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小陌 香帝都異事錄
制服三部曲後傳 主角:楚晗,房千歲 配角:沈承鶴 

世家公子楚晗在一次探險機緣巧合下,結識一位身懷奇術帥氣灑脫的少年房三兒,江湖人送綽號“小千歲”。房千歲外表之下隱藏的真實身份,成為兩人之間分享的秘密。這位出身華麗多年孤身飄零的驕傲的浪子,卻又只為了一人,開始貪戀人世紅塵間最平凡的煙火……
另類解說:都市探險文,一個聰明強勢並且擁有超強腦力的白富帥,用異能召喚到一只帥得魔性又傲嬌的小神龍,同是出身帝都“豪門世家”,又各自身懷絕技,兩人並肩攜手上天入海大冒險的一系列熱血故事。同時,這也是把帝都各路盛景奇觀、舊聞異事、以及京味兒器物美食,揉吧揉吧再串起來的懷舊民俗文。
劇情大約兩部分,一部分發生在凡間界,探訪京畿名勝古跡奇聞軼事;另一部分去到神狩界,變身打怪與各路神獸戰鬥。情節虛構請勿考據。
本文是制服三部曲《警官》《悍匪》《保鏢》後傳。主角楚晗是楚珣的兒子,配角沈公子是沈博文的兒子。楚珣夫夫與羅老板夫夫隨時打高級醬油。不看前情無妨,獨立成篇。

【第一卷:有龍來訪】
【第一話.鎖龍井】
第一章雲山霧罩
北新橋施工工地出事兒當天,正是個悶熱的傍晚。燕山山脈過來的水汽逼到皇城根腳下,烏雲濃密。
秘書小姚進來時候聲音挺急,腳步都趟出一股子帶好奇勁兒的興奮,唯恐天子腳下不亂:“楚總,噯,楚總!市裡舊城改造的工地,愣把咱皇城給拆漏了!北新橋那個地鐵站,發水潰站,平地裡突然冒出一口井,聽說淹著人了!……”
楚晗還站在他位於長安街一隅寫字樓的辦公室窗前,眺望對面兒待拆的新東安商場大樓。
電話紛紛就打進來;道上的同行,還有市局的哥們兒,說,北新橋的井,燕山的地脈,這回可出大事兒了。
楚晗在落地大窗前映上一道淺淡的影子。他身材修長,輕叩玻璃的手指也長。
不抽煙,也不飲酒,沒什麼生活上特殊癖好。楚晗襯衫領子和手指都極乾淨,人看起來很白。他站在窗前發一會兒呆,看窗外一只竟然飛到八層樓高的蝴蝶。水汽漸濃,蝴蝶翅膀沉重搖搖欲墮。楚晗把一根頎長中指在窗上揉,看似隨意,手指穿透玻璃,悄悄探出窗外。他讓那蝴蝶落在指尖上,逗了一會兒,才放對方飛走,再把手指抽回來。
局裡人電話裡請他去出事地點,幫忙“看看”那口惹禍的井。
二環裡,交道口北新橋那塊地,楚晗也略知一二。近年,老街改造,舊房拆遷,方圓數公裡內十幾條胡同,全部煥然翻新成充滿舊北平風韻的民宅、酒肆、文玩老字號店。朱門綠瓦,雕欄畫階,十分氣派。當然,真正原汁原味兒的古房老店早已拆卸成揚著石灰塵土的廢墟。新開辟的胡同,是給那些個來帝都趕“土時髦”的洋人和年輕小資們觀賞的。
路上烏雲破陣,開始下雨。雨越下越大,轉眼已成瓢潑之勢。
楚晗肉眼看出來,遠處房山方向的山脈,出現“龍吸水”的巨觀天象,千米水柱從山巔拔起迅速卷上天穹。車距離北新橋地鐵還有兩三站地,就已經走不過去,眼前簡直是一片汪洋大海。楚晗是從辦公室出來的,西裝皮鞋泡在水裡也顧不上了,一路跟隨施工方負責領路的人,往事發地走過去。
當天是這麼一回事兒。據說先前一年半施工都非常順利,集團負責人知道舊城地下管道老舊,線路復雜,又是在皇城腳邊,特地叮囑下面兒辦事的,拆打挖刨都十分小心。上個月在東棉花胡同的深旮旯裡,就刨出一塊帶著斑駁痕跡與隸書文字的石碑,字跡已然看不清,碑座也殘破失落大半,殘存的雙龍戲水石雕卻頗有幾分古樸風韻。當時還怕刨到晚清民國文物古跡,負責人特地請文物局的過來驗看,也沒勘測出異常,就讓繼續挖了。
皇城的雨季,老天說變臉就變臉。就當天下午,天邊卷來濃墨般的黑雲,工地一輛鏟車推挖土方時,突然發生地陷,沉重的車頭車身陷入地縫,地底一下子湧出水,莫名湧出墨汁兒似的洪水,連同附近地鐵站都淹掉了。鏟車司機和當時工地上兩名工人,逃跑不及,全部卷入漩渦,救都來不及了,人瞬間失去蹤影。
附近交通管制,一隊武警戰士在路口維持秩序,把遠近圍觀看熱鬧的群眾擋在外面。有上了年紀的人議論,“施工隊兒惹禍了,這是觸了龍脈,這底下有龍”!
因為雨勢,四周已然全黑,斗大的高亮照明燈在夜幕中映出驚懼嘈雜的人影。
那位張經理坐在水坑邊一塊高地上,渾身泥濘濕透,抬頭見著楚公子,反應了兩秒,喪巴個臉:“楚總,您……您來啦。”
這人方才是死裡逃生,從地陷崩塌處爬出來的,幸運地抓住一塊堅硬的石階樣的東西,沒被水卷走。張經理眼鏡都沒了,頭發一縷一縷黏在腦門上,渾身像被人潑了墨,散發刺鼻腥臭。楚晗因為與他們集團老總熟識,有些交情,互相都認識。旁邊也有人小聲嘀咕,“唉,就那位,姓楚的,家裡以前是軍區的,不是一般人兒,他懂這個……”
楚晗沒工夫理會周圍人看熱鬧八卦。
他一眼瞧見那口傳說中的井。
站在水中,他怔住了。
帝都有龍,井是龍脈的眼,一直有這樣說法。
但在楚晗記憶裡,家裡長輩的敘述中,沒有人真正見過那些“龍井”。那都是晚清至民國年間老百姓的傳說。據說,清末某年北京大街上,從天而降一條受傷的巨龍,頭上有角身上長鱗片,引來半個京城的百姓圍觀,後來那龍死了,屍身骨殖橫街數月,最終竟因時局動蕩而散落遺失。還有說法,日軍占領北平時,在城內大肆燒殺劫掠,也打過龍井的主意,逼迫北京城裡的老滿人帶路,在北新橋找到鎮龍的井,想挖龍脈底下的寶物。龍井被破身,從井口內拽出鐵鎖鏈。鐵鏈突然纏住幾個鬼子兵,把小鬼子生生拖下井去,吞噬了……
楚晗原本從來不信這些繪聲繪色口口相傳的江湖舊事。這些傳說,多少帶有特定時代背景下平民百姓的怨望與期許,都不現實。
可眼前憑空顯像的這口井,讓他吃驚而動搖。井口邊緣石欄上花紋清晰可辨,大約是被挖土機震至碎裂崩塌,黑色湧泉汩汩冒出。天上雨水倒灌下來,井口竟蕩起陣陣濃褐色波濤,像是呼應。一條手腕粗的巨大的鐵鎖浮在浪裡,翻滾著,橫貫眼前,簡直像汪洋叢林間一條黑色巨蟒,或者說,就像一條龍……
市裡也來人看過,當務之急是堵水、救人。工程車消防車劈開雨簾,破浪而來。但這股水並非管道破裂泵出的水,根本不知源頭在哪兒,怎麼堵?遇險的工人如何搜救?
楚晗脫掉西服上裝,攔住領頭的消防中隊長:“讓你們的人等等。我想辦法先下去看看。”
他怕消防戰士下去了就回不來,也都十八九歲新兵蛋子,臉看著比他還嫩。
“別下去!不能下去,要命的事兒啊!”
“不要靠近那東西啊!!……”
嘶啞的喊聲隔著一層密織的雨線撞進耳,有種難言的蒼涼震撼。當時喊住楚晗、拼命攔大伙下水的,是領導車裡撲下來的一個老者。聽旁人介紹,那是市博物館一位老專家,本家姓房,解放前生人,歲數不小了。雨水順著老爺子稀疏花白的頭發留進衣領。老人全身濕透,四肢像被人活抽了筋似的不停痙攣抖動,口中喃喃作響,凝視一片黑水。
房老爺子由他家大孫子扶著過來。抖在雨裡,他給在場人講了個故事。
北新橋這口井,六十年代動蕩時期就一直存在,老巷深處,掩蔽在數層暗青色石板之下。石板常年濕潤滴水,生出厚重的苔,當地老滿人諱莫如深,都說這處是龍眼,底下鎮著一條龍,與紫禁城、北海的龍脈相通。有幾個月時局很亂,有人天天來附近民戶打砸抄家,毀壞了一些石碑,連龍眼上的青石板都砸裂了。然後開始淅淅瀝瀝下雨,每逢陰雨天,石板下面就隱隱發出奇怪轟鳴,像巨獸忍耐的低吟……再後來,國子監有個老教授在家上吊了。教授家男孩與人廝打,往胡同裡跑,據說就是跑到井邊,掀開石板,投井了。追打的人還不罷休,沒有鏟車挖土機,就抄起手裡鐵鏟榔頭,狠狠敲上厚石板……
“是個挺漂亮的男孩,據說就是街對面府學胡同小學的。”
“作孽啊,作孽,這伙人……把井砸開了……要挖斷那口鎖龍井……”房老爺子嘴唇顫抖,陷入回憶。那伙小混混打開井口,嚷著要“革掉封建余孽”、“掐死牛鬼蛇神”,拖出了井中那根鐵索。水瞬間漲出來了,鐵鏈子纏上一個少年的脖頸,把人勒到窒息。旁邊幾個人嚇得用榔頭胡亂砍向鐵鎖,隨即就被湧出的黑水吞沒了,再也沒跑出來。
“真的假的,您老見過?”
楚晗蹲在泥塘地裡,淡淡回了一句。在面如焦土時陰時晴的一群人裡,就只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分明就是不信這個。
不信所以也不怕。
“我就是那個被勒了脖子的……僥幸,被它饒了一命……”
老人摸向自己脖頸,眼神發愣:“那鐵鎖是鎖龍的,那是活的,是個活物,不能碰。”
楚晗即便心裡不信,這種情形也懶得爭辯。老爺子打從六七十年代過來的,指不定當年曾經受什麼刺激,腦子未必完全清楚。
他站起身,換衣服,准備下水。這是他大老遠來這兒的目的,旁人也都看著他呢。
楚晗也有數這位房老爺子的來歷。這人是個老北京,在城裡住了七十年沒離開過,方圓十幾裡地內,每一條胡同每一戶民宅的門都走遍,都摸過,眼裡盡是歲月刻畫出的固執與滄桑。這人想必年輕時也造過反,革過別人的命,犯下不能挽回的罪孽。如今是嫌命活得太長了才開始不淡定,反攻倒算自家的歷史余孽,談起往事皆是懊悔。人都是這德性,蓋棺定論之後才懂得追悔莫及。
房老爺子那天是極力阻攔楚晗伸步往水裡邁,拐杖橫過來,一把勾住他腳腕子:“年輕人不知輕重厲害你懂什麼啊!”
老頭兒抬手一指旁邊的人:“我那大孫子會水,你們不如讓他去!讓我家小三兒去吧!”
楚晗頭也沒抬,迅速瞥一眼對方指的人,心想你大孫子比我面相還要年輕,背影瘦骨伶仃,能拽動鐵鏈子還是能從井裡扛幾個成年人出來?在外人面前,他也不方便提,老爺子您知道我是誰,我爸又是誰,我爺爺是誰?房老爺子您家大孫子命也嬌貴,辦這種事兒恐怕沒輕重的是他吧!
據他所知,八十年代初四九城裡全面開挖地鐵時,就是他爺爺帶的那支隊伍,指揮西郊部隊進城護路維持秩序的。當年就有北新橋修築地鐵特意繞開龍脈龍眼的江湖傳聞。但他爺爺回憶往事時,矢口否認見過什麼鎖龍井。現在想來,家人或許也隱瞞了實情。
更何況,那三個被卷進洪水的工人的命也是人命,不能見死不救,哪怕救不了也要下水弄個清楚,楚晗心裡這麼想的。
隔著一段積水,他沖房家孫子點點頭,客氣一下:“我姓楚,楚晗。還是我先下去,靠近了看看。”
那小子回過頭,黑暗裡借著燈光,現出一副瘦尖臉,漆黑的濃眉,細長的眼。
房家小子嘴角動了動:“成,你——下——”
房老爺子聽見楚晗自報家門,突然抬頭瞪了一雙烏眼青的招子,嘴巴微張……老爺子臉色變了,避開楚晗精明銳利的目光,也沒再說一句阻撓的廢話,一副“想死想玩命隨便你”閉口不再言的頑固表情。
那個叫房三兒的,站在水裡突然樂了,笑嘻嘻的。這人穿背心大褲衩子,光裸兩條小腿,抬腿撩了一腳水,像是挑逗。墨汁似的水花彈起來,暗光下劃過,濺在水深處浮動的鐵鎖頭上。
鐵鎖突然間就動了,像遵從某種號令。
讓那小子不知怎麼的給“驚動”了!
“你靠近了瞧瞧啊?”
房三兒扭回頭,眼角微瞇,不鹹不淡地盯著楚晗。
這人瞇眼時,雙眼流過兩道光,濕漉漉的,眼尾掃出一片水墨氤氳的剪影,周身浮一層雲山霧罩之氣。
作者有話要說:  注:本文前面兩個故事曾經在《少年繪》雜志上連載過清水刪節版,此處是完整版,已經看過的讀者抱歉了。這是我之前寫的一個以楚晗為主角的短篇故事,現在重新整理成長篇,第一話、第二話之後的內容將不會在雜志上連載,只網絡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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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坑,感謝追文讀者,初次or再次見面請多關照。:)
本文是制服三部曲《警官》《悍匪》《保鏢》後傳。主角楚晗是楚珣的兒子,制服系列其他角色偶爾打個醬油。不看前情無妨,獨立成篇。
CP屬性:腹黑高武力值痞子傲嬌攻X白富帥抑郁症癡情受。主角有異能,偽玄幻,涉及人獸,應該沒其他太大雷點。
生活變動,事忙,盡力日更,偶爾可能缺席。每次更文會微博發鏈接,所以不用刷這裡,請關注微博@香小陌的護國寺小吃攤。感謝所有讀者不離不棄持續的愛。

第二章房家小三

姓房的三孫子。
分明就是跟你楚爺挑釁,也是想試我有幾分本事吧?楚晗心說。
胡同串子一個,沒什麼教養。他懶得理對方,靜靜在水中行走,盡量繞開那條如巨蟒浮游的鐵鎖鏈,迅速勘察過地陷的狀況。
挖掘機大頭朝下,砸塌了半面石欄,水渾看不到井口。楚晗於是跟大伙建議,救援人員可以嘗試從挖掘機前擋風玻璃位置突破,進入井道。他跳上鏟車翻起來的笨重的後屁股,鞋底卡住輪胎花紋,端詳片刻,隨口報出儀器探入方位、需要鋼索的長度尺寸、水紋顯示井道可能的深度、需要的氧氣供給時間。
他這時不用回頭也能察覺,房三兒從背後盯了他一眼,表情不忿……這傻小子估計還在腦袋裡倒騰算數沒算明白呢吧。
楚晗年紀不大,抖起來也挺自負。他只是不愛得瑟,在外人面前保持幾分頗有身份感的小矜持。
楚家公子今年二十出頭,面相像極了他爸當年,京城二代圈子裡不用報名號別人都知道他誰家孩子,瞧這張臉就錯不了唄。他有他爸爸骨血裡遺傳下來那股子傲氣和自信,與生俱來的犀利的優越感,偶爾讓人不適應,卻也有霍將軍教導出的那份端莊穩重。只一樣不同,他親爸楚珣腦門光潔,什麼都沒留下了,而楚晗眉心處尚余一點紅痣。
在中二青春期抽風耍個性動不動就鎖骨上紋個身肚臍上穿個環兒的年紀,楚晗也曾經特嫌棄自己腦門上的顏色,覺著不夠爺們兒氣,找機會就想把那顆痣給點了。最後是他兩個爸爸都跟他急了,就不准他做掉。那顆痣在楚晗自個兒眼裡就好比是掛了一滴蚊子血,透著有年代感的腥酸氣,在他父輩眼裡,卻是嘔心瀝肺刻骨纏綿溶進血色山光的朱砂痣……
楚晗十幾歲時,他爸以他從小身體不佳極易疲勞受過傷又是獨生子而且意志品質不夠堅韌性格不好不乖等等一堆稀爛理由,打報告跪求高層赦免,沒讓他進總參。然而上面人都知道有楚晗這一號人,不會輕易放過他。他的工作地與住址是別人為他千挑萬選安排妥當,他的周圍都是眼睛,他也不被准許隨心所欲地走動出國……再後來,原本是他身邊盯著他的那些“眼睛”,基本都變成他的好朋友,平日裡勾三搭四也吃吃飯搞搞交情,時常有人過來請他幫忙“看看”這樣那樣的案子。前兩年震動京城的影衛胡同小腳老太鬼影案、龍潭湖沉屍案,都是他幫忙破的案。
下面人拿來專業潛水服氧氣瓶,但是那幫人沒一個敢靠近水患地,遠遠拎著氧氣筒看他們,生怕多邁一步就被黑水裡的龍活吃了。
楚晗轉身,從磨盤大的輪胎上跳下。
他以為他自己腳步極輕,不可能驚動水裡“那東西”。
他動作已經夠快,聽見異動猛回頭時碗粗的鐵鎖頭躍然出水!這根本就不可能的,鐵鏈徑自甩起來,竟是用水蟒昂頭吐信出擊的姿態自上砸下!楚晗側身入水,奮力躲開後腦致命的攻擊。不遠處那個偏瘦的人影,像踏水而來,與他擦肩而過,這時卻是迎頭逆勢而上,順帶著將他也狠狠撞進水裡。
印象裡姓房小子當時離他挺遠。楚晗沒有看清對方怎麼掠過水面。這人伸出關節粗壯的手指,探囊取物一般捏住“巨蟒”三寸。
“那東西”真是活的。
像捕蛇技,又像肉搏斗獸。房三兒在鐵鎖鏈七繞八繞纏他身上的時候捏穩了鎖頭,緩緩下壓,至鎖鏈一節一節地脫力,松敞,徹底放棄抵抗,落回水中。這人的大白背心兒濕透,前胸濺了一大片黑水,像染了墨。騰起的線條透過布料洇至胸口,隱約透出某種奇特的紋路。花紋再浮上肩頭,勾勒出肩膀線條……楚晗一時無法辨認是什麼紋路。
房三兒轉身拉住楚晗手腕子,把人拽出三丈遠。
這人盯著他的眼神似笑非笑,皺眉,隨即就樂了:“……剛才跟你開個玩笑,你還真的過去,不怕死啊?”
楚晗指著水中鐵索驚問:“真會動的?……還是你方才動了手腳?”
“我沒動手腳。”房三兒輕聲道。這人眼裡游蕩的水汽慢慢凝聚,水紋平靜,看起來又特別真誠,不像打誑語。
楚晗低聲說:“……這玩意兒魔性了?”
房三兒冷笑接茬:“不然他們找你來幹嘛?”
言外之意,你不是據說很牛逼嗎?
楚晗用沉默不語來掩飾失策。講老實話,他實在也沒瞧出這小子面有奇人異像或者骨骼清奇,今天有點兒要栽……
楚晗換上潛水服,從消防車裡出來。姓房的衣服穿了一半還在磨蹭,一副勉為其難的少爺表情。
房三兒後退幾步,躲開汩汩冒漿子的黑色湧泉,面露嫌惡:“水太臭,我不想下去。”
楚晗瞥這人一眼,心想你愛下不下,您哪位啊?
房三兒又看他一眼,像是妥協了,注視楚晗的眼神頗不放心似的:“……算了,我陪你游一趟。”
楚晗毫不領情,正經地說:“我喜歡一個人做事兒,不用幫忙。”
“一個人?”房三兒蹲在那,笑嘻嘻地撓了撓臉:“這下邊兒可不是一個人,還有水鬼或者禁婆陪你。禁婆用頭發纏住你脖子卡著井口的時候,我還得幫你把你那個大腦袋給拽出來。”
滾遠點兒。
楚晗心裡狂罵。
他本來沒害怕來著……
當天下水勘井,就是楚晗與房三兒兩個。
他倆都攜帶專業潛水器材,互相擠兌玩笑歸玩笑,上陣時不敢有絲毫怠慢馬虎,全副武裝。下去一趟前途未卜,這事也不敢派給普通打撈隊,他們更沒見識過這種場面。所以現場督陣的領導都沒阻攔這二人,只是叮囑一定小心,遇險趕緊撤回來。
他們是掀開鏟車後蓋,從駕駛艙位置進入。車頭沉入水底恰好把井口卡住了,楚晗探身在前,摸到扭歪的方向盤。水十分渾濁,視線極差。他環顧四周沒發現什麼,沖後面的人打個手勢,摸出攜帶的切割工具,准備切開前擋風玻璃。他能感覺房三兒就緊跟身後,穿潛水衣的身體偶爾撞在一起。楚晗緩緩沉降身體,趴到擋風玻璃上,調整角度,專心作業,鑽頭剛戳上玻璃,抬眼仔細一看,“啊”得喊了一聲!
擋風玻璃對面兒,就井口處,一大坨濃密的黑色毛發從墨汁兒黑水裡湧出來,發散式的漂浮在水裡,以怒放的姿態猛地堵住玻璃!
倘若不是隔層玻璃,肯定直撲他面門。
套著潛水服,水下聽不見他喊,但瞬間身體應激反射做出的後撤動作已經足夠警醒。
“砰”一聲,楚晗撞到身後另一只活物。
撞那一下他渾身激靈,後脖子毛兒都豎起來了,活的啊臥槽!他想轉又轉不過身去。直到一只戴黑手套的手壓上他右手,做出一個“淡定”的手勢,他才確定身後動來動去的家伙不是另一只禁婆。
他撞上的是房三兒,後腦勺八成是磕了對方的潛水鏡。姓房的用手壓上他,攥了攥,似是讓他心安別怕。
沒法兒動手打,那一坨恐怖毛發在玻璃窗下面。
當然也不能就地切割玻璃,掀開玻璃那玩意兒肯定噴一臉。
楚晗為剛才略微暴躁的反應感到懊惱。他今天絕對失常了……房三兒那人倒是鎮定,不緊不慢整理著撞歪的面罩。楚晗這時才反應過來,駕駛室之前是密封的,可是鏟車司機呢?他以為發生事故司機可能殞命在駕駛室裡,也可能被“那東西”纏著拖走了,然而車前窗玻璃完好,後蓋是他們剛打開的,打開才灌進水來,卻不見司機蹤影。
房三兒顯然在跟他考慮同一個問題,並且打手勢說,咱從側面繞出去,再對付那坨可惡的“頭發”。
然而楚晗用眼丈量,從側面繞開頭發團,縫隙就不夠他倆任何一個成年男人擠進井口,太窄。而且……那哪是什麼禁婆,他屏息凝視那一團黑漆漆的東西,愈發覺得,為什麼不能是喪命的司機的頭發……某一具漂浮泡脹的屍身……
他已經開始飛速腦補刑偵法醫課上學到的某些令人不適的內容……
楚晗確實想太多。事實是他尚未琢磨妥當,姓房的小子已經奪過他手中的切割機。這一回鑽頭正對前窗正中那一團東西,那小子把功率擰到最大!楚晗明白了,來不及阻止,另手抄起激光射槍。晶石鑽頭威力迅猛,瞬間穿透玻璃,直穿了一個洞嵌入頭發,再下一秒窗戶從鑽孔處辟辟啪啪散開一大片華麗裂紋,在水壓下如瀑布般潸然碎裂……
他二人一左一右使兩把家伙,沒敢喘氣,一股腦把眼前東西搗到徹底散架不能動彈。
四周陣陣腥臭,頭燈開辟出不足半米視線。蕩滌的水下塵埃散去,他才看清被搗爛分屍的那團東西,竟像是被泡至腐爛的一坨墩布條子。
這世界上根本沒有禁婆這種生物,盜墓小說裡忽悠觀眾的,楚晗自己知道的。
純粹心理上的恐懼發生效應,見鬼了……
這井下太髒。楚晗慢慢往深處摸,心裡感歎,這哪裡是“鎖龍井”,龍王爺能屈就這鬼地方?別說是龍,這底下小魚蝦米都沒有,不毛之地寸草不生,絕養不住一條真龍,也就能湊合養一兩只丑陋的禁婆。
那條從隧道最深處延伸出來的鐵鎖鏈,溫順地掛在井壁上,靠近深處的部分大約是幾十上百年都沒被移動過,黑色金屬儼然與痕跡斑斑的石壁融為一體,扯都扯不動。他們也沒能下潛至最深處,腰間保險繩“咯登”一下卡住,標示了最大勘潛距離,而四周寂靜,眼前一片漆黑,井底幽深難測。
楚晗一路用水下微型相機拍照。但光線太差,相機遠不如肉眼好使,他貼近井壁,用眼球晶體膜仔細描摹石磚上最細微的凹凸痕跡和文字,讓那些蛛腳似的痕跡像燒灼一樣在眼裡復制影像,留待上去以後研究。這才是他下來的主要目的,但他沒告訴房三兒自己在幹什麼。他這一手雕蟲小技,比他爸當年差遠了,只傳承些皮毛功夫。
井下中段,曾發現有兩棟青銅立人像,身著盔甲,手持兵戟,像是鎮龍的衛士。暗綠色綴滿浮游物的青銅在水下透出神秘光澤。楚晗在重慶博物館也見到過,從三星堆遺址二號祭祀坑出土的那具青銅立人像,但這井下的銅人面目氣質與三星堆銅人又完全不同,眉目英武,身著鱗狀鎧甲。
房三兒潛游到此處,就停下來,凝視那一對青銅像,仿佛踩到一處看不見的禁門,不願意繼續往前走了。這人貼著井壁轉了個圈兒,徘徊躊躇,所幸下墜安全繩也到頭了。
這一路上除了墩布條子、腐爛的舊衣物,還有各種城市下水道匯集的生活垃圾,甚至白花花不能分解的塑料袋和衛生巾。
房三兒這人看來還帶幾分潔癖,不斷打手勢說,臭,老子要窒息了,你差不多看夠了沒,咱上去吧。
楚晗最後端詳幾眼青銅立像,正要回頭,突然發現銅像後方渾水裡還有石雕。大約終年遭黑水侵蝕,雕像花紋逐漸剝落模糊,只有身子,沒有頭顱,橫貫地上。石雕下面壓著東西。
他勤快多邁了一步,在水裡略艱難地沉下身形,伸手摸去。
借著頭燈微弱光亮,他看到,那是一只暗綠色帆布小挎包,單肩背的,以前那個年代常用的,現在早就沒人再用。帆布挎包上縫一個紅五星,顯露一行模糊字體:府學胡同小學。
楚晗吃驚,盯著那個帆布包。房三兒顯然也看見了,折回來,一個大動作突然沉下去。
房三兒好像突然又不想走了,試圖扯那個包,但被石雕像壓著,扯不出來,再扯就徹底撕爛糊了。
上面的人在拽安全繩,拼命打暗號,可能時間太久,以為兩人出事了。楚晗攔住房三兒的動作,打手勢:扯呼!
他幾乎是扯著這人脖領子往上升,後來又托住對方腋下,隨安全繩回拽的力道緩緩升井。
房三兒猛然回頭,死死盯著一對青銅立像把守的井道,雙臂前踞想要抓住什麼,那動作和神情詭異……直到井底的一切徹底消失在渾濁水下。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鎖龍井,各地都有相關傳說和實物,映合民間悠久的治水文化。北京的鎖龍井位於北新橋。傳說當年一條孽龍被劉伯溫抓住鎖於北新橋的海眼裡,築井鎮龍。井口有鐵索,上再修橋。後日軍占領北平後拆井拖出鎖鏈,被龍嘯聲(據說轟隆轟隆如地震)驚嚇著了,太君們於是又把鏈子乖乖順了回去。後來政府把這口井封了,如今具體位置不詳。
注2:府學胡同小學:建校於1368年太祖洪武年間,600余年。位於東城區府學胡同。胡同因明清官辦學校順天府學建於此地而聞名於世。
第三章南城浴池

這趟下水,有驚無險,兩人都回來了。但是也沒完成任務。他們沒能探到黑水源頭,洪水沒有即刻退去,失蹤者也沒找到,估摸凶多吉少,想不出那幾人生還的可能性。
關鍵是,鎖龍井裡根本沒有龍存在的遺跡,就像是一口頗有年頭的古舊的廢井。
那條曾經活動的鐵鎖鏈又死回去了,像條爬蟲趴在水裡沒兩天,據說默默又縮回去,重新蟄伏井底。黑水不再上漲,附近仍然拉著警戒線,北新橋地鐵站停止使用一個月。
楚晗將眼膜復制的資料輸出,打印,存檔,制作成幻燈片,在家裡鼓搗研究。
整合各種資料來源,據說,帝都有一家子龍,老龍觸犯天條數百年來鎮壓在玉泉山下,龍母被壓在北郊黑龍潭。龍生九子,紫禁城皇家井裡有一條,北海瓊島下壓了一條,北新橋鎖龍井裡這是一條,還有若干條小龍不知鎮在外面哪一處青山秀水。
最令他冥思苦想的,仍是最後時分井道裡發現的深綠帆布背包。那絕對不是現在人的東西,六七十年代當兵的和老百姓卻常用,而且上面的印字明明白白。那書包要告訴他們什麼?而且,姓房的小子當時反應太奇怪了。倘若不阻攔,他覺得那人能順手把石雕砸爛了去撈那個破爛的布包。
是那個遭遇不幸的男孩留下的書包嗎?
秘書小姚那天開車陪同去的現場,回來三天兩頭在辦公室八卦:“晗總,話說那個姓房的,不是七老八十那位,我說年輕的那個,長得挺酷,特有范兒……您後來又見著那人沒有?”
楚晗西裝革履走出辦公室,特冷艷地回了一句:“比我有范兒?”
小姚笑嘻嘻道:“哪能啊老總,您最范兒,穿潛水衣跟電影裡蜘蛛人似的。”
楚晗抬手聞了聞手腕,又聞胳肢窩,總覺著自己身上沾了臭水井裡的腥氣,不舒服。
姚秘書很不淑女的噴出一嘴咖啡:“晗總,您夠香了,每天早上您一進咱大樓一層樓門口,整棟樓都像噴灑了空氣清新劑,特別潤肺。”
楚晗毫不客氣一屁股坐上姚秘書辦公桌,身體驟然前傾,嘴湊近美女耳側,湊得極近,輕輕一吹氣:“潤肺啊?……我再給你潤潤喉。”
姚秘書端著咖啡杯石化,沒敢喘氣兒。
楚公子扭頭就走,絕塵而去。
楚晗其實不常開美女的玩笑。他可沒他爸以前那麼風流,抹不掉的遺傳基因偶爾從性情裡扒拉出來露一小手。無論走到哪裡,他屬於挺招人喜歡的那類人。
楚晗在公司處理事務面色如常,夜深人靜時一人兒也琢磨好久。從井裡出來時,他就問過姓房的,你以前下去過這井?你見過?
房三兒當時摘了潛水鏡,氧氣瓶都沒卸掉,蹲在泥地裡發呆。這人茫然搖頭:“……我沒見過。”
這井自打八十年代修地鐵站之後便絕跡於江湖傳聞,無人知曉位置,楚晗自個兒都沒聽說過,以房家孫子年紀,就不可能下去過。
楚晗給對方留了電話,然而房三兒自從井裡出來,沒主動聯系過他。
他還聽說房老爺子就住東城北兵馬司胡同裡,老房子,也快要拆遷。有天碰巧駕車經過,他獨自走進那條胡同,手指捋過灰磚牆壁。
房家大門關著,楚晗從大雜院裡出來,順嘴問門檻上曬太陽的老太太:“房家大孫子平時什麼時候在家?”
老太太瞎瞇眼晃晃頭:“他啊,什麼時候都不愛在家。”
楚晗客氣地問:“這話怎麼說?”
老太太說:“一准兒又玩兒水洗澡去了。”
楚晗又問:“孫子不在,老爺子呢?”
老太太眼睛不好使了,看樣子至少九十歲,道:“什麼孫子,小三兒是房家兒子。他家就沒孫子。”
楚晗一開始沒聽懂老太什麼意思。
老太太露出一嘴沒牙的肉床子,笑起來表情極其詭異,咬字不清,但話說得真真兒的:“房大爺一輩子沒結婚娶媳婦,他哪有兒子,還孫子呢呵呵!六十多年前北新橋大街上撿了一小男孩,美滋滋兒地當兒子養起來,就是那個小三兒嘛。”
這事朝著楚晗沒料到的極其蹊蹺的方向發展。
幾天後,他在道上的熟人眼線跟他通了氣,於是親自跑了一趟南苑澡堂,就為了找房三兒。聽說這人通常每天睡到中午起床,整一下午都會泡在南城這處浴池,晚飯時分才回家。
南苑澡堂,門匾報號“雙悅堂”,說起來可是京城的老字號,上世紀初就已建成。九十年代以前北方老百姓都去公共澡堂洗澡,後來時代變遷,洗浴城四處火了,大浴池逐漸衰落、絕跡。南苑澡堂可能是僅剩的最後一家老古董,別地兒都沒處找去。許多上年紀的老人兒就好這一口,從四環外大老遠開車過來泡澡。當然,這批人也都快要入土了。
楚晗穿戴整齊邁上濕漉漉的磚地,四周水汽蒸騰,一群光皮皺肉的老頭子,正在裊裊白氣的池子邊聊著天,修個腳,下個棋。
“雙悅堂”的羅老板,濃眉粗眼,為人豪爽,出來招呼他:“大侄子,來啦?”
羅老板名羅戰,與楚家至交,是楚晗他爸爸那輩份的鐵哥們兒。此人年輕時混過道,開飯館酒吧和賭場的,賺了好多錢實在沒處花,現在時不時在潘家園地下倒騰點兒文玩古董,收購幾家老字號鋪面,當作活文物養著。前些年南城大拆遷,要不是羅老板向市局領導不斷游說、糾纏,這處浴池也早被拆掉了。而羅老板保住這家老古董的手段,是把這間澡堂申了非物質文化遺產。
兩人低聲攀談,羅老板點上一支煙:“你讓我打聽的那人,確實不是房家親生孩子。”
房老爺子名喚房易之,六十年代年輕不懂事時,經歷過動亂,七七年考上大學,大小也算個知識分子,一直住在城裡沒挪窩。他一輩子因種種原因沒結婚,那時有一天,在街上無意撿到個沒爹沒娘沒有家的男孩。男孩聰明淘氣,不愛念書,遠近聞名的搗蛋秧子,且天生精通水性,少年時就能在北海太液池暢游幾個來回,在湖底摸魚兒。
楚晗插話道:“打小就通水性?”
羅戰道:“大伙都這麼說,那小子脾氣有點兒怪,唯獨就喜歡下雨天,瓢潑大雨最樂呵,在街上蹚水跑,平日裡一天不沾水渾身癢!……後來太液池圍起來不讓游了,就每天在什剎海游。現在後海也攔起來搞成商圈,這小子不就來我這兒了嗎。”
楚晗開始都沒注意到房三兒,放眼望去,雲霧繚繞的池邊就是一群老家伙。羅老板抬手給他指他才瞅見,那小子坐小板凳上,正給一老大爺剪趾甲修腳呢!這人可能早就瞄見了他,埋頭也不理他,頭發和後脊梁上滴著水,修腳的表情倒是很專注。
當天還有一個報社女記者,非要進來,是做京城老字號系列專訪的。姚秘書一看,也厚著臉皮跟進來,那倆女的穿戴整齊,瞪四個大眼珠子就往浴池裡尋麼。
羅老板笑說,噯別介啊,這裡邊兒都男的,咱兩位姑娘也要洗啊?
小姚說,我們就看看,新鮮,平時哪看得著啊!
羅老板趕忙回頭朝浴室裡吆喝,有大姑娘來了,大伙兒將就將就,把毛巾圍上褲衩子先穿上啊!
小姚給她老板端個板凳坐著,其實她是自己想湊過來聊天。房三兒就在胯上圍個毛巾,擋住屁股,見人也不害臊,倒顯得他楚公子在澡堂裡穿太多了,特裝逼,西褲裡面蒸得很熱。
楚晗不停瞄對方身體,也是奇怪了……房小三兒身上沒紋身,特光溜,什麼蹊蹺也沒有,那上回他看到的又是什麼?
女記者問:“咱們這澡池子,有多少年歷史啊,夠文物級別麼?”
那閉目養神修腳的老頭子,睜眼道:“就光我在這兒洗澡,就洗八十四年了,你說夠不夠文物啊?”
楚晗迅速接話,低聲問:“房先生,你在這兒一共洗了幾十年?”
楚晗眼底也帶光,話裡有話。
房三兒好像知道他幹嘛來的,瞇了一眼,就是不講實話,但嘴角是咧開的,仍然笑得吊兒郎當,露出一枚虎牙。
羅老板向楚晗轉述鄰裡傳聞,這身世不詳的男孩,身懷奇術,這麼多年好像長不大,就沒有變老過,一直是二十歲模樣。光屁股泥猴時代在胡同裡摸爬滾打的當年小伙伴們,現在都該當爺爺了,就只有姓房的男孩還是這樣子。道兒上很多人畏懼他,有模有樣尊稱這人“房千歲”。
楚晗對這種奇人異士傳聞見識多了,家學亦有淵源,因此並不大驚小怪。他不怕房三兒這種人,他只是好奇。幾次三番回想,房三兒那日在井底見到某些東西時的反應,太詭異了。這人一定對他有所隱瞞。
二人不鹹不淡隨便聊了小半個時辰,楚晗起身要走。全副衣裝觀賞別人泡澡,忒熱忒傻。
房三爺赤腳,一手捧個紅泥茶壺,腳底板踩出啪嗒啪嗒一片水聲。
楚晗走過浴池邊,就覺得後腰處生風,下意識轉身,拆擋防備。那感覺好像一條大粗鞭子樣的東西狠抽了他一下,卻又不疼。眼角掃到姓房的身影,楚晗蹬住浴池邊沿兒,輕松跳開,沒有中招,同時毫不留情抬腳將人踹飛!
當咱吃素的啊。
房小千歲沒有躲,乾脆利索被踹下水,哈哈大笑著掉進池子,抹一把臉上的水。這人手掌穩穩當當捧著那盞泥壺,竟也滴茶不漏……

第四章戲謔

那段時間工作不忙,楚晗又去過幾次南苑浴池。
羅老板盤下的這間雙悅堂,鋪面就非常有特色。它的門面是西式,兩根仿拜占庭的豎雕稜大石頭柱子,中間撐起一棟類似圓明園大水法被燒乾淨之前的石龕式門洞。看著跟西洋景似的,特不倫不類,其實懂行的人才知道,這就是清末民國時期北平最“時髦”的建築樣式,所以皇家行宮都造成這樣。
廊柱左右各坐一頭獅子,威武而立,昂首相望。
可能因為他感興趣的那人常來這裡,楚晗這也才頭一回仔細打量羅三大爺經營的小店。從大門進去後,中間是個不算寬敞的庭院,卻五髒俱全,巴掌大的水塘裡琉璃魚口湧出活泉水,浮萍點綴,滴水觀音撐起湖面剪影。院內洋槐成蔭,樹下隨意擺幾副籐椅,當真是別有洞天的好去處。
步過走廊進入後院,東面是舊日達官貴客去的“雅座”,精致盆塘沐浴;而西面那一口大池,才是貧民老坎們消磨時間的“散座”,一口造型粗獷豪放、繚繞著熱氣的大池塘。
依楚晗初來乍到的謹慎,他一定是想選擇雅座,但是他找的人蹲在那個散客池塘裡呢。
池子門口處的帳房伙計,見了客人喊一句“請您脫筐”,然後熟練丟給楚晗一只木牌,上有鋪位號碼。伙計笑咪咪目視楚公子脫了衣服,再煞有介事地用一根長長竹竿把他的衣服挑起來,掛到鋪位後方哪個鉤子上。所有客人內衣外衣就這麼掛成一大溜兒展覽,不知哪個糙爺們兒的大短褲就挨蹭著楚晗的黑色緊身內褲。羅戰那個人要麼為什麼經營生意他總能火呢!他只要做,就真能把解放前那一套渺為人知的文化遺產給你做成京城獨一份,全套活兒伺候。
身旁三兩個粗豪漢子脫了筐,晾著大鳥就晃進去。
大池子一角,房三兒頭上頂個熱毛巾,雙臂張開搭在瓷磚台上,狀似閉目養神,眼底微射光芒撩向櫃台,任何動靜都落在眼裡。
房三爺嘴角掛一絲不羈與不屑,以為楚晗的黑色小內褲裡面定然還套一層游泳褲衩之類,帶著磨不開臉的少爺酸氣再並著腿蹭進來……卻沒想到,楚晗從從容容就脫光了。楚晗臉上一絲扭捏沒有,順手拎過一條白毛巾,先看一看,覺著不滿意,不滿意再換一條,強迫症作祟,直到從一沓毛巾裡翻出一條白淨順眼滿意的,才慢條斯理圍到胯上。
房千歲也覺著,某人挺有意思的……
楚晗端把茶壺,找房三兒聊天,天南海北神侃。
常來浴池的大老爺們兒們,都認識他了。那裡面泡澡的就他們兩個年輕的,顯得特不著調。房三兒閒得無聊也給楚公子揉揉腳。楚晗仰躺在籐椅上,很享受,這浪小子捏他腳豆那個滋味,跟洗浴城小妞捏腳的感覺很不一樣。他發覺這人手指濕涼,皮膚也寒,就喜歡光著身子泡水裡,既不怕熱也不怕冷。
房三爺做事時表情專注,薄薄的單眼皮下一雙黑瞳仁總像隔了看不透的水霧,有那麼幾分引人琢磨的神秘感。
房三兒說:“內誰,你右腳心有顆黑痣。”
楚晗點頭:“我知道。我爸遺傳給我的。”
房三兒隨口一問:“你爸爸腳底也有痣?有趣。”
“不在腳上。”楚晗在鋪位裡躺得舒服,伸著腳:“我爸那顆痣在他屁股上,長得可俊了。”
房三爺細眼蕩出水波:“屁股上有痣,主淫。”
楚晗笑罵:“噯,說誰呢?這話別跟我說,你敢不敢去到我爸他兩口子跟前說這句話。”
小千歲的表情分明是說老子忒麼怕你爸媽?
房家小子每回一樂,毫不掩飾露出右上排一顆虎牙,笑得沒心沒肺,順手發力彈了楚晗長痣的腳心,彈得楚晗“呃”得哼了一聲。
房千歲是典型的穿衣才顯瘦,脫了衣服也有料,肌肉疊置恰到好處,線條勻稱,不寡一分,也不多一分,長得簡潔而有效率。兩道漂亮的人魚線,仿佛是很流暢地“滑入”了毛巾圍腰。
……
楚晗也找房三兒一起研究過他復制到的幻燈片。房三兒坐到辦公椅裡,兩條腿特別不見外地翹上核桃木大辦公桌,說:“你什麼時候拍到這麼多照片?我當時沒瞧見你拍照。”
楚晗面露幾分得意,也不解釋。
房三兒深深打量他:“姓楚的,我知道你是什麼人。”
楚晗仔細研究復制下來的資料,發現那口奇異的井內磚石雕刻都不簡單。那是一口年代相當悠遠的古井,甚至早於元代建設大都及後來劉伯溫等人輔佐太祖高皇帝開國。裡面的石雕磚雕可能是唐中晚期遺跡,有簡約神似的飛天流雲紋。這也印證了唐宋野史傳說,說唐代時有西天佛陀降臨中土,降妖伏魔,收服了老龍與其九子,當時就將九條小龍分別鎮於南北各地。而後來野史裡所謂劉伯溫姚廣孝等人在北新橋海眼收服了鎮海獸,只是為開國之君立威造勢衍生出的官謠。
楚晗一遍又一遍閱讀相片上的磚紋。那好像是佛陀地藏經裡一段驅魔避禍的經文。他以前在雲南大理禮佛聖地探險時,絕對見過類似文字,眼睛過一遍就覺得異常熟悉。而北新橋水下那座神秘斷頭石雕,與井壁相融仿佛長在一起,像是一頭盤踞的坐獸。青銅人的長戟上垂下一串銅鎖鏈,就是拴那頭獸的。然而獸首失落,銅鏈掩埋在井底灰跡中。
楚晗辨認那個花紋形狀:“我知道了,這具盤踞的小獸,其實還是個龍。”
“龍有九子,每個都長不一樣,這石獸腦袋沒了所以不好認。這是坐勢的龍雕,青銅立人就是鎖龍的金剛力士……但是龍頭呢?”
房三兒心不在焉盯著幻燈機大屏幕,不吭聲。
楚晗說:“那口井,確實有一條‘龍’,從唐晚期就有。但是青銅人沒鎮住那家伙。龍分身了,它跑了。
房三兒沒說話,對楚晗的判斷不置可否。
姚秘可能是賊心未老,有事沒事地進辦公室好幾回,一會兒煮個咖啡,一會兒端個蛋糕,眼睛亂瞟房三爺吃塊蛋糕吃得下巴上沾奶油,不停舔手。這人生活裡挺隨意的,話不多,但是也不高冷,嘴角總帶個笑。
小姚笑問:“晗總,我是把飯給您和房先生訂上來,還是一起下樓去吃?”
楚晗就覺著這妞兒心思又不正了,看她這急得。
小姚又說:“一樓新開一家雲南火鍋,涮的據說瀾滄江弄來的野生活魚。”
楚晗看姓房的,要不然一起去吃?
房三兒說:“我不吃河鮮。”
小姚就等這句,忙問:“房先生您愛吃什麼?”
房三兒很認真地說:“你去弄頭牛上來。”
小姚:“……”
姚秘書倆眼發僵走出去辦公室門合攏的一剎那房三爺笑出聲,一脖子往後仰去。
楚晗笑罵:“你小子不仗義,調戲我女秘書?”
房三爺一臉淺淡的興致:“沒調戲誰,說真話嚇著她了。”
這人拒絕姑娘好意的方式倒也乾脆,不拖泥帶水,惹得楚晗在背後多看了一眼。
楚晗一旦理出訊息,就想要刨根問底。這年初秋,他們轉戰雲南高原,奔赴大理,探訪古井的秘密。
楚晗這次准備充分,不是一個人去。他說服了房三爺跟他一起。其實也不用費口舌,這人默默就跟來了,只收拾了簡單的行囊,讓楚晗心裡平生幾分感激。羅老板是個熱心的,自告奮勇陪他們上雲南。羅戰年紀不輕了,但身手不減當年,皮膚粗糙黝黑,一身當年混江湖留下的疤疤點點光榮印跡。這人還帶了兩名可靠小弟,一共開兩輛大越野車,拉著所有人和裝備。他們目的地明確,就是尋找大理當地留存的唐代佛幢遺跡,那上面應該有與帝都鎖龍井類似的花樣和經文。而且,大理古國本也是傳說中鎮壓龍子的一處地點。
羅老板開車,楚晗坐副駕,房三爺一路上什麼活兒也不幹,就橫躺後座上瞌睡,時不時打個呼嚕。
車子在雲南高原盤山公路上顛簸,碾過一塊磕絆的時候後座的人“啊”一聲滾下來,很不爽地哼哼。
房三兒支稜起眼皮,被下午耀目的西曬刺得瞇起眼:“忒熱,快要被曬成鹹魚乾兒了。”
楚晗回道:“半箱水都讓你一人兒喝了我都沒捨得喝,你好意思變鹹魚乾兒嗎。”
房三兒渾不吝地笑道:“我看看你身上還能不能給我擠出水來。”
說著,一只手從後座伸過來,探到楚晗後脖子。
楚晗汗毛一凜,不習慣別人摸他。那人手指濕涼,好像浸在水裡,碰他一下就縮走了。楚晗迅速一摸脖窩,卻也沒有水,毫無痕跡。
房三爺直接用衣服把頭包起來,擋住毒辣陽光……
路途中,他們就在山區小鎮上休息,打尖兒住店。楚晗是那種能伸能屈的人,昆明城裡有五星他花錢住五星,到了農村有土坯房他也能住土坯房,蹲田壟上與老鄉舀水、聊天,絲毫不嫌埋汰了自個兒。憑這一點,苦孩子出身的他羅三大爺就十分欣賞。
沿茶馬古道進入大理,村落民居都有白族人家的韻致特色。幾乎每個農家樂都是“三房一照壁”的布局,三面有房,正門設一塊影壁,粉白純潔的牆色反射著明媚陽光,風景如畫。晚飯在老鄉家吃農家菜和炒米線。羅老板從人家裡買了一壇上好的米酒。楚晗推辭不飲酒,羅戰就與房家小三兒對飲。雲南甜米酒大約是好喝,倆人痛痛快快乾掉一整壇。
抬屁股出屋時,楚晗看出房三兒已經有醉意,腳步有些浪,走不出一條直線,腰軟了,漂著就出去了……房三爺眼底蒸出一層水汽,走一路對誰都是癡癡的笑臉。
仨男人一屋,楚晗與羅老板睡了個雙人大炕,床腳處一條窄炕上睡著房三爺。就當夜,隔壁農戶家丟了一頭牛,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沒影兒了,村前村後都沒有。你說是讓人偷了吧,大門拴好的,院裡沒痕跡;你說是讓猛獸扯走了吧,沒有血跡,哪個野獸能吃得骨頭渣子都沒剩下一口?
羅老板熱心仗義的,為這還耽誤一上午腳程,去湖邊上後山幫老鄉找牛。
楚晗往湖邊走了幾步,四面一看,沒瞧出絲毫痕跡,很有效率地掉頭返回——他知道這牛就不可能找回來。
就房三爺是個懶貨,懶得時常招人恨!這人睡姿孩子似的,蜷著,以大被蒙頭只露一雙小腿,酣睡一宿帶一上午。

第五章大理佛幢

大理十村八鋪,巴掌大點兒地方,楚晗以前就熟悉,因此沒費多少工夫就找到大致地點。附近的東寺街西寺街,有好幾處號稱“鎮龍塔”、“守龍村”的,其實都是後來人搞的山寨贗品。他們打聽了當地上歲數的老人兒,隨即在百花山南麓找到佛幢遺址。
遺址上拔地造起一座博物館。那博物館館長得知他們來意,說,找古佛幢?那棟佛幢就在我們館裡展出,你們去看嘛。
館長笑瞇瞇一指:“喏,這就是我們大理的鎮龍寶塔,有兩千年歷史……”
館長徑自滔滔不絕,然而房三爺當時瞟一眼展廳正中大玻璃罩子裡那座三米高的石雕佛幢,就沒再瞟第二眼,當場那表情就是不屑:鬼話,這破玩意兒你跟我說是鎮龍的?這裡邊再擺個水盆兒,您家裡鎮娃娃魚的吧!我們信,小白龍還不幹呢!
館長跟他們講故事講得雲山霧罩。這地方大約在八十年代時,還沒有開發商投資建設,也沒博物館,這遺址上是一所小學校,名喚“古幢小學”。那座佛幢就鎖在學校後山破落的院子裡,平時沒人敢進。有一回幾個學生膽大,就去探險,鑽到佛幢底下,去掀井蓋望井口,結果那夜突然電閃雷鳴,暴雨傾盆而落,整座院落轟鳴不止……據說第二天那幾個學生被找回來,都嚇瘋嚇傻了,中邪一般,不知看到了什麼。市政府來人將後山徹底封鎖,掩埋惹事的井,後來小學搬遷到別處,此處就蓋成一座博物館。
羅戰悄悄跟楚晗說:“別聽這館長扯淡,他蒙咱們是外地來的,就沒說實話,想把咱幾個嚇回去。咱們出去找小學校當年的遺址。”
幾人傍晚太陽快落山時,悄悄出發。
初秋微涼,房三兒和羅老板都穿上黑色長袖緊身衣迷彩褲和靴子。楚晗在野外一般會穿一件帽衫,嘬腿長褲,領口袖口褲腳都扎嚴實,防蟲咬。
淡紅色天邊有微雨跡象,星象依稀可辨。有一顆隕星從天邊倏然滑落,映射出斗笠大的一團光芒,被楚晗肉眼捕捉。
過了一個雨季夏天,山上草木茂盛,荊棘灌木掩蓋著當年遺留的斷壁殘垣。牆縫裡爬滿生命力頑強的野棘,在夕陽下滴出血紅色。他們翻過圍牆缺口,扒開樹叢,迎面一座幾乎與樹木植被連綴在一起的青灰色石雕古佛幢,徹底暴露出來。
他們仨人仰望這座古幢,半天互相都沒說話。
壯觀的七層佛幢,與周圍山色已然融為一體,仿佛嵌在濃綠色陰翳中。佛幢每一層都呈現不一樣的浮雕佛家故事,目測至少三四十米高。塔基龐大厚重,角落處崩起幾塊條石,基座與一棵老榕樹的根系扭纏一起。
就是這兒了。
羅老板那兩個小弟被留在山腳下,守著車子和給養。楚晗叮囑他們別走掉,但也不要跟上來。
來都來了,一定進去看看。
一開始的嘗試很不順利。羅戰和楚晗分別用隨身攜帶的裝備試著打開入口處的一道石門。但石門活像長在一座實心山體上,堅實不可撼動。忙活了一個小時,都感到挫敗,房三兒隨後按捺不住,示意楚晗讓開,開始了“撞”門。
房三爺是真的撞,蹲身在石門一側,臉色冷冷的,發力用肩膀“匡”一聲撼向厚重石牆。碎落的石塊兜頭撲灑而下,落這人身上。石門竟然只是外面一層不停掉渣,內部巋然不動,鐵板一塊。房三兒再撞時,裡面竟“砰”一聲發出對撞的悶響。
好像有什麼東西從裡面頂著!
楚晗辨認聲音能聽出,那是兩道蠻力對撞發出的震動波,地都顫悠了。
房三爺再撞,手肘一掄磕向石門,這回“砰”一聲直接被裡面的力道彈回來,磕出三五米遠摔出去。
“門裡邊有個人撞我。”
房三爺吊展開來的眼角露出狠光,隔一道門怒視,一掌扒著地徘徊不前。
羅老板坐一邊叼著煙看,忍不住噴出一口煙屁股吼道:“你等等等會兒!你忒麼都快把那門撞塌了,什麼人還能比你勁兒大?小祖宗您快別撞了……我怕你真把它撞塌,裡邊‘那東西’待會兒就要出來了。”
三人當時也都沒有退縮的意思。他們在塔座附近盤桓很久,房三兒甚至吊鋼索爬到第三層佛幢位置,沒找著入口。
房三兒順著鋼索溜下來,撩掉頭發上的草屑,少見的面露焦躁急迫:“楚晗,你仔細瞅瞅這個塔。你不是會‘看’嗎?!”
房三兒怎麼知道自己會“看”啊……楚晗心想。他慢慢繞古幢一周,說,“裡面沒有活人。”又瞇眼凝視塔上幾層浮雕:“這裡面有一口鎖龍井……第四層,你上到第四層,看到四層那朵曼陀羅花嗎?”
那二人一起瞪著眼睛看,不約而同道:“到處都是曼陀羅花,你說的哪個?”
古幢七層,每一層再有七個浮雕面,取七七四十九層地獄界浮屠之數,為鎮壓孽龍輪回之塔。每個浮雕面佛教故事正中,都有一朵舒展的天竺曼陀羅花。在旁人眼裡,那四十九處花型浮雕分明一模一樣,能有什麼區別?
楚晗早就看出來。他怕自己弄錯了造成古幢內機關毀壞,又繞塔兩周,心算求證兩次。
他看多了眼睛特疼,畢竟身體沒有那麼好。
他一直仰著臉。夕陽在臉上染一層淡金色光芒,那個瞬間很像頭頂籠罩了神聖慈悲的佛陀之光,山間濕潤空氣裡七彩光環浮動……房三爺吊在鋼索上,單腳勾住三層的飛簷,另一腳懸空,以很險的姿勢掛在半空,回頭正要暴躁獅吼“哪個花你快說”,卻也頓住了。
這人盯著楚晗的臉看了一會兒,默然別開視線。
楚晗感到體力精力上的疲憊,慢慢說:“四十九處浮雕看起來相似,其實每一處略有不同,甚至花瓣扭轉的弧度都有很詭異很細微的角度差別。花瓣花蕊花葉的形狀看著是隨機組合,每朵花的細節如何排列其實就組成一串數字,古代自然幾何學引申出的邏輯數……
“第一層和第七層有兩朵經度相同的花,恰巧是同一個邏輯數,第四層有兩朵相隔的花也是同一個數,我覺得……我就是猜,這四處浮雕連線中點的那個地方,是開塔機關。”
“我忘了說,剛才咱們拼命拆解、試圖撞開的那道石門,門上方刻了一句梵文。【沐浴佛光下的祥瑞之獸,駕雲至寶地,方得開啟此門】。我也不懂這句暗指什麼意思。”
楚晗心裡是想,咱們仨人裡面,哪個也不是祥瑞之獸,誰懂芝麻叫門的暗語?顯然這話跟咱們也就無關。
“我只是猜測,最下方的石門單純是障眼法。機關所在應該也不是那四朵花裡的任何一個,而是四個位置組成的坐標邏輯中點,就是第四層的某一朵花。”楚晗說得清楚認真,但並不確定他能蒙對。
房三兒點點頭,卻是對他的判斷十分信任。
這人腳一勾,蕩起來迅速掛上第四層,快得楚晗眼前一晃沒找見人。
房三爺摸到那一片佛陀花浮雕,沒有敲開,又不敢硬砸。
片刻,這人用細長手指捏住正中那朵巨大的花心,沿著雕刻線條細節的凹槽,轉擰了四十五度方向。
浮雕動了。
暗門打開。
當日,他們就是從這處暗門進入古幢。入口很窄,羅老板甚至把吃奶力氣都使出來才勉強把自己塞進去。
進去之後房三爺第一眼就面露凶光,掉頭尋找他方才撞門的位置,表情分明是沒過癮想找誰再掐一場。他們發現石門裡側跪了一個青銅武士,高鼻深眸闊嘴,手持巨戈,與之前北新橋井下的青銅人是孿生模樣。但這個銅人單膝跪倒,抵著門,腳下也是一地狼藉渣屑,竟然也有點兒狼狽。
鎖龍井。
粗大的鐵鎖鏈纏在石板之上,鎖頭造型古拙。井欄完好,上鋪一層厚厚的灰跡,塵埃遍地,一定多年不曾有人造訪——以前沒人能進得來這密道石門。
“開?”羅老板甩個眼色。
“開吧。”楚晗說。
“如果真從這底下冒出一條龍吶?”羅老板道。
“有龍就對了。”房三兒說,“開。”
楚晗默默看一眼身邊人,突然感覺有姓房的小子在旁邊,井裡有任何活物都不可怕,就是莫名覺著踏實心安。
鎖鏈崩脫,像脫力的蛇從幾層厚石板上滑落,石板當時就移動了,像是被井下巨大的撐力擠開一道縫隙。房千歲念念有詞,安撫住那幾條不安扭動的鐵鎖鏈。幾人合力搬開石板,都愣住了。

第六章回家

水。濃郁純黑色的水,像一汪純淨的墨汁,顏色正得看起來好像都是黏稠的。
羅戰舉電筒靠近,楚晗再仔細一望,頓時又發現水並不是黑色啊。光線像撩開面紗一樣,過濾掉視覺弱點與死角,那下面的水在楚晗眼裡就慢慢呈現出本來的鮮艷面目。原來是視線昏暗造成的錯覺,井水分明就是藍色,某種濃郁的純粹的藍。
藍得仿佛將整個天宇的精髓全部集中到一汪深井中。
藍得妖異,藍得驚心動魄,久視讓人感到窒息。
而且,這井沒有絲毫腥臭。一股極寒極陰的水汽從井中彌漫開來,瞬間充斥狹小空間。那是某種刺激到鼻黏膜的清冽味道。楚晗覺著自己已經痊愈多年的鼻炎都要犯了,水汽微粒太清新,現代人的習慣骯髒空氣的鼻子反而都受不了。
“噗”得一聲,他沖著井口就打了個大噴嚏,就沒忍住!這進門“拜”井的儀式實在毫無禮貌風度。
他偶然瞥到身邊倆人反應,見多識廣的房三爺與羅老板,看著水也都是一臉的震撼發癡。
房三兒蹲踞在井沿邊,身體前傾,頭發一絲都不動,像是被什麼力量震住了,時間停滯。
楚晗很久以後再回憶某人當時的表情……房千歲走夜路遇見一頭膘肥體壯肉香的大肥水牛都不會是這麼個癡漢表情吧?
水波平靜。
片刻之內,緩緩皺起微瀾。
古幢地下方向發出極輕微的搖撼聲,異動,再動,水面泛起一片藍色光弧。
三人同時抬頭,面露驚異。
鐵鎖也動了,壓制不住,蛇骨受驚般顫抖。
不會是那個噴嚏吧?
……
即便後來事情過去很久,楚晗還是無法准確描述那一刻,古幢之內發生的一切。
鐵鎖鏈嘩啦嘩啦發出轟鳴巨響,突然從地底下源源不斷冒出來,捂都捂不住了,像一條骨骼堅硬的黑色長蛇盤繞著甩向半空。所及之處瞬間幾塊磚石被擊碎飛落,佛幢內騰起煙塵。
鐵長蛇迅速擊落井口上方東南西北四角懸掛的四只黃銅鼎。那四個據守四方的大鼎砰然砸下,土石磚塊翻飛。
因為鐵鏈原本是牽在門口跪立的青銅武士手中,鐵鏈甩動激烈,立即就牽動了青銅人。鎮龍的四方銅鼎已然失效,青銅人奮力反撲甩出巨戈,從天而降砸向那口井。武器才飛到半空,被硝煙中的人影掄掌拍下!
一片磚石雨霧中,楚晗看到那是房三兒。房千歲一掌之後眼眶就隱隱呲出血痕,簡直像是跟那青銅人往日結了八輩兒大仇,一山不容二立的怒。冒火的眉眼深處,又流露一種看不透的痛苦,那種上下千年歷盡血洗火煉的滄桑、白馬蒼狗浮世偷生的悲郁。
房三兒隨手抓一把土撒向銅人,躍起下壓。無形中一道看不清的鞭子掃倒了青銅人,一掌拍了銅人腦袋。楚晗都沒看清一系列動作,只在最後房三爺抽回手掌時,看見青銅人跪地降了,頭頂被什麼東西的利爪穿了五個洞。
房三兒迅速又抓一把土,填進那銅人腦頂。土能埋金。
鎖龍井徹底失去佛法壓制,邊沿不停崩塌,水全部從地底下湧了上來。
正常人下意識的反應,就是“跑”,跑啊!
佛幢內狹窄,楚晗被碎石碰撞生疼。羅戰在他右手邊,離通道入口最近。他推羅戰,喊著“快出去”。羅戰可能是想護著他,拼命薅他衣服往外拖,倆人連滾帶爬。腳下石基整個兒搖晃,地都動了,以詭異的角度卷起來,把他二人裹了。往前跑的腳步也像是後退,不停地走回頭路。
楚晗回頭再找房三兒。
出乎他的意料,房三兒根本就沒有往外跑。
水從井口洶湧而出,水漫金山,一片汪洋。房三爺就站在水中央,兩眼直勾勾的,如同中邪。湛藍的水波從井口正中綻開一朵妖艷的水花,濃郁色澤纏繞著覆上眼膜……水瞬間卷到這人大腿根兒了。楚晗“啊”得大叫,那瞬間心口不知什麼地方被狠狠揪住了,經歷一陣尖銳的痛苦。
然而房三爺轉過臉看了他一眼,並沒有痛苦狀,對他輕輕地搖頭。血紅的戾氣反而消失了,這人眼底水波是一片祥和寧靜,隨即就被鐵長蛇卷住往前一帶,身體直挺挺拍向水面!
小千歲沒張口說話,楚晗耳畔卻分明有個聲音回響,“快走,離開這裡”……
眼前全部是水,鎖龍井張開大口,漩渦瞬間將人吞沒。
楚晗大吼,“你回來”,“你怎麼不跑啊為什麼不跑啊”,啊——
他是真急了,第一把沒有拽住,想沖回去撈人。羅戰可能是攔腰想抱住他往回拖。倆人朝相反方向使力糾結。鐵長蛇攪動著激流湧向他們,再想爬出通道也來不及了。周圍全是水,聽不到彼此喊聲,楚晗在溺水的瞬間眼前浮現一大片亮藍色光影,有鑲嵌著佛陀文字的石碑,還有古幢一層一層的羅漢浮雕,身邊掙扎的同伴,京城暴雨夜冒出黑水的龍潭……各種混亂影像從指尖漂走,現實距他越來越遠……
水中下墜,身體越來越沉,掙扎顯得特別無力。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但能感覺自己沿著井道一段一段下沉,沉入黑洞深淵。
井壁幽暗陰涼,不時蹭過皮膚,冰涼又滑膩,真不舒服。他模模糊糊地想,龍的皮膚摸起來可能就是那種怪異滋味。也不知道羅老板還在上邊或者跟他一起掉下來了。掉落的中途,他試圖用手去扒石壁,阻止自己下沉,但是使不上勁兒,指頭可能都劃破了。
他也沒找見房三兒,這回是要被姓房的混蛋拖累死了。
楚晗這時覺著自己被耍了,上了個當。
房三兒一路上某些表現、臨到事發地的急躁催促……這人有備而來。為什麼主動跟來大理?為什麼一定要進塔?這是在利用他嗎,這一切都是注定嗎……
掉到某一處,楚晗突然模糊看到兩個青銅人像,持戟威武而立,以銅鏈鎮守石獸。
借著藍光,他順手摸向銅人腳下的石雕……那是完整的、栩栩如生的一座漢白玉幼龍。
不好。
這裡面真是“活”的。
耳畔陰風乍起,即使在幽深水下也能感覺到起風,周圍的水旋轉了,轉出如同幻境的龐大漩渦。鼓膜嗡鳴,太陽穴劇痛,身體撕裂般疼,楚晗什麼也顧不上了,拼命掙扎想抓住青銅人的腰,別被大漩渦卷走。偏偏就這時候,又一個黑影大頭朝下掉下來,一張大臉驚恐地瞪向他,分明就是羅老板。這人嘴巴大張著,像要說話、呼救,卻發不出聲音。楚晗估計他自個兒這時候表情也跟羅老板的一樣恐懼!
水下那段歷程回想起來漫長,其實可能轉瞬即逝,那個龐然大物向他慢慢靠近。
楚晗知道是井裡那東西來了,看不清真實面目,但輪廓清晰,身形巨大到讓他快窒息了。他渾身骨節全部脫臼似的無法動彈。
或者不是一個,好像是兩個,燈籠似的綠眼在幽深的水下晃動。
也說不清是真實還是一切皆為虛幻……
那龐然大物緩緩靠近的某一刻,他豁出去了,用盡一點力氣,返身揚手突然削向對手面門。
他手指是練過的,按常理動作很快,然而水下一切都像慢了兩拍,笨拙得令他吐血。他看到自己的手指緩慢劃落,也不知道抓到哪個部位。那東西驟然往回縮了一下,瑩綠色大燈籠滅掉迅速又亮起來。楚晗知道自己擊中了。他的手可以給任何東西留下抹不掉的印跡,但是對家太厲害,這丁點兒雕蟲小技根本沒用,如同撓癢。
這回肯定死得透透的,對方倘若“撓”他一下,能直接把他拆了。
楚晗被漩渦帶起的水流推著往前走,在迷宮小徑般的水道裡漂出很遠,有時又像被對方戲耍著,在同一條路上不停兜圈兒……
楚晗後來是自己醒過來。醒來時身上衣服還濕漉漉的,頭發和手臂皮膚濕黏,一時半會兒弄不掉。
羅老板就躺他身邊,也是筋疲力盡,狼狽不堪,說不出什麼話,只用眼神不斷示意:我操老子居然沒淹死啊!
關鍵是他倆出來的這個位置,不是別處,就是二裡地之外、頭一天造訪過的那座博物館。
他們在展廳正中的大玻璃罩內。從地上水跡來看,他倆像是從那座兩米多高的佛幢下面的井裡爬出來的。可是那座塔的高度以及井口圍度,以成年男人身材,兩人無論如何不可能鑽得出來。
當然,最後那個館長來了,開玻璃罩把他們弄出去的。警車也來了。他們對發生的事情無從解釋,這就像一場夢。
羅老板手下那倆小弟還在後山原處守著呢,都嚇夠嗆,說他們去了一天一夜沒回來。倆小弟進不去古幢,也不敢報警,只能死等。
楚晗問那兩個小弟。兩人交待說,沒有看出古幢有任何異樣,沒瞅見天搖地動或者電閃雷鳴,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還好北京方面有人疏通,當地文物局派出所將後山古幢重新調查一番,沒發現破壞痕跡,也就沒有過分追究他們私自擅闖的行為。楚晗與羅老板幾人三天之後恢復體力,離開大理。
而房三兒那個人,沒有出現,沒有從井底回來。
***
回到京城那段時間,楚晗沒有放棄,仍然托人打聽姓房的消息,這才發現很多人都聽說過這麼一號人,但沒人真正清楚房千歲的底細。
他都不敢去見房老爺子,他把人家兒子弄丟了,失蹤了,怎麼交待?後來是羅老板陪他去談,房易之將自己關在書房很久,沒有罵他讓他負責,只不停地喃喃,該走的,終究還是會走,就留不住……
楚晗估計老頭子是傷心至極。房家就這麼一個養子,雖說不是親生。老頭子白折騰半輩子,百年之後無人送終了吧。
這次歷險讓楚晗在家歇了十天。
他身體一直沒那麼好,也不願意去看醫生。他有私人醫生,都是上面指派的501所的專家,但他有病從來不主動去看。
他難受就自己吃藥,反正自個兒也明白遺傳的什麼毛病。
他爸楚珣家裡最大的櫃子是裝衣服的,各種英俊帥氣的行頭;其次是裝帽子圍巾手套墨鏡和包包的,什麼病犯了心情不爽就買個包。
楚晗其實最看不順眼他爸情緒發作的時候就折騰身邊人,比如找茬跟霍將軍掐個架然後再和好然後再掐架,那種外露型的人格。他十六歲就從他爸爹家裡搬出,自己單住一個公寓。他最大的櫃子是書櫃,書籍鋪滿整面牆。容量其次的就是裝藥的一個大櫃子,犯病了悄悄吃一瓶藥。
這件事對他心理上精神上都有那麼點兒打擊,讓他很多事想不明白,想不透就郁結在心,整夜失眠。楚晗這人性格很大程度是同時傳承了他親爸和親爹,包括骨血裡的韌性與稜角,也包括一切的弱點。他爸的驕傲,自負,任性,情緒化,極端要面子要強;他爹的內向,持重,害羞,糾結,有什麼話從來不說,越是重要心事就越不說,三腳都踹不出個帶響的屁來!
當然,這些情緒的弱點他從來都藏得很好,人前就是蜜糖一樣討喜的外表,是溫柔英俊一表人才的二代楚公子。光是“楚公子”這個名頭,對楚晗而言,都是壓在背上一座山,這輩子甭想擺脫。
這件事情還沒完。楚晗重回公司上班後第一天,電話又被打爆。據說,自打他們從大理返回,北新橋的積水就自行退去。水落回去了,人出來了。先前被洪水卷進地陷的那一名司機、兩名工人,從井口浮出來了。
三人皮膚都泡漲了,頭發上身上粘連著滑膩膩的水草,看起來活像是沿著海河被沖出塘沽口、渤海灣裡暢游了一圈兒才回來。但這仨人竟然都沒死,救活回來,只是失去了記憶,完全無法講述墜井後看到了什麼,究竟發生了什麼。
鐵鎖鏈縮回井底,地鐵站恢復通車,附近幾條胡同的居民也不再聽到那種怪異的轟鳴。
文物局工作人員在鎖龍井附近搭起工棚,聽說是要重新架上厚石板,上鐵鏈,把井蓋壓住,希望這回徹底收服傳說中的孽龍。
楚晗聽說這事之後,趕在施工的頭天夜裡,悄悄摸到工地,再探鎖龍井。就他與羅老板兩人,對方在上面照應。羅戰不停埋怨說:“大侄子你還非要再下去一趟,你要是出點兒事,老子沒法跟你爸你爹交代!”
楚晗說:“三大爺您放心,我心裡有數,出不了事兒,我肯定全須全尾地回來。”
他腦子裡埋了一串疑問,那些想法一直“撓”著他。他必須印證自己內心的猜測。如果猜得沒錯,他知道將會在北新橋這口井底看到什麼,必須冒險再下去一趟。
他下潛得很慢,一路沿著曾經摸索過的井道,循著復制相片留下的記憶。
沒有一絲兒墨汁的遺留,井水碧藍碧藍,比在大理見過的那口井還要清澈。井底深淵處的黑洞十分幽遠,探不到盡頭,風平水靜,四周只有他的呼吸器與腳蹼發出輕微聲音。
青銅人像一左一右,佇立井壁兩側,楚晗定定地凝視,銅人腳側,漢白玉雕的小龍優雅靜臥,造型竟然還很萌。
楚晗是頭回見著這小白龍的真面目。白龍頭顱線條圓潤漂亮,有一對短角,肩生雙翅,鱗片流淌一層美玉光澤。這家伙似龍又似獅,有鋒利獸牙,蹲踞之姿,坐得威風而端莊。
傳說龍有九子,對比資料圖片,這雕像應是玉泉山老龍第三子,名喚“嘲風”。
楚晗屏住呼吸,一寸一寸靠近。小龍“嘲風”的面目上,明顯有幾道自上而下紋路,斜斜的,像被人撓了一掌,或者狠狠扇了一大耳歇子,留下幾道指痕。
楚晗最後看了一會兒,轉身,慢慢回游上升。
腳下水紋顫抖,從黑洞裡騰出一層一層漩渦。但是漩渦沒有激起過分動蕩的水流,在他腳下輕柔地打著轉兒,好像某種打招呼的方式。陰冷的感覺又回來了,四周寒氣襲人,他低頭望下去。
終年不見陽光的井底,遙不可及的下方,晃動出模糊的瑩綠光暈。
楚晗知道是那個東西來了。
那個人應該是回家了。
這次完全沒感到害怕,老熟人見面兒。淡綠色光暈朝著他微微眨了一下,安靜注視他上浮,既不靠近,也非常不情願離開。他們距離越來越遠,光芒逐漸微弱,最終迅速隱入井道盡頭,一片黑暗。
楚晗那時以為,這會是他最後一次見著小千歲。
作者有話要說:  熬夜長長一大章,求花花~這就相當於個引子,講了個人獸殊途不能同歸的有點兒虐心的小故事,我會把它凹成個中篇,爭取20W字搞定絕不拖拖拉拉,結局是非常不虐的HE啦。
【第二話。大翔鳳】

第七章女作家的手札

從大理回來兩個月以後,北新橋那件事在圈子裡的話題影響漸漸淡了,江湖上可能就算翻篇兒了吧。
至於在某人心裡有沒有翻篇,那誰知道,正主兒總之不會承認。某些不夠深刻的記憶,是完全可以用情緒上的封閉自我的不斷矯正以及藥物控制,從腦海裡強迫式的抹掉……
楚晗恢復往日精神,高高興興開車去二環裡的老胡同,找羅老板聊天。羅老板才是最地道那種老北京胡同串子,上曉天文,下通風水,入得廚房,出得廳堂,特有意思一人。楚公子光臨酒捨,羅老板於是又悄悄跟楚晗算了一門卦,說,老子住了幾十年的這條大翔鳳胡同,發現寶貝了。
楚晗在胡同深處的“羅府家宴”裡聽羅老板講故事。羅戰他家自從太爺爺輩,解放前就住這條胡同的18號院,有西曬的破爛爛的兩間小瓦房添廚房。他爺爺他爸都蹬腿兒過景之後,羅戰將整個小院盤下來,裝修成他家私房菜館。這人能幹能鬧騰,生意趟得很深,也講義氣。他在家行三,年輕時道上管他叫羅三兒,如今歲數大了,江湖混混們都稱他一聲羅三叔。
但是楚晗不管他叫三叔,論年紀排行,再按咱老北京人兒的尊稱,他必須管對方叫“三大大”或者“三大爺”。
自從“大大”這個俗得不行不行的詞兒被金手指一點,變成報紙頭版流行的官話,在《新華字典》裡也擁有了特定內涵,普通老百姓逢年過節磕頭拜拜要壓歲錢的就只能是“大爺”了。
三大爺早年靠“京味小吃吧”的連鎖經營發家致富。那時有兩家叫麥當X和肯X基的洋快餐品牌,生意每下愈況在北京徹底做不下去了,兩家資產重組合並成一家“麥當雞”。“麥當雞”又被查出給顧客吃三頭六臂八腿兒的激素雞,之後破產賤賣。羅老板快准狠撿了個大便宜,收購鯨吞“麥當雞”全部資產。自此帝都洋餐店全部粉飾一新、搖身一變,經營華夏八大菜系衍生出的各種套餐。賣最火的有“棒棒雞配酸辣粉和烤串套餐”,“麻油雞配鴨血粉絲湯和桂花糕套餐”,“叫花雞配鹵煮火燒和武大郎炊餅套餐”,等等等等。總之,在楚晗他們小一輩人眼裡,他三大爺就是一位經商奇才,帝都餐飲界神話。至於羅戰的哥哥,他羅二大爺,更是一段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江湖傳說。這些年聽過楚晗他二大爺傳奇生平的人很多,見過真人的極少。
跑題了,且回來說胡同裡這件正事。
深秋,帝都夜寒,秋窗染上風雨濕色,周身浸入涼氣。
“羅府家宴”黃楊木匾下,一盞紙皮燈籠,搖曳一點紅光。
羅戰沏茶點煙道:“小晗,我告兒你一秘密,就跟你一人說。最近一個月這條胡同發生兩起人口失蹤案,丟了好幾個人,都跟這東西有關。就從我這間私房菜館走出去,往北拐,兩百米開外,大翔鳳胡同3號院,有寶。”
楚晗不抽煙,被二手煙熏得鼻子眼睛都不是地方:“3號院?不是丁玲故居麼。”
羅戰一挑眉:“大侄子,你知道啊?”
楚晗雖然不及他三大爺這麼老江湖帝都通,可也讀過很多文集野史:“那位很有名的女作家,解放前就在這條胡同買了院子,後來在那間小院兒住了幾十年……您剛才說,那院子裡有什麼?”
羅老板一口煙火氣裊裊地噴出來:“那院子裡有好東西,也有古怪。接連倆星期,已經進去兩撥人,全都沒能出來。”
所謂失蹤案,楚晗聽隔壁鄰居老太太提過,倆外地口音男的,撬私房菜館客人停的豪車,有人報案,賊跑掉了,民警尚未抓到人。過了幾天,又來兩個青年,本地口音,窮游背包客模樣,來胡同裡打聽事兒。據說有人瞅見那兩人最後進了3號院,夜裡樓上傳來駭人響動,居民報警,兩人也沒再出來……
楚晗精明地問:“不會就是您盯著報的案吧?”
羅戰叼煙,表情難以捉摸:“來查案的人說,那兩伙人都是撬車團伙,你信麼?”
楚晗很認真道:“別賣關子,您就說唄。”
若說帝都這內城裡,可謂遍地瀚海滄桑,每條胡同、每一座院落,都藏著半部家史,朝代史。眼眉前這條西四大翔鳳胡同,城裡也是數得著的文化遺跡。大翔鳳胡同西起柳蔭街,在胡同東頭拐了個靈動的小彎兒,往北就與什剎海南沿相匯。“羅府家宴”即把守在胡同拐彎處,盈盈的大紅燈籠聚攏著往來經過的南北食客。往西南側走幾步路是6號院,據說是曹雪芹故居。再往前,3號院,是丁姓女作家的舊宅。
胡同隔壁就是赫赫有名的恭王府,帝都第一王府,據說是曹公筆下榮國府原型。大翔鳳這一面青灰色的南牆,恰恰就與恭王府後牆相鄰。
那座王府,積累了曾經不可一世的繁華與近代的落寞滄桑。大翔鳳胡同與恭王府只有一牆之隔。可想而知,這地方在一個世紀以前,也曾經門庭若市,華蓋絡繹,徹夜燈火通明。斷然不是今天這樣,牆頭荒草,門檻石獅面目模糊,路的盡頭兩株歪脖老槐。
羅老板顯然不是來找他楚大侄子追本溯源榮府原型,或者探討某位女作家的遺世著作。最近菜館裡常來一位資深食客,姓曲,年紀約莫四十多歲,出手闊綽,穿的厚底布鞋都是老號“內聯升”的千層底,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兒。這姓曲的家中遭遇變故,父輩被調查牽連,可能是新上在打老虎蒼蠅的時候順便連池子裡螃蟹也打了。姓曲的房產家財或凍結或沒收,就跟那封建社會抄家一樣,一旦犯事,管你多年積攢的家當是哪一路的財源,全給你查抄。姓曲的欠飯館錢都結不清,也是心有不甘,從家裡倒騰出幾箱古董,跟羅老板換錢花。
飯館後身那間布滿灰塵的倉庫裡,楚晗看到那箱東西。
泛黃的書信積存了厚厚一層灰塵,手指一碰彈出一抔煙塵,差點兒嗆出他的過敏體。他中途跑出去咳了半天,不情願地又回來,登時被三大爺嘲笑,“跟你親爸年輕時候一樣一樣的,體質真嬌嫩!”
據姓曲的家伙神秘兮兮講述,這是3號院私宅流出的古物。
楚晗說:“您還真花錢買來的?”
羅戰瞪眼說:“絕對好東西!”
楚晗心想羅老板您也就這麼仨瓜倆棗愛好,圈子裡誰不知道?誰不拿兩套新鮮玩意兒哄你?不唬您唬誰啊。他也看出羅老板最近有點兒吃飽太閒,欲求不滿,家裡那口子工作太忙了吧,瞧給三大爺都晾出一股妖氣了。用羅戰自己話說,老子他媽的現在就是“閨房寂寞冷,閒得直摳腳”,大侄子咱們合伙幹點兒買賣。
檀木箱子沒有霉味,散發出一股陳年香氣,四角包有古樸的銅皮花紋。楚晗慢慢翻看,都是女作家的手寫日記、文稿、家書。其中羅老板著重讓他閱讀的信件,是作家與一位男性友人往來的信札。除了那些抒發憂國情懷與生活疾苦的感傷文學,重點是這樣的文字:【綻裂的墨色花紋……鋪滿整面的牆……畢生積蓄的寶藏……那些影子……令魂靈無比恐懼的影……】文字斷斷續續,有些鋼筆字跡被水洇掉,有些像火盆裡被燒掉片段然後撿出來的,只有【牆壁】和【影子】等等奇怪字樣不斷重復。楚晗讀過人物生平也知曉,女作家其人夫婿解放前就在白色恐怖的圍捕中殉難,此後常年獨居,筆耕不輟,與幾任仰慕者交往密切。這些或許只是普通的情信?或者另有他意?
別說羅老板這號愛湊熱鬧的人心動了,楚晗自己都產生幾分好奇。當然,他倆真正感興趣的,不是女作家的情史,而是與王府一牆之隔的3號院落內究竟藏了什麼秘密。
那院落就只有幾步之遙,近水樓台。
楚晗的表情已經出賣他心思。
回到包間飯桌上,羅老板咬著煙蒂:“就這件事,上邊兒沒有請你幫忙鑒定鑒定?”
楚晗說,沒有的,他們也不是什麼小事都來找。
X安局“特事處”的人常過來串門,找楚晗幫忙。當年他爸楚珣在部隊裡,就是做特情機要的文職,現在卸職回家養著了,由兒子傳承手藝。楚晗這樣的人,在特事處內部沒檔案沒身份,屬於編外的專業技術工種,給各個部門義務打雜,而且還不給津貼費營養費,白使喚。這次大翔鳳胡同走丟好幾個大活人,楚晗估摸著,他們過幾天就要來找他“聊聊”。
羅戰靈光一閃,突然問:“前陣子北新橋發大水那個案子,你幫著從井底下撈出三個活口,人竟然都活下來了,你立大功了吧?”
楚晗:“……啊?”
羅戰操著大嗓門:“小子,甭跟咱打馬虎眼,老子一條老命系褲腰帶上,陪你下到古塔井底下游一遭,活著爬出來是幸運,後來到底怎麼樣了你就含糊了?!”
已經有段時間沒人對楚晗提起北新橋,由於某些說不清的心態,楚晗自己也不想提,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
“最後也沒結案定論,總之人救上來了,水退了,井封了,有沒有龍我不知道……我立功也沒獎金拿啊。”楚晗說得恬淡。
羅老板久經江湖的老油條子,斷然不信。這人眼角瞇出笑紋,盯著他:“大侄子,跟你一起下井的姓房那小子,後來真的再沒從裡邊出來?他到底什麼人?”
楚晗抬眼一伸筷子,笑嘻嘻的:“三大爺,您這一口八寶醬釀牛尾,譚家菜學來的?程宇叔叔就最愛吃您做的這個菜吧,真絕了,京城獨一份兒。”
“得了你,老子做的是正宗羅家菜!”羅老板罵道:“操,不說實話,楚晗你小子行,長本事了?”
楚晗嘴裡塞滿肉。
“還有,就我們家那口子,我做的什麼他都愛吃,知道不?”羅站不甘心地補充道。
楚晗十分贊同地狂點頭:“也是,不然您怎麼把程所長弄上賊船的。”
他三大爺拿飯勺子削他耳朵。
楚晗笑著躲,表情極其無辜,一張俊臉老幼通吃八面玲瓏。然而,心裡最要緊的話,他一句都不往外抖,內心封得嚴嚴實實。
月余前那場經歷,仍然記憶猶新。不斷失眠,反復回憶,再強制吃藥。
他與那個叫房三兒的年輕人一探北新橋鎖龍井,二探大理佛幢古井。他大難不死,然而那個身懷奇術的房千歲,最後沒從井裡回來。楚晗不敢說那個人一定是誰,或者那個人還在不在北新橋下……
桌上閒扯著楚晗威脅羅老板:“您再欺負我我告兒我二大爺了啊!”
羅戰冷笑:“有種你再去告狀,今年多大了你?就你以前一筐一筐的黑歷史,哪天我小嫂子回國讓他逮著你,不把你操得滿地找牙!”
楚晗捂著腦門大笑,也不好意思提當年捉弄別人的蠢事。但是,就二大爺家裡那位還想操得動他?楚晗心裡說你們一家子還是小瞧我吧。
他隨手一撥程宇電話號碼,威脅羅戰說“我去找程所長匯報你的問題”。羅戰絲毫不怕,說“你打吧你打得通才怪,連老子的慰安電話都不接,根本就不會搭理你。”
嘟——嘟——響了兩聲,竟然通了。那邊的人聲音正直清澈:“小晗,有事?”
羅戰那張千年陽剛俊臉嘩啦啦都快碎掉了!
楚晗也嚇一跳,轉眼間原地幻化出一張天真純潔的好兒童臉,乖乖地喊:“小宇叔叔。”
……
那晚程警官下班回來,三人一桌小酌暢聊。楚晗在菜館二樓客房睡下時,從木稜窗縫往下看,恰好看到酒足飯飽的羅老板與程警官踏出門檻,慢悠悠走在夜深人靜胡同裡,溜食兒。街燈下拉出兩條無比帥氣和諧的身影,在牆根暗處一個拉住另一個的手腕,默契地搖了搖,夜風裡有爽朗笑聲。
楚晗默默偷看了一會兒,直到那兩人走出視線遠遠地看不到了,心裡感到甜美又酸澀。
那兩個人在一起,這樣,有二十多年了吧。
誰不想身邊有這樣一個人,可以彼此承諾今生今世。

第八章 3號院舊樓

楚晗就跟他程宇叔叔吃了一頓飯,就賺著了。
程宇那時候特別認真地看著羅戰,確認式的問:“你要帶咱們楚晗進到那個3號大院裡?而且是你知道已經兩撥人進去都出不來?”
程宇把這句話原模原樣連問羅戰兩遍。
“噯你別這麼較真,其實,應該說是咱們楚晗‘帶’我進去。”羅戰笑著解釋。
“你丫甭跟我廢話。你怎麼不自己去?誰也別帶啊。”程宇說話聲音特別輕,從來不用吼的,但做了一輩子條子的人,只用眼神就夠從誰臉上削下層皮。
羅老板翹著腳在炕桌另一頭學麼著他家這口子:程所長您這是憋著哪天休了糟糠呢?
楚晗端坐喝口茶,舉止比同齡人成熟很多,笑說:“小宇叔叔您別,我自己去,沒問題。”
程宇乾脆地道:“我陪你去。”
程宇平時不多說話但是特別有心的那種人。說到底是不放心,這楚晗是誰家孩子?羅戰你現在膽夠壯的,去大理那事兒還沒審你,萬一把楚晗磕了傷著了或者有個什麼事兒,不怕姓楚的一家子把你活烹了。
金黃的銀杏葉鋪滿半條胡同,楚晗與羅老板程老板夜探大翔鳳3號院。因為某個原因,那一天日期他印象特別清晰,是10月30日。
作家仙逝後這院子輾轉易手,現在是一家報社的辦公地點。公家的報紙,一般只走機關訂閱,經營個半死不活,院兒裡也沒見幾個編輯和業務員。他們等到天黑之後,眼見下班的人一個個推自行車離開。
他們三人輕而易舉翻牆進去,沒驚動車棚子裡打瞌睡的看門大爺,貓腰悄悄溜過。程警官跟他們出來,當然也是便裝,帽子遮眼,絕對不敢穿制服。以程宇正派謹慎的性格,除了楚晗,沒第二個人能請得動他幹這種事。而且,程宇一個月就這麼一天假,原本兩口子要去郊區水庫度假的,這回真是捨命捨老公陪大侄子了,楚晗心裡可感動了。
屋簷下有個小攝像頭,程宇經過時順手將攝像頭扭轉方向,不會拍到他們。
楚晗一進來就方向感清晰,這是個保存尚好的老北京四合院。中庭的正面“明三暗五”,正房三間連帶兩側兩個耳房一共五間房。改事業單位以後這種正房一般都用做會議室,耳房改成資料室打印室甚至廁所什麼的。院子左右兩側是辦公室,一看就是東西廂房改造而成,屋內陳設平淡無常,茶杯裡遺留些隔夜的殘跡。
繞過院中央亂搭的違建和拐角處堆滿紙箱雜物的游廊,他們繞到院子後半部,這後面還有一道門?
楚晗左右觀察一下,這後面應該是俗稱的後罩院,舊時家裡主婦女眷住的地方。前院外面新修了一道土洋土洋的大門,呈機關小院式樣,而裡面殘存的這道門,才是3號舊宅真正的門。微型手電淡淡的光圈下,門上斑駁的朱紅漆色顯露出來,房簷上的荒草一年壓一年。
楚晗邊看邊給另兩人介紹,這應當就是3號院原貌,青瓦青條舊磚牆,晚清民居垂花門,雙扇對開。大門頭頂有一對戧簷,也就是左右那兩塊與房簷呈45度傾斜的方型磚雕,雕花似有龍形。簷柱與額枋之間繪有五彩祥雲圖案,門梁上還有五條雕花門簪。磚紋漆色皆顯陳舊,卻仍能看出當初的華美,是很典范的一間四合院裝飾門。
過了這扇門,是後罩院裡一座二層舊樓,孤零零地在荒草中佇立。
當時,楚晗一眼瞧見這棟奇怪的樓,就渾身毛孔發緊,不太舒服。
其實這就是他的直覺。
可是來都來了,不可能不進去看看。
院門鎖頭生銹落灰。樓門又有一道鎖,門牌特意注明【機關重地,閒人免進】,就連牌子上都敷一層厚厚的灰膩子,讓人皺眉。
這樓造型也怪異,與地齊平的是半層地下室,從外面看,像整整一層陰濕的房間半埋半“吞”在土裡,還被蔓生的野草遮擋住大半。從門廊台階上去才是第一層。樓內一片漆黑,典型的舊式獨棟別墅,門廳有雕花門,門上鑲彩色玻璃。從右手邊依次轉過去,分別是大會客廳、書齋、小會客室兼陽光房、餐廳、廚房。房間內擺著零散的黑白照片,描述昔日主人低調平靜的生活。
一切似乎都很平常。
真的會有人在這棟小樓裡失蹤,走不出來嗎?
作家手信中那些“鋪滿牆”的“令人無比恐懼”的“影子”到底什麼東西?
小會客室裡有一扇櫥窗,挺別致的,裡面擺幾幀牙雕相框。楚晗當時被那些老照片吸引,不知不覺就多看了一會兒。夜色更濃,手電光圈定定地打在牆上,好久沒有晃動。
程警官好像是被櫃子裡幾本舊線裝書吸引,安靜地翻讀,也不說話。
黑暗裡,羅戰低聲喊他男人:“看完沒有,咱倆上樓瞧瞧?”
那兩口子在前,楚晗後腳也跟著上樓。盤旋式木頭樓梯,扶手用料是深褐色實木,手感溫潤持重。不出意料,上面一層樓就是主臥室和客房,那麼先前外面看到的地下室應該是僕人房、洗衣房之類,楚晗估摸著。
他們在主臥停留最久。羅老板恨不得把每樣家具前後左右細細地查看,倒不是找什麼寶貝,而是真心對這些上了歲數的器物特有興趣。主臥內還有單獨的洗澡間,那時就已經有白瓷大浴缸和先進的不銹鋼淋浴噴頭。楚晗用眼膜上的記憶細胞悄悄復制了浴室牆壁上漂亮的馬賽克圖案,打算回去做成相片留念。
他出房門時說:“沒找著主人攢下來的民國珠寶首飾,三大爺您別太失望啊。”
羅老板坦蕩蕩的:“我要女人的陪嫁物幹嘛?老子就是好奇進來看看,這小樓裡面的日子過得也夠逍遙夠小資的。”
程警官走在羅戰身側,兩人走得就像平時在胡同裡散步遛彎,前後步伐都那樣默契。
楚晗突然回頭問:“小宇叔叔,我三大爺當年進您老程家的門,有陪嫁物麼?”
“有。”程宇瞅了羅戰一眼,說:“陪嫁好像是一套炊具,質量特好的一口鍋吧。”
羅老板自己哈哈樂了出來,補充一句:“噯你還別說,當年老子那口炒菜鍋質量真不錯,後來老太太一直還不捨得扔,還時不時拿出來看吶。”
羅老板這人就是豪氣,在自家人面前不怕自嘲,不吝埋汰自個兒。楚晗特欣賞這一點,男人就應該做到這樣,出了門兒也是頂天立地一條漢子,賊能幹,特有錢,回到了家,就一賢惠忠貞的居家好男人。
三人一起下樓。楚晗用手電照了一下樓梯,沿旋轉樓梯原路返回,下面應該就是剛才他看照片的小會客室,即一間鑲六稜形玻璃窗的sun room。也就半分鍾,迅速走下去,楚晗抬眼,莫名詫異一句:“這是哪?”
羅老板道:“不是一層嗎?”
他們四下一望,中間仍是主臥,左右各一間客房。
楚晗二話不說,迅速扭頭再下樓梯,轉過來一看,仍然是主臥和那兩間客房!
第三趟往下跑時,某些經驗已經讓他恍然警醒:這樓梯不對。
羅老板和程警官停下來用手電各自勘察,確信他們走的是同一個樓梯。小樓中心地帶只有這一處旋轉樓梯,但是原路已經返不回去。羅戰低聲道:“操……鬼打牆了。”
這種事情楚晗雖然沒親身經歷,類似故事也聽得多了。遭遇鬼打牆,人會永遠在原路打轉,走到天亮也走不出去,能困死在這地兒。但是這段樓梯並不長,他們又走了幾趟,確信一共四十八級木板樓梯,呈轉角螺旋造型。三個男的在這麼小的樓梯間裡被困住,著實丟臉。
程警官皺眉,回頭看看,又從旋轉樓梯中間看向樓下,嚴肅道:“小晗,你們倆下樓,就一直往下走,我就站在這不動,我看你倆能走多遠,難道還能繞回來嗎,怎麼可能走不出去了?”
羅老板剛要邁步,下意識地停住一把拉住程宇:“不成,哪能把你一人兒留這鬼地方?”
程宇低聲說咱們這不是要試驗一下嗎!總要有人留原地有人下樓。可是羅戰說不成,咱倆要留一起留,反正老子不習慣跟你分開走路。
也就是幾秒鍾的小聲拉拉扯扯,讓楚晗聽見了。
也是心思敏感,就像咽喉下正對的心口處被人捏了一下。人有時感覺到孤單就是一瞬間的情緒。
楚晗站在主臥門口,偶然抬眼一看,再次震驚。
臥室牆上是四扇巨大的半落地玻璃窗;雙層窗簾,內層乳白色窗紗,外罩暗綠色天鵝絨厚窗簾,半遮半掩。外面原本就是黑天,只有遠處的路燈發出光亮。楚晗攥緊手電,另手握拳,招呼同伴,慢慢走過去:“別出聲……您兩位看外面。”
羅老板喃喃道:“這間屋不是在二層嗎?”
程警官確認:“剛才確實二層,咱們從一層上來的。”
他們這樣討論是有原因的。現在,就在窗外,他們看到的不是原本俯視的院落景觀。窗玻璃似乎一半埋在土裡,明顯地平線以下,另一半在地上,被一叢荒草掩蓋,基本看不清外面。
羅戰聲調都變了:“我操老子不可能連上樓梯和下樓梯都分不清楚了……”
程宇不說話,攥住羅戰的手肘,還是緊緊挨著。
羅老板罵得楚晗一激靈。他們三個大活人,不可能連上樓下樓都弄混,這如果能看錯,一定是腦子裡灌渾湯了。
外面起風,窗外野草隨風倒伏,搖動,往上方能窺到夜空點點星光。
楚晗是從這時真正開始胸口焰氣上湧,也談不上恐懼,或許就是像他這種人遭遇挑戰時骨血裡沸騰出的興奮感?這不是一般鬼打牆,他們以為自己在二樓臥室外,卻原來下了樓,進了地下室。可能純是心理作用,生生有一種大活人半截兒身子被埋進土裡的錯覺——這是困進一口棺材了嗎?
樓道內極其安靜,楚晗感覺自己皮鞋底子都響得過分,踩在木板樓梯上,咯吱咯吱得軋心髒。
他程宇叔叔按住他肩膀:“不行。這裡不對。”
“楚晗,我們必須趕緊離開這兒,想辦法出去。”
其實對於他們三人,逃脫出樓也並非辦不到。這畢竟不是一間密封的密室,只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別墅,磚石水泥外牆,直接炸出去也罷。但他們畢竟是私闖民宅,動不動下手掀人家老宅房頂,忒不厚道。
羅戰轉轉眼珠:“能炸的材料我這裡有一些,但是沒准備引爆工具。”
這人轉臉問警官同志:“你槍呢?有子彈麼?”
程宇道:“交庫裡了,下班時間不帶槍出來。”
羅戰埋怨:“我操寶貝兒你還真守規矩!”
可是程警官一向嚴肅而守規矩,陪大侄子出來瘋已經快要觸犯底線。
楚晗趕忙攔著:“別拆人家房子,我有辦法出去。”
嘴上發發牢騷,然而羅老板那時望著程警官的表情,其實並沒有多麼焦急暴躁。總之兩人這麼多年上天入地出生入死都在一起,被關這地方出不去了仍然在一起,有什麼可怕?楚晗才算看明白了,他小宇叔叔真心是陪誰來的啊,怪不得還對前一段時間三大爺耍單帶侄子去大理探險表示不爽!當然,程宇那樣性格的人,是絕不會把肉麻話抖出來給大侄子聽的……
他們最終走的仍是主臥這條通路,正中的雙扇大窗。費力把窗戶打開,外面還有一層防護的鐵柵欄。鐵欄桿排得很密,不到一手柞寬,普通人如果沒帶切割工具,肯定鑽不出去。
楚晗微閉眼集中精神,雙手握住一根鐵條慢慢揉搓。廚子出身的羅老板看他的動作,絕對特像擀面。他把鐵芯搓到軟化,鐵條表面都滴出水,然後用力拉彎,拉出能容納一人的空隙。他手心全被汗浸滿,腦門上像開了水龍頭,瞬間流下汗來。然後他讓那兩人先出去。羅老板肌肉塊兒大,很難塞。他從後面奮力拱,羅老板回頭由衷給了一句:“侄子,老子服了,就你跟你爸練的這手,今天沒你咱們幾個還真不好辦了。”
楚晗無奈心想,我還是比我爸差遠了,楚珣那家伙據說當年搓五分鍾搞定一根鐵,我搓了足足十五分鍾,累得快虛脫了。
楚晗最後鑽出去,襯衫濕透透得貼後心上。
他臨走回頭一瞥,發現臥室地板竟然動了。房間陷入某種幻象,不停地拱起,起伏。剛才他們不停轉圈的那個樓梯間,牆壁詭異變形,凹凸,原本白色的牆突兀地顯出一串一串灰黑色影子,裡面好像有人。

第九章錄影驚魂

終於從小洋樓裡跑出來,楚晗甚至還琢磨要不要回去再搓十五分鍾,將鐵條搓回原位?咱楚公子做事有始有終,講究江湖風范很有風度的。可他起身還沒跑幾步,就發現他三大爺與程警官一左一右站在前方,都不走了,表情都有些尷尬。又怎麼的了?
就剛才那道朱漆對開門外,竟密密麻麻站了一排人,都是穿制服的,差點兒又唬他一跟頭。
領頭的人物一磕煙蒂,半笑不笑:“呦,晗總,還真是你啊。”
楚晗一看,哎呦……
他頓時洩氣:“……劉隊,晚上好。大晚上的,幾位都沒睡?”
這就是某局“特事處”行動隊的劉雪城大隊長。“你們幾位也都沒睡啊。”劉雪城居高臨下笑望楚公子和另兩人,帶有嘲笑的意思:“成,大家都在就更好辦事,還省得我專門去拜訪你了!晗總,怎麼著啊?上車吧,跟我們走一趟。”
劉大隊長看到羅、程二人也在場,還是比較客氣。尤其對程宇,可能因為算半個同行,劉雪城還假模假式給程宇點煙,寒暄幾句各自部門的近況。劉雪城笑瞇瞇地說,哎呦程所長,聽說你們東單東長安街那塊兒最近特別忙吧,國慶剛閱完兵,又快過年啦,明年一開春又要迎奧運了,死忙死忙的,您還有閒工夫陪小楚少爺,大半夜出來溜達?
程警官呼一口煙,淡淡地說,是啊,特忙,可是也沒你們這支隊伍忙啊,天天都大踏步迎奧運似的,大半夜還把隊伍拉出來“閱兵”?
劉雪城呵呵乾笑了兩聲。
劉隊長是楚公子的朋友。這人尊稱楚晗為晗總,總聽著是一種揶揄。就跟北京人說話有時愛說“您”怎麼著的,不用這個“您”字兒還好,熟人之間用了就是不懷好意,時刻准備開嘲。劉雪城當然也不是來抓楚晗私闖民宅。這廝只要有棘手的案子,又想不發工資津貼請楚晗幫忙來的,占他便宜。
楚晗坐在車裡,心裡琢磨著,忍不住說:“劉隊,您眼瞅著我們幾人困在小樓裡轉圈兒,竟然不救,不夠哥們兒了吧?”
劉雪城毫不掩飾地大笑:“我們後腳就到了,一直在外面,我就是想看楚晗你這麼牛逼的人你怎麼自己轉出來,結果你還是要爬窗戶!”
楚晗立刻明白:“小院裡攝像頭是你們搞的?”
劉雪城道:“不然你以為誰安的?你竟然破壞我們的監控設備。”
楚晗心想,又中招了。別處肯定還有攝像頭,他還是大意了。
劉雪城只比楚晗大十歲就做到大隊長,皮膚黝黑身材強健,相當精明能幹一個人。劉隊長那時經常跑來約他吃飯,討論案情。這人可小氣了,每回吃飯都自己拎一瓶酒一瓶飲料,不點飯店餐單上的酒水。楚晗說,隊長,局裡經費緊張吧,請我吃“酬謝飯”還要您自備酒水?劉雪城就能調頭對服務員小妹說,你們送甜品果盤的吧,別收我雅間費啊我認識你們老板!而且這人請客每次只點三個菜,說“最近又砍三公經費你也理解的咱兄弟之間來日方長嘛”,結果每次楚晗都吃不飽。= =
劉大隊長工作起來不要命不睡覺,也不讓楚公子睡覺,直接就把他們弄到隊裡,關起門逼他幹活兒。
他們一起翻閱了大量卷宗。楚晗也大致了解到,大翔鳳胡同以及尾巴梢上的小翔鳳胡同,這一大片地兒,據說明末時是官家煤場,貯存宮廷所使用的大部分煤炭。明亡清盛,煤場被填平,上面建起園林,就是後來顯赫一時的和珅府邸。嘉慶年間和珅被抄家後,這座大宅輾轉易手,成為恭親王鬼子六的私宅,宅子修得比紫禁城裡乾隆花園慈寧花園都更奢華漂亮。
老宅陰氣很重,僅僅一牆之隔的大小翔鳳胡同,一定也沾染了昔日王府的陰郁氣質,時不時鬧個小鬼。楚晗猜想,3號院小樓的動靜與後來遷居至此的女作家並無多大關聯,她只是碰巧住這兒。此處往昔伏龍臥虎,本就不是平凡之地。
劉隊長起身拍拍楚晗肩膀,低聲道:“晗子,我給你看樣東西。”
這人把會議室窗簾拉上了。楚晗還想,大半夜的,你拉不拉窗簾有區別?
他們圍坐長條桌旁,劉隊打開電子設備,放了一段錄影。
楚晗一看圖像就知道,這還是3號小院裡拍攝到的內容,但不是拍他和羅老板,是之前進院的另一撥人,看模樣就是一周前失蹤的兩名背包驢友。攝像頭原來是安在內院小紅門上方,兩根漆彩門簪中間,十分隱蔽。那兩人進樓之後大致游歷路線跟楚晗他們差不多,先調查一層,然後上去摸排二層。大家都知道,攝像頭這玩意兒拍出的影像不太清晰,都是黑白的,而且沒有聲音。隔著窗簾玻璃就見那兩個人影偶爾晃過,摸摸看看,隨後突然驚慌失措,開始抓狂地在樓梯間轉圈兒!
那倆人其實一直在二層。
但是從驚悚的場面判斷,那二人以為掉進了地下室,因此奔到窗前查看,不停敲打鐵條,如同兩頭沮喪的籠中困獸。楚晗盯著投影屏幕,心髒仍然感到不適。他辨認著別人臉上的驚恐表情,就仿佛看到兩小時前自己的蠢相。會議室窗簾拉著,他卻感到被外面一股無形的厚重的陰氣壓迫著,夜空昏黃,氣壓很低。
然後,果然,地板動了,牆面也發生變化。畫面看不清楚,他們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盯著。那倆倒霉蛋再次奔向樓梯間,牆上灰黑色的影子已經凸出來,伸出無數條觸手,掙扎著糾纏著。那場面太滲人,影子聚集亂舞。轉眼間,那兩人就消失在影子裡。
“怎麼消失的啊?!”
所有人都是這麼個問號表情。
劉雪城盯著楚晗。楚晗也說不出來,太詭異了。
“當時你怎麼沒有像這樣消失掉?”劉雪城特認真地問。
這個問題問得極其粗暴混蛋,楚晗頓時腦補姓劉的一隊人馬當時就站在外面瞪著眼圍觀,甚至拍攝錄像,等著看他會不會也被影子吞掉,簡直喪心病狂!
“可能他們擅自拿了屋裡的東西,我們什麼都沒拿。”楚晗說。
“人為財死,貪欲啊。”劉隊長點頭。
……
後來兩天,楚晗下班後一直在家琢磨這事,書房裡查找各種資料,攝像頭裡的畫面在腦內揮之不去,讓人不安。
他白天處理公司的事漏接了劉隊長一個電話。羅老板緊接著就打給他,在電話裡吼:“楚晗!劉隊跟你說這事了嗎?你看見第二天的報紙了嗎!”
楚晗莫名,什麼報紙?
他跑到私房菜館,從羅老板手裡拿過那份報紙。就是3號院那家報社出版的報紙,台頭日期是10月31日,頭版是滿滿一版他與羅戰程宇三人的照片。所有照片復制成一模一樣,排滿整個兒版面,都是他們三人滿臉驚恐繞著樓梯間轉圈兒的黑白畫面。牆面是凸的,隱約現出一片影子……
那晚楚晗就在私房菜館待著,都沒回家,跟他三大爺在一張床上頭對腳腳對頭地聊了一夜,睡不著覺。
他特意跟程宇打電話解釋這事,覺著特對不住他程宇叔叔。程所長有公職在身,如果報紙面世了讓很多人看到,怕引起不必要麻煩受到處分。
劉雪城也解釋不清這件事,說是報社工人凌晨開工印刷,最後發現印出來的當天報紙就是這麼一堆東西。劉隊長承認攝像頭是“特事處”偵查員安裝的,但堅決否認這報紙是他們的人幹的。
羅老板在道上趟了大半輩子,沒遇見這等奇事,估計心裡也畫魂兒,問他:“大侄子,我覺著……你那個‘小朋友’,叫房三兒的,挺能耐的,不然你找他幫咱們化解化解?我怕咱們是‘著了道’了,對頭很囂張啊!”
楚晗不得已坦白道:“我也想找姓房的,可這人已經找不見了。”
背著他三大爺,楚晗還是悄悄去了一趟北新橋。
北新橋地鐵站早已恢復運營,晚間仍有乘客來來往往。那口曾經惹事的神秘的井,上面鎮了一座小亭子,再由圍牆圍住。楚晗夜深人靜時翻牆而入,坐在亭子裡,瞅著那口鎖龍井發呆,想象井底碧波蕩漾,別有洞天。
“房三兒,螺旋樓梯間裡鬼打牆,是什麼原理,能跟我說說嗎?”
“前後兩撥人,都消失在影子裡,好像突然在牆拐彎處吸進去了,他們去哪了?”
“小千歲,您能不能先別睡了,醒幾分鍾?3號院到底什麼古怪,為什麼攝像頭裡我的照片會印在第二天報紙上,差點兒鋪天蓋地發出去?到底是誰幹的?”
井口新蓋了一塊有龍形浮雕的青石丹漆壁,再用碗口粗鐵鏈橫豎各三道纏繞,裝飾得隆重肅穆。
鐵鏈一絲絲兒都沒有顫動,對他是完全沒反應。
“算了,你睡吧。”
他知道小千歲是輕易叫不醒,可能再也不會回來找他,不會管他死活。
楚晗那時覺著,房三兒這個人,自始至終,對他也夠無情的。
案子陷入難熬的僵局。居民們神神叨叨地開始傳言,每天晚上在大小翔鳳胡同裡,都能隱約看見一個小腳老太太的身影,從胡同北頭一直走到南頭,走啊走啊,影子投映在恭王府後牆上,人影子漂著,小腳不沾地……人心長草,很快附近幾條胡同謠言四起。有人說是女作家回來看她的老宅。也有人說那是恭王府某位冤死的側福晉的魂兒顯靈了。還有人說,瞎扯吧你們,那些滿洲女人沒纏小腳,都是天足。
3號院拉起警戒線,不准人員隨意出入,報社搬家。
楚晗連續幾天住在羅家,就坐倉庫的舊沙發上,也顧不得嗆出塵肺病來,翻看三大爺收藏的一箱箱手稿、信札,希望能找到新線索。
出事地點與他們就相隔兩百米遠,深秋的夜愈發寒涼刺骨。
他沿著胡同南牆根兒溜達。3號院雖然沒人,門簷上掛的一口鳥籠子還在,紅嘴八哥眼珠滴溜溜看著他。
“大……翔鳳……3號。”楚晗喃喃道。
“大……牆縫……傘耗!”八哥接茬兒。
“……你說什麼?”
“大……牆縫!大……牆縫!牆縫傘耗!牆縫傘耗!”八哥上下翻動身體,眼珠精靈如豆,呱唧學舌,又“哥哥哥”地笑。
“……”
楚晗沉默片刻,轉身就回羅府。他問羅老板,這條大翔鳳胡同,原本叫什麼名字?
“明清時候原來叫‘大牆縫胡同’,後來嫌這名字忒難聽了,不雅,就改名大翔鳳了啊。”羅老板道。
“對,沒錯,大牆縫。以前那些牆縫都在哪兒?”楚晗又問。
“哪還真有牆縫啊!後海這片地方是黃金旅游點,附近所有胡同都翻修過多次,特平整漂亮的青石磚牆。”羅戰說。
楚晗從箱中翻出王府地界的地圖。地圖有年代了,大翔鳳胡同北寬南窄,是個奇特的漏斗型,越往南越窄,在最窄處連接一條更為狹窄的小巷,即小翔鳳胡同。兩條巷子是當時各家府邸之間相隔的過道,兩側房簷連綴,窄得就如同牆縫。而兩條胡同之間最窄的岔路口,恰好就在3號院的後身交匯,呈現一個錯綜縱橫的據點。
楚晗說:“咱們得再去一趟,我需要找到那些‘牆縫’。這個地方有蹊蹺,而且我大概猜出是什麼問題。”

第十章吞噬

二探小樓,他們是有備而來,各人身上都帶了保險裝置。
劉大隊長這回是嚴陣以待,沒有含糊小氣,做活兒比吃飯大方,派出來五人組成的精英小隊跟著楚晗。特事處那五個人一字排開,連楚晗都被震了一下。一水的野戰隊服,身高身材都挑得差不多,年輕,結實,精幹,都是個頂個兒的硬漢。這些特情隊員也是局裡密工的一個工種,平時出來只認系統身份,不直呼個人姓甚名誰。每個人五官相貌都被盡力模糊化了,用墨鏡口罩遮面。
他們在3號院正中庭院集結。劉雪城簡單互相介紹了一下,給楚晗一指,這是我們隊精英,老七,老八,那個是十四、十五你以前可能見過……隊員之間只使用數字代號,每人都對楚晗冷冷一點頭,沒一句客套廢話,連聲線都不願意暴露。這些人是系統裡最基層的、在各種任務中沖在第一線出生入死的鐵血漢子,只要一個命令,不會有絲毫含糊。
他們就地圍成一圈兒。楚晗攤開小院的地質工程圖,跟劉隊長講他的想法。3號小院這座所謂的鬧鬼樓,應該是被地表物質“吞”進去了。這座四合院有兩百多年歷史,小洋樓更新一些,本身只有一百幾十年建造史,但是被吞陷最嚴重,已經吃進去半層,現在的樓和當初的建築圖相比矮了至少150公分就是表象。
劉雪城面露懷疑:“嘖,你為什麼說是‘吞’進去了,這不就相當於老房子地基塌陷?二環路胡同裡塌陷過好幾個院子,有的是被酸性雨水地下水長期腐蝕掏空,有的是倒挖地下室弄塌的,你也知道。”
完全不是那一回事,楚晗說。地基塌了房子本身也會塌,但不會讓人消失;這院子裡的房子沒有塌,而是連同裡面的人被慢慢吞噬了。這裡更深的地方,一定擁有某種能吸收物質和“構陷”地表能量的破壞力,找到源頭或許就能破解。
理著板寸頭的兩名隊員這時面無表情站起身,卡卡幾下整理裝備,自覺站到楚公子身旁。
楚晗認人記性不錯的,這是“七”和“八”。七氣質更穩重,嘴唇抿得很緊。八的右眼角有個小黑痦子,歪著頭走過來,除此之外那倆簡直一模一樣。
“不用。”楚晗起身,不緊不慢挽了個袖子,說:“兩位不用跟著我。我一人兒進去,咱們仨人進去,或者七八個人一起塞進去,能有多大區別?”
劉雪城哼了一聲:“噯,你別小看咱隊裡的人。”
楚晗特真誠地笑:“沒有沒有,不敢小看!說實話,我要是能出來,大家都能出來;我要是陷裡面出不來,大伙都出不來,真沒必要。”
楚晗瞅見長了痦子的老八瞇起來,隔著墨鏡鏡片用銳利目光削了他半天,薄嘴唇浮出一絲不以為然,硬憋著沒說話。
劉大隊長難得發善念,很有良心地抱楚晗肩膀一下,叮囑他小心,有麻煩立即呼救,他們其他人全體待命一定確保他安全。
羅老板陪楚晗一起來的。這回既然合法的,有相關部門協調,劉雪城親自帶隊,大白天正大光明進入3號院。
楚晗當然也不准備讓他三大爺涉險。羅戰就是疼愛大侄子,特不放心,跟在後面看著,隔著一層人遠遠地給楚晗發個功,但求心安。羅戰一道上還跟一群人扯,遞煙,說咱老北京地名兒就是有意思啊,很多胡同的名字都有個由俗變雅的過程。大侄子劉隊長我跟你們講哈,比如大小翔鳳以前名叫大小牆縫,爛漫胡同以前叫爛面胡同,禮士胡同原來叫驢市胡同,著名的鑼鼓巷原名是羅鍋巷!王廣福斜街原來叫王寡婦斜街!
楚晗心說,三大爺您可真博學啊…… = =
不苟言笑特別酷的老七同志,被羅老板逗得哼了一聲。羅戰那人有氣場,有感染力。老七差點兒都要接過羅戰的煙,又擺擺手表示不抽。對於善於用槍的隊員,抽煙容易減損視力。
楚晗順手摸出一盒薄荷潤滑糖,遞給老七分享。男人之間,通常湊一起遞個火抽根煙吃過飯,就算熟人了;不抽煙的拿糖來湊。
七同志吃了楚晗的糖,一群人大踏步進樓上樓。那個老八在身後突然來個蠍子擺尾,趁其他人不注意動作極其敏捷漂亮,靴幫“啪”得輕打在七的後背上。痦子八是一臉的吊兒郎當,嘴角慫起,橫了七一眼;眼神不忿,但是透著旁人沒有的親暱感。
楚晗覺著那倆人其實雙胞胎吧。
楚晗在那個樓梯間裡摸著牆壁勘查。牆色很白,顯舊,但乾乾淨淨的,也看不出黑影的痕跡。小樓與大小翔鳳胡同岔口有一個對峙相交點,他想象著王府所在位置,在牆邊蹲下來:“大概就這裡了。”
劉隊長湊近,低聲問:“這裡怎麼的?……這就是牆啊。”
在普通人眼裡,這就是實打實一堵牆,結實堅硬,打一拳上去手骨削一塊皮。
楚晗說,普通人眼裡,牆是完全密閉的一堵障礙物,但在我們這些人眼裡,牆絕對不是鐵板一塊或者密不透風。牆是軟的,透的,在特定情形下可以大開大闔可以空間穿越。我爸就能進去,我也想試試。
一群人各自表情都不相同。前些年世面上還流傳一套很有名的書,叫《茅山後裔》,就講民間這些道術,劉雪城這麼拽的人都拜讀過。沒見過的人永遠都不會相信,不信卻也不敢妄言。
楚晗把背包卸掉,身上系了安全繩,就靜靜蹲在牆邊伺獵。其他人把設備在四周各處固定,楚晗身後連著不止一套保險裝置,橫七豎八一環扣一環,一直連到院子裡一台千斤頂工程車。工程車跟鎮宅物似的,龐大車身將小院鎮住。劉雪城親自把持其中一根保險繩,目不轉睛盯著。七和八是在側翼方向一左一右,工作時都神情嚴肅。
在旁人眼裡,楚少爺一手撐腮幫子,一動不動偽裝雕像,任誰瞧著都覺著這人腦子有坑吧?
也說不好過了多久,楚晗額頭眉心慢慢軟化的地方,透出一縷光亮。
即使閉上眼,眼前景象逐漸發生變化。這堵牆在光弧中變得凹凸不平,柔軟,打開明暗間層和縫隙。他起身靠近,手掌攤開撫摸牆壁。畢竟不像邁個門檻那樣想進就進隨進隨出,他知道有人逞能想穿沒穿好,在開闔的瞬間硬擠進去然後夾牆裡出不來的。
“楚晗?”
羅老板後面低喊了一聲,還是不敢相信。
下一秒,楚晗進去了。
牆裡面不是靜止的,根本就是動態。
進去的瞬間四面八方壓力向他擠壓過來,肺部空氣被一絲一絲壓迫出來,肺都快被捋平了,在腔子裡甩來甩去好似個破爛無用的器官。楚晗當時一定憋得滿臉通紅。原本設想,牆的另一面或許有機關,或者能發現失蹤的人,但他隨即發現,他進到了牆裡面。
完全另個世界,另一個空間。
楚晗隨後就後心一痛,被自己大後方什麼東西襲擊砸中,猛地往前一撲,但是他頂住了。
他沒看到外面,根本不知道當時情勢多麼危急。就牆外,連接他左肩、右肩、後心和腰胯的四條安全繩,整整四大盤繩子唰得一下全部抽起來。鋼繩滿地翻飛,先就彈崩了蹲得最近的劉雪城,轉眼間一抽到底,最後“啪”得狠狠全部楔進牆內!
劉雪城當時就滿臉血,顧不得傷,大吼“抓住抓住”。
楔進牆內的保險繩繃直得如同四根鋼條,摸起來都燙的。兩翼保護的七和八手套破了,手指鮮紅皮開肉綻,被翻滾的繩索抽得騰空翻起來,再就地滾了躍起。老八狠狠一掌拍住固定繩索的一處樓內設備,堵搶眼似的整個身子撲上去。
安全繩最終固定在工程車上的,然而牆內那股強悍的力道,工程車直接被拉動了,所有人都感到了嚴重。司機迅速啟動倒車,根本沒用,一股強大力量拽著那輛車沖向樓門,車頭砸進外牆樓板!
羅戰多擔心他大侄子啊,猛撲老八身上,一起壓住那個被緩緩拖向牆體的沉重的機械設備。
楚晗仿佛又掉進那晚在小樓裡遭遇的異像,有一股神秘力量推動著流動變形的牆體,而且在“吸”他。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試圖吞噬他自身體內物質。他無法控制地往深淵墜下,開始不斷看到那些灰黑色影子。
那些令人恐懼的影子慢慢在四周露頭、浮現,然後一齊向他靠攏。
楚晗目瞪口呆看著,個別影子呈現詭異的人形,竟然還特眼熟。
有的影子伸出長長的觸手,突然撲過來像要纏他。楚晗現在很難做出有效抵抗,感覺是被異形的力量“黏”住了。但他沒有反方向地使用蠻力,沒打算消耗體力,而是順著能量流質的方向,四肢放松被卷裹著移動,巧妙地躲開任何接觸。
聯想前日那段錄影帶裡看到的場面,他開始明白那些影子都是什麼東西。
有個離他最近的影子,尚未完全變黑,隱約透出常人皮膚顏色。那人衣著外觀,分明就像錄影帶裡所見,被3號樓吞噬的其中一個年輕人。楚晗一旦看出來了,就越看越覺著像,甚至辨認出那人的五官神情。那個灰影悲苦著臉,似乎經歷燒身的痛苦,在哀嚎,在滿地打滾兒,試圖向他掙扎求救。四周扭曲的詭異的能量弧包裹著那人,一點一點抽乾肉身的血脈流質,眼見著身體就越來越黑化,與周圍其他影子就無異了。
楚晗驚駭得無以復加。
黑影痛苦的形狀讓他猜測到,那些人並非是要糾纏他傷害他,而是想要求救。他們困在牆內出不去,快要被融化了,在做最後的垂死掙扎。而徹底被掏空養分的影子,隨著漩渦激流被席卷深淵,轉眼就不見了。
那個龐大的漩渦像一束巨型龍卷風,巨大的風眼不停吞咽被吸進去的黑影,長長的風柱旋轉著最終消失到看不見的深淵下面。
楚晗還是心軟的,這時還在快速思索有沒有弄這些人出去的可能性。
深淵在他眼前越來越具象。群山連綿,眼前浩蕩無邊,天地失色。山體直接崩塌,巨石從山頭傾瀉而下,江中砸起巨浪滔天。大地好像直接裂開一道縫,滔滔江水充斥著大量泥沙倒灌入地縫,巖漿滾動噴發,地縫反復拖拽之下,成片的土地龜裂,變形。
視野慢慢更加遼闊,深遠,無數條河流山川在眼前奔騰,現出熟悉的地界和海岸線輪廓。陡峭峽谷中一條土黃色的大河怒吼著崩碎兩岸山體、農田,整座村莊被吞噬進龐大的地裂……
楚晗估摸著看夠了,心情無比混亂沉重,那些景象不可能是真實的,又不像海市蜃樓。該回去了,他小心翼翼轉向,身體柔軟得好像沒有骨頭,紙片人兒似的,貼著漩渦的邊緣抽身。
他從那股異質力量的中心地帶把自己“順”出來了,很順利的,幾乎就快出來了,局勢這時突變。
漩渦的吸附形態仿佛一只巨大的鰩張開有虹吸張力的巨口,猛地嘬住他。他雙腿一扥,順勢靈巧一帶,動作很輕,盡量不攪動。再想出來時,周圍氣息全部翻轉,山河巨變。
不是他自己犯錯,而是別人進來了。
工程車發動機直接燒得冒黑煙兒了,再也撐不住牆內強大的回旋扭力,破牆而入。劉隊長披著一臉血,孤注一擲喊“卸繩子卸掉繩子”。而羅戰大喊“不能卸不能放”!羅戰是想怎麼能卸載那些安全裝置,卸掉不就等於有危險的時候放棄楚晗嗎,楚晗還怎麼出來?
壓在羅戰和老八身下的裝置突然被拽翻起,兩個身材高大頗有分量的男人橫空飛起來,猛地拍向那堵牆。
痦子八幾乎都被拍吐了,貼著牆壁嘰裡咕嚕滾下來,噴了口血。這人再回頭,竟然找不見羅老板。
人呢?
其中一根鋼繩從固定位置徹底崩斷,空中甩出火星弧線,抽卷住了老七的一條腿。
這人悶哼一聲,動作凌厲,順勢抓住樓梯扶手欄桿。那欄桿根本支撐不住,瞬間也塌了,其他人目瞪口呆看著七被那根鋼繩橫拖著撞過長長一道台階,倏地撞進了牆壁。
楚晗被所有這一切力道攪得五髒六腑亂套,渾身位置都不對了。他回過頭發現,他羅三大爺進來了。
然後就是那個撲克臉的老七同志。
他明明叮囑所有人候在外面,千萬別輕舉妄動。這兩人應該是被牆內力量吸進來。每個人體內物質波形都不一樣,所以痦子八和劉雪城被隔在空間外面,而七和羅戰就被吸附了。
荒唐的是,那兩人跟他掉進來位置不一樣——羅戰和老七掉到對面那堵牆裡。
七身上那根繩子嗖一聲繃緊,把這人和楚晗隔空牢牢綁在一起,成了一根線上扭曲的螞蚱。
羅戰身上什麼保護都沒有,轉向那個龐大漩渦裡。
楚晗大喊了一聲,喊聲彼此都聽不見。他甩出手臂,一股無形電流擊中並纏住羅戰,迅速形成一張能量網把人兜了回來。
三個人,呈三角形彼此相持相踞,七和羅戰兩個壯漢的分量全部沉甸甸墜在楚晗一個人身上。
楚晗慢慢能透過眉心的光亮看到外界。他已經逃逸至異空間的邊緣地帶,距離外界只有一步之遙,卻被墜得邁不出去。外面就是大小翔鳳兩條胡同中間最狹窄的交匯處。他隱約看到外面過路的行人,看到窄胡同對面那堵牆裡,他羅三大爺和七同志在頑固掙扎。
羅戰也看得見楚晗。他們各自都被一團團黑影緩緩包圍、逼近。
楚晗打手勢,用口型告訴對方:影子!先躲開那些黑影,別讓那些影子吞了你,我拖你倆出去。
羅戰是想動動不了了。但老七那種身手剛猛的漢子,被困在這種局勢下怎麼可能不動彈。三人一起被拖回黑沼澤似的深淵。七反向拖著鋼繩,拼命試圖抵御越來越尖銳的吸力,然而黑沼仿佛有一種反噬力量,你越使力,被吃得越深,這就是能量場的陷阱。
而越是脾氣倔強強硬的人,越容易中這種陷阱。
楚晗想喊,想告訴對方,不能那樣用力。七好像全身許多關節都被吸附住,動彈不得時又不甘心就這樣屈膝繳械,又想要幫楚晗分擔身上的壓力。這人試圖往回路上移動,剛一發力,慘叫一聲,好像一條腿膝蓋關節處脫環了,下半身迅速無力,滑向流動起來的深淵。
絕望的眼神從這個一貫勇敢而剛強的男人眼底一閃而過,這人下滑時被一股力量又拖回來,兩股力道對峙一般僵持,周身的物質流都在燃燒。
老七抬頭,吃驚地看著遙遙相距的楚晗。
是楚晗甩出另一只手,一條看不見的電流網又拖住了這位。
幸虧沒有第三個撞進來了……
楚晗這回才是真拼命了,方才保存的體力全副撒出來。
以前沒有嘗試過,確實不太有經驗,楚晗是被身後劉大隊長他們搞得各種保險裝置拖累了。如果今天只有他自己,他很容易就可以出去,全身而退。但他現在拖著兩個大活人。
他覺得自己快要被五馬分屍,幾股不同的力量往各個方向撕扯他,疼痛,扭曲,變形。他幾乎全部的力量都投入電流場護住那兩個人不被黑洞吞噬,老七那根鋼繩隨時把他攔腰斬斷。他腰快折了。
但是他不可能在這種時候放手,不可能放棄眼前任何一個。
如果羅戰和七任何一個困在這裡不能出去,恐怕就是那孫猴子進了太上老君的煉丹葫蘆,不出倆時辰化成一坨湯汁,變成那些可憐的黑影。
外面寧靜美好的世界與他們只有一牆之隔,絕境裡才愈發滋生出對求生的強烈渴望。
食客吃完飯從哪個館子出來,三三兩兩搭伴走過,金黃落葉漂散一地,踩上去都是咯吱咯吱的舒服愜意。可是楚晗跟那些人不在一個空間,想抓抓不到,眼睜睜看著那些人一個個從他手指旁移動過去,個個兒瞪著迷茫沒有焦點的眼睛,急得他簡直想張嘴咬誰了。
其實是幻覺,楚晗那時候好像看見他程宇叔叔下班回來,從大翔鳳胡同口慢悠悠踱進來,還是年輕時候那麼帥,回家等著吃他三大爺那口飯呢。
楚晗眼眶一下子熱了,快要筋疲力竭眼眶都呲出血痕,咬牙挺著。他拖著羅戰的那只手僵硬了,可能是哪裡骨折脫臼。尖銳的吸附力從他肩膀處一抽到底,留下十指連心的疼痛。
明知道可能三個人都拖死這裡,但他仍然不可能撒手。不是那種苟且偷生的人。
他看到滑墜向莫名異空間深處的七對他打個手勢,摸出腰間一把焊切槍,沒什麼猶豫,切向身上栓的已經七扭八彎的鋼條繩。
不、不、不!!!!!!楚晗大喊。
七只是抬頭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犧牲戰術就是一念之間十分淡定淡然的一個決定,仿佛就是這些人每一天每一次任務中都可能隨時做出的選擇。這人瞬間割斷了繩索!鋼繩猛地蕩翻兩人之間氣場,震碎電流,把楚晗彈回來的同時將那個人彈向更深的漩渦黑洞。遠處山河異色,地裂張開血盆大口等待下一波吞噬。
不!不!不能!!!楚晗渾身血都炸了,哽咽怒吼,想要把人抓回來。這時大漩渦被什麼東西整個兒帶動起來,他漂浮著突然轉起來,轉得很快,連帶著墜他身上的羅戰都被帶起來。一股比地裂吞噬力更強大的力量從他背後壓迫上他,猛地一個“騎壓式”騎他背上,像有許多粗壯的觸手從四面八方纏裹住他,從他胸口狠狠地纏到胯和雙腿。斗轉星移中他被背後的力量倒吊著提了起來,這回也快吐瞎了,胃都翻過來,日月山河顛倒,周圍全部在轉動。

第十一章別有洞天

楚晗還有一半意識清醒的,整個人都懸空吊起來,七葷八素地乾嘔,眼前彌漫水汽,襯著一片跳動抽搐的金星。
他也看不到身上有任何東西纏著他,但是明顯有一股強悍到霸道的力量把他整條身軀翻卷起來,裹住,一道一道繃得很緊,幾乎就是捆綁了他。他就在蘑菇雲狀的大漩渦上方,背後那道力量“騎”在他身上,帶著他旋轉,用這樣強硬的方式阻止他們繼續下墜。
旋轉力道之大,足以讓空間扭曲,而且恰恰與企圖吞噬他們的風眼是逆向而行,瞬間就讓風眼崩潰跟著扭轉起來,大漩渦邊緣開始崩塌。
楚晗危急時候還不忘死死拽著羅戰,不能放手。羅戰早就被巨大的作用力甩昏,看樣子失去了意識,但是沒有重傷,沒掉下去。
許多可憐的黑影被拋下崩裂的漩渦,呼號著,最終墜下深淵。
離楚晗最近的幾條黑影,試圖抓住他的腳,往他小腿上瘋狂攀爬,企圖逃生。
盤踞在楚晗身軀上的巨蟒般的纏繞力,突然發怒甩尾!無形的鞭子啪啪幾下抽飛那些影子,幾乎是冷血地、殘忍地扼殺了那些可憐的影子逃生的希望。影子抽搐驚跳著閃避,一些腔子直接被抽碎,包括那個還能依稀辨認五官模樣的灰影……那些已經不成形的東西隨即就永遠的掉入深淵。
太殘酷了。
楚晗在激流中眼睜睜看著。看著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可能是永遠的消失掉了,是個正常人都有惻隱之心。
黑沼這時張開血盆大口,就要把昏迷的某個人從陷落邊緣吞掉。那是老七。
但是楚晗實在過不去,鞭長莫及。這時,一股強悍的帶著白光的力量狠狠砸向那塊黑洞,瞬間亂石崩雲、巨浪滔天。楚晗吃驚地看著老七被那股強勢震出黑洞洞的地裂,重新卷進大漩渦。他受傷僵硬的那只手終於抓住那位爺,這一次牢牢抓住沒放開,任憑手指疼得失去意識。仨人一起被旋轉起來,崩壞的山體灑下巨石天雨,紛紛填進黑沼,地縫新一輪陷落,擠壓,迅速合攏。
整個空間入口被毀。
黑沼在自己吞噬掉自己的剎那,還在垂死掙扎,強大的反噬力吸附住他們。這塊深淵仿佛也具有某種生物意識,頑固地拼盡最後一絲能量,要死一起死吧。
騎在楚晗身上的力量以硬碰硬,霸道地橫撞那股反噬力,以暴虐之勢震碎、掃飛漩渦中一切物質。水汽濃烈,楚晗視線完全模糊。他全身被水汽浸濕,濕得透透的。濃重而黏稠的血腥氣撲鼻而來,也不知是什麼東西出的血,裹著他,特別腥。
就在外面,這時候,整棟牆體被失控的工程車和其他一堆亂七八糟機械裝置徹底的砸塌。
羅老板和老七同志在牆體坍塌的瞬間被拋了出來。那兩位爺臉色發白直吐酸水,但是都沒有大傷。
老七是直接摔在牆外痦子八的身上,倆人一起撞到牆角。痦子八戴著裝酷的那副墨鏡摔飛了,露出一張其實很年輕而且情緒激動的臉,大吼著把差點兒失去的同伴抱在懷裡。眼角那枚小痣隨著變化的表情躍動起來,這個人整張臉都顯得富有生氣,終於不再是千人一面的冷臉。
可是楚晗還沒出來。
而且楚晗當初進入的那堵牆已經塌了,土石崩壞,灰飛煙滅。
在茅山道術裡,這種情勢一般就意味著,這人沒辦法出來了,楚晗會被困在裡面……在場所有人當時都是一臉震驚和絕望,卻又無計可施。
……
出乎大伙意料的是,楚晗後來平安無事,還是出來了。
他自個兒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501所的監護室裡。
楚晗從床上直挺挺坐起來,愣了一會兒,第一反應就是先拔掉自己腦袋上脖子上胸口小腹和大腿之間連的一堆儀器導線,把皮膚上貼的檢測儀金屬片什麼的彈掉,這才算舒服了。一准兒又是那群專家搞的,每次感覺他就是被抬上解剖室操作台的一副皮囊,任憑別人提著刀隨意剮來剮去。
他熟練地打開床頭小櫃,一摸裡面,果然有一套新的換洗內衣,一套外衣,每次都是這樣。
之前身上那套衣服都弄哪去了?完全不講人權。
楚晗掀開被窩穿衣服。房間有監視器的,他也知道,沒辦法。監護室大門立刻就被打開,幾個戴口罩穿制服的男護士進來看視他。都是老熟人,楚晗禮貌性地對那些人點點頭,只來得及套上內褲,隨即就被兩個男的再次按倒在床上,幾樣儀表探進他嘴裡耳朵裡測了半天,又扒開眼眶照來照去。
“我正常吧?”楚晗仰躺著,斜眼看那幾個。
“……挺正常。”那幾個人說話口氣分明是不甘心,好像楚公子就不應該表現得這麼健康,身體這麼正常。
當然,楚晗身上也不是一點兒戰斗痕跡沒有。他左手小前臂打著石膏,吊著。最嚴重的傷在他的表皮上,並不太疼,也不癢,但他全身軀體上有一層看著火辣辣的十分驚悚的紅痕,簡直像被人翻來覆去煎烙餅一樣狠狠抽打、凌虐過之後,留下的一層皮。也可能是被勒過,或者乾脆被什麼滾燙的東西燒過、舔過一遍。胸口,後腰,大腿上腫起一層,右胸的乳頭直接都燎破了,有一點小血絲。
結果那幾個護士舉了電筒和各種探測儀對著他胸口那地方折騰了半天,甚至上了夾子什麼的。
楚晗實在忍不住拒絕了。他堅決不能忍有人往他那個地方夾個金屬片然後通電線上監測儀。
楚晗說:“我又不疼,你們別鬧了,那個金屬夾子通電才疼,成嗎!”
他又問身旁人:“陳總呢?”
他的主治醫進來說:“陳總之前來看過你,知道你沒事,讓你在這兒踏實休養,哪也不要去啦。”
楚晗突然想到,趕忙又問:“跟我一起的羅老板呢?還有行動隊代號‘七’的那個隊員,他還活著嗎,出來了沒有?”
身旁人說:“都好得很,你啊就別操心。都在別處醫院裡,那些人不可能來咱們501所的療養院。”
他的主治醫忍不住低聲說了一句:“楚晗,以後再接什麼活兒可悠著自己。就這回特事處劉隊長幹的這事,陳總可氣壞了,剛才在外面罵娘把所有人K了一頓,說以後不能讓你出去辦那些事……回頭一准兒打報告批姓劉的……”
楚晗臉色不太高興,反問:“打報告整劉隊長幹什麼?劉隊是我朋友,又沒強迫我幹什麼,我自己樂意的。”
劉雪城那號人雖然老是白使喚他,請客還總是小氣巴拉的,但楚晗心裡把對方當朋友了。因為劉隊長是真賣命辦事的人,帶著手下一撥隊員無數次從槍口上舔子彈過來的。雖然不是每一次出任務都能成功、都能把事情做得圓滿,但每一次都是上下一心,出生入死。楚晗心裡佩服性格強勢執著的硬漢子。
老大夫抬了抬眼鏡,笑得勉強:“陳老總怕你傷著、真把身體搞垮了,還是關心你啊。”
楚晗也不為難他的醫生,都是基層賣命的,都挺不容易的。他淡淡地說:“您老以後跟陳煥說,讓他想關心我親自來關心。”
楚晗利索套上長褲。
穿襯衫的時候左胳膊不太方便,因為打著個石膏,襯衫袖子套不上。
楚晗看都沒看他主治醫的臉色,把左胳膊架上來,順手架在床旁邊不知道哪一台儀器上,右手砸上去一拍,再稍微用力一捏固,卡嚓兩下就把那個石膏筒拆了,扔在床上。
“不就是個脫臼嗎。”楚晗說。
一圈兒護士瞪著他看,但是都沒說話。其實是看慣了楚少爺只要一踏進501所這間小白樓,就是這麼一副冷淡不合作的態度和情緒。
六歲時候就這態度了。
楚晗甩了甩胳膊,套上襯衫和西裝,重新把自己身體上一切不好看的痕跡都裹起來,擋住,不讓別人看。深藍條紋西裝和九分西褲,棕色皮鞋。只要穿回這套衣服,就是平日裡一貫溫潤和氣一表人才的晗總,腦門上一顆米粒大的紅痣特討喜,對誰都是笑模笑樣,也沒有臭架子。
他沒有遵從上面陳總的意見,隨後就出門了,去探望可能受了傷的羅三大爺和行動隊隊員。
事後他開始在記憶裡慢慢往回倒帶,回想自己怎麼在最後驚險一刻逃出生天的,他看到羅戰和老七都被甩出去了。深淵坍塌,地縫合攏,黑洞扭曲,牆整個動起來。他當時就倒懸著拼命拖拽自身能量,緩緩向牆外的世界脫去……難道是這個異度空間的磁場,或者某些物質,被他激發的電流改變了作用方向?……
身上像被人玩兒了一把性虐待,快要皮開肉綻,估計就是被那一股奇怪的力量纏繞住、在大漩渦裡旋轉時留下的吧?
然後呢,這回他沒有蹦出後牆直接跳到劉雪城面前,也沒一步邁進大翔鳳胡同裡。他進入到另一塊地方。
具體的過程記不清了,他當時腦袋沉重,雙腳輕飄,像被人在前胸後背和大腿上捆了,打上一個扣兒倒提著,頭沖下充著血。昏迷之時一刻不停地移動,穿越萬千溝壑,翻山越嶺似的走了很遠一段距離。要不是好像被什麼東西綁著,一把年輕的好骨頭就直接散架了。
好像有血,那種血腥味道一直跟隨著他,飄過一段長路,印象極其深刻。他後來好像進到王府後巷兩條胡同交界的最窄處,地下,穿過一條幽長的過道,眼前是一個廣闊的地下世界。巨大的暗灰色條石緊密相連,打造成密封的四通八達的地窖,延伸到整個王府地層之下。
楚晗就是這麼發現了後海“王府圈”地下隱藏的龐大地宮。他認為,那裡可能才是真正的“大牆縫”的秘密,這就有待劉隊長匯報給局裡專家慢慢研究了。
……
有一件事說來特奇怪,他最後好像是從一個人工湖的底下走出來的。這個湖上來就是恭王府花園。
確切地說也不是“走”。他沒有任何潛水裝備,沒有氧氣瓶,也還沒學會如何屏氣很長時間從一個大湖湖底一步步爬上去。當時是有一股沉重的壓倒性的力量裹著他,緊緊箍著他的四肢和身軀,帶著他從水底漂浮上去。他就這樣,竟然沒有嗆水窒息。
印象中湖水十分清澈,湖底修築整齊,絕不是個爛泥塘,半面遍布葦草荷葉,當真是別有洞天!從下面漂浮上來,他當時摸到湖底正中一座石雕像。石雕不大,不及他大腿高度,看著像一只臥伏的幼龍。
那小龍石雕在暗藍色湖底,影影綽綽,遠看像幻影,又像是活的。小龍形狀姿態都與北新橋井底的家伙完全不同,好像是個魚龍,甩出一條很俊的大長尾巴。此外也沒看到鐵長蛇或者青銅怪人之類的“標配”零件。
……
肯定不是房千歲了。
北新橋底下那位,就沒長這麼帥的尾巴,嘴巴也沒這麼大,不是這麼個大嘴鯰魚再甩出兩根須子的怪異長相。
楚晗這樣一想,其實吧,淡不唧兒的有那麼點失望。
……

第十二章故人來訪

楚晗打聽到傷號住在京郊某個部隊醫院,於是拎了水果籃去了。
他還真在病房裡找著老七同志。那位爺一條腿膝蓋骨裂脫臼了,動過手術,吊著腿仰在床上,也是一副被醫生護士調教過千百遍反抗不得痛不欲生的表情。聽說這人還片段性失憶了,不記得被吸到牆縫裡都發生過什麼,但是記得之前的人事,因此見著楚公子挺開心,倆人聊了一會兒。
楚晗這回聽到老七說話了,這人講話相當好聽,完全不配表面上硬朗陽剛的氣質,聲音內斂溫潤。
正聊著呢,病房門一開,呵,穿著病號服晃蕩進來又一位人高馬大的爺們兒,可不就是那個痦子八麼!
痦子八在肥肥大大的病號服裡面穿的黑色緊身背心,下面配迷彩褲和長靴,腦袋上還裹著紗布,一看就是沒遵醫囑,私自跑出醫院大門,手裡提回一大袋子水果。
痦子八一眼瞧見楚公子拎的漂亮精致還噴著香水的果籃,嘴角一聳,特毒的一雙眼就瞇起來了:“呦喂——誰啊——”
“有人給削水果啦?虧老子還特意去買了把刀。”痦子八彈開刀刃,一把細長小刀如同掌上飛,嫻熟地把玩。
楚晗在外面對誰都挺客氣的,也跟老八打個招呼:“我也給你削一個吃?”
痦子八往椅子上一坐,一只腳搭到床腳擋板上:“哎呦,不敢,不用。”
這人打量楚公子的眼神不那麼友好友愛,心裡是在想你姓楚的多沒用啊,差點兒把我兄弟連累死,成不成啊,不成回家燒飯生孩子去,甭忒麼出來混。
當然,痦子八可能也不知道,當時牆裡三人性命都吊在楚晗一個人身上,曾經有那樣危急的時刻。
楚晗削出個水靈的大蘋果,遞給床上的七,臉上仍是笑的。痦子八一抬眼,就看見那一大吊子蘋果皮濕噠噠的拍向面門!哪有蘋果啊姓楚的蔫兒壞臥槽!
這人反應敏捷,細長的刀葉在空中上下翻飛,斬向飛來的“暗器”,使刀快得把空氣都削起來。
楚晗沒有用刀,直接伸出左手,三根手指殺向痦子八面門,手在刀刃飛舞的氣陣中破浪而入,再出來時捏著長長一串完好無損的蘋果皮,劃一道弧線丟進牆角垃圾桶。
“我……操……”痦子八喃喃的,瞪著眼睛。他知道楚晗剛才可以一掌直接把東西糊他臉上,讓他好看。
“鬧什麼,甭丟人啊。”撲克臉七伸出沒打石膏的那只腳,輕聲罵著踹了老八一腳。
踹得並不狠,還帶點兒寵溺感。
楚晗迅速起身告辭,轉頭一揮手,走人了。
看出來自個兒他媽的又多余了。
……
再說那間3號小院,這次之後就徹底封閉,出版社搬家易地。那棟小樓院牆緊閉,裡面其實已經半坍塌了,“通路”堵死,把秘密和大翔鳳胡同四百年來各種傳聞永遠鎖在裡面。
他羅三大爺平安無恙,基本就沒受傷。楚晗不能太頻繁地去羅戰家噓寒問暖,本來就沒傷,怕去得太勤快了反而讓程警官擔心著急。
他在家養了好些日子,倒不是傷痛,而是疲倦。他身體沒那麼好,極易疲勞,每一次恢復體力和精神都愈發困難,頭發未白身先衰似的。尤其,在恭王府湖底,偶然發現的小龍,觸發了他的某段回憶,讓他感到困擾,說不上來,總是瞎琢磨,內心不平靜。
有天晚上,一條短信過來:【小寶貝兒,最近好嗎?乖不?】楚晗迅速回道:【老寶貝兒,我很好。】
短信又回過來:【我老嗎!能尊重點麼?】
楚晗笑了,趕忙說:【您不老,您特帥。還在青島?】那邊兒的人說:【對,累,再養養,過一陣回京。】楚晗很體貼地回道:【踏實休息,盡情恩愛,別忙回來。問你老公好。】大翔鳳胡同漸漸回復往日的祥和寧靜。入冬,家家戶戶燒起暖氣,院內暖洋洋的。
有天晚上,楚晗歇在羅府包間裡。三大爺出門談生意不在家,就他一個人,喝一口桂花茶,嘗兩碟羅府小菜。
外面淅淅瀝瀝,突然下雨了。雨勢層層漸長,隔著紗窗就聽見外面有人喊,“鬼影子來了!那個沒腳的老太太……影子!……”
這條胡同裡怎麼還會有鬼影子?楚晗擱下筷子,順手抄起他三大爺給茶湯點香油的一把銅壺。那壺不大但是壺嘴特長,能敲人的。他幾步躥出院門。
胡同裡人影倏得閃過,王府後牆晃動老槐樹的影。
雨這時突然大了,像從天上嘩啦一下倒扣一盆水。因為天冷,雨裡夾雜著冰渣子,砸得人腦門兒都疼,像戳打人心……楚晗蹚水而過,盯著二十米開外那人的背影,一聲不吭就跟上去。
前面就是大翔鳳胡同最窄的魚嘴口,一條狹長過道,只能容一人過去,倘若對面兒再來個人,就要錯肩,不愧是當年的“牆縫”胡同。據說在江蘇的同裡古鎮,也有一條類似的胡同,名曰“穿心巷”。所謂歲月如梭,浮生若夢,一巷穿心過,人老景不老……
那背影愈發眼熟,瘦身形,削肩膀,走路像水中漂,走得瀟灑且腳步極快。
那鬼影好像真的沒有腳。
眼前這條牆縫胡同,在那一刻仿佛也一巷穿心,讓他驟然間迷茫,古今邂逅,恍如隔世……
楚晗拎著個長嘴銅壺,大雨裡飛奔,當時那模樣肯定滑稽可笑。顧不得了,他從後面一把抓住那人手肘。那個人身體好像特別滑,皮膚又冷又濕,一下子竟然沒抓住。
“你等等,別再跑了行不行啊?”
楚晗低聲喊住。
那人胳膊像活魚似的從他手心滑脫,回頭,渾身滴水任頭發在雨中漂散,露出一雙細長眉眼,表情促狹。
楚晗歎道:“看到下雨了,就知道是你。
“小千歲……”
房三爺警惕地望望四周,特意將人往窄巷深處又拽過幾步,雙雙隱在黑色陰翳下。房三兒然後拉住楚晗的手腕握了,低聲問道:“你前些天是去找我的嗎?”
楚晗心口那時驀地就一熱,點點頭,再仔細一看,房小千歲濕漉漉的頭發下面,面門從額頭到鼻梁上,斜掛著三道被深深撓過的手指痕跡。
……
【第三話。地宮】

第十三章沈公子

後來某一天,午後的長安街,楚晗拎個文件夾步入他辦公的那間寫字樓。
楚總年紀輕輕,走路腳步快而且帶風,西裝線條優雅配飾細致,很有風度地對前台助理點頭打個招呼。一看就心情不錯。
“噯晗總。”姚秘書從桌前站起身,一指她老板的辦公室:“屋裡,您的那位,就那位……”
楚晗下意識還以為,北新橋底下內小誰來了,雖然那個人就沒主動出來找過他。結果他還沒進去,精確地拿眼珠子一掃,隔著厚厚一扇木頭門,就瞅見那個高富帥的魁梧身影。
楚晗面無表情推門而入,反手扣上,以前好像也從來沒有過這種類似“失望”的微妙情緒……為什麼失望了?
沙發裡的人背對他,露出個油光珵亮抹了金色蜜蠟的後腦勺,揚聲道:“這個點兒才來上班啊——”
楚晗抬眼哼道:“這兩天我們事務所招聘,你來遞簡歷的?”
沙發裡的人回頭起身,高大身形立刻擋住身後玻璃大窗的大部分光亮,把楚晗罩在陰影裡。這人一襲長款羊絨大衣,寬肩長腿,很豪氣的:“好久不見,楚晗,你的竹馬男人過來找你聊聊,敘敘舊!”
你爹媽遺傳給你丫的挺英俊一張臉,就吐不出一句招人待見的話?楚晗心裡吐槽。
來人爽快地張開雙臂,笑嘻嘻的:“寶貝兒,讓親哥哥抱一個。”
楚晗抬手一指門外:“沈先生,出門右轉,電梯下樓,二層那家律師行,新來兩個長得特俊的公關少爺,合你胃口。”
沈先生笑得流裡流氣,與身上精致的行頭頗不相襯,張嘴就是部隊兵痞口音:“晗——幹嘛啊,二十年如一日對老子這麼冷淡,寵幸我個笑臉成不成?”
楚晗果然露出一副天真無辜的笑臉,笑得非常俊美可愛。
楚晗走上前攥住向他伸過來的手,另一手上去抱一抱,看起來是老友重逢極其真誠一個擁抱。手掌相握的瞬間他反掌往外一擰順勢絞住對方五根手指,反關節一掰,另只手順勢抓向對方咽喉要害,再躲開下三路掃過來的黑腳,狠踢腳腕子。
別看沈公子人高馬大,楚晗顯得稀松平常,然而就沈承鶴這點兒粗淺手腳功夫,在楚晗面前就是個耍軍體拳的檔次。楚晗從幼兒園時代學習打架的啟蒙老師是霍將軍。
“啊啊啊哎呦——哎呦喂——”
“你男人手指頭讓你撅折了噯!!!……”
“服了服了,寶貝兒,松手……”
楚晗居高臨下,把這人壓在他的大辦公桌上,松開一只手,拍拍對方的臉:“鶴鶴——舒服了?”
沈承鶴甩甩手指頭,無恥地笑道:“你每回發怒都這麼好看……真美。”
楚晗冷笑:“你再賤,我爆你菊花。”
沈承鶴轉轉眼珠子,衡量得失輕重,最終妥協似的點頭:“……只要是你,本大爺肯了。”
楚晗起身撤開,送對方一個字:“滾。”
沈承鶴拾掇拾掇衣服領子,重新往沙發上一坐,大手一指:“噯我說,楚晗,你什麼時候,能像你爸對我爸那樣兒溫柔賢淑,那樣兒親密無間啊?你學學你爸僅有的一項優點,就是溫柔!!”
楚晗這回是真笑了:“你們一家子都做春夢呢吧?我爸對你爸,他們倆什麼時候親密無間過?!”
沈承鶴哈哈大笑,拉過楚晗的胳膊坐下……
來人沈公子,楚晗的鐵哥們兒。他們的爸爸楚珣和沈博文當年就是發小,玉泉路部隊大院出身的一撥子弟,少年時代就一起穿軍裝一起扛木頭槍後來一起出人頭地,這麼多年維系的感情仍然深厚。沈博文比楚珣更早結婚生子,而且這家人很早脫離部隊下海經商,賺得盤滿缽盈。沈承鶴也是獨子,打小就是個禍害,長大了是個大禍害,又賤又渣一個浪貨。浪起來是長江後浪拍前浪,迅速就把他爹楔死在沙灘上。
當年,楚珣是自己尿濕了炕不睡,把他家懵懵懂懂吃手指的大文子拖過來,填到濕炕上睡。
後來,輪到楚晗與沈承鶴這一對竹馬冤家。學校念書那會兒,倆人同班。每一回都看鶴少唌著臉皮胡吹海扯泡班花妹子,在女票面前扯得天花亂墜雙腿抖動,全神貫注的時候撅著腚露出一截後腰。晗少默默在大後方觀望,伸手從桌位子裡掏出一瓶國際名牌六神花露水,對著他家大鶴鶴露得白花花的屁股溝,從溝嘴兒把六神倒進去……每一回都這麼玩兒,一直玩兒到大。
沈承鶴高中畢業,就被家裡送到外地軍事院校鍛煉去了,折磨了五年才放回來。結果軍人世家的意志風范丁點兒都沒訓出來,出來就是一嘴葷話和一身的兵痞氣。這姓沈的在充斥著陽剛男人的軍營裡磨練成一只大妖精。他爸當年只禍害女的,二代沈公子是男女通吃,口味飄忽不定,不知道吃掉多少純良無辜的善男信女,然後抹抹嘴乾淨,口口聲聲說,只有楚晗才是他仰慕多年最青澀純情的初戀。
沈承鶴說過,“楚晗,咱倆在一起這麼多年,老子的菊花都讓你醃成六神泡菜了,送給別人也沒人要了啊!我什麼都給你了,你還不答應我?”
楚晗的回復讓沈公子很是傷心,“咱倆什麼時候在一起過?”
在沈公子眼裡,楚晗骨子裡極像親爹,那個特難伺候的楚珣,外表溫和內心冷漠,大約是最不容易動心的那類人。
哪天如果對誰動了真心,就是山崩地裂、巨浪滔天、“山無稜天地合”的那種。
楚晗這號人對誰貼心實意的好過?
他能喜歡什麼樣兒的?沈公子心中萬分好奇,也琢磨好些年了。
兄弟見面就是出去搓飯。三大爺的私房菜館都吃膩了,沈公子帶楚晗去了長安街附近的君悅,三樓新開一家台州海鮮,檔次相當不錯。楚晗嫌沈承鶴太纏人,飯桌上滿嘴葷話膈應他,趕忙電招他女朋友救場。
楚晗的“小女朋友”還能是誰啊。
就是他的青梅竹馬,跟他也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程小橙,羅老板程警官的養女。
沈承鶴指著楚晗囂張地說:“成不成啊你,楚晗,這麼多年你倒是給老子換一個‘女朋友’領出來瞧瞧啊!又拿你們家大橘子蒙人!”
大橘子?你姓沈的全家都是橘子!飯桌上的潑辣美女,從桌子下面毫不客氣掃了沈公子一腳:“你管我叫什麼?!大鶴鶴,你敢欺負我們家晗晗,姐姐我報警找人收拾你。”
沈承鶴被美女噴了一臉酒,拼酒又拼不過女的,脖子迅速就喝紅了:“噯別別,別報警我怕你爸爸。”
“看到楚晗這麼多年身邊兒都沒換個傍家兒,走哪都帶著你這位糟糠,老子其實就放心了,真的。”沈承鶴話裡有話。
楚晗都懶得理他們胡扯,埋頭吃海鮮,用小釬子挖蟹腳裡的肉。他其實不喜歡身邊有特別愛黏著他的那種。他習慣一個人。程小橙這姑娘性格非常爽快,不膩膩歪歪拖泥帶水,典型一北京大妞兒,所以楚晗在外人面前常就稱呼小橙是他女友。
一頓飯吃掉小一萬,又是沈土豪乖乖買單,醉意鋃鐺跟在後面,眼瞅著楚晗深情款款地摟著程小橙走出去了。
沈公子來找發小敘個舊,也是知道楚晗最近瞞著許多人在悄摸搞事。
楚晗悄悄回去部隊大院他爺爺家,找楚老將軍打聽八十年代陳年舊事,很多事情是只有特定圈子的人當年接觸過,所以知道。他還在老人的書房和地下室離翻了很久,順走一堆舊物舊書回家研究。
沈公子很講義氣地拍拍楚晗:“別自個兒一人瞎搞,有什麼用得著哥哥的,說一聲就成。我是你什麼人啊!”
楚晗點頭,很認真說道:“鶴鶴,我還真用得上你,你陪我走一趟吧。”
沈公子倆眼一亮:“哪?幹什麼去?”
楚晗說:“後海恭王府湖底的地宮,那裡發現一個龐大的明代‘錦灰堆’。”
於是,楚晗這天將前後故事簡明扼要給沈公子講了一遍。當然,他略去了他與房三兒認識交往的由來,只提到“還有一個道上朋友在幫我忙”。他下意識將所有關於房千歲的故事劃入隱私范疇,與其他事就不在一個深淺層面,不是一個次元空間,也無需要向任何人交待;跟他爸爸他都沒有說。
楚晗找沈公子一起,就是去看他從大翔鳳胡同3號院逃脫出來時,在地下發現的那一片龐大地宮遺址。
他早就把這事匯報給劉雪城和特事處負責人,並親自領路找到正確地方,領人進去瞧過。劉大隊長請市局考古隊的人進入現場,碳14測定說是明中期往後的遺跡。然而,對於那些散落在遺址中間的早已白骨化的遺跡,以及雜亂堆放的各種器物,專家們也說不出個明白故事。
而且,這半月以來,自從3號院出事,老城周邊發生一些奇怪現象。首先,他們冒險進入的那棟小樓半坍塌,楚晗再次去察看過,牆被失控的工程車撞塌,牆內完全合攏,沒有一絲一毫開啟過的痕跡,也不可能有人再進去了。他猜測,那裡面能吞噬生命的大漩渦應該也消失了,黑洞的能量完成了一輪自我吞噬,地陷合攏。
失蹤的人無法挽救,恐怕再也不能回來。
那天之後,東三環外的團結湖公園,附近的朝陽公園,發生湖水外洩,湖底崩裂地下突然湧水。
南面的前門樓子下面裂開一道縫,有地表物質擠壓折斷,崩出路面,在馬路牙子上拱起一大片碎石地磚。
最後是北面,朝陽區那一大塊地,京城一向被認為上風上水的寶地。元大都遺址公園裡那數根元代遺留保存的石柱子,有的柱基下陷,有的柱基竟然拱出地表長高了,有的傾斜。原本排列整齊的一溜柱子,變成個犬牙交錯的古怪模樣。
華北平原是眾所周知的地震帶。但是,據稱特事處方面沒有監測到地殼地幔異常運動的痕跡,不是板塊擠壓,不像是發生地震的前兆。
再說前幾天深夜,楚晗胡同裡遇見房千歲,兩人頭頂蒼穹之上的大雨,在雨中坐了好一會兒。房三兒之於楚晗,好像就是存在於他生活裡完全另一個側面,與承鶴、小橙他們都沒有交集。
楚晗當然不會蠢得一直蹲在雨裡,淋了幾分鍾就堅決受不了了,渾身快凍成冰坨。但是他也不方便就請對方上他那兒坐坐。房三爺就更不可能請楚晗上他那底下坐坐……他們於是找了個合適的好地方。
恭王府大花園裡有一座大湖,閉園之後園內仍然亮著大部分燈火,湖面被雨點打出成片的漣漪,波光像閃動的鱗片。湖心修有一座水榭,灰瓦畫簷紅色立柱,有長廊與岸邊相連,十分幽靜美好。
周圍一人兒沒有,他們沿著水上曲折的回廊走向水榭。還是楚晗先上去的,一蹬再一扒三步兩步上了房簷,也不用打招呼,身後人就跟著上來了。水榭是一座典型的重簷歇山頂式建築,楚晗就專門坐到二層重簷下面,那一塊巴掌大的陰影裡,看頭頂房簷上雨水像珠簾似的串串落下。他用自己身體裡的暖意將衣服迅速烤乾。
房三兒坐在房簷外面,蹲在那條戧脊上。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楚晗指著下面一汪清澈的湖水:“那天,我好像是從這湖底下浮上來,但是沒弄清楚到底怎麼漂上來的,他們後來在湖底也沒找到通道隧道。”
“哦。”房三兒哼了一聲。
楚晗有試探的意思,看對方反應,想要印證心裡的懷疑。可是對方就沒給反應。
他又說:“那湖底好像也有一座石雕的小龍。”
房三兒回臉望著楚晗的眼,一笑:“長什麼樣?長這樣兒嗎?”
小千歲是伏在雨中,蹲在那道常人看來十分陡峭的戧脊上,蹲得很穩,一掌前踞撫著房簷,姿勢特自然和諧,仿佛已經在那個地方蹲了幾百上千年。黑暗的天空中烏雲密布,這人側面的剪影徹底地與水榭重簷融為一體,然後頭發被風雨吹得漂散起來,後頸和脊背一線的弧度顯得矯健瀟灑。遠處天邊透出一點朦朧白光,照亮這叢神俊的剪影。
古人撰寫的神物傳記,這樣寫的:【龍生九子,三子嘲風平生好險,形於殿角之上。】所以,天下每一樣神人神物,也都各有各的脾氣性格。有龍好刑,有龍好吞,有龍就喜歡趴在大殿門口裝成個大王八馱一塊石碑,馱幾百上千年了也不嫌委屈勞碌;還有一條龍,平生最愛蹲在那大殿房簷角上,在猛烈的暴風雨中呼嘯游蕩。
房三兒回頭逗楚晗一笑,就是在問,難道像我這樣兒嗎?
楚晗笑著一搖頭,非常的不像。被這麼一打岔,他盯著房三兒看,迅速就把湖底下另一條小龍的事忘在腦後。
他眼中的房三爺迎風而立,雙眼細長透光,那股驕傲的瀟灑勁兒確實與眾不同。
而且兩人再見面很有意思,楚晗絕不會幼稚地明知故問指著對方鼻子,哎呀小千歲幾天不見您的臉毀容了這誰幹的啊?房三兒也不會多此一舉地喊冤,老子的俊臉被撓了都不帥啦!這人就仿佛不知道也不在乎被劃破了相,就這麼掛著三道明目昭彰的血痕,在楚晗眼前大大咧咧晃蕩,自己可能還覺著挺好看呢。
兩人之間好像就不必廢話,分享著一件不再有第三個人知曉的秘密。那種感覺挺美好。
……
他們約好數日之後,在後海銀錠橋邊再會。

