。”
  聶卉說:“以後不要去劇團給他們幹了,又沒幾塊錢!你來電視臺吧,我爸他們新開的文藝頻道,有幾個綜藝欄目的節目組正在招人。”
  孟小京垂下眼:“……先不用,以後再說。”
  一提起演戲跑龍套這類正事,孟小京下意識回避話題,別過眼露出靦腆失落。
  也是男人自尊心作祟,自己混得不好,都提不上檯面,前途茫然。
  青春期少男少女談戀愛,一拍即合,乾柴烈火。聶卉在這個時代就是個典型的官二代白富美,皮膚白皙通透,身材發育很好,走在灰土舊城的西安大街上,非常之漂亮打眼。聶卉與孟小京站一起,郎才女貌,一對璧人。而且二人同年同歲,年紀也般配。孟小京在樓下牆角處捧著聶卉的臉親了,兩人接吻。
  孟小京摟住聶卉肩膀撫摸,側過臉吻得十分熟練。女孩嘴唇很軟,身上散發香氣。孟小京用舌尖輕輕碰觸,然後挑開,探入……兩人吻畢默默打量,眉梢眼角閃爍出一絲單純的心動。
  挺喜歡的。
  ……
  
  少棠就是當天傍晚的火車,匆匆離開回京,行程緊湊倉促。
  臨走這日下午,意猶未盡,心存不舍,二人坐車到附近城郊,結伴在灞河裡游泳,洗刷掉心頭燥熱。
  水渠岸邊是個斜坡,附近許多青年在河裡游泳戲水。少棠把他的行李都扔在岸堤上,不管不顧了,和小北脫成隻穿內褲,倆人比賽著遊到對岸。
  孟小北在水裡歡暢地擊水,兩人互撩。沒用幾下,少棠就憑兇猛攻勢把小北逼到岸邊一角。
  孟小北突然一個猛子,沉入水下,大魚似的溜到少棠身邊。少棠脖頸露在水面以上,“啊”得狼吼一聲!在周圍人看不見的地方,他在水下被小北扒了褲衩,捏了大鳥……
  灞河水碧浪滔滔,沿岸楊柳成行,一輪紅日掛在灞柳梢頭。
  一根柳條垂到水面,柳枝在綠水之上飄零,孟小北下意識把那根柳條抓到手裡。兩人徜徉在青山綠水之間,咫尺相望,暮色中目光如炬,流連的眼光在彼此臉上燙出痕跡,奔流不息的河水洗不掉離人惆悵。
  
  穿著濕漉漉的內褲,光著脊樑,兩人並排躺在岸邊草叢中,仰望藍天過雁。
  那時西安近郊許多空地尚未開發,灞河兩岸平房鱗次櫛比,村落仍在,地產業的金戈鐵馬尚未侵吞這片天然濕地。
  堤上的荒草能沒到孟小北大腿處。他倆躺在草坑裡,孟小北也不說話,轉過頭親少棠,少棠嘴唇被河水浸得微涼,手指和胸膛卻火熱的。少棠一條膀子緊摟著他,把他壓在胸口上吻。
  孟小北內褲裡的東西很快頂起來,搭了個大帳篷。少棠也是。
  兩人一起低頭,少棠頓時樂了:“你褲衩怎麼穿的?口兒呢?”
  孟小北自己也“噗”得樂了:“你剛才在水裡把我褲衩也扒了,我亂穿的。”
  少棠:“傻孩子褲衩穿反了!”
  孟小北確實穿反了,內褲的口子開在屁股上!他的大鳥在前面找不到出口,直棱棱地憋在褲襠裡,把褲襠頂出個陡峭突兀的坡度。他僅僅這樣看著兩人同時勃起的下身,渾身都熱了,漲得難受,想做。
  少棠一翻身把孟小北壓在草裡,膝蓋頂開雙腿。孟小北窄窄的眼皮下小黑眼珠泛出光芒,突然說:“乾爹。”
  少棠吻他脖頸胸膛:“嗯?”
  孟小北鄭重地改口,眼神漆黑凝重:“少棠。”
  “我十八了。”
  少棠:“……”
  孟小北身體年輕結實,壓平了四周一片雜草,後背有點兒硌。他因為緊張期待兩條大腿都不由自主地抖,自己腿先分開了,蹭著少棠毛髮粗糙的小腿,一點兒沒害臊,主動而坦白。
  少棠都樂了,連忙又收斂起笑意,正色道:“我知道你十八了。”
  孟小北直白了當問:“你想做嗎?”
  少棠正經地點頭:“挺想的,就是這回往來太倉促,咱倆連張床都沒撈著睡。”
  倆人光著脊樑穿小褲衩滾在草叢裡,一本正經地討論著很不正經的一樁未了心事。
  少棠側過頭親孟小北,兩人又吻了一會兒,互相攥著擼動下面。少棠嘴角勾起俊朗笑容:“等你高考完,下回回北京,找個踏實圓滿的時間地點,老子正式娶媳婦?”
  “你不急啊?”孟小北都有些想了。
  “早晚的事,我猴急什麼?”少棠嘴唇輕聳,眉眼透著飽滿的自信,你早晚是我的人,我要是急了反倒顯得老子沒風度、沉不住氣。
  “你第一回,我好歹讓你舒服了,別頭一回就把你小子做出身體創傷或者心理陰影,老子以後虧大了!”
  少棠開玩笑。
  孟小北傲氣地說:“我第一回?我第一回那不是前年了麼,第一回明明是我做1的!”
  孟小北耍賴大笑,隨即就被鉗住兩手手腕。他現在身體也壯實,大臂發力時肩膀處繃出肌肉弧線,然而壓在他身上的人是少棠啊。少棠若論身體素質,力量,甚至於腰腿的柔韌,對於孟小北都是壓倒性的。兩人在野地裡翻滾,像在打架!孟小北兩手迅即就被壓到頭頂,少棠胸膛一振幾乎將他砸進草堆,拍進地裡幾寸深。
  壓迫性的侵犯,令人窒息的吻,男人之間用粗糙的下巴和大腿互相衝撞、研磨。孟小北胸膛劇烈起伏,少棠用很霸的力氣吞吮他的胸口,留下一串駭人的瘀傷一般的痕跡。少棠沿著他小腹往下,嘴唇蹭到那片毛髮的時候孟小北下身猛地一抖,不由自主漲得更大,隨後下面突然一熱。
  他低頭,少棠把他整個兒含在口裡。兩人都發抖,抱在一起,喘息粗重劇烈,忘掉天地的顏色。
  
  周圍天色漸暗,群鴉低鳴。當年的灞河附近野地荒涼,沒有太多過往行人。
  野外偷情,其實許多人都做過,隱秘而刺激。孟小北粗喘著,突然抽風地樂了:“乾爹,我終於也跟你滾過野地了,哈哈哈哈,值了。”
  少棠:“……嗯?”
  少棠一下子反應過來,頓時眼球冒火,好像惱羞成怒了,一口咬了孟小北大腿根要害處的軟肉。孟小北又疼又爽掙扎,哼了一聲,再次被鉗住。少棠吸吮他的動作帶著粗野的勁兒,用力地吸他最脆弱的邊緣。孟小北自己那一刻彷彿靈魂出竅,整顆心都快被吸出來。敏感的褶皺處受不了這個刺激,他想射了。
  孟小北兩條長腿大開,小腿無意識地抖動。少棠吻得動情專注,想讓大寶貝兒舒服著。孟小北抓著少棠的頭,眼神混亂,說“不行不行,你讓我緩一緩”。話音未落,沒來得及抽出來,他就射了。
  少棠眉頭一皺,“嗯”得悶哼一聲,被噴臉了。
  孟小北窘迫又狼狽:“我靠,你給吃下去了嗎!”
  少棠扭頭吐掉一些,舔嘴角,低吼道:“你小子也太快了吧!”
  孟小北喊冤:“沒有沒有沒有!平常也不是這麼快的……我都好久沒做了!”
  孟小北年輕火氣旺盛,活兒猛,自製力耐力就稍微差些,年輕人都是這樣。但他射完了過個把小時,立刻就能提槍再來第二趟,這就是仗著十七八歲。少棠低聲問,“還想來嗎”。孟小北點頭,說“想”,隨即就被少棠把他整個翻過來,壓在身下。
  心理上的緊張歡愉,迅速疊加為身體上成倍的刺激。都是男人,無法抵禦野地裡偷情的誘惑。孟小北被少棠一條胳膊快要把腰勒斷。少棠也像陷入思念的瘋狂,擠壓著、揉搓著他,用堅硬炙熱的長物衝撞他下半身。
  孟小北被撞得雙眼失神,少棠蹭他的臀部大腿增加快感。少棠拉過掛在他腳腕上的內褲,孟小北回頭問,“你幹什麼?”
  少棠給他重新套上內褲。內褲反穿,前襠的小口恰好罩著他的屁股門兒。
  孟小北明白了,隨即就被撲倒,分開雙腿。少棠把硬朗的一根傢伙事兒從那小口兒裡戳進去,抵住臀部軟處,用力衝撞磨蹭!孟小北都快要瘋了……
  在他心裡,他想做,他暗暗渴望很久想讓少棠幹他一次。無關男人的羞澀、自尊,他總認為那樣才是兩人真正的“洞房”。以前彷彿只做了一半兒,沒有做全套,兩人好像只能算半個夫妻?等有一天少棠徹底進入他的身體,把他收了,才是真真正正完全的“結合”,互相都成為對方完整的另一半。  
  孟小北被不斷頂弄,下面又半勃了。
  少棠手摸到他下面,隔著內褲撫摸他,孟小北爽得低聲叫出來,“啊……”
  “乾爹……嗯……”
  少棠不愛聽,在他耳邊粗喘:“叫我什麼?!”
  孟小北:“棠棠……棠棠……呃——”
  孟小北鼻音濃重,聲帶沙啞,即便被人折騰著叫出聲也並不顯得娘炮。他的身體結實健康,有這個年紀男孩特有的吸引力。
  他被少棠握住,軟頭不停蹭到內褲,隔著一層棉布仍能清晰感到,少棠粗糙的手指快速揉他的敏感,那感覺太刺激了!孟小北眼角驀地潮濕,想哭,低聲道,“少棠你別走了……唔……嗯……啊!!……”
  內褲後面那狹窄小口兒箍著少棠膨脹粗硬的活兒,反復摩擦更讓人難以耐受。兩人射精瞬間緊緊抱在一起,後背弓起,肌肉糾結在一處。最終驟然放鬆的一刹那,眼角濕漉漉的東西隨鬆懈的身體一起落下……很捨不得。
  
  少棠回京,孟小北進入高三關鍵一年。
  校門口的書攤和遊戲廳依然火爆,每年入學新生前仆後繼,後浪迅速把前浪拍在沙灘上。孟小北後來估算了一下,他的第二套書買斷價仍然虧了。他那套漫畫作品,如今看來風格稚嫩筆觸青澀,當年搭車正趕上好時機,業內又沒有太多同行競爭,一共賣出數萬套,出版商藉此一筆就賺了好幾萬。
  高三學年,每月時光如飛劍般在眼前流逝。孟小北每天花在去美院上課和回家蹲小屋畫畫的時間,幾乎超過他溫習正經功課。
  班裡老師和年級主任也都知道,孟小北這樣的學生將來肯定是走這路,他要提前準備參加藝術特招考試,在高考之前。
  沒過多久,班主任直接打電話到孟建民家了,連扔兩顆重磅炸彈。

第六十五章 北京北京
  
  高三第一學期期末考結束,全年級學生進入寒假加班補習階段。班主任也快要著急上火,先是電話,後來聽說孟建民身體不好,竟然直接跑到家裡家訪,可見對這兩兄弟的重視。
  “小北家長,我得跟你們兩口子商量商量孟小北這個報志願問題。”
  “孟小北我是很看好他的,至少咱們三中全年級今年參加美術特招考試的就三個人而孟小北是最有希望被錄取的,他的能力那是毋庸置疑,我們老師都相信他!”
  “但是!”
  “但是,他想要報考中央美院,難度偏大啊。”
  “北京的學校畢竟難考。央美?央美每年多少考生報!北京考生就有上千,全國各地的,還有每年從北京或者各地專升本和參加自考的,那就真是千軍萬馬擠那一條小窄道,獨木橋!”
  高三班主任多麼辛苦,鼻子上都長個大痘,說完一篇話猛灌一大口茶水都難以平復心情。
  孟建民說:“這麼困難我們可能沒考慮到,但我們家老大的意願他對我表達過很多次,您也知道他在北京上了十年學,爺爺奶奶都在那裡——他就是想考回北京!”
  孟建民這心裡對他兒子,其實比小北的班主任對孟小北更有信心。他內心裡埋藏壓抑了二十年沒有實現的人生轉折,他嘴上從未說出口,這全副身心一片希冀就託付在老大身上。每每想起來,就像要從咳喘透水的胸腔裡挖出一團癡心血肉一般,雙手捧著想要把孟小北送回北京,奔向光明前途。
  班主任拍著大腿,擺擺手:“想考回北京的孩子,多了去了!當年我也想考北京的師範,差三分我就沒有考上,只能分到咱們西安本地學校,結果我一輩子也只能留在西安,可我還算咱們三中老師裡學歷高的。班裡有希望考北京的尖子生,我們絕對是鼓勵!但我幫小北算了算分,他文化課分不夠啊。想考央美,他專業考試至少要考到咱們全陝西省前兩名,考不到第一,他就得考個第二名才有希望!北京的文化部下屬的重點大學,繪畫系專業,統共在全省招幾名學生?西北省份的名額比別人還要更少,咱們學生打高考戰的素質,無論如何拼不過山東四川湖北那幾個高考大省,競爭就是這樣殘酷啊!”
  說完孟小北的問題,班主任苦口婆心,開始念叨孟小京。
  “還有你們家老二,他在小北隔壁班。他班上的班主任,這幾天病了發著燒打著點滴還堅持來學校上課,所以我來替他談一下這個孟小京。”
  孟建民眉頭擰起來:“孟小京又怎麼了?”
  老師說著說著都樂了,眼底動情:“孟師傅,您兩個大兒子,確實是我們學校特殊人才,極特殊的一對人才,我們老師都很欣賞的學生,出類拔萃,人中龍鳳。”
  孟建民:“……”
  老師道:“孟小京的志願草表,第一志願他填的是中戲。”
  “中戲你們家長都瞭解的吧?就是電影《紅高粱》裡面,鞏俐,姜文……對,還有演末代皇帝那個陳道明!”
  ……
  
  老師找孟建民談話,孟建民又打電話和北京親戚談。孟小北的志願就是全家人的大事,三姑六姨四處幫忙打聽報考材料。
  孟小北CALL機響了。少棠:【晚九點,傳達室等我電話。】
  少棠約好時間,也是有備而來找孟小北談話。少棠說,美院情況我幫你打聽過,全部材料我打包已經給你寄去。
  孟小北說,謝謝乾爹。
  少棠緊接著說:“學校確實是全國最好,但是每年上千人報名,繪畫專業錄取不超過五十名,設計系人數更少,錄取率不到百分之五你知道嗎?”
  孟小北說:“名額就是給我準備的,我就是那百分之五!”
  少棠考慮周全而艱難:“小北,你的老師意見我也仔細考慮過,你老師有道理。來北京考試和你省內藝考時間衝突了,你現在只能壓一個志願,你報考西安美院把握更大,咱們當真沒有必要冒險。西美也是排名很好的學校,教授給你上過課,都已經認識你欣賞你,你只要報第一志願,確定要錄取你,給你留了一個名額……你輕易放棄西安的機會,不值得。”
  孟小北說:“我就沒有考慮報西安的學校,我所有志願都填北京。”
  少棠:“為什麼?!”
  孟小北:“你說呢。”
  少棠在電話裡都急了。
  話筒裡能聽出少棠站在桌前走來走去抻拉電話線,發出刺痛神經的電流音。
  少棠說:“孟小北,我知道你小子琢磨什麼,你聽老子跟你說,西安本地學校你不能不報。我相信你有本事,但第一志願全憑運氣,本省是給你托底!”
  孟小北也急:“如果報了西安學校,萬一第一志願沒有考上,我怎麼辦?……我就只能在西安這個窩裡再蹲四年!!”
  少棠說:“北京大本專業一般都不願收第二第三志願外地考生,北京所有高校報考人數都是千軍萬馬,老子沒考過大學都知道這個事實!你到時三個志願都瞎了,你又打算怎麼辦?!”
  孟小北說:“我第二第三志願報的大專,北京工業大和工藝美院都有專科的繪畫系,這兩個足夠保底。”
  少棠愣住:“……你報的大專?”
  孟小北特別淡定:“乾爹,我都想好了。”
  “只要能在北京念個大專,央美每年有專升本名額,我一樣可以繼續考。”
  “如果大專分數線我都考不到,我一樣還是去北京!我還可以參加成人自考,直到有一天我考上為止!”
  少棠半晌沒說出話,心口狠狠戳了一下,可能自己這輩子人生還是太順利,而這世上總有人活得更艱難。每一步磕磕絆絆,向上迂回著攀爬、掙扎,向著狹窄天井上方一線的光明進發。而少棠彷彿就站在井口上,遙遙地看著孟小北,想伸出手拉一把,指尖卻夠不到,使不上力。
  電話線攥在手心裡,快要捏斷。
  少棠突然發火:“你明明能上本科你報個大專孟小北你腦子糊塗了麼!……你就再蹲四年,有什麼的?大不了老子以後想辦法調到你那裡,你別這麼胡鬧!”
  孟小北:“我沒胡鬧……我就是不想留在這裡。”
  少棠:“西安沒有不好。”
  孟小北:“西安是沒有不好,但是西安沒你,我受不了。”
  “沒有你的地方就不是我的家。是我的家麼?”
  
  兩人在電話兩頭陷入沉默,腦子裡都已跳躍式地想到三年五年,十年開外,眼前巨浪滔天,路的盡頭有發光的寶藏,那是半生想要追求的平淡與美好。然而眼前彷彿橫亙一座難以逾越的山峰,山間充斥迷霧,看不清對方的臉。
  少棠說:“小北,我隨時打個報告轉業,或者可以調去總參,工作地點就自由很多,大不了再等三五年,老子不怕等,我不會變。” 
  孟小北毫不客氣地駁回:“我怕等!再等四年,等我在西安念完四年大學,少棠你多大歲數?你都三十六了!!到那時候你就人老珠黃了,你還想跟我好?……咱倆還混什麼混啊?!”
  少棠愣住:“……”
  孟小北很厲害地說:“你要把我也拖到人老珠黃麼?……我不願意。”
  “我心裡有數,你別管我的事。”
  “少棠,我也不用你因為我退伍專業。你等我吧,我一定考回北京見你。”
  孟小北是很強的。他認准的人和認准的事,麼的商量。那時的口氣,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十八歲少年壯士斷腕易水蕭蕭的絕決與悲壯。那感覺就好像倘若考不出來,這輩子永遠不談“團圓”二字。
  
  ******
  
  冬天臨近年關,廠裡宿舍大院內人來人往、走親串巷,唯獨孟建民家中冷清。
  兩個兒子快過年忙得幾乎不著家。兒子大了,都有野心,主意也大,父母根本插不上手管不住。孟建民馬寶純兩口子在家對坐,清閒得都有些無所適從——倆兒子這是都要發瘋的節奏啊?
  
  先說孟小京,那時仍整天蹲在西安話劇團劇場的後臺,“蹲點”,等活兒。
  他不是話劇院正式職工,完全就是個跑活兒的。沒有工資津貼,五塊錢搭一個盒飯也並非每天都能掙到。導演點名要看他運氣,還要等待話劇排演的檔期。
  他經聶卉介紹,也去過電視臺,在歌舞節目裡組團伴舞,或者在綜藝欄目裡給節目組請來的電視明星做“托兒”。有一回,台裡重金請到當時特別火的西遊記劇組,唐僧師徒四人帶妝上臺!孟小京化了個京劇童生臉,穿肉色緊身衣赤著兩腳,背個彩紙裝飾的呼啦圈當做乾坤圈,就只差踩個滑輪。他站在師徒四朵耀眼的大紅花後面,滿臉洋溢熱情的傻笑,跟隨前排擺pose,扮那個“哪吒”……像馬戲團的。
  他依然領一天五塊錢和一個盒飯。
  電視節目末尾處,演職員名單上,他的名字一般會在【群眾演員】或【其他協助人員】幾十人大名單裡,一閃而過。觀眾這時間段早就換台了,沒人有閒工夫看那個“垃圾名單”。
  ……
  聶卉拎著小包過來,徑直跑到劇場後臺,踩著一地宣傳海報和彩紙,找孟小京。
  一個姑娘,主動做到這份上,真是有心人。聶卉穿的超短羊毛裙,配連褲襪和靴子,用手兜住短裙怕走光了,毫不嫌棄地蹲到佈景板跟前,和孟小京親昵蹲在一起。聶卉小聲道:“孟小京,你這人就是這麼倔,弄得我昨天又打電話,幫你說了好多話,給你收拾擦屁股!導演說讓你春節上臺裡的節目,這麼重要事你為什麼推了?你說你沒有時間?”
  孟小京說,我確實沒時間,我馬上要準備春節以後上北京藝考,所以這個月不上節目了,怕給人耽誤事。
  聶卉一聽“北京”二字就怨望,小嘴一嘟,悶悶不樂:“孟小京,你還不如報咱們西安舞蹈藝校,或者西安廣播音樂學院也成!出來也能進電視臺裡工作,你說呢?”
  孟小京說:“我不願意給人當伴舞伴唱,領舞領唱我沒有那個水準,我畢竟缺乏專業基礎。”
  聶卉心焦地說:“誰需要你唱跳多麼出色啊!那就是個學歷,有藝校本科學歷,將來我們台裡就能正式聘用你,做節目策劃編導,你就不再是個臨時工!”
  孟小京:“……聶卉咱能不談這事麼?……我能不去你爸爸的電視臺麼?”
  聶卉:“……孟小京你什麼意思啊?我一心一意想幫你,我和我爸還有錯了?”
  孟小京躲開旁人閑碎八卦的視線,走到角落裡:“沒有,不是。”
  聶卉忽地站起來,茫然追問:“那你到底想要報哪個學校?你就非要考到北京去?!”
  孟小京別過臉:“……嗯。”
  聶卉臉色更加顯白,臉頰爆出一串紅血絲:“你去北京,那我呢?我總分不夠我一定考不到北京的大學,咱兩個不就分開了?而且我本來就沒有計劃畢業後去北京發展,我們留在家門口多好呢,我爸我媽都在這裡,咱倆難道跑到北京,去當‘北漂’?!”
  孟小京跟女孩商量:“不然,你跟我一道考戲劇學院,文化課上三百分就夠,你條件比我好,家裡路子又硬……你考上比我希望大。”
  聶卉眼皮一翻,流露淡淡的慍怒:“我才不要考戲劇學院。演藝圈裡面太亂,什麼樣女的才進去當演員讓人糟蹋、給一群老男人取樂?你想讓我當演員?我絕對不會踏進這行,我也不想讓你去。”
  家庭條件愈是優越的孔雀男孔雀女,在本地家大業大,有父母罩著有雄厚靠山,不會願意輕易捨棄本地人脈圈子,更不會樂意跳進娛樂圈,一口活色生香的大染缸。
  做個二三流的小演員?
  北漂?
  太低賤了!那都是小地方縣城農村出來的,除了自身一副好本錢再沒有其他家庭背景和路數,一路北上到大城市,從人群最底層白手起家掙扎著打拼尋找一切機遇不擇手段不惜代價渴望成名的一群人。地方上但凡有家世背景的官二代土豪,誰那樣稀罕“北京”二字?
  
  “孟小京,也就是你稀罕。”
  “只有你和你哥孟小北兩個,非要把自己弄到北京去,我就無法理解你們兩個!”
  聶卉特別委屈:“咱倆兩地,感情就淡了。我肯定不會去北京發展,你早知道。”
  孟小京沉默。
  聶卉眼眶慢慢紅了:“你如果真考上北電中戲,那種學校,漂亮女生嘰嘰喳喳比天上麻雀還多呢,又風流,又臉皮厚,到時把你一圍,你就被一群女生淹掉了!你還會和我在一起麼?”
  孟小京:“……我沒想跟你分。”
  兩人那時真的挺喜歡對方。然而年輕的愛情經不起風浪,人生岔路口上因為各奔前程勞燕分飛的情侶,這世上見得太多。
  聶卉喊了一句,“孟小京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想認真跟我交朋友你就是耍我玩兒呢!!!”
  聶卉紅著眼睛走了,下樓梯高跟鞋踩歪在樓梯上,差點兒崴腳,眼淚就掉出來。  
  孟小京也沒追出去,冷風中目送聶卉的背影。
  他左手手腕在燈下閃爍紫水晶的光澤。那是上回兩人去大雁塔遊玩,聶卉買了一串彩繩,把自己的水晶項鍊拆了,給孟小京編了個手鏈。
  孟小京坐在後臺鋼筋架子上,面無表情抽煙,將煙灰磕灑一地。一張俊臉,側面如雕塑般冷峻。他這麼些年目標明確,他恐怕也不會為一個女孩放棄前程。
  ……
  
  孟小京中午不好意思在劇團蹭盒飯,就跑到大院門外的小飯館,摘下沾滿黑漬和顏料的手套,買兩套肉夾饃,再要一碗羊湯。
  喝下羊湯暖暖身子,再跑回去繼續蹲點兒。輪到導演喊龍套跑位,對戲了,他趕緊摘了紙帽子丟掉手套圍裙,上場去演他那一段前後總長還不到一分半鐘的戲份。統共三句臺詞,爛熟於心……
  孟小京心裡壓抑埋藏許多年的一句臺詞,從來沒有機會念出口。
  以孟小京這樣心性志氣的人,生就一副天生麗質出挑的好相貌,明星臉,扮誰像誰。他會甘心傻乎乎地站在別人身後當“人肉佈景板”、一輩子為別人做綠葉?
  他就想求得一個機會。他想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他覺著自己不比任何人差。
  傍晚,孟小京戴一副工人戴的白線手套,手套襯衫上沾滿油泥,幫劇院舞美工作人員畫背景板,伏在牆角用大刷子塗顏料。他有時就用報紙疊個小紙帽子,扣在頭頂,斜斜的發簾一搭,雙眼更顯俊秀,樣子還挺可愛。即便蹲在燈光昏暗的後臺角落,沒有任何包裝,一身最樸實真實的打扮,他也是個相貌打眼的男孩……他在劇場跑前跑後,賣力找活兒,哪缺人他就去填哪,和每個從他眼前路過的人搭訕攀談,整個話劇團上至領導下到小工,總之都認識孟小京這一號。
  劇團裡也有幾個萬年出不了頭的女配中年大嬸,私下議論,孟小京那孩子傍上飯碗了,那女孩姓聶!姓聶的有幾家?不就是電視臺那個誰他們家啊!……
  門口傳來一陣家鄉話的熱鬧寒暄。
  他們這話劇團裡,有一位姓周的老牌演員,地道西北漢子,身材健美魁梧,穿對襟大褂,舞臺上操一口純正的陝西土話,為人也很豪爽,團裡人稱大周。這人在北京西安之間跑江湖多年,上過央視的電視劇,也算小有名氣的陝西籍演員。孟小京熱絡地喊對方大周叔。
  大週一見孟小京就說:“噯呀小帥哥,咋是你啊?餓記得你啊。”
  孟小京趕忙站起身,丟掉髒手套,笑道:“大周叔,去年您買那台電扇還好用麼?要是不好用我們店裡給您保修!”
  周叔大笑著拍他後肩膀:“好使,一直在家裡使著呢。後來咱們團裡又有兩個人,去你那間店買過電扇和答錄機,你都不知道吧,那是餓給你介紹的、餓幫你拉的客戶!”
  孟小京笑得很俊,嘴也甜:“謝謝大周叔您照顧我生意麼!也是因為您當時一句話鼓勵我,說我能幹這行,所以我就來這兒找您!您一句話幫我打開一盞指路明燈,沒有您,我今天絕不會出現這裡。”
  周叔說,那我找領導說說,招你來咱們團裡當演員?你就不要跑龍套了,演個男二男三試一試?
  孟小京抿嘴聽著,當時就坦白,我想考大學,我想去大城市,我想……考到北京或者上海去。
  “叔明白你意思。”周叔點頭,伸出個大拇指:“你小子有志氣。”
  “你要是想往北京考,就是中戲北電,上海還有上戲,這三所是最好的。三所每年都在北京有藝考特招,你讓你學校裡給你開證明信,然後打電話過去提前報名,千萬不要錯過每年的特招考試!你沒有念過藝校,你小子還是要提前準備,叔回頭幫你講講藝考基本功都要考什麼……朗誦小品聲樂臺詞形體舞蹈,這些就是必考科目,老子一樣一樣教給你……”
  孟小京說:“您就是我恩師麼。”
  “我一定考出去。”
  
  孟小京一句“恩師”都喊出了口,大周能不幫他使力?
  後來幾天大周去成都演出,走穴掙錢,這時偏巧老丈人病了,住院做個小手術他不能陪!媳婦不樂意跟他打架,然而走穴簽了合同,不去要賠違約金的。
  孟小京一聽說,立馬趕到醫院,床前床後替他“師傅”盡了一場孝。他去給大周的老丈人陪床,連陪兩個晚上!聽說他師傅老丈人愛聽戲,還特意帶一台小答錄機,在病房裡陪老爺子聽戲、唱戲,整個科室的大夫護士都認識他了。
  孟小京這事做得非常地道。
  圈子裡最講究上下尊卑、忠孝義氣、人脈,各地演藝圈也都有自己的“山頭”,前輩老人兒。一個自身不具備家世靠山的晚輩後生,想要出頭都得有師傅幫帶,領進山門,不然圈裡根本不帶你玩兒。大周亦是個脾氣爽快的漢子,真肯出力栽培孩子,給北京學院的熟人打過很多電話。後來又將孟小京叫到家裡,一對一輔導,手把手教他怎麼演小品,在舞臺上如何念白,進行肢體表演,如何在情緒上爆發,打動觀眾和嚴苛的考官。
  ……
  
  他們三中學校裡,高三生寒假補習班一直持續到春節前夕才放假。期間,只有孟小北孟小京這哥倆全程缺席,文化課幾乎就放棄了。兩棵“校草”是全校聞名的風雲人物,校內人稱“藝考雙煞”。
  孟小北報了央美,二三志願是北京某兩所大學的藝術類專科。
  孟小京報了中戲。
  想考上這兩所學校,沒有任何捷徑可以走。兩所學校都是國家政策允許的校內自主招生,錄取人數平均攤到各個省份,就是那一個半個名額。也就是說,他倆專業考試基本就要考到全省第一名。

第六十六章流浪的足跡

大周出差拍戲間歇,在西安停留的日子,孟小京就到對方家裡學表演,平時晚上在家練功。
孟小京從話劇團借來幾套演出服,一個人關在小屋裡,對著鏡子念念有詞,琢磨臺詞和表演,快要走火入魔。還借了一雙男式芭蕾鞋,平時穿一套黑色緊身褲,把一隻腳翹他們家客廳飯桌旁那一排暖氣扇片上,抻腿,練柔韌性和肢體協調度。
孟小北背畫夾子回來,一進家門客廳,樂得向後撅過去:“噯媽,孟小京,你穿的是女人的褲子!”
孟小京一條腿掛在暖氣管子上呢,架式很認真,回頭瞅他一眼:“怎麼女人了?我們演員上形體課就穿這個。”
孟小北哼道:“還演員呢……你們藝校的男生,本來就一群男不男女不女的小妖精!奶油小生唐國強……”
孟小京上身白色T恤,下身是一條黑色針織健美褲,褲腿最下面做成環狀兜起來踩在腳底,當年流行的款式,俗稱“踏腳褲”!孟小北莫名多瞅了他弟幾眼。緊身褲襯托腿部修長,顯出線條美感,然而也暴露顯型,孟小京下體隱私處凸出來明顯的柱體形狀。
孟小北聳肩一樂,用流裡流氣的口吻說:“孟小京,你和小時候也不一樣了,鳥還挺大,這一點你不像娘們兒。”
孟小京順著他視線低頭,迅速捂住:“你耍流氓呢?!”
孟小北繞開半圈:“你的屁股從後面看也不小麼,你在男人裡絕對算屁股比較豐滿肉實的!”
孟小京斜眼看他,氣得:“你看夠沒有?看你家的去,你看我幹什麼啊?”
孟小北邪邪地一樂,逗他弟:“明明是你們搞表演的,故意穿得這麼流氓,身體露成那樣兒,你也不害臊!……”
沒過幾天,孟小北再從美院上課回來,就看見聶卉又來了。聶卉乖巧地坐在他們家沙發上,嗑瓜子,陪馬寶純諞呢。
那一對小情侶鬧彆扭沒幾天,聶卉忍不住主動跑回來。她真心喜歡孟小京,而且來孟家登堂入室她熟門熟路,事先不用打招呼,直來直往,沒覺著害臊不好意思。
人家女娃非就願意來,來了當媽的就招呼著。馬寶純客氣笑道:“吃水果吃水果哈!我們家沒什麼好東西,恐怕你也都不稀罕。”
聶卉笑得挺甜,平時也不擺富家千金的臭架子:“阿姨您真好!我最愛吃這個桃子!”
孟小京說:“媽您就給她,您給什麼她肯定說她愛吃什麼。平常在她自己家都不吃,嘴刁,她正減肥呢。”
聶卉嗔道:“討厭麼你孟小京!說我什麼啦!!”
孟建民在屋裡也批評道:“孟小京你別不給人面子啊。”
孟小北進屋,吊兒郎當趿拉著鞋,頭髮簾帥帥地一披散,一把抓走兩個大桃子:“都不吃哈?你們不吃老子吃了!”
聶卉笑道:“孟小北,過來給我畫一張寫真!”
孟小北:“小姐,您自己去照相館裡拍寫真集去!”
聶卉說:“我給你當免費模特,我長得多好看麼!別人請我,我還不稀罕去呢。”
孟小北眯眼一笑,轉臉問候他弟弟:“孟小京,那我給弟妹畫一張素描寫真正面半胸像——穿衣服的!你沒意見吧,那我就畫了?”
孟小京拿眼瞪孟小北。馬寶純皺眉:“沒亂叫。”
聶卉抿起櫻桃小口樂了,吃桃子,可沒有反駁“弟妹”二字,也不羞臊:至少孟小北是站她這一頭的。
晚飯一家四口飯桌上還帶一個聶卉。
孟小北嘲笑:“聶卉你是唯一一個贊我媽做飯特別、特別、特別好吃的!你是真心贊麼?你說這話沒覺著臉紅?你沒看我們一家子臉都紅了嗎!!”
飯桌上大家一起笑。
聶卉吃著一大碗臊子面,大眼睛撲閃撲閃,用力點頭:“真的比我媽做得好吃!你們還沒吃過我媽媽做的飯呐!”
飯後孟小北把小屋佔用,燈下畫畫。
孟小京沒地方排練,心裡不太爽,於是只能擠佔他爹媽那間屋。結果就是孟建民馬寶純兩口子,在飯桌旁對坐,大眼瞪小眼,守著兩個兒子各自用功玩兒命。聶卉與孟小京在大屋關上房門,排練參加藝考的朗誦和小品。
門外就聽見孟小京偶爾念錯臺詞,懊喪地一摔臺詞本,走來走去,聶卉安慰這人。兩人為設計某一場哭戲的場景動作,陷入激烈爭論。孟小京對著大衣櫃鏡子哭了好幾回合,都無法令自己滿意。可能是太過入戲,陷入悲愴壓抑的情緒,隔門都能聽到孟小京氣息哽咽,胸口抽動著,用嘶啞的聲音傾訴胸中煩悶,也分不清是戲裡戲外……
晚上回屋,孟小京一看滿地沾染墨水顏料的衛生紙,頓時拉下臉,面露厭煩。
一團一團衛生紙,遍地開花!
積攢多日的小矛盾,在這一天點燃了導火索。
哥倆同屋最大齟齬,在於衛生習慣以及作息時間。孟小北是夜貓子,擅長點燈熬油夜戰,深夜開始狂冒靈感,設計分鏡劇本的狀態最好;而孟小京早睡早起,清早晨跑練功,開嗓子練聲,背誦小品臺詞。
孟小京說,“孟小北你過日子能過得利索點兒麼?!”
孟小北埋頭伏案:“忙著呢。”
“我不忙?”孟小京說,“你滿地紙滿牆都是墨水,你掃一掃行麼?我這麼多年自己住都沒這麼髒亂過,你來了你就是這屋大爺。”
孟小北早上經常被孟小京吊嗓子吊醒,也憋一肚子怨念:“老子沒在你床頭牆上和床單上潑墨就不錯了!別吵我。”
孟小京拿起笤帚把垃圾全部掃出房間,孟小北說你把我的草稿都掃走了!孟小京說我怎麼知道你哪張是好的哪張是廢紙,我看著都像廢紙。
孟小北煩躁得一摔鋼筆……一杆上好的銥金筆筆尖直接摔劈了。孟小北怒道,操,跟個唧唧歪歪小娘們兒住一屋真他媽煩!老子搬走搬走,給您未來的大明星騰地方,還沒考上中戲呢您比姜文還大牌了!
孟小京說,以後誰能跟你這種邋裡邋遢的人過日子,誰受得了你這大藝術家?!
哥倆因為雞毛蒜皮吵架,都是壓力太大鬧的,看到對方那張臉就莫名煩躁。
藝考的艱辛,高考的繁重課業,想要在千軍萬馬之中擠進北京城的強烈志向,就是一重一重壓力壓在頭頂、肩膀上。普通考生這年只需要備戰課堂,心無旁騖,然而對於孟小北和孟小京,前路的各種不確定性,彙聚成這一年最刻骨的心理和身體上雙重煎熬。疲憊,熬夜,迴圈,睡不安寢。如果藝考不幸失利,全部希望最後只壓在高考上,就憑孟小北那三四百分的文化課成績,怎麼可能考回北京?有何臉面去見小爹?
其他家庭的孩子,每天在學校和同班同學競爭,回到家就撲倒進溫暖的港灣、享受大後方父母的後勤照顧。孟小北這哥倆恰恰相反。在學校裡,沒人有實力在藝考這條道路上與他二人競爭,他倆是在與全省、全國提前招考的藝術類學生,艱難競爭那尚不足5%的錄取率。最真實的心理層面的壓力,其實就在家裡。兄弟一窩,倆人互相較勁,誰都不願意再一次被命運拋棄。
誰也不想混成第二個“孟建民”。
孟小京如今也不必再怨念,當年孟小北在一個雙胞家庭裡奪走了原本可以屬於他的機會。兩人彷彿重新回到出生的原點,大山溝裡,就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各憑本事!
聶卉幾乎天天來他們家,白天吵完去北京還是留西安,晚上又跑來幫孟小京準備考試。
隔天晚上,孟小北在屋裡聽見他爸與孟小京談話,關於女朋友的事。
孟建民因病很少回西溝廠裡,這一年大部分時間在家休養,平時就上半身“立”在床上靠著看書,不多說廢話,其實心裡明鏡似的,倆兒子有風吹草動當爹的都瞧在眼裡。孟建民從不過問老大與男女生私下交往,但對老二態度大不一樣。孟小京是他一手拉扯帶大的最親的兒子,不能眼看著把路走偏。
孟建民說:“孟小京,你高三談戀愛你爸都不管,我沒有那麼古板,可是我就有一點實在對你不放心,我必須對我兒子負責,問清楚——你是真心實意跟人家聶卉在交往?”
“你爸我不是那種妄自菲薄或者思想不開明的,但是……咱們兩家互相之間,差距多麼大,孟小京你十八歲了,你懂這世俗的道理。”
孟小京眉頭微蹙,悶悶地,眼神一閃:“您就是說我跟她門不當戶不對麼。”
馬寶純問:“聶卉她母親到底做什麼的?”
孟小京說:“……省裡某個部的頭吧。”
馬寶純都驚愕了:“……真不是你爹媽土老帽,不開明,這太不靠譜了!根本就是倆孩子瞎胡鬧麼!”
孟小京:“聶卉有什麼不好?”
孟建民嚴肅道:“沒有不好,以你爸眼光,我覺得聶卉這女孩真不錯!長得好看,性格大大方方不扭捏,完全沒有有錢暴發戶趾高氣揚的樣子,願意上咱家來,對我和你媽媽禮貌客氣,每次來咱家還提著水果營養品絕對不空手……這閨女真挺好!”
“我恰恰覺著,人家條件這麼好一個閨女,別被耽誤,你別亂來。孟小京,你和聶卉交往,是你真的喜歡她,還是因為看中對方別的,其他那些個條件?”
一句話戳到孟小京最痛一點。
為什麼要和聶卉交往?喜歡嗎?愛嗎?有多愛?
他自己何止翻來覆去想過千百遍。
孟小京垂眼沉默很久:“我怎麼就不行?孟小北他不也找了個有錢的。”
孟建民:“你說什麼?”
孟小北聽著呢,在這屋擱下筆,猛地站起來。
孟小北直奔大屋。他手裡要是有塊板磚,就想拍人了。
孟建民在屋裡說,孟小北那不一樣,少棠的情況完全不一樣!那是孟小北小時候認了一個乾爹,那是爹!而且兩家患難之交,這些年經歷過多少風雨,互相也知根知底。而你這是,想要考到中戲考前幾個月認識一個家裡有背景的女孩,你這是個戀愛對象!這算什麼?
孟小北在門口說一句:“爸,別扯上我和我乾爹,關少棠什麼事?”
孟小京抬眼盯著一屋親人,雙眼線條分明深刻,眼底突然浮出一層孟小北從未見過的神情。孟小京說:“有什麼不一樣的?孟小北那個爹叫做‘患難之交’,我這個就叫‘攀龍附鳳’?……我這樣就拜金了?我吃上軟飯了?……你們對待我公平嗎!”
孟建民語重心長道:“沒有要干涉你。你爸只是希望,你交往的對象,是你真心喜歡的女孩,兩家門戶相當,將來能在一起經得住風雨,患難相持,就像我和你媽媽這樣。”
孟建民親近這個兒子,在乎這個兒子,才會說話直白。他怕孟小京走火入魔,一時衝動想走“捷徑”而走上歧路,一輩子的清白!
孟小北嬉皮笑臉打個圓場:“爸,我看孟小京和聶卉挺配,您何必反對?要舉手表決嗎?那我投他們倆一票!”
“用不著!”孟小京面色發冷,自嘲道:“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為了好處。”
“我和聶卉至少有感情,我挺喜歡她的。爸當初你讓孟小北認了一個高幹乾爹,是做什麼,難不成你和賀少棠有真感情嗎?您是為了什麼?您不就是為了攀個北京的幹部子弟給孟小北鋪一條金光大道通天坦途麼!您怎麼幫孟小北,那是你們的事,我沒有一句話說,我這些年提過這事嗎?!……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我沒有靠過任何人。”
孟小京眼眶通紅。
孟小北愣了一下,隨即糾正道:“孟小京,我自己路也是自己走,我沒有依賴誰,我也沒吃我乾爹的軟飯。我將來去到哪裡,也是憑我的本事。”
他轉身回屋收拾東西。
冬天,後來這半個寒假,孟小北就窩在西安美院,沒再回家住。
他求美院師兄借他一張床位,他乾脆就住進人家宿舍,白天晚上連軸上課,上藝考輔導班,準備若干科目的參考作品,不想回家。
美院男生宿舍樓當時還是幾棟舊樓,冬天曾經有一段時間,竟然給留守的學生斷了暖氣。管道故障不熱,假期也無人維修,校園一片荒涼蕭條。
那年冬,西安最冷的一個晚上,內蒙冷空氣來襲大風降溫,溫度驟降到零下十幾度。
晚上實在冷得不行,孟小北跑出去在校門口買了兩個膠皮暖水袋。校外小店有賣泡饃和胡辣湯,他用保溫杯打一壺熱熱的羊湯端回宿舍。喝了羊湯,連油花都用舌頭舔乾淨,身上血管終於暢流了!熱水袋裡灌上開水,塞自己被窩筒裡,左擁右抱,摟著兩個暖水袋睡覺。
床角堆著他練筆的作品,素描的一摞,水彩的一摞,鋼筆一摞,速寫一摞,建築設計圖紙一堆。
宿舍內徹夜亮著小燈,睡在下鋪的一同備考奮戰的弟兄,熬夜窩在床裡背美術史論。
孟小北懷抱熱水袋,仰面躺在被窩裡,哼道:“嗯……嗯……老子快要凍成一具海盜半胸石膏像了。”
下鋪的弟兄樂道,“呵呵,孟小北你這麼帥,你就算凍成一尊石膏像,怎麼也得是朱利諾美第奇啊!”
“哼,別臭美了。”對過床上鋪,那哥們兒在被窩裡牙齒打戰,“咱屋裡六個,明明就是一屋加萊義民,過完年就準備英勇地就義吧!”
宿舍裡六人大笑,床板窣窣抖動,苦中作樂。
窗玻璃蒙著霧氣,黑暗中,對面那棟宿舍樓閃爍一片瑩瑩的燈火,燈影和人心在寒冬裡搖曳……
白天,一間不大的教室裡,站著、坐著,擠六十多名學生,全省藝考生都湧到西美上課。
孟小北半邊身子靠牆,側身坐一隻高凳上,眼前是畫架、紙張,凍紅的手指縫裡填滿顏料色塊。他把一隻打了開水的塑膠壺揣在自己衣服裡,這樣暖和一些。兩小時的靜物水彩寫生,畫到最後他眼前就不停晃動一坨各種顏色的蘋果和香蕉。蘋果是紫的,香蕉是綠的,他自己就是被子彈削掉一隻耳朵的梵古,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俯視凡間。
有考生扛不住備戰壓力,對教授哭鼻子,把畫了一半的水彩從畫架上扯下來撕了,擤成鼻涕紙。
水房裡,有人披著床單洗衣服,有人哭,有人發呆。搞藝術的都是一群瘋子,藝術還沒搞成呢,就已經快要集體瘋癲。
教課的教授,私下再次找孟小北談話,你真的不準備報西美?咱們學院,近兩年學生品質一般,不甚滿意,我們老師很看好你,我們很想提前錄取你。不過我們也都看出來,孟小北你不甘心潛在我們這片淺灘裡,你一心想往更高處走。
……
少棠告訴小北說,二虎做了狗爸,相貌氣質比去年看見時更加威武雄健。春妮兒頭一窩下了四隻小狼狗,這會已經懷上第二窩了。“虎妮配”整天在狗舍裡恩愛,如膠似漆,就因為二虎,春妮兒恐怕只能提前退出現役。
孟小北有一回在學校食堂吃飯,邊吃邊瞄食堂視窗裡職工收看的電視。電視裡說,北京隆福寺附近某市場內出租櫃檯突然發生火災,有解放軍戰士不幸在救災中犧牲。冬天火借風勢,迅速蔓延到附近成片的私營攤位,火燒連營之勢,畫面裡黑煙濃密,火光沖天。
孟小北撂下飯盆,跑出去打電話,呼少棠。他也不知電視裡那支救災部隊的具體番號,衣著裝備看起來很像。
CALL機又呼不到人,急壞了。
著急就胃疼了,他跑到水房,把吃進去的午飯都吐了。
晚上終於聯繫上,少棠說,一開始沒有上我們這支隊伍去救災,撲火的是小斌他們那支部隊,確實犧牲一名戰士。我們支隊後來去增援,現場維持秩序,善後。
孟小北問:“小斌叔叔沒事吧?!”
少棠說,小斌當時帶幾個隊員從側翼攻堅,試圖遏制火勢。市場二層的鐵架子整個燒軟了、燒化了,屋頂坍塌,就砸在離小斌幾步遠的地方,一個小戰士就沒能跑出來。
少棠聲音平靜,略帶疲憊和火色硝煙:“我帶了幾個人進去,指揮吊車吊開鐵架子,把那個戰士抬出來。”
……
大年三十這天的白天,備考班停課,本地和外地學生都出校門玩兒去了。鐘樓廣場上掛起火紅的大燈籠,街上很多攤販賣年畫、剪紙和花炮。小店窗口,整整齊齊地鋪開一攤柿子,紅彤彤的大凍柿子,蒙著一層薄薄的、晶瑩的雪。
孟小北背著畫架,上了校門口一輛公共汽車,幾分錢一張車票他從城南坐到大明宮,再從大明宮繞回小雁塔,漫無目的。
窗外白雪覆蓋一座古老的城市,片片低矮的樓房,其間點綴生靈,一幅幅生動的畫面從瞳膜上飛掠而過,留下匆匆的影子。孟小北感覺他自己就像這座城市裡背包遊走的流浪者,他的家在哪裡?
他坐在公車最後一排座位上,鋪開畫架,看著搖搖晃晃的車廂裡或站或坐的乘客,給自己掐表,畫三十分鐘速寫。
手指好像僵掉了,原先印刻在腦子裡的人體結構、線條技巧、構圖技法一瞬間變得生疏,手腕笨拙,大腦一片空白!
坐前面的一個漢子,面無表情地起身。
孟小北一抬頭,下意識喊道,“你別走,我還沒畫完呢。”
漢子瞪他一眼:“餓要下車了!”
孟小北:“……”
坐到某站,上來倆西北大學的女生。二女一站一坐,在他斜前方,聊天聲音歡快甜亮。
女大學生說:“噯同學,你畫啥捏?”
孟小北說:“速寫。”
女生挺高興:“那你給我們倆畫一張唄!”
倆人擺好姿勢,沖他笑成兩朵燦爛的大杜鵑花。
孟小北也笑:“噯媽,你倆別這麼看著我,看車窗外,表情姿勢自然自然!”
那兩個女生原本要在省府站下車,就為這多坐了三站地,陪孟小北畫完一張畫。
孟小北揉著發簾說:“不好意思啊,讓你們倆過站了。”
女孩笑吟吟地說:“沒事兒,待會我倆再掉頭坐回去唄!帥哥你畫得真好,能送給我們麼!”
孟小北龍飛鳳舞地簽上名字,把畫送了。
他彎下腰,臉埋在畫紙上,一遍一遍在心裡重複,少棠我愛你,我一定去北京見你。
少棠在春節拜年電話裡,對孟建民道,我勸不動咱家大寶貝兒,小北就算碰破頭撞南牆,也一定要考北京學校。
孟建民說:“我挺佩服我倆兒子,這心氣和毅力。我當年,倘若有他倆這樣堅定的當仁不讓的目標毅力,無論如何也回北京了……我不如我兒子有本事。”
少棠說:“是你當初給你兩個兒子起這名字,你倆兒子心裡就是奔這兩個字來的。倘若有一個考過來了,另一個沒考上,考不上的那個能甘心?哪怕二戰也要繼續再考!”
“我會看人。這倆孩子都不是一般人,將來一定能成大事。”
大年三十夜,孟小北在家屬院樓下打電話,坐在傳達室小崗亭裡,仰望頭頂湛藍色深淵,繁星璀璨。
孟小北在電話裡聲音慵懶:“少棠,我正在天上尋覓人馬座,好像距離我的獅子座挺遙遠的。”
少棠低聲道:“別找了,人馬座和獅子座夏天才看得清楚,冬天你找不見。”
孟小北:“你怎麼知道這麼詳細?”
少棠:“……我專門查過。”
孟小北譏笑道:“噯,爹,你多大了?你還看星座書!!”
少棠:“……呵呵,想你就看看麼。”
兩人在電話裡低聲笑出來,互相有一句沒一句地擠兌。
孟小北說:“少棠,不好意思啊,我想哭一會兒。”
少棠:“……”
孟小北說:“你甭擔心,我稍稍哭一下,你把聽筒捂上,你別聽,好麼。”
少棠沒有捂上聽筒。
孟小北在電話這頭放聲大哭,嗷嗷得,哭得雙眼在夜風中通紅,喉結抖動。眼前是十年間一幕幕完美動人的牽手的畫面。一個人走在流浪的路上太孤單,偶爾脆弱,男人累了身邊也想有個人陪。那一刻突然明白,有少棠的地方,永遠才是他的故鄉,心之所向。
孟小北哭畢,用力抹掉眼淚,嘴角重新露出笑容,聲音仍然是嚎啕完的沙啞:“哭完了!沒事了沒事了啊!”
少棠喉嚨微哽,不動聲色:“真沒事啊?”
孟小北恢復開朗的性子,爽快道:“真沒事,我是誰啊?我這樣無堅不摧、戰鬥的種族!你放心吧。”
“少棠,戶口就是他媽的一張廢紙。”
“我憑自己本事,這個夏天我一定回去見你,不會讓人瞧不起我。”
孟小北掛了電話。
他不知道少棠在電話的另一頭流眼淚了。

第六十七章進京趕考

春節過後不久,開學,孟小北向學校請了四天假,背著他的畫架和書包,包裡就是考試用的各種畫筆工具,輕裝簡行。他就像古代那時進京趕考的舉人一樣,揮一揮手向家屬大院大媽大嬸父老鄉親道別,獨自上京。
孟小京的考期在小北之後,就相隔幾天,也要來北京中戲面試,決定一生命運。
孟奶奶為寶貝孫子做了一桌豐盛的考前踐行宴,有四喜大丸子和鯉魚跳龍門。孟小北邁進奶奶家門,就是如魚得水,風流瀟灑,向每個進屋串門的鄰居大嬸站起來熱情寒暄,就是這個家的小地主。他畢竟在這裡生活十年。
隔壁阿姨笑著說:“孟小北你可回來了,你奶奶整天跟我們嘮叨你想得都不行了!……你奶奶看著你從小在家裡滿地跑,養你長大,孩子養大就飛走了,家裡突然寂寞冷清下來,老人真受不了啊。”
孟小北動情地說:“我也想奶奶嘛。”
老太太哼道:“恁想俺剩麼?”
孟小北接話茬吼道:“餑餑,絲糕!……大肘子!……韭菜蛤蜊餡兒大餃子!哈哈哈哈!”
孟小北笑得無賴,在親人面前也很單純,就是個大孩子。
孟奶奶揉著孟小北的頭說:“考畫畫麼,不緊張,啊!考剩麼樣奶奶都最愛你!”
孟小北點頭:“我知道。”
孟奶奶在飯桌上低聲問:“景景也要考?……他要考戲劇學院?就是咱北京的這家?”
孟小北提起他弟,也挺佩服這人的心氣:“孟小京在我們西安話劇院跑了一年龍套了,他有舞臺經驗,拜了老師,他也準備好久,他那幾個小品的臺詞,連我都會背了!”
孟奶奶垂著眼沒說話:“……哦。”
老太太私下悄悄嘮叨:“中戲?中戲那孩子能考得上?!俺就不信他真能考上。”
大姑勸道:“您放寬心,只要您的北北能考上就行了。”
老太太不贊同地說:“演藝圈,做演員,都是些什麼人?這條路就不好,太虛榮,咱們是普通平常人家,不興那些妖裡妖氣、歪門邪道,俺就看不上這樣的,非要走這條路,勸也不聽!”
孟奶奶就是這個心思,她的碑碑可不能比景景混得差了。老太太偏向疼愛大孫子的一顆老心,這麼些年頑固不化、滴水穿石。人一旦存有偏心,思量兩個孫子的態度想法,愈發就好像隔著兩層不同的透鏡;對小北身上的好處是無限擴大,對小京是怎麼看都不能順眼。老太太這時,尚不知孟小京結交了官二代富豪女友。
要說孟小京俊秀出眾的外貌,往上追溯,恰恰就是遺傳自他爺爺奶奶。孟家老爺子年輕時在青島德占區紡織公司,穿西裝皮鞋上班,是民國時期第一批“外企”職工,相當時髦瀟灑,帥哥一枚。孟奶奶當年出嫁時,有照相館婚紗照為證,是二八年華的山東美女,美麗潑辣,心靈手巧,還是個“繡女”。
孟老太太不是普通家庭婦女。這些年在北京,一直接外貿訂單的手工繡活。國棉二廠有一批舊式繡女,她們繡出來的東西全部是出口的,全手工,很受國外商家青睞。這藝術天分,讓孟小北從小耳濡目染,也有遺傳。
孟奶奶如今年紀大了,眼睛不行,再也繡不動大圖樣,只能給各家閨女繡個枕套和電視機套!人老多情,心裡就惦記大孫子能有出息,她卻從未深刻意識到,家裡和她老兩口相貌最像的,是她不待見的二孫子小京。
這年,大姑家的女兒面臨初三,二姑家兒子是要小升初。
二姑說:“我那臭兒子,要是都像咱們家一枝花兒學習那麼牛,我哪還用這麼鬧心?”
“一枝花”,指的是孟家孫輩裡唯一女孩,大姑家的閨女,從小是個學霸,戴六百多度眼鏡,最擅長念書考試,初中一直是年級前三名,這是打算要從八十考到北京四中!
大姑說:“你們家汪磊也可以了,男孩子麼,不用太較勁學習,成績高幾分低幾分的。你看咱孟小北!”
二姑一撇嘴:“我們家汪磊他也不會畫畫啊!他會什麼啊?……跟他爸一樣一樣的,就會吃!!!”
二姑家住朝陽東城交界的地方。兩口子琢磨嫌朝陽區家門口的學校弱,想把兒子弄到東城上初中。去東城就屬於跨區借讀,就要走後門,托關係,還要交贊助費。
二姑說,“現在中學贊助費要多少錢你知道嗎?……三百!”
“前幾年孟小北在北京上學,我記得,借讀費不也就交五六十麼?這才幾年,已經漲到三百塊。”
大姑腦瓜清晰,口齒犀利:“你以為學校不改革開放?每個學校自己要價,它是重點中學,它想要你多少就是多少。而且今年物價什麼東西不漲?以前五分錢番茄搓堆兒賣,現在,別說五分錢了,冬天番茄三塊錢一斤,雞蛋從一塊五漲到兩塊八,冬儲大白菜都三毛一斤了!物價就是在瘋長,都便宜那些倒爺了,老百姓日子沒法過!”
“你屯麵粉和油了麼?我告訴你,都要屯!”
“火柴也要調價,全部放開,我昨天剛買了五十盒火柴存在家裡!”
倆姐們邊說邊樂,過去半年裡,京城老百姓過的日子,就是在與隨時放開上漲的物價做艱苦卓絕鬥爭,瘋狂地屯積衣食用度各種商品。
東城區學校事特多,管理嚴格,非要學生父母開許多證明,街道辦戶口證明、孩子出生證、親屬關係、小學學歷證明、單位工作證明……二姑父在單位裡被半退,等於就是把他下崗了,自己開車跑小買賣,他就開不出工作證明來!就為孩子這事跑斷腿,二姑父循著路邊電線杆子小廣告的指引,跑到月壇公園,想花十塊錢買一隻假公章,蓋戳弄個假證明。
月壇公園郵市那時特別有名,全北京的集郵倒爺、二道販子,蹲守在公園各處擺攤,很多人長年累月蹲點兒等貨出貨。這些郵票販子,曾經將80年第一枚生肖猴票炒到三百多元。
月壇某個人群紮堆的地方,據說還是一個賣假章、開假證的據點。
二姑父那天頭腦發熱,就鋌而走險,貓腰向一個刻假章的詢問了價格,遞上單位名稱,還給了對方五塊錢。
結果就是那天,數輛警車鳴笛,駛入月壇公園。郵市票販與辦假證的賊首一哄而散,滿園逃竄,遍地狼藉!員警提著警棍喊,四路包抄追逐他們!
二姑父嚇得翻牆逃出去,落地時褲子都摔破了,還跑掉了一隻黑布鞋。
他躲在樹後,眼瞅員警抓走五六名涉嫌私刻公章的小販,以及造假證明的買主,全部帶走拘留。
這人轉了一圈兒,翻牆又回去了,把自己的懶漢鞋撿回來,還很不甘心地到小樹林裡滿地尋找。可惜五塊錢沒有撿回來,贓款早被員警收繳,投機不成反蝕了五塊錢!……
社會重新開始重視學歷。升學考試壓力,一年重似一年,壓迫的不僅僅是這一代祖國脆弱的花骨朵,家長都是一群操碎了心的孩兒奴。尤其畢業班年級的家長,跟著孩子像被剝一層皮。
二姑樂著講這些雞毛蒜皮小事,末了由衷感歎:“還是咱們家孟小北有本事,自立,能闖。沒用家裡走後門花錢,甚至都不用他那個有能耐的乾爹幫他弄北京戶口。他就自己背個小包,坐火車來了,打個電話,報上名,就敢這樣白著兩手,來參加考試。”
“孟小北這小子,不提別的事,至少這一點,比我們家獨生子女強百倍!”
京城的傍晚,華燈初上,孟小北與少棠約在建國門見面。北京變得很快,孟小北差點兒迷路。
少棠帶著小北,開車沿三環路往南。建國門附近立交橋交叉繁複,路面寬敞氣派,平地拔起一座巍峨氣派的洋酒店,好像叫做“凱萊大酒店”,當時是建國門附近地標式建築。樓頂的防空雷達一閃一閃,在夜空中射出點點紅光。商業服務業興起,國企職工已經不再吃香,隱隱現出行業的危機。酒店服務員公關小姐這種職業開始時髦走俏,能賺外快。附近新建的小商品市場裡,都是老北京的個體戶和“倒爺”,在練攤兒。
孟小北遠眺橋上夜景,伸手覆上少棠的大腿。
他的手迅速就被少棠攥住,兩人默默地拉手,揉捏對方掌骨各處凹凸的輪廓,捏歲月的痕跡。
也是不知不覺間,這兩年分離,兩人都變堅強成熟了很多。沒見面時天天盼,真見到了,感覺已經是老夫老夫,左手握著右手,看燈影長河。
少棠驅車開到南城一處新建起來的塔樓式社區。
孟小北說:“南邊這片地,我平時都很少來,你在這兒買房子?”
少棠道:“後勤部給軍官的優惠安置房,特別便宜。當時有兩個位置讓我選,一個是石景山那邊兒,再一個就是這裡。那邊太遠,我就挑了這裡。”
孟小北:“因為這兒離美院近吧?可是距離你部隊就太遠了!而且,咱們北京城是北面上風上水。”
少棠乾脆地說:“房子就是準備‘安置’你,只要你往來方便。我自己一人,要那麼多套房子我幹什麼用?”
夜晚車河裡緩慢行駛,少棠的臉鑲起一道金邊,鼻樑挺直,側面甚至顯出某種華麗的莊嚴。
少棠這年三十二歲。
孟小北忽然問:“這離東單公園挺近的吧!”
“琢磨什麼呢?”少棠眼神很酷,嘴角輕吐,但威懾力已足夠:“哪又癢了,我幫你撓撓?”
孟小北哈哈一樂,說我見你渾身癢。
過了半晌,孟小北說:“我要是考不上,都對不起你這套房子。”
“為了不讓你這套地點如此偏僻的新房廢掉,我拼了這條命也得考上。”
棗紅色的新式公寓樓,十五層高。他們的房子在十二層,俯瞰東南大地。從八十年代末尾,城市的變遷日新月異。北京開始大踏步的舊城改造,東城崇文大片平房面臨劃片拆遷,房產開發公司在廢墟上立起巨型的樓盤看板。從88年開始全國大城市經歷劇烈的通貨膨脹,老百姓手裡的錢突然開始不值錢,產生莫名的社會恐慌。鋼鏰兒這種物品彷彿突然失去存在的價值,十塊錢頂大的票子如今花起來好像三塊,一元錢花著像兩毛,毛票花起來簡直好像沒有,都聽不見一個響兒,就沒了!
北京城裡原來有大片的工廠區。建國門有一機床廠,安貞裡有三機床廠,孟建民當年支援三線前工作實習是在北京東方紅汽車製造廠,八裡莊有國家棉紡織一廠二廠三廠,潘家園有北京齒輪廠,石景山是首鋼幾萬人的廠區宿舍區。許多國營大廠開始經歷改革的陣痛,工人無心生產,人心浮躁不安。經濟動盪與腐敗的危機延續到之後一年,這是風潮爆發之前最後的平靜歲月。
二姑父幹個體跑運輸,三姑夫可能快下崗了,小姑父當司機的發達了。
軍方出資控股,總參在城裡東北角建起一座豪華大廈,成立軍品進出口貿易公司。賀誠想要安插信得過的人員進入公司,已經找外甥磨了很久,只等少棠點頭一句話,調進總參某部門做商幹。每個人的生活都在不斷前進。
這一年城市嚴打,員警突擊整治了南池子大澡堂和東單公園,拘留了許多人。
東單公園著實蕭條了幾年,本地同志無處可去,開始向城外隱蔽地帶擴展地盤。據說,東單公園的“快活林”和“辦公室”,後來被大批外地進京操著五花八門口音的小妖孽們搖旗佔領,同志群體裡也有浩浩蕩蕩的北漂大軍!
孟小北終於又回來了。
整個城市像蒙上一層灰濛濛的霧霾,孟小北與這座城市在未來一年間,前途皆迷茫未知。
……
孟小北一邁進少棠的房子,有點詫異:“噯……你還沒裝修?”
少棠忙說:“不好意思,裝了一半兒,然後我讓他們停了!你這幾天住,來不及弄完,等你暑假過來就徹底裝修好了。”
孟小北還挺不樂意,自尊心感到挫折:“我這不是被你金屋藏嬌了麼。”
少棠回他一句:“都賣給我了,你還打算拿個喬?”
孟小北算了算自己存摺上一千五百塊錢,確實不夠在北京這地界上買個陽臺。
房子兩室一廳,廚房挺大。廚房客廳之間用一整扇玻璃窗相隔。
客廳主臥客臥什麼傢俱都還沒買,少棠就買了一張大號雙人床!
孟小北進屋一看“噗”得就樂了:“乾爹你這人真實在,直白,屋裡什麼都沒有你就搞一張床進來!……你是準備辦我呢,還是準備趴下求我辦你?!”
少棠也樂了,笑得俊朗,痛快地說:“誰也不辦!你來之前頭一天老子跑了三家傢俱店挑好一張床當時就付款直接叫店員拿大車給拉過來,我就為了讓你有張床睡!怕影響你考試麼!”
孟小北:“呵呵……”
少棠在客廳用幾塊長條木板釘了一張床板,再鋪上褥子,他晚上就準備睡這。
孟小北一看:“幹嘛呢你?”
“你要跟我分居?”
少棠叼著煙,走過客廳,肩膀的肌肉在燈下灼灼發亮,聲音沉沉的像壓了一股子邪火:“麼事,怕影響你,你睡你的,好好準備考試,其餘事考完再說。”
少棠往木板床鋪上一躺,孟小北掀開被子就騎了上去!
孟小北扯開少棠的背心耍賴,倆人滾作一團。少棠的淺綠色大短褲被扒,隨後孟小北的秋褲也被扒掉露了半個屁股…
客廳裡一陣笑鬧,飛起的枕頭打到天花板上吊燈,劇烈晃動的燈光在牆上打出歡脫淩亂的光影。兩人抱在一起嚎叫,大笑,似乎有意地扯開喉嚨,劇烈地喘息,忘乎所以,為所欲為,在屬於他們自己的房子裡。房子很空,回聲愈發激烈誘人……
倆人互相都把對方咬了一遍。
孟小北鬧完,墮了,被少棠一腳踢下木板床,去衛生間找手紙。
衛生間內傳出孟小北的嚎叫,“少棠你這房子裡原來不是只有一張床?”
“你還弄了個洗澡的,能洗熱水澡的,就是你小舅家廁所裡一樣的那個。”
“咱家竟然有熱水器了!!”
……
晚上,少棠在廚房裡顛著鐵鍋,炒紅油辣子,做個夜宵,辣子酸湯麵。
一道玻璃窗相隔,爐子上燃燒的火苗映射到少棠眉心處,孟小北隔窗默默端詳,看不夠。少棠是他素描速寫作品裡出現最頻繁的模特,他甚至不用對著少棠寫生,這個人的形貌深深刻在他生命中、靈魂裡,他默畫都能描繪出少棠臉上每一處棱角,頭上每一片髮絲舒展的方向。
雙人大床,熱水器……孟小北堅決認為他小爹是故意的,老男人悶不唧唧兒的,這就是跟他發騷求歡呢!兩個生活都很隨性的糙爺們兒,搭夥過日子,這日子簡單平凡,就是吃飯睡覺。因此少棠這房子裡除了做飯吃飯的鍋碗,就是洗澡的熱水器和兩口子辦事用的大床。
孟小北睡不著,當晚攤開調色盤和油畫油彩,在他倆臥室大床床頭的那面牆上,畫了一整面牆畫。一條流過記憶的大河,兩岸山林茂盛,山間泉水潺潺。他在一株參天大樹濃密枝葉間還繪了一張吊床,他心裡嚮往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少棠看了說,寶貝兒有才,成,以後就在咱家裡搭個吊床。
頭一天晚上牆畫畫了一半沒畫完,第二天早上從床上爬起來接著畫。冬末早春,和煦的陽光沿著高層公寓陽臺射進房間,溫暖的氣息鋪灑一床。四周空蕩蕩的,家徒四壁,這是孟小北與少棠第一個真正的“家”。
以後他們還會有許多處房子,然而患難歲月裡互相扶持著一路走來時,第一個家,在二人感情生活中意義深重。
這天是孟小北藝考前最後一天放鬆,少棠從牆邊把戴著紙帽子的兒子拉起來,拿掉畫筆,說,別畫了,太累,再畫你就魔怔了,考前一天,老子帶你出去放鬆放鬆!
兩人驅車出門,走在路上,孟小北突然不經意提了一句:“我小姑家也住這附近。”
少棠目視前方開車:“……哦。”
孟小北:“你不知道?我小姑父是她們單位司機,家裡在通縣農村有個大院子,現在單位裡
剛分到樓房,就住這附近。”
少棠淡淡道:“你小姑挺好的?”
孟小北歎口氣:“咳,別提了!她家裡公婆全都健在,聽說公公還是個癱子,需要人白天黑夜照顧。好在生了大胖兒子,母憑子貴麼。”
少棠眉頭一皺:“……婆家重男輕女?”
孟小北:“……聽我奶奶說我小姑兩口子成天吵架。上回小姑抱著我小表弟跑回娘家,結果讓我奶奶又給轟回去。我奶奶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誰的物件都是自己選的,打架不准回娘家哭。我奶奶心腸也太硬,我都挺同情我小姑。”
兩人陷入沉默,半晌都沒說話。
小北的小姑原本就身體羸弱,性格又內向柔軟與世無爭,然而時代洪流中各人有各人的命,不是僅只倚靠同情和憐憫拉對方一把,就能救人於水火深坑。
那天少棠帶小北進城,兩人去地壇逛了一場廟會。春節大年已臨近尾聲,兩人各舉一根大糖葫蘆在廟會上走,街邊喝了一碗熱騰騰的的紅綠果料牛骨髓油茶,看廣場幾個巨人踩著高蹺耍花球。
其間孟小北給祁亮的CALL機呼了一通,留言說考完試金榜題名了就見一面,哥們兒敘敘舊。
祁亮回CALL:【你真牛!想你了!】
小北和乾爹兩人胳膊挎著胳膊,人叢中依偎取暖。孟小北問:“今年年三十我不在北京,你陪我爺爺奶奶過年了?”
少棠點頭:“當然,你小子即便不在北京,你爺爺奶奶仍然是我親人,我能不陪?”
半晌,少棠有些不自然地說:“後來年初三,我回了一趟那個家。”
孟小北:“你小舅家?”
少棠說:“不是!我小舅也陪小舅媽給他丈母娘磕頭去了……我爸爸家。”
孟小北搖晃少棠的手腕,興奮地八卦:“怎麼樣怎麼樣?快告訴我,沒和你爸吵架?”
少棠皺眉,嘴角浮出笑意:“我都多大人了,我跟他老頭子吵什麼?我們沒有矛盾。”
“他……糖尿病挺厲害的,又有頸椎病、靜脈曲張,一隻手都有點兒麻了,我陪他還去了一趟醫院。當官好日子沒有幾年,可能過一年就要徹底退了。我爸也沒撈到錢發財,部委各家裡面我們家算是最窮、最清白的。我就是去看看他的病,人歲數大了就開始懷舊,見著我又掉眼淚。”
少棠表情平靜,像是自言自語:“以前年輕時候,也是我不懂事,自己把自己封閉隔絕在那個家庭之外,好像我失去了我媽就失去整個家、所有的親人,整個世界塌掉了!我從少年時代起生活中從來沒有完整一個家的概念,和你一樣,在外面歸無定所,漂著,漂了這麼多年,找不到根。”
“現在回想,是我十幾歲時做人太擰巴,年輕時錯過很多東西,現在後悔都來不及,再也找不回來。我爸快六十了,也沒有別的子女。我現在再想把他認回來,我們爺倆還有多少年相處?”
孟小北說:“乾爹我明白了。”
“我也沒小時候那麼犯渾,我知道珍惜。”
……
第二天一早,倆人在住地像打仗一樣起床。
冬天天亮得晚,天空才泛起灰白色,孟小北從床墊上彈起來,伸手到床下撈他的秋衣秋褲。
少棠從身後捏他肩膀,隊長發號施令的口吻:“不用慌,昨天都踩過點兒了。”
孟小北穿著秋褲沖進洗手間:“我早上要不要洗個澡再去?”
少棠說:“時間來得及麼?你洗吧,我給你弄飯。”
孟小北:“熱水器我不會開啊啊啊,冷水!!!”
少棠:“我給你開。”
孟小北叼著牙刷踩著趿拉板兒在客廳裡晃蕩,嚷道:“算了算了,不洗啦!身上臭一點兒才好,有利於我保持平常正常的作畫狀態!”
少棠在廚房盛麵條湯:“呵呵,你都臭習慣了吧。”
孟小北灑脫地聳動嘴角:“我們家孟小京都說,我這樣不修邊幅的,叫做藝術家的氣質。”
少棠嘲了一句:“氣質老子倒沒瞧出來,確實能聞出藝術家的‘味道’。”
孟小北粗聲道:“喂,喂!有你這樣糟蹋你媳婦兒的麼!!”
少棠一聽“媳婦”倆字,頓時得意了,最愛聽這個,而且這是小北自己認的。孟小北撲進廚房抱著少棠的腰亂揉……
孟小北那天仍然穿他那件舊的深藍色棉猴,帶個棒球帽遮住眼睛,左肩背他的畫夾,右肩斜背帆布軍挎,挎包裡滿滿地揣著屬於他的夢想。
孟小北排在檢查證件的隊伍裡,回過頭,對路邊停的軍牌吉普揮揮手,笑得淡定,透著瀟灑,用眼神道:大寶寶快回去吧。
少棠從駕駛位車窗中探出臉,雙眼含水,遙遙地對愛人伸了一枚大拇指。
……

