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然》 by 孤君

文案:
如果真的有神明 如果真的有來世 給我一個家吧。 ——穆然

 

1

  我打開門的時候,還是習慣性地朝屋裡喊了聲我回來了。雖然一如既往沒有任何回應,但是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一來易天並不是時時都在的,二來就算他在他也從不回應我。
  我把行李箱拉進屋子。這次出差去A城一個星期,天天跟著經理跑工廠。晚上還要陪著那些頭頭喝酒,折騰到半夜回酒店,在廁所裡吐得天翻地覆,等到真睡過去時也不知道幾點了。幾天沒有休息好,我現在渾身疲憊,只想趕緊沖個澡撲到床上好好地睡一覺。
  彎下腰換鞋時才發現地上放著兩雙鞋。我一愣,走進客廳,立刻就聽到從臥室方向傳來的甜膩的喘息聲。
  我呆在原地。
  易天……輕點……輕點…………”聲音越發高昂起來。
  我聽著這帶著泣音的呻吟聲,一瞬間心臟像是被用針戳了幾百個密密麻麻的洞,痛得我渾身發抖。
  突然想起看過的一則新聞,妻子回家時發現丈夫和小三在床上鬼混,一怒之下提刀砍死兩人。這一刻我突然有些敬佩這位妻子,她好歹能將痛苦轉換為憤怒,還有力量同歸於盡。而我只能像個癲癇患者一樣不停發抖,扶著沙發慢慢坐下,才不至於難堪地倒在地上。
  其實人類是有避痛本能的,就像現在,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顫抖叫囂著離開這個地方,但是我握緊拳頭,再痛也坐在這裡,自虐一樣。
  心裡有什麼東西在迅速流失。我慶倖那些莫名的堅決的從紮根起就從未動搖過的愛意一點點從心底消逝掉。同時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內心世界的崩塌,束手無策。
  小時候不經意間從電視上看到一個畫面,男生眼中的世界是黑白的,可是當他看到某個女孩時,卻看到了色彩。從女生的身影開始,顏色慢慢渲染開來,天空的藍,櫻花的紅,男生的世界一點點變得繽紛明亮。
  那段時間我一閉上眼腦海中就是這絢爛的畫面。我告訴自己:總有一天,我也會等到這樣一個人,救贖我無望而黑暗的人生,帶給我光和希望。
  然後現在,我的光和希望在我的房間我的臥室跟人滾床單。
  我呼了口氣,重新起身去門口拿行李。大概是痛到極致便到麻木,或者其實人身體裡痛苦的儲存是有限的,這一次所受刺激甚大,我終於將它們一次性耗完,再不用受它們折磨。
  我把箱子拉進客廳,那兩個人大概是完事了,屋子裡沒了聲音。打開箱子我把佔據了其中三分之二空間的給易天買的東西一一拿出來。他愛吃的他喜歡的零零落落在桌上堆了一堆。從櫃子裡找了個大袋子,把那些東西全部裝進去,準備一會兒拿去扔了。看著這滿滿的一袋,我心疼得牙都酸了,這跟扔錢有什麼區別。
  身後卡擦一聲,我轉頭,看到易天推門走了出來。這男人下身一條牛仔褲,上面就光著,額前的發有些汗濕,高挺的鼻樑下唇冷冷的抿著。他看見我臉上也沒露出詫異的神色來,只徑直越過我倒了一杯水咕嚕咕嚕灌下去。我愣愣地看著他上下滾動的喉結,看著那張我想念了一個星期的英俊側臉,心裡想一會兒要連著那個杯子一起扔了,不然消毒也消不乾淨。臥室又走出來一個精緻漂亮的男生,如果說我是那種扔大街拿著放大鏡找都找不出來的人,他就是那種走到哪裡都會成為焦點的類型。
  我原以為他看見我要驚異一下羞澀一下慚愧一下,畢竟這是我家,剛剛壓在他身上的是我的戀人。誰知道人家壓根沒看我,就對著易天淡淡笑了下說了聲我走了就離開了。我搖頭看著他的背影,暗歎這孩子段數真高,比起以前那些跟易天上過床就對著我冷嘲熱諷耀武揚威的小男孩,高了不止一個檔次。不過這些都與我無關了,隨他們折騰吧。
  我該把箱子裡的衣服放回臥室去,但我現在並不想進去。倒不是因為不敢面對,我是擔心裡面那味道能把我直接熏倒下,於是我只好先把正事說了。
  易天,我們分手吧。我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說今天天氣真好,連我都有些詫異自己的冷靜。
  對面的男人放下杯子挑眉看著我,半晌吐出一句:我們有在一起過?
  我恍然大悟過來,心想自己真是傻了才會說這種話。我們兩個人哪來在一起之說,我于易天不過就是一個免費的泄欲工具而已,還是一個用盡卑鄙手段死扒著他不放的泄欲工具。

  我走進書房,打開書桌下面那個上鎖的櫃子,在裡面拿出一個檔袋,撐開袋口確認了裡面的照片和底片,我起身往外走。就是這些東西,我綁著他在我身邊呆了3年。
  我走到他面前,把袋子遞過去,照片和底片都在裡面。
  他並沒有伸手來接,只是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問我:你又想搞什麼鬼?

  我看著他那種不信任的表情,心裡空得厲害。他大概以為我又設了一個什麼局讓他跳,所以就算眼前就是他拼命找了3年的東西,他也不敢接過去。

  這其實不怪他。3年前,我對他下藥跟他發生關係,拍下照片威脅他跟我在一起。這些照片是我唯一的籌碼,失去它們我不但會失去他,大概連命都保不住,我這樣輕易交給他,他如果能毫不懷疑地收下才是奇怪了。
  其實以易天的背景那些照片就算流出去大概也沒人敢公然發出來,但是這有什麼關係呢,他的性格,根本就不會允許再多一個人看到那些照片。所以我還是成功了,成功地讓他留在我身邊。即便後來被揍得進了醫院,我也滿心的興奮幸福。
  我以為,一切都會好起來。只要我努力,我對他好,對他最好,對他更好,他一定會被打動,會接受我愛上我。
  那時的我多幼稚愚蠢,不懂這世界並不是付出就會有收穫。
  我把袋子塞到他手裡,你自由了,以後再沒有人可以威脅你了。
  他皺眉一邊打量我一邊拉開袋子,看到那些不堪的照片臉色立刻變了,像是看到了什麼噁心至極的東西。

  我有些累,疲倦得快要睜不開眼。終於還是去臥室找了床空調被抱到客廳裡準備在沙發上睡一覺。
  易天還是站在客廳不動,大概是幸福來得太突然了他有些措手不及。我沒管他,靠在沙發上準備進入夢鄉。突然一陣大力把我拽了起來,我睜眼,易天抓著我的衣領兇狠地看著我:你到底想做什麼!
  我仰頭看著天花板,天頂的燈又破又舊,牆皮皺起泛黃,跟它們的主人一樣散發著頹敗的氣息。半晌我聽到自己空洞的聲音,易天,這是我的家啊
……”
  我從小到大,最奢望的,不過想有一個家而已。在孤兒院像商品一樣被人挑回去又退回來時,在學校被排擠欺負時,半夜躺在床上燒得神志不清時,腦海裡唯有的念頭不過就是:如果我有一個家就好了。

  長大終於有了一個家。雖然這房子是租來的,雖然這裡又小又破,雖然唯一的家人並不愛我。但是沒關係,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只是沒想到易天恨我至此,要帶人到這裡來,折辱我到極點。
  從我們在一起起他就以各種方法傷害我試探我,以看我痛苦尋我底線為樂。恭喜他這一次終於是打中了我最致命的地方,讓我痛得連抓緊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易天冷冰冰地看著我,忽而甩手起身,去臥室拿了衣服抓起那個檔袋頭也不回地離開。
  的一聲後,屋子裡恢復了寧靜。
  我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之前,心想一切終於都結束了。
  三年的付出,終究是一場空罷了。
  
2

  第二天我醒來時已經是中午了,因為連著出了一個星期的差老闆特許我休息一天。胃餓得隱隱作痛,我起身隨便弄了點東西吃,就開始收拾房間。
  說實話,我特別想學電視劇裡那樣矯情一下,什麼把他的所有東西扔出去,讓房間裡不再有他的氣息之類的。但是事實上我扔出去的只是我給他買回來他從來不用的而已。我這裡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偶爾入住的免費賓館而已,他從來不當這裡是家,對這個地方沒有任何留戀,哪裡會留下自己的氣息。
  真正要收拾的不過就是臥室。房間還保持著昨天的樣子,其他還好,就是床上一片狼藉。我忍住想要嘔吐的欲望伸手把床單被子翻了一下,總算是沒有看到有那東西沾在上面,不然我估計我會當場吐在這床上。
  其實我很想把這床直接拖出去扔了,但是無奈臥室的門實在是不允許,所以我只有儘量把能換的全部換了。被套、床單和枕巾全部洗了,我準備等它們幹了以後連著這床被芯一起給樓下收垃圾的老太太。隨後我把家裡徹底打掃了一遍,躺在沙發上看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房間,我心裡稍微舒服了一點。這時也差不多該吃晚飯了,我準備好好犒勞自己一下,出去吃頓好的。
  沁香園的火鍋一直是我的最愛。
  其實吃火鍋圖的不過就是一個熱鬧。一群人圍坐在一起,濃湯燒得滾滾的,騰騰的熱氣蒸得人臉通紅。大家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搶成一團鬧成一團,笑聲幾乎要掀翻屋頂。
  只可惜我並沒有一個容納我的小集體,也沒有一個電話就能出來陪我喝酒的朋友。於是我只有一個人坐在大廳裡。
  一個人占一張桌子,一個人面對一個火鍋。
  現在正是生意最好的時候,大廳裡坐滿了人。我抬頭掃視了一圈,只有我這一桌是一個人。我有些羞愧,只能頻繁地低頭看手機,作出一副在等著什麼人來的樣子。其實我知道我這樣很傻,那麼大的地方,那麼熱鬧歡欣,誰會去注意角落裡的一個陌生人呢。
  坐在我旁邊一桌的是一對小情侶。女生嘟嚷著湯底辣吃不下去,男生叫服務員打來一碗清湯,夾出菜在清湯裡涮掉紅油和辣子再夾到女生碗裡,無奈道:都說了你不能吃辣叫清湯的你偏要辣的。女生嘟嘴,剛剛是想吃辣的嘛。男生寵溺地捏她鼻尖。
  我看著眼前煮沸的湯發起呆來。我和易天吃飯時,從來也是只顧他不顧自己。他喜歡吃的或者我覺得好吃的,通通都夾到他碗裡不給自己留半點。有一次他生病,說想喝粥。我熬好了端過去時他已經睡著了。那時他一天沒吃東西,我叫醒他想著哄著他多少吃點,剛把粥端過去他一巴掌打過來,碗被打翻,剛出鍋的粥全落在我腿上,當即就被燙出了水泡。那段時間每走一步,褲料和燙傷的皮膚摩擦,很痛,火燒一般。
  突然有人拽住我的衣角,我回過神來,一扭頭,就看到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正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可能是大廳有些熱,小寶寶紅通通的臉像個大蘋果。
  我一彎嘴角,逗他:寶寶找叔叔有事嗎?
  小寶寶皺起眉頭思索,想是要想出一個有事來。

  後面有個女人端著碗追過來,一看我趕緊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小孩子調皮沒給您添麻煩吧?
  我笑著搖頭,寶寶很可愛。

  女人朝我一笑,臉上是為人母的驕傲。

  那寶寶見他媽媽來了,撒著小腿跑開。女人無奈地追在後面,嘴裡哄著:浩浩再吃一口好不好,你不吃媽媽吃掉了噢,嗷嗚媽媽真的把你的飯飯吃掉了噢!
  我看著那年輕媽媽的背影聽著她哄孩子那些幼稚可愛的話,莫名覺得心裡又酸又痛。咬緊牙關壓退眼裡的濕意,太丟臉太可悲了,我怎麼連一個幾歲的孩子都要羡慕。

  這頓飯吃得並不開心,我最後幾乎是逃離般地離開了那個地方。
  等上了公車,車裡稀稀落落只有幾人。看著那些坐在單人座上好像和我一樣孤單的人,我才重重地呼了一口氣,覺得心裡有了些安慰。
  我不幸,便希望全天下的人都掙扎在痛苦中,見到別人的幸福完滿,就覺得嫉妒不甘。這樣醜陋的自己讓我覺得很噁心。
  把頭靠在車窗上,外面霓虹燈閃爍。街道上依然熱鬧繁華,我的內心卻一片荒蕪,靜默得仿若死水。
  到了某一站,公車停下,上來一個20歲左右的女生,手裡拿著電話說著什麼,她環視了一圈,坐到了我後面。
  老爸!我聽老媽說你又偷喝酒了是不是?!!女生的聲音並不大,但是在空曠的公車內顯得特別清楚,有人側目看她。
  女生並沒在意別人的視線,繼續講著電話,什麼叫告狀啊!老媽還不是為了你好!
  再讓我聽到你喝酒我假期就不回來了,以後都不回來了!你另外去找個女兒吧!車上有人笑出了聲,女生雖然有些嬌縱無禮,但是聽得出來是個很孝順的女兒。

  哼哼,這還差不多!老爸…… 我好想念你做的菜啊…… 嗯嗯,想吃土豆牛肉!紅燒茄子!鹽水蝦還有可樂雞翅!……嗯嗯,回去後都要做給我吃!老爸我愛你!!前一分鐘還在訓人,馬上又變成了向父親撒嬌的小女兒,車上的人都投過去羡慕的目光,看得出來,這一定是個從小被捧在手心呵護長大的孩子。
  我使勁睜大眼看著窗外,不知道為什麼視線還是越來越模糊。忍著不敢眨眼,最終眼淚還是大滴大滴地砸了下來。用力咬緊牙關,最終還是忍不住痛哭失聲。
  我,我一生所求的,不過如此而已,不過如此。
  我也多想回家時有父母做了滿桌飯菜等著我,多想生病時母親擔心得守在我床前睡不著覺,多想跟父親一起爬山一起看球賽一起聊人生,多想過節時有一大家子人圍坐在一起,有拉著我的手不放的爺爺奶奶,有纏著我帶他們玩的弟弟妹妹。
  我愛易天。因為他那樣優秀,因為他有疼愛他的父母,因為他有一幫好兄弟,因為他身上聚集了我所有的嚮往和憧憬。
  我只是想,只是想這樣幸福的人,如果努力靠近是不是也可以沾染一些他的幸福?是不是也可以讓我不幸的人生重新有希望?
  車內安靜得只聽得到我的哭聲。
  我知道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真的很丟臉。
  但是我心裡實在太難受,所有高高豎起的冷漠堅強都崩塌在別人的溫情中。因為看到了他們的幸福和笑容,才越發意識到只有自己一人無人依靠也不被需求的事實。
  我只是,我只是有些難過。
  
3

  常常聽人說,生活再痛苦也是要繼續下去的。那麼,當生存的權利都被剝奪掉的話,還要怎麼繼續活下去呢?
  我有想過工作會丟掉,但是我沒想到是那麼難堪的方式。
  經理鐵青著臉看著我,今天早上,我們公司每個人的郵箱裡都收到這張照片。穆然,我不想去歧視你的性向,但是我無法忍受公司因為你而聲譽受損。

  我看著經理郵箱裡的照片,面無表情。

  照片裡的兩個男人正抱在一起接吻,因為距離有些遠,所以面目有些模糊。但是面朝鏡頭一邊的那個男人的確可以說是我,至少像足了七、八分。如果我不是再三確定我活到現在為止除了易天連別的男人的手都沒摸過,我幾乎也要懷疑這是我的哪段桃花史了。

  郵箱裡還寫著一段內容,大致就是我不但是個噁心的同性戀還不要臉地勾引了別人的丈夫。

  我覺得我幾乎要笑出聲來,電視上雜誌上屢見不鮮的狗血劇情居然落到了我頭上,只不過那個無恥的小三換了性別,變成了一個男人。

  這種時候我反倒沒什麼屈辱生氣的感覺。

  其實我更想問問周圍的人我這個樣子拿什麼去勾引別人?就是我洗乾淨了躺別人床上去人家大概也只會嫌姿色不夠。
  收回了思緒,我向經理道我知道了,我會把辭職報告交上來的。

  經理揉著眉頭,不耐地朝我揮了揮手。

  走到門邊,我頓了頓,轉身朝經理鞠了個躬:一直以來,謝謝您的照顧。然後不等他回答就打開門走了出去。

  其實內心還是覺得難過的吧。畢竟這是從畢業到現在呆了3年的公司。跟著經理四處出差跑業務雖然很辛苦很累,但是也學到了很多東西。我一直想,如果一直這樣拼命幹下去的話,說不定生活會越來越好。

  只是可惜…… 算了,不想了。

  這是我應得的。

  收拾好東西走出公司,一路上都有人看著我竊竊私語,甚至有幾次聽到快看他就是那個同性戀!”“同性戀長這樣啊……”的對話,真是又好氣又好笑。

  到家的時候意外地看到房租太太在敲門,我趕忙走過去:于阿姨,找我有事嗎?