第十四章地宮

這天入夜,長安街上車輛仍然穿梭不息,燈花映紅天際,京城的夜炫目如晝。
按照計劃,楚晗與沈承鶴二人穿一身野外作業的迷彩行裝,帽簷墨鏡遮臉,准備探訪大翔鳳胡同底下的地宮。
恭王府晚間閉門謝客。不時有三五成群的食客從銀錠橋方向走來,手裡吃著一盒三元奶酪或者拎幾串章魚小丸子,穿過鴉兒胡同,往德外大街方向走出去。夜晚還有人力三輪車在攬客拉客,車頭亮一串彩燈,清脆的鈴聲掠過,車夫揚聲喊,“兩位爺,坐車嗎!”最近兩年特流行復古,三輪車都故意捯飭成民國黃包車式樣,遮陽棚上貼著老式美女的廣告招貼畫。
沈公子前後尋麼著,拉下大墨鏡,問:“咱倆用得著穿這麼神秘嗎?老子趟道兒從來都光明正大啊。”
楚晗道:“是光明正大,跟劉雪城打過報告的,沒有瞞著誰。後海這地方人來人往,熟人太多,不想弄出動靜被大媽大爺們圍觀。”
沈公子又問:“你那個朋友呢?”
楚晗下意識掏兜看手機,隨即就想到姓房的根本不用這些東西。那小子身上沒有電子聯絡裝備,在社交平台上游戲裡也沒有ID號碼什麼的,就相當一個游離於現世之外的邊緣人物;或者在這個世界上,原本就不應該存在的人物。
楚晗對沈公子說,“我跟姓房的約好了,這人一會兒就過來。”
走過銀錠橋時,楚晗瞧見那條胡同路邊也有一口老舊的井,井口有花紋雕飾,周圍砌著漢白玉石欄。楚晗順手從背包裡抽出一根伸縮棍,走過去敲那個井口。先敲三下,停頓片刻,又敲三下,全然不顧路過的大媽大爺的側目。
沈公子更納悶兒了:“你幹嘛呢?”
楚晗含糊著:“……我試試防身武器。”
他二人坐在胡同深拐彎處,一個門檻上,等著。小時候出來玩兒就經常這麼坐。
沈公子掏出煙抽起來。
楚晗低聲嫌棄了一句:“悠著點兒坐,你屁股越長越大,門檻禁不住你。”
“老子歲數還長了呢。”沈公子講話毫無羞恥:“我的菊花也讓你給泡咧吧了,不夠緊致了,屁股能不肥嗎!噯,要不然你幫我瞅瞅?”
沈承鶴毫不客氣往這邊挪了幾寸,寬闊的腰身就跟楚晗貼上了,故意蹭一蹭。楚晗身上是溫暖的,讓身旁人接觸起來感到一股特別的暖意。
“別亂蹭。”楚晗嘲笑道:“你那兒都泡發了吧?泡成菊花茶了。”
“呵呵。”沈公子毫不示弱:“老子泡三壺菊花茶的功夫都有了!噯我說,你朋友可不太給面子啊?今兒晚上這是不來了吧?”
楚晗:“……”
楚晗眼裡倏然閃過一道失望的黯色,但是沒讓沈承鶴瞅見。某個人明顯是失約了。
他站起身,乾脆道:“不用等了,咱倆進去。”
楚晗嘴上不愛說,總憋著,心裡其實很認真的一個人,每一條梳理得清楚著呢——房三爺這好像是第幾次不守信了?去大理那次他是毫不知情的情勢下被涮了,回來他都沒有跟對方計較,男人嘛,心裡默不唧兒的就原諒了。潛意識裡他總感覺對方在隱瞞他一些事,但是呢,如果一個人就是不想對你說實話,也不能怨那個人,只能怪你自己沒有能夠讓對方那樣信任你,怪你自己沒本事。這麼一想,楚晗心裡挺沮喪。
他們原本約好這個時間地點。他滿以為房三兒看他的情分一定會來。看來還是自以為是了,以為自己面子很大。
之前那次飯局,楚晗晚上送程小橙回家,去北四環外羅老板在紫玉山莊的別墅。送到門口,楚晗沒有進去,還像往常一樣站門外跟小橙閒扯。程小橙原本是說,你跟鶴鶴要去那個什麼地宮,怎麼能不帶上我,咱們仨一起啊!程小橙副業跟幾個朋友搞了一個戶外探險科考公司,全國各地名山大川跑過很多地方了,特別利索彪悍一個姑娘。
楚晗垂頭摸著鼻子:“哦……內什麼……算啦你就別去了。”
程小橙特納悶:“為什麼不帶我啊!你現在出去玩兒還避著我了?!”
楚晗還笑著掩飾:“沒有啊,我避著你幹什麼?”
客廳傳出某人富有煙火氣息的粗糙大嗓:“呦誰來了!要是沒吃飯呢進來吃!”
楚晗忙喊:“三大爺我們吃過了!”
羅老板在屋裡喊:“進來坐!……你們倆躲門口說什麼悄悄話?”
程小橙摟著楚晗脖子,喊:“我跟我晗晗說悄悄話,戰戰爸您好意思聽嗎,您能自覺著回避嗎?”
羅老板大著嗓門嘲笑:“成成,你倆繼續悄悄話……老子眼皮底下還黏糊著,多大了你們倆!”
“多大了你們倆”,是說楚晗和小橙這倆頑皮孩子從小就習慣打情罵俏。其實家裡人都清楚,是鬧著玩兒的,楚晗正經起來會稱呼小橙“表姐”,表姐弟之間關系很純潔。但是不正經的時候,對外面不知情的人,有時就喊“女朋友”了。結果他的合伙人那些同事,圈裡酒肉朋友,誤以為楚總有個交往多年的女友。
楚晗婉拒了小橙熱情洋溢的提議,三言兩語笑嘻嘻地把他表姐給忽悠走了。他沒想到房三兒竟然失約,沒有來。
但他從來不是多嘴和婆婆媽媽的人,從來不會糾纏誰,自尊心也挺強的。不來就不來,他也不會去揪著誰刨根問底,惹別人反感他。
如果他在意在乎的人瞧不上他,他絕不糾纏,一定選擇默默走開。這一點他特別佩服他羅三大爺,也佩服沈承鶴這種大賤人,怎麼就拉得下那張老臉對著一個人撒潑打滾死纏爛打沒完沒了的。楚晗自己絕做不出來,他就只是表面開朗,骨子裡特敏感,特害羞。
……
楚晗與沈公子兩人裝備齊整,各人身後都背一個大旅行包。楚晗當然沒有帶沈承鶴試圖去鑽3號院的“大牆縫”,那個院落全部封閉了。他們趟了另一條道,從考古隊員開辟出的旁門通道進入遺址。入口隱蔽,很窄,然後是一段漫長陡峭的石階樓梯。楚晗身形比較瘦,動作靈活,大步走得很快。沈公子長得高壯,時不時在中途卡一下子,腦頂或者肩膀撞到哪處,一路低聲嘟囔,“那時候的人都忒矬了吧,挖地道不知道挖寬敞厚道一些嗎。”
地底下如同迷宮,七拐八彎,沈公子走過幾條岔路就徹底暈菜,每條路還都長一模一樣。
楚晗走這種路,就像他每天上下班走在北京那幾條最熟悉的大街上,不用怎麼看,眉頭都不帶皺一下。這種所謂迷宮,就是古人慣用的伏羲八卦位障眼法。迷宮整體俯看下去是一個八卦形狀,每個卦象位上都有正確通路與干擾路徑,即“生門”和“死門”。憑他的記憶,他毫不費力往地宮中心走去。正確線路以及每一處路口標志都機械性印在他腦子裡,除非那些路自己莫名改道,他絕不會弄錯方位。
他們繞過一切遮擋進入地宮中心區域,沈大少爺見過不少世面的也看呆了。
探照燈光圈打過去,整個大廳寬闊而空曠,不知情的人完全想象不到,赫赫有名的恭王府地下聯結著這樣一處隱秘去處。兩人小心翼翼走下階梯,注視地上橫七豎八散落的前朝遺跡,探照燈甚至照不到大廳盡頭另一堵牆,眼前十五米開外就是濃霧般的一片漆黑。
沈公子眼皮跳了幾下,低聲道:“寶貝兒,你可沒告兒我這地方是這感覺……我操,咱倆為什麼沒有揀個大白天的來?!”
楚晗面色如常:“進到這麼深的地方,白天和晚上有區別?”
“呵,你當哥哥我膽兒慫吧。”沈公子憤憤地跟在發小身後。楚晗其實知道,沈承鶴這家伙身手不差的,腰裡掛幾把很硬實的家伙,居家出門打架必備,關鍵時刻能以一敵三,絕對不慫。沈公子只是冒冒然瞅見一地亂七八糟的,不知道該幹什麼,感覺一身的本事沒地方使,能量無處發洩,又不是幹考古和法醫的。
說實話,地宮裡並沒有什麼可怕,沒有骯髒東西,也沒有粽子血屍什麼的。因為之前有專家勘察過現場,那些殘骨遺骸已被移走,只在地面上用特殊粉筆描繪出遺骸形狀和所處位置。因此地上就只能看到許多的人形標記,大大小小呈現不同姿勢。按他們的習慣,用淺藍色粉筆標畫出的是男人,淺粉色粉筆畫的是女子,淺綠的是兒童,還有黃色標識代表家畜獸類。除此之外,就是遍布散落地上鋪滿整個空間的各種類似隨葬品的器物。
沈公子蹲下身欣賞那些“粉筆畫”,煞有介事道:“看起來像一處葬地啊。這些人都怎麼掛掉的?
“是他殺?被害?
“還是皇帝老子下獄?坑殺?”
楚晗否定對方:“這地方根本不像一處埋葬地。”
他示意給對方,通常意義上挖掘到的墓葬,都有嚴格制式,古人最講究禮制。大墓墓頂有幾層石板,外面塗抹白泥,再蓋一層紅膠泥,最外面是松軟褐土層。這裡都沒有。大墓也會有墓道,達官貴人大墓進入墓道後通常有前室,東西耳室;進去之後才是主棺室,用以安葬主人;主棺室旁邊是東西側室,盛殮女眷孩子等等。此處通通都沒有這樣的布局。
誰家修墓需要修這麼大的迷宮?秦始皇陵都沒有這麼復雜的東西。
沈公子道:“那會不會是集體坑埋?比如以前修建紫禁城或者順天府裡哪處皇家禁地的工匠,在這裡被滅口了?”
“不是工匠。”楚晗搖頭,指著說:“這裡有男,有女,還有老人孩子……這像是一對夫妻在一起,還有那個,像兩個年輕男人抱著死去。”
看起來就像一群沒什麼相干的人碰巧湊到一起。再說了,這裡是王府地下。如果最初修建這座大宅的和珅敢偷摸坑埋這麼多人,那他真是膽大包天了,也沒必要。
大廳裡還散落各種各樣的器物和碎片痕跡,以堆疊的方式,排列分布毫無章法,看來古董不少。楚晗隨手指著各種東西講,把沈公子聽了個雲山霧罩。比如,這裡是一座三片屏風圍子的羅漢床,花紋題材刀法明顯是明式手法,床板是飽滿的螭虎靈芝紋,床身是牙條與束腰一木連做,大挖鼓腿,長寬大致是2.2米x1米,是官宦人家白天用的床。
“哦……外國佬也用這個,洋文叫做Day Bed,我也見過。”沈公子斜眼瞅著楚晗。
楚晗拿眼一量,尺寸都報出來,然後又指,那裡扔的那個,壽桃型銀鎏金托盤,上面精雕細琢了滿池並蒂荷花的,旁邊還丟著一只長柄蓮花紋荷葉型銀茶匙,一個中間帶漏斗過濾器的蓮花座銀壺。這明顯是一套銀質茶具中的三個東西,散落在這兒了,估摸著是榮國府這類人家日常用的。
“那個是茶匙?”沈公子大言不慚道:“我還以為剔牙的。剛才還想明朝人挺聰明的,剔牙的小釬子做這麼長一根手柄,剔著多方便啊。”
楚晗又說,那邊,有一個小交杌,普通櫸木做的,做工比較糙了,不值錢。
“等會兒,交什麼?”沈承鶴瞪著楚晗。
“交杌,就是四腿相交的小凳……”楚晗說。
“老子直接告訴你這玩意兒叫馬扎兒,我爸家有好幾個,你要麼?楚晗你能別抖麼,給我說人話!”沈承鶴呵斥道。
楚晗笑著一揮手,看夠了,走啦走啦!
他家大鶴鶴在這方面毫無審美情趣可言,兩人沒多少共同語言。楚晗心裡思考的是,這地方絕不是個墓穴之類。普通老百姓用的條凳、方角櫃、水盆、瓷碗碎片這些粗鄙東西,與官宦人家的制式紫檀木羅漢床、書寫條案、漆器酒具、金銀茶具等等散放在一起,櫸木小破馬扎兒與四瓣海棠式開光坐墩堆在一起,誰家墓葬又會如此不失身份等級階層,三教九流混亂葬一氣。
沈公子略感無聊,手腳就毛躁起來,一條胳膊從後面勒住楚晗脖子,順勢往楚晗胸前一抓,就壓上去,不懷好意笑了幾聲。
這廝分量還挺沉的,楚晗被壓得脖子都抬不起來:“放開。”
沈公子無恥一樂:“累了,你軟,我靠一會兒。”
楚晗扭頭,故意冷淡:“你喪屍了啊?滾了。”
姓沈的大喪屍恨不得直接趴楚晗後背上,兩條胳膊往楚晗胸前一掛,就差再吐出來一根長舌頭,滴下幾滴貪婪的口水。楚晗也就是脾氣尚能容忍,順勢把大鶴鶴背起來走了兩步,笑了。
沈承鶴浪蕩著兩條腿,在楚晗膝蓋後窩處蹭來蹭去。這人正耍賴著,偶然後腦勺陰風一凜,像被什麼東西撩了一下。他汗毛一炸,猛回頭。
黑暗一片,啥也沒有啊。
滴答。
大廳入口處石壁上凝結起一片水汽,緩緩流下一滴冷水。
楚晗應該是聽見了,突然回頭,皺眉。
楚晗甩開大喪屍糾纏的兩條胳膊,重新提起探燈,又想往大廳深處再走幾步看過所有角落然後回轉,這時突然站住腳,臉色一變。
沈公子腳尖撞了楚晗腳後跟:“走啊你?”
楚晗說:“不太對。”
沈公子:“什麼不對?”
楚晗沖沈公子勾勾手,把人勾過來:“我其實剛一進來就覺著……這些東西擺放的方式……不太對了,很多東西都微微移動了位置。”
他用只有沈公子能看到的口型說:“我覺得,這地宮裡面,應該不是只有咱們兩個人。”
沈公子樂得一掛口水還沒吸溜回去呢,這時候猛一睜大眼,滿臉笑意全部瞎了,半晌也用口型說:楚晗您什麼意思?臥槽別給老子開這種玩笑……你嚇唬我呢吧?!……

第十五章跟蹤者

沈公子端詳楚晗說話那表情,似真似假的,你這就是逗我玩兒呢吧,你忽悠哥哥我啊?
可是楚晗沒開玩笑。
楚晗是說真的。眼鼻耳都那麼尖的一個人。
他提燈迅速上去幾步,悄悄用手一指牆角。遠處黢黑的空間裡看不清楚,只是隱隱約約,在他所指向的地方,能看到蜷曲著早已骨殖化的兩具遺骸。
沈公子定了兩秒鍾,才反應過來,低聲罵了一句:“餓勒個操……”
大廳其他地方都只有粉色藍色黃色粉筆畫出的人形,在地上標出位置,可牆角那地方是怎麼回事?
楚晗平靜但凝重,低聲解釋:“上次我來的時候,專家帶隊的工人把所有遺骸都揀走了,收拾得非常乾淨。那兩個人,上次絕對沒有擺在那個位置。”
“呵呵……”沈公子是這時候感到從後脊梁到腦頂通體冒出三縷兒寒氣:“所以你剛才說這地宮裡不只咱倆人,是說牆角還有倆嗎!”
楚晗搖搖手指:“不是。還有。”
還有?!沈承鶴瞪大了眼死死盯著楚晗。
楚晗提著燈,好像隨意平常似的,左右快速一指,那裡,還有那裡,那個黃花梨木桌子,還有那個大石頭墩子,都移動了。
沈承鶴簡直莫名其妙了:“這裡少說也有幾百件東西,恐怕不止,有上千件東西,幾千件!它們擺什麼位置你記得清楚啊寶貝兒?”
“我看過兩遍,記得清。”楚晗冷靜地說:“每一件東西的位置和擺放方式,我都確定記著。
“那個褡褳式三屜桌子,中間那個抽屜原本是打開著的,現在抽屜關上了,屜環轉動了半圈180度,虎頭環扣從朱雀位轉到玄武位。
“還有,那個石頭墩子原本是海棠花圖案那一面朝上,現在轉動到青瓜荔枝圖案朝上了。”
“還有你腳旁邊,那只馬盂,原本是空的,現在盛了半盂不明液體,看著像水。”
沈公子聽不下去了,打斷他:“等會兒,你不是說這地方好多人來過?特事處行動隊來過,考古隊的人也看過,他們整理過唄。”
楚晗再次否定:“我跟著一起來的,然後他們就再沒有進來過,這幾天正開會研究下一步方案。”
沈公子快要暴走了:“你怎麼就確定他們沒進來收拾過這些玩意兒?人家每次進來需要通知你啊?”
黑暗中,楚晗的口型淡定而飄渺,貼近沈承鶴,用唇型講暗語:“我在入口處做過記號,我的記號絕對不會錯……除非……除非有人從湖底水道鑽進來,或者,從3號院老樓的‘牆縫’進來了。”
沈公子這時臉色明顯不對,心想楚晗老子他媽的跪地喊你一聲祖宗咱能不這麼嚇唬人玩兒嗎!!
在沈承鶴眼裡,他也說不好到底是這地宮可怕,還是楚晗這種人在某些狀態下比較“可怕”。楚晗也不像是正常人。
楚晗挽住沈公子胳膊,耳語道:“不用害怕,我們離開。”
楚晗走路帶風,動作極快。兩人迅速沿原路在漆黑隧道中撤退。
沈公子因為緊張和記性差,是完全不可能記得回去的路徑。而楚晗的腦子,是完全不可能忘記回去的路。哪怕是在完全黑暗的環境,他的眼也能辨別每一條通道、每一處岔路口最細微的天然地標。比如牆壁上一塊微凸的磚石,或者地縫裡一塊被他倆的靴子踩過翻起來的苔蘚。
跑路就是這樣,心越急,越覺著路途遙遠,走不到頭。
楚晗確定自己每一次轉彎都走的“生門”方向,而且迷宮似的通路沒有任何改道,沒有像在3號院舊樓那樣遭遇鬼打牆。他每邁出一步,早已算出下面的十步、二十步,走得很順利。黑暗中,他覺著眼珠子快要瞪出兩道綠光……
他腦子裡存了一張別人看不見的地圖。
每過一處岔路轉彎,像是又邁過一關,腦海裡叩出“咚”的一聲,再轉向下一處路標。
右轉彎。
再右轉彎。
沈公子在黑暗中氣喘,也不廢話臭貧了,一聲不吭跟定了楚晗一步都不敢落。這時候楚晗倘若說不准他跟著,這人一定能跪倒在地上抱著晗寶貝兒的大腿嚎啕。
沈承鶴轉過彎兒來,邁步邁急了,一腳踩到前面人的後腿腳踝處,踩得倆人都痛哼了一聲。
“走啊你?”沈公子哼道。
身前的人沒動。
楚晗身體立得筆直,一手在前做出個搏擋姿勢,一腳後撤,這架勢就是隨時准備原路掉頭、撒腿就跑。
越過楚晗的肩頭,沈承鶴一眼瞧見,下一處岔路的路口正中,橫躺著一個人。
沈公子一脖子汗毛都立起來了,兩只手從後面緊緊薅住楚晗的皮帶。
一對冤家裡面,倘若有一個愣的、快要尿了的,一定需要另一個比較冷靜的、能憋住不尿的。
楚晗伸手對同伴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行走和呼吸都盡量不發出聲音,像在展示一串緩慢流動的慢鏡頭,飄近橫臥岔路正中的陰影。
探燈點亮一叢陰翳。並沒有什麼恐怖的黃毛怪或者鼻涕屍,地上就是個穿戴整齊容顏俊逸卻已經沒有呼吸的男人。昏黃的光暈打在男子臉上,好像根本不是現代人,要麼就是誰家COS玩兒的,總之穿戴得一身前朝官服,黑色官靴,帽冠上插翎,帽子兩側垂下兩道精致修長的穗子。這男的面如冠玉,濃眉漆黑,睫毛在眼眶下方覆蓋出濃密的陰影,泛青的下巴有稜有角……講實話,無論擱在哪個朝代,都是相當英俊有型的一款美男子!
沈公子方才從後方扥著楚晗的褲腰皮帶,亦步亦趨生怕沒跟上被甩了,這時附耳對楚晗道:“我知道你又想說什麼,剛才咱們來的路上,這岔路口上絕對沒有這具……這具……這他媽的是活著喘氣呢還是已經掛了啊?!”
楚晗也說:“來時絕對沒有。”
沈公子不甘心:“你確定來時就是這條路?”
楚晗點頭。
躺地上那男的看起來面容痛苦,眉頭微蹙,燈下竟然透出那種隱忍又堅毅的美感,像是發膚剛剛經歷過生死之痛,下唇有血痂。
沈公子看到美男,立刻緩過氣來,視線像照X光一樣,往躺地上那位的臉龐上來回掃過幾遍,評價道:“嘖這顏值,很可以的啊。噯,說真的,這小子倘若不是攔路橫屍嚇唬老子,這長相、身材、氣質,還是這一身兒大古風的制服COS,太對哥的胃口了啊……”
“一看就是在床上怎麼折磨都能忍、叫床不愛出聲、還特別耐操、特招人疼的那種,嘖!”
沈公子不知死活地又補充了一句。
楚晗都不能忍了,真後悔今天把這丟人玩意兒栓褲腰上帶出來。要是不堵住這人嘴,沈承鶴下一句就能說出“膚白眼大腰軟臀翹淫水足”之類更無恥下流的評價。他腦內快速掠過幾種方案。他是原路返回絕對不會弄錯,原本一馬平川的來路上莫名多了一具不知身份的活死人,面容如生,卻沒呼吸。他現在考慮越過這個東西繼續飛奔出去,前方還不知道要遇見什麼,或者可以改道另尋出路,但絕不能掉頭再回去了。
耳畔有淅淅瀝瀝水聲。
石壁很濕,地底仿佛被逼出一層潮濕的水汽。水汽再化作石壁上不停往下流淌的水滴,情景令人不太舒服。
剛才這裡好像也沒這麼多水。
楚晗沉下心時面容蒼白眉目如畫,五感清明,耳畔蕩過陣陣天音。他是再好的脾氣也忍無可忍,終於開口說:“你來這裡很久了,躲什麼啊?
“躲我呢嗎?
“為什麼不出來?!”
連問三句。沒有人回答。
沈公子面露驚愕,張著嘴,烏漆麻黑深處就露出這人一口亮森森的白牙。
楚晗突然扭頭看向岔路口另一個方向。他目光所及之處黢黑的隧道裡快速閃過一道影子。楚晗一把抽出伸縮棍,根本就不猶豫,猛地傾身躍出數丈,就追上去。沈承鶴這回連反應機會都沒了,來不及攔住人又不敢不跟上去,速度飛快地也從後腰抽出兩把漆黑的家伙。這人跑起來也相當利索瀟灑,而且身高腿長,臂展寬闊,手持雙槍,以狂放的姿勢一路飛奔在隧道中!
楚晗不可能心裡不琢磨害怕,但他其實最不信邪門歪道,不懼怕魔頭小鬼,狹路相逢就看哪一方氣勢上能鎮得住對手。
還有一個原因讓楚晗敢於飛身追上去。
他知道那個方向那條岔道根本就是死路,是卦象上的“死門”,走不通的,一定堵死對方。
黑暗中水汽撲鼻,楚晗眼前竟然晃過綠光,心想自己一定眼花了麼?
沈承鶴槍已上膛,被楚晗撞開手肘攔下,“不要開槍!”
楚晗手裡拿的是一根甩棍。這防身武器攜帶輕便,能伸能縮,無論抽人還是抽畜生都特狠,一棍子就見血,尤其特別適合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動作優雅的狠角色。楚晗用的這種伸縮棍,還是從程宇那裡學來的,覺得比用刀用槍顯得俊俏文明些。
他小臂揮斬的力道足以劈斷對手的肩胛骨,然而甩棍在濕潤的黑色水汽中像劈到一坨濕漉漉的棉花上。腕骨被一股迂回的反作用力震得幾乎棍子脫手。
楚晗倒抽一口氣就被對手捏著肩膀收繳了武器。
黑霧裡映出一張熟悉的臉,像從水底突然湧出來似的暴露在他面前,面龐還帶水光,一身濡濕潮氣,定定地看著他。
通道峭壁頂端凝結出一滴露水,“啪”得滴落……
下一秒沈公子也沖過來,上了膛的一把蘭姆達射線槍,堅硬的槍管毫不猶豫指上對方腦袋。這種槍不用子彈,發出的射線能夠輕易地斷骨切肉,瞬間令對手失去反抗能力。
楚晗將沈公子的槍管一掌彈開。
隧道裡的人穿緊身夜行衣,帽兜包住頭,只露出柔軟發簾與一雙細長的眼。即便這樣,楚晗還是在追身的剎那僅憑動作身形就認出對方。他昏亂的精神與千變萬化的表情迅速收進眼底,讓身旁人無論如何看不透自己在想什麼。
“房三兒,你是不認識這條岔路是死胡同嗎?”
楚晗問。
……
楚晗就是這樣性格,愈是緊要危機關頭,內心早就兵荒馬亂狂風驟雨東倒西歪,一片狼藉,可臉上偏不透出一絲暴露情緒的血色。他心裡堵了一千一萬句話,簡直氣壞了,到頭來脫口的卻是這句。
房三爺你不認識路麼?
不認識路我教你應當怎麼走?
“搞什麼,嚇死親爹啊?這人就是你那個朋友?”沈公子掏槍時利索,其實腿肚子都抖得轉筋了。表面的暴躁是發洩恐懼情緒的某種捷徑。沈公子瞄過去,發現姓房的斜睨他的眼神也不客氣,細長眼眶裡透出某種狼樣的精光,或者也不是狼,是某個品種的瞳仁黑亮發綠的獸類。而且他剛才下意識抹了一下後脖子,發現自己脖子後背全濕,一直濕到下半身,從後面看簡直像尿了褲子,也不知是哪個混球暗算他。
房三爺這號人被楚晗堵在死胡同裡抓包,竟然也沒什麼反應,不准備解釋,而且一臉“老子想啥時候出現就這時候出現也不用別人聒噪”的強硬表情,隨手把那根伸縮棍遞還給楚晗。這人眉目漆黑,眼角氤氳修長如渲染了墨色,下巴不知緣由的消瘦許多,看起來比前幾日更加冷淡。
從來都是這樣兒。
楚晗當時心裡滋味,無法形容,對方沒把他怎麼樣,可他感覺是被一棍子削了臉。
他輕聲問:“你這打算去哪?”
裹在黑衣裡的房三兒擺擺手,低聲道:“你們兩個剛才太吵了。”
楚晗仍然面無表情:“你什麼時候進來的?一直跟著我們?”
房三兒閉了一下眼權當回應,反問:“你也看到那個人?”
楚晗身上慢慢濕了,衣服潮漉漉的,眼底也是濕的。牆壁上開始不停滴水,敲打他的凌亂。他覺著地宮裡特冷,不僅皮膚上冷,心都涼一片。也就是在這時候,心底某一塊陰影越擴越大。但是他也不明說,他也有脾氣。
後來的事情說起來就相對順利了。他們三人回到先前的岔路口,那個身著官服的神秘男人仍然橫臥原地。房三兒蹲下身仔細看過,手指摸頸,說,這人沒有呼吸,但是他也沒有死,還有心脈脈象。
“所以這人不會腐爛,也不會變成一堆屍骨對吧?”沈公子適時發問,“這麼英俊鮮活、有滋有味兒的一張臉,爛成膿包樣兒再長出屍斑就可惜了。”
楚晗與房三兒同時抬眼瞟沈承鶴,沒話可說。
他們在電招劉大隊長過來處理後事之前,仔仔細細檢查過眼前的人。這美男的衣著精致考究,身上綾羅皆是明朝教衣坊的官服用料,腳蹬飛龍攢金官靴,麻香色朝服前襟有騰起的魚龍圖案,裙擺寬大華麗,生龍活虎的時候一定是個俊逸非凡的人物。
“這基本像是錦衣衛的飛魚服。”楚晗說,“這人應該是東廠西廠的特務。皇帝賞賜的榮寵朝服,一品斗牛,二品飛魚,三品蟒,四、五品麒麟,這人官銜不低,還是個二品。”
房三兒將那人一條手臂從袍袖中褪出。手臂上竟然傷痕累累,明顯挨過鞭子,凸出一道一道滲出血珠的鞭痕。
房三兒示意給楚晗:“你看出問題了嗎?”
沈承鶴趕忙掀開那人衣服細細察看。在沈公子一副憐香惜玉的柔軟心腸裡,他看到的就是這古裝大美人兒生前一定挨過一頓好打,沾了鹽水的皮鞭毫不留情抽得前胸後背胳膊上布滿傷痕!快被打死了!這男的雙目緊閉,脈象微弱,頸部喉結上都箍著一道鮮艷的鞭痕,著實令人心疼啊。
沈公子喃喃自言自語:“噯呀,這寬肩,熊背,蜂腰,八塊兒小腹肌一繃,一雙大長腿往腰上一掛!意……”
他話音未啟楚晗直勾勾瞪著這人:“意大利吊燈式最適合你和這位你們倆,是呵?”
沈公子噗一聲噴出來,乾樂著瞪著楚晗,難得從楚少爺嘴裡聽到一句浪的。
而且楚晗原來也知道意大利吊燈?平時的純情都他媽是給老子裝的,繼續裝!沈承鶴嘿嘿一樂,嘴上說“沒有沒你好看”,腦袋裡也忍不住腦補如果是楚晗的八塊兒小腹肌和一雙長腿,往誰腰上那麼一掛……那才真是個絕色尤物。
楚晗卻也反應過來,對房三兒道:“鞭痕裡滲出血珠,血尚未乾透,傷口都是新鮮的,挨打大約就是即刻之前發生的事……所以,這人怎麼會在這裡?這究竟是個什麼人?”
楚晗從那人袍服腰帶下面摸到一塊橢圓形牙雕官牌。官牌正面刻【北鎮撫使】,背面刻【澹台敬亭】四字,猜測就是官職和姓名。
作者有話要說:  P.S.知道大家想問為什麼啊為什麼,後面慢慢解釋為什麼。小房子真的不渣,他不是一直一直都在楚晗身邊麼。
P.S.2.咱不盜墓哈,沒有粽子喪屍,出來的全都是美男,不用怕。

第十六章拜包子鋪

這一場有驚無險的小插曲之後,楚晗在家宅了整整三天沒出門,不接電話,也不想見到任何人。
他十六歲開始自己一個人住,這樣的日子,也有六七年了。已經習慣享受寂寞而自由自在的生活,把自己封閉在一個堅固的蚌殼裡,他能看見外面世界,別人永遠甭想輕易窺視到他。
家裡一間臥室,一間書房,他過日子似乎連客廳和飯桌都不需要的。平時,絕不帶外人踏進專屬於自己的最隱秘的棲息地,不喜歡在純屬私人地盤上招待不相干的人。書房裡六列大號書架,還有許多擺不下的書散堆在紙箱中。臥室家具非常簡單,一床兩櫃一燈一小桌,大衣櫃裡衣服只有白米灰黑這幾種顏色。不了解內情的人,絕對想不到楚晗過的是這樣一種色調蒼白自我禁錮的苦行僧生活……人前看起來特別鮮肉的一個少爺,漂亮到有些奢華感。
可是楚晗很小就知道,自己要過這樣的日子,自從有一回他爸抱著他掉眼淚了,跟他說那句“爸爸愛你”。
後來從陳煥那號人嘴裡聽說前因後果,終於明白了他爸和他爹當初在什麼情勢下為什麼非要操出一個他來。他跟楚珣兩個人就是一根線拴兩頭,楚珣要是想後半輩子徹底解脫,就只能把兒子獻出來。
楚晗生活的圈子裡朋友挺多,男人緣女人緣都還可以,但是又根本沒什麼能摸到心的朋友。他對身旁每個人都溫存禮貌很有教養,身旁大部分人對他而言也就意味著由面部五官身軀各種特征組成的一串一串數字符號,除此之外毫無意義。他有時工作太累會頭疼,頭疼就吃藥,平時也沒有煙酒零食癖好,除吃飯之外就屬吃藥的量最大,且種類豐富五花八門。
陽台上擺一溜盆栽,閒得沒事就手動利用人肉發電機給植物們發光發熱,作為生活一大樂趣。
夜深人靜時,偶爾會被窗外很遠地方街角處某一句輕言細語驚醒,他一定要翻身起來,站在空曠窗前,強迫症似的仔細辨認二裡地外空氣振動傳來的流動的細微聲波,否則輾轉反側睡不著覺。
楚晗同學也沒有過伴侶,沒有愛人,連炮友都沒交過一個,固執地保持處男身。有時好像覺著自己就沒有那方面欲望,任憑他幾個哥們兒尤其沈承鶴這種人渣整天跑來撩他,在他面前吹噓器大活兒好能伸能屈可攻可受而且包售後無償服務。他也會跟他的大鶴鶴打情罵俏允許對方撩賤,但是沈承鶴說過他,“楚晗你這人很無情,心是空的。”楚晗可沒覺著自己沒長心肺了。就是長期壓抑,極度缺乏安全感,但是對內心尋求的某些東西,他願意堅守到底。
沈公子打過電話來,楚晗就沒接。
晚上這個話嘮又打過來,在電話機裡不停地循環式留言。
“晗——是我啊,你知道麼,哥這回為你豁出去了,哥可吃苦了,發燒兩天就沒起來床!”
“晗——我老爸拷問我跟你幹什麼去了,我死扛著沒出賣你。我爸現在正要做法收拾我呢,寶貝兒快來慰安我啊!”
“滴——晗晗,我沒發燒,逗你呢。就是被嚇得有點兒心慌,上吐下瀉,乖,陪我出去逛逛吧。”
“滴——晗,拉肚子拉得老子菊花都綻裂了,哥哥我這塊乾涸的土壤需要澆灌……”
留言箱迅速被那混蛋各種淫蕩語音塞滿。楚晗麻利兒地一鍵清空,接起沈公子的電話:“你說你哪裂了?”
聽對面那個動靜,沈公子是特興奮從被窩裡翻起來的:“晗晗,你還是疼我的,老子菊花好痛啊。”
楚晗說:“我發個功把你的屁股縫上?”
沈公子嘿嘿一樂:“別別,都縫上了老子以後怎麼歡快享樂啊……幹嘛啊晗晗,平時挺溫柔的人兒,你今天心情不好?”
連沈公子那個大腦欠缺至少2/3容量的,都聽出楚晗畫風不對,心情極其不對付。
楚晗這會兒突然盼著那個叫澹台敬亭的家伙睡一宿到明兒一早突然就醒了,能動能說能走能蹦,沈承鶴這個活潑奔放熱力四射的大喪屍就趕緊被那個東廠大特務叼走吧,別回來了。
這中間還有個陌生號碼打電話過來。楚晗一聽,竟然是行動隊那個隊員老七。
老七同志就是想告訴他:“我後來都想起來了。”
楚晗:“……哦,現在沒事兒了吧?”
老七那個人,說話口吻柔和內斂,尤其在電話裡,那是相當的墨跡,每說完一句話之後沉默間隔都特別久。老七說:“就是想感謝你一下,當時要不是你撈我一把,我肯定回不來。”
楚晗連忙說別謝我,當時我也都絕望了,覺著自己真沒用,心裡難受極了,後來不知道怎麼來一股勁兒把咱們仨都給旋出去的。
老七說他們劉隊長難得大方一回,說要請客,順便也請楚公子過來一起吃飯。
電話那頭背景音裡竟然傳出痦子八那廝酸不溜丟的一句:“俺們七大爺可難得想請誰吃頓飯!姓楚的大少爺,您就屈尊賞個熱乎臉唄,你到底來不來?痛快點兒行不行!”
楚晗趕忙堆出個笑臉婉拒:“謝了,最近事務所比較忙……這次算啦,改日再跟兄弟們聚。”
楚晗當晚仍是拒絕了沈公子出去泡吧或者抽雪茄的提議。
他一夜無眠,吃了一把藥,埋進被窩,幾天糾結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第二天一早,又是電話。
陌生號碼,乾脆不接,愛誰誰。
那號碼執著地打了三遍,隨即氣勢洶洶發短信過來,簡直約戰似的:【楚先生嗎!這是您號碼吧楚先生!不能給個回應吭哧一聲嗎!你這是僵屍號欠費停機了嗎!!!!!】楚晗回三個字:【您哪位。】
那人像個糙老爺們兒罵街,幾梭子掃射過來:【號碼欠費你腦子也欠費?!這姓房的人你認識吧?你要是不來也痛快回個話,老子助人為樂打個電話誰知道這麼麻煩!房先生問你來不來,約不約,約不約,到底他媽的約還是不約!!!媽B的趕緊回話老子好把這人打發了!!!】楚晗被噴了一臉血,才想起某人這生活狀態是個史前動物吧!他手指飛快撥回去,聲音禮貌客氣:“約……哪見?”
……
二人就約在東單附近大街邊,離楚晗公司很近,顯然房先生並不知道楚晗壓根沒去上班,是想讓他來去方便。
楚晗停車下來,遠遠瞅見房三爺悠閒蹲在一家商行門口的台階頂上,蹲高望遠,靜靜地看遠處。楚晗揮揮手,房三兒沒動地方,對他咧嘴一笑。小千歲望向遠處時,五官的側面弧度挺吸引人,眼皮窄窄的,眼尾細長流露一種富有年代感的韻味,喉結隨呼吸微微滑動。
一輛公交冒著黑煙躥過。房三爺被那股子濃重尾氣噴得捂著鼻子,臉皺成麻花,一下子就破了耍帥的功力。
這人一把掀起衣服前襟,整個兒把自己腦袋包起來,抵擋早高峰大街上烏煙瘴氣的霧霾,包得像個大粽子,也不顧露出肚皮。
楚晗忍住笑箭步上前,伸掌偷襲某人曝光的腹肌!
房三兒翻出臉來,突然露出個驕傲又滿意的笑模樣,哼了一句:“你也手欠啊。”
這句話怎麼如此耳熟?楚晗然後就發覺,他自己以前經常特嫌棄地說沈承鶴,你丫就手欠啊!
倆人大清早都餓慌著肚子,見面時間著實詭異,乾脆去找早飯吃。房三爺順腿就邁進一家“慶余”包子自助早餐店。這店是幾十年前在北京就特別火那家老字號連鎖“慶豐”包子鋪的後人開的。近二十年來,這家早點鋪形成了近似祭祀的一套政治文化,帝都每一任新上上任之後都浩浩蕩蕩一行人前來拜訪這家店,恭恭敬敬地吃一頓包子,寓意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四海昌晏國泰民安,後人將這一傳統俗稱“拜包子鋪”。
房三爺端了一份【炒肝包子油條豆腐腦四大件超豪華主席拜店套餐】,外加兩枚當時大量販賣到台北和香港的獨家秘制茶葉蛋。
楚晗一聞那炒肝味道,藥癮都要犯了,趕緊就想回家吃藥,當真受不了這一口。房三爺於是端了炒肝包子隨楚晗去到隔壁。隔壁那家名叫愛絲愛慕西斯意式甜品屋,門口店員一聞炒肝味道也是一臉醉意,攔著他們不准外帶食物。楚晗跟那店員說半天,又尷尬地回頭看房三兒,於是很倔地說:“我不吃了,我們走吧。”
房三兒嘴角一聳:“別不吃。你想點什麼?點。”
結果是楚晗端了一大托盤的果木烤培根芝士三明治配鱷梨沙拉、鵝肝醬慕斯冰激凌以及一大杯黑咖啡,又轉回到慶余包子鋪……
兩人對桌而坐,埋頭各吃各的。
楚晗吐槽說這鵝肝醬吃進嘴裡分明已經同化成炒肝的味道。
房三爺翻了翻窄窄的眼皮,笑得不懷好意:“特難聞啊,是麼?”
話音未落房三爺抄起勺子從豆腐腦碗裡舀起一勺混合了蒜末與香菜末子的醬湯,精准優雅地甩進楚晗那杯黑咖啡裡。
楚晗“啊”得大叫一聲,撲倒面前桌上……
楚晗自個兒印象裡,多少年沒有過在公共場合眾目睽睽之下撲桌然後指著對面人大聲罵娘,對別人絕對不會,完全不顧及形象風度。他邊笑邊噴了口水,然後薅著房三爺脖領子,逼這人把這杯自制“蒜蓉香菜瑪奇朵”喝下去。
“俺日你勒啊。”楚晗這口音是跟他二武爸爸學的,他二武爸每次被楚珣找茬兒吵架逼急了又說不過嘴,臉憋紅時就剩下這一句殺手鑭,“你再矯情,俺日你勒”。
“咖啡那東西太苦,你怎麼喜歡喝那些?”房三兒面露無辜地辯解。
“……我喝過比這個苦一百倍的東西。”楚晗說。
房三兒看著楚晗,笑意慢慢斂入嘴角,沒有問他那會是什麼。
肚子填差不多了,房三兒開始詢問那天恭王府地宮的後續。楚晗略奇怪對方主動提這些事,但還是一件件捋清楚說了。後來,劉雪城大隊長請考古隊專家去現場“收殮”,小心翼翼將那穿官服戴朝冠的人包裹了抬走,肯定是運進“501所”保存,調查研究去了。據說,專家們上了各種儀器,想盡辦法維持延續那個人的生命,甚至試圖將其喚醒,但目前效果甚微。那個人沒有血流脈搏,只有極其微弱的心脈波像圖譜。服飾是萬歷朝錦衣衛官服官靴,然而區區一個鎮撫使,正史上不可能找到“澹台敬亭”這麼個名字。
“他們可能去請神刀張,你或許沒聽說過,我爸的一個朋友,想辦法把那個人‘弄醒’,實在弄不醒就開顱看看。”
房三兒眉頭閃過微瀾,迅速就被楚晗捕捉到。
楚晗試探問:“……你認識那個人?”
房三兒搖頭否認,口氣特自然:“不認識。”
楚晗心裡又是一陣失落,心想您主動約我,原來就是打聽地宮裡那個活死人,而不是為哪個活人……這話他也習慣性地吞回了,不說出來,胃酸突然增多,一頓早餐脹得他很不舒服。
兩人當日從包子鋪出來道別分開,臨別時悵然無話。
房千歲平日來往去留都是孑然一身,有時背個包,走路瀟灑飄然,背影很快沒入人群中看不見了。
可是楚晗仍然遠遠地看了很久,不知下次又是何時才能見面。他直勾勾盯著對方背影,心裡反復琢磨一件事:你為什麼一直一直在瞞我,永遠都不說實話?
……
就幾天之後,他羅三大爺又叫他去飯館裡吃飯。
羅老板自打年輕時就豪爽好客,廣結天下狐朋狗友。一開始他家那口子還說說他,後來都懶得說了隨他折騰。許多江湖朋友來羅戰店裡吃飯,這人也不收錢,好酒好肉伺候。楚晗說三大爺有您這麼倒貼著賣的嗎,您這樣賣不虧錢?可是羅戰就是沒虧錢,反而是手裡家當越攢越多。用這人話說,老子掙的都是“活錢”,活的。母雞能下蛋,錢能給他再生錢。
對外人朋友尚且如此,對家裡小輩就更疼愛。在羅戰這裡,楚家和沈家孩子,都跟他自個兒養出來親生的沒多大區別。後海這間透著古色幽香的私房菜館,就是他們幾家人的“活動據點”。
再回來說眼前這事,原本也應該是羅老板陪楚晗走訪大翔鳳胡同地宮這件案子。羅戰對楚晗說,侄子啊,老子最近不方便陪你出去野了,走不開,你別介意啊,找你那些小朋友們玩兒吧。
楚晗一聽就知道,笑問,程警官在家拾掇您了吧?我跟他解釋解釋唄。
羅戰爽快一笑,哪能啊,我們家那位不管我出去玩兒,程宇最近身體不太好,我在家陪陪他。
程警官老早就調離後海派出所,有一段時間就在北新橋派出所,現在在東單派出所,上班地點在長安街附近。東單派出所級別很高,後來改分局了,比地級市的市局級別待遇都更高些,工作單位也由平房小院變成很氣派的三層白樓,幾十間辦公室,門前停一溜掛“公安”、“巡警”標志的改裝越野車。
羅戰就最踏實他家程宇升了官而且調去東單,因為這樣一來,程宇基本上是再也不用親自值勤掃街、接那些貓三狗四的警情、或者便衣反扒上街抓壞蛋了,每天上班大部分時間就是他媽的開會、開會、與各級領導下屬開會!程宇自己是寧願回到從前的生活,在胡同小院裡接警跟各路大媽大爺斗智斗勇,可是羅戰私心裡希望程宇能永遠坐辦公室裡,別出警了,程所長您就負責接電話吧!
程警官一直有胃病,以前胃切掉一半,勞累熬夜仍會胃疼。羅老板每天精心給程警官做三頓飯。
楚晗有一回跟沈公子說:“我那天看見三大爺和程宇叔叔在後海胡同裡遛彎,還悄悄拉著手。”
沈公子不以為意:“他們倆遛彎怎麼的?哪天你要是看見咱三大爺敢領著別的男人上街,你趕緊告兒我,我立即報警。”
楚晗說:“他倆在一起多少年了?每回程宇叔叔不用值班晚上回家,他們都這麼遛彎的吧。”
……
飯桌上,羅戰還告訴楚晗,噯大侄子,就昨天,你那個姓房的小朋友又來過南苑浴池,最近難得一見啊這人!
楚晗忙問:“哦?他又來過?”
羅戰說:“這人可有一陣子沒來我這個澡堂泡澡了,有幾個熟客老家伙還問過,那挺逗的小孩兒怎麼不來了?我還琢磨著,那小子可能找見更好的去處,去別家玩兒了。”
楚晗心事重重:“是啊……他去別家‘澡堂’泡著去了。”
羅戰不明所以:“咱北京城哪還有別家?我這就是獨一家了我告兒你,其他的全忒麼在舊城改造的時候就被強拆了,一片瓦都沒留下!”
羅戰又道:“房小朋友順便還跟我打聽,大翔鳳胡同底下抬出來的那個人,有沒有消息了。”
楚晗:“……”
楚晗心裡一沉,憋了許多天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尖銳情緒,突然湧上喉頭。
楚晗說:“三大爺,他什麼時候再露面,您立刻知會我,我有重要事問問他。”
沒過多久,他三大爺遍布道上的狐朋酒友就遞來消息,說知道房千歲泡在哪。楚晗飛速趕到。他把車子開得迤邐歪斜直接沖上便道,停在金魚胡同附近一家戲樓門口。一下車,楚晗冷著臉大步邁進了戲樓。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去吃美式大煎餅頗有感觸,於是寫一章包子鋪,這家味道還不錯的。
注:“慶豐包子鋪”創建於1948年,原址位於西單,專一經營包子、炒肝,是京城特色早點鋪。

第十七章策瑜對峙

此處這間戲樓,是仿照當初東風市場的吉祥戲院建造的假古董,裝潢也相當奢華。只是內部沒有了黃杉木廊柱與紫檀桌椅,多了許多磚石水泥和不倫不類的現代玻璃。一個時代有專屬一個時代的風貌,毀掉就再補不回來,原本人心的一片淨土已經變了。
楚晗仍像平時出門或者上班那樣,穿著體面,眉目精致,發型沒有一絲凌亂,大衣後擺隨著步伐在身後一抖。沈承鶴有時吐槽他,好看得不像活人,缺乏人間煙火氣。
戲園子內的大戲樓下,觀眾席側面角落裡,楚晗瞅見房三兒。
房三兒斜靠一張椅子裡,一只腳翹起來搭於扶手上,手指撫摸桌上的茶碗,偶爾與身邊兩個老家伙聊幾句,愜意瀟灑。楚晗聽說這人極少露面,偶爾出來,就是“包子鋪-戲樓-澡堂”三點一線,生活幾乎與現代俗世隔絕,像是仍然游蕩在百十年前初來的那個“人間”。這人也挺懷舊。
房三兒也一眼瞅見楚晗。
在那角落裡,小千歲眉眼明顯一亮,可能有點兒驚訝,眼珠不眨盯著楚晗走過來的。
今天的房千歲特別有意思,把一身大武生的戲服罩在身上,還穿了淡粉色的戲裝褻褲,腳踩厚底靴。楚晗聽他們談話才知道,身旁有一個老家伙就是戲樓現在的領班經理,在這裡管事也三十多年了。楚晗一看這情形,估摸著姓房的來這裡閒逛聽戲斷斷續續也有三十多年了,現在簡直就是戲樓裡VIP級別的名票,進門不用掏錢刷卡什麼的,直接刷這張臉就能進來!經理親自招呼房三爺,顯得特別熟絡,所以還弄身兒戲服給這人穿上過個癮。
自楚晗知人事起這二十年來,咱華夏的這一門國粹,也借著上面號召弘揚傳統文化的一股東風,得以回光返照,順勢就重新流行起來。帝都好多中小學校,突然搖身一變掛牌成為“京劇傳統校”。朝廷台黃金檔的“星光大道”也改成各地方劇種與京劇PK大賽。據說,清華北大招生現在都不招奧賽或者體育特長生了,別的特長不給加分,就會唱戲的高考加五十分。
吉祥戲院每天的晚場特別火爆,大堂、側間和二樓包房全部滿座,一票難求。
今兒的演出是個京劇名家堂會。楚晗坐在房三爺身邊,默默觀戲。他其實對國粹很不在行,出於尊重之意會願意坐下來欣賞。房三兒反而略顯話多,不時看楚晗一眼,給他一一講戲。先是一出張派大青衣很講究唱腔的傳統唱段《坐宮》,隨後言派後人出場,唱了一大段《失空斬》。
《失空斬》裡的老生唱段簡直是一出裹腳布,唱得什麼楚晗並沒太入戲。他腦子裡自始至終琢磨別的事。房三爺可能是怕他嫌悶,這時對他勾勾手,小孩臨場作弊似的,露出詭秘笑意:你跟我來。
房三兒繞過觀眾席,悄悄地走側間旁門,把楚晗直接領進戲樓後台。整個兒戲班子一群俊男美女,都在後台化妝、穿衣、吊嗓子、擺台步呢!
這晚,房三爺與楚公子,倆人一人坐在一張黃花梨木太師椅上,霸占了化妝間裡某一張梳妝台,在那裡玩兒油彩,上戲妝。
以前戲樓裡的師傅給房三爺勾過臉,所以這人上手很熟練,打開化妝箱,裡面紅黃藍綠白黑幾種常用油彩在桌上一字排開。
楚晗看著房三兒先在臉上抹了一層面油,然後拿出一粗一細兩支畫筆,舔了舔筆。
楚晗問:“你自己給自己畫啊?”
房三兒顯得挺得意:“他們那些人都自己畫。”
小千歲穿的是傳統劇《鳳凰二喬》裡架子花臉孫策的長身戲服,領口前襟華美。這人於是就勾這樣一張臉。小霸王孫策那時貴為江東霸主,年輕有為意氣風發,手下率領精兵良將,戲台上也是天之驕子的一段華麗之姿。
楚晗定定看著,突然從對方手裡奪了筆:“……我幫你畫。”
房三兒不屑地說:“你會這個啊。”
楚晗反問:“不會我還不能學啊?你是要畫成獅臉豹臉還是馬臉,你給我看個圖樣。”
房三兒當桌亮出一頁圖譜給他。楚晗端詳那一幅孫策臉譜,當真就只看那麼幾眼,就把圖譜翻了過去,也是一臉自信淡定笑容:“把你的臉拿過來,我給你畫。”
兩人對坐。
小千歲就盤腿坐在太師椅上,坐得懶洋洋的,燈下仰了一張臉。
楚晗端了藍黃黑油彩,湊近對方,用畫筆細細描摹。兩人湊得太近,鼻息可聞,甚至可以感覺對方身上的味道。倘若換了旁人,一准兒不會喜歡某人身上淡淡的鹹澀海水味道,可是楚晗現在聞著聞著竟然都習慣了。找到這個味道,心裡挺踏實,至少眼前這位是真的小千歲,肯定不是哪來的冒牌。這個還真不太好冒充。
他先畫額頭,再勾勒眉形,眼眶,鼻梁,最後是嘴。勾到眼睛時花了一番心思,小房同學眼型細長,藍色油彩一襯,瞳仁烏黑發亮。
他不一會兒就畫好了,手特別快,整臉畫完在上眼瞼處再勾一道金線,敷一層金粉。就連旁邊那老師傅都誇,“噯呦喂這位小爺真有一手!這麼復雜的花樣,您這才看了幾眼圖譜,就都能記住!以前經常給誰勾臉麼?這畫得可相當漂亮啊!”
楚晗一笑:“沒有,第一次畫這個。”
房三爺聽了這話,堆滿油彩的一張臉明顯從眉心深處洇出明快笑意,滿面發光。這人耍一身戲服,後背扎起四面長靠,腳蹬厚底靴,隨手來了個勾臉武生出場慣用的“三抬腿”,就是故意在楚公子面前顯擺,愛炫的小孩兒似的。啪啪啪,那幾下亮相非常帥氣,身旁候場的人都吆喝鼓掌。其實這人也不會唱念做打,就是天生一張適合上妝的臉,身段不錯,腰挺背直。
楚晗在一旁靜觀,倒沒覺得有什麼值得得瑟。估計房三爺不知道,他其實非常會畫。
楚晗大學念的清華建築系,本行專業是建築設計,現在就跟幾個同行合伙弄了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這是他離家自立後謀生的職業,他不用他爸的養老錢。大學課業比較輕松,他修過很多數學系課程,閒得無聊還去清華美院油畫系修了個副學位。只要給他看個實物或者圖樣,隨手畫一幅素描色彩之類真是手到擒來。
楚晗因為心裡存事兒,一直不停喝茶。眼前一壺茶續過很多次,他跑洗手間都好幾趟了,憋心裡的話還是沒有倒出來。他只要一看見小千歲那雙帶著戲謔笑意的眼,心思就又跑偏,那個細長帶韻腳的眼好像有某種魔性。當初剛認識對方時,為什麼會忍不住一趟一趟跑去“雙悅堂”找這個人,有些事好像禁不起琢磨細想。
千歲小爺爺顯然意猶未盡呢,隨即強拉他坐下,一定要給他也勾個臉玩兒。
領班老爺子過來一看,大聲說:“呦喝!這位公子眉眼精致,俊俏,勾個花臉反而糟踐了!誰來給畫一幅‘俊扮’!”
楚晗趕緊擋臉說“不來了我不來”,可不習慣別人碰他。房三兒還沒耍夠呢,按住他非要來,幾乎騎到他身上招呼,終於暴露上躥下跳的活躍本性!這人就用手掌抹起肉色油彩,直接揉到楚晗臉上,給他揉出一張小生的“粉面”。楚晗被騎在下面反抗未遂,怒問你給我瞎抹出來的是誰啊!房三爺說,就是這出戲的二號角,小霸王身邊兒的周瑜周公子。
在野史志異當中,周瑜就是個大美男。
楚晗這張臉上了油彩,也的確襯得起周公子的艷名;劍眉朗目,眼角斜入鬢間,粉紅眼影,白色高鼻梁,相當英俊。
策瑜二人都戴著妝,坐在舞台側面的一過陰影裡,小霸王身旁搭個俏周瑜,結伴喝茶聽戲。
楚晗放下茶碗目視前方,忍耐許久,突然開口:“房三兒,我今天來是要問你件事。”
房小爺不明所以,翹著腿看他。
楚晗緩緩說:“你昨晚又‘下地’了,為什麼沒跟我說、不一起去呢?”
房三兒淡不唧兒的:“……怎麼啦。”
楚晗語氣很客氣:“對不起啊,這樣問你……我只是很想知道為什麼,不喜歡別人總故意瞞我。”
房三爺挺開心的表情瞬間散得無影無蹤:“我瞞你什麼了?”
楚晗突然扭頭看向這人,房三爺也抬眼盯向他,絲毫不懼。戲台上過場的大鑼打起來,插了長靠的大武生啪啪啪打著腿從後場轉出,台上一片顏色讓人眼花繚亂,台下過道裡隱秘的交談就被完全壓住,只有他二人彼此聽得到。
“孫策”、“周瑜”一個藍臉一個白臉,眼都不眨,互不相讓。透過那幅戲妝假面,楚晗直視對方罩在一層油彩面具下的眼:“那天我和承鶴下去,遇見你,我心裡明白怎麼一回事,我就想等你主動說。”
房三兒是那時候眼底突然湧出深刻的失望,嘴唇微動,那表情分明是說:楚少爺你今天來找我原來不是開開心心事,是來找我麻煩?
即便勾勒了厚厚一層油彩,都能看到這人描金眼眶下面突然呲出一層暗紅血絲,又好像受了深刻的委屈,執拗地把臉扭向一邊。
可是楚晗一旦開口質問就憋不住了,直入主題,磕絆都不打:“小千歲,那天我久等你你不來,後來偏偏在隧道裡突然撞見,狹路相逢,你說你是一路跟隨進來,事實上,你早就事先悄悄進去幹別的了。你一直在地宮裡看著我們瞎轉。我的耳朵和眼不會弄錯,你沒有跟著我們,是我倆無意中跟隨了你,這是其一。第二,我們走的考古隊開辟的入口,而你不是,入口沒有你進入過的痕跡,你究竟怎麼進去的?!”
房三兒面無表情,就這樣看著楚晗說話。
楚晗聲音略微沙啞:“你走的水路,對嗎……你是從恭王府裡,那一口大湖湖底,進去的。你每次都是悄悄走水路。”
“你卻蒙我說是從入口小門跟著進來。別問我怎麼看出來的……”楚晗伸手一指自己眼瞼:“每個人走過同一道門,一段路,都會留下唯一的某種痕跡,你再厲害你也不能例外。哪怕你只在門檻上灑落幾片最細微的灰塵,我也能發現,你來過了。”
“第三點,你這人還是大意了,你沒料到我能聽見你。小千歲,每個人腳步聲也有唯一排他的特征。我在黑暗裡追上去的時候,就知道一定是你,不然我也沒膽量追……更有意思的是,你竟然迷路了。你還沒有我熟悉地宮裡那麼多迷惑性的陷阱式岔路怎麼走。你進了一條死路,不然你早就跑沒影兒了,也不會被我當場抓活的,對麼?”
“最重要的一點,小千歲,你為什麼動地宮大廳裡那些東西?”楚晗一字一句,心知肚明今天恐怕就是最後一次與眼前人說話,“你動過還不慎被我看出來了。我看得到你一共碰過多少件東西,你想聽我一個一個數麼?”
講實話,在楚公子這種偶爾犯病近乎變態魔怔的狀態下,還能繃得住臉不當場暴走的,恐怕也就房三爺這號人了。
即便是快被逼到死胡同,房千歲在一張太師椅上坐得大刀金馬,毫無懼色,就是緊緊研磨著的嘴角看得出來,這人估計特想上來咬楚晗一口,狠狠咬。
楚晗湊近對方的臉,想再聞聞那種帶腥的海水潮氣,低聲問:“你想要從中間尋找什麼?你到底有什麼不能讓別人知道呢?
“為什麼每一次,你去過那裡,地宮裡就會莫名其妙出現更多遺骸或者那些東西?劉隊長今天一早剛通知我,昨晚又多了一個,而上次你去過就是這樣……你都幹了什麼?說說嗎?”

第十八章挑滑車

楚晗可能臉都發白了。他的臉色恰到好處地遮掩到周瑜那一層俊俏扮相下面,眼神一如既往的純淨、清澈、坦誠,讓人很難抗拒。他說話聲音飄渺外人聽不到,只能瞅見嘴唇蠕動,但他知道房三兒每個字都聽得清楚。他很體貼地為對方留下回旋的余地。
兩人四目相視都沒有逃避,誰在這時目光游移躲閃,一定是心虛表現。
房小千歲臉龐瘦削嘴唇緊閉,油彩粉面之下看不出情緒波瀾,很倔地抬了下巴,盯著楚晗。
戲樓之上,一名長靠武生“嗆抬嗆抬嗆抬”耍花槍耍得正歡,演得正是一出《挑滑車》。那戲文講的是《說岳全傳》裡,宋將高寵奮戰沙場挑翻金兵十一輛鐵滑車,卻最終人馬力竭被第十二輛車碾壓的悲壯故事。
台下過道裡,二人眼神絞在一起,仿佛就是看誰在氣勢上能碾壓了誰。
楚晗又壓低聲音說:“一開始,我本來是想找你化解3號院小樓的秘密,卻沒想到,案子越破越棘手,東西越挖越多。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些,你肯定早就知道了。現在就在大翔鳳胡同底下,那座地宮裡,‘那些人’的數目越來越多,每天都有新的,不知從什麼地方就冒出來……”
楚晗讓聲音埋沒在周圍無比嘈雜的器樂聲唱腔聲跑堂吆喝聲以及戲迷們的叫好聲嘬茶水聲中,掩飾失落情緒。
他覺著自己跟姓房的可能“玩兒完了”。即便他再不甘心,與生俱來的強迫矯正型性格也注定他沒法忍,一定要說出來,死也死個痛快。他長這麼大,事事盡力做到精明周全一絲不亂,沒人能在他眼皮底下糊弄他。他的脾氣自尊就無法容忍身邊人欺瞞。姓房的你當我像沈承鶴那樣,脖子上面長的那玩意兒不是腦袋,是個大笸籮?
楚晗湊近對方:“每天都在增多,到底怎麼來的?別說你不知道。”
房三兒劍眉往上一拔,小霸王的整張臉都擰起來:“你不會以為,是我幹的?”
楚晗心裡當真就這樣糾結的,一直搭在桌沿的手下意識死死捏住茶碗,掌骨突兀發白。他心裡想的是,給我一個理由,只要能糊弄過去的隨便一套說辭,只要你說,我就信,這事我就裝傻了……茶碗在他指間摩擦出艱澀的聲音。
可是房三爺那副不以為懼的表情,就是沒打算說實話。這人倘若就不願說,楚晗捏起對方脖子也掐不出一個字。動手難道打得過啊?那晚在漆黑隧道裡,他被對方輕而易舉奪了武器,甚至沒摸出門道對方是如何出手。
當然,楚晗也不是事無巨細都明察秋毫。他也有好多不知道的。
比如,他其實不知道,小千歲當時怎麼“一招不慎”在他身後不遠處暴露了行蹤。他不知道沈公子走夜路遇見鬼,被誰用一根軟鞭形狀的東西抽了後腦勺,以致讓他有機會聽到滴水、聞到氣息……
心裡覺著委屈不爽想要咬誰一口解解氣的,可不是只有楚晗一個。
房三爺端起茶碗,面無表情飲乾,撩下碗,嘴唇凍成一條線,牙縫裡能抖出冰渣。
這才是一種不需要語言的威脅,就是說:有今天,沒明天,楚公子你能奈我何?
楚晗那瞬間驀地沮喪,極度失望,將自己想象得在對方心裡太重要,強烈自作多情之後猛然被澆滅幻想逼入現實後那種覆滅的情緒,讓他很難過。他茫然問出最後一件事:“那個攜帶象牙官牌很有身份的男人,是你以前很重要的什麼人嗎?”
“不是。”
“你想錯了。”
這次房三爺否認得十分乾脆。
“砰”一聲爆裂響聲。
鑼鼓察正趕上個過門,過道裡這聲動靜很大,把台邊的琴師和鑼鼓師傅都驚著了,全部回頭瞪“周瑜”。
楚晗低頭看自己右手。
他把茶杯捏碎了。
他自己不當心的。旁人再怎麼捏固也捏不碎瓷杯,頂多是丟出去摔碎。楚晗手跟別人不一樣。好幾天連續失眠和藥物副作用導致他有些亢奮,情緒激烈時肌肉也失控。他的拇指食指中指同時發力穿透瓷碗,三指扣在一起捏爆了碗。
碎片爭先恐後地落地。
另半只碎碗,呈一個奇怪的造型嵌在他指關節上,茶水和血水都流出來。
房三兒吃驚得看他一眼,迅速蹲到他身前,捏住他那只手腕。
楚晗也沒太感覺到疼,被自己嚇了一跳,在後台眾人視線圍觀下感到十分尷尬……平生難得做幾件蠢事,還被這麼多人看見,真不是故意來鬧事的!
房三兒試圖把套他手指上的碎碗往下擇。那塊被穿了三個孔的瓷片本身就非常厚實,卡在楚晗手指最粗的關節處拿不下來,血往外冒。房三兒皺眉搖頭,最後沒有辦法,小心翼翼捏住瓷片邊緣。
楚晗看著這人用手指不斷碾磨那塊瓷片。瓷片邊緣尖銳,慢慢磨圓呼了,越磨越小,地上同時窸窸窣窣落了一剖齏粉。
瓷片磨光,解救了楚晗的手指。
小千歲手指肚上也沾滿血,估計磨掉兩塊指紋,也分不清誰的血了。
周圍人也就看看熱鬧,以為年輕小子斗嘴吵架呢,下一幕戲開鑼,又是熱鬧的武戲,觀眾重又投入看戲。
“你啊,能有多大個事兒啊?咳……”房三兒還蹲在地上,抬頭看楚晗,歎口氣,憋不住從嘴角抖出個笑模樣:“早知道你打算把茶碗捏碎,流這些血,我都說,隨你問。”
……
“孫策”頂一張描金的花臉,仰臉就這麼看著他,骨子裡最深處也是單純的,沒什麼心機。
我都說,隨你問。
楚晗也不是糾結什麼真相,好像就是要聽這六個字。
所有血液從繃緊的心房猛地湧出,向四肢百骸暢快無忌地奔流。原先那種尖銳的懷疑與疼痛消散了,感到從未有過的溫暖。早知這樣,他多一句都懶得問,當自己腦袋是個笸籮又怎樣?
楚晗這人最大優點,每次矯情完畢之後,懂得就地反省,迷途知返。
他摸摸自己腦門,早上出門之前肯定忘吃藥了,這是閒得有病吧?
……
倆人相對而坐,房小千歲拉了他破皮受傷那只手,就簡單交待了幾句。
第一,在地下沒做過手腳,那些人和器物,都是莫名冒出來的。
第二,王府地下的磁場一定有問題,3號院裡那些消失的黑影也有關聯。
第三,瞞你是沒顧及到你想法,習慣獨來獨往,以前這麼多年行走江湖,也沒有人陪著,習慣了。
第四……
房三爺那時也沒什麼特別親近的表情,仿佛就是一句發自肺腑理所當然的話:“第四,我總之不會害你,你擔心什麼?”
……
幾天之後,他們幾人約好碰面,再入地宮。
楚晗眼前,這一回隧道下的路都變寬了,原本深邃漆黑的遠方透出亮光。他們一進入,兩側石壁上迅速洇出水珠,滴滴答答不厭其煩地敲打出節奏,四周淡淡的水霧彌漫。這種潮濕感肯定讓人感到不舒服,但是內心深處某個地方被填充產生的溫暖情緒,抵消了皮膚上濕漉漉黏膩的不適。
沈承鶴大少爺可沒感到一絲一毫被人填充過的溫暖,此時一臉“沒人愛菊花裂”的表情,悶頭跟在那兩人後面。
沈公子試圖像上回那樣,順手拽著楚晗的褲腰皮帶走路。
楚晗手往後一揮,不動聲色把這人爪子扇開,然後悄悄把腰帶扣緊。
沈公子與楚晗穿著防雨野戰靴,全副武裝。房三兒仍是一身夜行輕裝,黑色毛線帽包住頭發,再用黑巾蒙住脖頸咽喉處。
楚晗問,你那個黑巾做什麼用?
房三爺的講究出乎他意料,說,這樣“保水”,不然就“跑汽兒”了。
房三兒走在前面,走得不快不慢,照顧後面人速度,而且很自然地走在楚晗左側前方,下意識護住楚晗不會使用武器的左手;還不時側過臉看一眼,確認他緊跟著。楚晗一聲不吭,偶爾露個笑意,伸手碰一下這人手肘,示意自己的存在。
沈公子就這麼在後面看著,越看越覺著這地兒果然磁場有異,必有人形妖孽出沒!
楚晗什麼時候對誰表現的如此有人情味兒啊?即使是沒裝腦容量的一只大笸籮,也hold不住了。
走一半時,房三爺突然想起一樁小事,問楚晗:“你怎麼聽到我的?我腳底下這動靜的‘唯一排他性’是什麼?”
楚晗不假思索:“你跟別人不一樣就是,你走路沒動靜,什麼聲都沒有。”
房三兒頓時不爽了:“你那天詐我?”
楚晗附耳輕聲,說出可能只有他倆人心知肚明的秘密:“普通人走路必須用腳,所以才發出無法隱藏的聲音……你覺著呢?
“你藏身的時候一直漂著,跟在與我們只有一牆之隔的隧道裡,故意不出聲。
“但我聞到你身上的水汽,海水鹹味兒,太明顯了,除了你沒別人了,就是你。”
房三爺特不服氣瞪了他一眼。這人心裡或許是琢磨,下一回合怎樣與楚公子斗法分出勝負,不信治不服一個楚晗。
三爺不說話,沈大爺可有話說。沈承鶴在後面哼了一句:“你們倆說話大點兒聲成不成?這後面跟的是一只鬼啊?!”
房三兒與楚晗同時回頭送給沈承鶴一個“你什麼鬼快給爺閉嘴”的鄙夷表情。

第十九章王恭廠

他們到達四通八達的隧道中心,龐大的地宮大廳,重新察看遺跡。這一次,楚晗赫然發現地窖深處又多出兩具白骨。這些人像是憑空生出來的。但是沒再出現像澹台敬亭那樣有呼吸有光合反應的植物型大活人了。
房三兒蹲下給楚晗示意那些藍色粉色粉筆頭標出的人形位置。男女老幼排列散布完全無序,橫七豎八,不像有意掩埋下葬,又不像滅口也不像下獄,反而更像突然之間失去生氣的災難受難者。周圍那些器物的布局分列也不像隨葬品,更像是把京城哪裡的一整條街,從南頭到北頭,從達官貴人府邸再到平民老百姓的土坯房,裡面的桌椅板凳鍋碗瓢盆什麼的,全數端過來摔到這兒了。
至於那些已經移走的遺骸,連同新出現的,楚晗記得非常清楚,那些人連衣物殘片痕跡都沒有,像沒穿衣服。通常來講,即便是骨化的遺骸,也會在骨骼上發現粘連附著的衣物或者綢緞裹被痕跡。這些都沒有。粉筆標出的人形,身下是一層焦黑泥土,像煤渣或是黑褐色礦物渣滓。
房三兒問楚晗:“你看,什麼人,怎麼死,才能裸著?”
沈公子在一旁雙臂抱在胸前:“裸死的啊?床上,‘馬上風’。”
楚晗哼了一聲:“胡扯你。這麼多人呢,以為這些人都是你?”
沈公子充滿智慧地說:“人特多啊?群P呢唄。”
小千歲嘴角勾出一道不屑的笑,用那種眼神上下打量倆人。
楚晗板臉:“鶴鶴,你是用哪個器官在思考問題?用你的腦子行嗎?”
楚晗想堵住他家大鶴鶴的嘴然後捆起來倒立著塞到牆角——在小房子面前別丟我臉成嗎。
楚晗然後說:“我之前以為,是煤場的黑色礦物痕跡。恭王府原址在前朝是一處大型煤場,在順天府界內為皇宮與官宦府邸供煤,這是我原先就知道的。難道不是這樣?”
房三兒說:“但是煤場不會有這麼些人。除了煤炭,還有什麼能讓人衣衫襤褸皮膚破裂血肉橫飛,身下化為一片焦土的?”
楚晗:“……火藥?”
楚晗被點醒就想到了,四百年前大明朝天啟年間,帝都發生的那件奇案。據史載,那時位於京畿王恭廠的火藥庫房意外燃爆,當時的情狀,天崩地陷,濃霧遮天蔽日,爆炸的沖擊波震塌半個北京城的民房,崩壞道路。傳說兩萬人喪生,死傷者衣不蔽體,工部官員與駐守皇城的皇家禁軍、錦衣衛隊也有大批損傷,遠近十州八郡都有震感,如同末日降臨。
這樣一看,確實很像。那些沒有衣物痕跡蔽體的男女老幼,很可能是當年王恭廠大爆炸的受難者。爆炸把房屋土石木梁都崩上了天,許多民房整體移位,裡面那些家私,各種器物,就散落得到處都是。
但這些人無論如何不應出現在這個地方。幾百年前發生的一場籠罩迷霧疑團的天災人禍,怎麼會把這些人運到這兒?這一切不像掩埋了數百年的老墳場,像從地縫兒裡冒出來的遺跡。以前的恭王府,或許存在這個迷宮地道,但沒有這些遺骸。
這些東西應該都是從另一個地方“拋”過來的,毫無章法道義的,就拋這兒不管了。
房三兒又說:“楚晗,你前幾天跟我講過,在大翔鳳胡同3號院樓內發生過那個事,你還記得你怎麼被吸入牆壁進到另一個空間嗎?連你都幾乎控制不住身體,另一個空間裡的黑暗物質會吸搾你的能量,用來充實它自己的能量場。那些黑影,可能就是先前中招被抽成‘真空’的人,失去了再跑出來的能力。而你不是凡夫俗子,楚晗,你自身的能量場能壓過那個漩渦,就逃過一劫……你先前告訴我你那一次的遭遇,我就想到了,所以進來看看。”
楚晗面面相覷道:“你早想到了不說?”
房三兒似笑非笑,嘴角順出一個細微表情:“你腦袋又不是筐,你自己琢磨啊。”
楚晗一愣,這小子難道能“讀心”,怎麼知道他心裡曾想過的話?
楚晗大約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邊兒一定有一個,跟我們這個世界類似的異度空間,或者說是個能量場,在兩個‘界’之間不停交換。有些人很倒霉地被吸進去,一時半會兒出不來,或者永遠都出不來。而也有些人,很慘烈地被拋出來了,然後悲壯地發現他們再也回不去了……所以,我們也才會莫名發現那個掛著腰牌的東廠鎮撫使?”
楚晗說這些話時,捕捉到房小千歲眼底的光倏地抖了一下,突然沉默,別過臉去……
這也不完全像書裡寫的“穿越”。有的人穿過來活蹦亂跳一根毛兒沒少,但是那些被吸乾搾盡的黑影,還有某位植物人美男,顯然沒能完成一次成功體面的穿越。這樣的人究竟還存在多少?
他二人蹲一處開小會兒,沈大少爺早就蹲不住了,大踏步四處溜達,瞻高望遠。
探燈光影將這人寬闊的身形打在遠處石牆上,愈發顯得那影子充滿了詭異感的顯得高大魁梧。沈公子在地上瞄瞄,又撿撿,楚晗出聲制止:“鶴鶴!別亂動你不認識的東西。”
沈公子不樂意:“怎麼的,就你倆能動?”
楚晗笑一下:“你怎麼知道那些粉筆畫不會突然活出個人來站你面前?”
沈公子立刻就乖了,下意識後撤三步,瞪著。
“等等,這是什麼?”楚晗這時突然攥住沈承鶴左手手腕,拉過來:“你以前戴的不是這個手串吧?”
這回輪到沈公子得意地一使眼色:“晗,你這眼神不行啊,才發現我換了?”
楚晗再一看,愈發覺著不對:“你戴的這玩意兒……這不是那個北鎮撫使的東西?”
“哈哈!”沈承鶴撫掌:“你記性還真不錯,對,我就是跟那帥哥換個東西玩玩兒,看你什麼時候能發現!”
楚晗真是沒脾氣,大鶴鶴拿這事就是玩兒的?!
原來那天他們發現澹台敬亭之後,楚晗叫劉大隊長帶隊過來抬人。沈公子趁著人多手雜,當時就在那錦衣官帽的男人身上摸摸捏捏,把身上東西搜了個遍,看到那人左手腕上,有這麼一串色澤沉靜優雅的木質佛珠,不知什麼木頭,但一看就是有年代的好東西。
沈承鶴就想開個玩笑,把植物人的佛珠串擼下來戴自己胳膊上,悄悄把他自己的奇楠沉香串戴到澹台敬亭手上。楚晗當時心事重重琢磨另一個人,就沒注意沈公子的搞怪。
楚晗瞇眼盯著這人,突然綻出笑意:“鶴鶴,你那個手串,少說值一百來萬?我要你都沒捨得給吧,這回夠下血本。”
“啊?”沈承鶴莫名道:“你什麼時候管我要過?”
“咱倆誰跟誰啊楚晗,我的就是你的,你要什麼我沒給你?!”
“噯,等等,楚晗,你給老子說清楚嘍!”
“我操,你他媽的笑什麼啊,你笑得這麼不夠意思!!”
……
楚晗就只是笑,懶得聒噪,又湊頭跟房三爺說悄悄話去了。
沈承鶴覺著很沒面子,也憋半天了,歪頭瞪著那倆人:“噯,我說你們倆,跑這陰氣森森地窖裡約炮來的吧?
“噯,你們倆以為老子瞎的啊,還是你倆瞎的,瞅不見我一大活人……楚晗我也是納悶兒了……你說你吧,平時特挑剔、特有品位一個人兒,老子還以為你最後相中了誰家天仙,哎呦我去!!!!!”
沈大少爺是想拿某人吐槽開涮。這人出入部隊大院平日裡張揚囂張慣了,對誰說話都這副“老子帥得像你八輩祖宗”的操性。語氣並不代表真實個人素質情感,從小一幫糙人在一起,互相就這麼噴。
沈大少戲演得略多,這時上下左右打量房三爺,煞有介事地圍著轉了一圈,往下三路的部位使勁地瞄。
沈承鶴繼續道:“楚晗,別告兒我你相中這小子的屁股。我就沒看出來,他那個窄屁股,那個菊花,就能比我的花兒開得好看?還是他後門兒上開出一朵國色天香的牡丹花?!”
楚晗不說話,開始思索背包裡有沒有能把沈公子的嘴巴徹底封住的黑色寬條膠帶紙。
而房千歲,竟然被沈大公子滿嘴黃話逗笑了,估摸也從來沒聽過這麼多戲的。房三兒咳了幾聲,笑出小虎牙,眼皮淡淡一翻,對沈公子的下流挑釁全無所謂。這人就只調頭望著楚晗,想看楚晗的反應,想要聽到楚晗親口評價,倆人誰的身段更好看,誰的哪哪哪長得更好?
雲淡風輕的笑意看在楚晗眼裡,眉梢迤邐,眼尾氤氳,根本不用說話,一雙細眼處處隱著風情。
某人的後門兒應該沒開牡丹花,眉心眼底分明開出一叢艷桃花。
楚晗從前對任何人從未有過這樣感覺,都怔忡了。
原本冰涼的手指和心口都有濕潤的暖意,不太習慣這種有誘惑力的溫暖。
沈公子一招沒氣到房千歲,不爽,收拾背包嘟囔道:“老子也沒看出來這位姓房的朋友有三頭六臂,還是器大活兒好,噯怎麼就能勾搭上手呢,活兒抖出來咱溜溜看唄?”
光圈映照下的沈公子,身材十分雄偉,長相也頗英俊瀟灑。濃眉闊臉高鼻大眼富有陰影層次感,在暗處看更添幾分陽剛氣概。無論擱在二十年前或是二十年後,都是三俗偶像劇裡的標准美男子。
房三兒沒有接招亮活兒什麼的,也確實沒有沈公子看起來四肢強健肌肉發達。這人麻利兒起身拎了背包,黑巾重新遮住下半張臉,打算撤了。
“成,姓房的,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小子琢磨什麼便宜事兒哈。我們家楚晗盤靚條順,你甭想打他的屁股的主意,這朵水靈兒的小白菊是我們家的……”
楚晗:“……#%¥*&!!!!!”
沒等楚晗暴走,房三爺突然回頭,面巾下一雙細眼射出光芒:“你說什麼?”
沈承鶴:“……白菊花……我們家的……你想搶人啊?”
房三爺回著頭,就那樣冷笑一聲:“哼。我搶人你能怎樣啊?”
石壁上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敲出節奏。
沈公子眼都沒來得及眨的功夫房三兒一條手臂展開瞬間像甩出一道沒骨的軟鞭,用看不見躲不開的力道倏地將五步之外的楚晗抽卷起來裹到身前!楚晗未及反應,背包脫手雙腳離地,以一個失去平衡的難堪姿勢驚愕的表情被冥冥中某種強悍力道強行“扽”了過去,隨即遭到鉗制,四肢都不能動彈。
房三爺眉目冷峻,一手鉗住楚晗咽喉要害,喉骨下方最軟處,另一只手相當粗暴地直接捂住楚晗的嘴。
楚晗吃驚:“唔……你……唔……”
“臥槽你要幹什麼!!”沈承鶴拔槍了,完全下意識的。他覺著除了槍也沒什麼能制住眼前這個妖精。
房三爺騰身一腳踢飛探燈,玻璃碎裂聲讓空曠地窖瞬間陷入黑暗,然後在四周浮動的如波濤湧動的水汽中漂似的向後退去。他的身法和表情都顯得詭異,退比進還要快,頃刻間消失在一條岔路口上,無影無蹤。
作者有話要說:  嘻嘻,看到大家的問題集中解釋下:1.美男還沒那麼快醒來,但是我寫得細致其實時間過得很慢,還沒幾天呢,下面的72小時裡發生的事情可能唰唰唰十章都過去了。
2.關於鶴鶴啊美男啊,情節不全是大家腦補的那樣,美男自有用途,會各種狗血神展,別那麼急著站CP。但俺會照顧好鶴鶴的美菊花的。
3.楚晗對小房子的感覺,就是從一開始就有好感(見鎖龍井那個故事裡)。有好感也很正常,像楚晗這樣的人,他能瞧上一個什麼樣的男友?總之不能比他弱比他笨比他靈力等級低(haha~兩人門當戶對,能力相當,志趣相投,性格也來電。當然,僅只是有好感而已,也沒打算怎麼樣,這兩人即使談情說愛也不會走尋常路線,不會膩膩歪歪。
4.年齡,嘲風小同學相對年紀不大的,所以房三兒是十八歲外形,因為還是一條小鮮肉少年龍啦!腦補成年下CP也可以。

第二十章共游

黑暗中只剩沈大少拖長了音兒的癲狂嚎叫。
一開始還是罵姓房的王八蛋小畜生敢搶俺們家楚晗。
然後是喊楚晗你給我回來你們兩個到底在哪哇。
後來是一串聲嘶力竭的哀嚎跪求倆人趕緊回來把他帶出去不要把他一個倒霉蛋扔在這個鬼都不待見的山洞裡!啊啊啊啊臥槽這地方好可怕啊~~~~~最後連鬼哭狼嚎聲都聽不清楚了,大約是被甩太遠了……
楚晗被身後人用某種很詭異的“纏”的方式擄走了,卷裹著他,那感覺忒熟悉了。他黑暗中眼睛還能視物,眼睜睜看著他家大鶴鶴那個蠢蛋像籠中困獸在隧道裡亂闖亂撞,跑過幾個岔路口更不知東南西北,徹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楚晗自己身體也漂起來,兩腳夠不到地,被勒住脖頸向後拖行,卻蕩得挺舒服,唯獨喉頭要害處被一只硬爪捏住,發不出聲。
“你……你……嗯……”楚晗奮力扭頭與身後人對視,露個怒氣沖沖的小人兒臉。
他看到的卻是一雙得意的戲謔的笑眼,細眼都笑彎了,蕩開水汽。
楚晗這會兒是要氣暈了,也說不清是被沈公子膈應的,還是被房三兒算計的,這倆玩意兒都不是省油燈。
他還是心軟,哪能不管沈承鶴的死活,斷然是要喊那人的,所以房三兒故意捏他脖子堵他嘴,就不准他開口,玩兒就玩兒個最痛快的。
兩人在黑暗中四目對視,近在咫尺,鼻息相聞。
楚晗仍然被捂著嘴,只能用喉音含糊不清地哼哼:“別……鬧……惹……松開餓惹。”
房三兒就是個固執於新奇玩物的少年,眉眼張揚,渾身肌肉蓄勢待發,低聲吐出仨字:“我就不。”
那聲音簡直像撒嬌,讓人哭笑不得。
楚晗瞪:“你呃……玩兒夠惹……木?”
房三兒一副油鹽不進的德性:“沒玩夠。”
楚晗懇求道:“你餓就算惹……拜欺負那惹……大破鑼勒……”
房三兒扔出特乾脆的三個字:“他自找。”
有一句話,小千歲咽在肚裡還沒有講出來。那個姓沈的,管老子叫小菊花還是牡丹花那都無所謂,千歲爺爺我自己知道自個兒可好看了,天下第一花兒!老子不在乎那廝在耳邊聒噪,但是那狂妄不開眼的,敢說你一句不好聽的,還在咱眼皮底下,不弄他弄誰?
……
這一次的夜歸,房三爺沒有沿著人間正道出去,而是攜楚公子雙雙遁於水路。
楚晗一直是被挾持著倒退行走的狀態,根本看不到路,卻能依靠大腦裡存檔的那張地圖默默回味這條倒退的路線,不讓自己完全迷失方向。他這人強烈的缺乏安全感,即便身體完全落入另一個人的掌控,他的細致謹慎與生俱來,不想暴露太多弱點。
身後人胸膛寬闊,手指緊扣他喉嚨,但又不弄疼他,力量拿捏恰到好處,正好封住他的聲帶。
他感到有個瞬間身體變軟,手腳任憑對方擺弄著從一條狹窄隧道中穿過,進入另一個四周封閉的空間。這條路徑越來越讓他感到熟悉,讓他恍然。眼前是一片濃郁的藍。他隨即就被身後一條手臂勒進水底,後仰著,被蕩滌的波濤完全吞沒……
水。
四周全部是水,瞬間倒灌著填封住他的五感,讓他仿佛失去思維能力。完全是靠潛意識,靠他的身軀從肩膀到胸口到十根指頭每個指尖殘存的觸感,意識到他來過這樣的地方,有過同樣的對水的觸覺。就是不知道,上次意識混沌半昏迷時,帶他走過這段路的人,是誰。
水下世界的觸感像一場虛幻夢境,半透明的。碧藍空靈的水在臉側流動,撫摸他的皮膚手指。
楚晗緩慢游在水底,四肢無意地隨波漂動,頭發也在水中漂,整個人都軟了。他能自由地呼吸,意識清明,又像幻覺。他覺察得到那家伙就在身後,用前胸緊緊裹了他的背,一股神秘而強大的力量包容著他,也下壓著他,幾乎就是個莫名其妙的“騎”的姿勢。
那個姿勢讓兩人瞬間都無所遁形,徹底的暴露。楚晗在水下張開嘴巴想掙脫,想說出來。
他其實已經明白了。
眼前美如幻境的碧水中,隱隱浮現那時危難之間不斷崩塌的地裂,黑沼澤似的巨大漩渦。他能回憶起自己當時被強大的吸附力折磨得幾乎四分五裂的疼痛……還有昏迷的羅老板……還有老七同志那種心有不甘卻陷入茫然絕望的眼神……
那樣龐大的仿佛能吞噬天地的黑色漩渦,攪動著,向他張開血盆大口,幾乎就要全滅。有能力在那個瞬間徹底扭轉漩渦方向,讓龍卷風的風眼逆向攪動並且最終崩潰,如此霸道粗暴的破壞黑洞的方式,也就只有另一條龍了。
楚晗也回憶起撲面湧向他的血腥氣。他當時分明聞到了血水味道。濃烈的腥氣後來跟隨著他們一路通過王府下的地宮,一路通向水道……那是用了多大力氣,不知耗費多少年修行,噴了多少血留在那堵牆裡?
兩人就這樣靜靜貼著,漂著……偶爾,那股壓迫式的力道太強悍了,身後人呼吸略粗,勒住他的“鞭子”逐漸收緊。楚晗自己的骨骼髒器互相摩擦帶來不適和窒息感,後背上壓太沉,尾椎好像禁持不住了開始疼。他想要說話,瞬間五感又被水流吞噬、充塞,發不出聲音。
身後的家伙好像聽到他要說什麼,附耳道:“知道了,不用怕。”
很強勢的壓迫感隨即消失,手臂糾纏的方式為他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可能也是游過兩回比先前有經驗了,手段不再那麼粗暴。楚晗發覺身後人也很享受這種水底暢游的樂趣,根本就是要炫技,或者故意逗弄,帶著他盤旋環繞了一個大圈兒,不緊不慢,不急著離開。
楚晗想回頭說話,對方很驕傲地說:“別看。不准回頭。”
楚晗拼命瞟過去,余光描摹小千歲的側臉弧度。黑巾下透出面容線條,睫毛在水下黑得驚人,眼皮撩動時像濃墨暈染出層次光暈,有種近乎魔性的帥氣……水下乘波逐浪的姿勢,帥得驚心動魄……
路過湖底正中,他再次看到伏地的漢白玉幼龍。這次看得仔細,這個龍雕與北新橋井內的嘲風雕像完全不同,是一條魚龍,有角有翅有尾,張著不成比例的一副大嘴,以頑皮戲謔的姿態臥在湖底,擺個賣萌姿勢。楚晗瞄了幾眼,腦補鎖龍井裡的嘲風,心裡立時分出了高下,覺著這條魚龍長得真夠磕磣的,完全不帥。
兩人貼著白玉龍頭從水底滑過。
房三兒就沒理那條大嘴魚,看都不多看一眼。
這個夜晚,王府燈會氣氛正酣,廊下、湖畔、假山側、庭院中游客如織,喧鬧的人間氣息在楚晗出水剎那間灌入他的耳膜。那一刻恍如隔世,仿佛閱盡浩瀚長河中的歲月煙波,空氣中的煙火味道都如此迷人。遠處一扇青石影壁,壁上倒映出幽亮的燈花,襯著盈盈笑語。
心思變了,人間都是一派動人的絕色……
他們最終從湖底上浮,趁著夜色,就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從水底邁著石階走上來了。外面就是恭王府大花園。
倆人濕漉漉的,坐在湖心水榭的台階上,晾著,周圍也沒什麼人注意到異常。
帝都的深秋已經非常冷,楚晗脫掉外面一層濕的,兩手放在口邊不停哈氣,只能自己發電發熱烤乾衣服。反而房三爺身上衣服永遠是濕的,弄不乾,也不怕陰冷的濕氣。
楚晗心情大好,捂著腦門笑了一會兒,對某人說:“其實我早就猜到是你,你……”
姓房的小子打斷他的廢話:“為什麼要告訴你?你腦袋不是籮,自己不能想明白啊?”
呵,還挺傲氣?楚晗又賠笑臉:“嗯,前兩天是我誤會了,我腦子抽了忘吃藥,我經常忘吃,還大老遠跑到吉祥戲院找你吵架,是我……”
“不用道歉,原諒你了。”房三爺眉梢的墨色水汽蕩漾開來,眼皮淡淡的一動。
“我……@#¥¥%&*”楚晗原本滿腹想要與對方和解與親近的善意,就剩下理屈詞窮四個字了,特別沒治地瞪著對方。他回想起,自己當時是被倒吊著從大漩渦裡生拖硬拽出來,無數條鞭子樣的東西纏住他,纏得他渾身上下都是紅腫灼傷,活脫了一層皮。果然一只靈物暴走起來,手法也著實殘酷暴虐。
楚少爺維持一貫的良好修養與家教,還是誠心誠意道謝:“無論如何,我權當替我和羅老板老七同志拜謝小千歲救命之恩。我不太方便現在就告訴他們實情,只能先委屈您了,以後向他們解釋,成嗎?”
楚晗雙手抱了個拳,聊表謝意。
“跟那兩個人無關。”
房千歲抬頭昂著下巴注視遠處湖面燈火,嘴角勾起弧度。
“算我還你的。
“不欠你了。”
……
楚晗心裡明白,小千歲是說,還報他在大理冒險開啟佛幢觸動鎖龍井那一次所經歷的險境,這回兩人兩清了。
世間生物皆懂知恩圖報,更何況是個很有靈性的神獸……原來就是來報恩嗎,了解了。楚晗心裡流過那麼一絲淡淡惆悵。
楚晗在王府的小吃店買了兩塊芝士三明治,又瞅見旁邊那個攤子不停旋轉的冒著肉香的烤肉爐子,而且烤的是牛肉。他一想,又買了一大包土耳其烤肉。
楚晗左手三明治,右手烤肉,給這人看:“你選你吃哪個。”
房三兒果然伸手指著烤肉,眼底放光,游了半晌也餓了。這人胃口大開時,估計能把肉攤烤爐裡那一整掛肉都吞下去。
楚晗立刻把右手挪開不給,下巴一抬示意:“你去把沈承鶴撈出來才能吃。”
房三兒仰脖哈哈樂了,一股子傲氣得意,尾巴都要甩出來了:“我不去,有本事他自己爬出來。”
楚晗心軟:“你以為他自己爬得出來?你厲害,饒了他,再游一趟把他給我拎出來。”
房三兒吹氣揚起前額上柔軟的頭發,看著楚晗:“我不帶別的人游水。”
這話說得楚晗那時耳朵一熱,眼神避開了:“那你去地宮裡給他指個路。速去!!”
房三兒一臉吊兒郎當:“我不認識那個隧道怎麼走,我一下去就迷路,你不知道?”
楚晗起身掄上去就踹了房三爺一腳,當然沒捨得踹太狠,把烤肉一把拽給這人:“混蛋吧,給你肉吃,慢慢兒吃你的!我走了,我自己去救人。”
房三兒咬一口烤肉卷餅,哈哈大笑,也很暢快,卻在楚晗拔腿要走時一把扥住他腳踝不放,“好,我去我去。”那副姿勢表情,像要抱住楚晗一截腿滿地打個滾兒耍賴要糖。但是看在楚晗眼裡,房三爺偶爾耍賴的神情一閃而過,情緒迅速收斂至嘴角,然後就松開手,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
若即若離的。
讓楚晗心裡總覺被一根看不見的柔軟的絲線牽了心。
這世上二十年來,他從未對任何人動過那番心思。他也沒什麼經驗,不知道那種四肢無力心口發酸魂不守捨的感覺如何抵御。

第二十一章人間蒸發

兩人於是沒有再走水路,而是從來時的旱路重新進入地底隧道。
楚晗私心裡反復回味三爺那句“我不帶別的人游水”,腦補起假如這人抱著沈承鶴從水道游出來……很多事果然禁不住想象力進行誇張和扭曲,他頓時認為那個畫面很不和諧,他無法接受。
他倆走得不快,互相都有故意磨蹭的意思,也不著急。
房三兒模仿楚晗原先的口氣問:“姓沈的那位,是你很重要的什麼人嗎?”
房三兒用混不正經的表情笑著問的,楚晗也笑:“嗯,是啊。”
從某個層面意義上,沈承鶴確實對他很重要,倆人打小就在一起,包尿片的時候就對著噴口水、滾被窩,鐵得像親兄弟,所以才會廝混在一起。但這種“重要”,應該不是房千歲想問的吧,或者楚晗自以為對方不是探討“兄弟情”那一層意思。
承鶴人又不壞,就是嘴特欠抽。有這麼個人擱在身邊,每次犯病暴躁的時候抽一抽解悶,楚晗覺著這人挺好使喚的,是個開心果大寶貝。
可能是走過太多遍,地下的路途竟然比他暗暗希望的要短,熟練轉過幾個岔路口就接近大廳。
楚晗抬高探燈,音量不高不低喊了一句:“鶴——”
探燈光圈打開黑暗視線,掃了一圈。楚晗又看了看,心想這傻小子人呢,在這裡亂跑跑沒影了嗎?他估摸著沈公子這時正蹲在哪條牆根兒底下雙手抱頭發抖,或者已經被看不見的小鬼兒們逼到牆角哭暈了。
兩人在格局開闊的大廳附近找了一圈,沒看到沈公子,又往四周幾條寬敞岔路上走了走,還是沒找到人。在某個路口上,房三兒從地上拎起沈公子的背包。
房三兒問:“你確定這人不認識路?”
楚晗皺眉:“他腦子應該沒那麼夠用。”
楚晗是這會兒開始著急,但是沒敢表露出來。倒不是說沈公子是個大笨蛋,這人智商也不低,但這底下四通八達,岔路很多,從每個路口聯結點引出與五行八卦位相符的八條迷惑性岔路。對五行術一竅不通的沈公子,除非臨時修改大腦源代碼開個掛,開天眼,或者再召喚出一條神龍襄助。
兩人於是分頭找,一個走八卦陣左半邊一個走右半邊,把所有能走通的路線與走不通的死胡同全部摸了一遍。
沒有找到沈承鶴。
再次碰頭時,房三兒臉色嚴肅陰郁,楚晗有些心慌了,完全沒有想到會這樣了。
房三兒低頭翻開沈公子背包,野外裝備,備用衣物,電子通訊設備,包括食物和水,都留在裡面。這人能去哪?顯然是臨時出了狀況。
楚晗在黢黑水汽籠罩下面色發白,而且被周圍愈發濃郁的濕氣弄得心情焦躁很不舒服。他茫然四顧,吼著:“鶴鶴!!!
“承鶴!……承鶴你出來!!!
“別開這種無聊玩笑!跟我回家!!!”
回應他的是令人沮喪的嗚嗚嗚的回聲,整個兒地宮發出空洞洞的顫響。
兩人甚至跑回大廳把地上橫七豎八各種物件都看了一遍,破爛的櫃子,屜桌,羅漢床……生怕是被沈承鶴這人躲在哪個櫃子裡耍了。每個角落都看過,楚晗眼睛太用力,眼珠乾澀開始疼了。
房三兒提議:“你出去打個電話問問,他可能早溜出去了,沒告訴你。”
楚晗茫然搖頭:“不可能。”
房三兒反問:“你就肯定他不可能出去?”
楚晗聲音艱澀難受:“咱倆剛進來時,我習慣性‘看’了一下,入口那地方,沒有他剛出去過的摩擦痕跡和灰塵跡。除非他會水遁,你認為他會嗎?他自己有本事從那個湖游出去?……他根本就沒有出去過,絕對就沒出去,他一定還困在這裡啊他還在裡面啊!”
房三爺陷入沉默。
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場意外,讓這個後半夜演變成對沈公子的全城大搜捕,情勢急轉直下。
沈承鶴的那輛越野車還停在胡同口的街邊,一夜未挪地方。清晨車窗上被貼一張罰單。
這人在城裡有幾個不同住處,平日狡兔三窟,也不常回部隊大院的老家,因此失蹤時家裡絲毫不知。只要楚晗不說,沈家人一時半會察覺不到寶貝少爺不見了。楚晗不敢驚動沈家人,也不情願找他爸幫忙,或許就為因為某些事而心虛,最終想想還是去麻煩劉隊長和羅三大爺。
羅老板熱心腸而且隨叫隨到,指派一群辦事伶俐的伙計,按照楚晗給出的名目地址,把京城所有沈公子可能留宿的地址和流連的酒肆夜店翻了一遍……影兒都沒有,這人人間蒸發了。
劉雪城挺講義氣的,一呼即來,帶了一隊專業的偵查員在地宮裡察看。隧道這一夜被一百多盞探燈照了一個明亮如晝。原先考慮到遺跡堆積太厚,不宜挪動,考古人員是打算將那些器物就地保存,將來開發成個“大翔鳳地宮博物館”之類的文化產業項目,沒准還能再跟聯合國教科文申個遺。沒想到這片遺跡尚未開發,就再次出現失蹤人口。幾個探路的偵查員個個眼神警覺腳步謹慎,恨不得每人腰間拴個繩子,拴成一串螞蚱,生怕走著走著被什麼黑洞吸進去。
地宮裡所有牆體非常結實,沒有任何破損,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房三兒站在角落,背貼牆壁,頸子上還纏著黑紗,沉默不語。
劉雪城都沒注意到這人,以為是羅老板麾下哪個小弟在站崗。倘若注意到了,少不了又是一頓背景審查並刑事偵訊。
羅戰下地進來,一眼看見房三兒,湊近過來端詳這人。羅老板這麼些年講話仍有江湖老大氣場:“小房子,你聽大爺跟你們說哈,年輕人啊,開玩笑鬧騰鬧騰沒什麼,可得有個限度……你今天要是知道承鶴在哪,就趕緊告訴我們,把人放出來,這可玩兒得太大了。”
房三兒搖頭:“人不在我這兒。我不知道。”
沒等羅老板再發話,楚晗直直地盯著房三兒過來了,臉色發青。
楚晗雙手撐牆,以一個包圍禁錮的姿勢,將房千歲關進自己兩臂之間。兩人眼對著眼,楚晗低聲問:“你跟我說實話,你真不知道?”
他直視房三兒眼底的清澈紋路,又覺著自己不該這麼問,不應該懷疑對方。小千歲其實一直性格挺大方的一個人,不矯情,不記仇,肯定也不至於小肚雞腸睚眥必報得,就因為承鶴那幾句不太尊敬的挑釁玩笑話,就能把這人給弄沒了?多大個事兒,不至於的。何況兩人剛才一直在一起,一路上挺開心的。
楚晗憂慮地問:“房先生,你告訴我怎麼辦?”
房三兒畢竟與沈承鶴無親無故,沒什麼感情,淡漠地說:“沈公子應該是被拋到那邊兒去了,已經過去了。”
楚晗兩手攥得都疼了,抵著牆,用低沉的懇求的語氣說:“還能把他弄回來嗎?
“你能過去嗎,過去把他領回來成嗎?
“我……我如果把這人給弄丟了回不來,我都沒法向他爸爸和我爸爸交待,你能再幫我一次忙嗎?”
楚晗心裡十分後悔,愧疚,卻沒有張口埋怨房三兒耍沈承鶴的惡作劇。
他腦子裡閃過掙扎著掉進大漩渦粉身碎骨的人,想起毫無氣息的澹台敬亭,這時真恨不得出事的人是他自己。
回憶起當時兩人離開時,回蕩在隧道裡的一聲聲淒厲嚎叫,他家鶴鶴好像曾經喊過“臥槽老子怕你們了楚晗你丫快回來我不要一個人兒待在這鬼地方”,還喊過什麼,就沒聽清了。難道沈承鶴那時就已經遭遇危險,陷入困境?而他在這種情況下,拋棄對方自己尋快活去了……楚晗心裡突然很難過。這事不怨不相干的人,是他自己辜負了好兄弟,出門沒照顧好他的鶴鶴。
房千歲大約心裡也有些微懊悔,低頭沉默不語,但以這人驕傲的脾氣,後悔了也不會這時候承認。
“承鶴確實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他萬一出什麼事,我內疚一輩子啊。”
楚晗對房三兒說。
這時候小千歲要是能幫他把沈承鶴從“牆”另一邊兒給救回來,他立刻能給這人跪下。
他松開雙臂,轉身拎了背包:“我‘過去’,把人找回來。”
他被人從後面一把拽住。房三兒說:“別去。你這樣就不可能過得去。”
……
楚晗是想重新用那一手穿牆術進去,上回就是那麼硬闖硬塞進去的。顯然,那樣並非穿越不同能量空間的正確方式,就是搏命。那些被吸進去吸乾細胞液的可憐的黑影,就是前車之鑒。
但是他也沒有別的辦法。
3號院和地宮附近完全封鎖起來,這件事暫時沒有在社會上公開。劉大隊長和專家組一致意見,也是攔著楚晗不要妄動。
事不宜遲,爭分奪秒,楚晗跟著劉雪城去到隊裡,研究怎樣化解。根據遺跡中心地帶的碳素測定,遺跡確實有可能是當年王恭廠大爆炸的受難者。然而,王恭廠事件本身就是後世史學家研究多年的懸案,如果能弄清楚這場天災的起因,或許就能解開地下能量場之謎。
那事發生於明朝天啟六年,當時爆炸據說西起阜成門大街,東至刑部街,數萬民房瞬間化為齏粉,天昏地暗,山河變色。京城中心地帶騰起靈芝狀黑雲,像龍卷風,又像核彈爆炸。許多死傷者的衣服家什被炸飛拋出百多公裡外,後來是在昌平延慶等地的湖邊成堆成堆發現。
可是,這個天啟大爆炸究竟怎麼一回事呢?
劉雪城跟楚晗講,這些年,大部分明史專家都認為是火藥爆炸,現場確有火藥焚爆痕跡。但火藥無法解釋發生如此大規模、慘烈的爆炸。
劉雪城道:“你也去過咱國家在塔克拉瑪干腹地的某處核試驗場。楚晗,你應該知道多麼大威力的核爆才能制造蘑菇雲、夷平方圓幾十公裡的房屋草木。可那是四百多年前啊!雖說火藥這玩意兒,是由咱們大明朝軍械部能工巧匠給改良發揚光大的,制造槍械、大炮、戰船。可那時候的所謂火藥,就是硝石硫磺木炭這些東西,它能在北京城上空爆出一朵大蘑菇雲來?你信嗎?”
楚晗說:“我也這麼想,王恭廠火藥庫很可能並不是引發爆炸的導火線,而是被爆炸牽連的受害者。事發之後據說昏庸的天啟帝斬了工部幾個大員,現在看來,那幾人根本是冤枉的。
“咱們這座城市地下,可能有一座巨大的能量場,東南西北到底延伸至什麼地方,邊界在哪,都很難說,但一定就在京城地下。這種能量交換可能早就開始了,天啟年間發生過一次,地下蔓延上升的異物質與大氣微粒摩擦,或者我們不知道的什麼原理,發生了爆炸。
“這個能量場一定能夠置換空間物質,吸入一些東西,再釋放出一些,結果就是我們看到的失蹤人口與莫名出現的人口。”
劉雪城點點頭,叼煙若有所思:“噯我覺得你小子解釋得特有道理。王恭廠可能還真就這麼回事,俄羅斯一百多年前那個通古斯大爆炸,不也是這樣?地底下突然釋放一堆能量,轟——啪——它就爆了。過一百年,突然某一天,哈,西伯利亞那邊據說發現了先前在爆炸中心整個兒消失的村莊和動物。通古斯就在俄羅斯那個最大湖附近嘛,那兒有一條大地縫。”
劉雪城也是個見多識廣的,說起什麼都聯想豐富。
這人說的地縫,地質學通常叫裂谷。
“沒錯,通古斯就在貝加爾湖附近,那片村莊經過一條貝加爾裂谷,地震帶邊緣……”楚晗神情凝重:“咱京城下面也是板塊地震帶,有地方可能斷了,有一條咱們都看不見的‘地縫’,充斥能量。”
楚晗說。
他現在幾乎可以肯定,他家大鶴鶴是被能量場“交換”到另一個空間了。大翔鳳胡同可能恰好卡在地縫邊緣,一直在悄悄地吞噬和釋放,沈公子不幸中了怪招。最好的結果就是,這人跟那個澹台敬亭差不多,不缺胳膊腿兒,直接被拋到“另一邊”,然後幸運地沒掛掉。沈承鶴這會兒或許正躺在大明朝順天府尹的大堂上,被一群仵作扒光衣服,驗身調查研究呢……
可是現在這樣毫無頭緒,他們怎樣才能找出通往另一個空間的正道,怎麼才能把沈公子拎回來。
這座古老而強盛的城市是否已經瀕臨某種險境,被看不見的地縫一點一點蠶食,吞噬,陷落。
他們手裡還剩多少時間,弄清這一切?
……

【第四話.東神木】
第二十二章府學胡同
就在這天傍晚,天象日月同輝,晚霞艷如殘血。
東城區有這樣一條府學胡同。胡同寬闊如一條街道,以前能讓兩架官家馬車並道而行。道旁百年老槐列隊而立,守護著昔日的京師學府。門楣一側掛一豎匾,上書【府學胡同小學】。台階上蹲著兩頭漢白玉大石獅,龍睛闊嘴。
楚晗戴一頂鴨舌帽,故意立起絨線衫的領子遮住大半張臉,順手把運動服褲腿扎到鞋幫裡,這身打扮簡直與平時風格大相徑庭。
他沒走正門,溜到一處牆根下,原地左右看看,才回頭示意身後跟的人:“你先上我先上?”
楚晗身後是房家三爺,穿得更平常邋遢,背臉完全看不出是誰,眉眼藏在帽簷下。
要是在往常,房三兒肯定要跟楚晗開個玩笑,逮住時機就嘲他,楚少爺你有本事念個咒穿牆過啊,你小子不是也骨骼清奇通曉茅山道術嗎!但是這次倆人神色都特嚴肅,也不閒扯淡了。房千歲這回沒擺驕傲架子,一低頭,在楚晗面前直接單膝跪了,不知道的以為要來個“小李子給皇上您恭請萬福金安”!就差再配合一聲“喳”——
這人也難得有一次低眉順眼服服帖帖的模樣。小千歲沉默時嘴角微微撅著,可能也覺著委屈了,不吭聲的時候其實特乖……
房三爺單膝點地,跪在牆根下。楚晗二話不說迅速麻利兒踩了這人後背,蹬一下就攀上牆頭。
他戴了野外作業手套,上面厚厚一層膠皮就是提防圍牆頂上那堆碎玻璃茬的。
他上去後兩手扒住,貓著腰用右腳踩實,一條左腿拖在後面。這時身後一只手也攀上來,順勢抓住楚晗伸下去支援的腳踝。很多時候都不需要語言交流,房三兒就這樣抓著楚晗的腳借力一蕩,輕松躍上牆頭。天邊最後一縷光線墜下,余下淡淡魚白。偷翻進院的小賊,襯著天色在房簷上留下兩枚黑色剪影。
十幾個小時之前出來辦事,還是他們與沈公子三人。如今沈承鶴突然失蹤,楚晗和房三兒再碰面時都有點兒心情郁郁。
案子已經上報局裡和501所,成立了專家組,有專人在事發地點附近勘察研究,現在沒楚晗他們什麼事兒了。別說楚公子,就連劉大隊長也被支走處理其他案子,說白了就是都被撇開了。上面人不讓他們再攙和這事,嫌他們幾人惹得禍已經夠多。
楚晗傍晚聯系小房先生,這人竟然隨叫就到,就在他長安街的公寓樓下盤腿一坐,等他。這位爺也不修飭邊幅,花壇旁邊一坐一靠,身邊再擺個破舊帆布大包,就差面前再擱個破碗。楚晗一照面,埋怨對方的心思立刻就散了。他相信房三兒一定也對沈公子的意外心懷內疚,只是這個人也很要面子的。
楚晗十幾個小時沒合過眼。他一向對身邊人心思很重。沈承鶴認識他二十多年,並不真正了解他為人。楚晗心不是空的。這朵小白菊花兒只是比較矜持,越是對身邊人有溫存體貼的心思,越是羞於表露。
楚晗讓房三爺陪他走一趟府學胡同。
楚晗說,你還記得有“府學胡同小學”這麼個地方吧,跟你很有淵源,我不信你不記得了。
房三兒答應著,可還是那麼一副“你反正打不過我老子暫時不想講實話”的德性。楚晗有時候覺著這人怎麼哪處這麼招人恨!
冥冥中第六感讓他認為,一切意外事故與這間學府背後總有說不清的關聯羈絆。
換句話說,一定與房小千歲有關。
這學校不是一間普普通通小學,七百年前就有了,一直坐落在這條胡同裡,而且距離北新橋海眼還真不遠。這所學府是在洪武元年朱元璋建立大明朝時候開學授業,明清兩朝皆是京畿官辦學府所在地,歷經兩朝不衰,屹立民國亂世未倒。解放後,這地方就成為赫赫有名的“京城第一學”。若論校史的悠久,北大清華都只能給這間小學校提鞋。
這條胡同隔壁的南北兩條胡同,早就拆掉開發成洋人酒吧街,石獅子都換成現代派西洋裸奔雕塑了。唯獨這條府學胡同沒人敢拆。據說前院有一排明清七八個皇帝所立的御筆石碑,門口倆大白獅子還是鎮坊驅鬼的,所以沒人敢擅動,怕壞了東城這一片的風水。
學校占地面積不小,看起來比城裡一般中學都大,因為名氣響,每年國家和市政投入也大,教學樓操場禮堂科技館各種硬件設施都是一流,山石草坪美得像公園。房三兒看起來不熟悉環境,漫無目的跟著楚珣轉悠。夜色再降,他倆走著,背後遠處有腳步聲,“噯!前邊兩個人你們誰啊!……幹什麼的!!”
倆人噌得拔腳就溜,跑路一個比一個利索。
後面人還真的狂追他們,估摸是個校園保安,四十多歲大叔,忒認真負責。操場附近空間開闊,沒處躲藏,楚晗與房三兒眼神一對不謀而合,拔腳躥入樓道,隱入一團黑影……
他們進的是一座很有年頭的樓,肯定不是上世紀改革開放以後產物。一看那扶手的木頭厚度、房頂大梁楔合的方式與強度、用料做工的講究,就不是後現代派的豆腐渣工程。樓梯板吱吱呀呀一踩就響,木料像有彈性,彈撥著腳心,有種說不出的靈氣。板子木料深深嵌滿歲月的痕跡,卻仍然結實。
這什麼木頭?質量不錯啊。
楚晗然後就發覺自己腳步太響了,自己都無法忍。
更沒法忍的是,他旁邊那位爺,步伐靈秀,走路悄然沒聲兒!
楚晗的好勝心和尊嚴感一下子就被擊倒,本來就黑咕隆咚的,滿樓道就聽見他一個人制造出的吱吱呀呀噪聲,綿延不斷,一浪高過一浪,夜深人靜愈發明顯。
房三兒也低頭看他腳,嘴角一聳,分明想說:你不能輕點兒啊?你不會走凌波微步麼?
楚晗回他一個郁悶的眼神:我有腳,你有什麼,咱倆能比嗎?
倆人在樓梯轉角歇口氣。黑黢黢的陰影裡,四目靜靜相對,偶爾享受安寧平靜。楚晗突然問:“‘水上漂’,有什麼東西,是你有而我沒有的?”
楚晗問完自己也約莫知道答案。他不自覺地從房三爺脖頸向下溜到胸口,越過腰身,再一路往下……他麻利兒按住這人肩膀,想把人調過臉去。
房三兒掙開肩膀:“看什麼啊?我好看?”
楚晗用很正直的語氣道:“我看看你哪兒長了什麼我沒有的,麻煩你轉過去。”
房三爺臉上一閃而過很不樂意的別扭氣。即便是黑暗中,楚晗也絕對看出這人不好意思了!平生頭一回他發現了如此有趣的事,一向不拘小節臉皮挺厚而且相當自戀的房千歲,也有局促怯場轉不開磨的情況。他越想讓對方轉過去,小房先生越是用後背緊抵著牆,搞得好像楚晗要怎麼樣他。
楚晗笑出來:“怎麼的了?我沒別的意思。”
房三兒有一絲窘迫忍在嘴角,低聲道:“你要看什麼?”
楚晗笑得正直而純潔:“我看看你屁股。”
房三兒答得語氣很酷:“甭看了,沒開牡丹花兒。”
楚晗笑得心又發軟了。他其實想看房千歲有沒有悄悄拖一條神秘的尾巴,再時不時用尾巴暗算抽人什麼的。他對眼前人並沒產生任何不純潔的思維,遠沒到那個地步。當然,他那時也還沒弄明白這浪蕩小子害臊什麼,後門兒到底藏了什麼不可告人秘密?
楚晗提議:“去找找辦公重地,校長室,這類地方,也許有發現。”
頭頂樓道吊燈突然“啪”得一亮,然後連著啪啪啪亮起三盞大燈,四周燈火通明!
他們站在個樓道拐角。一段長長的樓梯上投下一個巨大黑影。樓道的燈火下,站著個花白胡子眼眶深陷眼神犀利的人,就這麼看著他們,已經看很久了:“你們兩個什麼人?怎麼站在這裡?”
……
楚晗驚愕的表情轉瞬就隱沒在嘴角,目光迅速柔化,眉目含情,做出一個非常禮貌的點頭動作,雙手自然地交握:“您好,您是楊廣彬楊老師吧!”
這回打愣的是對方。兩鬢斑白的老教師仔仔細細端詳:“呦,你是楚晗吧!”
“楊老師,您好您好啊!”楚晗笑得如沐春風英俊迷人,丟下房三爺就上樓了,即便身上打扮行頭完全都不得體,褲腳還傻了吧唧扎鞋幫子裡頭,但是笑得特別自然明媚,真是那種兜頭罩個大布口袋都能淡定自若邁出模特步伐的人,也是練出來了。
房三兒:“……?”
楚晗可完全沒有告訴三爺,或者本來就沒想說,他自己當年也是府學的畢業生,是可以光明正大進出這座順天府學堂的大門的學生。那位楊老師看起來年紀不輕了,已經是教研組骨灰級老教師,退休返聘偶爾還教個課,兼任學校高層。而且,這人是楚晗小時的數學老師。
楊老師對楚晗這種孩子印象深刻。楚晗是他班上最好一個學生,漂亮,聰明,成績優異,就不像個正常小孩。那時候國內國際上不太流行奧數大賽了,不然楚晗也得早早被學校推出去參加這樣那樣比賽。楚晗七八歲念小學時,電視台上開始流行五花八門的腦力競賽,口號是“讓科學娛樂起來”什麼的,有人開始滿北京城尋覓有特殊天賦的小孩,當然也會找上楚晗,花錢請他上節目。楚晗最終沒有去。他從小知道自己是501科工所登記在冊的幾十個異能人之一,還需要上節目去挑戰誰?他也不太願意讓不相干的人知道那些事;越是特殊,越要在人群中還試圖掩飾自己,裝得好像正常人似的。
老師多少也知道楚晗同學有背景。府學胡同小學這種學校,一般人就進不來,花錢都沒有名額。能進到這間學府的孩子非富即貴,錄取已經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征,不可避免地沾染了銅臭氣。附近的學區房每平米天價。但楚晗身上沒有暴發戶的戾氣俗氣,從小性格持重很懂事。有些人的優越感是與生俱來,有一個少年的命運在當初那顆受精卵成型之前就已注定。
學校老師印象最深的是,有那麼兩次,畢業班家長會,楚晗小同學不是由平時那幾個“監護人”過來開會,他親爸親自來了。楚珣就露過那樣兩次面,每回過後都是學校所有老師家長的八卦談資,每個人都想打聽這人一點兒什麼,但是又都打聽不到,話題至少燃一個月。
楊老師略懷疑地打量楚晗這身打扮,可是楚晗笑得真誠:“估摸今天您有課肯定在學校,我剛下班就過來看望您。時間緊,也來不及給您買禮品,真的不好意思啊楊老師!等明年校慶,我一定找個時間正式拜訪。”
房三兒用帽簷壓臉,默不作聲地聽楚晗信口胡扯八道。他發覺年輕的楚少爺胡說八道時聲音都很動聽,眼神春風化雨,總能在潤物無聲之際打動人心,真的很好看……
楊老師點頭信了,又指著後面扮盆景的某人:“那這位同學是……”
楚晗特自然地看一眼同伴,熱情介紹:“他是當時咱們隔壁班的,老師您不記得啦?”
記得才怪,楊老師搖頭,完全沒印象還有這一號人。
房三兒舌頭在唇上一抿,很符合其人做派氣質地回道:“老師,我上到三年級犯錯誤打架來著,被學校開除了,沒上過您的課,所以您不記得。”
楚晗嘴角憋出含蓄的笑意,暗裡狠狠瞅了小房同學好幾眼……
第二十三章人間煙火
師生重聚,言談甚歡。楚晗也是借機跟老師敘敘舊,打聽消息。老教師把兩人領進辦公室落座,並且絲毫不嫌棄房小同學是當初被學校開除的,洗了一盤瓜果招呼學生吃,很是和睦慈祥。
楚晗也不避諱房三兒在場,從兜裡拿出一張黑白小相,問楊老師,是否記得當年曾經有這樣一個男孩。
楊老師把近視鏡換成老花鏡,仔細看半天:“照片太老了,這,實在記不清,哪一屆的學生?”
楚晗說:“應該是66屆,或者67?說不准了,總之就是前後那幾年。這孩子家裡是知識分子,教授,後來據說因為家中變故,在北新橋跳井了。”
“哦……”老教師面色驟然凝重,在腦裡搜尋了很久,又可能是不太願意回憶:“那時我也才剛畢業一個學生,分到這所學校教書。好像是有這麼一個男孩……他好像是叫王雨。”
楚晗:“……”
楚晗鎮定地點頭:“對,對,就是王雨小同學。”
師生又雲山霧罩地聊了會兒這位王小同學,但年代實在久遠,能回憶的信息不多,早就記不起王雨當年是在哪個班級、哪間教室、在學校時曾經做過什麼。楚晗聊差不多了,回頭想示意小千歲“任務完畢咱倆可以撤了”,一回頭,又忒麼驚著了。
房三爺一直坐角落裡無所事事,於是自己忙叨。
這人面前茶幾上一只八人份的水果托盤,直徑至少二十五寸,已經空了。小千歲看起來吃得挺飽,面露倦意。
楚晗:“……你都吃了?”
房三兒靠在椅子裡:“……嗯?”
楚晗:“……#¥%&*”
倆人面面相覷。楚晗用銳利的眼神質問,老師讓你吃房先生你還真吃?
房三兒眼神是說,怎麼啦老子肚子餓了水果不就是給老子吃的嗎!
楚晗眼神說你都給吃光了,那麼一大盤子你應該吃得含蓄些!但凡主人家端出來糕餅水果,就相當於給菩薩上供的供品,就拿出來擺著看看,不是讓你大口吃的,人情世故啊教養禮貌啊小千歲!
房三兒眼神說你的老師招呼我說隨便吃甭客氣我怎麼知道他就是給老子上供擺出來讓我看看?!
楚晗眼神說你吞得也忒乾淨了,那幾個蘋果的核呢,那一整只香瓜的皮呢,瓜皮、瓜皮和瓜皮你都啃哪兒去了!以後再帶你出門你在生人面前不能這麼吃啊活祖宗!
房三爺可能突然間自尊心受到損害,別過眼不吭聲。
楚晗又想解釋,我絕對沒有嫌棄的意思,我是想照顧你,噯……
老教師擺手連說沒事啊沒事,小房同學不但胃口好,牙口也真好啊!老師和藹地送走昔日學生,並與楚同學約定,校慶日再聚。
楚晗出了樓道離開老師的視線,直接攥住房三爺的手腕。兩枚黑色剪影趁著夜色,神色匆匆,敏捷地攀上校園一角那座鍾樓。
楚晗直視房三兒的眼:“所以,你原來叫王雨。”
房三兒問:“你從哪弄來的照片,還瞞著我。”
楚晗道:“前些日子從你養父房易之家裡要來的,你小時候的照片。你這是有多久都沒回過家,去瞧瞧他老人家?”
他特意強調“養父”二字。
房三兒沒心沒肺地“哦”了一聲,反問:“怎麼著啊?”
楚晗心說,咱倆原來還算校友呢……
楚晗心裡著實佩服姓房的一貫淡定的心理素質。這廝慣用一些隨性不羈的行為來掩飾蛛絲馬跡或者可能的弱點。房千歲就眼睜睜看著楚晗掏出那張黑白舊照,遞予楊老師辨認,既不緊張,也不躲閃,埋頭專注地幹掉了一大臉盆的水果。時隔年代太久,六十多年了,老教師自然是沒有看出來,眼前帽簷壓得很低一條小腿放肆地翹在沙發扶手上姿勢狂放銷魂吞著香瓜皮的少年,是照片裡的人。
但即使這樣,知道了房三爺當初的身份,怎麼才能破解那個把沈公子吸走了的黑洞能量場,怎麼才能想辦法“過去”?楚晗這時候還沒想明白。
楚晗開車帶房三兒回去。他突然發覺,一時間竟不知道把房三爺帶哪去合適,這個人究竟算是什麼身份,將來應當歸於何處?
房千歲倒也不是流民黑戶,六十多年前就在派出所走後門上了戶口,社會上也算有他一號人。可是小房先生有家其實等於沒家,也很不愛回家,沒有親情,完全就像飄蕩在社會邊緣的一個游魂浪子,過著閒雲野鶴般生活,無所事事。這人眉梢眼底常年流露冷漠冷清,被迫習慣了孤單,偶爾撒潑大笑露出單純的少年心性,都能讓楚晗心裡回味很久。他想扒開對方那層掩人耳目的皮囊,看看真正的那個小千歲究竟什麼模樣?
這個人真正屬於這裡嗎?他能過得快活嗎?……
楚晗簡潔地提議,你跟我去後海羅老板的菜館裡吃個飯,我中午就沒吃飯,餓得快脫形了,我羅三大爺和手下兄弟你也都認識。
房三兒更簡潔的三個字,不去了。
楚晗看了一眼對方表情:“我三大爺做飯很好吃,平時你都沒處吃這麼好的菜。”
房三兒冷哼一聲:“瓜皮就吃飽了!”
聲音裡竟透出受了楚少爺天大委屈的怨怒氣!
“別小肚雞腸啊!”楚晗胸口震出笑聲:“跟我你還來這套?”
沒事兒撒的什麼嬌?
兩人之間關系,就是不知不覺變得親近,好像可以放心地說出許多話,又似乎不必說什麼,都明白。
但楚晗發現身邊人今天明顯不太舒服。房三爺在座位上調整了一個姿勢,讓座椅往後仰去,頭顱抵住側窗。這人呼吸逐漸沉重,狹窄的車廂充斥令人不安的氣息。楚晗問“你怎麼啦?”前擋風玻璃這時迅速凝出一層冰冷水汽。外面的空氣驟然遇冷,又在玻璃外面撲上一層白霧。
楚晗這回徹底連路都看不清,行駛中被迫打開雨刷,還有一層水汽在車窗裡側。他不停伸手去抹掉水。他感到自己皮膚異常陰冷,更加擔心,不停轉頭觀察房千歲的樣子。
房三兒低聲解釋道:“這幾天天色不好,我不舒服。”
今年的雨季早就過了,霜降之後就立冬了。最近京城確實天很不好,霧霾遮天蔽日,十幾米開外對面來一人兒不辨男女。以往歷年的浮塵污染大都發生在冬天,今年卻從秋季開始,天空就變得灰黃。西伯利亞高壓氣旋氣勢洶洶地逼近華北,這塊缺乏天然屏障的窪地。陰霾晨昏不休,將一城的人壓個結結實實,讓人時常感到胸悶,氣短,骯髒。
房三兒突然動了下,挪過來,頭用力抵到楚晗肩膀上,一只手抓住他褲子皮帶。
這動作以前沈承鶴就經常幹。沈公子薅他褲子,那是純屬犯賤,隨手揩油摸他;房千歲才碰他一下,就恨不得薅著他的心了……
楚晗一手扶方向盤,另一手用很別扭的姿勢,吃力地托住這人肩膀,開車還忍不住垂眼看肩窩裡靠的人。他沒見過房千歲這樣示弱,這人是有多麼“不舒服”才會在他身上委屈蜷成這樣?是真的特別不舒服吧……他於是自作主張,一路呼嘯著開回後海的羅家菜館。
羅老板當晚不在店內,說是拎了打包的吃食接程所長下班去了。幾位面熟的伙計殷勤招呼楚少爺,讓進裡間雅座,端上火鍋和燒烤,大肉伺候。
私房菜館用的是老式大銅火鍋,不是用電,燒炭火的。一只臉盆大的黃銅鍋,中間的長煙筒已經熏成焦銅色,奶白色羊湯沸騰翻滾。羊肉片切成紙薄,涮入清湯一攪就熟,再蘸上麻醬腐乳韭花辣油秘制的調味汁,再來一口糖蒜,這就是老北京人的正宗吃法。
菜單上還有御膳名菜扒鹿筋和熏鹿肉,於是特意架起一方熏肉爐,伙計們亮了一手。一個戴白帽子肩搭白手巾的回民廚子,將一扇銅篦子擱置炭火上,鋪一層醃好的鮮嫩鹿鋪,最肥美的部位,又用銅釬子穿了鹿腿肉,架在上層不停地轉動熏烤。
房三爺狂涮四大盤子羊眼肉和羊腰肉,吃舒服了,這才好像緩過氣兒,迅速又生龍活虎了。這人埋頭大快朵頤時,也懶得顧忌形象了,肉顯然比瓜皮好吃,見著肉簡直眼露一層貪婪的光芒,暴露出最原始也是最單純的口腹欲念。酒肉吃到半飽,烤爐上鹿肉還沒熏熟,摻雜著血絲,炭火紅彤彤地蒸出熱氣,房三兒這時突然往後一撤,臉色一變,離席出去了!
楚晗扔下筷子追出去。小房先生正坐在飯館門口台階上吹風,狂抖衣服上的煙熏氣。菜館門口停了一排低調的黑車,進出的都是有品位和身家的食客。
楚晗蹲下問:“怎麼不吃了啊?”
房三兒淡淡地道:“屋裡煙火太盛,熏得渾身疼。”
楚晗忙問:“一氧化碳中毒了吧?你不習慣這種燒炭的爐子。這種老式火鍋烤爐每年都熏倒好多人。”
房三兒說:“不是,離火太近了……我身上疼。”
楚晗是從那時起才知道,房千歲有個命門。這個神物怕火。
而且,比一般肉體凡胎的人更加懼怕一切與火有關的東西,見了就躲開。房三爺方才如果不是餓急眼,才不會在那屋裡坐。是人是畜生都難免會有哪一處弱點,小千歲平時看著上不懼天神,下不懼獄鬼,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伸手打個響指就能把楚晗彈出一個筋斗雲飛出去,卻原來怕死了人世間最平凡、炙暖的煙火。
……
房三兒手背上皮膚異樣。楚晗拉開對方袖子想看,隱約是一層暗紅色,像要發出鱗片,看一眼都能感受那鑽心的疼。房三爺一掄掌揮開他:“看什麼啊。”
楚晗這時是真擔心,下意識攥住對方膝蓋:“你這樣有多久了?很難受嗎?我是說這種……”
房三兒知道楚晗要問什麼:“很多年,每一年的冬天。”
房千歲眼裡薄霧似的光芒緩緩匯聚到楚晗身上,那層水汽慢慢暈開流露出情色,好像也在某個瞬間心動,找到了溫暖的光源,奮身撲向那股無法抗拒的暖意。房三兒突然說:“楚晗,其實不是像你猜的那樣,好像我用那個男孩搞個借屍還魂的無聊把戲。我根本就不想那麼幹。”
楚晗十分驚異。說老實話,他還真就一直這麼認為的。
房三兒對他說:“那個男孩也有問題,身上哪裡一定有問題,所以才會‘吸附’魂魄。我是被纏在那個看不見的能量場裡面。那時候我動不了,也回不去,就只能待在外面熬著。
“我等了六十多年,直到終於遇見你。”
……
楚晗聽見這樣的話,都怔住了。
可不是等了有六十多年!等得北新橋海眼下那口井都荒蕪長草、盛滿垃圾了,井底下這條俊俏的小白龍卻回不去。
楚晗那晚聽得非常吃驚,半懂不懂,甚至不確定是否應該相信這個人的話。唯一肯定的,他幫了這家伙一個大忙,真是給祖墳上插花兒積德了。這也是房千歲當初故意與他接近、成為朋友、並且設法跟隨去到大理的目的。房三兒一定知道他們楚家一些底細,需要楚晗襄助打破大理佛幢的唐代羅漢封咒,破了那口井,重新投魂入水。說成是“利用”也好,是困在局中掙扎著尋求高人解救也罷,現在的小千歲,至少可以由著性子隨來隨往,不再被這具軀殼完全吸附和禁錮在裡面。目前這個狀態,才更像借屍還魂,時不時出來跳個小鬼兒。
房千歲既然已經解除困境,完全不必再到陽間露面。這個人還樂意出來放風、招搖過市,真實的心意,就是為了經常還能見到楚公子,念這場大恩。
以楚晗現在的隱秘心思,早就不會介意小千歲使喚他、利用他做什麼事。
房三兒僅僅是告訴他不舒服了、身上疼了,楚晗這心口都跟著揪起來,輾轉反側。他也不知道自己犯什麼病了,每年秋冬必犯的抑郁型精神障礙吧!
小千歲對他講過那些話,早知讓你手流這麼多血,我都說,隨你問。楚晗這時心裡輕松道,只要你不用那樣艱難,為你赴湯蹈海辦那樣個小事兒,那還算個事兒嗎?以後再有什麼事,別瞞著我,盡管直說。
……
當夜分別時,楚晗問這人回哪去,房三爺抬手一指某個方向:“我回那裡,會舒服一些。”
楚晗一看那根手指指的北新橋方向,也就心安了,立即嘲笑道:“這是要找個洞過冬吧,你還冬眠啊?”
“就冬眠啊,怎麼著?”房三爺傲然冷笑一聲,手上卻沒忍住,拉過楚晗的手腕,隨手一摩挲,笑容英俊:“只要沒人亂敲那個破金屬棍子吵我,我就一直睡了。”
小千歲笑容一閃而過。那道絕艷的流光翩若驚鴻,勾得楚晗心頭一暖,也笑笑。
手互相放開時楚晗心裡一空,失重般的墜下去。他一面在想,去吧去吧,只要你舒坦;一面又想把這人留在身邊,找根麻繩兒捆了拴在手腕上,或者塞到背包裡。不知將來能否有那樣一天,小千歲能睡在一個他每天、每時每刻,只要一睜眼,想看就看得到的地方。

第二十四章鬼影老太
房三爺一揮手走了,來去瀟灑,從來不會跟誰起膩歪,神色間也看不出對哪個人有過特殊的留戀。
夜深了,胡同裡車馬漸稀,大槐樹抖著僅剩無幾的零星葉片。楚晗在菜館門口站了片刻,想到承鶴下落不明,地宮裡發現的那個活死人也還沒有喚醒,前面的路丁點兒線索也沒有,心裡覺著自己也夠沒用的。也該給承鶴的爸爸打個電話,磕上門去老實認錯吧。
菜館打烊,伙計清點閉門。楚晗因為是自己人,跟值班經理點個頭就上樓去他羅三大爺房間睡覺。他三大爺一定是程警官回北郊別墅過夜了,不會回來。他才一上樓,窗口就聽見胡同裡老大媽驚叫,然後是呼喊,鬼影子來啦,那個沒有腳的矮老太太!天吶喂那個鬼影子啊啊啊~~~~
楚晗這回是真驚了。鬼影不是已經解決了嗎?
大翔鳳胡同的鬼影上一次露面,還是楚晗他們剛剛發現王府下面的明代地宮遺跡。鬼影子從胡同漂過,房三爺即刻就重新現身。楚晗當時心裡認定,所謂沒腳的鬼影老太,其實就是沒有腳水上漂的房千歲出來溜達,純屬嚇唬嚇唬外面不知情的蠢蛋,可嚇不到他。楚晗從來不信這類捉弄人的把戲,不信邪,也不懼怕鬼神。
黑影從牆根掠過,往王府方向去了。
隔了很遠,黑黢黢夜裡,楚晗雙眼盯牢那片又窄又瘦的身影,不讓對方脫開他的視線。他推開二樓雕花窗,單手撐住窗稜縱身一躍,走了一條捷徑,直接腳踩房簷就下樓了。他動作非常快,盯准影子猛追上去,順手抽出防身的金屬棍。
房三兒前腳剛走,後腳就冒出來裝神弄鬼的小人,總是一前一後出現!楚晗心裡也懷疑。說到底,他是生性多疑,不會輕易信任了誰。他無法抵御真實感情地喜歡了一個人,但並不意味著他就此放棄腦容量完全相信對方……
鬼影身手真夠利索,也是極熟悉地形的老胡同串子,拐過一道彎後竟然上牆,翻過去到另一條胡同。楚晗毫不猶豫也跟著翻牆,一聲不發但狂追不捨,死攆著不放,腳步帶起的風就是十足的威懾!距離越來越近了,有幾次他甚至觸到對方撩起的風沙。鬼影所謂的漂,事實上是那家伙袖管裡伸出一根木棍,木棍點地為足,雙腳就好像騰了空。黑影再次試圖翻牆時,楚晗從後面橫起一棍子,毫不客氣抽到那根支撐木棍上。
鬼影低嚎了一聲翻身就打,兩根棍子纏在一處,全部脫手飛上了牆。
鬼影再想跑,楚晗用力一揮左掌,中指無名指二指並攏瞬間劈出一道電流,電光撕破黢黑夜色射向對手鎖骨正中偏下的一點。觸電的椎骨強烈麻痺,那家伙一頭癱矮在牆角,徹底消停,跑不動了。
“不鬧騰了?”
楚晗問。
楚晗撿回防身的伸縮棍,過去掀開這人假頭套,仔細端詳,又揭開一層皺皮老眼的蠟黃色面具。
老太太面皮被揭,下面露出一張老頭子臉,更不怎麼好看,而且喘得厲害,跟年輕人比拼腿腳翻了好幾條胡同,這把老骨頭他媽的也累壞了。
真相出人意料,但楚晗十分鎮定,裝也裝得成竹在胸,抱了個拳:“房老爺子,不好意思,剛才得罪您了。”
“鬼影老太”露了相,乾脆倆腿一盤坐在牆角,歎口氣。
楚晗之前與房易之有過三面之緣。第一回是鎖龍井發水那天,這人拼命攔著他死活不想讓他下水,欲言又止,當時就表現得相當奇怪。後來,楚晗從大理回京,去房家報告失蹤人口,那時自感理虧心懷愧疚,也就沒好意思打聽什麼。最近一次,他去房家閒聊幾句,管老頭要了一張房小三兒剛被“撿”回來時的黑白照片。
楚晗蹲下身去,話說得委婉尊重:“老爺子,從前晚輩假如有任何事情做得不妥當,讓您老難過了,不高興了,我向您道歉,對不住。”
房易之老苦著一張臉,很是尷尬,擺擺手。
楚晗隨即道:“那就麻煩您老幫我指條道,這是演得哪一出戲文?您兩次扮鬼影子,遠近幾百戶人家雞犬不寧,是想讓我怎麼做?”
房易之直勾勾盯著楚晗:“想請您收手,楚晗少爺。
“讓你不要再折騰這些事,別管了,該幹嘛幹嘛去吧!年輕人念你的書或者做你的生意,快離開這裡,回家去!”
……
那副蒼老的眼眶糾結著一層一層深重的褶皺,充滿怨望。
楚晗不疾不徐道:“老爺子,我早應該想到是你。當年那男孩投井,你說過你就在當場眼睜睜看著,我把這條疏忽了。你當然知道全部真相,你知道房千歲是個什麼來歷。你一直想阻止我調查真相,是怕失去這個養子嗎?”
楚晗說得委婉,銳利目光像一把無形的刀狠命剜對方的良心——說到底王小同學不是被你們這幫人迫害逼死的?
房易之避開楚晗的逼問,面色迅速灰敗:“是我幾十年前犯下的罪孽,我罪無可恕,我、我認罪,所以我這些年一直供養著小千歲。”
楚晗冷笑:“可惜,千歲爺估計不會領你的情。北新橋鎮海眼的井都鎮不住那個靈物,您也收不住他的心。”
房易之艱澀地說:“……難道你能收服他?”
“您怕我使個什麼招法拐了他麼?”楚晗一絲喘息不給對方,突然就說:“所以您一直在背後盯著我,大翔鳳胡同3號院不久前也就是10月31日出版的報紙鬼使神差復制了無數張我夜探小樓的照片,就是您的傑作房先生。”
房易之目瞪口呆,老手就抖了……
這人徹底洩氣,歎道:“這種事你也能看出來?”
楚晗目光柔和,不溫不火:“對不住了老爺子,我什麼都沒看出來。我就是猜的,順便詐您一下。
“您是知情者,除了您還有誰想嚇唬我,跟我開這種玩笑?我就不相信這世上有我看不清楚也想不明白的靈異神怪、邪門歪道。如果有這樣的事發生,一定有人在我背後,裝神弄鬼。”
楚晗一字一句,說得鏗鏘自信。哪怕是佛陀金剛施法的鎮海眼都打不服、壓不住的一條“孽畜”,他楚晗就可以鎮了。
楚晗又問,小千歲當年為什麼會被“吸附”住,那個男孩有什麼古怪?您痛快都招了吧!
房易之顯然不想說,被楚少爺一驚一乍的連串盤問,很不情願,眼神不屑,那男孩普通得很,能有什麼古怪?反倒是那塊地方,那地方一定有古怪啊!
房老頭子說,府學胡同你已經去過,但是您“踩盤子”沒有踩實啊楚少爺。府學小學現在經常開大會的那間大禮堂,六百多年前剛建校時就在,你沒去看吧?那才是順天府大學堂真正的舊址。我一個研究了大半輩子前朝歷史和古玩意兒的人,都覺得那地方磁場有大問題。而且,你知道那順天府大堂以前是裝什麼的!
裝什麼的?
楚晗還真不知道這個典故,書念得還是不夠多。
房老爺子說,咳,說來也是造孽啊。那順天府大學堂,之前盛放的是明清時期老北京城最龐大、宏偉、壯觀的一件國寶。可惜啊,就在十年浩劫之間毀於一旦,找不到了,什麼都沒了!那東西是關乎帝都風水地脈的神物,假如今天還在,或許還能解開這個死劫。當然,這就是個猜想,誰有能力辦得到?
楚晗一聽就站起來,仿佛從原本幽暗的深處扒開一道光線,突然就開了竅。
楚晗看了一眼房老爺子,忍不住拔腳就想走。
房易之突然放出悲聲,竟然跪地死死抱住他腿。
老頭子情緒激動,像是極度悲哀後的大喘氣:“小子,你快放手吧別去!
“我知道你父親是誰。你爹很有能耐,你比你親爹當年也不差,我算是服你了。但我老頭子真心勸你一句,是為你好——你小子是活菩薩啊你能立地成佛?老頭子我也有善心同情心,小千歲他被困在這裡許多年了,每一年也過得生不如死……他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去’,這就是個天崩地陷的死局。”
楚晗重新蹲下身,震驚而嚴肅:“什麼叫生不如死?什麼叫天崩地陷?您說清楚。”
房老爺子深深看著他,歎道:“噯,小千歲非池中之物,喜水怕火,又難過冬,每年冬天都輾轉難熬。陽間的煙火氣太盛,逼得他沒處躲,怎麼可能在凡間界久持?
“更何況,就算他想留下來,怕是有人逼得他不得安寧……他一露相就難免惹人注意,十多年前就曾經在城裡躲不下去,被人四處追著,走投無路躥上高原逃到青海去了,在青海湖裡熬了整整一年,那是什麼憋屈滋味兒……
“他對你說過這個嗎?或者你聽說過這事嗎?”
房老頭目光犀利,暗暗打量楚晗表情。
有這樣的事……
楚晗搖頭,從未聽過,突然萬分難受,好像痛在他自己身上。
楚晗那時是琢磨,小房子那種脾氣,也是本性極驕傲自重的人物,所以沒有對他提及陳年往事。至於房易之為什麼特意對他說這些,他沒細想。
夜深人靜這一陣鬼哭狼嚎,老槐樹枝子上一個團的夜梟都驚呆了。楚晗鄭重推開對方的手:“我都明白了,謝您今天一番苦意房先生。但是,我不會與他識於危難而不救。”
“你非要跟那東西糾纏什麼?你這癡傻!”房老頭看樣子是真心想勸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歇斯底裡得:“你現在有他用得著的地方,所以小千歲會找上你,是他想纏著你。不然你以為什麼緣故?你是個青春美貌的大姑娘還是你是一頭母龍啊?你以為他看上你哪裡嗎!再想不清楚回家去問你親爹老子,你就明白這其中原委!”
“哦……原來他還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楚晗被某些字眼戳了敏感,當時就沒細琢磨房老頭這句話的弦外之音……
房易之哼了一聲:“不然你以為他跟你窮耗這多時間,是要怎樣?你以為當初你們倆認識,是碰巧偶然?老朽對你說句實話,孩子,那天去北新橋,文物局領導根本沒有請我去,我是退休好幾年一塊朽木頭。是小千歲命我帶他去,是他要露面。”
楚晗:“……哦?”
房易之直截了當:“一是怕有不相干的人毀井。二是因為,他早就知道你會去,他想見你,然後一步一步引你去那些地方,不然你怎麼會找到王府下那個龐大的地宮,你以為是誰帶你去的?”
楚晗平靜安然:“你說的這些,我早都知道了。他也沒瞞我,都說了實話。”
房易之眼光異樣,皺眉:“咳!非我族類,其心必有異端,下一步還指不定要你怎樣,要你捨命相付呢?”
對方一席話,楚晗其實句句都不認同,尤其厭惡那一句“非我族類”。他與這房老頭子倒是一個族類,但道不同不相為謀,多說一句都嫌太多。
“好啊,那就再幫他一次。我怕什麼?”楚晗淡淡一笑。
……
為他再涉險一次又何妨?
……
楚晗走開的瞬間,余光看到盤坐牆下的房易之突然雙手前踞,深深地對他彎下腰,雙膝著地,向他端端正正行了一個大禮。
這人剛才還急赤白臉罵他不懂事,這時卻又表情莊重,眼底似乎流露同情,又含有某種悲哀和壯烈情緒,長久伏地不起……
楚晗後來覺著,房老爺子這些年來,就如他形容房三兒的那句話,恐怕也過得生不如死,以至於言行心態各種自相矛盾。這人年輕時的經歷一定充滿不為人知的暴虐與動蕩,有很多不能提的秘密,雙手沾了無辜者的鮮血,罪孽纏身,人格分裂,在滑向惡念深淵的同時,偶然還有一絲良心發現吧。
如果房老頭子是活該贖罪,自己這算什麼,他也說不清。
他從內心不信房易之的話。他永遠不信房三兒有過一分一毫試圖傷害他的異心。說白了,以小千歲的本事,想把他怎樣都不是難事,想讓哪一號人就地人間蒸發,就是翻手覆手之間的一念。但是那個人至今沒有真正脅迫他做什麼。在大理發生的意外,以及後來沈承鶴失蹤,他堅信那都不是房三兒的本意。
因為事關尋找沈公子的線索,楚晗一刻都沒耽誤,隨即就把房三爺召喚回來。
他兩個現在保持了某種比較默契的聯系方式,楚晗只要想叫人來,房三兒基本一定會來。要是不出現,楚晗就該急了,這人一定出什麼事兒了。他們凌晨兩點出發,趁著北方的冬天夜長晝短,二探府學胡同。
房三兒臉上有那麼一絲懶散和疲憊,沒有平時那樣活泛。這人走路時從身後搭了楚晗的肩膀,身體一半重量掛到他身上。
楚晗皺眉回頭:“沒有骨頭啊?”
房千歲臉皮很厚地點點頭:“沒有。”
楚晗略帶嫌棄地說:“你分量太沉,你走路不要總壓著我。”
“這樣還沉?”房三兒哼了一聲,沙啞的聲音就從楚晗耳後發出:“已經念了輕功口訣,不然一掌就把你拍成一幅畫。”
這話楚晗倒是相信。
房千歲不知從哪弄來一件特別厚特別土的羽絨服,把風帽都戴上了,還裹了一條大號圍巾,簡直包成個臃腫的大粽子,那模樣特可笑。夜裡空氣乾冷,風很大,楚晗看到這人用圍巾包了整張臉,恨不得眼睛也包上不用看路了。
房三兒雙眼瞇著,眼球布滿赤紅血絲,膚色發白,腦門上三道撓痕愈發顯眼。
寒風裹著砂礫刮進鼻孔,鼻子裡都乾澀充血。楚晗知道對方不是怕冷,而是懼怕北方冬天的乾燥,以及各個地方焚燒的煤爐,供應的暖氣,蒸騰的熱力。普通人估計很難想象,就好似整個人被關進一座巨大的焚燒爐或者煉丹爐裡,骨肉肌膚日夜地炙烤,燒灼。這人一定很不舒服,但是又不說出來。小千歲剛才走路跟他那樣搭著,並不是膩歪纏綿的表現,就是不舒服了,也就顧不得平時行走江湖的輕松瀟灑。
楚晗這樣一想,想到對方仍然心甘情願陪在身邊,心裡又很感動。
第二十五章皇木廠
楚晗之所以找小千歲出來,他根據房老爺子提點,再聯系已知的野史傳聞,房易之所指的能夠影響京城風水地下磁場的國寶,可能就是當年供奉在順天府學的神秘、巨大的一塊“神木”。但是眾所周知,這塊傳說中的“神木”毀於文革,早都不應該存在了。
兩人凌晨殺了個回馬槍。楚晗領著房三兒直奔府學小學後院,找到那座年代最古老的大型建築。這是一座明清時期典型的單簷歇山頂式大殿,黃瓦紅牆,有十六扇菱花型窗,造型端莊巍峨。殿門上方掛一橫匾“順天府大學堂”。門口大紅柱子上還掛著【國家級文保建築】之類的標牌。
這座大殿現在是學校的大禮堂,每年開學和畢業典禮,文藝匯報演出什麼的,都是在這裡。
楚晗只對上了年代的舊物感興趣,隨即就在禮堂展廳後面發現個很大的倉庫。黑燈瞎火,浮塵滿室,他們舉著微型電筒在很沒有條理的舊物堆裡搜尋。倉庫一個角落堆了很多廢舊的課桌椅,明顯都上了年代。那些廉價的刨花板子桌椅,更新換代之後肯定淘汰掉了,都賣廢品了,根本不會保留。而這裡被保留下來的東西,一定都有年頭歷史,類似文物級別。
楚晗突然就來了興趣,埋頭扎進那堆課桌椅,打著電筒尋麼,像挖寶一樣。
房三爺其實就沒明白,楚公子找嘛玩意兒呢?
但是呢,這人沒弄明白又不張口問,可能是怕問題太蠢,跌了英明神武的小千歲的面子。楚晗翻過一件東西就直接眼神示意身後人,“礙事挪走”,然後開始翻下一個。千歲小爺爺於是就跟在身後服侍,默默地拎走一個舊桌子,再伸腳勾走一個破爛椅子……
房三兒忍不住問了一句:“這些東西每一樣有什麼不同?你能看出來區別?”
“對。”楚晗滿臉滿鼻子掛灰,跪在一個課桌底下照來照去:“每一個都長得不一樣,你看不出來啊?”
房三兒歪頭瞅著他……還真沒看出來。咱房千歲習慣搞大場面,平時不拘細節,眼神兒不太好。
房三兒偶爾突然伸出手:“把臉調過來,給你擦擦。”
這人然後抹了抹楚晗眉心處,眉頭的小紅痣沾了灰了。
楚晗在疊摞成山的桌椅堆裡,幾乎開辟出一條通道,在最裡面,拖出那麼一張桌子。他打著小電筒,臉幾乎趴在桌板上,沖身後人勾勾手:“過來,你自己看吧。”
房三兒過去一瞧,楚晗找到的那張小課桌一看就有年頭,估計只有五六十年代的人才會用如此實誠的木料做課桌椅。整面桌板是一塊實木,還掛著一大塊木癤子呢。漆面已掉光。桌子右上角坑坑窪窪的地方,依稀能辨認出,有人可能是用那種削鉛筆的小刀,刻了倆字:【王雨】。
楚晗指著桌子,嘴角浮現成竹在心的微笑:“你信不信?這個就是當年‘神木’的一塊遺跡。”
他們找到了這張他們認為那個叫王雨的男孩當年曾經用過的文物級別的桌子。
房三兒也不用崩廢話了,大概也明白了楚晗找這些東西的目的。但是,楚晗怎麼就能想得出來,從這些破破爛爛的課桌椅裡面挖寶?
楚晗隨即就把自己的思路想法解釋了一遍。
這件事邏輯要從頭說起。這城裡的老人兒們都知曉的,北京城自從千年前正式建城,這麼多年一直傳承著五處鎮城之寶。這五樣神器就供奉於這座城市的東西南北中五個方位,敬奉天界神明。東西南北中在五行之術上又分別指代木金火水土,瀚照天地靈秀之氣。
南方丙丁火,指的永定門外一座供奉了乾隆御碑的烽火台式建築,學名“燕墩”。
西方庚辛金,指的大鍾寺內朱棣年間修造的一口古鍾,敲擊一下余音三分鍾,方圓百裡可聞。
北方壬癸水,就是現今頤和園昆明湖裡的水,西山流淌下來匯聚的清澈的聖水。
中央戊己土,就是景山。因為傳說山下曾堆放皇宮用的煤,是明代官家煤場,老百姓將之俗稱“煤山”。
這四處寶器,都頑強地挺過了朝代沿革和歲月消磨,唯獨就只有首當其沖的、號稱“東方甲乙木”的那塊神器,在幾十年前就毀於一旦。水生木,木又生火,這塊“東神木”是五行神器之首,在風水上交融了帝都的火眼與水脈,自然十分重要。這東西失落了,現在還有可能找回來?
要找到東神木,就要了解這塊神器的來歷和覆滅。據說,當年那還是明朝永樂年間,初建皇宮,受命采伐木料的官員在四川大涼山西部,最偏遠神秘的原始森林裡,采獲一批巨大珍貴的金絲楠木。聖上龍顏大悅,於是就封這批木料為神木,趕緊運上京城來。
這批神木從明朝一直供奉至清朝。乾隆年間還有官員專門為它撰寫了《神木碑志》。其中有一棵最大的木料,被譽為鎮城之寶的,長約幾十丈,樹圍直徑就有超過兩個人長。把這棵神木放倒了,兩個官員騎在馬上隔木而立,互相都看不見對方。這塊寶器幸免於刀劈火燒雕琢砍伐,沒有做成紫禁城太和殿的頂梁柱,而是保留下來,保存在當時的“皇木廠”裡。
這塊巨大神木寶器的“俸祿”待遇也非常豐厚。皇帝專門命人修建御碑亭一座,供奉神木碑志,又搭起一間帶簷的長廊,把神木蓋起來,防止日曬雨淋,再時不時供給京城各路達官貴人和老百姓瞻仰游覽。因此,這皇木廠的大神木,當年也算京城裡一個特色旅游項目!
皇木廠遺址,與現在的北兵馬司胡同、府學胡同就隔幾條街,就在這附近。
這個皇家文物級別的旅游項目,最終沒能幸免十年浩劫,毀在聲勢浩大的破四舊浪潮中。要徹底摧毀封建王朝遺毒,不僅要毀滅其身其形,更要毀掉這些所謂神器在人心目中的影響,最好能讓這些東西也為社會主義大生產再做些貢獻,發揮余光余熱。於是,據傳,造反派小將們列隊組團湧入皇木廠,砸碎御碑,拆掉亭廊,最後把神木給鋸了。
“我覺著,你養父房老爺子,之所以對這塊神木心心念念不敢忘記,是心中有愧。他當年一定沒少幹這種事。或者,他自己就是參與劈神木、破神器的其中一個,所以他心裡門兒清。”楚晗對房三兒說。
而且,那麼一大塊上好的木料,被劈成條條塊塊了,能做成什麼?楚晗指著眼前的舊課桌:“如果府學這地界的磁場發生故障,能夠與神木有所牽連,我能猜想到的就是,當年的那塊神木被鋸開,給學生們做桌子了。”
古樸的木料,經過長年累月手掌的摩挲,邊緣都磨得溫潤,沒了稜角。但是仔細端詳,還能看出那木料發散出近似金銅合金的美感色澤,嵌著絲絲脈脈的精致的紋路,質密,堅硬,用手錘擊都不散不碎。
楚晗湊頭又說:“噯,你看這個木料,有沒有覺著眼熟?這間學校裡,可有不少地方都用這種木頭。”
房三兒一看便說:“咱倆頭一次探路,昨兒傍晚,學校主樓的樓梯,全部都用這種舊木板子搭的。”
“所以,咱們那天拿腳踩過的就是‘神木’。”楚晗搖頭歎了一句:“樓梯也是上好的金絲楠木,真是暴殄天物,當年的一群禍害敗家子兒。”
房三兒冷笑:“嗯,你踩上去驚天動地的,余音至少一分鍾,傳出去方圓十五裡總有了吧。”
楚晗瞪著這人笑出聲,你這是嘲諷我走路蠢笨如大鍾嗎!
不知怎的,現在小千歲隨便揶揄他幾句,他也愛聽。姓房的話又不多,平時傲了吧唧的瞇著個眼,難得能瞧得上誰,揶揄都拿來當恭維的親密話聽了。這或許就是不同人之間接觸起來,那種微妙氣場。
接下來的邏輯也就大致清晰。這塊神器即使身軀被毀,零碎的血肉也都擁有某種吸附能量。人世間各種或平凡無奇或驚才絕艷的生命,其實每一個自身都擁有生物能量,都是獨一無二。即便是普通人眼中的一件死物,周身也存在微弱磁場,也是曾經活過的,也有屬於它們的抹不去的生物意識。更何況那一塊集天地靈秀山川精髓的巨大神木,在大涼山裡生長了百萬年,即便毀於旦夕,百萬年來積聚的能量輕易不會在世間消弭。那個能量場仍然存在,但被扭曲了。
楚晗猜想,房千歲當初應當是被神木碎片捎帶的一丁點兒能量就吸附住了,封禁在那個男孩體內,離開鎖龍井,一時無法回去。年復一年,那口海眼都廢掉了開始冒黑湯。用房三兒自己話說,“直到終於遇見了你”。他們在大理找到另一處鎖龍井,房三兒一定是借用了大理佛幢內擁有佛陀梵語封咒的龍井,重新恢復部分法力。
楚晗慢慢品味對方說的那句話,品出一種極為心酸的滋味,讓他挺心疼。
房三兒畢竟不該屬於這個地方。如果那塊完整的巨大的“東方甲乙木”存在,他們應該能夠解開能量場置換的通道,把消失的承鶴找回來,順便也把小千歲徹底送回家吧。
如此重要的線索,房三爺那時也沒有特別異常的表情,或者興奮,或者失落什麼的,都沒有,永遠是淡然灑脫模樣,好像並不在乎自己未來運數,也不在乎旁的任何人。
有些話,楚晗從來沒問過房千歲,比如,你想要徹底的,永遠的,離開這裡,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嗎?
不再有酷暑、嚴冬,離開就再也甭回來。
……
楚晗灑脫地一拍小房先生肩膀:“如果傳說屬實,東方甲乙木應該有幾十丈高,史前文明留下的巨樹神樹,絕對不是只做出幾副課桌、鋪個樓梯,就能讓這塊神器粉身碎骨徹底化成煙灰兒了!神木可能沒有完全摧毀,只是鋸開一部分,甚至只是鋸掉很小一塊,剩下大部分還在。只是我們現在不知道這東西在哪,或者落在誰手裡。”
房三爺點頭,也想到了:“你那個蠢貨朋友消失之前,拿了他不該拿的東西。東廠鎮撫使既然是萬歷、天啟年間的人物,那人手裡或許有御賜玩物,比如,從哪一尊神木上削下來做成的一串金絲楠木手串。”
一切豁然開朗。
“是,所以只要找到神木遺跡,就都還有希望。”楚晗說得很真誠,還有希望,既是說沈公子,也是說房千歲。
他做事但憑一個真心,絕不虛情假意。有些心思劃過心頭時就像輾轉碾過他的心,但他仍然真心實意對待身邊這個人。
黑暗中,兩人對視,楚晗看到房千歲眼底的水紋起了寸寸漣漪,墨黑的眼珠端詳他,嘴唇噫動,好像要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冬天太冷了,再暖心的話也給凍回去了……
臨走,楚晗乾脆就把那副課桌拆開,卸下那塊神木做成的桌板。
房三爺反而想攔:“你別隨便拿這個東西。但凡神物一定相克凡間肉身,萬一對你身體發膚不利……”
楚晗說:“承鶴敢拿那個金絲楠木手串,我為什麼不能拿這副桌板!”
他自己收了那塊桌板,覺著將來肯定有用。或許能幫到房千歲,只要對方還有用得著他的時候。
天快亮了,兩人迅速離開府學胡同。
楚晗開著車,突然對車上的人提議:“累嗎?你著急回去?不然去三大爺的澡堂子泡個澡,冬天泡熱水澡舒服些。”
房三兒猶豫一下:“算了,不去。”
“天大亮了,早高峰人多車多,都是汽車尾氣和飯館燒出來的煙,我怕你難受。”楚晗眼角余光瞟向這人,輕聲問:“去我家坐坐嗎?”
“成啊。”房三兒這次完全都沒猶豫,接著楚晗的話音尾巴,也是性情中人脾氣十分乾脆,眼裡甚至含有期待。
“嗯……”楚晗沉吟。
隨口一句邀約,盡量淡然,隨和,他就沒想到小千歲能一口答應。楚晗攥方向盤的手慢慢濕潤,可能是車廂內充滿的水汽,絕對不是他自己手心出汗。
他從不邀請朋友進他的家,純粹個人生活習慣,是他對於人際交往所把握的界限與底線。要見朋友,只約在外面。酒店飯館娛樂城,或者隨便什麼三教九流場所,這些地方他都能“混”,但不約在自己家裡廝混。他想見兩個爸爸的時候,就回那兩口子的家,也不會把爸爸們弄來他自己的公寓,搞親子活動或者看那倆人秀夫夫恩愛。沈承鶴有兩次跟他從飯館出來,喝高了,死皮賴臉貼著他不走,來他家裡坐過,但是沒有過夜。到晚上楚晗直接電召沈家司機過來,把沙發上哼哼唧唧撒賴的神經病拖走滾蛋。
但是,請房三兒到他家裡坐坐,楚晗認為理所當然的。他並沒有任何想法或者企圖心,好像就是覺著,這個人可以越過他心裡那條界限,進到真正屬於他的生活。
一切都特別自然,當他信任和喜歡上一個人。
第二十六章不速之客
楚晗是第一次請小千歲進他家門,位於東長安街附近一棟高樓頂層的公寓。
公寓不算大,但歸置很整潔,一看就知道主人罹患某種相當有品位的強迫症。
而且,房三爺是內行人,四下一看就懂了。換作沈承鶴那廝,即使來楚晗家十趟,他也看不懂。
比如,掛鍾屬金,金對應五行數術的西方,宅內鍾表一律面向白虎位打卯。草編拖鞋屬木,木對應東,門廊下所有拖鞋一定腳尖朝向青龍位擺放整齊。廚房所有廚具用鍋,全部掛在灶台上方天花板鑲的鍋架上,自東向西,從最大號的爆炒鍋掛到最小號的小奶鍋,掛得就跟一溜曾侯乙編鍾似的,光用眼看都仿佛讀出一道韻律。陽台上所有盆栽的長勢,全部朝向同一方向,再由主人每天給它們集體轉動某個角度,每十五天轉一輪回,暗合地脈潮汐之期。
兩人進屋以後很自然,楚晗說“隨便坐,隨便看”,房三兒真就隨便坐,每個屋轉一圈,隨便看。
長安街寸土寸金的地方,公寓只有袖珍的二室一廳,客廳稍微寬敞,臥室與書房就很小了。整體裝修簡潔,除了幾幅不同藝術風格的油畫和小件擺設,就沒有裝飾物了,一看就是單身男人風格。
楚晗雙手插兜,跟在四處轉悠的房三爺身後:“嗯,還成吧?”
房三兒點頭:“很好啊。”
小千歲不時看出某個細節處的玄機,露出笑意,覺著楚公子很有意思。
“就是擺得忒整齊了。”這人又說。
楚晗輕松道:“習慣了,隨手一擺就這麼整齊了。”
房三兒突然一笑。那種笑意發自內心,又從嘴角勾勒出來,帶起一絲不懷好意的弧度:“楚晗,我要是動過你屋裡哪樣東西,你能看得出來?”
楚晗也不含糊:“我當然能。”
“哦——”房三爺微微張嘴,故意露出驚訝表情,其實驕傲著呢:“我已經動過了,你自個兒找找看啊?”
你什麼時候動過?
楚晗心想我一直尾隨你,好像沒看到你動過任何東西?他扭頭迅速開始串屋,兩只眼睛快速上下左右地毯式搜索他的房間。這種“搜索”對他而言其實很容易,一點兒不難。設想,他是一個從十六歲搬進這間公寓之後生活中所有家具一切家居用品每一樣都擁有固定位置嚴格擺放方式的強迫症患者。每一樣東西只要稍微移開兩寸位置,都會成為房間裡一個巨大異物,突兀地顯現,會讓他抓狂。
他找了一圈,三分鍾,回來了。
房三兒大刀金馬地仰在沙發上,一條腿敞開搭到茶幾上,坐態風流不羈眼神卻是軟的,瞅著他:說啊?
楚晗一肘搭在牆邊,也笑著看對方:“找到了。”
“你……你把我陽台上那一排盆栽的第一盆、第三盆和第五盆植物,悄沒聲兒地幫我澆了水。葉子上晃著一兩滴水,土濕了。我昨晚沒澆過水,只能是你幹的。”楚公子笑容溫柔而明亮。
房三兒哈哈大笑著往後仰去,笑躺在沙發上,邊笑邊還用手抹一把臉。
好像也是很久,很久了,沒有對著一個人如此開懷縱情,真是得意暢快!房千歲笑完拿開手,鼻子還有略微發紅的樣子,臉竟然也有些發紅,沉默,望著楚晗的眼神就慢慢變得深邃。黑色瞳仁裡仿佛帶起一個漩渦,就這樣把兩人的情緒都深深地陷進去,對視許久……
還是楚晗先調開視線,清了清嗓子,指著房三兒坐的沙發:“可以打開的,你累就睡一下。”
倆人說話簡潔明了,沒有廢語,其實用眼神交流都夠了。
楚晗然後就鑽進書房,開始查找書籍資料,各種紙張資料鋪開,滿滿一大桌子。他把之前一些想法和調查情況倒出來,再整理出一些筆記。野史裡有這類描述,當年那樣龐大一根神木,靠明朝時人力物力,很難拉出山溝運至北京,恐怕都要遇山開山,遇房拆房了。因此可以推斷,當時肯定走得不是陸路,而是水路。或許是沿京杭大運河上京,再經過通惠河或者潮白河運到城裡。他們下一步是要調查水路,有幾條路線可循。
楚晗腦內有了初步行動計劃,偶爾回頭對身後人說兩句:“從京杭大運河進京,必然經過通州,從通州就是經通惠河運至城裡,距離當年的皇木廠也不遠。如果這根神木還有殘存遺跡,或者大部分得以幸存於今世,我猜想,我們應該是去查查通惠河。”
他這會兒還真沒心思找小房子打情罵俏,或者風花雪月。他是很講兄弟義氣的惦念著沈公子安危,千方百計也要找到那條神秘未知的“通路”。
房三兒也在書房裡坐了。這人是坐在地板上,靠牆,兩腿一伸,饒有興致翻閱楚晗收集的歷朝歷代志怪野史,各種古舊典籍。這人翻到《山海經》、《搜神記》、《太平廣記》時看得認真,不一會兒就看樂了,笑著搖搖頭。
楚晗瞟對方一眼,說:“你如果看出哪一篇寫得不對,寫得太離譜,盡管把那頁扯了。”
房三爺不屑道:“那你這些書恐怕就扯得只剩書脊了,全是胡扯。”
這人中途出去過一次。楚晗一開始以為對方是去洗手間方便,後來覺著不太對。房三兒回屋時,一臉漫不經心的痞樣子:“我又動了你家一樣東西。”
這樣的挑戰楚晗是無法容忍而且不能不接招的!他最不能忍就是別人未經允許侵犯他的地盤亂動他東西,而姓房的混蛋就是故意蹂躪摧殘他的底線。
半晌,楚公子回來了,咬著下唇,滿臉悲憤瞪著姓房的。
房三兒整個人躺在地板上,張狂地大笑,腰都笑得軟了,再懶洋洋地打個滾兒,就是個耍賴的孽畜,故意讓散亂的頭發歡快地鋪在地上。
楚晗找到了。他打開冰箱門,他的冰箱冷凍室與冷藏室裡所有存貨,無論乾的,稀的,硬的,軟的,涼的,凍的,所有好吃的,全部被洗劫一空,一片渣都沒給他剩下。
……
忙到中午時,餓了累了,楚晗電話點餐叫了許多吃的,估摸著按五人份量點的。兩人填飽肚子。三爺倒不挑食,楚公子給喂什麼就吃什麼。
房三兒穿的那件舊羽絨服脫在門廳,表面都糟了,滿屋飛起劣質羽毛。
楚晗隨口問:“你那件難看的衣服哪年買的?有二十年沒有?”
房三兒隨口答:“十五年吧。十五年前那個冬天特別冷,過新年,我在地壇逛廟會,蹲在牆頭看踩高蹺。我沒有外套,有個賣羊肉串大叔,給了我這件衣服。”
楚晗:“……”
他印象裡確實記得十多年前一個冬天,帝都極度寒冷,乾冷的氣旋籠罩全城,昆明湖水結冰結了四個多月沒化開。
那樣的一個又一個冬天,小千歲都怎麼過的?
同樣就在這座城市裡,那時候,怎麼就沒有認得這樣一個人,怎麼沒能早些認識對方。
……
楚晗站起身說:“我出去給你買幾件新的。”
他又一想:“不用買了,你穿我的吧。”
他進臥室,打開兩個大衣櫃的門,把所有看起來比較溫暖厚實的衣服都拿出來,擲到床上。他的衣服比較單調,款式平常,就黑白灰幾種顏色。他挑出一件基本沒穿過的黑色羽絨服和一件灰色羊絨大衣,直接送對方了。房三兒也沒客套,穿上試試,瘦長掐腰款,很合身,自我感覺很帥。
還有一堆保暖襯衣秋褲。
房三爺是真就一副瀟灑性格,跟不用客氣的人在一起,這人從來不講客氣。或許在這個人心底,也有一道界限,而楚晗是被允許踏進這道界限的人。三爺挺開心地拎起楚晗的襯衣褲子瞧瞧,然後站房間中央開始脫舊衣服。
脫了外衣脫內衣,像甩破爛一樣丟到一邊。
脫光之後再一件一件穿回來,美不滋兒地就把楚少爺賞賜的新衣服穿在身上。一股暖意從內到外、結結實實地裹在身上。
脫的人絲毫沒有羞愧害臊之意,或許就是因為,在這家伙心裡,這具身體原本就是寄居的皮囊,誰想看隨意看去吧!旁邊圍觀的人比較尷尬。楚晗默默掉過頭去,耐心等待這人更衣。房三爺穿好褲子起身,楚晗的視線偶然瞟過去一眼,滑過對方筆直的脊骨和微陷的腰窩。
他現在看對方的眼光已經不一樣。小千歲後身那一道線,可就不是一般的脊椎,而是一道“龍骨”,清奇非凡。下腹敏感處兩道漂亮的線條,不能叫作人魚線,分明是一段俊逸的“龍腰”,怎麼看都是極美的。
飯後楚晗累了。他這人很容易疲倦,想睡一會兒。房三兒很自然地揮揮手,晃蕩著身形:“你歇吧,我也去睡了。”
可是這人沒往客廳走,大大咧咧直接晃進主臥洗手間。
楚晗詫異:“……你去哪睡?”
房三兒也一臉詫異,好像楚晗問了一個十分愚蠢的問題。房三兒一指洗手間的浴缸,楚晗心想,果然是個蠢問題……
誰也沒有試圖去打擾誰,公寓裡靜悄悄的,只有冬日裡一股暖意安靜地流淌,一種從未享受過的溫馨。
楚晗在床裡睡了一會兒,睡意中聽到潺潺不斷的流水聲,像天籟之音,耳畔回蕩。
他醒過來,聽到洗手間裡隱隱有“啪”一聲擊水的聲音,然後是微妙的起浪聲。
他實在憋不住了從床上翻起來,自身的修養風度教導著他,不應該沒禮貌地去偷看,可又忍不住想看一眼,時刻都想確認對方是否安好。他悄無聲息走過去,站在洗手間門前,讓自己眉心慢慢透出光亮,視線穿門而入。
他看到了房三兒。
他洗手間裡這個浴缸很大,足夠裝兩個人,旁邊還有音響、壁掛式電視屏、迷你吧台、香薰燭台。浴缸充滿一池清水,某人就安安靜靜沉在水底,仍是人形,而且竟然全副武裝。這人穿脫衣服的腦回路異於常人,這回就套著剛換來的新衣服,心滿意足地泡進水池子裡,打著瞌睡。
小千歲整個人是半沉半浮,臉孔享受般的埋進水中呼吸,只有一頭亂發和後脊梁還露在水面以上。偶爾一串水泡“咕嘟嘟”從唇齒間蕩出來,看起來特悠閒舒服。
這人只把一條胳膊伸出來,高高地搭在浴缸沿上,細長的手指輕輕捋過白瓷磚,顯然醒來了。襯衫在水下蕩出裙袂飄飄的翩然感,整個人像就要游起來。衣物布料浸透,看得到輪廓,整條身軀肌肉勻稱,通體皮膚呈現一層淺金光澤。
小千歲也睜開眼,細長雙目睜在水下,一動不動,也注視楚晗,浮出明顯的笑容,挺開心的。兩人隔門隔牆,相對而視,瞳仁目光都對上了,就這樣靜靜地用視線將全副心思交合纏繞,任水流不停撩動心底波紋。
楚晗是那種某方面心理非常淡泊、禁欲的人。他並不想做什麼,本來也沒做過,甚至連意淫對方的心思都沒有過。就這樣悄悄看一眼,就感到身心滿足。
兩人都很快樂。
床頭電話響了。
楚晗過去按下通話鍵。床頭視屏突然開啟,綻放出一張熟悉笑臉。
偶爾早上睡得迷迷糊糊時這樣一張瘦長臉在床頭閃現,楚晗總有種錯覺,看見那裡頭的人就好像在照鏡子,爺倆實在太像。他爸保養得年輕,又臭美愛捯飭,而楚晗自己偏少年穩重,年齡感就更相近。
視屏裡的人露出千年不變的英俊笑容:“寶貝,下午好,以為你不在家。”
楚晗:“爸,有事?”
老帥哥笑了笑:“也沒事,就是瞧一眼你在家幹什麼吶。”
楚晗表情極其自然,謊話流利:“沒幹什麼,剛睡個午覺,起來看看書。”
他總覺著他爸今天笑得很有內涵,眼底射出令人捉摸不透的光。
老帥哥又說:“成,那我就放心了,你忙吧。”
……
他進客廳隨手打開電視,看屏幕裡人影圖像晃動,突然覺著不對。
剛才他爸的電話視屏,那圖像裡的背景是什麼?
楚珣不是在青島度假呢?
楚晗才反應過來,一秒鍾後他家大門門鈴響了。時機把握得如此精准,沒有給他多一分鍾應對時間。
他暗暗吐槽了一句:俺想日你勒,老寶貝兒……
他沉了心大步邁上前,一把拽開大門,同時狀似自然隨意地橫起一條胳膊肘,搭門框上,用身體擋住門外人的視線。
門外站著那位跟他擁有同樣臉型同樣高度身材的穿西裝的家伙,竟然心有靈犀擺了個一模一樣的姿勢,也是一手推門,另只手悠閒地橫搭在門框上。爺倆耍帥似的對視。
楚晗:“……爸。”
門外的楚珣微微一點頭:“寶貝,過來看看你。”
“來看我也不提前打聲招呼?這麼突然?”楚晗問得很自然,因為全家人都知道並且尊重他獨居的習慣,他爸和他爹絕對不會閒得沒事跑來騷擾他。他成年了,有自己生活空間,沒義務交往了什麼朋友帶誰回家還要向父親報備吧!
“臨時就想來看看麼。”楚珣笑得也很自然,溫柔款款的笑意快要漾出眼底。
“什麼時候回來的,都沒告訴我啊?”楚晗繼續笑著打岔,全副神經尤其是最敏銳的聽覺,關注著身後臥室洗手間裡的動靜。
“剛回來,寶貝,怎麼著啊,不請爸爸進去坐?”楚珣不動聲色。
楚晗隱在門後的那手,五指伸開掌骨發力抵在門上。他能清楚感覺到門後面另一只手也在使力。他家這扇大門被兩股勢均力敵的力道推擠,壓迫,頂牛似的互不相讓。門框金屬合頁開始發出顫巍巍的一串抖音,聯結的牆壁都發生共振了。
這門快要被他們爺倆齊心合力給卸下來了。
第二十七章邀約
偏偏就這時,臥室洗手間方向發出一記清澈水聲,“啪”得……好像神龍擺尾輕輕地擊水,然後是大漩渦流動旋轉迅速沉降的聲音。
聲兒不大,但足以讓門口兩人同時變了臉色。
大門duang一聲,楚晗被震得倒退兩步,撞到牆上。他沒防備他老爸竟然直接對他動手了,在兒子地盤上如此不尊重,一巴掌發力卸門把他震一邊兒去了。
楚珣面色清冷,話都不說也來不及說,大踏步沖進臥室。這情形讓楚晗吃驚,伸手攔都攔不住這人。
楚珣第一下沒推開洗手間門,裡面顯然鎖住的。
這人第二下就沒有試圖再去開門。楚晗嚴肅叫了一聲“爸爸”,然後眼睜睜看著他爸猛地掏向門把手位置,五根指頭直接戳穿了木門!楚珣一貫溫柔笑模樣一個人兒,極少見得會這樣。那幾下手法極其凌厲,沒有絲毫體恤,打穿門從裡面粗暴地拔掉門栓。
洗手間裡一地的水,空無一人。
大浴缸裡原本一缸水只剩半缸,馬賽克的瓷磚牆壁上,洗手台上,還有地板上,濺得全是水跡。浴缸裡水波劇烈地起伏蕩漾,蕩開一個大漩渦,水流迅速旋入底部的下水孔。
人不在。
楚晗驀地松一口氣,放心了,然後瞄他爸反應,也是一聲不吭。
楚珣謹慎地四下掃視,沒有戴眼鏡那些囉哩八嗦的累贅,銳利目光掃過浴室裡所有東西。這個洗手間是封閉式的,沒有窗子。水跡從浴缸裡出來,濕漉漉的痕跡拖拖拉拉的,糊在小塊羊毛毯上,然後再到地板上。楚珣冷冷地端詳那些印跡,目光最終落在洗手間那個馬桶上。
這人一不做二不休,兩手攥住馬桶邊沿,那架勢是要拆他家馬桶!
楚晗這回實在忍不住了,低吼了兩句:“爸您不舒服了麼?
“您需要叫醫生嗎?”
“……”
他修養風度算是很不錯了,沒有直接暴走吼“楚珣你是犯病了吧你也早上忘吃藥了嗎讓俺爹趕緊過來把您扛走”!這還是在他自己家麼?
馬桶底座與地板焊連的接縫處,只一拔,再一扯,就被楚珣給掀開了。沉重的白瓷物件發出刺耳的磕撞聲,讓楚晗極其尷尬,臉都紅了,生怕他爸真能從裡面把內小誰給揪出來。
楚珣然後又看浴缸,並且拆下天花板通風管道處的金屬擋板,湊近去看了許久……
房間裡慢慢安靜下來。
浴缸裡漩渦越來越小,半缸水最終順著下水孔流光了,消弭一切痕跡。
楚晗貼牆站著,沉默而無奈,眉心緊蹙。他爸剛剛差點兒把他家強拆了。他公寓大門掉了一個金屬活頁,吊在門框上光當。還好楚珣最後把浴缸給他留下,沒一掌砸碎。這麼辦事兒,楚珣無論如何是得對兒子給出個解釋。
多大個事兒啊……因為瞞了您往自己家領個朋友?就算領個對象回家過夜也不必隨時交代,更何況青天白日什麼都沒發生。
我還是六歲小孩嗎,可以捏著玩兒?您至於的……
楚珣還蹲在地上,這時才抬眼,緩緩又回復往日溫柔如水的一雙眼。楚珣握住楚晗的腳腕,沿著小腿往上輕輕揉揉,哄孩子似的安撫:“小晗,你沒事?你還好吧?”
楚晗:“……”
楚晗一下子就沒脾氣了,咳……老帥哥估摸就是早起忘吃藥了,偶爾抽一下子,秋冬季疾病多發,以前又不是沒抽過。
他方才攢的一肚子火都滅了。他爸眼眶裡盤桓的全是寵溺式的柔情。他忍不住彎腰摟住楚珣的肩膀脖子,狠命揉那一頭軟卷發,挺親熱的,低聲說:“您這又要幹嘛啊,實在想鬧你就去鬧二武去折騰他,別欺負我……平時乖點兒好嗎,別讓我總是擔心你,乖。”
……
也沒什麼再值得隱瞞,楚晗很坦白真誠地說:“剛才我有個朋友在家,您是要找他的?您想找他可以直接告訴我啊!”
後半句沒好意思說,那人顯然已經鑽沒影了吧。您這架勢多嚇人,你直接拆門啊,以後誰還敢出來見你?
楚珣手一指浴缸漏水孔,眼神示意:那只小畜生八成是從這裡鑽的。
楚晗半握拳掩住鼻子嘴,真是笑不出來,特尷尬,真委屈小千歲了,畢竟人是自己請進門的。他與小房子關系很單純,就是談得來的朋友,搞得好像多麼復雜不可告人似的?倆人幹什麼了啊。
楚珣那眼神,也好像什麼都知道,甚至已經知道很久、很久了。
“一直擔心你,太擔心了,連續半個多月睡不著覺。”楚珣雙手把兒子的臉捧了,眼對眼,眉梢眼角都是眷顧深情:“你就是不跟我交待實話,那麼要強幹什麼啊,知道多危險嗎?”
楚晗忙解釋:“我心裡有數。”
楚珣眼神憂重:“3號院小破樓裡,萬一你真的回不來了,你讓你爸爸怎麼辦,我找誰去?老子現在去找二武,還能再操出一個一模一樣的你嗎?!”
楚晗不好意思地揉亂自己頭發。他可逮著為某人粉飾貼金的機會,恨不得啪啪啪把小房子貼個金光閃閃頭頂冒出一輪佛光:“是房三兒救了我和三大爺他們。倘若沒他,我們一撥人就真的掉黑洞裡出不來!”
楚珣輕輕刮了兒子一嘴巴子,沒心機的傻小子,真單純,都被人賣了,還樂不滋兒的替姓房的數賺到多少,你做人就這麼天真?眼神還嫌棄著,唇上卻沒忍住,楚珣探身,一口貼到大寶貝兒腦門上,深深吻了一點紅痣。
那點紅痣後來是楚珣發達父愛親子之情的專屬,不准別人碰。以前小霍將軍也常親那裡,有一年冬天楚珣犯抽,常年積怨揪著他男人吵架,你就親他,你不親我,老子臉上沒有那個了,你就嫌棄不愛看了……沒見過爭風吃醋醋到親兒子頭上的,小霍將軍就這樣被剝奪了親楚晗和抱楚晗的權利。
……
楚晗心裡一件極其重要事情還沒匯報,而且沒法再瞞了。他坐到沙發裡捂了臉,再放下,萬般愧疚地把沈承鶴失蹤的事講出來。
楚珣就斜靠在沙發裡,腳踝輕擺茶幾邊緣,目光精明穩健:“我早知道了,人是兩天半之前丟的。
“承鶴也是我大侄子,我就是為這個來的。你爸能讓鶴鶴出事兒嗎?”
楚晗心裡一熱,手足無措得。他也這時才知道,他爸這是剛剛從部隊大院沈家過來的。他爸爸在他背後,親自登門去向沈承鶴的老子坦承實情,並且下了軍令狀保證半月之內把大鶴鶴原樣弄回來一根毫毛都不能少。楚珣還是事事處處都護著他的……
珣總歪在沙發上自嘲,還是當年楚司令的囂張口氣,“娘的,老子半輩子在沈博文那廝面前沒這麼低聲下氣過,恨不得三跪九叩磕到他家門口台階上給他賠不是!人家裡也就這麼一寶貝,我估計他再操一回,也操不出這麼個聰明、英俊、神武、奇葩的寶貝兒子了。”
老帥哥一旦跨進這家門,公寓裡氣氛轉瞬間就不一樣,一下子添出某種鮮亮明快甚至嫵媚張揚的顏色。
楚珣是那種天生自帶溫度與色澤的人,臉上展露的每一道線條、衣服裡包裹的每一條肌肉,都舒展出一種非常吸引人的感覺。而且這人特會捯飭,眉目發型都極精致,大冷天還穿風衣出街耍帥,西裝下身竟然是九分褲,一落座就很得瑟地暴露腳踝。楚晗一瞅他爸露那截細長潤白的腳腕,忍不住樂出來,真是個風流的。
楚晗自己出門只穿偏保守的正裝,領口袖口系得嚴實,在外人面前不賣風騷,好像也沒什麼特殊親密的人讓他有機會在家裡風騷……他倆爸爸背後都說他奇怪了,明明小神童六歲就開竅了啥都懂了,長到二十多歲愣是還沒有把豐富的理論知識付諸實踐。
全家人都知道他是處男。
他只是從前沒找到心裡期待的那個人。一般俗人看不上眼,覺著根本不配。
珣總來公寓視察一遍,隨手就指,陽台上,養點兒會開花的植物不好麼?一片都是綠也沒個紅花;還有臥室那個床單,寶貝能把你那黑床單換成紫色藍色或者米白色嗎?
楚晗哼道:“您還弄壞我倆門,您先把門修了。”
“讓你爹給你修門。他負責。”楚珣使喚人的表情都優雅迷人。
楚晗嘲笑道:“爹人呢?你男人不在你就來我這撒歡兒,缺管教了。”
楚珣手指朝下一指,笑容滿面。
楚晗詫異:“在樓下?地下車庫吧?”
他剛才從視屏圖像看出破綻。楚珣腦後的背景是一片粗糙的水泥牆壁,光線陰暗,牆上隱約看到某些數字。一看就是在車庫裡,數字標的是停車位號碼。
楚珣解釋:“我們倆兩天前就回來了,一直找不著機會靠近你。”
楚晗:“……怎麼?”
楚珣說:“你知道你身邊有多少人盯你吧?趕上樓門口盯你的人換班,我撿了個空才上樓,不想讓內誰知道我回來了。”
楚晗:“……”
他手機偏偏這時響了,也是這麼巧。
楚晗一看來電顯示:“……您二位不會還是暴露行蹤了吧?”
楚珣特自信地把腿一擺:“不可能!我以前跟你爹都是幹什麼的。”
楚珣眼一瞇,用手指著:接他電話。
楚晗接起電話,話音如常:“喂……嗯,陳總,一直在家呢,午睡起來看看書……沒有啊……您說什麼?!”
電話裡顯然是陳煥,音量不大也足夠屋裡人都聽見:“小晗,我就是通知你,那個人,醒了。”
“醒了?什麼時候的事?”楚晗迅速瞟他爸。
楚珣也看著他,微微搖了搖頭。
陳煥電話裡說得簡短清楚明白,在501研究所實驗室,那個叫澹台敬亭的人醒過來,有了意識,能張口說話,但仍然沒有記憶,沒有肢體行動能力,需要繼續觀察。
“小晗,畢竟人是你發現的。”陳煥說話一貫和氣討好:“我們還是想請你過來看看嘛,找你研究下一步方案。”
楚晗遲疑:“哦……改天看我有空吧,我最近忙另一個事。”
電話裡的人緊跟不捨,簡直是巴結他:“不然就今天吧?傍晚你過來,安頓好這個人,我也好向上級交差,然後就放你隨便忙你私事,絕對不打擾你!成不成吧小晗,賞個臉幫叔叔一個忙嘛!”
楚珣深深一點頭。
楚晗乾脆地說:“好,傍晚過去。”
電話那邊卻還沒完:“還有,小晗,當時在地宮裡跟你在一起的,好像還有一個人?你那位朋友,哦,他大名怎麼稱呼?”
“哦?”楚晗不動聲色:“……您說誰啊,哪個?”
陳煥說:“好像一位姓房的朋友?你能否帶他一起來,我們也想請他談談,可以的吧?小晗——就這樣說定了哈,你一定幫我們請他過來一趟!一定來啊!”
楚晗看他爸表情。
他絕對不想答應這個。
楚珣再次深深一點頭,用口型道:答應他!!
楚晗對電話裡人道:“……好吧,我盡力。”
***
楚晗也沒想到,他把這事跟房三爺一提,對方當即點頭答應,完全都沒猶豫推辭。
楚晗心想,虧我還替你著想試圖拒絕姓陳的,不想把你攙和到那幫人的事兒裡,原來你自己也無所謂不在乎。這人一直關心惦記那個澹台敬亭,這回植物人終於醒了,估計巴不得跑去501所看一眼。房三兒與那一位北鎮撫使,十有八九從一開始就認識,猴年馬月的,老相識吧,但小千歲出於某些原因沒對他說實話。
傍晚,兩人坐在北兵馬司胡同一座後山牆的牆頭上,整理背包准備出發。楚晗在牆上小腿輕蕩,那感覺好像又回到童年,在玉泉路大院他爺爺家,他和幾個伙伴爬到食堂後身,昔日那座紅磚長城遺址的圍牆上,看夕陽的余暉緩緩降下,留下西山一片威儀的剪影。
楚晗突然盯住房三兒的眼:“這事你得說實話吧,中午時候在我家,你到底從哪溜的?”
房三兒故意擺出一張迷糊臉:“我溜什麼啊?”
楚晗繃住笑,眼神精明揪住不放:老實承認吧,千歲小爺,您鑽的是浴缸下水管還是那個馬桶?你原來這麼怕我爸!
“不是。”房三爺也笑,笑得吊兒郎當一臉偷吃到糖還能全身而退的滿足相,而且每次都能靈犀楚晗想問他什麼:“哼,老子才不會鑽你們家馬桶。”
“你剛一開門我就知道誰來了。
“我當然不會蠢到被你們堵在浴缸裡。
“我出來了,就躲在你臥室裡一個地方,看著你爸就那麼暴躁地沖進去把馬桶拔下來,哈哈哈哈……後來你們倆一直在客廳聊,我懶得聽,就離開了。”房三爺咧嘴笑著,驕傲得抬了下巴,一雙細長俊逸的眼斜睨夕陽,嘴角勾出淡淡弧度。這人對誰都極少做出凶惡猙獰表情,舉止間卻自有一種威儀,不容旁人有絲毫僭越侵犯,骨頭縫兒裡溢出來的都是“老子是條龍”的尊嚴和態度。
楚晗都愣了,臉上仍然很有風度地笑,心裡忍不住咯登一下。
他想象著當時小千歲竟然是在背後,悠閒地偷窺他與楚珣在洗手間裡倒騰。他一向認為楚珣也是相當厲害的人,沒料到姓房的敢在他爸眼皮底下做鬼,還能騙過他父子二人的眼。這人說是“離開了”,還指不定在房間裡待過多久?!
楚晗天生的不安全感作祟,心裡總沒底,拿不住眼前這個人。
可是房小千歲望著他時,眼神也是清清白白,水波清澈,一望就見底,總帶著笑。一年四季身上永遠濕冷,唯有笑容,是這個人身上唯一一寸溫度,而這溫度永遠是留給他楚晗的。
楚晗願意相信,小千歲無論如何沒有過對他不利的心思,從一開始就是清白的。

