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面時,他倆在對方眼裡一個是蓋世騙子,

另一個是絕世渣男,四目相對時腦門上都寫著四個大字,為民除害。

這是一個被渣男與被騙子感人肺腑感天動地感冒發燒的愛情故事。

 CP:方馳,孫問渠

 

1

 

山裡的初秋是睡覺的季節,特別在這種淅淅瀝瀝下著秋雨的清晨,要起床了都感覺對不住老天爺。

孫問渠扯扯被子,翻了個身,把臉埋了進去。

窗外傳來早起的工人準備開工幹活的嘈雜聲,門外的走廊裡也有腳步聲,他努力地想要找回一點點退散下去的睡意,他是一個善良的人,非常不願意對不住老天爺。

但似乎沒有成功。

孫問渠睡眠一直不好,入睡很難,唱個搖籃曲數個羊好容易把自己哄著了,屋裡螞蟻打個嗝他立馬就醒。

自從被老爸扔這破地方來了之後,三年他都沒睡踏實過。

早上六點被工人吵醒,不被工人吵醒也會被隔壁張經理吵醒,就算這些人都沒動靜,對面平房那兒養的雞抽個瘋四點就能開嗓把他弄醒。

打個鳴兒打得跟笑似的。

還笑得停不下來。

今天照例是睡不下去,不僅睡不下去,迷糊都迷糊不成了,他屋子的門被人敲響了。

■■■三聲,然後是中氣十足地一句:“孫經理!有人找你!”

聽聲音就知道這人是老梁,從老爸這個采陶土的工地弄起來那天就在這兒了,說話跟打雷似的,打架都不用出手。

“我沒起呢……”孫問渠拖著聲音回答。

“誰找他?”張經理的聲音響起。

“一個叫馬亮的。”老梁說。

“馬亮?”張經理明顯對這個名字很陌生,似乎在思索。

亮子?

孫問渠猛地從被窩裡拔出了自己的腦袋。

張經理不認識馬亮,但這個名字對他來說,此時此刻有著相當不一樣的意義,能讓人瞬間一掀被子從床上蹦下來光身子穿個褲衩就打開了門的那種意義。

“馬亮?”孫問渠看著門外的老梁又問了一遍,從走廊灌進來的冰涼的秋風吹得他一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是,馬亮,他說他叫馬亮,”老梁上下掃了他一眼,“當心感冒,上月不是剛發過燒麼。”

“他在哪兒?”孫問渠轉身回屋從床邊的椅子上扯了衣服褲子就往身上套。

“就在工程部辦公室。”老梁說。

孫問渠沒再多問,拿了外套邊走邊穿地出了屋子跑下樓,直奔宿舍樓對面的工程部辦公室。

這個工程部,以前叫指揮部,他來了之後給改的,挖點兒高嶺土還弄個指揮部,不知道的以為他們挖戰壕呢。

馬亮就站在辦公室外面,戴著個墨鏡,老遠就能看到他一臉綻放的笑容。

“跑這來幹嘛?”孫問渠走到他跟前兒直接一抬手把墨鏡拿了下來,“口條本來就不好還裝瞎子。”

“我來,接……接你,”馬亮嘿嘿笑了兩聲,想了想又過來跟他狠狠地擁抱了一下,“瘦……瘦了,你。”

孫問渠沒出聲,抬手想看時間,發現手錶沒帶。

“走。”馬亮從兜裡掏出一把車鑰匙放到他手裡。

“現在?”孫問渠把墨鏡架回馬亮臉上,又回頭看了一眼,張經理正站在二樓走廊上看著他。

“當,當然是……現在,”馬亮也往那邊看了一眼,“那哥……哥們兒,看,看半天了,再不走該,該……給老爺子報信了。”

“我剛起來,還沒洗漱呢,”孫問渠搓了搓臉,“你怎麼來的?”

“開車。”馬亮指指他手裡的車鑰匙。

孫問渠看看車鑰匙,又扭頭衝身後二樓看了看,張經理正邊打電話邊往盡頭的樓梯口走過去。

估計是報信了。

他皺了皺眉,一拍馬亮的肩:“走。”

“東,東西不拿,啊?”馬亮問。

“不要了。”他說。

雖然在這兒待了三年,但他屋裡基本沒什麼東西,除了幾件換洗衣服,就還有一堆的高嶺土資料,地圖什麼的,他閒著沒事兒會翻翻,都翻得卷邊兒了,看上去跟翻了百十來年的家譜似的。

他在這兒就是閑呆著,不用他管賬,不用他管人,也不用他管土,張經理一般就拽著他上工地去轉悠,這土怎麼怎麼樣,這批有多少多少,質量如何如何,老爸就是憋著他而已。

說好三年,他就待夠三年,今天是109號,正好三年。

本來琢磨著過兩天就跟馬亮聯繫讓他想把辦法過來把自己弄走,但沒想到馬亮比他著急,頂著時間就過來了。

他看了一眼跟在他身邊的馬亮,不愧是能為了他被老爸一腳踹出“師門”的鐵子。

不過倆人走出院子之後,孫問渠一看門口停在土堆旁邊的車就愣了:“這什麼玩意兒?”

“車啊。”馬亮說。

“你就開這車進來的?”孫問渠看著面前的車眼睛都快不會眨了,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車鑰匙,確定自己沒看錯,“你把輛甲殼蟲開這兒來了?你挺能耐啊!沒把底盤給你刮碎了啊!”

“急,沒……沒找到,別,別的車。”馬亮說。

“我不開這玩意兒,”孫問渠轉身就往回走,“這開半道肯定就剩個殼兒了,我不想走路,還下著雨呢。”

“問,問,問……孫問渠!”馬亮一看他這樣就急了,過來一把拉住他,“別大,大少爺了,老爺子要反悔了,讓人一,一攔,你還……還得三年。”

孫問渠站住了,看看院子裡,又扭頭看了看通往外面的那條路,最後一咬牙上了車。

“你怎麼不開。”發動車子之後他問了馬亮一句。

“你老,老手,你開。”馬亮說著還有些擔心地往後瞅著。

“我三年沒碰車了,”孫問渠把車開了出去,剛開沒十米就碰上個坑顛了一下,他差點兒咬了舌頭,“這路比我來的時候更爛了。”

“都讓你們拉,拉……土的車壓的。”馬亮笑笑,手抓著安全帶。

就這麼把車開出了小路,一路顛著到了“大路”上,這路也就比工程部院子外面的那條寬了半米,曾經是水泥路,現如今除了泥和石頭就是坑洞。

“你手,手機沒,拿吧?”馬亮突然想起來,一邊揪著安全帶顛著一邊問。

“除了人什麼也沒拿,”孫問渠看了看後視鏡,沒人追上來,一條黃泥石頭路在車後延伸著,空無一人,“那手機我平時也不用,拿不拿都無所謂。”

“你舊,舊的……那個,在我這兒,”馬亮說,“號也還,還留著。”

孫問渠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在他肩上拍了拍。

按說生活了三年的地方這麼突然離開,像他這種人,怎麼也得有點兒感慨,但居然沒有,只有快點離開這一個想法,車一邊顛著一邊冒雨開得嗖嗖的。

路兩邊都是灰和土,長出來的草和灌木叢葉子都是白的,一早從昨晚上到現在都下著雨,也沒能把葉子原本的綠色洗出來。

自己居然在這麼個地方待了三年,真有毅力。

跟自己親爹較勁能較到這層次的估計除了他沒別人了。

“為什麼不攔著他!”孫正志拿著電話吼了一聲,又往辦公桌上拍了一巴掌。

在一邊會客沙發上坐著的孫遙嚇了一跳,手裡拿著的杯子差點摔到地上,她站起來走到老爸身邊,衝他擺了擺手。

孫正志掛了電話把手機往桌上一扔,轉頭看著她:“這事兒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孫遙皺皺眉,“我就算知道也不會讓亮子去接他啊。”

“那就是你妹!”孫正志怒火有點兒壓不下去,狠狠往椅子上一坐。

“也未必就是嘉月,”孫遙過去給他倒了杯水,“亮子跟他關係那麼鐵,去接了也不奇怪。”

“他車哪來的?張兵說他開的是輛甲殼蟲!馬亮哪兒來的甲殼蟲,他就一輛破麵包還是二手的!”孫正志又一拍桌子。

孫遙沒說話。

“一個個可真行!”孫正志額角的青筋跳動著,“真行!”

“爸,”孫遙停了停才走到他身後在他肩上輕輕捏著,“你說你動這麼大氣幹嘛?我說句你不愛聽的……問渠去那邊三年,這話是你說的,現在三年到了,他要回來,也正常啊。”

“你別幫著他說話!”孫正志拍開她的手站了起來,“我說待三年,沒說三年完了他就能回來,我現在就讓人弄他回去再待三年!這個不成氣的玩意兒,待三十年也不算長!”

“爸,”孫遙嘆了口氣,“你們這樣要到什麼時候?問渠三年沒回過家了,這沒兩個月要過年了……我媽想他想得不行……”

“那又怎麼樣,”孫正志看了看她,冷笑了一聲,打斷了她的話,“你覺得他會回家過年?”

孫遙沒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起身離開了辦公室,交待了一下門外的秘書送杯參茶進去之後就離開了。

一路上孫問渠都沒說話,甲殼蟲底盤太低,這路要再下兩天雨,他跟馬亮肯定會陷車,沒準兒接著就被老爸的人逮回戰壕修建現場去。

而且這路的顛簸程度,他也怕說話一張嘴磕著牙,他這口整齊潔白的牙不能傷,以前還正經有人來找過他拍牙膏廣告呢。

在路上顛了一個多小時,終於顛上了平路之後,他才舒了口氣,拉了拉安全帶,衝馬亮問了一句:“車哪兒來的?”

“借,借的,”馬亮說,也拉了拉安全帶,摸了根煙出來叼著準備點,“給你借,的,你開就是。”

“別跟我扯,”孫問渠伸手把他嘴上的煙拿下來扔出了窗外,“說吧,我二姐的還是我媽的。”

“不是。”馬亮把煙盒放回了兜裡。

“亮子,我認識你多少年了,”孫問渠瞅了瞅他,“這應該是孫嘉月的車……是她的還是她買了給我的?”

馬亮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會兒才說:“買給……你的。”

“我不要,”孫問渠嘖了一聲,“跟坐鞋盒裡似的。”

“問……問,問……”馬亮嘆口氣,轉過身對著他。

“問吧。”孫問渠看了他一眼。

“渠。”馬亮把話說完了。

“你就不能直接說話麼。”孫問渠沒忍住樂了。

“叫名字顯得語,語重心……長,”馬亮也笑了起來,然後又收了收笑容,“要我,我說,你去給老爺子認,個錯,得了。”

“認什麼錯?”孫問渠一腳剎車踩下去,把車停在了路中間,“我有什麼錯?我喜歡男的有錯?我不願意做陶有錯?我就不喜歡那些個瓶子盤子罐子有錯?我都上山溝裡待三年了我還錯?”

“我不,不是那……”馬亮被他一通轟得話更說不利索了。

“我知道你意思,”孫問渠把車重新往前開著,“他不就覺得我不成器麼,我就成不了他要的那種器不行啊?”

馬亮嘆了口氣,手往口袋那兒摸了摸又停下了。

“想抽抽吧,”孫問渠說,“窗戶開開。”

“不是我說,你,”馬亮掏出煙點上了一根,“你不想成他,他要的那種……器,你也沒,沒成什麼……別的器。”

孫問渠半天沒說出話來,轉過頭很認真地看了看馬亮:“你得虧嘴不利索。”

本來四五個小時的車程,路上一爛,車一直開到下午才到了孫問渠自己的住處。

這次接他回來的事兒,馬亮沒跟別人說,所以沒有以前他上哪兒一回來就一幫人給他接風接塵的熱鬧場面。

雖然孫問渠並不喜歡酒桌上一幫人連吹帶扯的,但現在站在自己房裡客廳裡卻猛地覺得有點兒冷清。

幾個屋裡轉了一圈之後愣在客廳不知道該幹什麼好了。

“我收拾了。”馬亮在一邊說。

“看出來了,都沒落灰。”孫問渠手指往桌上劃了一下,很乾淨。

“鑰匙給,給你,”馬亮掏出他進山修行之前留下的鑰匙放在了桌上,“那套你記,記得要回來。”

“嗯?”孫問渠看了他一眼。

他有兩套鑰匙,走之前一套給了馬亮,另一套給了李博文。

“要回來,”馬亮說,“要不就換,換鎖。”

“他帶人來了?”孫問渠邊問邊進了臥室,桌單被罩看得出都是馬亮給他新換的,他又拉開櫃子看了看,裡面除了他沒帶走的衣服,還有兩套女人的裙子,他給拎了出來,扔到了客廳的沙發上,“操,你怎麼沒給扔了。”

“留著你過目。”馬亮說。

孫問渠又檢查了兩遍,沒再有別的發現,估計要有也都已經讓馬亮收拾乾淨了。

“我舊手機呢?”他問馬亮。

馬亮從茶几下面的抽屜裡拿出了手機遞給他,已經充好了電也開了機。

他接過電話準備撥號,馬亮攔了他一下:“先,先吃飯,我請。”

“給我接風啊?”孫問渠笑了笑,把手機放進了兜裡,“就咱倆?”

“嫌人少我給……給你再找,找倆充氣,娃娃,”馬亮說,“一邊一個。”

“我看成,”孫問渠伸了個懶腰,“先說好,我雖然三年沒吃好東西了,以前吃膩的那幾個館子我還是不去的。”

“新的。”馬亮點點頭。

孫問渠進浴室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在鏡子前瞅了瞅,感覺自己有點兒重獲新生的感覺。

在山溝裡呆三年他都沒忍心多照鏡子。

就是這髮型還得重新弄弄,都是跟張經理去旁邊鎮子采購的時候在鎮上理髮店弄的,透著一股子村口王師傅的魔力。

“你開車,”出門的時候孫問渠把甲殼蟲的車鑰匙扔給了馬亮,“我不認識路了已經。”

馬亮拿過鑰匙笑了兩聲。

“這車明天還給孫嘉月,我不開這玩意兒。”孫問渠走出門,他這房子在一樓,門外有個七八平米的小院子,他在院子裡種了不少花,這三年沒回來,馬亮照顧得不錯,居然都還生機勃勃的。

“你開摩,摩托?”馬亮問,“還是電……瓶?”

“我走路行不行啊?”孫問渠說,想了想又轉身看著他,“算了,車不還給孫嘉月了,她肯定會說你不要就扔路邊吧,車留著,你開。”

沒等馬亮說話,孫問渠走出了院子,正想往車那邊走,身後傳來一個女聲:“孫問渠!”

這才剛回來就有熟人?

他扭頭朝後邊兒看了一眼,一個女人正一步一扭慢慢地往他前面走過來,身後還跟著個男的,個兒挺高,戴了個鴨舌帽,脖子上還掛著副大耳機,看不清樣子。

“您是……”孫問渠盯著這女人看了好幾眼,戴著副遮掉半張臉的墨鏡,剩下的半張臉挺漂亮,但是妝很濃,看著有那麼一絲眼熟,又想不出來是誰。

“看看,”女人在他跟前兒站下了,抱著胳膊冷笑了一聲,側過身對身後的人說了一句,“這才多少年沒見啊,你爸就不認識我了。”

孫問渠愣了愣,猛地轉頭看著馬亮:“這姐姐說什麼?”

“她說那,那小子,是……”馬亮指了指女人身後,“你兒子。”

 

2

 

雖然馬亮這句話說得挺清楚而且重要部分沒有結巴,但孫問渠還是覺得自己聽錯了。

“什麼?”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女人又問了一句,有點兒跑音,“姐姐您是不是認錯人了?”

說完他又往後面那小子身上瞅了一眼,個兒都趕上他了,兒子?

“孫問渠,”女人摘下了臉上的墨鏡,往前又走了兩步,沒等孫問渠退開,她的臉已經湊到了眼前,“你丫記憶力還真是隨心所欲啊。”

孫問渠皺著眉往後退開的瞬間,突然想起了這個女人是誰。

挺意外,還有點兒震驚,這可真不是“這才多少年沒見”的概念,一別十來年怎麼也得有了。

想當年他還是個青蔥少年……

“方影?”他揉了揉鼻子,撲面而來的香水味兒讓他有點兒想打噴嚏。

女人笑了笑,抬手舉高了給他鼓了鼓掌:“好久不見啊。”

馬亮在孫問渠的提示下也認出了這是誰,相比孫問渠的震驚,他的震驚直接表現在了語言上:“方……方,方,方……哎算了。”

方影把墨鏡重新戴好,看著孫問渠:“就聽說你這幾天差不多能回來,我一想,按你的性子,多一秒估計都不會等,還真讓我猜對了。”

“真了解我,”孫問渠說,“找我有事兒?”

“這話說的,”方影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沒事兒不能找你?”

“你……”孫問渠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不過還真是有事兒。”方影說。

“那你趕緊說,”孫問渠想看時間,抬起手才想起來表沒拿回來,只得又拿出手機看了看,“我還有事兒,趕著吃飯呢。”

“那正好啊,”方影的聲音冷了下來,“正好邊吃邊聊。”

“你到底什麼事兒?”孫問渠手往兜裡一插,有些不耐煩地看著她。

說實話,他跟方影之間不可能還有沒了的事,要真有什麼,以方影的性子,這都多少年了,不可能現在才找上門兒來。

但從方影的語氣裡他也感覺到了那麼一絲來者不善。

“孫問渠,以前的事兒你還真是想忘就忘啊,真瀟灑,”方影摘下了墨鏡,抱著胳膊,手裡拿著墨鏡一下下點著,“這事兒當著亮子面兒說合適?”

“我回……迴避?”馬亮說。

“你自己慢慢在這兒繞吧,”孫問渠沒再說別的,轉身就往車邊走,“亮子開車。”

“想跑?”方影一下提高了聲音,“孫問渠你當初玩了老娘兩年說甩就甩……”

孫問渠猛地停下腳步轉過身,沒等他說話,方影一指身後那人:“扔個兒子我自己帶著,你不聞不問,乾的是人事嗎!”

方影身後那人始終沉默著沒有出過聲,甚至連位置都沒有移動過,要不是方影這一嗓子,孫問渠都快忘了他的存在了。

不過這句話一出來,不光孫問渠愣了,旁邊一個路過的老太太也迅速地轉過了頭,慢吞吞地邊走邊往幾個人身上來回掃著。

馬亮一臉凶狠地瞪了老太太一眼,她才小聲不知道念叨著什麼地走開了。

“你再說一遍?”孫問渠覺得自己這人生真是精彩極了,被親爹扔山裡三年,回來第一天都已經記不清長相了的“前女友”給他送過來一個兒子。

“怎麼,想不承認?”方影衝身後一招手,“方馳你過來。”

叫方馳?

還挺能配合,跟媽姓?

一直站著沒動過的方馳這時才慢慢地走了過來,孫問渠也總算是看清了這人的樣子。

雖然帽子和耳機把他的臉擋掉了不少,但根據肉眼可見的部分,健康的膚色,高挺的鼻梁和抿緊的嘴脣,挺帥。

不過就算挺帥,也沒帥到孫問渠能睜眼說瞎話神智不清認下這兒子的程度。

“不是我說,方影,”孫問渠眯縫了一下眼睛,“你騙人的技術這麼多年怎麼一點兒進展都沒有?”

“隨便你說,”方影冷笑了一聲,“我來的時候就已經想過了你不會承認,我要不是實在太難,也不會來找你!”

“我要真承認了我就該去測測智商了。”孫問渠說。

“孫問渠你良心被他媽狗啃了吧!我當年才多大,我才15歲啊!”方影突然帶著哭腔喊了起來。

“哎喲。”馬亮嚇了一跳,趕緊往四周看了看,這會兒沒什麼人,但過一會兒就該是下班放學的點兒了。

“咱倆……到過這程度?”孫問渠看不清方影眼裡到底有沒有眼淚,但他不想在剛回來第一天就把個莫名其妙的破麻煩給惹大了,他指了指自己,“我喜歡男人這事兒也不是什麼秘密……”

方馳猛地抬了一下頭,但幅度不大。

“王八蛋!你跟老娘好的時候還沒換口味呢!”方影一瞪眼,眼裡果然沒眼淚,“怎麼,後來你喜歡男人,當初自己乾的事兒就不認了啊!”

孫問渠的手機突然響了,他沒說話,拿出手機看了看。

是李博文。

“喂。”他接起電話。

“回來了?”李博文的聲音傳了出來,帶著誇張的喜悅,“哎我就猜你可能得回來了,怎麼回來也不說一聲!”

“剛到。”孫問渠一想起自己衣櫃裡那兩條裙子就有點兒不爽。

“出來啊,給你接風!”李博文說。

“不去了,改天再說吧,今兒有安排了。”孫問渠看了一眼方影那“娘倆”。

“安排?什麼安排?這才剛回來就安排上了?”李博文有些不滿。

孫問渠沒說話,方影走了過來,盯了他一會兒,說:“先把咱們的事兒處理完了再打電話行不行!”

“誰啊?”李博文聽到了這邊的聲音,問了一句。

“沒什麼,明天給你電話,”孫問渠掛了電話,看著方影,“你就直說你想幹嘛吧,我還趕著吃飯,沒功夫跟你這兒演電影。”

“這孩子現在上學,要用錢,我工作現在不穩定,養他太辛苦了……”方影換了表情,一臉憂傷地說,“我……”

“讓我幫你養兒子?”孫問渠看了一眼方馳,不得不說挺佩服這小子的,方影都演成這樣了,他還能一臉平靜地站著,好像他就是跟著來認渣爹的。

“給我拿點兒錢就成,”方影攏了攏頭髮,終於說出了此行目的,“我也不想跟你多扯,一次性,十萬。”

“多少?”孫問渠聽樂了。

“先,驗……驗……DNA,”馬亮在一邊叼著煙,“親子鑒……鑒定。”

“驗什麼驗!鑒什麼鑒!”方影吼了一聲,回手抓著方馳的胳膊猛地一拽,“長得跟他一摸一樣!”

方馳本來站著,估計沒防備,被她直接拽得一個踉蹌撲到了孫問渠跟前兒。

孫問渠也沒防備,沒來得及躲開,就這麼臉對臉地盯在了一塊兒。

瞪眼對視了幾秒鐘。

他看清了方馳一直被帽檐遮著的眼睛,眼眶挺深的,眸子很黑。

不過估計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神裡看到了不屑。

這讓孫問渠有些不愉快,丫一個騙子,起碼也是個從犯,還有臉對著受害者不屑?有臉擺出這種看不上的輕視表情?

演技太到位了!

他倆互瞪了半天,馬亮在一邊問了一句:“像……像麼?”

“我給你算個賬,”孫問渠轉過頭看著方影,“你15歲生了個兒子,那現在就應該是14歲……”

他又轉過頭跟方馳臉對臉地盯了一會兒:“這位少年長得是不是有點兒忒超前了?”

“你少給我來這套!”方影抱著胳膊,聲音依舊很高,“你不把這事兒給處理了,我讓你沒好日子過!我現在什麼都沒了,什麼都不怕!”

“這樣啊?行,”孫問渠瞅了她一眼,嘴角勾出個微笑,又盯著方馳的眼睛,往前又逼了一寸,鼻尖都快頂上了,“我兒子是吧?來,叫聲爸爸。”

“爸爸。”方馳頂著他鼻尖叫了一聲,別說一秒鐘的猶豫,就連一瞬間的猶豫都沒有。

孫問渠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果然敬業!

定了兩秒之後他一轉身從馬亮手裡拿過了車鑰匙:“亮子給錢。”

說完他就打開車門上了車,發動了車子。

馬亮從兜裡摸出個信封,扔給了方影,然後跟著也上了車。

在車開出去的同時,方影的怒吼聲傳來:“你他媽打發要飯的呢!王八蛋!孫問渠我跟你沒完!”

“給了多少?”孫問渠把車開出小區了才問了一句。

“三千,”馬亮說,“早上剛,剛取的,飯錢。”

“那一會兒吃飯還得我結賬啊?”孫問渠笑了。

“刷,刷卡,”馬亮笑著說,“本來覺得甩……甩現金,牛,牛逼來著。”

孫問渠沉默地開了會兒車,嘖了一聲:“方影知道我住哪兒不奇怪,她怎麼知道我去了山裡,還知道我什麼時候回來?”

“問……問我?”馬亮也嘖了一聲。

“問你啊,又沒說是你。”孫問渠說。

“你智,智商呢?”馬亮說。

孫問渠看了看他,過一會兒才說:“博文?”

馬亮沒說話。

“我告訴你,這事兒沒完!”方影捏了捏信封,一拍方馳的肩膀,“走,今兒先放過他,咱倆吃飯去,姐請你。”

“不了,”方馳拉拉衣領,“我回去吃。”

“回去又沒人給你做,你一個人還回什麼去啊。”方影拉著他。

“你不回去給小果做飯?”方馳把脖子上的耳機戴上了。

“扔我媽那兒了,”方影把他耳機又給拽了下來,“拿上錢了請你吃飯正常的,再說還得說說下一步計……”

“還……下一步?”方馳看著他,“你還真拿他當弱智呢?”

“喲,我可沒,他不光不弱智,人聰明著呢,”方影仰起頭長嘆一口氣,“那也備不住是個人渣!一會兒我再跟你細說。”

方影也沒拉著他往太遠的地方去,就在小區後門找了個小飯店點了兩個菜,還要了瓶酒。

然後她拿出了那個信封,低頭數著,捏出了幾張,想想又搓出去兩張。

正猶豫著,方馳坐在她對面說了一句:“我不要。”

“這才叫弟弟!”方影一隻手衝他豎了豎拇指,另一隻手麻利地把錢塞進了包裡,“今兒你也見著了,這人就是個渣子!還裝不認識我了!”

“嗯。”方馳應了一聲。

“你說我能放過他麼!”方影說,“當初把我害得那麼慘!要不是因為他,我也不會到今天這步!懷孕!退學!”

方馳手在嘴邊遮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沒有出聲。

“怎麼?不信?”方影一挑眉毛。

“沒,”方馳看了她一眼,“你初中的時候我還沒上小學,那會兒不認識你。”

“我不早跟你說過了麼。”方影嘖嘖兩聲。

“嗯。”方馳點點頭。

方影是他二太爺那邊的姐姐,也就是他表叔的女兒,初中他到市裡上學,爺爺托她照顧自己,那會兒才認識的。

這個孫問渠他以前沒聽方影提過,但最近幾個月聽得很多。這人跟方影是初中同學,家裡有點兒錢,花花公子一個,以泡妞為主業,對當初還是純情少女的方影始亂終棄……

方影的話,他一般不會全信,據說打10歲起方影的瞎話就已經說得神形兼備了,不過方影和孫問渠之間,肯定曾經是有點兒瓜葛的。

今天孫問渠那種吊兒郎當的樣子看著也的確挺讓人不爽,方馳尤其反感他輕描淡寫一句話就想把他跟方影的關係撇乾淨的態度。

不過他會幫方影,除了孫問渠是個渣順帶手為民除害一把之外,更多的是因為這幾年方影無論多不靠譜,對他卻很好,前段時間他住院,方影連著一個月每天都在醫院陪護。

“我當初跟孫問渠好上,還真不是因為他家有錢,那會我比現在漂亮,心氣兒也高著呢,一般人我看可看不上,”吃了一半方影有些感慨地開始憶往昔,“真是因為這小子挺有才的,琴棋書畫,都拿得出手,二胡都會拉呢,字兒也寫得特別漂亮,那會兒我們學校一要寫個什麼毛筆字的就肯定得找他……”

“哦。”方馳埋頭吃著飯。

“對了他還玩陶……你知道麼,就人鬼情未了裡那樣的,哎喲多高雅浪漫啊你說,不過他爸就是幹這個的。”方影比劃了一下。

“聽著挺優秀,你倆能好上得是……”方馳轉了轉茶杯,“酒後亂吧?”

方影愣了愣,反應過來之後一拍桌子:“這話怎麼個意思啊!”

方馳笑了笑沒說話。

“……哎!”方影揮揮手,“不說這些,反正孫問渠就是個渣,我是真喜歡過他,初戀啊!仇人都沒有翻臉翻那麼快的!王八蛋。”

“你到底差多少錢?要不我給你拿點兒。”方馳看著她,想從孫問渠那兒拿到錢,他感覺不可能。

“算了吧,不是你能補得上的,”方影嘆了口氣,又笑了笑,“不過呢,有你這句話,姐就挺感動的了,你要真想幫我,就從孫問渠那兒把錢逼出來,我到今天這步,不全因為他,但他是個引子。”

“你是不是欠賭債了?”方馳皺著眉問了一句。

“沒有!要不……這麼著,”方影邊吃邊說,“你這兩天再去他那兒一趟。”

“嗯?”方馳抬頭,“我自己?”

“我這幾天不方便出門兒,”方影說,“你去找他。”

“不是,”方馳皺著眉,“你說這種已經被人當場識破的騙局……我們能不能別把智商全扔了?他是個渣不是個智障啊。”

“傻不傻啊你,”方影斜了他一眼,“這個局根本就只是個藉口,我們找他鬧,總得有個由頭,我跟你說,他這人大方,手頭有錢,怕麻煩,懂了嗎?”

方馳沒說話。

方影給他倒了點兒酒:“你得幫姐,我再湊不出錢就真麻煩了。”

跟方影吃完飯,方馳回了自己的住處。

打開燈的時候看到放在桌上的貓糧被掀翻在地,黃總正像個花瓶一樣坐在電視櫃上居高臨下威嚴地注視著撒了一地的貓糧。

“不愛吃啊?”方馳把帽子和耳機扔到沙發上,彎腰從地上撿了一顆起來吹了吹,放進嘴裡嚼了幾下,“我覺得還可以啊。”

黃總一臉鄙視地喵了一聲。

“愛吃不吃,”方馳看了它一眼,“要不您還是出去繼續流浪得了。”

黃總沒理他,起身跳到沙發上,把自己團進了他的帽子裡。

看了會兒電視覺得沒意思,準備上床玩手機的時候,電話響了。

“星期五有個溯溪團,缺個嚮導,你有沒有空帶一下?”那邊是陳響,他的教練。

“去哪兒?周五我得跟學校請假,”方馳看了看日曆,周五就是明天,“過夜嗎?”

“尋龍谷,”陳響說,“過夜。”

“這會兒才去溯溪?”方馳猶豫著,“瀑布都沒水了。”

“混帳團,又不是真要玩這個,隨便帶著走一段就差不多了。”陳響笑笑。

“哦,”方馳也笑笑,“那我帶吧。”

“我明天讓領隊打你電話。”陳響說完就掛了。

按方影的計劃估計明天就得催著他上孫問渠那兒要錢去,知道他明天出門沒準兒就得咆哮了。

不過他真有點兒不想去,不是不想幫方影,而是覺得太傻了。

用這種連三歲小孩子都蒙不過去的騙局開場,還想發展出後續情節來,簡直是開玩笑,就孫問渠那德性,別說兒子是假的,就算是真的都未必會管。

想到孫問渠,方馳皺了皺眉,突然想起了他那句話,頓時感覺有點兒說不上來的感覺,他搓了搓胳膊,拉過被子蓋上了。

我喜歡男人這事兒也不是什麼秘密……

 

3

 

孫問渠雖然在山溝裡待了三年,但對食物的要求並沒有因為每天跟挖土的工人一塊兒吃大鍋飯而有所降低。

馬亮帶著他去的館子他不滿意,因為招牌上有一個辣椒。

“我不吃辣。”孫問渠說。

“不辣,你能,能承受。”馬亮說。

“畫那麼大個辣椒,”孫問渠堅持不下車,“還有備選的地兒沒有?”

“哎喲!”馬亮無奈地重新發動車子,“譜兒真大,土,土,土……”

“你才土。”孫問渠說。

“土爾其,”馬亮往方向盤上使勁一拍,“菜!吃嗎?”

“吃。”孫問渠點頭。

其實工地的夥食不差,每天葷素搭配還有水果,只是這大鍋菜一炒就是一盆兒,味道不能細想,一細想就覺得人生無望。

但要不是因為廚子是個湖南人,這三年頓頓都是辣椒,孫問渠也不至於一看到招牌上的辣椒就要奮起反抗。

說起來他還挺佩服自己的,面對老爸的暴政,英勇頑強……吃了三年辣椒。

馬亮帶他去的這家土耳其菜他以前沒去過,味道還挺不錯的,環境也挺舒服,孫問渠埋頭一通吃。

“回,回來以後有什,什麼計劃?”馬亮邊吃邊問他。

“沒有。”孫問渠回答得很乾脆。

“要不去我,我那兒?”馬亮說。

“再說吧,”孫問渠往椅子上一靠,“我得先享受幾天人生。”

馬亮比他大兩歲,是老爸的徒弟,正式的那種,十來歲就跟著老爸學做陶了,資質一般,強在老實懂事兒,老爸挺喜歡他。

不過最後在哥們兒和師父的爭執矛盾之間他選擇了哥們兒,老爸盛怒之下把他“逐出師門”,現在自己弄了個工作室,混得還不錯。

“問渠,”馬亮點了支煙,“你說你什,什麼時候才能有,有個正形?”

“我現在不是挺正的麼,”孫問渠看了他一眼,“體健貌端無孩。”

“我跟你說,說正經的,”馬亮往他這邊湊了湊,“你有天,天分……”

孫問渠沒說話,繼續吃著菜。

“我知道你不,不喜歡做……做陶,”馬亮說,“但你不,不是小孩兒,得成熟一,一點兒。”

孫問渠還是不說話。

“你別跟我說你還,還打算去,去李博文那兒瞎,瞎混。”馬亮皺著眉。

“閉嘴吃你的,不吃結賬。”孫問渠終於說了一句話。

“你想想,”馬亮招手叫了服務員,“我的話。”

吃完飯,孫問渠讓馬亮陪著他去了趟商場,裡裡外外買了幾身衣服。

“敗,敗家玩,玩意兒。”馬亮在他刷卡的時候說了一句,這卡是他走之前扔馬亮那兒的,裡邊還有多少錢他都記不清了。

買完衣服馬亮開車把他送回小區,到樓下的時候,孫問渠看到了孫嘉月那輛紅色的mini

要不說他一看這輛甲殼蟲就知道是孫嘉月的呢。

“你先回去,車你開走。”孫問渠跟馬亮說了一句,開門下了車。

走了兩步他發現車還停著沒動,於是回頭衝駕駛室那邊豎了豎中指,馬亮按了聲喇叭,掉轉車頭把車開走了。

孫嘉月從車裡下來,抱著胳膊往車門上一靠:“哎喲,我弟弟這是看不上我送的車啊?”

“用不上,”孫問渠說,“你要不拿走,我就讓亮子開了。”

“他開開唄,”孫嘉月笑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陣,“瘦了啊。”

“那地兒還能胖人麼,”孫問渠說,也看了看孫嘉月,還是老樣子,漂亮張揚,跟孫瑤完全不像姐倆,“你就來看看我胖瘦?”

“差不多吧,就問問你……”孫嘉月頓了頓放輕了聲音,“過年回家嗎?”

“煩不煩?”孫問渠立馬一陣心堵,語氣也帶上了煩躁。

“你當我想問啊!我才懶得管家裡這些破事兒!愛回不回,我替孫瑤問的,”孫嘉月皺著眉,“你看看你那驢臉拉的,再配上你那個髮型……哎你趕緊去弄弄你這頭髮吧,我給你介紹個……”

“趕緊回家去,”孫問渠無奈地嘆了口氣,拍拍她的肩,“省得你老公一會兒又哭天兒抹淚地說你不著家。”

“這名片你拿著,”孫嘉月從包裡捏出張名片,“我一直在他那兒弄頭髮,打個電話讓他過來給你整整,真受不了你這村裡傻二哥的造型。”

孫問渠接過名片,正想揣兜裡,感覺名片手感有點兒不對,手指一搓,名片下邊兒還有張卡。

他正想說話,孫嘉月已經上車發動了車子,貼著他腿就唰地把車一倒。

“哎!”孫問渠嚇了一跳,“你有沒有點兒數了!”

“大姐給你的,要不要你自己看著辦,別找我,煩死了!”孫嘉月放下車窗喊了一嗓子。

孫問渠看了看手裡的卡,沒說話。

孫嘉月的車要掉頭,唰地一下轉了老大一圈兒,又唰地一下衝上了對面的人行道,再唰地一下退回來,再唰地一個輪子架人行道上開了出去,十來米之後才回到了路面上開走了。

孫問渠站在路邊,看著孫嘉月這驚心動魄地掉頭之旅,車技爛透半個宇宙的孫嘉月能大晚上地把車開進小區的通道給他送張卡,他覺得十分感動。

這麼涼爽的秋風裡他都感動出了一身汗。

卡他拿回了家,扔進了抽屜裡。

孫瑤多數時間以大局為重是站在老爸那邊的,不會主動給他卡,給卡估計是老媽的主意。

孫問渠打了個呵欠,沒到十點他已經困了。

工地的夜生活是打牌,他挺喜歡打牌的,但不喜歡跟一幫一打牌急眼了順手就能打架的人打牌,所以他一般是十點睡覺。

不過在睡覺前他還是頂著睡意進臥室把衣櫃裡以前的衣服都拿出來塞進了袋子裡,然後進了浴室。

之前急著跟馬亮出去吃飯,浴室他也沒細看,這回進來一看,發現洗臉池旁邊的架子上除了放著馬亮新買來的洗發水淋浴液什麼的,最下面那層居然還放一堆用了一半的。

而且用得還相當不講究,瓶子蓋子都散著。

孫問渠本來今天就挺鬱悶,現在一看這堆東西,頓時感覺極度不爽,瞪著看了半天,最後把架子直接拆了下來,連架子帶那些瓶瓶罐罐一塊兒扔到了樓下的垃圾堆裡。

折騰了半天,等他躺到床上的時候,連再看一眼時間的機會都沒有,眼睛一閉就睡著了。

平時他不太做夢,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呆山裡每天什麼也不想,看看山,瞅瞅土,做夢的素材都攢不出來。

不過今天他做夢了。

老爸來了。

跑。

前女友來了。

跑。

兒子來了。

跑。

還有李博文帶著不知道哪兒來的女人在他床上翻滾,在他衣櫃裡翻滾,在他浴室裡翻滾……他一怒之下衝上前去把這倆攆得滿屋子跑。

反正一夜兵荒馬亂的盡跑了。

醒過來的時候老有種頭天去挖土了的錯覺,但夢裡的內容卻並不太清晰,只記得最後一個場景是他一拉開冰箱門,方馳團冰箱裡衝他輕蔑地一笑:“爸爸。”

睡到自然醒的希望泡湯了。

雖然現在沒有早起的腳步聲,沒有打招呼聊天的聲音,沒有笑著打鳴兒的雞,也沒有人來敲他的門……孫問渠躺床上瞪著天花板發了會兒呆,起身進了廚房,拉開了冰箱門。

還好,裡面只有馬亮給他買的幾瓶酸奶。

他拿了一瓶出來喝了,味道不錯,就是口感有些奇怪,裡面有一粒粒跟果肉似的玩意兒,拿到眼前看了看,蘆薈的。

喝完酸奶,他穿著睡衣屋裡屋外地轉了幾圈,又打開了電視,最後站到了窗邊。

突然覺得有點兒閑得慌。

只不過三年而已,他已經忘了自己三年前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的,每天這日子到底是怎麼混的了。

在山裡這三年,雖然每天也就無所事事地在工程部和工地之間來回轉悠,餓了吃困了睡,閒著沒事兒就上山裡轉轉,找個土堆坐下盯幾小時樹。

但卻不像現在這樣沒著沒落的。

大概是因為有個盼頭?盼著三年過了就自由了。

現在倒是自由了,可接下去該幹嘛?

拿過手機看了看電話本裡的聯繫人,一個個都是他朋友,但現在沒有誰能勾起他打個電話過去說話的慾望。

不過正想扔下手機的時候,手機響了。

李博文的電話。

孫問渠皺皺眉接起了電話。

“喲?我以為你這個時間接不了電話呢!”李博文在電話裡喊了一聲。

“早起了。”孫問渠拉開窗簾靠窗站著。

“晚上我去接你,”李博文說,“桌我都訂好了啊。”

“都誰?”孫問渠問。

“還能有誰啊,就那幫人唄,早就等著你出來了,本來說就上我這兒來,不過還是覺得不能隨便,得給你好好接風洗塵……”李博文說。

“這話說的,不知道的以為我蹲了三年呢。”孫問渠嘖了一聲。

“跟蹲三年也沒什麼區別了,”李博文笑著說,“你這號碼還繼續用吧?我還跟他們說先別打你電話呢,怕是老爺子拿著。”

“拿回來了,”孫問渠說,想到昨天那些衣服和沒用完的洗浴用品,“你還有什麼東西要我帶給你麼?”

“帶給我什麼?”李博文愣了愣,停了兩秒又笑了起來,“不用了,扔了吧。”

“哦。”孫問渠應了一聲。

“我跟你說,我要不是經常過去看看,”李博文有些不爽地說,“馬亮不定把你那套房子弄成什麼樣呢。”

“哦。”孫問渠沒說別的。

“那……”李博文似乎有些尷尬,“我下午過去接你的時候給你電話吧。”

“嗯。”孫問渠又應了一聲。

“那就這麼著。”李博文把電話掛了。

孫問渠換了衣服出去打算吃個早點,結果從出門起手機就一直在響,有男有女,全是以前的朋友,問回來了啊怎麼樣然後說要聚。

估計都是李博文通知的。

他進山多久,這些人就有多久沒聯繫。

當初被老爸扔進山裡的時候被強行沒收了電話,張經理給了他一個小靈通還是什麼本地通的,離開了工地所在的那個鎮子就沒信號,還不如挖土的那些工人了。

他不靠電話本能記得號碼的只有馬亮。

不過馬亮不知道用什麼招把他被沒收的手機弄了回來之後,他沒讓馬亮把裡面的聯繫人發給他,他那會兒跟老爹較勁的熱情被窮鄉僻壤給點燃了。

來山裡就來山裡。

三年就三年。

不聯繫朋友就不聯繫。

還能閑死在這兒麼。

小區對面吃個早點一個來回接這十來個電話,把他因為李博文有點兒不太爽的心情輓救了回來。

同時被輓救回來的還有他之前有些發空的狀態,這些熟悉的人,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說話方式,讓他很快找回了以前的感覺。

雖然這些人沒一個交心的朋友,但無所謂,對於孫問渠來說,這只是回歸他習慣了的生活而已。

晚上安排了飯局,還都是幾年沒見的,孫問渠對著鏡子研究了一下自己的形象,決定打個電話把孫嘉月介紹的那個髮型師叫過來弄弄頭髮。

名片扔桌上一直沒看,這會兒拿起來準備打電話的時候才看到這髮型師居然不叫什麼Tony Kevin也不叫Andy Peter……

叫小嘰。

女的?

“小雞嗎?”孫問渠電話打過去的時候怎麼都覺得有點兒彆扭,有種對方一開口會是咯咯叫的錯覺。

“是,請問您哪位?”小嘰是個男的,聲音挺陽剛,跟嘰也不挨著。

“你電話是孫嘉月給我的……”孫問渠說。

“嘉月姐的朋友啊?您怎麼稱呼?”小嘰馬上說,聽語氣跟孫嘉月挺熟。

“孫問渠。”

“孫哥是要做頭髮嗎?今天嗎?今天我得下午才有時間過去,”小嘰很熱情地一連串地說著,“哎您也姓孫……您是嘉月姐的弟……”

“是,”孫問渠打斷了他,“那你下午過來吧。”

地址給了小嘰之後他趕緊掛了電話,這種話太多的自來熟陌生人他有些吃不消。

“你蒙我。”方馳坐在大巴車第一排給陳響打電話,身後坐著三十多個叔叔阿姨,正鬧哄哄地說著話,還有人聲音高亢地唱著歌。

“怎麼就蒙你了。”陳響笑著說。

“你說是個混帳團,這明明是個叔叔阿姨團。”方馳說。

“我也剛知道啊,也不算……跟我差不多年紀吧,”陳響估計是聽到了歌聲,一下笑得更歡了,“怎麼你喜歡混帳的團啊?”

“沒說喜歡,又不跟我混一個帳,”方馳偏過頭看著窗外,“就是鬧得慌。”

“叔叔阿姨體力才好,平時都騎行徒步玩著的,你帶著還輕鬆,”陳響說,“下回再給你介紹個年輕團唄。”

“我過完年要復習了,不帶……”方馳話還沒說完,身後一個阿姨突然站起來喊了一嗓子。

“小林啊——”

“哎喲,”方馳嚇得差點兒一腦門兒磕到車窗玻璃上,回頭瞅了一眼,發現阿姨是在招呼後排的另一個阿姨上前面來坐,他嘆了口氣壓低聲音,“嚇死我了。”

“也嚇我一跳,”陳響在那邊笑了半天,“哎你剛說你要復習了?”

“我明年高考了啊,就還半年,”方馳說,“我今天請假的時候班主任看我都一臉看未來落榜生的表情了。”

“你不說我都忘了你高三了啊,”陳響感嘆了一句,“哎,也算是看著你長大了。”

“那我也算看著你步入老年了,”方馳又往後看了一眼,“行了不跟你說了,馬上到地方了。”

方馳不並是職業嚮導,只是一直待在陳響的戶外俱樂部,常去的這些地方他都熟,一開始是人手不夠叫他去幫忙,後來就慢慢直接找他了。

不過這活兒不好乾,累,也不好玩。

“一會兒我們就從這裡走,”車進了山之後停在了山崖邊一塊被平整過鋪著碎土的地方,領隊扯著喉嚨給團員講著,“先要走一陣盤山路,之後就進山了,東西帶好,鞋子再檢查一下,路不好走,注意不要扭腳……”

方馳站在路邊一棵樹下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腳邊放著他的包,相比團員他的裝備要專業得多,幾個阿姨圍著看了好半天。

“這是我們這次峽谷溯溪的嚮導,方馳,”領隊轉身指了指方馳,“這段他非常熟悉,到特殊地型他會提醒大家……”

方馳衝看過來的團員點了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這些團員還成,仔細看看年紀大概都在四十來歲,沒年輕人的團有意思,但也比真的大叔大媽團強,當然,真年紀大了的一般也不會過夜了。

領隊簡單的把之前說過的注意事項又交待了一遍,大家背起包開始順著路往進山的方向徒步走過去。

這個領隊方馳不熟,沒什麼話可說,他一個人沉默地走在隊伍最前面,聽著身後團員們聊天兒。

前二十分鐘還聊得挺熱鬧,過了半小時之後就基本沒人說話了,盤山路雖然很平,但太陡,走著很累人。

方馳回過頭看了看,雖然不聊了,這些叔叔阿姨也能看得出平時是經常鍛煉的,都還走得很有勁。

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方馳停了停步子。

“前面這個彎轉過去還有……”說了一半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是方影,“按現在的速度還十五分鐘就到進山的口了。”

“你晚上跟我去找趟孫問渠吧,”方影在電話裡說,“他今天跟人吃飯,估計……”

“我今天回不了市裡,我帶了人進山。”方馳說。

“什麼!”方影喊了一聲,“不說了這兩天要再去找他的嗎!”

“明天就回。”方馳就知道方影得衝他嚷嚷了。

“明天……”方影思索了一下,“那就明天,明天晚上,不過得早點兒過去,萬一他要出門好堵他。”

“……哦。”方馳眼前閃過孫問渠那張帶著不耐煩和輕視的臉,有點兒不怎麼爽。

 

4

 

孫問渠坐在椅子上,小嘰圍著他轉圈打量著:“你這頭髮有一年沒好好弄過了吧?也沒護理過吧?你現在這樣有點兒像朵蘑菇。”

沒等孫問渠說話他又衝助手一招手:“Amy幫我把那個包拿過來。”

“三年。”孫問渠說。

髮型師沒叫Tony Kevin Andy Peter……助理倒還是在Lucy Selina Amy Hellen裡挑了一個。

這個小嘰的外形跟他的名字不太相符,長得挺陽光,留著小鬍子,頭髮轉圈都刮了,就在腦袋頂上扎了個小辮,發稍還染成了藍色,眉毛和耳骨上都扎著閃亮的金屬釘。

“孫哥,”小嘰又轉到了他眼前,彎著腰盯著他看了半天,“你臉型挺好,長得也挺洋氣的,要不要染一下試個時尚張揚些的造型?”

孫問渠看著他頭頂的藍色沖天炮,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不。”

小嘰對於這個簡短的答案有些失望,不過並沒有影響他的服務質量,在確定了孫問渠只需要把頭髮剪短,造型只要脫離村口王師傅就可以之後,他很認真地開工了。

“雖說敢於露腦門兒的帥哥才是真帥哥,你露個腦門也沒問題,”小嘰邊剪邊給他介紹著自己的設計思路,“但是你的臉型配一點劉海會更好看……”

“你是在跟我說話?”孫問渠問。

“是啊。”小嘰說。

“不用跟我說了,你剪就行。”孫問渠說。

“哦,”小嘰點點頭,“不過劉海不能長……”

孫問渠看著他,他看了一眼旁邊的助理:“我現在是在跟Amy說。”

“嗯長了不精神。”Amy在一邊有氣無力地接了一句。

小嘰的造型服務很值價,絮絮叨叨邊說邊折騰了三個多小時才算是弄完了,孫問渠中途幾次打瞌睡差點兒杵到他剪刀上。

“怎麼樣?滿意嗎?”小嘰問。

孫問渠看著鏡子點了點頭,這人話雖然多,不過手藝的確不錯,鏡子裡的自己一下就變了樣,從鄉村走向了時尚大都市。

“孫哥你合適亮一些的顏色,”小嘰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別老穿黑的,你這皮膚可以試試有色彩的衣服。”

孫問渠腦海里莫名其妙地浮現了自己身穿粉色襯衣緊身褲的樣子,他咳了一聲:“哦。”

小嘰收拾完東西又盯著他轉了兩圈,出門之後扒著門框補了一句“頭髮長了記得給我電話我過來給你修修”這才下樓了。

孫問渠有點兒犯困,但沒有時間再睡一會兒了,李博文的電話半小時之後打了過來:“我到你家門口了,我進去等你還是……”

“我這就出去。”孫問渠站了起來進了臥室,他目前不想再讓李博文進他屋子。

你這皮膚可以試試有色彩的衣服。

孫問渠想著小嘰的話,看了看衣櫃裡黑黑灰灰一片的衣服嘖了一聲,隨便扯了件黑色外套出來穿上出了門。

三年沒見,李博文胖了一圈,從原來的毛衣針變成了筷子,別的都沒太大變化。

見了他就特別誇張地喊著跑過來狠狠摟了一把,孫問渠推了好幾下才掙脫出來,按李博文這架式,再不推開他就該上嘴親了。

“看看,瘦了這麼多,”李博文退後一步用力拍著他的肩,“晚上得多吃點兒補補!”

“上車吧。”孫問渠過去拉開了副駕的門,接著就愣住了。

副駕上坐著個姑娘,正有些尷尬地衝他笑著。

“這我女朋友,趙荷,”李博文過來給介紹著,“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我最好的哥們兒,孫問渠。”

“孫哥。”趙荷叫了他一聲。

“你好。”孫問渠跟她打了個招呼,拉開後座的車門上了車。

這個趙荷長得一般,但是看著很文靜,是李博文喜歡的那款,小家碧玉型,估計自己櫃子裡那幾件衣服就是她的。

只是一想起那些跟她外表不相符的洗浴用品的使用慘狀,他就又有點兒說不上來的滋味。

一路上都懶得說話。

不過不爽的心情在到了飯店之後就被擠散了,他和李博文是最後到的,包廂裡已經堆了十來個人,一推門就喊上了。

孫問渠就在這些聲音撲面而來的瞬間,找到了久違的混夾著無聊煩躁的莫名安全感。

儘管他以前跟馬亮提起這種感覺時,馬亮把這個歸結為他不思上進。

不思就不思吧。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才算上進,他的家人,他身邊的長輩朋友,所有人的概念裡,他的上進就是跟著老爸做陶。

因為老爸是大師,而大師的兒子正好在這方面有著超出普通人的領悟力,所以他理所應當要往這頭去上進。

孫問渠已經記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討厭做陶的了,很早……也許就從十歲時做出來那個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天生就是為陶而生的壺開始吧。

跟老爸的關係似乎也是從那時開始變得不太好。

一想到這些他又有些壓不住的煩躁,特別是他剛坐下,羅鵬往他身邊一靠,一手摟過他的肩,一手拿著手機舉到他眼前:“問渠,你看這套……”

“滾蛋。”孫問渠一眼看清手機屏幕上那套沒什麼欣賞價值的紫砂壺時頓時就有點兒竄火,一把推開了羅鵬。

“你丫是不是傻逼,”李博文過來拿過羅鵬手機看了一眼就罵上了,“你他媽又不是不知道他煩這些,剛一回來就杵個這玩意兒讓他看,你進水了吧!”

羅鵬嘆了口氣,又嘖了幾聲:“問渠你這臭脾氣一點兒沒改啊。”

“你沒點兒眼力見兒也是老樣子啊。”有人笑著接了一句。

“靠。”羅鵬又嘆了口氣。

“我讓你看看什麼叫有眼力見兒,”李博文拍拍他的肩膀,在包廂裡轉了一圈問了句,“東西呢?”

“這兒呢!”有人把一個長條的大木盒子拎給了他。

李博文接過來,把盒子放到了孫問渠身邊的椅子上:“這給你的。”

“什麼?”孫問渠的手指在盒子一彈,看了看,深棕色的木盒子上雕著花,雕工很好。

“這你認不出來?”李博文笑了。

孫問渠也笑了笑:“謝了。”

“別謝我,我就提了句,我爸去找來的,不知道讓哪兒弄的,”李博文坐到他邊兒上,伸了個懶腰,“你才是親兒子啊……真羡慕你。”

“你先去給我爹當幾天親兒子試試再羡慕。”孫問渠悶著聲音說。

“你不懂,”李博文扯扯嘴角,看了他一眼,“你不懂這感覺。”

“我不懂的感覺多了,”孫問渠說,李博文這樣子不常見,不過他懶得研究,“那我得去看看我親爹了,這兩天你爸在家嗎?”

“在家,就算不在家,你一個電話過去他也會回家等著你。”李博文仰了仰頭,看著包廂頂上的燈。

李博文他爸跟老爸是發小,所以李博文跟他也是發小,兩家人幾十年關係一直都很好。

有這層關係在,孫問渠就算對李博文有時候不爽也都會在面兒上維持個差不多的樣子。他對李叔倒是挺喜歡的,李叔沒老爸那麼端著,平時對小孩兒都很和氣,對他尤其好,所以他一直挺喜歡跟李叔聊天兒。

人到齊了,服務員開始給包廂裡上菜,李博文挑的這家菜挺合他的口味,連著幾個菜都是平時他愛吃的。

孫問渠拍拍李博文:“有心了。”

“趕緊吃幾口菜,”李博文說,“一會兒有你受的。”

孫問渠笑笑,他知道李博文的意思。

果然沒吃幾口,這幫人就拿著酒杯過來了:“三年沒見了,怎麼也得好好喝幾杯吧!”

孫問渠酒量一般,平時喝的都是紅酒,今天這一杯杯全是白的,他一通灌下去覺得胃裡燒得慌。

好在這些人都有數,知道真灌急了孫問渠能當場把桌子給掀了,一輪過後就都回桌邊坐下開始邊吃邊聊。

“問渠,一會兒吃完了去消消食醒醒酒。”有人在對面說了一句。

“嗯?”孫問渠愣了愣,按以前的習慣,吃完了就換個地方繼續喝酒,要不就打牌,一般是李博文的酒吧,這些事兒還能消食醒酒?

“我們現在換玩法了,”羅鵬手一揮指了指桌上的人,“全都是即將步入中年的人……”

“你才中年人!”他旁邊一直笑得很開心的張琳往他胳膊上甩了一巴掌,“怎麼說話呢!”

“就是怎麼說話呢!”一幫人跟著起哄。

“張琳要擱我那兒怎麼也得算樓花,”孫問渠喝了口茶,“哪兒就中年了。”

“就是……”張琳說完又看著他,“樓花是怎麼個意思啊?”

“我們樓道之花啊,我們樓道現在住了三戶,”孫問渠掰著手指,“我,一對兒老頭老太太,還一個老鰥夫……你要是去了,妥妥的樓花。”

“孫問渠你個混蛋一邊兒蹲著去!”張琳指著他笑著罵了一句。

又鬧了半天孫問渠才聽明白了,這幫人現在為了強身健體,視酒吧KTV為猛獸,從聲色犬馬掛改運動掛了,但健身房太累,又為了體現出他們跟廣場舞有本質的時尚的區別,他們一般去俱樂部。

“一會兒過去,就公園後門那兒,有個戶外俱樂部,我們現在總上那兒玩攀岩。”李博文說。

“攀岩?”孫問渠一聽這話,馬上往椅子上一靠,“我不去。”

“別啊,去了你就知道了,挺有意思的,”羅鵬說,“我沒事兒就去,有時候還跟他們的戶外團出去玩……”

“我不去。”孫問渠又重複了一遍,比起吃完飯掛根繩子去爬墻,他更願意在李博文的酒吧裡團著喝酒。

不過他的反抗沒什麼效果,吃完飯一幫人拖著他就直接奔公園後門去了,車都沒開。

這個俱樂部規模很大,這裡是總部,據說還有好幾個分部,總部這兒靠著公園裡的山,所以攀岩還有室外場地,相比只有室內設備的那些來的人非常多。

今天不是週末,又是晚上,所以人還湊合,一進俱樂部的大門就看到山邊掛著幾個人,再往裡就是室內,上上下下的掛著七八個,還有小孩兒。

“哎呦,”孫問渠有點兒眼暈,他可以天天去健身房,但對這種運動興趣實在不大,“就這掛五分鐘就能把剛吃的全吐了。”

“不試試?”李博文問他。

“不,”孫問渠很堅定地搖頭,“我看看就成。”

此項健身活動的主打參加人員有六七個,幾個女生都要玩,一塊兒跟著去換衣服了,孫問渠和剩下幾個喝得稍微多了點兒的坐一邊看著。

教練是個中年大叔,身材不錯,看起來跟他們這幾個算是挺熟,估計還真是常來的。

孫問渠看了一會兒覺得也就那樣了,於是起身四處溜達著。

進了室內場地小孩兒就比較多,都穿著挺正式的一身攀岩裝備,有幾個在墻上爬得還挺利索。

孫問渠站在場地邊,看到邊上有面照片墻,估計是展示俱樂部各項蓬勃發展的戶外項目,他慢慢走到墻跟前兒看著。

俱樂部組織過不少活動,看照片還挺專業的,什麼探險,爬山,溯溪的照片有很多。

他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估計攀岩是他們的主打項目,照片多,還有專業的攀岩隊伍,平時的教練不少就是他們攀岩的專業隊員。

身材都不錯。

孫問渠的目光掃過照片,停在了其中一張上。

這是張背影,掛在不知道在什麼地方的山崖上,看不見照片主角的臉,但這人向上攀爬時有力又舒展的身姿很搶眼,長胳膊長腿的,孫問渠盯著看了半天。

“要辦個會員嗎?”李博文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他身邊問了一句。

“幹嘛?”孫問渠扭頭看了他一眼。

“來玩啊,”李博文笑笑,手撐著墻,在那張照片上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彈了一下,“週末過來玩的話,這些教練不少都在,他們也訓練。”

“我不愛玩這些。”孫問渠說了一句,走出了室內場地。

“誰讓你玩這些了啊,”李博文跟他身後說,“三年了呢……”

孫問渠猛地停下步子,扭頭看著他,雖然沒鏡子,但估計自己臉上的表情不會太好看。

“我……”李博文看了他一眼,“沒別的意思。”

孫問渠沒吭聲,回到室外場地,往羅鵬旁邊的椅子上一坐:“這兒有沒有飲料?”

“有,”羅鵬馬上站了起來,去旁邊冰櫃裡拿了瓶冰紅茶過來,“是要喝這個吧?”

“嗯,謝謝,”孫問渠接過來喝了一口,“你怎麼不爬了?”

“剛上去一輪下來了,”羅鵬說,又活動了一下手指,“這玩意兒太費體力,不試試?你以前不總愛健身的嗎?”

“不,”孫問渠依然拒絕得很乾脆,“這又不是健身,喝了酒我怕我上去一米就得掛那兒了。”

羅鵬樂了半天,拍拍他:“你這次回來有什麼計劃沒?”

“沒有。”孫問渠看著正一邊喊著我不行了找不到地方抓一邊努力往上爬的趙荷,李博文還挺緊張地在下邊仰著腦袋給她打氣。

“真羡慕你,”羅鵬嘆了口氣,“活得真自在。”

孫問渠笑笑。

是麼?

在山裡過夜對於方馳來說不算什麼,既不新鮮也不刺激,當然也不害怕,再說這次也沒住帳篷,平時合適露營的那塊塌方了沒清理好,所以住的是山裡一個村子的倒閉農家樂。

說倒閉也不準確,反正就是這農家樂地處山裡又經營不善,平時不做生意,像方馳這種嚮導打個電話給老闆才能聯繫上住進去。

方馳在什麼地方都能睡著,不過半夜出門上趟廁所就被一個夜裡擇席睡不著的叔叔抓著了,拉著聊到四點半,最後困得回屋的時候差點兒進錯門。

第二天回到市裡他也沒去俱樂部拿錢,直接打車回了家,要先補瞌睡。

下車的時候還沒忘了在街口的一個寵物店買了個妙鮮包,一夜沒回,黃總可能會發火,得哄著,要不他睡不安生。

住的這個地方是他租的房子,房租便宜,但環境不太好,老舊小區,沒大門沒物業,這兩天下水道堵了也沒人管,帶著銷魂氣味的水流了一地。

方馳踩著不知道誰扔在水裡的磚塊跟練梅花樁似的扭過污水,蹦到了樓道口,正要掏鑰匙,一抬眼看見了一邊坐在電瓶車上發愣的方影。

“姐,”方馳叫了她一聲,“你怎麼在這兒?”

方影一直盯著地面,他蹦過來挺大的動靜都沒能驚動她,聽到他說話了,方影才猛地抬起頭,表情看起來有些迷茫:“你回來了啊?”

“你怎麼……”方馳剛想拿手機看看時間,突然看到了方影眼角有一片青紫,“你臉怎麼了?”

“沒什麼,”方影站了起來,“我從昨……一早就在這兒等你了。”

“怎麼弄的?”方馳想湊過去再看看她臉。

方影很快躲開了:“進屋說,有吃的沒?”

“我給你煮麵條吧。”方馳說。

黃總依舊是嚴肅地坐在櫃子上,袋子裡貓糧被它刨了一地。

方馳煮面的時候抽空把罐頭開了,給黃總碗裡扒拉了半碗,黃總吃了之後喵了一聲表示滿意,然後仰著頭盯著他看。

他把帽子摘了往客廳的沙發上一扔,黃總跑過去團進了帽子裡。

“要放辣椒嗎?”方馳在廚房裡問方影。

“嗯?”方影坐沙發上愣著。

方馳沒再問,煮好面端給了她:“你沒事兒吧?”

“沒,一會兒我回去。”方影低頭吃著面。

拿筷子的時候方馳看到她手上有擦傷,他皺著眉:“你是不是……去找孫問渠了?”

“啊?”方影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很快低下頭繼續吃著面,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也聽不清是什麼。

“是去找他了?”方馳又問。

方影皺了皺眉,轉開頭沒說話。

“他打你了?”方馳追問。

方影頓了頓,沒出聲。

“真打你了?”方馳有些吃驚,沒想到孫問渠那個渣渣居然會打女人,“不說了我回來陪你去嗎?”

“哎,別問了。”方影說了一句,還是有些含糊不清,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說出了一句清晰的,“小馳……”

“我晚上去找他。”方馳皺著眉說。

 

5

 

方馳在孫問渠家門口從晚飯後蹲到現在,已經兩個小時,總算知道了為什麼方影幾次讓他來找孫問渠的時候都說晚上。

這樣一個遊手好閒又在山裡待了幾年剛放回來的公子哥,怎麼可能這個時間在家,怎麼不得出門浪夠本兒了,晚上能不能回來都夠嗆。

他站了起來,把耳機音樂聲調小了一些,順著小路出了小區後門,得再去吃點兒東西,餓了。

這天兒還不冷,只是涼爽,但已經到了天一擦黑肚子就餓,再過兩小時又餓的季節。

在街邊隨便吃了碗面,方馳又溜達著回了小區,坐在孫問渠家對面的小花園裡蹲守。

要說這事兒真的挺煩,他本來想回去看看書做點兒題,現在卻要在這裡跟蹲點的賊似的等一個渣子。

但他來都來了,現在走了,明天還得來。

方影到底為什麼缺錢,又為什麼這麼急,她一直沒說,倒是說了不少孫問渠始亂終棄的事,方馳也懶得多問,只是看在小果份上,看在方影這幾年對他挑不出什麼毛病的照應上,他硬著頭皮幫了這個忙。

就算對方是個渣,也大概跟方影有點兒扯不清的過去,用這種方式去要錢也挺跌份兒的。

小區裡晚飯過後三三兩兩出門散步的人到這個時間也漸漸少了。

說起來這小區散散步還不錯,綠化做得好,路也修得很平整舒服,就連自己屁股下面坐著的長椅也是乾乾淨淨的,相比之下自己租房那塊兒簡直不能想,不怪黃總寧可每天對著一地不愛吃的貓糧也不肯再出門流浪。

路燈裡散步的人走過時會拉出影子,每當有影子出現時,方馳都會盯著看,但都不是孫問渠。

這王八渣幹什麼去了?

手機吱吱叫了幾聲,他拿出來看了看,是班上的群里幾個人在聊天兒。

-方馳在嗎?

-喲又想他了啊

-別瞎說,我就想問他明天打不打球

-打電話找他啊,現在應該沒睡呢

-不敢

-有什麼不敢的啊,打個電話都不敢,簡直廢物

-【扇臉】就是,找自家攻還不敢

方馳皺了皺眉,很快地發了一句:你是不是有病?

最後說話的女生發了個吐舌頭的表情之後就不出聲了,方馳也沒看後面還有人說什麼,把手機塞回了兜裡。

坐時間長了屁股有點兒發麻,方馳站起來沿著孫問渠家門口的小路來回走了幾趟,最後停在了他家院墻邊上。

手機提示找到了WIFI

他看了看,WIFI的名字是“跪下磕頭密碼可見”,不知道怎麼他就覺得這大概是孫問渠家的。

猶豫了幾秒鐘,他點了一下,密碼幾乎是秒破,12345678

方馳有點兒想像不出這種密碼設出來的意義是什麼,不過這月流量告急,他連上了WIFI

路由器不知道在屋裡什麼位置,估計不靠院子這邊,得靠近墻才有信號,別說走開了,就連轉個身靠著墻就搜不到了。

他嘆了口氣,拉低帽子,腦門兒頂著墻,點開了一個遊戲慢慢玩著。

孫問渠下車的時候覺得自己腳步有點兒飄,眼前的東西也在轉圈,看樣子還是喝多了。

剛進小區,李博文的電話就追了過來:“問渠,到家了沒?”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慢慢往前走。

“今兒我真沒別的意思……”李博文說。

“行了,我不想說了,”孫問渠擰著眉打斷他的話,“以後這種傻逼事兒你少幹,煩不煩!”

“我……行吧,”李博文說,“那你早點休息。”

孫問渠沒說話,直接把電話掛掉了。

回來這兩天,孫問渠基本沒怎麼在家裡待過,一幫人像是要把之前的三年給他補上,拉著吃吃喝喝的連軸轉。

這是孫問渠過慣了的生活,覺得心情還不錯。

本來今天是在李博文酒吧那兒聚著,但半道李博文突然領了個看著沒多大年紀的男孩兒進來了,沒明說,但一進來那小子往孫問渠身邊一坐就貼了過來。

孫問渠心裡頓時就明白了,說實話正常情況下他不至於為這種事兒生氣,喝了點兒酒沒準兒還會上手摸兩把。

但看著比方影給他塞過來的那個“兒子”更像兒子的這位,再看著李博文一臉我們都不說但我們都懂你的表情,感覺就跟吃了一臉盆屎似的。

之前在戶外俱樂部李博文那樣子他已經很不爽了,方影怎麼知道他回來的具體時間他都還沒找李博文問,現在再這麼一弄,他當場翻了臉,杯子一摔,起身什麼也沒說就打了個車走了。

傻逼!

孫問渠往旁邊的燈柱上踢了一腳,靴子磕出■地一聲響,人跟著也踉蹌了幾步,很暈。

余光裡前面一團黑影突然動了動,他嚇了一跳,現在這時間不早了,小區裡已經沒有人,而這黑影還正好是在他家院子外面。

看清這黑影是個正貼著他家院墻面壁的人之後,孫問渠更緊張了:“誰!”

第一反應這是方影叫來的人,方影這人不是開了個頭就沒下文了的性格,他還想著這兩天也沒見有進一步動靜……

“我,”黑影轉過了身,隱在陰影裡的臉被路燈照亮了,“方馳。”

“喲,我親兒子,你在那兒幹嘛呢?”孫問渠有些意外又全在預料之中地瞪著他。

方馳也看著他,似乎是在思索自己貼著墻站著的原因,過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尿尿。”

“什麼?”孫問渠感覺自己大概的確是喝多了。

方馳沒回答,先是盯著他看了一陣兒,然後稍稍偏了偏腦袋往旁邊掃了幾眼。

在孫問渠覺得這種莫名其妙面對面沉默的場景進行不下去,想要直接開門進院子的時候,方馳突然兩步衝到了他跟前兒。

接著孫問渠就覺得胸前一緊,本來就有點兒發暈的腦袋猛地一陣眩暈,等回過神兒來,他已經被方馳拎著領口的衣服按在了墻上。

“幹嘛?”孫問渠皺著眉看著又一次跟自己面對面頂著的方馳。

“我討厭三種人,”方馳盯著他,壓低聲音,“一種是你這樣的花花公子,一種是你這樣打女人的王八蛋,一種是你這樣的……”

方馳說了一半停下了。

孫問渠眯縫了一下眼睛,勾了勾嘴角:“我這樣的同性戀?”

方馳沒有說話。

孫問渠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因為他雖然喝了酒有點兒暈,但沒有醉得不省人事,花花公子和同性戀他都無所謂,不過中間那條他覺得沒什麼根據,他這輩子活了快三十年還沒對女人動過手。

在花花公子還對女人有興趣的時候,這是起碼的風度底線。

“我打哪個女人了?”他看著方馳直挺的鼻梁問了一句。

這回輪到方馳眯縫了一下眼睛,背光都能看到他眼睛裡鄙視的目光:“又想裝傻?”

這個又字,讓孫問渠本來就很不爽的心情一下乘了個次方。

這明目張膽地智商都不帶編個瞎話就來訛錢就算了,現在還強行編瞎話要把劇情推下去?

孫問渠看著眼前這個本來應該讓他很有興趣的運動款小帥哥,只覺得心裡一陣陣煩躁加窩火,嘖了一聲看著方馳:“是想說我打了方影麼?”

“……沒打麼?”方馳還是壓著聲音,揪著他領口的手鬆了松,似乎有些遲疑。

“不,”孫問渠一挑眉,“打了,打得還挺狠,甩耳光帶連環踹外加一套軍體拳,怎……”

怎麼著三個字他沒能說完整,就感覺肚子上一陣抽搐,接著就是翻江倒海氣兒都喘上不來的疼痛。

他甚至沒看到方馳是怎麼出手給了他一下的,就彎腰跪在了地上,手撐著地就覺得天眩地轉。

兒子打老子。

還有沒有王法了。

方馳並沒太用力,他清楚自己要是用了全力的一拳會有什麼後果,所以他只是隨便砸了孫問渠一下。

孫問渠被打得很難受是肯定的,但是會趴到地上有些誇張,他感覺彎腰捂著就差不多了,所以當孫問渠直接跪到地上時他非常意外,本來想著再照著膝蓋彎兒來一腳把人給踹趴下的計劃被打亂了。

而當他正猶豫這時應該開口罵兩句還是直接興旺問罪的時候,孫問渠突然吐了。

哎?

一拳給人砸吐了他還是頭一回碰上。

方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這下是真意外了,愣在原地看著孫問渠痛苦地撐著地連吐了兩口,他才又有點擔心地走回孫問渠身邊:“你是不是難……”

“牛逼,”孫問渠吐了兩口之後一把揪住了他的褲子,有些吃力地說,“操你大爺……現在詐騙犯還附加……戰鬥技能了……”

接著沒等方馳反應過來,孫問渠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地抓著他褲子一使勁,似乎是想借個力站起來。

“啊!”方馳吼了一聲,褲子被孫問渠直接一把拽到了大腿上,他趕緊提著褲子往後一蹦,“有病吧你!”

失去了支持的孫問渠又撲回了地上,接著一屁股坐下,靠著墻按著胃不出聲了,只是皺著眉。

方馳看了他一眼。

孫問渠身上的酒味兒已經非常明顯,所以現在看著不知道是因為燈光還是醉酒臉色不怎麼好看的孫問渠,他一陣說不上來的感覺。

這個時間小區的路上沒有人,只有他倆在路燈下一站一坐地沉默著。

方馳覺得這種情況他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要錢,而且孫問渠這德性讓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處理了。

“今兒是給你點兒教訓……”他指著孫問渠,後面該怎麼說他一下沒想好,於是又指了兩下,然後轉身準備走人,這種事他幹不下去了,多一秒也不想再停留。

“哎。”孫問渠出聲了,還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的聲音。

方馳轉過頭,看到了腳邊有一個黑色的手包。

“辛苦費自己拿,”孫問渠悶著聲,臉上的表情還是很難看,“弄我進屋。”

方馳在地上的手包和孫問渠煞白的臉色之間猶豫了能有半分鐘才過去撿起了手包。

打開看了看,裡面除去各種卡,還有一摞現金,估不出數,但比那天方影拿到的信封裡的錢要多了不少。

他咬了咬嘴脣,把錢拿了出來,也沒數有多少,一塊兒塞到了口袋裡,然後過去扯開孫問渠外套,把手包塞到他懷裡。

無論方影還差多少錢,他都不想再繼續折騰了,一開始還想著對方是個渣渣他算是為民除害替天行道,可現在這事別說繼續幹下去,就這麼兩回,他已經覺得丟人現眼丟夠了。

孫問渠把一套鑰匙扔給了他,看起來是暈得厲害,鑰匙扔出來特別沒準頭,要不是方馳反應快,鑰匙就得掉在他吐出來那點兒東西上。

“你能不能站好了?”方馳忍著噁心把他從地上拖起來的時候他晃了好幾下都沒站穩。

“能站好用你?”孫問渠皺著眉說。

開門,把孫問渠拖進院子裡,再開門,把孫問渠拖進屋裡……

孫問渠身材看著屬於修長型的按說應該沒多重,但方馳把他折騰到屋裡這幾分鐘感覺跟拖著頭出欄的豬似的。

屋裡一片漆黑,方馳在墻上摸了半天也沒摸到開關,於是晃了晃孫問渠:“燈呢?”

孫問渠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往墻上一靠,很輕地笑了一聲:“有個兒子也不錯啊……”

“問你燈呢!”方馳抽出手不再扶著他,聽孫問渠這聲音,應該也沒什麼問題了。

就在他準備開門出去的時候,屁股突然被拍了一下,沒等他回過神,孫問渠又在他屁股上一抓,接著就是衣服跟墻摩擦的聲音,孫問渠往旁邊倒了下去。

“屁股不錯。”孫問渠的聲音從黑暗裡傳來,帶著一絲醉意和明顯的戲弄。

這一瞬間方馳的感受簡直能裝滿一個水庫,火燒得噌噌的。

他什麼也沒說,對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一腳蹬了過去。

這一腳踹得挺結實,不知道踹在了哪兒,但聽到了孫問渠一聲有些發悶的呻吟。

方馳拉開門,想出去的時候肩在門框上磕了一下,疼得他差點兒喊出聲來,最■地一聲把門甩上出去了。

孫問渠捂著腿躺沙發上笑了半天才停下了,想去洗個澡,但實在是暈得厲害,被方馳砸在肚子上的那一拳帶來的不適現在還沒有消退,疼,想吐。

躺了幾分鐘之後他決定不動了,腦子裡暈乎乎的亂成一團,眼前還一閃一閃亮晶晶著,就這麼躺著吧。

他喝酒有個毛病,不能吐,只要一吐了,立馬就頭疼欲裂。

剛才被方馳那一拳給砸吐的時候他就知道要完蛋,果然這迷迷糊糊的就開始覺得頭疼得厲害……

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已經中午了,窗外的陽光非常明媚地灑在窗簾上,他姿勢都沒變,躺沙發上,一條腿搭在地上,睜眼的瞬間唯一的感受除了暈,就是頭疼。

睡了一覺居然都還沒緩過去。

有些費勁地從沙發上坐起來,剛想站起來,看到沙發跟前兒的地毯又嘆了口氣,這半夜什麼時候吐了自己都不知道……

他皺著眉在身上摸了半天,找到了手機,撥了個馬亮給他的家政電話,讓人過來幫收拾屋子。

打完電話再想站起來的時候,覺得左小腿有點兒疼,使不上勁,摔回沙發裡愣了半天想回憶一下昨天晚上自己到底幹什麼了。

很迷茫地回憶了幾分鐘,他往沙發上一靠,閉上眼小聲罵了一句:“操。”

接著又想起來什麼,在身上摸了摸,找到了塞在衣服裡的手包,打開一看就樂了,居然沒全拿光,還剩了點兒。

“還真敢拿。”孫問渠把手包往沙發上一扔。

周日學校裡沒有補課,但教室裡學生不少,腦袋都埋在書堆裡。

方馳趴在桌上,下巴下面是一張沒寫完的卷子,不過他手裡的筆定格已經老半天了。

想睡覺。

不過睡不著。

教室裡雖然看書的不少,聊天兒的也挺多,他後座幾個人一直在聊,聊得還挺遙遠,正在商量明年暑假去旅遊的事兒,商量半節課了都。

“可以去個幾天的,一星期吧?”一個女生說。

“到底是去海邊還是山裡啊?”另一個女生問。

“海邊太曬了,還是去山裡吧……哎,肖一鳴要不你跟方馳說說,”這個聲音是林薇的,“他不是有時會去做嚮導麼,你問問他,正好能改善一下你倆的關係……”

方馳一聽到林薇的聲音就一陣煩,有種想拿本書拍到她臉上的衝動。

“別折騰我了。”肖一鳴小聲說。

“他倆關係不好說不定就是你鬧的,”梁小桃有些不滿地說,“成天把他倆往一塊兒扯。”

“我扯的嗎,”林薇也有些不滿,“肖一鳴喜歡他,我……”

方馳猛地站了起來,椅子猛地往後一推,把後面的桌子擠開了十來公分,圍著說話的幾個人都轉過了頭。

方馳冷著臉看著他們幾個人沒說話,肖一鳴的表情很尷尬,轉開了臉。

“幹嘛啊,”大概是昨天在Q上就讓林薇挺沒面子的,這會林薇把手裡的書往桌上一扔,小聲說了一句,“恐同啊,恐同即深……”

林薇這話沒說完,方馳順手抓過同桌的一摞書砸在了她桌上。

“傻逼。”方馳走出了教室。

操場上有幾個人在打籃球,方馳坐到看台上對著球場發愣。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他才注意到球已經滾到了他腳邊,場上的人正衝他喊著:“方馳把球扔過來!”

他站起來一邊掏手機一邊抓起籃球扔了回去。

電話是方影打來的,他剛接起來還沒說話,那邊方影有些焦急的聲音就傳了出來:“你在家嗎?我要過去!”

“不在,”方馳一聽她這調子,就知道是碰上了麻煩,雖然有些那什麼,但他第一反應就是不能讓方影去他家,“你在哪兒?怎麼了?”

“我在家,”方影聲音有些顫,似乎是在走路,“我現在要把小果送我媽那兒去……你那兒有錢嗎,多少都行!”

“……有點兒,”方馳皺皺眉,昨天從孫問渠那兒拿的錢他都塞信封擱兜裡了,沒數有多少,也不想數,這麼弄來的錢讓他覺得彆扭,“你到底怎麼了?要不報警?”

“報警沒有用!”方影猛地吼了一聲,接著又換了哀求的語氣,“你先給我拿點兒錢過來拿點兒過來……”

方馳猶豫了一下:“那我過去。”

“我要不在家就上我媽那兒找我!”方影說完就急匆匆地把電話給掛了。

 

6

 

方影這次的語氣跟之前讓他去孫問渠那兒要錢時完全不同,而且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讓方馳拿自己的錢。

方馳覺得方影眼下肯定是有麻煩了,也顧不上多問,在學校外面的銀行取出了自己的一萬存款,上了出租車。

在車上連著打了幾個電話給方影都沒有接,這讓他越來越不踏實。

方影跟她媽的也就是方馳的表嬸關係不好,所以很早就搬出來自己住了,不過租房一直沒個長期的,有時一年能搬四五次。

現在住的這地方是上月剛搬的,離方馳學校有點兒遠。

方馳擰著眉琢磨著,雖說是個舊小區,但人是個小區,門口還有個看門大爺,如果真有人找方影麻煩,也許可能大概說不定進不去小區大門……

這點僥倖在看到方影家樓下的那輛車的時候被打碎了,不是什麼好車,破皮卡,但停的姿勢很隨意,把路都堵了,一看就是隨便一停馬上要走的架式。

方馳往樓上跑,跑到四樓的時候就聽到了五樓隱約傳來的小果的哭泣聲,五樓兩套房子只住了方影和小果,他一聽就急了。

伸手想在身上找點兒防身的東西,但除了外套口袋裡的那個信封,什麼也沒摸著,只得就這麼衝了上去。

方影家的門沒有關嚴,方馳一把推開門的時候看到了屋裡站著的四個男人。

接著就看到了坐在地上的方影,左手全是血,衣服也沾上了血跡,不過人看上去還成。

“小果呢?”方馳第一反應是找到小果。

“她沒事兒,”方影神情有些麻木,臉上還帶著紅印,手上的傷似乎她沒感覺到,還撐著地,“你……帶錢了嗎?”

關著門的裡屋裡傳出了小果哭得有些喘不上氣兒的聲音,方馳皺了皺眉。

“送錢來的?”一個男人看著方馳問了一句。

又有一個伸手拽了他一把:“拿了多少過來?”

方馳抬手甩開了這人,彎腰看了看方影的手,手上血乎乎一團也看不到底傷成什麼樣了,正想問的時候,後面有人對著他的腿踹了一腳:“少他媽磨嘰,錢呢!”

“給他們錢給他們錢!”方影像是被嚇到了似的喊了起來,聲音尖銳刺耳帶著哭腔,“給他們錢給他們錢……”

方馳忍著夾在莫名其妙裡的怒火,拿出了剛取的錢和那個信封,之前踢他的人一把搶了過去,接著就罵了一句:“操,就這麼點兒,打發要飯的呢!”

“現在就這麼多。”方馳說,對於他來說,現在還能忍著不撲上去跟這幾個人幹一架純粹是擔心小果。

要沒小果,他才不管這些人是誰,要幹什麼,就衝那一拽一腳和這種口氣他就沒法忍,擱平時拽他那一下的時候就已經動手了。

現在方影和小果這情況,他只能忍著。

“老子帶著兄弟大老遠跑一趟就他媽這麼點兒?”那男人拿著錢往方影腦袋上一下下拍著,“買辣條呢你?”

“再給我幾天時間……三天!就三天!”方影說,“我……”

話還沒有說完,那男人一巴掌抽在了她臉上:“三天!三天!多少個三天了!你當我散財童子呢普渡眾生呢!”

還想再抽一巴掌的時候,他的手被方馳架住了。

方馳並沒想挑釁,也不想在這種情況下把事惹大,伸手架住對方準備再甩向方影的這一巴掌純粹是條件反射。

但這個條件反射卻和那不到兩萬的錢一塊兒把這幾個人給激怒了。

幾個人同時上來就是幾拳,砸向了方馳,也有兩腳踢在了方影身上。

方影半嚎半哭的聲音讓方馳覺得下一秒她就得死了似的,於是也顧不上別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半傾著身體護在了方影身上,擋著她的腦袋和她血肉模糊的左手。

一開始覺得挺疼,火辣辣的,後來就沒什麼太大感覺了。

只是麻木地護著方影,拳頭和膝蓋還有些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落在他身上,都沒怎麼感覺到疼痛。

被人打沒什麼,也不是沒被打過。

但這是方馳長到18歲挨的打裡唯一不能反抗的一次,也是最莫名其妙最窩火最……害怕的一次。

一出手的狠勁就能讓人知道,這些人不是普通混混。

方影欠的錢也不是小數。

如果還不上錢,這些人會做出什麼事來他根本不敢想。

那種在內心深處細細滲出來的恐懼讓他身體都有些僵硬。

“三天,三天之後我會再來找你,還不上錢就別怪我不講情面了!另外,別想跑,你跑不掉。”

不知道多長時間,四周終於安靜了下來。

這幾個人走了之後,方馳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咳嗽了兩聲,感覺到了臉上和身上的鈍痛。

“你沒事吧……”方影有些緊張地在他身上腿上摸索著。

“你到底,”方馳一把扳住方影的肩,盯著她的臉,“欠了多少錢!欠了什麼人的錢!”

方影不再說話,只是一直哭,頭髮亂成一團,臉上的妝也糊得黑一塊灰一塊了。

“你是不是又去打牌了?”方馳又問。

方影還是不出聲,無論方馳怎麼問,她都不開口,只是哭。

“你是在找死!”方馳咬著牙說了一句,忍著身上的疼痛站起來進了屋。

小果在裡屋哭得全身都哆嗦,方馳摟著哄了半天,才慢慢平靜下來。

方馳只覺得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哄完了小果,他又回到客廳,方影還坐在地上,他過去看了看方影的手。

大概是被人用椅子腿砸的,皮開肉綻,有沒有傷到骨頭看不出來。

方馳閉了閉眼,讓自己平靜下來,先帶著小果一塊兒把方影送去了醫院,再打車把小果送回了表叔家。

表嬸一看小果的樣子,就知道出了事,拉著方馳問。

“我不知道,”方馳說,“她什麼也沒說,最近不要讓她再把小果接過去了。”

“她死了才好!”表嬸皺著眉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

方馳沒再說別的,離開了表叔家。

全身都在疼,之前沒留意,現在才發現嘴角都破了,嘴裡有隱隱腥鹹的味道,身上就更不用說了,走路都跟被棍子砸著走的似的,每一步都扯著疼。

他不知道方影這些年對自己的照顧能讓他幫方影幫到哪一步,但估計方影除了他估計已經找不到能幫忙的人。

大概除了他,也沒人會幫。

沒人管的話,方影這樣的人,出了什麼事都不奇怪,沒準兒就這麼失蹤了,或者死了。

可自己又能怎麼幫?

如果沒管……自己會不會也有麻煩?

“今兒我們去攀岩,室內的,來嗎?”羅鵬在電話裡說,“我過去接……”

“不去,又不是週末。”孫問渠躺在沙發上,屋裡全是空氣清新劑的味道,兩天了也沒散掉,不知道打掃衛生的大姐那天噴了多少。

“你不天天都週末麼,”羅鵬笑著說,又補充說明了一句,“博文沒在,他今天有事兒不來。”

“他在不在我都不去,”孫問渠曲起一條腿,方馳那一腳踹得他腿疼了兩天,“我腿傷了。”

“怎麼傷的?摔了?”羅鵬一聽就緊張了,“去看了沒?要不我過去弄你去醫院?”

“不用去,就是磕了一下。”孫問渠其實挺想出去的,到現在他還沒吃飯,不過實在又懶得動。

跟羅鵬扯了幾句之後掛了電話,在沙發上挺了一會兒,他坐了起來,摸過手機。

桌上有幾張外賣的單子,是家政的大姐過來的時候帶來的。

他隨便拿了一張,想叫個外賣吃了得了。

看了一張,感覺不合胃口,正想再拿下一張的時候,門鈴被按響了。

孫問渠有些意外,這門鈴裝上就沒被按過幾次,他的朋友來會先打電話,物業也不太可能……

他很不情願地撐著一走路就酸脹發疼的腿走到門邊,對講機的屏幕上卻沒看到按鈴的人。

“誰?”孫問渠問了一句。

對講機裡很安靜,沒有人回答。

孫問渠有點兒無語,可能是鄰居家的小孩兒,以前也有過,總來,按了就跑,一直到孫問渠抄了根棍子攆出去直接把他家門鈴給砸了,才沒再按了。

這三年不見又來了?

正想走開的時候,門鈴又響了。

再看,屏幕裡還是沒人,孫問渠有點兒竄火,吼了一聲:“慢慢按吧!按夠八小時下班!”

“是我,”就在孫問渠打算不管了回沙發上窩著的時候,對講機裡有人說話了,“方馳。”

方馳?孫問渠愣了愣,轉頭看了一眼,還真是方馳。

“你有病啊?”孫問渠按下對講機,“小區後門出去仨藥店自己挑一個慢慢吃。”

“怕你看見我不開門。”方馳說。

“我不開門你可以站墻根兒尿尿啊,”孫問渠一想到那天晚上就氣兒不打一處來,“尿著吧。”

說完他也沒開門,回到沙發上一躺,拿了菜單繼續看著。

門鈴又響了。

再響。

還在響。

孫問渠咬著牙充耳不聞。

幾分鐘之後終於消停了,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但緊接著他就聽到了院子裡有動靜,像是花盆被踢到或者是砸到的聲音。

靠?