  房租太太看我一眼,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地說:那個…… 小穆啊…… 實在是不好意思…… 這個……就是…… 房子不能租給你了
…… ”
  我一愣,問道:這一年的合約不是簽了嗎?出什麼問題了嗎?

  房租太太道:違約金會賠給你的。就是不太想租了…… 這個…… 可以的話,麻煩你儘量在這一兩天就搬出去……”說完也不等我回話她就快步離開了。

  我呆站在原地,看著手裡抱著的從公司收拾回來的東西,看著一步之遙的家,用力吸了口氣,才摸出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

  今天起晚了走得有點急,玄關處的拖鞋還是走時一隻朝外翻著的樣子。

  桌子上還放著我胡亂撕開忘記放進冰箱的麵包。

  沙發上的坐墊歪歪地搭著,一定是昨天晚上縮在沙發上看電視忘記整理了。

  雖然有點寂寞,但是家裡的每一處都帶著我生活過的氣息。

  證明我存活著的,氣息。

  關上門走進客廳,我有些茫然地站在屋子中間,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門鎖突然傳來扭動的聲音,我回頭,易天推門而入。他看也沒看我一眼,直接進了臥室。

  幾分鐘後他出來,黑著臉問我:我的東西呢?

  我微微歎氣,我前幾天把你的東西整理了一下,都扔了。

  易天冷笑:我放在抽屜裡的文件你也扔了?

  我楞住,抽屜裡的文件?他怎麼可能會把那種東西放在我這裡,他防我防得跟什麼似的,就連我給他洗衣服前翻口袋擔心他還有什麼忘記拿出來他都會冷冰冰地看我,好像我又在動什麼歪腦筋。

  這裡的每一樣東西我都記得清清楚楚,我從來沒看到過什麼檔。

  易天嗤笑了聲,算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你想要就拿去。說著轉身就想走。

  我猛然往前一步拉住他,忽視他冷得像冰刀的眼神,低著頭啞聲乞求道:易天…… 這裡……這裡讓我住下去吧…… 就當……就算是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上……”我像個卑微的乞丐,以這些年來對他的好和盡心當做籌碼乞求他給我一個容身之所。哈,我終於是屈服了,我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我不折手段要來的我以為純潔偉大的愛情,終於被我當成了交易。
  易天甩開我的手,笑著道:情分?什麼情分?你給我下藥的情分?你威脅我的情分?還是我還有什麼別的沒意識到的情分?

  我閉了閉眼,全身僵硬得幾乎動不了。這一瞬間突然有些後悔,怎麼沒給自己留點退路,跟易天說求求你看在這些年的情分上放過我吧這種話真是太可笑了。

  易天走後整個房間又恢復了寂靜,這一刻心底徹底地冷靜了下來。沒關係,不過是重頭再來罷了。只要我還活著,不是有個詞叫苦盡甘來嗎?不是有人說我因為所有的挫折而看到幸福嗎?我現在所經歷的一切,痛苦也好悲傷也罷,都是我自己選擇的。選錯了路,這是我該承擔的後果。

  二天后我搬出了那個小公寓。

  把鑰匙交給房東太太以後又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

  這個地方記錄了我生命中最幸福也最痛苦的時光,現在我走了,沒有人挽留也沒有人道別,只是那些冷冰冰的傢俱電器,如果它們有感情的話,會捨不得我嗎?這樣想著突然心裡一酸,在眼淚湧出來之前我低著頭急匆匆離開。

  這樣的自己真是太可悲了,竟然要把離別的感情寄託在那些死物上。

  可是,這個世界上,在臨走之前連說一聲再見的物件都沒有的人,連一個可以叮囑你要保重的朋友都沒有的人,大概也只有我了吧。

  提著行李箱走上大街,丟掉頭腦中那些懦弱的自我傷懷,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個能住的地方。我準備最近幾天先在便宜的旅館暫住下,再上街找好租的房子能安穩下來後再考慮工作的事。

  現在已經有點晚了,問了問附近街上的小旅店房間都滿了。想起來某條小巷子裡還有家店,我順著路繞進了那個小巷。越往裡面走人越少,漸漸地能看到一個破破爛爛的牌子寫著星月賓館

  我正要上右邊的樓梯,突然後腦一痛,眼前一黑就昏了過去,



4

  再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破破爛爛的房間,地上堆著些廢舊的紙板報紙,離我不遠處一個女人正低著頭收拾些什麼。我有些迷惑,掙扎著想從床上坐起,一動後腦傳來劇烈的痛,我不禁悶哼一聲。
  那女人聽到響聲,扭頭看我,見我醒來竟然猛地撲到床前,臉上的表情興奮激動,嘴裡發出啊啊的嘶啞奇怪的聲音。
  我被她嚇了一跳,往後縮了縮。

  那女人看我的動作,竟然扁著嘴露出委屈的樣子來。她看起來至少也40歲了,露出這種小孩子一樣的表情,我真是莫名其妙又手足無措。

  這個時候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個更年長些的穿著樸素的女人,女人一看我醒來,急忙走過來笑道:小夥子你醒了?沒事吧?頭還疼嗎?

  我朝她點點頭,隨即疑惑地看向她。

  女人一笑,朝我解釋起來,我這才搞清楚是怎麼回事。

  原來那天我去賓館找住處,大概是遇上了那種蹲點搶劫的小混混,被打昏後東西被搶走,人就被扔到了巷子口的垃圾堆邊。撿垃圾的啞巴女人,也就是我剛醒來時見到的那個女人救了我,把我背了回來。而現在跟我解釋這些的李嬸,住在啞巴女人不遠處,看她可憐時常照顧著她。

  她?…… 把我背回來?我看了那個瘦弱的女人一眼,詫異地問。
  是啊!那天可把我嚇壞了,怎麼好端端地背了個大男人回來!我們才剛把你扶上床阿秀就腿軟得倒在地上了。李嬸說到這裡搖著頭笑了笑。

  我一時間有些說不出話來,如果不是啞巴女人,也不知道我要在那垃圾堆裡躺幾天。不過就算我死在那裡,也不會有人在意吧。

  謝謝。我向啞巴女人點頭道謝,她笑咪咪地看著我,突然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頭。

  我愣在那裡,李嬸趕緊走過來拉下她的手,看著我有些尷尬地道:不好意思啊,阿秀這裡有些問題。說著指了指自己的頭。

  啞巴女人有些不高興地看著李嬸,使勁掙脫著被拉住的手,她好像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大概在她看來摸頭只是表示親近和喜歡。我不知道怎麼的心裡很難受,為什麼這樣好的人命運卻對她如此苛刻呢?為什麼這些善良的質樸的人,卻偏偏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生活在最艱苦的環境中?

  想到這裡我心裡自嘲一笑,我又拿什麼高高在上的姿態去同情可憐他們呢。我的人生,其實比他們還不如。
  小夥子,我家裡有電話。要不你過去給家人通個信,讓他們來接你?李嬸在旁邊道。

  我渾身一僵,沒關係…… ……我家是外地的,就不讓他們擔心了。我恍然間明白了什麼,真是謝謝你們了,打擾了這麼久很不好意思,我這就走。掀開被子想起身,剛坐起來頭就暈眩得我停住了動作。

  李嬸和啞巴女人同時撲過來又把我按了回去,你別急啊!你現在身上一分錢也沒你能去哪裡!你頭後面還腫著個包呢,先躺下緩緩。李嬸歎了口氣,人總是有個困難的時候,你也別急。我先去給你弄點吃的。我朝她露出個感激的笑容,心裡卻一陣苦澀。
  李嬸出去後,啞巴女人在一旁守著我,眼睛裡露出濃濃的擔心。我有些困,初時的驚詫不安退去,現在不知怎的竟然覺得疲憊。

  我沒事。我朝她笑了笑。

  她愣愣地看著我,我又強撐著做了個謝謝的口型,終於是昏昏沉沉地又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全黑,整個屋子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大概已經是半夜了。我口渴得不行,喉嚨裡幹得冒火。想了一下還是自己慢慢起身準備去找水,這個時候實在不好意思再吵醒別人。頭還是痛得厲害,整個人也有點暈,那些人要是再敲狠點我估計我也就醒不過來了。

  摸索著走到床前的桌子上,那上邊擱著一個水壺,一提起來才發現是空的。四處環顧了一下,確定這房間再找不出跟水有關的東西,我只好開了門出去。借著屋外的光我一下就看到了牆邊上有個水龍頭,幾步走過去扭開開關,水嘩啦啦地流了出來。我心裡慶倖了一下,伸出手捧了點水還沒來得及沾到嘴唇,手就被猛地拉開,水都晃了出去。

  我詫異著抬頭,啞巴女人正站在我面前,拼命朝我搖著頭。我耐心地朝她指了指水,手圈成杯子形狀做了個喝水的姿勢。她還是朝我搖頭,然後扭緊水龍頭,拉著我進了屋子把燈打開自己又轉身走了出去。
  我有些鬱悶地坐在床上,不知要怎麼才能讓她明白我想喝水。
  過了會兒啞巴女人又走了進來,手裡還握著個水杯。她小心翼翼地走到我面前,把杯子遞給我,我愣愣地接了過來,這才明白她剛剛是不想讓我喝自來水
……
  一口氣把一大杯子水喝完後心裡舒服了許多。我把杯子遞還給她,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她又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我有預感她一定還會回來,然後竟然有些期待地盯著門外看。

  果不其然她又端著個小鍋走了進來,自己拉了個椅子坐到我面前,打開鍋蓋。我這才看清裡面是三個水煮雞蛋。

  她把鍋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又從裡面拿出個雞蛋,在鍋邊敲了敲,待蛋殼裂開後,便開始認認真真地剝起來。

  我就這麼呆呆地看著她,她其實長得很好看,只是她眼角有些細紋,皮膚也粗糙。此時她的神情卻專注得讓我不敢出聲打擾。

  人生病的時候總是想得到些照顧和關心的。

  明明只是很小很微不足道的疼痛和難受,因為在意你的人心疼關懷的目光,所以那些疼痛便無限放大起來,你要委屈撒嬌哭鬧,然後心安理得地享受更多的包容。

  以前跟易天在一起時有段時間患上了偏頭痛,每天早上6點起來煮中藥,喝了三個月。還是沒有得到過一句關心的詢問。其實並不是多大的事,我其實也沒有什麼資格和立場去指責易天對我的漠不關心,只是我看著這個我才初識不到一天現在卻坐在我床前為我剝雞蛋的女人,心裡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啞巴女人剝掉上面的蛋殼,只在手拿著的地方留了一小圈,然後把雞蛋遞給我。我從她手裡接過,蛋殼竟然還是溫熱的,想是她煮好雞蛋後又燒了水,將雞蛋一直放在熱水裡保溫著。

  我咬了一口,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我,我趕忙朝她露出個很高興的笑容。我連吃了兩個,又拿了最後一個剝掉殼後遞給她。她歡喜地接過,咬一口便抬頭朝我露出有些傻氣的笑容,嘴角還沾著些蛋黃。

  我憋了半天終於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看我笑自己居然笑得更開心了,可是她這樣一笑整個人顯得更傻,我笑得幾乎停不下來……這樣迴圈下去,就是兩個人瞧著對方咧著嘴傻樂,那畫面想想都傻。

  只是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

  
5

  因為銀行卡和身份證都丟了,所以我只有先去銀行辦臨時口頭掛失,必須要拿到身份證後才能正式掛失。
  因為是孤兒的關係,所以身份證辦起來也很麻煩,跑了幾次民政局和員警機關,拖了好幾天才總算拿到了臨時身份證,這裡面的一切費用都是從李嬸那裡借的。
  每次出門之前我都再三地保證一定會回來,李嬸卻每次都笑著擺手,她這樣的信任我無以為報,只盼著早點拿到新卡取到錢好還給她。
  至於我醒來時睡的那個屋子,那是啞巴女人的家,她把床讓給了我,自己睡到了旁邊的一個雜房裡,那原本是用來堆東西的,環境差得不得了,牆邊一捆一捆的麻布口袋。

  我怎麼可能讓她一直睡在那裡,自我醒來就和她換了屋子,起初她不願意,我又凶又哄地她才很不情願地搬了過來。
  其實我一直都有些不明白啞巴女人為什麼對我這麼好,有一天跟李嬸無意中談起這個問題,李嬸歎了口氣:阿秀其實有個兒子,她身上總是放著個男孩的照片…… 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聽說那孩子是出了什麼意外死了吧……”李嬸頓了頓,如果沒出事的話,可能現在跟你一般大。
  我了悟地點點頭,原來是移情作用。

  或許我出現的時機剛好,或許我跟她孩子眉眼有點像,總之是我身上某一點大概觸發了她對孩子的記憶,於是她把對兒子的感情都轉移到了我身上。

  我心裡有些釋然卻又失落。不過算了,只要趕快拿到錢,把李嬸和啞巴女人的人情還了,我也能放心走了。

  取到錢的那天我在外面買了些菜,因為李嬸的老伴和孩子都在外面打工,所以就我們三個人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飯。

  吃了飯收拾好桌子,我把這一久來借李嬸的錢另加了1000塊遞了過去,其實這一久在這裡吃住我給1000塊真的已經算極少,但李嬸還是固執地把錢數了出來退給我,兩個人推搡了半天最後我跟啞巴女人都被李嬸推出門,我還來不及反應門就一聲在我面前關上。
  小穆,李嬸當時會幫阿秀把你背進門就不是為了圖你什麼東西!錢多錢少都自己留著,有的是你花錢的時候!李嬸隔著門朝我吼。

  ……”我一張嘴才發現聲音有些哽咽,連忙咳了下清了清嗓子,李嬸,謝謝你這一久的照顧。李嬸朝我應了聲,又朝我叮囑了幾句。

  我扭頭看啞巴女人,她顯然是被我和李嬸的一系列動作搞懵了,傻乎乎地看著我。我笑了笑,拉著她回到她屋子裡,把那1000塊放到她手裡,指著櫃子不停比劃著讓她放好。啞巴女人雖然傻,但是她是懂得用錢的,平時自己也會把賣廢紙塑膠瓶的錢收好。

  她手裡半握著錢還是很迷惑的樣子,我有些不放心,心想還是一會兒走時再麻煩李嬸幫忙照顧一下。

  我走了,這段時間很感謝你的照顧。錢你好好收著,除了李嬸別給別人看見。雖然知道她或許根本就不懂我在說什麼,我還是忍不住一再囑咐。

  轉身重新打開門,正要出去手卻被人拉住,我扭頭,啞巴女人把錢塞給我,然後指指錢又張開雙手拼命比劃著。

  我看了半響還是沒搞懂她在表達什麼。她見我還是愣愣的,索性從褲包裡找出鑰匙轉身去開牆邊上鎖的櫃子,而後推開上面堆著的幾件破衣褲,在櫃底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一個鼓鼓的黃色的布包來又急走到我面前,滿臉高興自豪地把那個布包塞給我。