【第五話.實驗廠】
第二十八章曠野上的白樓
冬日傍晚,陽光稀薄,空氣極度乾冷。
楚晗圍著圍巾,鼻頭仍凍得發紅,顯得唇紅臉白。房三兒穿的他送那件黑色羽絨服,再用白色圍巾把鼻子嘴都包起來。
楚晗一看就樂:“大粽子來了啊?”
房三兒哼道:“見著本粽子還不跪?”
小千歲好不容易換上一身名牌新款靚裝,還是裹得像個發面大包子,走路又發飄。
“剛才從遠處看你,你一路滾著就朝我過來了。”楚晗嘲笑這人,順手摟了肩。
“白驢蹄子拿走。”房三兒道。
楚晗怒而出招頂上對方肋下,房三爺笑著躲……
千歲上車之前,楚晗就很體貼地提前打開暖風和大功率加濕器。加濕器是他之前跑去車行特意買的,結果弄得前擋風玻璃一層水霧,又要不停烘熱。幸虧長了一雙很有穿透力的遠視眼,眨個眼就跟霧天車頭開啟遠光大燈一樣,換是別人都看不清路。
他直接開到昌平,過了縣城再往北,快到慕田峪長城。
一般人可能都知道,昌平這地兒有駐軍,華北軍團某炮兵師常年駐扎此處。但是一般沒有人知道,這附近還有另一處神秘基地。
夕陽斜下,鄉間公路上從某一個點開始人煙突然稀少,路兩旁是成片的人造次生林。郊區常見的那種運輸卡車、農用機車或者三輪電動車統統都看不見了,路上就剩他們一輛。前方有一處崗樓,但是沒人露面檢查,電子眼直接掃了楚公子的車,自動抬起橫桿放他們過。
又走了一段,距離基地尚有一公裡,車道斷了。前方擺出施工標志,他們不得不停車下來。
房三兒在冷風中裹緊羽絨服,兩手插著袖筒,話音掩在圍巾裡:“這麼神秘?還要老子腿兒著上去。”
楚晗沒轍地搖頭:“是,每次我也都是走上去。”
楚晗背個帆布背包,裝些出門常用東西。包裡有他從府學小學偷拿的那塊小桌板。他們家擅長做木工且很懂兵器知識的霍將軍,給他修門時,順手把木板打磨修理了。古舊的神木從中劈成兩半,變成兩塊長方形器,邊緣一側呈現弧度,另一側有刃稜,耍起來特像兩把長刀,就是沒安刀柄。楚晗帶來了,想給房三兒一把。
他們在風口裡走,楚晗突然發現對方還沒有手套,頓時又覺得自己沒把小房同學照顧好。這個人好像已經成為他的義務,只有他能保護和照顧。他把自己開車用的鹿皮手套褪下來給對方。房三爺臉用圍巾圍住,就瞇出一雙眼,這時笑了。三爺讓楚晗戴手套,自己卻把右手鑽到楚晗左手戴的大手套裡。兩人那兩只手手心相對,自然而然就握住了,彼此都感到非常溫暖,拉著手走路,暖得十指連心……
沒走兩步,就看到兩三個墨鏡男在路邊轉悠,也不打招呼,默不作聲向他們走過來,那架勢很不平常。
楚晗主動對那些人點頭,從上衣口袋二指夾出通行證,又寒暄幾句。
那些人也冷冷地點個頭,收了證件,瞅一眼房三爺,隨即對耳機裡說:“來了……”
這段路上,這樣的便衣出現過兩組。只有來過一趟的人才能切身感受,那種極為低調、神秘、壓抑的氣氛。周圍幾公裡以內就不會再有陌生人誤入,陌生的狗都鑽不進來。附近住了幾十年的村民,都不了解有這樣地方。
走到目的地,房三爺抬眼仔細看這地方。
怎麼說呢,眼前像一片舊工廠,建在一大片荒地上。曠野中間佇立著許多棟看起來已經廢棄幾十年的廠房,都是四五層樓高。樓外牆貼的特老土的白色長條牆磚,幾十年前裝潢風格,而且也不清掃粉刷。草坪估摸著從夏天起就沒澆水,大片枯黃間雜小片綠草,又被冰霜凍得一塌糊塗。入口處沒路標,也沒有單位名牌或者任何標志。外人即使冒然進來,也根本看不出這地方是幹什麼的。
廠房周圍有荷槍實彈的警衛,都以墨鏡遮臉,捯飭得跟劉雪城手下養的那一群行動隊隊員特像。領口有號碼識別,字體很小一串數字。楚晗像遇到熟人了,被搜身時還熱絡地上去拍拍那幾個警衛後肩。幾個剃板寸頭持沖鋒槍的家伙皺了皺眉,盯楚公子的冷淡眼神就是說“你他媽誰啊別亂動啊”。
房三兒也看楚晗,楚公子今天跟平常哪裡不太一樣,對周圍人明顯過分熱情了……
三爺也被搜身檢查。羽絨服和襯衫長褲能脫的都被迫脫了一遍,皮膚凍得發紅了。楚晗站一旁,原本沒想看什麼。可就在這人把襯衫剝開時,他偶然瞟見小千歲後背腰窩上,分明有一片墨色的紋身。只一眼就看出,那是流雲蕩霧的一片龍紋。紋身根本不是刺上去的,像是與生俱來,墨色從肌肉骨血裡漬出來,再由內向外透印到皮膚上,皮膚表層半透明,圖案有銀灰色光澤。那條龍從褲腰下臀部位置緩緩升騰起來,盤踞在這人腰上。龍的兩只利爪,正好一左一右嵌在腰窩,儀態神俊威武。
黑龍隨肌肉起伏呈現出凹凸感,下一秒就要騰雲駕霧了,有一種充滿神秘色彩的妖異的美。
楚晗愣了一下。
小千歲以前後腰絕對沒有紋身。這人上次去他家都扒光了,全身上下乾淨的。這可能是法術?想讓龍顯形就顯形,想收勢就收勢?
他又聞到房三兒身上那種獨特的海水鹹澀味,帶著腥氣,並不那麼好聞,但也聞慣了不嫌了。今天那股鹹腥更加明顯,當真不太好聞,兩個小千歲端出來也不應該是這種“鹹濕感”吧?……楚晗抽著鼻子默默計算。
搜查的人肯定也注意到紋身,但那些人是第一次見姓房的,不知道身體上曾有過變化,看兩眼也就放過了。楚晗當然不會主動提。
今天的小房同學也不對勁,絕對跟往常不一樣。
然而究竟哪裡不對了,楚晗當時就沒想明白。
……
白樓一層當真就是廢棄廠房模樣,大白天裡面一片陰森。很多鐵架子,生銹的機器。空中一根吊臂伸展過來,吊著一輛看起來十幾年前就報廢掉的破車。
也沒人帶路。
楚晗在如同迷宮的廢舊機器堆中間穿行。鋼筋鐵骨的大件兒在黑暗中猙獰,前後只有一條單向的正確通道,以及無數條干擾岔路。楚晗笑看身旁人:“已經迷路了吧?如果沒我帶路,還能自己回去嗎?”
房三爺笑一聲,倒很誠實:“沒你肯定回不去,你這到底把我往哪帶啊?!”
楚晗說:“501研究所。就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最早那個科工所,變成現在這個模式。”
楚晗領人上電梯。那電梯轎廂不停發出匡當匡當噪音,走得笨重遲緩,聽起來沒幾天壽命了,再多走兩分鍾恨不能就要直接掉下去摔成稀爛,十分可怕。然而,等兩人邁出電梯,眼前卻是與剛才完完全全不同的景象和氣派。
一條筆直走廊通明敞亮,一直通往大廳。黃白色燈光打得柔和,照亮所有角落又不刺眼。像一間醫院,又像高級賓館,許多戴口罩穿白大褂的男人在辦公室與各個房間之間進出,以常年不變的固定方式和路線行走著,忙碌著,也不理會他們。辦公室鋪淺灰色絨毯,樓道裡是方形暗色地磚,低調穩重。
他們見到在此迎候多時的人。一個瘦高個兒穿風衣的中年男人大步流星走來,一路對楚公子爽快張開雙臂:“小晗,也好久不見,請你一趟不容易!終於來了啊!”
“陳總。”楚晗淡淡一笑,伸出右手。
對面人顯然想來個久別重逢熱情洋溢的擁抱,而且臉直接湊過來,來個法式貼面!
楚晗可沒給對方玩兒貼面的機會,右手就是悄悄推拒湊過來的胸膛,沒讓對方抱到。
陳煥天生就笑模樣,習慣了楚晗的冷淡,毫不介意,又與房三兒握手,雙目發光:“這位就是小房先生?你好你好啊。”
房三爺沒防備這人路數,直接被貼面了。他隨即也就明白了,眼皮一挑,冷笑道:“你摸老子腰和屁股幹什麼?好摸嗎?你好這個啊?”
陳總臉上一窘,忙掩飾說哪有啊!
房三兒故意損對方,知道姓陳的囫圇一把摸他腰胯是探他有沒有帶家伙。小千歲出門,身上不帶任何武器。楚晗背包裡也就兩塊破木板子。
陳煥近看細看起來,年紀也不輕了,眉心兩道豎紋夾得特緊,一看也是個愛操心的勞碌命、男婆婆。但這人身材保持極好,紫色緊身襯衫下面暴露胸腹的肌肉線條,膚色麥黃,小臂扎實,年輕時就是練家子。這人以前跟劉雪城他們一個系統的,基本扮演的就是劉隊長和老七老八這類角色,時刻賣命在第一線出生入死,基層出來很厲害的一員幹將。他跟楚珣年紀差不多。混到這歲數竟然還沒殘廢、沒烈士、沒犯過政治錯誤,基本都混到位高權重,把持各個部門。
陳總說,既然今天來了房小朋友這位客人,得好好招待,於是親自帶他們參觀二層三層的辦公區會議室實驗室。這人熱情地一一指點,演示,這個實驗室是探測研究人腦的特異進化功能,那個實驗室是測試人體聲納系統與其他生物的交流能力,等等。
三層有一大片區域是鴿蛋式小公寓,類似賓館房間。每個房間門口掛著門牌以及住戶資料,但是沒什麼人進出,只看得到戴口罩的白大褂進行專人服務,送藥送飯,打掃衛生。走廊裡燈光略暗,安靜,偶爾有一聲不太和諧的歌聲或者喊叫,然後又是死一片的寂靜。只從白大褂推過走廊的餐車和醫藥車看得出來,這裡面住著不少人呢。
陳煥輕描淡寫一解釋,這樓裡住的都是研究所的實驗人物。有些是咱們特意請來的能人異士,更多的是從小就住這兒的咱501所“子弟兵”,住下來習慣這裡,就不願意離開了。
“覺得我們這兒怎麼樣?”陳煥豪氣一揮手,看房三爺表情。
房三兒雙手插兜:“這麼多人服侍著,不錯,但是出入不太自由。”
陳煥笑道:“自由不自由其實是相對的。這兒各種設施服務都齊備。旁邊那幾個樓,只要你想得出來你需要什麼,想玩兒什麼搞什麼,應有盡有!只有你想不到的!”
楚晗突然笑出聲,笑盈盈看向東張西望很好奇的房千歲:“噯,你想不想看我小時候住的地方?”
房三兒些微驚訝:“……你小時候住這兒?”
楚晗笑說:“是啊,斷斷續續住了好幾年。每天早上有專車司機送我進城上學。”
陳煥打岔道:“小晗有專門房間,不會和這些普通人在一起……”
楚晗期待地看向某人:“去看看麼?”
陳煥反而臉色猶豫發僵,忙說:“小晗,你不是給我們立規矩嗎……不許任何人進你的房子……”
楚晗一臉輕松:“有什麼的?好多年沒再去住了。我就想帶我朋友去看看。”
楚晗昔日住處,在“實驗體住宅區”的盡頭,穿過一道天橋走廊,單獨一塊區域。房子竟然還是二室一廳,設施應有盡有,擺配各種電子儀器與健身醫療器材。窗台上的盆栽碧綠舒展,即使楚晗早不住這兒了,有人按照他的意思,每周過來給植物澆水。
房三爺進房間看了幾眼,就愣在當場,眉宇間曝露從未有過的震動、嚴肅。
他才剛剛造訪楚公子現在的家,知道楚晗是什麼風格路數。這個神秘房間,與楚晗的家幾乎一模一樣,是個奇特的復制品。更確切的說,是那個最初的“雛形”,一定是這樣的。這裡的一切都小一號尺寸,床,衣櫃,書桌,書架,客廳沙發,茶幾,電視,都一模一樣,甚至包括浴室裡那個浴缸的形狀材質……所有的東西,顯然是給一個身量未成型的少年專門配置訂做的。這就是楚晗最初的家,牆色蒼白,家具線條簡練,沒有多余裝飾物。桌上和櫃子裡許多的書。沙發是很氣質的灰色,臥室床品一水兒純黑。衣櫃裡楚小同學曾經穿過的衣服,基本上只有白米灰黑幾色…… 
房三爺收回視線,重新看楚晗,突然伸出手,手掌罩在楚晗頭上,快速揉了揉他的頭發。楚晗被揉了沒躲開。他頭發也是柔軟卷毛,遺傳他爸。
陳煥一開始跟在後面,後來表情有些尷尬,默默溜出去,在外面等。
楚晗連忙跟房千歲解釋:“你別誤會啊,他們對我特好,那時候是一句重話都不敢跟我說。陳總更是,對我關愛有加,有求必應得!你別以為我受誰虐待了,不會。”
房三兒還是臉色一沉到底,嘴角冷闔,下意識拉住他手握緊。
楚晗卻心情極好,對某人勾勾手。他迅速用牆上的視屏點餐。屏幕上一堆冗長的英文藥品單詞,房三爺顯然一個都不認識。
一名彬彬有禮的男護士敲門進來,送上楚少爺點的一瓶藥。
楚晗把藥漿分成兩杯,遞給某人一杯:“一人一杯,這是你那份。”
液體黏稠而且黑咕隆咚的,墨魚汁似的,一看就不會好吃。房三爺警覺,眉心瞬間擰出幾分少年氣:“什麼玩意兒啊你就讓我喝?金槍魚膽還是大王烏賊墨汁?我才不要喝那個!”
楚晗爽快豪氣地說:“反正喝不壞你,又不是毒藥,絕對不害人的。一人一杯,你敢不敢喝?
“不敢喝直接認輸,我一人喝兩杯,你以後喊我千歲爺爺!”
楚晗的激將法即刻奏效。“我還怕你?”千歲小爺爺一掌搶過一杯黑暗料理,而且是從楚晗攥得很緊的手指縫裡摳出來的,一滴液體都不給灑。
楚晗詭笑:“有種你給我一口悶,來!”
兩人真是一口悶,面對面將濃熱黏稠的黑料理一飲而盡。房三爺在飲料灌入喉嚨的瞬間面色大變,整張臉憋紅,眼珠子活脫脫地都綠了!
那一秒鍾沒有直接休克過去的,屬於心髒功能比較堅強的人。小千歲喉結抽搐著奮力咽下一半,另一半死去活來就咽不下了。這人拼命捂嘴不願認輸,還是直接噴了,噴一地,地毯毀了。
楚晗一口咽掉杯裡東西面不改色,像吞咽滋味甘美的飲料,然後有滋有味欣賞對方出糗,得逞後哈哈大笑。
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好像整個人都活過來,渾身上下都透出明亮色彩和生氣,也會捉弄人和笑了。站在蒼白的房間裡,終於像個活人。
代價是小千歲的眼淚都被逼出來,快哭了!
這東西實在太苦、太苦了!是那種讓人瞬間感到眼前沒有光明了無生趣想要即刻與世永訣撒手人寰的苦澀。
房三兒跟誰打架惡斗受傷噴血都不流淚,這會兒鼻涕眼淚齊出,然後乾脆賴唧唧地趴楚晗身上,徹底投降彎下腰瘋狂咳嗽,黑色藥汁從鼻子裡嗆出。楚晗大笑著反身抱住這可憐孩子,趕緊捋捋後脖子毛大力安撫,又擦又揉,哄了半天才把人哄乖了。
小房同學一臉“老子認栽”的可憐表情,眼睛通紅帶淚,特委屈:“快把我藥死了,好歹告訴我,老子怎麼死的?!這玩意兒是能吃的嗎!”
楚晗坦白:“沒什麼,就是一種抑制精神抑郁的藥物。提純的黃連類藥物辛苦程度大約50個單位。這個飲料,苦度是800單位。”
“我跟你說過的,我喝過的比咖啡還要苦很多倍的東西。”
……
楚晗摟著人安慰時,笑容發自內心的溫存體貼。他本來就長得很好,臉型略長鼻梁高挺眉眼精致,眼睛瞇彎能讓人醉溺……房小千歲眼神凝在楚晗的唇型上,突然間驚艷,心裡晃過念頭,哪怕再給老子來十杯800加號苦到慘絕人寰的黑暗飲料,能換十個楚晗這樣的笑容,他很願意。
第二十九章圈套
陳煥還熱情地拉他們去吃飯,說,隔壁那棟看起來搖搖欲墜的危樓,就是咱基地的大酒樓,八大菜系火鍋燒烤各種地道小吃應有盡有,廚子是釣魚台國宴的水准。
楚晗打斷陳總的滔滔不絕天南海北,切入正題:“陳總,沒那麼多時間,就不去吃了。我和小房這趟過來,是想見那位澹台敬亭,麻煩您?”
“哦,哦……”陳煥連連點頭:“是,是要談那個人的事。”
陳總隨即領他們去到二層,穿過走廊,進到一間光線幽暗的大型實驗室內。實驗室外間是圓桌會議廳,他們坐下。裡間看起來就是實驗體沉睡的“病房”,幾名白大褂嫻熟地操作儀器,生命指示儀發出輕微的電波滴答聲。
大屏幕上現出投影圖像,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子躺在實驗床上,表皮帶傷,身軀上用金屬導線聯接著各種儀器維持生命體征。那男的眉目英挺俊逸,一看確實就是地宮裡發現的那位爺。只是美男華麗的官服帽靴都被扒掉了,要緊的部位哪哪都露出來,看起來跟現代常人也沒多大區別了,扒了衣服就是個光溜身子。
楚晗自己倒沒覺怎樣,看習慣了。他端詳那位澹台少俠滿身貼片兒掛導線的樣子,就好像在看他自己。以前他躺在實驗床上被別人翻來覆去揉搓的時候,就跟這樣差不多,也沒什麼體面和尊嚴……他悄悄看房三兒。房三爺眉頭皺著,不錯眼盯著大屏幕裡的人。
陳老總還在嘮叨一些廢話,房三兒突然問:“這個人這樣,到底醒了沒有?”
陳煥說:“咳,你看到的是上午拍攝的片子,現在算是醒了,但是我們還要用這個人做一些實驗,弄明白些事!”
房三兒問:“做什麼實驗?”
陳煥慢條斯理兒開始畫大盤,在投影儀上放出大量圖像資料。楚晗一聽就明白陳總他們的心思。這意思是這樣。這大約是最近二十年501所搞的最重要一個科研項目,就是研究人體細胞和血肉如何進行再造、復生、延續生命的可能性。這個突然出現的澹台敬亭,少說也有四百歲。這老家伙倘若能夠起死回生,重新蹦起來,大部分人體正常功能恢復,那將是個震動科學界的奇跡大發現,整個團隊都要立大功勞了沒跑啊。
可是,陳總琢磨這個澹台的心思,與楚晗他們這些天琢磨的,完全不是一回事,南轅北轍。
陳煥估摸是很想挖開這人腦子和身體構造看一看,怎麼能活四百年還不掛掉?
而楚晗是絞盡腦汁在想,這人是在何種情形下出現在地宮隧道,還能不能順利“交換”回去,再把承鶴給我們換回來,最後送房三兒回去另一個地方?楚晗全副心思都是替小千歲與沈公子著想。對於那些項目啊利益啊,他並不走心。
房三爺聽一半就挺沒禮貌地打斷陳總,手指一捏扶手:“不行,不能做哪些實驗,這人我要帶走。”
陳煥挑眉,仍然笑著:“帶走?小房啊,你開什麼玩笑嘛——”
房三兒:“我開什麼玩笑?”
陳煥嘴唇抖了幾下,這次真沒笑出來:“這是我們正在進行的研究項目嘛……再者,這什麼地方,我們怎麼可能允許任何人隨便把實驗體帶走?”
房三兒瞇眼盯著對方:“這個人是誰發現的?
“難道是你啊。
“你是哪位,憑什麼說允許不允許。”
……
楚晗都詫異房三爺會首先發難。
今天這一局,其實所有人都有備而來,各懷心思。楚晗滿以為陳總要先下手為強率先提出要求條件。以他對陳煥的了解,這人想這麼個由頭特意請房千歲過來,絕不是免費開放501所旅游參觀項目,不是讓您白看。
陳總估摸也有多年,沒碰見用這口氣跟他聊天的人。圈子裡有些跟他不對付甚至有過節的人,掰過手腕較量過的人。然而,越是部門裡的人,見面說話都比較含蓄,互相爭斗下黑手使絆子也都是背地裡,誰當面這麼不給好臉讓人下不來台?
房三兒緩緩起身,盯著裡間的實驗室。
陳煥迅速也站起來,盯著房三兒。就只有楚公子還坐在位子上靜觀其變。
陳煥雙手還在褲兜裡,維持風度:“小房先生,看來……您今天過來,還是不准備與我們研究所合作?”
“跟你們合作?”房三兒看陳總的表情像看一出天方奇譚:“想讓我和裡面那些人一樣,裝成個白癡植物人樣兒,躺上去讓你捆了下手?”
陳煥解釋:“小房先生,你想太復雜了。我們一直以來禮貌客氣地邀請,只是希望您能協助研究。畢竟,您本身就是最好的延續生命的自然范本,我們需要了解……”
“你想了解什麼?”房三兒露牙笑了,慢慢一舔嘴唇:“我說姓陳的,你找我這麼多年,這些年想開我腦袋再把我剖膛破肚瞧瞧構造,也想很久了吧。”
陳總臉上笑容全部消失,臉皮發僵。
“抱歉,我可沒有楚晗那麼溫順聽話。他能任憑你們怎麼欺負他折騰他,還心甘情願囚禁在這種地方……我永遠都不會。”
房三爺突然冒出這樣一句,仿佛喉間還殘留了那一口800單位的苦藥,余味不盡。
楚晗:“……”
楚晗也聽明白一些事。陳總和501所的人,這絕不是第一次找小房子,肯定是各方搜尋查找至少十幾年。因此倆人一見面就不太對付。他們部門在各省都有獨立單位,布控人員進行各方面的偵查,監控著許多像楚晗這樣的功能人,怎麼可能不知道有房千歲這一號?楚晗自己就是登記在冊的某一號。他出生二十多年來全部檔案由局裡一個保險櫃專門存檔。平時經常有人在他公司和住所附近跟隨,保護他安全。他不能隨便出國或者隨意接觸某些國家的人員,以防被人暗算綁架之類。
小房子既然道上報號“房千歲”,江湖傳聞不少。估摸在二三十年前,有人發現這個男孩不會變老,過了半個多世紀仍然維持十八歲少年的容顏,就已經盯上了。以陳總身份不會親自出面,而是派手下辦事員偵查員出面。顯然,小千歲以前一直不賣陳總面子,每一次都躲,神出鬼沒,就是不露頭。這次是某些緣故,或許就是因為楚晗,才會破天荒的應允,來這一趟……
房三兒這些日子因為與楚公子的交往,不斷拋頭露面,讓別人摸到行蹤,也是藏不住了。
如果這次仍請不動人,下回陳總恐怕就要派出行動隊,來硬的了。
可是小房同學今天太不賞老陳的面子,根本沒耐心聽對方兜大圈子,浪費他時間;不僅合作的事情沒的談,張口直接要把澹台敬亭弄走。
陳煥倒退兩步,擋住房三兒去路,眼瞟向楚晗。
楚晗趕緊起身做個和事老:“陳叔叔,我看這事暫緩再議吧。小房這人脾氣大著,我弄不動他,您以為他能有我這麼好說話?您有事甭求他,還是求我吧!”
楚晗笑著幫雙方找個台階趕緊下。
房三兒卻沒眼色下台階,堅決一指裡面。陳煥不太情願,擼開袖子哼道:“成,讓你看看也罷。”
穿白大褂的男護士都出來了。陳煥熟練點開電子屏上的設置,原本幽暗的實驗室突然被頂端幾束光線打亮。光線交錯打在一座蓮花座式平台上。楚晗看到,遠遠的那座蓮花台上,端坐著閉目養神的澹台少俠。男人頭戴帽冠,從兩鬢垂下兩道羽翎裝飾垂掛胸前,麻色飛魚服,大裙擺搭在盤起的膝上。
燈下的澹台臉龐發膚發亮,喉結處尚帶鞭傷,似乎還有微弱呼吸起伏,看起來真是活了?
但是……似乎又有什麼不對。
楚晗瞇眼盯著那面牆。
陳煥“啪”得迅速按掉燈光設備。實驗室重新陷入昏暗,澹台仍然端坐蓮花台上。陳總笑容上臉,抬手示意:“小房啊,看也看過了,你放心吧,我們會負責照料這個人。你請坐,我們好好談談。”
房三兒歪脖一樂:“你都不放人,我們還談什麼啊。”
陳煥也皮笑肉不笑:“房先生,你人已經來了……你不會以為,今天把我們501基地前前後後裡裡外外看了個遍,還能這麼再走出去?”
陳煥說的實情,該看的不該看的你姓房的都看過,還想大搖大擺從這裡全身而退,還另帶個人走,你當這裡什麼地方?你家地盤?
“陳總,算了算了!您甭跟小房一般見識,你們倆別翻臉,看我面子上……”楚晗上前一把挽住陳煥手肘,暗暗捏住對方肘穴,這時突然看向房三兒快速甩出一句話:“那個澹台敬亭坐在燈下但是透視效果不對牆上影子深淺縱深也不對那玩意兒一定是假的。”
未等楚晗說完房三兒猛地沖開陳煥試圖阻攔的手臂,邁向實驗室裡間。
陳煥半邊身子被楚晗捏著,手肘立刻全麻!
這人倉促間突然搶步,按下牆上暗盒某處開關。
實驗室門“啪”得迅速合上了。房三兒眼明手快一條胳膊伸過去想卡住那道門。電子門閃電般關閉,機械合頁合攏發出脆響,直接將房千歲胳膊夾了進去,卡住了!
楚晗與陳煥已經扭成一團,手肘與掌關節反擰在一起,半跪著雙雙擠到牆角。老陳就算年紀大了,當初也基層特工出身,沒那麼容易制服。倆人臉都憋紅了,一個趴另一個身上,迅速凹成個地面肉搏摔跤的尷尬姿勢。
兩個白大褂從屋外沖進來,楚晗回眼一腳踹飛一個,又一個上來了。
房三兒半邊肩膀胳膊被卡,這時眼底蕩出一層怒氣,染上眉梢。這人另一條手臂突然甩出兩米,一把揪住牆角正趴地扭打的陳煥,薅住人直接甩起來扥了過去!楚晗沒防備,掌骨之間扭著的人突然就被擼走,讓他撲個空直接啃地上了,擼得他手指都是一疼。
陳總毫無防備之下,被凌空抓起,以難堪的姿勢直挺挺飛撞到門上!
房三兒也不說話,就單手捏著陳總後脖子,把這人的臉和手一樣一樣掰過來,拿陳煥的臉貼上去“刷”那道門的電子開啟裝置。
五根指頭可能是捏太狠了,楚晗看到倒霉催的陳總被掐得臉色如豬肝,眼珠子都凸出來,雙眼眼膜竟然真的刷開那道門。房三兒半邊膀子迅速解脫,自己用力繃了一下,骨節發出一陣細碎響聲。小千歲大概是在被夾住的瞬間,利用脫臼之法移動了骨骼位置,避免骨折。這時就自己托一下肩膀,脫臼的關節重新咬合上了。
他們沖進房間一看,哪裡有澹台敬亭的人影!之前那具肉身連同蓮花底座,是利用光影儀器在充滿水汽顆粒的有限空間裡,打出的一個幻覺投影,類似海市蜃樓原理。
楚晗想到:“那個人一定還在基地裡,但是不知在哪,也不知道醒了沒。”
房三兒說:“認識路麼?你帶路,翻一遍,找到他!”
楚晗從來沒向外人透露過小千歲真身,因此應該沒有人知道真相。
所以,陳總一開始就情報失誤了,以為姓房的是與楚晗差不多的人,一位隱世高人,可以請出來談談,曉之以理再誘之以利,招致麾下;大不了這人要求錄入編制再發一份工資兩份津貼分三套房子,這些都可以談的。
可惜他搞錯了,純屬一廂情願張羅。把小千歲招致麾下隨意調遣,怎麼可能?
陳煥並沒有害人之心,就是為了立功得勢。部門裡各個山頭都有自己勢力,每人手下都籠絡自己一界的嫡系部隊,陳煥也不例外,也有親信人馬。他這幾年能上到這個層次,爬得不容易,倘若不是二部的楚總因為當年某次事故,身體原因急流勇退,也輪不到老陳頂上這個位置。但是,陳煥這多年都不能成功收服楚晗的心。連昔日楚總的兒子都與他脾氣不對付,這個圈子裡其他老輩小輩,怎麼能對他心服口服?
恭王府地宮的發現是一處突破口。陳煥一心一意辦事,想討老爺子們歡心。倘若501所的項目成功,以後哪位想要延壽續命、長生不老的,還需要換血換器官嗎,還需要那些昂貴醫療設備?“不老”、“長生”的神話,歷朝歷代一直都是帝王將相求而不得逐而未遂的願望。這樣的契機下,六十年容顏不老的房小千歲現身江湖,一定會被人盯住。陳總想要挖掘房三兒的身世秘密,也想很久了。
所謂“澹台醒了”的邀約,不過是個小圈套,目的是釣上房千歲。
假若能談攏,陳總還是想盡量談,和平感化對方,納降收編,這才體現他的用人本事。
如果談不攏,就乾脆來硬的。
今天,絕不會放姓房的離開這地兒。
第三十章澹台敬亭
房爺手法比較粗暴,陳總一張挺俊的老臉赤裸裸地“舔”到門上,額頭顴骨明顯青腫,狼狽跌坐牆角。
楚晗彎腰按住陳煥,低聲道:“陳叔叔,今天對不住了,改日一定登門賠罪任憑您處置!但是您先告訴我,到底把那人藏哪了?”
楚晗合計,姓陳的看在他爸爹面子上,不敢對他怎樣,他也不會出手傷害對方。
陳總半邊臉腫得快睜不開眼,瞇開一道很難看的縫隙,咬牙切齒瞪著房三兒。可惜技不如人,只較量一個回合,他就心知肚明打不過姓房的,這回可真是栽了大面子,立時就要氣出肝肥大和血氣胸。
陳煥哼道:“那個人你們找不到。”
楚晗追問:“你把人轉移走了?在哪?”
房三兒上來直接一掌捏住陳煥喉嚨,拇指食指一扣,掰住喉骨,五個字:“問、你、人、在、哪。”
楚晗趕忙掰開這人的手:“別太狠了,你這樣就把人捏掛了啊。”
這一下又沒拿捏好力道,直接把老陳掐暈過去……
會議室頂端警報裝置,這時鈴聲大作。
樓道裡,以及更外面的樓梯間裡,所有房間,全部拉響警報。陳總剛才啟動實驗室門的緊急開關,就已經暗中報警。
楚晗與房三兒對視一眼,不用說話,那眼神就是“快跑”。
房三兒頓了一下腳步,冷眼瞟向牆角某人,乾脆一把將陳煥抓起來,扛到肩上跑路。
楚晗突然間哭笑不得,說你扛著個姓陳的你不嫌累麼!
房三爺一邊跑著還笑出聲,說帶著這個人肯定有用!
樓下四面八方合圍的腳步聲是在通知他們,來的人員不少,他們已經被四面包圍。
楚晗卻沒有帶房三兒往樓下試圖沖出去,而是示意繼續上樓。老陳的眼膜和指紋證明確實有用,一路幫他們刷開好幾道電子屏障門。房三爺不辭辛苦一肩扛著這家伙,就如同扛了一掛超大串的活的鑰匙,見門刷門,直接把陳總昏迷中的青腫的一張臉貼到各種東西上,用力地磨蹭,毫無憐憫之心。
楚晗心裡一路也在琢磨,回頭怎麼去向陳總負荊請罪。都是一個系統的熟人,他還是晚輩,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得……
他們一路跑,後面有人一路在追。從多條通道裡湧出人,像腦後有靈盯著他們。
501基地內部全部的地面力量,都被發動了。手持長槍短槍的人員從各個通道魚貫進入大樓,地毯式搜索。
房三兒剛刷開一道玻璃屏障門,一手攬過楚晗推進去,後面人已經追上來。房三爺轉身掄起來,肩上的人那兩條沉重的大長腿橫著一把掃倒兩人,這武器十分好用。他們進去,楚晗趕緊按動密碼從裡面封門,堅固的防彈玻璃把追擊者全部封在外面。房三兒一條胳膊故意拖拉在外面,從門縫掛出去,凌厲的五指一把抓住門那邊第三個追擊上來的人,拖起來狠狠往門上一磕,磕暈,隨即從狹窄的門縫抽回手臂。
小千歲好像身上哪裡沒長骨頭,身軀軟的,但是雙手十指的銳利剛猛,讓楚晗看著都抽寒氣。
他回想那時初相識,在大理鎖龍井下,他用三根指頭撓了對方的臉,真是造業,讓小龍嘲風一張俊臉開花兒了。現在才明白,小千歲是很給他留面子,為人夠大度大氣了。對方如果反撓他一爪子,能直接從脖腔裡揪下他的腦袋,像揪個球兒一樣容易吧?
楚晗一指樓道四方:“到處都是電子眼,他們永遠能看到咱們!”
房爺倒是一臉無所謂,表情就是說,來一個老子磕暈一個,怕什麼的?
但楚晗知道這麼折騰不行,基地裡多少強兵壯馬,包圍起來遲早把他們甕中捉鱉。小千歲你以一敵十應該沒問題,可是以一敵百呢?他可不想讓小房子落到對家手裡,絕不能冒險。
他接好耳機,低聲求助:“寶貝兒,在?”
耳機裡的人嗓音清澈好聽,又很冷靜:“一直在。門口那些人搞定?”
楚晗語言簡短快速清晰:“外面三個,號碼01535、01537、02982已經銷掉。樓裡還有很多人。”
耳機裡回道:“棒,謝了。”
楚晗又快速說道:“幫我個忙,樓裡監控把我們盯死了,搞掉它。”
耳機裡的磁性聲音充滿安撫感,特別暖男:“好的,給我十分鍾。”
房三兒瞟楚晗一眼,沒吭聲。
房千歲大概是這時候聽明白的,聯想他們剛進入基地大門時遇到的盤查。那三名手持微沖的警衛,胸前號碼應當就是01535、01537、02982,但數字標志很小一晃而過,一般人根本看不清。楚晗一定從一開始與對方勾肩搭背時就做了手腳,比較隱蔽。據說,二部特工組織有一種粘黏式微型爆破芯片,可以定時在人身上爆炸,瞬間造成電擊暈迷效果,不致命。根據中招人的身體素質,至少暈上三四個小時。芯片裡如果再嵌入干擾微粒,直接就把那幾人身上的電子裝置“銷掉”了,基地聯絡網裡找不到那幾人的存在,聯絡不上,就瞎掉了。
他們繼續一路飛快逃竄。楚晗在前尋找路徑,房三兒跟在後面掃掉可能的追兵。
某人邊跑著突然問了一句:“這是哪個寶貝兒。”
楚晗:“……嗯?”
房三兒問:“姓沈的都掉牆裡了,這是哪個?”
楚晗咳咳笑了兩聲,安慰似的拍拍小房同學,還是別解釋,怪不好意思的。
他們也沒多少時間了。楚晗憑第六感一直相信,澹台敬亭仍然藏在501,這麼重要一個活死人,城裡也沒有別的部門適合存放。他努力回憶這塊基地的地形圖,在樓道裡狂奔,搜索目標實驗室。
樓道盡頭一間實驗室亮著燈,楚晗朝身後人一打眼色:進。
他們迅速沖進去,裡面實驗台上一群四五個穿白色大褂口罩蒙面的家伙受到驚嚇,全部下意識高舉雙手,口罩臉上瞪出一雙雙不明狀況的眼。全樓都已經拉響警報,刺耳鈴聲大作,這裡竟然還有人毫無反應地繼續幹活兒,果然都一群喪心病狂的科研瘋子……
楚晗只想確認一下,台子上躺的那位實驗體並不是澹台敬亭。那家伙,好像是在做一個腦電波的自我催眠實驗,剛剛進入狀態,這時被他們進來一嚇,儀器突然遭受干擾,房間裡所有東西滋滋啦啦開始狂響,指針全部沖爆儀表盤!那個正被催眠的家伙,“砰”一聲從床上彈起,伸長手臂,直挺挺如同僵屍。
幾個白大褂嚇得撲上去補救,那家伙變僵屍開始活跳,在實驗台上一顛一顛,腦袋卡卡抖動。
一個專家對他們怒吼:“你們兩個,到底哪個身上的電波磁場有問題?這樣受到驚嚇,催眠的人有可能永遠醒不過來了!”
“不好意思,不是故意進來。”楚晗一臉真誠的歉意,無奈隨手一指小房子:“應該是他磁場有問題……”
白大褂說:“實驗體可能突發癲癇了!”
楚晗窘迫地擺擺手:“……對不住啊,我們這就出去,就出去。”
房三兒還打算拎過那幾個白大褂一一拷問,楚晗趕緊攔了,拉著人跑出去。他們穿過兩道廊橋,進入另一座廠房大樓的五層。前後絕對不到十分鍾,大約也就六七分鍾,這時頭頂上方各處傳來強烈的干擾聲。燈火發生噗噗數次驚跳之後全滅。電子監控裝置全部爆出活蹦亂跳抽搐似的噪音,然後徹底啞響。
耳機裡低沉溫潤的聲音再度響起:“disabled。”
楚晗笑道:“這樣速度,多謝!”
“客氣。”耳機裡的人語帶欣賞之意:“大樓裡全瞎了,all——off。現在只有你一人看得見。”
楚晗最喜歡這種狀態,追兵全都睜眼摸黑一團瞎,而他在黑暗中穿行毫無障礙感,如同走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只有他一個人什麼都看得見。他們隔著樓道玻璃窗眺望旁邊幾座樓,樓內各層掃來掃去的電筒光柱暴露了追兵位置。現在對手在明,他們在暗。
把五層這片區域悄悄摸排一遍,楚晗感到奇怪,還是沒有?
漆黑樓道盡頭,牆上掛有一塊已經斷電的燈箱門牌,三個大字:【停屍房】。
楚晗特精明地手一指,示意小房同學:你先進去替我瞧一眼。
房三兒用很不自然的姿勢往後一撤,扭開臉,面露頑固:我才不去,你自己進!
倆人兩只手擰在一起掰來掰去,掐了一會兒,誰都不傻,都不想進。
其實誰也不怕屍體,不怕鬼,怕的是令人作嘔的難聞氣味。尤其房小千歲,最怕髒的,以前北新橋鎖龍井下湧出黑水垃圾,這人都一臉嫌棄不願下水。楚晗一想,整棟大樓電力都被破壞,太平間裡肯定沒電,這會兒如有屍體還不直接腐臭流湯啊。
咱們房爺是被楚公子用一根指頭戳著逼著,別別扭扭進去的。這人用手捂住鼻子,那痛苦表情好像前方有高能輻射。
轉眼間,這人跑出來,斜眼瞄著楚晗。
楚晗:“……怎樣?”
房三兒勾勾手,一把扽住楚晗衣服領子,摟過人,另一手拎起仍然處於昏迷狀態的陳總,進了太平間。
出乎意料,停屍房裡完全沒有難聞的臭味,房間還殘留著冷氣溫度,空氣裡一股清淡微苦的天然藥香。空曠無人的大房間裡,兩側都是排列整齊的裝屍櫃,各種復雜編號,一時半刻也不可能把這裡幾百個櫃子一一打開查驗。
房三兒隨手拉開幾個櫃子:“都是空的?”
楚晗立即說:“這布局可能是個幌子。根本就不是停屍房,蒙人的,咱們差點兒就錯過了……翻這裡!”
房三爺單眼皮下突然透出那麼一點兒很壞的心思,嘴角笑得一咧。他“嘩啦”一聲拉開一個櫃子,抄手就把地上的陳煥拎起來,粗暴地直接填進屍櫃,推進去了。
“扛著太沉,我累了,先讓他在裡面涼快著。”房三兒冷冷地說,一臉理所當然“就應該這麼幹”的傲慢和無畏。
楚晗覺著陳總從今天往後,是要跟他們家徹底翻臉了。
他常從一些細節處領悟到,小千歲這龍性龍脾氣,對他是難得一腔知恩圖報之心、有情又有義了,對別人才是個無良無道、沒心沒肺的……
他們在冰冷黢黑滲人的屍櫃群中間穿行過去,經過幾道門,在最裡一間寬敞完備的實驗室內,果然發現他們要找的人物。
房間裡還有兩名值班護士,都是清秀細致的男生,罩著白大褂。倆男生迅速就被房爺一掌搧趴一個,坐牆角捂著流血的鼻子不敢有絲毫反抗。
不會認錯人,正是澹台公子。實驗室床頭的應急小燈發出光源,暖黃光線穿透一室黑暗。床上躺著赤身裸體的男子,面容鮮潤,皮肉如生,肌肉呈現出俊美鮮明的線條,下腹有一叢暗色毛發,很有陽剛氣質。身上鞭痕還沒痊愈,前胸、手臂、大腿像裹了一層暗紅色密織的網,滲出血的地方塗過透明藥膏。
這人各處穴位連著導線,儀表上波痕平緩。昏迷中這樣裸露著一身傷痕,肯定很尷尬,美男眉頭微蹙,顯得痛楚而哀怨,看來也是個心思凝重的人,必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受虐過往。這澹台公子全身最惹人注目的,是一頭瀑布式烏黑長發,鋪散到床鋪上,俊逸非凡,像下一秒甩著長發就要起來了。
“陳煥八成是沒招了才想要找你。這人還是沒醒。”楚晗對房三兒道。
“如果弄清楚這個人怎麼過來‘這邊’的,就能弄明白沈公子是怎麼過去‘那邊’,咱們可以用這人‘借道’過去。”昏暗的光源下房千歲眉目沉靜,眼尾在燈下閃出墨色水汽,似有強烈期待。
楚晗突然問:“借道,過路,為什麼一定要用這個人?別的人做不到?”
房三兒說:“當然!因為他正是從另一個界那邊過來的,這個人能原路回去的地方,應當就是沈公子掉落的地方。”
楚晗:“那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房三兒也不再隱瞞:“大約知道。沈公子應該是過到神狩界。這個叫澹台的,衣著官牌身份應當是神狩界的錦衣鬼衛。借道過去用他正好!”
原來這樣。
當然,楚晗那時是頭一回聽到神狩界這樣一個江湖報號,直接把“神狩”二字聽成了“神獸”。一群羊駝類生物從他腦內踏著蹄子跑過,想來承鶴暫時與這些神獸為伍,應該沒有大礙。至於錦衣鬼衛是一群什麼東西,他也是後來才領教到……
床邊櫃子裡放著那人被脫下的衣物靴帽。楚晗一翻,果然找到那串非常貴重的沉香手珠,手珠內側刻著“鶴”字,就是沈公子的東西。
房三兒視線帶鉤,剮著澹台敬亭的裸軀,從頭掃描到腳,再掃回脖頸頭顱。房千歲看那個人的方式,並不像是故舊老相識甚至老相好之類的溫存眼神,不帶溫度。那種赤裸、尖銳的眼神,更像是在一寸一寸研究澹台少俠的身體構造,看起來也像要即刻上手把那人剖膛破肚,或者乾脆開顱看看,做一做陳總這幾天可能一直想做但還沒實施的事情!
楚晗從前聽過關於“借道”的傳說,《茅山後裔志略》中也寫過類似手法。這個和陰兵借道還不太一樣。所謂陰兵借道是說,那些古時戰敗陣亡的軍人不肯離開亡地,常年盤踞在陽間的極陰極寒偏僻之地。那些人魂魄集結不滅,仍然呈現旌旗揮舞戰馬喑喑的布陣,恍若一支繼續戰斗著的軍隊。這情景要是被陽間人撞見,就是很嚇人的陰兵來了。而房三兒說的這種“借道”,應該是說有些特殊的人,魂魄與身軀能夠跨越陰陽兩界,或者不同的能量空間。他們就可以借這人的能量,渡到另一界內。
當然,這種“肉身借道”,當事人樂意不樂意,可就另說了……誰會願意?
楚晗才終於明白,房三兒一直緊追死咬這個澹台不放的原因。他因為自己存有私心,動什麼都不該動了小感情,完全誤會了,一路想岔!事實上,房三兒是需要借這澹台敬亭肉身一用。
小千歲還是千方百計想要回去,徹底離開這個地方吧……
心情如絲如脈,一起又是一跌,不知是該為光明的歸途高興,還是為可能的離別傷感。
第三十一章十面埋伏
既然打算用一用這位澹台少俠,他們圍著實驗床琢磨,又拎起那兩個白大褂詢問,最後是把房間裡用來激發腦波、起搏心髒、牽引肌肉或者刺激皮膚穴道的各種儀器,都拎出來,在那傷痕累累的憂郁男人身上一一過了一遍。
楚晗一開始還於心不忍,每上一樣儀器,特意關注澹台敬亭的面部反應,後來發現對方根本就沒反應,除了能測到最微弱的心脈,連眼睫毛都不抖一下給他看。楚晗於是下手動作也漸漸大了。他倆一人搬起這人的一條大腿,掀開來捏捏這裡,又戳那裡。
“你覺著,這樣能不能成?”房三爺拽過一根電線,直接套那男的下身器官,還繞圈纏了幾道,把那一套長的圓的零件牢牢地箍上,手法極其粗暴無情。最後,仿佛就是無師自通,其實也沒幹過男男之事,房三兒掰開那人的腿,瞇起眼瞅了瞅,特乾脆地就把帶金屬片的導線終端插進男子毫無防備城池大開的後庭……
“別,你這也,纏那地方太狠了……”楚晗失笑,都尷尬了。
他再也不會懷疑小房子跟這位澹台少俠能有任何故舊交情。
這倆人有仇吧?
什麼人落到小千歲手心裡被揉捏,下場都不會太好過。小白龍品性相當頑劣,當真是獸有獸道,完全不講人性和溫情。
澹台敬亭這一被通電,下半身肌肉瞬間猛地繃起來了!這人大腿在楚晗懷裡劇烈抽搐無意識地全力一蹬,差點兒把他踹到屋子那頭去。這招果然太狠了,是個正常爺們兒都受不了。這男人整個身軀都抖起來,被電線捆綁纏繞住的脆弱部位迅速腫脹通紅。酷刑纏身,美男睫毛竟然動了,萬年剛毅緊闔的嘴角終於抑制不住扯出受辱的痛楚表情。某個部位逐漸剛硬如鐵卻無法擺脫電線的糾纏禁錮,腰和胯部開始瘋狂扭動,想要掙脫。
這人要醒?!
楚晗壓上去摁住人:“他不行了。你把那個刑具關掉,快關掉了!”
房爺卻沒打算就這麼放過對方。房三兒手一揮,直接將儀器電量頂上了最高檔!澹台敬亭胸膛反弓起來,整個人要從床上彈起來,房千歲目不轉睛盯著這家伙,像是突然下定決心,或者瞅准了時機,搶先一步拍上這人胸口,朝心髒位置重重的一擊,帶著強行下壓的力道將人拍回床上。
就在美男瀕醒瞬間,時機拿捏恰到好處。一道奇異的赤色的光弧從房千歲脖頸肩膀處升騰起來。
光弧激烈湧動,竄過手臂和腕子,最終從五根手指注入被拍凹進去的胸口。無數紅鱗掙扎跳動著躍入澹台敬亭的胸腔,仿佛有股源頭強大的能量穿梭其中,由不得本人抗拒掙扎,生生灌進去了。
一切都是轉眼間發生的事,太快了。
楚晗都沒機會阻攔,那一掌的狠勁兒,足夠把胸腔裡十幾根肋骨拍塌。
房三兒弓著背騎壓在澹台身上,渾身氣場爆發時羽絨服不慎扯開了,襯衫領子向後翻開,暴露一片墨玉色龍紋。栩栩如生一條黑龍,兩爪飛升,騰雲駕霧,下一秒就要從領口衣服裡跳出來了,四周一片水汽。
……
也就這時,樓板突然動了,能聽出人聲腳步聲從樓道口魚貫而入,整個樓層陷入嘈雜動蕩。
“他們在五層。”
“停屍房,包圍停屍房……”
“兩面合圍,堵住他們兩個!”
楚晗耳力很好,各個樓道口都有集結、包抄、荷槍實彈的聲響,以及故意壓低嗓音的口令聲。監控系統不是已經徹底當機了?這幫人動作還是太快了……
房三兒也聽到外面來了,右臂吃力地從澹台敬亭胸口拔出來。五指指尖浸著淋漓血色,血漿沿著密布的血管神經線,往小臂游走蜿蜒而上,挺嚇人的。
楚晗一打眼色,遭遇十面埋伏了!房三爺整個人大汗淋漓,虛脫一般,嘴唇上掛著一串細密汗珠。可是這人這時反而不急不慌了,左手摟起楚晗往外走。不過,那姿勢與其說是想要護住楚公子,倒不如說是身體遭遇疲勞,撐不住了,想要全部掛在楚晗身上,架著走路。
楚晗急道:“你剛才那一掌,沒直接把人拍斷氣了,骨頭架子都散了?”
“你下手太虐,這人還能活嗎?”
楚晗心心念念他家鶴鶴。假如那個神秘而恐怖的能量場具有生物意識,能有腦子會交流思考,他這會兒就想把澹台少俠拿根繩子捆成個包袱,去找能量場商量商量,咱一個換一個,直接把承鶴換回來,這招奏效麼?所以不能讓澹台敬亭這麼容易就掛了,這人留著還有用。
小千歲那一招,像是灌入半個身軀的能量,澹台敬亭的軀體全部籠罩在一層紅光下,抖得像被人下了降頭,楚晗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手段。
“沒斷氣,那家伙好得很,很快會醒,你不用擔心。”房三兒自信道。
“很快會醒你剛才還捅他……你爆他菊花!他真醒了怎麼辦?”楚晗打了個磕絆,確實臉皮還沒厚到沈承鶴那樣,能把爆菊這種詞整天掛在嘴邊。
房千歲渾不吝地笑了,笑得一臉沒羞沒臊沒有恥感,仿佛他爆的不是人而是隨手一個物件。這人僅有的一絲臉皮和羞澀感,只與楚公子的親密有關。他回頭再瞅一眼那澹台敬亭,那一眼像是大功告成心事落地,很關心地對楚晗說:“你放心,趕快走。你快離開這裡。”
那兩個白衣男護士不見了,可能趁他們試圖制住植物人的時候,溜煙兒跑了。
他們迅速原路跑出,穿越庫房裡那一大片密集羅列的殮屍櫃。
房三兒順手拉開一個屍櫃,就是先前他塞陳煥的那個。
冷櫃裡竟是空的。
楚晗:“……”
櫃子號碼沒錯。楚晗迅速一摸屍櫃內側,還能摸到余溫。
陳煥跑了。
他們移動到門口位置時,已經跑不出去了。大門被他們從裡面鎖住,但也就能抵擋幾分鍾。
透過厚厚一堵牆,楚晗隱約瞄到,外面密密匝匝圍了至少兩層人。特戰隊員穿著鋼盔防彈衣,槍口對准大門,後面的人再不斷上來……
楚晗回身攔住房三兒:“小千歲,你掉頭回去,找別的路離開這裡,地遁牆遁水遁都好。”
房三兒納罕地看著他。
楚晗快速解釋:“陳總今天就奔著要抓你來的,你走你的,不用管我。我認識陳煥二十年了,他不敢把我怎麼樣。”
房三爺的腳底板顫都沒顫一下,沒後退也沒挪地方,而是從身後摟住他腰,往牆後隱蔽的死角處塞一塞。楚晗低頭赫然看到房千歲那條小臂爬滿暗紅的蛛網狀血管,皮膚上凸顯一層。
房三兒低聲道:“能拖三十分鍾嗎?或者二十分鍾就夠,盡量拖。”
楚晗點頭。他這時仍是以為,小千歲累了,需要三十分鍾過場,歇口氣兒,然後就能恢復滿血生龍活虎,開門跟外面那群人斗上三百回合。
門外准備強攻的隊員突然撤開一條通道,穿紫色襯衫寸短頭發的男人瀟灑地踱步,穿過人群,站到門前。
還能是誰啊!
剛才在殮屍櫃裡委委屈屈憋了半個小時的陳總,自己悄悄爬出去的。顴骨上仍掛著被人羞辱後一大塊青紫的痕跡,腫得半邊眼都睜不開,臨時糊一塊紗布遮羞。
陳煥揚聲喊著,小晗?楚晗你在裡面嗎?我知道你們在裡面,你們兩個如果不開門,那我就打擾了,我進來了啊。
這人迅速掏出一張密碼卡片,動作優雅地刷開門。
無數條槍口躍入視線,對著盛放屍櫃的巨大冷庫。
陳煥眼觀六路,在火力掩護下慢慢往裡走,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在大房間裡回蕩:“小晗,你別怕,也不要反抗,請你那位小房朋友出來,我們還是心平氣和談一談!……年輕人不要沖動,一時沖動你倆可要後悔一輩子!有什麼條件咱們都可以談,我們絕對不想違背任何人意願強迫誰……小房,你不要輕舉妄動,你現在放下武器,從後面走出來吧……”
楚晗透過櫃子縫隙瞄著那位,回頭對小房子做個臉色。
他身後的房三爺,嘴角扯出不屑一顧表情,姓陳的說出這種話打算蒙誰?拿來騙鬼嗎。
兩人不用語言,以眼神交流,不約而同選中大廳某一面牆上方的小窗做突破口:從那裡先出去再說,別被人甕中捉鱉了。
就在楚晗踩了房三兒一側肩膀上牆的一瞬間,突然間他身下一只屍櫃櫃門猛地彈開了。一只關節粗糲的大手從櫃子裡抓出來,一把抓住他腳腕子,猛往下一拽!
楚晗低頭一看,瞬間反應過來臥槽陳煥那個話嘮唐僧剛才就是念咒迷惑他們注意力來的!
那些原本就不是屍櫃,都是空的,因此有些櫃子裡藏有通道機關。這房間布置得巧妙,有人已經魚貫潛入偷襲他們。櫃子裡迷彩黑影一閃,楚晗被拖住腳踝重重摔到地上。抽屜式的通道裡再次躥出人影,剛猛的鷹爪拳帶著風,卻不打楚晗,狠狠砸向抱著他倒地的房千歲。
那粗壯有力的五指試圖襲擊咽喉,一擊未果,直接從房三兒肩膀上撕掉一大片衣服。
挺洋氣的一件黑色羽絨服撕爆了,雪白鵝絨撲臉,滿屋子飛毛兒。
房三兒頭也不回橫抬一肘砸面,反身也是極為暴力的一掌,狠狠對上去,擊飛那人……501基地內部藏龍臥虎,都是精兵強將,楚晗瞥見旁邊又彈開兩個櫃子,躍出兩條剛健的身影,合圍撲了上來……
楚晗心知小房還是手下留了情面,沒放大招害人性命。小千歲在狹小空間裡不停閃避,柔韌的身體在拳腳圍攻之下躲閃騰挪游刃有余,還要一手把楚晗護在身後,一片鵝毛都不讓他沾到。陳煥也沒太下狠手,明顯是想抓住活的,因此不斷派人強攻,四面夾攻死纏不休,企圖來個車輪戰,反正手下人多,一撥接一撥,打到他們沒力氣。
暗處有輕微的槍栓聲。
楚晗撲過去空中扛飛一個糾纏的人,想用自己身體擋住房千歲,卻在摔倒瞬間又被身下人反撲,蓋在他身上!
槍口裝了消音器,沒有爆裂的槍聲,只有“噗嗤”一聲悶響,像是一粒子彈吃進誰的身體。楚晗抬頭,正對上壓在他身上的房三兒的眼,張揚的眼角漬出火燒雲的顏色。
房三兒表情像要咬人:楚晗你瘋了嗎你今天又忘吃藥了給我擋什麼槍?!
楚晗低吼:“肯定是麻醉槍他們是要抓你的!”
果然,陳煥的聲音從櫃子後面傳來,成竹在胸,和顏悅色地說:“房小朋友,咳你這脾氣,你快出來吧。我們絕對不會真的傷你,別再打了,不要傷和氣……”
房三兒用力活動右肩,哪處的骨骼卡嚓響了兩聲,臂膀顯得柔軟帶韌勁,好像從哪個縫裡,把那顆子彈直接“娩”了出來。
樓板再次發出共振,更多的人馬從不同方向列隊湧過來。
楚晗心想噯歇菜了,雖說沒有性命之虞,這一劫恐怕逃不過,不如暫時向姓陳的作揖降了,徐圖大計。
大門外又是一片混亂,前面兩層包圍圈突然被後面湧上來的人壓倒。瞬間形勢突變,先前的許多人被繳了械制服在牆角。
外面已是黑夜,基地裡一片熱鬧。樓道突然恢復照明,長長一道走廊內,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無數穿黑色隊服面罩遮臉的高大英武男子遍布整個樓層,把住大門。荷槍實彈壓成一排,場面上的優勢天平直接反轉。
陳總的槍還握在手裡,吃驚瞪大的瞳膜上映入一位身材修長步履從容的影子。那個男的,風衣後擺隨步調在風中微微飄起,每一步的步幅和衣擺蕩起的幅度都經過精確計算,走路姿勢多年不變。
“呵……呵呵……”陳煥失笑,眼皮跳動抽搐。
“您這是演得哪一出啊?
“……楚總。”
……
第三十二章挑撥離間
來人是楚珣。
楚總進屋不看別人下意識先找兒子,水樣的目光從楚晗眉心快速掠過。
陳煥一瞅見楚總父子倆那不善的眼神一對,就也明白過來。他今天上一大當。楚晗一人沒有三頭六臂,又不能分身,怎麼能把整個501基地鬧個天翻地覆大隊人馬圍堵都抓不住那小子?
爺倆見面也沒有黏糊熱乎,都不打招呼。其實在外人眼裡,這兩個人就不太像父子,外表年齡差更像兄弟,都長得很好。
楚總確保自家寶貝兒沒受傷就放心了,細長俊眼帶著笑。
他第二眼看的就不是楚晗,別有深意盯著房三兒。
房三爺裹著楚晗還壓在地上,身上羽絨服早被撕成一片一片扯沒了。空中旖旎地飛舞著幾片鴨絨鵝毛,落花似的落在倆人身上。混戰中領口也被扯開,露出布滿水汽的胸膛,整個人濕漉漉的,右肩吃進子彈的地方流了一點血。
平時不顯山露水,激烈戰斗中方顯神俊瀟灑……
而且,小房同學眼珠子精明靈活得很,完全沒暈,吃麻醉彈就跟吃糖豆兒似的,多吃幾顆也無妨。
房三兒避開楚總逼視,似乎也不太甘心,慢慢騰騰起身離開壓著的楚少爺。這回救兵來了,也不用再倉皇逃竄,房千歲抹一把右肩傷口,大大咧咧往牆角一坐,帶血的指尖伸到唇邊舔了舔,神態張狂地面對四下圍住他的人,一笑。
“小陳,怎麼了啊這是?孩子得罪你了?”楚總手指輕輕一碾,對陳煥笑著。
“哪——能啊?小晗這麼些年也是我看著長大的,說什麼得罪不得罪,沒他事兒,咳!”陳煥面對楚總,立時翻篇兒換出一張笑模樣。
“哦,沒他事啊?動用501行動部隊六百多人兵力,就追這兩個小子?他倆犯了多大罪過,鬧成這樣,我想聽聽?”楚珣笑得簡直能融化室內溫度,腰往旁邊櫃子一靠。一雙大長腿無論怎麼擺,都惹周圍一圈人往他這兒亂瞟。
“咳,咱這不就是,為了那位姓房的小朋友,請來研究所裡見個面,談一談……這全都是誤會!”自己人全被壓制,好漢不吃眼前虧啊。陳煥從基層最底下混上來的,拜過各個山頭,熱臉冷屁股見得多了,一貫能伸能屈。
楚珣點點頭,笑問:“可是我聽小晗說,你們從哪弄來一個四百多歲的神秘實驗體,一直悄悄養了准備開顱,這事你沒向老總打報告吧?這麼重要事情,涉及圈裡很多規矩。你不是新來的,也該懂規矩,能亂來麼?”
陳煥左支右絀都頂不過來,忙說:“這才幾天嘛,手頭事忙沒來得及,明兒一早就給老爺子打報告。”
“不用了。”楚珣善解人意地說:“我也知道你事忙,照顧不來這大攤子。我昨天專程去過西山別墅,替你匯報過。
“小陳,如果你不介意,這事我來負責,這幾個月暫時替你接管501的事情。
“文件我也帶來了,上面意思你回去慢慢消化,就這麼辦吧!麻煩你了,把你手下人領走,幾個樓的鑰匙我已經先拿了。”
陳煥面僵:“……”
……
楚珣句句話面帶笑容,從風衣內兜捏出幾份牛皮紙公函,春風化雨手輕輕撩在桌上。幾個普通信封,卻好像千斤重的幾道諭旨,劈裡啪啦兜頭蓋臉砸給陳煥,當時就砸變了色。
陳煥整張臉都變成那種被人打腫的青色。
楚總全都知道了……
這人不是一直身體虛弱在青島療養,好幾次傳聞快要掛了快死了嗎?
竟然還能躲開所有視線悄悄回京,而自己一點防備都沒有……他原想做個套釣姓房的小崽子,卻沒想到,有人早就給他下了套,是要釣他,等他犯個錯誤。螳螂捕蟬,屁股後頭他媽的跟著一對兒賊精賊精的老家雀,等著叼他後門。
楚晗與小房肩挨肩坐在牆邊。他不作聲直接從自己襯衫上扯下一塊,幫房三兒把紅腫的右手小臂包了。
房三兒深深看他一眼。
楚晗自己也有“春風化雨手”,玩兒溫存體貼很有一手。
他也不是沒長那一雙惹眼的大長腿。楚珣有的他都有,沒有的他也有。他只是沒他爸那麼風騷,隨便在外人面前也愛現,真沒轍……
他爸與陳總也算一對相愛相殺的老相好,斗了多年竟然越斗越勇。楚珣比陳煥還小五歲,一張嘴就不客氣,直接喊對方“小陳”。陳煥是基層出身的特工,從底下一步一步上來的;楚總不一樣,家族庇蔭,樹大根深,也確實精明強勢有能力,這麼些年事事處處壓陳煥一頭。直到若干年前一場意外,楚珣在一次出國行動中遭受重創,差點兒陣亡,回來之後身體就不太好了,迅速退出一線。那件事好像發生在加拿大,具體涉及國家機密,沒幾人知情。大伙只知道楚珣因那次受傷獲得很高待遇,記了一大功,四十歲官拜少將。
功勞和將銜是用流血犧牲半條命換來的,也算是半輩子為國家鞠躬盡瘁。
當然,楚總心裡最介意的,是用自己半條命也沒能把楚晗換回身邊。他想離開北京,就被迫把兒子留下。如果想讓兒子遠走高飛,就必須他自己留下。父子之間總之必須留一個圈在京城。
楚晗倒不會介意父子之間任何事。他一直非常信任楚珣。
他就這樣對爸說的:“大寶貝你放心,回俺爹老家踏實養老去吧,其他事情都放下。你能做到的一切事情,我都能代替你做到。不然你當初造我出來幹什麼用?”
他也見過世面,今天就是一出臨陣奪旗換帥,沒大事。陳煥借楚總傷退機會上位,順勢把501基地往自己那條路上帶歪過去了,成了自家一畝三分地,實驗室裡很多事情做得比較過分,引人非議。雙方早就互相看不順眼,楚總這次出來就是奪盤,把原先自己那片山頭攬回來。但他知道陳煥不會輕易交權,乾脆先下手為強。這種兵臨城下威逼奪權的斗爭常有發生,雙方心裡都有數。
楚晗對小房打個眼色,悄悄話:“你甭擔心,我爸接管這裡,不會怎麼樣你。肩膀要包上嗎?”
“破了點兒皮,我什麼時候需要包?”房三兒瞇眼瞄著房間對過那倆人,意味深長:“你以為你爸就不會抓我?”
楚晗心想,我爸抓你幹什麼?
房三兒管楚晗要了兩粒薄荷糖,嚼來嚼去笑得很浪,瞄楚總的眼神,有幾分桀驁,又分明有酸不溜丟的看不爽。
大樓裡控制機要的人員換了一撥。陳煥心知肚明今天大勢已去,不甘心也得讓,緩而圖之。上了歲數的體面人,不能跟小年輕似的禁不住事兒暴跳如雷,也就不做無謂掙扎。這人往椅子上一坐,左腿橫了搭在右膝上,頗有風度一笑:“成,楚總,今天真有你的。”
陳煥一指:“實驗體就在裡面,還活著,我可什麼都沒做。那人我今天完完整整交給你,以後關乎那個人的任何事情,我就不負責了。”
楚總笑著點頭:“成,小陳,你安心休假吧,我從現在給你放長假了。”
陳煥:“……”
陳煥咬著下唇運氣,突然一指牆角坐的人:“那位姓房的朋友,也是楚總這次出來的目的吧?”
所有人注意力全部罩到屍櫃旁邊閒坐的兩個年輕人這裡。陳煥冷笑一聲:“也是,十幾年前老冤家了,楚珣啊,你也沒忘了有房三兒這號人!
“今天這人正好也請來了,難得機會,楚總,順手把這人也領走吧?
“你們兩位也是江湖上老熟人,呵呵,不用我互相介紹?……嗯?小房先生?”
陳煥一錐子就見血。
楚晗才聽到陳煥頭兩句話腦袋裡已經“嗡”得一聲,喉頭塞住不語。
在今天之前,他就沒有從房三兒口中聽到這人主動談及“楚珣”二字,也從未聽他爸提過姓房的,除了那天莫名其妙沖進他公寓拆他馬桶企圖“抓現行”。十幾年前發生過什麼?這兩個早就認識?
“我跟小房先生的事,我會慢慢招呼,你就甭操心了!”楚總可能料到姓陳的來這一手,迅速看了楚晗一眼。目光沉靜柔和,就是一副最好的安慰劑。
“是啊,是啊,您幾位敘舊,我多管閒事兒了哈……小晗,剛才是叔叔得罪你了,誤會誤會,你千萬不要記仇!我先走一步,咱倆改日再敘!”陳煥今天與老相好楚總相殺痛失一局,當然不甘心,這就是臨走來一招回馬槍。他之前還想從寶雞請“神刀張”過來,幫忙撬醒植物人,結果神醫張文喜根本不買他賬,就不來。張文喜也是楚總一個派系的人馬,必定就是楚珣在背後處處掣他的肘。
“陳叔叔,今天得罪。您慢走,改日登門給您賠不是。”
楚晗客氣地抬手,又一抱拳,從容大方。
即便心裡是一片混亂,水漫金山,巨浪滔天,表面上面色如常。
他那時其實有點兒難受。多年習慣地壓抑自己,難受也很有尊嚴地不讓別人看破。
可能人都是自私而自戀的,都愛自以為是,楚晗後來反省自己也是如此。他已經心思蕩漾地把小千歲劃到情感深處最隱秘的保留地裡,粉筆圈出一塊地盤,把小房子圈起來,精心照顧甚至想要護著對方,生怕照顧得不夠貼心。許多事情只有他們兩個互相分享,好像小千歲是屬於他的秘密。兩人之間有種知己般的友誼。
過去二十年裡,也數不出幾件真正讓他暢快得意的事情。卻沒想到,他連這麼丁點快樂的小秘密在他爸面前都沒守住……
第三十三章風雲突變
房三爺更是個撐得住場面的,方才還懶洋洋的,這回徹底不用再裝,好像也早料到陳總來這一手。
十幾年的老冤家?
房三兒薄薄的眼皮下目光清俊,映出一片水色天光沖刷過濾後淡淡的歲月痕跡。很多事情早就淡忘了。更何況現在身邊已經翻篇兒,人不一樣,心情都不一樣。
陳總屁股離鞍還沒走出兩步,房三兒擼了袖管露出包扎白布的結實小臂,突然拖長音吼了一句:“還有你,你他娘的給我站住。
“話沒說完,你還想走?
“老子准你跪安了?”
陳煥:“……”
松懈下去的幾支槍口驀地轉向這邊。
房三兒不怕槍管,眼瞼一層墨線濃郁發光,掃過陳煥:“你知道多少我的事?”
“……我怎麼不能知道?”陳煥反問。其實他並沒知道多少。
“既然你說出來,我也憋十幾年了,今天就問個明白。”房千歲眼眶略微發紅,多年怨怒其實早已淡漠,從眼底絲絲脈脈的血色中洇出一些,好像又想起這事了:“好,十多年前那次,城裡有人悄沒聲地就下了幾道通緝令,前後派出好幾撥幾百人全城各地兒圍捕,想要抓我……那時候逼我走投無路無處安身有家難回,是你們倆哪個幹的?”
房三兒噗得吐出沒嚼淨的糖,眉梢眼角仍是往日的灑脫神情:“噯,您兩位,究竟是你,還是他啊?……”
“姓陳的,當初下命令找我麻煩的人,是你吧。”
陳煥厲聲道:“我沒幹,與我無關。”
房三兒眼光瞟向楚總:“那是你啊?”
楚總更是十分乾脆:“不是。”
房三兒接話音就問楚總:“那時501的前身科工所是你的部下,這你不否認吧。不是你是誰?”
楚晗站起身臉色略微發白,喉頭滑動。
他忽然就想起幾天之前的故事。他曾經在大翔鳳胡同私房菜館門前逮住房家老頭子。當時房老爺子雲山霧罩地跟他說了許多話,提到十多年前小千歲遭逢大劫,被人四處驅趕走投無路躥上高原逃到青海去了,在青海湖裡熬了整整一年。北京距青海萬裡之遙,長途跋涉又歷經酷暑嚴冬,即便現在讓楚晗自己開輛車自駕游開過去,一路上也夠辛苦,可想而知當時情形。堂堂小千歲混得也夠潦倒憋屈,那時孤身流落大西北沒人陪伴……楚晗這心就揪了,又心疼小房子,這筆賬要記得大了。
房易之那時口口聲聲攔著他,讓他回家去問親爹老子。楚晗當時沒聽懂,以為這老頭子說瘋話。
現在大悟,房老爺子完全一片善意,就是怕他人蠢吃虧啊。
眼前幾位好像都知道怎麼回事,就瞞他一個,欺負他當時還是毛頭小孩,什麼都不知道。也難怪房三兒一直對他若即若離,神出鬼沒,不信任他。有這樣十年恩怨,你讓人家憑什麼信任你一家子的?……
整個大廳空氣燒灼,氣息凝滯,幾伙人都露出鋒芒。
陳煥嘴唇蠕動,動作隱蔽地後退尋找退路。
楚總伸掌對兒子做個手勢,眼神會說話:別聽姓陳的挑事,你爸一不會騙你,二不會害你。
房三兒一步上前,移身擋住某人出路,冷笑道:“敢做還不敢當了?……你們倆敢當的給老子自己跪了爬過來,別等我去提你啊。”
許多條槍迅速對准這人。
楚晗這時一步就攔上來,毫不猶豫把人拽至身後,自己擋住槍口。他既怕有人傷害小房子,又怕這人會對他爸動手。他攥住房三兒手腕懇求般低聲說了一句:“你也別沖動,有話回去再說,成嗎。”
其實,房千歲自始至終說話都是笑著的,是這人一貫瀟灑無畏也無懼的神情態度。他沒有凶惡白臉咬牙切齒,分明就是嘲弄的口吻,仿佛很享受圍觀陳煥與楚珣對峙時的急迫尷尬,純為了出一口氣。
他會讓陳煥如此明目昭彰的挑撥離間得逞嗎?
他會在這種情勢下對楚總不利,然後倆人紅臉擼袖子對掐?
當著楚晗的面兒,他怎麼可能真的對楚珣動手。他斷然不會。以前有再大委屈,為了楚小少爺這惡氣也忍了,老子怕過誰?
房千歲伸胳膊把楚晗一帶,手臂一箍就把人箍自己懷裡,擺了個“哥倆很鐵”的姿態,揚起下巴一笑。
楚晗被姓房的恨不得掰著他臉扭過去,被迫顯示親密。房三兒這算是在對他爸示好,還是示威呢!
楚珣看著他們那樣,遠遠地口型低聲對兒子說了句:“寶貝,沒大事,別擔心。”
……
這一句才像點了炮仗。
這句比陳總剛才拱火那一句更有效率!
房三兒突然低頭盯著貼自己肩窩上的楚晗,愣了一下,回味咀嚼片刻:“哦,原來是這位啊……我剛才就聽出來了,就是這麼個‘寶貝兒’?呵呵。”
楚晗沒頭沒腦地就暴露了,頓時特窘:“……也不是,沒有。”
房三兒噗地笑出聲,嘴角隨即就被自己的尖牙利齒啃破了,腦門上湧出一片桀驁不馴冥頑不化的黑雲。
“娘的……”
小千歲低聲罵了一句,原本是要看別人笑話,感覺自己變笑話了。一股酸氣反胃,這叫一個不爽。
事態就在這時突然急轉直下,風雲突變。
房三爺一開始說“拖三十分鍾”,轉眼這半個小時已經過去,大伙扯著扯著,都跑題跑到陳年往事舊怨上,早忘了實驗室裡還躺著一位。大廳裡更加熱,空氣間的微粒好像在瘋狂劇烈地摩擦,熱得不太正常了。
房三兒突然回頭,看向實驗室方向,輕聲道:“他可能醒了。”
楚晗:“……什麼?!”
房三兒眼底爆出欣然的詭笑,反手攥住楚晗手腕,把人往門口方向猛地一推,吼著,“楚晗你快躲開”!!
他兩人是站在所謂的“停屍房”這間大廳最靠裡處,相對靠近澹台敬亭躺的實驗室。其余眾人都更靠近出口大門。楚晗被小千歲一把推得,都沒明白怎麼回事,踉蹌著直接飛出去了。他被甩在半空就聽一股強烈的暴虐的氣浪“轟”一聲在他周身爆炸,把他整個人掀翻起來,狠狠拍向高聳至天花板的鐵皮櫃子!
整個大廳大亂,完全沒有防范,槍都脫手了。
所有人有一剎那全部喪失了五感和行動力,耳膜詭譎地嗚咽,聽不見東西,被空氣中咆哮的熱浪擊飛在地。陳煥撞到牆上,頓時另一只眼眶也磕紫了。楚總方才靠的那張桌子四腿分崩離析,飛得不知去向。楚珣也在毫無防備之下被掀翻,抱頭倒地一個滾兒。地上滾的全是人,屋裡所有東西都被移位或者震翻!
靠牆的一排櫃子迅速傾斜。楚晗控制不住自己拍向鐵皮櫃門的瞬間被一條胳膊摟住,生拖硬拽地撈回來。
一個寬闊的胸膛把他裹住在地上翻滾,一面牆的鐵櫃子這時砸下來了。然後是牆。實驗室與外面相隔的那面牆崩塌,像是從實驗室內部受到強烈撞擊之後,整個兒崩潰倒塌。土石紛飛,塵屑漫天。
楚晗被壓在最下面,與身上摞著的人臉對臉。他滿臉土屑和血沫,幾乎看不見,但憑觸覺也知道壓他身上的人是誰。小千歲一手抱著他撐在地上,用身軀為他撐出一個空間,另只手臂橫甩打飛砸過來的不明物體,再一掌撐住向他們轟然砸下的那一扇櫃子!
凌厲的五指深深陷入金屬焊接的櫃板,直接拍出一個掌印。
房三兒粗聲喘著,眼仁漆黑如墨,然後從身後哪處淌下一溜血水。
血沿著耳朵根蜿蜒而下,掛下來一道血線,帶著腥氣,滴到楚晗的喉結胸口上……
楚晗後來回想當時情形,在場所與人,都沒料到接下去發生的事,除了早已了然於胸的房千歲。
他當時五髒六腑燒灼劇痛,皮膚也灼得疼,耳朵喉嚨都有輕微出血。要不是房三兒拼命護著他周身,他肯定已經全身不成人形。那感覺特嚇人,不知道的以為501基地發生核爆了。
“爸!……爸爸!!!!!!!!”
他扯著頭喊人,從漫天塵土中認出不遠處蒙了一臉土的楚珣。
陳煥以及那些持槍的隊員,大部分在地上呻吟著蠕動身體。好多人衣服下露出灼傷的皮肉。
“誰?!……出來!!!”楚總俊面上沾了血沫塵煙,以極慢的動作躬身起來,雙眼牢牢盯著實驗室裡面,眼眶都要裂出血,那一剎那也是萬分吃驚。千算萬算,連楚珣都沒算到,有人早不醒晚不醒,竟然這時候醒了?
土崩石裂的牆體後面,一輪很俊的紅光掠過,幾乎是從烈火硝煙之中躍出那個身形高大容顏俊美的男子!
這男的赤著身,近乎狷狂地伸展開肩膀,亮出腹間漂亮發達的肌肉,披頭散發,大聲的狂浪的笑,笑得簡直顛倒眾生忘乎所以了。
把所有人都笑得半晌爬不起來。
這個人是澹台敬亭的臉,澹台敬亭的身軀,澹台敬亭的一頭瀑布黑發。楚晗吃驚地看著,美男猛地一轉脖子,脖頸間骨骼卡卡作響,舒服地再一抖肩膀,似乎非常滿意大夢初醒的狀態,正處於極其亢奮的生理狀態,因此樂得毫無風度。
這家伙然後就得意洋洋地開始四下尋覓“獵物”,盯著滿地打滾哀嚎的眾生。
“老子還就出來了——你能把窩怎麼樣咧哈哈哈……”來人挑釁地回應楚總。
楚珣警惕地躬下身,一掌前據,明白今日遇到強勁對手。
“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惡劣又銷魂的浪笑,美男抖一抖胯間雄物,順手抄起一堆衣物,瀟灑地抖開披在身上,寬大的朝服總算擋住蛛網般的尷尬紅痕。澹台公子一扭腰身,黑發在身後無所顧忌地揚起,眼光睨到被氣浪掀翻倒地抱著楚晗的某個人,咧嘴一樂。
“唉唷~~~老子一時抹油收住,伸個懶腰伸大了,掄壞咧屋裡幾件東西!
“得罪了呦,抹要怪哦,嘲風。”
……
“這個人不對。”楚晗猛然回頭看向房千歲,突然明白:“你……”
他不笨不傻已經看出澹台敬亭有異樣。
此人面目英俊但神情放浪形骸,不笑還能湊合算個美男子,可惜一笑就脫形兒,暴露一副桃花大嘴。以楚晗的審美眼光,這人簡直丑翻了,不忍看。而且這廝竟然冒出一口寶雞話,像極了他見過的神刀張文喜的鄉村土豪口音。原來那位澹台少俠祖籍陝西人?
房三兒小心地把楚晗從地上撈起來靠在一邊。
楚晗兩腿震得抽了麻筋兒了,一時行動不便,但沒受傷。
房三兒對衣衫不整的澹台公子呵斥了一句:“伸個懶腰,用得著拆牆拆房子?……多少年慣出來的臭毛病。”
大美男被斥,不滿地回罵:“這破房子,拆了可惜是怎麼滴咧?他奶奶滴,憋屈死老子勒!老子這下面兩顆卵上纏的一堆電線,是哪個小王八幹的?!”
“不纏你蛋弄不醒你,自己麻利兒滾過來。”房三爺語帶輕蔑,有種居高臨下氣勢。
“哼,小王八……”澹台敬亭重重哼出一聲氣聲,帶鼻音的,撒嬌似的。這家伙隨即一把扯掉啷啷當當掛在自己jb蛋上那一坨,亂七八糟的電線金屬片之類,還從後菊花裡撥弄出尷尬的一根東西,統統擲飛出去,怒氣沖沖瞪著房千歲。
房三兒驕傲地回瞪,眼神仿佛是說:誰是王八?你丫睜開魚眼仔細瞧瞧老子多麼帥,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帥,你上輩子才是王八。
……
楚晗與他爸楚珣心有靈犀,異口同聲輕聲道:“房千歲,是你幹的……”
房三兒蔑視一眼仍趴在地上毫無反抗能力的陳總,多年余怨未消,還留著一絲邪火。但是,這人望向楚少爺的眼神卻沒絲毫怨念,完全是另一種繾綣糾纏的視線,想要確認楚晗沒有受到無妄之災。
小千歲是性情中人,恩怨分明,絕不錯怨任何一人,也不錯放過誰。
楚晗一手仍牢牢攥著對方腕子。就為房千歲剛才在他面前搏命那一擋,流下的一道血線,他不願意松開對方的手。他心裡卻已經悲涼地回想那天在他家裡,房三兒估計也是這樣悠閒站在他們爺倆身後不遠處,冷眼瞧著他們一場忙活,背後早有運籌帷幄。這家伙只是平時隨性不羈,不顯山露水。
玉泉山老龍座下的小千歲,每一回永遠都令他始料不及,棋慢一招。
這一場黃雀在後的好戲,真正的後招一直握在房三兒手裡。
第三十四章妖孽纏身
一出連環好戲卻還沒有演完。
澹台敬亭既然活過來,就沒人再攔得住這廝。這家伙烏黑靈動的俊眼一掃,徑直瞄上不遠處趴的陳總,毫不客氣就抓過去!
掌風距離陳煥毫無遮擋的脆弱的後腦勺只有幾寸距離。楚總伸手也是一抓,帶電的手指把陳煥連吸帶拖的,生生地搶過來,甩到身後。澹台敬亭一擊沒得手,不怒反笑:“三王八,姓陳的是不是當年害過你勒?你下不去手咧,正好,今天握替你拍爛那個瓜慫的腦殼哈哈哈哈。”
房三兒抹掉脖頸上未乾的血跡,很不屑的:“那個人先擱著,回來再拆他骨頭,老子直接吃了他。”
小千歲平時也是飛揚灑脫的少年模樣,難得發飆一次。也只有親眼見過的,才能體會這句“老子吃了他”的威懾力,這話真不是說笑……楚晗莫名聯想到他家冰箱冷凍格裡,那塊足有大腿粗的熏火腿的下場,還有大理哪位老鄉家到現在還沒找回來的牛,真替陳叔叔那把老骨頭擔憂。
“小房先生,你既然拿到想要的東西,就走吧。我放你們出去,今天絕不阻攔。”
楚總眼神示意房三兒,不想糾纏,放你了。
房三兒可也沒想糾纏咱堂堂的楚總,這時卻反掌握住楚晗的手,看他的臉色。
“房三兒,承鶴的事……”楚晗突然開口。
“我也還有一句話。”楚總收勢起身,撣撣身上土,迅速擺回往日優雅從容的架子。
楚珣說:“小房先生,我大侄子承鶴的事情,畢竟當時因你而起,你也親眼看見這人出了事。我都了解,發生一場意外並不是你的本意,你不是故意的。但我也相信,你絕不是不守江湖道義或者見死不救的人……
“犬子楚晗資質平庸,沒多大本事,一時不察釀個大錯,如今想要救人恐怕他也無能為力。說到底還是要勞煩你出手相幫,看在楚晗他月前在大理曾經幫你解困,就再幫他一次!我了解楚晗為人,絕不會識於危難而相棄,無論對你,對承鶴,都是一樣的義氣。你是他交往的朋友,我信他不會看錯了人。
“我這次特意過來,就是想找你,不為個人私利,都是為了承鶴。能答應我嗎,小房先生?”
楚總句句言辭懇切,不卑不亢又委婉有節,這樣口吻令人很難拒絕。
房三兒眼底水紋悄悄蕩開,心有動容,但是以這人驕傲本性,面對楚總能輕易低頭?
如果是楚晗開口求他區區這麼個小事,他肯定一口答應,沒二話。
房三兒昂首看著楚珣,冷冷的一句:“你也有低聲下氣求我的時候。當初我去求你時怎麼樣?”
楚珣非常平靜:“那件事你誤會了,我可以解釋。”
那倆人雖然沒說清楚,楚晗猜也猜得出,小千歲倘若當初曾經有求於他爸,想必就是找他襄助破井或者類似的事。
一旁的澹台公子按捺不住,仰面大笑:“你們這群人,黏黏糊糊磨磨唧唧,一句話繞來繞去繞出十八個彎彎,楚大爺你累不累?不就是想要‘過去’把姓沈的瓜慫拎回來麼,哈哈哈哈,這種事你求那位有個屁用,他倘若輕而易舉過得去,還能蠢到賴這裡不走?你還不如求你家寶貝少爺,使他來得更方便!”
“使”我?
楚晗沒聽明白。
澹台公子繼續,怒指房三兒:“還有你咧,三王八,你明知道他是誰,他是什麼身份。你既然想要‘借道’,他這副皮囊可比握滴皮囊好用多了!你個混球,你個王八卵!你事事處處就知道欺負握,你用握不用他?!”
“你才是個王八。”房三兒維護楚少爺從不含糊,毫不掩飾他待人的冷暖親疏薄厚:“你能跟他比嗎?”
那倆人簡直斗雞一樣,從打照面開始就一路狂掐,楚晗頭都暈了,已經分不清楚到底哪個是哪一只王八?
“你……哼。”澹台公子一張俊臉從唇角紋路裡突然流出不懷好意的笑:“好咧,膩給握等著……”
突然間的,這人猛地向前躍起一掌拍地借力,瞬間就騰空了,直奔房三兒殺過來!香麻色的飛魚官服後擺轉動飄起,帶出一道強勁旋風。
這邊的房三兒甩開楚晗的手,後腳一蹬牆也起來了,後翻騰空而起,橫身撞向那人,撞飛一片土石穿牆而過。房千歲這時毫無客套就是粗暴凌厲的一掌,沒用稀奇招式,冷笑著直接搧了對方一大耳歇子!
這算是對千歲爺爺出言不遜的懲戒吧。
美男捂著歪臉被搧出一個筋斗雲,從空中沒有飛好,啪,摔地上了。
這個家伙,雖然身材肌肉比房三兒強壯,然而論掌風的剛猛、空中的強勢,明顯遜房三兒一籌。武力值略渣啊,顯然拼不過小千歲,楚晗這圍觀的頓時安心了。
楚晗腿麻過去了,扶櫃子站起來。他注意到鐵櫃子砸下來又被房三兒奮力撐起時,留下的駭人的五指印。深刻的一枚掌印,一下子像戳了他的心。他襯衫胸前還有小房子流的血,濡濕的一片紅。
就這半秒鍾心動走神,楚晗沒提防,某人眼風一閃,這一回沒殺向房三兒,貼牆殺奔他這個方向!
澹台敬亭縱身在破爛的牆體上躍出矯健姿勢。一只擁有吸附力的大手,隔空猛地一爪將楚公子拽進掌心。
楚晗沒有防備。即使有防備,在對方面前根本不能算是擁有防御能力。倆人這就完全不是一個量級!他雙腳離地被薅起來然後扯走。那感覺十分像上次小千歲在地宮裡糾纏他跟他開玩笑,故意勒著他令他動彈不得。
但澹台敬亭可不是開玩笑。這人下手既不溫柔,也沒分寸,一掌掐住他喉嚨!
房三兒與楚珣是同時吼:“你幹什麼?你放開他!!”
倆人同時吼,某人更不樂意了,俊眼斜飛,把楚晗攬進懷裡,掐得死死的:“老子還就不放咧!走水路過去,這小子應當還有很大用處。房三兒,你捨不得用他握可就把人帶走勒,這人握要咧!”
楚晗以很難受的姿勢後仰著被捏住喉嚨。他因缺氧而肌肉無力,兩手迅速就垂下來,像被人吊在空中那樣子。
“混蛋小王八,你把人還給我!”房三爺勃然大怒,墨色眼眶迸出血痕,怒火揚起耳後黑發,後心有黑龍雲紋蒸騰。
“老子忒麼就不放,還就不還給你。你能怎樣,怎樣,怎樣勒?”澹台敬亭囂張地重復三遍。
“活膩了你……”房三爺冷不丁地手指抓住腳邊一塊桌角,直接捏碎木頭。
“有本事你過來活吃了握呀握讓你吃呀哈哈哈哈哈……”妖孽似的俊朗男人縱聲大笑。
房千歲也有失策的時候,估摸沒想到某人臨陣抽風,演這麼一出。小千歲那表情真像要張嘴咬人,逮著那廝一定將頸動脈扯爛。澹台公子卻恃人質在手而驕縱,還故意伸手摸到楚晗身上,狠狠揉弄他胸口紅點,明目張膽吃了他的豆腐。
就趁澹台與房爺斗嘴,楚總悄悄按住領口的麥克,嘴唇蠕動:“狙了他。”
下一秒從玻璃破碎的窗口處一顆子彈無聲地殺入,穿透澹台敬亭左側太陽穴再從右側太陽穴穿出。狙擊彈強大的沖擊力將這人擊倒在地,挾著楚晗狼狽翻了好幾個滾兒,眼珠子一時都沒找著東南西北。
澹台敬亭手裡沒放楚晗,抖了抖腦袋,正了一下被打歪的帽子。這廝著實結實,兩側太陽穴上各掛一溜血,滴滴啦啦的,竟然屁事都沒有。
楚珣吃驚地沉默。
楚晗這時張嘴說不出話,背著身用眼神悄悄示意他爸:別開槍,別妄動,不用擔心,我根本就不會有事。
楚總瞄一眼房三兒,使個眼色,蹲踞姿態右手藏於身後。他倆這時卻察覺澹台敬亭突然轉身撲向大廳另一頭,空蕩蕩的一扇窗口。他們是在廠房大樓的最高層。澹台敬亭提著楚晗,直撞著飛出窗戶,從五層高樓一躍而下……
“啊!!!!!!!!”楚珣大叫一聲。
緊跟著,沒一秒遲疑,房三兒直撲上去也從那個玻璃早已破碎的窗口跳下,空中飛撲抓向澹台敬亭的背影……
時間已近清晨,天邊明亮。楚總調集的大部隊從西山趕來。一輛輛越野車滿載二部的隊員,盤山公路上風馳電掣,浩浩蕩蕩。
楚晗當時是砸在某人身上落地,並沒摔碎哪根骨頭,但強大的沖力仍然讓他暈了幾秒。這個澹台敬亭身軀極為耐扛,一咕嚕樂著就從地上顛起來。樓下水泥地面被倆人砸出一大片碎裂的凹陷,這廝竟毫發未損,扛起他繼續跑。
楚晗晃晃頭,從混沌中清醒,已經被這人掐著後頸按在一輛八輪貨運大車的駕駛位上。澹台公子喝令他:“開車,帶老子跑路!”
再牛逼的人也有弱點,這人不會開車。
楚晗也不掙扎反抗,打了火就走,繞開車頭前方被打昏的司機和壓貨員。
他一腳油門到底,沖出基地,直扎入鄉間公路。
楚晗被擄成人質,反而特淡定從容。他一面加大油門狂奔,目視前方:“你不用掐我脖子,我喘不上氣。你松開,我又跑不了。”
他辦事一向尊重形勢,講求效率,絕不做無謂掙扎白費力氣。不就是當個車夫麼,有什麼的?
澹台敬亭在501基地這一通鬧騰,也累了,終於有機會坐下來喘息,饒有興味地端詳楚少爺。
這人抖抖雍容華麗的官服,把褻褲穿好,衣襟腰帶也扎上,總算不再是半裸撒潑的德性,穿好衣服更顯容貌身材俊逸非凡。澹台公子臉上浮出一段嫵媚迷人的笑:“楚公子,今天得罪膩咧!握也並不想傷你,你就乖乖跟著握走唄。”
楚晗轉彎上了高速路:“你需要去哪裡,我送你去。”
澹台敬亭詫異楚少爺如此鎮定合作:“你不怕握?……你知道老子是誰?”
楚晗瞟對方一眼,淡淡道:“我知道。”
澹台敬亭:“……”
他們開車一上路,後面大隊人馬相互追逐,公路上狼煙四起。
緊跟他們這輛貨車的,就是房三兒的車。房千歲只慢了一步,隨即從樓下哪裡搶了一輛吉普。
再後面跟的是楚總的車。楚珣當時沖下樓,對面另棟樓同時沖出一名穿迷彩長風衣的男人,沖得比楚總還猛,面目剛硬嚴峻。兩人一起上了另一輛吉普。
楚總在沒有外人在場時,一手撐住從前骨折過的隱痛的胸口,對著微型麥克怒吼“截住最前面那輛貨車貨車!!”
為他開車的人墨鏡遮面,右眼瞼下蜿蜒一道去不掉的疤痕。車開得平穩而且飛快,沖出鐵絲網,包抄近路沖上高速。
“屋裡是個什麼人?”楚總家的男人面容冷峻陽剛,但說話聲音輕柔,鎮定。
“娘的,少算了這裡邊還有一個王八。”楚珣眉心透出怒容,指揮他的專職車夫,“追上他們!”他這時也已經猜到,那位連子彈都不吃的澹台少俠是什麼人。
後面一排車追得緊,奈何前面的車開得更快。
楚晗車技不錯的,即使開的一輛貨車,也敢一路踩死油門狂按喇叭,在高速上風馳電掣繞著前面的車往前飆。他其實從後鏡裡一眼瞄到房三兒的跟車,小千歲沒白在陽間行走六十多年,竟然會開車……但他絲毫都沒減速,就沒想讓房三兒能追上他。
貨車車廂空間很小,只有兩座,互相聽得到呼吸氣喘。楚晗嘴唇輕動:“我一開始特別納悶,房千歲明知陳總誑他來的,還願意跟我進實驗廠,我以為他是來給我保鏢。看到你時我才明白。”
“呦~~~膩明白啥咧?”澹台公子不以為然。
“501基地守衛嚴密,他不認識路,自己不大可能把澹台敬亭直接扛出來,他需要我帶路找到人。”楚晗不疾不徐說道:“小千歲冒險陪我走這一趟,最大目的,是把你帶進基地。”
澹台公子一挑眉:“……呦?”
楚晗笑歎:“在基地門口被崗哨搜身,我還琢磨他今天為什麼身上鹹腥水汽那麼重,後背黑龍紋身顯形。他平時不這樣,平時兩個小千歲也沒那麼沖的水汽。他還特意穿的我送他的黑色羽絨服,裹住身上……他是為了藏你,對吧?”
“唔……”美男嘴巴張成o型,小眼神已對楚少爺刮目相看。
“你藏哪了,我還真想知道。”楚晗問。
“當然藏他身上!”美男被戳穿了,氣呼呼翻個白眼,一腳踩上椅座,原形畢露,坐姿放浪形骸。
楚晗又說:“這個叫澹台敬亭的人,穿過能量場掉進來的時候,魂魄就散了,到現在也沒召喚回來。這人既然能經受能量置換而身軀完好,想必也不是肉眼凡胎,說是錦衣鬼衛,總之哪裡與眾不同。所以你倆千方百計要弄到這人,也就不奇怪了,我早先沒有想到,是我失策犯蠢。”
楚晗說話間一打方向盤,高速奔馳中繞過前面一輛車,飆車直接沖關進城,也不管身後幾公裡那段路已亂成一鍋粥。
他仍是淡淡笑著,看向身旁大大咧咧坐著啃大拇指的古裝cos制服帥哥。
“然後,我們面前出現的人,就不是澹台敬亭了,對麼?我在恭王府大湖湖底,兩次瞻仰過尊駕的真容。你應當就是那次從大理破井而出,悄悄流竄進京的。我對你也算有恩,所以我料想你不敢出手傷我,我不用怕你啊。你與房三兒同樣無家可歸,暫時棲身恭王府內湖……”
錦衣帥哥咬著嘴角瞪楚晗,很不服氣,但被他一一說中,無話反駁。
“我是尊稱您一聲九殿下,還是九千歲?”
楚晗客客氣氣一點頭,分明是揶揄對方。
這只孽畜性格頑劣囂張,顯然還未成年,龍齡今年有十四嗎?
“niania……”
澹台九殿下仰脖萬般享受的狂笑了一陣:“隨你怎樣稱呼,啐~~~”
笑畢,這人重新上下打量楚少爺,眉眼突然安靜下來,由衷道:“你很好。”
“難怪嘲風竟然那樣看重你,握不過摸你一下,他竟然跟老子玩兒命准備吃了握捏!”
“既然都是熟人熟臉兒,握也不好再假裝握那天晚上蹲到湖底下眼睛瞎了、啥都抹油看到吧?”美男惡劣地笑著,故意模仿楚晗口氣:“握這裡,是不是也要尊稱你一聲‘千歲娘娘’勒?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千歲釀釀你個卵!
楚晗撐住風度在心裡暗罵,一腦門血想噴這人一臉。
第三十五章離愁別緒
澹台九殿下把長發捋過一邊,自戀地抖一抖,頭頂盤個發髻,再讓余發自然垂下。這貨從初醒的亢奮狀態消停下來,不再咆哮發狂,比剛才就順眼多了,確實算個美男子。外表俊秀,骨子裡透出的風流氣質自成一派。
這家伙估計是平生頭一回化成人形,有了肉體身軀,一時興奮忘乎所以。論年紀就是個中二抽瘋期,誰還沒犯蠢過他以前也有。這麼一想,楚晗迅速就原諒了對方的非禮行徑。
“你怎麼一口寶雞話?”他問。
“老子哪裡知道,一張嘴就是這樣,難聽死勒!”澹台公子一臉嫌棄。
原來這樣。估摸是那位錦衣衛北鎮撫使,原本籍貫就是陝西人士,連帶著把九殿下給帶溝裡了。
玉泉山老龍第九子,性情頑劣嘴大喜吞,據說常變成魚形,隱於大殿簷上吞食房梁,急了什麼都敢吞,名喚“螭吻”。
這一大家子九條靈物,個個不是省心貨,這家日子沒法過了。楚晗才認識兩個,就見識了一個個的脾氣乖張手段凶殘,同父兄弟見面大打出手飛沙走石,“吃”來“吃”去的。難怪降龍羅漢要將九只孽畜分別鎮守,鎖進井底。假如有一天九子湊到一個池子裡,能把北京城翻過來吧。
楚晗知道房三兒緊跟他後面,一路用喇叭滴他,是想讓他停車。
他裝沒聽見,其實心頭肉都快碾成渣了,也難受。有個瞬間,看著面前公路上茫茫的車流人海,水汽湧至眼眶邊緣,只是在九崽子面前肯定強撐著不能示弱。
前方紅燈閃爍,有一處收費站的路卡,數輛軍車橫置前方,堵住道路。楚晗估摸這一准兒是他爸調來的人,是要堵他們的。他打開藏在領口間的耳麥,楚珣的聲音從他鎖骨位置瞬間爆出來,滿車廂震耳欲聾的。
“小晗你回話你跟我說話啊!!你怎麼了你在幹什麼!!!!!”
楚晗平生第一次,聽到一貫溫柔瀟灑淡定風流的珣爸是這麼個動靜,風度全失,像上了油鍋在鍋裡蹦。
楚總應該是在頻道裡對著空氣吼了很久,聲音都嘶啞著,擔心壞了。
楚晗是度過中二期了,還懂事的,說:“爸我沒事,您不用喊,我好得很。”
楚珣:“你……”
楚珣是父子間心有靈犀,忙說:“小晗,你是不是心裡有誤會?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沒有。”楚晗迅速道:“我什麼都沒有以為。爸,讓你的人把路讓開,放我們過去。”
他說完關閉頻道。
楚珣:“……楚晗?!”
轉眼就逼近那個收費站,普通的社會車輛已經全部截停,堵個水洩不通,一輛車一輛車排查。楚晗看都不看前面,大幅猛打風向盤,全速沖上應急車道,側著撞開一輛軍車,給自己撞出一條通道。他身旁的人坐不穩劇烈晃蕩,被離心力甩得,“啪”,直接撲他身上,然後又是“啪”一下,腮幫子舔擋風玻璃了。
澹台少俠在車廂裡以亂滾的方式撞得頭暈,暴躁地叫:“你個瓜慫誰像你這麼開車勒!”
楚晗坐得特穩,回了一句:“你才瓜慫,誰讓你上高速不系安全帶?”
攔截的人清楚看到駕駛位上開車的是楚晗,都不敢硬頂攔車。大貨車橫沖直撞,上了路基又沖下路基,繞開收費站圍堵,沿著京昌高速往進京的方向,沖上五環路。
沖卡路上顛簸,噗得一聲。楚晗皺眉,知道右前一只輪胎爆了。車頓時不太穩,但他的車技還能湊合把得住。
“你到底去哪,哪一站下,說。”楚晗很乾脆地問。
“前面最近的有河有湖的地方。”澹台敬亭斜眼瞟他,突然間意猶未盡,眼底流露出深厚的依戀感:“咳!你還真是讓人捨不得。你又長得好看……不如跟我們一起走吧?”
“我會把你平安送走,確保不會有人抓到你們。”楚晗從後視鏡瞄一眼緊咬著他們也沖出包圍圈的另一輛車。後面那輛車頭都快啃上他的車屁股,保持同樣車速幾乎摽著他開,技術也相當不錯……
“九千歲,我請教你一樁小事。”楚晗已經考慮好把他們送到哪裡。
“有事快奏!准准准奏!!!”澹台敬亭纏著安全帶一手還死死拽住車頂扶手,這回老實了,可能暈車,臉都白了,就是要吐啊。
“剛才在501基地,我們的人陳煥提到一句,房三兒和楚總很早前就認識,是‘十幾年的老冤家’,怎麼一回事?”楚晗問。
澹台美男重重“咳”了一聲:“大爺握在雲南井下睡那麼多年,你掰指頭算算握才回來幾天?陳年舊事爛芝麻谷子,不要拿來問。”
楚晗真誠道:“房三兒一定跟你講過,你知道多少?”
澹台不屑道:“哼,你關心這個,還不如回家問你親爹老子,不就全清楚勒。”
楚晗哽住,想起就在一天之前,羅府私房菜館門前,房易之房老爺子分明跟他說過一模一樣的話,“再想不清楚回家去問你親爹老子你就明白這其中原委”。他身邊最親近的兩個人,房三兒瞞了他,楚珣也瞞他。
盡管這樣,楚晗還是信他爸沒做過不仁不義傷天害理的事兒。他信任楚珣為人。那倆人十有八九就是一場誤會,可能沒機會再當面解釋。
……
他們已經靠近四環。前方人員大約是收到楚總命令,軍車在道路兩側緊張地排開,卻讓出一條通道。大波人馬仍然在後面緊跟不捨,車隊護駕似的。
前方道路寬闊,一大片郁郁蔥蔥的樹木和水榭,就是四環的奧林匹克森林公園、奧運廣場附近。這地方白天傍晚都很熱鬧,是大爺大媽廣場舞聚點。大冬天的,每日清晨傍晚都看得到浩浩蕩蕩的大媽隊伍,身扛氧氣筒戴著防霾面罩去廣場跳舞。而且今年又逢奧運年,說是東京政府破產了辦不了了,所以臨時挪北京來辦。廣場上冬日流火,彩旗飄揚,歡聲笑語,一派人間繁榮祥和的景色。
這些美好的景致,好像離他們非常遙遠。
楚晗對九殿下快速說道:“最近的河道就是這裡了。這塊水域08年當初修建時,就與皇城水系一脈相連,地下暗河四通八達,你們可以從這裡平安離開,沒有問題。”
他看也不看車後鏡裡死死盯著他的那雙眼,猛打方向盤,朝著空蕩蕩的廣場沖去。那下面就是石砌的河堤。
他這一猛拐,後屁股上摽的那輛車拐不及時,被甩出二三十米。那車也跟著打方向盤。很高的車速下,車子就擺不穩。內側車輪瞬間離地,半邊直接抬起來了。小破車本來就輕,摩擦出刺耳恐怖的聲音,幾乎一把掀翻了。
楚晗從後鏡也瞧見了。那小車翹著半邊輪子,依哩歪斜劃了大半個圓,奮力翻了回來。
可是,那輛車裡的人這次是爆怒了,也忍一路了,一腳油門到底。
發動機冒煙,一只輪胎飛脫。
楚晗猝不及防往前一撲。澹台敬亭直接沖出去砸到擋風玻璃,哀嚎一聲,玻璃讓這廝砸裂了!整個車廂遭受強勢而劇烈的一次碰撞,發出鐵皮撕裂聲。後面那輛已經掉胎的小車竟然直沖上他們貨車的車廂,借著二百公裡的瘋狂時速,捅破鐵皮車廂門,插進了後廂!
驚心動魄的一陣鐵皮、玻璃破碎聲,楚晗吃驚得從前窗上看到映出的人影。下一秒房千歲直接從後面撞進來。
駕駛室有仨人,一下子就嫌太擠了。
有一個人明顯多余,早該滾了。
房三兒眼眶發紅,眼瞼墨色下暴露一片紅潮,似乎也很委屈,低聲威脅某人一句:“你再碰他一下,老子剝你魚皮,拔你鱗,活吃了你。”
房千歲也不廢第二句,飛起一拳砸中澹台敬亭英俊端正的下巴頦。可憐九殿下被揍得撞碎車窗,嚎叫的尾音飄出車外,以四仰八叉很掉身價的姿勢飛了出去……
方向盤被巨大沖力撞得失靈,楚晗大吼“車失控了”。
他也飛出了前窗,被身上那個人裹著。
他摔在小千歲胸口上。
倆人臉磕在一起,還挺疼。房三兒抱他倒地,在大貨車就要碾壓他們的瞬間挾裹著他滾進蘆葦蕩。他們那輛貨車,連同後屁股插的小車一齊飛下河堤,轟然入水……
他倆滾了一身泥,陷入足有一人高的蘆葦叢中,四周天旋地轉。
兩人那時緊緊抱了,滾了一身一臉泥湯,再次眼對著眼,看著對方同樣沾滿泥水血沫的蠢樣。楚晗原本憋一肚子火,被剛才劇烈一撞,就撞掉了,什麼火也燒不起來了。
楚晗是在上面,俯視。
房三兒仰臉躺在下面,渾身泥,就剩一張臉能看,眉目英挺冷峻,眼神黑白分明。有了好感就是這樣,互相看順眼了,就怎麼都順眼,一眼能看到對方心裡去。
楚晗喘著粗氣:“你還敢撞我?……你要車毀人亡麼?”
房千歲也不示弱:“車毀了,人不會亡。我下面墊著你了。”
楚晗:“你墊著我我就不會撞壞?”
房三兒:“……我看看你哪撞壞了?”
房三兒一翻身就把楚晗壓了,順著四肢各處關節骨縫摸了一遍,確認楚晗沒撞壞。這人手法可就比九殿下重多了,很霸道,也有點兒賭氣的意味,不容他反抗,從頭一直摸到腳,每個腳趾頭都檢視一遍確認沒有撞掉一個!
楚晗被壓著武力值是遜了些,嘴上不遜。他注視對方的眼:“小千歲,剛才在501實驗室我就想這個問題,既然那個錦衣衛對你有用,為什麼當初咱們在地宮裡發現人,你沒有直接把那家伙弄走。你那時候不急,後來才急得想起擄人。”
房三兒不說話。
“你甭回答。”楚晗眼裡也蒙了水汽:“我自己想明白了。你家小九說漏嘴的,因為那時候你眼前有另一個‘借道’更方便的人選,暫時就沒想為難那個澹台。”
楚晗說的另個人選當然是他自己。
房三爺盯著他,嘴唇緊闔成一條線。
楚晗:“所以其實我的身軀也可以助你‘借道’,打通到你們想要到達的異界彼岸,讓你們回去。你何必自找麻煩,絞盡腦汁非要弄那個澹台敬亭進501基地冒險?!”
房三兒:“……你說呢?”
房三爺就是三個字,眼裡清澈見底,一片坦白。
……
冬日天空灰蒙蒙的,朝陽從東方升起,已是新的一天。
房千歲面對質問,倒也坦率,不辯解也沒給自己粉飾洗白。想從這人嘴裡聽到低聲下氣討好的軟話慫話,那是更不可能。小千歲這會兒估摸已經准備好楚晗跟他撒火發飆,直接一耳歇子扇他臉上,就像他隨手扇九王八一耳光那樣。
或者比著一對拳頭跟他捶胸跺腳撒個嬌,罵兩句什麼的……
楚公子要是打他臉,他絕對不躲。
可是楚晗也沒動手拾掇他,都不提這麼長時間隱瞞的事。
“咳……”
楚晗歎口氣,苦笑,一個笑容道出辛酸。他很自然地摟了房小千歲,也不想再掩飾,不玩兒矜持,不浪費兩人時光,仿佛享受最後的快樂用力撫摸對方肩頭脊背,低聲說:“你是要走了吧。”
房三兒掌心蹭了蹭楚晗的臉,把腦門上泥土抹掉。
小千歲明顯目光發癡,喉結滑動,是極力忍住下一個動作,沒有直接一口親上那顆紅痣。
他也想跟楚公子說,你那天來戲園子找我,就是這麼眼對眼,你為我燈下勾臉畫眉,那時就已經太喜歡了,就越纏越深,捨不得撒手……
來的事總會來,攔不起;該走的人還是要走,留不住。
想要一起分享眼前浮華盛景,世間人情冷暖,是如此奢侈的事。
第三十六章交換條件
一陣粗喘和暴躁的咒罵之後,澹台公子從蘆葦蕩另一頭爬出來,同樣狼狽一身泥湯,華麗的手繡錦緞飛魚服都泡了。
這人端住了被砸歪的下巴,卡卡得活動活動脖子,再自己把下巴掰正回來。
果然不是自家的皮囊,摔著也不心疼,還能隨便拉一拉,扯一扯,給自己微整形。
不是一個媽生出的一窩野小子,掐起來下手更不含糊,夠冷血無情。楚晗心裡也不禁想,老龍王他老人家還沒掛吧,還在京郊玉泉山萬年長命麼?這一大家子倘若哪天上演九龍奪嫡的大戲……就房千歲這個脾氣……
澹台帥哥從蘆葦叢裡溜達過來,一雙烏黑俊眼瞪著他們倆:“生離死別呢?
“告別的話趕緊講,快些講,都什麼時辰了,走不走咧?
“握出門前看過卦象了,今兒是月圓吉日,宜修造宜出行,宜動土宜開光,應當也宜穿越過界,就是不宜婚喪嫁娶。”
九殿下雙手抱胸,說完一臉幸災樂禍的小禍害表情,怎麼的?
房三兒淡定起身,抖抖身上,摸摸總覺少了什麼,空蕩蕩的,剛才一出501基地大門就是透心涼冷颼颼的感覺。
“找?”九殿下問。
“……羽絨服掉了。”房三兒語帶遺憾。
楚少爺前一天剛剛送給他那件厚實羽絨服,他心裡當寶貝了。衣服都沒穿熱乎,被姓陳的手下一撥打手撕成片兒,扯沒了。這筆賬又要記在陳總頭上,回頭撕了那廝的皮……房三爺搓了一聲後槽牙。
楚晗默不吭聲腕子一抖,就脫下大衣,罩在對方身上:“穿走吧,水裡冷,前面路還遠。”
大衣帶著他的體溫籠罩在房千歲肩頭,一下子就讓這人冰冷的眉峰嘴角都溢出溫度,是只有他倆能互相辨出的情緒。房三兒站著不動,拉過楚晗的手掌握住,已經握習慣了放不開,眼睛突然就紅了。那時才真是無法割捨,進退兩難。
以小千歲性子裡某些方面的驕傲,和某些方面的青澀、毫無經驗,他說不出口真心話,就沒有對誰說過。真心話是他想讓楚公子跟他一起走。楚晗方才在他身下抱了他一下,從沒有過的親密和溫暖,暖得想讓他把人揉碎了揉到自己骨肉血脈之中,合二為一,永遠帶走。
可是“一起走”三字是千金之重,背後是萬裡河山,塵世繁華,你憑什麼?
他們撞車同時,後面大部隊已經趕到,卻沒有直奔他們過來,沒有圍捕。楚晗看了一眼就發現來的隊伍真不少,而且是好幾個不同系統的人馬。京城發生這種規模的追車,驚動不少部門。但那些車輛人員都沒敢貿然動作,全部停靠在廣場周圍,遙遙待命。
楚晗然後就發現,那些圍成半弧形包圍圈荷槍實彈的車輛人員,與他們三個人之間,隔著一輛很熟悉的黑色越野車。
黑車橫在廣場中央,一夫當關,擋住其他所有人的路。
他的兩個父親,一左一右立於車子兩側。霍將軍兩把槍掛在後腰和大腿上,穿深綠大衣、軍靴,神情肅穆,也是遙遙地望著他,一動不動,是在等他自己走過去。
楚總可能是站時間太長站不住了,靠到車身上,但又絕不能讓外人看出他貴體欠安。
楚晗望著兩個爸爸沉默的身影,又看著身邊攥著他手的小房子,心口突然被看不見的兩根線拽得生疼,太難抉擇。
“忒奶奶滴,老子也站累了,先趴會兒。”圍觀的九殿下都看不下去了,瞪著倆人:“握說三王八……”
“你叫哪個?!”房三爺扭頭凶了對方一眼,正憋一肚子委屈呢。
“咳咳別拔餓滴鱗……”澹台公子敞腿坐在地上,仰起臉天真而且認真地道:“握說小房子,你勾搭哪個凡人不好,非要勾搭楚公子?”
“你一早就知道咧,這位楚公子,就是那個姓楚的老帥哥的兒子。他這個人身上氣場、氣脈,就和陽間其他那些大蠢蛋小蠢蛋都不一樣!就使他一人就夠了,他的肉身氣脈足夠幫咱倆借道過去。你折騰這麼久,熬這麼多年,不就是想要離開這裡?事到臨頭哎呦這樣婆婆媽媽優柔寡斷……你不想走,握才不要等你,老子要回家了一天都不想熬在這鬼……”
楚晗打斷:“你說我可以幫你們借道過去,確實可靠嗎?”
九殿下眼一橫:“你問他。”
房三爺臉色很不好看,自覺欺瞞有愧,這時心裡已經是傷自己都捨不得傷楚晗身上一根汗毛兒了,還惦記別的事?
楚晗又問:“你們要去地方是哪裡?‘回家’是回哪?”
九殿下很生動地講解,“回家”是回我們這些英俊神武、頭上有角、長生不死的千歲們本來應該去的地方,回家就是回去神狩界!天下有“三界”,楚少爺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容易腐敗的身軀生活的這個醃臢地方,是凡間界;不說別的,就這污染和霧霾這鬼地方已經沒法讓我們有角靈物喘氣了。而我們生活的那片清澈浩蕩的遼闊疆域,北至漠北南到南海,西起昆侖山脈東到東瀛列島,自由自在御風而行,周游五湖四海,叫做神狩界。再往上還有天界,那就是修煉到一定極別的神仙、佛祖和黑山老妖精們快活養老的地方了,也就是極樂世界。您聽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楚晗其實已經做了決定,看向某人,痛快地說:“小千歲,我替你‘做橋’,我幫你們回去。”
房三兒驚異地盯著他:“……你胡扯什麼?不會用你。”
九殿下忿然插嘴:“忒奶奶滴,你丫說把我捆了搭個橋的時候,倒是沒猶豫也不含糊啊、”
楚晗很認真的:“那位鎮撫使澹台公子,畢竟是不知情之下被罩體俯身。這人根本是還沒掛,還有口氣在,強違他意志損害他身體,是有違人間江湖道義吧。”
“我才不管他掛沒掛還有沒有氣。他能跟你比?”房三兒噴得更乾脆痛快。
在千歲爺這心思裡,楚晗與其他人就沒劃在一個界裡,親疏分明。楚公子是陪伴身邊的近乎人,其他人基本都是拿來吃的,隨時可以吃了……“再說,那錦衣鬼衛並非善良之輩,就不是好人,你完全不必可惜他。”房三爺補充一句。
“小千歲你聽我說!”楚晗很堅持:“我不是白給你做事。我今天有求於你,你也幫我做件事。”
房三兒:“……你講。”
楚晗誠懇道:“我知道憑我一己之力,肯定救不回承鶴。前路艱險,我需要你二位助我。我們談個交換條件吧,我助你們重歸故土,你幫我把承鶴帶回來,成嗎?”
“我答應你,把那家伙帶回來。”房三兒想都沒想就允了,眼眶卻驟然充血,十分委屈,楚晗提這種條件對他簡直是種羞辱:“我不需要你的交換條件,你收回吧。”
房千歲一字一句承諾道:“我設法救回沈公子。即便萬一不能成功,拿不到活的,也把人給你帶回來。時間或許久些,你我以十五天為約。十五天後你就這兒原地等我。”
楚晗追問:“如果你到時不回來?”
房三兒大聲道:“我說了回來,就一定回來給你個交代。我說話算話,絕不失約!”
楚晗:“你什麼時候說話算話過?”
房三兒:“……”
房千歲氣得反駁不出話,眼底驀地映出一池蕩漾的水波。楚晗扭開頭看著微波粼粼的河面,又覺得不該這樣咄咄逼人不依不饒,他也難受。
他努力地平復:“我,我不相信你過去之後還會願意再回來這鬼地方。我怕你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我跟你兩個一起過去,我們三人同行。
“只要找到承鶴,我把人帶回,並助你歸途。你我也算各自成就一段功德,不枉茫茫人海相識一場。”
……
兩個父親一直遠遠站著不動,沒有強行阻攔他們的意志。楚晗這時也才感知,他爸爸這次出來接管501相關部門的苦心。他爸都是為他。如果今天不是楚總在此處擋關,全城通緝圍捕他們的就是陳煥,或者哪一路更棘手的人物,小千歲還能全身而退?
他也發現劉大隊長的車,還有老七老八幾名跟他很熟的隊員。這些人按照部門歸置,現在是楚總麾下,這是過來布控的。劉雪城拎一桿槍站那兒,槍口朝天晃了晃,算是跟楚晗悄悄打個招呼。
劉大隊長跑上去向楚霍兩位立正敬個禮,快速說了幾句。
楚晗然後看到劉雪城率領手下的撲克七、痦子八,大步朝他們走過來。
劉隊長遞還楚晗的背包。他落在501實驗室裡的背包,裡面有二武爸幫他臨時打造的兩把神木刀,帶著有用。
劉雪城是個說話爽直的漢子,也不客套,拍拍楚晗肩膀:“晗總,我知道你大概是要去哪、想要幹什麼,我們隊的老七老八商量好了,陪你一起。”
楚晗很意外,忙拒絕說不需要。這種事不是鬧著玩兒的,他不需要任何人陪他冒險。
劉雪城道:“楚晗,咱哥倆也認識好幾年了,兄弟間不說見外話。說實話哈,我要是今天能脫開身,我親自捨命陪君子,爺們兒怕什麼啊怕死啊?!我有官銜在身我不能撩下隊伍自己想怎樣怎樣,老七老八就代表我們全體,肯定幫你把人救回來。”
撲克七和痦子八全副武裝身負野戰裝備,墨鏡遮面,袖管擼起露出兩段黝黑小臂。
“楚少爺,咱幾位一起吧!你要是能順利過去的地方,我跟七哥我倆也能過得去,就走吧!呵呵呵……”痦子八一笑嘴角就歪,混不正經的痞樣兒,一抬下巴就算是跟房千歲和cos美男打過招呼了。其實也不認識對方到底誰,無需知道。他們這些隊員已經習慣了,出來就是執行命令完成任務,不瞎打聽“誰是誰”或者“為什麼”。只要在一個戰壕內,就是互相掩護的同伴;是按陣營劃分敵我,不論朝代裝扮膚色或者物種。
撲克老七一張陽剛冷臉上仿佛寫著“信任楚公子沒廢話就是跟定了”這句話。楚晗想來這個人可能念及他上次的出手相救,很講義氣地相陪。老七卻還不知,當初救他的,是那位一臉桀驁不馴不愛搭理奉承人的房小千歲。
房千歲壓根沒有與老七老八對視線,沒把任何旁人放到眼裡,別過臉望向遠方,天邊白雲下一只孤鴻掠過。
楚晗還是忍不住向他兩個爸走過去,暫時道個別,半月之後回來復命。他心裡想得很明白,路上萬一有個閃失,要在自己能說上話時讓房千歲立下承諾,無論如何把承鶴弄回來。
霍將軍沒有廢話,直接卸下後腰和大腿上兩把好槍,遞給他。楚晗剛要跟他珣爸爸說句話,圍觀人員一起發出躁動,指著那邊。
楚晗回頭一看。
房三兒穿過廣場,走上橫跨河道的那座公路橋。往來車輛早先都被攔截住,橋上沒人。房三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躍上橋頭欄桿,身形筆直筆直立於橋欄之上,澹台九殿下也踩在上面。
楚晗大驚,一下子知道對方要幹什麼,拔腿就追!
房千歲頭頂碧色蒼天,居高臨下深深看了他一眼,就是剎那間剜到骨髓裡的一眼,像是痛下決心要告別。這人突然抬了右手,剛才一直握楚晗的那只手,用力親一下掌心,隨後猛地向前一躍,直挺挺躍入河中;就是初時在大理投井的姿勢。
楚晗“啊”得大叫一聲,相距幾十米追不及了。
九殿下對楚公子“啵”得來個空中飛吻,表情戀戀不捨似的,很風騷地一抖大裙擺,隨即也用同樣姿勢,瀟灑地墜橋入水。河道中央濺起巨浪,波濤洶湧,轉起一道巨大漩渦!水勢瞬間湧出百多米,隱約看到水底矯健騰挪的龐大身影。真容轉瞬即逝,隨水湧向北方地下潛伏的暗河。
楚晗那時也沒有猶豫。千鈞一發時一個人本性本能激發出的,就是心底壓抑多年最真實的情緒。
他緊跟著一步躍上橋欄。陽光下一道波光粼粼的河面令人眩暈,他盯著水下一晃而過的影。
遠處許多人大吼著向他跑來,想要攔他,都以為他瘋了。
二十多米高的橋上,楚晗縱身一躍而下。
他全部感官沖擊著沒入波濤,沖向水底。
我就這麼跳下來。
我不信你不救我。
只有短短幾秒鍾自我放逐式的隨波漂流,水下一道水龍卷瞬間兜住了他。龐大的修長的銀白色影子晃過他視線,凶猛地,也是暴怒地,卷裹住他的身軀,將他一起帶入深不可測的地下暗河……

【第二卷:日月神都】
【第六話.神狩界】
第三十七章龍脈
楚晗事後回想,當時也確實一時沖動義無反顧。
他就在他兩個最親的爹面前跳了公路大橋。兩個爸爸當時看那樣情形,心裡什麼滋味?太不孝了。
但是,如果給他機會重新選擇一回,不邁過另一界的門檻,就不會再見到那個人,就將是永生永世的分別,他一樣選擇跳下去。他還沒有准備好分離,也不信對方還會回來找他。
他意識模糊地被卷入深邃河道,再睜眼時,眼前是他渴望的人。好歹也算沒白跳下去,也二十多米呢……
兩人這次是面對面裹著游向前方。
房千歲在水中提著他,這回真是“提”著。這家伙一只大手當胸薅住他衣服,另一手捏住他後頸,用一個很不客氣、不溫柔的姿勢,拎著他飛快地順水而下。兩側黢黑深暗的河道從他眼側快速掠過,仿佛流動的時光在隧道中飛快地消逝,與現實的世界也就越來越遠。照小千歲這樣的游水速度,楚晗估摸他們很短時間已經漂出很遠,早就不在當初跳橋的地方,岸上的人想追他們恐怕也無能為力。而且,這個方向,房三兒應該是有目標地尋找通惠河地下暗道,當初他們研究出來的神木可能失落的地方。
房三兒這時又回復常人的面目身軀,低頭看了楚晗一眼。
小千歲面容冷酷,嘴角緊閉一言都不發,估摸是強壓住火沒有一掌捏爆楚晗的頸骨。
楚晗兩條胳膊無力地順水漂著,睜眼就看得到這個人英俊的臉和水下無拘無束漂揚的黑發。他一張嘴,水迅速灌入感覺器官,但說話聲音從胸腔飄出來,能夠讓對方聽到。他說:“你別怨我。帶上我對你們有用。”
“我說過一定回去找你絕不失約!”
“你從來沒相信過我。”
房三爺忍無可忍爆了兩句,迅速別過臉去,薄薄的眼皮掠過慍怒色澤,眉目陰郁。
身旁又一條身影瀟灑地順水漂來,很歡喜地貼上他們,可不就是那位穿飛魚寬袍官靴的美男。澹台九殿下一副俊容在水下更顯清晰動人,衣袂飄飄,笑道:“握說,你提著他也怪累滴,還要替這小白魚兒念避水訣,握來換你!”
澹台敬亭說著毫不客氣抓向楚晗衣領!
那倆貨在快速滑向深水的同時幾乎掐起來,搶一個楚公子。仨人在水下纏到一起翻了個滾,楚晗幾乎嗆水。房三爺口中猛地呼出一串氣息,橫肘一扇,九殿下滾著就撞一邊兒去了。
啪,貼河道石壁上。
噗,又摔到河底泥裡。一看就是大魚尾巴被扇得失去了動力和方向……
“三王八你要死呦,你摔摔摔摔握……”某人水中打滾兒嚎叫。
楚晗再次被撈起來。房千歲這時突然把他裹了,敞開衣襟緊緊地抱他到懷裡。好像是突然發覺身旁有個很不開眼的小畜生爭食兒,搶著吃得才香。雖然那小崽子絲毫沒有競爭力,不足以對爺構成任何威脅,可還是不爽,趕緊把楚公子牢牢霸在自己懷裡。
楚晗和房三兒幾乎臉貼上臉,胸腹相合,相對而視。
楚晗不生氣也不怨恨,笑著問:“你為什麼每次都變回來,不敢在我面前露個真容?”
房三兒遲疑了:“你還是喜歡現在這模樣吧?……你想看真容?”
講實話,附個身畢竟不如真身現形來去自如自在,尤其是水下,尤其還要拎著一個大活人。他又為什麼總要勞力費神化成個小房先生的帥模樣?還是怕楚公子看不順眼就不喜歡他。
“都好。”楚晗最善體人意:“都是你,能有多大分別?我就想瞅瞅什麼樣兒。”
“……”房三爺耳根上突然又暴露那種少見的紅潮:“不好,就不想給你看。”
別扭的情話一下子驅散那些郁悶隔閡。一條暴龍的火氣燒了三分鍾自己先就熄火了,還是捨不得楚公子的繞指溫柔。楚晗在水下愉悅地大笑,又想到小千歲拒絕給他看後屁股門兒那時的窘迫。他已經摸清這人的鹹臭脾氣,每次都能從欲拒還迎的別扭話裡嚼出一番情趣。
這人平時挺大方的,不好意思什麼?這龍身絕對藏了大秘密,對方就是捂著藏著不敢給他露,驕傲得可笑。
周圍水體與河道變化了好幾層深淺色澤,顯然已經甩出很遠一段路程。楚晗以前聽老人兒們講過,這次親身游歷才證實了,原來京城地底下還有一層。地下是一片錯綜復雜的暗河河道,和地面上四通八達的交通要道、大到立交橋小到街巷胡同暗暗呼應。
北京城地表上的水系,延伸開來,大致是一條“水龍”。“水龍”從南至北的“六海”,分別是南海中海北海什剎海後海積水潭。地上這條水龍,其實在地下也有相對應的河道,西北望聯通昆明湖,東南延伸至通惠河。這個完整的地下水系,是流動的,洶湧澎湃的,像人體身軀的血脈向四肢百骸延伸,不停搏動,生生不息。這才是帝都真正的龍脈生機。
他們越扎越深,是向著地下延伸的龍脈游下去。
其中有些地方是蘊藏在地下的深潭。周圍石壁上掛著鍾乳狀巖體,滴水寒涼,水聲神秘幽靜。房三兒再攜著他扎入深潭,下潛,下面不遠處又是另一處深潭……
每進到更深一層的地下,四周都仿佛是另一番美妙景象。水體愈發的藍,寧靜,通透。
倏然間,有一處潭水底部卷起一陣旋風。不對,水裡怎麼會有旋風,是漩渦!銀白色的巨大漩渦攪起大部分水體,洶湧著向他們沖擊過來,瞬間先就把澹台九殿下沖得打個滾漂沒影兒了,沖到後面去了……
楚晗都沒法呼吸,眼前銀色一片,許多快速游動的東西爭先恐後撞向他。他被迫抱頭抵擋,還是被撞了臉,像被人辟啪地抽臉。
“這大漩渦是……魚,是魚!!!”楚晗喊。
他們遇到的是魚群,一種他從來沒見過的、數量規模龐大的的魚群。楚晗還以為,京城的河流湖泊,各種天然水體裡,野生魚蝦早都捕撈殆盡,沒想到這百多米之下的暗河中,生存著這樣少見的生物群。那些魚個頭不大但力氣不小,鱗片閃光,瘋狂地奔騰在洄游遷徙的路上。
房三兒抱著他在水中打翻,用自身帶起的另一個漩渦護體。龍身卷起的漩渦就是水龍卷。兩人裹進水龍卷,房千歲眉梢在鬢發間飛揚,目光凌厲藐視前方,挾著漩渦從魚群中間大刀闊斧劈開一條水路,無數小魚小蝦被辟辟啪啪彈飛不知去向。
楚晗聽見房三兒朝身後爆吼了一句:“真他媽沒用!你怎麼不叫喚不吃了?你吃啊!”
橫沖直撞的銀色龐大魚群擋住他們視線,不遠處傳來澹台少俠的嚎叫:“窩、窩、窩日你勒這魚最不好吃!你都不稀罕吃,你忒娘滴讓握吃!”
楚晗怕被沖散了,恨不得四腳並用摽在房三爺身上,兩條小腿勾上對方的腰。
房三兒低頭盯著他那個愚蠢可笑的姿勢,都顧不上趕魚了。
他一只腳後跟蹭到房爺的屁股了,而且因為水中翻滾沉浮,還一直在屁股溝上磨來蹭去。
房三兒就在他腦門上方哼道:“你章魚啊?……別蹭那裡……”
楚晗揮開撞過來的魚:“不是故意蹭你,快要摽不住了……”
房三爺不能忍了,一把扯下他那只腳,掀開來順勢架到肩膀上。身下人被凹成個狼狽的劈叉姿勢。風度,優雅,楚家的門風,全數順著水漂走了。這回是楚晗暴躁:“我……韌帶……啊……”
後方出現異動,魚群像撞到障礙物突然炸開,也像是碰到了某種天敵,猛地回縮然後四散,倉皇地東逃西竄。銀白色漩渦裡閃現暗紅色一條巨大的身影,游龍甩尾在水體下瘋狂攪動,魚群徹底被攪散了。
楚晗也看不清什麼,猜測那就是九千歲真容。九千歲嘴大耐吞,那張容量浩瀚的大嘴一開一闔,一口吞,魚群立時要被吞掉一半。或許那魚是真不好吃,紅色巨影只是拼命把水攪渾魚群攪散,做出山呼海嘯的聲勢,炸開一條通路,揮一揮大尾巴沒帶走一條魚。
小九爺在水裡打個滾,又恢復原先身長八尺寬肩長腿的俊模樣,故意從楚晗身子下面蹭過,蹭他的胯,使個眼色,淘氣地邀功。
就這時,遠處逐漸稀松的魚群後面,隱約又出現一個體型相當大的黑影,頭部是黢黑的圓形,在水下快速向他們移動。
楚晗示警:“後面什麼東西?”
房三兒與九爺同時回頭,驚異。那巨大影子……難不成還來第三條龍?
那圓咕隆咚的一頭大黑器,也是小心翼翼在魚群中穿梭,機械馬達在水下發出轟鳴。房三兒抖了下肩膀,警惕地盯著,已經醞釀了攻擊姿勢。楚晗趕忙拉住:“別打,好像是我們自己人的潛水器。”
黑色巨靈神也發現他們,發出卡卡的水下制動聲。馬達轟鳴靜下來,巨大的玻璃燈泡眼慢悠悠地轉過來。
大黑家伙仿佛也在思考,如何向他們打招呼不至於自己人之間誤傷。片刻,從鐵皮腦袋上方開了一小孔,緩緩探出一支小旗桿,赫然一面高級熒光防水面料的袖珍版五星紅旗,閃亮亮的,朝他們抽筋似的晃了好幾下……
暗黑的水體下驟現一面鮮艷紅旗,就是解除危機最好的安慰劑,一下子全踏實了。
駕駛艙裡坐的,正是撲克七與痦子八兩條好漢。按說他們在水下速度很快,老七老八竟然能這麼快趕上來,肯定走得不是交通阻塞的地面。楚晗想,他爸知道他們大約要去通惠河方向,定然出動了直升機追他們,然後再派人潛下水找,還是怕他出事。
老七老八都穿了鯊魚皮潛水服,腦袋都裹在連體皮衣裡。
老七同志在艙內向楚晗豎起個大拇指,用軍事手語簡潔交流。楚晗一直對這張撲克臉印象很好,說不上來,可能因為七同志某些方面很像他二武爸。除了沒有臉上那道疤,也是不苟言笑,不講廢話,甚至都不說話,越是關鍵時刻越是忠誠可靠,是時刻可以托付後背的那種戰友。
他們駕駛的是軍方近年研發的“颶風眼ii型”深潛戰龍,外殼防御極其堅固,巨大的機械四爪可以暴戾地伸出,又有攻擊火力。戰龍在年前的南海戰役中立了大功,爪擊越南猴子,腳踢菲律賓瓜;圈內小道消息據說十幾台“颶風眼”圍成一圈兒直接用鋼爪子刨沉了印尼幾個小島,對方都不知道到底誰鑿的、怎麼鑿的。但是戰龍潛水器體積比較大,外殼不能隨意扭曲,遇到復雜河道就相對吃力。
他們一行,連人帶機器繼續前進。中途痦子八下水了。這人利用雙層門緩沖倉,從裡面出來了,身負潛水裝置。
痦子八高大健美的身材全副裹在鯊魚皮裡,水下靈活得像個大幽靈,蕩著氣泡直奔他們來了。
以老八同志一貫逢人不屑的兵痞子勁兒,這人也頗費了一番神,才能接受眼前這樣的現實。老八圍著他們三人轉了幾圈,乾脆伸手捏了一遍,捏沒有穿戴任何潛水防護的楚晗,一再打手勢,確認這不是幻覺,楚晗還沒有成精。
水下有一只輾轉騰挪更加靈活的大幽靈。
澹台少俠甩著魚步悄然游近,一丁點聲響都沒有,突然從後面摟住八同志的腰。
痦子八直挺挺地嚇一激靈,應激反射把軍刺都亮出來了。
澹台少俠柔韌的身軀往後一仰,毫不費力地後空翻避開捅向腰間的利器,水下慢動作耍個飄,調戲八同志。
痦子八手舞足蹈罵道,臥槽你丫他媽是人是鬼啊?!
澹台九殿下睜大一雙英俊的桃花眼,說道:“俺媽不是人也不是鬼啊。握這麼好看,你看握像什麼?”
痦子八被水下傳出的清楚的人音驚到,老子看你像跳大神的,還自帶戲妝戲服,臥槽你丫神經啊?
九殿下容光煥發,一樂,繼續用腹語說道:“慢,帥哥,把‘經’字去掉,‘神’就夠了唷!”
老八中邪似的跟著重復了一遍,臥槽你丫是神啊?
九殿下耳聰目明,辨別出對方腦電波裡傳出的一串腹誹,臉上頓時融化出一團自戀表情,那一剎那自我感覺神俊非凡,頭頂自畫一道七彩琉璃光環,在八同志面前用力點點頭。
痦子八噗得大笑,吐出一大堆氣泡,氧氣面罩差點兒噴掉了。
第三十八章鰩女傳說
老七老八是受楚總委托重任,護送楚晗到異界未知的入口。如果過不去,就不過去,半月之後再來同一地點接應。
他們又下到另一處深潭。這又是一個內部掏空的熔巖洞,下半部是水體,許多巨樹拔出水面,扎向高聳的溶洞穹頂。無數籐蔓垂下,再纏入水中,水下是長滿綠苔及各種附生植物的樹樁,氣根。一片原始森林景象奇異,四下幽靜。
房三兒躍出水面,從下面托舉著,把楚晗托出水上岸。
楚晗這才長吁一口氣,頓時覺著自己還是岸上舒服能耐多了,畢竟進化這麼多年,還是習慣直立行走。他一旦掉進水下,基本就是個廢物,戰斗值全滅,完全依賴另一個人。他一點兒不享受那種依靠對方受人保護的感覺,強烈的廢柴感有負家教和尊嚴。
而房千歲,每一次在水中也像完全換成另一個人,敏捷,快活,自信,凌厲。劃水的手臂律動翩然,一頭黑發和衣服在水中飄揚。骨形細長的腳嫻熟地蕩出弧形水紋,一步千裡,帶著靈秀之氣的身軀水下就宛若一條俊美的游龍。這樣如魚得水的瀟灑,與在陽間地上完全不可同語。
兩人本來就不屬於一世,也不屬於一界。
小千歲握他一下:“你歇著,我下去看看,找神木。”
房三兒的臉緩緩沒入水中,從半透明的清透碧綠的水下深深看他一眼,眼波在水中流動,黑發無拘無束散開。腳輕妙地一動,身形就蕩開很遠,姿勢帥斃。
楚晗原本擱心裡的幾句知心話,生生吞回去了。他原本想跟對方說什麼來著?說,小房子,痛快給我句話,喜歡我嗎,別再往前走了,你願意為我留下嗎。
現在想來,他又憑什麼?
……
楚晗往鍾乳溶洞深處走了一會兒,轉過道彎,前面岸邊蹲著個女子,埋頭在水裡漂洗衣服。
楚晗一愣,這地方怎麼有人?
溶洞確實寬闊,前方深不可測,有植被有水源,蓋個房子住人也成,像個世外桃源,別有洞天。那女的抬頭,面容姣好,很厚的長發盤在頭上,只留一縷從耳後垂下來,漂在碧綠水中,是個溫柔居家主婦模樣。
“噯?”女的主動對他點頭:“你們什麼人?”
楚晗納罕:“您這是哪裡?”
痦子八這時也從水裡猛地冒出來,一摘呼吸器,大口大口喘息,見著娘們兒高喊了一句:“噯我說這姑娘,這什麼地方啊你怎麼一人在這兒蹲著?”
“這就是我們住的地方。”女子面露柔和笑容。楚晗覺著特奇怪,這女的就是郊縣普通家庭婦女的打扮。難道是通惠河與這裡水道相連,這附近有近道通向河畔人家?他靠近兩步,特靈的鼻子吸入幽幽淡淡一股香,還是略鹹的水汽,從那女人身上。
香氣鹹氣洩露了。
楚晗其實已經反應過來了轉身就跑無奈對方動作太太太快了!女子原本蕩在水中的長發嗖一下從水底鑽出,像活物,像昂頭吐信的一條長蛇,猛地卷住楚晗脖子往她那邊就扯,力道巨大,那一下就是要獵物瞬間窒息的致命手段。楚晗一手攥住纏他脖子的頭發,橫身上腳直蹬對方,另只手毫不猶豫劈頭蓋臉就斬!
藍色光弧劈向那女子,瞬間燎著一半頭發,燒起來了。
女的顯然怕電更怕火,“啊”得迅速後撤。頭發一松,楚晗從窒息狀態中脫身,轉身滾落在地。
就那瞬間痦子八已經從水中撲騰過來,也是一臉驚悚。
“……禁婆!那個東西是禁婆!!!”楚晗喉嚨被松開大吼一句,“別碰她別碰她!跑、跑、跑!!!”
楚晗其實沒見過,老八他們就更沒見過。書裡寫的禁婆不都是沉在水底長得烏漆墨黑、一團烏糟長發、人不人鬼不鬼的雌性怪物嗎。
但這女人一點兒不丑,一點兒也不嚇人,絕對是個氣質溫婉的美女。美貌女子口裡還銜著一縷黑發,眼底積郁了千年怨怒哀傷,瀑布般黑色長發好像用不完使不盡,從腦後源源不斷湧出來。
水鬼習性皆是喜水怕火。
那禁婆也不例外,被楚晗用電燎了一下迅速躍入水中,黑發在水中蕩滌之後再次炸出水面全部向楚晗襲來。頭發剎那間纏死了楚晗一條小腿腳踝,生拖硬拽地將他拖下了水!
楚晗一掉下水,武力值立刻熄火了大半。他都無法呼吸。不斷湧出的黑發纏裹上他,十幾秒鍾足以把他纏成個蠶蛹勒死溺斃。
痦子八冷著臉撲上去,一根軍刺毫不猶豫戳入那女的鎖骨位置。一錐刺穿肩胛,卻放不出血來。美女睜著哀怨的大眼睛,順手也把這人纏了。
仨人滾在一坨黑發裡廝打糾纏,遠看過去就是倆男的和一女的在水下互相掐在一起,毫無風度可言,十分狼狽。
其實老七駕駛的潛水器停在不遠處,發現他們遇險,“颶風眼”兩只利爪已經伸出,卻投鼠忌器,怕上爪子開火會傷到楚公子。
老七在艙中調整狙擊槍口,砰一聲精准的槍擊。那女的胸口凹進一塊,往後一仰,隨即又繃了回來。
水下一團混沌。楚晗嗆水了,視線模糊卻還搏命掙扎。身後水體突然湧出巨大漩渦,箭一般的身影穿透水下漫無邊際的黑發直沖過來。五根指頭強硬粗暴一把扯掉楚晗身上的頭發,再一掌當胸擊中那禁婆的身體。
楚晗快嗆掛了這時掉在房千歲背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摽牢了對方,窒息嗆肺的疼痛一下子消失了。
他看到房千歲冷峻瘦削的側臉,激戰中黑色眼瞼在水下暈染出墨色水光。這人只用單手五指,強勢地扼住那女的脖子,逼得對方步步後退。女子吃驚於遇到如此對手,毫無招架。
房三兒逼視那女子,威嚴地開口:“認出我是誰嗎。”
女子目瞪口呆,大張著嘴被掐得喘不上氣。
房三兒面無表情,拉起女的一條胳膊,三指發力“卡”一聲撅斷了手腕,原話重復一遍:“認出我是誰嗎。”
女子渾身驚懼顫抖,放棄一切抵抗,腦後全部長發老老實實地垂落水中。
房三兒放開手。
美貌水鬼“騰”得直接跪了,上身伏地趴在池底下,面如土色,恭恭敬敬道:“殿下……”
澹台公子把溺水的老八同志弄上岸,而且是拎起褲腰帶提上去的。
痦子八趴在岸邊狂咳,吐出好多水,邊吐邊罵“臥槽長得越美的娘們兒越沒安好心眼兒臥槽老子今天太背了……”
澹台公子抿著大嘴看熱鬧,笑問:“喂,溺水是個熟麼感覺,你給握講一下?”
痦子八道:“廢什麼話,你自個兒把頭扎下去溺一下?”
澹台公子二話不說脖子伸長“噗”把頭往水裡一浸,攪合攪合,再猛地抬出水,帽冠和頭發絲毫不亂,抖了抖道:“窩這一輩子好幾百年揍抹油嘗過溺水滋味兒,才要問你嘛。”
痦子八咳得更痛苦了……
半浮於水中的房千歲,身上背著楚晗,冷冷注視那只水鬼:“你知道他是誰嗎?”
女子戰戰兢兢搖頭不知。
房三兒道:“他是我身邊的人,你傷他就是傷我,按罪律應當沉入獄火焚池燒死。念你孤零一個人流落這裡境遇不順,今兒饒你一命,但不能全饒。斷你一手,這只手你永遠不能接上,就讓它斷著。”
女子如蒙大赦,不停磕頭謝恩,姿態就是完全的尊從臣服,低伏在泥裡。
楚晗看兩人之間那情形,都倒吸了一口氣。他好像已經離開人世,這就是另一個界。這水下一國,是屬於房千歲的。龐大水體之下隱藏的各種神秘、妖異、充滿靈性的生命,都是小千歲座下忠誠的臣民……這個世界才是房千歲應當歸去的地方吧……
兩人又說了幾句別的話。房三兒問水鬼,“你在這裡多少年?聽沒聽說過這條通惠河底的河道裡有‘東方甲乙木’,或者‘神木’?”
女子連忙交代:“這地方叫做仙林洞,從六十年前我來這裡時,就是這樣一片茂盛的水下森林。這些巨樹好像能夠不停自行生長,已經充滿了附近幾處巖洞,把巖壁都撐破打通了。殿下所說‘神木’,莫非就是這些巨樹?”
房三兒讓那女的跟他們一起回去,別再待這鬼地方。美女於是恭順地行禮退下,就退到離他們不遠處,很有眼色地不敢靠太近。
兩人出水,楚晗肺裡還有些疼,房千歲把他翻過來拍拍,一掌揉胸,給他揉了揉,突然也笑了:“不用怕了。好些?”
小千歲笑起來挺單純的,一改剛才聲色俱厲的公夜叉臉,原來也就是在那些蝦兵蟹將王八嘍囉面前,才裝成一副水世界黑幫老大的尿性。
楚晗狂咳嗽著,苦笑:“小民也叩謝殿下了,身子不適不能行大禮,跪不動了,下回給您補上?”
房三兒頓時得意,哈哈一笑,嘴角咧大。
楚晗湊近低聲說:“那姑娘到底誰?真有禁婆這種生物?”
房三兒不屑一笑:“我們不叫禁婆,是你們起的難聽名字。她以前是我府上一名配環侍女,服侍我的,後來因故離開了,來這裡做了水鬼。以前頭發好像也沒這麼長。”
楚晗一聽……好像哪不太對,屢次欺上瞞下不守信用的小房同學?
“服侍誰的?”他眼睛瞇彎了問。
九殿下不失時機插嘴道:“服侍他,就他!”
房三兒瞪那廝:“你鱗癢了?”
九殿下回過臉去,撅出一副大嘴。
楚晗笑瞇瞇地又問:“貴府上共有多少美女服侍?”
房爺坦白道:“十幾個吧。”
楚晗:“男童子什麼的也有?”
房三兒:“……也有幾個,我沒留心。”
“沒事兒,咱就隨便問問,十幾二十個的還好。”楚晗很有風度地笑,自嘲一句:“去之前先了解一下那邊兒情況,如果對手情敵什麼的實在太強大,人太多,我救到承鶴立刻就走,就不去你地盤上出丑了。”
他現在當著老七老八他們,也敢說這種話,沒什麼再掩飾的。外面人現在估計都在瘋狂地八卦,楚少爺為了追隨某個人頭頂青天白日跳橋墜河,他還怎麼裝清白矜持?回去之後,還能裝成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嗎。
這一點想開了,楚晗頓時從精神層面上感到一陣解脫,是一種壓力的釋放,也不想再壓抑感情。喜歡就是喜歡了,哪有那麼多羞澀顧忌不能表達?他倒是更加想要過到另一邊兒瞅瞅,三殿下宅子裡那十幾只美女禁婆是怎麼“服侍”的。他就不能服侍嗎,還能比誰差了?
幾人在溶洞岸邊簡單療傷,重新整隊。
女水鬼把一頭長發挽起來了,也不甩黑頭發嚇唬人了,就亦步亦趨地隨行,舉止嫻靜時更顯清麗溫婉。
美女再看楚公子時眼神也不太一樣,恭敬體貼。小千歲既然都說是“身邊的人”,這四字大有深意。美女這會兒那表情也跟參見千歲娘娘差不多了。
楚晗隨口問,這挺美的姑娘,為什麼自己一人蹲這地方洗衣服。
房三兒道:“洗衣服是假,估摸是她許多年來就一直守在附近,等她要等的人。”
房三爺也狀似隨口無意的,緩緩給楚晗講了他所知的女子的前緣後事。姑娘名叫鰩女,有一次破界入了凡間,偶然遇見一個情投意合男人,就戀上了,動了凡心想要留在陽間不再回去。有了愛人,當然也不再惦念水府裡的三殿下還是五殿下哪只小王八。然而,人間凡夫俗子與水府靈物之間,畢竟是千重隔閡,萬種殊途,很難像普通情侶夫妻那樣生活共處。要說這兩口子,“吃住”這兩件終身大事上倘若合不來,吃不到一桌,也睡不在一床,時間長了難免互不能忍、情淡愛馳。
楚晗小聲追問:“然後怎樣了,在一起了嗎?”
房三兒說:“聽說,她跟那個男的,一個住水底,一個住陽間岸上,約好每個月月圓之夜相聚一次。”
楚晗:“……一個月才見一次?”
房三兒說:“好像從哪一個月開始,那個男人不再來找她,約定的日子沒有來。她一個月一個月地等下去,那男的從此失約,再也不來了。”
“也是碰到個人渣,辜負了一個癡情女子。”楚晗垂下眼,分明想的另一些人另一些事。
“鰩女在這附近做了水鬼,心裡仇恨凡間男人無良薄情,不守信義,所以才要見一個溺死你們一個。”房千歲講這些時,眼神平靜又仿佛含了蒼涼情緒。講別人的故事,體味自家心境。
楚晗再回頭看那女水鬼,眼神就不一樣了,感時傷懷,忍不住露一溫柔小手:“你也算啦,我替她求個情,你趕緊饒了她吧,怪可憐的。把她那只手腕接上?”
房千歲還沒消氣,或者就是暗暗借題發揮,眼裡一片執拗深情:“她弄傷你,就是讓我難受,過幾天再饒她。”
楚晗望著這小子的眼神,半晌說:“其實你也從來沒信任過我。”
房三兒:“……”
楚晗說:“你以為我也是人間隨隨便便哪個無良薄情不守信義的人渣,就圖三天新鮮,朝秦暮楚水性楊花。”
所以你也不肯等我。
你原來也怕動了情再被人辜負。
房千歲是每次被人戳到骨縫裡哪處虛弱穴位,都這樣一副“老子很不爽堅決不承認”的慍怒情緒:“不是,我沒有不信你!”
第三十九章肉身借道(上)
小房子嘴硬,楚晗也不跟那人計較。
他本意就不是讓對方難堪,而是自己感慨失落。而且以楚晗的為人心性,小千歲不信他,是他沒有能讓對方交付全部信任,是他不夠體貼。
他們重新整裝待發時,潛水器無法再繼續突破地形復雜的溶洞,老七同志就將巨靈神“颶風眼”停在水灣處,也穿著潛水服出來了。
撲克臉七同志全身裹進鯊魚皮,就露一張很酷的陽剛臉。高大挺拔的身軀撐開薄薄的潛水服,勒出一道道肌肉線條。
痦子八跟同伴八卦:“鰩女?哎呦臥槽,不就是妖女!老子算是見識了。”
老七才從鐵皮罐子裡鑽出來,眼睛還在適應四周光線。附近景致非常奇妙,水體由暗藍完全變為碧綠,像是被漫天遍地的植被將水源漿染成這樣浩瀚蒼茫的綠色,滿眼都是。他們仿佛進入一塊巨大的綠色晶體簇中,熔洞石壁呈現一種半透明的晶瑩剔透感。周圍空靈幽靜,聽到水浪拍擊的隱隱回聲。
老七一皺眉,對楚晗道:“你說要找神木,這不就是神木?”
楚晗回頭認真地問:“你認為哪一株像是神木?”
老七聳肩,也很認真地道:“周圍這麼綠,綠得我發毛。覺不覺著……咱們好像在一個巨大的、橫倒著放置、已經腐爛中空石化的大木頭中間?”
七同志平時話不多,也不擅長表達,難得說出一條長句子,一句最關鍵的讓所有人大悟。
他們一直在水裡瞎轉悠找神木,卻沒料到他們可能已經進到神木裡面。既然已知這地方人稱“仙林洞”,幾十年前就巨木叢生自行繁衍,又是通惠河附近的地下河道,與京畿龍脈相連,這就很可能與傳說中遺失的“東方甲乙木”是一水之源!也可以這樣想,當初那塊百萬年生的金絲楠木,是從水道經過京杭大運河和通惠河運進京城,如果被誰運走棄置,或者有意埋藏保存,也只能存放於水下……
楚晗有了這個想法,再往四周去看,就越看越像。
這不是什麼溶洞,這是樹洞,而且是個美如秘境幻境的神木樹洞。他們其實是在一樽極其龐大的倒置的巨木中間,頭頂有幾丈高。巨木沉於寬闊河道底下,蘊藏著與生俱來的能量,遇水既生,向上生出無數堅固的枝條。這些“枝條”都看起來壯碩無比,無數附生的苔蘚籐蔓垂落水中,這就是他們剛才以為的一大片“原始森林”。
走在神木芯兒裡,就如同穿越森林。
既然找對了地方,他們一行人重新下水,組團結隊,浩浩蕩蕩向神木中心地帶游去,越游越深,直扎向幽綠的深不可測的盡頭。九殿下抖著矯健的身形沖在前方探路,房三兒挾著楚晗並肩而行,老七老八一左一右像護衛保鏢,鰩女尾隨在最後。
前方水下森林茂密,已經無路再走,神木最頂端綻開龐大的綠得炫目的樹冠,參天蔽日,垂下無數次生枝幹。游在前面的九殿下一手剛拂開一根枝條,突然就被數根籐條纏住身體,拖向樹冠深處。
澹台九殿下大嚎了一聲示警,快把老子拖回來哎唷~~
房三兒下意識一把推開楚晗,把楚晗推遠。危急時刻只一個眼神看向他,就是說:到了。
到了。
楚晗明白,這裡大概就是“交換”入口。
他們路上已經有心理准備要過到異界,可那一剎那整支小分隊還是手忙腳亂。九殿下眼看被纏成蠶蛹,提著就往樹冠中心扯去。神木是活的,無數根枝條像游蛇,像幻影,又像富有生命力的活胎,更像是對數十年來顛沛流離的命運釋放出一腔壓抑的怨怒,不屈的抗爭。那些枝條分明有靈類的意識,對入侵者甩出忿怒而猙獰的面目,糾扯住澹台九殿下的頭顱四肢,往四面八方再一扯,就是要將人活活五馬分屍的架勢!
房三兒騰身躍上樹冠,一把扣住九殿下兩只腳,往回一扯。他兩人牢牢摽住一前一後,一起發力甩開,在水下抖起一叢巨大的漩渦。
也幸虧被吸住的是龍精虎猛的九殿下。千手神木甩著枝條扯了半天,竟然都沒把這廝給扯散了。如果是楚晗自己被扯住,一瞬間就撕成八個瓣子……
水裡回蕩著九殿下聲嘶力竭不屈不撓的嚎叫,聲波傳開十裡,魚蝦都嚇得退散,遠近河道水體震蕩。
一條龍就能蕩起水龍卷。兩條龍一起抖開,大漩渦形成一個龐大的水龍卷,與遮天蔽日的樹冠遙相呼應,把所有人都卷了。
陷進漩渦的六人一起旋轉起來。這一次,與他們在3號院牆縫內遭遇的險情完全不同。這是神道,這裡沒有黏稠的黑暗物質,沒有壓搾吞噬活人的大黑洞,盡頭就是一片如幻如化的光明……
楚晗在水龍卷裡飛快攪動著,從背上抽出一對神木刀,自己握了一把,另一把甩著擲給房千歲。
老舊帶癤的神木板子,幾乎已經巖石化,手感古樸溫潤。楚晗手裡這把“刀”,刃身頎長靈秀,刀頭點睛位置正好有一只癤眼,像遠古雀鳥的造型。而房三爺手中那一把“刀”更厚,造型威武凝重,有龍形花紋,形似石器時代的玉龍。
一龍一雀吸附著他們倆人,卷入漩渦的眼。
但凡界與界之間發生置換,必然耗費能量。要麼耗費一件靈物的神力;要麼,就耗費一個人的靈力。
當年王小同學身上附著了神木桌板的能量,就能將小千歲牢牢吸附。
而澹台敬亭手腕上一串楠木佛珠,能把沈公子換至異界。
水下如此巨大一株尚有生命的神木,自身不斷蒸發能量,足以把他們所有人牢牢吸附,強拖硬拽向另一個界。原本要護送楚公子到此處為止的老七老八兩名義氣好漢,再想改道回頭都回不去了,在漩渦裡轉得七葷八素,能量場太強大了。
房千歲可也沒要搭救九殿下,而是任憑這人被籐條纏在正中,大頭朝上吊向樹冠頂端,像一場祭祀向靈物奉出的肉身祭品。
他們所有人都以這個鬼衛的身軀為橋,愣是從這人胸腔正中穿過去了。
九殿下面色慘白,面皮五官凹凸猙獰,劇烈抖著。
房三兒通體躍出一股白光纏在澹台敬亭身上,鑽透骨骼肌肉,滑向光明之界。
這人事到臨頭還惦著腳下的楚晗,從澹台身上猛一掙脫,又返身回來,死死攥住楚晗一只手!
澹台的身軀被這一倒騰,承受不住了就要四分五裂,腦袋眼看著要掉!楚晗能感覺自己好像也被抽了真空,套著九殿下的肉身從那人身上碾了過去,碾過對方痛苦痙攣的臉。
後來回想,這就是所謂肉身借道。房千歲那時候牢牢拖著他一起,倏地滑入樹冠光芒盡頭。
……
……
楚晗是被小九爺“哇嗷”的瘋狂嘔吐聲給吐醒的。
那家伙就趴他眼眉前不遠的蘆葦叢裡,又是一聲“哇嗷~~~”。
楚晗睜開眼仰望天空,碧空如洗。天藍得看起來不真實,深淵似的濃郁靜謐的藍,沒有一絲霧霾和塵埃,太美了。
周圍一片浩瀚水波。同伴們橫七豎八漂浮在清蕩蕩的大沼澤中,漂著。
水域四周水草叢生,水面遼闊,有白毛蘆葦,還可見黃色與紫色成片成片的濕地鳶尾。水體清蕩,池裡時不時有魚兒歡快地蹦出。遠處還有三三兩兩的農家漁船,悠揚的漁歌聲入耳。船上漁家歌女敞開粉紅粉綠的小褂,露出妖嬈腰身,以輕妙的姿勢投入水中。水面只見魚尾一甩,碧波蕩漾,美人已蕩出兩三丈,水下美如幻境。
這裡,原來就是久仰大名的神狩界了?
是個極妙的去處。
兩尾美人魚從他們身下游過,原本想要靠近,突然被某種生物的氣場氣息震懾住,猛地往後一撤,倒退著小心翼翼游走,不敢接近。
楚晗轉過臉,正對上房千歲望向他的一張臉。他手指一恢復觸覺,發現手一直攥在對方手心兒裡,拔都拔不出來。
幾人慢慢蠕動著起來。楚晗毛兒都沒傷,就是很累。“過橋”原來也是體力活,明明在別人身上“過”一遭,感覺自己骨頭都松散了,需要重新組裝,擰擰關節螺絲。
老七老八幾人也活過來,互相喊了幾嗓子,用力拍打同伴確認安全。那倆硬漢子結實,屁事都沒有,起來就能走。
傷最重的就是小九爺,唯一一個過來之後沒能維持住瀟灑舒坦的仰臥姿勢,是趴著來的。九殿下趴在水草上狂吐,面如菜色,快把腸胃肚子肺都吐出來了。
“噯,你丫沒事兒吧?”
“這回真溺水了你?”老八同志過來摟住小九的頭,難得善心想幫拍拍背。
“你才溺水勒你個瓜慫,也不瞅瞅老子是哪個!老子吸口氣信不信把這個大池子給吞下去?咳咳……”澹台殿下狂咳狂罵。
老八這一拍不要緊,九殿下直接噴血。
這人面皮脖頸變得赤紅,大口大口嘔出鮮血,染紅水下。
“怎麼搞的!”老七同志察看道:“看看有沒有內傷!”
“尼瑪勒個三王八!!”某人一邊吐血,嘴巴還不饒人:“老子忒麼全身都是內傷!你快要弄死握了,握跟你沒完沒了勢不兩立!!”
“有藥能用嗎?”楚晗抬起這人上身,怕讓血嗆了。他和房三兒過來時候,是兩人一起以某種方式附著在澹台敬亭身軀之上,從對方腳往頭顱方向,融入到對方骨骼血肉之中,最後滑入光明之界。難不成他們是把澹台肚子裡那一套東西壓成汁水,給擠出來了?
九爺是罵老三下手太狠:“讓你一個一個過,你兩個非要手拉手一起過!也不瞅瞅是幹什麼,還尼瑪手拉著手!老子讓你倆忒麼這種時候吃飽撐得手拉手啊!……握真想咬咬咬咬死你們兩個!!!”
房千歲臉上沒啥體恤、感恩或羞愧表情,哼道:“成,下回成全你多年夙願,讓你咬我一口。”
楚晗想責怪房千歲心冷手黑,又說不出口,最後蹦出一句:“我得叩謝小千歲對我慈悲之心,手下留情。”
房三兒動一動眉:“謝我什麼?”
楚晗自嘲一笑:“幸虧你沒有用我‘過路’。九殿下身子骨結實。你要是從我身上這麼過來,我恐怕剛才就被五馬分屍了,就剩一灘屍水。”
房三兒這時才面露愧色,深深看楚晗一眼。
他當初把楚晗勾上了手,害人的念頭也曾一閃而過,現在覺得很對不起楚少爺,沒想到楚晗絲毫都沒埋怨過他。
這時表達秀恩愛的話,就是專門氣死單身的小王八。
“賊尼瑪勒!”澹台殿下俊臉由紅變綠,眼球外凸:“握就不明白了,你這王八球子當初是啥眼光?……這位楚公子確實皮相骨相都不錯,握也覺著他是個美男胚。可他再美,他這沒胸沒腰沒屁股沒尾巴的,他能美過萬壽山昆明湖底下鎮的那只六百歲小母龍嗎!小母龍多美咧,你個瓜慫!!”
房三爺很傲地笑了一聲,慷慨地對自家兄弟說:“那只母的留給你了。誰稀罕跟你搶?”
老七老八面面相覷,活活地憋死了插不上嘴,反正也都聽明白了。
老八同志捂了臉撲倒在他七哥肩膀上,無限腦補小母龍這種生物。二人一對眼神,頓時都覺得眼前的楚晗就是男神下凡,靚絕五台山!如今淪落到這種神什麼界的地方,倘若這輩子再也回不去多姿多彩的人間,眼前只有小母龍和楚晗的菊花這兩種選擇可用……傻子都他媽要搶楚少爺啊!
小九爺得到姓房的那句話,心裡約莫也很想念那只美貌妖嬈的年輕母龍,心情終於好過些,血吐少些了。

