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初一,晏航

一個母親早逝、父親經常失蹤、患過抑鬱症的十七歲少年,與一個常年伴隨家人打罵、同學欺淩、話都說不利索的小結巴,意外相遇了。在日常生活中,他們逐漸成為彼此唯一的朋友,繼而擦出了星星點點的愛慕火花,但是撲朔迷離的身世,註定不能讓他們繼續保有平淡的生活,隨著當年往事浮出水面,兩位男主的感情正在悄然改變著……神秘的身世、居無定所的生活、兩個缺乏安全感的少年。伴隨著兩位父親的失蹤殺人事件,抽絲剝繭般撥開故事的真相,不告而別的晏航與善良的初一又會有怎樣的未來?多年以後再次相遇,兩人又將何去何從?

 

1

  “這是我現在住的房間,目測不超過八平米。”晏航坐在轉椅上拿著手機,腳尖在地上點了一下,椅子原地轉了一圈。

  -比原來的好,就是有點亂,這麼多天了都還沒收拾呀

  螢幕上有人說。

  “冬眠還沒醒,”晏航打了個呵欠,“懶得動。”

  -今天還會看到那個小孩兒嗎?

  又有人問。

  “那個小孩兒啊……不知道,”晏航偏頭往客廳看了看,“去視窗等等吧。”

  -希望今天不要再被欺負了,心疼

  晏航沒說話,起身慢吞吞地溜達到客廳的窗戶前站著。

  這是他17年的人生裡,跟著老爸第不知道多少次搬家,住進的第不知道多少間房子。

  這回是一樓,臨著一條小街,挺乾淨,比之前菜市場後頭的那套房子要強,至少沒有怪味兒。

  除了放學的時間有點兒吵。

  居民區很大,上學放學經過這條路的大大小小的孩子很多。

  晏航推開窗戶,坐到了窗臺上。

  天兒還有點兒冷,吹進來的風裡帶著沁涼,吸一口氣跟含了顆薄荷糖似的。

  這個窗臺他挺喜歡,沒有防盜網,包暖氣片的櫃子跟窗臺連著,可以算是個偽飄窗了,午後靠上頭曬太陽很舒服。

  大家想看的那個小孩兒,還沒有經過。

  不過應該差不多了,他每天會比別的學生晚一些經過,不知道是為了跟他的同學錯開一起回家的時間,還是在學校就被人攔著出不來。

  晏航把手機放在窗臺上沖著外頭,沒看螢幕,也沒再出聲。

  過了也就兩三分鐘,幾個穿著校服的學生走了過來,手裡來回拋著一個書包。

  晏航把手機拿了起來對著那邊:“來了,我們來看看今天這幫祖國的枯枝敗葉們會有什麼樣的表演。”

  這幾個扔書包的學生後面,跟著一個個子稍矮的,螢幕上刷過好幾條——今天好像平安?

  “不平安啊,”晏航說,“那個書包是他的。”

  書包挺舊的,被扔來扔去的時候變化著形狀,方的,長的,斜的,每當書包在空中畫出一條抛物線,就會有書或著筆掉出來。

  不過今天的枯枝敗葉相對平時的要溫和一些,沒動手。

  本段直播的主角沉默地跟在後頭,時不時彎腰把掉出來的東西撿起來。

  對於那幾個一邊拋他書包一邊沖他起哄的人以及自己的書包,他一眼都沒有看,仿佛那些人和事根本都不存在,就那麼拿著滿手的東西慢吞吞地走著,那幾個人停下,他就沉默地站在旁邊。

  書包裡沒多少東西,拋了沒兩分鐘就空了,那幾個學生扔了書包,有一個過去對著他手裡的東西一巴掌拍了過去,把東西都掃到了地上,然後一幫人愉快地踩著一地的東西繼續往前走了。

  那小孩兒蹲下撿東西的時候晏航從窗臺上跳下來,回到了屋裡。

  -不拍了嗎?

  螢幕上有人問。

  “不了,”晏航說,“喪。”

  說完他也沒再看螢幕,直接退出了,把手機扔到一邊,靠到了椅子上。

  看校服,這些學生應該是旁邊82中初中部的,晏航中午出去吃東西的時候想溜達一會兒,因為迷路,他從82中校門前走過了三回,印象很深刻。

  這學校管得挺嚴的,因為他第三次從校門走過的時候,校警走了出來,瞪著他,一直目送了能有一百多米,晏航都想給他回個飛吻了。

  從搬來那天開始,連續四天,每天無論是中午放學還是下午放學,差不多都能看到這個被扔書包的小孩兒被各種欺負,欺負他的人和被欺負的形式倒是每次都不一樣。

  晏航倒了杯水,搬家前後差不多半個月,他第一次覺得有點兒犯困,大概是因為太喪了。

  他看了一眼時間,塞上耳機躺到床上閉上了眼睛。

  Do you love me?

  Do you need me?

  Do you want me?

  Do you love me?

  他跟著耳機裡的音樂小聲哼哼著,每一句歌詞唱完他都加一句。

  “No。”

  半睡半醒之間,晏航聽到門響了一聲,接著就是消失了一天半的老爸的聲音:“朕回來了。”

  晏航沒出聲,困得很。

  “寶貝兒?”老爸一邊放東西一邊又叫了一聲,“親愛的太子殿下?”

  晏航在心裡歎了口氣,正想掙扎著清醒過來的時候,老爸走進了他的房間,聲音突然就變了:“晏航!”

  沒等他睜眼,就感覺自己胳膊被老爸一把抓住,猛地拽了起來:“晏航你怎麼了!”

  “我操,”晏航擰著眉睜開了眼睛,胳膊被拽得一陣發麻,脖子都哢嚓響了一聲,“我要真自殺了這會兒有一口氣也讓你給我扽沒了。”

  “你這個時間幹嘛躺床上?”老爸問。

  “困了,”晏航看了看他,“你今天心情不錯啊皇上。”

  “弄了點兒錢,”老爸笑了笑,轉身走了出去,“起來,咱倆下館子去……對了我幫你找了套大學英語回來,人說是什麼英專的書,還有什麼精讀……我也聽不懂,你看看行不行?”

  “什麼都行。”晏航摘下耳塞下了床。

  “我兒子就是牛逼,學都沒上過,”老爸在客廳裡說,“硬是能看大學英語了。”

  “我有小學畢業證。”晏航靠到門邊。

  “對,”老爸點點頭,“我一直收藏著呢,我們的傳家寶。”

  “……吃飯去吧。”晏航歎了口氣。

  剛搬來沒兩天,哪兒有好館子也不知道,晏航本來想拿手機查一下,但老爸想要看看運氣。

  “就順著這條路出去左轉看到的第二家館子,怎麼樣?”老爸說。

  “嗯。”晏航點頭。

  從小到大,老爸都喜歡這樣,帶著他製造各種未知,算是個玩了十多年的遊戲。

  結局有時候是驚喜,有時候是驚嚇。

  有時候是……肉疼。

  比如今天。

  他們租下這套房子的時候仲介吹得很響亮,仿佛他們要租下的是宇宙的中心,好在他們有多年的租房經驗,基本問問價格差不多就能判斷出房子的情況了。

  果然就是個老舊社區。

  但是意外的是,仲介並沒有吹得太離譜,因為順著老爸指的那條路走到頭,居然是一條充滿了現代氣息的繁華大街。

  於是左轉之後,他們看到的第二家館子,是一家高端日料店。

  “怎麼辦?”老爸轉頭看著他。

  “自己挑的店,捂著心口吃完吧。”晏航說。

  “走。”老爸一揮手,走進了店裡。

  走進去的時候是挺瀟灑的,其實像今天這樣情況不少,每次老爸都挺瀟灑的,但出來的時候就不一定了。

  “皇太子,”老爸站在路邊,摸了摸肚子,“你感覺咱這頓到底是吃了還是沒吃?”

  “吃了。”晏航如實回答。

  “結帳的時候是多少錢你還記得嗎?”老爸又問。

  “940塊,辦了個卡存了一千給打了個九折,”晏航說,“一共花了846塊。”

  “看來不是我的錯覺,”老爸從上衣內袋裡摸出卡,遞給了他,“還有154塊,你想吃的時候去吃吧。”

  “大手筆啊。”晏航看了他一眼,把卡塞到了自己褲兜裡。

  “回去?”老爸問。

  “請你吃面。”晏航說。

  “嗯?”老爸看著他,“我們剛吃了小一千的日料,你不覺得出來就去吃面,對那846是一種侮辱嗎?”

  “吃不吃?”晏航問。

  “走走走走,”老爸推著他往回去的小街走,“過來的時候我看到一家牛肉麵……”

  這家牛肉麵還不錯,碗很大,面也多,關鍵是大片牛肉滿滿鋪了一層,看上去很過癮。

  “這一碗才15塊。”老爸說。

  “嗯,”晏航邊吃邊點點頭,“先吃吧,吃完了回去再給你那一千塊錢默哀。”

  “好。”老爸低頭大口吃了起來。

  快吃完的時候他又抬起頭:“航啊。”

  “啊。”晏航應了一聲。

  “你想不想去上學?”老爸問,“這地方我覺得還不錯,可能會待時間長一些。”

  “不。”晏航很快地回答。

  “那就不去了,”老爸也很乾脆,“我看你在家總看書,還琢磨你是不是突然想上學了,正好也能跟人多接觸接觸。”

  “兩回事,我打工也能跟人接觸,”晏航說,“再說我從來就沒想過上學,小學都不想上。”

  “是啊,還非讓我去問學校能不能退學,”老爸笑了起來,“害我他媽被你們呂老師一通罵。”

  晏航笑了笑。

  呂老師是他唯一還能記起來的老師了,非常慈祥和藹的一個老太太,最後一次見她就是小學畢業典禮。

  老太太直白地表達了她對老爸的不滿。

  “這麼好的孩子,”她說,“真擔心以後會被你爸爸教壞了。”

  回到家沒待多久,老爸就又出門了,沒說去哪兒。

  晏航也沒問,這麼多年他從來沒問過,老爸完全沒有規律的出現和消失,是去做什麼了。

  反正總會回來的。

  習慣了。

  老爸給了他強大安全感的同時,也一直帶給他深深的不安。

  他把自己屋裡的東西收拾了一下,既然有可能在這兒待的時間長,那東西就還是要拿出來放好的。

  他的東西不多,一個行李箱放衣服,一個包塞著他的各種小玩意兒。

  老爸的東西更少,行李袋裡幾件衣服就是全部,有時候他覺得老爸這一生都像是在旅行,還都是短途的。

  他跟著老爸去過多少地方,換過多少住處,他一時半會兒都數不過來,有時候連房都不租,直接住旅店,有時又會好幾次地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晏航往床上一倒,摸出手機看著,“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微博上一堆私信,晏航隨便掃了一眼,沒什麼有興趣的內容,順手給一條問他今天還會不會直播的回了個“不”之後就把手機扔到一邊,戴上了耳機。

  最近又有點兒失眠,就下午那會兒有睡意,還被老爸一胳膊給拽沒了。

  晏航戴著耳機瞪著天花板,為了哄自己睡覺,他聽的全是雨聲,風吹竹葉的聲音,輕緩的吉他……躺得後背都麻了,也沒用。

  於是他起床換了套運動服出了門。

  這會兒已經快半夜三點了,街上沒有行人,寂寞的路燈下偶爾有車唰地一聲開過去。

  路的盡頭就是繁華,最熱鬧的時候霓虹會把夜空映得發紅。

  而他所處的位置,很多城市都會有,緊貼在繁華背後的破落,像兩個世界,更像是那個世界的影子。

  晏航塞好耳機,換了跑步的歌,吸了一口氣,開始往前跑。

  他挺喜歡跑步的,這是他消磨時間打發無聊最好的方法。

  從他們住的那個老舊居民區跑到82中,繞著學校跑了幾圈之後又轉到大街上,路過今天吃的那家日料店的時候他還多跑了兩個回來以示紀念。

  把附近的路大致都跑了一遍,裹在北風裡跑出一身大汗之後,他才回了家。

  洗完澡他在包裡翻了翻,拿了兩顆藥吃了,往床上一撲,疲憊終於讓他在閉上眼睛的時候感覺到了困意。

  加上藥效,他睡到了中午才起床。

  坐在床邊愣了快五分鐘才弄清現在是中午。

  睡得腦袋有些發蒙,也沒什麼食欲,晏航放棄了午飯,順手摸了本老爸給他帶回來的英語書,坐到了窗臺上。

  一直到下午,他就這麼坐在窗臺上,在書和手機之間轉換著,看了十幾頁書,和一個極其無聊的綜藝。

  時間又快到了,晏航轉了轉手機,如果沒有那個小孩兒,他只會在極度無聊的情況下才會直播,而現在,除了他那些為數不多的跟他一樣無聊的粉絲,他也對那個小孩兒有些好奇。

  會還擊嗎?

  到什麼程度才會還擊?

  晏航調整了一下坐姿,靠在窗框上,打開了手機。

  果然好些人著急地等著要看,他沉默地把攝像頭對著街,沒多大一會兒就有人在討論了。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沒人管,晏航歎了口氣。

  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他早就不問為什麼了。

  幾分鐘之後,直播主角率先走進了鏡頭,這在幾天來還是頭一回。

  他是被推過來的。

  窗臺這裡能看到外面這條街大約一百米的範圍,在這之前到學校的那一段路是什麼樣的情況不太清楚,不過這一百米是這幫小雜碎各自回家之前的最後一截,一般到這裡就像是好戲要散場前的高潮一樣。

  主角踉蹌了兩步,回頭看了一眼。

  也許只是無意識的一個動作,但的確是這幾天以來,他第一個能稱得上跟“反抗”挨邊的動作。

  接著幾個男生走進了鏡頭,一腳踹在了他後腰上。

  晏航嘖了一聲。

  挺重的。

  接著是另一個男生,一腳踹到了腿上。

  按這個趨勢來看,估計是要一人一腳踹著走。

  旁邊幾個擺攤賣小吃的老闆都看不過去了,有兩個人喊了幾聲。

  不過沒什麼效果,幾個男生惡狠狠地頂了回去。

  看了這麼幾天,晏航也差不多看明白了,這孩子不會反抗,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甚至表現得很平靜,像是把自己隔絕在了另一個世界裡,聽不見,看不到,也沒有感覺。

  但對於小雜碎們來說,這種反應卻是最讓人惱火的,以晏航的經驗,不打到他有反應,他們不會停。

  就這麼邊走邊踹走到正對面的時候,有一個男生從包裡拎出了一個玻璃水杯,甩著往主角肩上一砸。

  挺厚的一個杯子居然應聲碎了。

  “今天有點兒過了啊。”晏航說了一句,腳輕輕蹬了一下,跳下了窗臺。

  -小天哥哥要出手嗎

  -注意安全啊,要不報警吧

  螢幕上刷過去好幾條,晏航把手揣到兜裡摸了摸,只有一個口罩,連把鑰匙都沒有。

  “不知道,”他說,“看不下去了,太喪了。”

  過了街之後,晏航幾天來第一次看清了主角的臉。

  不是錯覺,他臉上的表情就是平靜。

  平靜得非常坦然。

  平靜得讓人覺得極度不舒服,說不上來是悲哀還是別的什麼,畢竟晏航只有小學畢業證,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

  碎了的杯子還有一半沒有落地,被水杯上的繩子勾在那個男生的手指上,他揚起手準備把半個杯子往主角臉上再一次甩過去的時候,晏航吹了聲口哨。

  挺響亮的,除了發呆跑步,晏航最拿手的大概就是口哨了。

  老爸喜歡吹口哨,為了給自己找個搭檔,晏航還沒上小學就被培養得能跟著他一塊兒二重奏,爺倆天天坐路邊對著經過的小姑娘吹。

  這聲口哨把幾個小雜碎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了,轉頭看著他。

  晏航走過去沒說話,把手機架在了路邊樹下一摞鋪地沒用完的磚上,對著直播現場,然後拿出口罩戴上了,直播這麼長時間他從來沒有露過臉,得保持傳統。

  螢幕上刷得很熱鬧,不過他沒空去看,幾個小雜碎已經都轉過身,有兩個已經往他跟前兒走了過來。

  “有病?”一個男生開口問了一句,瞪著他。

  “從今天開始,”晏航指了指主角,“他歸我罩了。”

2

  離他最近的男生聽了這話先是一愣,接著就像是聽到了這一年裡最好笑的段子,爆發出了一陣狂笑。

  他身後的幾個男生也跟著狂笑不止。

  晏航並不介意,他這句話本來就說得挺逗的。

  不過他過來的主要目的並不是逗個樂。

  他揚手一掌劈在了那個男生臉上。

  沒有預熱也沒有猶豫。

  “寶貝兒,你想動手的時候就別給對方機會了,要不就是下風。”皇上老爸說過。

  所以這個男生被劈倒在他腳邊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都還綻放著。

  大家都青春年少,雖然有一個人面帶微笑地倒地讓一幫人都愣了愣,但還是很快就反應過來了。

  晏航抓住了把半個瓶子向他掄過來的那只手腕。

  抓緊,按關節,擰。

  這幾個動作老爸傳授給他的時候經費緊張也沒個模具,直接真人教學,手被擰到身後再被一推,胳膊擰著被拉離身體時那種疼痛讓他宛若功夫神童,迅速掌握了要領。

  他把小雜碎二號的胳膊擰到身後再對著沖過來小雜碎三號推過去的時候,小雜碎二號對著三號嗷地一聲嚎叫。

  叫得很悲涼,把三號震得眼睛一圓。

  晏航鬆手,對著二號後腰一腳踹上去,二號摟著三號倒了地。

  剩下的倆一塊兒沖了上來,按老爸的說法,這種沖著你張開雙臂跟要擁抱一樣的,你就不要拒絕。

  於是晏航沒有拒絕,一拳先砸在右邊的人肚子上,接著擋開左邊這人的漂漂拳,左肩一撞,這倆就退了場。

  說實話,每次跟這種說他戰鬥力為0都得是留面子的人動手,晏航都覺得自己像個武林高手。

  就這撥小廢物,處理起來用不了三分鐘,要不是因為之前幾個男生一直用腳踹主角,他根本連腿都不想抬。

  劈兩掌,砸兩拳,也就差不多了,這會兒他還用了腿,幾個男生從地上爬起來之後都站在了原地,指望有人先撲自己隨後,可惜大家都是這麼想的。

  場面仿佛酒會,陌生人尷尬地面面相覷。

  “算了,”終於有人開口說了第一句話,“走吧。”

  本來也就是仗著主角不反抗,他們打人跟玩一樣,現在有了對手,幾個人頓時就無心戀戰了。

  但是離開的時候,挑頭那個還是面子上過不去,撂下了一句:“有種等著,我會找你的。”

  “你打算上哪兒找?”晏航笑了笑。

  那位有些尷尬地瞪著他。

  “要不我給你留個地址吧,”晏航一邊說著一邊就就在兜裡翻找,“你有紙筆麼?”

  這個挑釁讓幾個已經想退縮了的男生立馬重燃鬥志,袖子一擼就要再次撲過來。

  “幹什麼啊!幹什麼啊!”旁邊傳來了嘹亮的女聲,“一幫不學好的狗東西!從你媽逼裡出來就他媽是散養的吧……”

  幾個男生都停下了,臉上的表情從憤怒迅速轉變成了鄙夷和嫌棄,而後面的內容讓晏航這種在底層潑婦潑公堆裡長大的人都震驚得快聽不下去了。

  他轉頭時看到了一個燙了滿頭小卷兒煞白臉的老太太。

  應該是抹了挺厚的粉,還畫了眉毛,比起她罵人的內容,這個妝容讓晏航更有轉頭逃走的衝動。

  老太太的妝大約是盲畫的,左眉毛從右眉頭起筆,橫穿印堂,一條抖動的黑線拉到眉尾,右眉因為被左眉占掉了地盤,只好從右眉峰起筆,短促地一哆嗦之後就結束了。

  這種詭異的超現實妝容讓晏航好半天都緩不過來,盯著她的眉毛無論如何也挪不開地兒了。

  “看什麼看!就你有眼睛別人倆窟窿是吧!”老太太挑著兩根長短不一的眉毛沖他瞪眼吼了一嗓子。

  晏航這才注意到那幾個小雜碎已經跑了,現場只還剩下了他和主角。

  還沒等他從震驚中回過神想好是要走開還是繼續杵在這兒的時候,老太太的目標又轉移了。

  她指著站在一邊的主角君:“你瞅你那點兒出息!”

  主角沒看她也沒吭聲,把書包甩到背上,轉身就走。

  “上哪兒去!”老太太一聲吼,過去抓住了他的胳膊,“我跟你說話呢你沒聽到啊!”

  主角依然不出聲,只是往後退著想掙開她的手。

  “是不是又被人找麻煩了!”老太太嗓門兒一直很大,這個時間來來往往的人挺多,旁邊的人都興致滿滿地往這邊看著熱鬧,不過相比之前,老太太對這麼多人的圍觀又全然無感了。

  晏航想走開,但想到自己剛聲稱這人他罩了,這會兒一個老太太出來他就跑了,又好像有點兒說不過去。

  猶豫之間只能繼續站著。

  “廢物!我下午去找你們老師!找你們校長!像什麼話!”老太太繼續大著嗓門喊,“看我不罵得他們給我跪下!”

  晏航改了主意,決定走開,明天再罩吧,杵這兒實在太痛苦了,他轉身過去拿了手機,看到螢幕上好幾排省略號刷了上去。

  他退出了直播,把手機塞回兜裡。

  準備過街回家的時候他看了一眼主角,突然發現這小孩兒臉上永遠不變的平靜表情居然消失了,眉頭擰了起來。

  晏航快步過街,回了家。

  不過進屋之後他還是又站到了視窗,往對面看著。

  老太太應該是主角君的奶奶或者姥姥,不過主角君被欺負的時候都能保持的表情最終被老太太給破了,這個長短蚯蚓眉的老太太功力應該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五分鐘之後,老太太能穿過街道一直傳到屋裡的聲音終於消失了。

  主角還站在原地,看上去有些喪氣,不過卻一直面對著這邊,沉默地盯著看。

  晏航跨過窗臺,第二次跳了出去。

  落地之後才想起來可以走門。

  被老太太震傻了。

  晏航慢慢過了街,走到主角跟前兒停下了,摘掉了口罩。

  到現在了他才有機會仔細地看了看這個小孩兒。

  個兒不高肯定是他被欺負的原因之一,不過長得挺端正,特別是跟剛才的老太太一比。

  “找我?”晏航問。

  主角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我剛說的話算數,”晏航回手指了指身後的樓,“我住那邊一樓,有事兒可以找我。”

  主角又看了他一眼,笑了笑還是沒出聲。

  這個笑容讓晏航有些迷茫,深黑的眸子裡也帶著笑,就像之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或者說之前的一切似乎都沒有影響到他。

  就像是他的生活本來就如此。

  “你叫什麼?”晏航問。

  主角君看著他依然是沉默,如同失憶了,在他想著“去你的吧罩個屁啊”準備轉身走人的時候才艱難地開了口:“初,初……初一。”

  “什麼?”晏航愣了愣,結巴大概是被欺負的原因之二,沒準兒還要加上個智力低下,“我問你叫什麼,誰問你幾年級了。”

  “初,初二。”主角說。

  晏航看著他。

  他也看著晏航。

  經過漫長的對視,晏航終於找到了他的頻道,歎了口氣:“懂了,你叫初一,上初二,是吧。”

  “嗯。”主角點頭,好像松了口氣的樣子。

  “剛那幾個傻逼是你同學?”晏航問。

  “嗯。”初一繼續點頭。

  “那個老太太呢?”晏航又問,沒有問他為什麼被欺負,感覺自己差不多能判斷出來,而且有時候並不需要任何原因。

  “我……”初一的眼神暗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姥姥。”

  “哦,”晏航應了一聲,應完之後覺得沒什麼可說的了,於是揮了揮手,“行了你回家吧,我去吃東西了。”

  “你叫……叫,”都走出去能有十米了,初一還在在他身後不急不慢地說著,“叫,叫,叫……”

  “晏航。”晏航回頭打斷他的話。

  “晏,晏……”初一點頭。

  “航,晏航。”晏航說。

  初一笑了笑。

  “走了。”晏航轉身順著路往前走了。

  初一到家的時候,姥姥已經回來了,抱著家裡十六歲的老狗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老媽也回來了,正一臉陰沉地在廚房裡做飯。

  “去把菜洗了。”聽到他進門的聲音,老媽頭也沒抬地說了一句。

  “嗯。”初一放下書包。

  “廢物,成天的眼睛裡沒一點事兒,人不說他不動。”姥姥說。

  初一沒吭聲,進廚房拿了菜開始洗。

  “真是個廢物!”姥姥在外頭提高了聲音,“今兒又讓人打呢!我說上學校要個說法,他還不讓!廢物!”

  “他嫌你撒潑丟人。”老媽說。

  “我撒潑怎麼了,”姥姥抱著狗站到了廚房門口,“我撒潑怎麼了,我撒潑沒人敢惹我知道嗎!”

  “你看電視去!”老媽也提高了聲音。

  初一一聲不吭地盯著手裡的菜,飛快地洗好了放到案臺上,然後走出了廚房,進了房間。

  他沒有自己的房間,這間屋子是姥姥姥爺的臥室,牆邊加了個沙發床和一個簡易布衣櫃。

  其實這會兒他應該去客廳寫作業,他的書桌在客廳裡,但姥姥在的時候他不太願意過去。

  “你今兒不寫作業了啊!”姥姥在客廳喊。

  初一沒出聲,沉默地走到客廳坐下,從書包裡拿出書本擰開了檯燈,迅速地趴到桌上開始寫作業。

  但他全力以赴的表演沒能讓姥姥安靜下來。

  “別以為我看不出來,白眼兒狼!就躲我呢!想去你爺家是吧,你去啊!”姥姥點了根煙,抽了兩口,“給你吃給你喝,上趕著去給人家種地,白眼兒狼!”

  爺爺家沒有地,只是在天臺上用花盆種了點兒菜,初一挺喜歡那個小菜園的,每次去都幫著澆水,姥姥一直看不慣。

  不過白眼兒狼……應該也沒說錯,他的確是跟爺爺奶奶親,對於姥姥來說,他就是白眼兒狼沒錯。

  “吃飯了!”老媽走出廚房坐到沙發上。

  初一放下筆,起身去把飯桌支好,然後把飯菜碗筷都拿出來放好,給老媽和姥姥盛好飯之後坐下埋頭開始吃。

  “他爸又不回啊?”姥姥問。

  “嗯,車隊有事。”老媽說。

  “一個破司機,不知道的以為他是總理辦公室的秘書呢。”姥姥叼著煙。

  “吃飯吧,還抽呢!”老媽提高聲音。

  “一會兒吃完飯去給我買條煙回來。”姥姥在桌面上掐掉了煙。

  這話是對初一說的,他點了點頭,拿過煙缸把煙頭和煙灰扒拉了進去,又搓了搓桌面上煙頭燙出來的痕跡,沒搓掉。

  他家不光飯桌,茶几和沙發扶手,所有平面的地方,都有姥姥掐煙時留下的燙痕。

  “少抽點兒吧,你要是死了就是抽煙抽死的。”老媽說。

  “花你錢了嗎?知道你現在工作丟了,我自己有退休金!”姥姥說著抓過自己的布包,從裡面翻出一百塊錢拍到初一面前,“拿著,給我買煙去!”

  初一拿過錢站了起來。

  “吃完再去。”老媽攔了他一下。

  “吃飯吃飯。”姥姥夾了一筷子菜扔到地上給狗。

  初一坐下,繼續埋頭吃飯。

  “今天二萍她們幾個非拉我一塊兒去逛街,”老媽邊吃邊說,“氣人。”

  “逛哪兒了?”姥姥問。

  “她們不就去什麼LV之類的店嗎,”老媽嘖了一聲,“成心氣我呢,說了不去,非拉著我。”

  “不就仗著家裡有倆臭錢嗎!一天到晚抖得跟踩了電門似的,”姥姥呸了一聲,“早晚敗光!”

  初一眼睛都沒抬地埋頭苦吃,想著趕緊吃完了好出門。

  “還說給初一買了禮物,我說我拿回來,還不讓,要親自給,”老媽說,“也不知道想什麼呢。”

  “自己生不出來就拿別人家的孩子過癮唄,”姥姥說到這茬的時候語氣變得愉快起來,“我看啊,她胖成那樣,多半是生不出了。”

  初一把碗裡的飯吃乾淨,喝了兩口湯,起身拿了姥姥那一百塊錢出了門。

  外面有點兒涼,不過他覺得很舒服,呼吸都順暢了很多。

  所以他每天晚上寫完作業了都會出來跑跑步,這邊路燈十個有九個是壞的,黑燈瞎火的讓他很有安全感。

  今天出來得有點兒早,外面人還挺多的,他貼著牆根兒走,不想被人看到。

  不過去買煙還是避免不了被人看見,好在走進小賣部的時候,只有他一個顧客。

  “給你姥買煙啊?”老闆問了一句。

  “嗯。”初一把錢遞過去。

  老闆接過錢,一邊給他拿煙一邊說:“你姥還真是二十年如一日啊,就沒見她抽過別的煙。”

  “專一。”初一點頭。

  老闆笑著把煙給他裝上,他拎著袋子走了出去,繼續貼著牆根溜達。

  一直走到了河邊。

  說是河,其實很窄,河邊雖然修了不少石凳,但基本不會有人來,冬天太冷,別的季節河水一股餿味兒。

  初一來二十次大約能碰上一回有人經過。

  對於他來說是很棒的地方。

  他經常來這兒,他在這裡有一個已經用了快十年的專屬樹洞。

  樹洞是一個真的樹洞。

  河邊的一棵老槐樹,樹幹上有一個洞。

  從一開始要踩著頂出地面的樹根才能夠得著這個洞,到現在把臉扣到樹洞上需要彎腰,初一對著裡面說過很多小秘密,小願望。

  小秘密忘掉了很多,小願望一個也沒實現過。

  大概因河水是餿的吧。

  初一看了看四周,沒有人,他彎腰把臉扣到了樹洞裡,閉上了眼睛。

  因為經過的人少,而且樹洞沖著圍牆,所以一直挺乾淨的,沒有異味,還能聞到木頭的味道。

  “我不,不想上,學了,”初一很慢地輕聲說,“我想去,別的地方,打工,旅,旅行,不過……”

  他歎了口氣:“我媽要我上,上大學。”

  “我考,考不上的,肯定考,不上,”他在樹皮上輕輕摳著,“我根本就,就,就……不想讀書。”

  這種沒有回應的傾訴,每次初一都至少得念叨個好幾分鐘,然後會覺得輕鬆不少。

  今天也一樣,他說完之後,站直伸了個懶腰。

  這個懶腰只伸了一半,他就舉著胳膊定格了。

  旁邊站著個人。

  穿著運動服和跑鞋,戴著口罩。

  是今天打了李子豪的那個人,說以後要罩他的那個。

  晏航。

  “你……”晏航看著初一,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好,跑步跑一半看到樹上長出個撅著腚的人本來就挺震驚的,結果這人居然還是初一。

  “胳膊先放下來吧,”晏航說,“我也沒帶刀。”

  初一放下了胳膊。

  “你……”晏航看著他還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就是看著他臉上一圈被壓出來的印子有點兒忍不住想笑。

  最後他走到了樹幹旁邊,看了看,發現那是個挺大的樹洞。

  “你挖的?”晏航轉頭問初一,“跟你臉型這麼合適。”

  “不是,”初一回答,“我大,大,眾臉。”

  “一般的洞都合適是吧。”晏航說。

  “嗯。”初一點頭。

  晏航沒忍住樂了,笑了一會兒才拍了拍樹幹:“這裡頭有你不少小秘密吧?”

3

  “沒有。”初一回答。

  秘密被人發現了,就都不是秘密了。

  樹洞被晏航看到了,樹洞裡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

  雖然他也不記得裡面到底都有些什麼秘密。

  無非都是些不起眼的雞毛蒜皮,跟別人眼裡的他一樣。

  “要說出聲嗎?”晏航撐著樹幹往洞裡看了看。

  初一對於晏航要霸佔他的專屬樹洞有些不高興,但還是點了點頭:“我是出,出聲的。”

  晏航應該不會稀罕他的破樹洞,玩一次大概就沒興趣了,像他這種腦子不好使的才會沒事兒就上這兒來念叨。

  “我好無聊啊。”晏航對著裡面說了一句。

  樹洞對於初一來說都有點兒低了,晏航要對著樹洞說話,不得不擺了個馬步,這姿勢挺好笑的。

  但是初一忍住了沒有笑,如果笑了,晏航可能會不高興,他不想讓任何人不高興。

  晏航摸了摸樹洞的邊緣,又看了看手,大概是在檢查樹洞髒不髒。

  這個動作讓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就像是有人來家裡做客的時候先摸了摸椅子。

  他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樹洞的洞口到底髒不髒?

  他悄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還真沒注意過。

  晏航掃了他一眼:“臉沒髒。”

  “哦。”初一笑了笑。

  “你傾訴完了嗎?”晏航問。

  “來日,方長。”初一說。

  “你還挺有意思,”晏航也笑了笑,“我問你,這條路一直過去,能到大街嗎?”

  “能。”初一說。

  “還有多遠?”晏航又問。

  “不知道,”初一想了想,“跑,跑過去五,分鐘。”

  “跑過去?”晏航歎了口氣,“行吧,那什麼速度跑過去啊?”

  “逃命,”初一說,“的速度。”

  晏航沒出聲,盯著他看。

  初一也沒說話,晏航的戰鬥力很強,收拾李子豪那幾個的過程他都沒來得及看清,像晏航這樣的人,大概是不能理解什麼叫逃命的速度。

  “你存一下我電話吧,加個好友,”晏航想了想,掏出了手機,“有事兒你可以找我。”

  初一沒出聲,他覺得晏航有點兒奇怪。

  他記憶裡好像就沒有碰到過會對自己這麼……主動示好又似乎不是為了進一步羞辱他的陌生人。

  “怎麼了?”晏航看著他,“沒手機?”

  “有。”初一猶豫著。

  “你是不是被欺負出陰影了,”晏航有些不耐煩地眯縫了一下眼睛,“我要搶你手機還用叫你拿出來嗎?我連你手機帶衣服帶你那條煙都搶走都用不了三分鐘。”

  晏航的態度讓他有些緊張,趕緊拿出了自己的手機。

  “我掃你吧。”晏航在手機上點了幾下。

  “嗯。”初一按了一下手機。

  然後他倆一塊兒沉默地看著手機漆黑的螢幕。

  五秒鐘之後,晏航忍不住開了口:“我一般不會這樣問人……”

  你是不是智力有什麼缺陷?

  “等。”初一揉了揉鼻子。

  “等什麼?”晏航說,“等你跟你的手機意念交流嗎?”

  “嗯,”初一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就在晏航想轉身走人的時候,他手機的螢幕亮了,“亮了。”

  “……用的意念嗎?”晏航問。

  “牛,牛逼嗎?”初一抬頭看了他一眼。

  晏航沒說話。

  初一點了一下桌面的微信圖示。

  晏航把自己手機湊過去準備掃,然而又陷入了等待之中。

  五秒鐘之後,微信介面顯示出來,然後再十秒之後,晏航收回了準備掃一掃的手機,抱著胳膊看著初一和他意念交流的手機。

  畫面有了變化,初一戳了一下,再等,終於把二維碼給點了出來。

  晏航歎了口氣,把自己早已經鎖屏的手機湊過去掃了掃:“手機該換了。”

  “還,能用,”初一笑了笑,看著手機,“刑,刑,刑……”

  “刑天。”晏航幫他說完了。

  “好聽。”初一說。

  晏航看了一眼初一的昵稱,就一個簡單的“1”,一不留神都看不見,想禮貌性地回誇一下都不知道從哪兒下嘴。

  “要不咱倆逃個命,我看看是什麼樣的速度。”晏航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我回,回家。”初一說著晃了晃手裡的袋子。

  這個提議聽上去讓人覺得他剛對著樹洞說的話應該是心聲,晏航大概是很無聊。

  晏航看了看袋子,嘖了一聲:“我沒看錯吧?不大點兒小孩兒還抽煙啊,一買一條。”

  “跑腿兒。”初一說。

  “給你姥姥買的?”晏航問,想想又豎了豎拇指,“你姥姥非常有性格了。”

  初一沒說話,不太高興。

  “你回吧,”晏航一揮手,“我逃命去了。”

  初一拎著袋子轉身,走了沒兩步,晏航的聲音又傳了過來:“這條路平時跑步的人多嗎?”

  初一扭頭:“沒人。”

  “為什麼,環境不是還挺……”晏航是側身邊往前跑邊回頭說話,話沒說完就猛地晃了一下,大概是踩到了坑,踉蹌了兩步,“我操?”

  “因為,”初一看著他,“會摔。”

  因為沒燈啊,河水還餿啊,路還爛啊,傳說還鬧鬼啊。

  原因挺多,但初一沒辦法像心裡想的那樣自如表達,他一般都選擇簡短的詞彙。

  “行了你走吧走吧。”晏航估計挺鬱悶,一邊活動腳踝一邊繼續往前跑著走了。

  初一按著老習慣低頭順著牆根兒慢慢溜達,到樓下的時候,身後有車按了聲喇叭。

  雖然覺得自己這個位置不可能還擋著路,他還是又往旁邊讓了讓,肩膀頂到了牆上。

  “小狗!”有人叫了他小名兒。

  初一轉過頭,看到身後有一輛白色的小車,副駕窗戶放了下來,裡面有一張圓圓的帶著笑的臉。

  “小姨。”他走了過去。

  小姨就是二萍,不是他親姨,是表姨,姥姥是小姨的親姨。

  不過兩家關係一直不好,姥姥跟姨姥見面就吵,小姨跟老媽從小打到大,但是初一卻挺喜歡她。

  “正想打電話叫你出來呢,”小姨下了車,“去哪兒了?”

  初一晃了晃手裡的袋子。

  “又給你姥姥買煙啊?”小姨說。

  初一點了點頭。

  “來,上車。”小姨打開了車的後門,拍了拍他的肩。

  初一鑽進了車裡,跟開車的小姨父問了個好。

  “小狗是不是長個兒了?比過年的時候高了吧?”小姨父說。

  “幻,幻覺。”初一說。

  “是高了點兒,下學期初三了,小男孩兒都這會兒竄個兒了,”小姨也上了車,從包裡拿出個盒子遞給他,“給,小姨送你的。”

  初一不用打開看就知道是個手機。

  過年的時候小姨就說要送他個手機,為這事兒老媽還跟她在大年初四吵了一架,老媽覺得小姨在罵她,小姨覺得老媽有毛病。

  “拿著用,”小姨說,“你媽要是問,就說我送的,她要砸了,你跟我說,我再給你買一個。”

  “謝謝小,小姨。”初一說。

  “不客氣,小姨就是想讓你跟別的小孩兒一樣,”小姨看著他,歎了口氣,“造孽。”

  初一往車窗外看了一眼,平時小姨總會跟他多聊一會兒,但今天因為是出來買煙的,他去了樹洞,又跟晏航說了會兒話,已經超過正常時間不少了,他怕再不回去,姥姥會發飆。

  但小姨剛來,他如果說要走,又怕小姨會不高興。

  這種糾結讓他很無奈,低頭在手機盒子上輕輕摳著。

  “回去吧,”小姨說,“就出來買個煙,回去晚了你姥又該瘋了。”

  “嗯。”初一點點頭。

  回到樓下的時候,他先站垃圾桶那兒把手機盒拆了,手機和配件拿出來塞到了褲兜裡,盒子扔掉,這才進了樓道。

  一開門,姥姥的聲音就從門縫裡沖了出來:“裹腳老太太跑一趟火葬場都比你快!”

  “那可不,不一定。”初一小聲說。

  “你說什麼!”姥姥抱著狗就過來了。

  “沒。”初一速度抬手護著腦袋,另一隻手把裝著煙的袋子遞了過去。

  姥姥拿了煙轉身走了兩步又轉回頭:“找回來的錢呢!想吞我的錢是吧!”

  初一指了指那個袋子:“裡頭。”

  姥姥大概是著急抽煙,沒有再繼續罵他,把狗往地上一扔走開了。

  狗是個老狗了,被姥姥往地上一扔,沒站住直接滾到了牆邊。

  初一過去把它抱起來放回了它自己的窩裡,又給它捏了捏爪子。

  “倒杯水。”老媽在身後說了一句。

  初一起身去洗了手,倒了杯水給老媽。

  “寫作業吧,”老媽斜了他一眼,“期中考再給考個20分回來,我給你裱牆上供著。”

  初一沒出聲,坐到書桌前,擰亮了檯燈。

  松了口氣。

  雖然他不喜歡上學,不喜歡寫作業,但在家裡他最喜歡的就是坐在這裡,唯一完全屬於他自己的地盤。

  燈一亮四周有什麼不開心的緊張的害怕的就全消失了。

  家裡對於他幾點睡覺沒有規定,他一般都等姥姥和姥爺的呼嚕都打完了才會進屋睡覺。

  今天姥爺去他親大姨家住了,所以姥姥的呼嚕略顯單薄,沒有了平時的氣勢。

  初一拿出了手機,小姨出手很大方,但這個手機他根本不敢用。

  他只要敢拿出來,老媽一眼就能看到。

  老媽見了人就先看手機,順嘴還要問一句,是蘋果嗎?

  在老媽看來,只有蘋果才算是手機,什麼梨啊香蕉啊甘蔗啊都是垃圾。

  初一把自己的手機拿出來,摳出了手機卡,裝到了新手機裡。

  開機時他突然想起什麼,蹦起來把手機捂在肚子上跑進了廁所,等了半天才發現,沒有開機音樂。

  雖然不太習慣,但這個手機很好用,初一蹲在廁所裡扒拉著手機。

  之前的手機是老爸淘汰的,在淘汰之前已經用了三年,到他手裡也一年多了,他努力地像祖宗一樣供著那個手機,但還是無法阻擋它步入意念交流的階段。

  蹲著有點兒累,初一坐到了地上,折騰了半天打開了微信。

  速度唰唰的。

  他看了看朋友圈,最新幾條都是同學發的,他從來不參與討論,估計他的同學都已經不記得好友裡還有他了。

  平時他很少看朋友圈,今天卻一直往下翻,也許是手機反應太快了,停不下來。

  還看到了老媽下午發的一條朋友圈。

  幾張圖,都是包包,看得出是在店裡展示架上拍的,還拍得很清楚,連他這種土貨都能認得出是LV

  還有一句話。

  -猜猜這幾個包包多少錢?

  初一歎了口氣,這條朋友圈肯定是分組的,起碼是遮罩了她最討厭的二萍一家。

  但還是讓他覺得尷尬。

  於是趕緊往下翻。

  刑天。

  他停下了,這時他才反應過來,一直往下翻並不是手機反應太快。

  -time is slipping away but I could not even seize a second.

  晏航的這條內容在他的朋友圈裡,簡直像是從另一個世界穿越而來,初一瞪著這句英文,有些震驚。

  他點了進了晏航的相冊。

  晏航發朋友圈的頻率大概是一天一次,不過他只看到第二條。

  -my solitude pervades the sky when the night falls

  往下的內容他沒再細看,只是一眼掃過。

  然後就退了出去,拿著手機有些愣神。

  晏航的朋友圈,居然是全英文的,一個中國字都沒有。

  非常高級。

  比李子豪那些人高級多了。

  玩了一通手機之後,初一又把電話卡換回了自己的舊手機上,把這個新手機藏到了書桌抽屜的最裡頭。

  晏航順著河邊的路跑了一半就從一條橫著的小胡同拐彎了。

  之前沒路燈,邊跑邊踩坑也就算了,好容易有燈,他看到了河堤邊快能完成填河造地重任的一片垃圾。

  大概知道為什麼沒人上這兒來跑步了,過倆月天兒一熱,不定什麼味兒呢。

  初一居然在這種地方挑了個樹洞,挺有創意。

  對於長期被欺負的人來說,這種沒人會來的地方才最安全。

  從胡同裡跑出來之後,他迷路了。

  站在他搬到這兒這麼多天從來沒見過的一條小街上,好在他也沒跑多大一會兒,就算迷路,這裡離他住的地方也不會太遠。

  他拿出手機打開了導航,看著地圖。

  一眼就找到了回去的路。

  按說他這種五歲就會看地圖,跟著老爸去過的陌生的城市鄉鎮甚至村子數都數不過來的人,想迷路都很難,偏偏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迷路。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吧。

  很多時候他對一個新環境還沒有立體的認知,就又離開了,時間長了就也不會再去熟悉新環境了。

  反正都會離開的,迷路就迷路吧,反正都忘掉的,不記得就不記得吧。

  回到家的時候他看到燈是亮的,應該是老爸回來了。

  不過他還是習慣性謹慎地一邊開門一邊問了一句:“老晏?”

  “麼麼噠。”門裡傳來了老爸的聲音。

  晏航推開了門,老爸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吃飯了嗎?”他問,同時聞到了熟悉的酒精味道,“傷了?”

  “嗯,”老爸抬了抬胳膊,“沒吃飯呢,給弄點兒吃的?牛小排什麼的。”

  胳膊還能動,那就是傷得不嚴重。

  “真敢點,”晏航脫了外套,拉開了冰箱門,“要不我把那154的卡還你,你去點吧。”

  “那點兒碎銀子夠點什麼。”老爸伸了個懶腰,往沙發上一倒。

  “麵條吧?”晏航說,“我買了點兒意面,給你做個牛小排味兒的意面?”

  “行,”老爸點頭,“我們太子的手藝煮白開水都香,畢竟是要進軍西餐業的未來大廚。”

  “聽著跟罵人似的。”晏航拿著材料進了廚房。

  晏航的手藝的確不錯,這一點老爸不說他也很清楚。

  老爸說過,要勇於面對自己的優點,真的優點是不需要別人肯定的,自己驕傲就行。

  晏航打開燃氣灶,開始做意面。

  老爸說過很多話,都跟神經病一樣,但需要他記住的,他每一句都記得。

  非常聽話的太子。

  晏航輕輕歎了口氣。

  房東在廚房裡留了全套炊具,換個人也許會覺得不順手,不過晏航沒有這種苦惱,他永遠都在用不順手的,根本沒有比較。

  回客廳的時候,老爸已經在沙發上睡著了。

  他端著做好的面走過去,猶豫了一下,把手伸到老爸耳邊打了個響指。

  啪!

  然後他迅速後退。

  但還是慢了,老爸眼都沒睜,一揚手就抓住了他的手腕,沒等他掙脫,就已經被一擰一壓。

  又酸又痛又麻的感覺頓時竄到了肩上,他只能跟著往下,為了保護手裡端著的面,不得不單膝跪地喊了一聲:“我!”

  老爸睜開眼睛鬆開了手,嘴角挑了個笑容:“想偷襲你爹,還嫩點兒,小航航。”

  “趕緊吃。”晏航把面放到茶几上,揉著胳膊坐到了旁邊。

  老爸起身拿過盤子聞了聞,慢慢吃了起來,臉上的表情很享受。

  晏航拿了手機低頭看著,點開微信,一大堆消息,他懶得看,直接點了初一的頭像。

  初一的頭像就跟他的昵稱一樣,簡單湊合到了極致,就是一個白底黑字的“1”。

  進了相冊之後,晏航再次無語。

  這孩子所有的話大概都在把臉扣到樹洞上的時候說光了。

  朋友圈裡沒有照片,沒有字。

  只有一個一個的小表情,而且一次只發一個。

  往下一劃拉,一串小小的表情滑過。

  看上去帶著小心翼翼的寂寞。

  “對了,這次可能待的時間長點兒,你要去打工的話,”老爸從兜掏出個卡片樣子的東西,朝他一甩,“用這個吧。”

  晏航視線都沒來得及從手機螢幕上移開,先伸手在餘光裡接住了卡片。

  是張身份證。

  每次他們在一個地方停留的時間長一些,晏航都會去打工,老爸也都會給他一張假證,自己也會弄一個。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圖個新鮮,每次用的名字還都不一樣。

  這次也是,晏航看了看手裡的卡片。

  照片是他的沒錯。

  姓名:晏幾道

  ???

4

  “你去弄這玩意兒的時候沒睡醒呢吧?”晏航看著老爸,“晏幾道?這我拿出去怎麼用啊?生日你怎麼不寫個北宋啊?要不你乾脆在這上頭再多印倆字兒得了。”

  “什麼字兒?”老爸很有興趣地邊吃邊問。

  “假證。”晏航說。

  老爸邊笑邊吃完了最後一口面,往沙發上一靠又笑了好一會兒:“我們太子吧,畢竟是念過小學的人……”

  “你的我看看。”晏航伸手。

  “我的什麼?”老爸問。

  “你的身份證,每次都做倆,你的肯定也做好了,”晏航放下手機,走到他跟前兒,“拿出來我看看。”

  “哎!”老爸歎了口氣,從兜裡把自己的那張拿了出來。

  晏航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名字。

  晏殊。

  他沒忍住罵了一句:“不要臉啊。”

  “怎麼了?不讓用啊?”老爸拿起遙控器換了個台,把腿架到茶几上。

  “我要跟你換,晏殊好聽點兒,”晏航說,“你叫晏幾道。”

  “不行,不能換。”老爸搖頭。

  “憑什麼啊!”晏航說。

  “晏殊是晏幾道他爹!”老爸看了他一眼,“文盲!”

  “……不是,你辦個假證還按史實啊?”晏航簡直無語,站了一會兒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坐回了椅子裡,愣了一會兒又問,“晏殊真是晏幾道他爹?”

  “是啊,我給你說說?”老爸說。

  “好。”晏航點頭。

  “晏幾道,是晏殊第七子,”老爸一臉嚴肅地說,“七個孩子,知道吧?”

  “啊。”晏航看著他。

  “他還有另外六個孩子,老大呢叫晏一道,老二叫晏兩道,老三叫晏三道,”老爸數著,“以此類推,還有晏四五六道……”

  晏航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後來吧,就生糊塗了,記不清到幾了,”老爸一拍腿,“就叫晏幾道了,記住了嗎?”

  晏航點了點頭:“差點兒就信了。”

  “好,下課。”老爸一揮手。

  晏航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我去躺會兒。”

  “去吧,”老爸說,“睡不著就起來跟我聊天兒。”

  “不了,你睡你的。”晏航進了廁所。

  老爸臉色看上去有點兒疲憊,這兩天應該沒睡覺,對於晏航來說,睡眠是非常珍貴的東西。

  他每天夜跑,一是喜歡跑步,二是跑累了好睡覺。

  不過今天由於路線選擇錯誤,沒跑多大一會兒就回來了,所以躺在床上完全沒有睡意。

  老爸倒是挺早就回他屋裡睡覺去了,晏航挺羡慕老爸這一點的,說睡就能睡,說醒就能醒。

  躺到後背發麻之後,他翻了個身,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三點了。

  還是吃藥吧。

  晏航又翻了個身,往桌頭的小桌上摸過去,摸了兩下又收回了手。

  算了再努力一下。

  老爸之前就有過擔心:“你這藥還是控制著點兒別總吃,要不以後再自殺都少一個選項了。”

  晏航閉上眼睛笑了一會兒。

  初一托著下巴,雖然老師一直敲著黑板講課,但他的目光一直也沒有移動過,落在窗外的一棵樹上有大半節課時間了。

  老師不會管他,他不睡覺,不說話,不動,不影響別的同學,只是在發呆,老師都不一定能看到他。

  特別是現在站在講臺上的英語老師,甚至都叫不出他的名字。

  想到英語,初一把目光從樹上收回來了幾秒鐘,往黑板上看了一眼,一串串英文讓他頭暈。

  不過看上去都不如晏航朋友圈裡的那些高級。

  大概是因為不認識的單詞更多吧。

  這是最後一節課了,還有幾分鐘下課。

  今天他打算先去老師辦公室門口站一會兒,等李子豪他們幾個走了他再回家。

  晏航太厲害,他們應該是沒辦法找晏航的麻煩了,一般這種時候都是找他的麻煩。

  初一往後靠到椅背上,想把抽屜裡的書先整理好,背剛碰到椅子,就覺得一陣刺痛,他嚇了一跳,猛地挺直了背。

  身後傳來了幾聲很低的笑聲。

  應該是顆圖釘吧,這種事他還是很有經驗的,初一沒回頭,也沒往椅子和自己後背上摸,只是趴到了桌上。

  這時不能有任何反應,任何能吸引他們注意力的反應都會讓事情繼續下去。

  如果能隱身就最好了。

  這個小願望他跟樹洞說過,很多年了,也一直沒有獲得這個能力。

  下課鈴響了,教室裡的人很快地起身,往門口湧過去,這會兒都餓了,大多數人都急著回家或者去門口吃東西。

  有幾個人經過他身邊的時候順手往他腦袋上拍了幾下,初一沒理,把桌上的東西收到抽屜裡,然後站了起來。

  到這時了他才掃了一眼椅子靠背。

  果然,一顆圖釘被膠帶粘在了那裡。

  初一把圖釘摳了下來頂在椅子的鐵管上按了一下,把釘子按彎了之後扔到了抽屜裡。

  出了教室想往老師辦公室那邊走的時候,路被人擋住了。

  “你老大呢?”李子豪問。

  初一沒出聲,也沒看他,轉身想往回走。

  “你老大有沒有來護送你啊?”李子豪的好哥們兒擋住了他回頭的路。

  他歎了口氣,站著沒動。

  “走,一塊兒回家。”李子豪往校門那邊推了他一把。

  雖然初一不是很情願,但還是被他們幾個人一路帶到了校門口。

  對於接下去會發生的事兒他不是很在意,不過今天他本來打算去文具店看看的,想買個筆記本。

  看來是沒機會了。

  “你不是挺囂張的嗎?”李子豪出了校門之後就推了他一把。

  初一想說我沒囂張,我什麼時候囂張過,難道不是晏航很囂張嗎……李子豪果然不是個當老大的料,連目標都找不對。

  李子豪把胳膊往他肩上一架:“你老大不是說要罩……”

  這句話還沒說完,就被前面傳來的一聲口哨打斷了。

  這聲清亮的口哨聲很熟悉,除了晏航,初一從來沒有聽到身邊的人誰能把口哨吹得這麼乾淨。

  李子豪大概跟他差不多,聽到口哨的同時就停下了腳步。

  初一抬眼往前看了看,人行道的欄杆上坐著個人。

  運動褲,口罩,胳膊肘撐在腿上,正偏著頭往這邊看,手裡拿著的手機正對著這邊。

  “操。”李子豪用一個字簡短地表達了自己的鬱悶。

  初一有些猶豫,他不知道晏航出現在這裡是來“罩他”,還是就為拍個視頻或者直個播。

  畢竟他幾乎沒有過被“解救”的經驗。

  就這麼僵持著,一直到晏航把手機放回兜裡沖他輕輕偏了偏頭,他才低頭快步走了過去。

  晏航從欄杆上跳下來,什麼也沒說,轉身直接往前走了。

  初一低頭跟在他身後。

  一直走到路口,晏航琢磨著要不要帶初一上那天跟老爸去過的那家麵館吃點兒東西的時候,初一在他身後出了聲:“這,這邊。”

  “嗯?”晏航回頭看著他。

  “我走,這邊,”初一指了指路右邊,跟他回家的方向相反,“謝謝。”

  那幾個小雜碎還遠遠地跟在後面,所以晏航對於初一說的這句話有些無法領會,他指了指自己:“你走那邊,那我呢?”

  “回,家啊。”初一說。

  晏航瞪著他,過了好幾秒才說了一句:“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抽你啊?”

  初一看著他沒說話。

  “……你去那邊幹嘛?”晏航問。

  “買筆,筆記本。”初一回答。

  “筆和筆記本?”晏航愣了愣,簡直有些無語,過了一會兒他才一揮手,“走吧我跟你一塊兒去。”

  “筆記,本。”初一又說。

  “啊!”晏航仰頭喊了一聲,又歎了口氣,“知道了,是筆記本,沒有筆。”

  “嗯。”初一點點頭。

  每次新到一個地方,晏航都會有那麼幾天特別無聊,不知道該幹點兒什麼打發時間。

  不過他會去管初一的閒事,會專門過來等初一放學,會忍下面對初一時偶爾的煩躁,倒不全是因為無聊。

  老爸一直希望他能多“接觸”人,他每次都用打工就能接觸到很多人作為回答,其實老爸為什麼會這麼說他很清楚。

  他沒有朋友。

  但刨去內在原因,他似乎也沒有交到朋友的條件,這一點老爸也清楚,所以每次也就是提一嘴,之後就不再多說。

  初一算是他這兩年除了打工的工友同事和房東之外,接觸到的屈指可數的幾個人裡最有意思的。

  初一帶著他走到了一家小文具店門口,停下來看了看他:“就這兒。”

  “嗯,”晏航點頭,“我在外邊兒等你,一會兒你請我吃飯。”

  “我沒,沒錢。”初一說。

  “十塊錢就能吃碗面了。”晏航說。

  “哦。”初一應了一聲,轉身進了店裡。

  晏航往店裡看了看,收銀台旁邊有張凳子,他過去把凳子拎了出來,坐到了門口看風景。

  老闆從店裡探出頭看著他,他看了老闆一眼:“嗯?”

  老闆沒說話,又回店裡去了。

  文具店對於選擇困難症的人來說應該算是地獄,不知道初一有沒有這個病症,但應該也得挑一會兒了。

  晏航拿了手機出來想看看消息,剛把螢幕點亮,一個人影就站到了他旁邊。

  他抬頭看了一眼,居然是初一,手裡拿著已經買好了的筆記本。

  “這麼快?”晏航愣了愣,“你這不是沒有選擇困難症,你乾脆是瞎的吧?進去摸到哪本算哪本。”

  “要不你,”初一看著他,“再坐,坐會兒。”

  “……你總被欺負是不是因為嘴欠?”晏航站起來,把凳子放回了店裡,跟老闆說了聲謝謝,然後出來沖初一一偏頭,“走吧,吃東西去。”

  初一也沒出聲,繼續跟在他後頭。

  晏航說讓初一請客也就是隨便逗一句,他是打算找個地方吃飯,如果初一願意,就一塊兒吃。

  一路沉默著往回走,到了那家牛肉麵門口時,初一突然停下了。

  “吃面?”晏航問。

  初一在兜裡掏了掏,摸出了一張疊了兩下的十塊錢遞了過來:“給。”

  “幹嘛?”晏航很震驚。

  “你吃,面。”初一說。

  “你看著?”晏航問。

  “回家。”初一平靜地說。

  晏航看著他好一會兒才問了一句:“你是地球人嗎?”

  “火,火星吧,”初一笑了笑,“大……概。”

  晏航都沒脾氣了,接過他手裡的錢,又看了一下店門口的價格牌子:“十塊也不夠啊。”

  “素的,十,十塊。”初一看都沒看就說。

  “……我不吃肉活不下去。”晏航說。

  初一想了想,對他招了招手:“來。”

  晏航跟著他繼續往前,走出了這條小街又拐進了一個胡同,忍不住問了一句:“去哪兒?”

  初一沒說話,又往前走了一段,抬手一指旁邊的一家小店:“看。”

  晏航轉頭。

  也是個牛肉麵的店,比之前那家要破舊一些,也小得多,收銀的檯子都擺到門口來了,上面寫著牛肉麵10元。

  “……我操。”晏航徹底無語了。

  “意,意不意,外?”初一說,“驚不……”

  “閉嘴。”晏航說。

  初一準備過去買牛肉麵的時候,晏航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初一同學。”

  “嗯?”初一回頭看著他。

  “我,開玩笑的,”晏航說,“開,玩,笑,的。”

  “啊?”初一平靜的表情有了變化,語氣裡也充滿了恍然大悟,“哦……”

  “你回去吧。”晏航往後靠到了一棵樹上,從兜裡摸出了煙盒,拿了一根叼上了。

  一抬眼發現初一還在看著他。

  “看什麼看,”晏航說,“我壓壓驚。”

  “謝謝。”初一說。

  “謝什麼,有什麼可謝的,都謝兩回了。”晏航點上煙。

  “不,不用再,再去,”初一輕聲說,“學校。”

  晏航掃了他一眼。

  “還有一,一年半,”初一說,“你天,天天去,嗎?”