孫問渠趕緊扔了菜單站了起來,沒等往門邊走,就聽到房門被敲響了,■■■三聲。

丫居然翻墻進來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還有沒有王法了!

他有些難以置信地湊到貓眼前看了看,果然看到了方馳正站在門外。

“給你十秒,”孫問渠對著貓眼吼,“不滾蛋我報警了!”

“我有事兒求你。”方馳繼續敲門。

“不答應。”孫問渠很乾脆地回答,不再說話,再次躺回沙發上。

耍無賴要錢不成功就打人,打人都要著錢了還想繼續騙?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詐騙精神啊,都能開班授課了吧!

“那我敲到警察來。”方馳說。

孫問渠感覺要不是自己腿不舒服,就衝方馳現在這出,他能衝出去拿花盆照他身上甩過去。

不過他暫時還沒打算報警,警察來了看到的也不過就是有人敲門他不開而已,以這騙人的執著勁還不定會怎麼蒙警察呢。

孫問渠就想看看他能敲多久。

大概敲了五分鐘。

孫問渠總算在一堆他怎麼看都覺得沒胃口的菜裡挑出了兩個之後,敲門聲停下了。

方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我真有事兒求你,很急。”

“不答應。”孫問渠說。

“我直接進去了啊。”方馳雖然說是急事,但聲音卻一直很平和,既不焦急也不惱火,就好像他倆之間只是平常朋友的對話。

“你進,”孫問渠都快讓他的執著和這點兒愣勁給氣樂了,“你進一個試試,進來了我請你吃飯。”

院子那圍墻矮,也就是防點兒君子,連狗會蹦的都防不住,這屋子的門就不一樣了,沒帶鑰匙的時候鎖匠過來都開了一小時。

門外沒了聲音,方馳似乎是走開了。

孫問渠躺沙發上很舒服地看著門,正想著方馳會用什麼玩意兒撬鎖的時候,突然聽到了旁邊的窗戶響了一聲。

“我操!”他吼了一聲從沙發上蹦了起來,窗戶他早上打開散空氣清新劑的味兒來著,一直拉著窗簾也沒注意窗戶是開著的。

就在他跳起來的同時,窗簾被掀開了,方馳從窗戶跳進了客廳,站到了他跟前兒。

還挺輕盈,落地都沒聲音。

孫問渠此時此刻的感受只有一個,該裝防盜窗了!

他瞪著方馳半天才說了一句:“你這算非法闖入知道麼?”

“不好意思,”方馳說,“我是真有急事。”

孫問渠又盯著他看了看,慢吞吞地轉身坐回沙發上,腿往茶几上一搭:“是麼,急著替你娘要撫養費呢?”

方馳的確是有急事,孫問渠從他的表情和眼神裡都能看出來,沒有了前兩次見面時那種囂張得就差寫在臉上了的鄙視。

而且他還在方馳臉上看到了傷。

“是借錢。”方馳說。

“嗯?”孫問渠掃了他一眼,又改“借”了?

“可以給你打借條,或者你說怎麼樣都行,只要能借錢就可以。”方馳又說。

“多少?”孫問渠問。

“十萬。”方馳回答。

孫問渠一下就樂了,往沙發裡一靠,衝著方馳笑了能有兩分鐘都沒停下來。

方馳也不說話,只是看著他笑。

“哎,”孫問渠笑夠了之後用手搓了搓臉,“太好笑了。”

“能借嗎?”方馳問,“保證能還上。”

“方馳,”孫問渠拿起菜單慢慢對折,“是真名?”

“是。”方馳說。

“方馳,”孫問渠眯縫著眼看著他,“在你眼裡,我除了是花花公子,同性戀,始亂終棄打女人的渣子,還是什麼?”

“沒了。”方馳回答得還挺乾脆。

“真沒了?”孫問渠把菜單又折了一下,然後指了指自己,“你確定真沒有智障這條?”

方馳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真沒有。”

“那你他媽從哪兒看出來我會借錢!”孫問渠吼了一聲,手一揚,折成了小飛機的菜單從他手指間飛了出去。

方馳偏了偏頭,躲開了對著他眼睛飛過來的紙飛機,但菜單折得很尖銳的角還是在他臉上扎了一下。

紙飛機的速度很快,所以雖說是張紙,戳在臉上特別還戳在了傷口上,還是挺疼的,方馳皺皺眉沒有說話。

“在我報警之前出去。”孫問渠拿過手機。

方馳沒有動,沉默了幾秒鐘說:“你剛說我進來了就請我吃飯。”

孫問渠壓著把手機砸出去的衝動,盯著黑屏在心裡默念了大概三十遍為民除害替天行道,然後抬起頭看看他:“成,站著吧。”

方馳雙手往外套兜裡一插,就那麼站在了原地。

孫問渠打電話定了餐,然後開始看電視。

說實話他挺佩服方馳的,看上去也不像是臉皮太厚的人,居然就能這麼挺著站這兒就不走了。

孫問渠老覺得胸口堵著點兒什麼,這不是揍方馳一頓能解決的,是那種抓不著碰不到包著棉花似的惱火。

方馳在一邊安靜地站了十多分鐘之後,突然開口:“如果十萬太多了……”

“啊?”孫問渠正瞪著電視琢磨這事兒該怎麼處理,冷不丁他一說話嚇了一跳。

“少一些也可……”方馳衝著電視的方向說。

孫問渠閉了閉眼睛打斷了他的話:“十萬是麼。”

“是。”方馳很快地轉過了頭。

“沒問題,”孫問渠說,“不過得給我寫個借條……”

“行!”方馳的情緒一下就跟之前不同了,馬上從兜裡掏出了手機,“那我打個電話叫她過來。”

“等等,”孫問渠睜開了眼睛,懶洋洋地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他跟前兒,看著他嘴角的傷痕,“這個借條,得你來簽。”

“我簽?”方馳愣了愣,“錢是……”

“錢是你媽借的,”孫問渠勾勾嘴角,“你親媽,對吧?”

方馳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母債子償嘛,”孫問渠慢悠悠地說著,“同意就借,不同意吃完飯你就可以走了。”

這回方馳沉默了很長時間。

孫問渠也不著急,又慢悠悠地進廚房拿了瓶酸奶喝著。

從廚房遛達出來之後,方馳說了一句:“行。”

“對了,”孫問渠邊喝著酸奶邊說,“還有個條件。”

“什麼?”方馳的眉毛擰了起來,“什麼條件?”

“錢還清之前,”孫問渠又走回了他跟前兒,“你得每天過來給我收拾屋子打掃衛生洗衣服做飯……”

話還沒說完,方馳轉身拉開門走了出去。

“不吃飯了啊?”孫問渠喊。

方馳沒理他,■地一聲摔上了門。

“出去別翻墻了啊,”孫問渠繼續喊,“走門吧兒子!”

 

7

 

挺解氣的。

孫問渠倒回沙發裡,把電視聲音調大,很舒服地把腿一架,等著送餐的過來。

早知道只訂一份了。

多的那份一會兒拿出去喂流浪貓吧。

孫問渠打了個呵欠,還沒吃飯就困了,這閑一天也挺累的。

其實方馳會扭頭就走他也不太意外,雖說按這人的臉皮厚度,怎麼也得跟他討價還價一通,然後他再來一句不議價……只是看方馳一提同性戀那表情估計也不會答應。

要答應了才好,折騰一次哪比得上有空就折騰有意思。

看了十來分鐘新聞,門鈴被按響了。

這回應該是送餐的,孫問渠起身到門邊把院門和房門都打開了。

看到從院子外面走進來的人時,他愣了愣。

一個是穿著制服拎著兩摞餐盒的送餐員,另一個……是方馳。

“你……”孫問渠忍不住嘖了一聲。

方馳沒說話,低頭從他身邊擠進了屋裡。

“先生是您點的餐吧?”送餐員拿出張單子等著收錢。

送餐的走了之後,孫問渠關好門,把餐盒放到了茶几上,方馳又站回了之前他站的那個位置。

“吃了走?”孫問渠瞅了瞅他,打開餐盒看了看,一聞味兒就覺得沒什麼食慾了。

“為什麼一定要我寫借條還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方馳說。

“因為我信不過方……你媽,”孫問渠把餐盒蓋好,坐回沙發裡,“什麼借條,什麼條件,她肯定都答應,然後就沒然後了。”

“我也可以這樣。”方馳看著他。

“那隨便,你可以走。”孫問渠笑了起來,眼睛看著電視,不再說話。

方影混成什麼樣了不說也看得出來,方馳卻不同,看著就知道他的生活比方影要正常得多,至於為什麼這倆人會合夥,孫問渠懶得細想。

而現在方馳會來替方影“借”錢,也許是因為母子情深,也許是因為……如果不是方馳走了又回來,他還不太確定,但現在他差不多能猜得到,如果拿不到錢,他沒準兒也會有麻煩。

“那你那些條件,”方馳頓了頓才又問了一句,“是為什麼。”

“不為什麼,”孫問渠收起了笑容,聲音有些冷,“教你怎麼做人。”

感覺到方馳不太愉快的目光之後他又很愉快地笑了起來:“替天行道為民除害,折騰騙子,方影是沒救了,你灌點兒藥說不定還能回光返照一把。”

方馳的眉毛擰了擰。

“怎麼,不服?”孫問渠伸了個懶腰,“我就這麼正直無私。”

“我要拿了錢不認賬呢。”方馳說。

“你可以試試啊。”孫問渠笑著說。

接下去兩人都沒再說話,屋裡只有電視的聲音。

孫問渠也不管他,進廚房拿了自己的筷子,坐下準備硬塞幾口的時候,方馳終於開了口:“好吧。”

“答應了?”孫問渠說。

“嗯,不過你……不能太過分。”方馳說。

“這個不能保證。”孫問渠說得很乾脆。

方馳動了動,孫問渠看了他一眼,感覺這小子的眼神是想撲上來再給自己兩拳,但憋了半天之後他只說了一句:“錢什麼時候能給我?”

孫問渠從抽屜裡拿了紙筆扔到茶几上:“借條寫上。”

從孫問渠家出來之後,方馳一腔怒火無從發泄,一路踢了四五個垃圾筒都沒把堵在嗓子眼裡的那口惡氣踢出來。

要不是那幾個人一次沒聯繫上方影就直接堵到了他學校門口報出了他家的地址,要不是他怕這事兒鬧大了讓本來就生著病的奶奶知道身體吃不消,要不是方影一直求他,說有辦法湊齊錢但需要三個月,他根本不可能到孫問渠這裡來。

孫問渠那副得意洋洋的表情讓人簡直想直接抄根棍子往他臉上懟個十萬八千次。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方馳又踢翻了一個垃圾筒。

“小馳……”電話一接起來就傳出了方影的聲音。

“錢明天我拿給你,借條寫好,”方馳壓著心裡的火,“三個月後還不上,你就去坐牢。”

“借到了?”方影驚喜地喊了一聲,“我就知道你能有辦法!問誰借的?”

“用不著你管,”方馳咬著牙,“我說的話你聽清了沒有。”

“聽清了聽清了,”方影一連串地說,“我馬上寫好借條明天等你過來,不,我給你送過去。”

“我去拿,”方馳說,“三個月還不上,你去坐牢,如果你敢跑,最好帶上小果一起,要不我……”

小果大概是方影唯一的軟肋了,她馬上說:“我一定,一定,一定會還給你,小馳姐謝謝你,姐不是東西,但真從來沒坑過自家人,我一定……”

“行。”方馳說,掛掉了電話。

第二天一早沒到七點,方馳就去了孫問渠家,他得簽了那個什麼收拾屋子打掃衛生洗衣服做飯的操蛋玩意兒才能拿到錢。

大概是時間有點兒早,門鈴按了快十分鐘,鄰居院裡的狗都叫出哮喘了,孫問渠才光個膀子穿著條睡褲一臉不爽地出來開了門。

“幾點啊?”孫問渠聲音裡還帶著沒睡醒的鼻音,“簽個賣身契這麼積極……”

“我還要上課。”方馳說。

“上課?”孫問渠勾勾嘴角,轉身的時候很隨意地問了一句,“幾年級?”

“初二。”方馳想也沒想就回答了。

“喲,”孫問渠回過頭,“反應挺快。”

方馳沒說話。

孫問渠往屋裡走的時候能看到他睡褲腰那塊兒有文身,文的是什麼看不出來,不過孫問渠皮膚挺白的,文身被襯得很顯眼……

方馳很快地把目光從他腰際挪開了。

茶几上放著張寫了字的紙,他拿起來看了看,大概就是這東西了,上面寫著“服務合同”。

狗屁的服務合同!

但是讓方馳意外的是,孫問渠這筆字寫得實在是很漂亮,舒展有力,看著跟字帖似的。

方影說學校有什麼要寫的東西都找孫問渠的時候他還以為是吹牛……

這德性的人,簡直是糟踐了這麼好的字。

“就那個,”孫問渠套了件睡衣從臥室出來了,手裡拿著個紙袋,“簽吧。”

“錢呢?”方馳問。

孫問渠把手裡的紙包往他面前一扔:“趕緊的,我還要睡覺。”

方馳坐到沙發上,拿過紙包打開,裡面是扎好的錢,一沓沓的,他數了數,正好十沓,於是拿過了那個“服務合同”開始看。

內容不多,主要就是昨天說的那些,還有括號,括號裡寫著服務項目隨需要增加,方馳皺了皺眉,再往下就是期限什麼的。

但看到最後一行的時候,他又愣住了,抬頭看著孫問渠:“還有工資?”

“好歹是個合同,”孫問渠拿著杯子邊喝水邊說,“要不給錢上面就得寫上賣身契,要改麼。”

方馳沉默了幾秒鐘,低頭在下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把紙遞給了孫問渠。

“哎喲這字兒,”孫問渠接過紙看了一眼,“都沒有勇氣看第二眼。”

“閉眼兒就行了。”方馳說。

孫問渠簽好名字之後又進了另一間屋子,應該是書房,打開門的時候方馳往裡看了一眼,兩面墻的書櫃滿滿當當全是書。

還看到了中間書桌上放著的筆架和墻上掛著的幾幅裱好的字,還真寫毛筆字?

“原件我拿著,複印件給你。”孫問渠走出來把複印好的那張給了他。

“我要不要都沒所謂。”方馳一看到“服務合同”四個字就犯堵,這東西他根本不想碰。

“別啊,”孫問渠挨著他往沙發上一倒,笑了笑,“要我悄悄把內容改改加個陪睡什麼的你照做麼?”

方馳像是被戳了一刀似地蹦了起來,一把抓過那張紙就往門口走。

“哎,電話號碼給我留一個,”孫問渠指了指茶几上的手機。

方馳轉身回來拿過手機按下了自己的號碼:“明天開始吧,今天我事兒多。”

“那不一定,看我心情。”孫問渠打了個呵欠。

方馳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啊兒子——”孫問渠笑著喊了一嗓子,“給你爹爭點氣!”

把錢的事處理好之後,方馳也沒心情再管方影纏著繃帶的手,掉頭就往學校趕。

從圍墻翻進學校的時候,已經過了第一節課的時間,第二節課都上了十分鐘了,第二節還是班主任老李的課。

方馳在教室後門晃了半天,趁著老李往黑板上寫字的功夫,趕緊溜進了教室。

“方馳一會兒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老李頭都沒回地一邊寫著一邊說。

“……哦。”方馳一陣泄氣,慢吞吞地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了。

“睡過頭了?”梁小桃在他旁邊輕聲問。

方馳轉過頭:“你怎麼跑這兒坐著了?”

“換了一下唄,”梁小桃笑笑,又撇了撇嘴,“剛跟林薇吵架了……哎,自習的時候我給你講講前兩天的卷子吧?”

“好。”方馳點點頭,梁小桃跟他同班三年,關係一直不錯,是唯一能跟他有私下交情的女生。

上課的時候方馳有點兒走神,老想著兜裡那張所謂的合同,又想著自己就這麼莫名其妙心不甘情不願地背上了十萬塊的債。

真是太神奇了。

如果三個月之後方影沒還上錢,那他的生活就更神奇了。

下了課老李把東西一收拾,目光往方馳這邊掃了過來。

“哎,來了。”方馳無奈地站了起來,跟著老李走出了教室,本來還想著上了一節課老李能把這事兒給忘了呢。

“怎麼進來的?”老李邊走邊問。

“就那麼進來的唄。”方馳說。

“你這個攀岩技能用得最多的就是翻學校圍墻了吧?”老李看看他。

學校只有一個門,三面都是教學樓,圍脖也高,除了幾條墻縫和兩塊凸起的磚,沒有可以借力的地方,所以翻圍墻的難度對於普通學生來說難度有點兒大,方馳倒是很輕鬆就能進來。

“也不是,”方馳說,“有時候還翻翻公園圍墻。”

“還挺有成就感?”老李斜了他一眼,“要不要周一晨會的時候給全校講講攀爬要點啊?”

“我今天出門晚了。”方馳低下頭。

“這幾天都幹什麼了,不是說晚上不去訓練了嗎,晚自習也沒見你來,”老李嘆了口氣,“你這狀態可真是……明年怎麼高考?”

“我今兒晚上來。”方馳說。

“你要碰上什麼事就跟我說,你父母不在身邊,我也答應過你爸多盯著你點兒,”老李說,“你要是能靜下心來,成績還能再提高一些……”

“知道了。”方馳點點頭。

老李要說的也不多,倆人邊聊邊走,到辦公室的時候基本也就聊完了,老李一揮手:“行了你回去上課吧。”

老李這些話其實方馳平時聽了不會有什麼感觸,就今天聽完了,回到教室裡有點兒出神。

他成績不好不差,屬於一不留神會往後退但踹兩腳又上去了的狀態,所以他這陣是打算好好看看書,明年考完了再接俱樂部嚮導的活了。

可現在感覺有點兒鬱悶,孫問渠那個賣身……不,合同,和孫問渠那種態度,讓他覺得接下去的三個月自己可能沒好日子過。

他也想過,什麼破條件的到時不管就行,但兩次接觸下來,他覺得這方法不太可行,一是孫問渠有錢,二是孫問渠成天閑的五脊六獸的,這樣的人要想給他找點兒麻煩,他沒準兒更吃不消。

“你今天一天都心不在焉的,”最後一節晚自習梁小桃給他講卷子的時候忍不住說了一句,“我剛跟你說什麼你聽見了沒啊?”

“聽見了。”方馳說。

“扯呢,我剛什麼也沒說。”梁小桃嘖了一聲。

“我有點兒餓了。”方馳按按肚子。

“活該,”梁小桃往教室門那邊看了看,“肖一鳴剛出去買宵夜了,問你要不要來著,你神遊呢。”

“我一會兒回去吃。”方馳說。

還幾分鐘下課的時候,肖一鳴拎著兩袋熱騰騰的餃子回到了教室。

“哎喲可算回來了。”有人說了一句。

等了半天的幾個人立馬圍了上去,認領了自己的那一盒。

人散開之後,肖一鳴面前的袋子裡還有兩盒餃子,他往方馳這邊看了一眼:“你……”

方馳站了起來,把桌上的東西胡亂塞進書包裡往肩上一甩:“我回去了。”

肖一鳴咽下了後面的話。

“是不是多一盒啊,給我吧,剛我還不餓,一聞著香就餓了。”梁小桃說。

方馳走出校門的時候琢磨著要去吃點兒什麼,在校門口的小街上轉悠了一會兒,他決定還是去吃碗面得了,頂飽,還熱乎。

麵館裡有幾個他們學校的同學,都是下了晚自習來塞一口的。

方馳端了碗面剛找到個空座,還沒坐下呢,手機就響了。

他一邊往碗裡放調料一邊摸出手機看了看,是一個陌生號碼,第一反應就是孫問渠。

他有些煩躁,但還是坐下接起了電話:“喂?”

“兒子啊,”電話裡果然傳來了孫問渠的聲音,但聲音裡帶著明顯的酒意,有些口齒不清,“晚上好啊。”

“晚上好。”方馳有點兒無語。

“會開車嗎?”孫問渠問,聽筒裡還傳來了有些嘈雜的背景音,音樂聲,人聲,似乎還有人吵架的聲音。

“會,”方馳回答,低頭拌了拌面,吃了一口,“但我沒有駕照。”

“怎麼會沒駕照呢?”孫問渠聽聲音是喝了一口水。

“我只有14歲。”方馳提醒他。

孫問渠沉默了兩秒鐘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很厲害,半天都停不下來,感覺氣兒都快喘不上來了。

“沒事兒我掛了。”方馳說。

“過來接我,現在,馬上,我在Gravity門口,紅色甲殼蟲,”孫問渠收了笑聲,報了個地址,還想再說話的時候,旁邊有人叫了他一聲,他有些不耐煩地說,“別管我行不行……”

方馳正想再問一句,那邊電話已經掛掉了。

盯著自己碗裡只吃了一口的麵條,他有些鬱悶,猶豫了一下拿起筷子低頭繼續吃了起來。

這個Gravity是個什麼鬼地方他不知道,不過根據孫問渠報的地址差不多能猜出來,酒吧夜總會KTV一條街,他一共就去過那條街三次,都是同學生日去唱歌,不過估計那裡是孫問渠這種人的常駐地。

他吃完了面,走到街邊叫了攔了輛出租車。

他不想去接孫問渠,非常特別很很很不願意去接孫問渠,但不管怎麼樣,那個扯蛋合同的字他簽了,他不想讓孫問渠在騙子上再給他加一條言而無信。

真逗,騙子當然言而無信。

這個Gravity司機聽不懂,不知道是哪兒,方馳皺皺眉:“就英文名字的……”

“英文名字也沒有這個啊,”司機馬上用他熟練的中式英語報了好幾個名字出來,“撒比威,喵賊克昂■兒什麼什麼,還有昂■兒格浪辣窩……沒有你這個哥來什麼開頭的啊!”

方馳英語挺差的,但面對司機大哥這一串英文,他還是找到了強烈的優越感,只是現在不是時候。

“那這……中文是……”方馳猶豫著給翻譯了一下,“大概是地心引力?”

“哎?地心引力?”司機大哥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哎直接說地心引力不就得了,幹嘛說英文,又說得不好!”

下了車看到酒吧名字的時候,方馳頓時有種找到孫問渠先揍一頓的衝動,酒吧上大大地寫著四個中文字,地,心,引,力!

居然給自己甩句Gravity,這什麼玩意兒!

不過紅色的甲殼蟲倒是很好找,雖然小,但就那一輛,停在離酒吧大門二十米的路邊。

酒吧那邊很吵鬧,方馳掃了一眼,看到門口還停著警車,估計是有人喝多了鬧事。

他沒多看,往車那邊走了過去,到跟前兒了才看到車邊還站著一個人,正彎腰對著副駕的車窗說著什麼。

“哪……哪兒有,有人送你?你打,打個車不,不行啊?”那人說完一抬頭,看到了方馳,愣住了,盯了他一會兒,又低頭衝車窗裡說,“方,方,方……哎操,她兒子?”

“是我兒子,”副駕的車門打開了,孫問渠從車裡下來,靠著車看了他一眼,手一揚扔過來一個東西,“上車。”

 

8

 

方馳接過了孫問渠扔過來的東西,是車鑰匙,看樣子是孫問渠喝高了讓他過來開車……打個車不行麼,叫個代駕不行麼!

“有,有本兒麼?”站在車外的那個人看著他問了一句。

這人他還記得,方影也給他介紹過,孫問渠的鐵子,馬亮。

“沒有。”方馳沒說實話,本兒他有,上月剛拿的,平時會拿陳響的車練練手,開個自動檔的小甲殼蟲沒什麼問題,但他就是不想給孫問渠開車。

“沒,沒有你來乾,幹嘛?”馬亮說。

“看看,”方馳說,準備把手裡的鑰匙扔迴車裡,“走了。”

“嘿,”馬亮樂了,“氣性挺大。”

“別廢話了!”孫問渠在副駕上靠著,閉眼皺著眉,“趕緊開車,我難受。”

“走走走,”馬亮無奈地一揮手,“從那,那邊繞,警察少。”

“我無證駕駛?”方馳手撐著車頂沒動。

“你,你有……本兒,”馬亮笑著指了指他,“別跟你叔裝,大,大侄子。”

“開車!”孫問渠在車裡又喊了一句。

“亮子!”酒吧那邊有人衝這邊揮了揮手,“差不多了,來處理一下。”

“謝了,路上開,開慢點兒。”馬亮拍拍車頂,轉身往酒吧走過去。

方馳看了看的裡的鑰匙,嘆了口氣,拉開車門上了車,又扯開書包翻了翻,確定駕照在包裡,這才發動了車子。

孫問渠已經把副駕的座椅放下去半躺著了,看上去似乎已經睡著了,擰著眉一臉不爽。

夜生活時間才剛開始居然就已經喝成這樣了!

酒鬼!

方馳在心裡罵了一句,熟悉了一下車之後順著路慢慢開了出去。

開出去還沒十分鐘,方馳又把車停在了路邊。

這邊他不熟悉路,晚上更是有點兒迷茫,於是點開了旁邊的導航,折騰了半天,又重新開了出去。

全程孫問渠都很安靜,像是睡死了。

這讓方馳舒服不少,他按下了播放器,邊聽著音樂邊開著車,車裡的音樂不知道是不是孫問渠挑的,全是英文歌。

讓方馳又想起了那個Gravity,忍不住嘖了一聲,扭頭往孫問渠那邊瞅了瞅,接著就嚇了一跳。

孫問渠正靠在車座上枕著胳膊看他。

“你醒著啊?”方馳莫名其妙地有點兒惱火。

“誰告訴你我睡著了?”孫問渠說,聲音很低,帶著鼻音。

“你不是喝醉了嗎?”方馳說。

“沒到那程度,就是胃不舒服,”孫問渠勾勾嘴角,“主要是為了遛遛你,體驗一把手握賣身契的感覺。”

“你這種人也就活個無聊了。”方馳冷笑了一聲,轉頭盯著前面的路。

孫問渠沒出聲,過了挺長一段時間,車都開過三個路口了,他才說了一句:“沒錯。”

這裡離孫問渠家不近,加上方馳現在是新司機開陌生車跑不熟的路,所以老半天了才走了一半路程。

“停會兒車。”孫問渠敲了敲車窗。

“幹嘛?”方馳踩了剎車。

“你爹要視察一下那個超市。”孫問渠指了指路邊的一家24小時超市。

“明天再視察不行麼?”方馳看了看路邊,他對側方停車有陰影,考試的時候兩次才過的,“這兒不好停……”

孫問渠沒說話,又敲了敲車窗。

方馳皺皺眉,跟個喝高了的人沒法講道理,他咬咬牙,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把車停在了路邊,離人行道估計能有一米距離。

孫問渠慢吞吞地開了車門,看了一眼:“這都能跑馬了,你怎麼不再停遠點兒,快車道上原地一剎完事兒……”

“你要不去就關門。”方馳看著他。

“誰說我要去了,”孫問渠眯縫了一下眼睛,“你去,給我買瓶水。”

“我去?”方馳擰著眉,“你不說你要視察呢麼。”

“那你攙我進去?”孫問渠抬起胳膊,“還是背我進去?”

方馳熄了火,打開車門下了車,往超市那邊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看著正打開了副駕的門把腿伸到車外面擱著的孫問渠:“要什麼牌子的水。”

“隨便。”孫問渠低頭看著地面。

“冰的還是常溫?”方馳又問,“農夫山,行不行?”

“冰的冰的冰的冰的行行行行行,”孫問渠抬頭看了他一眼,“不是才14歲麼,這麼囉嗦。”

“一會兒買了冰的農夫山過來你要再換水,我就打車走人。”方馳說。

孫問渠愣了愣笑了起來,頭歪著枕在車門邊:“警惕性這麼高。”

方馳快步走進了超市,直奔冰櫃,拿了一瓶農夫山,小跑著去結賬,好在這個時間超市已經沒什麼顧客了。

他這麼急也是有原因的,孫問渠臉色煞白,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到底醉成什麼樣了,他怕自己動作慢了這人發個酒瘋上馬路上遛達一圈再惹點兒什麼麻煩出來。

拿著水走出超市,一眼就能看到路邊的車,以及蹲在路邊的孫問渠。

“給,你現……”方馳把水遞了過去,孫問渠沒接,手撐著車沒動,他一看這姿勢頓時就緊張了,“不是吧你又吐了?你怎麼一喝就吐啊!”

“我沒吐,胃不舒服,”孫問渠又緩了緩才站了起來,靠著車拿過他手裡的水,仰頭灌了兩口,斜眼兒瞅了瞅他,“再說上回我吐是喝吐的麼。”

“好點兒沒,好點兒了上車,都11點多了,”方馳看了看手機,“我明天不能遲到。”

孫問渠又喝了兩口,把半瓶水往旁邊垃圾筒裡一扔:“走。”

“真浪費,”方馳繞過去上了車,“早知道給你買小瓶的。”

“喲,是挺浪費,”孫問渠想了想,“要不你去撿出來?”

方馳沒理他,發動了車子。

喝了半瓶水之後孫問渠像是恢復了精神,靠在椅背上來翻來翻去的一直沒停過。

方馳開車是新手,本來就挺緊張的,余光裡孫問渠一動,他就感覺一陣緊張,老覺得會被碰到胳膊。

“你長跳蚤了吧?”他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

“頭疼。”孫問渠說。

“就這樣的你還總喝酒?”方馳覺得不能理解。

“平時喝點兒沒事,”孫問渠擰著眉又扭了扭,手按著額角,“今兒酒喝雜了,不知道誰喝多了把白酒倒我紅酒杯子裡了。”

“就你這德性,人沒喝多也得給你倒雜酒。”方馳說。

“是麼?”孫問渠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他笑了笑,“還真沒準兒。”

孫問渠估計是真難受,一路上沒再說話,就擰著眉一手按著肚子一手頂著額角,來回翻著。

快到他家的時候才終於停下了,閉著眼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養神。

把車開到孫問渠家院子門口也找不到停車的地方,地上也沒劃停車位,方馳只能估計著跟別人一樣把車就停在了路邊。

“哎,”他推了推孫問渠,“到了。”

孫問渠沒有動。

“醒醒,回家再睡,”方馳又推了推他,“你不起來我走了啊。”

孫問渠還是沒動,擰著眉。

方馳有些無奈地愣了一會兒,下了車,繞到副駕那邊打開了車門,探了半個身子進去拽了拽孫問渠胳膊:“醒醒!別睡了!”

孫問渠還是不動。

“你別指望我抱你進去啊,再不起來你今兒晚上就睡車裡了。”方馳說完彎個腰瞪了他足有一分鐘,看孫問渠還是睡著沒一點動靜,他把車窗開了一條小縫,然後退出了車子把車門一關,鎖上了車。

“走了啊!”他把車鑰匙從車窗縫扔進去,鑰匙落在了孫問渠手邊。

轉身走了幾步,方馳又停了停,扭頭看看車裡的孫問渠還是沒動靜,於是大步往小區後門走過去。

現在天氣還不算太涼,車裡睡一夜也沒什麼問題。

邊想邊走剛走出後門,他的手機響了,摸出來一看,是孫問渠的號碼。

他有些無語地接起電話:“醒了?”

“就這麼把你親爹扔車裡了?”孫問渠的聲音還帶著鼻音。

“不然呢?”方馳停下步子。

“回來,”孫問渠說,“我難受死了,走不了路。”

方馳回到車邊的時候,孫問渠還是靠在副駕座位上,一臉痛苦地擰著眉。

“我扶你進去吧。”方馳拉開車門。

“走不了,暈。”孫問渠閉著眼。

“……那我怎麼弄你進去?”方馳皺著眉,車裡已經全是酒味兒,聞著都讓人煩躁。

“背我。”孫問渠說。

“什麼?”方馳愣了愣,聲音無意識地提高了。

“等我找找……合同,”孫問渠閉著眼在身上摸了半天,居然從褲兜裡摸出了那份“服務合同”,打開了遞到他眼,“念念?”

方馳拍開了他的手,把合同扔到一邊,拽著他胳膊把他拉了起來:“就這一次。”

“那可沒準兒。”孫問渠說。

要不是聽孫問渠聲音裡實在是透著難受,臉色也著實是差,方馳真是沒法多待一秒。

他轉身在車門邊蹲下,悶著聲音說了一句:“上來。”

孫問渠起身往他背上一撲,胳膊摟住了他的肩。

“別亂動。”方馳先從他外套兜裡摸出了鑰匙,再扳著他的腿站了起來,踢上車門。

“肌肉不錯。”孫問渠枕在他肩上,在他耳邊輕聲說。

這聲音跟雞毛撣子似地掃過耳後,方馳半邊身子都有些發癢,他快步走到院門前,忍著把孫問渠從圍墻掄進院子的衝動,一邊開門一邊說:“你不要說話!”

“為什麼?”孫問渠笑了笑,突然往他脖子上吹了口氣,“我表揚你呢。”

這個動作讓方馳差點兒把孫問渠直接扔到地上,他咬著牙定了定神:“我警告你……”

“我要吐了。”孫問渠突然說。

“忍著!忍著!”方馳吼了一聲,拿出鑰匙飛快地往院子門上捅著,他從來沒有這麼全心全意地開過門。

打開院子門之後他背著孫問渠衝到房門口,再次全心全意地捅著門鎖,好在院子門和房間門的鑰匙差別比較大,他不需要來回試。

打開房門之後他把孫問渠往墻邊一放,讓他靠著墻,然後伸手在墻上一通拍,有些著急地問:“燈呢?廁所在哪邊?”

孫問渠沒出聲,過了幾秒鐘,方馳聽到了他的笑聲。

“你又……”方馳話還沒說完,孫問渠不知道從哪兒把客廳的燈給打開了。

燈亮起的一瞬間,方馳看到了他臉上愉快的笑容,頓時有種想把他拖出去扔大街上的衝動。

“看到你這麼孝順,我頓時就好多了。”孫問渠笑著說,抬了抬手。

方馳一看他這動作下意識地往身後遮了一下。

孫問渠一看,笑得更厲害了:“今兒不摸你屁股。”

方馳無法形容自己現在的感受,手指往孫問渠臉上指了幾下都沒說出話來,最後一拉門出去了,門貼著孫問渠耳邊■地關上了。

孫問渠又笑了兩聲才彎腰捂著胃跑進了浴室,趴在洗手池上乾嘔了兩下沒吐出東西來。

胃裡跟著火了似的燒著,頭也開始從隱隱作痛向欲裂那邊發展。

他的朋友都知道他不能喝雜酒,到底哪個傻逼把酒給混到他杯子裡了!

“操,”他洗了把臉,回到客廳往沙發上一團,一隻手頂著胃,一隻手摸出了手機撥了馬亮的電話,“亮子,過來。”

馬亮進屋的時候孫問渠正抱著靠枕全身冷汗地窩在沙發裡看電視。

“你兒,兒子呢?”馬亮從兜裡掏出了幾盒藥,一邊拿了杯子倒水一邊問。

“走了,”孫問渠說,想想又樂了,“竄得跟兔子似的。”

“笑得比……哭還,還難看,”馬亮皺著眉把藥和水遞給他,“怎麼不讓他買,買點兒藥。”

孫問渠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把藥扔進嘴裡仰頭灌了一杯水下去,然後閉上眼嘆了口氣:“丟人。”

“我說送,送你回來,不要,”馬亮看著他,“非讓那,那小子送,送了又嫌丟人。”

“閉嘴,”孫問渠衝他豎了豎中指,“我就想逗他玩,這小孩兒……你沒看出來麼。”

“嗯?”馬亮應了一聲。

“他討厭我……”

“看出來了。”

“別搶答!”孫問渠抱著靠枕重新團好,“他討厭我最大的原因是什麼,你沒看出來麼?”

“沒,反正我討,討厭你的最大原……因是,你不,成器,”馬亮說,“爛泥扶不上墻。”

“滾蛋,”孫問渠又笑了,笑一半有點兒難受,又皺著咳嗽了兩聲,“我喜歡男人,他討厭這個。”

馬亮沒說話,過去把他拖進了臥室裡扔到床上,又弄了個暖水袋讓他抱著。

“哎……胃疼。”孫問渠翻了個身趴著,眉毛都快擰成卷兒了。

“換睡衣,嗎?”馬亮拉開衣櫃問他。

“不換。”孫問渠半張臉埋在枕頭裡哼了一聲。

“睡,睡吧,”馬亮看了看墻上的鐘,“我明兒一早過,過來。”

“嗯,車開走,”孫問渠揮揮手,“回去摟媳婦兒吧。”

“別羡慕。”馬亮說。

孫問渠又抱著枕頭笑了半天。

“趕緊睡。”馬亮摸了煙盒出來,到客廳窗邊抽了根煙,又站了一會兒才回臥室看了看,確定他不再出聲也不再亂翻之後才關了臥室的燈離開了。

方馳感覺這剛一天,自己就已經快讓孫問渠氣出神經衰弱了,昨天一晚上都沒睡好,早上起來的時候腦子昏昏沉沉的。

感覺要真三個月下來不是他被孫問渠折騰死,就是孫問渠被他打死。

本來想趁上課的時候補補瞌睡,但高三現在的氣氛跟要上戰場了似的,一進教室就看到了教室裡貼著的大大小小的勵志話語。

瞌睡都嚇沒了。

不過在看過孫問渠的字之後,這些他以前覺得還寫得挺不錯的字都往下降了好幾個檔次……

挺了兩節課之後,方馳已經開始呵欠連天,偏偏第二節是老李的課,熱衷於把課間充分利用起來的老李站在講台上似乎完全沒有聽到下課鈴聲。

別的班估計正常下課的也不多,只能從幾個晃到他們教室外面的人身上看出現在的確是下課時間。

“六班的吧?跑這兒來幹嘛呢?”旁邊有人小聲說了一句,他們班跟六班一向不和,這種示威似的行為立馬引起了不爽。

六班跟他們在一層教學樓,兩個班在走廊兩頭,從走廊那頭到他們這兒來晃蕩差不多能算得上長途跋涉,有這功夫都能下樓去趟小賣部了。

“有事兒?”老李也看到了外面的人,撐著講台看著他們問了一句。

教室裡頓時跟著就響起了一片噓聲和起哄聲。

幾個人迅速離開,走之前還往教室裡瞪了好幾眼。

眼神很有戲,比較凶狠,方馳順著他們視線的方嚮往自己身後幾排看了看,沒看出來誰是他們的目標。

不過在這種壓力狀態之下,學校裡時不時就會有鬥毆事件發生,就跟借機發泄似的,你碰我一下,我看你一眼,都有可能從口角發展到動手。

下午方馳終於撐不住了,最後一節自習被英語老師徵用,他硬是頂著老師如炬的目光趴桌上睡了一節課。

一放學他卻又精神了。

“哎,我幫你問了,”梁小桃趴到他桌上,“你家黃總現在做絕育合適的,你要有時間今天帶去唄,我跟人家說好了,直接去就行。”

“哦,”方馳應了一聲,“是你上回說的那個醫生?”

“就是那個,你是不是舍不得啊?”梁小桃笑著問。

“黃總現在對我就沒好臉色,我怕給它閹了它弄死我,”方馳笑笑,把書包往背上一甩,“我晚上先帶它過去感受一下吧。”

從學校回家方馳都是走路,算是鍛煉,學校後面有條小路,單行線,車少,樹種了挺多,戴著耳機從這條路慢慢走回去還挺舒服的,方馳有時候還會跑著回去。

走了一段之後,有兩輛電瓶車從他身後呼地一下竄到了前面,拐進了旁邊的一條小胡同裡。

都是他們學校的,方馳認出了這倆就是今天上他們教室外面轉悠久的六班的學生。

他猶豫了一下,快步跟了過去,摘下了耳機,走近時聽到了胡同裡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和打鬥的聲音,還有人叫罵著。

“打的就是你!老子早看你不順眼了!”

方馳皺了皺眉,這如果打的是他們班的人,他得幫忙。

順手往書包裡摸了摸,沒摸到什麼稱手的兵器,只有一個下降器和一個岩釘,岩釘太狠,他把下降器夾在了指縫中間,走到了胡同口。

“你他媽一個同性戀你拽什麼拽!”有人又罵了一句,接著就是拳頭砸到人身上的聲音。

方馳猛地停下了腳步。

在這同時他也看清了胡同裡的人。

打人的是四五個六班的,被打的,是肖一鳴。

 

9

 

如果沒有聽到同性戀三個字,就算是方馳不願意跟肖一鳴有什麼交集,也會上去攔一下。

可有人說出了這三個字,而且似乎就是因為這三個字打的肖一鳴。

他在這一瞬間猶豫了。

在對方的人還沒有看到他的時候,方馳轉過身準備離開。

不過肖一鳴平時就不是個能惹事的,這會兒人圍攻也沒什麼還手的能力,被人一把抓著後脖領子按在了墻上。

“褲子扒了看看!你是不是就喜歡這樣?”

肖一鳴嘴角有血,衣服也被扯得亂七八糟,但始終不吭聲,只是在被按到墻上時,他往胡同口這邊看了一眼。

在方馳邁步離開時,跟他的目光對上了。

方馳迅速扭開頭往前走。

但他走得很慢。

腦子裡叮噹作響的。

如果肖一鳴叫他,他就回去。

不出聲就不管。

如果肖一鳴出聲喊了,他就回去。

不出聲他就不管了!

如果……

方馳緊緊地攥著那個下降器,步子邁得很慢,丫到是出聲啊!

走出去十來步了,他都沒有聽見肖一鳴的聲音,只聽到六班那幾個人的叫罵和嘲弄的笑聲。

方馳停下了腳步。

狠狠地皺了皺眉,轉身走回了胡同口。

這回剛站穩就有人看見了他,抬手衝他一指:“方馳,你別管閒事兒。”

肖一鳴靠墻坐在地上,樣子有些狼狽,但好歹褲子還沒被扯掉,這會兒正抹著嘴角的血,也沒往他這邊看。

方馳沒出聲,站在原地不走也不再往前。

“怎麼個意思啊?”打人的幾個都停了手,看著他。

方馳還是沒說話,就那麼沉默地看著他們幾個。

主要是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跟不熟的人從來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呔!放開那個少年!

或者是,幹什麼你們!有本事單挑!

當然肖一鳴單挑估計也落不著好。

有什麼衝我來!

聽著都跟傻逼似的。

所以就什麼也別說了。

其實今兒這架他們跟自己打不起來,方馳心裡差不多能有數。

就眼前這幾個,別說單挑,全上也不是他的對手。

顯然對方也很清楚。

於是幾個人就這麼愣著你看我我看你地站在原地。

“不是,方馳你什麼意思?”還是有人沉不住氣了問了一句,“你是要給這小子出頭?”

方馳看了他一眼,過了能有半分鐘才應了一聲:“啊。”

這個啊是什麼意思,方馳自己也不確定,對方估計也判斷不出來。

又站了一會兒,方馳有點兒不耐煩了,一直牢牢夾在指縫裡的下降器卡得他手指生疼,他低頭看了看,把下降器從食指中指之間換到了中指無名指之間。

這個動作總算是讓對方看到了他手裡有東西。

“算了,”有人往肖一鳴身上踢了一腳,撿起了扔在一邊的書包,“走。”

幾個人跨上了車,盯著方馳又看了幾眼,車從他身邊開了出去。

“沒看出來他倆關係不一般哪……”有人怪腔怪調地喊了一聲。

方馳擰著眉回頭看了一眼,是張健,爹媽名字起得特別有先見之明,這人大概算六班,不,整個三年級嘴最欠的,別說挑頭打架,就連罵人都得是確保別人碰不著他了才開口。

傻逼。

方馳轉回頭看了看已經站了起來的肖一鳴,還是不知道說什麼,於是他把下降器塞回包裡轉身走出了胡同。

在戴上耳機的時候,他聽到了肖一鳴的聲音:“謝謝。”

“啊。”他應了一聲。

啊什麼啊呢?

不知道。

今天天兒涼快,方馳把書包甩到背後開始往前跑。

不知道是因為什麼,他覺得不舒服,全身上下從裡到外,哪兒哪兒都不痛快,心裡發堵身上發緊的,還隱隱有些不踏實。

跑步是他舒緩情緒最管用的辦法。

音樂音量調大,眼睛看著乾淨的地面,腳下是不斷被甩到身後的路。

跑到家的時候他覺得舒服了不少。

洗了個澡,把黃總塞到貓包裡,背著又出了門。

他趕著帶黃總去趟梁小桃介紹的那個寵物醫院適應一下,要是黃總同意,就把它閹了。

黃總對貓包很不滿意,在包裡來回翻滾抓撓,方馳只得打了個車。

上車了黃總就開始喵喵喵,喵得司機都嘆氣了:“這貓脾氣不怎麼好啊。”

“……隨我。”方馳也嘆了口氣。

車開到一半,他的手機響了,拿出來看到是孫問渠的號碼時,他突然想起來按那個扯蛋的合同他得每天去給孫問渠做飯?

“喂?”他有些絕望地接起電話。

“放學了沒。”孫問渠的聲音挺起來還挺正常。

“放了,不過我……”方馳想說先去閹貓。

“過來做飯,餓死了!”孫問渠打斷他的話,“沒多複雜,煮點兒粥就行,我胃疼。”

一聽孫問渠說胃疼,雖然這人為了遛他真真假假的話沒少說,他還是猶豫了,頓了頓才說:“可是我現在……帶了只貓。”

“貓?什麼貓?”孫問渠問。

“就,一隻小土貓。”方馳說。

“帶過來。”孫問渠說得很乾脆,說完就撂了電話。

方馳想了半天,讓司機轉了方向,先去孫問渠家。

今天不用按門鈴,方馳剛走到院子門口,就看見孫問渠正抱著個暖水袋站院子裡澆花,院門開著。

“真胃疼啊?”方馳推門進去,看了看他,孫問渠的臉色有點兒蒼白,不過這人本來就白,現在這色兒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胃疼。

“貓呢?”孫問渠扔下水壺,往他手拎著的貓包裡瞅了瞅,“拿出來我玩玩。”

“嗯?”方馳愣了愣,他本來想著孫問渠估計不能讓貓進屋,打算就把貓包擱院子裡的。

“拿出來我玩玩。”孫問渠又說了一遍。

方馳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打開包伸了手進去掏黃總。

黃總一路都很焦躁,這會兒他手剛一伸進去,黃總抬爪子就抽在了他手背上。

“哎!”方馳趕緊縮回手。

“我來。”孫問渠想也沒想就把手伸了進去。

“當心!”方馳嚇了一跳,要黃總把這位大少爺給撓了,他不定怎麼折騰自己呢。

話剛說完,孫問渠已經把黃總用手兜了出來,居然沒被撓,黃總還很老實地垂著胳膊腿,只有尾巴勾著。

“這麼小,”孫問渠一手捂著暖水袋一手舉著黃總進了屋,“多大了?”

“……不知道,”方馳跟在他身後,“我撿的。”

孫問渠沒說話,翻了翻貓耳朵,又揪著臉看了看牙:“也就四五個月吧。”

“啊?”方馳愣了,“我還想著能有一歲了呢。”

“你出門賣身帶個貓幹嘛。”孫問渠打開櫃子拿出了一袋貓糧,進廚房拿了個碗裝了,又回到客廳把碗和黃總都放到了茶几上。

“我……”方馳被這個“賣身”憋得想過去給孫問渠一腳,但看到黃總蹲在碗邊開始埋頭苦吃時他又震驚了,“它吃了?你喂的什麼貓糧?”

“為什麼不吃,就我平時喂流浪貓的貓糧,”孫問渠往沙發上一倒,腿搭到茶几上,黃總吃完碗裡的一小把貓糧,順著他的腿爬到了他身上,孫問渠摟過它往自己衣服裡一塞,“真乖,來給叔叔暖暖肚子……它叫什麼?”

“黃總。”方馳有點難以接受眼前的事實。

平時在家裡拽得跟天下人都欠了它二百萬似的心情不好直接能一爪子抽人臉上的黃總,被孫問渠這麼隨手一塞,居然沒有反抗,就那麼安靜地待在了他衣服裡。

“這名字起得就跟你們娘倆編的瞎話一樣沒勁,”孫問渠捂著貓看了他一眼,“皮蛋瘦肉粥。”

“啊?”方馳沒反應過來。

“皮蛋,瘦肉,粥,你做,我吃,”孫問渠又說了一遍,“另外不要肉片兒,我喜歡肉末。”

方馳走進廚房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了。

客廳裡傳來黃總憋著嗓子撒嬌的喵喵聲,他站在案台前,拿著一口鍋。

孫問渠這麼喜歡貓他很意外,黃總居然是個娘炮他更意外……

哦,皮蛋瘦肉粥。

方馳平時都是自己做飯吃,到縣城上小學的時候,他就開始自己給自己做飯了,老媽很忙,他有時候還要做了飯送到店裡,初中到市裡之後就更是什麼事兒都得自己弄了。

一個皮蛋瘦肉粥對於他來說,很簡單。

就是孫問渠這兒,既沒有瘦肉,也沒有皮蛋……

“你這兒什麼都沒有啊?”方馳先把米泡上了,走出廚房。

“去買,對面超市有。”孫問渠已經躺在了沙發上,肚子上擱著暖水袋,黃總坐他胸口上,爪子按在他鼻尖上默默注視著。

“我……”方馳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錢自己拿。”孫問渠指了指茶几上的錢包。

方馳沉默著過去從錢包裡抽了張一百的,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轉過頭看著孫問渠:“鑰匙呢,我拿著吧,一會兒不用你開門。”

“你翻墻跳窗戶唄。”孫問渠說。

方馳盯著他看了兩眼,沒再說話,關上門出去了。

“你真是他撿的啊?”孫問渠點了點貓鼻子,“怎麼給你起了這麼個名字?你也不像個總啊。”

貓喵了一聲,爪子抱住了他的手指。

“不過洗得還挺乾淨,”孫問渠動動手指逗著它,“香噴噴的,一個騙子還撿只貓回去伺候,也不怕影響了行騙大業,你說是不是?”

貓低頭在他下巴上蹭了蹭。

“他做飯你吃過沒?能不能吃?會不會給我下藥……”孫問渠話沒說完就覺得胃裡跟鈍刀刮過似的一陣痛,他皺了皺眉,“要了命了。”

胃一開始連續疼,孫問渠就沒心情逗貓了,額角全是冷汗。

他起身拿了馬亮昨天給他買的藥吃了兩顆,抱著貓和暖水袋往沙發上一團,閉上了眼睛。

胃疼一陣陣的,他閉著眼挺了一會兒,稍微緩了一些之後長長舒了一口氣。

正想再閉目養神一會兒,突然聽到院子裡有聲音,剛睜開眼,就看到窗簾動了動,接著方馳就拎著超市的塑料袋從窗口跳了進來。

“出入無人之境啊,這一氣呵成的動作,”孫問渠閉上眼睛,“你晚上是不是還做兼職?”

“你讓我跳的,”方馳說,把手裡的一卷零錢放到茶几上,“沒用完的錢我擱這兒了。”

方馳平時一身懶散的休閒裝,脖子上掛個耳機,看著不像是會做飯的人,孫問渠豎著耳朵聽著他在廚房裡的動靜。

廚房裡剁肉的聲音傳出來的時候,孫問渠有些吃驚地轉過了頭,盯著廚房的門,這聲音聽著特別熟練,還是兩把刀。

甚至感覺剁出了夜場節奏。

他抱著貓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慢吞吞地走到廚房門外看了看,方馳正低頭飛快地剁著肉。

“你上的職業學校吧,學廚的?”孫問渠問了一句。

方馳剁肉的動作停了,轉臉瞅了瞅他:“初中是九年義務教育,職校是高中。”

“入戲真深,”孫問渠樂了,“你打算裝到什麼時候?”

“這會兒時間不夠,我就一鍋煮了,過半小時你自己打開就行,本來應該分開弄的,不過你不是胃疼麼,這樣肉能爛些,”方馳沒接他的話,把剁好的肉放到碗裡醃著,又開始切姜絲,“我晚上要去學校,來不及了。”

方馳切姜絲的動作也是相當熟練,感覺眼睛都沒怎麼往刀上瞅,就唰唰唰地切好一小堆姜絲,放到碗裡跟肉一塊兒拌了拌。

“我不會。”孫問渠捏捏黃總的耳朵。

方馳頓了頓,轉過身往案台上一靠,看著他:“吃會嗎?”

“會。”孫問渠笑笑。

“自己打開了吃。”方馳說。

方馳把粥煮上後也沒多停留,拿過書包背上,拎起了貓包。

不過孫問渠還靠在廚房門邊抱著黃總,看著他拎了貓包也沒有把黃總放下的意思。

“那個……”方馳只得指了指團在他衣服裡只露了一個腦袋的黃總,“我要走了,貓給我。”

“你去學校帶貓?”孫問渠沒動,只是用手指在黃總腦袋上撓了撓,黃總立馬舒服得眯縫起了眼睛。

“我拿去寵物醫院。”方馳伸了伸手。

“病了?”孫問渠低頭看了看貓。

“不是,是……拿去閹了,做絕育,”方馳說,“給我,我得走了。”

“這貓年齡不夠,怎麼也得八個月啊,這麼小,”孫問渠看了他一眼,抱著貓回到沙發上靠著,“你走吧,貓借我玩兩天。”

“什麼?”方馳愣了。

雖然黃總但從撿回來到現在兩三個月了對他沒一次好臉,但他還是很喜歡黃總的,每天陪笑臉伺候著,從來沒想過再讓它出去流浪。

現在孫問渠就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就要留下玩兩天?

他有點兒不能接受。

主要他還擔心,就孫問渠這飄忽不定的性格,玩兩天之後還能不能把貓還給他了。

就衝他逼自己簽個什麼服務合同的操性,搶個貓估計也不是乾不出來。

“玩兩天,”孫問渠抱著貓,“怎麼,借你十萬我都借了,借我只貓就玩兩天都不幹……你趕緊走,我胃疼煩得很。”

方馳看了看時間,老李每天第一節晚自習都會貓在教室裡,自己答應了要去,如果又遲到,得被老李念叨死。

“我明天過來拿。”方馳皺皺眉,放下貓包轉身小跑著出去了。

也沒時間吃飯了,方馳就在路上買了倆麵包吃了,到學校的時候時間還算正好,他連跑帶蹦地往四樓教室跑上去。

到四樓拐上走廊時,拐角站著幾個人,方馳沒細看,估計是躲那兒抽煙的,都到這會兒了,那些老師怎麼拉怎麼拽都提不起來的,基本已經沒有人管。

在方馳要轉彎去教室的時候,拐角裡有人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這不方馳麼,跟你小情兒前後腳啊。”

方馳猛地停下了腳步,退了一步往角落裡看過去。

四五個人站在那兒,五班六班的都有,方馳在兩個人身後看到了靠墻站著的張健。

他往樓梯下邁了一步。

張健馬上往後縮了縮。

但緊跟著的是幾個人的哄笑,不知道是在笑張健那句話,還是在笑張健的這個動作。

也或者就是在笑剛為肖一鳴出了頭的自己。

“幹什麼呢!”三樓傳來了老李的聲音,“不上自習就回去!在這兒堆著幹嘛!”

方馳盯了一眼張健,轉身快步穿過走廊往自己班教室走過去,身後還能聽到幾個人跟著上來時邊說邊樂的聲音。

方馳走進教室時表情估計不太好看,前排正說話的幾個人看到他都閉了嘴。

心裡說不清什麼感覺。

惱火,煩躁,憤怒,還有不安,或者說是想迴避卻怎麼也甩不掉的恐懼。

梁小桃見了他剛一抬手想說話,看到他的表情之後愣了愣:“怎麼了?”

“沒。”方馳坐下,把書包裡的卷子抓出來往桌上一扔。

“是不是……”梁小桃湊過來,話說了一半又停住了,掏出一盒牛奶放到他面前,“喝嗎?黃桃味兒的。”

方馳沒出聲,拿過來插上吸管狠狠地幾口就把盒子吸癟了。

“哎喲,這是餓了小半輩子啊,”梁小桃感嘆了一句,“我還有幾袋手撕豆腐,吃嗎?”

“不吃。”方馳低頭開始寫卷子。

一晚上他都跟學霸似的埋頭寫卷子和看書,腦袋都沒抬過,自己都快被自己感動得流淚了。

最後一節自習過了一大半的時候,在教室答疑的老師走了,方馳把桌上的東西一收,胡亂塞進了書包裡。

“走了?”正在跟旁邊的人商量吃什麼宵夜的梁小桃問了一句。

“一會兒。”方馳應了一聲,書包往桌上一扔,走出了教室。

六班的教室裡也沒老師了,一晚上覆習累了的人這會兒都有些放鬆,不少在聊天兒的。

方馳一腳踢開了教室前門走了進去。

教室裡的人全停下了,都看著他。

方馳往教室裡掃了一圈,發現張健坐在靠近後門的最後一排,忍不住嘖了一聲,早知道踹後門了。

他又退出了教室,走到後門。

後門沒有關,他再次走進去的,張健已經猜到了他的目的,站起來就想跑。

方馳一步跨過去揪住了張健的衣領,狠狠地往回一拽,張健踉蹌地後退著,差點兒坐到地上。

“方馳你……”旁邊有人站起來想攔。

“沒你事兒。”方馳沉著聲音說了一句,把張健拖出了教室。

 

10

 

方馳半拖半拽地把張健弄到了走廊上,張健掙扎得很厲害,嘴裡還不清不楚地嚎著什麼。

雖說張健這人平時在自己班也不見得多有人緣,但方馳一個外班的直接衝教室裡來拎人,擱哪個班都得有幾個抱團出頭的。

他剛把張健拖出來,教室裡就跟了幾個人出來,看樣子是準備上手幫忙了,所以方馳沒有猶豫,手一松,不等張健站穩,直接一腳踹在了他肚子上。

沒太用力,但張健這種瘦雞型的還是立馬被踹得摔在了後面幾個人身上,方馳跟過去又是一拳,砸在了他臉上。

這拳勁兒挺大的,比那天打孫問渠要重得多,本來還靠在別人身上沒立起來的張健立馬嗷一聲,往後胡亂扒拉著想躲開,音調比之前高了八度。

“有本事動手,沒本事閉嘴,”方馳指了指張健,“再讓我聽見一次,廢了你不用一分鐘。”

話說完他轉身就往回走,等身後六班的人從混亂中脫身追過來的時候,他們班看熱鬧的人已經跑到了走廊中間。

“我操打誰了!”許舟第一個跑過來,很興奮地問了一句,這小子惟恐天下不亂,最大希望是跟六班亂成一團。

“沒誰。”方馳說了一句就繼續往前走開了。

他並不想打架,尤其不願意跟好幾個人打架,起碼現在不願意。

所以他才選擇了這種打完就撤的方式,等六班的人反應過來,他已經回到了一班興奮的保護圈範圍裡。

之後就沒什麼可操心的了,聽著是鬧哄哄的要乾仗的前奏,但在走廊上兩個班的學生碰上了基本也就是嘴炮,人太多,圍觀群眾和不明確的目標渾然一體,打不起來。

至於明天會不會有人來找麻煩就另說了,能隔了一夜還專門跑來替張健找他幹架的,六班估計沒有。

走出學校的時候方馳想給孫問渠打個電話,問問黃總的情況,想想又沒打,看得出孫問渠很喜歡貓,黃總似乎也很滿意他,估計不會有什麼問題。

只是想到黃總見了孫問渠就從揮爪拍貓糧的霸道總裁變成了只會蹭毛喵喵的娘炮,他就覺得有些鬱悶。

“方馳!”有人在後面叫了他一聲,是梁小桃。

方馳停下了,梁小桃開著她的小電瓶車晃了上來:“哎,走這麼快,我看個熱鬧一扭頭你就不見了。”

“幹嘛?”方馳問。

“請你吃麻辣燙去。”梁小桃笑著說。

“不想吃。”方馳說,跟她一塊兒往前遛達著。

梁小桃家跟他一個方向,有時候他不想走路會讓梁小桃帶他一段,不過今天他只想走走。

“哎,”梁小桃用胳膊碰了碰他,“打張健是為那事兒麼?”

“哪個事。”方馳看了她一眼。

“跟我就別裝傻了吧,張健那幫人晚上一來學校就到處說了,”梁小桃皺皺眉,“我一聽就覺得你來了得揍人。”

“我這麼暴躁麼。”方馳笑笑。

“事實已然證明了啊,”梁小桃嘖了兩聲,又壓低聲音,“肖一鳴有沒有說什麼?我看他今天也挺低落的。”

“沒說,就謝謝啊,有什麼可說的?”方馳說。

“哎,”梁小桃輕輕嘆了口氣,“以前你倆關係多好啊,現在弄成這樣,挺可惜的。”

方馳沒出聲,他跟肖一鳴以前關係的確不錯,一塊兒打球,一塊兒上學放學,一塊兒扯談。

“方馳,不是我多嘴,我知道你不愛聽,”梁小桃猶豫了一下,“我覺得你不該是對肖一鳴有偏見的那種人,起碼能不支持也不反感,我真是……”

“我對他沒偏見。”方馳說。

“你對同性戀有偏見,”梁小桃偏過頭看著他,“我其實也挺煩林薇那幾個成天拿真人說來說去的,但是……你反應也的確是挺出乎我意料的,有時候我都忍不住想你是不是真的……”

“我就是……”方馳擰著眉,頓了頓才說了一句,“覺得噁心。”

“這樣啊,”梁小桃攏攏頭髮,笑著換了個口氣,拍拍他的肩,“算了這事兒也沒啥好說的,要不你請我吃麻辣燙吧,麻辣豆腐,麻辣西蘭花,麻辣牛肉丸……哎呀口水要流出來了!”

“去哪家,許舟推薦那家?”方馳問。

“嗯,就對面。”梁小桃一指街對面的小店。

“你知道你為什麼一回來就胃疼麼?”李博文在電話裡嘆了口氣。

“知道啊,喝雜酒喝的唄。”孫問渠站在窗邊喝酸奶,黃總掛在他褲子上練習攀岩。

“沒鍛煉,以前你天天健身房吧,你在山裡的時候起碼還活動活動吧,現在這一回來每天都貓家裡……”李博文說得特別痛心疾首。

“行了,你就說你要幹嘛吧,”孫問渠打斷他,反手把已經爬到他後背的黃總抓起來放到了肩上,“別說去爬山啊,我不去。”

“不爬山,等你緩過來了再去,”李博文笑著說,“攀岩啊,說幾次了,好歹給點兒面子吧,亮子那麼忙都說你來他就來。”

“……你們為什麼突然這麼積極向上了,”孫問渠嘆了口氣,“行吧,我豁出去了。”

馬亮來接了他到了地方,孫問渠這才知道這回不是去那個什麼俱樂部了,是俱樂部的一個戶外基地,很大,爬山溯溪探險露營燒烤漂流一應俱全。

這幫人這次主要還是來吃的,燒烤和啤酒是主要目的,二十來個人都是熟面孔,男男女女的已經把準備工作弄好了,旁邊山壁上的攀岩是消食運動。

“早說是這麼玩啊,那我早來了,”孫問渠往已經燒烤架旁邊已經擺好的躺椅上一倒,“說得我以為你們接著就該去征服珠峰了。”

“珠峰是沒戲了,”羅鵬遞給他和馬亮兩罐啤酒,“不過趁著秋天還沒過完我們還真打算去爬一次山,怎麼樣,一塊兒?”

“爬哪,哪座?”馬亮開了啤酒喝了一口,“我家後,後邊兒,有……有個坡,你們去吧。”

“亮哥你這就不對了,”羅鵬笑了,“你得給問渠鼓勁兒啊,這次他回來特別消沉。”

“他就一,一條蛇,”馬亮說,“還是快,快冬眠的蛇,放棄吧。”

“滾蛋。”孫問渠讓他給說樂了。

不過這次回來還真是有點兒幹什麼都提不起興致來的感覺,也就遛遛方馳還能找到點兒樂子了。

真是挺頹的。

“什麼山啊?”他問了一句。

“烏鴉嶺。”羅鵬一看他有興趣,立馬湊了過來。

“拍鬼片兒呢?”孫問渠一聽這名字汗毛都立起來。

“說是嶺,其實是一片山,風光特別好,以前那幫搞攝影的總去,後來就徒步的大叔大媽們……”

“不去!”孫問渠一聽大叔大媽頓時覺得滿山遍野都是揮動著的彩色絲巾,“我不去。”

“聽我說完啊!”羅鵬拍了他一下,“咱去的話,是走探險路線,新開發的,跟老年徒步團不是一個方向。”

“哦。”孫問渠看著他。

“很美,我去了一次,嚮導不行沒走到頭,瀑布峽谷都沒看全,”羅鵬一臉遺憾,“這次要去得找個當地嚮導……怎麼樣,去麼?”

“去去唄,”孫問渠打了個呵欠,去吧,就算成天沒點兒正事,玩還是得打起精神的,“提前給我電話。”

“好!”羅鵬很愉快地又拍了拍他,“我說你不願意去,博文說你會去,讓我跟你說說,還真是他了解你啊。”

孫問渠笑笑,往李博文那邊看了一眼,李博文正跟趙荷倆人甜蜜地烤著串。

了解?

他跟李博文誰都談不上了解誰,只是認識二十來年了,李博文知道他樂意閒著但是也怕真閒著而已。

燒烤孫問渠沒怎麼吃,胃剛好,這些東西不敢多吃,就連啤酒他也沒喝多少,拉著馬亮過去玩攀岩。

“你玩過沒?”孫問渠問馬亮。

“嗯,之前跟他,他們玩過幾,幾次,”馬亮扯扯兜在他褲襠下面的安全帶,“不能總玩,這玩意兒勒,勒蛋。”

正在給孫問渠整理裝備的教練年紀不大,也就20出頭的樣子,一本正經挺嚴肅地說了一句:“不至於,那得多大的蛋啊。”

孫問渠沒忍住樂了:“挺大的,真的。”

攀岩這玩意兒,就是看著容易,做起來就有些迷茫了。

孫問渠跟著教練學了半天都沒輪上去正式攀一攀,也就是這教練看著還不錯,要不他早不耐煩了。

“你平時也運動的吧,”教練總算交待指點完了全部要領,在他腿上隨意地按了一下,“挺有肌肉的,一會兒你上去的時候應該比羅哥剛玩那會兒輕鬆。”

“他是為減肥來的吧。”孫問渠說,躲開了教練的手,這無意地一按,他一條腿都酥了。

這都三年了……

他想起了李博文的話,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減肥主要還是戶外玩得多,”教練說著往正式的岩壁走過去,“你來試試吧,先上最簡單的。”

這個最簡單的對於孫問渠這樣的新手來說,也沒有多簡單,就算按著教練的指示,左手抓哪兒,右手抓哪,左腳蹬,右腳踩的,也費了半天勁才上去了。

“孫哥,”教練在他旁邊豎了豎拇指,“不錯啊!”

“我怎麼下去?”孫問渠手指有點兒發酸,勾著石頭問了一句。

“按我剛教你的方法,記得嗎。”教練說。

“哦。”孫問渠應了一聲。

面向岩壁,雙腿分開約成 80 度角,登住崖稜,身體向後坐,與腿大約 100 度角……

這是教練的原話,孫問渠聽了一遍基本就能背下來了,但做起來還挺麻煩。

好容易下來了,他松了口氣,挺涼快的天兒折騰出一身汗,一轉頭就看到馬亮在樂。

“蛤蟆功,傳,傳人,”馬亮拍拍他的肩,“蛤蟆精。”

“你趕緊上,你用嘴就能爬上去了,”孫問渠扯掉身上的安全帶和繩子,“我給你鼓掌,博文是不是帶相機了,我再給你拍兩張。”

說到照片,孫問渠又想起了在俱樂部展示墻上看到的那張長胳膊長腿的背影,轉頭往旁邊掃了兩眼,幾個教練看著都不像。

輪到馬亮上的時候,李博文和羅鵬幾個人過來了,一塊兒在下邊兒給馬亮加油助威,特別有氣勢,給馬亮樂得腳打滑兩次。

“下回來買套裝備,”羅鵬看看孫問渠腳上的鞋,“他們配的這鞋不行。”

“再說吧,”孫問渠說,“能耐沒有,架式挺足。”

“這就跟你寫字畫畫一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羅鵬說,“哎你最近還寫嗎?不給我看壺,我求幾個字行不行?”

“四個字以內,”孫問渠嘆了口氣,“我好久沒碰筆了。”

“四個字啊?我想想啊……”羅鵬說。

“老當益壯。”李博文在一邊說。

“……行麼?”羅鵬看看孫問渠。

“行啊,”孫問渠說,“然後掛床頭?”

“靠!你損不損!”羅鵬樂了。

這一天鬧得挺歡實,吃吃喝喝,爬爬石頭,孫問渠下午跟馬亮回城的時候在車上就昏昏欲睡了。

“我以為你想過,過夜呢。”馬亮說。

“一幫狗男女,”孫問渠閉著眼睛,“有我什麼事兒。”

“也是,”馬亮點點頭,“你狗……男男。”

孫問渠笑了笑沒說話。

“不對,不,不是狗男男,”馬亮想了想,把食指豎起來伸到眼前碰了碰他鼻子,等他睜開眼睛之後說,“是狗,狗男,一個,你單身。”

“滾!”孫問渠讓他氣樂了,“操蛋玩意兒這麼損!”

到家的時候剛過六點,馬亮晚上有飯局,沒陪他吃飯,進了屋他一天沒吃什麼東西的肚子叫了一聲。

黃總正雙爪對揣一副老農民范兒在沙發上打盹兒,聽到他進門,從沙發跳下來,到他腳邊蹭了蹭。

“餓了吧,午飯吃完了沒?”孫問渠看了看茶几邊上放著的碗,已經吃空了,早上臨時去買的貓沙看著也用過了,“等著,小不點兒還挺能吃。”

給黃總弄好貓糧,孫問渠洗了個澡,洗完澡肚子更餓了,看了看時間,方馳早該放學了。

個欠了債簽了賣身契的騙子怎麼這麼囂張,做個飯還總得讓催!

孫問渠撥了方馳的號碼,半天那邊才接了起來,然後就聽見了方馳帶著喘的聲音:“喂?”

“喲你什麼動靜?逃命呢?”孫問渠愣了愣。

“差不多吧。”方馳說。

“你什麼時候能逃完命過來做飯?”孫問渠皺皺眉,“你有沒有點兒服務精神,合同上還有工資呢。”

“半小時。”方馳似乎是在跑。

“我今天不喝粥,要吃炒菜,而且你還要過來給你主子鏟屎,半小時才過來你又該說要去學校了。”孫問渠仔細聽了聽方馳那邊的動靜,按說這小子看著不像是能惹事兒的,但這會兒跑得風呼呼的還真挺像逃命。

“我今兒晚上不去學校,”方馳邊喘邊說,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你想吃什麼?”

孫問渠愣了愣,過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隨便。”

掛了電話之後他走進了書房,站在書桌前。

今天早上夢見公雞笑,醒得比較早,閑得實在難受就把筆墨紙硯全給準備了一遍,結果提筆連一個字也沒寫出來。

現在也依舊寫不出來。

方馳這句話讓他突然有點兒感慨,你想吃什麼?

這句式他挺熟,一幫人出去吃飯總會問,想吃什麼,吃什麼,吃什麼菜,去哪個館子……

但不知道多久了,沒有人因為要給他做飯而問他想吃什麼。

雖然是被迫的,卻也讓孫問渠發了挺久的呆。

黃總抱著他褲腿兒喵喵了幾聲,他彎腰把黃總兜了起來,在屋裡慢慢遛達著:“你好歹是一個曾經流浪的總裁,還帶把兒,怎麼這麼嗲呢……”

黃總又喵了一聲。

“別喵了,一會兒你奴隸來了得吃醋,你那天是不是還撓他來著。”孫問渠走到客廳客戶旁,聽到了外面有人跑步的腳步聲。

跑來的?他伸手想打開院門的鎖,還沒碰著開關,院子裡已經傳來了咚的一聲,接著房門就被敲響了。

“不是,你翻墻上癮啊?”孫問渠打開了門,看到了門外一腦門兒汗的方馳。

“跑著跑著正好一跳,慣性,”方馳進了屋,“你這屋不裝個防盜網麼,進你屋跟進商場一樣容易。”

“小區保安二十四小時巡邏,再說我這兒也沒什麼可偷的,”孫問渠看到方馳手上拎著個超市袋子,“買菜了?”

“嗯,你說隨便,我就買菜了,要不還得出去啊,”方馳把書包往墻邊地上一扔,進了廚房,“釀肉吧,正好昨天有剁好的肉。”

“哦,拿什麼釀?”孫問渠問。

“苦瓜。”方馳又走了出來,從孫問渠手上把黃總拎了過去。

“我不吃苦瓜。”孫問渠皺了皺眉。

“那你吃飯,”方馳很乾脆地說,“貓我今天拿走了啊。”

“先鏟屎,”孫問渠指了指那盤貓沙,又拿過錢包,“買菜多少錢?”

“沒多少,我都記賬了,月底再一塊兒算吧,”方馳說,“我不會坑你錢。”

“哦,”孫問渠笑了笑,“這話從騙子嘴裡說出來有點兒讓人感動呢。”

方馳轉過頭盯了他一眼。

“不服憋著。”孫問渠往沙發裡一倒。

“我不是……我就是……”方馳擰著眉,“我……”

“你看著挺正常一小孩兒,怎麼就能跟方影混一塊兒去了呢?”孫問渠曲起一條腿踩著茶几,“才14歲就不學好了。”

方馳沒說話,放下黃總,進廚房把超市的塑料袋騰出來裝了貓沙,拿出門去扔了。

回屋的時候孫問渠又說了一句:“你真姓方啊?”

“嗯,”方馳從書包裡掏了個牌子出來,走到他跟前一晃,“我就叫方馳。”

看樣子像是個校牌,不過校名和年級都被方馳手指擋住了,孫問渠就看到了上面的名字,方馳,還有張挺嚴肅的照片。

“你是不是面神經麻痺。”孫問渠說。

“啊?”方馳看著他。

“就是面癱,”孫問渠也看著他,“你會笑麼?”

“會啊,”方馳說完拎著貓沙盤往廁所走過去,“只是看著你沒什麼可樂的。”

“哎喲,我看著你特別可樂,一見你我就想樂。”孫問渠笑著說。

方馳沒理他,進了廁所沒一分鐘又出來了,看著他問了一句:“你到底打沒打她?”

“誰?”孫問渠抱著跳上沙發的黃總,“你媽啊?”

“……嗯。”方馳應了一聲。

“幹嘛突然問這個。”孫問渠一下下捏著貓耳朵。

“就覺得你特別理直氣壯。”方馳說。

孫問渠笑了起來:“你總算感覺到了啊?”

“打沒打?”方馳又問。

“沒打,”孫問渠抬眼看著他,“你看我像打女人的人麼?”

 

11

 

方馳看著孫問渠,孫問渠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依舊是那種帶著不屑和嘲弄的笑容,挺招人煩的,但也正是他從來沒變過的態度,讓方馳覺得他說的是真話。

孫問渠真沒打過方影。

其實這幾次接觸,方馳覺得他看上去就不是那種會隨便跟人動手的人,要說是馬亮打的都靠譜些。

“我……知道了。”方馳悶著聲音說了一句,轉身回了廚房。

“知道就完了啊?你又打又踹的就這麼翻篇兒了?”孫問渠靠沙發裡喊了一嗓子。

“踹你不是因這個,”方馳從廚房裡又出來了,看著他,“為什麼踹你你自己清楚,打你……你要不打回來吧。”

“我手疼。”孫問渠甩甩手,這還是真話,今天攀岩攀了挺久,後來還加了難度,現在手很酸。

“那你想怎麼辦。”方馳說。

孫問渠盯著他看了半天,笑了笑:“先該著吧,我想好了再說,還有我不吃苦瓜釀。”

“我做的苦瓜不苦。”方馳皺皺眉。

“不苦也不吃,我又不是怕苦,”孫問渠伸了個懶腰,“我就是不喜歡苦瓜那個味兒。”

“那你想吃什麼?”方馳問。

“我想想,”孫問渠手指撐著額角琢磨了半天,“麵筋?”

“麵筋?”方馳看著他,“對面超市沒有。”

“超市都是乾麵筋,誰吃那個啊,不好吃。”孫問渠說。

方馳沉默了一會兒:“你不會讓我給你現洗麵筋吧?”

“那最好。”孫問渠馬上說。

“什麼?”方馳聲音都有點兒拐彎。

“哎喲嚇我一跳,”孫問渠笑了起來,“香菇釀肉總成了吧。”

方馳瞪著他好一會兒,往門口走過去。

“罷工啊?”孫問渠追了一句。

“買香菇。”方馳說完開門出去了。

孫問渠聽著他的腳步聲,莫名其妙覺得心情很好,活動了一下手腕之後站了起來,撓撓黃總的腦袋:“來,給你寫幅字好不好?”

黃總喵喵叫了兩聲,跳到地上,豎著尾巴跟著他走進了書房。

“知道麼,”孫問渠打開書房的燈,看著書桌上的宣紙,“我最討厭的事兒,就是琴棋書畫陶,但這幾樣偏偏是我最拿得出手的,別人眼裡的優點。”

黃總順著他的腿往上爬,然後跳到了桌上,在筆架旁邊團了團趴下了。

“這些東西一開始學著就不是為了樂趣,”孫問渠慢慢磨著墨,“一是為了磨性子,二是為了……就是為了學會,所以沒意思。”

黃總對他的話沒什麼興趣,只盯著他研墨的手看。

“喜歡嗎?”孫問渠把手伸到它眼前,“我手是不是挺漂亮的。”

黃總伸爪子抱了抱他的手。

“給你寫什麼呢?”孫問渠拿過筆,慢慢地舔著墨,“你長得挺醜的……寫黃總美美噠?”

黃總沒理他,他提起筆。

筆尖落在紙上的瞬間,他找到了熟悉的感覺,不爽,鬱悶,壓抑,帶著隱隱自虐一般的快感。

方馳敲門的時候孫問渠正寫最後一個字,沒有理會。

寫完的時候,方馳從窗口跳了進來。

孫問渠放下筆,撈過黃總:“大人你看看,喜歡嗎?”

“你……”方馳跟著往書房這邊看了看,有些好奇地走了過來,“在寫字?”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放下貓,順手抓起紙一抖。

“黃總……什麼?”方馳只看到了兩個字,沒等他把後面的兩個字看清,孫問渠已經把紙團成了一團扔到了一邊,他愣了愣,“你不想讓我看說一聲就行,何必呢。”

“寫的黃總威武,”孫問渠抄起貓往他手裡一放,走出了書房,“不是不想讓你看,是我自己不想看,做飯吧,餓了。”

字寫得真的很好。

這是方馳的對黃總倆字的觀後感,不過孫問渠這怪異的行為讓他打消了對後面的字的興趣,轉身進了廚房。

菜量不好把握,他都還沒想好到底是做孫問渠一個人的,還是連自己的一塊兒做了。

跟孫問渠一塊兒吃飯?

嘖。

他想了想覺得難受,還是做好了就帶著黃總走人吧。

香菇釀肉很容易做,現成的肉末,拌上雞蛋放點兒調料醃一醃就可以了,只是今天沒時間泡乾香菇,買的是鮮的,不夠香。

本來想著孫問渠一個人吃,隨便弄一個菜就可以了,但考慮到他莫名其妙被自己打過,算是道歉吧,方馳在香菇釀肉蒸好之後又用剩下的材料做了個香菇絲肉丸湯。

把做好的菜端到飯廳時,他聽到孫問渠在打電話,說什麼沒太聽清,不過孫問渠的表情有點兒難看。

“我說了我不願意!這不是我低不低個頭就完事兒了的!”孫問渠突然很煩躁地踢了一腳茶几,喊了一聲,“為什麼我就得低這個頭?”

方馳猶豫了一下,轉身回了廚房,這種不愉快的電話他最好還是迴避。

在廚房愣了一會兒,孫問渠進來了,手裡還抓著電話,擰著眉:“碗筷不拿怎麼吃?”

“想等你打完電話的。”方馳拿了一套碗筷出去放到了飯桌上。

孫問渠一屁股坐到桌邊看了看:“一套?”

“我回去吃,就做了一個人的份量。”方馳說著過去抓起黃總,把它塞進了貓包裡。

在他去拿扔在地上的書包時,身後孫問渠突然一揚把桌上的筷子和碗掃到了地上。

方馳轉過頭,看著地上摔成兩半的碗,再看看孫問渠:“你什麼意思?”

“一個人怎麼吃。”孫問渠一臉不痛快地又往碎了的碗上踢了一腳。

“我天天都一個人吃。”方馳弄不明白孫問渠這是在找他的茬兒還是純粹發泄不爽。

“你跟我一塊兒吃。”孫問渠擰著眉。

方馳過去把地上的碎碗和筷子撿了起來,扔進了垃圾筒裡,又進了廚房,找了半天,找到了一個塑料碗,還是嫩綠色帶小粉花的……

他把這個碗洗了拿過去放在了桌上:“我不習慣在這兒吃,你總看著我也不舒服吧。”

“有沒有點兒服務精神了?”孫問渠還是擰著眉。

“合同上也沒有陪吃飯這條。”方馳忍著不爽,畢竟之前打了孫問渠這事兒讓他挺不好意思的。

“視具體情況增加,現在增加了,今天在這兒吃。”孫問渠有點兒不耐煩地說。

“你能……不這樣嗎?”方馳也皺起了眉。

孫問渠沒出聲,一揚手把碗又掃到了地上,不過這回沒碎。

方馳看了他一眼,轉身把書包甩到背上,拎起貓包打開門走了出去。

關上門的時候,孫問渠又把筷子扔到了地上。

在桌邊坐了幾分鐘之後,他嘆了口氣,起身把碗和筷子撿起來拿去洗了洗,把電視打開了。

一邊看著電視一邊吃飯。

方馳的手藝一般,做為一個普通少年,很不錯了,比以前工地那個做房的阿姨手藝強不少,但對於孫問渠這種口味難伺候的人來說,就是一般。

肉不夠嫩,香菇水分太足了,蔥擱早了,湯汁略微鹹了點兒……

不過想是這麼想,孫問渠還是很快地把菜和湯都吃光了,畢竟是餓了。

方馳心裡憋得慌,路上吃了兩碗面都沒能把那點兒不爽壓下去。

在學校不痛快,躲開了還有個突發性陰陽怪氣的孫問渠在等著他,而讓他努力壓著火面對孫問渠的方影,拿到錢之後就一直沒跟他聯繫過。

方馳感覺全身都發悶,也不想回去,拎著黃總順著小路慢慢溜達著,走了一會兒他拿出手機,撥了個號。

那邊響了幾聲,一個男人接了電話:“喂?”

“張叔,我方馳,”方馳說,“您現在方便嗎?我想跟我爺爺說說話。”

“方便方便,你等等啊,我過去他家,今天下午他還說起你了呢。”張叔笑著說。

張叔是爺爺家鄰居,算是看著他長大的,老頭兒老太太用不來手機,方馳每次打電話回去都得打張叔號碼。

“小馳的電話!”聽筒裡能聽得出張叔邊喊邊走,“下午不是還念叨呢麼,這就打電話過來了!”

“小馳啊?”那邊傳來了爺爺的聲音。

“爺爺,”方馳說,“吃完飯了?”

“吃完了,今天你奶奶做飯,”爺爺壓低聲音,“哎喲太難吃了。”

方馳笑了起來:“那你怎麼不做。”

“她不讓啊,”爺爺也笑了,“你姑昨天過來,我說我做飯,你奶奶非不幹,給你姑吃的眼淚都下來了。”

“當心我奶奶聽見,”方馳坐到路邊的花壇邊上,“你倆身體還好吧?”

“你奶奶睡覺了聽不見,我倆身體好著呢,你不用操心,你就有時間回來看看嘛,”爺爺說,“你現在是不是不做導遊了啊?”

“不是導遊,是嚮導,”方馳糾正他,“也不是不做,要有去咱家那邊的我肯定還接,順便就能回去看看你們。”

“你最近想吃什麼?我做點兒,你張叔說過兩天去趟市裡,讓他給你帶過去,快著呢。”爺爺說。

“不用了,”方馳樂了,“我想吃茄子醬,怎麼帶啊,我有空回去吃就行。”

“那你要回來的時候提前打電話啊,突然回來可來不及做。”爺爺笑著說。

“嗯。”方馳笑笑。

跟爺爺閒聊了一會兒,方馳總算覺得自己心裡那份不爽消退下去了,他舉起胳膊伸了個懶腰,拎起貓包:“回去吧。”

黃總在包裡沒動靜,方馳嘆了口氣,有一點不得不佩服孫問渠,怎麼能有那麼好的貓緣……

回到家,他拿出貓糧給黃總倒了半碗,這廝瞅了瞅就不動了,仰著臉看著他,沒把碗推到地上算給面子了。

方馳跟它對視了一會兒,忍不住捏了一粒出來放到了嘴裡:“有什麼區別嗎?不都是貓糧嗎?你不娘炮麼怎麼這會兒又不娘了呢?”

黃總伸爪子推了碗一下,方馳趕緊按住碗,拿了之前沒吃完的罐頭混在了貓糧裡,這回黃總聞了聞總算低頭開始吃了。

他進了廚房準備給自己煮碗餃子吃,拿起鍋了才想起來已經吃過了。

怎麼感覺跟沒吃一樣呢,他摸著肚子走出廚房,走到電腦前,想開機,想想又收回了手,坐到了旁邊的書桌前。

還是復習吧。

還有一堆作業。

九點多的時候老媽發了個短信過來,最近怎麼樣。

方馳回了一句挺好的,你們呢?

老媽又發過來,都好,你好好復習。

哦。

方馳對著手機很長時間,感覺該說的話都說完了。

放下手機愣了會兒神,不知道怎麼回事,跟父母永遠都像是找不到話說,也不是不關心不孝順,可就是沒話可說,感覺老媽也同樣找不到可說的話。

跟爺爺奶奶就可以聊老半天,什麼也不說也不會覺得彆扭。

也許是因為從小到大,待在父母的身邊的時間一共就初中那幾年吧,讓他覺得想要靠近,卻又生疏尷尬。

正想繼續寫作業,電話又響了,這回是梁小桃打過來的,一接電話劈頭就問:“你沒事兒吧!”

“嗯?”方馳愣了愣。

“我剛知道六班的堵你了?我本來以為你不來自習是又接活兒了呢。”梁小桃很擔心地說。

“我能接什麼晚上才出發的活兒啊,”方馳笑了,“沒事兒,我跑了。”

“怎麼不打啊!許舟剛跟我聊電話還說要打了就好了,一塊兒上他們哪是對手!這幫人真煩人!”梁小桃有些不平,“不對,其實不用一塊兒上,你一個就夠了。”

“看把你激動的,”方馳說,“下回打群架讓許舟把你帶上得了。”

梁小桃嘖了一聲:“行了,知道你沒事兒就行,我還一堆卷子沒寫呢。”

“小桃,”方馳想了想,“明天早上給我帶兩根你家樓下那個什麼老頭炸的油條吧。”

“哎喲,又想吃他家油條了啊,行,豆漿也給你帶一份吧。”梁小桃笑著說。

“嗯。”

梁小桃家樓下的油條其實也說不上有多好,油條嘛,炸得好都差不多,但方馳經常讓梁小桃幫他帶油條。

炸油條的那個老頭兒,長得特像他爺爺,說話笑起來都像。

方馳趴到桌上,拿著筆一下下往自己鼻尖上敲著,是想老頭兒老太太了,想回鄉下了。

孫問渠睡到下午才起床,還是馬亮到他家門外了給他打電話才把他給叫醒的,起來的時候感覺都快餓吐了。

“你,”馬亮指指他,“明天去,去我那兒。”

“幹嘛?”孫問渠提提睡褲,腦子裡還有點兒迷糊。

“幹活!”馬亮提高聲音吼了一聲,又上對著他身上■裡啪啦地一通拍,“你自己看,看看,你現在這德……性!屎一樣!”

“這麼英俊的屎……”孫問渠笑著往浴室走過去。

“閉嘴!”馬亮又吼了一聲。

孫問渠這才感覺出了馬亮是在生氣。

“幹嘛啊?”他轉臉看著馬亮。

馬亮沒說話,就瞪著他。

孫問渠被他瞪得有些不自在,轉身進了浴室。

洗了澡出來,馬亮還瞪著他,只是換成了坐在沙發上瞪。

孫問渠跟他對瞪了一會兒,馬亮點了根煙叼著,沒有收回目光的意思。

“我,”孫問渠指了指自己,一字一頓地說,“不,做,陶。”

“那你做,做什麼,”馬亮說,“不做陶,做牛,做馬,做什,什麼都行,你總得做,做一個。”

“我還沒想好。”孫問渠抱著胳膊往墻上一靠。

“想,想他媽快三,三十年了,”馬亮指著他,“死之前能,能給自己想出棺材什麼,樣,就算你能,能耐。”

“你今兒過來找我就為這個?”孫問渠笑了笑。

“我就路過,想找,找你吃飯,來著。”馬亮很無奈地嘆了口氣。

“吃啊,不過咱不出去吃了,”孫問渠拿過手機看了看時間,“過會兒吧,等放學了,我讓方馳過來做飯,在家吃。”

“方馳?”馬亮有些吃驚。

“嗯,就我那個兒子,”孫問渠說,“從我這兒借了十萬,簽了個賣身契。”

“喜兒和黃,世仁啊?”馬亮還在吃驚。

“哪兒跟哪兒啊!”孫問渠樂了,“就是給我做飯收拾屋子什麼的,我替天行道為民除害教育祖國的花骨嘟呢。”

“得了吧,”馬亮搖搖頭,“有病,你是看,看上花骨嘟了。”

“沒!”孫問渠蹦了一下,邊樂邊說,“真沒,這小子太那什麼了,連笑都不會,每次看見他我都覺得我是不是對他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做,做飯的時候給你下,下點兒瀉藥。”馬亮說。

“不至於,不過他做飯也不怎麼樣,”孫問渠往他身邊一倒,“我主要是今天不想出門,咱倆晚上就跟家喝酒聊天兒吧。”

方馳和許舟幾個人站在學校門口,對面是六班的人,不過跟昨天不同,昨天是偷襲,今天這麼面對面站著,而且他不是一個人,沒有人敢過來。

手機一直在響,這是孫問渠打過來的第三個電話了,他都沒有接。

“求你了,不接電話就關機,”許舟在旁邊有些受不了,“吵死了。”

“走吧,”方馳把手機放進兜裡,“今兒你帶我一段吧,梁小桃不回家。”

“你不是以腿丈量世界的麼,”許舟笑了起來,拍拍電瓶車後座,“上來。”

孫問渠第六個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方馳接了起來。

“怎麼不接電話。”孫問渠挺不滿地問。

“有事兒?”方馳說。

“嘿?”孫問渠說,“罷工啊?”