第四十章肉身借道(下)
楚晗收拾背包,將那把珍貴的神木“雀刀”擦拭乾淨,收藏起來。這楠木有靈,又能驅鬼辟邪,一般金屬兵器不能比的。
他發現房爺悄沒聲地將那把“龍刀”收起,也隨身攜帶,美不滋兒地很帥地掛在腰側,搞得像楚公子送他個信物似的。
楚晗笑著逗了一句:“噯,悄悄留下了?”
房三兒知道楚晗逗他什麼,很酷地“嗯”了算是回應,嘴唇劃出志得意滿的弧度。
順利回來,眉眼間飛揚的神采都與熬在凡間時不一樣。小千歲頭頂自帶光環,豐神俊朗,仿佛這會兒戴個高帽系個大披風就能引一池子蝦男蟹女全部跳出來朝拜朝賀,多麼暢快!
楚晗亮出手腕。他右手幾乎整條小臂都被攥紅了,皮膚腫脹欲破。小房子確實下手重,兩人武力值能量場差距顯赫,稍不注意就把他拆了。
楚晗道:“你攥的,差點兒把我這條胳膊撅折。”
房三兒毫不在乎:“是麼,折了嗎?”
“撅折我能幫你接骨。”
“腦袋掉了我能給你接脖子。”
“你還有哪能折了?”
房三兒用那種眼光看著楚晗:“你沒來過,完全不認識路。我怕你爬錯了界,掉到別處,掉進另一個界或者哪裡……到時上哪去找你回來。”
楚晗無話,但是送給小千歲一個對方最喜歡的、發自內心的溫暖笑容。
房千歲站在自己地盤上,氣勢氣度都和在陽間不一樣,自然而然成了他們小分隊的“精神領袖”,簡單明了講出眼前形勢。
楚晗才知道,他們過來之後漂浮的這片浩瀚沼澤,就是現在京城周邊白洋澱的位置。他完全沒認出來,這片水域,可比如今的白洋澱好看太多,漁女水鳥環繞,風景如畫如歌。
古時這裡應當屬於冀州府轄地。
一行人迫不及待就要出發進北京城。楚晗問:“你們住城裡?”
房三兒卻搖頭:“我們從來不住那地方。”
“這裡是神都。神狩界疆域遼闊,富有五江四海,我的水府在北方很遠很遠地方。小九也不住這裡,他的去處在西域青海。”
房三兒那時神情驀地嚴肅起來,解釋道:“神狩界介於天界與人界之間。所謂的神狩之界,就是“代天神巡狩靈獸”的意味。疆土上行走的都是我等千年不死的靈物,但是代天神巡獵監管的,卻是鬼衛……那座神都城中都是錦衣鬼衛,他們才是神界天條戒律的執掌知事,哼,一群心殘手黑很難弄的爪牙。”
原來這樣。楚晗才弄明白神狩二字的釋義。
也難怪小千歲每次提到鬼衛搓著後槽牙想咬人似的,而且對那位南鎮撫使澹台敬亭下手爆菊毫無憐憫,不弄死對方都不甘心。
他們上岸,找到附近一處山窩隱蔽的地方休整。房千歲說要等天黑再進城,盡量不被城中人發現行蹤。楚晗那時已隱隱感到神界的錯綜復雜勢力詭譎,以小千歲這樣靈界一方尊駕,進到神都還怕被人發現?這原來不是小白龍自家一畝三分地,隨他呼風喚雨為所欲為?
一路上太累,楚晗披衣蜷在背風處,迅速瞌睡過去,睡得朦朧。
他一覺醒來已近傍晚,天邊紅霞。遠處淡青色綿延一線,是拱衛京畿數萬年的西山山脈。
小房同學竟然不在身邊。
楚晗伸頭看,老七老八那兩位爺,用軍人一貫的睡覺姿勢,曖昧地頭挨著頭,伸直長腿橫躺,賽著誰的呼嚕更響。
房三兒蹲在不遠處,竟然是跟那個鰩女在一處,拉著對方一只手。
……
楚晗雖然聽不清那倆人低聲交談什麼,也大致看得出在做什麼。房三兒悄悄地把鰩女那只傷手的腕骨接了。
小千歲是抓住那姑娘整條手臂,從肩至手腕前前後後捋過幾次,再握住腕骨。白光化相,斷掉的腕骨就合上了,迅速痊愈。
女子大概是感激涕零三殿下恩惠,在房爺面前五體投地跪伏。
小千歲嘴上很冷,終於還是趁沒人注意時辦了一件溫存體恤憐香惜玉的善事,不然靈界一方少主拿什麼服人?只是這人一定不說出來,還不稀罕讓別人瞧見。
小千歲附耳吩咐鰩女幾句。鰩女領命,轉過臉一團身就化作兩尺來長一條魚,往旁邊山澗河道裡一躍,輕快地消失游走。
房三兒一直沒睡,隨後又背起身負重傷的九殿下。
他是把人整個兒扛在肩上,往山頂走去。
澹台九殿下已近昏迷,吐出的血染紅飛魚服的緞面衣襟。也不知附著鬼衛身上的小王八怎麼樣了,看這狀況也半死不活的。楚晗悄悄起身,放輕腳步屏息跟上去。
那天傍晚,他就一路跟隨,眼瞅著房三兒一路將傷號扛到山頂,走得很慢,背影屢屢暴露疲倦,中途歇了好幾次。九殿下昏迷時失去輕功護體,完全是原形龐然大物的分量。重壓在肩,房千歲的腳步都陷入山道泥濘中,走得吃力。
山裡有個熔巖洞。熔洞裡藏有一處巖漿池,面積不大,遠看汩汩地冒出沸騰巖漿,滿室充斥灼人體膚的高溫熱浪。
房千歲顯然十分怕火,更怕巖漿,在洞口附近徘徊,蒙頭蓋臉掩住口鼻才沖進去。
這人大步沖去,竟然毫不客氣將小九遠遠甩出去,直接拋下了熔巖池!
楚晗是完全沒想到,從後面跳出來:“你直接燒了他?!”
澹台的身軀在池裡砸出浪,瞬間被滾燙燒灼的巖漿吞沒,骨肉皆化,形神俱滅。
這是借過兒用完了就過河拆橋,焚屍滅跡嗎……
房三爺被巖漿池差點兒熏一大跟頭,恨不得滾著回來,順手拽著楚晗一起,連滾帶爬跑出洞口,才擺擺手。
楚晗想起小房子吃個鹿肉燒烤都渾身發鱗片疼得滿眼掉淚:“九殿下這樣還能活麼?!”
“你說呢?”房三兒滿不在乎一挑眉,看著特陰險。
“……手足一場,相煎何急啊?”楚晗說。
“哈哈哈!!”房千歲大笑出聲,笑得露出一排牙,表情惡劣又詭秘,碰到連楚公子都不知道的事情,非常得意:“那只小王八,是條火龍。你等著看那頭蠢貨在巖漿池子裡游得多舒服吧!”
楚晗:“……”
房三兒手肘往楚晗身後巖壁上一撐,突然靠近,鼻尖一對:“腳步像打樁一樣沉,還敢偷摸跟蹤我?以為我一路上聽不見後面跟了個你?”
“我跟著你還需要偷偷摸摸?”楚晗把對方跟他玩兒“壁咚”的胳膊一撩,順勢捏住小房同學下巴輕撩:“這地方我人生地不熟,就是個廢的,不跟著你跟誰?我怕你又丟下我一人,自己跑了。”
他一手伸到後面摸對方腰眼,有黑色紋身的敏感位置。畢竟流著他珣爸一半血統,以前是沒碰對人,現在遇見了,把自幼在家的耳聞目睹活學活用,發個騷調情能有多難?
這樣撫摸讓小龍很是受用,心裡高興,耳尖竟然又紅了。兩人之間流動的鼻息都是暖的。
房千歲端詳楚晗,忍不住吐槽九王八那只沒品位的蠢蛋。
若論盤靚條順、聰明貼心,眼前人比昆明湖裡哪一頭毫無風情的母龍母龜母鱉母夜叉的,美貌了不知多少倍!
從來沒有對誰產生過這樣知己的親暱情緒,也不懂用怎麼個姿勢表達。
房小千歲就把楚公子抱了,抱起來又放下,像哄人似的搖了搖:“我告訴你,我的水府是在北方白山天池底下,是個很好地方。等我們辦完事,帶你回那裡去好不好?”
楚晗脫口就是一個“好”字,胸腔裡都是熱烘烘的,歡喜得都疼了,抱著撒不開手。
小千歲與他眼對眼,一片坦白清澈,又有紅潮,突然說:“我沒想騙你。我說過回去找你,是真的想定了回去找你。”
楚晗像中了蠱,怔怔地點頭:“我知道了。”
第四十一章消失的城市
紫色暮氣籠罩西山一線,房三兒帶他們幾人登高望遠,從西南面某處高地上,眺望神狩界的神都。
他們放眼望去,迅速就陷入震撼和震驚。
山腳下坐落的,竟是一座完好無損、雄偉壯觀的北京城,遠看分明就是坐北朝南、內九外七、由深刻的護城河環繞守護著的古老的城市。以楚晗的目力,他可以看到中軸線建築像一層一層疊嶂縱向貫於城中。城內又隱隱劃分為七七四十九坊,街道胡同橫平豎直,規劃非常整齊,樓閣房屋錯落有致。
傍晚鼓樓打過更聲,各處城門箭樓上掛起燈火,城內樓閣家苑紛紛點燃火燭。蛋殼樣半透明的紫色天空籠罩下,整座城市繁光點點,古樸而壯麗。
痦子八低喃了好幾聲“臥槽”,是這人表達震撼驚艷的口頭禪。
一貫內斂的老七神情肅穆,下意識把帽子面罩都摘掉了,向前方景色無聲地致敬,神情肅穆。
楚晗問:“咱們現在是在四五百年前的大明朝順天府?”
房三兒卻搖頭:“咱們不在四百年前,就在‘現在’。”
老七不解:“什麼意思,怎麼可能是現在?我們不是穿回去了?”
這座京城,和現世真實的京城相比,很不一樣。城裡許多建築,現在都不存在了,不可能是現在。
這城最晚也是清代的格式布局。南側外牆挺立著巍峨的永定門城樓,依稀看得到牌匾與絡繹穿行的車馬。這永定門的城樓子現在早已不在,附近就是繁華的北京南站。在老北京人兒心目中,還一直叫永定門火車站,但城樓肯定沒了。城牆向左右兩側延伸開來,是左安門右安門。左安門城樓是很漂亮的單簷歇山式樓頂,上有箭樓箭窗用於防御,裡面還有一塊半圓形的甕城。右安門也是類似格局。
其他幾個方向的城門,猜測也是如此完整的規模。
然而現在的京城,哪還有這些城樓。只剩下正陽門和德勝門箭樓沒被拆掉,一南一北孤零零的幸存者。其他地方基本面目全非。
城裡遙遙能看到幾處大的海子,水面遼闊,燈火交匯的天空許多五彩神鳥飛過,發出氣勢嘹亮惠及八方的鳴叫。城中各種靈獸徜徉而行。
楚晗是無論如何無法相信,這難道不是四五百年前,或者至少也是兩百年前,帝都原本的舊模樣?
他們從時間軸上像是穿回去了,空間上,卻又到了另一個說不清的神秘地界。
幾人一路潛行,悄悄靠近神都南面城牆。
楚晗問房三兒,咱們不用等你家驍勇善戰的九殿下一起殺進城去?
房三兒很瀟灑地說,不用等了。那廝喝飽了,把熔巖洞的巖漿都吸乾,自己會聰明地鑽出來找咱們!
“把熔巖洞裡的巖漿都吸乾?……”痦子八不甘心地重復了一遍,嘴角抽動,似乎在嘴裡品味想象巖漿是什麼味道。
“是啊,他就喜歡那個。”房爺冷笑一聲。
楚晗忍不住道:“小九不會又像昨天在501基地那樣,光溜著不穿衣服從熔巖洞裡跳出來忘乎所以大鬧全城吧?我還真怕他了。”
老八眼一亮:“他光溜著鬧了501?在陳總地盤?!”
老七咳了一聲:“聽劉隊提了一句,就來之前,鬧了……還把陳總打了。”
痦子八“噗”得噴了一口,嗤笑的重點是“把陳總打了”!他很想知道具體怎麼打的,九爺牛掰。
回憶昨天情形,房三兒也一樂,拍拍楚晗手背安慰:“不會的。那只沒見過世面的小王八,在井裡憋久了,那是頭一回變出人形,所以才發瘋咬人。他又不是頭一回洗巖漿澡療傷,有什麼可瘋?到時你去小王八住的西域那個破爛地方瞧瞧,就明白了。”
楚晗心有靈犀,立時開始在腦內搜索華夏大西北方位的地質圖譜。天山山脈,昆侖山脈,塔克拉瑪干,青海,附近哪有一座活火山或者火焰山之類,沒准兒就是九殿下府邸,供咱們活潑威武的小九爺安營扎寨、盤踞棲息,太合適了。
九條小龍既然生母不是一個,能耐法術也就不同吧。
小房子顯然是條水龍,善於御水,與水為歡,卻極其怕火。
小九爺水下戰斗力都廢成渣了,但是不懼烈火巖漿。
幾人低聲交流著,偶爾開幾句玩笑,幾乎手腳並用地匍匐,身手都很利索。他們跟隨房千歲悄悄靠近南面護城河。城牆上竟然有許多身著青銅鎧甲的士兵駐守。那些青銅衛士步伐秩序井然,排兵列陣,往來行走,沉默而警惕,顯然受過常年訓練。
他們這時又爭論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究竟從哪個門進去。
哪個城門樓子都守備森嚴。無論從哪進,恐怕都不會太順暢。
這就涉及進城的效率。要找一條最有效果的捷徑,進去就爭取以最短路徑,迅速找到沈公子去處!
“如果你是這座城的主人,比如鬼衛頭子,你抓到大鶴鶴這麼個活寶,你會把他關押哪裡?”楚晗研判地瞅著小房同學。
房三兒一聳肩,實話實說:“我沒抓過人,沒幹過這種事,我就不是管這攤兒的……而且我又不住在城裡。”
小千歲這意思,大約是這人以前常年盤踞在白山黑水之間,天池之下,就很少來神都一游。以楚晗非凡的政治頭腦腦補了余下內容,迅速就靈犀了。說白了,小白龍屬於在野的一派大勢力,類似某個野山頭的山大王,或者某幫派老大,手下也統領一批效忠的水族靈獸。城裡現由另一派人物掌權得勢,也就是執掌靈界戒律秩序的鬼衛們……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房三兒一定要隱藏行跡,帶著他們摸黑進城,十分小心謹慎。
房千歲顯然並不像楚晗原先以為那樣,對神都的官家秩序了如指掌行走自如……
當然,這種提綱挈領總結性質的話他沒說出來,怕傷了三爺的顏面自尊。
楚晗趴在地上,勾勾手招呼幾人,撿個石子直接在地上畫起來。
他是學這個的,熟練畫出帝都內城銜接外城的一副長方形城廓模樣。
然後是內城東南西北四面的一共九個城門,以及外城七座城門。
內城中又套著紫禁城,四面又有四道門。
帝都之所以後來被稱作“四九城”,就是這“內九外七皇城四”的簡稱。
楚晗把所有門的位置十分精准地標出來,說:“一個一個排除吧,咱們怎麼進去,走哪條路線。”
急著進城,情報極其有限,基本只能連蒙帶猜。
老七提出個想法:“假如我們事先一切假設正確,沈公子是因為神木的能量掉進這裡,他可能跟我們過來的路線方位都差不多?他會不會就沒有進城,還在城外哪個山上貓著?或者去其他地方了,去白山天池了,或者隨便去哪?”
房三兒立刻面露不屑:“姓沈的蠢貨既然是一個人來,以他的本事,他的腦子……他連一個時辰都躲不住,早就被鬼衛們擒拿了。”
老七:“……哦。”
老八哼了一聲:“咱們全體都得感恩千歲爺您,不然我們幾個也藏不住早被擒拿了吧?”
房爺送給老八一個眼神:不然你小子以為呢,出去看看城樓上陣勢?
老七伸手從後面捏住小八的脖窩,暗暗一搓,教導自家兄弟低調,不懂的先低調。
痦子八打量房三兒,就是一副“老子手癢了等著您一聲令下咱開打啊”的表情。
那幾人扯談的工夫,楚晗在他的城廓略圖上敏捷地標注。
他講解道,神都這地方既然保持如此完整完美一座京城,那麼自明清以來那些規章行制,應該也都傳承保留下來的。你們知道咱北京城各個城門,以前都是做什麼用的嗎。
朝陽門從前是北京的運糧大門;因為距離聯接京杭運河的通惠河最近,水運漕糧都由此入城。
阜成門應當是運煤的大門;因為距離西山門頭溝最近,那是京城產煤之地。
東直門一向多通行運輸木料的車馬。
西直門因為靠近皇宮用水的玉泉山,每日清晨大批水車由此進城。
德勝門是軍隊凱旋必經之路,多走兵車。
安定門,據說不明原因地經常走糞車。
崇文門,距大興酒窖酒廠近,多走酒車。
宣武門俗稱“死門”,離菜市口刑場最近,多走的囚車。
……
幾人不約而同地指向一個方向,那個“死門”?
“沈公子如果作為一個俘虜被抓去,押上囚車,就該走的宣武門吧?”老七同志忖度道。
“肯定不會是走糞車那個門吧?”痦子八尤善亂中取樂,這時還能笑出聲。
“一般在菜市口問斬的死刑犯,是從宣武門拉出門外墳場直接埋了。進城的嫌犯怎麼走,我還真不確定。”楚晗說。
“總之按方位應該是從南面進去的,那麼我們不妨從防守可能相對薄弱的西便門想辦法進去,然後走宣武門。摸進城後由西往東,找西交民巷。那是明清兩朝刑部監獄的大概位置。”楚晗快速地一畫,把路線畫出來。
老七老八一臉信服,就這麼辦,就聽團隊智囊楚少爺調遣了!
一向傲氣的房三爺,很用力盯了楚晗一眼,眼底藏了欣賞留戀,何時都覺著楚公子是極好極妥帖的。
……
天邊最後一縷紫氣斂盡,夜幕降臨,宣武門城樓下面通過最後一批押運囚車,向著門洞駛來。
囚車並不是菜市口裝死囚那種四面透風木頭架子車,而是四四方方很深的一輛大車,由八匹馬吃力向前拖行。車輪在城樓下經年累月碾壓出兩道深刻轍印。車深足像個大池子,兜著橫七豎八恨不得百八十具黢黑的活死人。
車子大約是在城門口被攔下。
門樓子由許多青銅衛士鎮守,著校尉服的小軍官還要查驗官牌。在囚車前引領的兩匹馬上,各端坐一名錦衣華服的鬼衛,冷峻地出示官牌,順利就通過了。
隱隱聽到那些人對話。騎在馬上其中一個鬼衛,傲然地呵斥,“前兩天的人已經消化掉。車上是最近兩天的收成,要趕緊進城驗身乾淨,拿去喂養好用,莫要囉嗦耽誤我們!!”
小軍官低眉順眼笑著放人,“兩位廖大人您請慢過,請慢過”……
另一名鬼衛說話更暴脾氣,罵了一句:“他娘的這差事煩人!要不是前幾天外城出了亂子,用得著你我兄弟大冷天跑出來收拾這爛攤子?那幾個都尉和千戶白領了指揮使大人的俸祿,回頭一個一個敲碎骨頭,扒了頭皮!”
……
楚晗有這功夫都快被憋死了!他極力屏息都無法阻擋周身濃烈刺鼻的味道。
這是他所經歷的最痛苦的偽裝,難受得想鑽出人縫蹦出來。
還不如走安定門呢,糞車都不過如此,真是大失策。
他這時大約被壓囚車最底層,臉被擠成面餅,不得不頑強地側過去,找個縫兒呼吸。他一只眼勉強能瞄見壓他身上的房三兒。那廝跟他身上搞得偽裝一樣。兩人都裹進一層流著不知是屍水還是什麼黏稠液體的人皮囊裡,裝成那一群黑不溜秋的活死人,蒙混進城。
他們是在城外發現那些黑皮囊。
有人收集這些活僵屍,一大波一大波地鏟上大木車,集體運走。
連老七同志都看出來,那些人就是之前被吸入大翔鳳胡同3號院牆裡、抽乾了骨肉血水的倒霉蛋們。那些人失足掉入黑洞,顯然從另一條道也掉進這神狩界。然而,過來的方式就決定了無法挽回的下場。這些人現在都變成悲慘的人皮囊,沒有瓤子了。
楚晗他們能想到的最方便辦法,就是把自己填進中空的皮囊裡,混過那兩名鬼衛頭目的眼。那倆人顯然怕髒怕臭,怕污染了身上華貴的錦袍,怕靴子沾上屍水,一直站得遠遠的,讓嘍囉們鏟皮囊,就沒有細察。
熏天臭氣成功蓋住了他們幾人的味道。城頭上的五彩神鳥都被他們這一車人熏得,空中九十度大轉彎,吱溜一聲飛跑了,躲著他們飛!
一開始原本是撲克七壓在楚晗身旁。
性情一貫內斂的老七同志,其實一片好心,也惡心那些臭皮囊,心想著他罩在楚少爺身上,總比丟幾個黑皮壓著楚晗要好些?
然而上車之後,他們幾人在最下層蠕動固呦著,房三爺一下子就發現異常。
房三兒默不作聲地,一肩膀拱開老七,自己蓋到楚晗身上;還很體貼地兩手撐起一層窄窄的空隙,讓楚晗透個氣。
可是姓房的混球身上也裹著黑球,能有多麼好聞?
楚晗都說不出話,簡直想把鼻子縮進自己面骨,封住過分靈敏的嗅覺。他嚴絲合縫閉攏了嘴,用眼神示意,你們誰貼著我都好,快把那堆皮囊給爺挪遠兒點我要熏掛了!!!……
大車行走在街道暗處。另一側,寬闊的街市人馬如梭,燈車華蓋,美人如雲。皇宮內院,亭台樓閣,王府會館,全部是數百年前富麗堂皇的模樣。街上蜿蜒而過高大的三足靈獸。樓上窗中時不時躍出肩生雙翼身披鳳羽的男子。
發現這些黑影人的最終歸宿,楚晗也是慢慢想明白了,整個神狩界本身,可能就是地心深處某種巨大的能量場經過萬萬年的進化,被生命化之後的一個文明產物,是一個有靈的界。他們並不是穿到幾百年前。幾百年前的大明朝順天府,只是現在的城市的前身,凡俗之地。他們所在的這座形貌近乎完美的“神都”,整個神界的華夏疆土,都是與“現世”平行存在的空間,是同時存在的奇異的另一個界。
能量場利用大爆炸,或者從地心深處積攢的能量,扭曲了時間空間,竟然復制了與現世的京城同時存在的一座古老城市。而這是一個原本已經被後世王朝所覆蓋、被現代文明摧毀的“消失的城市”。
本已面目全非的城市,在這座廣袤的土地上以這樣令人震動的方式重現,就在他們眼前……
大車從宣武門進,頂著蒼茫夜色,融著萬家燈火,在街市上由西向東而行,果然,最後停到交民巷附近一座府衙大院裡。
楚晗他們幾個這次沒有絲毫遲疑,商量好了似的,趁著兩名鬼衛走開的工夫,七手八腳從車裡爬出來,神速滾進旁邊一空屋子內,把偽裝的黑皮脫掉。
幾人都狼狽不堪,面部扭曲。
痦子八同志一路上難得一句話沒說,出門從來沒這麼安靜過,這會兒抱著屋角一個梨木花瓶架子,直接吐了。
他們幾人都問,那些像得了黑死病的黑洞犧牲品,被鬼衛們收集起來,運到這裡,又要幹什麼?
房三兒淡淡地道:“估計很快就要將他們扔進煉爐。”
楚晗吃驚:“扔進煉爐?!”
房三兒反問:“你以為要怎麼樣,難道運過來給他們治病療傷嗎?哪有這麼好心。”
老七道:“……這樣,也太殘忍了。”
只有他們幾個曾經遭逢險境的人,這時才感到極其幸運和後怕,沒有落到被人吸乾然後焚成屍油的下場……
房千歲淡漠的眼像是看慣了異界裡的天道輪回:“他們那些被吸乾骨肉的人,也並不無辜,原本就是在人間界裡觸犯生殺偷盜忤逆淫亂各種戒律,猖獗作惡無所不懼的一群惡棍,才會遭遇這種肉身形滅的報應。讓他們知曉在人間界之上,也有他們應當懼怕的神力。鬼衛不過以惡制惡罷了,天下的惡是永無止境。”
“好人不會掉進這裡,善良的人是不會變成只剩一副丑陋的皮囊而沒有心肝、沒有靈魂……不然,你們兩個當初也掉進牆裡,怎麼偏偏就能幸存?因為你們在人間界時沒有作惡,還保有靈魂。”
楚晗:“……”
老七同志其實已經從楚晗口裡得知在3號院獲救的真相,這時聽到房千歲沒有自恃當初的施恩,反而這樣解釋天數輪回善惡有報,頓時暗自要對姓房的刮目相看了。只是性格內向的人,心裡怎麼想的,不到關鍵時刻輕易不會表露出來。
“那些人其實還活著,會被熔煉、灌築,最後打造成守衛神界疆域的銅衣大軍。”
“你們方才都沒注意看城樓上列隊的衛士是什麼人嗎?”
房三兒說。
楚晗恍然大悟:“難道是那些青銅人?”
“他們就是守衛、鎮壓靈獸的那些銅人?!”
房三爺輕輕閉了一下眼,對了。
楚晗真正開始憂慮沈承鶴的命運。
之前也曾天真地幻想,大鶴鶴跑到異世界動物園裡悠閒地放牧著羊駝呢。
虧著房三兒那小子還一副雲淡風輕口吻安慰他,說沈公子肯定沒事,在這邊兒活得好著。沒心沒肺的小房同學!
楚晗都顧不上臭氣熏天,爬上那輛大車,挨個兒扒拉、檢視,一個黑皮囊一個黑皮囊地翻騰,找裡面會不會有沈公子。老七老八也捏著鼻子爬進去幫他找人。
“如果承鶴就在幾天之前,也是裝這麼一輛大車裡,跟著這些黑死病一起運進來,那他現在不就已經進了煉爐,被鍛打成個青銅人了嗎!”
“臥槽。”老八適時加了一把很不暖心的柴火:“就剛才城樓上那一溜踢正步走來走去的、穿銅頭鎧甲的蠢蛋!該不會其中有一個,就是咱們大老遠過來要找的人吧!”
老八話音未落,他們隱蔽處的房簷頂上,亮出一聲尖利詭譎的鳴叫。
是一種鳥,像長頸鶴之類的如絲懸梁的叫聲。
簷上,一只體型相當大的生有雙翅的巨鳥,血瞳,長頸,利嘴,轉過頭,直直地盯了他們一眼。巨鳥再次發出吊劈了喉嚨似的鳴叫,騰空而起!
“不好,是鬼車。”
“媽的,不能讓這廝回去報信!”
房三兒低聲罵了一句,從屋內陰影中沖出,身形如一道銀色電光,同樣是騰身而起。
無翼的身軀卻仿佛帶翼,房千歲起勢凌厲一擊即中,半空中伸手抓住那只血瞳大鳥。
第四十二章喬裝改扮
大鳥雖說也是神都裡一只五百年靈獸,可哪兒扛得住房千歲飛身凌厲的一巴掌,“啪”得被扯住一條腿拽下地。
小龍嘲風的利爪,比鬼車的爪子強悍何止百倍。
大鳥兩顆血紅眼珠瞪凸出來,惡戰拒敵。細看之下,這鳥分明長了一張瘦長的人面,還是鞋拔子臉,大嘴突出,眉梢眼角向兩額吊起,論面相就是個奸臣相。
吊睛眼的大鳥人滿地打滾哀鳴,落地之後翼展開來估摸有一丈長。哪能讓她亂叫?房三爺一掌猛擊大鳥胸膛,紅色羽毛飄飛,又一掌劈在那鳥正要嘶叫的硬喙上。他最後竟是雙手掰住鬼車的上下兩瓣嘴喙,肩膀發力一撕,直接將怪鳥一副多事的大嘴巴給撕了……
楚晗和老七老八明白怪鳥可能是城中監視報信的“奸細”,氣兒都不敢出,躲在陰影裡看房千歲降鳥,看得目瞪口呆。
“咳咳……你們……人肉氣……有人……”人面大鳥發出垂死的喉音。
鬼車也是活該被房爺撕了喙,就是因為守不住自己一張大嘴,千歲爺面前豈能容你一個鳥人聒噪怪叫?
斷嘴的鳥人從傷口處滴出朱紅的血水,血灑落一地。
楚晗終於見識了傳說中的神鳥鬼車。據說這種人面大鳥平時晝伏夜出,專門撿最陰暗處潛伏。她的血滴到誰的腦門子上,誰就要飛來橫禍遭遇大劫,因此就是個不祥之兆。鬼車估摸在這片神狩界裡也堪稱“掃把星鳥”,走哪都很不招人待見。
房簷上又一群怪鳥盤旋而過,嘩啦啦一聲,一團紅色旋風似的掠過。
“弄掉那些鳥!”楚晗對身邊人急道。
也不用喊口令,楚晗他們仨人一齊從屋中魚躍而出。三人在院子裡跪射或者臥倒姿勢,一齊掏出槍瞄准上空鳥群。他們三人槍法都是很好的,楚晗還拿的霍將軍那把好槍,槍口有消音裝置,瞄准飛快,一槍一個彈無虛發。那些小一號的鬼車紛紛中彈,掉落在地。
楚晗覺著,倘若他有一樣功夫比小房殿下略強些,就是打槍了。
然而子彈並不能徹底絞殺神鳥靈獸,只能延緩她們在天上刮出旋風的集體行動。落地的鳥人翻身而起,瞪著吊睛小眼四處尋麼敵人蹤跡,時刻准備示警嘶鳴。一只人面鬼車盯住了楚晗,張開硬喙猛地一甩口中朱血,竟然真有一滴血濺到楚晗腦門上!
楚晗趕緊抹掉,那血艷麗,顏色不掉,粘稠且有股惡腥。
房三兒雙掌難敵那麼多的鳥人,一個個砸腦殼撕嘴巴都撕不過來。
“要暴露了。”老七低聲喊道。
“有人要來了,戰吧。”
……
就這驚心動魄的時候,院子房簷之上,一道紅光從屋脊上傾注而下。
確實是一道赤紅色的光弧,與那些赤色羽毛的鳥人遙相呼應,而且讓楚晗一下子就想到,當初在501實驗室裡,房千歲往澹台敬亭胸口裡發力灌入的,就是這道赤色。這一道閃瞎人的紅光,當然不是來給鬼車大軍施以援手的,紅光從空中墜下的同時幻化出人形,伸開膀子扯住兩只怪鳥的翅膀落地,可不就是生龍活虎的澹台九殿下!
九殿下仰面無聲地狂笑,抖開臂膀,肩胛骨發出卡卡的聲音,仿佛一下子從肩後伸出無數只臂膀。這搖身一變,就化成某個妖孽版本的千手男觀音。也不需要別的本事,就仗著嘴大手多,騰身張開他碩大的一副烈焰紅唇嘴,向鳥群襲掠而去。
赤色羽毛黯然失色,紛紛灑落院內。
天上不一會兒就一只鳥都沒了,戰況十分慘烈……
沒想到澹台敬亭的肉身被扔下熔巖池,還能毫發無損的再出來,想必也是螭吻附在這人身上的緣故。就像房千歲一直附在當年投井的男孩身上,就能讓這男孩子多年肉身不腐,保持住一個十八歲青春少年的模樣。
九殿下洗完巖漿浴回了魂,可能腹中饑餓缺食兒,這次一頓就吃飽了,肚子裡屯進半月的口糧。
這廝伸出舌尖舔掉嘴角最後一絲殘血,抿了抿桃花容色的俊俏大嘴,嘿嘿一樂:“老子回來真及時,救命之恩幾位就不必謝勒,老子心領咧!”
老八道:“你小子忒麼真吞得下去?……那麼長個鞋拔子臉,能好吃?沒卡你嗓子眼?”
一向寵辱不驚的老七同志都默默調開眼神,對一個戰壕裡的戰友也不好出言打擊。這人揉了揉胃,明顯感到胃裡不適……
院外腳步聲沉重,好像是鬼衛和銅人。
房三爺手腳利索,只用一只手提著被他搞死的最大一只鬼車,迅速扔進旁邊一間屋子。他們五人全部滑不溜腳地鑽進房。但這地方是肯定待不住了,一座院落裡除了停放著無數輛大車,滿地都是鳥人的羽毛和殘血,一看就是慘無人道一個屠鳥現場,遮都沒法遮掩。
院內亮起查夜的燈火。
隔著薄薄一層窗紙,楚晗瞥見那兩名藍衣黑靴的錦衣鬼衛又回來了。
那倆人都是腳步謹慎,踏幾步就站住,驚異地瞅著這一地犯罪現場痕跡。地上只有鳥人宵小們被打落的鳥毛,並沒看見誰的屍首。屋裡分明飄出一股子黑死病的臭氣,難道有黑皮囊膽敢詐屍?
那兩個姓廖的鬼衛,一時難以察覺到底發生過什麼,警惕地往屋子這邊靠近,又猶疑怯陣不敢直接上,勾手招來幾名小校軍官,眼神指揮那些人先上。
遭遇戰難以避免。
痦子八已經從背後拔出軍刺,暗處伏擊的姿勢很酷。
楚晗盯著那兩個穿錦袍的體面男子,突然開始不錯眼地打量對方身上。那身雍容貴氣的神都禁衛軍統一制服,一看就是手繡的綾羅錦緞,一套行頭值不少銀子,別糟蹋了。
黑暗中,他一掌攔住老八,勾勾手示意同伴。他手指一捻澹台九殿下身上的麻黃色四品飛魚服,再一指自己身上散發惡臭的一堆破爛,這時再二指指向窗外穿制服的倆男的。
楚晗指那兩個人,再指指自己與房三兒。
他乾脆利落做了個手刀“斬首”的手勢,以口型道:我們要他們的衣服和官牌。
先行被遣進屋的幾名小校,進了小黑屋就全體沒動靜了。
“哎唷,客官還在外面做啥,進來瞧瞧奴家這裡嘍——”
房內傳出不陰不陽不男不女很媚的一句。
還是不倫不類與現場惡戰氣氛完全不符的寶雞口音。
院子裡兩位廖大人同時掉過頭,四目圓睜盯著他們這間屋子。燈下看過去,赫然也是兩張年輕俊俏的面孔。
領頭一個男子一臉戾氣,用穿官靴的腳踹開房門的瞬間暗處兩條剛健強悍的黑影飛撲了上去!
沒人發出聲音。一左一右旋風般的夾攻,三人都手腳粗暴凌厲瞬間裹在一起。撲克七和痦子八近戰露了真功夫。老八直接一腿橫掃膝蓋猛磕將人帶倒,短兵相接用寸勁關節技扭住對手的手肘和膝彎。迅速轉入地面戰斗,兩個男的扭成一團柔術的奇葩姿勢痦子八臉上還掛著興奮的笑容,低聲哼道“小樣兒的還敢跟你爺爺瞎掙吧”。
老七面無表情,冷冷對准對手太陽穴就是一個手刀,看著那男的一聲沒喊出來就頭一歪。
老七那一記手刀剁下去的力氣,應當能砸暈一頭牛。
楚晗欣賞這種手段利索不多廢話的男人,幹架風格特像他爹霍傳武。
就在他們引這廝入甕的同時,後面第二個人一看情勢不對,轉身就跑。
倒懸於門上的另一條黑影突然垂下。
房三爺腳一蹬踹在先前進屋那人的後背上,借力直襲屋外之人。屋外那名鬼衛大驚抽刀,一把修長的繡春刀都未及出鞘,房三兒連帽子帶頭發全部一把抓。
“你是……”房千歲掌中的獵物就來得及吭出這兩個字。
楚少爺只管躲在幕後算計人,打架讓別人動手。
九殿下橫臥在屋子正當間一張圓形梨花桌上,姿勢妖嬈,翹著二郎腿嗑一碟瓜子:“打滴好!!三哥哥你好滴恨!!”
楚晗視線一直罩在小千歲身上,眼瞅著這人用了極其詭異的一招。房三兒固定住對手頭顱,空中擰腰就是一膝蓋。身軀異常柔韌手段極為暴虐,膝骨砸上對方被他扯住頭發瞬間暴露出的脆弱的喉結。
圓睜俊眼的男子最後一刻眼膜上放大的,就是房千歲的旋風腿……
描述起來冗贅,就短短幾秒功夫,兩名鬼衛失去反抗能力,迅速被拖進屋,關門。院裡像啥事都沒發生過,都沒聲音。
楚晗倒有些失望,對房三兒道:“照你從前說的,我還以為,神都的錦衣鬼衛都是銅頭鐵骨刀槍不入百毒不侵的人物。”
老八抖抖一條胳膊,顯然沒打過癮:“只要來得人別太多,老子一個人都能對付!”
房三爺一哼:“你沒遇見厲害的。這兩個是草包,沒多大本事。”
草包嗎?
房三兒咬破自己手指,血手指在那兩人腦門上各寫了一個“鎮”字,然後啪啪兩掌,打了天靈蓋。那兩個男的立刻眉目嘴唇閉緊,一絲活氣兒都沒了,看起來死得透透的,身軀僵硬。房三兒說,這是以血封住鬼衛魂魄,不讓魂兒出來亂跳的手法。
兩個男子腰上各一副精致的象牙官牌。一個是【指揮知事廖無涯】,另一個是【指揮知事廖無痕】。
楚晗脫那倆人衣服時多看了幾眼裸體。倒不是對哪個有興趣,純屬細節強迫症,對任何人都過目不能忘。兩位廖大人都是面容英俊身形嫩白修長,高鼻潤嘴,長得相當好看。可是一想到這些人炮制黑影人的殘酷手段,想到承鶴可能的命運,楚晗心裡就反胃。挺好看的一群制服男人,每天來來去去怎麼就不做點兒乾淨體面的事,偏要為害為虐?
從僵直的人四肢身軀上扒衣服實屬不易,還不能撕爛,每一片布頭都留著。
楚晗說:“都扒下來全部換上,裡面的褻衣褻褲都要,靴子襪子也要,別被人看穿了。”
他們在城中行走,起碼的喬裝改扮是必需的,總不能還穿成現在這樣,像現代人錯走進古裝片場,隨時會被巡城的鳥人或者其他鬼衛發現。
老七老八從那幾名小校身上也剝下兩套完整的黑色軍官服。這種黑色窄袖夜行服和黑色快靴,是下級校尉軍官的打扮。而廖無涯廖無痕這一對兄弟,顯然有些身份,各著一身斗牛服的常服款式。所謂“斗牛”其實是某種龍形圖案,貴氣而猙獰。這身制服比鎮撫使澹台敬亭都高了半階,不料武功如此稀松平常。
老七老八以野戰軍人的辦事速度扒掉先前衣服,往身上套那個夜行衣。衣服特緊,套上頓時就成了緊身連體衣。痦子八拼命扯褲襠部位抱怨:“操,鬼衛都這麼遜,毛兒都沒長齊吧,褲襠做得忒不大氣了。不知道老子‘大’嗎!”
身形魁偉的老七同志,繃不住冷笑一聲:“就你,你哪大?”
老八:“噯?我……”
九殿下嘲弄道:“握也抹油看出你哪裡大。再大,你有握滴大麼?”
老八嘴角一歪:“小屁孩,亮出來讓你爺爺見識見識,你能有多大?”
小屁孩九殿下仍然賴在桌子上,晃悠著一條腿,媚眼一翻:“握現在已經亮出來咧,你個瓜慫看不出來?
“握告訴你呀,握身上各個地方都可以挪來挪去的,你個肉眼凡胎,斷然看不出來。
“握現在晃給你看的這條腿,它其實呢就不是握滴腿,它也不是握滴尾巴,那你說它是個啥?……你瞧仔細嘍,小八,大不大?”
這一說,老七老八不約而同大眼瞪小眼盯住小九爺晃來晃去的那條腿……這他媽是不是真的啊?!
痦子八:“就、就、就那玩意兒,不是你的腿能是你的屌?!”
房千歲大笑,罵道:“聽那小王八胡扯!”
九殿下一翻身趴在桌上做個餓虎撲食姿勢瞪著房三兒:“握咬你信不信!”
房三爺不屑地斜眼一瞟:“我能擼出你的原形你信不信?現個原形你跟我比,咱倆誰大?”
九殿下頓時委屈,又怕真的被扒皮擼出原形,氣得撓桌。
那表情就是認輸了,他三哥畢竟還比他多活了陽壽三百年,怎麼也得長出兩三米吧?不然白活那些年,白吞了那些牛……小九爺暗掏褲襠摸自己羞羞處尚未成年的龍根,默默腦補著差距。
房三兒把一堆衣服搭在肩上,走路瀟灑地一晃,再來一句釜底抽薪:“我五條腿,你有幾條?你個魚一條腿都沒有。”
小九弟直接氣絕在桌子上……
惡戰之後的片刻輕松,黑黢黢一屋就剩一群雄性動物的黃話葷話,都喘著粗氣,陷入一串壓低嗓門的狂笑。
楚晗在黑暗中嗤笑。他忌諱被人揪住玩兒比大小這種無聊事,趕緊抱了一堆褻衣褻褲腰帶襪子之類的雞零狗碎,鑽進裡屋。
這是個套間。他進去換個衣服,房三爺臉皮很厚地就跟進來,而且表情一副理所當然,也不看人,坐到太師椅上從容不迫地開始脫。兩人還是比了比衣服肩寬和下擺長度,沒比“那個”。房三兒最後穿的是身材略寬的廖無涯的衣物,一身貴氣的寶石藍色,官袍胸前繡一條戰龍,腳蹬飛龍攢金靴。楚晗穿的廖無痕的官服,全身銀藍色,錦緞上的絲繡圖樣流動光澤,再扎緊腰帶,腳踏虎翼銀絲靴。
腰側各掛一把錦衣衛的繡春刀。刀鞘形狀清麗修長。隨身重要東西裝到馬鞍袋裡,全部偽裝。
衣服很抬人,穿上立刻改頭換面,完全變了氣質模樣。刀俊人也俊,互相輝映相得益彰。
二人屋中相對而立,皆是淵渟岳峙氣度非凡。對視了片刻,又默默幫對方整理帽子和腰飾,就是想在那個人身上留下自己的指紋痕跡,表示那份親近和占有。
楚晗心裡愛極房爺穿一身官服套著靴子的模樣,可一想這衣服是鬼衛的東西,實在說不出來誇獎對方帥斃了的話。他想象哪一天跟隨這人回去白山黑水之間,穿上天池黑幫少主的制服,又該是怎樣的神俊威武。
楚晗捋過官帽兩側的絲絛:“這樣行了,能上街了?”
房爺盯著他看,反應都遲鈍了。
楚晗:“看什麼?還哪不對?”
房三兒:“……很對。”
“不至於吧!”楚晗對著犯呆傻的房千歲輕輕一打臉,嘲笑道:“你以前就混這地界的,你是頭一回看人穿這身錦衣衛行頭嗎。”
房三兒說:“不是。”
楚晗:“……”
姓房的混賬,每回都是這一手。
這次仨字都不給全了,就只吐倆字。兩個字就讓楚晗整個人都熱了。
他自己先忍不住心猿意馬腦補出“不是”後面的半句話,是要誇他貌比天仙,還是賽過母龍?小千歲隨便給他吐出三五個字,無論奉承他還是揶揄他,他都能聽得有滋有味;把那一句一句悄悄攢下,夜深人靜掏出來回味。
楚晗又說:“剛才看你家小九突然冒出來,我才想起,你們要想進出神都,應該是很容易的。辛苦你陪著我們套黑皮囊,鑽囚車,知道你一貫最怕那些髒……我還是拖累你了。”
房三兒一挑眉,納罕楚晗這麼說。
楚晗想說,我在橋頭那樣一躍,還捎帶上老七老八,可能還不如不來呢,讓你自己過來撈鶴鶴就成。
房三兒淡然一笑,倒是十分坦白:“你要是不來,我必然不會這樣盡心盡力去找沈公子。
“我只在意你的安危。我心裡沒那麼大地兒,去關心不相干的人。”
楚晗:“……”
房千歲盯他的眼神,就是要吞了他。或者想扒他皮,讓他也現出原形。
這人抬手,卻沒侵犯他,而是很認真地替他擦腦門。
房三兒道:“鬼車噴的血滴,你沒有擦乾淨。那個鳥人的血是不吉之兆,你出去以後緊跟我,千萬不要亂跑,萬事小心!”
小千歲還不放心,又從隨身百寶囊馬鞍袋裡摸出一盒肉色油彩,就是從戲園子帶出來的。他把油彩揉在掌腹上,給楚晗眉心上揉了一點,蓋住那顆顯眼的紅痣;又在自己腦門鼻子上塗一些,遮住三道指甲印。

第四十三章欲蓋彌彰
這一伙喬裝改扮的人,料理過院內狼藉,於是摸黑踩著房簷,走房頂跳過好幾條窄巷,過到另一條街坊。
長圓的燈籠在胡同牆上烘托出一串紅光,幽幽地照亮曲徑深處。載著客官的馬車進入小巷,馬蹄聲是“格搭格搭”的清脆。拉車的兩匹高頭大馬,各生就一副瘦長人面,尖耳,肩生一雙飛展的肉翼。肉翼一開一攏,步調優雅,抖著飄柔順滑的大馬尾巴。
房三兒說,那兩匹人頭馬應當是靈獸英招。只要有英招駕車,車裡坐的也是鬼衛。
他們一叢人目標太大,還是不同衙門的制服,立刻就被人回頭搜尋張望。
他們躲進巷子拐彎的陰影裡。楚晗這時說,咱們五人揍一起,在大街上一字排開這麼晃蕩,也太顯眼了!不知道的以為哪個幫派的約著出去打群架,肯定引人側目,還是暫時分開走。
老七利落地問:“怎麼分?誰和誰走?遇上盤查我們說什麼?”
楚晗一掃五個人的兵力分配,正色道:“咱們就分兩撥走路,四處探探消息,明日上午再碰頭。”
“那麼,小房和小九爺必須分開。倘若被人發現行跡,這城裡遭遇鬼車或者拉起警報,我們所有人能否平安脫身,就全依仗二位了!”
這是當然,很合理的武力值分配。
那麼誰帶誰走呢?
一隊人都理所當然地看向楚晗,下意識就靠近他,包括老七同志。老七也一步邁到楚晗身旁,想跟楚公子一撥走。
房三兒那表情就更不用說,誰敢搶他正牌保鏢的位置?
澹台九殿下一看這情勢,立時就憋屈了:“你們都不跟握走?讓握一人兒出去?”
痦子八壞笑道:“你要不然自己走?你在這城裡,能自保就得!”
老七很厚道地沒說話,但表情是說:還是跟著房千歲混更靠譜些。
“賊你媽勒。”九殿下咬牙切齒地不服:“還瞧不起握?那一大群鬼車是哪個幹掉的,你們這麼快就全都忘掉勒!”
“小九一個人我真的不能放心。”楚晗說:“七哥,小八,你倆就辛苦些,一路上護著他吧,總之很快就再碰頭。”
九殿下徹底要氣哭了,蹲在牆角咬袖子,把澹台少俠那身華麗的飛魚服袖口啃脫線了。
楚晗一再叮囑幾人,九殿下就只端著南鎮撫使的官威架子,以及必要時亮出官牌就成,盡量別張口說話,能不張嘴千萬別張嘴。把那一嘴亂噴的寶雞話給咱收起來,凡事看老七老八的眼色手勢行事。三人共同進退,倘若出事,小九崽子一定保全同伴全身而退。
於是,澹台少俠攜兩名隨從,往他位於神都東直門附近的南鎮撫司方向去了。
他們約好,第二天上午在米市胡同附近的老字號飯莊便宜坊碰頭,互通有無。
老七老八一左一右把九殿下架起來,一陣窸窸窣窣說話聲後,背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楚晗估摸鬼衛的府衙配置,類似明朝錦衣衛的機構設置。上有指揮使大官人,下面就有南北鎮撫司。澹台敬亭所掌管的南鎮撫司,應是負責衛隊內部的稽查和情報。楚晗讓那三人去查查,下屬各部門是否有沈公子消息,難說承鶴這會兒被抓去哪個衙門。北鎮撫司負責刑獄大案,史載位於朝陽門一帶。這是個專門緝捕關押各種重犯,再把犯人集中圈押每天拷打審問折磨他們的鬼地方。
楚晗給房三兒使個眼色,走,咱們去北鎮撫司治下的深牢大獄看看,鶴鶴會不會關在那個恐怖地方……
方才進來胡同的那輛英招華蓋,停在一處掛紅燈籠的府邸。兩個穿麒麟服的錦衣衛囂張踢開門邊的石獅墩子,大搖大擺摟過兩個美女,進去了。女的全身衣裙雪白,顯得清秀高潔,頭戴水貂皮“昭君兜”,中間鑲一顆巨大珍珠。
女子裙擺後身隱隱瞧見毛絨雪白的大尾,走路儀態旖旎,美得像畫中人。
那個廣亮大門的富麗堂皇的大宅院,根本就是個花柳巷,招待進進出出的男客。卻沒想到這“代天神巡狩”的神界裡,也有這種專營皮肉交易的高檔娛樂場所,頗類似傳說中的天上人間或者皇家x號。而且,交易雙方就是神都城內富有靈力的美貌女子,與負責監管狩牧靈獸的鬼衛。這些錦衣男子白天還旌旗招展行走威儀,指天為詔苛刑峻法,與靈類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道貌岸然的,夜幕一落下就滾一個炕上歡快了。
房千歲臉色一下子沉下去,也感到很羞恥,黯然道:“幾百年前的神界,也不是這樣的。”
楚晗:“怎麼回事?”
房千歲道:“鬼衛靈王和指揮使權傾神界,無人約束,也就一代不如一代,過日子愈發荒淫無道……這裡有些靈類是觸犯了天條,重罪受罰,活受剝皮、抽筋、拔鱗、或者投入烈焰焚池的苦難。他們怕受刑,迫不得已才屈服於鬼衛,行使賄賂,錢償或者肉償。還有一些人,是想得到天庭賞賜的仙丹靈藥,想要幾百年後修煉成哪一路小神,晉升到天界,因此賄賂鬼衛換幾顆九轉吊魂丹、十髓養顏露,哼。”
小房同學當真是極少一口氣說出一百多字一串話,言談間眼神陰郁,顯然是深惡痛絕,對作奸犯科的鬼衛恨不得除之後快。
楚晗搖搖頭:“果然手裡有了幾分權勢,就敢背著天庭,以權柄覓財籌色。”
房三兒冷笑:“你們人界不也這樣,有什麼區別?”
楚晗他們是隱蔽在花柳院的大廳屋頂下方,一根五架梁上偷窺。
那些人各自摸去廂房歡樂了。有個錦衣校尉臨走時起了疑心,瞪眼狠狠掃了屋裡各個角落,沒發現人影,不甘心地離開了。不一會兒,東西廂房傳來此起彼伏的歡鬧聲,咯吱咯吱的床響,各種曖昧無法言說。
楚晗正要撤身走人,房千歲猛地按住他肩膀,把他往後推得後背頂住房梁,突然湊近他臉。
楚晗心跳慢半拍,呼吸都不順暢了。耳畔歡愉聲起伏,今晚倒是很應景。他也沒扭捏,不玩兒矜持不假正經。他一把摟住已經很喜歡的人,手伸到腰後溫柔地撫摸對方……也早有覬覦之心,哪怕將來不能天長地久,恐怕當不成老龍家的兒婿,他就想親近一下了卻心願。
頭戴官帽的房大人,英俊的面目五官在他瞳膜上無限放大,放大,非常靠近,幾乎就貼上了。房大人視線一偏,蹭過他的臉,往他脖子肩窩裡用力聞了聞。
楚少爺正摟了對方後背,擺好浪漫姿勢,幾乎都要把嘴唇湊上去……
房千歲撤開臉道:“還是不行,你身上味兒不對。”
楚晗:“……”
操你大爺,姓房的。
楚晗從心底下冒出這句,耳朵是紅的,臉快氣白了。
氣得他直接笑了出來。也是被對方逼得,他以前沒這麼皮糙肉厚。
他就不信姓房的混賬剛才沒看出來,他是渴望他上嘴親一下的。
房千歲略過曖昧調情的廢話,直截了當道:“楚晗,你是凡人過到我神界,你身上全部是人的氣味,呼氣吸氣從很遠地方別人都能聞到。剛才那個鬼衛,差點兒就聞出你了,聞出這屋裡有個異類。”
楚晗:“剛才那人站在門口張望,是聞出來的?”
房千歲點頭:“你和老七老八能混進城門,是因為套了黑皮。現在沒有臭氣幫你遮掩,換身兒衣服也沒大用,簡直欲蓋彌彰。你現在渾身上下都是,都是……”
“都是什麼?”楚晗不太信有人鼻子這麼靈:“你是說我披了一層畜生皮,聞起來還是人味兒,有這麼明顯嗎?”
房千歲說:“都是你自己的味兒。我如果站在院子外面,都很容易聞到你。方才廖無痕廖無涯那兩個人,與其說是鬼車引來的,不如說是被你和老七老八的人肉的‘生氣’引來的。”
楚晗被說得也半信半疑:“有辦法破解嗎?什麼東西能遮住人肉味道?”
房三兒不假思索道:“用我的味道。”
楚晗:“……”
楚晗胳膊搭在房大人肩上,審視這人:“你也說過你原本不住神都,你不想讓那些人發現行蹤,他們難道聞不出一個你?”
房千歲說:“大街上到處是水獸水鬼,漂的就是這味道,一般人資質有限分辨不出哪種靈獸進城了,但無論如何不該有凡間流竄過來的大活人。”
楚晗屬於腦子轉挺快的,還是感覺被某人繞著繞著,就套進去了。他上下打量姓房的眼底每一絲隱晦意味:“你就是想說,我也得往自己身上抹一層那種鹹腥的水汽味,就能偽裝到天衣無縫,對吧?”
房千歲一本正經點頭,此解甚妙,楚公子聰慧。
楚晗哼道:“那,怎麼抹?你身上那是海水味,水藻味,蝦醬味,還是你的汗味?”
“都不是,嗯……”房千歲跟他湊得很近,下巴都快貼上,目光糾纏卻欲言又止。楚晗很敏銳地發現了異常,姓房這小壞蛋,平時隨性灑脫一個人,一旦開始拐彎抹角、說話墨跡不爽快的時候,必有反常妖異。這廝自己就先暴露了,那兩輪半透明的薄薄的耳廓就紅了,渾身癢似的不自在。
小房子耳尖紅了,還端著別扭的架子,想要解決麻煩完成任務似的望著楚晗,期待素有慧根的楚公子能自己品出真相,自覺躺倒。
“那個帶點兒鹹味的濕氣,是龍精的味道。”房千歲用他這號人能端出來的最一本正經、最嚴謹認真的表情,說出了這話。
“……”楚晗瞪著對方,嘴角抽動:“你逗我玩兒呢。”
房千歲:“沒逗你。”
楚晗:“你就是要說,我身上沾上你那個東西的味道,或者抹一層你那玩意兒,就能蓋住我自己……”
房千歲點頭:“就能蓋住你自己那地兒的精液的味道。”
想占便宜你丫直說,你還黑我。楚晗直接噴對方一臉:“滾。這麼長時間我在你面前,我聞起來就是一股前列腺液的味道!就你才是那樣,俺想日你!”
千歲爺毫不知恥地再次點頭:“你我都是啊。”
楚晗:“…………”
房千歲道:“不然你以為,嗅覺靈敏的獸類靠什麼氣息互相識別,尋找同類蹤跡?牛羊貓狗尚且如此,更何況神界的鬼衛和靈獸,你自己也動動腦子?”
這條理論似乎非常有理,楚晗無話反駁。不然你看兩條狗在大街上迎面相遇,為什麼不聞對方口氣、腋下,而是直接互相去聞屁股……
兩人這會兒雙雙坐在屋頂橫梁上,手牽手的姿勢,論心思的默契感情的親密,已經可以一路直達任何黃暴話題而不必扭捏矜持惺惺作態。楚晗覺著可笑,毫不客氣嘲諷道:“三殿下,你要是動了那個心,不妨直截了當,簡單粗暴地給小民下一道諭旨,吩咐我給你侍寢。我在你手心兒裡也跑不了,你是怕我拒絕你,讓你跌面兒嗎?”
他心裡暗罵,姓房的,你分明已經很喜歡我了。
果然不通人性,不走常人的路,這孽畜調個情勾搭人都獨辟蹊徑,劍走旁門,臨陣琢磨出這麼卑劣搞笑的由頭引他上鉤?你他媽明明喜歡我還不承認,嘴上還不肯說,拿我當你家那只智商十四情商只有四歲的小王八耍弄麼!
房千歲一臉委屈樣,垂下烏黑睫毛,嘴都撅起來了:“你以為我騙你?”
楚晗冷笑:“我以為你這裡就沒一個字是真話!我著急找鶴鶴,沒工夫跟你瞎扯。你只要幫我救到人,你想要怎麼來憑你喜歡,我都答應你!咱倆可以出去了嗎?”
房千歲眉峰一挑,正色道:“神都城內危機四伏,天上四處是鬼車探聽奸細,地下是鬼衛日夜盤查,我拿你的安危開玩笑嗎?!楚晗,你又冤枉我,你從來就不相信我……”
兩人斗嘴,坐不穩就摽在一起互捏互掐,誰都不服。
兩位廖大人都穿著綾羅錦緞,胸口磨蹭,難抑蕩漾的心思,呼吸都逐漸粗暴急促。楚晗是又愛又恨,結結實實踹那廝一腳,卻被房爺順勢捉住穿官靴的腳,把他大腿一扯就壓了上去。四目相對打量,都是難以言說地動情。或許在陽間時壓抑太久,也因為穿了這身錦衣衛官袍。平常難得一見的制服裝扮,誘得兩人都心猿意馬,很想把對方就地剝皮抽筋,卸骨吃肉……
這要是還能忍得住,那是還不夠熟悉,不夠喜歡。
房小千歲霸道地攥住楚晗一只手不放,偏要“借用”,耍賴似的糾纏質問,你信不信我,信不信啊……
楚晗眼角蕩出細碎淋漓的光芒,大腿順勢掛上對方的腰。他罵“信你個王八卵”、“俺要日你勒”,那只手卻體貼地伸進房大人的斗牛服直搗深處。兩人掛在房梁危處,敞開衣服抱一起喘息,還怕被人發現好事,不敢弄太久,幾分鍾都不到,淺嘗輒止著實很不過癮。
房大人的衣褲解開著。
楚晗眼都癡了。那褻衣下面是寬肩窄腰的好身材,衣領處漏洩一片汗濕紅潮。兩道龍腰線收攏下去的地方,太撩人了。
房千歲抱他的時候喘得厲害。楚晗手伸進這人褻褲,偶然摸到後門,也沒摸出誰長了尾巴,但是小千歲被他摸得像起電了,攥住他手不准他往後面摸,眼神都亂了……房梁上蒸出一片水汽,再折騰下去,這屋眼看陰雲密布要下雨。
楚晗問悄悄話:“很舒服?”
“嗯。”小千歲伏在他肩膀上,額頭眼底俱是一片淋漓水光,賴在他身上不撒手。糖沒吃夠,還想要,想在楚公子身上再暢游一番。
楚晗嘲笑道:“我還以為真有小腿粗,也不過如此,就一平常人麼。”
房千歲不服道:“你敢看我現原形嗎?”
楚晗不懼:“有種你現啊,你快現!!”
房三爺耳廓更紅,粗暴地爽過一趟這時才知道害臊了。正值寒冷冬季,就不是小白龍的發情時節。他本來要在水府蟄伏三個月,動都懶得動彈一下,擺一席全牛宴在眼前都不一定撩得動他,竟然被楚公子勾得動了凡心。幸虧還沒到來年春天,不然到了那時候,做這種事,他肯定沒法兒在楚晗面前還端著道貌岸然的人形。
兩人都弄了滿手粘滑的龍精。
楚晗大大方方拉過對方的手:“你給我抹。”
……
他們深夜離開紅燈成行的街巷,騎著廖氏兄弟的人頭大馬,往朝陽門方向的北鎮撫司府衙來了。這地方是錦衣衛設置的監牢大獄所在,沈公子如果被捉,可能就關押這裡。
兩人馬上昂首挺胸,儀表堂堂,其實也心虛,從馬鞍袋裡摸出鬼衛的兩副黑色眼罩戴上,怕被人認出衣服對但臉不對。楚晗身下的坐騎英招抖了抖頸上鬃毛,鼻子打挺,好像總試圖回過頭大眼睛瞟他,沖他狂噴鼻息。
楚晗:“它是不是聞出味道不對?”
房三兒:“不用怕它。你有指揮知事官牌在身,英招被誰騎就聽誰話。”
楚晗心裡篤定了姓房的剛才就是蒙他,他也懶得揭穿對方。跟喜歡的人抱一起,做得渾身舒爽,被耍了都另有一番偷情的盎然,他心甘情願。房千歲策馬緊貼著他緩行,大腿蹭他的腿,一臉食髓知味後的心滿意足,唇邊摒不住笑意。
楚晗說:“那我問你,老七老八那兩個大活人,這會兒正散發著人肉氣味滿大街逛。他倆怎麼辦,豈不是一出去就露餡?”
房千歲一本正經道:“臨走時我提醒過小王八,讓他記得幫那兩人也遮掩味道。”
楚晗:“……你也是這麼說的?!”
那畫面太不和諧,楚晗無力腦補。他堅決不信小九崽子敢往那兩位爺身上抹那玩意兒!老七老八那兩位不屈的漢子,不把九殿下的龍鱗一片一片薅下來才怪了。
他在坐騎之上止不住回味片刻前發生的事。他拉開褲子讓那個混賬手伸了進去,把濕滑曖昧的東西抹在他小腹大腿上。
他按住對方不規矩的手:“別碰我那裡……你把我那個也逗出來,咱倆身上就都是我的味兒了。”
他那時候也按捺不住了,卻還得強壓著忍著,臉都憋紅了。
小千歲修長的手摸過他大腿內側,連帶後面,菊花口上也塗了龍精。也是心理作用,現在一低頭就好像聞出來,他皮肉上全是對方留下的指痕和味道,就是兩情相悅之後殘留的歡好氣息。

第四十四章夜探大獄
朝陽門內大街,北鎮撫司衙門所在地。
夜幕下府衙的四扇紅漆釘門緊扣,簷下幽幽飄著一排燈籠。兩側的大石獅子頭頂各站一只人面鬼車,收起雙翼單足而立,夜間仍然警惕地東張西望,眼觀六路,比養條看門狗還要忠實。
大門外有青銅人站崗。一道門的院子裡,值夜的衛士組成方陣踏著砸樁似的步調,從左走到右,再從右走回來。
果然,兩位知事大人威武的坐騎英招在門口一露面,立刻就有小校進去呈報,低喊著“快去請成大人”。片刻,裡面人彎腰一溜小跑出來迎接。
領頭的男子,一襲麻色官袍,著帽靴,一看就是府裡大官打扮;而且一路跑一路匆忙捯飭衣襟拎著褲腰帶,顯然從熱烘烘被窩裡爬出來的。男子恭恭敬敬在楚晗坐騎前行禮:“兩位廖大人!哎呀不知二位大人深夜來訪下官府邸,衣冠不整有失遠迎,恕罪恕罪!”
這人官袍胸前圖案和腰帶佩玉,怎麼也是四品,與南府的澹台敬亭官階相當,應當就是執掌深牢大獄的北鎮撫使吧。
楚晗微微一笑,聲音低沉委婉:“深夜打擾,勞煩你出迎,成大人客套了。”
唷?北鎮撫使成大人臉上就寫著詫異二字,憋著古怪表情,今兒廖無痕廖大人心情這般的好?對同僚竟也學會虛偽的客氣話了!這人對誰笑過?
楚晗只能憑印象稍微模仿那位真正的指揮知事廖無痕的聲音,語氣像不像都顧不上了。這黑燈瞎火的,他又以眼罩遮面,都是勻長臉的年輕男子,有人會細察嗎?他要下坐騎,英招突然左側前蹄一塌,左翼往地面一垂,再一鋪,唰得甩出一截紅地毯似的。
楚晗愣神,十分聰明地先不下地,偷眼瞟旁邊的房大人,神都紅地毯上是怎麼個禮儀?
房大人冷峻著一張臉,藐視一旁垂立的北鎮撫使。待坐騎跪了膝蓋,鋪下翅膀,房大人一騙腿,滑下,同時踩了英招那條大肉翅膀的肩胛骨,抖開披風豐神俊朗地跳下。
楚晗趕緊學樣兒,瀟灑地踩了英招翅膀一滑一跳,煞有介事地抖開披風,帽帶一甩。
房千歲握著繡春刀柄,根本不看姓成的大官,邁起官靴大步徑直往裡走,話音冷冷地飄向身後:“哼,進去看看,你自便吧,不必作陪,礙手礙腳!”
北鎮撫使成大人頓時舒坦多了,憋半天的便秘表情突然通暢,堆出笑容來。廖無涯廖大人吊起一張馬臉,顯然更符合此人在朝內專橫驕矜目中無人的氣度,一貫又臭又冷不招人待見,這副尿性就對了。
兩人第一關算是過了,就這樣混過旁人耳目。想來也是下面人對上級不夠熟悉,也不敢細問細察,看見指揮知事的官牌和兩頭神獸英招,就以為來的都是正主。
門外兩只大鳥鬼車,轉動著眼珠脖頸目送他們進門,也沒發出一聲異響,徑直把他們放過去了。楚晗心想,鬼車竟然也沒聞出他倆一身小白龍牌精華液氣味。神狩界的靈獸鼻子完全都不好使,哪聞得出他是活人還是鬼衛?姓房的混賬,回頭再收拾你。
兩人進去之後,先坐大堂正位,跟那位成大人用官場話閒扯幾句,品了僕役奉上的茶水,隨即起身。
他倆一個扶刀柄,另一個背著手,都是煞有介事東瞧西看,掃過前院後院所有鬼衛、侍衛跟班,打雜僕役、值夜的青銅人,尋找可能出現的熟悉面孔……沒有沈公子。
楚晗一擺眼色,成大人您請領路,咱去大獄裡瞧瞧。
北鎮撫使終於露出謹慎,這個,兩位大人深夜探監,這要探誰啊?
楚晗半笑不笑:“也不探誰。你這半月抓的幾個人物,審出子丑寅卯沒有?我們不親自過你這兒看看,你還懶得呈報。”
姓成的一聽趕緊賠笑:“哪的話啊廖大人!恐您公事繁忙,不敢叨擾,不敢勞動您大駕。您……有指揮使的手諭麼?”
楚晗冷笑:“好啊,現在子時已過,我與無涯這就去找指揮使大人補一份手諭。成北鳶,你且站這等著別動!”
楚晗方才喝人家一口茶的功夫,悄悄在桌上捻指一翻。他眼睛尖,瞥見遞給成大人的往來公務信件,就賺到對方大名。
他故意一轉身,姓成的一步追上就把他拉住,笑得極其諂媚,五官上都笑開一朵大麗菊花:“開句玩笑,無痕大人何必這樣,大人您請。”
楚晗察言觀色幾個回合就知道該怎麼說話,成北鳶顯然忌憚他們身份,上趕著巴結都忙不過來。廖無痕廖無涯那兩位爺,平日沒少在同僚間作威作福,聲勢威名造得很是好用。
北鎮撫司就是錦衣衛下轄的官家大獄。只不過,鬼衛們執掌的大獄,關押的可就不是大明朝哪位被下獄的監察御史丞相將軍,而是神狩界疆域上觸犯了戒律天條,捉拿押解在此的靈獸。
大牢陰森,鬼火跳動,幽深的過道兩旁豎起通天的燈柱。柱子頂端盤踞一條燭蛇,以蛇信子“噗”得點亮蛇油燈,光芒幽暗沉靜。
一處一處的地牢、水牢、焰池,關押的都是犯下罪過的孽畜,紛紛被逼現出難堪的原形。
那邊地牢的土裡就埋著一位,大頭朝上,腦袋上血光粼粼倆大窟窿,被鬼衛拔了犄角痛苦地呻吟。這種頭上腳下的埋法,就是嫌死得太快,要一點一點折磨。
水牢裡隱隱看出盤踞一條巨物。巨大的海獸,鎖骨處被兩條粗碩鎖鏈對穿。那兩條鎖鏈吊上高高的房頂,竟然還吊掛在精巧的滑輪裝置上,被滑輪帶著緩慢轉動。鐵索就這樣不停轉,穿過那海獸鎖骨碗口大的傷處。水下振出一層一層痛苦扭曲的水紋。
楚晗不動聲色沿著走廊看了幾眼,就受不了了,怕自己難忍的表情快要暴露身份。
又一個上半身人形的男子被幾名青銅人拖進去。男子面容俊逸清瘦,很年輕,上衣被剝光顫抖著,袍子下面露出青黑色染著血跡的長蛇尾。
房千歲面無表情,只有眼珠移動,眼瞅著那男子在他面前被拖了進去……
成北鳶微微一笑:“呵呵,這人身子好長啊?”
手下接茬兒道:“是啊,成大人,他好長啊!”
成北鳶眼露陰毒的光:“他一共有多少根肋骨啊?”
手下道:“一共兩百零八條,大人。”
“好啊。”成北鳶仰脖大笑,一副蒼白俊臉上,笑容令人不寒而栗:“今夜上一道好菜,‘彈琵琶骨’。拿一把小刀來,一根肋骨一根肋骨地都給他剔了!”
……
楚晗默默轉身就走。
這“代天神巡狩”的地界竟然有如此手段陰毒一群人,而且以此為樂,品之如飴。
房千歲面容陰冷,瞳仁裡壓抑的炙熱火苗隱而不發:“不必看了。成北鳶,你給我出來說話!”
這裡都是觸犯天條的神界靈獸,顯然沒有他們真正要找的人。沈公子一個肉眼凡胎大俗人,論身家位份,真進不來這種大牢。
他們要找的是運進這裡的另一撥人,那些從人間界掉進來的活人。
果然,他們在北鎮撫司後面另一處大院落裡,看到一字排開的許多押運囚車,就是他們從宣武門混進城用的那種大木頭車。掉落到神界的那些皮囊,被堆進一個深挖的大池子裡。
這些可憐的皮囊,就是用來鍛造澆築成守城的銅人了。鬼衛們倒是很會就地取材,都不必在四海疆土上招募,打造一支戰斗力威猛的浩浩蕩蕩的青銅大軍毫不費力,隨造隨取。
楚晗一看,不動聲色問:“成大人,這些是哪一天從城外收攏來的東西?”
成北鳶奏道:“就是今天晌晚剛進來的,都在這裡了。”
楚晗這一想,不就是剛才他們進來的那撥?竟然這麼快。
房千歲問:“什麼時候弄好?今晚不進爐子?”
成北鳶得意:“今天時辰晚了,明天一早就塗油封蠟,進爐,再澆灌銅模子。兩位大人權且放心!”
這麼快就下手?!
楚晗腦袋裡“轟”得一聲。照這速度,三四天前過來的承鶴那家伙,如果被抓,豈不是早進了那個巨大恐怖的煉人爐?大鶴鶴還能留一條小命在嗎?!
他們來太晚了麼……
桌案上有厚厚的許多本名冊,上面都是被打造成驍鐵營青銅衛士的真身的名錄。
楚晗強抑著手指的顫抖,迅速翻看那些名冊。
他從最近的一本開始翻,名冊上墨跡淋漓,字型潦草。他一目十行看得飛快,也沒翻出百十來頁,赫然就找到之前在大翔鳳胡同3號院那幾個失蹤青年的名字。當時劉雪城請他幫忙看案子,他很容易就記住失蹤名單上的人名。果然就像房千歲解釋的那樣,在人間做了惡事的人,被黑洞吞噬,掉落到這地方,才會遭受這種形魂俱滅的報應,下輩子就變成持戈執戟的銅人,守衛著廣裕的疆土城廓,做神界的奴僕,可能永遠無法離開這裡解脫出去。
他的發小沈承鶴這人,雖然平時沒少吹牛犯賤,拈花惹草,欠一屁股風流帳,可真不能算個惡人,也沒做過傷天害理罪不可赦的事。這人頂多算個活寶奇葩,對這樣的奇葩下得去手嗎!
房大人一開始還幫楚大人翻名冊,但楚晗不放心,別人翻過的頁數他還要自己重新看一遍。
房三兒於是也不看了,就看楚晗一人恨不得四只腳爬上桌子忙活。成北鳶在旁邊盯著他們,很詫異,暗生狐疑,卻不敢問。
楚晗咬著下唇固執地把名冊從頭翻到尾,不甘心地連翻好幾大本,生怕漏掉熟人。
他從今年都翻到去年的名冊了,往前不可能再有了。
他沒找到“沈承鶴”這個名字。
沒有鶴鶴。
所以沈公子就不在這鬼地方。
這個人壓根就沒來過這裡,未曾上過木頭大車,未曾被人從宣武門運進來,未曾被人扔進大池子或者煉金爐!
楚晗兩手據在桌案上,長出一口氣,身心疲憊。那一大堆名冊上龍飛鳳舞的名字在他面前變得模糊淋漓,眼底一片濕潤。剛才懸著一顆老心,都快掉淚了,真的很怕在這些東西裡找到承鶴的名字。
那麼承鶴可能在城裡其他地方躲著,或者被哪位屁股後面拖個大絨尾巴的俊男美女收留,沒准兒逛紅燈區花柳巷呢,睡在誰家香閨床上。這樣想就稍微放心。
或者可能根本不在神狩界,串門串到天界了。
既然這裡沒有,沒必要久留,楚大人對房大人使個眼色,撤,駕著英招扯呼了。
“廖大人且慢!”
楚晗剛要出門檻,被身後人喊住。成北鳶一步踅上前攔住他去路。成北鳶眼底抖出光芒:“廖大人,您先慢著,卑職還有話。”
楚晗面無表情:“你講。”
成北鳶半笑不笑:“廖大人今夜如此操勞啊?竟然過問我局裡冶煉鍛造甲衛此等小事,這些事著個千戶來問一聲就成……”
楚晗眼皮一抖:“指揮使親自吩咐我兄弟過來,瞧你事兒辦怎麼樣了。我不敢怠慢他老人家,你敢?”
成北鳶笑意更深:“是是是,絕無怠慢。兩位大人借一步說話,您看這……”
楚晗一開始以為倆人暴露了,沒成想那位成大人把他們拽到燈下,從袖筒裡掏出兩個名貴的黑光漆嵌螺鈿盒,垂首說:“還要勞煩兩位大人,在指揮使跟前替我美言幾句,也讓小的能有機會……這是我家侄兒從南方帶回的物件,看著稀奇,擱我手裡怕糟蹋了,大人鑒賞。”
原來這廝就是巴結行個小賄。
楚晗也納悶,廖氏兄弟兩個戰五渣大草包,是多大臉面人物?北鎮撫使按說官也不低,還要攀著廖某人往上走,升官發財更進一步?
燈下看清了成大人長相。這人也是勾眉畫眼,墨線濃重,嘴唇嫣紅,姿容俊美,甚至帶兩分妖孽媚相。可惜,這個成北鳶的一雙眼,黑眼球略小白眼球太多,是個標准的四白眼,一笑就嘴唇抽動亂抖。按面相學上講的,這廝不是克妻就是克夫,克他全家九族,典型一禍國殃民的妖精相。
楚晗那時也還沒聽明白,“在指揮使跟前替誰美言幾句”,究竟什麼內涵。
房三爺哼出一聲,吊著一副嫌棄臉,嫌對方不乾不淨髒了他手,就沒伸手去接。
楚晗接了成北鳶遞來的東西,一笑:“成大人是歷練通達之人,我心裡記下了。你放心吧,你我改日再敘。”
成北鳶竟然順勢扯住他袖子不放,手指摩挲幾下,故意撫摸他的手腕,十分流連曖昧:“無痕大人若有吩咐,隨時使喚小的,下官隨叫隨到,樂意鞍前馬後侍奉……”
楚晗被惡心了一下,連胳膊帶袖子掙了回來。他隨手打開兩個漆盒。
一塊上好的冰種翡翠觀音玉墜,半個巴掌那麼大的。
還有一塊精致的懷表,老式做工,金鏈子,外殼是掐絲琺琅嵌貓眼石晚清畫風的一幅春宮圖!
楚晗直勾勾看著這兩樣東西,眼仁驟縮,轉頭盯住成北鳶!
他甚至不用打開懷表的暗扣機關,驗證那副春宮圖的內殼裡,是不是刻了一行非常細小的姓名字母縮寫。
他認識沈公子二十多年,又是十分仔細的人。就沈承鶴那家伙平時身上穿的、掛的花裡胡哨一堆東西,他每一樣都認識,過目不忘。懷表外殼上一道細微劃痕的走向位置,他都記著,絕對不會錯。
挺值錢的翡翠觀音,是他家鶴鶴二十歲做壽時,楚總拿出來送大侄子的。那是楚珣送的東西。
沈承鶴顯然就在這裡。
第四十五章尋鶴芳蹤
楚晗跟他家鶴鶴分開好幾天沒見著人,這時候就是找到寶貝見著親人似的,把春宮懷表牢牢攥手心裡摩挲。換做從前,沈公子在他面前獻媚撩賤,他能一腳蹬對方臉上的嫌棄著,尤其嫌棄那個浪貨戴了個表都戴個小黃圖。今時今日,多希望承鶴那張嬉皮大臉能回到他身邊,以後一定照顧好那個磨人的妖精,可不能再把人丟了。
“這兩樣東西,你哪來的!”楚晗牢牢盯住成北鳶,一眼瞪得對方靈魂出竅。
成北鳶還沒反應過來:“呃……卑職的……大侄子……”
“你大侄子?”楚晗冷語哼了一聲:“成大人可想好再答,別答錯了。這兩個物件不是尋常之物,恐怕就是你在這北鎮撫司裡哪處摸來的吧?你從哪個醃臢惡臭的破皮囊身上,扒下來這麼個賤物、髒東西,敢拿來糊弄我的眼?!”
成北鳶一張俊臉大變,暗吃一驚,心想廖無痕怎麼看出來的?
這人語塞:“這,這個,廖大人您……”
楚晗就是詐對方,沒想到又詐成了。他臉突然就白了,牙縫裡擠出一句:“哪個身上扒來的?你做的一手好官啊,鎮撫使大人,便宜事兒真不少,你這官位我也想坐。”
北鎮撫使額頭出汗,強作鎮定:“下官知道不妥當,下官對大人講實話。就是三天前捉進來的一個奸細,身上頗有幾樣值錢衣物細軟,我看是好東西,就悄摸留下了……”
楚晗:“那個人呢?帶出來我看!”
成北鳶:“呃,三天前來的,這會兒皮囊早扔進爐子灌進銅范了。廖大人說笑呢,我上哪給您找人回來?”
楚晗眼前轟然一片金星。
他手掌死死攥著承鶴的懷表,喉嚨驀地被哽住。
……
倘若不是小千歲眼明手快悄悄後面扶住他腰,楚晗當時就要一口血噴出來,噴姓成的一臉,淚就要下來。
房千歲目光凌厲指風粗野,當胸一把將姓成的抓到面前。這一龍爪子下去,沒收力,抓得比較狠,一下就撕開成大人胸口的綾羅綢緞,從胸膛上摳出血來。
楚晗是關心則亂,淚出來太早了。房千歲與沈公子關系可就遠了去了,還算半拉情敵,就比楚晗清醒冷靜許多。房爺拎了人懟到眼前:“成北鳶,我且問你,你記得這個戴觀音玉佩揣了懷表的家伙,是個什麼樣的人?”
成北鳶胸口劇痛兩眼發黑,粗喘著:“是個凡界掉進來的活、活、活人!”
房大人黑眉一挑:“一個活人也敢鑽進鎮撫司興風作亂,當我靈界什麼地方,這樣大事容你兒戲!那人叫什麼名字你還記得?”
成北鳶:“屬下記得……他、他招供說他叫沈承鶴。”
“沈承鶴……哦~~~”房大人瞇細雙眼:“哼,成北鳶,北鎮撫司裡的規矩你自己都不懂嗎,你新來的嗎。我驍鐵營百萬大軍,所有銅人金剛力士初來乍到進入驍鐵營,都要查實姓名年紀家譜,甚至七生七世的身世淵源,登記在冊才能進來。我等剛才翻查過名錄,有叫沈承鶴的人嗎?!”
成北鳶:“呃……”
房千歲:“名冊上都沒有,你糊弄哪個說這人已經進爐了?!”
成北鳶:“我……”
房千歲:“甭打馬虎眼,你把個大活人私藏哪了?你招是不招!”
成北鳶驚魂未定,描畫得挺艷的一雙眼線都糊了,跪伏在廖無涯大人腿前抖索,招了實話:“卑職確實不知這人在在在在究竟在哪啊!本來是要抹了蛇油封上蜜蠟扔進煉爐,澆築銅模子。可是,可是,那一早突然找不見那人,不知去向了,怕是逃跑了!屬下懼怕擔責受罰,就沒有、沒有呈稟指揮使與兩位知事大人……”
房千歲冷笑一聲,舔了下嘴角,隨手抽出腰間一把繡春刀:“成北鳶,我也想知道,你長了幾根肋骨可以剔一剔鮮。”
“自己麻利兒把衣服剝了,讓我瞧瞧你那一身白皮香肉。”
房三爺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彈繡春刀慘白慘白的刃口。
刃口彈撥出的清音,摧枯拉朽般碾壓了成大人最後一絲風度。成北鳶塗脂抹粉的夜梟臉唰得慘白如牆。他素來深知廖無涯在深牢大獄裡慣用的各種陰毒手段,這會腰腿都軟在地上:“卑職絕不敢欺瞞,說得都是實話啊啊啊!!!!!!!!”
房三兒對楚晗微微一閉眼:想必是實話,你的沈大笸籮逃跑了。
房千歲一腳踹翻成北鳶,又嚇唬了幾句,說是留待抓到姓沈的活人奸細之後,再回來剮了你全家老小雲雲。
他兩人陰沉著臉,抖開披風大步邁出府衙後堂。
路過大獄門前那道長廊,房大人順口吩咐下面的嘍囉:“把裡面那個叫隨琰的帶出來交給我。他得罪過我,我好好收拾他。”
人拖出來,楚晗隨即認出,就是半個時辰前被拖進去受刑的年輕男子。
房三爺仍是冷酷傲然的一張臉,吩咐酷吏將滿身傷痕的男子拿根繩子捆了,拖在他的坐騎之後。他把那人就生生在地上拖著走,當街揚長而去……
兩匹英招是老驥識途,帶著二人徑直回了廖氏兄弟的宅子。正好有個住處過夜。
廖無涯廖無痕這哥倆,兄長無涯長弟弟兩歲,年紀輕輕就加官進爵,在神都鬼衛禁軍中,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兩兄弟俸祿豐厚,居住的大宅進深寬闊,是五進的大四合院落。垂花門之後是三間正房,後面又有一道一道門,一個院子套一個院子。回廊上雕梁畫棟,後院燈紅柳綠,湖光淋漓怪石嶙峋,透著富貴驕奢氣。楚晗看這個位置,又回到後海幾條胡同附近,大約就是今天醇親王府的舊時宅址。
房大人回了宅邸,避開周圍雜役耳目,這才把剛才拖在地上一路拖回來的人,小心翼翼抱起,抱到後堂屋中。
年輕男子上身裸露,遍體鱗傷沒一塊好肉,又是一路拖回來的,活活脫了一層皮。史載東廠特務們以刀尖彈撥肋骨的酷刑,叫做“彈琵琶骨”。酷吏給這人過琵琶刑才過了一半,就已是鮮血淋漓。
房千歲就在廖府後堂百寶櫥裡摸摸聞聞,各種好東西盡數席卷,拿出金瘡藥,換膚露,生肌霜,細心給那人塗了藥。
男子睫毛卷曲面容白皙,袍子下面盤出一條藏青色底、鑲金銀雙色環形豹紋的粗大蛇尾。
房千歲說:“隨琰,你的皮都脫一層也無妨,過一月半月就能生出新的。”
隨琰上半身是書生的儒雅清秀模樣,身軀自有一種脆弱動人的美感,嗓音溫潤。這人端詳他們的錦衣衛斗牛服打扮:“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楚晗給書生細心披衣,裹住傷痕。湊得很近,隨琰用力一聞他身上,恍然大悟:“兩位難怪會救我,我就說這樣奇怪,你們兩個身上怎麼一股,一股……”
楚晗:“一股什麼啊?”
隨琰笑道:“總之不是鬼衛的鬼氣酸臭氣,你身上是……是我們白山黑水疆域內的靈獸,春日裡時常生發的氣息。”
書生暖心一笑,用詞繞著彎兒的含蓄體貼,很給楚公子面子。
楚晗無語,心想這還真能聞出來?……春日裡時常生發的……啥?
書生舉止優雅腰身曼妙,蛇尾一卷就輕巧地收進袍子裡,滑下地來。這人對房三爺雙手一揖,恭敬試探著問:“尊駕氣息凌厲撲面,靈宇軒昂,神態很眼熟……只是時隔幾十年未曾見過,隨琰不敢亂認,怕認錯了給自家主人丟臉。”
房千歲淡淡一笑,也不否認,這時敞懷露出一層雪白內衣,灑脫的坐相就是胸有三山五岳眼底浩瀚江濤的氣度。
隨琰赫然認出了笑容和褻衣下裹的一段龍腰,滑下地“噗通”就給跪了。書生雙手捧住房千歲的靴子,額頭就磕在靴子面上,眼紅涕泣。
這是給自家主人行大禮的姿勢。不需廢話,彼此就心知肚明。
楚晗這才確定了,房千歲與書生是認識的,老熟人了。
怪不得小房子剛才在大獄裡滿臉陰霾,眼底一片猩紅,最後一腳蹬向成北鳶的怨怒幾乎把那人胸腔子踹塌,踹出屎尿來。
他們細聊起來,隨琰連忙匯報:“殿下是要尋找一位姓沈的公子?三天前我在大獄裡,確實看見他被拖進來。”
楚晗激動地問:“你跟沈承鶴關押一起?他拖哪裡去了?”
隨琰道:“怎會關押一起?只是那位沈公子著實精力充沛,進了大獄都腿不瘸腰不軟氣不短還能喊的,唯獨就他一個了。”
“那位公子連著一天一夜在牢號裡大噪喧嘩,哭爹喊娘,嘶聲裂肺,甚是……”隨琰瞅一眼楚公子,口吻含蓄:“甚是喜感,全牢人都聽得見他十二個時辰裡不停地嚎叫……”
楚晗眼眶都濕了,想問又不敢問:“成北鳶打他了?……他受欺負了?”
就大鶴鶴自幼被爹媽捧手心裡捧大的,活了二十多年誰敢彈那廝一個指頭,哪吃過苦?東廠酷吏那一套剝皮、拔舌、斷脊、刺心、彈琵琶的八十八套酷刑,沈承鶴不被搞死,嚇也先嚇死了啊。
書生的表情像是說,就那廝吃的撓癢癢似的幾個板子,也算“受刑”?
隨琰又說:“那天晚間,成北鳶和那群酷吏折騰累了,回去歇了。深更半夜又來一群鬼衛,黑面罩遮住臉也看不清,把沈公子提出牢房鼓搗了什麼,然後就帶走了。姓成的大早起來,清點進爐人數,發現少了一人找不到,不知怎回事,也糊塗了。”
又來過另一伙鬼衛?
還瞞在成北鳶眼皮底下,在他們之前搶先一步,把大活人拎走了?
房千歲忖度著,仔細又問書生:“你聞息辨人一向最准,當真就沒認出來,那伙鬼衛是哪個衙門來的?是真人還是假扮?”
隨琰道:“是真的鬼衛,與你們二人不同,一股惡酸鬼氣上身。”
“領頭那名軍官,穿的是五品麒麟常服,看打扮就是個都尉。但我離得很遠都聞見了,那人身上一股奇香,是九獸壯陽丹和十髓養顏露的強壯氣味,濃郁撲鼻,平時一定拿那些珍貴靈藥仙丹當飯吃的。”
房千歲難得驚異,低聲道:“九獸壯陽丹,十髓養顏露,一般人能吃得起?吃得起也不敢隨便吃。”
楚晗:“到底什麼東西?”
隨琰:“正是,吃得起也不是尋常人敢吃的,犯戒的大罪。而且沒煉到九級神功護體的鬼衛,吃了得要七竅噴血立時斃命。那人絕不是個小小的都尉。”
楚晗:“……”
房千歲擰著濃眉,低聲說:“不可能是他,真是那個人就麻煩了。”
……
房千歲又附耳交代書生幾句話,掏出隨身一塊龍形紅玉佩遞予對方:“這個交給你父親,六十年未見,代我問候他。告知你父,我現在神都城裡或有麻煩,他知道該怎麼做。”
隨琰又磕了頭,藏好玉佩:“殿下放心。”
房千歲一反平時的傲慢冷淡,欠身撫著書生肩膀寬慰:“傷還沒好就勞動你一趟了。”
房千歲一指進嘴舔了唾液,用龍涎在隨琰腦門上飛快寫了個【遁】字,隨手往屋角梨花木架子的水盆方向一彈。楚晗驚異地看到,書生隨琰把玲瓏腰身一擺,猛地躍入水盆,倏然一轉,濺起一兩朵水花。
水盆裡水紋蕩開,這人已經不見了。水遁。
這一天一夜折騰,這會兒才終於躲開周圍所有怪鳥眼線鬼衛奸細的盯梢,在廖宅裡歇一口氣。
隨琰剛一走,屋裡終於就剩他倆,房大人撂下肩上的威儀和殿下的架子,一頭撲倒在羅漢床上,眼一閉,腿一伸,就懶得動了。
一秒變身成一條懶龍。
楚晗從椅子上跳起來,也躍到床上,搖晃某人:“先別睡,你把話說清楚。帶走承鶴的究竟什麼大人物?你明明已經想出來了你不說!”
房千歲從枕頭裡支稜出半個眼:“我也拿不准了,那個妖孽怎麼會過來提沈公子呢……”
楚晗:“誰家妖孽?”
房千歲解釋:“就是住在內宮深院裡的,錦衣鬼衛背後那位最高指揮使。每天半盒九獸壯陽丹,一大把十髓養顏露,吃得天靈蓋冒青煙兒,恨不得長出第三只眼六條胳膊,武功詭譎的一個怪物。”
楚晗剛才在成北鳶面前左一個“指揮使”,右一個“指揮使”,其實完全不知指揮使是何方妖物,就沒見過人影兒。
房千歲對他說:“不用擔心。先睡兩個時辰,讓我歇歇,想些對策。明兒一早,我們匯合小九他們,去探那個指揮使的虛實。”
夜深人靜,廊下燈火微搖,炕上水汽彌漫。
房大人一路上沒有閒著,確實非常疲倦。這一道上滅掉怪鳥鬼車,搞死廖氏兄弟,攜著楚晗喬裝打扮改頭換面,騎了英招招搖過市,平趟北鎮撫司,順手又救下書生隨琰,像是早有成竹在胸,運籌帷幄處變不驚,讓楚晗著實另眼相看。他太喜歡這個人。他來之前還怕小千歲不講昔日情分義氣,進了自家地盤就不再管他與沈公子死活,拋下他回水府洞天逍遙快活去了。現在看這人勞心竭力在為他奔波,楚晗心裡感動,以前還是誤會對方太多了,誰說咱家小千歲是口冷心冷的人?
陷得越深,對身邊風吹草動就愈發敏感。楚晗盤問的口吻帶一股酸氣:“三太子,隨琰也是你府上隨從?還是給你焚香烹茶暖被窩的俊俏小童?”
“長得還不錯,你府上招募小廝是看顏值的?”
楚晗一怒掰過房三爺的臉,把這人嘴巴捏成個魚嘴:“姓房的,我這張臉想進你的宅子夠刷嗎。”
“哈哈哈哈……”房三爺大笑,握住楚晗的手放在胸前暖著:“他可不能算隨從,比隨從高得多了。隨琰公子是我白山玄冥左使的兒子,你以後千萬別怠慢他。這種笑話就私下咱倆說說,別出去說。”
“哦……”左使的兒子,不是論顏值招募的?楚晗把酸氣稍微收斂了一下,好丟臉。
他設想,小房子座下,就好比水世界裡有個“白山教”,這小子是教主老大,手下規模也不能太寒酸,怎麼也有兩位光明左右使護駕,再有四大法王鎮宅,分別統領千八百名蝦兵蟹將吧。房千歲吩咐隨琰拿了龍形玉佩離去,就已經在暗暗排兵布陣。
房三爺眼神迷離,床笫之間露出外人絕對見不到的少年嬌氣,哼著說:“我累了……會伺候人嗎……給我揉揉腿……”
小千歲唇邊含笑,一只腳去勾楚晗後腰。
“你哪癢了?亮出菊花來,我給你撓。”楚晗哼道。
小千歲眼神就是沒安好心:“龍精的氣息十二個時辰過後就要淡了。明兒你再出街,可就不夠用,一股人肉味兒都洩出來了。”
“你家左使公子都聞出來,我渾身都是您龍軀上的春漿玉液,飄出十裡,半月不散,你敢說你的味兒淡了?”楚晗已經可以拋開楚家門風回應調戲毫無羞恥感:“不然咱倆再練一趟?……”
“不行了?不行就算了。洗洗睡吧三殿下,別怪我明兒早出街暴露身份拖累你了。”
楚晗調侃對方。
大懶龍滾向床裡大笑,開懷暢快。
房千歲燈下仰臉看著楚公子,攥著手,愈發覺著眼前人這麼漂亮,溫存體貼懂得進退,又不扭捏造作,著實招人疼愛。
平生得一知己足矣。流落人間六十載終於嘗到情愛的冷暖滋味,勝過靈界千百年的山呼海嘯百獸朝拜,富貴繁華過眼雲煙……
楚晗給房殿下脫掉官靴,又騎上去捏肩捶腿撓腳心,修理對方一番。
兩人在一條炕上睡下,房千歲一條大腿霸道地壓在楚晗身上。鬼衛制下這座波詭雲譎的神都,深宅內院的一角,度過片刻的安寧,享受歲月靜好,四目相對,摸著對方的臉,就渴望這樣的日子能一直走下去……
【第七話.後宮粉黛】
第四十六章駕鶴雲頭
四天前,神狩界。
沈公子過來了。
傍晚的天空仍是瓦藍瓦藍,沉靜如萬尺深淵,清透如細瓷玉碗,倒扣在這片神都大地上。
城牆上銅人力士排成四列八行的方陣,毫無智慧地機械式的來回踏步巡視。永定門箭樓角簷兩側各立一只人面鬼車,偶爾抖開大翅膀,詭詐的玻璃眼轉動著監視四方。
沈公子掉進來時候是砸在一堆黑皮囊上面,一個疊一個地,辟辟啪啪從天邊一隅的黑洞空間裡滑出來。
噗嗤……
臥槽你老子娘的……
像是陷入了泥濘沼澤,沈公子睜眼扒開身邊東西,猛地懟上一副黑皮囊五官模糊的面孔。那家伙沒了肉餡骨血,只剩一層黑不溜秋的皮,瞪著凹陷的大眼眶,視線虛無地望著他。
這……是個……什麼器物……
啊啊啊啊啊!!!!!!!!!
……
天邊的能量場黑洞一開又一闔,轉眼就關閉消逝了。沈承鶴跟那些黑死病不是走一條道進來的,卻殊途同歸,碰巧都掉在同一個地方。他當初沒有進過大翔鳳3號院,然而即便沒掉過大黑洞,聽也聽說過。他聽楚晗和房三兒講過,那個黑洞是怎麼吞人的。
沈公子頭個反應就想到,老子他媽這是“混歪了”,掉過界了。
他轉頭再去找,晗寶貝兒呢,姓房的呢?哪還找得到那兩人的影子。
四周遍布黑黢黢的皮囊。黑球們蠕動著,不由自主地,向著荒野上唯一散發出溫度活氣兒的家伙爬過來了。
神都城外風景如畫的曠野上,傳出沈大少爺聲嘶力竭的哀嚎:臥槽啊你們別別別別爬過來不要跟著我你們為嘛都跟著我爬啊啊啊這地方好可怕啊!!!楚楚楚晗房房房房大爺姓房的老子喊你爺爺老子菊花不要了都給你房爺爺你快來帶我走吧啊啊啊……
沈大少爺的嚎叫迅速感動了蒼天,五彩神鳥在雲端圍著他翱翔,鳴叫。
不一會兒,收殮皮囊的銅人小分隊就到了,推著數輛步履沉重的木車。青銅人操起大號鏟子,一鏟子就鏟到黑不溜秋一身泥湯子的沈公子。力大無窮的青銅力士一掀,將沈公子也掀進囚車……
沒出半盞茶的工夫,神都宣武門箭樓內的甕城一片大亂。
城頭上的青銅衛士混亂地集結,值夜的鬼衛校尉揮令旗怒指牆頭:有個黑皮囊跳出囚車,竟然企圖逃跑,抓住他!
沈承鶴腦子也不傻的,一看這大木頭囚車慢悠悠從裱著“宣武門”三個大字的城樓底下進去,直奔菜市口方向,進去肯定不會是好事,這就不能去啊。他跳出木頭牢車,踩著牆縫石頭蹬子三下兩下爬上城牆。他仗著身高臂長姿勢靈活,沒有給進化了幾萬年的靈長類丟臉,像一頭長臂猿似的躥上了箭樓。
危難時刻方顯沈大少爺的英勇無畏,好歹也是下放到基層部隊裡,磨練熏陶幾年出來的,身手不弱。
他攀在城牆上,下半身涼颼颼的,胯上就套個白色平角褲頭。
那身瀟灑的名牌風衣外套不知哪去了,原先穿的長褲也沒了。可能是掉進來時能量場裡風太大,把身上那層外皮剝掉了,就剩裡面的襯衫馬甲和褲衩。這時候無論喊楚晗還是楚珣,喊沈家楚家八輩祖宗都忒麼沒用了。青梅竹馬的發小竟然也把他晾了,二十年哥們兒義氣都他媽是假的,靠不得別人,只能靠自己。沈公子一雙白溜糙毛大長腿在牆上發力,邁上箭樓的雉堞。
牆頭上青銅人列隊集結,像一片青黑色烏雲罩頂,向逃跑的奸細湧過來。那些人面目模糊,沒有任何表情,好像集體都中了邪,吞了蠱,被下了符咒,這時只聽從鬼衛統一號令,根本不聽他這等奸細的胡言妄語。
沈承鶴從一開始其實就逃不掉的。鬼車在上空盤旋,玻璃眼珠牢牢盯著他。
人面怪鳥早就聞到令她們興奮的人肉氣息。
神都哪裡鑽進來一只老鮮肉?
一頭鬼車盤旋著突然俯沖,沖向跨坐在牆頭上揮舞長矛負隅頑抗的鮮肉,上大嘴就是一啄。
沈承鶴來不及提防,大鳥速度太快,直奔他個爺們兒的下三路要害,一口叼了他胯下的鳥。
他被迫捂著褲襠與那只鬼車廝打,抵抗。鬼車一雙吊睛血紅眼,惡戰中閃出奸佞惡毒的紅光,撩動雙翅,看臉還忒麼是一只母的。他氣得罵娘,這長了一張丑陋馬臉的母鳥,上輩子不知哪個沒男人疼的小婊砸投胎過來的,專門下得斷子絕孫嘴,就瞅准他沒穿褲子的脆弱要害進行攻擊。
鬼車和青銅人兩面圍攻,可憐的沈大少爺勢單力薄,彈盡糧絕,漸漸氣力不支……
沈大少在牆頭大戰鬼車時,不遠處的天邊,一只大鳥從西北方向厚厚的雲層中躍出。
那大鳥翼展遼闊,足有兩三丈寬,尾羽華麗,如一朵七彩祥雲就飄過來了。越飄越近,風雷之勢,讓城頭站的人都辨不清翱翔的路線姿態。
大鳥身背一只貂皮座輦,飛得雍容而穩健。
座上男子頭戴黑色帽冠,順著鬢角垂下兩縷翠羽絲絛飛揚在肩後,身披萬支雀翎織成的大氅,坐騎之上只驚鴻一瞥,就乍現一世的風華。
騎大鳥的男人,遙遙就瞅見掛在牆頭與鬼車狼狽搏斗的褲衩男,嘴角冷笑出一聲:“哼。”
……
笑聲毫無暖意,順著風傳到沈承鶴耳朵裡,讓他後脊梁汗毛倒豎發冷。
他猛一回頭,再一眼看到的,就是那頭腹羽華麗的大鳥展開雙翼從他面前襲掠而過。一只大手憑空抓下來,薅住他脖領子輕輕一提,他整個人輕飄飄地就兩腳不沾地飛了起來。
大鳥速度極快,翅膀一撩一合,就是一腳油門,直接十裡路出去了。
牆頭上那些傻愣傻愣的銅人,再要仰天尋覓,就找不著人了,鬼車嘶叫著都追不上他們。
“哪來的一副醃臢人肉皮囊,呵,敢亂我靈界神都?也是找……死……”
刻骨冰冷的聲音鑽入耳朵。
沈承鶴是四仰八叉面朝天空的姿勢。一只大手居高臨下掐著他脖子,掐得他絲毫動彈不得。九天之上的狂風刮得他五官都扭曲了,面皮紅如豬肝。他扭動身軀掙扎,睜眼看見的,就是坐輦之上身著一襲大紅袍子,黑色官帽官靴錦衣衛打扮的高大男子。
沈承鶴:“……”
沈承鶴:“澹、澹、澹台少俠!……澹台少俠救我啊別扔我下去城樓上都是妖怪!!”
騎鳥的男子一雙眼是遮在面罩下面的,被他嚎得微微一愣。
騎鳥男:“……你喊誰?”
“你再喊一遍。”
沈承鶴才逃出青銅人包圍圈,驚魂未定冷汗淋漓,腦子就一大笸籮,哪認得清眼前人?他瞧見的,就是個錦衣衛官袍的古裝cos制服帥哥,年紀臉型身材還都差不多,一個模子扣出來的。他口不擇言喊道:“澹澹澹台公子,澹台少俠,敬亭帥哥,老子上回多有得罪,不該摸你非禮你,不該糙話調戲你,不該拿你東西不該亂動你佛珠,老子知道錯錯錯錯了哎唷我的媽勒嚇死你老公我嘍,老公給你跪了,快讓我回去吧……”
“簡直是……一派胡言。”騎鳥男神情深不可測,冷冷地質問:“你認識澹台敬亭?”
“你一個凡間界過來的人,怎會認識他?你難道在哪裡見過他?”
沈承鶴:“呃……”
騎鳥男:“澹台敬亭逃哪裡去了?!”
沈承鶴:“啊?”
美男唇邊浮出冷笑,是真正冷到骨子裡的寒涼。這人慢條斯理兒一捋自己鬢角,問話不疾不徐,下手卻毫無人性溫情,照著他喉頭就是凶狠一抓,直接摳出鮮血!
沈大少爺淒厲的慘叫聲阻進喉嚨,兩側眼角迅速蕩出大顆大顆淚花,眼淚與血水一起飆飛風中。他都疼哭了,哭成一株梨花帶雨,脖子青筋暴粗。這制服美男下手忒狠了,這哪是他喜歡的那個溫柔內斂忍辱負重的澹台大美人兒?這人絕對不是……
沈公子這方面才疏學淺,不懂內行,只看是個錦衣鬼衛就亂喊,都沒仔細辨認對方衣著上精致繁復的細節。
他眼前的人,大紅色錦緞官袍,胸前手繪一條帶須的五爪金龍,猙獰霸道。這是一條繡金蟒袍。
官帽門楣上鑲一顆萬年隕翠。
腰間一條玉帶。腳上官靴是一雙烈火金翅鳳翎靴。
這人怎麼可能是澹台敬亭?南鎮撫使澹台穿的是四品麻黃色飛魚服,胸前是有翅的一條四爪龍,腳踏飛虎攢金靴,等級位份就差遠了,遠不如眼前人,無論衣飾或是坐騎坐輦皆尊貴奢華,神都上下無人能比。
紅袍的騎鳥男,眼神精細凌厲,赫然就發現他手腕上戴的物件,啪一下就給他擼下來。
沈公子手上戴的,就是他心裡惦記那大美人兒的一掛楠木佛珠。
佛珠內側幾個隸書小字,鐫刻著南鎮撫使的四字大名。
這就是命裡注定,該他有此一劫。這掛手串先是讓他不慎掉進能量場,孤身流落可怕的異界空間,這又莫名其妙被鳥人抓了,挨一頓嚴刑拷問。沈承鶴這會兒腸子都悔青了,賴他自己手欠,亂采路邊的野花兒小僵屍。以後別說路上再碰上什麼美男,就是美金、美銀、美菩薩、美佛爺的,他都不敢沾了。
他被手段暴虐的男子薅起頭發。
對方好像就只使出兩三分的力氣,把玩他於鼓掌間,在他身上這動一下,那動一下,足夠讓他死去活來了無生趣。
沈公子這會兒假如能招出口供來,一秒鍾都不會猶豫,立馬屈膝投降給對方招了,絕不偽裝氣節假充好漢。可是,他哪說得清那個澹台敬亭是怎麼掉過去的,現在在哪,落在誰手裡了?而澹台敬亭以前得罪過誰,跟眼前人有何冤仇?他統統都不清楚。
他倒是想把楚晗和姓房的倆混蛋拎出來速速招供,可是楚晗他們又在哪,還有人顧及他死活嗎……
大鳥後背上迂回空間有限,沈承鶴上半身壓在鳥脖子上,臉朝天被掐,兩手摸不著個車把子,懸空的十分可怕,下意識抓住眼前人衣襟和腰。
腿也沒地方擺。他兩條大腿就被迫劈開跨在對方身上,小腿在萬尺高空上無助地晃蕩,想蹬個三輪都沒找著腳蹬子在哪。
倆人是面對面姿勢,他的屁股沒處躲沒處藏,頂在那個大魔頭胯骨上。看著有幾分曖昧,其實是受刑姿勢,那廝就快把他從中間劈開一道,再橫著扯成兩個瓣子。
大魔頭既然發現澹台敬亭那串手珠,能放過沈公子?
鬼衛最擅使一套苛刑峻法,斷然不能放過,就要打到他招供為止,沒得招也要屈打成招。
這人方才抓他胸口,故意一把扯掉他的胸毛,頓時鑽心得疼!
“別……扯……啊!”沈公子叫喚:“老子的陽剛性感男人味,都他媽讓你扯光了!”
他可心疼那幾根毛了。他平時渾身上下也用剃刀修一修,再抹點兒潤膚露亮毛粉什麼的,小受們特稀罕他這一口。他的襯衫狼狽敞開著,西裝馬甲還在,玉佩掛件什麼的七零八落吊在脖子上,胸膛上一片慘遭凌虐的紅痕。下半身還剩一條不太成型的褲衩,也快被扯爛。
舉止雍容揮灑著貴氣的男人,指揮大鳥在空中悠閒地翱翔一圈,又一圈,一點都不急,以折磨人為樂。
騎鳥男一低頭,也正好懟住他的胯。
“好啊,你不懂得招供,我教你怎樣招供。”
“你想不出你把澹台敬亭藏哪了,我幫你好好想,仔仔細細地想……”
男子順手拎過駕馭大鳥的韁繩,把沈公子雙手在頭頂綁住,隨即攬下肩上的硬弓。
那是一張硬朗華麗的大弓。
張開臂膀一拉,弦聲清脆,影動九天。彎弓的頭部雕刻成一只鳳鳥,頭顱和喙的形狀栩栩如生。
美男猛地拉開沈公子的褲衩,痛快地扯乾淨,讓他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徹底光了腚,這時將大弓的鳳鳥頭顱位置,抵住他後穴。鳥嘴輕輕一戳,就戳進去了。
男子淡淡一笑,笑得艷光驚動九天,聲音溫潤低沉:“你不說實話,我就把這張弓一寸一寸地,捅到你菊花裡去。我替你丈量一下腸子,瞧裡面究竟能捅到多麼深。”
“你假若仍然不說實話,我就再用這根又細又韌的弓弦,掛住你的陽具。我就彈這根弦,慢慢地彈,看你那東西上面的一層皮,有多硬朗,可以堅持多久。”
……
沈公子幾乎在空中尿了。
他都快崩潰了。
眼前這男人舉手投足風雅倜儻,手指皮膚白皙滑膩,然而句句話都是要把俘虜生吞活剝、剔肉削骨、再毀容拔丁丁泡福爾馬林,絲毫就沒有人性的。
半點潤滑都不給,凶殘的,粗暴的,就這樣捅了他的菊花。
悠悠白雲下蕩出一陣撕心裂肺慘叫,聞者一定當場動容淚下,除了眼前這個沒有心肝的魔頭……

第四十七章風華絕代
乘著大鳥翱翔在神都西北綿延的山脈之上,雲中遨游。
雙手被縛,要害處被人塞了刑具,要死要活。
沈公子有一瞬間快昏過去,疼得他想要立時撒手人寰。老子不想活了,黑白無常速速前來接我。
他真的後悔。
他後悔在大翔鳳胡同地宮裡,沒有結結實實拽住他家楚晗的褲腰帶,牢牢拽住別撒手,就不該離開楚晗的保護。
也後悔沒有在房千歲面前乖眉順眼做小伏低,還敢挑釁千歲爺爺,果然惹了大禍。這事八成就是姓房的使個陰招,把他賣到這鬼地方來了。
他後悔沒有經常回家老實陪在爹媽身邊孝敬,這會兒再喊爹喊媽,誰也聽不見他喊,爹媽估摸都不知道他死哪了、怎麼死的。
更後悔沒有在過去五六年每一場露水情緣中,踏踏實實找個可人疼的小尖孫兒,趕緊把人娶回家來,這輩子就消停了,整天外面拈花惹草欺男霸女,爆別人菊花再始亂終棄,今天終於遭了因果報應。
他這輩子,下輩子,再看到穿錦衣衛官袍的男人,遇到任何穿制服的男人,都會有無法挽回的心理陰影,再也不敢沾了。
他在混沌瘋狂中倒也沒有完全傻掉,絞盡最後一絲急智,斷斷續續地招供。
“那個澹、澹、澹台,他是掉我們那邊了,他穿越了……對,就是穿了,你想找他你到那邊去找,你捅我腸子有個屁用啊!……”
“他他他還喘著氣就被人搬走了,搬哪去了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你快饒了我的菊花嗚嗚嗚老子忒麼還是第一次破處你下手輕些……”
“是內個誰幹的,陳、陳、陳煥!!!對,就是陳煥。陳煥你認識嗎,你不認識你直接過到那邊,上大街上一打聽你就知道了,那邊人人都認識他……不是我幹的,你去管陳煥人!!!”
沈公子就是情急之下,拉人給他墊背。
他也不確定當初澹台敬亭被拉到哪了,圈子裡聽說這種人都要進501實驗室。501基地大頭目是誰?不就是陳總麼。不拉陳煥墊背拉誰,讓大魔頭去陽間找姓陳的火並去吧。
鳳鳥硬弓捅進去大約兩寸,沈公子氣都癟了呼吸弱了,也嚎累了,這時可憐見兒地歪著頭靠在大鳥脖子上,試圖以淚眼哀傷動人。
他下面肯定出血了,這輩子沒被人下手這麼捅過。
騎鳥男低聲重復一句:“陳煥?是個什麼人?”
沈公子不假思索道:“穿制服當官的,就跟你差不多,就你們這種人!逮住個誰就關起門來直接給剖了或者捅了,整天他媽的不幹人事!臥槽都是姓陳的幹的,不關我事!!”
騎鳥男子得了重要情報,心裡有數了,這時一分心,多看了幾眼胯下俘虜。要說沈大少爺,長得相當不錯,一身上好的白條子肉,整天上健身房器械上打造出來的。他遺傳他爹的好身板,天生肩膀寬闊,胸膛健美,一雙健壯大長腿,頗有男人陽剛味道。
就現在這副順承雨露的姿勢,要緊地方就看得更清楚,得天獨厚之處一覽無余。
美男用手掂了掂那東西:“不錯,天賦異稟,這活兒長得好看。”
沈承鶴:“……沒,沒,不不不好看。”
美男:“做過歡好之事嗎?”
沈承鶴:“……做,啊不,沒,沒,沒做過。”
美男神情突然深不可測:“沒做過?我教你怎樣做。”
沈承鶴:“啊?!……不不不,不用教,老子看片兒自學,不用你教我!”
倘若換個場合,哪個帥哥誇他器大活兒靚,他一定樂得解開褲襠直接壓上去了。可是這會兒,真是每句話都覺得對方是要把他拆了,要把他那玩意兒給拔了。
紅袍男子仰天長笑,笑得山河異動,笑得座下神鳥瀟灑地卷翅入雲,雲端蕩開一道金光。
在身穿錦衣大氅的男子眼裡,但凡人間界漏過來的人,就是一群氣味醃臢目光呆滯沒有魂靈操守的皮囊。無非是有些更黑更臭些,而這個比其他人白淨,沒臭味,還能多活幾天。這個姓沈的早晚也要塞進煉爐,和其他黑死病一起,鑄成千人一面的銅人,不會讓他感到絲毫憐憫動容。
憐憫是什麼。
動情是什麼。
從來就沒聽說過,與他無關。人間界掉進來的皮囊,無異一群行屍走肉。只不過這個姓沈的少爺比其他人順眼好看,眉目英俊,身軀很吸引人,而且確實身懷異稟,神器雄偉……這身白皮好肉,直接扔煉屍爐子裡烤焦著實可惜。
紅袍男子把沈承鶴兩條大腿再掰一掰,手指撥弄把玩兒片刻,神色慢慢變了,一時心動,又因為某些原因,陷入良久的遲疑掙扎。
男子自言自語道:“飛到雲彩之上,下面沒人看到,神不知鬼不覺。”
沈承鶴警惕:“你要幹嘛?”
這人低語道:“剛從漠北幻情峪過來,正好從那些雄獸雌獸身上取了許多藥引……原本是要帶回去煉制‘九獸壯陽丹’和‘七穴蕩情散’,現下正好,先給你吃一吃,讓你服服帖帖伺候我一趟,再扔進煉爐,也不枉你走這麼遠的路,從凡間過到我神界……”
沈承鶴一聽,怎麼個意思?
他氣得兜頭蓋臉罵道:“你打我、爆我菊花老子都不跟你計較,還讓我伺候你?老子忒麼平時做人就夠不要臉了,臥槽你還要臉嗎!”
健康人都要氣出狂犬病,他想咬人,把這廝罵個狗血淋頭反手給他一刀,牛頭馬面讓老子死個痛快吧。
紅袍男人並沒動氣,有著與生俱來的自負,被沈公子罵得不怒反而很想樂:“准你伺候是你的福氣造化,你也配與我交歡?你不必叩頭謝恩了,把腿張開些。”
沈承鶴:“……#¥%*!”
紅袍美男從腰間錦囊裡掏出絲帕包裹的藥引,是他剛剛從幻情獸身上采集的大塊黃如凝脂的東西。雄獸雌獸分泌這些膏體,還沒來得及煉成藥物仙丹,原物的滋味就比藥丹更為強烈。這廝故意戲弄似的,二指夾藥在沈公子面前晃一晃,嫵媚一笑,再一指掰開他嘴,另手就要把東西喂進去。這東西只吃指甲蓋大小一粒,就能讓他渾身酥軟,任人為所欲為。
趁對方雙手都離開韁繩,沈承鶴大腿膝蓋猛地磕向那男的肋骨小腹脆弱處,翻身躍起砸下!
他也是孤注一擲玩兒命了,原本是想將那個魔頭踢下坐騎。沒想到人家騎鳥騎得特穩,都騎多少年了技巧嫻熟,雙腿一夾紋絲不動。倒是他自己失去平衡,從空中沒抓住,翻身翻大了,從大鳥背上翻下去了。
小風一吹,四周白雲虛無縹緲呢喃細語。
沈承鶴墜落瞬間瘋狂一撈,一把撈住巨鳥的腿。黔驢技窮之際慌不擇伴,只能直挺挺地墜掛在鳥腹之下,拼死拽著又一個墊背的。
巨鳥也是狠命嘶鳴了一聲,被一個大活人扯了腿腳猝不及防,“騰”得也跟著墜下去,一時平衡錯亂。
兩人一鳥打著滾從很高的地方往下掉。紅袍美男霍然大驚,又大怒,下意識就伸下去撈這個活膩了想死得快些的傀儡。想死也要本宮親手掐死你,你還想自己摔死?
“你給我回來。”
空中囫圇一翻衣袂糾纏,二指間夾的那顆藥膏就脫手了,恰好脫飛甩進這人口中。
美男捂住胸口往外咳,再想吐出已經來不及,咽肚裡了,臉迅速漲成赤紅……
要說紅袍男駕馭的這頭坐騎,也不是神都上空閒逛的尋常的小鳥卒子。這巨鳥形似鬼車,卻比一般鬼車大許多,翼展寬闊足有數丈,尾翎五彩斑斕。鳥頸子上,大頭兩側生出一共八個小頭。大頭上是一副修長的吊睛人面,八小頭上還各有一只吊睛眼,看起來是鬼車的升級二代加強版。
九頭鳳墜了足有幾百尺,快要掉回神都牆頭,使出吃奶力氣才把平衡感掰回來,生生掙掉兩根漂亮的翠色尾羽。
沈承鶴趁著九頭鳳落低了,瞄准附近飛過的另一只大鬼車,在兩鳥一上一下錯身時,猛撒手掉到下面那只鬼車上。他光著大腚也顧不上,搏命似的抱住那頭鬼車的脖頸。鬼車驟然被抱了,平白受個大驚嚇,馱著個沒穿褲子的半裸男,不知應該往哪飛。
這只鬼車在前面逃竄,那只九頭鳳在屁股後面狂追。
小家雀還是跑不過老家賊,沈承鶴手腳生疏地駕著鬼車沒飛出幾裡地,剛剛飛出神都上空地界,再一次被一只大手薅住西裝馬甲往上一提。
沈承鶴那時知曉大勢已去,今天要給沈家老祖宗丟人了,他的貞操保不住了。
也是命該如此,孤零一個人撲騰不出大風浪來,翻不出魔頭的掌心。人慫命又賤,就要慘遭凌辱了。假如還能活著回去,楚晗恐怕更瞧不上他這碗糟糠……這筆賬回頭再找姓房的潑皮算一算。
他一被抓回到九頭大鳥身上,就抱定苟且偷生念頭。
好死不如先苟活幾日。都是男人,不就是讓人在自己身上溜趟活兒嗎。
然而再一睜眼,眼前穿紅袍大氅的錦衣衛,也不對勁了。剛才神氣活現駕馭著九頭鳥的男子,這時鼻子耳尖都漲紅了,顫抖喘息著一雙大手摩挲尋覓他的胸口。這人方才雍容華貴的神情、氣定神閒的舉止完全不再,朱紅蟒袍的衣襟不知何時扯開了,露出揉亂的月白色褻衣。
男子異常痛苦,一手猛然抓住自己褻衣胸口,指尖紛紛撓向胸腔肋部的骨頭縫裡,好像在抓撓鑽進哪一處關節骨縫裡啃噬囁咬他的蟲蟻。這人頑強地咬了下唇不願發出聲音,情緒混亂。
沈承鶴納罕:“……演夠了?”
沈承鶴:“你穿這身兒演夠了,差不多了,你也讓我下台一鞠躬吧,老子光著呢,都沒穿褲子!”
再一撓,自己把自己撓出血,褻衣洇出道道血痕,美男純屬自作自受,苦不堪言:“嗯……你……我……我……”
沈大少爺折騰這一趟,約莫也看出自己掉進異界。眼前這家伙是個挺大的官兒,職位官階估計比澹台敬亭還高,因此氣度非凡,專橫暴虐。
沈承鶴:“你吃錯藥了吧?”
沈承鶴:“……你還真吃錯了?你把剛才那一大塊什麼散吞下去了?”
人身肉軀,哪經得住漠北幻情獸的雌雄夾攻,這會兒快被刺激得雌雄同體腦頂長角了。這人本來就常年服用壯陽丹,不慎又給自己進補了一大顆七穴蕩情散的原膏,兩廂疊加,比普通丹藥濃烈了十倍百倍。功力再高的人物,也禁不住經脈倒流,幾乎七竅噴血。
頭上帽冠端不住了,掉了。一頭長發倏然垂下,垂落沈公子胸前。
男子幾乎撕破自己衣物,雪白健美的身軀戰栗著一點一點從褻衣裡扯出,被冷風撩得白裡透紅,也不知是凍得,還是被藥力給癢得。
“別撕衣服,怪冷的。”
“這地方高,真的冷,我沒穿褲子我告兒你吧這可冷了!你別……”沈公子語無倫次地嘮叨。
“混賬……給我……閉上嘴……”美男語不成連。
藥膏原本是全要喂給沈公子,拿這大活人試一試藥,順便戲弄嚇唬這個蠢蛋。他喜歡聽沈公子口沒遮攔地撒潑叫嚷,以前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潑皮活寶,沒人敢跟他這樣說話,頓時覺著新鮮有趣。他心裡有淡定自持的戒律,並沒想要真的交合。
卻沒想到是拿自己試了藥,煉了蠱,把持不住了。
黑眼罩也掉了。
紅衣鬼衛在沈公子瞪大的瞳膜上,終於露出不願示人的面目。
男子長了一雙含情帶水的陰柔鳳眼,很年輕,睫毛垂下來覆蓋出厚厚一層陰影,又因為強忍幻情藥的痛苦而咬破下唇,嘴唇掛下一絲帶血的唾液。眼角微微蕩出一縷壓抑的風情,眼底橫波流轉,就美得讓四海九天黯然失色,讓沈承鶴看得目瞪口呆!
強烈的引情和致幻藥力迅速使人癲狂。鳳眼美貌的男人大口大口喘息,怨怒地盯著他,睫毛下卻緩緩漬出屈辱的淚痕,很不甘心,卻又無法擺脫。這人死死掐著他脖子,那股恨意恨不得剝他皮斷他骨,指頭上卻又下不去狠招,這時候控制不住了胡亂摸向他,又摸自己,抓他下面……
愣是沈公子這樣平時浪蕩慣了恬不知恥沒羞沒臊的人物,也被眼前的恥度驚呆。更確切的說,是被絕世美艷的這張臉驚著了。
他自認半輩子閱歷豐富,見過的人不少。
跟他竹馬相好一場的楚公子已經夠俊了,眉目如畫純情似水,又一股子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禁欲氣質,最是勾人心癢,百看不厭,所以他狂追多年捨不得撒手。
制服帥哥澹台敬亭長得也很好,英俊威武,隱忍倔強,眉間自有一段惹人憐愛的神態。
眼前這男的,一雙鳳目,只望一眼就如流雲蕩月,浩水無邊。滴血的嘴唇和帶傷的胸膛,每一寸每一段無不誘人,蝕骨的嫵媚,竟然把他最鍾情的晗寶貝兒都比下去了。美得他綻裂的菊花都不覺疼了,果然冤家對手也要看顏的。
明明吃錯藥的是這美男。
沈承鶴那一刻卻好像吃了藥血脈賁張的是他自己。
望著那一雙忍辱帶屈含水流光的鳳眼,他腦裡緩緩流過四個字……風華絕代。
“臥槽……”
沈承鶴低聲罵了一句。
“你長得,真他媽好看。”
他由衷地,真心說的這句話。
“你叫什麼名,告訴我吧?”
瞅見對方痛苦,他突然心軟,下意識就摟住人,想給拍拍背,揉揉胸口,體貼安慰一番……
鳳眼男子又吐出一掛帶血的口水絲,落他胸口上,怨毒地反手甩了他一耳光,有氣無力道:“滾開。”
沈承鶴被抽得臉都飛一邊兒去了,一陣轟然耳鳴。他腮幫子上鼓起五根紅色指痕,冷風在耳畔無情地呼嘯。直到這時,他還不知道身上這人姓甚名誰,究竟什麼身份。
美男十分痛楚地壓上他,無法自持。

第四十八章忍辱偷生
神都之上,九頭鳳鳥展翅翱翔。
玄天厚土為證,沈大少爺跟這位紅衣美男騎在大鳥背上苟合。
而且這回是對方慘無人道地把他幹了。
這都不能算是交歡或者做愛。美人身軀如玉,但是幹得就不是溫存體貼的人事,徹頭徹尾暴力強迫。而且這家伙氣力很大,一下一下幾乎是碾壓他,在他下半身來來回回碾過,前戲不給,毫不講究溫存體貼。
沈承鶴從一開始就爆出嚎叫,嚎的不是人聲,淚就嘩嘩地擠出來了。
疼啊。
是真疼。
以前都是他操別的小妖精,把人家幹得吱哇亂叫,什麼時候被別人這麼幹過?他的清白的老菊花好歹也是一朵雛菊,用六神花露水泡得也粉白粉白的,原本還想留給他的竹馬楚公子。眼前的美男撕開他的身體直挺挺就捅,沒有潤滑,肥皂泡沐浴露什麼的都沒給他抹上一丁點兒……
鳳眼美男終於得以舒緩解脫,瘋狂地發洩藥力,遍身血脈裡此時流通的都是壯陽丹與蕩情散,激蕩得太陽穴暴凸,五官殷紅猙獰。
美男一低頭,飛揚的長發中間,就怔怔地望向沈公子的臉,竟也看呆了。
還彌漫在藥性中,目光呆滯迷離喘息火熱凌亂。只要中了幻情藥,別說眼前是個冒著熱氣的活人,給他個充氣娃娃,或者一尺來長的魚肚子,都能迫不及待攪合進去。何況沈公子也頗是個帥氣男人,有胸有腰有屁股有大長腿,該大的地方夠有料,有ccup胸肌和18厘米,健碩陽剛一純爺們兒。
美男大概是享受到了,下意識就慢慢松開沈公子脖子,抱住他……
九頭鳳被上面這倆爺們兒一起一伏地蕩悠著,都快扛不住人,不由自主也跟著在半空蕩悠,翅膀隨著打出“一二一二”的節奏。收翅正好是“進”,展開雙翼是“拔”。確實是只神鳥,懂得迎合主人在她背上幹那事兒的步調。
萍水相逢,一場浪在天涯的露水姻緣,讓當事人雙方都始料不及,會瘋狂到這個地步……
沈承鶴嚎到最後也沒人聲兒了,只剩有氣無力的哼唧。他知道他那地兒肯定慘不忍睹,流血了,流到神鳥的羽毛上,赤色淋漓。
疼到最後麻木了,印象深刻的就剩下埋在他胸口的那雙奪魂攝魄的鳳眼。
那雙眼睛裡,隱含著他也看不懂的情緒,似乎是吃驚,糾結,難以啟齒,又無法自拔,欲罷不能。
這男人也是半生閱人無數,但從來沒有跟凡間界過來的活人做過交合之事,更沒有騎在天上就迫不及待扒開褲子幹這個。金風玉露一相逢,才發現滋味甘美異常,太舒服了,與其他那些鬼衛幹那事的感覺,完全不可同語……
那九獸壯陽丹七穴蕩情散以及全部種種瓊漿玉露一股腦傾瀉到沈公子體內。沒想到幻情獸的原膏藥性確實厲害,融匯在施予者的血脈精液裡,又直接灌入沈公子的菊花。裡面立時火燒火燎的癢辣,繼而過電似的酥麻癱軟,逗得他不由自主也夾緊雙腿,竟然夾著對方又來了一趟。
……
混沌的印象中,沈承鶴記得,他們兩個飛在天上,做了足有好幾趟。
他下半身麻木,美男也筋疲力盡,就連那頭神鳥都飛得沒油了快歇菜了。四周天色由明轉暗,傍晚了,璀璨的紅霞罩在眼前人身上,在雀翎大氅上鑲了一圈艷麗的金邊。
美男做完之後,緩了好一陣才恢復平常神色,臉又冷起來,沉默不語。好像惹了什麼大禍似的,也有幾分癡愣彷徨,半晌不知該做什麼,竟然也有恍如隔世再生為人之感。
沈少爺敞著大腿,苦中作樂道:“喂飽你了?”
美男:“嗯。”
沈承鶴:“咳,老子的菊花可受夠了,大美人兒你快放我回家吧。”
美男:“……你,叫什麼名字。”
沈承鶴道:“甭打聽名字,咱倆以後不約!!老子平時好歹也是做1的,咱倆不合適,你饒了我吧!”
美男沒聽過“做1”這種說法,但是一聽也就懂了,不屑道:“本宮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還由你挑揀?”
沈承鶴:“怎麼著,還喂不飽襠啊?”
美男劈手掐上他喉嚨:“問你話呢。”
沈大少很有眼色地大叫:“我招招招招招,我叫沈——承——鶴!!!!!!!”
他在強權面前一貫的能伸能屈,都已經被人糟蹋了,再英勇就義就太冤了。
男子低聲重復兩遍他的大名,神色稍緩,慢條斯理系好褲帶整飭衣襟,坐姿優雅,儀態非凡,一看就是世家出身,絕非尋常人。
“你真好看。”
沈承鶴忍不住又說一遍,多看幾眼這張俊臉顯然能夠減輕他被人爆菊的狼狽,好像也沒那麼羞恥。
美男:“……”
美男眼角殘留潮紅氣,反而面露一絲恥辱和不情願,低聲呵斥:“你閉嘴。”
九頭鳳盤旋著靠近神都,下面看到幾只鬼車盤桓瞭望。
紅袍美男這時做了一件讓沈公子萬萬意料不到的惡毒事。
這人面色突然陷入絕情陰冷,薅住他衣領子,猛地提起,把他往虛無飄渺的空中一拋。
沈公子連嚎叫救命都來不及了,直線自由落體,往城裡墜下。
奸完就殺,人幹事啊……
他在空中不知怎的神靈附體抓住了誰,後來才知道抓了一只很無辜的鬼車的翅膀。那只鬼車尖利叫著失去平衡,又撞到另一只鬼車。一串連環碰撞,沈承鶴就這麼拖著兩只倒霉大鳥撞向大地。
神都金水橋前的一條御道上,duang出個坑,碎了幾塊石板,當街一片嘩然。
沈承鶴最後好像砸在鬼車身上,把那倒霉鳥砸殘了,自己胳膊腿動一動,竟然沒事。
一隊又一隊青銅甲士向他沖來,帶隊的校尉抽出腰間的繡春刀,沖他喊著什麼,他耳鳴都聽不清了。他還光著腚,流著一屁股血被人從鬼車上拖下去。他一個時辰前大鬧城牆頭,就已經激起全城守備,這會兒守衛們可算抓住這個大鬧神都的凡間妖孽,連忙就拿繩捆了,不由分說,拉去大獄向上官交差。
他那時候沒往天上看,城牆一角,遠遠的天邊,停著那只九頭大鳥。
九頭鳳上端坐的人,重新戴上眼罩,臉隱在陰影下。這人確認沈公子成功落地沒摔死,又注視著他被衛隊拖走了,隨後才一扥韁繩,駕鳳而去。
沈公子就這樣淪落至朝陽門附近的北鎮撫司衙門,成北鳶成大人治下,恐怖的深牢大獄。
……
沈公子沒想到,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慘痛的經歷,還在後面等著他。
那個駕鳳的魔頭不過就是在他身上遛幾趟活兒,可是北鎮撫司的大獄,是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剔他的骨,吸他的髓,吃他腦瓤子。
被捉到深牢大獄中的靈獸,挨排兒過堂吃板子。沈公子於是也先挨了一頓板子。本來就沒穿褲子,連扒褲子這活兒都省了,直接按倒了啪啪啪一頓拍。沈承鶴嚎叫喊冤,姓成的鷹鉤鼻鞋拔子臉陰測測地道:“再叫?再叫把你翻過來,打你前面。”
沈公子立刻就不嚎了,乖乖捂住他天賦異稟賴以求生的一柄神器。
後來又跟著其他幾個倒霉蛋一起被灌了辣椒水,夾了手指,打成個豬頭樣,臉上身上都沒一塊好肉了,嗓子也喊啞了,最後像吊起一掛豬肉叉燒一樣,吊在牢房牆上。
沈公子半閉著青腫的眼,再一次默默懺悔,倘若這一趟還能活著出去,一定浪子回頭,從良改造,再也不敢出來混了。找一個可人疼的小帥哥,把人家明媒正娶,從一而終,老老實實回家過消停日子,多好啊……這都是他做人太過風流倜儻長太帥的報應。
他還有機會從良嗎。
沒機會了。
成北鳶那只老夜梟,抬起他下巴,用力聞了聞:“我早就聞出來,你是凡間來的你還沒死,身上一股人味兒。”
沈承鶴:“對對……你身上沒人味兒。”
成北鳶冷笑道:“你活不過幾個時辰,等著進煉爐被活烤吧。明兒一早,把你鑄進模子,澆三遍銅水,你就變成那些守城的空洞蠢笨銅人了!哈哈哈……”
沈公子如遭五雷轟頂。
成北鳶臨走扒掉他脖子上楚珣送的觀音玉佩,搶走他爸爸傳給他的金鏈懷表。那些酷吏還往他身上抹了一層難聞的油膏。第二天一早就要把他身體七穴全部用燭蛇的蠟油封住,扔進煉爐,鍛打一天一夜,再澆築銅范,他就能修成“正統”了,永世不得超生……
第四十九章忍辱偷生(下)
就在准備進爐一個時辰之前,時間已近四更天,大牢裡又進來一隊人。
這是提前行刑麼?
這幫酷吏起床太早了吧。
沈氏燒臘在牆上吊得滴愣啷當的,渾身酸痛,菊花反倒不覺得疼了。臨上路前腦海裡回味的,竟然就是幾小時之前,他躺在五彩斑斕的九頭鳳身上,飛在天頂上,跟那個身披大氅絕代風華的美男做了一場露水夫夫。以前沒那麼做過,滋味還不錯,挺爽的……可是他也談不上喜歡那男的,他是被強迫的。老子還沒跟你談戀愛沒想約炮,你他媽騎上來不由分說就幹。等老子將來離開這鬼地方出去,你小子有種別讓我再碰上,碰上一定給你丫操回來。
他這樣迷迷糊糊想著,那一隊鬼衛,領頭的那名軍官,在一大溜牢房裡找了一圈,最終徑直停在他面前,盯著他,哼了一聲。
低沉的、冷淡的一聲哼,把他驚得睜開眼,覺著耳熟,又聽不清。
來人蒙面,戴了個大黑面罩,眼鼻口全部蒙上無法辨認五官,好像特怕被人發現身份行蹤。男子屏退左右手下,與他在牢房中獨處,這才拎起他下巴,仔細端詳:“變成這麼個豬頭樣。”
沈承鶴瞇著眼哼道:“被你們人打得,怪我啊?”
蒙面男嫌棄道:“本來長得就丑,現在更加丑!”
沈承鶴說:“嫌老子丑你們給我整整啊,拾掇拾掇,臨終關懷一下啊!老子忒媽頂個豬頭腦袋下阿鼻地獄,下輩子不得投胎成一只豬啊臥槽……”
蒙面男竟然被他逗樂,盯著他笑。
黑色面罩下面,嘴唇劃出明顯的弧度,笑畢立刻冷了一張臉:“成大人說,天一亮就送你進煉爐。”
沈承鶴一聽立刻滅了氣焰,一雙俊朗的眼睛充斥水汽與對人世間男歡女愛的留戀。
男子看著他,竟緩緩伸出手來,替他捋了頭發,用絲帕擦拭臉上傷口,低聲問:“捨不得死?”
沈承鶴用力點頭。
蒙面男:“我倒有一個助你求生之法,你想用麼?”
沈承鶴:“你能救我出去?你是誰?!”
蒙面男:“我跟那成北鳶又不是一個衙門。煉爐裡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
沈承鶴眼巴巴的,雖然看不見對方臉,卻像瞧見一尊帶佛光的大菩薩,長翅膀的男天使:“你救我出去吧男菩薩!我報答你,老子這輩子給你做牛做馬!!”
蒙面男忍俊不禁,像在掌心裡把玩個活寶奇葩,輕蔑地踹他一腳:“我要牛馬做什麼,誰稀罕……我饒你一命,你如何報答?”
沈承鶴低嚷:“我,我……臥槽身上也沒錢了,值錢首飾都被丫姓成的給扒了。老子其實在那邊兒可有錢了,真的,你放了我,我到那邊兒拿錢去,給你匯過來!”
蒙面男面露陰冷:“潑皮混賬,想誑我?當我蠢嗎。”
沈承鶴:“沒誑你!爺,我給你跪下了啊!”
蒙面大俠這時已經解開吊燒臘的繩索。沈公子坐到地上,仰臉看這個鬼衛,總覺對方說話低沉婉轉十分耳熟,但又不太一樣。隔一層面罩,聲音就糊了。這人穿一身五品小官的深藍色錦衣衛制服,胸前一頭怒吼的繡線麒麟,腳踏黑色快靴。
那人居高臨下,隔著面罩視線帶勾,剜著他赤露的下半身,就是等著他貼上來表態效忠。
沈承鶴抱住對方小腿,問:“帥哥,你、你是不是我白天遇見的那個騎著九頭大鴨子……”
男子突然冷臉:“你說什麼?!”
“沒說什麼……你不是他,那家伙不穿這麼廉價的破靴子。”沈承鶴真誠地說:“老子其實特想報答你,老子他媽的現在除了以色侍人也沒別的招數了,菊花都捐給那個騎九頭鴨子的了!反正捐一次也是捐,捐兩次也是捐,你不嫌膈應你拿走。”
蒙面男傲氣地一笑:“別人用過一趟的霉爛物,還敢捐給我?”
沈承鶴說:“我一個爺們兒,我最值錢的就剩菊花了,您將就將就?”
男子冷笑:“不還有一張巧舌如簧的嘴麼。”
我操你二大爺三姨娘四姑奶奶七舅姥姥。
沈公子心裡掠過一串罵街罵娘的話……
強權當前,他就是危牆之下一顆卵球,任人宰割。他活這半輩子,別說以前沒讓人操過,他一頂天立地爺們兒,也沒給別人做過口活兒,那都是夜店裡玩兒的那些小鴨子給他做的,他伺候別人弄這個?
這鬼衛就是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句句話都是嘲弄他,估摸看他是這座大牢裡長最帥的,想占他便宜。
沈公子那時落魄蕭索地跪在地上,面前居高臨下站著這個傲慢的藍袍錦衣衛。
“你是要做個永世無法超生投胎的銅人,還是做這個……你自己選。”
那家伙動作緩慢優雅,撩開官服,露出下面襯得月白色褻褲,然後就不動了,等他主動伺候。
黑黢黢的牢號裡,四下無人,沈大少爺頭一仰,眼一閉,心一橫,抽了抽鼻子,湊上去,叼住了那男人一根頎長粗壯的活兒……還有別的選嗎?
他也沒做過這個,可是看別人做也看會了,天生舌頭也長,就前三後四細細致致地舔,弄了好久。
他才一含上,面罩下面掩藏的人無法抑制地情動,長吁一口氣,情不自禁攬住他的頭,還不斷把他往上摁,盤桓徜徉著享受。這人手指細長溫潤,縱情馳騁時捏了他耳朵,不斷撫摸耳廓,低聲歎道:“你……很好……”
那廝也相當強悍,在他嘴裡撐了足足半個多小時,就是不洩。
沈公子嘴都僵了,上下顎直接合不攏了關節亂響。他知道這毛病,這是啃蘋果的時候嘴張太大、或者口活兒做時間太長容易犯的毛病,醫學上叫做“下頜關節紊亂”。那人發現他嘴僵表情痛楚,勉強壓住火停了片刻,幫他揉揉腮幫下巴,然後托住他頜關節,低聲催促:“再來……不准停下……”
四下光線昏暗,但因為離得很近,沈承鶴看到了。男的那東西長得也不錯,柔滑嬌嫩又不失陽剛氣,而且洗得乾淨,散發淡淡藥香,一看就是有潔癖怪癖的人。
說實在的,看在對方器大活兒香,沈公子心情稍微好了些,就當是被個帥哥嫖了,也認了。
那人下腹上,不慎暴露出一片桃花紅的紋身,不知是用什麼紋的,竟然紋那地方。紋身顏色綺麗,圖案詭異,映襯著勃起時一縷一縷賁張暴凸的筋脈。根兒上竟然鑲一顆晶瑩剔透的鳳眼翠玉……很別致。
良久,男子終於揚起脖頸抖動喉頭,一洩如注。
那人俯視他,低聲吩咐:“不要吞下去。”
沈承鶴騰出嘴來,剛想誇對方溫存體貼沒讓他吃。
卻沒想到,那人用手接了許多精液,扯開他襯衫衣物,不由分說,兜頭蓋臉就給他抹在各處!
沈承鶴:“臥槽……你他媽抹我一臉!!……”
那男子按住他嘴唇,讓他噤聲:“喊什麼?扶不起的蠢材。”
男子給他胸前小腹和下身都抹了精液,想了想,還不放心,在他菊花口裡也堵上淫液。
沈公子撅著腚一臉屈辱,又打不過對方,後悔剛才沒一口把這廝咬成太監。
男子卻說:“你身上一股人味兒。”
“你凡人氣息太重,在城裡沒法遮掩自處,會被人發現,我這是救你,愚蠢!我這漿液能替你遮掩兩三天,待到氣味散去,你的人肉氣息又要蒸上來。到時,你再管我討要,還要看我心情好不好,樂意不樂意賞你,哼……”
男子語氣輕蔑傲慢。
蒙面男又跟他在小黑屋裡聊了幾句,逗他說話,好像也很喜歡聽他胡謅扯淡。
這人還不止一次確認:“你與反賊澹台敬亭,當真沒有那種關系?”
沈公子忙表忠心:“絕對沒有!”
他心裡已有感覺,隱藏在黑暗中的蒙面男子,就是白天見到的駕九頭鳳的富貴美男。只是對方千方百計不願意露相。
他當時也摸不清,這家伙究竟是怎麼個復雜的心態。好像很享受跟他親近,卻又時不時流露對他的鄙夷,嫌棄;好像很不樂意沾上他,卻又大晚上跑來“救”他,怎麼個意思?
美男又嚴肅冷酷地叮囑他不要亂說,不准對任何人講出這一天的種種遭遇,不然就揭他皮、拔他丁丁。
隨後,他就被那男子的手下拖到煉爐操作間。那些人卻沒有把他最終扔進煉爐搞死,而是將他裝進一個銅范。藍衣鬼衛比對他的身材,量身挑選一套青銅鎧甲,將他打扮成青銅衛士模樣,連夜帶出北鎮撫司。