  晏航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初一笑了笑,轉身走了。

  晏航靠在樹底下把煙抽完了才拍了拍衣服,慢慢往回溜達著。

  初一的話讓他有些不是滋味兒。

  回到家的時候,老爸正在包餃子。

  “來,上回你包的那種金魚餃子是怎麼包的來著?”老爸說。

  晏航去洗了個手,坐到茶几旁邊,拿了張餃子皮,包了個金魚餃子,放到老爸面前。

  “怎麼?不是出門兒當正義使者去了麼?”老爸看了看他,“失敗了?”

  “啊,”晏航應了一聲,笑了笑,“是。”

  老爸沒說話,拿了張餃子皮學著他慢慢包著金魚。

  “老晏,”晏航靠在椅子上看著他,摸了摸兜裡忘了還給初一的那十塊錢,“你見過那種,能特別坦然地接受自己生活,一點兒都不受影響的人嗎?”

  “你啊。”老爸說。

  “我不坦然,”晏航嘖了一聲,“我只是看上去無所謂而已。”

  “你怎麼知道別人不是呢,”老爸笑了笑,“誰心裡真的沒有想法。”

  晏航沒說話。

  “上午你是去找工作了嗎?”老爸問。

  “是啊,拿著晏幾道的身份證。”晏航說。

  “怎麼樣?”老爸笑著問。

  “明天上班,”晏航說,“很近,就846旁邊的一個咖啡店。”

  “這麼順利,怎麼說的?”老爸問。

  “就那麼說唄,我問招不招人,人家說你能做什麼,我說你這兒所有吃的我都能做。”晏航說。

  “很好,要的就是這種不要臉吹牛逼的氣勢,”老爸點頭,“然後呢?”

  “讓我做芝士奶酥餅,我就做了,”晏航說,“然後老闆問我是想去後廚嗎?”

  “你說不,我就想做服務員。”老爸說。

  “是。”晏航點頭。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跟老爸一塊兒樂了,嘎嘎笑了好半天。

  “你是越來越能裝逼了。”老爸邊樂邊說。

  “我才17歲,”晏航把腿架到了茶几上,“正是裝逼的……”

  老爸把他的腿從茶几上一腳踢了下去。

  “年紀。”晏航說。

  初一回到家的時候,姥姥姥爺和老媽都坐在客廳裡,老媽的臉色很陰沉。

  在他記憶裡,老媽幾乎沒怎麼笑過,大部分時間裡她都保持著嘴角向下的表情,隨著年齡增長,法令紋跟嘴角接上了之後,看上去就更不開心了。

  “冰箱裡有餃子,去煮了。”看到他進來,老媽說了一句。

  “嗯。”初一放下筆記本,把地上扔了一堆的鞋都碼到鞋架上,然後進了廚房。

  “水站那兒就完全沒戲了?”姥爺問。

  “說是這月給消息,現在門臉兒都沒了,”老媽說,“還能有什麼戲。”

  初一在廚房裡一邊燒水準備下餃子,一邊聽著客廳裡的動靜。

  老媽一直在一個送水站上班,上月水站說生意不好放半個月假,老媽就擔心水站要黃,這會兒聽著應該是真黃了。

  “二萍說給你介紹工作,介紹了沒?”姥姥問。

  “讓我去她們幼稚園做保育員,”老媽語氣裡全是不爽,“這不是成心氣我嗎!有這麼辦事的嗎!”

  “她做老師,讓你做保育員?”姥爺喊了起來,“什麼玩意兒!”

  “她之前不說她們那裡招幼師嗎!怎麼自家人去就成了保育了!”姥姥很不滿地扯著嗓子,“明擺著欺負人啊!”

  初一很輕地把廚房的門關上了,站在灶邊看著一鍋水出神。

  水開了,他打開冰箱,找出了兩袋速凍餃子。

  如果沒記錯,這是他去對面小超市買的,至少是三個月之前的事了。

  他在冰箱裡找了一通,發現並沒有別的餃子,老媽說的就是這兩袋。

  他只得把這兩袋餃子拆開看了看,餃子都已經粘成一團了。

  他猶豫著拉開廚房門探出腦袋:“餃子很,很久了。”

  “能有多久啊!又沒壞,”老媽皺著眉,“能吃就行了,你是哪家公子還這麼講究,要講究上你小姨家過去。”

  初一沒出聲,退回了廚房裡,把餃子倒進了鍋裡。

  等水開的時候他拿出了手機,用意念跟手機交流了半天,在朋友圈裡發了一個表情。

  【強壯】

5

  晏航挺喜歡在咖啡店打工的,環境好,客人不多,上班時間也晚,早上起床之後可以從容地給自己做個早點,從容地吃完了再出門。

  今天老爸在家,他做早點的時候做了兩份。

  “早飯是什麼?”老爸起得比他早,已經出了一趟門又回來了。

  “大蝦蛋包飯。”晏航把盤子端給他。

  “我愛大蝦,”老爸馬上拿起叉子把蛋皮戳開,然後看著他,“大蝦呢?”

  “大蝦丁蛋包飯。”晏航又糾正了一下自己的說法。

  “……都切成丁了還怎麼能證明它是大蝦?”老爸有些不滿。

  “你沒有味覺嗎?”晏航拿了自己那盤邊吃邊說。

  “沒有。”老爸很快地回答。

  “那就蝦丁蛋包飯。”晏航感覺應該安排老爸跟初一來一場嘴炮決鬥。

  “嗯,可以接受了,”老爸點頭,愉快地吃了起來,“一會兒去上班是吧?”

  “十點半。”晏航說。

  “我去探班?”老爸問。

  “饒了我吧父皇,”晏航歎了口氣,“我們老闆是個男的,你換個目標怎麼樣?”

  “不換,我可以去跟他比帥啊。”老爸挑了個蝦丁出來放到嘴裡很認真地嚼著。

  “他沒你帥。”晏航說。

  “聽得出來這個評價很真誠。”老爸拍了拍他的肩,拿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老爸看的是本市新聞台,無論他到哪裡,屋裡一定得有電視,然後基本只看本地新聞。

  晏航不太明白他為什麼這麼愛看本地新聞。

  大城市還湊合,小城市的本地新聞都是些鄰里糾紛,要不就是這裡的路爛了,那裡的燈不亮了,要是在縣城就更別提了,全是雞零狗碎的內容,仿佛坐在路邊乘涼的老頭兒老太太邊兒上。

  但老爸就是愛看,要不是村裡沒有自己的電視臺,他們之前住村子裡的時候老爸估計也得看本村新聞。

  這家的牛吃了那家的苗,這家的雞攆了那家的鴨,這家的公狗強了一村母狗……

  “我走了啊。”晏航穿上外套。

  “拿上154的卡,”老爸說,“萬一你們那個店不管午飯,你可以去旁邊裝一個逼,咖啡店的服務員午餐吃日料。”

  “……哦。”晏航應了一聲,開門走了出去。

  出門走了一段,晏航發現路上碰到好幾個學生,這才反應過來,今天是週末了,又拿出手機來確認了一眼。

  他每天都會用很多次手機,但日期和時間他基本注意不到。

  他的生活裡這兩樣東西大多數情況裡都是可有可無的,有時候他甚至不能確定年份。

  不過每次像現在這樣猛地注意到日期和時間的時候,他都會拿出手機認真地確認一次。

  有時需要要這樣一個動作來讓自己有踩在地上的感覺。

  因為是週末,咖啡店裡的人比來面試的時候人要多一些。

  晏航換了工作服出來的時候碰到了老闆,老闆姓李,是個很有裝逼藝術家氣質的中年人,服裝道具都很貼合人設,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想不開去弄了個BOBO頭髮型。

  “幾道啊,”李老闆一看到他就招了招手,“正好,你去烤點兒餅吧?今天人多,不夠了。”

  “嗯。”晏航應了一聲,心裡罵了老爸起碼二十秒。

  弄這麼個名字,要不是他反應快,差點兒都想回答不幾道呀。

  晏航忙活了一通,把餅烤好了,回到了吧台。

  偶爾幫個忙還是可以的,但如果老闆想用服務員的工資請個廚子,那就不可以了。

  他會乾脆俐落地走人。

  就是這麼視金錢如粑粑。

  大概是這麼多年來跟著老爸到處跑,老爸似乎並不存錢,所以他對存錢也沒有什麼概念,錢呢,夠路費夠房租夠吃飯就可以,有多的可以去吃頓好的,沒了就去弄。

  他弄錢的方式就是打打工,老爸弄錢的方式他並不清楚。

  也不太願意弄清楚。

  “給我做杯拿鐵打包。”一個小姑娘拿著手機走到吧台,一邊說著一邊準備掃碼。

  “稍等。”晏航很利索地開始做咖啡。

  咖啡機剛開始打豆子,小姑娘“啊”地喊了一聲。

  晏航看著她。

  “先別做了別做了,我手機……沒電了。”小姑娘說。

  晏航沒說話

  “我沒有現金。”小姑娘有些尷尬。

  剛過來的時候他看到下面有個充電器,估計是別的服務員充電用的。

  他彎腰往吧台下面摸了摸,把充電器往小姑娘面前一放,指了指旁邊的插頭:“去那兒充。”

  “……哦。”小姑娘有些吃驚地看著他,拿了充電器走到了旁邊,一邊充電一邊往他這邊看著。

  咖啡做好之後晏航打好包放到吧台檯面上,沖小姑娘招招手:“來結帳。”

  小姑娘拿著充了一丁點兒電的手機掃好碼,結完賬,然後捧著咖啡一溜小跑地走了。

  “可以啊。”李老闆在旁邊抱著胳膊說了一句。

  “什麼?”晏航轉頭看他。

  “我第一次看到能把強買強賣做得這麼瀟灑自如理直氣壯的。”李老闆說。

  “我……就是給她個充電器。”晏航說。

  “說了買又不買,信不信我抽你,”李老闆說,“表情非常到位。”

  晏航回憶了一下,大概是剛才忘了微笑了。

  “下次我注意。”他說。

  “不用注意,挺好的,”李老闆說,“這不就多賣了一杯咖啡嘛,挺好,就要有這種每一分錢都要努力賺到的精神。”

  “啊。”晏航點頭。

  忙活到下午下班,晏航感覺自己的腿有點兒發僵,不知道是不是店裡一直開著空調,他腦袋也有些發悶。

  他今年一直沒打工,略微有些不適應這麼長時間站著了,跑步跑兩個小時他也不會有多累,這麼站著幾個小時才累人。

  換好衣服走出咖啡店的時候他甩了甩胳膊,打算跑回去,活動一下身體。

  每當他感覺到累的時候,情緒都會有變化,而且這種變化往往來的猝不及防,沒來由的煩躁等他覺察到的時候經常已經很澎湃,從店裡出來的時候同事跟他打招呼他都假裝沒看見。

  這種狀態,他一般都會用跑步來調節。

  跑一個小時出點兒汗,洗個澡往沙發上一窩,就很舒服了。

  不過這個時間想要跑步不是太容易,這會兒是週末,大街小街的人都不少,在不迷路的情況下……大概只有河邊那條佈滿坑洞的爛路。

  一想到要在那條路上跑步,他頓時就更不爽了。

  不跑不爽,跑也不爽。

  他找到沿河那條路的路口時,也還沒決定到底要不要在這兒跑。

  路口是一座橋,橋上倒是車水馬龍的挺熱鬧,但順著橋邊又窄又破的臺階下去沿河那條路卻很不起眼,完全沒有“我是一條種滿了樹的沿河小路”的意境。

  在臺階上站了一會兒,晏航還是決定從這兒跑回去。

  不過下了臺階往前跑了也就十多米,他又停下了。

  從欄杆這兒看下去,滿是淤泥和垃圾的河灘上居然有一個人。

  而且看上去正彎腰找著什麼。

  尋寶的?

  晏航被自己的第一反應逗樂了,連帶著煩躁情緒都被沖淡了一些,他走到欄杆旁邊想看看那人在幹什麼。

  一秒鐘之後他愣住了。

  尋寶的人是初一。

  昨天初一對他表達了謝意並且婉拒了他的正義使者身份之後,他就想著找個時間把那十塊錢保護費還給初一,也不打算再繼續跟這個小孩兒有什麼來往了。

  沒想到再碰見初一會是這樣的場面。

  他跨出了欄杆,站在河沿上盯著在下麵河灘上拿著根棍兒專心翻找的初一。

  看了五分鐘,初一還是那個姿勢,似乎沒什麼進展。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那天晚上跑過的時候還沒太明顯的感覺,今天站在這兒,風一吹,他聞到了河裡飄過來的餿味兒。

  “哎!”他沖著下邊兒喊了一聲。

  初一沒有反應。

  結巴還耳背。

  晏航蹲下,又沖下邊兒吹了聲口哨。

  初一拿著棍兒來回挑的手猛地停在了空中,過了兩秒,他猛地直起身轉過了頭,然後就那麼站在了原地。

  “你幹嘛呢?”晏航問。

  初一看著他沒說話。

  “上來!”晏航喊了一聲。

  初一低頭看了看腳下,猶豫著。

  也就是這會兒,晏航才看清了他的鞋有一多半都已經沒到黑泥裡了。

  “我靠,”晏航有點兒無法忍受,“上來啊!你們火星人這麼不講究麼!髒不髒啊!”

  初一居然笑了笑,又猶豫了一下,才慢慢地往旁邊走了過來。

  看著他走到河沿下麵的石頭上了,晏航才皺著眉問了一句:“你找什麼呢?”

  “東,東西。”初一仰起頭看著他。

  “你這個廢話回答得很標準,先上來。”晏航往兩邊看了看,左手幾米遠的護堤上有一架鐵梯,初一應該就是從那兒下去的。

  初一有些戀戀不捨地又看了一眼河灘,這才往鐵梯那邊走了過去。

  鐵梯下半段鏽掉了,得用手抓著鐵條蹬著牆才能上得來,下去倒是不難,跳下去就行,上來就不容易了,特別是初一的個頭兒……

  晏航正想過去看看能不能拉他一把的時候,初一原地蹦了起來,抓住了鐵梯最後一格,然後腿一收,往牆上蹬了兩下,沒等晏航走到梯子旁邊,他已經翻過欄杆回到了路面上。

  “你……身手不錯啊少俠。”晏航有些吃驚。

  “過,獎了。”初一說。

  “你找什麼東西?”晏航走到他身邊又問了一遍。

  “筆。”初一回答,看上去有些鬱悶。

  晏航想起了他新買的筆記本,破本子掉下去了還找?是記了重要的東西在上頭?但等了半天,也沒等到初一把話說完。

  他只得替初一補充:“筆記本啊?”

  “筆。”初一稍微提高了一點兒聲音。

  “哦,筆啊?”晏航這才反應過來。

  紙和筆這種東西離他的生活相當遙遠,只能猜測大概筆要比本子值錢點兒?

  但是……

  “你就為一支筆?”晏航簡直不能理解他們火星人的腦回路。

  “嗯。”初一點頭,往後退了兩步。

  “躲個屁啊我還能揍你麼。”晏航感覺自己的煩躁都讓初一給震沒了,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欄杆上。

  “有,有味兒。”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吸了吸鼻子。

  “哦。”他應了一聲。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默了一會兒晏航看了初一一眼:“你筆怎麼能掉到那兒去的?”

  初一笑了笑沒說話。

  “被人扔下去的吧?”晏航問。

  初一還是沒說話。

  “是那幾個同學嗎?”晏航繼續問。

  初一低頭跺了跺鞋上的泥。

  晏航在兜裡摸了摸,摸到一包中午吃飯的時候同事給他的濕紙巾。

  “給。”他把紙巾遞了過去。

  初一接過去,抽了一張出來,拿在手上來回看著。

  “你們火星沒有濕紙巾嗎?”晏航說。

  “來地,地球以後沒,見過。”初一蹲下慢慢地擦著鞋上的泥。

  晏航看著他,其實這鞋擦不擦也就那麼回事兒,非常舊的一雙鞋,看款式還很古老,地攤貨還得是鄉鎮集市上的那種地攤。

  “初一。”晏航叫了他一聲。

  “嗯?”初一抬頭。

  “他們為什麼跟你過不去?”晏航問。

  初一低下頭繼續擦鞋,擦黑了三張紙之後才說了一句:“討厭我唄。”

  “為什麼討厭你。”晏航從欄杆上跳下來,蹲到了他對面。

  “我結,結巴。”初一說。

  “就因為這個嗎?”晏航皺了皺眉。

  初一擦鞋的動作頓了頓,過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嗯。”

  放屁呢。

  晏航斜了他一眼,沒再問下去。

  雖說因為結巴就被欺負也不是什麼不可能的事兒,十來歲的小孩兒討厭一個人有時候可能都找不到原因,別人都討厭,就跟著討厭了,別人都欺負,就跟著欺負了,生怕自己步調沒跟大部隊統一而被劃到對立面去。

  但初一的反應很明顯不單單是結巴這一件事。

  只是晏航也不想再問了,跟初一溝通太費勁,這小孩兒為了減少口吃的頻率,基本就沒有超過五個字的句子。

  耍貧嘴的時候倒是例外。

  ……這樣的人居然還能耍貧嘴,晏航忍不住又盯了他一眼。

  非常神奇。

  初一擦完鞋之後就走了,走之前還沖著河灘愣了一會兒神。

  晏航都想問你那支筆是不是金筆啊。

  這架式鍍金的都打不住,得是四個9純金的。

  他在原地又待了一會兒,估計初一已經從這條路上走出去了,才活動了一下,順著路往回跑。

  今天天還亮,他沒扭腳,還把這條路大概的樣子看清了。

  一般城市裡這樣的小路,都挺髒的,喝多來吐的,找不著廁所來解決的……但這條路居然還算乾淨。

  一路跑過來他還想再看看初一的那個樹洞,不過沒找見。

  到家的時候老爸已經做好了菜。

  一菜一湯。

  大白菜葉煮湯,大白菜幫炒大蝦。

  “看到沒,這才叫大蝦,感動吧,”老爸說,“喝兩盅?”

  晏航點點頭,非常感動。

  老爸對於未成年人飲酒是否合適從來沒考慮過,晏航都已經不記得自己第一次喝酒是多大了,總之記憶裡老爸只要說,喝兩盅,他倆就可以坐下來喝兩盅。

  今天老爸的心情似乎不算太好,喝酒的時候一言不發,只是悶頭喝。

  晏航也不出聲。

  一直到電視新聞裡說了今天的日期,他才回過神。

  早上出門的時候看日期他都沒想起來。

  每年這個日子,老爸都會消沉一兩天。

  他沒問過,不過一直猜測這個日子大概跟自己完全沒有印象的媽媽有關。

  這兩盅因為老爸喝悶酒,他倆一杯一杯的喝得有點兒多,晏航暈乎乎地倒在床上的時候,感覺到了久違的正點來到的困意。

  他閉上眼睛,一覺睡到了第二天老爸來叫他起床。

  早點已經買好了,豆漿油條。

  “沒再配個大白菜湯啊?”晏航打了個呵欠。

  “晚上給你煮。”老爸說。

  “晚上我做飯,”晏航說,“你別做了,大蝦都死不瞑目。”

  老爸叼著根油條樂了半天。

  晏航溜達著去咖啡店的時候摸到兜裡的十塊錢,昨天又忘了把錢還給初一了。

  為了一支筆能到垃圾堆裡翻的人,十塊錢挺是個錢了。

  他邊走邊拿出手機,打算給初一發個消息,約個時間把錢給他。

  手機還沒摸亮了,就聽到旁邊有人聲音不高但是怪腔怪調地喊了一聲:“老大哦——”

  晏航順著聲音偏過頭看了一眼。

  路邊的公車站那兒有兩個人,他看過去之後,這倆人都迅速轉開了頭,一副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

  晏航認路不行,認人還湊合,何況已經碰過兩回面了。

  小雜碎一號和二號。

  一想到初一踩在垃圾和黑泥裡找筆的樣子,他就有點兒煩躁,為初一這個憋屈的性子,更為這些沒事兒就拿他找樂子的同學。

  他停了下來,轉身往這倆人的方向走了過去。

  裝著看站牌的二號用胳膊碰了碰一號,倆人同時偏了偏頭,大概是看到了他。

  在晏航離他們還有幾米遠的時候,他倆同時轉身拔腿就跑,而且是往兩個方向狂奔而去。

  “我操?”晏航迅速挑了小雜碎一號,追了過去。

  廢物!以為打架打不過,跑步就能跑得過了嗎!

6

  那天初一說跑完那條路用逃命的速度大概五分鐘,晏航就想說你知道我逃命那一檔是什麼樣的速度嗎?

  當然,他沒逃過命,他MAX那一檔應該叫“攆上去抽你”。

  開啟這一檔的話,他跑河邊那條路如果不踩到坑摔倒,絕對用不了五分鐘。

  光看小雜碎一號撒丫子順著路往旁邊胡同裡狂奔而去的啟動姿勢,晏航就知道自己三十秒之內肯定追上。

  一號剛跑進胡同,晏航就已經追到了身後。

  踩著風的皇太子。

  不過一號跑得很投入,都顧不上回頭,也沒發現晏航已經在他後頭了。

  晏航只要一伸手就能把他拽倒。

  但在抬手的一瞬間他改了注意,他猛地加速,湊過去喊了一聲:“捅哪兒好呢!”

  一號被這一聲吼嚇得在跑的過程中連著往前蹦了起碼三步。

  晏航停了下來,樂得都沒法跑了。

  一號回頭看了他一眼,扭頭又繼續狂奔。

  “讓你二十米!”晏航喊,“加油!”

  “我操你大爺!”一號邊跑邊怒吼了一聲。

  “去啊,我給你帶路!”晏航邊樂邊喊。

  胡同在前面有個拐彎,晏航不熟這裡,所以他吸了口氣,猛地往前再次追了出去,他要在拐彎之前把一號放倒。

  一號的爆發力大概只夠他狂奔五百米,晏航在拐彎的地方追上他的時候,他速度已經比之前慢了。

  晏航在他身後吹了口哨。

  一號頓了頓猛地停了下來,估計是因為知道跑不掉,他轉身對著晏航就一拳掄了過來。

  晏航沖得猛,慣性讓他不可能馬上就停住。

  他也沒打算停。

  抬起胳膊架住了一號掄過來的拳頭往旁邊一撥,接著就抓住了一號的肩,往下一壓,再借著慣性一膝蓋頂在了他肚子上。

  鬆手的時候一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這一膝蓋他根本沒用力,用的全是慣性。

  老爸說過,打著玩的,疼就可以了,不用傷人。

  所以一號沒受傷,但是很疼。

  肯定還很想吐。

  “你剛叫我嗎?”晏航站在他面前。

  一號沒出聲,緩了兩秒又跳了起來,看樣子是要直接撞過來。

  晏航在他剛跳起來的時候抬腳往他肩上蹬了一腳,把他蹬回了地上坐著。

  “我問你話呢。”晏航說。

  “問個屁!”一號這次沒有再起身,而是對著他褲襠一腳踹了過去。

  晏航迅速側身,一拳甩在了他臉上,這次出手比較重,兩分鐘之後就能看到一號發紅的眼眶,然後青個幾天。

  “要臉麼?”晏航問,“你他媽要臉嗎?”

  這種打不過就下三路偷襲的行為簡直讓他無語。

  “你到底要幹什麼!”一號吼了一聲。

  “玩啊,”晏航看著他笑了笑,彎下腰,輕聲說,“你平時不也這麼玩嗎?”

  “我什麼時候這麼打人玩了!”一號瞪著他,喊得唾沫星子都噴到他臉上了。

  “你失憶了?”晏航臉上的笑容慢消失了。

  “要幫初一出頭是吧,那你打啊!打啊!沒錯我把他要送人的破筆扔了,怎麼著!你牛逼你替他出頭啊!”一號喊著,“你打……”

  晏航應他的要求,一巴掌甩到了他臉上,把他說了一半的話給打沒了。

  “我不替誰出頭,初一算個屁,能讓我替他出頭?”晏航冷著聲音,“我告訴你,我揍你就是健身運動,懂了麼?你見著我少他媽嘴欠,麻溜兒繞著走。”

  一號瞪著他沒有反應。

  “聽懂了嗎!”晏航湊到他鼻尖那兒吼了一嗓子。

  一號沒想到他會這樣,驚得瞳孔都猛地一縮。

  “走吧,”晏航拍了拍他的肩,直起身手往兜裡一揣,“繼續跑,鍛煉身體,保家衛國。”

  看著一號一邊跑一邊回頭罵罵咧咧地從胡同口消失之後,晏航愉快地吹了聲口哨,活動了一下胳膊,慢慢溜達著往咖啡店走過去。

  今天的這一大早的就發洩了一通,心情可以說非常棒了。

  順著一號跑的方向走出去,繞了兩個彎,從胡同裡出去的時候已經在大街上了。

  右邊是去咖啡店的路,左邊不到一百米是那座橋。

  晏航雙手插兜思考了幾秒鐘,轉身往橋那邊走了過去。

  從臺階下去,順著小路走到那天初一尋寶的地方。

  送人?

  河灘還是老樣子,黑色的淤泥裡夾雜著成片的垃圾,從垃圾縫裡蜿蜒流過的水,迎面一陣風吹來……算了吧。

  晏航轉身離開了。

  回到大街上,他戴上口罩,拿出了手機,先在圍脖上發了一條“來玩呀”,然後開始直播。

  這個時間沒幾個人看,特別是這種突然開始的直播,不過他完全無所謂,他直播是因為他想直播,除此之外沒有第二個原因。

  -我來了!

  -我是第一個嗎

  居然還有那麼幾個粉絲進來了。

  “我去上班。”晏航舉著手機往四周拍了一圈,中間換手的時候攝像頭從他面前晃過。

  -眼睛

  -啊啊小天哥哥眼睛太好看了

  “一個咖啡店,”晏航沒有接螢幕上的話,“老闆是個留娃娃頭的中年鬍子君。”

  -2333333

  -想看

  -小天哥哥今天穿的什麼啊

  “穿的衣服和褲子還有鞋。”晏航回答,把手機往下晃了晃。

  -又是運動褲

  “那下回穿裙子。”晏航說。

  就這麼邊聊邊溜達,到咖啡店門口的時候他退出了直播,上班時間嘛,還是要認真的。

  剛把手機放回兜裡,他就聽到了店裡有人在喊。

  “我哪知道怎麼回事!我又沒惹他!”這個聲音莫名的耳熟。

  晏航走進店裡,一眼就看到了正坐在吧台旁邊一手拿著冰袋捂著眼睛的……小雜碎一號。

  “你真沒惹他你報警啊!”李老闆站在吧台後頭,“不想報警你打回去啊!我當年跟你這麼大的時候……”

  小雜碎一號轉臉看到了晏航,眼睛瞬間放大了兩倍:“我操你……”

  “你再操一個!”李老闆手往吧臺上一拍,瞪著一號。

  “就是他!”一號從吧椅上跳了下來,指著晏航,喊得聲音都破了,“是他!是他!就是他!”

  我們的朋友小哪吒。

  晏航忍不住在心裡唱了一句。

  “就是他!爸!就是他!爸!”一號繼續吼。

  晏航看著激動的一號,有一瞬間以為一號是在叫他,想說就不用這麼客氣了。

  李老闆有些吃驚地看了過來:“他?”

  “就是他!”一號似乎已經不會說別的話了,反復就吼著這麼一句。

  “幾道?”李老闆看著晏航,“你打了我兒子?”

  “啊,”晏航點了點頭,“剛打完。”

  這個直爽的回答讓李老闆張著嘴好半天才又問了一句:“為什麼?”

  “他說好玩!”一號終於找到了新詞兒,“好玩!鍛煉身體!”

  “你先別說話,”李老闆指了指一號,“我先問清楚。”

  一號瞪了李老闆一眼,拎著椅子往地板上一摔,坐那兒不出聲了。

  “為什麼?”李老闆看著晏航。

  這倆人居然是父子,晏航是萬萬沒想到的,李老闆看上去還算冷靜,不過畢竟是親兒子被打了,就算能解釋清楚,他估計也幹不下去了。

  何況他也沒想解釋。

  “看不順眼。”晏航說。

  “看不順眼你就動手打人?”李老闆震驚了。

  “是啊,”晏航點點頭,又看著一號,“哎。”

  一號轉頭瞪著他。

  “送你一句話,看人不順眼是要有資本的。”晏航說完轉身走出了咖啡店。

  周日的這個時間,大街上人很多,來來去去的。

  晏航站在人行道邊的樹下,非常無聊。

  於是他拿出手機,給初一發了一條消息。

  -出來,還你錢

  初一沒有馬上回復,大概是在意念交流,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來一條。

  -什麼錢?

  -吃面的錢

  -你不是沒吃嗎

  “所以把錢還給你啊。”晏航忍不住發了語音。

  -

  -哦是什麼鬼

  -中午吧,我現在有點事,中午我在樹洞等你

  晏航看著這句話,相比初一說話,他打字真是順暢流利,讓人有種感冒好了之後的愉快感覺。

  不過又有點兒想笑。

  看來十塊錢對於初一來說的確挺重要的。

  晏航把手機放回兜裡,伸了個懶腰,這會兒不想回去,溜達一會兒吧。

  他看了看兩邊,橋那邊看去比這邊要更繁華一些,於是他決定往那邊去。

  他挺喜歡逛街的,每一個城市的“街”都不一樣,哪怕是同樣的賣服裝,同樣買小吃,同樣賣玩具,也都會有不一樣的風格。

  不過這個“街”他沒有逛成。

  因為他在過橋的時候往左邊看了一眼。

  其實在橋上看過去,這條河居然並不難看,佈滿垃圾的黑泥的河灘被河邊的樹檔掉了不少……

  透過樹葉的間隙,河灘上有一個晃動的小黑影。

  “我……操,”晏航抓著旁邊橋欄杆上的一個石雕的桃子晃了晃,“我真服了。”

  你丟的是什麼樣的筆,我給你買一支一樣的。

  你的筆多少錢,我給你。

  再讓我看到你翻垃圾我就抽你。

  不要問我為什麼。

  “初一!”晏航站在河沿欄杆那兒喊了一聲。

  初一沒在昨天的地方,往右偏了一些,晏航皺了皺眉,突然懷疑這小子根本就沒看清筆掉下去的準確位置。

  不過耳朵倒是比昨天好了,晏航喊完他就轉過了頭。

  然後愣了愣,晏航都能看清他用力歎了口氣。

  “上來。”晏航說。

  初一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想了想又沖他揮了揮手,示意他走。

  晏航看著他,突然有些煩躁,深吸了一口氣也沒壓下去,手抓在水泥欄杆上都有點兒生疼了也還是控制不住。

  一走了之都不能緩解。

  “操!”他咬著牙罵了一句,“你他媽找抽!”

  他都沒去鐵樓梯那兒,直接翻出護欄跳了下去。

  初一聽到他落地的聲音時抬起了頭,有些詫異地愣住了。

  “再讓我看到你在這兒找那個破筆,”晏航指著他,也不管腳底下有什麼了,大步往初一那邊走過去,“我他媽打得你姥姥都不認識你!”

  初一站著沒動。

  “過來!”晏航邊說邊往那邊又跨了兩步,想繼續走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腳下一軟。

  低頭一看,已經踩進了淤泥裡。

  “別……”初一趕緊往他這邊走,一邊走一邊從兜裡扯出了兩個塑膠袋,“給。”

  晏航這時才發現他在腳上套了兩個袋子,一個紅一個綠。

  “我不要,”再開口的時候他都氣不起來了,只覺得無奈,他沒再看初一,轉身往回走,“你自己玩吧。”

  走了兩步,他感覺到左邊泥裡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光。

  他猛地停下轉頭看了過去。

  只看到一堆垃圾。

  他調整了一下角度,偏了偏頭,又閃了一下。

  “我他媽好像看到你的寶貝筆了。”晏航往那邊走了過去。

  身後初一馬上跟了過來,腳上的塑膠袋踩得唰唰響。

  晏航彎腰把半截插在泥裡還系著個黃色蝴蝶結的鋼筆拿出來的時候,感覺自己拿著的仿佛是佛祖的舍利子。

  “是這個嗎?”他捏著筆問初一。

  “是。”初一點了點頭,有些激動地把筆拿了過去。

  “你是瞎的嗎?”晏航問。

  “有,有可能。”初一笑著說。

  晏航看著他沒出聲,無話可說。

  “謝謝。”初一拿了張紙出來擦了擦筆。

  晏航從兜裡拿出了那張十塊錢,遞到他面前:“還你的。”

  初一沒接,似乎有些尷尬。

  晏航把錢直接放到了他口袋裡,轉身艱難地往岸邊走過去。

  初一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爬上河沿之後,晏航坐到了旁邊的石凳上,看著自己一腳的黑泥發呆。

  初一把腳上的塑膠袋摘掉,拿出了昨天晏航給他的那包濕紙巾,抽了兩張出來,蹲到了他面前,伸手就開始幫他擦鞋。

  “哎!”晏航嚇了跳,趕緊收了收腳,“你幹嘛?”

  “幫,幫你,擦,擦擦。”初一說。

  “不用不用不用,”晏航說著把他手裡的紙巾拿了過來,“我自己擦就行。”

  初一看著他。

  “你……”晏航抓著他胳膊把他拽了起來,“坐著吧。”

  “這個,筆,”初一沉默了一會兒,把筆又拿了出來,抽了張濕巾一下下擦著,“其實……”

  “是要送女孩兒的嗎?”晏航一邊擦鞋一邊問了一句。

  初一沒了聲音。

  晏航轉頭看著他:“系個蝴蝶結,是禮物吧。”

  “嗯。”初一看上去有些垂頭喪氣的。

  “洗洗換個蝴蝶結接著送唄。”晏航說。

  “不,不行,”初一說,“髒了。”

  “有什麼不行的,”晏航嘖了一聲,“她又沒看見。”

  初一看著他。

  晏航跟他對視著。

  過了十秒,晏航眯縫了一下眼睛:“你不會是要送我吧?”

  初一垂下眼皮:“現在不,不送了。”

  晏航沒收到過禮物。

  沒有朋友也就沒有禮物,只有老爸會在他生日的時候買東西給他,但每次都很隨意,去年他收到的是一顆鳳梨,上面戳著張便簽紙,寫著太子最帥。

  “我不要那個娘炮蝴蝶結。”晏航說。

  初一愣了愣,有些驚訝地看著他,然後飛快地拆掉了上面的蝴蝶結,拿著筆猶豫著往他這邊遞了遞。

  晏航接過來看了看。

  是支新筆,不過看款式就知道起碼是五年前買的了,不知道這是不是初一的什麼紀念品。

  他拿出了手機,發了條微博。

  開始直播的時候,幾個比他還閑的粉絲都在。

  -看來小天哥哥今天無聊到極點了

  -我更無聊,兩次都趕上了

  “我收到一個禮物。”晏航把攝像頭對著手裡的鋼筆。

  -手手手手手

  -好久沒看到美手了!

  -什麼時候再直播做飯啊,想看手

  “那個小孩兒送的。”晏航說。

  -小可憐兒?

  -啊啊!小可憐送的筆嗎?

  “是,”晏航晃了晃筆,“剛……拿到的。”

  -小可憐在旁邊嗎?

  -小天哥哥真的以後都罩著他了嗎

  -能看看他長什麼樣嗎?一直也沒看清樣子

  -是啊,能看看嗎

  “你……”晏航轉頭看了看初一,“介意露個臉嗎?”

  “直,播啊?”初一輕聲問。

  “嗯。”晏航點點頭。

  “人多,多嗎?”初一又問。

  “不多。”晏航看了看螢幕。

  “你直,直播,沒,人看?”初一有些好奇。

  “嗯。”晏航點頭。

  “為,什麼?”初一也看了看螢幕。

  “你在我直播的時候當著我粉絲的面討論我直播沒人看的問題是不是有點兒不太合適啊?”晏航樂了。

  “反正也沒,沒人看啊。”初一說。

  螢幕上刷過去一堆的哈哈哈哈哈和233333

  “我靠,真是有理有據,”晏航歎氣,“行吧,反正沒人看,你介意露個臉嗎?這些小姐姐天天都念叨你。”

  “嗯。”初一點了點頭。

  晏航把手機轉過去對著初一的臉。

  “謝謝。”初一說。

  -!!!!!

  -

  -小帥哥啊!

  帥嗎?晏航看著螢幕上初一的臉,還……行吧,小孩兒挺上鏡的。

7

  那天晏航拿著手機走過來還把手機架樹底下的時候,初一就估計他是在直播,不過到今天他才知道晏航直播這麼無聊。

  而且隨意到想開就開,想停連招呼都不打就停了。

  還不露臉,有可能露臉的時候就戴口罩。

  難怪沒人看。

  如果晏航肯露臉,一定會吸引很多像同桌那樣的小姑娘,大把砸禮物……不過初一挺喜歡這種無聊的直播。

  會讓他有一種感受“不一樣的生活”的體會,也許同樣普通,也許無聊透頂,但跟自己不一樣。

  挺有意思。

  雖然他一共也沒看過幾次直播。

  他的暮年手機接受不了直播這種新事物,每次進去就會卡得像是在用2G流量,然後就定格了,不摳電池都緩不過來。

  今天晏航的直播他本來想多看一會兒現場,但是時間不是特別夠了,他是出來買油的。

  老媽不在超市買油,要去菜市場裡買那種一大桶分裝的,因為便宜。

  菜市場離得遠,他時間就多一些,不過他去找了筆,又跟晏航待了老半天,現在要是再不跑著去菜市場,就會超時比較久。

  老媽雖然不會打他,但他也不太願意面對老媽陰沉著臉的數落。

  “買油?”晏航看著他,“隨便一個超市不就有嗎?”

  “貴。”初一說。

  “是要去市場買?”晏航問。

  初一點點頭。

  “那你去吧。”晏航看了看時間。

  初一站了起來,看著他,感覺自己想再說兩句什麼,但是瞪了一會兒又沒找著詞兒。

  “嗯?”晏航被他看得大概是有些莫名其妙,“你別跟我說還有一支筆在河裡。”

  “沒。”初一笑了起來,轉身順著路跑了。

  鋼筆是以前小姨送他的,他沒敢用,老媽一直從水站順簽字筆,藍的紅的黑的都有,他得用那個。

  這支鋼筆他就一直藏著了,要不是想要感謝晏航,他都已經不記得這支筆了,也許那個手機以後他也會忘掉吧。

  沒辦法擁有的東西忘掉就最好了,要不想起來就會難受,這是他的經驗。

  初一往菜市場方向一路狂奔,平時會覺得這麼跑過去很累,這會兒跑著卻覺得也沒有多遠。

  大概是因為筆送出去了。

  他沒什麼機會送人禮物,同學生日什麼的也不會叫他,給父母送禮物……倒是送過。

  小學的時候他攢了很久的零用錢,還撿了點兒紙皮飲料瓶什麼的賣掉,湊上錢給老媽買了條圍巾,想讓老媽高興一些。

  就像每次小姨送他禮物,他都會高興得不行。

  老媽卻沒領這個情。

  最後是姥姥拎著圍巾和他,跑到店裡去大鬧一場,把圍巾給退了,退回來的錢姥姥買了煙,回到家的時候老媽因為沒拿到退款,跟姥姥又吵了一架。

  那以後他就沒再想過送過誰禮物的事了。

  這次給晏航送禮物,他也是下了老半天決心的。

  李子豪扔掉筆,他在泥裡垃圾裡找筆,這些對於他來說都沒什麼所謂,他一直擔心的就是,晏航不要。

  可晏航收下了,還是在親眼看到筆是從臭泥裡拿出來甚至都沒洗一洗,就拿紙擦了擦之後。

  初一笑了笑。

  晏航人挺好的。

  從菜市場買到老媽指定的油,初一又拎著往回跑。

  跑過晏航家那棟樓的時候他還往那邊看了一眼,晏航家客廳的窗戶對著街,中間就隔著一個花圃和三棵樹,不過窗簾是拉上的。

  也許晏航還沒回來。

  初一放慢了腳步,油挺重的,跑了這一路有點兒累了。

  老媽沒有打電話來催他,說明時間還在容忍範圍之內……不過轉過路口,能看到自己家那棟樓時,他知道了老媽為什麼沒給他打電話。

  應該是顧不上了。

  離著老遠就能聽到姥姥的聲音。

  中氣很足地罵著,聽不清內容,但是初一差不多能想像得出來。

  整個人頓時就有種喘不上氣來的感覺,步子也越來越慢。

  他挨著牆根兒慢慢走著,心裡一直祈禱著,快點罵完,快點結束,在走到樓下之前結束。

  但就像對著樹洞說的小願望從來沒有實現一樣,他在心裡的祈禱也從來沒有成功過。

  而且今天的現實離他的期待更是十萬八千里。

  姥姥不在樓下,而是在路邊。

  上衣已經脫掉了,光著膀子叉著腰,從圍觀的人群裡能看到她白晃晃的一片。

  初一停下,靠到了牆邊。

  卻沒能躲開別人的目光。

  “初一!”有人笑著喊了他的名字,“你還不過去把你姥弄回家去!”

  “再晚她褲子也要脫了!”又有人笑著說。

  初一低著頭沒出聲。

  他不知道姥姥今天又是為了什麼事,又是跟誰要吵成這樣,只知道這樣的場景在這些鄰居們眼裡,是過不了幾個月就會上演一次的笑話。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的姥姥,是一個隨時隨地就能扒了衣服跟人吵架的潑婦。

  這個隨時隨地,甚至包括了他們學校。

  晏航開門進屋的時候老爸問了一句:“什麼味兒?”

  “……還能聞到?”晏航抬起腳,看了看鞋底。

  “能,”老爸說,“你是跟人在糞池打架了嗎?”

  “一會兒吃飯了,別敗胃口。”晏航把鞋脫下來,放到了門口的垃圾桶旁邊,他看到有個老頭兒每天兩次會過來翻垃圾。

  “有班上的人就是瀟灑啊。”老爸說。

  “我失業了。”晏航進廚房洗了洗手,出來的時候摸到兜裡的鋼筆,猶豫了一下放到鼻子下邊兒聞了聞,又轉身進去把筆給洗了兩遍。

  “幹一天拿不到錢吧?”老爸沒問他失業的原因。

  “拿得到你要嗎,不夠吃碗面的。”晏航坐下,低頭看著手裡的鋼筆。

  這是只銀色的派克筆,雖然看上去挺款式挺古老的,不過很精緻。

  作為一支筆,晏航沒什麼興趣,他用筆的時候不多,畢竟只上過小學,平時他喜歡用鉛筆。

  但是作為一個禮物,感覺就不一樣了。

  “什麼玩意兒?”老爸問。

  “你看不出來這是個什麼玩意兒麼?”晏航把筆沖他那邊晃了晃。

  “看出來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啊。”老爸點了根煙。

  “別人送的。”晏航說。

  “送的?”老爸有些意外,“是你說的那個小孩兒嗎?”

  “嗯,”晏航點點頭,“中午想吃什麼?”

  “披薩。”老爸說。

  晏航看了他一眼。

  “我看廚房裡那個烤箱能用,就買了材料了,”老爸指了指冰箱,“本來想讓你晚上給做的,既然你失業了,就中午吃吧。”

  晏航起身打開冰箱,餅皮,乳酪,醬都齊了。

  “行吧,”晏航說,“我去買點兒青椒培根什麼的。”

  “再帶瓶紅酒。”老爸補充。

  “慶祝我失業是吧。”晏航說。

  “慶祝你交了個朋友,還收到禮物了。”老爸愉快地說。

  晏航沒說話,開門出去了。

  禮物是收到了。

  朋友?

  初一嗎?

  晏航對朋友這個概念很模糊,什麼樣的關係,多深的程度,能算是朋友,他不太清楚。

  但是初一,應該算不上朋友。

  話都沒說過幾句,朋友起碼得能聊吧,讓他跟初一聊天兒估計得憋屈死。

  出門左轉順著路有個生活超市,晏航這幾天都上那兒買菜,還算齊全,東西也不貴,這片兒的居民都在這裡買菜,看上去大家收入也都差不多,他不是特別能理解初一他媽非得讓他去菜市場買油的行為。

  初一倒是非常聽話,跑著去菜市場拎一大桶油……

  還真是很大一桶啊。

  晏航站在超市門口,看著往他這邊走過來的初一,和初一手裡的那桶油,都快趕上飲水機桶的大小了。

  但初一現在的方向明顯跟他回家是相反的。

  晏航沒動,看著初一低著頭慢慢地走過來,似乎有些鬱悶,平時被人欺負時都不會有表情,這會兒卻皺著眉。

  初一一直沒看到他,只是低頭往前走,走過他身邊的時候晏航忍不住伸手往他腦袋上彈了一下:“哎。”

  初一轉過了頭。

  “你不是回家麼?”晏航說。

  “先散,散會兒,步。”初一說。

  “拎著油散步?”晏航問。

  “嗯,”初一點頭,“強身健,體。”

  晏航有時候不太明白,初一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在這種明顯情緒低落的情況下還跟人耍貧嘴的。

  “是不是有人在前面堵你。”晏航問。

  “沒,”初一搖頭,“週末他們休,休息。”

  “那你散步吧。”晏航不知道還能說什麼,轉身進了超市。

  超市人不少,晏航在人堆裡抓了點兒青椒,又拿了包紫菜。

  往冰櫃那邊過去想找找培根的時候,他猛地發現初一拎著那桶八百斤的油跟在他身後。

  “我操,”晏航嚇了一跳,“你幹嘛?”

  “散步。”初一說。

  “你拎這東西進來不存一下嗎?”晏航看著他手裡的油,“這兒也有油,一會兒不讓你出去了。”

  “我這個是三,三無,”初一轉了轉桶,上面什麼標籤都沒有,“沒事兒。”

  晏航歎了口氣,順手從旁邊拿了個帶輪的購物籃:“擱裡頭吧,拎著我看著都累了。”

  初一把油桶放進了籃子裡,拖著籃子繼續不遠不近地跟著他。

  拿了紅酒之後,晏航繼續找培根,沒有培根的話他打算用別的東西代替,什麼香腸紅腸熏肉之類的都行。

  初一肯定是碰上什麼事兒了,但晏航沒有追問的習慣,問兩句不說,也就不問了,如果是老爸,他連一句都不會問。

  買好東西出來,他看了一眼初一,初一拎著油似乎也沒有回家的意思,只是也沒再跟著他,自己就往前走了。

  “初一。”晏航叫了他一聲。

  初一回過頭。

  “吃飯了沒?”晏航問了一句廢話。

  “一會兒喝,喝油。”初一說。

  “去我家喝吧,”晏航說,“給你找個杯子。”

  “方,便嗎?”初一問。

  晏航發現初一某些方面很耿直,像眼下這種時候,他甚至沒有推辭一下。

  挺好。

  老爸對於他出去買個菜回來的時候還帶了個拎著油的人有些意外。

  “初一,”晏航給介紹了一下,“就是送我鋼筆的那個小孩兒,我叫他過來吃飯。”

  “歡迎歡迎,我是晏幾道他爸晏殊,”老爸熱情地向初一伸出了手,“這麼客氣還帶了……油?”

  初一愣了愣,伸手跟他握了一下:“叔叔,好。”

  “油是他買了要拿回家的,”晏航說,“初一過來打下手。”

  其實沒什麼下手可打,他只是怕初一不適應晏殊叔叔的胡言亂語。

  “好。”初一馬上放下了油桶,換了拖鞋之後又順手把地上橫七豎八的幾雙鞋擺整齊了。

  晏航看了老爸一眼,老爸也正在看他,顯然初一這個順手的動作讓老爸很吃驚。

  “直個播吧。”晏航拿了手機架到了案臺上,戴上了口罩。

  “有,人看嗎?”初一問。

  “這茬兒過不去了是吧?”晏航看他。

  “過去了。”初一馬上說。

  晏航沒理他,把手機調了一下,對著案臺上的材料。

  初一看著晏航的手。

  直播間裡有人進來之後,螢幕上就一直在刷手手手手手。

  晏航的手的確很漂亮,特別是動起來的時候。

  洗青椒,拆開紅腸的包裝,拿起刀……

  初一看得有些出神,不僅僅是晏航的手,還有晏航的刀工。

  熟練地把青椒切絲,再把紅腸切丁,每一個動作都行雲流水,沒有一絲多餘的停頓和猶豫。

  螢幕上刷得挺熱鬧,初一抽空掃了一眼。

  -小天哥哥不要那麼酷,好歹說說步驟和要領嘛

  -沉默做菜系列

  -突然退出直播系列

  -我看到還有人?

  -我也看到了

  -有人

  初一趕緊退開。

  晏航看了他一眼,伸手拿過手機,把攝像頭轉過去對著他:“就是這個人。”

  -小帥哥

  -居然一起做飯!!!!

  -我突然有了不正經的猜想。。。

  沒等初一把一臉錯愕調整好,晏航把手機又放了回去,繼續處理材料:“烤盤拿過來給我。”

  初一迅速把旁邊的烤盤遞了過去。

  “這種半成品披薩也沒什麼可做的,”晏航說,“想吃什麼就切碎了往上一鋪,乳酪刨絲兒,然後烤好就行了。”

  晏航說完把烤盤往烤箱裡一放,調好時間:“好了一會兒就可以吃了。”

  初一都還沒回過神,他已經退出了直播。

  “完,完了啊?”初一問。

  “沒完,還有一個,”晏航轉身繼續忙活,“都一樣的內容就不播了。”

  “反正也沒人看,”老爸走過來靠在廚房門邊,“刑天,史上最沒有人氣的美食主播,粉絲連禮物都懶得刷。”

  “誰說的,”晏航一邊切青椒絲兒一邊說,“剛有人刷了飛機。”

  “為什麼?”老爸說,“手滑了?”

  晏航看了初一一眼:“大概是……初一露了臉。”

  老爸一下樂了,笑了好半天:“這是給初一的啊。”

  “出去等著吃吧。”晏航歎了口氣。

  老爸笑著回了客廳,繼續看他的本地新聞了。

  “你要,要嗎?”初一在旁邊輕聲問,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要什麼?”晏航愣了愣。

  “臉。”初一說。

  “信不信我把你一塊兒切丁兒了啊?”晏航非常震驚。

  “我,”初一指了指自己,“的臉。”

  “你等等,”晏航放下了刀,手撐著案台,“我先理解一下。”

  “如果你,想,想要禮物,”初一解釋,“可以……”

  “知道了,”晏航打斷了他的話,看著他好半天沒說話,把弄好的第二個披薩也放進烤箱之後才說了一句,“你不是在報恩吧?”

  初一看著他沒出聲。

  “你……”晏航想再說下去的時候被初一打斷了。

  “不是。”初一說。

  “那是什麼?”晏航問。

  “看你沒禮,禮物,”初一小聲說,“可憐。”

  “……滾!”晏航說,想想又樂了,“操。”

  初一靠在牆邊跟晏航一塊兒看著烤箱。

  也不能說是在報恩吧,或者只是單純地想要表達自己的情緒。

  對於晏航來說,有些事兒根本就不是刻意去做的,只是隨性而已,但對於他來說,感受卻不太一樣。

  只是他不敢承認這樣的感受,他怕晏航會莫名其妙,或者認為自己想要尋求保護。

  他不需要任何人保護,只想能有人能跟他正常地做最普通的交流。

  晏航能給他這樣的交流,雖然他不知道能維持多久,但他還是很珍惜。

  兩個披薩都烤好了,晏航又做了個湯,初一很利索地去客廳把桌子收拾了一下,把披薩和湯都端了出去,又飛快地把餐具也拿出去了。

  晏航有些詫異於初一的觀察能力,東西放在哪裡,初一並沒有問,似乎也沒有刻意去觀察,但在晏航開口之前,他已經都做好了。

  晏航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跟老爸這些年到處跑,雖然沒朋友,但見過的人著實不少,對很多事他都很敏感。

  初一這狀態跟一般的有眼力見兒不同,給他的感覺就是小心翼翼地力求不出任何錯誤,認真而自然地讓每一個人都滿意。

  “初一喝點兒嗎?”晏叔叔開了紅酒。

  “不,不會。”初一說。

  “嘗點兒吧,”晏叔叔給他倒了一丁點兒,“舔幾口。”

  “嗯。”初一笑了笑。

  除了過年時去親戚家,去同學或者朋友家裡吃飯的記憶,他基本沒有。

  而一起在廚房裡忙活,再一起坐到桌子前,邊吃邊聊,這種經歷更是完全沒有過,初一咬了一口披薩,覺得非常舒服。

  “你家是住附近嗎?”晏叔叔問。

  “嗯,”初一點點頭,“再往,往前,路南。”

  “那我今天出去轉悠還路過那邊了,”晏叔叔笑了笑,想起什麼似的用胳膊碰了碰晏航,“就今天中午我回來的時候,在那邊看到個光膀子跟人吵架的老太太,非常彪悍,我熱鬧都沒好意思看。”

  “啊?”晏航愣了。

  初一拿著披薩的手抖了一下。

8

  “吵個架為什麼要這麼誇張。”晏航咬了一口披薩。

  說實話,他們去過的地方很多,倒是見過天兒熱的時候敞著懷叼著煙袋的老太太,也見過打架的時候扯頭髮扯褲子的,但吵架的時候要光膀子的還真沒見過。

  “不知道,她要沒光膀子我就過去湊個熱鬧……”老爸話沒說完,看了一眼初一。

  老爸是個老狐狸,他從小到大任何細小的情緒反應都逃不過老爸的眼睛,他馬上知道初一可能認識這個老太太。

  而現在初一拿著一塊披薩艱難地咬了一口在嘴裡一直嚼著的樣子,又明顯不僅僅是認識這麼簡單。

  晏航馬上想起了那個臉塗得煞白的長短蚯蚓眉老太太。

  ……這就非常尷尬了。

  他跟老爸對了一下眼神,正想把話題岔開的時候,初一終於把那口披薩咽了下去,輕聲說了一句:“那是我,姥姥。”

  這話晏航實在是接不下去,他看著老爸。

  “你姥姥啊?”老爸只得硬著頭皮迎難而上,“那你姥姥……性格挺火爆啊,女中……豪傑。”

  初一看了老爸一眼,突然笑了。

  “哈哈。”老爸也跟著尷尬地笑了兩聲。

  “沒,沒事兒,”初一咬了一口披薩,“都認,識她。”

  “哦。”老爸應了一聲。

  “她總這樣嗎?”晏航索性也不再繞圈子,直接問了。

  初一點了點頭。

  晏航沒出聲,似乎有點兒明白初一的性格和為什麼他會被人欺負了,姥姥這種一言不和就光膀子的行為,肯定是很重要的原因。

  “她是不是精神有問題?”晏航想了想又問。

  “沒,”初一搖頭,“她就,就是女中豪,傑。”

  老爸沒忍住笑了起來。

  初一也笑了笑。

  “有些事兒吧,得長大了才想得透。”老爸說了一句。

  初一抬眼看著他。

  “比如你首先是你自己這個事兒。”老爸說。

  初一沒說話,又咬了一口披薩。

  沉默著吃了一會兒,老爸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的話題:“我看新聞,過兩天有個音樂節,可以去湊個熱鬧。”

  “在哪兒?”晏航問。

  “什麼什麼廣場。”老爸說。

  “什麼什麼是什麼?”晏航邊吃邊問。

  “……沒記住。”老爸回答。

  “我知,知道。”初一說。

  晏航轉頭看著他。

  等了半天初一都沒再說話,垂著眼皮很認真地吃完了一塊披薩才看了他一眼,然後愣了愣:“啊?”

  “啊個屁?”晏航有些無語,“下文呢?”

  “什,什麼?”初一還是看著他。

  “他就是告訴你他知道是什麼廣場,”老爸在一邊樂得停不下來,“要什麼下文,要什麼下文。”

  “然後呢?什麼廣場?在哪兒?怎麼去?”晏航一連串地問,“還是你帶我去啊?”

  “行。”初一點頭。

  晏航沒說出話來,半天才沖他豎了豎拇指。

  “小孩兒挺有意思。”老爸笑著說。

  吃完飯,晏航靠在椅子上扯了張紙巾慢慢地擦著手指。

  初一往桌上看了一圈,站了起來,以閃電般的速度就把桌上的盤子和碗什麼的收拾到了一塊兒。

  晏航和老爸吃完飯沒有馬上收拾的習慣,會先愣著舒坦一會兒,回味一下這美妙的一頓飯。

  初一這個新時代的速度,他倆完全沒有見識過,都沒來得及阻止,初一已經捧著一撂盤子碗的進了廚房。

  “初一!”晏航起身跟進了廚房,“放那兒就行。”

  “順手。”初一簡單地回答完之後就擰開了洗碗池的水龍頭,利索地開始洗碗。

  晏航走過去靠在牆邊看著他:“你放鬆點兒,這是我家,不是你家。”

  初一飛快地洗著碗,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習,慣了。”

  晏航在他肩上拍了拍,轉身出去了。

  “你要不要臉了,”老爸看著他,“就這麼讓客人洗碗了?你不動手就算了連圍觀都不圍觀一下了?”

  “我怕他一緊張把碗給摔了。”晏航說。

  “挺有意思的一個小孩兒,讓家裡養成這樣了,”老爸歎口氣,“這要是我兒子……”

  老爸看了他一眼,嘖了一聲:“好像也養得不怎麼樣?”

  “嗯,”晏航笑了笑,“所以別老誇自己。”

  “下午他在這兒待著嗎?”老爸問。

  “應該待不了,每次到點兒就得跑著回家,”晏航小聲說,“今天買了油沒送回去就算了,連飯都沒回家吃,估計回去要被收拾。”

  “哎,”老爸歎了口氣,兜裡的手機響了一聲,他摸出來看了看,“我出去一趟。”

  “嗯。”晏航應了一聲。

  初一洗好碗出來的時候,晏航正坐在窗臺上看著外面的街。

  “洗好了。”他走到晏航身邊說了一句。

  “辛苦了,”晏航說,“你沒回家吃飯,沒事兒吧?”

  初一沒出聲。

  晏航轉頭看了他一眼,發現他也正往外看著。

  “坐嗎?”晏航往旁邊讓了讓,給他騰了一塊兒地方出來。

  初一蹦了一下坐了上來。

  倆人沖著街坐著發了一會兒呆,初一扭臉看著他:“幾,幾,幾……”

  “嘎嘎嘎。”晏航說。

  初一愣了愣笑了起來。

  “嘎?”晏航看他。

  “幾,道,”初一笑著說,“你叫……”

  “我他媽不叫晏幾道,”晏航說,“你別聽我爸瞎扯,他一天到晚沒一句正經話。”

  “哦,”初一還是笑著,“叔叔很好,好玩。”

  “還行吧。”晏航說。

  “我爸不,不太說,話。”初一說。

  “那你這貧了吧嘰的上哪兒遺傳的?”晏航問。

  “可能是,憋的。”初一很一本正經。

  晏航笑笑:“你挺逗的,按說……”

  “沒,沒人跟我說,說話。”初一說。

  “哦。”晏航應了一聲,摸了根煙出來叼著。

  在兜裡摸打火機半天沒摸著,正想回頭看看是不是扔茶几上的時候,初一已經縮腿轉身蹦,一串動作做完跳下了窗臺,到茶几上拿了打火機遞給了他。

  “操,”晏航忍不住了,“你在家裡是個長工嗎?”

  “我媽挺,挺忙的,回家就累,累了。”初一沒再蹦上窗臺,胳膊撐在窗臺上趴著。

  晏航點了煙。

  “那是……”初一往街邊指了指,“你的鞋,鞋嗎?”

  “嗯?”晏航看過去,看到了自己放在垃圾桶旁邊的那雙跑鞋,“是。”

  “不,要了?”初一看著他,似乎有些吃驚。

  “髒了,”晏航說,“再說也舊了,穿一年了。”

  “NB啊,可,惜了。”初一語氣裡滿滿都是心疼。

  晏航往門邊看了一眼,初一今天穿的還是之前那雙陳舊的地攤鞋,不過……他目測了一下,自己的鞋他應該穿不了。

  “要不這麼著,”晏航拿出了手機,“初一,你……”

  那幫小姑娘很喜歡初一,讓初一出鏡幾次,估計一雙鞋也就出來了,萬一誰瘋了再刷個遊艇,那連衣服都能換了。

  初一不光鞋舊得讓人無語,身上衣服也一直都是校服,有些地方都洗得透明了。

  “不,不用,”初一反應很快地明白了他的意思,伸手攔住了他,“不。”

  晏航看著他。

  “我有,有鞋,新的。”初一說。

  “那你天天穿這雙?”晏航說。

  “沒壞呢,”初一笑了笑又馬上補了一句,“明天就,就換了。”

  晏航沒再堅持,只是有些不太明白:“你爸媽有工作嗎?”