  我拉開包,引入眼簾的是一張張一角一元的又舊又皺的錢票。

  我愣愣地看了許久,然後把那1000塊小心仔細地塞進布包,重新把包放到她手裡,轉身朝門外走去。

  啞巴女人有些著急地跑到我面前,把包一次次地往我眼前湊,嘴裡嘶啞地啊啊啊地叫著。

  我深吸一口氣,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這個是你的,我不要。錢你好好收著,我走了。
  我從來沒這樣跟她說過話,她眼裡露出些受傷的表情。

  我心裡悶得難受,不想再多呆一秒,轉身沖了出去。沒跑幾步又被拉住,我忍無可忍地扭頭吼:我不是你兒子!!!你好好看清楚!!我不是他!!啞巴女人被嚇得愣住,隨即開始嗚嗚地哭起來,手卻還是緊緊地拉住我。
  李嬸聽到聲音急忙打開門跑了過來,拉著啞巴女人的手安撫著。我有些尷尬地正要開口,李嬸卻了然地朝我揮了揮手,沒事的,小穆你去吧,我會看著她的。

  我點點頭,一狠心拉下啞巴女人的手,逃跑似的離開了那個地方。

  身後嗚嗚的哭聲越來越大,我咬著牙一直往前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自己完全沒有力氣,才停下,撐著路邊的牆大口喘著氣。

  臉上濕乎乎的,伸手一抹才發現全是淚。我彎起嘴角想笑,喉嚨裡卻發出古怪的哭音……終於是抑制不住,蹲在牆邊捂著臉哭起來。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奇怪的反應,有人對我這樣好,雖然她是個啞巴,雖然她是個傻子,我明明應該開心高興才對,可是現在,我卻難受得止不住淚水。

  一定是太溫暖太美好,可是這溫暖和美好卻像是輕風,虛幻得我不敢期待,深怕伸出手還是什麼都握不住,白白又傷心了一回。

  所以,只要遠離,只要不抱有期望,就永遠不會失望受傷吧。

  

6

  不再去小巷裡那種便宜又危險的小旅館,這次我找了家相對好點的賓館暫住了下來。
  第一天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一邊找房子之餘也到處詢問著工作的事。其實工作了三年下來我並沒有存到什麼錢,一來我工資並不算高,二來每個月的房租和吃用也要花掉不少。以前跟易天在一起時不知情的人還嘲笑易天怎麼包了我這種又醜又土的男人,為此易天還甩了一張卡給我讓我別給他丟人。我並不知道那上面有多少錢,只把卡原封不動地還了回去,雖然只換來了易天嘲諷的一句別露出這種我污蔑了你神聖愛情的樣子來
  第二天確定了幾個價位和地段的房子,打電話跟人確定好看房時間。我又連著跑了好幾家公司問了問,卻都沒什麼收穫。晚上筋疲力盡地回到賓館,吃了飯早早地上了床。卻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腦海裡一會兒是啞巴女人剝雞蛋的樣子,一會兒是她眼睛亮亮地把包湊到我面前的樣子。
  猛地從床上坐起,氣惱地甩開被子,擔心的話就去看看好了,只要遠遠地看她一眼,確定她好好的我就回來。下定決心後兩三下穿好衣服我就開門跑了出去。
  到了李嬸和啞巴女人的住處,兩戶都緊閉門窗,屋子裡黑漆漆的,沒亮著燈火。我有些詫異,按說這個時候她們一定是在家的,現在還早也不可能就休息了。
  走進敲了敲門窗,等了半響也不見有人來,果然是兩戶都沒人在。我奇怪地往回走,腦子裡正想著人去哪兒了,剛過前面轉角卻差點撞到人,還來不及呼口氣前面傳來一聲驚詫地呼聲:小穆?!
  我抬起頭,這才看見在我前面的正是李嬸。

  李嬸?你們怎麼都沒……”
  小穆啊阿秀不見了!可急死我了!我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李嬸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不見了?!怎麼回事?!
  那天你走了後我勸了她半天,看她不哭了睡了才回的屋。結果第二天一直沒見她出來,我去敲門也沒人應,我有她家的鑰匙,開門進去才發現屋子裡根本沒人。這都找了兩天了,還是沒找到。李嬸滿臉的疲憊和焦躁。

  李嬸你趕緊回去休息,我現在去找。說完也不等李嬸回答就跑了出去。
  我不知道她常去哪些地方,所以只有像無頭蒼蠅一樣地在街上四處跑著。夜越來越深,路上的行人從熙熙攘攘到零零落落,我心裡越發著急起來,這麼晚了她會去哪裡呢,她是個啞巴人又傻,如果出了什麼事連呼救都做不到,我簡直不敢往深處想。
  找了也不知幾個小時,腳底都開始發痛,還是毫無頭緒。站在一家酒店門前喘著氣休息,腦海裡突然閃過什麼,我立刻往回跑。到了那家星月賓館門口,我繼續沿著巷子跑到巷子口堆垃圾的地方,果然看見一個人正坐在牆邊。
  我靠著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喉嚨裡因為長時間地快速奔跑泛起一陣一陣腥甜。那人聽到聲音抬起頭來頭來看我,隨後眼睛猛地亮了起來,裡面露出些不可置信的欣喜來。
  她站起身來,往前走了一步卻又停下,猶豫地看著我。
  呼吸漸漸地平穩,我朝她走過去,伸出手拉住她,一言不發地往回走。
  已經是深夜,夜空中不見半點星光。周圍連個人影都沒有,只有幾家旅店破破爛爛的招牌發著些微的光。
  你為什麼跑來這裡?我還是一步不停地往前走著,也知道後面不會傳來什麼回答。
  …………
  是因為在那裡撿到我,所以認為我還會出現在那裡?

  
…………
  我是個孤兒。沒有父母沒有親人一直以來都是自己一個人。

  說到這裡我猛地停住腳步。

  ……”再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在抖,我閉了閉眼平穩了一下情緒。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如果也你覺得沒關係的話。…… 就算是把我當成你兒子的替身,你的關心和愛護我都替他收下……”
  
…………
  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也願意,成為……”我渾身都在發抖,深吸了口氣才吞下了喉嚨裡的哽咽,說完了最後的話。

  成為我的母親呢?
  一片安靜。

  連風吹過的聲音都沒有。
  我低著頭,心裡知道其實她根本不懂我在說什麼,手卻還是在發抖。
  臉上一陣粗糙的觸感,不知什麼時候落下的淚水被輕輕擦掉,我抬起頭,啞巴女人笑眯眯地看著我,眼睛彎成了兩輪月牙。
  我默默地看著她,任她嘴角眼梢的溫暖笑意一點點消磨掉我心底的不安。許久我也笑出聲,牽著她慢慢往回走。
  你的兒子一定沒有我這麼高……所以你一點也不吃虧……”
  所以說下次別再亂跑了……李嬸那麼大年紀了還到處找你
……”
  
…………
  媽,我們回家。

  帶著我媽回到家,李嬸先是圍著她轉了半響,又是檢查又是念叨。聽了我在哪裡找到她後沉默著歎了歎氣。

  李嬸,以後我就把她當我親媽來孝順。我會照顧她的。李嬸正打濕毛巾想給她擦臉,聽到我這話愣愣地抬起頭來看我。
  你家裡……”
  我是個孤兒。我知道李嬸想問什麼,打斷了她的話。

  李嬸的眼角浸出些淚光,朝我拼命點著頭:誒!以後……兩個人就是一家子,好好過……阿秀雖然這樣,她……她很好……”李嬸的聲音哽咽還有些語無倫次。
  我走上前接過李嬸手裡的毛巾,彎下腰給我媽仔細地擦著臉。
  嗯。她很好。
  趁著她睡著了我連夜跑去賓館退了房間,既然已經確定了要跟她作為母子生活下去,那麼我也不再去外面找房子了。否則我把她接過去,我出去找事做時也沒人看著她,在這裡好歹還有李嬸能幫忙照顧一下。

  當務之急是找份工作,慢慢把錢存起來,然後我想把她的那間屋子好好裝修一下,不讓她再在這麼差的環境中住下去。只是連著跑了幾天還是沒有什麼消息,明明也有幾家公司對我表現出了錄取的意思,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最後都不了了之。
  我不知道是不是易天在中間為難我,但是這一久來我跟他已無交集,我不是太相信他還會花這些精力在我身上。不過若是他之前交待過,之後又把我給忘了,搞得人家也不敢用我,這也不是不可能。
  眼看一天天過去,錢只出不進,我心裡著急,只得換個方向找些別的工作。剛好附近有家大型超市要招些理貨員,我就去了。只是超市里男理貨員的職責其實就是搬運貨物,特別是我在的日配組,一個組十幾個員工,只有三個男的,每天的商品包括冷凍速食品、散雜糧以及散糖果等的庫房貨物上架,下架,在沒有機器的幫助下,一天下來,累得人腰酸背痛。
  而這幾天讓我最苦惱的一件事是,怎麼才能讓我媽理解,我有錢養她,她不用再去外面撿那些廢紙板塑膠瓶。每次把她那些麻布口袋和翻垃圾的小鐵鉤找出來準備扔掉,她都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拉著我的手拼命搖頭。
  就算從包裡找出很多錢來給她表示我錢夠,她也不懂,反而又去翻那黃布包獻寶一樣地給我。跟李嬸談過這個問題,李嬸只笑著讓我隨她,這麼多年了,她都是靠著那些錢活過來的,或許現在在她的意識裡,她還要靠那些錢養我呢。
  我心裡無奈,又沒辦法。
  
7

  最近這幾天我媽吃飯總是沒什麼胃口,臉色也不太好,捂著肚子很難受的樣子,李嬸帶她去附近診所開了點胃藥,還是沒什麼好轉。我有些不放心,準備過幾天輪休的時候抽個時間帶她去醫院檢查檢查。
  超市的工作雖然累但是交班時間早,正好市里新開的一家高級飯店需要些服務生,我抱著試試的態度問了問,結果剛好他們可以倒早晚兩輪班,這個工作我也就接了下來。
  現在每天在超市下班,我回去急匆匆地吃幾口飯,然後又馬不停蹄地往飯店趕。我媽並不懂我在外面做些什麼,只是每次我回家她都會把當天賣廢品的錢給我,看我收下就一臉高興的樣子。我會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把那些錢放到黃布包裡,看著她被騙了還在一邊傻樂,心裡只有說不出的溫暖。
  這天晚上上班的時候,店裡好像來了什麼很有來頭的客人,領班急匆匆地調了我們組的幾個人過去。那是這個飯店最貴的包廂。整個房間完全的中國風,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間天頂上懸掛著一個大型的燈籠燈罩,中間垂下來些水晶吊燈。我看得差點呆掉,被領班一把抓到房間門口,才回過神來。
  過了一會兒經理領著一群人走了過來,我只遠遠地看了一眼,就僵在原地。
  林涵,易天最好的兄弟之一,這個世界上最恨我的人。
  當年我拍照片威脅易天后找人把我打成重傷的就是林涵。其實那種刻骨的恨我能理解,畢竟是從小跟到大苦戀了20年的人,被別人用那種方式搶到手,大概換在我身上也會恨到發瘋吧。
  一群人越走越近,我也不敢太明顯地躲避,只是儘量裝作平靜地微低著頭,心裡祈禱他不要注意到我。一步,兩步…… 林涵走到我身邊時我緊張得握緊了拳頭,待人走過了才暗地裡呼了口氣。
  等等。林涵突然轉過身走到我旁邊,你把頭抬起來。
  一群人全都停下腳步看著這邊,我也沒有辦法再躲下去,只有儘量平靜地抬起頭直視他問:這位元先生需要什麼幫忙嗎?

  林涵的瞳孔瞬間放大,愣了一秒後他突然不可抑制地笑起來。

  林少爺,有什麼問題嗎?經理急匆匆跑過來,臉上一片緊張惶恐。
  沒沒……什麼問題都沒有。林涵擺擺手,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看起來心情很好地走了進去。經理趕忙跟在後面,走之前皺眉看了我一眼。
  我心裡歎氣,林涵的性格我清楚得很,既然我被他看到了,他就不可能那麼輕鬆地放過我。其實我跟易天分開以後我一直擔心自己會不會落到林涵手上,被他弄死扔在哪個地方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不知道是我運氣好沒被找到還是他根本就沒找過我,我一直平安地活到了現在。
  果然在上菜的時候經理滿臉不安地朝我走了過來,開口道:林少爺指名要你進去。這是怎麼回事?你們認識?
  我搖了搖頭。經理歎口氣:你千萬別給我出什麼亂子啊,得罪了林家的少爺我怎麼跟上面交代。我心裡苦笑了一下,看現在這樣子亂子肯定是要出的了。至於怎麼出,出得有多嚴重,全都不是取決於我。

  進去的時候兩個同事正在上菜,林涵看著我笑了笑道:來,麻煩你幫我倒杯茶。
  我默默地走過去,從身旁正一臉無措地看著我的同事手裡接過茶壺,低頭在林涵面前的茶杯裡斟上茶。其他人也察覺到了氣氛不對,都停下了談笑聲。

  倒滿了茶,我把茶壺放下,正想退出去,小腿突然被重重踢了一下。因為沒有防備,身體失衡倒在了地上。
  還來不及反應,一盤菜就全都落在我身上。幸好菜溫不是太高,我並沒有被燙傷,只是滿身的油膩很是狼狽。
  林涵驚訝地了一聲,隨後滿臉坦然地看著我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我手滑了。四周安靜得聽不到一點聲音,沒有一個人敢說話。
  我掙扎著站起來,身上的菜油因著動作往下滴,我抹掉濺到臉上的油,一言不發地往外走。
  站住。身後傳來林涵懶洋洋的聲音,我說過你可以走了嗎?
  我在心裡微微歎氣。

  若是換做幾天前,我現在一定立刻回頭同樣端起一盤菜澆在他頭上,之後最壞不過就是被打死而已,我並不在乎。但是現在我有家了,我那個又啞又傻的媽還在家裡等著我。若是我死了她要怎麼辦,我不能讓他第二次失去孩子。
  所以我只有停住腳步,轉過身面無表情地看著林涵,等待著他下面的吩咐。
  林涵慢條斯理地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又立刻吐掉,皺著眉道:什麼鬼東西那麼難喝。隨即抬起頭看著我,正要說什麼卻突然頓住,睜大眼看著我後面。
  我察覺到什麼,一轉身,是易天。
  恍然間好像回到了5年前。
  那個時候我還在讀大學,每天晚上都會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餐館打工掙學費。有天晚上遇到了些喝醉酒的混混故意找茬,在對方中的一人一腳踹倒我抬起桌上的菜想扔到我身上的時候卻被人拉住。
  我說,你們是不是太得寸進尺了一點。易天握住那人的手腕,拿過那盤菜,表情淡淡地從對方頭上倒了下去。
  然後是兩幫人的混戰。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和我一般大的男生,動作漂亮地躲開攻擊,俐落地出拳,將那些嘴巴裡污言穢語的混混一個個打趴在地上。那樣旺盛的生命力,冷漠又絕對自信的神態,和晦暗卑微的我不同,他好像整個人都在發光。
  所以其實易天不能怪我這樣糾纏他。若是一個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有一天看到了光芒,感受到了溫度,他怎麼會不想盡辦法地要把那抹溫暖的光亮永遠留在身邊呢?只是現在,我頂著滿身的油漬狼狽不堪地站在易天面前,像是在為5年前的那場相遇畫上一個可笑的句號。
  經理站在易天身後,看見我時眼珠都要瞪出來,他急急忙忙跑了過來,怒斥道:你怎麼搞成這樣!我還來不及開口解釋,後面就傳來林涵的聲音:李經理,怎麼你們這裡的服務生連上個菜都不會。經理的頭幾乎要低到地上去:林少爺真不好意思,這個是剛來的,我馬上換人進來!
  可是我今天還就想讓他上菜了怎麼辦。我轉身,正對上林涵冷冰冰的視線。經理滿頭大汗不知道該怎麼辦,整個包廂的氣氛越來越緊張。

  這個時候易天從我們身邊走了過去,到了林涵面前,拍了拍他的頭,聲音裡帶著些警告:別鬧。林涵撇撇嘴,不高興地道:行了行了出去吧。經理如臨大赦,一邊道著歉一邊拉著我走了出去。
  走出去的時候我恍惚地想,大概不把我心底殘留的最後那點溫暖和美好毀掉。他們是不甘心的吧。

8

  你跟林家少爺到底是怎麼回事!剛剛出了包廂,經理就拉著我問。
  這種時候再說不認識也不可能了,我就半真半假地掩飾了過去,我跟他是大學同學,當時關係不太好……”經理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隨即皺著眉歎了口氣:穆然,不是我勢利。我們飯店背後的投資人就是林家,既然林少爺對你有意見,我們也不能再用你了。
  我看著經理為難又無奈的樣子,只默默地點點頭,心裡並沒有什麼驚訝憤怒。從林涵發現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是不可能再呆下去了,不管這飯店是不是他家的,只要他想我走,我就只能乖乖地離開。這個社會是沒有什麼公平的,面對林涵那樣的人,我沒有反抗的餘地。

  其實現在想想3年前的自己,真是覺得好氣又好笑,那個時候是要有多麼的無知無畏,我才敢做出那種事來。別說是易家林家,就是易天其他的那些朋友,要處理掉我也不過就是一句話的事。而因著我手裡拿著易天的照片,那麼多有錢有勢的少爺,就算氣得恨不得對我挫骨揚灰,還是要咬牙看我纏在易天身邊。
  我心裡微微歎了口氣,我還能活到現在,也不知是老天的眷顧還是懲罰。
  跟經理道了別,又去服務生的換衣間洗了澡換了衣服。看著那件做工精良但是滿是油漬的工作裝,我苦笑了下,這下好了,非但領不到工資,還要去找領班賠衣服的錢。如果說這油是林家少爺潑的話,不知道可不可以給我打點折,我自娛自樂地想。剛把衣服裝好,背後卻傳來了開門的聲音,這個時候大家都在上班,怎麼會有人來?我好奇地扭頭,看清楚來人後,卻僵在了那裡。
  易天抱著手,倚在門邊,表情淡淡地看著我。
  我呆呆地看著他,他怎麼會來找我?難道是為了剛才林涵的事?總不至於是來道歉的吧…… 我在心底苦笑。
  易天見我不說話,挑眉看著我,似笑非笑地問:然後呢?
  我被他這句摸不著頭腦的話弄得滿頭霧水,皺眉看向他:什麼?