第五十章大鬧便宜坊
再說那兩位喬裝打扮的廖大人,在廖府休息兩個時辰之後,換了乾淨內衣,穿好統一制服,出門上街來了。
冬日裡,神都降下薄雪。雪後天晴,空氣鮮潤撲鼻,天空無比透亮。身披翠羽的神鳥在神廟屋脊上或起或落。王宮大殿的琉璃瓦上鍍著一層金邊,流光溢彩。整座城廓美如天界仙境。
楚晗他倆手扶著腰上的繡春刀柄,邁著官步,大搖大擺做個出街巡查的鬼衛儀態,就在街上走,其實是到各處店家詢問,打探消息。
從鑼鼓巷出來,往各條胡同行走,道旁俱是各處繁華的食鋪,酒肆,米店水店,胭脂花粉鋪,木器鋪,瓷器鋪。
往來食客車馬絡繹,華蓋翩翩。車頂上染著點點積雪,絲絛在風中飄蕩。
路上結伴而行的姑娘,面容清麗可愛。有些女子長裙下面偶爾抖出一條單足蛇尾,牽著手一彈一扭,再一彈再一扭,迂回著行進,快語活潑。還有許多容貌英俊的男子,有的穿長袍,有的短打扮,褲腳下面露出壯碩的三趾蹄子。
街上放眼一掃,各式各樣的黑驢蹄子,白驢蹄子,鹿蹄羊蹄,犀角獸蹄子,什麼品種尺寸的都能找到。
這些都是靈獸化身,在神都城內悠閒迤邐地行走。
這地方,如果不去想錦衣鬼衛和鎮獸的青銅人的存在,就是一處繁華雍容的幻境。
有一條街兩旁都是食肆,高掛的旗幡上寫著“炸鮮奶酪”、“細芸豆糕”、“細豌豆蓉”、“杏仁豆腐”字樣。楚晗一路瞟著,戀戀不捨回過頭來,著急趕路。如今京城裡都吃不到這些東西。就連北海公園仿膳做的豌豆黃,都是粗皮渣子糟嘴,哪還有細豌豆蓉這種精致的小吃?
房大人早看出身邊人好這一口,特不屑地嘲笑楚晗那個饞相,後來又悄悄轉身回去,掏出銅板買了細豌豆蓉和炸鮮奶酪。楚大人於是撒開繡春刀柄也不顧形象了,一手舉著豌豆蓉另一手舉著炸奶酪,一路走一路吃得滿嘴掉渣。
小房同學使的廖府的錢財,裝了一大袋子各種尺寸重量的“神都通寶”。廉價貨幣是青銅制造,值錢的通貨是用翠玉或者某些珍貴礦石打造。
楚大人熱情張羅:“你不吃?來一口。”
房大人毫無興趣:“吃膩了,幾百年了也沒出過新花樣,還是賣這些,能有多麼好吃。”
楚大人:“總吃牛肉你就不膩?也吃幾百年了!”
房大人:“總吃這個你能吃飽?那個豆腐攤子都填給我也吃不飽。”
房大人對甜食並不感興趣,對楚公子的手更有興致,追著楚晗舔奶酪渣,一口含住他手指吸了吸,像吃到了瓊漿玉露。
他們在長安街御道附近,隱蔽在暗處,打量那一座紅漆金柱高大敞亮的王府大門。
門禁森嚴,守衛如雲。門上掛一幅匾額,上書“翊陽宮”,就是鬼衛最高官指揮使的府邸。
這種地方,要想光明正大穿著官袍進去見指揮使,就要想個說辭由頭;想偷摸鑽進去,就得費些功夫繞開守備。
房千歲遙遙凝望那個大門口,看了很久。
金碧輝煌的大門兩側蹲坐一對威武莊嚴的漢白玉石獅,目眥猙獰。一側還有一頭巨龜馱碑靜臥。
楚晗忍不住了,哼道:“看什麼呢?看石獅子。”
房千歲:“沒有。”
楚晗一笑:“平時也沒經常看我,遇見倆石獅子就看呆了。我肉眼凡胎長得太俗,確實沒有你們靈界裡石頭雕的公獅子好看。”
房千歲:“……”
小千歲隱隱覺著,一貫溫柔可人的楚少爺,最近突然開始發揮伶牙俐齒胡攪蠻纏的功力。果然以前楚晗跟他還是不夠熟,現在摸都摸了,親熱過了,這算是入了房幃,以本殿下的“准王妃”自居了。言語之間就透出明顯的霸道和不講理,時不時找他挑釁泛酸。
王妃以後還是要帶回白山黑水洞府,好好地修理和調教……
楚晗又問:“神都城裡有成北鳶這樣的酷吏欺良作怪,目無法度,你們的指揮使大人就不聞不問?”
房三爺道:“那位指揮使整天關在府裡,就是修煉九級神功護體,把玩各種靈藥仙丹,想著早日得道升天,飛往天界,哪還管其他事。”
“你知道我們靈界,為什麼會有鬼衛?”
房千歲那時神情突然肅穆,遙遙指著那塊石碑,對楚晗講出碑文的緣由故事。原來,這片奇異的疆土自太古開來,靈力積蓄在此形成靈界,也曾經混亂無序無人看管,任由各種獸類橫行,胡亂交配,敗壞靈獸之間的血統。數百年前,天帝降下一支錦衣禁軍,賦予他們“代天神巡狩”的職權,賜予官牌、射靈箭與繡春寶刀,用以執掌這裡的一切戒律法度。
這支錦衣禁軍,在陽間原是隨燕王朱棣起事的部下,後來朱棣遷都後駐守京城,統軍的指揮使名叫馮翎。據說馮翎其人英俊飄逸,文武全才,是皇帝身邊重用信任的寵臣。馮翎將軍後來是在一次圍城戰役中遇伏被困,身中數箭重傷不能行,拒不向敵方祈降,最後自焚而死,所余部眾皆力戰陣亡。
這支軍隊覆滅陣亡之後,陰魂竟然久久不散,不願離開多年護衛的帝都,就常年游蕩在京城西北面綿延的大山之間,魂無所依,變成一支陰兵。天帝念其忠勇,感其壯烈,才賜予馮翎官職,代天巡狩,做了靈界的指揮使。馮翎手下這支亡軍,也就是現在的鬼衛。因此,鬼衛們不同於陽間活人,是將魂魄封印在陰兵殘軀之內,擁有某些靈力。
楚晗:“原來有這樣淵源,明白了……鬼亦有道有情,難得不忘故土,願意不離不棄。”
他早先還吐槽天界諸神佛祖腦子進水了,從哪弄來一群穿制服的明朝“城管”。小千歲這樣解釋,就另有一番道理。
他忙問:“這位馮翎將軍現在還在這裡?”
房千歲面露憾色:“當然不住這裡了。馮翎在神狩界奉行天職許多年,功德圓滿修成正果,升去天界與諸神並列了。我神狩界的指揮使早就換過好幾撥人,簡直一代不如一代越來越豬狗!當年馮翎將軍降下靈界時,也是何等俠肝義膽、忠誠鐵血的人物,如天神下凡巡牧一方,造土封疆,河清海晏……誰想到他的繼任一塌糊塗都是草包,快要把一支亡軍英魂的名聲糟蹋殆盡。”
房千歲每次提到那位馮翎將軍,神情都和往常不一樣,眉梢眼底遮不住念舊之情。楚晗即便與馮翎素未謀面,都不是一代人,隔了好幾百年,只從小房同學言談之間都感覺到,那一定是個豐神俊朗胸有河山的人物。
桀驁不遜的房殿下,什麼時候對誰表露過這樣的尊敬崇敬?
就沒有過。
楚晗輕聲道:“你幾百年前一定認識馮翎將軍。你剛才不是看石獅子,是看馮翎的功德碑。”
房三爺自知話多了,趕緊打住。跟楚少爺說話可得小心著。楚晗心思細膩聯想太多,隨便提個石獅子或者馮將軍,都能引出一幕宮斗大戲。
楚晗琢磨:“照你說,如果真是指揮使帶走了承鶴,他拿鶴鶴不做銅人,能做成什麼?”
房三兒:“不煉銅人,那就只能煉丹藥了。那個妖孽可能要找些精壯的龍陽之體,喂藥試煉他的壯陽丹和蕩情散。”
楚晗:“…………”
臨近午時,他們按約定來到米市胡同的酒樓,等候九殿下和老七老八,商量如何混進指揮使府。
楚晗事先並沒踩點,就知道米市胡同裡一定有一家便宜坊,正好在這家菜館填飽肚子。這便宜坊烤鴨店,是帝都最為古老悠久一家飯鋪,成祖永樂年間開業,已經七百多年還在營業。這店賣的是燜爐烤鴨,與全聚德的果木掛爐不是一脈,另有一番風味。
憑著廖氏兄弟一身頗能唬人的官服,他們被店家引上二樓,一處靠窗風景極好的單間雅座。
房大人當即叫了一大桌菜,一口氣就招呼上六只烤鴨,並八個熱菜,拍出一大枚翠玉通寶,讓跑堂小二以為這位大主顧要開席宴客。
雅間裡避開旁人,房千歲蘸茶水在桌上寫了一串字符,指尖往空中一彈。當即就看屋角緩緩淌出濕痕水跡。不一會,竟然是那位鰩女現出身形。
美女恭敬地跪拜,拜完三殿下,拿不准喊另一位“三太子妃”還是“水府三娘娘”,遲疑片刻輕聲喊了“公子”。
楚晗也佩服小千歲縝密的心思。鰩女在城外就被她家殿下派遣出去,暗中取道進城。
鰩女回稟,城裡各處水鬼眼線來報說,三四天前,神都確實發生一件奇事,當時從天而降兩只鬼車連同一個沒穿寬袍大袖的光腚男子,就摔在長安街前御道上,隨後被擒,許多人都圍觀到了。那男的是凡間界大活人的打扮,估摸就是楚公子要找的人。兩相印證,承鶴是先被捉進北鎮撫司,然後又被指揮使拎走。即便沒煉成銅人,這會兒可能煉成一具龍陽蠱了,喂一肚子春藥。
鰩女退下遁了。
便宜坊家的鴨子味道不錯,可是楚晗沒心思吃,蘸甜面醬胡亂卷了幾個鴨餅。他只吃了半只鴨子,其余五只半鴨子並那八個熱葷菜,都是房三爺一人幹掉的。
楚晗都沒看清對方怎麼吃的。他再一抬頭,桌上全部光盤,好像還少了幾副鴨架子。好在店家的盤子都還在。
小千歲一張俊臉很淡定,頗有風度地用絲帕擦擦嘴角,整理城管制服。肉足飯飽之後神采奕奕,一只官靴腳翹在梨花桌上,在楚晗眼前晃悠。
午時已到,約好碰頭的人沒出現?
楚晗起身順著窗子往樓下看一眼。就這一看,恰好瞄到穿麻色官袍的一道身影,飛似的躥入便宜坊大門,後面還有穿黑色夜行衣的兩條壯漢,一起撲進烤鴨店。
“好像是咱家小九?”楚晗詫異。
後面幾名鬼衛校官,率領著銅人衛隊,抽劍狂追不捨,口裡喊著:“反賊站住!!”
“澹台反賊哪裡逃,速速受降!!!!!”
“快去知會南北鎮撫司的葉大人和成大人,此處發現澹台敬亭行蹤,快調人捉拿他!”
楚晗腦子不慢,一聽“反賊”二字,突然就醒悟:“糟了!我犯錯了……”
他犯了一個大疏忽,竟然忽略這樣重要的事,把九殿下和老七老八給坑了。
他也不是故意坑爹坑戰友。他們所有人都忽略了這個細節,身穿飛魚服官拜正四品的南鎮撫使澹台敬亭,按理在這神都城內,指揮使御下,也是掰手指頭數得出來的達官貴戚,手握重兵。澹台敬亭穿過來的時候,為什麼遍體鱗傷忍辱受屈一副半死不活模樣?這人顯然剛剛受過鞭刑,很可能已被剝官下獄,甚至進的就是成北鳶執掌的深牢大獄,遭遇到酷刑拷打折磨,奄奄一息……此人原來是神都通緝的反賊。
澹台敬亭這張臉,原本不能在神都裡露相的。
他昨晚出主意,讓九殿下拿著澹台的官牌進南鎮撫司查案,這不就是反賊送上門給人捉嗎,簡直蠢哭了。
怎麼辦。
那些鬼衛受制於澹台九殿下一尾巴擊飛數人的詭異功夫,暫時擋在店外殺不進去。老七老八那倆人也是拳風剛猛,躲閃騰挪。
有校尉傳令:“調快騎營!調驍鐵營!調射靈弓箭手過來!……”
“不好。”房千歲低聲道。
“抓住反賊澹台敬亭!!!”房千歲突然半個身子探出窗戶,很有威懾力地大吼一句。
他拉過楚晗,一打眼色:“我們下樓打架去……”
九殿下被剛才那一嗓子吼一激靈,以為來了何方妖孽,隨即就看到樓上殺下來兩位藍袍子的很臉熟的廖大人……
五人不由分說混戰一團,場面混亂程度讓外人都插不上手,也看不清臉。房千歲削小九爺的手段尤其凌厲,一掌又一掌,劈得這人在烤鴨店大堂內撒丫子繞著圈逃竄。
大堂裡的食客店家早都嚇跑沒影了,只見桌椅、酒壇和杯盤在空中飛來飛去。九殿下跑路過來時,腦袋上扣著個破草帽,這會兒被掀了帽子,露出黑眉大眼一張俊臉,沒處躲藏:“喂,喂,三……”
他的三哥哥一只凳子照他腦袋就砸來了。房千歲打斗中低聲道:“會地遁水遁嗎。”
九殿下躲過那一凳子:“火遁!”
房千歲怒道:“你想燒死我嗎?”
又是一桌子腿拍過來,九殿下迫於淫威,妥協道:“水、水遁吧。”
房千歲:“你遁了你那兩個跟班怎麼跑?”
九殿下:“不知道勒。”
房千歲:“那你跑這裡來?”
九殿下:“餓滴娘咧全城的鬼衛都追殺俺們!能跑哪裡!”
楚晗:“……”
楚晗對房三爺說:“想個招先幫他們仨逃了。”
九殿下明明自己可以脫身,臨陣沒有拋下兩名隊友,果然是個守信用講義氣的好孩子。
老七老八擊退幾名試圖從大門往裡沖的鬼衛。鋼筋鐵骨的一排銅人大軍舉著長矛沖上來了。老七低吼道:“這些鬼玩意兒怎麼擋?!”
房千歲一蹬小九爺肩膀,借力轉身飛向門口,一掌扇飛一個銅人腦袋順勢砸趴其它三個。
驍鐵營和弓箭手大部隊如果圍攻上來,他們就跑不脫了。房千歲瞥見大堂四角各有一只大號酒缸,應當就是烤鴨店裡儲酒的大缸。他騰身飛起,撲向東方青龍位的那只酒缸,伸手進去憑空去“抓”缸中的酒水,灑向天空。再分別飛向白虎、朱雀和玄武方位,每只大缸中抓出水來一灑!
楚晗吃驚地目睹三殿下的水系法術大招。
這人取水速度非常快,看不清手段,最終是從正中方位轉身擰出一個水龍卷。水從地底下不知什麼地方漲起來,水位拔地而起瞬間浩瀚生波,進而巨浪滔天。整個便宜坊二層樓被大水吞沒,桌凳翻飛漂進浪中。大水沖出店外,將列隊擺陣圍攻上來的青銅人沖散……
房頂一片濃雲,水汽白霧紛飛,大水來去自如。
待到水緩緩退去,屋中人早已不見蹤影。
房千歲領著他們沿神都地下水道一路潛行,潛往廖府宅邸。
這些水脈也是四通八達。倘若小千歲自己水遁,只需一盞茶,彈指一揮間。這是因為攜著三個大活人,不得不浪費了些功力周折。
偏偏那條小火龍還是個水下渣,被個巨浪拍得打了好幾個滾,一路浮浮沉沉。房三爺一手抱著楚晗,另手還要拎著小九,再讓老七老八扥著九殿下的兩只腳,在水中漂了很遠。
九殿下嘴不消停,扭著腰胯:“哎唷,你倆抱著餓滴靴子小腿做啥麼,抱得那樣親熱,怪不好意思的。”
“誰跟你不好意思?”痦子八反唇相譏:“不抱你腿老子抱什麼?不然你走開,我抱姓房的腿!”
楚晗心裡一動,竟然心虛地聽出兩分曖昧。
回到廖府,他們一行人濕漉漉的,閃進屋換衣服。楚晗不好意思問痦子八,怕被嘲笑,撿了空把老七同志拉到門外牆根:“七哥,你們昨晚在大街上晃,沒有被鬼衛和怪鳥聞出行蹤?”
老七聳肩道:“哪還需要聞出行蹤?小九那張臉是全城通緝,我們一露相就被人追了。”
楚晗:“我是說……小九有沒有說你倆身上有人肉氣味,幫你們遮上。”
老七很自然地點頭:“說了。”
楚晗:“……”
老七從腰間摸出個香袋,展示裡面沒有完全乾枯的花草葉片:“小九讓我們揣著這個龍腥草。這草氣味特沖,一股腥了吧唧味道,真不太好聞。三五天需要換一次香袋維持那種氣息。”
楚晗:“……龍腥草。”
老七:“對。你也帶了這個?我聞你身上,好像也有這股腥草味,特別沖。”
楚晗:“嗯,是啊……我換衣服去。”
楚晗耳廓綻出紅潮,轉身直奔裡屋,心裡就一件事,風流倜儻滿嘴瞎話的三殿下,本少爺今晚一定爆你的菊花。
第五十一章宣召覲見
幾人在屋裡重新換了衣服。房千歲把濕漉漉的衣襟敞開晾著,睡塌上瀟灑一坐。他跟楚晗合計說,今天在便宜坊這一鬧,鬼衛們即便暫時不察,事後仔細一琢磨,也會明白其中蹊蹺。澹台敬亭不是澹台敬亭,廖氏兄弟也不是廖氏兄弟,咱們這一伙假冒的,就快在這神都城裡裝不下去了。
幹完這票大買賣,得趕緊撤。
“那位指揮使大人如果連我水遁的把戲都看不明白,他就不用當指揮使了。他很快就會想明白。”房三爺說
痦子八問:“那家伙特厲害?”
房三爺:“陰險手辣。”
老七問:“那我們怎麼能進指揮使府找沈公子?”
房三爺道:“混不進去,就五人合力硬闖。”
楚晗覺著他家小千歲這個人,遇上大事任何時候都是從容鎮定,不慌不忙,事兒來了不怕事兒,但心思挺細,思慮周全。
老七老八一個盤腿坐床上,另一個就大喇喇地敞腿坐地上,各自拾掇槍和刺刀。痦子八很乾脆地說:“千歲吩咐吧,硬闖就硬闖,不就是打麼,老子這兩天手癢了!”
老七從兜裡摸出煙,發現都進水了濕了,遺憾地罵了一句,把一根一根香煙碼在桌上晾乾。
痦子八嘲笑道:“沒經驗了吧七哥!”
老八從貼身一個密封塑料小包包裡,把珍藏的一盒煙拿出來,沒有浸水泡濕的。這一盒煙頓時成了寶貝,幾個人分。楚晗是不抽煙的,擺手不跟那些人搶。九殿下純屬少年人心性,很好奇,於是跟痦子八學抽煙。
痦子八嘴角叼一截煙,盤腿一坐,膝蓋上橫一把槍,本來就一身古銅色皮膚,配個兵痞的豪放表情:“噯,就這麼抽!老子教給你下回再到人間混,怎麼裝純爺們兒騙小姑娘。”
九殿下也叼一顆煙,不用管老八借火,嘴裡輕輕一呵氣,煙卷自己燃起來了,有模有樣地吞雲吐霧。
“我操,可以啊,你丫自燃的啊!”痦子八驚異道。
“小意思勒,握噴一口氣能把這間大屋子點著了,你信不?”九殿下將燃著的香煙卷進嘴裡嚼一嚼,又吐出來再次點燃,絲毫不懼煙火。
老七也遞房千歲一顆煙抽。小房同學拿了煙,湊頭去借火,打火機在他眼前“噗”得一聲,滅掉了。
再點,又“噗”一聲,好像被什麼東西鋪頭蓋臉澆滅。
楚晗親自幫小房同學點煙,還是點不著。
這人就點不著煙的,渾身濡濕發潮。
房千歲那時眼神詫異,露出莫名的失望,又試了幾次死活就點不著這根煙,煙嘴都弄濕了。想裝出個人間時髦的爺們兒氣,愣是裝不出來,好像顯得不夠威風、不合群似的……
楚晗攥一把房爺的手腕,笑著安慰:“我也不抽。正好,省得我吸二手煙。”
他在人前絕對給足小千歲的面子,標准貼心暖男型情人。說到底,男人誰不好個面子?
幾人商議妥當傍晚出發,趁夜色突破指揮使府。
楚晗站起來,十二分體貼地對某人說:“還有半個時辰,你泡個熱水澡?好幾天沒著水,難受了吧?我去廚房給你燒水。”
“哎呦喂我操。”痦子八先就噴了:“哦不是,是你們倆慢慢操!老子換個屋,回避回避!”
“官人,要不要泡個熱水澡?奴家去給你燒水嘍,官人等著!”九殿下一抖袍子,擺著腰從桌上蹦下來,演完戲自己仰脖哈哈狂笑。
房千歲臉上蕩出笑意,橫臥羅漢床上笑得愈發帥氣,一腳掃向小九的屁股把人掃出屋。
老七同志都受不了了,用力咳嗽一聲,拎槍走人,秀恩愛的人太過分了。
楚晗就是要讓不開眼的大燈泡們都給我滾蛋。他拎熱水進來,不聲不響兌好洗澡水,瞄著小千歲背對他寬衣解帶。房三爺上衣脫光,露出精健結實的後背。後腰沒有贅肉,腰窩微微凹陷,像是恰到好處要讓人從後面握上去。黑色紋身只顯出淡淡一層,水墨山水畫一般。龍形盤踞臀上,露一半還遮一半,隱入褻褲之下。
不需要過分威猛的身形、誇張的肌肉,這人渾身有一種欲拒還迎欲露還休的性感,帥得渾然天成、慵懶灑脫,就是勾得人往褲子下面下手。
楚晗悄沒聲息過去,趁對方彎腰脫褲子從背後突然攻擊!
他一掌直奔肋下最薄弱處,一擊即中,同時上肘勒住房千歲脖子,發力往後一帶。
小房同學是完全沒料到暖男楚公子跟他玩兒這一手,猝不及防就被勒入楚晗肘彎。當然,力量的絕對差距讓他也不懼怕自家娘娘偶爾犯病撒潑。他腰部撐住相持:“你幹什麼?”
“幹什麼?”楚晗冷哼一句“收拾你”,一腳踹對方膝窩。
給你面子是外人面前,關起門來不收拾得你滿地爬的。楚晗近身搏斗也不弱的。他突然放大招撓人,手指還帶電的,爪子撓得小千歲猛一激靈慘笑著放棄了掙扎……戳癢肉了,太癢癢了。
楚晗居高臨下壓住小房同學,一膝蓋抵住胸口。
房千歲滿臉清純無辜:“……怎麼了?”
“聞出我身上鹹腥氣麼?特好聞吧?”楚公子從腰裡掏出鼓鼓的一香囊的龍腥草,洋洋灑灑抖在房千歲胸口上。
兩人大眼瞪小眼,嘴角都憋著飽滿的情緒。還是房三爺先憋不住了,爆出猖獗狂浪的笑聲,笑得恬不知恥氣動河山。
楚晗兜手就一耳歇子上去,當然不捨得真打,順勢抓住這廝頭發掰起來:“三殿下,你在我面前還有一句實話嗎。”
房千歲絲毫不為某些事感到羞恥,也不給自己找借口,難得溫存地哄道:“好麼,下次准你也抹我一身那個東西。”
“我抹你一臉!”楚晗冷笑:“你給我等著,等找到鶴鶴辦完事,你我找個地方了結,我操你一回。”
這樣的斗嘴聽起來都像調情。楚晗說完這話自己先喉嚨發澀,莫名悸動。小千歲眼底閃過一道光芒,分明是彼此都強烈渴望。
楚晗從來沒跟誰辦過那事,對別人就沒有過欲望,只有對眼前人,徹頭徹尾迷戀。那種灑脫的神采,不羈的笑容,對他有種魔力。他壓個衣衫不整的人,自己氣息都粗了。他霸道地把千歲爺的褻褲往下再扯幾寸,上下其手。房千歲也不抗拒,兩道撩人的龍腰線和大腿明目昭彰地袒露,很興奮地由著楚公子亂來,卻在他伸手往後摸屁股門的時候強烈掙吧,臉突然憋紅了!
楚晗眼球都燙了,被激發出男人強盛的侵犯和破壞欲望,就想歇斯底裡摸個痛快。他摸,小千歲就躲。兩人十指糾纏在炕上亂滾,腦門青筋暴露,纏得快要硬了。
楚晗眼裡發光:“你那個地方,我一摸你就硬,你那裡敏感?”
房千歲耳尖赤紅,威脅他:“你再摸幾下試試,我真的要幹你了!”
楚晗毫無羞澀,聲音沙啞:“你來幹我啊,來。”
房千歲:“……現在不行,不能。”
楚晗那時沒聽懂“不能”的意思。小房子總在關鍵時候顯得遲疑猶豫,若即若離不跟他過分親密,一點也不痛快不爺們兒。他愈發想逗這個人,輕聲撩著:“原來你敏感帶是在尾巴根上……長得真好。”
房千歲欲言又止,那時沒好意思說出來,原來也有你楚公子不知道的事?
你不知道我等龍族蛇族靈獸,都是長了兩條性器嗎,不然你以為尾巴除了打架還能做什麼用……
你不停糾纏我還摸我屁股,就跟攥著那根活兒玩命擼沒區別,我受得了?老子現在還能挺得住讓你摸,以後挺不住了怎麼辦。只顧自己快活縱欲,怕會害了你……
“你泡個澡把那地方洗乾淨,等著我心情好強暴你。”
楚晗用最溫存挑逗的聲音笑著威脅。
……
房千歲泡了個澡,在木桶裡瞌睡片刻,休養精神。他在便宜坊水遁所用的法術,耗費了許多真氣,但沒有對楚公子說出來他有多累。
晌晚,幾人都准備出發了,就這時候,廖府大門口突然傳來急迫的敲打拍門聲,吆喝聲,腳步聲,一片嘈雜。
楚晗一驚,立即看向房千歲:“被發現了?”
房千歲:“……來得這麼快。”
有人已經從大門口闖進來了,邁過垂花門,直奔後堂他們這裡。後堂屋中幾人不由分說動作迅速掏出武器,房千歲眼神示意老七老八小九全部隱蔽不要出去,如果撐不住了迫不得已,就大打出手惡戰突圍。
楚晗和房千歲鎮定地撩開袍子,打開後堂大門就邁出去,看到的卻不是要圍攻他們宅邸的青銅人或者弓箭手,是一位前來傳旨的紫袍內侍官。
穿一身紫茄子顏色的小官,懶洋洋地揶揄道:“兩位知事大人,開門這樣遲緩,在房中忙叨什麼吶——”
楚晗被對方這一打量,下意識就趕緊低頭垂眼,撓腮幫子摸耳朵。
他身上穿的廖無痕的衣服,這張臉可是不對,仔細看就要穿幫了。
天色昏暗,借著晦澀的燈火,內侍官也納悶:“噯?無痕大人您這臉……”
楚晗硬著頭皮理直氣壯道:“我臉不好看嗎?”
內侍官呵呵一樂,捏細著嗓子:“您那張臉可好看的緊!前兒個畫的一幅清麗的銀水嫦娥妝,昨兒個是哀怨的昭君出塞妝,勾得咱家指揮使大人對您又憐又愛的!怎麼著,今天走的不尋常路線,咱來個清湯素面的出水芙蓉妝?”
楚晗臉色很不自在,也突然之間明白了。
銀水嫦娥……
昭君出塞……
指揮使大人又憐又愛啊。
紫茄子笑得極其曖昧:“清湯芙蓉的好,冷不丁來一口新鮮貨色,指揮使大人都沒見過吧?呵呵呵……”
楚晗嘴角抽動:“呵,勞您看得上。”
楚晗沒料到竟是這樣。廖無痕估計平時是個cos狂,每天早起不化一臉大濃妝是不能出門的。他自己素面朝天,沒找補過沒整容的一張臉,眉眼清秀端莊,竟然被內侍官認成卸妝後的廖大人。
房千歲這會兒不僅是“卸了妝”的,而且一副剛從洗澡桶裡爬出來的懶散模樣,衣冠不整。
房大人的官服都沒來得及穿利索,低下頭蓋住臉慢條斯理兒倒騰褻衣褻褲的帶子,一身濡濕潮氣。
紫茄子調笑道:“無涯大人今天這是貴妃出浴妝?真是妙極哈哈哈……”
房大人鼻子裡悶哼出一聲。楚晗只看眼神就腦補出小房同學的腹誹,罵的一定是“滾,貴妃出浴你個jb卵”!
紫茄子調戲夠了,幽幽地一哼:“成啦,兩位知事大人,您請吧——”
楚晗:“請哪?”
紫茄子:“請哪?指揮使的手諭,您與無涯大人今夜進府侍奉陪寢,別磨磨蹭蹭了!”
楚晗:“……”
他們也沒料到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原本絞盡腦汁想要混入金漆紅柱八扇大門的翊陽宮,正愁進不去呢。
房千歲面色暮然嚴峻,盤桓躊躇:“……這麼急,飯還沒有吃,不忙吧。”
“指揮使府上還能少了你倆的飯菜?”紫茄子一樂:“夜晚天寒,月圓掌燈,指揮使大人覺著夜裡冷了,讓您兩位給他老人家暖被窩吶——趕緊的!!”
原來就是這麼回事。廖無涯廖無痕兄弟在同僚面前那麼大威風,北鎮撫使成北鳶都對他們巴結忌憚,這一對武功稀爛、有顏無腦的草包,原來是指揮使跟前的大紅人兒。不是靠文治武功混上官職,而是以色侍人求上位,刷臉刷上了正三品。
紫茄子就巴巴地站在後堂門外守著,連聲催促他們更衣打扮趕緊出門。後堂至前堂石板路上站了一溜校官,迎候著,就差調來八抬大轎抬兩位寵妃。
兩人借口要更衣梳妝,關起房門。
老七同志從床底下鑽出來:“會不會有詐?可能已經看出你們倆不對,設了個局,去了就是自投羅網,我說不能去!”
楚晗說:“承鶴可能就在那個府裡,也只有這個機會能進去。”
老八原本正憋著開打,這時忍俊不禁:“不會真的讓你們倆……我操忒淫亂了,這是要玩兒三p嗎?!”
九殿下興致盎然:“三哥哥,不然也帶握一起去,咱們夠數湊成兩張炕,六p!”
房千歲一反常態地嚴峻,對楚晗道:“咱倆的臉不對,能騙過成北鳶,糊弄過門外那個紫袍子,但是絕對騙不過指揮使。他能認不出真的假的廖家兄弟?”
“別說這張臉,身上氣息也騙不過。他聞得出來你我,我們進去就露餡。”
房千歲扎上腰帶,利落地拔上官靴:“楚晗,你不要去。”
“我自己一人去。”
楚晗說:“指揮使翻的咱兩個的牌,你一個人去,怎麼解釋,怎麼玩兒?”
“我們兩個一起去,就會會這位指揮使大人。”
第五十二章雙花男妾
紫茄子內侍在屋外都等急了,連聲催促。楚晗往窗外喊:“我們清湯素面這樣丑陋如何侍奉主子?你慢慢等著,待我先上個洛水甄妃妝!”
哪怕對方就是做局引他們去,這趟虎穴也一定闖了。
房千歲再次蘸了杯中茶水寫下符咒,從屋頂房梁上召喚出一個盤發的美貌婦人。
這回這位美女,看起來比先前的鰩女稍長幾歲,眉目妖嬈妝容濃艷,好像還是新馬泰東南亞的潑辣畫風,一縷彎曲的頭發從額角垂下充滿異域風情。楚晗一看心想,小千歲這是要把他白山天池水簾洞裡搜集的各路俊男美女,像甩撲克牌一樣在他面前得瑟一遍。這回不知出得哪張牌?
美婦人說話都滿含風韻,驚喜地問:“這是多少年沒見,殿下召喚螣兒出來做什麼?鞍前馬後樂意效勞啊……”
房千歲中指在美人唇上一壓,低聲道:“外面有人。螣兒,給我們兩個易個容,化個妝,換一張臉。”
美婦人嫵媚一笑,用口型道:“容易的很嘛!有畫像模子沒有,易容成什麼模樣?”
這技術活兒,千歲爺只能指望楚晗了。
只有楚公子有那份精細縝密,看過的臉過目不忘,當初扒人家衣服時候就端詳打量過了,果然沒有白看。楚晗拿過畫筆畫紙,一分鍾描出廖無涯與廖無痕的兩張臉,快得讓房三爺驚歎。
而且,他把臉部特征標識得非常明顯。姓廖的哥倆雖然是兄弟,長得也不全一樣。廖無涯線條略硬,高鼻俊目,下巴有稜有角,鼻頭帶鉤。而廖無痕是圓潤的瓜子臉,櫻桃粉唇,左眼下有一顆黑色淚痣,極其嫵媚銷魂。
圖樣有了,剩下的功夫就看美婦人的。大美女變戲法似的,手法之快,這一次也讓楚晗目瞪口呆。
半老徐娘從懷裡掏出不知是什麼東西的兩塊皮囊,施法術似的捏來捏去,捏出面部五官形狀。在楚晗臉上貼一張,三殿下臉上也貼一張,用畫筆略一加工,鏡子裡赫然出現的就是廖無痕廖無涯的兩張臉,足以亂真。
這個名叫螣兒的風韻美女,應該就是大名鼎鼎的靈獸螣蛇了。傳說中螣蛇善變,有一千八百種行跡變化,極善於易容偽裝,隨便在屋子一角化身成個棒槌、窗簾絲絛、衣服架子,凡人肉眼很難察覺。
臉上糊得這面具,是一張精致高端的蛇皮面具,估摸在神狩界裡屬於高科技的時髦貨,專供幫派黑道人士使用,有銀子都沒處買去。
美蛇婦又用水草施法變成假發,給他倆各造出一頭黑色長發。女子打量楚晗:“這位公子,長發才更好,氣質姿容極美,真是個妙人兒啊!”
房千歲略癡地低聲附和:“妙人。”
美婦一雙手膚如凝脂,捏住楚公子的臉就湊上嘴來。
楚晗下意識往後一撤,美女竟然是用舔的!柔韌的嬌軀纏上他就要舔他,是用蛇涎抿除面具與發際線接壤的一圈痕跡。
房千歲突然出手攔住:“……我給他弄。”
房大人一把將他拎到面前,擺在膝上坐好,也直接上嘴,就從他額頭正中開始,舌尖往復迂回,舔過左側太陽穴和鬢角,又滑向右邊舔右臉鬢角。兩人離得太近,鼻息相聞,這姿勢就太曖昧了。
楚晗覺著小千歲這人也夠有意思,就是上位者故作驕傲,時不時端出個鹹濕的臭架子,自命瀟灑,不屑於走凡人的尋常路。倆人到現在嘴都沒親過,又好像做過太多了,敞身露體在一個被窩裡睡過,關系已經非常親密。就當著螣蛇大美女的面,房千歲低頭時一頭黑發驀地垂下,很癢地罩在楚晗身上,嘴唇在他臉上不停描摹,直舔到耳朵根和脖子,跟被窩裡辦那事兒也沒多少區別……
楚晗這張臉搞定,發線處天衣無縫。
美婦側身就要坐她家殿下的大腿。
楚晗哼了一聲:“我來吧。”
美蛇婦終於憋不住,噗地嗤笑出聲:“公子,這活兒你做不來啊。”
楚晗:“不就是用口水把面具糊他臉上麼,我給他糊。”
美婦一撇嘴:“你的口水不頂用,殿下還是得我來伺候!”
房千歲顧忌楚晗的臉色,說:“不用你了,你退下吧。”
美婦一雙妙目瞪起來了,極酸澀地一撇嘴,尾巴一掄:“怎麼啦?……殿下以前每一次易容,不都是那樣做?哼,現在嫌螣兒伺候得不周到,舌頭功夫不夠好了?……我不夠好您下次找右使大人伺候您啊別用我!!!”
房千歲:“……”
楚晗:“……”
美妖婦很不開心,腰一扭滑到地上,吃醋呢。房千歲略尷尬,趕緊揮揮衣袖,讓這磨人的大妖精遁掉。快遁,速去!!美妖婦不高興地嘟囔嘴,扭擺起豐滿的臀部,一扭一扭地鑽上房梁消失了。
楚晗淡淡嘲笑一句:“姓房的,這位不是府上侍女吧?敢這麼跟你講話,這至少是個侍妾。”
房三爺反駁,“不是,我才沒有。”楚晗也不理這廝狡辯,誰年輕時沒有幾樁風流韻事,他不會計較。他壓上去就啃對方的臉,你府上一個小潑婦都能“伺候”的活兒,我搞不定你嗎?他也有樣學樣去舔,沿著額頂才剛舔到耳廓鬢角,房千歲突然胸口一震往後就躲,仰臉折在炕上。楚晗壓上去要繼續,這人猛地推開他,直接一個後滾翻折過去,麻溜跑了!
你跑什麼啊?
楚晗笑噴,小白龍又抽風了。
房大人臉紅脖子粗,狼狽跌坐在羅漢床另一邊,混亂喘息,生怕楚晗又撲上來鬧他。
楚晗笑罵:“蠢,我能吃了你啊?”
房大人一頭長發很性感地披散著,俊面潮紅,聲音沙啞:“你舔到我的犄角了。”
“又逗我玩兒呢?”楚晗眼神也變了,眼裡隱含火苗:“我找到兩處了,還有哪?你個大妖孽速速實話招來。”
情人眼裡出美人。在楚晗眼裡,他的小房殿下就是一條大大的妖孽尤物,會七十二種變化,無論扮成孫策還是鬼衛,或者白山水府黑幫少主,怎麼個扮相都很撩人。而且這家伙身上處處敏感,欲火一點就著,被他稍稍舔一下大冬天就要發情了。
後堂拴上的門終於被人撞開。
紫茄子徹底不耐煩了,一腳邁進來,看到的就是兩位廖大人一個摞一個,壓在羅漢床上互相啃臉。
“哎唷,嘖嘖。”紫茄子內侍官陰陽怪氣道:“一株梨花壓海棠啊,無痕大人?哈哈哈哈~~~”
“攪我興致。”楚晗一撤身從炕上起來:“我才化好妝,秋水湘妃灑淚妝,好看嗎?”
“好看得緊!”紫茄子看慣了廖氏兄弟在房中淫亂的場面,不夠放浪反而不對了,因此並未疑心:“兩位把力氣留著伺候指揮使大人吧。他老人家一盒壯陽丹服下去,怕讓你二人三天都下不來床,哼。”
老七老八殿下那三人,事先已經悄悄遁到後堂地下。房三爺在廖無涯的睡榻下面發現機關。那張大床的床板可以打開,有個地洞藏人。
他們騎了英招,跟隨衛隊,徑直往長安街御道的指揮使府去了。
衛隊領頭的還打著兩盞大紅燈籠,招搖過市。楚晗感覺街道兩旁路過的無論官家還是民夫,個個瞧他們的眼神,都知道他倆就是深夜入府侍寢的男寵。全城都知曉奸情。
指揮使府邸翊陽宮建在御道一旁,今天的長安街黃金地段。深宅大院內燈火通明,院落一進又一進,回廊畫舫曲徑幽深,幾乎占了今天整個東方廣場的面積。這麼一比就把廖宅比下去了。
按房千歲講的,指揮使大人性情乖僻囂張,喜怒無常,武功超群,很難對付的一個人。
他們臉上搞的蛇皮面具,可能勉強蒙混過關。身上味道卻遮不住,無論人肉味還是龍精氣,都很容易被對方察覺。
來神都走這一趟,終於是要見見這位執掌靈界權傾朝野的指揮使大人。楚晗並不害怕,被扒皮露餡了大不了一戰。
後堂暖閣裡炭盆溫熱,香薰繚繞。臥室裡卻出人意料的並不奢華,就是淡雅肅靜的裝潢,牆上幾幅書畫,書案上擺放紙筆墨硯,文章上寫的一筆清秀小楷。
楚晗很想繞過後堂,把翊陽宮上上下下翻個底兒掉。這院子裡恐怕也有類似501實驗室的機構,喂活人蠱煉幻情藥的地方。如果有,沈承鶴估摸正被捆在哪張床上,喂飽了藥滿床打滾呢。
他與房大人昂然玉立後堂正中,等待正主現身。兩人都是衣著綺麗,器宇軒昂,眉眼額頭貼妝,看起來就是一對孿生的美妾嬌花,一個賽一個俊俏惑人。
楚晗自覺耳聰目明,對六路八方已經足夠警惕,然而等他覺察到頭頂上方異動,抬頭時一襲大紅袍自天而降,劈頭蓋臉罩下來了!
房千歲先一步警醒撤身,被紅袍席卷起來的氣浪逼得,愣是後退了好幾大步。
大紅袍掀起艷色,一個巴掌推向楚晗胸口,就把他壓地毯上了。
楚晗官帽都磕歪了,隨即就被個人沉甸甸騎上來,扣住他喉骨要害!
“你……唔……”楚晗掙扎抬眼一看,愣了。
這家伙分量挺沉,兩腿一夾用個騎九頭鴨子的姿勢就把他夾緊,沒輕沒重箍得他肋骨都疼。指揮使大人咧嘴一笑,一反平時清冷,笑得露了一排牙齒媚態橫生,捏住他下巴:“秋水湘妃灑淚妝,很妙,美極。”
楚晗驀地愣住,就跟當初沈公子騎在鳥上發花癡的蠢樣兒也差不多了。
房千歲告訴過他,這位指揮使,是天界降旨授旗到這裡維持靈界治安的鬼衛頭目。其人本家姓鳳,小字飛鸞,以鳳鳥為幟,坐騎是靈獸九頭錦鳳,而且練了一身奇功護體。但小房同學很傲慢地就沒提這一茬,指揮使鳳飛鸞相貌如此美艷。
他呆怔於這個魔頭的超高顏值,沒料到,當場也有某種驚艷感。
整過容塞過胸的人妖都不如眼前人活色生香。黑帽金靴大紅袍,眉目婉轉風流,一露相就滿堂生輝。
“你,看什麼?”鳳飛鸞滿臉緋紅,明顯一股醉態醺意。
“自然是看你。大人今晚當真好看,艷麗不可方物。”楚晗輕聲道。這是唯一一句真話。
“呵,嘴兒甜,馬屁拍得緊,一張小嘴慣會巧舌如簧糊弄本宮!你今天這臉也標致,怎麼想出畫一串淚珠……”鳳飛鸞醺醺然撫摸楚晗。楚公子在左眼瞼下廖無痕長了淚痣的地方,貼出個水晶淚痕妝,也是想要以色人,伺機動手。
“大人,你要把他腰夾折了。”房大人話音響起,拔腳就過來了。
房千歲剛一邁腿,腳踝就被抓住。一襲紅色寬袍大袖卷住他小腿將他掃倒。三人纏在一起裹成一坨,力氣都很大,全部滾到地上。
一個真指揮使與兩位假廖大人,各懷或明或暗的心思。
袍服恰到好處遮住了眼底暗懷的不可告人。衣服下面糾纏的六只手都留著力氣,蘊藏殺機。
“我誇他兩句你吃醋?”指揮使一膝蓋將房大人當胸抵在地上,猛然掀了帽子,厲聲道:“無涯小妖物,以為本宮聞不出來,你遍身哪裡來的一股鹹腥妖氣?!”
楚晗:“……”
鳳飛鸞冷冷的:“你吃錯飯了還是中邪了,你什麼味道?”
房千歲一頭黑發立刻披散下來,被指揮使的硬膝壓在地上。楚晗是被鳳飛鸞另一手按住。他悄悄瞄到,房千歲全身蓄勢隱忍不發,一手藏於對方背後,一條腿抬高抵住,也是個龍隱下盤的姿勢,隨時反撲就要掐起來。
龍精氣果然要藏不住了。
房千歲一雙細長俊眼斜睨某人,並無懼色,懶洋洋一甩頭發:“這怨我啊?整日往來南北鎮撫司,與監牢大獄裡那群臭不可聞的水獸水鬼作伴,能不沾染一身鹹魚氣啊?”
“你也聞聞,那一群魚蝦蟹的味道!”
房大人理直氣壯。
鳳飛鸞氣勢雖然傲慢霸道,手底下卻收著力,腰桿腿腳明顯是軟的,身子晃了又晃,眼露柔骨媚態。
鳳飛鸞:“……哦?”
房大人:“你不待見這味兒,那你放開我,我走了,你找別人陪你樂吧。”
鳳飛鸞不由笑出聲:“嘴冷心賤的小浪蹄子!”
房千歲一接招就先察覺到,大妖孽今天明顯醉酒了,不知道為什麼,眉目間有憂郁之氣和淋漓水光。這人搖搖晃晃迷迷糊糊的,酒氣混合了壯陽丹蕩情散的強烈後勁兒,迷怔著。不然,這心狠手辣的家伙會如此溫柔地問話?
指揮使一雙鳳眼再瞪楚晗:“你呢,也是一身陽間來的醃臢皮囊臭氣,一只小鬼還想裝活人,你裝得像嗎?”
小千歲原來沒誑我,楚晗心想。
楚公子的淚妝面容楚楚令人憐愛,仰面散發伏在對方胯下:“大人試試每日往宣武門城樓外面走上三趟,拎個鏟子去鏟那些皮囊,看會不會變成我這樣味道?”
“嫌我不好聞了,拿好聞的東西來喂我……”
楚公子眉目如畫,自有一段風流媚態。這模樣他家房殿下都沒見過,默默看呆。
鳳飛鸞點頭,拍拍他臉:“咳,委屈你兩個。也是因最近幾日神都城內不太平,風水作亂,才讓你倆出城監管督陣……本宮今晚好好疼愛你。”
第五十三章色與戒
指揮使居高臨下說著話都撐不住了,還要行幸呢,自個兒先倒在地毯上,媚態萬千地滾了幾個滾。
楚晗與房三爺眼神一對,都慶幸今天指揮使大人是藥上加酒自毀金身,渾身酥了幹不動了。即便這樣,這人仍然鼻息靈敏,內功仍在。
鳳飛鸞又一把抓過楚公子攬在懷裡,上手就要扒他褻褲“疼愛”他。
楚晗暗地裡死死抓住褲子,做男寵的不容易,做個虛與委蛇的假男寵就更加不容易,搞不好還要吃悶虧都沒處說理。大妖孽扯開他內衣束帶,他腰胯部一段雪白就露出來。
鳳飛鸞一看就皺眉,嫌棄道:“你怎麼也學凡間界過來的那些不懂風情的蠢貨,把自己身上作踐得如此丑陋?伺候我這些日子,不知本宮喜歡乾淨身子?”
一句話讓死死護住褲襠的楚晗臉驟然紅了,萬分窘迫,氣得想糊對方一臉。
房千歲兩眼暗藏火苗已經快兜不住要動手殺人了,背後一只龍爪子,默默伸向指揮使的後腦勺。
小千歲都沒這麼下手蠻橫地扒楚少爺褲子,想求個歡還是用撒嬌耍賴方式騙了來的。
指揮使大人嫌棄的眼神就是要說,小浪蹄子,不把下身都刮乾淨再來伺候,留著那些幹什麼?
咱楚少爺在一般人裡已經算夠乾淨的,毛發不多不少,細密的陰影處很是誘惑動人,沒被外人碰過,性器是嬌嫩的淺粉色。
鳳飛鸞醉意哼道:“那一邊的審美嗎,愚蠢,速去把自己弄乾淨再來。”
楚晗心裡一動,轉移話題:“主人口口聲聲罵陽間蠢貨,你遇見幾個生人才這樣?”
鳳飛鸞竟撅了個嘴,委屈道:“一個就夠本宮受了。”
楚晗悄悄提上褲子,酸溜溜的:“哪個又丑又沒風情的蠢才,讓你戀戀不忘?果然有了新鮮的,就厭棄我們這些用舊的。”
鳳飛鸞臉色通紅,嘴硬:“……我戀戀不忘?笑話!”
楚晗揣在腰間的玉佩和懷表從束帶裡掉出來,恰好被指揮使奪下。鳳飛鸞目光陰柔詭譎,冷笑:“我說你身上有生人氣味,原來是偷藏這些東西。哪裡來的?浪蹄子背著本宮在外面偷人麼。”
“哪敢?承了你的瓊漿玉液,別人沒有你美我看不上眼。”楚晗面不改色順嘴就說:“前幾天視察北府,成北鳶那只老夜梟進貢給我兄弟的。”
鳳飛鸞:“……哦?”
楚晗還添油拱火:“成大人還勞煩我,在您面前為他貼個金抹個粉。他是想進到這間屋伺候你。”
“憑他?哼。”鳳飛鸞對姓成的夜梟臉和老菊花毫無興趣,卻神色一動:“他哪來的懷表玉佩?”
楚晗心細如發早瞄見了,忙說:“說是從個皮囊身上摸來的,是個有錢闊少。”
指揮使把懷表攥在手裡,神情就不一樣,心有靈犀就找到暗處開關打開懷表外殼,端詳裡面一幅淫浪旖旎的清代春宮圖。這人深深看了幾眼,忍不住露一絲笑,隨即又在玉佩背面找到“承鶴”兩枚小篆。
果然是了。
指揮使低聲喃喃道:“承……鶴……”
楚晗那時還不確定,指揮使大人跟沈公子到底有何瓜葛。
他以為承鶴被捆在後面哪個小黑屋裡煉蠱呢。
鳳飛鸞也不廢話,蠻橫地將懷表玉佩據為己有,不由分說揣入自己腰間。
房大人已經把龍爪手收了,斜靠著睡榻桌腳,一手撐頭,也是個懶龍姿勢。小房殿下陰測測盯著他倆滾來滾去,冷不丁插嘴道:“呵,果然還是凡間游過來的一頭蠢蛋會伺候得人快活,您快活完了把那廝藏哪了,還瞞著我倆不肯說?”
楚晗看出小房同學早不耐煩了,就憋著問這句。只要問出來了就一掌拍下去把指揮使的腦殼拍扁。
鳳飛鸞並不計較如此忤逆不敬的質問,只當廖無涯在吃醋鬧脾氣,又不是第一次鬧了。
鳳飛鸞不屑:“那等庸俗之人,怎配與我快活?”
楚晗忙問:“那人呢?……領出來也讓我開個眼界,能是多麼婀娜俊俏一個凡間短命鬼,能入大人的法眼?”
他純屬詐一句,沒想到又詐成了,直戳某人怒穴。
鳳飛鸞一字一句狠狠地說:“那混賬跑了。”
楚晗:“……跑了?”
鳳飛鸞:“今早跑了。”
跑了?!
楚晗與房大人都是一臉崩潰。房小千歲直接捂臉仰面倒在地上,懶龍做伸舌抽筋挺屍狀,快要被那個蠢貨奇葩搞死。
冒險涉入虎穴,都找到正主面前,結果沈承鶴又跑了。
這大笸籮早不跑晚不跑,偏偏現在四個人出來都能湊齊一桌麻將了,你丫這時候逃了!
搭在硯台上的一只紫貂毫筆,吧嗒滾到桌案上,一室寂靜。
楚晗那時從驚才絕艷不可一世的指揮使大人眼裡,分明看出惆悵,失望,深刻的彷徨蕭索。
鳳飛鸞也從未有過這樣心緒不寧。這人披頭散發倒在地上,借著迷離醉意,拉住楚晗手腕,低聲耳語道:“你沒試過一定不知道,我悄悄告訴你,凡間來的活人,他們的身軀,是暖的……冬天裡抱著,能當個暖手腳的爐子用……”
楚晗:“……”
鳳飛鸞眼裡滑過軟水紋樣,淺吟低歎:“以前當真不知道,下界那些身份卑賤肉眼凡胎的俗人,房闈之中引頸交歡竟是如此快活一件事……活人與我們這些陰兵鬼衛大不一樣,他們身上都生得很好,不必塗脂抹粉都是白皮嫩肉,而且知冷知暖,氣息相聞……
“怪不得我靈界千萬年來,數不盡的靈鳥水鬼小魚小蝦都想方設法破界出逃,混入凡塵去見世面,溜到陽間逍遙快活……我靈界疆域遼闊,秀麗繁華,比晦澀骯髒的陽間強上何止千百倍!原來他們一個一個跑出去,勾搭陽間男女,就是為了做那些情愛之事……”
“怪不得,呵,吃多少幻情藥蕩情散都沒有用,不如找個身上暖和的有活氣的男人!我這些年活得無知,竟然還不如那些逃出去的蝦蟹水鬼……”
這人情緒錯亂,講得斷斷續續,顛三倒四。
但是最曖昧要緊處,楚晗聽得不能再明白了。
驕縱蕩情恣意妄為的指揮使大人,這些年煉服丹藥,就是為了求而不得的高潮快活,不惜自損。沒想到一個偶然,終於找到不吃藥也能快活的人間正道。
楚晗都說不清心情多麼窘迫復雜,腦裡只剩一句:大鶴鶴,你幹了一件多麼神勇牛掰的好事,你好大的胃口和膽子啊!
他還是本性善良,同情安慰道:“你喜歡那個活人,就找他去。大人這副好容貌,還怕相方不願意和你雙宿雙飛麼。”
鳳飛鸞瞳仁突然縮小,盯著他:“齷齪小人,當我不知你那點兒心思,你想陷害我,自己來做這指揮使位子嗎?!”
楚晗:“……”
方才一時迷離悱惻吐露真情,這時驟然變回冷得銷魂的大渣攻面孔。鳳飛鸞昂首自負地說:“本宮會留戀一個凡夫俗子毀我百年道行?可笑!”
“再者說,靈界十條鐵律自開天辟地之時萬年不改,你不知道嗎。我靈界的鬼衛,靈獸,但凡有違反倫常的混交行為,或者下界與凡間人類苟合,都是觸犯戒律天規,要被天界降下懲罰,打入烈焰焚池受八百年火煉,永生永世煎熬,你想害死我嗎?!”
與凡間人類苟合。
楚晗那時吃驚,糊塗了,驚得已經不是指揮使大人見不得人的風流事。
他猛地看向一旁的房千歲。
房小千歲遽然安靜無話,也看著他。
楚晗:“……大人,你說什麼?”
鳳飛鸞不屑道:“這數百年來,被天界降旨扒了皮的凌霄獸,抽筋拔毛的九天玄鴨,投進焚池燒成灰燼的魔域大王花,都是自作自受的愚蠢例子,你們都忘了?那些愚鈍無腦的家伙,明知故犯,遭天譴也是咎由自取,都是因為……”
“你別說了!”房千歲眼眶突然紅了,順手抄過案上一柄鎮尺,想插指揮使嘴裡堵住這人。
“都是因為最終抵不住誘惑,犯下靈界最重一條色戒,與凡間私通,做出交媾丑事,才遭到天界懲罰。”指揮使唇齒冰冷刻薄,故意要說出來,也是扼掉自己凡心,斷絕後路。
明知故犯的蠢事,他鳳飛鸞會做嗎。
枉自聰明一世,坐享絕代風華,他才不會作繭自縛。
他也不認為,一個跟他只不過露水姻緣的平凡男子,值得他捨棄繁華富貴與靈界神職與之苟合。那天騎在九頭鳳上中了迷藥,就是偶然沒把持住,一時意亂情迷,事後就後悔了,以後不會再犯,也不會讓任何人知道……
楚晗呆怔說不出話,漫漫寒涼冬夜,兜頭一盆冷水,心涼一大片。
他都顧不上指揮使最後一刻明顯的口是心非拒不承認私情。
房千歲也有一瞬間沉默不言,平生第一次咬住下唇生生避開他的視線。
楚晗明白,指揮使說的那些顯然是真的。小千歲在靈界修煉許多歲月,道行八百年,一方霸主,怎會不懂他們族群所要世代遵守的戒律天條?一定心裡早就有數。
所以小千歲一直對他徘徊不近,不願與他逾距親密,總隔著一層,太親熱了就逃跑。
所以小千歲一直設法離開凡間,臨走跳下大橋一剎那用那種眼神看他,吻住手背生離死別似的,就是打算有去無回。
所以小千歲說會回來找他,多半是一句善意謊言,不願當面令他失望,結果他竟然厚著臉皮自己追過來了。
所以他喜歡的人甚至沒有主動吻他。小白龍在他壓上去舔耳朵求愛時對他說,“不行”,“不能”。
楚晗心裡突然難過,很快就能找到承鶴,原本是一件歡喜的事,卻突然感到前路一片迷茫。
一場犯戒的迷局,好像一下子困住四個人,都不知何去何從。
……
指揮使大人難得嘮這麼多廢話,也是幾日來憂郁苦惱,身心疲憊,一股腦終於傾訴出來。這人酒意上頭,眼皮一沉,撲進楚晗懷裡就要睡去。
房千歲暴露慍怒紅光,在鳳飛鸞一雙鳳眼迷離散漫時,突然從後面連衣領帶頭發一把薅起那人,翻過來!
鳳飛鸞沉重的眼皮勉強睜開一線,看到的就是廖無涯一張大臉壓上來像要強吻他。
房千歲在將要碰到嘴唇時頭一偏,當然不會吻下去,水藻長發毫不客氣糊對方一臉。他背後下手,二指戳了鳳飛鸞後頸大穴。
指揮使眉頭微皺,哽了一下,身軀綿軟倒在地上。
房千歲迅速從地上拽起楚公子:“這人內力深厚,我點他穴道頂多撐兩個時辰,醒來就會想明白。我們快離開!”
楚晗:“……嗯。”
楚公子剛才被某人又抱又摸得,房千歲也是余怒未消,順手抄起那條鎮尺,扒開指揮使大人的褲子,毫不留情插了美男的後庭。
楚晗:“……”
那柄鎮尺是整塊紫水晶調的,半透明很堅硬,鳳飛鸞昏迷中遭遇如此粗暴的侵犯,臀部很不舒服地痙攣幾下。
看那凌厲的眼光,小白龍惦記爆指揮使的菊花也想很久了,一准兒是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房千歲抱起指揮使,剛放到床榻上裹好棉被,外面就有人叩門報奏。
此時凌晨,天快亮了。院內一溜小跑腳步雜亂。紫茄子等人倉皇來報,說城外有叛軍作亂。
房大人面色如常把衣襟一斂,一頭黑發仍然散開,目光含水唇色嫣紅,就是一副被臨幸過剛從熱被窩裡爬出來的慵懶模樣:“吵什麼?”
紫茄子報,反賊,澹台反賊率兵就集結永定門外護城河對岸,叫囂著准備攻打神都南大門了!
“指揮使大人藥勁未消,還睡著,別吵醒他。”房大人一撩長發:“我兄弟二人正好領兵,前去滅了那個反賊澹台。”
來的正好。房千歲這是就坡下驢,本來就准備撤退,找個好借口趕緊跑。
臨走還不忘從桌案上拿走了調動驍鐵營的令牌。
凌晨頂著天空一絲魚白,兩位喬裝的人物沿著黃瓦紅牆的牆根,快閃而過。
房千歲一路下意識緊攥楚晗手腕不撒手,低聲道:“鳳飛鸞喝高了一番心事聽起來不假。沈公子跑了,已經不在指揮使府裡,不然那妖孽昨晚也沒心思翻咱倆的牌。”
楚晗:“嗯。”
房千歲又說:“沈公子既然是披了銅皮鐵衣還活著,八成是被做成個假銅人,混在那些真銅人金剛力士中間。這人只要不算太笨,這會兒一定是貓在哪條街坊的驍鐵營裡,伺機混出城去。我們去找,應該能找到他。”
楚晗:“……嗯。”
房千歲:“所謂攻城的反賊,可能就是小九他們,混出城了,在城外接應。我們正好一起混出去!”
“嗯。”楚晗被動地被牽著走。三爺神機妙算都安排好了,也不需要他再做什麼。
房千歲:“……”
房千歲突然停步,回頭瞪著他,用力一推,將他撞向朱紅色牆根下。
兩人額頭抵著額頭,四目相對,都是眼眶發紅。
小千歲眼瞳殷紅含著委屈。
想要解釋,卻不知怎麼說,好像也不需要說什麼了。一肩背負著全部壓力,又不能說出來,結果一不留神被那位指揮使掀了底。
房千歲兩肘壓在他頭側。楚晗沒防備的,房千歲整個人猛地罩上來,裹住他,捉住他的嘴,狠狠地吻了他。
“你……嗯……”
楚晗一瞬間模模糊糊想,他那些愚蠢的腹誹和心理活動,其實都被對方聽到了吧。小房同學估摸也忍他很久了。
兩人原本就不應當、也不可能在一起。
房千歲胸膛裡都振出一層欲說還休的蕩漾和漣漪,呼吸急促,手法粗暴而怨怒。
像是報復,也像是要絕自己的後路。
清晨牆壁寒涼,瓦簷微雪。兩人緊緊抱著,瞳膜上充斥對方的影子,鼻息糾纏,熱烈地、粗暴地親吻,都想要確認、都覺著自己委屈。楚晗後背都磨得疼了,因為對方把他壓在牆上發洩似的碾他,揉他的臉。還是不夠,他們不由自主就張開嘴,對這事無師自通,覺著應該是這樣吻的。一條滑膩的舌探入楚晗的嘴,嘗到了那股溫暖的人肉氣息,隨即無法控制地進入更深,想要更多,追逐著他口中的溫熱甜美,靈活如一條長蛇,霸道得像要從喉嚨口吸出他的魂魄……
楚晗整個人都抖了,瞬間的自責心軟,又心疼。他眼前是化了妝的廖大人,但早已自動過濾那層蛇皮面具,就是他鍾情的人。抱他的那副胸膛真真實實是三殿下,四周縈繞的都是這人的水汽。他從未感到眼前人如此動人,心魂激蕩。他也伸出舌,兩人唇舌縱情糾纏,喉頭燒灼出的,都是各自欲求不得渴望已久的溫暖。
……
吻得天昏地暗,抵在牆邊互相撫摸,再不走就要被人發現。
楚晗不捨勉強地推開對方,體貼地低聲道:“不要讓別人發現你了。”
房千歲呼吸凌亂,也低聲說:“你不准生我的氣。”
兩人忍不住又捉住嘴唇,溫柔地互相吸吮,無比留戀這樣交匯出的氣息味道。冬日清晨,宮牆之外,山巔現出一輪紅日,又將是驚心動魄的一天。


【第八話.幻情峪】
第五十四章青銅戰爭
大戰來臨,血色天光。神都上空五彩神鳥凌厲地淒鳴,叫響戰斗的號角。
大群鬼車瞪著殷紅色吊眼,在衛兵集結的城樓牆頭盤旋,嘶叫。
神都城內調動起驍鐵營的大批青銅甲士。那些銅人邁著沉重步伐趟過御道長街,向南城方向集結。
青銅甲士依據武力值劃分陣營。初出煉爐的銅人,叫做“力士”,力大氣粗,一般是拎根兒長矛在各個衙門口的門前站崗。在營中被調教操練過三五年能打能殺的銅人,就叫做“金剛”,負責環城駐扎守衛。再往上,那些在深牢大獄或者各處捉拿鎮壓靈獸的銅人,是青銅“靈甲兵”,額上貼了靈符,擁有無窮神力,就屬於二代升級開掛版本。楚晗當初在大理佛幢內看到的、與小千歲搏斗的很厲害的銅人,就是這類靈甲兵。
楚大人和房大人懷揣指揮使令牌,駕馭英招,很容易就調集了青銅金剛部隊,呼應著其他隊伍沿街而過,向著永定門方向來了。
他倆的心思當然不在守城打仗。
城裡到處是守衛的銅人,城樓上也是銅人兵,上哪去找沈公子?
楚晗對房三爺說:“承鶴既然是活人,就應當有活人味道。你能聞出來,哪個銅人冒人肉氣?”
房三爺搖頭:“剛才從驍鐵營帶隊出來,我就聞了一遍,都是銅臭氣,哪有人肉氣息?”
向著城防進發的整齊的青銅大軍,都是銅頭鐵甲模樣。那些甲士個個都套著沉重的大頭盔,五官模糊,千人一面,完全看不出哪個長得像沈公子。周圍都是鬼衛校官,鬼車在空中盤旋,耳目眾多,也不方便讓各小分隊來個點名報數,一二三四,問有沒有名字叫沈承鶴的?
楚晗憑借目力拼命扒著看,放眼望去,覺著哪個都不像鶴鶴。銅人們都長太丑了,肢體蠢笨五大三粗,他家大鶴鶴有這麼難看嗎,好歹也是身高腿長眉目俊朗一個帥哥。
再慢慢扒拉找人已經來不及。
大批銅人湧上牆頭,或者湧上護城河邊,准備開仗。
南面城廓的護城河兩側旌旗飄飄,號角震天,雙方兵馬都在震天動地嚎叫。
楚晗從城牆上望下看去,驚訝地發現,河對面那支所謂的叛軍隊伍,也是陣營齊整,相當威猛,看起來跟神都的青銅大軍沒什麼兩樣。
對岸攻城的也是一撥青銅人,有身軀龐大的魔域犀角獸壓陣,拖著沉重的投石戰車。人頭馬英招在陣地上頗有威儀地行走,揮灑英武強壯的雙翼。
楚晗望著漫山遍野的青銅大軍,喃喃道:“太壯觀了……這能是九殿下率領的‘叛軍’?”
房三爺實話實話道:“我家小王八應當沒這個本事。”
即便有領兵為帥的能力,恐怕一時之間也召集不到這麼多人馬呼應。然而叛軍陣營裡,真真實實打出【澹台】的旗號。正中方陣聚集著許多靈獸英招。這又怎麼回事?
叛軍陣營裡一只犀角獸站起來,操縱投石器,一個巨大的石塊拋向空中。
房三爺眼明手快摟過楚公子,護在身後,往城樓柱子後面躲。房上鬼車急停轉彎閃避,那個大石塊削著永定門城樓就過去了,直接砸塌一片琉璃瓦,瓦礫坍塌四濺!
一場銅人大戰就這樣觸發。
神狩界的青銅人打仗,與古時傳統的攻城戰役大同小異,伎倆都差不多。雙方一上來都試圖以聲勢降服對手,互相拋擲大石塊各顯聲威。
嘩啦啦,一大堆石塊拋向叛軍陣營,砸趴一大片銅人,斷胳膊斷腿。
嘩啦啦,又一大堆石塊,被投石器拋回來。好像還就是剛扔下去的那些玩意兒,又被拋上城樓。城牆雉堞紛紛坍塌,砸出缺口。有些銅人被砸斷脖子。
第一波巨石陣攻擊過後,第二波開始互射箭陣。
楚晗發現,銅人甲士的箭與普通羽箭不同,箭頭金屬閃爍卓然的光芒。他們稱其為“射靈箭”,可以同時抵御銅人和靈獸的。一時間城上城下羽箭如蝗,你來我往,天上飄的都是箭。大鳥鬼車們嚇得掉頭就跑,躲避往來的箭陣。
這批箭陣過去,第三波是不是就要架雲梯攻城了?
楚晗既不是心甘情願指揮手下對付澹台叛軍,可也不願看到叛軍毀壞眼下這座完整的神都城牆。內心深處,他是兩撥都不願打。他對這座城有特殊情懷。哪怕並不是現世中存在的、他生活過的帝都,這座鏡像復制品卻又更像他心目中那座古老的城市,所應有的模樣。他千萬個不願意讓神都毀壞在攻城略地的戰火中,讓繁華仙境般的神界陷入連綿爭端。
楚晗站在城樓上觀戰,忍不住說:“怎樣能擋住叛軍攻上來?”
“他們好像要架橋過河,護城河也擋不住了!”
房千歲低聲道:“只能讓護城河漲水,讓他們架不起這個橋。”
讓護城河平白漲水?這事兒只有咱家千歲能辦到了。
房千歲騎了廖大人的靈獸英招,瞬間從門樓子上騰空而起。
他一揮袖子擋掉飛上來的幾道射靈箭,寶藍色袍子罩住胯下神駿,駕著英招沖向城外河道。
守城的和城下的兩撥人都沒看清楚。房大人投河姿勢太帥,“唰”一下就趟下去了。河道翻起一股巨浪,雪白浪花向兩旁湧去。只有楚晗清楚地知道,那是小房子又使出某一路的水系大招。片刻之間護城河水猛漲。城頭烏雲密布,山雨欲來,洶湧的水波向著城外地陣就去了。
房千歲駕著英招破浪而出,展翼飛上牆頭。
英招如有神助,也是因為換了個比較牛掰的新主人。坐騎都借了主人的威風,氣勢就與之前馱著草包廖無涯不可同日而語。這頭英招三蹄攢在一起立於城樓一塊高台之上,另一條前蹄頗有威儀的抬起,抖開鬃毛發出一聲嘯叫,靈光四射。
氣場帥呆了。
城外叛軍一下子被逼退好幾裡地。
有些來不及退卻的銅人,被大水卷走,估摸從京城一路做極限漂流到白洋澱去了。
守城鬼衛們也從來沒見過,某位廖大人能有如此神武天威的表現。一准是在指揮使後宮被窩裡吃春藥吃多了,今天開外掛了。
然而大水只延緩了敵方片刻的進攻。不一會兒,叛軍又想出難纏的新招數。
對岸敵軍開始使用火攻!
如蝗的射靈箭攻向城樓,帶著引燃的火藥棉絮。火能克金,城上許多銅人中箭亂跑。
隨後,那些犀角獸又開始往投石器上裝火輪,擲上城牆,這是要燒城?
英招被火逼得撤回城樓內,房千歲用袖子擋住煙火,氣得大罵,“混賬小王八,誰忒麼讓你放火!”
城牆上有些地方冒起黑色煙柱。原先就被石塊砸出缺口的那些部位,成為城廓上容易被叛軍突破的薄弱地方。敵陣的巨獸就要架雲梯准備攻城了。
“不能讓他們攻城!”楚晗心裡急。
“這些銅人甲士裡,說不定就有承鶴,也不知道這人混在哪個校尉率領的小分隊裡!”楚晗吼道。
右安門城牆附近某個缺口上,兩撥銅人短兵相接,攀在牆上掐成一團,鬼車在天上助陣。
房千歲極為怕火,抱住楚晗躲在城樓內,仍然被濃煙熏得涕泗橫流。這人雙眼紅腫簡直像在哭,看起來挺可憐。
楚晗拿毛巾打濕水給小千歲捂著。
他牽掛承鶴,又心疼小房子:“你快走吧,找個門洞躲一躲!我留在這裡,或許還能找到承鶴。”
楚晗其實擔心如果叛軍攻上城樓,會傷及混在本方部隊裡的沈公子。短兵相接難保不傷及無辜。
房千歲盯著遠處冒煙的城牆缺口,混戰成一團的銅人陣,突然說:“姓沈那小子,怎麼會跑去那種地方冒死御敵。”
小千歲又說:“楚晗,如果你是沈公子,你現在會怎麼做?你往哪跑?”
楚晗:“……什麼意思?”
房千歲道:“沈公子只要腦子沒進水,就不會上城樓守城御敵。這小子一貫膽兒慫,又貪生怕死,見風就倒,這時候斷然是拼命往後躲,往別處跑,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小房同學每次提到沈公子,必然毫不留情地狠狠黑一把,一股很瞧不上眼的情敵口吻。
可是小千歲對沈公子的若干字總結,相當精辟。果然局外人看得清,讓楚晗一下子醒悟。“貪生怕死膽兒很慫順風倒”的承鶴,肯定不是沖殺上陣,而是掉頭跑路。這小子多惜命啊。
房千歲十分篤定地說:“咱們不用管城牆上掐架的那些敢死隊,就往後方順著找,看哪個銅人倒退著跑路,臨陣脫逃,或者直接向敵人磕頭求降,八成就是你要找的人。”
楚晗:“……有理。”
他們兩人冒著紛飛的煙火,沿著城牆往遠離缺口戰局的方向跑去,追逐逃兵。
滿眼人太多了。
這麼找太慢。
而且只是他們單向地尋找沈公子,那個大笸籮估計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同伴們早已追隨他過到神界,到處也在找他。
楚晗瞄一眼天上盤旋的鬼車:“……讓那幾只鳥幫我召喚承鶴回來。”
他吩咐房三爺:“抓幾只鬼車下來,要活的!”
他隨手扯下牆頭幾幅戰旗,鋪在地上。他就跪在地上,用炭筆在那些旗子上寫下許多醒目大字……
一會兒工夫,城牆上數只鬼車騰空而起,重新放飛。
城上城下人紛紛抬眼,困惑地發現那幾只鬼車腳爪上扯著大旗。每幅旗幟上都寫了兩行看不太明白的字。
【承天駕鶴降靈域,六神菊花速回家。】
倉促之間,楚公子只能想出這樣一句不倫不類的暗語,讓承鶴一看就知道,他來找他了。那個從小玩兒到大的典故,天知,地知,他二人知,再沒別人知道了。
城下有人向鬼車射箭。一支靈箭引燃了寫滿字的大旗。
楚晗在漫天飛舞的火星中一把扯掉蛇皮面具,什麼秋水湘妃淚痕妝的,全部揭掉,露出本來面目,也不顧會否暴露他身份。
他趴在城牆一處雉堞後面,伸脖子往下看。
這道城牆下面,也有幾個銅人。其中一個銅人,打翻了另一個,粗暴地踩著同伴腦袋,就要往城上爬。
那個銅人頂著沉甸甸的大頭盔,粗手笨腳地踩著缺口往上爬,一抬頭,視線恰好也對上楚晗。
楚晗:“……”
銅人:“……”
銅人仰天再次看看燃燒起來的“六神菊花”大旗,突然向楚晗瘋狂招手。
楚晗都不敢相信,看銅臉也認不出這人誰啊,那一剎那不知道該回應什麼,也向對方揮揮,摸摸噠?
牆縫裡長出幾叢荒草野花,在風中搖擺。那個笨笨的銅人吃力地攀到一半,靈機一動,摘了一朵在寒霜中已經枯萎的野菊花,實在沒處擺,順手就插自己頭盔頂上了,然後對楚晗狠狠豎了一根中指。
楚晗眼眶一下子濕潤,語不成聲,大叫著喊身後的人:“那個銅人,那個銅人!!!……”
“那個頭盔上插菊花的銅人一定是鶴鶴!快把他撈上來啊!!!!!!!”
房千歲來不及騎上靈獸座駕,躍出雉堞,飛身而下。
房千歲一把抓住攀在城牆外沿上那個銅人,就一手抓著銅人腰上的銅帶扣,將人攔腰生生提了起來。他另只手粗暴地楔入牆縫,撐住兩人的重量。
炙熱紛飛的煙火中,房大人的頭發散開,風中飄揚,提著那個大銅人一步一步攀上牆頭。

第五十五章六神菊花
叛軍正在攻城,外牆上一片混亂,敵方我方都有,已經分不清誰是哪一撥的銅人。
他們完全暴露在攻城炮火中,城下向這邊發射靈箭。房千歲頭一偏,一支帶著火棉的箭簇楔入牆縫,只有幾寸之距。許多火箭持續向房千歲射過來,但他沒有撒手,仍牢牢抓著手裡救下的銅人,半道丟下去就要把人摔死了。
楚晗在城頭被火熏得眼球疼痛。他拼命伸出手,距離太遠夠不到那兩人。
銅人大頭朝下地墜著,還牢牢抱住房三爺的腿,恐懼地嚎叫“救命哇老子真的好害怕啊”。
一支火箭在半空中被什麼東西“砰”得擊中,改變方向,墜落下去。
楚晗驚異地看到,又一支火箭在幾乎要射向小千歲的剎那,被看不見的武器精准擊落,就在毫厘之間,驚心動魄。
房三爺也注意到了,扭頭看向遍地的銅山火海。煙塵太大,看不清,沒找見是誰發的招。
楚晗猛然醒悟,超遠距離射中靈箭改變方向的,只有狙擊子彈了。
有人在暗處開槍支援他們。看這彪悍槍法,楚晗覺著就是老七同志。但他完全看不見對方貓在哪裡打槍,只猜測他的同伴一定在附近。
房千歲最後一步邁上牆頭,順勢將手裡沉甸甸一個活人擲到城內。
銅人重重摔在台階上,砸碎幾塊青石板,嗷得嚎叫:“臥槽姓房的,你丫他媽的輕點兒摔老子!”
楚晗:“……”
這時候都顧不上這銅頭鐵臉的蠢貨嘴裡罵些什麼,罵天罵地罵他八輩祖宗楚晗都不會介意。他被煙熏火燎得,又因為過分激動,眼睛通紅腫脹,特別想哭。
房千歲跟著從牆頭躍下,撣了撣手上衣服上的灰土。
銅人回頭瞧見孑然而立斜眼瞄他的房千歲,突然回過味兒來,又唔哩哇啦改口:“不不不,房大爺,千歲爺爺,老子罵的不是你,老子可不敢招惹你!不然指不定什麼時候又被你下了降頭,掉到陰間地府十八層地獄了!忒麼嚇死老子了啊嗚嗚嗚嗚……”
房千歲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嚇死了還不閉嘴安靜些?喊得太大聲也會掉黑洞裡,你不知道嗎?”
銅人果然乖乖閉嘴不喊了。
楚晗與房千歲這時仍然是錦袍鬼衛打扮,蛇皮揭掉後都露出真臉。
他撲上去把銅人腦袋上那個沉重累贅的頭盔拿掉,滿脖子煙灰、黑頭土臉的沈少爺,終於露出本來面目。
沈公子還戰戰兢兢坐在地上,不敢認眼前人,瞪著楚晗,眼角處湧出大顆大顆淚珠。
楚晗長發垂肩,白臉上染著煙塵,上前抱住沈公子的頭。
隔世重逢,經歷這許多磨難,他眼淚就流下來。
沈承鶴“哇”一聲嚎啕大哭,嗷嗷地,聲嘶力竭地,可委屈了。他抱著他的晗寶貝兒,終於遇見上輩子的親人,抱定楚晗再不敢撒手,鼻涕眼淚都蹭到楚晗懷裡。
房千歲在一旁默默圍觀,終於忍不住了:“你們換個地方再哭,這裡都是鬼衛和銅人。”
攻城大戰進入狼藉殘局,看樣子不打到天黑也不會休戰。西山山脈被城頭的火焰映出一片紅光。
房千歲領著他們溜下台階轉進門洞,悄悄離開城防區域,臨陣溜號了。
叛軍是從南面打過來,南面城廓被圍,顯然是出不去了,只能往北面走。他們仍然取道進城時走的西便門,趁亂混出了城。三人騎乘兩匹英招。楚晗身後坐著沈公子。沈承鶴死死抱他的腰不放,恨不得把他腰帶解開,直接倆人捆一起才踏實。
他們不確定九殿下那三人在哪裡,是否就混跡在攻城叛軍裡。但那時遠射開槍援手他們的,分明像是老七。
楚晗說:“我們不去找找小九他們?也許還在城裡?”
房千歲說:“不用擔心小九。他換了衣服遮了臉,早就帶老七老八離開廖府,現在應該混出城了。我找地方把你們藏起來,再去找他。”
“小王八身上鹹腥味兒重得很,十裡地開外都聞得到他。”
怕楚晗擔心,房千歲補充道。
楚晗哼了一句:“你家九爺是揣了一筐龍腥草在身上嗎。”
房千歲:“小王八不用揣那個藥草。他自帶一身腥氣。”
楚晗:“小九才多大一個孩子,他有那個?”
明知楚公子是故意揶揄往事,房千歲抿住嘴角的表情:“你怎麼知道那小孩就沒有?他花花腸子也多著,不是個省油燈。”
楚晗:“昆明湖下面那只很俊的小母龍麼?”
房千歲不屑道:“不止那個!還有青海湖裡一條四百多歲的母煌魚,比他年紀還大。他跟人家玩兒得很好,以前每年都要約水下相會。”
楚晗忍不住樂:“姐弟戀,有出息。”
沈承鶴不停插嘴:“九爺是誰?他有哪個?”
“什麼腥草?”
“那是什麼東西?”
楚晗與小千歲皆笑而不語,當然不能告訴外人,龍腥草的典故有何深刻內涵。
“喂,你們倆,別總把話說一半成不成啊?這後邊兒好歹還坐個大活人!”沈公子受不了冷落。
房三爺騎在人頭馬上,橫了沈公子一眼,眼神就是說:你個卵球再叫喚一句,老子讓你滾下坐騎,自己腿兒著跑路。
沈公子靠在楚晗背上黏糊著。這就是趁著發小還沒嫁,再吃一記豆腐。楚晗身上自帶發電發熱功能,抱著真暖啊……
英招跑出幾裡地,沈承鶴又開始嘟嘟囔囔:“哎呦,老子不能騎馬,老子菊花疼死了啊~~”
楚晗哭笑不得:“你菊花又怎麼了,誰給你灌六神了?”
“六神?六神都算輕的!”沈承鶴暴躁地罵:“你以為那個大魔頭能像你對老子這麼溫柔,這麼會體貼人!”
楚晗他們已知沈公子就是被指揮使大人做成假銅人,擄進翊陽宮,後來又發生什麼,就是天知地知那二人知的一段狗血宮闈秘史了。
楚晗試探問:“指揮使大人欺負你了?”
沈承鶴撅著嘴,委屈著:“可變態了,丫就只差直接往老子菊花裡灌壯陽丹幻情散那些玩意兒。老子倘若再不跑,就要七竅流血被他搞死!”
楚晗又問:“他當初為什麼偏要把你從北鎮撫司救走,沒有扔進煉爐?”
沈承鶴:“呃……看老子長得太帥了,沒見過我這麼英俊帥氣的。”
房千歲冷笑道:“那個魔頭喜好龍陽,說不准真心看上你。你要是也動心了,就下馬回去找他,別跟著我們走。”
房爺巴不得姓沈的花心大蘿蔔趕緊滾蛋!找指揮使風流快活去吧,你二人才是絕配,別來招惹楚晗,休想與本殿下搶娘娘。
沈承鶴一聽嚷道:“我沒打算回去跟他!……老子伺候不動那個美人兒,喂不飽他,哪天不是累死在他炕上,就是吃假藥邪藥的吃死我!”
楚晗暗裡想要確認的是,鶴鶴,你當真色膽包天跟指揮使大人滾床單了?!
你真的勾搭鳳飛鸞沒把持住?將來萬一被人發現追究,或者那個魔頭自己後悔了,想要抓你滅口,到時你怎麼辦?
惹是生非的小鶴鶴,趁著有口活氣,快跑路回人間找爹媽吧。
沈公子自己也心虛耳熱,他過到靈界確實沒有白來,逍遙快活了一場。
他只要一閉眼再一睜眼,眼前拂不去的,就是那個裹著月白色褻衣、身軀健美膚色如玉絕色艷麗的美男,駕著九頭鳳,像天神降臨在他面前。他這會兒胯下騎的是英招,一顛一顛,腦裡回憶的卻是那時跨在九頭鳳上,迎風在雲端蕩漾交合的“一二一二”節奏。
他都沒臉跟發小招認,他一個純爺們兒被大美男操了,六神菊花沒保住,清白已經沒了。
而且操得還特爽,連著幹了好幾趟,頭頂蒼天,酣暢淋漓。
他更沒臉提的是,從北鎮撫司脫險之後,他被關在深宅大院後堂一個小房間裡。蒙面美男又來過一次,還是不情願露臉給他看,偽裝成個五品黑衣校官逗弄他。那驕傲男子找各種借口威逼利誘,又仿佛很享受聽他嘮叨,最後命他乖乖趴下撅了屁股……
一夜七次郎啊,沈公子饒是青春健壯的身軀也受不了,再多熬一天就要精盡人亡。
所以他才跑了,穿著銅盔甲混在門衛隊伍裡混出去。好歹也是個做爺的,終究還是不願被擄為禁臠,不甘心在對方胯下忍辱偷生。
鬼衛頭子確實美貌,但凡眼睛沒瞎的,難免動幾分猥瑣心思。可惜那人性情霸道,下手凶殘,絕非良善之輩。沈公子這會兒再見到竹馬發小。楚晗抱住他的頭安慰他給他擦眼淚,頓時讓他醒悟還是舊人最好,溫存善良體貼,抱著舒服暖心。娶妻當娶賢啊。
一路上人煙愈發稀少,四周漸漸呈現草原荒漠景色。
他們是出城往北,以靈獸英招堪比高鐵動車的時速,估摸現在已經跑到包頭了。草原上偶爾有人面黃羊群落遷徙而過。天邊白雲悠悠,遠山蒼茫。
房千歲帶他們向北而不是向南,也是因為自家幫派本部在北面,離自己地盤更近些。
日頭落下,草原晚間愈發寒冷。房千歲從放牧黃羊的某三蹄靈獸那裡借了一間蒙古包,當晚歇息。
沈公子趴在毛毯上,褲子褪到膝蓋,有一聲沒一聲地哼哧,喊菊花疼。
楚晗也是心裡略有愧疚,一時心軟可憐這人,動手幫沈公子清洗療傷。可憐的沈大少爺,屁股都快開花了,這回是徹底瞞不住,一朵小雛菊變成了殘菊,帶血在風中凋零。
楚晗:“……你幸虧跑了,跑得對。”
“你嫌棄我了!”沈承鶴委屈含恨地,偷瞟一眼那邊坐的某人,低聲問楚晗:“姓房的難道是小雛?丫能是雛菊嗎?就沒被人捅過?”
楚晗哭笑不得:“有膽你自己去問他?”
沈承鶴:“老子沒膽。”
楚晗問小房同學:“三殿下,你那幾罐金瘡藥,換膚露,生肌霜,借用一下?”
房千歲歪著頭淡淡一笑,麻溜兒起身過來,順勢就把一整罐金瘡藥往沈公子裸著的後菊花裡一倒,再順手從懷裡哪摸出一把龍腥草,往殘菊裡一插,攏了個奔放的插花造型。
房三殿下一頭長發輕輕挽在腦後,梳成長辮,也是灑脫出塵的英俊模樣,傲慢地扭臉走人。
沈承鶴捂著腚大叫“臥槽姓房的你就這樣,你就是嫉妒老子”……
入夜,沈公子沒有了青銅鎧甲,不住喊冷,在毯子下抖如篩糠。
“我給你衣服,我不怕冷。”楚晗剛要把自己衣服脫下,房千歲一聲不吭起身脫掉官服,劈頭蓋臉丟給沈公子,罩到沈公子頭上。
沈承鶴脫險後終於放松,還縱欲過度疲累交加,迅速打起震天的呼嚕。房千歲坐到蒙古包角落裡,把毛毯往頭上一罩,再盤腿一坐,小孩兒似的把自己一裹。
楚晗說:“你冷嗎。”
房千歲閉目養神:“不冷。”
楚晗:“……不然,我給你焐焐手?”
房千歲冷哼一句:“不用,你給他焐手吧,甭管我。”
楚晗要是再聽不出來就傻掉了,小房同學這是跟他甩尾巴尥蹶子呢。這頭驕傲的孽畜每回不開心,就是使壞陰招插了別人,這一路,是第幾回下黑手了?
他在幽幽燈火下四肢著地潛行,爬過去,笑著一把撲倒蒙毯打坐的妖龍。
房千歲故意繃著臉,低聲道:“你幹什麼?”
楚晗說:“我冷,不想一個人睡。”
……
他倆裹在一條毯子下。楚晗身上自帶暖爐,房千歲早就迷戀這個溫暖懷抱無法自拔,用力往楚晗懷裡鑽了鑽,頭深深埋進去。
就連鳳飛鸞那個冷酷魔頭都發現了這個秘密,凡間活人身上是暖的,嘗過就撒不開手,小白龍也早就貪戀上這個懷抱……男人都有占有欲,再灑脫的人也難免吃味。楚公子抱著他睡而沒有抱那個大笸籮,這七酸八醋的心情總算得到安撫。
黑暗中四目相對,房千歲突然問:“你尋找沈公子下落這麼盡心竭力。你心裡,是他重要還是我重要。”
楚晗不假思索:“救他是責任本分。你和他不一樣,怎麼比?”
房千歲問:“如果是我丟了,你也這樣找嗎?”
楚晗反擊道:“你能丟麼?你是那個戰斗渣嗎,需要我們一群這麼高端的救援隊過來撈你?”
房千歲認真地問:“我說如果,我這會兒真的掉到哪個界去了,遇到危險回不來,你會怎樣?你管這個沈公子,還是管我死活?”
“別問這種假設性沒意義的問題。”楚晗毫不留情噴道:“女孩談對象才這麼胡攪蠻纏,三殿下,你是個母的啊?你這就基本等同於問我,我爸我爹承鶴和你,四個人一起掉水裡了,我先救哪個?……幸虧你會水的淹不死你,答案是不救你,讓你救其他三個,甭再問了!”
房千歲微微撅嘴,娘娘如此殘暴,沒討到糖吃不開心。
楚晗有意回避這種問題。
他掌心緩緩發熱,暖著小千歲潮濕寒涼的手腳,讓懷中人天生冷血的身軀也染上他的溫度。
他甚至很矛盾,潛意識裡希望時間不要溜得這麼快。找到七八九那三人之後,幾位同伴斷然不會滯留這裡,就要回去凡間界了……自己到那時是走是留?只是一瞬間的猶豫掙扎,就像要割他的心,挖他的肉。
小千歲如果丟了,找不到了,回不來了,他不得急瘋了急傻了,不得一頭撞破界牆次元壁上天入地追隨對方?在他心裡,沈公子與小千歲當然不能相提並論,一個是平生摯友,一個是平生摯愛,哪個都不能放手。
第五十六章美人追兵
凌晨天剛蒙蒙亮,他們離開草原一路奔往附近山區,尋找隱蔽地帶,以及可能從北面前來匯合的“白山教”部眾。
北方天寒地凍,房三爺用羊毛圍巾蒙住頭臉和脖子,坐騎之上抵擋風沙。荒漠地帶沒有大湖水源,皮囊裡的飲水都要省喝儉用。楚晗知道昨晚沒泡上熱水澡可委屈小千歲了,這人一定很不舒服,急需一近芳澤。
他們來到一片避風的山崗上,樹叢間,周圍景致又有變化。這裡植被茂盛造型奇絕,樹木像是被來自地心深處與蒼穹之上兩種引力交互牽引,枝幹扭著彎兒的盤旋生長,扭得比較糾結,最終像蛟龍之軀擰著刺向天空。林間枝繁葉茂,完全不像歷練寒冬。
“神界風光真美啊……老子都有點兒捨不得走。”沈公子喃喃道。
“那就不要走了。”楚晗說。
“別!”沈公子抖一激靈:“這地方也就是個觀光景點,老子看兩天新鮮就夠,這裡風俗我不太適應!不留!”
沈承鶴從身後把脖子伸過來,端詳楚少爺清冷的表情:“噯,其實是你捨不得走吧?”
楚晗懶得搭理:“沒有。”
沈承鶴壓低聲音:“楚晗,寶貝兒,聽親哥哥一句話,別犯傻。”
“那小白龍全家上下,還不知都是什麼妖物,你別就這麼對人家掏心掏肺一廂情願著就貼上去。等到了東三省,人家那疙瘩地盤上,可就不是你說了算!萬一碰上個脾氣暴虐家長作風的老龍王公公,再來個百般刁難虐待媳婦的龍母婆婆,還有七七八八個大伯子小叔子,一大家子合伙就欺負你一人兒,到時候你就傻眼了我告兒你……”
楚晗打斷這廝:“扯夠了?扯完了自覺把嘴縫上。”
沈承鶴就是沒完沒了:“噯老子最有經驗了,你還別現在逞能!找老公啊,就得找從小就認識的,一家子知根知底兒……”
楚晗心裡正煩這件事,特憋屈,怒道:“你又想穿越大黑洞了?能閉嘴嗎。”
沈公子腦後恍惚一陣陰風。
好像被什麼東西一撩,臥槽還挺疼。
他下意識就以為,房三兒又扇他後腦勺呢。地宮裡就扇過他一次,他每次只要悄悄說姓房的壞話,那個爭風吃醋睚眥必報的妖龍一定出手打擊報復,一點兒都不大氣不厚道。
“房……”
他回頭,瞳膜大臉上罩過來的就是一副巨大的飛展而下的雙翼,和一對剛猛凌厲的爪子。
偷襲毫無聲息降臨。
“啊!!!鳥鳥鳥鳥大怪鳥!!!!!!”
沈承鶴遇險大叫。
楚晗是坐在沈公子前面,這時也回頭,大驚。他機敏地一把將同伴拽開,躲過一劫。
這一爪子假若撓上,能掀開沈承鶴英俊帥氣的後腦殼,抓出他的腦瓤子來。沈承鶴嚇得往後狠命一仰,仰出一個後90度直角,老腰都快撅折了。好歹平時也是做攻的,柔韌度顯然不成,腰下去就掰不回來,嘩得直接折下坐騎。
大鳥第一下撲殺未成,爪子撩下來再抓楚公子。
鳥爪尖利帶鉤,勾住楚晗衣服腰帶一把就提起來。楚晗登時雙腳離地飛上了天。
鬼衛指揮使是駕九頭鳳的,但是飛撲下來抓他們的,不是那只五彩富麗的鳳鳥,是另一頭翼幅寬闊、嘴臉剽悍的靈鳥。這頭巨鳥遍身青灰,羽毛剛硬沒有一絲柔軟旖旎色澤,喙爪都像用鋼筋鐵骨鍛打出的。楚晗被大翅膀一扇,臉和脖子迅速就被金屬質感的羽毛劃出血痕,撞斷林間一層一層樹枝。
小房殿下其實就在背後十幾米開外。
房千歲在那一瞬間已經從坐騎上騰身而起,撲向那只襲人的大鳥。他也沒料到這只鳥在林間盤旋飛翔輕功如此詭異,悄無聲息,同時逃過他和楚晗兩人的警覺。
鳥背上隱藏的人突然現身,一腳蹬向房千歲。
房千歲連避都不避,打架風格從來是以硬碰硬,你狠老子一定比你更狠。他直接一腿掃過去,以腳對腳。鳥背上的人閃身像一道黑影橫著飛出去,腰身柔韌地繞樹而過,又飛回來,再一掌襲來。房千歲空中往後一翻,雙腿絞殺對方出招的手腕,順勢返身回來再給一掌。
眼花繚亂,底下人完全看不清招數,只見樹頂一層層落葉飛旋,擊碎的葉片傾盆而下。
動手掐架的兩人,都驚異於對方高妙的輕功。
房千歲被這廝纏上騰不開手,厲聲問:“你是誰。”
黑影蕩上一條長枝,穩住身形,原來也是個身穿香麻色飛魚服的鬼衛。鬼衛掛在枝頭詭笑一聲:“鄙姓葉。”
這人身形瘦削,面容妖異,官袍穿戴、帽徽玉帶都與澹台敬亭極為相似,看來是同一官階檔次的大官。
房千歲了悟:“乘雲駕霧,身輕如燕……你才是真正的南鎮撫使。”
“北府衙門裡那個蠢貨名叫成夜梟,你又叫什麼,葉禿鷲嗎!”
房千歲嘲諷對方一句,劈手迎面而上。
小千歲還蒙對了,這位姓葉的綽號真叫“禿鷲”,因為這人每天上下班呼嘯著掠過大街小巷,騎的是一只禿鷲。
澹台敬亭既然被打成“反賊”,南鎮撫司這麼重要的衙門,不會無人執掌。眼前這個身形精妙的鬼衛,顯然是南府掌門,與成北鳶同級。這人名叫葉輕鴻,善使獨門輕功,座駕是一頭驃勇凶悍的靈鷲。
葉輕鴻瞇眼一笑:“輕功不錯,你原來也是個長了翅膀會飛的?”
房千歲從來沒在這些不相干的人面前露過原形,也沒給楚少爺得瑟過。小龍嘲風也是有雙翼的,所以他逼急了也會飛的,不會輸給指揮使御下的九頭大鴨子什麼的。
只是飛遠了累得慌,比游水累,三殿下比較懶,平時是能在水裡橫躺著就懶得坐起來的人。
房千歲被葉輕鴻糾纏這瞬間,楚晗被大禿鷲提了腰帶上天。
未及掠過樹梢,他兩手抓住樹枝卸力,返身對著大鳥肚子就是一狠腳!
靈鷲原本以為,下面薅的這個白臉少爺,是跟沈大笸籮類似的戰五渣,看起來沒什麼反抗能力。他沒想到俘虜這時還能顯出旺盛的戰斗力。
楚少爺不會飄在天上眼巴巴乾叫喚再垂兩滴香淚柔弱地等著某人英雄救美。他不是那種性格,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娘們兒。追著房三爺來靈界之後這些日子,他其實最怕自己顯得很沒用,拖累到身邊人,太傷自尊。他的柔功很好,後背被抓身軀反弓著就繃起來,翻身就踹脆弱的鳥腹。趁著靈鷲平衡不穩,他在空中顛倒翻轉360度,兩手抓住鳥腿,立刻就反守為攻。
大鳥被他玩兒命墜著,在林間依哩歪斜兜圈子,不停刮擦碰周圍樹枝,看著就要墜機。
楚晗渾身衣服都被剮破,可是就不撒手。
林間穿出一連串嚎叫呼救聲,沒有一聲是楚晗喊的,都是趴地上的沈公子替他喊的。
沈承鶴摔在地上,仰脖看他家楚晗在頭頂上空斗鳥,看呆了。
這事兒沈承鶴也幹過,當時墜的是九頭鳳。
九頭鳳其實運氣夠好,碰到只會嚎叫的沈大少爺。楚晗仰臉瞄准大鳥肚子,指尖射出一串泛著藍光的電流。大禿鷲猛地被電了,“啊嗚”一聲很不對勁的嘶叫——這回遇到硬點子。
楚晗凌空一個引體,躥上鳥腹,腰部很有力量就蕩上去,狠狠又一掌撩向大鳥。下面掐架的幾人再抬頭時,赫然發現這只倒霉的大黑禿鷲被楚晗點著了。
是真的點、著、了。
南鎮撫使葉輕鴻先就驚痛地“啊”的一聲。
房千歲也愣那了,掛在樹梢上盯著楚晗:“……”
小千歲也頓時發覺,以前還是小瞧了楚公子,玩鬧耍賴時有失分寸……這要是哪天房裡鬧個別扭,楚公子敢關門點火的?
靈鷲並沒有自帶辟火咒或者避雷針的。這家伙害怕得很,這時才知道遭遇如此難纏對手,想甩都甩不掉。大鳥肚子冒黑煙了,煙熏火燎。楚晗在煙霧中薅下禿鷲的一大把肚子毛!
大鳥開始哀嚎著七零八落掉毛了。
沈承鶴喃喃道:“我勒個操啊,忒狠了……寶貝兒,你這比那個大魔頭扯老子幾根胸毛還狠……”
他說話間,大巨鳥就在他腦頂上空嚇尿了。一大灘黏稠的白漿飛流直落兩百尺,“噗”的掛到沈公子腦門上。
葉輕鴻一張臉都要氣裂了,心疼壞了他的坐騎。這只凶悍大鳥是他精心喂養一百年才養熟的靈獸,平時輕功卓絕日行千裡,沒想到今天毀在楚公子手裡。
葉輕鴻雙目爆紅,悲憤難抑,撇下房千歲,飛身直取楚晗想救大鳥。
房千歲身軀緊貼著那鬼衛,趁機一掌將人擊飛十丈之外,估摸是震斷了南鎮撫使幾根肋骨。楚晗在一片黑煙裡松手,恰好掉在下面人身上。接住他的可就不是鬼車,是他家殿下。房千歲往下墜落,迅速翻身抱住楚晗,下落時砸穿一層又一層致密的枝葉……
大鳥帶著一屁股濃煙倉皇飛往遠處一塊泥塘沼澤,一頭扎進泥塘打滾,滾成一只泥鳥,才終於滅了火。
不走運的靈鳥,燒成一只禿尾巴雞,估摸要回爐重煉一百年,才能把那一身鐵羽毛養回來。
楚晗渾身衣袍剮成一條一條,腦門和臉上綻開幾道血痕,俊臉弄花掛彩了。
他一抹自己一手血,皺眉說:“壞了,毀我臉啊。”
房三爺抓住他手:“別亂蹭,我有去疤生肌的藥膏。”
楚晗由衷感歎:“現在才知道了,姓廖的兩兄弟,果然是倆大草包,這回來得才都是真章。”
房三爺回頭一看,說:“你們兩個上馬快走!”
他們都明白,追兵來了。
沒想到追趕得這樣迅速。
遠處有射靈箭向他們發動攻擊,紛亂的羽箭射進山間樹林。葉輕鴻只是追兵中的先鋒官,仗著座駕飛得快趕上了他們,大部隊都在後面。
他們駕著靈獸英招在林間跳躍躲閃那些箭簇。
房千歲原本是不修邊幅身上胡亂披一條羊毛毯子,裡面穿一件斜襟袍子,草原上流行的套馬漢子裝。他揮開大毯子往空中一卷,帶著勁風就把一大堆羽箭卷了進去,再一揮,亂箭齊發統統擲回遠處敵陣。
遠處天邊雲浪翻滾,乍現一只舒展著五彩翠羽的巨鳥。九頭鳳雙翼一開一合,再一開一合,就是幾十裡地腳程,以風雷速度向他們飄過來。
沈承鶴抬頭一看是九頭大鴨子,渾身骨頭立時都酥軟了,抱住楚晗生離死別似的發顫。大魔頭肯定是來抓他的,這回難逃魔掌,抓回去肯定喂飽了春藥先奸後殺啊。
駕馭九頭鴨子的人,卻不是先奔著沈公子下手。
擒賊先擒王的戰法,精通兵道的指揮使大人還能不懂?
光芒璀璨的雲端,露出雕刻成鳳首鳳身形狀的一張硬弓。箭在弦上,空中彈出清脆之音。
楚晗耳內也有靈,竟聽到那聲悅耳卻暗藏冷酷殺機的弓弦聲。那不是一般軍士射出的箭。那支白羽射靈箭由神弓擊發,呼嘯旋轉著穿越層層疊疊的密林,直射向房千歲。
所謂射靈箭,是當初天帝賜予馮翎將軍的鬼衛陰兵部隊,用以收服靈獸的神箭。
這支力大無比的射靈箭,穿透飛舞防身的羊毛毯子。一道鮮血噴射出來。
“啊!!!!!”楚晗心疼得大喊出聲,仿佛那箭是戧進自己胸口,生生地疼。
射靈箭的尾羽上綴著一道極細極韌的看不見的絲線,因此才能降服靈獸,平時拖一頭豬馬牛羊鴨子大鵬之類的鳥獸,是輕而易舉。飄在雲上的人淡漠地冷笑一聲,雙腿一夾命九頭鳳升空,順勢拽住那根線就想把人往天上拖,一拽卻根本沒拽動。
一股比豬馬牛羊強悍百倍的力量與他的降靈繩角力相拼,哪是這樣容易就能震懾降服的?
楚晗一提韁繩,顧不上了直接將沈公子掀下馬,讓座下的英招騰空而起。
他抽出刀刃,瘋狂地去砍空中繃直的那根絲線。
然而,那是天界御賜的神箭,凡人臂膀之力哪砍得動。
第五十七章龍鳳相爭
駕鳳而來的指揮使大人,是奔著他們三人一起殺過來的,一個活口都不想留。
鳳飛鸞一雙細長俊眼燃著火苗,唇齒間咬的也是要將他們幾人扒皮抽筋的恨。他堂堂一個靈界指揮使,這麼多年確實過得太奢侈安逸,沒被別人這樣耍過,著實丟臉。
神都南面陷入叛軍攻城之戰,城內一片混亂,鳳飛鸞從宿醉和昏迷中清醒過來。
醒來之後,一聞身上亂七八糟氣味,就明白身邊不對了。
他太大意了。後脖子被人戳了穴道的地方殘留著酸麻感覺,他竟然翻牌把倆奸細召進府,差點兒一命不保死在對家手裡。這樣愚蠢透頂的失誤,不會再犯第二回。
指揮使大人慣會識人辨息,其實認得水族龍子氣味。昨夜受了刺激心情抑郁,酒喝略多,酒水混合體內壯陽丹的藥力,讓他身軀酥軟昏昏欲睡,五感的警覺意識就懈怠了。但他仍然清楚記著,他召來侍寢的廖氏兄弟,身上氣味不對。他是整個人軟掉了,察覺對方氣息不對,也混沌了,竟然放跑兩名奸佞。
他頭發上,臉上,脖子上,都是一股遭人染指後的龍精氣味。他不僅聞出那是一頭水中靈獸,而且是一條十八九歲年輕小龍。有膽量敢闖入神都地界,混入他的府邸對他這樣羞辱侵犯的,估摸也沒第二個了。
大批衛隊親兵隨即包圍廖府。廖宅已是人去樓空,奸細們早就跑沒影了。
搜查的人回來稟報,在某府房梁隱蔽處,搜出兩具被封了魂魄的屍首。可不就是姓廖的哥倆倒霉蛋,身軀都僵硬了。
被窩裡的寵妾被人調包,簡直荒謬,奇恥大辱。鳳飛鸞甚至沒理會攻城的叛軍,把令牌丟給手下去收拾永定門的殘局。他騎上九頭鳳一路狂追,徹夜趕路,就是要攆上楚晗他們。
掐架互毆一旦見血,就是惡斗升級。雙方都動了心頭真怒,就是要斗一場你死我活。
吃了這一箭暗算的人,也是個有手段和血性的,能善罷甘休?
被射穿的羊毛毯子,在空中炸開炸成一堆碎片蕩然無存。房千歲長發垂肩立於樹梢,俊面上掛著血痕,眼底蕩出一片殷紅,忿怒直視天上的人。
端坐在九頭鳳上的指揮使大人,移下眼罩。原本美艷的五官顯得陰鷙猙獰,這一路追來,就是新仇舊恨都攢一坨了。
他當時從昏迷中醒過來,臀部那地兒撐裂劇痛,一摸才發現褻褲上居然有血,後面被人下手插了一柄堅硬粗大的棒狀物……這筆賬不算一算,他個靈界指揮使的面子都沒處擱。
小白龍在人間換過一副皮囊,面孔陌生認不出,但只看身法氣度,也能辨出是誰。
鳳飛鸞盯著樹梢上的人:“我一路在想到底是哪個,果然是你……”
“吃了我一支靈箭還能站立不倒,也就是你了。”
“六十年不見啊,三太子。”
鳳飛鸞悠然端坐雲中,口吻傲慢冰冷。
房千歲哼了一聲,後悔昨夜只是點了這廝穴道,插了菊花,沒有直接擰斷對方脖子。一念之差,心不夠狠。
鳳飛鸞在雲端一吼:“不必頑抗了,速速跪下受死吧。”
房千歲不屑地回了兩個字:“憑你?”
那桿射靈箭是插在房千歲右肩。
肩頭的怒氣吹揚起長發,房千歲在指揮使猛地扯動靈箭細線時順勢騰空躍起,不顧錐心疼痛在空中蕩起一個大漩渦。
樹下眼睜睜看著的兩人,沈公子是純看熱鬧,不懂法術,楚晗是看門道。他看出下小千歲竟然是從右肩碗大的傷口處抓了一把鮮血,往空中潑灑。手邊無水可用,房千歲毫無畏懼,就以血代水!樹頂瞬間卷起血汽漩渦,中間是一個蘑菇雲狀的龍卷風柱,直通天穹,像要把天空捅一個帶血色的大窟窿。
勁風中間夾雜了凌厲射人的水浪,血霧化作一團一團暗器飛鏢,辟啪飛濺。四周一片蒼茫,神州大地震動失色。
這龍卷風的力氣,能掃平一片村莊,能讓巨輪在江上沉沒。
山巔,林間,遍地飛沙走石,煙塵漫天,什麼都看不清。靈獸英招在滅頂颶風中匍匐在地,鴕鳥狀一頭扎進樹坑,抖動倆大翅膀護住頭顱。沈公子死死抱住楚晗。兩人蜷縮在英招的大肉翅下面,禁不住那兩個瘋狂的家伙拼斗廝殺,快要被風卷走了。
九頭鳳哪禁得住這股神力,直接被卷進巨大的風眼,慘嚎著羽毛紛飛,所有的尾翎一瞬間卷禿了!
這分明就是兩敗俱傷的搏命的打法。
“你……狠……”鳳飛鸞吃驚滾落鳥背,長發霎時間在風中蕩滌散亂,帽冠翡翠珠花都飛了。他身軀被無數片狀的水浪暗器擊中,仍不甘心撒手。絲線繃到最緊仍然不斷,兩邊牽著兩個人,就這樣全部攪在龍卷風裡。
房千歲右肩上又一股血噴出,卻也不躲,攀著那根帶血的降靈繩一路而上,十成十的掌力狠狠拍向鳳飛鸞的面門胸膛……
龍卷風最終消失天邊,漫天砂石逐漸散去。一片片雀翎淒涼飄下,九頭鳳凰的尾巴禿成一只鵪鶉,被卷得已不知去向。
山腰上埋伏的弓箭手部隊,鬼衛校官,被卷走很多人,一路卷到騰格裡沙漠去了。余部七零八落地歪倒,戰斗力全垮。
風眼裡滾出來的兩人都很狼狽。鳳飛鸞挨了幾掌,捂住胸口,難捱地咬住下唇,唇角漏出一線純紅色鮮血。
房千歲扯開的斜襟蒙古袍裡露出褻衣胸膛。平時神隱的黑龍紋身伸開利爪,騰雲駕霧,顯露殺機。那些靈氣妖異的龍紋,沿著後背的肌肉紋路蜿蜒至鎖骨。龍爪在肩頭浮動,呼應著頸上勃動的青筋。
房千歲從發跡線內湧出一絲血,淌過眉骨,臉龐,從下巴滴下來。
血光潑面更顯戰斗中的無懼,眉目鎮定。
他們在一處狹窄山谷中,兩側百丈石壁。房千歲是一爪楔入石縫,掛在左側峭壁。鳳飛鸞掛在右面峭壁。兩人中間還繃著一根血線,誰都不肯放,又誰都拽不動對方。
這種掐架旁人攔不住。楚晗心都攥一團了,忍不住吼:“你兩個,先別打了!都停手!有什麼不共戴天之仇,要傷對方成這樣?”
沈承鶴噗得吐出一嘴土渣:“我說,倆爺們兒之間,多大個事,咱不能坐下先聊聊?免得傷及我們這些無辜啊。”
鳳飛鸞怨怒地盯著小白龍:“你敢下手碰我,對我做那種、那種大不敬的猥褻惡毒之事,我饒得了你?”
房千歲輕蔑地噴道:“我碰你?回去自己照個鏡子,一身鬼氣丑八怪臉,你也配?”
一向以美貌自恃的鳳指揮使,快要氣得頭上長犄角了。
楚晗:“……其實他也沒有,沒碰你。”
沈承鶴:“……臥槽,你被姓房的‘碰’哪了?!”
鳳飛鸞:“有你說話的地方?你兩個給本宮閉嘴!”
“我閉嘴,好,我閉嘴。”已經掐成這副慘相,沈公子反而沒一開始那麼害怕:“你倆多大仇?是你殺了小白龍的爹還是他搶你老婆?臥槽倆男人之間,只要沒殺父奪妻之恨,多大點兒破事啊。”
鳳飛鸞隔空噴沈公子一臉血滴:“潑皮滾開!!”
這仗就是越斗越怒,越打越真,讓哪一方先罷手說不打了,豈不等同向對方認輸乞降?以這兩位爺的脾氣和身家地位,碰上對方是萬萬不能怯陣乞降,以後在江湖上甭混了。
楚晗他們只知其一,尚不知其二。這次叛軍攻城,規模不大,對神都而言是小打小鬧,掀不起大浪。數十年前,京畿附近塘沽口一戰,才是讓雙方都記憶猶新的慘斗。那一戰,正是神都鬼衛的炮船戰隊在海上圍剿叛亂的水族。
無論在人間還是靈界,但凡法度之下,疆土之上,必然有人選擇做行屍走肉殘喘於淫威之下,但求寒來暑往,家道平安;也必然有人選擇任性妄為,半生桀驁不馴龍性難攖,面對天界神威不屑一顧,始終不願屈膝歸降。人各有志有節,獸亦有義有道。神都指揮使在華夏疆域上行走這麼些年,降不住收不服的、最為肉痛一根刺,就是白山黑水碧波潭下某條孽畜了。
塘沽海戰,讓指揮使大人元氣大傷,退回府裡喘息修養,專心煉丹補氣補血,幾十年沒跟外人再打過架。
那一戰也讓小千歲受了重創,被震出靈界吸入黑洞,穿過界了,浪跡天涯六十年沒回來。
楚公子要是知道這樣淵源,也就明白兩位爺為什麼見面就死磕。
兩人只喘息片刻,再次陷入惡斗。
剛猛的掌法、妖孽的身形纏斗在一起,雙雙撞向一側石壁,巖石崩裂。一塊塊巖石在房千歲的利掌下剝離,襲向鳳飛鸞。鳳飛鸞後退狠狠撞向另一側懸崖,房千歲飛撲上去一掌。鳳飛鸞猛抽身躲開,那一掌在巖石上拍出一片巨大的皸裂痕跡,土方悍然坍塌……
鳳飛鸞怒不可遏:“三太子你好大膽子!本宮是代天帝執掌靈界的指揮使,有靈咒令牌射靈箭為憑。你一次次公然藐視我,還敢出手傷我?你不怕天帝降罰誅你三代九族!!”
“天帝罰我?哼。”房千歲威脅道:“指揮使大人關起門來幹過什麼見不得人的,你自己心裡清楚。敢不敢與我上達天庭,看看被剝皮腰斬滅九族的是哪個?!”
一句話黑到指揮使痛處。鳳飛鸞語塞,面孔憋紅。
楚晗一把拎過沈公子吼道:“你就傻看著?攔住他兩個,讓那個鬼衛住手!”
沈承鶴愣道:“我攔住他兩個?我攔得住誰啊?”
楚晗:“那個鬼衛不聽你的,難道會聽我的?”
楚晗就知道鶴鶴與那位鳳指揮使一定不清白,既然不清白,總能說上話吧?
沈承鶴支吾道:“他他他會聽我的?臥槽你管不住你被窩裡的人,老子管得住我……”
他後半句話咽了,沒敢說出來,老子難道管得住我睡過的人嗎。而且這也不是老子睡過的,是那個美男睡了我啊,真他媽丟臉!
沈承鶴仰臉望著他平生所見的頭號絕世大美男,鼓起勇氣嚷道:“美人兒,你聽我說,你快下來吧。姓房的也不好惹,他家男丁多著呢待會兒全都來了,咱不跟他打了成不?”
“你跟老子也算萍水相逢相好過一場,眼看我這要走了,你不用太捨不得我,別追著掐我們!你好歹救過我一回,你強迫老子幹那些事兒,我不跟你計較!咱倆人兩清!”
沈公子不說這話還好。
他竟然把齷齪見不得人的,都給抖落出來。
鳳飛鸞惡狠狠盯著他,齒縫裡哼出聲:“你既然都說出來,今天還能留你小命?讓你們將來憑此把柄構陷本宮?!”
沈承鶴:“我、我構陷你?”
鳳飛鸞二話不說,撇開房千歲直奔沈公子,一掌削下去就是痛下殺手,不念舊情。
沈公子眼前白光一閃,冥冥中覺著自己天靈蓋要裂。楚晗推開他。倆人抱頭打滾閃身,指揮使大人一掌劈飛一棵樹,又是一陣土石轟鳴。
鳳飛鸞隨即被房千歲扯住一條腿,指力一掰,有骨骼碎裂的響聲。
這人痛得大叫,俊臉立時扭曲,轉身再次與房千歲殺成一團……
陷在局中的四個人,錯綜糾纏,也是各懷心思。
沈承鶴是最矛盾一個。他捨不得,不忍心瞅著美男被小白龍辟辟啪啦一頓巴掌給拍扁了。
要說他心裡沒有覬覦指揮使大人的美貌,沒有反復回味一場露水夫夫的美妙刺激,沒惦記著回床再搞一趟把對方摁趴操上一次,那絕對是騙人的!可是別說把對方搞一趟,大美男是想直接要他的命,絲毫不念枕邊恩愛。跟美男的狠毒行事手段比起來,沈公子一下子對自己的人品和床品都充滿認同感。他絕對是個善良厚道的好男人,憐香惜玉的好小攻啊。
鳳飛鸞那時,是打了鐵石心腸前來滅口。他與沈公子一夜風流,有了苟且。倘若在靈界傳揚開來,被歹人利用,絕不會有好下場,百年修煉都泡湯了。他一時對個大活人動了凡心,原本想瞞住周圍耳目,私相交好,沒想到一下子就被兩個假廖大人撞破。他心裡已知昨夜肯定失言,透露了自己與沈公子的奸情。
這位不成器的闊少爺竟然自己逃跑,與仇人混成一路,這就是斷了他最後一念仁心,讓他極其失望失落。
兩相權衡,指揮使大人還是愛自己更多點兒,只能犧牲掉這個皮香肉美的炮友,不弄死真不放心。
指揮使大人是受制於戒律天條,三殿下又何嘗不是?
房千歲威脅指揮使上天庭評斷,就是句威脅,他怎麼可能告發對方的風流韻事?一對仇家,如今是一條線上暗作掙扎的魍魎小鬼,又都不能對身邊人明言。
六十年前塘沽海戰,終究過去那麼多年,當事人都往陽間游歷一番回來,眼界胸懷就不一樣。結交了知己,嘗到世間冷暖情愛的滋味,如今在小千歲心裡,滿心滿眼都是博他歡喜的楚公子,其他事都灑脫地一笑置之。只要你鳳飛鸞不動楚公子,不害我心上人,放我三人平安離開,從前在靈界爭強奪權那些破事,既往不咎,懶得跟你計較。
人獸殊途,才是三殿下的最痛處。哪怕再修煉幾百年,他與楚晗相隔兩界八百年壽數,都不算一個時代的人,楚公子難道會願意拋卻一切為他留下?
……
只有楚晗的心思,才是最簡單、最單純的,毫無雜念。他與指揮使無冤無仇,不恨對方。他眼裡看到的就是插在小千歲肩膀上拔不出來的那支箭——多疼啊。
他寧願那柄箭插在自己身上。
他心裡喜歡和愛護一個人,是願意替對方承擔一切磨礪和苦難。
第五十八章誤入獸峪
僵持中的兩人,身手刁鑽又都驕傲強勢,逐漸陷入持久戰,纏了足有三百回合,從中午一直掐到傍晚。地平線上一輪紅日大如圓盤,色澤艷麗奔放。
附近幾座山包的巖石土方,快被斗戰雙方打禿了。大片大片林木呈順風倒伏狀,躲著那二人的拳腳。
兩人其實早就打累了,氣喘吁吁,又倔強硬撐著都不喊累,不能服軟。指揮使大人一副美艷的妝容都花了,氣急敗壞,欲罷不能。房千歲將外罩的袍子像扯掉累贅般的丟開,渾身雲山霧罩,像剛從澡池子裡撈出來的,濕透的褻衣下龍紋猙獰欲出。
一個拼命要宰了沈承鶴楚晗兩個滅口,另一個當然死命護著不讓宰。
照這趨勢打下去,真不好收場,是要打到兩個boss都精疲力竭掛掉,才算了結。
鳳飛鸞暗裡喘得厲害,不敢暴露出疲態。他倚仗手裡的射靈箭牽制住房千歲。初始僥幸命中那一箭,羽箭上連綴的降靈繩拴住了小白龍的鎖骨。否則硬拼拳腿他不是對手,早被一對凶狠的龍爪撓塌一張俊臉。
鳳飛鸞想要速戰速決,就只能兵行險招。
他在空中突然調轉方向,撇開房千歲,猛地伸掌偷襲楚公子。
他如果偷襲他的炮友沈公子還好。
這也是不了解對手實力,犯了右傾冒進錯誤,吃了南鎮撫使座下那只傻禿鷲同樣的虧。楚晗就沒躲,也沒硬接他的掌,暗藏伏擊的右手從背後掏出防身的甩棍,斜著就削過去。
“啊!!!!!”
挨削的明明是美男,喊疼的卻是沈公子。
沈承鶴有憐香惜玉之心,沒有再親芳澤的命。然而他與指揮使大人吃痛的視線一對,很可恥地又心疼人家了。
鳳飛鸞不甘心,哪能被個凡人反制住了,著實丟臉。他死咬下唇不出聲,忍著掌骨劇痛就抓楚晗,鳳目曝露寒光。楚晗一下子就被對方手裡那根降龍繩纏住。那絲線極細又極為強韌,力道輕易能夠拖挎一座參天巨樹,楚晗纏在線裡被騰空而起的人就帶上了天。
沈公子失去平衡四腳朝天,也跟著上去了!
沈公子是吃虧一回學聰明了,這次堅決不跟晗寶貝兒分開,倆人褲腰帶拴一塊兒了。
房千歲怎能眼看著楚晗遇險,跟著就撲上去掐指揮使大人。但他同時被鳳飛鸞以箭尾線繩扯住,中間又纏了兩個扭曲掙扎的人。四人頓時狼狽,全部纏成一坨,在空中亂撕,撕得毫無風度戰法可言……
他們是從山脊的這一側,滾到了另一邊。
越過這條狹窄的山梁,野山的另一側竟然是完全不同的景致,又是一處如幻的仙境。草原荒漠看不見了,眼裡充斥著茂密橫陳的綠植。四周是萬仞峭壁,中間一片凹陷下去的山谷,這是一處峪口。
四人全部掉了下去。穿透一層又一層密不透風的華蓋似的龐大樹冠,一個接一個,掉在草甸上,一個都沒落下。
那根很細的要命的降靈繩,在墜落的混亂過程中,剮在指揮使的硬弓上,終於斷掉了。靈箭的絲絛,火燒劍砍都不會斷,唯獨會被與之相匹配的神弓的弓弦勒斷。神物之間果然是既相生又相殺的好伴侶。
絲線斷開,四人瞬間被崩飛出去,散落在方圓數丈的一大片草甸上。
楚晗震得暈頭轉向,四肢酸麻,清醒過來想的還是同伴身上的傷,轉臉向房千歲爬過去。
他爬了幾步發覺自己手腳沒斷,沒有受傷。房千歲從地上翻起來,終於擺脫降靈繩的束縛,身上輕松不少,但右肩鎖骨處還插著那柄羽箭,血流得嚇人。
房千歲單膝跪在草地上,咬牙按住幾處穴道,再捂住傷口,吐出幾口鮮血。
平時都懶得動換的冬眠兩棲類,原本應當蟄伏天池水底吐納生息,反季節的惡戰了一場,看這樣也元氣大傷。哪個都沒占著便宜,何苦來的?
楚晗脫下襤褸的罩衣,替小千歲捂住傷處。他自己手上身上也染了血:“怎樣,還能走嗎?”
房千歲怕嚇著楚晗,又是很要強要面子的人,能認慫服軟嗎,咬緊牙關忍痛道:“幫我附近找個水潭,我養一養就好……”
水潭?
楚晗放眼望去,這就是一處林木茂盛的山谷。密林間似乎有山泉潺湲的聲音,夾雜靈鳥清脆的鳴叫。
楚晗將房千歲的左臂搭自己肩上:“我帶你去找水。”
“我背你。”
……
沈公子摔下來時褲腰帶崩斷了。斷掉的皮帶一半掛自己身上,另一半掛楚晗身上。他摸摸胳膊腿,又摸摸襠:“臥槽,零件兒都還在,沒把我的老二摔掉了。”
離他三步開外,竟趴著那位大美男,痛楚呻吟著挪動身體。
指揮使大人紅袍凌亂,一條腿脫環似的拖累在地上。原來剛才在惡斗中,被房千歲掰斷了那只小腿。
美男在無人處面露難言之痛,一腦門的香汗淋漓揮灑,抬頭赫然發現沈公子近在咫尺。
沈承鶴:“美人,傷了?我扶你啊。”
鳳飛鸞大怒:“滾開!!”
沈承鶴:“得,不扶不扶,那我看著你自己走。”
鳳飛鸞想站卻沒站起來,狼狽不堪,又不甘心屈就示弱,咬著下唇的倔強不屈模樣愈發惹得沈公子心生憐愛,錯不開眼。
沈承鶴一把扶住這人抱起來。鳳飛鸞一巴掌就扇了他一耳光,呵斥:“賤人不准碰我!”
姓沈的大賤人被扇一大跟頭。兩人雙雙跌倒滾成一團。
楚晗這邊兒也扛不住了。房千歲的身軀不知怎麼的突然沉重懈滯,一坨磐石壓在他肩上,讓他寸步難移,兩腳迅速陷進松軟的土壤。他忽然也明白了,小千歲一定傷得很重,很難過,以至都難以維持輕盈的人形,變得千斤沉重……
楚晗渾身熱汗,吃力地說:“這究竟什麼地方?我們怎麼出去?”
房千歲喘息道:“不知道,我沒來過。”
三殿下屬於綠林幫派,以前都不常往來神都,又不煉丹搞藥,當然不會來這種神秘的峽谷巢穴。
伏在地上的鳳飛鸞昂起頭來,回應他們:“這裡是幻情獸峪。”
……
幻情獸峪。
其他三人雖然都沒來過這種地方,一聽就都唬住了。這不就是堂堂指揮使大人平時到處搜羅春丹靈藥,來的那處幻情獸巢穴嗎。翊陽宮裡,鳳飛鸞這人身上,到處充斥的九獸壯陽丹和七穴蕩情散氣味,就是從這神秘地方采集來的藥引。
他們才反應過來身陷何處,四周大地開始顫動。
“啊,我……”
楚晗一腳踏陷進去,沒站穩就一頭撲倒,房千歲摔在他身上。
他以為腳底下踩的是松軟“土壤”,沒想到那土壤徑自動起來了。整個一片地方都顫動起來,一片看似平整的“大草甸”隨即四分五裂,大大小小一塊一塊巨獸的脊背顯露出來,那些大家伙從熟睡的巢穴中站立起來!
“臥槽,動了,臥槽,這什麼情況?!……”沈承鶴慌亂地嚷,滿地亂爬。
他們就不是在地上,竟然落到那些覆蓋了松土草屑枝條的龐然大物的頭頂,背上。
生活在這裡的史前巨獸,被他們從冬眠的香甜瞌睡中鬧醒了。那些神獸,渾身披著毛絨絨的毯子似的毛發,長脖子伸出來,四腿帶蹄,紛紛睜開茫然迷離的褐色眼珠,看著他們。
“啊……”沈公子抱了一頭神獸的大腿,一抬眼。神獸也微妙地低頭看他,被沈公子的人臉嚇壞了,“吱”得叫了一聲,猛地蹬開他,撒蹄子就跑。
他身邊的鳳飛鸞忍不住低聲罵道:“蠢貨,不要碰他們,不要驚嚇他們。”
沈公子:“啊?不不不,不要碰!”
房千歲:“你聲兒太大了,嚷個什麼?”
鳳飛鸞:“那些冬眠靈獸膽小如鼠,最怕驚動!”
楚晗:“承鶴快松開手,快躲開,別驚嚇那些靈獸!”
一頭巨獸跑了,其余所有同伴竟然都開始跑,以為是碰見怪物,遭遇了天敵,慌亂地湧動四竄。
這就是牽一發動全身的連鎖反應;山谷裡只要一塊“地”動了,所有巢穴都開始蘇醒,挪動,大地分裂移動。楚晗他們在成群紛亂逃竄的神獸群中只能倉皇地抱頭,順風跟著狼狽地跑,以免被那些巨獸紛至沓來的蹄子蹬踏,慘遭誤傷。
他們遇到的,就是傳說中綽號幻情獸的生物。
只是以前沒有見過,完全不了解,這幻情獸竟然是遍身長毛絨的食草動物,論長相酷似陽間神獸羊駝,這倆物種在進化論裡八成也是一脈相承。但靈界的巨獸體型龐大許多,一只就抵七八只羊駝的分量。許多成年的幻情獸結群跑起來,山谷為之震動。
幸虧這些幻情獸是食用嫩葉仙草與野果的,對人肉不感興趣,並不攻擊他們。
四人這時形象尊容都無比狼藉,裹在神獸的腿腳間踉蹌躲閃騰挪。也是這神狩界為尊多年的一位指揮使和一位三太子,並兩個從陽間來的養尊處優的少爺,從來沒這麼狼狽過,都顧不上敵我彼此,瞬間自覺地化敵為友,一個拖著一個,往大樹後面躲避。
樹後竟然還藏著一頭顫巍巍的神獸。
這只毛絨絨的長脖巨獸猛回頭,現出一張稚嫩臉,瞅見他們四個衣著各異的侏儒怪,嚇得眉毛眼睛都不對位置了。“稚嫩臉”對准四人抬了後蹄,猛地bu出一股強勁氣體。
說直白了,神獸就是放了個響屁。
許多動物都有這一門對付敵人的招數,比如臭鼬黃鼠狼之流,面對強敵釋放出銷魂無敵的氣體,幫助逃脫。
“唔……”鳳飛鸞先就用袍子捂住頭臉,轉身想跑卻受累於斷掉的小腿,一下子撲跌在地。這人屏住呼吸,臉都憋紅。其他三人都沒來過這裡,鳳指揮使是唯一一個明白人,心裡門兒清。
沈承鶴完全不懂,順風吸了一大口,結結實實把那個屁全吸進去了。
更多的幻情獸釋放出逃跑的煙霧彈。那股煙彈氣息並不像毒氣瘴氣沼氣,竟然是香的,流蕩出濃郁的花草香和藥香,很好聞。一股一股氣息瞬間充斥五感,彌漫到周圍空氣中,勾得人不由自主的,就想要多吸幾口,再吸幾口……
一大波偽羊駝奔騰而過,草原上硝煙散去,重又恢復平靜。風景如煙如醉,鳥語花香。
濃郁的芳草清香充斥鼻息,完全揮不去,隨著每一次呼吸深深揉進五髒六腑,沁入血脈。
房千歲肩上的血止住一些,反而恢復些體力。他抓住楚晗,劇烈喘息:“不好,我們……可能……是……”
楚晗完全沒感覺到危險的進逼。他沒有不舒服。相反,他很舒服,口唇邊空氣無比清新美妙,律動著肝脾心肺,讓他徜徉林間如處幻境。
楚晗面色微紅,目光反常地旖旎含水,聲音不知怎麼就軟了:“你怎麼了?”
房千歲怔然道:“我們可能是,中毒了。”
楚晗眼神略微失焦:“……中毒?”
楚公子是慢慢變混沌的,鈍化過程讓他這樣一貫冷靜警醒的人,都沒有防備。他沒察覺到身軀骨節開始一寸一寸發軟。他的嘴唇變得濕漉紅潤。他皮膚止不住地發汗。他的關節骨縫許多地方開始微微地酸麻,酥癢,進而好像從身體和意識裡潛藏的每一處穴道往外奔湧強烈欲望,像被無數根觸手撩撥五髒六腑和心思九竅,無法排解地燥熱和煩亂!
楚晗是個比較冷淡清高的人。他從來沒有過縱欲或者發情無法自持的經驗。他都還沒有跟任何人做過肉體交合的親密事,平時禁欲慣了,自褻都極少,就不好那一口,因此那方面的意識和器官都反應遲鈍。毒性對他發作很慢,讓他挺了好一會兒才開始體力不支。
待到他發作,旁邊那三位爺早都已經不行了。
房千歲很早就一把甩開他。楚晗上去拉都拉不住。房千歲滿面通紅,眼神混亂,想要屏息,卻內力不停外洩,被迫大口大口劇烈喘氣。這如同飲鴆止渴,更多的迷藥呼入口鼻,侵犯四肢百骸無法抵御。
“別碰我,你走開,離我遠些!”房千歲聲音抖著,懊悔心疼地望著楚晗卻無奈推開他,頭也不回地一路往前走。
這人目光已經迷茫,腳步搖晃,意識卻還堅定清醒,頑強支撐著想要離開楚晗,想找個沒人的地方,不被任何人看到。他走了幾步,粗喘著跪在地上,難耐地扯開褻衣,緩緩倒在草甸上。
第五十九章幻海情天
楚晗不明所以,一路追著小房同學,追到一半路,突然跌倒,再也甭想站起來。
這難道就是,指揮使大人用的幻情藥……
他那時還不清楚,所謂七穴蕩情散,是由羊駝巨獸的香腺提煉藥膏制成。原膏很純,吃一小顆就要七竅血脈倒流,才誘使指揮使大人一時失足與沈公子做出敗壞身家門風的好事。指揮使平時拿這東西做藥,劑量是稀釋過的,藥力就淡多了。再添加棗泥蓮蓉蜂蜜肉桂和玫瑰花瓣,做成糖丸,喂給侍寢的男妾們服用。
幻情獸生性膽小,遇到陌生人就釋放氣體,平時誰敢接近?鳳飛鸞每一次來取藥膏,都趁著冬季靈物冬眠,悄悄駕鳳而來,取了藥膏就升空而去逃之夭夭,不敢踏入谷底一步。
草甸的另一頭,鳳指揮使是最狼狽一個,披頭散發香汗蒸騰,兩手指甲嵌入泥土中,快要陷入幻覺無法自拔。
他體內有殘余的九獸壯陽丹,其他三人顯然都不吃那玩意兒,因此他中毒最深。蕩情散與壯陽丹兩廂交互侵犯,他最先藥性發作,不出半刻渾身骨節陷入奇絕癢痛,一縷發絲咬在舌尖,難受得嘴唇都咬破了。
沈公子是娛場常客,自恃炕上經驗豐富,這時也迅速的不行了。他仰面看天,眼眶殷紅,茫然四顧不知所措,像個做錯了事很怕被家長責罰的孩子,可是他又做錯了什麼啊?
他想要挖個坑把羞恥露骨的欲望埋起來。那滋味太難過了,無數只蟲蟻撲上來囁咬糾纏著他,怎麼會這樣?
“難受……老子難受……怎麼辦……”
他也不知怎麼辦。他不由自主就滾向大美男,脆弱無助的時候,就像找個人抱住,想找另一只手安慰他。
鳳飛鸞用盡最後力氣踹開沈公子:“你個愚蠢沒用的……你幹得好事……滾滾滾開……”
他這一腳踹完,靴子留沈公子懷裡了,露出帶血腳踝。
指揮使大人約莫是覺著自個兒忒倒霉了,姓沈的呆蠢紈褲闊少,就是他這半生遇到的頭號天煞星,命還特硬,專門克他。遇見一次倒霉一次,每回都栽這混球手裡,真想一掌掐死啊!
原本在生死混戰中僵持的四個人,這時才是悔不當初,都不該動手,都沒有料到竟然陰差陽錯,陷入一場無路逃脫的尷尬困境。
……
靈界的幻海情天之毒,傷的是體膚,驗的是人心。
藥力讓楚晗不停振蕩痙攣,雙眼再次失神。
他扭開臉往旁邊爬去。地上丟著小白龍拔出的那柄斷箭。
楚晗咬牙一寸一寸挪過去,快要沒力氣了,攥過那根帶血的斷箭,絕決地就往自己身後插進去。
小千歲是痛苦地大叫一聲躍過去奪那根斷箭,遠遠地擲開,沒想到楚公子骨子裡是這樣要強的人。
楚晗感到一股強悍的力道纏上他的身體,就像當初經歷過的那樣。房千歲纏著他,在地上攪起一層一層土石草屑,在天昏地暗的迷霧中,雙雙滾入林間一處百米深的冰冷水潭,在潭中砸出一道巨浪。
……
第六十章靈蛇出淵
楚晗中了幻海情天之毒,和房千歲就在深潭水下漂流,藥性發作起來時就不停抽動。時間隨水流從指間漂走,不知過去多久,慢慢等待藥力散盡。
還是房千歲最先恢復意識心神,因為楚晗注意到,小白龍完全回復人形,收起那一段盤踞水底的粗長的尾巴。
四周巖壁砸塌一圈,傷痕斑駁,水底碎石累累。潭水由溫熱慢慢回復冰冷的溫度。
房千歲先把頭探出水面四下掃視,打探,再小心翼翼攜著楚晗出水。
兩人輕手輕腳爬上岸邊。這回都學乖了,誰都不敢發出半點兒異常聲音,生怕驚動那撥巨獸再炸毛一回。
楚晗仰面趟在池邊,下半身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一片酸麻,頭腦發飄。那種奇癢的中毒感覺沒有了,雙手因為往後背負久了,抽筋過後陷入僵硬。兩條腿無意識地分開著,遍布事後的某些紅痕。
房千歲赤著身體輕手輕腳爬過來,手臂撐著罩在他身上,就這樣看著他。小千歲長發垂肩,四肢健美修長,不著寸衣像從森林幻境中爬出來一尊俊美的原始男神。
原始男神表情可並不輕松享受。房千歲一臉沉重肅穆,不錯眼珠地盯著楚晗,視線都帶鉤,想要扒開楚晗從裡面剖出他的魂魄瓤子看個清楚似的。小千歲然後就開始從頭到腳地檢視他,一寸一寸翻看,摸他,神情驚痛緊迫,又顯得特嚴肅,不像鬧著玩兒的調情,反而流露某種如臨末日的悲壯。
摸到胳膊和腿,房千歲特意捋開他四肢末端的手指、腳趾,仔仔細細確認楚晗的手腳完整齊全,沒有少幾根趾頭……或者多出幾根什麼的。
楚晗看到小千歲用近乎虔誠的表情吸吮他每個手指和腳趾,像對著一坨祭品發癡。
終於捋完手腳,像是如釋重負如蒙大赦,這人眼裡湧出一股水汽,眼神深邃淚波橫流,咬著嘴角忍了又忍,再次垂下頭狠狠吻住楚晗的臉。
房千歲摸他的頭發,捧了他的臉使勁端詳,聲音沙啞:“我以為,我以為,你已經……你已經都……”
楚晗啞聲問:“已經怎樣,我還能這麼容易就掛了?”
倆人一張嘴發現聲帶都啞了,說話跟不是自己似的。水下無所顧忌,完全扯開嗓子發洩,都扯啞了。
楚晗都沒力氣抬胳膊,做都做了,還怕小男友事後溫存多看他兩眼?隨便摸吧,看吧,楚少爺也不矯情。他以為,房千歲就是怕把他哪捅漏了捅壞了,捅得休克了。
楚晗附贈對方一個事後貼心暖笑:“我肚子沒漏。我沒那麼脆弱不禁扛,有什麼的?”
房同學耳廓露一絲紅潮:“呵,你確實能扛,咱倆做了一宿。”
楚晗:“……一宿?!”
房同學也略尷尬:“你抬頭看看天,早晨了。”
楚晗吃驚地抬頭看天。朝陽東升,山谷中迎來霧色環繞水汽蒸騰的嶄新一天,充斥水霧的空氣在陽光下泛出七彩光華。
他倆日了一夜。
這麼個疊摞的姿勢,房千歲像一頭豹子爬在楚晗身上。兩腿之間漂亮雄偉的一掛東西,就吊掛著蹭到他胯上,那感覺很浪。這人心裡滿足回味,故意在楚晗身上蹭了幾下。
楚晗低頭也瞄見了,揶揄道:“果然變回人形,那玩意兒也老實縮回去了?終於沒那麼可怕。”
房千歲哼了一聲,回復往日玩世不恭的小表情,不在意楚晗怎麼編排他。
楚晗自嘲:“以後可別輕易變了,我見過一次算是領教,受不了。還真有小腿粗,昨晚兒嚇壞我了,我後悔都沒來得及跑!”
他說完自己仰臉笑出聲,橫起胳膊擋臉。其實做都做了,反而不再有羞恥感覺,就是令人愉快滿足的親密感。
房千歲眼神漆黑:“……你還有的後悔?”
楚晗:“沒後悔。”
楚晗笑音都是破碎沙啞的。但情人眼中的笑最是動人,小千歲忍不住又吻他,手掌覆住他下面。一碰那地方楚晗觸電似的趕緊求饒,推開對方:“別碰那裡,不行了,真不能再來了。”
他現在是生怕對方對著他又發情,再來一趟真得要命了。他那地兒腫成紅蘿蔔。
遠處山坡上伏著一窩羊駝獸,看樣子那群巨獸昨天圍著谷底跑了一圈,也累夠嗆,清晨仍在歇息。
楚晗問:“承鶴呢?”
房千歲眼神一帶:“就那邊兒躺著。”
楚晗:“他沒事?”
房千歲:“嗯……他跟那位並排躺著,好得很。”
楚晗伸脖一看,遙遙就瞅見那一對野鴛鴦躺在樹下,雙雙裹著指揮使大人的朱紅色蟒袍。袍子下面露出四條白花花的腿,幹累了筋疲力竭,睡死過去……
峽谷四周高聳入雲,皆是峭壁。
他們兩個都有傷,也跑不動了。現在怎麼上去,是個麻煩事,尤其不敢再驚動那些疲憊熟睡的神獸。
他們是在潭邊一片樹蔭下。參天巨樹的樹冠呈濃綠華蓋形狀,陰翳遮天蔽日。就這時,頭頂的大傘蓋發出窸窸窣窣詭異聲響。樹頂某些綠色籐條竟然移動起來,瞬間挪動位置,盤桓卷繞著粗壯的樹枝,在他們眼前滑動,瞬息萬變。
楚晗隨即吃驚地發現,哪是籐條會動啊。不是樹枝長籐,是蛇。不止一條身披隱蔽保護色的靈蛇,有大有小,有粗有細,卷著枝條從不同方向向他們爬過來,循味兒而至。那些窸窣聲響就是爬行的靈物磕動長舌發出的探路聲,連串聲波回蕩。
領頭那條最為成熟粗壯的大蛇,是藏青色底,皮膚上鑲滿金銀雙色豹紋,艷麗妖異。
沒等房千歲發話,楚晗一眼就認出那身花衣服,這蛇還是個熟人。
藏青色華麗的金環蛇,粗大的尾巴纏在樹頂上,蛇首和上半身悄無聲息垂落下來,靠著腰力昂在他們面前。
蛇在陽間通常是一種不太討喜又容易引發冰涼滑膩鹹濕不適感的物種。楚晗從前也沒見過,能有一條蛇蜿蜒逡巡時姿態如此優雅,舉首投足講求幾分貴氣,進退有度,儀態萬方,絲毫不會令人產生惡感,也終歸是修煉了數百年的靈物的氣質。
大蛇上半身化出人形,一張臉清瘦俊俏,膚色很白。白膚的隨琰公子雙手一揖:“殿下與公子放心,我助你們,盡快離開此地。”
隨琰再次出現,楚晗立刻放心大半,小千歲手底下蛇魚蝦蟹組成的水怪軍團一定來了,這就是救駕來的。
房千歲大喜:“你怎麼找到我們?”
隨琰一笑:“我與我父昨夜就找到這座山谷,一路循著殿下氣息來的。這片山谷底下散發出濃郁的龍精味道,想必……”
楚晗:“……”
書生善體人意地沒有往下說,對楚公子報以暖心微笑。以他一條靈蛇聞氣辨人的本事,他早聞出楚晗渾身上下一股被他家三太子親密寵幸過的歡好氣味,比上回還要過分得多。
楚晗可並不享受這種旁人眼裡好像他“初為人婦”的狀態,誰啊?他本來不糾結誰上誰下的破事兒。兩人互相愛慕,都是男的,私底下舒服想怎樣來就怎樣來,只要小妖龍喜歡,意大利吊燈他都不介意。然而在隨琰公子眼裡,“千歲娘娘”身份估計是做實了。
隨琰又說:“昨夜谷底一片漆黑,瘴氣繚繞,我們下不來。只好等到清晨毒霧散去,才敢下來尋找。”
“再辛苦你一趟。”房千歲點頭吩咐:“先把我的楚公子帶上去。”
隨琰公子一頭黑發在腦頂挽成個髻,余發垂在肩上。這俊秀書生的一雙手細致滑膩,拉住楚晗卻攥得緊俏結實,力氣很大,一把將他提上去。
楚晗一下子就被這股勁力拖拽著,猛往樹冠頂端升上去了!陽光透過枝葉縫隙,光點斑斕。
這片綿延數十裡的華蓋上面,竟已布起一個“蛇陣”。無數條青蛇,將自己柔韌細長身軀相連,一條一條掛下來,結成一張壯觀的蛇網。蛇網從懸崖頂端垂掛下來,一直結到谷底,將他們一網撈起。
靈蛇隨琰背起楚公子,一路攀延而上。楚晗抬頭望天。那壯觀蛇陣,猶如一道青色天梯,直入雲霄,遙遙搭在懸崖頂端,悠悠白雲之間。
他們就是踩著架梯長蛇的身軀,一步步往上。上這種“梯子”不容易,蛇類通體滑膩柔軟,被楚晗瞬間壓彎下去。他“啊”得悶叫出聲,聲音是啞的,在空中還不敢大叫,怕吵醒不該吵醒的谷底巨獸。盤踞的幾條青蛇也發出極細極尖利的窸窣聲,同時強墜下去,蕩在半空。那些蛇卻又彎而不折,頑強吊起他們的分量。
楚晗幾乎懸空,四肢纏在蛇陣裡。
這姿勢,他菊花疼,臉皮薄又不好意思喊痛。
他也才領略了他家大鶴鶴整天叫嚷菊花很痛是怎麼個痛法。昨夜縱欲過度,他兩腿酥軟打晃,很不爭氣使不上力。
蛇子蛇孫們沒放棄他,很仗義地逡巡而下迅速撈住他。
隨琰公子自上而下,修長的雙臂纏抱住他,面對面,額角也洇出汗。隨琰將蛇尾往上一抖,掛住他手下的蛇小將們。柔軟的蛇尾瞬間繃成筆直,身軀拽到最長,然後猛地一抽,一股力道將楚晗往上帶了一丈有余。楚晗奮力再掛住上面的蛇兄,十分感激地往下看了一眼。隨琰側頭往上也看著他。楚晗是一腳踩到書生肩膀上,自己都過意不去,不忍下腳。隨琰並不介意,托起他的腳往上送去……
房千歲把楚晗交予左使公子照料,自己當然是來救沈承鶴。
他本心並不想管姓沈的,讓那廝就留這山清水秀的好地方,與大魔頭雙宿雙飛吧。這也就是為了楚晗,不能撇下楚公子的密友,不然這趟白折騰了。
房千歲四肢匍匐著潛伏過去,進入那片樹蔭下,瞄准紅袍下面哪兩條腿是沈公子。鳳大指揮使喜歡乾淨精致,極其自愛自己身體,腿毛多的肯定是陽間來的沒審美品位的活人,沒錯的。房千歲眼明手快,從袍子下面抓出沈公子,扛起就跑。
沈承鶴暖玉溫香在懷,昨夜又過度馳騁,猛地被某人抓起來,一臉疲憊惺忪:“唔……誰……”
房三爺一把堵住這廝嘴巴,嚴厲的眼神命其噤聲,生怕這人再把五十米開外一窩幻情獸給喊醒了。
他們一走,袍子下面睡的另一人,立馬也驚醒了。
鳳飛鸞一摸那寬闊溫暖的胸膛不在了,鳳眼大睜,回頭一看就勃然大怒。
鳳飛鸞倉促裹上紅袍,遮住遍是紅痕情傷的身體,拖著傷腿就追。
沈承鶴是掛在房千歲肩上,四肢垂著,仰起臉斷斷續續地嚷:“美人兒,我、我要走了,你別追了,你別太惦記我……”
鳳飛鸞眼眶猩紅:“你敢跑……我,我……”
沈承鶴也很怕死,就怕美男提上褲子轉變心思又要殺他。他倉皇揮揮手:“昨兒晚老子也不是故意,真不是故意占你便宜,都是那群怪獸放那個屁害的啊!!”
“就當是咱倆互相在對方身上溜了一趟活兒,這回兩清了,你別找我算賬!”
“你後宮粉黛佳麗三千,新人輩出,也不缺我一個!老子今年都二十五了,你不嫌我老啊?”
“咱倆各走各路,你過你的,我走我的,你你你別追我啊這怪嚇人的你要幹啥啊……”
房千歲邊跑邊忍不住嘲諷沈公子:“你若是捨不得走,我就把你擱下,我還懶得救你!”
沈公子忙喊:“別別別!我走走走!”
房千歲冷笑一聲,笑得也很不善良:“你兩個都不用走出幻情峪,就在這塊大草甸上搭個帳篷,幕天席地。平時放牧神獸,需要的時候,就讓那幾頭羊駝放個香屁,為你二人助興,多麼逍遙快活!”
沈承鶴哎呦一聲捂住臉,可別提那香屁,昨夜的荒唐事不堪回首啊。
第六十一章不相為謀
房千歲潛入深潭下與楚晗做了一夜,這邊兒水潭外面,沈公子壓著指揮使大人,顛鸞倒鳳也折騰一宿沒歇。
沈少爺從前風流成性,夜夜笙歌,自認活兒也很強,雄器彪偉,可都沒有像昨夜那樣瘋狂過。他被藥性完全浸沒,入了魔怔,在大美男無比溫軟美妙的軀體上來回征戰,大肆撻伐。一柄神器攪得指揮使大人直接陷入半昏厥,雙眼失神,口不能言,只能屈辱卻又無法自控地任憑他為所欲為。
鳳飛鸞在撩人的月光下玉體被汗水和體液浸濕,黑發鋪在地上。這人在某些徹底失神的順間,鳳眼情不自禁流露媚骨,主動扭擺身軀,每一次被頂上滂湃點抓住沈公子的背大叫……這一幅繾綣的畫面深入腦海,無法忘懷,比沈公子平生見過的任何一幅春宮圖畫,嫵媚迷人何止千百倍。
沈承鶴把臉埋在指揮使大人發絲間大睡,也有一絲溫存念頭劃過心間。
倘若是在人間,某個月黑風高天,祥和美好氣氛中與美男相識,他絕對不欺負強迫人家,一定認認真真追求對方,不惜人財博美男歡心。只要指揮使大人樂意屈尊降貴,與他廝混,他要人給人,要房買房,要明媒正娶就立刻去民政局打證蓋戳,一定傾其所有。
還用得著整天在懷裡揣一塊春宮懷表無聊解悶嗎?他想把這雍容華麗的美男揣自己懷裡,據為己有,勝卻人間無數不入流的小妖精。
……
房千歲上樹一步踏進蛇陣,沒傷的半邊身子一手拎著沈大少。
兩人的分量,一下子就把繃直在崖頂和樹冠之間的蛇網狠狠向下墜去。沈大少那個腰酸背垮的,竟然大頭朝下漏下去,嚇得兩腿慌忙絞上所能纏住的東西。
沈公子嚎叫:“老子要掉下去了,別讓我掉下去啊!……”
房千歲想拽起這人,還真不好拽,因為沈公子又沒穿褲子,沒有腰帶或者褲襠之類可以借手的東西。沈公子這輩子最狼狽露怯的兩回,也都是在鳳美男面前。一夜風流之後,褲子又不知飛哪條小河溝裡。他全身就剩一條肥了光當的褲衩,還是從別地兒撿的,不合他尺寸,在胯上晃蕩著。
而且,他頭朝下一纏,兩條大長腿竟然纏房同學腰上。也不管誰的腰,玩兒命夾緊,保命才是王道。
房千歲累一身汗,脖子青筋凸出:“你,把你那兩條腿拿開。”
沈承鶴:“拿、拿不開,要掉下去。”
小白龍也很清高:“是你能碰的嗎?快滾。”
這種生死關頭,沈大少爺才不要面子,很無賴地小聲說:“誰稀罕碰你?你先把我弄上去我立刻就滾。”
隨琰上身托著楚晗,一條蛇尾就勢往下勾住他家主人,幫房千歲借力。四個人吊在天梯上。
也就這時,鳳飛鸞拼盡力氣,蕩著籐條攀上大傘蓋,抓住蛇網的尾端!
整張蛇網被猛地一震,無數條青蛇扭動身軀,狂震狂抖,想要掙脫不速之客,不准有人借光爬上來。其他四人也被顛得東倒西歪,全部掛在半空。
鳳飛鸞披散著頭發,臉上尚有血痕,往日光鮮華麗的大紅袍揉了一層泥土,仰臉低聲懇求:“你們拉我上去……”
這人低聲下氣求過誰?
果然落草鳳凰不如只雞。
楚晗在最上方,未及吭聲,隨琰已回頭道:“拉你上來?大人你說笑麼?”
“道不同不相為謀,指揮使大人請另走別的路。”
一向溫良和氣的書生,極少對誰如此冷漠不通人情。北鎮撫司深牢大獄中所受之苦,“琵琶彈骨”酷刑之殤,當然要記在神都指揮使的頭上。
鳳飛鸞吃力地抓住蛇陣尾端那幾條蛇,頭臉還要拼命躲避試圖咬他的蛇口:“你救我一回,之前罪責我既往不咎,以後不與你為難。”
房千歲冷笑:“隨琰是我的人,他有何罪?你想將他怎樣?”
隨琰也淡淡地說:“不必指揮使大人費心了,勞你松手下去。”
隨琰說話間一抖粗大的金環蛇尾,劈頭蓋臉就砸向指揮使面門。
鳳飛鸞被蛇尾砸在肩頭,悶哼一聲,甩得失去平衡,倉皇之中仍頑強地薅住前方,一把抓住沈公子不放。
沈承鶴大驚失色:“噯?別,別,老子要掉!!”
鳳飛鸞眼底含血,悲憤難抑:“你個無情無義賤人……你敢拋下我自己跑!”
沈賤人尷尬道:“我我我,我也不是對你無情無義,你看我這……”
房千歲一手抓牢沈公子,再一腳毫不客氣,對准鳳飛鸞照臉踹去,想將人踹下去。這回糾纏得更加混亂,五個人一個掛住一個,全都不敢撒手,在風中蕩得銷魂。
楚晗那時居高臨下,望著墜在崖底掙扎的鳳飛鸞,對房三兒和隨琰說:“算了,拉他上來吧,別丟下他一人在山谷裡。”
房千歲:“……”
楚晗:“我不忍心,看不得誰在我面前受苦。”
鳳飛鸞也微露詫異,猛一抬臉盯著楚晗,心裡可能也沒想到,碰上個宅心仁厚以德報怨的楚公子。
沈承鶴目睹鳳美男方才低眉順目的哀求神色,一日夫夫百日恩啊。他與美男何止“一日”,昨夜日了十幾回不止。鳳哥兒假如是能孕之身,他倆想日出個娃來都懷上了。
他也厚著臉皮求房三爺:“千歲小爺,不然您高抬貴腳,別得理不饒人嘛,你救他一回?”
房千歲冷冷的:“我救他?!”
沈承鶴:“咱們四人昨天一起掉下來,現在要走了就丟下他一個,這荒山野嶺,豺狼虎豹的,多可憐啊!”
房千歲噴他一臉:“他可憐個屁,你個沒腦子的!”
兩人就這幾句話工夫,鳳飛鸞眼底光芒一閃而過,竟然拼盡腰力,反擰著往上一掀,空翻將自己掀了上去。這人以那條沒受傷的腿蹬住沈公子,順勢就把沈公子踩下去,同時劈手砸向房千歲面門!
蛇網劇烈震動,楚晗大叫,可是夠不到鶴鶴,完全幫不上忙。
楚晗半刻之前還對指揮使心存惻隱,想讓小房手下留情放了美男。眼瞅著情況突變,指揮使大人果然心如蛇蠍,本性不改。
沈承鶴被踩到底下,一下子從房千歲掌心滑脫,沒了依托,淒厲嚎叫著甩在半空。
他又被兩條小蛇奮力撈住,不然就掉下去摔死了。
年輕的小蛇將纖長身體繃到最細,也快撐到極限,把沈公子吊得像在空中蕩秋千。
鳳飛鸞只一招就變劣勢為主動,面目冷絕一掌砸向房千歲帶傷染血的脖頸大穴。一龍一鳳,再次短兵相接掐起來。一個重傷肩膀,一個斷了條腿,在蛇陣上翻滾,都是怒不可遏仇怨相加,誰都不甘心吃這個虧。
沈承鶴那時心裡拔涼拔涼,眼角默默湧出兩大顆淚……他約莫也瞧明白了,高高在上冷面冷心的美男,不會願意屈尊降貴與他長相廝守,就沒有那個打算。
他是心眼兒大條,沒多少心機,然而被人耍的次數多了,心裡也分得出誰對他情深意厚,誰對他薄情寡義。
……
蛇陣遭遇強敵侵犯,隨琰公子猛地將上身昂起,瞬間化蛇。金環靈蛇甩起粗壯強悍的頭頸,向鳳飛鸞撞去。
蛇陣之上,許多蛇子蛇孫昂起頭顱,逼視鳳飛鸞,噴吐著紅信環伺圍攻上去。
廝打中拳掌無情。許多小蛇飛蛾撲火般沖上去試圖咬鳳飛鸞,被指揮使大人的掌力震成紛飛的數段,摔下深淵。鳳飛鸞眼帶殷紅血光,勢單力孤之際,下手依然冷酷不留情。更多的年幼靈蛇卻又圍撲上來,絲毫沒有怕死懼戰之色。
隨琰蕩起長尾從蛇陣上躍起,砸向敵人,近身的剎那順勢卷住這人,勒到最緊!
鳳飛鸞瞬間就被靈蛇強勁的身軀箍在中間,骨節卡卡作響,幾欲全身斷裂。他惱怒,抽手劈向蛇身。大蛇也是鮮血迸射四濺,卻死纏不松手,就是個打算同歸於盡的戰法。
其余人看得驚心動魄,目瞪口呆。
楚晗突然大喊:“指揮使大人你不要斗了,放我們離去,退一步海闊天空。”
“我們與三殿下回北方長白山去,再不回來神都,井水不犯河水,你何必斗氣不放,非要兩敗俱傷?”
楚晗心裡一動,又說:“你與承鶴那件事,出了這座山谷,我們就當抹掉過往,永不再提,誰都不會說!”
他喊這些話,也不知指揮使大人聽進去多少。鳳飛鸞眼露倔強冷傲,像是對他的話不屑一顧。或者說,在這人處世哲學裡,只有先發制人四字,沒有海闊天空四字。不先手制敵於死地,就會被敵制死。指揮使大人才不信房千歲會放他生路。
千鈞一發時刻,天邊充滿水汽的雲層中突然降下一只大鳥,從朝陽金光中躍下。
大鳥目測比指揮使大人座下尊貴的九頭鳳翼展更加寬闊,翱翔姿態雄健。
那飛翔的龐然大物從雲端降下,逼近峽谷,楚晗才看清,那不是鳥,而是一頭駕蛇飛翔的靈獸,生有雙翼,面目威武凶猛。
房千歲抬頭,眼光一亮,吹了一聲忽哨。
那頭有翅的靈獸,腿爪下駕馭的兩條青蛇,箭一般突然彈射出去,射向鳳指揮使頭頸要害。鳳飛鸞大驚,抽手趕緊抵擋那兩條蛇在空中環繞飛舞的進攻。飛翔的翼蛇獸再從空中打起忽高忽低的哨子。那哨音就是蛇哨,整個蛇陣萬蛇堅強地昂首齊鳴,奮力保護白山黑水的少主。
鳳飛鸞心知肚明小白龍是來了援兵,對方人多勢眾。
他含恨收勢,猛地掙脫隨琰的束縛,被迫滾下蛇陣,落在參天巨樹的傘蓋上,也累得不停喘息。
房千歲與指揮使大人隔空對視良久,傲然道:“你就在這樹頂上多待一天半天,等你的人馬趕過來抬你上去吧。”
鳳飛鸞俊面含威:“三太子,你我來日再戰。”
翼蛇獸從空中降下,急停,一雙粗壯利爪伸到房千歲面前,恭請自家主人登上座駕。
房千歲沒有攀上那頭靈獸,眼神示意:你把隨琰公子提上去吧。
房千歲幾步躥上去,從身後抱住楚晗。
楚晗掛在蛇網上蕩得七葷八素,腿軟菊花痛,一個寬闊的胸膛就從後面罩上來。他回頭,眼前是小千歲近在咫尺的臉。
房千歲肩後,山谷中一片郁郁蔥蔥,崖下風景如畫,暖霧清風。昨夜的蕩漾漣漪仍在。每一回皮膚再次接觸、擁抱,都讓他戰栗回味……
房千歲背起楚晗,四爪並用浪跡如風,攀上高聳的懸崖。
蛇陣收網。大大小小的幼蛇將倒懸的沈公子也拖上去,救下。沈承鶴上去就吐了,肝腸肚肺晃錯了位,不停嘔出酸水。
山谷之上水族旌旗飄飄,人彪馬壯。
房千歲背著楚晗落到平地,將人放下卻不撒手,臂膀一環就摟住楚晗的腰,摟得很自然。並無過分膩歪的舉止,但親暱關系不言自明,就是給所有人看的。
跟隨護駕的那頭翼蛇獸,收斂起遼闊雙翼,降落他倆身側。翼蛇獸一張四方寬闊人面,濃眉大眼,面相極為威武霸道。這家伙竟然還不罷休,一彎腰,一低頭,將房千歲和楚少爺雙雙托起,馱到背上,面露興奮的霸氣。
楚晗略微吃驚,但很明智地不亂說話,悄悄握緊小千歲的手,騎在獸背上。兩人都是遍體傷痕,衣冠不整。
他沒料到這樣陣勢,心頭也莫名湧出激越興奮。
翼蛇獸展翅在低空不停躍動,嘶鳴,舉行某種儀式似的,就是向水族隊伍昭顯少主人的神威,掀起陣營中山呼海嘯的歡呼。兵將們,或身著鎧甲,或衣袂飄飄,皆五體投地跪伏朝拜,山呼“殿下歸來我族盛世”等等一連串楚晗聽得懂或者聽不懂的台詞。果然不分種族,不論朝代,臣下對君上拍馬屁的詞匯萬年不變。
豪情萬丈的鳴叫聲響徹雲霄,傳至百十裡之外,整座神都城都為之震蕩……
楚晗心思細,也是那時開始起疑,有一件事很怪。他一路進入靈界,“白山教”的一干水族靈物,所有人知曉他與三太子不尋常關系之後,都並不表露驚懼,或者出言質疑阻止。從鰩女,再至隨琰,還有這位長翅膀的厲害靈獸,都對他相當尊敬,各種禮遇有加。而房千歲,也不介意旁人知曉他二人關系。
他糾結於指揮使所透漏的靈界戒律。假如真有所謂禁律天條的束縛,今日景象怎麼解釋?可能確實是他誤解了。
……
翼蛇獸將他們放下,收斂煞氣化為人形。
這人原來一臉髭須,粗眉大眼,一腦袋天然自來卷兒梳成長辮,瀟灑甩在腦後,左右肩上各搭一條豢養的秘密武器。兩條青色靈蛇溫順地盤上中年漢子的胸口,在外人面前才吐出猙獰的紅信子,小千歲面前卻斂息屏氣,乖乖兒把身子一盤,只伸個頭隔空搭過去,往殿下懷裡一陣亂蹭亂鑽,鑽胸口求摸摸。
隨琰公子身上有血跡,隨著中年大漢一起向房千歲行禮。
房千歲趕忙將人挽起,歡快大笑。
中年糙漢又對楚公子很酷地行個禮。楚晗一瞅那男子威武的相貌和年紀,再看隨琰公子隨行身側的神情模樣,不用小千歲作介紹人,真誠地一抱拳:“多謝左使大人與隨琰公子救命之恩。左使俠義胸懷,公子清靈秀致,勞煩您兩位出手,搭救我與我的朋友耗費許多精力心神,還連累了公子受傷。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大恩不忘,來日報答。”
中年糙爺們兒略吃驚,眼裡立刻聚起一團舒服滿意贊賞的光芒。楚公子作為殿下的親密小伙伴,當眾對他行禮致謝,話也說得舒坦,太給面子了。
房千歲看在眼裡,嘴角浮現笑意,心裡鍾情,暗自將楚晗的腰攬得更緊。
【第九話.千年傳說】
第六十二章真龍太子
楚晗從酣睡中醒來,睜眼看到的是懸著提花羊毛掛毯保暖的寬敞大帳。
太累,又受傷,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渾身酸痛疲憊終於緩解。四周靜謐,就他一人裹在被子裡。小銅爐裡焚著舒心清肺的熏香,睡塌邊備好各種水果點心,都是讓他享用的。
破衣爛衫都沒了,他身上穿的繡了暗花的褻衣褻褲。他一摸臉,原先在惡戰中受傷劃破掛彩的地方,都塗抹了透明藥膏,大約是去疤靈、生肌霜之類神藥。兩條腿也終於又是自己的了,下半身恢復靈活知覺,能曲能伸了。
總覺著好像有什麼不太一樣,他悄悄掀開被窩,撩開自己褲子,摸到胯骨臀部上都抹了一層藥膏,散發淡淡清香。有人替他按摩療傷,就連受傷的菊花都塗了藥,迅速愈合傷口。
兩個清秀小姑娘一掀門簾鑽進帳篷,盈盈一笑彎腰行禮:“公子您醒了?您感覺如何了?”
姑娘們是豆蔻青春年華。楚晗現在對於水族也會看人相面了,一瞅那兩彎妖嬈的攏煙眉,細萌萌的眼,櫻桃小嘴,就知道是兩位道行尚淺的小蛇女。
楚公子一肘從睡榻上撐起,和氣笑道:“多謝兩位仙姑,我好多了。”
倆姑娘被稱作“仙姑”,立時用袖子捂嘴哈哈一樂,笑得活潑快樂。其中那位眉心點了桃花胭脂的蛇女,身條是s曲線漂亮豐滿,扭著蛇步:“公子您長得真美,一張俊臉劃花那麼多血道子,人家看了都心酸心疼呢!”
楚晗也很會討女孩歡心,露齒一笑:“我美什麼?沒你們兩個好看。”
“我這臉上,快要開出幾壟田地了,還有橫有豎。”
他自嘲一句,心想只要你家三太子不嫌我面貌帶疤丑陋,我一個男的,往來歷經這許多波折磨難,臉好看能有用?我是花瓶嗎。
另一位發辮上妝點青綠竹葉的蛇女,很細心地說:“公子可要耐心細致保養。那些藥膏每日早晚兩次,堅持七日定可痊愈。我們靈界水府的神藥,你放寬心,哪怕是掉了鼻子,歪了嘴巴,燒焦了皮膚,頭發都扯光,都能給你補回來,補得天衣無縫,讓你絲毫看不出補過!”
楚晗失笑:“手術都不用做,直接一藥整容。果然是靈界神藥,不同我們凡間俗物。”
他隨即機敏地問:“跟我說說,你家三殿下臉上,身上,哪裡修補過,我看不出來的?”
桃花蛇和竹葉青又掩住櫻桃嘴竊笑,像小孩扎堆做壞事似的,低聲道:“我家殿下特臭美,他找補過的地方可多了!”
楚晗一聽睜圓了眼:“他整過哪裡,這事他瞞我?”
他心想,我以為找的是個未經雕琢無污染公害的水系純天然大帥哥,結果最後讓我發現,這家伙從娘胎出來已經不是原裝?
他又一想,小白龍是借宿在多年前投井的男孩體內。這人從前在靈界行走時,究竟是個多麼英俊瀟灑靈氣四射的少年模樣,也沒機會見到了。
他勾勾手讓小蛇女坐他榻上,又端出水果點心邀買人心:“來,一起吃,繼續說。”
仨人一台戲,吃著,就熱烈地聊上了。竹葉青頭頭是道地給楚公子講:“咱們殿下,最忌諱每年脫發蛻皮掉鱗,可是我們龍蛇同族嘛,到了季節總要熬上一次。殿下可心疼自己閃閃發光的龍鱗了,掉了的都要小心翼翼地拾回來,補上。”
桃花蛇添油加醋道:“我那時值夜上燈,悄悄都看到了!他每晚泡在水府的溫泉池下面,都不睡覺的,要扒開衣服化出原形,翻來覆去找哪塊龍鱗或者哪一根頭發須子掉了,怕自己就不帥了!其實已經夠帥的,神都方圓八百裡還有比他更帥麼公子你說是不是?”
“已經夠帥了。”楚晗嘴裡塞滿香瓜,邊嚼邊說:“找到哪掉了鱗,再讓螣兒幫他用口水糊上補回來?”
倆姑娘用力點頭:“公子說得對對對,就是!!”
楚晗恍然就回想起來,他倆沉在水潭下,小千歲粗暴地用尾巴抽打池底巖石,為了抵御藥力又不願傷他身體,那一夜就打掉不知多少鱗片。這回可要心疼壞了……
小蛇女就是貪慕楚公子長得俊,又溫柔面善不擺鹹臭架子,因此賣主求榮博准娘娘歡心是毫不含糊。在殿下身邊做事的,都是人精,眼光放長遠抱對了大腿,將來好混啊。倆小姑娘歡快地吃著水果點心,與楚晗談笑風生,這就快聊成牌搭子了。仨人湊頭分享小白龍私下一堆糗事。
楚晗斜靠在睡榻上,悄悄置換屁股著床的部位,左右臀部要換著來。
桃花蛇:“你下半身可好些?”
竹葉青:“公子,不然你趴下更舒服,不用避諱我們姐妹!”
楚晗:“……”
楚晗耳廓發紅,訕笑道:“麻煩兩位仙姑幫我上藥了。”
桃花蛇一嘟嘴,聲音嬌俏:“我們兩個哪有身份資格為公子上藥?我家殿下親自洗了手伺候您,完全不准我們沾一下。”
竹葉青:“我們碰一下就剁手,他親口說的。”
楚晗:“……呵。”
竹葉青雙眼笑彎,掩口低聲道:“從來沒見過,他對哪位如此細致耐心,為公子您洗淨臉,塗了藥,再細細地揉了腿,再給你捏腳。”
桃花蛇漂亮的眼一翻,哼道:“殿下肩上流那麼多血,守著公子你床邊,非要等你醒來,最後被左使大人硬拖出去給扛走了……公子你真好福氣。”
楚晗:“……他人呢?”
桃花蛇一指外面:“左使大人扛走療傷去啦!”
水族軍團在一片茂密林蔭間安營扎寨,布下可攻可守的陣法。附近有泉有溪,流水潺潺。水陣也講奇門遁甲,四門八卦,無數間帳子以溪流水道相連,星羅棋布又往來迂回的布局像個大迷宮。水下暗伏精明的哨位,一旦外人踏入水面就會炸起。
夕陽在山巔鋪滿錦繡霞光。負責後勤的蝦兵安置起鍋灶,忙碌地備膳。左使大人又派出四路手腳伶俐的兵卒,循著氣味打探九爺那幾人蹤跡。
用左使大人吩咐的話講,咱們水族靈獸,燒飯熱灶絕不烹制魚蝦河鮮,咱們晚飯烹的是雉雞黃羊。你們但凡在方圓百裡內聞到煎煮烹炸出的江魚海貨鹹腥氣味,定然就是自帶燒烤火源的九殿下,速速將人擒回!
無需旁人引路,楚晗很容易找到正主住的最大的帳子。華麗的傘頂坐落在林間一塊高地上。
門口排了兩溜兒爭奇斗艷的小蛇女鯉魚精之類,等著進去伺候的。楚晗這一看,有端洗澡桶的,有取熱水冷水的,有送換洗乾淨衣物帽靴的,還有直接端來一大托盤整只烤黃羊的。嘍囉們扛的托盤,目測足有一輛越野吉普的車頂蓋那麼大!這一只大肥羊,估摸都不夠某人塞牙縫,幾下就像擼羊肉串似的把烤酥的肉從一條羊椎骨上擼下來,算是晚膳前加一餐零食小點。
青春美貌的小蛇女鯉魚精們,一看更加青春美貌的楚公子緩緩踱來,立刻乖巧地讓出中間一條過道,笑語盈盈地瞟他;即便都不說話,那一個個兒的眼神,都是了然於心人盡皆知的表情。
楚晗一手半握拳蹭蹭鼻子,對小蛇女使個眼色:“他在裡邊兒幹什麼呢?這麼大排場,要幾十人伺候。”
用預約嗎?
小蛇女擺手:“不准我們進,都轟出來了嘛。”
楚晗一掀門簾鑽進帳篷。
大帳裡一叢白霧,水汽縈繞水滴紛飛。原來是傷號怕秋冬氣候的乾燥,帳子頂上幾只蓮蓬頭連接著外面引來的溪水,不停地灑霧,加濕。床榻邊有盛水泡澡的大號木桶。床榻一側背臉站著個人。
只是個背影,楚晗看不見臉。淵停岳峙的男子裸著上身,肌肉勻稱的背部一條脊骨筆直微凸,在腰上凹陷進去,尾椎收入被衣裙遮掩的臀部。墨色龍紋濃淡皆宜,像一幅清淡的山水背景,在腰側若隱若現,很是雅致。
楚晗乍一看愣沒敢認,這誰?
這人膚色比印象中白了許多,而且竟是一頭飄逸的雪絲銀發。
帳中人正在解裙子腰帶,背身哼道:“不是告訴你們都出去,都回去歇著吧,不用忙了。”
楚晗腰往旁邊一靠,靠了個很舒服的少爺當街泡馬子的姿勢,饒有興致打量對方的好身材,輕聲吹個口哨:“不用服侍?那我也回去歇了。”
抖著銀發很自戀的家伙猛一回頭,視線捕捉到楚晗的臉,雙眼發亮,在暗夜裡捕到天邊最耀眼的星光。
三爺剛才張口的同時,就聞到身後噴香熟悉的活人人肉氣息,臉龐在燈下瞬間映出欣喜和暖意。他向楚晗走來,凌波微步漂移著就過來了,拉住楚晗雙手,攥緊。
楚晗盯著對方的臉,喃喃道:“嚇我一跳,我以為整個兒把人給我換了,換來一個我不認識的,還需要重新認識一下。”
房三爺盡力讓自己表現得從容自然,試探著問:“這樣成?”
楚晗左右端詳:“挺好,至少臉沒整沒換,我看著順眼,舒服。”
房千歲垂目淡淡一笑:“我知道你喜歡看慣的舊人。就這樣,不換了。”
眼前的小千歲,一張臉俊逸發光,整個人散發出唯獨靈界神物才有的靈氣,妖氣。與之前楚晗在陽間相識熟稔的那個人,其實已經大不一樣。真真是只剩那張臉,還維持舊時老友的模樣。其他許多地方,都在悄無聲息的細微處變得不同。神狩界山清水秀,寒潮清冽,小千歲膚色呈現北方寒帶高山人群特有的白,脖頸和手臂上幾道淡青色血管很明顯。血脈在身軀上迤邐而行,讓白膚顯出生氣。
三殿下的一副好身板,寬肩窄腰盡顯,一雙長腿裹在裙裾之下,半遮半露。走路時屁股挺翹,恰好將裙腰掛在半掉不掉的胯骨位置。
那一頭銀發,是從額頂梳起一束,松松地攏起來垂在腦後。再留兩束發絲,沿兩鬢而下從容搭在胸前,余下的長發瀟灑自在披在肩上。發絲在暗處流動一層潤眼的光澤。光並不刺眼,潛移默化地打動人心,有一種世家貴裔的風度。
楚晗也是平生頭一回,對小房同學癡癡地看呆了,呼吸困難。
他想掩飾自己愚蠢的犯花癡行為,推開對方胸膛:“半天不見,這誰下手幹的,螣兒嗎?”
“捯飭成個南方系美容店小哥的洗剪吹造型,發型夠土的。我告兒你,這種cos在我們那邊兒早都過時了。”
楚晗說完自己先笑,然後又忍不住上前抱住對方。
房三爺嗤笑出聲,執手相望,很享受楚公子用伶牙俐齒打壓他。
楚晗低聲說出實話:“……你真好看。”
眼拙了,他以前都沒發現,身邊養了這樣英俊一個妖物,帥得驚心動魄慘絕人寰,帥得太不低調了!楚晗自認不是以貌取人的顏控,反而不習慣身邊人這樣耀眼好看。
小白龍也不是故意cos花美男造型,本來就是銀須銀發,白膚紅血,銀色龍鱗,利爪巨尾。在凡間流落許多年,身上龍息黯淡,靈力散去大部分,因此熬得艱難辛苦。現在回來神界,疆域之上遍地水脈龍息,又有左使大人幫忙注入內力療傷,迅速恢復神采奕奕的模樣。從前在人間行走時,縮手縮腳在飛毛的羽絨服裡裹成個皺包子的可憐樣兒還記憶猶新,手裡端個飯盆就可以乞討了,如今生龍活虎,完全不像一個人。
原本養個屌絲搖身一變太子爺,讓楚晗赫然有一種撿到寶的沖動……賺了。
房千歲肩膀上被射靈箭扯動著反復撕磨,磨出一個洞。自身恢復力強,結實耐操,傷口已愈合一半,患處敷了一層厚實的藥膏。
許多天沒痛快洗個澡,小千歲要洗澡。
楚晗一看周圍橫三豎四繁復精細的一堆沐浴器皿用具:“你洗個澡這麼麻煩?!還要先焚香禱告,淨手出恭,寬衣解帶,剃毛修腳,再來幾個小童圍著搓背捶腿吧?”
三爺矢口否認:“哪有?不用那樣。”
洗澡大桶旁邊,精致的掐絲嵌鏍鈿長條桌案上,擺放各種小盒,銀質銅質或玉雕的閒器玩具一應俱全,討爺們兒洗得開心。
楚晗扭臉想撤:“三殿下,你還是把帳篷外面站的那兩溜小妖精都喊進來,太麻煩了,我不會弄。”
房千歲那條沒傷的手臂突然詭異地抻長,毫不客氣隔空一把將他抓回。
楚晗登時雙腳離地,被一股力道扥回去,圈進一個懷抱。
房千歲耍賴地說:“不准他們進來,就讓你伺候。”
楚晗冷笑:“怪不得你這麼多年,孤家寡人一個,也特困難吧娶不著媳婦吧?人家小母龍母鰉魚的,也得樂意跟你啊。”
房千歲大笑,聽得痛快,愈發將楚公子緊緊抱入懷中,狠命揉搓一頓。
三殿下原先在自己府上,是有許多男童侍女貼身服侍,不過這人一貫自由懶散隨性,起居用度倒並不挑剔,能簡則簡。
懶得出奇的小白龍,冬眠三個月泡在池底,甚至懶得挪一下屁股,喊都喊不醒他。平日睡得晨昏顛倒,沉浸美夢中,吃一頭牛羊或者換一套乾淨衣服,都恨不得要身旁人替他來做,他只管張嘴伸手,眼皮都不抬。有時一只手搭在池子邊沿,瞌睡正香,半張臉浸沒水下,吐一串氣泡,就有小蛇女屁顛顛兒跪過來,幫三殿下磨一磨手指甲,拋個光,再塗個美甲油、護手霜、潤膚露啥的。或者在他偶然睡夢中腦袋露出水面時,美婦螣兒游過來迅速幫他焗個發油,吹個帥氣造型。大懶龍自己從不張羅,只要不破相不掉鱗,他不在意芝麻綠豆的小事。
楚晗真心地說:“上回在我家泡的小破浴缸,委屈你了。你如果以後去我那兒常住……我重新裝一個大的,弄一套德國進口水晶衛浴,讓你舒服。”
房爺心裡回味那時相處的友愛溫馨,盯著他問:“還有別的什麼人泡過你家浴缸?”
楚晗:“沒有。”
房三爺:“……沈公子?”
楚晗:“他倒是很想來。”
房三爺心裡頓時安穩得意了,鄭重其事吩咐道:“以後在你家裝個兩人用的,再大一些、深一些的,這樣過夜舒服!”
你如果以後去我那兒常住。
這話楚晗不經意間順嘴說了,就是一句真心的邀約,或者就是含蓄地求同居了。楚公子求愛大方坦蕩,房同學答得也很坦然,“這樣過夜舒服”,這算是答應他同居了?
楚晗嘴上嘲笑大懶龍,最終給三殿下放了洗澡水,貼身伺候,給洗頭,幫捏肩搓背。
他又什麼時候給別人做過這個?讓老寶貝兒瞧見了一准跟他倆急。對倆爸爸都沒這麼殷勤伺候過。
小千歲半閉了眼,盤腿坐在洗澡水中,健美的身軀在水中浮動。楚晗給擦身時,小心翼翼繞開鎖骨傷口。小千歲很享受似的,頭深深往後仰去,很信任地把喉骨最脆弱的位置交付於他。整顆頭就枕他手裡,靜靜地瞌睡過去了……
晚飯吃的黃羊宴。楚晗腦擬得一點沒錯,小房同學擼黃羊是整只整只擼的;將一只羊從頸骨位置拎起,擼掉整坨羊肉,擼完手裡就剩長長一大條形狀完好的羊蠍子,正好給他再熬一鍋羊湯。
楚晗從汽車頂那麼大的托盤中,撿回幾根羊肋:“借我這幾根肋條骨用用就夠。”
他切了幾小塊羊肉,穿在肋條上,架在火盆上烤,再撒點兒椒鹽辣椒面,自己動手做了個原始社會粗糙版的烤羊肉串。
小千歲於是也動手,幫楚晗做羊肉串,做好一串一串的,迅速喂飽楚公子。自家娘娘飯量真小啊,還是雜食,什麼都吃,純吃草和樹葉都能湊合,真好養活……
帳外漫天星辰,帳內熏香繚繞暖意襲人。
沒人打擾他們,左使大人麾下的兵將,都默認楚公子是要歇在小千歲帳篷裡。小千歲解開下身裙裾,將兩人裹在一起。這人又扭頭一揮手關掉那些灑霧的蓮蓬,覺著楚晗不喜歡那樣潮濕。
楚晗能察覺這些日子身邊人的改變。自從回歸靈界,小千歲再也不是受困人間時那麼個漠落乖張的性格,整個人自信從容,太不一樣,令人著迷。他把銀發帥哥攬在懷裡,端詳對方五官。
兩人識於微時,認的就是這張臉。
房三爺模樣慵懶,嘴角劃出一道彎:“你以後隨便給我勾臉,想要什麼樣的,就勾成什麼樣。”
“成。”楚晗哼道:“以後每過十天半月,就給你勾一張新鮮的臉。或者召喚你府上聰慧伶俐的螣貴人伺候,貼個皮面具之類,換個口味!省得我總看一張臉,也看膩歪了。”
楚晗每次提及螣蛇或者哪個小妖精,必然一股酸爽口氣,不停吃那口老醋。
房千歲放浪地大笑,一翻身牢牢壓上他,惡狠狠地說“你敢看我看膩歪了”,說著很凶地粗野地舔他,啃平他一臉彰顯的醋意。
楚晗被舔得下巴脖子上都是鹹濕口水。他眼底漆黑一片,喉結滑動,眼神暗示著就是很想親熱。他被對方一壓就硬了,腫脹難受。他自認為是個挺安靜淡泊的人,沒有那麼強烈的欲望。可那事兒就是這樣,做過一次,就中了性癮。他十二分地留戀回味,小白龍發情後現出半個原形、健壯身軀在他身上律動……很想要。
楚晗:“我們做?”
房千歲:“……”
房千歲:“明天還要趕路,那兒不疼?睡覺吧。”
楚晗:“你累?……你傷口沒好吧,嗯,睡覺吧。”
楚晗其實有點兒失望。
小失望的表情沒逃過房千歲的眼。“想我?”房千歲雙手撐在楚晗頭側,看著他。
楚晗:“……”
房千歲聲音低啞:“說想我。”
臥槽。楚公子心裡想罵小樣兒的,死傲嬌啊,嘴上還是大大方方說了實話:“特想。”
房千歲嘴角劃開一道弧度,挺開心的。這人也沒遲疑,也不扭捏矜持,擼開袖子,身軀往下一滑就埋進被子下面,暗處掀開楚晗的褲子……粗暴中也有溫存,安撫一遍,讓楚晗偶然的失意在臉上徹底融化,消散,化作一片失神喘息。
第六十三章九爺歸來(沈公子)
清晨,水族軍團拔帳起營,向東南方向移動靠近神都,因為有探子來報,那個方向聞到龍族身上特有的鹹水氣味,其實就是荷爾蒙味兒。
楚晗在蝦兵煮飯的鍋灶帳篷旁邊,發現沈公子身影。
沈承鶴穿的嶄新綢緞內衣褲,外罩一套瀟灑的長袍。這身水族制服,也不比神都鬼衛的官服差。這人守著做飯的灶,用個叉子夾著,從鍋裡拎出一塊連著半個身子的雉雞腿,坐到一旁津津有味地啃大雞腿。
作為三殿下枕邊人的身邊人,沈公子自打混入白山教內部,這才一天工夫,仗著楚晗面子大,迅速也混出個得寵“外戚”的威風來,還與一群童男蛇女打得火熱。水陣內道路迂回曲折,沈大舅哥大清早起來溜達,就迷路了,出來回不去了。這人倒也不怯場,吹了一聲口哨,就召喚出幾個小蛇女。
姑娘們笑嘻嘻地端出滑竿,要把大舅哥抬回去。
沈公子一看忙擺手,都是一群小美女,大老爺們兒這哪好意思的,不不不,給老子換幾個清俊的小廝來!
再一聲口哨,果然就召喚出一個小分隊四名眉清目秀的蟹男。沈公子一路坐著滑竿回來,不知道的以為抬回來的是太後老佛爺呢。
小蝦兵這會兒諂媚地遞上水族特供海鮮牌姜醋蘸料。
沈公子用雞腿蘸著調料,咂摸嘴:“味道不錯哈,給老子留一整只啊。”
沈公子抬頭一見楚晗:“寶貝兒,侍寢睡醒了您?打扮夠俊的。”
“是啊。”楚晗回敬道:“委屈你了,昨夜獨守空床。”
沈大少這人為人最大優點,就是心胸寬,樂觀豁達。無論何時何地,遭遇多少磨難,只要他在游戲裡還沒out,只要老命還在,就不耽誤吃和樂。所以楚晗心裡也喜歡他的鶴鶴。楚晗夾了一塊雉雞翅膀,啃著雞翅膀。兩人並排而坐,互相研究對方那身行頭。沈承鶴酸不溜丟的:“身份是不一樣哈?你看老子這身,跟那些小妖精都差不多,千篇一律,一看就是成批量生產的三等水兵制服。你瞧你穿的,哎嘛瞧這領口,給你鑲一圈大珍珠,還都個兒大勻稱的南洋珠!……”
沈承鶴狂啃雞腿,壓抑酸爽的心境:“姓房的出手闊綽,也會討你歡心哈?”
“我稀罕這些?”楚晗揶揄道:“你喜歡珍珠,明兒你把這些都摳下來拿走。”
楚晗體貼地掏出兩罐靈藥,生肌寶和養顏露:“菊花還疼?……喏,早晚敷上,管用的。”
沈承鶴如獲至寶,耍賴似的把臉狠狠揉到楚晗肩上:“還就是你最疼我……哎呦,老子那白淨嬌嫩的地兒,活活搓掉一層肉!”
沈承鶴也渾不吝的,敞著兩腿就撩開自己褲襠,暗暗揉弄那一柄過度使用後疲憊不堪的神器。那玩意兒確實搓紅了,活像剝掉一層嫩皮,尖端露出脆弱的紅肉,馬眼都腫了。沈公子連忙糊了一層養顏露上去:“咳,疲勞傷,鐵杵都快磨成針了!好好給老子修個容,美一美!”
楚晗:“……”
楚晗:“……你後面好了?不疼?”
沈承鶴:“老子後面為什麼要疼?我早就好了,是你的小白菊花兒疼呢吧。”
這回輪到楚晗尷尬,原本打好草稿的閨蜜話題,突然畫風就不對了。
楚晗:“……鶴鶴你昨晚把指揮使大人怎麼了?”
虧了他一直天真地以為,承鶴是被鳳飛鸞欺負吃虧的那個,是指揮使對不住承鶴。因此鳳飛鸞被擊傷甩下蛇陣孤零零丟進山谷,怨那人心毒手辣自己活該。
沈承鶴心虛地一掌堵住楚公子的嘴,狠狠壓住他嘴唇:“別、說、出、去、啊!臥槽那美人兒現在見著我就要殺我,我就、就是……我忒麼也不是故意的不都是吃了那個詭異的屁嗎。誰知道那些大神獸屁眼兒裡自帶春藥啊,老子再留在這裡就死定了!”
楚晗都不信沈公子有這個本事:“你這樣,簡直,太對不住人家了!鳳飛鸞那人的脾氣性格,他受得了這種……”
受得了這種胯下之辱?
他還是善心未泯:“我們真不該把那人丟在山裡,也不知救上來沒有?只是左使和隨琰公子都與指揮使結怨,斷然不肯救他的。”
沈公子當然也心疼美男孤身流落荒野,可是他能怎樣?人慫命賤又是在別人地盤,他說話不算數,所以也就是心裡疼一下,疼完了不妨礙他吃和睡。
沈公子為他的神器稍作理療之後,楚晗跟這人搭著肩膀溜達。兩人上到一株大樹之上,坐樹杈子上,眺望四圍如畫的山水美景。
靈鳥從他們身邊飛下樹梢,輕鴻點水留下一池漣漪,躍上枝頭化作清瘦的少年。一條錦鯉從水面露頭,吸吮一叢一叢的水紋,頭尾一甩上半身就化成人形,倚在溪塘邊,脈脈注視,等待靈鳥再一次點水。
沈承鶴打量楚晗神色:“晗,你跟姓房那小子,內什麼了?在一起了?”
在沈公子心裡,對男的,和對女的,相處之道不一樣。女人毛病多,要房要車要海誓山盟,還跟你提這那的要求還不讓推倒。倆男人,只要你情我願上過床,就算兩口子了,反正又不發證蓋戳。
楚晗也這麼想的,男人麼。他不是那種隨便亂來的,心裡很有分寸,越過最後一條底線,就是在一起。
他也不掩飾,很坦白地說:“我喜歡他,在一起了。”
沈承鶴:“那你這趟不跟我回去?你留這鬼地方?”
楚晗平靜地說:“回去。我答應我爸肯定回去,哪能就這樣把我倆爸爸扔那邊兒不管他們?養兒子也不能白養。”
“你啊,平時挺精,怎麼這事一門心思就栽進去了!”沈承鶴一副過來人哀其不幸的表情口吻:“晗,你長點心眼兒,你就是心太單純,對誰都好,讓那小白龍撿個大便宜,丫不糊弄你糊弄誰啊。”
楚晗皺眉:“他糊弄我什麼?”
沈承鶴瞪眼:“噯你是不是覺著你傍上一豪門闊少,有錢有人有勢,丫腦門上就裱著一個金光閃閃的‘龍’字,帶出去讓你特有面子?”
楚公子面無表情道:“我就是豪門闊少,我錢一輩子夠花,我也有人有勢,我面子不夠嗎我需要傍別人?”
沈公子連說帶比劃:“你看你找這個老公,他階級成分不詳,社會背景復雜,而且還家庭狀況混亂不清!”
“他那個洞府在什麼鳥不拉屎的地方,你自己看看地圖黑龍江長白山在哪,將來住得慣?”
“而且,找對象得門當戶對。噯比如哈,你將來要是嫁進我們家,我們家家庭成分多簡單,你就我媽一個婆婆,我媽你也熟啊從小就特稀罕你。可是你過到他們家,九條龍崽子都不是一個媽生的吧,你不止一個婆婆,過去以後絕對傻眼了臥槽你面前站一溜九個老妖怪婆婆!姓房的丫還不是嫡長子吧,丫才排行第三。你琢磨琢磨,將來老龍王哪天尾巴一翹,掛了,媽呀你就看這家子妖精怎麼掐吧,絕對是一場宮斗大戲啊!”
“……”
楚晗冷眼瞧著這人聒噪,突然湊近對方,嘴唇貼住沈承鶴耳朵,一句悄悄話:“鶴鶴,操心自己一攤爛事吧。”
“等哪天,你把那位指揮使大人弄過去,領回你家當你媳婦,你自己琢磨琢磨,你爸你媽,還有你爺爺你奶奶,當場會是什麼反應。”
沈承鶴結舌:“我……我領那個人回去,你忒麼逗我呢?”
楚晗哼了一聲:“別說你家就一個婆婆,排出九個婆婆也鎮不住那麼個‘媳婦’。我等著看你們家的宮斗大戲。”
沈承鶴:“……喂!!”
楚公子幸災樂禍一笑,眼都瞇彎了。他從樹上輕松躍下,撣撣裙擺,找小白龍說親熱話去。他那時就有預感,辣手刁鑽的鳳指揮使,在鶴鶴這裡吃了一大虧,那件事絕不會善罷甘休。
左使大人的水族軍團旌旗招展,號角在草原上回蕩著低沉的雄音。
遠處戈壁荒漠上一片氤氳,荒原上空竟然映現出神都清晰的輪廓。走近再看,神都又消失了,原來就是空中水汽折射,在大漠上閃現海市蜃樓的幻象。
三殿下駕馭一頭高大的長頸翼蛇獸坐騎,緩緩捋著韁繩,身後帶著楚公子。
房千歲不時回頭看一眼楚晗,拽過楚晗一只手,從自己後腰繞過來,握在身前。楚晗是自從過到靈界,相處日久,發覺小千歲和以前越發不一樣了。這人昔日桀驁冷淡的浪子脾氣收斂了許多,凡事也不再我行我素,懂得照顧他情緒,甚至偶爾來一句溫存話討他歡心。平時走路,總不放心似的牢牢握著他手,牽手本身就像是一種承諾。
沈公子是騎在一只矮一頭的巨獸上,坐騎的身家就比那兩口子差遠了。
這匹坐騎,長得肥頭闊嘴小圓耳,體型略胖,看起來皮糙肉厚,四只小短腿走得呼哧帶喘。
沈承鶴小聲問:“晗,你覺著,我騎的這是一頭什麼玩意兒?”
楚晗:“……比較像河馬。”
楚晗說完笑出聲。沈承鶴發牢騷:“操,果然這待遇有三六九等,我就是後勤伙房的。早知這樣,老子也賣菊花傍個龍太子,在這地盤上好混啊!”
沈公子沒走出幾裡路,舉手說要出恭。
威武的左使大人轉過頭來,粗聲喝道:“小兄弟這樣麻煩?騎在上面自己解決吧!”
沈承鶴煞有介事道:“騎在這家伙上面老子怎麼解決?噯我又不是這頭河馬獸,一邊走一邊拉,野馬拉稀糞,後面稀稀拉拉地留一地。”
沈公子跳下他的河馬獸,手裡攥一把水族專用的蘆葦草紙,往旁邊樹叢裡跑。
左使大人不放心,趕忙命令兩名小兵跟上,為沈公子出恭護駕。
沈大少爺悠閒地爬上一座小土包,在草叢裡找到一塊清靜地方……闊少爺的出身,淪落到這地界,活得也怪不容易的。那些尖利的草梗,不停地挑逗他雪白的屁股,刺弄得又疼又癢,上個廁所都如此銷魂。
他一邊哼著小曲一邊觀景,恰在這時,從小山包上遠遠望見大漠邊緣出現異常天象!
從他這個方向瞭望,大漠盡頭赫然出現一道火線。空氣中有水汽折射,一開始看得影影綽綽,以為又是神都倒映的幻象。然而,那道火線以堪比九頭鴨子的風馳電掣速度,捋著地平線向他這裡突襲過來。
沈承鶴鼻子裡聞到濃烈的煙火氣息。
這回不是幻象,是真火,明火。火線悍然逼近,而且就在那道火的前面,隱隱約約有兩個人,飛毛腿一般狂奔而來,像被火線追逐著跑路。
與此同時,行進的部隊當然也瞄到火線的存在和移動。
房千歲猛地一扯韁繩,下意識護住身後人,大聲命令:“前面有火,火勢逆風,攔住它!”
白山教既然是小白龍座下的兵馬,這裡面大部分水族靈獸都是喜水怕火的習性,個個神情緊迫。左使大人一揮令旗,一排兵將跑上前去跪下。再一排兵將從後面上來,躥上前面一排人的肩膀。隨即後面一排人再摞上前面一排的肩膀,所有兵將皆手持堅固的御火盾牌。
一股大水從盾牌人牆後面奔湧而出,狂拍著浪花向那道火線拍過去。這是個截擋火勢的人牆水陣。
“承鶴?”楚晗在坐騎上喊了一聲:“承鶴出恭還沒回來?!”
排陣的人把半道溜號上茅廁的沈公子忘了,這人還沒回來。
沈公子提上褲腰逃跑,這時莫名狼狽地發現,自己被水火不容的兩股勢力夾在中間,回不來了。
他想往隊伍這邊跑,“嘩”一股狂猛的大水洩下來。他想往另一邊跑,一人高的火焰牆眼瞅著殺過來。
火線逼近,他才看清被火焰牆追逐的兩人,原來不是兩個,而是三個人。兩位身材威猛的彪形大漢,穿著鬼衛的黑色夜行裝,用蒙古頭巾狼狽地蒙著臉,胳膊肘中間還架著另一位蒙面男子,仨人一路狂奔過來。
左邊那位扛著狙擊槍的男人喊:“火、火、火太大了,弄息一些!”
右邊那位喊:“我操都他媽燒著老子後屁股門了,蠢貨,快把火滅掉!!”
中間的蒙面男,只露出一雙眼:“握、握滅掉?膩們當餓是個打火機勒,彈一下就能點火,再彈一下就能滅掉?!”
右邊那位爺一臉黑煙,鼻子裡都噴出煙塵:“你他媽原來不是打火機啊?老子以為你真是打火機呢!”
左邊扛槍的爺忍不住喊:“風刮過來了,真的燒、燒到我屁股……”
中間的人冤屈地嚷:“膩們方才說是逆風,老子才敢點的火!”
左邊人說:“這大荒漠上,風向亂刮的,一會兒是逆風一會兒順風,誰知道究竟什麼風……”
沈承鶴貓在小土包上,驚愕地瞅著這仨人一路跑來。三人原來是在躲避遠處追兵。那道火焰牆後面遠處,望見影影綽綽的青銅人隊伍,也是旗幟昭彰聲勢浩大。
沈公子乍一眼並不認識那三位。
來人正是他們要尋找的老七老八同志,中間架著那位善於噴雲吐火的九殿下。仨人像從地縫冒出來似的,得來全不費工夫。
火焰牆就是九殿下在大荒漠上生生造出來的,為逃避後面的銅人大軍追殺。撲克七和痦子八兩人一左一右,很仗義地架著他跑。小九爺念起火咒法術,腳底下像踩起一對風火輪,身後噴出一道耀眼炙焰,在陽光下引燃戈壁灘上的砂礫硝石,形成一道一人多高的焰牆。
如此神蠢的跑路方式,只有英明神武的九殿下想得出來。
風是打著旋兒顛三倒四地刮,瞬間就往他們這邊旋過來,燎著九爺的頭發。他頭發也自燃的,肩背一叢火焰,轉瞬之間越燒越旺,讓這人看起來真像在荒漠上自燃成一團火球,頭頂綻開一朵鮮艷的火苗。
九殿下頂著火焰球嚎叫:“快快快快跑——”
痦子八嚷道:“以為你丫能有多大本事,‘打火機’變成一只禿毛火雞!快跑吧!!”
第六十四章金環蛇舞
水陣的滔滔巨浪湧過來,順勢將仨人托出在水面上。小九爺往水裡一跳,躍出幾丈,恰好抓住漂浮在水上以自由泳姿勢揮臂斬浪的沈公子。
小火龍的水性極差,瞅見個身穿水族蝦兵制服的人在游自由泳,毫不客氣就騎上去:“追兵來了唷,你快快快游!!”
沈承鶴被個沉甸甸的家伙騎了,“噗”得沉下去半個腦袋,灌一大口水,狂咳,差點兒把肺嗆出來。
九殿下仍不罷休,順勢薅住他後脖領子,雙腿一夾,嘗試著調整方向:“往那邊游,就那邊,餓滴三哥哥在那裡。”
這揮浪騎行的姿勢,很像在水中駕馭著一頭鯨魚。
只是這頭鯨魚游得比較辛苦,不停嗆水……
沈公子一股火從心頭起,惱羞成怒,這他媽誰啊?
他扭過頭,恰好懟上九殿下扯開蒙面巾後粉白粉白的俊臉,墨色眼線勾勒一雙俊眼,妝容妖裡妖氣。
沈承鶴:“……”
九殿下:“……”
九殿下也憋好久了,終於扯掉紗巾喘一口氣。他這張臉就是澹台敬亭,是神都的通緝犯。這幾日倉促,身邊又沒有他三哥幫忙,他找不到其他可以憑借的肉身,只能委委屈屈地繼續逗留在反賊澹台的身體裡,頂著這張到處惹是生非的臉。這一路逃跑,他一直用紗巾裹著,不敢露相。
沈承鶴:“……你,你是美男!”
九殿下:“……咦?嘻嘻,握是美男呀。”
沈承鶴:“哎呀媽呀,哎呦我去!!!……你你別騎老子,你快放我走吧!”
九殿下:“你叫喚個啥,你又跑啥捏?”
沈公子眼前,一片大水中沉沉浮浮逼近他的,就是南鎮撫使澹台敬亭的臉,濃眉粉面目若晨星,英俊懾人分毫都不差,絕不會認錯。他如今見著錦衣鬼衛那撥人,嚇都嚇死了,一個都不敢沾。越是姿容美艷的鬼衛,屬性都是閻王。別看現在嬉皮笑面,美人如玉,最終都是要剝他皮吃他肉、捅他菊花的。
沈承鶴:“不不不,你不要過來,我怕你,美人兒我又沒對不起你,你放開我!”
九殿下:“你說沒有對不起我,你這貨一定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你快說!”
沈承鶴在水裡撲騰,被九殿下酷刑逼供似的摁住腦袋喝了幾大口水,逼急了,哭喪著臉說出實話。
“臥槽老子不就是……不就是跟你們指揮使大人溜了兩趟活兒,是他強迫得我……”
“澹台少俠,我真不是故意背棄你我之間情義,真的,老子當初瞧上的人是你來著,我不騙你。就是指揮使大人他橫刀奪愛,他勾得我,我……我也沒……沒把持住……”
九殿下一不留神拷問出一段露骨的奸情,耳根湧出紅暈:“膩這個淫賊,滿嘴胡說八道,本殿下還是童子身,膩竟敢調戲握,握打打打……”
這倆人在水裡一浮一沉地打鬧,水下驀地冒出一個滿面水痕的人。
雪絲銀發在水面蕩漾閃光,陽光下像鋪滿一池細碎晶瑩的珍珠。發絲順著游動的尾痕抖出一叢波紋,水中靈氣四溢。
“小王八別鬧,跟我回去。”
房千歲聲音不大,但很有做兄長的威嚇力,一把拎過九殿下,再一手提過沈公子。
房千歲潛入水下輕盈迅速地游走,雙腳抖出白色浪花。大水追隨著小白龍潛游時蕩滌的銀發與月白色裙擺,迅速也退去了……
他們救回七爺八爺和小九,水族軍團御火陣的聲勢也震懾住追趕的敵軍。
那一堵法術火焰牆緩緩熄滅,在戈壁大漠上留下一大片過火的野草殘燼。遠處的銅人戰陣亦是盔甲旗幟整齊,英招高頭大馬坐鎮陣中,然而瞭望到這邊人多勢眾,沒有貿然再攻過來。銅人戰陣警惕地迂回排開,最終像淺灘上一股青綠色退潮的水拖著旗子退去了。
傍晚夕陽斜下,天邊霞光燦爛,荒原上炊煙直入雲霄。
水軍循水而居。左使大人在戈壁綠洲附近尋覓到一處海子。這片龐大的沼澤地,方圓十余裡,水中千年古樹巨木叢生,龐大傘蓋上垂落許多密集的氣根再植入水下,枝條錯綜縈繞,霧瘴彌漫。水族兵將在大澤上鋪開成片成片的蒲團葦草,連綴起來,蒲團葦草上再豎起一座座大帳,植成一片水上營地。
水營四周茫茫波濤,水鳥盤桓,距岸邊很遠,就是天然的御敵屏障。
中軍帳篷裡燈火通明。小童掀開門簾進進出出,端著燒酒,扛進來比門板還大的烤盤,為帳中的筵席斟酒上菜。
兩伙人終於在北方大澤上重逢團圓,彼此再相見都恍如隔世,親如一家,十分欣喜快樂。
老七老八兩位爺,這一路風餐露宿,還要照顧九殿下這麼個時刻抽風犯軸的未成年,著實辛苦。他們怕被鬼車奸細發現行蹤,飯都沒處吃。偏偏這位未成年兒童,武力值超強。這種腦筋時常脫線無法以常理預測的中二病小孩,最怕還是個有本事有手段的,捆著不行,哄著也不行,動不動點把火,燒山燒湖,燒城燒人。痦子八一掀帽子,指著自己白一塊紅一塊的頭皮:“我以前也挺帥的吧——頭發讓丫燒沒了。”
楚晗忙問:“那時我們營救承鶴,攻城叛軍是你們嗎?”
老七迅即答道:“不是我們。”
痦子八一條壯漢活活地給餓瘦了,背心裹著精健的上身。這人盤腿坐在長條桌案前,狂啃烤羊腿,大口大口喝酒,邊吃邊講故事:“那夜,你們倆不是被翻牌進宮侍寢了嗎,我們仨在床榻下面的地洞裡縮了一宿,沒敢睡。熬到凌晨你們還不回來,我琢磨著,你倆不會真的跟宮裡那個大魔頭搞上3p了吧?”
楚晗窘道:“沒有搞。”
“哦。”痦子八瞟著楚公子與小千歲並排而坐唇紅齒白一身華麗的俊模樣,嘲弄道:“那是搞上2p了吧楚少爺?”
楚少爺面不改色地回應挑釁:“我跟誰2p的事,就不勞你費心了。”
痦子八渾不吝地一樂,繼續講:“我說你們幾個逍遙快活去了,我們這麼傻等下去,它也不是個事兒。還是七哥心細,在床榻下面發現個機關。原來姓廖的兄弟倆也夠精明的,那個藏人的床洞連通一個暗門地道,我們仨就直接鑽地道出去了,竟然一路鑽到幾條街坊之外。”
“城裡一片嘈雜,家家戶戶都閉門躲起來。銅人傻大兵們,都往南面城門集結。我們幾個就走了東面,從朝陽門混出去唄。”
楚晗:“然後呢?你們沒有攻城?”
痦子八狼吞虎咽,“噗”得吐出羊骨頭:“攻城?哎呦,老子們也怪累的,一口飽飯都他媽沒吃上,肚子餓貼肋條骨了,誰有力氣攻城啊?……噯那條腿兒是我的你吃下一只烤好的,滾蛋!”
老八說著從九殿下手裡搶過又一只噴香的羊腿,順勢一腳把小孩踹一邊去了。這人眼畔一顆小黑痦,每次瞇眼隨之在眼角一瞇一顫,笑得蔫兒壞就沒安好心。九殿下被踹倒,順勢抱住八爺的靴子,擰著小腿掐了一會兒。倆人都是愛鬧的,脾氣特合得來。
老七同志接過嚴肅話題:“我們混到城外,看到叛軍圍攻永定門,把我們也堵在那。我們就貓在一個山包上,躲著,然後,就瞄到你們兩個在城樓上。”
老七說到這裡,對楚晗穩穩地一笑,笑得頗有涵義。楚晗連忙抱個拳:“多謝七哥一桿神槍搭救小千歲了。”
痦子八拖長聲音:“讓正主自己謝啊~~~”
老七白了小八一眼,你也差不多得了,啃著烤羊腿呢,吃人家的嘴短。
“謝了。”房千歲很有風度地親自倒酒端碗給老七同志。兩人一飲而盡。
楚晗與房千歲坐在大帳正中的主位,身著華服正裝,所有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好一對璧人。
白山水府的黑幫制服類似漢服,但不是寬袍廣袖的禮服款,而是窄肩小袖的常服,方便在水下折騰。上衣交領右衽,勻稱貼體,在寬闊胸膛上勾勒出流暢健美的線條。腰帶系在一側,下身是窄腿裙裾樣式,顯得身高腿長。
房千歲自己早就吃飽了,面前就是幾扇門板大的空盤子,羊蠍子骨都沒看見,沒了。
這人自始至終斜靠在楚晗身邊,靠得懶洋洋的,一頭銀發輕揚,手裡很耐心地給楚晗一根一根地穿羊肉串,也懶得搭理旁人聊天。穿完一根肉串,就遞給楚晗。楚晗再自己放火盆上烤一烤,撒點調料,三口兩口吃掉。他也不擅長烹飪,烤個肉串能湊合勝任。
飯局當然少不了沈公子。沈承鶴坐在另一側,自己獨占一個長條桌案,桌上擺著各種啃剩的骨頭。他可不敢坐得離小九爺太近,雖然已知澹台少俠皮囊下面藏了一條小妖龍,他還是對鬼衛那張粉面奸臣臉心有余悸,存在不良生理反應。
他再遇見當初曾經心動的澹台美人那張臉,心裡難免還有一顫悠。一丁點小火星子隨即就被濃濃的惆悵撲息了,燈火下眼前不停晃過的,卻是月圓夜山谷中被汗水浸潤被他裸身壓在胸膛之下的那個男子……
痦子八吃飽,往後一仰大腿一敞,頗有感觸:“想不到,楚少爺,咳!想當初我頭一回認識你,那時候你可還是單身啊。然後第二次見,你就跳公路大橋了,為愛殉情似的。今天第三回見,你已經是他們家人了。”
痦子八手一指房千歲,變他們家人了!
沈承鶴從一鍋羊蠍子中間騰出嘴來:“有比我更倒霉的嗎?就前幾天,老子來這兒之前,楚晗忒麼還是我的青梅竹馬。我不就是穿了麼,幾天不在,他搖身一變就成了……”
楚晗一道刁鑽的眼光射過去,愣是把這人一張賤嘴裡“千歲娘娘”四個字射回去了。
楚晗低聲道:“你敢說我?”
威脅的眼光一掃,大鶴鶴,我也幾天沒見你,你一朵小雛菊怎麼變成向日葵的?
沈公子立刻學乖了,哪敢跟楚晗斗嘴?生怕被人抖落出最丟人的事,可不敢回家讓爸爸媽媽知道。
一群人抖著肩膀狂樂。左使大人拍腿大笑,江湖中人粗聲浪氣做派豪放,就不介意一伙人拿自家幫主添油加醋地打趣下飯。左使大人就差直接拍著酒碗吼一句,說的好,就是我家太子爺的人了!
隨琰為他們倒酒,對楚公子的友人照顧得十分客氣周到,隨後就從座下抽了一柄錚亮的龍泉寶劍,為幾位爺舞劍助興。
隨琰公子腰軟腿長,踏上桌案騰空而起,在空中一個漂亮空翻,反轉著落在酒席中間,只有方寸落腳余地的空地上。這人身體各處都能伸能縮,上天入地,劍風有男子的凌厲氣概,陽剛中又揉入一絲嫵媚。
老七老八那幾人都懂行的,一看就暗暗佩服,就知這書生深藏不露,是劍術的行家。
大帳門口豎一面戰鼓,四周放置八面玲瓏小鼓。豪爽的左使大人親自擊鼓作陪,頗有江湖豪俠風范。
座上本來無水無山,鼓聲相和,滿眼仿佛浮現大江東去驚濤拍岸的錦繡河山。隨琰袖中露出纏了傷布的小臂,在桌案正中一塊天地內躲閃騰挪,劍氣銀光飛舞,揉身和著鼓點突然甩出蛇尾!金銀大環從沈公子啃著羊蠍子的眼前一閃而過,自老七老八人縫兒中間穿過,擊中其中一面小鼓。
蛇尾再倏然收回匿於裙下,盤碗未動,片葉不沾。
大伙敲碗嗷嗷地叫好。
隨琰公子眉心映出一道龍泉劍的光芒,笑容含蓄,一劍過去,輕巧地挑了老七同志端起的半碗酒。
老七一驚,手裡酒碗上天了。
隨琰躍起,空中用劍接住酒杯,再落地,杯中物一滴都沒灑。
隨琰公子重新斟滿了酒,敬給老七:“多謝大俠仗義出手,助我家主人平安歸來。”
痦子八驚歎:“喝呦……嘖嘖……”
七大俠臉上很有光,不好意思地憨笑一聲,接過酒碗一飲而盡。這就喝高了,臉膛迅速發紅,發燙。
沈承鶴贊道:“有兩下子啊帥哥,好劍哦!”
隨琰謙虛地說:“我家殿下耍劍耍得更好。只是他懶,懶得動。”
斜靠在楚晗身後那頭大懶龍,果然就懶得動,兩腿一伸伸他懷裡,仰脖哈哈一笑。楚晗狠狠盯了一眼嘲風小同學。房千歲這人脾氣爽快,沒那些小裡小氣的毛病,絲毫不在意一圈兒人圍著拿他開涮。這人又一大碗酒下肚,銀發垂肩,眉目橫波含水,耳尖犄角處一片潮紅……
隨琰舞劍敬酒,就是很有眼色地代自家少主謝過恩人。三殿下這晚功德圓滿,美人在側,水如碧玉山如黛,酒滿金樽月滿懷,怎能不得意暢快!
第六十五章九子傳說
入夜掌燈,一群漢子酒足飯飽了無睡意,橫七豎八席地而坐。無根的水帳在大片大片葦草蒲團之上,輕輕漂浮搖蕩。月色撩人,更添醉意。不記得哪個嘴快起了話頭,八爺就問:“小九,你家又在哪,跟老子說說?”
九殿下道:“青海咧,遠得恨。”
老八:“手下嘍囉呢,你小子光桿司令吧,呵。”
九殿下不服氣:“要那麼多人幹啥,囉裡囉嗦得麻煩!”
七大俠問:“我們只見著你和這位三爺,你其他幾位兄弟也在附近?”
說到自家兄弟,九殿下來了興致,笑嘻嘻盤腿而坐:“俺家大哥哥在南海,離陸地很遠很遠的地方鎮島。餓滴二哥哥很厲害,也很獨呦,常年就一人兒在北方大漠裡晃蕩。三哥哥就是三王八了,膩們都認識他勒。四哥哥據說最近一百年被哪位菩薩帶到天界,值班撞鍾去了。五哥哥在四川盆地某一條山澗裡,也是個厲害凶殘的,很能打架呦,三王八都打不過餓滴五哥哥,所以膩們看他兩個就絕對不會住在一起……”
房千歲半瞇的醉眼突然睜開,打斷九弟:“誰打不過老五?”
小九爺:“膩就打不過,膩也就會欺負握!”
房千歲很酷地回擊:“成,下回五王八來了,老子收拾他一頓讓你瞧瞧。”
沈承鶴咂著茶水沫子,對兩位殿下一伸大拇指,羨慕嫉妒恨地說:“你們家老爺子牛逼大了,這龍性龍軀龍力氣,日出來九個崽子!”
八爺笑得就沒安好心:“小九,快告訴我們,你媽和你三哥的媽,哪個長得更靚?”
七大俠哭笑不得地哼了一聲,這幾人酒後話題忒無聊,正襟危坐又比較含蓄羞澀的人都插不上嘴。沈公子一聽這種宮闈八卦,立刻來了精神:“老龍王後宮也粉黛三千吧,排位份嗎?妃子貴人答應常在什麼的,誰的媽盤最靚條最順啊?”
八爺心裡覺著好笑,幾條母龍,還比誰盤靚條順呢,尾巴一甩嚇死爺們兒了,老子還是喜歡雌性人形生物。
九殿下不解其意:“什麼哪個漂亮呦,俺媽和三王八的媽不是一個媽媽麼?”
沈承鶴:“對啊,不是一個媽。”
九殿下眼帶酒意紅暈:“就是一個媽媽,膩又說的啥?”
楚晗在暗處和親近人眉來眼去。一個用眼神道,大懶龍,今晚本少爺找你算舊賬,我想操你。另一個也用眼神道,少爺,你操得動我?一個又說,內什麼糊你丫一臉。另一個說,你來啊,你來糊我啊。倆人眼底風流含水,目光帶電,年齡一下子抽回去七八歲,倆小孩似的,故意挑釁對方。
房千歲耳尖聽到幾人閒扯,臉色突然沉下去,冷眼盯住那幾人。原本神采飛揚的銀發是隨著人走,突然收斂靜攏在肩上。
沈承鶴:“就不是一個媽啊!”
房千歲盯著沈公子,一本正經道:“我和小九是一母同胞。”
沈承鶴眼一瞪:“你逗我呢?”
房千歲也怔住:“我逗你幹什麼。”
痦子八:“呦,這……怎麼一回事啊?”
陪酒的隨琰公子面色微變,拽住九殿下衣袖:“九爺,我送您回去睡覺。”
其實,老八同志就是隨口逗逗小屁龍,和小孩閒扯淡的愜意開心遠大於對其他事的探究。沈公子是喝大了,屬性本來就是個屬二的,說話沒有分寸,牛逼囂張慣了不會瞧人眼色。沈公子與小屁龍帶著醉意就嗆起來,說話都顛三倒四。沈承鶴顯示他懂得多,不是文盲,講得頭頭是道:“噯小孩你倆還別不承認,你們家老頭子炕上那點風流韻事兒,全國人民都、知、道。”
“你家龍老爺子,正宮娘娘確實一條母龍,日出一位大阿哥,娘娘座下的嫡長子麼,對吧。可是龍老爺子這人,平時也不甘寂寞啊,他喜歡微服私訪啊,就跟乾隆皇上似的,動不動嘩——下江南了。下江南其實就是采野花去了,誰不明白!有一天小樹林裡溜達,碰上一頭母狼,就把母狼給日了,生了那位特凶殘的二阿哥……你家老二叫什麼來著?”
楚晗知道老龍二太子名叫睚眥。但他沒說出來,這時已經察覺鶴鶴話太多了,人家幾個老婆兒子關你屁事?
沈承鶴酒意正high,眼底血絲發紅:“然後有一天,龍老爺子天上飛呢,飛著飛著,遇見一特漂亮的大鳳凰。是不是九個頭的,這一條史書上沒寫。總之把大鳳凰也給日了,就日出來……嘿嘿嘿,日出來姓房的你吧?”
楚晗窘迫地發現,他的房小千歲是在那瞬間勃然變色,整張臉通紅,隨即又發白。掩藏在酒意下的烈性子,從殷紅眼眶裡一層一層被逼出來。
桌下一聲脆響,房千歲捏斷了手裡給楚公子穿羊肉串的一根竹釬。
竹釬斷掉的一頭插進掌心,另一頭竟然插到食指指甲縫裡。十指連心,這人生生給自己上了個竹釬釘手指的酷刑,好像也不知疼,血從手指縫流下去。
旁人都沒注意,楚晗拉住這人手腕,吃驚:你怎麼了?
沈承鶴說書正酣,一拍桌案:“然後有一天,據說啊,他老人家在池塘裡又碰上一只巨龜,性欲來了又把大烏龜給日了。結果大烏龜也懷上了,一胎生出倆,就是總在宮殿門口馱石碑的兩只小龍龜!”
不等房千歲發飆,楚晗低聲喝道:“鶴鶴你住口。”
“喝高了我扛你回去?”
沈公子是個觀念開放的,酒後噴個黃段子,多大點事。他肩膀一抖笑說:“咳,龍老爺子老當益壯,一日千裡,龍性本淫嘛。正史野史《山海經》都寫了,流傳幾千年了!別以為咱們不是一個時區空間物種的,你家的事我們就不知道……”
這人話音未落,原本斜倚著的房千歲,臉色鐵青突然一掌拍地,借力騰身躍起,橫著越過兩條桌案撲向沈承鶴!
楚晗大吃一驚,萬沒想到一貫大大咧咧全沒所謂的小房同學,會擼袖子動手。
想當初大鶴鶴當面嘲笑說房三爺是賣色相獻菊花的,房爺不怒反笑,還挺臭美,嘻嘻哈哈就過去了。
小白龍暴怒出手襲人,旁邊眼明手快的老七老八都沒能攔住。房千歲轉瞬飛至沈公子面前,臉頂著臉用腦門生生將這人撞向大帳一角。“砰”一聲,那二貨腦門磕出一塊青紫,腫起一寸。
沈大少也嚇一跳,酒嚇醒了。
房千歲一掌扼住沈承鶴,指力扣喉,眼瞼都紅了,也像受了天理難容的大委屈,氣得渾身發抖:“你胡說八道……”
他怒不可遏盯著沈承鶴,胸膛起伏:“你聽好,我與我八位兄弟是一母同胞,家族和睦,手足情深。我父一生鍾情一人,從未娶三妻四妾也無三宮六院。我父王母後的家事,容得你一個外人在這裡信口開河滿嘴噴糞?!”
房千歲是較真的,咬牙一字一字道:“你再敢多說一句,別怪我翻臉撕碎了你。”
房千歲怒沖心頭,發完飆也愣在當場,因為楚晗兩手死死掰著他五根手指,驚愕地盯著他。
如果不掰著他手,他幾乎五指將沈大少爺掐暈。
房千歲在楚晗面前驀地垂下眼。眼睫有水光,難言之情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倔強、忿怒和不寬恕,默不吭聲起身大步離開。
也是個有脾氣的。
不怒則以,怒了就不回頭。
幾個爺們酒後斗氣,其實小事一樁。男人心胸寬,不記仇,酒醒就應該過去了。
隨琰公子是個溫存細致的,特意吩咐七八個伶俐的姑娘把幾位爺送回被窩睡覺去。九殿下被兩個身強力壯的蛇女拎著腰帶提起來,肩扛打包送走。老七同志算是比較清醒,不習慣被姑娘攙扶,硬撐著自己走路。他面有紅潮,極為抱歉地對隨琰說:“小八他們喝高了說胡話,你別放心上。”
隨琰公子客氣地說:“不是我的家事,我不會放心上。但我家殿下恐怕傷了心,難過著呢。”
七大俠是個厚道人,可惜嘴拙不會來事兒,一臉歉意,不知該說什麼。
當晚楚晗一個人鑽被窩睡的,獨守空床。小千歲就沒回來跟他滾被窩,把他晾那了。楚晗也一肚子憋屈,他招誰惹誰了?本來昨夜月黑風高,春意盎然,倆人都醞釀得半醺半醉,是個下手嫖了大懶龍的好機會,結果被鶴鶴耍酒瘋,生生攪黃了一段好性致。
他早上一覺醒來,床頭發現字條。
某人寫的字:【你昨晚忘了塗藥,臉都花了,真難看。】
臉上幾道舊傷疤,果然已經上了透明的養顏露。楚晗下意識摸摸褲襠,後面也被人悄悄下手補塗了生肌藥膏。他睡眠很輕,長期失眠甚至吃藥才能入睡,被窩裡有人碰他他竟然沒發覺,對方輕功著實彪悍。房千歲這就是不高興了,甩尾巴呢。
三殿下昨晚沒翻他牌過夜,然而楚晗並未感到世態炎涼。他這一出門,身邊左右前呼後擁,仍然享受最豐厚的待遇,絲毫沒人敢怠慢了他。
他從帳篷口一掀門簾出來,左邊一排小美女提著食龕捧著食盒,一個個巧笑嫣然地望著他,食龕中是水晶包子五香鹵蛋豌豆黃驢打滾茶湯鹹豆腐腦幾十種順天府特色小吃,隨他挑揀臨幸。右邊一溜帥哥,端著漱口的茶水盅,捧著臉盆痰盂,還有幫他換洗外袍內衣褲的,捯飭發型的,提著胭脂水粉化妝箱的,敷面膜和做蛇皮面具的,點哪個來哪個。楚晗估摸,他如果點燈光師造型師、攝像、導播、經紀人之類,也能給他弄來。
“妝就先,不用化了吧。”
“衣服我穿三天再洗,不用換了。”
“包子鹵蛋各來倆,炒肝算了真吃不慣,不不不要了!那個留給你家殿下,就他愛吃那一口……”
饒是楚公子再溫柔好脾氣也招架不住,最後夾了兩顆鹵蛋捏手裡囫圇吞了,被一群美人兒擠兌得落荒而逃。
清晨朝陽普照神都大地,遍地閃爍金光。楚晗踏著一塊蒲團在水面上漂移,兩塊蒲團相碰再踏上另一塊,走“之”字形路線按奇門八卦位移出了機關遍布的水陣。這陣法像沈承鶴他們都走不出去,但楚晗能出去。他想走出沼澤四下看看,房同學躲哪疙瘩,敢不出來見他?
他踏上水沼湖畔堅實的土壤,小樹林邊抬頭就遇見持劍而立的左使父子,就是等他呢。
左使大人一臉青色虯髯,身軀魁偉,目若朗星,天生自帶威嚴豪邁之氣。他家公子隨琰又是容顏如玉的俊模樣。楚晗對糙漢子與俏書生有點兒違和的父子搭檔,從初見面就心存尊敬和好感。
白山玄冥左使大名禺疆,傳說中身負雙翼的一頭蛇形海獸,天賦神力,內功深厚,在靈界掌管風雷海水。
左使父子望著他,欲言又止,乾脆就雙雙給他單膝跪了。
楚晗也沒料到,趕忙扶人。
他當時就心裡一沉,肯定有大事……
左使給楚公子行個大禮:“連日周折勞頓,老夫也沒來得及親自感謝公子大恩,太失禮了,咳咳!感謝公子的大仁大義,在凡間助我家少主重返靈界,回歸故土。你對我家主人有這樣恩德,禺疆與我兒不敢怠慢忘記。老夫今天只說一句,你今後往來兩界若有任何驅使,我等定然赴湯蹈火,對你絕無二話。”
中年漢子話語鏗鏘,目光坦誠。雖然是一句報恩的俗套話,許多人都說過,然而從這人嘴裡道出來,楚晗知道,這是男人之間說到一定做到的承諾。
禺疆又粗聲道:“我兒隨琰,說不上天資多麼優異,還算勤快懂事,平時很禁使喚!你如果瞧他還順眼,讓他在你身邊做個小童,平時端茶遞水、捶背洗腳,隨便你使喚他!”
小童?楚晗可還記得房千歲囑咐他的話,連忙擺手:“不不!左使大人說得哪話。我與隨琰公子一見如故,仰慕公子才華。我當他是位摯友,必然以禮相待,哪敢驅使。”
左使大人才不跟楚晗拐彎抹角地拽文,嫌太虛偽了。這人特大方地一揮手,就把親兒子賣了:“你只管驅使小兒,不必推辭。他樂意侍奉,也是我們父子感激的心意!小兒文的武的都成,進屋能陪你舞文弄墨讀書寫字,出門能打仗幹架護衛你安全!”
隨琰對楚晗會心一笑,當真就像個溫順乖巧的書童,侍立一旁。
楚晗靦腆笑道:“我也沒什麼功勞,卻受此恩惠禮遇,實在惶恐有愧。”
左使大人目光真誠:“公子對我族施了大恩大義,我們感激。都說凡間鄉野莽夫尚且知念一飯之恩,我們還比不過那些山村野夫嗎。”
“我家少主在靈界徘徊八百年,上天入海,開疆辟壤,周游山川湖泊,招才納士,唯獨身邊缺少一位貼心陪伴的人,咳,連個相好的小魚小蝦都沒交過!老夫看他孤單一人,也許多年了,是頭一回看他對哪個如此看重,把人領回來給我們看……必然是這一路經歷許多磨難,吃了不少苦,與公子結下深情厚誼。”
人的心理就是這樣,房千歲當面說上十句討好賣乖的話,抵不過手下嘍囉對楚晗旁敲側擊,“不小心”漏這一句內情。
楚晗一下子臉熱,暖意驀地上湧,堵在他喉頭。
也不是小氣害臊的人,可是那一刻,臉真的紅了。
他剛才還小心眼兒地琢磨,左使父子倆,趁正主不在,把他堵小樹林裡,准沒好話。他在靈界一落地,就事先建立起強大心理預設。小白龍身邊形形色色人,有忠有奸有善有惡,未必每人都能容下他一個異族凡夫俗臉。他突然空降到這地界,成了三殿下身邊親近人,其余的親近人能看得慣他?能不爭風吃醋?白山幫派裡,沒准兒還有成群甩著各種尾巴和蹄子的侍妾,狗血小三,惡毒女配之流,准備與他一一斗法。他沒想到,禺疆大人親口對他說,三太子“八百年孤單一人,頭一回對誰如此看重”……
左使目光深邃:“咱們那位小爺,自幼脾氣孤傲乖僻,喜怒無常,尤其不喜結交生人,有時說話還不好聽,又傲氣要強。要能跟他相處得來,對他脾氣胃口,再要求對方的出身家世學識才貌,樣樣都要匹配得上,我看世上也沒剩幾個活的了!他還能娶到哪個?哼!”
左使大人就像數落自家不成器的崽子,戳小千歲黑點一針見血,楚晗現在聽別人黑他心上人都聽不下去的,忙糾正:“他是心地很好的人,我明白的。”
左使歎道:“老夫也知曉,你幾位同伴即日就要離開這裡,兩界隔絕交往不便,恐怕不會再來。老夫是替少主擔憂,怕公子你也……”
楚晗:“我?”
隨琰眉間流露哀傷和懇求,輕聲道:“殿下與我等商議,既然事成,就送公子你與你朋友離開這裡。不知你……?”
楚晗愕然:“他說要送我走?!”
隨琰詫異:“他昨夜沒與公子提過這事?”
楚晗心想,昨夜這人就沒露面搭理我,我們倆正鬧分居呢你們看不出來?
隨琰察言觀色,小心翼翼措辭:“我家少主一貫外冷內熱,就那麼個人,昨晚酒席上還對沈朋友發一頓脾氣……小人說句心裡話,很怕公子你受不了他或者熬不住千山萬水阻隔,最終還是要離開他。倘若請求你就此留在靈界陪他,又太不近人情……我們實在不敢強留,又不願殿下傷心難過,卻都不講出來,因此冒昧相問。”
楚晗終於明白倆人用意。
第六十六章千年等待
楚晗終於明白這倆人的用意。
其余人都試圖挽留他。左使大人恨不得五體投地給他趴下了,還要把自家寶貝兒子送他“做小”。求他收了小白龍,還搭一俏書童。
唯獨那位正主,想送他走。
楚晗心裡一片陰霾,心酸,正色道:“你家千歲如果想留我,讓他自己來跟我說,我想聽他一句真心話。”
小房只要給他一句貼心話,只要誠心誠意開口求他留下。
楚晗能忍心回絕?
他真捨得走?
隨琰公子分明有難言之隱不能明說,輕聲道:“他那人臉皮極薄,驕傲得很,何況又是強求你做出如此重大……重大抉擇……這種事他斷然不會開口求你。”
“所以你們就敢替我開口強留嗎?!”
隨琰說到糾結處,樹頂突然傳來一聲話音,帶兩分怒,三分委屈,還有五分與生俱來的傲骨。
楚晗一聽就知道是誰。
左使與隨琰抬頭也一驚。樹頂枝條間白色裙袂一晃,從上往下直直地飛落一個人。這人從容到完全不給他們反應、還手、甚至招呼行禮的機會,擄了楚晗轉身再次躍上樹梢!
銀發白衣,身形如風似電。
房千歲頭發和肩膀沾滿露水,靴子上混著泥濘的落葉,像是徹夜露天席地,流落徘徊於林間。這人輕手輕腳站立在幾丈之上的樹梢,輕功毫無聲息,也不知默默站了多久。左使他們的談話早被聽見了。
楚晗被房千歲挾在身前。兩人掠過淺灘,穿林越嶺,就在郁蔥的山林上空風馳電掣……
眉眼前無數的濃枝密葉,幾乎要壓上楚晗腦頂時突然被撥開手腳,再溫柔地拂過。他被身後寬闊的胸膛護衛著,視線一次又一次豁然開朗。眼前是雄伏的青色山巒與遼闊的大漠平原,景致大開大闔綿延不斷,山巔披掛層層疊疊的五彩朝霞……
小千歲就是一條矯健俊美的游龍,身形迤邐,在靈界山水間肆意奔放地游蕩。
美景如幻,無邊無際,幾分鍾前還沉甸甸卡在胸中的抑郁和憤懣,瞬間隨著浩浩蕩蕩的風雲際會就消散而去。
楚晗迎著鮮潤的晨風,發絲恣意飄揚,回頭大聲問:“我們去哪?”
房千歲喊道:“看海!”
楚晗:“太遠吧?”
這地兒離最近的渤海灣、塘沽口,也有相當一段腳程,全程飛過去也夠累的。
房千歲嘴角露出表情:“……帶你去看雲海。”
……
房千歲側面俊逸,神情堅毅。翱翔在廣闊天地之間,沃土河山之上,那股豪情萬丈的風姿唯我獨尊的霸氣,全部湧在眉梢眼角。眉心迎著朝霞升出一片金紅色,讓人看一眼,都心醉神往。
……
房千歲最終攜楚公子降在西山一塊山巒的頂峰。
山頂金光一片,萬丈紅霞,美得驚心動魄。
房千歲膽大過人,攬過楚晗的腰瀟灑地就往峭壁下一跳。耳畔清風呼嘯,他們只落下大約一丈來遠,恰好落在石壁一側滋長出的一棵歪脖老松樹上。老樹枝幹憨粗,正合兩人一前一後,挨肩而坐。
楚晗抬眼一眺,坐看遠處神都盛景,靈鳥在眼前嘶鳴翱翔。神都上空水汽蒸騰,亭台樓閣畫角飛簷,都漂浮在厚厚的雲層中。雲海推波滾浪,浩浩湯湯,京畿上空籠罩彩虹般的弧形聖光。
也是心有靈犀,小千歲一句話都還沒說,楚晗只一眼望出去,就明白了。對方不是真心趕他“走”,是要求他“留”。
兩人蕩在樹枝上,那時感覺就像大院牆頭並肩而坐的一雙少年,肩頭披著朝陽,都青春帥氣,純淨美好。
而且,小房同學這兩天一直隨身攜帶那柄神木“龍刀”,兩人之間的信物。穿著太子華服,腰上系的不是玉佩寶刀,卻掛了那麼一把破木頭癤子桌板刀,著實不倫不類。這人完全不介意,幼稚地拿這當個炫耀。別人想要能有嗎。
房千歲從肩後輕輕擁著楚晗,也是想了一夜,反而平靜:“有件事一直瞞了你,是我自己自私優柔寡斷,越拖越久越不知道怎麼說,現在坦白給你實情。”
楚晗心裡猜到:“你家事。”
房千歲:“嗯。”
“昨晚承鶴喝大了,說胡話,你別記仇。”楚晗趕緊就坡下驢,先哄好傲嬌的小孩:“我了解他,這人就是嘴賤,將來不給人當婆婆都可惜了,但是心不壞。回去我揍他。”
房千歲嘴角一動:“成,替我狠狠地揍,插了他菊花,別心軟。”
楚晗:“你准我操他?那我不客氣了。”
房千歲毫不遲疑道:“准了,辦了他。”
楚晗攥住對方手哈哈一笑,知道這事過去了。小房子是個痛快大方的人。
房千歲反掌握住楚晗,抱著人看了一會兒神都的雲海,數上空飛了幾只神鳥。
楚晗揶揄道:“你小子原來也會飛。”
房千歲冷哼:“比鬼車如何?”
楚晗真心贊道:“你比鬼車還是帥多了。”
房千歲狀似無意,淡淡的口吻暗藏驕傲自豪氣:“我母親生有雙翼,一次腳程翱翔九重天兩萬裡,所以我也有。我也能飛,雖然遠不如她。”
楚晗:“哦……你家母上大人現在哪裡?”
房千歲微笑:“她與我父居住海外蓬萊仙山附近的無名小島。”
楚晗:“嗯。”
房千歲大方地一笑:“我知道你心裡想問什麼,又顧忌我心情。小王八是我同父同母的手足,我與他感情很好。”
楚晗當真是意外。歷代野史傳說人盡皆知,他自己都一直那樣以為,只是很有分寸地不亂八卦罷了。難道都瞎傳的,給人家一家子傳錯了?
而且這兄弟倆整天“吃”來“吃”去,出手就是掄巴掌扇耳光,果然一家子“感情很好”。
房千歲搭著楚公子肩膀,摟過好哥們傾訴家史。原來,小白龍的父親生在京畿西北面玉泉山青龍潭下,是這片遼闊神界疆土上,唯一的真龍靈獸。其它那些都是貼標冒牌或者混血雜種。龍老爺子年輕時也很了得,長得英俊瀟灑威風霸氣很有雄物男子氣概那些都不用表了;在神界山川江海上呼風喚雨,游歷廣泛,估摸年輕時也風流過。龍爺有一次偶然玩兒過了界,就去過那麼一回,到了凡間界那一邊,結識了小千歲那位美若天仙的母親。
“兩人那時候,也是一見鍾情吧。”房千歲說到這裡得意笑了,眼底流露柔軟情誼。
每個少年人說起自己親媽,約莫都是這樣被溫暖幸福包圍著的笑容,長不大的孩子似的。楚晗覺著,小房同學的臉在朝霞點映下都閃著留戀母親暖意懷抱的光芒,令人心動。
“母親大人是那時居住隴西的唐王貴族之女,出身世家,大家閨秀,溫柔美貌才華橫溢。她認定了我父,放棄人間富貴繁華、貴戚宗親,就那樣孤身一個人,跟隨我父來到靈界,願意做他的王妃,與他一生一世。”房千歲頓了一下,突然轉頭看向楚晗:“楚晗,上一次指揮使對你說的靈界十條鐵律,你誤會了,你根本不必信他!所謂天規戒律,是用來約束那群鬼衛和普通靈獸的,怕那些人敗壞我靈界血統門規,才給他們樹牌坊、立規矩。鳳飛鸞是自己犯了錯心虛,他怕得要死!但鐵律與我家族毫無干息,我父王與我等兄弟也不受天條約束。我與普天之下任何人交好,都是隨心所欲自由抉擇,我不會遭到任何約束懲戒,你明白嗎。”
房千歲說這些時傲然平靜,眉宇間一片金紅,帶著血脈裡與生俱來的貴裔氣度。
但楚晗覺著,一定有哪裡不對,不是這麼簡單。
果然,房千歲繼續說道:“唯一的是,我族身為龍軀,背負神州圖騰血脈,擁有其他獸類不具備的龍息和神力,龍息強大到足以覆蓋任何其他活物、以及常人的氣息。我母親既然嫁給父王,就須一生永遠陪伴我父身邊。只要有了親密之情,魂魄自然接受我家族的血脈龍息,成為神界靈獸。”
“他們新婚恩愛第二天……”房千歲嘴唇一抿,說到敏感處耳尖犄角微紅:“我母親在青龍潭水府下化為一條非常飄逸靈秀的龍。我父王是青鱗,她是金鱗,兩人出入成雙成對,伴游形影不離,後來就生下我大哥,是一條青金色龍。那些年他們一直住在玉泉山下。過了幾百年,又一次夫婦恩愛之後,她化作一頭白額血瞳灰發的狼。我沒有機會見到,但以我父王的話講,氣度極優雅高貴,俊美非凡,世間絕無第二人見過那麼漂亮的狼……然後生了我二哥。我父就一起遷居到北面貝加爾湖外的草原,在雪地冰湖畔建了城堡。這一住,又是數百年。”
“……”楚晗目不轉睛盯著房千歲,那時身體隨松樹枝蕩在懸崖一側,已是心懸一線不知身在何處,清風在耳畔呢喃訴說。
房千歲說:“再之後,我母親有一次化作神鳥鳳凰,生了我。也因此我是龍軀,天生肩帶鳳翼。我二哥就飛不動,只會在大漠草原上傻跑,還不如我!呵,因為他是一頭狼,有須有角。”
楚晗的聲音飄渺在雲中:“……我明白了。”
小白龍的家世,原來是這樣的。
說直白了,靈界社會秩序與人間也差不多,社會階層也分成三六九等,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那些“異族野花不准亂采”的清規戒律,只能拿來約束普通小老百姓,比如神都裡那些黑驢蹄子白驢蹄子之流,只准勾搭其他蹄子不准覬覦人類。小龍嘲風在這地兒,屬於典型一位紅二代,受家族庇蔭,就不用服那個管。他可以為所欲為,寰宇之下三界之內,隨意娶妻納妾,想跟誰操就跟誰操,操完之後還能逍遙法外,根本不用擔心哪天做不成龍太子了。
被操的人才要倒霉,難道要受肉身形滅的懲罰?
而且龍族婚姻法明顯胳膊肘往裡拐,嫁進去就甭想離,沒的後悔,必然終身為伴。
房千歲神情莊重,略帶害羞顏色:“你解釋得對一半。我不受戒律轄制,對誰動情與誰相好,全憑我一人性子心意。但是,三界之內,神都秩序下,並不認為入我龍族血脈是一種懲罰。龍息封印不是懲戒,反而認作是世世代代神明賜予的圖騰榮耀。我族伴侶,永生永世陪伴身邊,長生不死,千年不老,在靈界內享受數不盡的富貴榮華……”
“後來,母親大人有次化身東海水下一頭靈龜,我父親又不辭辛苦找到了她。我父就在東海修築一座富麗的水府行宮,以水晶和珍珠堆砌,專門陪伴守護母親……無論化成什麼模樣,流落世間哪個角落,他們總能找到對方。我父從不曾離棄母親,也絕無二心,終生只與我母為伴。”
房千歲話音是壓抑下的平靜,眼底有滔天巨浪,最終化作一片黑色漩渦緩緩流走,也在掩飾內心的萬水千山。
楚晗胸膛微微顫抖,眼眶驟然濕潤。
他有個瞬間被洶湧的雲海波濤淹沒,陷入強烈的情緒無法描述。
無論化成什麼模樣。
無論流落世間哪個角落。
如果小千歲說的實情,世人代代相傳龍性淫蕩,原來是個天大的誤解。一對神仙眷侶,我自風流,相偎相伴千百年不離不棄,哪管凡間一群無知庸人的刻薄嘲弄與冷言蜚語?
也怪不得,那天早晨他們從水潭裡出來,小千歲那樣驚痛的眼光撫摸親吻他全身,吸吮他手指腳趾,把他翻過來調過去地查驗,是怕一覺醒來,捱到天明時,眼前的楚晗已經不是昨夜枕邊之人。也難為了左使大人隨琰公子,對他心存虧欠欲言又止,下跪求他留下,還試圖買一送一,給他搭配男妻美妾,也是怕他得知真相終歸是要堅決離去吧……家世才貌都能匹配三殿下的楚公子,將來走哪也都是人中龍鳳,娶誰嫁誰不行?誰會甘願承受如此重大的抉擇犧牲,這世道誰離了誰還不能活了?
……
紅日升上神都上空,普照萬頃疆域。
光芒披灑在楚晗肩頭,穿透他的靈魂,在他血液裡沸騰激蕩,讓他一低頭仿佛就能看穿胸口勃動的心。
他身旁的房千歲,輪廓平靜,薄唇緊闔,眺望遠方東海,他父母仙居的世外桃源。這人舉止儀態自始至終維持著驕傲和尊嚴,並不說一句示弱、撒嬌或者懇求的話。房千歲唯獨牢牢攥著楚晗的手指,掌心濕漉的水汽暴露了不平靜。
楚晗明白,小千歲有意把個愛情故事講得婉轉美好,綺麗多情,苦難的部分通通略過不表。然而,兩位當事人這些年上天入地看盡滄桑風華,一定經歷過許多磨難,都不對外人提了。悠悠千余載,共守赴白頭。
心裡驚濤拍岸,一腔情緒湧到嘴邊,楚晗輕聲道:“你父母親連生了九個兒子?……他倆一定非常相愛,恩愛夫妻相伴千年竟然都沒分開,仍然彼此忠貞,讓人敬佩。以後如果有緣認識,是我福分。”
房千歲:“……”
房千歲一手猛地一攥,牢牢地,幾乎捏疼楚晗的手,眼眶也驟然紅了。
他沒想到楚晗頭一句是這樣的話,看對方都看得癡了。
半生唯獨鍾情一個楚公子,認作是知己,果然沒有交錯了人。
第六十七章洗禮
房千歲一手扶住楚晗,另一手輕輕捋過他頭頂、胸口、下腹幾處大穴,那時是這樣給他解釋。一個人肉身積聚成形,是精氣、血氣、靈氣三息合一,缺一不可。精、血、靈的氣息由身軀百穴生發出來,融匯貫通聚合成形,這才讓世間所見的飛禽走獸個個都有了不同的神態模樣。
而靈界龍族,身為華夏疆土之上的圖騰神物,龍息強大無往不勝,蓋過普天下任何活物氣息。一旦發生那種靈肉合一的親密,龍精無可阻擋一瀉千裡融入對方四體血脈,貫入百穴;龍息必然沖破神庭、顱息、檀中、神闕、任脈這幾處致命大穴。人的三息難以避免就被龍精的氣息強勢覆蓋,如同覆上龍族封印,必然失去一個人原本的模樣,最終化作靈界某一只禽獸。能化成什麼樣,還都說不准,要看那人自身精、血、靈的氣場,脈象,要碰運氣了。
那回在水潭下日了一宿,楚晗竟然沒有絲毫受損,傷處愈合也就好了,也是奇怪。或許就是當時沒有射進裡面,龍息沒能將他覆蓋?
老龍家族的男人世代忠貞,父子都是情種,卻架不住他們竟然受累於自身的強大。做他們的伴侶,是要接受龍息反噬的“洗禮”,從此失去本來面目。這種關系必然不平等,而且損失不可逆。
這麼個實情,迫使三殿下面對楚公子時躊躇卻步。沒到那個位份,誰懂高處不勝寒?
……
把實情想直白些,也非常簡單。好比嫁個基督徒就要跟著入教受洗,嫁個伊斯蘭從此黑紗蒙面,沒准兒還要接受對方養三妻四妾,入鄉隨俗麼。靈界裡的規矩,看來是嫁雞隨雞樣,嫁狗隨狗樣,跟了這位三殿下,再世為人就很難了……
楚晗遇事不喜歡怨天尤人,挫折當前遠不至於就灰心喪氣,也不會想不開找根繩什麼的,他想要與對方一起尋找出路。他抱住人用力拍拍背,哄著說:“以前我誤會你了。你早該告訴我實情,我……我也沒想到這樣。”
房千歲這輩子也就這一回如此坦白坦蕩:“楚晗,我一開始是覺著,你我總之不會在一起,遲早要分開,沒必要對你講出只有我族人才知道的家務事。後來……後來是存了私心,怕你聽了以後頭也不回就走開了,不會願意留我身邊。”
楚晗:“你覺著我會離開你?”
沒料到房千歲說:“你現在不會。”
楚晗:“……”
房千歲看他的眼神微妙:“楚晗,我了解你為人。你這人就是這樣。你可能會因為沒那麼稀罕我,或者將來不再互相喜歡,而跟我分開;但你絕不會因為要背負承受怎樣的代價犧牲而在這時選擇離開我。你心裡所固守的道德,義氣、忠誠,都決定了你十有八九還是選擇送掉自己,寧願逼迫自己到山窮水盡無路回頭,也不願讓我難過。我守了這麼久今天說出來,也是一種自私,終究可能要拖累你沒辦法回頭。”
房千歲難得鄭重其事,一字一句,言語間都是抱歉疼惜。楚晗眼眶一酸,都說不清是欣慰還是難過,以前還是看淺了對方,以為就是個憤世嫉俗的逍遙浪子。
小千歲太了解他,一針見血戳了他軟肋,果然是個知己。
楚晗連忙問:“還有別的解嗎?”
他心裡一晃而過的是另一個解:命中注定的,你小子就跟我回家吧!倒插門兒沒什麼丟臉害臊的這也算是一條路。彩禮嫁妝兩份楚家全出,我又當媳婦又當爺,懇請你屈尊下嫁。三太子我娶你。
這念頭也就一閃而過,又默默將這一條劃掉。逃到人間可也仍然逃不過滾了床單就“受洗”的命運吧?逃也沒用。
他也見識過流浪凡間的三殿下與回歸靈界的三殿下,心知肚明不同的境遇簡直是雲泥之別。小千歲不捨得難為他,他捨得強迫為難對方?
要說楚晗心裡沒有陷入深刻的震動猶豫,不可能的。他是臉上淡定,兜得住事,不做怨夫。然而,誰沒有父母家人大好前程,誰就天生自帶聖母光環樂意為愛拋家棄業呢。所以小千歲不會開口求他留下,不願委屈了他。他倆如果在一起,小千歲在靈界四海之內永遠仍是指揮使御下萬人之上的龍族,然而楚晗將不再是他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即使將來還能破界回到人間……如何面對身邊親人?
懸崖之巔,萬頃雲海。遠處是青灰色山脈,巍峨的一線在雲浪中滌蕩起伏,山谷中回蕩萬年不變的動聽的沉吟。
房千歲摸楚晗的嘴,很淡定:“你想好再說,也不必急著回復我,不要將來後悔。”
後悔留下來,或者後悔沒有留下來。
楚晗也實話實說:“我至少先回去跟我爸打個招呼,也不能就不告而別。再不露面,我爸那脾氣,他老人家抑郁症要犯了。”
“成。”房千歲痛快應道:“明早送你們幾人回去。”
答應得飛快,仿佛生怕自己也有猶豫或者節外生枝。房千歲親他腦門紅痣一下,回復往常灑脫,單腳一撐從老樹枝幹上站起來,垂眼對他瀟灑地一笑:“楚晗,你不用為難,我一定送你們平安回去。你如果遇到牽絆不能回來,我也絕不怨你。我還有兩千五百年壽命,自然一生一世惦念你的好處,不辜負相識一場。”
楚晗:“……”
楚晗側過臉去掩飾眼眶的酸熱,遙望遠處的雲海,不知還能說什麼。
……
說話間耳畔朔風呼嘯而過,楚晗已經由山崖之側的松樹枝上兀自躍下,整個人失重,風中徜徉。
他被小千歲裹在懷中,先蕩到斜側一棵樹上,再躍向不遠處另一株樹,順著山崖峭壁走“之”字形路線,蕩到山底。
房千歲下到山腳,正待要走,鼻翼一動,猛地回頭。
兩側山崖峭壁,陰翳成片,並無異動。
“怎麼了?”楚晗問。
房千歲用力聞了聞:“鬼衛的酸臭氣。”
楚晗:“……指揮使?!”
“那人從山谷裡爬出來了?”
……
房千歲攜著楚晗迅速匯合軍中,隨即吩咐手下禺疆等人,圍攏兵馬隊伍,在方圓十裡水陣四周布置層層哨卡,提防有不明的敵方搗亂偷襲。
今夜過後就要與楚公子一行人分道揚鑣,再拔營回去北方。
探子來報,鳳指揮使已經被趕來接應的部下救上去了,估摸抬回神都療傷去了。那批人馬,也不知究竟是不是先前火線追擊九殿下的青銅部隊……如果不是,那麼追著九殿下不放的銅人軍,又是哪個派系來的?
老七老八兩位同志站在造飯大鍋旁,一左一右搭著九殿下肩膀,逗小孩聊得正開心。平時動不動互相一臉嫌棄樣,如今捱到離別時,果然人之將走其言也善,再看誰誰愣都覺著比以前順眼了。
九殿下不怕燒的,“騰”得一下跳到灶火上乾燒著的一口大鍋裡,盤腿一坐,天真地說:“兩個哥哥既然捨不得,就不要走勒。握帶你倆往西邊去,青海湖裡玩幾天再走!”
“咳,出任務,得回去向我們領導交差!你以為都像你似的,沒上級沒領導,整天傻吃傻玩啊太子爺!”八同志咬著煙屁股。
八爺隨手從旁邊鏟起一鏟子花椒大料,炒羊肉用的,往九殿下身上一灑,揮著大鏟子說:“你小子的肉,燒出來味兒也挺香,我鏟你了啊!”
楚晗聽說,今早一群糙爺們酒醒後,老七先就上腳把八爺踹了一頓,上槍托鑿人,說“你丫這回喝醒沒有?!”
老七後來悄悄跟楚晗通氣,“別跟小八一般見識,他那人就那樣。他心裡有歉意,就是嘴巴毒,還不能服軟。”
楚晗也聽老七說,小八是他表弟,所以兩人模樣身材很像,穿上制服再戴一大蛤蟆鏡,跟雙胞胎似的。小八從小跟著表哥屁股後面,愛玩兒槍,野小子的熊脾氣。但是出門做活兒肯玩命,是個硬漢作風。
中午時分,營地放飯。
在用膳的時間一定能見到沈大少爺身影。沈承鶴捏著一塊鹿肉叉燒,賴了吧唧地蹭過來:“晗,我昨晚胡咧咧來著,幫我跟你老公說兩句好話。”
楚晗眼一橫:“你自己去說。”
沈承鶴很無賴的:“我哪敢,怕他真撕了我。我就是嘴賤麼,嘿嘿!”
“鶴鶴這事你確實理虧。”楚晗怒其不爭的:“你以後再嘴賤,我撕你菊花。”
楚晗說完自己也樂了。沈承鶴感慨歎道:“咳,這人啊,你我二十年竹馬情誼,抵不過你跟他兩個月的肉體交情!”
沈公子啃完鹿肉叉燒,抹抹嘴巴,就盤腿坐在水沼裡一塊大蒲團上,雙眼發癡似的遙望神都方向。離得太遠,城廓影子都看不見,瞪得眼都紅了。
沈公子眼底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突然說:“晗,我要是你,我就不回去。”
楚晗:“為什麼?”
沈承鶴嘴一歪:“有人真心盼著你,幹嘛回去?幹嘛傷人心啊?”
楚晗輕聲道:“如果是你,你留?”
他心裡也亂,剛才隨手撿一塊木頭,用小刀在手裡削。心有所屬,削著削著,就削出個房三爺的人形模樣。
沈承鶴自嘲道:“楚晗,我真羨慕你,走哪都他媽有人愛你愛得要死要活的。神都這麼個富可敵國的二代,給你下了個沉甸甸的金玉良緣的大offer,臥槽你還拿架子,你還猶豫?”
“你能有選擇走還是留,老子都沒選擇。我忒麼也惦記著誰給我下個聘,這輩子也讓我有機會進宮封個妃啊大貴人什麼,享受享受有人疼我的日子……操他媽的,有人疼愛過我嗎?!”
楚晗分明從沈公子故作吊兒郎當的口吻裡,聽出那麼五分悵然若失,三分壯志未酬,或許還有兩分賊心不死。
楚晗攬過好哥們的頭,狠狠揉了揉:“我沒疼愛過你?”
沈承鶴撅嘴:“算了吧你糊弄誰啊,現在有對比了,我才知道你真疼一個人是怎麼疼的!疼愛你們家大妖龍去吧!”
其實,楚晗與小千歲倆月的肉體交情,都沒抵過沈公子與某位鳳大人,兩天萍水相逢的一樁生意。那兩位把能做的都做了,都還沒機會拉著手表白一句真心話。
沈承鶴抹一把臉,抹掉眼底紅潮:“不瞎琢磨了,琢磨了人家也不愛我!”
……
當晚入夜,就是楚晗他們一行人准備回去的最後一晚,他的同居伙伴沒回來侍寢。
楚晗還特賢惠的刷了洗澡桶,打好熱水,故作輕松地靠在床頭等了倆小時,其實內心也輾轉煎熬,翻烙餅似的顛來倒去。見不著人心焦,見著人他也會難受。他從背包裡掏出那把木頭“雀刀”,擦淨了在燈下把玩……
後來實在按捺不住,楚晗翻身而起,走出去。塞外漫天繁星,空氣無比鮮潤,一條璀璨的銀河在夜空飛渡,劃過湛藍天宇,美得透徹,淨化心神。
楚晗假裝無所事事地來回溜達,找人,碰見解手回來的七大俠。老七同志踩著一塊大浮萍慢悠悠回來,邊走邊拉著褲鏈,後腰槍不離身。
楚晗下意識就伸手指捻了一下:“七哥,嗯……有煙嗎,來一根。”
老七習慣性的掏兜遞煙遞火,手到一半頓住:“你不抽煙。”
楚晗掩飾地一笑:“煙能解愁麼。”
老七遞了煙,替人點上火,看著楚少爺很不熟練地吞雲吐霧迅速就嗆著了,皺著眉乾嘔。
老七淡淡地道:“你們倆人也挺逗,說話都一樣。”
楚晗:“怎麼一樣?”
老七:“你那位,就剛才,也找我要煙抽。我說,你點得著煙嗎你不是點不著嗎。他說,煙能解愁麼,我就想試試看它怎麼解愁。”
楚晗:“…………”
楚晗:“他人呢?”
老七:“剛才還在那邊兒樹上蹲著,去看看吧。”
楚晗在點綴著蛇油燈的營地裡大步流星地走,在迷宮似的水陣裡四處轉悠,焦急張望著尋找他想見的人。他不僅把對方想太淺了,可能還設想得太瀟灑太堅強了。他是在那一剎那,突然有話湧到喉嚨口,想告訴小房,不用再考慮,已經想好了。
我帶你一起回去,見咱們兩個爸爸,然後我跟你一起回來,我願意陪你。
我們為什麼要放棄,為什麼就不能一生一世。
暗夜下的大湖水陣,從遠處看,復雜幽深,水面浮現零星一兩點冷光冷火。水紋漣漪,人影綽綽,蕩漾著原本就遲疑不定的人心。
第六十八章以假亂真
暗夜,天上星光與水陣燈火交相輝映,繁光點點。
楚晗往蒲草為席氣根叢生的水陣邊緣走去。
隨琰很有眼色地主動跟著,頭戴青色方巾,素雅白色布衣,打扮得就像個文靜的書童。
隨琰說:“公子,回去歇吧,我給你打個洗腳水。”
楚晗咬一下嘴唇,毫不給他家主人面子:“不用你,我讓他給我打洗腳水。”
隨琰被這話逗笑了:“咳……”
一株粗壯挺拔的氣根扎向夜空,樹梢枝條纏繞在大傘蓋下。楚晗在樹坷垃附近發現一根煙,迅速撿起來,發現濕漉漉的尚有齒痕,果然像是某人拼命想點煙但死活點不著丟棄這裡的。
他目力極好,往上一瞄,眼尖一眼瞄到丈余高的樹冠頂端,一襲黢黑身影蹲坐樹梢,靜靜地望風,與夜空融為一體一動不動。
楚晗仰臉道:“你下來吧。”
黑影不答。
楚晗無奈道:“我都看見你了,還不下來?躲我?”
楚公子論眼力比隨琰強很多。靈蛇視力較弱,隨琰都還沒找見人在哪呢。黑影蹲在樹梢頂端一掌前踞,似乎也躊躇了半刻,拉住枝條一蕩,滑下樹幹時極為敏捷,暗夜裡露出一張粉白英俊的熟臉。
“噯?”楚晗原本以為是小房,一看不是。眼前就是身穿緊身黑色夜行衣的澹台九殿下,神色繃得凌厲緊致,直勾勾盯著他。
“小九,你怎麼不……”
楚晗是想說,小九爺你深更半夜怎麼也不回去睡覺。他看到的明明是九殿下的美男臉,分毫沒差。而且小九從神都逃回來時,蒙面喬裝改扮就是穿的黑衣。
他的問話隨口脫出時,細致的眼已經察覺對方眉目間的倨傲與煞氣。臉對,但神態不對;那只小屁龍看人就完全不是這麼個“你欠我八百錢我來討債”的惡煞表情!
楚晗話都沒說完,警惕地往後撤身,然而來不及了。黑衣白面男子一掌抓向他,以吸附之力覆住他胸膛再毫不留情一掌劈下。
楚晗胸口劇痛。
一汪血從口鼻湧出。
他被對方掌力吸住橫在空中仍然頑強地抽身踹向那人,奮力試圖掙脫。
拼掌扭打卻讓胸口更疼。
也是同時,隨琰是又驚又怒奮不顧身撲上去想幫楚公子擋那一掌,恨不得那一記奪命掌是拍在自己胸口上,卻沒來得及擋住。
隨琰是以鼻息辨人,鼻永遠比眼要慢,因此也就慢了那半拍。
他聞出來了,嘶聲大叫,“是個鬼衛!!!!!!”
溫熱的血從楚晗鼻子嘴角流出來,沿著耳根和脖頸順勢流下。他身體綿軟,被黑衣美男抓起扛在肩上。美男另一條胳膊隨即就被靈蛇纏住,那二人扭身廝打一團……
楚晗腦子還是清醒的,明白自己竟然犯了一個不能饒恕的錯誤。
他認錯人了。
打傷他的顯然不能是九殿下,也不應當是被九爺借用霸占的澹台敬亭。
他眼力算是不錯了,竟然三步之內上當,除非這鬼衛也會易容,貼了一張高級蛇皮面具足以亂真。又或者,這人長了一張與澹台敬亭一模一樣的臉,不可思議。
他大頭朝下被那人扛在肩上,全身血往頭部湧去,粗喘道:“你是誰……你長了一張澹台敬亭的臉……”
前來討債的美男掌風凌厲,打斗中游刃有余臉不紅氣不喘,眼一亮厲聲問:“你果然也知澹台敬亭?你們將他囚在何處?!”
楚晗一下子想明白了,他遭遇的大約是個什麼人。
只是劇烈疼痛讓他氣息混亂,進出氣兒都會出血,口不能言。
討債美男敢只身闖入左使大人布下的水陣,顯然就不是功夫粗淺的凡夫走卒,不是前來探路的普通奸細。這人以黑巾裹住頭發,只露一張白面,單手與隨琰斗掌毫不落下風,手中無刀勝似有刀,論廝打掐架功夫比鳳飛鸞都不弱,足夠與房千歲戰上三百回合。這鬼衛是個絕頂高手!
隨琰甩開響尾,以蛇鳴報警。八卦水陣十六路燈火如綿延的烽火一路燃起,亮如白晝。從水帳四周以及蒲團葦草之間霎時間甩出無數條靈蛇,昂頭吐信,甩動成鞭子樣抽向來犯的敵將。
……
小千歲事後一定萬分後悔,他就只這一夜多愁善感了一回,躲起來抽悶煙治愈心情去了,沒有陪在他的楚公子身邊。他如果在,一對一不會落了下風,楚晗不至被劫。
老七和老八兩人從帳篷裡躍出,單膝跪地上膛點射。
那人卻是金剛不壞之身,比鬼車還結實,幾處大穴都不吃槍子。八爺不信這邪,很勇地揉身上去與那人近戰搏斗。然而水草無根,他一個站不穩就被踢下水去。
神秘現身的鬼衛美男其實也不擅水戰,又自知勢單力孤,車輪打法吃虧,因此並不戀戰。這人扛起楚公子騰身一個很俊的後翻,瞬間撤出包圍圈,落在幾丈外燈火映照下暗藏波瀾的水面上,踩住腳下一塊蒲團。
遠處沼澤邊緣突然立起十數名銅甲兵,拽動長索。
黑暗中肉眼難以辨析,那些個又細又韌的長索,原來拴在這人身上,避免這人進了八卦水陣迷路出不來。
隨琰是左使大人親口吩咐的左右隨侍楚公子的貼身護衛,擔著重責,這時急得眼都紅了,大叫一聲躍入水下。他化作一道白光掠過水面,劈波斬浪殺向試圖逃跑之人。抖起的漩渦將四周浮草全部傾覆,攪入大沼澤。
然而這鬼衛也有備而來,一連串動作太快了,竟然就憑借索繩的拖拽力,飛似的“水上漂”掠過水面。這人身法詭異矯健,光速逃出大澤,躍上陸地!
翼蛇獸禺疆馱著他家殿下出現在雲端。房千歲還嫌蛇獸飛得太慢,從雲中躍下,無憑無依就這樣直接墜落,發絲凌亂,雙眼被陸地上一片火光映得通紅通紅……
被煙火染成暗紅色的夜空下,房千歲從空中大步流星飛下來,追向劫走楚晗的銅人軍。沼澤之外埋伏的銅人突然掙脫出掩體,擺開劍拔弩張的陣仗。沒料到這撥青銅部隊亦陣法奇絕,一排排密集的帶火靈箭逼得他無法近前。
房千歲眼眶被灰煙燎紅,赤目銀發在半空抖開衣袍。他揮開一把火箭,頭發耳朵著火了,被迫由天而降墜入沼澤滅火……明式火銃向水族陣營瘋狂噴射火藥彈,黢黑的煙柱升空,煙塵在四野彌漫……
楚晗在昏昏沉沉中感到四肢血脈冰涼,身體像墜入深潭水底,又像沉入寒涼徹骨的冰窖。不能動彈,稍微動一下就胸口疼痛。
昏迷中有人解開他的衣服,察看傷處,幫他擦拭、療傷。
他眼前是澹台敬亭俊美的臉,又或者不是澹台敬亭。討債的鬼衛濃眉長臉,神情冷峻倨傲,不疾不徐替他揉著胸口,然後以粗糲的手指扳過他臉:“你這人究竟又是哪來的?我原本只是進入水陣打探,想摸到敬亭的蹤跡,誰知你眼力那樣好,離那麼遠都能瞧見我。你自己撞上來還暴露我藏身處,逼我出手,受傷死掉你可休要怪我,怨你自己不走運吧!……”
給楚晗揉胸的家伙,手法很不溫柔,沒輕沒重痛得要死,忽而把他揉得疼醒,再揉昏過去。楚晗幾次仰臉陷入昏厥,再被疼痛和咳嗽帶來的窒息感嗆醒。
黑衣男子摘掉纏頭黑布,露出很俊的相貌和頭頂盤繞利索的發髻,周圍人影不停晃動。
美男又對旁人說:“我那日明明在大漠荒原上看到敬亭,他的面孔身材我絕不會弄錯,就是他!然而就被兩個不知什麼人物劫走,害我狂追不捨,可惜沒有追到……”
楚晗即便是朦朧中,漸漸都回想明白了。這位鬼衛男子,一定就是追趕九殿下他們三人的那撥銅人軍,追得九殿下沒處躲沒處藏,屁股門兒噴火,放火燒了戈壁灘才得以脫身。之所以“追殺”九殿下,理由實在搞笑,又是個誤會。這些人追的其實是那張臉,把小九爺想當然認為就是南鎮撫使澹台敬亭,不追那蠢孩子追誰啊!
當日神都城下救沈承鶴時,湊巧南門城外來了一撥攻城叛軍,打著【澹台】旗號,時機呼應得恰到好處幫了他們一個大忙,想必就是這批銅甲兵。這些人應當與鳳指揮使並不是一伙。神都統治集團內部爭權奪利,兩伙錦衣衛各率部眾爭斗起來了。
那麼眼前黑眉白面的男子是誰,就顯而易見了。
楚晗朦朧低喘:“我知你是誰,你抓錯人了……我與你沒有仇怨,放我回去吧……”
討債美男一雙俊眼射出戾氣,一把薅起他後腦頭發,湊近了:“澹台敬亭在哪,你們把他抓哪去了?不要想拐彎抹角誑騙我,不講實話捏碎你喉嚨。”
楚晗低聲問:“你是他什麼人?”
男子冷言冷語:“你眼力不是很好?自己看不到嗎。”
楚晗腦子發沉,心想咳這位爺我真不認識你,你就痛快報個大名兒吧。
男子將袍服敞開,露出一段雪白褻衣,坐得大刀金馬,抬首神色傲然:“我就是神都指揮使昭告通緝的反賊澹台雁門。你知道了准備怎樣?”
澹台雁門。
咳……
楚晗在心裡苦笑,長歎一聲。他最近是熱戀中人腦子就疏忽了許多事,一時不察,竟然少算了這棋局裡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落子。叫澹台的顯然是有兩個人,是面目如此相似的同胞兄弟。
楚晗忍著胸口疼,喃喃道:“所以你才是……你一定是原本的北鎮撫使。堂堂神都北鎮撫使絕不應當是成北鳶那個……”
“成北鳶無恥庸人他也配!”澹台雁門面露輕蔑,罵了一句,垂眼整理手上纏的紗布繃帶。
無恥庸材,楚晗竟然十分贊同這句評價。他們初到神都進城時,碰巧先遇到廖氏一對草包男寵以及向上級行賄買官的成夜梟,除了披起一張錦衣衛的皮囊塗成一副小白臉,簡直一無是處,以至就頭腦松懈有些輕敵了。他現在終於見識了澹台雁門的身手做派;這人竟敢只身獨闖白山左使的水陣,面對數人圍攻左支右絀毫無懼色,拳風剛勁身法妖異。又聯想到前日,也是此人率領舊部大軍圍攻神都永定門城樓,英招在陣中威儀行進,攻城戰法紀律嚴明,無論領軍打仗亦或單打獨斗都很厲害,是個將才。
神都錦衣禁軍果然名不虛傳。這兩位鎮撫使澹台大人,想必才是鬼衛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四品官是靠本事掙來,不必賣臉賣屁股。
兩兄弟相貌極為相似,外人幾乎分不出來。楚晗吃力地憑著印象和眼力,設想出細微的區別。澹台敬亭其人顯得內斂端莊,眉心蹙起“隱忍”二字;而澹台雁門出手就是凶殘殺招,性情暴戾乖張。
澹台雁門胳膊上,是被老八的一柄軍刺劃開一道很深的割裂傷,皮開肉綻。這人自己抹掉血痕,用繃帶纏住整條小臂。
澹台雁門掰過楚公子的下巴,故意將指上的鮮血塗到楚晗下唇,審視他:“你與鳳飛鸞當真不是一伙?”
楚晗忙喘息搖頭:“你看我穿這身衣服……我與指揮使當然不是一撥。”
“想必你也不是!”澹台雁門點頭:“天池三太子那條千年孽畜,怎麼可能與神都指揮使混成一家?有朝一日斗到三代九族盡滅他都不會,哼。”
楚晗:“……”
澹台雁門:“我兄長敬亭在哪,你給我說實話。”
楚晗:“呃……”
楚晗不好直接對這人說,你哥現在被我們家小九爺占了。當初利用澹台敬亭肉身借道,差點就把這人五馬分屍。澹台敬亭現在可能是個廢人,至少是身受重傷經脈俱損,能不能活過來還難說呢。小千歲這事兒辦的,實在不太講究,未經正主同意就下了黑手,如今怎麼交代?
他傷重心口痛,腦袋還是清醒的,委婉地說:“你不要急,你兄長還在的。你只要派手下去向三太子要人,將我送回,把你兄長換回來即可。”
澹台雁門審視他:“哦?”
帳外一陣狂風走石,天邊濃雲壓頂,濃郁的水汽逼近,有一種大雨來臨前的憋悶。
“將軍!……”報信的軍士進來,附耳說了幾句。
澹台雁門眼底一亮,臉上是一陣驚喜又一陣嚴峻。這人整飭衣領,重新披掛起鎧甲戰袍,面色略緩,再次湊近楚晗:“我看你面善,應當不是惡人。既然我出手打傷你,你也放心,我已替你敷藥療傷,保你小命無虞。”
楚晗正納悶對方突然緩和,就聽澹台雁門道:“因為……你也是神都指揮使畫影圖形通緝的欽犯。有人現下願意拿我兄長交換你,對不住了。”
楚晗:“……”
有人要用澹台敬亭交換他。
楚晗心知自己突然遇劫,小千歲老七老八那些人不會放棄他,這會兒還指不定急成怎樣,應當是小千歲過來搭救他的吧。
【第十話.靈火淵】
第六十九章上門交易
澹台雁門的大手隔一層衣物,在楚晗胸口用力揉弄,手法厚重。這人臉俊,然而指頭上全是習武之人粗硬的老繭。楚晗剛才很冷,隨後又像是從寒冷的極地冰窖裡被拖回來,再拋入沸水,渾身皮膚忽冷忽熱,胸口絞痛如被烹煮。
這就是療傷的人下手不溫柔,不體恤,說是保他小命,可沒保證讓他舒服。
他陷入半昏半醒的幻覺,也漸漸麻木了,細微的一口氣吊懸一線,痛感如絲如絮地浸入四肢百骸。
楚晗昏聵時自己也知道,最初挨了澹台雁門一巴掌,位置打忒正了。這一下傷得不輕,結結實實震在心脈要害。對方倘若不給他療傷,他這會兒一縷魂魄可能已經穿到天界去了。這一趟到此一游,三界都齊了。
濃郁的藥物氣息令他陷入幻覺,耳畔縈繞一陣陣淺吟低唱的頌歌,空中飄蕩著他的心緒與細語悲涼的呢喃。周圍氣息是淡紫色。仿佛回到前日清晨,與那個人西山之巔坐看雲海,無比的美好。朦朧的幻象緩緩移向綿延的遠山,拉向天之盡頭,遙遠的雲端。他惦念的那個人,在雲中漫步降落山巔,就站在山崖那棵歪脖老松樹上。房千歲肩頭披灑霞光,銀發在腦後高高束起,眉目英俊得不太真實。
房千歲目光如炬盯著他,輕而易舉攝取他的真實心境:“楚晗,你回去吧。我知道你內心兩邊都無法割捨,又不願傷我心。我不再為難你,放你回去。我八百年修行,修來與你相識一場,也滿足了,或許三年五載之後,再過到那一邊看望你……”
隨琰公子突然從沼澤的白波中躍出,拼命抱住他小腿,眼露悲戚與不捨,大聲道:“都說陽間男子薄情無幸,海誓山盟果然靠不住的!楚公子你終究是要離開他,早知如此當初何必追過來撩撥他對你動了真情?!我家殿下又是孤獨一個人了,你太自私了……”
左使大人浮在雲中巋然不動,目光深遠滄桑,也像是看盡了千年輪回:“放他走吧,他有恩於我們,感情事哪能強人所難。楚公子,我禺疆對你所做承諾,說話算數,即使你負了我們,我們絕不食言負你。”
房千歲銀發的末梢輕拂過肩頭,眼尾水汽蕩漾開來,微笑著說:“楚晗,楚晗,如果你以後不再是你的樣子,我對你的心始終如一,絕不相負。”
“但是,如果我以後不再是這張臉,變成另一副模樣,你到時還認得出我嗎,會不會從此就與我相忘江湖……將來你回到那一邊,就跟別的什麼人相知相許去了。我們本為兩界,你終究還是要離開我……”
……
楚晗原本就被這些心思困擾,也是真的糾結。正像小千歲指清道明的那樣,多年修身自律,以及他所遵循的道德義氣,讓他面對這樣的人絕說不出口一句背信棄義斬斷情絲的話,以至一步步將自己畫地為牢走入困境。唯獨只有受傷陷入昏迷時,心魔驟然掙脫開壓抑的束縛,一股腦碾過心頭,痛苦抑郁的滋味無法言說。
肉體的傷痛,抵不過此時內心糾結的十之有一。
以楚晗性情,他是寧願被別人辜負,但求一個光明磊落無愧於心。他從不辜負別人,絕不背棄諾言。
他也並不後悔認識了這個人;他其實願意以十倍之痛,換這輩子與所愛之人相守。
楚晗昏迷中感覺到兩名軍校一個人拎他膀子、一人拎他小腿,提起來再放下,裝進個大皮囊樣的兜子裡,用皮繩捆上。
幾道光線透過兜囊縫隙,草草亂入他沉重的眼睫。身旁腳步嘈雜,再由近極遠。
覆在面堂上的壓抑的氣氛突然散去,他感到侍立一旁的人驟然撤退出好幾步,散開距離。周圍空蕩蕩的,他被裝進個皮口袋裡,像供奉桌案上的貨品,或許就是等著被驗明正身,換出去。
大帳內一方人馬踞立,另一方緩步走近,雙方兵戎對峙,戒備森嚴,表面暫時的平和強壓下暗裡的劍拔弩張。
楚晗聽到澹台雁門冷冷的招呼:“呵,大人,你真敢來。”
另一個富有美感又傲慢不凡的聲音道:“嘖,我道是哪個,原來還是你啊,澹台大將軍。”
楚晗乍一聽,耳根一激靈!
剛才那些無論是靈藥、迷藥還是麻醉藥的,藥性和幻覺全部散去,遽然就清醒了。他頭依然沉重,傷處疼著,然而聽得清清楚楚來的究竟是哪一位。
優雅的聲音每一次吐字納息都像在雲中徜徉,可能也是天上飛來飛去得習慣了,帶著那麼一縷拒絕人間煙火的仙氣,慢條斯理兒得:“大將軍前日率殘部來犯我神都南門重地,本宮冬日身子困乏,在翊陽宮歇息就沒有出城迎你。據說你損兵折將,被水淹土掩至少數千人馬,原來殘兵敗將都聚在這裡。收拾准備來年開春再戰嗎,澹台將軍?呵呵呵呵……”
澹台雁門才懶得拐彎抹角與對方磨牙,說話直來直往:“你我為敵數年,打也打得疲了。我倒也沒想到,你竟然為這麼個俘虜,敢親自現身。既然答應了你,也罷,我們一個換一個!”
低沉優美的聲音道:“好——啊。”
澹台雁門說:“你要的人在這皮袋裡,我的人呢?我看一眼。”
那人苒苒一笑:“你怕我誑你。”
澹台雁門反詰:“你誑的還少?”
男子輕聲一哼:“你跟我講條件?”
澹台雁門:“你是不是手裡沒有?……換是不換?!”
楚晗心裡都苦笑一聲,已知勢頭不妙,只能先求自救自保。他在大皮口袋裡手腳被縛,背綁著打了個不易脫開的豬蹄扣。他嘴被一塊東西封了,發不出聲,不然早就嚷出來告訴澹台雁門,別信那狡詐的美人,他就是誑你的。
下手綁縛他的鬼衛軍校還是見識太淺。楚晗在狹小的轉圜余地之下輕輕將手腕錯位,不是肩膀,而是錯位腕骨與指骨某幾處關節。他兩條小臂好像一下子就從前端變長一大截,雙手再慢慢繞上來自己解開腕上繩索。他讓自己騰挪的動作盡量細微難辨,同時蠕動著將雙腳也脫開……
臉不想動了,怕下頜骨脫下來暫時摁不回去,怪難受的。不然他可以把臉也錯一下,立刻將嘴上封堵的亂七八糟東西吐出。
胸口仍然很疼,楚晗做這些時不聲不響,咬牙忍疼時咬破了舌尖嘴角,一嘴甜腥彌漫。
他是那時突然之間,身心也疲憊不堪,他的千歲小爺在哪呢。難道方才的幻覺是真,三殿下在他傷重之時攝入他心魂,知曉了他的躊躇反側,對他傷心失望了?……落難於困境中時,終究還是渴望最親近可靠的那個人能來救他。
裝俘虜的這只皮囊袋,大約是某種靈獸的皮子制成,很韌。楚晗兩手在背後摸索,隔著皮袋摸到矮腳桌案上一條堅硬的金屬,不知是什麼玩意兒。他艱難地揉弄那一層皮料,竟然比掰彎銅條鐵臂還難。那一小塊方寸之地在他手指上變軟,映得透明……
就這同時,傲慢的男子命手下也拋進來一條人形大皮口袋,裝的就是來做交易的俘虜。
澹台雁門話音裡明顯抖出微微波瀾,盯著那皮口袋:“打開我看。”
對方遠遠地輕蔑一笑,故意踢一腳皮口袋裡的人。皮靴碰撞皮肉骨骼撞出令人心悸的悶響,並沒帶來俘虜的掙扎,裡面的人就沒動靜。
雙方隔開老遠一段安全距離,都知道對家身手功夫厲害,又怕有詐有埋伏,互相都不近前,逡巡著伺機待動。前來換俘的男子扯開皮袋繩,裡面露出身著四品官袍的一條手臂。
澹台雁門直勾勾盯著那胳膊。
那人腕子上,戴著一串再熟悉不過的楠木手串。
腕上還曝露累累傷痕,血跡已乾。
澹台雁門眼眶驟然紅了,聲音裡撕磨出恨意:“鳳飛鸞……你折磨他。”
鳳指揮使不疼也不癢地一抖雀翎披風,冷笑道:“澹台敬亭既然落到我手心裡,本宮不揭他一層皮?嘖,北鎮撫司大獄裡十八般好玩兒也好受的器具,他都嘗了個遍……這人已經讓我廢了,我用不著了,你領走吧!你若改主意了,不想換了,呵,我就將他扔進獸峪喂狼。”
鳳飛鸞姿容優雅,唇邊浮笑,話說得極其乾脆利索,透著骨子裡令人膽寒的冷漠。
澹台雁門半晌說不出話,脖頸青筋凸跳。手足遭此殘害,當場如受錐心之痛,簡直想撕了指揮使大人一張精致帶笑的臉。
澹台雁門也是因為鳳飛鸞那兩句話,放下了疑慮警惕。
事實上,他初始對指揮使主動前來的一場交易,是帶了八分的不信,就不相信對方能有誠意交出人。況且他前幾日明明看到面孔身材酷似敬亭的人逃入白山左使水陣,難道自己眼花了?
這就是個你來我往的心理戰,鳳飛鸞假若有一句輕話軟話、不夠狠辣的話,他都不信那皮口袋裡裝的能是澹台敬亭。然而鳳飛鸞就這樣當面直言不諱曾對某人用盡酷刑折磨,放出狠話,反而令澹台雁門痛心疾首地相信,皮囊袋裡一動不動挺屍的,是他兄長。
那裡面即使已經是一具屍體,他也得把人換回來求個全屍。
澹台雁門壓抑住喉嚨的痙攣,啞聲道:“好。你要的你拿去。”
鳳飛鸞:“我還沒有驗我要的人。”
澹台雁門急道:“外面混來的一個生面孔,又是個半死不活傷號,我又不稀罕留,騙你做什麼?!”
鳳飛鸞眉頭立時蹙起:“你用玄冰掌傷了他?……”
楚晗:“……”
楚晗用三個手指戳破了束縛他的皮口袋,手指像長了眼在背後摸索,暗暗將金屬攥進掌心。
鳳飛鸞乾脆利落抓起腳旁捆扎的口袋,突然高聲喝道:“拿去!!”
眨眼間的瞬息突變,楚晗隔一層東西,都能感覺到面堂上一陣鋪頭蓋臉的壓力向他掠過來。
隔著一丈余,指揮使大人騰空而起,抓起自己拎來的皮口袋狠狠擲向澹台雁門。皮袋裹著個僵滯人軀,空中嘰咕翻滾著劈頭砸過來,緊跟著就是鳳飛鸞狠厲霸道的一掌。這樣陣勢,那一刻也讓澹台雁門投鼠忌器,縱有再俊的身手也不敢貿然再放什麼玄冰掌大招。
鳳飛鸞飛身撲來,一掌卻不是偷襲害人,當然是直奔目標,自信地抓向案上捆放的俘虜。
澹台雁門也顧不上楚晗了,躍出去接住鳳飛鸞拋過來的人。
楚晗那時整個人當胸被抓起來,胸口千撓百爪般惡痛,差點被撓得背過氣去。皮口袋在半空就被鳳飛鸞迫不急待從中一撕兩半。楚晗露出一顆頭來,吐出口中封堵物低吼一聲“他騙你的那不是澹台敬亭!!!”
……
映入楚晗瞳膜正中的正是這張姿容絕代的臉,久違的指揮使大人。
鳳飛鸞橫抱住劫來的人。兩人驟然一打照面,吃驚犯愣的是鳳指揮使。
鳳飛鸞愕然:“……是你?”
“你”字頓在半空鳳大人一聲悶哼痛叫,右掌再次中招。一枚不知哪來的金屬桌案包角裹著電流戳進他掌心,戳出了血!他整條胳膊電麻了,像拋火炭一樣拋開手。