  “有,”初一點頭,“不過我媽上,班的水,水站,倒閉了,我爸給人開,開車。”

  “那應該不至於……”晏航更不明白了,“開車怎麼著也有幾千塊一個月吧?”

  “嗯,”初一托著下巴,“我也想,不通。”

  晏航正想說話,初一的手機響了。

  他猛地直起身像是被嚇著了似的,愣了一會兒才從兜裡拿出了手機,扒拉了半天,手機才不情不願地接通了電話。

  “喂?”他小聲說。

  晏航看到來電顯示上寫的是爸爸。

  “我在同,同學家,”初一跟他爸爸說話似乎還算輕鬆,“吃,吃了……油買,買了,我馬上,回。”

  掛掉電話之後初一都來不及跟他解釋,轉身就往門邊跑了過去。

  “叫你回家?”晏航跳下窗臺。

  “嗯,”初一有些抱歉地沖他笑了笑,“我媽生,生氣了。”

  “……我陪你回去吧,”晏航有點兒過意不去,畢竟是他叫初一到家裡來喝油的,“我跟你媽解釋一下?”

  “沒,沒事兒,”初一穿好鞋拎起油,“放心。”

  晏航在身後還說了句什麼他都沒聽清,拎著油桶急匆匆地就走,確定晏航看不到他之後,他跑了起來。

  老爸回來了,現在回去還好,老爸會替他說話。

  老媽大概不會說什麼,一般情況下老媽除了叫他做事,都當他不存在,姥姥才是最讓他忐忑的。

  轉過拐角往自己家那棟樓跑過去的時候,有人騎著輛自行車從裡面出來,跟他擦身而過的時候,車上的人突然對著他蹬了一腳。

  初一沒防備,手裡又拎著油,一個踉蹌摔到了地上。

  “喲,樁子這麼不穩啊?”車上的人說了一句。

  初一聽到這聲音有些意外,轉頭看了一眼,確定了這是自己從小見了就會繞著走的梁兵。

  這片大概除了姥姥,沒人願意跟梁兵有什麼衝突,初一一直覺得他長到二十多歲還沒去蹲大獄應該算是老天爺青光眼了。

  不過梁兵有兩三年沒回來了,他一直以為梁兵不會再出現,沒想到這麼沒點兒準備地就又撞上了。

  “好久不見啊。”梁兵笑嘻嘻地看著他。

  初一說話,爬起來之後拍了拍褲子,拎著油繼續往前跑了。

  “過兩天找你玩!”梁兵邊笑邊在後面喊了一嗓子。

  初一拿鑰匙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左手手掌剛才撐地的時候蹭破了一大塊皮,他有些緊張地又抬手看了看自己的袖子,胳膊肘那塊兒破了個洞。

  他舉著手,好半天才放下來,輕手輕腳地把門打開了。

  屋裡一片黑,客廳沒有窗,所以光線很差,就算是白天,只要不開燈,就看不清東西。

  他進了屋,眼睛還沒適應屋裡的昏暗,就聽到了姥姥的聲音。

  “你他媽浪回來了!”

  初一條件反射地抬起了胳膊,但還是沒能擋住姥姥砸過來的一個裝著水的塑膠杯子,腦門兒上被砸得一陣生疼。

  還好不是姥爺那個不銹鋼的。

  “去同學家吃個飯也是正常的事兒,”老爸從廚房走了出來,擋在了他和姥姥之前,拿過了他手裡的油桶,“下次不回來吃飯記得給家裡說一聲。”

  “嗯。”初一應了一聲。

  “等他買油呢!他倒出去吃上了!”姥姥走了過來,推開老爸,往他背上甩了一巴掌。

  “你行了吧!”老媽喊了一聲,“打人還打上癮了啊!”

  “怎麼著!你還管上你媽了啊!”姥姥轉身指著老媽,“你不會教我替你教,你還跟我抖上了!”

  老媽把手裡的杯子往桌上一砸,進了屋裡。

  “來。”老爸拉了拉初一,想把他拉進屋裡,但是剛把門擰開一條縫,老媽從裡頭一推,把門又關上了,沒等老爸再擰,她在裡面把鎖反鎖上了。

  老爸猶豫了一下,只得轉身把初一推進了廚房裡,關上了門。

  姥姥倒是沒有破門而入,站廚房外面開始罵。

  “你也是的,怎麼突然就去同學家吃飯了,也不說一聲。”老爸低聲說。

  初一沒吭聲,他不想再提姥姥在街上跟人吵架的事兒。

  “我給你買了身衣服,一會兒……”老爸往廚房門那邊看了一眼,姥姥的聲音傳進來時的氣勢讓這個門仿佛不存在,“你姥罵完了我拿給你。”

  “嗯。”初一應了一聲。

  老爸脾氣好,或者……初一也不知道該怎麼總結老爸的性格,反正從小到大,他就沒見老爸生過氣,永遠都徒勞地在勸架和讓人消氣上努力著,卻又永遠束手無策。

  姥姥罵了差不多有半個小時,初一就這麼跟老爸站在廚房裡愣著。

  一直到姥姥罵累了跟姥爺開始對著電視劇挑毛病的時候,老爸才拍了拍他的肩:“我去拿衣服給你看看。”

  初一點了點頭。

  老爸出去了,好半天都沒動靜,估計是進不去屋。

  初一轉身看著窗外,又等了一會兒,老爸才回到了廚房,手裡拿著個塑膠袋:“來,試試。”

  初一從袋子裡把衣服拿了出來,是一套運動衫,淺灰色的,還挺好看。

  他把衣服抖開的時候就知道這衣服買小了,但還是沉默地脫下校服外套,把衣服穿到了身上。

  “好像……小了?”老爸有些尷尬地說。

  “能穿。”初一扯了扯袖子。

  袖子短了,衣服也有點短,但如果不拉拉鍊,也湊合能穿。

  褲子也短了,腿不能打彎,否則褲腳就會抽上去。

  “我兒子腿太長了啊。”老爸說。

  初一笑了笑。

  老爸是家裡唯一不會罵他打他,會對他有笑臉的人,但是老爸不記得他的生日,不記得他上幾年級,別人問起的時候,他連續三年都告訴別人他兒子上六年級。

  所以老爸會把衣服買小,他一點兒也不意外。

  “要不把褲腳這兒放放?”老爸說。

  “不用,”初一說,“能穿,謝,謝爸。”

  “那就……穿著?還是先換下來?”老爸問。

  “穿著。”初一說,他不想再在廚房裡換一次衣服了。

  走出廚房的時候,姥姥冷笑了一聲。

  初一往姥姥姥爺屋裡走過去,這會兒那屋沒人,他想進去待一會兒,老媽在屋裡喊了一聲:“水!”

  他又回頭去倒了杯水,拿進了屋裡。

  “你今天去同學家吃飯?”老媽問。

  “嗯。”初一點了點頭。

  “你哪個吃錯了藥的同學會叫你去吃飯啊?”老媽又問。

  初一沒回答。

  “當心人家給你下套,說不定給你放了點兒泄藥,一會兒你就拉去吧。”老媽皺著眉說。

  初一轉身走了出去,進了旁邊的屋裡。

  坐在小床上發了一會兒愣,他彎腰從床下面拿出了一個鞋盒。

  裡面是一雙運動鞋,新的,過年的時候老媽給他買的,因為現在這雙一直也沒壞,他就一直沒穿。

  -挨駡了沒?

  晏航給初一發了條消息,然後躺到了沙發上。

  明天還得出門去轉轉,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工作。

  咖啡店的活兒沒了,他倒並不在意,但是還得出門找工作才行,一是他手頭錢不多了,二是無聊。

  老爸最近沒給他拿錢,估計是沒弄到錢。

  不過晏航更在意的是今天老爸看手機出門時的狀態,跟平時不太一樣。

  但哪裡不一樣,他卻又想不出來,這種老狐狸當然不會讓人一眼就看明白,只是畢竟這麼多年他們就是這麼生活,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晏航還是能感覺得到。

  被壓在心裡挺長時間沒冒頭的那種不安又有些泛了上來。

  -沒有

  初一給他回了消息。

  晏航看著這條消息,想再聊幾句都找不著下嘴的地方。

  -你晚上總跑步嗎?

  初一又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

  晏航看著自己回的這條消息,同樣是把天兒聊死了的狀態。

  好在初一是個神奇的人,有起死回生的功力。

  -我也經常晚上跑步

  -看出來了,你挺能跑的

  -今天你跑嗎?我帶你去跑,我知道哪裡好跑

  -行,幾點,在哪

  -我去叫你吧

  -

  晏航等了一會兒,初一沒在說話,他放下了手機。

  剛把姿勢調整好想眯一會兒,手機又響了。

  -你那雙鞋還在嗎?

  -。。。。我去看看

  晏航無奈地起身,初一對這雙鞋的執著讓他有種想把鞋撿回來洗洗繼續穿的衝動。

  -還在

  -能撿回來嗎?

  晏航盯著這行字好半天,最後一咬牙,打開門走了出去。

  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不少,他只能速戰速決,這種時候在垃圾桶旁邊磨嘰的時間越長越引人注目。

  不過大跨步走過去拎起鞋就走,這樣子看上去也並沒有多美好,還是有好幾個人都看了過來。

  看個屁啊!這他媽是我自己的鞋!

  晏航回屋把鞋扔到地上,給初一回了條語音:“撿回來了。”

  -你真不要了嗎?

  “不要了,你就說你要怎麼著吧,”晏航說,“我腆臉出去撿一趟不容易。”

  -你不要了的話,給我吧

  晏航想說你穿可能大了,但最後還是沒說,加個鞋墊也比他現在那雙強。

  -行,你晚上來拿

  -好的,謝謝

  看著初一這一本正經的回復,晏航倒回沙發上:“啊……”

9

  晏航吃飯不太規律,特別是賦閑在家老爸又不知所蹤的日子裡,想吃來了就吃點兒,餓了就吃點兒。

  今天躺沙發上能睡著非常感人,所以兩次快醒的時候他都在心裡唱著搖籃曲,哄著自己繼續睡。

  最後醒過來的時候快九點了,他拿過手機看了一眼,沒有初一的消息,應該是沒有錯過夜跑之約。

  給自己做了個三明治準備吃的時候,他聽到門外有腳步聲,湊到貓眼那兒往外看了一眼,看到了正低頭在臺階沿兒上蹭著鞋底兒的初一。

  不過晏航差點兒沒認出來這是初一,居然不是萬年不變的校服,穿了套運動服。

  晏航沒直接開門,一邊吃三明治一邊很有興趣地從貓眼裡瞅著初一。

  初一不知道是不是踩著屎了,在臺階上蹭鞋底兒蹭了能有一分鐘,最後還靠著牆把自己的腳給扳了起來,往鞋底兒上看著。

  看完鞋底他愣了一會兒,直起身拉了拉外套袖子,又彎腰扯了扯褲腿兒,然後伸手過來敲了敲門。

  “誰。”晏航咬了一口三明治。

  “初一。”初一回答。

  “初一是誰?”晏航問。

  “來帶你,去看,看病的人。”初一說。

  “滾,”晏航樂了,初一很多時候反應都快得驚人,“我要看什麼病。”

  “失,失憶,”初一一本正經地回答,“開,門吧,不要諱,諱疾忌醫。”

  晏航笑著打開了門:“你是不是一直沒機會耍貧嘴,逮著個我就貧個沒完了。”

  “是啊,”初一點點頭,看了看他手裡的三明治,“要跑,跑步了還,吃?”

  “誰知道你幾點來,”晏航說,“我還沒吃晚飯。”

  “那……”初一有些猶豫,“要不先散,散個步?”

  “沒事兒,”晏航喝了口水,“就一個小三明治,拿去喂貓都要被貓嫌棄太小了。”

  初一站在門口笑了笑。

  “你先進來吧,我換衣服。”晏航說。

  “哦。”初一應了一聲卻沒動。

  “你是不是踩屎了。”晏航看著他。

  “沒有。”初一說。

  “那你怎麼了,”晏航說,“我剛看你在門口蹭個沒完。”

  “你偷,偷看,我?”初一有些吃驚。

  “嗯,怎麼著,”晏航點頭,“還看了好半天呢。”

  初一愣了愣,歎了口氣,低頭看著自己的鞋:“我把鞋,底兒蹭,蹭,蹭,了個洞。”

  “你那不是蹭了個洞,”晏航說,“你那就是有個洞了……我那雙鞋在那兒呢,你試試吧,你這破鞋子別一會兒把底兒再給跑掉了。”

  “嗯。”初一猶豫了一下,把自己的鞋給脫了,拿過放在旁邊的那雙鞋,穿上了一隻。

  “大嗎?”晏航問,“我這兒有鞋墊。”

  “一點兒。”初一說。

  晏航沒說話,回屋裡翻了翻,找了雙鞋墊給了初一:“這個挺厚的,不行就再墊一雙。”

  “差,不多了。”初一有些不好意思。

  晏航看著他換下來的鞋,這鞋雖然挺舊了,但鞋底還算厚,居然就磨出洞了?

  “你不說你有新鞋麼?”他過去拿起了初一之前扳起來看過鞋底兒的那只鞋。

  “放了半,半年,”初一輕聲說,“好像小,小了。”

  “你腳半年就能長這麼多?”晏航把鞋放下了,這鞋子的底兒磨得挺厲害,但會穿洞的原因應該還是踩到了什麼東西,或者是急停。

  這個廢物估計又被人攆了。

  初一又歎了口氣:“買,的時候就有,有點兒小,小了。”

  晏航看著他。

  “打折,”初一解釋,“沒有,碼了。”

  “你媽是存錢準備買航母吧?”晏航說。

  “大概買,房。”初一說。

  “哦,”晏航有些無言以對,“我換衣服。”

  換好運動服出來的時候,初一已經把鞋穿好了,看上去還行,就是……晏航看著他往上抽了一截兒的褲腿兒。

  “你這褲子是不是……”晏航說了一半,又看到了他的袖子,“你這套衣服是不是也打折買的沒碼了啊?”

  “我腿,太,太長。”初一把腿往他面前伸了伸。

  晏航笑了:“再長有什麼用,你這個人統共才多長。”

  初一沒說話,往他頭頂上看了看。

  “怎麼,”晏航走過去,初一大概到他胸口,“我183,要跟我比嗎?”

  “你生,下來就,就183哦?”初一說,“厲害。”

  “信不信我抽你。”晏航指了指他。

  “謝謝。”初一笑了笑。

  “謝什麼?”晏航愣了愣。

  初一低頭看了看腳上的鞋,又彎腰把褲腿兒往下扽了扽。

  “你這還不如就扯上來呢,現在又不冷,”晏航蹲下把他的褲腿兒往上拉到了小腿附近,“你這袖子也是。”

  “嗯?”初一沒明白。

  晏航拉過他的手,把他兩隻手的袖子都往上推了推:“這樣就看不出小了。”

  “哦。”初一一臉恍然大悟。

  “走吧,跑步去。”晏航說。

  初一手上有傷,但他沒有多問,反正來去也就那些事兒,被人追,跑掉了或者沒跑掉。

  這是初一的生活,他一個過路的,能管得了多少。

  要沒有連續幾天看到初一被人欺負,只是偶爾一次,他過半小時可能都不會再記得看到過這樣的場面。

  初一帶著他,沒往平時他進進出出總走的那個方向跑,而且是相反的一條岔路。

  晏航跟他並排跑著,這邊他只走在剛來的時候溜達過一圈,跑過兩個路口之後路上的人變少了,人行道上開始能看到跑步的人。

  “你……”晏航轉過頭發現初一離他能有三步遠,挨著牆,之前人行道窄,還不明顯,這段的人行道很寬,還有一半是自行車道了,他居然還挨著邊。

  “嗯?”初一應了一聲。

  晏航過去伸手抓著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拽了出來:“你平時就跑這條路嗎?”

  “是,”初一指了指前面,“在前,面轉,轉圈跑。”

  晏航聽樂了:“不知道的以為你跑五分鐘就喘不上氣兒了。”

  “我還,還能蹦呢。”初一看上去心情不錯,邊說邊蹦著往前跑著。

  “這鞋穿著怎麼樣?”晏航問。

  “舒服,”初一說,“真,太舒服了。”

  晏航笑了笑。

  初一看得出是經常跑步的,再加上平時逃命或者趕時間回家也總跑,跟晏航一塊兒跑了三圈,呼吸調整得很好,都沒太喘。

  晏航第一次跟人一塊兒跑步,平時跑步如果有人靠近他都會覺得彆扭,今天居然感覺還行。

  初一大部分時間裡都是沉默而愉快地跑著,偶爾說一兩句話。

  沒那麼寂寞了。

  快快慢慢地跑了半個小時,他倆停了下來,順著路走著。

  “我請,請你喝,水。”初一說。

  “我請你得了,”晏航說,“你連頓麵條都請不起兩碗的。”

  “今天可,以,”初一笑了,“零用錢發,發了。”

  “多少?”晏航問。

  “夠你喝,水了。”初一拍了拍褲兜。

  “我不喝白水的,”晏航揚了揚眉毛,“我要喝甜的,冰紅茶。”

  “沒問,題。”初一也一揚眉毛,“有的,是錢。”

  初一到旁邊的小超市買了兩瓶冰紅茶,帶著他到綠化帶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

  “大款。”晏航擰開瓶蓋喝了一口。

  “非,非常大,的款。”初一說。

  晏航笑了半天,又喝了兩口冰紅茶之後他突然發現前面的欄杆那邊似乎有水光閃動。

  “不是吧?這是那條河嗎?”他站了起來,走到欄杆旁邊,還真是有條河,但明顯比樹洞那裡的要乾淨,水量也大一些。

  “嗯,”初一走了過來,跨到欄杆上坐著,“這是上,上游。”

  “那你怎麼不上這兒來找個樹洞念叨。”晏航靠著欄杆。

  “人多。”初一說。

  “不是所有人……”晏航看了他一眼,“都會欺負你的。”

  “習慣了。”初一笑笑。

  “其實我也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晏航說,“除了打工的時候。”

  “你,為什麼不,不上學了?”初一問。

  “基本就沒上過,”晏航說,“反正我在每個地方都待不長。”

  初一看著他,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晏航從兜裡摸了根煙出來叼著,再摸打火機的時候摸到了一個鋼鏰兒,拿出來看了一眼笑了笑:“初一。”

  “嗯?”初一看著他。

  “我給你變個魔術吧,”晏航說,“我爸教我的,泡妞神技。”

  “泡,到了嗎?”初一問。

  晏航看著他。

  “沒啊?”初一說。

  晏航嘖了一聲。

  “那我也,也不是,妞啊。”初一說。

  “我說給你變個魔術,我他媽說要泡你了嗎?”晏航說。

  “那,”初一笑著說,“你泡,泡妞的時候,是說,我要泡,你嗎?”

  “你知道你為什麼結巴麼?”晏航說。

  “知道,”初一點頭,“太,欠兒。”

  “知道就閉嘴!”晏航把手伸出來,把小指上的戒指摘了,手背向上輕輕握拳,把鋼鏰兒放到了指縫裡,“睜眼兒看。”

  “好。”初一很專心地盯著那個鋼鏰兒。

  晏航輕輕動了動手指,鋼鏰兒從食指和中指之間翻到了中指和無名指中間,再輕輕一動,鋼鏰兒又翻到了無名指和小指之間。

  “我,也會,”初一說,“還不,不是慢,動作。”

  晏航瞅了瞅他,沒說話,加快了速度,鋼鏰兒又連續地一路翻了回去,看初一張嘴要說話,他指了指初一。

  初一閉上了嘴,繼續盯著。

  鋼鏰兒在指縫中來回翻滾得越來越快,接著晏航手一抖,鋼鏰兒從小指旁邊消失了。

  初一反應快到晏航都有些吃驚,他一把抓住了晏航的手腕,手指伸到他袖口裡摸了摸。

  “有麼?”晏航勾起嘴角。

  “沒,”初一看著他,“我是,不是應該問,去,去哪兒了?”

  “嗯。”晏航點點頭。

  “去,哪兒了?”初一問。

  晏航把手猛地往他眼前一探,手指一錯,鋼鏰兒夾在了他食指和中指之間:“這兒呢。”

  “哇!”初一喊了一聲,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我不,不是演。”

  “再來一次?”晏航看他。

  初一點了點頭。

  晏航把袖子撈了起來,露出了胳膊,把鋼鏰兒放到了指縫裡。

  初一剛凝神聚氣地準備盯著看的時候,他手一晃,鋼鏰兒消失了。

  “哎?”初一愣了。

  “快問。”晏航雙手拍了拍,把掌心對著他。

  “哪兒去了?”初一都顧不上結巴了。

  晏航伸手在他胸口上輕輕點了一下,一翻手掌,鋼鏰兒已經躺在他手心裡了:“這兒呢。”

  “你這,這麼泡,妞,”初一看著鋼鏰兒,摸了摸自己胸口,“會挨,打吧?”

  晏航沒說話,在兜裡摸出了個創可貼,飛快地撕開了貼到了他嘴上。

  初一摸了摸嘴,笑了起來。

  “這回看清怎麼變的了嗎?”晏航問。

  初一搖頭。

  “這就對了,看不清的,”晏航拋了拋手裡的鋼鏰兒,“知道為什麼嗎?”

  初一繼續搖頭。

  “因為它不是一個普通的鋼鏰兒,它是一個……”晏航說,“鋼鏰兒精。”

  初一先是一愣,接著就把嘴上的創可貼撕了下來,一通狂笑,樂得聲音都開岔了。

  “笑屁,”晏航看著他笑了笑,“給。”

  初一邊樂邊看著他:“啊?”

  “這個送你,”晏航說,“我爸總跟我說,鋼鏰兒是護身符,因為它哪裡都有,哪裡都在。”

  初一氣兒還沒喘勻,接過鋼鏰兒之後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才抬起眼:“真的嗎?”

  “真的。”晏航點點頭。

  “你是,不是,”初一輕聲說,“在這兒也,待,待不了,多久。”

  晏航沒出聲,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初一也沒再說話,把鋼鏰兒放進了兜裡,又隔著衣服捏了捏。

  慢慢溜達著往回走的時候,初一把鋼鏰兒從兜裡拿了出來:“鋼,鏰兒精啊。”

  “嗯,鏰兒精。”晏航說。

  初一轉過頭:“晏航。”

  “作甚。”晏航問。

  “你從,從哪兒來?”初一問。

  “從很多地方來。”晏航笑笑。

  “那你是,是哪兒的人?”初一又問。

  晏航看著他,這個問題不是特別好回答,他腦子裡甚至沒有像很多人那樣條件反射就會出現一個地名。

  “故鄉,是,哪兒?”初一大概以為他沒聽明白。

  “故鄉啊,”晏航吸了口氣,仰頭看著夜空,慢慢吐了出來,“我就是故鄉啊。”

  到路口分手的時候,初一又把鋼鏰兒拿了出來:“你還,有嗎?精?”

  “文明點兒。”晏航說。

  “鋼鏰兒精。”初一說。

  “有,”晏航點頭,“所以說它是護身符啊,哪裡都有。”

  “嗯,”初一把鋼鏰兒放回去,“晚安。”

  “晚安。”晏航說。

  晏航回到家,老爸沒在,但是他一開門就看到了桌上放著一個信封。

  老爸回來過,又走了。

  這個信封他非常熟悉,紙邊都磨起毛了,四個角都打卷兒了,每次看到這個信封,他心裡就會一陣發慌。

  “我半個月沒回來,你就打開。”老爸說。

  這麼些年,這個信封他看見過好幾次,雖然每次都沒到半個月老爸就回來了,他也從來沒有打開的機會。

  但他並不想打開,甚至不想看到它。

  晏航拿了本最近暫時不會看的英語書,翻開把信封夾了進去,然後塞到了茶几下面。

  藏得越感覺不到越好。

  初一回到家的時候,客廳裡只有老媽和叼著煙的姥姥。

  “哪兒來的鞋?”老媽一眼就看到了他腳上的鞋。

  “同學的。”初一把鞋脫了下來。

  “新的還是舊的?”老媽走了過來,拿起鞋看了看,“喲還是雙NB。”

  “嗯,”初一應了一聲,“舊的。”

  “原來那雙呢?”老媽看著他。

  “鞋底兒掉,掉了,”初一輕聲說,“賣了。”

  那雙鞋不應該扔,應該拿回來,姥姥每個月要賣破爛兒,連藥盒都攢著,但他實在沒辦法當著晏航的面把那雙鞋還拿走。

  “賣了多少錢?”老媽馬上問。

  “十塊。”初一說。

  “起碼能賣15呢!底子是橡膠的,”老媽皺了皺眉,“算了算了,十塊就十塊吧,錢你留著零花。”

  “嗯。”初一應了一聲。

  “我說了吧,敗家玩意兒吧!”姥姥叼著煙很不滿意,“十塊!十塊夠幹什麼!”

  “你那一堆紙箱都賣不了十塊呢,”老媽煩躁地說,“成天就咬著錢錢錢錢!”

  “我不咬著錢你給我錢啊?你有錢啊?你們趕緊買了房就不用聽我錢錢錢了!”姥姥指著老媽。

  “我昨天還跑了倆工地呢,”老媽坐回沙發上,“現在這房價,是要瘋,河西的房子都快兩萬了!”

  “你別琢磨市區的房子了,郊區!縣城!哪兒不行啊!他爸有車,上下班方便,”姥姥嘖嘖兩聲,“你是不是看二萍在河西買了房你就非得跟著上那兒買。”

  “放屁!”老媽說。

  “她也就靠著她爸給她拿錢,你看著吧,早晚敗光。”姥姥說。

  “我看也是。”老媽喝了口茶。

  初一趴到書桌上,拿出手機,把螢幕調到最暗,儘量不讓媽媽和姥姥覺察到自己的存在。

  他艱難地打開微信,用一萬年的時間點進了朋友圈,又等了三千年,才終於看到了朋友圈的內容。

  很幸運,今天刑天小哥哥的朋友圈在第一條。

  依舊是看不明白的高級英文朋友圈。

  配了一張圖。

  初一點了好幾下才確定這就是一張全黑的圖,不是沒載入出來。

  -The fear from deep within

10

  初一一早出門上學的時候有點兒緊張,他知道一般來說梁兵那種混混,起不了這麼早,但萬一他壓根兒就沒睡,那就不好說了。

  他走出樓道的時候往左右看了看。

  老媽今天也出門,跟在他身後:“你還不走?在這兒磨蹭什麼呢!”

  “嗯。”初一應了一聲。

  老媽沒再理他,騎了自行車走了。

  初一快步也走了出去,沒走平時總走的那條路,而是繞了小半圈從另一個路口到了大街上才往學校那邊走。

  老媽對於他的行為沒有任何關注,可能都沒注意到。

  不過他也已經很多年沒跟家裡人說過總被人找麻煩的事兒了,有多久了……大概從幼稚園的時候起吧?

  姥姥在幼稚園光著膀子跟園長打了一架之後,他就算是被小朋友打了,也不會再吭聲。

  但姥姥還是會有途徑知道的,就算她沒途徑知道,也會有人跑來跟她說,為的就是惹得她撒一次潑,當個樂。

  接下去就是他回家之後姥姥罵,姥爺仿佛沒聽見,老媽開嘲諷,老爸……老爸要是在家的話會給他買點兒吃的用的作為安慰。

  從家裡得到幫助和安全感是不太可能的,初一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所有這些事,他都要自己去面對和解決。

  在反抗無效和友好溝通都失敗的情況下,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沉默和忍耐,儘量讓自己不引人注意,比如他今天穿的還是舊校服。

  一個常年都穿著舊校服的人,突然穿了並不太合身的新運動服,一定會惹出些小麻煩。

  好在這種隱身狀態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

  第一次看戴著口罩的晏航囂張地一邊直播一邊把李子豪那幾個人放倒的時候,他心裡的震驚是無法形容的。

  自己這輩子大概都不可能有晏航那樣的氣場了。

  底氣十足的囂張。

  他並不需要晏航的保護,但也還是會想要靠近晏航,晏航囂張的外表之下,是一個平和隨意的人。

  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跟他說話了,很普通,非常普通平淡的交流。

  更何況晏航跟他的同學不同,他身上有他從未見過的氣質。

  好學生壞學生都沒有的那種。

  只可惜。

  如果一開始就不跟晏航接近就好了,現在就不需要去擔心晏航總有一天會走的問題。

  得到了再失去,不,得到了就知道會失去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失去,比從來都得不到要讓人更失望。

  “初一!”有人在他身後喊了一聲。

  初一低頭沒有反應,這聲音他根本不需要去看就知道是李子豪。

  現在是在大街人,上班上學的人很多,李子豪不會對他怎麼樣,最多嘲幾句,所以他只需要沉默就可以了。

  連跑都不用跑。

  “聾了?”李子豪趴在自行車上滑到他身邊,“沒讓你老大送你上學啊?”

  初一繼續往前走。

  “你老大是不是以為打我一次這事兒就過了?”李子豪說。

  打?

  晏航打了李子豪?

  初一有些吃驚。

  “你給他帶個話,要不是我爸攔著我,”李子豪說,“我能讓他這兩天過得這麼消停?”

  初一忍不住轉頭看了李子豪一眼。

  “不過是我爸店裡一個服務員,狂個屁!”李子豪狠狠地扯著嘴角,“現在被開了,不知道上哪個飯店洗碗去了吧!”

  李子豪他爸就在這條街上開了個咖啡店,學校的同學差不多都知道,不過初一沒想到晏航去打工的地方會是李子豪家的店。

  還打了李子豪?

  然後被開除了?

  “聽到了沒!”李子豪伸手往他腦袋上拍了一下。

  初一猛地停下了腳步。

  “怎麼?”李子豪很震驚地看著他,“喲喲喲,這是要跟我打一架嗎?”

  初一沒出聲,頓了頓之後繼續往前走了。

  李子豪一個人,不像平時跟著幾個人一塊兒的時候氣勢足,初一沒回應,他也就沒勁了,自己騎著車往走了。

  看著李子豪消失之後,初一才再次停下了腳步,彎腰撐著膝蓋,深呼吸了幾次。

  李子豪吃驚,他自己也吃驚。

  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想抄個東西對著李子豪的腦袋砸一下。

  這麼多年,他早就已經習慣也接受了這樣的生活,也找到了起碼現階段能自保的方式。

  無論面對什麼樣的羞辱和傷害,他都能保持平靜。

  這就是他生活的部分,如果不能讓自己平靜,這日子就沒法過下去了。

  但今天情緒卻突然有了這麼大的波動,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晏航一夜沒睡,天亮之後才稍微迷糊了一陣,但也沒能持續多長時間,不超過一小時吧。

  全身都躺得發酸,他不得不起了床。

  已經過了上班上學的高峰時間,這會兒站在窗口看出去,街上的人很少。

  陽光倒是很好,空氣裡也帶上了暖意。

  洗漱完了之後人清醒了一些,晏航換了衣服出了門。

  轉了一圈,買了吐司麵包和雞蛋,還有黑胡椒和蕃茄醬。

  回家之後給自己做了一份非常精緻的吐司煎蛋,再倒了杯牛奶,坐在窗臺上慢條斯理地吃完了。

  無聊的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找件事做到精緻,能緩解不少。

  老爸說的。

  平時這招湊合能管點兒用,但今天……也就那樣吧。

  吃完吐司煎蛋他還是覺得很喪。

  畢竟現在跟平時那種習以為常了的狀態不同。

  茶几下面壓著的那封信,就像一口扣在他腦袋上的缸。

  吃完早餐他又出了門,打算在附近轉悠轉悠,看有沒有合適的地方能打工。

  咖啡店那條商業街,還是很繁華的,那天因為在河裡尋寶的初一,他沒能去橋那邊逛逛。

  今天溜達過來,發現還不錯。

  洋氣。

  晏航找打工的地方目標挺明確的,跟西餐有關的,他一直想做西餐,現在沒有條件,但他會儘量讓自己一直在這樣的環境裡,看到的聽到的接觸到的都跟他想做的事有關,能學到不少東西。

  商業廣場旁邊有一條一很時髦的街,各種中西餐飲都有,晏航拐了進去,慢慢溜達著。

  走了半條街,看到了一家西餐廳在招服務員。

  他走了進去。

  今天中午放學,初一第一次一個人回家。

  李子豪沒找他麻煩,另外幾個長期陪著他回家的不知道是不是收到了李子豪的情報,只是遠遠跟著他,沒有靠近。

  初一甚至覺得有些不習慣了。

  路過晏航家時,他猶豫了一下,過了街。

  晏航家拉著窗簾,他過去輕輕敲了敲門,裡面沒有人回應。

  初一堅持又敲了兩次,確定了沒人在家,才有些失望地轉過身,低頭往回走。

  剛走了兩步,一條腿伸了過來,攔在了他面前。

  他一眼就看到了鞋,是晏航的鞋。

  晏航大概是NB的粉,所有的鞋都是NB的。

  “買路錢。”晏航說,手也伸到了他面前。

  初一在兜裡掏了掏,拿出了一張一塊錢,放到了他手上。

  “你不是大款嗎?”晏航說。

  “這是公,公攤面積,”初一指了指腳下,“你要不再湊,湊幾個搶,了吧。”

  晏航笑了起來:“吃飯了沒?”

  “回,家吃,”初一笑了笑,“你去逛,逛街了?”

  “沒,”晏航說,“找工作去了。”

  “找,到了嗎?”初一馬上問。

  “廢話,我又不找什麼牛逼工作,服務員的活兒還能找不到嗎,”晏航拿了根煙叼著,“那邊一個西餐廳,到時帶你去吃。”

  初一點點頭,想了想又很猶豫地輕聲問:“你打,打,打了李,子豪?”

  “嗯,我打打打打了他,大概三四下吧,”晏航扳著手指頭,過了一會兒才看著他,“李子豪是誰?”

  “就,就那天……”初一指了指街對面。

  “他叫李子豪啊,”晏航說,“打了,他吃錯藥了跑我跟前兒來叫板,我不抽他一頓多過意不去。”

  “所以你,就失,失業了。”初一歎氣。

  “我一年要失好幾回業,”晏航說,“你起碼得再歎八口氣。”

  初一看著他。

  “再說也不關你事兒,你鬱悶什麼,”晏航說,“我打架打大的,看誰不順眼了就打,不一定得有什麼原因。”

  “我挺,羡慕你的。”初一說。

  “羡慕什麼,”晏航問,“打架?”

  “不,不是,”初一看著他,“你很,自由。”

  晏航也看著他,很長時間都沒說話,最後笑了笑,在他胳膊上輕輕拍了一下:“你懂個屁,回去吃飯吧,一會兒晚了又挨呲兒。”

  初一回到家沒有超時,老媽在廚房裡做飯,聞上去還挺香的。

  他放了書包就進了廚房,在老媽開口之前把旁邊打完蛋的碗給洗了。

  “去寫作業吧,”老媽說,“活兒我都幹完了,你再晚點兒回來就能給你把飯喂嘴裡了。”

  初一沒出聲,把已經滿了的垃圾袋系好,找了個塑膠袋套到垃圾桶上,才走出了廚房。

  姥姥今天沒工夫理他,坐沙發上打著電話:“去鬧啊,這種事兒你不鬧個三回兩回的誰能給你辦……什麼幾個工作日,你別信!就騙我們這些老百姓呢……我跟你說就去鬧!往他們大廳地上一坐!你看他們管不管!”

  初一走進了屋裡,坐到自己床上。

  昨天那套運動服還沒洗,他拿過來想去洗的時候,發現兜裡的零錢都被拿出來放到了床頭。

  他愣住了,都沒顧得上判斷是不是少了錢,先伸手過去一通扒拉,確定這堆零錢裡沒有鋼鏰兒之後他猛地跳了起來。

  家裡會動他兜裡錢的,就是老媽和姥姥。

  姥姥在打電話……不打電話他也沒勇氣去問,只能進了廚房:“媽。”

  “幹嘛。”老媽不耐煩地說。

  “我運,運動服兜,裡的錢……”初一小聲問,“是,是,是……”

  “我拿了六塊,去小賣部買醬油,差六塊,”老媽說著往客廳那邊偏過頭提高了聲音,“你姥連六塊零錢都沒有!我就拿你的了。”

  初一沒說話,轉身跑出廚房,換了鞋都沒顧得上跟姥姥說一聲去哪兒,就沖出了家門。

  老媽拿他的零用錢他完全不介意,反正零用錢本來就是老媽給他的。

  但今天這六塊錢就不行了,六塊,一張五塊,還有一個肯定就是鋼鏰兒。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鋼鏰兒,這是晏航給他的護身符!

  雖然晏航說了,鋼鏰兒都是護身符,但這個鋼鏰兒不是普通的護身符,它是一個鋼鏰兒精護身符。

  初一一路連氣兒都沒倒地跑到了小賣部,往櫃檯上一拍:“鋼鏰兒!”

  “哎呦,幹什麼!”老闆讓他嚇了一跳。

  “我媽剛買,醬油了!”初一很少覺得自己結巴有什麼不方便,無非就是少說幾句話,或者說慢點兒,這會兒才體會到了結巴有多急人,“是,不是有個鋼鏰兒!”

  老闆有些莫明其妙地在自己收零錢的盒子裡翻了翻:“大概有吧,我剛把錢收好了,這裡頭就二十來塊,就這一個鋼鏰兒。”

  “給我!”初一喊了一聲,從兜裡摸了張一塊錢的紙幣出來,“給你,這個。”

  “急成這樣,”老闆拿出那個鋼鏰兒看了看,“不知道的以為你這是個金幣呢。”

  初一從老闆手上把鋼鏰兒拿了回來,低頭仔細看了一下,其實這個鋼鏰兒也沒什麼特別標記,只能慶倖老闆這會兒就收了這一個鋼鏰兒。

  “謝謝,”初一說,“不,不好,意思。”

  “沒事兒沒事兒,”老闆說,“汗都急出來了幹嘛呢這是。”

  這是個鋼鏰兒精!能不急嗎。

  初一死死地捏著這個鏰鏰精回了家。

  進門就被姥姥指著劈頭蓋臉一通罵,他也沒什麼感覺了,反正姥姥罵他的時候他一般都不過腦。

  把鋼鏰兒放到了筆袋裡,他才覺得安心下來,躺到床上都不想動了。

  天色一點點暗了下去。

  中午睡了一會兒,醒來的時候三點多了,晏航幾個小時就這麼坐在窗臺上,一直盯著遠處的天空。

  有時候時間長了就能看出天色由亮到暗每一幀的變化,甚至能看到明暗過度時會有微微的卡頓。

  不知道是不是只有他這種無聊到極點又不安到極點的人才會有這樣毫無意義的觀察。

  下班高峰過了,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和車都一點一點消失在夜色裡,眼前變得有些空蕩蕩。

  下午放學的時間居然沒有看到初一,有些意外。

  他跳下窗臺,給初一發了個消息。

  -你沒回家?

  -回了,走的另一條路

  -哦,以為你又被堵了

  晏航喝了口水,琢磨著晚上是不是要做點什麼東西吃,初一的消息又發了過來。

  -晚上你跑步嗎,我去找你

  -幾點

  -可能十點,我要寫完作業才能出去

  -沒事,半夜都行

  -那你等我

  -

  等。

  這個詞對於晏航來說有著不一樣的意義。

  他一直在等。

  等著出發,等著到達,等著老爸回來,等著面對新環境。

  等著有一天能停下。

  等著老爸有一天能告訴他,為什麼。

  午飯沒吃,這會兒晏航覺得有點兒餓了,看來晚飯還是得吃。

  他看了看冰箱裡的材料,乳酪黃油洋蔥土豆培根,挺齊全。

  做個培根焗飯吧。

  他拿手機開了直播,照舊是老習慣,手機架好,口罩一捂,低頭悶不作聲就開始做飯。

  螢幕上幾個老粉還刷得挺熱鬧。

  -這手我先舔為敬了

  -小帥哥今天沒在嗎

  -小帥哥不在的第一天,想他

  -小天哥哥今天情緒低落

  -這麼大的口罩也能看出來情緒?

  “飯是昨天剩的,”晏航拿起鍋,把黃油放了進去,“黃油化了以後就稀裡嘩啦把你想吃的都倒進去……”

  -粗暴

  -非常江湖了

  “然後攪攪攪拌拌拌……”晏航把食材和飯都倒進了鍋裡。

  -以為你也結巴了

  -被小帥哥傳染了嗎233333

  晏航笑了笑:“都拌勻了以後就倒在碗裡壓實,然後撒上切碎了的乳酪……好了放烤箱18015分鐘就可以吃了。”

  他退出了直播,把手機扔到一邊。

  盯著碗裡的飯菜發了很久的呆。

  一直到房門傳來一聲響,他才猛地回過頭,順手拿起了旁邊的刀。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但在老爸有意無意地訓練之下,這樣的反應已經像是長在了他身體裡,就像那些若有若無的不安。

  “親愛的幾道太子!”客廳裡傳來了老爸的聲音,“寶貝兒你在家嗎?”

  晏航放下刀,走出了廚房:“在做飯。”

  “有我的嗎?”老爸把鞋踢到一邊,問了一句。

  “焗飯,想吃嗎?”晏航看了看他,覺得老爸滿臉疲憊。

  “吃,”老爸走到他面前,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航啊。”

  “嗯。”晏航應了一聲。

  “突然覺得你長大了。”老爸說。

  “那你有點兒遲鈍,”晏航說,“我覺得我就沒小過。”

  老爸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之後他張開了胳膊,一把摟住了晏航:“我一直就覺得對不住你。”

  晏航頓了頓,也抱住了老爸,然後又迅速在他身上摸了摸。

  “沒傷。”老爸說。

  晏航抱住老爸,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沒壓住那句話:“爸。”

  “嗯?”老爸拍拍他的背。

  “我害怕。”晏航輕聲說。

11

  害怕。

  晏航一直不願意去直面的情緒。

  很害怕。

  每次屋裡之剩下他一個人的時候,每次離開一個還沒有熟悉起來的陌生城市時,每次往前看什麼都沒有往後看也是一片空白的時候。

  他所有的情緒都因為老爸的出現和消失而起起落落。

  除了眼下,對於將來和過去,老爸都沒有提起過哪怕一個字,而他也只能努力地告訴自己一切都不需要。

  他們就是一對瀟灑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的父子,浪跡天涯,過得囂張肆意,不受哪怕一絲絲世俗的影響。

  自由。

  初一羡慕的。

  其實初一羡慕的只是想像。

  沒有來處,沒有歸途,這樣的自由,真的會有人羡慕嗎。

  晏航進了廚房又做了一份飯,加了咖喱,老爸喜歡咖喱,灑上乳酪之後一起放進了烤箱裡。

  調好溫度和時間之後他就站在烤箱前出神。

  無論怎麼說,只要老爸在,他就還是會覺得安心,哪怕這份安心就像是焗飯表面的乳酪。

  “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老爸靠在廚房門邊。

 

  “小學以前的好像不記得了。”晏航說,老爸突然會提起這樣的話頭讓他一陣心慌,他對自己的童年記憶不算多,似乎有天然的抗拒。

 

  “我剛帶著你出來的時候,你麵條都煮不熟,兩個人,你煮了一大鍋,水都幹了,麵條還是生的。”老爸笑了笑。

 

  “啊,”晏航想想也笑了起來,回頭看著老爸,“你也不教我。”

 

  “我自己都不會,怎麼教,做飯這事兒你是真的自學成材了,連啟蒙老師都沒有,”老爸說點了根煙,“要嗎?”

 

  “做飯呢抽什麼煙。”晏航說。

 

  “挺講究。”老爸笑著說。

 

  之後又是長時間的沉默,烤箱發出叮的一聲時,晏航回頭看了看,老爸還靠在廚房門邊,不過他回頭老爸居然沒有發現,看著窗外發愣。

 

  “好了。”晏航說。

 

  “香。”老爸吸了吸鼻子,轉身回到客廳坐到了沙發上。

 

  晏航把焗飯端出去放到茶几上,坐到他身邊。

 

  電視上播著本地新聞,他倆一人端一個碗坐沙發上邊吃邊看電視,這是很多年來晏航記憶裡的固定場面。

 

  一般情況下都不說話,吃完飯回味一番,碗有時候晏航會回味完了去洗,有時候會扔到第二天,晚上老爸看電視,他窩在旁邊玩手機或者看書,也會讓老爸隨意說幾句話,他給翻譯成英文。

 

  今天也是一樣,只是他窩在沙發上捧著書半天也沒看完兩頁。

 

  茶几下面的書老爸動過了,他夾在書裡的那個信封肯定已經被老爸拿走了,每次都是這樣,無論他把信放在什麼地方,老爸都能找到然後拿走。

 

  當然,他能藏東西的地方也就那麼一點兒,陌生的房子裡沒有他信任的角落,東西都只能藏在自己隨身的物品裡。

 

  以前老爸每次拿走信,日子又會回到常態。

 

  但今天這次不一太一樣,依然是說不出來的那種感覺。

 

  晏航是個很敏感的人,能覺察到很多細節和情緒,老爸還誇過他:“我們太子這洞察力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他倒是希望自己是個遲鈍的人,什麼也感覺不到,也就什麼都不會害怕。

 

  其實他對老爸不是沒有過猜測,在年紀更小些的時候,他天真地窮盡想像給老爸安排出很多炫酷的職業。

 

  特警,特工,臥底,殺手,捉鬼天師……

 

  後來就不再去想這些了。

 

  他不得不面對並且忽略現實,老爸不可能有任何職業,他弄回來錢的方式也未必光彩。

 

  至於原因,他只能等著。

 

  一直等,等到現在。

 

  他的不安在今天到達了頂峰。

 

  害怕。

 

  是他一直不肯輕易示人的情緒,哪怕是老爸,他也不願意。

 

  他是晏航,從小到大囂張自在不會害怕任何人的太子呢。

 

  “還記得你姥姥和姥爺嗎?”老爸突然問了一句。

 

  “嗯?”晏航沒反應過來,姥姥姥爺就像是媽媽一樣幾乎沒有印象,只隱約在某些非常不愉快的夢裡會有殘影。

 

  除了這些,他平時完全不會想起來。

 

  甚至在聽到老爸說到姥姥的時候,他第一反應是初一家蚯蚓眉的白臉老太太。

 

  “姥姥去年去世了,姥爺是上個月,”老爸說,“其實沒多大年紀。”

 

  晏航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只知道老爸是個孤兒,他沒有爺爺奶奶,至於姥姥姥爺,他壓根兒沒去想過,現在猛地這麼提到,他沒有任何情緒,也做不了任何回應。

 

  “我是不是從來沒有跟你提過,”老爸偏過頭,“我非常,非常,非常……想你媽媽。”

 

  晏航愣住了。

 

  在說出你媽媽三個字的時候,他看到了老爸眼睛裡的淚光。

 

  這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看到老爸的眼淚。

 

  “老晏,”他有些不知所措,“你……”

 

  老爸笑了笑,看著他:“你跟你媽長得一點兒都不像,想看著你懷念一下她都不行。”

 

  “我不是不小心長得太像你了麼。”晏航說。

 

  其實他有過跟老爸一樣的心思,他曾經對著鏡子想看看除去跟老爸像的那一部分,能不能找到媽媽的影子,但是沒有成功。

 

  他跟老爸長得非常像,有時候他會覺得,說不定他是老爸親自生的。

 

  “我這陣應該不出門,”老爸點了根煙,把視線又放回了電視上,“希望你每天做飯不要重樣,要不就跟你絕交。”

 

  “嗯。”晏航笑了笑。

 

  快十點的時候,老爸突然轉頭看著門,接著門就被敲響了。

 

  “是初一,”晏航輕聲說,“他來叫我去跑步。”

 

  “跑步不長個兒,”老爸說,“讓他別費勁了,改蹦吧,跳個高什麼的。”

 

  “那你跟他說。”晏航站了起來,過去把門打開了。

 

  初一穿著小了一號的運動服和那雙NB站在門外,按照晏航給他設計的形象,把褲腿兒拉了上去,袖子也擼上去了。

 

  看到老爸之後他笑了笑:“叔,叔好。”

 

  “跑步啊?”老爸說。

 

  “嗯。”初一點頭。

 

  “跑步好,跑步能長個兒,”老爸指了指晏航,“他跟你那麼大的時候只有一米四……”

 

  “父子之間的信任呢?”晏航震驚地轉頭看著老爸。

 

  “就是天天跑,後來嗖嗖嗖,”老爸比劃了一下,“就抻長了,神奇吧。”

 

  “挺神,奇。”初一笑了起來。

 

  “走走走走走,”晏航換了鞋,出門的時候又回過頭,“你吃宵夜嗎?跑步那邊有挺多賣燒烤的。”

 

  “烤翅,烤腸,烤板筋,鴨脖……”老爸迅速地報了一串。

 

  晏航沒理他,把門關上了,他又在裡頭接著喊:“看看有沒有椒鹽鴨舌——記得帶啤酒——”

 

  “一米,四啊。”初一看著他感歎了一句。

 

  “找抽呢?”晏航說。

 

  “我真長,長個兒了。”初一說。

 

  “沒看出來,這種肉眼不可見的增長速度先忽略吧。”晏航看了看他頭頂,初一頭髮有點兒長了,風吹過來的時候腦袋頂上有兩撮頭髮跟要跳舞似的立著,估計沒錢去理髮。

 

  “我比過,年的時候高,高了五公分。”初一跳了一下。

 

  “恭喜啊,”晏航由衷地祝賀,“那你原來得有多矮啊。”

 

  “跟你當年差,不多吧。”初一說。

 

  “你信不信我明天就加入李子豪戰隊。”晏航看著他。

 

  “不,信,”初一搖搖頭,“李,子豪英,英語不,及格,你們溝,通不了。”

 

  “靠,”晏航笑了起來,“你英語厲害嗎?”

 

  “我就沒,沒有及,格的科,科目。”初一很誠實地回答。

 

  “……那上普高沒戲了吧?”晏航想了想,“中專?職高?”

 

  “我想工,工作。”初一小聲說。

 

  晏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初一這樣的小孩兒,學校對於他來說,應該是沒有什麼吸引力的,也許能上班擺脫那個環境才是他最迫切的需要吧。

 

  “我媽肯,肯定生氣。”初一說。

 

  “你們家挺逗的,什麼也不管,”晏航說,“還那麼多要求,你是不是撿來的?或者抱養的?”

 

  “不是,”初一笑了笑,“我是個意,意外,我媽沒,想要我,她本來要讀自,自考的,沒讀成。”

 

  “……哦。”晏航愣了愣,抬手在他腦袋上扒拉了兩下。

 

  今天跑步的地方人挺多,都是戴著耳機裝備齊全的跑友,晏航看著覺得挺舒服,有種真實的感覺。

 

  初一照例是跑跑跑就挨著邊兒了,晏航再過去把他拉回跑道中間。

 

  “喝,飲料嗎?”跑了一小時休息的時候初一問。

 

  “天天跑天天喝,”晏航說,“你零用錢是不是挺多的?”

 

  “你請,我,”初一說,“明天就,就喝白開,水了。”

 

  晏航笑了半天:“想喝什麼?”

 

  “檸檬茶。”初一回答。

 

  晏航買了檸檬茶給他,自己要了一聽可樂,坐在河邊喝著的時候,挺大一陣風吹過來,初一抓了抓自己腦袋上被吹得紛紛豎起的頭髮。

 

  晏航看著他前額的跟狗啃過似的頭髮,沒忍住伸手幫他理了一下,發現還是狗啃過一樣沒變化。

 

  之前他都沒注意過初一的頭髮是這德性。

 

  他想了想問了一句:“你成天被人找麻煩,被搶過錢嗎?”

 

  “人在江,江湖飄,”初一喝了一口檸檬茶,“哪能不,挨搶。”

 

  “是不是零花錢被搶了沒錢理髮?”晏航問。

 

  “我一,一直都,自己剪。”初一非常平靜地回答。

 

  晏航從他的語氣裡居然聽出了一絲得意:“啊,是不是還覺得自己手藝挺好啊?”

 

  “這是層,次感。”初一捏著自己前額的頭髮拽了拽。

 

  “是哦,”晏航看著他,“相當有層次啊。”

 

  初一笑了笑,過了一會兒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難看?”

 

  “談不上難看,多虧你長得還行。”晏航說。

 

  “反正平,平時也沒,人看我。”初一喝了口檸檬茶。

 

  “我看啊,天天跑步我天天都得看呢,”晏航歎了口氣,“我正好明天想去理髮,一塊兒去吧。”

 

  初一沒說話。

 

  “我有卡,”晏航又說,“你可以用我的卡。”

 

  “不,不了,”初一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我都幫,幫不上你什,什麼忙。”

 

  “那要不這樣,”晏航反應過來,這種自己完全沒感覺的行為大概會讓初一有壓力,他拿出手機戳開日曆,“我明天開始要上班了,一三五我下班時間晚,你幫我跑腿兒買菜吧。”

 

  初一看了他一眼。

 

  晏航感覺自己在跟“朋友”相處上真是非常沒有經驗。

 

  生硬而尷尬。

 

  於是也閉了嘴。

 

  “那你要買,買菜的,時候,”初一說,“就提,前,告訴我。”

 

  “嗯,”晏航點頭,想了想又捂住眼睛歎了口氣,“操,尷尬死了。”

 

  初一笑了起來。

 

  “笑個屁。”晏航說。

 

  “晏航,你特別,好。”初一說。

 

  “這個我倒是知道。”晏航說。

 

  初一又一通笑。

 

  回去的時候晏航去旁邊的燒烤店裡轉了轉,老爸要的東西不齊,不過也買了一大堆,快到家的時候又去超市里買了兩提啤酒。

 

  “去我家吃燒烤?”晏航看著初一,“這些吃的我一會兒再加工一下。”

 

  “好。”初一一點兒都沒有猶豫。

 

  “耿直,”晏航拍拍他的肩,“就喜歡你這樣的。”

 

  “我想跟,跟你待著。”初一說。

 

  “是麼,”晏航笑了,“我得跟我爸說,那個魔術泡不著妞,只能泡到小男孩兒。”

 

  “能教,教我嗎?”初一問。

 

  “你要泡誰?”晏航看著他。

 

  “沒,”初一舉起手,動了動手指,“覺得很,很酷。”

 

  “一會兒教你,很簡單,就是得練。”晏航說。

 

  “嗯。”初一愉快地點頭,一路走著都舉著手來回動著手指。

 

  到家的時候老爸已經把茶几收拾好了,電磁爐和平底鍋都架好了,這是他們的習慣。

 

  他跟老爸都愛吃燒烤,但一般不在外頭吃,都是打包了拎回家來自己一邊熱著一邊吃。

 

  “來,初一坐這兒,”老爸給初一拿了凳子,“啤酒能喝點兒嗎?”

 

  “舔,舔舔吧。”初一說。

 

  “那怎麼也得舔個兩三罐吧。”老爸說。

 

  “別教壞小孩兒,”晏航拿了三個盤子出來坐下,打開了電磁爐,拿了一小塊黃油放進去,“這個加了黃油特別香。”

 

  初一湊到鍋邊聞了聞:“香。”

 

  這種在家裡圍坐在桌邊,沒有壓力,沒有滿耳抱怨和不滿,不急不慢地吃著燒烤喝著酒的場面,初一很喜歡。

 

  在爺爺家有差不多的類似場面,但是爺爺家離得太遠,他一年最多也就是暑假的時候去待幾天,還要忍受著姥姥前後長達一個月的關於他是白眼兒狼的咒駡。

 

  晏航爸爸是個有點兒孩子氣的人,初一面對著他的時候,沒有面對長輩的壓力,很放鬆。

 

  他可以一言不發,聽著晏航和他隨意地聊天兒。

 

  非常有意思。

 

  很幸福和溫暖。

 

  “你媽媽做菜手藝怎麼樣?”晏航爸爸問他。

 

  “一鍋,燴派的。”初一說。

 

  晏航爸爸笑了起來:“小結巴這麼能貧。”

 

  “我以為你家是你姥姥做菜呢,”晏航說,“你不說你媽挺忙的麼。”

 

  “姥姥也,忙。”初一歎了口氣。

 

  忙著吵架,忙著抱怨,忙著佔便宜。

 

  “嘴饞了就上我們這兒來,”晏航爸爸喝了口啤酒,“我們有好菜有酒,沒有規矩。”

 

  “嗯。”初一笑著點頭。

 

  這一頓宵夜吃得很爽,初一都不知道自己這麼能吃,也不知道晏航父子倆也這麼能吃,啤酒喝完了,燒烤也都吃得差不多了。

 

  “還有倆雞翅,一根兒腸,吃完得了。”晏航爸爸拎著袋子往鍋裡一倒。

 

  袋子套了兩層,晏航扔在外面那層袋子裡的兩個鋼鏰兒掉了出來。

 

  “喲,護身符。”晏航爸爸把鋼鏰兒撿起來排在了茶几上。

 

  “我有,”初一笑了笑,“晏航給,了我一,一個。”

 

  “是麼,”晏航爸爸笑了起來,“我跟你說,這個非常管用。”

 

  “嗯,”初一點頭,“昨天差,差點兒讓,我媽花,花了,急死我了。”

 

  晏航看了他一眼:“花了就花了,再找一個就行。”

 

  “不行,不,一樣,”初一說,“那個是……就是不,一樣。”

 

  “那你得收好,”晏航樂了,“都長一個樣,混一塊兒就找不著了。”

 

  初一被他這麼一說,頓時有些緊張,摸了摸口袋。

 

  “給我,”晏航大概是看出了他的緊張,向他伸了伸,“我幫你加工一下。”

 

  “怎麼加,工?”初一把鋼鏰兒拿出來放到了他手上。

 

  “等著,”晏航站了起來,“老晏你撿回來的那塊小皮子呢?”

 

  “屋裡桌上扔著呢。”晏航爸爸說。

 

  晏航進了屋裡,挺長時間都沒出來。

 

  初一和晏航爸爸把燒烤吃光了,又有的沒的瞎聊了半天,晏航才走了出來,把鋼鏰兒放到了他面前的茶几上:“這樣不會丟了。”

 

  初一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鋼鏰兒穿上了小皮衣。

 

  兩條深棕色的細皮帶交叉著從鋼鏰上繞了一圈,背面用一塊剪成了圓形的小皮子墊著,粘在了一起,還穿了根細皮繩在上頭,可以像項鍊一樣戴在脖子上。

 

  “好看,”初一有些吃驚,看著晏航,“你做,的嗎?”