第六十八章光輝歲月

當天在美院門口排隊、順序進入考場的考生,竟有七百多人,這還不包括當年從附中推薦上來的北京本地美術專業生,以及參加專升本和高自考的考生。那時學校裡尚未開設動畫設計、多媒體、廣告等等時髦專業,這其中大部分考生,都是要報考繪畫系,最傳統的中國畫和西洋畫專業。繪畫專業招生人數每年上下浮動,今年或許最多不會超過四十人。
站在孟小北前面穿大花羽絨服的姑娘,搓著手說:“唉我緊張死了,冷啊,我一冷就更緊張呢!”
孟小北後面有個梳短馬尾的哥們兒,說:“瞎哆嗦,在家都練幾千張畫了!別的都不會做,畫畫還能不會了?!”
孟小北翻來覆去低聲道:“別緊張不緊張不緊張……”
“發糖發糖!吃吃吃!”
孟小北其實也緊張,舌頭在齒間微微打顫,卻又有大考之際沒來由的心理興奮。他隨手掏兜,抓出來一把大大泡泡糖,分發給前後的兄弟姐妹。隊伍裡一陣騷動,大家低聲都笑了!每人嘴裡都嚼了糖,口裡是甜的,風中是一排凍紅的充滿人生期待的臉……
同省份考生被打亂順序,安排到不同考場,孟小北身邊前後左右皆是操著不同方言口音的考場同路人。邁進寬闊敞亮的大教室,看著民國時代流傳下來的頗有年代感文化氛圍的門窗、牆壁,胸口的抑鬱豁然開朗,面前一扇扇大玻璃窗在他眼前閃著誘人亮光。
這地兒他熟悉,以前來美院上過兩年課,無形中已經比大部分外地考生佔有先天優勢。
房間暖氣充足,四十多人擠一間教室作畫,緊迫壓抑的空氣中含有一絲燥熱。
花羽絨服姑娘脫了外套,坐孟小北斜前,腦後梳一根又粗又亮的大辮子,辮子晃來晃去好像活物。馬尾辮哥們兒坐他後面。
那女生拿出一堆清涼油風油精的,在頭上抹,提神醒腦。孟小北隨後也借來抹。不一會兒,滿屋暖洋洋的空氣裡充滿了風油精嗆人刺鼻的怪味道!
無論各省美術統考,還是央美的單獨招考,必考第一科一般都是素描。
當堂三小時素描,這回沒考寫生,而是考默畫,要求畫一幅男人四分之三側面的坐姿全身像,而且要求有手部特寫。
馬尾男生低聲叫苦,“老子寧願畫寫生,默畫容易走偏啊!”
孟小北其實也寧願考寫生,畫石膏和真人寫生更能體現繪畫基本功,考場上提煉出最細微的高低差距。而考默畫,事先背下一幅圖即可,沒人知道你畫得“像”與“不像”。
監考老師對他們說:“想要畫寫生啊?這一間考場裡人數太多,我們弄一個石膏頭來,前排的看得到後排同學根本就看不清楚嘛,光線角度都不一樣,一定有人吃虧有人佔便宜,畫出來我們老師怎麼判成績?……真人寫生?咱們都沒處找那麼多合適的活人給你們當模特!”
孟小北左手戴那種露手指的毛線手套,保暖。上衣前胸口袋內,並排插了2H、HB、2B、4B四支軟硬深淺不同的鉛筆。
他也沒有思考超過五秒鐘,迅速下筆,構圖。某個人半側身,坐在桌前,一條手臂隨意瀟灑地搭在椅背上,雙眼目光沉靜如水,望向窗外,這幅影像不斷清晰地在他腦內閃回。
窗外陽光打在這人臉上,鑲了一層動人的金色,明暗陰影立現,指間還夾一顆煙蒂。
那時一對野鴛鴦在西安相聚,幽會。老劉家的羊肉泡饃館子,店內方桌木凳平實古樸,四周人氣喧囂,羊湯香氣濃郁斥鼻。少棠那時垂著眼耐心地給他掰饃,掰出一碗均勻的“蜂蜜頭”饃饃粒。少棠然後籲一口氣,唇邊小黑痣顫動,輕鬆向後一靠,點上一支煙,眼望窗外流動的光影……
教室內充斥著壓抑的呼吸聲,衣服摩擦的異響,筆尖與紙張打磨出的聲音。
孟小北偶然一抬頭,周圍一圈人畫得什麼,他都看得到。大辮子女生畫的一定是自己老爸,孟小北因為職業習慣觀察人很准,眼毒,一眼就看出那畫上,中年男子五官輪廓與那女生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個姑娘平時在家,肯定經常用自己親爹當寫生模特,眉目特徵清晰。
人在這種最緊張急迫糾結的時候,潛意識裡會想要溯求身邊最親近、可以信賴依靠的人。右手邊哥們兒畫的是學校導師,身後哥們兒畫的宿舍室友。而孟小北畫的是他枕邊人,最熟悉的深刻在靈魂裡的形象。
三小時拉鋸戰,對體力精力都是考驗折磨,很多人甚至堅持不下三小時。
考場的形勢,從第一小時結束那時起,為清晰的分界點,此後考生就逐漸分出層次檔次,已經有人堅持不住,筆下開始走形,現場“露怯”。這考場上有一部分考生,屬於大撥的高三“藝考突擊隊”,平時文化課成績不足,聽說今年可能本科錄取率要創新低,於是從高二暑假高三第一學期開始臨時改學美術,想要另闢蹊徑,“曲線救國”。
坐前排有些人握筆姿勢僵了,手腕懸空堅持不過一小時,拇指壓不住鉛筆,手勢就亂了,像在握鋼筆。一筆下去,畫中人下巴上戳出一道硬杠,儒雅的帥哥一筆速變“刀疤男”!基本功不行的人,腕力、用筆都顧不上,更別提線條深淺、衣褶走向和陰影濃淡。
孟小北過分專注時,手心會出汗,口裡乾渴,喝水,然後習慣性地在自己褲子大腿處蹭汗。
他中途出去解個手,回來竟然累得都餓了!
長期頸椎勞累,全神貫注作畫,身體和精神上瞬間陷入疲勞和麻木。
他打開包,開始吃少棠給他帶的麵包夾醬肉,是中不中洋不洋的自製肉夾饃。這時後悔早飯吃少了,應該多吃一碗少棠做的面片湯。
他右邊那哥們兒,畫著畫著“啊”得一聲,然後焦躁地抱頭,念念有詞,像是要撕掉畫紙重畫。這人開場時太著急,全身像的構圖比例都沒掌握好,題目規定的那只手、手、手他沒有地方畫了!!這哥們兒都快要哭了。
教室陷入一片尷尬的寂靜,偶爾有人窸窣低語。孟小北閉著嘴巴嚼麵包儘量不發出聲音,斜眼默默地瞟旁邊那倒楣男孩圍著畫架沮喪地轉,這事可幫不上忙。
前面的大辮子女生畫得飛快,然而上色太深,把她老爸一隻眼睛幾乎畫成個黑疙瘩,畫面現出“陰陽眼”。素描切忌上手就塗太黑,畫上容易,塗掉可就難了,傻眼了。
孟小北身後那哥們兒,用筆太使勁,勁兒大了,戳到畫板邊緣,噗的一聲,筆尖直接折斷。
那男生碰碰孟小北的肩膀:“不好意思哥們兒,你還有富餘的2B嗎?……4B也成啊!”
孟小北把削鉛筆刀都塞給對方,低聲道:“我都聽出來,你使太大力了。”
“你聽著不像素描,你都快趕上雕刻了,你拿的是刀麼?”
“你筆尖一崩,我後脖子一坑!”
周圍幾個人噗噗地笑出聲!
孟小北吃掉麵包,繼續完成畫了一半的輪廓。他閉上眼想像心裡那個人的模樣,睜開眼畫。
默畫就是這樣,全憑畫手主觀印象、理解,可以天馬行空,自由隨意地發揮對於一個人物感覺。但是,越好看的人就越難畫,因為太英俊,太完美,眉眼身材每一處比例都恰到好處。
少棠就屬於那種很好看的人,以至於孟小北在很多場合畫他男人的時候抓不住重點,很難說少棠相貌上最耀眼的特徵是什麼。少棠五官鼻樑線條略柔和,沉默時雙眼含水,氣質卻沒有一絲陰柔或者女性化,兩鬢髮根削平,顯得陽剛。
孟小北畫那一雙眼睛,就費掉幾乎一小時工夫,仔細雕琢上眼瞼和睫毛,時間像跑錶上迅速跳動流逝的數位,以至於後來他忍無可忍將腕表扯掉,丟進書包,不再看時間。他畫少棠的手的時候,嘴唇忍不住彎出弧度,偷著想樂。太熟悉那只右手,每一根手指關節的凸起,彎曲度,圓潤的指甲,甚至每根指頭指紋上的漩渦,他都能用自己全部感官描繪出圖案……
孟小北估計,少棠今天趕回部隊值班,這一上午,肯定沒少打噴嚏,渾身都不自在呢!整整三小時,他手裡筆下就不斷地琢磨描繪這個人。
考完素描已經是正午,學校食堂匆匆吃個盒飯,下午還有關鍵一科。
對桌吃飯的大辮子女生苦笑:“我畫了三年爸爸,這是我畫得最糟糕的一幅爸爸!我爸長得不是那樣,又黑又糙還有個大酒糟鼻,我真想把習作交上去。”
馬尾男生仰面哀歎:“老子更慘,老子那支最好用的鉛筆咋削都削不出,削出一段,是斷芯兒,再削一段,還是斷芯兒!天亡我也,非戰之罪啊!!”
坐後面的哥們兒問孟小北:“噯同學,你畫的誰?”
孟小北說:“我乾爹。”
那哥們兒評價道:“我坐得靠後,前面人我差不多都能看見,我覺得你畫得好。”
孟小北中午在車來車往的胡同口,給少棠打了個電話,忍不住想聽對方聲音,求個心安。
少棠好像就守在辦公室電話機前似的,鈴才響一聲,絕對沒有第二聲,少棠立刻接起來:“怎麼樣?!”
孟小北問:“乾爹,你今天值班癢了沒?”
少棠:“……什麼?”
孟小北:“你渾身癢癢麼少棠?!”
少棠急得想捶電話:“別廢話了,何止是癢,老子渾身都他媽不對勁,上午訓練我都出錯了!你到底考怎麼樣,痛快麻利兒給我句話!!”
孟小北沮喪低聲道:“一般般吧,說實話我也挺緊張,只發揮百分之七十水準。”
少棠愣了一下,下意識安慰:“沒事,放鬆,考什麼樣老子都認你,又不會不要你了……你考試畫的什麼?”
孟小北終於裝不下去,噗得樂了:“我畫的你!!”
少棠皺眉,也忍不住樂:“我操,你小子要是沒考出個高分,我是不是還得擔一半責任?你把我畫得成不成啊寶貝兒?”
孟小北說:“畫得好不好我真不敢說,但是從收卷那個女老師的表情,我能看出來,我考卷上這模特一定是全班所有模特裡長得最俊的!……她拿著看了老半天!”
少棠電話裡低聲罵,你小子能給我正經點兒、別損我成麼?你爹一上午值班比你還累,懸著一顆老心呢。
待到下午重新進入考場,放眼一望,教室內考生人數已經滅掉五分之一。有幾個北京本地“突擊隊”的水貨,直接被上午素描一科幹趴下,知道競爭沒戲,下午回家不考了!剩下的考生,即便是上過考前培訓班、練筆多年的美術特長生,遭遇這種大考,在機遇面前是勝是敗,拼的就是多年功力厚積薄發。
外地長途跋涉進京趕考的考生,很多從山村裡走出來的孩子,仍都在堅持,每人心底都留存一線希望。
監考老師下來發題,考場內刮起騷動。
後面一夥男生直接崩潰,低聲嚎叫,餓勒個操難道不是畫靜物嗎今年的考題要瘋掉了啊啊啊!!
第二科必考是色彩。大夥上考前培訓班,在家裡都畫過幾個月的靜物水果,各種口味和時令季節的果子,畫水果人人都可拿手了。
然而今年學校偏偏就沒有考畫水果,監考老師在教室裡掛起若干幅拷貝的黑白風景照,考的是“黑白相片色彩還原”。
這一戰,落馬一半。
大辮子女生帶哭腔嘟囔說,她練過幾百幅水果,練過的水彩風景絕不超過一個巴掌數。
後面一排男生都在琢磨上什麼色。考前培訓把腦袋都訓傻掉,進了死胡同,只會照著實物水果填充色塊,對於風景畫腦內一片空白。孟小北也沒準備這題目,看著照片發呆。呆了一會兒,他抱著他面前的木頭畫架砰砰砰連磕三枚響頭,苦中作樂,再硬著頭皮拾起筆刷,畫。
這是一幅徽派江南水鄉實景照片,西遞宏村的小鎮風光。獨有的黑簷白牆的安徽民居,山水之間房屋錯落有致……黑白舊像散發出歲月的彌香,孟小北腦海裡浮現茂盛的山林,林間大樹參天,陽光透過樹葉間空隙灑進林中小徑,一口小潭,潭水波光淋漓。他給畫角飛簷塗上濃淡相宜的墨色,粉刷白牆,讓遠處群山染上黃綠相間的秋意。顏色層層遞進,黃葉疊置,筆觸分明。
孟小北考試時戴個紅色發箍,把礙事的長頭髮簾箍到腦門上,眉頭蹙著。興奮專注的神情,看起來很有鬥志,又特搞笑,臺上監考的老師都看他。
他畫起來下筆很快,也沒有太多迂回思考的空間。幾隻刷子交替使用,綠色顏料濺出調色盤,流到他手上。
夕陽斜照,在白牆一角投上光影。金橘色的陽光點綴房前的河道,像灑進一河斑斕的碎金。
很美。
聽天由命吧,孟小北心想。他努力十年,今天盡力了,也沒什麼遺憾。
……
第一天考場事畢,孟小北坐公車回家,車上有女生回頭盯著他看,沖他樂。
他也沖對方樂。
南城三環外,曾是大片老舊平房的地方,如今塔吊林立,一座座高樓工地在寒風中佇立。
孟小北走到新家社區門口,遠遠一眼就瞄見他好哥們兒!
他猛地一揮手,激動得當街大吼一聲:“亮亮!!!!!!!”
祁亮單肩挎個書包,穿一件牛角扣呢子大衣,吹得很靚的小髮型被風吹起,有一撮毛在腦頂狂飄,人群中就是一副“我酷霸拽我白富帥”的優越表情。祁亮也樂了,兩人眼光同時定在對方身上,大步飛奔走過來,然後結結實實撞到一起,撞得生疼,緊緊地擁抱。
孟小北幾乎想要抱住亮亮猛親一口,表達想念之情。
祁亮跟孟小北一打照面,笑噴,指著孟小北的臉:“看你丫的臉,就跟忒麼一張五顏六色調色盤似的!我一看你這張臉,就知道你今天畫的是什麼!”
“我靠!……”孟小北趕緊抹臉,抹出幾塊黃黃綠綠:“我說車上怎麼有個小姑娘老看我,還沖我甜甜地微笑,我還以為是因為老子長得太帥了,太勾人了!”
兩人互相擠兌,大笑,迅速恢復這些年在一起時又痞又賴兩個大混球的真面目。
孟小北摟著亮亮往家走,拿過祁亮手上半截煙:“快給我抽兩口。”
祁亮:“怎麼了,癮犯了?!”
孟小北說,“考場管得嚴,樓道廁所都不讓抽煙,憋一整天了,難受得我,我在考場裡直犯困!”
孟小北平時熬夜慣了,就靠煙和咖啡這兩樣俗物撐著,也算是幹這行的職業病。久坐,費眼,作息混亂,身體都會變差。而且他頸椎不好,脊柱側彎,走路輕微駝背。少棠從那時就開始擔心寶貝兒的作息和健康問題。
祁亮一進這家門,上下打量,讚歎道:“嘖嘖,孟小北你也有今天了,大款!闊少!”
孟小北搖頭:“其實我的感覺,好像被包養了,給人當馬子了,怎麼也得是將來我包養他麼。”
孟小北帶祁亮參觀臥室,一指大床:“暫時就只有這一樣傢俱,我們倆辦正事的地方!”
祁亮指著客廳的木板臥鋪:“那這個床呢,是你們倆搞副業的地方?”
孟小北也不害臊,滿面春風道:“咳,咳,讓您見笑了,我們兩屋換著搞麼。”
孟小北問亮亮:“你怎麼知道我們家地址?”
祁亮說:“我直接打電話問你男人啊!他告訴我的,他說晚上趕回來。”
祁亮從桌上拿過孟小北的CALL機把玩,打開昨天呼叫的資訊,一看就說:“我昨天呼的不是這句!我說的是‘孟小北你丫牛逼大了,老子想死你了’!我告訴尋呼台小姐就這麼說,結果她還是給我打成‘你真牛,我想你’,這呼台小姐真夠沒勁的。”
祁亮漂亮的眼皮一翻,下嘴唇一兜。
這人一點兒都沒變,還是當年那個又賴又賤的小壞樣。孟小北可喜歡了,真忍不住抱著親了一下祁亮的耳朵。他也沒更深的意思,就是開心,痛快,鬧著玩兒的。祁亮反而一抬胳膊,撐開他,躲了,不給親:“別鬧別鬧!”
孟小北痞痞地調戲對方:“至於嗎,上小學時候,誰親我嘴來著?當年可是我的初吻。”
祁亮臉色好像不太自在:“多大了你?還是小學麼?……不許亂親嘴兒!!”
祁亮出門在外,脖子上還圍一條羊絨圍巾,淺藍色的,顯出一種乾淨秀致的文藝范兒。孟小北瞅那條圍巾就極其眼熟,好像以前也有個誰,沒事就喜歡戴個圍巾脖套。像誰呢?一時間他也沒想起來。
兩人並排坐在客廳木板床鋪上,窗外晚霞的光澤照射進來,在兩人肩頭灑上美好的顏色。祁亮敞開大衣,孟小北赫然發現這名小土豪腰間皮帶上,竟然掛了三個BP機!
孟小北忍無可忍道:“太過分了吧,你家是批發CALL機的麼?”
祁亮眼睛一眯,點頭:“孟小北你還真說對了,我現在就是批發CALL機的。”
孟小北:“……@#¥%&*!”
祁亮一臉淡定,商人的口吻:“我現在課餘做這生意,我賣的都是好牌子CALL機,摩托羅拉,松下,都是進口貨,次牌子老子都不賣!而且我拿的比市場價便宜,給學校裡的人還有入網費八五折優惠,我們年級老師,她們的機子都是從我這兒買。”
孟小北搖頭:“太混蛋了……腰上掛三個,你走大街上萬一三個機子bi-bi-bi-bi一起響你整個人都bi-bi-bi的時候你不覺著你他媽嘚瑟得像神經有病嗎!!”
祁亮爆出大笑,然後被孟小北勒倒蹂躪了。

第六十九章夢想的雙翼

晚上少棠九點多趕回來,一進門,一把抱住小北,把孟小北摟到懷裡揉亂一腦袋的毛。
少棠口裡噴著白氣,臉膛凍紅,頭一句話就問:“下午考的什麼?”
孟小北說:“出題教授這回瘋了,畫風景!”
少棠擰眉,驚愕,也是一臉快要碎裂的表情:“難道不是考畫香蕉蘋果嗎?!”
孟小北掛到少棠肩膀上,做挺屍狀:“連你都知道應該考畫蘋果!!!”
少棠低聲問:“考得還成吧?給老子爭氣麼?”
孟小北雙眼眯細,嘴角一聳:“咳!如果大部分考生,也像我這麼緊張失常,進考場就總感覺手指要麻痹、人要偏癱,我覺得我還是有戲!”
孟小北攥過少棠的手,用力搓搓:“給你焐焐手,這麼冷。”
……
飯桌上,孟小北問祁亮:“你準備報哪個學校?確定了沒有?”
祁亮聳肩,仍是一副滿不在乎樣兒,死豬不怕滾水燙,愛咋咋地:“我爸說,我倘若實在考得太爛,考不進一類校,就給我一筆錢,送我出國。”
孟小北:“出國?出國能去哪啊?”
祁亮躊躇道:“我也不想出國……就我這個外語水準,出去就是個睜眼瞎子!孟小北,你如果能考回北京,我就堅決不出國,咱倆還能像以前那樣,混在一起。”
孟小北點頭:“嗯。”
當晚,少棠抱了一床棉被準備睡木板炕,大方道:“亮亮你陪小北聊吧!”
祁亮這時連忙站起身:“哦,那個,我得回家去了。”
孟小北說:“不許走,陪我一晚上吧,我考完試後天就回西安,半年見不到你了!”
祁亮笑嘻嘻道:“少棠叔叔,我不妨礙你倆二人世界,你兩個繼續,倆屋,換著搞。”
少棠冷笑道:“甭來這套,我和孟小北啥時候都能二人世界,小北心裡惦記你!你們不用管我,我睡客廳。”
祁亮腰上某一隻BP機響了。他把三隻機子命名為1號2號3號機,2號機是他跑業務聯繫客戶的,3號機接待熟人親戚朋友,1號機是給誰的,這人死活都不告訴孟小北,還搞小秘密。
這人匆匆低頭一瞟,1號機呼叫:【燒好熱水,何時回家?】
祁亮眼神閃爍,心急火燎穿上外套就往外走,奔哪壺熱水去呢。
孟小北瞄他哥們兒那慫樣,嘴角一聳:“肯定不是祁建東呼你,你爸根本就不會惦記你,隨便你野在外面。你有女朋友了?”
祁亮:“瞎扯,沒有。”
孟小北頓了一下,突然大聲道:“噯乾爹,明天考完試你開車送我去亮亮家,我到他家玩兒一宿,再趕火車回西安也來得及!!”
祁亮頭都脹大一圈,一反平日的張牙舞爪,傲嬌小公雞的尾巴一下子耷拉了,慫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你,你別去我們家……你都有房子住了,你跟你乾爹過好日子吧別別別來煩我啊……我走了啊,我真走了啊!……”
少棠坐在木板炕上,手臂搭在大腿上,嘴角悶不唧兒地浮出笑意,大寶貝兒犯壞。
孟小北嚷道:“亮亮,是不是我哥們兒?你跟老子交待實話!”
祁亮竟然一扭頭,開門,夾著尾巴直接跑掉了!
孟小北怒指這人背影,亮亮一準兒是藏了貓膩,要不是老子明天還要忙考試,老子現在追到他家,就能捉姦!
第二天上午,速寫考場。教室內稀稀落落,一片殘冬蕭條景象,今年藝考形勢大致已見分曉。
每一個仍留在校尉胡同考場內奮戰的藝考生,臉上表情或慷慨悲壯,或麻木不仁。有人握筆像握刀準備自裁。
當堂四十分鐘速寫,美術生最起碼的基本功,寫生物件就是考場內隨意五人,相當於八分鐘畫一個人。孟小北是從發題那一刻突然對自己生出信心,有一種置身曠野的空靈感,眼前景色一覽無餘。
他將畫架移動角度,面向教室窗子,讓自己隱在角落的陰影裡,畫窗邊一組考生側像。
北方老式的鐵棱窗戶,在凜烈風中呼呼作響。透過窗子,眼前陽光明媚,一片春暖花開……
考完三科,孟小北又加考了一門設計,這樣他還留有報考設計系的餘地。這年考題是硬筆街頭看板招貼畫,不限主題,要求有人物,有建築,有字體。孟小北直接用了他最擅長的鋼筆,墨線白描,半寫實半卡通。黑髮少年行走在鋼筋水泥的城市森林中,身後魔影憧憧,少年面容冷峻眼神堅毅,肩帶一副若隱若現的雙翼,天邊的日頭從天井般的建築物縫隙中投射進來,在少年身後點燃一叢希望的光芒。
……
鋼筆作品的最下方,以一行美術字體命名為《夢想的雙翼》。
孟小北也不可能預見到,十多年後有一首校園勵志歌曲,從南到北紅遍全國,人人會唱,那首歌就叫《隱形的翅膀》。
多年以後孟小北回憶這場考試,他事先完全沒壓對題目,他壓上的是他全部的感情,他壓中了“人心”。十年滄海桑田,變化的是這座城市的外殼,不變的是水泥森林裡每個懷揣夢想的少年,用流浪的腳步,踏出執著的信念。
孟小北用棉猴的帽子遮住半張臉,背著畫架走過四面漏風的樓道,踩著一地光影。肩上一副重擔突然卸下,腳步都變輕飄飄的。前路依然未蔔,樓道地上自己的影子慢慢地被拉長,人形變得高大,英武,整個人都恢復起信心和生氣。
背後有個白髮老頭子,喊了他一聲:“那位同學!……孟小北?”
孟小北回頭,停步:“您是哪位?……”
喊住他的是美院一位知名老教授,姓郝。教授道:“孟小北,我想面試你一下,你進來,我和你談談。”
美院又不是孟小京要考的中戲,美術生還需要面試?
藝考試卷已經封存,老師尚未開始閱卷,這教授手頭沒資料可看,於是毫不客氣,乾脆就把孟小北隨身畫夾書包都要過來,從裡面狂翻,翻出平時好幾張習作。老頭子認真看了很久,做老師的毛病脾氣,就是喜歡提意見教育人,看過還不過癮,又拿過便簽紙,琢磨出幾段感想點評,寫了一堆小紙條,“啪”、“啪”地直接貼到孟小北的畫兒上。
畫夾子一合,又還給他了。
孟小北雙手合握,緊緊攥著,都不太敢細看教授用朱筆寫給他的評語,一片密密麻麻蠅頭小字,讓他心跟著糾結成一團麻。
這位老教授,長得是個圓頭圓腦彌勒佛相,光頭上幾縷白髮,耳垂特別大,何時對人皆是笑眯眯的,說話很慢:“孟小北,我聽說過你小子的大名。”
孟小北感到意外:“……我初中在北京念的,那時上過咱們院的成人業餘素描班,但是沒有上過您的課。”
教授一搖頭,笑容都令人捉摸不透,不是因為那個素描班。
教授問:“孟小北同學,你還記著美術製片廠有一位姓常的藝術家,老畫手,最近幾年搞動畫設計,出了好幾部動畫作品?”
孟小北一愣。
教授說:“他前年有一部作品,在電視臺播放,反響相當不錯,業內專家也頗為認可。前兩年動畫行業競爭尚不算激烈,他運氣不錯的,這部片子拿到當年金雞獎的最佳動畫設計,這麼一個獎項。”
孟小北點頭:“我知道。”
教授道:“老常是咱們美院七十年代畢業出去的學生,後來分去美術製片廠。而且,他就是我當年班上的學生,我那時非常年輕,我是他的班主任。他成績功課都很棒,班裡第一名,我們關係很好,彼此非常的熟悉!”
孟小北這時突然一涼,好像被人猛地一拋,丟到門外寒風雪水中。
他心情猛地就跌下去,碎了一地……
餓勒個操。
路窄,冤家,要完蛋了麼。
老教授端詳著孟小北臉上瞬息萬變像想要駡街的可笑表情,微微笑了,面善,說話慢條斯理兒,卻又好像故意吊得小孩子七上八下:“我這得意門生,後來還專門上我家去,非要找我傾訴!說他一件大事憋在心裡,對恩師實在不吐不快!”
“老常向我提了你的名字。”
“你名字也很好記,我當時就記住,孟小北。這兩天我看參考學生名單,一下子就找到你,就是你,孟小北嘛!”
“老常對我講了這個過程,當時節目組動畫設計是有你參與的,原型是你十五六歲時個人創作的,後期正式定稿的時候,老常頂了你的名字,拿了金雞獎。年紀大了,也是為人師表德高望重的人,他心裡對你有所虧欠,搶了小孩子的功勞,於心不安,說獎盃獎金應該分給你一半。”
孟小北:“……”
郝教授用佈滿皺紋的手掌在桌上輕輕敲打,摩挲著孟小北的鋼筆手繪鉛筆素描,品評道:“我看你這幾幅,基本功和技巧上,比前幾年進步太多,不可同日而語嘛。你那時上初中,思路眼界狹窄,下筆技法也偏幼稚,勝在孩童想法天真單純,恰好迎合了當下青少年口味,有一定的投機取巧性。你很聰明,但不夠扎實。”
“現在明顯不一樣,畫得很好,甚至有點‘油’了,偏商業性。這幅鋼筆線稿上了色,你可以直接投稿出版嘛。”
孟小北垂頭聽著,不斷點頭,心裡稀裡逛蕩,冷颼颼的,棉猴都禦不住寒呐。
但是他也認同對方評價,老頭子眼這麼毒。
教授緩緩又道:“還有,你以前畢竟沒有動畫製作的功底,你的那一套人設造型,倘若沒有老常後來添枝加葉,幫你完善一部腳本,憑你一己之力、一人的思路畫出那套東西,你也肯定拿不到任何的獎,你水準遠遠還不夠。作品算是你二人合作的成果,我說的有道理嘛?你同意嗎?”
孟小北嘴角聳起來,咬著嘴唇對老傢伙樂了,有沒有道理他都得點頭啊!
老頭子褶皺的眼眶裡閃過一絲絲兒狡黠,用探究的目光挖掘打量學生,像是試圖剝開那層謹慎的誠惶誠恐的外殼,從孟小北一雙窄窄的單眼皮裡,挖出內心的顏色。老頭接著又打聽了很多事,很嘮叨。你父母是做什麼工作,你出身藝術世家嗎?你統共學過幾年畫?在西安上過什麼課,出版過哪些作品?認識西美的什麼人?
你畫過什麼“汽車人”?!
回到西安,記得把你出版的那套什麼汽車人的漫畫,給我郵過來一套!我要看一看,你小子究竟能畫出個什麼東西。
老頭子饒有興味地,想要看漫畫!
孟小北自始至終聽著,拼命壓抑胸中波瀾壯闊翻湧的情緒,這時也沒什麼怨氣,漲起來的都是無畏的勇氣:“老師,那部動畫,是我三年前畫的東西,我那時水準不夠,但是三年我已經走出很遠的一段路,所以我今天能走到這一步,我能在這見您。這三年我畫的稿子,全部摞起來,比我這個人都高……如果我能走上這一行,將來就有機會再跟常老師合作,到那時我和他畫出來的腳本,就不是幾年前金雞獎的水準可以相比。我有信心。”
“我希望能被錄取。”
“我想要這個機會。”
孟小北說出這話時,聲音微微顫抖。他平時很拽很倔的,不習慣向人低頭,說這樣的話。
老傢伙點點頭,不予置評,也沒做任何承諾,老子試卷還都沒閱呢。
今年錄取率壓縮,系裡招收人數可能比去年還要減少,回去等消息吧,高考文化課繼續努力!單科你還必須要考過七十分呢,你小子文化課成績,你確定你能考得過嗎?!
老頭子淡淡瞥他一眼,笑眯眯地說的。
孟小北從校門走出來,大腦皮層因過度興奮產生一片空白影像,黑白色相在腦袋裡都顛倒了,呈現一片跳躍式的混亂。
他在校門口給少棠打電話,電話裡顛三倒四,“教授找我談話!那個教授都沒有面試其他任何一個考生,他面試我!!!”
藝考就是這樣,以實力打底,實力再往上,全憑運氣。各省上千名考生拼幾十個名額,有才華靈氣的年輕人層出不窮,天外有天!追求藝術的道路上永遠沒有盡頭,學到一定層次和境界,評判藝術的標準也很模糊。藝考成績很難評定終極的好壞與優劣,素描卷子又沒有ABCD固定答案,全看閱卷人眼光偏好。幾千張卷子裡挑千里馬,誰是誰的伯樂?
命運一隻大手,在數年光陰裡輕巧地撥弄,讓孟小北在這條路上兜兜轉轉,繞了彎路,兜了一個大圈子,最終彷彿又轉了回來。
他走在王府井,車馬絡繹市井繁華的帝都街頭。街邊轉角處,接納的人群彷彿在向他招手。
……
孟小北臨回西安過來看他奶奶,在家吃晚飯。
老太太笑得眼睛都眯起來,揉大孫子的臉,大聲問:“教授喜歡你啦?……看上你啦?!……奶奶捨不得你走,真考上了就回來陪奶奶了!!”
唯一的兒子一輩子留在陝西、積勞工傷病重都回不來北京,大孫子倘若能順利考回來,也是對孟家二老心裡最大安慰。老太太眼眶再次洇出淚花,忍不住又抹抹眼角。
少棠大步邁進家門檻的時候,兩隻有神的眼冒著綠光!
孟家老太爺高興,性格內向的老頭也說不出什麼話,就從櫃子裡摸出藏的好酒,非要拉少棠陪著喝白酒。少棠這會哪有心思陪老爺子喝?
少棠逮著個機會就把孟小北從老太太身邊拎走,直接拎進廁所,後背頂著門。少棠一條臂膀勒著孟小北肩膀,另手摟過兒子的頭,啞聲逼問:“給我一句准話。”
孟小北肩膀抽動,誠實地道:“沒有准話給你,得看教授喜不喜歡我畫的那部《汽車人》!我回去趕緊打包給他寄漫畫!……你說一個六十多歲老傢伙,他能喜歡看小日本兒風格的漫畫嗎?!”
少棠眼裡有火星。
火星很快就變成小火苗子。就這麼抱著帥氣兒子,他都要硬了。
孟小北眼裡也有一叢噴薄欲出的火苗。
孟小北明天的火車回西安,再見面就是這個夏天。他自己心裡清楚,少棠更是明鏡兒似的。當年分別的時刻,小北在火車站玩兒了一手浪漫煽情,給小爹唱情歌,唱的就是《大約在冬季》,於是兩人就相會在這個溫暖美好的冬天。
少棠聽小北簡單說了幾句那位姓郝教授的情形,他心裡並不像小北那樣單純樂觀,那位老爺子當真能夠秉公無私、舉賢不避往日嫌隙?少棠也並非小人之心,而是單位裡、社會上見識多了。倘若碰上個心思狹窄的教授,為保全昔日學生的顏面,直接將孟小北的試卷丟進垃圾桶、把人退回西安永不錄取,都是有可能發生的事。
這話他沒對兒子說,他也想好了,孟小北考不上再圖他計,兩人仍然在一起,共同生活,面對將來很多困難。
孟小北也很惦念,對少棠使個眼色:晚上就住這兒吧,小屋沒人,就小屋?
少棠眯眼輕輕搖頭:你爺爺奶奶都在。
孟小北:不怕,我爺爺奶奶都耳背了!
少棠眼底閃過一絲笑,唇邊小黑痣抖動:咱回自己家,多方便……
傍晚孟家走廊過道響起鍋瓢碰撞的聲音,廚房大蒸鍋裡騰起炊煙,蒸著小棗絲糕。
恰巧就是這天,老太太一頓團圓飯都還沒有做好,家裡敲門來人了。少棠笑吟吟的,心裡快活,大步生風走過去拉開大門,微微地愣住。
當天來的是小北的小姑,孟建菊,回娘家來了。

第七十章告白

少棠足有一年有餘,沒見過孟家小姑,並非刻意回避,而是女人出嫁了,又生了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婆家,家裡還有個癱子公公。
一打照面,都不太敢認。少棠仍是一身白衣軍褲,俊朗瀟灑。少棠自打從東北回來,這幾年,似乎就再沒變樣,沒有老過,三十出頭的精壯男人,又有愛情滋潤,正是一把盛開鮮花成熟誘惑的年紀,渾身上下散發男人味道。孟建菊論年紀,比少棠小兩歲,然而已經眉目大變了。
女人婚姻幸福與不幸,感情心境全部寫在臉上,瞞不住人的。
孟建菊坐到小屋床頭,眼眶紅腫,年輕時溫婉秀致的一張臉,因為心情的痛苦、生活的摧磨,逐漸開始扭曲,從皮相到精神都在慢慢垮掉。她的眼眶日益深陷,顴骨突出,原本有些歐化的端莊眉眼變得突兀,寡相,令人不忍細看。
孟小北站在一旁,手插兜,有些無措:“小姑,您,您沒事吧?”
孟建菊在大侄子面前不願表露,迅速搖頭:“沒有什麼,我回來坐坐。”
孟奶奶搖頭歎氣,眼裡含露不滿:“這不爭氣閨女,你又跑回來趕剩麼呢?”
“你兒子呢,沒有帶回來?”
“這是又怎麼的了?!”
那娘倆在屋裡掰扯幾句,孟建菊含淚說,她男人把兒子抱到叔叔家去了不讓看,受不了了才跑回來。
少棠默默站在門口,當時沒有說話,不好插嘴攙和。
但他一打照面,就已發覺不對勁。孟家小姑眼圈發黑,嘴唇呈現不健康的灰白,整個人羸弱病態,一隻手好像有些腫,這些都是很不好的信號。
當日,也就幾分鐘工夫,小姑父緊跟著追到丈母娘家,前來要人!
小北的這位姑父,家裡原是京郊農民,進城務工。本人是個高大威猛的漢子,性情爽烈,挺能幹,因此在單位混得頗為不俗,給單位領導當司機,平時出入,開一輛特顯眼的大奔。
這賓士車開著,出入時常有人拉攏巴結,送禮,明明不是自己的車,心理上也全當成了自己的。人從低處往上走,當真不能發達得太快,身價看漲,眼界開闊了,難免就要忘本,說話做事就壓不住那膨脹囂張的氣焰。
小姑父夾煙站在門邊,高壯的身形幾乎遮住大門口的光線,板著一張暗紅色長臉:“孟建菊,趕緊跟我回家。”
這人身後還跟著兩個男人,五大三粗,搖晃著站在門口,是他本家表兄弟之類的人,來撐場面鬧事的。
小姑吵架更不擅長,坐在屋裡難過地哭,但是孟家老太太在。老太太提著擀麵杖出來,虎著臉:“小鄭,來啦?……來了沒看見俺是怎麼的?”
鄭鐵軍一見老太太就慫了,呵呵了兩句:“媽……”
老太太特厲害,冷眼問:“還知道喊俺一聲媽?”
“那俺就問你,俺這閨女,今天怎麼回事,做剩麼一個人跑回家來?!”
“你對她好?你對她好她能不跟你好好過日子,她還能跑了?!”
“俺家人都是講道理的!俺小閨女,是四個閨女裡長得最好的,她嫁你一年多,她現在變成剩麼樣子?你自己說你有沒有欺負她?你以為俺全家人都瞧不出來?……你這兩年還長本事了你!!!”
閨女懦弱,老太太可不懦弱,脾氣嗓門大著,幾梭子連珠炮,就把她家姑爺橫掃成篩子。
孟奶奶在家裡關起屋門嫌自己閨女沒出息,怒其不爭,可並不意味她能允許幾個姑爺在她眼前耍橫撒野。這個家,幾十年來,都是老太太一手操持支撐,拉扯大五個子女和一個孫子。一家之主,說話響噹噹,做事硬梆梆,爽利潑辣,絕不怕事兒。
鄭鐵軍在門口徘徊,說不出個理,紅著臉膛,率領本家兄弟大步搶進門來,想強行把人帶走。
女人娶進門,就是老子的人了,婆家說了算,想怎樣就怎樣。
孟小北在屋內,下意識就圈住他小姑,不讓搶人。少棠默默一旁看著,突然一步上前,橫攔住那一夥人:“有話到外面說,別在家裡吵,別動手來粗的。”
兩個男人直面,當時就對上了。
小姑父納悶:“你誰啊?”
少棠直視對方,也沒遲疑含糊:“我是老太太兒子,孟建菊是我妹,這是我們家,你出去說話。”
小北的小姑生性溫和,性格軟弱,像一片搖擺的浮萍,沒有主心骨,遇事就只會抑鬱流淚。當初愛錯人,隨後嫁錯人,然而孩子都生了,就等於沒有回頭的路。愈是優柔懦弱之人,不要指望她能奮起抗爭改變婚姻中的命運,一步錯,步步都是錯!擺在人生面前的道路彷彿就越走越窄,越走越看不見方向和希望。
今天倘若是孟建民在這個家,遇上這事,自己妹妹被妹夫欺負,鬧上娘家,做大哥的一定為親妹出頭。
然而孟建民不在,這家裡能出頭的爺們兒,就是少棠一個。
孟家上有二老,下有婦孺,就沒別的男人。少棠一人攔住門口三名大漢,鎮住這個家。
鄭鐵軍驟然一見賀少棠,上下打量半晌,突然醒過味兒來,出手指著屋內兩個人,你就是老太太那個乾兒子對吧!
就是你!怎麼個意思,你和孟建菊結婚前就勾勾搭搭,就有一腿!結了婚你倆還沒斷,眉來眼去,偷雞爬牆,我說她怎麼會今天跑回娘家,就是回來找你小子!!
少棠驚怒,胸膛略微起伏,面無表情看著對方:“你胡扯。”
小姑漲紅臉辯駁:“小鄭你胡說,明明是你在外面……我不願意跟咱媽說出來,是你在外面有……”
兩口子吵起架來,往日情分就全不顧了。鄭鐵軍這是男人臉面受挫,眼眶也逼出血絲,在丈母娘面前口不擇言,就開始胡攪蠻纏,倒打一耙。你們問問孟建菊她自己,她嫁我她是不是不甘心還惦記別人,就是愛你姓賀的!你們一家子敢說,這兩個人清清白白?她都二十九了竟然嫁不出去,為什麼沒嫁?你們一家就沒有跟我說實話,弄個不清白的,耍我呢!……老子當初娶她,老子就是同情她、可憐她!!
這話已經說得很難聽。
少棠的襯衫,被胸口無法平復的憤慨繃開最上面兩粒紐扣。
男人都怕染綠,就沒見過孩子他小姑父這種,主動往自己頭上扣一頂沒影兒的綠帽子。
少棠擼開袖子,冷臉沉聲道:“你說夠了?”
“我和你媳婦沒有任何關係,她沒愛過我,我也沒愛她,你甭血口噴人。走,我跟你出去談談。”
孟小北突然張口,粗聲道:“小姑父,你這樣說話,太過分了。”
這家裡,不止賀少棠一個男人。
沒人料到孟小北會出頭。家中親人都還拿他當個孫輩看待,孟小北自己是個十八歲成年的爺們兒了。
孟小北大步就跨過來,握了少棠的手腕,緊緊地攥住。
兩人並肩,牽手,帶一身反骨似的,擰眉的神情都有些神似。
孟小北眼睛不大,眼底有神,也沒膽怯,抬著下巴道:“少棠和我小姑從來都沒有一丁點的關係,什麼都沒有過,無論以前,還是現在、以後,我都可以跟您打這張包票他倆就不是一路人!姑父你也別胡說,別抹黑我小姑,這不也等於侮辱您自個兒麼!”
孟小北聲音帶幾分倔強:“少棠是我的人,我們倆一直過得很好,一直都在一起。今天來我奶奶家,他也是過來陪我,不是來看別人。我明白告訴你,少棠他清清白白……你們別污蔑我的人,說他一個字兒都不行!”
少棠震動,深深看了大寶貝兒一眼,北北簡直瘋了敢說出來,沉甸甸的“在一起”三個字。
孟小北幾句話,形同坦白、告白。
小姑父身後那倆表兄弟,吵吵嚷嚷,擼袖子圍攻少棠,準備抄傢伙與“姦夫”幹架。
孟家老太太老爺子都沒細琢磨,大孫子這一席動了感情的話,內中自有深意。老爺子點頭附和著,“就是,勺燙來家裡就是跟碑碑在一起,就他兩個在一起,跟別人都沒關係!!”
小姑抹掉臉上淚痕,略微吃驚,腫成蘿蔔的手指抖動。
她抬眼看向小北和少棠,陷入茫然,突然之間若有所悟,臉更加的蒼白。
……
屋裡形勢當時就亂了。老爺子氣得哆嗦,老太太高血壓都快犯了,直接甩出一記擀麵杖,砸她姑爺腦袋上。
吵嘴之間,男的沒收住手,猛上前,推了孟建菊一把!
孟建菊弱不禁風,往後一踉蹌,後腰重重撞在桌角!這時臉白如紙,慢慢就摔倒了,坐在地上站不起來,痛苦地捂住腹部。孟小北從後面接住他小姑,托住肋部,焦急大喊,“小姑你怎麼啦?你磕到哪了!”
孟建菊原本身體就不好,從小體弱多病,腦門上鬥大的汗珠湧出來,痛苦的表情看起來嚇人。
少棠一掌攔開鄭鐵軍,怒不可遏:“你是男人麼?你打你媳婦?!”
小姑父這人,其實也並非真想要打老婆,動手也不能當著丈母娘面兒啊!就是個粗魯的人,蠻力推了一把,是個寸勁兒。然而男人動起手來,手上力氣極大,男女之間體力、分量上就是絕對的懸殊,男人稍微動兩個指頭,都能對身邊人造成可能無法挽回的身體傷害。
小姑臉色已經不對,頭向後仰去,過度疼痛陷入暈厥。
老太太嚇壞了,用土辦法,伸手狠命去掐人中。
孟小北急得喊身邊人:“少棠少棠!!!……怎麼辦啊!”
少棠撥開混亂,扶開老太太。土法已經不管用,掐不醒了,少棠冷靜道:“肯定是不太好,我趕緊把人送醫院。”
少棠沒理會那幾個想幹架的,一把抱起小姑,把人橫抱,邁出家門,大步跑下樓去。
小姑父那個人,是瞅見少棠竟然一聲不吭將孟建菊抱起來、抱下樓了,臉色驟變通紅。男人因為心思狹隘、心生嫉妒,瞬間就容易失去理智。
孟小北一路追著下來。自從兩年前他在家那一鬧,把他小姑擠兌得委屈離家,沒多久倉促結婚,孟小北對這事一直心裡有愧疚,不好意思說出口。他小姑偏偏嫁得很不好,婚姻抑鬱,身體變成這樣。孟小北一個男孩,對小姑也說不出什麼貼心肉麻的話,讓他低頭賠禮道歉,那更是不可能——他也不可能把少棠“謙讓”給別人。
在感情上,他當仁不讓,他不後悔把少棠“搶”了。
孟小北就一路幫他乾爹抱著小姑兩條腿,快步上去拉開車門,把人送進後座。
孟奶奶紅著眼眶追下樓,眼瞅著少棠將小閨女抱上車後座,這時心裡何嘗不是在想:當初小女倘若能嫁少棠這樣的人,怎會落到今天這樣可憐可悲的境地?女人選錯了人家,真還不如就不要嫁人、就在家啃老。
然而誰都沒想到,少棠把人放進後座,待要轉身,回過頭來要去開車,他身後,有人對他拔出了要命的刀刃。
小姑父先一拳打過來,被少棠一掌捏住拳頭,手腕一擰卸掉八分力量再順勢一送,小姑父撲摔著啃了車後屁股。四周黑壓壓圍簇著一叢人,人多手雜。少棠後腦勺又沒有長眼,他根本就沒看見,沒想到有人敢暗算他,一把刀從下面,捅向他腰間。
孟小北回頭:“啊!!”
鄭鐵軍身後跟的兩個混混表弟,一看就是郊區過來的二十多歲無業青年,城鄉混子,兇惡又出手沒輕沒重。其中一人使一把開了刃的彈簧刀,在昏暗天色間閃過刺眼的光,刀尖刺向少棠後腰。
孟小北吼了一聲,“少棠!!……啊!!!!!”
少棠同時轉身,吃驚。
孟小北吼著撲上去,撞開對方手臂,瘋狂地去奪刀,手指扣在刀刃上一掰。
少棠轉身瞥見刃光時腰部一擰,反應極快,躲開致命一刺。那刀的刀口很長,刃尖鋒利,倘若刺中一定會穿透臟器。刀尖握在孟小北手裡偏離目標,穿透了白襯衫再割開少棠腰間皮膚。血噴射出來時,少棠雙眼瞳膜被染成一片血紅,看到的是他的大寶貝兒,染了鮮血的兩隻手。
少棠一掌磕腕,擊落對方的刀,再一腳踹飛,讓那個混子徹底失去反抗能力,休克倒地。
孟奶奶大聲淒烈地呼號,哭,看見她孫子流血了。鄰居們全跑下來幫忙。
少棠腰上飛紅,聲色俱厲,整個人表情像是陷入瘋狂。少棠一把抱住孟小北,攥住他的右腕,嘶吼著“北北”。
孟小北也是一臉驚懼,兩隻手伸開著,那時根本感覺不到疼痛,都沒見過這麼多血。
奪刃的時候他也沒猶豫,就是那半秒鐘的動作。他慣用右手,是右撇子,因此危機時刻一定是上右手與人扭打搶刀,這時不會猶豫想到應該換成左手,不會還左思右想用哪只手自己損失小一些?那刀如果捅進去了,捅的是他的少棠啊!
孟小北今天當著爺爺奶奶面兒,兩句表白,看似一時衝動情動,是他心裡埋了幾年想要對家人說出口的話。他如今十八歲成年,戀愛中人,感情穩定,考場得意,兩人又有了房子,眼前道路一片光明,團聚之期指日可待。他想公開,他就是想要讓所有人知道,他和少棠是一對伴侶,不相干的旁人,就別再惦記他小爹了。
以孟小北性格,他不畏縮,也不在乎,甚至能瀟灑到對社會上的壓力異樣的眼光盡力視而不見。周遭的看法、社會的輿論,這些東西永遠存在,壓力和窠臼都是自己加諸於自己心上,孟小北不管這些。他不計較家人是否有心理準備立刻接受這樣的感情,那時更不懂“出櫃”這個詞。感情到這份兒上,就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愉悅,情感上的放縱和表達;那是靈魂合二為一的安穩。
孟小北手上有血,十指全是刀口,他眼前卻是一片極清澈湛藍的感情的天空,自由自在,向著天邊高遠之處飛翔。他此時彷彿站在另一個世界的高度,附身藐視凡世間庸庸碌碌的人群,想要大聲地呼喊,我有愛人了。
……

第七十一章求婚

那天少棠都不知道是怎麼把車開到醫院的,車後座拉著兩名傷號。他自己腰間淌血,手指幾乎將方向盤攥碎、擰成麻花。
他們去的離家最近的大醫院,朝陽醫院。急救車很快將孟建菊推進檢查室,隨後不久又推進手術室,進行搶救……
一檢查,孟家小姑是單側腎臟破裂,出血,昏迷。
就小姑父那一推,腎臟弄裂了。
孟家可也不是只有年邁二老與病弱的小姑。事後很快,孟家大姐二姐二姑父相繼趕到醫院,而且還報了警,把員警都叫來,聲淚俱下控訴家暴的冤情。
少棠原本血紅著眼睛,想撒個野去找某人算帳的,剝掉這身軍皮不要了也不能饒了那幾個混帳、人渣。結果他走到樓道另一頭一看,那種雞飛狗走男女混戰的場面,顯然已經用不到他出手了……
孟家那倆姐們兒,在外面都是極厲害潑辣的人物,圍住小姑父講理,廝打,你把我小妹妹打了,人現在昏迷在手術室裡搶救,腎臟打破裂了,半條命都沒了,這件事能算完嗎!兩個彪悍女人,能抵十個狂霸拽的漢子。大姑說話連珠火炮似的,指著小姑父一樣一樣地說理控訴,二姑身材高壯,掄著手提包跳起來掄她妹夫,滿樓道地追打,完全不用顧及形象。
二姑回來,咬著牙痛快道:“媽,姐,我掄了小鄭好幾下,這回可解氣了!!”
那個粗野捅刀的混子嚇跑了,就沒敢跟過來。
事後,接到報案的派出所調查,把那表弟拘了,調停讓一方賠了些錢。
中國人的傳統是講究家和萬事興,寧拆一堵牆,不破一樁婚。這種夫妻不和家暴的案子,只要沒到打出人命的那一天,就是調停和解了事。打完了,還能變回一家人處著,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破裂的感情用紙糊,多麼可笑。
小姑父那人也傻眼了,慌了,懊悔了,怎樣也沒想到自己魯莽一推,把他媳婦腎臟撞破。作為一個男人、丈夫,這事無論如何講不出個理兒。這男人遇事是個慫的,他畢竟就是給單位領導開車的司機,他不是領導本人。
大姐措辭嚴厲,乾脆地對妹夫講道理:“小鄭,你今天幹這個事,你真的對不起我們全家信任你、我爸我媽把閨女嫁給你!”
“你說你娶我妹妹是同情她、可憐她,這是你們兩口子感情問題我不予置評,可是孟建菊自從嫁進你們家,你爸爸還癱在床上,是她沒白天沒黑夜地伺候你父母,她在家做飯洗衣操持一個家,她還給你們家生了兒子!……她沒有功勞她總也有苦勞吧?夫妻之間沒有愛,也總要有感恩的心!……做人要有起碼的良心!!”
小姑父特怕聽孟家大姐講一串串的道理,垂頭喪氣坐在走廊長椅上:“大姐,大姐我今天也沒有故意的……真沒想到她腎臟就能破了,她這身體也太、太那個什麼……”
大姐說:“我小妹從小營養不良,那時趕上六零年自然災害,家裡沒有吃的,月子裡都沒有一口奶、沒有雞蛋,我和我大哥孟建民是出去挖野菜的菜根拿回來吃。所以她是我們家身體最瘦弱一個,身上哪個器官都脆弱,禁不住折騰。我小妹從小在家裡也是掌上明珠,沒受過欺負、沒讓她做過家務活,可是到了你們家她什麼都會幹了,你說她容易麼?”
小姑父低聲道:“都不容易。”
大姐瞪著眼,厲聲道:“三年自然災害都沒餓死她,讓你推了一把把她推成‘病危’、推進搶救室!她要是被你們家把身體糟蹋壞了,將來真出事兒,我們全家跟你沒完!!”
……
孟家誰人也沒提過離婚二字。
都說婚姻是愛情墳墓。可是,連愛情基礎都沒有的婚姻,就是女人一生幸福的墳墓。只可惜那時仍有許多女人想不通這一點,為了家庭,為了孩子,為了親戚娘家跟前的臉面,將苦水和著血往肚裡咽。
在通往急診外傷科的樓道裡,孟小北端著兩隻血手,一路還安慰少棠:“沒事,皮外傷,我真沒事兒,止血就好了。”
少棠冷著臉,聲音沙啞:“……我身上這才是皮外傷。”
少棠攥著小北一雙手腕、捧著他的傷手,整個人都在發抖。不是畏懼的那種抖,少棠胸口肋骨摩擦抖動,額角青筋凸出暴跳。他們走在人來人往擁擠的急診樓道裡,錯肩時不當心與旁人相碰,產生齟齬。少棠猛一回頭,帶暗紅色血絲的眼珠盯住對方,也不說話。
直接把旁邊人盯得嚇著了,躲了。
孟小北都沒見過他家少棠這樣凶,帶著戾氣,和某種不甘心的執拗。
在骨科拍了X光片,少棠找了一位老專家看片子。
少棠在一旁站起來,雙手撐住桌子,眉眼焦急:“他是畫畫的,手以後會有影響嗎,他還能畫嗎?”
老專家抬起眉頭:“畫畫的啊……”
“你這學生,畫畫的,你不好好保護你自己的手,去碰什麼刀子?”老頭子忍不住批他。
少棠:“……”
孟小北右手比左手傷得還重,清理掉血痂和膿水之後,傷口完全暴露出來,更顯嚇人。從刀口橫貫手掌的紋路,少棠都能瞧得出來,小北當時使了多大的力氣,生生去掰那個刀刃!
少棠眼神淩亂,問了一句:“他右手的筋……筋,沒斷吧。”
他這話說出口時,心口突然猛地一戳,心疼得想把自己右手切下來,給他的寶貝裝上。
是男人的,最見不得身邊最親密的人在自己眼前受到傷害,而自己無能為力。
小北那時攥著他的腕子,在全家人面前表露心跡,你是我的人,我們倆一直過得很好,一直都在一起。兒子用功奮鬥了十年,眼看著要考取了,如果這時出事,手壞了,留下終身遺憾,少棠無法原諒自己。
少棠以前心裡一直有不放心,孟小北年輕,活潑,朋友多,身邊一群貓三狗四,就沒定性。
他都不知道,北北能這麼愛他。
老專家說,手筋沒事,指骨都沒有斷,就是右手無名指和小指傷得比較厲害,肌肉割裂外翻,整個手都需要消炎消毒,縫合傷口。年輕人肌膚再生能力很強,應該能長好,就是會留下一手的疤!
醫生將孟小北雙手用皮帶固定在操作臺上,塗藥,縫合傷口。縫針的是一位年輕男大夫,功課相當認真,埋頭聚精會神在手指上繞線繡花,嘴裡念,“關節處我給你縫細緻一些,以後手指不會變形”,“手指紋路肯定要變,你的愛情線沒了,被這個大刀口砍豁掉了”……
孟小北口裡噝噝的,眼眶時不時被逼出一層水霧,再忍回去,十指連心啊。他斜眯眼瞄著大夫縫針,說:“愛情線都沒有了,我的命不會也變了吧?!”
大夫柔聲柔氣地:“命變不變呢,看你的運氣。手肯定沒有以前那樣秀氣,這是一定的了。”
孟小北歎道:“唉,我這一雙玉手,膚如凝脂什麼的以後是不可能了,滿手刀疤了。”
“以後別嫌棄了啊!”
孟小北扭頭對少棠一樂,嘴角彎彎的。
少棠一開始在屋裡看孟小北縫針,坐定在那裡,兩眼發直。後來起身出去了,實在看不下去,好像他兒子身體都不完整了,原本靈活修長很好看的一雙手!
少棠捏著幾張單子,穿過擁滿的長長的樓道,去樓下繳費取藥。
周圍經過的人一看這人,皆一步撤開,唏噓,以異樣的眼光掃射少棠下半身。
少棠低頭,瞟了自己一眼,微愣片刻……繼續走。他右側腰上,血已凝痂,與白色襯衫下擺糊在一起,血跡流到他的軍褲上,右半邊身上好像全是血,斑斑點點,也沒有疼痛的知覺。
朝陽醫院是附近最大醫院,夜晚就醫者仍絡繹不絕,急診和外傷科這條樓道裡人來人往。不時有喝醉酒的,打架鬧事的,還有從建築工地過來的,頭上楔著鐵釺子滿臉是血的傷號,被工友架著送進診室,眼前人間百態。
少棠將自己腰上的血用冷水洗掉,草草地清理,號都懶得掛了。診室小護士一回頭,納悶驚呼,“噯,我那一盒棉花呢,酒精給我拿哪去了啊?!”
少棠自己給自己消了毒,手法嫺熟利索,腰上綁一大塊紗布。他慢慢往回走的路上,四周人影憧憧,流年無數印象、往日的許多快樂時光,爭前恐後撞進眼簾。小北那時在電話裡不停對他說,“大寶寶你放心嘛,你在北京等我”……
孟小北縫完針,他奶奶和大姑過來看他安慰他,小姑還在手術室裡。
他大姑特別有心,悄悄向侄子彙報:“你這個乾爹,還真是心疼你。”
“剛才我過來時候瞧見,他一人坐在那邊樓道裡,坐著發呆呢,眼眶挺紅的,別是為你流眼淚了吧!”
……
當晚,樓道僻靜處,少棠和孟小北並排而坐,醫院裡過夜,吊水瓶子。
少棠做人體吊瓶架,給孟小北提著那兩瓶葡萄糖水和消炎藥水,孟小北說“我又沒休克又沒有暈倒,我需要吊水嗎!”
孟小北煞有介事道:“受傷挺耽誤我事兒的!我本想今天晚上偷偷摸去亮亮他們家,看那小子搞什麼!他一準是家裡藏了人,藏了不三不四的小妖精,所以不准我去!”
少棠端詳小北:“……你能別這麼沒心沒肺的麼?”
孟小北臉上也沒什麼表情,淡淡一笑,有些事理所當然。孟小北說:“少棠,我如果不擋那一下,現在躺手術室裡、腎臟破了刺穿了被搶救的人,可能就是你。指頭都斷了我也得攔,我能讓你進手術室麼?”
少棠直視前方,彷彿一眼望穿未來十年八年:“老子這些年四處奔命,想著調換工作,進公司,買房子,我都是為了誰?……你別讓我把你養大成人了眼看著該要收穫的時候你來一出么蛾子,讓我整個兒落了空,成嗎?”
孟小北反問:“我追你追了這麼多年,拼命考到北京來,我為誰?”
少棠說:“你手要是廢了,老子也不用奔命了。”
小北道:“你要是出事,我留一雙好手我有個屁用?”
孟小北回西安的第二年,少棠開始在他小舅賀誠設在北京城內的一間辦事處做業務,經常出差,跑外省的兵工廠。
總參後勤部幕後出資的某家科技公司,在北京擴展軍需品國際貿易業務,建立多家辦事處聯絡處,進出很多人手。東四十條立交橋畔,立起這座金黃色壯麗巍峨的大廈,俯瞰二環內的市區。公司囊括了當時這個國家超過半數的軍備進出口和軍工科技產業,往亞非拉小國銷售國產軍備,大到飛機導彈直升機,小到軍用卡車炊事車消防水車和毛毯帳篷。內部很多經手人都是軍方自己人,內行可靠,在京城商道行走,背後資本雄厚且身份神秘。
做這行少棠挺順手,他在部隊多年,懂這些戰備軍需品,會看,能下基層檢查驗貨,而且性格開朗談吐爽快,在酒桌飯桌上能談下事來,絲毫不顯露怯。
他的關係還在武警總隊,只待正式調動。這些事少棠不會對孟小北嘮叨。男人麼,撐起一個家養得起自己媳婦,天經地義,不用說出來,他想要將來讓大寶貝過上好日子。
傷口抹過藥,等待癒合風乾的狀態,沒有包紗布,全部晾著,孟小北兩手攤開擺在膝上。
少棠用眼色一擺:“躺我大腿上嗎?”
孟小北瞄向少棠褲腰位置,壞笑:“幹什麼?……想我啦?”
少棠威懾道:“我讓你躺我腿上睡覺,你琢磨什麼?……這是醫院!”
少棠用一隻手掌托著孟小北一隻手,手心貼小北的手背。兩人開玩笑逗弄對方,少棠用指頭輕輕摩挲小北的手指甲,蹭來蹭去。
那幾日孟家上下忙亂,小姑腎臟動了手術,暫時沒有生命大礙,然而身體虛弱,孟家幾名女眷輪流在醫院值夜陪護。老太太坐在小閨女床頭,還在念叨大孫子受傷的手指,兩頭都是牽掛。
孟建菊這個身體狀態,先天不足,婚後又心情抑鬱,各處臟器都不太好,千瘡百孔,隨時需要進醫院拉開肚皮做手術,摘這個補那個。婆家老頭子癱在床上,老太太飯都不做,孩子也沒人管,這時才感受到娶了個媳婦的功德。鄭鐵軍每天準時去住院部報導,提著各種營養品,臊眉耷拉眼地,一遍遍被老太太和幾個姐們兒數落痛駡,早知今天,你何必當初!
孟小北因為手遭遇意外,不得已在北京多流連幾日。少棠親自打電話過去,對孟建民解釋,向學校請假。
他白天上班,晚上趕回來照顧兒子。第二天還是把孟小北帶去解放軍醫院,又拍片子徹查一遍,然後被專家轟了回去,說就是皮外傷,別拍那麼多X光。
孟小北手指受傷,最倒楣就是萬事無法自理,傷口癒合之前這幾天,甚至沒法自己吃飯、穿衣服、上廁所。倆人在醫院廁所裡,少棠從後面一摟,幫他拉褲鏈,掏出小雞兒。孟小北說:“不行不行,你不能這麼幫我扶著,我尿不出來了!!”
少棠說:“我扶著怎麼的?我不扶著,你小傻子不就尿褲子上了?”
孟小北亂哆嗦:“哎呦,你扶著我我都立了……壞了,真的立了!被人看見太害臊了啊啊……”
孟小北這號人會害臊?
他才不會,就是撒個嬌。
少棠覺著自己怎麼這麼喜歡這小子,因為北北隨時隨地都能令他開心快樂,生活如此美好。不扭捏,不做作,性格裡沒有陰鬱灰暗的基因,哪怕艱難地攀爬在人生道路最曲折的轉角處,面臨命運的重大抉擇,他的北北永遠都是樂觀著向前看,往前走,絕不回頭。
走到醫院樓下小花園裡,一片和煦的陽光灑在腳邊,迎春花在冬末悄悄綻放,一叢明豔的希望的顏色。
少棠突然停住腳,拉小北坐在石凳上,沉默片刻,神情鄭重,側面線條英俊像溫潤的石膏塑像。
四周也沒人,少棠從兜裡掏出兩個小絨布盒,遞給小北一隻,打開。兩枚光澤細潤的戒指,男式簡潔款式,兩隻一模一樣,只是尺寸有大有小。
孟小北:“……你什麼時候買的?”
少棠嘴角淡淡地一動:“你來北京之前就買了,等著送你。”
小北:“……”
少棠說:“本來想好昨天你考完試,踏踏實實的,我帶你出去。嗯,找個浪漫的好地方,北京飯店頂層吃個雙人晚餐什麼的,樓頂觀賞個夜景,然後老子也給你帥一把,來個驚喜……結果真把我驚著了,沒有‘喜’,昨天嚇壞我了。”
孟小北舌頭打卷,結巴了:“送我啊……你跟我求婚啊?”
少棠大大方方一點頭:“可不是求婚麼,怎麼著你還犯愣啊,收著唄。”
孟小北臉被風吹得微紅,或者是男孩開心害羞時的紅。他頭髮絲略淩亂,傻乎乎地坐著,心跳都亂了,垂手坐那,突然間那心態就跟個大姑娘似的,癡癡地看著少棠。沒有浪漫,沒儀式,他男人就直接把戒指遞過來,一句話,你收了吧,單膝跪倒什麼的都給省了——當然孟小北原本是認為單膝跪倒求婚這種爺們兒做的事應該由瀟灑帥氣已成年的小北爺爺來完成!
彷彿也是一切水到渠成,他昨天在一片混戰之間都對他爺爺奶奶“出櫃”了,結果他爺爺奶奶腦子慢竟然就沒聽懂,都沒搭理他,他也不好意思再跑回去亂蹦嚷嚷一遍。
少棠認真解釋:“不是我故意給你買個便宜的啊,我在店裡挑半天,24K金的老子不是買不起,可是我怎麼看怎麼覺著,那黃澄澄大金條似的顏色,跟你奶奶手上戴那個太像了,上歲數老太太戴的!所以我還是買了18K的,顯得高雅氣質一些。”
孟小北高興道:“好看,幫我戴上。”
少棠說:“偏偏趕上你這手,都沒法戴了。”
兩人低頭鼓搗了半天。小北左手手指纏滿紗布,只能先把紗布拆開一條,戒指套上去,再重新裹回紗布。孟小北看到少棠眼裡似乎有水光。
孟小北得意地嘴都合不上,有人疼著,心裡灌蜜:“算結婚了麼?”
少棠慘笑一句:“反正你是沒跑了,老子想現在就結婚,辦酒,我都三十二了,早該結了……老子當初怎麼看上你來著?!”
孟小北嘿嘿一樂,單眼皮下眼神勾人:“戒指都戴了,就算已經結婚了。”
少棠想起什麼:“……我還沒撈著洞房,這能算結了嗎?”
孟小北無辜地看著對方:“我以為,咱倆,早就已經,洞、洞、洞房了啊,我都已經把你把你……”
孟小北說到那個“洞”字已經裝不下去,噗地就抖起來,在寒風中放肆大笑,隨即就被少棠勒住脖子勒到快要窒息,再狼狽地討好認錯……
從小花園快步走向停車場,少棠突然伸手,把孟小北打橫著抱起來。
孟小北橫著騰空了,兩隻手各纏紗布,低聲道:“噯!”
少棠面無表情,大步走向車子:“你傷了,老子不能抱一下?”
孟小北挺高挺壯實一個人,這麼一抱,橫著很占地方,兩條腿伸出去,直接可以掄倒一大片。少棠抱得也略微吃力,兒子長大了,真夠分量。
少棠沉著臉,臉上線條卻填滿柔和光影:“抱你回家。”
少棠以前抱過孟小京,也抱過他小姑了,孟小北印象裡,這是少棠頭一回,在大庭廣眾之下,陽光底下,給了他一個光明正大的很結實的“公主抱”。

第七十二章鐵血柔腸

少棠這處房子,社區地理位置相當不錯,毗鄰天壇,高樓上縱覽祈年殿圓壇一年四季鬱蔥壯麗的景色。
孟小北後來搬到這裡才發現,祈年殿也由工作人員圍欄把守,開始售票了。在他成長的七八十年代,這些景觀原本是不要票的,時代變化得太快。
往北距離國家體育總局那地兒不遠。附近就是總局訓練大院,每天進出人物盡是國家隊的運動員。少棠驅車開過,孟小北隔著車窗指道:“你看那個男的,是國家隊打籃球那個嗎,兩米三十的那傢伙!……真高啊……”
少棠瞥了一眼,笑說:“確實高,快有咱倆兩個摞起來。”
他們社區裡也有總局職工和運動員分到的房子,住的皆是公家的人,綠化帶優美。從單元門口進去,孟小北看到郵箱旁邊糊了好幾張白紙小廣告,某某學校,某某奧林匹克興趣班,中高考補習班什麼的,這些是私人開辦的競賽班補課班,收費很高。
上面還寫有教師名字,孟小北一晃而過,沒有仔細看。那上面有他認識的人。
兩人在洗手間裡,熱水器燒出熱水,少棠給兒子擦身。
孟小北兩手纏著紗布,不能著水以防感染,於是就站到淋浴噴頭播灑範圍之外,脫得赤條條站著,讓少棠幫他撩水洗。
兩人裸裎,視線平視。少棠給孟小北頭髮上揉上洗髮水,打出泡沫,好像冷冷淡淡似的,嘴角小黑痦子一動,伸手就在小北鼻子上拍了一把泡沫。
“唔……”孟小北皺眉,“你使壞啊?”
孟小北兩隻手紮著,不能碰,沒有戰鬥攻擊能力,這時候猛往前一躥,用鼻子蹭少棠的臉。
少棠靈活躲開,笑得略陰險,又是一掌,給小北直接喂了一嘴泡沫!
“啊……”
孟小北毫不示弱,不能上手就直接上腳,一腳抹向少棠胯下耷拉的大鳥。少棠低吼“幹什麼?想廢了你男人啊?!”
孟小北單腳發功,地上有水沒站穩,哧溜一聲,往後仰去,眼看就要四腳朝天飛起來。
少棠一把抱住,把人拎回來,兩人頓時互相蹭了一臉一身泡沫。一間封閉浴室裡,充斥猥瑣粗重的笑聲……
少棠平時在家用的東西簡單,洗手檯子上沒有幾樣。多年在部隊裡養成艱苦樸素習慣,不愛用當下時髦的雅芳玉蘭油這類洋品牌,洗澡就用香皂肥皂。孟小北低頭看著,少棠手握透明皂在他身上各處遊移,抹來抹去,很像是在摸他,卻又不摸實了,若即若離。肥皂抹過胸膛的肌肉,孟小北胸口處一顆紅點,一下子硬了,腫成暗紅色硬梆梆的小豆。
少棠也看見了。
孟小北眼珠漆黑,喉結抖動,胸前肌肉也很結實,狼樣地盯著人,下面發脹。埋沒在黝黑叢林裡的男子漢的欲望隱隱地昂起頭顱,對著少棠。少棠原本就是在打肥皂,沒有任何多餘的猥褻動作。少棠調開視線,眼神在昏暗的天花板上繞了一圈,有幾分無奈,又有深切的渴望,眼底水汪汪的,蒙著一層霧氣……憋太久了。就為了一句“十八歲”,能忍到小北十八歲半,對一個正值精壯年紀生龍活虎的男人,不容易了。
小北眼神沿少棠胯骨輪廓一瞟,不怕死地提醒道:“噯,你那個也起來了。”
少棠說:“別看我,你看我我能沒反應?”
孟小北還沒來得及再開口,少棠整個人已經壓上來,直接把他身體擠壓在牆邊!孟小北後背磕在濕漉漉沾滿水珠的牆壁上,少棠嘴罩上來,激烈地吻他。孟小北忍不住就抱上去,又不能抱緊,就裹著紗布環繞住少棠脖子。少棠側過臉吸吮他的嘴,舌尖相抵著糾纏,互相都能感覺到,對方沉甸甸的胸膛,在熱浪中徐徐發抖。
孟小北啞聲問:“做嗎?”
少棠眼膜上有霧,說話自相矛盾:“做。你這樣還能做嗎?”
孟小北毫不遲疑應道:“能,想做。”
……