第七十章拔河
楚晗一句示警是喊給澹台雁門。
那兩位神氣活現睜眼對峙的家伙,還不如他一個蒙在口袋裡倆眼一抹黑的俘虜腦子明白。
楚晗被甩包袱一樣又拋回案上,再滾到地下,“噗”得吐出一口血。他也是竭盡氣力偷襲掙脫了指揮使大人。即便身受重傷,神智仍然清醒著,心知肚明不能落那蛇蠍美人兒手裡,拼死也要逃。
鳳飛鸞這是第二回在楚晗跟前吃虧,失了算還傷了手,一雙精致美貌的鳳眼漬出惱羞成怒的小火苗。他自以為聰明一世一個人,總在楚少爺這裡吃虧。楚晗就是武力值拼不過鬼衛頭子,卻招招總是占先,著實讓指揮使大人跌臉面。
再說這位鳳大人,由親信從幻情峪救上去之後,這幾日腿傷還沒痊愈,強撐著身子骨,換了一頭神鳥坐騎連夜趕過來的。他想要調換的人,自然不是楚公子。他想換的是他朝思暮想要親手抓回來捏死、啃死、將骨頭一寸一寸敲碎了敲死的另個宵小之徒。
上了靈界全境通緝令被畫影圖形的活人細作,有兩個。這也是手下情報失誤了,令指揮使誤認為澹台雁門擒住的是其中某一位。他也沒想到,花費一番心計弄來的竟是楚晗。在鳳飛鸞眼裡,畫影通緝的二人相貌是天壤之別,楚公子清秀單薄,姓沈的身材威猛英武肩寬腿長,化成灰兒也不可能認混了……指揮使大人惱火暗罵,消息營的一群廢物蠢材,都應當剔了琵琶骨曬成肉乾兒!
再說這邊的澹台雁門,聽到楚公子預警方才醒悟,半空倏然抽身躲開,是怕拋過來的東西被一貫狡詐冷艷的鳳指揮使下毒,暗算他或是怎樣。
待那一坨人形包裹落了地,澹台雁門小心翼翼挪步過去用劍挑開綁繩,掀掉累贅的一團包裹物。
裡面也是一張熟人臉;竟然是身材長短薄厚與澹台敬亭十分相似的前任指揮知事廖無涯,且面色青白,身軀已硬!
澹台雁門從那人胳膊上,擼下那串刻有他兄長姓名的楠木串珠,怔怔地端詳,攥入自己手心時手指關節都攥得發白。他氣得大喝一聲,一掌吸住廖無涯屍身將人提起,躍起來當空狠狠一扯……
可憐那位生前受盡榮寵、盛氣凌雲的廖無涯大人,生前所托非人,人一走茶就涼,被棄若敝履,最後落得個頸骨脫環身首分離的淒涼可悲下場。
大帳之外陰風大作,潤雨連綿。水汽厚重,驟然洇入所有人的衣襟。
“澹台雁門在哪裡?!”
“你出來!”
又是一個萬分耳熟的聲音從半空響起,自帶一股子明火執仗前來打家劫捨的霸道懾人氣勢。這一聲喊,讓伏地的楚晗突然眼濕,粗喘,終於盼來救星。
鳳飛鸞也是暗自一驚,心知又一個對家來了。如果以一敵二,他的局面就不妙了。
銀發白裙身材高大的人,從樹梢上大步流星掠下,步履卷著疾風,眼裡是一團焦灼的暗紅色。小千歲一看就是一宿沒睡,頭發衣服還是昨天的樣子;肩後發絲被火燎去小一半,凌亂飛揚,顯出那麼一種受困於焦慮煎熬中才有的狼狽。
房千歲肩上也扛著個人,這才真是來找澹台將軍換人的。他就是晚來了半刻。
他扛的是真正的南鎮撫使。他頗費了些功夫,把小九爺從澹台敬亭肉身裡弄出去。九殿下暫時失去肉身依托,被迫鑽回山間的熔巖洞,巖漿池下面休養生息去了。房千歲也因此遲來一步,被指揮使使詐占了先機。
三家人物各含私人恩怨,這麼一個場合遽然碰面,萬般滋味都湧上心頭。打招呼客套寒暄都免了,誰不認識誰啊。
房千歲一袖子揮開試圖阻攔他路的銅甲兵,肩上扛人直接飛入中軍大帳,一眼瞧見受傷倒地的楚公子。
“鳳飛鸞?!”房千歲怒不可遏,兩眼射出火星,瞳膜上染起一層想掐死誰的猩紅色。
他以為把楚晗傷得吐血滿地爬的,就是慣有前科的指揮使大人。
“你要的人還給你。”房千歲說著,將扛來的人一把擲向另一邊的澹台將軍。
他懶得跟澹台雁門廢話,多說一句都嫌多。他是來換俘的,只想要救回他在意的人。至於其他人的死活,三太子通常也不會特意放在心上。當初利用南鎮撫使的身軀借道,無論如何是設計虧待了對方,這次一報還了一報,在澹台雁門這裡吃了大虧他無話可說。江湖中人恩怨分明,他也並不打算記仇報復,只要能換回楚晗。
澹台雁門又接了一回當空拋過來的人,這一回看在眼裡攬在懷中的,真真切切是自家兄長。
南鎮撫使那一身精致的香麻色官服早就沒了,裹的是乾淨的蛋清色長衣長褲。這人雙目緊闔不能言語,然而撫摸頸脈和胸口,能感覺微弱脈象氣息,應當是還活著。澹台敬亭身上的舊傷鞭痕都已痊愈,神態安靜。水族的生肌靈養顏露,各種靈藥也不是吹噓的,即便暫時不能讓南鎮撫使生龍活虎地蹦回來,至少能將表面傷口都囫圇地抹平擦淨,皮膚看著鮮活富有彈性,容顏如生。
澹台雁門往日裡繃得冷傲凶暴的一張臉突然痙攣變形,眉心一團戾氣渙散開去,鼻子眼眶充血變紅了。
他橫抱了人,單膝跪在地上,反復低聲念道:“哥哥……哥……”
眉目如此相似一對同胞兄弟,眼見著其中一個此時橫臥當場雙眼緊閉命垂一線,喚不出一句聲息。這樣的情景,難免令人動容。
房千歲這會兒倘若顧得上招呼這位澹台大將軍,定會丟給對方一個同情又鄙棄的眼神:早知如此,你何必當初?
神都城的一代名將澹台雁門,也有今天,嘗到親人受難傷痕累累刻骨錐心的疼痛。堂堂北鎮撫使,當年坐鎮京畿大獄在靈界呼風喚雨之時,也是何等的威風囂張;得意驕矜反出神都欲奪指揮使帥位時,又是怎樣的梟雄壯志。
這才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或為官或為匪,境遇是天壤之別。為官時橫行天下,為匪時任人宰割。有朝一日傷到了自己最在意最親近的人,才明白銘刻體膚的悲痛滋味,悔不當初的勃勃野心。
房千歲還了澹台敬亭,了卻一樁心事,轉臉奔向傷在地上的楚晗。
楚晗唇珠正中掛血,努力微笑一下安慰對方,伸出手。兩人指尖幾乎碰上,只差那麼幾寸。
也是在這緊要關頭,局面再生變異。
房千歲與那位裹著大紅袍冷眼玉立的鳳指揮使,相距約莫就只有十幾步之遙,楚公子在他二人之間。房千歲邁向楚晗時,沒想到鳳飛鸞面色隱然一變,身形霎時間晃動,伸開五指霸道地也抓向楚晗!
房千歲想要換回的人就在眼前。
而指揮使大人內心想要召喚回來聽憑他驅使的人,在哪呢?
鳳飛鸞就是不甘心,愈發鑽了牛角尖。他一世英名毀在宵小胯下。那個始亂終棄的大混球倘若不抓回來,到死那天他都不能闔眼。某些人吃乾抹淨提了褲子就走,或許下一刻就要回到凡界那邊去了,再也不會回來……眼前只有這最後一次留人的機會。
而指揮使大人所謂“留人”的手段,與房千歲挽留楚公子時一番真情直言傾訴的方式,是截然不同。江山容易改,本性總難移……
鳳飛鸞動了心機即刻下手,毫不遲疑地飛身掠向楚晗。雙方同時下手奪人,也同時瞄到對方的動勢。房千歲是以龍爪手帶起強大的龍息,龍息附住楚晗四體全軀,猛地往上一浮,借著翻雲覆雨手就將人往自己這邊帶過來。鳳飛鸞五指突然在空中伸長,骨節頎長凌厲的手指如探囊取物,招式帶一股陰邪氣,抓住楚晗也是猛地一帶!
楚晗身體旋轉著蕩起來了,往這邊一扯隨即又扯回去,整個人懸在半道上。
兩股極其洶湧強勢的力量在空中拖住他,互相都不讓,生生地隔空變成一場形如拔河的對峙。
房千歲低吼:“你放手!”
鳳飛鸞強抵住對手的龍息威力,俊面含威:“我不放呢?”
房千歲驚怒:“你……”
房千歲不能放開手,卻吃驚地看到楚晗已隨著兩股力道在半空中不停掙扎翻滾。楚晗哪扛得過那倆人強悍的功夫力道,根本無法控制自己身體,被動地僵滯在中間。他的面孔五官被糾扯得迅速痙攣變形,痛苦不堪,又說不出話。
靈界上下數一數二的兩個高手,都動了真氣,天地震動變色。在場其余那些不入流的小兵小卒,早已被龍爪旋風的威力震得東倒西歪,活像遭受龍卷風柱襲掠之後樹林子裡倒伏的一圈樁子,全都順風朝後仰了。
就連澹台雁門也迅速後撤了幾大步,抬起一手擋臉,屏息擋開龍爪手帶起的飛沙走石。
澹台雁門都受不住這場面,更何況楚晗。
房千歲是單槍匹馬現身,也留有後招,後面遠遠跟著老七老八兩位高級保鏢。然而都沒料到指揮使遽然出手發難,拖住楚晗形成這樣拉鋸的態勢,七爺八爺埋伏在遠處端著槍,都無法放槍子,生怕崩壞那二人相纏相據的氣場,以致傷及楚晗。
楚晗原本就挨了掌,血脈發冷,氣息微弱,血已順著嘴角流下一線,滴在地上。
房千歲雙眼曝露出一片驚痛,手一抖發力銳減,立時就看楚晗被指揮使大人牢牢牽住,又往另一邊拖去。
房千歲從牙縫裡咬出幾個字:“鳳飛鸞,你……你想幹什麼?”
鳳飛鸞斜睨著他,也咬出幾個字:“想要這個人,怎樣?”
指揮使大人在漩渦式的強大龍息面前繃著臉勉力支撐,五官也被拖曳得猙獰變形,帽子披風刮得亂飛,美型都顧不上了。他就是倚仗手裡拖住了楚晗半邊,迫使對方不敢發大招。
房千歲眼紅爆吼:“他沒害過你,你何必傷他?!”
鳳飛鸞也吼:“我沒想傷他,你即刻放手就不會傷到他!”
房千歲目眥綻出紅絲血痕,肩膀發抖:“……我不想與你為難,你為難我?!”
“……”鳳飛鸞咬住嘴唇,自知理虧乾脆就不答話,也不放手。他也不願道出自己內心最真實復雜的意圖心機,也知道那事的糾結和難堪。他本心並未想要為難楚公子,但是為達目的從不顧忌手段。
楚晗:“嗯……”
楚晗劇痛之下洩漏一聲壓抑的呻吟,卻還強忍著不想暴露這時候的無助。他是被兩股反向的掌力吸附住,橫身懸在半空,腳下無處依托。他全身骨節異動作響,骨頭零零散散快要脫臼,肌肉撕裂般劇痛。
楚晗吃力地回看一眼房千歲,眼裡沒有埋怨只有抱歉:對不起啊,我犯了錯拖累你了。
對峙雙方每一股施加在楚晗身上的力道,就增加他一分疼痛。
而楚晗每一次痛楚無言地緊蹙眉心,傷的是他,心疼的是小千歲。楚晗哼出那一聲,三殿下的心肝腸子肺都要攪碎了。
這樣的場面,誰是那個動了情的,誰就被裹足掣肘投鼠忌器。誰用情深,誰傷得就更深。
指揮使大人活了半生不懂情為何物,無恩無報無情無義,在任何仇家面前才真是所向披靡無往不利,只要他永遠不對哪一個人動那番真心……
房千歲遠遠瞄著抬掌踞立寸步不讓的鳳飛鸞,撤出一手突然偷襲指揮使大人某一條腿,無形的手刀隔空削過去!
澹台雁門不了解真實敵情,但房千歲知道,從幻情峪出來這才不出三日,指揮使曾經斷掉的小腿一定尚未痊愈。裡面沒准兒還打著釘板纏著繃帶,這是強撐著上陣廝斗。
鳳飛鸞那條傷腿虛懸,躲也躲不開,生生吃了一掌,好不容易對接上的傷骨再次碎裂坍塌……
這人也是個自命不凡倔強不回頭的,這種關頭竟都不撒手不認慫,口裡的血往回吞也絕不喊疼,任憑那腿再次斷掉。
鳳飛鸞牢牢發力捏住楚晗,下風時仍不示弱,唇邊冷笑:“三太子,你再不放手,你的心上人就被咱倆五馬分屍了。本宮不過斷一條腿,他可是全身上下都要斷成碎骨。呵,你就為了不向我低頭,不惜讓他為你送條命,隨你了。”
一句冷酷的嘲弄擊碎了房千歲的戰斗意志。
房千歲那時眼神一下子散了,驟然松手,猛地被彈出七八步。
他收掌揮袖打散了龍爪手罩在楚晗身上那一道白色光弧,最終放棄了,神情痛苦。
楚晗遽然解脫出相持的困境,跌到鳳指揮使懷中,被這人一胳膊攬在腋下。
楚晗緩緩垂下頭,一道血線從嘴角滑下。他幾乎昏厥,已經扛不住再仔細聽那兩位爺接下來怎樣唇槍舌劍地談條件了。

第七十一章狹路相逢
澹台雁門一直冷眼旁觀,暗暗銼牙指揮使一貫的陰毒手段,從前也早就領教過了。
房千歲雙手垂立,直盯著鳳飛鸞,聲帶沙啞地質問:“你想要怎樣,才能把人還給我。”
指揮使大人此時若是再抖個狠絕的心計,逼迫三太子下跪三拜九叩再自斷手腳自震心脈,想必也能一擊得逞永絕後患了。
鳳飛鸞這時卻被另一個人牢牢牽絆住心思,就把與三太子往日的一筆一筆深仇舊怨暫且拋後,也不打晃子,快刀斬亂麻問道:“我要捉的那個賤人,也在你手裡,對麼?”
房千歲一聽這話,一絲一毫遲疑猶豫都沒有:“你等著別走,我把人提來!”
鳳飛鸞:“好,我就等著。”
房千歲厲聲道:“一個換一個,一言為定你休想跑!”
鳳飛鸞撣撣衣袍上因為方才惡戰沾染的沙土灰塵,輕蔑地說:“本宮對這樣面貌平庸的人不感興趣,你去拿那人來換。我要活的,帶回去剝皮吃肉。”
澹台雁門這時開腔:“我的部下在這裡駐扎,正好與指揮使大人擺龍門陣喝一口茶。他跑不了。”
澹台雁門換回了自家兄長,卻眼見鳳飛鸞費盡心機使詐賺去楚公子。這一進一出,他自覺好像有點對不住三殿下,有失江湖道義。他與水族並不是一伙,沒什麼深厚交往,談不上多麼想要幫三殿下的忙。但他與神都指揮使,可是新仇舊恨交織,更不想便宜了鳳大人,決不能讓這人逍遙自在擄了人質跑了。這事他上一大當,也是損他臉面威嚴。
房千歲一雙眼狠絕地盯住指揮使:“我即刻就回,你把人照看好了。倘若照顧得不好,我家楚晗有個好歹,我絕饒不了你,追你到天涯海角也一定將你碎屍萬段。”
鳳大人可沒打算與眼前人結下血海深仇再被碎屍萬段。他慢條斯理兒重新系好披風的絲絛,輕輕撫摸自己面頰整飭容貌,然後不鹹不淡哼了一聲。雖然還拿著架子,這也算是應承了。
鳳飛鸞那時心腸裡卻不知怎的,突然酸了一下,悵然若失。他眼前一晃而過的,仍是房千歲目光含水痛楚不捨地望著楚公子最終散去功夫被迫撒手放人的表情。這些年他與三太子打過許多次交道,知己知彼,老冤家打都打疲了,卻還是平生第一次,從這頭頑劣不羈的孽畜眼裡看到一種令他陌生的柔軟情緒……這世上還沒有人用那種眼光看過他一眼。他好像也沒有對旁的什麼人產生過那種情緒,不知道原來用那種眼光看過一個人之後,就會變得心慈手軟、無心戀戰、在對家面前棄陣投降。
他也是頭一回占盡上風,在房千歲面前拿捏著人質耀武揚威。然而那股子不知從何而來的嫉妒與心酸,纏繞心頭揮之不去,橫豎都不是滋味。
……
遠山綿延不絕,飛鳥嘶鳴掠過。山間四維八荒一片開闊天地上,交兵的兩家以十裡為距,各自排開威儀的陣仗。
神都指揮使的大軍以紅色鳳旗為號令,旗幟在陽光下艷麗奪目,靈界四海之內獨一無二,連綿成一片火紅的陣勢。儀仗靈獸英招一字排開,五彩鳳鳥戰車押後。而澹台大將軍的余部,是以青綠的山巒顏色為幟,青色旗和浩浩蕩蕩的鐵血青銅大軍交匯成一色,自成一派,與巍峨遠山連成一片,一眼望不見隊伍尾端。
澹台雁門是篤定主意既不貿然開打,也不離開,就與指揮使大人隔開一片原野兩軍為峙,倒要看看龍鳳相爭是怎麼個慘烈結果,再定奪自家能否坐收漁利。
一片火紅的鳳旗陣中,指揮使大人緩緩起身,從容步下鳳首戰車,頭發一絲不亂,唯見雀翎大氅在風中飄揚。這人何時何地都是步履優雅,即便這邊廂被房三殿下威逼著追著趕著兌換人質,仍是一派不慌不忙,眼前和心裡都仿佛只有他自己。
鳳大人也說話算話,講定要好好“照看”楚公子,他還當真用心照看了。
三太子不在面前“礙眼”,鳳飛鸞對楚晗稍微和顏悅色些了,不再繃一張臉拖著一條瘸腿地聲色俱厲、一副隨時與人搏命的狠戾。
兩名隨軍的神醫進來為楚晗療傷,這次可是跪在床頭,為楚公子殷勤地捏腹揉胸,端藥喂水,絲毫不敢怠慢。
指揮使大人一個眼神使喚,旁邊服侍的小童點上一盞鎏金香薰銅丸。小童再蘸上山茶花、明目艾草的精油,輕輕為楚晗揉捏太陽穴和後頸,去頭痛腦熱。
鳳飛鸞心裡也有盤算,他與楚公子無冤無仇,人又不是他打傷的,他又不會使玄冰掌。楚晗倘若在他手裡沒吊住這口氣,掛了,他就是替澹台雁門背黑鍋。到時與三太子掐個你死我活讓澹台一派坐收漁利,這種蝕本買賣他才不做,最終當然還是要將楚晗還回去。
兩位醫官的袍服後心盡濕,額頭冷汗淋漓。楚晗身子骨裡浸入寒氣,部分寒流順著療傷的手掌移入那兩位大夫體內,激得那二人也是渾身抖索,牙齒不停嘰咕打戰。
“廢物,走開。”鳳飛鸞低聲呵斥一句。
指揮使輕抬起腳,踹走一個神醫老頭子,自己坐到楚晗面前。這人伸掌探入楚晗的衣服,拿捏著力氣,揉起來了。
指揮使大人的手,在不發功襲人時已恢復原樣。五指變回平常模樣,手指細潤修長,並不留多余的長指甲,且勤於保養皮膚滑膩,揉得竟然相當舒服。
楚晗先前也沒料到,落在蛇蠍美人手心裡,反而比剛才在澹台雁門那裡滋味好過許多。他心脈遭到寒氣阻塞凝滯的地方,緩緩暢通了,人也轉醒。血脈裡幾股相激的冰冷氣息,沿著鳳大人在他身上來回游走的手指,漸漸都被移出去了。
鳳飛鸞偶爾額上洇出一片密麻細碎的冷汗珠,但這人內功相當強悍,而且心性堅韌,凡事只要上了他手就鍥而不捨,尤其對澹台氏的掌法暗暗不服,與對方較勁似的揉了很久。即便拔不掉玄冰掌侵入骨髓的寒流,替楚晗暫時解脫出昏厥和劇痛還是辦得到的。
“多謝大人了。”楚晗不計前嫌,坦然與對方對視,心裡想的是鳳飛鸞與沈公子那件不太能上台面的事。
“澹台雁門區區稀松平常功夫,哼。”鳳飛鸞做完這些,不屑地哼出一聲,爭強好勝的心性也是融進骨血裡了,療個傷都要暗自拼出內功高低。
鳳大人也並不輕松,一條腿傷得尤其狼狽。房千歲發起狠來,下手用了十成氣力。楚晗看到鳳飛鸞撩開褲腳,褻褲之下那條斷腿裡面白骨隱隱露出,竟然也是鮮血淋漓。
醫官就地給指揮使大人從傷處擇出許多碎骨,再接骨,上夾板,上藥。鳳飛鸞咬著嘴唇別過臉去,高昂著頭,骨頭掰正扣合的那一下,也不過是將自己下嘴唇啃下一塊皮,舌尖蘸著血絲,哼也沒允許自己哼一聲。
這人對待仇家心狠,對待自己也一樣的刻薄冷漠,對誰都不肯留個余地、做個轉圜,也是性子太剛強了……楚晗心想。
……
鳳飛鸞因替人療傷之故,面孔湊近楚晗,彼此鼻息相聞。
楚晗被一股子香粉胭脂氣給熏得,本來就傷重氣息不順,皺著眉頭鼻子都沒法呼吸,太香了。他頓時開始留戀小千歲身上的鹹水味兒,眼前這位,聞著還不如那位呢。
鳳大人也是突然一動,湊得更近用力聞了一下他,神情微妙復雜。
指揮使再次伸腳,又踹走另個白老頭子,就剩他二人在帳內床榻前獨處。
鳳飛鸞回復清高模樣:“楚公子,本宮想不到,你原來真的稀罕那個浪蕩子,樂意為了那頭孽畜做到如此這般。也難怪他拿你當個寶貝。”
楚晗終於順過氣來:“你說什麼?”
鳳飛鸞:“……你不知道龍息封印?嘲風沒有告知你實話?”
楚晗:“……什麼龍息封印?”
鳳飛鸞嚴肅道:“你愚不可及他也耍弄心機!三太子確是我靈界內一條真龍,而你就是個肉身凡胎,怎能與他匹配?你們兩個人龍殊途,本就不該私通媾和,他的龍息輕而易舉抹掉你的人息,到時你連自己都保不住了,還不速速離開這裡?一介凡夫也想攀龍附鳳,簡直是癡心妄想,飛蛾撲火!……”
楚晗輕聲道:“原來真是這樣。”
他就是要借第三人之口印證,龍齡十八情竇初開正值一把青春年華的嘲風小同學,這次確實對他坦白了實話。指揮使想必是不會替房千歲粉飾隱瞞這種好事的,一定和盤托出。
楚晗說:“他沒瞞我,我都知道了。”
鳳飛鸞暗露驚詫,質問:“你身上全是他的龍精氣息,他並沒有誘騙或是強迫你跟他……那晚在幻情谷底,你心甘情願的?”
楚晗說:“我喜歡他,我為什麼不能心甘情願?”
楚公子即便被擄受傷,神智仍然清楚眼神依舊清明。他瞳底最深處清澈見底,一片水波寧靜,也沒有掩藏著對鳳飛鸞的怨怒仇恨,望著指揮使大人的眼神裡面,甚至溢出一種佛光般悲天憫人的安詳:他擁有的東西,鳳大人並沒有。鳳飛鸞永遠不能真正傷到他分毫,這丁點皮肉之損算得了什麼?他如果畏懼的是這些、能威脅到他的是這些,那是鳳大人太低看他了。
楚公子從不對人聲色俱厲劍拔弩張,然而那一刻眼神至真,水晶般透徹純淨,懾取人心於無形無言之間,勝過千招萬式與無數劍影硝煙。
鳳飛鸞:“……”
有那麼恍惚的一瞬間,指揮使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婉轉,悵然道:“本宮很佩服你,竟能眷戀一人豁出性命至此,也是值了。”
楚晗以為自己傷太重出現了幻聽:這是從鳳飛鸞口裡說出的話?
指揮使大人別過臉去,靜默著坐了一會兒也不說話,像是也陷入某種復雜難言的情緒……
楚晗既然活過來了,由慘白轉回平常人臉色,四肢也回暖能動,只剩胸口隱痛,提醒他挨過一巴掌。
鳳大人一看他手腳動了,順手扯過一條綢帶,迅速將他雙手結結實實五花大綁捆在塌上:“本宮知你素來心思狡猾,又手腳利索,暫且先綁著你,免得你再花各種心思暗算我。”
我素來心思狡猾?……楚晗苦笑,綁就綁吧,又跑不了。鳳大人自家做事貫於不擇手段,眼裡再看別人就都是奸詐之徒。
楚晗問:“我剛才昏過去了,你怎樣與三殿下講的?什麼時候送我回去?”
鳳飛鸞冷笑:“只要他把另個人帶來,交予我交換,我即刻將你送還給他,你大可放心睡覺養傷!”
楚晗:“另個人?”
“……”
“承鶴?!”
楚晗這才著急,忙說:“那個蠢貨辦了錯事,自己已經悔青腸子了,也是當時境況迫不得已。這事就算了,你饒了他吧。”
鳳飛鸞咬住下唇,憤然回復一張絕情的臉,逼視著他冷冷道:“本宮今生所受奇恥大辱,你一句‘境況迫不得已’,我就饒了他?你們拿我當一場笑話隨意羞辱的麼?……哼,楚公子,你也可以不忙著走,且看我怎樣將那無恥浪蕩的混賬貨,一寸一寸剝皮、剔骨、活剮,再扔下靈火淵燒成一剖煙灰!”
指揮使大人眼底洇出暗紅怒色,方才偶爾一現的陰柔委婉,全不見了。楚晗一聽這樣,胸口頓時又開始疼了。至於靈火淵是個什麼恐怖去處,他那時還沒弄明白。
他倘若當時醒著,絕不能允許房千歲答應如此荒謬的換人條件。
而以他對小房同學臭脾氣的了解,這人一定會提了承鶴過來做交易,毫不吝惜。
他們這趟幹什麼來的?不就是為了搭救沈公子回去。承鶴即便犯下再大錯誤,楚晗也是個軟心腸的護犢子心理,一定得將這人毫毛不缺完好無損地弄回去。回到另一邊再提回沈家看家法收拾這熊玩意兒,也絕不能把人留在心狠手辣喜怒無常的鳳大人手裡,就不管死活了!
鳳飛鸞一腿滿滿地裹著白布,拖著傷腿站起來,整飭鳳翎鎧甲。回眸姿容絕代,眼神睥睨,仿佛這世上就唯他獨尊,旁人全都不放在眼裡。
楚晗很想跟這位爺講講道理,勸勸咱們這位固執又要強的指揮使大人,別再掐了,做人不用總是那麼強,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化干戈為情意綿綿,也是一條思路啊。
他不信指揮使大人就心如磐石,生平對任何人都毫無一絲情誼。他方才明明從對方眼中,探到某種復雜茫然卻又渴望著什麼的情緒……
楚晗正要開口,沒來得及,又一隊衣著華麗的鬼衛大步走進來。
領頭的人身著四品錦袍,綾羅綢緞高帽長靴,嘴唇塗成桃花媚色,化妝化成個男人女相,走路都一股子妖氣橫生。
楚晗只瞄了一眼,暗叫不好,真是狹路之下總逢冤家!
來的人就是先前在北鎮撫司大獄裡打過照面兒的成北鳶,成大人。
成北鳶小心恭敬地拜過指揮使,仍是那副尖嗓,煞有介事道:“大人可抓到那名罪大惡極的俘虜了?甚好甚好啊。”
鳳飛鸞冷眼瞟著這人:“沒抓到那個罪大惡極的,反倒弄來個不那麼罪大惡極卻很燙手的,還要本宮服侍伺候著,你說本宮該怎麼辦?”
成北鳶神思一岔:“呃……此人不是大人您想要捉拿的那名禍亂神都的奸佞?”
“成大人手下養的一群好使的卒子,本宮該怎麼賞你?”鳳飛鸞冷冷道:“你睜開鬼眼仔細瞧瞧他臉,他是圖影上的沈公子麼?”
“啊?這,這……”成北鳶迫不及待拍馬趕來大帳,是找頂頭上司賣好邀功的,誰知手下辦事不利,他沒討到好臉,上來就碰一鼻子灰。
楚晗是栽誰手裡都不願栽這姓成的手中,打心眼裡瞧不上對方。他悄悄別過臉去,可不想被成夜梟認出他。
成北鳶難得耳聰目明了一回,扒過楚公子臉一瞧,嚷道:“這家伙就是那日裝扮成廖無痕廖大人夜探我北鎮撫司企圖造反劫牢的奸細,就是他!!”
第七十二章針鋒相對
成北鳶戳穿楚晗前日喬裝改扮的身份。
鳳飛鸞俊眉一挑:“……哦?”
成北鳶一把抓起楚晗衣領,就將五花大綁的楚晗從行軍坐榻上提起來,仔仔細細端詳,這回可不會在指揮使面前弄混了欽犯。成大人此番胸有成竹,急切地表功:“就是這人!此人一定與那姓沈的奸細也有不可告人勾當;也一定是他,從我北府劫獄帶走了姓沈的人犯!大人擒住他擒得對,您千萬不能饒了他!”
楚晗:“…………”
“哦——”鳳飛鸞嘴角微微一動,轉臉看向楚晗,就看他如何應對。
楚晗眼角掠過陰不可測的鳳大人,當日“劫獄”的明明就是指揮使自己,卻不能點破。楚晗被逼急了也沒工夫驚慌遲疑,大聲駁道:“成大人你好大膽,你敢在指揮使面前血口噴人誣賴我劫獄?”
成北鳶:“你就是……”
楚晗理直氣壯打斷那廝:“我心裡掛念我摯友沈公子的安危前去探營,我有何勾當?也幸虧沈公子福大命大,遇到大貴人襄助離開你的深牢大獄,不然早就被你這貪官各種酷刑加身,火燒水浸,穿骨熬油,屈打成招活活折磨死了。”
成北鳶厲色:“你、你這奸佞一派胡言!我北鎮撫司容得你們幾個宵小之徒隨意進出為所欲為,欺瞞詐騙本官,又置我神都指揮使鳳大人的神威於何地?”
抬指揮使出來壓我?楚晗從容不迫道:“我置神都指揮使大人是承載天界恩澤集成天地靈秀巡牧疆土保我四海昌平的貴主,而你這奸徒才是暗藏偽劣心機,妄圖置指揮使於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我摯友承鶴不幸孤身流落這裡,他何其無辜,他哪裡得罪你了,不為你所助反而受你所害?你罔顧天恩惠澤、妄行臣子之道,是為不忠!酷刑傷害無辜良民的體膚、害他與父母親人兩界分離,是為不孝!你為官毫無良善人性、毫不體恤民生疾苦,是為不仁!你不顧兄弟手足之情阻我與沈公子團聚,是為不義!你這等不懂忠義節孝的小人,敗壞神都錦衣衛的法度威嚴,你還有何臉面在指揮使大人面前對我與沈公子的情誼說三道四?!”
楚晗一貫鄙視成某人,說得正是心中所想,字字句句鏗鏘有力,邊罵邊還悄悄描摹鳳飛鸞的臉色變化,腦內快速撥冗,挑揀合適的罵人詞匯。
打架他是打不動了,身上有傷,罵一罵小人還是能撐個把時辰的,拖時間撐到小千歲來救他。
成北鳶瞠目結舌,喉嚨阻塞:“你、你……大人他、他……”
那些話表面是罵成夜梟,其實全部可以拿來罵指揮使。然而楚晗左一句“貴主”,右一句“大人”,聽得鳳飛鸞臉頰微微抖動,極力掩飾唇邊表情。這滋味就好比楚公子照他左臉扇一巴掌,然後又往他右臉上揉一揉,隨後又扇了他一巴掌……
成北鳶在指揮使跟前急迫地辯白:“本官執掌詔獄法度,是受鳳大人親口任命差遣,由得你聒噪?”
“哼。”楚晗毫不遲疑地反詰:“也是鳳大人親口吩咐你說,要你將沈公子先剝了褲子前前後後打他一百板子幾乎把他那活兒打殘了,再吊起用烙鐵燒焦胸口、灌辣椒水、竹簽子釘手指、最後丟進煉屍爐打成青銅人永世不得超生的嗎?!”
成北鳶:“這……”
每個掉進北府詔獄的欽犯,其實都是這麼個待遇,哪個不懂?然而懂得是一回事,被楚晗這樣一樁樁一件件數落出來而且稍加渲染,聽到耳裡,就是另一番滋味。
鳳飛鸞瞇細雙眼,磨了一下後牙。這種細微聲音,成大人是冥頑不靈察覺不到的,但被楚公子聽到了。
楚晗再壓一根稻草:“成大人平日行賄上封所花費的財寶銀兩,又有多少是從那些無辜良民身上搜刮而來?沈公子隨身的衣物細軟,都被你掏光了吧。你敢拿出來麼?”
成北鳶吃驚:“我哪有?那些東西都已經被你……”
鳳飛鸞搭茬:“都已經被本宮沒收來了。”
說著,指揮使從腰間繡袋裡掏出珍藏的一枚玉佩一塊懷表,擱在桌上。
成北鳶賠笑:“大人,確是那欽犯的東西。那日是被這小子假扮成廖無痕,從卑職手裡騙去的。”
楚晗手還被綁著,氣勢毫不示弱,正色道:“想當時身陷大獄的承鶴,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受你百般折磨多麼悲慘淒苦。你傷他體膚,盜他財物,故意在名冊上抹去他的名字,對指揮使亦知情不報、陷大人於不義!可憐承鶴他差一點就悄無聲息消失在你北鎮撫司的大獄裡,都沒有人知道!”
楚晗說得情真意切,自己眼眶氤氳。
成北鳶肩膀發抖:“你這狡猾小賊,分明就是巧言令色搬弄是非!!你……”
鳳飛鸞微微點頭:“好啊,確實是巧言令色,顛倒黑白。”
有很多事,指揮使大人心知肚明,猜也猜得出前後是怎樣一回事。但鳳飛鸞這人心思縝密,喜好故作玄虛以彰顯他的威風,因此就是不說,偏要聽兩人互咬。
同一件事,從成大人嘴裡說出,再從楚公子口裡講一遍,就能演繹出個截然不同面目全非的版本。這就要看心神莫測的指揮使大人,究竟想聽誰的版本。
鳳飛鸞俊臉一寸一寸沉下去,低聲自言自語:“收拾得好,那個潑皮混賬,釘手指、灌辣椒水都難解本宮心頭之恨……”
成北鳶面露欣喜松一口氣:“正是,大人說的正是!”
鳳飛鸞斜睨這人,突然問:“你給那人往哪裡灌辣椒水?”
成北鳶:“……鼻、鼻孔。”
鳳飛鸞:“那麼個皮肉嬌貴的少爺,他怕得很吧?”
成北鳶笑道:“可不是麼。那小子貪生怕死就是個沒骨頭的軟貨,一路上嚎叫如殺豬,真是個大笑話……”
鳳飛鸞雙眼瞇到最細,盯住楚公子嘲笑道:“你這張嘴妙得很,還有何話講?繼續講啊?”
楚晗咬著下唇,心有不甘,視線迎上對方:“我沒話要講,大人,只可惜我友承鶴,錯付了一顆心。”
鳳飛鸞掉轉眼神:“……他也有心麼。”
鳳飛鸞眼底充溢著無法開解的憤懣,正惱火找不著罪魁禍首撒氣,於是掉頭吩咐外面那些鬼衛,抬出隨軍刑具,竹排簽子,架鐵床,將鐵床燒起來!
軍帳門口頓時煙熏繚繞,火星四起,駭人的一架刑具在炭火盆上炙烤得通紅,發出辟啪響聲。
楚晗一聲不吭咬唇盯著那些恐怖的酷刑枷鎖、燒成殷紅的鐵床,極力掩藏內心的兵荒馬亂,心卻一寸一寸涼下去:小千歲不會不管他,可是還趕得及嗎,自己就要被油煎火烤、不成人形了。
鳳飛鸞將傷腿架在凳上,抬眼對某人道:“成大人,將你衣袍脫下。”
成北鳶不察:“……啊?”
鳳飛鸞面容優雅,慢條斯理道:“成大人,本宮來親手教你,下回如何折磨那些刁蠻奸詐、死不悔改的人犯。辣椒水不要灌鼻子,那樣不夠痛苦難受,浪費了好物……”
兩側待命的親信軍校,冷面倨立面無表情,只聽憑指揮使大人號令,視其他人如無物。鬼衛親信這時上前抓住成北鳶,不由分說將這人官袍帽靴剝個精光,褲子扒下,露出一塊白花花的好腚。
成北鳶不明所以大驚失色,哀嚎著被摜於地上。臀部被一根槓子撬起來,被迫撅著。
指揮使大人花容絲毫未變,緩緩道:“辣椒水要灌到那裡。”
說話間兩名鬼衛一人扒開成北鳶的腚,另一人將滿滿一罐子辣椒水往那裡面硬灌進去……
大帳內淒慘的哀嚎和求饒聲連綿不絕,成大人四肢被壓動彈不得,面如豬肝。原本還想要給主子獻寶嘗個鮮的好地方,被鳳飛鸞毫不留情辣手摧菊。成北鳶扭動腰肢哀叫連連,屁股染紅,慘不忍睹。
這樣的形勢突變,楚晗看得怔住,默不作聲,生怕鳳大人一扭頭想起這兒還有一位呢。
姓成的聲音嘶啞語無倫次地求饒,看得楚晗暗暗都心軟同情。
灌完一輪辣椒水,指揮使俊眼一睇,“烙鐵不是燙胸部”,命人將成北鳶架鐵床上,翻上幾翻,煎一煎皮肉。
楚晗:“…………”
大帳外傳來一陣淒厲的鬼哭狼嚎,嚎出的都不是人聲,同時透出一股皮肉燒焦的氣息……
楚晗仍然捆臥在榻上,逃過一劫,衣服後心處生生洇出一層汗。
奄奄一息的成大人,最終像吊一掛烤豬一樣,被吊在外面一根木樁上。楚晗看得出,那架勢分明就是當初承鶴淪落在牢獄時被吊叉燒的樣子,簡直一模一樣。指揮使大人竟也如此記仇,睚眥必報,倒是替倒霉的鶴鶴出了一口惡氣……
某個令人恨得牙根癢的混球,只能由咱們鳳大人親自上手,抽筋拔蠟爆菊折磨。被旁的貓三狗四“碰”了,一貫霸道的鳳飛鸞怎麼能忍?能忍就不是這人的性子了。
鳳飛鸞收拾完賤人,整了整衣袖發絲,重新壓上楚晗,直視著他:“怕了?”
楚晗:“我怕什麼?”
鳳飛鸞冷笑,突然撩開他衣服一摸下面!楚晗吃驚想躲,隱私處已經被摸了。鳳飛鸞嘲弄道:“還好,褲襠沒有濕掉了。”
楚晗忿忿地咬唇,又不敢反駁,生怕要強的鳳大人轉臉大手一揮把他也煎成“兩面黃”,逼得他褲襠也濕一濕。
鳳飛鸞掰過他下巴,也是頭一回上下仔細打量:“伶牙俐齒,巧言令色,挑撥拱火,顛倒是非……楚公子,本宮以前小瞧你了,你可真是個大才啊。”
楚晗面露無辜,睜著一雙清白善良的眼:“我句句都是實話,成北鳶確是欺上瞞下無恥小人,你辦他辦得對,衙門大獄絕不應當交予此人。”
鳳飛鸞不置可否,反問道:“那我應當交予誰,你麼?……可惜,你若不是三太子的人,本宮一定抬你進神都,封你個三品指揮知事做一做,加官進爵,隨侍我左右,如何?”
楚晗尷尬:“大人別開玩笑。”
鳳飛鸞也知道姓成的是個庸才,遺憾手下無人可用。現在才發覺大妖龍很有眼光,慧眼識人,怎麼就千挑萬選從茫茫人海中擇出這麼一位楚公子,擄了回來是打算封做太子妃吧?也確實般配。
楚晗暗察對方眼底每一絲善變的情緒,用只有他二人聽到的聲音,委婉地說:“鳳大人,聽我一句,放下兵戈,我們言和。我讓三太子罷手不再為難你,你與我們一起過那邊去。”
鳳飛鸞一愣:“……你又開什麼玩笑?”
楚晗聲音平靜:“你分明對承鶴心存情誼,你避諱旁人但不用避我。”
鳳飛鸞:“你不會以為我方才饒過你,就會對那賤人心慈手軟?你以為我為何饒你不死,還為你療傷?”
不是因為承鶴?楚晗:“為什麼?”
鳳飛鸞居高臨下看著他:“那天早上,本宮陷在幻情峪蛇陣內,孤軍奮戰。他們個個都要殺死我,只有你一人為我說了一句話。你說,‘拉他上來吧,別丟下他一個人。’”
楚晗:“……”
指揮使大人這樣自命不凡的貴人體質,也很惜命自珍。楚晗當初一句發善心的話,這人還記在心下。

第七十三章隔岸相逢
楚晗那時眉心好像浮現一道五彩琉璃佛光,還是心有不忍,特同情眼前人。
鳳大人坐擁神界疆土錦衣華服嬌妻美妾,其實活得如此淒冷貧乏。也是骨子裡太要強,性情冷冽陰毒,簡直是自絕於人民,這麼些年眾叛親離,身邊還剩一個可心、可信、可疼的人麼?
楚晗鄭重地說:“大人,你只聽見我說的話,你就沒聽到,承鶴他當時在三太子面前拉下臉來為你求情?你也一定沒聽見他說,他後悔沒能早點遇見你,遺憾沒在凡間就遇見你。”
鳳飛鸞冷冷一哼:“遇見了又能怎樣?”
楚晗說:“遇見了他想追你!”
鳳飛鸞雙眼茫然,低聲重復:“……追我?”
被人“追”是個什麼狀況,堂堂神界指揮使大人,還真的沒感受過。他只被人阿諛奉承、被人諂媚逢迎過,也強取豪奪過別人,卻不知道兩情相悅時被另一個大男人追求,是什麼滋味。
楚晗是趁熱打鐵:“承鶴他其實就是個沒長大的大孩子,做事兒沖動毛躁,又愛犯蠢,大人你就勉為其難容忍一下他的蠢,又怎麼樣呢?我也從來沒見過他對誰這樣牽腸掛肚,魂不守捨,捨不得走,竟然想要留在這地方。他想留下又為了誰?你見面就丟砍刀出來恨不得砍死他,你又給過他說真心話的機會?……大人你甭抬我進神都城,你直接把他抬回去吧!”
楚晗一口氣替承鶴說這麼多話,也不確定是否字字句句都是對方所想。
指揮使盯著楚公子,心裡一動:“他在那邊可曾娶妻生子?”
楚晗痛快地搖頭:“沒有。那是絕對不可能。”
指揮使又問:“他還交好過幾個男人?”
“……”楚晗在心裡扒拉,他家鶴鶴交往過幾個?他把自己叫得上名字的扒拉一遍,尷尬地發現一只巴掌竟然都數不過來,還沒包括他不知道的野花野草們。
楚晗臉不變色沉著地說:“交好過幾個,也都是過眼雲煙,過去的事了。承鶴心眼實誠,做人大方,也總被人騙,沒碰見個真愛。誰不想找個貼心實意的人,將來長相廝守過一輩子?”
指揮使大人精明地瞪他一眼:“本宮知你是替他打馬虎眼,那廝定然是左擁右抱,逍遙快活得很。”
楚晗搖頭:“他現在真的單身耍光棍,快一年了。他一人兒寂寞哭鼻子的時候,可惜沒有讓你看到。”
楚晗原本是從不打誑語、不說謊話的人,也是眼前形勢所迫,硬著頭皮上了。鶴鶴的處境簡直是要把他逼良為娼;不說服鳳大人動心動情網開一面,鶴鶴就可能剝皮掉腦袋。
不知他這番苦心,能否讓承鶴那個浪蕩子幡然悔悟、從此收手收心、逼娼從良啊。
鳳飛鸞移開目光,遙視外面天地,薄唇緊闔,不說話。鳳大人的視線也仿佛已跳出目力所及之外,幻想從未到過的凡間的彼岸:人人軀體上都冒著溫暖活氣兒的那個世界,究竟是什麼模樣。
鳳飛鸞半晌垂眼輕聲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對他另眼相看。”
楚晗忙說:“你講?”
因為長得帥麼?咱們大鶴鶴雖然二得不可救藥,就沒幹成過幾件好事,然而擱在三界哪個旮旯裡,都算個很打眼的帥哥,集合爹媽優點於一身;英俊魁梧,肌肉身材漂亮,脫光了比穿著衣服還好看。
鳳飛鸞清冷一笑:“你是那邊過來的生人,自然不會想到這些。我靈界鬼衛,其實處處都與你們活人不同。我們生自陰山靈火深淵之下,沒有家世血脈,也無父無母,每個人來去都是赤條條孑然一身。如果不能在百年之後倚仗個人修行上達天界,就要重回靈火淵自行了斷,讓肉身隕滅,從這片駐守百年的疆域上抹去自身一切痕跡,就當從未來過這世上。”
“本就沒有父母親人,也就無需婚配養育後代。四海之內那些奔跑浪跡的野獸,尚且能夠快活地自行交配,同族繁衍。我們這些……連交配那事兒都不需要了。”
指揮使大人頓了一下,隱隱透出桃花容色,淒然一笑。那笑容令楚晗驚艷。
“而且,我神界與你們人間不同,靈獸之間交配媾和只是為了同族之內繁衍後代,壯大族群以鎮守三界,與情愛無關,做那種事時也就沒有、沒有那種讓人留戀的滋味,感知不到任何快樂享受。鬼衛更是如此。本宮活這八十余年,閱人無數,唯獨只有他,讓我有……再世為人之感……”
楚晗聽明白了。
他頓然回想起鳳飛鸞在翊陽宮酒醉後的囈語,凡間來的活人,他們的身軀,是知冷知暖的;凡人間引頸交歡,竟是一件如此快活的事……
他忽然覺著眼前人無比淒涼可憐,活了八十多年,都白活了。如今才一副食髓知味難捨難忘的情緒,原來是與承鶴萍水相逢一場,偶然之間得遇人間大幸,才品嘗到與人親密時肉體的爽絕歡樂。
凡人知暖,有情,是因愛而性,因此才能體味那事的妙處。那是以前吃什麼壯陽丹、大力丸、各種偉哥神藥都造不出的欲仙欲死滋味。鳳飛鸞縱有後宮粉黛無數,男妻成群,神都之內美色男子隨他予取予求,跟別人卻都不曾有過丁點絲毫的快感,以至於多年沉迷藥癮,不惜自傷身體,都沒有用。就只有靠在那個大混球懷裡,甚至被沈公子壓在身下慘遭蹂躪,只有那“屈辱”的一夜享受到真正的溫暖、性愛的極致快樂。
……
倘若再給他一刻工夫,楚晗覺著自己有本事說動鳳大人打包收拾鋪蓋卷,跟他們上路,與鶴鶴私奔。
鳳大人明明已經心動,眼底忽然明亮,又忽然陷入躊躇,就是動了凡心,卻又下不了那樣大的決心,以指揮使之尊反出靈界,將眼前一切尊貴榮華棄之身後,真正地“再世為人”。
恰在這時,鬼衛探子沖進帳中稟告軍情,神色緊張:白山水族大軍憑借風雨之勢已然逼近,據此只有十余裡腳程了,片刻就將殺到陣前!
鳳飛鸞在一干手下面前,倏然變臉,拖著傷腿站起,遽然就與楚晗拉開十步距離。
楚晗:“大人,我還有話沒講完……”
鳳飛鸞陷入大敵當前的嚴峻,眉眼間那一片柔軟旖旎的神色全部消失了。
楚晗這會兒覺得小房同學來的真不是時候。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了。
西山一線烏雲密布,雷鳴陣陣,雲海波濤翻滾,漫山風雨從青山之後天邊盡頭急速襲來。這就是房千歲的人馬全部集結至此,意圖一戰了。
鳳飛鸞在旌旗飄展的神都大軍陣中回眸一笑,美目顧盼儀態萬方,用笑容掩飾內心的冷寂和茫然。
這人一舉一動皆悠然從容,任是讓誰也看不透他下一步究竟還要做什麼。
鳳大人從步戰車上拿過屬於指揮使的金色手杖。金杖頂端雕琢成鳳的圖騰紋樣,一只鳳鳥頭戴嵌石金冠。
神都指揮使上前幾大步,立於眾人之前,用力一掌將手杖楔入腳下土壤。他面朝蒼天張開雙臂,四面山巒上披灑的光芒倏然向這邊匯聚而來,全部聚於金杖的鳳鳥頭顱上。鳳飛鸞驀地單膝跪下,口中念念有詞,雙目細潤眼尾修長,眼睛微闔時也像個面目虔誠的朝拜靈童。
他一步一磕,磕向一片開闊地。
指揮使抖開披風回身隔空一抓,手法快得讓周圍人猝不及防。原本植根於土系的鳳頭金杖,倏地斂入他掌中。他拋出金杖向原野上縱勢一畫,金光所及之處突現一個巨大的半弧形地帶。土壤紛紛陷落,土石崩塌,大地凹陷出一處狹長的深淵。
地陷深不見底,地殼之下猛地湧出紅黑色火焰。熾烈的火焰瞬間鋪滿深淵,四野之上整個天穹仿佛燃燒起來,玫瑰紫色的天幕倒扣在荒原上。
紅黑色的烈焰,是地下湧出的靈火。
眾所周知白山水族最為喜水怕火,指揮使大人又一向兵行狡詐,這是搶先一步以金杖劃界,劃出一道靈火淵以抵御水軍。即便換不到他想要的人也足以自保,寸土都不讓。
兩軍各自陣中那些青銅甲兵,靈獸戰騎,齊齊陷入震動和寂靜。萬馬齊喑,幾匹威武的英招瞪著烏黑的眼珠,肅然而驚懼。
遠處的澹台雁門見了這樣情形,面色也一變。
鳳首金杖畫地為牢形成的這道靈火淵,是天帝賜予錦衣鬼衛行使的特有的法度,是這片疆域從北至南所有靈獸懼怕的嚴刑鐵律。靈界但凡有犯律者,皆可被投入靈火深淵,揚皮銷骨,化為飛灰!
澹台雁門:“烈焰焚池……”
澹台雁門趕忙放下橫抱懷中亟待療傷的他家兄長。這人也上前一步,高舉雙手摘掉帽冠,面對焰池微微頷首,單膝跪地三拜。他即便對指揮使深存芥蒂,也懂得兩界之間的位份尊卑。他不服指揮使,但也要時刻表示出對天威的敬意和臣服。
鳳飛鸞以靈火攔截出一道界牆,攔住浩浩蕩蕩的水族大軍,於是高枕無虞,就待房千歲乖乖前來換人。
楚晗被提出帳外,幕天席地,立於天地山水之間。他吃驚望著眼前蒸騰壯觀的火海深淵,瞳膜深處也是一片火光沖天。
他的小千歲騎在翼蛇獸背上,騰雲駕霧而來。翼蛇獸感知到靈火的煙瘴氣,相隔數丈之外就被逼停空中。房千歲一摟韁繩,衣袖揮開漫天遍布的火星氣息,驚怒地盯著眼前一條深不見底的火池。翼蛇獸被迫從雲中降下,騰開寬闊的肉翅落在焰池一側,迅速就被烤熱了鬃毛,撲騰著直往後撤。然而大地也被炙烤成滾燙的溫度,靈獸們都沒處下腳。
房千歲再一抬頭,在鳳旗飄揚的火紅的陣中,一眼精准地瞄到楚晗。
兩人隔著一道焚燒的焰牆,互相深深望著。只是區區兩個時辰沒能拉個手、摸個臉,思念在煙熏火燎的氣息中燒灼著眼眶、煎熬著心,多麼想要再次摸到對方。
房千歲身側是隨琰公子,白皙的臉上凸顯焦急淒楚的神情。
楚晗遙遙地看到,隨琰公子臉上脖子上和露出的小臂都布滿血痕,竟然像是鞭痕,被哪個狠心的毒打了一頓?
水族大軍被這道深淵拒開一段距離之外,無法靠近。
指揮使大人還是棋高一著,就倚仗手中的天授鳳頭金鸞杖,明火執仗地囂張。
左使大人率領的另一支輕騎,原本悄悄地繞道迂回到後面,試圖從鳳軍的後方掩殺上來。然而,伏軍旌旗招展,喊殺震天,卻都不敢貿然進逼,停在了半道,陷入僵持。
左使禺疆面目嚴峻,兩道黑眉緊鎖,猛然朝後一揮令旗:“不要往前!朝後退,後退!!”
他們假若再往前逼上幾裡,前軍廝殺踩踏的連鎖反應,就要將指揮使大人的戰車先頭部隊逼下焰池。鳳飛鸞這種人被逼急了不會乞降,只會抱著楚公子一起跳下去……
鳳大人這是作法造出焰池,就打算與焰池共存共滅,也不管自己四面被圍,方圓數裡之內已然陷入十面埋伏。他就賭三太子仍是捨不得楚公子。
房千歲隔火怒視鳳飛鸞,指揮使大人果然使得一手好毒計,這是要臨時變卦,不願痛快交人。
鳳飛鸞也隔火傲然而立,從容地注視對手,等待小千歲交出他要的人。
房千歲痛咬自己嘴角一下,怒不可遏,扭頭呵斥:“你,下去!”
眾目睽睽之下,煙火紛飛之中,房千歲所乘的翼蛇獸後面,露出被煙熏火燎雙眼殷紅的一顆腦袋。還能是哪個?可不就是指揮使大人日思夜想要捉拿的要犯。
楚晗也遠遠地看見了:“鶴鶴。”
房千歲冷眼絕情道:“你,過去。”
沈承鶴:“我……過去?”
房千歲怒道:“你不過去能換他回來?”
沈承鶴:“我……過去?!”
房千歲如今瞅見沈大笸籮就氣不打一處來。若不是還顧忌楚公子的面子,三殿下現在就想騎上去把這廝爆菊了,狠狠操一頓。假若不是為了救沈公子,楚晗怎會千裡迢迢過到神界這邊,以至屢屢陷於危難之間;假若不是因為沈公子屢次三番得罪指揮使,占誰便宜不好竟然占大魔頭的便宜吃乾抹淨還想跑,指揮使又怎會劫楚晗為質?
當然,三殿下不願承認自己沒能護好楚公子。楚晗每受一次傷、吃一次苦,都是折磨他的五髒六腑,令他愧疚萬分。
房千歲反掌薅住沈公子衣領,一把將人從坐騎上拋下,真沒客氣。
房千歲是一點不心疼將沈公子打個包再系個大紅蝴蝶結雙手奉上,進貢給指揮使,隨便鳳飛鸞把這廝當作小鮮肉還是老臘肉,四蹄一捆剁成餡兒剁了。
沈公子來這裡之前還充溢著一腔壯烈豪情,想要以身飼虎把心心念念的晗寶貝兒給換回來。哥們義氣當頭,不能讓楚晗因為他的過失吃虧受委屈,然而睜眼一看面前野火燎原的氣勢,立時嚇著了。
過去。
怎麼過?
沒見過這樣險惡陣勢,他也惜命,他平生最怕死了。
“我操……”沈承鶴喃喃自言自語:“美人兒你這是要把老子扔進火堆活烤了?你真想煮了我,架一口鍋就是了,用得著在地上挖出這麼大一個坑?”
鳳飛鸞斜眼瞟著沈公子,沈承鶴渾身汗毛直聳,發型被風勢火勢撩起,一頭亂發在火星中狂舞。瞧見沈少爺一副受驚的倒霉相,鳳大人慣會折磨人的心性頓時得到平衡和滿足,心裡郁結的嫉恨才壓下去幾分,
鳳飛鸞拉起手中金杖,以類似現代人投擲標槍的姿態,斜削著往大火坑方向用力一擲。鳳頭金杖飛上焰池,化作一道狹長的光芒之路,橫架深淵之上。
鳳飛鸞對沈公子輕聲慢言地開口:“你,老實乖乖爬過來受死。”
所有人鴉雀無聲地圍觀,看那根金鑾手杖化作一道狹長而險峻的“天橋”,在烈焰中閃爍光芒。
楚晗遠遠看見,連忙大喊:“承鶴你不要過來!”
沈公子:“……”
楚晗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幾乎是哄著這脾氣擰巴的人:“鳳大人,還是你自己過去吧。”
鳳飛鸞猛地扭臉盯住楚晗,那臉色幾乎是要說:你腦子被驢踢了嗎,我過去?
楚晗無奈苦笑:“那家伙他就算想要過來找你,也要有那樣膽量。他能從那道火線上爬得過來?快別折騰他了。”
鳳大人聲音低沉得幾乎讓楚晗又幻聽了。
指揮使大人昂首挺胸,驕傲地自語:“他不是‘牽腸掛肚魂不守捨’麼,他不是‘捨不得走’麼,他不是後悔沒有早些認識我……叫他爬個火坑又算什麼?”
第七十四章烈焰焚池
沈承鶴那時從房千歲的坐騎上摔落地下,啃了一嘴充滿煙火氣的泥土,然後自己爬起來。
他怨念地扭頭看了房千歲一眼,模樣也十分可憐。
他卻並不是心存怨念認為小房同學虐待了他。恰恰相反,虐待得好,姓房的對他橫眉冷目一臉怨夫表情,還不都為了楚晗?沈公子如今再看房千歲,這永遠就是“人家的老公”。
他再一抬眼,隔著噴薄而出的烈焰瞄到對岸那位穿大紅袍的官家大人,內心頓時堆滿酸楚與哀怨。假若沒有參照物,也不至於心理落差如此巨大。
房千歲一天一夜沒有闔眼,雙目布滿紅絲,因楚晗的被劫度日如年。他渾身遍布煙熏火燒痕跡,衣服上像染出一幅水墨山河。
果然楚晗是那個被人捧在手心裡疼的,自己過到這鬼地方來,才是沒娘的孩子,六神菊花變成了一朵苦菜花兒……愣是沈公子這樣婆婆媽媽的話嘮,面對此情此景都無語凝噎,只留兩行寬面條淚。
沈承鶴真正地開始放不下美男,是他們一行人商定即將離開這裡的時候。過到那一邊去,可能就再也不會回來。
當初他中了春藥、占了指揮使大人皮肉上的便宜,那時都沒想過,一夜風流之後還能有明天、後天。提起褲子回頭再看,兩人仿佛就是兩個世界的人,卻又藕斷絲連糾纏不清。即便他想要兩情相悅,對方可曾稀罕與他天長地久?每次親熱一回、互相溜一趟活兒,都恨不能要了他的小命。
“到此一游”終於要走了,永遠離開這裡,沈公子內心深處才權衡出,還有一樣東西他放不下,還有一個人他很想帶走。
沈公子隔岸望著一團火紅的男子,鳳大人無聲丟給他一眼神:你給本宮過來。
指揮使大人永遠是傲慢而志在必得的,百般手段,不達目的不會罷休。手裡既攥著楚公子不想痛快還回去,卻還要沈大少自己乖順地三拜九叩臣服於腳下。
沈公子是那個瞬間遽然爆發,大聲道:“憑什麼是我過去?!”
我過去了你又打算怎麼對我。
我喜歡你,但是我不樂意了……沈公子眼眶驀地紅了。
沈承鶴紅著眼對那人喊:“老子他媽的不樂意讓你欺負,我不願意。”
鳳飛鸞遽然愣住,隔岸相視。
沈承鶴狠吸一下鼻子:“憑什麼,憑什麼就由著你性子來?咱兩個頭一回見面發生那事,是美人兒你任性了,我讓著你我沒跟你計較!”
“你還回回都跟大爺我任性,為所欲為?這一家子裡誰做主,誰才應該是那個當爺的!你你你,你自己看看,你自己說……”
沈承鶴傷心起來渾身抽搐語無倫次。他回頭指指房小千歲,再怒指對面那位:你瞧瞧人家太子爺,你再看看你怎麼對我。
在美男面前窩囊慣了,兔子急了還咬人,更何況這人不是兔子,平時走哪也是眾星捧月牛逼哄哄的,他又對誰低三下四、奴顏卑膝過?兩人之間,你情我願的怎樣都成;被迫承歡忍辱偷生,對於哪個男人都是碾壓尊嚴,不可能長久相待。
沈公子把自己眼淚罵出來,睫毛濕漉漉地扇動,十分委屈。
鳳大人鳳目圓睜,胸口起伏暴露此時的驚愕和震動。
沒有想到,也極少被人當面如此頂撞。
一旁的房千歲與水族眾將也全部安靜。沈承鶴昂首闊步罵街的時候很有氣場。平時是搖搖晃晃垮著走路,一旦展開雙肩站直了敞亮地講出心聲,一下子從背景芸芸眾生中凸顯出來,也是頂天立地一個爺們兒。
鳳飛鸞陷入尷尬茫然:“你……你敢。”
沈承鶴也委屈著:“讓著你你還沒完了?你,給老子過來。”
鳳飛鸞:“……”
沈承鶴:“……”
楚晗:“…………”
鳳大人俊臉漲得通紅,暗自糾結,以低沉的腹語十裡傳音傳到對岸:“你再敢聒噪一句對本宮不敬,不怕你的楚朋友因你之過而殞命麼?……虧他還替你說盡了好話。”
沈承鶴抽紅鼻子,撅了撅嘴,大聲道:“我不連累朋友,我不會對不起楚晗。是老子得罪你了,老子做了對不住你的事,我跟你認錯,我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把我們家楚晗送回來,我、我、我立馬從這火坑跳下去讓你解氣,這樣成嗎?夠了嗎?……你現在就把人放了,老子說話算話。”
鳳飛鸞語塞:“……”
沈承鶴狠狠抹一把臉:“你要是恨我,我就跳下去。你要是……改主意不恨了,就過來跟我回家!!”
鳳飛鸞:“……”
也幸虧風大火勢大,兩岸相隔,平常的人都聽不到沈公子說這種肉麻話,只有指揮使耳隨風動,聽得一清二楚。
堂堂指揮使大人布了一個引君入彀的好局,卻將自己深陷其中,進退兩難。
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出,在他面前一貫做小伏低又貪生怕死的少爺,逼急了也是有脾氣、有自尊的。
鳳飛鸞臉色鐵青:“你跳,本宮今日看著你跳。”
鳳飛鸞轉臉盯向楚晗,楚晗吃驚地回看這人。鳳大人突然伸掌倏地將楚公子吸附過來,將反綁楚晗雙手的那根麻繩往旗桿上一甩,吊住,再一扥。楚晗立時雙腳離地,竟被高高地吊上半空。
鳳飛鸞毫不示弱:“你要麼就給本宮跳靈火淵,要麼就臣服於我。”
指揮使大人終歸是強硬到底的,一步步將自己逼上梁山。然而他還是心存謹慎,藏在身後的那手暗暗將繩子在腕上挽了兩繞,牢牢牽住楚晗,只是威脅,並沒有想要真的將人拋下去。
這一巴掌又扇回沈少爺臉上。
沈承鶴剛剛還赫然立下豪言壯語,這時大步上前,往那噴湧著炙焰的靈火淵裡一瞄……他頓時萬丈悲情湧上心頭,一顆心碎成煙灰渣子。美人兒果然丁點都不曾心疼過他,沒有喜歡過他。
隨琰公子挺身站出,蒼白著臉直面對岸的人:“我跳下去可否一解指揮使大人心頭之恨?我是神都要犯,自知逃獄罪孽深重,只要大人高抬貴手放人,我從這裡跳下自行了斷,絕不貪生怕死。”
房千歲橫掌攔住隨琰:“你退開。”
“殿下……”隨琰公子伏地淚下,甚是自責自己的過失。他遍體傷痕是昨夜被他父親抽了一頓。
房千歲神情肅然嚴峻,突然壓低聲音吩咐左使公子:“我九弟現在何處?……去找他來,盡速,快去。”
隨琰眼底亮起一叢光芒,迅速點點頭,就地化蛇遁去尋九殿下了。
鳳飛鸞雙眼艷麗殷紅,不知是被煙火熏的,還是內心五味雜陳。
他騎虎難下。
他在乎的哪裡是楚晗或者隨琰,甚至都不是沈公子,而是自己一生的催磨坎坷。他站在一條路的盡頭,往後退,是眾叛親離,往前走,是萬劫不復。
所有人驚懼眼前變數,唯獨房千歲是陣中唯一鎮定的人。他面無波瀾,一直遙遙注視對岸他的楚公子。楚晗吊在一片煙火中,煙熏火燎之下表情難過,說不出話,只能也用眼神遠遠地看他。
沈承鶴幾句不慎的話將楚晗陷入絕境,房千歲卻沒有上去捂住這廝的嘴,沒有一巴掌扇過去。
他一向鄙視那位貪生怕死的慫包;沈公子倘若束手就擒爬到那邊去,向指揮使大人低頭逢迎,他反而要更加瞧不起那人。
沒料到沈公子敢說那樣的話,總算有幾分男人骨血,讓他今日刮目相看。
他自己沒能護好楚晗,內心愧對愛人,怨不得旁人。
……
沈公子終於仍是屈服了,在跳火坑與爬過去兩條路之間,選擇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他委屈地說:“你別欺負楚晗,還是欺負我順手吧。”
他是對美男失望了,兩人總之沒有將來,就沒必要硬撐尊嚴。他平生頭一回掉了兩滴相思淚,那兩滴淚花隨即就被熱浪化作水蒸氣,揮發了個乾淨,可惜對方全沒看到。
眼前火焰茫茫,沈承鶴爬在那道金杖化作的天路上,每走一步戰戰兢兢,在懸崖上隨時飄搖欲墮,表情悲壯視死如歸。
他在絕境中喃喃自語,說出了令他羞恥的真心話:“美人兒,老子其實見你第一面,就稀罕你……”
“你欺負我,可是看你難受時候那委屈的小樣兒,老子他媽的竟然心疼你了……丫小白龍不就是會飛麼,看個雲海就能把晗晗哄上手了。寶貝兒,你信不信你跟我回北京城去,老子開輛小跑帶你繞著護城河兜兜風,只要你順心!老子不會飛,咱看不成雲海,看看二環路的車海還是有的!……我也有車有房,有大別墅,我養得起你……真心的。”
懸崖飄搖中一聲“寶貝兒”,隨風飄到鳳大人耳中。
鳳飛鸞怔住,凝望煙火中的人,攥麻繩的手漸漸松懈,也是後悔了。
手再松下去,這邊的楚公子就要掉下去。
房千歲這時悄悄一掌壓在坐騎的肩上,輕輕拍一拍,示意蛇獸將頭頸壓低,騰開一條路。
翼蛇獸心有靈犀,察覺三殿下的意圖,吃驚地回頭,翅膀張開,瞪著一雙烏黑大眼:那是火,不能去。
翼蛇獸張開遼闊的肉翅,沒能攔住他家殿下的動作。
房千歲突然躍起,腳用力蹬開蛇獸借力,白衣白袖如天神下凡,一條銀龍展翅,修長身軀徑直蹈入火海,殺向對岸這邊!
靈火淵上一片浩瀚,百丈煙柱直入九天,形成一道天然屏障,靈獸見之無不畏懼膽怯,自開天辟地以來就無人敢於逾越。炙焰燎面,瞬間燒去房千歲披肩的銀發,一團火焰罩身。
房千歲神情堅毅無所畏懼,過百丈火淵如行歸路,瞬間撞破焰牆,整個人從火中重又躍出。龍爪隔空劃出一道半弧形的震蕩波,波及之處震翻無數人,在指揮使軍中生生劈開一條路,一掌伸向楚公子。
楚晗萬分震驚,凝視著小千歲向他沖過來。
那是三昧靈火,比人間凡火烈上百倍。
楚晗其實早就縮骨掙脫背後捆縛雙手的繩索,悄悄拽住那根繩子,假裝被吊半空。他深陷敵陣並未貿然動作,靜待時機准備逃跑。然而他也能感到一股不明的拖拽力,將他緩緩拖向深不可測的火淵,那下面似有靈物。
鳳飛鸞劃這道靈火淵,就是為攔住房千歲不敢過來。但是今日已不同以往,刀山火海能攔住以前那個無心無情的三太子,攔不住現在的三太子了。
這番道理,鳳大人也是此時此刻終於明白,並且感同身受。
房千歲一掌將鳳飛鸞震開五六步,當胸打得指揮使噴了一口血,隨即毫不遲疑奪過拴住楚晗的繩索。
他一扯繩索就察覺不對,一股反向的力量在與他角力、對峙,往另一個方向拖住楚晗。那股來自深淵的強大吸附力霎時間將楚晗投向噴薄的火眼,繩索繞著旗桿頂端猛地抽向另一側,房千歲被帶起劃向天空,瞬間也被拋向火眼。
兩人在空中劃出一道無比驚險的拋物線。房千歲一扥繩子抓住楚晗一條手臂,在掠過天橋的一瞬另一手奮力抓住了金杖!
天河變色,四野驚懼。
房千歲拉住楚公子懸在靈火淵之上。
火眼湧出炙熱的巖漿,暗紅色波濤洶湧,像張開大口企圖吞噬頑抗天威的渺小靈類。
楚晗仰面望向淡紫色的天穹。他眼前是小千歲平靜的臉,似乎在說:不用怕,我抓住你了。
翻湧的烈焰將懸在半道上的沈承鶴嘰了骨碌顛了下去,畢竟是凡人之軀,斗不過神力。這人也危在旦夕,小命不保。房千歲沒有第三只手再去撈沈公子。
指揮使大人平生頭一回,在一個人面前屈服了。
心也在那個瞬間碎成八瓣,卻又不願承認,自己這些年的行事為人,是大錯特錯了,以至許多事情難以回頭。今日所受糾結痛苦,都是這些年的自作自受。
浩瀚煙海之中,一生如此短暫,渺小如螻蟻,生的歡樂稍縱即逝。
鳳大人是想說,混球你給本宮一個台階下,你過來,我們就言和了,我很想善待你……只是不知還有沒有機會。
眾目睽睽之下,指揮使大人沖向那條天路,大步飛奔在火焰中,幾步之間就飛躍數丈之距。
沈公子幾乎墜下火海,這回是真的臨死之際回光返照,陷入了幻聽。
他竟然聽到有人喊他名字,喊他“承鶴”。
他吊掛半空魂飛魄散,看到鳳大人的鑲翠官帽從他身邊劃過掉入火海,霎間灰飛煙滅。鳳飛鸞一頭黑發在空中散亂,一切的矜持與尊榮拋下深淵,發絲無所拘束地飄揚風中,露出最真實面目。
鳳飛鸞低聲命令:“承鶴……你……抓住我……自己爬上來。”
沈承鶴:“……”
指揮使大人一雙鳳眼深處倒映著黑紅色的深淵,眼神絕決,咬著牙牢牢抓住沈公子的手腕沒有放松,一步一步將他拉了回來。