  易天的表情突然就冷了下來,看著我的黑色眼眸裡滿是厭惡鄙夷,知道這裡是林家的飯店,故意來應聘服務生再找機會遇上我們。當著眾人被林涵侮辱,然後呢?你的後續計畫是什麼?

  我睜大眼不可思議地看著易天,好像在聽什麼天方夜譚。原來剛剛的一切在他眼裡都是我算計好的,都是我的計畫。我突然不可抑制地笑了起來。

  易天皺眉看著笑得幾近失控的我,突然大步走了過來,猛地捏起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臉,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或者你又在哪個角落安排了人拍下了什麼照片?嗯?
  我好笑地看著他,乾脆遂了他的意,“‘林家少爺仗勢欺人,當眾羞辱孤兒服務生你覺得這個題目怎麼樣?

  嘴巴忽然被堵住。

  易天俯下臉力道兇狠地吻著我。雙唇被咬得發痛,我雙手用力想推開他,察覺到他的舌想伸到嘴裡,我死死咬住牙關,怎樣都不讓他進來。半晌他稍稍抬起頭,貼著我的唇語帶譏笑地道:你要的不就是這個?
  我喘著氣平復著呼吸,心底奇怪明明兩個人靠得這麼近,怎麼心裡還是那麼冷呢。努力抑制住身體的顫抖,我用力拉下他捏在我下巴上的手,湊到他耳邊帶著笑意說:既然你明知道這一切都是我的計畫?怎麼還是送上門來了?

  我從來捨不得對他說一句重話。

  在一起的三年,就算他嘴裡說出再難聽的話,就算他當著我的面跟人上床,就算心裡在滴血,我也從來沒有回擊過。我知道自己有錯,我並不是他真正的戀人,我不過是一個用盡手段纏著他的卑鄙小人。因為一開始就把自己擺到了最卑微的位置,所以他對我再不好,我也沒有資格抱怨沒有資格要求公平。
  只是我沒想到我在易天眼裡已經齷蹉至此,不管我做什麼,他都認為我是在別有用心地接近他算計他。我曾經以為我錯的不過是開頭,可是原來三年間我的竭盡所能在他心裡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易天猛地推開我,看著我的冷冽目光中幾乎透著恨意。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心裡不願再跟他糾纏下去。轉身提起一邊的衣服,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歎著氣道:這次的碰面真的是個意外。沒有照片也不是什麼計畫。我跟你保證,我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我就推開門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易天會不會相信我,或者他以為這又是我的另一個計畫?不過不管他是怎麼想的,這大概真的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心底有些遺憾,不管是那次倉促的分手還是這次難堪的碰面,最後我都忘記給他一個道歉。從三年前就欠到現在的,關於用照片威脅他的事,欠他一個正式的道歉。不過想來,易天大概是不會稀罕的吧。
  去找了領班交了衣服,還沒說明情況她就告訴我經理已經交待過我不用賠償,還補了我半個月的工資。我心裡感激,拜託領班替我轉達謝意後就離開了飯店。
  回家的路上在一家小店買了些綠豆糕,我媽喜歡吃這些甜甜的小點心。果然到了家她看到後高興得不得了,只是吃了一塊後她就沒有再吃下去,李嬸也過來告訴我她晚飯什麼都沒吃。我有些擔心,看著她有些蒼白的臉,想著明天乾脆跟超市請假帶她去醫院好好檢查。
  晚上睡到半夜的時候,模模糊糊間好像聽到隔壁有些什麼聲音,起初我還不在意,正要再次睡過去間突然聽到一聲,什麼重物倒地的聲音。我一下被驚醒,趕緊翻起身跑到隔壁。
  一打開門我驚在原地,我媽正蜷縮成一團躺在地上,椅子倒在一邊。我趕緊跑過去把她扶起來,著急地問:媽你怎麼了?你哪裡難受?
  她滿頭是汗,雙手死死壓著肚子,我這才反應過來她是胃痛。我把她抱起來放到床上,抖著手去抽屜裡找藥。找出藥後又急匆匆地倒了水,才到床前,忽然見我媽一彎腰吐出一口血來。

  我呆在原地,手中的杯子一聲落在地上。
  快送醫院!!門口響起李嬸的呼聲。
  
9

  胃癌中期。做了電子胃鏡手術後,醫生確診了病因。
  我呆呆地看著醫生,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半響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開口問:胃癌?……會不會是誤診?話音剛落我才意識到,當著醫生的面懷疑對方誤診是多不禮貌的行為。
  幸好醫生並沒有生氣,只是抬頭看了我一眼,進一步解釋道:病人出現了嘔血現象,這是由於癌細胞擴散後肺細小血管破裂引起出血。這是胃癌中晚期最明顯的症狀之一
  我愣愣地聽著,聽到擴散兩個字後趕忙問:那麼治療
……”
  初步診斷癌細胞擴散得不是很嚴重。建議手術。

  我心裡松了口氣,還能手術就是還有希望。咽了咽口水,我看著醫生小心翼翼地問:請問手術費大概需要多少?

  醫生正在寫病歷報告,頭也不抬地答:手術費加上放、化療費用,根據你用藥的不同,在醫院期間大概5-10萬。之後還需要根據病人手術後的情況看是否需要繼續放、化療,加上藥錢的話……”講到這裡醫生抬頭,抱歉地看我一眼,我就無法給你一個確切的數字了。

  我腦海中一片空白。

  5-10萬,還不算上後期的治療費用。
  而問題是,我現在的全部存款加起來,還不足4萬,連最保守的費用我都付不上。
  醫生看我為難的樣子,又皺起眉叮囑道:“你們家屬儘快做出決定,手術越早做對患者越好,不要拖時間。
  我知道了,謝謝醫生。

  回到病房的時候,我媽已經打著點滴睡著了。李嬸看我回來急忙迎了上來:怎麼樣了?醫生說是怎麼回事?

  胃癌。我知道這事不能瞞著李嬸,以後很多事還需要靠她幫忙。

  怎麼會……”李嬸的眼睛瞬間就紅了。她們這個年紀的人,聽到癌症這種病,大概都覺得沒希望了。
  沒事,醫生說還可以手術,手術成功了就能好。我勉強扯出一個笑,輕聲安慰道。
  那得要很多錢吧…… “李嬸轉頭憂心地問。
  我會想辦法的。李嬸你先回去休息吧。折騰了一個晚上了,李嬸年紀大,我有些不放心。
  好。我回去給阿秀收拾些衣服。這醫院怕是要長時間住下去了。李嬸歎了口氣,又叮囑了我幾句,這才出了病房。
  我在床邊慢慢坐了下來,望著我媽睡夢中的臉,看著她緊緊皺起的眉頭,想到她捂住肚子縮在地上的畫面,心驀地痛了起來。伸出手理了理她落到臉頰的頭髮,我在心裡暗暗下定決心,無論用什麼辦法,一定要籌到手術費。
  中午的時候,李嬸帶著衣服來了醫院,還給我媽熬了些粥。恰巧這時我媽也醒了過來,她醒來見自己在醫院,害怕得不得了,緊緊地抓著我,一臉要哭出來的樣子。我握著她的手耐心地給她解釋她生病了需要在醫院治療,那樣肚子才不會痛。李嬸也趁著粥熱趕忙倒了出來,想要喂她。我媽卻皺著眉扭開了頭。
  我從李嬸手中把碗端過來,拿起勺子舀了一點粥,吹了吹,喂了一些過去,輕聲道:媽,吃一點好不好?我們就吃一點啊……”
  她猶豫著看著我,終於是張開嘴把粥吞了下去。

  我看見她望著我眼裡全然的信任和依賴,鼻子驀地一酸,趕忙扭頭掩飾性地咳了咳,把眼淚憋了回去。
  拜託李嬸幫忙照顧我媽後,下午我趕去超市找到了經理,說明了自己的情況,詢問可不可以預支工資。經理搖著頭拒絕了我,小穆,我知道你不容易。但是我們超市從來沒有這樣的規矩……你想想,若是我答應了你,以後每個人都來找我預支工資,我怎麼辦?
  我心中失望,卻也能理解經理的為難。

  跟經理請了一天的假,我走出了超市。
  到了大街上,看著人來人往的人群,心裡頓時茫然,接下來應該去哪裡籌錢?
  飯店的工作已經被辭了,之前東西被偷,手機裡那些同事客戶的電話也都丟了,而我,也沒有一個在這種時候能幫忙的朋友。
  腦海中想著能快速來錢的方法。
  賣血?
  把我全身的血都抽幹了也湊不出5萬塊來。
  賣身?
  我在心中苦笑,別說我的樣貌身材普通平凡根本賣不出去,就算真的有人要了,我這樣的能值多少錢?
  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站在原地猶豫了半晌,終於還是在附近找了家網吧,找了個角落裡偏僻的位置坐了下來。
  打開電腦,伸出手,猶疑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吸一口氣,在搜索欄裡打下了賣腎兩個字。
  按下回車,瞬間眼前出現許多的相關網頁。有些是員警破案的新聞,還有些是像我一樣的諮詢者發帖詢問,下面卻是一片反對聲:
  【這在我們國家是違法的。】
  【失去一個腎你的身體會受到很大的影響,或許你會後悔一輩子。】
  【還是請你慎重考慮。】
  冷冰冰的字眼一個個落到心裡,我幾乎想馬上關掉網頁起身離開。腦海中卻瞬間閃過一些畫面:我媽低下頭給我剝雞蛋的樣子,她把黃布包遞給我的樣子,她坐在垃圾桶邊等著我的樣子……
  最後是她捂住肚子蜷縮在地上的樣子。

  我面無表情地關掉那些一片勸阻聲的網頁,繼續在各個網站裡搜索著我想要的資訊。最後終於被我找到了幾個號碼,我拿出手機記下這些號碼,清空掉流覽記錄,關掉電腦離開了網吧。
  到附近公園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我拿出手機開始依依撥打那些號碼。前兩個都被提示已停機,到了第三個,電話響了很久,終於有人接通。
  喂。那邊應了一聲就沒了聲音。
  你好,我想賣腎。
  
…………
  講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對方很警惕,一直懷疑我的身份,問了我很多問題,才答應給我牽線。掛了電話後我在公園的涼亭坐著等回話。望著眼前鬱鬱蔥蔥的大樹,偶爾路過的臉上帶著笑容的人們,心中一片茫然。

  只過了半個小時對方就回了電話,大概是因為我年輕,而且一再保證無病史,很快就有人提出要我發過去全身的檢查報告,如果沒問題的話願意出10萬要我的腎。
  “10萬?可不可以再高一點?
  哎喲小夥子10萬已經很高了,我們做這個風險很大的,若不是你年輕,還拿不到這個錢呢!說起來,像你這樣年輕的賣腎的真是太少了……”那邊巴拉巴拉說起來。

  我握緊電話,心裡苦笑,若不是走投無路,誰願意賣自己的器官。
  【或許你會後悔一輩子】
  網上看到的那句話突然地跳進腦海。
  一輩子嗎……
  沒有關係,用我的健康去換我媽的生命。

  值得。
  
10

  昏暗的小房間中央放了一張手術臺,我躺在上面,兩個戴著口罩的人手裡拿著刀正一點點劃開我的肚子。那感覺很清晰:手術刀貼著皮膚的冰冷質感,肉被割開時的鈍痛感。我頭上開始冒汗,因為疼痛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兩個人卻絲毫沒有注意我,只專注於手上的動作,冷冰冰的眼眸中不帶一絲感情。最後其中一人伸出手,從我的肚子中掏出了鮮紅的腎臟。
  ……
  我猛地坐起身,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原來是夢。
  伸手一抹才發現額頭上全是汗,我努力平復著呼吸,心裡不斷安慰自己只是做夢。
  病房裡安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扭頭,我媽閉著眼沉沉地睡著。輕輕起身走到窗子邊,已是深夜了,暗沉的天空中看不到一絲星光。夢裡的畫面不斷在腦海中閃現,我閉了閉眼,努力壓下心底的恐懼。
  原來我也不過是個膽小鬼罷了。
  第二天一早李嬸就來了,這幾天我去超市上班的時候都是李嬸在幫忙照顧我媽。我已經想好了,賣腎的事情談好以後我就把超市的工作辭了。說實話我並不是太清楚失去一個腎身體到底會受到多大的傷害,不過想來,做了手術後後,再去做超市里那種體力活,是不可能的吧。
  跟李嬸道了謝以後就急匆匆地往超市趕。上了公車過了幾站才發現手機忘在了病房。因為擔心如果出了什麼事李嬸找不到我,我又趕忙下了車往醫院跑。到了醫院,剛剛推開病房門就發現李嬸手裡拿著我的手機,臉上的表情忐忑不安。
  李嬸,怎麼了?我急忙看向我媽,她還在睡,周圍也沒有醫生,不像是出事了。
  小穆,這是怎麼回事啊?李嬸猶豫著把手機遞給我,臉上的神情很是擔憂。
  我接過手機,一看卻愣住,上面是一條剛收到的短信【請在明天之前把身體的檢查報告發到這個郵箱xuyiien@xx.com 沒有問題的話我們會在下個星期安排手術。】
  剛剛你的電話響了。李嬸不懂這個,又擔心有人找你有事,拿起來想接通,按了幾下,就出來這幾個。李嬸見我不說話,再次開口道。
  沒事,可能是發錯了,我都不認識這個號碼。我把手機放進口袋,故作輕鬆地道。
  李嬸一瞬間皺起眉,擋在我面前,小穆,李嬸雖然是個鄉下女人沒什麼文化,但是你別把李嬸當傻子。
  李嬸你別多想,我真的不認識這個人。我上班該遲了,我先走了。說著我慌裡慌張地就想出病房。

  李嬸一把拉住我,聲音也大了起來,什麼手術?為什麼要你的檢查報告?小穆你到底瞞著我們要做什麼!
  我拼命掩飾著,甚至想扒下李嬸的手往外跑。李嬸死死地拉著我,怎樣都不讓步。眼見病房裡的其他人開始注意這邊,我沒辦法,才拉著李嬸走到一邊,跟她講了賣腎的事。

  ……你這傻小子!你這是做的什麼傻事!李嬸紅著眼睛看著我,聲音裡都有些哽咽。
  沒事的。我都問過了,人體內有兩個腎少一個也不會有什麼影響。我笑著安慰道。
  李嬸猛地站起身,著急地看著我:怎麼會沒有影響?沒有影響怎麼還會有人出那麼多的錢買腎呢!小穆你聽李嬸的,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千萬別做傻事!
  我低著頭不說話,半晌才艱難地開口:手術費的錢不夠,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不能讓我媽出事
……”
  李嬸的眼淚嘩一下流了出來,聲音都有些抖:如果阿秀不傻,如果她知道你要做什麼,那她就是寧願死也不會再治下去。李嬸照顧她這麼多年,知道她是真把你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這天底下有哪個做媽的願意拿自己孩子的健康來換自己的命!