“嗯。”方馳應了一聲。

“不是吧,我就摔了一個碗,又沒摔你,也沒摔你的碗,”孫問渠很不能理解,“至於麼你?”

“至於,”方馳縮在許舟身後避著風小聲說,“打你的事兒我正式向你道歉,我就是想說……你要是不解氣揍我一頓也行,但你別……”

“……我今天有客人,過來幫做個飯唄,”孫問渠想了想,“我給你和黃總畫了幅畫。”

“畫了畫?”方馳有些意外,孫問渠字寫得好,還會畫畫?

水墨畫?

水墨畫的黃總和鏟屎官?

“要不要啊,要就過來拿。”孫問渠說。

“我想在那個合同上加一條,”方馳說,“你同意,我就過去,不同意就算了。”

“怎麼,我不同意你就不幹了?”孫問渠聲音一下就不怎麼愉快了,“你膽兒挺肥啊。”

“不肥,”方馳很堅定地說,“要不就答應,要不就隨便你吧,要打要罵要整還是怎麼著隨

巫哲/飛來橫犬(認真成熟年下攻x沒心沒肺紈褲受)

 

便你,我都認。”

 

孫問渠那邊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要加什麼,說來我聽聽。”

 

“你那些視具體情況增加,得跟我商量,不能想一招是一招的,我又不是跟你過家家。”方馳皺著眉說。

 

“就這?”孫問渠樂了,“行行行,加這條沒問題。”

 

“你說的。”方馳又確認了一次,孫問渠這忽冷忽熱忽急忽慢忽閃忽閃的性格他實在沒底。

 

“我說的,算數,”孫問渠說,“行了過來吧,過來看看你和你的貓貓。”

 

 

 

12

 

 

 

許舟把方馳送到往孫問渠家轉過去的那個路口,離孫問渠家還挺遠,不過方馳沒讓他繼續送,送一個來回許舟都不用吃飯了。

 

“你去幹嘛啊?”許舟問。

 

“做飯,”方馳說,“收拾屋子洗衣服……”

 

“……家政啊?你俱樂部那兒不是挺賺錢的嗎,怎麼還兼職?”許舟看著他,班上的人都知道方馳一個人住在市裡,平時的花銷靠自己比賽和做嚮導什麼的,收入還挺不錯的。

 

“一言難盡,”方馳嘆了口氣,拍拍許舟的肩,“走了。”

 

孫問渠畫的畫,方馳還挺有興趣的,同意過來也是想看看畫。

 

他不知道孫問渠會把黃總和他畫成什麼樣,如果像他的字那一樣,那還真是挺不錯的,裱一下可以擱屋裡掛著了。

 

有時候想想挺意外,孫問渠那德性居然能跟書畫這些東西扯上關係。

 

而且還能給別人畫畫,讓他莫名在對孫問渠某些特別不能接受的東西之外有一絲細小的感動。

 

孫問渠家院子門開著,門外停著那天那輛甲殼蟲。

 

他進了院子,敲了敲門,今天有客人,他就不跳窗戶了,給孫問渠點兒面子。

 

有人過來開了門,是馬亮。

 

方馳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大哥,還是……叔……

 

“你好。”猶豫了一下他省掉了稱呼。

 

“大侄子啊,”馬亮笑著說,“等你半,半天了。”

 

“我剛放學,”方馳進了屋,把書包扔到墻邊地板上,“沒有菜吧?”

 

“有菜,我跟你亮子叔叔去買了,”孫問渠從書房裡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卷宣紙,隱約能看到墨跡,“你直接做就成。”

 

“哦。”方馳應了一聲,看著他手裡的紙,還真是水墨貓?

 

“這個給你的,”孫問渠把紙遞了過來,“我畫半天呢。”

 

“還蓋,蓋了戳呢。”馬亮笑著說。

 

“哦。”方馳接過了那卷紙,慢慢地展開了。

 

大概是因為一直想著這是一幅水墨畫,特別文藝特別有范兒特別……的那種,所以當他小心翼翼地把畫展開,看到跟畫紙大小嚴重不成比例的內容之後,愣了能有半分鐘都沒反應過來。

 

畫得真挺好的,而且就是用毛筆畫的,並且畫得也相當傳神,黃總嚴肅的總裁臉都表現出來了,一看就是黃總,至於旁邊的鏟屎官……

 

“你這是……”方馳終於忍不住一下樂出了聲,“Q版啊?”

 

“怎麼你看不上Q版啊?”孫問渠說,“我畫好半天呢。”

 

沒錯,這就是一幅,用毛筆畫在怎麼也得有兩尺的宣紙上的,墨色深淺有致,構圖輕重合理主次分明虛實相生呼應平衡的……巴掌大的Q版畫。

 

黃總和他都畫得很可愛,旁邊還真有孫問渠的印章,這種意料之外的狀況讓方馳對著畫笑得停不下來。

 

“他真畫了好……半天的,怎麼也,也得有半小時。”馬亮在一邊也笑了起來。

 

“喜不喜歡給句話啊。”孫問渠抱著胳膊看著他。

 

“挺喜歡的,”方馳把畫卷好,“謝謝。”

 

“不客氣,”孫問渠勾勾嘴角,“我主要是想看看你會不會笑,沒想到還有酒窩呢。”

 

方馳愣了愣,想想自己剛笑成那德性頓時有點兒尷尬,轉身把畫放到茶几上進了廚房。

 

孫問渠和馬亮去買的菜,都堆在廚房案台上,還有一堆外國字兒的調料,方馳認不出都是些什麼,打開了一樣舔了一口才猜明白了。

 

“菜夠,夠嗎?”馬亮到廚房門口問了一句。

 

“夠,夠一星期的了,”方馳看了看菜,“你倆以前開過食堂吧。”

 

“省得你,你老跑,”馬亮笑笑,“大侄子辛苦了,口味淡,淡點兒,你爹口淡。”

 

方馳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親爹呢。”馬亮笑得眼睛都快找不見了,轉身回客廳去了。

 

方馳扒拉了一下菜,還真是什麼人跟什麼人待一塊兒,馬亮一個結巴嘴都見縫插針地開損。

 

“一會兒一塊兒吃啊,”馬亮又轉了回來,“你親爹這兒,有好,好酒。”

 

“……哦。”方馳說。

 

“這得畫,畫多久啊?”馬亮進了書房。

 

孫問渠正看著桌上的一幅畫,畫的是黃總,剛勾了個形:“不知道,兩天吧,手生。”

 

“怎麼突然這,這麼上心。”馬亮看著他。

 

“閑的,”孫問渠笑笑,畫還沒有畫完,為了逗方馳過來,他臨時幾分鐘畫了個Q版湊數,“我昨天想給羅鵬寫字呢,寫半天都不行,手僵得很,隨便畫點兒寫點兒當鬆手了。”

 

“貼床,床頭的老當……益壯麼?”馬亮笑了。

 

“嗯,也沒準兒寫個老牛推車老馬識途什麼的,”孫問渠想了想,“到時他們去爬山,你去麼?”

 

“你去我就,就去,”馬亮說,“我跟博文沒,沒話說。”

 

“這話說的,不知道的以為咱們三角戀呢。”孫問渠嘖了一聲。

 

“你……你這樣的廢,廢物,”馬亮斜了他一眼,“不是我,的菜。”

 

“滾蛋!”孫問渠瞅了瞅他,也就馬亮這麼說話他不會生氣了。

 

這算是他的痛處,這要換了別人敢這麼戳他,他能當場把硯台扣人臉上。

 

方馳雖然會做菜,但估計平時也不做得這麼複雜,就半小時時間,孫問渠坐客廳裡聽著,光掉鏟子就掉了四次,還摔了一次碗。

 

“我那鏟子還活著呢麼?”他喊了一聲。

 

方馳沒回答,只是伸了手出來,拿著鏟子衝客廳這邊揚了揚。

 

“摔壞了工資裡扣啊。”孫問渠補了一句。

 

廚房裡沒有回應,傳來了菜下鍋“唰”的一聲。

 

三個人吃飯,方馳做了四菜一湯,排骨,魚,肉末茄子和一個青菜,加一個黃瓜皮蛋湯。

 

賣相不行,菜都團著,盤子邊上還掛著湯汁,不過聞著還可以。

 

“就這水平了,湊合吃吧。”方馳說。

 

“喝點兒酒?”孫問渠從櫃子裡拿了瓶不知道什麼酒出來,正要往方馳面前的杯子裡倒的時候又停下了,“哦你不能喝,還沒成年呢。”

 

方馳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馬亮拿過瓶子給方馳倒上了酒。

 

“這什麼酒?”方馳問了一句,瓶子上全是不知道哪國的細密的字母,圖案也相當抽象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82年的紅星二鍋頭,”孫問渠指指他杯子,“你先舔舔,要不我拿筷子給你蘸點兒?”

 

“得,得了,”馬亮瞅了孫問渠一眼,“你倆不嫌膩啊,玩,玩個沒完了,還。”

 

“你到底多大啊,”孫問渠坐在方馳對面,“成年沒?”

 

“我……”方馳剛開口就又被孫問渠打斷了。

 

“再說14歲初二我抽你。”孫問渠指指他。

 

“成年了。”方馳輕輕嘆了口氣。

 

“高三吧?”孫問渠笑了,“也就高三的還得去學校晚自習了。”

 

“嗯。”方馳應了一聲。

 

“你戲挺足的,真想採訪一下你,是什麼力量讓你如此投入,”孫問渠夾了塊排骨,“嗯,這個排骨不錯,醜陋的外表下有顆美味的心……方影跟你什麼關係?”

 

“我表姐。”方馳低頭吃了口青菜。

 

“我怎麼不知道她有你這麼個弟弟?”孫問渠想了想。

 

“你倆好的時候我還沒上學,不在一個地兒,”方馳看了他一眼,“你倆好過沒?”

 

“好過沒?”孫問渠轉臉問馬亮。

 

“靠,”馬亮也正啃著排骨,含糊不清地說,“我是該說好,好過還是沒,好過啊,訛錢那事兒過,過了沒?”

 

“過了。”孫問渠說。

 

“那,好過,”馬亮點點頭,“情竇初,開,青澀懵,懵懂。”

 

“那就是說……”方馳抬起頭看著孫問渠,“你……”

 

“沒,始亂終棄真沒有,”孫問渠馬上說,“她轉學了我們分的手,分手還是她提的,雖然我沒怎麼難受。”

 

“哦。”方馳又低下了頭,覺得有點兒丟人。

 

“來,喝一口,”馬亮舉起杯子,“為……侄子的手,手藝。”

 

“為我兒子人生第一份賣身契。”孫問渠也舉起了杯子。

 

方馳比較無語,舉了舉杯子沒說話。

 

“不說點兒什麼?為點兒什麼啊。”孫問渠眯縫一下眼睛。

 

“為不過你倆。”方馳說。

 

“喝,”馬亮笑著喝了一口酒,“你可以為你跌……跌,跌……”

 

方馳看著他皺了皺眉。

 

“宕起伏!的人生。”馬亮把話說完了。

 

“哎。”方馳有點兒想笑。

 

跟馬亮在一起的時候,孫問渠比平時要正常不少,聊天兒說話都沒有陰陽怪氣,也沒戲弄他。

 

方馳覺得簡直太感動了,埋頭三口兩口就吃完了飯。

 

“少年就是不一樣,”孫問渠看了看他,“跟喂豬似的都不用操心。”

 

“你真沒因為嘴欠被人打過嗎?”方馳問。

 

“有過啊,”孫問渠夾了口菜,“被你。”

 

馬亮沒在一邊沒忍住笑了半天:“他更,年期,以前不,不這樣。”

 

吃完飯方馳把碗收拾了去洗,孫問渠和馬亮在客廳聊天兒,聽得出馬亮雖然說話磕巴,但語氣跟吃飯那會兒不一樣了,聽不清說的是什麼,但特別語重心長。

 

孫問渠一直沒出聲,就好像是馬亮正在寂寞地朗誦,可惜有點兒磕巴。

 

那個服務合同裡有洗衣做飯收拾屋子這幾條,方馳洗完碗順手把孫問渠放在洗衣機旁邊的幾件衣服扔進去洗上了。

 

“我走了啊,得去學校,昨天沒去挨好一頓說。”方馳走到客廳,孫問渠正擺了套茶具在泡茶。

 

“喝口茶嗎?省得晚上犯困。”孫問渠說。

 

“不喝,我失眠。”方馳拎起書包。

 

“又走路的?”孫問渠看著他,“你整天坑蒙拐騙的沒給自己弄輛車啊,自行車也行啊。”

 

“有,”方馳戴上耳機,打開門走了出去,“我就是喜歡走路。”

 

方馳有輛自行車,買了幾年,沒騎過幾次,他的確是更喜歡走路。

 

走路能讓他覺得踏實,還能鍛煉,大概有時候還會想起小時候跟在爺爺身後滿山遍野爬來跑去的日子。

 

童年的記憶真是刻骨銘心啊。

 

許舟老愛這麼說,他的童年是玩遊戲,所以現在見了遊戲就挪不了窩。

 

方馳覺得這話有一定道理,他現在做夢都還總能看到滿眼的綠色,偶爾還覺得能聞到土腥味兒。

 

“哈漏!”耳機裡一首歌放完,突然傳出了人聲。

 

方馳嚇了一跳,一時半會兒都沒弄明白這聲音是從耳機裡傳出來的還是旁邊有人喊了一嗓子。

 

正在他左右看的時候,聲音又響了起來:“聽的這歌也太沒勁了,下回過來給你弄點兒帶勁的!”

 

方馳這回聽出來了,這是孫問渠的聲音。

 

“我靠?”他從兜裡拽出了自己的MP3,還真是一段錄音!

 

估計是做飯的時候他把MP3擱桌上了被孫問渠拿去折騰了一通……

 

他摘下耳機,把這段錄音給刪掉了,又檢查了一遍沒有別的錄音,以免聽半道又嚇一激靈。

 

這人心智到底有多少年沒發育了!別說360度,就是翻個3600度,也看不出來是個奔三的人!

 

孫問渠決定恢復以前健身的習慣。

 

早上起床心情不錯,用了大半天很順利地把另外給方馳畫的那張畫完成了,休息了一會兒他就出了門。

 

小區旁邊以前總去的那家健身房已經換了老闆,裝修一新,看著跟會所似的,孫問渠一進去還沒坐定,就被幾個私教包圍了。

 

他挑了個相對順眼的聊了幾句,另外幾個識相地走開了,讓他有種夜總會挑人的錯覺。

 

這個私教姓楊,說相對順眼是有原因的,因為沒有其他人襯著的時候,楊教練看著一點兒也不順眼,只不過身材還比較順溜,沒把自己練成倒三角或者倒梯形。

 

“我給您介紹一下項目吧,您是增肌還是……”楊教練翻開了手裡的文件夾。

 

“別介紹,我聽著頭暈,”孫問渠擺擺手,“我就辦個卡,一天兩小時,目標是不長肥肉不露肋條,別的你看著辦就行。”

 

“好■!”楊教練立馬笑了,“我給您算算,報個價。”

 

“嗯。”孫問渠站了起來到器材區轉了轉,都是新的,東西挺全。

 

他以前健身也不是為了健身,只是為了打發時間順帶有身材不錯的他多瞅幾眼,現在回來覺得幹什麼都沒勁,來健身也就只有打發時間這一條了。

 

“孫哥?”身後有人叫了一聲,“是孫哥吧?孫問渠?”

 

孫問渠轉過頭,看到身後有個光著膀子一身汗的男人,根據這人頭髮上的藍色沖天炮,孫問渠認出了他:“小雞啊。”

 

“這麼巧,孫哥也來這兒健身?”小嘰掄著個啞鈴就走了過來。

 

“我就住這兒。”孫問渠往後躲了躲。

 

“啊對,”小嘰想了想笑了,“你就住旁邊小區……你頭髮長了啊?怎麼也沒叫我去打理一下?”

 

“長了麼?”孫問渠往旁邊鏡子裡看了看,“這才幾天,這就能看出長來了我得是吃了發育寶。”

 

“可以修修了,也可以染個色,你頭髮太黑了,顯得沉,”小嘰一邊掄著啞鈴一邊跟他並排站著往鏡子裡瞅,“要不挑染也行,比較時尚。”

 

孫問渠看著他腦袋上那抹藍色:“不。”

 

“哎你別看我,我這是為了強調設計感,”小嘰摸摸自己頭髮,“給你做的話,肯定不會是這樣啊。”

 

“我要弄給你打電話。”孫問渠說。

 

跟小嘰聊了幾句,那邊楊教練說是可以辦卡了,讓他看看價格。

 

孫問渠也沒細看,直接交了錢。

 

“那咱們從今天開始還是……”楊教練跟他商量。

 

“就今天吧,來都來了。”孫問渠說。

 

“那好,我先給你說說每天的計劃。”楊教練趕緊拿出一張印著訓練計劃的紙準備給他說。

 

“不用了,你直接說要幹嘛就行。”孫問渠說。

 

不知道為什麼,他特別不願意有人給他講東西,無論是小嘰做頭時的髮型解說,還是楊教練的訓練計劃,只要是有人給他解說什麼,他就會莫名其妙地覺得心煩意亂,也聽不進去。

 

折騰了兩個小時,出了一身汗,孫問渠感覺還挺爽,回家洗完澡躺沙發才覺得很累,也沒力氣再進屋上床,就這麼窩沙發上就睡著了。

 

運動過後睡眠質量總是很不錯的,連夢都沒做他都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長時間,一直到有人在他身上推了幾把,他才有些迷糊著醒了過來。

 

接著就被自己屋裡有人能推自己這件事給嚇得蹦了起來,徹底醒了。

 

“是我。”方馳站在他跟前兒,一腦門汗地看著他。

 

“不是,我不是關窗了嗎?”孫問渠站起來看了看窗,還是關好的,“你怎麼進來的啊?”

 

方馳嘆了口氣,舉起手,手裡拎著他的鑰匙:“這東西在門上插著呢,就你這樣的居然從來沒招過賊?”

 

“沒,”孫問渠拿過鑰匙扔到桌上,“今天隨便煮碗面什麼的得了,我下午運動過量了沒食慾。”

 

“運動過量應該餓得眼冒綠光才對啊,”方馳摘下耳機放到桌上,掏出MP3要放下的時候又看了一眼孫問渠,“你別再往我這裡錄東西了,昨天嚇我一跳。”

 

孫問渠笑了起來:“芝麻膽兒,我就覺得你這些歌沒勁,我電腦裡有不少好聽的,你可以挑挑。”

 

方馳想起了那天孫問渠的Gravity,還有車裡那些英文歌,搖了搖頭:“你聽的那些我聽不懂,我還是聽沒勁的得了。”

 

“我這是提高你品味呢,”孫問渠嘖了一聲,“真不求上進。”

 

“你挺上進的,”方馳隨口說了一句,準備進廚房煮麵條,“要不吃涼拌……”

 

“你他媽再說一遍。”孫問渠聲音突然冷了下來。

 

方馳愣了,轉頭看過去的時候發現孫問渠的臉色很難看,他非常迷茫,不知道自己又踩在他哪個點兒上了:“怎麼了?”

 

孫問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皺著眉揮了揮手:“沒什麼,煮面。”

 

方馳隨便弄了點兒滷,弄了碗拌面拿給了孫問渠。

 

“我吃不了這麼多,”孫問渠看了看面,“你是不是按你食量做的啊?”

 

“不是,”方馳轉身進廚房拿了個小碗,挑了點兒面出來,“按我食量得有兩碗,你不說沒胃口麼,給你減了半碗就是這麼多。”

 

孫問渠吃了一口面:“哎你煮麵條的水平甩你做菜水平八百多條街。”

 

“我總吃面,一年能煮個幾百碗的練出來了。”方馳說,低頭兩口把勻出來的面吃光了。

 

“吃這麼多也不胖,”孫問渠邊吃邊看了看他,“是因為總走路麼,還有總逃命。”

 

“沒總逃,”方馳說,“不訓練的時候就跑步。”

 

“訓練?練什麼?”孫問渠挑了挑眉。

 

 

 

13

 

 

 

方馳一般不會跟不太熟的人聊自己的事,本來就屬於跟不熟的人不知道怎麼聊的那種,再加上幾年自己一個人生活養成的小心謹慎。

 

不過孫問渠問了,他還是簡單地說了一句:“攀岩。”

 

“攀岩?”孫問渠看著他,臉上的表情說不上是吃驚還是疑惑。

 

“嗯,”方馳覺得孫問渠的反應有些奇怪,於是又補充了一句,“就是吊根繩子在石頭上爬……”

 

“我知道什麼是攀岩。”孫問渠笑了。

 

“哦。”方馳應了一聲。

 

“在哪兒訓練啊?”孫問渠又問。

 

“就……在一個俱樂部。”方馳說。

 

孫問渠估計看出他不願意多說,沒接著問下去,低頭繼續吃面:“真多了,我吃不完,一會兒喂貓吧。”

 

“喂貓?”方馳愣了愣。

 

“小區的流浪貓,”孫問渠指指窗外,“就門口這條路上能有五六隻,拖家帶口的。”

 

“你那個貓糧,”方馳想了想,“也是買來喂貓的?”

 

“不然我買來自己吃麼。”孫問渠說。

 

“自己吃也沒什麼啊,”方馳說,“我覺得挺好吃的。”

 

孫問渠放下筷子看著他:“你吃過?”

 

“沒認真吃,”方馳站起來走到櫃子旁邊,拿出了孫問渠的那袋貓糧,“就黃總特別不樂意吃,我就嘗了幾顆,覺得還成。”

 

“它願意吃我這個,”孫問渠忍著笑,“你要不要嘗嘗看有什麼區別沒。”

 

方馳沒說話,手伸進袋子裡夾了一顆出來放進了嘴裡。

 

“哎喲,”孫問渠轉開了頭,“你是不是傻。”

 

“我吃著味道都差不多,”方馳看了看袋子,“你這個大概高級點兒吧。”

 

“櫃子裡還有一袋,你拿給黃總吃吧,”孫問渠說,“小區裡的貓不挑食,什麼都吃。”

 

“算了,很貴吧,”方馳回頭看看他,“這麼貴給貓吃……”

 

“那給你吃,”孫問渠嘖了一聲,“反正你也吃,這就不貴了吧。”

 

“……謝謝,我拿這個半袋的吧。”方馳說。

 

“一頓飯你得吃一斤麵條,半袋夠?拿一袋整的吧,反正都你亮子叔叔拿來的,也不花錢,不定上哪兒順的呢、”孫問渠說。

 

“哦。”方馳應了一聲。

 

孫問渠把沒吃完的麵條用個估計是喂野貓專用的碗裝了出門去喂貓了,方馳拿了面碗進廚房去洗。

 

洗完碗一轉身,看到廚房門框邊貼著張小紙條,寫著:把地板擦擦。

 

之前他沒注意這兒還貼了個條,這會兒看清了嘆了口氣,這孫問渠的性格真是有點兒無法總結。

 

擦地吧。

 

他自己住那套房,是很舊的瓷磚地,上面的花紋都已經磨沒了,他一般就是掃掃地,不太擦,所以擦地這活兒他幹得並不利索。

 

好在孫問渠家挺乾淨,他掃完一遍都已經挺乾淨了,拿拖把再拖一遍就差不多了。

 

“挺乾淨,”孫問渠喂完貓回來看了看地板,又把一袋貓糧拿給了他,“你今兒不用晚自習?”

 

“用啊,”方馳把貓糧塞進書包裡,“我不是怕一吃完就說走,你又跟我發火摔碗麼。”

 

“喲,”孫問渠笑了,抱著胳膊往墻邊一靠,“那我讓你今兒晚上別走了,你聽不聽啊?”

 

方馳看了他一眼,書包往背上一甩,打開門走了出去:“我走了。”

 

“明天別讓我再打電話催了,自覺過來,”孫問渠隔著門喊,“能不能讓奴隸主有點兒尊嚴了。”

 

方馳給孫問渠的感覺應該不是個好學生,方馳書包沒扣好的時候他瞅過一眼,雖然沒在方馳身上聞到過煙味兒,但他書包裡有煙。

 

不過只看方馳的晚間作息時間還是挺好學生的,每天都按時去上晚自習,偶爾在等他慢吞吞吃飯的時候還會抽本書出來看。

 

這樣子讓孫問渠每次想遛他的時候都有種自己會耽誤了祖國花骨嘟的錯覺。

 

挺沒勁的,本來還想著這仨月好好給這小騙子一點兒顏色看看,以揚自己為民除害的威風。

 

結果快半個月了,這威風也沒成功揚起來,方馳也不跟他對著乾了,說什麼是什麼,就跟家裡鐘點工從大姐換成小夥兒了沒什麼區別。

 

這樣的平靜讓他畫好了正式的那張畫都沒有合適的機會給方馳。

 

“問渠,就這周六了,有時間吧?”羅鵬打了個電話過來。

 

“什麼周六,幹嘛?”孫問渠被他問得很迷茫。

 

“烏鴉嶺啊,上回不說好了麼,”羅鵬說,“你別又說不去了啊,我都跟領隊報了人數了,咱們一共21個人。”

 

“哦,去,”孫問渠想起來了,這兩天正覺得沒勁呢,“要準備什麼?”

 

“不用準備,博文給你弄了一套戶外裝備在我這兒呢,”羅鵬挺興奮的,“你就帶套換的衣服再穿雙好走的登山鞋就行,這次好容易找了個當地嚮導,特別熟那一片。”

 

“嗯。”孫問渠本來還挺高興,一聽羅鵬說李博文給他弄了套裝備,他立馬就不太痛快了,也說不上來為什麼。

 

掛了電話之後他發了半天愣,算了,去買雙鞋吧。

 

以前有雙登山鞋,被老爸關山裡的時候穿著去的,一年不到就穿碎了,很滄桑地穿滿一年,最後是張經理去縣城的時候給他買了雙回力,還是經典款白底兒紅槓的那種。

 

想到買鞋,孫問渠眯縫了一下眼睛。

 

方馳跑到孫問渠家的時候,孫問渠正站院子裡澆花,不過沒穿睡衣,換上了出門的衣服。

 

“你要出去?”方馳站在院子外面隔著欄桿問。

 

“喲,”孫問渠回頭瞅了瞅他,“是不是特盼著我出門兒啊,連院子都懶得進了。”

 

方馳推開院門走到他跟前兒:“你要出去?”

 

“是啊,”孫問渠點點頭,“不過要帶上你。”

 

“嗯?”方馳看著他。

 

“不會太久,就是去買點兒東西,然後你就可以走了。”孫問渠放下水壺。

 

“買什麼?”方馳問,“是要我幫你拎東西麼。”

 

“你這想像力,”孫問渠樂了,“要不你再在後頭給我撐把傘吧。”

 

方馳跟著孫問渠出了小區,孫問渠打了個車,去市中心的購物廣場,感覺今兒晚上可能要泡湯。

 

前兩天李響找過他,說周六有個戶外團要去烏鴉嶺,想找個本地嚮導。

 

這地方離爺爺家也就二十分鐘的路程,陳響問他接不接的時候,他一點兒沒猶豫地就同意了,本來還想著這兩天晚上就認真點兒復習,把週末兩天的時間補上的。

 

不過孫問渠似乎不是逛街,下了車就目標明確地直奔購物廣場五樓的戶外區。

 

“我要挑雙登山鞋,”孫問渠說,“你是不是挺專業的?”

 

“一般吧,”方馳知道孫問渠每天會去健身房,不過他一回家就跟蛇似的團沙發上那德性,沒想到還會玩戶外,“你要去登山?”

 

“備著,沒準兒哪天就去了。”孫問渠笑笑。

 

“哦,你預算是多少?”方馳問,問完又抓了抓頭,“你大概不考慮這個吧。”

 

“你挑就行。”孫問渠說。

 

沒有預算限制,挑起來就很隨意了,方馳直接帶他進了店,讓人給孫問渠拿了自己一直想買但一直沒捨得買的那款登山鞋。

 

孫問渠試鞋的時候方馳感覺自己跟過癮似的在一邊看著。

 

“透氣,防水,抓地好,”他在旁邊打算給孫問渠介紹一下,“這鞋的底子也……”

 

“不用說這些,”孫問渠打斷了他的話,“就它吧。”

 

“哦。”方馳沒再說下去。

 

本來以為孫問渠這種挑刺兒小能手怎麼也得多問兩句,哪怕是為了折騰自己也該讓他多介紹幾句,沒想到從進店到拿鞋試鞋到最後交錢走人,一共就跟店裡待了不到二十分鐘。

 

“吃點兒東西去。”孫問渠把鞋盒往他手裡一放。

 

“哦。”方馳接過盒子拎著。

 

“吃什麼呢……”孫問渠在前頭邊走邊琢磨,“簡單點兒的?”

 

“嗯。”方馳吃什麼都無所謂。

 

“那天跟亮子叔叔去吃的那家土土土土爾其菜還不錯,”孫問渠看了他一眼,“吃嗎?”

 

“能……吃簡單點兒嗎?”方馳說。

 

“比如?”

 

“拉麵餃子什麼的。”

 

“哎喲,”孫問渠嘆了口氣,“你真好打發,要不就購物廣場那個美食城吃面吧。”

 

“好。”方馳點點頭。

 

倆人往美食城走著,今天不是週末,但人也挺多的,方馳左右看著,擔心人多了吃東西要排隊。

 

正想著要找家人少的店,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人群裡晃過。

 

“等等,”方馳一把抓住了孫問渠的胳膊,“等一下。”

 

“嗯?”孫問渠回頭。

 

“等我一分鐘。”方馳盯著人群。

 

是方影,正夾著電話邊說邊往路邊的櫃員機走,手裡還拿著錢包,像是正要往外掏卡。

 

“一分鐘。”方馳又跟孫問渠說了一次,擠過人群往方影那邊快步走了過去。

 

方影一直沒聯繫過他,他打了兩次電話,方影也沒接,雖然他知道方影不至於就這麼跑了,但肯定也是還錢不會太利索。

 

他跟著方影到了櫃員機旁,看著她插卡,在她輸完密碼等著下一步操作的時候,方馳過去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推到了一邊。

 

“哎!”方影嚇了一跳,喊了起來,看清是方馳之後,有些吃驚地瞪著他,“小馳?”

 

“好巧啊。”方馳沒看她,眼睛盯著屏幕,然後按下了查詢鍵。

 

“不是,你幹嘛呀,”方影有些著急地想把他擠開,伸手想往屏幕上遮,“你這是幹嘛呀。”

 

余額一萬四千八百塊。

 

方馳轉過頭看著方影:“還錢。”

 

“我沒說不還啊,這不還有兩個月嗎,”方影皺著眉,“我這不是正籌錢呢麼。”

 

“有多少還多少,”方馳飛快地按下了轉賬,輸入了自己的卡號,“錢放在你這兒,仨月之後能剩一百我跟你姓。”

 

“你本來就姓方,”方影推了他兩下沒推開,往他胳膊上甩了一巴掌,“有你這樣的嗎,小果還要交學費……”

 

“我給你留了,”方馳轉走了一萬到自己卡里,給方影卡里留了四千八沒動,“這次就這樣了,你別逼我到處跟著你轉。”

 

“你跟蹤我?還是你找人跟蹤我了!”方影一下瞪圓了眼睛,有些緊張地往四周看了看,突然又喊了一聲,“媽呀那是孫問渠?”

 

方馳往那邊看了一眼,孫問渠正抱著胳膊靠在路燈桿上往這邊看,發現方影看見他了,還舉起手指衝這邊搖了搖。

 

“媽呀!”方影飛快地轉回頭,“你怎麼跟他……他找人跟蹤我了?我操這王八蛋是真閒呢!”

 

“你,”方馳扳了扳方影的肩,盯著她的眼睛,“我是怎麼幫你的,你是怎麼坑我的,你心裡有數,這錢你要是敢再坑我……”

 

“我真不會!”方影皺著眉,“真不會!”

 

“我電話你都不接。”方馳說。

 

“我這不是沒弄夠錢怕你催我麼,”方影嘆了口氣,“挺不好意思的。”

 

“別,你跟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這麼好騙的人你隨便說點兒什麼我就信了。”方馳笑了笑。

 

“別這麼說。”方影有些尷尬地轉開頭。

 

“我給你打電話你就接,別找藉口。”方馳說。

 

“接接接,知道了。”方影用力嘆了口氣。

 

“這一萬我給你寫個收條。”方馳鬆開她,低頭在自己書包裡抽了個本子出來準備寫個收條。

 

“不用了,”方影從櫃員機裡取了一千收好,“姐呢,是不怎麼可信,不過我弟還是信得過的。”

 

看著方影一步一回頭地走遠了,方馳回到孫問渠跟前兒:“走吧。”

 

“幹嘛呢?”孫問渠一臉看熱鬧沒看過癮的表情。

 

“拿錢,”方馳悶著聲音,“正好碰上了。”

 

“至於這麼緊張麼,她是不是以為你跟蹤她呢。”孫問渠笑了起來。

 

“你是不緊張,”方馳看了他一眼,“讓她以為我跟蹤她也好,省得真的躲起來我找不著她人就麻煩了。”

 

“沒事兒,”孫問渠眯縫一下眼睛,“我能找著她。”

 

“怎麼找?”方馳問。

 

“能怎麼找啊,”孫問渠湊到他耳邊,“我這種,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無所事事,的渣渣,有的是辦法。”

 

孫問渠聲音還挺好聽的,但這種湊到耳邊都能感覺到呼吸的說話方式讓方馳後背猛地一僵,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

 

孫問渠看了看他,心情挺愉快似的笑著往前走了。

 

美食城人不少,倆人在最角落的地方找到一家人還湊合的小店,孫問渠要了兩碗餛飩:“夠嗎?”

 

“你是說一人一碗?”方馳問。

 

“嗯。”孫問渠點點頭。

 

“就你這食量還吃土土土土土爾其菜呢,”方馳嘆了口氣,走到收銀台邊看著墻上的菜單,“再給我一碗涼面,一個卷餅,一個蔥油餅,一個燒餅,一屜燒賣。”

 

“你……”孫問渠有點兒無語。

 

“少年嘛,就是不一樣,”方馳說,“喂豬似的都不用操心。”

 

“這麼記仇。”孫問渠樂了半天。

 

周六周日又不去學校上自習,周五方馳跟老李說的時候,老李嘆了口氣:“你是不是缺錢?”

 

“不缺,”方馳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就是……就是想回趟家,看看我爺爺奶奶。”

 

“看完這趟可真是要收心了啊,”老李說,“你可別讓家裡人失望。”

 

“嗯。”方馳點點頭。

 

其實家裡人對他沒什麼多大的希望,爺爺奶奶只要他過得舒心就行,父母只要他不惹事就可以,至於成績好壞,能不能考上什麼好學校,還真沒誰有什麼期待的。

 

也就他自己對自己還有那麼一些要求了。

 

他給孫問渠打了個電話,說是週末兩天有事,沒辦法過去做飯收拾什麼的了。

 

“那怎麼行,”孫問渠懶洋洋地說,“那我這兩天吃什麼啊。”

 

“我沒給你做飯之前你吃什麼啊?”方馳問。

 

“餓著啊。”孫問渠說。

 

“……那你再餓兩天吧,”方馳很無奈,“反正你都餓這麼多年了。”

 

“嘿,”孫問渠聲音裡帶著笑,“你現在很囂張啊。”

 

“要不我給你提前訂外賣吧,讓他們按時間送過去。”方馳說。

 

“算了,我還是餓著吧,”孫問渠說,“我這麼通情達理的奴隸主也真是少見了。”

 

“我回來給你帶點土特產吧,”方馳想了想,“山貨。”

 

“行。”孫問渠笑著說。

 

這個去烏鴉嶺的團,方馳倒是不太陌生,裡面有兩個是俱樂部的老會員了,雖然他平時很少在俱樂部做教練,但都認識。

 

方馳到集合地點的時候,他們人都差不多到齊了,四輛越野車停在路邊,幾個年輕人在車邊聊著天。

 

“小方。”人跟他打了個招呼。

 

“羅哥,”方馳認識這個羅鵬,“你們人齊了嗎?”

 

“差一個,”羅鵬指了指第一輛車,“領隊在那輛車上。”

 

“好。”方馳背著包走到了第一輛車邊,他得再跟領隊確認一下路線。

 

車門開著,車上坐著幾個人正在聊天,方馳把自己的包扔在車邊的地上,然後上了車。

 

“這是小方,本地人,要說這幫嚮導裡沒有人比他更熟烏鴉嶺了,”領隊給車裡的人介紹了一下,“在那兒長大的,是吧小方。”

 

“嗯,叫我方馳就行。”方馳在車裡坐下。

 

副駕上坐著的人轉過了身,往他這邊伸了手過來:“小方啊,這次辛苦了。”

 

方馳跟他握手的同時覺得這人聲音有點兒耳熟,再一抬眼看清臉時,他愣住了。

 

“我叫孫問渠,”孫問渠臉上帶著笑,“你叫我爸爸就行。”

 

 

 

14

 

 

 

方馳跟被咬著了似的迅速抽出了手,瞪著孫問渠,這種雙重驚嚇讓他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這……孫哥是認識小方?”領隊有些意外地看著他倆。

 

“我兒子。”孫問渠往椅背上一靠,笑著說。

 

“什……”領隊大概沒聽懂,轉頭看著方馳。

 

方馳飛快地轉過頭看著車窗外,居然連自己接個嚮導的活兒都躲不開孫問渠這個神經病!

 

神經病!

 

“逗,逗呢。”坐在駕駛座上的人樂得不行,一個勁兒笑著。

 

方馳聽他說話轉臉瞅了一眼,果然是馬亮,馬亮也正好回頭,跟他對上眼神之後笑得更厲害了,還衝他點了點頭:“大侄子,辛,辛苦了啊。”

 

方馳有點兒無語,打開車門跳下了車,對領隊說了一句:“劉哥你下來跟我對一下路線。”

 

領隊下了車,又回頭往車上瞅了瞅:“那個……”

 

“對路線!”方馳說。

 

“好好好好,對路線對路線。”領隊笑著點點頭。

 

孫問渠這幫朋友的團,還算是不太費神的那種,都不是新手,當然,孫問渠應該是除外的。

 

這幫人沒有太多麻煩的要求,只要求進山之前的路盡量挑能過車的,之前有些去的在山下就停車了,然後走路上山,在村子裡吃了飯要去沿河徒步一會兒拍拍照片,得有船送。

 

“是有條路能過車吧?”領隊跟方馳又確認了一次。

 

“嗯,這陣沒下雨,能過,”方馳說,“就是要繞點兒路。”

 

“那成,”領隊點點頭,“除了那幾個女的,男的多少都有點兒經驗,羅鵬那幾個算老手了。”

 

“嗯。”方馳應了一聲。

 

出發的時候劉領隊拉著方馳上了車,還是之前那輛,孫問渠開車,馬亮和領隊坐後座,他要帶路就只能坐副駕了。

 

剛一坐穩,孫問渠看了他一眼又樂上了。

 

“至於嗎?”方馳很無奈,“耍我一回就這麼開心?”

 

“沒錯,我就是這麼容易滿足。”孫問渠笑著發動了車子。

 

準備開車的時候,羅鵬跑了過來,上了他們這輛車。

 

“怎……怎麼了?”馬亮問。

 

“我就不跟那幾個女的擠了,”羅鵬擺擺手,“這會兒團後座研究防曬霜呢。”

 

“那你虧了,”孫問渠笑著說,“你去幫著抹啊。”

 

“都有主的,再說我這麼正經的一個人。”羅鵬嘖嘖了好幾聲。

 

出了城之後孫問渠的車就開得挺快的,方馳估計了一下時間,按這速度差不多三個小時就能到了,在村子裡吃個農家飯,然後就可以上山。

 

吃飯的時候他正好抽時間去看看爺爺,第二天出山可以不跟他們車走,在爺爺家住一晚,第二天坐班車回市裡。

 

這個安排他沒跟老李說,坐班車他肯定趕不上前兩節課了。

 

老李估計又要拎他去辦公室,不過沒所謂了。

 

想到能見著爺爺奶奶,方馳閉著眼靠在椅背上嘿嘿樂了,沒留神笑出了聲。

 

他趕緊繃著臉往孫問渠那邊看了一眼,孫問渠目視前方開著車沒看他,但嘴角的笑容很明顯。

 

快中午的時候,車開到了村口,雖然這一兩年在搞旅遊,但還並不規範,停車的地方也有限,就在村口空地上平整出一塊墊了點兒石渣,車開上去就能揚起一陣白灰。

 

不過這種沒開發好的狀態最受歡迎。

 

“這個村子,風景非常好,有不少老建築,值得轉轉,”領隊跟大家交待著,“村子後面有條小河,還有竹林,一會兒就上那兒先玩玩,船租好了,可以順河下去兩公里,有個小瀑布可以玩玩,之後可以走回來或者坐船回來,下午進山,晚飯山裡吃。”

 

一幫人挺興奮,村口的那棵古樹和旁邊的井就看了半天,然後一塊兒跟著領隊進了村子。

 

方馳悶頭走在隊伍前頭,孫問渠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他旁邊,問了一句:“你在這兒長大的?”

 

方馳看了他一眼:“嗯。”

 

“現在這兒還有親戚嗎?”孫問渠邊問邊東張西望的,進村這條路修過,房子也都是新蓋的,但旁邊交錯的小路能看出有些年頭,也能看到不少舊房子,挺有意境。

 

“我爺爺奶奶我姑都在,”方馳說,過了一會兒又皺著眉,“你怎麼不說這些是你朋友,你還是跟他們一塊兒出來啊。”

 

“我那天問你在哪個俱樂部訓練來著,”孫問渠笑了,“你要說了,我就說,你不肯說,那我也只好打住啊。”

 

“我……”方馳張了張嘴話都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了,只好不再說話。

 

村裡靠河邊有兩家農家樂,已經有人坐在河邊的迴廊上邊吃邊看著風景了,看樣子都是帶著孩子來玩的。

 

他們這二十多個人一到,立馬把剩下的桌子全占了,領隊事先已經打過電話,這會兒老闆就開始準備著了。

 

魚,土雞,土鴨,羅鵬都跟著去挑的。

 

方馳也去了趟廚房,老闆一回頭瞅見他就笑了:“小馳,這是順便回來看你爺爺吧?”

 

“嗯,”方馳笑了笑,從鍋裡拿了一小條蒸好的香腸咬了一口,“好吃。”

 

“你爺爺剛回屋,我過來的時候看見了,”老闆又拿了一條臘肉給他,“這個好,這次做的不太鹹。”

 

“我去看看他,您忙著。”方馳從廚房後門走了出去。

 

這裡離爺爺家不遠了,五分鐘路程。

 

每一步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地面,熟悉的房子,熟悉的氣息,熟悉的坐在屋門口聊天的老頭老太太,還有趴在墻根兒曬太陽的狗。

 

方馳走得挺歡快,走出去十來步就忍不住蹦了好幾下。

 

“還真是14歲啊,”身後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這歡蹦亂跳的。”

 

方馳嚇了一跳,回過頭吃驚地發現孫問渠居然跟在他後邊兒。

 

“你幹嘛?”方馳瞪著他,“你們就在農家樂那兒吃啊,吃完了休息一會兒就去坐船再……”

 

“我不吃那個,”孫問渠嘴角帶著笑走了過來,還伸了個懶腰,仰著臉深吸了一口氣,“空氣真不錯。”

 

“不是,那你要吃什麼啊?”方馳簡直不知道這人該怎麼處理了。

 

“去你爺爺家吃,”孫問渠很愉快地回答,“那才是真的農家飯,你吃什麼我吃什麼。”

 

“我吃……”方馳差點兒說出一句我吃屎你吃不吃了。

 

因為著急看爺爺奶奶,方馳也懶得再跟他扯,扭頭大步往爺爺家走過去。

 

孫問渠跟在後頭不急不慢地說:“哎,不蹦了啊?我就跟著吃個飯,又不幹嘛,至於鬱悶得都不會蹦了麼?”

 

方馳沒說話,也沒回頭,邊走邊又蹦了兩下。

 

孫問渠樂了半天。

 

離爺爺家還有快一百米,方馳就聽到了狗叫聲,接著就看小路那邊跟颳風似地卷過來了一條大黃狗。

 

這是家裡的狗,土狗跟蘇牧的串兒,爺爺管它叫小子,其實是條母狗,養了快十年了。

 

方馳彎腰拍了拍手,小子奔得更歡了,感覺舌頭都快追不上腦袋了。

 

“我靠,”孫問渠喊了一聲,“這麼大的狗!你家的啊!”

 

“嗯,”方馳回頭看了看,發現本來很輕快跟在他身後的孫問渠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貼到了墻根兒邊上,他頓時有種無法言說的快感,笑容剎都剎不住,“你怕狗啊?”

 

“也不是,”孫問渠皺著眉一臉擔心,“我是怕……大狗。”

 

孫問渠靠著墻,看著狗裹著風跑到了方馳跟前兒,搖頭擺尾地往他身上又撞又蹭的,發出興奮地吱吱聲,立著的耳朵都夾到了腦袋後頭。

 

“小子乖,”方馳蹲下摟著狗腦袋狠狠地搓了一通,“想我了吧?”

 

“小馳啊?小馳啊!”前面一個院子出來了一個胖老太太,嗓門兒很高地喊著,“哎你個小王八蛋怎麼回來了啊!”

 

“奶奶!”方馳抬頭應了一聲,聲音裡全是喜悅,又一手拍拍狗腦袋一手指了指孫問渠,“小子,看著他,這是你……孫叔叔。”

 

“少占我便宜!”孫問渠說。

 

方馳沒理他,拔腿就往院子那邊跑了過去。

 

孫問渠留在原地跟這條名字似乎叫小子的大黃狗默默對視著。

 

這狗見了方馳興奮都快尿了,這會兒居然沒有跟著方馳一路飛奔而去,而是一屁股坐在了他面前。

 

“我說,”孫問渠往旁邊挪了一步,狗也跟著挪了挪,他只得停下了,“你什麼意思?不,他什麼意思?”

 

狗搖了搖尾巴,似乎沒有咬他的想法,但也完全沒有讓路的意思。

 

孫問渠只得繼續靠著墻,試著又往院子那邊邁了一步。

 

狗又跟著移了一點兒。

 

孫問渠停下,看狗不動了,他又邁了一步。

 

這回狗站了起來,走到了他腿邊。

 

“你幹什麼!”孫問渠嚇得夠嗆,這狗站著腦袋都到他大腿了。

 

狗挨著他的腿坐下了。

 

方馳在那邊跟胖老太太摟著說了半天話,正在孫問渠想揮手提醒他這兒還一個人被圍困的時候,方馳居然跟老太太一塊兒進了院子。

 

孫問渠簡直怒火中燒,沒忍住吼了一嗓子:“方馳!”

 

這一聲吼得中氣挺足的,狗都嚇了一跳,猛地站了起來,仰起頭看著他。

 

“我不是吼你,”孫問渠靠著墻,“去,把你主人叫過來,小子,是叫小子吧,小子乖,去叫方馳那個王八犢子過來。”

 

狗歪了歪頭。

 

孫問渠嘖了一聲:“別裝可愛,你這個頭一點兒也不可愛……”

 

“小子!”方馳終於從院子裡又轉了出來,手裡拿著不知道什麼東西跑了過來。

 

狗蹦起來叫著往他那邊跑了過去。

 

“靠。”孫問渠擰著眉小聲罵了一句,松了口氣。

 

“嘗嘗這個。”方馳走到他面前,遞給他一根玉米。

 

“不吃,”孫問渠沒好氣兒地看著他,“你什麼意思啊?打擊報復呢吧?”

 

“是甜玉米,很甜,當水果吃都成,”方馳說,“我爺爺剛煮好的。”

 

“……我沒洗手。”孫問渠看著他手裡的玉米,很漂亮,聞著也非常香。

 

“揪著穗兒吃,”方馳把穗給他捋好了,“你別告訴我你連玉米都不會啃。”

 

“拿來!”孫問渠抓過玉米,擱嘴裡啃了一口。

 

還真是很甜,而且非常水嫩。

 

“還帶了朋友回,也不說一聲,”一進院子孫問渠就看到從裡屋走出來個臉上帶著笑的瘦老頭兒,“都跟你說了回來提前說,我好準備。”

 

“有什麼可準備的,就隨便吃點東西,我下午還帶人進山呢。”方馳說。

 

“這個朋友叫什麼名字?”瘦老頭兒應該是方馳他爺爺,眉眼有些像,看著很和氣。

 

“我姓孫,孫問渠,爺爺奶奶好。”孫問渠問了個好,又看了看站在一邊拼命搖尾巴的狗。

 

“別怕,這狗不咬人,可聽話了,”胖老太太笑著說,“小子,邊兒去,嚇著人了都!”

 

“……是很聽話,”孫問渠笑笑,看著狗走開了,才在院裡的小凳子上坐下了,“今天突然就跑來了,也沒提前說,爺爺奶奶別怪罪我們,主要是方馳說家裡的菜最好吃,拉著我就來了……”

 

方馳猛地轉頭瞪著他。

 

“哎這小王八蛋,成天就吹牛說他爺做的菜好吃,見人就說,”奶奶嘖嘖兩聲,往院裡的廚房走了過去,“其實可難吃了,我做的才好吃,我給你們做飯去,正好要做飯呢。”

 

“人說了是我的菜好吃。”爺爺趕緊跟了上去。

 

“說了嗎?人說的是家裡的菜最好吃!”奶奶加快了步子。

 

“你說的,小馳總說他爺的菜好吃!”爺爺改成了小跑,率先衝進了廚房。

 

“他說錯了!”奶奶也擠了進去。

 

方馳邊樂邊看著老頭兒老太太擠進廚房,轉過頭看到孫問渠,立馬又有點兒不爽:“什麼就我拉著你來的啊?”

 

孫問渠嘴角正帶著笑看著廚房裡的兩個老人,聽了他這話只是隨便掃了他一眼,目光就又回到了廚房那邊。

 

“我什麼時候拉你來了?”方馳繼續問。

 

“我死乞白賴要來的,”孫問渠說,“去,趕緊的,跟你爺說你沒說家裡菜好吃,也沒拉人來吃。”

 

方馳斜眼兒瞅了瞅他,不再說話,只是一招手把小子給叫了過來。

 

“叫叔。”方馳一指孫問渠。

 

小子立馬耳朵往後一夾,仰著臉就衝孫問渠叫了兩聲。

 

“哎操,”孫問渠嚇得拖著凳子往後退了能有兩米遠,剛坐下去手還沒鬆開凳子呢,就感覺手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扭頭一看,一隻大公雞伸著脖子正準備對著他手裡的玉米啄第二口,他一下站了起來,“嘿!”

 

“哦,不怕雞啊?”方馳說。

 

“當然不怕,”孫問渠揮揮手把雞趕開了坐下,“以前……”

 

他想說以前被老爸扔山裡看人挖土的時候,還住一樓那陣兒雞笑著笑著就能一塊兒溜達到他屋裡來。

 

但這話他沒說出來,突然就不想說,覺得沒勁。

 

爺爺奶奶在廚房裡一邊吵一邊做飯做菜,方馳在陽光下逗著狗,聽著熟悉的對話,覺得心裡很踏實。

 

“你爸媽在市裡麼?”孫問渠突然問了一句。

 

“沒,”方馳看了看他,“在縣城開店。”

 

“哦,那你們一家人分仨地兒啊?”孫問渠說。

 

“嗯。”方馳點點頭。

 

“玉米還有嗎?”孫問渠看看手裡啃光了的玉米。

 

方馳起身進廚房又給他拿了一個。

 

沒多大會兒功夫,廚房裡就傳出了菜香,帶著特有的柴火味兒,聞著讓人特別有食慾。

 

“應該叫你亮子叔叔一塊兒來吃的,”孫問渠小聲嘟囔了一句,“可惜了。”

 

“他們知道你出來麼?”方馳問,這要是沒打個招呼不見一個人,領隊得嚇一蹦。

 

“知道,我說我辟谷,去散步了。”孫問渠說。

 

“什麼屁股?”方馳皺了皺眉。

 

“沒文化真可怕,”孫問渠嘆了口氣,“我屁股疼,散步緩解一下。”

 

方馳擰著眉看了他半天:“辟谷啊?不吃飯那個?”

 

“還能琢磨出來真感動。”孫問渠說。

 

“小王八蛋,來端菜了!”奶奶在廚房裡喊了一聲。

 

“來了。”方馳應了一聲,先跑進屋裡把桌子端了出來擺在了院子裡,又跑進廚房把菜端了出來。

 

“我……”孫問渠跟著往廚房走了兩步想幫忙。

 

“你坐著別添亂。”方馳指了指凳子。

 

“本來也沒想動,我就等吃了。”孫問渠坐下了。

 

爺爺奶奶很好客,菜雖然不是什麼好菜,但分量特別足,而且都是農家自己的菜,一鍋野菜湯聞著都香得不行,孫問渠對那一大盤嫩呵呵的小筍也很有興趣,還有一盤小魚,聽說是從溪裡釣上來的。

 

“也沒時間準備菜了,”爺爺把菜往孫問渠面前推著,“都是我們自己平時吃的東西,你嘗嘗合不合口味。”

 

“合,非常合,”孫問渠趕緊夾了點兒菜放到嘴裡,“就是想吃平時自家吃的,這才好吃呢。”

 

“沒污染,我們自己種的菜也沒擱農藥,鮮著呢,”奶奶說,“你們在城裡可吃不著,都吃我們不稀罕吃的那些。”

 

“奶奶,”方馳邊吃邊樂,“說什麼呢。”

 

“說實話呢唄,”奶奶用胳膊碰了碰孫問渠,“水渠你多吃點兒。”

 

孫問渠愣了愣,方馳正喝著湯,一聽這話趕緊一低頭,湯都噴在了地上。

 

“你這記性,人家不叫孫水渠,叫孫……孫……什麼渠!”爺爺說。

 

“我叫孫問渠,”孫問渠忍著笑給兩個老人解釋,“問渠,就是,問渠哪得清如許的那個問渠。”

 

“啊,”爺爺應了一聲,看著他,“問誰?”

 

“……不問誰。”孫問渠嗆了一下。

 

“哎喲,”方馳把嘴裡的菜咽了下去,往椅背上一靠,笑得氣兒都快喘不上來了,“你快別解釋了,這一解釋更聽不明白了。”

 

孫問渠看他樂看了半天,才小聲說了一句:“哎酒窩露出來嘍。”

 

方馳愣了愣,想繃起臉但沒繃住,愣了兩秒之後繼續笑得停不下來。

 

“丟不丟人啊,”奶奶夠著胳膊用筷子往他腦袋上敲了兩下,“笑什麼笑,讓人家水渠……不,什麼渠來著?讓人家多不好意思。”

 

“問,”爺爺提醒奶奶,“問。”

 

“問誰呢!”奶奶斜了他一眼。

 

“水渠就水渠,”孫問渠也扛不住了,“奶奶,我就叫孫水渠。”

 

“水渠,”奶奶拍拍他,“你有空多來玩玩,小王八蛋從來沒帶過朋友回家,其實我們這兒空氣好,吃的喝的都比你們城裡強,看我,長命百歲的!”

 

“嗯。”孫問渠點點頭。

 

“爺爺奶奶沒文化,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話,但是你要來了,保證你吃好喝好,”奶奶又一拍他的背,“奶奶給你做菜。”

 

“爺爺給你做的才能吃。”爺爺在一邊說。

 

“嗯,”孫問渠笑著說,“你倆做的都好吃。”

 

“那經常來啊。”爺爺說。

 

“嗯,”孫問渠笑著看了看方馳,“我時間多,天天來都成。”

 

 

 

15

 

 

 

孫問渠一句天天來,讓方馳非常不爽。

 

不為別的,就因為他自己不能天天回家,想想孫問渠一個不務正業遊手好閒每天懶得跟蛇似的人都能說出每天來的話,自己想爺爺奶奶想得耳朵都疼了也只能憋著,他挺不平衡的。

 

不過再抬眼看到爺爺奶奶笑得挺開心的樣子,他暫時把不平衡扔到了一邊,一邊吃飯一邊把骨頭什麼的扔給小子吃。

 

小子一頓飯有一半時間就蹲在他身後,孫問渠每吃幾口就得回頭瞅瞅,判定一下是不是需要躲開。

 

吃完飯,孫問渠的手機響了,馬亮打來的:“在你兒子家吃,吃完了沒?”

 

“這都被你發現了。”孫問渠笑了起來。

 

“不良大,大叔尾隨祖國花,花骨嘟全程我都看,看見了,”馬亮嘿嘿笑了兩聲,“要去坐船了。”

 

“嗯,我就來,”孫問渠掛了電話看著方馳,“你要過去嚮導嗎?”

 

“不用,那就一個小瀑布,”方馳一邊收拾桌子一邊說,“你們過去再上來也就一個小時差不多了,進山才需要嚮導。”

 

“你這錢掙得挺輕鬆啊。”孫問渠說。

 

“那你跟你們領隊問問,我要不進山,他敢不敢帶你們這幫人進去。”方馳不急不慢地說。

 

孫問渠回了農家樂,一幫人已經收拾好了,正準備上船。

 

“跑哪兒去了你!”李博文一看他就迎了上來,一臉擔心,“說什麼辟谷,辟這麼長時間。”

 

“怎麼不得辟到你們吃完啊。”孫問渠笑笑,接過了馬亮遞過來的包。

 

這包他把帶來的換洗衣服塞進去之後都不想背,裡面東西挺全,全是李博文買好的,睡袋什麼的都有,但他就覺得挺煩。

 

李博文從小就這樣,所有人都覺得他倆關係挺好的,李博文對他也好得很,但就只有他感覺不到,永遠都覺得這些好像是在表演。

 

“上船吧!”領隊在河邊喊,三條村民的鐵船已經停在了河岸邊,幾個姑娘已經邊喊邊笑地跳上去了。

 

李博文想拉他一塊兒坐前面的那條,孫問渠裝沒看到,轉身跟羅鵬上了最後那條。

 

大家都坐好之後,船家就往上游開了出去,船是柴油馬達的,轟轟響,孫問渠正好坐船尾,感覺轟得他後脖子都麻了。

 

到了小瀑布下游的支流,三條船排著停在了岸邊,大家開始挨著往岸上蹦。

 

船沿有些高,水也深,就算是在岸邊,有人往下蹦的時候船也晃得挺厲害的,船家用撐船的長鐵篙在水裡戳著盡量穩定船身。

 

人跳得差不多了,孫問渠跟在馬亮身後準備下去,就在他一條腿已經踩到船沿上另一條腿也離開了船面的時候,有人從旁邊的那條船上跳了過來,而且還沒站穩,往孫問渠站的這一側蹬了一腳才停下。

 

因為突然的重力,船身猛地一斜,孫問渠就覺得身體重心往外一傾。

 

“我操!”他喊了一聲,趕緊往下一蹲,狠狠扳著船沿才沒一頭從船上翻進河裡。

 

“不要跳來跳去啊!”船家也喊了起來,“直接下船去就行,不要來回跳!”

 

“博文你兔子啊!”羅鵬在岸上也喊了一句,“趕緊下來,瞎蹦什麼呢……”

 

孫問渠一身冷汗地轉過頭,看到了一臉歉意正往他這邊走過來的李博文,他忍不住說了一句:“你他媽是不是吃了耗子藥?”

 

“那邊下得慢,”李博文很不好意思地抓抓頭,“我就想從這邊下呢,沒事兒吧?”

 

“有事兒能怎麼樣。”孫問渠說,蹬著船沿跳了下去。

 

“你要摔下去了,”李博文跟他身後跳了下來,“我肯定也立馬跳下去啊。”

 

孫問渠沒說話,整了整衣服。

 

“你幹嘛啊,嚇死我了!”趙荷跑過來往李博文身邊一靠,“船那麼不穩你還跳,又不是夏天,摔下去多冷啊。”

 

“沒事兒,還好沒把問渠晃下去,我剛就是……”李博文拿著手機追到了孫問渠身邊,“還想讓你看看你這張照片呢。”

 

孫問渠往手機上瞟了一眼,是張他坐在船看風景的側臉照片:“你拍的啊?”

 

“嗯,”李博文笑著拍拍身上的相機包,“是不是拍得挺有意境的?”

 

“比你以前的水平高。”孫問渠點點頭,李博文一直喜歡拍照片,不過也沒見他下功夫認真學過,相機倒是一年一個地換著,一個比一個高級。

 

“還有呢,幾張我都傳手機上了,你看看,”李博文在手機上翻了幾下,拍的都是孫問渠,有幾張馬亮的,的確拍得還挺不錯的,馬亮的煩躁臉都拍出了酷感,他又往後劃拉了幾下,“沒了。”

 

“等等,”孫問渠在李博文要收回手機的時候一把拿了過去,“剛那張是什麼?”

 

“哪張?”李博文問。

 

“亮子擤鼻涕那張後面。”孫問渠往後翻著。

 

“我什麼時候擤,擤鼻涕了?”馬亮嘖了一聲。

 

“是他摸鼻子那張吧,”李博文說,“在後面。”

 

孫問渠往後翻到了那張,飛快地又扒拉了一下,指著後面的那張照片:“這是什麼?”

 

“蘑菇啊,”李博文有些迷茫地看著他,照片是一張微距拍的小蘑菇,枯葉堆下的一朵白桿紅頂的小蘑菇,“怎麼了?”

 

“這是不是你爸說的那種?”孫問渠看著照片,“就我們小時候,他說找到就能實現願望什麼的那種?”

 

“……是啊,”李博文笑了起來,“你怎麼還記得這事兒啊,也不一定就是這種,我爸那是逗咱倆呢,這就是湊巧了。”

 

“真有啊……”孫問渠拿著手機遞到馬亮眼前,“看,我給你說過的那個紅蘑菇。”

 

“挺漂,漂亮,”馬亮看了看,又小聲說,“你小時候總,總找的那個?念念念念念……哎!不忘的那個?”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把手機還給李博文,想想又問了一句,“博文,這個在哪兒拍的啊?”

 

“就這兒啊,”李博文說,“我前兩個月來的時候拍的,不過不是咱們今天走的這條路,是大媽徒步的路線,那會兒來的時候沒嚮導就沒走這邊。”

 

“哦。”孫問渠沒再說話。

 

童年的某些記憶會一輩子都清晰地留存在腦海里,時間越久,就越像是昨天。

 

孫問渠對這種一直只存在於想像中的小紅蘑菇有很深的印象,不僅僅是李叔說這蘑菇能實現人的願望,還因為他曾經有兩三年的時間都像著了魔一樣地想找到這種蘑菇。

 

那時他迫切地想要實現的願望很多,不想練字,不想畫畫,不想做陶,還有……希望老爸老媽不要再吵架。

 

但一直也沒找到。

 

所以老爸老媽現在也還經常吵架,不吵架的時候也沒話可說,不到逢年過節,老爸也不會回家。

 

還真有呢,這種小紅蘑菇。

 

雖然跟他想像裡的不太一樣。

 

可惜現在他沒有什麼還需要實現的願望了。

 

有的只是對這玩意兒尋而不得的執念了。

 

瀑布離岸邊不遠,順著支流的小溪往上走了不到一公里就到了,水很清,瀑布還挺美的。

 

就是有點兒小。

 

不過一幫人見了還是很興奮地踩著水就過去了。

 

孫問渠蹲在一塊大石頭上看著,看了一會兒又起身往旁邊的小樹林邊走了幾個來回。

 

“找蘑菇呢?”馬亮跟了過來。

 

“沒。”孫問渠說著又蹲回了之前的那塊石頭上。

 

“裝得真,不像。”馬亮笑了。

 

孫問渠也笑了笑:“要這邊也有,我給你摘一個,你有什麼願望沒?”

 

“你有沒有?要不我給,給……你找一個得,得了。”馬亮說。

 

“我啊,”孫問渠眼睛盯著瀑布想了老半天,跳下了石頭,“不知道,就想要不讓我重新活一次得了。”

 

馬亮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話。

 

在瀑布玩了半小時,領隊帶著大家往外走,準備開始這一次行程的重頭部分。

 

“一會兒還是開車上山,走老路,沒修過的,路比較爛,岔路也多,”領隊邊走邊說,“跟好頭車,要停車什麼的跟頭車聯繫一下再停。”

 

“劉哥好囉嗦呀。”有個姑娘說了一句。

 

“沒辦法,你們要出點兒什麼事,我要負責的,”領隊說,“所以我說沒當地嚮導我肯定不帶你們進山。”

 

“那個嚮導看著是個小孩兒,行不行啊?”有人問。

 

“放心,這小子小學初中那會兒就開始玩攀岩了,戶外也是老手,”領隊笑著說,“而且他在這兒長大的,這片哪兒他都翻過了。”

 

走出瀑布那條支流回到河邊的時候,孫問渠有些吃驚地看到方馳正站在船邊跟船家聊著天。

 

“來多久了?”領隊一看到他,就喊著問了一句。

 

“一會兒。”方馳回答。

 

“你們進去沒多久就來了,”船家說,“我們本地人走這些路都不用坐船。”

 

“看到沒,”領隊一聽就笑了,有些得意地回過頭說,“咱們坐船坐老半天過來的路,人這用腿隨便就過來了。”

 

孫問渠的確是有些吃驚,坐船過來的時候他都沒看出岸上哪兒有路可以走,方馳這每天也不騎車就跑來走去的都練的是獨門秘笈呢吧。

 

坐船回村裡,拿了車就奔赴山木深處了。

 

方馳坐在後排給開車的馬亮指路,還能把拐彎過去注意右邊有個坑,上了這個坡左邊有塊突出的石頭都提示到了。

 

“你這熟的,”馬亮感嘆了一句,“趕上賽車導,導航了。”

 

“小時候天天走。”方馳說。

 

孫問渠坐在副駕一直沒說話,這會兒回過了頭:“哎,我問你。”

 

“嗯?”方馳看著他。

 

“你們這山裡有蘑菇吧?”孫問渠問。

 

“有,不多,”方馳說,“這會兒都快沒了,你要吃蘑菇?”

 

“見沒見過一種……紅頂小蘑菇?”孫問渠比劃了一下,“早知道應該把博文那張照片拿過來。”

 

“別瞎吃,有毒。”方馳說。

 

“我沒說要吃,問你見沒見過?”孫問渠皺皺眉。

 

“沒,常見的都是很醜的那些,灰不禿嚕的。”方馳回答。

 

孫問渠沒再說話。

 

上山的老路很顛簸,而且不少地方還有塌方,路很窄,馬亮開了沒多久就換了孫問渠開。

 

“他開車放,放心,”馬亮說,“無證駕駛十,十年,有證駕駛,十年。”

 

“我真是神童。”孫問渠點點頭。

 

他沒無證駕駛十年那麼久,三四年是有的,主要是二十左右那幾年喜歡車,成天就開著車到處轉悠,開車比馬亮是經驗多些。

 

車最後停在一個上坡的土房子旁邊,這房子看著應該是村民進山歇腳的地方。

 

“車就停這兒,開不進去了,”方馳跳下車,“東西帶齊,檢查好裝備。”

 

孫問渠沒下車,扯著自己的那個包看著,剛他背著包去瀑布的時候老覺得這包死沉的,想看看有沒有什麼用不上的東西扔車上。

 

“幹嘛呢?”方馳過來問了一句。

 

“減負。”孫問渠說。

 

方馳沒說話,伸手拎了拎包,又翻了翻包裡的東西,然後把包裡的幾瓶水給拿了出來扔在了車上。

 

“有山泉可以喝是吧?”孫問渠拎拎包,覺得輕了不少。

 

“你敢喝麼?上游有村子呢。”方馳說。

 

“那你把我水拿出來什麼意思啊?”孫問渠瞪著他。

 

“喝我的唄,”方馳掃了他一眼,“這麼輕的包都背不動只能這樣了……”

 

“那你喝什麼?”孫問渠追問。

 

“我喝山裡的水,”方馳嘆了口氣,“我喝了十來年習慣了。”

 

孫問渠沒說話,大家一塊兒往山裡走的時候,他追到方馳身後,拎了拎他的包,小聲說了一句:“我靠14歲的少年你背炸藥包呢?”

 

“低頭看路少說話,”方馳說,“到露營地只走不看得兩個小時,邊看邊拍照邊讚美得三個多小時,還得是你們沒人出狀況。”

 

“我靠,”孫問渠一聽就覺得現在已經累得不行了,“我能迴車上去待著嗎……”

 

“還每天健身房倆小時呢,”方馳往前走著,聲音裡帶著鄙視,“是去喝咖啡的吧。”

 

“錯了,是去看光膀子的老爺們兒。”孫問渠笑著回答。

 

方馳猛地轉過頭看了他一眼,又扭頭往前大步邁著走了。

 

孫問渠沒再跟上去,心情愉快地跟一幫人邊聊邊走。

 

現在天涼了,山裡氣溫這會兒還成,晚上估計挺涼,還好李博文買的睡袋好像是挺暖的那種。

 

不過雖然擔心氣溫,這兒的風景的確很不錯,剛一進山,還沒走多久,景色就已經全變了。

 

這個烏鴉嶺說是個嶺,其實有點兒謙虛了,一個山頭連著一個山頭,一邊是高山密林,一邊時不時就能看到開闊的山谷,山谷裡的田地和星星點點的房子。

 

“哎好美啊!”張琳在後面喊,“明天看日出應該很漂亮吧,小帥哥,是不是啊。”

 

“是啊!”羅鵬馬上回應。

 

“要不要臉啊!”張琳笑著罵了一句,“我問小嚮導呢。”

 

“看你們能不能起得來,”方馳說,“前面有個大點兒的平台可以看景,拍照也不錯,有些玩攝影的就來這兒拍。”

 

孫問渠沒帶相機,覺得就是山裡轉轉,自己之前也在山裡窩了三年,差不多也就那樣。

 

到了方馳說的看景的地方,他就有點兒後悔了,這不是每天看到的那些土能比的。

 

站到平台上的那一瞬間,眼前就像展開了一幅畫卷,午後的陽光灑在山谷裡,帶著朵朵白雲的影子,轉過來之後才看到還有一條一直沒有露出來的小河閃著光穿過。

 

“還真,真挺美的。”馬亮站在他身邊說。

 

“嗯。”孫問渠點點頭,拿手機對著按了兩張。

 

帶了相機的人輪番上陣,對著山谷■■一通按,拍完景之後就是輪流站到平台中間拍人。

 

孫問渠在一旁邊看邊樂:“居然沒人帶絲巾啊。”

 

“哎,問渠一提醒!我想起來了!”張琳立馬拉開了自己的包,扯出了一條披肩來,“雖然沒有絲巾……但是我有披肩!”

 

“有銀鐲沒?”孫問渠笑著問,“帶鈴鐺的那種。”

 

“你閉嘴!”張琳把披肩一圍,“博文!給我來一張,要特抒情文藝范兒的那種。”

 

“行。”李博文端著相機過來了。

 

孫問渠樂了一會兒,往四周看了看,他們的人都散開了正到處看著,有爬石頭上去的,有往林子邊上的老樹上爬的,他扔下包也轉了轉。

 

轉了兩圈還差點兒踩到石頭摔一跤,也沒看到方馳。

 

“得虧是買了登山鞋,”孫問渠回頭看到馬亮也正轉悠著,“要不得摔死我。”

 

“沒這鞋你根,根本到不了,這兒。”馬亮嘖了一聲,點了根煙原地蹲下了。

 

“注意環保,”孫問渠指指四周,“多難得的老林子。”

 

馬亮沒說話,從兜裡掏了個小鐵盒出來往裡彈了彈煙灰。

 

“我兒子怎麼沒影兒了?”孫問渠也蹲下了。

 

“往那……那邊兒去了,”馬亮指了指前面,“估計探,探路。”

 

孫問渠站了起來,往前面走過去:“我看看去。”

 

“看,看什麼,看,”馬亮笑著說,“禍害花骨,骨嘟呢吧。”

 

腳底下沒有平整的路面,孫問渠沒功夫跟馬亮貧嘴,只是回手衝他豎了豎中指。

 

往前走了沒多遠,小山道就轉進了林子裡,地上都是濕滑的石頭,石縫裡還能看到細細的水流。

 

孫問渠正琢磨著方馳能鑽到哪兒去,一抬頭看到了前面的樹下有煙冒出來。

 

躲這兒抽煙呢?

 

“方馳?”孫問渠喊了一聲,往那邊走了過去。

 

“幹嘛。”前面傳來方馳的聲音。

 

“你躲這兒幹嘛呢?”孫問渠看到了方馳,站在一棵大樹邊上,側過臉的時候能看到他嘴裡叼著煙。

 

“尿尿。”方馳皺著眉。

 

“快得了吧,”孫問渠一聽就樂了,方馳這姿勢看著也不太像尿尿,好歹也衝著樹啊,再想起來方馳上回在他家院子墻邊站著的時候,也是一句尿尿,“你是不是不知道說什麼的時候就說尿尿。”

 

方馳還沒開口回答,孫問渠已經走到了他身邊,伸手就把他嘴上的煙拿掉了:“多大點兒啊就抽煙。”

 

方馳瞪著他沒說話。

 

“你……”孫問渠看他表情有點兒不太對勁,於是偏頭往前瞅了瞅,“還真……”

 

話沒說完,方馳一胳膊肘頂在了他下巴上。

 

 

 

16

 

 

 

  孫問渠覺得自己跟方馳大概是命裡犯衝八字不合,要不就是自己上輩子對方馳做了什麼特天理不容天怒人怨的壞事。

 

  這才認識多久,回憶裡盡挨打了。

 

  方馳這一胳膊肘勁兒不大,但是角度相當刁鑽,基本就是兜著下巴頦往上一掀。

 

  孫問渠腳底下本來就不穩,被這一掀直接就仰面朝天地往後倒了下去。

 

  完了,後腦勺著地,沒到30年的短短人生就因為不小心看到別人尿尿而被終結了。

 

  不過方馳的反應很快,在孫問渠腳一滑向後仰躺下去的同時,就已經伸手揪住了他的領口,往前一拽拉了回來。

 

  “哎,”孫問渠扶著樹站穩,松了口氣,摸了摸下巴,“幹嘛這麼大動靜,我又不知道你真在尿尿。”

 

  “你多大了?”方馳低頭把褲子拉鏈拉好,轉過頭看著他,聲音聽得出非常不爽,“跟方影是同學那再怎麼小也二十八九了吧?”

 

  孫問渠靠著樹看著他勾了勾嘴角沒說話。

 

  “能不能有點兒奔三的樣子?”方馳說完轉身走了。

 

  孫問渠站在樹下愣了很長時間。

 

  第一次被十來歲小男生訓斥來帶的震驚讓他半天都沒回過神來,等到終於回過神來想發火的時候,卻發現時間有點兒長,火已經找不著了。

 

  “我……”孫問渠嘆了口氣,“操。”

 

  走回小路上的時候,大家正好重新出發過來了。

 

  “問渠怎麼跑這兒來了?”有人問了一句。

 

  “尿尿。”孫問渠說。

 

  接下去的路變得更難走,路慢慢向上變陡變窄,樹林裡的潮濕讓本來很涼爽甚至時不時覺得有點兒冷的人開始出汗。

 

  景色還是很美,盤根錯節粗得離譜的樹根,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石頭,還有星星點點灑在濕潤青苔上的細碎陽光。

 

  但最初還說說笑笑的一幫人還是慢慢沒了聲音,幾個自認為很牛的也拿出了登山杖,靠近任何一個人的時候都能聽到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孫問渠感覺自己跟頭牛似的,杵著拐隔了幾個人跟在方馳身後。

 

  二十多個人裡唯一一個沒用登山杖的就是方馳了,他走在隊伍最前面,手裡拿著一把刀,時不時要把從旁邊伸出來的樹枝藤蔓砍掉。

 

  方馳沒說錯,這條路如果沒有嚮導,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走,岔路非常多,一不留神就會走錯,而且有些岔路看上去比正道還要好走。

 

  “小嚮導,為什麼那些路看著走的人還多些啊?”有人問。

 

  “那是砍柴打獵的路,”方馳說,“上山不走那邊,別掉隊,掉隊了手機都聯絡不上,信號有時候不好。”

 

  孫問渠看了一眼方馳,這小子這會兒了說話都沒帶一點兒吃力的,聲音聽著跟平時差不多。

 

  他自我感覺這會兒體力還不錯,於是想聽聽自己現在說話是什麼聲調,試問了一句:“那要是……掉隊了呢?”

 

  “原地等我找你。”方馳看著他。

 

  “……哦。”孫問渠聽到自己有些接不上氣兒的聲音已經沒心情再說話了。

 

  走了一段,方馳停下了:“前面有個小水潭,水很清,水質也很好……”

 

  話還沒說完,一幫人又來了精神,一鼓作氣嚷嚷著衝了上去。

 

  孫問渠也快走了兩步,聽到了隱約有水聲傳來,跟林間偶爾幾聲鳥鳴混在一起,有種全身猛地舒展開來的暢快感覺。

 

  “注意腳下!”領隊喊著,“路滑,穩著點兒!”

 

  孫問渠看到馬亮也挺興奮地往前跑,忍不住樂了:“亮子你跑起來真是一點兒也不磕巴啊。”

 

  馬亮回頭笑著說:“你的體力就是說,說話說沒的。”

 

  “滾蛋。”孫問渠緊走兩步,想跟著跑過去。

 

  “你……等等。”方馳叫住了他。

 

  “嗯?”孫問渠停下了,這一路方馳都沒理過他,現在叫住他讓他覺得是不是休息了要再補揍一頓。

 

  “這個給你。”方馳從兜裡掏出來個銀色的細長條金屬管遞給了他。

 

  “什麼玩意兒?”孫問渠接過來。

 

  “哨子,”方馳說,“萬一你掉隊了,吹一下我能聽見。”

 

  “我不會掉隊的,”孫問渠挺無奈地笑了,“我看著這麼沒用嗎?”

 

  “看著還成吧,”方馳退後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下,“誰知道是不是呢。”

 

  孫問渠正想說話,突然前面傳來一聲驚叫,他一抬眼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看有人從他們斜上方以坐滑梯的姿勢彈著衝了下來。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摔倒的姿勢太奇特,這人腦袋還被披肩包住了,一路尖叫著。

 

  領隊趕緊在半中間想要攔一把,但沒攔住,直接被帶倒摔在了地上,好在沒跟著一塊兒滑下來。

 

  “我操!”孫問渠愣住了,猶豫了一下還是在躲開和攔一下之間選擇了攔一下,這要一路衝下去,就算不摔下山也得撞樹。

 

  不過他的英勇沒有發揮的餘地,在這個蒙頭蓋臉的人衝過來之前,方馳已經往邊上跨出一步,然後伸手兜著這人的腋下一拉。

 

  衝力把他拽得往下滑了一小段,但他很快地伸手拉了一下旁邊的樹枝,沒有摔倒。

 

  下滑的勢頭和尖叫聲同時停止了。

 

  兩秒鐘之後這人又坐在地上一邊尖叫一邊開始拼命扯自己腦袋上的披肩,孫問渠嘆了口氣,過去把披肩扯開了。

 

  是趙荷。

 

  “我以為張琳呢,”孫問渠沒忍住笑了,“怎麼你也裹上了。”

 

  “你沒事吧!”上面傳來了李博文焦急的聲音。

 

  “嚇死我了!”趙荷帶著哭腔喊了一嗓子。

 

  李博文正小跑著下來,一聽這動靜,頓時急得腳下一滑,坐地上唏裡嘩啦地也滾了下來:“讓你別踩那塊石頭,扭腳了沒啊?”

 

  “沒。”趙荷慢慢站了起來,褲子上一大片泥和青苔。

 

  小水潭意外的漂亮,面積不大,很深,看不出水源在哪裡,水卻清得幾乎能看到水底的落葉。

 

  一幫人坐在水潭邊休息吃東西,馬亮居然從包裡拿了兩個蛋糕出來,遞了一個給孫問渠,還是奶油的,只是奶油都已經糊在了盒子上。

 

  “你怎麼想的啊?”孫問渠覺得坐在深山老林的水潭邊吃蛋糕很神奇。

 

  “問你嫂,嫂子唄,”馬亮笑笑,“她給準備的,咱倆一,一人一,個。”

 

  孫問渠在水潭裡洗了洗手,把蛋糕啃了,回過頭看到方馳坐在他身後,於是小聲問了一句:“這水能喝嗎?”

 

  方馳正低頭弄自己的手指,聽了這話抬眼看了看他:“繞到石頭後面過去幾米有個泉眼,那裡的水可以喝。”

 

  “哪兒?”孫問渠站了起來,不知道這個描述說的是哪兒,“你手沒事吧?”

 

  “沒事,就幾根刺,挑出來就行,”方馳從包裡抽出一瓶水,“喝吧。”

 

  孫問渠拿過水灌了半瓶,然後在他身邊蹲下了:“泉眼在哪兒啊?我想看看。”

 

  方馳站了起來,帶著他從旁邊的大石頭上爬到了小水潭的側面,這邊地面都是濕漉漉的,往前又走了一小段,方馳撥開了地上的草葉:“這兒。”

 

  孫問渠湊過去看了看,愣住了:“這麼小?”

 

  地上有一個一尺見方的小水窪,彩色的碎石和細沙鋪底,能看到不斷有細小的氣泡從底部冒出來。

 

  盯看著一會兒就會覺得有些漂亮得不真實。

 

  “嗯,”方馳用手捧了兩口水喝了,“那個水潭的水就是從這兒滲過去的。”

 

  “我嘗嘗。”孫問渠也捧了水。

 

  “你算了吧,”方馳攔住了他,“你就喝我的水就行。”

 

  “為什麼?”孫問渠其實挺想嘗嘗山泉的,以前呆的是土山,本身泉就少,偶爾碰上一個,流出來的水都帶著泥,是渾的。

 

  “你不是胃不好麼?”方馳說,“別瞎喝了。”

 

  孫問渠看著他好一會兒都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你胃疼不會是裝了蒙我的吧?”方馳皺起眉。

 

  “不是,不過還真沒想到……”孫問渠沒有說下去,又笑了笑,“那我叫他們過來嘗嘗吧。”

 

  “不要。”方馳馬上說。

 

  “嗯?”孫問渠有些不解。

 

  “怕一興奮了亂弄,”方馳還是皺著眉,“就你們說的那條大媽徒步路線,泉眼都被刨了,踩得亂七八糟的,這個就……別讓他們看了。”

 

  “那行吧,”孫問渠往地上一坐,“那就咱倆在這兒偷摸玩會兒?”

 

  “玩什麼?”方馳有些嚇著了似地往後退了退。

 

  “玩水,”孫問渠掃了他一眼突然笑了起來,壓著聲音笑得停不下來,“我說親兒子,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啊?”

 

  “你怎麼不說是因為你有神經病呢?”方馳挺尷尬地又挪了回來蹲好了。

 

  孫問渠往後靠在一塊石頭上,聽著水潭那邊的嬉笑聊天聲,有種說不上來的寂寞感覺。

 

  “你在這兒長大的?”他問。

 

  “嗯,”方馳應了一聲,“初中之前我都在爺爺家,這些山我隔幾天就會上來一次。”

 

  “不會覺得寂寞嗎,”孫問渠枕著胳膊,“空氣很好,水很清,風景很美,天很藍,陽光很明媚……”

 

  “不會,”方馳很快地回答,“這些都讓我覺得很開心。”

 

  “是麼。”孫問渠嘆了口氣。

 

  “你覺得寂寞是你自己活得就寂寞,”方馳站了起來,“走吧,寂寞的人,要出發了,還一小時。”

 

  不知道是身體太好還是累得麻木了或者是被方馳一句話給說得戳到哪兒了,總之後面的一小時路看看風景拍拍照片,研究一下路邊沒見過的各種蟲子和果子,程孫問渠沒有太大感覺就走完了。

 

  有點可惜的是他一直沒看到李博文手機裡的那種紅頂小蘑菇,倒是看到一堆長得跟嘔吐物似的菌子,方馳還說可以吃,把他噁心夠嗆。

 

  “好了,”領隊在前面拍了拍手,“到了!休息五分鐘,咱們就紮營!”

 

  大家一陣歡呼,把包往地上一扔,躺的躺坐的往地上石頭上灑開了一片。

 

  “好爽啊,”張琳一邊對著鏡子補妝一邊感嘆,“這次真沒白來。”

 

  “回去得好好欣賞一下你那些穿著登山服裹著羊絨披肩的文藝照。”孫問渠笑著說。

 

  “就你最煩人,”張琳嘖了一聲,“我那些照片博文都拍的半身,美著呢。”

 

  “就在這塊兒待著不要走遠,現在這裡沒信號,”方馳還沒忘了交待,“最好別進林子,岔路多,還有些路被葉子遮了看不見,摔下去就找不著了。”

 

  “哎呀好可怕,”趙荷小聲說,又掏出手機看了看,“還真沒信號哎。”

 

  露營地之前應該是有人來過,大石頭被搬開,地上的雜草也有被清理過的痕跡,不過來的人不算多,痕跡也只有一兩處。

 

  這是片開闊地,山裡這樣的地方比較難得,關鍵是再往前一些轉過一條小路就會發現之前連片的山頭都消失在了腳下,變成了一片黃綠相間的花毯子。

 

  這地方要能看到日出會很震撼。

 

  休息了一會兒,大家開始動手紮營。

 

  露營要用的帳篷都不大,情侶的用雙人,剩下的老爺們兒有的是單人的,也有雙人一塊擠著說暖和的。

 

  孫問渠和馬亮帶的都是單人帳篷,很簡單就支了起來。

 

  方馳從背包裡往外拿東西的時候孫問渠才知道他的包為什麼那麼重,除了每人分著背上來的食物,他包裡還不少吃的和燒烤工具。

 

  “我去弄個灶。”方馳把東西整理完,跟領隊一塊兒去找石頭壘灶生火。

 

  馬亮估計是累了,躺帳篷裡露出來兩條腿,眼睛一閉就不動了。

 

  “你這體力不行啊,”孫問渠踢了他腳一下,“像我這種年輕力壯的還能再翻倆山頭。”

 

  “那是,我這體,體力平時就攢不下,下來,”馬亮說,“跟你這一,一到晚上就只能抱枕,頭的青壯年,不,不能比。”

 

  “你等著,”孫問渠指了指他,“我明兒回去就給你畫張像,就畫一張嘴。”

 

  馬亮躺帳篷裡笑了好一會兒:“你兒,兒子那畫,還沒畫好,呢吧?”

 

  “畫好了,”孫問渠嘖了一聲,“就是沒找著機會給他,哪天給他惹急了當賠罪給得了。”

 

  “有……病。”馬亮閉上了眼睛。

 

  這會兒營地上很熱鬧,一幫人亂哄哄地跑來跑去也不知道在忙什麼,幾個姑娘在弄吃的,羅鵬那幾個還在拖帳篷,那邊方馳和領隊三五個人在壘灶,孫問渠轉了一圈居然沒找著可以乾的事兒。

 

  一扭臉看到李博文貓個腰往旁邊的林子裡去了。

 

  “幹嘛去?”孫問渠追了過去。

 

  “找點兒柴啊,”李博文說,“樹林裡多,我看那邊都是松樹,松枝好燒吧?”

 

  “別走遠了,”孫問渠還記著方馳的話,“這林子太深。”

 

  “沒事兒沒多遠,你回去幫忙吧,”李博文揮揮手,轉身繼續往前走了,“我順便看看有沒有蘑菇。”

 

  正轉身想要回營地的孫問渠聽見他這句話猛地停住了腳步,猶豫了幾秒種之後,回頭跟了過去。

 

  “這裡頭能有嗎?”他問。

 

  “不知道啊,”李博文在前面走著,“上回那個就是差不多這樣的林子吧,早知道應該找人問問是個什麼蘑菇,沒準兒市場上就有賣呢。”

 

  “怎麼沒問問你爸。”孫問渠跟在他身後幾步慢慢,這林子比之前的要密一些,加上現在太陽已經開始往下落了,林子裡顯得有些暗。

 

  “我問了,他都不記得跟咱倆說過這個蘑菇了,隨口逗呢。”李博文笑笑。

 

  “是麼,”孫問渠突然有些失落,自己當年那麼在意,現在想起來都還有感觸的東西,告訴他的人卻已經不記得了,“也是啊,逗小孩兒呢。”

 

  “咱們動作得快些了,”李博文在前面加快了步速,“一會兒去看看夕陽,這兒的夕陽特別漂亮,從這兒看過去跟超級巨幕似的一大片。”

 

  孫問渠開始彎腰一邊在地上找乾了的樹枝,一邊看著落葉下有沒有那一抹紅色。

 

  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沒多大一會兒孫問渠就覺得腰酸了,蘑菇沒見著,不過手裡的柴已經有一大捧了。

 

  “差不多了吧,”孫問渠直起身,“咱們回……”

 

  幾分鐘前還在他前邊兒走著的李博文不見了。

 

  “博文?”孫問渠喊了一聲,沒有回應,他回過頭又看了看身後,“博文!”