第七十五章水火相容
四人都掛在那道天路之上,命懸一線,靈火忿怒燃燒。這樣情景,竟然很像當初他們四人一起狼狽墜下幻情峪。
岸上圍觀的三路人馬,被烈焰逼迫著,都驚懼地後撤。靈獸和鬼衛同樣懼怕天火,無人敢在倉促之間近前,送掉自己小命。
左使大人躍上半空,從後軍陣中沖出,空中化作一尊翼蛇獸,身形魁偉,翼展遼闊。
翼蛇禺疆撲向火海,卻被熱浪節節逼退,完全無法靠近三殿下。左使大人頸子上鬃鬣般的鐵羽毛被燎掉一大片,也差點燎禿了。
一直默默觀戰的澹台大將軍,此時從座上緩緩起身,亦是一臉震驚與難以置信。
神都指揮使往天路上那一躍,一奔……這一步出去,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還有什麼不明白。
澹台雁門震驚,臉色變幻復雜,簡直不認識眼前的鳳大人。
他現下有十成十的把握報仇雪恨,偷襲鳳飛鸞一擊就可得手,讓神都城改旗易幟。
他緩緩抬起右手,手下一排親信心領神會,彎弓搭箭,瞄准掛於陷坑懸崖之上的鳳指揮使。
半刻,澹台雁門厲聲喝止手下:“收箭。”
“拋繩索。”
“速速將那四人給我拉上來!”
澹台將軍在火線前自語:“我澹台雁門做事光明磊落,從不趁人之危,不做那等陰險小人。又不是打不過他,等他上來,我再與他決戰。”
眾將士一愣,趕忙又紛紛收起弓箭,轉頭尋覓可用的長繩、掛索,圍攏到懸崖邊去救人。
試圖施救的繩索也迅速被深淵吸走了。
化作天橋一線的那條金杖,從中間被墜成向下彎曲的弧形,十分驚險。
一股強烈的吸附力從靈火淵湧出,牢牢簇擁在楚晗周身,無法抗拒,而且那力量仿佛擁有意識,試圖將他一步一步引向深淵。
楚晗原本不至於陷入火坑,他有能力自保。數月之前,就在那一邊的恭王府胡同牆縫裡,他也曾經遭遇到能吞噬活人的黑洞,他仍能夠憑借一己之力,拖住兩名同伴不被黑洞漩渦吞噬。
然而這一次完全不同。深淵睜開一只巨大的火眼,噴吐的赤焰卷裹住他,化作蟠龍般的焰柱,瞬間幾乎將他吞沒!
他肩上也有火焰燃燒。奇異的是,他完全沒感到疼痛,身軀過火無痕。
此時反而沒有一絲一毫難過的知覺,火焰舔舐他的皮膚,像是不停地撫摸他、誘惑著他。火借風勢在他耳畔呼嘯狂響,沉吟。他的名字在山谷中徘徊,遠近回蕩,那是一陣陣令人心馳神往的靈音。
楚晗——楚晗——
楚晗那一刻完全無法理解:他不疼,也沒受傷,他竟然不懼怕所向披靡的靈界聖火。
假如不是因緣際會陷入烈焰焚池的危困,他還不知道這樣的蹊蹺。聖火與他融為一體,如同金風玉露一相逢,在他周身活潑地跳躍、蒸騰。他七穴無比通暢,在懸崖之上渾身血脈如大江奔流。
然而小千歲最是怕火,那時吃個老式黃銅涮鍋,都懼怕炭火沾身。那團激烈的火焰簇擁著楚晗的手臂,順勢躥上房千歲的肩膀。
楚晗大喊:“火!!……你放開我!!!”
房千歲睜大雙眼注視他,怎麼可能這時候放開?
眼底的烈火都化作無物,只倒映著楚晗的影子,面孔在火中無比英俊……
強悍的虹吸力從火眼深處猛地彈射出來,跗骨的力量再一次將楚晗吸入深淵,然而又再一次被房千歲拼力拖回,僵持半空。
楚晗心疼得聲音顫抖:“……你放手吧。”
房千歲不為所動,不願放棄。
楚晗那時都快瘋了,掙扎著想要掙脫對方禁錮他的粗糲的五指。他也不理解那股附著的力量來自何方神聖。他寧願自己墜下火海,捨不得小千歲遭受火煉的磨難。
攥住楚晗的五根指頭仿佛已經燒融,與他的手臂澆築在一起,兩人生生連成了一體。
楚晗那只懸空的左手往自己後腰摸去,摸到隨身的甩棍。
他絕決地一棍往自己右臂削去,沒有猶豫,想要斷臂。
房千歲痛苦地叫了一聲。
他飛身撲向火海深處,抱住楚晗,聲音在山谷中回響……
金杖是在這時難以支撐四人一同下墜的重力,在某一股虹吸力湧上時驟然崩斷,化成數截。
掛在另一邊剛爬上去的鳳指揮使也悶哼一聲,失去平衡翻落下去,連帶著肘彎裡護住的沈公子也掉了下去。
鳳大人在空中徒勞地想要抓住什麼,抓到的是一截斷掉的手杖。鳳飛鸞迎上沈公子驚恐的臉。沈承鶴像八爪大章魚一樣死命摽著他全無風度。那一番掏心掏肺信誓旦旦的諾言言猶在耳,可能這輩子也沒機會大展身手博美人歡心了,眼角也飆出淚花。
鳳飛鸞墜空的一瞬將沈公子攬在懷裡,眼裡也有不甘,附耳低聲說:“你敢在本宮面前死掉……你還沒有追我……”
烈焰焚池,泯滅的是肉身,剖開的是人心。
房千歲墜火瞬間無法維持,翻滾著身軀化作一道白光。嘲風被逼出原型,銀色龍鱗在深淵中閃耀,那樣的華光竟比火焰更加熾烈。
小白龍卷著楚公子壯烈地砸向巖漿池,幾乎就要被吞沒。充溢著巖漿的火眼深處,猛地湧出一輪紅光。
耀目的紅色光弧彈射著蹦出火眼,在空中伸展開龐大有形的身軀,竟是借著巖漿噴發上湧的力量直接將房千歲托了上去!
楚晗墜下時只看到一團紅光繚繞,就認出了對方。
他絕望中盼到一線生機,眼眶很不爭氣地酸痛濕潤。
那時的場面,令所有人膽戰心驚難以置信。那頭紅色的大家伙出其不意絕處犯險,是從靈火淵的火眼深處直接躥出來的。赤紅的巨龍搖頭擺尾,張開大口開始吞噬巖漿,往左一甩頭,生生吞掉一大片火焰,再往右一甩嘴,毫不客氣,一片蒸騰的火海被吞掉大半……
九殿下如啖美味珍饈,風卷殘雲,貪婪地吞個乾淨,口味著實異於常人。
這頭年輕的小獸不僅不懼火,而且可以噬火。
楚晗後來回想,九殿下大約是因為失去了寄居殼,暫時被打回原形,就蟄伏在附近哪條山澗溝壑之下,呼之即來了。小九爺平生幼稚頑劣、不通人性,終於在危難關頭幫了他三哥哥一回。
九殿下既然能夠從焰池下面鑽出,這下面也一定是“活”的。一定有某一條通路,通向遠處其他地方,能助他們逃脫生天……楚晗這樣想。
烈焰焚池的靈火迅速熄滅,巖漿乾涸,四圍峭壁上堆積的土石再次坍塌,天崩地陷,黃土漫天……
火勢退去,原本的火眼位置卻再湧出一股大洪水來。大水是從四面的地縫深處不斷源源地上湧,即刻水漫原野,幾乎將岸上人水淹七軍。
左使大人的兵卒們順勢成了水上漂的軍團,在洶湧大水中往來尋覓。神都鳳軍與澹台將軍的野戰軍都被大水沖擊得七零八落,鳳頭戰車都散成零部件兒漂走了,水面上漂了花花綠綠各色旗幟。雙方偃旗息鼓被迫向後撤去……
楚晗與房千歲那時並沒有能夠脫出那一方焰池。
相反,大水湧上時,他們被漩入更深的地縫。上方崩塌的土石將一切埋沒地下。白龍以龐大的身軀承載住大部分地陷,護住楚晗。他們一層一層地墜落,沿著洶湧的波濤滑入深邃的暗河。
指揮使大人一開始以鳳頭金杖作法劃出這道焰池,未經事先規劃與地質勘查,想必不慎戳中了地下水脈。靈火的火息暫時逼住水息。然而當靈火最終消弭褪去,被阻滯已久的那股地下洪水,當即崩開地殼沖破火眼,一路勢如破竹,再也沒有阻擋的障礙。
水火相容,漸漸吞息最後一縷帶有溫度的煙塵。他們最終大約是從地脈的一處夾層,掉入深不可測四通八達的地下暗河,流向遠方。
靈界暗河之下,一片碧水藍波,四周空靈,靜謐幽然。
偶爾漂過三兩成群的地下水生靈物,身軀細小婀娜,銜著氣泡悠閒游過,在陌生人面前再羞澀地一扭身,鑽入河道深處。這地方畢竟是神狩界疆域,比京城通惠河地下的景致更加美妙,幻境嫣然。
九殿下想必當時是從這道暗河夾層過來,潛入焰坑救了他們。楚晗想到那位一向怕水、泳技奇差無比的小九爺,一定也獨自在黑暗中游了很久,性命攸關時才顯出忠勇,一腔少年義氣,孺子可教啊。
楚晗將他家小千歲的頭攬入懷中。房千歲是逃脫火海卷入洪水時才緩過來,身軀在水中劇烈顫抖,慢慢縮化回人形。
房千歲無意識地順水漂流,帶了傷痕的雙手仍然圈著楚晗,陷入深重的昏迷,很久都沒有說出一句話。
這人眼皮都沒有睜開,唯獨口中不停喃喃,念念有詞。
楚晗湊近小千歲癔動的嘴唇,辨別出對方昏迷時下意識念的什麼。他不懂咒語,但好歹也聽過幾次,記住了那段相當古怪拗口的音節。他酸了一路的眼眶,忍不住在水中拋出淚來。
小房同學在給他念避水訣,這樣才保他一路無虞、不會溺水。
一頭銀發燒掉,長發燒成了短發,削短的銀發襯著硝煙散盡劫後余生的面容。房千歲在水中浮浮沉沉,沒有知覺的雙腿在暗藍水波中蕩出尾浪,面色安詳像入了化境……
……
楚晗順水而下時不停回頭,一路在尋找承鶴與那位鳳大人。
他與房千歲既然墜入暗河,承鶴他們十有八九也掉下來了。
第七十六章一路同行
九殿下並未跟隨他們一同墜入暗河。房千歲是逐水而行,不由自主就順著水汽彌漫的方向,往地層深處游去了。相反,小九爺這條火龍,那時一見大洪水泛濫,立時被洶湧的波濤嚇住,掉頭撒丫子趕緊撤退,被浪花追著跑。
他看到大水來了,就知他三哥哥暫時可保平安無事。他在碧波萬頃水光瀲灩的原野上,一時間也沒有找見相熟的七大俠與小八爺,心裡莫名地開始惦念那兩人。
想到自己露著紅皮紅鱗,嘴巴那麼大,在熟人面前貿然露相,怪不好意思的,九殿下難得流露少年人害羞的小性子,於是迅速地遁掉了,重新鑽入地熱的巖漿池躲起來。他惦記著哪天重新化身成個俊俏的美男,再溜出來找人間來的帥哥玩耍。
楚晗他們那時也不可能知道,洪水過去之後大漠戈壁上一片大亂。
戈壁灘的怪石砂礫重新曝露出來,硝煙過後殘余一地狼藉。唯有紅日當空,萬裡無雲。天穹無比澄淨,天宇寧靜地注視著大地的巨變。
指揮使的千軍萬馬陷入群龍無首境地,一時倉皇無序,人馬踩踏無數,倒拖著鳳旗倉皇向神都方向退去。澹台的部下揮師掩殺而上,青旗軍一路追趕著鳳旗軍。兩家糾纏相殺多年,當真是對對手不離不棄,叛軍再一次輕車熟路地追至永定門城下。澹台雁門乾脆就在城外二十裡駐扎下來,擺開一線漫長壯觀的營壕,專等指揮使大人回來再拼個你死我活。
神都改旗易幟就在旦夕。
而鳳大人棄十萬大軍不顧,踏上金杖天路直奔火海,那個瞬間就已經做出孰輕孰重的抉擇,今生再沒有後悔的余地。
……
楚晗與房千歲順水漂向地脈深處,在水下很難計算究竟漂了多遠。
水道迂回曲折,他們也不停地走回頭路,或許並未漂出多遠。途中,小千歲有那麼一回,身體抖動得厲害,極度虛弱時無法維持人形,悄然間身子一沉,龍尾巴遮掩不住了,就沉向水底……
龐大的身軀仿佛陷入沉靜的冬眠狀態,盤踞水底,周身露出靈氣懾人的銀鱗。身軀只輕輕一顫,鱗片在水下發出碎玉般的摩擦聲,周圍蕩開漣漪。這一團白光靜靜地閃耀光澤,周遭數丈之內其余水族皆察覺到強悍的龍族氣息,於是很有眼色地只敢遠觀不敢近前,偷眼看向這邊,再紛紛魚竄著撲通撲通跳入山澗石縫。
房千歲從中間露出肩膀和一顆頭來,很短的發絲在水中凌亂漂著,歪頭睡得也像個孩子,不時吐出幾顆氣泡。
楚晗爬過去,很寵溺地摸摸小千歲的頭發,知道這貨是筋疲力竭了需要養一養。
房千歲偶爾為他睜開眼皮,嘴唇劃出一記笑容,對他安慰一笑:沒事。
楚晗說:“上一回尾巴上砸掉的那些,還沒長出新的,這回又燒掉不少?”
房千歲閉眼哼了一聲。
楚晗想逗逗這人,驚呼:“哎?尾巴上真的禿了一大塊,沒有鱗了!”
房千歲一聽這話,倆眼全部睜開,瞪得溜圓。一向珍惜羽毛的三殿下,一聽說“燒禿了”、“沒鱗了”,這還了得?龍族金身倘若燒成池塘水窪裡一條沒鱗的丑陋水蛇,以後怎麼出門見人?如何號令三軍、統領神界水族?太荒唐了。
三殿下梗著脖子,拼命伸過去扒拉自己下半身,尤其關照那條很體現身份感的俊美非凡的龍尾,翻來覆去看了半晌,終於松口氣:“這不是好的?”
楚晗手一指,那一段在水中蕩起微波的柔軟的銀色尾尖:“那裡好像真的沒鱗了,燒掉了?”
房千歲嘴角一動:“那裡原本就沒有。”
楚晗:“……沒有?”
房千歲一手拉過楚晗,嘲笑道:“這麼蠢?告訴過你,那裡是……是我的性器。”
房爺虛弱時不改頑劣本性,吐出一串水泡故意撩撥楚公子的臉:“你低頭看看,自己那東西上會長鱗麼?長上一層比玉石碎片還要堅硬的龍鱗,再插到你菊花裡邊兒,還能讓你那樣舒服?真是被火燒得變蠢了。”
楚晗:“…………”
楚公子原本想苦中作樂活躍個氣氛,調戲不成反被調戲,怒視對方。
關系親密至此,楚晗都不屑表現出一丁點的害羞,更不會示弱。他一掌揉亂對方的短毛頭:“來啊,我想再舒服一次,你來?”
“不行了吧,那玩意兒都燒化了吧,還能支稜起來?”
楚公子已修煉到說這些話毫無臉紅羞恥。
三殿下不出聲地浪笑,懶洋洋地笑出一連串水泡,很愛聽這樣的情話。兩人揮掌打鬧時,周身咕嘟咕嘟冒出許多細碎晶瑩的氣泡。
小房同學臉上正中,仍能隱約辨出三道淺白的痕跡。
楚晗撫摸小房臉上那些指痕,親了一下,心裡喜歡得不知如何表達,無論怎樣端詳都覺著對方很好。一吻之後恍如隔世,人間相識相遇後那些過往,好像都是上輩子的事了,墜入靈火淵歷盡劫難,被真火修煉了一番,雙雙都有浴火重生之感。
小房同學半瞇著眼威脅:“待我修養片刻,給你個舒服,到時你可別跑。”
楚晗豪爽地道:“成,等好久了,有種你別又躲我。”
又一股洶湧的水流湧入地下時,房千歲恢復些體力精神,重新化作修長結實的人身,一條手臂挾住楚晗。
他們是處於一座地下暗室之中。這裡是暗河水脈的一處交匯點,幾道水流相匯,千萬年後沖刷出一座巨大的地下熔洞。溶洞的穹頂高遠而遼闊,上面倒懸著披染碧綠苔蘚的鍾乳,水滴輕靈。水族植物的根系四面繚繞,龐大的水上森林倒映池中,如夢如幻,望不見盡頭。
兩人被充沛的水量沖擊得翻滾起來,被一道白色波浪向一側推拒開去。
一道白浪拍過來,往水裡又拍出倆人。
那兩條人形身軀在水中狼狽翻滾,應當是沿著上面一層的暗河縫隙,一路被推擠著拋到這裡。
那二人在水中無助地掙扎,極其狼狽,明顯不擅水性。
沈公子的長手長腳在水中揮舞攪動,白瞎了一雙大長腿和一對大腳板,陸地上的優勢全變成劣勢,早就被大水沖得七葷八素,找不著方向。
沈公子身後跌進大溶洞的,正是鳳大人。
鳳大人都讓人不敢認了。黑色帽冠與華麗的大紅官袍全不見了,又失去鳳頭金杖護體。一頭黑發覆蓋雙眼,眼裡也流露出三分驚慌和七分不甘心。越是武功高強的人,溺水時控制不住越是要勉力掙扎,逆境中必然承受身體上的更多痛苦。鳳大人還要拼命抓住沈公子一條腿,不至與對方沖散,這一路一定也歷盡波折,運氣好,竟然與楚公子他們跌進同一處巖洞。
楚晗未及喊出“快撈他們”,小千歲一條手臂在水中倏地抽長,甩出去將那二人卷了,拋到巖洞邊一塊峭壁之下。
那兩人驀然出水,難得獲得一絲喘息機會。
沈承鶴簡直快要沒氣了,臉朝下趴在那塊凸出水面只有方寸之地的巖石上。鳳大人劇烈喘息著,吐出一口血,之前挨了小白龍一掌,也帶了傷。
鳳飛鸞焦急地爬到沈公子身邊,一手從後面勒住對方胸腹,另一只手用力拍打後背,拍了很久,讓承鶴面朝下吐水。
沈承鶴真的吐出很多的水,這一路喝下去不少。
這人喘過氣來,一張嘴巴立刻也活過來,抹一把臉嚷道:“我勒個操啊,老子喝了這麼多你們靈界的水,老子會不會懷孕啊?!”
鳳大人把這人弄活過來,松一口氣,狼狽之下被這句渾話逗笑:“你不會。”
“你想要懷上身孕?”鳳飛鸞冷笑道:“待本宮在你身上再做上一回,給你灌入那瓊漿玉液,你明兒一早就懷上了。”
沈公子不知羞恥地呵呵一樂:“哎呦我操,那感情好,看在寶貝兒你長得這麼好看,老子就給你生一個出來玩玩兒,生一個長得像你的……咳咳,咳咳咳……”
這廝扯淡之余又咳出幾口水。
生一個長得像你的……鳳大人難得露出滿意的笑,又被這混球逗樂,腦裡竟然忍不住開始幻象沈公子給他生孩子。
那兩人沒來得及扯上幾句話,楚晗隔著一片水面大喊:“你兩個快游過來,往這邊來!水要漲上來了!!”
更多的水流從幾個方向的巖縫中湧入,水面驟然漲高。這間地下石室,顯然是進水的通路多,能夠分流洪水的巖縫只有一處,且狹窄細小,進得多出去的少。整個溶洞突然水勢險峻,海平面以讓人猝不及防的速度猛漲。
那塊巖石露出水面的部分越來越小,逼得沈公子從趴著變成坐著,從坐著再蹦起來。兩人幾乎沒有立足之地。
整片溶洞森林即將被水吞沒,化為名副其實的水下森林。過去的千百年中,這些溶洞就是這樣以輪回的方式接受著靈界大洪水的洗禮,在來水時不停地經受沖刷、洗滌。待數日後洪水退去,這裡又將是煥然一新靈氣逼人的一方天地。
房千歲挾著楚晗,甩出龍尾拋向那一邊:“你兩個快過來。”
沈承鶴腳尖都找不到地方站立了,然而望著眼前一片汪洋:“……過去?”
楚晗喊道:“承鶴快跳!別猶豫,來不及了!”
話音未落,沈承鶴倆眼一閉撲進水裡,瞬間被澎湃的洪流吞沒。
他頭頸沒入水中時突然不一樣了,感覺一股通暢清明的氣息灌入五感,而不是水灌進來了。這一回完全沒有溺水之感,他在水下舒服地漂浮。這其實就是房千歲釋放的強大龍息,以龍息蓋過水息,為他們幾個凡人避水。
那片即將被吞沒的巖石上如今只剩指揮使大人,孤零零站著。
楚晗再喊:“鳳大人,你快過來!”
鳳飛鸞:“……”
楚晗:“水太大了,我們四個一起走,離開這裡!”
鳳飛鸞腳步一動不動,水已沒過腳踝。
楚晗:“你還猶豫什麼啊?!”
房千歲也開口道:“你盡管跳下來,我會抓住你,保你平安無虞。”
以房千歲沉重的傷勢,這時也在暗暗勉力維持。獨自支撐那三個不會水的人,徘徊在不知源頭的暗河內,並不是彈指一揮的輕松事,不知要耗費他多少氣力。
鳳飛鸞深深看了房千歲一眼,傲然道:“不必如此好心,本宮不用你相幫。”
楚晗當真無奈:“……”
沈承鶴從水中冒出頭來,發覺形勢不對。洪水已經裹到鳳大人的膝蓋處。
沈承鶴吃驚大叫:“寶貝兒,你、你、你要幹什麼啊你?!你給老子快游過來!你要淹死的!!”
楚晗苦求:“鳳大人,旁的事情待出去你再與三殿下計較,你跟我們走吧。”
鳳飛鸞下半身已被激流吞沒,身體微微搖晃,快要抵擋不住湍急水流的沖刷。
鳳飛鸞說:“三太子,你帶承鶴離開,務必保他平安無事,不要讓他枉死在這裡……你們走,不必管我。”
房千歲:“……”
楚晗低頭抽下自己褻褲上那條腰帶,又問沈公子:“你腰帶呢?”
沈公子莫名:“幹嘛?”
楚晗道:“他也傷重,打不過我們。別跟他廢話,把這人捆了,直接拖走。”
楚公子最奉行務實主義,糟蹋什麼不能糟蹋了一條性命,多麼可惜。他太了解鳳飛鸞的脾氣為人,這時就怕指揮使大人那些倔強、偏執的症狀又犯了。這人就如此要強?
楚晗試圖過去捆人,鳳大人腰身突然一動,已然撐不住洶湧洪水,瞬間被水沖出數丈之遠!
一道銀光閃過,銀鱗在碧波水面上飛舞。
修長的龍尾甩出水面,像長了眼,徑直沖向被水卷入密林深處的渺小人影。瞬息之間驚心動魄,沈公子大聲叫著眼淚沖破眼眶,終於看到鳳飛鸞被龍尾帶起的漩渦卷著,又拖了回來。
水漲至洞穴的穹頂,將一切生靈吞沒。
房千歲在水下面色嚴峻,雙眼如炬探向遠處,拖拽著他們三人,在遍布植物的水底密林中穿梭,尋覓下一處可以喘息的洞穴,尋找可能的出路。
楚晗在過來神狩界之前,因為尋找神木的契機,勘察過帝都附近的地下水脈,地質圖樣還刻印在他腦子裡。這神都附近的地下脈絡,竟然與現世裡京城地下的水脈神奇地暗合。他記得這些彎彎曲曲的脈絡,因此不停地為小千歲指路。
楚晗用眼掃視周圍,路過某一處水下峭壁,突然道:“三殿下,你把這道牆打開。”
房千歲:“打開過去?”
楚晗道:“我看得見這堵石壁後面,是空的,有透亮的光,或許是另一處很大的溶洞。你破開這道石壁,先把水放出去!”
他知道小千歲拖著三人已經十分疲憊。他太心疼了。
把水放出去,找到一條通路,他們就能喘口氣。
房千歲領略了他的心思,在水下連續幾掌,震塌整塊石牆。
大水轟然湧向石牆背後,水流卷裹著他們沖入新的天地。眼前豁然開朗,鳥語花香。
在幽暗水下潛行得太久,以至於第一縷陽光射入眼簾時,楚晗的眼睛被刺得有些疼痛,眼眶發酸,想要流淚。
房千歲終於得以拖著他們三人浮上水面,那時確已是強弩之末,精疲力竭。
房千歲摟著他的楚公子,偏過頭,用力吻了楚晗的額頭、眉心,也不用說什麼。
沈承鶴將指揮使大人拖上岸邊,抹著麻麻癢的眼眶,慶幸劫後余生。
鳳飛鸞仰面朝天躺在那裡喘息,遙望上空遙不可及的天宇,悵然微微一笑。他的若干年修行也已毀於一夕,他再也不可能升到天界去了……
前路禍福難測,然而四人同行,同舟共濟,身邊人握著他的手,已然不再感到清冷孤單。

【第十一話.桃源雜記】
第七十七章高手過招
大洪水從地下熔巖洞湧出,沿著舊有的古老的河道,在兩側百丈懸崖簇擁而成的山澗中,灑脫地奔流而去。
兩岸石壁林立,植被茂密,嶙峋的怪石佇立河中,組成狹窄蜿蜒的水道。碧綠的江水沿一線狂放流淌,水面時而寬闊平緩,時而緊湊湍急。
他們仍然好像被吞埋在地下。若論海拔位置,楚晗感覺他們正好處於地裂的一道天然縫隙中。這道地縫或許是地下洪水歷經百萬年後沖刷而成,又或者是古代神狩界的靈類斧劈刀削開鑿成的。從各個溶洞匯聚而來的洪水,從這裡放開一條生路,肆意滂湃地東流。估算這個方位,水一路流下去,或許就到渤海灣某處了。
他們落在地縫的最深處,仰望頭頂,高不可及的百丈懸崖之上,遙遙可見一片湛藍的天宇。
然而,天穹被地縫切割成一道狹長的亮光,每日正午才有陽光透過遮天蔽日的陰翳,在河道上灑下斑斑點點金光。其余的時候,周圍陷入昏暗,蟲鳥窸窣鳴叫,碧綠水波在岸邊石壁上映出一片美妙的波紋,潺潺湲湲……
那時,逃生的四人都累得說不出話,也不想動,就在河道邊緣勉強撿個洪水沖不到的地方,橫七豎八全部躺倒,挺屍。
沈公子亂蓬蓬的頭湊到鳳大人胸前,耍賴似的黏著對方,腮幫子上還掛著兩顆劫後余生掉下的熱淚。鳳大人這回沒嫌棄地踢開他,或者也是累得踢不動,於是一手攬過懷中人,再將一頭濡濕的長發向後鋪開著晾晾乾。
乾淨地兒的面積有限,楚晗距鳳大人只有一步之遙,一翻身很不情願地幾乎啃了美男的臉,暗暗吃了一嘴香粉。他對上鳳大人嘲弄的眼,默默轉過頭去。
房千歲是唯一一個將大半條身子浸在水下的,只露個頭,讓被火灼傷的身體泡在水下,這樣睡他比較舒服自在。
房千歲一條胳膊搭在楚晗身上,起初還不放心楚公子與他仇家挨這麼近。
然而不出五分鍾,一貫善使心機的指揮使大人,自己先就撐不住了,打起一串低沉婉轉很有氣質的呼嚕。其余人也迅速放松警惕,全部昏沉地睡去,實在太疲倦了,已然顧不上再區分敵我。
四位爺一覺睡過去一天一夜,都沒醒。
最後醒來,還是因為沈大少爺睡久了尿急,迷糊著想要起來解手。他夢中還以為睡在自家那張大號意大利軟床上呢,毫不客氣地猛一翻身,翻上了尊貴的鳳大人的胸膛;一條胳膊再掄開去,啪,直接掄楚晗臉上。
楚晗夢中被扇,抓住承鶴的手。
鳳飛鸞猛一睜眼,扭頭審視楚晗,很不樂意地從楚晗手裡奪回沈公子的爪子:“本宮准你摸他手了?”
楚晗十分無辜:“……”
房千歲也驚醒了,警覺地出水,防范著鳳大人:你幹什麼?
楚晗心想,以後終於不必再擔心大鶴鶴敢犯賤騷擾他,身邊弄個如此厲害的管家夫,那廝絕對不敢。
四人全都醒了,再也了無睡意,四雙眼互相打量彼此衣不蔽體的窘迫粗俗模樣。
某兩位大爺,呼呼大睡時相安無事,一旦醒了,又是互相特不服的表情,極少搭話,都很酷,又酷得各有特色。
鳳大人:頭發禿了吧三太子?與本宮作對,愚不可教。
房千歲:一爺們兒還畫眼線,眼線都花了,與我比帥,你丑死了。
沈公子晃悠著走開解手,半刻大大咧咧地又晃回來,表情松快了。這已經是他光臨靈界之後的第三回在鳳美人面前裸奔,因為他的袍子褲子又都沒了,被大水沖來時候就沖掉了。好在沈公子生性豪放,此時又逢愛情滋潤,一臉的春風得意豪情萬丈。這時讓他腦門上寫四個金光點點的大字“老子嫁了”然後去神都城裡游街示眾,他都樂意。
沈公子伸著兩條扎眼的長腿,故意從鳳大人面前走來走去,得瑟的小眼神一甩:噯,你男人我特帥吧?
鳳大人斜倚一旁,含蓄地打量了幾眼,沒有說什麼,然而抖動的眉梢微翹的嘴角都顯露出心情驛動,好像什麼都說了。鳳飛鸞尤其將沈公子那一身破衣爛衫遮不住的兩腿之間,瞧了個仔細。從下往上這角度瞧得清晰,雄偉的一根神器,再配上兩顆碩大錚亮的鵝卵,著實豐神俊朗,讓指揮使大人十分滿意。
小房同學更是一貫作風豪爽,也不避諱自己那一身破爛啷當。這人將身上僅剩的幾塊殘布抖開,往胯骨隱私處一纏,輕松纏成個圍腰。麥黃的膚色顯得健美、結實,青春煥發;遍身水痕,雙腳踩在河道裡,活像密林子裡趟出來個泥濘的原始人。尊貴氣質全無,然而透著山野之間很原始的吸引力。
只有所剩寥寥的幾根銀色頭發,為這人勉強留存了幾分三殿下的身份感。
楚晗憑借腦內的印象,在石壁上以炭為筆,畫了一幅神都的地下水脈地形圖。
想要出去也不是沒有辦法,要麼一直順流而下,找到入海口;要麼,就從懸崖上爬上去。
四人小分隊內兩個功夫很牛掰的死對頭,都拜對方所賜受了重傷。房千歲仰起臉,用眼丈量一番懸崖的高度,沒說話。
鳳大人暗暗掃一眼望不見頂的陡峭懸崖,也沒敢吹牛說自己能上去。他胸口疼著,卻還一聲不吭倔強地硬撐,堅決不願拉下身段懇求房千歲為他敷藥療傷。
所有人饑腸轆轆,流落世外之後這頓晚飯,還是楚公子勉為其難地掌勺。
楚晗哪會做飯啊。
他平時做過?
其余三人對於家務和廚藝,比他更加笨拙生疏。而且,都比他更懶,個個兒都是公子少爺。
這時才感到懊惱,出門怎麼沒捎上居家旅行必備十八般武藝俱全的羅老板!
楚晗是從鳳大人那兒借來那柄繡春寶刀,把收集來的野果蔬菜胡亂剁了,用個不知什麼高大植物上結得頭盔殼子當作一口鍋,燉了一鍋很有農家樂風情的雜燴湯。
小千歲身後還掛著那把龍刀沒丟。萬年神木竟然不怕真火炙烤,像千錘百煉過的金屬,純粹而堅硬。楚晗將那塊神木板子架在火堆上,給幾位爺即興發揮了一個山寨版的鐵板燒,烤得全是素菜串串。
沈承鶴調笑道:“呵呦,幾天沒在一塊兒吃飯,晗晗,出落得愈發賢惠啊。”
楚晗兩手翻弄一堆串串,確實很熟練:“不然你來?”
沈承鶴下巴一揚:“晗,練好廚藝,將來你大才可用,討好你未來的婆婆大人!老子不用那麼賢惠,嘿嘿,我又沒有婆婆。”
楚晗心想,這人才真是賤人傻福,鴻運當頭,假若這趟真能抱回美人,雙雙把家還,沈家祖墳上一定開出牡丹花了,沈家上面幾位老的,得樂壞了吧?三界之內,上哪去找像鳳指揮使這麼美貌金貴的一位兒婿,絕沒有第二個了。
沈承鶴嫌棄道:“晗,每次你都給我烤串,你還會點兒別的嗎?”
“我就會烤串。”楚晗憋屈地說:“再聒噪我把你上下嘴皮兒串起來?”
沈承鶴嚼著野菜蘑菇串:“嘖,老子真不習慣吃素,要不是你男人在這兒盯著我,老子肯定下河撈幾條魚蝦吃吃。都養得那麼肥,不讓我吃掉真可惜了。”
楚晗嘲笑道:“那都是生活在水下的靈物,你有本事抓住那些魚蝦靈類?誰吃誰啊?”
某位水族黑幫老大就在旁邊,瞟著沈公子,都懶得說話,順手將擼完的一堆小木釬子往那邊一拋。
那一下看似玩笑隨意,實則內力深厚,如天女散花萬箭齊發!沈公子大叫一聲,叼著蘑菇串扭頭滾開,躲過連發的暗器。一排小木釬子齊刷刷插進他方才坐過的一塊巖石上。
鳳大人眼明手快將承鶴拽到身後,方才還和顏悅色,這時面露慍色:“楚公子,在本宮面前,今後不准你那樣說承鶴。”
鳳飛鸞一本正經端然道:“承鶴自幼出身世家,由父母親人呵護寵愛大的,自然比旁人嬌養、嬌貴一些,也是情有可原……他本就不會做那些家事,那就不要做了。”
楚晗:“……誰做?”
鳳飛鸞很是理所當然,一指楚公子:“你做。”
沈承鶴蹭到鳳大人後肩上,沖楚晗拋個風流騷媚眼,可惜沒長一條大尾巴,不然直接翹起來了。
饒是楚晗這樣家教良好富有涵養風度的,都忍不住心裡罵上一句:大鶴鶴,你可牛掰了。你丫現在‘上頭有人’了!
房千歲與鳳大人,平日在神界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然而到陌生的領地內不敢造次,對生長在山崖上的巨樹一拜再拜,念念有詞,說了一些表達敬意的話。
神狩界萬物皆是擁有靈力的活物,一草一木皆有心、有魂、有知覺、有氣息。
他們在河道內收集起數根巨大倒伏的木樁,結成簡易的筏子。
幾人乘筏順流而下,掠過兩側不盡的高崖。
頭頂不時橫過樹枝籐條,不斷地再被他們甩到身後。江水時而轉過狹窄的河谷,濕漉的石壁上映出一道道碧綠水波,如萬裡江山入了圖畫,美不勝收。
這一路下去,他們緩慢行駛了大約三天三夜。
那時四人一路同行,時間在指尖流逝,短暫的時光無比美好。
房千歲赤身坐在船頭,短發迎風吹揚,就是個瀟灑追風的少年,看向遠方望不見盡頭的航路。而鳳大人終於露出廬山真面目,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眼線唇紅最後一絲痕跡都沒了,身上只剩一層稀爛單薄的褻衣,反而顯得平易近人些。
沈公子那個慣會耍浪漫拍馬屁的,停船間歇鑽到岸邊林子裡,半刻就捧著一束野花鑽出來,屁顛顛地獻予美人。
這等幼稚無聊的把戲,偏偏最能哄騙熱戀中的情人,簡直百試不爽。
鳳大人矜持地盤腿坐在船尾,露出淡淡笑意,毫不推辭地收了花。那束花到晚上開敗了,這人卻都沒有扔掉,將一叢干花裹在內衣裡,說是要“拿來熏一熏本宮的衣裳”。
落魄之時相互扶持,患難日久才見人心。一個不再當自己是指揮使,另一個也不再拿著三殿下的鹹濕架子,終於融洽和諧了許多,也不掐了。
木筏的尾端在江上留下幾道潺潺的水波,將往日恩怨情仇與火海刀山全部拋在身後。
富貴繁華終成一夢,在世上孤單了這樣久,終於找到攜手同行的伴侶。就這樣在桃源深處結伴游河,不再出去到那紛亂的世上,不再流連世間門派權位的征伐,幾人都忍不住默默惆悵,惟願這樣淡泊平靜的時光,永不消逝。
……
傍晚,山谷河道上灑滿金紅色霞光。
楚晗舉一片大樹葉頂在頭上遮擋夕陽,在山谷轉彎處的背後找晚飯材料。鳳大人突然從陰影裡轉出來,打量他。
楚晗防備地往後退一步。
鳳飛鸞卻是特意趁那二人不在,來找楚公子說話。他心裡認定楚公子是個聰明賢惠又心善的人,為人相當靠譜。他表面上不隨便誇誰,其實十分信任楚晗。
鳳大人先是盤問一番承鶴的家底、父母親人、在那邊做什麼的、住什麼樣的宮殿、坐騎是何物種、都結交些什麼樣的朋友。
楚晗當然專撿好聽的說。比如,住的是長安街附近,與指揮使的翊陽宮位置相仿的貢院6號大宮殿;再比如,麾下座駕豢養的是賓利和蘭博基尼,但平時出門只駕一匹寶馬。至於不好聽的,就留待大鶴鶴將來自己暴露去吧,楚晗就不講了。
鳳大人邊聽邊點頭,將寶馬理解成幻情谷裡的羊駝獸英菲尼迪化解成一頭英招,也沒什麼聽不懂的。楚晗說什麼他信什麼。
鳳飛鸞又問:“承鶴他平日最喜吃什麼?”
楚晗笑說:“他?吃貨。我羅三大爺私房菜館的八寶釀鴨,扒鹿筋,五香酥骨大黃魚,翡翠丸子……這些他都愛吃。”
鳳大人面有難色。
楚晗:“……烤鴨。神都那家老字號便宜坊的燜爐鴨子他其實沒有那麼愛,他喜歡掛爐的鴨子。團結湖大董店的小乳鴨,他喜歡吃那個,一頓能吃掉三只。”
鳳大人眼底一亮:“那個好做?……你教教我。”
楚晗忍俊不禁:“大人您認真的麼?咱不是悄悄說好了,是他追你。”
鳳大人是認真問的。而且,以這人脾氣,但凡他想做成的事情,千方百計迎難而上百折不撓。本宮論容貌武功,在靈界所向披靡,有什麼做不成?本宮難道比那位羅三大爺差了?!
結果,那晚令所有人大開眼界,晚飯吃的是鳳美人親手烹出來的烤鴨。他倆將野鴨子拔毛糊了一層泥巴烤了,做成個“叫花鴨”。
沈承鶴真的一頓吃下三只指揮使大人烤出的鴨子。鴨子全被這廝一人包圓了,小千歲都沒搶到……
他們這晚停筏落腳之處,偏巧是一片濕漉的淺灘。
潮水在傍晚剛剛漲起,日落後又重新回落,岸邊留下大片大片晶瑩的藍。點點幽靜的藍光在昏暗中閃爍,美得綺麗。那是生活在河流中的微小水生靈物,被潮汐沖刷到岸邊。
所有人心情甚美,沈公子耳朵上別著一朵花,哼著調子。楚晗暗瞟房千歲赤裸精健的身材,回想幾天前小房同學的挑逗,“待我休養幾日,讓你舒服”。這人還沒有兌現情話。
就剩一塊乾燥地方,其余被水漫過,不夠四人睡下。
鳳指揮使也心有盤算,一步搶先過去,占住位置:“今晚我們兩個睡這裡。”
房千歲這時突然吭聲,嘴角一笑:“憑什麼你們睡這裡?”
一貫霸道的鳳飛鸞行事作風還講究憑什麼?憑他隨心所欲、一意為先。
房千歲冷笑:“你想睡這裡,你占得住地兒嗎?”
話音未落一道白光向著指揮使大人腳下橫掃過去。猝不及防的詭譎招式,果真就讓鳳飛鸞沒占住地方,被迫往旁邊一躲,飛上石壁一丈來高的地方。
楚晗:“噯?!”
沈公子:“唉唉,你倆又掐啊?”
鳳飛鸞俊眉一挑,會意,從崖上居高臨下道:“好啊,三太子,誰打贏誰占好地方。”
房千歲冷笑:“輸了你今晚睡水底下。”
“又怎樣。”鳳飛鸞說著劈袖飛下來,那時卻是容顏俊美,飽含自信的笑。
房千歲眉間也浮出從容不迫又略玩世不恭的笑意,身體柔韌但拳法剛猛,招招接得輕松自若,打得酣暢淋漓。兩人旋著從石壁這一側飛過河道,飛至另一側,懸在山崖上互相對掌。
掌立翻飛之下,卻不見你死我活的殺氣,時而遒勁時而飄逸,分明是亮式炫技。
楚晗也看明白了,兩人鬧著玩兒的。傷好差不多了,又手癢,互相都不服氣,都很要強、較勁。房千歲與鳳飛鸞以往打過無數次架,唯獨這一架,打得如此輕松淡定,彼此都使出了功夫,卻又刻意不傷對方。
亮招也是給身邊人看的。房千歲是芝麻綠豆的小事兒不跟某些人一般見識,吃飯讓了你,睡覺還能再讓你?你欺負我家楚公子“上頭”沒人了嗎?
而鳳飛鸞又為何如此中意沈公子,以至生出一腔以身相許的心思?說到底,長得帥氣的男人不止沈承鶴一個,在鳳大人眼裡,這人骨子裡善良,又極單純,絲毫不帶害人的心機,比那群鬼衛乾淨省事多了,讓他放心、把握得住。而且,沈大少癡情於他,平時浪漫討好的小心思就很多,夜裡給揉個胸口、捶個腿、親個嘴兒,把鳳大人哄得著實滿意。
高手之間過招,若想傷人其實容易;拼命想要不傷及對方還要分出勝負,比掄起拳腳亂打難得多了。
兩人手臂都倏然伸長,揉上去在半空互相角力。沈承鶴忍不住喊,“哎呦媽啊寶貝兒,看得老子怪緊張的,快別打了!”
“不然咱們掉換過來,你倆停手,看我們倆較量,看我跟晗晗誰打贏誰?!”
鳳飛鸞在上面聽這話,唇邊浮笑。
房千歲冷哼,憑你那兩下三腳貓功夫,能贏本王的愛妃?
楚晗這時卻悄悄將右手藏褲兜裡,在出手相幫還是不出手之間猶豫。
房千歲在鳳飛鸞靠向一側石壁時突然手、尾同時發招,兩道白光襲去,掃得鳳大人倉皇跳開攀住崖上一掛籐條。籐條沒禁住,斷裂下去,鳳飛鸞被迫落水。
房千歲傲然一笑:“你輸了,請自便吧。”
房千歲說著從崖上躍下,一抄手掠向楚晗,將人擄至懷中,鼻息噴了楚晗一臉。楚晗認得那味道,一股炙熱而強大的龍息罩在他眉心上,還沒有吻上他,滾燙的氣息已經開始灼燒他的嘴唇。
第七十八章龍鱗標記
鳳大人斗架一招不慎,斗輸了。
然而這人心情甚佳,這回沒有橫眉冷目耍小家子氣輸不起。鳳大人輸陣不輸人,昂首挺胸撩開步伐,拉過沈公子的手腕,走開了。
鳳飛鸞有新歡相陪,自然是怎樣都好說。沈公子作為指揮使大人的新晉男寵,心裡巴望的卻是與眼前的美男共此一生、白頭偕老。美人兒你既然包了老子,就一包到底,黏上了甭想再撒開。
鳳飛鸞拉著人快步走到崖下,水邊。
沈承鶴眼一瞪:“哪兒去?不會真要睡河底下吧?!”
鳳飛鸞:“怎樣,不願意?”
沈承鶴咧嘴一樂:“不、不是,我樂意。就是,河底下有水怪,都姓房的他們一族的,小水怪專咬老子屁股!”
鳳飛鸞輕聲一笑,忍不住附耳道:“除了本宮,哪個敢碰你的屁股,本宮一定燒焦他們的皮……”
鳳飛鸞說話間拉過沈公子,讓他趴到背上來。沈公子尚不明所以,鳳大人將沈公子背起來了,踩著河邊大石,借力一轉身直接上了懸崖!
鳳飛鸞雙手並用,攀上懸崖的速度飛快。沈承鶴只感覺耳畔寒風呼呼作響,吹得他發型直聳飄飛,轉眼間就上去了十幾丈的高度。
沈公子驚呼:“噯咱幹嘛去!”
鳳飛鸞笑聲蕩在空中:“看雲海有什麼稀奇……本宮帶你去看天河!……”
鳳大人尋到懸崖上一處茂密灌木,以大葉片墊上,鋪成個草甸模樣,攜了人坐下。湛藍色的星的海洋就籠罩在他們頭頂,一道鋪滿寶石光芒細碎的銀河橫貫夜空,仿佛觸手可及。
沈承鶴下意識地為美男揉揉胸:“寶貝兒,你不是傷著?昨晚還喊胸口疼,這會兒不疼了?”
鳳飛鸞神色傲然:“一點小傷,能耐我何?”
沈承鶴:“你原來能爬上來啊?!咱們幾個竟然還憋在這地方,不趕緊出去?”
鳳飛鸞面色突然黯下,低聲問:“你這麼想要出去?”
沈承鶴忙笑呵呵地說:“你想去哪,我陪你去哪!你想一輩子在這小河溝裡游船打漁,老子也陪你打漁唄。”
沈公子在鳳大人面前毫無避諱與心機,鳳飛鸞心裡悲觀惆悵,卻不願壞了得來不易的良辰美景。今晚月色撩人,漫天星斗。他們距離懸崖頂端還有很遠,然而居高臨下往下方河道望去,一條水脈已然化作夜色中閃爍著晶瑩藍光的玉帶,如夢如幻,美妙極了。
鳳大人傷好了,卻不告訴旁人,不願就此離開,知道只要從這裡出去,在神界一露面,必然是命中無法逃脫的又一番血雨腥風。
鳳飛鸞拎過承鶴的下巴端詳,嫌棄道:“分量那樣沉,要累死本宮麼?那楚公子掂量起來就比你輕許多……當真愚蠢。”
沈承鶴沮喪地一歎氣:“嗯,沒錯,楚晗樣樣都比老子強!我告兒你吧,從小在幾家子長輩面前,楚晗就是那個模范寶寶優秀生的正面榜樣,老子永遠都是歪瓜裂棗反面教材,打生下來就專門襯托他的!噯你說,你當初怎麼沒看上他啊?”
鳳飛鸞笑一聲,伸手往下毫不客氣捏了沈公子的下身要害:“你這裡摸著更好……”
有些話鳳大人嘴上不說。沈公子令他十分踏實、安心。本就生性多疑,真要是身邊擱一個楚晗那樣有心眼兒的,還得整天提防著枕邊人,睡都睡不踏實。
沈承鶴一旦認真起來,對老情人兒是掏心掏肺地疼愛,這幾天時不時就拉著他絮叨家常,家裡有幾套房子幾間公司多少家底兒多少存折股票,恨不得有幾畝地多少頭牛都向美人交待了。用沈公子的話講:寶貝兒,那天老子吊在火坑上面,以為這條小命完蛋了,活不成了,我沒想到你沖過來救我,就這麼跟我一起掉下來了……只要你不嫌棄我,老子到那邊一定好好疼你,以後踏實開公司、專心賺錢養家糊口,給你買漂亮衣服、買面膜、買包包!只要你點的出來的,我讓你在人間仍然過上神仙日子。
在人間也過上神仙的日子……
鳳大人記住了這句來之不易的柔情蜜語。
鳳飛鸞細長的雙目泛出如絲的媚顏,突然俯身壓下去,用力一掀沈公子大腿。
沈承鶴猝不及防往後一倒,仰面朝天就倒在斜出懸崖的一棵巨樹枝幹上。那姿勢讓兩人不由自主都回想起初次見面的荒唐可笑:指揮使大人也是這般盛氣凌人地壓上,沈承鶴面向蒼天,躺在九頭鳥的脊背上……
沈承鶴:“哎哎哎這怎麼個意思……”
“哎呦瞧這迫不及待……”
“別別別扯就剩一件上衣了……”
“噯你也七老八十的了,悠著點兒啊!咱量力而行,保重貴體……”
鳳飛鸞驀地從他胸口拔起頭來,面露紅暈:“你嫌我老了?!”
沈承鶴睨著人:“你七老八十了都這麼好看……二八年華的時候得長多俊啊,可惜老子那時候沒機會認識你……”
沈公子話音未落,鳳大人微笑著掰開他腿,氣勢如虹地摜入。
兩人那時不由得都揚起脖頸,酣暢淋漓地呼出一口氣,仿佛期待已久。就在那高崖之上,河道之巔,籐條綠葉鋪就的“玉蒲團”上,搖搖曳曳地做起來。
……
房千歲擄著楚晗掠過寬闊河道,一腳輕點水面,踏出一叢緩緩放大的波紋。
布滿瑩藍色靈藻的岸邊,楚晗還沒站穩腳跟,就被某人毫不客氣推倒。房千歲的重量壓上來,一腿楔進他兩腿之間,再分開他雙掌按住。
楚晗眼含期待,反逗這人:“我不怕被人看見。”
房千歲冷哼:“你是不是覺著我打不過鳳飛鸞?”
楚晗面帶天真:“三殿下內功和招式都居三界之首,哪能打不過指揮使?”
“本事居三界之首的是你吧楚晗?!”房千歲瞇細一雙眼睛,精明地盯著他:“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把那根籐條弄斷了。”
楚晗無辜地說:“不可能,我離那麼遠。”
房千歲憤懣道:“我只要一招就贏他了。”
楚晗笑道:“那肯定的。”
房千歲嘴唇劃出弧度,對眼前人是恨不能下嘴咬上幾口。楚晗也笑,坦然地說:“你兩個打太久了,我等不及了。”
我等不及了。
楚晗說這話時仰面癡癡望著人,毫不含蓄,遍身敞開的情欲十分坦蕩。那時的表情,是誘死人的動情和嫵媚……
連日波折,歷盡劫難,好像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親密,一吻都是奢侈。
三殿下半邊身子都有燒傷。
他那時吊掛在烈焰焚池中央,烈火中拉住楚晗的手。那半邊身子浸沒在一團火中,生生地遭受灼燒鍛打,從耳側頭皮至脖頸、肩膀、手臂,都燒紅了,泛出暗紅色鱗片的樣子。
原本很優雅氣質的“高原白”,快燒成小火龍九殿下的膚色。
楚晗不會把那些海誓山盟的肉麻話掛在嘴邊,再如何心疼小千歲都不用表了。兩人都是坦率的性情中人。他們之間關系,早已越過言語間膚淺的撩撥,為對方願意交付身家性命。
房千歲垂頭下來吻他,先是蜻蜓點水的細膩的吻,幾下之後突然狂猛地加力。也仿佛壓抑多時了,深陷進楚公子的癡情之中,房千歲以舌頭長驅直入撥開楚晗的口,貪婪地品嘗那裡面的甘美。他粗暴地吸吮楚晗的舌頭、楚晗的喉結,以身軀揉上去碾壓,直到身下人發出舒服的低聲歎息。
房千歲久久地流連楚晗的身體,並沒有急於下一步動作。
楚晗心裡明白。
他突然反身壓上,強硬地將人壓在巖石上。他也不管小千歲訝異的神情,也不顧附近是否有人窺視。承鶴與鳳大人估摸此時正在“忙”著,或者看就看吧。
楚晗一把扯開房千歲的纏腰布,逼得對方無法再掩飾。
房千歲眼珠漆黑:“你幹什麼。”
楚晗十分直白:“爆你。”
楚晗說:“你不敢上我,那我上你。這樣咱倆都沒事?”
房千歲並沒糾結是否允許楚公子爆他菊花,反而認真地研究起學術問題:“那樣做……不知道會怎樣,我的氣息仍然會與你交匯,還是可能把你覆蓋……”
楚晗直視他:“覆蓋就覆蓋吧,我就想看看,明兒一早起來,你能把我變成什麼?!一條龍,還是一只狗……還是烏龜王八……”
“我不在乎。”
“我想要你。”
“……”
楚晗的神情癡然而略帶痛楚,喉結滑動,無法克制地撫摸身下人。
那時吊在靈火淵之上,小千歲抱著他撲向火海,就注定他也不再回頭。
房千歲倒是出乎意料的灑脫,根本不屑於誰在上頭誰在下面的那種無聊爭執。他在意那個?他在意的永遠就是楚晗。
楚晗捏住三殿下的龍根那處,半晌道:“不然你出去,我跟‘他’做。”
他說出這話,心裡驟然難受。
親密竟成了不能碰觸的禁忌,只能退而求其次。
房千歲輕聲提醒他:“我出去了,你眼前就是一具死人,你要奸屍麼。”
楚晗眼眶驟然紅了:“我不在乎,你出去了把人留給我就成。”
他說完這話也難過,彎下腰抱住人。
兩人緊緊擁抱,那一刻又好像什麼都不用做了,把對方揉進血脈骨髓裡。
房千歲撫慰似的拍拍楚晗後背,平靜地說:“我從來沒見過我母親真實的樣子,沒有機會,雖然知道她一定是人界最聰慧美麗的女子,不然我父也不會千年鍾情一人。但是,楚晗,我見過你真實的模樣,我喜歡你這個樣子。你就這樣兒最好,我不想讓你失去你本來的面目。”
楚晗把臉埋到這人肩窩裡,濕了眼眶,不想被對方看到。
……
房千歲仍是個樂觀瀟灑的脾氣,深情肉麻話大多壓在心裡,也不喜歡悲悲戚戚氣氛,因此還是反身又壓回來,橫三豎四上上下下把楚晗舔了一遍。
仰望上方,是狹窄的一線天宇,天河浩浩湯湯地在夜空中流動。
暗夜裡不時飄過來沈承鶴的哼哼和叫喚,毫無顧忌羞臊。遠遠的,但聽得實在清晰,楚晗心裡甚至生出嫉妒。
房千歲瞧出來了。
這人突然彎下腰去摸,摸了片刻,掌上變出來一塊白光閃爍的龍鱗。
龍鱗碩大,這一塊明顯是受傷後殘損斷掉了,有火灼痕跡。房千歲用手不斷摩挲,將那塊龍鱗磨成一個戒指大小的環。
三殿下卻沒有把龍鱗戒環套到楚晗指頭上,水族不時興那一套。靈界當然有靈界的求偶規矩,房千歲仍是壓在上面,虔誠地吻楚晗的胸口、心髒、乳尖,最終將那枚戒環穿到楚晗的左胸。
楚晗怔怔地看著胸口銀光流動的乳環,那一刻像入了魔,中了眼前人的情毒,而且是心甘情願,被對方打下如此烙印。
三殿下沒有給他灌入龍息封印,卻用一枚龍鱗在他身上隱秘的地方永遠留下標記,表示此生唯一的忠誠,絕不變心。
兩人無聲地親吻,鄭重地互相撫摸胸口這塊標記。每一次牽拉到乳環,龍鱗不停摩擦他的敏感。那種被標記和占有的滿足、被蓋了個戳的歸屬感,讓楚晗徹底失魂,在無休止的親吻中陷入潮水般的顫抖,星河在眼底蕩漾。

第七十九章逆流之汐
兩對有情人相安無事,一對在岸邊,一對在半截懸崖的樹梢上,各自春風一度。
楚晗與小千歲並排躺著仰望天河。冬日北方能看到許多星斗。獵戶星座高懸於正東南方向,腰帶上橫貫三顆亮星,正合民間“三星高照,新年來到”的寓意。
四季風景如幻的靈界裡,時光在不知不覺間流逝。寒冬已過,初春將至,人間的農歷新年應當快到了。
年關思念親人。楚晗即便深陷其中樂不思蜀,也還是很有良心地想起他兩個爸爸,想起承鶴的爸爸沈大伯父。兩家是三代的至交,從爺爺那輩就是玉泉路部隊大院的老鄰居,彼此太知根知底。
楚晗望著天,自言自語道:“你說,我答應我爸一定把鶴鶴帶回去,這要是一下子帶回去一對兒,會不會嚇著誰?兩家人怎麼想?”
房千歲也沒睡著,閉目養神哼道:“操那麼多心。”
楚晗一本正經:“承鶴也是我的責任,當然操心。”
房千歲覺著娘娘哪點都好,就是牽掛太多,憂國憂民的救世主心態,兩界三代的人你全都掛心著,不累?房千歲揶揄道:“操心你自己吧。你倘若也帶了人回去,你兩個爹又要怎樣想?”
房千歲所說的“你也要帶人回去”,說的就是他自己。
楚少爺頓時更抑郁了,一宿在大巖石上輾轉反側,頭疼都要犯了,又沒有隨身帶藥,想回家吃藥一時半刻還回不去。一會兒琢磨如何向沈大伯父交待鳳指揮使這離奇的身份來歷,一會兒又琢磨如何向兩個疼愛他小半生的父親交待自己與靈界來的圖騰神物大膽私定終身的情誼。所有這一切,都出乎他原本的意料,也不知他珣爸是否跟他心有靈犀,是否已經知道他在這裡遭逢了大難,剛剛死裡逃生。
他胸口那地兒被三太子霸道地穿了一枚龍鱗戒環,倘若被那個很難弄的珣爸爸知道這事,怎麼也得請房千歲喝個茶聊聊吧,指不定要怎樣……
楚晗突然想起一件事,都幾乎被他拋到腦後了。他問:“三殿下,你還沒告訴我,你和我爸當年怎麼認識?到底有多少過節?”
房千歲也詫異地一張嘴,自己都早不在意陳年那些無聊紛爭。
房千歲淡淡一撇嘴:“也沒什麼,只不過,我今時今日尋求你幫我做的事,當年也曾找過你父親,就是想求他助我回來。”
原來就是這樣簡單,因此房千歲借鎖龍井事件有意接近楚公子,確是有備而來,一開始沒對楚晗講實話而已。
楚晗更詫異了:“難道我爸沒有理你,拒絕幫你?”
以他對他爸為人的了解,楚珣絕不是這樣冷漠的人。
房千歲一聳肩,不想講岳父大人的是非,但不回答就是默認。
楚晗皺眉:“哪一年的事情?”
房千歲答:“十五年前。”
楚晗一驚:“十五年前……你那時見過我爸?”
房千歲:“怎樣?”
楚晗:“你確定你見到楚珣本人了?”
房千歲躊躇著回憶:“沒有,我沒見到他本人。我在道上著人捎信予他,他避而不見,沒有露面……隨即就有人開始追到房家,四處查我底細,很快有關部門發了通緝令,竟然說要抓我……”
那一年房三爺遠走他鄉,沿黃河一線逆流而上,藏身於秦嶺密林中,後來到了青海。在青海也並沒有尋到他小九弟的蹤跡,只能潛在青海湖底,暫避風頭。然而小房同學不喜歡鹹味太重的湖水,又不適應高海拔乾燥稀薄的空氣,水土不服,日子過得不爽。這梁子算是結下了。
當然,這些都過去了。時至今日,當初吃的虧都賺回來了,一個楚公子抵消十五年怨恨。
楚晗聽到這裡反而長出一口氣,篤定地說:“就是個誤會,那不是我爸做的。”
他解釋說:“時間點對得上。十五年前,就是那時候,我爸執行最後一次一線任務,受了重傷。別說帶隊抓捕你還是怎樣,他差點兒命都沒了,全身許多骨頭碎掉,還換了大半的血……因為換過血,身體就大不如前,功力也去了許多,才退居二線,領著戰斗英雄津貼被安排到青島療養去了。他都很少再出來,但這事涉及國家機密,幾乎沒人知道,你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
“你提到的那一年,我爸正在重傷昏迷,昏睡了一整年。他根本顧不上找你麻煩。”
“他恐怕那時根本不知道,你曾經找過他,還有求於他。”
“……”
楚晗略去某些重要事實。他那時是念小學的年紀,為楚珣輸了許多血。因為普通人的血與楚珣不合,反而會損害身體。救親爹只能兒子上了。
房千歲想了想:“這樣啊。那似乎我一直錯怪他了。”
楚晗在心裡扒拉他認識的人。誰越俎代庖頂著楚總的名頭幹這種好事?八成就是陳煥吧。
房千歲問:“那年你幾歲?”
楚晗:“七八歲吧。”
房千歲突然笑著看楚晗,眼神頗有深意,又故意伸手到他衣服裡,撩撥他褻衣下面左胸鑲的乳環:“如果當初你父親助我離開了,我也就沒機會遇見你。我得謝謝他當時沒空搭理我,是留待我後來認識你吧?”
“你爸爸現在想想,後悔吧?哈哈哈哈。”
小千歲不懷好意地仰臉大笑,笑得囂張得意,頭發散亂在額前。
他用龍鱗在楚公子身上烙下了家族印跡。那東西其實不能再取下來的,就嵌進乳頭上,三界其他靈物攝於強大的龍族氣焰,也不敢再染指楚公子。楚晗在往後的三千年裡,生生世世都是他的人了,再別想反悔,也甭想改嫁他人。三太子娶得賢妻若此,人生無比膨脹快意。
房千歲那時忽然道:“你也不用太擔心,龍息之事或許還有轉圜。天界之上有我一位多年故交。我想去求他襄助,許是能夠破解龍息封印對你的制約。或者懇請仙帝對我們兩個網開一面,將我身上的龍息全部去掉……沒什麼大不了。”
小千歲說這話神態極為瀟灑,藐視頭頂的天宇。
將龍息全部去掉?
那龍還能是龍麼?
楚晗緊緊握住小千歲的手,心存不忍,對方為他犧牲了太多。
他忍不住又生出一番希望。雖然沒有點破,但他能約莫猜到,小千歲提及的多年故交又是哪一位。
清晨,金色陽光灑滿河道,水路像鋪就起一道斑斕的錦緞,曲折地通向遠方。
他們繼續蕩舟前行,暗暗估算也差不多該到海邊了。楚晗勘測太陽的位置,這條水道略微偏東南,是將他們帶往東海方向。
高崖仿佛在面前緩緩打開、後撤,頭頂嶙峋的巖石向著他們頷首臣服,不斷向兩側退去。水面愈加寬闊,兩岸相望波光淋漓,江水浩浩湯湯。
四人小隊裡,除了沈公子是沒心沒肺傻吃傻玩的樂觀天性,其余三人都默不作聲,心事重重,各有各的煩憂,又不便明說。
一條路總歸要走到盡頭。待到重見天日之時,握手言和的仇敵還能不能相安無事,兩情相悅的愛人能不能長相廝守?
……
他們也並沒預料到,半途上還能生出變故。
他們一行人是在江面突然變得遼闊已然無法觸及任何一邊江岸時,突然遭遇險境。
一直坐在船頭的小千歲,先感應到水底百米之下的震蕩,警覺地起身,呈單膝跪姿,一手前倨,按住起伏不定的木筏。
水底那時攪動出一叢一叢漩渦。漩渦像是活的,紛亂地互相撞擊,撞得水體激蕩。
原本平靜的江水蕩出巨浪。浪中前行的木筏,霎時間化作風雨中飄搖的落葉,渺小無根,在水中來回打旋。
好在房千歲熟識水性,極善御水。他側身站於飄搖的一葉扁舟上,以腳力駕馭木筏沿著巨浪湧動的方向側著行進,盡量避開可能讓他們淪陷的漩渦。
其余幾人見水都是死穴,也顧不上風度,都死死地摽在筏子上,恨不得以雙手雙腳一起扒住木頭縫隙,頭暈目眩幾乎要被甩進水中。
鳳飛鸞喊道:“怎麼回事!!”
楚晗眼力最好,凝視突顯渾濁的水體,驚呼:“很多魚,大魚!!!”
遼闊水下踴躍著許多條巨大的鮮艷的魚。群魚竟是逆流而上,從水下湧出水面,攪亂一池靜水。
鳳飛鸞晃得七葷八素,一直作嘔,想吐,嘴巴仍然不閒著,罵道:“大膽……是何妖物在本宮面前作亂?!”
可惜鳳大人的威嚴在這地界的水族面前根本不管用,聲音迅速淹沒在濤聲裡,魚都懶得搭理他。
楚晗橫趴在筏子上。他仔細辨別,那些躍動的魚,和他們很早之前在通惠河撞見的白色魚群完全不同了。這些是靈界的水族,是與鰩女、螣蛇她們類似的魚人。
房千歲回頭對楚晗喊道:“是黃貂的族人!他們原本應該伏在江底,為什麼要浮上來!”
他們遇見的是生活在這條桃源曲江裡的黃貂魚人。這些靈族無論男女都生就一副俊俏面孔,黑色長發在水底飄逸,容顏十分俊美。他們穿的水族特有的削肩窄袖衣裙,裙下甩動一條細長的尾。
魚人們驚恐地逃逸,反季節也反習性地沖往江流上游,沖上淺灘,簡直像被靈火燒了尾巴,或者遭遇了天敵。
但是楚晗既沒看到江面著火,也沒發現水底有更凶猛的天敵。事實上,江上唯一可能威懾到黃貂族人的,就是身為龍族三太子的房同學了。水族皆以真龍為尊,效忠臣服,魚人與龍族殿下們打照面時理應跪拜讓行。
然而,橫沖直撞的魚人對房三爺的號令充耳不聞,就沒看到他們的存在。一個男子幾乎迎面與大木筏相撞。房千歲敏捷一閃身,那男的從腦頂搏命般一躍而過,眼神空洞茫然,再掃過鳳大人頭頂,對船上人視若無物,最終砸進船尾水中。
他們的大木筏經過數天行船,捆綁處已有些松動,在巨浪中快要散成一堆零件。
魚人們並不是為他們而來,也沒發動任何攻擊,只是絕望中奔逃,像腦內gps失靈,在水中失去了方向,最終悲壯地沖向岸邊石灘……
巨浪退去,江面恢復平靜。
房千歲小心地駕馭他們的筏子,緩緩停靠岸邊。
沈公子趴石頭上吐水:“哎呦臥槽,碰上水族趕大集啊?”
就連鳳大人也暗自慶幸,船上倘若沒有小千歲,他們這會兒集體都掉江底變魚了。
水族並不是來趕集的。
房千歲神色嚴峻,向崖底的石灘奔去。
一排一排的魚人,安靜地躺在崖下,悄無聲息。有些是沖灘擱淺,有些竟是悍然觸壁,像是受到某種不清不明的暗力的牽引,才走了絕路……
那些面容英氣勃勃的男子,眉心痛楚,雙目緊閉。每人都印堂發黑,濃眉中間積聚一團黑氣,慢慢地整張臉失去血色。
房千歲不甘心地跪在地上一個一個檢視那些男子女子,最終遺憾,表情暗下去。
怎麼會這樣?
楚晗蹲下輕聲問:“他們死去了?”
房千歲黯然地說:“還沒有。他們的靈力和氣息散了,如果不能在七日內恢復過來,就會死去。”
所謂靈物的氣息散去,就好比人沒了魂,魂飛魄散,身體就如同一具行屍走肉。
楚晗忽然想起,他見過被封住魂魄氣息的人,就是他們偷襲得手制住的廖無涯廖無痕兩個鬼衛。小千歲以法術封魂之後,七天內沒人替他們解開封印,果然那兩位廖大人無可救藥地掛掉了。
鳳飛鸞在身後淡淡地開口:“又是這般。”
房千歲突然回頭,盯著鳳飛鸞:“又是怎樣?”
鳳飛鸞說:“漠北的黃羊不明緣由地跳崖,京西門頭溝的靈鳥結群投湖,現在又輪到這些魚人。”
沈承鶴最見不得帥哥美男遭遇不幸,搖頭歎氣:“這些人迷路了?擱淺了?太可憐了啊。還有救嗎房大爺,想想招啊!”
房千歲嚴肅道:“現在正值冬眠季,就不是我水族巡游而上的時節,現在也不應漲潮,他們怎會‘擱淺’?”
鳳飛鸞:“靈界的晨昏潮汐早就不准了,原本是巳時為潮、酉時為汐,現在的水勢隨時隨意都可能上漲倒灌……不然我又怎麼會不慎觸發地下水脈?”
鳳大人也不是第一回以金杖劃出焰池,竟然一棍子下去戳穿了神都地脈,地下水脈的潮汐已經不對了。
房千歲質問:“這樣的情形發生多久了?!”
鳳飛鸞答:“你離開太久了,三太子,大概有五六年了。”
鳳大人神情漠然,沒什麼表情,畢竟與水族沒有淵源,心冷之人就不會感到痛惜。唯獨房小千歲十分難過,感同身受。楚晗瞧得出來,卻幫不上忙。他驀然想到初來神都時,那些被黑洞吞噬變成皮囊的倒霉蛋,也是這般面膛發黑毫無生氣,最後被打造成青銅人使喚。
楚晗一直認為,浩浩蕩蕩拱衛京畿的青銅大軍,是這神狩界裡最世態炎涼又慘無人道的一項發明和存在。現在,難道神狩界裡許多靈獸也難逃厄運,與青銅人一樣要變成失去魂魄、氣息的皮囊嗎……
地脈改道,潮汐反轉,看不見的黑洞物質仿佛在一點一點吞噬神界萬物的靈力。這塊地界,一定陷入某種奇怪的輪回。
這些水族只是暫時被吸去靈力氣息,應當還有的救。
房千歲知道跟鳳大人交流沒什麼用處。指揮使大人這些年忙著在翊陽宮煉丹成仙呢。房千歲站起身來,只考慮了片刻,轉身來到江邊。他一指蘸了口水往空中無形地一拋,再蘸江水在石灘上寫下幾枚符咒字跡。
江心徹底恢復平靜。過了好一會兒,大約半個時辰,支流小溪裡憑空邁出一段水跡腳印。水跡之上恍然現出俊俏的人形,竟是左使家的隨琰公子!
隨琰恭敬一揖,微笑道:“千歲,楚公子,屬下恭候多時了。”
楚晗在這世外桃源似的大河溝裡憋了好幾天,乍一見熟人,著實一驚。他一看隨琰從容的風姿,淡定的言語,立刻就明白了。
他以為他們四人一直處於險境,逃不出去,其實不然。他們一直都可以出去。
鳳大人傷早就好了,能夠攀上高崖,但是就不願帶沈承鶴上去。
而房三殿下身在水源,好歹也是水族黑幫太子,隨時都能呼風喚雨招來手下兵將“救駕”,就是不召人來救。
桃源深處的美人與盛景,讓人流連忘返,暗自不忍離開。只是如今形勢所迫,他們不該繼續滯留這裡,泛舟江上高枕無憂了。
……

第八十章百丈高崖
這條峽谷異常幽深,水系復雜,即便是聰慧靈敏諳熟水性的隨琰公子,也足足游了半個時辰才到他們這裡。
這幾天在桃源深處流浪,野炊,漂流,露營,再時不時打個野炮,楚晗他們一行人皆衣不蔽體,已經習慣了。這會兒突然來個外人,在外人眼裡,他們四個簡直像林子裡走出一窩大腳野人。
沈公子還自己弄了一條兜襠布,遮住羞處。
左使公子見著他們這樣,表情卻並不詫異,只是會心一笑,與衣著極其“樸素”的三殿下交談時十分淡定。
那時在烈焰池之上,神都鳳軍與澹台野戰軍捉對廝殺,迅速就跑沒影兒了,只剩下白山的水軍。禺疆大人無論如何不會拋下他家三殿下不管,因此循著洪水的流向,緊跟著追來了。
原來,這麼些日子裡,他們四人在深谷河道下面玩兒著野外生存漂流,左使大人的隊伍追著三殿下強大的龍息而來,一路沿著峽谷的走向急行軍。大部隊恰恰就在他們頭頂,百丈懸崖之上!
左使大人行軍十分謹慎,既要守護房千歲與楚公子的周全,又善解人意地不敢驚擾好事。房千歲一行人清晨泛舟而行,左使軍團也跟著開拔,悄悄跟蹤;他們幾人晚上歇了,水軍也偃旗息鼓,就地安營扎寨……
楚晗這時心裡一動,覺著不對勁:“隨琰公子,你早就知道我們幾人在這下面?”
隨琰微笑著點頭:“是。”
楚晗:“你瞅見我們了?你下來過?”
隨琰又是一笑:“嗯……我父親也是不放心,一定要確保公子您的平安,我每晚都下來看一看。”
楚晗:“……”
隨琰公子的笑容十分特別,在靈界水族中很少見,一笑知冷暖,眼底有溫度。溫柔貼心的笑意從眼角絲絲入扣地融入整張臉,最終恰到好處地收斂在嘴角。楚晗過來這邊見美男見太多了,天涯處處都是芳草。左使家這位公子實在算不上長得多麼驚世絕艷,卻別有一番打動人心之處。
也虧得楚少爺不是個花心情種。不然,若選個美妾納入房中,他一定將這伶俐貼心的暖男打包拎走。
隨琰附耳問房千歲:“要不要我喚螣姑娘來,先為殿下盥洗梳妝再上去?”
左使公子說得含蓄,這是考慮主人家實在衣冠不整,儀態全無,頭發都燒沒了,這樣兒不好意思見那麼多人啊。
那倆人嘴唇蠕動著交談,楚晗都能聽見。
楚少爺特大方地說:“對啊!快找螣兒來替你接上頭發,發型弄一弄,鱗也補一補,以前螣兒給你打扮得多好看。”
隨琰:“……”
房千歲就知道楚晗是假大方,其實酸著呢。但楚公子不是一哭二鬧的炸毛撒潑性格,凡事專門喜歡在心裡翻來覆去糾結,時不時勾兌一壺小醋。房千歲其實更怕後者,生怕娘娘哪天真的抑郁了。他淡定地咳了一聲:“不用螣兒了。不要耽擱,我們上去!”
楚晗心裡滿意,嘴角露笑。
房千歲灑脫地一擺頭,用眼神吩咐隨琰:助我們幾人上去吧。
隨琰仰天吹了十數聲蛇哨。蛇哨悠長,音調尖銳而險峻,穿透百丈雲層,不出半刻就喚來數不清的年輕靈蛇,一條搭著一條,從崖上窸窸窣窣地垂下。
這塊懸崖比幻情谷深邃得多,爬上去不太容易。
他們既然上去,就不是只上去兩個人。後面還有沈公子與鳳大人呢。
隨琰與指揮使貫有嫌隙,側身而立,不願與鳳飛鸞對視,默然不語。
鳳飛鸞昂著下巴瞟向遠方。
房千歲一擺頭,吩咐道:“先上去再說,給他也搭個‘梯子’。”
隨琰還沒應聲,鳳飛鸞傲氣地說:“不必了,我自己能上去。”
沈承鶴眼巴巴地:“那、那我呢?”
楚晗:“鳳大人,我們一起走。”
沒有化妝素面朝天的鳳大人,垂眼一哼:“以為本宮真是落草的鳳凰,就飛不上去了麼還用你們相幫?”
楚晗笑道:“朋友之間不斗意氣。下回倘若指揮使大人願意助我,我一定不拒絕你好意。”
鳳飛鸞:“……給我一條長絹。”
……
桃源曲江一路向著神州大陸的東南方向奔去,在某一段再次進入地下暗河。他們倘若不想四人再次屏氣投入暗河水底,就只能從高崖這裡出去。
於是,他們這四個衣衫凌亂的大腳野人,這天正午時分,從崖底慢慢地爬了上去,爬出深邃的地裂峽谷,重見天日。
從中午爬到日頭西斜,晚霞染紅山谷河道。
房千歲幾乎赤身裸體,只纏圍腰,攀在懸崖一側,在夕陽下化作一叢漂亮的剪影,手臂肌肉在霞光中輕顫。
房千歲爬幾步,就低頭看看下面的人。
房千歲很體貼地問:“成嗎?我背你?”
楚晗輕松一抖肩膀:“小看我?”
房千歲:“前面還遠著。”
楚晗:“你不知道我以前在清華還是登山社的嗎?我玩兒了四年攀巖。”
房千歲輕笑:“我知道。”
楚晗:“……你什麼都知道?”
房千歲笑而不語。
小千歲確實都知道。自從楚小少爺七八歲開始,楚晗就在明,房三爺在暗,默默地盯著他,等這個漂亮又洋氣的男孩有一天長大了再下手……
靈蛇鋪就一道上崖的“天梯”。許多小蛇再掛下來兜住楚晗的腰,牢牢地托起他,給他安了一道活的“保險繩”。
楚晗一仰頭就能瞅見某人,要緊處全部看個清楚,一覽無余。
這姿勢與角度甚妙。
房千歲也不在乎誰在看他,瀟灑自戀得很。
楚晗緊倒兩步趕上,輕輕捉住對方一只腳踝,然後縱身而上!房千歲回頭看他。楚晗恰好躍上對方的臀部,從後面以一個十分曖昧的姿勢,以身相合。
夕陽的剪影裡,兩人幾乎裸身在崖上貼合,一前一後顫動……
楚晗狠狠揉了一下某人屁股——那裡最敏感。
房千歲輕輕抖了一下,躲開他手,笑著凝視:你要幹嘛,你想在這兒打炮?
楚晗冷笑一聲壓上去,一只手從下面兜過去,毫不客氣捏住某人的蛋,威脅道:“你又蒙我。”
房千歲挑眉:“我蒙你什麼?”
楚晗質問:“隨琰昨夜來過?”
房千歲:“啊?”
楚晗:“你別告訴我你聞不出你的屬下左使家的寶貝公子身上的味道。”
房千歲無辜地瞪著他:關本王什麼事?
楚晗氣不打一處來:“還裝傻充愣?他就離咱倆不遠吧,沒准兒還跟你使個眼色、打個暗號什麼的?”
房千歲這時咧嘴一樂,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隨琰公子當時從淺灘水底露出一顆頭,還恭恭敬敬地對他作揖行禮,只是楚晗沒有看到。
楚晗氣得:“沒羞的妖孽……人家都瞧見了!!”
昨晚你對我這樣那樣地不停欺負、擺弄……
你還在我身上套了那個摘不下來的乳環……
房千歲甩著頭發迎風大笑,笑得囂張快意。
楚晗認為,這是姓房的混蛋自從“龍腥草事件“之後,做的第二件大壞事。頑劣不堪,恬不知恥。
楚晗像把玩一對文玩核桃似的,捏住某人兩顆蛋來回揉搓,狠狠蹂躪一番,揉到小千歲低聲跟他求饒了,說“蛋疼”了,這才消一口惡氣,暫時放過這只妖精。兩人繼續一路爬上去了。
他們一路都爬在前面,比較輕松。鳳大人因為還要背著個沈公子,遠遠地被拋在後面,身影在懸崖一側化作渺小的一點。
鳳飛鸞是咬牙也不肯讓隨琰公子襄助的,於是就一條長絹裹身,拖著沈承鶴,自己慢慢徒手攀巖。
沈公子自己挺爭氣的,身高腿長一直努力往上爬了,然而畢竟凡人之軀,體力有限,中間歇歇停停,也幾乎精疲力竭,揮汗如雨。
崖上有一些天然的橫向溝壑,可以遮風避雨,或者也可以被古人用作懸棺之所。二人沿途就鑽進那些凹陷處,權作歇腳之所,也累壞了。
“寶貝兒……”沈承鶴拉過鳳大人滲出血跡的殘破的手,心疼。這美男平時多金貴臭美的一個人。
鳳飛鸞抽回手:“擦破皮而已,大驚小怪。”
沈承鶴歎口氣:“你啊,就這臭脾氣,你多會兒能改改?”
鳳飛鸞臉色一變:“我怎樣了?!”
“咳!”沈承鶴一擺手,難得收斂了吊兒郎當,很正經地說:“我懂,你是要強慣了,不會對任何人服軟,尤其對那個姓房的!但是從今往後,你可以悄悄地、不讓別人知道地,在我面前軟一軟。我又不是外人了。成嗎?”
鳳飛鸞:“……嗯。”
沈承鶴:“還有,楚晗跟我,從小穿一條褲子長大的,我倆可鐵了!所以你也甭跟姓房的一群蝦兵蟹將斗啦。以後你跟小白龍都成了妯娌了你們倆還……”
“連襟。”鳳大人忍無可忍地打斷,隨後一愣,這是承認自己與三太子成一家人了麼?荒唐。
沈公子也不計較:“隨你隨你。”
鳳飛鸞不悅:“你這樣懼怕楚公子?”
沈承鶴無奈一笑:“哎呦,老子怕他幹什麼,我們家晗晗脾氣最好了,特乖,特懂事兒。老子的爸爸怕他爸爸!楚晗他爸可精了、脾氣可大了!……噯說了你也不懂,以後你見著就知道了……”
鳳飛鸞不屑:“哼。”
沈承鶴義正言辭地又說:“我帶你到了那邊,人間啊可比你這個靈界亂多了。你這裡只區分美男和各種有蹄子有尾巴的小妖怪,我們那邊,社會成分復雜,人間百態嘛,好人惡人奸人慫人什麼樣人都有。你千萬別事事逞強出頭得,別讓壞蛋欺負著了。”
沈公子說著一樂,摸摸鳳美人的臉,笑:“放心,老子罩著你!”
鳳飛鸞垂下的濃密睫毛後面,隱隱閃爍動容神色。這人突然笑問:“承鶴,令尊令堂可也願意把你許配給我?”
“啊……”沈承鶴噴了一口口水:“這事吧,咱倆私底下怎麼樣來,都隨你,在我爸我媽跟前,你好歹給老子長長臉啊!”
“成。”鳳飛鸞笑意更深:“私底下怎樣來,都隨我?”
沈承鶴:“……”
鳳大人眼珠漆黑,瞳仁裡有兩團火,額頭後心還殘留疲倦的汗水,縱身壓上沈公子。
沈承鶴:“臥槽懸崖峭壁上!”
鳳大人驀然動情,輕言細語:“我想要你。”
沈承鶴哭笑不得:“就這小窩窩裡,都盛不下咱倆!待會兒再滾下去了,好不容易爬這麼高了!”
鳳大人壓住他,喘息道:“不怕,本宮不會讓你滾下去……我們做。”
沈承鶴指指上面的方向:“咱倆先上去找個舒服地方。”
“不要。”鳳飛鸞那時眼底突然一抖,喉嚨微微哽咽:“我們再做一次,就在這裡。”
……
兩人就真的大著膽子,在懸崖上一處淺顯的巖洞裡,就地寬衣解帶顛鸞倒鳳。四下無人窺視,唯有天知地知。軟風在耳畔呢喃,鳥語蟲鳴。
沈承鶴一翻身壓上美男,耍賴似的搖晃幾下:“說好了一人一趟的,寶貝兒,這回該你伺候爺們兒一趟了吧!”
鳳飛鸞一愣,竟然也沒反抗,笑了一下,順勢向後仰去:“好,你來做。”
沈承鶴沒想到這樣容易就得手了。指揮使大人眼底流露漣漪水光,長發披散,姿容更添嫵媚,就任由著他脫去褻褲,露出細膩雪白的身體。
巖壁內空間狹窄局促,可惜了沈公子一貫的馬上雄姿,他都不敢有大的動作,稍微浪起來後腦勺就磕到上面,只能細微地動作,一點一點攪動、撕磨。每一回緩緩地抽出,再猛一挺進,擦過那一點。鳳大人按捺不住叫出聲音,口含一縷發絲,面帶夕陽紅霞……
八十年前,靈界西北陰山腳下的火池中,生出一名眉目清秀的男孩,身著錦衣紅袍。誕生時恰逢一只靈鳥鳳凰飛過火焰堆,吐了一口清晨的香草露水,滴在男孩眉心。一代一代錦衣鬼衛皆托生於陰山靈火淵,唯獨這男孩得了鳳鳥的靈力,其他人都沒有。
男孩天生聰慧,骨骼精致儀態高貴,少年時既武功冠於神都,十八歲被賜予鳳頭金杖,做了指揮使,代天巡牧。這一任就是百年,只是從來也沒人問過,這個人內心真正所想所願,想要歸於何處。
人生不過匆匆百年,白駒過隙,命如螻蟻。下一世或許擦肩而過,對面而不識;這一世既然隔界相遇,怎麼能夠放手?
……
靈蛇天梯之上,百丈高崖之巔,一叢金光從雲端緩緩綻開,射出千萬道耀目的光芒。

第八十一章天外來客
距離崖頂不太遠的時候,房千歲拽過他的楚公子,背到後背上,突然往身後懸空一躍,就從靈蛇天梯上騰空而起。
房千歲是背著楚晗飛上最後十幾丈懸崖,沒有計較自己身上邋裡邋遢儀容不整,也沒計較這次楚公子竟然騎在他背上,上下尊卑都錯亂了,就這樣落在左使大人一伙人面前。
水族陣營內旗幟飄揚,雄壯的號角貫穿雲霄。部下們整齊地揚起右臂,高舉長矛歡呼。
房千歲接過左使擲來的一件寬大衣袍,展開迅速罩住身體,把那些蟹男蛇女瞟來瞟去不安分的目光全部擋在衣服外面。房千歲攬住衣袍,面帶從容微笑,卻一下子就與下面的人拉開距離,驕傲的尺度把握得恰到好處。
禺疆大人滿意地點點頭。楚公子安然無恙,而且是落難漂流的幾人中,衣服看起來最完整完好的人,一根毫毛都沒傷到,這只能是咱家三殿下愛護保護得好嘛!幾百年前那個冷淡孤僻酷愛獨來獨往的少年,如今終於長大了,懂事多了,竟然也學會照顧人。左使大人有一種嘔心瀝血養孩子許多年老子終於熬出頭的滄桑心態,終於可以把這臭小子丟給楚公子,趕緊帶走好好調教去吧!
老七老八那哥倆,眼底都凝聚著久別重逢的莊重,從隊伍裡無聲地走過來,緊緊抱一抱楚少爺。風裡來雨裡去,上刀山下火海,幾個爺們兒每一回再見面,都有一種大難不死劫後余生的慶幸與感慨。
隨即,七爺八爺一左一右架起楚晗,劫持人質似的,迅速將他拖到一邊,低聲開個小會。
老八:“臥槽楚少爺,你可回來了!你當時吊在那個火焰堆上面,我們倆都快嚇得魂掉了!”
老七:“我自己吊上邊我都不會害怕,但是你也太險了。”
老八:“楚晗,也幸虧你福大命大,有貴人庇佑,屁事兒沒有。這回啥也甭說了,走走走,趕緊跟我們倆走。”
楚晗:“走哪去?”
老八低聲嚷道:“回去啊哥們兒!你這一趟算是公款旅游吧,二部的楚總親自給你簽字批條子了吧?可是我們倆是執行任務,出公差!你就是我們倆的任務目標,你出事了我倆得承擔責任!”
老七委婉地解釋:“當初咱們跟楚總講好,是以半月為期,現在半月已經過了,你父親那邊……一定著急壞了。”
楚晗也驀然陷入沉默,半月之約到了。
“原本早好多天就該回去,被那個澹台雁門攪合了。”八爺看起來已是忍無可忍,薅起楚晗衣服領子不放:“那個澹台終於撤走了,也不追咱們了,指揮使都不打咱們了!楚少爺你可真有本事,不僅救到人,幾家子兵馬都讓你倒騰得化干戈為玉帛、快要好成一家人!”
八爺那張利嘴,其他倆人都插不上話,而且誇起人來怎麼聽還是像嘲笑。老七同志擺手打斷他的話嘮表弟,言簡意賅就一句話:“咱們該走了。”
“老子知道你捨不得姓房那小子。”八爺不懷好意地一樂,捂著嘴給楚晗出餿主意:“你因為捨不得他而留下來,那小子就得逞了賺了不是?你就拍屁股走人,三太子他其實更捨不得你,特稀罕你,肯定屁顛顛兒就追過來了!將來就留咱們那邊,讓他倒插門挺好……”
“嗯,我也同意。他總之一定會追你過來,咱們乾脆就一起回去。”一貫正直敦厚的老七同志,竟然也是這個意思。
七大俠臉頰一側旋出個小酒窩,原本冷硬的面容泛出幾分活人氣兒,也是為那點猥瑣的小心思感到愧疚。畢竟吃人的嘴短,他們混在水軍隊伍裡白吃白喝許多天,受到左使大人和公子無微不至的悉心照應,如今竟然私下商量將三殿下拐走,做“上門兒婿”。
“我走不了了。”楚晗把衣領從八爺手裡解救出來:“對不住兩位,你們先走吧,替我向楚總帶個好,問他新年好。”
老七老八都是一臉烏雲:“……你還要幹什麼去?!”
楚晗認真地說:“我與小千歲分不開,他追隨我或者我追隨他,也沒區別,這些都不重要我不在乎。靈界裡他的族人或許有難,我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他們。”
老七老八的表情都要碎裂了。
又走不了了。
沒想到他們幾人到此一游,營救同伴的短途旅程竟然就要發展成拯救世界於危難的宏圖偉業。
然而,瀕於險境的並非只是水族的魚人。
從左使大人口中,楚晗也才得知,過去數年中,這片神州疆土上無論有蹄的,還是有翅、有尾的,越來越多的靈鳥靈獸在每年黑暗潮汐的輪回中,失去了意識與生息。
所謂黑暗物質的“潮汐”,在每年隆冬時節,從北方遙遠未知的極地浩浩蕩蕩掠向神都,就像海水潮汐一樣,到點兒准來,年年都不差。
每一次駕臨,如同龐大的無形的黑色漩渦籠罩神狩界上空,讓天空失去原本的明亮,也因此才出現江河倒流、水脈錯亂、靈羊跳崖、魚人擱淺的種種悲劇。許多正在冬眠中的靈獸,在蟄伏的甜睡中就慢慢失去意識,可能再也聞不到來年開春的鳥語花香。
現下恰恰正逢冬日,新年快到了,很快就要開春。春天卻不知最終能否臨幸這片富饒肥沃的土地……
房千歲離開靈界的時日太久了,都不知曉這一方原本富庶寧靜的水土,這些年悄悄發生著變異,就要天翻地覆。
那感覺,就像眼睜睜看著北方富饒的平原耕地,被荒漠不明不白地蠶食,變成一片沙洲;南部茂盛的雨林,一寸一寸倒伏乾涸,化作鋼筋鐵骨的城市……美麗的家園,終究抵不住時光的催磨。無論靈界或是現世,這塊土地終歸逃不脫這樣的命運嗎?
……
大帳之外,隨琰公子鋪就一張矮腳炕桌,楚公子與房千歲幾人圍坐密談,順便等一等還在慢悠悠往懸崖上爬的鳳指揮使。
鳳大人拖著沈公子距崖頂就不遠了,卻仍然固執地不肯讓旁人相幫。這人因為種種不能訴說的原因,磨磨蹭蹭的,就不太情願爬出谷底見人。
楚晗聽過左使他們描述,突然領悟:“黑色大漩渦,不就是我們在那邊遇到過的,能夠吞噬生命的黑洞嗎?”
坐在後面的隨琰公子點點頭:“與你們那時在另一邊曾經遇見的大黑洞,似乎很相似。”
楚晗用手指比劃、描繪:“那些漩渦十分厲害,像是活的,有靈力的黑沼澤,吸附住人,再將人掏空變成皮囊,拋到這邊……才造就了你們神狩界裡這支青銅大軍,兵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這件事說起來無比沉重和諷刺。
原本從人間汲取了許多能量的黑洞,如今已經反噬到靈界。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徘徊在兩界之間的黑沼澤,或許就是太過龐大,能量滿溢出來,牽連到華夏神州的水土生靈。
隨琰憂心忡忡:“是啊,卻沒想到我靈界終究反被其所累、受其所害。黑暗潮汐的吞噬太可怕了,公子你與七大俠當初掉到那牆裡面,最終竟能平安逃脫出來,不敢想象……”
楚晗自嘲:“倘若不是三殿下一時發善心救了我們,我和七哥就真的掉進去被攝魂了。如果沒他相救,我倆原本也是應該過到這邊的,只不過你們看到的就是兩個青銅人兒了。”
隨琰貼心笑道:“天無絕人之路,再說我家殿下怎會允許你墮入險境?他那時定然是一直隱藏在你身邊,時刻准備出手護著你,只是你看不見他的化形。”
左使公子一句話既誇了他家主公,又讓楚公子聽著很受用。
楚晗卻忽然心思一動……噯?……
螣兒正在給房千歲做頭發。房千歲斜仰著坐在那裡,一頭帶著光澤的銀發從螣蛇那個小妖精手心裡變戲法似的就變出來,迅速捯飭成飄逸新潮的男模造型。
美婦螣兒一雙桃花媚眼瞟向楚公子,酸溜溜的,哼了一聲,那眼神似乎就是說:這位少爺,你會給殿下做頭發嗎,你會給殿下敷面膜嗎,你會這個會那個嗎!這樣笨,憑啥就瞧上你勒?殿下自從跟你這個人間蠻夷混到一起,氣質簡直越來越土了!
楚晗回以怡然自得的微笑:老實做你的頭發吧!你現在只能看不能舔,這輩子總之只有本公子能睡他。
房千歲閉目養神,嘴角突然揚起一道明亮的笑,卻笑而不語,閉著眼就知道那二人各自的腹誹……
楚晗趁人不注意,搬小凳挪到隨琰身側,詭秘地悄聲道:“公子,我問你,你怎麼可能知道我們在人間遇到黑色大漩渦的事?”
隨琰沒料到楚晗這樣問,一愣。
楚晗十分自信:“我了解小房的脾氣,他最不喜歡跟旁人八卦這種小事,尤其不會提他救過誰了。不是他告訴你的。”
隨琰又是一愣,沒料到楚晗事事精細,一丁點蛛絲馬跡都不放過,專門憋在這裡擠兌他。楚公子竟也這樣壞!
隨琰公子一臉淡定:“之前聽七大俠說起。”
“哦——”楚晗露一絲笑意:“了解了。經常聊?”
隨琰連忙否認:“沒有,只是偶爾聊起。”
能夠從一貫從容不迫的左使公子口音裡聞出那麼一絲絲漣漪的味道,而且有一種故作鎮定欲蓋彌彰的錯覺,楚晗感到心滿意足。真是一問就戳到點子上,那就點到為止吧。
他一舔嘴唇,笑說:“沒事,你就當我沒問過。”
隨琰頓時更加不自然,別過臉去,耳根默默地紅掉了,臉發紅時又別有一番情趣。
不遠處站著的老七同志,仍像往常那樣,時時刻刻腰桿挺直,沉默而平靜地瞭望遠方。七大俠的一桿長槍扛在肩上,心無旁騖,甚至都沒有往這邊瞟一眼,完全游離於狀況之外。這人根本不會知道,他的背後有一雙清俊的眼睛,悄悄地琢磨研究著他。
他們漂到世外桃源的這些日子,上面或許也發生過什麼事,讓溫柔美貌的左使公子耳朵紅了。
眼前陰霾的天空,那一剎那仿佛重新明亮起來。
楚晗心裡默想,多麼希望桃源之外這一片天地能永遠這般清澈,靈秀,水土豐美;這裡的人世世代代享受神祇的福祉,人月兩圓。
天無絕人之路,他們一行人能否共同度過這次難關,再看到來年開春萬物復蘇、河清海晏的盛景?
……
天色將暗,晚霞鑲著一道金邊。
旌旗在風中獵獵飄揚,原野上一片遼闊。遠遠看去,雲上似有一叢金光在閃爍。
金色光芒中人影綽綽,令人誤以為荒原之上又見海市蜃樓。
楚晗他們一開始沒留意到,雲端流淌一片金色。
有人在等懸崖上的鳳大人上來。
指揮使大人攀過最後一塊凸出的巖石,腰部使力往上一拔,右手終於扒到懸崖頂端。
鳳飛鸞低頭看去,他下面的沈公子,恰好也一抬頭,沖他“嘿嘿”一樂,露出快樂天真的笑容。他們倆終於靠自己本事爬上來了,沒用第三人相幫。
鳳大人也忍不住對沈公子宛然一笑,暗自回味沈大少每一次對他流露天真到傻乎乎的笑,感覺十分有趣。他以前與人交往工於心計,喜怒無常冷酷無情,現在終於面對一人時,再不用設置心防。
沈承鶴托起鳳美人一只腳:“上去啦,寶貝兒!”
鳳飛鸞單手一撐,坐上地面,回身去拉沈公子。
兩人的手攥住握在一起。天頂一片雪白的祥雲飄過,罩在峽谷之上,萬丈的金光齊射出來,灑向大地。
鳳飛鸞驀然抬頭,眼露驚疑。
大帳前一直閉目養神的房千歲,猛地睜眼,凝視那片天空。
楚晗微笑著走過去,想要為他家大鶴鶴洗塵接風,好兄弟之間來個擁抱。然而,就在他眼皮底下,他發現鳳大人面色突變,突然從崖頂又跳回峭壁上。
鳳飛鸞一手抓住石壁上的凸起,另一只手毫不遲疑拽過尚蒙在鼓裡的沈承鶴。
沈承鶴:“怎麼……”
鳳大人輕聲耳語道:“承鶴,你走吧。”
美人眼神含水,分明有留戀之意。
鳳飛鸞抓住沈承鶴一條胳膊,那一刻動作飛快,簡直像掄大錘一樣,用最迅捷的方式將沈承鶴掄起來拋向懸崖頂端!
直接拋給了楚公子。
沈承鶴被甩了上去,糊裡糊塗跌進楚晗懷裡。捆他腰上那條長絹散開了,他再回頭已經找不見人。
出乎所有人意料,鳳飛鸞一撒手,直接將自己拋下懸崖,徑直往崖底深谷之中墜去!
那是他們剛剛費了吃奶力氣,爬一整天爬上來的路。
鳳大人原本就不願重回世上。
他暗自早就猜想到,等待他的會是什麼人。
萬丈金光的雲端突然降下兩道鐵索,直奔鳳飛鸞而去。鐵索像一雙活物,像頂端長了眼睛,繞過凸出的巖石襲向崖下懸空的人。
兩條矯健身影從雲端躍下,如履平地,肩頭肌肉籠著一層淡淡的金光,看起來很不真實。
那兩個年輕男子臉型較一般人瘦長,眼角斜飛入鬢,上身粉白赤裸,裙擺隨著墜雲的姿態在空中展開,一雙頎長的手臂拖住鐵索。
楚晗恍然就明白了。
他懷裡抱著承鶴,突然很難過和心疼。
沈公子無助地喊:“……為什麼啊!!”
假若陰間來的鬼差是傳說中的牛頭馬面,青面獠牙的丑怪,那麼他面前兩位大長臉的帥哥,就是天界過來的“天差”吧,果然氣質和檔次截然不同,渾身透一股子仙氣兒。
其中一個男子半邊臉覆著一層靛青色紋面,紋面難掩英俊本色,卻出手凌厲。男子猛然拽動手中鐵索,聲音低沉醇厚如響雷:“鳳大人休走。”
另個男子一頭火紅長發,發梢束在腦後,紅銅色的面頰俊朗端莊,威嚴地說:“鳳大人,同我們回去,有要事問你。”
鳳飛鸞那時一聲不吭,眼神決絕,並不准備束手就擒。這人在峭壁上來回躲閃翻飛,躲著對方從不同方向射來的兩條降靈索。鐵索頭一擊即能洞穿石壁,砸出一個深邃的坑,比老七打出來的狙擊子彈可厲害得多了。
鐵索甩動如一條長龍,卻在半空遭遇一記猛擊,被真龍撞飛了。
楚晗吃驚地看到,方才還淡然閒坐觀山景的房千歲,踩著雲大步流星飛向山谷,就在那條鐵索襲向鳳大人時,橫身撞飛了鎖鏈!
房千歲一眼便知天外來客是什麼人。那確是往來兩界之間履職的天差,靛青紋面者名青猺,紅發紅唇者名赤眉,都是老熟人了。
沒有人想到,房千歲會在這時出手相助昔日仇敵,而且絲毫就沒猶豫,仿佛理所當然,心中已有決斷。
青猺吃驚叫道:“三太子你?!”
一切只在一念之間,房千歲在空中抓住青臉男子的鐵索另一頭,姿勢像以五指捏住晃動的蛇頭,摜入一側石壁,一掌狠狠將鐵索拍進了石縫。青猺大人的鐵索子被楔進石頭縫了。
神狩界之內,不懼天差的威嚴,而且有本事能彈開降靈鐵索的,也沒有幾人了,眼前卻一下子就有兩個,且都是一身反骨,桀驁不馴。

第八十二章立地成佛
曠野上擺開陣勢的水族軍團,那時全部呈跪拜姿勢,抬眼看天,個個伸著脖子都看呆了。
靈界的小魚小蝦們,見著天外來使,按規矩都要磕頭下拜,以示對天威的敬意。左使禺疆一手持杖單膝跪倒。這漢子也是多年養成的習慣,見到天差肯定是要跪的。他們隨即就眼瞅著三殿下飛上了懸崖峭壁,扯住赤眉大人的鐵索,兩相對峙起來。左使與公子全部看得目瞪口呆!
兩位天差行走江湖多年,拿個人從來不費吹灰之力,一條降靈索甩出去,就如同給欽犯下了降頭,讓對方立刻跪倒受降。二人也沒料到今天遇到棘手的麻煩。
赤眉大人擺動手中鐵索,橫著抽向懸崖上的人。
房千歲飛起來一腳蹬開靈索。那條靈索有千鈞之重,對普通凡人而言不可掂量,然而落在房千歲腳邊,像隨意踢開一條小蛇一樣容易。
房千歲一臉冷峻,在峭壁上反轉翻飛,嘴角浮出一絲看淡百年塵世的滄桑與決絕。
紅發長臉的赤眉大人,認識房千歲也八百年了,打從這貨鑽出娘胎、滿池子打滾掀起滔天巨浪隨即從池底一飛沖天直入雲霄之時,就領教過小妖龍的乖張。
赤眉大人無奈地蹙眉:“三太子你休要囂張多管閒事!”
房千歲倏然止步,懸於峭壁之上:“我管了閒事又怎樣?”
赤眉威嚴地說:“此事與你毫無干系,你速速讓路!”
房千歲卻並不胡攪蠻纏,清楚地說道:“你放他平安離去,我就讓開。”
雖然陷入危急困境,三殿下今天卻無比暢快,有些事驟然想通了,內心也從未如此通達和敞亮。他樂意相幫指揮使大人,君子有所為時自當出手,又怎會受制於天規強權?
沈公子呆坐懸崖邊,眼前是百丈深谷:“那些人為什麼抓他啊?因為他說他要跟我回去嗎?因為他以後不做神都的大官了嗎?!”
“因為他喜歡了你。”楚晗很難過:“他可能以後再也做不成大官了,也不能跟你回去……”
他不知如何對承鶴解釋,很不忍心。這個一腔熱情天真的腦袋瓜子,還什麼都不知道。
沈公子也並不笨,自己開竅明白了,木然呆住,眼眶迅速積蓄兩汪淚花。
隱在斜下方巖壁之後的鳳飛鸞,抬頭深深看了一眼房千歲,默不吭聲地垂下眼睫,眼底含了一片復雜深刻的彷徨。指揮使大人眼前浮光掠影,晃過數十載的孤寒春秋。富貴榮華終成一江流水,恩怨情仇皆成過眼雲煙,只遺憾三天三夜的枕邊恩愛,終歸是一場鏡花水月,不可能綿延成三世三生……
兩名天差面露難色。赤眉大人瞄一眼房千歲,歎口氣,手掌突然一抖。一道火紅的烈焰自掌心射出,跨江而過,竟然在峽谷之上架起一道半弧形的虹!
楚晗撇下承鶴沖向崖邊。
他辨得出那是一道靈火,烈焰氣息可聞。
靈火焰虹直奔房千歲而去。房千歲吃驚地跳開,躍出數丈躲避。
焰虹迅速將他與鳳飛鸞隔開。
房千歲被隔在這邊,而鳳飛鸞在遠端那一邊。
赤眉大人並不意欲傷到真龍太子,只以靈火為牆擋住這條怕火的小水龍。他手中的鐵索倏然穿越靈火焰牆,索頭徑直襲向鳳飛鸞。
降靈索劃過峭壁上一排凸起的巖石。石屑崩飛,煙塵四起。
鳳大人之前與沈承鶴在懸崖上野合,本來就消耗大量真氣,又登高爬梯爬了很遠一段路,體力已是強弩之末。鳳飛鸞精疲力竭之時躲避不及,長了眼的蛇狀靈索一頭貫穿他的右肩,從鎖骨處穿過去,打了個環。
斑駁的血跡染紅白色褻衣。
赤眉大人聲音沉靜端然:“不要無謂掙扎,你上來吧。”
鳳飛鸞長發拂面,一手扯住靈索一頭,掛在石壁上喘息,但就是不動。
鳳大人做了這麼多年指揮使,位高權重,金貴之軀,在靈界萬人之上,是掌握旁人生殺大權的人物,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一貫要強的性格,就沒做過乞降求饒的事,內心無法接受這樣的落差,不如死戰到底。
沈承鶴跪地嚎啕大哭。
他一個自幼嬌生慣養的少爺,沒遭遇過這樣挫折,沒經受過這種生離死別的心痛。這一役會令他記憶終生,無論將來他與鳳美男能否再走到一起,他一輩子不會忘掉這個人,他終於明白人生在世,守衛的應是怎樣的一種兩情相悅,怎樣的一種長相廝守。他也悔悟了過去許多年的虛度,後悔沒有早一天明白這樣的道理,沒有早一天遇到值得珍視的人。
他抹著大紅臉失聲哽咽,對那兩名懸在雲端的天差說:“你們別打他,別欺負他!你們要是不准他跟我離開這地方,那我們不走了、都不走了!我留下來陪著他,成嗎,成嗎?!”
聞者無不動容。
鳳大人注視沈公子,嘴角浮現一絲笑容,唇珠帶血時容顏仍然絕美。
鳳飛鸞自知在劫難逃,默默再掃一眼崖上那幾人,那些與他在桃源峽谷之下共度患難的人、海誓山盟的人,這時突然抓住穿肩的索頭,悲壯地一躍,將自己拋向江上一縷縹緲的山風。
鳳大人飛身就往一塊凸出的山崖撞去!
其余人吃驚絕望,大叫。水族眾將士與左使大人亦震驚呆立。
鳳飛鸞卻在幾乎以頭觸壁的剎那,被一股斜向的力道改變方向,擦著峭壁而過,只蹭掉幾縷頭發,額上見血。
房千歲隔著一道焰牆,霸道地拖住了靈索,將一根鐵索生生扯成個三方距力的相持態勢,令鳳大人自戕沒有成功,也不准青猺赤眉將人拖走。
房千歲對天差大聲道:“讓你後面的人出來,我有話要講。”
這一下又是勢均力敵的對峙,以二敵二。
一叢燦爛的金光飄在雲端。金光正中隱隱浮現亭台樓閣,人影翩然。
房千歲氣勢沉穩懾人,聲音穿透雲層直達天庭:“究竟什麼人在上面,不敢出來與本王講話嗎?!”
房千歲對著雲端的宮殿大喊三聲,無人應答。
老七同志隱蔽在陣中,默默地摸出身後一桿長槍,將槍口架到跪立的左使公子肩膀上,悄悄瞄准,眼神冷靜。
隨琰公子回頭一驚,返身壓下老七的槍口:“大俠萬萬不可!那二位大人是天差,千萬不能傷了他們。”
老七撤下槍:“那人會用火,你家小千歲怕火。”
隨琰攥住老七的手腕,好言安撫:“我家殿下不會有事,天差不敢隨便傷他……你放心吧。”
隨琰後半句吐槽沒好意思說出口,他家三殿下簡直抽風了,為了那位指揮使,竟與天界來使叫板,這回可是在三界都聲名遠揚了。當年的脾氣還是一點沒改,到底是藝高人狂、年輕氣盛啊……
左使公子並不那樣關心鳳大人的結局,卻擔心七大俠安危。他這幾日在軍中與人間來的這位大俠往來交好,攀談很是投緣,尤其佩服大俠百步穿楊的神槍。他私下也向老七討教槍法,讓對方手把手教會他打槍。他也熟知狙擊子彈的厲害,怕老七這一梭子射過去,真的打爆天差赤眉的腦瓢。
老龍家的二代還是名頭響亮,好歹是神界的圖騰靈獸,天差也不敢不向上級打報告就把小白龍打壞了,打掉個犄角尾巴什麼的就不好看了。再者,真掐起來得罪了龍王一家子,這一仗打不起,輸贏還未必。
然而這樣一來,青猺赤眉兩位欽差可就著實為難。
紅發男子的右手藏於身後,隱忍不發,被眼尖的楚公子瞄到了。
楚晗用力按下承鶴的肩膀,拍拍肩安慰,突然起身邁向那道靈火焰牆。
楚晗走得不急不緩。隨琰大驚,然而隔得較遠,再想攔住楚公子也來不及。他又沒跟住千歲娘娘,上回挨他親爹一頓鞭子,可還記得清楚呢。
楚晗在眾目睽睽之下蹈入火海。赤眉大人掌心恰好發出一道焰火,試圖襲向三太子,卻瞬間被楚晗以手掌截斷了火流,攔住這一道焰虹的去路。
房千歲倒吸一口氣,聲音哽在喉嚨裡沒有喊出,怔怔地看著楚晗以身攔火,擋在他身前不遠。
上一次從烈焰焚池脫險,房千歲也問過,你不怕靈火?你身上沒傷?
房千歲那晚把楚公子剝光了,翻來覆去全身上下檢視好幾遍,一絲些微的火焰灼傷都沒找到。楚晗毫發無損,皮膚白皙,也沒長出那種被火燒過的紅鱗。小千歲在慶幸之余,甚至生出兩分嫉妒,自己最懼怕的靈界聖火、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竟然對楚晗毫無威脅?這人銅頭鐵臂?
房千歲也是那時隱隱感到懷疑,他千挑萬選從人間帶回來的楚公子,絕不是簡單人物……
楚晗面容冷靜得讓人心生敬畏。他一步步行走在火中,從容不迫,眼底映著火光。他的第六感知覺強烈,熊熊燃燒的焰牆有種靈力吸引他,一步一步引他走近。他知道自己不會傷到,因此面對青猺赤眉十分自信,絲毫不懼對方。
一道焰虹放射著金光,將楚公子籠罩其中。
靈火穿胸而過的瞬間,整道焰虹放射出回旋的七彩光芒,照亮天穹上飄浮的雲朵。那一刻仿佛雲開月明,黯淡的天宇重新放亮。一束光芒反射大地,四野清明。
那束光芒恰好映在楚公子額頭,照亮眉心一點嫣紅。
青猺與赤眉兩人也呆住了,怔怔地凝視楚公子。
那兩人下意識地,對楚公子彎腰行了個禮,表情持重。方才對龍太子都沒有行禮!
楚晗上前一步,那兩人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楚晗再上前,兩個天差又退一步。
楚晗是求兩位大人放手,打也打過,逼也逼了一回,既然鳳飛鸞去意已決不惜自戕,不如就放這人一條生路。不妄殺生靈勝造七級浮屠,君子成人之美抵過百年修為,就成全了他們,放他與我們一同離開,嫁到對岸人間去吧!
他的話語流暢平靜,聲音在山谷間幽幽回蕩。
赤眉暗自震驚,悄悄與同伴對視:“這個人……”
楚晗說:“兩位大人,能就此收手嗎,能放過他嗎?”
楚晗再要近前,青猺擺手相拒:“這位公子不要再靠近了,你且停步。”
三界之內,生靈與生靈之間不是以面目辨人,而是依靠氣息。面目可以千變萬化,身軀可以化形,但一個人生發的氣息氣場輕易不會改變。青猺赤眉是被楚公子身上強大的氣場壓迫得節節後退,即便他們並不認識這張臉。
楚晗身後的房千歲,這時也松開鐵索,放下廝殺架勢,面向雲端單膝跪下了。
房千歲銀發垂肩,脫去一身煞氣,安安靜靜時面容英俊,眉目間是少見的鄭重,對天拜了一拜。不必開口,意味不言自明,就是替人求情,懇請天恩網開一面。
三太子何時對哪個人表露過如此的尊敬、臣服?這一拜當真重於泰山,立地成佛。
這一拜也並非只為了鳳指揮使,更多是為了他身邊赴湯蹈火的楚公子,那時的感悟無法言說……患難方知情深意重,生死才見赤膽忠心。
鳳大人吊於崖上,固執地咬著嘴唇別過臉去,眼角卻滑落一行濕潤的東西,與唇邊血水混在一處。
這一場廝殺,讓四人仿佛全部浴火重生,恍如隔世再遇……
兩位天差仍然沒有放開靈索,在雲端朝著楚公子深深一揖。赤眉大人徑自也單膝跪了,恭敬說道:“這位公子,你也一同上來吧,我們將軍有話對你講。”
你家將軍?
楚晗還在詫異,沒來得及開口,雲端傳出一聲清朗的笑。那笑聲帶著寬容的暖意,在雲上淡淡回蕩。
雲端閃現一襲寬袍大袖的人影,身形俊逸修長,臉罩一副面具,暫時辨不清面容。
笑聲傳來之處,官服袍袖一展,霎時間遮住半邊天宇,攬盡天光,有如偷天換日。一股強勢的掌力襲來,令人無從抵擋。強大的氣息從赤眉手裡奪了那條降靈索,快速將鳳飛鸞拖出峽谷,倏的一聲就帶上雲端……
房千歲將楚晗護在臂彎裡,兩人也雙雙被掌力掀翻在地,拖走了……
楚晗被震得昏昏沉沉,好像是在小千歲懷裡,悠悠地飄上雲端。
像是幻覺,但又是真實的。四周是寬厚的雲層,金光閃爍。俯瞰之下,神界的山巒綿延起伏,河道蜿蜒入海,靈鳥在神都上空翱翔,一片繁榮昌盛。黑色潮汐還沒有將這個地方籠罩,一切都真實美好。
……
第八十三章將軍如玉
在楚晗恍惚的意識裡,他與小千歲是被一位戴了面具不露真容的官袍男子,甩著大袖子使了什麼法術,給劫持走了。
他也並沒有受傷或者感到疼痛,周身無比順暢舒服,好像一直徜徉在雲上。難道是一路飄往天界了麼……
雪白的雲中有瓊樓玉宇,畫牆飛簷,仿若飄在雲端的一座仙城。軟風細語,神鳥在窗外發出清脆鳴叫。
楚晗循著鳥兒那幾聲清越的啼鳴,步到窗前,推開紅稜窗子向外望去。
院中一方靈池,池水清澈靈秀,映著晚霞天光。池畔樹木陰翳,靈鳥在枝頭梳理華貴的尾羽,兩個男子對坐,相談正歡,語音清朗,不時傳來幾聲低沉的笑。
楚晗驚異地看著,其中一位可不就是他家三殿下!房千歲愜意地坐在太師椅上,一腿搭到小桌上,面帶笑容。這小子把外袍解了,褻衣竟也敞開著,露出半邊雪白的臂膀。
另一個男的,頭戴黑色鑲翠玉官帽,身著大紅官袍,腰纏玉帶,腳蹬飛龍駕雲靴。這副衣冠何其熟悉,楚晗心想,這不就是錦衣鬼衛的官方統一制服麼,而且與指揮使鳳飛鸞的官服非常相似。
楚晗用力瞇眼仔細地瞄過去,房千歲這麼大方地敞胸露懷,原來是在治傷。小房同學自從在烈焰焚池被火灼了一遍,頭發眉毛身上全部過了火,傷一直沒有好全。那時在火坑上抓住楚晗所用的那條手臂,連帶半邊身子,都隱隱地發起暗紅色鱗片。這些天日夜反復發作,也飽受著傷痛折磨。
紅袍男子探身過來,給房千歲塗藥膏,又用掌心輕輕按揉。那些暗紅傷痕不知不覺就消掉了,重新恢復“高原白”的皮膚,完好如初。
這一副情形,竟然比美婦騰蛇為三太子捯飭那撮頭發更要曖昧了十倍。
楚晗看不清楚那男子的面目,只覺著那身官袍無比華麗、尊貴。紅色錦緞綴著描金繡線圖案,衣袂在雲端翩然浮動……
楚晗用力睜眼,幾番努力想要看清楚跟三太子有說有笑的美男是何來路。再一使勁,終於睜開了,眼前一室光明,沉香撲鼻,窗外靈鳥歡聲脆語。
他蓋著錦被躺在床上,睡得平靜,剛才都是夢境?
他一轉頭,修長的身影在他面前落座,笑看著他,竟然真是方才夢中看到的人。
紅袍男人微微一笑頷首:“楚公子,你好些了?”
男子沒戴面具,但只一眼,楚晗確定這就是在雲端揮袖將他們“請”上天的人。
楚晗點頭:“我沒事。你是……”
紅袍男人輕拍一下他的手臂,安慰道:“我已替你除傷。你雖然不懼怕靈火,但畢竟是多年的肉體凡身,烈焰的煙塵霧氣對你的心脈、氣息都有所損害。以後還是少近火源,愛惜保重身體。”
楚晗不由自主地就點點頭,這男人話音平靜委婉,非常入耳,只是對他微微地笑過幾次,就有一種讓他信任和信服的能量。
紅袍男子坐姿端正挺直,眉目端莊大氣,絕非尋常人物。
靈界裡美貌男人楚晗也見過不少,兩只手都數不過來。這位爺又不一樣,若論清秀婉約不及隨琰公子,論美艷絕色肯定不如鳳指揮使,然而長得劍眉朗目,雙眼像皓月晨星般明亮,眼底自然帶有某種寬容的善意。那股善意緩緩流淌到眼角的紋路中,再從嘴角化開,徜徉在空氣中。
這個人衣著華麗身份尊貴,卻不以貴壓人,也沒有一絲妖媚刁鑽之氣,周身仿佛都能看到天光環繞,江河浩蕩,白水東流,自有一段浩然正氣。
楚晗怔怔地問:“小千歲人在?”
紅袍男子安撫道:“他在療傷,已經痊愈。你放寬心吧。”
原來方才看到的景象是真實的,大約是自己眉心處透出紅光,開了天眼吧,楚晗心想。
楚晗笑說:“多謝大人了。我知道你是誰。”
“哦。”男人微微靠近他。
一身艷紅色錦衣禁軍官服,頭鑲翠玉腰銜玉帶身後掛一把繡春刀,從天外雲端降下來尋他們……楚晗從榻上起身,很懂禮數地抬手合握,再九十度彎腰行一個禮,抬眼真誠地說:“你是七百年前執掌神都的馮翎將軍。多謝將軍念舊施恩,相助小千歲療傷,還請將軍能再法外開恩一次,把鳳大人也一並饒恕了吧,放他跟我們回去吧!”
楚公子說得恭敬誠懇,但一句要緊話也沒拉下,生怕過會兒就沒機會給他說話了。
紅袍將軍朗聲一笑:“果然是三太子請來的賢內助,咳!”
房千歲在桃源谷底曾經提起過,要去求一位故舊之交襄助,破解龍息封印。楚晗當時就猜想,小千歲心裡惦記的是那位開天辟地的指揮使馮翎將軍。
沒想到將軍不請自來。天差們當真消息渠道四通八達,這樣快就知道鳳大人犯錯誤了,准備挨批斗了……
以房千歲的話講,馮翎是當年成祖朱棣手下親信,帝都禁軍的正牌將軍,七百年前那位真正的指揮使大人。馮翎因為作戰英勇、護衛京畿赤膽忠心,在人間陣亡之後才受封做了神狩界大總管,現在已經位列天上仙君了。
房千歲應當是幼年就結識了馮翎。小白龍那時來神都玩耍,有過一段交好的淵源吧……
楚晗心裡有一絲絲兒泛酸,心裡特明白。小妖婦螣蛇之類他才沒有放在心上,與這位馮翎將軍相比,提鞋都不配。即便如此,他又真心尊敬欽佩這樣的男子,忠肝義膽,又宅心仁厚,更何況還相貌堂堂看著很舒服。三殿下結交的摯友,果然不是平庸之輩,這貨倒也很會識人。
天界來使的行宮就飄浮在雲端,隨雲而行,自神都上空緩緩而過。
房千歲從庭院的水池旁走過,果然敞著衣襟,把水族制服穿得像游牧民族套馬漢子的外袍,全無顧忌地露出半邊臂膀,傷也好全了。
青猺與赤眉兩名高級保鏢正在院中站崗。房千歲過去,對這兩位剛跟他打完架的天差點頭打個招呼,隨即就開始摸兜。
房千歲是跟七爺八爺學的,見人打招呼就想摸煙。一摸發覺自己沒有煙,摸出一盒薄荷糖。
那是楚少爺喜歡嚼的薄荷糖。
楚晗隔著一道窗子偷窺,辨認那幾人的口型。房千歲下巴一擺,招呼:吃糖吃糖。
青猺大人:……什麼玩意兒?
赤眉大人:……看著像靈界的保養護膚神藥,十髓養顏露?
青猺大人:蠢貨……萬一是七穴蕩情散你也敢吃……
房千歲:吃吧,除口氣的,咱們這兒買不到。
青猺大人:挺好吃的,三太子你什麼時候再過去?幫我倆也帶幾盒。
楚晗:……
不打不相識,打完一架竟都混成哥們兒了。房三太子是性情中人,也不記仇,見著他欣賞的、瞧得上眼的漢子,談得投機。反而赤眉大人一臉歉意,不住地小聲嘀咕,“我放那一把火,有沒有燒壞了你那位楚公子啊……”
楚晗仍是顧慮鳳飛鸞的下落。或者,他與其說是關心鳳指揮使的安危,不如說是關心他的發小沈承鶴。他們仨突然被馮將軍俘虜上來,唯獨留了承鶴一人在下面,這會兒又滿地打滾哭壞了吧。
馮翎在庭院中走上幾步,面朝蒼天,一揮袖袍。
天宇上空河山乍現,巖漿沸騰,浮現滾滾的煙塵。神界大西北戈壁灘的陰山山脈之中,一座巨大的焰池噴湧著巖漿,方圓十裡之內皆沸騰一片,比鳳大人用金杖戳出來的那個火坑要大得多。
這才是陰山腳下真正的靈火淵,歷代鬼衛的出生地與葬地。
鳳大人被一條靈索穿過鎖骨,懸於靈火淵上方的峭壁上,面對巖漿奔騰的焰池。
他們看到的應是千裡之外的境況。楚晗大驚:“將軍,你真的要將鳳指揮使投入靈火淵?那樣他就……就真的毫無機會……”
馮翎遙望天空說道:“鳳大人確實觸犯戒律,他的本心也不願再做神都指揮使,按理應當投入靈火淵,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與今世做個乾脆的了斷。”
按理說,鬼衛們百年之後,只要修行未成、不能升天位列仙君,就都難逃烈焰焚池內輪回的宿命,鳳飛鸞不過就是早幾年回爐重造。然而在楚晗心裡,對這個人的感覺已經不一樣。這如果真的拋進去重煉了,下一個輪回,還不知何時才能再世為人,與可憐的承鶴還能有再見面的機會嗎?……
馮翎看出楚公子心事,鄭重解釋:“戒律天規與三界之間輪回,皆由地藏王掌管。本將是主動請纓跑一趟路,替地藏王傳達旨意。我並不能任意生殺予奪,也不能隨便決定鳳大人生死。”
倘若面對別人,楚晗或許還要幾次三番反復糾纏求個情面。面對馮翎將軍,他被對方莊重從容的氣質折服,伶牙俐齒一下子變鈍了,胡攪蠻纏的話更是說不出口,很怕被對方看低。
房千歲咳了一聲:“沒有別的轉圜機會?”
馮翎轉頭:“怎樣轉圜?”
房千歲哼道:“那你又為什麼‘主動請纓’,沒讓地藏王那個古板老頭子親自過來捉拿鳳飛鸞?”
房千歲很不客氣地戳中,果然熟人之間了解。馮翎將軍無奈地笑出聲,搖搖頭。
馮翎派青猺赤眉二人速去西北陰山,將鳳大人請回這裡。
天差出馬,大概就是一揮鞭子竄出去千八百裡地的效率,不出半柱香工夫,就帶回了鳳大人。
鳳飛鸞這一日經歷了千回百轉,在峽谷中觸壁大難不死,又吊上靈火淵受了一番火烤錘煉,這時跪在大殿之上馮翎將軍面前,是面色清冷如死灰,自知歸期不遠。他犯了大錯,當官沒當好,在頂頭上司面前也沒什麼能夠辯駁隱瞞的,因此並不哭泣求饒,也不顧及自己披散著頭發衣冠不整。
馮翎將軍注視鳳飛鸞許久,雙目清明:“鳳大人,你的官帽官袍呢?”
鳳飛鸞回道:“掉到峽谷裡那幾日……失落了。”
馮翎起身,解開自己的繡金線大紅袍,大步上前,將袍子罩在鳳大人身上,裹上。
馮翎說:“我早已不屬皇城禁軍,只因懷念神都舊部,數百年來仍舊一直穿用這套衣服。但你仍然是神都的指揮使,有天賜金杖在手,有官職在身,本將一天沒有奪你的指揮使之位,你就是神都指揮使,怎能不穿官袍?”
鳳飛鸞眼底變色,低頭垂下眼睫。
馮翎將軍又問:“你打算現下回去神都履職?”
鳳飛鸞神色堅決,搖搖頭:“不回去了。”
楚晗在一旁頓時緊張,真為這倔脾氣的操碎了心。
馮翎:“你寧願自投烈焰焚池也不願回去?”
鳳飛鸞:“我還有的選麼。”
馮翎:“你有。”
所有人抬眼盯著馮將軍。
馮翎鄭重道:“你出生時就由鳳鳥銜露點額,少年聰穎,身上帶了九頭靈鳳的氣息,自然就與其他鬼衛心性不同,這不能怪你。地藏王慈悲為懷,不忍傷你,給你兩條路任由你選,我只是帶話給你。第一條路,你跟我走,我帶你回去天界重新修行,免你在這裡受輪回之苦,但是,你再也不能與姓沈的公子見面……”
鳳飛鸞睜著茫然的眼,不吭聲。
馮翎繼續說:“第二條路,你仍是像現在這樣,留在這裡,與那位沈公子一起。”
楚晗愣了,這算什麼條件?
鳳飛鸞雙眼發亮,暗夜裡抓住一線光明,想都不用想:“我選第二條路!”
“鳳大人。”馮翎將軍說:“你要留在這裡,你就仍然是奉天巡牧的神都指揮使,背負神界疆土上百萬生靈的福祉,就要解靈界之困、神都之危。”
鳳飛鸞驀地頓住,心裡也約莫知道對方會提怎樣的條件。
黑色潮汐從北方大漠襲來,就要席卷神州大地,一點一點蠶食上空的天宇。現下只有天外來使駕的這朵祥雲是乾淨清亮的,其余地方已經染上一層淡淡的陰霾,靈界要變天了。
馮翎面露莊嚴的笑意:“你只要能解神都危困,保住我神狩界萬裡疆土無虞,就是你這一世最大的功德,那時你可以上天求仙,也可以仍做你的指揮使,你想納沈公子做你的伴侶,也隨你意願——只要那位公子也樂意。”
楚晗輕聲問:“倘若不能成功,會怎樣?”
馮翎說:“如果做不到,也沒有什麼,那位沈公子會平安返家,你們無需擔憂。只是,鳳大人,你十八歲為官,如今已八十余歲,大業未成,然百年大限也快到了。到時只能自行去陰山靈火淵了斷,就再無轉圜,你明白嗎?”
房千歲那邊往後一仰,顯然松一口氣,將軍確是寬厚仁義,這就是有意放人一馬。
鳳飛鸞胸口微微抖動,繞來繞去終於聽明白了,眼前閃過動容神色。也是平生頭一回,他真心切意地對著個人磕頭下拜,對馮翎長拜不起。
楚晗沒料到有這樣的轉機,心潮起伏澎湃。眼前的馮翎將軍聲音莊重清潤,行止端莊,望著就像品味一塊溫潤的美玉,那時讓他心裡暗暗生出四字形容詞,將軍如玉。
馮翎對鳳飛鸞微笑道:“你我也以半月為期。”
鳳大人昂頭挺胸,傲然道:“好,半月之後做不到,我自去陰山,不必將軍再來拿人!”
鳳大人穿了馮翎的大紅繡金官袍,戴上翠玉官帽。
馮翎大步出殿,站在台階上往雲端一揮,就請回了那桿鳳頭金杖,重新遞給指揮使。
鳳飛鸞只是暫時解了靈火淵之危,不用進爐子被火煉了,然而破解侵襲靈界的黑暗潮汐一定沒那麼容易,半月之期著實有些緊迫。
楚晗當然是瞬間就打定主意,朋友之間義氣為先、雪中送炭,鳳大人與承鶴能否百年好合在此一役,他不會坐視不管。他心裡同時還計較另一事,想請教馮翎將軍。
楚晗:“大人,借一步說話?”
他就想問,我為什麼不怕靈火;你手下那兩位天差身份尊貴,為何跪拜我一個無功無祿的凡人?
究竟有什麼事我還不知道?
房千歲簡直像與他心有靈犀,倆人商量好了似的,也上前一步:“馮將軍,你先別走,我還有話問你。”
馮翎仍是面帶微笑,也知道他倆要問什麼。
馮翎對楚晗說:“楚公子,我與他還有要事相談,麻煩你在院內稍等。”
這人然後對房千歲擺個手勢,會心一笑:“三殿下,請。”
房千歲毫不遲疑地一把握住馮翎手腕:“走,屋裡說。”
楚晗:“……”
楚晗愣住了,那時當真有幾分尷尬和窘迫。
他就眼睜睜瞅著馮仙君與嘲風同學拉著手三步兩步進屋了,而且閉門關窗,就是不准他聽到倆人究竟談些什麼。
那兩位爺談了大約有三盞茶工夫。
楚公子在院子裡繞著水池足足走了十八圈不止,還要故意背身對著殿門,裝作沒有留意去看。
他內心狐疑忐忑,或者說根本就是有些吃醋了。
小千歲總是不出來,他心裡沒底,但是男人之間這種場面上的事,只能硬撐著風度,裝著若無其事,隨便那兩個家伙聊到晌晚天黑再來個被窩裡秉燭夜談,也不能顯出自己在意了。
他的抑郁症都要犯了,胡思亂想了房中的十八種情形,氣得腦仁疼。
楚公子是脾氣很好,但那是以前沒遇見讓他有危機感的人。
姓房的倘若再不出來,他想把自己胸口上那個小圈圈弄下來,還給三太子,你去給馮將軍戴上吧。
【第十二話.決戰神都】
第八十四章一諾千年
鳳大人由青猺赤眉兩位大人護送著步下雲端了,瓊樓玉宇的庭院中就剩下楚公子一人,還在圍著一方水池不甘心地轉圈兒。
他不停地給自己做各種心理建設,忽而想到,三太子原來也有個要好的竹馬,就像自己小時與承鶴那樣,雙方也算扯平了;忽而又想到,自己可惜生得太晚了,幾百年前嘲風小同學流著口水包著尿片在水裡學習狗刨的蠢樣兒,他都沒有機會看到,卻被另一個男人看去了,著實不甘,滿心的嫉妒油然而生。
楚晗並不是妄自菲薄。他一向自信,覺著自己也是挺好的一個人,對愛侶一心一意,沒有哪點配不上老龍家的三兒子了。你是靈界的皇親貴戚,我是人間的世家子弟,我也出身良好知書達理,入得廚房出得廳堂,帶出去比馮大將軍跌面麼?自己只不過腦門上沒寫著“上仙”二字,是個凡人罷了。
他轉圈兒的中途,青猺赤眉回來了。
楚晗淡定地找兩位天差閒扯聊天,順手還借了一把扇子為自己扇涼,一副清閒散人的氣度,其實心裡的醋都煮開鍋了。
楚晗:“赤眉大人,你發型很帥啊,誰幫你做的?比三殿下的頭發都不差。”
赤眉:“本將生來就是一頭紅發。三十年剪一次,不用染燙,不用焗油。”
青猺:“我也羨慕我兄弟這一腦袋頭發,可惜我生下來就沒長啊。”
楚晗從他袍子裡也像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副青色假發,遞給青猺大人:“這個好用,水草做的,你試試?你要是喜歡,我讓那位造型師再為你量身打造幾副?”
靛青紋面的青猺大人戴了水草做的假發套子,抖了抖,相當滿意。
楚晗:“那個糖,學名叫做‘清口消暑七味香草薄荷丹’,潤肺養生的,我下回過來多帶兩箱給兩位大人!”
楚晗迅速收買了兩位天差的心。這些人都覺著楚公子忒會來事兒了,長得也這麼討人喜歡。
楚晗:“你家將軍大人娶妻了沒有?身邊有親近人麼?”
赤眉:“哪有娶妻?我家將軍恪守清規,心懷天下,在三界混了七百多年,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楚晗:“…………”
三太子單身八百年是為了等本公子結識他,馮將軍也孤寡好幾百年,這又是要等誰?楚晗心想……
門窗緊閉的大殿內再次傳出爽朗快活的笑聲,那兩個家伙竟然在笑。
門開了,房千歲一馬當先大步地邁出來,滿面春風,目光卓然明亮。
房千歲感激地回望馮翎一眼,腳下沒有停,眼神迅速捕捉到楚晗,大步流星奔過來。
楚晗的心思細致入微,都在房千歲身上,描摹著這人衣領、裙擺上每一絲衣服褶皺的痕跡走向,琢磨他的寶貝小龍是否被別人下手動過了。
房千歲一把攬過他,幾乎是提著人走路,興沖沖地帶著他騰身躍過一道門,再從一道影壁直接穿牆而過。在拐角處的黃瓦紅牆下,房千歲將他按在牆壁上,四目相對,笑著看他。
楚晗:“你們聊什麼……”
話出一半,房千歲火熱的唇舌不由分說就罩上他的,碾壓式的吻他,重重地吸吮。熱辣的舌在他口裡霸道地掃過,一陣地毯式輪番轟炸過後,再細細致致地磨蹭。這人唇邊竟還帶著笑意,樂得幾乎笑出聲。
雲端的金光射進楚晗的眼,他雙目模糊,喘不上氣,眼前只有這個熱烈地啃他的家伙。房小千歲雙眼明亮動人,吻完再看一看他,愛不釋手似的,突然將他抱起!
楚公子身高腿長,可一點兒不嬌小,比姓房的也不矮,這一抱不是那麼容易抱起來。他兩條大長腿都沒處擺,很別扭地掛在房千歲胯上,被對方揉來揉去吃了豆腐。
楚晗這一道醋溜肝尖似的心情總算緩和了,鎮定地說:“聊得挺投機?可以跟我走了?”
房千歲皮厚得很,反問:“看你滿院子轉來轉去,這樣想念本王?”
“擔心你出不來了。”楚晗不客氣地嘲笑,“去見家長了麼,他是你乾爸爸?將軍大人下旨批准了你才抱我。”
“哈哈哈哈……”房千歲大笑,難得聽到這樣小心眼又醋意沸騰的話。他更喜歡這樣不帶修飾遮掩的真實的楚晗,偶爾小氣、尖銳,不必那樣善良,更無需多麼完美,反而更讓他感到親近可愛。
房千歲審視他,低聲說:“不問問我們談過什麼?”
楚晗:“你樂意說我就聽。”
房千歲:“也沒什麼,聊起那位鳳指揮使……”
馮翎是對房千歲講起一些不為人知的往事,且都與鳳大人有關。原來,三太子的生母既然化作鳳鳥時生下這個活寶,小白龍身上就有鳳鳥一半血脈,龍鳳集於一身,在三界之內也算是獨一無二的靈物,也才有如此霸道血性,斗天斗地的。而那位鳳指揮使,當年也是九頭靈鳳滴下露水賦予了靈力。雖然不是同一只鳳,但又有共通的血脈淵源。
換個通俗易懂說法,這兩位可能屬於隔了數輩的表親。
楚晗驚呼:“本是同源,相煎何急啊。”
房千歲拉長了臉:“非我所願。”
世事就是這樣令人嗟歎,越是血脈相連的親人,越是易於陷入同族相爭,落入權力富貴野心的圈套,往來征伐,以至六親不認、手足相殘、生靈塗炭。以馮翎將軍的話講,嘲風太子與鳳飛鸞的六十年仇怨,就是兩人的造業,妥妥的一段黑歷史,如今終於和睦,化敵為友,解了一段冤孽,將來再不要為敵相斗,這其中楚公子也功不可沒。
楚晗了悟,竟是這樣。
說起來,鳳大人下回再見著三太子,沒准還應該稱呼一聲曾曾曾叔公之類……就是不知鳳大人肯不肯在連襟之上再認一門親戚,親上加親了。
小龍圓滿度過這一關的修行,一定會在天界地藏王那個古板老頭子的功德簿小本本上,重重地劃掉一條劣跡,或許還能戳上一枚小紅花,臉上有光。
房千歲摟了人就想走,楚晗直覺這點認親的小事聊不出三盞蓋碗茶,拿住這人胸口衣襟問道:“還有什麼,都招了吧!關於我的事?”
“關於你為何不怕靈火?”房千歲微一聳肩,避重就輕,“你們楚家歷代奇人輩出,你父親就通曉一些奇門異術。你父親或許也不怕火,你擁有一些超乎常人的本事,也是情理之中。”
楚晗納罕:“……就這樣了?”
這小子八成又沒講實話。誰說楚珣不怕火了?他沒聽他爸和他爹提起過。
楚晗提醒:“還有那件事。”
房千歲微笑看他,耳語道:“房幃中事?”
楚晗很豪氣的:“你不好意思問,我去問他。”
房千歲趕忙拉住他:“我問過了……”
這人耳尖犄角處露出潮紅,莊重地說:“楚晗,你是名門世家之後,體質異於常人,因此你並不會受我所累。龍息對你絲毫沒有制約,你我盡管隨心所欲,上天入地,想怎樣就怎樣!”
楚晗:“……說真的?”
房千歲嘴角一勾,又不正經了:“不信今晚你我正式圓房,做了試試?”
“圓房”二字出口,兩人心裡都一顫,蕩漾旖旎無法言說。房千歲意猶未盡,深深地看著楚晗,仿佛要剝開一層外殼,看透到他的靈魂裡。這人然後鄭重地單膝跪下,在楚公子面前,很珍視地,低頭俯身親吻了他的裙擺。
楚晗幾乎可以肯定,小龍有事瞞了他。然而那一剎那,他還是呆怔地站住了,沉浸在強烈情緒中,說不出一句質疑的話,也是感動到了……
房千歲握住他腳踝,彎腰時一頭銀發垂在他小腿上,那時神情鄭重虔誠,像朝拜仙君天神一般,讓楚晗心裡恍然有了一兩分猜測。
三太子一俯身勝過無數句海誓山盟,還有什麼事值得他再輾轉糾結?眼底就是三生三世,一諾千年,更動聽的話都不必再說。
上方傳來一陣清潤爽朗的笑聲。楚晗一抬頭,馮翎將軍只著一身月白色中衣,卻絲毫不損風采,坐在白玉影壁的簷上,一腿瀟灑地垂下,笑容滿面看著他們。
楚公子也顧不得了,當下拋開剛剛抱著他腳踝狂親裙子的某人,踮著腳從屋簷上拽下馮翎。
他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拉住馮將軍手腕:“走,進屋說!”
馮翎的手略一翻轉,輕而易舉就掙脫他的掌握,沒有給他糾纏的機會。清朗的笑聲過後,這人已躍出數丈,拿不到了。
將軍騎著有翅的天馬,帶領左右兩名隨從保鏢,灑脫地駕雲而去。雲端的行宮向山巔飄去,慢慢遠走……
房千歲攜楚公子躍下雲海,心底浩瀚河山。
指揮使鳳大人先他們一步下來,回歸時令地上所有人驚歎。這人身著馮翎將軍的繡金大紅衣袍,手持鳳頭金杖。
他們離開這幾個時辰裡,沈公子一直獨自坐在陣前,一大片空地上,就地一盤腿,腦袋上還纏了一塊布條,不知是管哪個要來的。他的坐騎河馬獸百無聊賴地趴在一旁瞌睡。
沈承鶴一副大義凜然視死如歸表情,雙眼淚汪汪的,就好像倘若鳳美人回不來了,他就從懸崖上跳下去,一輩子待在大峽谷裡,再也不出來了。
當然,如果鳳大人當真不回來,沈大公子到時有沒有膽量跳崖,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鳳飛鸞直奔沈公子而去,擄了這人,騎上河馬獸,狠命一抽。
五大三粗身體肥壯的河馬獸,這輩子也從來沒跑這麼快過,被抽得撒開四蹄,揮汗如雨,很快跑回到神都城下。
神都城內外,兩軍以護城河相隔對峙,赤色、青色旌旗在各自陣中綿延招展,大戰似乎一觸即發。
堂堂指揮使大人,騎著一匹大河馬重返神都地界,後面追著浩浩蕩蕩的水族大軍,那場景相當可笑。
鳳飛鸞將沈公子置於地上,握住他手腕:“承鶴,你且先回去,不必在此傻等。”
沈承鶴驚問:“你又要幹什麼去啊?!”
鳳飛鸞說:“我有要事未決。你我也以半月為約定,我辦完事一定會去找你。”
沈承鶴一聽“半月為期”頭都大了,最怕聽這種話:“別忒麼再約定了,老子等不起,現在就走,別再打了!”
鳳飛鸞微笑搖搖頭:“你放心,不再打了。”
這人放眼一指:“承鶴,我知道你當初大約是從這塊地方過來,你現在也該知曉如何回去,也還認得路吧。”
這人突然放開手,收著力道一震,將沈公子震出一丈之外。
鳳大人眼底自有深情,像是決絕道別,又像飽含某種期待。
沈承鶴被一盆涼水澆透了心,哽咽著大聲說:“你要做什麼事,你盡管去做吧,你就從來沒跟老子事先打個商量!你讓我走我就必須得走?當初我還不願意過來,現在我也不願意走!”
鳳飛鸞傲然不語。他與馮將軍的半月生死契約,又怎能對承鶴言明。
房千歲駕著翼蛇獸走得飛快,隨後就到,坐騎後面帶著楚晗。兩人已是形影不離。
“鳳大人又趕承鶴走。”楚晗從身後輕聲說:“圓房什麼的,先放一放改天再說?你不會非要這個時候吧?”
房千歲淡淡的:“我不會。”
言簡意賅,不說廢話,三殿下的風格。
無論是面對三路大軍聚首對峙的形勢,還是考慮到某位遠房“表親”的情面,兩人都不可能在這樣的關頭一走了之,非君子所為。
天邊一角黑雲湧起,神都上空靈鳥驚飛,往來盤旋,嘶鳴聲四起,大軍發生異動。
城外十裡擺陣的青旗軍隊,又向後撤開一段距離。陣型中央緩緩讓開一條通路,校尉奔出,打出【澹台】的將旗。一名身形高大器宇軒昂的男子步行著走出來。這人都沒有騎著座駕,但舉止步伐很有威儀,腳底帶風,一看就是軍中大將。
黑眉俊目的一員大將,不就是叛軍首領澹台將軍麼。
楚晗只多看了一眼,就認出來了。他之前吃過一次虧,現在終於辨別清楚。這次走出來的這位,面目內斂端莊,眉心微蹙欲言又止,未開口先行禮,不卑不亢地向水軍眾人抱了個拳。
鳳指揮使見到故人,沒有吭聲。
房千歲以軍人之禮回敬:“澹台敬亭將軍。”

第八十五章另尋他途
澹台敬亭醒了。
那位當初穿越了界牆不巧掉落到大翔鳳地宮裡、被沈公子饒有興趣地非禮偷了手鏈、又在501實驗室被房三爺折騰幾個回合、遭遇頑皮的九殿下俯身、最終還能毫毛無損大難不死的南鎮撫使澹台敬亭,可算醒過來了。
這個人肉身沒有壞,數名軍醫輪番作弄和施針,試了全身十幾處大穴,終於把人戳活過來。
沈承鶴驟然一見澹台少俠,半張著嘴,下意識的反應,少俠還是這樣的端正帥氣,不愧是老子頭一個相中的穿古裝袍子的男人。
瞟到身邊的鳳指揮使,又回過味兒來,咱已經討到老婆了,忠誠,要忠誠!
澹台敬亭腕上戴著那副楠木串珠,幾經易手,終於物歸原主。
沈公子默默地別過臉去,非禮勿視……
軍中大將之禮是雙手合握抱拳至左肩,互相很豪氣地晃一晃拳。
楚晗不動聲色地圍觀房千歲與南鎮撫使致意寒暄,都替這人感到汗顏。
他從身後對房千歲小聲提醒:“澹台敬亭一定完全不記得501實驗室裡那事,有人對他下過黑手。”
房千歲斜睨著他,竟是個斗氣撒嬌表情,用唇語說:你是不是打算告訴他?
楚晗憋住笑意,搖搖頭。他心裡其實也護犢子,胳膊肘一定是往小房這邊拐的,疼誰都比不過疼自家男友。然而作為一名本性正直善良的好青年,他忍不住感到愧疚,下回可千萬別再幹那種事了,仇家指不定何時就成為一條戰線的隊友。
三太子眼底也有一絲悔意,實在對不住了。小龍能夠為當初的所作所為感到幾分可恥羞愧,已經是多日以來楚公子悉心調教的成果,總算通了幾分人性。
鳳飛鸞跨坐在河馬獸上,坐騎檔次大跌,身份架子可不能跌,傲然道:“澹台將軍,是要前來與本宮一戰嗎!”
房千歲嘴角一動:“還是要三家車輪戰?“
“原本是要與指揮使大人擺陣一戰。”澹台敬亭並不畏懼,坦然道,“你們也放眼看一看,你我部下陣中,如今還有幾萬人馬可以一戰?!”
他們原以為澹台是來尋仇掐架的。然而這人既沒帶坐騎,也沒亮出家伙,倒是十分坦率,並不是要拉開架勢打仗。
雲端的行宮飄走了,最後一道金光倏然收斂到雲中,留下夕陽下一片彩霞。
失去金光的照耀,天色瞬間就暗下去。天空的大部分仍然湛藍高潔,寧靜致遠,保持著原本的純淨美好。然而墨黑色的漩渦雲層愈加濃密,已將天的一角渲染出淡淡的陰翳。
陰翳如同萬馬奔騰的潮水,排山倒海,向神都擁過來。
黑色潮汐在這個冬季駕臨。這才是真正排開了陣勢准備一戰的“死敵”吧。
澹台將軍往他的隊伍一指。青旗陣中原本那一群十分威武的英招“儀仗隊”,已經看不見蹤影。那些生有英俊人面的半人馬,都緩緩地垂下雙翼,膝蓋跪倒,病臥在地,不能為戰。
澹台敬亭神情嚴峻,一一指著說道:“本將的靈霄陣法,巽位、坤位的人馬尚可以勉強維持,坎位與乾位靠近西北,這兩門的守門人馬,被北面來的颶風打得東倒西歪……”
兵馬紛紛患病,隊伍癱瘓了大半。而且,似乎越是靈力氣息旺盛的靈獸,受到黑暗潮汐的影響就越強烈。那些粗陋蠢笨的銅甲兵,殼子裡本來就是一副皮囊,反而沒多大事。
鳳大人暗自松一口氣。他唯一顧忌澹台兄弟聯手執掌的靈霄法陣,沙場無敵,如今法陣自破,解了他一塊心病。
他自家的兵馬也是旗幟渙散,永定門城樓牆頭一片混亂。神都上空的飛鳥零落稀少。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形勢逼迫人。倘若是無足輕重的小魚小蝦,大不了破界而出,四散逃命去算了。擁有富貴身家又身懷絕技的殿下將軍們,豈能這時棄城不顧,難道以後每年都集體跑路、去人間過冬避難嗎!
然而,他們現在只知道過剩的能量從黑洞中溢出,卻不知如何進行抵擋。
空氣中湧動的那些暗流,似乎無處不在。就好比左使大人率領的水族軍團,長途奔襲殺到神都城外,這群水族一定自帶大片水汽,頭頂上空雷聲陣陣,方圓十幾裡的曠野與村莊,都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迅速就暴露了他們這群目標,想藏起大魚尾巴都藏不成。
楚晗想了想,看著眾人道:“黑色大漩渦的能量滿溢,如果不能制止它,最後恐怕只能兩種可能。要麼,我們需要找到一個更厲害的黑洞,把那些東西全部吸走。要麼……”
“怎樣?”鳳大人盯著他。
“要麼,潮汐遮天蔽日,漩渦膨脹到無法抵消,只能另尋途徑傾瀉出來。”
“怎麼個另尋途徑?”房千歲追問。
“比如,能量最後選擇爆炸,抵消一切,就好像……王恭廠。”楚晗是這時突然想到數百年前的王恭廠大爆炸,他們在大翔鳳地宮下曾經發現的蹊蹺,那些似乎無法解釋清楚的能量痕跡。這樣的預感糟糕透了,誰也不會希望在靈界裡看到一場天啟大爆炸。
澹台將軍嚴肅地說:“我們能找到個更厲害的黑洞,把這些潮汐驅除?”
鳳飛鸞思忖道:“更厲害的吸附力,那就只有神都禁宮裡圈著的那東西了。”
“哪個東西?”房千歲問。他對於神都可沒那麼熟悉。
鳳飛鸞蹙眉自言自語:“紫禁城中的靈王……”
楚晗:“…………靈王?”
“是。”鳳飛鸞鄭重道,“不然,你以為我靈界地脈中埋藏的聖火、巖漿,都是從何而來?”
楚公子之前其實一直沒弄明白,這座與現世平行的神都城裡,皇宮內院住的又是一撥什麼人。京城的故宮,是明清皇帝後妃的御苑,在新社會裡早就改成博物館任人參觀了,但神都的皇宮他還沒見識過,也沒人跟他提過這裡有帝王之家、皇親國戚。按理說,神都掌門人既然是指揮使,指揮使住在長安御道的翊陽宮中,那麼,紫禁城裡還能住些什麼人?
他那時以為所謂靈王,深居簡出大內禁宮之中,是鳳指揮使背後的哪一位boss,位高權重,身負絕技,靈界武林盟主之類。
鳳飛鸞眼底滑過五岳三山,昂首道:“我知曉了,這事我自去應對。楚公子,三殿下,澹台將軍,你們都不必跟來了。”
楚晗看透這人眼神:“你怎麼應對?”
鳳飛鸞:“我自去禁宮喚醒靈王。”
楚晗:“……會怎樣?”
鳳大人表情平靜,沒有回答。在他心裡看來,去叩醒靈王,或是讓他去跳陰山靈火淵,二者也沒多大區別。
……
鳳大人邁下河馬獸,整一整衣冠與腰間佩劍,突然想起個事,轉過臉:“澹台將軍,本宮尚有一事不明。”
澹台敬亭:“你講。”
鳳飛鸞盯著這人:“天差這樣迅速就過來捉我,是誰知會他們的。”
澹台敬亭一挑濃眉,上前一步:“你認為我告密?”
鳳飛鸞雲淡風輕地一笑:“本宮昔日曾經囚禁你,也確實加害過你,倘若是你們兄弟二人敲響午門夔鼓,向天庭告發我的錯處,倒也合情合理,你我扯平。”
澹台敬亭也是驕傲的人,正色道:“我已知你那些私事,我兄弟二人從未告發過你。本將不齒小人行徑,待你回來,你我再約個日子,光明正大決一勝負,了結往日恩怨。”
鳳飛鸞一口答應:“好,一言為定。”
楚晗對這倆人的約戰無言。鳳大人以前得罪人太多,即便這一趟能平安回來,還有澹台兄弟追著算後賬呢。
楚晗眼底閃過一道光:“鳳大人,我猜到個告密的小人。”
鳳飛鸞:“誰?”
楚晗:“我們進了神都,或許就能拿到那個卑劣小人。”
楚公子心下主意已定。他決定的事也不會改變。
他鄭重地對澹台敬亭說:“澹台將軍,我與三殿下、指揮使同入神都,就勞煩你與白山左使在城下照料這些人馬,還有那片水澤裡遭難的水族,務必等我們回來。”
這些原本應當由指揮使大人發令箭點名指派。楚晗深知鳳飛鸞那個臭脾氣,他乾脆把這事包攬了,十分的麻利兒,臨陣也不婆媽謙讓。
澹台敬亭略微驚異地看著楚公子,下意識就點點頭。
楚晗三步並兩步,在人叢中找到收拾家伙的老七老八,按住肩膀:“七哥,八哥,你們兩個不要進城。”
那兩位爺驚異:“我們當然跟定你啊!”
楚晗說:“不,你們即刻離開這裡,現在就走。回去替我向楚總帶個好,讓他別擔心,我跟他再約半月。”
他心裡有自己的計較,萬一回不去,他需要老七老八帶訊。
老七似乎一眼看穿楚晗心事:“不行!”
楚晗:“咱倆誰是頭兒?你幹嘛來的?你一切聽我的。”
老七:“但是……”
楚晗:“不然我撤你職,你還是得回去。你是要撤了職回去,還是現在這樣回去?”
老八:“……臥槽。”
那哥倆愣住,無奈。楚少爺平時溫柔好脾氣,一旦固執自負起來不輸給他爸。
房千歲是不愛講話的,默默看著楚晗在陣中穿行,一一部署,嘴角勾出欣賞的笑容。
楚晗猛一拍腦門,忽然想起來,俯在澹台身上的九殿下這會兒不在,誰送老七老八“過去”?
他咬咬牙:“我想辦法送你們回去。”
人群中緩緩走出穿淡青色袍子的人影。隨琰公子平靜地說:“我送他們回去。”
隨琰公子眼底清澈,一切難捨的情緒牢牢地壓抑在眉心唇角,什麼也沒有表露:“需要一個人以身做橋是麼,我知道怎樣做。我護送兩位大俠一程,助他二人重返人間,公子你放心吧。”
楚晗:“…………”

第八十六章清理門戶
每一次暫時的分離,不過都是為了更加美好的重逢吧。至少這是每個人那時心中的期待。
楚晗沒有阻攔隨琰公子的好意。這種時刻攔著左使公子不讓去,無異於當初有人非要攔著不准他隨房千歲跳橋,反而是狠心。
老七老八兩位同志略顯落寞地卸下家伙。隨琰默默蹲身幫忙打包。沈公子忽然沖過去,從七大俠後腰搶下兩把好槍,又順走一大堆子彈夾。
“你回去也用不著了,槍和子彈都留給我!”沈公子毫不遲疑把寬牛皮帶往腰間一扎,纏上子彈夾,兩把槍掛在身後,頓時也顯得高大威猛,很有當兵的范兒,雖說只在部隊胡混過三年。
掛槍的陽剛范兒很有老七同志的風采,槍法好不好使就另說了。
沈公子往地上啐了一口,紅著眼說:“什麼天王靈王地藏王老子的,一個個兒來吧,不怕,等著你沈大爺挨個操了你們。”
鳳飛鸞目不轉睛望著人,嘴唇突然勾出弧度:“好,承鶴,我們一起去。”
沈承鶴剛還琢磨怎麼進城,抬頭一看半空轉悠的幾只鬼車,靈機一動,叫開城門放下吊橋的工夫都可以省了。
他踩了一名水族蝦兵的肩膀,大長腿往上一躥,拽住一只大鳥的雙足,順勢就被帶上天空!
沈公子是想以操縱大風箏或者簡易滑翔機的方式,讓鬼車帶著他飛進城去。
這種想法很妙。
他上回也圍觀過楚晗懸在天上輕松地斗鳥,然而自己一旦上了天,就完全不是那回事。他掛在鬼車爪子下面想要來個凌空後翻,一舉翻到鳥背上,可怎麼就沒有楚晗胳膊腿的柔韌度呢!
沈公子掛在天上,抽筋一樣,扭來扭去。
一群人仰面瞧著天上,鳳大人忍俊不禁,低聲笑罵一句,騰身而起。
鳳飛鸞飛上去抓住沈承鶴,將人裹進大紅袍子。這人飛身踩在一只鬼車背上,大鳥本就吸多了黑沼氣,頭暈眼花,禁不住倆人分量,依裡歪斜直往下掉。
遠遠地看過去,鳳飛鸞袍子裡裹著個人,兩人像一個人。鳳大人順勢一踏,借力躍上幾丈外又一只鬼車的背上。就這樣踏著凌波微步,像踩浮萍一樣一路踩著大鳥,從神都城樓上空飛過……
楚晗將老八的軍綠色野戰背包直接拎走。包裡是密封的手雷以及各種微型爆破裝置,之前都還沒派上用場。
八同志臨走時若有所思,往隊伍後面望去,自言自語:“那小屁孩兒沒來啊?……小孩兒不出來也好,就不用冒險進城打仗去了,挺好。”
房千歲不客氣地拎過背包,扛自己肩上。
老八不甘心地喊了一句:“噯姓房的,手雷你會用嗎,你用過?老子先教教你?”
“有什麼不會用?”房千歲不屑道:“總之又不是吃的,不就是擲到敵陣裡炸平一大片麼。”
在獸性尚存的小龍這裡,物件基本劃分為兩種,好吃的或者不能吃的。
千歲娘娘屬於前者……
楚晗與小房兩人皆是全副武裝。三殿下將水族的華服裙擺脫去,穿一身利落的對襟中衣,一頭銀色長發在腦後系了個長長的馬尾。
楚晗以為小房也要拎起他飛著進去。
房千歲沒想耍帥;自戀到一定程度,自己覺得何時何地都十二分的帥,沒必要刻意為之。
房千歲摟過他,輕聲說:“那樣太多人注意了,我們悄悄進去。”
他們也不想叫門或者攻上牆頭打入神都。那些鬼衛與青銅甲兵,即便以往做過再多不得人心的惡事,如今也已是覆巢之下的危卵,自身都難保,讓人不忍再踏上一腳。
房千歲食指進嘴,在舌尖上蘸了一丁點口水,往楚晗眉心上一畫,畫出個龍飛鳳舞的符。房千歲再握住他的手,步履在平地漂移一般,漂向護城河畔,往河道中心縱身一躍……
他們走的人神不知的水路,潛入城下彎彎曲曲的水脈,再出來時,就是神都長安街的御道。
“老城的地下排水系統不錯,不堵,不銹,乾淨,真比現在新修的強多了。”
楚晗感慨著,從幽深狹窄的井口一露頭,四面瞭望,悄沒生息地爬出。他蹲在井沿上給小千歲伸一條腿在下面。房千歲抓住他腳踝,順勢鑽出井口。
夜色降臨的神都寂靜蕭條,車馬稀零,街市閉門,昔日繁華不在。
往日燈紅柳綠的長街兩側,一盞盞高掛的大紅燈籠在風中熄滅。許多人在行走中緩緩倒下,就側臥在街邊、店鋪的門檻上。這些人仿佛靜靜地睡去,就像中了沼氣、瘴氣或者二氧化碳氣,面容如生,只是暫時失去了意識知覺,不知何時能夠再醒過來。
一些拖著長尾的水族拖家帶口准備出城,狼狽地往南方逃難去了。粗大艷麗的蛇尾從裙子下面卷出來,蛇尾上騎著兩只軟萌的大頭蛇寶寶,眼神無辜而茫然,與楚公子他們錯身擦肩而過。
楚晗回頭,笑著對小蛇揮揮手……
蛇寶寶不認識近在眼前的龍族三太子,手指從嘴裡拿出來,對楚公子和小千歲也揮一揮。
昔日的指揮使宅邸大門緊閉,守門的早都不知跑哪去了,牆頭有落瓦。街上盜匪橫行,有人趁火打劫。
楚晗路過翊陽宮門前。上一次經過這裡,他是扮成指揮使的愛妾廖無痕,駕著氣派的靈獸英招被迎進去的。
楚晗拉住身邊人:“不忙,先進指揮使府轉一圈兒。”
房千歲瞅著他:“沒人翻你的牌,你還進去幹什麼?”
“那些人一定以為鳳大人已經被扔火堆裡掛了。”楚晗嘴角一動:“我進去瞅瞅,哪個如此大膽,進指揮使府裡打劫。”
二人直接走正門而入。王府式的豪華院落,雕梁畫棟仍在,只是人去樓空。如今的指揮使鳳大人,早都不再留戀這些庸俗奢侈,不料有其他人惦記這座空府裡的寶貝。
楚晗在五進四合院落裡快速穿過,眼觀六路。
後堂內鑽出幾條黑影,有先有後,都用袍袖遮面,懷裡揣著零碎東西。
楚晗瞇細雙眼看了一眼,攢動的人叢中有個身影用斗篷蒙身,遮著臉,倉皇而走。鳳飛鸞平日生活用度並不算奢華,不喜金玉器物,沒多少值錢寶物。那人腰間揣的一盒一盒,是指揮使收藏的各種仙丹靈藥,這是全數打包准備回去吃了成仙呢。
楚晗抬手一指:“抓那個人。”
他眼力是太好了,只需要看一眼背影,裹成個蒙面大粽子他也不會認錯。
房千歲:“……抓哪個?!”
房千歲眼裡,每個蒙面粽子明明都長得一個模樣,都不好看。
那個大斗篷回眼瞄到楚公子,拔腿就跑!楚晗一聲不吭追上去,腳下一蹬就上了牆。他一路大步流星,踩著回廊的一根廊柱,撲向那人。
楚晗從後腰抽出甩棍,一棍砸翻那廝。
斗篷掀開,楚晗說:“成大人。”
成北鳶這一張美艷刁鑽的臉,被指揮使動刑給燒毀容了,還燒跛一只腳,滿身被鐵床稜子“煎”出一稜一稜的傷,但是沒死,在亂軍之中逃脫。
澹台兄弟都回來了,這位假冒偽劣的北鎮撫使想必也混不下去,臨走還想賺上一票。楚晗拎了成北鳶往外就走。成北鳶抓開他的手掙扎:“楚、楚、楚少爺,你巧舌如簧落井下石你陷害本官!你還打擊報復見死不救!!你、你、你……”
“我不害你。”楚晗反問,“你的官位還在,不應當向指揮使大人述職辭官交了印信再行離開麼?”
長街的盡頭一團紫色霧氣,一雙身影破霧而出。沈公子緊緊拉著鳳大人的手腕一路走來。兩人時不時地對視,互相笑看一眼。
成北鳶一見指揮使與沈公子,面如土色扭頭就跑,迎面撞到房千歲身上。這人袍子裡辟啪散落出來三味洗魂丸、十髓養顏露、九獸壯陽丹、七穴蕩情散等等各式玲瓏小巧的丸藥,真是五花八門,一樣都不少。
都是指揮使大人以前愛吃的東西。
然而鳳大人現在身邊有了親近人,心情歡暢,滿面容光煥發,哪還需要這些壯陽藥美顏丹之類!
楚晗對鳳飛鸞說:“大人,我捉到個去你家偷藥的老賊。如果晚來一步,這人就要吞下仙丹升天了。”
沈承鶴倆眼一睜:“臥槽,就是你個狗娘養的!誰忒麼欺負老子說打完後邊兒五十大板再打前邊兒五十大板?!”
鳳飛鸞一挑眉:“成北鳶,是你撞響了午門外的夔鼓?”
“過來,你過來,有種你丫別跑啊,別跑!”沈公子回身摸出一把小刀,打算把成大人騸了。得罪老子都能忍了,敢抓我男人小辮告發他?
成大人看來得罪的人比較多,當初怎就蠢到沒看出沈大少爺天賦神器國色天香能博指揮使的歡心呢,可不該死。這人如喪家之犬般撲到房千歲腳下,抓住眼前唯一一根救命稻草:“太太太子殿下,你救我啊啊啊!!指揮使他,就是他,當初塘沽一戰使詐設伏暗算了您,不然英明神武的三太子你怎會馬失了前蹄遭逢大難!小人知曉指揮使他觸犯天條罪無可恕!小人願為三太子肝腦塗地效奉犬馬之勞啊,將來有朝一日殿下定能執掌神都,一統江湖,待您家老龍王千年之後……”
房千歲皺皺眉,嘴角勾出一絲玩味表情:“我父千年之後,怎樣?”
成北鳶哭抱房千歲一條腿,搗蒜哀嚎:“老龍陛下千年之後,小人自當擁戴殿下您繼承大業,統帥神界,建功立業,千秋萬代,壽與天齊……嗚嗚嗚嗚……”
楚晗搖搖頭:“這廝才應當交予馮翎將軍,妥善處置。”
“不必了,我替他處置。”房千歲冷冷看著腳下的人:“不忠,不仁,不義,色厲內荏欺上瞞下賣主求榮苟且偷生的東西,我留你有何用處?”
成北鳶嚎叫:“殿下啊!!!……”
房千歲說:“成大人,神都危難,你也不要久留了,早早回陰山靈火淵重煉去吧。去得早些,還能在輪回路上排一個好位次。”
房千歲言止平靜,不怒自威,手掌抬起時快得讓人看不清,在成北鳶腦頂天靈蓋上一拍。
乾脆利落的一掌,即刻就讓鬼衛成北鳶這一刻魂飛天外,撲倒在地,哼都沒有哼出一聲。
沈承鶴暗吸一口涼氣:“啊……”
一句“我替他處置”,又讓楚晗心裡蔫兒不唧地酸了一下。他頭一回親眼見著小千歲將一個人力斃於掌下。以往與人打斗掐架,果然還是留有余地的。
他還在暗自輾轉,馮翎究竟說過他什麼?好事還是壞事?竟然能讓小房子對他跪下了……
空中三兩只鬼車落下,腳爪拎起成大人,長途跋涉往陰山方向去了……確實早走早投胎,免去世間不盡的糾纏。幾十年之後火坑裡重生,沒准還能投胎成一條忠烈的好漢。
房千歲撣撣衣服:“替你清理門戶,鳳大人沒異議吧。”
“清理得好。”鳳飛鸞背手回身,哼了一聲。鳳大人那時當真也在琢磨,嘲風這小子,本來就很受那條老龍的待見和寵愛,又行事霸道利落,威望勢力出眾。待老龍王千年之後歸去西天,不知要傳位給哪個小畜生,沒准真要讓這小子一統江湖了……
夜幕徹底覆蓋住一片天宇,漫天星斗倒轉,銀河流動。
淡淡的潮汐之氣飄蕩在空氣中,像墨跡在水中點染再散開去,無處不在。
房千歲以紗巾遮住半張臉,極力屏息,也給楚晗遮上臉,不知這樣能支持多久。可惜沒從501實驗廠帶幾副防毒面罩出來,楚晗心想。
他們四人從午門進入,奔過金水橋,面前是禁宮中軸線上恢宏的廟堂。
暗色裡鍾鼓齊喑,隱隱還有入夜的更聲,但周圍一名太監宮女之類的閒雜人等都沒有。
楚晗不解:“這宮裡沒有值夜打更和守衛的人?內務府、敬事房、御膳廚的也沒有?”
鳳飛鸞道:“要敬事房御膳廚做什麼,沒有那般囉嗦!守衛還是有的,而且很多。”
幾人一聽,一下子嚴峻緊張起來,在玉石鋪地的空曠廣場上警惕地瞭望。四周燈火明亮,沒瞅見守衛在哪。
楚晗問指揮使:“到底要怎樣進去,我們要面見的那位靈王在什麼地方?乾清宮,還是養心殿之類?”
這裡並沒有乾清宮或者養心殿。這座復制的神都皇城,與現世裡那座故宮,狀似雷同卻又很不一樣。殿宇樓台皆是紅牆黃瓦,房屋高低錯落,雄偉壯觀。遠遠看去,中軸路上依次是宏偉的大殿,牌匾名字卻各有不同了。
鳳大人抬手攔住他們:“不要往前走了,前面走不通。”
沈承鶴問:“難道不是從中軸線一個門一個門走進去,敲門找人嗎?”
神都他們以前沒有來過,故宮還是游歷過的。
鳳飛鸞搖搖頭。這座神秘禁宮,他也只是數十年前領了指揮使金杖時進來一回。禁宮看起來道路四通八達,但處處布有迷惑的法陣,只有一條通路可以進到宮廷正中。
依鳳飛鸞的描述,這座城廓並非是以中軸線一剖兩半、分成外廷內廷前宮後院之類。說來也很簡單,禁宮是以九宮格為布局,從東南的巽位進入,逆時針轉動,每進一格就開一道門,全部八門打開之後,就繞至九宮的正中。
楚晗了然於心:“是個九宮八卦圖麼。”
楚晗將野戰背包裡一大張防水油布撲在地上,就地畫了起來,洋洋灑灑的神來之筆,迅速在布上畫出一幅禁宮的平面圖,就依照腦裡帝都皇城的布局。
他再把八卦方位卦象都標出來:“巽位的文華殿大約在這裡,我們就從這兒進,一一開門就可以進去了。”
一向傲慢的鳳大人都暗自驚歎,平面地圖都有了。房千歲不看圖,直接盯著楚晗看個不眨眼……
沈承鶴咧嘴一樂:“可以啊,寶貝兒!”
“也沒什麼。”楚晗一笑:“你在書裡看過的那些天罡北斗陣、六合八荒陣、七殺陣,狀似玄妙,都是擺一擺九宮八卦圖而已。
“咱們帝都的皇城,也是依照易學卦象建出來的。比如,太廟屬陽,就擺在東面;社稷壇屬陰,就擺在西邊。
“再比如,皇帝老子辦公施政在外朝,他的‘辦公室’就在紫禁城南面,是八卦的離卦。他老人家坐臥生息修身養性都在內廷,屬北,就在北面的坎位。東面震位,五行從木,節氣從春,屬文治禮教,才有文淵閣、文華殿。西面兌位,五行屬金,節氣從秋,就建了代表武功的懋勤殿和武英殿……每一處建築排列都務必暗合,這座禁宮想必也是類似如此。
“東南巽位是吉位,紫氣從東來,所以鳳大人說我們從東南方向進去,八門遁甲全開,就能繞到正中的紫微宮。”
鳳飛鸞難得誇人:“楚公子博學。”
楚晗誠實地坦白:“我大學念的這一科,有篇論文寫了這個題目。”
“畢設做的中軸路各式建築圖紙模型。”
他補充道。
楚晗在暗夜裡雙眼明亮,得意時眼神也很有風采,讓人忍不住盯著看上幾眼。
沈承鶴覺著特別長臉,一抬下巴:“嘖,我倆校友。”
鳳大人:“……哦?”
沈承鶴得瑟地說:“校友,最好的學校,真的。他學建築的,我念的經管學院,不過我後來被發配去部隊了。”
最好的學校?楚晗能考入國子監,你小子就也能進國子監?房千歲淡淡哼了一句:“本王的楚公子是高榜得中,你是使銀子進去的吧。”
楚晗起身笑出了聲,忍不住揉一把小千歲的銀發長辮。他低沉的笑聲在空曠地方飄出很遠。
沈承鶴郁悶得直看鳳大人。可惜鳳美人這回沒打算為他出頭,約莫自己都不信這兩人能進同一間學府。
他們四人循著圖紙,踏入禁宮東南角的那道文華門。