  我握緊拳頭,眼前漸漸一片模糊。李嬸說的每一個字都重重打在我心上,的確天底下沒有哪個母親會願意這樣做,可是天底下又有哪個孩子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我雖然才跟我媽相處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但是她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如果連她我都保護不好的話,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要怎麼活下去。

  我抬起頭,剛剛想開口繼續勸說,李嬸卻突然快步走到一邊開始收拾東西,不治了!這病咱不治了!我馬上帶阿秀出院!
  我趕忙過去拉她,李嬸卻甩開我的手,我不能讓你毀了自己一輩子。阿秀她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我攔住李嬸的動作,一再地保證自己不再有這個念頭,李嬸才勉強答應先暫時在醫院住下,我們再想想辦法。

  小穆,你不要想瞞著我們去把手術做了。如果你真的把賣腎的錢拿了回來,我馬上帶阿秀出院。我絕對不讓她用那個錢治病。最後在我走出醫院的時候,李嬸看著我堅定地道。
  我苦笑著點點頭,心裡又是感動又是苦澀。我知道李嬸是為了我著想,可是要是不賣腎我又去哪裡籌錢呢?
  在超市上班的時候一直都無法集中精神。腦海中一條條地列出找錢的辦法,又一條條地否定。這種時候開始拼命悔恨自己之前的那些自卑心理。因著孤兒出身小時候總是受到排擠欺負,長大後一直都不敢與人深交。遠遠地躲開人群造成的後果就是活到現在竟連一個可以依靠的朋友都沒有。
  當天晚上我媽的病症又開始發作,一直蜷縮著身體死死地抱住肚子,額頭上滿是汗,顯是痛到極致的樣子。李嬸已經回去,我趕忙拜託臨床的病友幫忙照看,才慌慌張張地跑去叫了醫生。
  治療結束以後醫生警告,癌細胞的擴散明顯開始加快,如果再拖下去,沒有治癒的希望。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腦海中一片空白。過了許久才重新走回病床前,坐了下來默默地看著我媽。經過治療她有些虛弱,神智不是太清醒。
  說起來的話,我也不知道父母為什麼不要我,明明身體很健康,智力上也沒有缺陷。我把我媽落在鬢角的頭髮挽上去,輕聲開口道。
  小時候不懂什麼叫孤兒,以為孤兒院裡的阿姨都是媽媽。陳媽媽李媽媽張媽媽。後來才知道原來外面的孩子叫自己的媽媽是不帶姓的。
  第一對領養我的是對中年夫婦,對我很好。但是後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我送回去了。第二次被領養已經10歲了。開始還好,後來那個女主人覺得我性格不好,整日低著頭一言不發,擔心我有什麼心理問題,又把我送回了孤兒院。
  最後一次是12歲,是對看起來很溫和的夫妻。跟他們回去了才發現兩個人都有暴力傾向,一有什麼不快就打我,逮著什麼都往我身上扔,頭還被煙灰缸砸破過。後來有人報了警我才被員警送回了孤兒院。

  講到這裡大概是我有些吵,我媽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著我。我對她笑了笑,握住她的手接著道,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期待有自己的父母。只是長到這麼大,走到街上看到那些牽著爸爸媽媽的小孩還是會羡慕。

  媽,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自己重要的人。讓我知道,如果我不在了也有人會傷心會難過。……讓我知道,有母親是什麼感受
……”
  眼淚從眼眶中落了下來,我低著頭哭著道: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我不想再一個人了…… 不想再一個人了
……”
  粗糙的手掌撫上我的臉,抬頭,我媽流著淚擦著我臉上的淚水難過地看著我。

  她一定不懂我的話,可是只是因為看到我流淚,她就會傷心。沒有原因不需要理由,因為她把我當成自己的孩子。
  我伸手抹掉她的淚水,輕聲安慰著她。她朝我露了一個笑,目光溫柔慈愛,眼角都是暖意。一瞬間心裡所有的懦弱害怕都被融化,我默默地做了個決定。
  待我媽漸漸睡過去後,我把她的手輕輕放進被子裡蓋好。站起身又看了她半晌,才腳步堅定地走出了病房。
  對不起。
  我又要背棄自己的承諾了。
  
11

  出了醫院,攔了輛計程車我報了易天所住的社區名字。
  司機一直從鏡子裡打量我,大概是奇怪住那種富人區的人竟然還打車。
  那裡是不允許非住戶的車輛進去的,所以只到社區門口我就下了車。因為不是入住者,我也不能證明裡面有住戶是自己的親人朋友,所以保安並不讓我進去。我沒辦法,只能在門口等。
  如果易天在家,最好的情況是早上他上班的時候我能在門口攔住他,如果他不在…… 我在心裡苦笑,我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只能在門口死等下去。本來也可以去易天的公司,但是他是極討厭我在公眾面前跟他糾纏不休的,如果惹怒了他大概真的連最後的辦法都沒有了,我不敢冒這個險。
  起初周圍還有些車輛進出,漸漸的四周安靜得連點聲音都沒有。我拿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已經淩晨2點了。昨天晚上被夢驚醒以後我一夜都沒睡,白天在超市上班,晚上又因為我媽的病精神一直都處在緊繃的狀態,一天都沒有休息了,我現在累得幾乎站著都能睡著。
  正困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前面突然打過來兩束車燈。燈光很刺眼,我拿手擋著眼睛往旁邊退了幾步,等車慢慢開近了我才認出來是易天的車。
  我趕忙跑了過去,擔心易天不停車所以一咬牙沖到了車前。
  刺耳的刹車聲響起,車子險險地停在了離我不到一米的地方。車門突然被打開,易天腳步不穩地沖到我面前,提著我的衣領咬牙道:你他媽在幹什麼!
  離得近了我才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他似乎喝醉了。我拉下他的手,著急道:易天,我有事……”話還沒說完他突然往前傾,湊到我耳邊,聲音裡帶著諷刺的笑意:誰跟我保證的再也不出現在我面前?這才過去了幾天?

  這個時候另一邊的車門被打開,林涵走過來一把拉開易天,一轉身給了我一拳,咬牙道:穆然,你就一定要逼我弄死你對吧!說著還想沖上來打我。易天攔住林涵,又伸手揉了揉眉心,半晌走到我面前,看著我道:為什麼來找我?

  大概是因為醉了的關係,易天的眼神看起來很奇怪,不是往常看我時的厭惡和不耐,我甚至覺得他的眼神裡有種…… 類似於期待的東西。

  大概是自己想多了,我搖了搖頭,抹掉嘴角的血跡,輕聲開口:我知道自己沒有資格來請求你,也知道你並不想再看到我。但是易天我…… 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你可不可以……”我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氣把話說完,可不可以借10萬塊給我?
  周圍一片安靜。

  一抬頭,易天的眼神幾乎能把我凍成冰。
  林涵突然沖過來一腳狠狠地踹在我肚子上:你還敢不敢更下作一點?你怎麼還有臉來要錢!哈……易天我說對了吧,這傢伙哪有那麼容易就放棄,他怎麼可能不撈點好處就走?!
  林涵一腳一腳地踢著我,我倒在地上,捂著肚子身體蜷縮成一團,拼命解釋道:不是的!我會還的!我會還的
……”
  易天轉過身搖搖晃晃地往車上走,林涵趕忙丟下我跟了過去。我掙扎著爬起身快步跑到易天面前,攔住他乞求道:易天你聽我說,我媽生病了,她必須要做手術…… 工作沒了我籌不到錢……”我慌裡慌張語無倫次地想解釋,易天卻不耐地揮開我的手,冷笑一聲打斷我的話,你不是說自己是個孤兒嗎?現在又多出個媽來了?

  我呼吸一滯,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或者我也可以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可是我不確定易天能有耐心聽我說完。易天見我呆住,也不再理我,繞過我就想上車。我心裡著急,如果現在讓易天走了,不知道下次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他,我已經沒有時間再拖下去了。

  想到醫生的話,我一咬牙,握緊拳頭在易天身後面無表情地道:我還有照片。
  林涵轉頭瞪大眼看著我,像是我不相信我說了什麼。易天依然背對我,沒有任何反應。我深吸一口氣,嘴角扯開一個難看的笑,接著說:那次給你的不過是一部分照片和底片。我手裡還有好幾份,你不給我錢,我明天,不,今天就把它們發出去。

  易天猛地轉身走到我面前,伸手用力捏住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臉,臉上的表情陰鬱到極點,幾乎是咬牙切齒道,穆然,或者我可以現在弄死你?

  我屏住呼吸,易天的目光讓我心悸,我知道他這一次是真正動了殺意。

  我張了張口想認真解釋,想告訴他一切,想拜託他不要因為我曾經的錯誤就永遠否定我,我不是來要錢手上更沒有什麼照片…… 想說很多很多話,想把心裡所有的難過和無措都告訴他,因為我知道,就算是直到今天,他也依然是我心底最眷戀和依賴的存在。可是他用那樣的目光看著我,就好像恨不得把我剝皮抽骨五馬分屍,他又怎麼會聽怎麼會相信。我的痛苦換不來他的同情,相反的,它們於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慶祝的存在。
  所以我最後只是直直地盯著易天的眼睛,努力平穩著自己的聲音道:你可以試試。
  臉上被重重打了一拳,我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最後腳步不穩摔在了地上。易天看也不看我,從身上摸出支票,拿出筆嘩嘩寫著,隨後扔到我面前: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易天!你怎麼能給他錢!他這次得逞了就還有下一次,你想永遠被這個混蛋糾纏不休嗎!我正伸手去撿支票,林涵跑過來一腳重重地踩在我手上,我痛得悶哼一聲,只是手依然死死地蓋在支票上,再痛都不放開。

  易天皺眉揉著太陽穴,我知道他一旦喝醉了就會頭痛。林涵也發現了,快步走到易天身邊著急地問:怎麼了?還是很難受嗎?
  開車送我回去。易天推開林涵想去扶他的手,很勉強地走到車子邊打開門上了車。林涵再也顧不上我,急匆匆地跟了上去。臨走之前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陰毒得讓我渾身發涼。

  車子從我身邊開了過去,我呆呆地看著遠去的車燈,回想著最後林涵的表情,心裡升起一股不安。只是這時候我也顧不上多想,伸手擦掉嘴角流下的血,我撿起那張支票,順著來時的路拼命往下跑。
  夜風打在臉上,不知不覺間臉上一片冰涼,伸手抹掉淚水,我在心裡安慰自己:沒有關係,等我媽治好了病,我一定會拼命工作把錢還給易天。不管他願不願意聽我解釋,至少我要讓他知道,在一起三年,我從來不是為了他的錢。

  12.

  現在已經是深夜,路上的車已經極少,我在路邊攔了很久都沒有等到車。就在我心裡越來越著急的時候,突然從遠處開過來兩輛黑色的賓士,我以為這是要回社區的車,還往旁邊讓了讓。誰知道兩輛車一前一後停在我面前,從車裡下來好幾個穿黑西裝的男人。

  穆然?其中一個男人看著我,面無表情地問。
  我心裡升起不好的預感,轉身就想往後跑,幾個男人圍過來擋住我,那個男人冷冰冰地聲音在身後響起:就是他了,帶走。
  你們要幹什麼!我……”我轉過身看著那個男人大聲問,話還沒說完突然後頸一痛昏了過去。

  再醒過來時是在以前的家裡,熟悉的傢俱熟悉的擺設,幾乎保持著我最後離開前的樣子。如果不是因為我被綁在一張椅子上,我說不定會以為之前所有的經歷都是一個夢。
  外面的天已經大亮,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我不知道是誰把我弄到這裡來,但是我必須趕快回去,我媽還在醫院裡等著我。
  手被綁在身後,我使勁地掙脫著,試圖把手從繩子中抽離出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我已經滿頭大汗,手腕被蹭破,繩子還是沒有一點鬆動的跡象。我喘著氣停下動作,眼見外面的光漸漸暗下來,心裡越來越著急。
  有沒有人!我掙扎著想挪到門邊去撞門,但整個人都被綁在椅子上,一起身椅子一歪就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門突然被打開,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進來看了我一眼,又默不作聲地退了出去。
  等等!不要走!為什麼把我關在這裡!門被重重關上,屋子裡又恢復了安靜。
  因為跟椅子綁在一起,現在我側身倒在地上,比剛才更難動作。我拿臉支著地,一點點地往前蹭,等挪到門邊的時候已經渾身都被汗濕,手腕上大概是流血了,傳來一陣一陣的劇痛。
  讓我出去!我一邊拿腳撞著門,一邊大聲喊。
  沒有任何回應。我繼續撞門大聲呼喊著,希望有誰經過門口時可以聽到我的聲音。可是一直叫到嗓子又幹又痛,還是沒有任何動靜。
  我閉著眼睛把頭抵在地上,心裡越來越絕望。
  就在我以為自己會被困死在這屋子的時候,卡擦一聲,門被打開。我趕忙抬頭,是林涵。
  林涵驚訝地看著我,隨後嘴角一揚露出一個同情的笑,嘖嘖,真可憐。我正想開口,旁邊過來兩個人把我重新拖到屋子中間,林涵走進來,漫不經心地道:把他身上的繩子解了。那兩個人立刻給我鬆綁。等手重新獲得自由,我也顧不上身上的疼痛和還在流血的手腕,努力掙扎著想爬起來。
  林涵走過來,一腳狠狠地踹在我胸口上,我痛得想縮成一團,旁邊兩個人立刻一左一右按住我,我連動都動不了。林涵蹲下身,捏著我下巴強迫我抬起頭,漂亮的丹鳳眼狠狠地瞪著我,穆然啊穆然,我終於等到今天了。
  我知道林涵有多恨我,他愛了易天那麼多年,最後卻眼睜睜見我用那種手段搶走他最重要的人,他早就已經恨我入骨。所以就算易天肯原諒我放過我,林涵也不會。我知道我很有可能再也出不了這個門,可是我媽還在醫院等著錢救命,我不能就這樣死在這裡,所以我看著他哀求著道:林涵,你讓我把錢送到醫院,只要等我媽把手術做了,無論你想怎麼對我,我都回來任你處置。我求求你,你讓我先把錢送過去
……”
  林涵驚訝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恍然大悟地道:原來你真有個媽啊……”他停頓了一下,隨即輕輕笑了起來,那我就更不能讓你走了。

  我瞪大眼看著他,一瞬間恨得渾身都在發抖。他收起臉上的表情,站起來示意了一下,旁邊的兩個人立刻一腳一腳踢在我身上。我抱住頭把身體使勁縮成一團,他們踢了幾腳發現踢不到我要害後,兩個人把我從地上拖了起來,林涵過來一腳腳踹在我前胸、小腹上。

  我以為我會被活活打死。我有些難過,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生,可是竟連自己的死也無法做主。這個時候突然有些怨恨老天,為什麼要讓我現在死?我死了我媽怎麼辦,沒有錢治病她又能活多久?如果早知道結局是這樣,我寧願一個人孤孤單單地死掉也不想心中帶著這麼多牽掛和難過走。
  恍惚間我被放開,失去了支撐我趴跪在地上,捂著嘴咳了幾聲,突然嘴裡湧上一陣腥甜,我一張口一聲吐出一口血來。全身都痛得厲害,腦海裡嗡嗡地響,視線有些模糊,最後實在是無力,支撐著身體的手一軟,我倒在地上。
  這個時候我聽到林涵冷冷的聲音:把他的衣服脫了。
  我睜大眼,意識到他要做什麼,掙扎著往前爬,有人從身後把我一腳踹倒在地上。林涵蹲下身看著我,眼裡閃爍著興奮莫名的光:你不是賤嗎?我這裡有5個人不知道滿不滿足得了你?