 

  樹林裡挺靜的,只有蟲鳴鳥叫,沒有人聲,就連營地那邊熱鬧的聲音也消失了。

 

  “我操,”孫問渠趕緊往回走,“李博文!”

 

  這一嗓子剛喊出來,就覺得腳下一軟,沒等他站穩,腳下厚厚軟軟的枯葉突然空了。

 

  灶壘好了,方馳拍了拍手上的泥:“我那兒有酒精。”

 

  “沒柴呢,不知道有沒有人去撿點兒柴回來,”羅鵬湊了過來,“我本來說背點兒炭上來呢。”

 

  “不怕累啊,”方馳笑笑,往四周看了看,“我去撿點兒吧。”

 

  “不用撿了吧,”張琳拿著一袋子肉正準備往簽子上穿,“我剛看博文和問渠去林子裡撿了。”

 

  “去林子裡?”方馳馬上轉過臉看著她。

 

  “啊,”張琳指了指,“就那邊,應該是就在邊兒上撿呢……吧。”

 

  “那現在人呢。”方馳說了一句,快步往張琳指的方向走過去,順路把自己的包拎過來背上了。

 

  “怎,怎麼,”馬亮聽到了他們的聲音,從帳篷裡鑽了出來,“我跟你……”

 

  “你待著。”方馳說。

 

  走到樹林邊上時,李博文扛著一大捆乾柴從林子裡走了出來。

 

  方馳看了看他身後,沒有人:“孫問渠呢。”

 

  “啊?”李博文頓時愣住了,“他沒出來嗎?”

 

  方馳盯著他:“你倆往哪兒去了。”

 

  “也沒進去多深啊,我就繞了小半圈就出來了,”李博文急了,扔下柴就往回走,“我在他前頭,我返回來的時候就沒看到他,我還想著他比我先出……”

 

  “站著,”方馳兩步過去拉住了他的胳膊往後一拽,又回過頭衝營地上的人沉著聲音說了一句,“我讓你們待著就待著,讓你們別進林子就別進林子,誰再亂來就給我滾下山!”

 

  沒等這些人出聲,方馳背著包走進了林子裡。

 

 

 

17

 

 

 

方馳鑽進了林子。

 

這片林子對於他來說,不算什麼,但一般他們本地人也不會往這裡頭鑽。

 

這種樹林的坡度大,而且厚厚的落葉和斷裂的樹枝下面通常會有有好幾層平台,被落葉和腐木遮蓋著都已經看不出來了,一不留神踩得不合適就有可能摔下去。

 

其實摔下去也問題不大,但如果是孫問渠這種從小嬌生慣養根本沒在野外生活過的人來說,問題就有可能很大。

 

方馳順著李博文說的他們進樹林的方向慢慢走著,看著地上他倆留下的被踩過的痕跡。

 

差不多能判斷得出他倆就是一前一後這麼走,如果是這樣一直走過去,前面就能碰上平台。

 

方馳皺了皺眉,加快了速度往前走,林子很有年頭,幾乎每一步都得跨過粗大的樹根,還有各種斷落下來的枝條。

 

他有些不明白,要撿柴,靠近林子邊緣就能撿到不少了,為什麼非得走到這麼深的地方來,這裡面潮濕得很,基本沒什麼幹柴了。

 

除了這一點,他還有些不太明白,看得出來孫問渠和李博文的關係算不上多好,為什麼孫問渠那種懶得跟蛇一樣的人會跟著李博文一塊兒到這樣的地方來。

 

樹林裡很安靜,光線也漸漸暗了,在山裡,太陽一旦開始落山,那速度是要比平地上快得多的。

 

方馳豎著耳朵注意聽著四周,如果孫問渠帶了他給的哨子,如果孫問渠不是傻子也沒摔暈,這會兒應該知道吹吹那玩意兒求救了。

 

又往前走了一小段,按孫問渠和李博文的速度,他倆剛才最遠差不多就是這兒,他停下了腳步,突然聽到了一聲細細的哨子聲。

 

聲音太細小,他一時沒聽出是從哪個方向傳來的,再想辨認一下的時候,哨聲又消失了。

 

方馳只能估計出是在前面,於是連跑帶跳飛快地從樹根上越過,往前跑了一小段,又從兜裡掏出了自己的哨子吹了一聲。

 

這一次,回應的哨聲從左前方傳了過來,還是有些細,方馳聽清了,這細小的哨聲不是因為距離遠,而是本來吹的聲音就小。

 

要不就是孫問渠太孱弱吹不出聲兒,要不就是他受傷了。

 

“孫問渠!”方馳喊了一聲,仔細辯認著地上的痕跡,很快在靠近坡邊的地方發現一小片腐葉被踩塌了,他用腳試了試,“你是不是在下面!”

 

在他一邊用手扯開地上的藤蔓和落葉時,下方傳來了一聲哨聲,隱約還聽到了孫問渠的聲音:“我在下面。”

 

“受傷了沒有?”方馳問,把包扔到地上,從裡面拿出了一卷繩子,一頭飛快地拴在了一根結實的樹根上。

 

“沒有。”孫問渠回答,聲音有氣無力的。

 

“那我扔繩子給你爬上來?”方馳聽說他沒有受傷,松了口氣,但還是把包裡的急救包拿出來掛在了腰上。

 

“那不行,”孫問渠說,“我可是手握賣身契的人。”

 

“那你在下面玩吧。”方馳簡直無語。

 

“行啊,”孫問渠說,“反正已經玩好半天了。”

 

方馳沒再說話,試了試繩結打結實了,他把地面上的雜草落葉和亂七八糟的樹枝都清理開,拉著繩子慢慢滑了下去。

 

孫問渠估計是一腳踩空摔下去的,他滑下去的這個地方是個水道,雨季的時候被水流衝出來的,好在還不算太陡。

 

方馳下滑了大約五六米,就看見了孫問渠身上的紅色外套,看來滑下去的時候有點兒慘,衣服都給扒了……

 

再往下兩三米,他看見了半坐半靠在落葉堆裡的孫問渠。

 

“你不說沒受傷嗎!”方馳一眼就看到了孫問渠輓起褲腿的一條腿上有條口子,趕緊鬆手跳到了他身邊。

 

“我要說受傷了不是怕你一著急連滾帶爬翻下來,那咱倆就都別上去了。”孫問渠說。

 

“我……不會的,”方馳皺著眉把急救包拿下來打開了,“除了這個口子還有哪兒傷了?”

 

“沒了,”孫問渠嘆了口氣,“就這一個口子也疼死我了。”

 

方馳打開急救包,很麻利地給他清理了傷口,然後上了點兒藥,把傷口用繃帶纏上了:“能用力嗎?”

 

“不知道,”孫問渠動了動腳,“先把我衣服給我弄過來吧,齁冷的。”

 

方馳爬上去把他衣服扯了下來:“你是不是凍的,吹哨子那點兒聲音我要不注意都聽不到。”

 

“得了吧,能吹出動靜就不錯了,”孫問渠一邊呲牙咧嘴地穿衣服一邊皺著眉說,“我這摔得全身酸疼的,破哨子一吹我這前胸後背的就跟著疼。”

 

“能拉著繩子上去嗎?”方馳扯了扯繩子。

 

孫問渠沒說話,就扶著根樹枝瞅著方馳。

 

方馳跟他對瞪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上不去是吧。”

 

“我沒受傷都未必能這樣上去呢。”孫問渠說。

 

“那我背你上去。”方馳攀著繩子往上兩下就到了上面。

 

“不是,”孫問渠一看就愣了,“你是背我上去還是我自行想像你背我上去啊?”

 

“我拿背帶!”方馳無奈地說了一句。

 

孫問渠沒說話,看著方馳很輕鬆地攀著樹枝石頭,胳膊一拉腿一蹬,沒幾下就爬了上去,他眯縫了一下眼睛。

 

方馳很快拿了繩子和背帶下來,把背帶往孫問渠身上套的時候,孫問渠問了一句:“你們俱樂部那個特有氣勢的照片墻上,有你照片嗎?”

 

“有吧,”方馳一邊固定帶子一邊回答,“大概有一兩張,比賽的時候的。”

 

“是不是有張是背影的,你掛岩石上。”孫問渠又問。

 

“嗯,”方馳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腿真長啊。”孫問渠笑了起來,垂下眼皮往他腿上掃了兩眼。

 

方馳不知道自己是對孫問渠這種習慣性抽風已經習慣了,還是因為孫問渠現在受了傷,或者是他現在的首要問題是把孫問渠弄上去,總之他只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然後說了一句:“是啊,那個角度顯腿長。”

 

孫問渠沒想到他會是這樣的回答,愣了愣才笑了起來:“這麼誠實。”

 

“行了,”方馳拽過孫問渠身上的背帶往自己身後一拉,扣好了,“你不要亂動,腿稍微收一下。”

 

“你這樣能把我背上去?”孫問渠有些不放心,“你知道我多少斤嗎?”

 

方馳沒說話,把繩子在自己腰上一繞,腿一蹬,孫問渠頓時覺得自己雙腳離地懸了起來。

 

方馳爬得似乎不算困難,中間只停下來兩次調整了一下往上的路線,幾分鐘時間就背著他爬回了他摔下去的地方。

 

“也就一百四吧。”方馳解開了背帶。

 

“什麼?”孫問渠扶著他,彎著一條腿。

 

“你啊。”方馳把他扶在自己肩上的手撐到了旁邊的樹幹上,然後蹲下把東西都收拾進了包裡。

 

“不止,”孫問渠笑了笑,“你這包百寶箱啊,什麼都有。”

 

“沒辦法,碰上一個你這樣的,全都用得上,”方馳把包整理好放到了樹下,然後蹲在了他面前,“上來。”

 

“你包不要了?”孫問渠趴到了他背上。

 

“那你下去。”方馳站了起來,背著他往林子外面走。

 

“謝謝啊,”孫問渠在他背上說了一句,這路不好走,背著個人就連方馳走得也不是很穩,“我真沒想到我今兒能這麼倒霉。”

 

“你倆為什麼跑這兒來了,”方馳皺著眉問,“我不說了不要亂跑嗎,你今兒這不算倒霉,算走運,一直出溜到底才叫倒霉,那就不是扒件衣服劃道口子這麼簡單了……”

 

“你肺活量真大,就這樣還能教訓人,”孫問渠笑了起來,笑了一陣兒又沉默了,半天才又說了一句,“我想找找蘑菇來著。”

 

“什麼蘑菇?”方馳問,“就你之前說的那個紅蘑菇?”

 

“……嗯。”孫問渠有點兒尷尬,一個大男人,跟個小娘們兒似的跑林子裡找蘑菇,找著了也就算了,結果沒找著還摔成這樣。

 

方馳背著他快走到林子邊的時候,看到了一幫人迎了上來,馬亮一看孫問渠是被背出來的,急得說話都不磕巴了,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怎麼回事這是?傷哪兒了啊!”

 

“哎這小嘴真利索,”孫問渠樂了,“沒事兒,就劃道口子,老腰懟了一下……”

 

“你是不是摔哪兒去了!”李博文撲過來的時候差點兒摔一跤,“怎麼也不出聲啊!你要出點兒什麼事我就完了!”

 

孫問渠笑了笑沒說話。

 

“接一下接一下!”羅鵬喊著。

 

一幫人從方馳背上把他卸了下來,一塊兒連扛帶抬地弄出了樹林。

 

方馳又掉回頭去林子裡把自己的包拎了出來。

 

除了小腿上的口子,孫問渠身上沒有別的外傷,就是摔下去的時候在石頭上磕了幾下,估計明天就都得青了。

 

檢查完孫問渠,確定沒有別的問題,大家才開始繼續去準備晚餐,火已經生好了,七八個應急燈也都點亮了,看著還挺熱鬧。

 

“腿傷嚴重嗎?”李博文蹲在孫問渠身邊。

 

“不嚴重,就劃了一下,問題不大。”孫問渠說。

 

“我真是……”李博文擰著眉,話也說不下去了,一臉鬱悶。

 

“你行,行了,”馬亮坐在旁邊斜了他一眼,“這會兒懺,懺悔得挺起勁。”

 

“不是,亮子你什麼意思?”李博文看著馬亮。

 

“就是你已經領,領會到了的意思。”馬亮很平靜地說。

 

“你……”李博文站了起來。

 

“哎行了,”孫問渠說了一句,“還想打一架啊,明天下山仨傷員扎成一捆滾下去?”

 

馬亮沒再出聲,李博文瞪了他一會兒也沒再說話。

 

方馳那邊跟領隊說了一會兒話走了過來,遞給孫問渠一瓶能量飲料和兩顆消炎藥,然後轉頭看了看李博文:“那個蘑菇,我看看照片。”

 

“那個就是湊巧了……”李博文有些尷尬地笑了笑。

 

“我看看。”方馳伸出了手。

 

李博文猶豫了一下,掏出了手機,把那張照片翻出來遞到了方馳眼前:“就小時候我爸逗我倆玩呢……你見過這樣的蘑菇嗎?”

 

“在這兒拍的?”方馳看了看照片問了一句。

 

“嗯,不過不是這邊,”李博文往山那邊指了指,“是村子東頭那條路上去的那個徒步線路上拍到的。”

 

“哦,沒見過。”方馳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李博文站了一會兒,幾個人都沒再說話,他嘆了口氣,拍拍孫問渠的肩,起身去幫著趙荷烤肉了。

 

“謝,謝謝啊,”馬亮看著方馳,“大侄子。”

 

“那邊魚烤好了,”方馳抬抬下巴,“你們吃嗎?”

 

“我去拿,拿點兒,”馬亮站了起來,“你親爹,愛吃魚。”

 

方馳看著馬亮走開之後,才轉過頭:“我們這兒山裡沒有那樣的蘑菇。”

 

“嗯?”孫問渠愣了愣。

 

“我在這山裡從小長到大,”方馳看了他一眼,“從來沒有見過那種蘑菇。”

 

“說是長在松針下面……”孫問渠說。

 

“我說沒見過,就肯定沒有,我小時候連河底的陶片都能刨出來,總不能山裡一種蘑菇就長了那一朵吧,”方馳輕聲說,“再說照片上的那是白松的松針,我們這兒沒有,我們這全是油松,懂了嗎?”

 

孫問渠沒說話。

 

“長點兒心吧,”方馳站起來走開了,“情商低點兒就算了,智商好歹跟上啊。”

 

孫問渠半天才回過神來,衝著方馳背影喊了一嗓子:“嘿!你小子現在挺能耐啊!”

 

白天看著二十來個人覺得挺多,一聊起來還覺得鬧得慌,但這深山老林子裡到了晚上,就感覺人少得可憐了。

 

吃完東西,一幫人不約而同起身把本來分散著放的帳篷都移到了一團,大家都擠一塊兒才覺得有安全感。

 

“這兒晚上有沒有狼啊?”有人很擔心地問了一句。

 

“沒有。”方馳說。

 

“那有沒有狐狸,或者什麼小的猛獸?”張琳裹著她的披肩縮在篝火旁。

 

“放心吧,”方馳笑笑,“都怕人,不會過來的。”

 

“那要晚上像我這種嬌弱的又沒男朋友陪著的女子,”張琳捏了個蘭花指,“要上廁所怎麼辦?”

 

“你叫上另一個有男朋友的女子,”方馳正在火堆旁邊刨了個小坑往裡埋紅薯,頭也沒抬地說,“就行了。”

 

“聰明!”一幫人全樂了。

 

山裡的夜很靜,小鳴蟲的叫聲,時不時傳來幾聲不知道是什麼鳥的低鳴,風吹過樹稍時的沙沙聲,讓夜有一種另類的安靜。

 

如果抬頭,還會看到漫天大大小小閃著銀光的星星。

 

因為白天折騰了一整天,本來還想就著溫暖的篝火打個小牌喝個小酒聊會兒小天的人,沒撐多久就都困了。

 

孫問渠也挺累的,準備回帳篷睡覺的時候,發現方馳還坐在一邊低頭玩著手機裡的一個什麼單機遊戲。

 

“你不睡啊?”他小聲問。

 

“一會兒,”方馳說,“你晚上要上廁所叫我。”

 

“哦,報復心這麼強。”孫問渠笑著說。

 

“嗯?”方馳沒明白他的意思。

 

“我看你一次,你要看回來一次?”孫問渠笑得停不下來。

 

方馳看著他:“那你自己蹦著去。”

 

“沒事兒,”孫問渠爬進帳篷一邊把自己套進睡袋裡一邊樂,“我不介意你看。”

 

方馳沒再理他,低頭繼續玩遊戲。

 

孫問渠本來挺困的,躺帳篷裡好一會兒卻又睡不著了,總覺得哪兒不舒服,最後他從包裡翻出了漱口水,又爬出了帳篷。

 

方馳還在玩遊戲,看到他漱口,嘖了一聲:“挺講究。”

 

“你要不要?”孫問渠晃了晃手裡的瓶子。

 

“不要,”方馳從兜裡掏出口香糖瓶子也晃了晃,“我用這個。”

 

孫問渠縮了回去,過了兩秒鐘裹著睡袋又探出了頭:“哎,我發現個問題。”

 

方馳看著他。

 

“你是不是沒有帳篷?”孫問渠往四周看了看,人基本上已經全進帳篷了,沒有空出來的。

 

“沒有,”方馳說,“我不需要那個。”

 

“那你怎麼睡?”孫問渠有些吃驚。

 

“用睡袋睡啊,”方馳說,“背個帳篷太累了。”

 

“……哦。”孫問渠回了帳篷裡。

 

還是睡不著,他把帳篷上的小窗掀開,看著那一小方像畫一樣的夜空。

 

外面只剩了方馳一個人,孫問渠從帳篷縫裡能看見他去給篝火加了點兒柴,然後把防潮墊一鋪,套上睡袋很舒服地就躺下了。

 

孫問渠笑了笑,一個山裡野著長大的小孩兒,的確是跟他身邊的人不一樣,說不上來有種什麼樣的特質,常常會讓人有些意外。

 

沒過多久,四周開始變得不太安靜。

 

呼嚕聲,吧唧嘴聲,磨牙聲,間或還有一兩句夢話,聽得本來就瞌睡淺入睡難於上青天的孫問渠睡意全無。

 

愣了一會兒,他有點兒想尿尿了。

 

從睡袋裡爬出來,再爬出帳篷,穿好鞋,猶豫著是要叫方馳還是就自己找個地兒隨便一尿。

 

腿上的傷其實還成,已經不疼了,也沒太大感覺,比起那道口子,身上那些磕了碰了的地方還更難受些。

 

他試著走了幾步,還沒走出三米遠,旁邊的睡袋坐了起來。

 

“哎喲你嚇我一跳。”孫問渠本來就覺得三米之外黑得跟什麼似的挺嚇人,旁邊再立起來一個蠶繭,頓時就覺得身上發毛。

 

“不是讓你叫我麼,”方馳扯開睡袋爬了出來,走到他身邊拉過他胳膊往肩上一架,“要再摔一下我明天真沒法把你弄下去了。”

 

“不至於,我腿現在不疼,”孫問渠笑笑,“就是有點兒……慎得慌。”

 

方馳拿了個手電出來擰亮了咬在嘴裡,然後胳膊往他腰上一摟,半拎半拖地幾步就把他弄到了旁邊的一塊大石頭後面。

 

“就這兒吧,”方馳咬著手電含糊不清地說,等孫問渠站穩之後他把手電放在了石頭上,“速戰速決。”

 

孫問渠站石頭後邊兒沒動靜,方馳看著他:“尿啊。”

 

“你不看?”孫問渠說。

 

“你是不是有病?”方馳壓著聲音。

 

“你不看你能站遠點兒麼?”孫問渠樂了,“這聽著直播我挺不好意思的。”

 

“太神奇了,”方馳轉身往旁邊走了幾步,“你還有不好意思的時候。”

 

孫問渠沒說話,他長這麼大第一次尿尿如此專心,就怕尿慢了身後竄出個什麼東西來。

 

整理好褲子之後他往方馳那邊看了一眼,方馳正背對著他仰著頭往夜空上瞅著,看上去很沉醉的樣子。

 

孫問渠靠在石頭邊也沒催他,不知道為什麼,方馳在他眼裡還算是個小孩兒,但卻時不時會讓人覺得踏實,就是看見了他就會不再擔心身後會竄出什麼玩意兒來的那種踏實。

 

 

 

18

 

 

 

這一夜平安無事,沒有小猛獸,沒有黑夜裡突然竄出來的什麼東西,不過孫問渠知道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他被這幫人不知道怎麼就湊得這麼齊的擾民睡相折騰得基本一夜沒睡。

 

後半夜好容易迷糊了一會兒,沒多久又被看日出的人給吵醒了,出的驚叫和歡呼聲回音繞梁的,炸得孫問渠眼皮都蹦了。

 

他沒參加日出尖叫活動,起來的時候大家已經回到了營地開始弄早餐了,方馳給了他一盒西洋參含片。

 

“這味兒,跟啃木頭似的,”孫問渠摳了一顆出來含上了,“管用嗎?”

 

“不知道,我沒吃過,”方馳說,“我都是備著給那些走倆小時就得爬了的初級裝逼驢友的。”

 

“滾蛋,”孫問渠斜了他一眼,“你知道要擱別人這麼跟我說話我早翻臉了麼。”

 

“你現在不敢跟我翻臉。”方馳拿著盒牛奶慢慢喝著。

 

“喲,這麼肯定?”孫問渠樂了。

 

“就你們現在這幫人全算上,”方馳看著他,“你真走不了了,能把你弄下去的只有我。”

 

孫問渠沒再說別的,方馳這話基本說的是事實,這幫人看著都挺身強力壯,也有幾個算老手了,但萬一他真走不動了,要從這種地方把他拖出去,還真沒誰做得到。

 

“問渠,”羅鵬蹲在火旁邊不知道煮著什麼,“腿怎麼樣?”

 

“還不錯,沒什麼感覺,”孫問渠活動了一下腿,“身上有點兒酸,估計是滾的。”

 

“活動活動就開了,”羅鵬說,“能行嗎?今天還得往前走一段,翻了山頭從那邊下山呢。”

 

“沒事兒。”孫問渠打了個呵欠。

 

“喝點什麼嗎?”張琳也蹲在火邊扒拉著,“我們剛弄了……”

 

“來杯咖啡吧。”孫問渠說。

 

“美死你!”張琳喊了一聲,“你是不是還沒睡醒呢!”

 

“那有什么喝的,我看看。”孫問渠走過去,瞅了半天,感覺有些一言難盡。

 

一甜一鹹兩種湯,甜的是玉米粒兒蛋湯,鹹的是火腿腸蛋湯,全都是昨天晚上燒烤剩下的材料。

 

雖然他習慣早餐要有湯水,但這樣捉摸不定味道是個謎的湯,他還是決定不喝了。

 

包裡還有麵包和餅乾,他拿了兩包出來坐一邊的大石頭上啃著。

 

啃了一半突然聞到了某種香味,濃郁的香甜味兒,讓人頓時就覺得胃裡空空如也急需進食。

 

他看了看四周的人,似乎喝的都是剩菜湯,馬亮還吃得挺帶勁的,一口湯一口麵包,鼻尖都泛著幸福的紅暈。

 

他有些不甘心地站起來慢慢溜達著,走到方馳身邊時,他猛地找到了這種美好香味的來源——方馳放在腳邊的那個小保溫壺。

 

“你這是……”孫問渠伸手想要拿起壺看看。

 

方馳手很快地把壺拿開了:“鼻子挺好使啊,都能趕山了。”

 

“什麼趕山?”孫問渠看著他,發現方馳手裡拿著壺蓋當杯子,一看裡面的半杯東西,孫問渠馬上確定了,個小屁孩兒喝的居然是熱巧克力!

 

“我們這村民進山打獵,都會帶狗,幫著撿獵物什麼的,”方馳喝了一口熱巧克力,不急不慢地說,“那種就叫趕山狗,鼻子特別靈,我家小子就是趕山狗。”

 

“給我一杯。”孫問渠對於甜食的熱愛程度在清晨一般都是頂峰,直接忽略了方馳的解釋。

 

“你不喝他們那個湯?”方馳又喝了一口。

 

“趕緊的,”孫問渠嘖了一聲,“別逼我跟小孩兒搶吃的。”

 

“去拿個杯子來啊,”方馳嘆了口氣,“你不會是想拿壺喝吧。”

 

孫問渠轉身去拿杯子的時候,方馳又小聲在後面補了一句:“低調點兒。”

 

低調點兒是應該的,要不肯定得被哄搶,孫問渠拿了兩個杯子過來,也小聲說:“給你亮子叔叔也來一杯吧。”

 

方馳從保溫壺裡給他倒了兩杯出來,他拿了一杯去給馬亮,又坐回了方馳身邊,這回再吃著麵包,感覺就完全不同了,簡直有種顫慄的幸福感。

 

“你居然會有這玩意兒。”孫問渠感慨了一句。

 

“我每次都帶,”方馳晃了晃壺,“早上起來煮上,補充能量還能有種‘你看果然只有我最專業’的成就感。”

 

孫問渠聽了他這話笑了好一會兒:“小孩兒。”

 

收拾營地出發這個工作,大概是全程最讓人煩躁的了,感覺怎麼收拾都收不回原狀,明明東西少了,但包似乎也變小了。

 

方馳跟領隊把營地的垃圾都裝進了垃圾袋裡,一會兒回到山路上有垃圾桶可以扔,回頭的時候看到孫問渠對著自己的包一腳踹了過去,馬亮在旁邊笑得不行。

 

方馳嘆了口氣,走過去問了一句:“怎麼了啊?”

 

“沒怎麼,”孫問渠活動了一下胳膊,“我可以出發了,這包不要了。”

 

“看……見沒,”馬亮邊樂邊衝方馳說,“這就叫敗,敗家玩意兒。”

 

方馳看了一眼孫問渠的包,估計孫問渠發火的原因是睡袋什麼的打開以後就疊不回原來的大小,放不回包裡了。

 

他走過去把包裡的東西拿了出來,又重新壓緊疊了一遍,都放回了包裡。

 

昨天帶的食物都吃掉了,所以包輕了不少,方馳拎著包掂了掂重量,又從裡面拿了些東西塞進了自己的包裡。

 

“行了。”他把包扔到孫問渠腳邊。

 

“孝順。”馬亮衝他豎了豎拇指。

 

孫問渠看了看他,沒再說話,把包背上了。

 

接下去的路程比昨天上山要輕鬆一些,一是東西輕了,二是路稍微平整一些。

 

孫問渠腿上的傷沒有太大感覺,就是身上有些酸脹,也不知道是摔的還是昨天幾小時爬山爬的。

 

“重嗎,東西放點兒到我這裡吧。”李博文一直跟他並排走著。

 

“不用。”孫問渠說。

 

“……問渠,”李博文猶豫了一下小聲說,“是不是在生我氣呢,我也真是太大大咧咧了,都沒注意到,唉……”

 

孫問渠沒說話,只是埋頭往前走。

 

“問渠,”李博文有些尷尬地繼續說,“回去以後……”

 

“你真是第一次來這兒嗎?”孫問渠突然問了一句。

 

“嗯?啊,”李博文愣了愣,“是啊,第一次。”

 

“那你怎麼知道營地那兒看夕陽跟超級巨幕似的一大片啊。”孫問渠又問。

 

“我說了嗎?”李博文有些迷茫地看著他,孫問渠沒理他,他想了半天才又笑了,“嗨,我好像是說了,那不是看照片看的麼,別人來的時候拍的照片,我做攻略的時候看了,特震撼……你早上也沒起來看看日出……”

 

“以後還有機會。”孫問渠笑笑。

 

沒多久就到了山頂,風景又是一變,山谷間的薄霧像一層紗,跟著風來時聚時散,開合之間山谷裡的農田和小屋如同幻燈片一樣淡入淡出。

 

一幫人在山頂拍了一會兒照片,然後開始下山。

 

“下山這條路是經常有人走的,路比較好,但是下山更容易摔,”方馳交待著,又看了一眼趙荷,“一腳踩穩了再抬另一隻腳。”

 

“哦。”趙荷趕緊點點頭。

 

下山的路的確是好走得多了,沒有濕滑的石頭,也沒有盤根錯節的樹根,就是一條普通的山間小路,偶爾還能碰上有老鄉騎著摩托車經過,不過因為是下坡路多,踩到碎石一摔就是四腳朝天。

 

孫問渠還成,就踉蹌了兩下還被方馳一把揪住了,另外幾個就摔得比較漂亮了。

 

馬亮摔跤的時候一個騎摩托的老鄉經過,笑得差點兒從車上摔下來。

 

到了山下,已經是中午了,大家這一天一夜折騰得都累了,也沒在村裡吃飯,都打算直接開車回市裡。

 

孫問渠跟著大夥把東西扔到車上,突然覺得有點兒失落,這熱熱鬧鬧又累又摔的一通猛地結束了,回到家就又回到了平時那種提不起勁來踩哪兒都是虛的日子裡。

 

沒勁。

 

他打了個呵欠,靠著車看著方馳和領隊在一邊說著什麼。

 

說了幾句話之後,領隊點點頭,拍了拍方馳的肩,方馳轉身往村裡走了。

 

“他幹嘛去?”孫問渠衝方馳那邊抬了抬下巴,跟領隊問了一句。

 

“回家了,”領隊笑笑,“不跟咱們的車走。”

 

“不回市裡了?”孫問渠愣了,猶豫了一下他摸出了手機撥了方馳的號碼。

 

方馳也就走出去十來步,孫問渠都能聽到他手機鈴聲,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回頭皺著眉往孫問渠這邊看了過來。

 

“接啊。”孫問渠喊了一聲。

 

“不是,”方馳有些無奈,“幹嘛啊?”

 

“你不回市裡了啊?”孫問渠拿著電話,那邊方馳的手機還在響。

 

“不回,”方馳掛掉了電話,又走了回來,“我今兒晚上在我爺爺家住。”

 

“那誰給我做飯啊?”孫問渠嘖了一聲,“我這一身傷,回去還得自己弄吃的啊,還有一堆衣服要洗……”

 

“你要不先跟亮子……叔叔吃,”方馳嘆了口氣,“我好久沒見我爺爺了,這次就是因為要來這兒我才接的嚮導。”

 

“你當亮子跟我一樣閑呢,”孫問渠皺眉著,有點兒鬱悶,“人店裡一堆事兒,媳婦兒兩天沒見了不得膩一會兒啊。”

 

“那你先叫個外賣,”方馳想了想,“你之前不是還有外賣的菜單麼。”

 

“不。”孫問渠回答得很乾脆。

 

“那你想怎麼著啊,就算是賣身契我也得有個休息時間吧?”方馳看著他。

 

本來以為孫問渠又該發火了,但孫問渠聽了這話只是沉默了一會兒就一揮手:“行了你回去陪你爺爺奶奶吧。”

 

“我回去給你帶點兒特產。”方馳說。

 

“說兩遍了,你要不現在給我。”孫問渠笑了笑。

 

“你拿得了嗎?我明天給你拿過去吧,”方馳看了看他的腿,“這腿回去記得換藥,不用再包著了。”

 

孫問渠沒說話,又揮了揮手。

 

方馳轉身走了,他跟爺爺說了中午下山了回家吃飯,這會兒估計老頭兒老太太都等急了。

 

但走進村口了他一想到孫問渠剛才的樣子,忍不住又回頭瞅了一眼。

 

那幫人的東西都亂糟糟的往車上扔得差不多了,孫問渠半坐半靠在車頭上,眼睛不知道看著哪兒在發呆。

 

不知道為什麼,方馳突然就想起了孫問渠的那句話,多寂寞啊。

 

方馳停下了腳步。

 

孫問渠這人一直不太好形容,乍一接觸覺得他活得亂七八糟的,什麼都無所謂,脾氣上來了完全不帶控制的,還挺無聊,借十萬塊就為了有機會能遛人……

 

一個懶成蛇蛋的遊手好閒的不愁錢只愁日子過得太無聊的心智發育遠遠落後於年齡的大少爺。

 

但偶爾他又會讓人突然就覺得意外,比如那幅字,比如那張q版的黃總和鏟屎官,比如現在,有些游離在熱鬧之外的落寞。

 

方馳摸出了手機,撥了孫問渠的號碼。

 

孫問渠低著頭看了看手機,也沒往這邊看,直接就接起了電話:“我吃飯一點兒也不講究,就昨天那種隨便做的農家菜就非常非常可以。”

 

方馳聽愣了,半天才說了一句:“你就知道我要叫你上家吃飯?”

 

“不然你打電話來幹嘛,”孫問渠笑了起來,“是不是覺得瞅著我特別可憐啊。”

 

“你……”方馳有些無語。

 

“有沒有一種跟我■戲很爽的感覺。”孫問渠說。

 

“還認識路吧,自己過來,”方馳轉身繼續往爺爺家走,“不過提醒你,吃完你只能坐班車回去了。”

 

“把你家狗拴好!”孫問渠馬上補充了一句。

 

“哦。”方馳掛掉電話,回頭又看了一眼,孫問渠已經沒再一身落寞地靠著車頭了,正在跟馬亮說話。

 

裝的?

 

方馳嘖了一聲,不信。

 

孫問渠跨進院子的時候,院子裡沒有人,正想出聲喊,小子從旁邊突然衝了出來,一屁股坐在了他跟前兒。

 

“方馳!”他趕緊喊了一聲。

 

“小子走開!”奶奶從廚房裡跑了出來,“這是你哥的客人!”

 

“奶奶好,我又來蹭飯了。”孫問渠笑著打了個招呼。

 

“別客氣,天天來都成,”奶奶笑著說,“他爺爺去摘菜了,你先坐會兒,馬上就吃飯。”

 

“您別急,我還不太餓。”孫問渠說。

 

“你上後院玩玩,後院下去是河邊,你們城裡人不都好這個嗎,河邊杵一會兒,看看水看看山,感嘆幾句的,”奶奶揮揮手裡的鏟子,“去吧,小王八蛋也在後邊兒呢。”

 

孫問渠走進屋裡,方馳爺爺奶奶的房子跟普通農村的房子沒有什麼區別,水泥地面,白灰墻,陳設也很簡單,而且看得出都是老傢具。

 

穿過屋子,後面的院子也差不多,堆著些農具和雜物,有一張磨得發亮的木頭躺椅,墊著厚毛墊子,上面還放著床小被子,估計是爺爺奶奶曬太陽的地方。

 

方馳沒在後院,在河邊。

 

孫問渠慢慢溜達過去,看到他是在刷鞋。

 

“這麼勤快。”孫問渠走到河邊一屁股坐下了。

 

“本來不用這麼勤快,”方馳扭頭看了看他,“因為你摔得太漂亮,我弄你上來的時候蹭髒了。”

 

“謝謝啊,”孫問渠笑笑,又看了看他的鞋,“舊鞋髒了就髒了唄。”

 

“沒那麼大譜,”方馳往他鞋上看了一眼,孫問渠的鞋蹭得都是泥和青苔,看得他都心疼了,沒忍住拿著手裡的抹布往孫問渠鞋上擦了兩下,“我穿的要是你這鞋,弄成這樣我早哭了。”

 

“至於麼,”孫問渠樂了,想了想又問他,“你每月有多少零用錢?”

 

“家裡給的那種嗎?”方馳問。

 

“廢話,不是家裡給的那種還是跟方影一塊兒騙的那種麼。”孫問渠嘖了一聲。

 

“沒有。”方馳說。

 

“沒有?”孫問渠眯縫了一下眼睛,說實話方馳穿的用的包括那個耳機,都不算便宜貨,“那跟方影一塊兒騙的每月有多少?”

 

方馳皺了皺眉,看著他沒有說話。

 

“好吧,知道你以前沒騙過人,”孫問渠嘖嘖兩聲,“那你是想說平時你花銷都是自己負責?”

 

“嗯,”方馳低頭繼續擦鞋,“除了學費,別的自己弄。”

 

“你跟父母關係是不是不好?”孫問渠偏過頭看著他。

 

“沒啊,挺好的,”方馳說,“就是不像跟我爺爺奶奶這麼多話聊而已。”

 

“那為什麼……不給你錢?”孫問渠有些不能理解。

 

“因為我有啊。”方馳說。

 

孫問渠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方馳這回答聽起來十分有道理,無可反駁。

 

“爺爺奶奶也不給?那麼疼你呢。”孫問渠還是沒完全想明白。

 

“他們也沒閒錢給我,”方馳笑笑,“而且他們以為學校交了學費就全包了,吃飯住宿,平時穿校服,都不用花錢了。”

 

孫問渠看著他,半天才說了一句:“自強不息的好少年啊。”

 

“走吧,”方馳把鞋擦乾淨了,穿上站了起來,“小子來叫我們吃飯了。”

 

“嗯?”孫問渠一扭頭就看見了飛奔而來的狗,嚇得趕緊站了起來,“哎呦這撞一下直接得掉河裡了。”

 

方馳叫住了小子,逗著它往回走。

 

孫問渠慢吞吞地跟在後頭,中午的陽光很足,讓人有點兒懶洋洋的,他打了個呵欠,看著前面的一人一狗。

 

方馳挺讓他意外的,一個十來歲的小男生,吃穿用度全靠自己,看上去過得還挺不錯。

 

“哎,你傢什麼時候開始不給你零用錢的?”孫問渠又問了一句。

 

“高中,”方馳回過頭,“怎麼老問這個。”

 

“就問問。”孫問渠笑笑。

 

“你……”方馳猶豫了很長時間才很小心地說出了自己的疑問,“是不是沒工作過?”

 

“也不是,”這個話題讓孫問渠突然有些煩悶,臉上的笑容也沒了,悶頭走回後院了,才又說了一句,“其實也差不多吧。”

 

飯菜還沒有做好,估計因為方馳回來,還帶了朋友,老人準備了很多菜,估計得有一大桌。

 

孫問渠幫不上忙,說實在的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幫忙,於是往後院的躺椅上一倒,拿小被子往身上一蓋,挺舒服地閉上眼睛慢慢晃著。

 

“按這速度吃完飯你可能只趕得上三點的班車了,”方馳拿著個柿子邊啃邊說,“再晚就……”

 

“沒事兒,”孫問渠非常放鬆地晃著,“趕不上就趕不上,趕不上今天的就趕明天的好了。”

 

方馳嗆了一口:“你說什麼?”

 

 

 

19

 

 

 

方馳覺得一不留神就會感受一次孫問渠幼稚的不講道理,比如搶黃總,比如不留下吃飯就摔飯,比如強行做客吃飯,比如現在……聽這話還大有強行留宿的意思?

 

“你什麼意思啊?”方馳咽下柿子,抹了抹嘴看著他。

 

“意思就是說不定今兒晚上我就在這兒住了,”孫問渠閉著眼睛拉了拉腿上的小被子,在躺椅上輕輕晃著,“挺舒服的,我要老了就上你們這兒來租個房子……”

 

“爺爺!”方馳突然喊了一嗓子。

 

孫問渠嚇了一跳,睜開眼睛:“我又長輩兒了?”

 

方馳往前院廚房快步走了過去:“做飯快點兒!還有倆菜別做了——晚了趕不上班車了——”

 

“哎呦,”孫問渠沒忍住樂了,“有你這樣的嗎!現在你是翻身農奴把歌唱啊。”

 

爺爺奶奶對於孫問渠趕不上班車就得在家住一點兒都不擔憂,還是堅持把已經計劃好的菜都給做了出來。

 

跟昨天一樣,都是普通的農家菜,但多了好幾種。

 

孫問渠吃得很愉快,農家菜基本都不需要放什麼味道雞精鴨精魚精黑熊精白骨精的,沒有多餘的味道,能吃到食材本身的鮮味。

 

大概是見了孫子,孫子還很難得地帶了朋友,爺爺奶奶都很高興,話也多,一個勁兒給孫問渠夾菜。

 

一頓飯吃完,孫問渠感覺自己坐在椅子上都是一個高難度動作了,只能站著。

 

方馳把飯桌收拾完了,回到院子裡斜眼兒瞅了他好一陣也沒說話。

 

“是不是三點的班車錯過了?”孫問渠扶著旁邊的柴垛,一手揉著胃,笑得很燦爛。

 

“沒關係,”方馳也笑笑,“四點和五點都有班車,一小時一趟,到晚上七點。”

 

“你這人怎麼這樣,”孫問渠皺著眉,“我在這兒住一宿你是能掉毛是怎麼著啊?”

 

“不掉毛,”方馳也皺皺眉,“你這麼難伺候,我怕你又折騰我。”

 

“我能怎麼折騰。”孫問渠說。

 

“你看,”方馳指了指屋子,“我家這是舊房子,屋子不夠……”

 

“我睡沙發,睡後院兒那個躺椅也行。”孫問渠馬上說。

 

“鋪蓋都是舊的……”

 

“沒所謂。”

 

“洗澡也不方便,得自己燒……”

 

“沒事兒。”

 

“晚上說不定腿癢了一摸,一個大蟑螂……”

 

“我睡著了不撓癢癢。”

 

方馳不說話了。

 

孫問渠也沒再說話,靠著院門往外看著,小子跑過去蹲在了他腿邊他都沒有發現。

 

“你……”方馳站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那你要實在不想回……”

 

孫問渠突然轉身走到了他身邊,在他耳邊說了一句:“逗你的。”

 

“嗯?”方馳愣了。

 

“四點的班車能趕上嗎?”孫問渠伸了個懶腰往後院走去。

 

“能。”方馳看著他的背影。

 

“走吧,送我過去。”孫問渠說。

 

方馳站著沒動,孫問渠也沒看他,去後院拿了包,跟爺爺奶奶打了招呼就出了院門,自顧自往村口走了。

 

“你怎麼不送一下水渠啊!他知道在哪兒等班車嗎!”奶奶過來往方馳胳膊上拍了一下。

 

“哦。”方馳這才回過神,趕緊跑出門追了過去。

 

孫問渠腿上有傷,雖說並不嚴重,但他這一天的行動都是慢吞吞的,可這會兒卻走得相當快,跟踩著風火輪似的,方馳追出去的時候發現他已經快走出門外的小路了。

 

“你等會兒,”方馳跑到他身邊,“我借個三輪送你出去。”

 

“很遠嗎?”孫問渠看了他一眼。

 

“出了村口還得走一段,這段路不好走,”方馳說,“我開車帶你。”

 

“哦。”孫問渠沒說別的,把包往地上一扔,坐在了路邊的一塊青石板上。

 

“你在這兒等我啊,”方馳往回走,打算去張叔家借車,但以孫問渠這性子,此時此刻是什麼狀態他有些吃不準,“別自己走啊,迷路就麻煩了。”

 

孫問渠應了一聲,沒說話也沒看他。

 

方馳回頭走了幾步又停下了,瞅了瞅孫問渠,還是那樣坐著,眼睛看著地面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轉身往張叔家跑了過去。

 

說實話孫問渠這樣子讓他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辦好了。

 

其實孫問渠在他家過個夜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換個人他根本也不會猶豫,過夜就過夜唄。

 

但一想到家裡能再睡個人的就只有自己那間一張單人床的屋子,他頓時就覺渾身上下哪兒哪兒都不對勁了。

 

孫問渠聽著方馳的腳步聲消失了,才往他跑開的方向看了一眼,靠在了身後的墻上。

 

這地方靠近村口,午後不少村民經過,去村口那棵大樹下聊天兒,看到他的時候都會瞅一眼。

 

他感覺有些憋得慌。

 

過了幾分鐘,居然還有一群雞經過,也一塊兒停下來看著他。

 

他嘖了一聲,抬了抬腿,雞跑開了,還沒把腿放好呢,又過來了一條狗。

 

“我……”孫問渠簡直無奈了,想站起來走開的時候發現這是方馳家的狗,“小子?”

 

他叫了一聲之後,小子過來坐在了他面前。

 

“不是,”孫問渠莫名其妙地看著它,“又是你哥叫你來看著我的?”

 

小子歪了歪頭。

 

“你哥是不是覺得我自理能力負值啊?”孫問渠說。

 

小子轉開了頭,他也懶得再說話,靠那兒盯著狗的後腦勺發呆。

 

幾分鐘之後,方馳回來了,但是沒見著車。

 

“沒車啊?”孫問渠看了他一眼。

 

“你……”方馳站到他面前,似乎有些猶豫,“你是不是……”

 

“什麼,”孫問渠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現在要再不走是不是就只能趕五點那班的車了?”

 

“你是不是不想回家啊?”方馳問。

 

“誰說的,”孫問渠說,“歸心似箭,嗖嗖的。”

 

“我爺那兒住宿條件不太好,”方馳蹲下了,“你要是實在不想回去,又不介意湊合住……”

 

“嗖嗖的。”孫問渠又說了一遍。

 

方馳嘆了口氣,起身過去把他的包拎了起來,在小子屁股上踢了一腳:“走。”

 

孫問渠坐著沒動:“嗖嗖……”

 

“趕緊的!”方馳回頭喊了一嗓子。

 

孫問渠終於站了起來,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後:“洗澡要自己燒水?”

 

“不用,”方馳說,“家裡裝了熱水器。”

 

“我睡沙發?”孫問渠又問。

 

“你睡我床。”方馳回答。

 

“那你呢?”孫問渠繼續問。

 

“甭管了,我有地兒睡。”方馳說。

 

“哦,”孫問渠嘖了一聲,“我以為你跟我一塊兒擠呢。”

 

方馳猛地轉過頭,擰著眉瞪著他:“你要不要坐五點的班車。”

 

“不用這麼緊張,我對你沒興趣,就算有興趣……”孫問渠眯縫了一下眼睛,“找個差不多的也不難。”

 

方馳沒說話,轉身就往村口走。

 

“哎哎哎,”孫問渠趕緊拉住他,“幹嘛啊,能不能開玩笑了。”

 

“你會不會開玩笑?”方馳看著他。

 

“行吧我不說了,”孫問渠嘆了口氣,“不經逗。”

 

“經不起瞎逗。”方馳掃了他一眼,加快步子往前走了。

 

爺爺奶奶對於孫問渠再次歸來非常歡迎,奶奶一聽說他晚上要住下,立馬蹦起來就去收拾方馳的房間了。

 

“我們平時就倆老的,難得有年輕人來,”爺爺笑呵呵地說,“小馳回來我們就高興得不行,這再多一個更高興了,晚上再給你做點兒好吃的。”

 

“要不吃火鍋吧,”孫問渠說,兩個老人忙活兩頓飯了他有點兒不好意思,“煮點兒蘑菇菌子什麼的,好吃。”

 

“行行,”爺爺笑著點頭,“再弄點兒魚。”

 

“還想著蘑菇呢。”方馳說。

 

孫問渠看著他笑了笑。

 

爺爺在河裡放了網子捉魚,說是應該有魚了,要去拿,孫問渠一聽就來了興致:“我也去。”

 

“挺遠的,”方馳在一邊說,“你別去了。”

 

“那能有多遠!”爺爺說,“大小夥子的半小時路還走不了了?”

 

“這個大小夥子腿有傷,”方馳說,“昨天上鷹頭那兒滾溝裡去了。”

 

“不嚴重,現在都沒感覺了。”孫問渠蹬了蹬腿。

 

方馳看他一臉非去不可的表情,也懶得再跟他爭,找了藥給他傷口重新消了毒,看情況口子是沒多深,過了一夜已經沒有昨天那麼難看了。

 

“去吧,”方馳說,又指著他對爺爺說,“您盯著點兒他,嬌生慣養的,擱以前就是地主家大少爺,別讓他再摔了。”

 

地主家大少爺看上去心情不錯地跟著爺爺出門拿魚去了。

 

方馳坐院子裡拿了家裡的椅子修著,好幾張椅子的腿兒都松了,坐著晃,奶奶又老嫌買來的椅子不如老爸以前做的這些結實。

 

“你上回拿家來的錢我給你存上了,”奶奶坐在他身邊摘著菜,“你也別老拿錢給我們,我跟你爺爺用不上,再說現在不是要考試了嗎,要忙復習了吧?”

 

“嗯,我回去就得復習了。”方馳點點頭。

 

“考不考得上沒所謂,你看老陳家那個孫子,上了個大學還不是回來種地了,”奶奶拍拍他胳膊,“身體好就行。”

 

“人那是回來創業的,”方馳笑了,“不一樣。”

 

“都是種地,有什麼不一樣,”奶奶說,“身體好,沒病沒災就可以了。”

 

“嗯,”方馳笑著說,“我身體好著呢。”

 

把幾張椅子都重新加固好,又陪著奶奶聊了會兒天,地主家大少爺回來了,手裡拎著兩條魚,看著一條得有兩三斤。

 

“這不是河裡的魚吧,”方馳看愣了,“這麼大?”

 

“不知道,起網上來就在網裡了,”孫問渠樂得不行,“你爺爺說估計上游漏出來的,我真是福星。”

 

“上游?”方馳看著跟在後面的爺爺,“那不是江老頭兒家的魚塘麼?”

 

“應該是。”爺爺也樂呵呵的。

 

“可別讓他知道,知道了你倆又要打架。”方馳嘖了兩聲。

 

“打架?”孫問渠愣了,看了看爺爺,“倆老頭兒打架?”

 

“嗯,還是真打呢。”方馳說。

 

“他打不過我。”爺爺一挺腰板,從孫問渠手上拿過魚進了廚房。

 

晚飯吃火鍋就簡單得多了,爺爺在屋裡放了個爐子,架上鍋,各種食材往鍋裡一煮,就齊活兒了。

 

晚上有點兒涼,這麼吃正好,小凳子圍著爐子一坐,吃飯跟蹲著吃似的,挺有意思。

 

不過孫問渠有點兒擔心,抬頭看了看房頂:“這煙不會把天花板給……”

 

再看天花板上一片黑灰,他沒再說下去。

 

“沒那麼多講究,”奶奶說,“黑了刷刷就白了。”

 

爺爺拿了個可樂瓶過來往地上一放:“喝點兒?”

 

“什麼酒?”孫問渠拿起來打開,聞了聞,“這是自己家釀的吧?”

 

“草莓酒,”爺爺又拿了四個大茶杯過來,“嘗嘗吧,還不錯的。”

 

“好,”孫問渠馬上拿過杯子伸到了爺爺前面,“我還沒喝過草莓酒呢。”

 

“我家可沒有胃疼藥啊。”方馳馬上說。

 

“我喝雜了才胃疼,”孫問渠說,“嘗一杯沒事兒。”

 

方馳沒再說話,爺爺給孫問渠倒了半杯:“不知道能不能喝得慣。”

 

“喝得慣,我也在山裡待過三年,土酒喝過不少,”孫問渠說完就喝了一口,剛一咽下去,頓時覺得一言難盡,臉都擰皺了,“哎這酒……”

 

“爽麼?”方馳問。

 

“太爽了,”孫問渠趕緊從鍋裡夾了根菌子塞進嘴裡,“哎這勁頭跟草莓也不挨著啊!”

 

爺爺奶奶看他這樣子笑得停不下來,給他又夾了一堆菜。

 

這酒的確是孫問渠喝過的有著最神奇味道的酒,除了名字叫草莓酒之外,沒有再跟草莓有關係的地方了,從顏色到味道,完全就是農家自釀的那種喝一口就直衝腦門的烈性土酒。

 

喝完這半杯,身上一下就熱了,之前被摔到的地方也感覺不到酸疼了。

 

“這酒牛。”孫問渠豎了豎拇指對爺爺說。

 

“再來點兒?”爺爺馬上伸手去拿瓶子。

 

“別別別別……”孫問渠趕緊擺手,拿過杯子放到了一邊,“不來了,再來我這頓飯吃不完就得趴下。”

 

飯吃得差不多了,幾個人有搭沒一搭地邊吃邊聊,爺爺奶奶話不太多,但看得出很高興,說話的主要內容就是勸吃。

 

院子裡的小子叫了起來,接著就聽到院門被推開了,有人走了進來:“老爺子,上回你要的那個罐子我給你拿了一個過來。”

 

“張叔!”方馳一聽就站了起來,衝外面喊了一聲,“在屋裡吃飯呢,一塊兒吃點兒?”

 

“吃過了,”門外進來了一個中年人,手裡拿著個罐子,一看到孫問渠,笑著說,“有客人啊?”

 

“方馳的同學,叫孫水渠,”奶奶也笑著說,“不算客人了,熟著呢。”

 

“是問。”孫問渠忍著笑。

 

“問什麼?”奶奶看著他。

 

“什麼也不問。”方馳拍拍她的肩膀。

 

爺爺跟張叔聊了幾句,張叔走了之後方馳才湊到奶奶旁邊說:“奶奶,孫水渠不是我同學。”

 

“報復啊你。”孫問渠在一邊樂著。

 

“不是同學啊?”奶奶愣了,扭頭盯著孫問渠,“你不是他同學啊?”

 

“不是,”孫問渠嘴角掛著笑,“我是他……”

 

“你給我好好說話啊。”方馳馬上接了一句,盯著他。

 

“朋友,”孫問渠笑了起來,“奶奶,我是他朋友,不是同學,我看著像18歲嗎?”

 

“像啊,”奶奶點點頭,“你看著比他還傻點兒呢?”

 

吃完飯,方馳把東西都收拾到了廚房,爺爺拿出煙桿點上了,靠在椅子上很舒服地抽了一口:“這日子美啊。”

 

“知足常樂。”方馳笑笑。

 

“來。”爺爺把煙桿遞到方馳前面。

 

孫問渠有些吃驚地看著。

 

“不抽,”方馳搖搖頭,“我戒呢,你也少抽點兒。”

 

“你也沒……”孫問渠想起來方馳在山上還抽煙來著,不過話沒說完方馳瞪了他一眼,他沒再往下說,就勾著嘴角笑了笑。

 

“我一個老頭兒了,不在乎這些了,這幾年也見老,”爺爺抽著煙慢慢地說,“沒準兒再過兩年,跟老江打架就該打不過了。”

 

“快別打了,”方馳皺皺眉,“你倆去申請個世界紀錄吧,打架時間最長的對手,打了一輩子了吧。”

 

“就煩他,沒事兒還總瞅你奶奶。”爺爺拿煙桿敲了敲桌腿。

 

“哎要不要臉啊,”奶奶喊了起來,“當著小孩兒面說什麼呢,臉皮都折出一本書了還瞅不瞅的,他都快看不清自己瞅的是誰了。”

 

孫問渠笑得差點兒一屁股坐地上去,這種對話對於他來說實在太難得,家裡沒有可能出現這種內容的對話,老人他都很少見得到,父母就算不吵架的那些年裡,也都是相敬如賓,活得離地三尺。

 

“看,讓人孩子笑了吧。”爺爺說。

 

“那是笑我嗎!”奶奶瞪了他一眼。

 

“我是真老了啊,”爺爺嘆了口氣,“以前你奶奶這麼跟我生氣,我就給她拉一段兒哄她開心,現在手都哆嗦了。”

 

“我還挺喜歡聽的,好久沒聽了呢,”方馳笑著說,“你不是手哆嗦,你是手生了就不好意思拉了吧。”

 

爺爺笑著沒有說話。

 

“拉琴嗎?什麼琴?”孫問渠問了一句。

 

“二胡,”奶奶說,“你們年輕人都不愛聽那個,也就小王八蛋還拍拍他爺爺馬屁說愛聽。”

 

“二胡啊?”孫問渠笑了,“我也挺喜歡聽的。”

 

“你就別跟著拍了。”奶奶拍了他一下。

 

不過這話方馳聽著卻並不覺得意外,他覺得就衝孫問渠的那幅字,那張畫的水平,喜歡二胡並不奇怪。

 

“我說真的,”孫問渠笑著說,“爺爺你琴沒壞吧,我麻煩你們兩天了,要不我給你們拉一段吧。”

 

“你會?那好啊!”爺爺一下就來了興致,“小馳去把我二胡拿來。”

 

“不是,”方馳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孫問渠,“你真的假的啊?”

 

“少廢話,”孫問渠說,“趁我這會兒喝了酒臉皮厚。”

 

 

 

20

 

 

 

方馳看著孫問渠看了老半天,轉身上了二樓,去爺爺屋裡把他的二胡給拿了下來。

 

爺爺一直喜歡這些東西,二胡京胡什麼的好幾把,現在不太用了,但每天都擦擦摸摸的,保養得不錯。

 

他拿著二胡下樓的時候,看到孫問渠已經坐在了沙發上,斜靠著,腿伸得老長,這是他每次去孫問渠那兒的時候都能看到的他的常用姿勢。

 

一看就覺得這人懶得蓋個被子就能冬眠了似的。

 

不過今天稍微有些不同,大概因為喝了酒,比平時要有精神一些,看上去要……順眼很多。

 

“你真會啊?”方馳把二胡遞了過去,還是有些不相信。

 

“我跟你說,就這些特能裝逼的東西,”孫問渠接過二胡,隨手往腿上一架,拉了兩個音,“我都會。”

 

方馳沒再說話,孫問渠這架式起碼在外行人眼裡,那是相當標準。

 

“爺爺您這二胡得有半年沒動了吧?”孫問渠掏出了手機,“我得先調調弦。”

 

“不止半年了,快一年了。”爺爺笑呵呵地看著他。

 

“琴還挺好的,”孫問渠輕輕移了移琴碼,又按了幾下手機,“不過再放下去這皮子也要塌了……”

 

孫問渠的手機裡居然還裝著調音軟件,方馳覺得自己對孫問渠的了解再一次被刷新了。

 

在他調好音坐直了隨手拉出了一小段曲子之後,方馳抱著胳膊靠在墻邊,看著不再像蛇一樣窩在沙發裡的孫問渠。

 

“奶奶想聽什麼?”孫問渠坐到了家裡的木凳上。

 

認識孫問渠也有一段時間了,這還是方馳第一次看見他認真的,正經的,以一個正常人的姿態做一件事。

 

“我哪知道啊,平時就聽他爺爺瞎拉呢。”奶奶笑著說。

 

“你隨便來兩段吧。”爺爺在沙發上坐正了。

 

“那……”孫問渠轉頭看向了方馳,“你有沒有想聽的?”

 

方馳對二胡的認識只限於“爺爺有二胡”和“爺爺有時候拉二胡”這個範圍裡,猛地這麼一問,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也不懂,”方馳憋了半天,試著說了一句,“賽馬?”

 

“哎呦,”孫問渠笑了,“還能說出賽馬來啊?那好歹也懂點兒,真不懂的肯定就能憋出個二泉映月。”

 

“我真不懂。”方馳笑了笑。

 

“我也小一年沒碰這玩意兒了……”孫問渠嘖了一聲。

 

“那來個簡單的得了。”方馳說。

 

孫問渠沒說話,低頭試了幾下音,然後像下決心似地說了一句:“行吧,就賽馬吧。”

 

除了爺爺,方馳基本沒聽過別的二胡,說實話爺爺的二胡拉的很矇事兒,估計也就奶奶愛聽,反正他是從來沒聽出好來。

 

以前是覺得二胡這東西就是聽著沒什麼意思,但當孫問渠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拿著弓一抖拉出第一句的時候,他猛地抬了一下頭。

 

賽馬是他隨口說的,從哪兒聽來的都不記得了,不過一聽就能知道這曲子很熟,在很多地方都聽到過。

 

但還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看著音符是怎麼一個一個從指間弦上跳出來的,而且還是一向吊兒郎當的孫問渠指間。

 

這感覺無法簡單地用吃驚就能形容總結,他只能靜靜地看著孫問渠,聽著這首熟悉的而此時此刻有了另一種感受的曲子。

 

孫問渠的手指很長,左手在琴弦上按動時像是指舞一般吸引目光,曲子一半的時候,他扔掉琴弓,右手食指在琴弦上一下下撥動,靈動跳躍的馬蹄聲蹦了出來,方馳的眼睛一直不受控制地跟著他的手指。

 

這還是方馳第一次這麼認真地聽一首二胡曲子,時而磅礡奔放,時而歡快,輕重強弱都能體會得到。

 

最後在一聲馬的嘶鳴聲中曲子結束時,他都還沒有回過神來,聽到了爺爺的一聲叫好,他才趕緊跟著拍了兩下手。

 

“看不出來啊,”爺爺衝孫問渠豎著拇指,“小夥子真是不簡單。”

 

“真好!”奶奶笑著說,“他爺爺估計以後都不會再拉二胡了,還不如小王八蛋的同學呢。”

 

“他不是我同學。”方馳嘆了口氣。

 

“給我緊張的這一身汗,”孫問渠笑著扯了扯衣服,“我都多少年沒坐這麼直了,背都要抽筋了。”

 

“再來一首吧。”方馳說。

 

“嗯?”孫問渠轉頭看了看他。

 

“挺……好聽的。”方馳突然感覺有點兒不好意思,抬手揉了揉鼻子。

 

孫問渠笑笑,低頭看著琴,看樣子是在琢磨再來個什麼曲子,就在方馳覺得他是不是要睡著了的時候,他突然放下了琴。

 

“我……”孫問渠聲音有點兒低,“有點兒不舒服。”

“沒沒沒,不是,”孫問渠趕緊擺擺手,“估計是有點兒感冒……以後有時間再給你們拉著玩吧。”

 

“早點兒休息吧,”奶奶說,“這城裡的孩子就是嬌嫩,肯定是昨兒晚上受涼了!”

 

孫問渠跟爺爺奶奶又聊了一會兒,就拿了換洗衣服去洗澡了。

 

方馳上樓到自己房間,把被子什麼的都拿出來放好。

 

以他對孫水渠同學的了解,這人肯定不是感冒,連不舒服都不是,應該就是哪根神經搭錯突然抽風了。

 

方馳拿了自己的鋪蓋,抱著準備拿到樓下客廳的時候,孫問渠進了屋。

 

“爺爺奶奶睡挺早啊,我看都回屋了?”孫問渠說。

 

“嗯,早上四點不到就起了,”方馳笑笑,“不早點兒睡怎麼行。”

 

“四點我剛睡著,”孫問渠打了個呵欠,“你去哪兒?”

 

“去樓下。”方馳說。

 

“你睡沙發啊?”孫問渠看著他,“你家那個沙發太窄了,你睡上邊兒半夜肯定滾下來。”

 

“我睡覺老實,不亂動彈。”方馳也看了他一眼。

 

“是麼?”孫問渠笑著眯縫了一下眼睛。

 

“你看鋪蓋夠嗎,不夠我再給你拿。”方馳沒接他的話,拿了東西下樓了。

 

剛在樓下沙發上把鋪蓋放好,孫問渠從樓梯上面探了個頭出來:“哎,方小馳。”

 

“嗯?”方馳轉過頭。

 

“你屋那個門外面是不是有個天台?”孫問渠問他。

 

“有,你開門出去就行了,有椅子有桌子。”方馳說。

 

“賣身契據實際情況需要增加條款,”孫問渠還是探著腦袋,“你同意嗎?”

 

方馳看著他沒說話。

 

孫問渠樂了:“好吧,服務合同據實際情況需要增加條款,你同意嗎?”

 

“說說看。”方馳開口。

 

“上來跟我聊會兒,”孫問渠小聲說,“現在讓我睡覺不是要我命麼。”

 

“你不是感冒嗎?”方馳斜眼兒瞅了瞅他,“得趕緊休息啊。”

 

“奴隸主的尊嚴呢,”孫問渠拍了拍褲子,在樓梯上轉了兩圈,“您給找找,是不是掉您那兒了?”

 

方馳嘆了口氣,拿了自己的保溫杯走了過來:“上去吧。”

 

二樓有個天台,從方馳的房間和後院都可以上去,平時的主要功能就是晾衣曬被,還有就是隨季節變換曬不同的菜,豆角白菜苦瓜乾之類的。

 

方馳在天台上放了一套鐵藝的桌椅,不過一年也難得用幾回,暑假回來曬死,寒假回來凍死。

 

今天跟孫問渠往這兒一坐,算是最正式的一次使用了。

 

“你們這個後院真浪費,”孫問渠趴在欄桿上往下看,“這麼大個院子當雜物房用。”

 

“農村老頭兒老太太還能怎麼用,”方馳喝了口熱茶,“一直就這樣。”

 

“這要是我的院子,”孫問渠指著樓下,“先把地弄弄,種一圈草,那兒,放個鞦韆,上面弄個架子,種點兒能爬藤的玩意兒。”

 

方馳沒說話。

 

“然後那邊可以種花,”孫問渠繼續安排著,“不用花盆,沒意思,弄幾個輪胎裝上土就可以,也不用什麼好花,小野花就行,一開一大片那種。”

 

“你家不是有個院子麼,”方馳說,“自己弄不就行了。”

 

孫問渠嘖了一聲:“我那院子太小,再說了,自己弄太累了,哪天我閑了能找著這麼個大院子,就請幾個人給我弄去。”

 

“你現在不是挺閑的麼。”方馳說。

 

孫問渠靠在欄桿上看著他。

 

“我要說錯話了你就直接提醒我,”方馳腿一撐地,連人帶椅子往後滑開了,“你別突然抽風啊。”

 

孫問渠笑了起來,坐到他旁邊:“沒說錯話,我就是挺閑的。”

 

“你畫畫寫字拉二胡什麼的,要學這些也占挺多時間吧,”方馳說,想了想又補了一句,“真挺牛的。”

 

“牛麼。”孫問渠輕輕嘆了口氣。

 

“嗯,這些東西任何一樣要學出點兒樣子都得花不少時間吧,”方馳對他這些倒是真心挺佩服,“我沒想到你能會這麼多東西。”

 

“又怎麼樣呢?”孫問渠笑了笑,往後靠在椅子上,手枕著胳膊。

 

“什麼又怎麼樣。”方馳偏過頭看著他。

 

“小孩兒,”孫問渠嘖了一聲,“你不懂。”

 

方馳沒說話,他的確是不懂孫問渠在想什麼,也許是生活環境不同,他理解不了孫問渠這種想什麼有什麼還什麼也不用乾的生活有什麼可鬱悶的。

 

不過……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才覺得沒意思吧,找不到可以使勁的方向。

 

“你真沒上過班啊?”方馳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孫問渠笑了半天:“哎,算是沒有吧,被我爸扔工地上待了幾年算上班嗎?”

 

“拿工資嗎?”方馳問,“不,你幹活兒嗎?”

 

“沒我可乾的活兒。”孫問渠說。

 

“那你真沒上過班,”方馳說,“玩了三十年,牛逼。”

 

“羡慕啊?”孫問渠拿過他的杯子喝了一口茶,“那咱倆換換唄。”

 

“你……是口渴了?”方馳有些吃驚地看著他,然後跳了起來,“我拿個杯子給你。”

 

“不用,”孫問渠回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褲子,“我就隨便喝一口。”

 

“哎別扯我褲子。”方馳趕緊扽了一下褲子,猶豫了一下坐了下來。

 

“挺大一個青年,一驚一乍的,膽子有沒有二錢。”孫問渠懶洋洋地說著,拿過他的杯子又喝了一口。

 

“不是,你不說就隨便喝一口嗎?”方馳瞪著他。

 

“怎麼了,我就隨便說兩句,是兩句嗎?小子衝我汪了兩聲,是兩聲嗎?我就隨便喝一口,是一口嗎?”孫問渠不急不慢地邊說邊又喝了一口,“你的債主喝你兩口茶,看把你心疼的,也不是什麼好茶,明天上我那兒拿兩罐好的賠你唄,綠茶紅茶什麼茶隨便挑。”

 

“我不是這個意思。”方馳悶著聲音說。

 

“那你什麼意思啊,”孫問渠掃了他一眼,“怕我有病傳染你啊?我又沒病。”

 

“你是沒病,你是神經。”方馳無奈地說了一句。

 

“神經又不傳染。”孫問渠回答得非常理直氣壯,而且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

 

方馳再次蹦了起來:“我!給你拿個杯子!”

 

“不用,我不喝了。”孫問渠笑得停不下來。

 

“我給你拿個杯子。”方馳往樓梯走過去。

 

剛走了兩步,胳膊被孫問渠抓住了,他正想甩開孫問渠手的時候,孫問渠突然發力往後拉了他一把。

 

方馳踉蹌了兩步,驚訝的發現每天懶得像要冬眠了一樣的孫問渠力量居然挺大。

 

但沒等他驚訝完畢,孫問渠的胳膊勾著他脖子一收,貼在了他身後。

 

方馳頓時覺得全身汗毛都彈了起來。

 

“你,到底是,”孫問渠的聲音就在他耳邊響起,“討厭我呢,還是……怕我?”

 

聲音很低,像撓癢癢似的掠過他脖子,方馳甚至感覺到了孫問渠掃過他耳後的呼吸,這一瞬間他感覺腦子裡就像一幅奔牛圖,牛蹄子唏裡嘩啦一通踩。

 

“你說,為什麼呢?”孫問渠輕聲說,聲音裡帶著隱隱的笑意,“這位少年真是奇怪啊。”

 

在方馳反應過來想把他甩開的時候,孫問渠突然鬆開了他,坐回了椅子裡:“去拿杯子吧,要不再給我來杯熱巧克力?”

 

方馳沒回頭也沒說話,定了幾秒鐘之後下了樓梯。

 

孫問渠進屋拿了條小毯子出來,靠在椅背上往下滑了滑,把腿搭到了另一張椅子上,蓋上毯子,閉上了眼睛。

 

山裡的夜風涼,不過剛洗完澡又蓋著毯子,還覺得這麼吹著挺舒服的。

 

這裡的山跟之前工地的山不同,工地都是土山,平時挖土也挖得挺難看的,還髒,晚上往床上一趟,就能聽見工人喝酒打牌聊天兒的聲音,讓人煩躁。

 

現在這種累了兩天松弛下來愜意感覺,才真是一種享受。

 

方馳沒有拿杯子上來,當然也沒有熱巧克力,孫問渠估計他今天晚上都不會上來了,沒準兒明天早上還得自己去坐班車……

 

孫問渠樂了兩聲,拿過方馳的杯子又喝了口茶,站了起來準備回屋躺著。

 

一站起來,就看到了天台邊緣從下面飄上來一小片煙霧。

 

他走過去往下看了看,方馳坐在後院的台階上抽煙。

 

他沒走開,胳膊往欄桿上一撐,往下看著方馳。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叼著煙的方馳跟平時有些不同,平時的方馳無論是高興還是生氣,都透著簡單的活力,屬於十來歲傻小子的那種。

 

現在的方馳卻看著有些煩悶。

 

孫問渠在心裡撇了撇嘴,也沒真怎麼著他,就愁苦成這樣了。

 

真是讓人忍不住會多想。

 

方馳抽完一根煙,起身回了屋,孫問渠打了個呵欠,也回了屋。

 

屋裡收拾得很整潔乾淨,不過陳設很簡單,一個小衣櫃,一張舊書桌,還有一張木床。

 

這間屋子應該是方馳從小住著的,他走到書桌旁,桌面上亂七八糟地用小刀和筆畫了很多深深淺淺的畫,畫得都挺難看的,一看就是寫作業的時候胡亂畫的。

 

他從包裡拿了支鋼筆出來,坐到了書桌前,找了個空地兒,慢慢往上描了只狗。

 

琢磨著是再畫個爺爺奶奶還是畫方馳的時候,房間的門被推開了,方馳拿著個小奶鍋走了進來。

 

“敲敲門啊,”孫問渠說,“萬一我脫光了呢。”

 

方馳沒說話,過來把奶鍋放到了書桌上,又看了看他畫的那隻狗。

 

奶鍋裡是香騰騰的熱巧克力,上面還撒了一層花生碎。

 

“天爺,謝謝啊,太謝謝了,感動中國,”孫問渠湊過去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就差把臉埋進鍋裡了,“我以為你睡了呢。”

 

方馳還是沒說話,轉身又走了出去,把門帶上了。

 

“哎我就這么喝啊?”孫問渠衝著門問了一句。

 

孫問渠拿著奶鍋看了看,嘆了口氣,起身打開門跑下了樓。

 

正想去廚房拿個勺的時候,看到方馳從外面走了進來,手裡拿了個小勺。

 

“方馳,”孫問渠接過勺,看著馬上就背對著他開始整理沙發上鋪蓋的方馳,“那什麼……剛才……”

 

方馳手上的動作停下了。

 

“不好意思啊,”孫問渠清了清嗓子,“我就是……”

 

“我知道,”方馳悶著聲音說,“睡吧,明兒要早起,要不我趕不上第三節課。”

 

“那晚安。”孫問渠說。

 

“晚安。”方馳應了一聲。

 

孫問渠回了樓上,非常享受地把熱巧克力喝完了,下樓去院子裡洗漱經過沙發,看到方馳一條腿踩在地上,胳膊搭在眼睛上似乎是睡著了。

 

沙發的確是有點兒小,方馳這種個子睡不開。

 

長胳膊長腿的。

 

孫問渠走到院子,小子正趴在柴剁旁邊睡覺,看見他過來,搖了搖尾巴。

 

長胳膊長腿的。

 

村裡的夜晚很靜,沒有霓虹燈,也沒有路燈,但很亮,月光和星光雪白地灑滿屋頂和路面。

 

方馳的床是木板床,有點兒硬,孫問渠扭來扭去地到半夜了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夢裡老覺得身上酸疼,迷迷糊糊的也分不清是摔的那些傷還是床板太硬了硌的,應該不是硌的,大老爺們兒沒有那麼嬌嫩,但是手指頭為什麼會……

 

疼!

 

疼!

 

疼疼疼!

 

孫問渠從樓上連滾帶爬跑下來的時候,方馳正有點兒迷糊著想去趟廁所,被他這動靜直接嚇得坐了起來。

 

“我靠!”孫問渠一臉震驚地撲了過來,壓著聲音小聲喊著,“你家有耗子啊!”

 

“啊,”方馳還沒完全清醒,“有啊。”

 

“還咬人啊?”孫問渠瞪著他。

 

“不咬啊,”方馳也瞪著他,“沒咬我啊。”

 

“你醒醒行麼!”孫問渠捏了捏

 

 

 

21

 

 

 

大半夜的,睡得正香,孫問渠一臉驚恐地衝下來,舉著手說手指被耗子啃了一口,要不是小子在院兒裡叫了幾聲,方馳真覺得自己是還在夢裡。

 

“怎麼回事兒?”他開了燈,看到了孫問渠食指尖上的一小顆血珠子,頓時愣了,一把抓過孫問渠的手,“耗子咬的?”

 

“啊!”孫問渠壓著聲音,“是啊!你家的耗子!”

 

方馳沒說話,抓著他的手把他拉到了院子裡,捏著他手指開始狠狠地擠。

 

孫問渠就覺得手指一陣疼,血從指尖的傷口裡嘩嘩地涌了出來,他抽了口氣,擰著眉:“我靠,耗子咬我都沒這麼疼!”

 

方馳沒理他,又擠了幾下,然後把他扯到水龍頭前開了水衝著繼續擠,最後又弄了一小盆肥皂水接著沖洗傷口。

 

“不是,”孫問渠呲牙咧嘴地,“有必要這麼誇張麼?”

 

“不知道,以前看過說至少清洗十五分鐘,”方馳看了他一眼,“明天一早回去先去打疫苗。”

 

“打什麼疫苗?”孫問渠問。

 

“問大夫啊,你問問大夫有沒有瘋耗子疫苗唄。”方馳說。

 

孫問渠笑了,不過指尖的疼痛讓他很快又收了笑容:“行了沒啊,感覺要失血過多了。”

 

清洗,酒精消毒,折騰了快半個小時,方馳才把手指還給了孫問渠。

 

“哎,”孫問渠捧著已經發麻了的手往沙發上一倒,“你比耗子能折騰多了。”

 

“睡吧,”方馳看了看手機,“還一個小時就得起床了,趕最早一班車。”

 

“哦。”孫問渠應了一聲,拉過沙發上的小被子往身上一蓋,翻了個身臉衝裡閉上了眼睛。

 

方馳站在沙發旁邊愣了好一會兒才問了一句:“你睡這兒?”

 

“不然呢,”孫問渠捂在被子裡說,“我再上去喂耗子麼?”

 

“那我上去睡。”方馳想拿自己的鋪蓋,但被子枕頭全被孫問渠占了,他只好轉身往樓上走。

 

“哎你說,”孫問渠支起腦袋,“耗子會不會下來咬我?”

 

“你有那麼好吃麼?”方馳有點兒哭笑不得地看著他。

 

“那誰知道呢,”孫問渠看了看自己的手,“我感覺我挺嫩的。”

 

方馳沉默了幾秒鐘,然後輕輕吹了聲口哨,沒等孫問渠反應過來,小子已經頂開客廳的門跑了進來,搖著尾巴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

 

“幹嘛呢?”孫問渠嚇得差點兒坐了起來。

 

“小子趴好,”方馳指了指地面,小子立馬趴在了沙發前,方馳看了一眼孫問渠,“睡吧,晚安。”

 

方馳上了樓,回到自己房間。

 

這間房他從小住到大,每次一進屋子,就會覺得一陣踏實,一切都是他熟悉的,他往床上一撲,每一件傢具,每一條劃痕,甚至是氣息……香噴噴的?

 

他撐起胳膊,扯過被子聞了聞,打了個噴嚏。

 

這是孫問渠身上的味道,靠近就會聞到,不是香水,而是……椰奶味兒。

 

方馳嘆了口氣,一個奔三的老男人,每天用椰奶味兒沐浴露洗澡。

 

他從床上下來坐到了書桌前,從扔在墻的包裡翻了半天翻了張化學卷子出來。

 

他挺困的,但還有一小時就得起床,以他睡覺的功力,一小時以後他根本起不來,與其掙扎在起與不起不起還是得起的痛苦中,不如不睡了。

 

他把卷子鋪開放在桌上,看到了孫問渠畫在桌角的畫,小子和爺爺奶奶,都是很可愛的大頭小身體,圓圓的,他伸手摸了摸,想起了孫問渠拉二胡時按在弦上的修長手指。

 

“我感覺我挺嫩的。”

 

方馳皺眉著嘖了一聲,低頭開始做卷子。

 

化學真挺煩人的,方馳每次打開化學卷子就有種還是去睡覺吧的衝動。

 

咬牙跳著題做了半天感覺也沒寫出來多少。

 

他嘆了口氣,趴到桌上,看著桌角的畫發呆,筆叼在嘴裡,一下下地在卷子上點著。

 

門外的天台上突然轉來輕輕地一聲拉椅子的聲音,方馳吐掉筆站了起來,走到門邊從門縫裡往外看了看。

 

孫問渠剛裹好被子坐到椅子上,小子趴在他腳邊。

 

方馳有些莫名其妙地打開了門:“你怎麼又不睡了?”

 

“你家的美女狗,”孫問渠回頭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地上的小子,“睡覺磨牙打呼嚕帶吧唧嘴爺們兒范兒十足,睡個屁啊。”

 

“有嗎?”方馳想了想,“你是不是睡眠淺啊?”

 

“大概吧,”孫問渠說,“也不一定,九淺一深主要看心情……”

 

方馳■地一聲關上了門,坐回了書桌前,聽著孫問渠在天台上笑了半天。

 

對著卷子上的題發了半天愣,他嘆了口氣又站起來打開了門:“你要不睡就回屋待著,感冒了怎麼辦。”

 

“謝謝。”孫問渠裹著被子站起來從他身邊擠進了屋子裡,小子也忙不迭地跟了進來,鑽到書桌下趴好了。

 

方馳沉默著關上門,他已經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做題呢?”孫問渠看到了他桌上的卷子,湊過去看著。

 

“嗯。”方馳應了一聲。

 

“用已知濃度的硫酸酸化的噠噠噠噠溶液,滴定噠噠噠溶液,完成下列離子方程式,”孫問渠小聲念著題,“完成下列離子方程式……這個你不會做?”

 

“……噠噠噠噠是什麼玩意兒。”方馳無奈地問。

 

“分子式唄,懶得念了,”孫問渠說,“噠噠加噠噠噠加什麼……”

 

“你想就做就吧,”方馳打斷他,“別念了。”

 

孫問渠沒再說話,拿過他的筆趴到桌上。

 

方馳坐在床邊看著他的背影繼續發愣。

 

過了一會兒孫問渠把筆一扔,站了起來:“哎我為什麼要幫你寫卷子?”

 

“我哪知道,”方馳過去推開他坐下了,發現孫問渠已經寫了好幾題,也不知道寫對了還是錯了,“你……還記得這些啊?”

 

“蒙的,”孫問渠往床上一倒,“你繼續往下寫吧。”

 

“你理科生?”方馳回過頭問。

 

“我看著像文科生嗎?”孫問渠笑笑。

 

“我以為你應該是藝術生。”方馳說。

 

“你太天真了。”孫問渠笑著說。

 

“那你大學學的什麼專業?”方馳有些好奇地又問了一句。

 

孫問渠枕著胳膊偏過頭看了看他:“我沒上過大學。”

 

“啊?”方馳愣了愣,過了一會兒才轉回去對著桌子,“哦。”

 

接下去兩個人都沒再說話,方馳埋頭寫卷子,孫問渠很安靜地躺在床上,聽他慢慢放緩的呼吸,估計是睡著了。

 

小子在書桌下枕著方馳的腳也睡得挺安靜的,沒聽到磨牙打呼嚕帶吧唧嘴。

 

寫卷子挺要命的,方馳又困又累寫得還很煩,一張卷子沒寫完都快淚流滿面了,再看看時間,已經快五點,得收拾準備出門了,最早的班車六點。

 

本來他沒打算趕這一班,太早了,但怎麼也沒想到孫問渠睡個覺還能被耗子咬了,他得讓孫問渠早點兒回市裡打疫苗。

 

孫問渠靠在床頭睡得還挺沉,方馳猶豫了一下才過去推了推他:“哎醒醒。”

 

“……嗯?”孫問渠的確是瞌睡淺,輕輕一推就哼了一聲。

 

“到點兒了,起來收拾收拾去坐車。”方馳說。

 

“不,”孫問渠睜開了眼睛,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我困。”

 

“那你在這兒等著瘋耗子病發作吧。”方馳說完就下樓了。

 

洗漱完他看到孫問渠已經換好衣服拎著包從樓上下來了,一臉的不情願。

 

“回市裡再吃早點吧。”方馳說。

 

“能煮點兒熱巧克力嗎?”孫問渠問,“起太早了胃裡感覺好空啊。”

 

“沒有巧克力了,吃光了,”方馳想了想,“還有一盒牛奶喝嗎?”

 

“也行。”孫問渠點了點頭去洗漱。

 

倆人收拾完,去後院跟早起的爺爺奶奶道了個別。

 

奶奶在方馳臉上狠狠搓了幾下:“哎我的寶貝大孫子又要走啦,注意身體啊,別讓我們擔心。”

 

“嗯。”方馳點點頭。

 

“你說要讓水渠帶回去的山貨,”爺爺笑著拎過來一個編織袋,“都給你裝好了。”

 

“這麼多!”孫問渠很吃驚。

 

“都是經得住放的東西,不會壞的,”奶奶說,“慢慢吃,吃完了告訴小王八蛋,讓他再給你拿。”

 

“謝謝爺爺奶奶。”孫問渠拎過沉甸甸的袋子。

 

老人把他倆一直送到村口才被方馳趕回去了,這種依依不捨的送別讓孫問渠有種莫名的傷感,不過小子一直跟在他們身後。

 

“還得走一陣,”方馳拿過他手裡的袋子,“太早了村裡沒車出去,得走過去了。”

 

“走走沒事兒,空氣挺好的,”孫問渠仰起臉吸了口氣,又回頭看了看小子,“不讓它回去?”

 

“現在讓它回去肯定不走,”方馳說,從兜裡掏了牛奶給他,又拆了袋餅乾,給小子喂了兩塊,“我們上車了它自己會回去的。”

 

“你這麼一走兩天的,黃總自己在家吃什麼?”孫問渠喝了口牛奶,牛奶是熱的,盒子還有點兒濕潤,估計是方馳把牛奶盒擱水裡加熱過了,他挺感慨,方馳有些地方細心得讓人意外。

 

“貓糧啊,我弄了個自動喂食器。”方馳說。

 

“它會用嗎?”孫問渠笑笑。

 

“……不會用,”方馳嘆了口氣,“一般都是一爪子拍倒了從上面掏著吃,不過從你那兒拿的貓糧它倒真是挺喜歡吃的。”

 

“要不月底我給你發的工資折成貓糧得了。”孫問渠笑著說。

 

“不,小娘炮不能慣著它,”方馳嘖了一聲,想想又轉過頭,“你真要發工資啊?”

 

“嗯,真發。”孫問渠點點頭。

 

“不用發,”方馳有些尷尬,“借了那麼多錢,乾點活兒也……沒什麼的。”

 

“真要不發工資可就是賣身契了,”孫問渠勾勾嘴角看著他,“賣身契,賣身契哦,賣身契喲……”

 

“沒完了是吧?”方馳看著他。

 

“完了。”孫問渠說。

 

“不用工資。”方馳說完就悶頭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小子目送他倆上了班車,回頭順著土路跑回去了。

 

早班車上人不算太多,他倆占到了兩個人的座位,孫問渠把衣領一拉,靠在窗邊就閉上了眼睛開始打瞌睡。

 

不過躺床上都睡不踏實的人,坐在這種亂糟糟還顛突突的班車上,基本睡不著,也就閉著個眼睛做個姿勢,自我安慰一下而已。

 

不過方馳這樣的就不同了,這小子坐下之後往下滑了滑,腦袋一低就開始睡,還沒過十分鐘,身子一歪就靠在了孫問渠身上。

 

“哎,”孫問渠沒動,眼睛睜開一條縫瞅著他,“挺會選床啊你。”

 

方馳估計是真困了,靠他身上睡得很沉,孫問渠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伸手在他臉上輕輕勾了一下,他動都不帶動的。

 

孫問渠打了個呵欠,也沒再吵他,閉上眼睛繼續假寐。

 

假寐其實挺累的,左邊靠著個方馳,右邊擠著車窗,因為自己非要留下過夜結果還被耗子咬了害得方馳沒休息好,這事兒他挺不好意思的,所以一直也沒推開方馳,就這麼撐著。

 

撐著也還湊合,就是有時候車一顛簸,方馳的腦袋會跟著晃,頭髮會從他臉上脖子上掃過,相比之下,這個事比撐著方馳更折磨人。

 

好容易車進了市區,也不知道是哪個點戳到了方馳,他突然就一個激靈醒了,接著就唰一下坐直了身體,迷瞪地看著前面座位的靠背,好半天才轉過頭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孫問渠揉了揉都快僵了的肩膀:“你是不是腦子裡有定時器啊,到地兒就醒?”

 

“沒,就突然醒了。”方馳抓抓腦袋,又悄悄往孫問渠肩膀上看了一眼。

 

“沒流口水,”孫問渠看到了他的目光,“要不我早一巴掌扇開你了。”

 

車到了總站,倆人下了車,準備打個車走。

 

“你先去打針,”方馳拿出手機查了一下地址,“最近的防疫站在我們學校那邊,去那兒打吧。”

 

“我要回去放東西,換衣服,吃東西,”孫問渠皺皺眉,“這個時間人家還沒上班呢。”

 

“你別不去啊。”方馳很懷疑地看著他。

 

“去去去,肯定去,”孫問渠說,“我也不想得瘋耗子病。”

 

“那你打個車先回去吧,”方馳看到路邊有一輛出租,“你坐那個。”

 

“方馳,”孫問渠笑了,“你眼裡我是不是什麼都不會乾啊,車都不會叫?”

 

方馳看了他一眼:“嗯,是。”

 

“滾蛋,”孫問渠往車那邊走過去,“行了你趕緊去學校吧,下午過來做飯別忘了,還有我屋櫃子要收拾了……”

 

話還沒說完他轉過頭,看到方馳差不多是小跑著走開了,他樂了半天。

 

車開快開到小區門口的時候,孫問渠的手機響了,他拿出來看到屏幕上居然顯示的是孫嘉月。

 

現在九點不到,孫嘉月估計有十年沒在這個時間起過床了。

 

“什麼事?”孫問渠接起了電話。

 

“哎你是不是沒在家。”孫嘉月問。

 

“……是,”孫問渠愣了愣,“你怎麼知道。”

 

“還真沒在家啊,”孫嘉月笑了起來,笑得特別歡,“哎我跟你說,你要把孫遙氣死了,這個點兒去堵你居然都沒堵著人。”

 

“大姐去找我了?”孫問渠很吃驚。

 

“現在估計還在呢,”孫嘉月還在樂,“要不要見她你自己拿主意啊,別跟她說是我告訴你她去找你了。”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掛掉了電話。

 

本來挺好的心情,因為這個電話,猛地一下全泡湯了。

 

孫問渠看著車窗外上班上學的人,擰著眉拼命壓著自己心裡的不爽。

 

孫遙是老爸的得力助手兼心腹,無論是老爸和老媽之間,還是老爸和他之間,孫遙永遠都站在老爸那邊。

 

這個大他八歲的大姐,對於孫問渠來說,就像是老爸的複製品,雖然看上去很溫柔,骨子裡卻同樣的強硬,同樣的理性,同樣的……讓他不想靠近。

 

沒有非常必要的原因,孫遙不會來找他,如果來找他而且是以這種讓他沒法提前躲開的方式,那肯定是老爸要找他。

 

一想到這些,孫問渠就一陣心煩意亂,要不是還帶著個大包,還有一兜山貨,他真想讓出租車隨便開到個什麼地方下車了。

 

不過孫遙這架式,找不到他估計不會走吧。

 

出租車在院子門外停下,孫問渠看到了孫遙的車以及坐在車裡的孫遙的司機。

 

他拎著包和袋子唏裡嘩啦地穿過院子進了屋。

 

果然,孫遙坐在沙發上,正慢慢喝著茶,聽到他進屋,轉頭笑了笑:“回來了啊?”