 

  “很容易做的,剪了皮一粘就行,”晏航笑著說,“你要不敢戴脖子上就繞手腕上,都不敢就藏起來,反正不會跟別的鋼鏰兒搞混了。”

 

  初一一直把鋼鏰兒捏在手裡,起身回家的時候才放到了兜裡。

 

  晏航都沒想到會有人對一個鋼鏰兒這麼在意。

 

  “小天哥哥你送送他,”老爸靠在沙發裡指揮著,“裡面那截路好像沒有燈。”

 

  “沒事兒,”初一有些不好意思,“我一,一個男的。”

 

  “走吧,我溜達一會兒。”晏航說。

 

  老爸知道初一總被欺負的事兒,現在天兒暖了,這個時間,小流氓小混混的夜生活才剛開始,估計是怕初一開心了一晚上回家的時候被敗了興。

 

  陪初一走過那段沒有路燈的路之後,初一指了指前面一片舊樓說:“我家,就那兒了。”

 

  “嗯。”晏航看了看,也不知道指的是哪棟樓,但他知道初一應該不願意讓人靠近他家,於是停下了步子。

 

  “謝謝。”初一說。

 

  “廢話真多,回吧。”晏航說。

 

  “如果有,有一天,”初一看著他,“你走了,我會,很想你的。”

 

  晏航笑了笑。

 

  初一也笑了笑,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輕輕握了一下,轉身快步走了。

 

12

 

  晏航站在原地,一直到看不見初一的身影了,他才點了根煙叼著,轉身慢慢往回溜達。

 

  初一的那句話讓他有些說不上來的感覺。

 

  早晚都會走的。

 

  這是他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有的想法,除了永無休止的未知,他不會有什麼別的感觸。

 

  因為他跟任何地方都沒有聯繫。

 

  我來了,我走了,這個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沒有留下我任何痕跡。

 

  所以來來去去也就沒有什麼可感慨的。

 

  但現在聽到初一說出這樣的話時,他卻會有些悵然。

 

  他在這裡留下了痕跡,有一個上初二的小男孩兒,會記得他。

 

  有一天他回過頭看的時候,會有那麼一些畫面,關於某個城市的記憶會不再只是一個簡單的地名。

 

  回到家老爸已經洗完澡換了睡衣,桌上的東西也都收拾到廚房了,不過沒洗,都堆在洗碗池裡。

 

  晏航跑完步一通吃,這會兒有點兒犯懶,於是也坐到了沙發上愣著。

 

  老爸正在看夜間新聞,除去一二線城市,一個城市也沒多少新聞夠一天不重樣的,這些新聞都是下午看過了又重播的,周日還會有個匯總,晏航感覺只要老爸在家,他就能背誦當天的新聞。

 

  “明天還跟初一去跑步嗎?”老爸問。

 

  “嗯,跑吧,反正我本來也要跑。”晏航說。

 

  “挺好,”老爸點點頭站了起來,“我去睡了。”

 

  “剛吃一肚子肉就睡?”晏航看了他一眼,“中年人特別容易發福,你不警惕一下你的肚皮麼。”

 

  “不要妒忌我的身材。”老爸伸了個懶腰,回了屋。

 

  明天要上班,晏航今天晚上得讓自己睡著,他在客廳玩了一會兒手機之後去洗了個澡也回了屋裡。

 

  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完全沒有睡意,他拿過手機點開了微信,看了看朋友圈,在一堆各種商家的消息裡看到了一小時前初一發的小表情。

 

  是個中規中矩的“微笑”。

 

  非常不起眼,要劃拉快一點兒都發現不了。

 

  晏航笑了笑,不知道初一這一個個的小表情對於他自己來說到底有著什麼樣的含義。

 

  看了一會兒手機,還是沒睡意,晏航又點了個電影出來。

 

  鬼片。

 

  看了半小時也沒見著,被BGM和女主每隔五分鐘一次的尖叫嚇得半死,於是關掉了。

 

  都嚇精神了,簡直神采奕奕。

 

  他只得起了床,去客廳給自己倒了杯水,準備吃藥。

 

  回屋的時候他看到老爸的屋裡還亮著燈,離老爸進屋已經一個多小時了,老爸睡眠不錯,特別這種吃了宵夜喝了酒的晚上,基本進屋二十分鐘就會關燈了。

 

  如果真這麼長時間都睡不著,老爸會過來看看他睡了沒,如果他還醒著,就聊會兒,但今天老爸也沒找他。

 

  晏航猶豫了一下,很輕地走到了門口,聽了聽屋裡的動靜。

 

  很安靜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但是能聞到很淡的煙味兒。

 

  大晚上不睡覺,躲屋裡抽煙,抽到門縫邊都能聞到味兒了,這是老爸很少見的狀態。

 

  這麼多年,除了行蹤不定和偶爾的受傷,他一直過還算健康,這麼抽煙幾乎從來沒有過。

 

  晏航抬手想敲敲門,但一直到手都舉酸了,也還是沒敲下去。

 

  最後他回了自己房間,吃了兩顆藥睡下了。

 

  藥還是有用的,好歹是睡著了,就是早上醒的時候覺得腦袋發漲。

 

  晏航頂著八十六斤的頭慢慢走出房間,往老爸那邊看了一眼,房間門已經打開了。

 

  他走過去往裡看了一眼,老爸沒在裡頭,又回頭往鞋架那邊看了看,老爸鞋沒在,應該是出門了。

 

  他進屋把只開著一扇的窗戶全都打開了。

 

  老爸起床有疊被子的習慣,所以判斷不出來他昨天晚上睡沒睡,但屋裡還沒有完全散盡的煙味兒證明他就算睡了也沒睡多長時間,這味兒,上半夜應該都在抽煙。

 

  頂著沉重的頭洗漱完,正考慮著早餐要弄點兒什麼吃的時候,客廳門響了一聲,晏航轉過頭,老爸拎著一兜冒著熱氣的早點進來了。

 

  “你買早點去了?”晏航問。

 

  “你昨天沒睡好吧,”老爸把袋子放到桌上,“我就非常貼心地去買了,昨天初一跟我說那邊有一家賣早點的很好吃,品種也多。”

 

  “你倆還聊這個了?”晏航把袋子裡的小餐盒一個一個拿出來,“跟倆老太太一樣。”

 

  “我們聊的是民生,”老爸說,“老太太哪有我們這麼高級。”

 

  “……哦,”晏航看了看餐盒裡的早點,倒的確是種類齊全,而且賣相都不錯,他拿了一盒最喜歡的南瓜餅,咬了一口,“還聊了什麼別的民生嗎?”

 

  “還告訴我菜市場裡有幾家賣衣服的,雖然地理位置很尷尬,但是衣服品質還可以,又便宜。”老爸笑著說,“不過他說完以後又覺得我們不會上那兒買衣服,這孩子貧是挺貧,逗也挺逗,但還是自卑。”

 

  “就他姥姥那樣,一般小孩兒都得自卑,”晏航說,“他媽好像也……也不怎麼樣。”

 

  平時聊到姥姥,媽媽,這樣的內容時,晏航是毫無感覺的,但今天卻莫名其妙地磕巴了。

 

  老爸應該是也覺察到了,輕輕歎了口氣。

 

  晏航不再出聲,繼續吃著早點。

 

  老爸站起來走到他身後:“太子爺,沒睡好是不是又腦袋發沉了?”

 

  “嗯,二百多斤。”晏航說。

 

  老爸伸手在他頭上抓了抓,輕重很合適,頭皮頓時鬆快了,他靠到椅背上,讓老爸繼續給他按摩。

 

  老爸從頭頂到腦後,再捏到脖子後面,再捏肩,非常敬職敬業。

 

  “晚上回來帶點兒菜和酒,”老爸說,“喝兩盅,聊會兒。”

 

  “聊什麼。”晏航問。

 

  “你想聊什麼?”老爸在他肩上敲著。

 

  晏航咬了嘴唇,下決心下了能有快一分鐘,他才開了口:“聊聊我媽怎麼死的。”

 

  老爸飛快地在他右肩上敲著的手頓了頓,然後又繼續敲到了左肩:“好。”

 

  初一感覺自己要遲到,起床的時候比平時晚了二十分鐘。

 

  他沒有鬧鐘,手機鬧鐘太遲鈍,不是不響,就是響了關不掉,所以他一直靠生物鐘起床,要是生物鐘失靈,那他睡到中午也不會有人叫他。

 

  但是起來了會被罵。

 

  “成績不怎麼樣吧,還有臉睡過頭,”姥姥叼著煙,“連起個床自己都起不來,廢物!”

 

  初一沒說話,飛快地洗漱完,抓了書包就跑出了門。

 

  剛從樓道跑出去,遠遠就看到了樓拐角的地方站著幾個人,他又猛地刹住了腳步,轉身往相反的方向跑了過去。

 

  那是梁兵和他的幾個朋友,看樣子是玩了一夜剛回來,這會兒正是需要提神振奮的時候,不是蹬他兩腳就能放過他的,他還是躲開比較好。

 

  只是從相反的方向出去,到學校又得繞路。

 

  早點是沒時間吃了,能不遲到就行。

 

  初一從小學到初中這些年,遲到的次數比個V就能數完了。

 

  他特別不願意遲到,不願意在全班都坐好,老師也站在講臺上了才進教室,所以無論怎麼樣,他都要努力不遲到。

 

  今天應該不會遲到,不吃早點一路跑過去,差不多能正好在關校門前趕到。

 

  昨天要不是一整夜都在做夢,沒睡好,他也不至於到天亮了還睡個回籠覺,他有些鬱悶。

 

  不過也挺神奇的,這一晚上所有的夢裡都有晏航。

 

  晏航帶著他站在河邊,晏航跟他一塊兒跑步,晏航跟他一塊兒吃燒烤,晏航拿著一個鋼鏰兒說:“這是個鋼鏰兒精。”

 

  其實也談不上神奇吧,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晏航是他一直盼望著有一天能跟他像普通人一樣,普通朋友一樣正常交流,正常聊天的人。

 

  等了很久,一旦碰到了,印象就會一直深刻到夢裡。

 

  跑到學校的時候,正好值日的老師準備關門,初一拿出了逃命的速度,沖了過去。

 

  跟他一塊兒跑進校門的還有四五個學生,全都被老師攔了下來。

 

  學校在管理很嚴格,關門的時候才進來的都算是遲到,是要被記下來扣分的。

 

  但初一沒有被攔,他從兩個老師身邊竄進去的時候老師仿佛沒有看到他。

 

  隱身成功了。

 

  他捏了捏兜裡穿著小皮衣的鋼鏰兒精。

 

  果然是成了精的,管用。

 

  李子豪這幾天都沒找他麻煩,也沒來問過他讓他給晏航帶的他帶到了沒有。

 

  初一當然也不可能去把那句話真帶給晏航,在他看來,那句話就跟“你給我等著”一樣的性質,就是走個流程而已。

 

  氣氛到了,就得說。

 

  至於說完以後,恐怕這句話的主人都未必還記得。

 

  相比李子豪,梁兵才是會讓初一不安的人。

 

  找他麻煩的那些同學都是偽混混,甚至連偽混混都不算,就是隨個大溜一塊兒找他麻煩。

 

  但梁兵不是,梁兵是真混混。

 

  見了他最好繞道走的那種。

 

  家裡那一片居民區的人,提到梁兵都會皺眉頭。

 

  倒不說本事有多大,主要是不要臉。

 

  就連一輩子所向披靡的姥姥,一般情況下也不會跟梁兵撒潑。

 

  初一覺得自己挺倒楣的,上學碰上樑兵,放學的時候還能碰到他。

 

  梁兵也不去遠的地方,活動範圍就在家裡那一片,大概算他的安全區吧,出了這片沒準兒會被別的人收拾。

 

  總之中午放學的時候初一想從晏航家門口那條小街回去,那是他回家最近的路,一般都走這裡,結果剛到路口,就看到梁兵一搖一擺地在路上蕩著。

 

  還好是背對著這邊,沒看到他,初一只能往前走,繞遠路回去。

 

  結果繞了一圈剛到路口,又看到梁兵迎面浪了過來。

 

  這是在巡街嗎!

 

  “啊!”初一有些惱火地小聲喊了一聲,只能又掉頭。

 

  回到大街上時,他有些生氣。

 

  已經沒有回家吃飯的想法了,他拿出手機,給老媽打了個電話。

 

  “學校有,有事兒,中午我……”他話還沒說完就被老媽打斷了。

 

  “行了知道了,不回來吃飯是吧,”老媽說,“下午回來的時候帶點兒麵條,你那兒還有錢嗎?”

 

  “有。”初一說。

 

  “你爸今天在家,你回來讓你爸把麵條錢給你。”老媽說。

 

  “哦。”初一應著。

 

  打完電話他就沒了目標,在街上轉悠了一會兒之後過了橋,想去吃碗面。

 

  走了兩步他停下了,晏航應該就是在這邊的西餐廳打工?

 

  他突然有些激動,一邊往裡走,一邊掏出手機給晏航發了個消息。

 

  -你打工的那個西餐廳是哪個啊?

 

  等了半天晏航也沒回復他,他看了看時間,突然反應過來這會兒正是吃飯的點兒,晏航估計正忙。

 

  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於是把手機放回兜裡,順著路往前走。

 

  沒多大一會兒就看到了一家西餐廳,門口還放著招人的牌子。

 

  他停下來往裡看了看,應該就是這家?不過沒看到晏航。

 

  他猶豫了一下,往旁邊的一棵樹那兒靠了靠,繼續往裡看。

 

  也就兩三分鐘之後,裡面走出來了一個人,初一沒敢看臉,怕萬一是哪個服務員看他在這兒杵半天了來問。

 

  “進去嗎?”這人走到他旁邊問了一句。

 

  “啊。”初一聽到了這個聲音才抬起了頭。

 

  晏航穿著餐廳的制服,黑底兒紅邊,還紮了個圍裙。

 

  制服非常難看,跟他們的校服能一爭高下了,不過晏航穿著卻挺順眼的。

 

  “請你吃飯,”晏航偏了偏頭,“來。”

 

  初一跟著他進了餐廳裡。

 

  很香。

 

  整個餐廳裡都彌漫著食物的香氣,有烤點心的香味兒,有咖啡香,還有各種牛排豬排羊排的肉香。

 

  這是他第一次進西餐廳。

 

  去年的時候小姨要帶他去吃西餐,結果老媽不讓他去,最後小姨只能打包了兩份牛排過來給他。

 

  姥姥一邊吃一邊罵了一晚上。

 

  初一小心翼翼地吃了幾口,味兒都沒嘗出來。

 

  “坐這兒吧,”晏航把他帶到窗邊的角落裡,“等我一下。”

 

  “晏航,”初一叫住他,“你下,班了嗎?”

 

  “下班了,這會兒輪流吃飯,”晏航說,“踏實坐這兒等我。”

 

  “嗯。”初一點了點頭。

 

  晏航走開了,他還是有點兒緊張,店裡這會兒有幾桌客人,都低聲細語地邊吃邊聊著,看上去很高級。

 

  他穿著破校服往這兒一坐,怎麼看都像是進錯了門的。

 

  好在晏航很快就過來了,手裡端著份披薩,還有兩杯飲料。

 

  初一趕緊站了起來,準備過去接。

 

  “坐著,”晏航說,把披薩和飲料都放到了桌上,“後廚沒有門兒你是不是還想進去幫人洗碗啊?”

 

  “也,行。”初一笑了笑,坐回了椅子上。

 

  “還給你要了個牛排,”晏航說,“一會兒就好,想要什麼汁兒?”

 

  “汁兒?”初一愣了愣,看著面前的飲料,“不是有,有汁兒,了嗎?”

 

  “黑椒吧,”晏航樂了,“我喜歡黑椒汁兒。”

 

  初一還是沒回過神,一直到晏航笑著走開了,他才反應過來,說的是牛排上澆的汁兒。

 

  等牛排的時候,他看到晏航給兩桌客人上了菜。

 

  很好看。

 

  晏航的動作很自然,但每個動作都透著帥氣,他甚至看到有一桌的小姐姐拿了手機出來偷拍。

 

  初一覺得很受啟發,於是也拿出了手機。

 

  看到晏航端著一個大蓋子蓋著的託盤過來的時候,他把手機很隱蔽地對準了晏航。

 

  但是。

 

  一直到晏航走到跟前兒了,手機的快門才哢嚓響了一聲。

 

  拍下了一個巨大的模糊的冒著白氣兒的蓋子。

 

  不過相比偷拍失敗,手機這個哢嚓聲才是最讓初一鬱悶的。

 

  “你是想拍我還是想拍牛排。”晏航掀開蓋子,看了他一眼,嘴角的笑都快壓不住了。

 

  “你,”初一看著牛排,“手機不,不配,合。”

 

  “你這手機該換了,”晏航把黑椒汁澆到了牛排上,坐了下來,“我爸有個剛換下來的手機,就用了一年,你要不拿去用吧?”

 

  “我,有,”初一說,“新的。”

 

  晏航看著他。

 

  “蘋,蘋果呢,”初一歎氣,“小姨送的,沒敢讓,我媽知,知道。”

 

  “那你上回拿鞋回去你媽也沒說什麼啊,一個新手機還不讓用?”晏航說。

 

  “小,姨的,不行。”初一看著牛排。

 

  “牛排你的,”晏航拿起了一塊披薩,“披薩咱倆一塊兒吃。”

 

  咱倆。

 

  一塊兒。

 

  初一突然有種很舒適的暖意。

 

  暖完了才想起來:“你不,不吃……吃不,飽吧?”

 

  “說繞口令呢你,”晏航笑了笑,“我今天心情不好,吃不下東西,你儘管吃。”

 

  “哦。”初一猶豫著拿起了刀叉。

 

  刀叉怎麼用在電視上倒是看過,不過還是第一次這麼戳著吃,他切得很小心,怕一不小心把肉甩到晏航那邊去。

 

  晏航也會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那麼自由灑脫無所顧忌的晏航,也會心情不好?

 

  “你……怎麼,了?”初一小聲問。

 

  “晚上要跟我爸聊天兒。”晏航說。

 

  初一叉著塊肉看著他,沒聽明白。

 

  “有些事兒你很想知道,但是又很怕知道,”晏航一邊吃披薩一邊說,“覺得不知道才最好,可真不知道又覺得活得都不真實,知道了吧,又有可能本來就都是虛的。”

 

  初一愣了好半天也沒聽懂晏航說的是什麼:“你說中,中文也,能說得跟,跟英,文一樣啊。”

 

  “靠,”晏航笑了,“文盲。”

 

  “我上初,中,”初一說,“文盲。”

 

  晏航一下笑得不行,靠在椅背上好半天都沒停下來。

 

  初一看著他,覺得晏航笑起來很好看,看上去也很開心。

 

  為什麼還會心情不好呢。

 

13

 

  晏航的心情的確不怎麼好,確切地說,他的心情非常容易不好,連續發二十分鐘呆就有可能一DOWN到底了。

 

  他的情緒嬌弱得很,一般他不敢惹。

 

  今天那句話說出去了之後,本以為自己能輕鬆不少,至少把疑問拋到了老爸面前,而不是像之前這麼多年,他倆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談,默契地強行忽略了卡在他們之間的這根刺。

 

  但卻並沒有輕鬆,反倒是加上了幾分抗拒和不安。

 

  “你怎麼沒回去吃飯?”晏航看著專心切肉的初一。

 

  “想請,請你吃,來著。”初一垂著眼皮。

 

  “那昨天為什麼不說,早上為什麼不說?”晏航問。

 

  初一沒說話,塞了塊牛排到嘴裡,假裝很投入地嚼著。

 

  “被人堵了吧?”晏航嘖嘖兩聲。

 

  “沒,”初一搖頭,“是防,防止被,堵。”

 

  “是那個李大豪麼?”晏航問。

 

  初一看了他一眼:“子。”

 

  “哦。”晏航還真沒太記住這個名字,老想著是小雜碎一號。

 

  “不是他,”初一說,“他不,用躲。”

 

  “那是另一撥?”晏航歎了口氣。

 

  “隔壁,樓的,”初一說,“失蹤混,混混回,歸了。”

 

  晏航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問了一句:“找你麻煩了?”

 

  “看見我可,能就想,想找,個樂,”初一挺平靜,“看,不見沒事兒。”

 

  “你同學那些廢物就算了,”晏航說,“這個人要是找你麻煩,你告訴我。”

 

  “你打,打架,”初一喝了口飲料,“總,贏嗎?”

 

  “沒輸過,”晏航笑了笑,“估計要吃虧的時候就叫我爸。”

 

  “啊?叔,叔叔幫你打,架?”初一有些吃驚。

 

  “嗯,”晏航往後靠著椅背仰了仰頭,“我倆太無聊了有時候。”

 

  初一說的這個混混,晏航沒見過,但下了班去小超市買菜的時候,他卻一眼就能從人群裡把這人給認出來。

 

  也許是去過的地方太多,見過的人也太多,什麼樣的人就會有什麼樣的眼神,就會有什麼樣的氣質,稍微留意一些就能發現,只是一般人腳步匆匆沒誰會停下來看看四周而已。

 

  這個混混是個瘦高個兒,跟幾個小夥伴蹲在路邊抽煙,看上去跟無所事事的小青年沒什麼區別。

 

  但晏航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看了一眼,頓時幾個人同時都盯了過來。

 

  仿佛在齊聲呐喊,看屁啊來啊打架啊!

 

  晏航收回視線進了超市。

 

  這樣的混混,初一躲著是正常的,這跟他那些在管理嚴格的學校裡上著學的初中同學不在一個量級上。

 

  這種人不是初一沉默應對就能扛過去的。

 

  今天下班是早的,晏航買完菜拎回家,看了看時間,正好差不多初一該放學回來了。

 

  他看了看窗外。

 

  “怎麼?”老爸拿著手機正在鬥地主,抽空問了他一句,“看初一啊?”

 

  “他要這個時間回來可能會有麻煩啊。”晏航說。

 

  “去路口等他唄,”老爸說,“晏大俠。”

 

  “你淘好米把飯先煮上吧,”晏航回頭看著他,“今天吃米飯,我一會兒炒兩個菜。”

 

  “我想吃西餐啊。”老爸說。

 

  “你直接說你不想煮飯得了。”晏航說。

 

  “我們太子就是聰明,”老爸笑了起來,“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我想吃炒菜。”晏航堅持。

 

  “行行行,我輸了這把就去煮飯,”老爸說,“你忘買酒了。”

 

  “嗯,我現在去買。”晏航往窗外又看了一眼,打開門走了出去。

 

  這會兒街坊上已經開始有零星的學生開始經過,晏航往超市那邊看了看,那個混混已經沒蹲在那兒了,跟幾個小夥伴正溜達著往街口走。

 

  走路的姿勢讓晏航非常看不順眼,跟瘸了腿的螃蟹似的,生怕收著點兒腿走人家就看不出來他是個混混了。

 

  兩個高中生模樣的男生經過他們身邊,螃蟹把煙頭往其中一個臉上彈了過去。

 

  男生有些惱火地轉過頭,螃蟹一夥立馬就轉了身,看得出來興致高昂,只要對方稍有一點反抗,他們就會一撲而上。

 

  男生的同學拉了他一把,兩個人走了。

 

  衝突沒有升級,大概讓螃蟹不太愉快,嘴裡罵罵咧咧地繼續往前甩著腿走。

 

  晏航比他們幾個先到街口,這會兒回家的學生慢慢多了起來,晏航在這些學生裡尋找著初一。

 

  成夥的學生不用看,初一只有被欺負的時候才會在裡頭,這幾天李子豪戰隊都沒有找他麻煩,那他肯定是落單的。

 

  不過看了半天,也沒看到初一。

 

  如果不是初一還沒過來,就只能是因為他太矮了沒看見。

 

  螃蟹也到了街口,靠在路牌柱子上跟人聊著天兒。

 

  街口挺寬的,晏航站在這邊,螃蟹沒看到,要不就沖這無聊勁,估計得過來找他的麻煩。

 

  正想打個電話問問初一的時候,手機響了一聲,有消息進來。

 

  是初一發過來的。

 

  -你站在那幹嘛啊?

 

  晏航挑了挑眉毛,這小子隱身了?

 

  他抬眼往四周看了看,街口是個丁字路口,出來是橫著的那條繁華大馬路,人和車都很多,初一只能是躲在對面馬路的什麼地方,但看了半天也沒發現。

 

  “你隱身了啊?”晏航發了條語音過去。

 

  -我在樹後頭

 

  樹?晏航愣了愣,馬路對面一排樹,他挨個兒看到第四棵的時候,樹後突然伸出來一條胳膊晃了晃。

 

  “我操?”晏航沒忍住笑了,把手機放回兜裡,過了馬路。

 

  初一不想跟螃蟹起衝突,只要螃蟹沒主動找麻煩,晏航也不打算替他出這個頭,所以過了街之後,晏航就站在樹邊,目視前方看著路邊的商店櫥窗。

 

  “你要在這兒站多久?”他問。

 

  “不等你我早,早走了。”初一臉沖著樹。

 

  “你要往哪兒走?”晏航問。

 

  “繞,個遠就,行,”初一偏了偏頭看著他,“你買,買菜?”

 

  “買完了出來散步,”晏航說,“走吧,一塊兒,我看看怎麼繞。”

 

  初一沒說話,從樹後露出一隻眼睛往對面螃蟹那邊看了看,然後轉身順著路繼續往前走了。

 

  晏航跟過去:“這邊有超市嗎?一會兒我要買酒。”

 

  “有,我帶,帶你去。”初一點頭。

 

  晏航跟著初一圍著這一片居民區繞了大半圈,回到了他們跑步的時候總經過的那條路上。

 

  “繞過來是這兒啊?”他看了看四周。

 

  “神,奇吧。”初一說,又一指旁邊,“超市。”

 

  “你這一天天的來回躲,什麼時候是個頭。”晏航進去買了兩瓶二鍋頭。

 

  “畢業,了,就行了,”初一笑笑,“我去打,工。”

 

  “現在不讓招童工,”晏航說,“你只能拿個假證,但是你這樣子一看就未成年,肯定不行。”

 

  “啊。”初一愣了愣。

 

  “好歹把高中上了,”晏航說,“什麼職高中專的都行啊。”

 

  “有,道理,”初一似乎突然有些興奮,“考個中,專離得遠,沒,沒人認識,我了,就行了。”

 

  “想學什麼啊?”晏航問。

 

  “不,知道。”初一看上去不太在意學什麼。

 

  晏航感覺只要能讓他離開現在的環境,估計讓他去學扛大包都無所謂。

 

  初一在愉快的想像裡遨遊了一陣之後,從兜裡摸了個東西出來:“給你,看。”

 

  “給我看啊?”晏航接了過來,“我以為給我呢,你結巴得很有技巧啊。”

 

  “這個給,給你也太,寒磣了。”初一說。

 

  晏航看了看手裡的小東西,是一塊黑色的小石子兒,磨成了個六邊形,居然還打磨得挺細的。

 

  “牛逼,”晏航在石子兒上用指甲劃了劃,挺硬的,“拿什麼磨的啊?”

 

  “地上。”初一說。

 

  “……蹲地上蹭啊?”晏航挺吃驚,“你時間很多啊。”

 

  “磨了一,星期自,自習課。”初一笑了。

 

  “你們學校教室地板是什麼材料的?”晏航問。

 

  “外,外面,”初一說,“自習沒,老師的時候,我就出,出去。”

 

  “哦。”晏航應了一聲,差不多能猜到初一為什麼會這樣。

 

  “你喜,歡嗎?”初一問得有些猶豫。

 

  “你不說不給我麼。”晏航說。

 

  “再打,打磨一下,就好看了。”初一抓了抓頭。

 

  “那打磨好了給我吧,”晏航說,“我鑽個眼兒當腳鏈。”

 

  “好。”初一挺高興地點了點頭,又往他腳踝那兒看了一眼。

 

  “看什麼,”晏航抓著褲腿兒提了提,露出腳踝,“完美,拴個酒瓶蓋兒都好看。”

 

  初一沒說話,給他鼓了鼓掌。

 

  “抽你,”晏航指了指他,又拍了他肩膀一下,“行了安全了,趕緊回家吧。”

 

  跟初一揮手道別之後,都沒等拐過彎,晏航的心情就已經一路滑了下去,在穀底忐忑不安地縮著。

 

  但拎著酒回到家,一進門看到老爸正坐在沙發上摘菜,屋裡已經有米飯的香味,他又覺得一陣踏實。

 

  這種緊張和鬆弛交錯著的心情緒讓人有點兒不太好控制。

 

  “能再做個肉餅嗎寶貝兒?”老爸問。

 

  “行。”晏航把酒放到桌上進了廚房。

 

  “加咖喱——”老爸在客廳拉長聲音。

 

  “好——”晏航回答。

 

  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喜歡上做菜的,中餐西餐都行,站在案台邊看著面前的食材,誰是什麼樣的味道,誰和誰在一起會有什麼樣的香氣,誰加上了誰會有什麼樣的顏色,你想要什麼樣的滋味,都可以預知,都可以掌控。

 

  相比很多別的事,要來得更簡單明瞭。

 

  今天做炒菜還挺省事的,沒多大一會兒他就弄了三菜一湯上了桌。

 

  咖喱肉餅,三杯雞,糖醋排骨,除了一個紫菜蛋花湯,全是肉。

 

  老爸拿了兩個玻璃茶杯,都倒了滿杯的酒。

 

  晏航坐下,夾了塊排骨剛放到嘴裡,那邊老爸已經拿起杯子,一大口酒下了肚。

 

  “慢點兒。”他看了老爸一眼。

 

  “大口吃菜,大碗喝酒,”老爸笑了笑,“人就活這幾十年。”

 

  “咱倆的目標不是百十來年麼。”晏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相比二鍋頭,他更喜歡啤酒,但老爸最熱愛的就是二鍋頭,而且喜歡最便宜的那種。

 

  老爸笑著又喝了一口,然後才夾了一塊肉餅慢慢吃著,好半天才又說了一句:“我是把你給耽擱了。”

 

  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晏航準備夾菜的筷子在空中頓了頓:“怎麼說得跟閨女嫁不出去了一樣。”

 

  老爸一下樂了,看著他:“你要是個閨女就好了。”

 

  “當初怎麼不生倆,沒準兒再生一個就是閨女了。”晏航說。

 

  老爸的笑容有一瞬間的凝固,晏航感覺自己這句話可能說得不太合適,但猛的一下又不知道怎麼能把話兜回來。

 

  只能低頭喝了一口酒。

 

  “是啊,”老爸拿起杯子,“主要是……沒機會了。”

 

  晏航看著杯子裡的酒沒出聲。

 

  “你媽死的時候你都不到兩歲,想等著你再大點兒,結果沒來得及。”老爸笑了笑。

 

  看來老爸今天晚上是不打算吃飯了,只喝酒就行。

 

  也許是為了加快“聊天兒”的進程,他吃了小半個肉餅,已經喝掉了大半杯酒,又給自己倒滿了。

 

  “你不愧是我兒子,真沉得住氣啊,”老爸說,“這麼多年了才問。”

 

  晏航沒說話,悶頭喝了兩口,繼續吃菜。

 

  “我年輕那會兒,挺苦的,”老爸說,“你爺爺奶奶是哪兒的人我都記不清了,就知道自己一天天的為怎麼活下去發愁,為了錢什麼都敢幹。”

 

  “早知道現在活得挺好的,那會兒就不用愁了。”晏航說。

 

  老爸笑了起來,伸手過來在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你小子。”

 

  又喝了一口酒之後他歎了口氣:“現在活得好嗎?”

 

  晏航沉默。

 

  “你媽媽,其實不怎麼好看,”老爸撇撇嘴,“個兒挺高的,皮膚白,長得真不好看。”

 

  話題突然一點兒預兆沒有地轉了過來,晏航抬起了頭,看著老爸。

 

  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聽到老爸提起媽媽。

 

  他心裡湧動著無法形容的感受,有一點點激動,但又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激動,因為他對媽媽,沒有任何概念,也沒有情感上的任何寄託,他甚至有一瞬間有了一種仿佛在探究一個陌生人的好奇。

 

  可這些之下,還有隱約的某種氣息。

 

  這個個兒挺高,皮膚白,長得不怎麼好看的女人,是他的媽媽,至親的親人。

 

  一旦這樣的感受湧上來,一切就都變了。

 

  他突然有些想哭。

 

  “但是她性格特別有意思,跟頭野驢似的。”老爸笑了。

 

  “你這麼評價你老婆,是不是不太合適。”晏航也笑了起來。

 

  “沒事兒,我當面也這麼說她,”老爸拿著杯子,酒又已經下去了半杯,“又野又強的……”

 

  老爸的聲音低了下去:“非得嫁給我。”

 

  “要臉嗎。”晏航說。

 

  “不要了,”老爸低聲說,“有她了還要什麼臉。”

 

  晏航沒說話。

 

  老爸的聲音裡有些發顫。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一仰頭把杯子裡的酒都喝了,一邊倒酒一邊再開口時,聲音又已經恢復了平穩:“你姥姥姥爺,對我挺好的,我幫他家樓下的超市拉貨,順便幫他們拉了台破冰箱,就認識了,他倆愛教育人,逮著我就來回教育,強行借書給我看。”

 

  晏航聽笑了:“你肚子裡那點兒貨,都是那會兒存下的吧?”

 

  “嗯,你媽不學無術的,不肯看書,她家的書都讓我看了。”老爸笑著說。

 

  “後來呢?”晏航問。

 

  “後來就鬧翻了,說老死不相往來,”老爸的笑容沒了,“還真就老死不相往來了。”

 

  “為什麼?”晏航又問。

 

  “因為我娶了你媽啊,”老爸歎了口氣,“沒娶她就好了,長得也不好看,一咬牙沒娶她就好了。”

 

  晏航看著老爸抓著杯子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杯子裡酒輕輕漾出一圈圈細細的波紋,看得出他手抖得厲害。

 

  “你是不是想知道你媽媽怎麼死的?”老爸問。

 

  “嗯。”晏航輕輕地應了一聲,突然有些後悔。

 

  “那天你睡得特別老實,我倆就抓緊時間出去吃了個燒烤,吃完回去的時候,”老爸偏過頭看著他,“有人當街捅了人,還搶了人。”

 

  晏航心裡猛地一沉。

 

  “你媽就沖過去了,特別猛,她一直都特別猛,她不是驢,驢可比不了她,”老爸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我也趕緊過去了,這種事兒得我上才像話。”

 

  晏航僵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聽著老爸的笑聲一點點消失。

 

  “我被捅了幾刀,”老爸說,“醒過來的時候你媽在我旁邊躺著,我拉她手的時候她都已經涼透了……”

 

  “抓到人了嗎?”晏航有些吃力地問。

 

  “沒有,”老爸看著他,“但是我記得那人長什麼樣。”

 

14

 

  關於媽媽的事,晏航是第一次聽到,但這些事在老爸心裡已經壓了十幾年。

 

  時間太長,以至於他似乎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去表述,只能不停地大口喝酒,最後趴到桌上睡著了。

 

  晏航坐在桌子旁邊,看著一桌菜和老爸面前已經空了的酒瓶出神。

 

  這個“聊會兒”,一共也沒聊夠半小時。

 

  但他感覺心裡空得很。

 

  他知道媽媽死了,但他沒有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

 

  這麼突然,沒有防備,沒有一絲心理準備,甚至就像電影裡一掠而過毫無意義連臉都沒有看清的路人甲。

 

  一個有些過於簡單的意外。

 

  除了至親的人,十幾年過去,恐怕就算是個還沒有抓住兇手的懸案,也不會再有幾個人記得了。

 

  偶爾被提起,也沒有誰能體會得到,這世界上還有人因為這件事沉重地痛苦了十幾年。

 

  老爸說這件事之後,他被姥姥姥爺接走,四歲的時候被接回到老爸身邊。

 

  “差不多是搶回來的,”老爸說,“早點兒接回來就好了。”

 

  晏航沒有這段記憶,幼年的記憶一般都跟做夢一樣,經常要在父母“你小時候”“你三歲那年”“你五歲那年”的提示下才能一點點存下來。

 

  而老爸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提示,他自然也就不再記得。

 

  但晏航覺得那段記憶並不是特別美好。

 

  提起姥姥姥爺時,他對這兩個照顧了他兩年的親人甚至有隱隱地抗拒。

 

  老爸沒有睡實,時不時還會睜開眼睛,有些迷茫地往他這邊掃一眼,然後又閉上眼睛繼續睡。

 

  晏航拿起筷子,邊喝酒邊把冷掉了的菜吃光了。

 

  “養大了一頭豬啊。”老爸迷迷瞪瞪地說了一句。

 

  “回屋睡吧,”晏航說,“趴著睡多難受。”

 

  “我們太子多好啊,”老爸在他手上拍了兩下,“多好啊。”

 

  “都這樣了就別忙著拍馬屁了吧。”晏航笑了笑。

 

  “多好啊,”老爸聲音低了下去,“讓我給毀了……”

 

  晏航皺了皺眉,站了起來,過去拽著老爸的胳膊把他拉了起來,架進了屋裡:“你睡會兒。”

 

  “你說我是不是很自私,”老爸躺到床上還在低聲念叨,“我也想過算了吧,為了我兒子……但是我沒法算了,她就在我旁邊……就在我旁邊……”

 

  老爸握緊了拳:“手抓著都是冰的了……我對不住你們……我這輩子都在後悔,沒認識你媽就好了,沒結婚就好了,你說不想上學我沒依著你就好了……”

 

  晏航坐在床邊,一直等到老爸睡過去了,不再念念叨叨了,才起身關掉了屋裡的燈,回到了客廳裡,把碗筷都收拾到廚房洗了。

 

  一般這種沒情緒的時候,洗碗收拾這種事怎麼都得扔到第二天了,但今天這頓飯實在吃得壓抑,他就想趕緊洗了,抹掉這點不愉快的痕跡。

 

  洗完澡回到屋裡,比他睡眠正常時入睡時間還早得多,但卻有點兒困了。

 

  也許是喝了酒,他和老爸經常一塊兒喝酒,但很少這麼喝,兩瓶酒不到一小時基本喝光,這會兒有點暈了。

 

  他最後的清醒記憶是拿起手機看了一眼今天初一的朋友圈小表情。

 

  不過連小表情是什麼都沒記住,就睡著了。

 

  晏航不太喜歡做夢,睡不好的時候夢就會特別多,亂七八糟像是同時看了十幾部狗血劇的混剪,關鍵是醒了之後連一幀都記不住。

 

  還會很疲憊,跟沒睡似的。

 

  但這事兒也不由他控制,甚至像今天這種他覺得自己閉上眼睛時跟昏迷了一樣一定可以睡得很沉的夜晚。

 

  他還是做夢了。

 

  一個大媽,和一個大叔。

 

  兩個人都像是包裹在灰色的霧裡。

 

  大媽一直哭,還會掐著他的脖子哭,他聽不見哭泣的聲音,也沒有脖子被掐住時的窒息感……畢竟是在夢裡。

 

  但那種恐懼卻很清晰。

 

  大叔說我一眼都不想看見他,轉過頭又盯著他,我一眼都不想看到你。

 

  之後場景轉換。

 

  應該死的是你們。

 

  都是破碎的零散一幕幕。

 

  晃動的人影,像是被撕碎在大風裡細不可聞的聲音,不完整的舞臺劇一般閃過的場景。

 

  所有的一切在晏航睜開眼睛清過來的時候都消失了,睜開眼前一秒還在四周的那些雜亂,在睜開眼睛的瞬間一下退遠了。

 

  遠得好像是很多年前做的一個夢,顏色褪掉了,聲音消失了,感受也變得混沌起來。

 

  晏航擰著眉揉了揉眼睛。

 

  摸過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比平時早起了半小時。

 

  他坐在床邊愣著,那些已經淡得快連歎口氣就能吹散的夢境讓他還有些恍惚,好一會兒才從床上跳了下來。

 

  趿著鞋先跑到了老爸房間,昨天他兩個屋的門都沒有關,就是想聽著點兒老爸的動靜。

 

  屋裡沒人,床上的被子也沒疊。

 

  晏航一陣緊張,轉身一邊往客廳走一邊喊了一聲:“老晏!”

 

  “廁所呢!”老爸的聲音從廁所裡傳了出來。

 

  “你在廁所幹嘛呢?”晏航松了口氣,莫名其妙地又問了一句。

 

  “這話問的,我還能在廁所吃早點嗎?”老爸說,“你真想我如實回答嗎?”

 

  “早點想吃什麼?”晏航又問。

 

  “能在我出去之後再問嗎?”老爸說。

 

  “不好意思。”晏航笑了笑,走到窗邊坐到了窗臺上。

 

  這會兒比平時早,能聽到門外大樹上有鳥叫聲,叫得很歡快。

 

  這聲音再配上眼前來來往往的人,讓他慢慢鬆弛了下來,靠著窗框愣著神。

 

  今天又沒看到上學路過的初一,大概螃蟹回來之後他就沒辦法從這邊走了,得根據螃蟹爬行的軌跡調整上學的路線。

 

  “音樂節你去看嗎?”老爸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到了他身後。

 

  “嗯?”晏航回頭看了老爸一眼,“那天初一說知道地方的那個音樂節嗎?”

 

  “是啊,”老爸說,“你要是去的話帶我一個吧。”

 

  “你還想湊這個熱鬧呢?”晏航笑了,“那帶上你吧。”

 

  “需要我準備一套符合主題的衣服嗎?”老爸問。

 

  “請你保持你正常帥大叔的形象,”晏航說,“再說了,初一不是穿校服就是穿那套小一號的運動服,你太另類了我怕他吐槽你扛不住。”

 

  老爸笑著捏了捏他的肩:“兒子。”

 

  “嗯。”晏航應了一聲。

 

  “我愛你。”老爸說。

 

  晏航愣了愣,看著他。

 

  “給點兒面子啊,”老爸嘖了一聲,“回應呢?”

 

  “老爸我也愛你。”晏航說。

 

  “早點吃焗飯行嗎?”老爸說,“今天你起這麼早,不做焗飯時間都填不滿呢。”

 

  “……大清早的你讓我給你做焗飯?還得現煮飯,”晏航瞪著他,“你肉麻半天就為這個吧?”

 

  老爸愉快地笑著坐到了沙發上。

 

  晏航盯了他半天,最後跳下了窗臺,從冰箱裡拿了材料進了廚房。

 

  老爸看上去回到了以往的狀態裡,昨天晚上那些疼痛的回憶似乎已經跟著酒勁一塊兒消散了。

 

  但晏航卻沒有找到他想要的那份輕鬆和豁然開朗。

 

  你是在找,還是在躲?

 

  你想幹什麼,還是已經幹了什麼?

 

  夢裡的那些又是什麼?

 

  一個問題的答案卻扯出了更多的疑問。

 

  而眼下的他已經沒有勇氣再去問一次了。

 

  今天的自習,老師來轉了一圈之後就出去了,教室裡慢慢變得熱鬧起來。

 

  初一趴在桌上寫作業,同桌跟前後桌聊得很歡,桌子時不時被撞到,他的字本來就寫得跟雷劈了一樣,桌子一晃,簡直雷都不稀得劈了。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低頭把筆收到了桌洞裡,起身走出了教室。

 

  這周他們輪換座位,他換到了靠近後門的位置上,這個位置很好,出入教室都可以消無聲息,加上鏰鏰精加持,他每次出來都跟隱身了一樣。

 

  當然,就算有人看到他,也沒誰會在意。

 

  教學樓側面是學校的圍牆,那裡很少有人去,他一般出來就在那兒待著,坐在一塊屁感很舒服的大石頭上。

 

  平時都是發發呆,磨磨石頭玩。

 

  今天卻不太一樣,晏航說了喜歡那塊小黑石頭,要拴在腳脖子上,他一下就有了壓力。

 

  其實他沒事兒就磨石頭,老爸還送給他一套小工具,不過讓姥姥給賣了,還好他當時把裡頭的一把小銼刀和一個小鑽子拿出來玩,沒被賣掉。

 

  現在他一般都是在地上磨完之後就用小銼刀把細節修理出來。

 

  他磨過很多石頭,黑的白的紅的黃的,還有花的,有圓的,多邊形的,還有花形心形的,其實今天這塊黑的,並不是最好看的,他無聊隨手磨的。

 

  早知道晏航喜歡,他就做個複雜點的形狀了。

 

  晏航說過喜歡之後又過了兩天了,今天得把小石頭做好。

 

  他一直沒往晏航家那條路上下學,也就一直沒碰上晏航,不過晏航也一直沒聯繫過他。

 

  初一有點兒著急,他不知道“朋友”這種關係要怎麼樣才能維持得住,畢竟沒什麼經驗。

 

  他只能快點把石頭做好,然後好去找晏航。

 

  他從兜裡拿出了小銼刀,把石頭的邊角都修了一下,然後拿了一片細砂紙開始打磨。

 

  雖然形狀簡單了不夠好看,這塊石頭的質感倒是很好,特別硬,黑得也很純,打磨好了刷點清漆就會很漂亮了。

 

  對了還得鑽個眼兒……

 

  手機在兜裡震了一下,初一拿出手機,感覺有些意外,上課時間怎麼會有人發消息?

 

  不上課的時候都沒人給他發呢。

 

  手機遲鈍地好一會兒才把消息給他打開了。

 

  是晏航。

 

  -晚上音樂節是不是你帶路?

 

  初一笑了起來,他以為那天說的音樂節只是隨口一提,沒想到晏航是真的要去。

 

  -是啊,你去嗎?

 

  -我不去你帶誰去啊?

 

  -那吃完飯我去找你吧?

 

  -你跟家裡說一聲,過來吃飯吧,我爸也去,吃完一塊兒走就行了

 

  -

 

  初一突然有些興奮,就像小學的時候去春遊,有小朋友主動說跟他一組時的那種興奮。

 

  雖然那個小朋友把他的炒飯吃光之後就沒再理過他。

 

  今天老爸在家,他回去跟老爸說一聲就可以了。

 

  然後就可以跟晏航和晏叔叔出去玩了!

 

  出去玩!

 

  他連散步都找不著伴兒,現在可以跟人一起去音樂節湊熱鬧了。

 

  打磨石頭的時候他手都有點兒抖。

 

  “小可憐兒下午放學也不走這條道了啊?”老爸站在窗口往外看著。

 

  “怕碰上他們隔壁樓最近剛回歸的洗剪吹混混。”晏航在廚房裡切著牛肉丁,一會兒還要剁蝦泥。

 

  “哎,”老爸歎了口氣,點了根煙繼續看著外面,“所以我一直說啊,這來來往往的人,有幾個沒故事的。”

 

  “老晏!水開了,”晏航喊了一聲,“雞翅先焯一下水吧。”

 

  “好嘞。”老爸叼著煙,剛進來又退了出去,把煙放下了才又進來把雞翅倒進了鍋裡。

 

  “準備工作都差不多了吧?”老爸問。

 

  “嗯,”晏航點點頭,“他來了就開做,二十分鐘可以吃了。”

 

  老爸站在旁邊,雞翅焯好水以後他又都撈出來放進了大碗裡:“你跟初一,聊得來嗎?”

 

  “你不是跟他聊過麼。”晏航說。

 

  “我看他就是一個小屁孩兒,”老爸靠在案台邊上,“你們算是差不多大……是差不多嗎?”

 

  “他十四五歲吧大概。”晏航說。

 

  “我看他那個個兒,跟你站一塊兒像小學生。”老爸笑了。

 

  “那天也不知道是誰跟小學生說我一米四來著。”晏航看了他一眼。

 

  “記仇,”老爸嘖了一聲,想了想又小聲問,“聊得來嗎?”

 

  “還行吧,反正不會冷場,他挺逗的,”晏航開始剁蝦泥,“我也沒怎麼跟別人這麼接觸過,沒比較。”

 

  老爸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拿過胡椒看了看:“我幫你磨粉吧?”

 

  “嗯。”晏航應了一聲。

 

  準備工作都做好了,整齊地碼在案臺上,晏航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片,發到了微博上。

 

  回到客廳坐下的時候,老爸又在看新聞了。

 

  晏航一邊看手機一邊聽著新聞,不知道從什麼樣的新聞裡又是什麼樣的細節裡老爸能得到什麼樣的資訊。

 

  一直到新聞播完,開始天氣預報,晏航也沒有聽出什麼來。

 

  “初一怎麼還沒來?不是放了學回家說一聲就過來嗎?”老爸看了看時間,“這放學都一個多小時了吧。”

 

  “是啊,”晏航愣了愣,一直豎著耳朵聽新聞,都沒注意時間,“我問問他。”

 

  他給初一發了條消息,但過了快十分鐘,初一都沒有回復。

 

  晏航想起那天初一沒回家吃午飯,跑回去的時候有些心慌焦急的樣子,突然有些擔心他會不會是因為今天又不在家吃飯被他姥姥收拾了。

 

  一想到那個蚯蚓眉的白臉老太太,晏航忍不住皺了皺眉。

 

  他直接撥了初一的號碼。

 

  “怎麼?”老爸看著他。

 

  “消息不回,”晏航聽著手機裡的撥號聲,一直等到自動掛斷,“電話也不接……”

 

  “不會是過來的時候碰上歸樓混混了吧?”老爸說。

 

  “……不能這麼巧吧?”晏航愣了愣,“他這幾天都不走這條路啊。”

 

  “來這兒吃飯這條路不可能不走啊。”老爸看著他。

 

  晏航沒出聲,跟老爸對視了一眼,倆人同時站了起來。

 

  “我去就行。”晏航說。

 

  “我想湊熱鬧。”老爸說。

 

  “晏航,”梁兵拿著手機,看著螢幕,“這人是誰啊?我怎麼沒聽說過有這麼個人?”

 

  初一站在牆角,耳根到脖子那一截火辣辣的痛得他都有些扛不住。

 

  “喲,”旁邊的一個人湊過去看了一眼,“你還能認識這字念晏啊?”

 

  “晏子使楚!沒學過啊!”梁兵說,“文盲吧你!”

 

  還有晏幾道。

 

  初一估計梁兵不知道晏幾道是誰,晏殊名氣大點兒,他可能還能知道個晏殊……

 

  “哎!”梁兵喊了一聲,“裝他媽什麼死,跟你說話呢!”

 

  這句話喊出來的同音,一塊石頭砸在了初一腦袋上。

 

  石頭不算大,比磚頭小很多了,梁兵砸過來的時候也沒用勁,但他的腦袋還是一陣痛。

 

  “媽的跟這人玩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一個靠在牆邊的人說,“扔沙袋還有個響兒呢,這連哼都不哼一聲……你他媽是啞巴啊?”

 

  錯了。

 

  我他媽是結巴。

 

  你傻逼了吧。

 

  “我來聽聽有沒有響兒。”梁兵把他的手機往地上一扔,走了過來。

 

  初一非常心疼,手機被這麼一摔,估計想再意念交流就有點兒難了。

 

  “來個響兒!”梁兵過來對著他小腹一腳踹了過來。

 

  初一很快地側了側身,垂下胳膊擋了一下,梁兵這一腳踹在了他胳膊上。

 

  “操!”梁兵罵了一聲,一拳往他腦袋上砸了過來,“來個響兒!”

 

  初一又抬起胳膊擋了一下。

 

  梁兵手上有東西,這一拳掄在他胳膊上時有鑽心的疼。

 

  “你他媽不出聲是吧!”梁兵過來抓著他就往旁邊的牆上掄了過去。

 

  初一猛地撞到牆上,眼前一片金星,緊跟著肚子上背上就挨了好幾拳,梁兵下手很重,他差點兒喘不上氣兒來。

 

  “你,”梁兵沖旁邊一個人偏了偏頭,“去把他褲子給我扒了,他姥姥愛光膀子,寶貝外孫肯定愛光腚。”

 

15

 

  這個時間街上的人挺少,吃飯的吃飯,吃完飯的這會兒在家看電視,散步的人都還沒有出來。

 

  晏航一出門就往路兩邊掃了幾眼,往大街那邊燈很亮,看上去一切平靜,再往去初一家那邊看了看,路燈沒全亮,黑的地方看不清有沒有什麼情況。

 

  “往他家那邊走吧,”老爸說,“你再打個電話。”

 

  “嗯。”晏航拿出了手機,繼續撥了初一的號。

 

  這回不是沒人接,而是乾脆無法接通了。

 

  “搞什麼鬼?”晏航皺了皺眉。

 

  “走吧,”老爸說,“上前面看看去,這片兒犄角旮旯的多,沒準兒讓人堵哪兒了。”

 

  晏航跟著老爸一塊兒往初一家的方向走過去。

 

  找這種堵人的地方,他只需要跟著老爸就行,基本跟有雷達一樣,以前替他出頭,老爸每次都能一擊即中。

 

  所以他一直覺得老爸當年是混過的。

 

  “小可憐兒估計沒跟人這麼出去玩過,肯定興奮,”老爸邊走邊點了根煙,“著急過來就不會繞路了……那邊吧。”

 

  老爸往右前方的一條岔路指了指:“去不了多遠。”

 

  那是往河邊去的路,是沒多遠就能到河邊,人還少。

 

  初一一直躲著螃蟹,說明他不想跟螃蟹有衝突,而螃蟹跟李子豪“取樂”的手段也肯定不一樣,這種情況下初一會反抗,只要反抗了,就帶不了多遠。

 

  晏航跟在老爸身後加快了步子。

 

  穿過岔路,剛能看到河邊的柳樹的時候,晏航就聽到了混混群裡特有的笑聲,仿佛全世界的小混混都有統一的標準,都能發出一樣的笑聲和起哄聲。

 

  “四個人,”老爸說,“so easy。”

 

  轉過路口,晏航看到了前面半明半暗的路燈下站著四個人,中間有一個身影坐在地上。

 

  初一那件校服真是燒成灰飄散在風裡他都能認得出來。

 

  他們離著還有二三十米,那幾個人沒注意到這邊有人過來,專心地笑著,先是有人對著初一後背踢了一腳,接著螃蟹一腳踩在了初一手上,另一個人過去彎下了腰,抓住了初一的褲腰。

 

  “下三濫的玩意兒。”老爸說了一句。

 

  這句話剛說完,初一突然猛地把自己的手從螃蟹腳下抽了出來,一腦袋頂在了拉他褲子的那人鼻子上。

 

  那人嗷地一聲夾在笑聲裡喊得挺響。

 

  螃蟹抬腳對著初一的腦袋蹬了一腳。

 

  “操。”晏航低聲罵了一句,往那邊沖了過去。

 

  螃蟹是第一個發現有人過來的,但晏航的速度讓他就算看到了,也一時無法做出什麼反應。

 

  晏航沖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只來得及抬起胳膊,準備擋住有可能出現的攻擊。

 

  螃蟹這個反應也算快了,但晏航沒往他頭上招呼。

 

  老爸說過,慣性是個好東西。

 

  他跳起來借著慣性一膝蓋頂在了螃蟹右肋上,螃蟹聲音都沒出直接往後彈出去一屁股摔到了地上。

 

  身後螃蟹的兩個小夥伴圍了上來,晏航沒往後看,背後有老爸。

 

  他第二次攻擊用的是拳頭,砸的是腦袋,一拳掄在了剛才蹬了初一後背一腳的那位臉上。

 

  轉過身的時候老爸已經踢飛了一個,抓著另一個的衣領,往旁邊樹幹上一甩。

 

  這一甩沒用勁,這人踉蹌著想要保持平穩,但還是撞到了樹上。

 

  晏航把初一從地上拉起來的時候這人又沖了回來,手上有光閃了一下。

 

  “刀。”他說。

 

  老爸迎上去,對著那人手腕劈了一下,刀落了地。

 

  接下去晏航都還沒反應過來,老爸已經拎著這個人往欄杆走了過去,在此人不斷地掙扎蹬腿兒中一揚手把他從河沿上扔了出去。

 

  吧唧一聲。

 

  這人摔到了河灘的黑泥裡。

 

  晏航轉過頭,看了看剛從地上爬起來的螃蟹。

 

  初一說螃蟹剛回來,估計是在新建自己的威信,這會兒要是跑了,他會很丟人。

 

  所以他再次沖了上來。

 

  也許是鬥志被激了起來,也許是放手一搏,他沖過來的速度有些驚人。

 

  晏航剛把初一拉到一邊,他的拳頭已經到了眼前,晏航只來得及偏了偏頭。

 

  躲開了螃蟹的戒指,卻沒躲開他手指上的不知道什麼玩意兒,臉上被劃了一道。

 

  口子應該很淺,晏航的感覺都不是太明顯。

 

  他抬起胳膊肘對著螃蟹腦袋砸了一下,螃蟹晃了晃,眼神有一瞬間的失焦。

 

  在螃蟹再次揚起手的時候,一邊的初一突然撲了過來。

 

  連撲帶撞氣勢如虹地狠狠跳起來,整個人撞到了螃蟹後背上,從後面連胳膊帶人一把抱住了螃蟹。

 

  這一撞一撲,初一用的力量驚人,晏航都聽到了嘭地一聲響。

 

  感覺螃蟹可能讓他撞出內傷了。

 

  接著就看螃蟹失去了平衡又因為胳膊被初一勒住了無法撐地,最後只能是努力把臉抬起來,整個人摔到了地上。

 

  初一沒有打架的經驗,被打的經驗倒是不少,但這會兒用不上了。

 

  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跟人動手。

 

  他可以忍下很多事,可以平靜地忽略很多事,但梁兵今晚的行為他無論如何也忍不下去。

 

  看到梁兵的戒指在晏航臉上劃過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血都快要從眼睛裡噴出來了。

 

  梁兵摔倒在地,下巴磕到了地上,幾秒鐘之後他掙扎著想要起身。

 

  初一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只能繼續趴在他背上,用胳膊死死箍著梁兵。

 

  跟他一塊兒的那倆想要上來,但是晏航和晏叔叔一邊一個站著,那倆動了動又停下了。

 

  “我操你媽撒手!”梁兵吼了一聲。

 

  初一不吭聲,也沒動。

 

  “初一,”晏航在他肩膀上抓了抓,“起來。”

 

  初一這才猶豫了一下松了手,從梁兵身上讓開了。

 

  梁兵罵罵咧咧地迅速起身,回手就往他臉上甩了過來。

 

  晏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往後背一擰,梁兵又被按回了地上。

 

  “你他媽……”梁兵抬頭想繼續罵,晏航對著他後腦勺拍了一巴掌,梁兵的臉被拍得扣到了地上,再抬頭的時候沒了聲音。

 

  “大哥,”晏航壓到他耳邊,“出來混也是要講規矩的,他也沒惹過你,找樂子總得有個限度。”

 

  梁兵咬著牙沒出聲。

 

  “做老大,是要講格局的,”晏航說,“要不混到二十多歲也就這三條街,多沒意思。”

 

  晏航說完鬆開了手,梁兵這次沒有再跳起來偷襲,站起來之後盯著晏航,盯了一會兒之後才說了一句:“今兒算我栽了,留個名字。”

 

  “晏幾道。”晏航說。

 

  梁兵愣了愣,初一不知道他是因為知道晏幾道,還是因為他之前看過一個姓晏的名字,這麼幾分鐘又冒出來一個讓他有些吃驚。

 

  梁兵又往晏叔叔那邊看了一眼。

 

  “晏殊,”晏叔叔一邊點煙一邊說,“認識你很高興。”

 

  “操!”梁兵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個字,過了一會兒才又轉臉看著晏航,“晏航是吧,記住了。”

 

  晏航笑了笑。

 

  “走。”梁兵轉身走了。

 

  兩個小夥伴把剛從欄杆那兒冒頭的一身一臉黑泥的同伴拉了上來,盯了他們一眼之後跟在梁兵身後走了。

 

  四周一下靜了下來。

 

  初一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抬手指了指晏航的臉:“嚴,重嗎?”

 

  “沒事兒,”晏航抽了張紙巾出來在臉上按了按,“這都已經要結痂了……你沒傷著哪兒吧?”

 

  初一搖了搖頭,低聲說:“對不起。”

 

  “你……”晏航皺了皺眉,初一覺得他大概是想說對不起個屁,就像他說謝個屁一樣,不過晏航話沒說下去,只是在他腦袋上拍了一下,“走。”

 

  “謝謝,”初一說,又看了看晏叔叔,“謝謝叔,叔。”

 

  “要不再鞠個躬吧。”晏叔叔一臉嚴肅地說。

 

  初一鞠了個躬。

 

  “好,收下了,”晏叔叔拍拍他的肩,又在他胳膊上拍了拍,“看不出來,勁兒還挺大的。”

 

  “深藏不,不露。”初一笑笑,從地上撿起了自己的手機看了看。

 

  手機是完整的,沒有摔壞,山寨機就是扛摔,不過信號似乎沒了,他重啟了一下,信號又滿格了。

 

  他松了口氣。

 

  三個人順著路往回一直快走到晏航家了,初一才終於從自己紛亂的情緒裡慢慢脫離出來。

 

  緊張,害怕,憤怒,焦急……

 

  這些情緒漸漸散去之後,他突然有些迷茫。

 

  從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不好意思,第一次知道什麼叫被欺負,第一次知道什麼叫無奈的時候起,他就沒想到過自己會這麼突然爆發。

 

  他一直認為自己可以小心地堅持著平靜,直到離開這裡。

 

  剛才他猛地撲向梁兵時,滿腦子裡都是怒火,他從來沒發現過自己能攢出這麼高的怒氣值。

 

  但當心情慢慢平復下來之後,整個人又有些發空。

 

  腳下的步子踩得都有點兒不太穩了。

 

  “沒吃飯吧?”晏航看了看初一。

 

  初一一路都沒出聲,晏航有點兒擔心他是不是被打壞了腦袋。

 

  “沒,”初一摸了摸肚子,“我到家呆,了一會兒就出,出來了。”

 

  晏航歎了口氣:“我今天菜做得多,一會兒你多吃點兒。”

 

  “嗯。”初一笑了笑。

 

  回到家,晏航沒有馬上去弄吃的,他看到初一的褲子上全是土,屁股上還破了個三角口子,都能看到內褲了,居然是紅色的。

 

  “你不會今年才是本命年吧?12歲?”晏航問。

 

  “14了。”初一答完才愣了愣,往自己屁股上摸了摸,摸到那個破口之後趕緊捂住了。

 

  “你這校服破成這樣了,”晏航進了自己屋,在櫃子裡翻著,“怎麼辦?”