  我看著林涵拼命搖頭,一開口聲音都在抖: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
  林涵站起身,旁邊兩個人一邊按住我,一邊伸手想撕開我的衣服。

  我從裡沒有這麼害怕過,就算是剛才以為自己要被打死時我也沒有這麼恐懼。我活到現在為止從來沒有讓自己幸福過,我做了很多努力可笑的是最後卻因為它們我遭遇到了所有的不幸。我可以被拳打腳踢可以死但是我不能讓自己在這世上最後的自尊都被踐踏。
  所以在那兩人伸手過來的時候我拼盡全身最後的力氣掙脫出一隻手抓住其中一個人的手狠狠咬了下去。那人慘叫起來,周圍人呆了一瞬,就趁著這一瞬我抽出另一邊的手一拳狠狠打在另一個人臉上,然後翻身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跑向客廳的餐桌。
  跑到桌子邊果然在上面的果盤裡看到一把水果刀,這一瞬間在心裡慶倖我有把水果刀放在果盤裡的習慣。我知道就算手裡有刀也無濟於事,我一個人不會是他們的對手。林涵不只是要我死,他還要用盡辦法折磨我侮辱我,如果被抓住了等待我的會是地獄。所以我沒有猶豫,伸手握住刀柄一咬牙狠狠地把刀捅進自己的肚子裡。
  肚子上先是一陣冰涼然後漸漸開始又麻又痛,我撐著桌子慢慢滑到在地上。林涵睜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我朝他露出個勝利的笑容,…………不會……讓你羞辱……”他臉上露出惱怒的表情,正想過來,突然一聲,門被重重踹開。
  我抬頭,易天身後跟著幾個人沖了進來。
  林涵慌張地沖到易天面前,拉著他拼命解釋:易天,我不能讓這個混蛋繼續要脅你…… 所以只要他死……只要他死就什麼都好了……”
  易天沒說話,他還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我,滿臉的不可置信。

  傷口不斷往外滲出血,我捂住傷口掙扎著站起來,一路扶著桌子沙發,在上面印下一個個血印,踉踉蹌蹌地走到他身邊,剛到他面前終於是撐不住腿一軟跪在地上。
  穆然!易天一把抱住我,聲音裡滿是慌張。
  我大口大口喘著氣,抖著手從衣服口袋裡摸出那張支票,遞到他面前,一張口嘴裡嗆出一口血來,我咽了咽喉嚨裡往上湧的血,哀求道:易天……………………我媽……”
  說完這句話,我實在是痛得撐不下去,來不及等易天的回答,昏了過去。


  13.

  睜開眼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滿屋子的白色。鼻尖有刺鼻的藥水味,我扭頭,看到正打著點滴的手。身體像是被剁碎後又粘回去,每一處都在痛。我閉上眼輕輕呼了一口氣,原來還活著。

  有人推門進來,腳步聲停在床前,熟悉的氣息迫使我再次睜開眼:易天站在我床前。他大概是沒料到我已經醒了,對上我的視線時愣了一下,隨即又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樣子。
  你送我來的醫院?一開口才發現聲音嘶啞得厲害。
  易天沒有回答,只是吩咐了身後的一個人去叫醫生過來。
  我暫時也顧不上他會不會不耐,忍著喉嚨的乾澀疼痛繼續問:易天,你找到我媽……就是那個啞巴女人了嗎?她做了手術了嗎?我知道如果易天願意,要找到我媽是很容易的。何況以前我們還在飯店遇到過,只要去調我的檔案,住址都是寫得很清楚的。
  易天沒有立刻回答我,只是直直地看著我,像是想從我臉上看出什麼來。我不知道他是沒有消息還是根本不願意告訴我,心裡一急就掙扎著想下床。
  你幹什麼!易天馬上伸手按住我。
  我媽……”我抬起手想揮開他,動作中牽動了肚子上的傷口,一吃痛軟著身子又倒了下去。
  她沒事。易天放開我直起身,終於是冷硬著聲音回了一句。
  手術…… 手術也做了嗎?我有些不放心,追問道。
  做了。易天轉開視線,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我點點頭,心下舒了一口氣。我知道易天雖然極恨我,但是他是從來不會騙我的。他一直都是說到做到的人,就像三年前,最後他雖然答應了我,但是他也說過:要我愛上你,這輩子你都不要想。如今三年過去了,事實證明他一直都把這句話執行得很好。所以只要易天說我媽沒事,我知道就一定沒事。
  謝謝。做手術的錢我一定會還的。易天願意幫我這些,我覺得很感激。我已經不願意再去傷懷遺憾他對我的不愛,不是我的就註定不是我的,不管我用什麼方法手段我都是得不到的,我已經明白這個道理。幸好最後上天還是同情我,給了我一個母親,讓我不再是孤單一人。只要一想我媽臉上溫暖傻氣的笑容我就覺得一切都充滿希望,那些所有的不堪痛苦悲傷都可以釋懷。
  林涵……”
  我以為易天是想替林涵向我道歉,趕忙打斷他的話,沒關係,我知道他只是為了你。但是我並不是真的想要威脅你……我手裡其實沒有照片。因為易天幫我救了我媽所以越發覺得羞愧起來,甚至連林涵對我做的那些事,我也覺得可以原諒。只是被打了幾下而已,雖然最後差點…… 但是也只是差點不是嗎?

  所以為了贖罪你就往自己身上捅了一刀?易天冷笑一聲,如果不是林涵一再保證那刀是你自己捅的我還真不相信。穆然,你真是我見過最狠的人。三年前為了綁住我你連自己都賠進去,這次為了那個啞巴女人的病為了讓我愧疚同情又在自己身上捅了一刀。穆然,我是不是該恭喜你運氣好總是能賭贏?
  我詫異地看著易天,不是太理解他的意思。

  想了半晌才明白過來,當時他只看到我受傷,並不知道林涵之前想對我做什麼,林涵當然也不會傻到自己去告訴易天,所以易天大概以為林涵只是想揍我一頓出氣而已。的確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會在被人打時還嫌痛得不夠往自己身上補一刀,而且也是很巧,不早不晚,我剛剛把刀捅進去易天就來了。所以他以為我肚子上這刀,只是個苦肉計而已。是啊…… 運氣真好……”我朝他無奈地笑了笑。是不是因為我總是失信的關係?明明承諾過不再出現在他面前後面又去找他,明明說過徹底放手了又拿照片威脅他要錢。從開始到最後,一次又一次的惡性循環讓他對我徹底失望,所以無論我做什麼都是別有用心,無論我做什麼都是在設計圈套。事到如今也不用辯解什麼,就算我告訴他當時的情況大概也只會因為污蔑了他的兄弟被恨得更深些。也許在要被侮辱時我不該反抗,或者再狠些直接捅到心臟上。這樣看到不堪的我或者死掉的我,他是不是能解恨一些,能再相信我一次。
  易天還想說什麼,正好這時醫生來了要幫我做檢查,他陰沉著臉退到了一邊。
  其實我愛的易天一直都是個很好的人,否則他也不會把我送來醫院,不會幫我救我媽。這樣想著心裡也釋然起來,不管他怎麼誤解我,以後我可以用行動向他證明,我不會再纏著他,也不會白要他的錢。檢查過後醫生說肚子上的傷口已經沒有問題,只要靜養等刀口慢慢癒合就好。我問了醫生才知道我已經昏了兩天,加上被林涵綁走的那天,我已經三天沒有跟李嬸她們聯繫了。我有些著急,看向易天懇求道:我知道已經不該再麻煩你,但是易天你能讓李嬸跟我見一面嗎?我想問問我媽的情況。易天拒絕了我,理由是李嬸忙著照顧我媽,沒有辦法來見我。
  我心裡失望但是也沒再說什麼。也是,做了手術後我媽更需要人照顧了,李嬸只有一個人肯定忙不過來,而且我已經醒了,她得到消息一定會抽空過來看我的。
  只是一直到我醒來的第四天,李嬸還是沒有出現。每次我問易天易天都說她沒有時間過來,我越想越奇怪,雖然我跟我媽並不在一個醫院,但是抽空過來一趟總是可以做到的。傷口已經漸漸開始癒合,只要不做些激烈的動作,我已經可以離開床慢走了。既然李嬸無法過來那我過去好了,所以我跟易天提出要去看我媽,易天卻還是冷著臉拒絕。
  傷口並不是太深,醫生也說癒合得很好,我可以去。我著急地反駁。
  不行,你不能去。易天還是一口拒絕,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給我。我也氣急起來,開口道:易天,我真的很感謝你送我來醫院謝謝你讓我媽做了手術。之後的事就不用再麻煩你了,我會處理好的。另外錢我一定會還給你的。說完我就起身想走。
  易天一把把我按了回去,臉色有些難看,半晌終於答應:我讓那個女人來看你。
  第二天中午吃了飯我就一直期盼地看著門口,也不知道李嬸看到我這個樣子會不會擔心,反正一頓責駡是少不了的了。李嬸推開門進來的時候我有些驚訝,她看起來瘦了許多,臉色也不太好…… 難道是照顧我媽太辛苦的關係?其實李嬸也是心極善的人,否則她也不會一直關心照顧一個跟自己沒有關係的啞巴女人,或許這麼多年了在她的心裡早就把我媽當成親人了吧。從我媽生病以來她就一直很費心,以後一定要好好謝謝李嬸。

  李嬸坐到我床邊,仔細地看了我半晌,才紅著眼睛問:身上的傷都好了嗎?因著對方話裡的關懷和擔心我鼻頭一酸,眼前就模糊起來。我吸吸鼻子笑著回答:沒事了,再過不久就可以出院了。
  李嬸點點頭,拿手抹著眼角的淚,哽咽著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
  我一直在等著李嬸說我媽,等了半晌李嬸也沒有開口,最後我終於是忍不住問道:李嬸我媽還好吧?手術也做了病就會好了吧,醫生是怎麼說的?

  李嬸愣了下,低著頭眼神有些遊移不定,許久臉上扯出一個笑來,阿秀很好,醫生說手術很成功。

  這樣啊…… 她有沒有問起我?好幾天都不見我她一定很著急吧。我媽總是很黏我的,更何況是在醫院裡,如果沒有我陪著她她一定很害怕。

  我告訴她你工作去了……”李嬸還是沒有抬起頭看我,聲音也很低。
  李嬸,這陣子真是辛苦您了。如果不是你在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不過最苦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等我出院就……”
  小穆,今天就到這裡吧。李嬸下次再來看你,阿秀還等著我呢。你也注意身體,好好養傷。李嬸說著就慌慌張張站起身朝門外走。

  我沒有阻止她。
  只是漸漸收起臉上的笑意,呆呆地看著李嬸的背影。
  李嬸,你告訴我吧,我媽怎麼了。李嬸走到門邊的時候,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李嬸背對著我僵在原地,許久她的肩膀劇烈顫動起來,然後她轉過身幾步撲到我床前,搖著我的手哭著喊:李嬸說過讓你不要做傻事不要做傻事!你怎麼這麼糊塗啊!……你不見了的第二天晚上阿秀偷偷跑出醫院出了車禍……沒搶救過來…… 她就是出去找你的啊!她就是去找你的啊!
  我茫然地看著在我面前哭得幾乎要昏厥的李嬸,腦子裡一片空白。

  出了車禍?
  沒搶救過來?
  明明每一個字我都認識為什麼它們組合在一起我卻聽不懂了呢?
  李嬸你告訴她別找了,我只是受傷了,傷好了就會回去了。我扶著有些失控的李嬸,認真叮囑道。
  李嬸還是哭著搖頭。
  看來不能再等下去,我媽一定著急得不行了。我推開李嬸下了床,我現在就去醫院看她。真是拿她沒辦法啊她怎麼總是讓人這麼不放心呢……”我念叨著往外走,李嬸一把拉住我,我無奈地回頭看她,不能再耽誤時間了,李嬸你放心吧我的傷沒事的。
  李嬸停下哭聲瞪大眼看著我,半響抖著聲音問:小穆你怎麼了……你別嚇李嬸
……”
  我歎口氣,李嬸我們趕緊走吧,我媽要等急了。

  李嬸一把抓住我的手,眼淚又是大顆大顆地落下來,阿秀她死了啊……阿秀她死了!

  我實在是沒有耐心再跟李嬸耗下去,推開她的手繼續朝門外走。我知道做手術很痛很難受,不過我媽看到我一定就能好起來了。

  推開門的時候看到了易天,來不及跟他解釋了,我繞過他往外走。沒走幾步就被拉住,易天怒道:你怎麼下床了?快回去!
  我使勁甩開易天的手,沒有時間了,我要去看我媽。

  易天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咬牙對著我吼:你要去哪裡看?那個啞巴女人已經死了!

  我狠狠給了他一拳。

  這是我第一次對易天動手。我只是搞不懂,為什麼他們一個兩個都要阻止我呢。我只是想去看我媽而已。
  我轉過身繼續走,走了幾步我開始跑起來。快點,快點,沒有時間了。
  後面也響起了腳步聲,我有些慌張,跑動間也不知道是絆倒了什麼腳下不穩摔倒在地上。
  我爬起來跌跌撞撞地繼續往前跑,迎面卻跑來了幾個醫生一把按住我。我使勁掙扎著甚至拿腳去踢他們,這些人實在是太奇怪了,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奇怪了,為什麼我做什麼都會被阻礙呢?追上來的李嬸哭著叫了聲我的名字,旁邊的醫生喊:快把病人送回去!傷口裂開了必須馬上進行縫合!我低頭一看,才發現病服前已經被血染紅了,奇怪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痛。
  我低頭用力咬上按住我肩膀的手,那人慘叫一聲收回了手,我扭身想掙脫另一邊的醫生,易天身後的幾個人也跑上來按住了我。
  放開我……放開我……沒有時間了……”我哭著懇求地看向易天,他總是會救我的。就像很多年前他在那些人手上救了我,就像前幾天他從林涵手上救了我…… 他總是會救我的他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後能求救的人。
  給他打鎮定劑。我聽到易天冷冰冰的聲音。
  頭越來越暈,身體開始發軟,所有的聲音都漸漸消失。
  腦海中最後的畫面。
  是那個夜晚我媽擦掉我臉上的淚水時臉上溫暖的笑容。

  14.