 

“嗯,跟博文他們去爬山了。”孫問渠把包和袋放到了墻邊。

 

“那趕緊先收拾一下。”孫遙說。

 

“不用,”孫問渠站在她面前,“什麼事?”

 

“先收拾,”孫遙皺著眉輕輕推了他一下,“這一身灰啊土的,一會兒再聊。”

 

“我一會兒還要出去。”孫問渠說。

 

“剛回來又出去?你也玩得太……”孫遙嘆了口氣。

 

“如果是回去做陶的事就不用聊了吧,”孫問渠把外套脫了走進臥室,拿了套衣服出來邊換邊說,“這事我該說的話都說了,該吵的架也吵了,該刨的土也刨了……”

 

“問渠,你知道你的問題不在於做不做陶,而在於你對爸爸的態度。”孫遙拿著茶杯走到客廳窗邊。

 

“我對他的態度是因為他對我的態度,”孫問渠換好衣服走出來,“算了我也不想說這些車■轆話,說了多少年了,我也已經找不著新詞兒了。”

 

“我真想不通你為什麼會這麼任性,”孫遙看著窗外,“從小全家最疼的就是你,每一個人對你都全心全意,你呢?什麼事都以自己為中心,我不願意,我不舒服,我看不慣,我想怎樣我想……”

 

“大姐,”孫問渠打斷了她的話,“說正題。”

 

“好,”孫遙轉過身看著他,“你有一個月時間認真考慮這些事,你的前途,你和爸爸的關係,你和這個家的關係。”

 

孫問渠沒說話。

 

“如果你還堅持要像現在這樣,如果你不打算向爸爸低頭服軟非要這麼■著,”孫遙抱著胳膊,腳尖在地上輕輕點了一下,“那麼,這套房子和你以後的經濟,就都不要靠爸爸媽媽了。”

 

孫問渠看著她,還是沒有說話。

 

“我說清楚了嗎?你要就回家跟爸爸好好談談,要不……”孫遙的眼神非常像老爸,強硬而充滿攻擊性,“你現在手頭還有多少錢我不管,但就這麼多了,房子一個月之後會轉賣。”

 

“我知道了。”孫問渠說。

 

 

 

22

 

 

 

方馳破天荒地趕上了第二節課,不過還是被老李拎到走廊上訓了半天話。

 

“這是最後一次!”老李很嚴肅地說,“在放假之前你沒有再請假的資格!下學期也沒有了!”

 

“哦。”方馳點點頭。

 

老李走了之後,他進了教室,剛坐下,梁小桃就湊了過來:“怎麼樣怎麼樣?好玩嗎?”

 

“就那樣唄。”方馳說。

 

每次他做了嚮導去了什麼新地方回來,梁小桃都會這麼問,他每次也都是這個回答,梁小桃卻還是堅持每次都問。

 

“有個事兒,”梁小桃小聲說,“肖一鳴的,你聽嗎?”

 

方馳頓了頓才應了一聲:“嗯?”

 

“就,”梁小桃往後看了一眼又很快地轉回頭,“肖一鳴昨天被六斑的人打了,許舟他們趕過去的時候沒堵著人。”

 

“又打?”方馳皺了皺眉,回頭往後也看了一眼,肖一鳴低著頭在寫卷子,手上纏著紗布。

 

“上回沒打成唄!這幫不是人的!”梁小桃壓低聲音罵著,“也不知道真是恐同小衛士還是閑的……”

 

方馳看了她一眼,她擺擺手:“我不是說你啊。”

 

“知道。”方馳說。

 

“肖一鳴沒還手,要不估計這事兒還完不了,”梁小桃嘖了兩聲,“老娘要是個男的,掄個凳子扣不死他們!”

 

“你現在是個女的也不是沒掄過。”方馳笑笑。

 

今天的課方馳不想睡覺,但昨天晚上沒睡夠,這會兒老師一念經,他就跟著節奏想往桌上磕。

 

中午他飯都沒吃,本來想睡一會兒,但是又擔心黃總,所以趕著回去了一趟。

 

結果黃總對於兩天沒見他完全沒有感觸,只是在他進門的同時把已經被掀倒在地喂食器又掀了個跟斗。

 

方馳收拾完黃總的殘局,又趕回學校,只趴了十分鐘。

 

好容易撐到下午,想自習的時候再眯一會兒,結果化學老師進了教室,給大家講卷子。

 

方馳覺得自己大概是註定了命裡缺覺。

 

卷子他都還沒做完,不過在老師講卷子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孫問渠幫他做的那幾題,全都對了。

 

牛逼啊!

 

一個距離高三已經有至少十年之久的人,居然輕鬆做出了模擬題。

 

方馳覺得瞌睡都快沒了,這樣的人沒考上大學?

 

是沒考上?

 

還是……以孫問渠的風格,沒準兒是一揮手,老子不想考了,就完事了。

 

真是瀟灑的人生啊。

 

最後一節課,方馳的肚子一直在叫,也不知道是餓的還是困的,有幾聲叫得梁小桃都聽見了,趴桌上一直笑。

 

大概是這兩天吃得有點兒多,爺爺奶奶每回見著他都跟喂豬似的,還是怎麼喂都出不了欄的那種,估計胃都撐大了。

 

一放學他就跑出了教室,得趕緊吃東西。

 

走到校門口的時候又看到了六班那幾個人,旁邊跟著幾個外校的站在對街,不知道要幹什麼。

 

方馳回頭看了一見,許舟和肖一鳴正一塊兒走出來,他猶豫了一下停下了腳步。

 

“還沒完了啊!”許舟一看到對面的人就火了,扭頭就往回走,“媽的叫人去。”

 

“不用,”肖一鳴拉住了他,“沒事兒了。”

 

“你確定?”許舟問。

 

“確定。”肖一鳴說,看了方馳一眼低頭走出了校門。

 

對面的人沒有什麼動作,看來是已經了結了。

 

“今兒要我送你嗎?”許舟碰了碰方馳的胳膊,“我去拿車。”

 

“我走回去。”方馳說完也走了出去,遠遠跟在肖一鳴身後。

 

走了兩條街,再往前肖一鳴就該左轉了,他咬咬嘴脣,加快速度跟了過去,在身後叫了一聲:“哎。”

 

肖一鳴回過頭,看到是他的時候微微一怔:“方馳?”

 

方馳走到他面前,半天都沒說話。

 

“也沒什麼大事兒,”肖一鳴知道他一有情緒就說不出話來,笑了笑,“現在已經解決了。”

 

“哦。”方馳應了一聲。

 

肖一鳴等了兩秒看他沒再說話,轉身繼續往前走了,方馳皺皺眉,又叫了一聲:“哎。”

 

肖一鳴再次轉過身。

 

“是為什麼?”方馳看著他。

 

“你……想聽?”肖一鳴問,“都是你討厭的那些事。”

 

“說吧。”方馳從書包裡摸出根煙叼著,靠到墻邊點上了。

 

“你不是戒了嗎?”肖一鳴走過來,跟他一塊兒站在了避風的墻角。

 

“快戒掉了。”方馳說。

 

肖一鳴笑了笑,沉默了一會兒說了一句:“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那個人嗎?”

 

“八中那個嗎,”方馳說,“記得。”

 

八中這人,是方馳和肖一鳴一塊兒去打球的時候認識的,方馳跟他不熟,但肖一鳴卻跟他走得很近,在方馳不搭理他了之後。

 

不過他倆是怎麼在一起的,又怎麼發展的,方馳都不知道,那會兒他已經刻意迴避肖一鳴挺長時間了。

 

至於為什麼迴避。

 

沒有任何理由。

 

對於肖一鳴的出櫃和對他並沒有挑明的暗示……

 

也許是覺得噁心。

 

也許是覺得……害怕。

 

“我跟他分了,”肖一鳴說,聲音有點低,語速很快,“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就覺得跟我在一起沒勁了還是他一開始就是在耍我,反正我覺得挺鬱悶,無論是耍我還是最後不敢承認,都很傷人。”

 

“然後呢?”方馳抽了口煙。

 

“然後就吵唄,我揍了他一頓,”肖一鳴笑笑,“就這樣了,他找人完整地揍回我一頓,就扯平了。”

 

“知道了。”方馳把煙掐了扔進垃圾筒,轉身低頭往前走了。

 

“我們還是朋友嗎?”肖一鳴在身後問了一句。

 

“啊。”方馳拉拉衣領。

 

今天不用買什麼菜,爺爺給拿的那一堆山貨裡還有燻肉和燻魚,拿點兒大蔥青蒜什麼的一燴就很好吃了。

 

方馳領著一捆蔥在院子外面按了半天門鈴,也沒見孫問渠來開門,他嘆了口氣,只得從院墻上翻了進去。

 

身後就是個攝像頭,自己早晚得被保安逮了。

 

但進了院子之後他才發現客廳的窗戶是關著的,他敲了敲窗:“孫問渠!”

 

沒人應他,他湊到窗邊,從沒有拉嚴實的窗簾縫往裡瞅了瞅,然後就愣住了。

 

孫問渠光著膀子只穿了條運動褲躺在沙發上,偏著頭閉著眼,一條胳膊垂在地上,似乎是睡著了。

 

方馳又在窗上和門上敲了半天,孫問渠一點兒動靜都沒有。

 

“喂!”方馳又回到窗外,邊敲邊喊,“孫問渠你沒事兒吧?”

 

孫問渠睡眠淺,小子喘個氣兒他都睡不著,自己這會兒又敲又喊的居然沒吵醒他?

 

這麼困?

 

還是……沒去打疫苗?

 

瘋耗子病發作了?

 

我操這麼快?

 

方馳頓時急了,手裡的菜往地上一扔,扯開自己的包翻了半天,從最下面翻出了岩釘和掛片,然後湊到窗邊又喊了一聲:“孫問渠!你醒醒!再不醒我這要進去了你這窗戶就得換了啊!”

 

孫問渠還是沒動。

 

方馳沒再喊,直接把掛片插進了窗戶和窗框之間的縫隙裡,往外一扳,再把岩釘插到大了一些的縫隙裡再一扳,就這麼順著縫扳了沒幾下,窗框那一條板子讓他給扳掉了。

 

接著他一隻手按著玻璃往上抬了抬,再用岩釘從窗戶下面塞進去往外一拉,三十秒之後這半扇窗戶讓他生生從窗框上卸了下來。

 

他從窗戶跳進了屋裡。

 

“孫……”他衝到沙發邊。

 

正要去拉孫問渠的胳膊時,孫問渠突然睜開了眼睛:“牛逼啊。”

 

方馳整個人都僵在了沙發跟前兒,半天才蹦起來吼了一嗓子:“孫問渠你是不是抽個時間去看一下你的神經病!”

 

“明天吧,”孫問渠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把臉埋進了沙發靠背裡,聲音有些發啞,“今兒不想動,門都不想起來開。”

 

“你給我起來!”方馳簡直快被他氣成炸藥了,過去拽著他的胳膊就把他從沙發上拉了起來。

 

孫問渠沒掙扎,直接被他拽了起來。

 

但方馳很快發現了不對勁,除去孫問渠似乎全身發軟沒什麼力量之外,胳膊是滾燙的。

 

“你怎麼了?”方馳嚇了一跳,伸手又在他腦門兒上摸了摸,“你發燒了?你是不是沒去打疫苗啊!”

 

“打了打了打了,”孫問渠窩回沙發裡,曲起一條腿抱著,“我還沒那麼急著去死呢。”

 

“那你怎麼發燒了?”方馳瞪著他。

 

“體驗不一樣的人生唄。”孫問渠說。

 

方馳站在客廳中間能有好幾分鐘都沒說出話來,就那麼瞪著他。

 

“我是不是很好看?”孫問渠抬眼瞅瞅他。

 

“現在怎麼辦?”方馳沒接他話,問了一句。

 

“什麼怎麼辦。”孫問渠說。

 

“你窗戶被我拆了,你發燒了,”方馳又看了一眼窗戶,風呼呼地往屋裡灌著,“你怎麼發燒還光個膀子!”

 

“我光膀子的時候還沒發燒唄,”孫問渠有氣無力地說著,把腿搭到了茶几上,“睡衣在櫃子裡。”

 

方馳一下沒反應過來,站著沒動。

 

“哎我是不是該查查哪兒有小奴隸培訓班啊。”孫問渠嘖了一聲摸過手機。

 

方馳斜了他一眼,轉身進了臥室,打開了孫問渠的衣櫃。

 

孫問渠的衣服不多,看得出都挺貴的,但是全都亂七八糟地扔在櫃子裡,也沒個分類,方馳翻了好幾下才找到了睡衣,拿出去扔在了孫問渠身上。

 

“你要不要去醫院看看。”方馳問。

 

“不用,”孫問渠穿上睡衣,“我這不是病了。”

 

“那是什麼?”方馳皺皺眉。

 

“愁的,”孫問渠說,“廢物生存危機,今天吃什麼?”

 

方馳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只能挑出能聽懂的那句回答了:“魚和臘肉,你病了,不,你愁了的話……要不再喝點兒粥?”

 

“行,”孫問渠點點頭,身體一歪,慢慢地滑倒在沙發上,“我那窗戶有沒有湊合一下的辦法?”

 

“有,”方馳打開門到了外面,把窗戶裝了回去,但是現在窗戶會往外倒,他只能用掛片插在窗戶下方卡住,弄好之後他回了屋裡,“別開窗啊,窗戶會掉出去的。”

 

“哎方小馳,”孫問渠笑了笑,“我發現你還真挺能耐的。”

 

“你要不要吃點兒藥?”方馳問。

 

“治神經病的嗎?”孫問渠說。

 

“……退燒藥!”方馳感覺自己都快不想說話了。

 

“我吃了顆布洛芬,已經好多了,睡一覺就沒事了,”孫問渠笑了,“做飯吧,我餓了。”

 

方馳出去把菜拎上進了廚房,洗好菜之後他又探出個腦袋來看著孫問渠:“你不會是為那事兒愁的吧?”

 

“嗯?”孫問渠愣了愣。

 

“就騙你找蘑菇那事兒。”方馳說。

 

孫問渠笑了起來,歪在沙發上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了:“哎呦是啊,愁死了,騙我的人怎麼排著隊來呢。”

 

方馳嘆了口氣沒說話。

 

“你說是不是,”孫問渠眯縫了一下眼睛,“躲得過這個,躲不過那個。”

 

方馳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又看了他一會兒,回了廚房。

 

臘肉和魚都有點兒鹹,孫問渠口淡,所以方馳把肉和魚都先用水焯過了,雖然沒那麼香了,但是能淡不少,炒的時候他也沒再放鹽。

 

把菜端出去的時候,他發現孫問渠睡著了。

 

這回是真睡著了,呼吸很緩,眉毛還擰著。

 

方馳不知道該不該叫醒他,猶豫了半天,最後決定不叫了,小時候他發燒,爺爺奶奶都是讓他睡覺,結結實實睡一覺醒來就會好很多了。

 

他去廚房拿了兩個碗,把菜一樣分了一半過去放好了,坐在桌子邊悄無聲息地開始吃飯。

 

他是真餓得不行,一路走過來,翻墻拆窗戶做飯,一套做下來前胸都貼後背了,連喝了四五碗粥才緩過勁兒來。

 

“不。”孫問渠突然在沙發上說了一句。

 

“嗯?”方馳轉過頭,發現他還是閉著眼睛的,夢話?

 

“我不。”孫問渠擰著眉又說了一句,表情很不愉快。

 

連做夢都跟人擰著勁。

 

吃完飯方馳把碗筷收拾到廚房,關上廚房的門之後才開水把碗筷洗了。

 

看著廚房裡給孫問渠留的菜,他一邊琢磨著是該叫醒孫問渠讓他吃還是留個紙條,一邊打開了門。

 

門一打開,就看到孫問渠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門口,他差點兒沒剎住走出去的慣性,跟孫問渠鼻子頂鼻子地對上了。

 

“我操!”方馳嚇了一跳,猛地往後一蹦。

 

“看著挺純的一朵少年,”孫問渠笑著進了廚房,“髒字兒蹦得也很利索嘛。”

 

“嚇我一跟頭!”方馳瞪著他,“你不是睡覺呢麼。”

 

“醒了,”孫問渠從碗裡捏了一塊臘肉放進嘴裡,“味道不錯。”

 

“那你吃吧,還是熱的,”方馳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我得去學校了,明天我過來給你修窗戶吧。”

 

“你還會修窗戶啊?”孫問渠說。

 

“補一根條子就行,”方馳邊說邊往客廳走,“不是我說,你這房子的防盜太夠嗆了,賊進來都不帶喘的。”

 

“反正馬上也不是我住了。”孫問渠笑笑。

 

方馳還沒想明白他這句話什麼意思,孫問渠的胳膊突然搭到了他肩上,接著人就靠了過來。

 

因為還在發燒,所以孫問渠的體溫很快地帶著椰奶香味透過衣服傳了過來。

 

“幹嘛?”方馳趕緊回過頭,孫問渠現在是個病人,他不敢直接把人給甩開。

 

“不去學校行麼?”孫問渠說。

 

“……為什麼?”方馳小心地抓著他手腕,把他的胳膊從自己肩上拿了下來。

 

“照顧發燒的奴隸主啊。”孫問渠說。

 

“我……”方馳咬咬嘴脣,“你要不打個電話叫馬亮過來吧。”

 

“哎!”孫問渠笑著回了廚房,把菜給端了出來,“你去學校吧。”

 

“哦,”方馳拿起書包,往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下了,“你給馬亮打個電話吧。”

 

“再說吧,”孫問渠在桌子旁邊坐下,“人亮子也不是我跟班兒,老婆孩子熱炕頭哦還沒孩子,不過也快……”

 

“那你不舒服……給我打電話。”方馳跟下決心似地說。

 

孫問渠衝他揮了揮手。

 

方馳沒再說什麼,開了門準備出去,孫問渠在他身後慢悠悠地說了一句:“知道麼。”

 

“嗯?”方馳停下。

 

“真恐同和真直男不是你這樣的,”孫問渠吃了一口菜,抬起頭衝他笑了笑,“我見得多了。”

 

方馳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後回手關上了門。

 

出院子的時候按習慣還是直接翻墻,不過孫問渠聽了聽聲音,感覺這動靜應該是摔了。

 

一個人對著沒有開的電視吃完飯,孫問渠拎著沒吃完的菜和一點兒貓糧出了門,比平時帶得多,天冷了,過來蹭飯的貓比平時多了。

 

今天他想補補瞌睡來著,但一直也沒睡著,就方馳做飯那會兒他睡著了,就是時間太短。

 

喂完貓他沒像平時那樣再逗一會兒貓,直接回了,打算吃顆藥就睡覺。

 

他讓方馳不要去學校並不是在逗方馳,他不想一個人呆著。

 

現在這狀態不可能跟朋友出去,找馬亮過來吧,一眼就能看出他有事兒,他現在還不想跟馬亮討論這些煩人的東西,想來想去,能找的人也就方馳了。

 

可惜方馳嚇跑了。

 

又嚇跑了。

 

挺好,可以送畫了。

 

嚇跑一次送張畫。

 

吃飽了飯,又吃了藥,洗了個澡之後他覺得舒服多了,回屋躺到了床上,正想玩玩手機就睡覺,電話響了。

 

老媽。

 

說實話孫問渠現在不想跟家裡任何人說話,但還是接起了電話:“媽。”

 

“問渠啊,你大姐是不是去找過你?”老媽問。

 

“嗯,找了,”孫問渠靠在床頭,拿了個手電筒對著自己的腳照著,看著墻上腳趾分開合攏勾起伸直的各種影子,“怎麼。”

 

“你怎麼想的?”老媽聲音聽起來有點兒擔心。

 

“我怎麼想的重要麼,”孫問渠說,“我怎麼想的是最不重要的。”

 

“你不要這樣說話,”老媽嘆了口氣,“你這樣■著到底有什麼意義?”

 

“告訴我爸我是他兒子不是他的作品。”孫問渠說。

 

“你不要老■著這些!”老媽語氣加重了,“你知不知道這次你爸爸不是說著玩的了!”

 

“哪次也不是說著玩啊,說送我進山三年不就送了麼,也沒開玩笑啊。”孫問渠皺皺眉。

 

“如果這次他真的斷了你的經濟,你就沒有一點退路了,”老媽有些著急,“問渠啊,到時媽媽都幫不了你的啊!”

 

“媽,我就是活得太有退路了。”孫問渠輕聲說。

 

 

 

23

 

 

 

晚自習方馳基本在睡覺,不過也睡不踏實,教室裡挺安靜,大家都在埋頭看書寫題或者是睡覺,但他還是每隔幾分鐘就會猛然驚醒。

 

他睡眠一直不錯,無論什麼地方什麼時間只要他想睡了,閉上眼睛就能睡得很香,但今天卻一次又一次從抬起頭來。

 

是因為孫問渠那句話。

 

戳得他很惱火卻又不知道該怎樣去反駁。

 

找不到出口發泄的感覺讓人煩悶憋屈。

 

不過一直到晚自習結束孫問渠都沒有聯繫過他,還是讓他有些在意,畢竟他離開的時候孫問渠還在發著燒。

 

以孫問渠那種沒事兒瞎折騰的性格,真有事兒的時候居然沒折騰,挺意外的。

 

也許是真不舒服的時候就沒精力折騰了吧。

 

方馳看了看手機,確定應該不會接到孫問渠電話了,慢慢跑著回了家。

 

黃總已經睡了,聽到他開門關門的聲音只是轉了轉耳朵,頭都沒抬。

 

他過去捏了捏黃總耳朵,又摸了幾下腦袋,黃總都沒理他,他嘆了口氣,轉頭往墻上看了看。

 

孫問渠送他的那張畫被他貼在了墻上,老大一張,只有中間一小塊是畫,還蓋了個章,每次看到他都有點兒想樂。

 

不過看到黃總這德性他覺得這畫的應該是黃總和孫問渠自己,或者是別人,反正黃總從來沒趴在他腿上睡過覺,倒是在孫問渠肚子上睡得很帶勁。

 

唯一會挨著他的時間大概就是他上床躺下之後,黃總會跳上床占掉他半個枕頭,有時候還會用爪子把他的腦袋往旁邊推開。

 

比如今天就推得特執著。

 

“黃總,”方馳翻了個身跟黃總面對面地側躺著,“你這臭毛病誰慣的?”

 

黃總伸出前爪按著他鼻子,停了一會兒把後爪也按到了他下巴上推著。

 

“你生下來就是個流浪貓,還是個最不好看的土貓,跟個耗子似的你到底拽什麼呢?”方馳輕聲說,“而且還就對我拽?”

 

黃總沒有動。

 

“你為什麼那麼喜歡孫問渠?”方馳抓住它,把它拉進了被子裡抱著,“是喜歡他身上的味兒麼?椰奶味兒?”

 

黃總掙扎著爬回了枕頭上趴著。

 

方馳嘖了一聲:“你是不是特盼著我一怒之下就把你送給孫問渠了?”

 

“你想得美,”方馳翻了個身,後腦勺衝著黃總,“我不會的,我受虐狂,就這麼拉風,氣死你。”

 

還有兩天校慶,百年老校什麼的,這次學校特別重視,提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了,這幾天開始各種打掃整理,還新種了兩排樹。

 

高三的不參加這些事,不過還是得了點兒好處,今明兩天的晚自習取消了。

 

方馳對晚自習沒什麼感覺,但是能取消他還是挺高興的。

 

只不過高興了沒幾步,走出校門就又鬱悶了。

 

還得去給孫水渠大爺做飯呢。

 

不過能吃到爺爺做的那些筍乾香腸什麼的還是挺好的!

 

又高興了起來。

 

可是旁邊還有個孫問渠。

 

又鬱悶了。

 

一路就這麼一會兒高興一會兒鬱悶地跑著。

 

跑到孫問渠家時他就愣住了,院子外面不少鄰居站著正往裡看。

 

孫問渠出事了?

 

方馳嚇了一跳,趕緊幾步衝過去,扒拉開人擠進了院子裡喊了一聲:“孫問渠!”

 

“你幹嘛的!”有人攔住了他。

 

他這才看清院子裡好幾個保安,地上還有一個滿血都是血的人,有個保安正拿了一卷紙給他臉上止血。

 

“我朋友。”孫問渠的聲音從保安身後傳過來。

 

方馳推開保安,看到孫問渠正氣定神閒地穿著套浴袍靠在門邊,手裡還拿著杯熱氣騰騰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慢慢喝著。

 

“這怎麼了?”方馳趕緊問。

 

“賊,”孫問渠往客廳窗戶那邊抬了抬下巴,“估計想從窗戶進來,結果窗戶掉下來直接扣身上了。”

 

方馳看了一眼,後背冷汗都下來了,窗框已經空了,玻璃碎了一地,那人估計是把他插在窗戶上的掛片給拔了……

 

這要是玻璃在脖子上劃一下不得出人命啊!

 

“那現在……”方馳看了看那個賊。

 

“我們馬上給他扭送派出所!”一個保安說,又轉頭指著那個賊,“監控裡都錄下來了!大白天兒的!是不是以為都做飯沒人出來就沒人能看到了啊!”

 

“傍晚,”孫問渠糾正他,“傍晚。”

 

一陣鬧哄哄之後,保安把賊給帶走了,鄰居也都散開了。

 

“我先幫你把窗戶弄好吧。”方馳看著一院子的玻璃,有兩盆花都被砸趴下了。

 

“打個電話給物業叫人來修就成。”孫問渠轉身進了屋。

 

“哦。”方馳沒跟進去,彎腰在一堆玻璃裡看著。

 

“找這個?”孫問渠走到客廳窗邊,手裡拿著個東西衝他晃了晃。

 

“嗯。”方馳看清是掛片,接過來進了屋。

 

“這東西幹嘛用的?”孫問渠從書房裡拖出個屏風來立在窗前擋風。

 

“掛片。”方馳回答。

 

他有些吃驚孫問渠家還能有東西,一個四面的屏風,上面是四張畫,方馳看不懂,大概猜測是梅蘭菊竹。

 

“就問你是幹嘛用的啊。”孫問渠窩到沙發裡。

 

方馳不知道該怎麼說:“用膨脹釘打在岩壁上,然後可以扣快掛或者接扁帶。”

 

“聽不懂。”孫問渠說。

 

“這是攀岩的裝備。”方馳說。

 

“懂了,”孫問渠點點頭,“今天吃什麼?”

 

“還沒想好,”方馳其實挺發愁的,他平時自己吃得很隨便,麵條,麵條,麵條,他又看了一眼屏風,“這個也是你畫的嗎?”

 

“嗯?”孫問渠轉頭看了一眼,“不是,我沒這水平,這是……李博文他爸畫的。”

 

“啊?”方馳有點兒吃驚。

 

“我畫畫就是我爸逼著我跟他學的,”孫問渠笑笑,“他爸一般不收學生。”

 

方馳想了一會兒才又問了一句:“你算是……他爸收過的學生裡畫得好的那類吧?”

 

“算吧,跟李博文比的話,”孫問渠說,“李叔就倆學生,李博文和我。”

 

方馳愣了愣,看著他沒出聲。

 

“怎麼了。”孫問渠也看著他。

 

“你倆關係一直不好吧。”方馳說。

 

孫問渠笑了起來:“別人都覺得我倆關係不錯。”

 

“你也覺得嗎?”方馳皺皺眉。

 

“我啊,”孫問渠躺倒在沙發上,“我就經常想,這小子恨我到底恨到什麼程度了?”

 

“那天你要是從別的地方滑下去的,”方馳轉身進了廚房,“少說也得斷根骨頭。”

 

方馳覺得孫問渠這人有點兒想不通,都這樣了也沒跟李博文撕破臉,還跟沒事兒似的,要換了他,當場就得揍丫一頓狠的。

 

也許孫問渠已經蛇到了連揍人都不樂意了吧。

 

“你還發燒嗎?”方馳一邊切菜一邊喊著問了一句。

 

“上午就退燒了。”孫問渠的聲音就在他身後響起。

 

“哎!”方馳嚇了一跳,回頭髮現這人就靠在廚房門邊,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你怎麼總這樣。”

 

“你這適應能力也太差了,”孫問渠慢條斯理地說,“我都已經適應你做飯這麼難吃了,你還沒適應我的移形換……”

 

“很難吃嗎?”方馳迅速打斷他的話。

 

孫問渠笑了:“不到難吃那條線,但也快挨著了。”

 

“……哦,”方馳轉回頭繼續切菜,“我還以為挺好吃的呢。”

 

“是不是打算提高一下廚藝?”孫問渠說。

 

“沒,”方馳把菜切好放在盤子裡,“吃就忍著,不吃就餓著。”

 

“哎呦,”孫問渠笑嗆著了,“這范兒!牛逼!不愧是設陷阱砸小偷一臉血的人。”

 

“哎那人不會反過來說是這窗戶把他給砸傷了再找我麻煩吧?”方馳突然有點兒擔心。

 

“他敢!”孫問渠嘖了一聲。

 

“那他要就敢呢……”方馳拿了根香腸邊切邊琢磨著。

 

“敢就敢唄,你擔心的東西真奇怪,”孫問渠轉身回客廳了,“別說是他活該了,就算是你故意的,賠點兒錢不就完事了。”

 

“……哦。”方馳應了一聲。

 

“錢不夠我給你出,然後你再簽一份……”

 

方馳用腳把廚房門勾了一下關上了。

 

因為突然得知自己做的菜不怎麼好吃,所以方馳今天做飯做得比較慢,想看看自己是不是有什麼步驟出錯了導致菜不好吃。

 

不過多花了二十分鐘他也沒找到原因。

 

那就不怪自己了,只能湊合了。

 

“其實你麵條煮得還不錯,”孫問渠邊吃飯邊說,“我表揚過麵條吧?”

 

“嗯,那你天天吃面啊?”方馳問。

 

“行啊,”孫問渠笑笑,又看了看時間,“你今天怎麼這麼閑。”

 

“我們校慶,這兩天沒有晚自習。”方馳埋頭吃著飯。

 

“那正好,一會兒有東西送你。”孫問渠說。

 

“什麼東西?”方馳愣了愣,“爺爺奶奶給你的那些東西不用回禮的。”

 

“我知道,我就算要回禮也不回給你啊,我有空帶著東西直接就去了,”孫問渠笑了,“我送你的東西。”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想起了孫問渠昨天的那句話,白天一整天的不自在再次爆發了,這會兒怎麼都覺得很尷尬。

 

吃飯的時候孫問渠跟他說話,他也尷尬,沉默著他更尷尬。

 

偏偏他吃完比孫問渠快太多,吃完了坐一邊等著孫問渠跟個貓似的慢吞吞地就吃那麼一小碗的菜,吃完還要舔爪子。

 

好容易孫問渠放了筷子,他趕緊把東西收拾到廚房洗。

 

洗完碗收拾完廚房,回到客廳的時候沒看到孫問渠。

 

“這呢。”孫問渠的聲音從書房傳出來。

 

方馳猶豫了一下,走進了書房。

 

這還是他第一次進孫問渠的書房,在客廳看不全書房的樣子,進來以後才發現,書房應該是孫問渠這套房三間屋子裡面積最大的一間。

 

除了在門外就能看到的一面墻的書櫃和書桌,對面的墻也是書櫃,而靠裡的那面墻上掛著四把二胡,還有兩幅裱好的字。

 

“還是……”字寫得很草,還是繁體,方馳有些吃力地辯認著,“門口……陳……記的燒……麥……最好吃?”

 

“嗯,”孫問渠靠在書桌前點點頭,“真挺好的吃的,要不明天我請……”

 

“不是,你寫這麼個玩意兒掛墻上?”方馳很震驚地看著他,又轉過頭看著另一幅字,這幅字內容比較多,“我要這天,再遮……這個我知道,悟空傳吧?”

 

“嗯。”孫問渠又點點頭。

 

“這倆也差得太遠了吧……”方馳站在字跟前兒上上下下地看著,“這都是什麼時候寫的?”

 

不得不說,無論孫問渠是個什麼樣的人,這筆字都讓他佩服得五體投地,就自己這種外行看來,要跟他說這是哪個書法家寫的,他也肯定會信。

 

“陳記燒賣我進山之前寫的,另外那個上學的時候寫的,那會兒傻逼,愛寫這種的。”孫問渠說。

 

“哦。”方馳忍不住認真地看了看傻逼。

 

“我送你東西呢,你能不能把注意力往這邊挪挪?”孫問渠抱著胳膊有些不滿地說。

 

“哦。”方馳走到了書桌前。

 

孫問渠往旁邊讓了讓,指了指桌上的一個長條盒子:“這個,謝謝你那天背我上來。”

 

“背你也不費事,”方馳拿過盒子打開,看到了盒子裡是一個卷軸,“畫?”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

 

“又是q版黃總和鏟屎官?”方馳看著他。

 

“我對這個題材充滿熱情,”孫問渠笑笑,“不是q版。”

 

方馳猶豫了一下,在桌上慢慢展開了畫卷。

 

這是一幅已經裱好了的畫,一點點展開時,方馳的驚訝不亞於第一次看到孫問渠的字。

 

這次不是黑白q版了,有淡淡的看上去讓人很放鬆的色彩,墨色的深淺也讓人特別舒服。

 

黃總蹲坐在桌上,懶洋洋地舔著爪子,桌上還有一個跟黃總很像的花瓶,插著幾根狗尾巴草,旁邊的躺椅上坐著一個人。

 

一眼就能看出這是自己,穿著他經常穿的運動外套和休閒褲,戴著耳機。

 

看不出這幅畫的時間,但莫名就能感受到午後那種慵懶的愜意和放鬆。

 

“之前說想送你的是這幅,但跟你說的那天還沒畫好,”孫問渠在旁邊輕聲說,“所以就畫了個q版湊數。”

 

“畫得真好。”方馳說,轉頭看著孫問渠時,孫問渠的臉在側光裡,帶著柔和的淡黃色光暈,不知道是因為墻上那些字還是因為眼前這幅畫,讓他突然覺得孫問渠有種跟平時完全不同的氣質。

 

“畫是我自己裱的,”孫問渠笑笑,“不過我很久沒碰這些東西了,弄得不是太好。”

 

“我……”方馳迅速轉回頭看著畫,孫問渠嘴角的笑容突然讓他覺得有些緊張,尷尬再次在書桌前他和孫問渠之間這點小小的空間裡彌漫開來,“看不出哪裡不好。”

 

“我這些玩意兒就蒙你這樣的特別好使,”孫問渠說,“在你跟前兒混個大師不成問題。”

 

“是,”方馳點點頭,“孫大聖……不,師。”

 

“你沒事兒吧?”孫問渠樂了。

 

“沒事兒,”方馳把畫小心地卷好放回盒子裡,“謝謝。”

 

“方馳。”孫問渠突然叫了他一聲。

 

“嗯?”方馳條件反射地抬頭看著他。

 

孫問渠眼睛稍微有點兒彎著,帶著笑,但沒再說話。

 

方馳跟他對視了好幾秒鐘,有些手足無措地又應了一聲:“嗯?”

 

孫問渠突然往他面前跨了一步,幾乎湊到了他面前,但沒等他反應過來,孫問渠擦著他的肩走出了書房,身上的椰奶香味兒和他的輕輕的一聲笑掃過方馳的臉。

 

方馳瞬間有種對著他屁股一腿蹬過去的衝動。

 

“我正式跟你說一次。”方馳拿著盒子跟到了客廳。

 

“說。”孫問渠已經窩進了沙發裡。

 

方馳一直覺得這沙發應該是孫問渠上哪兒定制的,因為他從來沒見過誰家有這種跟個沙池一樣人一坐上去就會立馬轉換成團狀陷在裡邊兒的沙發。

 

“我正式跟你說,”方馳皺著眉,“你能不能別老這樣?”

 

“哪樣?”孫問渠勾了勾嘴角。

 

“就……”方馳半天也沒想好該怎麼說,“就……剛才那樣?”

 

“我剛才幹什麼了?”孫問渠的嘴角還是勾著,帶著一抹不明顯的笑。

 

“你……”方馳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是啊,孫問渠剛才幹什麼了?

 

之前幾次也是,幹什麼了?

 

要說他幹了什麼,還真說不上來,但要說他什麼也沒乾,又真乾了點兒什麼。

 

方馳愣了很長時間,最後嘆了口氣:“我回家了。”

 

“逃跑啊?”孫問渠拿過手機一邊玩一邊說。

 

“回家復習。”方馳說。

 

“自己復習有效率嗎?”孫問渠看著手機,“我昨天看你化學卷子,前面一頁連錯四題。”

 

方馳愣了,今天講卷子的時候他第一頁還真是連錯四題,孫問渠不僅幫他做了幾題,還把前面的也看了?

 

“我也說點兒正式的吧,”孫問渠抬眼瞅了瞅他,“你不去學校的時候可以在我這兒復習,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

 

“啊?”方馳看著他。

 

“你要是不願意,就回去,”孫問渠的視線又落回了手機上,“也沒誰逼你。”

 

方馳沒說話,孫問渠這個眼神讓他又想起了昨天的那句話,感覺自己要是拒絕了,就像是立馬印證了他那句話似的。

 

沉默了能有一分鐘,方馳開了口:“你……真能行?”

 

“現在拿套卷子來,我跟你同時做,”孫問渠嘖了一聲,“我能甩你八百六十三條街,老師給你判卷子的時候估計還看不懂你那個破字兒,哎要不我再教你寫寫字。”

 

“我今天有一堆卷子還沒寫,”方馳扯過自己的書包,“要不勻一半給你幫我寫……”

 

“放屁呢你,”孫問渠斜了他一眼,“那你直接退學得了唄。”

 

方馳拎起書包:“我在哪兒寫?”

 

“書房,”孫問渠說,“有不明白的就問。”

 

“嗯。”方馳走進了書房。

 

“關門。”孫問渠又說。

 

“嗯?”方馳回頭看了看他。

 

“關門安全啊。”孫問渠說完樂了半天。

 

方馳嘆了口氣,把書房門關上了,坐到了書桌前。

 

孫問渠的書桌是寫字畫畫的桌子,所以非常大,黑色和桌面泛著柔和的啞光,顯得特別的踏實和厚重。

 

把書本拿出來放到桌上,低下頭的時候,整個人猛地一下就靜了下來,感覺四周都被擋在了黑色桌面之外。

 

方馳抬起頭,著著桌上的筆架,上面錯落地立著很多毛筆,不知道孫問渠站在這張桌子前寫字畫畫時,會是什麼樣的感受,又會是怎樣的畫面。

 

 

 

24

 

 

 

今天方馳寫卷子的效率很高,雖然寫得磕磕巴巴的,但一直在寫,如果是在學校,他可能會寫兩題停下來聊會兒,要不就趴會兒,要是在家,那更沒準兒了,逗逗貓,煮煮面,東摸西捏的一晚上就沒了。

 

不熟悉的環境似乎能讓人更專心,而且孫問渠這個閑得五脊六獸好難受的人居然沒進來折騰他,真是讓人意外。

 

他把不太會做的題留出來,先把能做的都做了,如果實在得去問孫問渠,也不用老問,一次性解決。

 

書房裡沒有鐘,他手機之前放客廳裡了也沒拿進來,趴桌上奮戰了多長時間也沒個數,感覺自己還挺拼的。

 

不知道多長時間,書房的門被輕輕敲了兩下,孫問渠把門推開了一條縫:“一小時了,休息十分鐘。”

 

才一小時?方馳有點兒震驚,這麼久才一小時啊?

 

不過孫問渠還會提醒他休息也讓他挺那啥的,只是還沒等他站起來,孫問渠又說了一句:“坐時間太長了屁股大。”

 

“……哦。”方馳頓時就不想動了,這人果然不可能有正常的狀態。

 

“我買了巧克力,”孫問渠說,“你給煮點兒吧?”

 

方馳走到書房門口了,一聽這話又停下了:“你不是讓我休息呢麼。”

 

“休息啊,休息也分積極休息和消極休息嘛,”孫問渠笑笑,往沙發上一倒,“煮熱巧克力算積極休息。”

 

“那你這算消極休息吧,你怎麼不積極一下啊?”方馳說。

 

“能不能跟人學點兒好的了。”孫問渠嘖了一聲。

 

“你每天就這麼盤沙發上跟個盆景似的,”方馳進了廚房,雖然晚飯沒少吃,但現在孫問渠一說巧克力,他還真又有點兒餓了,“你屁股得有20斤吧。”

 

孫問渠一聽就樂了,笑了好半天:“不知道,要不你看看?”

 

方馳關上了廚房門。

 

弄好巧克力的時候,物業叫來修窗戶的工人到了,換窗戶到是很快,就是方馳有點兒緊張,站窗戶旁邊守著,就怕人家問這窗戶怎麼在賊來之前就被撬了。

 

孫問渠倒是很踏實地坐屋裡喝巧克力,連瞅都沒往這邊瞅,工人弄好窗戶問他要錢,他也沒多問就給了錢。

 

“你心真大。”方馳說。

 

“寬廣著呢,”孫問渠看著電視,“歡迎你到草原來。”

 

“那些碎玻璃我去掃了吧。”方馳把屏風拿回了書房。

 

“明天家政來弄,我看你平時掃地那樣子也不像是能不拉手的。”孫問渠笑笑。

 

“那我……”方馳猶豫了一下,給自己倒了一杯巧克力,“繼續寫作業了。”

 

“有沒有不懂的啊。”孫問渠看了他一眼。

 

“有,”方馳說,“一會兒寫完了一塊兒問你吧。”

 

“我是給你講題,不是幫你做啊。”孫問渠又補充說明。

 

“知道了。”方馳拿了手機進了書房。

 

這些卷子和各種題,要擱平時,方馳一晚上寫不完,但今天卻奇跡般地基本寫完了。

 

說實話他挺喜歡孫問渠這張看上去跟孫問渠這人完全不搭的桌子,莫名其妙地就讓人能靜下心來。

 

看看時間,還沒到平時晚自習結束的時間,他把不會做的卷子和練習一把捧了走出了書房。

 

孫問渠坐在沙發上,但沒在看電視了,調了靜音在玩賽車遊戲,看到他出來也就瞟他一眼就又盯著電視了:“完事兒了啊?”

 

“嗯。”方馳看著屏幕,他挺久沒玩各種遊戲了,回家為了防止自己玩遊戲,電腦都盡量不開,這會兒看著孫問渠玩,他心裡有點兒癢癢。

 

“那幫我把聲音給開開。”孫問渠說。

 

方馳把聲音給打開了,屋裡頓時響起了音樂聲,夾雜著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聽著很刺激。

 

“我跑完這圈給你講。”孫問渠抓著手柄說。

 

“哦。”方馳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孫問渠看著懶洋洋幹什麼都沒勁的一個人,玩遊戲還挺厲害,玩的時候也沒團著了,手很靈活地操作著。

 

方馳看了一會兒,目光又不受控制地落在了他的手上。

 

孫問渠的手挺瘦的,皮膚白,手指長……

 

正看著,孫問渠的右手突然鬆開了手柄,比了個v,方馳愣了愣。

 

“好看吧。”孫問渠說。

 

方馳這一瞬間特別想把自己埋到沙發裡,他一把抓過旁邊的卷子習題集往孫問渠身上一堆:“給我……講講吧。”

 

“進屋講,在這兒怎麼講。”孫問渠打了個呵欠。

 

方馳又一把他扔在他身上的卷子抓過來快步走進了書房。

 

孫問渠慢悠悠晃進書房,往書桌旁邊一靠:“哪兒不會?”

 

“物理,能講嗎?”方馳打了開物理的習題集。

 

“嗯,我看看,”孫問渠趴到桌上,先看了看他已經做出來的題,“你物理比化學強多了啊。”

 

“湊合吧,能蒙對的多一些。”方馳抓抓腦袋。

 

“來,爸爸先給你講這題。”孫問渠拿過筆,又順手從抽屜裡拿了張白紙出來,一邊往紙上寫一邊開始給他講題。

 

方馳很少跟老師問題,一是懶得問,二是講了有時候也聽不明白。

 

其實對於孫問渠這麼個吊兒郎當的人能不能把題給他講清了他並不抱多大希望,只是這麼面對面地講,他不得不集中精力看著筆尖。

 

“我講你聽,你沒聽懂就叫停,”孫問渠說,“我要講完了你還沒懂,我就抽你。”

 

“……哦。”方馳點點頭。

 

孫問渠半趴在桌上的姿勢很懶散,但說話時的神情卻跟平時不同了,挺嚴肅的,方馳沒見過他這樣。

 

接下去講題的時候更是暫時刷新了孫問渠在方馳腦子裡一直以來的印象,沒有調侃,也沒有抽風,而是條理清楚地邊寫邊講。

 

漂亮的字,跟平時不一樣的平穩語調和聲音,讓方馳聽著聽著就有會有那麼一兩個瞬間的恍惚。

 

“聽懂了沒?”孫問渠講完放下筆,偏過頭看著他。

 

“聽懂了。”方馳點頭。

 

“那你做出來,”孫問渠又拿過旁邊的物理卷子,“我剛看這上頭有一題是差不多的,你把這兩題做出來吧。”

 

“嗯。”方馳拿起筆,低頭開始做題。

 

孫問渠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說:“什麼味兒?”

 

“啊?”方馳愣了愣,抬頭看著他。

 

“好聞嗎?”孫問渠又問。

 

“什麼?”方馳沒聽懂。

 

“這個啊,”方馳手指在他面前的習題集上敲了敲,“趴著聞半天了好聞麼?一會兒是不是還要上嘴啃啊?”

 

方馳終於反應過來了,坐直了身體:“你直接說不行嗎?”

 

“那多沒勁,”孫問渠嘖了一聲,“你居然不近視?”

 

“不近視。”方馳說。

 

“你這三年也就這幾個月用功了吧?”孫問渠笑了笑。

 

“差不多吧,”方馳嘆了口氣,想想又看著他,雖然覺得不像,但還是問了一句,“你上學的時候是不是挺用功的那種學生?”

 

孫問渠笑了起來,一邊伸懶腰一邊往外走:“怎麼可能,但是我聰明。”

 

方馳不會的題,孫問渠用了差不多一小時都給他講完了,題都在當天做完了,這對於方馳來說是比較少見的事,他一般都是不會做就扔著,第二天老師講的時候他湊合聽一下,聽得懂就懂,聽不懂就拉倒。

 

“謝謝,”方馳把東西都收拾到書包裡,“感覺你做老師挺合適的,講得還挺清楚。”

 

“算了吧,”孫問渠又窩回了沙發上,“滿眼的小鮮肉能看不能……”

 

“當我沒說!”方馳趕緊提高聲音打斷了他的話。

 

“走吧走吧,困死我了。”孫問渠揮揮手。

 

方馳戴上耳機準備出門的時候,孫問渠又叫住了他:“哦對了,我這傷……”

 

“嗯?”方馳回過頭,就看到孫問渠唰一下把自己褲腿給扯上去了,挺白,然後再把腿往茶几上一架。

 

“能見水了嗎?我昨兒晚上洗澡高抬腿洗的呢,差點兒打滑劈個大叉。”孫問渠說。

 

方馳嘆了口氣,過去看了看傷口,都已經結痂了:“沒什麼問題了,洗吧,洗完把水弄乾消消毒就好了,這種事還要問我嗎?”

 

“我不是自理能力能負值麼,”孫問渠說,“晚安。”

 

“晚安。”方馳轉身出去了。

 

沒有晚自習的兩天,方馳晚上都待在孫問渠家復習,雖然覺得有點兒尷尬和不自在,但孫問渠給他講過的題卻意外地記得很清楚,再碰到類似的時候一琢磨就都順了。

 

所以就算全家對他都沒有任何要求,但既然能聽得進孫問渠講的,那就多聽聽好了,也許這半年再折騰一下還能再有點兒收穫。

 

不過每個星期天的訓練他還是會去,這是他最大的興趣,他想家的時候最好的排解方式,也算是孫問渠說的積極休息吧,反正每次訓練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很放鬆,也很享受。

 

“這段時間復習得怎麼樣?”陳響問。

 

“還……”方馳正爬到岩墻最高的地方準備做一個大的跨躍,話還沒說出口,手就從岩點上滑脫了,人掛在了安全繩上,有些無奈地喊了一聲,“哎!”

 

“注意力還是不集中啊,”陳響笑著說,“是不是有點兒累了?累了就歇歇。”

 

“我歇……”方馳腿蹬著墻正要滑下來,回頭的時候突然看到了會員區的攀岩墻前面坐著個非常眼熟的人,正靠在椅子上衝他這邊看著。

 

孫問渠?

 

“你怎麼來了?”方馳走過去,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我……去辦點兒事,路過這裡,”孫問渠看了看手機,“約的11點,早了,就在這兒待一會兒。”

 

“哦,”方馳應了一聲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看著感覺今天孫問渠臉色似乎不太好,他頓了頓,“你沒病吧?”

 

“哎你說話怎麼這麼欠抽啊。”孫問渠樂了。

 

“沒你欠抽,”方馳有點兒不好意思,“我是說你臉色有點兒難看。”

 

“是麼?”孫問渠摸了摸臉,“愁的。”

 

“是閑的吧,”方馳看了看岩墻,今天人不多,他指了指墻,“你要玩會兒嗎?”

 

“你教麼?”孫問渠笑笑。

 

“我不做教練,”方馳說,“沒時間。”

 

“喲這麼拽,”孫問渠喝了一口手裡的飲料,“行了你訓去吧不用管我,我到點兒就走了。”

 

方馳猶豫了一下,轉身回到了訓練區。

 

“這是羅鵬他們那幫富二代一塊兒的吧?”陳響問了一句。

 

“嗯,”方馳喝了口水,蹲下重新把鞋整理了一下,“說是路過來看看。”

 

“剛問你最近復習怎麼樣還沒回答我呢。”陳響說。

 

“挺好的,”方馳笑笑,“反正沒挨批。”

 

“訓練量要不要減減?”陳響問。

 

“不用,”方馳搖頭,“就這點兒樂趣了。”

 

“那行吧。”陳響笑著拍拍他的肩。

 

方馳重新挑了一條線路,準備往上的時候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孫問渠還坐在那裡,臉上沒什麼表情地看著他。

 

方馳手摳著岩點開始攀的時候,有點兒緊張,也說不好是為什麼,按說平時訓練,看的人挺多的,他都沒什麼感覺,但被孫問渠這麼一盯著看,就有點兒不自在。

 

腿挺長的啊。

 

老琢磨著這句話。

 

長麼?

 

不過沒幾分方馳就恢復了狀態,回到了攀爬過程中那種享受裡。

 

新挑的這條路線難度大,中途他停下來幾回,邊甩著手邊琢磨下一步,汗水已經浸透了衣服,不過這種感覺他很喜歡。

 

到達終點的鬆開岩點時那一瞬間的成就感能讓他美滋滋老半天。

 

不過在他邊下滑邊往後有些得意地回過頭想看看孫問渠的時候,卻發現孫問渠已經沒在之前那兒坐著了。

 

走了?

 

方馳下來之後又往四周看了看,最後還走到室外場地瞄了兩眼,都沒看到孫問渠。

 

真走了。

 

方馳坐到椅子上喝了兩口水,突然有點兒失落。

 

居然沒得瑟成功……

 

“你到了沒有?”孫遙打了電話過來。

 

“快了。”孫問渠一手揣在兜裡一手拿著電話,背對著風慢吞吞地退著走著。

 

“不是跟你說了11點嗎?”孫遙似乎有些不滿,“是你說要跟老爸談談我才幫你約的時間,你這樣的態度什麼意思?”

 

“這也沒到11點啊。”孫問渠有氣無力地說。

 

“你這話說的,你是回家啊還是去面試啊,你回個家還要掐著點兒不早不晚嗎?”孫遙聲音提高了,“問渠,你今天要這樣的態度,你就不要去了。”

 

“那我回去了。”孫問渠說。

 

“孫問渠!”孫遙聲音裡已經有了怒火。

 

“知道了知道了,”孫問渠皺皺眉,“馬上到了。”

 

進小區的時候孫問渠被門口保安給攔了下來,要他登記。

 

“登什麼記?”孫問渠有點兒煩躁,“我回家還要登記?”

 

“回家?這裡的住戶我全都認識,經常來的我也能認出來,我沒有見過您,”保安上上下下打量著他,“能說一下您家的門牌號嗎?”

 

“不記得了。”孫問渠說。

 

“那您就得登記。”保安盯著他。

 

“我不登記。”孫問渠說。

 

“那您給業主打個電話……”保安說。

 

“不記得號碼。”孫問渠坐到保安室門口的椅子上,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車流。

 

“先生您這樣我就要報警了。”保安拿起了電話。

 

“報唄。”孫問渠笑笑。

 

孫遙的車從外面拐了進來,按了一下喇叭,保安看到車牌之後開了門。

 

孫問渠靠在椅子上沒動,車經過保安室門口的時候停了下來,放下了車窗。

 

孫遙擰著眉的臉出現在他眼前:“你在這兒幹什麼?”

 

“不讓進。”孫問渠說。

 

“您認識這位先生嗎?”保安問孫遙,“他說不出門牌號,也報不出業主電話……”

 

“是我弟弟,”孫遙衝保安笑笑,又看著孫問渠,“上車!”

 

不記得有多久沒來過了,就算保安沒換人,也不會還記得一個好幾年沒來過的人,孫問渠看著窗外,如果他自己進來,還真沒準找不著家在哪裡了。

 

“一會兒好好跟爸爸談,”孫遙把車停進了地下車庫,“把你那套專惹人生氣的理論收起來。”

 

“哪套?”孫問渠看了她一眼。

 

“你是他兒子不是他作品的那一套!”孫遙看著他,“你不是小孩兒了,不能總耍小孩兒脾氣,什麼事都由著性子來怎麼行。”

 

孫問渠沒出聲。

 

“這次如果你再是老樣子,誰都幫不了你了。”孫遙打開車門下了車。

 

孫問渠跟在孫遙身後走進了家裡大門,老媽看樣子是已經等了很久,客廳門一開,她就迎了上來:“問渠啊。”

 

“媽。”孫問渠笑了笑。

 

“哎,我看看,”老媽扶著他的肩,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沒怎麼太變樣,就是好像黑了。”

 

孫問渠三年沒見過老媽了,這會兒看著老媽卻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老媽也還是老樣子,平靜優雅,就像這麼多年來他記憶裡的樣子,離地三尺。

 

這會兒他甚至感覺不到老媽見到他是不是很開心,有沒有很高興,於是他也只是過去輕輕地擁抱了一下她。

 

老爸沒有出現,估計在二樓的工作室裡等著接見他。

 

“你爸爸在樓上,”老媽拍拍他的肩,“上去跟他好好聊聊。”

 

“我餓了。”孫問渠聞到了菜香,估計是在做著了。

 

“還沒做好,聊完正好可以吃飯,”老媽說,“快上去。”

 

孫問渠不太願意見到老爸,他寧可低氣壓地先吃完這頓飯,也不願意單獨跟老爸在那個滿眼是陶的房間裡談話。

 

但現在也只能硬著頭皮上樓去,來都來了,雖然他來的目的僅僅是為了確定一下老爸是不是真的已經給他下了最後通牒。

 

推開二樓最盡頭那間房的門,孫問渠頓時感覺一陣憋氣。

 

家裡搬過很多次,但每套房子裡都會留出一間做為老爸的私人工作室,這間工作室的布置,永遠都一模一樣。

 

無論孫問渠什麼時候走進哪一間工作室,都會瞬間回憶起自己小時候待在這間屋子裡壓抑而煩悶的心情。

 

老爸坐在靠窗的轉檯前,聽到他進來也沒有動。

 

孫問渠順手帶上了門,清了清嗓子:“爸。”

 

“來了?”老爸轉過頭。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

 

“我以為你有多大出息呢,”老爸冷笑了一聲,“還是怕沒錢了吧,怕不能再帶著小男朋友滿山轉了?”

 

孫問渠猛地抬起頭看著老爸。

 

 

 

25

 

 

 

孫問渠差不多能猜到老爸跟他談話的過程。

 

恨鐵不成鋼的父親大人高高在上地鄙視著不肖子,不成器,花架子,家裡花了那麼多心血養出了一個廢物,體會不到當爹的苦心,還成天想著男人混在一起……

 

很多。

 

孫問渠不是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老爸的指責裡雖然有他不服卻無法辯解或者是辯解也被認為是忤逆的部分,但也有他認同的內容。

 

只是他從來沒有承認過,一是覺得沒有意義,二是如果承認,只會讓老爸更認為自己應該服從。

 

喜歡男人這事肯定也會提,不過按以往的經驗,一般是會把這事兒放在之後的談話裡,做為不成器讓家人操心的輔助工具,孫問渠怎麼也沒想到老爸會在這種以最後通碟形式為基礎的談話中,用這樣一句話來開場。

 

而且說的還讓人有點兒聽不明白。

 

小男朋友?

 

還滿山轉?

 

“什麼意思?”孫問渠擰著眉看著老爸。

 

“裝傻這本事倒是一直沒回功。”老爸繼續冷笑。

 

孫問渠沒說話,這段時間他唯一一趟跟山有關的行程就是烏鴉嶺,如果老爸說的是這個滿山轉,那這個小男朋友,指的就是……方馳?

 

操!

 

這不是小男朋友,是送上門兒的小奴隸和兒子!

 

但就算是小男朋友,老爸怎麼知道的?

 

“我那是跟朋友一塊兒出去的,二十多個人呢,亮子博文羅鵬都……”孫問渠說了一半停下了,笑了笑,“這是李博文告訴你的吧?”

 

“你甭管誰告訴我的,”老爸穩穩地坐著,“你如果還想靠著家裡,就得把這些破事給我處理清了,收收心!成天吃喝玩樂不成器!從小到大我是怎……”

 

“李博文說我帶著小男朋友滿山跑?”孫問渠打斷了老爸的話,又問了一遍。

 

“我說話的時候!”老爸眼睛一瞪,手往旁邊的桌上拍了一巴掌,“輪得到你開口嗎!你這種噁心的愛好家裡忍著不說你還有臉問來問去了!”

 

孫問渠沒再說話。

 

“我告訴你,”老爸指著他,“沒有我,就你這個德性,一天都活不下去!這次如果你不給我老老實實的,你就要飯去!也別再指望你媽和你那些朋友!我全都打好招呼了!”

 

孫問渠沉默地看著老爸,孫遙和老媽都說過,回去跟爸爸好好談談。

 

好好。

 

談談。

 

看現在這場面,老爸跟她們的想法並沒有統一,老爸沒有打算跟他好好談,像他想像的那樣平靜地鋪開了談。

 

好好談談,這大概只是對他的單方面要求。

 

“你聽懂了沒有!”老爸看著他,聲音嚴厲地問。

 

“我能……”孫問渠開了口,強忍著莫名其妙的“小男朋友”和老爸完全沒有餘地的指責給他帶來的鬱悶,“如果我認真去做點兒什麼,不是陶的話,可以嗎?”

 

“不可以!家里路都給你鋪好了!”老爸提高了聲音,“你看看你自己,你還能做什麼?不學無術,不務正業,除了跟男人鬼混你還會什麼?你能做什麼!”

 

孫問渠感覺自己挺平靜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手卻抖得厲害。

 

他轉身打開了門:“那我去要飯吧。”

 

“你說什麼!”老爸一聲怒吼。

 

老媽和孫遙都站在客廳裡,抬頭往二樓走廊上看著,老爸這聲吼她們聽得很清楚。

 

“問渠!”孫遙立刻皺了眉,壓著聲音,“你怎麼回事!”

 

“我去要飯,”孫問渠聲音不高,但家裡的人都能聽得見,“如果有一天我想做陶,那是我想,我願意,不是被誰逼著。”

 

“天真。”老爸的聲音冷了下去。

 

“嗯,”孫問渠往樓下走,“這是我唯一的的優點了,自己給自己的。”

 

方馳今天很舒服,訓練完洗了澡換上衣服出來的時候全身都是輕的,感覺走路都彈著。

 

彈彈彈。

 

方馳蹦了兩步過去拿起自己的包。

 

彈走魚尾紋。

 

“響叔叔我走了!”他衝正跟一個學員說話的陳響喊了一聲。

 

“這小子,”陳響笑了起來,“一會兒我帶你去吃點兒好的?”

 

“不了,”方馳笑笑,“我晚上要復習。”

 

“哎喲。”陳響說。

 

其實方馳成績不算差,一直中不溜,高三以後被老李逼著又往前蹦了不少,只是他們學校雖說是個百年老校,但總體不是什麼牛逼學校,這排名要想考個好點兒的學校沒戲。

 

方馳之前就想著要不再拼一拼,就是一直沒真下狠心,這兩天孫問渠給他講了講題,估計是以前也懶得問老師,現在孫問渠一給他講他就緊張,不得不認真聽著,老覺得一下清楚了不少,這才真下了決心拼完這半年。

 

腦子裡正琢磨著晚上要不要煮麵條,剛一出俱樂部的門沒走兩步,方馳就感覺臉上被一個什麼小小的東西砸了一下。

 

他嚇了一跳,轉圈也沒看到是什麼,摸摸臉也沒什麼感覺,剛要走,又被砸了一下。

 

這回他看清了,是從右邊飛過來的一個小東西,掉地上之後看出來是一小團紙。

 

“操!”他猛地轉過頭往右邊看過去。

 

右邊人行道的燈柱下靠著一個人,正嘴角帶著一絲笑地看著他。

 

“你在這兒幹嘛啊?”方馳很吃驚,下午降溫了,孫問渠還是隻穿著上午那件休閒外套,裡面一件襯衣,就那麼站在風裡。

 

“走,”孫問渠搓搓手,“請你吃東西。”

 

“吃什麼?”方馳看著他,“你剛用什麼砸的我。”

 

“這個,”孫問渠一抬手,手指一彈,又一個小紙團砸在了方馳的鼻尖上,“糖紙。”

 

方馳皺著眉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挺有準頭啊。”

 

“嗯,基本指哪兒打哪兒,”孫問渠笑笑,“除了琴棋書畫陶之外我第六個裝逼神技。”

 

“……這檔次差的有點兒遠。”方馳說,想起他第一次去借錢的時候,孫問渠用紙飛機往他臉上砸的情景。

 

孫問渠攔了輛出租車,上車報了個地址,方馳聽著是孫問渠他家那個小區附近的,感覺那邊沒有什麼孫問渠這種紈褲子弟能看得上的飯店。

 

“吃什麼?”方馳問。

 

“燒麥,陳記燒麥。”孫問渠說。

 

“哦,”方馳點頭,“就好吃得你要寫了貼墻上的那家?”

 

“沒錯。”孫問渠笑了。

 

方馳覺得一個賣燒麥的店,應該就在路邊,小門臉,油乎乎的桌椅……但下了車之後,孫問渠領著他進了條小胡同,七拐八彎的從另一頭出來了,又拐了兩個路口。

 

“你拐賣啊?要讓我自己走都走不回去了,”方馳說,“這叫‘門口的燒麥’?”

 

“就是拐賣呢,”孫問渠扭過頭衝他呲牙一笑,“小帥哥破處了沒,我好開價……”

 

“沒……”方馳光顧著想這燒賣店到底在哪兒,沒留神差點兒順著他的話說一句沒有來。

 

孫問渠笑了好半天,把胳膊往他肩膀上一搭,指了指前面:“到了,那兒。”

 

一個也就二十平米的小燒麥店,看上去也沒什麼特別的,不過人還挺多,一樓已經坐滿了,孫問渠帶著他上了二樓。

 

二樓是個尖頂閣樓,只坐了兩桌人,靠窗還有空桌。

 

“吃個燒麥跟取經似的。”方馳坐下說了一句。

 

“好吃,”孫問渠說,“保證你喜歡。”

 

服務員跟著上了樓,也沒給菜單,往桌邊一靠:“什麼餡兒要多少?”

 

“一樣一屜,”孫問渠說,“再拿點兒你們那個酒,老闆秘制的那個。”

 

“行。”服務員一點頭,轉身下樓了。

 

“我不喝酒,”方馳小聲說,“我晚上還看書呢。”

 

“我喝。”孫問渠笑笑。

 

“那你還給我講題嗎?”方馳看著他,“要不行我今兒晚上回家自己看書。”

 

“講啊,”孫問渠靠在椅子上,“我又不喝多少,再說,只要不雜就行。”

 

“哦,”方馳看了看窗外,“今天怎麼想著請我吃燒麥啊?”

 

“怕以後請不了了唄,”孫問渠笑笑,“燒麥是我想吃了,明天再帶你去吃點兒別的。”

 

“嗯?”方馳沒聽明白。

 

“甭打聽了,”孫問渠伸了個懶腰,“憂愁啊。”

 

方馳沒再問,老覺得今天孫問渠有點兒奇怪,那天靠在車頭的那種落寞隱隱約約地包裹在他四周。

 

服務員上燒麥的時候把方馳嚇了一跳,兩摞一共八屜燒麥,往小桌上一擱,直接把對面的人都給擋掉了。

 

“這麼多?”方馳從兩摞燒麥中間看著孫問渠。

 

“是啊,皮兒好幾種,餡兒好幾種,”孫問渠托著下巴也從縫裡看著他,“這還沒上完呢。”

 

“吃得完嗎這麼多!”方馳說。

 

“訓練了一天的少年肯定能吃完啊,”孫問渠笑笑,“下午不還練體能了嗎?”

 

“……你怎麼知道?”方馳愣了。

 

“那有什麼不知道的,”孫問渠把燒麥一屜屜地擺好,“我可是你親爹。”

 

“你下午去了?”方馳問。

 

“嗯,”孫問渠笑了笑,“你訓練真投入啊,我在你們俱樂部出來進去十幾次你都沒瞅見我。”

 

“你……一下午都在?”方馳很震驚。

 

“在啊,從中午到剛才,”孫問渠夾了一個燒麥,“趕緊吃,涼了就沒這麼好吃了。”

 

“哦,”方馳塞了一個燒麥到嘴裡,含糊不清地說,“你不是有事兒麼?”

 

“約了人談事兒,談完就走了唄,午飯都沒吃上,”孫問渠咬了一口燒麥,“哎,餓死我了。”

 

“談事兒不吃飯?”方馳有點兒迷茫。

 

“別問了,”孫問渠皺皺眉,“這麼好吃的東西認真點兒吃!”

 

方馳把燒麥咽了下去,還真是挺好吃的,跟自己家裡蒸的不一樣,他又塞了一個:“挺好吃的。”

 

一樣吃了一個之後,他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談事兒沒飯吃談完了你不會自己去吃嗎?而且你怎麼不回家?”

 

“不想吃,”孫問渠看了他一眼,“不想回,哦不想回家為什麼跑俱樂部去啊,因為沒地兒可去,那去了為什麼不跟你打招呼啊,因為我看你一身汗怕甩我一臉,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沒了。”方馳低頭認真地開始吃燒麥。

 

其實方馳也餓了,以前這麼一天訓練完了他回家自己煮面能吃一鍋,不過今天這些燒麥一屜就小小的四個,但算上後來又上的四屜也挺驚人的了,他放開了吃也沒吃完。

 

倒是喊著餓死了的孫問渠,吃了六個就放了筷子,慢吞吞地喝著酒。

 

“喝酒不就點兒菜什麼的嗎?”方馳問。

 

“我這種高手,殺人不使刀,”孫問渠喝了口酒,“喝酒不用菜。”

 

方馳沒說話,感覺找不到合適的姿勢把這句話給接下來。

 

這家燒麥確實不錯,沒吃完的孫問渠都打了包說帶回去晚上熱一熱吃宵夜。

 

結賬的時候方馳看到他從錢包裡抽了好幾大票,愣了愣,服務員走開之後問了一句:“多少錢啊?”

 

25一屜,怎麼了?”孫問渠說。

 

“我——靠!”方馳愣了,壓著聲音小聲喊,“就這四個加起來不夠我一口的燒麥25一屜?”

 

“加一塊兒不夠你一口你也沒吃完啊。”孫問渠懶洋洋地說。

 

“這是重點嗎?”方馳看著他,想想又皺著眉,“早知道不吃這麼多了,五塊多一個拇指燒麥。”

 

孫問渠讓他這句話逗得笑了半天,出了店門口都還沒停下來。

 

“還說酒量好呢,”方馳嘆了口氣,“風大,別樂了。”

 

“哎方小馳,”孫問渠把胳膊搭他肩上,往他身邊一靠,“你有時候挺逗的。”

 

方馳沒說話,孫問渠這一挨過來,他全身都僵了,舌頭也僵得不會打彎了,要不是怕孫問渠再說出什麼戳他的話來,他差點兒一膀子把他給掀開。

 

“你可以跟你亮子叔叔交流一下,”孫問渠邊走邊說,“我帶他來這兒吃過,他也嫌燒麥個兒小,一看就說,我操,這家燒,燒麥牛,逼,點了燒麥就上,上個屜兒。”

 

孫問渠學馬亮說話學得特別完美,方馳一下沒繃住樂了,跟孫問渠倆人傻笑了一路,都不知道自己是中了什麼邪。

 

回到孫問渠那兒,方馳拎著書包進了書房,準備開工。

 

“你先寫吧,有什麼不懂的放著,”孫問渠說,“我洗個澡醒醒酒。”

 

“你不是沒醉嗎?”方馳看了他一眼。

 

“沒醉是沒醉,”孫問渠勾了勾嘴角,“但是吧,酒……”

 

“酒壯慫人膽兒,行了你去洗吧快去。”方馳趕緊過來把書房門給關上了。

 

聽著孫問渠的腳步聲往浴室去了,他低頭開始做題,明天要交的英語還有一堆沒寫。

 

孫問渠今天好像在書房裡點過香,方馳一邊寫著一邊老能聞到淡淡的味兒,還挺好聞的。

 

他四周看了看,發現香盤就在坐上放著,已經點光了,只剩了幾小圈香灰,下面是個很精緻的白陶香盤。

 

方影說過孫問渠玩陶,不過他還沒見過,這套房子裡除了這個香盤,沒有別的陶器了。

 

他拿過香盤看了看,挺漂亮的,不知道是不是孫問渠做的,很簡單的樣子,就是一個方形,四邊往裡彎出一點弧度,看上去像個胖胖的四角星,還挺有現代感。

 

孫問渠洗完醒酒澡,過來推開了書房門:“寫完了嗎?”

 

“……哪有這麼快啊,”方馳邊寫邊說,“還得有一會兒,怎麼了?”

 

“那你寫吧,我就問問,要是還有一會兒我就睡幾分鐘。”孫問渠說。

 

“還是喝高了啊?”方馳看著他。

 

“跟酒沒關係,”孫問渠笑笑,“我就是困了,今天有點兒……累心。”

 

“哦,”方馳沒聽懂這是什麼意思,但還是點點頭,“那你睡吧。”

 

“完事兒了叫醒我就成。”孫問渠說完關上了書房門。

 

方馳趴在這張特別能讓人集中精力的大黑桌子上奮戰了快三個小時,因為孫問渠就團在沙發上睡覺,好像睡得還挺香,所以他中途也沒怎麼休息,把這兩天攢下的作業都寫了,除去不會寫的題,還有篇寫不出來的英語作文。

 

看了看時間,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感覺腦子都有點兒暈了,也不知道是讓題目繞的還是累的。

 

孫問渠還在睡覺,方馳走到沙發旁邊猶豫著要不要叫醒他。

 

累心是個什麼概念方馳沒太理解,不過孫問渠睡得似乎不算太沉,手遮在眼睛上,指縫中能看到睫毛在輕輕顫著。

 

方馳輕輕地輕了一下嗓子,正想開口叫醒他的時候,孫問渠睜開了眼睛,帶著點兒鼻音說了一句:“寫完了啊?”

 

“嗯,今天不會的不多。”方馳說。

 

孫問渠坐了起來伸了個懶腰,又前後左右地轉了轉脖子,在他轉過頭的時候方馳看見了他耳後有一個小小的圖案。

 

非常小,認識孫問渠這麼長時間他還是第一次注意到孫問渠除了後腰,耳朵後邊兒這種神奇的地方居然也有文身。

 

“看什麼?”孫問渠站了起來。

 

“你這個是文身嗎?”方馳指了指他耳朵。

 

“這個啊,”孫問渠摸了摸耳後,“是啊,你不說我都忘了,要看嗎?”

 

“不……不看了。”方馳有些尷尬,孫問渠皮膚挺白,偏過頭時脖子拉出很漂亮的弧線,他趕緊把目光收了回來。

 

“那講題吧。”孫問渠打了個呵欠進了書房。

 

方馳跟進去,孫問渠已經半趴在桌子上看他的作業了。

 

“今天的最大問題就是這玩意兒,”方馳抽出英語卷子,“看圖作文,寫不出來。”

 

孫問渠看了看題,笑了:“你的英語水平是不是就isfangchi,18yearsoldthisyear的水平啊?”

 

“不至於,”方馳笑了,孫問渠說英語的時候聲音有種跟平時說話不同的感覺,很好聽,“湊合還能聽懂個gravity。”

 

“嗯?”孫問渠愣了愣,反應過來之後笑了好半天,“還記著呢。”

 

“要不你給我寫個例文吧,”方馳想了想,“寫簡單點兒,我照著擴寫一下得了。”

 

“你怎麼不直接讓我給你寫好了,你照著抄一下得了,”孫問渠嘖了一聲,拿過筆紙,“行吧,我給你寫一個。”

 

“嗯。”方馳應了一聲。

 

孫問渠拿著筆轉了轉,低頭開始在紙上寫。

 

方馳看到他寫的第一個單詞的時候,就有點兒想把自己的英語卷子收起來的衝動。

 

孫問渠的英文也寫得挺漂亮,很連慣的一串小圈圈,不是那種很帥的瘦長圈圈,而是很可愛的胖圓圈圈,跟身後墻上他蒼勁有力的書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方馳本來想跟著看看他寫的是什麼內容,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字體上,看得有些入迷。

 

屋裡很靜,只有孫問渠的筆尖在紙上劃過時發出的細微的沙沙聲。

 

方馳突然就覺得有些說不清的感覺,他距離孫問渠很近,能聞到他身上的椰奶香味,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呼吸。

 

“好看嗎?”孫問渠突然停了筆,轉過臉看著他。

 

“嗯?”方馳在這一瞬間有些晃神。

 

“字。”孫問渠輕聲說。

 

“啊,”方馳看著他的眼睛,聲音有些發澀,“好看……胖胖的。”

 

孫問渠笑了笑,沒有說話。

 

方馳也沒有說話,他跟孫問渠有過不止一次這樣近距離的面對面,但這次一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時間和思維似乎都停頓在了孫問渠嘴角的笑容上。

 

“哎。”孫問渠輕聲說。

 

“啊?”方馳應了一聲。

 

孫問渠靠過來,在他脣上輕輕碰了一下。

 

 

 

26

 

 

 

孫問渠經常抽風,說點兒讓人防備不及的話,乾點讓人措手不及的事兒,但方馳怎麼也沒想到在英語教學範文寫作這麼正經嚴肅的過程中孫問渠會幹出這樣的事來。

 

柔軟濕潤的觸碰帶著小小的旋風,很快地來,幾乎沒有停留,就又帶著小風離開了。

 

但方馳還是被這突如其來的輕輕觸碰帶來的強大力量掀翻在地。

 

他猛地往後一靠,椅子跟著也往後一倒。

 

震驚。

 

迷茫。

 

害怕。

 

來不及發火。

 

他連人帶椅子■地一聲摔倒在了地板上。

 

孫問渠還半趴在桌上,偏著頭,手裡拿著筆,沒有機會開口說話,方馳在倒地的瞬間手一撐地,整個人直接就從地上跳了起來,穩穩地站在了桌子邊。

 

好身手!

 

接著就一拳砸在了孫問渠臉上。

 

好功夫!

 

沒等孫問渠趴在桌上從眼冒金星的狀態裡恢復過來,就聽見到方馳碰桌子踢椅子撞門一路帶著響兒地跑了出去。

 

等他捂著眼角抬起頭來的時候,只聽見客廳門■地一聲關上了。

 

“我靠。”他皺著眉小聲說了一句,撐著胳膊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又趴回了桌上,閉上了眼睛。

 

方馳感覺自己幾乎都沒用腿幫著蹬一下就那麼從院墻上飛了出去,這是他這麼多年跑步回家速度最快的一次,還是在訓練了一天之後。

 

一路冷風從領口嘩嘩地往衣服裡灌,全身凍了個冰涼,耳朵裡什麼也聽不見了,就只有呼呼的風聲,一直跑到樓下了他才放慢了腳步。

 

邊喘著粗氣往樓上走,邊感覺腦子裡還是嗡嗡響著,所有的思路都消失了,全被折現變成了孫問渠那個全無預兆的觸碰。

 

開門進了屋他還覺得有點兒暈,往沙發一趴。

 

胳膊旁邊傳來嗷地一聲,接著就被狠狠撓了一爪子。

 

“哎,”方馳趕緊看了一眼,黃總被擠在了他胳膊和沙發靠背中間,嚇了他一跳,“我不是故意的!”

 

黃總沒理他,轉身噌噌地就竄到了冰箱上坐下了。

 

“不好意思啊……哎……”方馳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以緩解自己滿身滿腦的眩暈。

 

他現在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具體是什麼感受也說不上來,就覺得亂。

 

亂糟糟的像是摔進了草堆裡,昏昏沉沉沉的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剛在孫問渠家摔那一下也沒摔到腦袋啊……

 

一想到孫問渠他立馬又跟身上被無數根燒熱的針戳了似的,全身一陣陣地又燙又扎,還有種心悸帶來的發麻。

 

沒錯,除去混亂和發暈,最清晰的感受就是心悸。

 

心跳得很快,害怕。

 

緊張。

 

不安。

 

這一夜是怎麼睡著的方馳不記得了,早上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還趴在沙發上,動都沒有動過。

 

他坐在沙發上,頭有些沉,不得不用手捧著。

 

捧了能有十分鐘,他才慢慢清醒過來,洗漱完了換了身衣服準備去學校。

 

但是……

 

沒有書包,沒有書,沒有作業,什麼都沒有。

 

全在孫問渠家裡扔著。

 

昨天唯一從孫問渠家帶出來的只有手機,還是因為之前順手擱兜裡了。

 

方馳坐回沙發上嘆了口氣,昨天晚上的事又跟潮水一樣涌了過來,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拿著手機對著孫問渠的名字發了很久的呆,最後他站起來,給黃總弄好貓糧之後出了門。

 

就這麼著吧,書包什麼的再說了,今天先湊合借別人的用用得了。

 

方馳甩著兩隻手出了門。

 

到了學校附近想吃早點的時候才想起來不光書包沒了,書包裡的錢包也沒了,他現在身無分文空。

 

“操。”方馳小聲罵了一句,只能頂著風站學校的路口等著。

 

站了沒兩分鐘,許舟開著小電瓶過來了,他剛要喊,突然看到後面還坐著肖一鳴,頓時又猶豫了。

 

“方馳!”許舟看到了他,喊了一聲把車開過來停在了他面前,“在這兒幹嘛呢?”

 

“……有錢嗎?”方馳說,“借我點兒。”

 

“要多少?”許舟馬上扯過書包翻錢。

 

“兩百。”方馳說,其實吃個早點有十塊就能吃出幸福感了,但考慮到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有勇氣去孫問渠那裡拿書包……

 

“你殺了我吧,”許舟停下了動作看著他,“要不咱去三小門口蹲著,小學生現在都有錢。”

 

“那……”方馳琢磨著要不就拿十塊吃早點。

 

“我有。”肖一鳴在後座上說了一句,下了車。

 

“拿……”方馳順嘴說了一個字又迅速打住了,拿來,他以前一般都這麼說,但這次他頓了頓說的是,“借我。”

 

肖一鳴沒說話,從兜裡掏了二百給他。

 

“我先去停車了啊。”許舟開著車先往學校去了。

 

方馳和許舟站在路邊,有點兒尷尬。

 

“你吃了沒。”方馳問。

 

“沒有,”肖一鳴說,“想去吃餛飩的。”

 

“那去吃吧,”方馳準備過街,餛飩店就在斜對面,大肉餛飩,挺好吃的,“我請客。”

 

“嗯。”肖一鳴點點頭。

 

正準備過街的時候,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停在了他倆面前,正好擋住了過街的路。

 

方馳皺皺眉準備繞開,車門打開了,有人從車裡下來。

 

“還真是這樣就來學校了啊。”這人說了一句。

 

方馳一愣,轉過頭,看到了孫問渠,眼角帶著明顯的淤青,估計是昨天自己那一拳給打的。

 

勁兒這麼大?

 

還打眼睛邊兒上了?

 

“給。”孫問渠一邊打著呵欠一邊把他的書包從車裡拎出來扔了過來。

 

方馳接住書包,肖一鳴就站在旁邊,他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其實肖一鳴沒在邊兒上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謝謝。”最後只說了這麼一句。

 

“不客氣。”孫問渠看了他倆一眼,回身坐回了車裡,車開走了。

 

“我以為……你書包已經扔到教室了呢。”肖一鳴往車開走的方向看了看。

 

方馳沒說話,把書包甩到背上,那二百塊塞回了肖一鳴兜裡。

 

兩個人沉默地過了街了,沉默進了店,要了兩份大碗的餛飩沉默地吃著,肖一鳴幾次抬頭想要說話,但最後都沒有開口。

 

方馳不知道他想說什麼,但是在肖一鳴眼裡,自己這應該就是在某個男人那兒過了夜還忘拿書包的情況,換個人也沒什麼,可偏偏是肖一鳴。

 

如果還是以前那樣的關係,估計肖一鳴早就已經問了。

 

這一上午的課上的簡直煎熬,不困,不累,不迷糊也不餓,就那麼瞪著老師,腦子裡時不時就竄過一陣緊張,連帶著心臟猛趕著跳幾下。

 

不斷涌出來的源自內心深處的不安讓他連上英語課都不瞌睡了,瞪著老師出神,而且一驚一乍的。

 

講卷子的時候梁小桃順手拿了他桌上的卷子去看,就這麼一個動作,嚇得他差點兒從椅子上蹦起來。

 

“怎麼了?”梁小桃也嚇了一跳,小聲說,“我就看看你卷子。”

 

“看吧。”方馳扯了扯衣領。

 

梁小桃有些奇怪地瞅了他兩眼,低頭看著他的卷子,翻到後面的作文題時,突然偏過了頭:“這誰幫你寫的啊?字寫得真好啊。”

 

“嗯?”方馳轉過頭往卷子上看過去。

 

一眼就愣了,作文題已經寫上了,一串圓圓胖胖的圈圈,一看就是孫問渠寫的,他沒說話,從書包裡翻出了別的卷子和作業,發現昨天孫問渠沒來得及給他講那幾道題都已經寫上了。

 

“還有人幫你寫作業呢?”梁小桃嘖嘖兩聲,她英語挺好的,作文她看了幾眼又嘖嘖了兩聲,“還是個學霸啊。”

 

方馳沒有說話。

 

中午放學他也沒去吃飯,趴桌上努力想讓自己睡一會兒,但沒成功。

 

神奇的是下午自習他還是不困,老師來答疑的時候他全程神采奕奕,只不過老師說了什麼他也沒怎麼聽見,就瞪著孫問渠給他做的那幾道題發呆。

 

他不討厭孫問渠,一開始當然是討厭的,後來就不討厭了,就覺得孫問渠智商應該很高,就是情商發育不良,雖然很幼稚愛遛人喜歡找麻煩,但心地挺好的。

 

一顆寂寞的蛇蛋,會幫人寫作業的那種。

 

但無論他對孫問渠的印象有多好,這事兒都是他無比抗拒也不能接受的,只要一想起來,就會渾身難受。

 

最後一節自習課,他認真地琢磨了一節課,打算正式地跟孫問渠說說不要再這樣。

 

鈴一響他就拎著書包出了教室,一路小跑著到了人少的小街,掏出了電話。

 

撥號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他手有點兒抖。

 

電話裡響了半天,那邊孫問渠才接了起來:“喂?”

 

孫問渠聲音有些發沉,從聽筒裡傳出來時,方馳覺得就跟貼在耳邊說話似的,嗓子緊了緊才說了一句:“我,方馳。”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沒說話。

 

“那什麼,”方馳咬咬嘴脣,“我今天……就先不過去做飯了。”

 

“嗯。”孫問渠還是應著。

 

“我就……就是想說,”方馳說得有些吃力,“我挺不喜歡你那樣的,就昨天那樣,你懂我意思吧。”

 

“嗯。”

 

“所以我是想說,你要老這樣,我就不過去了……不過錢我會還你的。”

 

“嗯。”

 

孫問渠始終就只是嗯嗯,方馳也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還是有別的想法?

 

“你的臉……”他猶豫著又問了一句,早上看著孫問渠眼角的傷不輕,雖然情有可原,他還是不太好意思。

 

“你是不是?”孫問渠突然開口,打斷了他。

 

“是不是……什麼?”方馳猛地一驚,那種像打閃似的心悸再一次掠過。

 

“非得我說出來?”孫問渠說,“我感覺你不太願意聽呢。”

 

方馳沒說話,感覺自己眼前的東西跟著心跳一塊兒蹦著。

 

“同性戀,”孫問渠很平靜地說,“你是不是。”

 

這三個字讓方馳一下靠到了旁邊的樹上,挺冷的天兒出了一後背的汗,還都是瞬間出的汗。

 

他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又停了幾秒鐘才開了口:“我……不是。”

 

“是麼,”孫問渠的聲音裡似乎帶著笑,“你確定麼?”

 

方馳定了定神:“確定。”

 

“這樣啊,”孫問渠停了停,“那你不用再過來了,那個賣身契,不,那個服務合同,作廢吧。”

 

“嗯?”方馳愣了。

 

“我第一次說我喜歡男人的時候,”孫問渠聲音還是沒什麼變化,“你那個反應,我還覺得你是……不過你要說你不是,那就不是,所以不用再來了。”

 

方馳沒說話,一時還沒回過神來。

 

“你要不是,我逗著也沒意思了,就這麼著吧,”孫問渠說,“這月工資給你放書包那個拉鏈兜裡了,給黃總買點兒好貓糧吧。”

 

“……哦,”方馳不知道自己現在在想什麼,“錢我會還的。”

 

“還沒到時間呢不著急,”孫問渠笑笑,“我掛了,拜拜。”

 

沒等方馳出聲,孫問渠掛掉了電話。

 

方馳把手機放回兜裡,也沒再繼續跑,直接坐在了樹下的石凳上,石頭的冰涼很快透過褲子傳了上來,爬向全身。

 

他從書包裡摸出了煙盒,點了一根叼著。

 

抽了幾口之後又伸手到書包裡翻了翻,在拉鏈小兜裡摸到了一個信封。

 

一摞新票子,還用張細紙條捆著,方馳看了看,紙條上還有字。

 

是孫問渠的字,估計是用那種細細的毛筆寫的,跟用鋼筆寫的字差不多大小,非常漂亮整齊地寫著:做飯費,做菜費,拖地費,掃地費,翻墻費,拆窗費……

 

後面還有什麼費方馳沒再看,把紙條疊起來放進了兜裡,這一項項列出來的內容讓他反覆想起這段時間在孫問渠家的各種畫面。

 

並不太好受。

 

抽完一根煙,他戴上耳機站了起來,慢慢往回走。

 

今天不用去做飯了,不用買菜也不用收拾,時間突然像是變多了,可以不急不慢地順著路遛達。

 

到小區門口的時候他去旁邊寵物店買了兩袋孫問渠同款貓糧,再去小超市買了點兒麵條,感覺很久沒在自己的破屋子裡給自己煮面了。

 

回到家,黃總很意外地沒有虐待食盆子,而是團在門邊自己的拖鞋裡睡覺。

 

“今天這麼乖,”方馳把它拿起來捧手裡摸了摸,“你怎麼老也不長個兒呢?”

 

黃總揮了揮爪子。

 

喂完黃總打掃完貓沙,方馳坐到了書桌前,準備復習。

 

這個書桌租房的時候就有,房東的,跟他在爺爺家的書桌差不多大小,看長相年頭估計也差不多。

 

桌上貼了很多貼畫,比起孫問渠那張黑色的寬大的泛著柔和啞光的一塵不染的大桌子,還真是不太能集中注意力。

 

他趴到桌上開始寫作業,大概寫了半小時,肚子餓了,他放下筆去給自己煮了碗面。

 

面還煮得挺不錯的,他滴了幾滴麻油,很香,邊看電視邊吃,熱乎乎的鼻尖都冒出了汗珠。

 

莫名其妙地就想起來不知道孫問渠吃的是什麼。

 

估計是外賣,或者出去吃。

 

想想又覺得自己瞎操心,一個拿錢不當錢的大少爺,還用擔心吃什麼的問題麼,再說之前也沒人給做,不也長得……挺好的嗎。

 

吃完面方馳繼續做題,做得不太順,老走神,不過好歹是掙扎著做完了,不會的題他都空了出來。

 

起來喝了口水之後他回到桌子旁邊,看著沒做的那幾道題,愣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空著也就空著了,沒孫問渠給講了。

 

猛地就有些鬱悶。

 

方馳皺著眉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很鬱悶,因為自己的鬱悶所以更鬱悶了,這到底是怎麼了!