 

  “馬上換,換夏季校,服了。”初一說。

 

  晏航沒說話,拿了一套自己的衣服出來遞給了他:“先換我的吧,這套我穿小了點兒。”

 

  初一有些猶豫。

 

  “還是你就穿你這個露紅內褲的褲子去音樂節?”晏航問。

 

  初一接過了衣服,進了廁所。

 

  晏航把晚餐做好端出來的時候,老爸已經給初一身上的好幾個擦傷消好了毒:“拿個冰袋來。”

 

  晏航看著初一。

 

  自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是有點兒大了,但是畢竟是一套正常的青少年時髦系的休閒裝,這身衣服穿上之後,初一才第一次現了形。

 

  晏航感覺自己到今天才算是看清了初一到底長什麼樣。

 

  臉倒是跟平時差不多,小姐姐們說的“小帥哥”,但衣服一襯,整個人氣質都不一樣了,帶著點兒小酷。

 

  就是太矮。

 

  嘖嘖。

 

  “冰袋。”老爸又說了一遍。

 

  “哦,哪兒用?”晏航打開冰箱拿出了個冰袋。

 

  “腦袋上一個包。”老爸指了指初一的頭。

 

  晏航摸了摸初一的腦袋,找到了那個包,把冰袋放了上去:“那人叫什麼?”

 

  “梁兵。”初一扶住冰袋。

 

  “你明天也別繞路了,就往這邊走,”晏航說,“你繞一圈兒他再上那邊找你麻煩,我想幫都幫不上。”

 

  “嗯。”初一應了一聲。

 

  晏航想過是不是要跟著初一一塊兒上下學,但是初一肯定不會同意,他也就沒提。

 

  剛才他對梁兵沒下重手,要擱以前,有人讓他見血,哪怕是今天這種見風就結痂的小血口,他也不會輕易就這麼把人給放走。

 

  他無所謂跟人結不結仇,也無所謂惹不惹麻煩,反正他每天都無聊,反正他每個地方都呆不久。

 

  但初一不同。

 

  他替初一出頭,就得給初一留退路。

 

  “初一啊,”老爸說,“你沒事兒就上這兒來玩吧,叔叔教你幾招防身的。”

 

  初一有些迷茫地看了看老爸。

 

  “我看你運動機能不錯,反應快,力量也夠,”老爸說,“我教你幾個簡單的動作,你跑不掉的時候能自保,扛兩下還能找機會再跑。”

 

  “嗯。”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逃跑沒什麼丟人的,”老爸也笑了笑,“打不過當然得跑。”

 

  “明,明天,”初一飛快地掃了一眼晏航,“明天……”

 

  “明天行。”老爸說。

 

  “吃吧,”晏航坐下來,“今天不喝酒了,喝飲料?”

 

  “檸檬汁兒。”老爸馬上說。

 

  晏航起身打開冰箱,拿了三瓶冰紅茶出來放到了桌上。

 

  “我喝檸檬汁兒。”老爸說。

 

  “只買了這個。”晏航說。

 

  “這種人,他愛喝這個就只買這個,”老爸拿過一瓶擰開了,“還好我是一個和藹的人。”

 

  初一不知道是被打餓了還是跟人動了手餓了,總之今天吃的明顯比上回來要多得多。

 

  不過今天初一撲出去的時候,晏航挺吃驚的。

 

  雖然他想到了面對梁兵這樣的混混時,初一會反抗,但親眼看到的時候還是有些意外,畢竟從第一次見到初一,他就一直在平靜而沉默地忍受。

 

  “廣場遠嗎?”晏航拿出手機,“我一會兒先叫個車過來吧。”

 

  “不,不,不……”初一有點兒著急地擺手。

 

  “不遠啊?”晏航問。

 

  “不打車,”初一說,“公,交車直,直接能到。”

 

  晏航看了老爸一眼,兩人同時開口:“還是打車吧。”

 

  初一沒說話,歎了口氣。

 

  很羡慕晏航。

 

  很喜歡晏叔叔和他們家。

 

  初一吃著最後一個炸蝦球,這種輕鬆和溫柔,他從來沒在自己家裡體會過。

 

  今天晏航和晏叔叔在河邊出現的時候,他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不是被打傻了,產生了幻覺。

 

  晏叔叔把人扔下河灘時,晏航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時,他滿腦子裡想的都是,神兵天降神兵天降神兵天降神兵天降……

 

  非常羡慕,可惜他沒有這樣的爸爸。

 

  某些時候,老爸可能都不如姥姥靠得住,姥姥起碼在大多數情況下都勇於撒潑。

 

  而自己也不是這樣的晏航。

 

  “吃飽了沒?”晏航問了一句。

 

  “嗯,”初一趕緊點點頭,“撐了。”

 

  “走吧,”晏航一邊看手機一邊站了起來,“車馬上到了。”

 

  初一習慣性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盤子,晏航抓住了他的手腕:“控制一下你的長工之魂。”

 

  “好。”初一嚴肅地點了點頭。

 

  計程車還沒到,他們站在路邊等著。

 

  晏航的衣服上有很好聞的味道,不知道是洗衣粉還是香水還是晏航自己的氣息。

 

  他低頭聞了聞袖子,又湊到晏航身邊,悄悄往他身上聞了聞。

 

  似乎不太一樣,於是他又扯起衣領聞了聞,踮起腳尖再湊過去想在肩膀脖子那塊兒聞聞的時候他往晏航臉上掃了一眼,接著就僵住了。

 

  晏航正眯縫著眼睛看著他。

 

  “你小名兒是不是叫狗子。”晏航說。

 

  初一沖他豎了豎拇指:“晏半,仙兒。”

 

  “衣服洗過的。”晏航說。

 

  “不,不是,”初一趕緊說,“我是……衣服很,香。”

 

  “因為我衣櫃裡噴了香水,小土狗。”晏航說。

 

  初一笑了起來,有點兒不好意思。

 

  計程車很快到了,晏叔叔坐到了前面,他和晏航在後座。

 

  上車之後晏航和晏叔叔都看著他,等著他給司機報地址。

 

  “音樂節。”他說。

 

  “好的。”司機點點頭,把車開了出去。

 

  晏叔叔愣了愣:“其實咱們不知道在哪個廣場也沒影響是吧?”

 

  “是啊。”晏航點點頭。

 

  他倆頓了頓之後就樂上了,初一跟著一塊兒笑了半天。

 

  計程車過橋的時候,初一往車窗外看了看,平時只跟他的樹洞有聯繫的這個地方,現在在他心裡變得有些複雜起來。

 

  他把手放到兜裡,摸到了那顆黑色小石頭。

 

  很光滑,手感特別好。

 

  他把小石頭拿出來,輕輕按在了晏航手心裡:“給。”

 

16

 

  晏航低頭看了看。

 

  手心裡放著一顆光亮的六邊形黑色小石子兒,一根紅色的細繩。

 

  帶著初一小心翼翼把東西按在他手上時細微的觸感。

 

  “這麼快就做好了?”晏航拿起小石子兒,中間穿繩子的眼兒都已經鑽好了。

 

  “不,快了,”初一有些緊張地看著他,“喜歡嗎?”

 

  “嗯。”晏航點點頭,把紅繩從小眼兒裡穿了過去。

 

  往腳踝上系的時候,初一又小聲解釋:“眼兒太,太小,皮繩兒和編,編的繩,子穿,不過去。”

 

  “這個就行。”晏航說。

 

  “主,要是我也不,不會編。”初一說。

 

  晏航笑了起來:“知道了。”

 

  這顆小石子兒還挺酷的,造型簡單大方,顏色簡潔乾淨,系到腳踝上還挺有范兒的。

 

  “其實你審美比你平時展現出來的要強點兒。”晏航抬了抬腿,沖他展示了一下腳踝。

 

  “土,土狗的審,美,”初一笑了笑,伸手在他腳踝上握了一下,“好看。”

 

  “有我的嗎?”老爸在前頭聽著,這會兒回過頭問了一句,“小土狗。”

 

  “有好,多呢,”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給你看,照片你挑,挑一個。”

 

  “好。”老爸點了點頭。

 

  初一拿出了手機,按了一下,然後三個人一塊兒看著黑色的螢幕。

 

  晏航感覺這手機大概是剛才被梁兵摔過,已經不太行了,亮屏的時間比平時要漫長得多。

 

  中途初一甚至還有空用手擦了擦螢幕上的灰。

 

  “我們在幹嘛?”老爸問。

 

  “等著看照片。”晏航說。

 

  “哦。”老爸點了點頭。

 

  螢幕終於亮了,初一戳了一下相冊,相冊打開得倒是挺快,裡面那個叫“小石頭”的資料夾打開得也快,就是打開之後,一張張黑色的方塊兒排列著,好半天都沒有變化。

 

  “有張合,合照,”初一揉揉鼻子,點開了其中一個黑塊兒,然後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托腮,“時,時光荏,苒啊。”

 

  “是啊,”老爸摸了摸下巴,“我鬍子都長出來了。”

 

  好容易這張照片打開了,初一把圖片放大:“就,就是這些,其實不,好看。”

 

  “挺好看的,”老爸拿過手機,“我仔細看看,挑一個,你也給我鑽個眼兒吧?”

 

  “嗯!”初一馬上點頭。

 

  晏航看了他一眼,感覺老爸叫他小可憐兒一點都沒叫錯,估計這些石頭他都沒給任何人展示過,也不會有人說好看,更不會有人說要挑一個讓他給鑽個眼兒。

 

  初一的小石頭都挺小的,大概小石頭不用磨太久,也好藏。

 

  但是顏色和形狀還挺豐富,複雜一些的還有花瓣形狀的,談不上多精緻,但都很可愛。

 

  “這個紅色的是塗了顏料嗎?”老爸指著一顆紅色裡帶著點兒橙色的圓形小石頭問。

 

  “本來就這,這樣,”初一說,“河裡找,到的。”

 

  “我挑這個吧,可以戴手上。”老爸說。

 

  “我明,天帶給,你。”初一笑著說。

 

  “謝謝。”老爸說。

 

  “不,客氣。”初一擺擺手。

 

  黑色小石頭冰涼涼的,晏航一直能感覺得到,冰涼的小小的一個點,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的。

 

  下車之前他沒忍住把紅繩的活結打開了,改成了死扣。

 

  初一的心意,萬一不小心丟了多不好。

 

  今天是音樂節第一天,又是週五,廣場上人非常多,一下車就仿佛是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音箱裡。

 

  音樂聲,人的笑聲喊聲。

 

  晏航站在廣場靠近馬路的人行道上,有點兒愣神。

 

  他不太喜歡熱鬧,更多的時候喜歡一個人發呆,老爸很瞭解他的習慣,所以也不會帶他上這種場合來湊熱鬧。

 

  今天這場面算得上他除了新年焰火晚會之外見過的最熱鬧的了。

 

  “過去前面嗎?”老爸問。

 

  晏航沒說話,有些猶豫,他看了一眼初一。

 

  初一看上去挺興奮,一直轉著腦袋東張西望的,眼睛裡閃著光。

 

  “到那邊樹那兒吧,太近了全看後腦勺了,聲音也不對。”晏航指了指前面的一棵樹。

 

  樹下人也不少,一張石凳上都站著人。

 

  他們過去的時候正好從上面下去了一個,晏航一看,趕緊拽著初一兩步沖了過去,把他往石凳上推:“上去上去上去……”

 

  “啊。”初一也趕緊踩到了石凳上。

 

  不過石凳上人有點兒多,他上去之後不太站得住。

 

  “扶著我啊。”晏航說。

 

  初一把胳膊搭到了他肩上,想了想又笑了:“小矮,子。”

 

  “你他媽下來。”晏航看著他。

 

  “不。”初一笑著搖頭。

 

  舞臺那邊傳來了幾聲鼓聲,四周的人一塊兒喊了起來,初一很快地轉過頭去盯著那邊。

 

  晏航覺得初一是個挺神奇的人。

 

  就在一個小時之前,他剛在河邊,被人打,摔手機,還差點兒被扒了褲子,但現在卻已經完全沒事了。

 

  或者說,從離開河邊回到他家的時候起,他就已經基本恢復常態了。

 

  這種驚人的修復能力讓晏航有些感慨。

 

  初一不再去多說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也沒有問他和老爸是怎麼找過去的,關於這件事的討論連一秒鐘都沒有進行過。

 

  非常乾脆俐落地就這麼被扔到了一邊。

 

  無論初一這樣的能力是主動獲得還是被動獲得,都讓晏航覺得這個小孩兒有著相當牛逼的承受力。

 

  老爸不知道去哪兒轉了一圈兒,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三個小望遠鏡。

 

  “用這個吧,”他把望遠鏡遞給晏航和初一,“看得清。”

 

  “謝,謝謝晏叔,叔。”初一接過望遠鏡。

 

  “不用叫得這麼標準,”老爸說,“這一長串的多費勁。”

 

  “謝謝叔。”初一說。

 

  “對,這麼叫就輕鬆多了。”老爸點頭。

 

  初一低頭看了看望遠鏡:“我沒,玩過這,這個。”

 

  “現在玩唄,”晏航笑笑,拿著望遠鏡往舞臺那邊看了看,幾個光頭小青年站在上頭,“挺清楚。”

 

  “啊,”初一也把望遠鏡拿到眼前,過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好,遠啊。”

 

  晏航看著他。

 

  他也看了晏航一眼,頓了頓之後很平靜地把望遠鏡掉了個個兒:“知道了。”

 

  晏航沒忍住樂了:“土貨。”

 

  “洋貨,”初一拿著望遠鏡繼續看,“認,真點兒。”

 

  他們到的時候音樂節已經開始了挺長時間,所以這會兒廣場上的人情緒都已經被調動起來了,臺上有點兒動靜,下邊兒就有人把手舉起來晃。

 

  這個光頭青年們的樂隊開始表演的時候,下面的喊聲把音樂聲都快蓋掉了。

 

  前奏很熟悉,晏航看了老爸一眼。

 

  這是老爸很喜歡的一首歌。

 

  老爸對英文的瞭解只限于叫哈嘍嗨拜,但卻硬是能把這首歌唱下來。

 

  “One dayI won't be insane……”老爸果然跟著開始唱了。

 

  晏航笑了笑,跟著一塊兒唱了一句:“Won't Playall their foolish gamesWe all need to play……”

 

  初一也顧不上看臺上了,轉過頭看著他倆。

 

  “怎麼了?”晏航問。

 

  “沒,沒怎麼,”初一說,“隨便吃,個驚。”

 

  這首唱完,樂隊又唱了首自己的原創,挺火爆,大家的手都舉了起來,跟一片小樹林似的。

 

  晏航看著眼前晃動的這些胳膊,有些恍惚。

 

  耳朵裡的聲音也慢慢遠去了,只剩了強光之下這一片搖曳著的影子。

 

  像是在呐喊。

 

  也像是在掙扎。

 

  黑白色的無聲混亂。

 

  有人在他臉上輕輕彈了一下,晏航回過神,瞬間回來的音樂聲和喊聲猛地灌進耳朵裡,他差點兒喘不上來氣兒。

 

  “初一,”老爸叫了初一一聲,“咱們換個地兒怎麼樣?”

 

  “好。”初一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去那邊,遠一些的地方,”老爸指了指廣場對面街一個商場,“那邊二樓好像有個露天茶吧?”

 

  初一拿著望遠鏡看了看:“是的,我請,請你們喝,茶吧。”

 

  “一月就五十塊錢都不夠讓人搶的,”晏航說,“還成天想著請客。”

 

  “也不,不是每次都,被搶。”初一跳下了石凳。

 

  “有叔在,還輪不上你請客,”老爸笑了笑,“走,去那兒坐會兒。”

 

  晏航轉身跟著老爸往那邊走。

 

  走了兩步,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回過頭,是初一。

 

  初一沖他笑笑:“你手,有點兒涼。”

 

  “嗯,”晏航應了一聲,“風大。”

 

  往前走了幾步,初一卻沒有鬆開他手的意思,他又看了初一一眼:“要不你叫我聲哥,我牽你過街?”

 

  “你是,不是害,怕。”初一問。

 

  晏航頓了頓,沒說話。

 

  初一依舊沒撒手,他倆跟傻子似的手把手地跟在老爸身後過了馬路。

 

  二樓的露臺茶吧人也不少,都是來音樂節湊熱鬧的,不是特別狂熱的話,坐在這裡,音樂也聽得見,舞臺也能看得到,還能坐著喝杯茶,挺舒服的。

 

  他們找了個空桌坐下,老爸點了壺水果花茶給他倆,自己要了壺綠茶。

 

  茶一拿上來,初一立馬就站起來把三個杯子裡都倒上了茶,準備給他們倒茶的服務員在旁邊都沒插上手,站了一會兒只得走開了。

 

  “初一,”老爸喝了口茶,“以前是不是沒怎麼這樣出來玩?”

 

  “晚上都在,在家,”初一坐下,“愣著。”

 

  “那不是挺沒意思的嗎?”老爸歎了口氣。

 

  “在爺,爺家好玩,”初一轉了轉杯子,“放假了就能,能去了。”

 

  “爺爺家離得遠是吧?”老爸又問。

 

  “嗯。”初一點點頭。

 

  晏航一邊聽著他倆閒聊,一邊拿出手機往舞臺那邊拍了幾張照片。

 

  這個號稱萊卡鏡頭的手機拍照還可以,挺有感覺。

 

  舞臺燈火通明,除了光照亮的那一方彩色,四周是濃濃的黑暗,很寂寞。

 

  “你這個結巴,”老爸看著初一,“什麼時候開始的?”

 

  “記,事兒起,”初一想了想,“我爸說我說,話晚,一直說,不利索,姥姥著急總,總罵,一罵我就更,不行了。”

 

  “那你這個是嚇的啊。”老爸說。

 

  “嗯,”初一笑了笑,“不是笨,的。”

 

  “這倒是能看出來,”老爸說,“你說話試著說慢點兒,一個字兒一個字兒地蹦,可能就不結巴了。”

 

  “真……的……嗎……”初一說。

 

  晏航把手機視頻點開,對著初一。

 

  “你看,不就不結巴了麼。”老爸鼓掌。

 

  “他說三個字基本也不會結巴。”晏航說。

 

  老爸樂了:“那試試長點兒的,初一你多大了?”

 

  “十四,這,問題,”初一歎了口氣,“這是長,長點兒的,嗎?”

 

  晏航笑得手機都拿不住了:“你後面那句算長的。”

 

  “行吧,”初一轉過頭,看到了對著他的手機,“直……播……嗎?”

 

  “不是,視頻。”晏航說。

 

  “你……為……什……什,什麼……”初一拉長聲音,把自己給逗樂了,“哎!”

 

  “慢慢來吧,”晏航笑著說,“這麼容易改回去,就不會有人結巴了。”

 

  “嗯。”初一拿起杯子笑著喝了口茶,“這……個……茶……很,很香。”

 

  晏航和老爸都沒什麼時間觀念,他是因為失眠,很多時候晚上對他來說只是跟白天相對的整塊時間而已,而老爸是什麼都無所謂,隨便他。

 

  初一猶豫著說先回家的時候,他倆才注意到已經快11點了。

 

  “喲,”老爸站了起來,“趕緊的,打個車。”

 

  “這會兒估計打不著車,”晏航往廣場上看了一眼,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這麼多人。”

 

  “公,交車。”初一說。

 

  晏航不喜歡公車,他可以跑步跑兩個小時,但卻不願意在公車上站十分鐘,坐著也不行。

 

  不過今天晚這種情況就沒辦法了,打車肯定打不著,走回去時間太長了,只能是擠公車。

 

  而且是真的“擠”。

 

  打不著車的人不止他們三個,這個時間的公車只有一路了,他們排隊的時候在挺前頭,上了車之後晏航發現上車的人無窮無盡,他們就算先上車,跟後上的也沒什麼區別,全貼一塊兒了。

 

  “堅持,住,懷挺!”初一貼跟他面對面貼著,還努力給他加了個油。

 

  晏航歎了口氣笑了起來:“閉嘴。”

 

  車開了一站之後沒有人下車,還有人往車上擠。

 

  初一也歎了口氣,拼命往旁邊錯了錯,大概是想跟靠在他背上的一個大媽分開點兒。

 

  剛動了一下,他突然停住了,猛地抬頭看著晏航,小聲喊了一嗓子:“啊!”

 

  “怎麼,”晏航被他嚇了一跳,壓低聲音,“硬了啊?”

 

  “……不,不是,”初一又低頭,然後再抬頭,“我還沒,沒成年呢,這種話,話題不,合適。”

 

  “那你一驚一乍的幹嘛呢?”晏航問。

 

  “小石頭,”初一說,“是,是,是不,是掉了?”

 

  “沒啊,”晏航艱難地把系著石頭的左腳踝往右小腿上蹭了蹭,感受了一下,“在呢,能感覺到,系的死扣,哪那麼容易掉啊。”

 

  “哦,”初一松了口氣,“我踩,踩到一個硬,東西,以為是石,石頭。”

 

  “放心吧,”晏航笑了笑,“其實我沒收到過什麼禮物,收到了不會那麼輕易弄丟的。”

 

  從公車上下來的時候,初一還一邊擠一邊強行彎腰,跟強迫症犯了似的,非得看清踩到的到底是個什麼。

 

  “看清了嗎?”晏航問。

 

  “一個瓶,瓶蓋。”初一扯了扯被擠歪了的衣服。

 

  “一個瓶瓶蓋啊。”晏航說。

 

  初一笑了起來:“還說我,欠兒。”

 

  “走吧,趕緊的,一會兒回晚了你姥姥又罵你。”晏航說。

 

  “晚上沒,人管,管我,”初一說完像是想起來要放慢速度,於是又重複了一遍,“晚……上……沒……人……管,管,管我。”

 

  晏航正笑著,後面有車開過了,按了聲喇叭。

 

  “初一!”有人喊了一聲。

 

  晏航回過頭,一輛白色的小車開了過來,在他們旁邊停下了。

 

  副駕的車窗開著,晏航往裡看了看,一個中年男人也正往外看著。

 

  “我爸,”初一走了過去,“你回,來了?”

 

  “去哪兒了?”初一爸爸打開車門下了車,“上車吧,我送你們。”

 

  這話說完,初一爸爸往他們這邊看了一眼,從晏航臉上掠過之後突然愣住了。

 

  晏航迅速往老爸那邊看過去,老爸卻神色正常,臉上還帶著笑:“初一跟你爸爸回去吧,我們就在前面,很近,走兩步就到了。”

 

  “我……”初一有些猶豫。

 

  “上車吧,”晏航拍了拍他後背,“你還想一個人走回去麼?”

 

  “哦,”初一笑笑,拉開車門上了車,又趴到車窗上,“今天很開,心,晚安。”

 

  “晚安。”晏航說。

 

  “晚安,叔。”初一又沖老爸笑笑。

 

  “晚安。”老爸擺擺手。

 

  車開走之後,晏航和老爸站在路邊都沒有動。

 

  沉默了一會兒之後晏航看了看老爸:“初一他爸應該不是第一次見到你吧?”

 

  “不清楚,”老爸點了根煙,繼續往前走,“我反正是第一次見到他。”

 

  晏航沉默了一會兒,跟了上去。

 

  以前這樣的問題,他絕對不會問,但現在他卻感覺自己像一本行走的十萬個為什麼。

 

17

 

  初一有些興奮, 一晚上他都挺興奮, 自己都能覺察出來自己很興奮,那就說明是真的興奮了。

 

  他坐在副駕位置上, 一直小聲哼哼著歌。

 

  “那兩個是你新認識的朋友嗎?”老爸問了一句。

 

  “嗯, 晏航, ”初一點點頭,“這個衣, 服還有鞋, 都是他給,給我的。”

 

  “叫晏航是吧?”老爸看了看他, “那個男的是他爸爸嗎?”

 

  “是, ”初一笑了笑, “剛才一,塊兒去音,音樂節,玩了。”

 

  “什麼時候認識的啊?”老爸又問。

 

  “上, 個月。”初一轉過頭看了老爸一眼, 老爸今天的問題有點兒多, 一般他很少問這些,全家人都沒有瞭解他各種動向的習慣。

 

  “這樣啊,”老爸把車開到了樓下,找了個位置停下了,“你瞭解他家的情況嗎?”

 

  “怎,怎麼了?”初一皺了皺眉。

 

  “我覺得他爸爸, ”老爸說,“有點兒怪怪的,你還是……少跟他們來往吧。”

 

  初一愣了愣,沒等再問,老爸已經拔了車鑰匙下了車。

 

  “怎麼,怪了?”初一跟著跳下車問了一句。

 

  “就是不怎麼放心,”老爸說,“安全起見。”

 

  “哦。”初一應了一聲沒有再問下去。

 

  回到家裡的時候姥姥姥爺都已經睡了,老媽剛洗完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一看到老爸就拉長了臉:“你們車隊讓你去加班給不給加班費啊,說去一小時,去了幾個小時了都。”

 

  “總得把人接上啊,飛機晚點了一小時。”老爸說。

 

  “幹嘛讓你去,你今天不是休息的嗎!你們公司就你一個司機啊!”老媽很不爽,“你就是個慫包,讓你幹嘛就幹嘛,連拒絕都不會!”

 

  “老丁突然說有事兒來不了,那羅總就叫我了,我能怎麼辦。”老爸歎了口氣,進了廁所把門關上了。

 

  “老丁跟你不對付那麼長時間了!你們羅總不知道啊!老丁的活兒讓你去加班頂上,”老媽不依不饒的,“這不是成心噁心人嗎!”

 

  老爸在廁所裡沒動靜。

 

  “你在這兒杵著幹嘛!瘋了一晚上找不著魂了吧!”老媽轉過了頭。

 

  初一趕緊低頭走到了書桌前,打開檯燈坐下了。

 

  “作業都沒寫完還有臉出去瘋!”老媽瞪著他。

 

  初一沉默著拿出本子,趴到了書桌上,儘量把自己的臉埋低。

 

  老媽回房間之後他才松了一口氣,看了看今天的作業。

 

  作業挺多的,可能要寫到一點之後了,不過初一並不在乎,比起今天晚上去玩,作業寫到明天早上也沒問題。

 

  但寫了幾個字他又停下了,老媽罵他並不會影響他開心了一晚的心情,倒是老爸剛才的態度讓他有些鬱悶。

 

  老媽說老爸是慫貨,其實也不完全是罵人,老爸膽子小,萬事小心謹慎,遇上點兒什麼事一般都會儘量躲開……是膽小怕事的標兵。

 

  啊。

 

  自己這麼能忍也許就是從老爸這兒遺傳的。

 

  老爸疑心也挺重,雖然不會像老媽和姥姥那樣把所有人的好意都當成侮辱,但老爸一直覺得以他們家的情況,任何主動接近的人都有可能是要刨坑讓他們跳。

 

  只是剛見了晏叔叔一面,就給人家下了這樣的判斷,初一心裡挺堵得慌的。

 

  在初一看來,連李子豪那樣的都算不上是什麼多壞的人,無非是隨大溜從個眾,只有梁兵這類的才需要歸到避而遠之的範圍裡。

 

  對,還有那個老丁。

 

  老爸的同事,初一見過一次,連話都沒說過,卻無端端地害怕這個人,眼神特別凶。

 

  老爸跟他不對付,這個說法並不準確,其實只是老爸單方面覺得老丁討厭,不好惹,老丁都沒拿正眼看過老爸,不久之前還因為給沒給車加油的事兒打過老爸。

 

  而老爸的性格,再見了面也還是會尬笑。

 

  這麼說來,自己還是比老爸要強的,對討厭的人他雖然會忍,但不會強迫自己去討好。

 

  初一滿腦子亂七八糟的轉著,一會兒老爸,一會兒音樂節,一會兒晏航。

 

  晏航是個很特別的人。

 

  不僅僅因為晏航是他長這麼大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

 

  英語棒,長得很帥,有時候很酷,還很囂張,打架很厲害,做菜超級好吃,還有很好看的腳踝……

 

  而且很溫柔。

 

  哪怕是知道了姥姥是什麼樣的人,知道了他家是什麼樣的情況,知道了他是個什麼事兒都會無原則去忍的人,晏航還是很尊重他。

 

  是的,就是尊重。

 

  初一趴到桌上,晏航尊重他。

 

  多好的人啊。

 

  “吃宵夜嗎?”晏航進門的時候問了老爸一句。

 

  “喝茶喝撐了,”老爸打了個呵欠,“吃不下,你要餓了想做宵夜的話我就陪你一塊兒吃點兒。”

 

  “……我不餓。”晏航說。

 

  “那就不吃了,你明天還上班的,早點兒睡。”老爸進了屋。

 

  晏航在客廳站了幾秒鐘,也回了自己屋裡,拿了換洗衣服準備去洗個澡,腦子裡有點兒亂,得洗完澡清醒了才能整理。

 

  或者不整理了。

 

  就像收拾屋子,東西往箱子裡胡亂一扔,蓋上蓋子就行了,至於箱子裡什麼樣,箱子裡有什麼,就等哪天無意中打開蓋子的時候再說。

 

  他拿著衣服走到客廳的時候,老爸也拿著換洗衣服從屋裡走了出來。

 

  他看著老爸,老爸也看著他。

 

  一秒鐘之後他倆同時往衛生間沖過去。

 

  晏航速度比老爸快,但是手段沒有老爸狠。

 

  確切說是不要臉。

 

  他手剛摸到衛生間的門把手,老爸在後頭一把拽住了他的褲腰。

 

  連外褲帶內褲地拽著就往後拉。

 

  “哎!老晏你也太他媽為老不尊了吧!”晏航感覺自己屁股都快露出來了。

 

  “你才老!”老爸繼續往後拽他。

 

  晏航不得不一手扳著門框一手扯著褲子:“你可是我爸爸啊!”

 

  “搶廁所的時候才知道我是你爸爸啊!”老爸松了手。

 

  但沒等晏航抬腿往裡走,老爸已經把他攔腰一兜,再在他扳著門的手腕那兒一捏。

 

  手腕一陣酸麻,晏航抽了口氣松了手。

 

  就這兩秒鐘,老爸已經把他扔到一邊進去了,還把門都已經關上了。

 

  “你有種!”晏航捶了捶門。

 

  “學會了沒啊?”老爸在裡頭樂。

 

  “拽褲子這種招你也好意思讓人學?”晏航轉了轉手腕,坐在了衛生間門口,麻勁兒現在都還沒完全過去。

 

  不過這招他的確每次用得都不太利索,捏不准地方。

 

  好幾次是給人掐疼了對方才撒的手。

 

  這種事他估計永遠都比不了老爸這種老江湖。

 

  老江湖。

 

  是嗎?

 

  是吧。

 

  一個連自己是哪裡人都不知道的孤兒,別人無憂無慮享受安逸人生活的時候,他琢磨的是怎麼活下去。

 

  這麼多年,老爸能讓他不受任何外界傷害天馬行空一樣地生活,晏航多少也能感覺得出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有什麼樣的本事。

 

  善於看人,也善於偽裝。

 

  今天初一爸爸的表情變化,晏航隨便一眼就看出來了,老爸不可能看不到。

 

  老爸避開了這個細節只說是第一次見面,這不是特別符合他的習慣,一般來說他會借機分析一下這個表情的含義。

 

  所以老爸有可能沒說實話。

 

  但以晏航跟著他這麼些年攢下來的經驗,要說真沒見過,也不是沒可能。

 

  初一的爸爸,就是那種站在你跟前兒你都未必能注意到他,哪怕說過幾句話,轉天也會忘了他長什麼樣的人。

 

  晏航點了根煙叼著。

 

  很多事他不願意去多想,努力讓自己像一株被老爸種在花盆裡保護得很好,每天帶著到處看風景的狗尾巴草,唯一需要擔心的就是帶著花盆到處走的人有一天會突然消失。

 

  可他還是沒忍住要去琢磨,日子一天天過去,這份擔心已經不是能隨手放到一邊的了。

 

  發了很久的呆之後,他把早已經滅了的煙頭扔進了垃圾桶裡。

 

  老爸可能真的沒見過初一的爸爸,但他一定曾經在初一爸爸能見到他的地方出現過,並且做了什麼能讓初一爸爸在再次見到他時能馬上認出來並且表情有所變化的事。

 

  老爸打開了衛生間的門,看到他時愣了愣:“你是在排隊嗎?”

 

  “沒搶著第一個洗澡的位置心有不甘啊。”晏航說。

 

  “去洗吧,不甘就多洗一會兒。”老爸笑著抓了抓他的頭髮,把換下來的衣服往旁邊的桶裡一扔,回了客廳。

 

  晏航洗完澡出來的時候老爸在沙發上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閉目養神。

 

  “初一說明天過來,你別讓他撲個空啊。”晏航說。

 

  “放心,”老爸閉著眼睛笑了笑,“我說了這陣不出門兒。”

 

  晏航回了房間,塞上耳機躺到了床上。

 

  手機上有一條消息,他拿起來看了一眼,是初一發過來的。

 

  一張照片。

 

  拍的是今天老爸挑的那顆紅色圓石頭,已經打好眼兒了。

 

  -你這是加班加點啊

 

  初一馬上又發了一張照片過來,還是紅石頭,是穿好了紅繩的,但是紅繩不是單根穿過去的,而是雙線,形成了一個X形,在石頭兩邊打上了結。

 

  -打了兩個眼?

 

  -嗯,交叉的眼,這樣可以穿兩根繩子,不容易掉,明天我把那顆黑的再打一個眼,多穿一根繩子

 

  -

 

  晏航看了看腳踝上的黑石頭,歎了口氣。

 

  初一的這種狀態讓他有些不是滋味兒,總覺得這小孩兒有人對他好一點兒就全力以赴對人好的性格以後會受傷害。

 

  不過……初一這樣長大的人,差不多已經是金剛之心了吧。

 

  “真能操心啊。”晏航枕著胳膊閉上了眼睛。

 

  能睡著是件好事,睡著了老做夢就很鬱悶了。

 

  特別是也夢不著什麼好事兒。

 

  他跟在老爸和一個女人身後在黑暗裡往前跑著,很冷,而且害怕。

 

  他努力地想要跑得快一些,能跟老爸的距離近一些,想要看清老爸的臉,看清那個女人的臉,但始終差了那麼幾步。

 

  前面出現了一個人影。

 

  看不清臉。

 

  但他卻肯定地知道那是初一的爸爸。

 

  揚手。

 

  刀。

 

  滿眼的血。

 

  晏航奮力地睜開眼睛時,還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打鼓似的心跳也還沒有平復下去。

 

  他瞪眼躺在床上好一會兒才慢慢回過了神。

 

  天已經濛濛亮了。

 

  好歹算是睡著了幾個小時吧,他拍拍自己的頭表示安慰。

 

  在床上又賴一會兒,他穿上衣服走出了房間。

 

  剛走到客廳就被嚇了一跳,窗臺上盤腿兒坐著個人。

 

  雖然不用想就知道是老爸,但這個仿佛老神仙要做法的姿勢還是有些太新穎了。

 

  “我發現早上客廳窗戶這邊空氣要好一些。”老爸說,“我屋那個窗戶外邊兒大概有個賣油條的,天天四點就炸上了,全是油煙味兒。”

 

  “要跟我換個屋嗎?”晏航走到他身邊往外看了看,“你這麼特別的晨練姿勢居然沒有人駐足觀賞……”

 

  話還沒說完,就有人駐足了。

 

  “誰說沒有的,”老爸指了指突然從旁邊愉快地跑著出現的初一,“看到沒,他馬上就得駐。”

 

  初一看上去心情不錯,步子挺輕快的。

 

  不過剛一轉過來就看到了窗臺上打坐的老爸,顯然有些猝不及防,愣在了原地。

 

  “駐足了。”老爸打了個響指,手伸到了晏航面前。

 

  晏航從旁邊的一包花生豆裡捏了一顆放到了老爸手裡。

 

  “別摳門兒。”老爸還是伸著手。

 

  晏航嘖了一聲,從兜裡拿了五十塊,把花生豆換了出來。

 

  “小初一!”老爸滿意地把錢收好,叫了初一一聲,“愣那兒幹嘛呢?”

 

  “叔,”初一走了過來,站到窗臺前,“你幹,幹嘛呢?跟掛了張,畫,似的。”

 

  晏航聽樂了。

 

  “還……帶……畫……框。”初一拉長聲音慢吞吞地又補了一句。

 

  “我抽你啊,”老爸笑著從窗臺上跳下來,“吃早點了沒?進來一塊兒吃?”

 

  “吃了,”初一說,說完看了晏航一眼,“但是還,還沒,吃飽。”

 

  “三明治吃嗎?”晏航問。

 

  “吃。”初一點頭。

 

  三明治很簡單,晏航打開冰箱,腦子裡飛快地把材料過了一遍,黃瓜雞蛋午餐肉乳酪,還有一袋全麥麵包,可以了。

 

  他拿了東西走進廚房,剛按習慣把材料整齊地擺在檯面上,初一跟了進來。

 

  “這個簡單,不用打下手。”晏航說。

 

  “嗯,”初一蹲下,扯了扯他腳踝上的小石頭,“我拿去鑽,鑽眼兒。”

 

  “哦。”晏航應了一聲。

 

  初一從兜裡拿出一把小剪刀,剪斷了打了死結的小紅繩,把石頭取了下來。

 

  晏航突然有些不太好受。

 

18

 

  其實“建立某種關係”是一種很奇妙的事, 沒有的時候人會慌張, 仿佛踩不到實處,可有了之後也同樣會慌張。

 

  害怕失去, 害怕斷掉了。

 

  初一跟老爸並排坐在沙發上, 低頭認真地給那顆黑石頭鑽眼兒。

 

  老爸手上已經系上了那顆紅石頭, 正很有興趣地看著初一忙活。

 

  初一的工具看上去還挺專業的,他用的是一個手撚鑽, 把石頭固定在一個黑色的小底座上, 用手轉動鑽頭,慢慢在石頭上鑽出一個小小的眼兒來。

 

  “你這麼交叉鑽過去, ”老爸說, “是怎麼保證兩個眼兒能平行的?”

 

  “我量過了。”初一繼續轉動著鑽頭。

 

  “用什麼量的?”老爸問, “我沒看到你量啊。”

 

  “我的大,眼睛。”初一指了指自己。

 

  “二貨。”老爸笑了起來。

 

  晏航把做好的三明治拿了出去,放到了茶几上:“先吃吧,你這麼早跑出來是不是有事兒?”

 

  “要去市場, 給我姥, 姥買泡, 泡腳盆兒,”初一看到三明治立馬就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了,伸手就去拿,“真漂亮。”

 

  “嘿,”晏航飛快地在他手背上彈了一下,“洗手。”

 

  “哦。”初一笑著搓了搓手背, 去廚房洗了手。

 

  吃完第二份早點,初一幹勁十足,很快就把黑石頭鑽好了眼兒,重新用兩根紅繩穿好了。

 

  晏航把石頭系回腳踝上,之前的感覺稍微緩和了一些,他猶豫了一下,問初一:“那根繩子呢?”

 

  “剪斷了,啊。”初一看著他的腳踝。

 

  “給我吧,我想……留著。”晏航說出這話的時候突然有些不好意思,感覺自己跟個矯情的小娘們兒似的。

 

  老爸都往他這邊兒看了一眼。

 

  初一把剪斷的小紅繩給了他,他本來想拿屋裡收起來,但又覺得尷尬,猶豫了一下只得把繩子先放在了電視機上頭。

 

  “我中午過,過來行,嗎?”初一準備走的時候看著老爸問了一句。

 

  “行,正好陪我一塊兒吃飯,晏航中午回不來。”老爸說。

 

  “我帶吃的來。”初一打開門的時候又說。

 

  沒等老爸說話,他就小跑著走了。

 

  “他能有錢帶什麼吃的?”老爸看著晏航。

 

  “看吃什麼了,”晏航笑了笑,“讓他帶吧,要不讓他花點兒錢他得憋得每天給你磨一顆定製版石頭。”

 

  老爸笑了幾聲,靠到沙發上:“我下午出去一趟……”

 

  晏航正想把盤子收拾到廚房去,聽了這話猛地停住了,轉頭看著老爸。

 

  “就是轉轉,我是想說你今天不用買菜,我回來的時候帶就行了。”老爸說。

 

  “嗯。”晏航應了一聲,進了廚房。

 

  這是老爸第一次在出門之前告訴他,並且說了回來的時間。

 

  晏航卻沒有因為預知而踏實,反而有些焦躁。

 

  手撐在案臺上低著頭,半天都緩不過來。

 

  他從兜裡掏了根煙出來,摸打火機的時候,老爸突然從旁邊伸了手過來,拿著個打火機打著了。

 

  晏航湊過去點了煙,轉頭看著老爸:“我們什麼時候走?”

 

  老爸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會兒笑了笑:“這回你做主。”

 

  晏航沒說話,叼著煙看著窗外。

 

  今天上班晏航是跑著去的,舒緩一下情緒,要不碰上個囉嗦的客人他怕自己會把人給揍一頓。

 

  不過週末人特別多,他換上衣服沒多大一會兒就進來了好幾桌,一直到中午都沒斷過。

 

  真忙起來了,情緒也就暫時放下了。

 

  就是中午休息的時候他沒什麼胃口,喝了杯牛奶就坐在那兒聽幾個同事邊吃邊聊了。

 

  手機震了一下,初一發了條消息過來。

 

  他點開看了一眼。

 

  是一張照片,初一站在一個沙袋前,一臉嚴肅地擺了個架式,把他給看樂了。

 

  -我爸帶你上哪瘋去了?

 

  -拳館!

 

  晏航都能感覺得到初一的興奮從這個驚嘆號裡溢出來。

 

  老爸時不時就會去拳館,沒有拳館的地方他也得去健身房,每次都得練得精疲力盡才回來。

 

  以前他覺得老爸是喜歡這些,現在想想,老爸壓抑著的那些痛苦,多半都得靠這樣大運動量才能發洩得掉吧。

 

  -教你什麼厲害的招了嗎?

 

  晏航給初一回了一條。

 

  -教我怎麼出拳呢,還教了怎麼擋別人的拳頭

 

  -一會還要教我用腿

 

  -晏叔叔真厲害啊!

 

  初一一氣兒連發了三條過來,用手機打字比他說話利索多了。

 

  “那你好好練吧,晚上給我表演一下。”晏航笑著發了條語音。

 

  -我怕把你打傷了

 

  晏航看著這條消息,低頭樂了半天:“你吹牛逼比你說話利索多了,你要能打著我一拳就算我輸。”

 

  初一這回沒說別的,就回了一個小表情。

 

  -【強壯】

 

  晏航也回了一個小表情。

 

  -【鼓掌】

 

  下午一個同事想跟他換班,晏航同意了,提前下了班。

 

  其實哪天上班,哪天休息,對於他來說沒什麼區別,昨天今天明天,這天那天,某一天。

 

  回到家的時候家裡沒有人,他在沙發上愣了一會兒,把電視機上放著的小紅繩拿進屋裡放進了自己的行李箱的隔層裡。

 

  這個隔層裡還別的東西,半根斷了的手鏈,一張他和老爸下五子棋畫滿了圈圈點點的紙。

 

  躺床上玩了會兒手機之後他發了個消息問初一拳館的位置。

 

  初一很快地給他發了定位過來,沒等他看清,初一又直接把電話打了過來:“你下,班了?”

 

  “跟人換班了,”晏航說,“我過去找你們玩。”

 

  “你坐公,公交……”初一聲音有點兒喘,估計是正練得歡。

 

  “我打車,”晏航說,“抓緊練,一會兒我到了你就完了。”

 

  初一笑了起來:“好漢饒命。”

 

  “求饒的時候居然不結巴?”晏航出了門。

 

  “怕結,結巴了沒,說完就被打,打趴了。”初一說。

 

  坐在計程車上的時候,晏航在後座架著腿,手指一直在腳踝的小石頭上輕輕彈著。

 

  他挺喜歡初一的,跟他以前有沒有過“朋友”關係不大,就是覺得初一挺有意思,很多時候跟初一聊著聊著,他的心情會不知不覺放鬆下來。

 

  但昨天看到過初一爸爸的表情變化之後,他每次想起初一,看到初一的時候,心裡都會發慌。

 

  這種慌張隨著心跳,起來的那一瞬間就像是跟著心臟泵出的血液。

 

  “大哥,”晏航看著司機,“我能抽根煙嗎?”

 

  “抽吧沒事兒,”司機說,“窗戶打開點兒就行了。”

 

  “謝謝。”晏航點了煙。

 

  這幾天煙抽得有點兒凶,擱以前老爸肯定會說他了,他輕輕歎了口氣,看著車窗外到現在依舊很陌生的街道。

 

  到拳館的時候,初一正在往一個沙袋上踢著,全神貫注的,晏航走到沙袋旁邊了他都沒看到。

 

  在他起腿的時候,晏航猛地往前一步,右手往他膝窩那兒一頂,接手左手托著他下巴往後一帶,初一立馬騰空,往後摔在了墊子上。

 

  沒等他起來,晏航已經蹲了下來,用手指戳在了他腦門上:“啪。”

 

  初一看清是他的時候先是一愣,然後就很配合地手腳往地上一攤:“……啊!”

 

  “好漢饒命還沒喊呢?”晏航說。

 

  “你是不是,傻,都一槍打腦,腦門兒,上了。”初一說。

 

  “靠,”晏航笑了,手指彈了他一下,“起來。”

 

  初一坐在墊子上看著在一邊笑著的老爸:“叔,這差,差距太,大了吧。”

 

  “差了十年呢,”老爸遞了瓶水給初一,在旁邊坐下了,“你現在的目標是自保,繼續練,明天我再教你怎麼用胳膊肘。”

 

  初一點點頭,起身對著沙袋繼續踢,踢兩下還會往晏航這邊掃一眼。

 

  晏航拿出手機,對著他連拍了一通,再挑了幾張姿勢漂亮的,發到了微博上。

 

  “跟人換了班?”老爸在旁邊問了他一句。

 

  “嗯,”晏航看了一眼瞬間就冒出來了的一堆評論笑了笑,又抬頭看著初一,“我看他好像還行?”

 

  “身體協調能力很好,學得也快,”老爸說,“以後沒事兒自己練練,起碼不至於讓人那麼欺負了。”

 

  晏航笑了笑。

 

  老爸教初一的幾個小招都很簡單,但是只要機時挑得好,都是很管用的招。

 

  自保進攻耍帥三合一小妙招。

 

  晏航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著在沙袋前認真練習的初一,和時不時上去糾正一下他姿勢的老爸。

 

  有那麼一個恍惚之間,晏航感覺到了愜意。

 

  無所事事的午後,沒有消失的爸爸,和一個有意思的朋友。

 

  陌生而又像是被陽光曬篷了的毛絨絨的愜意。

 

  雖然清楚它有多短暫卻還是會小心翼翼沉浸其中的愜意。

 

  老爸說這陣兒不出門,還就真的沒有出門,除了偶爾出去轉轉。

 

  晏航不知道他上哪兒去轉,但每次都會在晚飯前回來。

 

  這是晏航以前一直想要的狀態。

 

  沒有不告而別,沒有一走幾天,他們就像最普通的住在任何一個城市隨意一條街一個社區某個房子裡的父子。

 

  最普通的那種,天下有成千上萬的那種。

 

  做著最普通的工作,沒有太高的追求,沒有太遠的志向,一兩個朋友,可能偶爾會有寂寞,卻一杯酒就能消散。

 

  但無論是他還是老爸,都知道這只是一個假像,假到他都沒辦法去忽略,沒辦法去假裝不在意。

 

  老爸就像是在走一道程式。

 

  說過的話會做到,又或許是為了做到而說。

 

  那些壓在晏航心裡的疑問,就像是被施了肥一樣,越來越茁壯。

 

  很多次他都看著老爸,所有的問題就排著隊在他嘴邊,像是在等一個爆發的機會,可以不計後果地一湧而出。

 

  今天是週三,晏航休息,躺在床抱著本英文版的《權力的遊戲》一點點兒慢慢啃著,腦子裡抽空還琢磨著中午的菜單。

 

  中午初一要過來吃飯,最近他不回去吃飯的理由是他們快期末考試了,要在教室學習,因為之前期中考試他考出了屎一般的成績,主動提出要複習時,也就沒有人管他了。

 

  初一喜歡吃披薩,今天有時間,可以自己做餅皮烤一個。

 

  海鮮的?

 

  水果的?

 

  有手機鈴響起,晏航順手拿起了手機,看了一眼才發現手機螢幕是黑的,並沒有電話,鈴聲也不是他的。

 

  這個有些陌生的鈴聲,是老爸的手機。

 

  是老爸那個萬年不會響一次的手機。

 

  晏航猛地坐了起來,跳下床跑到了門邊,伸手去開門的時候又停下了。

 

  老爸接起了電話。

 

  不是推銷不是廣告,老爸接了電話。

 

  而接下去他聽到了老爸說話的聲音,那麼也不會是騙子的電話。

 

  晏航撐在門上的手有些抖,就這短短的幾秒鐘,他後背已經因為緊張和不安而開始一陣陣發麻。

 

  他聽不清老爸在說什麼,也沒敢打開門去聽。

 

  他就那麼僵在門後,隔著一層木板,身體僵硬得讓呼吸都有些不利索。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老爸什麼時候掛的電話他都不知道,外面打火機啪地響了一聲,他才回過了神。

 

  盯著門把手看了一會兒,他伸手打開了門,走到了客廳。

 

  老爸正站在門口準備換鞋。

 

  這一瞬間晏航覺得自己手腳冰涼,從未有過的驚慌瞬間裹住了他。

 

  “你要去哪兒。”他說。

 

  老爸頓了頓,轉過頭看了看他:“去……轉轉。”

 

  “去哪兒轉?”晏航問,“去多久?”

 

  老爸沒有說話。

 

  “誰的電話?”晏航繼續問,“找你什麼事兒?”

 

  老爸轉過了身,歎了口氣,慢慢走到他面前。

 

  “你要去幹什麼。”晏航看著他。

 

  “航啊……”老爸在他臉上輕輕拍了拍之後卻沒再說出別的話來。

 

  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之後,老爸轉身往門口走了過去。

 

19

 

  下課鈴響的時候初一正看著窗外發呆, 這道鈴他盼了一上午了, 神遊天外的狀態連一秒都沒用就切換了回來。

 

  老師沒拖堂,直接手一揮下了課。

 

  但初一想要站起來的時候卻沒成功, 椅子像是被卡住了一樣紋絲沒動。

 

  他轉過頭, 看到了坐在後排嘴角掛著一絲微笑的李子豪, 再往下看,李子豪的腳正蹬在他椅子上。

 

  “怎麼還不走, ”李子豪看著他, “我看你很著急啊。”

 

  初一沒說話,只是轉回頭繼續坐在椅子上。

 

  “走啊你, ”李子豪很愉快地說, “坐這兒愣著幹嘛, 我看你最近……”

 

  前排的同學起身走了,初一直接把桌子往前一推,站起來往門口走了過去。

 

  李子豪一腳蹬空,椅子腿兒跟地板蹭出一道尖銳的聲音。

 

  “你給我站著!”這讓李子豪非常沒有面子, 一拍桌子就跳了起來。

 

  初一頭都沒回, 拔腿就往前跑。

 

  一遛煙地跑下樓, 一遛煙地跑出了校門。

 

  今天挺順利,逃跑的路上沒有被別的什麼人攔截。

 

  跑出一大截兒之後他才放慢了速度,但也比平時回家要快得多,因為今天跟晏航說好了過去吃午飯。

 

  他想趕在晏航開始做飯之前到達,這樣就能看著晏航忙活了。

 

  他喜歡看晏航做飯行雲流水的樣子,非常帥氣, 如果晏航直播,他還可以湊過去露個臉,沒準兒能給從來沒紅過的過氣口罩美食主播再增加點兒人氣。

 

  剛轉過路口,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初一拿出手機,看到是老媽的號碼時,頓時有些鬱悶。

 

  手機大概也感受到了他的鬱悶,劃拉了能有八十下電話都快掛斷了才終於接通。

 

  “你放學了吧,”老媽的聲音傳出來,“你去趟菜市場,你姥在那家裁縫店做的衣服可以拿了,你去拿回來。”

 

  “我複,複習呢。”初一堅持了自己之前的理由。

 

  “複什麼習!你那個破成績多複習這一會兒就能上去了?就能及格了?”老媽說,“你以為我多想叫你幫這個忙是怎麼著!你爸說他中午回來就去拿,現在人影兒都沒見著一個,手機還打不通了!”

 

  “我去拿。”初一說。

 

  “跟你爸一樣沒個屁用。”老媽掛掉了電話。

 

  初一擰著眉,在路邊站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轉身往菜市場方向走了。

 

  邊走邊低頭撥了晏航的電話,但晏航一直沒接。

 

  他又發了個消息過去。

 

  -我先去菜市場幫我姥拿衣服,很快就到

 

  想想又補了一條。

 

  -你等我一下

 

  晏航也沒回消息,不知道是在忙著,還是生氣了。

 

  應該不會是生氣,晏航只有幫他在河灘的爛泥裡找筆的那次沖他發過脾氣,別的時候都挺心平氣和的。

 

  大概是有事兒吧。

 

  初一歎了口氣。

 

  菜市場裡所有的攤位和門臉兒是賣什麼的,他差不多都知道,姥姥常做衣服的那家店在菜市場後門,得穿過整個市場。

 

  初一第一次發現這個市場如此之大,從前門到後門如此之遠。

 

  好不容易才拿到姥姥的衣服,他都沒顧得上打開看一眼就馬上往回走了,依舊是跑。

 

  路過晏航家的時候,他往那邊看了一眼,窗簾是拉上的。

 

  晏航在睡覺?

 

  他正扭著臉看著對面琢磨,前面路口沖出來一輛摩托車,差點兒跟他撞到一塊兒。

 

  初一嚇了一跳,往旁邊退開兩步才看了一眼摩托車上的人。

 

  是梁兵。

 

  “找死呢吧,”梁兵瞪了他一眼,“讓開!”

 

  初一站著沒動,梁兵一擰油門,摩托車沖了出去。

 

  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梁兵居然還有忙成這樣的時候,都沒停下來找他麻煩。

 

  當然,也有可能是那天被晏叔叔和晏航收拾怕了。

 

  初一笑了笑,發現自己居然有點兒得意。

 

  “那封信呢?”晏航看著老爸,“我要看。”

 

  “現在不需要。”老爸說。

 

  “那什麼時候需要!”晏航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什麼時候才需要?你再也不出現的時候嗎!”

 

  老爸猛地回過頭,看著他沒有說話。

 

  晏航也沒有了聲音。

 

  這句話壓在他心裡有些日子了,像一顆釘子,每天都被時間往更深的地方砸進去一點。

 

  最後猛地起出來時,是一片空白。

 

  他沉默了很久,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些發虛,像是找不到出聲的點。

 

  “我們走吧。”晏航說。

 

  “什麼?”老爸愣了愣。

 

  “你說的,這回我做主,”晏航說,“我現在要走,就現在,馬上。”

 

  老爸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你騙我了,”晏航靠到牆邊,沖老爸笑了笑,“老晏你騙我。”

 

  “晏航,”老爸皺了皺眉,走回來一把摟住了他,很用力地在他後背上拍了兩下,“別這麼說。”

 

  “那我該怎麼說?”晏航聽到了自己聲音裡帶著顫抖。

 

  想哭。

 

  非常意外的感受。

 

  這些年他有過各種各樣的情緒,各種各樣的感受,焦慮,煩躁,緊張,不安,害怕,壓抑,卻很少會想哭。

 

  哭是一種發洩。

 

  他卻一直沒有找到這個口子。

 

  “我該怎麼說?你才不走?”他閉上了有些發酸的眼睛。

 

  老爸在他背上輕輕拍著,沒有說話。

 

  “我在你心裡,”晏航輕聲說,“不如一個死人。”

 

  老爸的手猛地定住了,過了很長時間,才鬆開了他。

 

  “我這輩子,”老爸捧住他的臉,“活得特別累,我對不起你媽,也對不起你……但有些心結是個死結,就卡在那裡,一輩子都過不去,靜下來的時候就全都是。”

 

  晏航看著老爸,老爸的眼神裡是他從來沒看到過的痛苦。

 

  “我知道不該讓你過這樣的日子,真的不應該,”老爸的手在抖,“但是……我已經自認為很灑脫地把日子過得無路可退了。”

 

  老爸手上輕輕的顫抖,從肩,一直抖進了他心裡。

 

  他感覺自己一點點沉下去,他似乎能看到餘光裡的陽光一幀幀地變化,就像每次他坐在窗口盯著看夕陽。

 

  “你沒有對不起我媽,”晏航說,“你對不起的只有我。”

 

  老爸沒了聲音。

 

  屋裡一片死寂,甚至像是連窗外的聲音都被切斷了。

 

  最後老爸拍了拍他的肩,又在他肩膀上使勁地抓了抓,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關門聲響起的時候,晏航坐到了地上。

 

  初一把姥姥的衣服送回家的時候,老媽正拿著手機給老爸撥電話。

 

  “打不通還是不接啊,”姥姥拿過衣服,抖開看了看,“還是這家的做工好,你看這針腳,多平整。”

 

  “不接!”老媽把手機扔到沙發上,“這人什麼毛病!一家子沒一個靠譜的!”

 

  “你在這兒杵著幹嘛呢!”姥姥斜了初一一眼,“沒看你媽煩著呢嗎!不會去搭把手做飯啊!”

 

  “我……”初一輕聲說,“還要去學,學校複,習。”

 

  “複個屁的習!”姥姥把衣服摔到茶几上,“躲懶兒呢!”

 

  初一沒出聲。

 

  “行了行了,”老媽有些心煩地擺了擺手,“我吃不下東西,一會兒一點我還得去面試,煩著呢,我爸下棋也不回來,還有倆包子你吃了得了,我不吃了。”

 

  “吃包子!吃包子!”姥姥東拿個東西摔一下,西摸個東西砸一下,“我他媽直接啃棺材板兒得了!”

 

  初一猶豫了一下,轉身出了門,再迅速地把門上,也還是沒能隔斷姥姥的罵聲。

 

  一出門他就把手機拿出來看了看。

 

  沒有任何消息。

 

  晏航那邊一直沒理他。

 

  現在離他放學已經過了快一個小時了,晏航知道他放學的時間,卻一直沒有聯繫過他。

 

  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只能一邊給晏航繼續打電話,一邊往他家跑。

 

  一中午水都沒喝一口,盡跑了。

 

  跑到了晏航家門口,電話也還是沒有人接。

 

  初一敲了敲門:“晏航?”

 

  沒有動靜。

 

  他又敲了兩下:“叔!晏叔?”

 

  屋裡依然很安靜。

 

  他走到窗戶前看了看,窗簾拉著,但是窗戶沒關,他掀開窗簾:“晏航!”

 

  屋裡沒開燈,初一眨了兩下眼睛才適應了昏暗,看到了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晏航。

 

  “晏航!”初一嚇了一跳,又喊了一聲。

 

  晏航還是沒動。

 

  他手撐著窗臺跳了進去,沖到晏航身邊,抓住了他的胳膊:“晏……”

 

  晏航突然猛地一揚胳膊,反手扣到了他手腕上,接著狠狠一擰。

 

  “啊!”初一喊了一聲,手臂上傳來的劇烈酸痛感讓他不得不順著方向倒在了旁邊的地上。

 

  “誰?”晏航問。

 

  “初一,”初一趴在地上轉過臉看著他,“晏航,我是初,初一!”