兩人身上泡沫被周遭濺過來的水花一寸一寸打掉,身體潤滑,蹭在一起那感覺很奇妙。少棠用力撫摸小北身上,臀部,大腿,手勁很大,帶著男人強烈得無法遏制的欲望。孟小北自己使不上勁,吃虧,兩側肋骨都快要被少棠擠壓出聲。熾熱的水霧令他喘不過氣,肺部生出強烈的窒息感。一切知覺全部湧入下身,化作重重疊疊的快感,一層一層將人吞噬……
洗手間裡熱水嘩啦嘩啦的,又響了很久,不知什麼時候被少棠揮起一掌,將開關把手按掉。
水聲戛然而止,耳畔突然充斥了唇交以及肉體拍擊相合的聲音,呼吸熱烈粗重。
少棠說:“把手舉高些,別碰著。”
孟小北聽話地舉起雙手,主動權全部交給對方。
少棠低聲道:“轉過去……”
孟小北剛一轉身,就被少棠緊緊攥握住下體脆弱的器官。他腰上略一動,少棠勃脹的東西就頂在他後臀上。兩人健壯的胯部緊密貼合摞在一起。少棠緩慢地擼他,玩弄他的器官,粗糙的手指用力研磨龜頭處,揉得孟小北時不時低聲哼哼。他剛一出聲,少棠喘著粗氣壓上來咬他耳垂,一隻大手摸他胸膛。
孟小北都想要求饒了:“輕輕輕,嗯……唔……”
少棠手法熟練,一邊捋他下體一邊用指尖撓搓他的蛋。那地兒太脆弱,小北忍不住用屁股蹭動少棠下腹的毛髮,兩人忘情地前後摩擦。射精瞬間,後尾椎處被一股強烈快感擊中,孟小北兩條大腿痙攣,快要站不住。不知怎的,臀上兩塊肌肉劇烈發抖,腹腔內升騰起一股強烈的渴望,射完後反而更感到空洞,無法滿足。他想讓少棠插入他的身體,想讓少棠幹他。
孟小北兩手總之不能動,任由對方為所欲為,心裡很痛快。他向後仰在少棠肩膀上,被小爹這樣寵著,死在對方懷裡都很滿足。牆上一雙影子合二為一,少棠脖頸筋脈跳動,肩頭肌肉在燈下發亮,裸身的模樣性感極了,看起來亦陷入興奮和衝動。孟小北感覺到少棠愈發堅硬,挺在他臀縫處,快要不能忍。
少棠從洗手台抽屜裡,迅速摸出一管透明啫喱,還是外文字的高檔包裝,看來早有準備。
孟小北紮著手,伸脖尋麼:“寫的什麼?”
“沒什麼!”少棠繃住表情,沉著臉,手藏著,偏就不給他看。
孟小北笑著叫道:“什麼玩意兒啊你給我看看!……好歹也是往我屁股裡抹的,到底什麼啊!!”
以前他兩個正式“做”,都沒用過這些。隨便找牙膏洗髮水浴液,或者噗噗兩口唾液,就硬擠進去了,還幹得很high。少棠總之身體結實能扛,孟小北總覺得少棠疼到的時候,表情顯得更爽……
少棠平時洗澡刮鬍子用便宜的,這是他洗手間裡唯一一管洋品牌,高級貨,怕把大寶貝兒弄得不舒服。
孟小北額頭抵著門,分開雙腿,少棠從後面擠壓著進入他他兩腿幾乎無法站立,彷彿被最堅硬的物體洞穿了身體,下腹像慢慢被對方充滿,裡面如同火燒。那觸感太清晰,無法回避,即便有充分的潤滑,粗壯的傢伙撕開皮肉楔入腸道,整個身體就被撐開著,兩腿都並不攏。
孟小北也沒亂叫喚,一聲不吭挺爺們兒地承受著,讓少棠進來了。
疼的時候,他十個腳趾扒住地面發抖。
少棠喘得厲害,氣息粗重,像是很享受,臉埋在他頸窩裡哄道:“疼吧。”
孟小北說:“你那玩意兒太大了。”
少棠:“忍一會兒就好。”
孟小北笑了一聲:“不會給我撐豁開了吧?”
少棠胸膛震盪出笑意,用力親了他一下:“以前做過好幾次,你小子也沒把我豁開啊。”
孟小北帶著哼腔兒:“我覺著,我吧,我還是沒有你大……你都頂到我胃了!”
這種話是個男人都愛聽,都在乎著呢。少棠咬他,孟小北被咬得大叫。
事實上,是那東西插入停留在身體裡,挺動著,比平時看起來更顯健壯突兀。孟小北彷彿都能感到,少棠虎頭處那一圈凸起,箍在他那裡面,一動起來他都要瘋了!他“唔”得叫出來,迅速就被頂到敏感一點,這也太快了!
孟小北說不成不成,咱得上床,站著小爺我受不了了。
可是少棠不願意拿出來,兩個人連著,身心都陶醉其中。少棠從後面抱著人,往屋裡走。倆人都光著腳,一邁出熱氣繚繞的洗澡間孟小北直喊“冷!!!我操真忒麼冷啊哥們兒!”
少棠順手從門後扯過一條毛巾,胡亂包住上半身,捂住熱乎氣!兩人糾纏笑鬧,哆哆嗦嗦地,一步一步往臥室邁。
有自己的家,二人世界,最大妙處,就是倆人可以毫不害臊光著屁股在屋裡走來走去。
一下子從密閉小廁所出來,四周明亮而空曠,天花板高遠。城市夜景燈火輝煌,遠處燈光從高層樓房的窗戶射進客廳。同一社區內,對角線處就是另一棟高樓,彷彿就近在咫尺、互相都能遙遙瞄見,屋內晃動的人影!
孟小北這時才被逗出幾分害臊,眼膜上一片明亮,燦爛,那感覺就好像赤條條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兩人下半身光溜,一絲都不掛。他被貫穿,根本邁不開步子,兩腿被迫分開著。他被少棠頂弄著往前蹭,走得像一隻鴨子。屁股稍稍一動,少棠那東西戳得他無法自持,想射了。他身前直棱起來,迅速就被對方一隻大手掐住硬勃的鳥,手的力道令他發抖。
小北:“我……不行了……咱進屋。”
少棠:“就不進去。”
這回反而是少棠耍賴了。少棠聲音粗啞,很流氓地說了一句:“老子等這一天等著吃了你,等好多年了。”
兩人就那樣插入著立在客廳中間,少棠彷彿故意逗他,一邊幹他一邊不停撫摸他兩腿之間。壓抑太久,逼出男人骨子裡最放浪形骸的欲望,霸道的侵略性從每一根指頭指尖處勃發。孟小北被摸得兩隻耳朵都紅了,整個身體像被人從身後架起來,穿透,吊在半空中。那種身心完全被對方佔有的感覺,四肢百骸都浸沒在強烈的摩擦親密感中,從心理和生理上激發出雙重快感……他恍惚地想,這是兩人真正的洞房吧。
好不容易走到床邊,孟小北累得直接把自己拋到床上,很賴地一趴。
少棠從後面壓著他,抽插幾下,突然拔出來。
少棠坐到床邊,拍拍大腿:“你上來……”
兩人後來的許多次,最常用這個姿勢。少棠就喜歡讓大寶貝兒騎在上面,抱著,倆人無論是誰使傢伙、誰承受,一般都是孟小北“猴兒”在上面,像一頭永不安分的活潑潑的狼狗。他兩條大腿裹住少棠的腰,緩緩坐下去,這樣可以坐到很深,比剛才站立姿勢更加深入,坐到粗壯的根部時他幾乎不行了,身體快要撕裂成兩半。少棠低頭親他,含住他胸口小豆,然後突然挺胯,往上一頂。孟小北“啊”得大叫,放浪地叫床……
中途少棠很體貼地拉過他兩手,檢查紗布有沒有蹭到、是否又洇出血。
少棠讓小北把胳膊圈起來,抱住他脖子。少棠一下一下挺動,胸口小腹上漂亮的肌肉隨挺身的動作微微顫動,肚臍微抖,下面三角區域是一片燃燒著的黑色森林,那樣子性感得無與倫比,孟小北看得雙目眩暈……或者是被從下面頂得,眼神淩亂。
兩人身上都帶傷。少棠腰上一條不太深的小刀口,胡亂裹著紗布,新鮮傷口疊摞著幾條隱約可辨的陳年舊疤。
“手疼麼?”少棠低聲問。
孟小北顧不上回答,蹙眉。
“你手疼還是屁股更疼?”少棠又問。
孟小北噗得樂出來。他其實上下兩處,都挺疼的,畢竟都是撕裂型傷口,況且還都是頭一次受傷。
兩處傷都是為了少棠,男人麼,吃個痛他也不在乎。他脖子上現在早就不掛著當初那條銅彈頭項鍊,紅繩換過好幾條,全都揉爛了,後來銅彈頭被他穿在鑰匙環上,一直隨身戴著。少棠手腕上仍戴他編的彩繩手鏈,不是最初送的那條,戴爛巴了他又重新給編了一條。身上各處,都留有對方的痕跡,這輩子抹不掉。
兩人互相低頭看著,很不害臊地凝視結合處。孟小北下面再次硬勃起來,脹得不能泄,憋得慌,少棠笑道,“小狼崽子還是年輕,呵呵。”
少棠每一次動作故意頂得很開,讓小北的鳥跟著顛起來。孟小北看著他那東西直棱著蹭到少棠小腹,劃過肌肉之間的溝壑,起電一般舒服,十分的滿足。
第一次永遠都印象深刻,無論是身體上留下的疼痛,還是彼此精神上烙下的痕跡。
少棠身體健壯,又上一定年紀,有自持力,可以堅挺很久不墮。孟小北後來都坐不住,兩條大腿分開垂著,手上傷口還是輕微出血了,並非碰到,而是心情過度興奮,手指糾結,自己繃出血絲。
少棠把人抱起放到床上,平躺。
少棠拉過他兩手,仔細看了看,低頭依次親吻了他十根手指每個指甲,吻了他無名指上的戒指。孟小北視線模糊,忘不了少棠親他手指時的表情,少棠裸身跪在他兩腿之前,就是神一樣,身材雄健,眼裡一片深潭,像翻湧著無邊的海水。
兩人又面對面繼續,互相享受地插入,吞吐。孟小北下面逐漸適應,疼痛慢慢消失,被捅出契合後的某種濕潤。身體被牢牢地充滿,有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在上在下都很爽,兩種不太一樣的滿足。
少棠這趟仍是收著力的,並未火力全開,顧全大寶貝兒手上的傷口。少棠聲音沙啞地命令:“叫我老公。”
小北被撞得舒服,眼裡淩亂:“……啊?”
少棠又重複一遍,溫柔一些:“喊你男人老公。”
孟小北聽清楚了,眯起細眼,嘴角一聳,很屌:“……好小爹。”
少棠:“……”
哈哈哈哈……
孟小北扯開喉嚨大笑,笑出幾分浪勁兒,半長的柔軟的發簾瀟灑地披散在臉上、枕頭上,眼睛笑得眯起來。
風一樣飄逸帥氣的少年,曾經讓少棠心裡一遍又一遍探問,兩個人這半生的糾纏,能捱到多麼長久。
少棠眼裡閃過殷紅的欲望,欲念夾雜著惱火,壓上來狠命一撞,快要把兩顆蛋撞進孟小北的身體。小北被衝撞得嚎叫。少棠強壯的胯部,接二連三野蠻粗暴的衝擊,令他陷入癲狂,兩條大腿不住抽搐痙攣,股溝處像要被撞斷散架。
孟小北四體大開著求饒,“別,別,我不來了,不鬧了不鬧了!!……”
小北:“爹我錯了。”
少棠:“你再說?”
小北:“不是不是!!……老公老公!!……”
孟小北眼淚被撞出來,快要哭了,唇型卻還是笑著的,口裡胡亂地求饒命,快被他男人搞死了……這麼死去一定很爽。
少棠在裡面又狠命衝殺一陣,每一下撞擊,胸口肌肉發力震顫。孟小北眼前迅速模糊,被頂到那地兒,臀部突然痙攣,下體堅硬得不行,眼淚忽地就流了滿臉。
少棠緊緊抱住他兩條腿低吼著沖射進他,滾燙的液體,一瀉千里。
射精時少棠埋在他胸口,兩人一起顫抖。孟小北隱約聽到少棠的聲音,好像從他胸腔位置傳出了共鳴,少棠低聲叫他“寶寶”……
他被燙得雙眼失神,迷亂中好像莖頭被含了,溫暖地包裹住。
少棠吸吮著他,幫他也射出來,很爽。足有十分鐘,兩人緊抱著,一動不動,沉浸于高潮的餘韻,不願睜開眼,就想這樣到天長地久。
……

幾天後,孟小北手上結痂,又去了一趟醫院塗藥包紮,開了一堆各種藥膏塞進行李。
他不得不再次離京,回西安補文化課,準備高考。
少棠白天出去辦事,沒對孟小北說實話,他私下托人向美院招生辦的人打過招呼,遞了話。往遠了說,他擔心小北的手將來出狀況;近的,又怕那個認識小北的教授萬一給孩子使絆子。
少棠不是打算要憑關係走後門,把孟小北硬塞進這個學校。倘若當時試圖走個捷徑,從美院招生辦弄個學籍名額,也不是辦不成。然而少棠認為,如果那樣辦,最後小北的錄取是他花錢買的、憑一頂帽子要來的,那是對北北這些年奮鬥過的路付出的艱辛的某種“褻瀆”——咱家大寶貝兒難道憑自己本事考不上?
搞藝術的人也有清高和氣節,小北也不會樂意那樣來。
少棠大致是說,我兒子是西安出來最好的學生,藝術上有他的天份和勤奮。西北省份名額就那一個兩個,孟小北藝考成績是多少分,就是多少分,我們絕不頂別人名額,但是我兒子的名額位置不能被別人走後門頂了,不能被人“黑”。最終能否考取,娃兒們各憑本事,我們看公平的成績。
孟小北是與少棠辦完正事,在他新家樓下信箱上,赫然看到蕭逸蕭老師的名字,列在補習班小廣告【名師名教】一欄裡。蕭老師這兩年能找到合適飯碗,養家糊口,孟小北還挺欣慰,無論如何不要把人逼到走絕路。
臨走那天晚上,孟小北在奶奶家吃飯道別,然後突然就風風火火地電招他小爹。
孟小北說,少棠你過來,我還有一件重要心事沒辦,我得把那小子辦了。
少棠沒明白,你要辦誰?
孟小北在電話裡吼道:“我要辦了亮亮!作為亮亮最親密無間的兄弟、戰友,這麼多年勾搭成夥狼狽為奸我倆都沒有互相拋棄對方,心連著心的,這小子他媽的,擺明瞭現在是要甩我!找別人狼狽為奸去了!!……不行,我一定要去他們家查一查!”
少棠忍無可忍道:“小北你能給老子消停幾天嗎?你現在是個傷患你腦袋裡有這個概念嗎?”
孟小北說:“我手傷了我腿腳又沒傷,我腦袋又沒有傻掉!臭小子祁亮想忽悠我,不知道你北爺爺的厲害,我能把他們家連鍋端了。”
孟小北聽見電話另一頭,暴躁的老狼一腳踢上辦公室門,老的還是擰不過小的,屈服了。
少棠上班回來已經八九點鐘,挺晚的,外面天色全部黑下來,街邊店鋪燈火通明。
就是這晚,二廠附近,路過街邊一處掛著某職業學校牌子的大鐵門門口,孟小北偶然道:“這個職校,不就是蕭逸教課的補習班嗎!”
補習班恰好就這個點下課,大撥學生從樓道裡湧出來,在夜幕下騎車出校門各奔東西。當時還沒有類似新東方這種大型私營的教育機構。各種補課班和奧賽班,都是依附於學校或教育局,租用大學課堂場地,私下開班,業餘時間上課,高薪聘請名校資深教師。於是一些退休老教師就來這種地方掙外快。當然,還有事業單位體制之外沒有正式教職的老師,比如蕭逸。
遠遠就看到,蕭老師現身樓門口,系好大衣紐扣,圍上圍巾,走路一手插衣兜,仍是一副斯文書生的模樣。
蕭逸是從初中補習班那間教室出來的。
隔壁,高考加強班也散課了,教室裡走出來穿牛角扣大衣戴淺藍圍巾的祁亮。
孟小北第一眼看見祁亮時,眼珠子都彷彿顛蕩著快要從眼窩裡掉出來。他突然就明白他為什麼看祁亮戴那條圍巾,如此眼熟!
孟小北側身躲在花池子假山後面,與那二人就隔十幾米,拼命指著,對少棠使眼色。少棠豎起一指讓他別出聲,勾勾手,後撤拉開距離,跟蹤盯梢你還要跟老子學。
那兩人在騎車的人叢中低頭走路,一直在聊。祁亮言談之間連說帶比劃,表情豐富張揚,時不時撅嘴發飆,抱怨課程太難,老子他媽的再也不想念國內這些破學校!蕭逸臉上微微泛出表情,笑他。蕭逸好像換了一副金邊眼鏡,外表頓顯年輕很多。
蕭老師走到街邊一家副食店,進去排隊,買了一袋熟食,一兜子切面。
蕭逸挑菜的時候,祁亮就背對櫃檯垂手而立,無聊得四面張望,閑著吹口哨。他總之不會做飯,做什麼面,買哪種麵條,他一概不懂。
蕭逸問:“吃片兒川嗎,還是吃打鹵麵呢?”
祁亮聳肩:“老吃一種我都膩歪了,嘴裡沒味兒!”
蕭逸:“那你要吃什麼的?”
祁亮:“……扁豆燜麵你會做不?”
於是蕭逸又去買了一斤扁豆,兩頭大蒜一把小蔥。南方人不常吃這口,但是亮亮就喜歡鹹香的重口味。
祁亮指著旁邊小賣部,蕭逸搖頭,笑得勉強,祁亮非要拉著對方過去,於是買了兩串冰糖大山藥,山藥上帶一大片糖的那種,可好吃了。那兩人站在風裡咬,嘚嘚瑟瑟的,吃得嘴角沾滿拔絲的糖渣。
祁亮拽過自己脖子上的羊絨圍巾,順手就拿圍巾擦嘴!
蕭老師給扽回來,偏就不准他用圍巾擦,太髒了,你糟蹋好東西麼。
祁亮擰著眉頭:不用圍巾我用什麼擦?
祁亮一臉潑皮耍賴的德性:那你過來給我舔了?啊啊啊你來啊,來啊!
蕭老師抿著嘴唇,好像不太好意思了,低頭走開,不搭理他。
孟小北遠遠地看到,祁亮拽著蕭老師的長圍巾,往對方臉上一捂,開玩笑似的,然後就在街邊上了一輛三輪摩托。
私家車尚未普及的年代,三輪摩托也是很便捷好使的家用機動車,既能載人,又能裝東西。祁亮的圍脖和大衣衣襟在夜風中飄蕩,氣宇瀟灑,很拽地駕著他的大摩托,載著蕭老師回家去了。
……

第七十三章

捉姦別說孟小北那天滿臉的表情快要崩塌碎裂,就連少棠有些見識的人,都感到震驚,事先完全沒有想到。命運兜兜轉轉,人生一場大戲,在大幕開鑼上演的那一刻,沒有人猜到,誰和誰會一路走到盡頭,牽著手演完劇終的戲份。
一路跟到祁亮家門口,眼看樓上廚房亮起一叢溫暖的黃光。孟小北小時候來過無數次,經常在祁亮家過夜,如今視窗晃動著另一個人的影子,做飯呢。
站在門外,隔門都能聽見,客廳裡祁亮嘮裡嘮叨的尖銳的聲音,不做飯垂手閑著的人,話最多了。
孟小北打眼色:進吧。
少棠默然搖頭:走吧。
孟小北:小爺都把這倆人堵家裡了,下回再問亮亮,他一準兒不承認,老子今天當場捉住他倆!
少棠臉上浮出異樣表情,半笑不笑,用口型說道:最後一晚上,你明天就走了,咱回家成不?老子讓你“做”。
孟小北:……孟小北心想這誘惑太大了!大寶寶,我也很想上你,但是……不行我一定要在回西安之前弄清楚那兩個人究竟怎麼回事不然我今晚鐵定是睡不著覺,夜不能寐我無法安寢!!
廚房裡那倆人你一句我一句。
蕭逸說,你在屋裡坐著,不要走來走去。祁亮說,你這人切菜真麻煩,不就是個土豆麼,切那麼細,人家切塊的菜你切片,人家切片的你切丁,人家切丁你是不是一定要搗成土豆泥才下鍋?我看你做飯我怎麼這麼累啊!比我自己做飯還累呢!
蕭逸反問,你會做飯麼?
祁亮哼道,我不會。
蕭逸說,是我做飯,我又沒有讓你做,你催我做什麼呢?
祁亮說,老子肚子餓餓餓餓啊!!!
蕭老師於是不說話了,埋頭慢條斯理兒地又開始切蔥花,細細緻致。彷彿那一間小廚房裡,案上的砧板洗菜筐,牆上的笸籮刷鍋掃帚,都在眼前組成一幅風花雪月式的圖畫,絲竹聲響起,空中無聲地飄起浪漫雪花,他樂在其中。
祁亮嘴賤,消停了,立馬又厚著臉皮湊上去,撒賴哄人,從後面抱住……大門“啪”得一聲開了。
廚房裡倆人吃驚地同時回頭。
如此張狂利索的手段,一定是賀少棠幹的。少棠直接用他的軍官證,從門縫關節處插進去,麻利兒地撥開門鎖。關鍵時刻,孟小北就是那個使壞教唆的,少棠是攻堅爆破組的,說進就進來了,沒那麼多廢話。
祁亮一張俊臉窘得通紅,僵住了。
他兩條手臂還環抱著他的蕭老師,下半身親親熱熱貼著。祁亮慌得“嗷”的嚎了一聲,迅速轉身,拼命扥自己鼓囊顯形的褲襠處,遮掩窘相。
……孟小北仗著自己與亮亮十年的鐵杆交情,好兄弟就是專門用來糟踐和出賣的。
祁亮五官擺得都不是位置,耳朵臊紅了,指著倆人:“孟小北我要跟你絕交,你不是我兄弟!從此絕交!”
孟小北一把將人勒過來:“至於的麼……惱羞成怒了?氣急敗壞了?下回我給你配一把我們家鑰匙,你想去,隨時去,我絕對不怕你看。”
祁亮氣呼呼的:“孟小北你小時候光屁股我都見過,老子才不要看你呢,誰稀罕。”
屋裡四個人,四雙眼相對,可能因為太熟悉,誰和誰都有一段三言兩語道不清的淵源,有幾分微妙的尷尬。
兩個老的倒是都很淡定,有什麼的?
蕭老師提著鍋鏟,廚房裡飄出一股濃郁蒜香。少棠問:“扁豆燜麵?”
蕭逸點頭,金絲鏡片染了一層鍋沿上的熱氣:“你們吃過飯麼?那,一起吃吧。”
少棠說:“正好也餓了,吃!”
客廳裡,四人圍坐一桌吃麵條。蕭老師手藝還真不錯,孟小北手不方便,少棠挑麵條喂他。他吃了幾口,覺著驚豔,使勁看少棠。少棠也回看他,怎麼著,老子還應該有壓力了?!
祁亮嘴上沾一粒蒜,蕭老師拿過紙巾給男寶寶擦嘴,注視祁亮的眼光溫柔出水。蕭逸每回吃飯之前,一定要準備紙巾,把柔軟的草紙撕出若干張邊緣整齊的四方塊,擺在桌上手邊。
夜晚窗外,家屬宿舍區內一片熒熒燈火,家家戶戶灶上炊煙嫋嫋,隔門時不時能聽到鄰居上樓下樓,開門關門,家人之間熱鬧寒暄。孟小北忽然明白以前亮亮說的,他不願晚上一個人待在家,寧願在人來人往的遊戲廳裡熬夜,因為很怕聽到隔壁鄰居,闔家團圓父慈子愛的聲音,那感覺非常的難捱。
祁亮家也大變樣兒了,這屋子簡直不像亮亮那個邋遢貨睡出來的地方。
窗明几淨,抽油煙機擦得鋥亮。客廳沙發上,四隻絨布靠墊擺得端正整齊,而且每只靠墊之間都保持相同間距,各司其位。走廊牆上掛了幾幅淡雅的水彩裝飾畫,茶几上有幾本線裝書,書裡夾著杭州買的檀香木制書簽,窗臺一盆蘭花。原本充滿庸俗銅臭氣的祁大老闆的家,愣是給整出幾分書香雅趣。
孟小北一進洗手間樂噴,一排大大小小的毛巾,一看就用熱水燙過,乾淨,整潔。擦手的一個,擦臉一個,洗腳一個,擦屁股是不是還需要有一個?
孟小北嘲笑某人:“長不大吧?剛才飯桌上,還用人家給你擦嘴呢。”
祁亮也不害臊,腆著臉說:“這也就是因為你們都在,看著,不然我就躲著不讓他擦,我讓他幫我舔掉……嘿嘿嘿……”
孟小北難以置信道:“亮亮,你現在是不是過上那種,早上有人幫穿衣服遞熱毛巾,晚上有人給你蓋被子焐腳丫,真正貴族化大少爺的生活了!”
祁亮一臉嫌棄,少爺脾氣寫在眉眼上:“每天跟我耳朵邊叨叨叨,我都煩透了。你沒看見,每樣毛巾還都要雙份呢!必須各用各的,一定要跟我分開著!我擦腳用混了,用了他擦臉那條毛巾,他擦了兩天臉終於發現味道不對,我被他發現了!我、靠、我簡直倒大黴了!!!……”
孟小北笑瘋了。
笑得胃都疼。
這兩個人怎麼能湊在一起生活?
孤獨讓人領悟,成雙成對是多麼美好。
這兩年間,在城市裡一個人孤單流浪無家可歸的人,不止孟小北一個。
祁亮後來悄悄找到他大年夜住過的蕭老師家,在門口徘徊良久,上去敲門。開門的已經不是蕭逸,竟是他們學校初中部另外一名年輕老師,女的。
祁亮以為蕭逸這麼迅速尼瑪的找個女人結婚了!!!
那女老師也納悶:“你不是咱們學校學生嗎?祁亮?我認得你。”
祁亮連忙掩飾:“哦,我,我找蕭老師,還書……他借給我一些書……”
女老師也有些彆扭:“蕭老師搬走了,他現在不住這裡,你找錯了!以後找他不要來這裡。”
祁亮隨後打聽明白,蕭逸屬於非正常情形下犯“作風錯誤”而離職,不是正常調動和退休。房子因為住了不滿一年半,學校就將分的房子強行收回。祁亮後來很久一段時間沒遇到過這人,直到高三,他因為成績糟糕,尋覓私人家教、高考補習班……蕭逸以前是教初中的,但畢竟是師範大學高材生,把高中各區考試卷子迅速溫習一遍,幫祁亮突擊高三語文歷史外語這幾門,絕對不成問題。亮亮又賺大了。
孟小北實在忍不住,把哥們兒拎到屋裡,私下拷打逼供:“到底怎麼好上的,你給北爺爺說實話。”
祁亮摸摸鼻子,調開目光,不以為意:“也沒怎麼的……他是gay,他喜歡我唄。”
孟小北反問:“那你是gay麼?”
祁亮沉默,不說話。
他是麼?
孟小北摟過亮亮肩膀,很事兒媽地說:“老子作為那方面‘過來人’,還是多餘勸你一句,你想好了麼?你不會就是想就近找個人給你補功課吧?!”
祁亮矢口否認:“外面補習班多了,我又不差錢。”
孟小北:“找個人給你做飯、洗衣服?……你拿蕭老師當你保姆?”
祁亮:“……不是那樣。”
祁亮關心地問,你兩隻手怎麼了,都纏著紗布,你傷啦?
孟小北聳肩,家醜,我都不好意思說,一群親戚掐架,有人拿刀要紮我小爹,我護他奪刀來著,結果手上劃了好多道刀口,就殘成這樣了。
祁亮說:“你太愛你小爹了,刀你都敢奪,你能為他死吧?”
孟小北看著亮亮,細眼淡定有神,坦坦蕩蕩道:“我就是愛他。我如果不這麼喜歡他,我跟一個男的混在一起、我有病?”
祁亮望著窗外燈火,半晌道:“你是不是覺著我有毛病,我莫名其妙?”
“孟小北,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麼幸運,能有個從小疼你寵你呵護著你、跟你同甘共苦的好男人,而且你們倆正經還是青梅竹馬!從小認識,兩人之間就沒夾進去別人。”
孟小北愛聽“青梅竹馬”四字,得意地一甩頭髮簾。
那天他和少棠做完,靜靜抱著。少棠略微一抬頭,他立馬就知道對方是想找香煙。他回身在床頭櫃摸到一包煙,少棠點上,抽一根事後煙。他也想抽,一張嘴。少棠用眼神示意,你手傷口沒好,辛辣煙酒都別沾。少棠笑著遞給他只許抽一口……沒有十年相處,不會有這些默契。
祁亮說:“那時候我在大街上碰見蕭逸,我上補習班,他就在班裡給人補課,每天上午下午晚上教好幾個班,也挺辛苦……我操,咱們朝陽一中太可惡了,校長真是孫子竟然把他那套房子沒收了,不給他房子住了!蕭逸在本地都沒有家,難道讓他睡大街,睡天橋上嗎?難不成就只能回杭州老家了嗎,他父母又不理解他,家裡人都不要他了!他在一人家裡租了一間小屋住……”
“我就說,你與其租別人房子,不如租我們家房!反正我有房,我家一堆房間空著。”
祁亮一口氣解釋得飛快,解釋完自己憋不住樂了,雙手揉臉,臉紅了。
孟小北拼命用肩膀拱亮亮:“嘖嘖,這也算患難之交、雪中送炭啊,哦不對,簡直就是火上加薪!這招可以有啊!!”
祁亮抿嘴樂:“而且,租我房子我免收房租,給我做飯,幫我補課……他也不虧吧?”
孟小北損道:“他不虧,但你更划算。亮亮你遺傳祁建東,你就是個做生意的料兒,付出了本錢,你一定要撈回利潤。”
祁亮垂眼道:“將來我也不知道怎樣,我也懶得想,走一步算一步唄,至少現在有人給我做飯,洗腳。他比我媽對我還好。”
“我就是……好像離不開他了。”
感情有許多種,並不是每一對伴侶人生道路的詞典裡,都有情深似海、愛比金堅、患難與共、生死相依什麼的,那些小說裡才有的肉麻浪漫詞彙。
祁亮是有家不願歸。
蕭逸就沒有家可歸。
這兩個人,又為什麼不能湊到一起?
祁建東偶爾回來一趟,祁亮讓蕭老師躲了,儘量不碰面。
他也不怕被他爸爸撞破,或許心理上對他爸仍然存有抵觸和某種強烈的報復欲望,大不了將來就讓祁建東知道,你們都不要我,我找個男人寵著我、照顧我。
祁亮有手腳冰涼的毛病,夜裡嫌被窩冷。蕭老師弄個熱水袋壓在被子裡,還勾了一個毛線套子,把熱水袋套起來,怕把亮亮給燙著。這是成熟男人才有的體貼周到,十幾二十歲的大男孩,不懂怎麼疼人。
夜裡有時給焐腳,很溫柔。
祁亮“床品”很爛,睡沒個睡相,喜歡蹬被,還就愛抱著人睡。
當抱一個人抱習慣了,後來就慢慢地愈發離不開。
……祁亮從高三開始自己做小生意,開始琢磨賺錢發家。商人的精明頭腦與活躍思想,這玩意兒絕對是有遺傳基因和家庭的薰陶!
祁亮先是轉手賣掉他爸爸攢在家裡的各種東西,外貿日用品,或者走私貼牌的家電水貨。從他爸爸那裡能撈到什麼,他就賣什麼。祁建東留在抽屜裡一摞生意朋友的名片,祁亮竟然大膽到挨個給那些老闆打電話,臉皮賊厚,又嘴甜耍賴,到處拉生意機會,後來就開始倒賣進口的BP機,代理零散的電訊業務。
尋呼機那時正火,在國內老百姓之間迅速普及。人眼界開闊了,手裡攥的錢也愈發不值錢,越來越多普通人買得起幾千塊的摩托羅拉。大街上幾乎人手一塊,公共汽車上隨便一個人一掀夾克衫,腰裡bi-bi-bi一塊摩托羅拉小黑。祁亮靠這行賺到不少外快。在當年,他就是北京城裡一個典型的富二代“倒爺”,在學校不務正業,每逢週末抖著風衣墨鏡上街,拎個公事包,開一輛“突突突”的三輪摩托車,接單送貨……這也是亮亮人生的第一桶金,他日後發家致富的起點。
那晚四人一起,在亮亮家過夜。似乎也有好多年,沒有這樣暢快聊過,把心裡很多話都說出來。
蕭逸不沾煙酒,孟小北手傷不能吃發物,結果就是少棠拽著祁亮鬥酒,倆人喝掉好幾瓶啤酒。然後就在客廳沙發上打遊戲,四人情侶大戰,《魂鬥羅》。
孟小北手殘著,用四根食指中指輪流熟練地戳遙控板,仍然牛逼得大殺四方,威風八面,一路嚷著:“少棠少棠棠棠棠,打,打!上邊上邊!你罩上三路,下面那個交給我!!!”
少棠打遊戲是不吭聲的,懶洋洋靠在沙發裡,嘴角叼一顆煙,眼神都不動,只有手指快速動,但是兩人心有靈犀。螢幕上兩條人影上下交替,互相掩護,開槍行進,配合極其默契。
少棠偶爾伸腳輕踹小北的屁股,淡定指揮一句:“你用那個多方向機槍,我用鐳射火球發射器。”
孟小北說:“遵命!”
於是兩人迅速就把另兩隻對手殺得落花流水,毫不講情面。
蕭老師被祁亮調教了一年,打《魂鬥羅》的水準仍然提不上檯面,上場就是彎腰給敵人撿子彈然後被轟掉的。孟小北說“蕭老師你不要這樣,你一上來抱槍的動作就好像一幅畫,聖母瑪利亞抱著一孩子,頭上籠罩一層母性的光環,我都不忍心開槍射殺你!”
祁亮忿而還擊:“滾蛋啊,不許欺負我們家小逸逸!”
孟小北將口水噴了一螢幕,笑得很瘋,差點兒滾下沙發,被少棠一把撈回來,抱懷裡。
……孟小北私下拷問過祁亮:“你和內誰,你們倆誰是1,誰是0?”
祁亮眼光移開,哼道:“你說呢?”
孟小北淡定道:“我實在看不出來。我覺著這盤子裡是一副雙黃蛋,兩個蛋,老子愣沒找見那根火腿腸在哪。”
祁亮掐他脖子:“你丫滾出我們家!!”
孟小北壞笑:“到底誰1?”
祁亮反問:“你還沒告訴我!”
孟小北嘴角一彎,也不避諱:“我和少棠我們倆上下自如,無所謂的,我可攻可守,牛掰吧!”
祁亮捋一捋吹得帥氣的髮型,抖了抖華麗漂亮的公雞尾巴:“我和他,當然我是1。”
孟小北都不信:“你搞得定別人?你行嗎?”
祁亮咬著下唇忿忿道:“你瞧不起我?……我很行的!”
孟小北嘲弄地笑,往亮亮頭髮簾上吹氣。祁亮急得辯白:“噯你什麼意思?……老子第一次就搞定他了,讓他爽著呢!不然我們家小逸逸能對我死心塌地、能這麼愛我!!”
……孟小北腰間呼機響了,竟然接到聶卉的傳呼,急求回電。
孟小北在北京多耽擱幾日,他弟孟小京前後腳也到了。同樣是這幾天,孟小京也進京趕考,奔赴中戲接受面試。
孟小北把電話打過去:“考怎麼樣?”
聶卉捂著話筒,壓低聲音:“孟小北,我們在賓館呢,我偷偷給你打。”
孟小北忍不住也壓低聲音,做賊似的:“我說弟妹,你給我打,你也不用偷偷摸摸瞞著他吧……你倆怎麼了?”
聶卉說:“孟小京那人特彆扭,非不讓我給你打電話,他準備二試的小品呢。我們倆都快抓瞎了,心裡完全沒有底,不知道怎麼演。我信任你啊!”
孟小北忙問:“他一試已經過了?!”
聶卉興奮地一字一句道:“昨天上午一試!我今天去中戲門口幫他看榜,他、通、過、了!!”

第七十四章過關斬將

再說孟小京來北京面試這件事。戲劇學院的考試戰線拖得長,從確認報名再到後來接二連三面試,孟小京在北京待了將近一個月,就沒回西安,也是豁出去了,不成功便成仁。
孟小京在北京待一個月,聶卉來回往返,先後跑過來三趟,學也不上了,就陪孟小京考試。
小姑住院期間,孟奶奶還嘮叨,“事兒趕事兒得麻煩,大孫子剛走,這二孫子又來啦,景景來家裡住,俺還得招呼他不是?俺還得給他洗衣服做飯,伺候著他,孩子大老遠跑來考試多麼不容易……怎麼也希望他考中吧!”
老太太嘴上嫌棄,手上勤快,專門抽空回家將小屋收拾出來,床單換洗乾淨,換上一對新的繡花枕套,怕二孫子事多嫌她這老太太家不夠高端洋氣上檔次。鍋裡燒了一條慢燉魚,籠屜裡有戧面大饅頭,專門等孟小京來家裡住。
結果,孟小京來京,就沒打算住他奶奶家。
孟小京帶女朋友來的。聶卉站在門口,不溫不火地打了聲招呼,喊爺爺奶奶。聶卉高挑白皙的一個美女,當真是太漂亮了,站在門口,就令所有人眼前一亮,整個家蓬蓽生輝的感覺!美女在人群裡,是會發光的。老太太當時都看愣住了,貧賤小老百姓,沒見過這樣的。簡陋破爛平常的一個家,當真都配不上人家女孩。
那倆人在門口站了站,也沒說幾句話,迅即就走人了。
就這一遭,著實把老太太氣著了。當時有一種臉面自尊上的挫敗感,像被人一巴掌打了臉!“俺在家裡收拾好床做好飯等他,他兩手空空來的,連屋都沒有進,喊了聲奶奶,完後他就掉頭走了,帶那個女的住賓館去了!那兩個人去住的賓館?!”
“才多大的孩子,又沒有結婚,他兩個怎麼能那樣的,去賓館裡開房間,那不是搞流氓麼!咱家是這種不正經的?”
省裡領導家千金,還是個獨生女。
孟小京真有本事,他是怎麼認識的、怎麼套到那樣的人家?
孟奶奶手裡篩棒子麵的笸籮都拿不住,一甩把棒渣甩了一地,耿耿於懷。做長輩這種複雜心情,也不難理解,孟奶奶作為一家之主,家裡樣樣事過問經心,她即便再不待見孟小京,也還是拿景景當她的孫子,外地山溝過來的孩子,你進北京來,斷然是要投靠俺這個長輩,咱勉為其難還是要罩著你、好心幫扶你的。然而孟小京,一步就把老太太給跨過去了。背後有人,牛氣,直接把他奶奶晾一邊兒。
聶卉來北京當然不會住到老太太家裡,而是憑關係住進省駐京辦的賓館,自己掏錢,讓孟小京陪住。
迅速的,北京七大姑八大姨這些親戚,都知道孟小京結交了有錢女孩,人人都有一張嘴,難免私下各種議論。
在當時,孟小京相當於將自己推上了華山一條路。他也沒有退路,他倘若這一趟進京報考中戲落榜,鎩羽而歸,以後都甭來了,沒臉見北京這些親人。
後來聽說,當年報考表演系的考生有數千人,表演系只招四十名。這些考生,很多是原本就有深厚基礎的藝術專科生。每個省份按照三所藝術中專計算,每所中專每年畢業生20名,那麼全國三十個省份就有1800名藝術專業學生。這還不包括各省裡那些舞蹈附中,音樂附中,這些學生都已受過至少三年專業訓練,都是選拔出來的俊男美女。誰不想進中戲北電,一步登天圓明星夢?然而,往更高的門檻擠上去的這條路上,人才數量顯見是供大於求,僧多粥少。
東城棉花胡同,校門外擠滿等待看榜的考生,在人生岔路上徘徊,人人臉上都寫著期待好運降臨的強烈渴望。胡同口旅店招待所的人,來來回回地,舉牌拉客。還有人在散發考前培訓班的小廣告,培訓班價格高昂,學生家長趨之若鶩。
多少人碰壁破頭,後來者仍前仆後繼。
孟小北在電話裡問聶卉,到底怎麼考的?他們表演系報名人數最多,比央美國美的競爭更激烈殘酷,每年錄取率不足1%。一試的過程,就是四千人領了紙號碼,排隊進入考場,每人六分鐘快速展示的機會。兩天下來被pass一大半,刷到只剩一千人,進入二試。
一試是自選朗誦和即興才藝表演。進與不進,主考官幾分鐘之內迅速做出判斷,全憑第一印象。
很多考生,憧憬了幾年,上過無數培訓班,紙牌號碼在身上才別了一個小時,進考場溜達一圈,迅速就被淘汰出局。有個女孩蹲在樓道裡嚎啕大哭,死賴著就不肯走,非要考官再多看她兩眼。主考老師見識多了,都有豐富經驗,基本上第一眼,一打照面,考生一開口,看相貌談吐與精神氣質,就知道這孩子將來有沒有演藝潛質,從小看大,八九不離十,絕不多看你第二眼。
孟小京身前別著四位數的紙號碼,他已經是進來的第兩千多名,主考官打著哈欠喝茶,都低著頭,急著收攤吃晚飯去呢。
朗誦橋段,前面大部分考生都喜歡選那種感情充沛大氣磅礴催人淚下的本子,主旋律的,宣揚愛國主義或者民族自強自立的,歌頌愛情親情的,期待以情動人。一天聽上千個朗誦,考官聽多早就膩煩了,臺上姑娘小夥子們念得激情滂湃,眼含熱淚,一排主考官面無表情,眼珠子從下往上瞪著學生,有人手裡轉圓珠筆,看著學生一個個哭著念完臺詞,然後殘忍地打叉,刷掉……孟小京的自選朗誦段子,別出新意,沒有上名家名篇,而是活靈活現地念了一段他們話劇院排過的劇本,好像是叫《二黑結婚》,一對青年男女歡喜冤家在玉米地田壟間談情說愛打打鬧鬧,產生誤會最後團圓滾進洞房,一出民間喜劇。
他一張口,“二黑那日在山梁上又撞見他心愛的那一個女子,翠花穿小花襖拎一籃子蛋踅到他的眼前”。某主考官正喝茶呢,“噗”得噴出來,吐掉一嘴茶葉,一排老師不約而同抬頭看!
孟小京挑了個土掉渣的鄉土愛情喜劇,語言平實幽默,卻又感動人,考官當時都被他戳樂了,唇畔露出笑容。
而且孟小京本人長得帥氣,並不是土裡土氣的鄉下青年。
是那種陽光俊朗型的帥,看起來並不娘炮、不積貧積弱,符合當年演藝圈裡對男孩子的審美。
一試,首要看的就是外形,外形不討喜的,先就被篩掉了。一個能放下身段演下里巴人民俗喜劇的陽光帥哥,就是強烈的個人特色,讓一屋子考官回味無窮,大俗才是大雅。
接下來的才藝表演,孟小京即興來了一段陝北說書,還自己打個快板,十分搞笑。這就是他在西安話劇院裡跟他師傅學的手藝。
台下有一位懂陝西話的老師,不停在給周圍人翻譯,饒有興致,大夥都覺著新鮮,挺有才。孟小京就這樣殺過千軍萬馬,通過了一試。
孟小北在電話裡說:“孟小京還真有兩下子,我覺著他這回很有戲啊!”
聶卉掩不住激動得意,又特著急,好像趕考的人是她自己:“二試還有一千人呢,要淘汰掉七百,最後剩三百人,這兩天他在學校,跟別的考生一起準備小品,都快忙暈了!而且是和別人合演,趕上誰就是誰,我們孟小京表現再好,攔不住小組裡一群阿貓阿狗的!……”
二試就不能再上快板飆陝西話了,中戲選材,又不是上春晚演小品。二試考察表演基本功,六七名考生,男女各型混搭一組,自編自演,命題小品。
孟小北問:“小品什麼題目,定了?”
聶卉說:“定了,成天就討論小品呢,吵得不可開交。題目是讓他們演《唐山大地震》……”
孟小京這時從洗澡間裡出來,裸著上身,下著棉布睡褲,頭髮濕漉滴水,用大毛巾囫圇一裹。孟小京抬眼問:“給誰打電話?”
聶卉下意識捂住話筒,小聲道:“啊,那個……嗯,先這樣吧……”
聶卉說:“我就是給孟小北打個電話,他在北京還沒走,我跟他說你考試的事。”
孟小京一愣,臉色有些小彆扭:“你跟他說什麼。”
聶卉笑道:“怎麼啦?……孟小北不是你哥麼?不能說說啊?”
孟小京皺眉頭:“我還沒有考上,八字兒都沒一撇!……我不想跟家裡人說這些,沒考上就嘚瑟,讓人笑話我麼。”
聶卉說:“我也知道你壓力大,我想幫你!孟小北點子多,我就是想問問他對唐山地震那個題目怎麼看,有什麼靈感,他能幫你出個主意!”
孟小京套上T恤,一頭亂髮,眼裡有煩躁:“你別問他行麼?!……我也不用他出主意。”
聶卉問:“你和你哥有矛盾?”
孟小京嘴角一聳:“沒,我跟他真沒有矛盾。”
“從小就分開了,還沒到青春期什麼的容易矛盾掐架的年齡,就都不在一塊兒長大。各過各的日子,見面也就點個頭,都不知說什麼,我怎麼可能跟孟小北有矛盾?”
孟小京表情平靜,字眼中又好像洇出一股平淡的心酸,讓聶卉聽著,又開始心疼男朋友了。
孟小京確實精神壓力太大,他考取的難度比他哥還要大。他聽說孟小北考得不錯,他不想名落孫山,這一年高考就全部廢掉了,這麼多年夢想和努力付諸東流,將來在家人面前抬不起頭。他更不願被人說他傍上了金主,找個有錢的女孩野心勃勃地往北京混。男人的自尊也讓他吝惜開口求助家裡人,輸給另外那九百九十九名考生,也就等於輸給孟小北,哥倆心裡還較著勁。
不一會兒,賓館房間電話又響了。
這回是小北主動打來,令孟小京意外了。
那晚,孟小北就把祁亮家裡電話開了免提,一堆人圍著電話機,七嘴八舌,琢磨這小品該怎麼演。
孟小京說:“小組裡人很雜,有兩個是老鄉,把男女主角霸佔了,搶戲份搶鏡頭,我一人耍單,臺詞都搶不上,群戲就看誰耀眼突出、誰詞多,所以我覺著……我二試沒什麼戲了。”
孟小北說:“孟小京,還沒考你就悲觀?生活裡一個人想要搶眼,就不在於說話多少,咱一句就能震了台下!”
孟小北伸一拇指,牛氣地戳身邊的人:“比如我小爹,少棠,你看他平時話多嗎?他平時無論啥場合,面對誰,往那一坐,氣場夠不夠牛掰、能不能鎮住一群人?!”
“廢話呢。”孟小京都不好意思說,孟小北你就是個大花癡:“我能跟你乾爹比嗎!”
聶卉說:“咱們都沒怎麼經歷過唐山大地震,地震那年我才七歲,西安連震感都沒有,沒有生活實踐的考生怎麼演?”
孟小京道:“其實我經歷過,就是……當年歲數太小,我壓根兒沒什麼印象,而且北京也沒塌房子,沒死什麼人。”
孟小北:“其實我和少棠也經歷過,雖然我倆那時留在西溝。”
少棠聲音穩健,在一旁評道:“老師給你們出這種題目,不在於學生是否經歷過。演戲麼,無論是演抗日先烈、地主軍閥,還是小偷流氓監獄裡犯人,難道這些行當你們都親身幹過?老師考察的就是你們孩子的想像力,模仿那樣一個場景的能力,對吧?”
孟小京道:“少棠叔叔,您說的挺對。”
賀少棠說:“那我就給你講講,當年你和你爸回北京,正趕上唐山大地震,我們這些留在西溝的人,消息完全閉塞,不知道北京父母親戚家人的生死,我們那些天怎麼熬過來的。”
“廣播裡聽說唐山被夷為平地,如同一座人間地獄,墳場,幾十萬生靈葬送廢墟,鬼城裡一片哭號……當時廠裡工人就亂了,大夥把廠辦工會都包圍起來,手裡拿著棍子鉗子,男的喊,女的哭,當時就要開著廠裡幾百輛大卡車,幾千人一起上京去挖人、刨人。”
“當時我們部隊,徹夜在廠裡維持秩序,戴鋼盔,持槍堵住暴動的工人,一百多瓦高亮大燈泡在杆子上照著。你媽媽和你哥,也站在人群裡,那時當真完全不知道,你們爺倆還能不能回來。”
少棠吸著煙,聲音平靜,回憶十多年前兩家人走過的風雨。
孟小京在電話那頭陷入沉默,認真地聽。
“廠領導說,你們看見孟建民他媳婦了嗎,孟建民老婆孩子還在咱們西溝呢!孟建民一定會回來,咱們等孟建民帶他家老二回來!有人說喪氣的話,說你爸爸在北京被埋了、你們倆就回不來了!……小北,你當時回的什麼?”
少棠轉頭看著孟小北。
“我?”孟小北聳肩道:“我都不記得了。”
孟小京在電話那頭著急問:“孟小北當時說什麼了?!”
少棠道:“小北當時沒哭,也沒鬧,一滴眼淚都沒掉,臉上是一種忿怒,倔強,還有堅強吧。”
“你對著那些算是你父輩的老爺們兒,就吼了一句,你爸才被埋了呢!賊你媽的,誰說我爸爸回不來了,我爸一定能回來!我日你們親爹!!!……小北你好像是這麼嚷的?”
電話兩頭的人都樂了。孟小北拍腿大笑,說“還是你北爺爺關鍵時刻最牛逼了”!
祁亮說:“孟小北你這種人,從小就是橫著走的一隻大螃蟹,誰都甭惹你!”
少棠笑說:“小北那時特堅強,也特給他爸爭氣。他比你媽媽和我都堅強,我在人群裡瞧見你媽站著,悄悄地抹眼淚了。”
祁亮也回憶,“當時我們全家都住在二廠,我記不清別的,就記著我爸我媽半夜抱著我跑出來,全樓人都沖出來了,有人下樓時被擠倒,摔了。我記得祁建東當時光著脊樑,挺個啤酒肚,穿著邋遢的小褲衩,把我抱起來,站在人群裡……”
“那一個月睡大街上,地震棚裡,艱苦雖然艱苦,可那時我爸媽還沒離婚,我還有個完整家庭呢。”
祁亮眼裡閃爍光芒,轉身問:“內誰,你當時幹嘛呢?”
蕭老師望著亮亮:“我那一年在北京念大學,恰好也趕上地震。我宿舍在四樓,屋裡有個男學生倉皇逃命從視窗跳出去,結果摔折了腿。我披了一條床單跑下樓,就裹著床單站了半宿。其他男生連床單都沒有,都穿著內褲。隔壁樓一個女生沒有衣服穿,我就借她半條床單,一人裹半張床單站著……”
倆人互相多看了兩眼,眼光裡有纏綿,意猶未盡。蕭逸在茶几下悄悄攥住祁亮的手腕,祁亮翻了翻漂亮的眼皮:“哼,怎麼就沒早認識你啊?你年輕時候還挺好看,我在你床頭櫃裡,偷看過你上大學的照片。”
孟小京在電話裡聽著,半晌道:“我明白怎麼演了。”
孟小北說:“人多靈感來得快麼,孟小京你加油吧!俺們西溝後援團等待你的好消息!”
孟小京:“……多謝多謝。”
幾天後,孟小京參加中戲二試。二試內容比一試要求更高,是自選朗誦,聲樂表演,以及命題群體小品。
許多學生表演唐山大地震,一上場,就是撕心裂肺哭喊,極力表現喪親之際的痛不欲生。考場大教室裡,嚎啕聲此起彼伏,排山倒海。很多人假裝著地上躺滿屍體,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屍山,於是披散著頭髮撲上去,用雙手在假想屍堆裡刨,挖金子似的玩兒命刨,哭得肝腸寸斷不能自已。演員確實也需要隨時隨地能哭,會哭。
一排主考老師,轉著圓珠筆,麻木不仁地看大撥考生們滿地爬著哭。
孟小京就沒哭,帥氣的臉,頭髮微微蓬亂,臉上用妝容表現出熬夜奔波的疲憊。他孤獨走在城市街道上,游離于人群之外,臉色蒼白,眉眼漆黑,漂亮的眼睛茫然而空洞,白襯衫領口處撕開,露出半邊瘦削的肩膀,像飄進考場的一縷孤魂——還是個美男孤魂。
孟小京慢慢跪到地上,嘴唇囁嚅,在土裡摸索。
他突然摸到什麼東西,好像是從土裡抓出一隻手!他從那只手手心裡撿出一條水晶手鏈,猛地意識到什麼,近乎瘋狂地顫抖著扒開自己領口,從胸前掏出他的項鍊。
項鍊與手鏈上閃爍出同樣的色澤光芒。
孟小京張著嘴渾身發抖,胸口陷入痙攣,喉嚨發不出聲音,徒勞地抓住那只虛擬的“手”,深深地垂下頭,去親吻被廢墟埋葬的人……孟小京自始至終也沒嚎啕,幾乎沒用一句臺詞,而且沒掉眼淚。
一排主考官裡有女老師看得氤氳了,有老師給他鼓了幾下掌。
孟小京就這樣通過二試,進入最後的三百人大名單。
他們小組裡爭搶著沖進鏡頭嚎啕大哭的幾名主演,全部被刷。
流連北京那半個多月,孟小京聶卉倆人逛了許多以前沒去過的地方,去北京動物園,逛電子遊樂場。聶卉聽說雍和宮香火最靈,非要拉著孟小京去燒香磕頭。
孟小京走到雍和宮門口,說:“沒用,耽誤工夫浪費錢麼,咱回去吧。”
聶卉瞪他一眼珠子:“你別亂說被佛祖聽見!管用的,我幫你去求!”
聶卉脖子上戴水晶項鍊。那條水晶手鏈是她編了送給孟小京的。
聶卉買了一把紅色香燭,逢殿必磕,逢佛必拜,在排隊的大媽大嬸隊伍裡搶上前去,跪到絨布墊子上,虔誠地磕完插香,心裡就念兩件事,一是孟小京能夢醒成真,二是她自己也能得償所願。
兩人還一起逛了王府井百貨,聶卉給男友買了一身挺貴的牛仔服。孟小京一看標籤,皺眉:“兩百八一條褲子,太貴了吧?你真能花錢。”
聶卉抿嘴,不以為意:“好看不就完了麼!我買東西不看價錢,你說實話,你喜歡不喜歡?”
孟小京看了一眼女孩:“我喜歡你,可是你太貴了。”
……三試那天,每一位考生踏進中戲校門,身後一群家人親戚朋友簇擁著,加油打氣。孟小京和聶卉倆人在路邊攤買了兩個肉夾饃,用塑膠袋捏著,站在風口裡吃。
孟小京站到排隊查證的隊伍裡,仍回頭望著。
聶卉穿一件羊絨披風式外套,那種黑白千鳥格的時髦款式,在冬天的街頭顯得高挑別致,很好看。下身是針織襪子和長靴。校門口出來一個老師,就是他們表演系某一位班主任,遠遠瞅見聶卉,凝視看了好久。
那老師過來了,問:“這同學,你是來三試的?”
聶卉說:“我陪別人來的。”
老師饒有興味地盯著她看:“往年常有這種事發生,報名的人沒考上,陪考的那一位卻歪打正著,被我們挑中。”
聶卉說:“您可別這麼說,我還希望我男朋友能考上呢。”
老師說:“我覺著你有演員潛質,你長得非常上鏡。你想不想進來試試?我們給你一次加試機會。”
聶卉愣了片刻,最終回絕了:“……我不考,我壓根兒就沒有興趣當演員。”
聶卉站在寒冬單調晦澀的街道旁,漂亮挺拔,是街頭一道亮眼的風景。她眉頭微蹙,神情略憂鬱,翻湧著的複雜心情比眉頭更加糾結。她是來陪考的,陪孟小京一路走過來,孟小京假如當真考中了,功名及第,在北京紮根。這麼有名氣的藝術院校,出來都是大明星,十個有八個都能進人藝。孟小京將來可能再也不會回西安,與她漸行漸遠……她留不住孟小京一路大踏步往前奔的腳步,又能留住男孩的心?
孟小京對門衛說了一句什麼,突然折返,穿過車輛噪雜的小馬路,神色匆忙。
孟小京大步跑過來,就在路邊,突然伸出雙手捧住聶卉的頭,側過頭吻上去。唇貼著唇用力親了幾秒鐘,才放開,孟小京深深地看了一眼,扭頭又跑回去了。
聶卉一個人站在風裡,望著左右兩邊的胡同口。道路的盡頭車來車往,晨霧重重疊疊,彷彿兩人未蔔的前程,那個刹那,眼淚就流下來了。

第七十五章西安事變

孟小京流連考場這期間,小北回西安,兩手的傷經過休養,綻開撕裂的肌肉緩慢地長合、痊癒。
距離高考只有四個月了,全年級師生在水深火熱氣氛中拼搏,鏖戰,孟小北一回學校,就是全年級的保護動物。
各校每年,拼的就是高考戰績。西安小地方一個普通高中,能BA出一名藝術天才,假若真能考進北京的美院,也是老師們心中無上的驕傲,追求的榮譽。他們教研組長,教語文的,和教研副組長,教數學的,上“雙保險”親自幫孟小北補落下的功課,幫他分析歷年高考例題。以孟小北文化課水準,短時間內提高他這些學科的學識素質修養啥的,恐怕都來不及了,只能靠這小子平日裡幾分小聰明,突擊補課,壓題猜題,背幾何例題,背作文範文。
年級組長在誓師大會上高喊口號,咱們學校今年目標,平均分一定要上四百六!要把我們最好的學生送進中科大!我們的二類學生、年級的前一百名,都要爭取考進咱們西安交大、政法和西北!!!還有……還有我們這幾位藝考生,孟小北,對,我就是說你呢!你別再左顧右盼給我回頭瞎尋麼了我說你呢!你總分拼了命也給咱們考過二百八十分!考過二百八你就能上美院那個文化課提檔線!外語卷子上一堆選擇題ABCD,你全不會瞎蒙你也能給我蒙對三分之一吧!
孟小北在大會上被毫不留情地點名,全年級哄笑。
孟小北臉皮厚著呢,隨便老師開他玩笑。他揉揉頭髮簾,也笑。手一抬起,纏著繃帶的手指上,K金戒指閃爍出柔和美貌的光澤;那是屬於他感情上的驕傲和榮耀。
年級裡同學給孟小北送個外號,平時就喊他“孟二八”,“二百八”,孟小北七月考場奮鬥的目標就是考過280分!
那時的老師,親如父母,對待學生就像對自己親生兒子,當真是情深似海,恩重如山。很多畢業班老師,甚至自家孩子都沒有精力去管,一心就撲在班裡這幾個最要命的大寶貝兒身上。能看到學生金榜題名心願有償,也是在替老師成就他們當年或許沒能實現的人生夢想,無論走多麼艱難的路,考到北京去。
孟小北左手傷痕淺,恢復很快,不久就拆線拆掉紗布。他在學校裡就用左手寫字、做卷子,寫個字像畫花兒。
家裡也帶他去到大醫院做複查。少棠給小北寄來一台手部複健康復機,他們部隊醫院給戰鬥傷患準備的設備。康復機就像亮亮他們家的任天堂遊戲機的大小。孟小北那些日子不能動筆劃畫,就每天在家鼓搗這台康復機。
康復機上有七八種不同功能用處,可以做手指負重抻拉,可以彈撥鍵盤,鍛煉手指力量,恢復靈活性。
恢復了一個星期,他就能快速按鍵彈一幅曲譜。
恢復過兩星期,他右手幾根手指從拉100克進步到能拉動負重三斤的橡皮繩。
少棠經常呼他,給他打電話監督:“你今天練纏橡皮筋了?”
孟小北說:“天天都做,現在一分鐘輕輕鬆鬆搞定。”
少棠:“今天做了麼?你給我堅持啊。”
小北:“……其實,我今天把康復機給拆了,好玩兒麼!我想看看裡面零件怎麼組裝的!”
少棠:“……你手是徹底好了吧?!”
孟小北右手拆線之後,掌心留下數道橫貫式的駭人傷疤。受吃刃部位的影響,他的食指中指倖免,沒有大礙,但無名指和小指嵌入很深。醫生縫針時都說,你抓刀抓得再狠些,小拇哥兒就沒法要了,你幾乎自己把自己的小指拗斷。
孟小北後來多年習慣戴手套出門,夏天都戴,那種露出五指的薄毛線手套,遮住手掌疤痕。
他手指修長,手套再配上一身不修邊幅的街頭少年打扮,顯得挺酷!旁人仔細看能看出,他右手無名指與小指呈現不正常的彎曲,後來就不太能伸直了。
孟小京考完試也回來了,比孟小北更緊張,每天晚上自覺關在小屋裡自習,開夜車,補課。性格原本就彆扭愛較勁,就是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勢,而且堅決不透露自己考怎麼樣,一切等放榜再說!
一群高三男生,在沉重的課業負擔蹂躪之餘出來透口氣,結伴到檯球廳打球。
隔壁就是常去的那家地下錄影廳,錄影廳小老闆帶他“表弟”也在一張檯子上打球。小老闆仍然光個脊樑,穿大褲衩子,叼煙斜了孟小北一眼,微點頭,打個招呼:“來啦?”
孟小北擦拭杆頭,頭髮簾用紅色發箍撩起來。他附身下杆,第一杆就脫靶了,手滑了。
小老闆挑眉問:“你小子手怎麼啦?”
孟小北聳肩:“甭提了,給人擋刀,傷了麼!我手指頭差點兒全都廢了。”
小老闆嘴角歪歪的,笑道:“能讓你不惜廢了手擋刀的,不是一般人吧?”
孟小北也不掩飾:“你上回不是見過麼。”
孟小北每次下杆,搭橋的那只手手指上,有一圈漂亮的金屬光澤,在昏暗的檯球廳裡熠熠發光。小老闆曖昧地一舔嘴唇,點頭,表示咱兄弟理解理解,都明白都明白!
小地痞身邊那男孩不樂意了,坐在球桌上,直接伸出一腳,踹了小老闆的屁股。
小老闆回頭:“幹啥啊?”
男孩彆扭地撅嘴,瞟著孟小北手上東西。
小老闆膩煩地一齜牙,在沒人處低聲哄道,“行了行了,老子也疼你麼,下回也給你擋刀!!”
“咱別來擋不擋刀的,這話聽著怪不吉利的!!”
“啊?你說他手上那個戒指?!……”
“……@#¥%*!”
孟小北課餘就常來打檯球消遣,放鬆心情。
他表面上是打球,其實也是恢復他的手。無名指和小指神經受損,肌肉有些萎縮蜷縮,一開始右手掌都托不住球杆的分量。
他平常畫素描和水彩,沒有受太大影響。他握筆一貫比較輕,拇指與食指配合著微微用力,畫畫講究技藝和天馬行空的思想意境,到達一定水準高度,不用費勁地摳哧發力、跟手裡一杆筆較勁。
傷手陰雨天筋肉會疼,發脹,有時影響他手腕懸空的持久度,畫素描時堅持不到三十分鐘,就要垂下手歇一會兒,自己給自己按摩。
難受的時候想想自己喜歡的人,覺得一切付出都值得,不賠穩賺,傷個小手指賺到大寶寶對他死心塌地!所有的艱難一咬牙都挺過去了。
馬寶純後來說了一句:“咱家孟小北也真行,見到刀,他就真往上撞?真把他哪弄壞了,傷了,怎麼辦?腦子想什麼呢?真魯!”
孟建民說:“當時有人拿刀要捅少棠,幾乎就捅上了,如果我瞧見,我也得上去攔,總不能把少棠捅到要害,這事歸結起來還是我那小妹夫太不是東西!”
馬寶純嘖嘖地歎氣:“畢竟是個十八歲孩子!抓刀,他得有多大勇氣他敢抓那個刀?!我挺佩服孟小北,他真幹得出來!”
孟建民:“……他跟少棠最親,確實是親如父子吧?”
孟建民看著媳婦,盤桓著問他媳婦。
他心裡也隱隱開始不確定。
這是得有多麼親近,多麼愛戴,這孩子敢奮不顧身沖上去和人奪刀,小手指都快割斷了?十指連心,當時疼成什麼樣。
孟建民問過老大:“你手上怎麼戴個戒指?”
孟小北一臉無辜,眉毛眼睛都沒抖一下:“地攤上買的,我覺得挺好看麼,戴著好玩兒。”
孟建民話裡有話:“有些事情,不是好玩兒你就能做的,歲數不小了。”
孟小北:“爸好了嘛……”
孟建民嚴肅囑咐家裡倆大兒子:“你們哥倆聽好,最近城裡有上街的,遊行的,我和你媽有時候也聊幾句,同情那些學生,但是你們哥倆聽過就過去了,千萬別跟著學!可別我們剛說同情,你們倆就上街鬧事去了!明白麼?……政治運動,不要攙和,不是鬧著玩兒的。”
從這年四月開始,城內形勢巨變,緊隨北京的步伐,政治風雲變幻莫測。孟小北他們這些念書備考的高中學生,相對還比較安穩,對民族存亡國計民生懂得不多,十八歲男孩大多還處於吃喝傻玩的年紀,每天照常上課。城裡交大、政法、西北大學等多間校園的學生,已經紛紛走上街頭,參與遊行示威,聲援北京的學生。
小北他們中學隔壁,就有一所大學,校園門禁開放,隨意進出。孟小北他們幾個哥們兒純屬好奇,也跑進去看熱鬧。學校食堂門前的三角地,壁報欄裡貼滿傳單。校園禮堂每週都舉辦民主沙龍,討論會。有學生領袖在小草坪上演講,大聲疾呼。還有男女情侶在草坪上靜坐,彈吉他,唱羅大佑的《戀曲》《童年》。
孟小北那時候跟一個經常在草坪靜坐的男生學會了彈吉他,雖然彈得水準很一般,手指也不靈活。他戴一圈紅箍,手纏毛線手套,只露出硬朗修長的手指,意氣風發又透著瀟灑,正是青春張揚的年紀,不懂得哀愁滋味。路過看到他唱歌的人,以為他也是參加運動的大學生呢。
四月份開始聲勢浩大的悼念活動,本地七所大學組成高校聯合會,在省政府門前請願。學生們佔領新城廣場喊口號,省裡領導請領頭的學生進省府喝茶,廣場四周有員警維持秩序,市民還自發過來送水送飯。各個部門各司其職,一切井然有序,和平地有來有往。
少棠與孟建民在電話裡交流這事,說“少年衝動,年輕人氣盛,把問題想太簡單了,沒有槍桿子,想改變政權朝綱,怎麼可能?”
形勢是從二十二號那天急轉直下。廣播裡突然傳出消息,蘭州成都長沙西安等地學生,同時爆發聲勢浩大的遊行。古城西安天邊呈現絢爛殷紅的色彩,鐘鼓齊鳴,群鴉驚飛。主城區大道上散落條幅、傳單。有人鬧事,焚燒了省政府門前停泊的幾輛汽車、電視臺的轉播車!傍晚的天空中燃燒瓶在飛,火焰騰起來了,燒到半空,紅旗被黑色煙柱卷裹著在風中飄揚。
少棠急呼孟小北:【你現在在哪?你回家不要出門!!】
孟小北和他幾個同學一路跑著,看熱鬧回來。他穿趿拉板兒去的,結果跑丟一隻拖鞋,臉上還沾染著興奮。他們拎著書包跑上公車,車輛呼嘯著出城,逐漸遠離鬧市區的喧囂……他們這間家屬宿舍大院,也來過一撥演講的學生。一名頭纏白布血書、戴眼鏡的男生,手持喇叭,向居民們播講,呼喊號召改革,政治開明,新聞自由,反對經濟腐敗,打倒貪官污吏。當時大城市裡老百姓飽受經濟改革陣痛,對腐敗、“官倒”和飛漲的物價積怨已久,許多人圍觀叫好。也有人喊“一群孩子瞎鬧,以為這是文革大串聯呢,趕緊回學校複課去吧!”
孟小北用傳達室的電話回復給少棠:【我回家了,我沒事。】
一分鐘之後少棠的電話就打過來,在話筒裡直接罵人了:“臭兒子不懂事,你就是跟老子分開久了你欠操!!”
“你當我這是跟你開玩笑呢?滾回家待著!!”
孟建民也到樓下聽演講,回來看報紙,搖頭。
孟建民在家裡講:“這一準兒是帝國主義反動派,特務,混進人民群眾隊伍,暴動,燒車,打砸搶,再把責任推給學生,挑動雙方矛盾對立,用心太險惡!”
馬寶純說:“你省省吧,在家裡少說兩句成不?幸虧你現在歲數大了,你要是年輕二十歲,大學生,你肯定也得上街遊行去吧?”
孟建民說:“我可惜就沒當上大學生!中央上那些腐敗貪官、‘官倒’,早就該整治了。倘若毛主席還在,絕對不會這樣,六十年代那時候的官員多麼廉潔,人心多麼單純、忠誠、有信仰!”
馬寶純一邊幹家務,哼了一句:“人都老了,心還沒老……信仰讓你窮困病倒,理想送你走投無路,咱們這撥人六十年代過來的,確實曾經都懷著信仰來的……”
聶卉跑來家裡串門,跟他們家人興致勃勃地八卦,說學生代表上省裡和電視臺裡請願,談判呢。
孟小北是活躍的性格,不住地打探,情緒激揚。聶卉說,領導也沒怎麼樣,還上新城廣場上講話,安慰學生呢,承諾會公正報導。全西安參與的學生好幾萬人,省裡迫於上面壓力,又惹不起市民浩大的呼聲,就儘量安撫拖延,誰都不想鬧出事嘛!
聶卉說:“我跟著電臺轉播車去廣場轉了一圈,看到很多人靜坐,哭著喊口號,挺讓人動容的……後來我把麵包車上的幾箱水給學生瓜分了,我還下去採訪他們,拍了一些真實的照片,我想做一篇紀實報告。”
孟小京靠在床頭看書,撣撣煙灰說聶卉:“討論這些做什麼?你一個姑娘還關心這個,你不怕出事連累你父母?”
聶卉瞪一雙明亮的大眼:“這就是我出生十八年來西安最大的一件事,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麼!”
孟小北豎了個大拇指:“聶卉你個姑娘家,有血性,俠女!老子喜歡!!”
孟小京:“……”
孟小北無辜一攤手。
進入五月,據說蘭州西安的學生組織起來集體北上,進京支持廣場的運動。
新城廣場上,也有少數學生參與絕食抗爭。這時的西安城整體仍然和平穩定。公安在廣場四面站崗,維持秩序,跟常來的那一幫學生都混熟了。每天清晨學生過來占好位子,員警也來上崗,互相打聲招呼,再閑諞幾句。沒人想到後來能出亂子。
某天上午,少棠的奪命傳呼又來了。孟小北忘記關掉呼機,上他們班主任語文課的時候,腰上bi-bi-bi得全班回頭看他!班主任差點兒炸毛了,提著教鞭說:“孟小北你那個BB機再亂響,我沒收你啊?”
孟小北低頭看了一眼,又看第二眼,仔細辨認少棠的呼叫,抬頭對老師喃喃道:“我好像考上了。”
孟小北臉上,有一種大喜過望之後陷入雲裡霧裡的眩暈感,幸福得發呆冒泡!
班主任大步走過來,急切地問:“考上美院了?你考省裡第幾名?!”
孟小北:“我乾爹沒說第幾名,他可能在美院幫我看榜呢。”
班主任是急脾氣,迫不及待將孟小北從位鬥裡拽起來:“你現在去我辦公室打個電話,給我問清楚了到底第幾名,回來告訴我。揪心死我們了我都吃不下飯!”
放榜日,少棠一大早趕到美院門口,在人群裡看公佈出的大名單,一眼就找到他的大寶貝!因為孟小北名字太靠前、太顯眼了,刺得少棠眼球都疼了,盯著那名字,反復徘徊回味著,看了很久。
名單按照藝考幾門科目的總分平均分排列,白紙黑字昭告,避免將來錄取時再發生爭議。
孟小北名字排在第三位。他在當年上千名考生裡,考中了探花。
中戲三試的結果也出來了,表演系專業分數排名前五十的考生裡,有孟小京的名字。
那幾日,來孟家給兩口子道賀的同事工友鄰居,絡繹不絕,都說,孟建民即便自己命運不濟受時代和政策拖累、沒能圓大學夢,然而能培養出兩個才華橫溢考進北京高等學府的大兒子,這輩子值了!虎父無犬子,人家孟建民的兒子,能差了麼!!
隔壁馬姨來家裡坐,私下拉著馬寶純聊天:“兒子能有出息,比什麼都強,你說咱們當爹媽的,還能盼什麼?!你們家小北小京,考上北京的學校,這簡直就是咱們家屬大院裡這個春天我聽到最好的消息!咱們平頭老百姓,還是希望正經踏實過日子,真不想鬧事,不希望咱國家就這樣亂了啊……”
一家四口人上西安飯莊,孟建民掏錢,請兩個寶貝吃飯,點了半隻烤羊,這是他們家有史以來在外面吃的最貴的一頓飯。
倆兒子徹底不用再爭搶,不必再互相看不順眼,以前那些齟齬隔膜,現在想想都可笑!這也是他們一家四口十八年來最幸福、和樂、闔家團圓的好時光。
孟建民那陣子肺都不咳水了,睡覺能躺著睡完整的一宿覺,高興,合不上嘴。馬寶純在家裡樂,“你這就是個心病吧!倆兒子沒娶媳婦就給你沖喜了,你病都好了!!”
到五月底的時候,據傳北京形勢急轉直下,而且從高幹圈裡傳出消息,軍隊準備入城了。
祁亮有一天晚上急衝衝地呼孟小北,給他打電話。
祁亮嚷道:“孟小北,我操老子今天差點兒就掛了!差點兒就被成隊的坦克車碾成肉餅,我真的是頭一回見著真的坦克啊!!!”
孟小北忙說:“你去廣場鬧事了?你別去啊!”
祁亮說:“老子鬧個屁啊,我這麼怕死的慫人,你還不瞭解我!再說了,進城遊行砸車喊口號,又不給圍觀群眾發錢,我才不去呢!”
那天祁亮去東大橋附近的呼機店送了一趟貨,他三輪摩托後座上還載著蕭老師,一起回家。
他們從東大橋往八裡莊的方向,正好和從京郊經呼家樓一線進城的軍車狹路相逢!
祁亮話音裡透著大難不死劫後餘生的興奮勁兒:“當時我倆還是逆行,我開摩托是貼著機動車道邊上逆行上去的!”
“老子還納悶呢,今天路上怎麼人這麼少啊?”
“我們家小逸說,好像不對勁,咱下車推著吧,看看情況再走,我當時還說,沒事兒啊幾分鐘就到家啦!”
“走著走著,我發現大馬路上機動車全都不見了?!就連112無軌電車都甩站沒敢停,直接跑沒影了!”
孟小北在電話裡罵道:“你就折騰吧,亮亮你真是要作死了。”
祁亮又激動又後怕的:“我真的是作死了!”
“當時幸虧我們家小逸逸眼睛尖,反應快,從後面抱著我大喊停車,快停車,快跑,前面是坦克!!!”
“老子當時都嚇傻了,就像電視裡演的,長長的一列裝甲坦克,瞅不見隊尾的規模。坦克的金屬履帶就那樣慢慢地壓過路面,很長的鐵鑄的炮筒子直不楞地對著我,跟我在同一個車道上,直奔我就開過來了!……”
祁亮把他的座駕撇了,和他家蕭老師掉頭撒腿子,然後被一串兒坦克追著跑!
他們的摩托在道上被坦克撞飛,路上稀稀拉拉散落一地廢鐵零件。
機動車道與自行車道之間,還隔著一層厚厚的灌木綠化帶。祁亮與蕭老師極其狼狽,從柏樹叢之間硬鑽過去的,躲到樹坑裡,蹲下抱頭。蕭逸把亮亮抱在懷裡保護著,嚇得瑟瑟發抖。兩人也算出生入死了一回,倘若一梭子槍子兒掃過樹坑,他倆就做炮灰了。
坦克炮筒也並沒有沖他們開火。槍管瞄向他們藏身的位置,從他倆腦頂滑過。沉重的履帶緩緩碾壓而過,卷走一路渺小的石子塵埃。天邊升起淡淡血色,歷史的車輪滾滾行進,勢不可擋。