  耳邊一直有模模糊糊的聲音,好吵
……
  我閉緊眼睛試圖把自己重新推回深沉的睡意中,那聲音一直堅持不懈地在耳邊迴響,我無奈,最終睜開眼,卻愣住。

  眼前的女人有一張很溫婉的臉,此時她正看著我,嘴角帶著柔和的笑意。見我醒來,女人無奈地歎氣:兒子你都多大了還賴床!快起床要遲到了。說完她又朝門外喊了聲:老穆,把鍋裡的雞蛋拿出來給你兒子裝上。外面立刻響起個渾厚的男音:知道了!臭小子,快出來吃飯!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半響抖著手拉住眼前的女人,張了幾次嘴,最後哽咽著叫了一聲:媽?……”腦海中的記憶一片混亂,他們說她死了……可是她現在就好好地站在我面前
……
  為什麼她能說話了?為什麼我不在醫院?我想到什麼猛地伸手拉開睡衣,腹部光滑平坦,別說刀口連個痕跡都沒有。

  然然,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大概是我臉色太難看,我媽擔憂地伸出手試了試我額頭的溫度。
  我看著我媽溫柔包容的眼神,慢慢冷靜下來。腦海中混亂痛苦的記憶開始消散,所有的一切都漸漸清晰起來。
  我根本不是什麼孤兒。
  我叫穆然,今年17歲,有個很幸福的家庭,老媽性子慢人很溫柔,老爸是個大嗓門。還有個從小跟我一起長大的好哥們,是易天。
  所有的一切,什麼下藥什麼拍照什麼啞巴媽媽全部都只是一個噩夢而已!
  之前生活的記憶全部湧到腦海,我瞪大眼睛抬頭看看住了17年的臥室,看著牆壁上最喜歡的球星海報,看著桌子上亂七八糟還沒收好的書本筆記,甚至是垂在椅背上的那只臭襪子,所有的一切都那麼熟悉,我確定,這是我生活了17年的家,那個穆然,真的只是一個噩夢!瞬間我扁著嘴撲到我媽懷裡嚎啕大哭。
  怎麼了怎麼了!我爸手裡握著兩個水煮蛋沖了進來,一見我那哭的滿臉鼻涕眼淚的樣都懵了。
  然然你別嚇媽啊出什麼事了!我媽把我從她懷里拉了出來,拿手擦著我的眼淚,滿臉的著急。
  我看著眼前被我嚇得不輕的父母,他們的眼裡都是濃濃的擔心,所有的情緒都因為我的動作神情而被牽動,就像是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我更重要。我突然又回想起夢裡作為孤兒孤立無依的自己,想到失去我媽時的感覺,心裡一痛,眼淚又更加猛烈地湧出來。
  幸好一切只是個夢,幸好我醒來了。
  我狠狠地抹掉淚水,不好意思地吞了吞口水,小聲解釋一句:我做噩夢了……”
  屋子裡安靜了一秒,隨後一個爆栗砸在我頭上,耳邊響起我爸的大嗓門:混蛋小子你多大了!你以為你還在吃奶呢?!我抱著頭,其實也不覺得痛,主要是我爸那一嗓子吼得我有點暈。

  爸我說你能小聲點吼嗎?我都快被你吼成腦震盪了!
  找打是吧!我爸手裡還握著倆雞蛋,伸手想夠我。

  我四處亂躥狼狽地躲著我爸,我媽哭笑不得地看著我們爺倆,行了別鬧了,上課該遲到了。然然快換了衣服出來吃飯。邊說著邊把我爸拉了出去。
  看著老爸老媽的背影,我在原地楞了一秒,然後猛地撲回床上歡快地打了滾。覺得自己太幼稚又趕忙坐了起來,幾秒後又忍不住傻笑起來。
  怎麼會……那麼幸福……
  整個人都像是被蒸成一個蓬鬆柔軟的麵包,到處都是溫暖甜香的味道。

  吃了早餐,在聽到樓下易天叫我的聲音後,我換了鞋拽過書包往門外跑。
  路上小心點!雞蛋裝書包裡了中午記得吃!。背後傳來我媽的叮囑,我應了聲,把書包甩到肩上,急匆匆地下樓。
  剛剛到樓下,就聽到易天不耐的聲音:每天都要我等你!你起早點會死是不是!眼前的少年皺緊眉頭,臉上的神情不耐煩躁,但是人卻長得極英俊。對上他的視線,想到在夢裡面那種求而不得的痛苦和絕望,一瞬間竟然覺得心悸。說來也奇怪……怎麼會做這樣的夢呢?我看著易天皺眉想了半天,確定自己對他沒有任何非分之想後,大大地松了口氣。
  易天看我發起呆來,也不理我,只把拿在手上的練習冊扔了過來。我手忙腳亂地接住還來不及問他就淡淡地甩了句話過來:老班下午要檢查。
  所以?我茫然地看著他。

  所以今天早上你必須要把它做完。他一臉的理所當然害我都差點順勢低頭作個揖再答聲嗻。
  為什麼你的作業要我做?!我瞪大眼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因為一直都是你在做。
  憑什麼?!!我追問,易天乾脆不理我,直接轉身走人。我幾步跟上,到他旁邊繼續不依不撓地問:憑什麼憑什麼?!易天停下腳步,轉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把我那雙限量版的球鞋還來。我一愣,隨即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踮著腳費力地勾住他肩膀特別純真地說:不就是個作業嘛,咱兩之間誰跟誰啊。易天朝我翻了個大白眼,甩開我繼續往前走。

  看著前面男生挺拔的背影,咬牙切齒地甩過去幾個眼刀,最終無奈地歎了口氣。突然明白為什麼我會做那種夢了……因為這混蛋平時對我的壓榨和迫害,我把對他的不滿用一種怨婦般的求而不得的形式表現了出來,怪不得我說夢裡那種心痛感怎麼那麼真實呢,原來在現實生活中是有基礎的……
  拜易天所賜一個早上我都趴在桌子上拼命補滿他那新得可以塞回書店重賣的練習冊,幸好這傢伙還有良心,在我中午飯都顧不上吃的時候把我媽給我煮的雞蛋拿出來幫我剝了殼。把雞蛋假想成易天狠狠咬下去的時候用力過猛磕到了下嘴唇,易天在旁邊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我,我差點忍不住把雞蛋捏碎糊他一臉
……
  最後有驚無險地通過了老班的檢查,放學回家的路上我揉著快抽筋的手指,易天則在旁邊打著哈欠抱怨自己沒睡飽,氣得我簡直想當場行兇碎屍。

  到了家門口,和易天告別後才上了幾層樓,心裡就突然湧起一陣強烈的不安。我猛地轉身跑下樓。
  易天!我朝前面那個還沒走遠的背影喊。
  易天停下腳步,轉頭挑眉疑問地看著我。
  我們明天還能見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問,只是突然之間很害怕,我想確定什麼,但是又不敢或者不知道該確定什麼。
  易天沒有回答我,只是丟過來一個這傢伙又犯蠢了的眼神,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後轉身離開。
  身前有下班回家手上還提著幾袋菜的阿姨笑著跟我打招呼,前面大樹下幾個老頭子優哉游哉地下著棋,幾個小男生甩著手裡的紅領巾追打著從我面前跑了過去。遠處的天空一片火紅,太陽懨懨地垂在天邊。一切都那麼美好真實。我呼了口氣,笑著搖了搖頭,轉身上樓回家。
  推開家門,撲鼻而來的就是一陣飯香。餐桌上放著幾盤熱騰騰的菜,老爸坐在旁邊看著體育新聞上今天評選的NBA十佳球,偶爾伸筷子夾兩顆油炸的花生米。
  然然回來了。去洗個手,馬上開飯。我媽端著湯從廚房出來,見到我立刻露出個高興的笑容。我應了聲,然後放下書包,洗了手坐到我老爸身邊,剛夾起一顆花生米就被我爸一筷子打掉。
  你媽還沒上桌呢,不許動筷子。
  那你還動了呢。我不服,瞪他。

  我是你爸。我爸朝我擠眉弄眼得瑟地一笑,一邊還又夾了一筷子菜吃了起來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我媽就走了過來白了我爸一眼:都多大的人了還欺負自己兒子,你也不害臊。我爸頓時紅了臉,卻又不敢駁我媽的話,只好垂著頭悄悄瞪我。我在一邊憋笑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筷子。
  晚上吃完飯一家人坐在客廳看電視,我媽給我和我爸削了個蘋果,然後兩口子守著廣告等電視劇。過了一會兒,悲情的片頭曲放完,眼睛都哭腫的女主角坐在河岸邊喃喃自語:我總歸是要回去的。我不可能一輩子都逃避,我不能呆在這裡。
  我爸開始批判女主角的軟弱,我媽則同情的幫著女主角說好話:她太命苦了,孤苦伶仃地長大,連個能依靠的人都沒有。

  我靠在沙發上看他們討論電視劇情,心中一片溫暖安靜。但大概是氣氛太溫馨我全身心都放鬆下來的關係,漸漸地我覺得眼睛越來越睜不開,起了濃濃的睡意。
  不要走!
  電視劇裡不知道誰悲泣著大喊了一聲,嚇得我渾身一抖。努力睜大眼想看看故事演到了哪裡,卻什麼都看不清,視線裡的一切都暈染成一些模糊的光點。到最後,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兒子睡著了。把電視調小聲點。
  臭小子上課累壞了吧。

  別吵他,讓他好好睡會兒。我去給他拿床被子。

  我彎起嘴角,等待著母親將柔軟的被子搭在我身上,可是一直到所有的一切都變成虛無和空寂,一直到我失去意識重新陷入那片無邊的黑暗,我都沒有等到那抹溫暖。


  15.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屋子裡的白光刺得我眼睛發痛。我皺眉眨了眨眼,待適應了亮光後才重新往四周看去:牆壁上已沒有什麼球星海報,乾乾淨淨一絲髒汙也無。鵝黃色窗簾被挽起垂在窗邊,透過明亮的窗戶能看到高高的天空。角落的沙發,床邊的椅子,整個房間乾淨、整潔,卻再尋不到一絲人氣。恍惚間聽到了什麼聲音,我扭頭,看見吊在空中的輸液管,藥水滴滴地一顆一顆打下,匯在一起後,又流經下面細長的管子,最後通過手背上的針頭,進入我的身體。

  我躺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覺得胸口像是被壓了一塊石頭,心臟要很努力,才能負擔得起每一次的呼吸。我想拔掉手上的針頭大喊大叫大哭大鬧,甚至想撕裂身上的傷口以便證明我只是又重新回到了那個噩夢中。但是我什麼都沒做,我只是躺在那裡,望著天花板,面無表情地流著眼淚。我像一個毒癮發作痛苦不堪正面臨崩潰的癮君子重新得到海洛因,貪婪而陶醉地一遍一遍回味夢裡那些場景。
  那些對我微笑的人,我感受到的愛和幸福,趁著余溫未散,我緊緊把它們抱在懷裡,想要捂熱早已凍僵的胸口。
  有人打開門走近,是來查房的護士,她看了我一眼驚訝地了一聲就急匆匆地跑了出去。沒過多久門外又進來一些醫生護士在我身上摸摸索索檢查這個檢查那個,我安靜地躺著任他們動作。中途那個發現我醒來的護士站在我床前猶豫了許久,最後還是把我扶起給我換上了一個新枕頭,拎著那個被打濕了大半的枕頭走出房門前她看了我一眼,要怎麼形容那種眼神呢?大概就是在街上看到斷了腿腳的人卑微地鞠著躬乞求人們的施捨時路人的眼神。
  屋子又重新安靜下來,我沉默地躺在床上,一直到太陽已經快落山,窗外的天空一片火紅,映得整個房間也像是快燒起來。易天就是這個時候來的,身後跟著兩個中年女人。其中一個女人進來後把提在手上的食盒放在床邊的桌子上,從裡面端出幾小碟涼菜,又從保溫瓶裡倒出一些冒著淡淡熱氣的白粥,待另一個女人搖高床我能坐起身後她才端起碗走到我面前,用勺子舀了一些粥看著我,似乎是在等我張嘴。
  我自己來吧。我朝著她輕聲道,一開口才覺得喉嚨乾澀難受聲音嘶啞得我自己都聽不清楚。女人轉頭看易天,得到他的示意後才將碗給我。我的手抖得厲害,半天才將碗端穩,手指用不上力,幾次差點握不住勺子。低頭慢慢地一口一口喝著粥,溫熱的白粥使得喉嚨和胃舒服了許多。
  易天一直坐在旁邊拿著手裡的PDA處理著事情,一直到我吃完那兩個女人收拾完東西離開他也沒有走。易天……”我想就在醫院受到的照顧向他道謝,但是想來說了他定是覺得我是在虛偽演戲,便乾脆轉口請他幫忙,那個,能不能麻煩你幫我聯繫一下李嬸。他沒有回答連頭都沒抬起來一下,我有些尷尬,猶豫地解釋道:我就是想請她幫忙安葬我媽的事。我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要在床上躺多久,我也不知道我媽……的遺體是怎麼處理的……若是沒人問管……胸口一陣悶痛,我不敢想下去。易天終於收了PDA抬頭看我,他眼裡還是沒什麼情緒,已經下葬了,在松鶴陵園。
  松鶴陵園?我疑問地看向他,這是市郊區一處高級墓園,怎麼會在那裡?何況能打理這些事的也就是李嬸,不可能有這個條件。我一時腦子反應不過來,倒是易天看出了我的疑問,張嘴道:算是代替林涵向你道歉吧。他神情漠然態度隨意,那樣高傲的眼神好像我應該馬上跪倒在地對他們磕頭道謝。大概我在他們眼中就是一個可笑的小丑,我所經歷的痛苦是一場有趣的表演,他們看完了戲,漫不經心扔給我幾個硬幣,算是對我逗樂他們的打賞。

  我真想驕傲地發火怒吼:我不需要你的施捨同情不要你的錢!但是這算什麼呢?這種可笑的自尊和憤恨,能換來什麼呢?能讓我媽在高級陵園裡安眠嗎?能讓她這生前受盡嫌棄的傻子死後躺在一個絕大多數人都沒法呆的地方嗎?我這個現在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廢物能給她這些嗎?不能。所以我帶上最誠懇的表情向易天點點頭,謝謝。
  他不再說話,房間裡的氣氛很壓抑。我想這次他走後也不會再來,我們大概這輩子也不會再見面,所以還是把事情向他解釋清楚,沒有照片了,那個時候急著籌錢去給我媽做手術所以才會口不擇言。易天沒什麼反應沉默地看著我,我怕他以為我是想為自己的過錯找藉口開脫所以乾脆全部說清楚,還有……抱歉。以前做了很過分的事。我扯扯嘴角無奈的笑,對不起讓你的人生有這麼難堪的回憶。我在心裡猜測他的反應,已經做好準備他會罵我虛偽或是質問我又要耍什麼把戲,結果他卻什麼都沒說,直接起身離開,連個眼神都沒留給我。

  我看著他的背影慢慢遠離,直至門一聲關上後才回過神來。眼前漸漸模糊,我訝異心口上突然躥上來的極致的不舍和難過。我突然想起從最初到現在我都沒有站在他面前認認真真光明磊落地說過一句我愛你。大概是這三個字分量太重太聖潔美好,我內心根深蒂固的自卑和怯懦讓我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真想把人追回來拉著他的手說一次,哪怕馬上要面對的會是最惡毒的辱駡和毫不留情的拳打腳踢。
  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後的一次機會了。
  易天走後我就這樣一個人呆在病房裡。沒有親人朋友的探訪,沒有漂亮的鮮花和貼心的果籃,整個房間顯得空蕩蕩冷冰冰,一片死氣沉沉。實在是太過安靜,漸漸地便覺得有些困,眼皮子上下打架頭也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中好像看到我媽神情慌張地從醫院裡跑出來左右張望尋找著什麼。馬路對面走過一個瘦小夥兒,她臉上一喜追了過去,左邊疾馳而來一輛汽車,只不過一眨眼間,人被撞飛了出去,倒在血泊中抽搐掙扎…………
  我渾身一抖睜眼醒來,病服濕漉漉地貼在背上。我微微縮了一下身子,我覺得有些冷。在我伸手想把被子拉高一些的時候我聽到了一聲極小的悶哼,那聲音仿佛從胸腔裡發出,像是一個壓抑了許久的人在極致的痛苦下終於忍耐不住發出的悲鳴。耳邊出現各種各樣雜亂的聲音,那些尖利撕心裂肺悲泣的哭訴,那些哀求卑微刺心的話語,所有的聲音瞬間出現交雜在一起讓我措手不及。

  我捶著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氣平復著心跳,不要怕……不要怕……”我抹掉臉上的淚水抖著聲音道:你不要怕……不要哭……我馬上就來找你。

  
16

  傷口快好的時候李嬸來看我,把我之前落在家裡的衣物身份證銀行卡什麼的也一起帶了過來。李嬸的丈夫在工地上受了傷,不是很嚴重,但是生活上不太方便,李嬸趕著過去照顧他,短時間內是不會再回來了。李嬸知道我媽葬在陵園裡,也已經去看過。

  那裡條件挺好的,你不用擔心。李嬸坐在我床前給我削著蘋果。
  嗯,出院了以後我會去看她的。我聽李嬸這樣說也稍稍放下心來。
  那個幫忙的人是你的朋友嗎?人真不錯。李嬸把蘋果遞給我突然問道。我知道她說的是易天,一時楞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得勉強朝她笑笑點點頭。我不想繼續多說,趕忙把話題扯開,以後過年過節的就麻煩您去看看我媽,給她送送飯陪她說說話什麼的。我什麼都沒有,就卡上還剩點錢,您拿去,密碼是……”說著我就把銀行卡遞給她。
  你這是做什麼!李嬸猛地站起來把卡推回來,你現在還病著,以後好了生活也需要錢,自己好好收著。
  買東西也需要錢,以後這些事我可能照顧不到了。卡上錢不多,您收下吧。我堅持著把卡遞過去。