 

折騰到快12點,方馳湊合著把不會的題硬做完了,對錯不管了,反正填滿為止,看著都滿了還能舒服點兒。

 

他扔下筆打了個呵欠,飛快地洗了個澡就躺到了床上,鑒於今天自己像個神經病一樣到現在依然神采飛揚,他戴上了耳機,打算聽聽音樂培養一下瞌睡。

 

選了個隨機播放,然後關燈,閉眼。

 

機子裡的音樂都挺舒緩的,跑步散步靜心利器,聽著很讓人放鬆。

 

方馳閉著眼,放緩呼吸,讓自己跟著音樂的節奏慢慢地吸氣吐氣,精神了一天了,晚上要再睡不著,他明天不用上課了。

 

幾首曲子聽過去,瞌睡沒有如期而至,他嘆了口氣,打算挑出幾首特別慢的聽聽。

 

剛一抬手,耳邊傳來很輕地兩聲咳嗽。

 

他頓時跟被捅了一刀似地坐了起來,全身汗毛都炸了鍋。

 

“給你拉一段,按你的水平,估計沒聽過,”孫問渠的聲音從耳機裡傳來,“這個叫牧羊女,我挺喜歡的,那天在你家本來想拉這首來著,你點了個賽馬。”

 

方馳坐在床上沒動。

 

耳機裡短暫的安靜之後,響起了二胡特有的帶著些許哀傷的聲音。

 

聽得出孫問渠的這把二胡比爺爺那把要好得多,聲音圓潤柔和,雖然mp3的收音效果不是太好,但方馳還是迅速被拉進了旋律裡。

 

“你到,到底開不開門。”馬亮在電話裡說。

 

“我困死了要睡覺,”孫問渠裹在被子裡,“煩著呢。”

 

“那我自,自己開了。”馬亮掛掉了電話。

 

“啊……”孫問渠翻了個身,聽到馬亮在外頭打開了院子門,又打開了客廳門,最後推開臥室門走了進來。

 

“起,起來。”馬亮指了指他。

 

“幹嘛。”孫問渠閉眼兒躺著沒動。

 

“你想什麼,呢?”馬亮過來掀掉了他身上的被子,“這,這麼大的事兒,都不,不跟我說?”

 

孫問渠無奈地坐了起來,抓過睡衣套上了盤腿坐在床上:“多大點事兒啊,你大半夜的不摟媳婦兒跑來掀老爺們兒被子。”

 

“老爺子給我打……電話了,”馬亮在床邊的凳子上坐下看著他,“怎,怎麼回事?”

 

“跟你說什麼了?”孫問渠打了個呵欠。

 

“不許給,給你錢,給錢就收,收拾我。”馬亮說。

 

“你怎麼說的?”孫問渠轉過頭,老爸動作還挺快,這就開始封鎖經濟了?

 

“收,收拾唄,”馬亮皺皺眉,“還能揍,我麼。”

 

“把你客戶一斷你就完蛋。”孫問渠笑笑。

 

“不會,我客戶跟他那兒不,不是一個風格,”馬亮看上去挺著急,直接在臥室裡點了根煙,“你快成流浪蛇了你知,知道麼。”

 

“你就來提醒我這個?”孫問渠轉過臉看了看他。

 

“你臉怎麼了?”馬亮站了起來,伸手扳過了他的臉,有些吃驚,“還動……手了?”

 

“沒,”孫問渠拍開他的手,“不是我爸。”

 

“是誰!”馬亮叼著煙喊了一聲,煙灰掉在了床上。

 

“我兒子,”孫問渠把煙灰拍掉,“你他媽出去抽。”

 

“你兒,兒子?方,方,方……哎操,”馬亮吃驚地瞪著他,“你是不是耍花,骨嘟流氓了?”

 

 

 

27

 

 

 

馬亮站到窗邊,一邊抽煙一邊看著他:“你是不是幹什,什麼見不得……是不是強,強行……”

 

“我強誰啊?”孫問渠下了床,給自己倒了杯牛奶,“方馳啊?”

 

馬亮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應該沒,沒乾,你打,不過他。”

 

“打得過我也不能太出格啊,”孫問渠拿著杯子,“我是那樣的人麼,對個高中生耍流氓啊?”

 

“畢業就能,能耍了,”馬亮點點頭,把煙掐了,“那你幹,幹什麼了?”

 

孫問渠看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聲音不高地說了一句:“親了一下。”

 

“什麼?”馬亮猛地轉過頭,直接嗆了一口,咳了半天都沒停下。

 

孫問渠走出臥室,往沙發上一倒,腿架到了茶几上:“至於麼你。”

 

“你一個大叔,”馬亮跟了出來指了指他,“怎麼這,這麼不要臉,呢。”

 

“滾蛋,誰大叔了。”孫問渠嘖了一聲。

 

“那就是不……要臉。”馬亮說。

 

“我就覺得他是,不過他說不是……這事兒不提了,”孫問渠揮揮手,“你來還有什麼指示嗎?”

 

“明天,”馬亮說,“去我那兒一,一趟。”

 

孫問渠不說話。

 

“不是讓你做,做陶,”馬亮坐到他旁邊,“那樣用,用不著我跑,跑一趟。”

 

“什麼事?”孫問渠問。

 

“跟陶也有,有關,”馬亮看了他一眼,“去幫幫我,大客……戶,你給設,設計一下。”

 

“你是不是給我下套呢?”孫問渠眯縫一下眼睛。

 

“隨便想,”馬亮拍拍他的腿,“我是專程過,過來,請你幫忙,之前的設計這人都,都不滿,意。”

 

“我想想。”孫問渠打了個呵欠。

 

馬亮走了之後,孫問渠懶得動,也沒回床上趴著,直接就在沙發上躺著了。

 

老爸這回是來真的,比上回讓他去挖土更真,雖然他還沒有緊迫感,但也偶爾會考慮一下之後的事。

 

房子是不是他的名字,是孫遙的,所以真要賣掉,他一點兒輒都沒有。

 

現在他琢磨著房子該怎麼辦,存款他還有不少,要不也不會拿十萬去逗方馳,但要買一套又不可能全款,交個首付再付按揭?

 

還不如直接去租一套。

 

但無論怎麼弄他都覺得很麻煩。

 

找房看房收拾東西搬家收拾東西住下。

 

煩死了。

 

“你家還有沒有空房了,”孫問渠第二天下午坐在馬亮的辦公室裡問,“租給我。”

 

“沒有。”馬亮說。

 

馬亮兩口子挺能吃苦的,也會過日子,他們這個工作室現在做得不錯,但一直開輛破麵包,也沒買房,當初為省錢在工作室樓上弄了一間房住著,到現在也還住那兒。

 

“要不要亮子幫你問問?”馬亮媳婦兒胡媛媛拿了壺咖啡進來放在桌上。

 

“不用,謝謝嫂子,”孫問渠倒了杯咖啡,“我自己去問就行。”

 

“你自己問啊?”胡媛媛說,“那要被賣了我跟亮子上哪兒刨你去?要不你先給我們留個暗號,長這麼大挺不容易的。”

 

馬亮坐桌子後邊笑了半天,孫問渠笑著嘖了一聲:“嫂子,我們這兒談正事兒呢。”

 

“談吧談吧,我就說今兒太陽怎麼沒打東邊兒蹦出來呢。”胡媛媛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轉身出去了。

 

馬亮找他幫的這個忙說難不難,就是有個手筆挺大的客戶要做一套壺,用料什麼的都有要求,但對他們之前的幾個設計都不滿意,馬亮就想讓孫問渠給設計一套,但要說不難吧,也挺難,壺這東西審美不統一。

 

“他有什麼要求?”孫問渠看著電腦裡之前的設計。

 

“有底蘊,有文,文化,厚重,還得有現代,感,簡約時,時尚。”馬亮說。

 

“什麼鬼要求,”孫問渠皺皺眉,想了半天,“先給我說說這個冤大頭什麼樣的人,你去過他家吧,什麼裝修風格。”

 

“村,村裡出來的土,豪,留過洋,”馬亮很簡明地說,“水晶大吊,吊燈配紅木,黑天兒戴,戴,墨鏡。”

 

孫問渠看了他一眼:“懂了。”

 

做為一個即將被趕出棲身之所,沒有經濟來源,從來沒上過班,刨去一堆裝逼技能之外沒學歷沒任何謀生手段,每天遊手好閒混了快三十年的一個無業遊民,大概除了孫問渠,換了誰也不可能再悠哉游哉了。

 

孫問渠感覺自己也不是不著急,而是不知道往哪兒急,怎麼急。

 

反正現在他還住著大房子,有吃有喝挺滋潤,雖然剛被人打了個烏眼青,但也並不影響他依舊慢吞吞懶洋洋地過著。

 

在健身房碰上小嘰的時候還約了他第二天過來做頭髮。

 

“試試染一下?”小嘰頭上的沖天炮變成了紫色,還是很執著地想讓他染。

 

“不。”孫問渠依舊回答簡短。

 

“可惜了這麼好一張臉,”小嘰嘆了口氣,“被打了還這麼帥呢。”

 

“閉嘴趕緊弄,”孫問渠說,“我睡會兒。”

 

“要不燙個卷兒?你頭髮也夠長度了。”小嘰又說。

 

“找抽呢吧?”孫問渠閉上眼睛。

 

“哎,就沒見過你這樣的,你這麼簡單的造型,我都沒有發揮餘地了,”小嘰小聲嘀咕著,“你這去普通理髮店一樣能弄,還便宜呢。”

 

“我不想動,”孫問渠說,“你再不閉嘴我打人了啊。”

 

“我又沒跟你說,”小嘰轉頭衝旁邊的小助理說了一句,“是吧amy?”

 

“是——啊。”amy照舊是有氣無力。

 

孫問渠肯定是睡不著的,不過好歹小嘰閉嘴了他能閉目養神一會兒。

 

小嘰雖然囉嗦,業務水平還是很高的,動作也很麻利,在保證精耕細作的基礎上以最快速度把孫問渠的頭髮打理好了。

 

“好了,”小嘰拍拍孫問渠,“睜眼看看世界。”

 

“挺好,辛苦了。”孫問渠睜開眼睛看了看鏡子。

 

“孫哥我覺得你挺沒精神的,”小嘰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我給你介紹個特別靠譜手藝也特別好的按摩店吧。”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

 

小嘰給了他一張名字:“報我名字不用辦卡直接是會員價。”

 

“說我是小雞的朋友小狗嗎?”孫問渠看看名片,這地兒好像以前去過,跟馬亮一塊兒。

 

“楊定邦,”小嘰說,“我叫楊定邦。”

 

“哎,名字真不錯,”孫問渠忍不住往小嘰臉上認真地看了看,“就是這名字跟你也不挨著啊。”

 

小嘰笑了起來:“說是算命的給起的名兒,我爸媽覺得有點兒大有作為的感覺,就用了。”

 

說到名字,孫問渠其實有點兒迷茫,不知道老爸給他起這個名字最初的想法到底是什麼。

 

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無論什麼想法和期待,自己肯定都沒達標。

 

他不是沒努力配合過,老爸讓他學的,他哪怕並不喜歡也沒興趣,他也全都認真學了,只是一邊按老爸的安排走著,一邊就覺得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你會是我最成功的作品。”

 

老爸在他很小的時候說過,後來也說過,後來說的是你是我這輩子最失敗的作品。

 

小時候他沒什麼感覺,“作品”這東西是什麼,他沒有直觀概念。

 

長大點兒之後他看著在自己手裡被任意揉捏修正的陶土時才慢慢有了感覺,他做的那些陶,他寫的那些字,畫的那些畫……都是他的作品。

 

做為一個作品的一輩子,讓他害怕和憤怒。

 

當然,到現在他和老爸的矛盾已經不僅僅是一個作品的掙扎那麼簡單了,內容越是複雜,矛盾就越難化解。

 

特別是似乎並沒有人真的想去化解。

 

孫問渠打了個呵欠,摸出手機給羅鵬撥了個電話:“出來浪。”

 

“問渠?”羅鵬的聲音有些意外,“你沒事吧?”

 

“能有什麼事。”孫問渠說。

 

“你不是被老爺子收拾了嗎?”羅鵬說,“我都沒敢給你打電話聯繫,博文讓都別聯繫你,怕你被老爺子控制了給你惹麻煩。”

 

孫問渠這一瞬間的感覺像是要炸了,一萬個馬蹄子羊蹄子豬蹄子黑驢蹄子在身體裡蹬踏著。

 

“沒那麼誇張。”他笑了笑。

 

“那就好,那就好,”羅鵬松了口氣,“那下周要出來啊,張琳生日要聚呢。”

 

“在哪兒?”孫問渠問。

 

“博文那兒唄,方便。”羅鵬說。

 

“嗯,行。”孫問渠咬著牙。

 

“問渠,”羅鵬又壓低聲音,“你旁邊沒你爸的人吧?”

 

“沒有,說。”孫問渠感覺自己手在抖。

 

“缺錢跟我說,博文說你爸通知了不讓借你錢,”羅鵬小聲說,“不過悄悄的應該沒事兒,他也發現不了。”

 

“不缺,你別操心了。”孫問渠吸了口氣。

 

“嗯,反正有事兒你就說,”羅鵬恢復了正常聲調,“我現在在蒸著呢,你過來嗎?”

 

“算了,那玩意兒受不了。”孫問渠說。

 

“那下周見面再細聊,我這兒有瓶好酒就等著你呢。”羅鵬說。

 

“成。”孫問渠笑著說。

 

羅鵬掛了電話。

 

孫問渠坐在沙發上,盯著自己的手機。

 

那種無處宣泄的憤怒和鬱悶堵得他有點兒想咳嗽,但就連咳嗽也咳不出來,就那麼愣憋著堵著。

 

最後他揚起手,狠狠地把手裡的手機對著電視機砸了過去。

 

手機很準確地磕在電視的左上角再彈到了地上,摔成了好幾片。

 

他又過去對著手機用力踩了幾下,聽到了喀嚓的碎裂聲才滿意地倒回了沙發裡。

 

服務合同作廢了,方馳不用再去孫問渠家伺候月子,不用買菜做飯防著孫問渠抽風,每天清閒了很多。

 

這種和以前沒什麼區別的生活,他突然有點兒不適應。

 

真賤啊……

 

不過就算孫問渠現在讓他去,他也肯定不會再去,孫問渠的那個問題已經讓他無法再面對這個人。

 

不是。

 

我不是。

 

這個答案是他給孫問渠的,以前也給過肖一鳴。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這次面對孫問渠的提問,他這個回答不再像當初對著肖一鳴時那麼幹脆。

 

唯一沒變的就是抗拒和下意識地迴避。

 

本來那天跟肖一鳴說話,關係也稍微緩和了一些,但猛地撞上孫問渠這麼個神經病,還被肖一鳴看見了,他這幾天突然又開始不自在。

 

好在馬上期末了,復習越來越緊,他也顧不上琢磨太多累心的事兒。

 

有想著孫問渠的時間,不如想想孫問渠的錢。

 

上次從方影那兒拿了錢之後,方影倒是不再躲他,電話也總打,人也沒搬家,但就是總說還沒湊齊錢。

 

雖然那個服務合同讓人鬱悶,但沒有了這麼個玩意兒,方馳欠錢就欠得越來越不踏實。

 

“今天怎麼往這邊走?”肖一鳴回過頭問。

 

“去我姐那兒。”方馳說。

 

方影家跟肖一鳴家差不多方位,去找方影會跟肖一鳴走上一大段路程。

 

“吃慄子嗎?”肖一鳴看了看前面,問了一句。

 

“吃。”方馳有點兒餓,老遠他就已經聞到前面糖炒慄子的香味了。

 

“我請客,”肖一鳴加快了步子,“我快餓死了。”

 

“嗯。”方馳跟著他快步走了過去,這感覺挺熟悉的,他倆以前總在放學的時候一塊兒吃東西,每次都跟餓死鬼搶食兒似的著急忙慌。

 

一人一包慄子買好了,轉身要走的時候,幾輛摩托車停在了路邊,車上下來了幾個人,估計也是要買慄子。

 

肖一鳴的步子頓了頓,方馳低頭正吃,直接撞在了他身上,再一抬頭,看到了六班的兩個人,還有……肖一鳴的那個前男友。

 

方馳有點兒煩躁,掃了一眼那幾個人也沒出聲,轉身走開了,肖一鳴也沒說話跟在他身後。

 

有人吹了聲口哨。

 

方馳把脖子上掛著的耳機戴上了,還沒來得及開音樂,就聽到有人怪腔怪調地說了一句:“還真是比你強點兒,不怪你是替補。”

 

“滾你媽逼,”前男友罵了一句,“那也是老子吃剩下的。”

 

方馳猛地轉身往回走的時候,肖一鳴拉了他一把:“方馳你要幹嘛!”

 

方馳沒說話,兩步就衝了過去,一拳砸在了前男友的鼻梁上,這拳挺重的,跟打孫問渠那會兒可不一樣,就按著噴鼻血砸的。

 

前男友無聲地捂住了鼻子,下意識地彎下腰,估計是疼得出不了聲兒。

 

接下去一膝蓋頂下巴再當胸一腳踹過去,方馳一氣呵成,那小子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那幾個人才回過神來。

 

“你……”方馳指著他,指了兩下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每次都這樣,不知道有什麼可說的。

 

正想詞兒呢,肖一鳴過來拽了他就走,走了兩步就開始跑,方馳也只好跟著跑。

 

跑了沒幾步,就聽到了身後有摩托車的聲音,人家回過神追來了。

 

“操。”方馳猛地停下,把書包往旁邊一扔,轉身對著從車上跳下來的一個人就撲了上去,兜肚子就是一拳。

 

有人在他背後用什麼東西砸了一下,他也沒回頭,反手一抄就抓住了那人的手腕,接著狠狠一擰,這人就嗷地一聲蹲了下去。

 

追過來的就四個人,倆六班的,倆外校的。

 

方馳又一腳踹了出去,突然有種很爽的感覺,跟做廣播操似的,特別舒展,特別能出氣,對於他來說,這幾個人就跟送上門來讓他發泄似的。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真是太貼心了。

 

最後被肖一鳴強行拽走的時候,他還有些意猶未盡。

 

肖一鳴拽著他走了一條街才松了手,擰著眉:“你何必呢?這不是給自己找麻煩麼。”

 

“他們不敢。”方馳轉身衝著墻點了根煙。

 

“都是不要臉的,暗地裡給你來幾下你防得住啊?”肖一鳴靠到墻上,嘆了口氣。

 

“我都沒擔心呢,你擔心什麼。”方馳說。

 

“說兩句就讓他們說兩句,”肖一鳴吃了顆慄子,“這麼一弄你更躲不開這些事兒了。”

 

“什麼事?”方馳順嘴問了一句,問完就有點兒後悔。

 

肖一鳴沒出聲,繼續吃著慄子。

 

方馳對著墻噴了一口煙,他知道肖一鳴的意思,這話沒錯,本來沒他什麼事兒,這一架打完,有沒有事兒都有了。

 

但要讓他當面聽著那樣的話保持沉默,他壓不住脾氣。

 

矛盾得很。

 

有什麼錯?關你什麼事?

 

那又躲什麼躲?

 

怕什麼怕?

 

方馳有些煩悶地掐了煙:“我走了。”

 

肖一鳴把一包慄子遞給他,方馳接過來塞到了外套裡,突然又有點兒想笑,挺神奇的,亂七八糟打這一通,肖一鳴居然還顧得上慄子,兩袋都沒丟。

 

走到方影家樓下時,正是家家戶戶炒菜做飯最熱鬧的時候,每一口呼吸都能聞到菜香,要不是有慄子墊著,方馳都有點兒想先在樓下拉麵館吃碗面再上去了。

 

準備進樓道時,一輛電瓶車開過來停下了,車子的踏板上放了一堆快餐盒子,車上的人把盒子一塊兒拎了下來,跑上了樓。

 

方馳的眉毛頓時擰了起來。

 

這是送餐的,這樓裡除了方影,大概不會有誰再點外賣。

 

還點了這麼多。

 

他慢慢往樓上走,感覺火又有點兒噌噌的。

 

走到方影家那層時,送餐的人空著手跑了下去,方馳壓著火走到方影家門口。

 

門虛掩著沒關嚴,從開著的那條縫裡就能看到屋裡的麻將桌和正一臉疲憊卻又精神百倍的方影。

 

方馳推開門走了進去,看見坐在旁邊的小凳子上捧著一盒快餐正準備吃的小果時,他的怒火爆發了。

 

“小馳……”方影有些驚訝地站了起來。

 

方馳過去直接把牌桌給掀了,桌上的錢和麻將唏裡嘩啦撒了一地。

 

“小果進屋去吃。”方馳說。

 

小果捧著盒飯跑進了裡屋。

 

“這人誰啊!”有個女人喊了起來,“神經病啊!”

 

“滾!”方馳轉頭瞪著她。

 

屋裡挺靜,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動,全都看著他。

 

方馳再次陷入不知道說什麼的狀態裡,只得一腳踩到被掀翻的桌面上,桌面發出■地一聲響,裂開了一條縫。

 

幾個人這才跳了起來,轉身跑了出去,接著邊罵邊下了樓。

 

“你幹嘛呀!”方影皺著眉,把地上的錢都撿了起來。

 

“你還賭?”方馳把她拽了起來,壓著聲音,“你是不是覺得上回麻煩過了就沒事了?”

 

“我就今天……”方影轉開臉。

 

“你少放屁!”方馳指了指裡屋的門,“你自己亂七八糟就算了,你就讓小果這麼過日子?”

 

方影沒說話。

 

“走。”方馳拽著她往門口走。

 

“幹嘛!”方影嚇了一跳,掙扎著。

 

“還錢,”方馳說,順手抓起了沙發上她的包,“有錢打牌沒錢還麼。”

 

方影被他連扯帶拽地拉到了小區旁邊的櫃員機前,儘管非常不情願,但還是無可奈何地輸了密碼。

 

卡里的余額有兩萬出頭,方影倒是看得出來一直在想辦法弄錢,但這錢弄來了又舍不得還。

 

方馳不管方影的抗議,把兩萬轉到了自己卡里,給方影留了零頭。

 

“我再警告你一次,”方馳指著方影的鼻子,“你坑自己我不管,但你要敢坑我,我肯定不會放過你。”

 

“我不敢!”方影皺著眉。

 

“你最好不敢,”方馳說,“這錢還清之前再讓我看到你賭,你別怪我不客氣。”

 

方影看了他一眼。

 

“借給你的錢是孫問渠的,”方馳盯著她,“你別以為他比你招惹的那些高利貸好對付!”

 

方影猛地抬頭瞪著他:“你怎麼從他那兒弄到錢的啊!天!”

 

“不用你管。”方馳轉身走了。

 

方馳回到家,查了查卡里的錢,拿出了手機。

 

這幾天孫問渠都沒再聯繫過他,就好像隨著服務合同的作廢,他欠錢的事也作廢了似的。

 

孫問渠可以不問錢的事,方馳卻不好意思不提,他想先還上一部分,哪怕是匯報一下進展也行。

 

不過電話雖然接通了,孫問渠那邊卻始終沒有人接。

 

 

 

28

 

 

 

孫問渠的手機在響,響了好幾次,他都沒有拿起手機看一眼。

 

馬亮在門外看了一眼,沒有進去。

 

雖然這是他的辦公室但現在歸孫問渠,孫問渠已經在這兒待了一下午加半個晚上,飯都還沒吃。

 

孫問渠是個絕對大多數時間包括睡覺時間都吊兒郎當的人,但儘管他對這些從小就如影隨行的技能又痛又煩,在真正開始做起來的時候,卻又會給人一種他愛這些東西愛得都沉到河底浮不起來了的感覺。

 

馬亮覺得用沉迷沉醉都不合適,也沒法形容。

 

一直到快十點,孫問渠才放下了筆,走出了辦公室。

 

“吃點東西吧,”胡媛媛馬上站了起來,“我給你熱點兒。”

 

“我想吃面,嫂子給我煮碗面吧,”孫問渠看了看手機,這手機新換的,用著還有點兒不順手,劃拉了半天才打開了,幾個未接裡有倆是方馳的,“就我給你們拿的那種香腸,擱點兒。”

 

“行。”胡媛媛進了廚房。

 

“沒,沒耽誤事兒吧?”馬亮問,“電話響半,半天。”

 

“我有什麼事兒可耽誤的,”孫問渠扔下電話坐到馬亮旁邊,“一會兒我開車回去吧,困死了想睡覺。”

 

“我送你。”馬亮說。

 

“不用,”孫問渠打了個呵欠,“明天我出門轉轉,車我拿著。”

 

“嗯,”馬亮拍拍他的肩,“我都讓你用電,電腦畫多好,非得手畫。”

 

“不會用,”孫問渠閉上眼睛,馬亮剛要說話的時候他又補了一句,“別說學啊,我不想學。”

 

馬亮笑了半天。

 

如果不算給方馳講題,孫問渠很多年沒這麼正經做點兒什麼了,吃東西之前還好,只覺得有點兒困,吃完胡媛媛煮的那碗面,他身體裡的疲憊像是被激醒了似的一下爆發了。

 

也許是香腸面太好吃了,如果是方馳同學煮的會更好吃……不,其實胡媛媛的手藝比方馳的強太多。

 

孫問渠又打了個呵欠,前面的路都變得有些模糊,他揉了揉眼睛,打開了車裡的音樂,開得很大聲。

 

一陣砸得人心跳都帶上哆嗦了鼓讓他頓時清醒了。

 

heyyouwakeup!”他粗著嗓子跟著吼了一聲,手指在方向盤上敲著。

 

heyyouwakeupin……

 

heyyouriseup

 

孫問渠聽著感覺很爽,一直跟著哼哼。

 

車拐了個彎,前面是方馳他們學校,他嘖了一聲,想起了那天方馳看到他時的表情,還有方馳旁邊站著的那個對自己的關注度超出了陌生人應有程度的小男生。

 

不是。

 

我不是。

 

孫問渠嘖嘖兩聲。

 

不是就不是吧。

 

學校已經下了晚自習,路上都是背著書包的學生,孫問渠掃了幾眼,想著要是看到方馳就帶他一段。

 

不過一直開到前面人慢慢少了,也沒有看到扣著大耳機在路上跑著的人。

 

這段路有點兒爛,修了倆月了也沒修好,車開上去蹦起來的節奏跟音樂鼓點一樣一樣的。

 

孫問渠一邊吼著歌一邊蹦著開車,看到前面大概因為修路刨爛了水管而漏出來的大片水時,已經沒有機會躲開了。

 

breakyou……”孫問渠也懶得躲了,吼著就開了過去。

 

衝進水裡看到水花四濺的同時他也看到了路邊的人行道上有人。

 

操。

 

剎車降低車速已經來不及。

 

他看著後視鏡在心裡默默給這個倒霉的路人說對不起的時候,路人突然揚了一下手。

 

接著他就聽到自己車後傳來很大的一聲響,似乎還伴隨著碎裂的動靜。

 

你大爺!

 

孫問渠衝出積水之後停下了車,拉開車門跳了下去。

 

先看了一眼車後面,右邊的燈殼子被什麼東西砸裂了,他有點兒火大,轉身瞪著那人吼了一聲:“喂!你……方馳?”

 

居然是扣著大耳機但是沒有奔跑的方小馳同學。

 

“啊。”方馳看到是他估計也很驚訝,愣在原地沒有動,只是把腦袋上的耳機拽下來掛在了脖子上。

 

“你砸我車?”孫問渠瞪著他,“heyyouriseup!翻身農奴把歌唱!”

 

“我最煩有水還不剎車的傻逼……我又不知道是你,”方馳總算回過神來了,擦了擦臉,又拍了拍衣服,“濺我一身髒水我還想打人呢。”

 

“你拿什麼砸的啊?”孫問渠看著車燈,迅速轉移了話題,“勁兒夠大的啊。”

 

“這個。”方馳伸出手。

 

孫問渠瞄了一眼,方馳手裡拿著一根繩子,那頭掛著一個環,看著像是他攀岩的裝備。

 

“你拎著這玩意兒走路?”孫問渠簡直覺得莫名其妙。

 

“防身,”方馳把繩子收回包裡,走到了車旁邊看了看車燈,“我……幫你修。”

 

“怎麼修?”孫問渠看著他。

 

“店裡修啊,”方馳猶豫了一下,“或者你告訴我多少錢,我給你。”

 

“算了,”孫問渠踢了踢車輪,“沒多少錢,我拿朋友那兒修就行,我這算自找的了。”

 

“……哦,朋友那兒不收錢嗎?”方馳問。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

 

方馳沒再說話,也沒動,就那麼站著。

 

孫問渠本來還想問問他打電話給自己有什麼事,一扭頭看到他臉上表情裡全是不自在和尷尬,想說的話一時都沒說出來。

 

“那我……”方馳說。

 

“那你……”孫問渠跟他同時開口,停下來等他說話的時候他又不出聲了,孫問渠感覺自己都快被他帶尷尬了,“你給我打電話了?”

 

“哦,是,”方馳點點頭,“想跟你說方影還了三萬,我可以先把這三萬給你。”

 

“不急,”孫問渠揮揮手,“你又跑不掉。”

 

“……哦。”方馳應了一聲,又沒話了。

 

孫問渠跟他面對面瞪了一會兒,實在扛不住,轉身拉開了車門:“上車,我送你回去。”

 

沒等方馳說話,他又轉過車頭走到了副駕那邊拉開了門:“不,你送我。”

 

方馳看上去很猶豫,往駕駛室走了一步又停下了。

 

“服務合同作廢了你牛逼了是吧?”孫問渠上了車,“我困死了,再開車我怕撞,你送我回去。”

 

方馳上了車,把自己包扔到後座。

 

他剛一發動車子,車裡就爆發出了強勁的震耳欲聾的音樂聲,他手一哆嗦差點又把車給熄火。

 

“哎呦,”方馳把音量調小了,“還沒到三十呢吧就耳背成這樣……”

 

rolofyourlife……”孫問渠笑了起來,往椅背上一靠,閉上了眼睛,“life……life……life……你不想聽就關了吧。”

 

“換一首吧。”方馳伸手切了下一首歌,把車開了出去。

 

音樂再次響起,這次要柔和順耳得多了,雖然兩句之後依然挺澎湃,不過在方馳的接受範圍之內。

 

invisiblewounds,”孫問渠閉著眼睛說,“我喜歡這首,你是不是不愛聽這些?”

 

“還成,”方馳說,“這個我聽過,生化危機裡的吧。”

 

darkbodss,”孫問渠唱了一句,“nosi……”

 

方馳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孫問渠。

 

孫問渠的英語發音很好聽,但那首牧羊女還留在他mp3里,孫問渠拉二胡時的樣子還能想得起來,跟現在閉著眼睛跟著音樂吼的孫問渠實在有些難以重合。

 

diory……噠噠噠噠……”孫問渠又唱了一句。

 

“怎麼又噠上了。”方馳愣了愣。

 

“不記得詞兒了唄。”孫問渠笑著說。

 

方馳沒再說話,孫問渠也沉默著閉著眼睛沒再開口唱,車開到孫問渠家門口的時候,方馳發現他睡著了。

 

“到了。”方馳推了推他。

 

推了好幾下孫問渠才睜開眼睛,方馳能看到他眼睛裡的紅血絲:“你幹嘛了啊,困成這樣?”

 

“床上大戰一天一夜。”孫問渠打了個呵欠推開門下了車。

 

方馳皺了皺眉,下車鎖好門把鑰匙遞給他。

 

“明天……”孫問渠接過鑰匙的時候說了一句,說完才又笑了笑,“哦對了作廢了,那行吧,謝謝了。”

 

“錢我盡快。”方馳說。

 

“沒事兒,”孫問渠打開院門走了進去,“就沒想著你能還上。”

 

回到家孫問渠澡都沒洗直接撲到床上就睡了。

 

這樣挺好的,省去了很多瞎琢磨的時間。

 

不過孫問渠已經很久沒有碰這些東西,一上來就拿這麼個活兒練手實在是有些累。

 

幾天時間裡他給馬亮畫了一套壺,但是黑天兒戴墨鏡的留洋壕不滿意,用很模糊很高級的話回了過來:“很有創意,眼前一亮,但隱約還是差了那麼一點點意思,就那一點點。”

 

“我操,”孫問渠躺在床上不想起來了,“我這輩子,做了那麼多東西,頭回有個外行敢他媽跟我說這種話,差那麼一點點意思。”

 

“要不怎麼說是外,外行呢,”馬亮笑了笑,靠在臥室門邊叼著煙,“怎,怎麼處理?”

 

“我再畫一套,”孫問渠看著天花板,“我也覺得差點兒意思,但肯定跟他差的不是一個意思,但是的確是差點兒意思……”

 

“問渠,”馬亮抽了口煙,“我就喜,喜歡你這種樣子。”

 

“沒穿衣服躺床上的樣子?”孫問渠嘖了一聲,“就知道你跟胡媛媛你倆是形婚。”

 

“滾蛋,”馬亮樂了,“我問你,如果再來一套那人還,還說差,差點兒意……思,怎麼辦。”

 

“那不做了唄,”孫問渠說,“你讓他找個不差那點兒意思的去,多大臉,跟我拽別的我就忍了,跟我拽陶,去他媽的。”

 

馬亮沒說話,就叼著根煙瞅著他笑。

 

“哎你真煩人,”孫問渠坐了起來,想了想,“到時根本不用管他說的,就我看著滿意的那套,我直接做出來……”

 

馬亮猛地一抬頭,煙差點兒掉了。

 

“哦不對,你做……或者你叫人直接做出來,”孫問渠下了床,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我覺得他不會看圖,做出來就不差那點意思了。”

 

“嗯。”馬亮應了一聲。

 

“走吧,浪起來。”孫問渠去洗了個臉,拿了個酸奶邊喝邊出了門。

 

今天是張琳生日聚會,得去。

 

馬亮開車,到了李博文酒吧外邊的時候停了車卻沒下車,看著他。

 

“想說什麼?”孫問渠也看著馬亮。

 

“感覺你今兒晚上要……要惹事兒。”馬亮說。

 

“是麼?”孫問渠笑了。

 

“我太,太了解你,”馬亮指指他,“你衝李,李博文來的。”

 

“你想怎麼著,”孫問渠勾勾嘴角,“不讓我進去?”

 

“讓,”馬亮說,“但是今,今天是張琳生,生日,別砸她場子。”

 

“放心,我也得先吃飯了玩爽了啊,”孫問渠笑笑,“然後呢?”

 

“沒了,”馬亮打開車門,“我還得幫,幫你,要不沒準兒你讓他給收,收拾了。”

 

“要不說我這麼愛你呢。”孫問渠拍拍馬亮的肩,下了車。

 

其實張琳的生日並沒有多特別,只是這幫人聚會的理由,剛一坐下張琳就先喊上了:“不要祝生日快樂不要祝不要祝……”

 

“生日快樂。”孫問渠靠在椅子裡說。

 

“孫問渠你早晚會讓我打一頓!”張琳指著他,“你煩不煩啊。”

 

30的人了還這麼美,應該得意啊。”

 

“媽呀,”張琳迅速捂住了臉,笑著說,“這混蛋不喜歡女人真是太好了。”

 

一幫人在包廂裡亂七八糟地鬧了一通,坐下開始喝酒唱歌帶瞎逗。

 

羅鵬帶了酒,孫問渠喝了點兒,感覺不錯,大家有的聊有的唱歌,鬧哄哄的他也一直沒跟李博文的眼神搭上。

 

李博文一直往他這邊瞅,他跟別人聊的時候還搭好幾回話,孫問渠都懶得理他,怕自己撐不到最後就得把李博文給揍一頓。

 

但李博文挺執著,最後終於拿著杯酒走了過來,坐到了孫問渠旁邊:“問渠,你跟你爸……沒事兒吧。”

 

孫問渠猛地一陣煩,他就是不想當著這麼些朋友的面說這事兒,偏偏李博文聲音還不小,正在旁邊聊著的幾個人都轉過了頭:“問渠你又跟老爺子鬧翻了?”

 

孫問渠不出聲,喝了口酒。

 

“沒鬧翻,”李博文說,“這不就是老爺子想著讓問渠回去幫忙嘛,他不肯。”

 

“問渠要不你別跟你爸老擰著了……”有人勸了一句。

 

“沒這麼簡單。”孫問渠壓著心裡的火,他和老爸之間的關係,別說一個外人,就他自己都捋不順,平時他也不願意多提,大家也不太問。

 

現在被李博文這麼一總結,全變了味兒。

 

“總之現在就是老爺子斷了問渠的糧,也不讓咱們給問渠借錢,要逼他呢。”李博文嘆了口氣。

 

“我問誰借了?”孫問渠本來不想在這會兒就跟李博文翻臉,但實在有些壓不住火。

 

“經濟一封鎖,你沒錢了肯定得借,你爸算著呢。”李博文皺著眉。

 

“真要偷摸借了也發現不了吧。”有人說了一句。

 

“那誰知道呢,最好先別借,萬一老爺子知道了不得更生氣啊。”李博文說。

 

“操,”馬亮一直沒出聲,聽了這話,從兜裡掏出了錢包,抽了張卡出來放在了孫問渠手上,“密碼你生,生日。”

 

然後又看著李博文:“我這他媽明,明給,我看老爺子怎,怎麼能知道的。”

 

“亮子,你這何必呢。”李博文說。

 

“他要知,知道,就是你說的,”馬亮指著他,“就,就你他媽最能幹操蛋事兒。”

 

“哎哎哎,”羅鵬趕緊出來打圓場,“這是怎麼了。”

 

“博文你出來。”孫問渠感覺待不下去了,起身往包廂外走。

 

“不是,問渠你和亮子要對我有什麼意見就當著大家面說,”李博文也站了起來,“咱倆從小一起長大,我怎麼對你的大家都看著呢。”

 

“是是是,”又有人起來拉了拉問渠,“這是幹嘛呢,博文你倆這關係,我們都知道,博文對你沒二話,亮子你也真是,說什麼呢。”

 

“說實話。”馬亮坐著沒動。

 

“問渠,”李博文一臉鬱悶地說,“咱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你跟我好好說,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你就……”

 

李博文的話沒有說完,孫問渠已經一拳砸在了他鼻子上。

 

一包廂裡的人全愣住了,李博文捂著鼻子晃了晃,拿開手的時候,血從鼻子裡流了出來。

 

“天哪!問渠你幹嘛呢!”張琳喊了一嗓子。

 

孫問渠沒說話,對著李博文的臉砸出了第二拳,李博文踉蹌倒在了後面的沙發上,一臉震驚地看著他,有些吃力地說:“問渠,你怎麼了!”

 

“你自己清楚!”孫問渠指著他,再想撲上去的時候,被幾個人拉住了。

 

一幫人回過神來之後都過來攔著想要掙脫的孫問渠,孫問渠脾氣不好,掀桌子罵人甩臉子的事兒都幹過,可還從來沒有跟誰動過手。

 

這次不光動了手,打的還是在所有人心裡對他絕無二話的發小李博文。

 

“這怎麼了,問渠你怎麼這麼衝動!”一幫人一邊拉著他一邊勸著,那邊幾個姑娘趕緊拿紙巾給李博文擦血。

 

“放開我!”孫問渠吼了一聲。

 

大家都沒鬆手。

 

一直坐在沙發上沒動的馬亮站了起來,一手拿起一個啤酒瓶,對著茶几■地一聲砸了下去,然後拿著手裡倆瓶茬子走了過來:“放開他。”

 

這架式讓所有人都傻了眼,下意識地鬆開了孫問渠的胳膊。

 

李博文推開給他擦血的張琳,猛地往旁邊一歪,想要躲開孫問渠對著他肚子踹過來的這一腳。

 

孫問渠踹空了,但很快又抓著他胳膊把他拖了起來,一拳打在了他肚子上:“你別跟我這兒裝無辜!你演戲演得累不累?我他媽看都看累了!”

 

幾拳下去,李博文終於不再一直躲著,主要是馬亮的往那兒一杵,一時半會兒也沒人能過來拉架。

 

他掙扎著跳起來推了孫問渠一把,接著也一腳踹了過來:“我瞎了眼!我最好的朋友就這麼對我!”

 

孫問渠打架不算厲害,但好歹天天健身房泡著,進山之前也是每天上健身房看光膀子老爺們兒,李博文這種基本不鍛煉的人不是他的對手。

 

還沒幾下,李博文被他揪著衣領按在了地上。

 

“我不是你最好的朋友,”孫問渠對著他臉又是一拳,“你最好的朋友是你自己!”

 

包廂的門被推開了,幾個保安和服務員衝了進來,把孫問渠拉起來架到了一邊,但因為都知道孫問渠是他們老闆“最好的朋友”,所以看到滿臉是血的李博文時,也沒有人敢直接對孫問渠動手,只是趕緊扶起他:“李哥,這……”

 

“扯平了嗎?你消氣了嗎?”李博文抹抹臉上的血,看著孫問渠。

 

“扯不平,也消不了氣,”孫問渠盯著他,“你幹過什麼,說過什麼,你自己心裡明白,別人可以說咱們有誤會,只有你,和我,知道咱倆之間沒有誤會!”

 

“問渠,問渠,”羅鵬過來摟住了孫問渠的肩,“你下手太重了,這怎麼就成這樣了啊!”

 

“我長這麼大,最膩味聽人解釋,也最煩給人解釋,”孫問渠看著包廂裡的人,“也最無所謂別人怎麼看我怎麼想我,所以你們隨便。”

 

包廂裡很靜,連音樂聲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沒了,孫問渠指了指李博文:“我只要你知道,我跟你一塊兒混著,我對你笑著,是我給李叔面子,我忍夠了。”

 

馬亮把手裡的半截瓶子扔到地上,跟孫問渠一塊兒走出了包廂。

 

“你手沒事兒吧?”孫問渠坐在車裡問。

 

“沒,”馬亮看了他一眼,“你這算把這,這幫朋友都,扔了?”

 

“扔扔唄,這樣就能沒了的也不算朋友了。”孫問渠低著頭。

 

“卡還我。”馬亮說。

 

“靠,”孫問渠樂了,把卡扔回給馬亮,“密碼真是我生日?”

 

“你想,得美,”馬亮嘖了一聲,“是我媳,媳婦兒生日。”

 

“太能演了,”孫問渠笑得不行,又按了按額角,“你喝不少酒吧?”

 

“挺,挺多,”馬亮把車鑰匙遞給他,“你開?”

 

“我喝的也不少,酒壯英雄膽兒呢,”孫問渠往後一靠,嘆了口氣,“叫我兒子過來開車。”

 

 

 

29

 

 

 

“你兒子?”馬亮猶豫了一下,拿過孫問渠的手機,“方,方,方……操,你都臭不要臉地親,親了,花骨嘟還能理,理你?”

 

“必須理我。”孫問渠笑笑。

 

“怎,怎麼說?”馬亮沒撥號,看著他,“你是不是看,看上那小子,了。”

 

“沒什麼看沒看上的,年紀太小了,”孫問渠靠在椅背上嘖嘖兩聲,“我覺得他是,就嘴欠逗幾句,他說他不是,那就不逗了唄。”

 

“到底是,不是?”馬亮問。

 

“他說不是就不是。”孫問渠笑笑。

 

“那肯,肯定是,”馬亮也笑了,“說不定是對你有,有意思。”

 

“不好說,”孫問渠想了想,“這小子是那種特別容易有負罪感的人……也不準確,就是……你懂我意思麼?”

 

“沒懂。”馬亮說。

 

“就在他還清我那十萬塊之前,”孫問渠說,“我說什麼做什麼只要不是太過份,他都會忍著,因為他欠了我錢。”

 

“哦,”馬亮劃拉了一下手機,“那叫他過,過來?”

 

“算了,”孫問渠按住了馬亮的手,“期末了吧,快考試了,就別折騰他了,叫個代駕吧。”

 

“嗯,”馬亮打電話叫了個挺熟的代駕過來,“你房子找,找好沒。”

 

“沒找呢,”孫問渠伸了個懶腰,“不著急。”

 

“也是,”馬亮點點頭,“得睡橋洞了才著,著急。”

 

孫問渠閉著眼樂了好半天。

 

急嗎?

 

真不急。

 

孫問渠根本就不覺得有什麼事兒可急的。

 

可要說不急……這段時間以來心裡那種隱隱的不安卻讓他本來就差的睡眠質量跌到了歷史最低點。

 

是著急?還是鬱悶?

 

哪怕是揍了李博文一頓,這種感覺也還是沒有緩解。

 

怎麼了這是。

 

一個失敗的,矯情的作品。

 

那天在回家路上被孫問渠濺了一身水之後,方馳就沒再跟孫問渠聯繫過。

 

沒過多久,方影主動拿了兩萬過來,算起來還上了一半了,說是剩下的放假前都能還上,正好能壓著三個月的期限,不過孫問渠不缺錢,也不太在意那十萬塊錢,他也就沒再匯報。

 

他和孫問渠看似挺熟的關係就這麼不尷不尬地暫時斷了,孫問渠不再聯繫他,他似乎也沒有別的理由再去聯繫孫問渠。

 

這也是他希望的,他不願意再面對孫問渠。

 

只是,那天孫問渠進屋時有點兒落寞的背影一直在方馳腦子裡揮之不去,時不時就能想起來。

 

煮面的時候。

 

題做不出來的時候。

 

看著墻上兩張畫的時候。

 

黃總對著食盆子練鐵砂掌的時候。

 

耳機裡聽到那首牧羊女的時候。

 

很多很多時候。

 

方馳有時候會覺得這事兒真挺神奇的,跟這人待一塊兒也就個把月時間,卻能想起來這麼多,可是相互之間發生了這麼多事的關係,卻僅僅靠那張所謂的服務合同維繫著。

 

一旦那東西被宣布作廢,一切就全都靜止消失了。

 

好像從來都沒認識過這個人。

 

今年寒假放得晚,學校就差把年三十兒拿來補課了。

 

一放假方馳就去找了方影,方影挺不情願地又拿了四萬,說是問父母要了一部分,盡了全力了,還差一萬實在拿不出,還得留錢過年。

 

“過完年我就還清,”方影說壓著聲音,“這三個月我盡找錢了,實在是找不出來了,你不知道我問我媽要錢的時候她都想拿刀砍我了……這都是把我奶奶給我媽的鐲子賣了才湊出來的……”

 

“年後還清。”方馳聽到鐲子的時候頓了頓,但還是拿過了錢,就算是真賣了鐲子,他不要這錢,方影也不會再去把鐲子弄回來,錢也一樣留不下。

 

還差的那一萬方馳沒跟她多糾纏,從自己的存款裡拿了錢補上了,一是他著急想回家看爺爺奶奶,二是他必須按時把錢拿給孫問渠。

 

從銀行把錢都取出來之後,方馳用一個紙袋把錢都裝上,打車去了孫問渠家。

 

說起來挺長時間都沒見著孫問渠了,一想到孫問渠懶洋洋半死不活的蛇蛋樣子,他莫名其妙地開始有些緊張。

 

可更莫名其妙的是雖說有點兒緊張,走在通往孫問渠家的小路上時,他卻又加快了腳步。

 

他不太敢去細想這是為什麼。

 

不過走到孫問渠家院子外面時,他還真就沒功夫細想這些了。

 

院子外面停著一輛車,他沒見過這車,孫問渠的車就那輛甲殼蟲,他還沒弄清那車到底是孫問渠的還是馬亮的。

 

正猶豫著是不是孫問渠有客人他要不要按門鈴時,裡面的房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手裡拿著個文件夾,脖子上還掛著個工作牌。

 

方馳愣了,這是……中介?

 

“大致情況就是這樣,”這男人轉頭衝後面說,“不到十年的房子,這個價格很難得了。”

 

“都沒有什麼裝修,”一個女人走了出來,旁邊還有個老太太,“我還得花那麼多錢裝修呢。”

 

“就算裝修了,不合你意也得重新修,還更麻煩呢,”男人說,一抬眼看到了站在院子外面的方馳,“您有事兒嗎?”

 

“我找人,”方馳感覺有些回不過神來,“我找孫問渠。”

 

“孫問渠?”男人有些茫然地想了想,“不認識啊,這房子的主人不叫孫問渠。”

 

“……那這房子是要賣?”方馳問。

 

“是的。”男人點點頭,又打量了一下他,估計是在判斷他有沒有買房的能力,然後沒再理會他,轉身繼續跟那女人說著話。

 

方馳走到了一邊的小花園裡,他有點兒震驚,孫問渠的房子不是孫問渠的名字這倒沒什麼,但這房子就這麼突然賣了?

 

方馳拿出手機,撥了孫問渠的號碼。

 

“對不起,您撥打的號碼已暫停服務……”電話裡傳來的聲音讓方馳整個人都愣住了,拿著手機連聽了三遍才掛掉了電話。

 

暫停服務?

 

什麼意思?

 

彩鈴?

 

方馳又撥了一次號,以前許舟也用過類似的彩鈴,什麼您撥打的號碼已被劫持請帶一套煎餅果子贖回之類的……

 

又撥了兩次號之後,方馳確定這不是彩鈴。

 

孫問渠的號碼停機了。

 

方馳站在小花園裡,看著看房的幾個人上車離開之後又走回到院子門口,猶豫了一下,他翻墻跳進了院子裡。

 

院子裡的花已經枯了,地上的落葉不少,也沒有清掃。

 

他走到窗邊想往裡看看,但窗簾拉上了,什麼也看不到,窗台上也全是灰。

 

看樣子孫問渠離開已經至少半個月以上。

 

方馳站在院子裡有些發矇,這是出什麼事了?

 

正在方馳猶豫著要不要撬開窗戶進去再看看的時候,身後有人走了過來,他回過頭,看到了一個保安站在院子外面。

 

這人他還見過,那天抓賊的時候就是這個保安問他是誰來著。

 

“你怎麼天天跳,人都沒住這兒了你還跳,”保安站在院子外面對他招招手,“趕緊出來,你這樣我就要抓你了啊。”

 

方馳只得又翻了出去:“這是怎麼回事你知道嗎?怎麼突然就賣房子了?”

 

“我不清楚,”保安說,“你不是他朋友嗎?你也不知道?”

 

“我跟他……快倆月沒聯繫了,”方馳皺著眉,“您知道他什麼時候……搬走的嗎?他搬走了?”

 

“搬走了,屋裡都空了,”保安回答,“都搬走快一個月了,這段時間天天都有人來看房子,估計是家裡急用錢要賣?我也不知道了,走之前還送我一幅字呢。”

 

“什麼字?”方馳馬上問。

 

“什麼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什麼什麼的,”保安笑了笑,“我覺得寫得還挺好的,不過我們這種粗人也不懂這些,掛都不知道掛在哪裡。”

 

“我能……”方馳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看看嗎?”

 

“看?”保安說,“要不你拿去吧,你喜歡嗎?”

 

“好。”方馳馬上說。

 

孫問渠搬走了,電話打不通了。

 

方馳坐在椅子上,看著從保安那裡拿來的字。

 

保安不知道掛在哪裡好,他也不知道該掛在哪兒,自己這屋子墻上都灰撲撲的,除了那張q版黃總,孫問渠送他的那張正式黃總他都沒好意思往上掛。

 

孫問渠怎麼了?

 

出事了?

 

還是……只是正常的賣房子換手機?

 

可為什麼也沒說一聲。

 

也許說了吧,只是沒告訴自己而已。

 

也不對啊,難道不打算要錢了嗎?

 

方馳覺得亂得很,書包裡那一堆錢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還有兩天就要回家了,他得想法在這兩天之內找到孫問渠,就算不為了還錢,為了那份曾經的服務合同,他至少要知道孫問渠到底有沒有事。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準備去俱樂部,現在不用訓練,也沒有嚮導的活兒,不過他想去找找看能不能聯繫上羅鵬,都是一塊兒玩的,也許羅鵬知道。

 

出門的時候肖一鳴打了電話過來:“許舟租了場地,去打球嗎?”

 

很久沒打籃球了,以前他和肖一鳴再忙再思,一個月也得打兩三次,現在猛地一聽就覺得心癢癢想去打,但現在這情況他又實在沒辦法放鬆下來去打球。

 

“我這兩天有事兒,實在是沒時間去打球。”方馳說。

 

“那行吧,”肖一鳴說,“過兩天是不要回去了?”

 

“嗯,”方馳邊走邊說,“等我回來再去打吧。”

 

“行吧,”肖一鳴笑了笑,“我今天先讓許舟哭一把吧。”

 

“他不是說球技進步神速麼,你當心。”方馳說。

 

“你信啊?”肖一鳴說。

 

“不信。”方馳笑了。

 

跟肖一鳴又說了兩句,他掛了電話,打了個車。

 

俱樂部人還不少,放假了,室內場合有不少學生來玩。

 

方馳看了看,沒見到羅鵬他們那幾個常來的,於是進了辦公室,找了個挺熟的小姑娘打聽。

 

“羅鵬啊?”小姑娘在電腦裡翻著會員通訊錄,“客戶資料都不能對外的呢。”

 

“你翻都開始翻了。”方馳說。

 

“哎,”小姑娘關掉了頁面,白了他一眼,“我就隨便翻翻。”

 

“再隨便翻兩下吧,”方馳說,“要不你去喝杯水,我幫你翻。”

 

“行啦,一個電話,”小姑娘看了看屏幕,在紙上把羅鵬的電話抄了下來,“你別說是我給的就行了,我是看你跟他們也挺熟的才給你的。”

 

“謝謝。”方馳拿走了紙條。

 

羅鵬的電話倒是很容易就打通了,但回答卻讓方馳很失望。

 

“我也不知道,真的,哥沒騙你,他這次換號碼誰也沒告訴,”羅鵬嘆了口氣,“這人就是這麼怪。”

 

“那……”方馳皺皺眉,“馬亮會知道嗎?”

 

“亮子啊,估計知道吧,你找問渠有什麼事兒嗎?”羅鵬問。

 

“我還錢。”方馳說。

 

“哦,這樣啊,”羅鵬猶豫了一下,“那我把亮子號碼給你,你找他問問吧。”

 

“謝謝。”方馳趕緊說。

 

馬亮聽到他聲音挺意外的:“大侄子?”

 

“亮子……叔叔,”方馳有些無奈,“我就是想問問,你能聯繫上孫問渠嗎?”

 

“他是你,你爹,”馬亮說,“你聯繫,不上?”

 

“……嗯。”方馳嘆了口氣。

 

“有,有事兒?”馬亮又問。

 

“還錢。”方馳說。

 

“哦,那給,給我就行。”馬亮說得很乾脆。

 

“給你?”方馳愣了愣,“合適嗎?”

 

“不合適啊,”馬亮說,“不還最,最合適。”

 

跟馬亮約了下午四點半在俱樂部門口見面,方馳每隔三十秒就出來頂著老北風往四周看一圈,然後再縮回俱樂部。

 

人都快凍透了,才看到馬亮開著輛小破麵包車過來了,比約定的時間晚了快四十分鐘。

 

“上車。”馬亮從車窗裡衝他招了招手。

 

方馳拉拉衣領跑了過去,副駕的門拉了四次,愣是沒拉開。

 

“哎,”馬亮側過身把腿跨了過來,對著門踹了一腳,“再,再拉。”

 

“哦。”方馳又拉了一下,這回門開了。

 

馬亮把車往前開了兩條街,找了個熱飲店。

 

坐下之後方馳灌了大半杯熱奶茶才暖和過來,摸了摸自己的包,有些猶豫:“那什麼,孫問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沒什,什麼大事,”馬亮拿著根吸管往杯子裡吸著珍珠球,“流浪,去了。”

 

“什麼?”方馳吃驚地看著他。

 

“流,浪,”馬亮說,“不要老讓我重,重複,費勁。”

 

“他流浪?為什麼啊?那他去浪唄為什麼還要賣房子?”方馳感覺擼不順這中間的邏輯。

 

“兩回事兒,房子又……不是他的,”馬亮說,然後又伸手,“錢呢?”

 

“他去哪兒流浪了?”方馳按著書包,他知道馬亮和孫問渠是很好的朋友,而且看得出馬亮是個靠譜的人,但他還是要問清楚,“你能聯繫上他嗎?”

 

“能啊,”馬亮笑笑,“不過不能告,告訴你。”

 

“他沒出什麼事兒吧?”方馳又問。

 

“你很,關心他嘛。”馬亮說。

 

方馳猛地一陣緊張,突然有種想要躲開的感覺,瞪著馬亮說不出話來。

 

“父子,”馬亮咬著吸管,“情深。”

 

“錢你幫我給他吧,”方馳從書包裡摸出了裝著錢的紙袋,“借條就……”

 

“這兒。”馬亮從兜裡掏出了一張紙放到他面前。

 

方馳拿過紙看了看,就是他寫給孫問渠的那張借條。

 

他突然有種很失落的感覺,孫問渠提前已經把借條給了馬亮。

 

也就是說,孫問渠知道自己會找他,但卻沒有把換號碼的事告訴他,如果自己找到了馬亮,那麼馬亮會把借條還給他。

 

方馳突然就覺得挺沒意思的。

 

孫問渠那樣的一個人,平時吊兒郎當,沒事兒瞎開玩笑,但也會認真畫畫送給他,也會認真地給他講題,還會在他機子裡悄悄放一段牧羊女……

 

最後卻又能這樣幹脆利落甚至有些沒禮貌地消失了。

 

前後畫風有些不一致。

 

但仔細想想,又覺得不奇怪,在捉摸不定這一點上,孫問渠一直沒變過。

 

馬亮把方馳送回了家,然後開著小破麵包走了。

 

方馳沒問那輛甲殼蟲哪兒去了,估計就是孫問渠開走了吧。

 

去哪兒了呢,流浪。

 

方馳回到屋裡,一邊琢磨一邊收拾東西,還有行李沒整理,還有一堆要帶給爺爺奶奶和家裡人的禮物要塞進箱子裡。

 

除了這些,還得拎一個貓包兩袋貓糧……

 

其實因為黃總很討厭貓包,他還想過就不帶黃總回家,孫問渠那麼喜歡貓,讓他幫養十來天應該沒什麼問題,現在也沒辦法了。

 

想到貓,方馳又嘆了口氣。

 

第二天中午的車,方馳早上起來趕著點兒拿著一袋子貓糧又去了孫問渠家那個小區。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這麼善良了,就琢磨著平時孫問渠一直喂著的那些流浪貓這段時間會不會來找他,然後餓著肚子離開。

 

不過到了孫問渠喂貓的地點,他發現自己的擔心有點兒多餘,那裡放著一碗貓糧和一碗水,估計是有別人也在喂著。

 

方馳笑了笑,覺得自己有點兒操心了,抱著貓糧又打了個車回去。

 

中午上車之前他給張叔打了個電話,讓他告訴爺爺午飯不用等他,他下午能到,直接吃晚飯就行。

 

車上人很多,過道裡都堆著行李,全是年貨。

 

方馳旁邊坐著個抱孩子的大姐,雖然一直在給他道歉,但孩子卻不肯抱著,非得放在倆人中間,孩子還不睡覺,來回扭著,一會兒要吃一會兒要喝,方馳不得不一直往外讓,最後半個屁股都坐到了自己的箱子上。

 

好在時間不長,在他屁股開始發麻的時候,他到地方了。

 

拎著東西費了半天勁擠下了車,腳一著地,他就聽到了狗叫聲。

 

小子順著村口的那條土路一路狂叫著向他跑過來。

 

“小子!”方馳笑了起來,張開了胳膊。

 

小子跑過來直接往他身上一撲,爪子在他胸口上拍出兩個大灰爪印。

 

“好了好了,”方馳一手拎起箱子,一手拎起貓包看了看,黃總在貓包裡發出哈哈的聲音,全身的毛都已經炸開了,跟個大蒲公英球似的,“黃總讓你嚇死了……”

 

小子歡蹦亂跳地在前面跑著,方馳閉上眼睛聞了聞四周熟悉的氣味。

 

昨天下了雪,不大,路兩邊只能看到星星點點的小雪團子,空氣裡清新而冰涼的氣息讓他覺得很安心。

 

“是不是爺爺讓你出來接我的,我爸媽回來了沒?”方馳伸腳往小子屁股上踢了一下,“爺爺做好飯了沒,應該還沒有……不過我現在好餓啊……”

 

村裡的人這幾天都回來了,走在路上見到的人都比平時多,沒走幾步,方馳就忍不住跑了起來,拎著箱子和貓包也一路跑得帶著風。

 

小子邊跑邊叫著,老遠就看到爺爺家院子門外新貼的對聯,跟往年的不太一樣,特別大。

 

往年爺爺舍不得買太大的,說就兩片紙花那麼多錢不划算,今年居然弄了對這麼大的。

 

小子跑到院門口停下了,爺爺從院子裡走了出來。

 

“爺爺——”方馳吼了一聲,然後撒丫子跑了過去,箱子在地上拖得叮■響,黃總在貓包裡發出憤怒而緊張的嗷嗷聲。

 

 

 

30

 

 

 

“我就估計著你該到家了,”爺爺站在院門口笑著,“慢點兒,上回就把箱子拖壞一個輪子。”

 

“我餓死了,”方馳進了院子,把箱子往地上一扔,把貓包放到院裡的桌上,“有吃的沒。”

 

“有有有,”奶奶從屋裡走出來,“餓死鬼投胎呢,我去給你拿。”

 

平時有假期方馳也會抽空回來,但那都沒有過年的時候回來讓他激動,一進村就聞到的炮仗味兒伴隨著過年喜悅的感覺特別讓人愉快。

 

院子裡外都是紅色的炮仗屑,他踢了幾腳揚起一陣碎屑,被奶奶罵了兩句之後很開心地把箱子拎進了屋裡。

 

老爸老媽正在屋裡弄著年貨,墻邊還有好幾大盤的炮仗碼著,看到他進來,老媽笑了笑:“回來啦,老遠就聽著小子一路叫了。”

 

“它去車站接我了。”方馳笑著說。

 

“先把東西拿屋去,這兒亂著呢,還沒弄利索,”老爸拍拍他的肩,“你屋你奶奶已經給你收拾出來了。”

 

“嗯,”方馳拿著箱子往樓上走,又扭過頭衝院子裡喊了一聲,“桌上那個包別打開啊!裡面有隻貓!”

 

“怎麼還帶只貓回來啊?”老媽皺了皺眉,“家裡還不夠亂呢?”

 

“之前撿的,我回來沒人管了就帶回來了,”方馳說,“它不亂跑的,我帶了牽引繩。”

 

“還撿只貓……”老媽在樓下還說著什麼。

 

方馳沒聽清,他已經跑上了樓,把箱子扔到了自己屋裡。

 

想要轉身出來的時候他又停下了,轉頭看著窗台上的一排小花盆,以前都沒有的,爺爺奶奶年紀大了,沒時間伺候花花草草。

 

突然這麼有精力了?

 

方馳笑了笑,走出了房間。

 

爺爺奶奶都住在一樓,二樓三間屋子,除去他住的這間,另外兩間一間堆了雜物,另一間是老爸老媽以前住的,後來另外蓋了房就空出來了,一直也沒收拾,都落了灰。

 

方馳走這間屋子的時候覺得有哪兒不一樣了,都走到樓梯口了他又退回來看了看,這回看出了不同。

 

門上的掛鎖拆掉了,換成了個帶把手的門鎖,還是土豪金,跟舊木板門形成鮮明對比。

 

爺爺奶奶這是怎麼了?

 

還是老爸老媽弄的?

 

他伸手擰了一下門把,門沒有鎖,一擰就開了。

 

往裡一看,他就驚呆了。

 

屋裡已經收拾得窗明幾淨,窗台上同樣放著種了花草的小花盆,本來空盪蕩的窗戶上掛上了灰色帶暗紋的窗簾。

 

原來什麼也沒有只有灰塵的房間裡多了不少東西,一張床,一套書桌,一張看上去就想睡覺的椅子,桌上還放著一台筆記本電腦,屋子角落裡還有個挺大個兒的一個跟保險櫃似的東西。

 

方馳站在門口整個人都回不過神來,這是怎麼回事?

 

一直到看見了旁邊的一個小台子和台子上粘著的泥時,他才有了一些難以置信的猜測。

 

那是一個,做陶的轉檯。

 

孫問渠?

 

帶著這個不可思議的疑問,方馳衝到了院子裡,對著爺爺喊了一聲:“樓上那屋子怎麼了?誰住那兒了?”

 

“啊?”爺爺正彎個腰隔著紗網逗黃總,被他這一聲吼嚇了一跳,回過頭愣了愣才笑了起來,“孫水渠啊,你不知道他租了咱家的那間屋子?”

 

“什麼?”方馳聲音都跑調了,還帶著破音。

 

“他說他跟你說了啊,”爺爺被他這聲音弄得有些迷糊,“他住了都一個月了,你不知道啊?”

 

“我……”方馳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是蒙的,“不知道。”

 

“好像是說要找什麼靈感,不知道做什麼呢,一來就做了好多花盆,還種了花,”爺爺笑著說,“還把家裡的電線全換了,說怕帶不動他那個什麼機器……”

 

“他人呢?”方馳終於想起問了一句。

 

“不知道,山邊轉悠呢吧,”爺爺說,“天天這個時間他都……”

 

沒等爺爺說完,方馳已經轉身跑出了院子。

 

“還吃不吃東西了啊小王八蛋!”奶奶在後面喊了一句。

 

方馳順著通往村後山邊的路跑著,小子帶著風跟他後頭也跑得很起勁。

 

孫問渠電話突然打不通了。

 

孫問渠的房子突然要賣。

 

孫問渠突然不見了。

 

孫問渠突然住在了爺爺家!

 

這是怎麼回事!

 

瘋了嗎個神經病啊!

 

這都不是吃藥能治的了得跳大神兒!

 

山邊沒有人,不過這邊山勢很緩,進山的小路也很好走,徒步大媽團都從這邊走,孫問渠那種四體不勤的也就能順著這路走走了。

 

方馳順著路往山裡跑了進去。

 

這路一進山沒多遠就有溪,現在這個季節水少了,但山泉水沒結冰,也挺漂亮的,方馳感覺孫問渠會喜歡那兒,所以順著路直接就跑到了溪邊。

 

果然,有個裹挺厚實的人蹲在已經沒什麼水了的溪邊。

 

“孫問渠!”方馳站定了吼了一聲。

 

小子在旁邊跟著也叫了兩聲。

 

這動靜大概是嚇著了那人,他先是往前一撲,手按進了水裡,然後才蹦了起來,皺著眉一邊甩手一邊跺腳的:“叫你爸爸幹嘛。”

 

是孫問渠。

 

瘦了,臉上有些疲憊。

 

但嘴角挑著的笑容和欠抽的話還是原汁原味沒受影響。

 

“你……”方馳瞪著他,堵著的一大堆話爭先恐後地都想從嗓子眼兒衝出來誰也不讓誰結果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好久不見,”孫問渠走到他跟前兒張開了胳膊,“久別重逢擁抱一下?”

 

方馳說不上來此時此刻自己的心情,只是看著孫問渠的笑容有些惚恍,頓了兩秒鐘之後,他過去抱住了孫問渠。

 

孫問渠收了收胳膊抱緊他,在他背上又拍了兩下,在他耳邊輕聲說:“是不是找我來著?”

 

這聲音像是往方馳脖子上戳了根電線,半邊身體都麻了,也讓他突然清醒過來,猛地退了一步推開了孫問渠:“你是不是有神經病啊!你真的有神經病!去治一下吧我求你了!”

 

孫問渠看著他樂了,靠著旁邊的樹笑得停不下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就不去。”

 

方馳瞪著他,讓自己的思維從震驚中慢慢平復了一下。

 

“你怎麼回事?”他問,“你房子怎麼賣了?”

 

“本來就不是我的房子,”孫問渠笑了笑,手揣到兜裡順著小路慢慢往前走著,腳下凍脆了的落葉嚓嚓地發出細響,“我大姐的房子,人想賣就賣了唄。”

 

“那你住哪兒?”方馳跟了過去。

 

“你隔壁啊。”孫問渠說。

 

“不是,”方馳快走兩步跟他並排著,偏過頭看著他,“你來我家之前呢?”

 

“我大姐的房子啊,”孫問渠笑笑,“我從那兒搬出來就過來了。”

 

“你……”方馳簡直不能理解這人在想什麼了,“你以後呢?”

 

“再說吧,”孫問渠低頭看了看路,“我在這兒還得待幾個月,完事兒了再想這些。”

 

“你在這兒做什麼?”方馳問,“做陶嗎?我看屋裡放了工具。”

 

“嗯,”孫問渠轉過頭,“我先跟你說好,別偷看,你爺爺奶奶就從來不看。”

 

方馳愣了愣:“哦,我看也看不著什麼啊,還能偷學麼。”

 

“不是這個,”孫問渠皺皺眉,“我就是……不喜歡有人看我做事,做什麼都不喜歡有人看,上廁所洗澡睡覺換衣服寫字畫畫做陶。”

 

“這些是一回事嗎……”方馳有點兒無語,“放心吧我不看。”

 

他想起來第一次看到孫問渠寫字時,他還沒看著呢,孫問渠就直接把紙團起來扔了,大概是不喜歡有人看吧。

 

這什麼怪癖。

 

“你換號碼了?”方馳想到這個又問了一句。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用煩了。”

 

“哦,”方馳說,“那個錢,我給馬亮了,他把借條給我了。”

 

“以為你還不上呢。”孫問渠笑笑。

 

“差一萬,我自己補上的,”方馳拉拉衣領,“方影年後給我。”

 

“我也沒催你。”孫問渠看了他一眼。

 

“這不是催不催的問題,”方馳踢了踢地上的小石頭,“欠著那麼大一筆錢不踏實,早還上早安心。”

 

“怕我折騰你?”孫問渠勾勾嘴角。

 

方馳猶豫了一下:“也不是那個意……”

 

“那我繼續折騰?”孫問渠馬上說,笑意漾到了眼睛裡。

 

“去治治神經病吧。”方馳非常誠懇地看著他。

 

順著小路走了一段,老爸打了電話過來,說奶奶催他回去吃東西,怕餓著了大孫子。

 

“你回去嗎?”方馳掛了電話準備往回走。

 

“嗯,我也餓了,你爺爺烤的魚真是好吃……”孫問渠摸摸肚子,“說是過年還有很牛的菜……”

 

“你過年不回家?”方馳猛地轉過頭。

 

“不回。”孫問渠說。

 

“不回家?”方馳很吃驚地又問了一次,“在這兒過年?你在這兒過年?在我家?”

 

“是啊是啊是啊,怎麼了啊,”孫問渠嘖了一聲,“我要在這兒住到開春呢,你要羡慕你退學唄。”

 

“不是,你不回家跟家裡人過年?”方馳還是很震驚。

 

孫問渠猛地停下腳步,伸手捏住了他下巴,湊到他面前一個字一個字很慢地說:“是的,我不回家,我很多年不回家過年了,過年對於我來說,就是吃,不問了行嗎?”

 

“行。”方馳說,拍開了他的手。

 

孫問渠的手估計是剛戳水裡了,指尖冰涼的。

 

倆人遛達著回了家,剛走到院子門口,就聽見了奶奶的聲音,扯著嗓門喊著:“他說了不要打開!說了別打開別打開你非打開!你手就那麼欠呢!”

 

“打開什麼?”孫問渠愣了愣。

 

“黃總!”方馳一聽就急了,跑進了院子裡,“怎麼了?”

 

“你那個黃貓跑了!”奶奶指著已經空了的貓包,“我說別打開別打開,你媽非要看看髒不髒……他天天養著抱著的能髒到哪兒去啊!”

 

“你就護著吧,慣著吧,貓身上那麼多細菌,”老媽也有些不高興,“我就開了一條縫,誰知道就能跑了啊。”

 

方馳轉頭看了看老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只能問了一句:“往哪兒跑的啊?”

 

“竄柴垛上順著墻跑的,”老媽嘆了口氣,“算了,看能不能自己回來吧,我看也就是一般的土貓?”

 

“嗯,是個土貓。”方馳應了一聲,又轉身出了院子。

“胃疼?”方馳嚇了一跳。

 

“是草莓酒喝的嗎?”爺爺也緊張了。

 

“黃總跑了?”孫問渠跟在他身後一路小跑。

 

“嗯,”方馳回頭瞅了他一眼,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孫問渠跑,感覺很神奇,“你還會跑啊?”

 

“真逗,”孫問渠也瞅著他,然後蹦了一下,“我還會蹦呢,要跪下膜拜我麼?”

 

“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方馳顧不上跟他貧,注意力很快又回到了黃總跑了這件事上。

 

這隻時而娘炮時而總裁的雙面佳貓今天受了不少驚嚇,先是被裝進貓包,然後鬧哄哄地擠在中巴車上,接著又被小子吼,被爺爺奶奶老媽老爸挨個參觀……

 

這一跑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找著了。

 

“有我呢。”孫問渠說了一句。

 

“嗯?”方馳停下了。

 

“你跟著我吧,我來找。”孫問渠說完仰起頭順著墻根往前走,走了幾步又轉了個彎,拐進了小巷裡。

 

“你知道它往哪兒跑的?”方馳跟著他。

 

“廢話順墻跑啊它那麼小又緊張總不可能下了墻再上墻吧,”孫問渠嘖了一聲,快步走到前面去了,“這智商還高考呢。”

 

方馳剛想說話,突然聽到前面傳來了一聲貓叫,他猛地抬起頭:“你聽到了沒!是黃總叫的嗎!”

 

“聽到了,”孫問渠回過頭,嘆了口氣,“是我叫的。”

 

說完孫問渠對著他又喵了一聲:“聽到了沒啊?”

 

方馳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孫問渠是他18年人生中學貓叫學得最像的,親眼看到了都有點兒不相信。

 

孫問渠轉身繼續喵喵著往前走,快走到頭的時候,在他的喵喵聲裡傳來了另一聲喵喵。

 

“是黃總嗎!”方馳壓著聲音問,說實話,聽完孫問渠的喵喵,再聽這聲喵喵,都感覺這貓沒有孫問渠像貓了。

 

“是,”孫問渠指了指前面,在人家後院廚房搭出來的屋檐下面,有一小截黃色的花尾巴,“是黃總總。”

 

“黃總總嚇著了,”方馳跟著孫問渠說,“怎麼弄下來?”

 

“都說了有我呢,我來。”孫問渠走了過去,順手從旁邊圍墻邊拿了幾塊磚頭,放在黃總尾巴下面壘好了站了上去。

 

方馳沒敢靠近,怕黃總個沒良心的見了他再跑了。

 

孫問渠這輩子是條蛇,上輩子可能是隻貓。

 

他就喵喵了兩聲,黃總就給了他回應,而且接下去的幾分鐘時間裡,他倆一人一貓就這麼你喵喵我喵喵地喵著,黃總從屋檐下慢慢挪了出來。

 

在孫問渠喵喵著伸手過去的時候,黃總往他手上挨了挨。

 

“好■。”孫問渠順手一兜,把黃總從圍墻上抱了下來,接著就往自己外套裡一塞。

 

方馳也顧不上吃醋了,松了口氣:“你真牛,上輩子是貓王吧。”

 

“你怎麼沒找個寵物店放著,帶回來多麻煩,又不像狗,”孫問渠說,“你媽還不喜歡貓。”

 

“我媽什麼小動物都不喜歡,說掉毛,髒,”方馳笑笑,“沒事兒,我放我屋裡。”

 

“放我屋,”孫問渠摟著貓不撒手,“我暖被子。”

 

“你那屋有暖氣吧?”方馳突然有些緊張,那屋子一直沒人住,也不知道暖氣片還管不管用了。

 

“有,但是我嬌氣。”孫問渠說。

 

“……哦,”方馳挺無語的,“看出來了。”

 

回到家的時候,爺爺已經在忙活晚飯了,奶奶還在數落老媽。

 

“找回來了,”方馳指了指孫問渠,“貓王出手,喵喵兩聲就回來了。”

 

“水渠的貓啊?”奶奶問。

 

“我的貓!”方馳有些鬱悶。

 

“你的貓聽他的話啊?”奶奶又問。

 

“哎!是啊是啊,”方馳鬱悶地喊了一聲,走進了廚房,“我的貓見了我就撓,見了他就舔!智商有點兒低!”

 

孫問渠在院子裡樂了好半天才抱著黃總上了樓。

 

他這一上樓就沒再下來,方馳跟全家人挨個聊了一圈兒,到吃晚飯的時間了,也沒看見孫問渠。

 

“我去叫他吧。”方馳準備上樓。

 

“哎,不用,”奶奶叫住了他,“一直都自己在屋裡吃,說是找靈感呢,這一個月都沒下來吃過飯。”

 

“哦。”方馳有點兒不明白,之前孫問渠在他家吃得挺愉快的,怎麼現在還要躲屋裡吃了?

 

“我都給他單獨裝一份,他一會兒自己來拿上去吃,”奶奶又壓低聲音說,“哎呦這孩子真是哪個地主家的大少爺嗎?給一個月的夥食費頂上咱們半年了,我讓他想吃什麼就只管說,但他開的菜單也就是我們平時家裡有的那些東西。”

 

“那你給他退點兒啊。”方馳愣了愣,這人還真是瀟灑。

 

“說退呢,不要,”奶奶嘖嘖兩聲,“你爺說等他走的時候再悄悄塞他包裡吧。”

 

“菜呢?”方馳猶豫了一下,“要不我給他拿上去吧。”

 

“廚房,你去拿吧。”奶奶說。

 

方馳端著兩菜一湯還有一小鍋米飯上了樓,踢了踢房門:“哎。”

 

“哎什麼哎,”孫問渠在裡面說,“叫爸爸開門。”

 

“我爸在樓下。”方馳說。

 

“喲,”孫問渠打開了門,“忘了。”

 

“你要在屋裡吃啊?”方馳把菜拿進了屋,放在了桌上。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我這陣兒都在屋裡吃。”

 

“為什麼啊?大家一塊兒邊吃邊聊吃得多舒服。”方馳看著他。

 

“不了,我心情不太好,”孫問渠笑笑,“我心情不好容易發神經,抽風了影響別人食慾。”

 

“那……行吧,”方馳想下樓的時候又看了看窗台,“這些你做的嗎?”

 

“嗯,兩組。”孫問渠坐在椅子上盯著轉檯。

 

“兩組?”方馳沒聽明白。

 

“兩組作品,作品,”孫問渠還是盯著轉檯,“我這組叫帥帥,因為我很帥,你那邊那組叫猴子。”

 

“……我那組怎麼就猴子了?”方馳說。

 

“因為我還沒想好攀岩特牛逼的除了猴兒還有什麼,”孫問渠想了想,“岩羊?”

 

“就猴子吧,”方馳嘆了口氣,“你慢慢吃,我下樓了。”

 

“吃完上來找我。”孫問渠說。

 

“嗯,有事兒?”方馳問。

 

“有東西送你。”孫問渠看了他一眼。

 

“又送?”方馳愣了。

 

“哎呦你要不好意思也送我點兒啊。”孫問渠嘖了一聲。

 

“……知道了。”方馳關上門出去了。

 

 

 

31

 

 

 

爺爺奶奶弄了一大桌菜,老爸說吃不完,想先留出一些來明天熱熱吃,奶奶不幹:“吃不完就吃不完,吃不完的明天吃不也一樣嗎!”

 

“那就是剩菜了啊,先留出來就……”老爸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剩就剩了,我孫子回來過年了有多少吃多少,就你囉嗦,”奶奶說,“過兩天剩的還要多呢,過年不剩點兒菜叫過年嗎。”

 

“剩,剩,”方馳笑了,邊吃邊說,“就剩。”

 

“剩就剩吧,”老媽笑著說,“哪年不是這樣啊,再說爸媽也不是給你做的,給大孫子做的。”

 

“就是。”奶奶說。

 

方馳挺長時間沒見著老爸老媽,有點兒說不上來的尷尬,話也不多,如果只是跟爺爺奶奶吃飯,他一頓飯都能邊吃邊說,現在老爸老媽在,他基本就是聽了。

 

“店裡生意還好吧?”爺爺問。

 

“湊合,”老媽說,“上回小姑給介紹的那單賺了點兒錢,還說這次回來得好好謝謝她。”

 

“你們也別太累了,老想著賺錢,錢也賺不完。”奶奶說。

 

“該賺的錢還是要賺的,方馳上大學,以後結婚買房什麼的都要用錢呢,”老媽說,“這些都要攢出來。”

 

“學費我有。”方馳啃著雞腿說。

 

“大學學費多高啊,”奶奶嘖了兩聲,“我估計你也考不上什麼好學校,不如去店裡幫忙,還省心,然後找個合適的姑娘把婚一結,我就等著幫你帶孩子了。”

 

“他有他的想法,隨他吧。”老媽笑笑。

 

“我就覺得吧……”奶奶還想說什麼,爺爺在一邊拍了拍她,她不滿地說,“怎麼了!”

 

“你不懂,大學裡談的女朋友才有共同語言。”爺爺說。

 

“花那麼多錢找個女朋友啊?”奶奶說。

 

“能說到一塊兒去才能把日子過好嘛。”爺爺很嚴肅地說。

 

“那我不是還得等好多年。”奶奶嘆了口氣。

 

“他不上大學也不能現在就結婚啊,”老爸給奶奶夾了一筷子菜,“看你這心操得有多遠啊。”

 

“那你上大學了就快找找有沒有合適的,再帶回來讓奶奶看看。”奶奶拍拍方馳的胳膊。

 

方馳笑了笑沒說話。

 

“這孩子!”奶奶又拍了他一下,“一到關鍵時候就不知道在想什麼了。”

 

“魚好吃。”方馳說。

 

“讓你爺天天給你做!”奶奶馬上說。

 

吃完飯老爸老媽陪爺爺奶奶又聊了一會兒就回了新屋那邊休息,爺爺在屋裡開了電視看新聞,奶奶坐在一邊用鉤針鉤拖鞋。

 

每到冬天奶奶就會做一堆毛線拖鞋發給眾人,還做了好幾雙小孩兒的,也不知道給誰備的。

 

方馳收拾了碗筷去洗。

 

吃飯時那樣的談話從他上初中起就經常會有,自打前兩年鄰居家小時候總帶著他一塊兒滿山跑的哥哥20歲結婚過一年就生了個兒子之後,奶奶就說得更多了。

 

方馳差不多能理解,奶奶沒什麼文化,想法很簡單,就盼著他能早點安頓下來,按部就班地結婚生子,不圖什麼大富大貴,安穩把小日子過好就行。

 

以前這些話他聽也就是笑笑。

 

今天聽著卻莫名其妙地有些惶惑。

 

收拾完廚房,他蹲在院子裡點了根煙。

 

有點兒凍手,晚上估計會下雪,小子一條短毛土狗坐地上靠在他腿邊倒是很踏實。

 

抽了幾口煙就掐了,冷。

 

“走,進屋。”方馳搓了搓小子的腦袋。

 

看到他進來,奶奶招了招手:“過來,我看看你腳是不是又長了。”

 

“沒,”方馳過去伸腳在奶奶做好的鞋底上比了比,“腳還能總長啊。”

 

“一會兒你上去問問水渠腳多大,我順便給他也做一雙。”奶奶說。

 

“嗯。”方馳應了一聲上了樓。

 

走到二樓,想去敲孫問渠房間的門時又停下了,想了想之後方馳先回了自己屋裡。

 

窗台上放著的小花盆之前沒仔細看,這會兒湊過去看了好一會兒,如果沒人告訴他是孫問渠做的,他肯定以為這都是買的,成套的那種,而且價格不會便宜,文藝青年裝逼專用款。

 

猴兒?

 

方馳笑了笑,低頭拉開了抽屜,在裡面翻著。

 

這抽屜無論誰收拾屋子都不會動,裡面都是他的“寶藏”,從小到大收集的各種小玩意兒,每次回家他都喜歡拿出來瞅瞅。

 

方馳從一個小盒子裡拿出了一根大概三四釐米長的小骨頭,這是他小時候最喜歡的東西。

 

山上撿的,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骨頭,但非常漂亮完整,他撿回來找到學校的老師幫忙,清理漂白什麼的弄了好幾天才處理好,一直當個寶似的收藏著。

 

他拿著這根小骨頭去隔壁敲了敲孫問渠的門。

 

孫問渠過來開了門:“我正要拿碗筷下去呢。”

 

“一會兒拿吧,”方馳說,猶豫了一下把手裡的小骨頭遞了過去,“給你這個。”

 

“什麼?”孫問渠接過來看了看就愣了,“骨頭?”

 

“嗯,”方馳笑笑,“我小時候弄的,送你玩,就是不知道……”

 

“謝謝,”孫問渠馬上說,又低頭研究著,“打磨過嗎?怎麼長得這麼標誌。”

 

“沒,撿到的時候就這樣,我覺得很漂亮就撿回來了。”方馳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頭,轉頭看著桌上的筆記本。

 

“我沒真讓你送我東西,就逗你呢,”孫問渠笑了,“不過這個挺有意思,我喜歡。”

 

“那就好,”方馳吸吸鼻子,拿了桌上的碗筷,“這個我拿下去吧。”

 

“別啊,”孫問渠攔下他,“我一會兒自己拿去洗,我租房又不是住酒店。”

 

“哦。”方馳放下碗筷。

 

孫問渠在看小骨頭沒再說話,他站在屋裡也不知道該說什麼,黃總在孫問渠的枕頭上團著,嗲兮兮地喵了一聲。

 

方馳突然就有些尷尬。

 

這次見面,孫問渠和他都沒再提那天晚上的事,孫問渠是怎麼想的他不知道,但他自己……是忘了。

 

是的忘了。

 

這段時間忙著復習,這兩天又著急孫問渠晴天霹靂般地突然消失……再見面居然是在爺爺家裡,看到孫問渠的那一瞬間,他除了松了口氣和莫名其妙的幾分開心,居然完全,沒想起來他們之前有過那麼尷尬的一幕。

 

或者說是強行沒再去想。

 

而現在,這間已經帶上了椰奶香味的小屋子,跟他面對面站著的孫問渠,關鍵孫問渠還很正常沒有抽風,這突然就讓他想起了輕輕地那一碰。

 

伴隨來的是一陣心慌和爬過皮膚的悸動。

 

頓時就有種待不下去了的感覺。

 

“這個可以……”孫問渠繼續研究著小骨頭,“兩邊打眼兒,穿根繩子就能掛脖子上了。”

 

“傻不傻啊,”方馳說,“骨頭項圈小子也有一個呢。”

 

“你戴就挺傻的,”孫問渠笑著說,“我戴就不傻,什麼人什麼范兒,你就是猴范兒。”

 

“……我先……去看書了。”方馳轉身打算出去。

 

“哎我送你東西呢,”孫問渠叫住他,“咱倆挺靈犀的,我送你這個也是掛脖子的。”

 

靈犀倆字兒讓方馳一陣緊張:“我那個不是掛脖子的,它就是一根……骨頭。”

 

“至於麼,還要強調一遍,”孫問渠眯縫一下眼睛,從桌上拿過一個東西遞了過來,“給,我沒靈感的時候瞎做了玩的,你和亮子一人一個。”

 

一聽到馬亮也有,方馳隱隱松了口氣,伸手接了過來。

 

是一個用黑色皮繩吊著的小小的雙面白陶片,四葉草的形狀,正面還做出了細細的花脈,背面……背面有字兒。

 

很小的六個字。

 

方馳看清字之後沒忍住笑了起來:“你還真是好不了了。”

 

“天靈靈地靈靈,不挺好的麼,”孫問渠嘖了一聲,“保佑學渣高考順利。”

 

方馳沒有說話,看著手裡的陶片有些出神。

 

“行了去看書吧。”孫問渠衝他揮揮手,拿起了桌上的碗筷。

 

“哦。”方馳回過神應了一聲,轉身拉開門快步走了出去。

 

“順拐了。”孫問渠在後面說。

 

“啊?有嗎?”方馳愣了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已經緊張成這樣了嗎!

 

“沒有,”孫問渠拿著碗從他身邊擦身而過,“逗你的。”

 

方馳沒理他,飛快地兩步竄回了自己屋裡。

 

有點兒惱火。

 

不是因為孫問渠又抽風逗人。

 

而是因為他的緊張和尷尬被孫問渠看出來了。

 

非常沒面子。

 

不,不是沒面子。

 

是慌張,是手足無措。

 

就跟偷摸路邊尿個尿結果過來個車開著大燈還照身上了似的那麼讓人手足無措。

 

不知道是該繼續尿還是拉上拉鏈。

 

爺爺奶奶今天睡得晚,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兒子孫子都回來了高興,倆人聊到快十點,爺爺才去睡了。

 

奶奶拿了點兒剛做好的糖餅到方馳屋裡。

 

“你爺爺剛做的,還熱乎呢,”奶奶說,“你餓了就吃,拿兩個給水渠。”

 

“嗯。”方馳應了一聲,拿過一個餅就開始啃。

 

他寫了一晚上卷子也沒寫完一份,老走神,但走哪兒了又不知道,不過走神走餓了是真的。

 

“別光自己吃啊!”奶奶推了他一下,“給人水渠拿過去。”

 

“嗯。”方馳又應了一聲,還是啃著餅。

 

“去啊,”奶奶急了,又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小王八蛋!”

 

“哎知道了。”方馳一手拿著餅一手端著盤子站起來,慢吞吞地走出屋子,在孫問渠那間房的門上輕輕踢了兩下。

 

“沒鎖。”孫問渠應了一聲。

 

“哎我沒手開門。”方馳邊吃邊說。

 

奶奶嘖了一聲,伸手把門給打開了。

 

屋裡孫問渠光著個膀子仰頭靠著椅背,腿搭在桌上,嘴裡還咬著支鉛筆,門打開的時候他往這邊瞅了一眼。

 

接著就跟被砸腳了似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抓過旁邊的衣服套上了:“哎呦奶奶您怎麼還沒睡啊?”

 

“做了糖餅,你倆一塊兒吃,”奶奶笑著說,“還不好意思呢,我看方馳都看膩了。”

 

“是麼,”孫問渠笑了笑,往方馳身上掃了一眼,“我還沒看過呢。”

 

“一塊兒洗個澡不就看了。”奶奶說。

 

“對啊。”孫問渠往椅子上一靠。

 

“奶奶,”方馳用胳膊推著奶奶往樓梯走,“你趕緊睡覺去吧,下樓慢點兒。”

 

方馳進了孫問渠屋的時候,發現他又已經把穿上的衣服脫掉了,繼續光個膀子坐在椅子上。

 

“黃總呢?”方馳把盤子放到孫問渠手邊的小圓幾上。

 

“被子裡,”孫問渠拿了個餅,“哎喲太棒了,這是爺爺做的嗎?”