第七十六章黎明前夜

聶卉常來家裡找孟小京複習功課,儼然好像已經是孟家一份子,和孟建民一起諞變動的風雲時事,發政治牢騷,聊得還挺投機。聶卉八卦上面的消息,傳聞說要動真格的,鐵腕掃滅如火如荼的學生運動。
孟小北在電話裡和祁亮開小會兒,“軍隊進來……不會吧,不可能的……解放軍都是什麼人,當兵的不也是咱老百姓,少棠就是解放軍,他就拿槍的。你說,像少棠和小斌叔叔這樣的人,他們會在大街上胡亂開槍麼,他們絕對幹不出來!”
少棠那時在哪?
少棠所在的部隊在北京西郊山區按兵不動,每天閉門訓練,於水火之外擁山旁觀。上層大手博弈、兵權動盪交割,也波及到他們隊伍。某一天大早起來,整個總隊內部全面戒嚴,肅反。頂頭上司因立場沒站對同情心歪到學生隊伍裡,而遭到貶黜,從外面進來人接管總隊,西山大院風聲鶴唳。
少棠是這時接到他小舅一紙調令:你給我離開北京。
少棠電話裡質問他小舅:“您讓我現在離開您這樣合適麼?我隊裡小兵人心惶惶,都不知道下一步要幹什麼,我現在自己撤了?”
賀誠說:“你現在立刻,馬上,給老子收拾東西,坐晚班飛機,我用我辦公室的名義,調你去廣州公幹。我正缺人手,手底一團亂,你替我辦一件正事。”
少棠說:“……您是讓我躲了?”
賀誠突然翻臉,厲聲道:“你不躲,你難道準備提著槍上‘戰場’?老子他媽的還不瞭解你是什麼人你願意嗎你不掙扎難受嗎!!”
少棠那時在電話裡沉默,心頭覆上一層暗紅的血色,炙熱,刺痛,無話可說。
少棠後來是被他小舅派來的兩名密工,用手槍抵著腰,從大院裡直接架走。參謀部辦事不用請示彙報下級,直接就去提人,強逼著他快速離京,趕晚班飛機去了廣州。
老狐狸賀誠在京城暗處縱觀全域,既要揣摩聖意,同時關注監視京西兩隻部隊,想保住楚師長的一頂軍帽全家安危,還要保護當時仍是孩子卻天賦異稟的楚二少爺。誰都難以把握時局若干天后的走勢。個人單薄的臂膀,無論如何拗不過國家機器飛剪的齒輪,摧毀式的殘酷碾壓。要麼自己手上沾血,要麼變成復興門立交橋下一灘血,賀誠當然不願看到少棠被牽連,利用手中權力將人抽離,是最明智選擇,不能婦人之仁。
……廣州連日陰雨,天空彷彿罩在一具青灰色的大罩子裡。烏雲給天際鑲起一道邊緣,掩住金色的陽光。彷彿黎明前夜片刻的黑暗和壓抑,光明就在前方,不遠處。
一輛黑色外交公務車緩緩駛出機場。
暗處,少棠掩在墨鏡後的雙眼沉靜,犀利,一手在窗口磕掉煙灰,另只手緩慢轉動方向盤,盯上前車,匯入車流。
少棠駕車技術很好,速度不疾不徐,車身平滑穩重。他跟著前車沿廣州城內幾條主幹道兜圈,中途被無數車子在中間橫塞,阻隔視線,然而自始至終沒有跟丟,像隱在叢林中伺機待動的豹。
黑車突然加速,甩脫後面若干輛車,拐進窄巷,光天化日想要脫身!
後面的追車慌忙啟動,卻被一輛橫到巷口的郵政局廂式貨車擋了路。
少棠在後面冷眼一瞥,也突然轉彎,繞路而行,從另外一條窄巷抄到前面。
兩車齊頭並進,路面產生尖銳刺耳的摩擦,又同時被路口紅燈逼停。
少棠墨鏡邊緣有花紋,以及顯示身份的暗碼。他手指夾煙,很冷靜,也很拿勁兒,像真的似的,在車窗邊緣磕了三下。
黑車內的人,伸出一手,就在東西丟過來一瞬間與少棠隔著墨鏡對視,突然發現有詐!
黑車突然轉彎試圖闖紅燈,越道強行左拐!少棠瞬間啟動加油門猛拐,一頭剮上對方側前杠,在城裡巴掌寬的窄道中間如同非洲大草原上兩頭角馬逐力,他生生將對方的車頂上馬路牙子!
一枚微型交卷被拋進下水道鐵篦子的一瞬間,被少棠飛身用皮鞋腳接住,往上一踢……穩穩接到手裡,然後掏槍。隨後後面數輛車一齊趕到。
少棠後來回酒店給他小舅通電話,說“東西拿到,我事辦完了……您什麼時候允許我回北京?”
賀誠心安了,冷笑道:“我看你小子挺適合幹這行的,手段還挺利索?你乾脆就掛靠在廣州的辦事處,別回北京。”
少棠:“我不幹。”
少棠心想,這樣的工作做一次就夠了,家裡還有人等他回去。
少棠大步經過大堂,順手從期刊架上取了一份粵語報紙,香港流過來的。
他只掃了一眼,視線迅速被定在一版下角一張圖片上!
有記者報導新城廣場學生遊行盛況,配圖上一名眼鏡男生上身赤膊,雞瘦的身板,揮舞國旗怒吼,那奮進高歌的姿勢,除了身材不行,姿勢氣勢活像某幅法國名畫《自由領導人民》裡那位裸身執旗的女神。就在那男生旁邊,背景人群裡,模模糊糊露出一顆頭。孟小北眼睛眯細,嘴角微聳,臉上沒什麼表情,紅色發帶在人叢中十分顯眼。
少棠吃驚地盯著那報紙,腦袋裡像被沉重的車輪和金屬履帶碾過……就憑那個發帶,他也不會認錯,那是他寶貝兒子。
那時,沒人相信京城的動盪會隕傷無數年輕生命。大家都很樂觀,仍然抱有一線希望。
家屬大院隔壁那間大學,有人認識孟小北,知道他畫畫的名氣,找他幫忙畫幾張海報。其實,孟小北就去過那一趟廣場。他走在省府門前靜坐的隊伍中,看到那些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學生……孟小北原本沒有太多政治覺悟,思想上極其單純。男孩子,都有自己的熱血和理想,性格裡有不安分的激奮的因數,骨血裡燃著壯志豪情。他站在遊行隊伍裡,聽著四周激動的呼聲,看到很多人流淚,也忍不住衝動了、澎湃了。
孟小北也跟著吼了幾聲,打倒貪官污吏,喊著喊著就變成,消滅歧視!消滅一切社會的不公正,消除戶籍制度,我們每一個人生而平等!……他在廣場上聽學生們彈吉他唱歌。傍晚華燈點燃這座古老城市,他與幾個學生圍成一圈,熱熱鬧鬧地打牌,消磨時光。
孟小北頭上勒著發帶,露出光潔的額頭,那樣兒看著特像憤青。
……他將高考備戰的一腔壓力發洩在廣場上,後來就回學校上課,也沒有當回事。過了四日那天,他才從學校裡、家屬大院、周圍許多人口中得知,北京出事了。
孟建民心思細緻,給北京親戚一一打電話確認,父母和妹妹們每一家都問到平安,唯獨打到少棠這處,電話不接,竟然找不著人?
孟小北這時才真心著急了。
他完全不知道少棠當時揪心他揪心得抓狂。
他擔心的是少棠,他以為少棠仍在北京。
孟小北打電話給亮亮,祁亮說,我靠,老子忒麼哪還敢出門啊!新聞裡都說全城戒嚴啦,讓全體市民回家老實待著。學校直接停了我們一天的課,高三都不複習了,我今天壓根就沒去學校,也沒敢出門送貨,錢畢竟沒有老子的命重要,現在就在家蹲著摸魚兒!
祁亮也不害臊:“啊?我在被窩裡躺著呢……嗯,我們家小逸逸給我按摩呢,可體貼了。”
“不能出門辦事,我倆就在家裡‘辦事’唄!”
“我就是那地方有點兒難受,我懷疑是以前做那個手術的後遺症,我尿尿老疼,是不是沒給我做好啊?做出醫療事故了!”
“我靠孟小北你別胡說,不是幹那事兒擠的!以前我還是處男的時候,我就開始疼了!!”
孟小北求爺爺告奶奶地說:“你知道我乾爹現在在哪?”
祁亮說:“當兵的現在都在城裡,佔領街道,廣場,可是我也不敢上街去幫你找啊。”
孟小北突然揪心,喃喃道:“你、你沒在電視裡瞅見少棠吧。”
祁亮也嚇一跳:“你別瞎說!……不是他們部隊……新聞聯播裡演的,天橋底下,可嚇人了,肯定不是你乾爹他們部隊……”
“外面打槍了,呼家樓,開槍了,我們都聽見了。”
一貫嬉皮笑臉的亮亮,也在這時驀然變得嚴肅,口氣沉甸甸的。
電話裡陷入沉默。動盪年代的暗夜裡,彷彿能聽到每一處惶惶不安的心跳聲,祈禱聲。蕭老師突然從身後摟住祁亮,也像摟個大寶寶,溫存地親一下祁亮的臉,兩人手指相握。窗外雨絲亂飄,家裡身邊能有個伴兒,給一個帶著體溫的擁抱,就是最大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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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實上,少棠所在部隊,並未上街執行任務。當時調進的是外面的軍隊。少棠時機恰到好處地,被他小舅調離,遠離是非之地,事後改頭換面直接調進總參部門。賀誠玩兒一招釜底抽薪,使個小盤算,保自家親人,也不算太過分。
就在當天傍晚,孟小北在學校門口聽說,員警進城抓人了,隔壁大學校園裡有人被拘留,城裡廣場、鐘樓那片還不知怎麼樣。
幾個高年級的大孩子,在街邊觀望一陣,膽子都很大。孟小北很有范兒地一擺頭,“大夥都回家吧,別讓父母擔心了。”
孟小北做事還是有分寸的。他原本是要回家,沒要出門亂跑。
他走在藥廠前面那條大馬路上,夾著煙,恰好路過常去那家錄影廳。
街上突然過來一輛軍牌吉普,車上下來幾名穿灰黑色夾克衫斜挎小包的男子,進入錄影廳,裡面隨即喧嚷起來。孟小北當時還沒看明白,那幾個男的分明就是便衣。
錄影廳好像被查封了,街邊有小青年嘴碎道,“那個小老闆惹事了,他去遊行鬧事了!”
那間錄影廳與隔壁檯球廳是相連的建築,中間有一道隱蔽小門,常去的人才知道。孟小北在昏暗嘈雜的音樂聲中穿過幾張球臺,就在那個裝飾得很俗很簡陋的酒吧台桌洞附近,一腳踢到人。
“哎喲喂……”有人懶洋洋地低喊,“踩著老子手了……”
孟小北一低頭,低聲道:“你們倆怎麼還在這?”
那個小老闆還光著上身,沒穿衣服,匍匐著逃離現場,身後跟著相好的男孩。那斯文秀氣的男孩,驟然一見孟小北,還以為被公安發現了暴露了,要被逮了,抱住小老闆的後腰,當場眼淚就下來了,突然就哭了:“坤子你個瓜腦袋的!我當初讓你別出去鬧,你非要出去,員警都來抓你了咱倆怎麼辦啊!嗚嗚嗚嗚……”
小老闆滿不在乎地:“來抓我,又不是抓你,你哭個屁啊?”
男孩抽著罵:“學生遊行又關你個屁事呢?你心裡想著我嗎!……人家遊行你舉牌子,人家點火你放煙,人家燒車你傻了吧唧給人遞汽油瓶子!你被抓了蹲牢裡我一個人我找誰去?!”
小老闆愣了一下,在外人面前還打腫臉充胖子,挺拽的:“你再找一個去。”
孟小北眼底閃過一絲惻隱,薅起那小娘娘腔,別廢話了,留著精力找個安穩地方吵,你倆快跑吧!
商業街上店鋪一間挨著一間,幾人一頭撞進一家小飯館。
羊湯的熱氣撲鼻而入!大熱天的,飯館後廚熱如蒸籠,立時就讓孟小北蒸出一身帶著羊膻味兒的熱汗!他用手對身後人一比劃,精明道:“走後門。”
男孩腳底下一滑,差點兒撲到遍佈羊油的地板上。
後廚大師傅頭戴白帽,斜支棱起半隻眼,瞄著他們,順手舀一勺羊湯在大鍋裡,正煮泡饃呢。
大師傅拖長聲音道:“外面排隊去,一碗一碗煮著呢,急成這個樣子?”
孟小北介面道“對不住,等不及了,借光先過去”!他貓腰硬是從大師傅身後小窄道擠過去,一腳踩進鋼種盆,七碎八響,小廚房裡頓顯局促,雞飛狗跳。
他架起哭哭咧咧抽泣著的男孩,指揮那兩個:“你們出那個門跑,快走吧。”
孟小北是出於男人之間義氣,或者就是對同路人的某種同情、憐惜,不忍看到一對野鴛鴦遭殃落難。
當時沒機會瞅外面情勢,便衣正在當街尋人,這時街邊又來一輛吉普。刹車時輪胎狠狠剮蹭在路肩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刹車痕,暴露焦急的心!
車幫上蒙著塵埃。車門從裡面被撞開,力道幾乎將門斜著撞掉。戴墨鏡的人大步從車裡跨出來,黑色襯衫敞開著,裡面的貼身背心已經濕透!
兩人都在熱氣繚繞模糊的屋子裡尋人,找路。門開了,孟小北一頭撞進一個汗濕的寬闊的胸膛裡,對方頸部堅硬的鎖骨椎骨都把他撞疼了。
孟小北抬頭。
少棠也抬頭,盯著他。
孟小北吃驚:“……”
兩人都沒料到能在這種地方找見對方,孟小北腦海裡脹痛著電視裡播演的那些畫面,人潮喧囂的廣場,如一團火球般熊熊燃燒的軍車,陷入一片火海的復興路、西直門大街……少棠就在眼前,他眼前的人安然無恙。
小北:“你怎麼來西安了?”
少棠:“老子來撈你!!!”
小北:“我怎麼了?你沒事吧?”
少棠:“你沒事我就沒事!……你知道你自己在幹什麼嗎!!你呼機呢為什麼關機不回我?!”
小北低頭一看,氣勢矮了:“對不起,沒電了。”
少棠捏著孟小北胳膊,幾根手指快把他上臂骨捏碎。兩人都是一頭熱汗,汗水從黑色發根裡蒸出來,流到堅硬的眉骨上,眼眶處,互相看著,怔怔的。兩人心裡就憋了同一句話:出事了,你能讓我放心嗎?
樓下飯館門口遙遙傳來一聲詢問,店老闆,知道這附近那個叫王坤的人嗎。
少棠:“……”
叼煙的小老闆低聲道:“老子要完蛋了。”
身旁男孩名叫小文,抹掉眼淚,神情倔強地說:“你要是被員警抓了,被搞死在裡面……我就守寡,你這輩子對不起我。”
少棠看了那兩人一眼,揪成一團亂麻的心,反而突然就放下了。
他剛才看到街邊的便衣,還以為那些人是來抓孟小北的!他以為小北惹禍了,跟那些大學生去廣場遊行。他腦子裡已經想到十萬八千里之外的事情,甚至一晃而過某個念頭,他兒子倘若真的犯事,被人追究,他立刻帶人跑路,絕不回頭,跑去廣州、香港……少棠透過窗戶往外一瞥,關鍵時刻相當鎮定,迅速指揮道:“都跟我走。”
少棠打飛的來西安以後,從原來部隊的辦事處借了輛破車,已經開車在西安城裡奔走兩個小時。
他經過人群擁堵的最繁華的幾處廣場、大街、省政大樓、市政府樓,沿街開車尋找,胸口彌漫著陣痛,眼前一片迷茫的硝煙。後來看到路邊幾個穿著他們學校校服的高中男生,少棠奔下車去打聽,碰巧那幾個學生認識小北,少棠打聽兒子平常都會去哪裡,找遍那幾家檯球廳遊戲廳……那天,幾人是從無人的消防通道上去,撞開樓上的門。樓上是個什麼賣牛皮羊皮皮鞋皮具的小店。老闆驚詫,出來想問,被少棠一拍門將人拍回屋裡。幾人沿二層那道走廊跑過去,找到陽臺,發現樓還忒麼挺高!
少棠把襯衫下擺往腰間一系,徒手翻越二層走廊的欄杆。他用手指扒著樓外的雨水管道,貼牆行走。柔韌的身體彷彿內嵌一道鋼筋勾住高牆,又快又穩,身手令人眼花,只用了三腳五腳,就落到一層,跳到地面時腳掌輕得像一頭大貓,如履平地。
坤子忍不住贊道:“你們家那位幹什麼的?”
孟小北說:“他以前是消防兵。”
少棠用眼神示意:北北,跳,你跳下來!!
孟小北絲毫沒猶豫,翻過欄杆。
少棠在下面目光沉穩,向他伸出一雙強健有力的可信賴的臂膀。孟小北撒開手,騰空跳樓,結結實實撲到少棠懷裡!少棠從下面接住他隨即摔倒,滾到地上,緩衝卸力。兩人滾了一身土,相當驚險……少棠麻利兒起身,回頭朝樓上一招手:還有你們倆,跳!

第七十七章新兵北北

孟建民和馬寶純兩口子,全部從家跑出來找兒子,急壞了,連孟小京都跑出來找了。
家屬大院裡,都聽說公安開始秋後算帳,在城裡抓人呢,也聽說北京的事。家裡但凡有男生的,都發了瘋地到外面尋。成長階段的不安分的男孩,在外面憑藉一腔義憤,熱血豪情,互相奔走呼號意氣風發的時候,他們或許就體諒不到家中一雙年邁人的焦慮憂心,他們體會不到當年北京大街上那些母親,在全城一片哀哭的那一刻,那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悲痛。
少棠後來還是開車將坤子與男友小文送到郊區的長途汽車站,那裡沒有員警核對照片查證。也只有少棠有膽幹這種事,他不怕地方上的公安。
少棠小北目送那兩人買票上了長途車,回小縣城避過風頭再回來。
小老闆平時屌裡屌氣的模樣也找不見了,表情安靜老實,對少棠和孟小北用力點點頭,一臉鄭重,感激的話反而說不出口。
孟小北問:“你們打算去哪?”
小文說:“回縣城,我的家。”
孟小北問:“你家裡人能接受他?”
男孩看起來年紀不大,眉眼秀氣,卻倔有主意:“大風大浪都走過來了,我就給我爺爺和老爹下跪,求他們唄。他如果敢變心,找別的小婊子鬼混,我還能甩他;他被員警抓,落難無家可歸……這時候,我總不能把他甩了不要他,我走哪都帶著他。”
孟小北一聽這話,頓時就被感動著了。
小文一隻腳走路瘸著,方才跳樓逃命的時候太英勇了,人長得娘氣膽子不弱,真敢往下跳。當時腳腕戳地,疼得直掉淚。
臨走,孟小北與男孩用力抱了抱。萍水相識一場,這輩子可能沒有機會再見,祝那兩人一路平安,保重。他在車站買了麵包火腿腸和瓶裝水,塞自己書包裡,把書包整個給人家了。
小文淡淡一笑,勾勾手,詭秘地打個眼色:“噯,你家男的真帥,身手酷斃了,當兵的就是不一樣呢,早知我也找個當兵的男人,瞧我身邊那個沒用的貨!”
小文剛轉身,小老闆在身後炸毛了:“你說誰沒用?!”
小文遞對方兩隻眼白:“就說你呢。”
坤子悲憤道:“他娘的,老子倒楣落魄了,你開始嫌棄我看我不順眼……”
一對患難的冤家,互相拌著嘴,掐著架,拎包擠上長途汽車,身影慢慢淹沒在車廂人群中。孟小北婆婆媽媽地伸脖看了半天,用力揮揮手,才放心地走開。
少棠在後面默默看著小北與那小倆口告別,方才一肚子忿怒、惱火,對兒子的埋怨,甚至想揍小北一頓的欲火,一下子也就滅了,散了,無話可說。小北這個人,骨血裡單純,正直,待人有情有義,有種文藝情懷。這是他喜歡的那個情義深重的男孩。
西安城內謠傳說軍車要進城,實際上,最終也沒看見坦克的毛。事後事件定了調子,公安在城裡抓捕了大約二十多名意見領袖,以及參與打砸鬧事的群眾混子。當時不叫做逮捕、判刑,而稱為“收容審查”。收容進拘留所的,很多是在校大學生。他們隔壁大學就有一名學生被抓了典型,關押數月之後再放出來,丟了學籍,遣返老家。
對於孟建民他們這些高三考生家長,當時最憂心的,就是高考能否正常如期!
孟小北回到家屬大院,在院子裡瞅見來回奔走找他的他爸爸。孟建民眼眶通紅,手裡可惜沒拿棍子,上去想扇兒子腦瓢上一耳光。他撩起來的胳膊停在半空,終究還是沒捨得揍下去,打兒子自己肉也疼呢。孟建民一把將個頭已經很高的兒子摟到懷裡,狠命掐孟小北後背的肌肉,捏得孟小北齜牙咧嘴,“哎呦別捏,爸我錯了……”
孟建民摟著兒子趕緊就回家,閉門不出,不在外面待著,也儘量不和鄰居間瞎諞,做老實人莫談國事。這幾天風聲緊,到處都亂,做家長的多麼擔心孩子的平安啊!
孟建民說,孟小北你知道我最怕什麼?
你老子最怕什麼,你就偏來什麼,你可真是我兒子真孝順我!!
孟小京插嘴道:“孟小北,咱爸剛才就為找你,出去跑好幾條街,都咳嗽了,肺裡肯定咳出血。你以後辦事可長點兒心吧!……沒心沒肺的,操心別人事,氣壞自己爹。”
孟小京是無法理解孟小北腦子裡整天琢磨什麼,什麼比考到北京去奔前程更重要,遊行關你事?
孟小北恢復乖孩子老實模樣:“爸我真的沒出去鬧事,今天也沒去廣場,您誤會了。”
孟建民睜著一雙遍佈皺紋痕跡的眼,說:“孟小北,你爸這輩子最大的未完成的心願,是什麼。”
孟小北一愣:“……哦,我知道。”
孟建民:“你也知道你爸當初是怎麼給耽誤的。”
孟小北:“……”
孟建民慘笑,有過來人的透徹:“我告訴你們倆,二十年前,多少年輕人一輩子前程就那樣毀了。現在這一代大學生,沒吃過苦,沒經歷過當年革命武鬥、上山下鄉,幾十萬大學生被發配邊疆……你們這些孩子,太熱血,也太天真,不知道珍惜……政治鬥爭?政治鬥爭是咱們平民老百姓玩兒得起的?中國封建王朝,幾千年朝代更替,翻雲覆雨,都是怎麼來的?有本事有背景有雄才大略的人,站到檯子上,那是成王敗寇;沒有那個背景和家底的平頭老坎兒,也跟著瞎攙和,就是去給人當炮灰!”
“你看,你爸就只在家裡發牢騷,我不出去鬧。是我怕事?不是,我二十多年前就在天安門廣場上拉橫幅接受毛主席檢閱了,我們那時口號是喊‘打倒孔家店,推翻走資派,橫掃一切牛鬼蛇神’、‘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搞這套,你爸還真是你祖宗。”
孟小北低頭不好意思地樂。
孟建民說:“我一輩子一事無成,你不能一事無成。孟小北你比你爸有才,你有出息,你已經都考上美院了就差高考這最後一下!就這一哆嗦你別給我抽了!你將來一輩子前途,別犯錯誤,成嗎?……你只要能踏踏實實把高考考完了,我給你跪下!!”
孟建民作勢要在床邊給孟小北下跪。孟小北騰得站起來,立時就靦腆了:“爸,您別。”
“爸爸,對不起。”
“我真的什麼都沒幹,我也沒犯路線立場錯誤。我是又紅又專的革命立場,新一代頑強旺盛的祖國花朵,爸您放心。”
孟建民被氣得冷笑一聲,揉揉大兒子的頭:“我還指望你將來成大藝術家,現在還沒有成什麼‘家’,別讓你爸你媽滿懷希望著一路攀上高峰,然後你再把我們兩口子從天上,啪,扔下來了!”
孟小北愧疚地低頭:“不會不會。”
少棠後來臨走多嘴解釋了一句,小北當時是去做什麼。公安來這邊抓捕,孟小北幫街上錄影廳裡那一對表兄弟逃了,送上長途車。
孟建民愣住,端詳小北,對這兒子簡直要刮目相看。
當時各種小道消息,都講南方一些官員、有背景的社會知名人士,幫助通緝名單上的人跑路香港,逃脫追捕。
孟建民對孟小北伸了個大拇指:“我兒子有種,講義氣,這事做得像個爺們兒。”
……整個高三學年兩個兒子的家長會,都是孟建民親自去學校報導。有時兩個班的家長會時間撞車,他就給孟小北聽半小時,再給孟小京聽半小時,會後再找老師單獨請教。
六月份之後,家長見天跑到學校蹲守,打聽政策,生怕當年高考被取消,或者大幅削減錄取名額。
這撥家長,很多都是“老三屆”,沒機會念大學的。
考前那幾日,學校裡情形是反著的,特別逗。學生們都回家複習去了,至於是否踏實自習還是心浮氣躁人心惶惶就不得而知,大院的家長反而聚集起來,坐在教室裡喝茶開小會兒,七嘴八舌,焦急等待上面下來的消息。
校長主任跑出去打電話,然後重新進到教室。他們校長掏出手帕抹抹額頭,對家長點點頭:“放心回去回去,後天高考時間一切照常,教育局說沒有更改。”
孟建民舉手,問:“北京的大學還能照樣錄取?還收咱們外地過去的學生,不會卡咱們名額?”
校長擺手:“咱們西安的學生還是安全的,不會受多大影響,要審查也是折騰北京當地的……咱們麼的擔心!”
舉座的家長,長呼一口氣,有人鼓起掌來,有人說回家給孩子做夜宵打洗腳水去!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年高考如期,競爭十分慘烈,甚至可說是前後十餘年間,考取率最低的幾屆高考之一,千軍萬馬殺奔獨木橋,無數小馬駒被擠下橋折在河溝裡。
對於孟小北,對於每個參加過那年高考的學生,都是跌宕起伏充滿曲折與波瀾的一年,是人生難以忘懷的記憶。最終,全國兩百六十六萬考生,高校只錄取四十萬,錄取率大約15%。
八月驕陽似火,古城的盛夏熾熱焦灼。就在哥倆生日前夕,孟小北孟小京兩人同時接到北京的電話,隨後,幾乎是同時收到寄來的錄取通知書。
孟小北最終是考了三百零幾分。
他在電話裡對祁亮嚎叫,“老子考兩百八就夠了,我超水準發揮!你在北京等我,老子南霸天又回來了!!!!!”
孟小京比小北多考了七八分,哥倆就連考分都齊頭並進。孟小京收到的通知書,看起來像話劇院發來的一張精緻請柬,裡面寫著中戲表演系。
小北他們學校更加有心,錄取通知書是一幅國畫梅花碎金紙信箋,由書法系繪畫系幾位老教授手寫。打開折疊的信箋,上面龍飛鳳舞寫著他的名字,每個字都帥得讓他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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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秋天,一叢叢銀杏將街道兩旁染成濃郁的金黃,滿眼是豐收的顏色。孟小北背著他的畫夾和行李,回到闊別兩年的城市,擁抱屬於他和少棠的第二故鄉。
那年進入大學的新生,作為擁有自由浪漫不羈的靈魂的一代青年,大都經歷了本朝最嚴酷一屆軍訓。北大那屆學生直接被拉到山溝裡,整整訓了一年,寫檢查,寫反思總結,對路線與忠誠的深刻認識以及事件中教訓,四年制被人為抻成五年制;在徹底洗滌這一批學生的靈魂之前,不能放他們進入社會。孟小北來北京之後,沒什麼機會和他乾爹以及家人團聚。他們美院,軍訓也延長至六個星期,新生全員被拉去平谷山區某炮兵基地。
相比之下,還是孟小京他們學校待遇好,日子過得最爽。他們軍訓寬鬆,訓練地點竟然沒有邁出北京市區,就在海澱找了一家部隊大院。一群俊男靚女,每人穿一身迷彩服,臉上打扮得嬌俏,每天操場上站隊喊喊口號,踢個正步,汗水下面糊著一層粉底防曬油什麼的。
孟小北軍訓那一個半月,可沒有往臉上塗防曬油,他從來不用那些。他們軍訓真挺艱苦,整個人黑、瘦一圈。
新生入學就受訓,同班男生是在佇列裡以及營房的大通鋪上互相認識、變得熟絡。一個班男生佔據一間三十多平米的營房,兩排木板大通鋪,硬得簡直像鐵具刑床。每人都扛著棉被和洗臉洗腳盆來的,臉盆靠牆排成一溜。
孟小北歪戴著迷彩帽,小眼眯起來又賊又帥,手腳利索。睡他左手的男生將藝術家的馬尾辮剪掉,理成板寸,戴方框眼鏡,對他點頭:“孟小北就是你啊?錄取榜上早看過你的大名。”
孟小北謙虛道:“哪裡哪裡,兄弟們承讓承讓!你叫啥名?”
眼鏡男生咧嘴笑得真誠,板牙中間有一道縫,漏風,跟他一握手:“咱們宿舍也是同屋,我叫王宇輝。”
孟小北一愣,失笑,我操這名字小爺好像有點兒耳熟?他由衷地說:“你就是王宇輝啊,久仰久仰!”
王宇輝很天真地說:“久仰我?不敢當不敢當啊!”
孟小北右邊男生叫林碩,顯得老成持重。他們三人隨後就組成了寫詩打牌唱軍歌三人組,混在一起。
新兵整理內務,一個臥鋪排的男生全部跪在木板鋪位上,撅著腚,練疊被子,從飯後一直疊到洗漱熄燈,就是疊不好啊!
孟小北偶爾起個花花腸子,悄悄從後面瞄他們班男生撅高了的屁股,一個一個端詳,暗自品評,有圓有方,有扁有翹。大部分男生平時不鍛煉,身材偏瘦,穿起迷彩褲褲管都是鬆垮的,臀部大腿的肌肉完全撐不起褲子;要麼就是虛胖、一身饢肉。孟小北看過一遍,心裡那股子不安分的小火星立刻全滅。還是他小爹那胸凸臀翹的健美身材,最令人癡迷,百看都不厭。
孟小北一直認為,他並非天生的同志,他沒有對少棠之外任何一個男人,真正產生過身體上那種欲望,覺得就不可能對著別人發情了。
他們班教官進來檢查內務,踏著皮靴腳走了一遍:“孟小北,你們班就你這個被子,疊得像個樣子,很有技巧,是個豆腐塊!”
孟小北嘴角露出得意,“謝謝教官誇獎”。他心想,爺從小經受過軍事化訓練,家裡有人調教我。某人事先“指點”他,因此他帶來的就是少棠那床硬被子。這被子就不是用來睡的,夏天麼,不用,就是專門用來“疊”的!
教官姓方,也是個大男孩,職務是班長,比大學生們大不了一歲半歲。小方教官再放眼一看,指著左邊這位:“王宇輝你瞧你這個,你疊的是個嘛玩意兒啊!”
撅著腚的王宇輝,回過頭來,往鼻樑上一抬眼鏡:“嘛玩意兒?我疊的是豆腐塊啊!”
方教官說:“人家孟小北疊的是豆腐塊,你疊的是豆腐渣。”
小班長背影剛消失在門口,王宇輝捶地抓狂,“老子疊得再爛,你不能羞辱我啊啊啊我的被子不是渣!!……”
一排男生跪床板捶被子大笑。林碩贊道:“孟小北,你怎麼練得疊被子這一手?”
孟小北淡淡一笑,驕傲寫在男子漢的臉上:“我是‘軍屬’,我整天給家屬疊被子唄,疊得不合格我要挨批的。”
孟小北隨口一說,他的同學其實都沒太聽懂,你什麼“軍屬”?!

第七十八章 報告老公

他們軍訓科目,每天基本就是拔軍姿,齊步走正步走,各種佇列練習,然後跑圈,簡單的障礙跑,匍匐,後程還有最艱苦的野外拉練。
除此之外,就是寫一寫思想彙報,事件反思,剖析信仰靈魂上的矛盾與不堅定,擁護中央堅表忠心,等等這些。每天“營房-操場-食堂”三點一線,嚴肅刻板又安穩的軍事化生活,雄壯響亮的軍歌聲口號聲,讓浮躁不安的心靈逐漸歸複平靜、專注……在營地裡練佇列還算好,每天暈倒一個兩個,拎到衛生室吊水瓶子,那個山區十公里拉練,才真是要了命了!烈日頭底下,郊區田野間山路上,曬得黝黑的一幫大學生,背著包艱苦地行進,一開始教官還能帶起口號和軍歌,走出三分之一路程,口號聲就啞了,誰都不喊;再走出兩裡地,隊伍徹底都散掉了!一溜學生遠遠看去,像田間野羊拉了一溜稀糞,稀稀拉拉不成形狀,隊首找不見隊尾在哪。
隊伍後面跟著一輛大卡車,隨時將掉隊爬不動了傢伙,裝車運走。
孟小北是少數幾個前排保持隊形、沒有掉隊、完成全程的,特別給他家軍屬爭氣。
他甩著大步跑著跑著,一不留神,球鞋沒跟上他瀟灑的步伐,從鞋裡掉出一隻衛生巾。
孟小北:“哦……”
身後的林碩幾乎踩了,一看是什麼東西,趕忙跳開。內向的漢子臉紅了,沒有碰過女孩用的衛生用品。
小方教官回頭一看:“噯媽你這個,誰讓你往鞋裡塞這個?!”
孟小北厚著臉皮,向教官老實坦白:“別人教的。”
眾目睽睽之下,他又跑回去,把衛生巾撿了,重新塞回球鞋,老子腳丫子的舒服體面更重要。
孟小北一錄取,就直接被他們班主任任命為文藝宣傳委員,大約也是先看過他的檔案。軍訓期間,每天出列帶男生唱歌,跟對面的女生飆嗓子,連裡的壁報也是他負責,每天采寫通訊稿和打油詩,畫小黑板。
小方班長帶隊,在坦克營地裡四處找陰涼地,好不容易摸到一處,一看:“羅小虎,又是你,這是我們班的陰涼地兒!”
女生班的班長,小羅教官,細白瓜子臉,歪戴著軍帽,嘴一笑就歪:“方成亮,呵,這地兒寫你名字嘞?”
方成亮:“看你們班女生偷懶的,專往陰涼地兒走,就不像話麼!”
羅小虎:“就你班男生喜歡曬太陽撒,去那邊連長眼皮底下,曬太陽踢正步去啊!!”
小方教官回頭一招呼,粗聲道:“來一輪軍歌軍歌,壓過她們,今天咱們班先吃飯!”
小羅教官冷笑,笑得蔫兒壞,一擺頭:“女同學們!幹掉你們班男生!新兵軍訓期間,你們都制服不過你們班男的,以後大學四年都要被他們吃得死死的——老子過來人最有經驗嘞!!”
兩個方陣嘶啞著嗓門一通狂吼,一二三四打靶歸來我們的隊伍像太陽我是軍營裡一棵小白楊。羅班長不時嘚瑟地向方班長勾勾手,說“晚上請你喝啤酒”!方班長帽檐下視線矜持,嚴肅,酷酷地遞個白眼。羅小虎同志笑嘻嘻地上去,勾肩搭背,摟了戰友親密地咬耳朵。
方班長生得濃眉大眼,北方漢子,身板和臂膀有力:“哼,我從新兵連就壓著你,這三年一路壓你,怎麼著,你有嘛不服,你嘛不服?!”
羅班長胳膊肘把人一勒,歪嘴笑道:“我嘛嘛和嘛都服……”
……傍晚唱完歌,集體進入食堂吃晚飯,練一天肚子都餓抽筋了,他們男生每人主食能吃四個饅頭,菜給幾盆都不夠吃。
第一天吃飯時,小方班長問:“班裡有回民同學麼?”
孟小北一開始沒想吱聲來著,跟同班兄弟們一桌吃飯親近樂呵,耍單多沒勁。
然而當他伸脖眯眼瞅見遠處回民飯桌上吃的是什麼,孟小北一步就跨出列了,在他們同班所有男生各種羡慕憤慨嫉妒的視線火力交錯威懾下,坦坦然地撲向回民小飯桌。什麼哥們兒義氣,同袍情誼,比不上那一盆盆牛羊肉來得實惠!
王宇輝他們過著舊社會的日子,吃了幾天豆角酸菜炒肉末,每天都吃不飽,都快餓哭了:“歧視,這尼瑪就是歧視!孟小北那廝天天吃土豆燒牛肉和燒羊肉,那麼大塊大塊的牛肉!”
連吃幾天牛羊肉,再加上訓練艱苦,秋老虎燥得厲害,孟小北臉上都長大痘痘了,男孩肝火旺盛,上火了,嘴裡有點兒膩歪。
晚上用涼水洗臉,蹭到鼻頭上的大包,挺疼,一照鏡子,都不帥了,練得黝黑、精瘦。
孟小北有一回借宣傳委員工作之便,悄悄找教官走後門:“班長,跟您商量點兒事,今天食堂給你們吃的紅燒排骨,還有肉絲炒蒜苗,您給我打一份唄,我用燒羊肉跟你換!”
方教官盯著他看:“你搞嘛?你不是吃回民飯桌麼?我們都撈不到吃!”
孟小北賴皮賴臉地說:“好多天沒吃著大肉,我都有點兒想了。”
方教官扇他腦瓢:“鬧嘛啊你,老子罰你滾回隊裡吃大鍋飯你信不信啊!!”
孟小北利用每晚休息時間給幾位教官畫素描肖像,把幾個小班長哄得開心樂呵。方成亮用眼神批准示意,羅小虎親自執行,偷偷到食堂給孟小兵打紅燒肉吃。
美院的男孩子們有才,在部隊軍訓也帶著文具畫夾,在營地裡寫生,以槍械大炮坦克為模特,創作鉛筆和鋼筆速寫。平谷盛產大水蜜桃,供應全北京大部分的桃子都是平谷產的。週末半天休整的時候,小方班長和小羅班長帶他們班幾個男生,後山上爬樹,偷大桃子吃……週末有一次排隊給家人打電話的機會,每人聊幾分鐘。
少棠出差在外,家裡沒人,孟小北用半分鐘時間呼少棠,說【想你】,一分鐘給他奶奶報了平安,剩下時間他打給亮亮。
孟小北問:“你們學校軍訓不是在昌平嗎,你提前回家了?”
祁亮說:“我有病假條,後來就回來了!老子軍訓根本就沒怎麼訓,每天搬個小板凳在樹蔭下坐著,嘿嘿,看他們別人挨訓!”
孟小北:“你有病麼?你什麼病?”
祁亮說話毫無羞澀:“我有前列腺炎,我還是突發急性的!……太陽底下一曬,口渴缺水我就發病了,尿不出來,小雞兒疼,然後就去醫務室開假條。後來老師嫌我每天在訓練場晃蕩,我過得太爽了,影響同學訓練熱情積極性,直接讓我滾蛋了!”
孟小北難以置信:“我爺爺六十歲才開始得前列腺炎,你還不到二十呢亮亮,你已經得老年病了!”
祁亮問:“你們練得苦吧?”
孟小北點頭:“特苦,我瘦了十斤,估摸著我乾爹再見著我,都認不出來。”
祁亮說:“我們家貼心的小逸逸,給我煲好湯了,滋補養生的,老子這就補腎去了!孟小北你多保重吧!”
孟小北眼紅,在電話裡低聲罵道:“你確實需要補腎,你腎虛!快喝你的大補湯去吧!!”
孟小北那時突然有些惦記少棠。
亮亮都有大補湯喝。
這裡有個人腎不虛,小爺腎火太盛了。
人在受苦受罪時候,難免惦記感情上最親密重要的人,想要一句帶勁的鼓勵。
少棠在駐京部隊各個口都有熟人熟臉,少棠會來看他嗎,可能不來吧……軍訓最後兩周,極其艱苦,很多男生都扛不住了,身體反應強烈。有人站軍姿抽搐暈倒,有人腳上起大水泡,有人得了熱感冒。全班男生晚上撲倒在硬板床鋪上,撅屁股睡得像一排死狗。早上小方班長過來踹都踹不醒,一屋的呼嚕聲,如空穀巨響,連綿震天。
山坡上練臥倒匍匐的時候,小北因為右手部分手指神經萎縮,手掌直發抖,扒不住地面。
他臥倒再站立以及匍匐行進,就會比別人動作慢,右手使不上力,只能用兩條胳膊肘發力。眼角余光中,王宇輝林碩他們都逐漸超過他,爬到前面去了……孟小北是最後幾個爬到終點,迷彩服手肘磨破,連帶蹭掉裡面一塊皮。但是他沒請病假,沒有打報告退出,不能給咱家屬丟臉,要爭氣麼。
他們在靶場上打槍,一排男生臥倒,架起步槍瞄準靶牌。扣動扳機的刹那,槍托以強勁的後座力撞向肩膀,槍膛劇烈顛簸,讓孟小北十根手指像被劇烈撕扯著,生疼!
一梭子射出去,靶位上揚起一片塵土,吃一嘴土!耳畔是槍炮聲,彷彿身處戰火硝煙。
沒有參加軍訓時,孟小北也體會不到少棠他們做軍人的,這些年的艱辛。他以前每回去西山大院“探親”,都像逛大觀園,是去玩兒的。少棠在他眼中形象,就是高大威武的、光輝的,在訓練場上瀟灑自如遊刃有餘的,是不知傷痛為何物的硬漢,鐵人。少棠手下那兩百來號小兵,一臉英武混合了稚氣,拉著腕粗的吊繩從七八層樓高的平臺上一躍而下,徒手翻越高牆障礙,在救災一線奮戰、流血犧牲……那背後經歷的汗水榮辱,人性和生命的考驗,普通人有誰知道?
如今在軍營裡苦熬一月有餘,孟小北感同身受,好像突然又長大了,從裡道外成熟了一層。他的皮膚變粗了,然而,被打磨得硬朗粗糙的,不僅僅是肩膀手臂上的骨骼肌膚。少棠現在是軍官,軍銜還不低,肩上有杠有星,出入也有排場,然而在當年,也沒沾高幹的光,並未憑藉多少身份上的優勢,從基層小兵一步一步熬出來,熬了十多年,攀到現在位置。少棠手上食指中指、手掌上,遍佈暗黃色硬繭,後背和腰上都有傷。
兩年多前那一回,二人“初夜”。
事後,少棠皺眉頭跟他抱怨,寶貝兒你挺行的。老子這麼多年在部隊裡跑障礙訓練,從來沒落到那幫十八九歲小兵蛋子後面,就是這一回,第二天我們隊裡測試,我徒手翻高牆愣差點兒翻不過去,過橋時候我踩歪掉河裡了!!老子後面一邊疼著,一邊跑的,跑起來大腿抽筋,小腿直打晃,以前每回我都跑第一,唯獨這次,我跑了個第三,竟然被兩個小兵把我超了,你爹我糗大了。
孟小北當時沒心沒肺,放肆地大笑,自以為是,覺著自己傢伙特牛,能讓少棠趴下。
事後再回想,對這個人又添一份崇拜,思念。最牛還是他男人,堅挺英武,頂天立地的漢子。初夜屁股被他搞出血了,豁開了,還能帶領一幫小兵蛋子跑障礙、越野匍匐,一般男人行嗎,有這能耐?!
少棠從這年秋天開始公務繁忙,平時經常出差去上海廣東深圳,很少著家。
兩人雖然同城而居,大部分時間見不到面,彷彿註定陷入兩地相思的艱苦。感情越濃,相處的一分一秒,愈發顯得短暫。
軍訓最後一天,早上連隊裡開總結表彰大會,然後回宿舍整理行李,將被褥打成背包。一隊男生扛著被子,每人提個網兜,裡面是叮噹亂響的搪瓷或鋼種飯盆以及洗臉盆!
中午吃過飯,在操場上最後一次正式列隊,喊口號,唱軍歌,“民兵預備役”勝利結業!
領導從團部裡出來,還領著參觀的客人。
羅小虎背手溜達過來,手臂隨意搭在方成亮肩上,一起扭頭往那邊看:“看那邊,來的那個男的!”
方班長說:“嘛人?挺年輕,還弄個兩道杠,怎麼也像個正團職,立過功的?”
羅班長與戰友悄悄咬耳朵:“說是咱們領導以前在軍校進修時的老同學,總參的啥子人,嘖嘖,看樣子夠厲害的撒……”
孟小北從佇列中間探出半張臉,驟然愣住,直直盯著不遠處的人。
少棠來了。
少棠一身軍裝,雙眼在帽檐下彷彿能發光,目光溫和莊重,與部隊幾位領導相談正歡。
孟小北軍訓,賀少棠完全就沒過問,沒憑藉熟門熟路走後門過來探望。
不就是個軍訓?兒子不小了,一頭小狼狗早晚撒出去歷練歷練,不能總黏在當老子的身邊。這回反而是炮兵旅的後勤領導主動聯繫少棠,找他辦事。他們炮兵基地自辦工廠,生產軍用設備,以兵工產業養軍強軍,補貼後勤的經費缺口。隊裡領導派車進城接少棠,非要請賀同志來山裡吃一頓飯,嘗一口基地自給自足的野味,再到兵工基地裡視察。同學之間好辦事,請少棠幫忙牽線,找後勤部負責出口的軍品貿易公司,分到份額指標。具有壟斷性質的軍工企業,能從政府內部部門拿到指標,就是最重要的賺錢路數。
少棠對基地領導講,“你們產量挺大,接大單的能力也有,質檢都達標。只是現在總後內部指標卡得很嚴,很多有門路的人,利用各種途徑把指標‘分流’了。”
領導委婉地低語:“咳,少棠啊,老同學一場,需要門路,所以不得已請你幫忙。”
少棠誠懇道:“明白你意思,有些事情我想得到,但恐怕做不來……正常合法途徑下,我盡力。”
孟小北頭戴迷彩帽,臉頰黝黑瘦削,肩膀處的骨骼因為艱苦訓練而變得硬朗,整個人筆直鋒利,只用一雙賊眼不停瞄著某人。
然而少棠自始至終,愣就沒看他。
少棠那一片散漫溫和的目光從他頭頂一掠而過,淡淡的,沒作停留,直接把他篩過去了。孟小北心想小爺是練太猛了,變化太大麼,少棠沒認出我?
領導一揮手,招呼道:“方成亮!”
方班長趕忙一立正:“有!”
羅班長低聲沒喚住人:“噯……”
方班長一路小跑過去,立正,敬禮,接受訓話。領導半笑不笑地向少棠表揚了幾句小方,少棠好像也笑了。小方班長受寵若驚,端正地彙報學生們訓練的軍情。少棠出手,拉開膀子勒住方班長的肩,手指用力捏捏,肯定暗暗把人捏疼了、給下馬威了。小班長畢竟年輕,被少棠眉眼間氣場和手勁兒震得,手腳都不知往哪處放,一手下意識摟了少棠的後腰。
孟小北:“……”
羅小虎雙臂抱胸,扭頭看著:“搞個啥子嘛!……還摟腰了……”
結果這天,少棠愣是沉得住氣,在軍營裡由領導陪同轉了一圈,參觀基地、後勤,沒有找孟小北說話。
後來學生們排隊上車,少棠遠遠看著,凝視兒子瘦瘦高高的背影。孟小北上車落座,少棠對小北微微一閉眼,眼底帶笑,筆直站著,如道旁一株白楊樹般挺拔、耀目,目送兒子軍訓結業,順利離開軍營。
方班長剛一走回來,迅速就被好戰友羅小虎勾住肩膀,咬耳朵,一路小跑著拽走,問話去了!
羅小虎私下對他們班女生說,他與方成亮從不同地方過來參軍,同年入伍,一起升班長,準備三年後同時退伍。離開部隊之後可能不回家鄉,好兄弟之間搭個伴,一起去深圳創業。深圳機會多,全國各地打工仔都有,英雄不問出處來路,兩人打算合夥做個小買賣,發家致富!
大客車將學生們拉回城裡,直到傍晚,孟小北從學校出來,準備回家過週末,在校門口看到少棠。
少棠站在胡同對面,將墨鏡拽下鼻樑,露出一雙眼,眼角微眯,對他勾勾手:過來吧。
少棠表情穩如泰山,分明一進軍營就認出他,故意不搭理呢!
孟小北心裡抖得飛起來,趕忙屁顛顛的,端著齊步小跑的姿勢跑過去,摞下書包,立正。他拔了一個標準的軍姿,後腳跟一磕,“啪”,敬軍禮。
他身上是沾染塵土的迷彩服,仍戴著軍帽。
少棠雙眼彷彿燃起一叢微弱的火焰,瞳仁一亮。也是一瞬間反應,少棠手臂動作平穩流暢,在孟小北眼前滑過一道端莊的弧線,“啪”,嚴肅地回了一個更帥的軍禮。
兩個男人都是挺拔的姿態,目光平視。
少棠問:“訓得好嗎?”
孟小北聲音壓低,但中氣十足,話音硬朗:“報告老公,圓滿完成訓練任務!今天開會還拿了標兵小紅花!!!”
少棠頓時展露笑容,眼角眯出一片迷人的紋路,眼珠漆黑。
少棠只頓了一下,上前抱住兒子肩膀……光天化日,街道上,兩人沒有任何親熱膩歪的動作,少棠給了小北一個戰友間很男人的擁抱,用力捏一捏肩胛骨,拍拍後背。一捏就感覺得到,孟小北後背骨頭結實,上臂肌肉都鼓起來。少棠特意拉過小北兩手,仔細捋了捋十根手指,確認沒傷著。
少棠:“臉曬黑了。”
小北:“嗯,帥吧?”
少棠淡定一笑:“帥,以前一直是男孩樣,現在看,是個硬朗爺們兒了。”
小北窄窄的眼皮下有開心激動,還繃著勁兒:“我還以為你今天不來接我,中午在軍營裡你裝看不見我……我現在配得上你吧?”
少棠眉頭輕動:“你一直就跟我很配。”

第七十九章美院男神

孟小北臉瘦下來,青春期的嬰兒肥就都不見了,臉型拉長,雙眼就顯得更細潤修長,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線。這時開始露出幾分日漫男主畫風,恰好踩到流行的尖端。趙丹郭凱敏式的濃眉大眼傳統美男子慢慢不流行了,長得像孟小北這樣的,女孩子喜歡。
少棠端詳了很久,兒子成長過程每一個階段,都有屬於那個階段的性情氣質,總有些不一樣的味道。兩人在一起十多年了,少棠是那個“靜”的,小北是動態的,小北一直在變化。少棠覺著自己十分幸運,他的北北,長大了最後變成個他最待見最帥的樣兒……兩人走出巷口,少棠在副食店窗口買了一袋子牛肉燒餅,一杯豆漿,遞給小北。少棠一擺頭:“我還要找我小舅談事,你先回你奶奶家。”
孟小北眉頭頓時擰起來:“週末啊!!你不回家陪我,讓我奶奶陪我?!”
少棠說:“最近忙,抽空吧。”
孟小北:“忙得不回家了?那我找誰去?”
少棠反問:“你上大學,不是應該住宿舍?”
孟小北驀地湧出強烈怨望和不平衡,辯駁道:“本地學生週末都可以回家啊!……一直都住宿舍,那我跟別的同學,跟那些沒有內什麼什麼的人,有什麼區別?”
少棠故意逗他:“什麼啊,你有哪個什麼啊?”
孟小北揚手一亮左手無名指,你還跟小爺玩兒賴你賴得掉麼!
孟小北說:“我也是你男人,你對我有該履行的義務!!!……週末給我乖乖回家!回家!回家回家跟我回家啊啊啊……”
剛說長成了硬朗成熟的爺們,一轉眼,立刻又抽回一頭長著胎毛滾地撒潑的臭兒子德性。
孟小北拎著牛肉燒餅,一路又掐又攆,就差手裡拎一根皮鞭抽著趕著,不依不饒。
少棠笑了,甩開大步在前面走。孟小北在背後捏少棠後腰的肌肉,就是中午在軍營裡,少棠被小方班長摟過那地方!本來心裡就憋著火,孟小北狠狠捏了好幾下,手指探到少棠襯衫裡面,每一下都捏到肉,讓少棠記住他的手感。旁人也就敢隔著衣服攬一下小爹的腰,這個人只有咱才能扒開衣服盡情的這樣,那樣,孟小北這麼一想,醋味兒也就酸堿中和了……那天兩人到家,一起沖進廁所,沖澡,少棠給大寶貝兒搓背,搓了足有半個小時。
孟小北的迷彩服脫在客廳地板上,褲筒幾乎可以立在那裡,髒得看不出本色。他還捨不得扔掉這套衣服,而且堅決不洗,洗乾淨就失去了保存價值!他要直接掛到臥室牆上,擺一個“軍旗+迷彩裝+軍用小水壺+鋼種飯盆”的軍營造型,留作人生履歷的紀念。
少棠說,你還要把你散發著男人味兒的衣服掛咱臥室的牆上?!小褲衩多少天沒洗,你也留著掛起來?
孟小北說,這叫藝術,你都不懂吧!!
後來孟小北還真的把以上四樣東西配成一幅造型,然後訂他們家牆上了。
搞藝術的,那個腦回路和獨特品味,少棠自從同居伊始,就慢慢領略到了……洗完澡搓掉一身泥,孟小北說他一下子甩掉半斤的分量,整個人都輕飄飄的,渾身每一片毛孔打開,彷彿都能自由地呼吸了——軍訓期間一直堵著,憋死老子了。
兩人同時撲向大床,然後開始相撲,爭久別重逢之後的上下體位!
少棠一腳把兒子踹開,下命令:“俯臥撐,三十個標準的,看誰先做完!”
兩人都是軍人的幹勁效率,並排趴到地上,誰贏誰就在上邊。孟小北剛一趴下,小前臂都好像短了一截,直接就沒撐起來胸部撞地:“哎呦,老子剛從魔鬼訓練營回來,我還沒有恢復戰鬥力呢這麼比不公平!!”
少棠笑出聲:“沒恢復戰鬥力你忒麼還想幹我,你幹得動?”
“還是你老子收拾你吧……”
少棠把人攔腰勒起來,擲到床上……孟小北也沒反抗,以擁抱大床的姿勢趴下。少棠把小北壓在床上,挺進去的一瞬間夾得很爽。那地兒摩擦出的親密感,讓兩人都舒服得發抖。他撫摸小北健壯的胸膛,忍不住俯身親小北的脖子,後背,肩胛骨,仔細審視每一塊骨骼肌肉。兒子彷彿和以前一樣,又好像哪裡都不太一樣!
孟小北後頸曬得黝黑,小臂外側被烈日酷暑曝曬成紅褐色,身上各處都有訓練留下的青紫小傷,胳膊肘破皮已經結痂,胸膛裡呼吸聲都更粗重。
少棠一雙大手撫摸大寶貝兒的腰,忍不住道:“屁股肉都練瓷實了。”
孟小北側過頭,眼角瞥著少棠,喘息著說:“喜歡麼。”
少棠說:“喜歡。”
孟小北扭過頭瞧了瞧自己屁股,噗嗤樂了:“我現在也成了兩頭黑,中段白了!我屁股比你還白!”
兩人做到一半,又掉過來,扒著互相檢視對方的顏色身段。其實是小北身上其他部位曬黑了,曬成新兵蛋子膚色,衣服遮住曬不到的地方,就凸顯細緻白嫩。
孟小北立即發現新情趣,拍著床說,“上回去北京動物園寫生,看見圈裡有兩頭馬來貘正在交配。馬來貘你知道不,就是兩頭黑,中段白,就跟咱倆現在顏色一模一樣!咱兩人就像那兩頭貘哈哈哈……”
床鋪上兩條強健的身體糾纏,粗魯地喘息。少棠再次將孟小北壓在身下,騎上後胯,雄性動物蓬勃的欲速則不達望與強悍火力全部集中到小北的屁股,把孟小北撞得神智顛倒,眼神逐漸淩亂,叫床聲很糙……小北的臀部因為顏色對比鮮明,被推擠開時臀肉微微顫動。年輕健康的身體因動情而勃起,再順服地承受衝撞,發根處汗水淋漓,脖頸漲紅,那樣子誘人又刺激,讓少棠寵愛得不行。
少棠凝視著小北喘息享受的樣子,突然狠狠地下壓,一把攥住兒子兩腿之間勃動的傢伙。
小北略痛楚地一哼:“唔……”
少棠撞著,粗魯地調戲:“讓我摸摸,那玩意兒也練黑練粗了麼……粗了沒有……”
小北:“嗯,想、想你,的時候,就、就粗了……啊……”
孟小北一句話被少棠撞得連不成整句,身體不斷被撞到床邊,再被拖回來。他下身一塌糊塗,臀部肌肉突然痙攣,像被電擊到身體最敏感脆弱的地方,長長地吼了一嗓子,吼出這些日子分離的歲月裡艱難悠長的想念。
……開學,孟小北住進學校宿舍。那時美院仍在城裡,民國時期舊址,大教室敞亮通透,學生宿舍略顯擁擠局促。
大一學生選課繁忙,孟小北選的六門課裡,有姓郝的老頭子教的西方美學鑒賞。教授特意向他打聽確認,那套漫畫能不能出版完結,不可半途而廢。老頭叮囑,下回再出版,用你自己本名,別搞亂七八糟小日本名兒,從進大學這一天開始,你的一切作品、成就,將來都是要為你的人生履歷添姿增色的;搞藝術不能過分爭名逐利,但是咱們也不要糟蹋出名的機會!
孟小北大一期間,斷斷續續將最初那套《汽車人》漫畫作品完結,據說最終賣出十幾萬套。
他舍友王宇輝說,“孟小北這就是咱兄弟之間的緣分,這套書老子買了全套然後裱起來,壓箱底,以後留給我兒子孫子們看!”
孟小北一共賺到小幾千塊錢。當然,自從考上大學闖蕩北京城畫手圈這一刻起,他的人生目標、眼光,早就不在這區區一筆漫畫稿費。
他們宿舍,住著一窩瀟灑不群、放蕩不羈的漢子,未來的天才藝術家。每個漢子床鋪上掛著極具個人風格特色的床帷,有手編,有潑墨塗鴉,還有苗風手工蠟染!牆上有幾人合作的壁畫彩繪。一張大書桌上擺著某室友設計的美院新校區建築群,模擬模型。
樓道兩側牆壁,掛著油畫版畫,中間兩道鐵絲繩,晾了兩排內褲和床單。有人在樓梯把手上鋪開晾曬上色的大幅畫布……孟小北在返校後不久,專門畫了一本《基地風雲》四格漫畫,就以他們班小方教官和小羅教官為主人公,軍訓生活為主線情節,描繪兩個英俊帥氣憨萌可愛的小戰士,在軍訓營裡操練大學新生,與男生女生們鬥智鬥勇順便戰友間發展純潔友誼的故事。那時好像還沒有“基友”這詞呢,也沒有清水腐向漫畫的概念,孟小北又踩紅線了。
漫畫寄到兩位主人公手裡,方班長代表他與羅小虎二人,專門給他們班寫了信過來。
後來,大約在一年之後,某一天,孟小北在宿舍接到羅班長電話。他扯著脖子吼,把他屋男生從樓道水房都喊回來。
羅小虎在電話裡賊興奮的:“猜老子現在在哪裡!……我和方成亮我倆在深圳嘞!”
孟小北驚訝:“怎麼不在部隊裡,你們放假了麼?”
羅小虎說:“放啥子假呦,我倆已經退伍了!!來深圳投靠親戚,開個小店,跑貨,掙錢了嘛……”
“我倆借錢買了一輛小麵包,亮子在門外卸貨呢,讓老子全權代表他,給你們報個平安撒!”
孟小北贊道:“你兩個好厲害嘛,恭祝亮哥和虎哥生意順利,平平安安,早日發財!”
羅小虎笑不正經:“小兄弟們好好學習,大學畢業都要成才呦!……下回來深圳你們一定呼我,老子帶你們玩兒……”
這也是羅小虎與方成亮往他們宿舍打過的唯一一通電話。隔著大半個中國,山高水遠,孟小北想,那倆人應該一直在深圳,待了許多年,創業和生活辛苦,卻也很快樂吧。人生中無數個萍水相逢,很多人都是生命中的匆匆過客,擦肩而過就不再重逢,卻在腦海裡留下難忘的青春印跡,浪漫情懷。
……大學期間,少棠就去過美院一回,還是因為某一次校慶活動,學校有文藝演出和畫展,少棠在百忙之中抽空賞個光。
少棠往他們宿舍樓道裡一露面,迅速引發交通不暢,粉絲圍觀!
王宇輝披散著半長的頭髮,端洗腳盆從水房出來,瞧見少棠,十分誇張地往後一仰,做撅倒狀!
王宇輝一手端盆,指著少棠:“噯林碩林碩、王濤、海波你們快出來!……這不是孟小北畫的那個誰嗎,‘賽大衛’啊!!”
樓道裡每間宿舍都探出若干個腦袋,張望,對少棠打招呼:“大衛你好!叔叔好叔叔好,歡迎造訪我們89級男生宿舍……”
少棠多大人了,在外面見世面可多了,一聽就明白大概是咋回事。
少棠當時還是壓得住范兒的,抖著長褲褲腳,在無數視線交錯下繃著臉穿過長長的樓道,據學生們事後評價,走得跟男模似的,夏天衣服薄,透視效果好,身材每一塊骨骼肌肉顯露出的比例都帥爆了。其實少棠耳垂都在微微發紅,極力抿著嘴角,終於走到兒子宿舍門口,一頭鑽進去。
小北宿舍,幾個大男孩客氣激動地起身,夾道相迎,給少棠倒茶讓座,切西瓜吃。有人盯著少棠的臉型鼻樑兩眼都射出綠光,像欣賞石膏雕塑,手癢,立刻就回身想要端起畫夾,來一張大頭素描。
孟小北在屋中央左右一指:“噯,噯!我乾爹不能隨便畫,這是我的獨家專用模特,能讓你們畫著玩兒的麼?”
王宇輝道:“以前沒見活人,今天終於領略風采,以後素描課大衛小衛的頭像老子都看不上眼了。”
臭兒子是年級風雲人物,專業成績高中一甲探花招進來,很多人都知道。孟小北藝考時那幅素描作品,後來被選作考試優秀範本,掛在學院展廳。於是所有人都看過了。這畫,與畫中模特,就一起出名兒了。
傍晚橘色的夕陽照在大書桌上,在臉上打出漂亮光影。少棠也不客氣,拿了一牙西瓜吃。一聲不吭默默嚼西瓜的樣子,就是一幅畫。
劉海波說:“叔叔,我們都久仰您大名。我們班女生,給孟小北當初那幅藝考作品就起名叫《賽大衛側面坐姿夾煙全身像》!”
少棠一樂:“賽大衛什麼的,就別提了,我只聽說過姜大衛。”
林碩正經地說:“孟小北原來你沒有瞎畫,你乾爸爸,嘴唇上真有一顆痣。”
孟小北得意:“當然有,我是寫實派的。”
王宇輝嚎叫:“這還叫賽大衛?……這是賽夢露啊!!!”
少棠繃住臉,姿態沉著穩重,往孟小北床邊端然一坐,也不扭扭捏捏,很大方地拉開架勢:“想畫就畫,上手都快點兒,我坐不住啊,不能坐太久,老是想動。”
睡上鋪的林碩,這時拉開小北床鋪的帷子,少棠扭頭一看,小北床裡滿牆貼的,盡是以他為原型各種表情姿勢的素描和速寫,生動,酷肖,彷彿滿牆,滿眼,晃動的都是他的影子……少棠就來過這一回,以後再也不好意思來學校裡逛,心裡卻是有滋有味兒的。心被一片溫暖的海水吞沒,從未有過的平靜、安穩。
少棠參觀他們校慶日美術展廳的落成典禮。展出畫作裡,有小北的兩幅素描作品。
少棠一看就皺眉了,大庭廣眾人山人海的,不好意思看,可是又忍不住掉頭回來琢磨,咬著嘴唇。
孟小北在背後,悄悄用下巴蹭少棠肩膀:“看女人呢?”
少棠頓時不爽,反問:“老子就看了兩眼,你畫的時候看了多久?”
孟小北說:“畫了三個多小時吧。”
少棠:“就這麼沒穿衣服畫的?還是你當時把她想像成這樣?”
孟小北:“就是這樣的,人體寫生麼!一間大教室裡幾十口子人呢,你別想歪。”
少棠說:“老子不是不懂藝術,我知道你們都畫人體寫生。”
孟小北哄道:“都五十多歲大媽了,絕對沒有你好看!我們這兒就招不到年輕模特,都是郊區來的老頭老太太,你放兩百八十個心吧!”
少棠哼道:“下回甭畫別人,你來畫我啊,我不讓你畫?”
少棠不冷不熱來這麼一句,扭頭傲氣地走了。孟小北一看,哎呦,還小心眼不高興呢!
少棠從學校出來,走出胡同口,站在大街上,迎風抽煙,這時才一摸胸口,從上衣兜裡摸出戒指,重新戴回手上。
孟小北遲鈍,這時才發現:“哦,你剛才給摘掉啦……”
少棠:“嗯。”
不用解釋。
半晌,孟小北說:“我不怕被人知道,沒什麼大不了的。”
少棠道:“等你大學畢業再說這話。現在不行,你是大學生,學校對你還是有生殺大權。”
少棠心裡想得很明白,兒子一天一天大了,他不會無限期拖下去那樣好像他一個大老爺們占兒子的便宜。該辦的事情,他遲早要解決,該他必須面對的暴風驟雨,一切可能的苛責非難,他不會讓孟小北替他承受。無論未來幾年發生什麼,他都要保護兒子不受傷害。

第八十章戀愛季節
  
  孟小北想畫不穿衣服的少棠,他不是沒有條件畫,而是畫出來他還捨不得拿給外人看。
  不是少棠不給他畫,而是少棠那幾年很忙。剛調入大廈,替公司辦事,三十小幾歲,正是一個男人體力精力與處事經驗達到完美結合的年齡,這時不拼事業,更待何時,
  少棠經常是在孟小北還在學校上課時,突然回家了,累得不能動,衣服都懶得脫掉,將自己擲到床上,仰著,呼呼睡一下午。
  睡起了才懶洋洋地從屋裡晃出來,洗澡,換衣服,然後又出門談事了,都等不到兒子週末回來相聚。
  有人呼他。少棠低頭一看,呼機上顯示:【我結婚了,不祝賀一句嗎!】
  號碼不認識,少棠一頭霧水,誰啊,誰結婚了?
  他出門,將車開進大廈停車場,旁邊車位停了一輛很炫的紅色三菱越野,讓他多看了好幾眼。滿大街都是桑塔納捷達富康這“老三樣”的年代,能倒騰來一輛進口三菱在大街上晃悠,很扎眼的。
  少棠邁步進入大廳,旁邊咖啡座裡躥出來一道黑影,阿貓阿狗見肉骨頭撲上來似的,躥著,一把重重拍了他肩膀:“噯!看見咱沒有?”
  少棠蹙眉,等著對方“嘩啦啦”一摘墨鏡,一抖肩膀,才認出來:“呵,段——紅宇。”
  段少爺除了腦門上微微顯出幾道橫條皺紋,還是老樣子,一笑嘴歪,在廣東師傅開的髮廊裡,燙了個南方闊佬時興的短卷髮,透著嘚瑟的土潮,手裡夾一根雪茄。
  少棠面無表情,特穩,微一點頭:“門外那小紅車,看著像女士開的,是你車吧?”
  段紅宇嘿嘿一樂:“幹嘛啊少棠,別女士開的啊,好車!”
  少棠:“有事?”
  段紅宇:“可不有事麼,我這一年給你打那麼多趟電話,也找不見你。”
  少棠懶得理:“不好意思,換單位換辦公室了。”
  段紅宇從西裝口袋裡抖出一張紅色信封,連帶他的名片,抖給少棠,嘴角笑得玩味。
  少棠這才晃過神:“我說是誰,原來是你小子要結婚?”
  段紅宇煞有介事道:“我這麼大喜的事,不能不通知你啊,老子還得謝謝你這大媒呢!!”
  少棠打開請柬一摟。
  請柬上寫的一清二楚,新人名字。少棠是真沒想到,段紅宇這小混帳,娶的對象竟然是當初從他們部隊罵罵咧咧著走人、隨後一去不復返的陳曉鷗,那位陳文藝兵!
  “成,我辦了件好事,積了一項功德,我當初就覺得你倆特般配!”少棠自個兒都樂了,大大方方一抱拳,“恭賀新婚,早生貴子啊!”
  段紅宇毫不掩飾道:“貴子已經在我媳婦肚子裡懷上了,她這麼大歲數竟然都能懷上,這也命中註定了——不然我能娶她啊?”
  少棠說:“你倆挺好!一箭雙雕了,兩件大事您一氣兒都辦了。”
  段紅宇摟住人,拉至僻靜處,眼神一遞:“說說你,兩件大事你辦了幾件?”
  少棠面不改色:“我啥事沒有,沒媳婦,沒孩子,你就別忙了。”
  少棠心裡的真心話是,老子有媳婦,也有兒子,我媳婦就是我兒子,一個抵你兩個強。
  段紅宇笑得眼睛眯成兩條縫,介面道:“這麼多年單著,是在等我吧?還對老子當年一份深情念念不舍舊情難忘呢吧!”
  少棠嘴角一聳,眼仁都不起波瀾:“婚禮我就不出席了,到時我那份隨禮一定到。以後天高水遠,祝好吧。”
  段紅宇眼底有情意,挺親熱地捏捏肩,臉貼得很近:“別這麼冷淡嘛,說真的,少棠,是我對你念念不忘。這麼多年吧……玩兒得多了,還是覺得,誰都不如你,你丫忒麼就是老子十六歲的初戀啊!你看那電視劇演的,《十六歲花季》,老子當年正是花季少男的時候,在咱們玉泉路大院裡,就看中你了。你就是我的‘陳非兒’啊,就是女神啊!”
  “操……”少棠被膈應壞了,一揮手,撤開肩膀,扭頭走人,白白了您呐。
  段紅宇沖他背影還喊了一句,噯,雖然老子現在已婚身份,但是,不影響咱多年兄弟情誼哈,你隨時還來找我,找我想幹什麼老子都奉陪……
  少棠用毫無留戀的挺拔的背影告訴段少爺,你有多遠滾多遠吧。
  
  段少爺婚禮定在八月裡一個吉祥的雙日子,宴請京城眾多紅貴子弟,各路生意夥伴、狐朋狗友,在貴賓樓,排場特大。據說飯店門口停一水進口小轎車,像車展。少棠確實沒露面去見新人那兩位“熟人”,只隨了一份紅包。
  這些陳年舊事,花花草草,少棠基本沒跟兒子提過。孟小北都不知道,他乾爹過去二十年青春歲月裡,竟然還有段公子這號人,時不時出來詐個屍呢!
  孟小北偶爾在課間接到少棠傳呼,說:【天涼注意添衣服。】
  等他再回呼過去,這人可能已經坐飛機到上海廣州了,抓不到人!
  有一回回家,孟小北在客廳飯桌上發現一隻新的摩托羅拉小黑。桌上有少棠留的字條:【出漢顯了,這個是給你的,我自己也有,有事呼我。】
  孟小北撥電話過去,向呼台小姐叫板:“漢顯也不好用,你們有能顯人影兒的尋呼機嗎?就是在我機子裡顯示出,對面那個人他到底現在在幹什麼呢?!”
  孟小北那時頭腦裡就大致有了網路即時視頻的概念。
  呼台小姐很溫柔,不疾不徐地回絕客戶無厘頭要求:“先生,我們行業尚未開發出您說的那種呼機,請問您想留什麼言。”
  孟小北粗嗓吼了一句:“你就跟19080說,媳婦,老子想看你人,你趕緊給我回家!!!!”
  不給我回家,難不成有外心了麼。
  孟小北心想,我都喊“媳婦”了,少棠還不露面,下回做愛,不喊你“大寶寶”了,爺就在你屁股上,刻“媳婦”兩個字!!
  ……
  
  再說孟小京,哥倆同年來北京念大學,戶口都遷到大學裡,正經成為北京教育部下轄重點大學的高材生。兩人雖然同城,見面機會並不多,平時各忙各的,極少聯繫。
  小北在北京還有一處“外宅”,孟小京連外宅都沒有,這孩子也一定不願意經常過去他奶奶家,逢年過節才勉強去一趟,給他爺爺送兩瓶酒。孟小京常去他姥姥家,與姥姥家幾個舅舅更親。馬寶純娘家祖上是親族中有地位的人,老貴族,家裡在風俗上很講究,老人都戴小白帽,床頭供奉羊皮書《古蘭經》。家裡飲食,什麼能吃什麼不吃,極其講究。早上烙飥飥饃配臘羊肉,午飯吃牛羊肉泡饃,開宴奉行“九碗三行”。
  ……
  聶卉放假抽空來北京,在中戲門口等男朋友。
  不時有打扮入時的靚麗女孩從門裡走出來,穿著熱褲,褲邊短得從後面露出小半個屁股,露兩條大長腿,扭著從胡同裡走出去。校門口一左一右那兩家賣煎餅的,可有眼福了,一邊攤著煎餅,眼不停瞄著一撥一撥美女走過去。校門口常有各色私家車輛,甚至高幹軍牌車,候在那裡,從學校裡接女生走……
  孟小京出來,淡粉色T恤,黑色水洗布褲子,氣質也不一樣了,陽光時尚。
  孟小京拉過聶卉的手,聶卉眼睛一翻:“呦,誰給你買的衣服,這麼好看?”
  孟小京說:“我自己買的,真的不騙你。”
  “可便宜了,T恤二十,褲子五十。”
  聶卉:“哪有這麼便宜的衣服?”
  孟小京說:“全北京大街上大家都穿這麼便宜的,誰整天逛高檔商場?動物園批發市場,你跟我去看看嗎?”
  聶卉樂了:“不去!……我給你買那些衣服,你還穿嗎?”
  孟小京說:“你買的那些,我上臺演戲或者學校裡文藝演出時候穿,我當演出服,平時穿還怕把你穿壞了。”
  聶卉心裡滿意了,抿嘴樂,手指一撩,燙得很漂亮的長卷髮在風中輕揚。孟小京是她的初戀,即便兩人現在牛郎織女,分隔兩地上大學,初戀的美好感情難以忘懷。
  兩人去王府井逛街,孟小京講學校裡上課的事,形體課,一群男生穿黑色健美褲抻腿,跳小天鵝舞。表演課,老師給他們放西方經典愛情電影,做表演分析,跟學生們說,“表演要有生活基礎,實踐經驗,演唐山大地震你不必一定親身經歷過大地震,因為這世上絕大多數人也是沒有經歷過的,你演假了觀眾可能看不出來!但是,演愛情戲,一男一女在一起,那感覺必須真實、生活化,演瞎了你立刻就在觀眾面前露餡!”
  “沒談過戀愛的同學,回去趕緊找人談個戀愛!沒接過吻的,找自己男朋友女朋友,練練親嘴兒!”
  聶卉冷哼:“老師都讓你去找,趕緊下手,學校裡有女生追你吧?!”
  “老師說,有女朋友的回去練練接吻。”孟小京當街摟了聶卉,一歪頭,嘴唇密密實實地罩上去……
  
  聶卉來北京期間,因為這姑娘在中間熱情張羅,電話裡呼朋喚友,孟小北孟小京兩夥人湊一起,出去玩了一趟。
  孟小北呼祁亮:【我弟女朋友來北京,一起出去玩?】
  祁亮回呼:【陪客戶吃飯呢。找你男人陪你啊?】
  孟小北炸毛:【我男人都把我甩了!你也敢甩我!!!】
  男人在每個不同的成長階段,生理、心理、感情上,都難免經歷各種起伏波動,心思難測。對於小北祁亮這年齡,是從男孩向著真正的男人成長過渡。對於少棠,是一個三十歲單身男人為人夫之後在事業上進取在生活上撐起一個家的年紀,壓力和心思就各有不同。
  祁亮自從念大學以後,生意經念得更溜,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遊刃有餘。
  祁亮就在他們工業學院門口,很繁華的一條小街上,開了一間尋呼機店,也賣各種小電器。他是店老闆,平時他在學校上課,雇幾個哥們幫他看店!他的鐵杆發小申大偉,當年沒有考上高中,念了個類似職高的學校,當然也就沒念大學。申大偉於是就過來幫祁亮看店,平時都是這人在店裡忙,年末分紅,一起發財。  
  用祁亮私下自己的話說:“老子童年時代認識的小夥伴,比後來在社會上拉生意認識的酒肉朋友,可靠得多!我告訴你吧孟小北,這世界上,我連我爸都不信,男人都他媽靠不住!我就信你,還有大偉,你們兩個對我,絕對不會變心!!”
  孟小北進店,很拽地一招呼:“小偉子——出來接駕。”
  申大偉埋頭在櫃檯上給客人推銷,一抬頭:“呦,北——公公!”
  倆人窮逗貧,把顧客都逗樂了。孟小北說:“滾。”
  申大偉把客人摞給別人伺候,勾勾手:“你進來。”
  孟小北溜到櫃檯裡面,往椅子上一坐,端一杯茶水,那架勢好像他是這店的老闆。申大偉從帶鎖的櫃檯裡拿出兩台日本進口的相機,給孟小北擺弄。
  孟小北說:“亮亮就把店推給你管?這老闆當得也太滋潤!”
  申大偉長得高壯,往店裡一鎮,挺能壓住場子。穿一身皺巴巴灰色西服,西褲下面配一雙沾土的黑皮鞋,腰裡別兩隻CALL機,典型九十年代初個體私營小老闆的打扮。申大偉說:“你看祁亮那號人,他能幹什麼啊?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就一張嘴能白呼,幹活兒特別懶,天生就是當少爺的!”
  “但是咱亮亮就是那張臉俊,討人喜歡,跑個工商啊、稅務局、城管局、公安派出所這些地方,每回都是他拎個包去辦事,我不去!”
  