第八十七章九宮守衛
他們經由長廊往東南的文華門方向過去,楚晗偶然抬頭,遠遠地望向禁宮御道上一座雄闊宏偉的大殿。這應當就是內城中等級最高、最宏大的建築。
大殿是重簷廡殿頂,台階基座上布滿精致華麗的龍鳳浮雕,一龍一鳳鏖斗,賁張的動態栩栩如生。
大殿前有一塊寬闊的丹陛月台,左右依規制佇立著日晷與嘉量。
楚晗目力極遠。他突然停住,盯著遠處的日晷:“時辰怎麼不對了?!”
日晷就是日影,完全是以太陽經由晷針投射到晷面的影子變化來測定時刻。太陽的投影往哪裡,就指示到哪個時辰刻度,旁人想要調亂指針都不可能。怎麼會不對了?
房千歲說:“我以為我們現在是戌時,傍晚七點。但是那根晷針指向的辰時,晨七時。”
沈承鶴驚呼:“咱們來的時候,天剛黑下來,肯定是晚上七八點鍾嘛!那個大鍾表直接轉到早上七點?!”
“所以……”鳳大人說,“大殿前的日晷一定不是指示日影時間。”
“它不是指示太陽時間。”楚晗猛醒,“它是指示我們還剩下多少時間!辰時就是我們初始的東南方位,日晷的投影在逆時針轉,咱們快走!”
沈承鶴的聲音回蕩在曠野:“壞菜啦,哥幾位快跑吧,這地方鐵定有機關啊!不能讓那個標桿投影比咱們跑得還快!”
五行八卦位當中,他們所處的“巽”位既是對應辰時。晷針投影就從辰時開始,不斷指向他們奔走的方向。日晷仿佛就在追逐他們的腳步,逆向移動計時,而且投影走得飛快。
楚晗原本以為,他們會有充足的時間探訪禁宮,因此還在城下與人訂下半月之約。他們可沒料到,這座內城在他們踏入之時,就緩緩啟動了巨大的時刻齒輪。
日晷會在十二時辰內走完一圈。如果他們不能在這十二時辰裡走完九宮格,如果日晷的時刻一直都跑在他們前面,恐怕真的要有麻煩,不知會不會大地塌陷,或者山崩地裂。
大殿丹陛的另一側,與日晷相對的是銅質的量器,名喚“嘉量”;豎立在一座高高的束腰須彌座上,漂亮的山水雲雷紋在須彌座上浮動。
象征神州社稷命脈的嘉量,標示出黑色潮汐的來襲。墨黑色暗流在斗斛刻度上爬升,漸漸地充滿那尊量器。
……
他們的時間沒那麼多了。
假若這是他們四人共度的一劫、必須要走完的一段路,那麼這段路的盡頭,就是神界生靈萬物期盼的曙光。
行宮的東南向陽之面,是文華殿、文淵閣的處所。
五行之說,東方屬木,代表萬物生長、勃勃生機。
房千歲與沈公子合力推開殿門進去。大殿是黃瓦廡殿頂,天頂遼闊,燈火與人影憧憧,四周的菱花隔扇窗子透出或明或暗的光芒。
他們四人結伴,一同尋路前進,那時並不感到一絲一毫懼怕與膽怯。
鳳飛鸞低聲提醒:“別管那些晃動的影,我們快走。”
他拉著承鶴,一路狂奔。
他們直奔後殿通道,尋找下一扇大門。天頂發出異響,守衛的神兵從天而降!
鳳大人提及的禁宮衛隊,大概就是這些人了。
九宮每一處宮格內,皆由化為人形的神獸守衛。指揮使大人的鳳頭金杖已不管用了,守衛們並不聽他使喚。禁宮的守衛者的眼中,充滿了遭受黑暗潮汐感染後的渾濁迷茫,令人不忍傷害,卻又無法溝通,雞同鴨講。
金盔鐵甲的守衛男子,豹須環眼,前額生有一只青銅色的角,天生神力威猛,揮舞著一柄銅戈,滿屋子追逐他們。
四人不約而同,呼拉拉散開,繞著柱子攀飛,簡直像一出老鷹捉小雞的場面。
沈公子爬不上柱子,只得抱腚狂奔:“欸,欸?別掄,別掄我屁股啊,你認識老子嗎,你跟老子有仇嗎?!”
獨角靈獸吼道:“侵入者既是敵!”
房千歲厲聲說:“我不想傷人,你放我們過去。”
獨角靈獸吼道:“先越過我,否則休想!”
楚晗跳開對方揮舞銅戈的勢力范圍,躲在大殿柱子後面遠遠地瞄著,提醒另一根柱子後面的房千歲:“你捉他的角,他的命門一定是額頭上的獨角!”
他後來回想,他們遇到的,大約是傳說中的獨角靈獸獬豸,九宮巽位的守將。
房千歲懸在天頂的梁上,倒掛下來,袖中突然甩出一道銀光閃閃的繩索。
銀索帶著靈光,猛地纏上神將前額上那只青銅角,並且巧妙地打了個結。房千歲喊了一聲“鳳大人”。鳳飛鸞會意,從另一根柱子後面躍出,恰好接住繩索另一頭。
兩人一左一右,奮力扯住銀色長索,兩廂力氣相當,就將這獨角神將牢牢地捉在中間。
楚晗從柱子後面走出來:“不傷你,放我們過去吧。”
“打服了吧?!嘿嘿!”沈公子晃悠著溜達出來,從楚晗背包裡掏出一枚手雷,不失時機地得瑟一把,側身擺出個馬步姿勢,“降不降?不降的話老子把這大黑疙瘩扔你褲襠裡啊!”
沈承鶴還在威脅糾纏“降不降”、“炸你的蛋”的時候,楚晗撇下眾人,越過獨角守將,直奔後殿大門。他奮力拉開沉重粗大的門栓……
獨角守將無力攔他,怒吼:“啊——”
他們四人魚貫奔出巽位的宮殿,一個接一個躍下台階,往下一宮而去。
房千歲從後面撫摸一下楚晗的頭發,不用說什麼話。
楚晗突然問:“剛才用的什麼繩索?我好像沒見過。”
房千歲眉心很有神采,傲氣地說:“隨用隨取取之不盡的繩索。”
楚晗悄悄揉揉這人耳垂,小聲調戲:“銀色的,這麼好看,是龍須變的吧?”
他絕對是猜中了。
小千歲胸中得意,哈哈一笑,拉著他暢快地奔跑。
他們又先後在東方的“震”位和東北方“艮”位順利過關,一路與日晷的投影賽跑。
震位宮格的護衛竟是肥遺。肥遺就是傳說中的旱魃獸,一揮手就是一片焦土襲來,庭院裡、殿角上,都是燒灼後辟啪剝離的石木碎屑。
房千歲以水御敵,一個水龍卷掄過去,把那哥們兒砸趴在大殿上。果然冒牌的小龍遇見真龍立刻現出原形,原來是一條六腿怪蛇。
艮位宮格的守宮人身材魁梧,一身披掛毛絨絨的,活像一頭熊人。熊人名曰“混沌”,與沈公子肉搏掐了一架,而且是摔跤的戰法,大戰兩百回合。最後是鳳大人等不耐煩了,或者是看不慣那二人的貼身地面戰法,從金鑾座後面暗暗發射幾枚暗器,助了承鶴一臂之力。
沈公子還以為他自己就把混沌揍得四肢抽筋口吐白沫了呢。
禁宮正北方,九宮卦象中的“坎”位。
沈承鶴四面張望:“這地方應當是皇後娘娘的坤寧宮,還有御花園吶!”
當然,神都的禁宮裡並沒有叫做坤寧宮的建築。坎位的宮格廟堂,一進入就四體生出寒涼之氣。大殿四壁淌水,空中彌漫水霧。
楚晗心想,坎位主水,難不成這是三太子自家地盤?
房千歲將楚公子護在身後一丈之外,獨自走上幽暗狹長的甬道,步履在水汽中漂移。房千歲神情嚴峻,水霧中現出守宮人的一刻猛然抓向對手咽喉!
守宮人撕扯怒吼,嗓門是真大,聲音如同滾滾雷鳴,震得殿頂瓦片橫梁一齊顫抖。
這守宮神將被房千歲當胸逼住,步步後退,後腦勺一路砸飛障礙物,被逼至最後一扇大門前。
房千歲抵住那人逼視:“你從東海流波山而來,不認識我嗎?!”
神將驚懼地打量:“你?”
房千歲的銀色發辮在腦後飛揚,那時真如天神降臨:“跪。”
神將只有一條腿,當真就跪了:“三殿下……”
獨腳的黑蹄將軍,正是神獸中的夔。傳說夔獸統共就只有三頭,一頭在當初黃帝蚩尤大戰中,被黃帝捉了,宰了,做成戰鼓。第二頭在神狩界壽終正寢後,做成御道午門前的靈鼓,敲響即聲震九霄,上達天庭。
最後的這一頭,就終生忠誠地守衛在這裡。世間執著的靈類或許各有不同目的,然而執著的方式如此相似。
楚晗小聲對同伴道:“這黑驢蹄子祖籍是東海的流波仙山。”
沈承鶴恍然:“他倆老鄉啊,難怪。”
戰場上也講究面子和人脈,這一關他們算是輕松過了。化作人形的夔露出清瘦英俊面孔,有一雙半透明的略尖的耳。
房千歲臨走突然停步,專門又走回來,悄聲詢問:“你近年見過我父親?”
驢蹄子的夔帥哥連忙給三殿下跪稟:“龍王這數十年來,一直住在東海仙島下。只是據說……據說最近出來了,要搬家到南方另一個地方,其余事情小人真的不太清楚……”
“哦,知道了。”房千歲眼底晃過一片淡淡的思念,只是當著某些外人,不便再多囉嗦。
這人也不是婆婆媽媽的性格。
楚晗太了解小房的脾氣,要緊話一定悶在心裡不說。他出去那道門之後,主動挽住小千歲的手腕,攥得緊緊的,就是安慰。
楚晗說:“你的父王又要搬家了,出門追你母親去了。”
房千歲:“嗯。”
楚晗在心裡問,你估摸著是要有小十弟了吧!想繼承大統可不容易。
這話不好說出口,然而房千歲還是猜到了,狠狠捏了楚晗一下,怨他知道得太多、腦子轉得忒快了。
……
日晷的投影緩緩滑向亥時,他們結伴奔向西北方向的“乾”位。
長街御道上,四條矯健身影在淡紫夜色中執著地奔跑,追趕時間的腳步,尚不知前方等待他們的,是多麼艱險的門關。
第八十八章錦盒妙藥
他們穿越禁宮中的甬道。城樓廟堂上四處燈火高懸,青煙裊裊。
這座以九宮八卦布局的禁宮,並非封閉式的。從這座宮殿通往下一處殿堂之間,是寬闊的月台、石階、廣場以及四通八達的花園式回廊,與現世京城裡那座紅牆皇城沒什麼兩樣,富麗,宏偉,壯觀。
楚晗穿過一道回廊,邁向大理石鋪就的空曠的廣場。
沈公子身高腿長,快要跑到他前面去了。楚晗一把攔住:“承鶴,你跟在我後面走。”
沈公子立刻警覺:“陷阱?哪?!”
楚晗:“你不認識路,別越過我。”
沈承鶴該聰明的時候腦筋也很清醒,當真就一步也不敢越過楚晗,絕對不吃虧。房千歲與鳳大人那兩位,平時都是傲慢自負眼高於頂的主,基本沒有服過誰,唯獨對楚公子簡直是十分的信任,聽了這話都暗暗收住腳步,不約而同地順序跟在後面。
四個人走成了十分有趣的一條直線,後面的人踩著前面人的腳印。
放眼望去,空曠地上斜向鋪滿方磚,都差不多模樣,淡淡的浮雕陰雕花紋各有細微不同。
楚晗拉住承鶴一只手:“乾位是陽卦,五行屬金,我們走那些陽刻的雕有金戈銅矛兵器紋的方磚。”
沈承鶴前面的一概都沒聽懂,聽懂最後半句也夠了,專挑陽刻金紋磚走,一步也不敢走錯。
沈公子開玩笑說:“噯,晗,你說我要是走到旁邊那一溜陰刻的地磚上,會怎麼樣?”
楚晗嘲笑道:“你就不要試了,但是你可以把你的背包或者靴子扔出去,扔到那邊兒,看看會怎麼樣。”
“呵呵呵……”沈公子乾樂幾聲,拽緊背包帶子:“老子可不試,背包我還留著用呢!”
沈公子另一手去拉身後的美男,體貼地拽著他老公一起走路。
四人一條線。鳳飛鸞完全下意識地,再去拉他後面的人。指尖幾乎勾上,抬眼一看,竟然是三殿下,於是默默地收回手去,才不要拉著走。
房千歲對鳳大人哼了一聲。這人走得腳不沾地,瀟灑地漂著,身後劃過一道修長蜿蜒的、有尾巴的影子。
……
“乾”位的大殿雄偉壯觀,重簷廡殿頂,面闊九間,進深看不到盡頭。
他們才一進去,大門在身後悍然闔攏。
他們身後的門關閉了,然而前面的門未必那麼容易打開。通過很長的一段進深以後,面前的這道大門依然緊闔,連門栓都沒有。沉重的兩道銅門閉合得嚴絲合縫,房千歲試著想塞一根手指進去,把門撬開,竟然塞不進去。
沈公子納悶:“沒人?”
楚晗說:“這裡並沒有守宮人。”
鳳飛鸞說:“神都不會有失守的廟堂。這裡的每一處關隘,一定都有世世代代堅守陣地的圖騰。”
兩扇銅門高聳,上面整齊排列著凸起的門釘。門釘手感微涼,泛出古樸的黃銅光澤。
楚晗突然開始往後退,倒退十幾米,重新凝視那門。
“太妙了……”楚晗恍悟,面露莊嚴崇敬之色:“乾位的守宮人,大概就在這門上。”
所有人齊刷刷死盯著那兩扇嵌有黃銅釘的大門。然而別說沈公子了,即便是鳳大人,一雙妙目瞪疼了也沒看出蹊蹺緣故。
房千歲乾脆就懶得看,一向最懶,只等著楚公子上結論。
楚晗輕聲說:“我覺著那些不是普通銅釘,是個很巧妙的機關。只要找對路數,就能把這兩扇門打開。”
楚公子只是猜測。那些黃銅門釘,許多是有陰陽浮雕圖案的,各式各樣,狀似毫無規則散亂地排列,卻又暗含某種數理。
他粗略一看,一共九種獸頭圖案,分別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鳳凰、麒麟、英招、貔貅、丹鶴。
每扇門上門釘都是九路。橫九路,豎也九路,一共九九八十一顆門釘。獸頭看似是不規則排列,還有許多圓溜溜的沒有圖案的門釘。
這是個再明顯不過的數字陣,一個邏輯小游戲而已,然而要解開數字矩陣,要花點兒時間。
楚晗指著那門大聲說:“只要把那些空白的門釘填對圖案,就能解開這個數獨矩陣,我們一定能出去!”
楚晗對房千歲說:“你手硬,你上去,我告訴你怎麼填圖。”
房千歲抽了一把鋒利的小刀出來,看著他。
楚公子雙眼徑直凝視,眉心發紅透光。男人認真起來的時候,神情最是動人。
“三三得九,每個九宮格為一組。每一行、每一列、每一個九宮格都必須是九種不同的靈獸,不能重復,最後組成九九八十一矩陣,就這麼填。”楚晗指著最上面一行:“橫二豎三那個釘應當是白虎!”
房千歲是飛上去的,一手輕松扒住門梁,持刃依樣畫瓢,在門釘上飛快鑿出個白虎圖案。銅屑紛飛,一氣呵成。
他們不可能做到悄無聲息。銅門的震動聲最終驚動了暗伏的守衛。
隱隱的,上方的穹頂橫梁微顫。
周圍的兩行柱子直通殿頂,這時發出沉吟暗嘯般的顫動。
房千歲一躍下地,聲音在燈火中響起:“來了。”
話音響起時沈公子已經迅速地掏出兩把槍,英勇無畏提槍在手。他們不清楚暗處的對手是誰,四人背靠背,緩緩抽出各自的防身武器,互相支持依靠,警戒四周。
楚晗眼睛最尖,突然大叫:“上面!柱子上!!!”
穹頂上,橫梁上,霎時間敵軍天降,數條頎長矯健的身影,從四周憨粗的楠木柱子飛速滑下,向他們襲來。
短兵相接,通明的燈火中手腳肉搏、汗水紛飛。
不是一位守宮的神將,而是一群。他們利索地打趴近處圍攏過來的人,然而迅速就有更多的人馬從橫梁上攀下,源源不斷。
嘶鳴聲尖利,不絕於耳。這些守宮的神將,面孔修長俊俏,雙目凌厲鼻梁挺直,藍臉紅唇。如此詭異的顏色搭配,倘若平時看見,八成以為是來了一個劇團的跳大神的,然而在惡戰中猛一打照面,活像遇見了一群人面山魈。
沈承鶴嚷:“臥槽,臥槽,一群藍臉大猴子!”
沈公子反抓著槍把子,一槍把子砸趴一個。倒是很利索,不懼打架,從小就是個街戰小霸王。
楚晗只有一條甩棍在手,身體非常敏捷,在人叢中跳躍,一棍下去就擊退一人。
又一個人臉山魈殺過來,與楚晗兩廂對峙。
楚晗一手持棍,淡定一笑:“你來?”
山魈反而被唬住,不敢貿然出擊,迂回著伺機下手,開始繞圈。
楚晗陪著對方繞:“……來啊?……你來不來?”
山魈耐不住了猛地撲上。楚晗眼明手快,高接低擋,先一棍敲手腕,“嗷”;再一棍敲腳踝,“嗷”;第三棍敲眉心,“嗷”,把那家伙敲得嚎叫三聲,調頭跑了,掐別人去了。
鳳大人繞著柱子盤旋而上,揮袖打翻無數,然而抬眼一看,怎麼還有更多?
鳳飛鸞擰著眉頭喊道:“楚公子你是不是弄錯了機關?!”
楚晗也很自負的,吼:“我絕對沒弄錯!”
機關啟動了暗處的守宮人大軍。這仿佛是一支沉睡了百年沒有被侵入和打擾的衛隊,在黑暗潮汐降臨之際驚醒了。他們的眼被黑沼污染成暗紅色,他們或許這一刻就是中了沼氣,如中蠱一般,不分青紅皂白,掩殺而上,誓與闖入禁宮的入侵者血戰到底。
房千歲將撲上銅門的兩個家伙踢下去。
楚晗這邊是左支右絀,抵擋對手的圍攻騷擾,還要不停地心算,指揮小房子:“橫三豎四是朱雀……橫三豎五是玄武……”
這對楚晗簡直是無法完成的任務。這就好比讓他腳下踩著刀山火海,手裡再端一副針線繡花。他腦子煮得像一鍋漿糊,漸漸感到茫然無助。
“哼,有什麼難?”鳳大人抽了個空,空中挪步飄逸過來,毫不遲疑連拍兩個門釘:“橫五豎五這個是鳳!橫五豎八一定是鶴!”
楚晗:“……”
沈承鶴:“……”
指揮使大人自幼也是飽讀詩書,冰雪聰明一個人,凡事一點就透。他明白了這幅門釘是個九宮數獨陣,略微一算就大致算出排列。
鳳飛鸞看著房千歲在門上飛快劃出那些圖案,也愣住了,神情動容,剎那間醒悟,他們為什麼會一齊來這裡。
仿佛是冥冥中的定數,雙扇銅門上龍、鳳、鶴三種吉祥靈獸全部集齊,一個一個依次顯現在眼前,流動的華光懾人心魂……
更多的藍面神將如潮水般攀下大柱和四周牆壁。
他們沒有時間了。
楚晗連一半的數目還沒有填完,汗都下來了,眼睛酸疼。
房千歲從門上躍下,一招就踹飛圍攻楚晗的十幾人。沒有動腳,好像是用無形的尾巴凌空掃蕩開去,掃起一排地磚,石屑火星飛濺。
但是他們無路脫身。他們仿佛被困在一座巨大的甕城中,前後兩扇門將他們禁錮在中央。
他們被迫四人一起逃跑,在喏大一間廟堂裡撒丫子找路逃竄。楚晗與沈公子後背貼住牆壁,房千歲封住面前所有的人,一個神龍擺尾又掃平了一片。
“操。”沈公子罵了一句,撥開槍栓,子彈上膛了。
楚晗想要制止:“……承鶴!”
沈承鶴一槍崩飛一個,槍法還當真不錯,姿勢標准。在部隊混那兩年,也曾經被連部指導員逼著,在靶場上練出來的,那時候兩個胳膊肘都磨出厚厚的繭。
但是山魈們在眼前神出鬼沒,躥得飛快,猿臂一伸就上了房梁。沈公子嚷:“這不是打猴子,這是讓老子打飛碟啊!”
楚晗急得喊道:“鶴鶴不要開槍!你不准開槍!!”
沈公子:“……怎麼啦?”
楚晗喉頭哽咽:“不要開槍,別傷他們性命。”
……
沈公子覺著他家楚晗什麼都好,就是心腸忒軟,偶爾沒來由的婦人之仁。
楚晗並不是婦人之仁。他就是不忍心。
他們是為守護和保全神都而來,眼前這些充滿靈性的神獸,也是在守護神都,又有多少分別?這就是它們世世代代為之生、為之死的聖地,所以才不惜飛蛾撲火,絕境赴死,眉宇間皆堅定悲壯,前僕後繼,反而讓人不忍傷害一分一毫。
場面有些寡不敵眾,這樣打下去,房千歲與鳳大人恐怕也有力竭的時候。
三殿下連續征戰好幾個時辰,半頭牛都沒有吃到,肚子都餓了。
鳳飛鸞突然停下不打了,愣了片刻,盯著那些藍臉。
這群長著幽藍面孔的守宮人,應當是經由某種力量繁衍出的靈類;而且,都是披著長發的雄性,頎長的手臂收放自如,能隔空抓人。
鳳飛鸞突然從腰間錦囊裡摸出一盒東西:“你們說,這些人假若吃下蕩情散,會怎麼樣?”
“哼,那樣還打得動麼?”
鳳飛鸞優雅地一捋鬢角頭發,慢條斯理兒,計上心頭。
其他三人萬萬沒有料到,堂堂指揮使大人在這種危難時刻,還能想出如此刁鑽歹毒的計策。
鳳飛鸞對房千歲笑道:“不要殺害他們,抓幾個最強壯的、領頭的過來。”
房千歲突然就明白這人要幹什麼……好毒啊。
兩人一起再次突入敵陣。鳳大人迅速就生擒過來一個胸肌健碩魁梧的山魈頭子。他勒住那人脖子,強迫著掰開嘴,捏了小半粒藥丸,毫不客氣地塞進那人喉嚨……
楚晗與沈公子看得目瞪口呆。
那盒七穴蕩情散,是成北鳶成大人臨死時掉在地上的,被指揮使悄悄撿了揣兜裡了。過去人間以後,或許還能用得到,想要到時喂給承鶴吃一吃,聊作夫夫之間的情趣。
不出片刻,數個被喂了仙丹的山魈獸,藥性發作難耐,眼裡噴射出欲火。從來沒有嘗過這玩意兒的靈類,哪裡受得住全身各處穴道被群蟻啃噬的刺激,個個兒獸血沸騰,獸性大發。
那些強壯的山魈,撲進同伴群中,瞬間壓翻幾個……
沈承鶴都看呆了:“我勒個操,咱這是玩兒火,他們萬一欲火上頭,想上咱們幾個怎麼辦?!……”
楚晗哭笑不得地說:“蠢,他撲你,你不會反抗麼?你能乖乖躺倒讓人撲?”
眼前場面狼血沸騰,沈公子都看傻了,遭遇強暴要及時反抗這一條都給忘了。
房千歲冷哼:“抓緊你褲腰帶,快走了。”
一個身形強壯的家伙捂著心口,一時找不到發洩途徑,竟然調過頭,抓向房千歲!
房千歲甩臂抵擋。那人紅著眼睛,想要咬他,或者說是想要親他。
“你……唔……”房千歲驚得扭過臉躲開,狠狠一腳將那廝踹出兩三丈,然後拼命抹自己臉,生怕沾上那個會讓他控制不住性欲勃發的東西。
“哈哈哈哈!”沈承鶴放聲狂笑:“千歲小爺爺,老子就說嘛,你可能跟這些人也有親戚,不然為什麼就只舔你!”
“滾,□□姥姥。”三殿下罵街了,耳朵尖也紅了。
他們幾人對幻情峪裡那段經歷仍然心有余悸,誰也不敢沾到春藥,不約而同都往後退去,迅速撤離戰場。
蕩情散特別之處,就是藥性能夠一傳十、十傳百。被咬過舔過的倒霉蛋也迅速中了藥癮。漸漸地,殿內沒有再能繼續為戰的守宮人,一間大殿變成捉雙成對的鴛鴦場……
就是這盒藥,以摧枯拉朽風卷殘雲之勢大破山魈陣,瞬間解了他們的困境。
想要通關,又不願傷及無辜性命,也只有這一招了。
楚晗指揮著小千歲,填完銅門上的最後一顆門釘。
“最後一個空位,橫九豎七,是青龍。”
楚晗說,汗水已濕透後心。
龍、鳳、鶴、龜、雀、虎、麒麟、英招、貔貅,九種靈獸依次排列在黃銅門釘上。門釘矩陣的橫九行、豎九列、以及每個九宮格內,九獸都各不重復。
霎時間大殿內靈光畢現,殿外鍾鼓齊明。
沉重的大門應聲緩緩而開,淡紫天光鋪滿月台,漫天繁華星斗。
鳳飛鸞閒庭信步邁出宮殿門坎,錦盒裡還剩最後兩顆小藥丸。
這人微微一笑,示意給沈公子:“承鶴,這兩顆給你留著,將來……”
沈承鶴吐槽道:“成,老子帶你去人間看車海,你就惦記著給我喂這玩意兒!寶貝,你可真疼你爺們兒。”
鳳飛鸞暢快地大笑,笑聲帶一絲風流媚態。
這人心思一轉,將錦盒給楚房二人一遞:“三太子,蕩情散還剩兩顆。將來你過去了人間,這絕妙好物可就再也尋不到了,要不要拿一顆?”
房千歲毫不猶豫回絕了指揮使的美意:“不必了,本王好使得很,鳳大人留著慢慢兒用吧!”
他們取道禁宮的西側路,穿梭在西側大殿之間,迅速又通過了西方“兌”位、“坤”位的宮格,距離最後一宮越來越近。
晷針的投影在變幻莫測的天光下移動,緩緩指向午時。他們眼前是正南方“離”位巍峨壯麗的行宮。
打通這一關,他們就可以進入九宮八卦陣正中的紫微宮。
而且,這基本就是他們進來時的位置。他們已經在這地方奔波了一圈,又繞回來了。
長途奔襲,四人戰隊幾乎精疲力竭。一貫從容、處變不驚的鳳大人,乾脆就把官帽摘了,袍子脫了,抖著頭發喘氣。
房千歲疲憊地坐在地上,鼻尖掛著幾顆汗珠,四處踅摸,直勾勾的表情像在找牛。
他們幾人,或許也在不知不覺中沾染了黑色潮汐的氣息,而且靈力越是強盛的人,受到侵染就越強烈。他們四人裡,反而只有沈公子絲毫不受黑沼影響,生龍活虎的。
楚晗駐足,不停地回頭看。
沈公子問:“晗,人都在這兒呢,找誰呢你?”
楚晗低聲喃喃道:“我怎麼總是覺得,後面有人一路跟著咱們。”
一句話讓沈公子從地上蹲著的姿勢直接蹦了起來。不帶這麼嚇唬人的,誰他媽跟著咱們?!
他們一路四人同行,並沒看到有人跟蹤,楚晗有時完全是憑感覺,也給不出證據。他知覺靈敏,總感覺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味道,縈繞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
第八十九章離音繞梁
楚晗其實是想家了,想爸,想親人。
千辛萬苦的一段跋涉,他不是為他自己。越來越接近這段路途的終點,他也無法預知,下一站能是他的家嗎……
“離”位的大殿在紫紅色霧氣中慢慢顯露真容。
朱門兩側懸掛豎匾,筆跡蒼勁,寫的大約是“山長水闊游子吟,曉風殘月離人淚”之類略帶哀婉憂傷的詩詞。楚晗那時已經很累,仰望飛簷上的五脊六獸,眼前一團光芒。
四人一個跟隨一個,推開菱花雕窗大門,緩緩邁入旖旎幻境般的廟堂。這一回沒有凶神惡煞般的守宮人,也沒遇見馬臉大猴子成群結隊向他們討要過路費。這座大殿氣氛十分安靜、祥和,白霧環繞著丹漆木柱。鼻息間流動的空氣很溫暖,讓人在極度疲倦之際,就想要把身軀四肢拋在金鑾寶座的台階上,痛快睡上一覺。
殿頂中央是金色的藻井,三重方井套疊,中間是一條威武的蟠龍造像,周圍一層一層蓮花浮雕,呼之欲出。
仙人們曼妙的身軀披著白色輕紗,從藻井天頂下方飄過,繞梁而行,似真似幻。四周綠蔭濃郁,樹籐在風中拂動。
琴簫悅耳,溫存地撕磨著五感知覺。絲竹之音沁人心脾,讓楚晗不由自主露出恬靜笑容,嘴唇劃出弧度。他行走在碧綠的陰翳下,不知不覺沉浸樂聲中……
很美。
靈界原本就應當這個樣子吧,世世代代祥和寧靜。
沈公子口裡不住發出贊歎,大步走入廟堂深處,對那些有男有女的仙子賤賤地招招手,看著老毛病又要犯了!
楚晗坐在台階上,聽琴簫合奏聽得出神。曲音高妙,卻並不艱澀,他句句都聽得懂。
細致的音階孤獨地行走在最高處,仿佛懸於危梁之上,讓聽者的心神都迸發出驚顫,再緩緩下落,千回百轉,輾轉悱惻,如泣如訴,訴的就是離人心境。
他聽得眼睛慢慢紅了,也是訴到了無數天以來的日夜所思,兩手攥得關節發白。
走了這麼久,在靈界的彼端,路的盡頭卻並不是盡頭,分明是一條岔路。左邊這條路是情關,右邊那條路也是情關,兩邊他都無法割捨。
“楚晗。”
有人叫他。他一抬頭,梁上坐著銀發長辮的身影,熟悉帥氣。三殿下的中衣被汗水洇透,白衣下隱隱透出很好看的胸膛輪廓,眼底一片水光。
楚晗起身對這人揮揮手指,裝作無心無欲,一擺頭:“走吧。”
房千歲凝視他:“還走哪裡去。”
楚晗說:“助鳳大人把事辦妥,就該回去了。我想回家。”
他終於說出心裡話。
他多久沒回家了?他已經為眼前這個人放棄了多少東西?楚公子活了二十出頭年紀,按照旁人為他鋪設好的人生路,一向本本分分,人前出類拔萃又循規蹈矩,絕不做出格的事,直至有一天,遇見這位徹底撩了他的心的房小千歲。
他自己破了界,做出這樣選擇,離經叛道,離他熟悉的那段人生已經越來越遠了,眼前卻仍然一片茫然未知。他不喜歡這樣彷徨無助的狀態,不願意把後半生全部寄托在一個人身上。
房千歲咬著嘴角:“楚晗,你要回哪去?你還要回家?”
楚晗移開視線:“……”
楚晗反問:“我不該回家嗎?我不可能一輩子留在這裡。”
兩人好像繞了很大一個彎子,早已互相明了心意,然而就是邁不過這道坎,終歸要卡在這裡。
房千歲失望地盯著他:“早知如此,當初你為何與我交好?又何必不辭辛苦萬裡追隨我來到靈界?”
楚晗驀地也十分失望:“早知如此,三殿下當初為何不乾脆與靈界神物或者天界仙君們交往?你如果相中的是馮翎將軍,你還會如此糾結嗎?”
話一出口,楚晗特懊惱,怎麼會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
房千歲從梁上一躍而下。楚晗懊悔地拉住對方手,想要哄一哄情人,卻被反掌一把牢牢握住,壓在了牆邊!房千歲突然將他攥入懷中,溫熱的鼻息熏著他,眼底光芒奇譎復雜,霸道地探進他的衣服。
楚晗一向對面前這一雙眼毫無抵抗能力。這雙瞳仁烏黑如墨,眼角上挑帶勾,睫毛暈染開一片水墨波紋,是那種很撩人的性感……房千歲撫摸他胸口,讓他心跳加速。楚晗喃喃地:“你要幹什麼?”
房千歲望著他:“楚晗,我早知道,助鳳大人完成功業之後你一定會設法離開神界,到時恐怕就不由我的意志……”
楚晗:“……”
房千歲笑得深邃:“我要取你的魂魄,讓你徹徹底底成為我的人,才能將你永遠留在靈界,你三千年都是我的人了。”
楚晗:“……”
眼前人瞳仁深處火焰一閃,右掌從天而降,拍向楚晗的腦頂天靈蓋!
這一掌還沒來得及拍下來,楚晗拔槍速度堪比對方出手,比對手還要敏捷,槍管抵住水墨瞳仁之間的眉心部位。
楚晗眼神恍惚,但話音清晰,一字一字道:“你不是小千歲。”
眼前銀發英俊的臉眉峰一挑,一手摸到他左胸。
楚晗拼命抵住,下意識地不願被人摸到他左胸隱秘處的乳環。那東西對他有難以言喻的珍貴意義。
他眼前沙沙的一片雪花白,像老電視的頻道沒有調好,或者是五感陷入某種令他無法掌控的幻覺。他很吃力,仍堅強地支撐意志,粗喘著:“你不是嘲風,你裝得還不夠像。”
那人突然向後撤開兩步,銀發在身後飄散著蕩開,身形妖異。
楚晗連槍栓都撥開了,槍口指著眼前人水汽氤氳的濕漉漉的眉心,卻手掌發抖,沒有扣下扳機。
那人當胸一腳,將他踹倒在台階上,這時騰身而起,整個人胸膛反弓成一彎新月,高舉的那手,掌心變出一把銀色短戟,猛然擊向他腦頂!
那一戟落下,正戳到飛身撲向楚晗罩住他的人身上。
楚晗大叫了一聲,叫出心口的傷慟。
就這一下,撞破楚晗混沌的意識,讓他徹底醒了。
兩個銀發的身影撞在一起,大殿裡撞出令人驚駭的“砰”的一聲!房千歲左肩用力一繃,生生將那條短戟再頂出去,一掌拍飛那個與他長著同樣面孔的幻影。
大敵當前,房千歲橫眉立目嘴唇緊闔,肩頭迸出血來,穿透傷在胸前和肩後各形成一個血洞。
“嘲風……”楚晗聲音顫抖,心疼得抓心撓肝。他已經明白中了招,方才根本都是混沌中的胡言亂語。他整個人頭重腳輕,渾身無力,支撐著走了幾步就跪下來。絲竹的妙音不絕於耳,縈繞在他腦海裡,讓他無法擺脫誘人的幻相,以至幾乎認錯了人。但他真真切切意識到,眼前這個身體流出血來的人,才是他的三殿下。
“你為什麼不開槍?!”房千歲紅著眼對他低吼一句。
“看著你的臉,我下不去手。”楚晗說。
“並不是我啊。”房千歲心軟了,捏住楚晗不忍放手,“我早說過,我又不會害你。”
“我怕萬一是你。”楚晗眼底驀然濕潤,難過極了。
是人都有弱點。他心裡明白,他還是被心魔纏了身,才會被哪一路的小妖精乘虛而入。他心裡仍然糾結兩人的歸程,甚至還在隱隱地妒忌馮將軍。那口醋還沒消呢,不依不饒的。
“離”位廟堂中的守宮人,容貌俊美,手中短戟化作一支玉簫,白發在半空飄揚。
房千歲鼻子滑下一道血線,沿著嘴角滴在地上,一滴,兩滴。
他按住肩上傷口說:“你是訛獸禛離。”
傳說中的訛獸,天生白發身形俊逸,通音律懂人言,美貌靈光,然而慣會巧言離間相欺。靈宮的守衛神將禛離點點頭,容止高貴,探究式的打量房千歲:“三殿下,你竟然沒有中我的‘離音幻相’。”
房千歲吐掉口中的血,不屑道:“你裝楚公子,裝得太拙劣了。”
禛離鎮定地一笑:“哦?”
房千歲冷哼一聲:“你在那邊對我說,‘我要奪走你的龍息,才能讓你永遠留在人間,再也回不來,成為我的人,我要你永遠留在人間陪我……’
“你說這種話,我就知道你是個冒牌貨。楚晗永遠不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
“他是寧願被迫與我分離、也不會願意傷害我的那個人。他會算計我?”
“……”
楚晗的眼淚流出來,覺著愧對愛人,攥緊手中的槍。
恢弘的聖音從大殿四圍的高處一齊響起,仙子亂舞,靈光四射。
指揮使大人披散著長發,手持長刀一路襲來,布滿血絲的眼直盯著沈公子,繡春刀徑直向人刺殺過來,來勢凶悍。
兩人追逐繞圈兒。沈公子繞著一溜柱子逃命:“誒,誒?你怎麼啦?!”
鳳大人眼神昏亂,握刀的一手一直發抖,下不去手卻又停不住腳。這人拼命地凝神,呼吸聲完全亂了。
沈承鶴被一柄繡春刀指著喉嚨,背靠一根大柱。尖銳泛白的刀尖距他的喉結只有半寸,就要把他嗓子眼兒挖出來了。
鳳飛鸞一腦門的汗,粗喘:“承鶴,你、你、你要殺我。”
沈承鶴哽咽說:“寶貝兒,我沒有。”
鳳飛鸞眼底忽明忽暗,眼神剜著沈公子的臉,像是一遍一遍不斷地確認,眼前這個人真的是他的依靠。
沈公子啞聲說:“寶貝兒,我是你男人,別再認錯我了。”
鳳大人雙腿一軟,緩緩將刀尖插到地上。他被折騰得筋疲力竭,很委屈地歪在沈公子懷裡,平生頭一次如此示弱。
禛離大人的離音幻相術,音階高妙,聞者無法自制。況且,越是內力高深的人,不自覺地拼命抵抗離音的洗腦,就越是更深地陷入幻覺。幻相一重接一重,擾亂心神,揮之不去。
鳳大人、房千歲與楚公子三個,全都踏入了離音幻相的陷阱。他們被禛離幻化出的分身誘惑了,差一點就要自相殘殺。
唯一一個沒中招的就是沈大少爺。
沈承鶴是完完全全一個肉身凡胎,沒有一絲些微的仙靈氣,反而幸免。這家伙尤其不通音律。禛離大人的琴簫和鳴出神入化,對於沈大少就是對牛彈琴。
同樣一首美妙的樂曲,聽到楚公子耳朵裡,是《高山流水》、《漁舟唱晚》;聽到沈承鶴耳朵裡,基本上就跟聽《小蘋果》也沒多少區別……因此他絲毫不會中招,毫無反應,屁事都沒有。
沈承鶴瞧著另外三人神經質似的左右互搏、浴血廝殺,都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同伴脫身。
四人踉蹌著,沿一條幽深的甬道逃向遠方,卻找不到出口。徜徉在如夢如幻的仙境中,卻像踏入輪回的死地,讓他們不停地原路轉圈兒。
天頂的藻井放射出一環金色光芒,仙子化成無數飄浮的幻影。
神將禛離緩緩升上半空,飄逸的身形竟然在瞬間幻化成十二個一模一樣的人!
十二名守宮人禛離,在他們頭頂飛速盤旋,落在大殿十二根大柱的梁上,操起手中的玲瓏玉簫。
層層疊疊的音律再一次回蕩整座禁宮,沸騰的血脈中都蕩滌著神音。
房千歲單膝跪在地上,陷入一陣劇烈喘息,盯著殿頂的對手,蓄勢待發,尋找一擊突破的機會。
“別費體力,那十二個人裡,只有一個是真的!”楚晗用手捂住小千歲迸血的後肩膀,血從他指縫裡流出來。
“到底哪一個是真的?!”房千歲問。
三殿下原本靈力強大,能夠輕而易舉地抽絲剝繭,把那位真的禛離大人從另外十幾個扎紙人似的贗品堆裡揪出來。但他在幻音裡陷得最深,此時視線一片模糊,咬牙捂住胸口……這不是一場公平的對決。
每一個守宮人禛離都是一頭白發,貌美如仙,神情平靜自若,吹起動聽的簫聲。
沈公子為鳳美人堵住耳朵都沒用,簫音從眉心天眼處灌入腦海。
楚晗吃力地凝視一圈十二根大柱上的人,一個一個辨認。他的手指發抖,握不住槍,槍口指著某一根柱子:“承鶴,午時方向,那個人,那個是真的。”
沈公子以標准的跪姿舉起槍口,毫不遲疑地瞄准擊發!
沈承鶴關鍵一刻沒有辱沒門風,沒給他爹他爺爺丟臉,槍法很准。子彈飛去,白發身影猛地後仰空翻躲避,好像還是中彈了。
十二神將快速地飛旋,圍繞著藻井旋轉,立時就變換了位置。
大殿樂聲齊鳴,壯麗而震撼。禛離大人居高臨下望著他們,眼底似有所訴,楚晗感覺他能聽到禛離的腹語。
不要再往前走了。
回頭吧,快回去吧。
……
白霧愈發濃厚,他們要被困死在這裡,走不出去。
“還帶轉圈兒的,又換地兒了!現在是哪個?!”沈公子舉槍看著天頂不斷盤旋的人,神情絕望。在他眼裡,每個白發俊男一模一樣,每根頭發絲飛散開的情形都是一樣的。
鳳飛鸞香汗淋漓,從身後緊緊抱住沈承鶴,那副架勢像是要說,你這廝死也要死在本宮的懷抱裡。
楚晗目力盡失,看不清東西了,一頭墜入幻相的深處。
他遙遙地聽到這樣一句話:“九點方向那根柱子上,那個人是真的。二武,狙了他。”
說話的人好像離得非常遠。聲音非常耳熟,非常冷靜,飄到他耳朵裡,擁有一種穩定人心的力量。
下一秒,或者一秒都不到,一顆狙擊子彈呼嘯著擊發,從很遠地方襲來,穿過縱深遼闊的廟堂,一槍擊中九點時分也就是酉時“兌”位那根柱子上懸坐的人!
勢大力沉的一槍,把神將禛離崩翻了。禛離大人吃驚地向後墜下。
天兵神將不怕槍彈,不至於掛了,然而身上被打出個洞總歸不是一件舒服愜意的事情。分身的法力立刻被破,回旋的迷音戛然而止,大殿內瞬時間幻影全部消失,眼前一派清明。
楚晗覺著他一定是徹底中邪致幻了,竟然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不可能的。
他強撐著回頭:“爸爸……”
第九十章岳父大人
楚晗終於明白,一路飄來那股淡淡的熟悉的氣息是什麼。
他戀家思鄉的敏銳神經一路作祟,早就聞出來了,就是家人的味道。
救兵來了,大殿內形勢瞬間逆轉。
楚晗和沈公子從地上一個骨碌翻起來。楚晗拼命抹自己眼睛,抹掉一叢模模糊糊的白霧。他與承鶴一起舉槍射擊,一人從柱子後面撩射掩護,另一人以跪姿瞄准,配合默契,小時候在院兒裡就是這麼玩兒打仗的……
鳳大人抱著一根柱子,一蹭一蹭地站起來,迷茫地往後方看過去。
神將禛離也明白遭遇強勁對手,扔開玉簫,揮動寬袍大袖向來犯的對手撲去。這人腳下無根,妖異的身軀飄浮著快速前移,空中劃過一道幻影。
砰!
又是沉甸甸的一槍,從甬道盡頭的黑暗處擊發,冷酷而精准。
“啊……”禛離大人一張俊臉上肌肉一抽一抽的,低聲驚呼:“是你們……”
濃霧中顯出高大挺拔的身形。霍將軍一身暗綠色長衣長靴,邊走邊拉栓瞄准,單掌抬槍,另一只手扣動扳機,一槍緊接著又送一槍。
不必語言交流,一個字都沒說,上陣只用槍桿子說話。
禛離從楚晗藏身的柱子上方掠過,幾乎要抓到楚晗肩膀,這時再被一槍崩了回去。霍將軍能讓他抓到楚晗?
霍傳武每送一槍,勢大力沉的狙擊子彈就崩得禛離大人往後撲跌一丈有余。槍槍精准,彈無虛發,逼得守宮神將步步後退,仙氣全無,退至後殿梁上,也咻咻地不停喘氣。
霍將軍閃身到柱子後面,先拎起沈大侄子,順手丟到牆角安全地帶,再一把提了楚晗,擱到自己腳邊。
蹲下身警戒時,楚晗低聲說:“爸,怎麼在這兒?”
霍將軍說:“俺想你了。”
楚晗眼睛很不爭氣地濕潤了,心裡愧疚。兒子去哪了?爸爸找來了。
他印象裡有一段記憶隱痛而深刻。十多年前,他和二武爸爸一起守在昏迷的楚珣床前。楚珣足足睡了一年,睜開眼醒來時第一句話也是問,二武,怎麼在這兒。
霍傳武就說的這四個字,俺想你了。
甬路的盡頭,楚珣從隱蔽處現身。
楚總一步一步走得非常慢,臉色發白,扶著身旁的丹漆大柱,裹在風衣袖筒裡的手也握著槍。楚晗一看就明白,他珣爸爸一路過來,挺不容易的。即便各位守宮人都不給楚總找麻煩,直接放水讓他過,腿兒著走這麼遠地跟過來,也累夠嗆。
楚總比他兒子功力不差,一眼瞧得出這座禁宮的建造布局是個巧妙的九宮八卦,遍布奇門遁甲,中間只有一條道是正確通路。他們後來的這撥人,只能沿著前面一行人已經走過的路,循著痕跡跟蹤而來,還要追逐日影的節奏。否則,楚總早就抄近道直插過去,把兒子截住了。
楚總只比一幫小子慢了一步,一路跟在後面追趕。
楚總乍一見自家大寶貝平安無事,立刻安心了,調頭指揮手下那桿槍:“別停手,逼住那個人,轟了他。”
小楚少爺默默地調轉頭,不敢直視他爸精明凌厲的眼。他爸撩他一眼,直接就看穿了他心裡那點兒小打算。瞞誰也瞞不過楚珣。
楚總和霍將軍怎麼過來的?左使公子以身做橋將老七老八兩位同志送過了界,那兩個人平安地回去了,然而下一刻,隨琰也沒料到,同時又掉進來兩個人。“仙林洞”內的萬年神木靈力爆發,在兩界之間能量交換,瞬間就把等在人間界那一邊的兩人,連同鋼筋鐵骨的“颶風眼ii”潛水器,一起拽過來了。
兩位爺已經在那裡等了許多天,等得心都快涼了。
但楚珣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他兒子會出事,或者就拋棄爸爸,再不回來了……
守宮人還試圖起勢反攻,一掌抓向霍將軍。大殿柱子後方,這時又現出一個青衫綠裙的清瘦身影,是左使家的公子。
隨琰公子情急之下撿起沈承鶴掉在地上的一把槍。
砰的一聲,乾脆利索。
所有人吃驚地回頭看,隨琰公子舉槍瞄准,一梭子將禛離大人崩飛二十米開外。
他手裡拿的槍,上面還刻著某個人的戰隊編號。老七同志離開靈界之前,就是用這把家伙,手把手教會了左使公子使槍,每種姿勢教了一遍……
硝煙騰起之處,隨琰公子眼中的水霧奪眶而出,瞬間遍布滿臉,沾濕胸前衣襟。淚痕斑斑點點,沾染到裙袂上。
隨琰公子那時看到有人撞破界牆掉過來,卻是駕著潛水器的楚霍兩位將軍,並不是他想要等來的那個人。他心裡明白,他想等的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幾個人,數條槍,形成圍獵的陣勢,夾擊守宮神將。禛離大人被逼得且戰且退,白發也凌亂了。這人以詭異的身法退至後殿大門口,猛一轉身,發現背後堵著他的是房千歲。
霍將軍與房千歲一前一後,互相不用招呼卻還挺默契,把人堵在當間。
房千歲一手按住肩傷,一雙細眼射出威嚴氣度:“禛離,把門打開,放我們從這裡出去。”
“咳……”禛離大人歎口氣,流露遺憾神色,搖搖頭:“本將阻攔你們,並無心害你們性命,是想逼你們走回頭路。
“再往前一步就是紫微宮,神界靈王的火眼。你們一定要破界入宮喚醒靈王之眼,這一趟恐怕就是有去無回。前路無比艱險,結局難料,三思啊,三殿下!”
房千歲淡定地說:“善意心領了,你讓路吧。”
禛離一頭白發披散下來,雙手合十,歎道:“靈王之眼萬年一次輪回,我靈界自有天命天數,假若這一次神州疆土難逃此劫,山崩海嘯,地裂月缺,洪水傾覆大地,本將自會與世代守衛的廟堂共存共亡,不會離開這裡……三殿下與指揮使大人一路走好。”
房千歲亦雙手合十,闔上雙眼,微微致意。
楚晗也終於弄明白了,他們要去拜謁的靈王,並不是神狩界呼風喚雨的某位帝王貴胄。所謂靈王,是靈界聖火的發跡地,是神將們世代守衛的聖地。靈界開天辟地的強大的能量,都源自熊熊燃燒的靈王之眼。
天頂金光四射,藻井綻開,一條蟠龍升騰,自殿頂盤旋而出,呼嘯著躥入雲端。
大殿後門開啟。這條通路的遠方,就是正中的紫微宮,飄在一團紫色雲霧中。
……
他們一行人跑在了日影的前頭,順利通關。
倆爸爸不打招呼就現身,原本是幾個小輩混在一起、無話不聊的一支戰隊,這氣氛一下子就不太一樣。
霍將軍背了給養過來,短暫難求的喘息時間裡,終於能吃點東西,胃都快餓禿嚕了。幾人橫七豎八坐到殿外月台上,背靠白玉欄桿,在烽火硝煙中靜靜對視,真是五味雜陳。
沈承鶴見著楚晗他爹,就像家養的大耗子終於見著那只老花貓。親爹都治不了他的一身毛病,他唯獨對楚總尚存一絲敬畏,連忙點頭哈腰地打招呼:“珣叔叔您好!……二武叔叔好!……嘿嘿……”
“誒,二武叔叔,我槍法也不差吧?”沈承鶴屁顛顛地問。
“嗯,看到了,可以。”霍傳武答。
“就是七哥那把槍不夠沉,打出去都沒有力量!珣叔叔,我覺著,您手底下行動隊員的裝備,該更新換代了!”沈承鶴說。
“呵。”楚總嘴角湊出些微弧度,被這厚臉皮的大侄子都給整笑了。
二代沈少爺深知一個道理,他爸當年就是楚司令的人,言聽計從的。只要先搞定他楚珣叔叔,就能搞定自家親爸。
沈承鶴大大咧咧地摟過自己選的老公,成雙成對往那裡一坐,生怕楚總瞧不出來,此地藏有十八般奸情!
鳳飛鸞這樣的人,通常情況下不把任何旁人放在眼裡的,對楚霍兩位爺也沒另眼相待。鳳大人絲毫不在乎旁人圍觀他的芳容,腰桿軟軟地就往沈公子懷裡一靠。聽簫音受了內傷,出透一身汗,這會兒渾身酥軟,沒了骨頭,正愁沒人伺候著。
“承鶴,再為我捏一回腳。”鳳大人笑容嫵媚婉約。
沈承鶴為鳳美人撕開食物包裝,喂著吃,又很體貼地給捏腳捶腿,指哪打哪。
鳳飛鸞品了一下嘴裡的滋味,皺眉:“這什麼東西?”
“吃不慣?”沈承鶴笑說:“你先湊合吧,只有這個了,回去老子帶你吃火鍋、羊蠍子、滿漢全席。”
鳳大人斜身倚出個“美人春睡醒”的姿勢,嘲諷道:“能做出如此難吃的肉糜,也是一班人才。”
霍將軍很酷地盯著這人:“我軍野戰部隊的專用食物。我們都吃這個。”
“哦……哼。”鳳大人傲然一扭頭,表情就是說,本宮的軍隊比你們有錢有物,吃的好多了。
楚總那精細的心思,早就瞧出他大侄子身邊攜了一位美男。他甚至一眼瞄到鳳飛鸞腰間玉帶上掛著承鶴的懷表、玉佩。
楚總全副心思都在兒子這裡,眼皮下光芒一掃,就與楚晗的眼神對上。
楚晗心知肚明,他爸這一關不好過,只是沒料到會在這種時候、這個地方“偶遇”兩位爸爸。他設想回家之後,兩人好好拾掇拾掇,打扮得瀟灑帥氣一些,裝得好像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再扛著大包小包孝敬爸爸的禮物,靈界海陸空各色土特產,專程前去拜訪父親大人。
現在也不用捯飭、不用裝了,禮數都免了。兩人這會兒都夠狼狽,衣衫凌亂,臉上蹭著血沫黑灰,活像一對做了壞事被家長當場抓包的皮孩子。楚晗胸前有血跡,但不是他的,是龍太子的血,看著很驚險。
房千歲挨在楚晗身邊,也沒羞澀含糊,大懶龍肩膀一歪直接靠他懷裡了!楚晗原本沒想喂誰吃飯的,他沒那習慣,房小三兒以前也沒這種肉麻的毛病啊。房千歲也不吭聲,嘴唇專注地追逐楚晗手裡一袋吃的,就著他的手,舔著就給吃光了。
楚晗是用兩手焐著,慢慢加熱,把真空包裝的食物煮熟。
他看了一眼鋁箔紙包裝的說明,說:“牛肉燒土豆,味道還成?”
房千歲明明就覺著“簡直忒難吃了”,愚蠢的人類啊——給本王進貢的活牛在哪裡快抬上來!三殿下表情上還要配合著吃得很香,不停咂摸嘴,也夠難為了。
三殿下連吞六袋真空包裝的“牛肉燒土豆”,終於覺著好像吃到了牛的味道,勉強半飽,抹抹嘴,盤腿打坐。
霍傳武遞上另外兩袋包裝:“還有茄子燒肉丁。”
房千歲:“……好。”
楚晗默默地加熱“茄子燒肉丁”,塞給小千歲吃。
這搞得霍大將軍誤以為,房同學很愛吃他不遠千裡背過來的給養。霍傳武一向不待見話多的人,聽著鬧心,除了他媳婦例外。姓房的這小子碰巧就不愛說話,也不得瑟,眉宇間確有一種久居上位者從容灑脫的氣度。霍將軍下意識就多看了小房幾眼。
楚晗一條胳膊搭在小房的肩膀上,兩人大腿蹭著大腿,四只眼對視,互相抬眉毛使眼色。之前哪怕有再多的矛盾、齟齬、糾結,眼下爸爸們前來“視察”,兩口子肯定一致對外啊。
隨琰公子很有眼色地沒有過來給他家殿下療傷,遠遠地觀望,這時從袍子裡掏出幾罐金創藥、生肌寶、養顏露,順著石板台階滾過去。楚晗接了藥,給小千歲敷到傷口上。這廝確實皮實,鎖骨到後肩對穿了一個洞,血啦呼呼的,仍然面不改色,傷成什麼樣總之不耽誤吃。
房千歲心裡舒坦了,悄悄對楚晗翻個眼皮,笑得很壞:娘娘,乖乖伺候。
楚晗也對這孽畜翻眼皮:爸爸在此,小屁孩老實點兒。
房千歲眼底光芒復雜,偶爾暴露一片落寞神情,突然在楚晗耳邊吹一口氣:“見了爸爸,就不要本王了……”
楚晗沖這人瞇眼威脅:我不會。
房千歲用口型道:你比你爸長得好看。
這話誰都愛聽,楚晗眉開眼笑:我們一家子都好看。
房千歲下意識地,摸上楚晗額頭,拇指指紋從眉心紅痣上劃過:這裡最好看。
楚晗一愣,用眼神說:這種話別讓爸聽到。
兩人其實都是這樣的脾氣,心裡很在乎對方,愛得要死,卻永遠說不出口那句話:就為了我,你留下來。
楚晗暗暗推開小房糾纏過來的大腿:“嗯我……去解個手。”
他轉身走開。
他不是真去解手,就是逃開倆爸爸的視線范圍,出去透一口氣。一貫強勢又囉嗦的楚總,一頓飯下來沒說一個字,目光牢牢地罩著他,視線幾乎把他穿個透亮。
楚總從欄桿邊站起身:“等會兒,你爸也去。”
楚晗:“……”
楚晗頭一回碰見這種尷尬情況。以前只有小房子會跟他*使壞,寸步不離地跟蹤他,“你去解手,我也要一起去”……
父子二人心裡都明鏡兒似的。楚晗繞到大殿側面背風處,面對與他容貌酷肖、血脈相連的爸爸。
“小晗。”楚總目光柔和下來,伸手摸一下大寶貝的臉。
“爸,沒事,甭擔心我。”楚晗主動給他爸來個戰友間的擁抱。他跟他爸之間不會過分肉麻親密,互相總隔著薄薄的一層,說不出來……
楚總從背包裡拿出乾淨衣物:“你身上都是血,換掉。”
楚晗下意識要解開衣襟,突然想起什麼,連忙又掩飾:“不用換吧。”
楚總眼底火苗掠過,抬手指著他兒子胸口:“還瞞我?你用一層衣服蓋著,就當老子眼瞎了看不到麼?!”
楚晗臉騰地就紅了。
他脖子、耳朵都變紅了,捂住胸口那點藏不住的秘密,當真有點兒害臊了。衣服都擋不住他爸那雙刀子眼。
他爸的脾氣,從來不介意把親兒子逼到牆角的,上回能拆他公寓大門,今天就能剝了他皮。楚晗覺著,楚珣同志今後一定就是隔三差五跑來他家、滿屋子搜查有沒有用過的避孕套的那種家長,肯定的。
楚總深深看著兒子:“寶貝,沒讓人欺負了?”
楚晗含糊地“嗯”了一聲:“不會,我好得很。”
楚總冷笑:“被人吃了?好得很?”
楚晗淡定地說:“他吃我?別逗了。您怎麼就覺著不是我吃他?”
楚總冷眼逼問:“你沒懷孕吧?”
楚晗尷尬地大叫:“爸爸!!”
楚總氣得沒轍,“哼”了一聲,心想你以為你老子不知姓房的底細?
“爸,我喜歡他,我想跟他在一起。”楚晗輕聲說著,破釜沉舟似的解開一排扣子,剝掉上衣,在他父親面前袒露出身體。
左使公子那些靈藥都十分好用。他身上很整齊,以前的傷全都好了,乾乾淨淨。傷都在小千歲身上。
唯獨只有左胸上,嵌著那塊鱗片,在他胸口晃出一道白光,光澤美好。龍鱗長進他肉裡,已經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弄不下來了。倘若強行扯下來,就是“撕心裂肺”,這就是三殿下送上的緣定千年的信物。
楚總只看了一眼,迅速別過臉,眼底是抵死的不甘心。但凡哪個做爹的,都無法忍受親兒子這樣一副遭人染指的模樣。也是打小寵著、捧著捧大的,憑什麼給別人蓋戳了?
楚晗重新穿好衣服:“爸,行嗎?”
楚總:“問我行不行?”
楚晗難得耍孩子氣,其實是撒嬌求饒了:“當然是問你同意不同意,爸我聽你的……爸——”
“行了,甭叫了。”楚珣把下唇啃得發白:“我還沒有把你交給他,你已經變成這樣了。還問我同意不同意?”
……
楚珣有些話噎在心裡沒說出來。
當年,他也曾經兩只手小心翼翼地焐著,給他的二武做爆米花吃。
現在你也這樣了。
若不是看在姓房的剛才面對守宮神將往你身上那一撲,若不是看在那小子肩膀上穿了個洞、流一身血,若不是看在你當初從橋上奮不顧身那一躍……早就讓你爹順手把那小子也狙了。
孩子就是太像他,有些地方太像了。認定一個人,明知是一條這樣辛苦的路,還是義無反顧絕不回頭……
楚總大步往回走。
楚晗跟在後面,一手體貼地扶住爸爸的後腰。心裡還是歉疚。爸爸年紀長了,爸爸身體沒有以前好了,脾氣卻還是當年那樣,越老反而越驕傲、固執和自負。
楚總突然停步,看著他:“晗,你誤會了。我不是專程過來拆散你們或者怎樣。你從小就獨立,離開家自己一個人過,也有好多年了。我一直覺得,這些年沒能很好地照顧你,這些年都很對不起你。”
楚晗打斷:“……爸爸!”
“你甭解釋,打從上回在你家發現你們兩個在一起,我心裡都明白……讓那小子得逞了……你一個人慣了,能找個自己看得上眼的、喜歡的,很好;找個有本事能護著你、照顧你的人,很好。我就提醒你一件事,出了這道門坎,下一步你打算跟他怎麼辦?讓他放棄一切來跟隨你、將就你,還是你放棄一切去將就他?
“如果問你老子,如果你能聽我的,我就鄭重地教給你,別太單純,別太無私!如果他真心在乎你這個人,就讓他跟你走,永遠不准再回來這個地方,永遠跟你在一起,不准和你分開,你問他做得到嗎?!”
楚晗心裡刺痛,他不可能提出如此蠻不講理的要求。
“我就知道你這樣。”楚珣略微哽咽,面孔依然平靜:“因為你爸爸我,曾經也做過那個特別單純、特別無私的傻瓜,然後就一年一年地站在原地傻等。我等了十五年,等你爹回來找我……他或許能活三千年陽壽,你一輩子能有多少個十五年可以等?我心疼你,我不希望你也變成那樣,你明白嗎?”
楚晗說:“對不起,爸爸。”
……
戰士們盤腿在台階上歇息。房千歲不知怎的就與霍將軍坐成了並排,感覺就是緣分,互相瞧對方都挺順眼,挺談得來。房同學擺弄霍將軍的槍,只看過一遍就學會了,快速將幾個零件卸下,再重新裝好、緊合。
房千歲用手一撥,槍把子在掌心瀟灑地轉圈。
房千歲瞥見楚晗回來了,一句廢話都沒問,絕不逼迫楚晗做出抉擇。
小龍輕松地一躍,蹲坐在白玉欄桿上,張揚,自信,迎風遠眺那一片開闊的天地,側影輪廓映上一層初升的朝霞。
他們奮戰一夜,此時已是清晨。
當,當,當——
禁宮內鍾鼓磬石齊鳴,肅穆,恢弘。
楚晗和他爸一齊猛然回頭看去。
大殿的日晷和嘉量就在遠處的丹陛之上。日影追隨著他們的歷程,緩慢移向午時的時刻。嘉量的銅漏逐漸被沉甸甸的黑色霧霾填滿,留給他們最後的一塊空隙。
楚晗說:“爸爸,再等我們一刻。”
第九十一章靈王之眼
一行數人,在距中心大殿還有一段路程的廣場上,就不由自主地站住,被眼前的壯麗景色震懾,不再往前走了。
他們仰望巍峨的黃瓦紅牆,視線劃過殿脊上整齊排列的神獸造像,神情都變得莊重肅穆。
鳳大人與房千歲在殿前跪下,面目虔誠,拜了三拜。
楚總和霍將軍也入鄉隨俗,暫時放下槍,面對高聳的大殿和月臺,鄭重地頷首致意。
依神將禛離所言,靈界聖火與此間一切生靈的生息,都源自靈王之眼,這是異界能量的生髮地。靈王之眼萬年一次輪回,輪回時難免要山崩海嘯,地裂月缺,大地被洪水吞沒。
而他們要做的,就是讓靈王醒一醒,“張開”眼睛,在山崩海嘯天塌地陷的瞬間,將黑暗潮汐吞噬。
拜請靈王之眼把天“吃”了。換一幅天地,靈界青山依舊,碧水長流。
房千歲說:“晷針的影子指向午時了,時刻到了。”
楚晗喃喃地思索:“這個時刻一定是有意義的……”
楚總插了句話:“因為‘離’位在金木水火土這五行中,指向的就是火。”
楚晗:“就是這樣!”
房千歲說:“大殿內或許有機關,我們想辦法開啟。”
鳳大人這時緩緩上前,持金杖攔住他們:“你們暫且退後,本宮先進去。”
沈承鶴:“寶貝,為什麼你要先進?”
鳳大人泰然自若:“不然你上去試試,你叫得開殿門麼?
“我畢竟是神界唯一的指揮使,有上天授予的神權,只有本宮的金杖才能叩開這座宮門,你等凡夫俗子就不可能打開。”
鳳飛鸞鄭重其事,其餘人心裡信了。
凡夫俗子叩不開門?房千歲瞅了指揮使一眼,撇下人直接登上丹陛月臺。他用一側肩膀推去,沉重的青銅宮門嚴絲合縫,確實無法推開。四圍也找不到機關。這就不像是一扇能夠打開的門。
指揮使大人看起來身體疲累,還是腿軟。
沈承鶴很大氣地說:“把你那個金拐棍給我,老子替你把門撬開得嘞!”
鳳飛鸞傲然冷笑:“你是指揮使嗎?我的鳳頭金杖能受你驅使?”
“……”沈承鶴:“好,好,不能受我驅使,那我扶你走。”
鳳飛鸞嫣然一笑:“承鶴,我腿疼,你背我上去。”
沈公子二話不說,把人背起來了。他一步一步邁上臺階,走得小心翼翼,心懷虔誠恭敬。他的鳳美人從身後攬住他脖子,一身紅袍披掛,官帽兩側的絲絛垂下來,撩得他胸膛很癢。
他一回頭,就是一股沁人的馨香。鳳大人一雙俊目打量他,同時湊過臉來,突然吻住了他。
沈少爺平時嬉皮笑臉不正經慣了,可也沒打算在這種莊嚴肅靜的地方與美男卿卿我我,不曾想被美男掰過臉來吻了。
鳳大人第一回主動地、熱烈地親吻他。兩人即便顛鸞倒鳳做那事兒做過好幾回,每回都是按倒了急不可耐就抽插起來,都沒有這樣纏綿地吻過。鳳大人溫存地撫摸他的下巴和喉結,兩片嘴唇用力地吸吮他,舌尖滿足地相抵,甚至用牙齒磨他、咬他。*的呼吸在唇齒間會和,美人眼神含波帶水。
後面圍觀的幾人默默地調轉頭,端詳天空飛過的幾隻靈鳥。
沈承鶴樂了:“寶貝,這麼稀罕我啊。”
鳳大人也笑了:“是啊……”
沈承鶴笑:“我背著你,你跟我回家。”
鳳大人笑得動人:“好啊……”
鳳飛鸞從腰間掏出懷錶,重新系到沈公子懷裡:“這個還給你,玉佩算你交予我的信物。”
沈公子很認真地說:“老子的都是你的。”
鳳飛鸞點頭示意:“上去吧。”
沈公子最後一步邁上臺階,眼前就是巍峨的宮門。身後的鳳大人輕柔地撫摸他,拈花拂穴手在他後頸某處大穴上一按。
沈公子雙膝一軟,手腳失去知覺,噗得跪在地上。
他再想去拉住人,指揮使大人已經撒開了他的手,大紅色的衣袂從他臉龐一側拂過。
沈公子吃驚地、茫然地望著眼前人,唯有眼眶的肌肉仍存有感覺,淚水奪眶而出。
跟在後面走上臺階的幾人跑上去。指揮使大人回頭冷靜地看著他們,手中金杖隔空一劃,一道帶著烈焰的金光向楚晗他們射來。火焰在丹漆臺階下形成一道焰弧,瞬間將他們隔開數丈。
楚晗喊了一聲:“鳳大人你回來!別丟下承鶴!!”
鳳飛鸞深深看一眼楚公子,儀容高貴。
指揮使面向宮殿,高舉手杖,念念有詞。沉甸甸的千年銅門驟然開啟,從中間射出炙熱光芒。鳳大人拖著大紅色袍襟,昂首闊步邁入廟堂。
銅門隨即關閉,重新陷入幽然靜謐,就像從來沒有打開過一樣。
霍將軍迅速掏出滅火的乾粉包,往焰弧上一揚。
楚晗拼命踩息地上一圈火焰,手向騰空的烈焰抓去,一抓就滅掉一團火。
楚總吃驚地看著自己兒子,那一刹那也仿佛不認識了……才幾天沒見啊。
楚晗也沒打算向父親解釋。他心裡有把握應當怎麼做。
楚晗大步流星奔向宮門。站到巨大的青銅門下,撫摸凸起的銅釘,他仰臉向上方看去,銅門之上分明寫著一行咒語。
【沐浴佛光下的祥瑞之獸,駕雲至寶地,方得開啟此門。】
楚晗曾經在另一個地方,在夕陽照耀下的大理佛幢石門頂上,看到過一句一模一樣的咒語,一字都不差。
當初那個時候,他並未理解這話的內涵。他一度以為,腦袋頂上戴佛光的瑞獸,也就是小白龍吧。
楚公子雙手合十,闔眼默念咒語。初升的朝陽越過殿脊上小龍嘲風的琉璃雕像,在他的側面灑下一縷金色陽光。他頭頂升騰起一層很好看的光環,空氣中靈光四射,仙影綽綽。
楚霍兩位將軍,無論如何無法相信眼前情景。
楚珣見過大半輩子世面,驚異地看著兩扇沉重的大門在小晗面前遽然打開了,像是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從地心深處牽拉開的。他然後眼睜睜看著楚晗試圖讓那兩扇門再次合攏,再將其餘人關到外面。
霍將軍:“……小晗!”
楚珣突然爆發:“楚晗你敢!!!”
只有房千歲那時鎮定,沒有曝露出任何驚異神色,那一刻仿佛也早就了然於心,知道他的楚公子一定能叩開這座門。
房千歲一條手臂甩出七八步遠,霸道地勾住銅門一邊,就在大門緩緩合攏之際,柔韌的身軀倏然滑入。
霍將軍飛身撲上,竟是用手裡一杆長槍頂住大門,楔開一道縫。楚珣奮力扒住門,兩人最後一刻擠了進去,將嚎啕大哭的沈承鶴與呆立原地的左使公子留在門外……
紫微宮的廟堂內,就是另一個天地。
天頂藻井正中,飄灑下零星的火種,像漫天飛舞的絢麗的煙火,紅光點點。四壁鎏金溢彩,在焰火中流動著絕美的光澤。
楚晗一路奔向甬道盡頭,冥冥中好像穿過一重又一重宮殿,生生世世的景象像過電影般從他眼側掠過。
指揮使大人站在盡頭處的懸崖邊,靈界火眼之湄。鳳飛鸞側身用力一擲,飛擲出的金杖在空中劃過弧線,岩漿口瞬間蒸騰爆發。
金杖化作一道天梯,橫架在火眼之上。
鳳大人緩緩行走在狹長的天梯上,一身紅衣鮮豔奪目,在洋洋灑灑的火星中紛飛。
巨大的火眼綻開一道狹窄縫隙,地脈透出一線光芒。那仿佛就是從地心深處無盡的幽暗中生髮出的一縷光明。岩漿流溢而出,如一道蜿蜒的江流,奔騰著、咆哮著,尋找宣洩的出口。
鳳大人那一刻沒有猶豫,縱身一躍,跳入屬於他的這一世的善終。
修長身形霎時被烈火吞沒。鳳大人俊美的臉龐在火光中隱約閃動了幾下,並沒有曝露出痛苦表情,也沒有後悔,最後一刻仍然固執地高昂著頭,維持尊嚴。
指揮使大人是以身殉火,喚醒靈界的火眼。整個殿堂大地開裂,火中竄出一條披掛著焰火的鳳的幻影。火鳳發出犀利鳴叫,在空中劃過一道豔麗的身姿,靈光四射,沖入殿頂遙遙處的那一方藻井,點亮整座廟堂。
所有人在火光中默默注視,霍將軍將一杆長槍筆直地立於地上,五指緊攥著槍管,面容肅穆。
楚晗這時辨認出,在火眼西側的鎏金牆壁上,一片深邃的鳳鳥浮雕緩緩現出真容!
方才那塊牆壁一直埋沒在暗處的陰翳裡,他們完全沒有注意到。唯獨當火鳳攜焰流升空,岩漿被一股強大的虹吸力從火眼裡吸出來了,再灌入那片精美的浮雕巨畫裡,才讓巨幅壁畫現身!
赤色岩漿注入深邃的陰刻紋路,流暢的線條終於顯形。那是一個人窮畢生修煉的靈力讓火眼的岩漿倒流而上,再用遍身蓬勃的血脈染紅的一面牆壁。那一刻楚公子淚流滿臉,哽咽失聲。
然而靈界源頭的聖火只開啟了一半。
火光照亮東方甲乙位這一側的牆壁,楚晗赫然發現,這邊的一面牆上,露出又一片壯觀的壁畫浮雕。
這面鎏金牆壁上鐫刻的圖騰,是一幅陽刻的巨龍。龍有雙翼,體態威武雄渾。
東方甲乙位,西方辛庚位,一陽一陰,一龍一鳳,是為神狩界萬物尊崇的圖騰靈獸,這一刻就是高聳的廟堂內獻祭的犧牲。
楚晗猛地扭頭,看向小千歲:“……”
房千歲在火光中無比平靜,也望著他。
楚晗恍悟,一手死死地攥著他的人:“……不!”
房千歲反掌也攥住他。
楚晗被房千歲壓在牆邊,背後是佈滿紋路的堅硬牆壁。房千歲眼底流動淡淡的光彩,一雙烏黑眼仁凝視他。楚晗還想掙扎,雙手已經被一根又細又韌的銀色長繩背縛著捆住。
這繩子可不就是小千歲拿下獨角神獸使用的那根龍鬚麼。
楚晗怔怔地盯著這個人,微張著嘴,鼻息裡盡是烈火硝煙的味道,都說不出話,彼此心知肚明。
房千歲沒有囉嗦纏綿,快速吻他眉心一下。
楚晗面對近在咫尺的這張臉,放聲大喊:“我不怕靈火!!”
房千歲說:“我知道,但我不准你去。”
楚晗喊:“為什麼?!”
房千歲不假思索,平靜地說:“楚晗,假若我今天沒有在你身邊,你遇到危難被迫涉險,那是迫不得已。本王現在就陪伴你身邊,讓你去涉險,那是本王無能。”
楚晗雙手被綁身後,緩緩滑坐到牆邊。
房千歲轉身跑向靈王之眼,楚霍兩位將軍各持一把長槍,堵截住他的去路。
房千歲:“兩位讓路。”
楚總性情強勢:“不讓。”
上一回出現這種場面,還是在501基地的實驗室大樓裡。房千歲冷冷地說:“你覺著你攔得住我嗎?”
楚珣說:“你以為你一定打得過我們兩個?”
霍將軍都沒有說話,右手腋下夾槍托,手掌抬槍口,面容在火光中冷峻堅毅——今天誰打得贏誰上“祭台”。
房千歲咬住下唇。
楚珣雙眼發紅,低聲對他說:“你以為我為你?
“我為我兒子。”
“……”
三人陷入僵持。房千歲用左掌的氣息吸住試圖越過他的霍將軍,然而右手整條胳膊都被楚珣牢牢制住,不准他再向前半步。
兩股力道互相交纏,房千歲帶著楚霍二人幾乎旋轉起來。就這時,一道影子從他們三人身邊一晃而過,飛快跑上金杖架起的天路!
楚晗根本早已經掙脫了龍鬚繩索。三殿下都低看了楚公子的縮骨功夫,楚晗一聲不吭很冷靜地三下兩下脫出束縛。
楚晗拾階而上,穿越一條天路,在烈焰上空從容地踏火奔跑。
他眼前是硝煙紛飛過後的一片清明。眉心透出一叢紅光,照亮前路,讓他沒有感受到絲毫痛楚或者苦難,那一刻反而心神無比平靜、安寧。
一股力道緩緩托著他升空。或者說,不是憑空的哪一股力道,而是地裂之下的焰流重新活躍升騰,熱烈地追隨著他,被他的力量牽引著貫入長空。
火眼完全綻裂,岩漿迸發,吞沒楚晗的刹那,房千歲從天路上一躍而起。房千歲從背後緊緊抱住了他,兩人一起被靈火吞沒……
楚珣的喊聲淹沒在咆哮奔騰的江流聲中。
霍將軍從後面也抱住楚珣……
房千歲抱著楚晗,從熊熊烈火之中升起,緩緩靠近天頂。房千歲雙目微闔,弓身環抱他的人,以脊背擋住流淌的日月山河。兩人十指糾纏,融化澆築在一起。
三殿下在火中現出半身銀色巨尾,唯有嘴唇靜靜貼在楚晗耳側,像要融為一體,任憑周身烈焰滔天!
馮翎將軍那時在雲端的行宮內,吐露出故事真情:三殿下,你在許多年之前,靈界仍淹沒在大澤洪荒中時,就見過楚晗公子,你竟然忘記了麼?
千年之前你是神佛麾下坐騎,名喚“諦聽”,通曉人性明辨忠誠,曾經從洪荒中載著從西方昆侖飄來中土的仙君上岸,越過大江大河、峽谷深淵,一路西遊,送仙君“回家”。
那位年輕仙君名喚“白澤”,一身雪白,面目玲瓏剔透,聲音清暢悅耳,心性靈秀仁愛,眉心綴一點緋紅印跡,頭上籠罩一叢七彩佛光。三殿下,你的前世記憶都忘了麼?
房千歲眼眶微紅:沒有忘,仙君美得像天神下凡。
馮翎湊近他耳畔微笑說:白澤仙君騎著你周遊江河湖海,度過三山五嶽,領略神州的壯麗秀美,心中無比暢快,對你一路的陪伴念念不忘。這一世就是他對你的報答,他說,也“許你騎他一世,遨遊江海終生為伴”。
房千歲癡癡地看著馮將軍:仙君是這樣說的?
馮翎將軍點頭:“許你騎他一世,遨遊江海終生為伴”,一字不差。
……
房千歲抱著他的楚公子。兩人血脈融匯氣息相合,周身焚燒的靈火一同填滿東方甲乙位牆壁上的浮雕紋路,終於襯托出牆上那一片陽刻的圖騰。
鎏金牆壁上巨龍圖騰呼之欲出。一道銀光劃過,雄渾的龍息湧上天頂,再一次沖入天頂那一口金色藻井中。
龍息最終衝破紫微大殿天頂,一道長虹貫日,直擊長空。
神殿四壁坍塌,壯觀如山崩地裂,掉落的黃色琉璃瓦紛紛墜入火眼。
霍將軍拖著楚總跑出崩塌的廟堂,精美的獸雕磚石不斷崩落,在身後砸出一道長長的甬路。
殿外月臺之上,隨琰拖著沈承鶴往後退去,滾下臺階。隨琰公子化成大蛇,蛇尾瞬間盤成堅實的肉身鐵壁,將沈承鶴卷在中間。墜落的瓦片、石塊紛紛砸在大蛇身上。
血色的焰流染紅天空,與天邊黑暗的洋流驟然相逢,互相推拒、廝殺。靈王的火眼張開大口,呼嘯著開始吞噬陰霾中的潮汐……
神界最後一頭夔獸單足佇立在“坎”位大殿內,在紛揚的火石硝煙中紋絲不動,注視遠方東來的紫氣。
“乾”位的守宮山魈一對一對地端坐殿內,大殿裡黑壓壓坐成一片,面朝中宮火起之處。
“離”宮中的禛離大人坐在大殿僅餘的一根房梁之上,白髮垂肩,微笑著吹起玉簫,琴簫聲在煙塵中唱遊。
整個神都上空天地變色,靈界四海沸騰。
神都城外三軍旗幟在風中昭揚。
執著地堅守,平靜地等待。
靈王聖火最終灌入楚公子胸膛,連同身後抱住他的三殿下,穿後心而出,焰流呼嘯著抬上九天,震動三界。黑暗潮汐的大漩渦在焰流中被逆轉、倒流、崩潰,斂入生生不息的火焰,最終在火眼中傾覆……
更多的土石陷入地裂,靈王之眼緩緩合攏,地心的裂痕彌合,再次被喚醒或許是下一場劫難的輪回。
東海之上碧波浩瀚,瓊島仙山一側水面寬闊寧靜,漂過白衣的俊逸身影。
龍鱗在海面閃動一片美好誘人的光澤,房千歲的大尾巴浮在水面上,雙目緊閉。
他牽著另一人的手。他的楚公子靜靜漂在他身側,眉心印跡緋紅,焰氣仍存,還睡著沒醒。
第九十二章河清海晏
整塊神州疆域震動了三天三夜之後,恢復平靜。
北方浩瀚的大漠戈壁被聖火燎原,火勢熄滅後露出暗紅色的移動的沙丘。避禍的靈類紛紛從沙丘下巢穴中露出頭來。
雲貴丘陵山地劇烈地拱起,地殼擠壓形成深邃蜿蜒的峽谷,大河向著東方奔流。
東海平面緩緩上升,碧波淹沒了大片沃土良田,大洪水或許要氾濫到秋冬季節才會逐漸退去。許多陸生的靈獸拖家帶口往中原地帶遷徙,留下浩浩蕩蕩的繁盛的水族大軍。陽光下水面波光粼粼,葦草浮萍成片繁衍,水族大帳連綴成部落、村莊,炊煙嫋嫋。
大地一片祥和,河清海晏,靈界休養生息。三百年用來平復天塌地裂的傷痕,三百年重造碧水良田,再三百年回復富饒繁華。
神都南門,十裡開外,“颶風眼”泊在長滿葦草的大澤上。一尊鋼筋鐵骨的龐然大物,安安靜靜地等待歸來的人。
城內被洪水淹沒,大水席捲殘餘靈火,不斷沖刷坍塌的宮牆。待洪水退去時,斷壁殘桓從水下重見天日,廟宇的銅門依然壯麗古拙,禁宮的琉瓦脊獸又見初升的朝陽。
楚總與霍將軍站在城外的曠野上,也足足等了三天三夜,最終等到三殿下馱著楚晗一路從東海回來,自雲端降落下來。
楚晗大概是體內靈力耗盡,筋疲力竭,陷入半昏睡狀態,一直不太清醒。
他身上沒有傷痕,容貌完好,皮膚被水泡得發白。昏迷中右手仍然半握著擱在胸前,覆住身上戴的信物。
兩個爸爸沒有說什麼,咬著牙把兒子抬上潛水器,迅速帶回人間照顧救治。
房千歲沉默看著楚公子被抬上開往人間的“時間機器”。
楚總回頭盯著小千歲:“你不跟我們一起回去嗎?”
如果拿槍逼著有用,楚珣那時很想直接把三殿下綁走。
房千歲說:“神都地下龍脈被震斷了,城內才會因而野水氾濫湧上地面,我沒辦法這樣離開。我若離開,城內沒有真龍護住水脈,水源將永無可複。”
楚總點頭:“好啊,我都明白,所以你根本走不了?”
房千歲認真地說:“待大洪水退出城去,地下龍脈復原,神都重建之日,我自然會去那邊找他。”
楚總追問:“多久?你要楚晗等你多少年?”
房千歲說:“給我一年半載,至多三年。”
“小子,你說話要算話。”楚總看著兒子昏睡中的安詳面容,心裡五味雜陳,難過得幾乎嘔血,許多話都是替他兒子逼問的,“你假若不來怎麼辦?……我上哪找你?!”
房千歲答得乾脆:“不必找我,我不會不來。”
楚晗橫躺在潛水器的地板上,歪過頭,雙眼開闔,眼珠茫然沒有焦點,下意識把手伸出去握小千歲。
房千歲捏住他手指,露出兩人之間慣常的親密笑容:“本王到時一定去你家提親,風光迎娶你做我的伴侶,你等著。”
楚晗在半睡半醒之間點點頭。他相信對方真心。
房千歲一頭銀髮在曠野上飄揚,周身閃動光澤,昂首而立。他目送龐大的面目猙獰的“颶風眼”開動起來,準備再一次撞破界牆,回歸人間。
大鐵傢伙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旋轉的渦輪吹亂沼澤上的葦杆,蕩開離人的心湖。
一旁的隨琰公子垂淚,再悄悄用袖子抹掉,不舍地向楚公子揮手道別。
楚晗突然張口說話,喉嚨沙啞不太能發出聲音,但口型分明是要說:公子,你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找那個人,我都知道那個人的部隊番號、駐兵基地、年齡血型星座,查閱過檔案,知道祖宗三代的政治面目家庭背景。那傢伙的直接上級是我一鐵哥們,大領導就是我爸,你放心跟我們走吧!
隨琰公子咬著下唇掙扎了片刻,對楚晗搖了搖頭,絕不可能在這種時候離開他家殿下,自己去追尋風流快活。天邊一點朝霞,如碧空泣血。
……
雲端的行宮緩緩飄來,越過崇山峻嶺,降臨神界上空。
馮翎將軍對房千歲說:“三殿下還是心軟,終歸放楚公子走了。”
房千歲悵然:“不忍心強留,不捨得讓他吃苦。”
馮翎將軍緩緩道:“你如果將他留在靈界過上一些年月,或者重新送上天庭,讓白澤仙君回歸本位,他也就能夠擁有不腐不朽之身,你也不必那樣辛苦地追隨下界。
“楚公子如果還是現在這般,他將有九十八歲陽壽,到那時他燃盡陽歲,掉入輪回,你還要千方百計再去尋他的下一世,才能三千年都與他相伴一起……太艱難了。”
“這有何艱難?”房千歲神色傲然平靜,反問道,“我的母親也每過百年不知何時就變幻一次,我父王也尋了她這麼多世,仍然紅塵相伴逍遙快活,我為何就不成?我做不到嗎?”
馮翎將軍點點頭,深深看一眼小白龍,頭也不回躍上雲端……
房千歲跳入南門城外的護城河,一路沿神都地下水脈而行,龍息在水下蕩出流暢的漣漪。
他所至之處,碧水從深邃的地縫裡湧出,不斷沖刷河道。他的身軀化作一條銀白色巨龍,靈氣環繞,強大的龍息彌散開去,讓地殼深處斷裂的水系脈絡重新修復、彌合……
靈火與洪水各安其位,神都的廟堂在鐘鼓齊鳴聲中屹立不倒,維持世代的榮耀與光芒。
沈公子那時固執地拒絕離開,哭著鼻子孤零零站在城外曠野上。
他的鳳美人沒有回來找他。他的愛人不在了。
城外山谷中,熔岩洞裡猛地流出岩漿,火苗四濺,一個頂著亂蓬蓬的紅發的少年郎爬出岩漿池,睜開春睡未醒的朦朧雙眼,望著眼前已經變了樣子的城廓。
紅發少年長了一雙提溜大眼,嘴唇紅潤,躍下山崖的動作無比敏捷,在原野上撩開步伐歡快地奔跑。這人低頭瞅瞅自己,“哎呦握還光著腚哩,好沒羞”,於是趕緊在路上撿了一身衣服遮住羞處。
這頑皮少年,是房千歲家小九爺的靈界肉身。自從脫去了澹台帥哥的寄居殼,小屁龍自己覺著長得不夠美,沒有他的三哥哥帥氣,一腦袋亂毛還沒來得及做髮型,不好意思出來見人間的朋友。
孤單的九殿下在城外遇見更孤單的沈公子。
九殿下歡喜地拉住熟人:“沈鶴鶴!你休要逃跑,握認得你嘞!
“你怎麼自己一個人在這裡玩耍呦?
“那些個人呢?……和你一起來的七哥哥和八哥哥躲在哪裡呢?速速出來拜見本殿下呦!!”
沈公子盤腿坐在地上,臉上飽經風霜,也成熟了許多,傷感地說:“小王爺,他們好幾天前就走光了,都回那一邊去了,只剩下老子孤家寡人一個,還守在這裡。”
九殿下倒退兩步:“怎麼會?……他們,都走啦……”
小九爺大夢初醒就遭受此種沉重打擊,一時難以接受,眼眶裡迅速聚積兩顆淚花:“七哥哥和那位八哥哥,他們兩個都走掉啦……不來找握玩兒了,再也不回來了……
“握當初為什麼還要回到這裡呢?握為什麼還要回來?”
“……”
沈公子說要去尋找鳳美人。小九爺生在西北戈壁,於是自告奮勇做gps,帶沈公子去西北大漠的陰山尋人。
“紅袍鬼衛們都是從陰山腳下出來的,也都要回到那裡的!”九殿下說。
兩人那一年歷經長途跋涉,在洪水退去的疆土上翻山越嶺,走了好幾個月。一開始還騎著左使大人送他們的坐騎河馬獸,後來河馬獸都累垮了,不願意陪他們玩兒了。
他們經歷一個盛夏,從開春走到深秋。九殿下見山開山,見火吞火,走在前面開路。沈公子一身雪白嬌貴的腱子肉曬成滄桑的古銅色,頭髮半長披肩,雙腳磨出厚厚的老繭,讓人快要認不出來,這還是當初那個狂傲紈絝的少爺。
他們最終走到陰山腳下。
山脈綿延,原始森林遮天蔽日。他們進入陰山,穿過一道狹長深邃只容下一人身的山澗。大山深處烈焰炎炎,靈火淵下赤紅色的岩漿湧動,世世代代不曾熄滅。
沈承鶴在赤焰硝煙中,模糊地看到,從那一口焰池下,驀然地生出一張臉來。頭顱之下再緩緩露出脖頸、胸膛,最終整個一副身軀脫出熾熱粘稠的岩漿。那人身穿錦衣衛隊的大紅色制服,黑帽黑靴,容顏俊美,栩栩如生。
仰臥的人緩緩升上焰池,胸膛有微弱起伏,即刻就要睜開一副羽睫、吐出氣息。
沈承鶴在那一刻無法相信自己的眼。
他抹著通紅的鼻子,抽泣著,跪在那副身軀旁邊。眼前人仿佛久睡初醒,睜開眼,仍是當初風華絕代的容顏。
九殿下驚呼:“哎呀,那大魔頭,這又起死回生了呦,好彪悍的!”
美男坐起身,茫然四顧,眼神陌生地看向沈公子他們:“這是哪裡?”
沈承鶴結結巴巴地:“寶貝,這是你起死複生的地方啊。”
美男搖頭不太懂,自顧自地說:“我叫鳳漪,小字飛鸞。這位公子你是?”
沈承鶴大喜過望,滿臉抹成個花:“寶貝你都忘了嗎,老子是跟你同生共死海誓山盟過的你男人啊!”
美男挑眉探問:“哦?……我男人啊。”
沈承鶴堅定地點頭:“是!我是你老公,我來找你!”
美男露出極其單純的笑容,毫無心機:“哦,我的老公啊。”
沈公子扶起鳳大人。
鳳大人已不再是當年指揮使大人的風範氣度。鳳大人容貌絕色,身材俊逸,看起來絕對沒有八十多歲,不帶一絲刁蠻世故或者戾氣,就像個二十歲的年輕人。
這人顯然失去了八十年記憶,眉目間如同初生嬰孩般不諳世事,單純地流露對身邊人的完全信任。
鳳飛鸞問沈公子:“老公,我們現在去哪裡?”
沈承鶴與鳳美男手攬著手:“寶貝,老公帶你回家,過好日子,去人間的皇宮城樓上看車海。”
鳳飛鸞欣喜地點頭:“好。”
……
那年深秋,沈公子告別房千歲、九殿下與水族部眾,告別令他歷盡磨難的靈界神都,攜鳳漪回到人間,回到闊別多日的京城家中。
鳳美人臨行前跪拜馮翎將軍,搖頭拒接指揮使官服與金杖,自願下界。
馮仙君將指揮使印信、官袍與金杖,轉授予駐守神都的澹台敬亭將軍。澹台敬亭跪叩接了印信,城廓改旗易幟。此後近百年裡,神界四海疆域上的靈類時常看到身穿紅袍的指揮使澹台大人,手持金杖,騎著威武的英招,巡牧南疆北域,駐守萬里河山。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決戰神都》完。最後一話,他們在人間幸福歡樂的新生活。:)
【第十三話 人間夜話】
第九十三章  聘禮
初春,長安街側,去年新栽的桃樹和玉蘭在微涼的風中含苞待放。
金色欄桿在陽光下耀眼,城市繁華,車水馬龍。
楚晗從車里出來,夾一摞文件夾,進到公司寫字樓,笑容親切地與前臺姑娘打招呼。姑娘的眼神隨著他直奔電梯的身影而動,花癡地說:“晗總,您最近好像越來越帥了。”
楚晗微微一笑:“是麽?有眼光。”
姑娘捂嘴樂道:“有艷遇?!”
楚晗大笑:“哈哈,是啊,年中都加薪、加薪!”
事務所里一群小姑娘樂得顛顛的,這個要給楚公子煮咖啡,那個說給楚公子下樓買蛋糕去。秘書小姚帶頭喊道:“晗總,您可一定要年年有艷遇、歲歲保青春啊,我們攢嫁妝都靠您了!”
唐大設計師從旁邊經過,哼了一聲:“對!你們幾個美女,兩年之內如果攢不起嫁妝,沒嫁出去,就賴上楚晗,就讓他全接手!千萬不能放過他!”
楚晗一口咖啡噴出來……
楚晗:“等等,你回來,咱倆聊聊。”
唐少是楚晗大學同學,事務所的出資合夥人,倆人大學畢業就合夥一起創業的。
“我正想找你聊聊呢,晗總。”唐少一身西裝革履,毫不客氣往楚晗辦公桌上一坐,壓低聲音問,“楚晗,你這一消失就快一年,對我一句解釋都不給,你怎麽回事啊?!”
楚晗雙手張開一攤:“我回來啦,很好。”
唐少指著他:“你可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差點兒都要把這間事務所給賣了!”
楚晗特認真地一瞪眼:“辛苦掙了幾年的家業,能賣了啊?!”
唐少無奈地搖頭:“我就說麽,男人啊,就不能太早成家什麽的,絕對是拖累事業發展和創業掙錢的腳步!……噯你是不是結婚度蜜月去了,還瞞著我們?”
“不會。”楚晗笑說:“我結婚一定挨個兒通知你們,怎麽能便宜你們這幫人不給我紅包!”
唐少笑罵:“操……
“紅包我早準備好了,你結一個婚給我們瞧瞧!”
楚少爺在長安街靠南這半邊馬路一溜寫字樓里,每天進進出出是出了名兒的鑲鉆王老五。一聽說這人可能要婚了,旁邊辦公區的姑娘們紛紛朝這邊瞟,唇邊飄出不甘心的酸意。姚秘書插嘴道:“晗總您肯定沒婚……您被拐到非洲部落去了吧,失蹤這麽久,人身有沒有遭受損失啊?我們多麽擔心您啊!”
“不能夠啊!”楚晗大笑,眼睛笑彎,眼角笑出一絲一絲紋路仍然不損容顏。一身淺灰色西裝馬甲和西褲,很幹凈,從內到外一塵不染。
……
姚秘書把買來的蛋糕、盒飯留在桌上:“您現在改口味了呀,不吃蘆筍三文魚飯和甘藍沙拉鰻魚飯了?您改吃土豆燒牛肉了。”
楚晗:“怎麽著,不成?”
姚秘書的小蠻腰包裹在高腰窄裙內,一扭一扭地往門外走:“快一年沒見,您吃盒飯的口味真是變土了。”
楚晗威脅:“姑娘,你的嫁妝就甭想了!”
“帥哥,我賴上您啊!”姚秘書扭著豐臀出去了,鬧鬧哄哄的聲音被關在辦公室門外。
楚晗一臉容光煥發的笑容在屋門合攏的剎那緩緩收斂進嘴角,靜靜地靠在椅背上,透過極富現代設計感的落地大玻璃窗,眺望樓下寬闊繁華的街道,以及更遠處故宮黃瓦紅墻的輪廓。
陽光下的紫禁城,在他眼里恍惚地化作另一座雄偉壯麗、完好無缺的城市。內城九門屹立不倒,飄浮在浩浩蕩蕩的雲海中,五彩靈鳥在上空盤旋鳴叫……一切像是南柯一夢,美好得不真實。
國在山河破。許多的懷念,無法再重來。
然而,時光流逝,這座城市滿目瘡痍卻不改風骨。歷經世代,它依然維持氣度和尊嚴,莊嚴而高貴。
楚晗被兩個爸爸從那一邊帶回來。在501基地,他的房間里,他昏睡了將近一年,等待身體各部分自然恢複,最終醒過來,平安無事。
他一睜眼,他兩位父親,他人生兩個永遠堅實的依靠,一左一右坐在他床側。
“爸爸,對不起。”楚晗說,“我沒事了。”
他之後頭一件事就是問他爸:“我睡著的時候,他來找過嗎?”
楚珣沒有說話,冷冷地從床上起來,調頭看向窗外。
霍將軍對兒子搖搖頭。
楚晗連忙解釋:“他說要等三年,他肯定會來。”
霍將軍粗糙的手指摸著槍把子,寬慰他:“他不來,你爹爹親自去找他。”
楚總對著窗外咬牙糾結半晌,最終還是捧著兒子臉親了一下,親在腦門上:“沒事了。爸爸愛你。”
……
楚晗坐在辦公桌前,拿起餐叉吃了一大口,用力地咀嚼品味:“土豆燒牛肉,嗯……你真好吃。”
他心里惦記的人,一年來杳無音信,讓他恍惚之間覺著這是否真就是一場夢。
然而每晚輾轉反側、從被窩里爬起來吃藥的時候,摸到左胸那枚乳/環,這夢又如此真實。三殿下曾經跪在他腳邊,吻他的裙子,真真實實對他海誓山盟過。
大翔鳳胡同的地宮也徹底恢複平靜,後來若幹年間,再沒發生吞人的荒唐事件。
楚晗後來也和他爸、以及劉雪城大隊長探討過這整件奇事的因果緣由。
就在他們流落到另一邊的同時,京城里陸續發生過一些反常的現象。
沙塵暴從北方高原過來,瘋狂席卷京城,就像一場黑色大潮汐,遮天蔽日。
早春二月全城下了兩場紅雨,十分駭人。
天馬座毫無預兆地爆發流星雨,天空雙星伴月……
楚總和劉隊長他們分析說,靈界所謂的黑暗漩渦,或許是雲層磁場作用下,許多微粒構成的宏觀效應。暗流產生大量沼氣似的有毒物質,讓靈界里的生物們“中毒”了。那些粉塵微粒不斷積累,極易發生摧毀一切的大爆炸,這或許才是數百年前王恭廠大爆炸的原因。
楚晗他們,其實是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利用了大氣磁場一開一闔瞬間的機會,釋放“靈王之眼”的能量,在千鈞一發的時刻,吞噬了即將爆炸的微粒漩渦。
日晷與嘉量在強烈的震蕩中化為齏粉。靈界空間里多余的能量釋放掉了,也就解救了那些被異化的生物。
劉隊長和考古研究所里那些專家,當然是喜歡以唯物主義眼光、科學的理論來解釋論證一切看似不可能發生的奇異現象。至於真相究竟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傍晚下班時間,唐大設計師把一大摞文件、圖紙甩進楚晗辦公室:“給你,這些都你負責!都是給你簽字的!”
楚晗哭笑不得,求饒道:“唐先生,我晚上甭睡了,熬夜了啊。”
唐少暴躁地嚎:“你不在的這一年,老子他媽的天天都熬夜!怎麽著你還惦記著回家睡你媳婦去?先把圖紙都弄好了,明兒咱倆開會!”
入夜,整個一層樓里靜悄悄的,楚晗一人兒加班作圖,一杯咖啡,一碟點心,獨守空房也習慣了,上哪睡他“媳婦”去?……
手機上有電話進來,楚晗接起:“鶴鶴。”
那邊兒是沈公子一貫人神不吝的大嗓門:“晗!出來吃夜宵啊!”
楚晗冷笑:“讓你那口子陪你吃,別煩我。”
沈公子嚷嚷:“你快來救場吧,晗晗,老子養不起我們家寶貝了!”
楚晗:“你倆哪呢?”
沈公子說,他們在cbd某家高檔品牌店里。
楚晗皺眉笑道:“都幾點了,那店還不打烊?買到店關門了你就解脫了。”
沈公子哀嚎:“我操,我們兩口子是vip白金客戶你不知道!這店下午就清場關門了!我們家鳳兒把這一層幾間店的場子都包了,從下午開始試包包和鞋試到現在,現在!!”
楚晗幸災樂禍大笑:“受著吧你。”
沈公子:“老子現在愈發知道你有多麽賢惠了,晗——”
“滾蛋啊……”楚晗笑罵:“現在還敢說這種話,你不怕他爆你菊花?”
“不怕。”沈公子破罐破摔道:“反正早就*給他了,昨晚上剛爆過我。”
楚晗:“……”
秀恩愛的都是小狗,小狗,小狗……他在心里委屈憤慨地小聲罵了一句,突然也難受了,只是臉上不表現出來。
……
當晚,楚晗與沈氏夫夫約在三里屯一家西班牙餐廳吃夜宵。
店面裝潢非常小資,音樂低調誘惑,點餐的服務生還是一位西班牙帥哥,睫毛濃密卷曲,身材陽剛,渾身是毛。
楚晗在飯桌上很謙讓的,直接把菜單遞給那兩口子。鳳美人毫不客氣地啪啪啪點了風幹黑豬火腿、海鮮飯、墨魚汁意粉、幾種小碟的tapas和雞尾酒。
沈承鶴沖服務生小哥笑呵呵一樂。
鳳美人轉過頭看他:“你對著哪個笑?”
沈承鶴:“沒……有……啊。”
鳳美人慢條斯理兒道:“你對著那個男的看什麽?”
沈承鶴矢口否認:“我沒看他,我看海鮮飯呢!”
鳳美人:“那人身上有海鮮飯麽?”
沈承鶴:“……沒有!海鮮飯都在你身上,寶貝,我看你呢。”
鳳美人舒服了,優雅地嘬著雞尾酒,聽音樂,喝高了滿面緋紅,拉著承鶴下舞池去跳一會兒舞。跳舞他完全是跟承鶴學的,學兩次就成高手了,舞池昏暗誘人的燈光下活生生一個尤物……
楚晗不喝酒,也不跳舞。他合夥人、生意場上的朋友,經常嘲笑他就是個活在幾百年前大明朝時代的老古董,不懂得入世的苦行僧。
他默默看著舞池里貼胸親昵的兩個人……
入夜,他充當車夫,護送那兩個半醉半酣的膩歪人回家。
楚晗開著車,不時掠向後視鏡:“噯,注意點兒,交警查酒駕了。”
“又不查我們……”那兩人出聲地舌吻、纏綿。
“有攝像頭,掃黃了。”楚晗咬牙切齒。
後座上的鳳美人一個縱身,霸道地壓到沈公子胸膛上,呼吸聲熱烈奔放,帶著濃郁酒氣……
“我能拒載嗎?!”楚晗忍無可忍,真想開門把這倆人扔下去。
天空淅瀝瀝地下起小雨。
下雨了……楚晗打開雨刷,不由自主地,用力吸吮空氣中的鹹水味道。
雨勢似有漸強趨勢。帝都的春天多風沙,春雨貴如油啊。
讓楚公子意想不到的事情,就發生在那夜,長安街附近。他在雨中開到建國門立交橋上,高架橋四周佇立的街燈突然不明緣由地明亮。四下前後都沒有車輛,卻燈火通明,天邊一片紫色霞光,非常漂亮。
車輪下的水勢突然就漲起來了,那時完全無處躲避,瞬間淹沒他們的車。
京城之前發生過大雨內澇的事故,但他們明明是在立交橋最高處,放眼望下去,看得見下面流暢不息的車海。四周車燈閃爍,人海茫茫,唯獨楚晗的車子,被一片來源不明的大水吞沒!
車窗外面一片模糊,水泡咕嘟咕嘟地往上冒。楚晗那時竟聞到一股他十分熟悉的鹹腥味道,讓他那一刻難以相信,不敢奢望……
車後座兩口子發出幾聲嚎叫……
水來得迅速,去得也十分迅速,也就是恍恍惚惚的幾分鐘,大水又溫順地退走了,留下楚晗的車子,完好地停在立交橋上。
楚晗回頭一看,後座那倆人沒影了。
外面的雨地里,立交橋欄桿下,戳著那一對狼狽的人,新買的名牌衣服全部濕透。沈公子那二人彎下腰不停咳嗽吐水,悲憤地隔著車窗對楚晗吼:“臥槽楚晗你竟然把我們倆扔出來!太不仗義了!我倆不會遊泳!差點兒淹死!!”
他的車窗開著。
誰霸道地把他車窗撬開了,把承鶴與鳳美人扔出去了?
可是,他車里滴水未進,幹幹凈凈的,他衣服一丁點都沒有濕。楚晗吃驚地盯著後座,後排座位和越野車整個後廂里,憑空生出半車琳瑯滿目的東西,把他的車裝得滿滿的。
後來他把所有東西搬回家,一件一件仔細驗看。他收到了各式各樣精致漂亮的家私,都用大大小小量身定做的金絲楠木箱子裝裹著。有幾只黑光漆嵌螺鈿的首飾盒,白玉枕頭,一整套的銅掐絲琺瑯餐具,一整套剔紅雕漆瓜果器皿,一整套明代成化官窯鬥彩茶具……
那些東西,連同外殼箱子,價值連城,無法估計。送禮的人顯然太懂得他,投其所好,極其的討好。大部分東西楚晗在故宮里都沒見過成套的類似器物。這顯然是神都城里壓箱底兒的寶物了。
他在那套茶具里發現一張字條,筆跡俊秀。
【楚晗吾妻留鑒。分別多日,十分惦念,唯望一切安好。】
楚晗整夜未眠,坐在床上,怔怔看著一屋子流動著光澤的楠木寶箱,都快發癡了……不知道何時才能與遠方的那個人團圓。
第九十四章  情調
楚晗心里惦記的那條大妖龍,並沒有馬上現身,還悄摸藏著。
他這幾日夜觀天象,又特意跑到北新橋已經被封掉的鎖龍井,花癡似的對著井口念念叨叨,再摸一摸、用小棍敲一敲。他敏銳的第六感能感應到,有人好像在醞釀什麽。
之後一天,事務所談成一個大項目,全組慶功。楚晗從會議室出來,雙手插兜,在走廊上優雅地踱步,春風滿面:“辛苦了啊,帥哥美女們,整個下半年都有的吃了。”
熬夜熬了幾個月的一群孤男怨女,把文件夾拋上天:“晗總,請——客、請——客、請——客!”
楚晗是最好說話的,笑瞇瞇得有求必應:“請客請客。暑期旅行,去哪玩兒?前兩年去過麗江三亞了,今年哪?提名表決。”
有提議去天山大峽谷滑雪的,有提議極限穿越塔克拉瑪幹的,楚晗坐在桌子上嚷嚷著舉手否決:“不幹啊,不幹,我這幾年掙的錢還沒花完,還沒娶媳婦,不玩兒那些要命的!”
唐設計師和姚秘書頻頻側目看楚公子,覺著這人今兒個好像心情特好,說話嗓門都大了……
楚晗又嚷:“不然咱們自駕遊去東北吧。在盛夏的哈爾濱街頭喝喝啤酒,再去長白山……看看天池?”
“不——去!不——去!真無聊!!”一夥人把晗總轟下桌子……
唐少在屋里摟了楚晗肩膀,小聲說:“晚上我約了審批部門那兩個大頭,老韓和老宋,也叫上咱們公司幾個拿得出手的姑娘,就在君悅五樓,定了個大包。”
楚晗瞅著這人:“幹什麽?又隨便使喚我的姑娘。”
唐少笑道:“什麽啊,正經吃頓飯。人少了太寒酸,就咱倆老爺們兒傻吧唧往酒桌上一戳,誰要看我這張臉?”
“量你也不敢。”楚晗點頭:“你們去吧,我又不喝酒不唱歌不跳舞。”
“是,你也不去‘按摩’,不去‘洗澡’。”唐少一手搭住楚晗身後的墻壁,盯著他,壓低聲音,“你就賞個臉,露個面。老韓他們其實是想見你,跟你聯絡感情,你以為人家是稀罕要見我?”
楚晗特幹脆:“不去。”
唐少:“噯又不是讓你去賣身!你就陪個酒,聊聊。”
名校畢業年薪幾百萬正值大好年華英俊瀟灑的唐大設計師,完全無法理解楚公子這些年清湯寡味的生活,這人怎麽就這麽各色不合群呢……怪不得據說有抑郁症,聊著聊著老子都忒麽快要抑郁了,唐少暗暗吐槽。
楚晗也有自己想法:一是天生就不愛應酬;二是他心里明白,某些部門里領導想找他吃飯談感情,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知道他兩個爸爸是誰,是想找他爸“談感情”;三呢,他心里有惦記的人了,對旁的其他人其他事,當真提不起一絲興趣。
下班就想趕緊回家,期盼打開家門的瞬間,屋里有個人等他。
唐少交往了一個特有氣質的海歸鋼琴家女友,還曖昧著一個服裝設計師,又據小姚她們八卦說,新近還勾搭上北京臺一個有名氣的女主播。所以他無法理解楚晗的生活觀,你年輕,你好看,你擁有許多人修煉幾輩子都修不來的家世背景、有形無形的財富,你為什麽就不願意活得更逍遙快意、更為所欲為?
唐少今天有點兒話略多,沒忍住。
這人嘟囔抱怨:“我說楚晗,項目還沒最後簽字,最後就在你這兒黃了!
“晚上你不去吃飯你加班啊,奧苑三期你來做!
“我就說,你這些年都單著,姑娘看你再值錢,也受不了骨灰級別的老古董……”
唐少話音未落,楚晗特靈敏,覺著天花板哪處動了一下。
或者是他身後的墻莫名動了一下。
他倆擡頭,唐大設計師驚恐地發現他的裝潢精美、四壁掛著名畫與裝飾品的辦公室進水了!
是真的進水了。從房頂到四面墻壁的接縫處,猛地洇出水來,水流嘩嘩的,在天花板上不停沖刷。吊燈的水晶擺上匯聚了一道水線,四面墻很快成了四面小瀑布。
怎麽回事啊!!瀑布啊~~~~~~唐少雙手抱頭哀嚎。
楚晗也半張著嘴,那一刻不知是要跟唐少一起哭還是幸災樂禍大笑。
他眼明手快搶出唐少辦公桌上的文件和圖紙。
楚晗抹一把臉,嘴角憋住笑,都有些同情他哥們兒。他還是善良厚道的人,心里默念,天靈靈地靈靈,大妖精,快別鬧了。
小龍,乖,咱不鬧了……
水來得快去得更快,屋外走廊一點兒都沒淹到。楚晗辦公室就在隔壁,天花板上一滴水花沒有,窗明幾凈。
唐少那天跑上樓,找樓上那一層的律師事務所打了一架。
楚晗拼命攔著把這人勸回來,說,不關人家的事兒,樓上那幫人都是律師,可陰險了,都是高智商的玩弄法律條文的壞蛋你敢跟他們打架。
唐大設計師憤憤地跟楚少爺叫冤:“我這間屋墻上掛的那幅範曾,那幅黃均,全都泡了,很值錢的!我一定要告樓上那幫混蛋律師賠我!”
楚晗拍拍這人肩膀:“算了,又不是真跡,一看就是贗品。你還想要,下回我給你臨摹幾幅。我也能臨出超a版效果,很像的,算便宜些給你?”
唐少:“……”
楚同學在大學系里就是大學霸,唐同學了解。
風流英俊的唐設計師抖著一身濕漉漉的西裝,快被氣哭了,委屈地換了衣服陪客戶領導吃飯去了。
……
楚晗開車回家,在十里長街的車流燈海中一路徜徉,呼吸空氣中的花香,唇邊都帶著笑,心情很好,合不攏嘴。
他心里確定那個人回來了。他早就知道小房一定會來找他。
那小子倨傲乖張的脾氣又犯了,還不乖乖現身,還在繞著彎子地逗他,逗他身邊的人。
楚晗打開公寓大門,一腳踏進去,就聞出味道不對。
他的眼在黑暗的光線中閃爍著激動的顫抖的光芒,悄無聲息走在沒有開燈的房間里,用力呼吸,感受那一道熟悉到令他無法壓抑欲/望的氣味。
公寓里並沒有人,安靜到能聽到他的心跳。
想要擁抱個人,卻找不到人來抱。
房間相繼被點亮,從門廊,到客廳,再到他的臥室。每個房間里的燈,燈泡全部換成碩大的淡綠色的夜明珠,在暗處放出溫潤如玉的光芒,好看極了。
他客廳的魚缸底下,鋪了一層大大小小的暖色珍珠。幾枚帶珠的扇貝微張著殼吐納氣泡,一大叢東海紅珊瑚搭出水晶宮式的華麗背景,楞是把原本那幾條很*絲的小魚襯托出靈界貴族氣質。
很有心,很情調。
楚晗感動得有些哽咽,輕聲說:“好了,收到了,快出來。”
他輕喊幾聲,偏偏沒人理他。
他在房間里轉了好幾圈,四處查看,隨即就發覺不對勁。姓房那小子,不僅來過,而且就是未經他允許鉆進來查崗的!這小子像是故意為之,一件一件地,將他房間里幾乎所有東西翻了一遍、動了一動。
他的杯子被喝掉一口水。他的鬧鐘被撥了半個格,他的多肉盆栽被吃掉一朵花。
某人簡直就是故意挑釁他的強迫症忍耐底線,在他房間所有東西上一一地染指,宣告擁有。
他抽屜里備好的避/孕套和潤滑劑,也被察看過了,看是否打開包裝用過、是否少了一個套套……
楚晗心有靈犀地奔向飯廳,一把拉開冰箱門。
冰箱空了,一根蔥都沒給他剩下,妖精進村,豬馬牛羊一掃而光。
楚晗氣得都笑了,對著空蕩蕩的房間喊:“妖孽,出來,快現原形!
“你出來吧。
“你出來,我想你了。”
……
之後的幾天,也沒再發生什麽。
楚晗自身體恢複之後這段日子,其實沒有閑著,不工作的時候就開車出去,裝修,買家具,弄他們的新房。
在楚晗心里,他期望小房能過到人間來陪伴他。那麽,做男人的就得給出些誠意,總要盡到地主之誼。你想請小龍過來同居,睡哪?
他買了東長安街一側某個樓盤的頂層公寓,幾乎掏空家底。
錢以後慢慢再掙,但這樣的心情平生只有一回。
楚晗之所以看中那套空中花園,是因為公寓其他房間都不大,唯獨正中朝南最溫暖的位置是個室內泳池。泡在泳池里,面對一整面墻的落地大窗,俯瞰東郊大地、故宮紅墻,夜晚是一片燦爛壯觀的燈海。
楚晗買泳池大屋是瞞著他爸的,怕他爸嘲他,平時摳門成那樣,就對一個人大方。
沒想到他爸主動打電話找他了。楚總在電話里劈頭蓋臉地問:“他回來了?”
楚晗:“……啊?”
楚總冷笑道:“行了,別瞞我,你爸隔著二環三環四環路都能瞄見你在那個東南角落里忙叨什麽呢。”
楚晗單純地笑笑:“呵呵。”
楚總表面冷淡,聲音里已有暖意:“那小子挺會來事兒。成,東西收到了,替我謝謝他。”
楚晗真的蒙了:“……啊?!”
“啊什麽?”楚總反問,“你倆商量好的?不然他能知道我喜歡什麽,你爹喜歡什麽?”
楚晗很聰明地不反駁了,笑嘻嘻地討好道:“爸您喜歡滿意就成,哪天帶他正式登門,給您二位磕頭敬茶。”
他掛了電話,戳在路邊,咧著嘴笑了半天,心情都像要飛起來……
他心里樂著,俺爹喜歡男生都愛的刀啊槍的,爸您就喜歡買買買,誰不知道啊。
周末,一個月圓風止山寧水靜的夜晚,楚晗再次造訪北新橋。
他獨自一人坐在井邊,享受與這口井獨處的短暫時光,回憶兩人初見。
他弄開鐵鎖鏈,將封井的青石板用力掀開,露出下面一汪神秘幽藍的水。
楚晗掏出“空中花園”的公寓鑰匙,毫不遲疑拋進井里!
鑰匙劃一道弧線入水,瞬間沈入碧波井底。
楚晗深深地看著那口井:“三殿下,門鑰匙送上。
“你來取,就是我送你的聘禮。你若不來取,我等到你來。”
楚晗那晚在車流稀少空曠的大街上駛過,望著窗外,眼有些模糊。
你若不來取,我也不住新房,我等你來。
回到家,他在浴缸里泡了一會兒,點了香薰,聽著輕音樂,仰望浴室沾滿水汽的朦朦朧朧的天花板,擼了一炮,聊以慰藉。
他以前真不常幹這事兒,手指都不太熟練,怎麽弄都覺著不如小房含住他親他那樣舒服。
鉆被窩睡下時,手機又響了,楚晗接起,這次是清脆潑辣的姑娘聲音。
“晗晗!!是我啊,你的官配正牌女朋友!”程小橙在那邊喊。
“哦……女朋友……你還不睡……”楚晗把半邊臉埋在枕頭里。
程小橙說:“跟我爸徹夜談判呢。”
楚晗:“談什麽?”
程小橙大聲呱唧:“晗晗你不許睡覺你快起來找我爸聊聊!他竟然介紹哪個客戶的兒子讓我去相親,相親!!”
楚晗在枕頭里憋著樂。
羅家那邊一陣雞飛狗跳。羅老板說,閨女你就去認識認識交個朋友你能掉塊肉啊!程小橙說,看不上,好煩,就不去,不約不約!羅老板說,你都快二十五了,多認識幾個小鮮肉你能吃虧啊閨女!程小橙說,我已經有小鮮肉了,晗晗就是我從小吃到大的鮮肉!
羅老板說,拉倒吧你,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倆過娃娃家的!
程小橙說,姑娘我還不到二十五你就讓我相親,戰戰爸爸您可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忘了當年吃的苦了。當年我小宇爸爸要是也二十五就去相親,就那個老師,叫什麽來著,對,葉老師!還有你今天什麽事兒啊,你不得哭死啊!
背景音里是程警官看熱鬧的沈沈的笑。
羅老板於是投降了,被閨女趕去廚房給全家做夜宵去了。
楚晗在電話這邊聽得大笑不止,這一家人多麽歡樂,人生如此美好……
他的手機還擱在枕邊,臉埋進被窩里慢慢睡去了,很疲倦,呼吸著空氣里若有若無的水汽。
夜明珠在暗處射出幽綠光澤。楚晗的被子突然被掀,一條沈甸甸的身軀悍然壓上他。
楚晗驚得一激靈,已經被抱住了。他一貫睡覺最輕,有人能進他的房間上他的床壓了他他才遲鈍地醒過來!他一絲一毫都掙紮不得,後背上沈重的人壓他壓得死死的,罩住他的四體,熾熱的呼吸噴到他肩膀上。
“女朋友?”身後人用低啞的聲音質問他,手隨即就不規矩起來,從上到下近乎渴求地撫摸他,伸手摸進他睡褲。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鹹水氣味。
楚晗那一刻渾身發抖,恍如夢中。
他掙紮著轉過身。他奮力抽出兩條胳膊抱住眼前的人。幽暗的光芒下指間的輪廓動人流暢,他的手指劃入那一頭銀發,整個人因為過度想念而發抖。
“楚晗……”房千歲的頭發垂到他胸前,笑著端詳他。笑容仍像一年前初見時,嘴角劃出瀟灑誘人的弧度。
“為什麽躲我?”楚晗問。
“沒躲你,就是想悄悄多看你幾眼,看你在做什麽。”房千歲瞇起眼,笑得促狹。若不是不慎聽到一句官配正牌女朋友,三太子還躲在楚晗床底下繼續翻翻摸摸偷吃偷喝再時不時送幾件大珊瑚大珍珠逗娘娘開心呢。
“繼續躲,偷吃,別出來了。”楚晗盯著這人。
房千歲毫不知恥地笑出一口白牙,也哼了一聲:“你許我騎你一生一世,本王今晚討回來。”
楚晗並不理解這話含義,他早不記得了。
房千歲這時回首輕輕一揮,小公寓里所有夜明珠一齊放出華光,照亮一室。眼前人看起來無比真實,絕對不是幻覺。
楚晗胸口鑲嵌的那片龍鱗也閃出一道光澤。他自己觸摸時,從來不會閃光,然而小千歲手指摸上他胸膛,龍鱗霎時間靈光四射,將他二人繾綣相合的身軀放大了映在墻上。

第九十五章  龍井
第二天早上,床上倆人睡到自然醒。
中間曾經進來兩個電話,楚晗都沒來得及看,就被身後的人特霸道地摁掉了,關機。楚晗睡眼朦朧哼著:“沒準是我爸找我……”房千歲很幹脆地說:“不是嶽父大人,是那個打算纏著你為他臨摹兩幅贗品的蠢貨。”
楚晗埋在枕頭里嗤笑。房小同學太不厚道,江山容易改,本性總難移。
他渾身酸痛,許多地方被啃成暗紅。每一塊肌肉都好像不是自己的,都是對方的了……
兩人昨晚做了幾趟,後來他意識不太清楚了。某人是用近乎碾壓的方式,柔韌度再好的也扛不住,各種姿勢之下,腰都要拗斷了。
楚晗臉朝下挺屍,一動都懶得動。
房千歲像牽提線木偶似的把他胳膊拉起來瞅瞅,大腿再掀開看看。偶爾顯露頑劣單純之態,小孩似的,專注地把玩兒個不停。
楚晗:“鬧什麽?”
房千歲一本正經道:“沒有鬧,待本王細細驗看一下。”
楚晗說:“好著呢,沒有變成人魚,不必驗身了。”
總算安靜地躺了一會兒,楚晗終於忍無可忍道:“把你那玩意兒拿出去。”
房千歲:“不。”
楚晗:“出去!”
身後人耍賴似的壓上他,不但沒有出去,反而進得很深,懶洋洋地,借著酣睡半醒筋骨還沒抻開僅有的一點力氣,又將昨夜做得熟練的一番恩愛事再演繹了一遍。
中午時分,楚晗先從床上爬下去的,走路姿勢有些尷尬。
房千歲從被窩里露出一雙眼,眼波蕩漾,威脅道:“不準走,敢走我強/暴你啊。”
楚晗轉身在這人屁股上狠狠踹了幾腳。
擡腿的時候,那地方好像又拉傷了……
嘲風殿下一翻身,敞開兩條大腿有滋有味地晾著,放肆地笑了幾聲,毫無世家風範與羞恥之心。
“你沒來的時候,說實話,我挺盼著你來的。”楚晗說,“現在,快滾回去了,明年這時候再回來。
“你這種獸/性未泯的無恥之徒,一年只能來一回。”
房千歲大笑。男人一般都把這種話當做完事後的“贊美”。
上一回來楚晗家小坐,房千歲在浴缸里睡了個午覺,兩人還只是普通朋友,隔著一層,許多心意不能明說。
這回再次造訪楚晗的家,兩人並排睡在大床上,是彼此最親密的人。房千歲起來時沒穿上衣,下面套一條楚晗的大短褲,光著腳在房間里慢吞吞溜達,看著就是這屋里男主人的風範,當仁不讓。
楚晗在洗手間里洗漱,房同學很沒臉皮地跟進去,從身後環抱他,再一樣一樣查看楚晗平時用的清潔護膚品。不一會兒,這人臉上就塗了三色的面膜。
小千歲有好奇心,伸舌頭舔了一下上唇人中位置塗的面膜。
楚晗指著他:“面膜,不是吃的。”
小千歲意猶未盡,直接挖罐子嘗了一口:“海藻泥,還真是天然的。”
兩人像做盡壞事的孩子,擠在洗手間里笑。
……
那兩天,楚晗帶著小千歲,在京城各處遊蕩,在寬闊的四環路茫茫車海中領略帝都黃沙漫天的春/日勝景。
房同學過來人間沒幾日,又磨糙了一層。這人把顯眼的頭發用絨線帽遮起來,就露半張臉,再從楚晗衣櫃里翻出羽絨服。
楚晗邊開車邊取笑:“我都穿單薄的一層羊絨衫了,你穿羽絨服幹什麽!”
房千歲委屈地不講話,緊閉車窗,將羽絨服帽子也套在頭上。空氣極幹,有霧霾,黃土高原那邊過來的沙子還特多,真不舒服。
靈界已恢複往日的山清水秀,壯麗河山。三殿下就只為楚公子千里迢迢破界而來。有楚公子生活的地方,才是他留戀難舍的桃源。
他們路過奧林匹克公園附近,河道很眼熟,那座熟悉的公路橋橫跨河上。
“我設計的。”楚晗指著旁邊一座相當氣派的場館。建築的線條簡約流暢,很有現代感。
“當真?”房千歲對楚公子又是一番上下端詳,怎麽都看不夠。
“嗯,是我們事務所的方案,斃了一家法國和一家比利時的公司。集體設計,不能算我一人的。”楚晗很誠實地解釋。
房千歲把車窗搖下來了,伸出頭去仔仔細細看那座帶有水榭效果的氣派建築,結果吃了一嘴土……
這人眼底流露很開心的情緒,那一瞬間好像冷血動物渾身都有了溫度。帶溫度的暖流從眼皮下流出來,融在嘴角。
楚晗忽然想起來:“你賄賂我爸什麽禮物,讓他這麽痛快從了咱倆?”
房千歲往後一仰,得意洋洋。
這人平日行事乖張,但人情世故進退禮儀還是懂得一些,該低頭時要低頭,該出手時就出手,而且在兩位泰山大人面前並不啰嗦廢話,不卑不亢,一招搞定。
楚晗追問:“到底是什麽?”
房千歲笑得有點兒壞,緩緩道:“那天把沈公子那兩人從車里丟出去,我悄悄翻一眼鳳大人買到的牌子,把那幾只包包、鞋子換個顏色又買了一遍。有個鱷魚皮包,竟然限量絕版,沒搞到,我搞了一只鴕鳥皮的,也湊合了。”
楚晗難以置信,在車廂里笑出聲,瞬間腦補過幾天家庭聚會上,他珣爸爸拎著遠方來的三殿下孝敬的橘紅色鴕鳥皮男款愛馬仕,帥氣地出場……
“你另一個爹麽,其實心思有點難測。後來偶然發現,他用神木桌板給你做的兩把玩具刀,模樣仿的就是傳說中的上古名刀,名喚‘大夏龍雀’。這刀長三尺九寸,是一把青銅刃,正面龍騰鳳舞,背面刻一行篆字,‘古之利器,吳楚湛盧,大夏龍雀,名冠神都’……你覺著,你爹爹如果見著神都來的這把上古名刀的真容,會不會歡喜?”
楚晗楞了片刻,無話可說,湊過去親了這人一口。
晌晚,他們去大翔鳳胡同的羅氏私房菜館填肚子。
楚晗事先給老板打個電話招呼:“三大爺,吃牛的人來了,後廚人手夠麽?”
他羅三大爺現在已經知道,大理民宿老鄉家那頭牛丟哪了,找了也白找啊。
晚高峰比較堵,他們在平安大街上緩慢爬行。什剎海畔燈紅酒綠,繁華如晝。
終於快開到目的地,楚晗皺眉一看,他們被橫在胡同口的一輛豪車攔住去路,過不去了。
“司機呢?”
“挪車!”
好脾氣的楚公子都著急了,狂摁喇叭。
執勤的交警看了他們一眼,無奈地搖搖頭,貼了張罰單,又走了。不守規矩亂停車的賤人太多,法不責眾啊。
房千歲表情上那滋味,活像看到一頭肥碩鮮美的大水牛就橫在他眼前不遠處,可他就是夠不到、夠不到、夠不到……
肥牛……好餓……
房千歲開了車門,下車。
楚晗以為這小子暴躁起來準備動手砸人家玻璃或者怎樣,趕忙下去攔著。
房千歲並沒有暴躁黑化,很低調友好地走過去的。這人眼角掃一下周圍,路人行色匆匆,好像並沒太多人注意到他。他於是一彎腰,單手摟住那車的後廂底盤邊緣。
三殿下拎了那輛車的後屁股,很優雅迅速地轉了個九十度,再往後一路拖了十米,讓開胡同口的一條光明大道。
交警小哥恰在此時回頭,目瞪口呆:“誒?你……”
房同學捂著羽絨服,半張臉掩在衣領里,無辜地對交警小哥點點頭:“我幫他挪個車。”
楚晗強抑著胸口震顫的笑意,拉著男朋友速速開車跑路……
楚晗滿以為,回到自己人地盤能得到他三大爺的盛情款待。
倆小子想得美。
羅老板正在廚房熱火朝天地忙碌,做好四菜一湯,焦香鮮脆的澆汁釀茄子和九轉大腸冒著撲鼻熱氣,還有一碗菠菜綠豆面丸子湯。楚晗一看菜品就知道這給誰做的:“程宇叔叔來了?”
大老板親自下廚,周圍七八個夥計打手,這隆重架勢,就是告訴旁人,俺們老板家里那口子,今天賞臉過來吃飯。
羅戰爽快笑道:“加班開會呢,就快下班了,我去接他!”
羅老板把菜一樣樣擱進保溫的食龕里,說要帶去給程所長吃,順路再把人拉到南城浴池,泡個暖心舒適的溫泉澡。
楚晗忙說:“那正好,我帶我朋友也去您澡堂子,他被沙子吹得快脫水了!”
羅老板毫不猶豫把兩個小子拒了:“你倆甭去。今兒晚上咱家浴池不營業,早打烊了,老子自己包場。”
“您包什麽場?”楚晗莫名。
“我跟我們家那口子去洗,老子當然清場,能讓你們看見?”羅老板也不掩飾。
楚晗捂著腦門幹樂,三大爺啊您論歲數兩個我都不止,果然還跟年輕時一樣,龍精虎猛,寶刀未老,而且性趣盎然。
羅老板這樣毫不忌諱透露老夫老夫之間閨房之樂,讓楚晗心里莫名一動。他腦內頓覺著那口大浴池里翻滾的水花都捎帶出某種顏色,不再那麽純潔純正了。澡堂偏偏還起名為“雙悅堂”,分明就是暗指兩情相悅、顛鸞倒鳳之意,果真是個遠離都市喧囂的好去處……
坐他對面的小千歲就沒擡頭,大口大口吃著盤中的牛肉片。羅老板的家傳手藝,麻油香煎小牛肉,肉片薄如紙,入口即化。
夥計殷勤地問:“您吃得好?再來兩盤?”
房千歲:“有沒切的麽?”
楚晗在桌子底下踹這人:夠了。
房千歲委屈地看著空盤。
楚晗心情很好,湊頭跟男友耳語幾句:“改天咱們也去……”
小千歲不屑地一動嘴角:“那澡池子太小,尾巴伸不開,我不痛快。我想著個更美的去處,你願意不願意跟我去?”
楚晗:“……哪?”
……
那夜,圓月高懸,夜空明朗,紫氣染紅天宇。
這回是房千歲開車,帶著楚公子飆上大路。
楚晗:“不要超速。”
房千歲:“哦。”。
楚晗忍不住說:“其實,北京城五環以內所有路口路邊的攝像頭,我都記得住位置。”
“不痛快。”房千歲眼底一片浩瀚燈海,“我帶你走……”
他們棄車。站在護城河畔的白玉橋欄桿上,房千歲握住楚晗的手,兩人一躍而下……
護城河面燈影與波光一色,故宮角樓在暗夜里披掛華彩,美極了。
房千歲抱住楚晗,將他緊緊摟在胸前,在水下暢快地巡遊,繞城而行。燈影淋漓的水面上,隱約可見龍脊似的一道巨大水波,向兩側蕩出陣陣波浪。
楚晗回頭望去,小千歲長發散開,側臉英俊,眼底漆黑,仍是當初那樣讓他無比心動,也從未後悔。
北新橋鎖龍井下,碧波沈靜,別有洞天。兩人緩緩漂下井道,撫摸一片片古樸的磚石,回味當年那段無知無畏的青澀。
房千歲在井底摸到新房鑰匙,攥在手里,隨即也攥住楚晗。
他從後面勒住楚晗脖子,留存幾分溫柔底線,一件、一件脫掉楚晗的衣服,再從自己懷中抽出兩條閃光的銀須。
井下兩名執守千年的青銅人面孔都變得親切潤手,微笑注視他們在碧水青山之間放肆地恩愛。
一條粗碩巨大的龍尾,閃爍著異動的光彩,以某種節奏在水下來來回回撥動,蕩開層層漣漪。房千歲吻楚晗眉心紅痣,吻他全身,吻他腳底的小黑痦子。
房千歲曾問馮翎將軍:我的楚公子,為何托生於楚家?
馮將軍說:楚家世代忠良,家業厚重,本就是可托付之人。且白澤仙君額上有桃花痕,腳下有一塊黑色蹄印,這兩樣印跡是抹不掉的。仙君是聰慧之人,有什麽比托生到那兩位父親身邊更為穩妥、更能夠在凡間不被人識破真身呢。
房千歲心中默念,原來如此啊。
夜空幽靜,天龍星座在紫氣中像一條蜿蜒的巨龍,橫臥北方的天空。龍身處下起流星雨,點點繁星化作一池細碎珍珠,落在北新橋下這口神秘的鎖龍井中。
……

第九十六章  名模
年關臨近,帝都大雪,紅墻黃瓦一片潔白。
長安街一側,恢弘的太廟廣場前,是今年國際時裝周的新品發布展臺。楚晗幾人私下都收到發布會的邀請柬。他一看,時裝周的中方策劃老板姓邵,可熟可熟的人了,怪不得發請柬給他們。
邵老板挨個兒打電話給大侄子們,下命令:“必須來啊,敢不捧我場?”
楚晗對這方面還沒有他爸在行。對於那些t臺上雪中走秀一個個凍得唇紅齒白手腳亂抖的嫩模,他並沒多大興趣。去那里是看朋友,與沈公子等幾個好兄弟小聚。
太廟雪地的觀眾席里坐滿社會名流,妖男艷女。唯獨楚晗與身旁的兄弟穿著平庸,在臺下看熱鬧的。
他的少年時代小夥伴除了鶴鶴,還有一個叫王小兵的,是王欣欣叔叔的兒子。沈公子嘲笑王小兵:“穿民工裝你就來了,看門的讓你進?”
王小兵說:“誰跟你似的,男人還戴圍巾,還搞個駝絨大衣,裝逼,好煩!”
王小兵長得整個就一小號的王欣欣,剔個很*的短寸頭,特像。相貌平常,名字也普通,又屬於扔進人堆里再找不著的那種,特別適合接父母的班、從事某些特種行業。
小時候的鐵哥們兒,如今都已成家立業。原先的玉泉路大院,院子和舊樓還留著,但孩子們長大都搬走了。只有那些尚未故去的屬於上個時代的老人,仍不願離開住慣的老式紅磚樓。
舊食堂連帶旁邊的老廁所,早就拆掉蓋成新樓。那個老廁所,據說是當年他兩個爸爸定情的地方。楚晗特意問過,楚珣那人一提起這事就一臉曖昧和得意,吹噓說“當年你老子可情聖了”,“平生最快意之事不是盜回圓明園龍頭、不是千里追殺滅了大猴子,而是你老子十歲時候一舉拿下了霍小二”。然而一旦細問他們究竟怎麽定情的,倆爸爸又不好意思了,不給他講故事了。
沈公子當然帶著他相公來的。
鳳美人一身藍紫色帶絲繡的西裝,橘色皮鞋,在觀眾席第一排那里特顯眼,賺了許多大特寫鏡頭。
沈公子在下面悄悄拉著相公的手:“這牌子不錯?”
鳳飛鸞眼神挑剔,指著道:“那男人搭配的披肩十分難看,畫蛇添足,摘掉才是。”
沈公子迅速點頭:“寶貝說的極是,挺好一身休閑裝,配個花被面兒似的破布,咱不要這家的。”
鳳飛鸞回身對助理淡淡一點頭:“披肩不要,把這身其他的東西訂下。”
沈公子半張著嘴,喃喃道:“寶貝,你別再往臺上看了,還是看我吧……訂我、訂我、訂我……”
鳳飛鸞冷笑:“你早已是本宮的孌/寵,等著翻牌就是,廢那麽多話?”
沈公子給這人擺了個心碎了很受傷的手勢。
王小兵同學在沈承鶴身後扶額:“演過了,戲太多,倆神經的。”
鳳美人心情甚好,附耳對承鶴說了幾句親密話,起身往後臺換裝去了。
這天的雪地走秀可不太平,先後有兩名嫩模的小腿凍抽筋,一位帥哥男模直接在高臺上絆一跟頭,趔趄著滾下,幾乎摔沈承鶴懷里。
最後那一刻,音樂調子突然和緩下來,流露一種濃郁的複古哀傷氛圍。所有觀眾往通道口那里望去,身穿華服的男子拖著曳地的裙擺,在無數條光束交匯處,款款走來。
鳳美人上身是貼體的華麗繡服,金橘色帶暗紅絲繡,勾勒出寬肩窄腰的線條。臀部掛住裙擺,不用腰帶,微露出一段腰身。裙子隨走路的步伐擺動,絲繡閃光,一雙赤腳的比例都那樣完美,無可挑剔。
鳳眼細長含水,胸口在雪天中半遮半露,偶爾漏一點白皙和緋紅,令人無限遐想。
觀眾看呆,名媛們驚艷。
楚晗那時都無話可說,毫不猶豫地鼓掌……好看。
鳳飛鸞眉頭微蹙,天生自帶孤僻憂傷情調,與現代都市的世俗喧囂氣氛格格不入。然而此時此地,走在冰雪覆蓋的大殿之下,又是那樣和諧,穿越時空的隔世之感,令人欲罷不能……
後來一段時間里,四家頂尖的時尚雜誌,封面全部是鳳先生在太廟秀場連續六場壓軸的照片。業內評價,“突破性別界限”、“明艷不可方物”。
鳳先生接采訪時也很大方坦白,從不避諱他有老公了。
夫夫恩愛結秦晉之好為何還怕人知道?文藝圈里旁的那些人為何都隱瞞著?鳳先生一向我行我素,不願隱瞞,在家怎樣,在外也是怎樣。
沈公子自己都由衷承認,老子就是天生好命,祖墳開花,娶鳳兒娶得又賺了。他這位相公,雖說年薪沒他開公司賺的豐厚,每天把自個兒捯飭得很美再拎個摩登皮包出街,是足夠了。
沈承鶴歷經千辛萬苦九死一生,從靈界重返家鄉,後來心性、為人也慢慢改觀了,竟然改好了許多。
再也不出去拈花惹草、撩賤賣乖。
再不去泡夜店喝花酒了。去也一定是帶著相公一起,出雙入對,形影不離。
下班了也不去應酬,準點回家。有老婆萬事足,生活就是埋頭低調掙錢,家底全部上交他家“宮主”。
用楚晗王小兵他們幾人的話說,一物降一物,咱們那個賤得風華絕代、承天啟聖、鶴立雞群的大鶴鶴,也有正派為人的一天。
……
沈承鶴進化成居家好男人,每晚沙發上摟著相公,再逗逗家養的寵物貓狗,日子過得很舒心。他經常也給鳳飛鸞講兩人“上輩子”的往事,一點一點地講,想起哪件小事,或者彼此之間說過的一句話,就當成八卦隨便講給對方聽。
聽得多了,鳳飛鸞有時會陷入長時間的沈默,沈思,再睡上一覺,第二天醒來就對枕邊人說:“我好像憶起那件事了。我抓住你,靈火淵塌掉了,我們一起墜了下去,本宮救了你一命。”
“是是是。”沈承鶴說,“其他事兒呢?”
“你記不記得當初咱倆第一回見面,你把我抓到大鳥上,拿一桿破弓差點把我那玩意兒剮下來?
“還有,你騎著那只九頭大鳥在天上強/暴我?整個神都城天上飛的鳥都可以作證你幹過這事。”
鳳飛鸞調頭望著沈公子,思索半晌,堅定地搖頭:“本宮哪里做過那樣的事情,絕對沒有。”
沈公子詫異:“你剛才明明都想起來了。”
鳳飛鸞端坐被窩里,緩緩道:“我想起來,在那幻情峪底下,你趁我受傷時欺負我,強迫與我行/房歡/好,可有此事?”
沈承鶴瞪著這人:“……你逗我呢?”
鳳飛鸞斜睨著他:“可有此事?!”
沈承鶴道:“誰說的?……誰告訴你有這種事發生過?……那是絕對沒有過,不能夠啊!”
鳳飛鸞連著冷笑三聲,翻身一把壓住沈承鶴,不由分說掰開他大腿,狠命將一條腿拗起來架上肩膀,手指就往六神菊花那里搗去:“是不是這樣做的?”
“折了折了,拗斷了!”沈承鶴大叫,“我冤枉啊……嗚……”
沈承鶴欲哭無淚。不怕相公失憶,也不怕相公恢複當年的好記性,怕就怕這人選擇性的專揀某些片段進行重溫。
他也約莫察覺到,鳳美人已經憶起以前的大部分事情,心里都明白,只是不意承認。
破界來到人間,就是與前世做一番徹底了斷,再世為人,之前發生過什麽,還有那麽重要?
農歷新年,年輕人都要回家過年,看望長輩,這在哪一國哪一界,都是必然的禮數。
沈承鶴還是頭一回帶著同居男友回家拜見父母,之前幾個月都不好意思露臉。他並不怕他爹媽爺爺奶奶不同意這樣的結合,是怕他家鳳哥兒脾氣太臭,不馴服,在長輩面前不好好說話。
楚晗特善良地說:“用兄弟們幫忙嗎,一起去,幫你在你爸面前說些好話。”
沈承鶴推脫不用:“不不不,你甭去看我熱鬧!”
楚晗真誠道:“不看熱鬧,我擔心你。”
沈承鶴說:“是死是活也就這一回,總要見面。”
楚晗問:“你父母萬一就是不同意,你打算怎麽辦?”
沈承鶴說:“不同意,就只能和他一起回那邊過日子啦……在神都城外弄個小院子,幾畝良田,男耕女織,偶爾上山打個獵,再養一群雞鴨,哈哈哈……”
承鶴說完笑話,驀地正經起來:“即便不同意,我也不能把他甩了、不要他了。他為了我才過來的,什麽都拋下了。他在這邊,就只有我一個親人。老子肯定跟他過一輩子,分不開啦。”
楚晗覺著,鶴鶴終於長大了,像個爺們兒了。
沒過兩天,春節國假還沒放完呢,就傳來好消息。沈承鶴電話里挨個兒向夥伴們報喜,他父母恩準了這件美事。
楚晗都不信,說給小房聽小房子也不相信。他可惜沒能現場圍觀這樣面見父母的重要時刻。
後來聽承鶴講故事。除夕當天,闔家團聚,家中列位長輩到齊,沈公子是一臉視死如歸表情踏進家門的。他腦內已經打好草稿,準備進行八年抗戰、與封建大家長的□□勢力做長期嚴酷的地下鬥爭。
沈承鶴從小金貴嬌寵著長大的,性格不成熟,出格沒譜的事做過太多,在家長面前嚴重缺乏人生的信譽。他爸對於他心理上已經放棄了,也做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兒子這回是正經來的。
據說當時,大鶴鶴真心實意地把男友帶出來,介紹給家長們。沈家爸媽當然吃驚,還沒來得及發話,鳳美人上前一步,雙手抱拳高舉再九十度彎腰鞠躬,端莊地行了一個大禮,然後給沈家長輩跪下了。
“小婿拜見嶽父嶽母大人。”
鳳美人恭恭敬敬地連磕三個頭,回回都額頭碰地,沒有半點含糊作弊。磕完才起來,又回身拿過一盒一盒孝敬家人的禮物,一一地呈上。
這人是做了一整套他們那個地界拜見嶽父泰山的傳統禮節,絲毫沒有羞澀為難,覺著理所應當就是這樣拜。鳳飛鸞心里是把“外人”與“自家人”界限分得很清楚,不拜無用的佛。既然要與沈氏的公子結好,當然要尊敬孝順對方的父母親,神州中土世代傳承的禮教,難道不是這樣?
鳳飛鸞特意把頭發弄短了些,沒有化妝,素面朝天,穿一身淺色西裝,舉手投足還保留過去某個時代人群特有的印跡,關鍵場合端得十分持重、優雅。
沈爸爸沈博文同誌,就沒料到,兒子是跟他來真的。
他也沒料到,兒婿長得如此體面,這麽拿得出手,言談舉止都很得體,講話恭順委婉,完全不像以前那些不知哪一路來的沒家教的小男妖精。
這人都給他們一家跪下了!
沈承鶴驚呆片刻,還不算太楞,趕忙把茶幾上一壺熱茶拎來,斟滿幾只茶盅。
鳳美人端了茶盅,一一地敬茶給在座長輩,問好。
茶盅遞到嘴邊,這一口喝進去,沈爸想再拒絕反悔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當然,這之後還有沈承鶴三寸不爛之舌的功勞,大大表白了一番,講鳳大人在那一邊舍身墜火搭救他的性命、再不遠千里追隨他來到這里。至於具體情節如何添油加醋,全憑沈公子一張嘴了……
兩家人各安天命,各得其所,闔家圓滿,其樂融融。
後來,沈爸再見著楚總時,倆位爺勾肩搭背,仍像當年一般。沈爸感慨:“老子怎麽覺著,這日子過的,又給過回來了,繞回來了。咱兩家人比親兄弟還親,絕對的。”
楚總當年有句名言:兩個套子里的精華,成就一個他,我兒子能不聰明能幹嗎。
沈爸自嘲道:“老子當年戴了倆套,都沒擋住那小禍害,我兒子他能不奇葩嗎!”
第九十七章  七爺
探險回來之後有一陣子,楚晗常去劉大隊長那里叨擾,找一夥兄弟聊天吃飯。
經歷過一些磨難,嘗過火海刀山命懸一線的滋味,楚晗對一些人、一些事有了更深體會,尤其更佩服劉雪城手下的隊員。
回想頭一回認識那些人時的情形,每個隊員都以墨鏡遮面,不茍言笑,排開一溜身材高矮都差不多,精幹之中卻又透著面目的機械與模糊。現如今,楚晗和那幾人已經太熟了,老七同誌每回被人取笑逗樂露出的一顆酒窩,或者八爺開懷大笑罵娘時眼角抖動的痦子,都那樣親切生動。
幾個男人湊在一起,聊這些年的過往,聊出生入死的兄弟情。
老七老八他們平時隊里有規矩,不怎麽喝酒,楚晗買單請那倆人吃烤肉自助。女服務員推著那種飯館里常用的小餐車,送來一盤盤切好的肉片、蔬菜。楚晗飯量還算正常,那兩位爺每人吃掉四個餐車的肉。
那飯館老板是個豪爽的,說:“吃得多說明我店里賣的東西地道!哥兒幾位使勁吃,今天也是有緣認識了!”
“誒,老板,您既然這樣說,我再給您介紹個跟你有緣的人。”八爺一指,“楚晗,明兒把你老公帶來,就吃這家!”
楚晗自嘲:“你太損了,我們家小房跟哪個有緣,那家店就要吃破產了,後廚房的鍋都能吃了。”
女服務員挺水靈的,一看就是南方來京城打工的妹子。
老八對妹子一樂:“姑娘,哪人?”
服務員略靦腆:“江西來的麽。”
老八笑得更歡:“噯我就說麽,老鄉啊。看著你就面善,咱們江西妹子最俊了。”
老七也點點頭,埋頭看肉,並沒有正眼看妹子。
老八哼了一聲,故意對服務員說:“姑娘你就是長忒俊了,我哥他一見著俊的,他就緊張。你要是長得難看點,他今天還能再多吃兩車。”
楚晗一口茶水要往外噴。
老七從肉盤子里一擡頭,盯著小八。
妹子也笑:“是這樣啊?”
八爺煞有介事一拍桌:“姑娘我給你們介紹啊,這人是我們單位里的頭號王老五,人善良,忠誠可靠,又能保護女孩兒們不被壞人欺負了。這種人,特別適合看家、護院、過日子,而且又不亂叫,就是人比較羞澀內向,缺乏主動性!要不然還單著呢……”
老七:“說我什麽呢?”
老八:“說你還沒對象唄。老弟我就不等你了啊,我哪天回老家結婚去了。”
“你結去吧。”老七一臉淡淡的,完全不在意,又好像有心事。
老八冷笑:“噯你看這人渾身不自在似的,姑娘都不羞澀,你羞澀個屁啊!”
老七同誌原本渾身挺自在的,肉足飯飽吃得舒坦,讓他表弟在飯桌上這一攪合,當真就不自在起來了,臉色複雜,拿筷子的一只手也不好意思伸出去夾肉。
偏偏那幾個老鄉小姑娘不停地瞄他們,還掩著嘴笑,估摸也是看這桌三個男的長得不錯,挺稀罕的。老七同誌被炭火熏得耳朵發紅,抿住嘴唇時酒窩隱現……
老八喝了幾口茶解解葷腥,語氣正經起來:“哥,我就是覺著,你性子太憋,應該有個人在你身邊開導開導,讓你能開心點,多笑笑。不然我看你也快要‘退伍綜合症’了。”
老七說:“我不會。”
老七同誌表面上嫌他弟嘴賤話嘮,其實挺喜歡聽小八閑扯淡的,難得身邊有個活潑的人跟他講講笑話,愉悅身心。
很多當過兵的、在部隊待過的男人,退伍之後,一旦離開部隊環境,極不適應社會節奏。長期在封閉壓抑的環境中生活,接受嚴酷訓練,在心理、生理雙重壓力下執行危險任務,一次次死里逃生……種種的因素,塑造了內向偏執的性格。意誌強悍者或許能夠越磨越強,意誌力不夠堅定的,很容易心理崩潰,或者患上抑郁症、狂躁症。
老八低聲對楚晗講:“以前常跟我倆一道出任務的小十四,最近實在無法堅持,被迫退了,而且是送院強制治療。”
老八指了指腦袋,又指指心口。楚晗點點頭,也不是滋味。
老七望著窗外,眼底有點點星光,沒有說話。
七爺也到年齡的那道檻了。行動隊員單兵作戰能力的巔峰,大約就是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過了三十,年紀漸長,身體能力下降,就要逐漸退居二線。
他快三十了,該到考慮將來的年齡。
十年間,不間斷的,每日至少八個小時枯燥孤獨的狙擊訓練。許多時候,靶場的曠野上,或者京郊某區縣的深山老林中,他一人趴在一米多高的野草堆里,紋絲不動,任由風吹日曬、蟲叮鼠咬,只有眼球微微轉動,辨別耳畔野鳥窸窣,遙望天邊鴻雁飛鳴……或許真的已經習慣那種平靜孤單,也不需要什麽人陪,話多的還嫌太鬧。
楚晗委婉地打探:“七哥,你條件這麽好,對象一個沒找?”
七爺很酷的:“沒遇見順眼的。”
老八:“我告兒你啊,男人還是得‘勤練’著,那活兒老不用,陽/痿。”
老七:“操……滾蛋。”
老八:“不信你問楚晗,是吧?”
楚晗繃著臉:“……呵。”
楚晗腦子里都走神走到他老公那里了,其實是想反駁八爺:有人八百年沒用過那根活兒,也沒有陽/痿,一旦搞起來,是天雷撼動地火,龍精虎猛,氣動山河,搞得他每回完事兒下床的瞬間,看著白色龍精從那地兒很羞恥地流出來,總有種錯覺,覺著快要被/插懷孕了……
“單身爺們兒難熬啊,又火力壯。”老八同誌眼底略帶邪氣,“只能被窩里自給自足啦。楚少爺,你是不懂我們人間的疾苦。”
楚晗難得淫/邪一次:“你七哥也被窩里自給自足麽?”
老七同誌面色大紅!
老八大笑,說他哥看著身體結實硬朗,其實特怕冷,尤其冬天蓋特嚴實,不讓別人看,肯定被窩里搞事兒呢。
老八然後講了個故事:“咱們幾個還在那邊的時候,在房三爺他們那個水族部落里住,我跟我哥我倆住一個帳篷,天冷,他光著身子先把自己裹毯子里,再鉆進睡袋。本來裹特嚴實,睡到半夜,這人突然亂拱、掙紮,從睡袋里猛地翻起來,我操,嚇老子一跳呦以為敵軍來了!”
“你猜怎麽著,他睡袋里,鉆進去一條大蛇,可大可大了!尤其那尾巴,就有這麽、這麽老粗!”老八講故事表情忒豐富,用手指比劃那個粗度。
“……大蛇?!”楚晗兩眼射出光芒。
老八講:“那蛇也受驚了,楞了,眼珠瞪大大的,然後哧溜一下迅速鉆房梁跑沒影了。”
楚晗:“長什麽樣子的蛇,你倆認識?”
老七悶頭不說話,老八道:“不認識,不過挺漂亮的,大粗尾巴上鑲著一圈一圈金色。他們那地方的水族,都有靈□□,反正我是不敢惹,那蛇也沒放毒液咬我哥。”
老七悶悶的:“瞎扯什麽。”
老八又笑說,“我估摸著,也是天冷麽,蛇怕冷唄,就覺著咱們七大俠的被窩最暖和,焐那麽嚴實,鉆他那里暖和暖和,哈哈哈……”
老七打斷:“他也不是怕冷,就是……”
楚晗盯著這人:“你怎知‘他’不是怕冷?”
老七語塞,耳廓上那股暗紅色忽地蔓延至臉膛,十分尷尬,鼻子都紅了。
楚公子認識那條尾巴很俊的金環大蛇,太認識了。老八或許也知道,心里門兒清,裝作無意,不忍明說。
七大俠那晚臉色很不自在,本來就性子悶,凡事憋在心里,被人戳破頓時就害臊了。這人起身出去,站到飯館門口吹涼風去了……
老七同誌那時還面臨個抉擇,是留在部門二線隊伍里繼續幹活兒,還是轉業離開京城,去南方打拼,徹底改頭換面。
原屬單位也屬於半個保密部門。即便將來去到別的地方工作,或者領證結婚,組織上的各種審查、限制也頗多。
楚晗很想留住這人。他帶老七去他公司大樓里逛過一次。七爺外形高大陽剛,挺吸引注意力的,有兩個單身未婚女同事假裝找晗總談公事,特意過來打招呼。
但這人性格內斂,不善言談,對誰都比較客氣拘謹,不易交心,也沒那麽容易看上誰。
楚晗笑說:“七哥,轉業也別離開北京,來我公司。”
老七淡淡地自嘲:“你是大設計師,我來這里能幹什麽?給你公司當保安?”
楚晗回去就專門去找他二武爹,一定要把劉隊長手下的七同誌留下。“功勛隊員,人老了就踢走,不能這麽沒人情味兒吧?起碼做個參謀、狙擊教官、特情任務指導員之類。”楚晗這樣忽悠他爹的。
……
之後的那個冬天,楚晗隨房千歲去到那一邊,在白山天池住了三個月。因為房千歲久居京城十分不適,哮喘,關節痛,皮膚難受,腦頂上豐神俊朗的光環都沒有了,簡直像脫了水的一棵小白菜兒,看起來都打蔫兒了,也怪難過的。
楚晗在小千歲的頭發從銀色變成灰色時說:“我陪你回去吧。”
二人在山清水秀的靈界度過嚴冬。據沈公子他們後來追問,楚晗說,他隨小千歲去了白山黑水地界的洞府,夫夫正式拜了天地。
浩瀚的天池大湖,湖水清澈半透明,映著一池龍鱗波光。那種幽深的極致的碧藍色,令人心醉。
湖心走出壯觀的迎親隊伍,升起八百里威儀的水帳。那里的每個人皆面容白皙姣好,玉帶華服,身姿娉婷,對楚公子十分尊敬,在他面前紛紛低下頭問候行禮。
每一位水族的王公貴戚,出席各類祭天封王婚喪嫁娶大典的時候,都要頭戴一扇碩大的寶石珊瑚。依照官階位份從低至高,珊瑚分為藍色、粉色和紅色,跪拜行禮時一大排珊瑚頭飾明艷耀眼,靈氣逼人。
楚公子邁入小千歲的水府大門,據說頭一件事是先學起怎樣頭頂一大叢珊瑚走路、吃飯、睡覺。屬於三太子妃的那頂紅珊瑚珍珠王冠,頂起來就跟頂一棵小聖誕樹那麽沈!就這一件事,快把娘娘累傻了,整天被壓得太陽穴疼,楚晗差點後悔結了這麽一門奇葩的親事。
房千歲卻又待他極好,帶他遊歷靈界的五嶽三山,在雲海中巡視屬於他們的領土,看遍大江南北,好不逍遙快活。
水府洞天,是世間絕無僅有的仙境。
一派繁華,令人忘卻人間的生老病死與一切疾苦……
但楚晗最終沒有長留,還是回來。他與小房同學其實一個脾氣,受不了終日在一處無所事事,享受富貴奢靡,被人伺候成個無用的酒囊飯袋。
每天就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還基本都是做同一件事。新婚沒兩年,還沒到老夫老夫的厭膩程度,彼此都十分留戀、癡纏,黏著分不開。這樣糜爛逍遙的日子,卻又並非楚晗真實的願望。
他與房千歲,注定終生無法在一處長久地相聚。
離開彼此,是靈魂的不完整;而離開自己原本的生活,是人生不夠完整了。
後來的許多年間,楚晗與房千歲兩地分居,但每年在兩人講定的日子里團聚。
每一年帝都雨季來臨,天氣悶熱,雲層中飽含水汽。每日午後或者傍晚,都要來一場瓢潑大雨,那時漫天烏雲,紫禁城上空雷電交加,閃電的光芒照亮太和殿屋脊上小龍嘲風的坐像。
內城街道水漫金山,昆明湖、密雲水庫都爆漲至水線處,北新橋井下發出異樣的轟鳴……
這樣的天氣,才是三殿下的最愛。
他們每年在這個季節相會,每一年都不會落空。
大雨籠罩京城時,楚晗夜晚坐在恭王府水榭的臺階上,看著他的房千歲一身濕漉漉的從屋脊上露出頭來,沖他揮一揮,然後縱身躍入池中。
房千歲再猛地出水,露出一張臉,嘴角掛了熟悉的笑,看著他……
通惠河底,由神木組成的那一片“仙林洞”,靈力在逐年衰退。或許將來某天,那處往來的通道會自然崩潰,再也不能允許他們自如地通行。到那時,他們就需要尋找新的通道。
楚晗逗小龍說:“可有其他妻妾?”
房千歲不屑道:“你去問左使大人與公子,他倆不會說謊,我府上可有其他妻妾?”
楚晗還真的敲左使公子來問,但不是問小千歲有無風流韻事,而是打聽另一件事。
楚晗問得直白戳心:“你在靈界那時鉆到他被子里,把我們的人都睡過了,還能當作沒睡過麽?”
左使公子略吃驚,迅速垂下眼睫,掙紮思索了片刻,難過悵然道:“公子,你忘記了我靈界的戒律天條嗎。”
楚晗自己都做不到,因此也沒有道理對左使公子說:你留下吧,你就永遠都不要回去另一個地方了。
……
第九十八章  人間
有一年,房千歲雨季來訪,帶了小九爺與左使公子同遊。
九殿下再來人間十分興奮,爬上乾清宮的屋脊,饑渴地去啃那上面的琉璃瓦。
老八同誌休假,很好心地陪小九爺京城一日遊,小九爺坐在敞篷吉普車里,一頭艷麗奪目的紅發在風中飄舞。後面的車幾次差點追尾。
老八叼根煙說:“下回你再來,估計在北京就找不見老子了。”
九殿下問:“八哥哥要去哪里耍?”
老八說:“該回老家結婚去了。小時候在我們那個鎮子,老子也有個青梅竹馬,這兩年家里催了。”
九殿下點點頭:“握也要回家定親了。”
老八說:“呦喝,小屁孩,你多大了,定娃娃親?”
九殿下認真地說:“俺爹爹喊握去島上問話嘞,讓握乖乖地做事,早早定個媳婦,不準到處亂跑了。昆明湖下面那個小母龍,還有青海湖里的大母鰉,讓握自己挑一個最喜歡的。”
老八大笑:“哈哈,那倆……小王爺您仔細地挑吧!”
九殿下憤憤道:“一定是三王八在父王面前告握的狀,不準握出來玩兒了!”
老八由衷道:“你們家三王八娶娘娘的眼光,那是沒治了!好好學著吧,一定娶個賢惠的母龍,別找那些個刁蠻的,你鎮不住!”
九殿下心無城府,咧開嘴笑笑:“好的啦……不常來,還有些惦記八哥哥。”
老八同誌頓時心軟,伸手揉揉小龍崽子一頭無拘無束的紅發,覺著小孩挺招人疼的。
以後要幸福啊。
老七同誌那時已是二部特情處的訓練教官,專門負責新人特訓。初來乍到的各色人馬,包括外事系統分配過來的大學生,都要先到七大俠手下溜一趟。吃不了苦的、訓得不合格的,不用等到出任務在戰場上貢獻事故率了,先一步都篩掉。
因此,那些新來的大學生和新兵蛋子們,可害怕他們教官了,都傳說二部訓練營里面有個黑臉膛不會笑的老家夥,打槍神準,下手極狠,裸眼能瞄六百米,一頓吃一斤糙米飯。
吃過飯,午休時間,老七教官接到個電話,有熟人找他。
老七在基地大門口,意外地見到等他的那個人。來人一身清秀打扮,借用的好像是楚公子的白襯衫和寬松式亞麻休閑褲,看起來幹幹凈凈,人好像剛從水里涮過撈出來似的,渾身透著清新水汽,眼帶柔情水光。
七大俠手足無措:“你啊……來啦?”
隨琰公子客氣地點頭,說“來看看七大俠”,然後體貼地遞上在基地門口小店買的椰奶水果刨冰。
老七同誌兩手攥拳,笑了笑,接過消暑解渴的零食。好像也頭一回吃這麽幼稚的東西,頭一回跟一個人出門逛店。
他只請到半天假。那一個下午和晚上,就陪伴遠道而來的左使公子逛長安街、西單王府井、繁華的商場、幽靜的小胡同,略盡地主之誼。
盛夏里的空氣悶悶的,彼此也並沒有什麽話要說,好像也不需要說什麽,卻又有走不完的路,逛不完的街,不嫌膩歪。
停車下車,左使公子一時又忘了怎樣開門,被憋在位子上。老七同誌理所當然地繞到副駕位這一側,拉開車門,很紳士。他心里生出一種陌生的野馬亂竄般的歡快感,極其簡單一個動作,卻好像在心理上跨出一大步——以前隊里的哥們兒、戰友,哪個是會說溫柔話的?哪個用得著他給拉車門?
隨琰公子溫婉一笑:“多謝大俠。”
七同誌臉又發紅,連忙說:“以後千萬別叫大俠。”
隨琰公子笑著點頭:“多謝七哥。”
七同誌於是更局促了,從“大俠”到“哥”,就減了一個字,又邁近一大步。
隨公子相貌並不及鳳大人那般美艷妖異,不是那一類的長相,然而眼波帶水,脈脈如訴,笑容婉約動人,當真是一笑傾城,二笑就傾人心。那雙眼睛,讓與之對視的人油然生發出一種旖旎的愉悅感,不知不覺就陶醉到那一雙深潭漩渦中去了……
老七同誌覺著那天下午他就是醉了。
要麽是天氣比較熱,被曬暈了。他以前出任務,在太陽地底下潛伏,曬十個小時,也沒有這樣神誌不清。
倆人走路經常莫名其妙撞上,不是撞胳膊,就是撞腿、踩腳。
老七感覺身後有一條尾巴,若有若無地掃他後腰,鬧得他總覺著快要踩著對方。一回頭,又看不到尾巴在哪,什麽也沒有。
商場門口有個旋轉門,七爺想替公子擋門,公子想替七爺擋門,結果倆人又腦袋碰腦袋撞一塊兒了……
老七同誌偶爾抱憾地對公子說:“我平常都待在隊里,住宿舍,不怎麽出來,不了解城里玩兒的,抱歉啊。”
公子體貼笑道:“我總之沒有來過,你帶我去哪里,都是新鮮的。”
他們逛到北海公園,老七一指:“湖上有汽艇和摩托艇,不然你去坐那個?”
他說完就醒悟,對方水里來水里去的,北海太液池這麽個人工的小池子,方圓幾畝地,都不夠撒開了耍的,多麽無聊啊。隨琰公子卻拉了七大俠的手腕:“好,我們去坐那個鐵馬。”
“我來開,你抓緊了別掉水里。”老七跨上水上摩托艇,覺著理所當然是他照顧人家。
七大俠穿的是黑色跨欄背心、迷彩褲,古銅色皮膚在烈日驕陽下鍍了一層泛金的水膜,也很瀟灑。兩人在水面上來回繞圈,風馳電掣,讓濺起的水花劃過小腿,涼快,痛快。
旁邊兩個小青年飛快地掠過水面,囂張地朝他們叫了一聲,有意無意濺他倆一身水。
隨琰公子突然說:“你下來,我來,你開得太慢。”
老七一楞,嫌老子慢?
公子眼底射出躍躍欲試的光芒,對人間各種稀奇的機甲玩具都抱有興趣。他自己跨上摩托艇,握住把手,又回身說:“你抓緊我,你才不要掉水里了。”
隨琰公子心里不住地笑,又暖暖的,笑話七大俠剛才那句十分多余的廢話,“你抓緊了別掉水里”……
摩托艇載著他倆,轟得一聲躥出去了!
這不是摩托艇,這簡直是火箭。
老七沒防備,身子往後一仰,臀部還留在座子上,老腰都要抻了,下意識就抓緊前面的人。一條無形的鞭子似的東西裹住他,將他穩穩地拖回,繼續狂飆。他的胸膛砸在隨公子後背上,頓時羞愧不安。兩人都濕漉漉的,微洇的一層外衣完全裹不住濕滑的身體,他像是在用前胸肌肉不斷蹭著對方的後背。特/種兵的敏銳觸感折磨著他,他甚至能感覺到隨公子身上肩胛骨與脊椎微凸的觸覺……
“七哥,別掉下去。”隨琰大聲喊著,再加馬力,駕著鐵馬像離弦羽箭一般,幾乎是飛過水面。他們劃出一道弧線,躍出瓊島綠蔭遮蓋的那一片陰翳,深入波光淋漓的開闊湖面。
他們繞著八字形,飛快地就超過那兩名小青年駕駛的水摩托,又越過更前面的人。摩托艇往左側斜著掀起一道波浪,再往右側抖起另一道波浪……
老七同誌從來沒有這麽大聲笑過。他倆衣褲全部濕透,褲子勒出大腿線條。他緊緊抱住身前的人,水面天光之下,有那麽一瞬的恍惚,懷里這溫潤如玉的男子,是他親密的人。
左使公子那時求他教打槍,也是這樣,讓他從身後環抱著,一板一眼地求教如何瞄準……
他們披著濕衣,漫步在鑼鼓巷。
左使公子大約平時跟隨他家殿下、娘娘的習慣了,總是比身旁人撤後半步,既不超過身邊的人,也不會落下太遠,不急不徐,善體人意。
這人就輕輕挽住七爺一條胳膊,在胡同里跟著走路,結果老七同誌兩個小時沒敢動一下那半邊胳膊,麻掉了。
奶酪店旁邊是一家美甲店。
左使公子饒有興致,探身去看:“比螣兒姑娘做得還好。”
美甲店妹子招呼他們:“帥哥做一個嘛,有男生的新款!”
左使公子瞅了七爺一眼:“給我做個腳趾的。”
妹子說:“帥哥你挑一款,哪個顏色!”
公子看老七:“哪個顏色?”
妹子也看老七:“讓你老公給挑一款!”
老七同誌出於強烈私心,就沒反駁那個稱呼,繃著微紅的臉默認了,指了其中一個美甲款式。他眼前蕩漾著一汪碧藍深澈的湖水,面上冷靜,心潮澎湃,完全無法平靜。
公子做美甲,侍衛在一旁端著奶酪,餵著吃。
老七餵過去一勺,隨公子張嘴……
隨琰乖乖地做了個藍綠湖水色的美甲,當年夏天流行的男生款,絢麗大方,無名趾還貼一顆水鉆,連綴到腳踝的一根銀鏈子上。大街上時不時走過一個有老公的男生,穿夾腳的人字拖,腳上都有這些玩意兒。
歡樂的時光,就如同鐘樓在夜幕降臨時敲響的鐘聲,激蕩人心之後,戛然而止。
街燈下映著一雙影子。左使公子的影子悄悄晃動著一條尾巴。老七裝作沒注意、看不見,心事重重。
左使公子邊走路邊低頭看自己腳上的新妝,笑說:“腳平時收起來的,這樣我父親不會發現。”
老七驀然停步,怔怔地問:“要回去啊?”
隨琰道:“是啊。”
老七:“……什麽時候走?”
隨琰說:“我家殿下要待到秋天,我與九王爺明天就啟程回去。”
老七同誌的臉色在燈光下沈郁下去,很失望,卻又不說。兩人一路沈默無言,都在等對方說出來。
當晚回去單身宿舍,七大俠平生頭一回失眠,被子敞開著,凝視天花板,面對自己的心。
第二天又是早操,訓練,午休,開會,晚飯,晚集合,就寢……老七同誌心里想,公子應該已經回去了,也許三年五載之後回來,也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
……
那段日子,老七同誌也像中了邪,去過北新橋的鎖龍井,重遊過大翔鳳胡同,在3號院塵封已久的大門前駐足觀望,甚至去過楚公子當年跳河的那座公路橋。
他雙手緊緊攥住冰冷的橋欄桿,攥到關節疼了,指甲都嵌進肉里。那水下仿佛有一股魔力,深綠色的大漩渦吸引著他的心魂,讓他懊惱,讓他不甘……
他還沒說出來。
他還沒有拉過公子的手。
初秋的夜,教官訓完晚集合,回到自己的單身宿舍。他一進門,眼光只微微一掃,怔住了。
房間里非常幹凈整齊。雖說部隊有軍容內務要求,軍官的房間原本就收拾得很好,棉被都要疊成鐵皮豆腐塊形狀,然而老七同誌那一雙敏銳的眼迅速就察覺到,他的屋子比上一次離開前更規制了。
藏在床下的臟衣服,洗幹凈晾在床腳。
桌上的一摞書籍和一摞雜誌,每一本的邊緣都嚴絲合縫對齊,一毫都不錯亂。
他的視線最後落在墻角的臉盆架。臉盆里有半盆清水,水中閃耀一叢淡淡的光芒,那是幾顆藍珊瑚和珍珠的光澤……
老七同誌奪門而出,跑進院子,跑出基地大門,跑到街上很遠,在街燈下四面張望……晚了一步,沒有能留住人,又走了。
他把珊瑚豆和珍珠用紅繩穿了,編成一副手鏈,戴在自己腕子上。小兵們私下都說,黑臉教官有對象了,那個手鏈就是證據。
入夜,風雨點映秋窗,單身漢的被窩有幾分孤寂寒涼。
怕冷的七大俠加了一層棉被,把自己裹緊,裸/胸而睡。他身後不遠處的窗戶,洇出一團濕氣。那團潮濕的白霧不斷擴大,透過窗子,悄悄滲入房中。
房間一角的臉盆架上,水霧顯形。一點、兩點……水滴輕聲落在地板上,地上映出一條修長的影子,悄無聲息地走過來。
老七猛地翻身從床上坐起,“啪”一聲打開小燈。他胸膛不斷起伏,呼吸如潮水般劇烈澎湃。
燈下,他吃驚地看著,床邊那道影子緩緩在他面前露出真容,面孔清秀俊逸,光溜的腳踝上綴著定情的銀鏈。
隔世重逢,兩人對視良久,胸中言語萬千,都說不出話。
隨琰公子坐到床邊,眼角也露一絲靦腆的紅色,微笑,輕聲道:“七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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