 

  晏航松了手:“你放學了啊?”

 

  “嗯,”初一爬了起來,晏航的狀態非常奇怪,讓他有些害怕,“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沒。”晏航抱著頭,把臉扣到膝蓋上,悶著聲音回答。

 

  “我……”初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你餓嗎?”

 

  “給我拿杯水。”晏航說。

 

  “好。”初一趕緊跳起來,過去倒了杯水,遞到了晏航手邊。

 

  晏航拿過杯子,一口氣把水全喝了,然後又抱著頭趴到了膝蓋上。

 

  初一有些手足無措,只能蹲在旁邊看著他。

 

  “叫外賣吃吧。”晏航說。

 

  “哦。”初一應了一聲。

 

  晏航拿過手機,慢慢劃拉著,點了個披薩。

 

  “去沙,沙發上坐,著吧?”初一輕輕碰了碰他的胳膊。

 

  “不想動。”晏航說。

 

  “哦。”初一拿起空了的杯子,過去又倒了一杯水放在晏航腳邊,然後挨著他靠牆坐下了。

 

  晏航一動不動地沉默了很久,直起身靠到了牆上:“我剛才……說了特別操蛋的話。”

 

  “啊?”初一愣了愣,沒聽明白。

 

  “特別特別操蛋。”晏航說。

 

  “跟,誰?”初一問。

 

  “我爸。”晏航聲音很低。

 

  初一往房間裡四處看了看,晏叔叔應該是沒在家。

 

  聽晏航這話的意思,倆個人應該是……吵架了?

 

  初一有些不能想像,晏叔叔和晏航是他見過的最默契也最像朋友的父子,他們居然會吵架?

 

  “晏叔,叔呢?”初一問。

 

  “不知道。”晏航說。

 

  對話沒辦法再進行下去,初一只得繼續坐在晏航旁邊沉默著。

 

  晏航在想什麼,他猜不出來,只知道他的狀態非常糟糕。

 

  送外賣的電話打進來的時候晏航跟沒聽見似的紋絲不動,初一拿過電話接了,然後小心地碰了碰晏航:“我去門口拿外賣。”

 

  “嗯。”晏航應了一聲。

 

  初一起身跑了出去,拿了外賣又迅速跑了回來。

 

  “現在吃,嗎?”他把披薩放在晏航身邊。

 

  “吃。”晏航說。

 

  初一打開盒子,想給晏航拿一塊的時候又停下了,跑去洗了個手,然後再拿了一塊遞到晏航嘴邊:“來。”

 

  “喂我啊?”晏航笑了笑。

 

  “張嘴,”初一也笑了笑,“咬一,大口。”

 

  晏航咬了一口:“你是不是上學要遲到了。”

 

  “已經上,上了一節,課了。”初一說。

 

  拿外賣之前他就已經看過時間,那會兒就已經遲到了。

 

  “你曠課?”晏航問。

 

  “嗯。”初一點了點頭。

 

  這是他此生第一次曠課,晏航這個樣子,他根本不敢走,別說曠課了,退學他都不是太在乎。

 

  晏航能說話,能笑,也能吃東西,而且沒少吃。

 

  看起來似乎是沒什麼事兒,但初一還是能感覺得出來,晏航非常不對勁。

 

  吃完披薩之後他繼續原來的姿勢靠著牆,看著視窗出神。

 

  初一把外賣盒子收拾了之後也坐回他身邊,他也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自己應該做什麼,還能做什麼了。

 

  整整一個下午,晏航都沒怎麼動過。

 

  但是偶爾會跟他說兩句話。

 

  一直到天有些擦黑了,晏航才動了動,慢慢地從坐著改成了蹲著:“我煙在床頭,幫我拿一下。”

 

  “嗯。”初一站了起來,走了兩步才發現自己腿麻得厲害,這兩步走得跟半身不遂了似的,他不得不撐著牆停了一會兒才進了晏航房間。

 

  晏航的床有點兒亂,枕頭毛巾被都扔成一團,還有好幾本書,看封面都是英文的,初一掃了一眼,連一個認識的單詞都沒找著。

 

  拿了煙給晏航之後他看了一眼時間,六點多了。

 

  “你回去吧,在這兒一下午了,”晏航點了煙叼著,“謝謝。”

 

  “謝,個屁。”初一說。

 

  晏航笑了笑。

 

  “你想吃什,什麼?”初一問,“外賣還,還是……”

 

  “我做飯吧,”晏航說,“你是不是不想回家?”

 

  “是不,不放心回,家。”初一說。

 

  “我沒事兒。”晏航嘖了一聲。

 

  “那我是不,不想回。”初一改了口。

 

  晏航扶著桌子慢慢站了起來,靠著牆活動了一下胳膊腿兒,從桌上拿了錢包給他:“你去對面超市買點兒菜,想吃什麼買什麼,我去洗個澡。”

 

  “哦。”初一接過錢包。

 

  “怎麼不說你有錢了啊?”晏航說。

 

  “沒帶錢。”初一歎氣。

 

  “去吧,”晏航甩了甩胳膊,“再買一件冰紅茶,你想喝什麼自己買。”

 

  “嗯。”初一點了點頭。

 

  看著晏航拿了衣服晃進了衛生間,他才出了門。

 

  超市距離晏航家沒多遠,出門就能看到。

 

  初一快步過了街,剛上了人行道,旁邊跑過來一個人,撞了他一下,他下意識地捏緊了錢包。

 

  沒等他往前走,又跑過去一個人。

 

  “真死人了啊?”接著有人邊跑邊喊了一聲。

 

20

 

  初一對圍觀熱鬧沒什麼興趣, 什麼車禍打架吵架, 他都不會去看。

 

  殺人?

 

  他也沒什麼興趣,一條生命消失了, 有什麼可興奮的呢, 以前橋上有人要自殺, 圍觀的人也很多,聽說後來跳了。

 

  但是河水太淺, 沒淹死, 不過摔斷了腿。

 

  這事兒很多人當個笑話樂了挺長時間,他倒覺得挺好的, 松了口氣, 至少沒死人。

 

  他往圍觀群眾跑過去的方向看了看, 是通往河邊的那條小街。

 

  也就是現在有很多人可能跑到他的樹洞那兒去了,他有些不開心,樹洞是他的小秘密,他不想再有別的人發現。

 

  他猶豫著往小街那邊走了一段, 看到了地上有血。

 

  挺長的一條, 滴著過去的。

 

  他停下了。

 

  算了吧。

 

  這種場面, 還是不看了。

 

  他轉身去了超市,超市的幾個理貨大姐在門口探頭往那邊看著,看他走過來還問了一句:“看到怎麼回事了嗎?是不是砍人了?”

 

  “不知道。”初一回答。

 

  超市里跟平時差不多,沒有人注意到外面的騷動。

 

  很多時候就是樣,就在身邊發生的事,有人走有人來, 有人生有人死,但你沒看到,就什麼都沒有過。

 

  如果晏航那天沒有看到他,沒有走到他面前來。

 

  對於他來說,晏航也就從來沒有存在過。

 

  人這一輩子,活得多麼自我啊。

 

  初一捏緊晏航的錢包,在各種菜之間來回走著。

 

  晏航心情不好,但是吃飯似乎不受影響,他想買晏航喜歡吃的東西,但轉了一圈才發現自己並不知道晏航喜歡吃什麼。

 

  最後只能買了些隨便弄一弄就能吃的,蝦,肉丸,一些青菜。

 

  再拎了一件冰紅茶。

 

  從超市出來的時候,初一看到了警車,閃著燈往河邊開了過去。

 

  看來是真的出事了,他歎了口氣,小跑著拎著東西過了街。

 

  走到晏航家門口的時候,他發現晏航拉開了窗簾,站在視窗叼著根煙發呆,頭髮還濕著,往下滴著水。

 

  初一走過去:“我隨,隨便買……”

 

  “那邊出什麼事兒了?”晏航問。

 

  “哦,”初一回頭看了一眼,“我沒,沒過去,看,好像是死,死了人。”

 

  晏航叼著的煙猛地抖了一下,一截煙灰落了下去。

 

  初一愣了愣,晏航的反應讓他有點兒意外。

 

  過了好半天,他發現晏航沒有給他開門的意思,只得又指了指門:“開,開門。”

 

  晏航掐了煙,過去打開門,接過了他手上的菜:“初一。”

 

  “嗯?”初一看著他。

 

  “你幫我個忙,”晏航說,“去那邊看看,是怎麼回事兒。”

 

  初一再一次愣了,但還是很快地點了點頭:“好,我去看,你等,等一會兒。”

 

  看著初一快步往街對面過去了,晏航才關上了門,拿著菜進了廚房。

 

  想把菜拎起來放到案臺上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怎麼也抬不起來了。

 

  他不得不兩隻手一塊抓著袋子,才把東西放了上去。

 

  鬆開袋子時,手像是失去了支撐,抖得他都想跟著節奏跳個舞了。

 

  他撐著案台低下頭,閉著眼用力地吸氣,再慢慢吐出來。

 

  再吸氣。

 

  再吐氣。

 

  稍微緩過來一些之後,他咬了咬嘴唇,猛地轉身走出廚房,進了老爸的房間,打開了燈。

 

  老爸屋裡一切如常,疊好的被子,疊好的毛巾被,胡亂搭在椅背上的衣服,還有殘留著的很淡的煙味。

 

  再過一夜,這屋裡的煙味兒就會散盡了。

 

  晏航在屋裡站了幾秒鐘,走到了床邊,拿開枕頭。

 

  枕頭下面沒東西,他又抖了抖枕頭,沒有東西掉出來,又抓著枕頭捏了一遍,沒有。

 

  掀開被子,沒有,抖,沒有,抓著被套捏了一遍,沒有,毛巾被抖開也沒有。

 

  床單,床板,床下。

 

  都沒有。

 

  他過去拿起老爸搭在椅背上的衣服,沒有,他有些煩躁地把衣服扔到一邊,再拉開了衣櫃。

 

  那封信,到底在哪裡?

 

  老爸不可能隨身帶著那封信,那個信封很舊了,但一點折痕都沒有,信只能是在屋裡。

 

  但是屋子就這麼大,東西就這麼幾樣,老爸的東西更是少得像是個只出差兩三天的人。

 

  到底在哪裡!

 

  他把衣櫃裡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摸著,但老爸的衣服就這幾件,拿了沒幾下櫃子就空了。

 

  他又伸手在櫃子裡細細地摸了一遍,沒有。

 

  最後他狠狠地把櫃門甩上,有些惱火地往椅子上踢了一腳:“操!”

 

  “晏航?”客廳那邊傳來了初一的聲音。

 

  他轉過著,初一站在窗戶外面,窗戶跟兩個屋子的門對著,大概是看到了自己的樣子,初一臉上的表情有些不安。

 

  “去看了嗎?”晏航走過去把門打開了。

 

  “看了,”初一點點頭,“但是過,過不去,警車,救護,車都在。”

 

  “看到那個死人了沒?”晏航看著他,感覺自己有些喘不上氣。

 

  “蓋,上了,”初一搖頭,“就看到一,一塊金,表。”

 

  “戴著塊金表嗎?”晏航問。

 

  “嗯,”初一有些不安把手在衣服上搓了搓,“要不我再,再去看……”

 

  “不用了。”晏航說不上自己是松了口氣還是心裡揪得更緊了,就感覺整個人像是懸著,哪兒哪兒都不實,往下壓也壓不到底。

 

  老想拿點兒什麼東西往發虛的心填一填的焦慮感。

 

  最後他一把摟過初一,把他的腦袋按到了自己胸口,用力地抱緊了。

 

  初一被嚇了一跳,第一反應是晏航要揍他出氣,他下意識地抬起胳膊想要抱頭。

 

  但晏航抱住了他,他整個臉都被按在了晏航胸口。

 

  他的胳膊就那麼張開定住了。

 

  晏航抱得很緊,他感覺自己鼻子都被壓扁了,呼吸有些困難,等了一會兒看晏航沒有鬆手的意思,他只能悄悄地把嘴張開了點兒輔助呼吸。

 

  晏航低頭先在他腦袋頂上蹭了蹭,然後把下巴頦兒擱到了他頭頂上。

 

  然後用力地壓了壓。

 

  初一不知道是自己頭頂太脆弱了還是晏航下巴頦兒太厲害,就覺得挺疼的。

 

  但他沒吭聲。

 

  他不清楚晏航到底出什麼事兒了,也不清楚那邊那個戴著金表的死人跟他的反常有什麼關係。

 

  他只知道晏航心情非常差,情緒也不太穩定。

 

  一向囂張灑脫的晏航,突然變成這樣,讓他非常心疼。

 

  他猶豫了一下,胳膊收緊,抱住了晏航的腰,抱得也很緊。

 

  過了一會兒,晏航鬆開了他,在他頭上抓了抓。

 

  他也松了手,飛快地往晏航臉上掃了一眼,沒有哭。

 

  “你寫作業嗎?”晏航過去把窗簾拉上了,又從窗簾縫裡往外看了看。

 

  “啊?”初一沒反應過來。

 

  “我做飯,”晏航轉身進了廚房,“你寫作業吧。”

 

  晏航的話說得很清楚,語氣也很正常,看上去就像是已經完全沒事。

 

  但初一從中午就在這裡,還曠了一下午課,哪來的作業可寫,就算有作業寫,他的書包也還在學校。

 

  初一走到廚房門邊,看著晏航。

 

  晏航背對著他站在案台前,把菜都拿出來整齊地放好了。

 

  初一過去,把一顆白菜拿到了水池邊,飛快地掰下菜葉開始利索地洗菜。

 

  “蝦想怎麼吃?”晏航問。

 

  “白,灼吧。”初一說,比較簡單。

 

  “嗯。”晏航應了一聲,站在灶前盯著鍋裡的水。

 

  初一洗好菜拿到了案臺上。

 

  晏航現在狀態詭異,為了安全起見,初一拿起了刀,低頭開始切白菜。

 

  “這個想怎麼吃?”晏航看了他一眼。

 

  “炒丸子。”初一說。

 

  晏航沒再說話。

 

  初一把菜切好,順手把丸子也切了,動刀的事兒還是都不要讓晏航做了。

 

  鹽蔥薑片花椒,晏航把配料都放進鍋裡,繼續愣著。

 

  戴著金表。

 

  晏航印象裡沒有見過戴金表的人,看初一的反應,應該也不是他熟悉的人。

 

  那今天這事兒只是一個意外嗎?

 

  雖然他希望是這樣,但理智上又很難接受,老爸走的時候跟平時太不一樣,他都不用細想也能知道要出大事,下午河邊就死了人。

 

  說是意外,他真的很難相信。

 

  水燒開了,配料的香味撲了出來,他加了點兒白酒進去,然後伸手去拿蝦,剛一伸手,一個盤子遞到了他手邊。

 

  他轉頭看了一眼,初一一直站在旁邊,這會兒已經把蝦遞了過來。

 

  他把蝦倒進鍋裡:“去拿冰。”

 

  初一馬上去冰箱裡找到了冰盒拿了過來。

 

  “都倒在碗裡。”他說。

 

  “好。”初一拿過一個大碗,把冰盒往碗沿上哐哐哐砸了幾下。

 

  動靜挺大,晏航讓他嚇了一跳,轉頭看著他:“你磕冰還是砸碗呢?”

 

  “砸不壞,”初一又敲了一下,冰箱裡的冰塊都掉進了碗裡,“我有,有數,放心。”

 

  初一做事很麻利,一句話就知道他要做什麼,弄完冰塊之後就直接去倒了點兒涼白開,把一碗冰水放到了他手邊。

 

  晏航把蝦撈出來放了進去:“再來一碗,冰透了蝦肉才嫩。”

 

  “嗯。”初一照做。

 

  蝦弄好之後他把丸子和白菜一塊兒炒了,再煮了包速凍餃子。

 

  初一把碗筷擺好,菜也端了出去放在了茶几上,還拿了冰紅茶也放好了。

 

  晏航過去摸了摸瓶子,是冰的,應該是初一剛才提前放了冷凍室。

 

  他看了一眼沙發上老爸總坐的那個位置,坐了下去,然後拿遙控器打開了電視。

 

  不用換台,直接就是本市新聞播放中。

 

  一頓飯他倆都沒說話,邊吃邊看著新聞。

 

  新聞一如既往地雞毛蒜皮雞零狗碎,沒有提到河邊的殺人事件。

 

  市台的記者效率都不如微信朋友圈。

 

  不過晏航覺得自己看新聞只是一個程式,吃飯的時候得有這個聲音,他並不確定真有這個新聞內容的時候他是不是願意去看。

 

  吃完飯,初一長工之魂依舊,飛快地就把茶几上的東西都收拾走了,在廚房裡一通忙活之後案台都一塊兒擦乾淨了。

 

  電視上開始放天氣預報,晏航正想拿遙控器換另一個台的時候,響起了手機鈴聲。

 

  他心裡猛地一驚,拿起手機的時候用力有點兒過度,直接哢地一聲把鋼化膜給捏出了兩道裂紋。

 

  “是我……我的響。”初一拿著手機站在他旁邊,一臉震驚地輕聲說。

 

  晏航看了一眼自己黑著屏的手機,把上面的膜給揭掉了扔到茶几上:“是你媽來罵你了吧?”

 

  “可能。”初一有些勉強地笑了笑,接起了起話。

 

  “你不用回來了!死外頭吧!”電話剛一接通,老媽的聲音就炸了出來,“一個個的想不接電話就不接,想不回來就不回來!想曠課就曠課!那就別回了!誰敢回來我就打斷誰的腿!”

 

  沒等初一出聲,老媽的電話已經掛掉了。

 

  “回去吧,”晏航說,“我沒事兒,就是有點兒心煩,睡會兒就好了。”

 

  初一站著沒動。

 

  晏航看了他一眼:“你跟我認識多久啊?就這麼能操心。”

 

  初一飛快地在心裡算了算:“差不多一,一學期。”

 

  晏航笑了:“很久嗎?”

 

  “嗯。”初一也笑了笑。

 

  “一輩子有很多個一學期,”晏航說,“數都數不清呢。”

 

  初一皺了皺眉頭,沒吭聲。

 

  “謝謝。”晏航說。

 

  初一皺了一半的眉頭定住了,過了一會兒才複了位,晏航說話不按套路,這句突然的“謝謝”,他連“謝個屁”都來不及回。

 

  “你挺可愛的,”晏航說,“別人只是沒看到而已。”

 

  “你看,到了就,就可以了。”初一說。

 

  晏航轉過頭看著他笑了笑:“我爸說以前想再要個孩子,只是……沒來得及,要有個你這樣的弟弟就好了。”

 

  初一一下無法明白這個“沒來得及”是什麼意思。

 

  “我就不會總一個人了。”晏航說。

 

  “你現,在也不,不是一個人啊。”初一想了想,“晚點兒我,陪你。”

 

  晏航看著他,挺專注地看了好半天,然後起身,過來在他腦門兒上親了一下。

 

  初一整個人都定在了原地。

 

  晏航身上很淡的香水味兒撲了他滿臉,雖然這一下親在了他頭髮上,他還是覺得有些發暈。

 

  從小到大,都沒有人這樣親過他,記憶裡他都沒被家裡人抱過。

 

  晏航在他腦門上這很輕的一觸,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感受到親密。

 

  “真該理髮了。”晏航嘖了一聲。

 

  “嗯,”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扒拉了一下前額的頭髮,“週末去。”

 

  “晚上我想一個人呆著,”晏航說,“要是有事兒我會給你發消息。”

 

  “保證。”初一說。

 

  “保證。”晏航點了點頭。

 

  初一離開之後,晏航在沙發上又愣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去拿了瓶老爸的二鍋頭,還有一包花生豆。

 

  回到沙發上窩好,他點了根煙,把電視的聲音調小,繼續看市台。

 

  晚上市台都會播一個狗血偶像劇,非常偶的那種,出場的老頭兒都帶著柔光磨皮。

 

  這個劇播完之後還會有新聞。

 

  他就這麼在黑暗裡喝著酒,吃著花生豆,盯著那一方閃動著的亮光。

 

  這種“我在暗處”的形式會讓他覺得安全。

 

  安全。

 

  老爸不在家的時候,他更需要這樣的感覺。

 

  不是安全感,而是實實在安全。

 

  今天他本來可以自己出去一趟看看,但他沒有,他讓初一幫他跑了腿兒。

 

  這種下意識地在有可能出現危險的時候把自己儘量隱藏起來的行為,老爸並沒有刻意教過他。

 

  但這麼多年這樣的生活,老爸教他打架,教他自保,教他看人,這樣的意識早就已經藏在了他的腦子裡。

 

  新聞的音樂響起時,他拿著酒杯的手輕輕抖了一下。

 

  滿杯的酒灑了出來,他舔了舔灑到手上的酒,沒有看螢幕,只是垂著眼睛盯著茶几上的花生豆。

 

  “今天下午六點左右,在市東區發生了一起疑似嚴重鬥毆事件……”

 

  電視裡女播音員說出這段話的時候,晏航心裡抽了一下,一仰頭把杯子裡的酒都喝了,盯著螢幕。

 

  但耳朵裡卻有些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了。

 

  “臨河區派出所接到報警……一人失血過多當場死亡……現場大量血跡……”

 

  晏航盯著電視上拉著黃色警戒線的熟悉的街景。

 

  這個人死在河邊,身份還沒有確定,現場目擊者說他是從街對面的胡同裡跑出來的。

 

  街對面的胡同。

 

  街對面的胡同大概距離他們租的這個房子五百米,其實不能叫胡同,只是兩邊院牆形成的一個通道,過不了車,只能走行人和摩托。

 

  畫面切到胡同時,晏航看到了地上有大片還沒有清理的血跡。

 

  他皺了皺眉頭。

 

  之前河邊的鏡頭裡就能看到血,非常多,那個人身邊全是血,他應該是在胡同裡被人捅了再往河邊跑,倒地之後大量失血死的。

 

  ……那胡同裡為什麼還會有這麼多的血,是誰的?

 

  捅他的又是誰?

 

  “案件的具體情況還在進一步調查當中……”

 

  這個新聞很短,兩三分鐘之後就換到了兩個老頭兒在公車上搶座打起來的另一個新聞上。

 

  “真有出息!”姥姥一巴掌甩在了初一後背上,“還曠上課了!你怎麼不直接去退學呢!”

 

  初一沒出聲,盯著灑了一地的紫菜蛋花湯。

 

  腿上腳上火辣辣地疼。

 

  湯是他從廚房端出來的時候被姥姥一把掀翻的,一盆湯全澆在了褲子上。

 

  姥姥生氣很正常,他不回家吃飯沒有跟家裡說,老媽和姥姥姥爺一直等到現在都還沒吃飯。

 

  今天一直琢磨著陪晏航,他忘了給老媽編個瞎話了。

 

  “先去沖一下水。”姥爺在一邊揮了揮手。

 

  “沖什麼水!燙死他得了,不給他點兒厲害的他都要上天!”姥姥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他,“你瞅他最近,高興了回來吃,不高興了屁都不放一個就沒影兒了!”

 

  其實是高興了就不回來吃,回來吃飯並沒有什麼可以高興的地方。

 

  初一輕輕扯了一下褲腿兒,讓褲子不貼在腿上,還好這湯煮出來有一小會兒了,不是最燙的。

 

  不過相比腿上的疼痛,他更心疼的是褲子。

 

  這是晏航給他的褲子,那套衣服他沒敢一塊兒穿,上身還穿的是校服……早知道今天還是穿校服了,屁股上那個破口他自己都已經補好了。

 

  姥姥又罵了一通才休息了,他進了廁所,把褲子脫掉,腿上腳背上全紅了,不過沒有破皮兒。

 

  他拿水管沖往腿上澆了一會兒水,感覺好一些,但水剛一離開,火辣辣的疼痛立馬就又回來了。

 

  他歎了口氣,去陽臺拿了條大褲衩穿上,晚上出去買點兒藥吧。

 

  客廳裡幾個人坐著,姥姥掀了湯之後,吃飯程式就被按了暫定,大家全不動了,坐著發愣。

 

  初一拿了拖把過去開始收拾地上的湯。

 

  “要不要報警?”姥爺突然說了一句。

 

  “報什麼警!”老媽擰著眉,“一個老爺們兒不接家裡電話就報警,哪個員警有這閒工夫理你啊。”

 

  “就是,”姥姥在一邊說,“報什麼屁的警,不如打聽打聽上哪兒捉姦呢。”

 

  “你行了啊,成天嘴裡沒一句好話,自己家人不盼個好!”老媽很不耐煩地說。

 

  “剛新聞裡說的那個人,”姥爺說,“不會是……”

 

  “你神經病啊!”老媽跳了起來,“你是不是有病啊!”

 

  “一輩子都是個傻逼,”姥姥指著姥爺,“我放個屁都能嘣得比你有智商。”

 

  初一把地拖了兩遍,把菜都端出來放好,坐到了自己書桌前。

 

  聽著姥姥一邊吃飯一邊跟老媽討論老爸是怎麼回事兒,他只覺得又煩亂又害怕。

 

  老爸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尤其害怕老媽罵他,手機打不通這種事兒,初一記憶裡就沒出現過幾次,就算沒電了,老爸都會找個電話打回來。

 

  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老媽沒有老爸公司的電話,也沒有他同事的電話,這會兒打不通老爸的手機,連個問的地方都沒有。

 

  “明天我上他們公司去一趟,”老媽最後說,“什麼破公司!”

 

  “我跟你一塊兒去。”姥姥說。

 

  “你得了吧,你去幹什麼,我先問問什麼情況再說。”老媽皺了皺眉。

 

  初一趴在書桌上,翻著英語課本。

 

  今天沒有作業可做,他也就不知道該幹什麼了。

 

  這個家裡,他連個躲清淨的地方都沒有。

 

  只能這麼愣著。

 

  一直愣到了全家都回屋睡覺了,他才站了起來,輕手輕腳地打開門出去了。

 

  這個時間出門,他沒什麼地方可去,以前就是跑跑步,去樹洞聊會兒天。

 

  今天卻沒辦法去樹洞,那兒還拉著警戒線。

 

  去藥店想先買支燙傷膏也沒買成,他不知道一支小小的燙傷膏居然這麼貴,比牙膏貴了那麼多……

 

  最後他站在晏航家對面的路邊歎了口氣。

 

  晏航家沒有開燈,估計晏航已經睡了吧。

 

21

 

  這會兒街上空蕩蕩的, 比平時要更冷清一些, 畢竟下午這兒死了人,之前初一回家的時候街上就沒幾個人了。

 

  初一倒沒怎麼害怕, 人少的時候他杵在這兒至少不會讓人覺得他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不過晚上的風吹在腿上一點兒也不涼爽, 腿上還是火辣辣的。

 

  早知道在家的時候先用牙膏塗一層了。

 

  初一歎了口氣。

 

  又站了一會兒, 他覺得有點兒累,看了看手機, 居然已經站了半個小時。

 

  他蹦著往左邊小跑了幾步, 又蹦著往右邊跑回來,就這麼左右地來回跑著, 覺得舒服了不少。

 

  晏航家一直黑著燈, 沒有一絲動靜, 看來晏航的確是睡了,而且可能早就睡了,一晚上晏航都沒有聯繫過他。

 

  如果換了平時,他站一會兒也就回去了。

 

  但今天不太一樣。

 

  晏航的狀態太奇怪了,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麼, 但肯定是挺大的事兒, 他站在這兒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也比回家待著安心。

 

  家裡現在倒是安靜的,但他不願意回去,老爸突然聯繫不上,讓他的心情也不太好,家裡的人對這事兒沒有一個人有准主意, 除了老媽說了一句明天去公司問問之外,都只顧著罵人抱怨。

 

  他想想就覺得有些喪氣,彎腰撐了撐膝蓋,手剛壓上去又迅速拿開了。

 

  疼疼疼疼。

 

  正想繼續左右跑的時候,對面晏航家的窗簾後頭突然亮起了一小團光。

 

  接著他的手機就響了。

 

  是晏航!

 

  他趕緊拿出手機,果然是晏航。

 

  他扒拉了兩三下電話都沒接起來,於是乾脆也不接了,手機往兜裡一塞,就跑著過了街。

 

  “晏航?”他跑到窗口輕聲叫了一聲。

 

  窗簾被拉開了一條,晏航打開了窗戶:“我服了你了。”

 

  “你是,不是睡,睡覺了?”他笑了笑。

 

  “沒,在這兒站了一小時了。”晏航說。

 

  “啊?”他愣住了。

 

  “想看你什麼時候回去。”晏航說。

 

  初一張著嘴,一下說不出話來了。

 

  “你腿怎麼了?”晏航問。

 

  “我腿挺,挺美的啊。”初一說。

 

  “哦,”晏航應了一聲,跟他眼對眼地瞪著,過了一會兒指了指門,“進來吧。”

 

  初一進了門,聞到了煙味兒,晏航平時也抽煙,但抽得不多,今天一門就能聞到……

 

  “要開,燈嗎?”他換了鞋問了一句。

 

  “開吧,”晏航說,“我看看你腿怎麼了,是傷了嗎?都穿大褲衩了。”

 

  “天熱。”初一在開關上按了一下,屋裡的燈亮了,他一眼就看到了茶几上的酒瓶和煙灰缸裡滿滿的煙頭。

 

  而晏航臉上也看得出很疲憊,臉色都是灰暗的。

 

  “燙的吧?”晏航看了看他的腿,有些吃驚,“燙成這樣沒擦藥嗎?”

 

  初一不知道該怎麼說,是該說忘了擦藥,還是說藥太貴了就沒買……

 

  “坐著吧,我有燙傷膏。”晏航到電視櫃的抽屜裡翻了翻,拿出了一支金色的小藥膏。

 

  這個藥膏初一今天在藥店裡看到了,三十多塊。

 

  雖然售貨員說這個藥很好,不會悶傷口,但他還是覺得太貴了!

 

  非常貴!

 

  他家的牙膏都沒到十塊!

 

  不過晏航家的小藥箱裡居然有燙傷膏讓他挺意外的,他看著晏航:“你家還,備著這,這個?”

 

  “上周買的,”晏航去廚房洗了洗手,蹲到他了腿邊,拿著藥膏準備給他上藥,“我爸炒菜被崩了個油點子,非說燙傷了,就去買了一支。”

 

  初一聽笑了。

 

  “嬌氣。”晏航也笑了笑,笑完了拿著藥膏卻沒再動。

 

  初一偏了偏頭,往他臉上悄悄看了一眼,發現晏航眼睛有些發紅,但看不出來是因為睡眠不夠還是想哭。

 

  但沒等他繼續研究,晏航已經低頭開始給他擦藥了。

 

  “還好,”晏航一邊擦藥一邊說,“不算嚴重,你這是幹什麼了能燙出這麼大一片來?”

 

  “我端湯沒,拿穩。”初一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不說實話,他不想讓晏航知道是因為沒回家吃晚飯還忘了說。

 

  晏航笑了笑。

 

  塗好一條腿的藥膏之後他才又說了一句:“你姥掀的吧。”

 

  初一沒想到晏航直接就猜到了,只能不吭聲。

 

  “一猜就准,”晏航說,“厲不厲害?”

 

  初一笑了起來:“厲害。”

 

  “跑出來待這麼長時間,回去你姥會不會再抽你?”晏航問。

 

  “晚上沒,人管我。”初一說。

 

  “所以呢,”晏航看著他,“你不會是今兒晚上不打算回家了吧?”

 

  初一低著頭,好半天才沉默著點了點頭。

 

  “離家出走啊,”晏航把他腳背上也塗好了藥,然後站了起來,“被燙跑了……你從小到大這得是頭一遭吧,曠課帶離家出走的。”

 

  初一笑著沒說話。

 

  晏航洗了手回到客廳坐下,看著旁邊發愣的初一。

 

  他長這麼大,晚上家裡就兩種情況,一種是他一個人,一種是他和老爸,從來沒有別人在他家過夜的。

 

  但初一要在這兒呆著,他並不會抗拒。

 

  一向覺得自己已經完全習慣了孤單,今天這樣的情況卻不僅僅是孤單,還有對未知深深的恐懼,這時候有一個人陪在旁邊,哪怕一言不發,也會不那麼驚恐。

 

  “你跟我擠擠吧,”晏航說,“這個沙發睡不下人,我爸房間……”

 

  老爸的房間他不想動。

 

  “嗯。”初一點了點頭。

 

  “那你去睡吧,”晏航看得出初一已經挺困了,“明天還要上課吧。”

 

  “你不睡?”初一看著他。

 

  “我……睡。”晏航站了起來,去床上繼續發呆好了。

 

  床上兩個枕頭晏航一直是摞著枕的,他喜歡睡高一些,不過今天給初一個也不會影響他,反正他肯定睡不著。

 

  “要聊,聊會兒嗎?”初一躺到床上之後問了一句。

 

  “小結巴還要跟人聊天兒呢,”晏航靠在床頭,伸手關掉了燈,拿過手機點開,“睡你的吧。”

 

  “哦,”初一笑了笑,“晚安。”

 

  “晚安。”晏航說。

 

  他手機上還有之前的頁面,是本地的一個資訊論壇,除了各種交易貼廣告貼謠言貼之外,還會有各種突發事件的八卦。

 

  看到初一在街對面站著的時候,他正準備上個廁所然後看看那個標題叫《臨河區殺人的事有沒有人聽說》的貼子看看。

 

  至於為什麼不馬上點開非得要去上個廁所……

 

  是因為他害怕。

 

  以前他只害怕老爸不回來,現在害怕的東西越來越多,任何一點小小的資訊也許都會讓他的心臟像是被人抓了一把似的。

 

  初一說完晚安之後就很安靜地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連動都沒動一下。

 

  晏航點開了貼子。

 

  飛快地掃了兩眼,都是議論和問具體情況的,一眼看過去沒有任何有用的內容,但他卻松了口氣。

 

  -那哥們兒是被人尋仇了!我朋友混那片的!別問我,別的我也不知道了!

 

  晏航往下劃的手指猛地停住了。

 

  說實話,這條回貼看上去非常像吹牛逼,特別是後面那句別問我,擱別的地方那就是“快來問我你們不來問我我怎麼好繼續吹下去”。

 

  後面的回帖的人明顯都是這個想法,根本沒人理會這一層。

 

  但晏航的直覺卻告訴他,這個人說的是實話。

 

  朋友混這片兒的。

 

  混這片兒的。

 

  梁兵。

 

  晏航跟梁兵面對面打交道就那麼一次,但這幾條街上他平時能看到的算得上是“混”的,的確只有梁兵。

 

  回貼裡還有一句,別的我也不知道了。

 

  這句也應該是實話。

 

  看梁兵的樣子,就算是個混混,也就在這幾條街橫著走,那操性出去就得讓人揍成蟹泥。

 

  這個級別的,知道點兒也知道不了多少。

 

  但知道多少都算是知道。

 

  而且在他的“地盤”上出了這麼大的事兒,梁兵一直都沒出現過……

 

  晏航擰著眉琢磨了一會兒,轉過頭想看看初一睡沒睡著,初一應該知道些梁兵的情況。

 

  剛轉過頭,就聽到初一輕輕歎了口氣:“晏航。”

 

  “嗯?”晏航應了一聲,“以為你睡著了呢。”

 

  “睡,不著。”初一轉過頭,看著他。

 

  “是我手機太亮了嗎?”晏航看了看螢幕,已經是50%的亮度了,他又往下調了調,“還是擇席啊?”

 

  “不是,”初一擰著眉,憋了很長時間才輕輕說了一句,“今天我爸沒,沒回家。”

 

  晏航的手機一下沒拿穩,砸在了鼻樑上。

 

  一陣酸痛。

 

  “買個手,手機架吧。”初一伸手過來在他鼻樑上摸摸。

 

  “你爸不是經常不回家的嗎?”晏航問。

 

  “去外,地就不,不回,但是都會跟,我媽說,”初一歎氣,“今天沒說,手機也打,打不通。”

 

  晏航覺得自己就跟被扔進了冰窖裡。

 

  寒意不是突然來襲,而是一點點從腳底,從指尖透進了身體裡。

 

  這麼多的事,不可能是偶然。

 

  他一直擔心的事兒應該是已經……發生了。

 

  唯一想不明白的是,初一爸爸能跟這個事兒有什麼聯繫。

 

  “你爸的同事,領導,沒問問怎麼回事嗎?”晏航壓著自己的慌亂,輕聲問。

 

  “沒有電,話,”初一說,“我媽明天,去公,司看看。”

 

  “嗯。”晏航想再找出一句話來說一說,不讓自己的心慌表現得這麼明顯,但張了半天嘴卻一個字兒也沒找到。

 

  “我不,不該說,這個,”初一小聲說,“你本來就,就不開,心。”

 

  “沒事兒,我……沒什麼大事兒,”晏航說,“我這個人一直都很情緒化,挺矯情的。”

 

  “不。”初一說。

 

  “不什麼?”晏航問。

 

  “不是,”初一扯著嘴角笑了笑,“你很,瀟灑。”

 

  “瀟灑個屁,”晏航也笑了笑,“你還是小。”

 

  瀟灑。

 

  他曾經覺得自己特別瀟灑,老爸更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瀟灑。

 

  其實無非是他們都用了同一種方式來掩飾而已。

 

  “晏航,”初一的手伸了過來,在他胳膊上碰了幾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有,有什麼不,開心的,想說的時,時候,都可以跟,跟我說。”

 

  “嗯,”晏航笑了起來,“小天使。”

 

  晏航的手腕挺瘦的,抓著的時候掌心能感覺得到腕骨。

 

  初一覺得很舒服,他閉上了眼睛,手指在晏航手腕上輕輕點著。

 

  有時候他睡不著的時候,就會這樣一下下輕輕打著節奏,單調重複的感覺之下會比較容易睡著,就是不知道這個方式對晏航有沒有用。

 

  點了一會兒之後,他突然感覺晏航手腕內側有些不一樣的地方。

 

  似乎有一條很細的凸起。

 

  傷疤?

 

  他的第一反應不太好,但是這一小道凸起是豎著的……

 

  正想再摸一下的時候,晏航抽出了手,反手在他腦門兒上點了一下:“睡吧。”

 

  “嗯。”初一應了一聲。

 

  過了一會兒晏航又說了一句:“是一條小傷疤,以前摔倒的時候被釘子劃的。”

 

  “啊,疼吧?”初一問。

 

  “不疼,其實沒什麼感覺。”晏航說。

 

  初一想要側過身,臉沖著晏航,但側了一下發現會壓到腿,只好又翻回去仰躺著。

 

  晏航從枕頭旁邊摸過一個小瓶子,往他枕頭上噴了一點兒什麼東西。

 

  很好聞,淡淡的香味,混著晏航的氣息,睡意慢慢湧了上來。

 

  “是迷,魂香嗎?”他問。

 

  “要點兒臉吧土狗,”晏航說,“薰衣草噴霧,助眠的。”

 

  “……哦。”他閉著眼睛笑了笑。

 

  論壇上的那個貼子,挺長的了,晏航從頭到尾看了好幾遍,各種說法都有,打劫的,尋仇的,火拼的,不過基本都是猜測。

 

  除了那個“別問我”的層主,基本都沒有靠譜的內容了。

 

  晏航再一次刷新想看看還有沒有新內容的時候,系統顯示貼子已經被刪除了。

 

  他皺了皺眉,把手機扔到了一邊。

 

  睡是睡不著了,已經好幾天都睡不著,今天乾脆一秒鐘的迷糊都沒出現過,要命了。

 

  他靠著枕頭閉上眼睛,摸了摸手腕上的疤。

 

  愣了一會兒他又輕輕地坐了起來,旁邊的初一已經睡著了,呼吸舒緩而平靜。

 

  晏航盤腿坐在床上,閉上眼睛。

 

  讓腦子裡慢慢放空。

 

  這個很難,老爸每次說我們來冥想的時候,他都做不到。

 

  雖然現在有一整夜的時間,但還沒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做不到,平時都做不到,眼下這種情況下更不可能了。

 

  只能用來打發打發時間。

 

  腦子裡全是事兒。

 

  老爸。

 

  那個死了的人。

 

  初一的爸爸。

 

  梁兵。

 

  他想要把這些聯繫起來,但卻找不到那根線。

 

  在床頭靠了一整夜,天亮的時候他感覺自己都動不了了,腰疼得厲害。

 

  而讓他佩服的是,初一一整夜連身都沒翻過,幾個小時裡就保持著仰面朝天的姿勢,沒有呼嚕,沒有磨牙,沒有夢話。

 

  安靜得就跟不存在似的。

 

  應該是睡得挺實的。

 

  晏航看了看時間,按正常上學的時間他還能再睡半小時,但他不知道要不要現在把初一叫起來先回家去。

 

  正猶豫的時候,初一放在枕頭旁邊的手機響了。

 

  晏航看了一眼,上面顯示的是“媽媽”。

 

  “哎初一,”他趕緊推了推初一,“你媽打電話來了。”

 

  “嗯……”初一迷迷瞪瞪地應了一聲,沒有睜開眼睛。

 

  “你姥姥要抽你了!”晏航拿起他的手機,想幫他先把電話接起來,扒拉了能有十幾下,手機跟死機了似的一點兒都沒有,屏都黑掉了。

 

  “我來,”初一醒了,揉著眼睛拿過手機,跟運氣似的先把螢幕點亮,然後按著接聽的那個圓圈,緩緩往旁邊拉開,這回接起來了,他坐起身,“喂?”

 

  “你今天中午敢回來我就敢劈了你!”那邊的聲音沖了出來,“你是要瘋啊!你爸一天一夜玩失蹤!你也跟著來了是吧!你有本事就別回來了!”

 

  沒等初一出聲,那邊把電話掛掉了。

 

  初一媽媽應該是非常憤怒,聲音很大,晏航在旁邊聽得清清楚楚。

 

  “我陪你回去,”晏航說,“我給他們解釋一下,怪我,昨天應該讓你回去。”

 

  “不,不用,”初一搖了搖頭,“再說你不,不讓我留,下我也不,會回去。”

 

  晏航看著他沒說話。

 

  初一覺得自己這兩天是有點兒不像話。

 

  也不能說是不像話,就是突然不按著這十幾年來的套路走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就好像突然進入了從來沒有過也以為永遠不有的叛逆期。

 

  說不清是因為晏航,還是家裡因為老爸突然失蹤而再也無法忍受的壓抑氣氛。

 

  他突然就有些不管不顧了,老媽拉長的臉,姥姥揚起的胳膊,姥爺宛若黑洞的雙Q……

 

  不過起床吃過晏航做的早點之後,他還是決定去學校。

 

  畢竟現在家裡有事兒,他的叛逆期還是先放一放,老媽的確已經很心煩了。

 

  “中午別過來了,”晏航說,“放了學直接回家。”

 

  “嗯。”初一點點頭。

 

  “你爸爸要是有什麼消息了就跟我說一聲。”晏航說。

 

  “好的,”初一應了一聲,“你有,事兒打,打我電話。”

 

  “好。”晏航在他肩上拍了拍。

 

  初一走出晏航家的時候有點兒捨不得。

 

  他喜歡跟晏航待在一塊兒,哪怕是現在這樣有些灰暗的晏航,他也無所謂。

 

  往學校走的時候,他又把手機拿出來看了看,不知道是想看什麼。

 

  這麼點兒時間,無論是老媽還是晏航,都不會這麼快就再聯繫他。

 

  他歎了口氣,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到了學校一進教室,他就覺得氣氛比平時要熱鬧一些。

 

  剛坐到位置上,後面的李子豪就湊了上來:“哎初一。”

 

  初一沒出聲也沒動。

 

  “昨天河邊死人了,你知道怎麼回事嗎?”李子豪問,“你家離那塊兒最近,昨天下午你還曠課了,是不是看到什麼了?”

 

  “沒。”初一回答,果然是都在討論這件事。

 

  “操!”李子豪推了他一把,“你玩什麼酷!”

 

  “真沒。”初一說。

 

  “聽說是火拼,你一點兒動靜也沒聽到嗎?”李子豪的八卦求知欲壓過了他的惱火,又繼續問,“那你昨天下午幹嘛去了?”

 

  “發,燒了,”初一說,“在家睡,睡覺。”

 

  “發,燒了,在家睡,睡覺,”李子豪學著他說話,旁邊的人都笑了起來,李子豪又推了他一把,“遲鈍成這樣,我怕是你家樓下死了人你都不知道。”

 

  初一不再開口,四周的人樂了一會兒就轉移了話題,繼續討論河邊火拼的事兒去了。

 

  初一不太理解這些人到底在興奮些什麼,是代入了砍人的,還是代入了被砍的,還是僅僅是因為有人以這種血淋淋的方式死掉了?

 

  連續兩節課,他四周都沒停止過討論。

 

第二節下課的時候班主任進了教室,站在門口往教室裡看了兩圈之後視線才落到了初一身上:“初一,你來一下。”

 

  初一愣了愣,他從來沒被老師從教室裡叫走過,有時候他都感覺老師可能並不認識他。

 

  周圍的人也有些意外,他站起來的時候,有人說了一句:“人不會是初一殺的吧?”

 

  一幫人頓時笑成一片。

 

  初一看了一眼說話的人,往教室門口走了過去,班主任指著那幾個人:“別拿這種事開玩笑!”

 

  初一有些不安地跟著班主任下了樓,到了樓下班主任停下:“你先回家吧,你家裡出了點兒事,你小姨剛打電話到學校幫你請了假了。”

 

  “什,什,什麼,事兒?”初一聽就愣了,突然慌得不行。

 

  “她沒有說,”班主任說,“你先不要急,回家看看是什麼情況的。”

 

  “謝,謝,謝……”初一一著急說話更不利索了。

 

  “回去吧,別說了,”班主任揮揮手,“路上注意點安全!”

 

  初一沒再說話,轉身就往學校門口跑。

 

  出什麼事兒了?

 

  家裡能出什麼事兒?

 

  姥姥脫光了跟人打架都不算是事兒,還能是什麼事兒?

 

  ……老爸?

 

  老爸能出什麼事兒?

 

  車禍?

 

  他根本不敢細想,一邊跑一邊拿出了手機,現在不敢給老媽打電話,只能先給小姨打。

 

  半天沒有反應的手機第一次讓他有了想把這破玩意兒扔掉的衝動。

 

  跑出去半條街了,電話才終於撥了出去。

 

  那邊小姨馬上接了電話:“小狗?”

 

  “怎麼了!”初一喊。

 

  “你別急你別急,”小姨趕緊說,“我在你家呢,我到路口等你,你別急!”

 

  “是我爸嗎!”初一忍不住問,“是車,車……”

 

  “不是車禍,不是,就是員警問點兒話,”小姨說,“現在還不清楚具體的情況……”

 

22

 

  剛跑到晏航家的路口, 初一就看到小姨的車開了過來。

 

  “小狗, 上車。”小姨探出頭叫了他一聲。

 

  初一拉開門坐到了副駕上,氣兒還沒喘勻就先問了一句:“我爸怎, 麼了?”

 

  “是這樣的, 你爸現在人還沒找著, ”小姨伸手拿了張紙巾給他,“但是……員警在監控裡看到他們公司的車了, 昨天那輛車是你爸開的。”

 

  “什, 什麼監,控?”初一抓著紙巾, 沒聽懂小姨在說什麼。

 

  “那邊胡同口的監控, ”小姨說, “聽說那個人是從胡同那兒跑出去到的河邊,胡同那邊街上的監控拍到你爸的車過去了,那個人跟你爸一先一後下的車……”

 

  “哪……個人?”初一完全慌了。

 

  “死的那個人是你爸公司的同事,也是個司機, ”小姨說, “你媽沒見過那個人, 具體我也不清楚了,員警還在查,細節不會透露,你也不要慌,事情還沒弄明白,你爸……”

 

  初一看著前方, 整個人都蒙掉了,小姨還在說什麼他已經聽不清了。

 

  老爸一天一夜沒有回家,手機也聯繫不上,雖然這種情況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但是他並沒有太多擔心,老爸膽子小,打架鬥毆不敢,出軌沒膽兒也沒錢,連晚上看到喝多了的人都會避開,怕惹事兒。

 

  他對老爸這次失蹤的最可怕的想像只有車禍。

 

  怎麼也沒想到老爸這樣的人能跟鬥毆殺人事件扯上關係。

 

  “別理那些人。”小姨把車停在樓下,下車的時候說了一句。

 

  初一下車的時候看到了不少鄰居都聚在他家樓下,看到他過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都有些迷。

 

  有些探究,有些好奇,有些……興奮,盼著誰家出點事兒好有談資的那種幸災樂禍。

 

  “初一這孩子可憐了,”還有個大媽挺大聲地歎氣,“他爸……”

 

  “有父有母三代同堂,怎麼可憐了?”小姨沒往那邊看,但說話聲音挺大,“這麼有同情心勻點兒給自己多好啊。”

 

  初一低頭走進樓道。

 

  離家裡還有一層樓的時候,就能聽到姥姥的聲音了。

 

  “員警同志!你們可不能冤枉人啊,人不見了你們應該去找人,怎麼還能把人往殺人案上扯啊!”

 

  “老太太,我們只是來瞭解一下情況,現在並沒有下任何結論。”一個男的聲音聽上去很有耐心,應該是員警。

 

  “知道什麼就說,不知道的就說不知道。”小姨進門的時候小聲提醒他。

 

  “嗯。”初一應了一聲。

 

  他沒經歷過這種事兒,進門的時候感覺自己緊張得走路都順邊兒了。

 

  屋裡有三個員警,兩男一女,還有一個中年男人,初一看著有點兒眼熟,應該是老爸公司的領導。

 

  員警應該是先去了公司,然後再來的家裡……他站在客廳裡,有些局促地低著頭。

 

  女員警拉著他坐到了沙發上,很和氣地說:“小夥子你好,我姓王,我想跟你瞭解一下情況,看看有沒有什麼我們漏掉的,你別緊張,就是幾個問題。”

 

  “嗯。”初一點了點頭。

 

  “你爸爸昨天去公司之前有沒有跟你說過什麼?”王警官問。

 

  “沒,”初一想了想,“我去學,學校的時,候他已,已經走了。”

 

  “別緊張。”王員警說。

 

  “就是個結巴,緊不緊張都這樣!”姥姥在旁邊說。

 

  “這段時間你爸爸有沒有什麼跟以往不一樣的表現?只要是你覺得跟平時不一樣的都可以說。”王警官繼續問。

 

  “你管著點兒你的嘴,別有的沒的瞎說!”姥姥指著初一。

 

  王警官笑了笑:“姥姥能先回避一下嗎?”

 

  “我回避?我回什麼避!”姥姥頓時非常不爽。

 

  “你夠了!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樣!”老媽強行把姥姥拉進了臥室裡,關上了門。

 

  初一松了口氣,輕聲說:“我沒,注意到有什,什麼不同,我爸回,回得晚,我們不,太說話。”

 

  “好的,那你有沒有聽你爸爸提起過他的同事?”王警官繼續問。

 

  “就……丁叔。”初一說。

 

  “他跟丁叔的關係怎麼樣?”王警官問。

 

  初一已經隱隱有了感覺,小姨說死的是老爸的同事時,他還沒有太多的想法,現在王警官這麼一問……

 

  他突然不敢回答了。

 

  “沒關係,有什麼就說什麼,”王警官說,“我們現在是瞭解情況,不會只憑幾句話就做出什麼判斷的。”

 

  “丁叔打,過我爸,挺久之,前了,”初一擰著眉,“關係……不,不是朋友。”

 

  王警官一邊記錄著一邊又問了幾個問題。

 

  問題其實都很簡單,主要就是問問老爸有沒有異常,有沒有跟人有過矛盾,最近有沒有跟什麼人有過接觸。

 

  但是初一回答得都不輕鬆,除去因為老爸情況不明……他以前並沒有覺得自己對家人的瞭解是如此的少,無論是老爸,還是老媽姥姥姥爺,如果這樣提問,他可能都無法回答得很清楚。

 

  初一覺得自己腦子裡一直嗡嗡響著,她的聲音一會兒遠一會兒近,聽得很不真切,整個人都像是被捆在一個旋轉的風車上。

 

  “你再看看這張照片,”王警官拿出了一張照片,“你能認出這個人嗎?”

 

  初一接過照片,低頭看了看。

 

  這是張監控的截圖,上面有一個不是太清楚的背影,是從後側方拍的,只能看到小半個側臉。

 

  但他能認出截圖左下角的那輛車,老爸經常開的兩輛公司的車,一輛是黑色的SUV,一輛就是個白色的。

 

  “認,不出,來。”初一把照片還給王警官。

 

  “好的,謝謝你的配合。”王警官拍拍他的肩,站了起來。

 

  老媽從屋裡出來:“員警同志,他會不會……會不會……”

 

  “不要著急,我們會查清楚的,”另一個警官說,“如果他聯繫家裡,一定要告訴我們,你們家屬也要勸他回來配合我們的調查。”

 

  “會的會的。”老媽點頭。

 

  員警和老爸公司的領導走了之後,家裡陷入了一片安靜。

 

  每一個人都有些回不過神似的原地愣著,連姥姥都沒了聲音。

 

  “我就不明白了,”好半天老媽才開口說了一句,“他怎麼就能跟老丁扯到一塊兒去了……老丁死了他跑什麼啊!”

 

  果然是老丁。

 

  初一擰著手指,沉默地盯著地板。

 

  “他殺的唄。”姥爺說。

 

  “你是不是我親爹啊!”老媽吼了一聲。

 

  “我看你是活煩了!”姥姥跳了起來,一巴掌拍在姥爺胳膊上,“不會說人話就他媽閉好你的屁眼兒,憋不住屁出去一頭撞死得了!”

 

  “姨父,”小姨皺著眉,“你平時瞎說點兒什麼都算了,這事兒你可不能這麼張嘴就說,這是人命案子!”

 

  “二萍,你那兒有沒有什麼關係能幫打聽一下的?”老媽問小姨。

 

  小姨歎了口氣:“我試試吧,不一定管用,一般的案子可能行,這個……”

 

  “不願意幫忙就直說。”老媽打斷了她的話。

 

  “我不願意幫忙我會一知道這事兒就馬上過來了嗎!”小姨說,“我也不是如來大大,我還能想幹什麼就能幹得了啊!”

 

  “你不是來看熱鬧的嗎?”老媽冷笑了一聲。

 

  “是啊!我就是來看熱鬧的,”小姨說,“你家的熱鬧可真好看,值得我開車從西頭到東頭是吧?”

 

  初一起身坐到了書桌前,趴了下去,抱著頭。

 

  小姨大老遠地跑來,老媽卻說出這樣的話,讓他覺得非常難堪。

 

  他閉上眼睛,腦子裡晃動著那張照片。

 

  那個背影,不知道是因為他一直在琢磨,還是心理作用,王警官讓他看的時候他沒有什麼感覺,現在卻老覺得看著有點兒熟悉。

 

  沒多大一會兒,姨姥姥和小姨父也過來了,家裡小小的客廳裡一下變得滿滿當當。

 

  在姨姥姥跟姥姥,小姨跟老媽分別吵過一架之後,他們開始討論老爸的這件事。

 

  “人是肯定沒受傷的,他跑出來的時候好好的,死的那個也肯定不是他捅的,他哪有那個膽兒,”姨姥姥說,“你們就別瞎猜了!有這閒工夫不如想想他能去哪兒,把人找回來配合調查才是最重要的!”

 

  “但車是他開過去的,老丁是從他車上下去的,員警說他跟老丁後頭也進了胡同,然後才又跑出來的,”老媽說著說著帶上了哭腔,“現在還跑得沒影兒了,這怎麼說得清啊……”

 

  初一抱著頭,聽著屋裡的人在員警透露的那一點點有限的資訊裡來回猜測著。

 

  他實在想不通。

 

  老爸開著車帶著老丁去了那個胡同,然後跟著老丁進了胡同,然後老丁從胡同那頭跑出去死在了河邊,老爸回頭開車跑了,車在市郊找到的,人卻沒了。

 

  這件事裡三個人,一個死了,兩個找不到了。

 

  那個看不清的背影到底是誰?

 

  為什麼老覺得有點兒熟悉?

 

  “我去車裡打幾個電話,”小姨說,“看看能不能打聽到點兒什麼。”

 

  “去吧,再給我帶點兒吃的回來,”姨姥姥說,“我早上沒吃呢。”

 

  “嗯。”小姨應了一聲,過去打開了門。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和咳嗽聲,幾個鄰居仿佛突然肺炎了,咳得非常厲害地往樓上樓下地走了。

 

  “你們這片兒民風真熱情。”小姨走了出去,帶上了門。

 

  “你還有心情吃東西!”姥姥像是沒有地方發洩怒火,沖著姨姥姥吼了一聲。

 

  “就吃,”姨姥姥說,“我還要喝飲料呢。”

 

  初一有些壓不住的煩躁,拿出了手機,想給晏航發個消息。

 

  如果晏航不需要他過去陪著,他就出去瞎轉,哪兒都比呆在家裡強。

 

  手機緩慢地變化著,在他點開微信看到晏航頭像的那一瞬間,手猛地停住了。

 

  那個背影。

 

  那個背影!

 

  ……那是晏叔叔!

 

  他突然感覺自己喘不上氣來,不得不抓著桌沿兒,用力地吸氣。

 

  腦子像是快要失去意識一樣變得一片混沌。

 

  他大口地喘著氣,好容易從混亂中回過神來之後他猛地坐直了,怎麼會?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是晏叔叔!

 

  “你幹嘛呢!”姥姥瞪了他一眼,“犯癔症了!”

 

  “你就知道凶!這麼大點兒孩子,嚇著了唄,”姨姥姥打開自己的扇子,過來對著初一扇了幾下,“你們這一家子是怎麼回事兒!”

 

  “初一,”老媽滿臉疲憊地沖他揮了揮手,“你回學校去吧,不想回學校就出去轉轉,別在家裡憋著了。”

 

  初一站了起來,拿著手機出了門。

 

  下樓的時候他的腿一直在抖,幾次都差點兒跪下去。

 

  雖然他沒看到臉,但那個熟悉的感覺,那種一旦想起來就變得格外強烈的熟悉感,他能感覺到自己心底的恐懼和不安,像波浪一樣,一層層地不斷地撲打著,一點點地漫向全身。

 

  他怎麼也沒想到那個人會是晏叔叔。

 

  更沒想到老爸的失蹤,老丁的死,居然還會有晏叔叔在場。

 

  而如果那個背影真的是晏叔叔,那胡同裡屬於另一個人的血……

 

  初一沒有勇氣再想下去了,只覺得快放暑假的天氣裡,自己冷得想要發抖。

 

  “小狗?”小姨拎著兩個裝了餐盒的袋子迎面走過來,叫了他一聲,“去哪兒?”

 

  “出去……走走。”初一說。

 

  “要我開車帶著轉轉嗎?”小姨問。

 

  “不,不用。”初一搖頭。

 

  “餓不餓?”小姨又問,“我買了包子,還有點兒別的,一大堆呢,你吃點兒嗎?”

 

  初一搖頭。

 

  小姨歎了口氣,摸了摸他的頭,又往他兜裡塞了二百塊錢:“那你轉轉去吧,一會兒要是餓了就自己買點兒吃的。”

 

  “嗯。”初一應了一聲。

 

  轉轉。

 

  去哪兒轉轉?

 

  從樓道口一走出來,他就感覺到了各種目光。

 

  幾棟樓的樓道口對著一片空地,一般都停滿車,偶爾能看到路過回家的人,今天卻三三兩兩地站著好幾個鄰居。

 

  他一出來,就想轉身回樓裡去,實在是沒法在家裡待著,他才咬著牙繼續往前走的。

 

  路過總幫姥姥買煙的那個小賣部時,裡面也站著幾個人,一見到他,立馬就有人喊了一聲:“初一!員警去你家是怎麼回事啊?”