  偏巧就是這天,老夥伴們正在閒聊,一個穿洋紗泡泡袖和牛仔熱褲的女孩進來,身材豐滿,前凸後翹,眉眼嘴唇都塗過妝。
  女孩進門不看櫃檯,直截了當問:“祁亮呢?”
  申大偉:“不在。”
  女孩:“他在哪呢?”
  申大偉:“我不知道,你呼他啊。”
  女孩嘟囔:“大偉,我呼得著他我還來找你?……什麼人啊,沒這樣的,正主不靠譜,朋友也不靠譜!”
  申大偉斜支棱著一隻白眼。
  孟小北看著,那女孩徑直進了櫃檯,從員工飲水機裡接水喝,儲藏櫃裡竟然有她專用的一隻馬克杯。女孩還從櫃檯裡直接拿了一個摩托羅拉,說換一個新的,順手將舊機子丟給申大偉,這就算是“以舊換新”了。
  孟小北拼命打眼色:這人忒麼誰啊?
  申大偉用口型說:祁亮的……內個啥!
  孟小北瞪眼:啊?!
  女孩挺漂亮的,又眼觀六路,耳聰目明,扭頭問:“大偉,你說我什麼呢?”
  申大偉皮笑肉不笑得:“呵呵,說你是亮亮他們學校的校花呢,說你特美。”
  女孩叫楊穎,還真是他們工業學院公認的校花。楊穎回眸一樂,熱褲包著屁股扭出店門,回頭對孟小北拋個嫵媚眼神:“你就是孟小北吧,早聽祁亮說過你,美院高材生,藝術家,你先坐啊別客氣,我晚上再來,大家一起吃飯。”
  孟小北:“……”
  孟小北心裡騰起一片異樣,看這姑娘極不舒服,那時就覺得不妙!
  老子跟祁亮穿開襠褲時候就認識了,老子在這店裡從來不講客氣——你誰啊?
  他扭頭,急赤白臉地質問申大偉:“你不知道祁亮身邊已經有人麼,就是內誰!這女的怎麼回事!”
  申大偉哼道:“就是那男老師麼,誰不知道……我也瞧不上這位,整天跑咱們店裡又吃又拿,不用付錢走賬,你去問亮亮吧。”
  “反正她拿了東西我都記帳,省得被人以為是我拿的,回頭直接報給亮亮,讓他自己收拾擦屁股。哥們兒之間不能過問這種事,問了怕傷和氣。”
  大偉人看著粗,心挺細的,想得明白。
  孟小北不以為然,咱們仨什麼關係的死黨,老子認識你多少年了,不能過問你這種事?!
  ……
  
  於是,週末,一行人搭伴去西郊新開的石景山遊樂園。石景山當時是北京第一家仿歐美迪士尼風格的主題遊樂園,特別火爆,地鐵一號線專門辟出一站,“八角村-遊樂園站”。從這一站擁下車的,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組團帶孩子來遊樂園的。門票是通票,相當貴,闊小姐聶卉掏錢請客,連吃帶玩。
  孟小北把電話打到亮亮家,聽見對面那兩人的對話。
  蕭老師說,“我還是不去了,你們去玩兒。我又不會游泳,又對那些電動遊藝不敢興趣,不掃你興,下午還有課,你和小北去玩。”
  祁亮:“哦……你每回都這樣,我已經掃興啦!”
  衣服摩擦的聲音,蕭老師抱著人搖了搖:“乖,我晚上包餛飩吧,晚上你回來吃飯。有送貨的我幫你簽收。”
  祁亮:“那好吧。”
  祁亮與蕭老師相差十好幾歲,性格一動一靜,很多時候,就彷彿不是一輩的人了。時間拖得愈久,這種差異愈發明顯,尖銳。
  坐地鐵的路上,祁亮說:“我再叫個人出來吧,人多好玩。”
  孟小北斜眼看著某人,問:“你叫誰來,男的女的?”
  祁亮說:“你不認識……同學,女的。”
  孟小北乾脆地道:“楊穎吧?我認識,你別叫她來,我煩。”
  祁亮莫名:“你煩她幹嘛?”
  孟小北對亮亮確實不客氣,爺們兒氣勢上來了,口吻像教訓媳婦:“你蒙我傻啊?‘同學’個屁!”

第八十一章
  
  在石景山遊樂園裡這一整天,就看孟小京與聶卉那一對異地情侶,小別勝新婚呢,極其恩愛,自始至終黏在一起,走路都貼著。他們在“激流勇進”隊伍裡排了足足一個小時。那一小時期間,孟小京就握著聶卉雙肩,二人含情脈脈對視。本來就是俊男美女,活像童話城堡裡王子公主擺pose,黏糊得都懶得換一下親密姿勢……
  孟小北和祁亮站在後面,各懷心思,不是滋味,都不爽。
  孟小京有意無意問了一句,“你乾爹最近好久沒露面。”
  孟小北,“……嗯。”
  孟小北心裡有理由不爽,非常有理,非常憋屈,只是不願在熟人面前栽面兒。聶卉為什麼來北京呢?這都八月了!!孟小京快要過生日了劇院排練沒時間回家探親,聶卉專程跑來北京陪男友!……可是自己也快過生日了啊!
  結果,“激流勇進”的隊還沒排到,某兩個人,在隊伍中間,當眾吵起來。
  孟小北憋不住,就這個熊脾氣,率先發起挑釁:“亮亮你就作吧,楊穎跟你什麼關係?”
  祁亮說:“同學。”
  孟小北:“是你同班嗎?”
  祁亮:“比我大兩屆,大三的。”
  孟小北:“隔著一屆,都能勾搭到一窩,你那兩隻爪子伸到多遠啊!同學就能跑到你店裡,隨便拿走東西,不給錢?誰替她付錢走賬?”
  祁亮墨墨蹟跡:“怎麼啦,朋友麼……你這回過生日,我不是也送你一個新的小相機?我對朋友都這樣。”
  孟小北直勾勾抵著祁亮的鼻子:“她跟你的關係,已經能用我和你的關係,做這種修辭類比了?老子跟你一桌吃一床睡穿一條褲子,她也跟你一床睡穿一條褲子啊?”
  祁亮語塞,撅著嘴巴,悶悶地道:“孟小北咱倆不提楊穎行麼?出來玩兒有她什麼事啊。”
  
  孟小北也覺著,哥們兒這麼多年,認識蕭逸蕭老師也這麼多年了,大家湊在一起,有一種經歷了風雨千帆過盡終於尋到歸路港灣的穩定感,安全感。原本都好好的,亮亮你想幹嘛?
  他與亮亮大偉這麼多年好哥們兒,平時無話不談,鐵板一塊,親密不可拆分。潛意識裡,彼此身邊的朋友圈,都是互相認識熟絡的,哥們兒之間“篩”過的、認可的!只有這位楊小姐,孟小北天然地看不順眼,彷彿自己與亮亮之間突然被人插一杠子,小團體裡擠進一個陌生人,第三者。
  坐完“激流勇進”下來,孟小北手插褲兜逕自走路,表情像亮亮欠他八百塊錢。祁亮自知理虧,在孟小北屁股後面一路追著,灰溜溜的,往日傲嬌氣焰全不見了,恢復小時候那個屁蟲樣兒。
  祁亮低聲道:“其實,也不是你想像那樣。”
  孟小北反問:“你就說實話吧,老子過來人,一眼就看出來,那女生跟你有一腿。”
  祁亮沉默,竟然沒有反駁。
  祁亮說:“孟小北,你說咱們這樣的人,難道就一輩子不找女人?我將來就不結婚了麼?”
  “我查好多資料,看了一些書。我也說不清……我算‘那種人’嗎?”
  “我每回出去跟我爸生意上的朋友吃飯,那些老闆,身邊都會帶著伴兒、小蜜。他們也都會問我。男人麼,有了事業自然就想要有家庭,這是一個男的出門在外的門面,就像我身上穿的這身帶牌子的衣服,我不能光屁股出去做事!我跟蕭老師,這輩子不可能結婚,又沒有小孩,家裡冷冷清清,我不想等我四十歲時候還單著。”
  孟小北問:“可是,蕭老師知道這事?他如果知道了,你打算怎麼跟他解釋你有小蜜?”
  祁亮說:“……他早知道了。”
  孟小北猛停住腳:“他知道你在外面有女朋友?他不管你?!”
  祁亮:“……他,唉,說過兩次。”
  孟小北再重複一遍:“他知道?!”
  “所以你現在就是,家裡有一個,家外面再養一個?!亮亮老子今天第一天認識你,你可真是祁建東射出來的親兒子,不用驗DNA我都知道,你跟你親爸最般配了。”
  孟小北說話帶著一股狠勁兒,突然就氣壞了。
  
  孟小京和聶卉回過頭來,有些吃驚:“孟小北你幹嘛啊?……”
  孟小京聶卉都不認識蕭逸是哪位元,然而這兩人都是人精,聽兩句就明白,默默看著,事不關己,不發表意見。
  孟小北就是被觸動某根神經,或許就是一個月沒見著少棠的人,從心理上欲求不滿,外部受到冷落內心又憋一股子邪火,熱脹冷縮得,他快要炸了。看他弟弟成雙成對,他心裡不平衡,整個人情緒暴躁,突然就冒火了,天馬座小宇宙爆發!
  站在石景山遊樂場那座大噴泉底下,孟小北當街扥著祁亮,一定要把話講清楚。“亮亮你自己好好想想,在你最孤獨最困難那段日子,高二高三臨近高考,北京最亂最危險那幾個月,你爸你媽都不管你,誰陪在你身邊照顧你?做人要有良心吧!”
  祁亮一副死狗樣子,咕噥道:“老子也挺有良心的,我對他也很好,有房住,有車開。”
  孟小北說:“那將來呢?你不想四十歲一個人單著,你怕孤獨冷清,等你結婚那天把蕭逸甩了,他不就是四十歲一個人單著了?你這不是把人家給坑了嗎!!!”
  祁亮就是搖擺不定的性子,破罐破摔道:“……我也沒想好,反正我還小,拖著唄。”
  孟小北說:“你不小了,什麼爛事!”
  祁亮臉面受挫,怒,回了一句:“孟小北你是我男人啊,你至於麼!蕭逸都不管我,你管的著麼,真事兒媽。”
  “我事兒媽?”孟小北吼道:“老子要是你男人,不收拾你滿地找牙才怪了!也就是你們家那位脾氣太好,把你慣壞了!”
  “你說蕭逸不管你,可是出這種事,他心裡能舒服,能好受?”
  “像我和少棠,他會背著我在外面再養個小的,我能背著他在外面胡搞?……跟別人結婚,多麼傷害對方啊,我們倆絕對就不會!!”
  孟小北說著說著把自己繞進去,用情太深,彷彿感同身受。年紀不小了,他是成年男人的心態,具有情感和肉體上的獨佔欲望。他無法想像,如果是少棠背著他在外面亂搞,有了“外室”,無論是搞男妖精還是女妖精,敢對咱不忠,你小北爺爺提刀捅人的心都有了!
  
  好哥們兒之間,不能過問感情糾葛,不能談女人,這是觸痛男人的敏感點,絕對傷兄弟情誼。
  祁亮臉龐漲紅,攥著兩手站在噴泉空場上,焦躁得原地繞圈,然後蹲在地上,把臉埋起來。
  看得出,心裡也經歷掙扎煎熬,他也在乎孟小北對他的看法。
  祁亮對孟小北也吼:“我告訴你孟小北,當初就是因為你,因為你和蕭逸,是你們兩個在我身邊把我帶歪了!如果不是你們倆,我會變成今天這樣子嗎我把自己拗成同性戀!!!”
  周圍有路過的遊人,瞄他們,眼光驚詫異樣。那就是社會上大多數人聽到那三個字的表情。
  孟小北氣壞了:“滾你媽的,是老子指使你跟蕭逸同居的?是老子讓你用人家蕭逸又當補課老師又當住家保姆的嗎!”  
  他發怒時,頸上兩道青筋跳動,就是屬獅子的。
  “亮亮你他媽真會過日子,不愧是做生意的,大偉在學校這邊兒給你看著店,蕭老師在那邊兒家裡給你做飯暖被窩,你正好輕省了你什麼都不用幹,整天野在外面,所以你有時間泡妞!”
  “我操……我操!……你這不是人渣了麼!!!”
  孟小北連說好幾句粗口,火大,罵人了。
  
  孟小北與祁亮認識超過十二年了,共同成長的歲月已經度過一個生肖輪回,與祁亮的感情絕對超過他對孟小京的血緣兄弟情。這是他與亮亮平生第一回吵架,在他二十歲生日前夕。
  而且還是當著他弟和弟妹的面,這件事讓他特別懊惱,特別沒面子。孟小北是個內心敏感偶爾自卑的人。他與少棠老夫老夫之間,感情偶然遭遇一段空虛蕭條的時期,出來玩兒,他一個人形單影隻,本來就索然無味。亮亮竟然也與蕭老師發生危機。反而是原本最受家裡親戚朋友詬病、誰都不看好的聶卉與孟小京,那一對兒,甜蜜恩愛閃得人眼瞎!這一切都令他感受到對比的落差,感到沮喪,丟臉,難過。
  孟小北後來反復思考,亮亮變了嗎?
  亮亮其實一直就這樣,這個人沒有變,混在社會上十年,個人生活一塌糊塗。
  祁亮長在一個婚姻破裂的家庭,青春期就這樣過來的,父母就不和,出軌外遇。祁亮倘若戀愛婚姻能像個正常人樣兒,一帆風順,那只能靠天賦和造化。如今看來,生活很殘酷,人生不是安徒生筆下的童話。祁亮的父母對不起亮亮,亮亮也暗算過他爸,連累過蕭老師,將來還不知繼續禍害誰呢,就是一筆糊塗賬。
  少棠……少棠父母也是婚姻破裂吧?離婚的吧?
  孟小北又開始瞎琢磨了,腦細胞過度活躍旺盛,每回坐在大教室裡,高凳上,沉默作畫的時候,腦子裡就慢慢走神,心神不定。
  亮亮一家子都做生意,個體戶,如今早就是十萬元戶,估摸著身家直奔百萬。在這個不談政治只爭先富物欲橫流的年代,祁建東與祁亮這一對熊父子,簡直可說就是時代的先鋒,社會的楷模,鄧小平有華夏特色社會主義的堅定執行者和最完美體現!進入九十年代的中國,沒有信仰,沒有理想,沒有道德情操,“搞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就是絕對真理!下海經商、幹個體、十萬元戶,就是社會上大部分人追求的目標。他們美院有一位退休的老教授,拒絕返聘代課,就每天和老伴倆人在胡同口推個食品車,賣煎餅肉夾饃炸臭豆腐。老頭子說,這樣比他在單位裡畫工筆國畫收入可觀太多了!
  少棠現在也整天忙公家事,平時難得回一趟家,可能是累的,話很少。偶爾說兩句,也是公司物資批條子、股市期貨占土地,他們總參下轄部門裡那一套事。八十年代倒賣撈金大潮勢頭過去了,國家各行業迅速邁入市場化,新一輪股市資本運作和圈地運動在國內興起。而且,北京馬上要召開國際盛會,各方人馬都認准這塊肥肉。少棠在被窩裡摟著小北聊天,有時聊著聊著就能睡過去,累得像狗。
  人卯足心思拼事業的時候,難免忽略身邊需要關照體貼的人。
  少棠畢竟是男人,不會像個女人似的,整天沉浸甜言蜜語,滿足於小資情懷,有時難免就忽略到,家裡還有個已經成年、感情身體需求旺盛的大兒子。
  每個人都在拼命往前奔,然而這路走著走著,就容易走岔了,甚至走反了。孟小北這樣想著。
  ……
  傍晚,孟小北走在天壇公園牆外的小街上,聽著街邊小販吆喝,從回民作坊買了兩個牛肉夾餡燒餅,邊吃邊看街邊人生百態。南城大街上鮮花簇擁,橫幅盈動。道旁煙火繚繞,新疆小販大量進京,當街賣最傳統的鐵槽子碳烤羊肉串,街邊有情侶拎著一把鐵鉗子肉串走過。
  孟小北在胡同口公用電話視窗,賭氣CALL了少棠:【今天再不回家,老子去你公司捉你,讓你公司都知道!】他回想祁亮撒潑時質問的一些話,我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怎麼就把自己拗成同性戀了,將來怎麼辦呢。
  偶爾情緒受挫時,就容易胡思亂想,也怕感情將來得不到回報。
  
  孟小北提前三站下了公車,繞著天壇公園走回家,吹吹風。
  他這時還不知道,家裡誰接到他的呼叫,正摩拳擦掌等著他呢。
  他剛走到他們家樓下,眼角一瞥,驀地愣住。
  少棠的車竟然在。
  這人在家呢?!
  孟小北順著視線跑過去,就是少棠平時出入公司開的那輛改裝的軍綠色切諾基。車裡當然沒人,然而他一眼就瞅見,車後座上放著幾個包裝漂亮的禮品紙袋。
  他拽車門,拽不開,鎖了。
  某人好像就是故意的,後車窗給他留一道相當寬的縫,胳膊將將能伸進去。
  大夏天的,光天化日,社區裡人來人往。孟小北就圍著這車轉悠,實在按捺不住,不管那麼多,把手探進那道縫,去夠車裡的東西!
  他整個人貼在車窗上,扒住,半個身子快要鑽進去,臉擠在車頂一側,指尖——呃——
  孟小北整張臉都憋紅了,狠命夠著:“我靠……靠……就一差點兒了……不帶這樣玩兒我的啊混蛋!……”
  路過的大嬸說了一句:“小夥子,幹什麼呐?”
  孟小北說:“夠東西嘛。”
  大嬸說:“是你的車?”
  孟小北粗聲道:“我媳婦的!媳婦蔫兒犯壞,把我鎖車外了把鑰匙拿走啦!”
  他手指頭和半邊臉幾乎抽筋,好不容易把袋子拉到跟前,撥弄著看到裡面的東西,心頭像突然綻開一片歡暢的情緒,綠野藍天,美翻了。幾小時前那些鬱悶、猜忌,整整一天的怨夫火氣,突然間就消散了。
  喜,愁,哀,樂,就是為了一個人。
  他然後就發現,自己被當猴耍了,車窗縫還太窄,東西看得見,竟然拿不出來!!
  孟小北急出一身興奮的汗,汗珠洋洋灑灑掛在腦門和嘴唇上。他轉身撒歡奔進樓道,家裡有他更盼望的“禮物”等他。

第八十二章千里月圓
  
  客廳壁燈昏黃,一亮一暗,光線動人。飯桌上有生日大蛋糕,做好的飯菜用白盤子扣住,保著溫。看得出來,有個人在家裡忙活挺久了。廚房灶台尚帶余溫,臥室門後掛著少棠換下來的夾克衫西褲。
  孟小北在每個房間轉過犄角旮旯都找了,興沖沖的,愣沒找見大活人。剛才明明還CALL過一通,小爹這是玩兒躲貓貓麼,
  廚房窗戶向外推開了半扇,下面有動靜。
  孟小北伸脖子往窗外一看,
  小北喊道,“少棠,……你怎麼在下邊兒?……你快上來啊!!”
  在他下方位置,距離幾層樓的深度,少棠顯然已經等他很久。少棠撩一撩髮型,淡定而瀟灑,仰臉笑著,朝他揮揮手。
  他們家住十二層。這棟高層塔樓是這樣的,陽臺這一面直上直下,視野開闊,在廚房這一側,九層的位置建有平臺,種了一些植物。維修小門鎖著,一般來說上不去人,當然,除了少棠這種有本事走窗戶、爬下去再爬上來的!
  少棠笑容很俊,計畫得逞了,送了兒子一個驚喜,還挺得意。
  一身白襯衫,軍綠色長褲,這就是當初,十幾年前兩人初相識,年輕輕的打扮。
  孟小北心想,我就說麼,小爹這種人,是會彆扭害臊躲起來的嗎!他真沒想到,少棠多少天沒回家,專等這一天,給他來一出意想不到,逗他開心。他連忙揮手朝下面喊:“你快上來——下面危險——”  
  樓層很高,而且高層風大,孟小北的喊聲迅速淹沒在耳畔呼呼的風聲裡。外面大街上車水馬龍,汽車喇叭聲、車胎與路面摩擦聲不絕於耳,兩人隔空遙遙對視,目光如炬,彷彿徜徉在天地間,彼此看得到對方眸子裡閃動的真誠光芒。暮色籠罩城市,天邊僅餘最後一道燦爛的晚霞……
  
  少棠準備充分,老男人對媳婦咱就不扭捏了,迅速拿出準備好的冷螢光棒。
  這是他們野戰部隊在野外演習作戰用的一種信號棒,能在深山老林黑夜裡發出橘色光芒。少棠心虛似的左右觀望一下,確定沒被人圍觀,趕緊在下面比劃,孟小北在上面看,螢光棒在淡淡夜色裡劃出I LOVE YOU的字樣。
  少棠自嘲地樂了,耳朵微紅。
  從來沒這麼庸俗搞笑過。
  這也就是為了討好北北,被逼的。藝校美院的大學生們,都熱衷浪漫和生活情趣,少棠也想讓小北開心。
  少棠比劃完,搖一搖手中亮光,伸手在空中打個示愛的手勢。孟小北在上面笑得肚子都疼了,隔空指著少棠,簡直想要扯開喉嚨在窗口嚎叫,多大歲數了,這才真是老鳥發騷!他卻沒有嚎出口,突然感動,喉嚨發哽。
  小北招呼:“你快上來——”
  少棠酷酷地一揮手,用手勢表達:你讓開。
  少棠雖然是玩兒懸的,生性仍是謹慎,腰上系了一根很韌很結實的保險繩。繩索另一端沿窗棱固定在屋內。少棠看好角度,手一撥攏,讓開,看你爹的本事。
  少棠原本想弄一支玫瑰花叼嘴裡,後來覺著實在太傻帽。他回頭張望大街上,確認風平浪靜,這時後撤幾步,在水泥平臺上助跑,然後突然躥上!這人彷彿能在垂直九十度的牆壁上、直上直下行走,如履平地。
  盤旋的風中,高樓外牆上,少棠是徒手,扒著牆外的棱縫、管道,一切可以抓手和落腳的東西,再攀上十層樓一戶人家的窗臺,腰部用力,往上一悠,又躥上十一層……
  孟小北緊張壞了,半張著嘴,看少棠就像電視裡演的蜘蛛人一樣,就是一眨眼片刻,爬了三層樓高。少棠眉頭漆黑專注,額角有汗,一雙大手粗糙,腰腿剛健有力,向他攀上來,耳畔風聲呼嘯。倘若這時候,這幾層的人家碰巧從廚房窗子往外看,就能看見一條身形從紗窗外面攀爬著,一晃掠過。
  兩人之間距離一尺一尺逼近,孟小北雙眼驟然模糊,眼球被霞光蟄痛,蒙了一層氤氳的霧。天生文藝細胞豐富,孟小北是那種很容易動感情的人,眼前人彷彿跋涉過千山萬水,趟過歲月裡一道道溝坎波瀾,匍匐著,向著他艱難前行,不畏一切關隘險阻……
  兩個牛郎終於月圓之夜相會,孟小北一伸手,少棠扒住窗臺,一隻大手掌猛攥住小北的手,握住,十指緊扣,手勁兒帶著堅定的信念。
  兩人都行走在路上,沒有人走岔。他一路走著,偶爾停下腳步,迷茫,而少棠永遠就站在他前面半步之遙,回頭等他,牽住他的手……孟小北眼眶一熱,少棠眼底也有水光,生活美好得令他想哭。
  少棠臉色漲紅,滿頭汗,喘著自嘲了一句:“真是歲數大了,不能跟二十多歲時比,肌肉都鬆垮了!以前真沒有這麼費勁。”
  孟小北傻笑出聲:“你幹嘛啊……”
  “過生日麼,給你個驚喜!”少棠人還掛在窗臺外面,懸空著。孟小北抱過這人肩膀連拖帶拽,從視窗狼狽地拽進來,兩人緊緊抱著……
  
  這是孟小北二十歲這年的生日,他經歷最浪漫一個生日。有禮物,有晚餐,還有個英俊瀟灑爬上爬下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漢子。
  當兵多年的男人,骨子裡沒太多浪漫情趣,也不說肉麻話。少棠也不會別的,能想出來的點子,就是用自己一副好身板頂上,來一個攀岩摘桃送花什麼的。男人麼,在家就是博媳婦一樂。
  少棠慵懶地躺在大床中央,遍體汗水,讓兒子騎在臀上。孟小北幹得賣力,一邊衝撞著一邊俯下身,親吻少棠輪廓俊美的胸肌,吸吮胸前暗紅色一點。
  少棠低頭,眼神寵溺,順手在小北帶疤痕的腦門上彈個腦唄兒:“小狗,吃你爹的奶呢。”
  孟小北狠命吸了一口,不要臉地說:“嗯,從小就愛吃你的奶。”
  兩人都嗤嗤地笑,講男人之間最猥瑣的情話。
  少棠睫毛和指尖都是汗,享受的時候脖頸向後仰去,喉結有節奏地上下滑動,頸上青筋微跳。少棠不太叫床,只在小狼狗折騰得太猛的時候,偶爾發出低啞的悶聲,像從胸腔裡轟鳴出的共振,像老城喑喑的鐘鳴。那聲音很性感。
  孟小北抬起小爹一條大腿,凝視少棠健壯的腰,很有肌肉感的結實的臀部,然後用力刺進去,看著少棠眉頭微蹙被他捅穿身體,讓他幹得身體大開。他有那麼幾分怨望發洩出來的快感,失落的感情得到補償。
  少棠也看出來了,低聲道:“對不起啊,徹底忙完這陣,就陪你。”
  孟小北問:“你什麼時候忙完?”
  少棠說:“腦子裡不關心國事,你沒看滿大街都掛橫幅彩帶,還有大熊貓吉祥物旗子,寫著‘喜迎亞運’?好幾個場館,卡著開幕式之前剛剛內部裝修完工,場館設備調試、專業安保佈置、外聯業務,很多都是我們部隊的公司,協助亞委會和總局一起搞的,舉全北京資源和人力物力。不然單靠總局那幫漿糊,自己搞這麼大規模的洲際運動會?”
  “你就是大熊貓,吉祥物……”孟小北挺腰一撞,撞得少棠住口。
  少棠兩腿勾住兒子的腰,轉頭伸手從床頭摸了一隻煙,點上。
  小北:“走神呢?”
  少棠:“想煙了。”
  小北:“就沒想我?!”
  少棠嘴角一彎,笑得瀟灑,把煙遞到小北嘴裡,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孟小北掐住少棠的腰,把人拽起來,下面結合著,面對面抱著磨蹭衝撞,任由思念的熱浪將感官知覺吞沒……
  
  那天晚上,壽星佬撒開歡,陸續接連幹了好幾趟,汗水濕透床單,做得酣暢淋漓,雄風大展。孟小北半道忽然想起來,拿彩筆在他小爹屁股上寫了“媳婦”二字,左右屁股蛋上,一邊寫一個大字。
  少棠扭身一看,嘴角輕聳:“今天你的日子,老子不跟你計較,隨便你鬧,媳婦我就當這一天,明天你等著。”
  沒兩個回合,少棠後胯上那倆字,就在不斷衝撞摩擦之間,被汗水沖刷掉。孟小北本來熊孩子犯壞,看中那根塑膠的形狀粗大的螢光棒,壞笑著比劃。
  少棠一看:“別用那個,不行。”
  小北:“試試,舒服。”
  少棠眼色一遞:“袋子裡有禮物,給你準備的。”
  孟小北趕忙拆禮物包裝,發現了大秘密:“我靠,少棠你買這個!……哈哈,來一個來一個!”
  孟小北返身興奮地撲向某人,迅即就被他小爹用鎖腿技狠狠鉗住,壓上,分開兩條大腿……
  
  ******
  
  那件事過去沒幾日,孟小北祁亮這對人前吵過架的哥們,在人後迅速又和好了,因為祁亮又病了,進醫院住了半月。
  少棠和小北到朝陽醫院看望亮亮,開車剛到住院部樓下,小北遠遠看到,蕭老師騎一輛自行車過來,車把上掛了兩隻大號保溫桶,後座上夾著西瓜。
  蕭老師捏閘停車,小心翼翼地伸腿下車,同時保持住車把平衡,怕把沉甸甸的保溫壺打翻。隨後又發現後座夾的西瓜要掉、要掉!!可是他沒有第三只手了。孟小北有眼力價,跳下車趕緊跑過去幫忙,先把瓜卸下來,又接過兩隻保溫桶。真不知道蕭逸這人出家門的時候,怎麼拿的這麼多東西,一路大老遠騎過來,多不容易……
  
  祁亮一見孟小北就嚷:“哎呦你也不早點兒來,小逸逸回家弄飯,我一人可悶了……我特想打遊戲!”
  孟小北一指:“你就作吧!”
  祁亮這小身子骨,真不像個能給人當爺們兒的。據說是在家裡舊病復發,廁所裡疼得直接坐地上快休克了,疼得直掉眼淚。還是蕭老師把這孩子送來醫院急診,折騰,導尿,消炎,受老大的罪了。
  亮亮就是小時候沒人管,沒人疼,長期一個人生活混亂,小孩的年紀不愛運動,成天十幾個小時悶在家裡打遊戲,一動不動,不喝水,憋尿,自己把自己身體糟蹋壞了。他是這幾間病房裡,最年輕一個得慢性前列腺炎和腎盂腎炎的。左右隔壁床人家都是六十多歲老傢伙,這明明是個老頭病。
  孟小北很毒地說:“活該你那玩意兒還沒怎麼用,就壞了。”
  祁亮這回老實了,有氣無力糗在被窩裡,舌頭一歪,做了個死相:“孟小北你個沒同情心的,我都病成這樣,你還叨叨叨叨……”
  孟小北說:“等以後你丫徹底不能‘人道’了,廢掉了,蕭老師你甭再管這人!”
  造什麼孽,受什麼罪,也挺可憐的,可憐又可惡,孟小北心想。
  蕭逸摸摸祁亮的頭,眼神帶著寵溺,還要把祁亮上半身抱起來,脫掉汗津津的衣服,給擦了身,換上一身乾淨衣服。
  祁亮生病住院不耽誤那張嘴,把蕭老師做的炒菜米飯和煲的一壺竹蓀木耳雞湯都吃了。  
  大熱天的,中午跑一個來回做飯再送飯,蕭逸襯衫後面濕漉漉的一片,摘下眼鏡擦一擦。這人就坐在床邊,凝望祁亮吃東西,不時悄悄安慰幾句。祁亮喝湯喝多了,然後就躺下排尿,輸尿管裡液體一滴一滴慢慢流到床下尿盂裡,蕭老師再端去廁所。
  孟小北悄悄對他男人說:“你看亮亮那副死狗樣兒,你再看蕭逸,哄孩子似的,像是祁亮在外面還有個傍家麼?”
  少棠一旁默默打量,搖頭:“看不出來。”
  孟小北:“蕭老師不知怎麼想的,他真的太愛亮亮了!亮亮乖的時候也確實好,又會賺錢,又長得俊……我靠,這樣蕭老師都能忍!”
  “少棠,如果我在外面包個小的,然後我生病住院了,你能像他那樣,給我做飯給我端尿伺候我?”
  孟小北站在病房窗邊,臉沖外,低聲問。
  少棠哼了一句:“老子還給你做飯?你敢有別人,我絕饒不了你,剝你一層皮。”
  孟小北嘴巴撅高,評價道:“所以,你對我愛得有限,你對我感情還是有條件的。就沒有蕭逸人家愛得那麼寬容大度,無私無欲無求!”
  少棠說:“他那樣,是不正常。成年人之前的愛情,都是有條件的,理智的,而且是相互的。情感是有獨佔欲的,是要完完全全擁有彼此,會想要結婚,成個家,這些想法天經地義。”
  “單向付出的無止境無原則沒有立場的愛,兩人之間那樣就是關係不平等,一頭熱一頭冷,不可能維持長久。”
  少棠表情平靜,一字一句。
  孟小北點頭,還是他家少棠腦筋清楚。愛情是有獨佔欲望和排他性的,是想要完完全全相互佔有,合二為一,彼此之間怎麼可能容下別人?
  ……
  
  祁亮這一病,他那個小蜜楊穎,就來醫院病房轉了一圈,逗留個把小時,然後就顛了,臨走拿了幾個水果吃,把祁亮一隻電子錶拿走自己戴了——當然這種“拿”都是有去無回。孟小北後來一段時間裡,也掌握這一規律。祁亮這小混球,只要生活遇到困難特別需要蕭老師體貼照顧的時候,兩人關係就迅速親密許多,形影不離。這廝但凡只要日子舒坦好過,冬眠緩過來了,勒個操的,立刻故態復萌,心思又搖擺起來,如此往復迴圈,大學期間一直如此,折騰了四年。
  祁亮也不是故意要耍花心,他即便自己不花,撲上來的蜜蜂蝴蝶數都數不清。他就是北京城裡最亮眼的那一類小尖孫,又帥,又二,又痞,平時大大咧咧出手闊綽,愛顯擺,別人不吃他的吃誰呢?
  孟小北說:“祁亮你不是花心,說你花心都是抬舉你!你丫就是人傻,又太有錢!”
  “自己的日子,你怎麼就過不明白了呢!”
  ……

第八十三章亞洲雄風
  
  少棠又幫蕭逸牽線介紹了一個賺外快的工作,很來錢。國家開放十多年,來華投資的外企越來越多,在北京的外國人也多。回想八十年代初,老百姓在大街上瞅見一兩個高個子黃毛,都跟看北京動物園裡跑出來一頭猩猩河馬似的,圍著人家說“哈嘍兒”,覺著特新鮮。等到九十年代,滿大街經常碰見老外,還有在動批和三裡屯擺攤的外國人,外國“倒爺”都見怪不怪了。許多來華企業的高管,拖家帶口,在北京長期生活,於是就有一些比較有背景的教育機構,專門給外國高管和生意人開辦培訓班。
  培訓班有各種級別,漢語初級班中級班高級班,口語強化班,還有《商務貿易漢語班》、《日常生活口語班》、《中文書報閱讀理解》、《漢語文學鑒賞》等等,五花八門的,這就是一個漢語版的“新東方”,終極目的是賺歪果仁的錢。
  教歪果仁說漢語這事,只要是會說中國話的,都可以。但培訓班收錢高,來上課的好歹都是公司白領高管,教師也要有相應層次。少棠他們大廈裡的文化公司,就是幕後投資機構,於是少棠把蕭老師介紹進去。蕭逸肯定是教高級漢語,閱讀理解和中文鑒賞什麼的。
  這工作,又比之前教中考補習班工資拔高很多。而且,早期來中國的老外成分沒那麼雜,素質教養還都算八國聯軍洋鬼子裡的精品,經常結課之後給蕭老師送禮品,小費可觀。
  蕭逸一直特感激少棠,覺著少棠待人辦事有人情味兒,對身邊朋友都仗義。
  少棠私下逗蕭老師:“當初,是你盯上我們家北北了吧?你還對孩子他奶奶說,小北內什麼,內什麼長得不好,需要做手術切了,到底有這回事沒有?!”
  蕭逸一聽這個,臉就紅了,當年在學校裡暗戀自己學生的糗事,這是他永遠洗不白的黑歷史。
  二人坐在東四十條立交橋頭大廈二層的咖啡廳,少棠請蕭老師喝咖啡。他工作地點在此,在某一層有超豪的辦公室。
  少棠發覺蕭逸那人害臊的時候,尤其可笑,臉從鼻尖某一點開始泛紅,紅跡逐漸罩住全臉,低頭抿嘴,捏個小咖啡勺在杯子裡亂攪合快把一杯咖啡都晃灑了。
  蕭逸說:“其實,不是那麼回事,我原本就是說的小亮,小亮那時就缺乏父母關心照料,身體就有毛病。結果那一回,約莫是小北的奶奶,從學校聽岔了麼……”
  少棠差點兒一口咖啡噴出來,擦嘴,大笑:“我這人多麼負責任!後來我還真帶亮亮去做了那個手術,你算是歪打正著了,亮亮總歸還是落你手裡!”
  蕭逸靦腆一笑,臉龐從落地玻璃窗映出一層紅光。
  少棠說:“你以後打算一直這樣?亮亮在感情上,能定下來?”
  蕭逸直接就搖頭:“他不會現在定下來,他才只有多大年紀?”
  少棠:“那你就願意?”
  蕭老師彷彿也想過很久,牙齒在下唇留下齒痕:“小亮愛玩兒,又正是在外面廣交朋友的年齡,他就尚未長大、成熟,我不願意又怎樣?男孩子成長的必然過程,我也不能揠苗助長,我沒有能力將一隻青蘋果化學催熟。或許等他二十五、三十了,明確自己想要什麼,到時再選擇。”
  少棠無語,你確定祁亮那小混蛋,到時就一定選擇你?!
  蕭逸眼望窗外,眼裡分明充溢一層水光,有不認命和不甘心,眉心、眼底,都洇出想要抓牢身邊人的情誼和渴望。
  “誰不想有個家?……我現在至少、至少和小亮一起,互相愛護照顧,像個家的樣子,至少現在和他共同生活的人,是我,不是別人。自我十八歲來北京那天起,我就沒有家了,我一直獨身生活。找一個‘伴兒’太難,像小亮這樣的男孩,本心很單純,善良,乖的時候很可愛,這樣的人,生活中已經很少。”
  蕭逸說話語速一向比較慢,眼裡有柔情。
  “我一直堅信,我是最適合照顧小亮的那個人,只有我對他最好。他對我也有感情,他不是絕情絕義的人,他就是優柔寡斷……他不會輕易就放棄這段感情。”
  少棠深深地看著蕭老師,半晌:“感情沒那麼簡單,不是你一廂情願對對方好,這孩子他就能死心塌地!”
  少棠說話語速就快,偶爾顯得霸道,當仁不讓。
  “老子也是過來人,我們這個年紀,去……去愛一個……十幾二十歲的男孩子,陪伴這孩子一路成長,感情的發生也是潛移默化互相引領人生方向的一個過程。我相信,這一路上,我們家孟小北,他不僅僅把我當成他男友,愛人,伴侶,我就是他人生第一個偶像,他少年時代嚮往和努力模仿的一個物件。孟小北拿筷子、抽煙和走路的姿勢都學我!……當然抽煙不是好事這個壞毛病賴我!”
  “小北也嚮往軍營,想當個硬漢,也懂得奮鬥向上。我用我一切能力去影響他,去指引他在一些事情上的方向,當我認為他做得不對的時候,我一定會直接明確地告訴他,他不懂,老子教他!我會教給他我認為正確的人生觀,社會價值觀念,感情觀。我絕不姑息容忍觸及我底線的事情。他敢在外邊兒亂來,老子抽他,抽到他認清楚我是誰!!”
  “所以小北很服我。”
  “他也很像我,他就是另一個我,我就是另一個他,這麼多年,不用分彼此。”
  “他如果‘自愛’,看重這些年他自己走過的人生路、經歷的事,他就會愛我,就一定會珍惜。”
  少棠說到最後,嗓音有些抖,眼眶微紅,有幾分感慨,也非常自信。一手輕搭桌上,坐姿側影莊重,紋絲不動穩如泰山。
  兩人這樣走過來,十年了。
  蕭逸神情震動,看著賀少棠,好像少棠才是那個當老師的。
  如果自愛,就會相愛。
  有些事,就是想得到,做不來。有些堅韌不移的感情,生命中的幸運,普羅眾生或許一生都無可企及,只能仰視,摸不著邊。
  ……
  
  這時是九零年,動亂風波已過去一年多,血色記憶在人心中迅速地淡漠。這年九月,北京城首次迎來這一級別的大型綜合洲際運動會。長安街、平安大街、南北中軸路上,到處拉起橫幅,道旁金菊錦簇。街道兩側路燈上,從遠至近,掛著兩溜“熊貓盼盼”的旗標,望不見盡頭。
  亞運開幕,開幕式上點燃火炬,工人體育場放飛萬隻和平鴿,全城一片喜慶歡騰。
  這年亦是多事之秋,盛事與戰事接踵而至,亞運前夕伊拉克入侵了科威特,美國迫不及待參戰,海灣戰爭全面爆發。亞委會主席在科威特打掛了,給盛會蒙上一層戰火硝煙慘烈的哀傷,中國代表團卻也沒有被戰爭影響比賽狀態,趁亂席捲金牌,電視轉播裡是一片振奮民心的愛國豪情。
  孟小北他們美院學生,由老師帶隊,給組委會幹苦力。他們參與男籃男排賽場的場地背景、看板的繪畫製作。一群大學生日夜奮戰,一天畫上十個小時,七八人分成一組,負責一張大的廣告招貼畫。他們吃住都在體育館裡,睡大通鋪,不回家,相當艱苦,為運動會奉獻青春,喊口號熱情高漲。賽事正式拉開戰幕,他們這撥人換一身衣服,作為學生志願者,維持賽場秩序。
  有一回從運動館跑出來見面,孟小北跟少棠吹噓顯擺:“男排小夥子們,簡直帥斃了啊!!而且居然都特白,整天在館裡捂得吧,皮膚可細膩了!……我要了一堆簽名,我都留起來,嘿嘿嘿!” 
  少棠盯人的眼神帶有刮磨感,帶毛刺,撓著孟小北喜形於色的臉:“觀察夠仔細的?兩米的人,你站在高凳上貼著臉看人家皮膚細膩不細膩吧?”
  孟小北:“有你這麼踩乎我的麼?”
  少棠:“有你這樣在你男人面前誇別的男人麼?……誇兩句行了!”
  “運動員都太高,你跟人家身材不合,一長一短,差了三十公分,怎麼玩兒啊!”少棠補充一句,笑出幾分曖昧,小黑痦子顫動,心情特好。
  孟小北兇狠地撲向少棠,少棠甩開。兩個人在廣場上大笑著瘋跑,一追一逃,一路驚飛一大片肥肥白白橫拽著走路的和平鴿。
  
  這年音像店裡最流行歌曲,是韋唯劉歡演唱的亞運主題曲《亞洲雄風》,歌曲雄渾大氣,大街小巷傳唱。
  學校裡都追小虎隊紅孩兒,東大橋附近建起一座個體私營書攤市場,俗稱“東大橋大棚”,各種漫畫走俏,港臺明星雜誌貼畫火爆京城。孟小北也聽說,後來,祁亮那個能折騰的,把他的CALL機攤子擺到東大橋大棚裡了。那地方人特多,攤位每天的流水驚人,雇兩個人都不夠他們忙。
  祁亮很有賺小孩錢的眼光,可能因為他當年就這麼過來的,知道小學生初中生最喜歡什麼。社會經濟發展了,這幫小孩手裡攥的壓歲錢,也翻倍增長,真真是“人傻錢多”,最容易忽悠。祁亮是弄來臺灣和南韓的紙樣子,然後找他爸爸熟人的印刷廠,印製台版南韓版的賀卡、檯曆、水晶貼紙,式樣時尚精美。當時年代彩印是比較貴的,能拿到便宜的彩印價格壓低成本,再高價賣給學生,一張三塊錢的賀卡他淨賺一塊八,他一個月何止賣出幾千張!就憑這一商機,祁亮這小子又賺翻了。這項業務是祁亮日後鼓搗的文化公司的前身,最初的稚嫩雛形。
  有些人,就是天生長了一雙能撈金聚財的爪子,隨便搞什麼都能發財——此為孟小北語。
  孟小北與北京一家少兒出版社簽了正規合同,畫一整套小人書,自編自創自繪。錢不算多,但是是他最熱衷鑽研並且花費精力的一類作品。沉浸在充滿奇幻想像力的動漫世界裡,比畫石膏像、或者給外面公司畫呆板的千篇一律的裝飾油畫有意思。
  這是孟小北後來許多年的興趣所在。少棠說,“北北,你小子彷彿就一直長不大,你就是孩子,成年人成熟審美的東西,你不感興趣。”
  孟小北點頭,“沒錯啊,符合成年男人成熟審美觀的事物,迄今為止,我最感興趣的是你。除了跟你有個什麼之外,我還是不要長大,我就這樣挺好嘛!”
  用愛好來賺錢,錢不在多少,小北認為這很划算,他很享受這樣的大學生活。
  他在他大學同學之間,也屬於很早開始出去賺外快的,每月零花錢很多。念大學很便宜,國家經費供養,學生每年只需繳幾百元學費住宿費,國家還發助學金,每年甚至能倒賺回錢。孟小北已經不需吃用家裡的,隔三差五回奶奶家,還提個煙酒、烤鴨、稻香村點心匣子什麼,可會來事兒了!拽七拽八晃進家門,哄得他爺爺奶奶姑姑們,甭提多麼待見他疼愛他!
  
  孟建民在小北二十歲生日那天打電話回家,特意想給老大祝生日,聽兒子彙報思想。
  結果老太太說,你兒子?
  你兒子剛在家裡吃完中飯,又顛兒啦,顛兒回少棠家去啦!
  孟建民被蒙在鼓裡,以前都不知道:“孟小北平時不住您家裡?”
  老太太說:“他不是念大學嘛,住學校宿舍。”
  孟建民:“北京學生週末可以回家吧?”
  老太太說:“週末他回來吃個午飯,晚上就走啦。”
  孟建民:“那小子晚上住哪?”
  老太太說:“少棠有新房子麼,離他城裡學校也近,方便,而且碑碑就愛住那,就讓他住去唄!……”
  孟建民在電話裡沉默。他從這時開始懷疑少棠,憋在心裡不說。
  
  亞運期間全城歡慶,少棠他們分公司,負責運動員村及涉外酒店經營開發,弄到各種賽事的票。孟小北因此借光看了不少比賽。
  他有一次拿到游泳館的票,還是好座位,叫上祁亮申大偉,三人結伴看游泳比賽。 
  那屆亞運會,中國游泳隊橫空出世一名帥哥,名叫沈堅強,一屆賽事一人獨得好幾枚金牌。
  貴賓席距離比賽池子特別近,孟小北用裸眼瞄著,忍不住贊:“沈堅強身材太棒了,真白啊,浪裡白魚似的感覺!人長得也不錯,帥。”
  祁亮說:“這些人身上那麼光溜,是男的麼,他們不長毛?”
  孟小北:“你土不土啊,人家都刮的,刮乾淨了在電視上亮相,好看。”
  祁亮曖昧地一擠眼睛:“那你跟內誰,平常,內個啥之前,刮麼?”
  孟小北:“甭扯到我,刮不刮又不給你看。”
  申大偉說:“你們倆夠了啊,照顧一下,這邊還坐著一個那方面正常的男人。”
  孟小北問:“亮亮你跟那個楊穎斷沒有?”
  祁亮說:“想斷,不是那麼容易斷的。”
  孟小北問:“你別告訴我說,是那女的勾引你,某天晚上把你灌醉了,酒後亂來什麼的,然後就扯不清了!”
  祁亮撓撓鼻子,坦白:“還真讓你說得差不多……我本來也沒想怎麼著,我真的沒主動過!你們別逼我,我也想一頭磕死。”
  小北說:“學校裡也有女孩追我,你看我在少棠面前我怎麼表現?”
  “追我弟的女孩更多,你看我們家孟小京,也牛掰發達了,中戲未來大明星了,這麼多年甩聶卉了嗎?你還不如孟小京有良心……真給老子丟人。”
  大偉嘲諷道:“人蠢,就沒救了。”
  孟小北怒其不爭地說:“你沒白吃啊亮亮,她就是看上你開店有錢,拿你當凱子,你丫腦袋灌水泥了!……趕緊分趕緊分!”
  申大偉也說:“亮亮,雖然我也不贊成你跟那個老師,畢竟兩個男的……可是這個楊穎,你什麼眼光?是天仙也不成!我告訴你啊,你以後要是跟她真湊成一對,別怪老子不認你這兄弟,太他媽掉價。”
  
  據說,是因為楊穎插手了東大橋大棚攤位的生意,拿走兩包各五百張的南韓版高檔賀卡,還有一麻袋明星檯曆,說是讓她表哥在小縣城的店裡代賣,結果生意沒有做成,貨也沒拿回來,總之又把祁亮忽悠了。
  其實沒多少成本,祁亮並不在乎。然而,申大偉因為這事發火,非要對方表哥按進價把錢還上,在攤子上大吵一頓,之後掰了。大偉當家做主的CALL機門店不准那女孩進了,揚言“有她沒我,有我就沒她”。
  這件事,也是楊穎做得比較蠢的地方,她不該為一丁點蠅頭小利,輕易惹毛祁亮的兄弟,被群起不爽之。
  聰明的女孩,談物件時,不僅要抓牢一個男人的心,更要打通這人周圍一群鐵杆兄弟狐朋狗友的心,讓對方朋友圈子都認同你這個人,你想釣住祁亮這個靚仔大款,將來才能有戲。這姑娘不是能幹大事的人,缺乏長遠佈局、戰略性眼光,為人行事就比富家千金聶小姐差太遠了。聶卉尚知道放下身段,時不時賣個恩惠,很有策略地討好男友的父母和親哥哥,走群眾路線,“地方包圍中央”。楊穎敢惹小北和申大偉都不待見,這裡面哪個是省油的燈?這就已經預示她將來與祁亮的這段結局,早晚都要黃。不然,亮亮就是自絕於人民。

第八十四章晚宴風流賬
  
  亞運賽事臨近尾聲,孟小北那時左手舉小國旗,右手舉熊貓旗,站在中軸線大馬路旁,與許多市民一道,為馬拉松比賽充當志願觀眾,呐喊助威。
  閉幕式前一天,傍晚,少棠開車把孟小北從學校接出來。
  孟小北興沖沖地從畫室跑出來,白圓領衫掛著幾塊顏料,不修邊幅的屌絲模樣,一上車喘著說,“叫老子出來幹啥,”
  少棠端坐,握著方向盤,淡淡的,不怒自有威嚴:“這車上誰是‘老子’?”
  孟小北咧嘴一笑,也不害臊:“老公老公,喊我貴幹啊?”
  老男人自尊得到滿足,少棠一笑,說:“我不是讓你換身衣服,你穿成這樣跟我出去?”
  “我平常不就這樣。”孟小北順手把T恤前身掀起來,往臉上來回一抹。他不經意間露出兩溜健碩的腹肌,惹得少棠盯著帥兒子看了好一會兒,眼神不尋常,帶電流。
  少棠一腳油門,把兒子直接拉到王府井新開的商場,找了一間男士正裝店,買衣服!
  孟小北說:“不用吧!我又不是要結婚!”
  定做是來不及了,少棠直接從店裡揀了兩套黑色和深灰色西裝,硬逼著趕著,把小北推進試衣間。孟小北平常哪穿過這種衣服,還是高檔純毛料子,春夏季的薄款。
  但孟小北年輕,身形瘦長,怎麼打扮都錯不了,無論是鬆垮邋遢的乞丐服,或者端肩修身的西服。
  少棠前後掃了一眼,決策乾脆俐落:“深灰色稍顯老氣,黑色豎條這身好看,適合你年齡。就要這套,店員結帳!”
  少棠甚至讓孟小北把新買的皮鞋襪子都換上,頭髮噴些髮膠,抓出造型,整個人煥然一新,發著光的。
  
  組委會以及參與運作的部門公司,在東長安街貴賓樓大宴會廳,辦了一場晚宴,宴請各方名流,以及獲得代表團嘉獎的名運動員。
  飯店是香港霍家投資新建的,香港人,一直重金致力於體育屆發展。整個會場金碧輝煌,燈火通明,頭頂是炫目的水晶盤旋吊燈,會場內擺三十張大圓桌,黑壓壓一片人頭,都是政商界名流,公司高管,還有媒體電視臺的人。
  孟小北一走進去,就被鎮住了,半天不敢亂說話,雙目直視前方,感覺無數人視線交錯彙聚到周圍。不太適應,場子有點兒壓人。
  賀少棠也穿一身靛黑色西服,比小北顯得肩膀更寬、更魁梧有派。兩人並肩大步走過大廳,孟小北的西裝略掐腰,走起路顯得他屁股很翹,雙腿修直。少棠進門不久,就被熟人攔下,體育總局一個大頭,拉著小賀同志聊了很久,一夥人高聲談笑,隨後又湊頭低語。
  孟小北一人耍單,他誰都不認識,就蔫兒不唧站在柱子旁邊,偷看少棠。少棠原來是這樣的……
  這也是少有的一回,少棠帶他接觸那樣一個圈子,與孟小北平時走在國棉二廠合作社、穿大褲衩子趿拉板兒、手裡拎一袋肉夾饃的世界,距離太遙遠了,普通老百姓遙遙仰視都看不透的。
  步入九十年代,港商外資進入內地更加頻繁火熱。而他們軍方公司,為了迎合時代發展,業務重心也從兵工貿易向大眾事業轉移,觸角慢慢深入房地產、股票信託、體育文化產業各個方面。憑藉亞運東風,他們總公司,在北四環亞運村附近拿到好幾塊地,打算開發成酒店寫字樓商貿一條街。京城北面從這時起,也逐漸繁華起來。
  少棠端了兩杯細口杯的香檳,遞小北一杯,笑容很俊,低聲逗小男孩:“幹什麼呢,嚇得都不敢說話了?”
  孟小北一口喝掉半杯香檳:“我哪有?我怕什麼,我,隨便看看。”
  少棠樂:“好玩兒麼?”
  孟小北又一口喝乾香檳,遞回:“寶寶再幫我拿一杯,這麼大個飯店轉半天找不到一口水喝,渴死我了!”
  
  開宴,少棠帶小北在中間位置一張桌子坐了。拿到多枚金牌的知名運動員上臺領獎,舉起包金的獎盃。宴席是淮揚菜系,口感偏甜淡,蝦仁和排骨黏黏糊糊,魚是清蒸的,都不太對兩人胃口。孟小北本著雞賊性格,不能浪費,吃下很多。
  中途,孟小北被他乾爹攜著,蹭到另一桌。少棠大方地招呼,握手,笑容俊朗:“瞿主任,您好您好!”
  少棠一把拉過身後的人,推銷介紹:“瞿總這我侄子,孟小北,在中央美院上學,念大二了,給幾家出版社出過畫冊,也在電視臺幹過,出過動畫片……”
  孟小北讓少棠把他吹得汗顏,嘴角抽動,誰出過動畫片?!
  他很乖巧地與電視臺大佬握手,穿一身黑色西裝的帥模樣,挺能唬人,令對方抬眼上下打量他許久。在電視臺混的人,見多識廣,相人首先就看相貌氣質,是否上得檯面,眼都很毒。孟小北這時才發覺,身上這身毛料西服真沒白花錢,人是需要包裝的,少棠是有意帶他入行。
  其次,就是看你這人能不能侃,是否健談。性子內向、話都說不利索的人,甭想混進電視臺。
  這一點,少棠幫不了兒子,師傅領進門,修行看個人了。
  於是後來那一個小時,孟小北就坐這桌,一邊用叉子叉著哈密瓜火龍果猛吃、剝花生、喝香檳酒,一邊與某主任神侃。
  這主任是央視搞少兒節目的,然而大家都是普通人,男人平時都有業餘愛好。主任問:“噯,你看體育比賽麼,都看什麼?”
  “看啊!”孟小北說,“亞運會我從頭到尾看的直播,您說哪場比賽,我能給您描述出來!我還看男籃聯賽,NBA,每週日下午咱們央視錄播的義大利甲級聯賽……”
  瞿主任:“哦——意甲是體育部新開播的節目,他們正在試播,反響真不錯!”
  孟小北說:“我忠實觀眾啊,沒說的!我還給主持人寫信參加抽獎什麼呢,可惜一回都沒抽中我!”
  瞿主任大笑:“我跟老宋他們很熟的嘛,回頭我打個招呼,讓宋老師送你一件隆巴多簽名球衣嘛!……亞運半決賽看了沒?我和台裡同事賽前開注,結果我就壓錯,輸了我一百塊錢!”
  孟小北嚼著橘子,順手遞給主任半個:“我也猜錯,我以為韓國肯定進決賽白玩兒,這一定有黑幕啊!!!”
  瞿主任興奮道,“我告訴你吧小夥子,亞足聯裡面最黑,黑幕簡直多了我一樣一樣給你擺!”
  ……
  主任五十歲一個老男人,也是開朗活躍的老小孩性格,兩人聊得十分投機,性情合拍。主任挺高興,說“我有幾張閉幕式票,你想看足球決賽,我給你票,明天你到工體,咱們還能碰上,咱們再聊!”
  ……  
  
  少棠一旁默默聽了會兒,偷瞟小北興致高昂手勢聯動的模樣,悄悄離席。
  兒子成年,一表人才,開口健談,淡定自如,已經可以撒出去到社會上歷練。
  宴會臨近尾聲,會場上人影往來晃動。少棠去洗手間。也不知是湊巧,還是有人刻意盯梢他。少棠才一進洗手間,站在便池前,拉褲鏈,大門又開了,晃進來西裝筆挺油光滿面的段紅宇,洗手間立刻彌漫幾個品牌混合出的一股濃郁香水氣味。
  段紅宇笑眯眯的:“少棠,哦不,以後得管你叫賀總,咱又見面了。”
  少棠斜睨著人:“人還沒到,一股哈喇味兒先撲鼻了,真嗆。”
  少棠早在會場就瞄見那兩口子,陳文藝兵捧著大肚,濃妝坐在宴席前排。
  少棠面不改色地掏傢伙,解手。段紅宇半笑不笑地看。少棠:“看什麼?你身上沒長?”
  段紅宇:“你好看唄。”
  少棠:“有老婆的人,檢點,別犯賤。”
  段紅宇湊近,表情嚴肅:“少棠,你不認為,咱倆關係還是相當特殊的?你的前女友,如今是老子現任老婆。咱哥倆,這是多麼近的關係啊!隔著一層窗戶膜,一指就透過去啊,有沒有,有沒有?”
  少棠下邊兒一哆嗦,抖了抖下身,老子真想一指戳漏你啊。
  少棠在大理石檯子旁洗手,段紅宇面對鏡子,眯細雙眼:“少棠,老子找你有正事,東安對面那塊地,被你們拿走了?怎麼個意思,不給哥們開面兒啊?你們還跟我搶?”
  賀少棠不看對方:“公司正常招標運作。” 
  段紅宇:“你們老總後臺確實牛掰,不然能拿到東長安街上這麼好一塊地?真他媽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只能去吃小蝦米!”
  少棠說:“你這只蝦米,倘若不是當初你們一家子,把後勤部幾項基建物資指標壟斷了,你能吃撐成一條小金魚兒?”
  “你賣水泥都能發財,從裡面賺多少?”
  少棠說話時雙眼眯出一絲精明促狹,一根食指立在唇邊,像揶揄對方,做個手勢,噓。
  段紅宇驀地瞪眼:“你什麼意思?”
  少棠:“你有部裡正規批文?不怕人檢舉你們家幹這些事?”
  兩人互相威脅幾句,段公子脖頸子上有紅筋跳動,掏出顆煙咬上,噯噯噯,你姓賀的,你太不仗義了你揭老子的短?不就是當初你替某個部隊廠子求軍需指標,被老子佔先了麼,你不服是怎麼的!
  
  段紅宇這撥高幹,最初是怎樣發家暴富、撈到第一桶金?其實全倚仗改革初期,國家部分放開市場之後,實行的“價格雙軌”。政府在計畫範圍內強制壓低部分生產資料的價格,同時又允許企業超產的那部分產量由市場需求定價,因此就出現了市場價格相對於計畫內價格的一個差額。於是,就有人盯住這個巨大的空子,倒賣國家緊俏物資,低進高出,賺取差價,一夜暴富。
  段紅宇他爸是軍區後勤的,他叔叔是商貿部的。段大少爺曾經在八十年代中期北京開始大興土木、建造亞運場館酒店的時候,利用內部指標,從河北國有鋼廠倒騰鋼材。鋼材的計畫內定價不到700元一噸,弄到市場上他能賣到將近2000元。品質好的建築用木材,在東三省是兩百元一立方米,他從東北倒騰到北京,就變成七八百一立方米。
  段紅宇一開始尚親自出馬,各地跑,後來覺著這樣簡直太累了,賺得太慢,後來乾脆就倒賣指標和批文,一張紙就能賺幾萬十幾萬。他在長安街某大樓上租一個寫字間,雇幾個人,做成個皮包公司,空手套白狼。八十年代末那場動亂風波,學生群眾遊行反對經濟腐敗、官僚倒爺,俗稱“官倒”,就是針對這撥高幹和大院子弟,他們也是事變的導火索之一。老百姓飽受物價飛漲之苦,經歷改革陣痛,官宦子弟從陣痛的夾縫中吸血撈金。“十億人民九億倒,還有一億在尋找”。一代紅貴子弟的發跡史,與帝都這座城市的發展史一脈相承,息息相關。
  段公子如今撈夠本錢,“上岸”從良啦,又看中土地這項更賺錢的買賣。這裡面的門道,少棠都清楚。有些人胃口太大,早晚被人檢舉,一查一個準兒!
  少棠擦淨手,對段爺點點頭,抽身要走。
  段紅宇一把拽住少棠的胳膊。兩人身體剛一接觸,少棠反應極為敏感,像觸電般,肩膀一抖甩開……
  
  孟小北昂首挺胸,大步走在樓道裡,還端一杯香檳。其實大男孩已經喝高了,面色紅潤,嘴唇不由自主抖動上翹。他下腹湧出尿意,略著急,推開木門就進了洗手間,身後還跟著別的客人。
  他邁入,一抬頭。洗手台前,燈光四射,少棠正捏著段紅宇腕子,把這人一條手臂整個勒到後面,鉗住。段紅宇痛得大叫,哎呦喂姓賀的你欺負我身子軟啊啊你混蛋!段紅宇是出言不遜,摸了調戲了賀少棠。少棠早憋著收拾這人,更有生意上的摩擦齟齬,招你賀爺不是一回兩回,你是薛蟠也早被人丟進泥塘喂王八了。 
  段紅宇還自認為這樣很親熱,“少棠你對我下手輕著,咱留著力氣幹別的,急著把老子滅口……”
  小北眼神略遲鈍:“……呵呵。”
  少棠眼明手快,抄起擦完手的粗厚紙巾,攥成團塞到段紅宇嘴裡。段少爺吃一嘴紙,隨後就被一腳踢進隔間,周圍人都沒看明白咋回事,以為耍酒瘋。孟小北臉上掛著酒意潮紅,很沉得住氣,當著許多人,愣就沒嚷嚷,從那二人身邊晃過去了。
  少棠拍上隔間門,回身籲一口氣,莊重地整理西裝。
  孟小北站在便池前,一手端香檳,另手豪爽地解褲鏈,噓噓!
  少棠輕咳一嗓子:“小北。”
  孟小北心裡明白著呢,咱如今也是“成熟”男人,家屬偶有風吹草動,外面惹了風流賬,爺淡定。
  一排人解手,孟小北憋一肚子水,就他那一泡尿時間最長,噓了好久,蛋都沒晃一下。
  少棠自己懊惱心虛,裝樣兒似的正了正襯衫領口,打眼色,走人走人!小北要洗手,少棠捏住兒子的肘彎,架起來拖走。
  
  段紅宇從馬桶上爬起來,撞出門。
  段紅宇帶著酒氣,“噗”得吐掉嘴裡紙絮:“少棠你等著,今天先饒你,下回……”
  孟小北回頭,順手把香檳塞段紅宇手裡。
  段紅宇:“……”
  孟小北一樂:“叔叔,您壓壓驚。”
  段紅宇:“……你誰啊?”
  段少爺拿眼一掃,瞥見孟小北西裝袖口露出的地方、左手腕子上,戴著一塊高級手錶。那表是幾年前的專櫃限量版,款式與大眾款不同,錶帶上鑲水鑽釘扣,絕對不會看錯。
  ……
  
  夜晚,少棠開車一路飆過長安街,帶小北去了大廈。往大廈裡走時,周圍沒人,少棠難得討好兒子,手伸過去,摟小北的腰,被孟小北抖著腰傲氣地甩開。
  操,還跟老子耍脾氣了?
  少棠伸手再摟,一掌捏到兒子的翹屁股。
  小北這回沒甩開,步子略晃,臉紅撲撲的,細眼一翻,哼。
  
  城市夜晚燈火輝煌,站在二十幾層高樓頂上,放眼是一片流動的華光。  
  那夜兩人就沒回家,互相都被對方“絆”住,勾出火,就在少棠辦公室裡,一夜奮戰沒歇。
  房門反鎖,一片黑暗,略粗魯的喘聲充斥房間。玻璃大窗外,漫天星光與城市夜景和諧融為一片。孟小北像一頭蠻橫又兇猛的獒,一路追咬少棠的脖子胸口,扯掉少棠的領帶,把人壓到桌邊,頭髮亂蓬蓬的,臉色發紅。
  孟小北:“老實給我交待!舊相好還是新認識的!”
  少棠嘴角一聳:“以前熟人麼。”
  小北說:“我都想起來啦!以前在西溝我就見過,就是那個,把村裡大姑娘給睡了,然後在棗林莊被人追著拿大刀砍的傻子麼!!”
  少棠樂道:“沒錯,就是那傻小子。”
  孟小北在黑暗中眼底透出光芒:“你不會跟他也滾過玉米地吧?你到底滾過幾個,說實話?”
  少棠說:“倒貼我我也得看得上他!”
  孟小北心裡興奮,嘴上耍賴,“別蒙我我才不信”!他伸手往下,一把抓住少棠的要害。
  
  窗外不時晃過一束燈光,車流穿梭嘈雜,窗子輕振。
  小北聲音軟軟的:“小爹。”
  少棠:“嗯。”
  小北命令:“你腿分開,屁股撅一個。”
  少棠懶洋洋的:“鬧什麼……”
  小北耍賴:“我聽說屁股撅高了能懷孕,我想讓你懷上我的。”
  少棠發出一陣嘲笑,然後一手往後扣住孟小北後腰,用力擠壓,讓兩人貼得更緊。
  什麼段少爺,還有那陳文藝兵,孟小北心想。這麼多年,除了他,誰能在少棠身上做這種事?誰幹得動他小爹?誰能讓賀少棠這種人,像現在這樣,臉上冒出汗,發出低啞喉音,眼神逐漸淩亂。少棠粗聲命令他快點兒,寶貝兒給咱操個最猛的,老子想射。
  ……
  
  兩人淩晨回到同居的家,當天還打算一起去看足球決賽和閉幕式。
  天濛濛泛白,還沒大亮,小胡同前後都沒有人。少棠走路小腿左右打晃,小北體貼地攬住小爹,扶著走。
  少棠:“不用扶,還沒老。”
  孟小北:“你絕對沒老,屁股特棒。”
  少棠低聲罵,聲音很寵溺:“小流氓。”
  孟小北道:“本少爺是‘三槍不過崗’,今兒都給你打三槍了,你怎麼還沒倒!!”
  少棠大笑,愛極。
  在一戶人家的門洞處,少棠回頭,猛地勒過小北,唇邊帶笑意,眼睛水汪汪的,突然吻住他家生龍活虎的小流氓。
  兩人經歷片刻的鬆弛和放縱,太大膽了,當街就吻了。
  吻完迅速撒開手,肩並肩,一臉嚴肅平靜地回家。穿好衣服系上領口,外表仍與街上絕大多數普通正常人一樣,遵規守矩。
  倆人當時沒有想到,也都沒看見,在胡同口另一頭,某個門洞裡,一聲不響坐著孟小北的小姑,孟建菊,懷裡抱著睡得迷迷糊糊的兒子。她兒子還不到三歲大。
  孟小北以前最早對少棠提醒過,他小姑父家其實就住這附近。
  孟家小姑抱兒子在外面遊蕩一宿沒回家,眼眶疲憊紅腫。她遙遙看到胡同裡那兩人嘴唇貼在一起,動情地撫摸,親吻,那是賀少棠與孟小北。
  孟小姑在那瞬間陷入強烈震驚,喉嚨梗塞,腦子裡一片混亂、坍塌。
  
  第八十五章 多事之秋
  
  一個人深陷泥潭身心絕望的時候,沒人能拯救她,能救贖她的只有自己,自立堅強。
  孟家小姑這樣的女人,先天意志不足,後天性格柔軟優柔寡斷,她就永遠無法像她潑悍的媽媽與幾個姐姐那樣,在各自家庭中扶持男人,獨當一面。
  她年過三十,又有了兒子,她怯懦於離婚的想法,又怕回娘家丟臉,她牢記從小她親媽教育幾個閨女的狠話,咱們山東人規矩,嫁出去的女兒,就是潑出去的一盆水,你是婆家的人,以後過得好與不好,跟男人吵架打架了,有本事你就去打,不要想跑回娘家哭。
  孟小姑背著兒子沿街走了很久,身影孤零,心碎成一片片再隨風散去。
  不時有前車大燈的光束從她身邊很危險地一掠而過,車子急刹,鳴笛,司機朝她嚎叫。
  她身體一直不好,幾乎是隔年進醫院做一回手術,單位工作難以維繫,治病掏空家裡大部分錢。她若不是還有親骨肉,在某個抑鬱絕望的瞬間,可能就沖上馬路,一頭撞向淩晨時分南城街上呼嘯而過的某輛渣土車,或者去跳地鐵一號線。
  人和人命運太不同,有些人命賤,舉步維艱。
  她老公出軌,在外面有傍家,後來被她知道,兩口子吵架,因此當天才離家徹夜不歸。
  孟小姑也是在這天頭一次確認,她侄子孟小北和少棠“在一起”呢,是那樣不尋常的親密關係。
  沒人知道那時孟小姑又經歷一番怎樣的心理掙扎和折磨,拼命壓抑著情感挫折與這個重大秘密,愈發的顧影自憐,又不敢聲張,不知應該對誰說,直到最後的爆發。
  ……
  
  孟小北念大二這年,由春轉夏,接連發生兩件大事。
  頭一件,就是祁亮與蕭老師分開了,當時令孟小北失望難受了很久,雖然很多事情早有因果痕跡可循。同性愛之路本就艱難崎嶇,需要執著勇氣。亮亮的搖擺與不成熟,註定他這個年齡段就無法對蕭老師承諾一個家,擔不起一個男人對於婚姻家庭的責任。
  確切地說,是蕭老師“甩”了亮亮,收拾行李,搬離二人同居的家。
  根據大偉子向孟小北報告的內情,那時,是楊穎搞黃了祁亮的小店,帳目虧損,錢不知被誰三倒五倒就掏空了。申大偉一怒之下摞挑子,不給亮亮的店幹了,散夥散夥!正這時,楊穎她媽媽找上門來。

  當時甭提多麼狗血,那女孩家是郊區邊沿小縣城的人,當媽的提著鋪蓋行李來的,直接把鋪蓋往祁亮家客廳一鋪,往地上一坐,不起來了,不走,索要三萬塊青春損失費,你說甩就甩我們,沒門,祁亮也慪出一肚子火,吵得焦頭爛額。
  蕭老師沒有戳穿他與祁亮的關係,只說是租房房客。當時也是蕭老師幾句話,幫祁亮解圍。
  蕭逸對楊穎媽說,小亮的店和攤位,為什麼虧錢,貨是被誰拿走了,帳目都在這裡,你如果還不明事理,咱們現在就打電話報案,請公安到店裡調查,究竟是誰虧空帳目,是誰將店裡的貨私自挪用轉賣,監守自盜。這事雙方私下解決,名目上屬於“借”和“拿”;倘若交予公安處理,就是“盜竊”,連帶事後向我們小亮“敲詐”,我們現在報案麼?假如叫來公安調查,查帳,查查店裡腳印指紋什麼的,您家那位表哥,到底做了多少手腳,絕對脫不了干係。
  楊穎媽卷起鋪蓋,走人了。
  後腳緊接著,蕭逸默默收拾自己的行李箱。在一起幾年了,家裡處處留著兩個人相處的痕跡,一點一滴都有美好回憶,誰捨得就這麼放下?祁亮傻呆呆站在門口,後悔又難過,就吧嗒吧嗒掉眼淚了。
  兩個人都哭了,抱在一起。蕭逸安慰了祁亮很久,說,最後再做一次好嗎,然後分手吧,好女孩總歸能遇到,將來去結婚吧。
  結果那天也沒做成,祁亮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徹底萎了,兩人就互相慰藉似的摟著,在一個被窩裡睡了最後一宿。
  第二天一大早,祁亮從被窩裡爬起來,拿蕭老師的證件去了一趟銀行,辦了個存摺,轉帳,署了蕭逸的名字。
  蕭逸拿摺子一看,遞回:“給我錢做什麼呢,我又不是那種人……我不會要你的錢。”
  祁亮說:“是我該你的!我跟我爸一個樣的,我只會琢磨掙錢,家裡守不住財,指不定將來又被哪個把錢坑走了掏沒了,給別人我捨不得,不如都給你。再者,錢本來就是咱倆在一起掙的。”
  蕭逸說:“不用,錢是你掙的,將來結婚用吧。我不年輕,我的青春年華早已經過去,並沒有拖累在你這裡。風景過了那一季,自然留不住你的腳步。你不用付給我‘青春損失費’,我們兩不相欠。”
  蕭老師一句話,說得祁亮再次痛哭流涕。祁亮抱著蕭老師哭,“就是我欠你一筆,當初你有很安穩的前途長遠的好工作,是我把你飯碗搞砸了!我其實特後悔,可是後悔來不及了,小逸逸對不起……”
  
  這是祁亮頭一回對蕭老師坦白當初,憋到分手這天,終於艱難地說出口。他早都向他爸坦承了,就故意氣他爸爸,氣得祁建東暴跳,作為父親遭兒子背叛尊嚴掃地,父子二人有兩年沒怎麼來往,就是因為這件事。
  兩人臨分手抱頭痛哭,一個隻存在於夢想中的“家”散掉了,誰不傷心難過?
  蕭逸原來說過,他渴望的看重的是他與祁亮共同營造呵護的一個家,無論祁亮在外面沾惹多少野花野草,回到家在同一屋簷下,兩人仍是“名正言順”的伴侶,搭夥過日子。然而野花一家子都上門了,下一個搬著鋪蓋卷睡進祁亮家的可能就是女孩本人……蕭逸平時溫柔含蓄,一直忍讓,但這次離開得絕決,沒有回頭,走掉就不給音訊。那張存摺最終也沒要,又給祁亮原封不動寄回來。
  亮亮那一陣特頹喪,整個人糙掉了,出門頭髮抓成亂亂的一蓬,鬍子也不刮淨,衣服亂穿,糙帥糙帥的樣子。
  他以前衣服都是蕭老師給他洗,疊好,按季節款式和顏色歸置在大衣櫃裡。蕭逸那人有強迫症,恨不能每天早上親自為亮亮把衣服褲子搭配好,看著這人打扮得特帥的出門。蕭老師不在,祁亮身材都開始發福,不是吃得好,是吃得太糟糕。家裡沒人給做飯,整天在外面胡吃垃圾食品;要麼暴飲暴食,要麼就餓著不吃。
  家裡亂得一塌糊塗,孟小北去過,滿地是卸貨的紙箱包裝,洗手間裡毛巾皺巴,看著像被祁亮啃過。
  祁亮有一回在寫字臺抽屜裡翻到蕭老師落下的檀香書簽,用鋼筆娟秀小字寫的一首相思情詩。祁亮趕緊把那枚書簽包起來,珍藏了。
  人都是這樣,一個人的心是因為掙扎折磨而慢慢磨得厚實、深邃,失去才懂得珍惜,才能成長。一個長年在身邊溫存陪伴他的人,對於祁亮來說,就是他世界裡的空氣和水,沒有耀目顏色,沒有誘人味道,但曾經無處不在。沒了空氣和水,他都喘不上氣兒,會窒息、糜爛、萎掉。
  ……
  
  那年夏第二件事,是孟家小姑與她男人鬧彆扭,離家出走,事兒鬧大了,全家驚動!
  孟小姑有一回傍晚從幼稚園接兒子,在公車站附近,看到她老公的賓士車,後座上堆放著高檔女士時裝的購物袋,副駕位上坐著那個女的。
  這一幕,最終成為碾壓孟小姑脆弱神經的最後一根稻草。孟建菊背著皮包,拽著兒子,一路流淚在大街上茫然絕望地走。她不能回公婆家,又沒臉回娘家,更不好意思去叨擾三個姐姐。姐姐們也都成家,以當年社會習慣,女人結婚都住各自婆家,誰家都沒有富餘房子,孟建菊怎麼去投靠?這是要丟臉都丟到別人家去了。
  這人最後去哪了呢?
  孟小姑去到北京火車站,在站外小飯館吃了頓飯把兒子喂飽,走投無路之下,做了一個日後回想有些不可思議的舉動——她帶兒子離家出走跑西安去了。
  孟老太太這五名子女之中,大閨女二閨女三閨女皆是潑橫爽快性格,遇事絕不憋屈不軟慫誰不讓咱痛快我也不能讓你好過的烈性子,嘴巴厲害,遺傳當媽的,家裡家外一把抓。相反,兒子與四閨女隨父親,長得像孟家老爺子,性格也偏內向,不愛說話,凡事喜歡悶到心裡掙扎發酵。孟小姑大約更依賴信任她大哥。她哥哥為人性情,不會嘲笑奚落她的窘境,絕不會拒她於門外。
  孟小姑帶兒子一夜未歸,男人和公婆能不著急?還能不出來找?
  小姑父第二天淩晨就躥上孟老太太家門。當然,這回老實客氣,進門三鞠躬兩叩首,臊眉耷眼賠不是,不敢惹老太太。可是老太太哪知道閨女跑哪去了?!小姑夫再腆著臉皮去到大姐二姐家,敲門找人,又被幾個姐們兒挨個罵個狗血淋頭。這回全家都知道了,可熱鬧了。
  
  小姑父那人,都到這份上,還沒咽下一口陳年老醋,竟然還CALL了賀少棠,跑到少棠公司大廈樓底下堵住人。
  小姑父臊得臉通紅,私下厚著面皮糾纏少棠:“你如果真知道孟建菊在哪地方,或者她給你打過電話,你好歹告訴我,我把人哄回家去唄!……你可別說我你不知道,你怎麼可能不知道?”
  少棠上下打量這人,鄭重地搖頭:“我真不知道她會去哪,這麼多年她就從未聯繫過我!一個爺們兒成了家保不住自個兒老婆孩子,你纏著我有用?咱能別再犯糊塗麼?”
  “小妹妹身體本來就不好,趕緊報警,別出大事。”
  少棠這樣建議對方。
  賀少棠當時萬萬不會想到,孟建菊這次離家出走,會跑到千里之外,而且會給他與小北、給全家掀起怎樣一場重大的變故。
  
  孟小北也聽說他小姑跑丟了,幫忙出去找過,還給他奶奶出主意,“您和我爺爺,在老家不是還有親人?我小姑會不會跑回山東老家?”
  孟奶奶打電話聯繫老家,無果。捱到第二天晚上,孟家大姐去派出所報案。
  孟小北這天在學校畫畫。現在正處暑期,美院教授開設成人業餘素描班,畫人體寫生,收費很高。小北作為教授的得意門生,放假閑得沒事,跑來蹭寫生課。他隨意畫著玩兒的一幅畫,就可以給其他學生做樣本範例。
  教授推門進來,帶著這堂課的人體模特。
  教室門窗關好,窗簾拉上,學生都很嚴肅專業,有模有樣,然而一看模特是怎樣的,還是發出一片驚訝呵氣聲,一陣窸窣。
  孟小北坐最後一排,臉埋在木頭畫架之後,猛一抬頭,愣住!
  祁亮好像早起就沒洗臉沒刮鬍子,眼眶腫脹,憔悴邋遢,一臉放任自流的情緒。祁亮沒注意孟小北也在這教室裡,眼神發直,彷彿也無所謂、破罐破摔似的,剝掉名牌T恤,就要脫褲子了!
  學生們畫郊區農村來的中老年婦女畫得多,從來就沒見過,這麼年輕俊朗的一大學生,在講臺上做人體模特。一坐就是仨小時一動不動,每小時只給五塊錢,一般人誰願意來啊?
  祁亮上衣一扒,露出幾塊腹肌和腰下兩道漂亮的人魚線,身上特別白。他乳暈是淺粉色的。
  祁亮頭低垂著,撅著嘴巴,眼神落寞。
  以亮亮這相貌身材,去給《大眾電影》這類雜誌做時裝模特,都夠格了,一小時怎麼也有幾十元收入。下面一個班的學生都“驚豔”了,真沒見過。
  孟小北被這人弄懵,猛地高舉起手:“老師,我我我有意見!!”
  小北大步走出來,從講臺上薅起亮亮,生拉硬拽給拖出了教室……他在院子裡對祁亮吼,“你腦子有毛病了麼!你故意折騰是吧你這樣有意思嗎?!”
  祁亮撅嘴:“孟小北你甭管我你管不著。”
  孟小北說:“你想大庭廣眾玩兒裸奔你去天安門廣場裸,立刻被國旗班戰士當場拿下!多痛快!!”
  祁亮說:“天安門廣場人太多了,我膽小呢。”
  孟小北:“去去去,別來我們學校瞎鬧!……蕭逸不要你就算了,咱再找一個,好好過日子成嗎?你還真打算出去賣身啊!”
  