 

“嗯,趁熱吃,我爺爺的糖餅全世界最好吃,”方馳掀開了孫問渠的被子,看到了正舒服地鋪在床上的黃總,“這個沒良心的……”

 

他的話沒有說完就有些後悔掀被子這個動作,被子一掀,不光是椰奶味兒撲面而來,還混雜著孫問渠的氣息。

 

“貓。”方馳把被子蓋了回去,站在床邊定了定神。

 

“哎,”孫問渠伸了腳過來,用腳尖在他屁股上點了點,“給我拿點兒水來,不,來點兒……”

 

“哦,”方馳馬上轉身就往外走,“巧克力是吧。”

 

“有嗎?”孫問渠在後面問。

 

“有,我帶了。”方馳跑下了樓。

 

客廳裡沒人了,只有小子自己坐在那裡撓癢癢,撓得特別陶醉,方馳下來它都沒聽見,背著個身還在撓。

 

“爽嗎。”方馳過去輕輕踢了它一腳。

 

小子嚇了一跳,回頭的時候沒平衡好直接栽了個跟頭。

 

“個愣貨。”方馳笑了起來,跑進了廚房,小子一溜煙跟了進來,轉著他轉。

 

家裡材料不是很充足,只有巧克力和牛奶,什麼花生碎核桃碎都沒有,方馳在廚房裡找了半天,只找到一瓶胡椒。

 

又在爺爺屯的年貨裡翻了翻,找到了一袋腰果,這個還成。

 

方馳把腰果擱盤子裡用勺壓碎了,撒進了巧克力裡。

 

折騰了半天算是把這鍋巧克力做好了,拿著鍋準備離開廚房的時候他還奇怪小子怎麼沒在腳底下轉悠了。

 

一出廚房往院子裡一看,發現小子和孫問渠一人一狗一塊兒坐院子裡仰著頭,孫問渠身上裹著件軍大衣,頭上還戴了個雷鋒帽。

 

這打扮真是美得很。

 

“幹嘛呢?”方馳有點兒吃驚,“傻狗望月啊。”

 

“銀河,上回來的時候我都沒仔細看,”孫問渠指了指天空,“這陣兒天天看,真漂亮……”

 

“我從小看到大,”方馳拿著鍋走過去也仰起頭,“我很小的時候就能認出很多星星和星座了。”

 

“做好了?”孫問渠看著他手裡的鍋。

 

“嗯,進屋吃吧?”方馳縮縮脖子。

 

“我就在這兒吃。”孫問渠一抬手,手裡拿著個杯子伸到了他面前。

 

方馳嘆了口氣,給他倒了一杯:“你夠嗎?要夠了剩下的我吃了啊?”

 

“夠。”孫問渠說。

 

小子一直在旁邊搖著尾巴等吃的,方馳進廚房找了根小香腸給它吃了。

 

本來覺得挺冷的不想在院子裡呆著,加上跟孫問渠這麼單獨待著……但他都已經端著鍋走進屋裡了,卻又只是加了件外套扣了個帽子又轉身回到了院子裡。

 

出來抽根煙吧。

 

方馳蹲在台階上,點了根煙叼著。

 

“你不發愁的時候也抽煙啊?”孫問渠喝了一口巧克力,又從軍大衣裡摸出個糖餅來啃了一口。

 

孫問渠看著他嗆了一口煙,咳了好一陣,煙癮都咳沒了,最後把煙掐了才指著他說:“你把餅揣哪兒呢?”

 

“這兒啊,”孫問渠拉開大衣,連餅帶盤子都擱在他腿上,“不得保溫呢麼。”

 

“……給我一個。”方馳說。

 

“自己拿,”孫問渠一手餅一手巧克力地吃著,“我騰不出手。”

 

“哦。”方馳站了起來。

 

走到孫問渠跟前兒的時候,他才突然發現這個“自己拿”難度有點高。

 

他要拉開孫問渠的衣服從他腿上拿起一個餅。

 

“拿啊,”孫問渠看了他一眼,把胳膊抬了起來,“趕緊的。”

 

方馳猶豫了一下,彎下腰,伸手扯開了孫問渠的軍大衣,為了表示自己並沒有什麼別的想法以及並沒有尷尬,他沒有刻意保持距離,選擇了正常的姿勢。

 

在他準備拿餅的時候,孫問渠身體微微往前一傾,突然在他耳邊輕輕唱了一句:“yourheart……”

 

孫問渠帶著磁性卻又不算低沉的聲音很好聽,方馳手哆嗦了一下差點兒把盤子給掀了,拿了個餅就趕緊往後退,一腳踩在了小子腳上。

 

小子吱地叫了一聲,他又趕緊跳開。

 

won'……”孫問渠笑了起來,唱到一半笑得唱不下去了。

 

“我跟你說,真聽不懂。”方馳衝他呲了呲牙,蹲回台階上吃了一口餅,又很專心地把糖都嘬出來。

 

“沒事兒,”孫問渠往後一靠,“你能猜得出。”

 

方馳沒再說話,悶頭吃著。

 

沉默地吃飯宵夜,倆人都沒再說什麼,但讓方馳沒想到的是,這種沉默意外地沒有讓他覺得尷尬。

 

“你平時早鍛煉嗎?”孫問渠吃完餅拍了拍手。

 

“嗯,跑步。”方馳重新點了一根煙叼著,把手裡剩下的一小塊餅給了小子。

 

“明天陪我去跑步吧。”孫問渠說。

 

方馳看了他一眼。

 

對於方馳來說,這話說的挺那啥,沒有問明天能不能一起去跑步,也沒說明天一起去跑步,而是說“陪我去跑步”。

 

這讓方馳莫名其妙地就想答應,像孫問渠這種廢物,在山裡跑步,感覺隨時都有摔不見了的可能。

 

“嗯,”方馳點了點頭,又問了一句,“你現在天天跑步啊?”

 

“跑啊,你爺爺四點半就起來在後院領著你奶奶練八段錦,”孫問渠笑了笑,“我撐到五點半他倆練完也就睡不著了,就起來跑步。”

 

“我說你怎麼瘦了呢……要不我跟他倆說說,”方馳有些過意不去,“換個地兒練或者換個時間。”

 

“不用,”孫問渠伸了個懶腰,“我最近睡得早,中午也能睡一會兒,不影響我。”

 

“哦。”方馳應了一聲。

 

“我瘦了?”孫問渠瞅了他一眼,“我就輕了四斤你都能看出來?”

 

“感覺……瘦了。”方馳咳嗽了一下。

 

孫問渠笑著進了屋,拿了衣服去洗澡了。

 

方馳也回了屋,趴在床上又強行看了一會兒書,大概三行,然後就抱著書睡著了。

 

回了家就是踏實,也許知道孫問渠沒事也讓他踏實。

 

這一覺他睡得很沉。

 

早上有人推他的時候他還很不樂意地說了一句:“別煩我。”

 

“哎就煩死你,”孫問渠的聲音從他上方傳來,“黃總撓他!”

 

方馳有些迷糊,對於孫問渠進了他屋站在他床邊這事兒都沒來得及震驚,直到黃總的爪子在他腦門上按了好幾下,他才睜開了眼睛。

 

孫問渠一身運動服站在他床邊,運動服上印著一隻很大的卡通熊,袖口上還有一隻,腦袋上戴著一個毛線帽子,帶個毛球的那種。

 

方馳迷迷瞪瞪地看了他半天:“童裝還有這麼大碼的啊?”

 

 

 

32

 

 

 

“想要嗎?”孫問渠一手抄貓一手扯了扯衣服,“你想要就讓你亮子叔叔給你買一套,我這套就是他給買的。”

 

“有沒有兔……”方馳迷迷瞪瞪地說到一半突然清醒了過來,眼睛一下瞪大了,“你怎麼進來的?”

 

“你又沒鎖門,”孫問渠往後退了兩步靠著書桌,“我想敲門來著,奶奶讓我直接進來,我就進了,不服找奶奶。”

 

“我……”方馳很無奈地坐了起來,揉了揉眼睛,“你樓下等我一會兒吧,我馬上下來。”

 

孫問渠笑笑,跟端鳥籠似的端著黃總往門口走過去,走兩步又停下來指了指肩:“你肩膀後面的傷,怎麼弄的?”

 

“嗯?”方馳摸了摸自己肩後面,有點兒佩服孫問渠的眼神,“摔的,腦袋後面還有個口子呢……別跟我爺爺奶奶說啊,說了我奶奶能哭三天。”

 

“不說,”孫問渠笑了起來,“趕緊下來。”

 

孫問渠出去之後,方馳又坐床上愣了兩分鐘才慢慢回過神來。

 

穿好衣服下了樓,他看到孫問渠正帶著小子在院子裡慢慢繞圈跑著。

 

馬亮的品味有點兒讓人一言難盡,不過孫問渠穿著這麼大個卡通的運動服卻也不覺得難看,相反還因為從來沒看見過他這麼有精神的樣子,覺得看著挺順眼的。

 

方馳弄了點熱水蹲在院子裡的水池邊刷牙。

 

孫問渠帶著小子還在跑,但每次經過他身後,孫問渠都會突然往他身後一擠,小子沒路跑了就會順著慣性一蹦從他背上跳過去。

 

小子跳了三次之後方馳轉過頭:“我打人了啊!”

 

“哎你別說,”孫問渠笑著說,“小子很聰明啊,我每天去跑步帶著它,還知道上前邊兒給我探路呢。”

 

“廢話,”方馳吐掉嘴裡的泡沫,“趕山狗呢,我爺爺訓過的。”

 

洗漱完,方馳跟孫問渠一塊兒出了院子。

 

跑步的話還是村後比較好跑,就算不進山也可以沿河跑,路修過,可以通到下一個村子,都是水泥路面。

 

“你平時怎麼跑?”方馳問了一句。

 

“先順河跑,”孫問渠說,“前面不是有個岔路麼,再從那裡進山,繞半圈出來。”

 

“哦,”方馳想了想,“那你每天都跑不夠10分鐘吧。”

 

孫問渠樂了:“這話說的。”

 

“前面岔路進山繞出來也就不到一公里的路,”方馳嘆了口氣,“這點距離還有跑的必要嗎?”

 

“那你帶路唄,”孫問渠說,“我平時就這麼跑,在山裡待時間長一些,我還怕跑遠了迷路。”

 

“我帶你跑,”方馳說,“有風景空氣好路況佳。”

 

“行,”孫問渠往懷裡掏了掏,一揚手,“飛吧黃總!”

 

方馳看清他手裡舉著的是黃總的時候差點兒摔一跤:“你有病吧,帶個貓出來跑步,它又不是小子!”

 

“那扔它一個人在家多沒意思,”孫問渠回手把黃總塞到了自己後背的帽子裡,“寂寞。”

 

方馳看著黃總窩在帽子裡只露一個腦袋的樣子還挺平靜的,也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就嘆了口氣。

 

小子在前面跑得很歡,到了平時孫問渠轉彎的岔路之後就停了下來,轉頭看著他倆。

 

方馳聽著孫問渠的呼吸聲,一般一個人能不能跑,跑幾百米就能聽出來了,孫問渠呼吸還挺穩,應該沒什麼問題,畢竟是天天健身房看光膀子老爺們兒的人。

 

“往前!”他對著小子一揮手。

 

小子馬上轉身就往前跑了。

 

“前面通哪兒?”孫問渠問。

 

“另一個村子,”方馳說,“從他們村旁邊也能進山。”

 

“好,”孫問渠跑了幾步又問了一句,“你今天沒戴耳機啊,我以為那耳機長你脖子上的呢。”

 

“我不是怕你路上要聊天兒麼,”方馳笑笑,“再說萬一你又摔哪兒了,我怕聽不見。”

 

“我帶著這個呢。”孫問渠從兜裡掏出了那個哨子,吹了一聲。

 

“今天中氣挺足的。”方馳說。

 

孫問渠笑了笑:“我還沒問你呢,你之前都跟誰打聽我了?”

 

“就找的羅鵬要了馬亮的電話,”方馳說,“他是我們會員,能查到他電話,要不我還能找誰啊。”

 

“以為你找李博文呢。”孫問渠邊跑邊反手摸了黃總。

 

“怎麼可能,”方馳看了他一眼,“我要是你早揍他了。”

 

孫問渠沒說話,突然笑了起來,笑得特別愉快的樣子,一揮胳膊就跑到前邊兒去了。

 

方馳看他這樣子愣了愣,追了上去:“你是不是揍他了?”

 

“沒有,哪能啊,”孫問渠嘖了一聲,“我這麼有素質的人……”

 

“沒看出來,”方馳很迅速地說,“你這樣子,肯定揍了,是吧?”

 

孫問渠又不說話了,只是繼續往前跑。

 

“他也活該挨揍。”方馳說。

 

“少年,你怎麼這麼衝動呢,”孫問渠拍了拍他的肩,“就為這麼件事就揍人,多不好啊。”

 

“有些人就該揍。”方馳對李博文印象不太好,他看人憑感覺,在這人給孫問渠下套之前就覺得他笑得挺假的。

 

“比如我?”孫問渠突然指著自己,“哎呦我這烏眼青……”

 

這話不說還好,方馳立馬又想起來那天的場面,頓時臉上都要燒著了,還好大清早的老北風勁兒挺足。

 

“你上趕著討打。”他悶著聲音說了一句。

 

“你做賊心虛,”孫問渠說,“哦不對,你應該是……草木皆兵。”

 

方馳看了他一眼,感覺對孫問渠已經無可奈何,只好把話題強行轉了回去:“那他那樣的要乾了什麼你才揍啊,你看著脾氣也沒那麼好。”

 

“當然是攢攢怒氣值,新仇舊恨歸置歸置一塊兒算。”孫問渠笑著說。

 

“還是動手了?”方馳問。

 

“你亮子叔叔手劈啤酒瓶了都,還是倆,”孫問渠說,“揍得可帶勁了,節奏感特彆強,■裡啪啦■!”

 

方馳看了他半天,孫問渠這半真半假半神經的一通說,他完全無法判斷,只好說了一句:“喝風了,留神一會兒肚子疼。”

 

說完沒等孫問渠回話,他就加快速度跑到前面去了。

 

孫問渠倒是沒追上來,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跟著,方馳感覺他在跑步這件事上還挺穩當的,不急不趕,節奏掌握得很好,估計能跑挺長時間。

 

這條路風景很好,因為想做旅遊開發,村邊的路都修整過,離著十來米就是河……當然,這種季節在河邊基本就是被風一個巴掌一個巴掌地扇大耳光。

 

方馳戴了頂滑雪帽,現在有點羡慕孫問渠的毛線團子帽,看上去很暖和。

 

小子在前面跑了一陣突然叫了兩聲,然後往河邊跑了過去。

 

河邊有條狗,這狗方馳認識,是隻串串花狗,小個兒,是前面村子裡的,但經常上他們那邊玩,是小子的朋友。

 

這狗沒名字,爺爺管它叫小花。

 

“要歇會兒嗎?”方馳停下,轉過頭問。

 

“你累了?”孫問渠也停下了,狀態還不錯,沒怎麼喘。

 

“小子要跟朋友聊會兒,”方馳笑笑,感覺似乎有些小看孫問渠的體力了,“我們等等它?”

 

“行,”孫問渠從帽子裡掏出黃總放到了地上,“黃總總也活動一下吧。”

 

話音還沒落地呢,手剛一拿開黃總就跳起來竄到了孫問渠褲子上,順著一路往上爬回了他肩膀上。

 

“真是嬌氣,”方馳嘖了一聲,“腳還不能沾地了啊。”

 

“就是,”孫問渠說,“你看看人家小子個大糙狗,人以前還沒流浪過呢。”

 

方馳笑了笑,看著小子跟小花你聞聞我,我擠擠你的在河邊來回跑著。

 

孫問渠就在他身邊,跟他並排站著,倆人都沒再說話。

 

這會兒風稍微小了一些,不過太陽沒出來,溫度還是低,方馳站了兩分鐘有點兒擔心:“你這衣服不擋風吧?”

 

“嗯,透風,凍死我了,”孫問渠皺皺眉,抱著胳膊搓了搓,看著他,“要不……”

 

方馳愣了愣,跟他對瞪了半天之後回過神來:“哦。”

 

然後拉開了自己外套的拉鏈準備脫下來。

 

“哎,逗你的,你還挺著急,”孫問渠笑了起來,轉身就往前飛快地跑了,邊跑還邊衝小子揮了揮手,“走了小糙糙!”

 

小子叫了兩聲,跟小花道了個別就又順著路往前跑了。

 

方馳在原地愣了好一會兒才咬了咬牙追了上去。

 

簡直有種被孫問渠擱手心裡翻來翻去看了個遍的感覺。

 

他一直在孫問渠後邊兒跑著,目光在孫問渠身上來回掃著,其實本來他不想看,但四周都是看熟了的景色,只有孫問渠看著還比較新鮮了。

 

孫問渠平時出門一套休閒裝走路懶懶散散讓人看著就覺得旁邊要有張椅子他隨時都會坐下去,在家就是睡衣在沙發裡窩著,如同沙發的一部分。

 

今天這樣穿著一身運動服挺活潑向上地跑步,還真讓方馳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太神奇了,原來這個人的腿是可以擺動起來的,而且挺長。

 

想到腿挺長……方馳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腿。

 

孫問渠順著前面的路轉過了村口,拐上了進山的路。

 

“是這邊兒吧?”孫問渠轉過頭喊著問了一句。

 

“是!”方馳緊跑了幾步,“你慢點兒,裡面不是水泥路了。”

 

“我知道,我天天跑呢。”孫問渠說。

 

“你又沒跑過這邊,”方馳說,“看著點兒路。”

 

“山裡不都一樣的路麼,”孫問渠滿不乎地說,“還能不一樣到哪兒去。”

 

“那你再找個地兒滑下去摔一回你看看是不是一樣的。”方馳說。

 

“嘿,”孫問渠斜了他一眼,“你要不去跟你亮子叔叔拜個師吧。”

 

“好。”方馳點點頭。

 

孫問渠樂了,方馳看了看他,也跟著笑了起來:“你以為你嘴不損麼?”

 

“有點兒吧,所以遺傳了。”孫問渠嘖了嘖。

 

“哎!”方馳喊了一聲,跑到了他前面,“這天兒就沒有能聊下去的時候!”

 

山裡已經不像上回來的時候那麼綠了,樹葉都已經落光了,灰撲撲的一片,零星有幾小堆雪。

 

有點兒落寞。

 

方馳不知道怎麼就想到了這個些,在認識孫問渠之前他看到冬天的山,也不會有什麼想法,現在就忍不住會琢磨,一個人帶著小子在山裡轉悠的孫問渠,是什麼樣的心情?

 

他看到這樣的景致時在想什麼。

 

他跑這兒來到底是為什麼?

 

方馳回頭看了看孫問渠。

 

孫問渠正一邊逗小子一邊跑過來,路不怎麼平,還有些嵌在土裡的石頭,方馳皺皺眉:“你不要邊玩邊跑,當心摔……”

 

話還沒說完他就看到孫問渠踩在了一塊突出的石頭上。

 

他倆之前的距離有好幾米,就算方馳在他踩到石頭的時就已經轉身衝了過去,但還是眼睜睜地目睹了他踩上石頭,腳往旁邊一滑,接著一扭的全過程。

 

因為重心都在這隻腳上而且是在跑,還聽到了他帶著痛苦地一聲低喊:“操!”

 

方馳衝到他身邊的時候只來得及扶住他沒讓他摔倒,孫問渠撞到他身上時把還塞在帽子裡的黃總顛了出來,黃總身手敏捷地迅速張開胳膊伸出爪子像只起飛的蝙蝠趴在了孫問渠背上。

 

“我讓你看路!讓你慢點兒!”方馳吼了一聲,“多大的人了啊!還不如一隻貓!”

 

“就快30啊。”孫問渠擰著眉,很吃力地說。

 

“……坐下!”方馳扶著他,讓他坐到了地上。

 

剛一坐下,黃總就從孫問渠背上跳了下來,撒丫子就往旁邊的枯草叢裡鑽。

 

“黃總你給我站著!”方馳對著黃總又一聲吼。

 

黃總的尾巴猛地豎了起來,轉過頭看看他,定在原地不動了。

 

一邊的小子也哼哼了兩聲原地趴下了。

 

孫問渠坐在地上看著他,眉毛還擰著。

 

方馳轉過頭來的時候正好跟他目光對上,面對面瞪了好一會兒,他才低下頭問了一句:“疼嗎?我看看。”

 

“不疼,”孫問渠咧了咧嘴,“本來挺疼的,讓你嚇忘了。”

 

“我……看看。”方馳頓了頓,好像是有點兒凶,把黃總都給嚇定格了。

 

“看吧,隨便看,別客氣。”孫問渠把腳往前伸了伸。

 

方馳看了他一眼,孫問渠臉上的表情一看就知道腳扭得不輕,就這樣了說話都還沒個正經。

 

“也怪我,非讓你上這邊兒跑,”他皺著眉把孫問渠的褲腿往上推了推,看不到,伸手想解開鞋帶的時候他嘖了一聲,“你怎麼穿雙板鞋啊。”

 

孫問渠看看鞋:“板鞋怎麼了,又帥又輕便款式還多而且……”

 

“就是不能跑步,”方馳打斷他,“這底兒根本不抓地,沒給你摔個橫叉就是運氣好了。”

 

“你跟個老媽子似的。”孫問渠說。

 

“誰家老媽子這麼帥。”方馳皺著眉把他的鞋脫了下來。

 

“我家啊。”孫問渠笑笑。

 

方馳沒顧得上理他,孫問渠迅速腫起來的腳踝讓他一陣緊張:“這得馬上冷敷,要不一會兒得腫出倆饅頭來。”

 

“這天兒跟冰箱似的了還要怎麼冷敷。”孫問渠說。

 

“你……”方馳看了看他,“在這兒等我。”

 

“幹嘛?”孫問渠馬上問。

 

“我去旁邊村子買根冰棍兒,”方馳站了起來,“你在這兒等我。”

 

“不是,你扶我回去不就行了,或者你背我……”孫問渠說。

 

“有我跑過去快麼,”方馳脫了外套往他身上一扔轉身就順著路往回跑了,“小子看著他!”

 

小子趴地上叫了一聲,坐了起來。

 

孫問渠看著方馳很快消失在晨光中的背影,把他的外套披到身上,轉回頭伸手對著還定格在旁邊的黃總喵了一聲。

 

黃總跳了過來,他把黃總揣進懷裡。

 

“小子,”孫問渠摸摸小子的腦袋,“你哥總這麼操心嗎?”

 

小子歪了歪頭。

 

“對誰都這樣嗎?”孫問渠捏捏它耳朵。

 

腳歇了一會兒沒有之前那麼痛了,不過孫問渠呲呲牙看了看,能感覺到腳踝外側有點兒發脹。

 

其實他天天都穿這雙鞋跑步,今天也不知道怎麼就這麼寸扭了。

 

他嘆了口氣,偏過頭跟小子眼對眼地看著,看了沒多大一會兒小子就把頭偏開了。

 

“你哥要多久才能回來?”孫問渠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一會兒你背我回去好不好。”

 

小子轉過身,屁股對著他重新坐好,臉衝著路的方向。

 

孫問渠把腳架到旁邊的一塊石頭上,低頭看著手機上的時間。

 

四分鐘之後,方馳的身影在林子邊上出現了,小子站起來一邊叫一邊搖著尾巴,但忠於職守地沒有跑過去。

 

“這麼快。”孫問渠看著他一路跑到跟前兒。

 

“怕你亂跑,”方馳手裡拿著一根冰棍,蹲下扯開他的襪子把冰棍插了進去,“還好,不算嚴重。”

 

“我還能跑哪兒去啊。”孫問渠說。

 

“你這人,誰知……”方馳把他襪子又往下拉了拉,看了看他腳踝內側,“你有多少文身啊……”

 

“多了去了,”孫問渠拍拍腿,“大腿根兒還有呢,要看麼?”

 

方馳沒吱聲,把襪子和冰棍又整理了一下。

 

“我覺得好點兒了,”孫問渠試著動了動腳,“歇會兒估計能走,”

 

“那歇幾分鐘看看吧,真不該叫你往這邊兒跑,怪我,”方馳皺皺眉,坐到他對面,又看了看四周,頓時又緊張地問了一句,“我黃總呢?”

 

“這兒。”孫問渠指指自己肚子。

 

“吃了啊?”方馳問。

 

孫問渠看了他一眼,笑了起來。

 

方馳跟著也笑了半天,不知道抽了什麼風,跟倆二傻子似的。

 

“衣服你穿上吧。”孫問渠說。

 

“不用,你披著吧,”方馳搖頭,“跑著的時候不覺得冷,坐這兒不動就冷了。”

 

“你不冷?”孫問渠看看方馳,運動外套裡面還是一套運動服。

 

“不冷,你別跟我比,”方馳說,“你比不了,我心情好了這天兒還能下河游幾分鐘呢。”

 

孫問渠笑著沒說話。

 

“哎,”方馳看了看他,“你是怎麼……會跑這兒來的啊?”

 

“就是想找個清靜地兒待著,”孫問渠說,“正好你家這兒空氣又好人又少,還有熟人。”

 

“哦,”方馳覺得孫問渠這話說的很合理,一時間居然找不到質疑的理由,“你屋那個巨型保險櫃一樣的東西,是幹嘛用的?”

 

“窯爐,”孫問渠扯了扯襪子,“燒陶用的。”

 

“……我以為得是那種磚壘的呢,這麼先進,”方馳說,“你就每天做花盆嗎?再做兩批我奶奶估計得建議你挑鎮上去賣了。”

 

孫問渠看著他笑了笑。

 

方馳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轉開了頭。

 

“方小馳,”孫問渠往後靠在了樹幹上,“你挺有意思的。”

 

“哦。”方馳應了一聲。

 

“你有沒有覺得我也挺有意思的?”孫問渠又說。

 

“你挺神經的,”方馳轉回頭看著他,孫問渠不說話,他猶豫了一會兒又點了點頭,“嗯,你是……挺……有意思的。”

 

“這得算個重大發現了,”孫問渠說,“我以為你討厭我呢。”。

 

“……不討厭,”方馳看了看他的腳,又扯過小子的尾巴拽了拽,“你……人挺好的……不討厭,就是有點兒神經。”

 

“我怕我不神經了嚇死你。”孫問渠說著在他拽著小子尾巴的手上輕輕彈了一下。

 

 

 

33

 

 

 

方馳的手輕輕抖了一下,但還是抓著小子的尾巴沒有鬆手,也沒有躲開。

 

只是偏過頭瞪著孫問渠看著,沒有說話。

 

“嗯?”孫問渠也看著他。

 

“……沒什麼。”方馳轉回頭,揪了揪小子尾巴上的毛。

 

“是不是想說我啊?”孫問渠問。

 

“沒。”方馳悶著聲音。

 

“我問你,”孫問渠笑了笑,也伸手過去在小子身上輕輕摸著,“你是不是覺得今天我扭腳是因為讓我跑這邊的路?”

 

“嗯,的確是這樣啊。”方馳說。

 

“所以,”孫問渠手指在他手背上輕輕劃了一下,“你就沒發火?”

 

“什……”方馳轉過頭,因為孫問渠摸狗的時候往這邊湊了湊,所以這一回頭,兩人的距離有點兒近,他趕緊又低下了頭,“什麼發火?”

 

“你說呢。”孫問渠笑了起來。

 

方馳沉默著,盯著孫問渠的手。

 

小子的毛挺難看的,比別的土狗毛色深,但又不是正的棕黃色,偏灰,看上去土了吧唧的,但卻特別能襯出孫問渠的手……很漂亮。

 

大概孫問渠從小到大學的東西都跟手有關係,他的手瘦而有力,指節不太突出卻也線條分明,看上去很靈活。

 

總之就是很漂亮。

 

說實話就剛那樣彈一下,方馳並沒有生氣。

 

倒是覺得孫問渠手指做什麼動作都很漂亮帥氣。

 

“不是,”方馳吸吸鼻子,站了起來,“本來也沒想發火。”

 

孫問渠勾著嘴角挑了挑眉毛。

 

“好點兒沒?”方馳彎腰看著他的腳。

 

“不知道,”孫問渠動了動腳,把懷裡的黃總掏出來擱回帽子裡,“感覺不出來,我走兩步試試。”

 

“嗯。”方馳彎腰伸手往他腰上一摟,把他給拽了起來。

 

孫問渠試著走了兩步:“還行,沒剛那麼疼了,有點兒發木。”

 

“能走?”方馳扶著他。

 

“能。”孫問渠點點頭。

 

“就這速度?”方馳看著他。

 

“不然呢?”孫問渠掃了他一眼,“你還指望我跑啊?”

 

方馳嘆了口氣,轉身蹲下了:“上來吧,我背你回去。”

 

“別啊,這背回去再把你摔了怎麼辦,”孫問渠有些不放心,“要不你把我背回之前那條水泥路,路平我估計能走快一些。”

 

“你就別操心這些了,”方馳說,“我在這山裡轉的時候你還……”

 

“我還沒出生?”孫問渠樂了。

 

“上來!”方馳嘖了一聲。

 

孫問渠趴到了他背上:“哎,還好我這陣兒瘦了點兒。”

 

方馳背著他並沒有往回走,而且繼續往前走。

 

“還走這邊?”孫問渠問。

 

“嗯,河邊風太大了。”方馳應了一聲。

 

“現在可沒有東西把我捆你身上,全靠手了。”孫問渠胳膊扳著他肩膀,盡量讓自己的重量不要全落在方馳手上。

 

“你別折騰了,”方馳感覺到了他在調整姿勢,“我背你不費勁,累了就歇會兒唄。”

 

“那行,”孫問渠放鬆了一些,想想又笑了,“你評估一下,我屁股能有20斤麼?”

 

“哦。”方馳應了一聲,悶頭往前走,過了老半天也沒再說話。

 

正當孫問渠閑得無聊想再逗一句的時候,方馳的手突然在他屁股上掐了一下。

 

手勁兒還不小,畢竟是玩攀岩的。

 

“哎!”這一掐讓孫問渠受驚不小,猛地往上一竄,要感覺要不是火力不夠他都能發射出去了。

 

“沒有20斤。”方馳說。

 

“你長能耐了啊?”孫問渠回過神來探著腦袋他臉旁邊湊了湊瞪著他,“都學會趁爹不備了啊?”

 

“常在河邊走,”方馳挺平靜地說,“哪能不濕鞋。”

 

“這哪兒跟哪兒啊。”孫問渠笑了。

 

方馳沒理他,繼續往前走。

 

空氣還挺好的,雖然涼,但在呼吸之間能聞到那種特有的泥土清新,如果不考慮是被人背著走有些過意不去,孫問渠覺得現在挺享受的。

 

方馳走這種泥和石頭混合著的山路非常穩,而且就算背著一個人,他速度也沒受影響。

 

“要歇會兒麼?”走了一陣之後孫問渠問了一句。

 

“不用,”方馳說話都還沒帶喘,“還沒什麼感覺呢。”

 

“嗯。”孫問渠也沒說什麼。

 

這條路挺靜的,孫問渠平時跑十分鐘的那條路偶爾能碰上進山的村民,這條路卻一個人也沒有,一路上只聽到三四聲鳥叫。

 

還有小子興奮地跑著時發出的啃哧啃哧的聲音。

 

孫問渠回手摸了摸帽子裡的黃總,暖烘烘的,好像已經團成團睡著了。

 

他跟著也有點兒犯困。

 

趴方馳背上這麼一下下輕輕顛著,簡直是睡覺的最好節奏。

 

幾分鐘之後他低下頭把下巴擱在了方馳肩上。

 

方馳馬上皺著眉偏了一下頭,似乎是在判斷他要幹什麼。

 

“哎,”孫問渠閉上眼睛輕輕嘆了口氣,“我跟你說,方小馳。”

 

“嗯。”方馳應了一聲。

 

“我吧,”孫問渠慢慢地說,“我就是挺喜歡逗你的。”

 

“哦。”方馳還是一個字。

 

“就是……我就是太無聊了,”孫問渠笑了笑,“你可能理解不了,我就是特別不願意閑呆著,特別是你這樣的在我邊兒上,我就想那什麼一下。”

 

“嗯,”方馳輕輕把他往上托了托,“我沒在你邊兒上的時候呢,你折騰亮子叔叔嗎。”

 

“那倒不會,”孫問渠想了想,“就是憋著,我身邊兒好久沒有能讓我想手欠嘴欠的人了。”

 

“我是不是還應該覺得很光榮啊。”方馳說。

 

“不用,”孫問渠笑著說,“別這麼客氣。”

 

“你就跟我們村口小賣部養的那隻狗似的,”方馳說,“閒著沒事兒就愛撩哧小子,然後被咬得滿村竄,下回還來。”

 

孫問渠一聽就笑得不行,閉著眼睛一通樂。

 

“我老逗你是因為你就是,但你說不是,”孫問渠笑著說,“你說不是,就不是,但我知道你是,我就是閑的,欠得很。”

 

方馳沒說話。

 

孫問渠閉了眼睛繼續睡覺。

 

當然,睡不著,只是挺享受的。

 

不過又走了一陣之後,方馳沒累,孫問渠卻覺得腿麻了。

 

“哎我要歇會兒。”他拍拍方馳的肩膀。

 

“多新鮮啊,挑擔子的沒累,坐轎子的要歇屁股了。”方馳嘆了口氣,停了下來,在路邊找了塊石頭放下了孫問渠。

 

“血液都不通暢了,”孫問渠從腳踝那兒把冰棍扯了出來,“這個行了吧,我都凍疼了。”

 

“那過會兒再放,”方馳把冰棍揣到兜裡,蹲到他面前看了看,“沒再繼續腫了,還好。”

 

“你們放多久的假?”孫問渠扯扯褲腿。

 

方馳沒說話。

 

“是不是要提前回去補課?”孫問渠又問了一句,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塊巧克力慢慢剝著。

 

方馳還是沒說話。

 

“吃巧克力嗎?”孫問渠晃了晃巧克力。

 

方馳依舊是沒說話,就那麼蹲在他面前,跟入定了似的,就像是根本沒聽見他說話。

 

“那我給小子吃了啊?”孫問渠看著他,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哦,小子是狗,不能吃……”

 

“我說不是,”方馳突然說了一句,抬起了頭,“是我希望我不是。”

 

“嗯?”孫問渠愣了愣,半天才反應過來他接的是差不多二十分鐘之前的那句話,“所以無論是不是,都不是?”

 

“嗯,”方馳輕輕應了一聲,低下頭從地上摳出一塊小石頭捏在手裡搓著,“我就是……不想是。”

 

“兒子,”孫問渠笑了笑,伸手在他腦袋上扒拉了兩下,“性向不是選擇題,不是你選什麼就是什麼,也不存在選對了還是選錯了。”

 

方馳站起來,揮手把石頭往前用力扔了出去,小子叫了兩聲追著石頭跑了過去,他掏出了兜裡的煙盒,抽了一支出來點上了:“我知道。”

 

孫問渠沒說話,靠在石頭上看著他。

 

方馳這話無論是什麼意思,都已經算是承認。

 

孫問渠覺得暫時沒有什麼話可說。

 

方馳平時不太抽煙,一般他抽煙就表示他緊張,尷尬,或者是煩悶,現在這支煙讓孫問渠覺得還是不要再說什麼增加方馳的壓力了。

 

小子把石頭叼了回來,放在了方馳腳邊,仰起頭搖著尾巴。

 

方馳沒理它,小子又用鼻子把石頭往他腳邊推了推。

 

方馳靠著旁邊樹,不知道在想什麼。

 

“小子,”孫問渠招招手,小子走到了他面前,“我陪你玩。”

 

小子馬上很期待地盯著他的手。

 

“石頭拿過來啊。”孫問渠看了看兩邊,沒有石頭了,但這句話小子似乎沒能聽懂,還是搖著尾巴哈哧著白氣期待地等著。

 

“哎!”孫問渠想了想,把自己的鞋脫了一隻下來,一揮手扔了出去,“去撿!”

 

小子叫著跑了出去,很快把他的鞋給撿了回來放在了他跟前兒。

 

“再來,”孫問渠一揚手又把鞋扔了出去,“去撿!”

 

小子興奮地叫著衝出去把鞋撿了回來。

 

扔了幾個來回之後方馳的煙抽完了,小子把鞋撿回來的時候,他伸手接了過去:“你還打不打算穿了,全是口水了。”

 

“扔了唄,”孫問渠滿不在乎地說,“你不說這鞋不能跑步嗎?”

 

“那平時也能穿啊,我說不能跑步,又沒說不能走路。”方馳拿著鞋往地上磕了兩下,把上面沾著的草屑磕掉了,又看了看鞋底的碼子。

 

“不要了。”孫問渠說。

 

“為什麼?”方馳有點兒不能理解。

 

“沒什麼為什麼啊,”孫問渠嘖了一聲,“這有什麼可為什麼的啊,突然就覺得不想要了。”

 

“那也別扔這兒吧,先拎回去,沒準兒回去了你又突然喜歡它了,”方馳把鞋遞給他,“走吧。”

 

孫問渠笑了起來:“你挺可愛的。”

 

“你眼光真獨特,”方馳轉身在他面前蹲下,“上來。”

 

方馳背著孫問渠回到家的時候,老爸老媽正好過來,一看他倆這樣子就嚇了一跳。

 

“怎麼了這是?”老媽迎了上來,“怎麼你把人帶出去一趟還傷了啊?”

 

“扭腳了。”方馳把孫問渠背到客廳放下了。

 

“嚴重嗎?”老爸一聽立馬過來,“你去江爺爺家問他要點兒藥,他家有那個……”

 

“幹嘛問老江要!”爺爺跟了進來,一聽就不高興了,“又不是只有他家有!”

 

“就是只有他家有啊,人好歹是個草醫,”老爸笑了,“讓方馳去要,又沒讓你去,不影響你倆打架。”

 

“也沒多嚴重,不用藥吧,”孫問渠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腳踝,“現在也能走了。”

 

“我去要點兒吧。”方馳說著就轉身又出去了。

 

孫問渠這一下扭得方向還湊合,沒傷得太嚴重,方馳去江爺爺家要了點兒藥膏,給他涂上了,又在紗布外面套了個自己的運動護踝。

 

“弄得好像我受了多嚴重的傷似的,”孫問渠看著自己的腳,“我還說明天跟你奶奶去鎮上呢。”

 

“幹嘛?”方馳愣了愣。

 

“趕集啊,過了明天就沒了,過年了啊,”孫問渠說,“我挺喜歡趕集的,以前在山裡一個月一次,跟放風似的。”

 

“亂糟糟的全是人,年貨也買齊了啊。”方馳不能理解,他每年過年回來都會陪爺爺奶奶去鎮上,除了頭暈眼花體會不到什麼別的樂趣了,再小點兒的時候倒是也喜歡,有好多吃的。

 

“你有沒有點兒情趣啊。”孫問渠嘆了口氣。

 

“去趕個集算哪門子情趣啊?”方馳說。

 

“又沒讓你去,我去就行了,你在家待著唄,”孫問渠往床上一躺,“我去集上跟別人去集上的目的不一樣,你不懂。”

 

方馳的確是不懂,一顆嬌生慣養能坐著不站著能躺著不坐著的蛇蛋,喜歡跟著鄉下老頭兒老太太去趕集。

 

不過出於對孫問渠腳的不放心,第二天孫問渠準備跟爺爺奶奶出發的時候,方馳還是準時出現在了院子裡。

 

“你不是不樂意去的麼?”孫問渠看著他有點兒意外。

 

“你們老弱病殘的。”方馳打了個呵欠。

 

“我們有小子呢。”孫問渠指了指在旁邊已經端坐著的小子。

 

“你沒帶黃總吧!”方馳突然想起來,伸手往孫問渠身上一通又拍又摸的,“去集上可不能帶貓,肯定丟。”

 

“沒帶沒帶,”孫問渠笑著躲了一下,“別摸了我怕癢。”

 

“你別摸他了!”奶奶過來拍了方馳一巴掌,“一會兒癢了就扭,再把那隻腳扭一下。”

 

“我沒摸他!”方馳喊了一聲。

 

孫問渠的腳恢復得還行,估計是扭得也不厲害,睡了一覺起來不太腫了,走路只要不走快,也沒有太大影響。

 

去鎮上趕集不用坐班車,就坐鄰居張叔叔家的農用車,一路蹦著就過去了。

 

方馳看孫問渠上車的時候還挺利索的。

 

“我以為坐班車呢,坐拖拉機啊?”孫問渠坐車上還覺得挺新鮮。

 

“這不是拖拉機……你連拖拉機都不認識?”方馳一招手,小子最後一個也跳上了車。

 

“我管這些車都叫拖拉機。”孫問渠笑笑。

 

方馳坐張叔的車去鎮上都數不清多少次了,但今天感覺有點兒不同,不完全是跟爺爺奶奶一塊兒出門的高興,說是過年的那種興奮和期待也不完全準確。

 

但就是挺開心的。

 

說不上來為什麼,看著東張西望的孫問渠時,也有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親切感。

 

方馳閉上眼睛捏了捏眉心。

 

昨天把孫問渠背回家之後,孫問渠就一直呆在房間裡,午飯和晚飯都是老樣子,孫問渠給他拿上樓去的。

 

除了兩次出來洗碗和晚上洗澡,方馳一整天加一個晚上都沒再跟他說過話。

 

其實他大部分時間也都待在自己屋裡,盯著窗台上的幾個小花盆。

 

復習也復習了,題做了不少,書也背了挺多,但似乎更多的時間他都在琢磨孫問渠的那句話。

 

性向不是選擇題。

 

或者說,不是在琢磨這句話。

 

自己會跟孫問渠說出這些雖然模糊但卻又很直白了的話,實在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

 

論關係,肖一鳴,許舟,梁小桃,任何一個人都比孫問渠跟自己的關係要好,而非要說……同類的話,肖一鳴就是。

 

可自己面對這些更合適說出這些話的人,始終沉默。

 

最後卻對著說不上具體是什麼感覺來的孫問渠說了出來。

 

無論孫問渠是怎麼想的,他都覺得自己讓自己有些想不通。

 

這是怎麼了?

 

而那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對於方馳來說,更類似於“知道我秘密的蛇蛋”的感覺。

 

真……神奇啊。

 

“小子!”孫問渠突然在他耳邊吼了一聲。

 

方馳嚇了一跳:“怎麼了!”

 

“它跳下去了,”孫問渠指了指跟在車後邊兒跑的小子,“上來啊!”

 

“沒事兒,”方馳嘆了口氣,“它就喜歡這樣,跑累了會跳上來的。”

 

“可能跑了,”奶奶在對面笑呵呵地說,“別看是條老狗,從小跑到大,比小王八蛋能跑。”

 

“小王八蛋主要是能爬山。”孫問渠說。

 

“對,能爬山。”爺爺也笑了。

 

“別跟著瞎喊。”方馳掃了孫問渠一眼。

 

“哦……知道了,”孫問渠拉長聲音,意味深長地低聲說,“你還挺……孝順我的啊。”

 

“信不信我現在扔你下車?”方馳瞪著他。

 

“不信,”孫問渠笑了起來,往後一靠,腦袋在車框上連敲好幾下,他按著後腦勺,“我靠這顛的。”

 

其實家裡年貨早就備齊了,按爺爺奶奶的風格,一個月以前就應該已經差不多了,但這種年貨大集,他倆還是會來,哪怕什麼也不買,跟著人群走走瞧瞧也樂此不疲,時不時還能再拎點兒回去。

 

方馳小時候就眼睛盯著各種吃的,現做的,做好了放著賣的,各種點心,蒸的煮的炸的。

 

長大以後不以食為天了,就只是跟著,幫拎東西。

 

剛走到集市邊兒上,奶奶就回頭衝他和孫問渠揮了揮手:“不用管我們了,我們轉轉,你們愛上哪兒上哪兒。”

 

沒等他倆說話,爺爺奶奶已經健步如飛地擠進了人群裡。

 

“你想看什麼?”方馳從旁邊地上撿了根繩子拴在了小子脖子上,怕一會兒跟丟了。

 

剛拴好,旁邊走過來一個人:“狗多少錢?”

 

“不賣的。”方馳看了那人一眼。

 

孫問渠在一邊兒笑得不行:“小子你哥要賣掉你。”

 

“你想上哪兒看啊?看什麼?”方馳又問,“我帶你轉。”

 

“鹹菜罈子碗盤子杯子這些,”孫問渠笑著說,“最好是那種土碗土罈子的。”

 

“……你要這些幹嘛啊?”方馳有些莫名其妙,“你早說啊,我家有啊,地窖裡好些呢。”

 

“帶不帶我去啊,”孫問渠說,“你不帶我去我讓小子帶我去了。”

 

“走吧,”方馳低頭看了看他的腳,“給你的護踝戴著沒?”

 

“嗯,”孫問渠笑笑,“真的差不多好了,你不用那麼內疚。”

 

“內疚是正常的,我總不能幸災樂禍吧,”方馳帶著他慢慢往集市裡走,孫問渠要看的這些東西不是年貨,都在靠裡面那些固定的攤位上,他走了幾步又偏過頭,“看這些不會是因為你要做陶吧?”

 

“聰明,終於反應過來了。”孫問渠說。

 

“你隨便做一個都比那些強吧,你看那些幹嘛啊?”方馳想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麼啊?”

 

“你可以偷看啊。”孫問渠在他耳邊小聲說。

 

“你別以為我不會偷看,”方馳嘖了一聲,“我才14歲,好奇心重著呢。”

 

“行,你說的啊,”孫問渠笑著繼續小聲說,“悄悄告訴你,我做陶的時候不穿衣服。”

 

 

 

34

 

 

 

集上的年味兒比村裡還要深厚,全是紅通通的。

 

雖然覺得跟著爺爺奶奶逛集市很無聊,但跟著孫問渠逛了集市,不,逛了集市碗碟罈子部之後,方馳才覺得跟爺爺奶奶逛著還是很有聊的。

 

孫問渠根本沒逛,走到賣罈子的兩行攤子前就站著了,就那麼站在旁邊看著,站了一會兒覺得腳不舒服又坐到了人家停路邊的拉菜的車上。

 

這一坐就是將近一個小時。

 

別說方馳,就連小子都扛不住了,在腿邊哼哼吱吱地表示抗議。

 

“我去買點兒喝的,”方馳對孫問渠說,“就在旁邊。”

 

“嗯,”孫問渠點點頭,“給我來杯熱巧克力。”

 

“做夢呢吧?”方馳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這兒是鎮上,能有杯熱豆漿都算緊跟時代腳步了。”

 

“那就熱豆漿,”孫問渠看了他一眼,“熱牛奶也行,有煎餅果子的話最好也來一套……”

 

方馳沒理他,帶著小子轉身走開了。

 

集上吃的東西很多,各種各樣,特別年前的集市,小時候這些對於方馳來說簡直就是天堂,現在有時候做夢都還能夢見。

 

不過吃的話……他吃還行,總覺得這些東西的衛生狀況像孫問渠那樣的胃吃了會鬧肚子。

 

他進了一家麵包店,買了一盒牛奶和一瓶水,又要了幾個剛烤出來的麵包,給了小子兩個麵包,還有倆給孫問渠。

 

“你們鎮上做麵包的手藝還挺不錯啊,”孫問渠一口牛奶一口麵包地邊吃邊說,“我就喜歡這種沒餡兒的麵包。”

 

“我隨便買的,這個最便宜,一塊五四個。”方馳很誠實地說。

 

“還倆呢?”孫問渠看著他。

 

“小子吃了。”方馳指了指旁邊還搖著尾巴討食的小子。

 

“它都沒到我大腿高它跟我吃一樣多?”孫問渠嘖了一聲。

 

“因為它等你等得太辛苦了,”方馳看了看旁邊堆著的各種碗和罈子,“我就想問問你,這些東西你還要看多久?”

 

“差不多了,”孫問渠舔了舔手指,“有紙嗎?”

 

“沒有,”方馳看著他,“我一般都蹭褲子上……”

 

話還沒說完,孫問渠已經伸手捏住他褲子搓了搓:“你看著這些東西沒什麼想法嗎?”

 

“……沒什麼想法,”方馳低頭拍了拍褲子,“我小時候家裡都用的是這種土土碗什麼的,後來才換了好的。”

 

“我不是說單個兒的,”孫問渠說,“我是說這些堆在一起的,一個整體,有沒有什麼想法?”

 

“好多啊,”方馳說,“什麼時候才能賣得完。”

 

“走吧,”孫問渠站了起來,“去找找爺爺奶奶。”

 

“你是想說看著它們有什麼感覺嗎?”方馳跟在他後頭問。

 

“嗯,”孫問渠不急不慢地說,“你看著它們長大的,你小時候用它們吃飯喝水,蹲罈子邊兒上等你奶奶給你弄碗醬菜。”

 

“要這麼說的話,我就明白了,”方馳說,“相比之下更喜歡後來換的那些漂亮碗碟,但這些東西看著會想起小時候,想起以前的事,有點兒……怎麼說呢……”

 

“鄉愁。”孫問渠回過頭衝他笑笑。

 

“……對,是鄉愁吧,”方馳點點頭,“你看半天就為這個?”

 

“我不是為鄉愁,我是想看看鄉愁什麼樣。”孫問渠在他肩上拍了拍。

 

說實話方馳沒太聽懂孫問渠說的是什麼意思,不過他也不打算弄懂。

 

爺爺奶奶來集市最喜歡的兩個地方,一是生肉行,二是工具行。

 

他倆先上生肉行看了看,沒看見爺爺奶奶,方馳正想再轉兩圈,走在旁邊的孫問渠突然從他手上把小子的繩子一拿,拉著小子扭頭就走。

 

方馳莫名其妙地趕緊跟上去,聽到孫問渠一邊走一邊小聲說:“哎喲嚇死了,那邊要殺羊了得快點兒走,一會兒把我們小子嚇得該不會趕山了……”

 

方馳有些想笑,又有點兒想過去摸摸孫問渠腦袋的衝動。

 

往工具行邊遛達邊看的時候,方馳看到了那邊一溜賣對聯窗花的,突然就想起了院子門外的那副對聯。

 

“你是不是寫對聯了?”他問孫問渠。

 

“嗯?哦,寫了,”孫問渠說,“寫了好多呢。”

 

“寫了好多?”方馳愣了愣,“不就是院子外面那副麼?”

 

“是啊,你家就那個,”孫問渠想想就笑了,“還幫你們村別家的也寫了啊,估計能有十來個吧。”

 

“不是吧……”方馳很震驚,“都找你寫啊?”

 

“你爺爺到處顯擺,說我家今年的春聯是定制的!獨一份兒!書法家寫的!還是會拉二胡的青年書法家,”孫問渠邊樂邊說,“結果就來了一堆人,哦對了,你爺爺的情敵,那個江老頭兒也來了。”

 

“啊?真來了?”方馳一聽就來了興趣,“打沒打起來?我跟你說他倆打架特逗!打起來了你不能勸不能拉,他倆有套路,打一小時也不帶傷的,有人勸架破了結界就容易誤傷。”

 

孫問渠一聽就笑得不行:“沒打,還挺友好的,不過你爺爺收了他十塊錢,別人都是白寫。”

 

“哎這老頭兒真是的。”方馳嘖了一聲。

 

“錢給我了,”孫問渠說,“一會兒請你吃點兒比一塊五四個的麵包好點兒的,比如烤魚?”

 

“烤魚啊,”方馳笑笑,“一下從土土土土爾其菜和只有屜兒的燒賣變成烤魚了啊,還是我們鎮上的烤魚,知道麼,那魚只有半邊兒……”

 

“我現在流浪呢,”孫問渠打斷他,“能不能體諒一下我。”

 

“你……到底為什麼啊,”方馳一直沒能理解他這次是抽了什麼風,“流浪。”

 

“沒什麼為什麼的,”孫問渠伸了個懶腰,“我就這麼個人,想幹嘛就幹嘛了,今兒我想來就來了,明兒我想走就走了。”

 

“你……”方馳開了口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於是就閉了嘴。

 

感覺孫問渠不是太願意說這些事兒,像他這樣一個人,突然居無定所地跑到鄉下只見過兩次的老頭兒老太太家租房住下,要不是藥沒跟上,就是有什麼沒法說的原因了。

 

爺爺奶奶在工具行轉悠著,手裡已經拎了不少東西,方馳過去接了過來,在手上一掂就皺了皺眉:“又買這麼多啊,這得吃到什麼時候了。”

 

“有就買,”奶奶說,“又沒讓你做飯做菜,你還操上心了。”

 

“那我不得幫著拿麼,”方馳笑笑,“我爺爺看什麼呢?”

 

“鬼知道,看半天了,煩死了!”奶奶很不滿意地說。

 

爺爺的興趣愛好就是收集各種工具,越奇怪的越好,普通的扳子改椎都看不上,所以每次到集上都轉悠很長時間。

 

不過這次沒什麼收穫,爺爺沒找到合他心意的東西。

 

倒是孫問渠買了點兒東西,一個山裡人砍柴放柴刀的袋子,還有一個現做的手工牛皮酒袋。

 

“你買這些幹嘛?”上了張叔的車往回走的時候方馳沒忍住問了一句,這些東西不比工藝品,都是農民日常用的東西,無論是款式還是做工,都很原始。

 

“沒想好,”孫問渠看了看手裡的東西,“就覺得有意思。”

 

“流浪的時候碰上危險拿個刀袋出來嚇嚇人也不錯,”方馳說,“就是別讓人看到你刀袋是空的。”

 

孫問渠笑了笑沒說話。

 

空刀袋很快就不空了,一到家,爺爺就拿了把新的柴刀給了孫問渠:“這是好刀,比集上賣的強多了,砍骨頭都是一刀斷。”

 

“謝謝爺爺。”孫問渠接過刀,放進了刀袋裡,“還挺合適的。”

 

“你給他這個?”方馳有點兒擔心,就孫問渠這種走哪就往哪靠著的人,總感覺這刀早晚有一天會掉他腳上。

 

“你要嗎?我還有一把。”爺爺說。

 

“我不要。”方馳搖搖頭,這些他從小看到大的東西估計也就孫問渠覺得有意思了。

 

孫問渠還是老樣子,拿了東西上樓進屋之後就沒有再出來。

 

方馳和老爸老媽在客廳聊天兒,基本是他倆問,方馳回答,問的也挺常規的,復習得怎麼樣,在學校怎麼樣,平時生活怎麼樣。

 

“挺好的。”方馳一個回答能從頭用到尾。

 

其實老爸老媽雖然不像奶奶那樣覺得上大學沒用,但也沒對他抱多大希望,安安生生沒事兒就行。

 

方馳去集上閒逛不復習不看書他倆也沒說什麼。

 

中午老媽做了大醬面,奶奶給孫問渠盛了一碗,在樓下喊了一聲:“水渠——”

 

“哎——來了——”孫問渠在樓上應了一聲跑了下來。

 

方馳本來還想給他拿上樓去的,也不是服務有多周到,就是老想看看孫問渠在屋裡折騰什麼。

 

要說做陶,除了帥帥和猴子,也沒看到他做出別的東西來,要說沒做吧,又整天貓屋裡不出來。

 

孫問渠端著面準備上樓,方馳也端了碗面,跟著他走了兩步之後又停下了。

 

“來聊會兒?”孫問渠回過頭看著他。

 

“哦。”方馳猶豫了一下跟他一塊兒上樓進了屋。

 

“你煮面的手藝是不是從你媽那兒遺傳的,”孫問渠坐到床邊,一邊挑面一邊說,“很香啊。”

 

“我爺爺的大醬做得好。”方馳看了看四周,坐在了椅子上。

 

“你是不是跟著爺爺奶奶長大的。”孫問渠吃了一口面問。

 

“嗯,算是吧,上初中了我才去的縣城,”方馳看到了旁邊桌上放著的一個大素描本,上面用鉛筆畫了很多瓶瓶罐罐,離得有點兒遠看不清,但他也沒好意思湊過去看,“我爸媽都在縣城。”

 

“開店嗎?”孫問渠又問。

 

“開了個農機店,”方馳說,“你查戶口啊?”

 

“閒著就查查唄,看你會不會說,”孫問渠笑笑,“你以前不是不愛說麼,哪個攀岩俱樂部也不肯說。”

 

“我不說你也會問爺爺奶奶的,”方馳嘖了一聲,“說不定已經問過了。”

 

“我沒問,”孫問渠笑得挺開心,“你爺爺自己說的,你小時候上河裡游泳褲子丟了光屁股跑回來也是他告訴我的。”

 

方馳猛地抬起頭,沒來得及吃進嘴裡的麵條差點兒甩出去,他含糊不清地喊了一聲:“這老頭兒怎麼什麼都說啊!”

 

“說就說唄,”孫問渠慢條斯理地吃著面,“平時家裡就他倆,多了個人新鮮嘛,就聊得來勁了。”

 

方馳沒出聲,低頭吃了兩口面,孫問渠這話說得方馳挺心疼的,老爸和叔叔姑姑都沒住村裡了,平時家裡就兩個老人……

 

估計也就是這樣,孫問渠才能這麼輕易地租了房住下來,爺爺奶奶對他還挺上心的了。

 

吃完面方馳拿了碗去洗,孫問渠也沒推辭,把碗給他之後就坐到了桌前,拿過了那個素描本。

 

是在畫設計圖嗎?

 

方馳站在門邊,看著他的背影。

 

做陶還要畫圖啊?

 

要畫吧,以前奶奶眼神兒好的時候點兒什麼也先畫個圖。

 

為什麼這人突然要跑到鄉下來畫圖啊?

 

正琢磨著,孫問渠突然回過了頭,看著他也不出聲,嘴角帶著笑。

 

“那什麼,就,”方馳猛地有些尷尬,抓了抓頭,“你……還有老鼠咬你麼?”

 

“目前還沒有。”孫問渠說。

 

“哦,那你繼續。”方馳關上門拿著碗跑下了樓。

 

中午陽光挺好,奶奶抓了小子在院子裡檢查身上有沒有跳蚤,方馳拿了張凳子坐在旁邊跟著一塊兒曬太陽。

 

沒多大一會兒就曬得昏昏沉沉的了。

 

後背都曬熱乎了之後他起身回了屋,上樓打算去睡個午覺。

 

路過孫問渠房間時他停了停腳步,這門吧,雖然換了個鎖,但門板還是舊的,上面的縫稍微湊近點兒就能看到屋裡的情況……

 

方馳小聲嘖了嘖。

 

不看。

 

回了屋本來想睡覺,但一看到桌上堆著的書本,他最後還是坐到了書桌前。

 

明天就三十兒了,接下去就是初一初二初三,村裡現在就已經鞭炮連天了,之後只會更熱鬧,加上出門走親戚,鄰居來串門兒什麼的,要想再復習估計不太可能。

 

做為全家唯一自己支持自己的人,方馳決定還是看會兒書。

 

而且孫問渠就在隔壁,要有不會做的題正好還能讓他給講講。

 

這次讓做的卷子真難啊。

 

方馳寫了沒幾題就趴到了桌上,手拿著筆在鼻尖下一下下敲著,腦子裡全是這句話,真難啊。

 

然後就睡著了。

 

再醒過來的時候是聽到了有人在他窗戶上很有節奏地敲著。

 

他抬起頭,看到了站在外面天台上的孫問渠,手裡還抱著黃總。

 

“哎。”方馳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眼睛,起身打開了天台那邊的門,擺了挺大的陣式要復習,結果沒半小時就睡著了。

 

“睡得香嗎?”孫問渠進了屋,把黃總扔到了他床上。

 

方馳拿過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下午三點多了,他有些震驚地小聲說了一句:“靠睡了這麼久?”

 

“我現在休息時間,”孫問渠倒到床上,攤開胳膊,“你有沒有不會的,我幫你講講?”

 

孫問渠身上穿的是件長袖t恤,這一揚胳膊躺下去,腰那塊兒就露了出來。

 

方馳掃了兩眼,轉開頭抓過卷子看了看:“我這一溜都不會。”

 

“拿過來,”孫問渠還是躺著,抬手晃了晃,“讓你爹過過目。”

 

方馳把卷子拿過去遞給了他,孫問渠躺著對著卷子看了一會兒,又一翻身趴到了床上,順手把一邊的黃總揪了過來邊摸邊繼續看。

 

“你前面這條也錯了啊。”孫問渠嘖了一聲。

 

“不能吧。”方馳有些吃驚,感覺前幾題雖然難,但自己做得還算順利。

 

“我看看,一會兒給你講。”孫問渠說。

 

方馳沒說話,在一邊站著。

 

孫問渠的睡褲一向穿得很懶,就跟把褲子往上提點兒就能當場累死了似的,這會兒後腰一片都露著。

 

那個文身也整個出現在了方馳眼前。

 

孫問渠身上仨文身,耳朵後邊兒,腳踝內側,後腰……大腿根兒那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這仨他是一個都沒看清過。

 

“你這個文身……”方馳說著一條腿跪到床邊,往孫問渠那邊湊了湊,“是什麼……是豬啊?”

 

“你什麼眼神兒?”孫問渠嘖了一聲,背過手把褲腰往下扽了扽,“你家豬長這樣啊?”

 

方馳低頭仔細看了看,居然是一隻偏著頭用後腿撓癢癢的貓……的背影。

 

而且湊近之後才能看得出來,這文身非常精緻,有很立體的感覺。

 

“是隻貓啊,跟真的似的,”方馳說,“你這麼喜歡貓啊?”

 

“嗯,花了大價錢文的,還是立體的,凸起的,”孫問渠回過頭看著他說,“裡面墊了假體呢。”

 

“扯吧你……”方馳又看了一眼,看著的確是很像,他頓時又有些不確定了。

 

“不信你戳兩下看看。”孫問渠說。

 

方馳還從沒見過裡頭墊假體的立體的文身,好奇心讓他伸手在孫問渠後腰上輕輕摸了一下。

 

孫問渠的皮膚……

 

很……光滑。

 

聽到孫問渠笑聲時,方馳猛地縮回了手。

 

“怎麼這都能信啊?”孫問渠趴床上樂得不行,“你真有18歲麼?”

 

他皮膚上細膩光滑的觸感還停留在指尖,方馳甚至還能感覺到觸碰到他皮膚時的溫度,再看他現在樂得這樣,頓時不爽得很。

 

想也沒想就一巴掌拍在了他後腰上:“你真有30歲嗎!”

 

“真沒有啊,”孫問渠扯了扯衣服坐了起來,“誰說我30了,沒到呢。”

 

“……你連13都不像,知道麼。”方馳盯著他看了一眼,轉身回到書桌前坐下了。

 

孫問渠笑著下了床,拿著卷子往他面前一放:“行吧,先講題。”

 

方馳的書桌小,孫問渠不能像之前那樣趴在桌上給他講題了,只能是拖了張凳子坐在旁邊,胳膊托著下巴。

 

“還是老規矩,我講你聽,不懂叫停。”孫問渠拿過一張紙,在左上角寫了個日期。

 

“還寫這個?”方馳問。

 

“哦,”孫問渠笑了笑,“習慣了。”

 

方馳沒再多問,這個習慣應該是孫問渠每天畫那些圖的,做陶要畫圖,每天的圖還要標出日期來。

 

這種認真讓他非常好奇。

 

看著開始給他講題的孫問渠,方馳突然有衝強烈的衝動,想要看看孫問渠認真做陶時是什麼樣的。

 

 

 

35

 

 

 

孫問渠給方馳講題還是老樣子,講得很認真,條理也很清楚,方馳聽得挺仔細,他不想一會兒做不出來再被孫問渠嘲笑。

 

講完不會的,孫問渠又很有耐心地看著他把後面的題做了,碰上不會的就接著講。

 

說實話,方馳看著偏頭給他講題的孫問渠,如果老師是這麼上課的,他估計不太會打瞌睡……

 

一張卷子折騰完,方馳有種神清氣爽的感覺。

 

“行了你玩會兒別的吧,”孫問渠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我腰都酸了,我得躺會兒去。”

 

“謝謝啊。”方馳說。

 

“不客氣。”孫問渠看著他。

 

方馳沒說話,也看著他,過了幾秒鐘跟孫問渠一塊兒樂了,雖然說不清是怎麼了,但就覺得他和孫問渠之間說個謝謝不客氣挺可樂的。

 

孫問渠回了屋,門一關不知道是睡覺還是繼續畫圖了。

 

方馳經過他門口的時候壓住了趴門縫瞄一眼的想法,快步地跑下了樓。

 

老爸老媽和爺爺奶奶都在廚房和院子裡忙活著,其實有些菜早幾天就開始準備了,但過年就是這樣,好像永遠都在做菜,在廚房這個陣地上從天亮忙到天黑。

 

這種時候小子是最愉快的,就蹲廚房外邊兒,等著吃做菜剩下的邊角料。

 

“散步去。”方馳過去踢了它屁股一下。

 

小子起身跟在他身後走出了院子。

 

出了院子往村口走了幾步方馳又停下了,退回到門口看了看兩邊的對聯。

 

春到堂前花似錦,日臨庭上人如龍。

 

一看就是孫問渠的字,大氣有力,不過內容沒看懂,就估計著能猜到挑這麼兩句應該是孫問渠的風格。

 

“怎麼樣?”奶奶手裡拿著只雞,一邊揪著碎毛一邊跟他一塊兒看著,“原來沒打算寫這個,是水渠說用這個比較詩意,我跟你爺一想,幾十年了,咱就詩意一回吧。”

 

“原來想寫什麼啊?”方馳笑笑。

 

“你爺爺想了個大富大貴大吉大利,後邊兒想不出來了,”奶奶笑了,“水渠順嘴給補了個添福添順添財添丁……”

 

方馳愣了愣,心裡莫名其妙提了一下。

 

“後來他說不好,詩意好,就詩意了。”奶奶又說。

 

“哦……”方馳揉揉鼻子,“詩意好。”

 

奶奶回廚房忙活去了,方馳抬頭往樓上窗口看了一眼,帶著小子慢慢順著路遛達出去了。

 

往村口走的時候,經過好幾個鄰居家門口,都看到了應該是孫問渠寫的春聯,都是常見的吉利話。

 

方馳又有點兒想笑,不知道孫問渠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是不是也沒讓人看,就感覺孫問渠這麼個挺有才的人,這筆相當有水平的字,就這麼神奇地出現在了鄉下院子門外的墻上……

 

挺有意思的,大概也只有孫問渠這種堅持不吃藥的神經病身上才會發生吧。

 

孫問渠靠在椅子裡,腿架在床沿上,腿上依次擺放著黃總,筆記本和素描本。

 

手機在旁邊響著,他堅持把最後幾筆畫利索了才伸手拿過手機接了電話:“亮子。”

 

“怎,怎麼樣?”馬亮在電話裡問。

 

“什麼怎麼樣。”孫問渠看著紙上畫著的一個壺。

 

“全部。”馬亮說。

 

“都挺好的,”孫問渠笑笑,“準備跟你媳婦兒回家了吧?”

 

“嗯,過,過兩天我,去你,你那兒,”馬亮說,“初三,三,四吧。”

 

“幹嘛?”孫問渠愣了愣,“土還有,不用送。”

 

“誰,誰送土,啊,”馬亮嘖了一聲,“去呼吸新鮮空,空氣,順便給你帶,帶點兒年貨,謝,謝謝人家收,留你。”

 

“我這是租房好麼,又不是白吃白住,”孫問渠轉了轉筆,“來也成,不過年貨弄點兒有意思的,普通的別拿了,我看人家裡也不缺,堆了一屋子,你再拿多了都沒地兒放了。”

 

“要不我去拿,拿點兒走得了,”馬亮笑著說,停了停又說,“那什麼,幫你打,聽了,你大姐夫沒,沒事兒了。”

 

“本來也沒事兒,這都能有事兒他也真是一朵嬌嫩的小粉花了,”孫問渠皺皺眉,一提這事兒他就心情不好,“我統共推了他四下,就這四下還有兩下沒推著呢。”

 

“是,就一下就夠,夠了,直接推花盆,上,”馬亮嘆了口氣,“那臉磕的,一看就,就是挨揍了。”

 

“他不來招惹我,我根本就想不起來有他這麼一號人,”孫問渠擰著眉,“我爸逼我,孫遙見天兒數落我,我都能忍,頂兩句■兩下我就不去多想了,那畢竟是我爸我姐,他什麼玩意兒還跟著高潮了玩顏射呢,靠。”

 

“粗,粗俗,”馬亮說,“等我找耳,塞。”

 

“還說什麼不回家認錯就滾蛋,”孫問渠迅速地在紙的一角畫了個被扇耳光的小人兒,“他誰啊!”

 

“你大姐夫唄。”馬亮回答。

 

“滾蛋。”孫問渠很不屑地說,他一直沒太想明白孫遙跟她老公到底有沒有愛情,不過他倆是老爸的左膀右臂,在維護老爸的權威上有著驚人一致,倒是很般配。

 

“還,還有,”馬亮想了想又說,“孫嘉月找,找我要你電,話。”

 

“給了沒?”孫問渠說。

 

“沒啊,罵了我五,五分鐘。”馬亮說。

 

孫問渠樂了:“我給她打。”

 

跟馬亮又扯了幾句就掛了電話,孫問渠想了想,給孫嘉月打了個電話過去。

 

“你找抽啊!”孫嘉月一聽他聲音就喊上了,“你說你是不是皮癢了啊!”

 

“這不是給你打電話了麼。”孫問渠笑著說。

 

“躲哪兒去了你!怎麼還把劉挺給打了啊?”孫嘉月一連串沒停地說,“我打你電話打不通上你那兒找你,結果還此房已出售了……”

 

“嗯,我搬了。”孫問渠說。

 

孫嘉月頓了頓突然笑了起來,邊樂邊問:“哎,你是不是打了劉挺被趕出去的?”

 

“差不多吧,本來還能再賴一個月的。”孫問渠跟著笑了笑。

 

“長能耐了啊,”孫嘉月笑得不行,“哎,打得爽嗎?”

 

“要不你找個時間試試唄。”孫問渠往後仰了仰頭。

 

“得了吧我才懶得管家裡這些破事兒,”孫嘉月收了笑聲,嘆了口氣,“明天又不回家了吧?”

 

“嗯,你回嗎?”孫問渠問。

 

“你不回了我就回吧,去年去我婆婆那兒過的,今年本來也準備回家過,”孫嘉月想了想,“你到底在哪兒呢?”

 

“山裡。”孫問渠回答。

 

“得了吧,鬼才信,好容易被從山裡逃出來了又跑山裡去?”孫嘉月說。

 

“這兒跟挖土工地不一樣。”孫問渠看看窗外,一派寧靜的風景裡飄著不知道誰家剛放完鞭炮的煙霧。

 

“不說不說吧,還有錢嗎?”孫嘉月說,“不夠我讓你二姐夫給你轉點兒過去。”

 

“有,大把。”孫問渠說。

 

孫嘉月估計也被老爸警告過不許給他錢,要不也不會說讓二姐夫給他轉錢。

 

他手頭還有錢,就算沒了,他也不會把孫嘉月兩口子卷進這破事兒裡來,孫嘉月一向不愛過問家裡的事,老公開了個挺大的裝修公司,倆人沒孩子壓力也小,過得挺舒心的,孫問渠不想破壞她每天閒事不管只管花錢的太太日子。

 

“你也別死撐……算了這是廢話,你要不是愛死撐也不會到今天這地步,”孫嘉月用力嘆了口氣,“反正你不行了就說話,二姐管你。”

 

“你才不行了,大過年的會不會說話啊。”孫問渠笑了起來。

 

“一直都不會說話,”孫嘉月笑了,“行了我約了小嘰做頭呢不跟你說了。”

 

“別讓他給你染頭。”孫問渠說。

 

“知道啦!”孫嘉月大笑著把電話給掛了。

 

孫問渠把手機放到一邊,看著還趴在他腿上的黃總。

 

黃總一直轉著耳朵聽著他說話,這會兒跟他眼對眼地瞪著。

 

對視了一會兒之後,黃總喵了一聲,臉蹭著他的腿躺下了,還抬起爪子蓋在了臉上。

 

孫問渠用手指在它爪子上輕輕摸了摸,輕輕嘆了口氣。

 

窗外傳來一陣鞭炮聲,聽聲音應該就是隔壁的鄰居,估計是差不多要準備吃晚飯了。

 

最近這一星期一到午飯和晚飯的點兒就能聽到鞭炮聲,離三十兒越近,鞭炮聲越密集。

 

聽得人有點兒膽戰心驚。

 

卻也偶爾會覺得踏實。

 

方馳家沒有早早地開始放鞭,爺爺奶奶倆人在家的時候估計沒精力玩這些了,今天倒是好像準備要放。

 

孫問渠正拿了筆想再琢磨一下今天的思路時,院子裡一陣熱鬧的人聲和笑聲響起,有喊爸媽的,有喊爺爺奶奶的。

 

他挑了挑眉毛,把腿上的東西放到一邊,抄起黃總站到窗邊,往下看了看。

 

院子裡人不少,看樣子應該是方馳的叔叔或者伯伯一家,都圍著爺爺奶奶正在說話。

 

除了年長的夫妻兩人,還有一對小夫妻和一個看著跟方馳年紀差不多的戴著眼鏡的男孩兒。

 

這是趕著回來過年的親戚,明天三十兒,估計還會有人回來。

 

孫問渠頓時感覺有些說不上來的滋味,不知道是心慌還是羡慕。

 

他猶豫了一下,出門到隔壁方馳的屋子看了看,沒人,於是拿過手機撥了方馳的號碼。

 

“誰?”那邊方馳接起電話。

 

“你爹,”孫問渠說,“你去哪兒了?”

 

“帶小子散步呢,從村口剛轉到河邊兒,”方馳說,“這是你現在的號碼啊?”

 

“嗯,快回來救命,你家來親戚了,五口人,擠一院子。”孫問渠說。

 

“五個人就能擠一院子了你也太誇張了,”方馳說,“我二叔吧,這麼早,我以為得明天上午呢。”

 

“那還加上你爸你媽你爺爺奶奶啊,”孫問渠皺皺眉,“不行,你要不回來就帶我去散步。”

 

“那你出來唄,我一會兒再回去,”方馳說,“我跟方輝不對付,一見面就想揍他,我晚點兒回。”

 

“我要一出去見著人怎麼辦,我現在心情不好不想跟人打招呼,”孫問渠有些煩躁地說,“你家後院那個破柵欄門還鎖著的,出不去。”

 

“……你去我屋等我吧。”方馳說。

 

孫問渠抱著貓去了方馳的房間,待了沒兩分鐘聽到後院的門響了一聲,他湊到窗邊,看到方馳跑了進來,小子蹲在後院門外。

 

他打開了門走到了天台上,方馳跑了上來,看到他就招了招手,壓著聲音:“趕緊走,一會兒小子忍不住該叫了。”

 

孫問渠跟著他一溜小跑著出了後院。

 

“小子閉嘴,不許叫。”方馳關上後院的門,又指了指小子。

 

小子哈哧著搖了搖尾巴。

 

方馳帶著順著河邊遛達到了村口,這會兒沒有人,倆人進了旁邊的一個亭子裡坐下了。

 

這亭子其實是個車站,還帶著擋風的墻,不過修好之後原計劃從這兒經過的班車一直也沒開通,所以成了村裡人的聊天聖地。

 

“其實你在你屋待著也沒誰會進去找你,”方馳說,“是不是覺得吵啊?”

 

“不是,”孫問渠把胳膊架到椅子靠背上,手指戳著額角,另一隻手揣在外套裡摸著黃總,“就是覺得太熱鬧了,就特別寂寞。”

 

“你真容易寂寞,”方馳笑了,“沒人的時候寂寞,有人的時候還寂寞。”

 

“這你就不懂了,跟人有關的那是孤獨,”孫問渠看著他,“寂寞和孤獨是不同的,寂寞歸心境管。”

 

“挺高深,但是沒聽懂。”方馳點點頭。

 

孫問渠看著他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說:“我跟你聊著就不會覺得寂寞。”

 

方馳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揪了揪小子的耳朵:“哦。”

 

“對了,你們玩攀岩的,是不是很會打結啊?”孫問渠伸手在兜裡掏著。

 

“打誰的劫啊?”方馳愣了愣。

 

“哎喲您這覺悟,真高,”孫問渠嘖了一聲,“打結,繩結。”

 

“……哦,”方馳笑了,“會啊,單手都能打。”

 

“那太好了。”孫問渠說。

 

“你要幹嘛啊?”方馳問。

 

“幫我打兩個結,”孫問渠從兜裡掏出了他送的那根小骨頭和一截兒黑色的皮繩,“我掛脖子上。”

 

方馳接過骨頭看了看,又抬頭看了看孫問渠:“你真掛脖子上啊。”

 

“掛啊,”孫問渠眯縫了一下眼睛往他脖子那兒掃了一眼,“你不是都掛上了麼。”

 

“我……”方馳摸了摸胸口的那個四葉草,“這不是天靈靈地靈靈麼,掛上沒準兒能把題都做對了。”

 

“我脖子冷所以也要掛點兒東西。”孫問渠一本正經地說。

 

方馳嘆了口氣,拿著小骨頭研究著:“你直接打倆眼兒鑽個……”

 

“我不想弄壞它,這也有點兒年頭了,萬一打眼兒的時候誇嚓!碎了怎麼辦。”孫問渠說。

 

“……行吧,我看看怎麼弄。”方馳低頭琢磨了一下,拿過皮繩比了比長短,在小骨頭的一邊繞了一下,開始慢慢地打結。

 

他會打挺多結的,除了攀岩要用到的,還會很多別的結,都是爺爺教的,活結死扣他都會,沒多大會兒功夫他就把結打好了。

 

“長了,能短點兒嗎?”孫問渠說。

 

“短點兒你怎麼套進去啊,腦袋比脖子粗你不知道啊……”方馳說。

 

“那把繩兒弄斷了加個能伸縮的結唄,”孫問渠說著往兜裡摸了摸,“我這有剪……”

 

話還沒說完,方馳已經很隨意地把皮繩擱嘴裡用牙給咬斷了。

 

“哎這牙口。”孫問渠笑了起來。

 

方馳重新打一個活動的結,拉了幾下之後遞給了孫問渠。

 

“挺好的,”孫問渠掛上了,把繩子拉短,小骨頭正好停留在鎖骨稍下的位置,“怎麼樣,酷吧。”

 

“嗯,”方馳點點頭,一拍小子的腦袋,“小子吃骨頭去!”

 

坐在他腿邊的小子一蹦而起,前爪搭到了孫問渠腿上,伸著腦袋對著他一通啥哧。

 

“哎哎哎!”孫問渠嚇了一跳,趕緊往後躲,“要咬我啊!”

 

“怎麼可能,”方馳笑得很開心,“我以為你不怕狗了呢。”

 

“它不碰我我就不怕它。”孫問渠說。

 

剛說完,黃總突然從他外套裡探出了半個身子,對著小子的鼻子就是好幾巴掌拍了過去,然後又迅速地縮回了衣服裡。

 

這套連環掌讓倆人一狗同時都愣住了。

 

小子嚇得耳朵都夾到了腦袋後邊兒。

 

過了好一會兒方馳和孫問渠才同時爆發出了狂笑,小子回過神來哼哼唧唧地轉身跑出了亭子。

 

“咱們回吧,奶奶一會兒該催我了,”方馳站了起來,還沒笑停下,“小子回來!跑什麼啊!”

 

小子回頭瞅了他一眼,沒過來也沒再往前走。

 

就這麼保持距離地在前面走著。

 

快到家的時候孫問渠在後院的拐角停下了:“我從後院上去吧。”

 

“沒事兒吧,”方馳說,“我……”

 

“一個租客,就不弄那麼費勁了,”孫問渠拍拍他的肩,“我這段時間真不太想跟人打交道。”

 

“行吧,”方馳點點頭,把後院的鑰匙給他了,“晚上吃飯我給你拿上去?”

 

“嗯,”孫問渠走兩步又停下了,“給我加個餐吧。”

 

“巧克力啊?”方馳笑了笑,“我帶那點兒都得讓你吃光。”

 

“吃光了再說。”孫問渠抱著黃總走了。

 

方馳從前院進了門,剛一進去就聽到小子吱地叫了一聲,從客廳裡跑了出來,接著就聽到了方輝的聲音:“怎麼總讓這狗進屋啊!”

 

“哎呦又踢它!”奶奶有些不高興地說。

 

“你爺爺從養那天起就讓它進屋,你這回回都踢,也不嫌累,”老媽說著話從客廳也走了出來,看到方馳的時候馬上指了指他,壓低聲音說,“你好好的啊,別又跟他吵。”

 

“小子過來,”方馳蹲下,小子跑到他身邊,他搓了搓小子的腦袋,“去廚房找爺爺去。”

 

小子轉身跑進了廚房。

 

方馳進了客廳,二叔二嬸,堂姐方蕓兩口子和方輝都在,加上老爸和奶奶,沙發和椅子都坐滿了。

 

“二叔二嬸過年好,”方馳打了個招呼,“姐,姐夫過年好。”

 

“哎好好,”二叔笑著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胳膊,“這小子,好像又長高了啊,真結實!”

 

“四肢發達唄,”方輝在沙發上半躺著,一邊玩手機一邊說,“他們那幫搞體育的不都這樣麼,傻大個兒。”

 

方馳掃了他一眼沒出聲。

 

“你跟根豆芽似的就好啊,”奶奶在一邊說,“你好歹也動喚動喚,成天就躺那兒玩手機。”

 

“我長的是腦子!”方輝推了推眼鏡,很不爽地說。

 

“看出來了,”方馳不想再待在客廳,轉身往樓上走,“努力十來年了得有八錢了吧。”

 

“你……”方輝一扔手機站了起來。

 

“行了啊!”二嬸一拍巴掌,“你倆都閉嘴,兄弟倆見天兒吵,煩不煩啊!”

 

方馳沒再說話,幾步跨上了樓梯。

 

“煩啊!”方輝一屁股坐回沙發裡,“怎麼不煩!要不是因為要看爺爺奶奶,誰願意跑這兒來啊!”

 

方馳本來已經快上到樓梯頂上了,聽了這話腳步又停了。

 

本來這幾天心情挺好的,現在卻被方輝幾句話就弄得很煩躁。

 

“那你看爺爺奶奶唄,你非盯著方馳幹嘛,”方蕓在一邊說,“這都多少年了,就看你倆在這兒折騰。”

 

“你少廢話,輪得著你說我嗎!”方輝吼了一句。

 

方馳愣了愣,平時方輝的確很煩人,但還沒有這麼跟他姐說過話,方馳感覺他是不是吃錯了什麼耗子藥,扭頭就往樓下走。

 

他得揍這個傻逼一頓。

 

沒等他下完樓梯,二叔已經一腳踹在了方輝屁股上:“你還沒完了是吧!敗興玩意兒!跟你姐道歉!”

 

“我不!”方輝梗著脖子繼續吼。

 

“哎呀你們去院兒裡喊去,”奶奶在一邊揮著手,“院裡有棍子,打起來也方便!”

 

方輝被他爹連推帶搡地弄出了客廳,在他們家,打孩子一般沒人攔,該罵罵,該打打,方馳小時候被爺爺按柴垛上揍的時候奶奶也是在一邊兒叫好的。

 

方馳打算去院子裡看熱鬧。

 

“哎哎,”身後傳來了孫問渠的聲音,“幹嘛去。”

 

方馳轉過頭,看到孫問渠站在樓梯拐角那兒,他放低聲音:“看我二叔揍人啊。”

 

“我也想看啊,你上來跟我一塊兒看,”孫問渠笑著也小聲說,“順便給我解說一下唄。”

 

“我……行吧,”方馳笑了笑,跑上了樓梯,“你還愛湊這種熱鬧啊,你不是好寂寞呢麼。”

 

“主要是沒見過,我家不這樣,”孫問渠進了屋,站到了窗戶邊,“挺有意思的。”

 

“你爸沒打過你啊?”方馳挺意外。

 

“沒打過,”孫問渠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從來沒打過我。”

 

孫問渠的表情變化太明顯,他似乎也沒打算掩飾,方馳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某種不愉快。

 

“……哦。”方馳應了一聲,沒忍住抬手在他肩上輕輕捏了一下。

 

 

 

36

 

 

 

這個動作其實對於方馳來說沒什麼,算是安慰,他這麼捏過的人還挺多的。

 

不過捏完之後他和孫問渠卻都愣了愣。

 

孫問渠轉過頭先看了看方馳還放在他肩上的手,再看著方馳笑了笑:“突然覺得你這會兒像亮子呢。”

 

方馳也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扭臉看著樓下院子:“那個中年胖子是我二叔,手勁兒很大,我小時候他能單手把我提起來放他肩膀上,那個戴眼鏡的傻逼少年是他兒子……”

 

孫問渠嘴角帶著笑,跟他一塊兒往樓下看著。

 

“小時候眼鏡少年不是傻逼,上學以後突然就變傻逼了,我一直覺得他從小學到現在學的可能都是傻逼專業……”方馳手指在玻璃上來回戳著,講解得很投入,“黑虎掏心!沒躲過!我就知道肯定躲不過……觀眾朋友們請……螳螂拳!又沒躲過,眼鏡少年武力值太低,以為我多年的經驗大概是負值……手刀!劈!現在眼鏡少年要跑!要跑!這招叫奪門而出不過門離他有些遙遠……出了!好,跑了,看來二叔沒有追出去的意思over,直播結束。”

 

孫問渠靠在窗邊笑得不行,給他一通鼓掌:“嘴真利索,平時沒見你這麼能說呢。”

 

“你不是要聽講解麼,都給我說渴了,”方馳笑笑,“可惜方輝不扛揍,兩招就打跑了,要換了我……我爺和我爸揍我的時候我起碼能在院兒裡竄個十圈八圈的才被按下。”

 

“猴兒,”孫問渠點點頭,拿過桌上的杯子遞給他,“野狗一樣長大的猴兒。”

 

“猴還是狗啊。”方馳接過杯子喝了一口,不是白開水,是茶,還挺香……這是孫問渠的杯子。

 

方馳嗆了一口茶,放下杯子咳了半天。

 

“哎呦,”孫問渠拿過杯子往裡看了看,“口水吐進去了沒啊。”

 

“倒了吧,說不定有鼻涕。”方馳吸吸鼻子。

 

孫問渠嘖了一聲,把水倒進了花盤裡。

 

這屋的花盆跟方馳那邊的一樣,種的都是沒有花的小綠葉子,也分不清是什麼品種,當然,這季節也沒多少還能開花的了。

 

“你這些小葉子從哪兒弄的?”方馳坐到了椅子上。

 

還沒等坐穩,整個人就往後一仰窩了進去,再想坐直都坐不行了。

 

椅子看著挺正常的,坐進去了才知道跟個碗似的,除非站起來,否則就只能這麼半躺著,他有點兒無語:“你這什麼椅子啊!”

 

“懶人椅唄。”孫問渠抬腿在椅子邊兒上蹬了一腳,椅子跟著晃了兩下。

 

“哎哎哎……頭暈。”方馳掙扎著從這椅子裡站了起來,發現椅子腿只有一條,還帶著個彈簧,之前沒留意,現在一看,這就是個大杯子。

 

“這也暈?不跟你們後院兒那個躺椅一樣麼。”孫問渠往椅子上一倒,很舒服地把腿架到床上。

 

“那個就前後倆方向,你這個前後左右上下的沒個準兒,受不了,”方馳嘆了口氣,“你畫東西的時候窩這上面不眼暈啊?”

 

“哎那麼粗的彈簧,你沒看我剛使了多大勁才蹬動的麼,”孫問渠嘖了一聲,“這智商,還好有那個天靈靈地靈靈。”

 

“要是沒考好你管賠麼?”方馳嘿嘿笑了兩聲。

 

“別瞎說,”孫問渠晃了晃腳,“沒考呢就想著考不好。”

 

“說真的我也沒想過能考多好。”方馳靠著桌子,看著桌上孫問渠畫的那些圖,這回是看清了,是很多長得差不多但又細節各種不同的壺。

 

“你有目標麼?哪個學校什麼專業之類的。”孫問渠衝床上的黃總喵喵了一下,黃總順著他的腿爬到了他肚子上。

 

“……沒有。”方馳突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面對一個雖然沒上過大學但還是學霸的學霸,他這個回答有些沒底氣。

 

“有空想想唄。”孫問渠說。

 

“哦。”方馳應了一聲。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方馳回手把拉上一半的窗簾全拉開了,夕陽鋪到了桌子上。

 

院子裡已經恢復了平靜,跑了的方輝沒回來,除了爺爺和二嬸在廚房忙著,其他的人都回了客廳。

 

方馳摸了摸窗台上的小綠葉子:“這什麼啊?”

 

“說了你也不知道。”孫問渠閉著眼睛,手指插在黃總的毛裡。

 

“你說一個試試唄,沒準兒我知道呢。”方馳看著孫問渠的手,黃總是個短毛土貓,孫問渠的手指在短短的小黃毛之間很顯眼。

 

“其實我也不知道,”孫問渠笑了,“我就跟賣花的說給我來幾棵冬天不掉葉子的小玩意兒,他就給了我這些。”

 

“……哦,”方馳也笑了,“還挺漂亮的,不知道開春能不能有花。”

 

“到時我幫你看著,開花了就拍照片發給你。”孫問渠說。

 

“好。”方馳點點頭。

 

突然想起來春暖花開的時候他應該已經開學挺久了,又得挺長時間見不著孫問渠,再見面的時候估計得是高考完了吧。

 

也不知道自己能考成什麼樣。

 

學校?

 

專業?

 

“你……”方馳偏過頭看著他,“為什麼……沒有,就,沒上大學,為什麼啊?是沒去考還是考了沒去上啊?”