  李嬸楞了下,有些疑惑地問我:小穆,你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我可能不會留在這個城市了,我朝她笑笑,大概以後也不會再回來了。

  李嬸還想勸我,看到我的神情後卻什麼也沒說,只是歎了口氣道:要是當初不做什麼手術,也許……也許……”說著聲音就哽咽起來,眼眶也紅了。

  我知道李嬸心裡還是有些埋怨我,至今她也不知道我消失的那幾天去了哪裡,若不是我無緣無故的失蹤,我媽也不會出事。只是看我受了傷她心裡同情也就什麼都沒問。我也不想多做解釋,說得再多,人也回不來了。
  最終李嬸還是沒把卡收下,只叮囑我好好養傷後她就急急忙忙地離開了。她還要趕火車,另一個城市裡還有她的牽掛。
  自從上次我醒來後就再也沒見過易天,倒是每到飯點那天跟著他來的兩個女人都會出現,給我送飯打掃房間幫我換洗病服什麼的。我知道這些都是易天的安排,他這樣做倒不是出於什麼關心,大概是不希望我以後揪著受傷的事再纏著他吧。計較這些也沒什麼意思,說不定反而又引起他的誤會,我索性不多想,坦然接受。
  吃了晚飯得到醫生的同意後我慢慢走下樓,在醫院的花園裡坐坐吹吹風。在床上躺久了身體難受,跟生銹似的碰哪裡都痛,病房裡也悶,呆久了都覺得心裡壓抑。周圍的人來往匆匆,有被家人扶著臉色難看的病人,還有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手上拿著病歷本跨著大步子走過,身後都帶著一陣風。
  唯我一個人安靜地坐著,甚至還有心思觀察別人。
  小兔子乖乖…………”旁邊清脆稚嫩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轉頭去看才發現有對母女坐在了我這張長椅的另一邊,看起來34歲的小姑娘朝著我的方向側身坐在她媽媽懷裡唱歌。見我盯著她看她立刻羞澀地把臉埋到媽媽懷裡。她媽媽注意到她的動作扭頭來看我,我朝她露出個和善的笑容,她一愣也趕忙點頭笑著致意。小姑娘這時悄悄把頭露出來,又睜著圓溜溜葡萄一樣黑亮的大眼睛有些好奇地看我,我想了想,乾脆稍微往她們那邊坐,保持了一個有禮貌但又能讓她們聽到我說話的距離。
  你唱歌真好聽,再唱一首好嗎?我微微低頭笑著跟小女孩說話,她又紅著臉迅速地把頭埋進她媽媽懷中,留個圓圓的可愛的後腦勺給我。
  叔叔誇你,你給叔叔唱首歌嘛。她媽媽低頭勸她,她還是不肯抬頭,小手還緊緊地抓住媽媽的衣服。我笑笑,也不勉強她,聽她媽媽說話帶著外地口音,乾脆跟她媽媽閒聊起來。
  原來小姑娘今年4歲,先天性心臟病,父母都是鄉下的農民,家裡條件很不好所以一直耽擱著沒治。這次兩夫妻乾脆把老家能賣的都賣了又向親戚們借了些錢拿著全部積蓄到省城來給她做手術,現在在醫院附近租了個地下室住著方便照顧孩子。孩子的母親在給我講述的時候一臉的平靜,偶爾還帶著笑逗逗孩子,沒什麼苦大仇深的悲傷表情。
  我有些訝異,說句實話新聞報導什麼的看多了,總覺得鄉里的人很是看重傳宗接代的,多多少少都有些重男輕女,沒想到這對夫妻竟然把所有的一切都壓在女兒身上,退路都不給自己留。想到這裡又覺得自己膚淺,富人家的孩子金貴,窮人家的孩子也一樣金貴,哪裡有什麼區別。再說父母對孩子的愛,孩子對一個家庭的重要性,哪裡是我這樣的人能夠猜測評論的。
  小姑娘嘟著嘴巴小聲唱著歌,我捏捏她的小手,輕聲安慰道:現在科學發達,這個手術沒什麼,孩子一定能健健康康地長大。
  只要她好了我們就什麼都不求。房子沒了地沒了都成,只要她好。

  我愣在那裡。

  這個女人長相普通,穿著件土黃色毛衣,外面是布料粗劣樣式老舊的黑色外套,抱著孩子的手指粗壯一看就是常做農活的人。這樣一個普普通通也許還沒什麼文化的人,卻說出來一句讓我瞬間就熱了眼眶的話。
  剛好這時孩子的父親也來了,他給妻子和女兒買了幾個大肉包,高壯的男人卻坐在旁邊大口大口地啃饅頭。兩夫妻還客氣地想請我吃包子,我趕忙笑著道謝告訴他們自己已經吃過了晚飯。
  吃著肉包嘴巴油乎乎的小姑娘時不時偷看我,大概是我跟她媽媽說了會兒話熟了些偶爾會有些害羞地朝我笑,嘴角露出可愛的酒窩。女人一邊顧著女兒,一邊把肉芯都剝給男人自己吃包子皮。我坐在旁邊靜靜地看這一家三口,突然就覺得溫暖得想哭。
  這個世界從來都是這樣。在你以為你的心已經被冷硬的冰石所包裹,自己已經無堅不摧時,他又會輕輕揭開紗簾,向你展示人生難能可貴的愛和溫柔。
  我曾經終日沉浸在自己消極陰暗的情緒中,被蒙蔽的雙眼什麼都看不到,早就忘記了愛是包容是忍耐是許許多多定義溫暖的詞彙,卻絕對不是使用卑劣手段的佔有。
  我丟掉錯過了某些東西,那麼就是永遠的失去,沒有如果或者奇跡。我受到的責怪並不少,或許還背負著許多難聽的駡名,可是真正的痛苦卻是來自於心底,有人不停不停不停地給跟我說:看吧,這是你的報應。
  對不起。
  非常非常對不起。
 
  17.

  出院的時候是個難得的大晴天。連續幾天都是綿綿的陰雨,早晨醒來看到窗外那輪暖金色的太陽時,心裡的陰霾也一掃而空。

  收拾好東西,向醫生護士道過謝後就離開了醫院。在街上挑了些東西我準備去看看小依依,就是那天在花園裡認識的小女孩。這幾天我常常過去看她,跟他們一家人熟悉了許多,出院後去道個別也是應該的。
  我去的時候小姑娘剛剛醒,她媽媽正在喂她吃飯,一見我來就叫穆叔叔,小嘴巴裡還包著飯腮幫圓鼓鼓的。
  今天怎麼這麼早過來,吃過早飯了嗎?她媽媽一見我,趕忙客氣地想起身招呼,我擺手示意她不用管我,沒事,我今天出院了,來跟你們道個別。
  身體都好了嗎?真是太好了。我們這還有得熬呢。依依媽媽笑著歎了口氣。

  沒事,等熬過這關以後依依就一輩子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了。我走過去把給她買的水果零食玩具都放在桌子上。小依依眼睛一下就亮了,想伸手去夠又有些猶豫地轉頭看她媽媽。
  依依媽媽一下就急了,放下碗走過來把東西都提還回來,連連表示不能要。
  這點小東西能值多少錢啊,就憑她叫我的這聲穆叔叔,我還不能買點東西給她嗎?我態度更堅決。恰巧這時依依爸爸打電話過來讓她媽媽下樓去拿東西,她實在是說不過我,只得紅著臉把東西收下又連連道謝。
  你快去吧,我在這裡幫你看著她。我坐到小依依旁邊,拿過櫃子上的碗喂她吃飯。
  哎呀怎麼可以這麼麻煩你讓她自己吃……”
  快去吧她爸爸該等急了。再這麼說下去要沒完沒了了我趕忙打斷她的話,依依媽媽又是謝個不停才出了門去。我笑著搖搖頭,這家人實在是樸實得可愛。

  等小依依的飯吃得差不多了,我把碗放下,從包裡摸出個信封,依依,這是叔叔送給你的禮物。我把信封仔細放到小依依的枕頭下,小姑娘睜著大眼睛好奇地看我。但是,這個禮物很特別,你要答應叔叔,等叔叔走了以後你才能告訴媽媽讓媽媽幫你打開。
  現在不能打開嗎?小依依完全被我吸引了注意力,神情緊張地問。

  不能噢,現在打開的話,禮物就會消失不見了。小姑娘的樣子實在太好玩,我壓低聲音逗她:巫婆會用魔法把它變走。
  不要變走!!小依依趕忙拿手壓住枕頭,好像下一秒真的有巫婆會出現把信封變走。我笑著摸摸她的頭,所以答應叔叔好不好?

  好!小依依神情嚴肅地點頭。我伸手過去跟她拉鉤,又把她逗得咯咯笑。

  等依依的爸爸媽媽回來後,我才跟一家人告別。走出病房前我又看了看這幸福的一家三口,心裡默默地祝福他們後才轉身離開。
  信封裡是銀行卡和寫了密碼的信。
  我在信上告訴他們自己是個孤兒又得了不治之症,已經決定放棄治療,生命沒剩下幾天了所以錢對我沒什麼用,還不如幫幫他們這跟我有緣的一家人。不這樣編個理由說清楚的話這老實又死心眼的夫妻大概會好好幫我保存著卡,絕對不會動用上面的錢。
  離開醫院在花店選了束漂亮的花又去買了兩盒綠豆糕,我打車往陵園去。下車的時候有些驚訝,這裡空氣好安靜又漂亮,真的是個好地方。先跟陵園管理處詢問了下我媽所在的墓區,找了小半天才找到。
  墓碑上有張她年輕的照片,人影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從哪裡找到的。碑臺上乾乾淨淨,兩邊還有雕刻得活靈活現的小石獅子。
  我站在那裡,不知道該說什麼,半天才想起來把花和綠豆糕放下。
  那個……我買了你愛吃的綠豆糕…………”
  我來看你了。

  我好像,高估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了。

  之前設想過很多,因為早已做了打算所以原本以為自己會很平靜的,但是這一刻,真正站在這裡,望著以前活生生會笑會動的人突然變成了冷冰冰的石碑,心裡突然席捲而來的巨大痛苦一下就把我弄懵了。我和我媽曾經相處的那些畫面在腦海中飛速閃過,鼻腔突然就酸得難受,在眼睛模糊成一片之前,我使勁咳了一聲,轉過頭去深呼吸了幾口。
 
  我不想哭,沒什麼好哭的。我才不會那麼殘忍地對待自己,讓自己一生都活在愧疚和痛苦中,所以沒什麼好哭的。所有的一切,馬上就會結束了,想到這裡我的心定下來。
  這裡風景真不錯。我轉身面朝著墓碑笑著道,周邊是鬱鬱蔥蔥的大樹,大概是今天陽光明媚微風正好,連這種地方都不會讓人難受,只覺得一片祥和安靜。
  真是的……太久不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有些不自在地摸摸鼻子。其實很多話可以說,但是很多話不想說。真要說起來沒有一件是讓人開心的事,也沒有什麼好消息可以彙報。我乾脆再也沒開口,只是坐下來靜靜地陪著她,聽著樹葉間被風吹動的刷刷聲,腦海裡什麼都沒想。
  就這樣坐了一個下午,太陽落山的時候才離開。我只是來確定她到底好不好,看看她安眠的地方到底怎麼樣,現在我放心了,再沒有什麼好擔憂的了。
  坐在計程車上回城區的時候我覺得我有些累,連呼吸都覺得費勁。從那個夢中醒來到現在一直支撐著我的東西終於是到極限了,我好像都能聽到它垮塌崩裂的聲音。
  快到的時候我讓車子停在路邊,自己慢悠悠地朝平橋公園走。
  到公園的時候人很多,大多都是吃完飯出來運動遊玩的人。我穿過人群,在平橋湖邊的石凳上坐下。旁邊有下著象棋的老人,遠處剛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子們在大人的看護中抖著小腿跑來跑去。我悠閒地看著他們,偶爾也情不自禁跟著人群的笑聲笑起來。
  你往前蹬啊!你怕什麼我在後邊扶著你!旁邊兩個高中摸樣的男生正在學自行車。
  掌著車頭別歪啊!……別歪啊你別歪啊啊啊啊……啊!!!砰一聲兩個人都摔倒在地上,扶車的男生摔得齜牙咧嘴氣得去掐另一個男生的臉,被掐的人扭身去勒他脖子,兩個人就這樣打了起來。
  我在旁邊看得好笑,突然就想到了易天和我。想到那個時候他打完架擦著手上的血污離開時我跟在他後面同學謝謝你啊”“同學你叫什麼名字啊”“同學我們交個朋友吧追著問了一路。開始他沒理我,後來被我煩得不行了他停下來用看神經病一樣的眼神看著我說:你他媽沒病吧?被臆想中的正義的英雄來了這麼一句,我憋了半天臉都紅了才憋出一句:沒病。
  想著想著就笑了出來,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哪裡來的膽子,天天追著他跟著他被他煩得瞪我罵我我都還是不走。

  我是太寂寞了,太想要個朋友卻又自卑得從來不敢接近別人。我從小到大經歷過那麼多的欺負侮辱,他是唯一一個救我的人。就連小時候被養父母打得滿頭是血時,鄰居也只是報警然後離得遠遠地用可憐同情的眼神看我,甚至都沒有人願意上來幫我擦擦臉上的血跡。這樣的我突然遇到易天,除了他,我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現在還記得他第一次對我笑是在我們認識的一個月後。
  我聽說他生病了所以帶著自己熬的粥去看他,找了許久才找到他家。還來不及從他家房子花園噴水池的震撼中回過神來,迎面一隻狗就朝我奔過來。我當時不知道那是不傷人又自來熟的哈士奇,只看到那狗又高又壯還酷似狼嚇得拔腿就跑。也不知道在花園裡跑了多久最後我實在是累得不行跑不動了被狗從背後撲倒在地,臉埋在草地裡,保溫瓶裡的粥也打翻了,背上還坐了一隻狗。等我帶著滿臉的草和泥掙扎著坐起來時才發現不遠處的易天捂著肚子笑得快蹲在地上。那瞬間聽著自己噗通噗通越來越快的心跳聲我只覺得,如果他能夠一直這樣開心,讓我一輩子把臉埋在草裡都行。
  我一遍遍地回憶那些溫暖的畫面。
  直到現在我才敢承認,我沒有一秒鐘,停止過愛他。
  我閉上眼睛就是他的眼,他緊抿的嘴角,他身上的氣息。只有在回憶中,我才能肆無忌憚地看他,跟他說話,責怪他,想念他。我後來是已經喜歡他到失去了理智,每天都被心裡的想念和偏執折磨得發瘋,才稀裡糊塗做下傻事。我今天的結果,完全是自己造成的,我不怪任何人,我只恨自己。
  我活了二十多年,不過是幫我的親生父母證明,他們生下我的確是個錯誤。
  夜越來越深,周圍的人越來越少,最後就連坐在湖邊的幾對情侶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起身走到湖邊,夜色下的湖水幽深渾濁,什麼都看不到。
  身體接觸到湖水時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冷,刺骨的冷。像是被人拿著冰鑽一點點鑿開皮肉骨頭然後沒入骨髓,針紮一樣細小的刺痛密密麻麻遍佈全身。
  湖水沒過頭頂的時候隱約還能看到湖邊模糊的樹影,水流從四面八方湧來灌入口鼻,慢慢往下沉,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胸腔開始悶痛,我閉上了眼睛。
  我這一生,一直都走得跌跌撞撞甚至頭破血流。
  也曾因為道路太過崎嶇產生過想要放棄的念頭,但是最後還是堅持了下來。因為想要遇到信賴和喜歡的人,因為想要被愛,因為想要幸福。
  可惜最後我還是辜負了自己。
  那……如果。
  如果真的有神明,如果真的有來世,給我一個家吧。

  (第一部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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