  祁亮腦子還沒有抽個底兒掉,沒有出去賣或者跑到東單公園搞一夜情,就是尋求途徑想要發洩。人太寂寞,就需要找個存在感,亮亮本性就是長不大的孩子,越沒人疼,越渴望有人疼。
  孟小北簡直想上腳踹,把這人踹醒。
  兩人去城裡漫無目的閒逛,傍晚時分,在路邊露天的大排擋喝啤酒,吃烤肉串、麻辣燙。
  祁亮喝了很多啤酒,鼻涕眼淚和酒水一切往下淌,說了許多真心話。
  兩人乾杯,孟小北說:“亮亮,現在北京那個圈子,都不去東單公園了,聽說往北面亞運村附近的小公園拓展。你要不然去那轉轉,看看有沒有合適的朋友。”
  祁亮彆扭地說:“我才不去,我這麼金貴,我還怕得艾滋呢。”
  孟小北噴這人一臉啤酒沫子,痛駡:“該!後悔了吧!大傻X!!!”
  祁亮抹掉一臉吐沫,垂著腦袋,用力點點頭,兩眼因酒意而直不楞的:“還是小逸逸最好,對我最溫柔體貼,也不惦記算計我的錢。”
  孟小北嘲道:“就你自己把你那幾個臭錢當回事。”
  祁亮:“沒有,我也不在乎錢,夠用就行。”
  “其實對我來說,做生意賺錢,就像過家家,玩兒似的!就好比孟小北你這人喜歡畫畫,天生就愛好畫畫,我呢,我覺著,開個小店做生意絕對比你畫素描石膏像容易多了,我又不費勁!……我真沒把錢看那麼重。”
  孟小北狠狠剜對方一眼,有時又不得不承認,人各有所長,祁亮就遺傳他爸爸,這種人沒別的本事,唯財運亨通。祁亮長了一對很有福的軟軟大大的耳垂,皮膚細白,團團的小湯圓似的臉,俊俏得像個姑娘。男人女相,且皮膚光潔,按照傳統面相學,這就是一張大富大貴的臉!
  孟小北問:“如果蕭老師對你還有感情,你去求他回來嗎?”
  祁亮垂頭發愣好一會兒,無法回答這種問題。
  蕭逸對亮亮,一定還有感情。蕭老師與其說是對亮亮“心死”,不如說是太愛亮亮,最終忍痛選擇撒開手,不毀孩子一生,放亮亮去結婚吧,過正常人生活,不用再痛苦糾結。
  
  祁亮那晚喝多了,彎腰往路旁下水道裡哇哇嘔吐,全都吐到鐵篦子上。
  兄弟並肩坐在馬路牙子上,吹風,眼神迷離,眼前車馬如流,如梭的歲月一幕一幕飛速晃過,千金難買青春流年。
  小北說:“你和那個女的,到底上過床沒有?”
  祁亮說:“不算上過吧,沒做成。”
  小北:“做就是做,沒做就是沒做,什麼叫沒做成啊?”
  祁亮撓撓鼻子:“就是沒那個,突然覺著彆扭!我怎麼每回跟女孩在一起,心裡還總是想蕭逸啊。”
  孟小北不屑道:“你是那玩意兒功率不行了,搞不定別人,也就只有蕭老師能忍你,願意包容你寵著你。”
  祁亮捂著臉彎下腰,自嘲地樂了,然後慢慢地流下眼淚,一雙漂亮眼睛充滿水汽。
  “他離開我那天,我特難受,那個時候突然就撕心裂肺似的。你知道嗎孟小北,那感覺就像當初我爸我媽離婚,我媽離家一去不復返,不要我了,後來我爸也搬走有新媳婦、養二胎了……蕭逸也走了,這是我這輩子第二回這樣的感覺,我的家又散了,又分裂了,沒人愛我。”
  “我們倆抱著哭,我那個時候覺著,我可能真的愛他吧……我真的變成同性戀了我喜歡一個男人……”
  ……
  
  孟小北原本特嫌棄亮亮,花心大蘿蔔一個,現在又開始同情對方。
  祁亮就不能算是個同志,這兩年心理上也經歷一番劇烈掙扎吧,就像他當初與少棠的掙扎一樣。蕭逸對於亮亮,扮演著“母親”的角色,亮亮就好像被媽拋棄了兩回,雖然他自個兒難辭其咎,也是自作自受。
  孟小北想回家跟少棠說,要不然咱們把蕭老師上課地點和租房地址告訴亮亮,再撮合撮合那兩位破鏡重圓?
  蕭逸仍在企業高管漢語班裡授課,薪水尚能糊口,在城市的另一端租了房子住。
  呼機響了,竟然是孟小京呼他。孟小京說:【爸來北京了你知不知道?】
  孟小京和同學朋友去秦皇島旅遊采風呢,接二連三,一口氣呼了好幾條:【小姑好像去西安咱家了,到底怎麼回事?】
  【你自己那個事,爸爸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我就是想提醒你,我覺得爸爸知道了。】
  ……
  
  孟小北跟祁亮分手,自己坐公車回家,根本還沒當回事呢。他在胡同口往他奶奶家打了電話,他奶奶電話裡嗓門很大,“碑碑,你爸回來了,把你小姑也給俺們送回來了!你小姑抹油事的,你也放心啊!……”
  少棠聽說孟建民到京,微微一愣,沉默片刻:“小北,你還是回你奶奶家。”
  孟小北說急什麼,明天再回家。
  兩人一夜無事,孟小北睡得很熟。少棠夜裡不太平靜,翻了好幾回身,半夜起來給小北肚皮上裹上毛巾被,怕兒子著涼。少棠到客廳陽臺上站著,靜靜地抽煙,凝望半個北京城的夜景,天邊湧動一層翻滾的濃雲。
  第二天一早,六點多鐘,少棠醒著,轉過頭靜靜地看。孟小北四仰八叉躺床上,褲襠裡立著。少棠忍不住伸手輕輕一彈,彈小雞兒。
  孟小北被彈醒,也去摸少棠的晨勃,說“讓我摸摸你毛最多的地方”……
  孟小北起床解手,他們家大門響了,有人敲門。
  孟小北早上嗓子啞,沙沙地問了一句:“誰啊?”
  門外沒人應。
  孟小北光著脊樑,穿一條家居大褲衩子,趿拉著拖鞋:“收電費啊?才幾點,早不早啊!”
  他湊近門上的“貓眼”,眼本來就略微近視,還一臉哧麻糊,看不清楚,猛地一愣……
  少棠從屋裡走出來:“誰敲門?”
  孟小北猛回頭,眼裡瞬間掠過一片兵荒馬亂,盯著少棠。
  兩人對視一眼,少棠當時表情十分平靜,沒說話,彷彿早就等這一天,默默拎起沙發上兩件T恤,讓小北也穿上衣服。
  少棠慢慢走過去,開門。
  孟小北突然按住少棠的手,表情有幾分頑強又倔強的悲壯,這就像寧死不屈準備架起鍘刀就義了。少棠對小北搖搖頭:沒事,你讓開。
  孟小北低聲說:我開門,你先找地方躲了。
  他甚至瞬間想出個餿主意,讓少棠系個保險繩,從廚房窗戶爬下去,落到小平臺上,然後再通過那層樓的窗戶鑽回樓道,金蟬脫殼。少棠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溜掉,讓人捉不著奸。
  少棠把孟小北的手指一根一根掰開,用眼神示意指揮:靠邊站,回屋待著,沒你的事。
  
第八十六章出櫃
  
  門外來的,當然是親爹,孟建民。
  孟建民大老遠專程從西安趕過來,一天都沒耽誤,就為兒子。這人眼窩深陷,蘊含血絲,身體清瘦卻仍挺拔自撐。兩年間在家養病,像填鴨似的灌藥,渾身都能聞出一股腐朽藥氣。他肺水的病症消褪了許多,已經很久不用去醫院抽水,算是治好了,只需服用中藥丸調理。
  孟建民也出人意料平靜,克制,竟還不忘串門的禮數,提著東西上門的。
  孟建民拎的是用紅繩捆紮的兩瓶精裝西鳳,還有一匣從西安飯莊買的點心,大老遠特意帶過來,讓人暖心。少棠眼眶一熱。孟建民對少棠點點頭。少棠發覺建民的手還是隨心悄悄抖了,酒盒把桌子碰得哐當一下。
  三人陷入難捱的沉默,四下寂靜。
  清晨第一縷陽光透過陽臺,灑滿客廳。沙發上扔著孟小北換下的長褲,茶几上擺兩隻漬有茶跡的馬克杯,房間略微淩亂,一看就是男人住的,卻又有家居的溫馨。孟建民忍了片刻,壓抑得自個兒肩膀後心都抖,突然欠身往主臥室走!
  少棠大步上前,攔了:“建民。”
  孟建民說:“我就進去看看。”
  少棠:“別看行嗎。”
  孟建民眼眶發紅:“我就是想知道,怎麼回事?……我不應該弄清楚我兒子到底發生什麼了?”
  少棠攥住孟建民手腕,扭得緊緊的,攔住。兩個男人徑直四目對視,眼神深深地看透,什麼都不用說,一清二楚的。
  
  兩個爸爸同時厲聲指著門口,把孟小北轟出門了,不讓兒子攙和,要私下談。
  孟小北被迫滾出家門,在樓下焦慮地轉圈,胃裡焦慮翻江倒海。樓下社區花園裡有晨練的大媽大爺,慢悠悠地伸胳膊舒展腿,世間被一片祥和的光芒籠罩。然而頭頂的陽光深深刺痛孟小北的眼,刺得他眼花,心像在海浪中漂泊翻滾的浮萍。這條路真的需要勇氣,在浪濤中掙扎前行,不知哪一個浪頭打過來,就被沖散了……
  他乾脆就圍著他們家樓下跑圈,跑了好多圈兒,汗水浸透後心,發根處潮漉漉的。
  孟小北胸口振出粗重的氣息。一直感覺自己長大了,成年爺們兒,然而在關鍵時候,仍然顯得渺小,怯懦,把少棠一個人推出去面對接踵而至所有可能的責難與壓力,少棠去扛炸藥包堵搶眼,自己真他媽沒用。
  孟小北從樓下早點攤買了豆漿和肉夾饃,又上樓回去了!
  ……
  孟建民與少棠談判,註定無法達成妥協。兩人希望孟小北做出的選擇決定,就是南轅北轍。兩個都是爸爸,都愛這個兒子。對於孟建民,孟小北是他嫡親老大,孟家長孫,一表人才才華橫溢將來前途無量,他在乎這個兒子。而對於賀少棠,這是他親手養大從小擱在身邊看著成長起來的大寶貝兒,前半輩子預支了辛勞澆花施肥,後半輩子渴望共度餘生,彼此就是無法割捨的依靠。
  孟建民說,我沒敢跟我媳婦說,馬寶純都不知道,我們家老太太也不知道,我就是一人來的。我就是想弄清楚!如果今天是我弄錯,少棠你告訴我我弄岔了,沒那回事,那我立馬走人,咱兩個什麼事都沒有。
  少棠雙手交握攥緊,說,瞞你是我做得不妥當,感情的事我沒有克制住,我對小北是真心。
  孟建民說少棠你腦子糊塗了嗎?你也是孟小北他爹!你怎麼想的?!
  少棠說,感情過界了……我真愛他。沒有鬧著玩兒,沒有不尊重,我拿小北當我愛人。我希望你能同意,將來都不反悔。
  孟建民眼神都亂了,你再喜歡他你也不能這麼幹啊!孟小北他即便是我閨女,他是個女孩子,你也不成,他管你叫爸爸!他當初喊過你一聲乾爹,他現在長大了你倆一輩子永遠也是父親兒子的輩分,中國人最講究的家庭倫常,做人最起碼的道德。咱倆這麼多年兄弟相稱,你喊我“大哥”,你這是打我臉呢嗎?你打我臉嗎?
  少棠說,我喊你大哥喊了十五年,然後我愛你兒子愛了十年,我心裡不難受?
  
  孟建民從茶几上的煙盒裡掏煙,病好幾年沒抽過煙,手抖。
  少棠給他點煙,淡藍色火焰在兩人瞳膜上灼燒,一片縱橫繚亂的火……
  孟建民一直以來,多麼信任少棠,互相認識快二十年,一桌喝酒一床睡覺,是從西溝那段最艱苦歲月並肩走出來的異姓兄弟的感情。現在各家生活都慢慢穩定富餘起來,人人日子都發達了,住著單位的新房,賺著翻倍的工資,做著生意,賺著大把鈔票。果然人與人之間只能共患難,難以同富貴;飽暖思淫欲,富貴生異心。
  這種狀況,父子亂倫對孟建民理智感官上的衝擊,甚至超過男男同性之愛在當時年代的社會禁忌。他信任到把自個兒兒子交給對方撫養栽培了,以為這是將孟小北送上一條人生的捷徑!
  多麼諷刺!
  人到一定年紀,人生觀價值觀早已鑄就成型,走上一條路就很難回頭,互相很難說服對方。
  兩個中年男人並排坐在沙發上,悶頭抽煙,抽得很凶,心裡都百轉煎熬。
  孟建民艱難地說:“少棠,我一直相信你這人做事靠譜,為人正派。孟小北一個孩子,你畢竟比他大十幾歲……”
  少棠說:“我剛認識小北時,他是孩子,很活潑可愛一個男孩,確實沒想過走到這一天。”
  “和小北年齡沒有關係,他就是那個能牽動我、讓我動心、想要寵著照顧著的人,讓我感覺這世上能有一個人從內心底、從精神世界上彌補我失落殘缺的部分。有些話我甚至沒有對小北說過,他讓我感到感情上完整,精神上很快樂,生活有希望……我沒有他不行。”
  孟建民不敢相信:“你這麼多年不結婚,誰介紹你都說不要!所以你是那種,社會上所說的‘同志’。其實我也懂,陝北鄉下插隊的青年裡有這樣的人,我不是歧視。”
  少棠打斷,搖頭:“我真不認為我算‘同志’,不是你想像那樣,建民。”
  “我沒有別人,這麼多年就小北一個,相依為命過來的,我喜歡北北,他是大姑娘還是禿小子,我都沒在乎。”
  孟建民一巴掌砸在茶几上,幾乎弄傷自己手。手疼,心也疼,心亂如絞。孟建民說“你再喜歡我兒子也不成這件事就不應該發生!你這不是欺負他小孩嗎這不是猥褻嗎……”
  孟小北這時候進來的,大步進屋,站在客廳裡,站直也是挺大的個子。
  孟小北說:“爸您不許這麼說,乾爹沒欺負我。”
  孟建民:“你還管少棠叫‘乾爹’。”
  孟小北頭一歪:“那我私下還管他叫別的呢!我喊他別的,也不能給您聽麼。”
  少棠:“……小北,好好說。”
  “你們倆吃早點。”孟小北撅嘴,把豆漿肉夾饃往茶几上一放,“爸我也不小了我成年了,是我追少棠的,是我欺負他,當初我猥褻他來著!!您別冤枉少棠。”
  孟建民:“……”
  少棠:“……”
  孟小北直視他親爸,毫不掩飾:“我主動的,都是我幹的。當初就是我……我想要跟他那個……”
  少棠:“小北,別瞎說啊。”
  孟小北很凶地瞪眼回嘴:“第一回本來就是……我說的也是實話!”
  少棠用更凶厲的眼神把孟小北瞪回去,你給老子留個面子,成嗎。
  少棠對孟建民說:“是我喜歡他,我幹的我認,我負責。”
  “建民你把孩子託付給我,我在乎你的交代我傾我所有付出了把孟小北帶到這麼大。我也是人,我不是沒心沒肺,是人都會動心!我養了他十三年我對他有感情!!”
  “當初西溝村民暴動,全村人拎鐮刀追著咱們廠裡的人砍殺,我把小北從地洞裡拎出來,那時候,我沒想過別的。”
  “發洪水,渭河河溝裡,差點兒就被水卷走,我扛著那箱奶粉爬上岸,那時候,當真是一絲一毫雜念都沒有,絕對沒有想過!”
  “小北十一歲生日那晚上,我人生最孤單灰暗那幾年,小北抱著我安慰我,說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我,他要我……那時候我開始在心裡想,這小子怎麼這麼招人疼,他要是個姑娘,將來等他長大,我一定追他。”
  “我從內蒙回來,四年,他都沒變,一直等我。他跟全家人鬧彆扭,那是我頭一回看見小北對我哭,說他喜歡我……我告訴他,我也是。”
  “高考前夕他給我打電話,孩子壓力太大了崩潰得直哭,說,為了我也一定考到北京來,我在哪他在哪……多少年了,感情這玩意兒就像源源不斷流到心裡的水,滴水穿石;融進我血管裡的一滴血,血脈連心。”
  少棠想說,老子沒有外人看到的那麼堅強,男人都會孤獨脆弱,會心軟,再硬的石頭被那一聲一聲“大寶寶”叫的,也就鑿穿了、投降了。
  “那天就在咱家門前,小北替我擋一刀,兩手全是血,小手指到現在伸不直。那時我心裡把這人定下來,我娶他當我媳婦,照顧他一生一世。這世上能有那麼一個人,能為你豁出去為你拼命,建民如果你是我,你無動於衷?!”
  “我真心實意想跟北北過一輩子,我想要你兒子,行嗎,行嗎建民?!”
  
  孟建民後心陣陣發抖,脊樑就慢慢地彎下去,眼裡充滿淚水,被一句話戳到多年內傷。
  “我想要你兒子。”
  這時後悔嗎?
  後悔還有用嗎?
  把兒子送給別人照顧,欠下大恩,如今還想拿回來,磕頭下跪求都求不回來。
  時代的悲涼,也是抉擇註定,老大與父母分開十多年,就等於是兩個家。這十年正是一個男孩青春期感情朦朧身體蠢動的年紀,孟小北彷彿理所當然屬於賀少棠的,血緣抵不過養育之恩。
  對於孟建民,放棄小北放任不管,那是讓他們孟家三代人清譽全毀尊嚴掃地。他作為一個固守傳統觀念的男人、父親,萬萬不能背這個罪孽。
  而對於少棠,放棄小北就是放棄他過去半生,付出的全部感情心血,換誰誰能甘心?
  生活中的點滴瑣事,親生父母都沒機會瞭解,孟建民一無所知,那才是少棠最熟悉的小北。
  孟小北滿足了他作為男人的全部情感需要;他在小北面前,可以是一個父親,可以是兄長,戰友,愛人,生活伴侶,甚至也是個孩子,剝出最真實一面,不加掩飾,毫無保留。這樣的緣分,沒第二個人能給予他,孟小北就是那個“獨一無二”。
  少棠更不可能放棄,刀山火海都要上了。
  
  孟建民當日離開,也沒有鬆口同意這事。
  孟建民反復叮囑二人,別告訴老爺子老太太,年紀大了,受不了這刺激,別說。
  這時還是想瞞下來的,慢慢再勸,把這倆人勸分,不帶這麼瞎胡鬧的,分開,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孟小北將來還要在社會上工作,生活,有家庭,過正常人日子。
  幾天後孟家老爺子生日,七十大壽。
  當日殺雞剖魚,一桌子豐盛菜肴,全家三代老小齊聚。老兩口本也以為孟建民來北京是給老爺子祝壽的,哪裡知曉此中內情!
  孟小北被他爸爸圈在家裡,私下做了兩天思想工作,互相都不鬆口,死扛,較勁。他坐在屋裡陪他爺爺說話,極力維持樂觀的笑臉,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只是不停低頭看呼機。
  當天全家人都來了,都上桌吃飯,老太太頓覺不對勁,缺一個重要的人,少棠呢?
  這人平時隔三差五過來串門,就偏偏今天不來?少棠這個人最懂人情世故,很會做人辦事,老爺子七十大壽這天怎麼可能不來祝壽?
  少棠就是孟家的人,家裡一份子,老太太沒少棠可不行。
  孟小北解釋:“小爹這兩天單位裡有事,忙,我代表他給爺爺敬酒。”
  孟奶奶:“電話也沒打一個?這哪行,哪像回事?忙什麼不能過來陪恁爺爺吃頓飯呢?!”
  孟小北說:“我全權代表他,我在就等於他也在,足夠了。”
  少棠其實大早就來了,一直坐在樓下車裡,坐了很久,然後下車,提煙酒上樓。
  少棠就在門口把東西交給老太太的,端端正正地給二老鞠躬拜夀,隨即欠身告辭。孟建民臉色憋悶焦慮,自始至終不看少棠的眼睛,不與對方講話。
  孟奶奶拉著人不讓走:“勺燙啊,你咋連俺家門檻都不邁進來俺家讓你不待見了?!”
  孟小北也不吭聲,從門縫裡擠過去就要追出去,被他爸爸一把拽住!孟建民眼眶突然殷紅出血,吼道“孟小北你給我回來!!!!!”
  
  全家驚愕。
  孟小北緊緊握著少棠的手腕,看著他親爸。
  站在兩個父親中間,就是一臉決絕,沒妥協餘地。
  有些事說出來沒人能相信的,一時半會兒根本接受不了。這就是老爺子生日宴上頭頂青天一記驚雷劈下來,砸到孟家房頂上了,砸塌了。
  孟建民上有父親,下有兒子,尊嚴被擲在地上。他都想給寶貝兒子跪下,你還想不想要這個家?
  孟小北說:“爸我要家,少棠就是家,我和他已經成家了,您就點頭吧,行嗎!”
  孟爺爺孟奶奶根本就不相信,完全不接受這種局面。老太太轉臉先把小閨女給罵了:“建菊你去西安跟你哥哥說剩麼了?你看見剩麼了你瞎說八道,你搗什麼亂!!!”
  這回是全家譁然。
  在同性感情諱莫如深的年月,一般人無法想像這種事發生在自己家裡,身邊最熟悉親近的人。倘若是對社會上不相干的兩人,拋個白眼,嫌惡地給一句“臭流氓”,不解,鄙視,漠然,這就是大部分人的自然反應。根本都不會有人去挖掘深究,兩個男人為什麼相愛、怎麼可能呢?
  然而當孟小北拉住少棠的手,在全家人面前坦白,大夥似乎好像也不用問這個問題,這兩個人為什麼“在一起”?
  這種感覺很奇怪,也只可能發生在少棠小北這兩人身上。就好像,一鍋大包子上屜已蒸得爛熟,包子皮裡裹的什麼餡兒,大夥都明晰,早就該揭蓋出籠,卻一直捂著,今天總算撥開迷霧見了天日!下一步就是一家人你們點不點頭、樂意不樂意吃下這籠包子的問題。這麼多年,水到渠成,水落石出,一切解釋都是冗贅的多餘的。反倒是想投反對票的,需要拼命重複兩個理由,“你倆都是男人”、“你倆差著一輩呢”!
  
  少棠當時,是進屋給老太太老爺子跪下了。
  男兒膝下黃金,少棠給他自己親爸都沒跪過,因為沒有付出過也不屑索取,每人心裡都有沉甸甸最在乎的人。
  老太太坐床頭,兩眼直愣愣地看著她乾兒子。少棠眼眶也紅,雙手撐在床邊,對老太太說“對不起,我喜歡您的北北,對不起”……
  孟奶奶眼淚就流下來,一句話說不出來,一反常態,竟然是全屋最安靜一個,木然如雕塑,眼裡有一重恍惚。
  混亂中,孟小北聽見好像是他二姑父在走廊裡罵,賀少棠你要幹什麼?你這不就是耍流氓嗎不是欺負人嗎!你們家再有本事你有能耐你是高幹子弟你也不能這麼欺負我們平頭老百姓!……就你們這一撥大院子弟、部隊高幹手最黑了,心更黑!當初文革時候紅衛兵打砸搶就是你們吧,現在倒買倒賣哄抬物價是你們,貪污變賣國有資產讓廠子破產讓我們工人都下崗的還是你們,大街上殺人放火橫著走的是你們,你連孟小北一個孩子你都能下手……
  當時場面很亂,一家子不知所措,吵。大姑說“沒這樣的,從來都沒聽說過能這樣”。大姑父說,“做人,就沒這麼辦事的”。他二姑父從廚房拎了一根棍子,好像是一根挺長的擀麵杖,老太太擀切面用的。二姑父拿擀麵杖砸在少棠後肩膀上,少棠沒動彈,骨頭聽見響。
  孟建民攔著,“好好說,別動手”!孟小北撲上去奪,吼得脖子上青筋暴脹。打起來時,他二姑父一棍子掄少棠頭上。
  少棠胳膊肘撐在床邊,眉骨太陽穴處,血濺出來,流到襯衫領子上。

第八十七章抗戰
  
  隨後這段暑假期間,孟家一家族的人在極度震驚、憤慨與混亂中捱過,每個人都在探究、慢慢回憶、醒悟,堅強挺過陣痛。
  生活巨變,天翻地覆。
  孟小北被家人關小黑屋了,關了將近一個月沒放出來。一家所有親戚輪番上陣勸說,然而這時再勸還有用,孟小北脾氣性格已經定型,強制的禁錮隔離措施,在這種情形下只能適得其反,周圍所有人的反對就是最強效的催化劑,永遠都會讓年輕人的感情更執著強烈,從“情投意合”迅速就往“情比金堅生死不渝”的境地催化發展……
  孟小北就每天窩在他的小床上,反反復複聽不同的人坐到他床邊跟他講道理,哭訴,或者分析數落少棠的不對。
  他對每個來勸的人說,我沒有犯傻,我不蠢,我也沒有神經病。
  我喜歡我小爹。
  少棠是我老公,我跟他訂婚了,有戒指的。
  我想跟他過一輩子,我們兩人這麼多年都過得很好,沒有你們非要拆散我們,我倆明明可以過得更好、更滋潤。
  後來說累了,煩了,他面沖牆躺著,背對所有人,兩耳塞上耳機,就是拒絕與不合作態度。他奶奶每天給他送飯進來,揉他的頭,哄他吃飯。孟小北沒有胃口吃不下,心情惡劣的時候,整個人迅速懶惰抑鬱下去,甚至許多天都不起床不洗漱,不刮鬍子,在被窩裡蒙住頭把自個兒包成個大肉蟲子,不吃不喝搞絕食了!處於與人交惡的精神狀態,就是拼命想要斷絕與外界聯繫。
  
  他呼機被沒收,無法得到少棠的訊息,不知對方現在怎樣。
  少棠那天眉骨流著血離開的。就因為那幾棍子,孟小北很長一段時間不原諒他二姑父,互相基本不講話。
  社會上大多數性取向“正常”的男人,相當一部分人,完全無法接受那種事,也沒有“腐男”這種概念。二姑父說:“孟小北你現在這樣你是搞變態呢!小孩子不懂事,簡直就是他媽有病!”
  孟小北吼:“你才有病!活那麼大歲數更不懂事,你憑什麼管我和少棠的事,你憑什麼打他,你有什麼資格?!”
  二姑父說:“出這麼大事兒,全家你的長輩,都有資格管教你,你做得不對。”
  孟小北猛地掀開毛巾被從小床上蹦起來,一把將竹竿架的蚊帳扯掉了,眉頭漆黑抖動,眼裡射出的憤怒火苗將周圍人逼出丈外,與全家對峙。
  孟小北臉瘦下去,脖頸鎖骨上方青筋爆出,指著對方說:“你生我了你還是養我了?”
  “你和二姑又沒生過我沒養過我,我沒吃過你沒住過你沒有花過你一分錢你憑什麼?……滾!滾蛋!!!”
  大姑勸:“小北你也別這樣,別急赤白臉。長輩都是為你好,怕你走歪路將來再後悔啊。你不要這個家麼?你要跟家裡人決裂?”
  孟小北說:“我沒有要決裂,是你們逼我放棄一個家,來將就另一個家。”
  二姑說:“賀少棠那樣做真不對,那就是對小孩犯罪,那種罪說出來可難聽了,咱們可以上公安局告他的!”
  孟小北在床上跳,砸牆,“是我強姦他的,就是我強姦他,你去告啊,你去告我啊!!!!!”
  ……
  
  那時也算孟小北狀態最糟糕灰暗的時期,一塌糊塗。人在氣頭,腦子脫環兒,又年輕氣盛,他也說過許多混話、傷人的話,說出來是一種發洩。感情的遠近親疏,在矛盾爆發之際,尖銳地凸顯,天平一頭倒的傾斜。孟小北是八匹馬拉不回頭,或者說,現在再想拆開那倆人,已經太遲,不趕趟了。
  孟小北二十歲,這就是成年了,離開家自立門戶,早一天晚一天的事。
  而且孟小北確實性格獨立,他爺爺奶奶與父母根本拿不住他。他不是那種啃老的二代,脫不開父母扶持,容易受人拿捏。今天只要放孟小北邁出這道家門,撒出去就回不來。他是大學生,他有出版合同在身,他能賺錢維持最基本生計,和少棠有房子有家。或者說,孟小北這麼多年努力奮鬥,明修城池暗渡陳倉,每一步都趟得很遠,前途開闊,就是在為這一天墊腳鋪路。
  真正感到無計可施、感到絕望的,是這家人。過不久就九月份開學,一旦開學,必然得放孟小北去上學,總不能就為這檔子不能提上桌面的事,強迫小北休學?當一個家庭,父子之間親情,僅剩血緣這一層薄弱關係勉強維繫,這是多麼令人悲哀的事實局面。
  事情迅速演變,馬寶純很快也得知真相,趕來北京。
  馬寶純跟孩兒他爸說:“其實我一早就覺著,咱家老大不對勁,和少棠的關係,好得離譜出圈兒。”
  孟建民說:“那你一直不說?”
  馬寶純垂頭想了想:“孟小北從六七歲還是個孩子,就那樣了,我跟你說什麼?”
  “這就命中註定的……孩子天生就那樣……孟小北多麼蔫兒有主意一個人,你真要弄得他將來翻臉不認咱倆?你何苦來呢……”
  孟建民急了:“那你是順水推舟樂見其成?你怎麼這麼當媽?!”  
  兩口子轉臉一齊質問孟小京,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幫他瞞著,就耍你爸你媽兩個大傻子?
  孟小京堅決不承認:“我什麼都不知道,孟小北這種事會告訴我?”
  馬寶純感慨:“幸虧當初我生了你們哥倆,兩個!有一個禍害了,好歹你將來是要娶媳婦,你可別給我出么蛾子。”
  孟小京反而態度瀟灑,很俊的眼皮下浮出一層浸到骨子裡的淡漠:“孟小北不就喜歡個男的麼,而且對方條件這麼好,部隊幹部,孟小北又不吃虧,有什麼的?”
  孟小京一指電視,笑說:“您看電視裡演的這個劇,家裡哥兒仨,搶一個婉君!您應該這麼想,我們哥倆幸虧沒有喜歡一個女的,如果真搶一個女的打起來,你倆才應該哭呢!現在挺好,他喜歡男的,我喜歡女的,我和孟小北永遠不會搶一個物件。您兩位換個思路不就想開了麼!”
  孟建民氣得一揮手:“你閉嘴吧!等你將來做了父親,你就明白我現在什麼滋味,我看你到時候能想得開!”
  屋裡,孟建民對臉沖牆挺屍的孟小北說,“小北,你再過若干年,就明白今天道理。外人永遠不如你的血緣親人真心對你好、對你無欲無求。這世上只有你親爸親媽,是永遠不會背叛你的人。”
  “你現在怨恨我,老子不怪你,將來無論發生什麼,我不會不認你這兒子……你爸爸永遠不會害你。”
  孟小北沉默,不吭聲。
  他心裡,少棠的位置遠遠擺在親爹之上,但這些話不能拿出來傷他爸的心。
  
  樓裡左鄰右舍街坊,察覺到孟家老爺子做壽當日家庭起了戰爭、老太太的乾兒子與親兒子親姑爺掐架了,大家卻又不知內情。後來被添油加醋亂傳,這段子就流傳成了,孟家老兩口歲數大了要分家產,乾兒子奪產,於是一家子女因為財產分配矛盾展開大戰!
  鄰里三姑六婆的眼界思路,大抵就是這一畝三分田地。家裡子女多,掐架還能為啥?爭房子爭錢唄。
  
  二姑說:“你看吧,這就是我當初說的,把咱家大侄子送給人家養,就養成別人家的兒子。這回可好,都養成別人家‘媳婦’了!!”
  大姑說:“咱家欠了人家的情,什麼廢話都甭說了!都不提當初在西溝裡,據說人家就幫過大哥家裡好幾次,單說在北京這麼多年,每回給孟小北聯繫學校、花錢、買東西、給孟小北請老師送他去美院繪畫班,都是賀少棠出力。實事求是地講,沒有他乾爹那麼有本事一個人,孟小北就沒有今天,就不可能像今天這麼有出息,現在怎麼辦?”
  二姑說:“那他也不能用恩情拿著咱們全家,把孟小北一輩子搭進去啊!”
  “咱家造孽了,怎麼會碰上這種事?!”
  ……
  孟家老爺子壽辰沒過好,氣得肝病發作,無法忍家裡一團混亂爭吵,去醫院看病。然而,醫院住院部都不願接收高齡病人住院,怕您老一身病住進來,就出不去了,白給我們醫院添一死亡名額,不樂意收,又給打發回家待著。而且醫院床位擁擠,哪有那麼容易等到一張空閒床位?上回老爺子不舒服去醫院,還是少棠走後門給聯繫醫生,帶去老幹部醫院瞧病……
  一家子中間,只有老爺子老太太,反而沒有對賀少棠說過一句重話,雙雙陷入難堪尷尬,蔫兒了。
  老爺子一句話不吭,拒絕說話,不願見人,把幾個姑爺都轟走。臉上無光,心上更加不好受,不樂意和親戚再來往。原本平時常在院子裡跟幾個老哥們兒下象棋,如今也不去下棋了;原本喜歡在家啃著螃蟹腿蛤蜊殼,喝一口小酒,這回連酒都戒了,每天憋悶著。
  老太太呢,最疼愛她大孫子,第二最疼少棠了,這件事對老太太也是很大打擊。
  老人這種根深蒂固的情感,很難再反轉,而且老人是不講道理的。孟奶奶彷彿就從內心底下拒絕接受少棠有任何不是,拒絕相信,執拗地固守多年信仰。她一肚子惱火,以調轉槍口轉移目標的方式,撒到周圍人身上。老太太後來將她小閨女臭駡一頓:“你沒事兒跑去西安趕剩麼呢?你到底怎麼想的能跑到西安去?!跟婆家鬧個彆扭,鬧得俺們全家不得安寧!”
  “半年多前瞧見的事,你就一定瞧准了?”
  “這輩子,別的事沒有一件你給我幹成的,你就幹成這一件好事——瞎挑唆!!”
  “自個兒日子捋不順溜了,也見不得別人舒服好受,這事就怨你遮遮蠍蠍的,就你造的!!!”
  老太太養大孫子養了整整十三年。
  過去這十三年裡,她親生兒子陪她過年次數,尚不足三分之一的年份。每年的大年三十夜,只要少棠人在北京,雷打不動陪在二老身邊吃團圓餃子、看晚會、聽新年敲鐘的“家人”,就是少棠和孟小北,不是孟建民馬寶純或者哪一盆“潑出去的水”。事情逼到眼前,最考驗人心的冷熱親疏。
  孟小姑也委屈:“我大哥問我,我能不說麼……這種事我難道騙他?……小北畢竟也是我親侄子啊,我能看見他在火坑裡不管……”
  “你才在火坑裡,就你活在火坑裡!”老太太胸脯起伏如風箱,把繡花繃子上一對水鳥戳了個洞,實在想不出遷怒的理由,半晌倔道:“勺燙抹油看上你,看上俺的碑碑了,你不舒服吧?俺要是他,俺也看不上你!!”
  家裡只有一群娃兒最天真,少年人頭頂的天空無憂無慮,純淨無暇。幾個表弟表妹,來到姥姥姥爺家時,對家庭戰爭無知無覺,吵吵嚷嚷著要找小北哥玩兒。孩子的心靈最單純直接,價值觀尚未受到傳統禮法與社會眼光的暴力扭曲。兩個男人“好”怎麼了,有什麼關係呢,就不能在一起愉快玩耍了麼?大人們這是什麼道理?
  各人有各的心思,人生百態,千番滋味。
  ……
  
  少棠與小北那一個多月沒有見面,分來是被迫,也是互相晾一晾,讓距離考驗熱烈忠貞。
  少棠被孟家姑爺打了,沒有還手。
  他撐著樓梯扶手,慢慢走下樓,頭特別暈,顱骨脹痛欲裂。
  他在樓下蹲了一會兒,嘔吐。徹底沒法開車了,後來好像是孟小京偷偷溜下樓,幫他打了一輛黃包面的。孟小京悄悄說,“我要是您啊,這種事,我就挑個家裡人最少的時候,對老太太單獨‘下手’。”
  少棠這麼多年都沒挨過打,沒這麼狼狽過。拍片診斷是輕微腦震盪,太陽穴上方的顱骨磕出一塊細微凹陷。
  挨兩棍子,他心裡舒坦好受一些。掙扎贖罪的心理絕對有,這件事說到底是他欺瞞了孟家上上下下,辜負了人家信任。他也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私心,倘若早幾年坦白出來,他就是欺負小孩,無論如何都是自己沒理,很可能這條路就斷了,兩人就走不下去。他捱到今天才坦白,孟小北終於成年自立,兩人可以理直氣壯。
  同性關係本身,對少棠並沒有多麼大心理壓力,他甚至沒有爹媽長輩管著,就無所謂。而且,這事倘若換做高幹圈子裡段紅宇那一類公子哥,原本就不算是個事!
  喜歡男人,並不妨礙這些人結婚,部隊裡找個門當戶對的女人,風風光光大操大辦,傳宗接代,結了婚也不妨礙繼續偷吃!在外面三房五妾,北京一房,香港一房,加拿大再養一房;北京有黃金苑水晶宮,香港有半山豪宅區,加拿大有溫哥華富婆二奶村。這甚至是圈裡眾所周知的秘密,有一個特定的往來圈子,介紹和頻繁交換性伴侶,男女通吃。就是為尋求刺激,體現階層的優越感,享受金字塔下層普通人完全無法想像的奢侈與糜爛。
  賀少棠沒有混那個圈。他在那方面其實比較彆扭潔癖,一般人他都看不上眼,還嫌髒呢,不交往。
  哪怕是交往男性伴侶,他原本可以選取一條更隱秘又輕鬆的路,卻偏偏選了個最糾結最艱難的對象。父子輩分的禁錮,身份階層的差異,就是兩座大山。人人都說往上高攀不容易,事實是,往下娶,更加糟心和麻煩!你面對的是另外一個圈子的一家人,一個卑微壓抑在底層、時常與權貴膠著對立的階級。這一代人所遭遇的社會的不公、時代的摧殘,所有矛盾,最終一股腦集中催化顯現。
  孟小北他二姑二姑父曾經跑來大廈鬧過,想找少棠說的說的。那倆人還沒來得及找到樓上辦公室,就在大樓門口,直接被四名便衣模樣的男子兩人架起一個,架走……
  賀誠站在樓上,抽雪茄煙,隔著一層茶色玻璃大窗,沒有表情,冷冷地瞄他手下幾個保鏢清場。
  賀誠對少棠說,談感情,最好還是男找女,女找男。哪怕你當真決定和一個男人一起生活,你起碼也要給咱賀家找個門當戶對!就憑這一點,小棠,你還真不如咱大院裡那兩個孩子頭腦清醒聰明!你是當局者迷,養十五年的乾兒子,給你吃迷魂湯了。
  少棠那時並不瞭解,他小舅所說的兩個孩子,是暗指楚小少爺與霍小將軍,人家才是一對將門小老虎,多麼般配。
  ……
  這段日子,少棠和孟建民見面談過多次。
  這兩個當爹的談判,永遠談不出結果。兩人互相抓著對方傾吐心事,掏心掏肺互相表白的話,本質上是同一個心思,都愛兒子,都希望對方放手、放孩子一條生路。
  少棠一人去到北海公園,坐在太掖池邊喝啤酒。他去排那個雲霄飛車的隊伍。長長一支隊伍,前後都是小孩,就他一個大人,傻老帽似的杵在一群小人兒中間。他坐在小飛船裡在天上轉圈兒,回憶那時與北北在一起的快活日子。
  讓時光在心裡沉澱,再咬一咬手上的戒指,讓自己更堅定。
  人生不過百載,城市流年變換,其實活得很孤獨,難得求一知己。有孟小北在身邊時,是成雙成對;沒有孟小北,他就是一個人過。   
  夏末有一天,孟小北又沒吃飯,歪在床上畫畫,聽窗外鴿子撲棱亂叫。
  隔壁家是養鴿子的。他聽著聽著,發覺有那麼一隻巨型的大鴿子,叫得實在太難聽、太不合群,而且在牆根處不停徘徊蠢動,還不斷拿爪子撓牆縫。
  孟小北趴窗上一看,眼裡迸出亮光,用口型喊:喂,亮亮!!!!
  祁亮叼著半截煙,做賊一樣,躲在樹叢後,拼命給他打手勢……
  他們家住二層,孟小北那天是把床單、毛巾被、蚊帳、手頭所有能用的東西,系一起連成一道長繩,從窗戶順下去。他趁著家裡人沒盯住他,將紗窗卸掉,跳窗戶了。
  這回跳樓,樓下可沒有少棠張開懷抱接他。孟小北爬到一半時,被驚飛的鴿子用翅膀撩了臉。慌亂中,蚊帳被他扯斷,他幾乎是從一半的高度摔下去……他小腿戳在樹叢裡,骨頭像針紮似的,半天沒爬起來。當時就仗著年輕,豁出去不要命,心裡就想的是,如果被家裡拆散,不能跟少棠在一起,就一頭磕地上碰死算的。
  孟小北一身灰土,圓領衫領口扯開,露出尖銳醒目的鎖骨,五官深刻,明顯瘦了。
  腳崴了,走路一瘸一拐,卻透著雄赳赳的昂揚的氣勢。
  祁亮揉著孟小北胸口:“我靠我靠,見識了,真他媽是為愛瘋狂的節奏!”
  孟小北甩開膀子,走在大街上,暢快地呼吸這座城市的空氣。鞋都沒有,他在路邊攤現買一雙球鞋穿上,方便跑路。他把祁亮身上的錢全部要走,揣自己兜裡。
  祁亮給孟小北看少棠在他呼機上的留言。少棠說:【別衝動別亂來,別折騰絕食什麼的,我慢慢求你家裡人,求到他們同意。】
  孟小北一看,哼道:“少棠沒見面都這麼瞭解我。”
  祁亮說:“你真絕食啊?你不會想不開吧!”
  孟小北瀟灑地晃動留長及肩的頭髮,上三路下三路都渾不吝的老樣子:“不會,我不是那種人,我就不會想不開要死要活。我只在我們家飯點兒的時候絕食,然後我偷拿餅乾饅頭和油炒麵吃了!”
  “我有少棠呢!我們倆這麼恩愛,想不開我也不能撇下他。”
  孟小北笑著說的,下巴上鬍子拉碴,像落魄街頭的搬磚民工,雙眼閃爍一片明亮灼然的光芒,眉頭倔強。
  ……

第八十八章家史
  
  孟小北終於和少棠見上一面。倆人見面,也沒有那種千里重逢鵲橋相會忍辱負重抱頭痛哭的悲壯感覺。見面互相一瞅,對方那副憔悴邋遢鬍子拉碴的傻樣兒,都樂了,又挺欣慰——都還沒變心。
  孟小北摸少棠的下巴,左右端詳,“我以前都沒看出來,你鬍子原來這樣的,你再留一留就有連眉胡的感覺了,更有硬漢氣質,乾脆別刮,都留起來,我喜歡這個造型,”
  少棠挺在意地問,“這樣顯老吧?”
  孟小北也沒看出顯老,少棠留個刺兒頭、有鬍子的模樣,就像個為愛癡狂顛倒的毛頭小夥子,盯他的眼神都愣愣的!
  孟小北笑嘻嘻地調戲某人:“我就喜歡毛多的男人……嗯……就你身上那樣兒。”
  “臉上再留一留,就成毛最多的地方了!”
  孟小北笑得很壞很浪,眼睛彎成小月牙。
  少棠“噗”一聲樂了,露出一口白牙。分開快兩個月,第一回笑出來。
  “毛最多的地方”,這條黃段子已經成為兩人平時信手拈來互相調戲的典故,當初竹馬時代也曾經“兩小無猜”,多麼純情美好的回憶。
  祁亮兩手插兜,悶頭走路:“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我走啦。”
  孟小北:“閃瞎了?”
  祁亮驕傲地一翻眼皮,低聲道:“我喜歡毛少的,不長毛的男人。”
  孟小北意有所指:“噯,誰毛少啊?”
  這問題指向就比較下流了,祁亮耳朵一紅,拒絕回答,“走了走了”,掉頭跑掉。
  
  少棠後來還是把鬍子都刮掉,一見生龍活虎的大寶貝兒,立刻重新恢復起拾掇自己的心情,要帥起來。
  右眉骨上留了一道疤,與孟小北腦門上的疤互相呼應。
  兩人上對得起天,下對得起地。當年少棠抬著那副擔架看著肉團似的小北滑到地上,一生頭帶疤痕;今天是孟小北看著少棠跪到他爺爺奶奶面前求長輩開恩,血濺三尺。
  少棠沒帶孟小北回家,而是去賓館開個房間,刮鬍子洗澡換衣服,讓孟小北徹底洗掉三月抗戰在身上留下的風雨滄桑,洗出原先模樣。洗完在鏡子裡一照,整個兒就是兩副模樣、兩個人似的,讓人心疼壞了。
  孟小北光著身子,赤條條從衛生間走出來。少棠坐在床邊,孟小北分開腿面對面坐到少棠大腿上,抱著,然後整個人蜷起來,蜷得緊緊的,像嚴酷的冬天盤起身子取暖的一頭小動物,臉埋到少棠肩膀上。
  ……
  
  後來兩人出去吃飯。
  結果那一天,吃飯還吃出一場大病。
  少棠先是帶孟小北去老莫吃俄式大餐,罐燜牛肉奶油雞腿足吃一頓。孟小北一整天頭腦和身體極度興奮,又拖著少棠非要去簋街吃麻辣燙,喝啤酒,發洩一個痛快。
  可能是街邊個體攤販的麻辣燙不乾淨,或者是孟小北熬了太久沒正經吃東西,吃太猛,他一下子就不行了。
  孟小北那晚在賓館房間上吐下瀉,兩手撐著馬桶水箱,少棠從背後抱他的腰,給他拍撫。他吐得快要把自己胃給翻出來,開始吐時是酒氣,吐到中途是胃酸,吐到最後就是一嘴的苦澀,苦不堪言,淚流滿面。
  少棠撫摸他後背,逗他:“這是老子哪回幹的,讓你懷上了吧?”
  孟小北一邊流眼淚一邊樂:“真要是能懷上,我吐成這樣他媽的也值了!……老公,我一定給你留個後。”
  又瀉肚好幾趟。他一開始尚能自己從衛生間裡走出來,後來走不出來,挪不動步子。少棠再沖進洗手間時,孟小北渾身是汗,頭髮和衣服浸透,癱在地板上……  
  深更半夜,去看急診。孟小北從車上下來,就從停車場到醫院大門這段路,當時他自己兩條腿走不過去了,痛苦地蹲在柏油路上。少棠是把大寶貝兒扛起來,背進去。
  這不是普通腸胃炎,這是急性痢疾。
  痢疾是十分兇猛的急症,越是成年人越扛不住那病來如山倒的迅猛危勢。不及時治療,會死人的,瀉到最後人就昏迷脫水了。
  在醫生診療室裡,孟小北自個兒都沒辦法坐,只能靠在少棠懷裡,讓少棠勉強把他撐起來。苦撐兩個月,身體和精神狀態皆是強弩之末,渾身氣力全部被抽掉似的,彷彿就是突然間的,整個人不堪重負,要垮掉了。
  他就仰在少棠肩膀上,極度虛弱脫水的狀態,已經出離肉體的病痛。人好像慢慢地飄起來,舒舒服服地飄在半空,俯視人群,覺著自己可能快要掛了。
  少棠焦急,小聲哄著:“怎麼能這麼厲害?你還成嗎?”
  孟小北嗤笑,嘴唇遍佈一層細密汗珠:“拉肚子忒難受了,我肚子裡像火燒一樣,屁股也疼。” 
  少棠:“……怎麼屁股疼?”
  孟小北虛弱,顛三倒四:“我拉次數太多了,屁股眼兒燒得慌……比跟你幹那個都疼……哎呦,拉脫肛了,以後不能操了,沒人愛我了,怎麼辦啊……”
  少棠想說小祖宗只要你能好,以後都是你操我吧……心疼死老子了。
  
  孟小北因為這場痢疾來勢太猛,在醫院住了兩天,輸液,身體裡接連灌進數瓶消炎藥、生理鹽水和葡萄糖。
  他躺在病床被窩裡,臉蒼白著,聲音發虛,冒汗,還時不時嬉皮笑臉地逗少棠:“總算病一回,讓你照顧我,真好,呵呵呵。”
  少棠問,“吃什麼,你點,我出去買。”
  孟小北眼珠轉動:“現在最紅的哪家粵菜館?我點龍蝦三吃。”
  少棠:“行了吧!養養你的胃,喝粥吧。”
  小北一樂:“算了,不宰你了,簋街的小龍蝦三吃也成。”
  少棠蹙眉回絕:“小龍蝦是辣的,辣得你屁眼兒疼。”
  孟小北眨眼,顧及一屋子病友,用口型勾搭他男人:閑著也是閑著,你給我擦身嘛,擦身嘛……
  少棠彎下腰伸出兩手,很寵愛地揉亂孟小北一腦袋毛,結果揉出兩手汗,臉上平靜,心如刀絞。
  
  下午護士進來,又到了打點滴的時段,少棠先扶著小北上趟廁所,這臭小子每次一打點滴就走腎,總是折騰想撒尿。
  護士在小北手背上扎針,孟小北斜眼瞄著漂亮的小妞:“姐,我血管夠粗了,你還找呐?”
  護士小妞埋頭捋著皮膚:“別動別亂動,不摸我哪找得到?”
  孟小北很不害臊地道:“姐,你紮隔壁兩床都特快,就紮我這麼慢,我知道我手長得好看,修長修長的,你就是想多摸我一會兒。”
  護士笑道:“呸!省省吧你!一屋就你最貧。”
  孟小北:“一個樓道就你最好看,姐,回見啊。”
  孟小北左一句姐右一句姐,小護士被帶響的馬屁拍得臉上紅暈,笑著端盤子出去,可待見孟小北了。少棠一旁默默看著,然後過來翻過孟小北的手,指著手腕上傷痕:“……你手腕上,怎麼弄的?”
  昨天發病太急,夜裡也沒看清,少棠在剛才扎針時,才赫然發現。孟小北左手腕子內側,橫嵌一道傷痕。傷口像已經嵌進肉裡,手腕彷彿從中斬成兩段,肉裡隱約染著鋼筆水的墨蹟。
  少棠震驚,難以置信:“你幹的?……你他媽瘋了嗎?!”
  孟小北抽回手,藏到被子下面:“沒有沒有,不是內什麼。”
  少棠眼裡有一陣淩亂,火冒三丈:“是什麼?懂不懂事?你到底想幹什麼啊!”
  孟小北知道惹禍了,趕緊安慰:“我沒有想幹什麼,你別誤會,我不會那樣的!……我心裡有數,沒有劃太深,不會出事兒。”
  人在壓抑痛苦時就想要發洩發瘋,尤其是外放型表現型的性格人格。孟小北絕對不會把一腔喜怒哀樂全部隱藏到心裡、進行自我折磨,他不是那樣性格,他是一定要折磨別人的,剝開胸膛掏出紅心,將最真實感情表達出來。更何況,搞藝術的,性格裡都有幾分癲狂和神經質,表現欲強,逮到機會就要尋找存在感。
  有一小部分是想威脅家裡人,大部分還是想少棠想得發瘋,畫畫的時候,就用鋼筆筆尖劃自己手腕,戴戒指的那只手。皮開肉綻之處,一層小血珠慢慢地洇出來,混合著鋼筆水。紅與黑,就是靈魂最本質真實的表白。
  少棠摩挲那道橫貫的疤,緩緩蹲下身,把臉貼到孟小北手上,親了兒子紮著輸液管子的手。
  ……
  
  隨後,少棠還是打電話給孟家老太太和孟建民。
  孟小北不讓他告訴:“不想見他們,誰都不見。”
  少棠說:“咱倆這事,不是咱們兩個人的事,跑也跑不掉。”
  孟小北說:“我都明白——在一起是兩個家庭的事。可是我成年了,我戀愛自由,我能養得起你你也能養我,我怕什麼?”
  孟小北當時確實有這個自信和底氣,出櫃出得很囂張。更何況,他還有少棠這副鐵打的靠山。人攀到一定的社會階層,擁有足夠經濟實力,眼前的路很寬,真到逼不得已,大不了一起出國呢!
  少棠道:“你還小,沒有經歷過,有些事情失去了你現在不在乎,你以為現在局面是你占了上風、這仗你打贏了!我不願意你因為我,將來後悔放棄了太多東西。”
  “我年輕時也跟我爸打架,當初痛哭流涕求我回頭的是他,現在後悔想回頭補償的是我。我爸身上換掉將近一半的血。當我想要回那個家時,發現我爸已經不能住在家裡,每年有多半年是住在醫院,做各種透析、治療……我的家永遠都不存在了,我沒家了,花多少錢能讓時光倒流,能買回過去二十年一家人和睦團圓?”
  孟小北確實還太年輕。他不在乎,活得極其灑脫,一路朝前看,大步地往前走,不會回頭顧及到日益年邁被他逐漸拋在身後路上的他的父母雙親。一個二十歲大男孩,他腦子裡就不可能提前設想到,將來自己四十歲、五十歲時候,每個人人生必然要經歷的一段生離死別,總有一天,黑髮送走白髮,子欲養而親不待。
  
  孟建民和老太太隨即就過來醫院探病,急壞了,以為孟小北真的想不開,鬧自殺什麼的。
  孟建民當著兒子的面,仍然不和少棠講話,調開視線,不願正視。彼此之間平輩兄弟的感情徹底天翻地覆,孟建民都不知應當如何看待和稱呼對方——以後是我把你當兒婿,還是你管我叫爹?
  孟建民一月間白頭。這人從西安來的時候,仍是黑髮,兩鬢飛霜,現在坐在孟小北病床前,就是滿頭雪片,全都白了。這般模樣一端詳,確實能給少棠當爹。
  沒幾日就要開學了,孟小北邁回大學門檻,天高任鳥飛,孟家長輩極力挽回的努力恐怕就要付諸東流,兒大不由爹了。
  孟建民最後又規勸了兒子幾句。孟小北臉埋在枕頭裡,眼瞟向窗外,油鹽不進的狀態,還有意無意將輸液的左手擺在身前。他一隻手蒼白修長,消炎藥液一滴一滴流淌進血管。淡青色血管和無名指上的K金戒指同樣醒目,刺眼,令人無法回避。
  孟小北當時表情冷淡,大約是說了一句,“爸,我這兩年掙的錢,還存在你那。您說不會貪污我的,留著將來我結婚用。有幾千塊錢吧,您把我的存摺給我吧,以後我也不會再管您要一分錢。”
  孟建民呆怔,心口上有什麼東西,生生地撕裂,被扯成兩半。
  孟建民聲音斷續沙啞:“你要跟我和你媽媽劃清界限嗎,以後還是一家人嗎。”
  孟小北威脅道:“您點頭同意我們嗎。”
  ……
  
  孟奶奶在大孫子病房裡,眼窩紅腫,一直抹眼淚,嘴上絮絮叨叨,心疼,偶爾扭臉對她兒子發幾句牢騷。“現在著急有剩麼用?你自己不養你兒子,別人幫你養了,現在把你自個兒子養成別人家兒子,你賴誰?……不如賴俺沒用,沒有替你把大碑碑帶好!!”
  孟小北臉上陰霾盡掃,換成一張猴孩子臉討好他奶奶:“奶奶,不賴您,您對我最好,最疼我啦。”
  孟奶奶虎著臉,瞪他:“小混蛋,沒良心的!你還敢跳樓了……”
  老太太在家裡碗櫥上面藏了餅乾和油炒麵,左藏右藏,都不放心。藏太嚴實了,怕大孫子找不見;藏不夠嚴,又怕別人發現孟小北偷吃。每天大清早還要摸出來偷偷地數,餅乾被吃掉多少塊,大孫子吃飽沒有啊!……
  孟小北說:“奶奶,以後我和少棠好好孝順您,我倆對您絕對不變心。”
  老太太眼神黯淡下去,像蒙了一層霧膜,歎氣,半晌道:“咱家肯定是上幾輩人造了孽,子孫遭報應,才發生這種事……報應在俺的大碑碑身上,怎麼不報應俺呢。”
  孟小北問:“奶奶您嘮叨什麼封建迷信?”
  老太太說:“俺跟你爺爺,欠了家裡的債。”
  孟奶奶拉著大孫子手,這也是平生頭一遭,跟孫子講五十年前家史。孟小北從來沒聽爺爺奶奶提過,完全沒聽說過有這樣一出!
  孟奶奶說,你爺爺,以前在老家,還娶過一房老婆。
  
  話說孟家老爺子,解放前出生于鄉下富農家庭,家裡有房有地生活富足,自幼在私塾由先生教授,是個有文化的青年。年輕人生得英俊,儀表不凡,去過大城市開闊了眼界,頭腦裡就灌進新式自由思想。
  打小家裡給訂過一樁娃娃親,到了歲數該履行婚約。一對新人壓根就沒見過,完全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孟爺爺亦就是當年的孟少爺,並不樂意。
  山東農村一些地方結婚規矩極端繁複傳統,雙方三媒六聘,彩禮嫁妝往來若干回合,新人婚禮前卻不准見面,各住各家村裡。
  結果,待到婚禮拜堂進了洞房,一撩蓋頭,孟少爺發現他娶了個瞎子。
  農村流行娶大媳婦,娶進門來就能給婆家幹活兒的。新娘比他年長幾歲,雙目失明。
  孟少爺當然就不幹了,他念過書年輕有為一個青年,一輩子娶個媳婦,是個完全沒有感情基礎的瞎子!孟家人也發覺上當,去質問親家怎麼回事呢,這姑娘訂娃娃親時明明是好的,怎麼盲了?!新娘家父母哥哥三跪九叩地懇求他們,閨女以前確實是好的,十幾歲時生一場大病,眼睛就慢慢壞掉。新娘家刻意隱瞞了女兒失明的事實,自然是理虧的一方。這閨女也可憐命薄,嫁不出就只能砸自家手裡,因此只求孟少爺不要休妻,就當她可憐,賞一口飯吃,以後納妾隨意。
  
  孟少爺沒有休妻,也堅決不與新娘洞房,心裡大約是極為憤慨父母的荒謬安排,婚禮後即離家出走,一個人跑到青島去了。
  青島當時是山東頂大的城市,沿海工業貿易發達,又是殖民地佔領區,屬於很新式時髦的城市。孟少爺有文化,於是就在一家德資紡織公司上班,民國時期正經也是一名“白領”職員,在公司分的一棟小洋樓裡自住一間,收入頗豐。他每天穿西裝皮鞋出門,拎皮質公事包上班,走在青島城內高低起伏的坡道上。數年後,經人拉媒介紹,認識了從農村進城、那時給紡織公司定做手工繡品的一名年輕繡女——這就是孟小北的親奶奶。
  孟奶奶年輕時是個勻長臉,杏核眼,標緻型的山東美女。
  孟小北後來看老照片,他奶奶當年絕不輸鞏俐。
  二人結婚。四十年代一場婚禮,新郎戴禮帽穿燕尾服,新娘子穿西式白色婚紗,郎才女貌一對璧人。身側還有男儐相女儐相,在照相館裡留下一雙年輕姣好的麗影。
  一年後,長子孟建民出生於青島德占區的小洋樓教會醫院。
  解放後五十年代,首都建造國營大型棉紡織企業,一家人隨公司數百職工遷入北京,從此在帝都繁衍生計。
  ……
  孟小北簡直難以相信,捶床大叫,他的英明神武威名遠播巾幗不讓鬚眉的奶奶,竟是他爺爺納的“妾室”,根本就不是原配!!
  “這麼重要事情,您一直瞞著,沒告訴我!”他趕忙追問:“那我爺爺呢,後來到底離了沒有?那個瞎老婆呢?”
  孟奶奶說:“哪有離啊,一直都沒有。大姐也怪可憐,休妻是不仁、不義、不孝。”
  孟小北:“那人呢?”
  孟奶奶:“還在你爺爺老家呢。”
  孟小北:“……啊還在?!”
  孟小北在被窩裡抱枕頭搖頭亂蹭,顛三倒四,無法接受:“那那那我爺爺這不是犯重婚了麼?事實上他娶了倆?!”    
  孟奶奶皺眉,否認道:“什麼重婚,解放前結的,就沒有重婚這一說。”
  孟小北很較真地問:“奶奶,那您算我爺爺二房?……我操,我還有個‘大奶奶’呢!”
  孟奶奶頓時大怒:“胡說八道!老頭子就一房,就只有俺一個!恁也只有俺一個奶奶!”
  孟小北嚎叫:“我怎麼有一種本來我是賈寶玉突然一夜之間老子忒麼變成賈環的滋味兒啊!!!!”
  孟奶奶抽她寶貝孫子的賤嘴:“胡說,打你嘴!恁就是俺家的寶玉!!”
  孟小北用被子蒙臉,超乎想像之外的事情,編小說他都編不出,需要時間消化消化。
  孟奶奶一直對原配稱呼“大姐”,互相打過電話互致“問候”。打從成親第一天起,老爺子從未與原配共同生活,如今屈指一算已有五十年。老爺子大約心中存有虧欠,每年往老家寄錢,供給父母妻子生計。孟奶奶也每年打包些穿的用的,往農村寄,算是她孝敬長房大姐的。
  解放後,那盲妻就一直與公婆一起生活,相依為命,一輩子獨守空房,卻也不愁吃穿,在孟家養老。上輩人相繼離世後,瞎婆子事實上繼承了孟家老家一應的家產土地。
  
  孟小北問:“奶奶,您跟我爺爺結婚多少年?”
  老太太說:“過四十年了。嫁你爺爺時,俺才十八,他三十了。”
  孟小北嚷道:“那是紅寶石婚啊,多麼不容易,您倆能到金婚嗎?”
  老太太哼道:“那要看老頭子能活多少歲……他活到八十,就是金婚,他倘若活到九十,俺倆還能搞個鑽石婚呢!”
  孟奶奶說著,自個兒也樂了。
  孟小北說:“奶奶您看,幸虧我爺爺當初從家裡跑了,沒有遵從父母之命,不然他就不會遇見您。”
  “您倆如果沒湊成一對,也就沒有我爸爸,啥都沒有了。今天也就沒有我這個人,咱們整個家都不存在。”
  “所以幸虧當初爺爺抗婚逃跑了,多麼英明、睿智、有勇氣、有傳奇色彩!……不愧是我爺爺啊!”
  老太太被大孫子這馬屁拍得笑眯眯,眼角眯出一片深邃紋路,四十年人生風雨,成就一家人,多麼不容易。   
  孟小北說:“奶奶您也不用愧疚,沒什麼的。”
  老太太說:“農村大姐這麼多年一個人生活呐,也不改嫁,沒男人挺辛苦的。”
  孟小北說:“沒有感情基礎的婚姻,就是錯誤結合,是她上一輩人腐朽觀念導致她守了活寡,又不賴你們倆!”
  “奶奶,您跟我爺爺十年生出五個孩子。”
  孟奶奶搪塞道:“那時候的人都不懂避孕麼,每家都這麼生。”
  孟小北反駁:“不是!您一定特愛我爺爺,你們倆就是特別、特別的相愛,所以不停地那啥那啥,最後生出一堆孩子來!”
  這種話題,老太太頓時就不好意思了,臉膛紅潤,瞪眼:“那時候懂個剩麼愛不愛的……小混蛋!!”
  孟小北眼睛微彎,嘴唇蠕動:“奶奶,我也特別愛他。”
  孟奶奶沉默,沒有應聲。
  老太太臉仍然板著,心其實已經軟了。但她沒法開口承擔這種事。不是親爹親媽的,都負不起如此重大責任。這關乎孩子一生幸福。小北將來年紀大些之後,怎麼辦呢?