 

孫問渠閉著眼笑了起來:“你好奇寶寶麼,老問。”

 

“我14歲嘛,好奇也是正常的。”方馳說。

 

“沒考,”孫問渠說得很平靜,“我就去轉了轉,體會一下考場氣氛。”

 

方馳皺皺眉:“為……”

 

“為什麼呢,”孫問渠睜開眼睛,“因為去哪兒,學什麼,最後都不是我說了算,乾脆就不考了。”

 

“哦。”方馳應了一聲,沒再繼續問下去,從孫問渠一慣以來的態度和最近這段時間發生的事,他已經感覺到孫問渠似乎跟家裡的關係很差。

 

“明天你家會有很多人來吧?”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孫問渠抬起胳膊伸了個懶腰。

 

“嗯,我姑今年也要回來,”方馳點點頭,“她家三口人,今年差不多就這些人了吧。”

 

“人真多啊。”孫問渠說。

 

“你家過年人少?”方馳問,論人數,他家這些算是村裡人少的了,老爸就三兄妹,別的家裡都是五六個的,如果碰上兩親家都是村裡的,那人就更多了。

 

“我爸,我媽,我兩個姐姐姐夫,就這麼些人。”孫問渠扳著手指說。

 

“沒老人和叔伯什麼的?”方馳從他身上抓過黃總,黃總今天看著很乖,感覺不會撓人。

 

“沒有老人,我爸三代單傳,”孫問渠打了個呵欠站了起來,“你查戶口啊?”

 

“互相查查唄,誰也不吃虧,”方馳笑笑,笑容還沒展開就被黃總一巴掌甩在了嘴上,他把黃總扔到床上,“流浪去吧你個娘炮!”

 

孫問渠在一邊幸災樂禍地笑著:“貓送我得了。”

 

“你想得美。”方馳想也沒想地說。

 

快開飯的時候,方馳下了樓去幫忙架桌子,看到小子飛快地從院子裡跑進廚房,再一抬眼,果然是方輝回來了。

 

壓著飯點兒,挨揍逃跑了也不能耽誤吃飯。

 

“你朋友不下來吃嗎?”老媽拍了拍方馳胳膊上蹭的墻灰。

 

“嗯,我給他拿上去,”方馳說,“不用管他。”

 

“不太好吧,我們一大家子人吃飯,也不叫人家?”老媽看了看樓上。

 

“他……”方馳不知道該怎麼說,“他藝術家,比較有個性,就這樣。”

 

“哦,搞藝術的啊?”老媽看上去挺恍然的,“沒留個油乎乎的長頭髮還真看不太出來。”

 

“就是,”方馳笑了,“反正這段時間他就是在這兒租房,是咱家租客,不用老招呼著,由著他吧。”

 

“嗯,行。”老媽點點頭。

 

方馳不知道要是孫問渠聽到自己這麼概括他會是什麼反應,不過雖然他能理解孫問渠喜歡一個人待在屋裡,除了他有事兒要做之外還有心情的原因,但別人不一定能明白。

 

大過年的一個人跑到鄉下租間屋子住著,深居簡出的最多就是早上跑個步哦最近還不能跑了腳還沒好利索……這樣的人如果不拿藝術家來解釋,跟一般人也沒法解釋了。

 

爺爺今天做了很多菜,都是拿手菜,小子在廚房角落裡蹲著,口水都掛著能有五公分了。

 

“這個拿給水渠吧。”奶奶端了個托盤給方馳,上面四五個碗,全是菜。

 

“這麼多?”方馳愣了愣,就孫問渠那個小胃胃,能吃下一碗就不錯了。

 

“吃不完再說,過年就得剩菜,”奶奶對孫問渠不下樓吃飯倒是很適應,“再說也得對得起人家的夥食費啊。”

 

方馳拿著托盤想往客廳上樓,猶豫了一下還是出了門繞到了後院,他不想讓方輝看到,萬一方輝又嘴欠他怕自己把這一盤子菜扣方輝臉上。

 

“我巧克力呢?”孫問渠接過托盤就問。

 

“先吃飯啊,”方馳嘆了口氣,“你什麼毛病啊,這麼有癮?”

 

“也不是有癮……”孫問渠想了想,“算了今天不喝巧克力了,再喝下去要胖了。”

 

“你也知道啊,”方馳笑了笑,“我就偶爾喝一次,你都當飯了。”

 

“今兒菜也忒多了點兒吧,”孫問渠把托盤放到桌上,彎腰聞了聞,“不過真香啊。”

 

“我奶奶說過年的時候吃菜就得剩,”方馳說,“你吃不完就剩著吧,小子就盼著都吃不完全給它呢。”

 

“對,今天它還傷自尊了,一會兒我給它送吃的。”孫問渠說。

 

方馳關上門下了樓,樓下客廳的菜都擺上了,老爸和二叔在院子外頭準備點炮仗。

 

“我來點吧!”他從兜裡掏了打火機跑出院子,從小他就愛幹這個,“我來。”

 

“你來你來。”二叔笑著說。

 

“你爺又攛掇你抽煙了吧,”老爸一看他手裡的打火機就嘆了口氣,“你不說戒了麼。”

 

“基本……戒了,”方馳有些不好意思,“這個是紀念品。”

 

“一塊錢一個地上都能撿著,還紀念品呢。”老爸說。

 

“哎,”方馳蹲到鞭炮前,“我要點了,往後靠靠。”

 

樓下傳來的鞭炮聲嚇了孫問渠一跳,黃總嗷一聲就從桌子上竄到了他懷裡,他放下筷子,用手指按著黃總的耳朵走到窗邊,正好看到方馳從院子外邊兒蹦進來。

 

方馳不笑的時候挺酷,笑起來有點兒傻了吧唧,不過還算帥,還有個加分不少的酒窩,所以孫問渠還挺樂意看他笑的。

 

這掛鞭挺長的,■裡啪啦地炸著,隨著火光騰起的煙霧很快飄進了院子裡,方馳在煙霧裡突然抬頭笑著往他窗戶這兒看了一眼。

 

孫問渠把手指放到玻璃上比了個v

 

鞭炮放完,方馳一大家子回了客廳開始吃飯。

 

孫問渠也坐下抱著黃總開始邊吃飯邊看著自己畫的那些圖。

 

方馳他爸和他二叔嗓門兒都挺大的,在樓上都能聽到他們愉快而興奮的聊天聲,還有一陣陣笑聲。

 

這種熱鬧的家人團聚的場面對於孫問渠來說很陌生,他覺得有意思,但本以為這樣的場景會讓自己想起家人來的情況卻並沒有出現。

 

他感覺自己就是在體會,體會方馳的生活,一個挺有意思的小孩兒和他熱鬧的家庭。

 

方馳吃飯很快,特別是在不說話的時候。

 

這種一大家子人紛紛聊天的情況下,他一般都插不上話,有人問他什麼,他才答一句,別的時間裡就是埋頭吃,吃完了就上一邊兒逗小子去了。

 

方輝的話倒是挺多,他成績不錯,比方馳強多了,所以一般吃飯的時候他都會指點江山,點評時政。

 

方馳每次聽到他的演講都很感動,一個少年,為強國富民操盡了心,嘔乾了血……國家和人民還不知道。

 

逗了一會兒小子,方馳站起來準備上樓。

 

“不再吃點兒啦?”奶奶叫住了他。

 

“吃撐了都,”方馳摸摸肚子,“我看會兒書去。”

 

“哦對,小馳明年要高考了吧,”二嬸說,“那是得抓緊看看書,上樓去吧,關上門省得吵著你。”

 

“沒事兒。”方馳笑笑。

 

“你這麼自己看有效率麼,還是自我安慰啊?”方輝的演講被打斷,但激情還在,“你這樣是沒效率的,不如等著開學補課。”

 

方馳往樓梯上走了兩步轉過身,方輝這話吧,說得不算衝,但就是讓他渾身不舒服。

 

“我有私教。”他看了一眼方輝,轉身上了樓。

 

進屋他就關上了門,挺窩火地坐到書桌前。

 

沒效率?怎麼就沒效率了?

 

多麼有效率啊,拿出書就背,拿出卷子就做了。

 

他扯過套數學模擬題趴下就開始埋頭寫。

 

寫了幾筆之後又從包裡拿出了耳機扣到了腦袋上,找了做題專用列表點了播放。

 

這裡頭都是純音樂,比較舒緩的那種,方馳每次感覺四周有點兒吵沒法集中注意力的時候都會聽這些。

 

寫了半張卷子,他就被卡住了,草稿紙上算了半頁也沒算明白是怎麼回事兒。

 

他擰著眉,這什麼玩意兒呢。

 

正使勁琢磨的時候,腦袋旁邊突然伸過來一隻手,手指在他草稿上點了點。

 

“啊!”方馳吼了一聲,雖然在受驚蹦起來的同時他已經認出了這是孫問渠的手,但還是已經吼了出來。

 

“哎呦我的媽,”孫問渠被他也嚇得往邊兒上躲了躲,“這爆發力,你考音樂學院得了。”

 

“你怎麼進來的啊,”方馳扯下耳機瞪著他,“我腸子都讓你嚇得打卷兒了!”

 

“你又沒鎖門,”孫問渠撐著桌子笑得停不下來,“打卷兒了啊?要不要爸爸幫你揉揉腸子?”

 

“不是,”方馳也笑了,坐回椅子上,“你吃完了啊?怎麼跑過來了。”

 

“早吃完了,碗我都拿下去洗了。”孫問渠拿過凳子坐到了桌子旁邊。

 

“幹嘛?”方馳看著他。

 

“講題啊,我不是你私教麼,”孫問渠指指他草稿,“這一開頭就錯了您還挺執著,愣是錯著往下算了十分鐘啊,感動得我眼淚都快下來了。”

 

方馳不好意思地笑了,揉揉鼻子:“你聽見了?”

 

“聽見什麼,私教啊?”孫問渠說,“聽見了啊,站樓梯上說那麼大聲我還能聽不見啊。”

 

“……那你給我講講題吧,”方馳拿了支筆給他,“正好我前面還有兩題拿不準的。”

 

平時講題,方馳都能感覺講的時間挺長,今天感覺沒講幾題,就被打斷了。

 

老媽走進了他的房間。

 

“怎麼了?”方馳回頭看著她。

 

“復習呢?”老媽有些驚訝,“水渠給你講呢?”

 

“嗯,”方馳點點頭,想想又笑了,“怎麼你也叫人水渠啊。”

 

“不叫水渠嗎?”老媽說,“你奶奶說叫水渠啊。”

 

“問渠,孫問渠,”方馳在紙上飛快地寫著,然後把紙遞給老媽,“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問渠啊,”老媽笑了,“你奶奶真是的,瞎叫。”

 

“沒事兒,”孫問渠笑笑,站了起來,“阿姨有事的話我先過去了。”

 

“我沒事兒,”老媽說,“就是……”

 

“知道了,方輝要睡覺了是吧。”方馳挺不爽地說了一句。

 

“他們今天坐一天車也累了,讓他睡吧,他睡覺應該不影響你看書吧?”老媽說。

 

“不影響我看書,影響我心情,”方馳站了起來,把桌上的書本都收拾到了書包裡,“你們回去了沒?”

 

“估計得過半小時吧,方蕓兩口子過他們家休息了,你爸和二叔二嬸還聊著呢。”老媽說。

 

“那我……”方馳看了孫問渠一眼。

 

孫問渠笑笑:“來我房間吧。”

 

題講得差不多了,到孫問渠房間講了半個多小時,方馳聽到樓下二叔二嬸跟爺爺奶奶說要回去休息了。

 

“我一會兒得回我家那邊兒了。”方馳說。

 

“嗯,還有什麼不懂的明天給你講吧。”孫問渠打了個呵欠。

 

“耽誤你事兒了吧。”方馳坐著沒動。

 

“我反正也沒正事兒,”孫問渠笑笑,“私教嘛,好歹喝了那麼多巧克力呢。”

 

方馳慢吞吞地開始收拾東西:“說真的,我不太習慣跟我爸媽單獨待著,覺得尷尬。”

 

“總不在一起吧?”孫問渠說。

 

“嗯,基本就沒在一起住過,”方馳嘆了口氣,“真煩死方輝個傻逼了。”

 

“你明天早點兒過來唄,”孫問渠說,“跑步去。”

 

“你?跑步?”方馳彎腰往他腳踝上摸了摸,倒是沒腫了,摸著也挺正常的,“現在不能跑。”

 

“那散步唄,反正也睡不著。”孫問渠拿過黃總,在臉上搓著。

 

“行吧,”方馳站了起來,把書包甩到肩上,“我過來叫你?”

 

“嗯。”孫問渠也站起來活動著胳膊,把黃總拿在手上當啞鈴。

 

“那我走了。”方馳往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下了。

 

“怎麼?”孫問渠看著他。

 

“那晚上不煮巧克力了。”方馳說。

 

“嗯,控制體重。”孫問渠繼續舉著黃總。

 

“那……”方馳慢慢往門口走過去。

 

“哎你不想走就在這兒睡唄。”孫問渠笑了。

 

“晚安。”方馳嘖了一聲走了出去,順手把門帶上了。

 

 

 

37

 

 

 

自己家新蓋的這房子平時住得少,沒什麼東西,客廳裡連電視都沒買一台,就臥室裡有床和櫃子。

 

老媽從爺爺奶奶家拿了鋪蓋過來,方馳自己鋪好了,也沒洗漱,直接脫了衣服往床上一倒。

 

老爸老媽都回屋睡了,明天三十兒,要忙的事多,老姑一家還要回來,得早起。

 

但方馳睡不著,知道要早起,但躺下半小時了他還枕著胳膊瞪著沒有窗簾的窗戶出神。

 

今天沒有星星,月亮也糊裡糊塗地裹在雲裡看不清形狀。

 

就跟自己似的。

 

翻過來趴著,翻過去躺著,方馳就這麼在被子裡來回折騰著,感覺自己如果是個糖餅,這會兒應該已經煎得兩面金黃鼓起來了,差不多可以出鍋了。

 

他嘆了口氣,坐起來開了燈,從書包裡摸了本英語出來,再團回被子裡。

 

背會兒書吧。

 

反正一背書他就瞌睡,正好了。

 

打開書背了一會兒,枕頭邊的手機一直在滴滴叫著,他拿過來看了看,是班上的群裡不少人在聊天兒。

 

差不多都是在商量這兩天出去玩的,假期就這麼幾天,接下去一直到考試,他們除非請病假,否則就一直得在學校裡待著了。

 

想想這段即將到來的日子,方馳就覺得一陣絕望,太可怕了,跟坐牢似的。

 

早上他是被手機的鬧鐘吵醒的,睜開眼睛時覺得右臉完全失去了知覺,掙扎了好半天才弄明白了自己還保持著昨天晚上的姿勢。

 

右臉下面是英語書,手機還在左手邊放著。

 

這覺睡的,真比得上豬了。

 

方馳打了個呵欠,慢吞吞地起來穿上了衣服。

 

老爸老媽還沒起床,房間門是關著的。

 

方馳收拾好書包走出門的時候,四周還一片寂靜,村裡的路燈都還亮著,能看到跟著小北風在地上打著轉的碎葉子。

 

遠遠地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讓人莫名其妙地就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方馳拉拉帽子,扣上耳機,順著路往爺爺家那邊跑了起來。

 

跑起來就舒服多了。

 

這麼多年來都是這樣,跑起來的時候就會覺得心情很通透。

 

院子裡的燈亮著,不過沒有人,只有小子在廚房裡滿地轉著找吃的,看到他就蹦了出來,搖著尾巴叫了兩聲。

 

“好乖乖。”方馳進了廚房,灶上放著個鍋,打開鍋蓋看了看,燉著肉,他捏了一塊出來往院子裡一扔,小子跳得老高地接住了。

 

爺爺奶奶都已經起床了,在後院鍛煉身體。

 

“這麼早?”奶奶看到他就過來搓了搓他的臉,“怎麼不多睡會兒啊,是不是你家那邊床不舒服?”

 

“沒,跟水渠說好了去跑步。”方馳笑笑。

 

“還跑步?”奶奶拍了他一巴掌,“他不是剛扭了腳嗎!”

 

“就是這麼說,也不是跑,就是出去走走,透透氣兒。”方馳說。

 

“我看也別透氣了,”奶奶往上呶了呶嘴,“這一夜燈都沒關,是不是沒睡覺啊?”

 

“嗯?”方馳愣了愣,抬頭往樓上窗戶看了一眼,果然看到拉著的窗簾縫裡透出了燈光,“忘關燈了吧?”

 

“哪會啊,平時都關燈的,”奶奶說,“要不你上去看看,要是他沒睡,你也別讓他透氣了,睡一下吧,年輕人就是不注意身體。”

 

“哦。”方馳點點頭,轉身從後院樓梯跑上了天台。

 

剛想開自己屋的門時嘖了一聲,轉身又跑了下來,方輝還睡他屋裡呢,這個時間沒準兒正在夢裡給全人類演講。

 

方馳繞到客廳上了樓,站到孫問渠房間門口抬手想要敲門的時候又停了停,貼到門上聽了聽動靜。

 

屋裡挺靜的,沒有什麼聲音。

 

正猶豫著是敲門還是像上回孫問渠那樣直接進去嚇他一跟頭時,屋裡傳來了一聲拖動椅子的聲音。

 

起這麼早?

 

還是真沒睡?

 

方馳抓著門把手擰了一下,門沒有反鎖,直接打開了。

 

不過他準備進去的時候往屋裡掃了一眼就停下了,抓著門把手停在了門外。

 

屋裡亮著燈,而且不止一盞。

 

除了房頂上的燈,桌上還亮著檯燈,在做陶的轉檯旁邊還有個夾燈。

 

讓方馳停下了腳步的是轉檯上那個已經能看出型了的,線條簡單而卻又非常吸引目光的壺。

 

而光著膀子背對著門坐在轉檯前的孫問渠看上去果然是一夜沒睡的樣子,褲子都還是昨天晚上的那條。

 

旁邊的桌上還放著很多還沾著泥的工具,長長短短粗細不一,方馳全都不認識,他也沒打算多看這些。

 

正全神貫注地盯著轉檯上那個壺的孫問渠占據了他全部視野和注意力。

 

孫問渠耳朵裡塞著耳機,似乎沒有聽到門響,專注地盯著轉檯,手裡拿著一根細長條的不知道是什麼的玩意兒。

 

孫問渠在做陶。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孫問渠。

 

沾著泥的修長手指,微微前傾的身體,仿佛整個世界裡只有他自己和眼前這個半成品壺的專注神情。

 

方馳感覺自己到今天,到現在這一刻,才真的體會到了孫問渠的“認真”是種什麼樣的狀態。

 

之前給他講題,拉二胡,雖然都跟他平時吊兒郎當的樣子有很大區別,但現在才知道,面前這個對著轉檯上的壺時的孫問渠,才能叫做真正的認真。

 

讓整個房間都陷入他的世界裡的那種認真。

 

讓黃總凝固在他腿邊的那種認真。

 

這一瞬間,方馳突然感覺到了一種距離。

 

也或者是某種差距。

 

但仔細想想,卻又說不清是什麼。

 

我怕我不神經嚇死你。

 

樓下傳來奶奶說話的聲音,方馳回過神來,退出了房間,把房門輕輕關上了。

 

做陶也沒光著啊。

 

穿著褲子呢。

 

……是說沒穿衣服,沒說不穿褲子呢。

 

往自己房間那邊走了兩步才又想起來方輝還睡在屋裡,於是他猶豫了一下,轉身下了樓。

 

“水渠是睡了還是沒睡啊?”奶奶問。

 

“……沒睡,他幹活兒呢,”方馳說,“有東西吃嗎?我餓了。”

 

“廚房自己找去,沒有想吃的就自己弄,”奶奶說,“我這一堆事兒呢不管你了。”

 

“哦。”方馳進了廚房。

 

廚房裡菜不少,裝了熟菜的盤子和碗都堆起來了,但都不是早餐能吃的,他轉了兩圈兒,給自己煮了碗面,蹲院子裡跟小子分著吃。

 

看孫問渠那個渾然忘我的樣子,別說去散步遛達了,沒準兒中午都不了飯。

 

沒想到這人做陶居然是這樣的。

 

真是難以形容。

 

他再一次想起了孫問渠的那句話,我怕我不神經嚇死你。

 

還真是有點兒嚇著了。

 

一顆蛇蛋還有這樣的狀態。

 

嚇死人了。

 

“哎!”頭頂上突然傳來了聲音。

 

方馳愣了愣,抬起頭往上看過去的時候發現孫問渠居然趴在窗台上,正探著腦袋看他。

 

“還光個膀子呢,凍不死你啊。”方馳說。

 

“給煮碗面唄,”孫問渠說,“剛奶奶說早點讓我吃肘子,太嚇人了……”

 

方馳笑了起來:“等著,我吃完給你煮。”

 

“嗯。”孫問渠縮回屋裡關上了窗。

 

方馳三口兩口吃完了面,把剩下的面湯和菜倒在了小子碗裡,跑進廚房裡給孫問渠煮了一碗面。

 

孫問渠房間裡的陣式已經撤了,那個沒做好的壺還在,工具也都放在原處,但沒有他坐在轉檯前,之前讓人沉迷其中的氣場也就全都消失了。

 

“來了也不叫我,”孫問渠接過碗,坐到床邊開始吃,“我這一直餓著呢。”

 

“我看你在……”方馳說了一半突然想起孫問渠說過不要看他幹活,趕緊掐了話,“你屋燈亮著,我想……我奶奶說……”

 

“行了別編了,這磕巴的都趕上亮子了,當初跟著方影來坑我的時候你不出聲是正確的,”孫問渠嘖了一聲,“你在樓下跟奶奶說話的時候我就聽見了。”

 

“什麼?”方馳愣了,非常吃驚,“你聽見了?你怎麼聽見的,你不戴著耳機呢麼。”

 

“正好切歌呢,那會兒沒聲音。”孫問渠邊吃邊說。

 

“我……那你聽見了你不出來?”方馳看著他。

 

“我不想動,我要玩爽了就這麼待一天不動也沒問題,”孫問渠喝了口面湯,“再說了平時就一驚一乍的我怕我再一回頭衝你嗨一聲給你嚇尿了,就沒動。”

 

方馳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我吃完去遛達一會兒吧。”孫問渠說。

 

“……哦,”方馳應了一聲,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又問了一句,“你沒睡覺啊?”

 

“沒,”孫問渠說,“聽到你爺爺奶奶在樓下說話我才發現沒睡。”

 

“你也太……奶奶還說熬夜不好呢,你以後可別這樣了,”方馳走到轉檯旁邊,彎腰近距離看了看那個沒做完的壺,“你不是很嬌氣的麼,當心生病。”

 

“很久沒病了,你們這兒空氣好,”孫問渠掃了他一眼,“做完了再看吧。”

 

“哦。”方馳趕緊直起腰轉身走開,站到了桌子旁邊。

 

“幫亮子一個客戶做的,要求太奇特了不好做。”孫問渠大概是怕他尷尬,又解釋了一句。

 

“嗯。”方馳沒聽太懂,但還是點了點頭。

 

樓下爺爺奶奶在忙活著,方馳插不上手,自己屋又被方輝占了,他暫時沒地兒可待,只好繼續看著孫問渠吃面。

 

孫問渠吃相還不錯,不過看得出熬這一夜他又累又餓,吃得挺歡的。

 

方馳看了一會兒,轉開了目光,吃相不錯也不能總盯著看。

 

桌上放著孫問渠的mp3,他隨手拿起來看了看,愣了兩秒之後有些吃驚地小聲喊了一嗓子:“我靠!”

 

“嗯?”孫問渠咬著一口面抬起頭。

 

ak380啊?”方馳晃了晃手裡的mp3

 

“是。”孫問渠繼續吃面。

 

“兩萬多啊,”方馳對著mp3嘖嘖嘖地嘖了能有十幾下,“你也太壕了,這人生,要讓方輝知道了,得演講十分鐘。”

 

“買來裝逼的,”孫問渠說,“我反正聽著跟你那個也差不了多少。”

 

“扯蛋呢,我那個幾百塊的能一樣麼,”方馳又低頭看了一會兒,“我聽聽。”

 

“用你自己耳機聽吧,”孫問渠說,“別用我那個耳機。”

 

“為什麼,你潔癖啊?”方馳把他的耳機從機子上撥了下來,“也不對啊,你潔癖你用我杯子喝水?”

 

“哎呦真是記仇,喝你幾口水記到現在,”孫問渠吃光了碗裡的面,開始喝面湯,“我那個耳機20塊買的。”

 

“多少?”方馳愣了。

 

20塊,步行街抓手上一把邊走邊吆喝的那種。”孫問渠說。

 

“你拿20塊的耳機配兩萬塊的機子,”方馳簡直不能理解,“你為什麼這麼想不開啊?你不是要裝逼麼,裝逼你應該買個一萬的耳機啊,都不用買機子反正你也聽不出區別,那頭直接塞褲兜裡就行了。”

 

“你這麼懂?”孫問渠一聽就笑得不行,“你是不是這麼裝過啊?”

 

“是啊,”方馳點點頭,“機子沒到貨的時候耳機先到了,我就掛個空耳機出門了,那頭塞兜裡。”

 

“你真可愛,”孫問渠拿著碗走出房間,下樓的時候還在笑,“我這是低調,你不懂。”

 

方馳沒理他,撥掉他那根20塊的破耳機,插上了自己的耳機,隨便按了一首來聽。

 

剛聽了三句就把耳機拿下來了。

 

是挺好的,跟自己幾百的機子差別一耳朵就能聽出來。

 

只是他聽不下去,很佩服孫問渠能聽著這種如同正在遭受十大酷刑一樣的慘叫似的歌做陶。

 

這人真的沒法具體形容出來。

 

是個什麼樣的人。

 

太多了,一個一個都不像是同一個人。

 

這麼一想還真挺像神經病的。

 

孫問渠依舊穿上了那天的那套卡通運動服,外面加了一件羽絨馬夾,但頭上戴的卻是個雷鋒帽。

 

“……你打扮怎麼這麼撲朔迷離呢,”方馳嘆了口氣,“不能統一一點兒麼,你那個大毛球的帽子配這身兒挺好的。”

 

“不行,”孫問渠把他推進了院子裡,“瞅瞅,下雪了哎!齁冷的,毛線帽子扛不住。”

 

“啊,還真是,我過來的時候還沒下呢,”方馳仰臉看了看天,又突然轉過身指著孫問渠,“你別帶黃總了啊!凍死它!”

 

“沒帶,被子裡窩著呢,”孫問渠一拍他後背,“走。”

 

雪下得不大,零星地飄著雪花。

 

兩個人一大清早,起得比周扒皮還早,頂著雪花去後山散步。

 

神經病也是會傳染的,方馳感覺就是這樣,關鍵是被傳染了還遛達得挺高興。

 

“你困麼?”他問孫問渠。

 

“不困,”孫問渠打了個呵欠,“就是有點兒發矇。”

 

“那一會兒轉轉就回去,你睡一會兒,今天的飯奶奶肯定得叫你一塊兒吃,從中午鬧到晚上估計你吃不消。”方馳有點兒擔心。

 

“沒事兒,”孫問渠笑笑,“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以前在李博文那個酒吧一泡就是一夜。”

 

“那是以前啊,你年輕的時候……”方馳順嘴就接了一句。

 

“等一下,”孫問渠看著他,“我什麼的時候?”

 

“你……小時候,”方馳咳了一下,“你現在是年輕的時候,以前是小時候。”

 

“反應挺快啊,”孫問渠笑了起來,在兜裡掏了掏,摸出了一顆糖,“給,表揚一下。”

 

方馳接過糖,是顆奶糖,還帶著孫問渠的體溫,他擱手裡攥了一會兒放進了口袋。

 

“你家今天一般是怎麼安排?”孫問渠拿了個口罩出來袋上,轉過頭問他。

 

“哎!”方馳瞅了他一眼,口罩上一張血盆大口,“你真是……上午我姑就回了,中午人就齊了,包餃子吃飯放炮仗我跟方輝吵架或者乾仗,然後一下午都忙活晚飯,閒著沒事兒的人比如我和你這類的就打打麻將,晚上繼續吃飯喝酒放炮折騰到半夜,差不多就這樣。”

 

“挺有意思,”孫問渠點點頭,“我要打麻將。”

 

“打唄,”方馳笑笑,想想又說,“晚上要喝酒,我爺愛喝土酒,我爸和我二叔肯定買了別的酒,你喝的時候先挑好,別喝雜了,這會兒可沒地兒給你買胃藥。”

 

“我喝土酒,”孫問渠說,“就這個平時喝不到,別的我都喝得沒勁了。”

 

“我爸他們愛勸酒,而且特別野蠻,不喝就跟誰該了他三百萬似的,你要是不行就跟我說,我可以替你喝。”方馳揉揉鼻子。

 

“你真老媽子啊,”孫問渠看著他,感嘆了一句,“你對誰都這麼老媽子麼?”

 

“也不是,一般我都懶得說話,”方馳很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我對特別嬌氣的人就容易老媽子。”

 

孫問渠很大聲地笑了起來,轉身往前走,走了沒兩步,在方馳跟上來的時候,他突然一轉身,手往方馳臉上伸了過去。

 

但沒等手指彈到臉上,方馳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喲,”孫問渠愣了愣,“反應很快啊。”

 

“反應一般快,”方馳嘖了一聲,“主要是適應了你抽風的規律。”

 

“是麼?”孫問渠笑了,另一隻手突然揚了起來。

 

方馳又一把抓住了他這隻手的手腕:“你二不二啊?”

 

“小熊和洋娃娃跳舞,”孫問渠唱了一句,又晃了晃被方馳抓著的兩隻手,“跳呀跳呀一二一……”

 

“我覺得我要瘋。”方馳鬆開了他的手,頓了一會兒之後沒忍住樂了。

 

倆人對著樂了一會兒,方馳搓了搓自己的臉:“哎,我覺得你這人挺不可思議的。”

 

“怎麼了?”孫問渠手揣到兜裡慢慢往前走著。

 

“就剛我進你屋的時候……”方馳吸吸鼻子,“有點兒震驚,你不神經的時候真嚇著我了。”

 

“是麼。”孫問渠笑了笑。

 

“嗯,有范兒,”方馳點點頭,“裝逼和真牛逼還是不一樣的。”

 

“誇得挺賣力,”孫問渠摸摸兜,“糖沒了。”

 

方馳把兜裡那顆糖拿出來放進了嘴裡。

 

“哎,跟你商量個事兒。”孫問渠胳膊碰碰他。

 

“嗯,說。”方馳看著他。

 

“晚上鬧完了,你要是不困,”孫問渠說,“就別回你家睡覺了吧。”

 

方馳愣了愣,沒說話。

 

“我要是喝了酒,”孫問渠說,“可能會想聊天兒,你陪我聊會兒。”

 

方馳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好。”

 

 

 

38

 

 

 

雪下大了,他倆沒轉太遠,越靠近山邊越冷,方馳拉著孫問渠回了村裡。

 

遠遠就能聽見村裡有鞭炮聲了,還有在雪花中升起的煙霧。

 

“這一大早的就鬧上了。”孫問渠扯扯帽子。

 

“我姑一會兒估計就到了,”方馳搓搓手蹦了蹦,“也不知道方輝起了沒有,我衣服都在那屋裡呢。”

 

“沒起就沒起啊,進去拿件衣服還不行麼。”孫問渠說。

 

“不行,”方馳嘖嘖兩聲,“我一想到他睡在我床上裹著我的被子就不爽,當面看見了我怕我會撲上去揍他。”

 

“破脾氣,”孫問渠伸了個懶腰,胳膊一張開又迅速收攏了,“你那個弟弟就是有點兒中二,找存在感的年紀。”

 

“我怎麼沒有那個年紀。”方馳看了他一眼。

 

“你早熟唄,”孫問渠把胳膊往他肩上一搭,“其實你家大人心挺大的,一個小孩兒就那麼扔外頭不管了。”

 

“也沒有不管,經常打電話的,”方馳揉揉鼻子,偏頭看了看孫問渠的手,想想這手帶著泥的時候也挺好看的,“我也不習慣他們老關心我。”

 

孫問渠笑了笑。

 

回到家裡,老爸老媽已經過來了,二叔也說馬上過來,廚房裡已經熱氣騰騰的了。

 

孫問渠上了樓,門一關就沒再下來。

 

方馳看了看自己屋的門,還關著,方輝估計還沒起。

 

真他媽煩人。

 

他進了廚房想要幫忙,結果被老媽趕了出來:“你別幫倒忙了。”

 

要擱往年,這會兒他一般都是在屋裡待著,要不就是在客廳看電視,但今年他有點兒無所事事。

 

在客廳看了一會兒電視也沒什麼意思,想上樓吧又沒屋子。

 

去孫問渠那屋……他又說了不能看他幹活兒。

 

“哎——”方馳嘆了口氣。

 

瞪著電視發了一會兒愣,老媽進了客廳:“小馳,你去路上接一下你姑,他們到了,扛了一堆東西……”

 

“好,”方馳正覺得無聊,一聽這話立馬蹦了起來,想想又指了指樓上,“讓方輝起了吧,都快中午了。”

 

“還沒起呢?”院子裡傳來方蕓的聲音,二叔一家過來了,方蕓皺著眉進了屋,“我去叫他。”

 

方馳帶著小子跑出了院門。

 

冰冷清新的空氣裡彌漫著銷煙味兒,方馳跑得很舒服,邊跑還邊撿了小石頭往旁邊扔出去,看著小子連跑帶叫地衝出去撿。

 

順著出村口的路跑了十來分鐘,方馳看到前面有三個人正衝他這邊揮手,他笑著也揮了揮手。

 

姑姑一家拿得東西的確不少,一個大編織袋裡裝的全是吃的,方馳把袋子往背上一甩,袋子落到他背上時砸得他一陣咳嗽。

 

“小子我有巧克力!你等著我給你拿。”表妹胡穎摸摸小子的腦袋,手忙著往書包裡掏。

 

“狗不能吃巧克力,”方馳說,“你自己吃吧。”

 

“為什麼不能吃,”胡穎嘆了口氣,“虐待啊,小子你又被虐待了啊。”

 

“有別的糖給它一顆就行了,”方馳看了她一眼,小姑娘去年看著還挺矮的,上了初三突然竄高了能有十公分,“別每次都裝傻問一遍。”

 

“那你就裝傻再解釋一遍唄,”胡穎笑著說,掏了糖奶糖給了小子,“哎怎麼沒見小輝哥哥。”

 

“睡覺呢,估計剛起。”方馳說。

 

“你倆打完了沒?”胡穎又塞了一顆奶糖到他嘴裡。

 

“沒打,昨天他爹打完了。”方馳笑笑。

 

“媽呀可惜了我沒看著。”胡穎捂著嘴笑得很大聲。

 

“這瘋丫頭。”姑姑拍了她一巴掌。

 

樓下很熱鬧,孫問渠坐在轉檯旁邊,盯著壺,一點點兒修著型,估計是方馳他姑一家到了。

 

隔壁方輝也起了床,被他姐趕著下了樓。

 

孫問渠松了口氣,昨天晚上他戴著耳機,而且太投入也沒注意,剛這會兒才發現這個方輝的呼嚕打得感覺能把他的壺震碎。

 

孫問渠拿過耳機塞到耳朵裡,但沒有開音樂,只是把四周的聲音隔掉了一部分,太鬧了靜不下心,可要完全一點兒聲音沒有的安靜,他也受不了。

 

壺修好型之後,他靠在椅子裡盯著這個壺出神。

 

這回應該能把“差那麼一點兒”的那一點兒給補上,壺暫時可以先這樣,等全做完了看了整體再說。

 

門被很輕地敲了兩下。

 

“誰。”孫問渠問了一聲。

 

“我,方馳。”方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孫問渠起身去開了門,方馳靠在門口墻邊:“中午你下來吃飯吧?”

 

“嗯,”孫問渠點點頭,“你家親戚都到了?”

 

“到了,”方馳笑笑,“中午小喝點兒,你要不要來點兒?”

 

“行啊,”孫問渠轉身回到椅子上坐下,“你是不是挺能喝的?”

 

“一般能喝,我……”方馳正想跟著進屋的時候,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

 

胡穎手裡拿著個袋子跑上了樓:“忘把這個給你了,我織的手套。”

 

“謝謝,”方馳接了過來,“還會織手套了啊?”

 

“嗯,”胡穎笑著往屋裡探了探頭,然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是奶奶說的那個你的朋友吧?”

 

方馳點點頭,想要給胡穎介紹一下:“嗯,這是……”

 

“水渠叔叔好。”胡穎說。

 

孫問渠勾勾嘴角笑著說:“你好。”

 

“你叫他什麼?”方馳猛地轉過頭。

 

“水渠叔叔,”胡穎重複了一遍,“奶奶就這麼介紹的啊,你哥的朋友水渠叔叔住在二樓那間空房裡,不過看著倒是不太像叔叔。”

 

孫問渠沒繃住一下樂出了聲:“叫叔叔好,叫叔叔挺好的,不差輩兒。”

 

“那一會兒下來吃飯啊水渠叔叔,”胡穎很有禮貌地又笑著說,“我家過年好吃的可多了,從三十兒到十五不重樣!”

 

“好。”孫問渠繼續樂。

 

看著胡穎一溜煙地跑下樓去了,方馳才憋出一句:“那他也不叫水渠啊。”

 

“吾兒,”孫問渠靠椅子上笑得眼睛都快沒了,“你要接受現實。”

 

“我得跟我奶奶談談。”方馳轉身帶上門就跑下了樓。

 

孫問渠下樓吃飯的時候,胡穎對他的稱呼已經改過來了,改成了孫大哥,不知道是奶奶還是方馳給糾正的。

 

孫問渠跟大家都打了招呼,坐在了角落裡的一張凳子上。

 

客廳裡有個生得很旺的爐子,一會估計還要涮鍋,菜已經都做好了,正往屋裡端,已經擺了一桌子。

 

桌子是張矮桌,一幫人都坐著小凳子吃,看上去跟要搶食兒似的特別有食慾。

 

看著方馳家人的熱鬧勁兒,感覺這飯大有直接吃到晚上的勢頭。

 

“這羊肉可新鮮呢,昨天剛弄回來的,今天都給吃了得了,”奶奶指著中間滾開著的湯鍋,“趕緊的,開始吃。”

 

“先舉杯先舉杯,”二叔拿起杯子,“祝大家新年新氣象。”

 

一屋子人都舉起了杯子,全都在說話,也聽不清說的是什麼。

 

孫問渠要了一杯爺爺的土酒,也舉了舉酒杯,想聽聽坐他右邊的方馳說的是什麼,結果方馳就含糊不清地啊啊啊啊了幾聲,就把酒給喝了。

 

他有點兒想笑,再聽到坐左邊的胡穎也同樣說的是啊啊啊啊啊好啊好啊,他笑著轉頭低聲問方馳:“你們家小孩兒說祝詞都這樣嗎?”

 

“都沒什麼新鮮詞兒好說了,”方馳笑了,“反正動靜夠大就成,熱鬧。”

 

方馳之前的提醒沒有錯,他爸和他二叔都是自己喝酒還不滿足必須一桌人大家全都一塊兒喝的那種類型。

 

一開始沒放開,只是拉著爺爺還有他姑夫姐夫一塊兒喝,吃到一半就高興了,加上也喝開了的姑夫和姐夫,開始給孫問渠這邊倒酒。

 

“他喝不了多少,”方馳擋了擋準備給孫問渠倒第三杯酒的老爸,“你們喝你們的就行。”

 

“不是說只喝土酒嗎?”屋裡吵得很,老爸答非所問地說了一句,“倒的就是土酒啊。”

 

孫問渠拍了拍方馳的後背,拿起杯子,讓老爸給他倒了一杯酒,然後衝方馳笑了笑:“現在這點兒沒什麼。”

 

“你喝慢點兒唄,”方馳小聲說,“你喝那麼快,不喝都要勸著喝呢,你杯子一喝空肯定就馬上給你倒了。”

 

“知道了。”孫問渠點點頭。

 

午飯吃得很熱鬧,孫部渠感覺身上暖透了,後背都有毛毛汗了。

 

奶奶指揮著大家把桌上的空盤收了,把菜騰到小桌上,讓還在喝酒的幾個到一邊去喝:“這兒留出位置來包餃子。”

 

“我們還打牌呢,湊得出兩桌了吧?”方蕓說。

 

“先一桌打著的,”奶奶說,“他們吃完了再開一桌。”

 

“行吧,那我媽先打吧,再算上我嬸兒,水……問渠打嗎?”方蕓算著人。

 

“他打。”方馳還記著孫問渠說想打麻將的話。

 

“小輝打嗎?”方蕓又問她弟。

 

方輝今天也喝不少,轉過臉來的時候臉上都通紅的,他看著了一眼方馳:“他打我就不打。”

 

“我打。”方馳說。

 

“我不打。”方輝馬上說。

 

“那正好,”方馳樂了,坐到桌子旁邊,“謝謝啊,本來還沒我位置呢。”

 

“你!”方輝一瞪眼。

 

“哎你們打著,都打牌了誰包餃子啊!我跟你姑包餃子去,”老媽笑著說,“小輝打吧。”

 

“我不打!”方輝還瞪著方馳。

 

“那你包餃子得了,”方馳一招手,“胡穎來打?”

 

“好!”胡穎馬上蹦到了桌子旁邊。

 

二嬸把位子讓給了方蕓,跟著也去包餃子了,最後坐下來打麻將的就是方馳,孫問渠,胡穎和方蕓。

 

“一桌小輩兒啊,”胡穎一推著牌一邊說,“好吃懶做的呀。”

 

“好吃的在那邊兒,”方馳指了指還在旁邊喝酒的老爸幾個,“我們這算是幾個懶做的小輩兒。”

 

“我不是叔叔麼。”孫問渠說了一句。

 

“哎呀快別提了都怪奶奶。”胡穎趴桌上笑著。

 

“奶奶又瞎說了吧,一會兒水渠一會兒叔叔的。”方蕓嘆了口氣。

 

方馳一直沒怎麼說話,他喝了酒有點兒昏乎乎的,不大想說話,就一直看著孫問渠的手。

 

孫問渠坐他上家,不知道什麼時候去給自己沏了杯茶,時不時喝一口。

 

這手好看的人吧,幹什麼都好看,拿杯子放杯子推牌碼牌摸牌,都賞心悅目。

 

孫問渠牌打得怎麼樣方馳沒判斷出來,打了兩圈兒就知道他摸了牌喜歡先不往跟前兒放,願意拿在手裡用手指一下下在桌上翻過來翻過去地玩。

 

“出牌啦小馳哥哥。”胡穎推了方馳一下。

 

“哦。”方馳應了一聲,從面前的牌裡拿了一張丟了出去。

 

“胡了,”方蕓一堆牌,“就等這張呢。”

 

“哎?”方馳愣了愣,又嘖了一聲。

 

“想什麼呢你。”方蕓笑著說。

 

“沒什麼。”方馳抓抓腦袋。

 

他平時不太玩這些,就過年的時候跟著打幾圈,一般只管自己面前的,基本不點炮就算是最高要求了。

 

孫問渠打麻將倒是還挺厲害,算牌也算得明白,桌上都是平輩兒,估計他也沒留著,幾圈下來除了方蕓胡了兩次,剩下的全是他。

 

“不打了,”孫問渠把牌一推,“累了。”

 

“高手啊,”胡穎笑著說,“這是累了還是不樂意跟我們菜鳥玩了啊。”

 

“估計是跟咱們打沒意思了。”方蕓嘆了口氣,“我還胡兩把,你倆正宗散財童子啊。”

 

“我反正每年都散,”方馳嘿嘿笑了兩聲,“我也不打了,讓我媽來玩玩吧。”

 

“方輝你玩麼?”方蕓回頭拍了拍正對著電視發愣的方輝,“小馳不玩了你可以上桌了。”

 

孫問渠下了牌桌之後就往樓上去了,方馳猶豫了一下,看到了他還放在桌上的杯子,於是過去拿了,跟著走了上去。

 

剛上了樓,就看孫問渠又從屋裡出來了。

 

“拿杯子吧?”方馳問。

 

“嗯,”孫問渠笑笑,接過杯子,“過來待會兒?”

 

“你是不是要睡覺啊?”方馳看他臉上有些疲憊。

 

“睡不著,”孫問渠進了屋往床上一倒,“我是想躺會兒來著。”

 

“那你……躺吧,”方馳把杯子放到桌上,轉身出去了,“我回屋看會兒書。”

 

樓下還很熱鬧,方馳看了看,繼續喝酒聊天兒的,打麻將聊天兒的,包餃子聊天兒的,一屋子人。

 

過年真是讓人愉快啊。

 

他推開了自己屋的門,可是被方輝睡過的屋子真是讓人不愉快啊。

 

被子沒疊,胡亂地團在床上,被角還有一個都搭到地上了,兩個枕頭都不在原來的位置,一個扔在了床角,一個裹在了被子裡。

 

方馳一陣窩火,再一轉身看到扔在桌上的襪子時,他有一種現在就下去把方輝拎上來把襪子塞他嘴裡的衝動。

 

這屋沒法待了,方馳很不爽地甩上門走了出來。

 

下樓轉了一圈兒也不知道該幹嘛好,除了他,似乎人人都沒閒著,就連小子都已經吃了一碗剩菜美滋滋地趴在院子裡曬著午後的太陽睡覺了。

 

他只得又上了樓,經過孫問渠房間的時候,他抬手敲了敲門。

 

“進。”孫問渠在屋裡說。

 

方馳推開門,探了個腦袋進去,孫問渠還躺在床上保持著之前倒下去的那個姿勢沒變。

 

“你不介意的話,”方馳說,“我上你這邊兒看書行麼?”

 

“是你不介意的話。”孫問渠笑笑。

 

“……哦,”方馳去拎了書包進了屋,“我不介意。”

 

孫問渠這屋的書桌也是新買的,原來屋裡沒有這東西,不過不是黑色的沒有邊際的大桌了,是張看起來很高級能放很多東西但上面只放了一個筆記本和一堆紙筆的電腦桌。

 

“我把你這些紙放旁邊了啊,有沒有什麼編號之類的,我怕弄亂了。”方馳說。

 

“沒事兒,我寫了日期的。”孫問渠閉著眼睛說。

 

“嗯,”方馳把紙和筆記本整理到一邊,“你是不是成天打麻將打牌的,感覺水平挺高啊。”

 

“喲就你那喂牌給你都不要的水平還能看出別人水平高啊?”孫問渠說。

 

“嗯?”方馳愣了愣,把這句話捋了幾遍才弄明白了,“你給我喂牌了?”

 

“是啊,看你點了你姐的炮挺可憐的就給你喂了幾張,老實吃了都胡好幾回了,愣是一張沒要。”孫問渠嘆了口氣。

 

方馳笑了笑沒說話,坐下拿出了自己的書。

 

孫問渠也沒再說話,胳膊往眼睛上一擱就沒再動過。

 

方馳看了他幾眼,不知道他是睡著了還是開始閉目養神。

 

門關上之後,樓下的聲音小了很多,偶爾能聽到村裡傳來的鞭炮聲,這種感覺還挺舒服的。

 

方馳托著下巴翻開了英語資料,打算把老師劃了重點讓背的那兩頁湊合背個大概。

 

他很小聲地背了一句,轉頭看了看孫問渠,應該吵不著,於是又放低了點兒聲音繼續又念了一句。

 

這發音,他看了一眼孫問渠,自己聽著都不好意思,於是他又把音量降低,改成了氣聲。

 

又看了一眼孫問渠……再接下去他幹脆拿了筆在本子上邊寫邊默念了。

 

“哎,”孫問渠笑了起來,“出聲唄,我不會笑你的,怎麼還寫上了。”

 

方馳一陣不好意思,扔下筆轉過了頭:“你是睡呢還是沒睡呢?”

 

“我說了我睡不著啊,我就躺一會兒。”孫問渠放下胳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看著他。

 

“那你就躺你的啊,老偷看人復習是怎麼個意思。”方馳嘖了一聲。

 

“我要不睜眼看看哪能知道你復習還帶瞅我的啊?背一句瞅一眼,我早想笑了怕嚇著你。”孫問渠閉上眼樂著。

 

方馳瞪著他半天,趴到了桌上:“……別出聲我要背書了。”

 

“加油。”孫問渠笑著說。

 

方馳沒有出聲,還是按之前那樣一邊在心裡默念一邊往紙上反覆寫著。

 

一頁都沒背完方馳就覺得困了,睡太晚起太早,喝了酒還挑個午休時間背英語,這簡直是瞌天下之大睡。

 

方馳強撐著又堅持了半小時,感覺自己下一秒就要睡著了,他站了起來,想跟孫問渠聊幾句提提神。

 

但走到床邊,他發現孫問渠側著臉睡著了。

 

“哎你不說躺會兒的嗎?”方馳有些鬱悶地彎腰看著他,很小聲地說,“你不說睡不著嗎?”

 

孫問渠呼吸很緩,睫毛也沒有顫動,這是睡著有一陣子了。

 

“你不夠意思啊……”方馳輕輕嘆了口氣,退了一步坐回了椅子上。

 

胳膊往桌上一架,手撐著腦袋看著孫問渠。

 

這人睡覺的樣子看上去還挺嚴肅的,不像平時那種特別懶的狀態,也沒有做陶時那種強大的氣場。

 

看上去就是一個正常的普通的……比普通帥一些的中……不,青年。

 

方馳看著孫問渠的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再繼續看書了,大概是困了,對,是困了。

 

他打了個呵欠站起來,換到了旁邊那張酒杯一樣的躺椅上,學著孫問渠的樣子把椅子往床邊拉了拉,然後躺進去把腳往床沿上一搭,閉上了眼睛。

 

 

 

39

 

 

 

午睡會做夢挺奇怪的。

 

也許是太困。

 

午睡做夢的時候夢見孫問渠更奇怪。

 

大概是每天都跟他混在一起。

 

孫問渠長得挺好看的,特別是他做陶的時候,專注的側臉,微微顫著的睫毛,手也很漂亮,帶著泥卻依然修長有力的手指。

 

在泥坯上滑過的手指,按著轉檯的手指,拿著筆的手指,敲著他卷子的手指,在他手背上輕輕彈過的手指。

 

撫過後腰上文身的手指……

 

腰……

 

腳踝……

 

耳後……

 

皮膚很光滑……

 

孫問渠的呼吸掃過耳際,帶著懶洋洋的暖……

 

方馳猛地睜開了眼睛。

 

瞪著天花板上的沒有開的燈看了很長時間,才讓自己蹦到了嗓子眼兒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慢慢放緩下來。

 

他還躺在酒杯躺椅裡,因為一直仰著頭,脖子和後背都有點兒發酸了,腿也有些發麻。

 

他活動了一下脖子,慢慢坐了起來。

 

想看看孫問渠是不是還在睡的時候,猛地發現孫問渠坐在床上靠著墻看著他。

 

一直裹在被子裡的黃總也起床了,端正地坐在孫問渠旁邊,正一塊兒盯著他看。

 

“我!”方馳嚇了一跳,掙扎了半天才從酒杯裡站了起來,剛一站起來又覺得不對勁,趕緊轉過了身,“你什麼時候醒的啊!”

 

“剛醒。”孫問渠的聲音挺平靜,但聽得出他在笑。

 

“不是,”方馳回過頭,“你醒了你叫我啊,就這麼看著?”

 

“說了剛醒,”孫問渠笑著說,“就一分鐘。”

 

“一分鐘也很久了好麼,”方馳拿過手機,“你拿個秒表捏一下看看一分鐘有多長!”

 

孫問渠伸了個懶腰:“你夢見什麼了啊?”

 

“什麼也沒夢見。”方馳非常尷尬地往門口走過去。

 

“就這樣出去?”孫問渠笑了起來。

 

方馳聽到了門外有人走過,聽說話聲音是胡穎和方輝,他伸向門的手又收了回來,最後一咬牙轉身坐回了椅子裡。

 

“想笑笑吧。”他看著孫問渠。

 

“沒笑你,”孫問渠打了個呵欠,“就覺得打個盹兒都能打了硬了挺牛逼的。”

 

“……年輕嘛。”方馳說,自從認識孫問渠以後,他就感覺自己的臉皮以失控速度一點點兒厚了起來。

 

孫問渠笑了:“所以問你夢見什麼了啊。”

 

這個問題讓方馳臉上一陣發熱,燒得腦子都有點兒轉不利索了,隨口說了一句:“夢見帶小子去打獵了。”

 

“……哦,”孫問渠愣了愣,然後往枕頭上一倒,笑得停不下來,“年輕就是好啊,胃口好。”

 

“靠。”方馳回過神來有點兒想往窗戶那兒跳出去的衝動。

 

“哎不逗你了,”孫問渠下了床,走到窗邊往下看了看,“是不是要吃飯了?下去吧。”

 

“幾點了?”方馳拿過手機,看到上面的時間都四點多了嚇了一跳,“睡這麼久?”

 

“睡會兒也好,晚上估計睡得晚吧。”孫問渠揉揉眼睛。

 

“你睡著了嗎?”方馳站起來提了提褲子,終於緩過來了。

 

“嗯,”孫問渠笑笑,“我就聽著你在紙上唰唰寫,還挺催眠的。”

 

“你要嫌吵就在屋裡再待會兒,”方馳整了整衣服,又抹了抹嘴,“我下去看看,開飯了我叫你。”

 

“好。”孫問渠靠在窗邊。

 

方馳下了樓,小子一邊吧唧嘴一邊搖著尾巴跑了過來。

 

“吃什麼了?”方馳抓抓它腦袋。

 

“給它吃個了餃子,”胡穎在旁邊小聲說,“不過是生的,沒事兒吧?我看它太饞了。”

 

“沒事兒,”方馳笑了,“該開飯了吧。”

 

“嗯,姥爺剛說十五分鐘,”胡穎估計是饞了,邊搓邊說得一臉期待的,“我剛上去想叫你和孫大哥來著,聽那屋沒動靜,估計你倆睡覺呢就又下來了。”

 

“……哦,”方馳一聽“你倆睡覺”這四個字就覺得一陣說不上來的感覺,身上有點兒發麻,趕緊蹦了蹦,“睡了一會兒。”

 

村子裡的鞭炮聲越來越密集了,漸漸響成一片,空氣裡能聞到硝煙味,但廚房裡的菜香很強悍,兜都兜不住,飄得一院子都是,客廳裡也全是香味兒,還都是肉香。

 

方馳在廚房裡轉了一圈,拿出手機給孫問渠發了條短信。

 

準備吃了,好多好菜,要下來先偷吃一點嗎?

 

沒兩分鐘,孫問渠就跑了下來,外套肚子那塊兒鼓著,一看就是塞著黃總下來的。

 

“上哪兒都帶著,”方馳嘆了口氣,“吃飯也帶著它啊?夠十個月能不能出來一窩啊?”

 

“嘴時不時就利索一把真是驚喜……先抱會兒,它沒聽過炮仗聲,要扔屋裡一會兒晚上估計得嚇瘋吧,”孫問渠往廚房外面看了看,“偷菜吃不合適吧?”

 

方馳從鍋裡捏了塊醬鴨子出來:“那你吃不吃?”

 

“吃。”孫問渠正想伸手接過來,黃總從他領口擠了出來,掙扎著要往肩上爬,他趕緊抓住黃總,一邊往衣服裡塞,一邊湊過去往方馳手上一口咬走了鴨子。

 

孫問渠轉身出了廚房之後,方馳還愣了好一會兒才把舉著的手放下去在褲子上蹭了蹭。

 

出廚房的時候爺爺走了進來,一看他就笑了:“偷菜呢?”

 

“醬鴨子好吃。”方馳嘿嘿笑了兩聲。

 

“有烤紅薯,吃嗎?”爺爺說,“不過馬上就吃飯了……”

 

“吃吃吃吃吃,”方馳一連串地說,他喜歡吃,特別是爺爺烤的,“給我一個,小的就成。”

 

“沒小的,都跟你腦袋一樣大。”爺爺笑著說。

 

“那來個我腦袋這麼大的。”方馳說。

 

孫問渠站在院子裡,看著老爸和二叔他們幾個拆鞭炮,雙手揣在兜裡,估計還在衣服裡抱著黃總。

 

“吃嗎?”方馳過去晃了晃手裡咬了兩口的烤紅薯。

 

“香嗎?我聞聞,”孫問渠轉過頭,“一鼻子都是炮仗味兒都聞不到菜香了。”

 

“你要是想吃……”方馳把紅薯遞到孫問渠面前,本來是想說要吃他就再去拿一個過來。

 

但沒等他話說完,孫問渠直接就對著他手裡的紅薯咬了一口,然後一邊吸氣一邊含糊不清地說:“哎哎燙死了……好吃……比街上烤的好吃。”

 

“這是……”方馳看著他,“我咬過的。”

 

“咬過咬過唄,”孫問渠掃了他一眼,“你一個成天往褲子上擦手的人老講究這些,喝你一口水說半天,吃你一口紅薯也念叨。”

 

“我不是這意思,”方馳被他說得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了,低頭狠狠也咬了一口,“算了。”

 

屋子裡的菜已經滿滿當當地擺了一大桌,所有的人都一塊兒擠到了院子門口,等著放鞭炮。

 

村裡的鞭炮聲已經響成了一片,遠遠近近■裡啪啦著。

 

孫問渠用手捏住黃總的耳朵喊著說:“你看看人家小子,學著點兒!”

 

小子做為一條過了很多次年的老狗,對於放鞭炮完全沒有恐懼,只有興奮,甚至已經興奮地爬上了柴垛,愉快地衝著地上的鞭炮搖著尾巴。

 

方輝去點的鞭,方馳本來也想點,想想又沒去,萬一打起來太影響氣氛。

 

鞭炮點著了,院子門外一片炸響。

 

“啊——”胡穎捂著耳朵在人堆裡邊喊邊蹦。

 

“你傻不傻!”方馳笑著對她吼。

 

“啊——”胡穎也聽不見他說什麼,就使勁喊。

 

方馳又看了看孫問渠,孫問渠一手抱貓一手捏著貓耳朵,臉上帶著笑,但估計是鞭炮太響,他慢慢往後退了幾步,偏過頭想把耳朵往肩上壓著但沒成功。

 

“響吧?”方馳過去在他耳朵邊吼著問了一聲。

 

“要聾了!”孫問渠也湊到他耳邊喊。

 

方馳笑了笑,站到孫問渠身後,伸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這掛鞭挺長的,老爸挑的,又長又響,方馳挺喜歡這種氣氛,不在意這點兒聲響,要擱小時候,他這會兒肯定已經蹦到炮仗中間去了。

 

現在雖然不會瞎蹦,但一點兒炮仗聲他還是可以輕鬆接受,替孫問渠捂耳朵的時候他還抽空看了看那個在耳後的小小的文身。

 

是一個很小的黑色的錨,也就小指甲蓋那麼一點兒。

 

挺普通的也很常見的一個文身,但因為所處的地理位置,讓人看著覺得有些微妙。

 

方馳看著襯在這個文身下面的孫問渠挺白的皮膚,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中午那個夢裡孫問渠在他耳邊掃過的呼吸。

 

他趕緊轉開了視線,換了小子的尾巴盯著看。

 

放完炮仗,一家人又連笑帶喊著進了屋開始吃年夜飯。

 

二叔一揚手就把桌上幾瓶酒都打開了,挨個給倒酒,孫問渠趕緊拿過自己的杯子:“我喝土酒吧。”

 

“你還真奇怪,有好酒不喝,要喝農村土酒,”二叔笑著說,“那方馳給他倒上,土酒。”

 

“土酒好喝呢,”爺爺呵呵樂著,“我喝慣了都離不開。”

 

“是挺好喝的。”孫問渠點點頭。

 

“一會兒我給你拿一壺上去,你擱屋裡,”爺爺拍拍孫問渠的肩,“睡覺之前喝一小杯,保證你睡得香!”

 

“你別把人往酒鬼那邊兒帶,”方馳嘖了一聲,“他那點兒量還天天一小杯呢……”

 

“哎小馳你這就不會看了吧,”二叔給方馳也倒了杯酒,“你這朋友可不是一小杯的量,我估計真喝起來你不是他對手。”

 

“那不可能。”方馳對二叔的判斷很不認同,他印象裡孫問渠喝了酒不是頭痛就是胃疼,不是要背就是要睡的。

 

“所以說你不懂,”二叔搖搖頭,又看著孫問渠,“小兄弟你說我這話對不對。”

 

“我真不行。”孫問渠笑著說。

 

“謙虛,一般這樣的都能喝,”二叔說,“好狗不叫……”

 

“沒喝呢你就抽抽了!”二嬸一巴掌拍在他背上,一屋子人全笑了。

 

二叔總喝酒,酒友也多,按理說他看人喝酒應該有經驗,但方馳覺得這次他看孫問渠沒準兒是走眼了。

 

還是自己的判斷不準?

 

誰走眼了呢?

 

方馳一邊吃著菜一邊琢磨著,反正他吃飯基本不出聲,就是聽著,這會兒就一筷子菜一聲呵呵再往孫問渠那邊瞅一眼。

 

孫問渠喝酒挺慢的,不知道是中午喝多了還是怎麼,不急不慢跟他跑步似的,吃菜也很慢,不過他平時吃菜就慢,還少,估計一頓的飯量跟黃總差不多。

 

“黃總呢?”方馳突然想起黃總,有點兒擔心地往孫問渠肚子上摸了過去,“別給憋壞了啊。”

 

“擱回屋裡了,”孫問渠在他伸過來的手上捏了捏,“這會兒炮聲沒那麼響了,十二點的時候再抱著。”

 

“嗯。”方馳應了一聲,收回了手,埋頭開始吃菜。

 

孫問渠這個很隨意的動作讓他差點兒被骨頭卡著嗓子眼兒,趕緊又拿了杯子灌了一口酒。

 

“哎呦真豪邁,”孫問渠還是慢悠悠地喝著酒,“你直接拿瓶子喝多好。”

 

“吃你的。”方馳瞅了他一眼。

 

這大概是方馳吃得最心不在焉的一頓年夜飯了。

 

或者說,從中午那個丟人顯眼還當著主角的面做的夢開始,他就一直有點兒說不上來的感覺,每次看到孫問渠,都會想到那些聲音,畫面和感覺。

 

雖然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內容,卻總讓他愣神。

 

飯桌上大家都聊了什麼他差不多都沒聽清,反正就一口酒一口菜地吃著,知道大家很熱鬧,還知道方輝又演講來著但是被胡穎喝了倒彩差點兒吵起來。

 

偶爾一定神,就發現自己目光停在孫問渠手上。

 

家裡的年夜飯戰線都拉得很長,吃著菜,喝著酒,聊聊天兒,罵罵春晚,沒什麼感覺就過了十一點。

 

“方馳去下餃子吧。”老媽往他這邊看著說了一句。

 

“哦。”方馳應了一聲,站起來就往廚房走,沒走兩步差點兒踢了放在旁邊的酒瓶子。

 

“這是醉了啊。”方蕓笑著喊了一句。

 

“沒吧?”方馳有些懷疑,感覺自己沒怎么喝。

 

“醉了醉了,我跟小馳差不多乾了這一瓶呢,”二叔拿了個空瓶子敲了敲,“別把餃子下灶裡了啊,記得往鍋裡放。”

 

“還是我去吧。”奶奶有些不放心地想要站起來。

 

“我去幫忙,”孫問渠站了起來,笑著說,“我順便透透氣兒,我也喝暈了。”

 

“你早著呢!”二叔指了指他,“眼睛都還是亮的。”

 

孫問渠跟著方馳進了廚房,灶上已經燒著一大鍋水了,方馳正彎個腰看著灶膛裡的火。

 

“要我幫忙嗎?”孫問渠問了一句,沒忍住往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不用,你不會弄土灶,”方馳回手在自己屁股上摸了摸,隔了能有十秒鐘才突然直起身轉過了臉,“你手怎麼這麼欠啊?”

 

“撅這麼好,不拍一下我強迫症下不去了。”孫問渠笑著說。

 

“你是不是以為,”方馳往他眼前湊了湊,“我不敢動你啊?”

 

“說實話,”孫問渠勾著嘴角,“我還真就是這麼以為的。”

 

“你想錯了,”方馳笑了笑,突然伸手繞到他身後對著他屁股啪地拍了一下,勁兒還不小,“挺有彈性。”

 

“哎你長行市了啊?”孫問渠嚇了一跳。

 

“酒壯慫人膽兒,”方馳站回到灶前,掀開鍋蓋,嘆了口氣,“我感覺我沒喝多少啊,暈得厲害……”

 

“你喝不少了,美酒加咖啡,一杯又一杯。”孫問渠靠著墻。

 

“是麼?”方馳回頭看了看他,有些迷茫地拿起了餃子。

 

“嗯,”孫問渠站到他身邊,幫他往鍋裡下餃子,“你一晚上想什麼呢。”

 

“我看起來像在思考嗎?”方馳問。

 

“不像,你從來就沒出現過思考這種狀態,”孫問渠說,“我感覺你在神遊天際。”

 

“……啊,”方馳想了想,“大概去了趟印度。”

 

孫問渠一下樂了,靠到墻上笑了半天:“哎,你多喝點兒吧,你喝多了挺好玩的。”

 

“你也喝不少吧,你沒事兒?”方馳撐著灶台回頭瞅著他。

 

“我都說了我只要不喝雜了就沒事兒,”孫問渠說,“不過現在也有點兒暈,我出去清醒一下。”

 

“彆扭腳啊。”方馳說完又吹了聲口哨。

 

一直在屋裡等著大家輪流投喂的小子竄了出來,跑進了廚房,方馳指了指孫問渠:“小子跟著他,他扭腳了你叫我。”

 

孫問渠也沒走到哪兒去,就回屋把外套穿上了在院子裡轉悠著。

 

小子一直搖著尾巴跟在他身邊。

 

轉了幾圈之後方馳從廚房裡探了個腦袋出來衝客廳那邊喊了一嗓子:“來端餃子——”

 

餃子倆字還破了音,孫問渠聽著就想樂。

 

這小孩兒喝了點兒酒狀態跟平時都不一樣了,愣了吧唧的。

 

方馳這句話剛吼完,鄰居家的鞭炮就響了起來,胡穎邊笑邊跳地捂著耳朵跑進了廚房端餃子。

 

鄰居家的鞭炮都掛在院墻上,孫問渠捂著耳朵盯著黑夜裡炸出的一朵朵金花看得正入迷,手突然被人一把拉開了。

 

“黃總總要嚇尿了!”方馳在他耳邊喊。

 

“哎忘了!”孫問渠趕緊轉身跑進了屋裡。

 

飯吃了一晚上,肚子其實已經沒多少空間了,大家隨便吃了點兒算是應景,就開始準備放鞭炮。

 

方馳還是暈,腳下不太穩,就靠在門邊看著別人忙活,懶如蛇蛋的孫問渠依舊是一手抱著黃總一手捏著它耳朵,站在院墻邊兒上,臉上帶著笑容。

 

四周的鞭炮聲越來越密集,從左一片右一邊前一片後一片慢慢匯成了一整團,人站在那兒都能感覺到從裡到外的震動。

 

方馳過去按住了孫問渠的耳朵。

 

孫問渠的耳朵冰涼的,他想了想又用掌心捂在了他耳朵上。

 

家裡的鞭炮和煙花備了不少,不過因為沒有太小的小孩兒,放了一通大家也就都回了屋,繼續吃吃喝喝聊著。

 

二叔喝得不過癮,拉著方馳過去又碰了兩杯:“你比你姐夫還強點兒。”

 

方蕓的老公已經喝得靠墻邊兩眼發直了,方馳放下杯子抓著二叔的手,特別誠懇地說:“二叔,我不能喝成他那樣,我明天還要復習。”

 

“放過你!”二叔一拍他肩膀,“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我困了,”胡穎窩在沙發裡,“我要睡覺。”

 

“小穎上我家睡,睡方馳那屋,”老媽安排著,“二叔你們幾個老爺們兒估計是不睡了吧?”

 

“不睡了,要睡也就在沙發上什麼地方的隨便湊合一下了,”二叔說,又衝姑姑一揮手,“你上我家睡去,跟你嫂子擠擠。”

 

“那就行了,就這麼著吧。”老媽拍了拍手。

 

“你睡哪兒?”孫問渠問方馳。

 

“睡什麼睡,”方馳說,“你不說了麼,三十兒晚上我陪你聊天兒。”

 

“就你這狀態?”孫問渠笑了。

 

“小看我,”方馳轉身就往院子裡走,“你等等。”

 

孫問渠看著他先踢了張凳子然後撞了一下門框然後才走了出去,笑了半天。

 

方馳是去洗了個臉,估計還是用冷水洗的,再進屋的時候身上都帶著冷氣兒。

 

“怎麼樣?”孫問渠看著他,抬手在他臉上碰了碰,果然冰涼。

 

“……沒什麼用,凍得我一哆嗦把酒勁都哆嗦上來了,”方馳揉揉鼻子,“算了不管了,走,上樓。”

 

孫問渠笑著跟他一塊兒上了樓,一進屋黃總就從孫問渠胳膊上跳了下來,竄上了床直接鑽進了被子裡。

 

“哎,”方馳站在床邊,用手在被子上拍了幾下,“給我留點兒地方,我趴會兒……”

 

“你傢什麼時候給壓歲錢啊?”孫問渠脫了外套,從被子裡把黃總掏出來放在了枕頭邊,又扯了條小毛毯蓋在它身上。

 

“明天,一早起來給爺爺奶奶磕頭拜年然後數錢。”方馳轉身坐在床邊。

 

“哦,那你現在給我拜個年吧。”孫問渠站到他跟前兒。

 

“新年快樂,”方馳仰臉看著他,“過年好。”

 

“不對,再來一次。”孫問渠眯縫一下眼睛笑著說。

 

“靠,”方馳也笑了,“爸爸過年好?”

 

“乖,過年好,”孫問渠拉開了旁邊的抽屜,拿出了一個紅包,遞到他面前,“大吉大利。”

 

方馳愣了愣,接過紅包打開了,裡面一沓錢,還有一張疊好的紙。

 

打開來是一幅很小的畫,也就半個巴掌大小,畫的卻不是q版了,而是一張他側臉的素描。

 

“我這人呢,每次想給人送點兒上心的小禮物,就弄不出什麼創意來,”孫問渠靠著桌子,聲音不高地說,“無非也就是寫幾個字,畫點兒畫……”

 

“你送我這個不對,”方馳說,“你應該畫個你送給我啊。”

 

“是麼,”孫問渠看著他,勾了勾嘴角,“好,想要什麼樣的?”

 

“都行,”方馳往後倒在床上,舉著那張小畫看著,“你真的挺……好的。”

 

 

 

40

 

 

 

這會兒四周的鞭炮聲還處於激昂階段,好在鄰居幾家的已經放完,在房間裡把門窗一關,聲音小了很多。

 

被震了半天的耳朵突然靜下來有些空盪蕩的感覺。

 

不過還是能聞到從縫隙裡滲透進來的銷煙味兒,帶著過年特有的氣息。

 

變得不太震耳的鞭炮聲和這樣的氣息交織在一起,顯得這個不大的空間裡很安靜。

 

方馳估計是喝多了,躺床上一直舉著那張小畫看著,也不知道胳膊有沒有酸。

 

應該還沒酸吧,畢竟是練攀岩的,胳膊和手的力量都足。

 

孫問渠坐到桌前,隨手拿了張卡紙,打開了檯燈低頭開始畫畫。

 

畫方馳他還琢磨了半天,方馳讓他畫自己,他就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下手了,從抽屜裡拿了個小鏡子出來放在桌上看著。

 

太帥了。

 

怎麼這麼帥。

 

方馳不懂這類東西,孫問渠沒用多長時間就畫了個自己出來,湊合能看,蒙方馳這種外行沒什麼問題。

 

他在畫的右下角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日期,然後起身到床邊遞給了方馳:“給。”

 

“這麼……快?”方馳還舉著那張畫看著,接過這張以後兩張一塊兒舉著看,說話有些不太利索,“你畫自己比……畫我帥啊。”

 

“這跟我畫誰有什麼關係,”孫問渠往床上一躺,跟他並排著,伸手指了指畫,“我長得就比你帥。”

 

“哦,”方馳應了一聲,把兩張畫都放回了紅包揣進了兜裡,然後偏過頭看著他,眼睛不太有焦距,“你給我包了個多大的紅包啊?”

 

“自己數去唄。”孫問渠說。

 

“那明天再數吧,這會兒數不明白了,”方馳眯了眯眼,“你看看我,我是不是對眼兒了?我看東西有點兒……重影。”

 

“這樣了還不承認是喝多了?”孫問渠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沒對眼兒。”

 

“我沒不承認,”方馳嘿嘿笑了兩聲,“這會兒暈著呢,一閉眼就能睡著。”

 

眼下這種情況挺少見的,孫問渠還看著方馳,方馳卻沒有迴避他的目光,雖然帶著迷糊,卻跟他很坦然地對視著,估計也只有喝多了的時候才會出現了。

 

“我跟你說,”孫問渠枕著胳膊,“我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這小騙子眼睛長得還不錯,挺深邃的,可惜了了是個騙子。”

 

“是麼,”方馳笑了起來,“我爺說我們全家……就只有我的眼睛這樣,像我太爺。”

 

“那你還挺會挑的,鼻子倒是能看出來像你媽。”孫問渠說。

 

“兒子都像媽唄,”方馳翻了個身對著他側躺著,“你也像你媽吧,你媽應該很漂亮。”

 

“我媽啊,”孫問渠扯扯嘴角,“嗯,挺漂亮的。”

 

“怎麼這口氣,”方馳伸手摸了摸從他領口露出來的小骨頭,“哎,我喝多了才敢問呢,你是不是跟你家裡……關係不好啊。”

 

“嗯,”孫問渠笑了笑,“是不太好……是很不好。”

 

“為什麼?”方馳聲音裡帶上了鼻音,聽著像是快睡著了。

 

“我爸覺得我沒出息。”孫問渠說。

 

“不能吧?要什麼樣才叫出息啊?”方馳有些迷糊地眨了眨眼睛,“你字兒寫得好,畫畫得好,還會拉二胡,還會做陶……琴棋書畫……你會下棋吧?”

 

“會下圍棋。”孫問渠看著他。

 

“那琴棋書畫陶,你樣樣都不錯,還沒出息呢?”方馳嘖了一聲,“我要有這麼個兒子我能樂上天了。”

 

“你想得美。”孫問渠笑了。

 

“……也是,”方馳雖然困得眼皮一直打架,但這會兒還是能看到他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也是。”

 

孫問渠皺了皺眉,手指在他下巴上勾了勾:“哎,我是說你想有我這麼個兒子是想得美。”

 

“哪樣的兒子我都想得美。”方馳輕輕嘆了口氣。

 

孫問渠沒說話,手指還在他下巴上輕輕勾著。

 

方馳半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但過了一會兒又睜開一點兒:“你為什麼後來沒寫添福添丁啊?那個對聯。”

 

“隨便一句話你都這樣了,”孫問渠嘖了一聲,“要真寫了你看了不得哭啊。”

 

“這話說的,”方馳閉上眼笑了,“我上小學以後就沒哭過了。”

 

孫問渠看著他沒說話。

 

方馳也沒動,在孫問渠以為他睡著了的時候他眼睛又睜開了一條縫:“哎。”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困你就睡吧。”

 

“你家知道你的事兒嗎?”方馳問。

 

“什麼事兒?”孫問渠手背到身後在黃總的毛裡一下下抓著。

 

“就你……喜歡男人……這事兒。”方馳說得有些艱難。

 

“知道。”孫問渠說。

 

“他們什麼反應?”方馳眼睛又閉上了,“哎我暈死了。”

 

孫問渠頓了頓才說了一句:“沒什麼反應。”

 

方馳笑了笑,翻了個身躺平了。

 

孫問渠沒動,一直看著方馳的側臉。

 

方馳的側臉線條很漂亮,清晰而不突兀,眼睛,鼻梁,嘴,下巴,勾出了很完美的輪廓。

 

沉默地待了一會兒,孫問渠估計他是睡著了,想起身把被子給他蓋上,剛坐起來,方馳嘟囔了一句。

 

“嗯?”孫問渠轉過臉看著他。

 

方馳睜開了眼睛,跟他對視著卻沒有說話。

 

“你說什麼?”孫問渠往他面前湊了湊。

 

“我說你做陶的時候特別好看。”方馳說。

 

“哦。”孫問渠應了一聲。

 

接下去在目光接觸的對視中的沉默,隱約有些熟悉。

 

孫問渠還記得。

 

上回這樣的沉默之後,他挨了一拳,眼角的淤青好幾天才恢復。

 

但這次稍微有些不同的,是方馳的目光,也許是酒壯了慫人膽兒,他居然沒有習慣性地迴避。

 

“你……”孫問渠清了清嗓子,雖然此時此刻他有一些想法,但面對著糾結的還是喝高了的方馳,他這些想法都不太合適。

 

正準備讓方馳好好睡覺的時候,方馳突然抬起胳膊,往他肩上一摟。

 

這個動作有些突如其來,特別是方馳的力量很大,勾著他的肩往自己那邊一帶,本來就側身坐著沒有支撐的孫問渠被他直接拉倒在了床上。

 

黃總從毯子裡蹦了出來,竄到了桌上。

 

孫問渠有點兒吃驚,一時之間沒找到可以說的話,也沒找到合適的反應。

 

方馳也沒給他什麼時間和機會,在他倒在床上的同時,已經翻身往他身上一跨,壓了上來。

 

接著就低頭吻在了他嘴上。

 

方馳這個吻,簡單明了,沒有多餘的步驟,脣剛一壓實,舌尖就從齒間頂了進去。

 

夠霸氣。

 

這是孫問渠的第一反應。

 

說實話無論方馳是出於什麼原因做出了這樣的舉動,這種情況下孫問渠都不打算拒絕。

 

李博文說的對,三年了呢。

 

他迎上了方馳的舌尖,試探地糾纏了一下。

 

只是方馳的回應比他想像中的要激烈得多,讓他有些反應不過來。

 

就在脣齒間的纏鬥還沒捋順的時候,方馳的手突然摸進了他衣服裡。

 

方馳的掌心略微有些粗糙,在他皮膚上撫過時如同帶著清晰的電流,讓孫問渠的呼吸猛地一緊,抬手繞到方馳身後扯著他衣服一掀,在他緊實的後背上狠狠地摸了幾把。

 

方馳似乎頓了頓,在他腰上重重地搓揉了兩下之後,脣順著他嘴角吻到了他頸側,最後把臉埋進了他肩窩裡。

 

孫問渠突然就有點兒暈,就像是之前沒有完全發作的酒勁一下爆發了似的,在身體裡燒得他就想狠狠地跟方馳發泄一次。

 

但方馳的動作卻慢慢停下了。

 

孫問渠又摸了他兩下,正琢磨他這是怎麼了的時候,方馳在他耳邊含糊不清地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什麼?”孫問渠問。

 

方馳沒了聲音。

 

“喂?”孫問渠感覺自己剛著起來的火一下就沒了柴,偏過頭想看看方馳,卻聽到了他低低的鼾聲。

 

“你不是吧?”孫問渠的火瞬間熄滅,推了方馳一把,“你真行啊方小馳!”

 

方馳哼了一聲,並沒有醒過來。

 

“我操?”孫問渠胳膊往床上一攤,有點兒哭笑不得,“你大爺……”

 

方馳真是喝多了。

 

趴在他身上睡著了,而且趴得還挺實,孫問渠兩下都沒能把他掀開。

 

“你真沉啊,”孫問渠嘆了口氣,“活活壓死你爹了。”

 

孫問渠喝得也不少,被撩了火又被強行熄滅,這會兒已經沒什麼勁兒了,就覺得全身都是軟的,困得很。

 

躺著蓄積了能有兩分鐘的力量,再次扳著方馳的胳膊推了兩下,方馳才有些不情願地皺著眉翻了個身,從他身上下去了。

 

孫問渠坐了起來,抓過被子扔到他身上,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該幹點兒什麼了。

 

盯著方馳看了一會兒,又伸手到被子裡在他身上摸了兩把,最後嘆了口氣拿過枕頭扯了一半被子往身上一蓋,閉上了眼睛。

 

這他媽叫什麼事兒啊……

 

喝了酒容易覺得冷,方馳感覺自己在雪地裡飛奔,風刮得呼呼的,他頂著風雪掙扎前行。

 

掙扎了一場戲那麼久,總算找到了一個壁爐,很暖,還軟和,他趕緊撲過去抱緊了。

 

舒服。

 

總算是暖烘烘地睡著了。

 

這一夜睡得不太實,守歲的鞭炮聲時不時響起,方馳感覺自己整夜都在時醒時睡,但似乎也沒全醒過。

 

他唯一的念頭就是好困,好冷,抱緊壁爐。

 

最後被鄰居家的鞭炮炸醒的時候,天已經完全亮了,窗簾縫裡已經透進了金色的陽光。

 

他很不情願地打了個呵欠,然後盯著自己眼前一截脖子看了很長時間。

 

最後看到了那個黑色的小錨才猛地一下完全清醒了。

 

他緊緊地摟著孫問渠睡了一晚上。

 

迷茫中他隱約感覺之前應該還有些別的什麼事兒。

 

是什麼……

 

是……

 

方馳輕手輕腳地起床,起手輕腳地把被子蓋到他身上,再輕手輕腳地穿上外套,輕手輕腳開門出門關門之後,孫問渠才翻了個身,活動了一下自己被箍了一晚上的胳膊。

 

他一直不知道方馳睡相什麼樣,這一夜算是深刻領悟了,野蠻霸道,摟上了就不撒手,跟抓賊似的,警察不來不松勁。

 

可惜一晚上警察都沒來。

 

孫問渠嘖了一聲,把身上還穿著的衣服褲子都脫了扔到地上,裹著被子把臉埋進枕頭裡閉上了眼睛。

 

“你拿了多少壓歲錢?”胡穎在院子裡攔住了方馳,笑眯眯地問。

 

“你拿多少我拿多少唄,”方馳笑了笑,從兜裡摸出了紅包,抽了張一百的出來,“你給我拜個年我也給你。”

 

“小馳哥哥過年好。”胡穎馬上笑著說了一句。

 

“乖。”方馳把錢放到了她手上。

 

“還是你好,小輝哥哥摳門兒得不要不要的,”胡穎邊說邊往他手裡的紅包看了一眼,眼睛一下瞪大了,“你這是要給人的紅包還是人家給你的啊?這麼多!”

 

“嗯?”方馳低頭看了一眼,看到紅包裡的一沓錢時才猛地回過神來,這是昨天孫問渠給的那個紅包。

 

這厚度少說兩千以上,他家給紅包沒有給這麼大的,他趕緊把紅包塞回兜裡:“這是……我全部的紅包都擱一塊兒了。”

 

“過癮啊,”胡穎笑了,又往樓上看了看,“孫大哥沒起呢?”

 

“不知道……沒吧,”方馳也看了一眼樓上,窗簾還是拉著的,“他昨天也喝不少,估計還在睡。”

 

“哦……”胡穎摟著他胳膊,“這個孫大哥,多大年紀啊。”

 

“應該……快30了吧,”方馳說,“幹嘛?”

 

“啊?那是大叔了哎,”胡穎想想又笑了,“我覺得他好帥啊。”

 

方馳嘖了一聲:“你整天都琢磨什麼呢?”

 

“琢磨帥哥呀,”胡穎鬆開他胳膊笑著跑進了廚房,“姥爺我要吃點兒東西!”

 

是挺帥的。

 

方馳揉揉鼻子,吹了聲口哨,小子從後院穿過客廳跑了過來,他衝廚房裡喊了一聲:“爺爺我出去轉轉。”

 

“去吧去吧,中午回來吃飯啊,”爺爺在廚房裡說,“你最喜歡的大肉餃子,全是肉。”

 

“嗯。”方馳應了一聲,帶著小子跑出了院子。

 

村裡的路上全是紅色的炮仗屑,襯上下面的雪顯得鮮艷喜慶,一幫小孩兒邊笑邊叫地在路上跑著,時不時停下點兩個鞭炮。

 

方馳把帽子往下拉了拉,扣上耳機,把音樂聲調大,順著路跑出了村子。

 

後山很清靜,這陣村裡不會有人上山,也沒有大媽徒步團,整座山連同山下的小路上,只有方馳一個人。

 

還有一條歡蹦亂跳的狗。

 

這種感覺方馳很喜歡,一個人,熟悉的景色,熟悉的空氣,不會被打擾,也不會去想太多亂七八糟的事兒。

 

只有跑,邁腿,大步跨出去,往前跑。

 

耳朵裡是音樂,還有自己的呼吸。

 

往前跑,臉和脖子都能感覺到冰涼的風,讓人清醒,也讓人平靜。

 

沒多久方馳就順著路跑進了山裡,山路不平,但泥土地卻更有彈性,跑起來很舒服。

 

這山他很熟,小時候爺爺會帶著他從這裡上山,砍柴,撿蘑菇,夏天他會到最遠人最少的那個水潭裡泡著,游泳,從高高的石頭上往下扎猛子。

 

他練攀岩的底子差不多也是那時打下的。

 

一直跑進山裡,沒有路了就往上爬。

 

他喜歡聽著自己的呼吸,感覺著汗水從臉上背上滑下去。

 

還真是野大的。

 

去了縣城以後一直不適應,總想著往家跑,好容易適應些了,又去了城裡念高中。

 

感覺離家越來越遠。

 

如果以後真去外地上個大學,那離家又更遠了,回家一次說不定得千山萬水。

 

見孫問渠一次也很難了吧?

 

……這都想哪兒去了。

 

方馳每次進山跑步,沒有幾個小時不會出來,不過今天大年初一,他不能待太久,中午還要回去吃大肉餡兒餃子呢。

 

沒到兩個小時,他就又跑了出來。

 

也挺舒服了,連跑帶爬的出了一身汗,全身都感覺松快了。

 

帶著小子跑到出山的路口時,小子突然衝著前面叫了幾聲,然後撒丫子就跑了過去。

 

方馳跟著往前看過去,前面站著個人。

 

是孫問渠。

 

“你怎麼跑來了!”方馳腳步頓了頓,風一刮過來,他又趕緊快跑了幾步到了孫問渠跟前兒,把耳機扯了下來。

 

“等你唄。”孫問渠裹得挺厚,帽子圍巾手套口罩的全招呼上了,但還是在風裡縮著脖子。

 

“等我幹嘛啊,”方馳瞪著他,孫問渠耳朵和眼睛都凍紅了,他皺了皺眉,“你在這兒多久了?”

 

“半個小時吧。”孫問渠吸吸鼻子。

 

“找我有事兒?”方馳很吃驚,“那你打我電話啊。”

 

“您電話擱哪兒呢?”孫問渠說。

 

“兜裡……”方馳順手往兜裡摸了摸,沒摸著,“我沒帶啊?擱哪兒了?”

 

“問我啊?”孫問渠嘖了一聲,“我哪兒知道,要不我給你聞聞找一找唄。”

 

“可能扔客廳裡了,”方馳抓抓腦袋,站到了迎風那邊,想幫孫問渠擋著點兒,“找我有事兒啊?”

 

“沒事兒,”孫問渠看出了他的意思,也往他身前挪了挪,讓自己盡量比較完整地跟他重合,“我就是看看。”

 

“看什麼?”方馳問。

 

“看看你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孫問渠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低了很多,似乎是不太想讓他聽見。

 

“我能……出什麼事兒。”方馳頓時有些尷尬。

 

“誰知道呢,扭個腳啊,摔個大馬趴啊,滑個屁墩兒啊,讓狼叼走了啊,”孫問渠說,“誰知道呢。”

 

方馳讓他這一串說樂了,笑了一會兒又再次回到尷尬裡,清了清嗓子:“我沒事兒。”

 

“回麼?”孫問渠扯了扯圍巾,“我想吃餃子。”

 

“嗯,回。”方馳看了他一眼,轉身往回走。

 

孫問渠今天的打扮沒有大雜燴,黑色的羽絨服,修身的休閒褲配了雙靴子,帽子圍巾什麼的是一套,都是灰色帶暗花的,口罩也沒戴那天那個血盆大口,就普通的黑色口罩,這一身看上去讓人覺得很舒服。

 

特別消氣兒。

 

孫問渠很多時候都會給人這樣的感覺。

 

方馳想著又回頭瞅了一眼,孫問渠正低個頭很正地跟在他身後走著。

 

“能擋著風麼?”方馳問。

“不能,”孫問渠捂在口罩裡說,“你要有你二叔那個體形估計能擋著點兒。”

 

“那你還這麼走?”方馳說。

 

“湊合擋點兒吧,我耳朵疼。”孫問渠嘆了口氣。

 

“那……”方馳猶豫了一下,把脖子上的耳機拿了下來,轉過身扣在了他耳朵上,“這樣行麼?”

 

“嗯,”孫問渠笑笑,“怎麼沒聲兒?”

 

“關了啊,你要聽嗎?”方馳掏出機子。

 

“不聽,你那些小破歌我不聽。”孫問渠說。

 

“也不全是小破歌,”方馳笑笑,“還有你拉的小破曲子。”

 

“好聽麼?”孫問渠拉下口罩,勾了勾嘴角。

 

“好聽。”方馳看著他,突然有一瞬間的晃神兒。

 

“晚上再給你拉一段兒吧。”孫問渠說。

 

“你帶二胡了?”方馳有些吃驚。

 

“嗯。”孫問渠點點頭。

 

“那……晚上要是吃飯晚了……”方馳說得有些磕巴,“就,如果晚了……那什麼,你是不是得……會耽誤你休息……”

 

“你聽不聽啊?”孫問渠眯縫了一下眼睛。

 

“聽。”方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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