 

  他沒出聲,低頭快步走了過去,離開了這幾棟樓,他也沒敢往平時總走的路上去。

 

  他怕有認識他的人,這地方一個個都是江湖百曉生,任何消息的傳遞都過不了夜,老爸失蹤,員警上他家來了,這種風口浪尖上的火爆消息,用不了一小時就能傳遍了。

 

  他也怕……走過晏航家門口。

 

  他甚至開始害怕晏航會聯繫他。

 

  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不知道晏航現在是否知情,不知道晏航會不會生氣,還會不會理他。

 

  他沒有任何相關的經驗,他甚至連朋友之間吵架該怎麼處理都不知道。

 

  他沒有朋友。

 

  而現在這件事他要不要告訴晏航?他更是不知道。

 

  之前晏航的狀態他一直沒敢問是為什麼,現在他知道了原因,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唯一個他認真地相處的朋友,唯一一個他時時都想見到的朋友,唯一一個對他溫柔而又尊重的朋友,現在卻成了這樣的局面。

 

  老爸的屋子已經翻了第三遍,一天一次,昨天是第三天,晏航依然沒有從老爸少得可憐的那些東西裡找到任何有用的資訊。

 

  今天他已經沒有力量再找了,只是坐在床沿上發愣。

 

  手機就放在手邊,他不知道多少次想拿起手機,給老爸發個消息,或者打個電話。

 

  但又無數次地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他完全不知道老爸現在的情況,自己聯繫老爸會給老爸和自己帶來什麼樣的後果也不確定。

 

  他只能忍著。

 

  老爸這次消失的時間並不長,四天而已,相比之前的一星期,從時間上對他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但這次已經不再僅僅是等待這麼簡單的壓力。

 

  他已經清楚地知道有事情發生。

 

  甚至已經有更多的判斷。

 

  初一已經好幾天沒有聯繫過他,沒有發過消息,更沒有打過電話來。

 

  朋友圈裡的小表情從出事那天到現在都沒再增加過。

 

  但初一會在晚上出現在對面的一棵樹後,一站就是兩三個小時起步,如果他一整晚都不關燈,初一可能會站一整晚,不過他沒試過,每次快12點的時候,他就會把燈關掉,這樣初一會在一個小時之後離開。

 

  這件事,跟初一的爸爸有關係。

 

  這個判斷都不需要再進行任何推敲了。

 

  這樣的雙重煎熬,讓晏航確定自己的心理狀態非常健康,居然沒有像老爸沒事就擔心的那樣自殺。

 

  他起身,很慢地把屋裡翻亂的東西都整理好了。

 

  回到客廳裡,他打開了電視。

 

  這幾天新聞裡都沒有看到更多的消息,但他還是會在新聞時間打開電視。

 

  熟悉的新聞音樂響起時,他點了一根煙。

 

  依舊沒有消息,早上的新聞提了一句,說正在調查,中午的這段新聞乾脆連提都沒提了。

 

  晏航掐了煙,起身走到窗邊給自己倒了杯水。

 

  正想轉身回到沙發上愣著的時候,他從窗簾縫裡看到了一輛從對面街開過來然後掉頭停在了他家門口的警車。

 

  他在手裡的杯子摔到地上之前,把杯子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

 

  看著員警和一個很有居委會氣質的大姐從車上下來,然後一步步走過來,他努力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讓自己能在員警敲門的時候腳步平穩地過去開門。

 

  敲門聲響起。

 

  晏航撐了一下牆,打開了門。

 

  三個員警站在門外,出示證件,自我介紹,晏航既沒看清,也沒聽清。

 

  “晏致遠是你什麼人?”他只聽清了這一句。

 

  “是我爸。”晏航回答。

 

  “是這樣,我們有一些問題需要你配合調查。”員警看著他。

 

  “好的。”晏航點了點頭。

 

  員警進屋之後先是看了看兩間屋子,然後在沙發上坐下了,晏航倒了水放到他們面前。

 

  “坐吧,”員警說,“不要有壓力。”

 

  晏航用腳勾過一張椅子,坐下的時候覺得後背疼得厲害。

 

  “先麻煩你看一下這張照片,”一個員警遞過來一張照片,“這個人你能認出來嗎?”

 

  晏航接過照片看了一眼。

 

  是監控的截圖,只能看到一個背影。

 

  但哪怕只是半個背影,他也一眼就能認出來。

 

  “能認出來,”他把照片還給了員警,“是我爸。”

 

  “這個人你認識嗎?”員警又遞過來一張照片。

 

  這是一張工作照。

 

  初一的爸爸。

 

  晏航心裡猛地抽成了一團。

 

  “不認識。”他說。

 

  的確是不認識,見過面並不算認識,初一爸爸的長相,就算見過面,不記得也是很正常的事。

 

  “你爸爸是什麼時候出的門?”員警把照片收好。

 

  “週三上午,快中午的時候吧。”晏航沒有隱瞞,員警能找到他,自然是已經掌握了老爸的情況。

 

  “之後有沒有回來過?或者聯繫過你?”員警又問。

 

  “沒有。”晏航回答。

 

  “他出門之前有沒有說過什麼?比如說見什麼人?”員警繼續問。

 

  “沒有,”晏航說,“就說有事兒要出去。”

 

  “他在這裡還有沒有別的認識的人?”

 

  “沒有。”

 

  “這段時間有沒有人來找過他?”

 

  “沒有。”

 

  “接過什麼電話沒有?”

 

  “……接過,”晏航點了根煙,“接了電話之後出的門。”

 

  “你知道是誰打來的電話嗎?”

 

  “不知道。”

 

  員警看著他:“你沒有上學是嗎?”

 

  “沒有,”晏航說,“我抑鬱症退的學,有診斷書。”

 

  “這樣啊,”員警輕輕歎了口氣,“你還有別的親戚嗎?”

 

  “沒有了。”晏航回答,他不知道這幾天的時間裡,員警掌握了多少情況,也不知道老爸還有多少他並不知道的過往。

 

  “他有沒有說過為什麼來這裡?”員警問。

 

  “沒有。”晏航彈了彈煙灰。

 

  “這幾天你聯繫過你爸爸嗎?”

 

  “沒有。”晏航感覺自己應該錄個音,對於員警的問題他基本都可以用“沒有”和“不知道”來回答了。

 

  “他這麼多天沒有回來,”員警看了他一眼,“你都沒想過聯繫一下他嗎?”

 

  “沒有,”晏航說,“我們一直這樣,他什麼也不跟我說,我什麼都不問。”

 

  “好的,”員警點了點頭,遞了張名片過來,“謝謝你的配合,如果有什麼你遺漏的細節,想起來了可以隨時打電話給我,我們可能還會找你瞭解情況,希望你能繼續配合。”

 

  “會的。”晏航說。

 

  員警離開了。

 

  晏航關上門的時候,感覺所有的力量像是被從身體裡猛地抽走。

 

  一塊兒被抽走的,還有四周的空氣,光,和顏色。

 

  他慢慢地蹲下,抱住了頭。

 

23

 

  昨天員警去了晏航家。

 

  初一知道照片上那個背影的確是晏叔叔沒錯了。

 

  那麼……晏航也肯定知道了那輛車是誰的, 也知道了現場的第三個人是誰。

 

  這讓初一非常害怕。

 

  而他更害怕的是, 晏航知道晏叔叔可能受了傷,而老爸卻沒有。

 

  三個人裡, 一個死了, 一個傷了, 一個沒事兒……

 

  初一站在樹後頭,一想到這些, 他就會一陣發慌, 慌得有些站不住,得靠在樹幹上。

 

  這幾天他過得很煎熬, 兩天沒去學校了, 家裡一團糟, 老爸沒有任何消息,人也找不到,也沒有跟家裡聯繫過。

 

  老媽每天坐在沙發上發愣,姥姥每天都在罵罵咧咧, 見著誰罵誰, 出一趟門就得跟人吵一架。

 

  而相比家裡, 外面的傳聞更可怕。

 

  老爸成了現實版的“別惹老實人”。

 

  看著跟受氣包似的,逼急了直接給你幾刀捅死,捅死一個還不算完,還能捅傷一個。

 

  那邊案子還沒有進展,這邊他已經成了殺人犯的兒子。

 

  而他手機裡除了晏航的消息再也不會收到任何消息的微信都變得熱鬧起來,每天都會有同學來加他好友。

 

  這種被強行曝露在所有人目光之下的感受, 讓他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站在一個透明的密封蒸鍋裡。

 

  沒有人聽得到他說什麼,也沒有人想聽,只有一層一層的窒息。

 

  他看了一眼對面晏航家的窗戶,員警走了之後,晏航家裡就一直沒有動靜。

 

  其實所謂的動靜,無非就是燈有沒有亮,晏航的影子有沒有在窗簾上晃過。

 

  今天一直到晚上九點多,晏航家的燈也沒有亮過。

 

  這讓初一非常擔心。

 

  晏航這幾天都沒有出過門,初一弄不清他的狀況,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吃過東西。

 

  只能從燈亮燈滅上判斷出晏航在家裡,在走動。

 

  別的一無所知。

 

  但他也不敢聯繫晏航,他不知道晏航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樣,有著關於老爸殺了人的想法。

 

  他貼在樹後,露出一隻眼睛,繼續盯著晏航家的窗戶,手揣在褲兜裡,輕輕地捏著那個小皮衣鋼鏰精。

 

  仿佛一個變態跟蹤狂。

 

  好在現在人少,沒有人發現他每天都會上這兒來貼著。

 

  貼到十點半,初一實在忍不住了,他一路跑著去了離家挺遠的一個24小時超市,這裡沒有人認識他。

 

  小姨那天給他的二百塊錢他一直沒用,這會兒都拿了出來,買了一堆吃的,點心,火腿腸,小零食,還有幾盒自熱米飯,本來想再買一條晏航總抽的煙,但是問了價格才發現煙太高級,他錢不夠,最後只買了兩包,然後拎著這些東西又一路跑了回去。

 

  趁著四周沒有人,他飛快地過街,站到了晏航家門口。

 

  裡面沒有聲音。

 

  當然他也不敢湊得太近,怕被發現。

 

  他屏住呼吸,小心地靠近,準備沖過去把吃的放到門口然後敲一聲門再轉身逃跑。

 

  他把這個過程在腦子裡演練了幾遍之後,踮著腳沖了過去。

 

  剛彎腰要放下袋子,門鎖響了一聲。

 

  初一只感覺自己腦子裡嗡地就炸開了,血液從全身聚到腦袋上,他把袋子一扔,轉身就跑。

 

  只跑出去了最多五步,後面有人一腳踢在了他屁股上。

 

  他踉蹌了兩步,還沒等摔倒,就又被人拽住了胳膊往後一拉。

 

  “你跑什麼?”晏航的聲音有些沙啞。

 

  “不,知道。”初一回頭看到晏航在昏暗的路燈燈光裡都能看出憔悴的臉,頓時就覺得鼻子一陣發酸。

 

  “就這反應速度以後做賊這條路怕是走不通了。”晏航鬆開了他。

 

  “可以劫,劫道。”初一說。

 

  “幼稚園門口收保護費去吧。”晏航笑了笑。

 

  “嗯。”初一應了一聲。

 

  晏航的笑容裡全是疲憊,他一眼掃過去就再也扛不住了,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

 

  嘩嘩的,跟閘崩了似的。

 

  晏航沒出聲也沒動,就站在那兒看著他哭。

 

  他不想哭,尤其不想在這種時候當著晏航的面兒哭,但哭這種事兒就跟傻笑一樣,一旦起了頭,想要停下來就不太容易。

 

  他最後咬緊了牙,才終於停了下來。

 

  感覺為了把這點兒哭勁壓下去,全身的肌肉都繃酸了。

 

  他低頭扯起衣服往眼睛上擦了擦。

 

  晏航嘖了一聲。

 

  “對,不起。”他鬆開衣服抬手用胳膊在眼睛上又蹭了兩下,這句話一說出來,眼淚頓時就又湧了出來。

 

  他很少哭,挨打挨駡被欺負,他都沒有哭過,頂多對著樹洞抱怨幾句,很多情緒就這麼過去了。

 

  這會兒也不知道是怎麼了,委屈,鬱悶,恐慌,不安,交錯著一下全翻了上來。

 

  “進屋哭吧。”晏航在他腦袋上拍了一下,轉身拎起地上的袋子回了屋裡。

 

  初一猶豫了一下,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就幾天沒進來,這個他一直覺得特別溫暖踏實的小屋似乎已經變了樣子。

 

  其實東西都沒挪地方,還在原處,除了茶几上有點兒亂,四處都落了灰,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但感覺上就是不同了。

 

  特別灰暗清冷。

 

  “買什麼了?”晏航把袋子放到茶几上,打開看了看。

 

  “吃的,”初一抹了抹眼睛走到他旁邊,“你是,不是一,一直沒吃?”

 

  “不餓。”晏航說。

 

  “這個好,吃,”初一拿出了一盒鹵肉飯,“我吃過特,別好吃。”

 

  “是麼。”晏航看了看。

 

  屋裡開了燈之後,初一才發現就這麼幾天時間,晏航消瘦得厲害,下巴都有些尖了。

 

  “吃點兒東,東西吧,”他低頭研究著飯盒上的說明書,這飯18塊一盒,非常豪華,他沒吃過這麼高級的玩意兒,“我看,看怎,麼吃。”

 

  “土狗。”晏航從他手上拿走了盒子。

 

  米飯盒子裡冒出熱氣之後,屋裡的清冷稍微退去了一些,但灰色的調子卻依然還在。

 

  初一沉默地坐在茶几旁邊的凳子上,看著晏航吃飯。

 

  晏航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很久。

 

  初一很喜歡鹵肉飯,以前小姨帶他去吃過,他吃了兩份,這盒雖然不是現做現吃,但聞著也非常香。

 

  這麼香的菜晏航卻吃得這麼艱難,應該是沒有胃口。

 

  吃這盒飯應該只是為了給他個面子。

 

  “喝水嗎?”初一輕聲問。

 

  “嗯。”晏航看了他一眼。

 

  他拿了晏航的杯子,倒了一杯水放到茶几上,再坐回了原處。

 

  晏航翻了翻袋子,拿了一袋海苔出來看了看:“一看就是小孩兒買的。”

 

  “不對,”初一笑了笑,“一看就是買,買給小,孩兒的。”

 

  晏航拆了包裝,拿了兩片放到嘴裡,把剩下的遞給了他。

 

  初一接過來,拿了一片叼在嘴裡,一點點往裡咬著。

 

  他想跟晏航說說話,但卻又找不到什麼可說的,晏航一直沉默地吃著飯,很慢,一言不發。

 

  也許晏航並不想跟他說話。

 

  最後一口飯終於吃完,晏航放下飯盒的時候指了他一下:“別動。”

 

  “哦。”初一屁股都已經離開凳子了,又坐了回去。

 

  “我沒事兒,”晏航說,“你不用擔心我,家裡的事兒先處理好吧。”

 

  初一心裡抖了一下。

 

  “我……也沒,沒什麼可,處理的。”他低頭歎了口氣。

 

  “也是,”晏航點了根煙,“都沒消息呢。”

 

  “晏航,”初一叫了他一聲,“我……”

 

  晏航轉過頭。

 

  “我爸……他,我爸他,他,他……”初一感覺越是開口艱難就越說不利索,“就,就,就我爸……”

 

  “他沒那個膽兒。”晏航說。

 

  “啊?”初一愣了愣。

 

  “回去吧,”晏航說,“好好睡覺,該幹嘛幹嘛,你爸跑了,你日子還不過了嗎?”

 

  初一看著他,沒有說話。

 

  “這個給你,”晏航從錢包裡拿出了一張卡,“那個拳館的年卡,你沒事兒可以去玩。”

 

  初一沒動。

 

  “我們一般在一個地方呆不長,我爸還辦個年卡,應該就是給你辦的,”晏航說,“我也用不上。”

 

  初一接過了那張卡,緊緊地捏在手裡,感覺自己手在哆嗦。

 

  過了好長時間,他把卡放進了自己兜裡,輕聲問了一句:“你是,不是要走,走了?”

 

  晏航沒說話。

 

  他偷偷往晏航腳踝上看了一眼,黑色的小石頭還系在那裡。

 

  這種感覺,說不上來是松了一口氣,還是一片悵然。

 

  “我發現你人沒多大點兒,心思還挺重,”晏航伸手在他臉上拍了拍,“估計就是想得太多所以不長個兒了。”

 

  “我打算下,半年蹦,蹦個兒。”初一說。

 

  “你蹦個兒還按計劃來的啊?”晏航笑了笑。

 

  “嗯,”初一點頭,“攢夠了一,一次蹦,到兩米。”

 

  “我等著看。”晏航說。

 

  初一也不知道是怎麼了,晏航這麼一句話,也會讓他鼻子發酸。

 

  不知道是因為等著看,表示了未來的某種聯繫,還是因為等著看更像是“如果有一天”的感覺。

 

  “回去吧,”晏航說,“好好睡一覺。”

 

  “嗯。”初一應著,“你呢?”

 

  “我也睡會兒,你過來做賊之前我剛吃了藥,現在有點兒困了。”晏航說。

 

  “好,那你好,好睡。”初一站了起來。

 

  “知道了,”晏航也站了起來,在他腦袋上抓了兩下,“不是說去理髮麼?怎麼還是鳥窩頭。”

 

  “忘了,”初一笑了笑,“過兩,兩天就去。”

 

  “別理太短,太短了就總得修。”晏航說。

 

  “嗯。”初一抓了抓頭髮。

 

  站在窗簾後頭看著初一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了之後,晏航關掉了屋裡的燈。

 

  坐回了沙發上。

 

  這幾天他都坐在這裡,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了。

 

  同樣是等待,以前的不安裡有期待,現在的不安裡卻全是迷茫。

 

  還有恐慌。

 

  他騙了初一,他並沒有吃藥,他也不想睡覺。

 

  一閉上眼睛,他眼前就全是一攤攤的血。

 

  這片的監控不完善,三個人都進了胡同,從胡同裡原路返回的是初一爸爸,出來往河邊去的方向有監控,但只拍到了死者。

 

  老爸去了哪裡?

 

  那麼多的血,是要死人的。

 

  會死的。

 

  晏航雙手交錯握緊,把手指包在掌心裡,試著讓自己的手能暖一些。

 

  都七月了,還能冷成這樣。

 

  這一夜他又是跟前幾夜一樣,坐在沙發上度過的。

 

  唯一不同的是,空氣裡因為自熱米飯的香味而有了一絲真實。

 

  整個屋子也因為初一才有了聲響。

 

  天快亮的時候他松了一口氣,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松了一口氣,仿佛窗簾外面透進來光亮時,他才又重新能夠呼吸。

 

  窗簾縫裡泄進來的陽光,讓他能感覺到時間的變化。

 

  他盯著那束細細的光看著,毫無意義地在心裡判斷著現在的時刻。

 

  大約八點二十分。

 

  門外響起了很輕的腳步聲。

 

  不是老爸。

 

  老爸的腳步聲他太熟悉,而且他非常清楚老爸不可能在這個時間出現。

 

  也不是初一。

 

  初一走到門口會有停頓。

 

  更不會是員警,員警不會一個人來。

 

  晏航起身,飛快地竄進廚房,拿了把刀,靠在門框上,盯著客廳的房門。

 

  腳步聲走到門口停下,然後門被敲響了。

 

  敲門了?

 

  晏航感覺自己大概是有點兒緊張得過了頭,這可能是房東,可能是收垃圾費的,還有可能是居委會……

 

  “誰?”他沒有動,站在原地問了一聲。

 

  “晏航在嗎?”外面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問你是誰。”晏航說。

 

  “你爸的朋友。”男人回答。

 

  晏航沒有出聲。

 

  老爸從來沒說過他有朋友。

 

  他看了一眼廚房的窗戶,防盜窗上有個小門,大概是房東為了火災逃生留下的,鑰匙就在碗櫃上擱著。

 

  “警惕性這麼高……”外面的男人說著歎了口氣,“晏幾道,你爸讓我來找你的。”

 

  晏航愣了。

 

  “你看看這個。”男人又說了一句。

 

  接著他就看到門縫下面有東西被塞了進來,剛露出一個角的時候,晏航就已經認了出來。

 

  這是老爸的那個信封。

 

  他沒有猶豫,快步走過去,把信封撿了起來。

 

  就是這個信封,每次看到都會讓他陷入不安,想要看到內容卻怎麼都不敢看,現在卻又每時每刻都想找到的破信封。

 

  他搓開信封的口子,看到裡面只有很薄的一張紙,差不多就是這個感覺,每次拿起來的時候他都覺得這裡頭頂多就只有一頁信紙。

 

  他抽出這張紙的時候,心跳得他整個人都跟著有點兒晃。

 

  這麼多年,他終於要看到裡面的內容了。

 

  現在的心情無法形容。

 

  激動,期待,不安,害怕,全都跟施了肥似的茁壯成長著。

 

  他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來。

 

  然後展開了信紙。

 

  這其實算不上是信紙,不知道從什麼本子裡隨便撕下來的一頁,邊緣都跟狗啃的一樣,很有老爸的風格。

 

  上面只有一句話。

 

  -親愛的太子,外面這人可以信

 

  ???

 

  什麼鬼。

 

  晏航瞪著這行字。

 

  一共12個字,還算上了稱呼。

 

  沒有落款也就算了標點都是自己默念的時候給加上的。

 

  這封他等了這麼多年才終於看到內容的信,居然是這樣的?

 

  “裡面的東西我沒動過,”男人隔著門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麼,他說你看完就懂了。”

 

  這人有沒有看過內容,晏航不能確定,但他能確定這人的確沒動過信。

 

  這種神經病一樣親切的內容。

 

  這種神經病一樣親切的措辭。

 

  這種神經病一樣親切的簡短留言。

 

  就是他神經病一樣的親爹的一慣風格。

 

  還有這筆像是練過的字,他很熟悉。

 

  “你大爺,”晏航看著這一行字忍不住笑了起來,“我操你大爺啊老晏。”

 

  把信紙翻過來翻過去地研究了一小會兒之後,晏航又歎了口氣。

 

  信封很舊,這張紙卻很新,上面的墨蹟也還很新。

 

  只能說,他一直想知道內容的這個信封裡,其實根本一直就沒有固定的內容。

 

  老爸大概每次都會根據不同的情況寫下不同的內容。

 

  他把信收好,打開了房門。

 

  門外站著個男人,看上去跟老爸年紀差不多,只是一眼就能看得出,這人跟老爸不是一種人。

 

  老爸身上帶著灑脫的江湖氣,而這個人臉上就差寫上“我是正經人”了。

 

  無論如何也不能想像,這樣的人會說自己是老爸的朋友。

 

  “我姓崔,”這人走進了屋裡,皺著眉看了看四周,“你叫我老崔就可以。”

 

  “全名?”晏航堅持。

 

  “崔始源。”這人說。

 

  晏航瞪著他,這人還是一臉正經人的表情,這一瞬間晏航就相信他跟老爸真的是朋友。

 

  “你有我爸的消息嗎?”晏航給老崔倒了杯水。

 

  “沒有,”老崔說,“這個信封是他快遞給我的,裡面寫了這個地址,讓我過來的日期,還有一張卡。”

 

  “過來幹嘛?”晏航問。

 

  “給你錢,然後帶你走。”老崔說。

 

  晏航看著他。

 

  “他差不多是兩個月前給我打過電話,”老崔喝了口水,“別的沒有跟我說,只說了想讓你過正常的生活。”

 

  晏航沒出聲,過了一會兒才問了一句:“你知道他出事兒了嗎?”

 

  “猜到了,”老崔說,“沒出事兒他不會找我。”

 

  “找你之前你一點兒都不知道嗎?”晏航問。

 

  “我跟他五年沒聯繫,就兩個月前打了那一個電話,”老崔說,“你爸是什麼樣的人,你應該比我清楚。”

 

  晏航窩在沙發裡,覺得腦子裡又開始有些混亂。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天他總是發愣,腦子有些生銹了。

 

  “這是我名片,”老崔遞過來一張卡片,“我就住在旁邊那個酒店,你想好了給我打電話就行。”

 

  晏航接過名片看了一眼,崔逸。

 

  “我個人的建議,”崔逸看著他,“你應該跟我走。”

 

  “為什麼?”晏航還是低頭看著名片,律師?

 

  “你現在的狀態,留在這裡可能不太合適,”崔逸說,“要不你爸也不會讓我來了。”

 

  晏航繼續沉默。

 

  現在的狀態。

 

  現在的狀態的確是很差,每天都像被困在什麼東西裡,很沉重。

 

  但他並不是特別想離開,這裡對於他來說,跟以往停留過的任何地方都不一樣。

 

  而也就只有這裡,還有老爸的痕跡,如果離開了,可能再也感覺不到。

 

  “我先回酒店了,”崔逸說,“你想好了就給我打電話,我一直在酒店。”

 

  “嗯,”晏航應了一聲,“謝謝。”

 

  崔逸走之前把窗簾拉開了,早晨金黃色的陽光鋪了進來。

 

  晏航閉上了眼睛,仿佛夜行動物被扔到了烈日之下。

 

  他把老爸的那封“信”拿出來又看了一會兒,然後躺到沙發上,把紙蓋到了自己眼睛上。

 

  信是老爸提前交給崔逸的,應該是早就已經計畫好了。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想走,他也不想走。

 

  他想找到老爸。

 

  死了要找著屍體。

 

  活著要見到人。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他都想找到老爸。

 

  但直覺告訴他,老爸不會再回到這裡。

 

  這裡的事情已經結束了。

 

  晏航打開昨天初一買來的自熱米飯,挑了一盒魚香肉絲,慢慢地吃著。

 

  魚香肉絲什麼味兒,他能想像得出來。

 

  但他吃不出來。

 

  昨天的鹵肉飯也一樣。

 

  這種失去一些感覺的經歷他曾經有過,觸覺,嗅覺,味覺,偶爾或幾天的失靈,會讓人漸漸失去實感。

 

  這大概是老爸最擔心的事吧。

 

  他擰開一瓶冰紅茶灌了幾口。

 

  吃完飯之後他去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戴著口罩出了門。

 

  外面的陽光很烈,眼睛能感覺到強烈的脹痛感。

 

  他站在樹蔭下緩了緩,適應之後才慢慢地過了街,往河邊走過去。

 

  往河邊去的警戒線已經撤掉了,路上也已經看不到什麼痕跡,來往的人群也一如平時,似乎已經忘掉了之前發生的事。

 

  晏航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就是那個胡同,老爸最後消失的地方。

 

  他在路口站了一小會兒,轉身繼續往河邊走。

 

  沿河這條路,依舊是沒有人,現在氣溫升高,有風吹過來的時候,就能聞到從河裡帶起的味道,讓他非常深刻地體會到了,為什麼這條路沒有人。

 

  也非常深刻地體會到了初一非同一般的寂寞,讓他能忍受著這種氣味在這樣的地方找一個樹洞的寂寞。

 

  樹洞不難找,走了一小段就到了。

 

  晏航走到樹後頭,彎腰看了看這個樹洞,又湊近聞了聞,居然有木頭的清香。

 

  他把臉扣了上去。

 

  “初一土狗,”他輕聲說,“我在這裡說的話,不知道你能不能聽到。”

 

  “我想說,我去過很多地方,遇見過很多人,但是現在如果讓我馬上說出三個名字來,”晏航在樹幹上輕輕摳了摳,“大概除了晏致遠和晏航,就只有初一了。”

 

24

 

  “我幫你請了幾天假, 你到期末考的時候再去學校。”老媽坐在沙發上, 腦門兒上貼著姥姥給她的膏藥,就這麼幾天時間, 老媽本來就永遠拉著的臉拉得更長了, 偶爾能看到法令紋延伸到下巴上。

 

  初一沒說話,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應該怎麼樣。

 

  他本來就不想上學,但就這麼直接請個假不去了, 他又有點兒不太願意, 可要說去吧,到了學校面對那些目光, 嘲弄, 他又感覺到壓抑, 說不定還會有人想著要“為民除害”……

 

  “去你爺那兒待幾天吧,”老媽說,“順便問問他們知不知道你爸還有什麼地方可去。”

 

  初一點了點頭。

 

  平時要說讓他去你爺爺奶奶家,他會很高興, 但眼下這種情況, 他真的很不願意看到爺爺奶奶傷心難過的樣子。

 

  “他們養出來的好兒子, ”姥姥在一邊嗑著瓜子兒,一上午了沒停過,像是強迫症犯了,“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都沒過來一趟,真佩服。”

 

  “他們過來有什麼用,”老媽說, “過來了咱家也住不開,還得照顧著。”

 

  “想得美!還想住家裡?還照顧?”姥姥一把瓜子殼全甩在了地上,“就他們教出來的那個兒子,見了事兒把老婆孩子一扔就跑了,還想著讓老娘照顧?”

 

  老媽沒說話,擰著眉。

 

  “你還記得嗎!初一小時候,他騎個破車帶初一去市場,碰上人打架動刀,他扔了兒子就跑!”姥姥點了煙叼著,“窩囊廢!”

 

  “他那是拉著初一跑散了。”老媽說。

 

  “他說跑散了就跑散了啊!”姥姥鼻子嘴裡一塊兒噴著煙,看上去仿佛氣得七竅生煙,一指初一,“你問問初一,是跑散的嗎!”

 

  初一沒出聲。

 

  這事兒他記不清了,也許那會兒太小。

 

  “你哪是個結巴!”姥姥說,“你他媽就是個啞巴!”

 

  初一在家裡待不住,但白天他不太敢出門,一是鄰居,二是姥姥。

 

  他只能在家裡憋著,拿著手機意念交流一會兒。

 

  晏航朋友圈很久沒更新了,舊的那些他翻了無數遍,雖然都看不懂。他還去看過晏航的微博,晏航所有的昵稱都叫刑天,很好找。

 

  微博也沒有任何內容,比朋友圈的內容更早,他的粉絲每天在他最後一條微博下面打卡,早安,午安,晚安,直播更是沒再有過。

 

  -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突然消失了,記得回來

 

  這條留言初一看了好一會兒,看來晏航一直都是這樣,會突然消失,可能也會突然出現。

 

  初一用自己的號悄悄關注了刑天小哥哥的微博,他的號一直沒用過,昵稱都是莫名其妙的一串數字。

 

  為了不讓自己被當成水軍小號,他特意給自己換了昵稱,大年初一,然後還轉發了幾條搞笑微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感覺這樣看上去更像了……於是又轉發,哈哈哈的時候多加了一個字,哈哈哈哈哈哈哈嗝。

 

  稍微好一些吧。

 

  他本來想跟晏航說一聲他去爺爺家住兩天,但想想又覺得很傻,晏航現在那樣的狀態,哪有心情管你去哪兒了。

 

  再說他也不敢找晏航,除了暗中觀察,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合適的姿勢能處置眼下這種尷尬的關係。

 

  本來就沒有過朋友,現在有個朋友還弄成了這樣,初一一想到晏航,就會有一種手足無措的慌亂感覺。

 

  爺爺家在市郊的鎮子上,去一趟挺不容易的,得坐班車。

 

  不過今天老媽給小姨打了電話,小姨開車送他過去。

 

  “你看你媽,”小姨說,“用得著我的時候一點兒都不帶猶豫的。”

 

  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也就是說送你,要她自己要用車,我才不管,”小姨從兜裡拿了個紅包出來遞給他,“拿著,你姨姥給你壓驚的。”

 

  “謝謝。”初一捏著紅包。

 

  “去你爺那兒消停兩天也好,順便安慰安慰老頭兒老太太,”小姨說,“你爸人沒事兒,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跑了,你就跟他們說,這麼大個人了,只要沒死,就什麼也不用擔心。”

 

  “嗯。”初一點點頭。

 

  車開過晏航家門口的時候,他偏過頭悄悄往外看了看。

 

  晏航家的窗簾半開著,不過看不清裡面。

 

  但是初一覺得,這是個好現象,屋裡有亮光,人的心情能好很多。

 

  小姨把他送到爺爺家樓下就走了,初一上樓敲了很久的門,奶奶才過來開了門。

 

  一見初一,奶奶的眼淚就流了下來。

 

  “別哭,”初一趕緊抱住奶奶,“沒,沒事兒的。”

 

  “別老哭了,對身體不好,”爺爺從露臺上下來,拍了拍初一的肩,“你奶這兩天想你呢。”

 

  “你不上學了啊?”奶奶抹著眼淚。

 

  “請了幾,天假,”初一說,“期末考再,再回去。”

 

  “你看,把孩子上學都給耽誤了。”奶奶說。

 

  “不,耽誤,”初一說,“我也不,不想去。”

 

  “你別哭了,”爺爺拍拍奶奶,“去給孩子弄點兒吃的。”

 

  “哎這就去。”奶奶一邊抹眼淚一邊進了廚房。

 

  “你家那邊,有你爸消息嗎?”爺爺拉著初一坐到一邊小聲問。

 

  初一搖了搖頭,爺爺身體很好,平時露臺上種點花花草草小菜的都能自己輕鬆打理,這回看著卻有了老態。

 

  初一皺了皺眉,對老爸突然有些不滿。

 

  這麼多天,他一直擔心,害怕老爸出什麼事,不斷地猜測著老爸在這次的事裡要負的那些責任,希望他能回來。

 

  直到現在,看到爺爺奶奶痛苦憔悴的樣子,他猛一下有了憤怒。

 

  對於老爸的憤怒。

 

  就算是殺了人!自己幹出來的事就得自己擔著!

 

  這麼一跑了之算什麼男人!

 

  以往的日子裡,爺爺奶奶這裡是初一寧靜的避風港。

 

  奶奶在廚房裡忙活,給他做好吃的,他坐在露臺的小凳子上看著爺爺伺候花花草草,時不時幫忙澆點兒水搬個花盆什麼的。

 

  永遠都不會無聊,心裡特別靜。

 

  而這一次,卻只有煎熬。

 

  強忍著眼淚的奶奶,坐在露臺發呆的爺爺。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心疼和憤怒。

 

  他不敢想像,如果老爸就這麼一直不回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期末考的前一天,初一回了家。

 

  臨走之前爺爺給他塞了點兒錢,這是一直以來的習慣。

 

  “我估計你媽你姥她們也顧不上你了,家裡出這麼大的事兒,”爺爺說,“你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你媽她們,不管什麼事都要有擔當,別跟你爸似的。”

 

  “嗯。”初一點了點頭。

 

  坐在回家的班車上,他整個腦子都在瘋轉。

 

  老爸做了什麼已經不是最重要的。

 

  他滿腦子裡都是怒吼,老爸去了哪裡!他又能去哪裡!

 

  回家的這段路非常艱難,從拐進路口的時候,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的,他能感覺得到各種目光。

 

  這條路兩邊的小店好些都他們這片的鄰居開的,托姥姥的福,差不多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家,都認識他。

 

  他眼睛都不敢往旁邊看,就怕跟誰或探究或嘲弄或厭惡的目光對上。

 

  甚至在路過晏航家的時候,他也沒敢過去。

 

  走到小賣部的時候,他松了口氣,就快到家了,雖然家裡也就那樣,但起碼他已經習慣。

 

  “初一,”小賣部老闆坐在門口,手裡拿著個小電扇吹著,“上哪兒去了啊?”

 

  初一沒回答,低頭往前走。

 

  “梁兵那小子可回來了,員警叫去問了話,好像沒他什麼事兒,”老闆說,“你爸看來是真有問題啊?”

 

  初一轉頭看了老闆一眼。

 

  老闆還想說什麼,但張著嘴卻沒說出話來。

 

  回到家在門口換鞋的時候,初一偏頭看到了旁邊鏡子裡的自己。

 

  嚇了一跳。

 

  陰沉的臉色,擰著的眉,有些發紅的眼睛。

 

  剛才老闆估計是被他嚇著了,話都沒再往下說。

 

  姥姥和老媽都沒在家,只有姥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初一進屋的時候他說了一句:“梁兵躲了幾天被員警找著了,聽說也沒問出什麼來,這事兒跟他關係不大,他就是給那個丁什麼跑腿兒的,看來你爸……”

 

  初一沒出聲,穿上鞋轉身又出了門。

 

  他實在不明白姥爺的心態,除了不會說話之外,他似乎連正常的感情都沒有,這種時候,回到家還能聽到跟外人同樣的議論和猜測,實在讓他無法忍受。

 

  出了門也沒地方可去,現在天還亮著,他不敢去找晏航,也不敢到處溜達,怕再聽到什麼讓他喘不上氣來的內容。

 

  他去了河邊。

 

  從小到大,沒地方可去的時候,他都會來這裡。

 

  對著樹洞說會兒話,再對著全無美感的河灘發呆。

 

  或者磨磨小石子兒消磨時間。

 

  “我要,要能有超,能力多,好啊,”初一把臉扣在樹洞上輕聲說,“就能找,到我爸,問,問他到,到底為,什麼這麼窩,囊。”

 

  “我怕爺,爺奶奶會撐,撐不住……”他擰著眉,“我想找,到我爸。”

 

  “我要找到我爸。”初一咬了咬牙又重複了一遍。

 

  居然說得很流利,一定是因為自己太有決心了吧。

 

  初一摸了摸樹洞,走到河沿的欄杆邊坐了上去。

 

  梁兵被員警叫去問了話,說明他多少知道些,只是事情發生的時候他沒在現場,所以現在沒事兒了。

 

  初一盯著河水,那梁兵到底知道多少?

 

  知道老丁和老爸還有晏叔叔的關係嗎?那天他走那麼急,是跟這件事有關係嗎?

 

  初一一下下捏著兜裡的鋼鏰兒。

 

  想要弄清老爸怎麼回事兒,他現在能想到的唯一相關的人就只有梁兵了。

 

  是的。

 

  只有梁兵。

 

  初一跳下欄杆,轉身順著河邊往上游走過去。

 

  他知道梁兵有可能在哪裡,梁兵的一個小弟開了個修車鋪,平時也沒見有什麼生意,差不多就是他的聚點了,幾個混混往裡頭一蹲,有生意也都嚇跑了。

 

  他以前見了梁兵就會繞著走,但今天卻一點兒猶豫也沒有地直接走到了修車鋪門口。

 

  門口有一片挺大的空地,放著兩輛拆開了沒修好的摩托車。

 

  梁兵沒在裡頭,只有他三個小弟坐在門口。

 

  看到初一,他們有些吃驚,但是坐著沒動。

 

  初一也沒過去,就站在人行道邊的樹下看著他們。

 

  梁兵只要回來了就不會一個人待著,他一定會來這裡跟他的小弟們會合。

 

  “來找打呢?”一個小弟叼著煙沖他喊了一句。

 

  初一沒出聲,還是靜靜地站著。

 

  “你爸殺了人,可不是你殺的人,”另一個小弟說,“梁靜茹給了你多大的勇氣啊?”

 

  初一沉默著。

 

  他一直以為自己不會變,自己沉默地縮在角落裡,等到離開的那一天就可以了。

 

  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憤怒。

 

  在那天河邊撞向梁兵之後,他第二次有了不顧一切想要動手的難以控制的衝動。

 

  只是梁兵還沒有出現,他必須忍著。

 

  也許是出過大事,也許是梁兵被員警叫去問話讓他們有所收斂,三個小弟似乎沒有動手的意思,只是坐在那裡邊抽煙邊嘲弄著他。

 

  一直到梁兵的摩托車開了過來,他們才一塊兒站了起來,沖這邊樹下指了指。

 

  梁兵轉過頭時罵了一句我操你媽。

 

  初一沒聽見,但能看得出口型。

 

  他走了過去。

 

  “有病?”梁兵看著他,“你倆沒完了是吧?”

 

  初一沒聽懂梁兵這句話的意思,誰倆?沒完?

 

  不過他並沒打算弄懂,他看著梁兵:“是怎,麼回事兒。”

 

  “什麼他媽怎麼回事兒!”梁兵說,“我給你十秒,你他媽不滾就別怪我不客氣!”

 

  “老丁,”初一說,“怎麼回事兒。”

 

  “你問員警去!”梁兵吼了一嗓子,“你他媽誰啊你問我就得告訴你?你爸殺了個人你還跟著抖上威風了?”

 

  你爸殺了人。

 

  這些天裡這樣的話初一聽了無數次。

 

  你爸和殺人這兩個這輩子都不可能有交集的片語合在了一起,重重壓在他的神經上,已經繃到了極致。

 

  梁兵這一個組合準確地點燃了他的怒火。

 

  他想也沒想地沖了過去,對著梁兵的肚子狠狠砸了一拳。

 

  梁兵估計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連躲都沒躲,生生地挨下了這一拳,瞬間臉就白了。

 

  這一拳是晏叔叔教的,不單單是拳頭的力量,還借了腰背和肩的力量,拳頭砸過去時甚至被梁兵襯衣上的扣子硌得生疼。

 

  “操!”一個小弟反應過來,對著初一腦袋就一巴掌扇了過來。

 

  初一抬起胳膊,這一招倒不是晏叔叔教的,這是他多年被打出來的經驗。

 

  擋掉這一巴掌之後,他對著梁兵小腹又掄出了一拳。

 

  梁兵氣兒沒倒上來直接往後退了一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初一撲了上去,抓著他的衣領往地上一壓,。

 

  一拳又打在了他臉上。

 

  “拉開他!”梁兵終於吼了一句,掙扎著想把被初一膝蓋壓著的胳膊抽出來。

 

  “我問你!”初一聲音都帶上了嘶啞,又是一拳砸了下去,“呢!”

 

  梁兵的鼻血被砸了出來。

 

  幾個小弟沖上來抓住了初一的胳膊,想要把他從梁兵身上拉開。

 

  初一第一次發現自己生氣的時候會有這麼大的力氣,他甩開抓著他胳膊的手,對著梁兵的鼻子又是一拳。

 

  飛濺出來的鼻血讓他身體裡壓抑了這半個多月,不,是壓抑了這十幾年的憤怒傾泄而出。

 

  他專心致志心無旁騖地對著梁兵的臉又砸了兩下之後,終於被旁邊一個小弟飛撲過來對著他腦袋蹬出的一腳踢到了旁邊。

 

  梁兵被一個小弟從地上拉了起來,另兩個小弟沖過來對著初一抬腳就開始踢。

 

  背上,肩上,胳膊上都被踢中了。

 

  但初一沒感覺到疼,他也沒躲這兩個小弟踢過來的腳,而是起身又撲向了梁兵,一把抓住了梁兵的手腕。

 

  “抓著往上這麼一擰就行,”晏叔叔說,“但是你個兒矮,往上力量不夠,你得擰著他手腕往下壓,他立馬就得單膝給你跪下唱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他抓著梁兵的手腕往後狠狠一擰,再猛地往下一壓。

 

  梁兵喊一聲,身體跟著他的力量往下,一條腿跪到了地上。

 

  幾個小弟過來踢了初一幾腳,看初一不撒手,只得上來抓著他往後拖。

 

  但初一還擰著梁兵的手腕,這一拉,梁兵頓時嚎了起來。

 

  小弟們又趕緊松了手。

 

  初一猛地把梁兵往地上一壓,梁兵臉沖下被他按倒在地,再把梁兵一直被擰著的胳膊往上一拽。

 

  梁兵疼得沒了聲音。

 

  “說,”初一抓著他的頭髮把他腦袋從地上拽了起來,“老丁!”

 

  一個小弟抄起了一把大號扳子,砸在了初一肩膀上,這回他終於感覺到了疼痛。

 

  為了防止自己結巴耽誤時間,選擇了最簡短的提問方式。

 

  “滾!”梁兵咬著牙罵了一句。

 

  初一猛地把他腦袋往地上砸了一下。

 

  這一招是學的晏航。

 

  梁兵的鼻血頓時在地面上開出了一朵小花花。

 

  “就他媽讓我看見姓晏的在家就通知他,然後去路口堵著不讓他往那邊走!”梁兵終於扛不住開了口,“人我也沒堵著!他沒往這邊走!”

 

  “真的嗎。”初一問。

 

  “我他媽跟員警都是這麼說的!”梁兵吼了起來,“你他媽問員警去!問晏航去!”

 

  初一松了手,身後的小弟沖上來,拉開他就開始瘋了一樣地拳打腳踢。

 

  旁邊店鋪看熱鬧的有幾個大叔這時跑了過來,喊了幾嗓子,把人給拉開了。

 

  梁兵抹了抹滿臉的血,瞪著初一。

 

  “沒看出來啊,”有人小聲說了一句,“這小孩兒以前成天被欺負。”、

 

  “逼急了吧,”另一個人說,“逼急了還能殺人呢。”

 

  初一轉過頭往旁邊看了一眼,圍觀的人不少,他沒找著說話的。

 

  但議論的聲音沒有了。

 

  他甩開拉著他的人,低頭拍了拍身上的土,盯了梁兵一眼,轉身往河邊走。

 

  走過圍觀的人身邊時,有人往旁邊讓了讓。

 

  初一沒回頭,也沒再往四周看,盯著地面一直往前,走到河邊沒人的地方了,他才停了下來。

 

  腦子裡一片空白。

 

  耳朵裡嗡嗡作響。

 

  連梁兵的話他都沒有辦法再完整地回憶一遍。

 

  整個人都是蒙的。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因為全身劇烈的疼痛而慢慢回過神來。

 

  肩膀疼,胳膊疼,腦袋疼,背上腿上都很疼。

 

  他活動了一下胳膊和腿,都還能動。

 

  到這時他才慢慢又把梁兵的話過了一遍,猛地反應過來梁兵說的那句“你倆”和讓他去問晏航是什麼意思。

 

  晏航已經找過梁兵了!

 

  說不定也揍了一頓。

 

  剛回來就被連揍兩回……做為一個地頭蚯蚓來說,算是奇恥大辱了。

 

  初一突然有些激動,也有些興奮。

 

  他轉身就想往晏航家跑,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先拿出了手機。

 

  手機螢幕裂了。

 

  他皺著眉試了一下,還能用,但就是有點兒抽瘋,手還沒戳上去呢,螢幕在上的軟體就一會兒自己打開了好幾個。

 

  他的手也有些抖,不知道是剛才用力過猛還是被打傷了,在跟手機比手速的戰鬥中敗下陣來。

 

  發消息是太困難了,他只能點出晏航的電話,然後在手機自己彈回桌面之前點了撥號。

 

  看到螢幕顯示撥號中,他才松了口氣,把手機貼到了耳邊。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初一愣了愣,把手機拿到眼前,確定撥的是晏航的號碼沒錯。

 

  關機了?

 

  初一站在原地,緩了能有十多秒,才猛地拔腿往晏航家跑了過去。

 

  手機關機其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沒電了就會關機。

 

  但晏航前幾天狀態那麼差的時候手機都沒忘了充電,能點外賣能玩遊戲的,現在怎麼會突然關機?

 

  初一內心深處有隱隱的某種預感。

 

  但是他不敢去想。

 

  只是埋頭往前跑。

 

  一直跑到晏航家門口,看到大開著的房門時,他才腿一軟,踉蹌了兩步,停了下來。

 

  “找誰?”屋裡走出來一個大姐,看到他愣了愣,“這家搬走了。”

 

  初一看著大姐,一直大口地喘著氣,說不出話來。

 

  仿佛自己下一秒就會因為窒息而暈倒。

 

25

 

  晏航跟著老爸去過很多地方, 但還是第一次坐飛機。

 

  老爸恐高, 以前帶他去坐摩天輪,升到一半他還沒什麼感覺的時候老爸就差點兒把遺言都給交待了。

 

  晏航笑了笑。

 

  飛機還沒有起飛, 他看著窗外被陽光曬得發白的地面出神。

 

  “要毛毯嗎?”崔逸問, “飛一個半小時, 你可以睡一會兒。”

 

  “一個半小時,飛三個來回差不多能等待奇跡出現有點兒睡意吧, ”晏航說, “我就愣會兒行了。”

 

  “我給你聯繫了醫生,”崔逸說, “到地方以後你先好好休整一個星期, 然後去聊聊?”

 

  “嗯。”晏航點了點頭。

 

  “我以為你會拒絕呢, ”崔逸笑了笑,“這麼配合。”

 

  “能好受點兒誰不願意啊,”晏航說,“我也不是真的就想死。”

 

  崔逸沒說話, 在他肩上拍了拍。

 

  今天的飛機晚點了半小時, 還算快的。

 

  廣播裡讓大家把手機關機的時候, 崔逸看了他一眼:“關機了?”

 

  “去找你的時候就已經關了,一直沒開。”晏航說。

 

  “跟朋友都道別了嗎?”崔逸問。

 

  “……朋友啊,”晏航頓了頓,一想到初一他的情緒就一陣低落,“沒有。”

 

  崔逸愣了:“沒跟朋友說一聲要走?”

 

  “沒有。”晏航說。

 

  崔逸看著他沒說話。

 

  “我……其實,”晏航說得有些猶豫, 聲音很輕,“我不知道該怎麼道別。”

 

  “你沒跟人道過別?”崔逸也放輕了聲音。

 

  “嗯,”晏航偏過頭看著窗外開始慢慢移動的景物,“我去哪兒也沒有認識過什麼人,不需要跟誰道別。”

 

  “哦。”崔逸應了一聲,想想又歎了口氣。

 

  “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晏航說,“他才會不難過。”

 

  “誰?”崔逸問。

 

  “一個小孩兒。”晏航笑了笑。

 

  崔逸家在一個平靜的二線城市,晏航沒有跟老爸來過,但是到過旁邊的小鎮子,風景很好,有一條比初一樹洞旁邊那條河要美得多的河。

 

  他們在那裡只住了小半個月,晏航每天都會在河邊坐一會兒。

 

  走的那天他看到了兩條挖沙船,清澈的河水瞬間被攪成了黃湯。

 

  如果早一天走就好了,那他記憶裡就永遠都是那條河清澈怡人的樣子。

 

  “我給你租了房,跟我家在同一個社區,”崔逸說,“其實我一個人住,你住我家也沒問題,但是我估計你不願意。”

 

  “嗯。”晏航笑了笑。

 

  “先帶你過去,一會兒休息好了想出門的時候再給我打電話,我帶你去吃飯。”崔逸說。

 

  “謝謝。”晏航說。

 

  “不客氣。”崔逸說。

 

  這個標準回答把晏航逗樂了。

 

  崔逸住的這個社區是個舊社區,不過很大,內部環境非常好,綠化做得非常賣力,社區裡引了水,還有小樹林。

 

  他幫晏航租的這套房在社區最裡頭,頂樓的一套一居室的小戶型,靠近一座不高的小山,很靜。

 

  “行嗎?”崔逸打開門,把鑰匙給他。

 

  “非常行了。”晏航看了看,臥室的陽臺對著山,能想像早起的時候面對著一片綠色會是很清爽的感覺。

 

  “那你先歇會兒,”崔逸說,“屋子之前叫了人來收拾過,可以直接住,東西都齊的,我還買了點兒日用品,要還缺什麼社區裡有個超市。”

 

  “嗯。”晏航應了一聲。

 

  崔逸沒再說別的,轉身很乾脆地離開了。

 

  晏航坐到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崔逸這個人讓他很放鬆,沒有多餘的長輩對晚輩的客套,說完就走。

 

  所謂的休息,其實也就是坐一會兒,在屋裡轉轉,看看還要買點兒什麼,畢竟這次……也許是他在一個地方停留的最久的一次了,需要的東西就會多一些。

 

  這套房子是精裝修,所有的傢俱電器一應俱全,鋪的還是晏航最喜歡的木地板。

 

  晏航光著腳在屋裡轉了轉,又去陽臺站了一會兒。

 

  然後回到屋裡,把自己的行李拿了出來。

 

  衣服,書,小玩意,沒了。

 

  臥室裡有個小書架,晏航把書放了上去,碼了整齊的一排。

 

  這些書都是老爸給他找來的,如果是平時,有些他不需要的書,搬家的時候就不會帶走了。

 

  但這次他把書都帶上了,這些書都帶著老爸的痕跡,扔了就沒了。

 

  書架上還有一個馬口鐵的小盒子,晏航拿起來看了看,是空的,盒蓋上印著小花仙……不知道是房東的還是前任房客的。

 

  小花仙就小花仙吧,晏航把自己的小玩意兒放了進去。

 

  除了以前的那些,還多了一支鋼筆和一小截紅繩子。

 

  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晏航突然心裡一驚,趕緊往腳踝上摸了摸,小石頭還在,他又松了口氣。

 

  在把小石頭放進盒子和繼續系在腳踝上兩個選項裡鬥爭了半天之後,他還是選擇了後者。

 

  簡單的行李整理起來都用不了五分鐘,他又去廚房看了看,自己做飯是一點兒問題都沒有了,冰箱裡甚至還放了一整件冰紅茶。

 

  這肯定是老爸交待的。

 

  他盯著冰紅茶,這麼些天來一直努力去忽略的對老爸的想念突然沒有防備地湧了上來。

 

  他關上冰箱門,靠在牆邊發了很久的愣。

 

  老爸現在到底是生是死人在哪裡,他根本連猜都沒有角度可猜。

 

  他太清楚老爸的本事了,如果他還活著,不想讓人找到,那還真的就不太容易找了。

 

  前兩天他找過梁兵,但梁兵那裡並沒有更多的線索。

 

  唯一能知道的就是老丁想讓梁兵堵住老爸的退路,畢竟那邊是大街,人很多,無論是逃跑還是求助都太容易。

 

  但老爸沒從那邊走。

 

  至於為什麼,晏航大概能猜到,因為再往裡都是老舊社區和舊街道,監控不全,以晏航對老爸的瞭解,他偶爾出去轉悠,看看哪兒沒有監控就是順便的事兒,畢竟是個睡覺都留了三分清醒的老狐狸。

 

  只是那些血。

 

  那麼大量的血,說明他傷得很嚴重,他是怎麼能帶著那樣的傷,避開監控消失的?

 

  晏航現在能判斷出來的,就是有人接應。

 

  那個出門前打來電話的人,就是接應他的人。

 

  是誰?

 

  晏航回到客廳,這件事他暫時不可能分析得出什麼有用的內容來。

 

  他看了看時間,該吃晚飯了,崔逸還在等他一塊兒去吃飯,雖然他現在完全可以辟穀半個月的,但崔逸得吃。

 

  晏航拿出手機想打個電話,手機拿出來之後他又猶豫了。

 

  初一應該已經知道他走了吧。

 

  他沒有告別,甚至沒有留下任何資訊。

 

  他害怕,他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這樣的分別。

 

  他對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沒有留下過什麼記憶,唯有那裡,還有初一,可偏偏是這樣的記憶,讓他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麼說怎麼做。

 

  而初一並不知道。

 

  初一只知道他不告而別。

 

  晏航拿著手機,在手上來回地轉著。

 

  轉了好幾分鐘之後,他看到茶几上放著一個小紙袋。

 

  是張電話卡。

 

  應該是崔逸給他準備的。

 

  這個人非常細心,他剛才在浴室看了看,不光洗髮水沐浴露牙膏牙刷全都準備好了,連剃須膏都有。

 

  跟老爸真是巨大的反差,這樣的兩個人居然會是朋友,而且還是這種可以……托孤的關係。

 

  雖然他倆對起假名的口味非常一致。

 

  晏航把新的卡放進了手機裡,舊卡他並沒有扔,放到了那個小盒子裡,而且他知道自己會一直給那張卡充值。

 

  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為了老爸,因為如果老爸要找他,一定不會直接聯繫他,只會先聯繫崔逸。

 

  大概是為了初一吧。

 

  明明連道別都找不到合適的姿勢,卻會留著聯繫的工具。

 

  有點兒好笑。

 

  崔逸就住在旁邊的那棟樓,接了他的電話就在樓下等著他了。

 

  他下樓的時候崔逸正拿著手機對著樓前的一朵花拍照。

 

  “拍花?”晏航過去問了一句。

 

  “噓。”崔逸說。

 

  剛噓完就有一隻蝴蝶從花上飛了起來,撲著翅膀往花壇裡頭飛過去了。

 

  “不好意思。”晏航說。

 

  “拍著玩,”崔逸說,“朋友圈裡的仙女兒都發花花草草,我總發烤串兒實在太不和諧了。”

 

  晏航笑了笑。

 

  “走,吃飯去。”崔逸把手機收好。

 

  “吃什麼?”晏航問了一句。

 

  “烤串兒,”崔逸說,“或者你有什麼想吃的?”

 

  “就烤串兒。”晏航說。

 

  崔逸應該是這家烤串兒店的常客,一進去服務員全都認識他,點完烤串兒之後老闆還親自送了個大果盤過來。

 

  “今天居然不是一個人來的?”老闆說。

 

  “嗯,”崔逸指了指晏航,“我乾兒子。”

 

  “長得還挺像。”老闆說。

 

  “你這情商是怎麼能把店開了十幾年的。”崔逸歎了口氣。

 

  老闆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笑了起來:“我意思就是,都帥,都帥。”

 

  “趕緊去烤。”崔逸揮揮手。

 

  老闆走了之後,他看了看晏航:“你跟你爸還真是長得一模一樣。”

 

  “你們認識多久了?”晏航問。

 

  “比你認識他年頭要長,”崔逸笑笑,“他笑傲江湖最囂張那幾年。”

 

  “你們怎麼會認識的?”晏航又問。

 

  “這個啊,”崔逸停了一會兒,眼神有些飄,像是在回憶,最後卻只是笑了笑,“說來話太長了。”

 

  晏航沒再問下去。

 

  “你下月生日了是吧?”崔逸問。

 

  “嗯,”晏航看了他一眼,“我爸告訴你的嗎?”

 

  “不是,我一直記得,”崔逸說,“就是不記得是幾號了,你出生的時候我還去看過,一丁點兒,特別醜,沒想到長大會是這樣。”

 

  “……哦。”晏航不知道應該怎麼接話了。

 

  “你要是想找個地兒上班,我可以幫你問問,”崔逸說,“有這個想法嗎?”

 

  “我一直想去西餐廳,”晏航說,“正規的,就是不知道行不行。”

 

  “你英語是不是挺好的,”崔逸說,“你爸跟我吹過牛逼。”

 

  “還行。”晏航笑了,他想像不出來老爸跟別人吹他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樣子。

 

  “我幫你問問,”崔逸把盤子推到他面前,“吃。”

 

  初一貼在樹後頭,盯著晏航家的門。

 

  不,那裡已經不是晏航家了。

 

  房東大姐說了,他早上就已經搬走了。

 

  已經搬走了。

 

  雖然晏航一開始就跟他說過,他們在一個地方呆不久,前幾天他也已經有過強烈的預感,覺得晏航會走。

 

  但他沒想到會這麼突然。

 

  晏航甚至沒有給他留下一個字,就這麼走了。

 

  初一非常難受。

 

  非常難受。

 

  他沒有體會過這樣的感受,這種難受甚至壓過了老爸捲入殺人事件,壓過了他被人說是殺人犯的兒子。

 

  除了難受,還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堵。

 

  早上晏航才走的。

 

  就是今天早上。

 

  在他坐在回來的班車上時,晏航走了。

 

  他如果早一天回來,早一點兒聯繫晏航,是不是就不會這麼突然。

 

  起碼能再見一面吧。

 

  問問他還會不會回來,問問他要去哪裡。

 

  而現在,他甚至沒有留下晏航的一張照片。

 

  手機裡唯一存著的,只有他偷拍晏航時拍到的那個巨大的冒著熱氣的鍋蓋。

 

  難受。

 

  他沒有過朋友,現在才第一次知道,失去一個朋友會有多麼難受。

 

  夜深了,街上已經沒有了人,他從樹後頭出來,跑過了街。

 

  從兜裡拿出了剛在地上隨便撿的一張卡片,上面印著24小時開鎖。

 

  他看了看四周,把卡片往鎖旁邊的門縫裡塞進去,再輕輕地晃了晃,往裡一插,門打開了。

 

  這個鎖非常古老,所以房東在裡面裝了三個插銷和一個掛鎖安慰租客,不過現在沒人住,自然也就不會鎖。

 

  初一進了屋子,把門關好,站在客廳中間。

 

  黑暗裡他能聞到很淡的幾乎快要捕捉不到了的煙味兒。

 

  他走進晏航的臥室,艱難地按亮了手機,看著已經空蕩蕩的屋子。

 

  什麼都沒有了,雖然晏航的臥室裡本來也沒什麼東西,但現在卻空得另人喘不上氣來。

 

  手機的亮光依次照亮空了的床,空了的桌面,空了的椅背,空了的衣櫃。

 

  轉了一圈之後他猛地停下,手機卻黑了,他一邊著急地按著手機的按鍵,一邊往桌子旁邊走過去,伸手在桌面上摸著。

 

  在手碰到那個小瓶子的同時,手機亮了。

 

  那支迷魂香晏航沒有帶走。

 

  初一看著手裡的這支迷魂香,突然有種欣喜若狂的感覺。

 

  他輕輕晃了晃瓶子,起碼還有大半瓶!