第八十九章喜事
  
  少棠和建民兩人垂頭坐在病房門外,一個坐門口左手邊,一個坐右手邊,還不肯坐到一條凳子上。肩上彷彿都壓著過去二十年風雨飄搖沉甸甸的重擔,都不願彎腰低頭,堅強地支撐。
  孟建民以前知曉農村“大姐”來歷,還幫忙跑郵局寄過東西,如今再聽老太太講家史感情,卻完全是另一番感受,心頭百味雜陳。
  少棠兩肘置於膝上,頭微微側過,凝視樓道盡頭一點,雙眼閃動幽暗火光。
  少棠說,“建民,讓我再照顧小北幾年。”
  孟建民:“……”
  少棠:“等他二十五歲。”
  孟建民:“什麼意思?”
  少棠說:“孟小北畢竟才二十,對很多事情想法、人生觀,沒有完全把握。他現在對我有感情,拼命阻攔他讓他傷心、犯倔,男孩都有逆反心理容易出事。再過五年,等他二十五歲,到那時讓他自己做決定。”
  孟建民慘笑,反問:“你逗我嗎?你們倆再拖五年,更分不開。”
  少棠摩挲雙掌,眼底深邃,唇上的黑痣顯眼。少棠說:“誰告訴你,兩人相處年份越久,感情就一定越牢固,就分不開了?兩口子結婚七年十年,漸行漸遠分道揚鑣的也有的是……再過五年,我也快四十了,他到時一定樂意跟我過下去?過一輩子?”
  孟建民眼底一慟,艱難地說:“如果那時候,小北他,想過正常人生活……”
  少棠乾脆道:“如果他到時後悔了,想分開,我放他走,絕不糾纏。”
  “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我說話算話。”
  “他將來想……找個女孩結婚,我讓他去結婚。”
  少棠說這話時表情極平靜,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許下承諾,然而兩手攥在一起的暗處,指甲深深嵌進掌心肉裡。
  
  孟建民當時沒說出話,沒有當面點頭應承同意兩人繼續交往。
  少棠後來回想這段,建民約莫也是從醫院見面這時起,內心深處防線慢慢崩塌,骨子裡動搖了。
  孟小北躺在病床上輸液,四面牆壁慘白,親爸爸心疼了。但凡為人父母者,終究拗不過強硬反抗的孩子。長期拉鋸互相折磨,一家人互相言語和肉體傷害,冷暴力,最終結局十有八九仍是長輩一方妥協,含淚放棄。
  就好比,將來如果有一天,孟小北對他說,我不愛你了,不想再堅持,我要結婚去,少棠能死纏兒子不放手嗎?
  他不離,我便不棄;他要走,老子讓他走。
  ……
  
  孟建民一時之間,沒有那麼容易鬆口,然而這時,發生另一件變故,令小北少棠兩人很幸運地鬆一口氣,暫時捱過一劫。
  孟小京暑假與幾個朋友,包括聶卉,去秦皇島海邊旅遊一趟。後來兩人一起回西安玩兒去了,根本不攙和家裡一堆焦頭爛額的事,不管,也不操心。
  隨即,孟建民在北京接到老二的電話。孟小京跟他說,“爸,我惹一個禍。”
  孟建民現在滿頭白髮,心情焦慮脆弱,就怕聽見他兒子又惹禍!
  孟小京說:“爸……聶卉可能懷孕了。”
  兩口子這叫著急上火啊,火苗都竄上房了,滿頭都是火。
  這事,簡直比孟小北的事更加嚴重。少棠好歹已經是自家熟人,互相瞭解底細,雙方急了能打能吵能罵,聶卉那女孩家裡,是什麼樣的人家?而且那兩個年輕人也還是大學生,大學沒有畢業呢!孟建民馬寶純兩口子這回更沒敢對老太太說明,丟人丟大了,趕緊買車票火速趕回西安。
  回西安,就是陪那兩個不省心的大孩子,上醫院,做檢查。
  而且,聶卉竟然也不隱瞞,毫不在乎,大大方方地直接告訴她家裡了。她的媽媽,作為省裡某廳領導,一路陪著,准親家之間在這種情形下,在西安醫院婦產科門口正式見面。
  孟建民兩口子快被兩個兒子坑死了,忍辱負重,甭提多麼尷尬。
  
  結果這事發展過程十分戲劇。聶卉在醫院輪番做過各項檢查,又發現不對,並沒有懷上。她兩個月沒來例假,自己用驗孕棒驗出兩道杠就以為有了,特激動。醫生查完說,你這不是有了,你不來例假是因為減肥過度,不好好吃飯吧?回去趕緊吃飯,女孩總是不來例假以後都不能生!
  聶卉明顯流露失望,對孟小京說:“我還以為在秦皇島那回,中獎了呢。”
  孟小京說:“以後你別減肥成嗎,一驚一乍的,嚇唬我。”
  聶卉說:“我太壯了嘛!我分量快要比你都沉,你都抱不動我。”
  聶卉確實屬於豐滿型美女,從小營養好,白白嫩嫩,高大性感。孟小京說:“我就喜歡胖的,摸著手感好,楊貴妃不胖麼?”
  聶卉撅嘴:“楊貴妃那樣也太肥了,一屁股能把皇上坐死!”
  孟小京逗她:“你比楊貴妃好看多了,真的。” 
  醫生給開了幾付中藥,打發回家喝中藥去,把月經調理回來。 
  虛驚一場,孟建民還是給女方家長鞠躬道歉,是自己兒子辦事不檢點。沒想到,聶卉的媽媽卻是極大方豪爽且通情達理的人,完全沒有計較。而且,准親家特別待見孟小京,沒說孟小京一個字的不是。
  飯桌上,聶卉媽媽說:“你們看啊,兩個孩子情投意合,談朋友也談了三年多,眼看大學快畢業了,哈?”
  孟建民忙點頭:“是,兩個感情不錯。”
  聶卉媽說:“我很喜歡孟小京這孩子,來我們家好幾次了,每回都給我買東西!脾氣性格好,又上進,將來無論在北京還是回西安,事業發展前景都不錯。咱們陝西省文藝界出來的人才,我很看好!”
  孟建民客氣道:“我們也覺著聶卉是很好的女孩,我們家孟小京配不上,高攀了。”
  “可別說配不上這種話!”聶卉媽爽快道,“您二位要是覺著可以,宜早不宜遲,咱們乾脆把這事就定下來。”
  “依照我的意思,我是希望他們倆大學一畢業,趕緊就把婚結了!”
  “你看,兩個孩子現在關係已經很‘深入’,將來就應該結婚的!我認為這樣,不如先擺個酒,兩家坐一起正式吃頓飯,雙方再請些人做個見證,咱們兩家就算親家了!……您有意見嗎?”
  孟建民:“……”
  聶卉媽又轉過臉問馬寶純:“親家母,您對我們家卉卉有意見沒?”
  馬寶純:“……沒有沒有!卉卉這姑娘特好,我們一家子都很喜歡她。”
  孟建民一個工廠普通工人,他能說他對省領導家的獨女千金給他孟家做兒媳婦還有意見嗎!
  聶卉媽在飯桌上燃起一支女士煙,吸了幾口,從公事包內掏出一隻大哥大,當桌開始打電話。這就是領導的風範,開始麻利兒佈置下一步日程,專門指派一名秘書跟進這件事,訂場地,訂酒席。
  
  孟建民兩口子只需點個頭,後面的事基本說不上話,幾乎是被催著趕著,事到臨頭,擋也擋不住。訂婚宴一應事務,由丈母娘一手指揮操辦,出錢又出力,租下西安最好的酒店的大包間,擺了三桌酒,沒用孟建民掏一分錢。
  這尚未正式結婚,陣勢已經相當不小。越是地方上當官的,越講究這種排場。酒席請了孟小京的恩師,本城文藝界一些人士,話劇團和電視臺的領導,無形中又幫孟小京打通了一些關節門路,很露臉。席間賓客紛紛祝賀,都說這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就是天生的一對。 
  孟小京與聶卉這樁婚事,由此就定下來,將來沒有反悔餘地。
  辦完這頓酒孟小京就回北京開學了。孟建民與馬寶純兩人關上門說悄悄話,孟建民說,我這才回過味兒來,咱這是讓人家一家子下了個套,結果就這麼稀裡糊塗的,把兒子給“賣”了!
  馬寶純就是大大咧咧不走心:“算了,也挺好的,大學畢業趕緊結婚,總歸不是一件壞事,省得夜長夢多。”
  孟建民說:“她們家這也太急了!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迫同意了。”
  馬寶純捂著嘴,嘎嘎地樂:“我早就看出來了,聶卉就特想懷上!一聽是詐和,還挺失望。結果咱這位親家更麻利兒,管她閨女懷上沒懷上呢,三句兩句把咱倆一忽悠,咱倆立場也不太堅定,結果就這麼從了!”
  兩口子合計,聶卉這姑娘,歸結起來還是對孟小京很上心,怕孟小京大學畢業在花叢中開闊了眼界,萬一拍拍屁股跑了,她就吃虧了。於是趁著孟小京還沒畢業,兩人現在好著,先就訂了婚,收了心。聶卉媽也滿意這個姑爺,看好孟小京年輕英俊又是中戲高材生,是省裡培養出的優秀文化界人才。這支潛力股可不能放飛,得幫自家閨女抓住、套牢!這次有意在圈內昭告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他們家挑中的姑爺,沒跑了!
  孟小京將來不敢不娶聶卉。
  他如果敢變卦,以後一輩子甭想再回西安混,甭想再踏進這塊地界,自己掂量輕重吧。
  
  ******
  
  秋風掃掉道旁金色的濃雲,銀杏樹的落葉窸窸窣窣在半空飄蕩,一地秋黃,思念的季節。
  少棠有一回幫祁亮帶東西,有意無意的,或者就是故意,在裡面夾帶一張小廣告,是某國際學校漢語班的彩印廣告招貼。
  祁亮捏著那張廣告貼,那時內心也掙扎很久。他曾經好幾次去到那間私立國際學校,遠遠地站在馬路對面,偷窺大門口情況。他賊賊地躲在樹後,還怕暴露出目的心態。然而去的幾次都不巧,沒碰見他想找的人。
  祁亮心情是矛盾的,他與蕭老師分手,斷得乾淨,沒有再糾纏牽絆,也沒再交往男人。他甚至開始尋覓女朋友,結識一些女孩。終於跳出同性戀的大火坑,卸掉心理上沉重負擔擺脫社會上一切可能的異樣的眼光,彷彿終於回復到人生的一條正軌,一個正常年輕男人應該有的生活狀態。
  然而心裡空落落的,內心僅有的包藏感情親情的那塊柔軟處,被人掏空。
  家裡好像少了個溫柔的“女主人 ”,生活裡亂糟糟的。做生意遇到挫折與不順心,回家也沒人能求個安慰。孤獨,苦悶。所謂正常人的生活,甚至還不如以前不正常的生活。這就是做個正常人的代價嗎?祁亮那幾年特別迷茫。
  …… 
  寒假期間,祁亮與他一個叔叔輩生意夥伴,一起跑了一趟南方,聯繫印刷廠看樣品單之類。他認識廣告圈內老闆,又看好一項商機,為帝都一些國營私營企業印製宣傳冊。他計畫大學畢業出來做文化廣告行業。而且那時就籌算好,找未來大藝術家孟小北合作,好兄弟共同致富,一起發財。
  九十年代初廣告業是新興,彩印很貴。給企業設計製作高檔漂亮的宣傳冊,憑關係拉生意,做一套就劃拉幾萬塊到手。對於會做生意的人,只要掌握熟練套路和關係網,做什麼都能弄錢。
  從南方回來,正值春節前夕,車站極其擁擠,浩浩蕩蕩的人群是反方向流動,從京城往外地趕各班次列車。祁亮拖著小拉杆箱,圍巾捂住鼻子,抵擋惡劣的柴油味道和霧霾塵埃。他從車站出來沒打到出租,只能擠地鐵。拉杆箱的杆被人一腳踩斷,他只能把箱子拎著抱著,羊毛大衣衣扣還被扯掉一粒,別提多麼狼狽,氣喘吁吁。 
  他擠進地鐵車廂,拖著破掉的箱子,悶頭往裡走。羊絨圍巾被擠得纏他脖子上,差點兒勒死他!祁亮臉紅脖子粗在人縫裡鑽:“我操別他媽的亂擠!……我……的……圍巾……啊……”
  旁邊有人好心地幫他把圍巾扽回來:“小心。”
  祁亮一頭狼狽的汗,撅著嘴,回頭。
  那人坐在座位上,抬頭。二人對視,雙雙愣住……
  
  蕭老師是千年不變的模樣,仍穿灰色大衣,圍乳白色圍巾。頭髮剪短些,大約還經常去髮廊修染鬢角,顯得很乾淨,也沒變老。
  蕭逸愣了片刻,恢復常態,起身:“你坐。”
  祁亮推辭:“不用不用,你坐你坐。”
  兩人目光互相回避,尷尬。祁亮下意識按對方肩膀想把人按回去,手指碰到圍巾,“啪”一聲打了個大靜電!!
  車廂暗處爆出醒目的靜電火花,打得兩人都吃驚。祁亮手指疼壞了,疼得他把指頭含嘴裡吸了半天,真的好像觸電一樣……
  後來,兩人就並排坐下,聊天,互相彙報近況。
  蕭逸講他現在在國際學校教課,工資比普通學校高很多,然而班級裡大部分是有錢老闆的小孩和外國小孩,很難弄,遠不如正經學校學生容易溝通管教,壓力挺大的。祁亮發牢騷,談他最近做的買賣,現在下海撈金的個體戶越來越多,大家都跑路子走關係,錢他媽的越來越不好賺!
  蕭逸認真地說:“做生意要留心,交朋友需謹慎,投資要分散開,別把本錢都放到一個籃子裡。”
  祁亮點頭:“嗯……你現在,一個人住?”
  祁亮試探著問,蕭老師沒有正面回應,祁亮猜測蕭逸可能有新男友了。
  蕭逸:“你呢?”
  祁亮:“我跟楊穎早就分了,以後再找合適的吧。孟小北跟他那位,回家公開了,鬧得雞飛狗跳都打起來了!他真有勇氣,我佩服他。”
  蕭逸:“孟小北不是一般人,非池中物。”
  祁亮小心翼翼提議:“到長安街上新開的咖啡廳坐坐嗎?或者,我請你吃飯。”
  蕭老師婉拒:“算了,不用了。”
  兩人再次沉默無言,任由列車車廂不停在軌道上晃動。路過很多站,周圍乘客起起坐坐,換掉一撥又一撥。蕭老師沒有熱絡地答應祁亮的“邀約”,卻又誰都不主動起身下車。兩人就這樣尷尬地耗著,早都坐過站了,都不知道坐哪去了。
  蕭逸問:“過年跟父母一起嗎?”
  祁亮聳肩:“我爸給我打電話了,讓我回家跟他過年。我想,可能,回去試試看吧。”
  蕭逸說:“我父母也希望我回家一趟,他們年紀很大了,或許也是想開了,想要原諒我吧……那個國際學校計畫在杭州開分校,如果近期建立分校,我可能就回杭州教書,方便照顧父母。”
  蕭逸聲音委婉,眼神平靜。祁亮驀然愣住,凝視對方的側面,心口一片失落情緒慢慢地擴大,將他整個心房包裹住,糾纏著,難受極了。
  蕭老師終於“決定”要離開,徹徹底底地離開他,再也不回頭。兩人不會再見面了。
  
  他們坐的環線地鐵,環線沒有終點站的,可以就這樣一直坐下去,一直坐到末班。窗外一片黢黑,地鐵隧道的牆壁從兩側快速掠過,這一生的糾結彷彿看不見盡頭。
  兩人那天就在環線上坐了大約兩圈。祁亮難過地抬頭,這時想起對方種種的溫存好處,心裡很不舍,想要挽留,又想不出挽留的理由。
  他兩手緊緊攥著箱子把手,捏得手痛。到站了,門開了,也不知道是哪站,他的腦子被一段感情的徹底失落碾壓得痛不欲生。
  祁亮一聲不吭,突然轉頭,貼上去親了蕭老師的臉,大約親到嘴角處,告別之吻。
  蜻蜓點水,周圍也沒有人注意這個小動作。
  祁亮抱起箱子,低頭大步沖出車門,像逃一樣逃出車廂,在地鐵月臺上狂奔!
  車門敞開,人流晃動,再回復平靜。
  蕭老師突然從座位上起身,擠開身邊人,在一車人異樣眼光注視下向車門沖去!電動門猛地哢嚓一聲,蕭逸連忙後退躲開。門抖動兩下,迅速閉合,把他關在車廂裡了。
  祁亮沒有回頭,後背抖動,可能是沮喪地掉眼淚了。在感情事上他和孟小北性格處事完全相反;他永遠這樣搖擺,熬不住,又捨不得,難以自拔。孟小北是自幼離家斷奶,瞄上個成熟的硬漢子,而祁亮是打小就沒斷奶,極度缺愛,因此戀上個“母愛”的替代者。
  列車啟動離站,駛入隧道。蕭老師沒喊出來,沒有砸門,隔門相望,看著小亮身影淹沒在樓梯盡頭,茫茫人海,萬水千山。
  ……

第九十章天譴
  
  再說孟小北這邊的故事,他這年是念大三。
  小狼狗重獲自由,年輕人身體精神上都恢復很快,迅速又生龍活虎意氣風發。經歷過一輪人生磨難,沒被壓垮,整個人反而更堅實耐操。孟小北現在脾氣又倔又臭又硬的,鹽醬不吃,死不悔改,準備新一輪的抗戰。
  長期拉鋸冷戰的雙方,同時面對一個尷尬棘手處境。孟小北念大學,必然不可能被禁閉在家裡,父母栓不住他。也恰恰因為上大學,無法長期離開北京,他也跑不了,事事處處仍在家人眼皮底下監控著,他目前不能跟愛人私奔、跑到香港或者跑出國去。
  孟家集中攻堅的火力,暫時告一段落,雙方轉入持久戰。當初打成那樣,動了棍子,見了血,這時讓孟家長輩親友一下子接受,面子裡子上都過不去,只能就拖著。
  大姑偶然明白過來,有一回問:“媽,孟小北是不是週末來過您這?”
  老太太:“嗯,來。”
  大姑問:“賀少棠是不是也來過啊?……您也不告訴我們了?”
  老太太悶不吭聲,裝傻呢!
  
  孟奶奶的態度,這時已軟化轉變,就是太疼愛溺愛她大孫子了。以老太太這暴脾氣,將來孟小北給她弄個孫媳婦回來,她未必看得合眼。賀少棠至少是她這麼多年看慣的,一直器重倚仗的乾兒子。人老多情,面對身邊最親近依賴的人,原先為人處事那些頑固倔強的棱角,慢慢就消磨掉了。
  孟奶奶心疼孫子,卻也心疼兒子建民,無論如何不能當面拆建民的台啊!她不好意思讓其他人知道,她胳膊肘已經開始往外拐,悄沒聲響地招大孫子和少棠上家裡來。
  雙方再見面,絕口不提糟心事,一家人仍像以前那樣處著,彼此心照不宣。少棠提著煙酒上門,陪老爺子喝酒下棋,飯後四人一桌歡快地打麻將。當然,少棠在二老面前表現穩重,絕對不在家裡跟孟小北膩歪,堅不發生身體接觸,更不會同床過夜,避免挑戰老兩口承受的“底線”。  
  孟小北大部分時間住宿舍,週末和少棠同居。他通常週六中午回爺爺奶奶家吃頓飯。現在每次再去他奶奶家,事先一定打電話確認,堅決不和他二姑二姑父碰面,脾氣很倔的,互相不來往。就因為這個,老太太也不太願意讓她二閨女兩口子過來,有事打電話,電話裡說,“俺家裡亂,心煩,恁兩個別過來。”
  二姑發覺自個兒最後弄得裡外都不是人,我幫您管教您這出格的大孫子,最後您跟那個外人親親熱熱又和好了,反過來埋怨起我們了?!
  二姑追著老太太說,“果然您大孫子最重要了,比我們誰都重要!”
  老太太理所當然地說:“本來就是,俺老兩口這房子,將來也都是留給大碑碑的。”
  二姑一撇嘴,撇出兩片瓜子皮:“算了吧您呐,孟小北人家有高幹物件,襯的是房子和錢,將來住大別墅,還看得上您這五十年代建的小破樓房?!”
  老太太氣壞了:“滾蛋都滾蛋!!”
  
  少棠在新家安了一部電話,後來又花幾千塊錢給孟奶奶家也裝上電話,方便奶奶電話找大孫子。
  孟小北大三逐漸忙起來,尤其每學期期末,交考試作品、結課設計之前那一兩個星期,全班都忙瘋了,趕交作業。樓道裡每間宿舍都是點燈熬油,晚熄燈之後,男同學們將畫架擺在水房內,擺成一排,熬夜畫畫。
  孟小北身上套一條圍裙,手上、圍裙上全是油彩,熬夜困了就在水房用涼水猛搓臉,抽一根煙提神。
  王宇輝說:“孟小北你頭上綁那個小紅發箍太逗了,早知道我不畫林碩,我畫你!”
  孟小北晃晃腦袋,一樂:“爺這麼帥氣,我恐怕你畫不出我獨樹一幟的氣質與神韻。”
  一群人“吁吁”地起哄。
  林碩坐椅子上拿本書看,一動不動,抖著眼皮道:“王宇輝你不要得了便宜還賣乖,老子為你坐兩小時了,我不帥嗎?你什麼時候畫完?”
  王宇輝:“是老子的兄弟嗎?你催什麼催啊,你作業已經交了,你不當模特誰當模特?”
  林碩悶悶地,粗聲道:“老子還想回屋睡覺!”
  孟小北笑:“大碩碩,跟哥兒幾個招吧,分手了傷心呢吧?男人也有傷心淚,哭吧哭吧不掉價!”
  王宇輝道:“高中的初戀,上大學以後山高水遠、兩地分居,理想和人生追求逐漸上升到不同高度層次,早晚都要分嘛!你看咱們班,六對高中時有朋友的,林碩你是堅持最久一對,果然最後全部成為舊愛。”
  孟小北手腕移動,畫筆沙沙地在畫布上描摹,完成最後一片渲染色。
  自己很幸運,掐指一算,這是他認識少棠的第十五個年頭。他和少棠才是堅持最久一對,背靠背堅守至今,從未想過要分開,每天彼此都是“新歡”。
  “咱們宿舍六個漢子全部耍單了!”王宇輝興致勃勃提議:“改天咱們勾搭國畫系的女生宿舍搞聯誼吧!國畫系出氣質型美女,妹子們都特漂亮!”
  孟小北一本正經道:“你們幾個去吧,我就不去聯誼了。”
  王宇輝:“為什麼不一起?人多勢眾才好向妹子開口啊。”
  孟小北說:“我一露面,人家一屋六個美女,肯定都看上的是我,你們五個還有份兒嗎?算了,我謙讓給你們了。”
  眾人怒吼,“不要臉!滾吧你!!!”
  孟帥哥慘遭圍攻,被潑一身顏料汁,滾出水房。
  孟小北心想少棠我對你多麼忠貞,小爺在學校吃虧受委屈了,又不能和女同學搞聯誼,回家統統在你身上找回來。
  
  有一次回奶奶家,正好小表弟也在,纏著北哥和棠棠叔教他打《超級瑪麗》。  
  孟小北兩腳翹在茶几上,指揮他表弟:“吃綠蘑菇綠蘑菇,傻小子別吃那個紫的,那個是毒蘑菇!”
  “骷髏龜!打掉那只骷髏龜你就能噴火球了!”
  “管道裡有食人花食人花快跳過去!!!”
  孟小北指揮的淩厲度趕不上一大波食人花兇殘來襲的步伐,小表弟迅速掛掉。孟小北讓表弟閃開,和少棠玩2P,兩人配合默契,手指都極靈活,少棠每次打遊戲也像個大孩子,認真,專注,時不時吼一嗓子招呼同伴火力加持。瑪麗夫夫打怪破關所向披靡,這是多年培養出的契合度。
  家庭關係巨變,滂湃之後緩緩歸於平靜。然而在海平面下看不見的地方,仍波濤暗湧。
  這年農曆新年,孟建民破天荒回來了一趟,陪老太太過年。
  少棠當天也在奶奶家。老爺子在屋裡慢條斯理兒地給涼拌番茄剝皮、挑蛤喇肉,少棠幫老太太在廚房殺魚呢。那魚在池子冷水裡遊了一早上,不停吐泡,越遊越活,也是一條倔種,堅不肯就範投降。少棠伸手把魚捏出,兩刀拍下去,魚從砧板上頑強地蹦起來了!
  魚滿地蹦躂。
  一家人亂躥抓魚。
  “我靠我靠,這肯定是一條鯉魚精啊!”孟小北摩拳擦掌,興奮。
  “我來,我來抓!”少棠擼開袖子,跪在走廊裡,趴著從碗櫃下面摸那條魚。
  少棠其實根本不會殺魚,他哪幹過這個?摸一手黏糊糊的魚鱗,手忙腳亂。這就是在老太太面前逞能,裝大拿呢,哄爺爺奶奶開心。
  大門敞開,孟建民拎著行李和煙酒進來。一家人打照面,都怪不自在的。孟奶奶詫異道:“俺還以為,你明天才到。”
  少棠喊了一聲:“大哥。”
  孟建民硬著頭皮點點頭,調開目光,不說話。
  少棠趿拉著拖鞋,褲腿挽著,袖口擼開,襯衫後襟從褲腰裡扯出。那種既邋遢又很隨意愜意的感覺,就像是出入自己家,居家漢子模樣;好像在這家裡,他才是老太太親兒子!
  少棠把魚撈回來,在砧板上剁死,收拾完畢,擦淨手,穿上大衣主動告辭了。大過年的,不觸黴頭。
  孟小北不開心,眼皮一翻,那個爸來了,這個爸就一定要躲嗎?少棠用眼神叮囑臭小子:老老實實陪你爸說話,哄哄你爸。
  孟奶奶夾在中間也為難,不忍令建民傷心,然而以往這些年除夕,都是她大孫子和少棠陪伴她左右,看晚會,聽放炮仗。少棠和小北都能聊,那倆人一唱一和,逗得老兩口特開心……少棠殺完的魚,還沒吃就要走?!一家人,什麼時候能真真正正像一家人的樣,坐下一桌歡歡喜喜吃頓團圓飯呢。
  
  少棠離開時,與孟建民在走廊處錯肩而過。
  建民盯著少棠的手,突然說了一句:“你手上戴那戒指,也是‘地攤’買的?”
  少棠不知道“地攤買的”這典故怎麼回事,坦白:“是我買的,買了一對,我送給孟小北一個。”
  建民:“……”  
  孟小北靠在門框邊,昂著下巴,倔倔地目送少棠離開。
  在孟小北印象裡,事後反復的回憶中,這大約是他爸爸平生對少棠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除夕夜,孟建民坐在孟小北床上,看小北的畫冊。
  這是祁亮幫孟小北印的一本個人畫冊,精選了孟小北這些年素描鋼筆水彩和漫畫作品。不是拿出去賣的,只印三十冊,送親戚朋友看著玩兒。孟建民從前翻到後,再倒過來仔細端詳欣賞。其中有幾張素描,顯然是畫的少棠,形似且神似;成年男子穿上軍裝,就是爆氣場的,英武逼人。
  孟小北後來畫風越來越抽象動漫。寫實流的人物寫生之中,他只有畫少棠畫得最好最妙。其他人物在他這裡,全部被豬馬牛羊卡通化。
  建民說:“送你爸一本?”
  小北聳肩:“您喜歡就拿走唄。”
  電視裡歌舞聯歡,熱熱鬧鬧地拜大年。老太太拉過兒子的手,“建民啊,這些年病好些沒呢?俺多麼記掛你,別的事情都不要太操心,兒孫自有兒孫福,你養好身體好好地生活,比啥都重要!你這頭髮,比俺的都白了啊。”
  ……
  
  之後這半年過得非常快,時光如飛般流逝,孟小北自己都不知道怎麼的,沒心沒肺就把日子混過去。
  大學終於不用再念數理化和外語,孟小北應付繪畫類設計類的各科考試,遊刃有餘,從未感到吃力。他一直是他們系教授的得意門生。少兒出版社的童話書出版了,業內小有名氣之後,很快就有新的出版編輯聯繫上門,找他畫動漫本子。他與瞿主任談好一個五點檔的少兒節目,他自己編了腳本,只要台裡資金到位,就立即建組開拍。如果節目成功投拍,他就上央視了,他才二十一歲一個在校大學生,這個起點已經很高。
  孟小北這年的生活狀態,一步步邁向他為自己設計的人生目標理想,軌道正確,勢不可擋。
  暑假,他隨系主任和班裡同學,去河北內蒙兩省的交界地帶,旅行寫生。
  畫架立於山巔,面對一望無垠的透藍色的天際。遼闊的大草原上騰起一股煙柱,紅色的太陽,美麗得不真實。孟小北可以耐心地在山裡一坐一整天;早上坐在那是畫日出,傍晚時分,仍然坐在原地,畫日落。晚上,他在招待所裡給少棠打長途電話,告訴少棠,旅行途中邊走邊畫,在山裡混得像個野人,這日子多麼逍遙快活。
  他親爸又打電話來,問,小北,什麼時候能回家,回西安家裡一趟。
  依孟小北平時沒心沒肝的性格,他爸只要不找他,他絕不主動回西安,從內心抵觸逃避,怕他爸又要試圖阻撓他和少棠。他心裡有不安全感和不確定,平靜的幸福來之不易!
  少棠說:“回去吧,你爸可能有事找你談。”
  孟小北咕噥:“有事不能在北京談麼?過年回來又談過一輪,還是那些話麼!你陪我一起回去?”
  少棠搖頭:“你自己回去,該怎樣就怎樣。”
  孟小北認真地說:“西安畢竟不是北京,不是咱倆人的地盤!萬一我爸我媽把我扣下,不讓我回來了,你打算怎麼辦?你這意思是準備妥協?”
  少棠說:“你爸就不是耍心計的人。”
  於是暑假期間,孟小北回了一趟西安。少棠當時,嘴上說得平靜而通情達理,心裡當真做好思想準備,孟小北可能會被家裡扣下,不准回京。小北大四這一年,指不定還要出么蛾子。
  孟建民骨子裡是極倔強的,在少棠面前,一直沒有軟化,沒開口同意兩人感情,維持著作為一個男人、一個父親最後的底線尊嚴。
  親爹只要一天不點頭恩准、緩和關係,他與小北就名不正言不順。少棠在他大哥面前,總覺著像在作奸犯科,而且是監守自盜,養著兒子還偷兒子,每一天都是偷來的。
  
  孟小京這個暑假不在家。圈內熟人介紹,有一部民國大戲找他演男二號,檔期正好在暑假。這是個絕好機會,系主任給他開了後門批准他去拍戲。於是,孟小京這幾月就在甘肅某影視基地,吃著漫天黃土風沙,艱苦拍戲。
  家裡冷清清的,就一家三口,每天早中晚三頓飯上桌吃,相對無言,就怕談要緊話題。
  孟建民私下仍勸老大:“這五年,好好思考一下將來怎麼辦。畢竟男人活在這世上一輩子,肩膀上扛起的,不僅僅是一己之好,還有對社會家庭的責任。將來年紀長了,還是要有家庭,有孩子,人生才完整。”
  孟小北態度堅決:“我對我的感情也有責任,我不辜負他。沒有愛情人生能完整啊?”
  孟建民說:“別把你爸當作你人生對立面,不是說我反對什麼,你就偏要逆反著,一定要那麼幹,一條道走到底不回頭。”
  孟小北調開視線,否認:“我也不是那樣。”
  孟建民反復回想,艱難地問:“……你們倆究竟什麼時候開始,你從多大喜歡你乾爹?”
  孟小北不假思索:“從小,在西溝裡,他總是來咱家吃麵條,陪我玩兒,帶我去山裡打野豬打狼,帶我去軍營看西洋景,那時就最喜歡他。”
  孟建民難以置信,你那時幾歲啊?
  “後來,您讓我認他當爸,喊他乾爹,您徵求過我的意願嗎?”孟小北壓抑著喊了一句:“我從來就沒真正把他當作我爸爸輩的,我喜歡他很多年了!您為什麼就看不出來為什麼就不能同意啊!!”
  建民滿面震動,望著兒子。
  回想當初,私心為幫兒子掙前途而打了個盤算,拉攏少棠認小北做乾兒子,陰差陽錯似的……
  孟建民眉宇間突然黯淡,彷彿全部的堅持和希望在刹那間,順水流空一去不返。他艱難地說:“別讓學校裡老師同學知道,我怕你因為這件事,影響你畢業分配,將來走到社會上被人用另類眼光看待。回到家裡來,你爸怎麼說你罵你,其實全無所謂,我是你親爸我不會迫害你。到了外面,你爸永遠還是站在你這邊,想要保護你。”
  孟小北側過頭凝視窗外一片綠色,沉默不語,年輕人一身錚錚反骨。
  他也知道他爸不會害他,心裡覺著辜負了爸爸,然而不想在這時鬆口服軟,怕一年的努力抗爭功虧一簣。
  
  第二天,孟小北記得,天空有些發陰,遠處北城外籠著一層灰色霧氣。
  他一大早藉口買早點,悄悄溜出去打電話,把少棠迷迷糊糊從被窩裡拎出來。“少棠我爸又找我嚴肅談話了,老子頂住了巨大的壓力和炮火攻勢,我過幾天就能回去!”
  孟建民忽然提議說:“小北,今天咱們一家三口出去轉轉?城裡景點多,找個你想去的地方,想吃的飯館,爸請你吃好東西。”
  孟小北心裡一閃:“……我不去了,您倆去吧,我跟同學都約好了。”
  他揣摩,他爸爸這是又準備發動下一波柔情攻勢?
  馬寶純私下也勸孩兒他爹:“兩個兒子都太有主意,根本管不住,算了,一家人和睦為上。別說孟小北了,當初你不贊成老二跟聶卉交往,老二聽你的嗎?那你覺著孟小北他能聽你的?”
  孟建民心事重重:“我怕兒子老了將來沒人陪。”
  馬寶純說:“你老了有人陪不就完了嗎!反正兒大不由爹娘,那倆孩子愛幹嘛幹嘛去,咱倆老兩口過一輩子!孟建民我好不容易把你這個病伺候好,差不多痊癒了,別再操心了……”
  倆大兒子皆名草有主,而且都很有本事,攀上很不一般的家庭。哥倆在感情事上,甚至將來婚事,完全不給父母置喙的餘地。兩口子心裡,怎麼可能沒有惆悵失落?
  孟建民長久地坐在兩個兒子曾經住過的小屋裡,看著孟小北睡過的上下鋪,用過的書桌、檯燈,木桌邊緣還有鋼筆留下的歲月的刻痕。或許也在回憶當年,抱在懷裡的那乖巧可愛的小肉團子……
  馬寶純說,咱倆出去哪轉轉,散散心?
  孟建民說,去華清池吧。以前不收門票的時代就去過,現在重新修葺了收錢了,還沒再去過。
  
  孟小北捏著一張油餅,啃著早點急匆匆出家門。他其實沒有約好同學,是現出去約的,叫了幾個高中哥們兒,打檯球去。
  高中常去的那家錄影廳,自從老闆坤子帶男友小文離開之後,就關門了,檯球廳也換了新老闆。一重重陌生身影在大屋當中晃動,煙霧繚繞,談笑風生,卻又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惆悵。
  天空淅淅瀝瀝飄起小雨,雨絲在灰色的天空裡盤旋,紛紛亂亂,撲打在行人臉上。
  孟小北戴著毛線手套,神情瀟灑,一次次彎腰下杆。他打球贏下好幾局,拿一瓶啤酒仰脖吹了,一頭亂髮張揚……
  孟小北不知道外面下小雨了,他頭髮上一滴雨水也沒沾到。
  那一天的華清池,天空陰霾,遊人稀疏,大門口晃著一群兜售紀念品和旅遊照相的小販。車來車往,路面濕滑,北郊呼嘯而來的大車在路面刹出尖銳刺耳的輪胎印。
  古城西安,孟小北的第二故鄉,這座城市久經風雨龍脈崢嶸的容顏,在那一天在他腦海裡永遠定格。
  ……  
  
  少棠那天是去醫院幹部病房瞧他爸爸,帶了營養品和果籃,病房內坐陪片刻。他繼母家幾位親戚也在,弄得少棠不太自在,不願和生人寒暄。尤其他繼母一見面,總是很關心他有沒有物件什麼時候結婚這種事。繼母是個善良的好人,他不忍對老人擺一副冷臉。
  少棠出去找主治醫師攀談,詢問病情,主治醫說,“他這個腎病,是積攢多年病根,而且器官隨著年齡增長肯定是越來越衰老,將來除非做器官移植,不然很難治癒,我已經讓家屬做好思想準備。”
  少棠面色冷靜,問:“移植器官需要配型吧,需要找直系親屬?”
  醫生道:“那是肯定的,直系親屬的排異反應小些,成功率高,不然就在全國找了。現在全國尿毒癥患者很多,排隊等幾年的都有。”
  少棠遞上一張名片:“如果有這方面計畫和安排,您隨時聯繫我,我可以來做配型。”
  主治醫詫異,看名片上姓賀,問:“你是他什麼人?”
  少棠說:“我是他兒子。我父親沒有兄弟姐妹,他只有我一個直系親屬了。”
  醫生恍然:“他和他夫人對我們說,他沒有血親,所以不考慮移植,就選擇保守治療,治不好就放棄了!”
  “這種手術一般都是父母給孩子捐,我們通常不建議子女為老人做移植,這道理大家都懂……而且一般是要求捐獻者已婚,已有子女。你結婚生孩子了嗎?”
  醫生很認真負責地詢問記錄。
  少棠說:“我不準備生育,以後不要孩子。”
  ……
  賀少棠從醫院出來,沿城裡的街道行走,環繞護城河,看河面風景。落日熔金,夕陽如血。
  想兒子了。
  將來有一天,自己坐在輪椅上走不動時,終生相伴忠貞廝守的那個人,一直會是小北嗎?
  一個人悶,也不想回家,少棠那晚在辦公室裡熬夜來著,加班看文件,寫東西。整棟大樓燈火闌珊,窗外一片燈影銀河。
  半夜,他大約是在沙發上迷瞪了,身上蓋著西裝。呼機響,孟小北瘋狂呼他:【少棠你在哪啊!給我回電回電回電啊回電啊……】
  少棠往那個號碼打過去。
  他讀不出那是個什麼號碼。
  那是西安最大醫院的重症搶救室的辦公電話。
  孟小北:“小爹……少棠……”
  少棠問:“怎麼了,大半夜的?”
  孟小北聲音嘶啞顫抖,完全就不是本人聲音。孟小北斷斷續續說,爸爸媽媽出事了。
  少棠驚問:“出什麼事,到底怎麼了?你在哪啊?!”
  孟小北好像是在哭,聲帶顫抖,顛三倒四語不成聲,周圍腳步人聲嘈雜:“在醫院,搶救,我在醫院,我爸我媽……被車子撞了……”
  “我不知道,我沒跟他們出去,被車撞了,那車跑了……”
  “少棠你能過來嗎,我不知道怎麼辦,你別問了你能先過來嗎,少棠……嗚嗚嗚嗚……”
  
  少棠完完全全震驚,大腦一片空白,手指僵硬在話筒上,這時只能不停安慰:“小北你別著急,別急,你在醫院待著別動窩,別亂跑。”
  “我馬上就到,我先通知你家裡然後我立刻過去。”
  孟小北說:“別告訴我奶奶,我害怕,千萬別告訴爺爺奶奶,少棠……嗚嗚嗚嗚……啊啊啊啊……”
  孟小北是這時開始哭出聲音,少棠聽見小北在電話那頭捂著嘴嚎啕,嚎得他腦子都絞了。他沒時間跟兒子廢話,又強烈叮囑幾句,“你就在醫院別動,需要動手術讓你簽字你就都簽,如果需要錢你就先讓他們搶救一定不要耽誤,我現在帶錢過去。你爸媽肯定沒事兒,你不要擔心!別哭寶寶!”
  少棠趕緊聯繫孟家的人。他想到不能給老太太打電話,腦子裡快速一琢磨,決定打給孟建民的大妹。孟小北這幾個姑姑,就他大姑平時說話辦事是個利索明白人,在姐妹間也有威信。
  大姑亦十分驚駭,追問車禍到底傷成怎麼個嚴重程度。大姑隨即又聯絡幾個妹妹,半夜開會商量去西安處理。
  少棠心裡焦急,口吻仍然沉著:“必須趕快過去幾個人,畢竟西安現在只有孟小北一個。我大哥嫂子都正在搶救,小北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他一個孩子,沒有經歷過這種事,他一個人沒辦法處理!”
  少棠深夜打電話訂票,打到他小舅秘書那裡,讓那秘書給他弄到淩晨最近一班去西安的機票。
  訂好票,臨走時,少棠系上衣扣的手指抖動,衣扣脫落掉在地上,燈下影子模糊,窗外深淵如墨望不見底。內心陰影緩緩籠罩上來,少棠沖回辦公室,奔向電話,在電話裡逼問:“小北,你跟我說實話。”
  “你告訴我實情,我才能跟你姑姑們商量下一步怎麼辦,將來怎麼向你爺爺奶奶交代。”
  “你爸爸,現在,這人到底還在不在?”
  
  少棠問出這句話,像用一把刀將自己心口割開,剖心掏肝血流如注,渾身血管快要流空的感覺。
  孟小北沒有回答,說不出一個字。
  孟小北在電話另一頭放聲嚎啕大哭,哭出的不是人聲,精神近乎崩潰。他的家散了。
  少棠兩眼發黑。
  少棠哽咽:“我明白了。”
  “寶寶你等我一下,淩晨飛機就到,堅強些,等我過來處理。”
  說話時,少棠的眼淚就流下來,瞬間流了滿臉,無法抑制全身的痙攣,天地沒有顏色。
  窗外墨色濃烈,夜空中彷彿一道明亮淩厲的閃電從天而降,光芒照亮整座睡著的城市。他就直挺挺地站在桌前,那道閃電當頭劈落,將他從頭頂中間劈成兩半。天打雷劈,撕心裂肺。
 
  第九十一章心願
  
  少棠再次給孩子他大姑打過去,說,“我大哥可能人已經,不行了,或者人不在了。”
  少棠又說,孟小京能聯繫上嗎,通知他回西安吧,孟小京從小是親生父母帶大的,別讓孩子留下終生遺憾。
  
  第二日淩晨,少棠趕到當地,奔赴醫院。
  孟家幾個閨女連夜開會,所有人都哭了。小北他大姑大姑父和三姑是後面一班飛機趕到,當時就只瞞著家中二老。
  少棠第一個到的,淩晨樓道內寂靜,一輛擔架車載著戴呼吸機的病人,從他身邊匆匆推過。
  ICU門口安靜,孟小北一個人坐在牆邊角落的地上,臉埋在膝蓋之間。少棠彎下腰捏住兒子肩膀,孟小北臉上沒有表情,雙眼充血呆滯,快要哭瞎,臉上好像曾經一遍又一遍覆蓋眼淚,凝結出一層晶瑩的帶白鹽粒兒的東西。
  少棠拎了一箱子錢,當時手頭能拿出的全部現金,還有數張存摺。
  醫院搶救很及時,這方面並未耽誤。廠裡家屬大院的人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工會領導親自過來交涉,懇請醫院全力搶救,大家七湊八湊幫墊付了押金。 
  少棠慢慢瞭解到當時情形。
  孟建民馬寶純夫婦是從華清池景點出來,傍晚走在大街上,過馬路時遭遇一輛進城的大車。大車超速,司機約莫也是疲勞駕駛,不看行人,直沖斑馬線……司機逃逸,路人報警。孟建民兩口子身上都有證件和職工卡,可以證實身份。
  孟小北傍晚回家時灶台清冷,家裡已經沒有人,找不到爸爸媽媽了。
  
  西安城下雨了,天空突然陰下來,像遭遇一場奇異駭人的天象,又好像天上有一口大鍋倒扣下來,突然就黑暗、壓抑下去。孟小北趕到醫院時,站在搶救室門面,醫生告訴他,他爸不行了。
  孟建民大約是被撞當場就臟器破裂,全身器官衰竭,沒有的救。
  他媽媽一直在裡面搶救,處於危重狀態。早上醫院兩個科室的專家會診,準備進行第二輪第三輪手術。
  孟小北一晚上,就是看著醫生護士不斷進進出出,都戴帽子口罩,晾著雙手,有護士抱著一袋一袋血進去,然後又說沒血了,從別的醫院調血來。孟小北自己血型不合,工會來的幾位叔叔伯伯擼袖子給輸了血。
  手術大夫走出來,遺憾地說:“我們盡力了。”
  廠裡來的領導含淚道,盡力也要救啊,這人活大半輩子多麼不容易,好不容易把兩個兒子拉扯成人,倆兒子現在都有出息了,都是大學生!還沒來得及享子孫福,無論如何要留一命,人活著,就還有希望。
  主刀大夫將口罩掛在一側耳朵上,眼鏡後面神情凝重,搖搖頭。
  大夫說:“這人現在已經沒有意識,就是彌留了,靠儀器維持,大概還能撐個把小時。”
  在場的大院鄰居同事,幾位叔伯漢子,都難過得眼紅掉淚。
  大夫詢問:“你們哪位是家屬?我們需要家屬同意。”
  領導表情沉痛,指著孟小北:“只有他是親屬,孩子還年輕,家裡其他人都在北京,來不及趕到,無論如何你們再多維持一天半天,讓建民等一等他家裡親人。”
  大夫坦率地詢問孟小北:“你是直系親屬?只能你決定,如果你同意現在拔掉儀器,簽字,終止……我們就終止了。人確實沒有救了,家裡商量準備後事吧。”
  孟小北失聲痛哭,哭著跑去給少棠打電話。
  他沒辦法決定,無法接受現實,為什麼由他來經歷和決定這種事?
  
  孟小北那一夜陸陸續續簽了很多次自己名字。
  那是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人生最切膚刻骨的恐懼和無助,生離死別。家裡沒有其他人在身邊,就只有他一人面對、承擔,他血緣上最親近的兩位親人橫躺在那裡面,等著他。他在外面拿著一堆東西,一頁一頁地為他父母翻篇、簽字。
  他人已經傻了,木然,也弄不清簽的都是什麼,好像有手術決議書、輸血同意書、醫院免責單什麼的。
  他直直地坐在走廊長凳上,回想他爸爸早上對他說過什麼。孟建民溫和地對他說,咱們一家三口出去轉轉吧,你想去哪,想吃什麼飯館,爸請你吃好東西。
  醫生又過來問了一遍,要不要拔管子這種事,孟小北神經質地搖頭:“不拔管子,我想讓我爸活過來。”
  他問他爸爸有沒有留下什麼話。護士說,人送來就那樣,早就說不出話,一句話都沒有留。
  孟小北作為在場唯一直系親屬,被准許穿上消毒服戴著帽子進入房間,見他爸最後一面。
  他立在他父親的床頭,望著床上那張熟悉而滄桑的臉。孟建民看起來十分平靜,臉上完整,沒有任何破損,就像睡過去了。也確實沒有意識了,胸部起伏極其沉重,緩慢,心臟檢測屏上那條波動線走勢危殆。
  孟小北低喊:“爸爸。” 
  四周安靜,幾種儀器和管子交織發出單調低啞的聲音。孟小北說:“爸,對不起。”
  孟小北肩膀抖動,聲音沙啞,哭著說:“爸,我認錯了,你能回來嗎。”
  護士在屋內走動,行動路線和腳步聲規矩,彷彿每天走過千百遍,看過無數次這樣親人彌留告別的場面。護士在身後提醒:“你不要哭啊,眼淚容易帶出細菌。”
  孟小北用力咬著嘴唇,強迫自己不哭出聲音,後退幾步,不讓瓢潑如雨的眼淚落到他爸爸身上。
  房間裡突然暗下來,燈火飄搖,起風了。
  ICU重症室裡是不應該颳風的。
  但是,孟小北那夜絕對感覺到頭頂身邊刮起陣風。他直立著,身體被風一打就透了,像薄薄的紙片,一百二十多斤的體重都沒有了。風從他耳邊吹過,盤旋,耳畔恍惚有陣陣腳步。這可能是他爸有話想對他說,嘴上卻已經說不出來,只能靈魂交流。
  孟小北看到他爸爸眼皮微微動了一下。
  孟建民兩枚眼角都流出眼淚,現出兩行濕潤痕跡。
  小北哽咽著說:“爸,天還沒亮,少棠說他淩晨時就能趕過來。”
  “爸,您再等一等少棠,可以嗎。”
  “爸爸,對不起。”
  
  孟小北認為,他爸爸絕對是聽到他說話,聽到他慟哭認錯。
  孟建民給了他回應,胸膛明顯起落,勃動。每一次的呼吸,都十分艱辛、沉重,努力地支撐和拖延生命。
  中途曾經心跳停止大約三分鐘,孟小北都快要崩潰,覺著沒有希望了,他要獨自送走他的爸爸,一個人承擔一生無法擺脫的痛苦愧疚。醫生護士圍過來檢查,已經準備宣佈死亡。然而這時,孟小北看到儀器上那條線又跳了。
  大夫說,這人原本只能維持一兩個小時,堅持不到多久。
  護士都很奇怪,怎麼這樣了,怎麼還沒有停止呢。
  淩晨時,孟建民又開始呼吸,撐得十分艱難,彷彿就是心事未了,捨不得走,也知道這個時辰是不應該走的。他兒子現在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多麼的可憐,怎麼能撇下兒子一個人、讓兒子孤苦伶仃無人照顧?無論如何也要等來一個能託付的人。
  眼角再次流出眼淚。孟小北永遠都忘不了那樣場面,他爸爸眼角有大顆大顆淚珠滾落。
  ……
  
  少棠到達醫院之後,向主刀大夫問明情況,為他嫂子交付了手術押金,辦好一應手續。少棠叮囑大夫,不要告訴我嫂子實情,兩口子患難夫妻多年恩愛,就說我大哥還在搶救,人還在。
  少棠是最後一個見孟建民的人。他站在他大哥床前,垂手直立,孟建民臉頰瘦削卻骨骼堅硬不損,前額和眉骨堅挺,面容完好端莊。
  少棠喊了好幾聲,彎下腰湊近,求問遺囑,孟建民卻說不出一句話。
  孟建民就是在等少棠,頑強地又撐了六個小時,等到早上,天亮了。遠處鐘樓彷彿從遠古八荒蕩滌著塵埃傳來深沉的喑鳴,霧霾散去,露水潤澤,令這座城市煥發新顏。
  少棠當時哽咽說:“大哥,如果你不同意那件事,你告訴我,我尊重你的意願。”
  “大哥,你給我做一個表示,不同意就搖頭,我能看懂。”
  孟建民既沒點頭,也沒有搖頭,很努力地想要對少棠做出回應,想說話,胸口起伏,分明就是想要叮囑什麼,眼角撲簌下眼淚。
  少棠眼眶通紅,也流淚,哽咽無法呼吸。少棠說:“大哥,我一定替你照顧嫂子,照顧小北一輩子,將來不會讓他吃苦受罪。我給咱爸咱媽養老,他們就當作是我親生父母,你放心。”
  孟建民等到了少棠這句承諾,終於心安,當真就慢慢平靜下去,不再掙扎著喘息,眼淚竟也止住。
  建民面容安靜平緩,一生無數艱難坎坷,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好像也沒有別的什麼牽掛哀傷。孟小北遠遠看著,在模糊淚眼中凝視他的父親從容的神情。事實上孟建民一個字都沒吐露,或許這就是孟小北一廂情願,內心底下彷徨期盼。他覺著他爸在那一瞬間是同意了,眼淚是為他而流,他爸爸仍然愛他。
  ……
  
  ******
  
  孟家親眷的航班晚到一步,沒有能夠趕上最後一面。姐妹在門外抱頭痛哭。
  他大姑也心疼大侄子可憐,又抱著孟小北哭了安慰一場。
  中午員警來過一趟,少棠出去與員警交涉。當時有人報過警,交警在現場勘察留下事故報告,已發出肇事通緝。
  小北他三姑哭了半晌,偶爾爆發出幾句:“少棠你說這事是因為誰造成呢?!如果沒有你和孟小北那樣,我哥會出事嗎,我哥能突然這活生生一個人就沒了嗎他就沒了!……”
  少棠靠著樓道牆壁,嘴角緊閉,挺立無言。如果孟建民在彌留之際,對他是搖頭,要求他和小北分開,即便一時間再痛再難過,反而就是解脫。
  他是那個活著堅挺著要承擔責任的人,假如在這樣的關頭放棄孟小北脫離關係,作為男人也是一種懦弱和辜負。
  大姑當時制止了其餘人:“你們都別這麼說,以後也不許這樣說!”
  大姑嚴厲地說:“這就是意外,完全就是一場意外!你沒聽剛才員警說的嗎,事故報告都出來了,是那個司機超速不看人行道,咱大哥和嫂子當時走的是斑馬線,大哥嫂子完完全全無責,對方負百分之百責任!咱們家的人,都沒有過錯!!”
  樓道內四下無聲,一家人佇立。大姑說:“將來大夥跟咱爸咱媽說這件事的時候,也要這麼說,這就是意外,誰都不希望發生的!要責怪就怪那個肇事的,抓著人把他判死,我都想千刀萬剮了他!孟小北沒有責任,咱們全家絕對都沒有責任!”
  孟小北抱著他大姑哭得不停粗喘。
  大姑後來摟著孟小北斷斷續續講了很多故事,“你爸小時候對妹妹們就很好。其他妹妹都小,家裡就我和我哥年齡近,我哥就帶我一起玩兒,在二廠合作社撿菜葉子撿水果吃,所以我和我哥感情最深。我哥就是一生命不好,這輩子事事不能遂他心願。”
  “出了事,最忌一家人互相埋怨。”
  “人沒了,家不能散。”
  大姑說。
  
  家裡當時想盡辦法,通過學校系主任輾轉聯繫劇組,通知孟小京回家。孟小京可惜還是回來晚一天,從西北戈壁灘影視城坐車出來,趕不及,沒能見上父親最後一面。
  孟小京來時,聶卉就也跟來了。那兩人在醫院樓道抱頭哭了一場。聶卉看起來是真傷心難過,臉色通紅,大約也是惦記起她孟叔叔生前的和顏悅色各種照顧。隨後親家派了秘書過來,找醫院領導詢問馬寶純手術救治的事。孟小京攀上的這位親家母,平心而論,很仗義很會做人,懂得雪中送炭的道理,當時幫忙協調醫院,安排當地最好的主刀大夫,上最好的醫療條件,給馬寶純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度過危險。
  就憑這一點,孟小京也得記他丈母娘一輩子恩德,不敢不報恩。
  聶卉媽說,我們家總之沒有兒子,以後就是拿孟小京當我們家“半子”。孩子年輕喪父,多麼難過。
  
  一家人探病,沒有告訴嫂子家裡男人已經沒了,都不說,拖了一個月才說。
  馬寶純躺在床上,看著窗外出神,有時悄悄抹個淚,卻也十分堅強。
  她有一回問少棠:“我其實猜到,你大哥是不是不在了?”
  馬寶純說:“我記得清楚,當時他推了我一把,把我推開,先撞的肯定是他。你大哥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永遠都是這樣,他不願意讓家裡其他人吃苦受罪,最後一家子所有的苦,都讓他一個人吃了。”
  孟小北孟小京哥倆開學都被打發回北京,為了瞞住爺爺奶奶,得繼續在北京念書,大四還關係著畢業分配。
  少棠有半年在北京和西安兩城之間奔波,給他嫂子雇了一名護工在醫院裡照顧起居。
  事故的肇事者,在事發之後一天即落網被抓,就是一輛手續不全的違章渣土車。少棠往交警局和法院跑了幾趟,處理繁瑣的善後,又去孟建民廠裡談傷患在西安的後續治療費用,以及找保險公司扯皮。在當時混亂狀況下,孟家也沒有別的能打能吵能扛事兒的男丁,親戚都在北京上班,只能少棠去跑,為他大哥嫂子討個公道。
  偶爾覺著難受難撐的時候,想想頭頂青天孟建民盯著他呢。
  保險公司不厚道,原本想賴帳,說你這是刑事責任案件,抓到了嫌犯,就是肇事者賠償,我們不管賠,不能讓你拿雙份,出個事故你還有的賺?少棠急了跟保險公司的人摳法律條文,說老子他媽的這麼些年都是跟人簽合同的,以為我不懂法沒見過合同?條款上怎麼寫的你就怎麼給我賠,不然我叫我的律師跟你打這個官司。
  保險公司欺軟怕硬,看過少棠名片上的台頭,那間公司名字,權衡利弊,估摸惹不起,於是賠了。
  也是因為這樣狀況,原本有可能針對到少棠身上的怨恨與責難,就沒人顧得上了。建民不在,一家之主就是老太太,別人輪不到。再者說,如今這情形,誰把賀少棠攆走,誰就頂上來負責孟建民留下的遺孀老小,將來孤兒寡母有個需要,誰擔著?
  案子後來判決比較順利,該伏法的伏法,該賠錢的賠錢,依照當時情況,算是給一個普通工人家庭爭到一筆鉅款。然而多少錢能挽回一條鮮活生命?
  
  此前,母親住院恢復期間,孟小北孟小京回家一趟,整理父母的東西。
  大屋酒櫃上,擺有孟建民一張黑白相,兩隻香燭。孟建民年輕時英俊端正,雙眼極有神。經大姑提醒,頭七當晚,兩兄弟在他們大院門外,大馬路的路口處,燒了一盆紙錢,算是燒七。
  孟小北從衣櫃裡給他媽媽收拾出一些衣物和日用品,準備帶去醫院。
  聶卉一直安慰著男朋友。女孩安慰人的方式,大抵就是哭,掉眼淚,柔情攻勢。由這種方式來減輕另一方情緒上心靈上的痛苦,也不失為一種有效方法。
  然而少棠不能也哭。少棠和孟小北兩人自始至終沒有互相說話,就埋頭收拾東西。
  孟小京側身坐在他們家窗臺上,眼望遠處一片空曠開闊地帶,發呆片刻,轉過頭道:“孟小北,爸爸這麼多年永遠還是更疼你。”
  孟小京逆光的身形在窗前化作一叢剪影,眼睛黝黑,說:“爸爸就是沒有等我,沒理我,他最後心裡最惦記的人是你。”  
  孟小北彷彿就是從那一年,經歷了這許多事,性格變內向穩重很多,說話口氣都變了,一下子長大。
  他天生不是那種多愁善感自怨自艾的人,不會過度自躪苛責放逐人生。他不會認命,他從來都是遇挫折而更強,他可以活得很好。
  孟小北往北京給祁亮打了個長途,在電話裡說:“亮亮,沒事,我問問你怎樣,好好過日子,別再晃蕩。”
  祁亮:“你幹嘛啊,莫名其妙的,我日子過得好著呢!你真夠操心的。”
  孟小北說:“我家裡出了點事。我爸我媽出車禍了,我爸爸不在了。”
  祁亮在電話裡半天沒說出話,需要一段時間反應,二十歲男孩,沒有“爸爸不在了”這樣的概念。
  後來祁亮對孟小北說,掛斷電話之後,他立刻就給祁建東和他媽媽分別打了電話。祁建東當時特激動,電話裡嗓門賊大,豪氣地談笑風生,以為他兒子主動找他和解、向他低頭了,父子恩怨從此一筆勾銷!
  祁亮給蕭老師打電話,鼓了勇氣對蕭逸說:“就是想問問,你過得好麼?以後還能叫你小逸逸嗎?”
  蕭逸也詫異:“小亮你怎麼啦?”
  祁亮撅嘴小聲說:“我心裡一直特想你,不好意思跟你說,怕你嘲笑我沒有人要了。”
  
  大屋窗臺上有一排盆栽,夏天一個多星期沒澆水,集體打蔫兒,那盆文竹纖細的莖杆直接萎了快要枯死。孟小北趕忙拎了噴壺澆花。這都是他爸,養病期間平日裡侍弄幾株花草。種的有吊蘭、君子蘭、文竹,皆是清雅氣質一類的植物。
  回想住在這個家的兩年高中時光,孟建民當時確實病得很重,夜夜咳嗽。孟小北自己反省,他好像沒有幫他爸倒過一杯水。他媽媽總是不好意思指使他。雙方隔著一層,馬寶純每次都喊孟小京倒水倒痰盂。
  大衣櫃裡有相冊,孟小北拿相冊出來看。這是那種裝黑白小照片的老式相冊,每一頁貼有幾幅照片,佈局隨意,再以一層薄膜覆蓋上,黏住。孟小北挑中一張他們一家四口的老照片,揭下來揣在自己錢包裡。那時還住在西溝,老的廠房宿舍大院裡,孟小京很乖地讓媽媽抱著,而他自己像個小泥猴子,頑皮地騎在他爸後脖子上,威風霸道地佔據他們家制高點,快活得眼睛眯成兩道縫。
  孟小北去小屋整理他留下的課本雜物,裝了兩大紙箱。
  他在他書桌一角,發現兩張紅色存摺。
  存摺都寫的他的名字,一張是他高中兩年掙到的微薄酬勞,另一張大約是大學幾年陸續掙到的錢,他自己都記不清,不太在乎錢。存摺裡是一筆一筆小收入匯起來的;孟小北每次上交稿費,孟建民立刻記帳,存到存摺裡。另付一個小記事本,記錄每一筆入帳的數目日期,可能是怕和家裡別的錢弄混,特別細緻。
  孟建民當日臨出門前,在大兒子書桌前坐了挺久,然後在記事本空白頁上留了話。
  【小北,這是你這幾年畫畫辛苦掙到的稿費,我們一直為你記帳存著。大學即將畢業,就都交給你自己保管……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事,如果受了委屈,那方面發生變故,還是回家來。爸爸愛你。】
  
  好像是少棠先掉淚了,站在屋子當中,眼眶慢慢殷紅,覺著自己已經夠愛兒子,或許可能還不夠深沉深刻,偶爾自私。
  孟小北捏著兩張存摺慢慢蹲下去,掏心扒肺的,抖得喘不上氣,被少棠從後面用力攥住肩膀。
  十五年前少棠與這家人相識,他夜裡去爬孟建民家窗臺,想偷臘肉吃,結果被小狼崽子無情地澆了一身狼尿。那時的賀班長多麼年輕無畏,浪蕩灑脫,臉皮也厚,他就拎著兩瓶西鳳,哼著小調,跑到人家裡蹭臊子面吃,一來二去,吃出十五年交情。他賺回個乾兒子,大寶貝,一生作伴。
  賀少棠後來跟他嫂子商量著,在西安南郊某一處新建的墓園,買下一塊墓地。
  馬寶純叮囑買夫妻雙人墓地,先放進一人,過些年後還能重啟一次,安放另一個人進去。
  這一年秋,孟小北孟小京哥倆失去生父。孟建民下葬,埋骨于西安,看灞水淒淒,西風長嘯,想了一輩子,盼了一輩子,一生抱憾,沒有能夠再回到北京。
  
第九十二章尾聲一
  
  又是某年的秋,滿城金黃。歲月的節奏腳步飛快,這座城市時時煥發新鮮動人的容顏,活著的人忙碌而堅強。
  孟小北穿米色風衣,黑色長褲皮鞋,身材瘦高,走路偶爾還是當年肩膀輕晃不修邊幅的模樣。
  如果仔細看,他的仔褲後面兩個後屁股兜上,露出很別致的絲繡抽象圖案,腰上掛一條金屬銀鏈,有叮叮噹當的裝飾吊墜。那是他自己設計,他奶奶給他繡出原始圖樣,再到外面找人訂做。
  這是電視臺的大樓,敞通的大辦公間內人頭密集攢動。女士抬眼一招呼,“小北,你來啦?稿子節目組已經審過。”
  “姐。”孟小北笑一下,沒找到椅子,身形麻利,抬屁股坐到旁邊小桌上,兩人討論節目。
  那大姐說:“噯小北,說好了你幫我做那條褲子呢!我要一條你設計的、後屁股兜帶絲繡的,你一定記著給我做啊別不拿我的事當個事!”
  孟小北笑說:“台裡訂單太多了,我奶奶都忙不過來!”
  電視臺裡無論領導前輩,還是同齡年輕工作人員,都習慣喊他小北小北,姓氏自然省略,可能也是孟小北這人平時隨和親切,健談,和誰關係都不錯。前些年少兒部主任找孟小北籌畫投拍的那個節目,因為台裡資金和宣傳側重等等考慮,原本是黃了。那幾年,資金都撥去購買進口動畫片了,一部接一部在收視人群中火爆,唯收視率至上,嚴重擠壓國產動畫的生存空間。
  拖了兩年,瞿主任又打電話叫孟小北來,製作一檔新節目,真人出演,結合動物與各種童話場景道具,做一個中國版的“綠野仙蹤”。
  孟小北身上套著連體的道具演出服,腳上踩著老虎掌,戴個老虎頭。他就是個孩子王,身後領著幾名活潑伶俐的小演員,他與導演親自到藍天少年合唱團挑的幾個俊俏孩子。
  這年北京的秋老虎厲害,攝影棚裡悶熱,頭頂幾個大燈燈光交錯射在他臉上。他是在人前見燈光興奮的人。
  節目開機前,他呼機又響了。
  他兩手套在連體衣裡,兩隻大老虎爪子沒法拿東西,滿頭熱汗,喊人幫忙:“姐,幫我看看呼機。”
  導演說:“誰整天沒事呼你,你媳婦查崗呢?”
  孟小北說:“還是我自己來吧。”
  他用老虎掌端著呼機撥弄,應道:“可不是我媳婦查崗麼。”
  攝影師大哥樂他:“小子,甭吹了,你有媳婦了嗎!”
  某人呼他:【出差回來了,今晚在家。】
  孟小北嘴角微彎,眼裡有光彩。
  少棠嘲笑過他,大藝術家,整天業務這麼忙,學校、工作室和電視臺三個地方跑來跑去的,把咱家大哥大隨身帶著,方便聯繫您的業務!
  孟小北說,才不用你那個大磚頭,我們部門幾個領導仍然用摩托羅拉,大家開會,我猛地掏出個大哥大,招人恨我?
  
  孟小北在鏡頭前滔滔不絕,隨即振臂一招呼:“小虎們,和大王一起出發,今天去動物園巡山!”
  幾個穿連體衣的小老虎撲過來,歡歡喜喜簇擁到他身後:“大王大王,去巡山啦!!”
  隨即音樂一響,“啪”、“啪”迅速站位,孟小北在正中,身後一窩小虎一字排開,倍兒認真搞笑的,踩著節奏來了一段說唱。“我知道我能我知道我們能,成為理想的自己理想的自己,只要我們不斷追尋不斷追尋,到達夢想的彼岸我們一起出發!”
  攝像的哥們兒扁著嘴忍笑,伸個大拇指:好!
  ……
  孟小北並非台裡正式員工。電視臺這種事業單位金飯碗,多少能人和背景後臺過硬的人,打破頭往裡鑽,編制很有數的,一般人進不去。
  他是瞿主任邀請來的熟人,與節目組簽訂合同,合作製作節目。   
  這檔節目他付出了相當精力心血,邊做邊拍,同時就在頻道上開始放映。本子由他自編自演,而且,這個節目在棚內使用的所有道具、家居裝飾、佈景,全部是他親手製作。籌備的那幾個月,一宿一宿熬夜,房間堆得像批發市場玩具城倉庫。他設計了全套玩具紙樣,親手縫出各種小獅子小恐龍小綿羊。
  某一個場景,攝影棚內佈置成房間式樣,牆上掛了許多充滿童趣的老照片。
  孟小北自己精選相片,有他幼年在西溝與孟小京的合照,還有少年時代他與亮亮大偉戴著絨線帽子勾肩搭背三人行的美好回憶。他惦念的朋友家人,就以這種方式進入鏡頭,跟他一起上了電視。
  
  拍攝一整天,三幕戲,小演員都累壞了,孩子換了三撥,棚子後面休息室裡呼呼地睡著一群孩子。孟小北是男主,沒有替補,累得喘成狗,嗓子沙啞,狂喝膨大海。
  每次拍完節目,部裡主任領導攜一個班子的人出去公款吃喝,犒勞辛苦有功的人員。
  飯桌上,孟小北大大方方和人敬酒乾杯,聊天。
  台裡一位領導偶然間問:“小北,看你在棚裡設計的那面照片牆,有些是以前在大西北山溝裡拍的?你去過?”
  孟小北點頭道:“在陝西岐山山溝裡拍的,我出生在那兒。”
  領導問:“你在那裡出生?父母做什麼的?”
  “你父母也是最早參加大三線建設那批老職工?”
  “都是老三屆啊,我和我的哥哥也是,我們這一代人啊,咳!”
  領導再次端詳孟小北,那眼光就不一樣,充滿同路人的感懷知遇。這也是文革過來的歷盡波折的一代,如今在社會上混出頭了,就想要提攜後輩。領導說,“我大哥當年也是響應國家號召,去到四川大山溝裡一座槍炮廠,幹了二十多年,身體都垮了,一輩子沒出來。他為了讓他孩子能出山,把他兒子送出來交給我們帶,所以我侄子一直跟我們家過,像我半個親兒子。”
  “你父母現在還好?還在山溝裡嗎?”領導很關心。
  “他們廠子工人後來都出來了,家屬宿舍搬到西安。我和我弟考到北京的大學,我父親前兩年交通意外,已經去世了。”孟小北說話時,非常之平靜。
  領導略吃驚,面露遺憾:“啊,是這樣……”
  孟小北現在已經能很平和、鎮定地,在飯桌上向旁人講述家裡二十年間的際遇,淡淡然然,也看不出特別的壓抑悲痛。席間一片靜默,只有筷子碰撞杯盤發出的清脆心聲。幾個同事靜靜地聽,偶爾發出嗟歎唏噓,感歎人間悲歡,世事無常。
  領導都是見過世面的人物,會識人相面,喝酒,點點頭:“你父親也值了,養出兩個兒子都爭氣,沒給父輩丟臉。”
  “小北,咱們台裡旅遊部,準備做一個野外旅遊風光互動式節目,在陝西甘肅新疆取外景,需要幾名能吃苦又活躍的外景主持!我認為你最合適,你來找我!一定要來啊,我一定要用你!”
  孟小北坦白說他主持這方面沒有經驗,不是廣播學院出來的。然而那位領導只吃過一頓飯,就看上他了,認定他談吐閱歷氣質適合這類節目,一定要找他合作。
  結果,孟小北又認了一個“乾爸”。
  孟小北覺著,他爸爸建民這個人,一生勞心勞力,特愛操心嘮叨,人都過世了仍是這樣,可能一直在天上瞧著他呢。他爸爸彷彿是擁有某種人格魅力,這種父輩堅韌性格的影響力,綿延深遠,潤物無聲地打動許多人。無論對他,還是對孟小京,冥冥中像是一直在保佑他們哥倆,畢業後這兩年一切都順風順水。
  他們兩兄弟,甚至僅僅因為父親意外身故,業內前輩們同情憐惜,就無形中獲得許多額外工作機會,孟小北自己都不曾料想到。
  
  孟小北在大學最後一年,基本足不出戶,不邁出校門,就用專注瘋狂的上課考試、趕各科畢業作品,充實自己的時間精力和情感世界,抵消內心隱隱彌漫的煎熬。喪親之痛,是後勁十足的,因為每個人都有爸爸,無論這人在與不在,心裡一定空留著那個位置。每個男孩內心都埋藏著深刻的景仰崇拜,父親地位重如泰山,是人生的偶像。小北少年時對待家人的彆扭隔膜,歸根結底,也是因為在乎自己在山那一邊的地位。
  孟小北平時也看不出任何異樣,不悲悲戚戚。他性格仍是活潑開朗的,額頂開天眼,有一束光芒照亮屬於他的天地。
  班裡女生偶爾在背後談論,孟小北家裡有人去世了嗎?孟小北胳膊上一直戴個黑紗,戴了有一年吧?
  每每夜深人靜時回想,他會忍不住想描繪一下父親年輕時模樣。所以,孟小北是自從孟建民走後,開始比較多地畫他爸爸,以前沒畫過。
  孟小北大學畢業之際,孟家四女找了個適當機會,圍在二老身邊,慢慢講出事情真相。
  孟家老爺子老太太,是在長子過世一年之後,才最後知道真情。知道得太晚,人早就沒了,歸於一抔黃土,老太太甚至沒有大聲哭出來,填滿皺紋的眼眶裡光芒黯淡,望著她信任的大女兒:“你說,你哥哥,人抹有了?”
  老太太慢慢掉落幾行眼淚,歎道:“俺還以為,他是病又重了,病得不好了,所以你們都瞞著。”
  老太太只是人年紀大,心思還是細密的,親人之間永遠有那樣一絲心靈感應。她兒子一年沒打電話來,任幾個閨女怎麼編瞎話糊弄她,她是有感覺的,其實早就察覺建民出事了。她原本以為兒子病危了,所以是有思想準備的。
  這是孟奶奶唯一的兒子,一輩子沒在父母膝下盡孝,她也一輩子沒機會再拉扯扶持她這大兒子,留在世間多享受幾年子孫的福祉。
  兩個老的還是相當堅強,沉默地捱過喪子之痛,只在夜深沒人處偶爾掉幾滴淚。老太太迅速將全副感情轉移到她大孫子身上,她的大北北就是生活裡全部樂趣希望。放手那些留不住的,緊緊抓住那些仍在身邊的孩子!  
  
  孟小京中戲畢業,當時學校推薦他留京,有希望進入北京某著名話劇院。
  然而權衡再三,考慮家中情況,孟小京最後決定回西安。他把人事關係放到西安的劇團,後來若干年就一直在當地。一半原因是方便照顧他媽媽,另一半原因是丈母娘那邊兒一直盯著他,家有嬌妻,速歸!
  馬寶純車禍後逐漸痊癒康復,身體沒有大病,唯手臂留下一點殘疾,不太靈便,生活基本能自理。
  馬寶純後來,就一直仍住在他們廠的家屬大院,沒有搬家,也不願來北京。
  她倘若來北京,就一個人兒,人生地不熟的,無論回娘家還是住在婆家,都是個淒淒慘慘的寡婦。寡婦最觸人黴頭,久之再與她婆婆相看兩厭,還不如住在自己家,落個輕鬆自在,廠裡有退休金和醫保,衣食無憂。
  
  孟小京畢業後開始大量接戲,演員青春有限,二十幾歲就是最美時光。
  這一接戲,難免與媳婦發生矛盾——聶卉不准他跟女演員拍親熱戲!
  演戲,尤其是進入到九十年代的國內演藝圈,哪有不拍情情愛愛鏡頭的?不是文革排樣板戲。
  大量的瓊瑤劇武俠劇偶像劇生活劇,陸陸續續興起,電視螢幕上越來越開放。甚至就連主旋律抗日劇,都要為英雄男主身邊一左一右至少配兩個女的,打仗之餘,在陣地後方烏煙瘴氣地搞個三角戀愛。
  聶卉說,反正不要讓我在電視裡看見你有親熱鏡頭。
  孟小京說,我還不是大牌呢,人家陳道明那個級別,敢跟導演發飆摔劇本,當場就在現場改本子,他說怎麼演導演就怎麼拍,全組聽他一人調度指揮,我不是啊!導演讓我怎麼演我就得怎麼演,我沒權力說我不演這個那個的!
  聶卉說,那這個戲你就別接了,你接別的劇。
  孟小京說,按你這個標準,所有的言情劇偶像劇生活劇,我都不能接!
  聶卉撅嘴道,那你就只接那些不給你配女炮灰的軍旅劇抗日劇,不行嗎!
  孟小京說,我長得也不夠“軍旅”,我就不是張豐毅周裡京那型的粗獷硬漢。媳婦,你這樣,你老公這輩子就別想紅了!  
  聶卉說,我本來就不想讓你“紅”。
  聶卉這一句話,給孟小京事業定了調子。她原本就反感演藝圈裡那些事兒,這也就是與孟小京是高中初戀,彼此對待對方仍保留一份初始的純真。倘若是後來認識個演藝圈出來的帥哥,聶卉還未必看得上眼,覺著都不乾淨。
  經紀人有一回琢磨將孟小京和他們當地一個年輕小明星湊一對,搞個稍微有爆點的緋聞,炒作一下,讓孟小京從一個“演員”的位置往“明星”那圈子裡鑽一鑽。結果還沒等聶卉發火,丈母娘先發話干預,咱們本地還有人敢和我們家姑爺搞緋聞?誰?!
  因此,孟小京幾年一直默默無聞演戲,大紅大紫是甭惦記了,倒也不愁沒有本子。他拍了許多民國劇,抗日劇,主旋律的,還有西北風的鄉土農村劇。
  孟小京這時仍是未婚。按當地習俗,孝子應為父親守孝三年,三年未到不宜結婚,親家母心裡挺急的!
  
  晚上應酬完,孟小北踏著一地月色星光,邁進家門。
  客廳小燈開著,椅背上搭著某人的風衣圍巾。孟小北心頭一熱。
  他男人仰面躺在臥室大床上,衣服都沒脫,正裝西服,四仰八叉一躺,呼呼地睡著!
  屋裡亂著,兩人都忙得不著家沒人收拾家務。孟小北跌進大床,半邊身子立刻砸到少棠身上,砸得少棠“嗯”了一聲,眯眼瞟他一下,老虎沒發威,繼續睡。
  於是,這倆人就一個仰,一個趴,都懶洋洋不想動彈,就這樣一聲不響,又睡過去一小時。
  孟小北支起一隻眼:“噯,眼瞅著邁向老夫老夫七年之癢了。”
  少棠閉目養神:“哼。”
  房間裡光線昏暗,孟小北趴著,端詳少棠平靜的側面,問:“咱倆在一塊兒多久了。”
  “從十六歲我跟你說我喜歡你,快八年了。”
  孟小北自問自答。
  他犯個小賤,抬起一條腿,搭在少棠腿上,用自己大腿輕輕地蹭少棠下身。挺久沒做,蹭了幾下,少棠就有反應,西褲下面勃起,看起來挺逗的。少棠閉眼笑了一下,伸開手臂,孟小北慢慢移動,將自己全部分量移到少棠身上,四肢貼合,就這樣趴著,聽胸腔裡的節奏,互相有力地呼應。
  身體一貼合,那種感覺奇妙,脖頸胸膛處的皮膚迅速融合到一處,心房互相輕輕地刮撓磨蹭,分不開。
  兩人在床上摟了一會兒。少棠撫摸兒子後背,給小北講最近幾年公司上的大項目。前兩年因為申奧,短期投資上馬大量的設施場館,原本寄予了厚望,結果中國作為申奧大熱門不幸失利,上面極其失望,底下一片不服氣和不甘心。最近,又開始查市里的貪腐案,可能要變天了。
  孟小北不太知道這些秘聞:“查到副手了?貪了多少?”
  少棠說:“其實沒貪多少。他得罪人了,就是要辦他。而且他兒子有經濟問題,跟李的兒子一起做期貨集資,兩個混蛋敗家的玩意兒卷錢跑了。”
  兩人又搬了一處新家。原來那處房子,住久了少棠嫌房子小,他施展不開,打算換個大的,給自己留出一間訓練房,掛上沙袋,每天練拳腳踢沙袋。
  孟小北說:“你拼命健身幹什麼?不用,你練不練都帥。”
  少棠板著臉道:“肌肉鬆了。”
  孟小北頗有深意地笑了兩聲,結果當晚就被某人狠狠地強暴了。
  人到中年,多少都有危機感,孟小北認為這就是少棠的“中年危機”,某一年度過三十六歲本命年之後,就開始折騰。
  少棠添了些錢,將原來那套兩居室換成一套三居。他的書房兼訓練房是一間,另一間空房,迅速被改造成孟小北的畫室兼玩具廠倉庫!
  廁所裡原本想裝個浴缸,然而空間不夠大,只能勉強裝下一個瓷磚的整體浴室。
  兩人站在花灑下面,洗澡。少棠給小北搓背,捏一捏兒子愈發結實的屁股。然後少棠坐在浴室的坐位上,孟小北托著少棠下巴,用小剃刀,認認真真給他小爹刮臉。
  刮刀刮出來的下巴,光滑好看。
  孟小北用小刀往少棠下身處一比劃:“都刮?”
  少棠一笑,透著自信:“那地兒不刮,有人喜歡。”
  
  孟小北有自己單獨畫室,經常熬夜,穿一條黑色塑膠布圍裙,半長的頭髮綁成馬尾。
  屋裡四面都是畫,孟小北向後退開,距畫架三米,眉頭微蹙,神情專注,手指夾煙,屋裡蕩著煙霧。
  少棠半夜起夜,赤身穿短褲進來,突然從後面勒住兒子的腰,往懷裡抱了。
  少棠說:“以後別這麼熬夜,煙抽太多,對身體不好。”
  小北說:“習慣了,職業病。”
  少棠嚴肅地說:“你再這樣,到五十歲你身體絕對就垮了,肺都沒法要了!”
  孟小北神情一直專注在畫布上,眼裡光澤沒有一絲波動:“五十歲正好。我五十歲時候,你六十四,咱倆一起慢慢地變老!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不求同年同月生……我覺著也挺好。”
  孟小北笑著說的,特淡定。
  少棠一愣:“……混蛋話!……你以後別這樣成嗎?!”
  就因為孟小北這句莫名欠揍的話,少棠後半宿仰面瞄著天花板運氣,憋火,沒睡著覺,半夜裡乾脆飛起一腳,把孟小北踹下床!
  孟小北爬回被窩,摟了少棠的腰:“大寶寶我不說了,不說了。”
  少棠不看他:“滾了。”
  孟小北現在長大了,難得服軟撒個嬌,聲音突然低啞下去:“我珍惜你。我就剩一個爹了,我絕對不跟你分開。”

第九十三章尾聲二
  
  三年熱孝將滿,孟小京該結婚了。
  孟小京選擇回西安,也是兩方面情勢所迫。他心裡有數,如果兩兄弟之間留下一個,在西安照顧母親,那麼這人一定應該是他,這是他應盡孝道,義不容辭,不能推給孟小北,他爸爸也在天上盯著他呢。反之,將來在北京給爺爺奶奶養老送終,就是孟小北自己的擔子了。
  他丈母娘催好幾次,而且就在臨近三年之期時,聶卉“又”懷孕了。
  這回不是詐和,這回是真有了!
  兩人迅速去登記了,婚禮迫切提上日程,聶卉本來就是凹凸有致的豐滿身形,肚子再隆一些,就不好意思捧著肚子穿婚紗亮相!
  省領導千金的婚禮,在西安最上檔次的酒店舉行,擺了幾十桌,酒店門口停一溜黑色進口轎車。車前窗系紅色錦緞,紅毯兩側鮮花鋪地。以當年西北城市的消費水準,這是一場排場浩大的燒錢的婚禮!
  孟小京在他丈母娘面前特乖,很懂事,平時只要有他在,他丈母娘都不用司機,姑爺親自開車,拎包開道,鞍前馬後。
  孟小京也確實模樣俊朗帥氣,走到哪很拿得出手,給他丈母娘長臉。
  這場婚禮,沒有用孟家花一分錢,女方包辦了酒席全部花銷,以及新房。聶卉媽不會管婆家要彩禮,沒有必要計較了,因為孟家僅有的家底兒就是孟建民拿命換來的賠償金,馬寶純後半輩子的養老錢。若以普通平常人眼光,兩家就是門戶不對,好像孔雀女下嫁鳳凰男。婚禮上男方家長只有身殘的寡母,女方賓客盡是省裡市里有頭有臉的人士。
  
  結婚前夕,孟小京和聶卉又為接不接某個電視劇吵了一架。那個劇是當年比較早期的青春言情劇,少年少女校園愛情。
  孟小京最後還是屈服了,放棄了那個劇。
  聶卉的心理情有可原,女人被家庭孩子套牢了,就與青春年少嬌養小姐時的心思有所不同。這時千方百計籌算的,就是盡一切努力維持這個家庭的持久和完整,未雨綢繆,提防一切可能出現的不和諧,讓你想不和諧都找不到機會!
  別的尋常百姓家夫妻,多是為柴米油鹽生計發愁,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孟小京娶這媳婦,就是他的家庭榮華富貴的保障,然而付出的代價,就是這輩子,要在一個男人往更高處發展的志向野心與維持一個和睦圓滿養尊處優的家庭這二者之間掙扎、角力。事事沒有完美,人生總要有得有失。   
  孟小北趕赴西安,參加他弟的婚禮,本來男方親戚就少,勢單力薄的,他一個人五人六的大爺們兒,露臉就是去幫他弟撐個場面。
  孟小京原本想讓孟小北當伴郎。
  孟小北挺傲氣地說:“伴郎應該是未婚的吧?你找別人吧,本人已婚身份。”
  孟小京不屑道:“你這樣能算已婚嗎?你別扯了!”
  孟小北一笑:“我都婚好幾年了,我是咱們家長子,我要是還沒結,你就不能結,永遠都是我先一步。”
  婚禮前兩天,馬寶純帶兩個兒子,去給孟建民掃墓,三年之祭。
  孟小京在墓碑前擺上花束和香燭,點燃一盆紙錢,香氣煙火繚繞。孟小北給他爸爸擺了他從北京帶去的二鍋頭和稻香村點心匣子。
  馬寶純站在孟建民墓前說話,開口不到一句話哭出來,痛哭。
  馬寶純說,建民,我帶你的兩個很有出息的兒子來看你!老二馬上就要結婚,快要有他自己的孩子,這兩年演了好幾部抗戰的民國的電視劇,都已經在電視臺裡播出。老大也上電視了,他自編自導自演的節目,建民你如果能看著電視你記著在電視上找你兩個兒子!你這個人為什麼就走那麼早呢,已經熬這麼多年,你為什麼就不能多等兩年看看你倆大兒子現在什麼模樣!……
  馬寶純慟哭失聲,墓地裡煙火繚繞,令人眼前模糊。
  孟小北垂手而立,默默與黑白小像中的人對視。陽光穿透頭頂的針葉樹冠,灑在他額頭肩膀上。他爸爸就是一個人扛起屬於這個家庭的全部磨難厄運,一切可能加諸在兒子身上的責難、罪債,與命運掙扎搏鬥一輩子,蠟炬成灰淚始乾。然而又有多少父母,能等到他們最牽掛的孩子,真正功成名就衣錦還鄉的這一天?當孟小北經歷他後來人生中每一步幸福幸運時,都忍不住回想父輩一代人二十載的坎坷苦難。他的幸運攥在手裡是沉甸甸的,他無比珍惜。
  
  一對新人在西安辦完婚禮,隨即又上京宴請北京的一眾親戚,請爺爺奶奶。
  老太太去參加孟小京的婚宴,其實特別不樂意,坐在床頭悶悶不樂,突然對她大孫子說:“碑碑,恁啥時候,也能結婚,讓恁奶奶抱上重孫子!”
  孟小北樂著一皺眉:“怎麼啦,車軲轆話怎麼又說回幾年前了?”
  老太太瞪他:“哼!”
  孟小北:“日子過糊塗了奶奶?”
  老太太:“沒糊塗!俺清醒著呢!”
  孟小北笑說:“讓孟小京給您生重孫子,您想要幾個,讓他生。”
  老太太一翻眼皮:“哼,景景生得那不一樣,跟俺沒多大關係,俺才不稀罕!”
  孟奶奶觸景傷心,難免心裡不平衡,那個娶得美嬌娘懷上重孫的,不是她最疼愛的大北北,孟小京竟然佔先了。
  孟小北在他弟婚宴上臨時客串一把主持人,沒有請專業的,他自己挑大樑,在臺上插科打諢,迎送來往賓客。他很仗義地替孟小京擋酒,結果自己喝得有點兒高了,眼眶發紅。
  他從親戚那桌溜了。七大姑八大姨來的人很多,難免有不知情者,開始追問他個人問題,你弟都婚了,你怎麼一棵帥草還沒主呐?
  他跑到他哥們兒那桌。祁亮道:“我跟大偉子討論半天了,我倆討論比較你弟娶的媳婦,和你嫁的老公,哪家更闊氣,更像豪門!”
  孟小北:“真無聊啊。”
  申大偉說:“討論結果還是認為,你的那位更豪門,如果真要辦婚禮的話,排場肯定更大,嚇人!”
  祁亮描摹著眼前盛宴繁花:“弄得我都想結婚了。”
  孟小北說:“你趕緊結。”
  祁亮:“我跟誰結?”
  孟小北問:“你新交的那女朋友,你愛人家嗎?”
  祁亮:“……談不上愛不愛的。不愛。”
  祁亮答得很乾脆。如果問亮亮你究竟愛誰,這小子恐怕還要左搖右擺猶豫半天,問到他根本不愛的人,答案是很肯定的。
  “你不愛你還和人家姑娘瞎折騰,浪費兩個人時間生命!要麼你就找個真喜歡的,要麼你就……”孟小北當桌又對祁亮講道理。祁亮不服氣,說孟小北你現在的狀態,在很多人眼裡也是瞎胡鬧,一輩子都不能名正言順!
  申大偉默默聽著,舉手:“暫停。我能說個事麼?”
  申大偉:“……老子要結婚了,今天正式通知你們。”
  孟小北和祁亮當桌發出一陣聲嘶力竭的狼的嚎叫!
  孟小北揪著大偉子的領帶,祁亮勒住對方脖子拼命搖晃!你小子他媽的,什麼時候突然就要結婚了!我們兩個帥得驚天動地慘絕人寰的大帥哥名義上都還單身著,你竟然要結婚了怎麼能這樣!!!……
  申大偉說,小門小戶人家,普通人看對眼了,互相性格合得來,合適就結唄。
  “你們倆就趁年輕使勁折騰吧!所以你們還單著,就我結婚了!”
  “我覺著,你們倆這樣耗下去,都是在浪費生命!”
  申大偉嚴肅篤定。他一直不贊成小北和亮亮與男人交往,他可以寬容看待,但是無法理解這樣的愛情。
  
  ******
  
  年齡增長,歲月流逝,身邊許多熟悉的人,一個個都相繼邁入婚姻圍城,有家有業有了孩子。如果說孟小北在這個社會上立足,完全感受不到周遭一重一重的壓力,那不可能。他時不時會感到社會異樣眼光對他的探究與刨根問底,有時難受,有時逃避,也有倔頭倔腦的反抗心理。
  後來他弟妹生了個大胖小子,孟小京有兒子了,他媽媽在西安晚年生活就是幫老二看孩子,享天倫之樂。到那時,孟小北肩上承受的壓力更大。
  人都有從眾心理,從眾才符合自我保護的生物天性。特立獨行走自己的路,當真需要勇氣。
  當天從飯店裡出來,孟小北和祁亮進城,去到一家高檔商場的金店,首飾專賣櫃檯。
  孟小北在戒指櫃檯上琢磨研究很久。黃金在時髦年輕人中間已經過時,如今結婚都得送白金鑲鑽!孟小北拿了一隻白金嵌碎鑽的男款指環在自己手上比劃,想要買一對兒。
  祁亮說:“你手上不是有個戒指?還要花錢買?”
  孟小北說:“手上這個是他送我的,我還沒有給他買過戒指,想送一個,周年紀念。”
  兩人並肩站在櫃檯前,仍穿著婚宴西裝,無論遠望或是近觀,都是兩名俊朗瀟灑的年輕男士,外觀頗養眼。周圍櫃檯的售貨小姐都盯著他倆。祁亮抬頭無辜張望,擺手:“別誤會啊,他不是買給我的啊!”
  孟小北買了一對一模一樣的碎鑽白金指環,挺貴的,花掉他幾月工資。他畢業以後這兩年掙的錢,除了孝敬他爺爺奶奶給奶奶家換傢俱換門窗重裝廚房廁所裝空調,寄到西安給他媽媽一些,剩下就是給少棠買這個貴重的禮物,表達心意。人在感到壓迫和情緒彷徨的時候,就有逆反掙扎心理,需要用行動一遍一遍確認,彼此心思仍然忠誠堅定。
  祁亮同時也挑了一隻鑽戒,反正他不差錢,想買就買。
  女式的。
  孟小北驚歎:“你不會是今天受刺激了準備閃婚吧?!”
  “你不愛,你還要結婚?老子太看不慣你這德性,對你自己感情人生和前途不負責任!” 
  祁亮不吭聲,眼底迷糊。
  孟小北很確定,他看見祁亮買的是一隻女式鑽戒。女款的,不然還能送給誰?!
  
  孟小北為什麼突然想起買戒指?
  他掙錢了,有自己的收入,男人難免就想要對愛人表示表示。而且,他小爹又快要過生日了。
  如果按虛歲計算,少棠年底就四十了。
  少棠夾著手包,穿長大衣,從大廈裡出來。出門前呼兒子:【晚上有空嗎,帶你出去吃飯?】
  這兩年,少棠幫祁亮和小北搭起了廣告文化公司的架子。他為那兩個能折騰的小子向銀行擔保貸款,註冊資金,祁亮開起一間小公司,在寫字樓裡租幾間辦公室,人員配置十分精簡,就是幾個最可靠朋友,專門承接北京公司和學校的彩印宣傳冊業務。他們那時還和報社合作,搞起一份娛樂雜誌,憑藉那幾年國內通俗影視音樂的火爆熱潮,在校園書攤上賣得很好。
  孟小北自己的工作室也依託在廣告公司內部。他畫漫畫,畫插圖,做圖書封面設計。
  一幅手繪彩圖的行情是八十、一百。然而到月底時,經常是畫筆顏料材料費都填不平,入不敷出,因為他交出去畫收不回賬!
  孟小北做事大方隨性,有時稀裡馬虎,對錢不是很在乎。
  少棠後來終於忍無可忍,讓他做出帳目表,收回一個賬就打個勾。
  少棠拿帳目一看,零零散散,十個單子能有兩個收回錢就算不錯,都是他媽的一群業內老油子,欺負小孩!
  他自己給人平白出力幹活兒沒關係,他見不得孟小北受這種委屈。
  孟小北打電話過去要賬,出版社編輯永遠就是這些話,“你再等等”,“我們年底資金不夠要等下一年預算”、“已經給您付了定金後面遲早都是要付給你”,然後就一家家無恥地一拖再拖,拖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拖得孟小北月底沒錢吃飯了!
  
  賀少棠開一輛吉普,停在出版社樓門前,車身一橫,直接將那家出版社大門堵了,誰也甭想出來。
  少棠直闖總編室,把門一關。總編苦著臉說年底真的沒有錢,少棠說你們出版社年底就別發工資年終獎,把拖欠的稿費付了。總編想打電話,少棠伸手把電話線拔了。總編說大哥你逼迫我也是抹油用滴,少棠說你喊我大爺都沒用!
  總編總之就是兩個字,“沒錢”!
  業內很多人都是這樣耍無賴的,坑作者版稅,坑畫手酬勞。
  少棠不是坐椅子裡,而是坐在大書桌上,直視對方:“你們出版社是財政部下屬單位吧?部裡每年財政撥款資金富裕著,錢都流哪了,我現在打電話,找部委審計部門進你們單位,查查你們這幾年帳目?你們每年賺錢的大頭是往學校賣各種大白本練習冊和翻印卷子吧?有教委的合同嗎有正式出版號嗎你們有版權嗎?試卷是從哪弄來的你們幾個主編主任吃多少回扣?你說,是我找上面的人過問一下你們社目前經營狀況,會讓你損失大,還是你現在麻利兒地把這一千五百塊錢的稿費付了,你的損失大?”
  總編嘴巴微張:“……”
  少棠面無表情:“兄弟,你算明白賬了?”
  總編愣著,點點頭,好像算明白了。
  少棠將煙蒂往桌面一摁,用手指碾熄最後一絲火星:“付帳吧。”
  ……
  少棠開著車出去跑一趟,拎一兜子錢回來,辦事利索,孟小北沒有他小爹真不行。
  孟小北叫道:“少棠你怎麼在外面那麼橫?平常你不是這樣的!”
  少棠說:“對付一群流氓,就得用耍流氓的辦法,不然你就被別人流氓了!”
  
  少棠等了半天,兒子竟然沒有回呼他,根本不理。
  少棠打電話到工作室,申大偉說,小北和亮亮逛街玩兒去了!
  少棠對大偉沒說什麼,心裡淡不唧兒地哼了一聲,不高興。兩個男孩整天膩膩歪歪在一起,還逛街?……  
  他快四十歲了。前些日子,自己在書房里弄個多功能六合一的橢圓機,拉力健身器,晚飯後消耗卡路里。早上天一亮就出去晨跑,孟小北還撅腚在被窩裡睡得呼呼的,他出去跑步,再給大寶貝兒買早點回來,對小北是越來越寵的……
  他一向是那種很自信而且生活自有一套的人,不在乎旁人眼光,不怕老。然而偶爾夜深人靜一翻身,凝視枕邊熟睡的健壯的兒子,或者清晨醒來,悄悄掀開被子,欣賞他兒子結實的小腹、腿間有力的晨勃,那種抵擋不住的歲月年代的差異,愈發顯得淩厲尖銳,時常蟄疼心口。
  心裡沒有起伏波動或者小心眼兒,那絕對是撒謊。
  ……
  當天傍晚,祁亮跟著孟小北去到新家,在屋裡轉一圈,嘖嘖稱歎:“你倆小日子真美。”
  孟小北說:“你原本也可以過這麼美的日子,你自己放棄了。”
  祁亮撅嘴不語,當時太年輕,愚蠢,雖然現在仍然不怎麼成熟。
  祁亮在孟小北畫室裡看了很久,突然靈光一現:“孟小北,你給我畫一幅素描吧!”
  孟小北說:“少棠叫我出去吃飯。我還沒回電,我琢磨怎麼搞個浪漫的,把戒指送他。”
  祁亮說:“你幫我畫一幅人體的,裸體,素描。”
  孟小北嗤笑:“你要幹嘛?上回跑到我們美院裸奔,還不過癮,想讓你北爺爺親自調教調教你?”
  祁亮板著臉,嚴肅地:“你幫不幫我?你不幫我我找別人去畫。”
  孟小北忙說:“我畫我畫,你要賣也只能賣給我,外面很亂的!你不要隨便找別人畫,有些畫手是騙色的!”
  祁亮脫掉毛衣,解開皮帶紐扣,叮囑道:“你把我畫得好看一點兒,要身材特別好的,有質感的,大衛雕塑那樣。”
  孟小北反嘲道:“小馬猴,你身材長成大衛那種質感了麼?”
  孟小北問:“你畫人體幹什麼?”
  祁亮動情地低聲道:“蕭逸也快過生日了,我送給他當生日禮物,看他能不能對我回心轉意。”
  孟小北噴了亮亮一臉口水:“……你腦子燒壞沒有啊!神經質!!!”
  
  孟小北原本不想給祁亮畫,拗不過這人死皮賴臉地糾纏。畫室裡有一個紅色的破舊沙發,祁亮很豪放地就脫了,嘴上還嘟囔:“你看我不會有生理反應吧?”
  孟小北在畫架前準備紙筆,冷哼:“不會,從小看慣了,而且你身材太差,無法滿足我。”
  祁亮脫得剩一隻小褲頭,臉綠:“我靠,太踩我了吧!我怎麼不能滿足你了?!”
  孟小北繃著臉道:“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我喜歡肌肉健康結實的型男硬漢。”
  祁亮嘟囔:“哼,直說你就喜歡你小爹麼,沒品位……我多麼好看……”
  祁亮四仰八叉往紅沙發上一趟,兩腿大敞,一條小腿還翹起來亂晃蕩。祁亮皮膚極白,略瘦,骨骼細長勻稱,就連手指都是修長修長的,就是個病態美少年。紅色絨布襯托白膚,皮膚上隱現淡青色血管,那種感覺很奇妙。孟小北忍不住盯著看了片刻,從欣賞藝術品的眼光,亮亮確實是個尤物。
  孟小北凝視畫紙,已經準備下筆構圖,打比例線。
  大門輕磕,然後哐當一聲撞開,像是用膝蓋頂開的。
  兩人莫名抬頭,少棠大步進來了。
  
  少棠臉色淡淡的,面無表情,看著屋裡倆人。祁亮驚訝,下意識飛速用兩手捂住褲襠,他其實尚未脫光,等孟小北指揮他擺姿勢構圖呢。
  孟小北:“少棠……我畫畫呢。”
  少棠冷冷地問:“畫什麼呢?”
  孟小北說:“沒什麼,亮亮讓我給他畫個寫生。”
  少棠眼底漆黑,眼光瞄在孟小北臉上,然後轉頭問祁亮:“你剛才說你滿足他什麼?”
  祁亮騰得從沙發上彈起來,拽著兩條大長腿,撲棱到地下,拎起長褲,單腳著地亂蹦,手忙腳亂穿褲子:“沒有沒有!是孟小北說他最近特別的不滿足!我本來都要走了他非要讓我給他做模特!”
  孟小北怒:“我捏你啊!滾滾滾!”
  少棠一條胳膊撐門框,另手一指大門:“亮亮你先回去,我找孟小北談談。”
  祁亮真的麻利兒滾了,穿上衣服褲子從少棠身邊一溜煙跑走,想要勾搭蕭老師的人體畫,也沒有畫成。
  
  少棠重新關好大門,再關上畫室房門,拉好窗簾。
  孟小北歪頭,哭笑不得解釋:“開玩笑畫著玩兒的,你不會這樣就吃醋生氣吧?你也太容易吃醋了!”
  一句話戳得,少棠眼球一疼,站在畫室正中,解開圍巾,脫掉風衣,然後是毛衣。
  少棠默不吭聲,手指利索迅速,一粒一粒扥開胸前紐扣,將襯衫從肩頭一剝而下,露出結實健美的手臂和胸膛!小腹八塊肌肉微微顫動,暴露下身憋的一叢火苗。
  孟小北瞧出少棠手指還是抖了,情緒不穩,眼底露出一絲雄獸受傷時的表情,彷彿憋屈不甘心。
  少棠脫到半裸:“需要擺什麼姿勢,你說。”
  孟小北被嚇到:“……少棠,別生氣。”
  少棠眼底兩叢火焰鋪天蓋地罩住孟小北,口吻強硬:“你想畫畫兒?你畫我啊,我讓你畫,老子全身上下給你隨便畫!”

第九十四章 尾聲三

少棠解掉衣服,站屋子正中,胸膛腹部溢出男性荷爾蒙味道,讓孟小北都能聞出屬於少棠特有的氣息,整個房間氣氛都不一樣。
少棠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神情,脾氣也是很沖的,像受傷又似發洩情緒,俐落地將長褲也剝掉。房間裡開著燈,燈光掃開一室昏暗,照亮大腿上勻稱陽剛的肌肉。
少棠說:“畫站著的還是坐著的?”
孟小北一步上前抱住人,低聲撒個賴:“我不畫你。”
少棠哼道:“畫別人可以,畫我你就不行了?”
孟小北耳垂發紅,坦白招認:“別人脫光了我無所謂,和看石膏像沒有區別!可是你脫,我真的有生理反應把持不住。”
少棠彷彿故意現出緊身內褲包裹的下半身,露出彰顯男性雄風的部位,褲襠處飽滿,隔著布料一團雄物若隱若現。男人都介意這方面,這露出來,就是給孟小北看的,跟剛才跑掉的那只小馬猴比身材呢。他並非把祁亮那小子真當作一個威脅。他心知肚明小北和亮亮永遠不會有什麼,湊一起就是倆熊孩子。如果孟小北真敢有外心,他絕不是現在這種反應。
祁亮和他的北北站在一起,同樣年輕、帥氣,眼前有大把青春可以消磨揮霍。少棠時常感歎生不逢時,總是比兒子先走一步,這輩子不能真正與孟小北兩小無猜、一同長大一起變老,永遠是個遺憾。
少棠脫掉內褲,坐進沙發,身子瀟灑斜靠,全無所謂,定定地盯著孟小北。
少棠沒臉紅,孟小北真的臉紅了。不是害羞什麼的,而是看到少棠坦蕩蕩一絲不掛的模樣,視覺和生理上的衝擊,無法忍耐!
少棠一條大腿搭在沙發上,腹肌華麗,胯間毛髮黝黑濃密,蕩然綿延至大腿內側,很性感。
孟小北低聲道:“真要畫?”
少棠冷眼瞄他:“畫。”
孟小北尷尬地乾咳幾聲,喉嚨乾啞:“那,你,你放鬆。”
少棠瞪著他:“老子已經很放鬆。”
少棠肌肉繃著勁兒,心裡憋火,還在運氣呢,二頭肌鼓鼓的。孟小北視線流連,用手比劃指揮:“嗯,胳膊,抬一下,放扶手上。”
少棠順從照做。
孟小北:“腿,右腿,分開,分開些。”
少棠一聲不吭分開雙腿,按孟小北的要求擺出姿勢。
大腿輕微顫動,毛髮覆蓋下的勃物隱隱地激發,昂頭,像箭在弦上,卻極力壓抑著欲望。少棠眼珠漆黑沉靜,一動不動,就是一尊完美雕塑。
孟小北靜心屏氣開始構圖,手指捏不住鉛筆,手腕抖,思維情緒混亂跳動。
少棠斜睨著他,揶揄道:“噯,心思不純了。”
孟小北啃自己嘴角:“唔。”
少棠:“你下面那玩意兒,沖我晃了。”
孟小北一低頭,迅速捂住自己下身,面露悲憤難耐!
這寫生是畫不下去了。他丟下鉛筆,以幾乎一頭將畫架撞翻的勢能大步疾行,撲上,兩下騎到對方身上,胸膛起伏急促。少棠突然笑出來,笑得很俊,眼底射出心安理得的滿足,嘲笑他:“鬧什麼?不畫了?”
孟小北居高臨下睨著人,粗喘道:“我想在你身上畫!”
畫不到一半就撲到模特身上想要做愛,這種窘事,也只有當模特是少棠時,才可能發生。孟小北毫不遲疑挺身剝衣,毛衣才脫到一半,視線被毛衣裹住眼前一片黑暗,這時突然腰部被勒,一痛,少棠翻身而上,將他生生壓到沙發上!
“嗯嗯!……”孟小北掙扎,什麼都看不見,雙手被纏成一團。
少棠動作粗暴,不容分說,沒給他脫衣服,直接扒褲子。皮帶都不給解,外褲連同內褲一起剝掉!孟小北是年輕男性身材,腰部細韌,臀窄而翹,褲子剝到胯骨最寬處仍是有些費勁,卡在豐滿的臀肉上。少棠狠命將褲腰拽下,手指擼過臀縫時力道粗魯,用力揉搓他的屁股,手指嵌入。孟小北掙扎嘶吼了一聲,“啊——”


孟小北下半身裸出來時,反差帶來強烈視覺刺激,令少棠自己眼也熱了,渾身肌肉發燙,喜歡,渴望。
孟小北就這樣兩眼黑著,毫無反抗能力,被他男人從後面強行分開雙腿,刺入。少棠粗長的東西撐開他體內的瞬間,脹痛而興奮。
少棠撫摸他兩條大腿,托起他腰,帶有節奏感地漸進,捅入再拉出,每一下都像用凸起的筋脈撫弄他秘處的敏感。孟小北感覺到少棠那根挺拔強壯的陽物在他體內圓潤、發熱,頂得很舒服。他忍不住問:“你抹得什麼。”
少棠說:“好東西。”
孟小北黑摸倆眼,毛衣針眼空隙隱隱透出光亮。他方才看到少棠從他桌上拿了管東西,塗抹身體。他驚呼:“你不會是用我的膠水塗的吧?”
少棠笑出來。
孟小北說:“你把我那裡面黏住了,以後沒法進去了。”
少棠說,“黏住了我給你捅開!”少棠說著挺身,又往進頂弄孟小北的屁股。堅挺又潤澤的長物頂進體內深處,讓他突然肌肉痙攣發抖,卻又總好像差那麼一步,沒有擊到他最舒爽處。他忍不住抬起臀,主動壓上少棠的胯骨,讓兩人貼得更緊。少棠胯下毛髮濕漉,佈滿黏膩潤滑的液體,再蹭到孟小北屁股大腿上,相互合攏拍擊,發出輕微水聲,聽起來極其放浪!
兩人被激得,呼吸愈發急促,渴望對方最親密的交付。
人到中年,忙於事業,扛起這個家,背負著來自身邊親人與社會上許許多多陌生人的非議壓力,就好像將隱秘的靈魂禁錮住,壓抑到一個帶保護色偽裝的軀殼中,外表堅硬,內裡的觸角卻脆弱柔軟,極易受傷,需要對方時不時表達體貼和慰藉。
孟小北被少棠搗弄的時候,頭臉脖頸仍然被毛衣秋衣纏裹著,固呦得像一條大蟲子,喘不上氣。他陷入黑暗。窒息之感更激起強烈的性欲,掙扎和強迫令他下身更硬。他隨著少棠拖拽他的節奏,被動地在沙發上磨蹭,龜頭處被不斷操出透明液體,紅色絨布上留下一長串醒目的濕痕,像有一群大蝸牛爬過……這個舊沙發徹底沒法要了。
他舒服極了。
“唔……老公……爽。”孟小北聲音模糊,隔一層衣服。
少棠胸音蕩出共鳴,在他腦後:“我能滿足你嗎?”
孟小北上身在衣服裡戰慄,乳頭發脹:“嗯。”
少棠故意把他屁股往上抬起,凝視結合處,用力向內捅入:“成嗎?”
孟小北被頂得叫出來,眼角被動地逼出淚痕,高潮時無法抑制淚腺發射。他聲音淩亂:“成。少棠,少棠……”
少棠發個善心,怕大寶貝兒憋壞了,這時才幫他脫掉上衣。
突然脫出衣物束縛,燈光一下子刺入眼膜,孟小北眼前瞬間模糊淩亂,滿面血紅,胸口脖頸憋出細微的血點。少棠分托他兩條大腿,居高臨下看他,那種眼神,讓他從心理上騰起某種被佔有和寵溺的滿足。
兩人赤條條地在沙發上。
孟小北已經射出一部分,少棠卻沒讓他痛快射完。
少棠坐下來,讓兒子騎上。這回沒有面對面,想要嘗試新鮮,少棠將他翻過來坐,他仰面向上,後背合上少棠胸口。他往下一坐,吃進去很深,少棠那十七八公分長的健壯雄物,幾乎頂穿肋膜,頂進他心臟。
少棠:“舒服?”
孟小北:“舒服。你進去太深了。”
少棠含他耳垂,逗他:“又給你開闢出幾寸新天地吧?你裡面又深了。”
孟小北笑,也分不出是笑還是呻吟,舒服得想哭。他仰面朝向空曠的房間,全身裸露在一室光線下,姿勢豪放。他的畫室四周牆邊,擺滿各種人像作品。一幅幅油畫素描中的人物,大衛小衛塞內卡伏爾泰們,以一雙雙富含深韻的眼徑直注視他,端詳他的裸體。
孟小北是這時感到害臊,現在不是沒皮沒臉的小屁孩年紀了!想當初兩人洞房那時,他被少棠插入著在屋裡溜來溜去,也沒有多麼羞臊。他現在是個貨真價實男人,身體愈強壯,被人操幹時內心那種隱秘的羞恥感,就似乎愈加強烈,同時也更興奮難耐,想讓少棠更猛地幹他。少棠的粗硬長物楔在他臀內,向上頂他,他的陽根順勢被頂起,重新變硬,直豎在腿間,像立了一根旗杆。
少棠很少幹這事時這麼浪,兩人好像很久沒做了。
少棠順手抓過小北脫下的秋衣,將兒子雙手往後勒住,想要來個捆綁。然而,就是扯衣服這一下,藍色天鵝絨小盒子,從上衣兜裡掉出來。
孟小北迷迷糊糊看到,仰天含恨:壞了!老子還沒來得及浪漫地送出戒指,被幹著幹著,這就暴露了!!
少棠也是一愣。
少棠彎腰去撿,孟小北一痛,“噯!”
兩人下半身枝脈相連。少棠夠不到地,拍拍兒子屁股,指揮:“撿起來,給我看看。”
孟小北吃力地彎腰去夠。這動作難度極高,他被少棠勒著腰慢慢送下去,兩腿分開著,某個瞬間幾乎就射出來。
孟小北打開盒子,遞給後面的人:“我給你買的,本來想找個機會送你。”
少棠沉默兩秒:“怎麼想要給我買戒指?”
孟小北一笑:“生日禮物麼!……戒指,意義特殊,我總要給你買一回,表示表示。”
孟小北口氣輕鬆,理所當然的。他側過頭窺視少棠表情,眼神濕漉透著狼狽。少棠眉目間是一片深切濃烈的感動,半晌說不出話。男人談戀愛,有時也膩歪俗氣,需要生活裡一點一滴的情感表達,互通心意。
兩人重新坐回沙發,少棠拿出那兩枚戒指。左手無名指還戴著舊的婚戒,於是將新戒指疊著舊的套上去。
少棠很感動地親他臉,“收到了,謝謝啊”。
孟小北唇上有汗:“大寶寶,生日快樂,一輩子愛你。”
當然,那天,少棠感謝孟小北送禮物的方式,極其淫蕩豪放,這一回做愛讓孟小北很久後都印象深刻,回味無窮。
少棠眼裡有強烈的愛意火苗,用秋衣將兒子雙手背向捆了,緊緊勒住,擠壓的力道讓孟小北肋膈膜摩擦出聲。孟小北兩手被縛,身子楔住,動彈不得。少棠令他分開腿,他甚至連腿都動不了,後庭腫脹。
少棠搬起他沉甸甸的大腿,讓他兩腿分開搭在沙發扶手上。這樣有些吃痛,孟小北想動,隨即就被少棠掐住腰,從下面淩厲地捅開,上下衝撞,捅得舒暢淋漓。孟小北被頂弄得骨頭快要散架,仰在少棠胸膛上,從腦頂發根至十根腳趾,被電流快感折磨痙攣,眼淚橫流。
少棠那天十分動情,不停地吻他,說愛他,在他身上撫摸,像是心情受到鼓舞,雄風大振。
孟小北被折騰得四體大開。他從對面牆上一幅風景油畫反射的光影中,清楚看到兩人情形。兩人像浮在曼妙的雲海中,暢快徜徉。他的陽物隨著少棠的節奏上下顛動,那感覺太羞恥也太爽。交合的地方黏滑滋潤,少棠下腹部密織的毛髮恰好磨蹭到他恥骨處,癢癢地很舒服,感覺很誘惑。
少棠雙手握住他,只捋了幾下,孟小北大叫,沒繃住,先一步射出來。少棠幫他撚動了很久,看著他繳槍,粘稠白液全部射到小腹上。少棠然後再抱起他,把他按在地上呈跪趴姿勢,從後面奮力衝撞,射個酣暢淋漓……

少棠前後做了兩趟,孟小北被撞昏了躺在地上,眼神迷亂。
少棠用腳趾蹭弄他下體:“賴在地上,還不滾起來?”
孟小北享受地眯起雙眼:“被你操死了。”
少棠笑說:“我給你畫一幅,你現在這樣的?”
孟小北懶洋洋的:“你畫啊,畫啊!……”
兩人做完後進淋浴間洗澡。人的手指隨年齡增長會變粗,發腫,戒指卡到關節下面。少棠用肥皂搓了半天,才把舊指環弄下來,戴上新的,心裡挺甜蜜。
兩人晚上十點多鐘出門,吃夜宵。
帝都的夜晚,城內街道店鋪燈火輝煌,充滿人間煙火的溫暖。簋街的飯館和音像店晚間客流盈門,老闆叼煙坐在門口與熟人打牌,大音箱裡放著羅琦的《選擇堅強》,嘹亮的女聲穿透夜空。
孟小北帶他小爹到店裡挑卡帶。正是國內原創音樂與各種通俗文化興起繁榮的年代,江山代有人才,豪傑輩出。京城市井坊間,這些走在時代潮流尖端的年輕人,早已不滿足於聽主旋律紅歌或者晚會歌手,聽李谷一韋唯毛阿敏的都嫌太俗氣!那時劃分流行與落伍,是看你聽不聽魔岩三傑、黑豹、羅琦,走在大街上對陌生人嚎著“姑娘,漂亮!”“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少棠以前不聽搖滾,就不屬於這個時代。然而現在被兒子感染,這方面很乖很聽話,緊跟孟小北步伐,努力學習著接受流行的音樂。孟小北在店裡把大耳機戴到小爹頭上,兩人湊頭聽。少棠挑了幾盤張楚丁薇,喜歡清澈的能令人內心安詳的嗓音。
在少棠心裡,他的大北北,就是站在這個時代瞬息萬變的浪潮最尖端的風流小子,上進,無畏,灑脫,而且永遠能讓他感到新鮮,快樂。
兩人在小飯館裡,點了一鍋麻辣小龍蝦,喝著啤酒,大快朵頤。“麻小”從這以後,開始逐漸火爆京城。
少棠掏出錢夾結帳時,孟小北偶然看到對方駕照:“噯,你怎麼改名字了?你沒告訴我!”
少棠淡淡道:“告訴你幹嘛?平常還像以前那麼叫。”
少棠的正式身份證件上,全部改姓了,改回姓王。
他爸拒絕了他捐器官的提議,這方面也確實極少有子女捐給父母的特例。他爸說,你以後總歸還要結婚生育,男人的腎多麼寶貴。
他的繼母,私下含淚對他講,“他肯定不會要你捐獻什麼,或者讓你為他花錢。你願意原諒他、願意回來,他就很感激。你父親還是有一個未了的心願……”
於是,少棠悄悄去公安局改了名字,證件和正式簽名都改過來,然而平時外人還是喊他“賀總”。
後來,兩年之後,他的父親尿毒癥不治去世。
孟小北用手指和牙齒靈活利索地剝龍蝦殼,吃得飛快。一鍋小龍蝦迅速變成一鍋紅彤彤的蝦殼。
少棠吃這玩意兒吃的不多,剝出蝦肉,順手喂給小北。
少棠從鍋裡捏出一隻:“這個大,你吃這個。”
孟小北夾起來端詳,評價道:“還是太小。”
少棠:“挺大的,你以為你吃澳洲大龍蝦呢。”
孟小北:“澳洲大龍蝦算什麼啊?也沒你的鳥兒大。”
少棠笑出聲,眼睛彎起來,口裡有啤酒泡沫的爽氣。少棠深深凝視小北:“想吃回家還有。”
孟小北對剛才家裡吃到的一頓肉餐,顯然意猶未盡,當桌邊吃邊尋麼:“赤紅赤紅的,顏色也像,你那地兒再帶兩個大鉗子,我就更喜歡。”
少棠大笑,心情快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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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幸福生活,彷彿只是一切的開端,回到原點。人生在世,未來仍有無數波折與機遇。
孟小北後來脫離祁亮的公司,開辦自己的圖書公司及設計工作室。那幾年京城地下搖滾和原創音樂正火,祁亮與幾個朋友合作搞錄音棚,投資燒錢,給本土音樂人做唱片。祁亮賺過錢,但大部分都賠掉了。賠完他再重新賺。酒樓,傢俱城,燈具店,還有建築包工隊,各種行當他都賺過。
祁亮自己吹噓,老子就是能燒錢,懂得怎麼花錢的人,才能出去賺大錢!
亮亮這些年,一直未婚,卻並不“單身”。
孟小北後來對少棠講述他聽來的豔聞趣事。
當初,祁亮也被他父母催婚。他爸媽逐漸年紀大了,開始惦念大兒子,相繼回來找他,又都想和他共同生活。最可笑的是,父母兩邊為他介紹了不同的女朋友,都十分積極地撮合。他爸怕他中了他媽媽的“套”,被勾到那不三不四的男人家裡的親戚那邊,將來吃虧被人耍;他媽媽又怕他被他爸忽悠了,娶哪個土財主大老闆的閨女,將來就跟親媽感情生分了。
祁亮自己絕不主動,然而也沒有堅拒抵抗父母的撮合。
結果,土豪家的那閨女,聽說他身上哪處哪處生過毛病,當時就把他否了,說,“男人根上有病,還是男人啊!二十幾歲就不中用,到四十歲怎麼辦?”
祁亮一聽氣壞了,“誰說老子那裡不行了,我好用著呢!”於是兩人迅速掰了,老死不相往來。
他媽媽這邊給他介紹這個女孩,名叫楊明華。
祁亮一聽就先不樂意:“姓楊?姓楊的我不要。”
祁亮媽說:“姓楊怎麼不好?”
祁亮嘟囔道:“聽著不舒服,姓楊的跟我姓氏犯沖,影響我做生意發財。”
這個楊明華,和以前的楊穎可不一樣。同是小門小戶出身,楊明華性格溫柔,會伺候人,特別聽男人話。就因為這樣,兩人交往過一陣。楊明華還沒嫁進門,就在祁亮家裡洗衣服做飯,收拾家務,站在凳子上擦抽油煙機,掃窗掃房,極其勤快,儼然女主人自居。
孟小北申大偉也見過那姑娘,幫著“把關”。楊明華全程小鳥依人,走路都和祁亮貼成連體人。他們在飯館裡吃烤串,楊明華細緻地用筷子將烤串上的肉擼下來,喂給亮亮。
孟小北冷眼瞄著,悄悄對大偉子說:“來了個跟蕭老師一樣溫柔的姑娘,又是個做保姆的,我看這回有戲。”
兩家原本已經坐下來談結婚,就在准親家見面的那頓飯局上,女孩的媽媽冒然獅子大開口,管祁亮要十萬塊彩禮,一套新房,一輛新車。
祁亮一聽就火大了,十萬?新房新車?你嫁公主啊,訛我?
准丈母娘說,我們養大一個閨女容易麼我們?將來給你家生孩子操持一輩子,管你要十萬塊你不虧啊。
祁亮說,我沒有十萬,您宰太狠了,能讓我殺個價不?
准丈母娘說,你做生意呢,你還殺價?
祁亮說,您可不就是在跟我做生意麼,您都開價了,不許我還價?我們生意圈裡談價格有來有往!
准丈母娘說,你如果掏不出十萬,你父親總出得起嘛!我們知道你爸爸很富裕,祁建東只有你一個兒子。
祁亮他媽也說,結婚差錢就管你爸要,你爸白賺一個兒子?兒子結婚他敢一毛不拔?!
祁亮當時看著一桌兩家親戚,上下嘴皮一碰:“我有十萬,我有房有車,我自己賺的錢,夠我結婚過日子的。”
准丈母娘微微一愣,皮肉發笑:“呦,那你還挺能掙的,挺富裕。”
祁亮如今脾氣也牛:“這婚我本來就不想結。誰願意娶你家千金公主就讓誰娶吧!我寧願娶個男的!!”
說罷他當場離席,撇下一屋子親戚,跑了。
當然,那一屋子親戚當時也沒聽懂,“娶個男的”是什麼意思。
祁亮又幹出這樣一件不負責任的事,悔婚。他原本就心思搖擺,惦記舊人,彩禮風波不過是壓上心理天平的最後一根稻草。
他手裡攥著跟孟小北一起去買的那枚鑽戒。他打開絨布盒,拿出戒指,端詳碩大一枚光彩奪目的鑽石。這樣漂亮貴重一枚鑽戒,戴在他完全不愛的楊明華手上,當真是虧了,無論如何不能甘心!
祁亮開車直奔學校,在學校門口等了兩小時。
蕭老師從學校禮堂裡出來。開完大會,他這學期課程和考試結束,下學期就不在這裡教書。有學生給他送掛曆和賀年卡,蕭老師笑笑,溫柔地接受,揮手告別。女生們在背後議論,“咱們學校最帥的男老師要調走了,以後上語文課沒意思,可以睡覺了。”
祁亮風風火火奔進校門,等在禮堂門口。蕭逸一抬頭,略微驚訝,身旁一群一群學生掠過。
祁亮上前,一把攥住蕭逸的胳膊肘。別人他不敢惹,他就對蕭老師最囂張蠻橫,見面就動手動腳,不管不顧。
蕭逸低聲道:“學校裡……你不要拉扯我。”
旁邊的學生瞄他們倆,“這人是誰啊?”
祁亮對小孩們點點頭,一本正經道:“我是你們蕭老師以前的學生。”
蕭逸一聽“以前學生”這句話,被戳到心口脆弱處,臉側突然紅了,怔怔望著祁亮。祁亮終究曾經是他的學生,兩個男人在一起,本已是社會邊緣禁忌,師生戀這三字也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壓在肩上,被傳統道德禮法所不能容。與祁亮相識一場,也無法逆轉地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在他生命裡刻下烙印。
祁亮一手拎著禮物紙袋,有模有樣地道:“沒事,沒事啊,都別看了,我回學校看望老師!”
蕭老師幾乎被祁亮這小子挾持著,從校園裡劫走,劫到他車上,將車門一鎖。
祁亮不由分說迅速將車開走,開到小公園僻靜處。兩人處在狹小空間內,咻咻地喘氣,那氣氛一下子就不一樣,透著曖昧,分明彼此都舊情難抑。
蕭逸年紀大些,心態成熟,主動開口:“亮亮,我過幾天就回杭州,車票已經買好。”
祁亮氣鼓鼓的:“不准走。”
蕭逸平靜溫存:“你永遠不能下決心的事,我幫你做決定,免得你總是為難,又不能對你父母親開口。”
祁亮突然轉過頭,質問:“你介意這個啊?那你是逼我跟我爸媽出櫃,像孟小北那樣!”
蕭逸愣住:“……不是,並不是那個意思。”
兩人心有靈犀,同時聯想孟小北父親孟建民的突然意外身故,頓時覺得出櫃這事不是鬧著玩兒的,足以令一個家庭天翻地覆、親人離散!趕緊打消這一念頭。
祁亮拉過蕭逸雙手。兩人手攥著手,彼此十指相纏,仍有當初心靈那份悸動。
人與人之間,關係很奇妙。有些人,天生就是互相順眼,適合在一起生活。
蕭老師就是個安靜淡泊的人,生來是個男兒身,心上卻是給人當媳婦當媽的溫柔勞苦性格;祁亮命裡風流,從腦頂上開出一朵一朵桃花,喜歡出去折騰。然而,他愈是出去見過世面,愈加發覺這世上仍是他的這位老師對他最好,體貼入微且無欲無求。甚至他爹媽,都在借談對象這事拿捏他、算計他!只有他的小逸逸,從來就沒算計他什麼。
蕭逸關心地問:“身體還好嗎,沒再犯病?”
祁亮毫無羞澀道:“甭擔心,前列腺炎,沒有影響性功能呢。”
祁亮猛地湊近,嘴唇貼上,幾乎將人逼到後腦貼在車窗玻璃上。蕭逸面紅耳赤,兩腿都沒地方放,被擠住,卻沒拒絕,就這樣吻了。
祁亮說:“小逸,你對不起我!”
蕭逸:“我,對不起你?”
祁亮兇惡地說:“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還是處男呢!你把我處男身奪走了,憑什麼就不跟我好?你這樣甩我,你這是耍流氓不負責任吧!!”
蕭逸:“我耍流氓?當初,是你,非要……你……”
祁亮反問:“你那時候是雛嗎,你是嗎?!”
蕭逸不答。他不是。
祁亮歪頭,嘴角翹起來,耍個無賴:“當初是你勾引我,然後我順勢把你強暴了,你要對我負責任。我們現在和好吧!”
祁亮說,你不答應跟我和好,我將來追到杭州去,我糾纏你!你去哪個學校教書,我就纏到哪個學校,我陰魂不散,你敢甩我?!
蕭逸低聲歎口氣:“你……唉……小混帳。”
祁亮很混地說:“你罵我吧,你再說一句,我現在就在這車裡強暴你,你信不信?”
蕭老師還真的相信,亮亮這小混球抽風的時候敢這樣胡來。
祁亮抱著人,又吻上去,故意一隻手伸進蕭逸的羊絨衫,摸進襯衫,摸到腰上光滑細緻的皮肉。好久沒摸到,太久了,兩人都像過電一樣,劈劈啪啪起靜電!蕭逸腰上被摸,臉和脖頸就泛起紅潮,也激動得抱住亮亮。四片嘴唇貼交吻分不開,祁亮嘗到蕭老師口裡有薄荷糖清香,這麼些年喜歡吃的牌子,都沒有換過,像個固執又可愛的老古板……
祁亮歡歡喜喜地從衣兜裡掏出小絨盒。
蕭老師吃驚,這一回是當真沒想到。這輩子無論將來結局如何,曾有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孩,向他求婚。祁亮說兩人曾在最艱難的那段歲月相依為命,就是患難之交,祁亮說愛他……
祁亮把大鑽戒套到蕭逸無名指上,強迫戴上。
祁亮煞有介事地解釋:“我真是給你買的!你不要以為這是給女孩買的,我當初買的時候,腦裡想的就是你!!”
……
少棠問小北,後來怎樣了?
蕭老師竟然同意回頭?
孟小北說,祁亮特別黏人,死皮賴臉,後來將人劫持回家,至於到家裡發生了什麼不必言明,丫小混蛋肯定動手用強了!在一個被窩裡睡過一晚,第二天就分不開,又甜蜜地和好。
男人就是沒有節操的生物,抵不住肌膚親密及性事的放縱愉悅,更何況確有感情。
孟小北問少棠:“你認為,亮亮和蕭老師這次能長久嗎?”
少棠答得模棱:“蕭老師是最適合亮亮的那種人,唯一可惜,生就是個男的,將來永遠會有壓力。今後,亮亮扛不住周圍壓力的時候,就只有蕭老師替他背負承擔。”
十裡長街華燈初上,黃瓦的赤色城牆在人心中仍沉澱著它最初年輕的容顏。這些年身邊人來人往,陪伴的那人始終如一,承受生活滋味,歲月變遷。燈火在夜空爆開,自眼前劃出幾道絢爛軌跡,內心感慨萬分。
孟小北攥住他小爹手腕,拉過手掌親了一下,說:“你放心。”

  第九十五章後記
  
  當一篇文完結,讀者歡呼撒花紛紛對我說捨不得,我通常要回過頭再看看,忐忑地重新審視,盤問自己寫這樣一篇東西出來是否值得,是否能有打動讀者的細節點滴,拼命地說服與肯定自己,最後依依不捨地揮別。
  盤算寫這篇文,初始思考了很久。前幾年,我去過一趟西安,看過他們汽車廠的家屬大院,趁勢又將當地各處名勝古跡遊覽一番,領略千年古都風情。我是個無古韻而不歡的人,在半坡博物館裡蹲著端詳那一堆黑黑黃黃的陶罐,可以蹲一整天。我蹲在半坡遺址裡面時,孟小北這位大導遊,就把我們這一夥人生路不熟的外地遊客全部撇下。他路途很熟,自己開車跑去旁邊山中一個小潭游泳。
  他說,招待各路來玩兒的人太多,每個來我大西安的,都是“驪山-華清池-半坡-兵馬俑”一日遊,那間博物館裡統共就只有幾個盆,你不用聽他們講解我就能給你數出來,老子真的不用進去再看一遍!
  小北水性很好,從小在西溝渭河的大風大浪裡歷練出來,後頸曬得黝黑。認識他的人,喊他們這撥小子“水猴子”。
  如今這人是腰裡多金風流倜儻的老闆模樣,我說你出門,車裡怎麼不常備一條游泳褲呢!
  小北就不是會在車裡備潛水鏡游泳褲再身背一個大氧氣罐的人。人一輩子不會轉性,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他一定什麼都不穿,脫得只剩個褲頭,也三十歲的人了,這就叫風采不減當年。小北說,他一個猛子紮到水潭裡,特別自信地,一口氣狠命下潛,潛了半分鐘,竟沒摸著底,氣不夠用了才趕緊又浮出水面。
  他對岸邊坐的一老大爺嚷,“我怎麼就沒摸著底啊!”
  老大爺慢悠悠對他講,“這水潭一百多米深,你這不知深淺的小子,你怎麼可能摸到底?”
  孟小北滾上岸,穿著褲頭坐在太陽底下吸一支煙,晾乾,再穿回他的西褲皮鞋。這傢伙甩著一頭濕漉黑髮,回來接我們走人,然後興致勃勃地帶大夥奔赴鐘樓廣場,品嘗老孫家的羊肉泡饃。一路沿街高聲說笑,路人側目。
  小北是個外向開朗的人;飯館裡,在大堂與廚房之間跑來跑去吆喝服務員的,一定是他,熱情洋溢地招待我們,席間滔滔不絕,妙語連珠,指揮我們掰饃。我一直覺著,這人即便不學畫,沒有那方面藝術天分,他依然可以在社會上混得很好,扮演記者或者電視臺主持一類角色,尤其適合在他們大西北農村地帶,給村裡那些辦喜事的人家,唱紅唱白,主持個婚宴,或者掛孝哭個喪。這類人性情裡,天生富有濃墨重彩的表現力,能感染周遭的人,令人愉悅!
  
  也恰逢小北父親去世十周年,我們陪小北母親去墓上祭掃。在骨灰閣那裡,小北的母親曾把灰盒捧出。我幫她端了,她仔細地拂拭掉灰塵。也反反復複擦過十年,待之仍如珍寶。
  然後是在墓地裡,我們隨同,慢慢地走,找到地點。小北的母親在墓碑前哭臨,點著火盆。只記得那天風大,煙火也沖,熏得我滿鼻滿眼是淚。小北的母親多年後見她故去的丈夫,仍痛哭不已,邊哭邊回憶往事。我因為眼睛熏疼,沒聽進去幾句。眼裡戴了博士倫,全程都在琢磨報紙上專家的教誨,腦子裡充斥“隱形眼鏡遇火會不會把我眼球燒瞎”這類亂七八糟的顧慮。
  當時年紀輕,感情生澀未經歷練,因此情緒上就戳不到某處至痛的點。聲嘶力竭的哭喊聲就在耳邊,我卻不太能體會感受到,那種親人離散天人永隔再回首風流雲淡已是歲月百年的悲壯滄桑。
  小北的父親非常之英俊;照片中,穿極普通的工作制服,整齊短髮,雙眼俊秀有神。其人眉眼間,擁有屬於那個特定年代的正直、熱血與真摯,氣度不凡。他家老二也說,倘若他父親仍在,戲劇圈裡肯定沒他自己什麼事兒了。那個年代的人,臉蛋不做假,氣質沒一絲矯揉造作,沒有沾染上虛偽油滑的俗氣。
  當年數十萬有志青年,遠赴大西北大西南支援三線建設,小北父親母親列在其中。那一代人充滿坎坷波瀾壯闊的人生,悲歡離合的故事,現在已越來越多地被人揭開,在文藝影視作品中展現。許多人當年拖家帶口,白髮送別黑髮,年輕時將自己埋沒于深山,中年動盪沉屙甚至妻離子散,晚年卻又經歷改革陣痛被迫分流下崗,一輩子難返家鄉,老無所依……那也是曾經為這個國家燃燒熱血青春的一代人,是被命運洪流席捲悲折的一代。
  我們這些後輩,對上一代人冒然置喙,隨意評價他們曾經的付出奉獻是否有意義,從某種程度講,也屬於無知無經歷者的輕率。我個人仍堅信,他們那一代,每一個人,也都曾經年輕朝氣,擁有端莊崇高的理想,也曾胸懷豪邁激情,這些都值得後人敬佩尊重。那就是屬於他們的青春,不可複製,也永不再來。在燃燒生命創造價值的那一刻,人生就是有意義的。
  只不過,如今的社會以及這個社會盛行的價值觀念,都變化得飛快,早已不復當年信仰的單純。人倘若跟不上時代步伐、社會變遷,難免畫地為牢陷入窠臼,這也代表了部分人晚年經歷的悲哀。
  後來,我出走求學,遠離家鄉,漂泊海外。這些年再回首一些往事,這時才逐漸地,頭腦裡被一些淡漠模糊的記憶一寸寸侵佔,感染。人都是到失去時,才發覺永遠有一些人、一些感情,今生無法捨棄,久久不能忘懷。我以己度人,聯想到自己日益衰老年邁的父母親,家鄉的種種美好,逝去的青春,自己那再也回不去的純真少年時代,才慢慢體會出當事人當初經歷的生活變故與心靈衝擊。
  夜深人靜時想起,忍不住淚流滿面,因此想要為這一家人寫一篇文,平凡而生動的一家人。
  
  小北近些年很忙,又買了一輛運人辦貨的“保姆車”。每次見到,車裡都裝著一堆一堆的圖書,有些是他設計出版。
  那時見面,就是吃飯聊天,常去海底撈吃火鍋,或者城裡某家“郭林家常菜”。那是我們的根據地!
  小北平時不會經常提他爸爸,也不提愛人。最常掛在嘴邊的是那一群狐朋狗友,亮亮長亮亮短。他的摯友亮亮最近又弄了一個生意,投了很多錢,如果賠了就要損失掉一套房子。這人總之很襯房子,在城裡和望京都有高級公寓,是個款爺。亮亮又來找他談心,訴說感情上糾纏不清的苦惱,每回在酒桌上被小北狠狠地噴一臉,再抽倆大耳歇子抽回去,才能消停數月,然後故態復萌!
  我問:“亮亮後來,還有女朋友吧?”
  孟小北夾著煙說:“小蜜,不能算女朋友。”
  我說:“這樣不好,你也不管管他。”
  孟小北說:“有些人生活方式,十多年已經成為一種固定的模式,也能從某種程度達到和諧統一。他和他家裡那位感情很穩定,不會輕易分開。亮亮也不傻的,他要真傻他做不成生意。手裡攥那麼厚的家底兒,家裡需要有個人為他持家、管錢,大後方要穩定。他的錢都擱在他媳婦手裡,錢絕對不給外人,他精著呢。”
  我:“說實話,你有沒有小蜜?”
  小北笑道:“你看我像麼?”
  小北不介意講出一些私事,但也不會隨便對誰都講。並非因為懼怕,而是不願被周圍人過度八卦圍觀,沒有必要炫耀生活。小北笑說“網上的腐女太彪悍”。  
  
  小北和他那位當家的,在一起也已十多年。
  我問:“有過厭倦嗎?你們倆吵架嗎?”
  小北說:“吵架那肯定有過,誰家不吵架啊?你和你們家陳先生不吵?”
  我很煩地說:“吵啊!我不寫文就沒事,只要閉關寫文一定要鬧,說我眼裡沒有他了,男人都是吃奶耍賴的小孩!”
  小北說:“就是這樣!我倆一般都是互相埋怨對方太忙,不顧家,賺錢賺得容易情淡愛遲,其實感情上沒什麼值得吵。”
  “嫌我不做家務,不洗衣服,我有時候一件衣服連續穿一星期不換,他就煩躁了,說把我連人一起塞洗衣機裡洗了!”
  我說:“典型的老夫老夫模式麼,真膩歪。”
  小北一笑,雙眼就眯起來,不帥,但是夠壞,招小姑娘喜歡的那種壞吧。孟小北說:“小時認識的人,就是青梅竹馬,後來再認識的,感情深度上就沒法比,怎麼都比不過舊的。就像我畫畫用的那幾杆鋼筆,筆尖都讓我磨彎了快磨禿了,金屬的都能磨掉一毫米,可我還是喜歡用那幾杆舊筆,用順手了,換新的我就看不慣。”
  感情能夠有多麼忠貞,那些肉麻浪漫詞彙,是言情耽美小說裡的描寫,未必是真實生活。
  真實的生活相對平淡,其間有各種波折與不完美。九十年代那時,是社會發展最迅速各方面日新月異的時代,社會上的年輕人都在大步飛快地朝前走,在改變自己,也改變時代。孟小北算半個圈內人,那時經常接觸的風頭正勁的明星名人,很多人的人生都發生巨大變故。那個唱《大中國》的高楓後來死於隱疾病症,毛寧因為同性戀愛風波遇刺,羅琦和謝東都吸毒了,楊鈺瑩因遠華案隱退出走;還有那個叫紅豆的,猥褻男童進了監獄;再後來,張國榮拋下男友跳樓自殺。
  整整一個時代的人,已漸漸遠離塵囂。當年的美好,歸於沉寂。
  小北那時特推崇張國榮,將《霸王別姬》這個電影珍藏起,翻來覆去看過無數遍,唏噓感動。
  《泰坦尼克》上映時,小北與家屬去青島遊玩,在海邊登上一艘展覽的軍艦。小北站在船頭,張開雙臂,讓海風吹起發簾露出額頭,高喊“Hey露絲露絲!快抱住我,咱倆一起飛一個!”他們家那位,當時在他屁股上輕踹一腳,“滾了,我是傑克。”
  十餘年過去,毛甯楊鈺瑩皆回歸複出,羅琦戒毒成功,紅豆早已出獄泯然眾人,張國榮十周年祭。也仍然有很多人的人生軌跡和理想如初,沒有改變。小北和他的棠棠,仍平靜生活在一起。
  
  某人百忙淩亂中偶爾想起來敲我:【為什麼起名‘棠棠’,肉麻。】
  我說:【這名字好聽,我喜歡,你別操心我怎麼寫。】
  小北:【聽起來像張國榮的那個老公唐唐。】
  我說:【人設差得遠呢,讀者不會看混淆的!】
  小北粗略看了一下大綱,我飛快解說,我要把全部人物時間點往前挪若干年,讓你們倆提前“浪漫”地相遇,加入一段岐山西溝裡的生活,這樣比較體現時代的厚重與鄉土小說的紀實氛圍,blah blah。小北是常寫劇本腳本的人,看後只評價一句:【你這樣佈局,你不是想寫我,你是想寫我爸。】
  我說:【我確實對你爸更感動感慨,而且寫出來更有情感爆發力。】
  小北:【那你就專門寫我爸,別寫我了,我沒有什麼可寫。】
  我也曾經問過,小北,你後悔過嗎。
  如果讓你重新選擇一次,你選擇跟一個男人一起生活嗎?
  小北說,這個根本就沒的選,這種事不是我選擇,我認為是命中註定。噯,男人哪有你這麼婆婆媽媽,喜歡就是喜歡了嘛!
  那麼,如果讓你重新抉擇一次,你會出櫃嗎?你會像當初那樣,跟你家裡鬧?
  這個問題很難。換言之,男孩子,放縱一時的感情很容易,做愛又不會懷孕,承擔一輩子的責任壓力則要艱難許多。小北想了很久,說,如果重新再來一次,可能不會選擇那時衝動地出櫃了,會多忍幾年,慢慢地向父母解釋,或許,很多事情就不會發生。
  這種問題比較殘忍,完全出於我本人私心,相當於去揭對方的傷疤。
  我理解小北真實而坦白的想法:如果重來一次,他更傾向於選擇隱瞞,先委屈幾年,慢慢地哄他爸爸,或許他的家庭現在仍然完整,他父親還活著,他也就有機會向父親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他的感情嚴肅而忠貞,不是年輕人胡鬧。   
  
  小北對我各種離奇的腦回路和胡編意淫的梗很無語,比如那一泡狼崽子的尿什麼的,這就是您所謂“浪漫”的相遇嗎?我說這是小說!
  小北不太愛看我寫的東西,這讓我作為一個寫手十分受傷,一定是我寫得太爛了!當然,他解釋說他平常什麼網路小說都不看!別說是我這個小透明寫的小破文兒,唐家三少天蠶土豆蝴蝶女神的他都沒有看過。這讓我脆弱的心靈稍覺安慰。
  真正的牛人,根本不用看小說去唏噓別人的故事,他們的人生本就是一部跌宕的長卷。
  小北評價道,還重點中學呢,你寫的是你念的那間學校嗎,老子就沒念過正經的高中。
  我說,那我只能這麼寫,校園生活,貼近普通學生讀者的生活環境,更容易產生共鳴,我能照實寫嗎?
  我總感覺,在我這部小說裡,從某種程度上將小北小京哥倆的人生經歷傳奇程度弱化了。恰恰因為我自己日子過得太平淡平凡,我很難揣摩他們這些人的心態與經歷,寫不出本人真正魅力。
  孟小京也很不容易。所謂天生麗質難自棄,在大賣場裡賣電扇空調,都能被星探一眼看中。沒有任何背景,沒有藝校基礎,全國數萬名考生裡選拔幾十人,孟小京考上了。
  我在文中將年代和細節進行各種虛構模糊化,將兩兄弟的年紀、學校、涉及的各處地名都篡改和重新編排。而且寫這種文很費力,從始至終,幾乎一直是在耽美小說的虛幻美感與同志文學的殘酷現實中間,艱難地尋找一個平衡點。說白了就是,寫得太虐太真實,我很功利地怕損失我的讀者;寫得太迎合流行口味,我又覺得,對不起寫這篇文的理想初衷。
  兄弟二人當年分開時,年齡比我寫得還要小,幾乎從未在一起生活。
  兄弟見面一桌吃飯喝酒,談笑風生。平時一個在北京,一個在西北,不見面時,就互為“路人”,各忙各的,極少聯繫。我想這樣的家庭關係絕不是唯一特例,不是誰的責任或者錯誤,這也屬於特定的時代背景,造化弄人。
    
  小北的家屬,對於周圍人來說,相對比較神秘,神龍見首不見尾。
  京城遍地權貴和幹部子弟。真正的世家高幹,平日做事都十分低調,穿著普通,開的車也普通,大街上與常人無異,待人客氣而疏離,很難深交。呲著大金牙開豪車舉止狂妄囂張的,一般都是暴發戶土財主。
  偶然見過一面,當時的感覺說不上來。只一眼,就讓我覺著,孟小北幸運,這樣的男人,眼神,舉止神態,一定是個穩重而值得信賴依靠的人。而且,當過兵的人,走路及坐姿都有軍人風範。安靜的時候很靜,喝酒爽快,於不經意處吸引人。
  我問,人家怎麼看上你?
  孟小北說,我這人也挺好啊!
  我問,平時誰聽誰的?
  孟小北說,小事隨意,大事比如買房和重要投資,換工作單位,我還是聽他的。
  我假裝外行天真地問,好像你們都說1和0什麼的,我都不懂噯,快給我講講,你們誰1誰0?
  孟小北笑,盯著我,你覺著呢?
  我這種耽美狼老江湖,一猜就猜對,眼光不賴。
  孟小北說,還是我做得比較多,現在基本都是我做。
  孟小北簡單解釋了一下,性的取向、誰上誰下這種問題,與年齡、外表都沒有必然關係,不是因為誰年紀大了,這僅只關乎于生理的愉悅程度。誰的G點長在那裡,覺著舒服,就在下面唄。男人性事上追求爽快感覺,有些人特別怕疼,做一次疼好幾天有什麼意思?或者根本就沒那個點,不舒服,就在上面。
  在小說裡,讀者總希望少棠這樣的男人是個純攻。我只能安慰我的讀者,少棠比大家揣摩想像得更寵他的北北。
  
  再說那一家人現今狀況。
  小北的母親晚年獨身,也曾有同事鄰居前來,措辭委婉,想為她介紹個“老伴”。她還是婉拒了,不想再找。
  小北母親就在家帶孫子,享天倫之樂。孟小京和他媳婦的工作都是不著家的。他演戲,他媳婦在電視臺裡,經常隨攝製組跑外地,全國各處跑。依小北母親的意思,少年夫妻老來伴,要的就是那幾十年共同走過的人生路,彼此熟稔,是最親的人,老來為伴才舒心快樂。半道弄來一個“老伴”,彼此性格生活習慣都未必合適,雙方子女再吵成一團,那不是“老來伴”,純粹是給自己生活添煩添堵!同時我也堅信,在她心目中,哪個也比不上小北父親那樣深重的地位。
  孟家孩子們都順利長大成人,各有所成。孟小姑竟然最後也沒有與那男人離婚。男人年過四十之後,翻不起浪了,沒錢沒貌的,年輕小姑娘都瞧不上他,這時才浪子回頭,回歸家庭,重視妻與子。那兩口子,後來竟能放棄前嫌,湊合著過。對於很多人,婚姻就是人生必要的社會關係,以及繁衍後代的一道法律手續,“愛情”二字太奢侈,太驚心動魄。
  而擁有愛情的兩人,他們的關係恰恰為社會傳統禮法所不能容,他們得不到法律手續的承認。
  山東老家那邊的長房“大姐”,比孟家老太爺還年長幾歲,後來去世了。
  孟奶奶往老家寄些衣物和錢,在那時才突然感到悲慟,為了那個甚至從未謀面的原配夫人,坐在床上抹淚哭了。我猜老太太哭的不是那位原配,而是幾十年支撐這個家庭嘗盡艱辛悲歡的滋味,親情無價。  
  老太太是這個家閱歷最豐也最從容堅強的人。再後來幾年,小北爺爺亦高齡壽終,老太太在醫院搶救室門口,目睹老爺子安詳闔眼。五十載金婚,相冊上那一雙璧人,絕代風華。
  
  有一年回國,三五親友小聚,吃完飯去朝外錢櫃唱歌。
  期間小北一直不停看手機,手指靈活,發短信。
  我們問:“你家總設計師還不來?”
  小北說:“總設計師剛從香港回來,挺累的,在家睡覺。”
  當晚唱K昏天黑地時,他家賀總還是過來了,小北在若干不懷好意的起哄聲中,屁顛顛兒親自跑下樓接駕。小北平時隨便,對旁的其他人絕沒有如此“諂媚”和上心。或者那倆人在外面先說了一頓悄悄話,嘲笑我們這些外人很無聊。
  錢櫃房間裡光線較暗,然而我仍然從某些人臉上看到光芒,當真是從眉宇眼睛裡能發光。
  小北他們家賀總,二人自始至終並排坐,不必過分親密,一看就有某種默契。賀總對大夥都很客氣,淡淡地招呼點頭,不說太多話,卻還拎了香港買的好吃的芒果布丁榴槤酥,招待我們。
  有人問,這地兒不是不准自帶零食?賀總看我們一眼:“我帶,就能帶進來。”
  ……
  一群人開心地吃東西。小北和亮亮喜歡唱歌,那倆人合唱張學友鄭中基的《左右為難》、《你的眼睛背叛你的心》什麼的。小北的家屬大部分時間靜靜地看他玩兒,一條胳膊搭在沙發靠背處,偶爾伸過來捏小北後頸的小窩,把張牙舞爪吆喝亮亮的某人捏回來,坐好。
  我時不時側目偷窺是有收穫的,小北與家屬講話時一定要回過頭來,雙眼對視,手握對方膝蓋,眼裡有那麼一種混合了尊敬崇拜的複雜感情,與一般情人確實不同。我在腦裡瞎琢磨他會不會下一秒腦抽,喊聲“爹”什麼的,哈哈。
  賀總長相極有味道,眼睛好看,線條略柔和,不是那種很糙的人,但也不軟。神情總令人以為他好像在笑,其實沒笑,嘴角微彎出一道從容的弧度。
  我仔細瞄,這人身上沒有名牌,所有衣服鞋子都沒有標,看不出品牌。
  兩人戴同款白金戒指。
  小北唱歌,家屬盯他腳上的鞋。賀總自歌曲後半段就開始研究小北那雙靴子,終於說,“你鞋帶穿錯眼兒了。”
  小北端著麥,低頭,聲音從麥克裡傳出:“哪穿錯眼兒了?你弄來的高級鞋,我就沒穿過,我不會穿。”
  賀總於是扒掉小北一隻鞋。他一條腿橫端著置於另腿的膝上,穩穩地坐著,慢慢地重新穿鞋帶。穿好一隻丟回去,再扒另只腳。
  賀總小聲說:“你奶奶跟我說,想再回山東老家看看,你抽空吧,把時間調好告訴我,我儘量安排。”
  小北說:“怎麼又要回?老家現在還能有親戚?老一輩都去世了,年輕的都在外打工。”
  賀總道:“老人的心思,都想要回歸家鄉故土。她說想要回去看看,你就一定遵從她的,滿足她心願,別讓老太太覺著遺憾。”
  小北說:“成吧,聽你的,過年時候回去。”
  
  喝酒唱歌很熱鬧,亮亮想起那“啤酒加生蛋”的典故,非要跑到歌廳後廚去要生雞蛋來喝。
  然後他們掰手腕賭酒。小北和他家屬,兩人的右手都架在茶几上。賀總探身往前坐了坐,坐姿很穩,眼中帶笑:“你看你還蹲著,不好發力。”
  小北也沒客氣謙讓:“那你過來蹲我這兒,我坐你那?”
  他家屬還真的起身,與他換個位置,然後繼續逗他:“你用兩隻手。”
  小北說“我靠太踩乎我了!老子雖然手腕受過傷,也沒那麼弱!”
  有人獻計:“孟小北你把兩隻手兩隻腳全都壓上,還差不多!”
  小北兩隻手壓都極費力,可能手腕確實不好用。雙方實力膠著的緊張時刻,肌肉誇張緊繃,大夥都專注地靜默圍觀,唯獨亮亮那廝心不在焉嘲笑了一句,“小北你把你第五條腿也壓上,你老公一定怕你了。”
  ……
  一屋人猥瑣地聯想,瘋狂哄笑,亮亮噴出口水!那兩人肌肉一鬆,力量都泄掉了,笑。小北的第五條“幻肢”發威,還真壓過去。他家賀總很大方地自罰了一瓶酒,全無所謂。  
  那天小北給他當家的唱了一首許巍的歌,說好是為家屬唱的。他坐在茶几上,側身面對正主。
  許巍就是陝西西安人,據說賀總比較喜歡這類風格的搖滾,不是重金屬不太吵鬧,詞曲中有鄉土醇厚的回味。因此我在文案裡擺了一首《藍蓮花》。
  小北聲音隨性沙啞,很有味道。
  “天邊夕陽再次映上我的臉龐,再次映著我那不安的心。
  這時什麼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
  我是永遠向著遠方獨行的浪子,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男人!!
  在異鄉的路上每一個寒冷的夜晚,這思念它如刀讓我傷痛……”
  小北故意將某句歌詞裡的“女人”改成了“你是我的男人”,嘶啞帶勁地嚎出來,浪漫又煽情。酒意中,生活有笑有淚,攜手度過十餘年的人眼底充滿感悟,從容不迫。
  “總是在夢裡我看到你無助的雙眼,我的心又一次被喚醒。
  總是在夢裡看到自己走在歸鄉路上,你站在夕陽下面容顏嬌豔。
  那時你軍裝瀟灑,那時你溫柔如水。”
  ……
  
  我努力將這個故事寫下來,或許明年夏天,再赴西安,看望小北的父親,帶去讀者們的祝願與哀思。故事的細節中攙雜進許多我個人的臆想揣度,虛構的生活點滴,各種美好的願望與解釋,也是希望能為讀者帶來一些溫暖與勵志的感動。小北的倔強灑脫,少棠的堅韌深情,二人攜手比肩,讓我每時每刻感到,幸福不易,他們的幸福卻又如此值得。
  時光的洪流中少棠牽著他的小北,趟過記憶的長河,趟過未來一道道溝壑,逆光的臉龐在幽暗長廊裡發出光芒。小北說,有少棠在的地方,永遠是他的故鄉。他們回到心中的故鄉,他們至今平靜地生活在一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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