 

  打開蓋子,噴了一下,空氣中彌溫著很淡的香氣,讓他馬上就能想起躺在晏航身邊的那個晚上。

 

  他把這支迷魂香放進了褲兜裡。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晏航走的時候沒有告訴他,沒有跟他道個別,但這支迷魂香,他可以強行默認是晏航專門留給他的。

 

  期末考當天,初一是在姥姥和鄰居吵架的聲音裡下的樓。

 

  從家裡去學校的這條路,他感覺自己挺長時間沒走了似的,有些陌生。

 

  路上碰到了李子豪。

 

  李子豪有些反常,平時碰上了,李子豪一定會過來損兩句,拍兩巴掌,但今天卻只是看了他一眼。

 

  初一看向他的時候,他的眼神甚至有些躲閃。

 

  一直快走到學校了初一才猛地反應過來。

 

  大概是因為他打了梁兵。

 

  挺好。

 

  初一覺得有些愉快,至少以後李子豪應該不會再輕易找他麻煩。

 

  不過這種愉快在進了學校之後就有些保持不下去了。

 

  初一並不覺得自己聽力有多好,但從校門口走到教室這短短的一段路,他至少聽到了四次自己的名字被一種帶著驚恐和嫌棄的語氣說出來。

 

  一個突然爆發了暴力本性的殺人犯的兒子。

 

  大概就是此時此刻自己在眾人眼裡的形象。

 

  這種氛圍裡,初一差點兒連期末考這三天都堅持不下來。

 

  從小到大,他都努力讓自己隱身,不被人看到,不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裡,他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在角落裡安靜地待著。

 

  而現在這一切都被打破了,無論他走到哪裡,都能感覺到目光。

 

  最後一科考完,他回到家,連姥姥讓他去買煙,他都有些不願意。

 

  無論是殺人犯的兒子,還是暴力解決問題的“老實人”,都讓他難以適應。

 

  “磨嘰什麼!”姥姥叼著煙瞪他,“你爸把這個家搞成這樣了!你還跟著抖上威風了是吧!跑個腿兒是不是能把你蛋磨破皮兒了啊!”

 

  初一跳了起來,抓過姥姥扔在桌上的錢出了門。

 

  下樓的時候他抓著樓梯欄杆猛地晃了幾下,又踹了兩腳。

 

  身體裡的煩躁讓他只覺得後背全是汗。

 

  走到小賣部門口的時候,幾個人從裡頭晃了出來。

 

  是梁兵,還有他的小弟。

 

  “喲。”梁兵一抬眼看到他,眼神頓時變了。

 

  初一習慣性地停下了,往後退了一步。

 

  梁兵順手往旁邊抄起了小賣部的拖把沖了過來。

 

  初一轉身想跑開的時候,拖把掄到了他腰上。

 

  他身上全是那天跟跟梁兵打架時還沒好的傷,洗澡的時候他都能看到身上有大片淤青。

 

  拖把掄到腰上最大的那片淤青上了。

 

  本來已經模糊了的疼痛瞬間蘇醒,一片鑽心。

 

  “現在沒人給你撐腰了吧!”梁兵緊跟著一腳踹到了他後背上,“我看你還他媽狂!”

 

  初一被踹得脖子猛地往後一仰,跪到了地上,再順著慣性往前一撲,手撐地的時候在滿地的石渣上蹭起一陣灰塵。

 

  “哎!”小賣部老闆跑了出來,“幹什麼!在這兒就打上人了!梁兵你也太混了!”

 

  “閉嘴!”梁兵瞪了老闆一眼。

 

  小賣部就在幾棟樓旁邊,來來往往的鄰居不少,都是十幾年的鄰居,這會都往這邊看了過來。

 

  梁兵扔下了拖把,看了初一一眼,轉身帶著小弟往街上走了。

 

  初一慢慢站了起來,撿起了地上的拖把。

 

  撐腰?

 

  他從來就不需要誰來給他撐腰,晏航幫他也不是撐腰,那是朋友。

 

  但是既然這事兒已經開了頭,初一腳踩往拖把頭,手抓著杆子猛地一扳,拖把杆哢地一聲斷掉了。

 

  那就這麼著吧。

 

  他拎著棍子往梁兵身後走了過去:“梁兵。”

 

  梁兵轉過身。

 

  初一掄起棍子對著他的臉砸了過去。

 

  棍子砸到梁兵腦袋上時,震得他虎口發麻。

 

  四周響起一片驚呼。

 

  梁兵像是被打蒙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幾秒鐘之後,血從他髮際線那兒流了下來。

 

  “你……媽……逼……”梁兵震驚而又迷茫地說了一句。

 

  一個小弟回過神,撲了過來,初一再次掄起棍子,迎著他也撲了過去,一棍子砸在了他肩膀上。

 

  棍子應聲而斷。

 

  半截棍子飛到小賣部老闆跟前兒,他才跟被紮了似地跳了起來:“初一!”

 

  初一準備掄出第三棍的時候,老闆攔在了他面前:“初一!你幹什麼!”

 

  “哎喲我的天哪!”一個大媽尖著嗓子驚恐地喊了一嗓子。

 

  “你以後,”初一指著梁兵,“見了我,繞著走。”

 

  梁兵似乎沒有從那一棍子裡回過神來,瞪著他半天都沒動。

 

  “走啊,”老闆回過頭沖梁兵吼了一聲,“還想打啊!”

 

  梁兵這才抬手往自己臉上摸了一把,盯著自己滿手的血又看了一會兒,才夢遊似地說了一句:“走。”

 

  老闆拿走了初一手裡的棍子,看著他:“你瘋了?”

 

  “沒。”初一笑了笑。

 

  “那你還打上人了?”老闆還是瞪著他。

 

  “啊,”初一應了一聲,走進了小賣部,從兜裡掏出錢放到收銀臺上,“煙。”

 

  老闆拿了煙給他,始終一臉震驚的表情。

 

  初一把煙放到兜裡,轉身走出去,沒有往回家的方向走,而是走到了小街上。

 

  兩棍子砸完,梁兵似乎是被他砸蒙了,他卻突然像是喝了一盆清涼油,清醒得都能感覺自己倆眼睛冒著光。

 

  他已經沒辦法再做以前的初一了,那不做就不做了吧。

 

  晏航走了,什麼也沒告訴他。

 

  但晏航是他這麼多年生活裡最漂亮的那一抹風景。

 

  他羡慕晏航的囂張和灑脫,他被他的溫柔吸引,哪怕知道晏航也會脆弱得陷落在黑暗裡,他還是想要像晏航一樣。

 

  像晏航一樣。

 

  初一在街上沒有目的地轉了幾圈,最後進了一家文具店。

 

  買了一個最便宜的線圈本,然後回了家。

 

  “買包煙一個多小時!”姥姥坐在沙發上,“你是現去種的煙葉吧!”

 

  初一沒出聲,把煙放到姥姥手邊,坐到了小書桌旁邊。

 

  打開了本子。

 

  他打算寫點兒什麼,不算日記吧,就是想記點兒什麼。

 

  -明天理髮。

 

  -去打拳。

 

  -晏航。

 

  晏航,晏航,晏航。

 

26

 

  初一起了個大早, 在家裡人都還睡著的時候, 他起身拿了自己的錢袋子出了門。

 

  錢袋子就是一個袋子,裡面有他攢下來的一點兒錢, 不過在經歷了老媽隨手用同學隨手搶以及正常的開銷之後, 這裡頭攢下來的錢真的很少。

 

  他在樓道裡把錢都拿出來數了數, 有不到三十塊,對於一直沒什麼花銷的他來說, 也夠用了。

 

  但要去理髮夠不夠, 他就不是太清楚。

 

  畢竟長這麼大他還沒去過理髮店。

 

  小時候是老爸直接用推子給他推個光頭,上學之後不剃光頭了, 但也就是拿剪子繞著腦袋哢嚓一圈, 三年級之後老爸到了這個公司給人開車以後特別忙, 沒人再管他的頭髮,也許姥姥和老媽都是長頭髮,姥爺是禿頭,所以不知道還有理髮這種程式。

 

  那會兒開始到現在, 初一都是自己對著鏡子剪頭髮, 也沒個設計什麼的, 就以不遮眼睛不紮脖子為標準,反正平時也沒誰看他。

 

  我天天看啊。晏航說過。

 

  初一歎了口氣,有些後悔沒早點兒去理髮,晏航連他理髮之後什麼樣子都沒看到。

 

  不過沒關係,他打算理完以後就自拍幾張留著,以後有機會再給晏航看。

 

  ……還有機會嗎?

 

  初一一邊往街上走, 一邊琢磨著要理個什麼樣的髮型,晏航說過,別太短,太短了總得修。

 

  那就稍微長一點兒吧。

 

  其實他腦子裡對髮型這個東西無論長短都沒有任何概念。

 

  不過在兩個理髮店門口站了一會兒之後,他發現比起髮型,價格才是他最沒有概念的東西。

 

  剪個頭68塊!

 

  48的那家還得算是便宜的了!

 

  搶錢啊!

 

  用的純金剪子嗎!

 

  理完了成仙嗎!

 

  雖然他一開始是覺得開在大街上和商業廣場上的理髮店可能水準會更高一些,但最後還是在偏僻一些的小街上找了一個普通理髮店。

 

  一看就沒有旅港歸來的髮型師,髮型師也不叫tonykevin的那種店。

 

  25塊。

 

  在之前的4868的襯托下,這個25塊看上去非常甜美。

 

  可以,就這兒了。

 

  “洗頭是剪頭?”一個小姐姐問他。

 

  “……剪。”初一回答。

 

  “那先洗吧。”小姐姐說。

 

  初一覺得有點兒迷茫,那之前的問題意義何在?

 

  小姐姐很酷,洗頭的時候一言不發,在他頭上來回抓著,只問了三個問題。

 

  “力度行嗎?”

 

  初一沒聽清。於是沒有回答。

 

  “水燙嗎?”

 

  初一還是沒聽清。

 

  “還抓嗎?”

 

  初一覺得大概自己是此生第一次進理髮店,有點兒緊張過度,把聽力都緊張沒了。

 

  最後小姐姐把他交給髮型師的時候他才猛地反應過來她問的是什麼,可惜問題已經超時了。

 

  髮型師叫阿超。

 

  阿超同樣一言不發,拿起剪刀,揪起他的頭髮就哢嚓一刀。

 

  初一眼睛感覺自己眼睛都嚇出美瞳了,趕緊說了一句:“別,太短。”

 

  “嗯。”阿超從鏡子裡看了一眼,非常冷酷地繼續手起刀落。

 

  初一也懶得再說了,說得費勁,再難看也總不會比自己剪的更醜了。

 

  ……不知道晏航在的話會不會給他設計一下髮型?

 

  晏航可能會幫他設計一個很好看的髮型。

 

  晏航自己的髮型就很好看,晏航的衣服也很好看,雖然基本都是看上去超級隨意的運動休閒,但晏航就能穿得很好看,晏航還用香水,非常臭美的一個人。

 

  初一想想就莫名其妙地想笑,過了一會兒又覺得笑不出來了。

 

  發悶。

 

  晏航走了啊。

 

  他關於這個暑假跟晏航一塊兒泡著的各種想像全都落空了啊。

 

  之前還以為就算晏航會走,也會在暑假之後。

 

  初一瞪著鏡子裡那把剪刀出神。

 

  “好了。”阿超在他腦袋上又剪又推又削完了還吹了一通之後,拿走了一直勒在他脖子上的那塊布。

 

  初一趕緊站起來,從鏡子裡看著自己的頭。

 

  很……帥嘛。

 

  沒剪得太短,腦門兒上有點兒劉海,比他自己剪的狗啃款強多了,看上去很精神,而且也不是他最受不了的蘑菇頭,那邊職校的男生十個有九個半是蘑菇頭,每次看到都難受。

 

  他記下了阿超的名字,打算下回再來還找這個人。

 

  走出理髮店的時候,風吹過來,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變輕了,之前這麼長時間,每天都沉重得腦袋都舉不起來。

 

  雖然兜裡就還剩了三塊錢,但他這會兒走路都帶著蹦,走了一半感覺有人在看他,他才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頭。

 

  河邊沒有人,不過河裡有,有條船,幾個工人正在清理河沿的淤泥和垃圾,當初晏航跟他一塊兒找筆的那一片已經清理乾淨了,河水在陽光下閃著光。

 

  初一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拿出了手機。

 

  手機休息了幾天,不再自己亂跳了,但遲鈍得意念交流都快不行了,他呲著牙試了幾次想要自拍一張,但都沒成功。

 

  最後手機直接黑了,他努力地反復按著開機按鈕,一下下的感覺自己是在給手機做心肺復蘇。

 

  不過一直到他回到家裡,手機也沒有蘇醒。

 

  家裡氣氛依舊,本來就挺壓抑,老爸這一消失,就更難熬了。

 

  其實姥姥和姥爺的狀態還好,姥姥抽煙看電視,姥爺出去下棋,順便跟一幫老頭兒扯扯自己女婿殺人的事兒。

 

  主要是老媽。

 

  出事之前一直在張羅著找工作,出了事之後她找工作的事就沒了下文,每天坐在家裡發愣。

 

  初一進門時,老媽往他這邊掃了一眼。

 

  他突然有些緊張。

 

  他在這個時候花了25塊去剪了個頭,這是件非常容易引起怒火的事兒。

 

  “喲,理髮了,”老媽果然冷笑著開了口,“挺襯錢啊。”

 

  初一沒說話,坐到了小書桌旁邊。

 

  “跟他爸一塊兒敗家呢,”姥姥說,“供你吃供你喝,還供你上學,家裡出這麼大事兒了,過得還挺瀟灑。”

 

  初一沒再細聽姥姥和老媽的話,翻開了那個小線圈本,盯著昨天自己寫的字出神。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過頭:“我不,上普,普高了。”

 

  老媽愣住了,姥姥似乎也一下沒反應過來,捏著顆瓜子兒瞪著他。

 

  “也不,不上大,學了。”初一說。

 

  “說得挺長遠,你考得上嗎。”姥姥回過了神,繼續磕瓜子兒。

 

  老媽突然跳了起來,兩步沖到了書桌旁邊。

 

  初一迅速趴到桌上抱住了頭。

 

  老媽的八卦連環掌以八倍速落到了他身上,劈裡啪啦都快聽不出來是在扇巴掌了。

 

  初一咬緊牙關。

 

  老媽在他頭上肩上背上胳膊上一通扇,最後停手的時候說了一句:“你說什麼?”

 

  “我也考,不上,”初一說,“不念了。”

 

  老媽大概是力氣已經用光,轉身回到沙發邊一屁股坐了下去。

 

  初一直起身,靠在椅子上繼續盯著本子。

 

  家裡只有電視機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初一拉開了抽屜,把他藏在抽屜裡面的手機拿了出來,走到了老媽面前。

 

  老媽看清他手裡拿著的手機時眼睛都瞪大了。

 

  “跟你換,”初一說,“你的給,給我,你用這個。”

 

  “哪兒來的?”老媽問。

 

  初一不出聲。

 

  “二萍給他的唄!”姥姥一摔瓜子殼,“不然還能有誰!”

 

  “給我扔了!”老媽劈手就要過來搶。

 

  初一迅速收回手:“我手機壞,壞了。”

 

  老媽盯著他,滿臉陰沉得就像飄著颱風紅色預警。

 

  “你不用我就,就用了。”初一說。

 

  老媽還是盯著他。

 

  初一等了一會兒,轉身回到書桌邊,拿出自己的舊手機,摳出卡來放進了新手機裡,然後開了機。

 

  看到桌面之後,他把手機放回了兜裡,舊的那個塞進了抽屜裡,畢竟是老爸給他的。

 

  他捨不得扔掉。

 

  屋裡還是一片沉默,初一沒有再繼續拿手機出去找個地方自拍。

 

  從說出不想上普高到拿出手機再到現在,他基本已經用掉了所有的勇氣,現在除了緊張和不安,沒有了別的情緒。

 

  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

 

  他趴到了桌上,閉上了眼睛。

 

  下午快吃飯的時候,姥爺從外面下棋回來,家裡才算有了聲音。

 

  “做飯了沒?餓死了。”姥爺說。

 

  “那就餓死吧。”老媽說。

 

  “吃槍藥了?”姥爺說,“這點兒事至於嗎,一個個跟要死了一樣,大不了改嫁,天底下就那一個男人啊?”

 

  “你怎麼還不死呢?”姥姥說。

 

  “早著呢!”姥爺說。

 

  初一站了起來,進了廚房,打開冰箱看了看,拿了點兒肉和菜出來,還有一大兜饅頭。

 

  他把饅頭蒸上了,切肉的時候他眼前晃過晏航的手。

 

  手指看上去修長有力,處理食材的時候就像是在跳舞,每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能讓人盯著想要反復播放。

 

  他輕輕歎了口氣。

 

  突然非常想晏航,不知道為什麼。

 

  他甚至沒有太想老爸,對老爸更多的是憤怒和擔心。

 

  但是他想晏航。

 

  很多時候他會下意識地想到晏航,想待在晏航身邊,晏航隨便一句話,就能讓他放鬆下來。

 

  雖然沒有晏航的日子裡,他也就是這麼過的。

 

  但晏航出現了,又消失了,一切就都變了,以前能忍的,能扛的,能壓著再也不去想的東西,一點點變得尖銳起來。

 

  擁有了又失去,這是他最害怕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自私,比起想要找到老爸,他更想要找到晏航。

 

  晚飯隨便炒了兩個菜,一家人沉默地吃完之後,初一就出了門。

 

  他算是瞭解老媽的,老媽打完他之後就沒再理過他,而這個狀態也許會持續很長時間,幾天,幾個月,一年兩年都不是沒可能的。

 

  他輕輕歎了口氣。

 

  自己還是經歷的事兒太少,不知道有些改變一旦發生,就是連鎖反應,激起的浪遠遠比自己想像的要大得多,隨便一波就能蓋掉他只有……

 

  一米五八?

 

  的身高。

 

  初一站在拳館的測量儀上,看著上面的數字。

 

  悲哀啊初一!

 

  離兩米是不是有點兒太遙遠了啊!

 

  “今天一個人來的?”有人在他身後問了一句,“你叔叔沒一塊兒來了?”

 

  初一先迅速用手擋住了數字,然後才回過了頭,看到了是拳館的一個教練,之前跟晏叔叔聊得挺好。

 

  晏叔叔是個神奇的人,似乎只要他願意,跟誰都能聊得起來。

 

  “嗯,”初一應了一聲,“以後都我,我自己了。”

 

  “這樣啊,”教練笑了笑,“那你可以……”

 

  初一知道教練的意思,拳館可以請教練單獨上課指導。

 

  但是。

 

  “我沒,錢。”他如實回答。

 

  “哎,”教練笑了起來,“沒事兒,那你自己練,有什麼不懂的可以問我們的。”

 

  “謝謝。”他笑了笑。

 

  晏叔叔教他的時間不長,但是教過他一些基礎的東西,也告訴過他練習的大方向,他只要按這些去練就行。

 

  “不是非得練成個拳手,”晏叔叔說,“這玩意兒時間長了,反應速度和力量都會提高,跟人打架的時候肯定能占著便宜,你看晏航的反應多快,而且還能長個兒。”

 

  初一在沙袋跟前兒非常認真地回憶著晏叔叔說的話,每一句都照做。

 

  一拳拳打在沙袋上的時候,他有一種從未有過的痛快感覺。

 

  雖然身上還有傷,但已經感覺不到肌肉牽拉時帶起的疼痛,只有汗水和呼吸裡力量噴發時的那一聲“嘭”。

 

  中間教練過來兩次,大概是砸得太歡了姿勢跑偏了,教練來糾正了一下他出拳的角度。

 

  一個小時之後,初一靠著沙袋停了下來。

 

  看著旁邊練習的兩個對戰的兩個人。

 

  也就那樣,跟晏航比起來還是差點兒。

 

  “就晚上打掃收拾啊,你問問能不能行吧,原來的阿姨說晚上要帶做飯帶孫子,”一個穿著拳館制服的小姐姐打著電話從他旁邊走過,“都這樣,晚上的特別難找……”

 

  初一轉過頭,心裡動了動。

 

  看著小姐姐一直走到了前臺講完電話之後,他才去洗了個臉,然後鼓起勇氣走了過去。

 

  “你好,”他小聲說,“我想問,問問。”

 

  “什麼事?”小姐姐看著他。

 

  “你們是,是要找,人晚上打,掃嗎?”初一問。

 

  “是啊,”小姐姐說,“七點到十點半,主要就是掃地拖地,還有更衣室淋浴房那邊的衛生,你是要介紹人來嗎?”

 

  “我,”初一有些沒底,輕聲說,“我行嗎?”

 

  “你?”小姐姐愣住了,轉頭看了看旁邊一個年紀大些的女孩兒,又轉頭看著他,“你是想打暑期工嗎?”

 

  “嗯。”初一點點頭。

 

  小姐姐大概是沒碰到過這樣的情況,有些迷茫:“不過我們這裡沒招過暑期工,而且招的都是下崗的阿姨……”

 

  “怎麼了?”之前那個教練走過來問了一句。

 

  “哦,我們不是要招晚上打掃衛生的阿姨嘛,”小姐姐指了指初一,“這個小男孩兒想來。”

 

  教練有些吃驚地看了看初一:“你不是來打拳的嗎?”

 

  “不,耽誤。”初一有些緊張。

 

  他不像晏航那麼有底氣,晏航走南闖北什麼都見過,還有流利的英語加成,出趟門拿個晏幾道的身份證就能隨便找到工作,他沒有那個本事。

 

  “哎,你是不是……”那個年紀大些的女孩兒突然看著他,“你爸是不是……我家那邊前陣兒……”

 

  初一整個人頓時往下一沉,這個拳館離家都四站地了,他沒想到還能碰上住在那邊的人。

 

  “什麼?”教練看著她。

 

  “就前陣兒,我們家那邊不是……殺人嘛……”那個女孩兒說得有些猶豫。

 

  “我……”初一轉過身,往門口走過去,“算了。”

 

  “晚上活兒挺累的,淋浴室那邊還得等人都洗完了才能進去打掃,弄完可能都很晚了,”教練在他身後說,“你行嗎?”

 

  初一猛地轉過頭:“行的。”

 

  “給他登記一下吧,”教練跟小姐姐說,“反正也沒招到人。”

 

  “好的。”小姐姐點了點頭。

 

  初一看著教練:“真的?”

 

  “這是我們老闆,”小姐姐說,“他說行就肯定行啦。”

 

  晏航推舉完最後一組杠鈴,坐了起來,看著崔逸在旁邊器材上玩雙杠。

 

  “那個醫生,”崔逸一邊往上撐一邊說,“聊了有快倆月了吧?感覺怎麼樣?”

 

  “你是在顯擺你現在還能說話不帶喘嗎?”晏航說。

 

  “回答問題。”崔逸跳了下來,坐到了他旁邊。

 

  “還行,”晏航說,“我一直按醫生說的做調整,藥也都吃著的。”

 

  “嗯,得她說你能去工作了,你才能去上班,”崔逸說,“酒店那邊我已經說好了,你什麼時候去都行。”

 

  “這麼擺譜是不是有點兒不合適啊?”晏航問。

 

  “一個服務員能擺出多大譜來,”崔逸笑了笑,“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的,你聽我的就行。”

 

  “嗯。”晏航躺到了仰臥板上,準備再練一會兒。

 

  其實他以前多數是跑步,老爸要拉著他去健身房的時候他才會去玩玩,現在每星期跟崔逸來三趟,不知道是因為無聊,還是因為想老爸了。

 

  “圖書館的證我給你辦好了,”崔逸說,“你想看書的時候就去。”

 

  “謝謝,”晏航說,“真的。”

 

  “這麼客氣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崔逸笑了起來。

 

  晏航笑了笑,沒再說話。

 

  從健身房出來,崔逸沒忍住,拉著他去吃了烤串兒。

 

  “這麼練完了就海吃一頓,”晏航邊吃邊說,“之前那兩小時的意義何在啊?”

 

  “主要是心理滿足。”崔逸說。

 

  吃完從店裡出來,等著崔逸去開車的時候,晏航伸了個懶腰。

 

  身上有些疲憊,但情緒還不錯。

 

  再一次從黑暗裡走出來,他有些感慨。

 

  回頭看著烤串兒店的招牌時,突然就想到了初一。

 

  想到跑完步之後他們拎著一大兜燒烤回家吃宵夜……初一還挺能吃的。

 

  他笑了笑,拿出手機,對著燒烤店的招牌拍了一張照片。

 

  想了很久,最後只發在了微博上,也沒再去看評論。

 

  他其實有些害怕看到那些因為“失蹤人口回歸”而感慨的內容,哪怕是玩笑的口氣,也會讓他覺得悵然。

 

  會讓他忍不住想到初一。

 

  暑假快過完了,初一在幹什麼?

 

  梁兵還找他麻煩嗎?

 

  同學會議論嗎?

 

  家裡的情況怎麼樣?

 

  初一回到家的時候照例是一片安靜,現在每天回來得都晚,家裡人都睡了,挺好的。

 

  他洗了個澡,坐到書桌前,翻開了那個小線圈本。

 

  上面已經亂七八糟地寫了好幾頁,他慢慢翻了一下,有些已經不知道是想表達什麼了,有些卻還能想起當時的心情。

 

  -一個有工作的初一

 

  -女淋浴室比男淋浴室乾淨多了

 

  -肩膀好酸

 

  -腿疼,側踢力量不夠

 

  -晏航晏航晏航晏航

 

  -快要有錢了

 

  -166.5?????初一發芽了????

 

  -快開學了,作業作業沒寫沒寫沒寫

 

  -晏航晏航晏晏晏幾道

 

  -今天撿到一顆花斑石頭

 

  -樹洞上面有一個馬蜂窩!!!

 

  這個馬蜂窩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長出來的,上周他去還沒看到,昨天去的時候說話就全被馬蜂偷聽到了。

 

  他歎了口氣,拿出筆。

 

  -昨天夢到晏航了

 

  寫完這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筆放下了,趴到桌上拿出了手機。

 

  隨便點了兩下,本來想點個遊戲出來玩一玩,但看清的時候,卻發現自己點開的是朋友圈。

 

  晏航依然沉默不知所蹤。

 

  對話方塊裡還靜靜地放著自己上個月發過去的新髮型照片。

 

  他自拍了能有兩個小時,手機都拍沒電了才終於挑出了一張。

 

  發給晏航之後他等了很長時間,不斷地打開微信,生怕沒聽到提示音,但晏航那邊始終也沒有回應。

 

  唯一還能讓他鬆口氣的,大概就是晏航沒有拉黑他,也沒有刪掉他。

 

  盯著晏航的名字看了一會兒,他又打開了微博。

 

  系統又強行給大年初一加了幾個關注,他執著地挨個兒給刪掉了,只留下了刑天小哥哥一個。

 

  正想退出去的時候,他又掃了一眼刑天的名字。

 

  接著就抓著手機猛地站了起來。

 

  心跳得很劇烈,要不是嗓子眼兒不夠地方心臟都能蹦到天靈蓋上去,氣兒也有些倒不過來了。

 

  刑天名字下面的最新內容變了!

 

  刑天更新了微博!

 

  點刑天名字的時候初一的手抖得跟摸了電門似的。

 

  家裡沒有WIFI,流量信號不太好,進了刑天的微博之後就是空白,一直轉不出內容來。

 

  他舉著手機跑到廚房,爬到案臺上把半個身子都探出了視窗,內容才終於載入出來了。

 

  一個字也沒有。

 

  但就一張照片,已經讓他差點兒想吼出聲來了。

 

  照片是一個燒烤店的招牌,上面就四個字,小李燒烤。

 

  小李!燒烤!

 

  他哆嗦著把照片放大,一釐米一釐米地看著,想要找到跟晏航有關的東西。

 

  但是沒有收穫。

 

  照片拍得挺清楚,但就是一個招牌而已,要拍個櫥窗估計他還有可能在玻璃上找著晏航的影子,一個招牌而已。

 

  他蹲在案臺上,把照片又來回看了幾遍。

 

  照片是上星期發的了,初一有些鬱悶,好幾天了,他居然才看到!

 

  下面的評論都好幾百條了!

 

  小姐姐們都這麼閑嗎!

 

  初一點開了評論,一條一條仔細地看著。

 

  從第一條看到了最後一條,他也沒發現誰知道這是哪裡。

 

  小李燒烤。

 

  這個極其湊合的店名,怕是每個城市都有不止一個,哪怕是叫小初燒烤呢……

 

27

 

  今天拳館的客人走得早, 初一打掃完衛生之後, 比平時回家的時間還早了半小時。

 

  外面大廳也已經沒人了,只還有等著到點兒鎖門的前臺小姐姐還在門口坐著, 一臉笑容地正在打電話。

 

  估計是跟男朋友打的, 笑得特別羞澀。

 

  小姑娘一談戀愛就特別羞澀, 這學期開學沒多久,初一就發現了。

 

  前桌的女同學沖李子豪就這麼笑來著。

 

  初一覺得挺神奇, 上學期他倆還吵過架, 一個暑假過完,就好上了, 好上之後也眉來眼去了半個月吧, 現在出了校門就手把手一塊兒走了。

 

  李子豪連偽混混發展史都顧不上研習了。

 

  初一歎了口氣, 前途荒廢了啊。

 

  不過現在李子豪那幫人就算要研習,也不會再找他,初一兩次把梁兵打得滿臉是血的事兒現在學校這一片全知道了,甚至還有所發散。

 

  他現在的日子比以前好過多了, 所有人都離他遠遠的。

 

  以前的孤單是他在躲, 現在的孤單是別人躲, 兩種滋味差別還是很大的。

 

  老爸是在逃殺人犯的這頂帽子扣在他腦袋上,就算有一天案子告破,就算老爸是無辜的,也很難摘得掉,畢竟員警不會敲鑼打鼓上他們這兒來宣佈結果,頂多報紙電視上提幾句, 看到了的一聲哦,沒看到的照舊。

 

  在老爸“光環”之下,初一打梁兵的事兒被無限放大,要不是梁兵還成天在這片兒晃悠,大家一定會堅信梁兵已經被他殺了。

 

  初一坐在拳台邊上,發了一會兒的呆才發現自己跑題了。

 

  戀愛啊。

 

  初三開學之後戀愛的人很多,不知道戀愛到底什麼感覺,一個個欲罷不能的樣子,被老師請家長都三對兒了,還是前赴後繼的躍躍欲試。

 

  他以前沒想過這些事兒,想了也沒意義,他之前都沒有女生個兒高,還是個結巴……所以他到現在了也只能靠猜測,大概是人都會寂寞吧,寂寞到一定程度,就會想找個人一起待著。

 

  比如他就想跟晏航待著,不說話也行……哦,現在是在想談戀愛的事兒,跟晏航沒什麼關係……

 

  不過如果晏航一直在,他也不需要去琢磨談戀愛的事了。

 

  但是晏航呢,初一站了起來,把地上歪了的墊子擺正,對著沙袋開始出拳,晏航那麼帥,那麼瀟灑,看他的那些粉絲小姐姐們就知道,晏航談個戀愛太容易了,可能之前都談過了呢。

 

  不,不不,沒有,晏航說過沒有收到過禮物,這種帥哥要是真有過女朋友,怎麼可能沒收到過禮物。

 

  初一笑了笑,連續對著沙袋揮拳。

 

  晏叔叔說得對,這些練習看著無聊,但的確管用,他現在出拳自己都能感覺得到速度的提高,一腳踢到沙袋上時,已經能明顯感受到力量。

 

  至於長個兒,他不知道有沒有用,自己竄個兒是到時候了還是練的……還真不確定,反正班上的男生過了一個暑假回校的時候都跟被擀過似的,全抻長了,李子豪仿佛一根海竿,直奔一米九,成為全班最高的那個。

 

  他雖然也抻長了很多,但還是在矮的那撥裡。

 

  不過對於一個三四個月沒見著他的小姨來說,他比暑假又增加了一點兒的身高就非常驚人了。

 

  中午放學的時候小姨辦事路過說要帶他去吃飯,車就停在學校路對面,他一直走到車旁邊小姨都沒看到他,拉開了車門了,她才嚇了一嚇:“哎喲!這是誰家大小子啊!”

 

  “打劫。”初一用手指戳著她胳膊。

 

  “我的天,”小姨笑了起來,在他臉上拍了拍,“這幾個月沒見啊,一眼都認不出來了!這大個兒,都比我高了啊。”

 

  “那是你太,太矮。”初一上了車,笑著說。

 

  “可以,牛逼了,”小姨開了車,“小狗都能笑話別人個兒矮了……有一米七了吧?”

 

  “沒量,”初一說,“大,概吧,晚上睡覺腿,腿疼,我媽說長,太快了。”

 

  “是,你姨父也是這會兒撥的個兒,骨頭疼得睡不著覺,”小姨看了看他,“衣服都小了吧?校服穿不了了吧?”

 

  “嗯。”初一低頭看了看,現在他身上穿是老爸的舊衣服,老爸也不太買衣服,外套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上頭印著字,XX空調。

 

  褲子倒是很帥,褲子是晏航之前給他的運動褲,現在天兒涼了正好能接著穿,其實不太捨得,總怕穿壞了。

 

  “吃完飯小姨帶你買幾套衣服去,”小姨說,“大小夥子了,要模樣有模樣,要身材也即將有身材,穿個工作服太不像話了。”

 

  “我有,有錢,”初一說,想想又有點兒得意,“我打,工呢。”

 

  “真的?”小姨有些吃驚,“在哪兒?”

 

  “一個拳,館,”初一捏著褲腿兒輕輕搓了搓,“打掃衛生,有一,千多呢。”

 

  小姨過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小狗這是長大了啊,真是……”

 

  “我請,請你吃飯。”初一拍了拍口袋。

 

  他這幾個月都在存錢,每月拳館發了工資,他拿八百給老媽,自己留五百,都存在卡裡了。

 

  存錢不是為了別的,他如果只是想去上個職高中專的話,老媽可能一怒之下不再給他交學費,他得自己想辦法先預備著。

 

  如果沒按老媽的要求走下去,他以後可能都得靠自己了。

 

  而且老媽的性格,就算按著她要求走,也不知道時候什麼就會惹怒她。

 

  像晏航一樣,自己掙,自己花,會安全得多。

 

  小姨沒有拒絕他請客的要求,他倆去吃了一頓小火鍋。

 

  “最近有什麼消息嗎?”小姨問,“員警那邊有沒有再找過你們?”

 

  “沒有。”初一輕輕歎了口氣。

 

  “唉,”小姨皺著眉,“你爸也真是……不過你別有負擔,他無論做沒做,無論做了什麼,都不關你的事。”

 

  “嗯。”初一應了一聲。

 

  你首先是你自己。

 

  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了晏叔叔的這句話。

 

  現在他清楚地懂得這句話的意思,但要做到卻並不容易。

 

  “走吧,”小姨喝了口茶,“逛商場去,給你買衣服。”

 

  “不去商,場了吧,”初一想了想,“去步,步行街。”

 

  “怎麼?”小姨笑了起來,“要給我省錢嗎?走吧,商場也有打折的呢,反正就給你買運動服,去哪兒都是那幾家。”

 

  難得一天休息,晏航本來想回去睡覺,但幾個同事拉著他要出來玩,他已經拒絕過兩次,已經找不到什麼理由了。

 

  如果是以前,他連理由都不會找,說不定就是十天半個月的交情,沒必要。

 

  但現在不同了,沒有人再帶著他到處跑,他會在這裡生活的時間不再隨心所欲,他就得學著適應這樣的生活。

 

  學會認識很多同事,鄰居,學會每天都看到熟悉的人,學會像一個普通的人那樣走在街上的人群裡。

 

  這本來是他曾經期待過的生活。

 

  但不知道是因為在他最容易有深刻回憶的那些年裡他始終在路上,還是因為少了老爸,現在這樣的生活真的來到的時候,他卻始終難以全情投入。

 

  同事吃完飯說去找個地方打牌,路過服裝店的時候,兩個女孩兒又沒忍住進了店。

 

  他跟另一個男同事坐在那兒看她們試衣服。

 

  “好看嗎?”一個女孩兒換了衣服走到他倆跟前兒。

 

  “好看,”男同事點頭,“特別顯白,而且你本來就特別白。”

 

  女孩兒笑著又看了看晏航。

 

  “白。”晏航點頭。

 

  這倆正處於暗送秋波的階段,他就不打算多說話搶戲了。

 

  不過另一個叫張晨的女孩兒過來的時候,晏航就覺得尷尬了,他雖然沒談過戀愛,也沒機會好好感受過所謂“好感”,但還是能覺察得到一些東西。

 

  “怎麼樣!”張晨一叉腰。

 

  “你再踩著它,”晏航伸腳把旁邊的一個小凳子勾到她旁邊,“拿把刀就能說台詞兒了。”

 

  “此山是我開,”張晨往凳子上一踩,“此凳是我占,要想過此路,必須誇我美。”

 

  晏航沖她豎了豎拇指:“美。”

 

  “謝謝。”張晨說。

 

  “一點兒都不押韻。”旁邊男同事說。

 

  “我跟你說,就你這種情商,”張晨歎了口氣,一邊往鏡子那邊走一邊說,“都不用宮鬥劇,腦殘偶像劇整死你都不用兩集。”

 

  “這個嘴損的。”男同事歎了口氣。

 

  晏航笑了起來。

 

  倆女孩兒試了半小時衣服,一件沒買。

 

  在導購複雜的眼神裡走出店門的時候晏航歎了口氣:“這算是消食運動嗎?”

 

  “聰明,”張晨打了個響指,“還算是精神撫慰,剛我倆在試衣間已經自拍完畢了,有些衣服不需要買,拍了照就行了。”

 

  “……哦。”晏航笑了笑。

 

  接下去的活動是打牌。

 

  他們找了個茶室,然後開始打麻將牌。

 

  晏航覺得挺沒意思的,有這時間他寧願意去跑跑步,或者翻幾頁書,哪怕是愣著都行。

 

  但幾個人的興致都還挺高,他就只能咬牙挺著不掃興,一邊打著牌,一邊聽他們聊著餐廳裡的事兒。

 

  崔逸給他介紹的這家餐廳,是個五星級酒店的西餐廳,是他之前打工的那些雜牌小餐廳沒法比的。

 

  也許是崔逸替他吹過牛逼,面試的時候,領班跟他從打電話約時間用的就是英語,面試過程裡也跟鬥法似的一直各種說英語,他第一次覺得面試真他媽痛苦。

 

  好在小心翼翼地安全通過了,沒給崔逸丟臉。

 

  但正式上班之後才發現別的服務員的英語可能也就夠點個菜的。

 

  頓時覺得自己非常虧。

 

  “陳姐是不是懷孕了啊?”張晨說。

 

  陳姐就是他們領班,一個特別嚴格的大姐,不過長得非常漂亮,晏航還挺喜歡聽她訓話的。

 

  “好像是,”另一個女孩兒說,“那是不是差不多該辭職了啊?她之前的領班就是懷孕辭職的。”

 

  “應該不會,她工作狂啊,”張晨說,“我真是覺得她能工作到進產房前一刻,就沒見過這麼拼的人。”

 

  “那也總得有人替她,”腦殘偶像劇裡活不過三集的低情商男同事說,“不知道會是誰了,希望不要像她那麼凶。”

 

  “他。”張晨指了指晏航。

 

  幾個人一塊兒看了過來,晏航沒抬眼,看著自己手裡的牌:“你不能因為我帥,就什麼都指我。”

 

  幾個人都笑了,低情商說:“就是,他憑什麼啊。”

 

  “上周新來那個老總微服私訪的時候,”張晨說,“要沒有晏航,咱們就得挨批。”

 

  “沒那麼誇張,”低情商說,“不就是各種挑毛病,還問了問配菜嘛……”

 

  “那你也沒答上來啊,你都沒聽懂人家說什麼,”張晨托著下巴,“當時我就覺得,啊,這個晏小哥,簡直帥爆了。”

 

  “你……”晏航出了牌,正想說話的時候,手機響了。

 

  他拿出手機看了看,是崔逸,他接起了電話。

 

  “在外面玩嗎?”崔逸問。

 

  “嗯,跟幾個同事,”晏航說,“怎麼?”

 

  問出“怎麼”這兩個字的時候,他有些緊張,崔逸平時除了叫他去健身房,一般不會給他打電話。

 

  這個電話打過來的時間還正是他在辦公室忙活的時間,晏航頓時腦子裡一片讓他窒息的猜測。

 

  “那你要回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吧,”崔逸說,“我……”

 

  “我現在就回。”晏航放下牌站了起來。

 

  “急事兒?”張晨小聲問。

 

  他點了點頭。

 

  “那你趕緊去,”張晨說,“一會兒算了賬我明天上班的時候幫你把錢帶過去。”

 

  “你拿著吧,”晏航拿了外套沖幾個人笑了笑,快步走了出去,壓低聲音,“是我爸有消息了嗎?”

 

  “沒有,”崔逸說,“你不要緊張。”

 

  “哦。”晏航應了一聲,站在了路邊,說不清自己聽到這句話時是松了口氣還是有些失望。

 

  他想有老爸的消息,可又怕是壞消息。

 

  這段時間他狀態基本正常,但依舊會在睡不踏實的夜裡夢到老爸和血,然後一身冷汗地驚醒。

 

  “要不我過去找你吧,”崔逸說,“你在哪兒?”

 

  “我們酒店後面的那個萬達對面的路口。”晏航說。

 

  “那很近,我馬上過去。”崔逸說完就掛了電話。

 

  晏航有些說不上來的不踏實,為了安撫自己,他到身後的零食店裡買了一盒棉花糖,蹲在路邊的臺階上慢慢吃著。

 

  吃了兩口,他感覺有人在看他。

 

  轉過頭時看到了一個穿著校服的小男生,大概小學二三年級的樣子。

 

  衣服有點兒髒,臉上也有點兒髒。

 

  看到他轉頭時,小男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他轉開頭,小男生又抬頭看著他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麼一個小孩兒身上看到初一的影子,他把手裡的棉花糖遞了過去:“我請客。”

 

  小男生看著他,沒有動。

 

  “我不喜歡吃藍色的,”晏航說,“你幫我吃了吧。”

 

  小男生猶豫了一下,過來往盒子裡看了看,拿了一顆藍色的放到了自己嘴裡。

 

  “過來,蹲會兒。”晏航招了招手。

 

  小男生走過來跟他並排蹲下了。

 

  “粉的也幫我吃了吧,”晏航說,“我只吃白色的。”

 

  “好。”小男生點了點頭。

 

  倆人就這麼蹲在臺階上慢慢地吃著棉花糖。

 

  過了沒多大一會兒,崔逸的車開了過來,晏航把盒子放到了小男生手裡:“謝謝你陪我。”

 

  小男生大概沒聽明白,捧著盒子看著他。

 

  “我得走了,”晏航起身,在他腦袋上抓了抓,“都歸你了。”

 

  “謝謝哥哥。”小男生說。

 

  晏航笑了笑,跑過去上了崔逸的車。

 

  “員警聯繫了我。”崔逸一邊往前開著車一邊說。

 

  “聯繫你?”晏航愣了愣。

 

  “不是這次的案子,”崔逸說,“是……以前的。”

 

  晏航看著他。

 

  “你爸跟你說過沒,”崔逸看了他一眼,“就你媽媽……”

 

  “說過一點兒,”晏航說,“他不就是……為這個才讓那個老丁找上的嗎?是老丁吧?”

 

  “嗯,”崔逸按了一下點煙器,“但是不止他一個。”

 

  晏航盯著點煙器,手輕輕抖了一下。

 

  “另一個可能有點兒線索了,”崔逸摸出煙扔到他腿上,“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雖然應該不會有事兒……但你還是注意安全。”

 

  “什麼意思?”晏航點了煙。

 

  “你爸如果還活著,”崔逸皺了皺眉,“肯定要一直追下去,逼急了誰知道呢,要不你爸也不會讓我去接你了。”

 

  小李燒烤。

 

  初一低頭拿著手機,在搜索欄裡寫下這四個字。

 

  他不知道已經搜了多少次了,但還是沒有放棄,拳館有WIFI,網速比他用流量要快得多,他一般練累了休息的時候就會搜一搜。

 

  晏航做菜很好吃,嘴也比一般人要挑,他願意去吃的燒烤,味道應該不錯,這樣的店,可能會在類似本地論壇的地方被提到。

 

  雖然大海撈針,初一還是想試試。

 

  反正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

 

  除了這樣搜,他還地去各種美食點評軟體去找,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非得找到晏航。

 

  晏航還留著他的微信,但是一直沒有聯繫過他,很有可能就是晏航並不想再聯繫他,他就算找到了晏航在哪個城市,也什麼都做不了。

 

  但就是還想找,就算什麼都做不了也還是想找。

 

  至少能看看天氣預報呢。

 

  至於晏航為什麼不告而別,為什麼不肯再聯繫他。

 

  他都沒有去細想。

 

  不敢。

 

  “初一。”何教練在拳臺上叫了他一聲。

 

  “嗯?”初一走了過去,“要收,收拾?”

 

  “現在收拾什麼,”何教練笑了笑,“這個時間要收拾也不是你啊,上來。”

 

  “幹嘛?”初一愣了愣,往拳臺上看了看。

 

  拳臺上還有兩個人,不過不是他認識的那幾個,何教練平時帶的幾個學員他都知道。

 

  “跟那個人練幾把。”何教練指了指那邊一個人。

 

  初一順著看過去,是個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男生。

 

  “什麼人?”初一低聲問。

 

  “我死對頭新收的徒弟,”何教練也壓低聲音,“剛練了幾個月,覺得自己牛得能繞月飛行了,你去幹他。”

 

  這是來踢館的,初一見過幾次,一兩個月就會有一次。

 

  所謂的死對頭,不是真的仇人,就是認識的幾個教練,愛在一塊兒切磋,踢館當然也不是真的踢,但輸贏還是會關乎教練的面子,輸了肯定會被嘲笑。

 

  “你是,不是,”初一看著他,“喝酒,了。”

 

  “嗯?”何教練看著他。

 

  “還,還是不,想再收,收人了啊?”初一說。

 

  他沒有過系統訓練,就是一直自己練習,何教練閑著的時候會過來指點他一下,有時候別的學員也會教他。

 

  但也就是這樣而已,現在讓自己去跟人家正經練過還牛得要繞月了的人過招?

 

  還幹他?

 

  這怎麼幹,他也不想幹這個人好嗎,長得又不好看。

 

  “小林,”何教練沒再跟他多說,沖一個他的老學員一招手,“給初一拿拳套。”

 

  “來了,”小林立馬拿了拳套走了過來,“我幫你。”

 

  “不是,”初一看著他,“我要被,被揍了,報,銷醫,醫藥費嗎?”

 

  “不報銷,我用內功給你治,”何教練說,“你要贏了給你漲工資。”

 

  “漲,多少?”初一馬上問。

 

  “財迷。”小林笑了起來。

 

  “五百。”何教練說。

 

  “我去幹,他。”初一戴好拳套,雙手一撞,跳上了拳台。

 

  繞月飛行長得不大討喜,臉上的表情很囂張。

 

  晏航也囂張,但囂張得很帥。

 

  大概本來就帥吧。

 

  繞月飛行已經走了過來,站在中間輕輕蹦了幾下,抬著下巴看著他。

 

  他走了過去,跟月月碰了碰拳套。

 

  “都是新手,”死對頭說,“放開打,不要緊張。”

 

  “初一給他們看看什麼叫掃地僧。”何教練說。

 

  “你就會吹。”死對頭說。

 

  “當!”何教練喊了一聲。

 

  當什麼鬼當?

 

  初一還沒回過神,月月已經輕巧地跳了過來,在他剛想防護的時候,一個直拳打在了他臉上。

 

  這一拳非常漂亮,掃地僧上場之後連蹦都沒蹦一下就被擊倒了。

 

  這個拳館要倒閉了。

 

28

 

  初一倒在拳臺上了才反應過來, 何教練叫的那聲“當”, 是開場鑼。

 

  “讀秒讀秒。”何教練扒著護欄。

 

  還讀秒?

 

  初一趕緊在死對頭過來讀秒之前蹦了起來。

 

  月月依然是囂張的表情,大概是因為一拳把掃地僧打倒在地很有成就感, 眼神裡都是不屑。

 

  “注意步伐。”何教練在旁邊說。

 

  步伐?

 

  步什麼伐?

 

  他根本就沒有練過步伐和移動。

 

  能上腳踢嗎?他倒是每天都踢沙袋……

 

  看來作為一個掃地僧, 所有的招式都得自己在掃地的時候悟出來。

 

  五百塊呢, 不是一個五百,是很多個五百。

 

  “當!”何教練又喊了一聲。

 

  這次初一沒再愣著了, 但畢竟沒有實戰經驗, 只能在月月又一次直拳懟過來的時候迅速抬手擋了一下。

 

  其實要不是之前那個“當”他不知道是當個什麼鬼,第一拳他應該也是能擋得住的, 他打拳的實戰經驗沒有, 被拳頭砸的經驗卻非常豐富。

 

  在月月第二次用擺拳進攻時, 他彎腰躲了過去,然後直起身的瞬間迅速利用身低優勢一個勾拳出手。

 

  這個角度月月是能護住自己的,但是初一這一拳力量很足,畢竟是個掃地僧, 拳頭直接從月月防護的雙拳之間穿過, 打在了他下巴上。

 

  “一!”何教練喊。

 

  初一能猜到這是在計有效點數, 但是這麼喊一聲,特別像以前軍訓的時候,教官喊一,他們就一塊兒踢一腳正步……

 

  月月又一拳過來,他馬上防守,這一拳打在了拳套上。

 

  但緊跟著又一拳過來, 打在胸口,接著又一拳在胳膊上,他的防守姿勢變了形,最終又被打了一拳在臉上。

 

  得虧是業餘的拳套厚。

 

  初一定了定神,為了五百塊,他決定拼了。

 

  月月也不過就練了幾個月,他也幾個月沒閑著,基本動作他都會,無非就是不知道該怎麼運用。

 

  那月月已經給他示範了,跟著做就行。

 

  他學著月月的樣子,左右腳交替蹦著虛晃了兩下,然後右直拳打臉,左拳防守,一記右直拳打胸口,再緊跟左擺拳,但打的不是胳膊,打在了月月頭部,在月月晃動的時候,他同時一個右直拳打在了月月臉上。

 

  組合拳,麼麼噠。

 

  “漂亮!”小林喊了一聲。

 

  “好!”何教練鼓掌。

 

  月月被自己升級版的招這麼一通進攻,頓時有些不服氣,立馬再次進攻。

 

  初一一邊躲一邊防,往後快退到了護欄的角落裡時,何教練拍了拍手:“不要一直退!進攻進攻掃地掃地!”

 

  他立刻把之前月月的進攻照著樣子做了一遍,雖然沒有完全達標,但也擊中了。

 

  初一在被揍方面很有經驗,他被打的時候也會一直注意著對方的動作,雖然是為了提前預判方面保護好自己,但這種經驗放在眼下這種對戰中居然也相當管用。

 

  兩輪進攻下來,月月有些急了,初一看得出他腳底下的步子沒有之前穩,在他想抓住機會再來一輪的時候,死對頭喊了一聲:“當!第一回合結束。”

 

  “這,麼快?”初一愣了愣,回頭看著何教練。

 

  “過來。”何教練招了招手。

 

  他走到了角落,何教練沖他豎了豎拇指:“早看出來你小子有天賦。”

 

  “打幾,幾回合?”初一問。

 

  “你們這種小新手,兩回合就行了,就是玩玩,切磋一下,”何教練沖小林一偏頭,“給他講講。”

 

  “剛打得挺好的,學得真快,”小林說,“你躲避的時候不要一直後退,試試彎腰,你……矮,而且你可以利用這一點,其實他防你不是太好防。”

 

  “嗯。”初一點頭。

 

  “還有就是保持心態,我發現你還挺冷靜的,”小林看了一眼月月,“那個小孩兒有點兒急,一急就容易動作變形,盯緊他,多從下面攻擊。”

 

  “好。”初一撞了撞拳套。

 

  冷靜?當然冷靜了,這種場面他見多了,而且每次他都是招架的那個,這麼多年的磨練,想不冷靜都難。

 

  “五百塊。”小林拍拍他的肩。

 

  “五百塊。”初一跳了跳。

 

  如果晏航在就好了。

 

  如果晏航能看到他是怎麼現學現用跟月月打拳,肯定會很驚喜。

 

  他的動作肯定沒有月月好看,但他每一拳打出都是結結實實,而這種感覺,跟打梁兵時完全不一樣。

 

  雖然會有不服氣,會有挑釁,會有輕視,但沒有憤怒和恐懼,非常暢快淋漓。

 

第二回合“當”的時候,他跟月月碰了碰拳。

 

  一共兩回合,一回合三分鐘,休息一分鐘,加起來沒到十分鐘的對戰,初一感覺自己已經出了一身汗。

 

  何教練跟死對頭核對了一下點數,初一居然多一個點。

 

  “你是怎麼數的?”死對頭說。

 

  “一二三這麼數的,”何教練很愉快,“我的掃地僧怎麼樣?”

 

  “挺好個苗子,你沒讓他跟著你練?”死對頭看了看初一。

 

  “他沒錢,”何教練說,“他在我這兒打工來著。”

 

  死對頭有些吃驚地又看了初一眼:“小夥子,要不跟我練吧?我不收你錢。”

 

  “不了,”初一笑了笑,“我要打,工,剛漲工,工資了。”

 

  何教練說話還是算數的,說贏了給加五百工資,還就真的加了,一加就兩三個月沒有變過,初一一躍成為拳館裡工資最高工作時間最短的掃地僧。

 

  非常有錢了。

 

  他去給自己換了個流量套餐,這樣在家也能順利地繼續尋找“小李燒烤”的線索。

 

  沒有什麼捷徑,他只能一直用最笨的辦法,所有在點評軟體裡有的城市,他都一個個去搜,搜出來的每一個小李燒烤,他都會仔細地去看看圖片。

 

  有些有門臉兒照片的,就能對著晏航的那張照片看看,沒有門臉兒的,他就記把位址記在線圈本上,打算全找完了以後要是沒有,就挨個用全景地圖去看。

 

  一天天的就像是一件必須要完成的程式,沒有失望還是期待,總之就是不找到他不會停下。

 

  他長這麼大,做任何事都沒有這麼下過功夫。

 

  這勁頭要是用在念書上,他考個大學是肯定沒問題了。

 

  “我後天去上班了。”老媽吃飯的時候說了一句。

 

  初一抬眼看了看老媽,感覺已經很久沒有聽到老媽的聲音了,他白天在學校,只有中午在家吃飯,放了學就去拳館,再回家的時候全家都已經睡了。

 

  “去哪兒?”姥姥問。

 

  “以前水站的同事給介紹的,一個賣淨水機的店,”老媽說,“每月有低薪,賣了機子還有提成。”

 

  “賣淨水機啊?”姥姥嘖了一聲,“那能有多少錢,你這死眉塌眼兒的能賣得掉機子?”

 

  “要不姥,姥你,你去?”初一看了姥姥一眼。

 

  老媽愣了愣,看著他。

 

  姥姥也非常震驚,愣了起碼三秒才一掄胳胳拿著筷子往他腦袋上抽了過來。

 

  初一一把抓住了姥姥的手。

 

  “反了天了!”姥姥喊了一嗓子,站起來就要拿凳子。

 

  初一速度一腳把凳子踢開了。

 

  “你看到你兒子了沒!”姥姥震驚得聲音都提高了一倍,瞪著老媽,手指著初一,“你教出個什麼玩意兒!”

 

  “我沒教過,”老媽夾了口菜,“我早管不了他了,也不想管。”

 

  一直沒有說話的姥爺突然跳了起來,扳著桌沿兒一掀。

 

  桌子被他掀翻了,碗盤砸了一地。

 

  一家人都定在了原地,看著姥爺。

 

  初一感覺姥爺大概都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又想表達什麼,反正他經常這樣,突如其來,換取一片迷茫。

 

  然後他自己也站那兒不知道下一步要幹什麼了。

 

  初一起身,拿了手機出了門。

 

  離下午上課的時間還早,他也沒什麼別的地方可以去,得去了河邊。

 

  北風吹得很急,初一往年都很注意天氣,他不太喜歡冬天,因為他那兩件穿了好幾年的羽絨服扛不住風,冬天對於他來說太遭罪。

 

  但今年他卻沒太注意,什麼時候秋風涼了,什麼時候北風刮了,他都沒注意,也許是因為今年他自己偷偷買了兩三件新衣服,沒有感覺到寒冷。

 

  也有可能他腦子裡的事兒太多,天氣已經沒有空間去琢磨了。

 

  他忙著打工,忙著打拳,忙著尋找小李燒烤。

 

  小李要知道有人這麼執著地每天尋找他家這個燒烤店,一定會非常感動,到時他就去讓小李給他辦個VIP吃串兒卡。

 

  初一張開胳膊迎著風活動了一下,拿出手機,拍了幾張河邊的風景,避開了河沿。

 

  之前清理過的河沿上的垃圾們又回來了。

 

  初一看著一大片垃圾,還好現在天兒冷,沒什麼味兒。

 

  他轉過身,樹洞安靜地等著他。

 

  “不想過年,”他把臉摳到樹洞上時,才真的感覺自己長高了,雖然不像以前晏航那麼吃力,但也得好好擺個馬步了,“想快,快點兒中考,我想去,個外地的學,學校,然後接,著打,打工,放假了就,去旅遊。”

 

  說完他忍不住笑了,有一種解放了的感覺。

 

  “如果我走,走了,”他摸了摸樹幹,“我會想,你的,你是知道我,所有秘,秘密的……洞,洞精。”

 

  想了想,他從兜裡摸出了小皮衣鋼鏰兒按在了樹幹上:“這是鏰,鏰精,你倆認,識一下吧。”

 

  說完他又等了一下,等它倆認識完了之後,才把鋼鏰兒放回了兜裡,轉身靠在了樹幹上,輕輕歎了口氣。

 

  學校的氣氛已經很緊張,初三的自習課沒有了,體育課也取消了,只有初一很平靜。

 

  他除了為了保證自己至少能考個中專之類的,會聽聽課,別的時間依舊平靜地發著呆。

 

  現在沒有人再嘲笑他的成績,沒有人再念叨著他如果考不上高中會怎樣怎樣,初一覺得還挺好的,期中考的成績老媽都沒問過,馬上期末考了,也沒有人提起。

 

  倒是去拳館的時候,何教練問了一嘴:“你是不是明年要上高中了?”

 

  “嗯。”初一扶著拖把點了點頭。

 

  “那你得改名兒叫高一了啊,”何教練說,“你這就還半年了,還繼續打工嗎?沒時間複習了吧。”

 

  “我不,不複習,”初一說,“我複習,算是浪,費時間。”

 

  “家裡不管你?”何教練問。

 

  “不管。”初一笑了笑。

 

  “你們這些小孩兒啊,一個個的都有主意,”何教練說,“不過也挺好,自己選的路,走不動了沒人可埋怨了。”

 

  “走得動。”初一說。

 

  走得動。

 

  他從來沒像現在這麼有勁,別說走,跑也跑得動。

 

  跑到小姨車旁邊的時候,小姨一看他就歎了口氣:“你這一天一個樣啊,你要不每月給我發張自拍吧,我怕久了沒見不認識了。”

 

  “英俊,嗎?”初一問。

 

  “好英俊好帥氣啊,”小姨笑著說,又指了指後座,“給你家帶了點兒年貨,我看你家估計也沒人管這事兒了吧?”

 

  “我管,”初一說,“以前也,是我跑腿兒。”

 

  “你現在不是忙著攢錢當首富麼,拿上吧,”小姨說,“過年有時間了給我打電話,我帶你吃大餐去。”

 

  “嗯。”初一點拉開後車門,把一大兜年貨拿了出來。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能離開這裡,爺爺奶奶,還有小姨,就會是他最想念的人了。

 

  人很奇怪,這裡對於他來說,有太多灰暗的記憶,但到最後,他能記住的,卻都是好。

 

  爺爺對他很好,奶奶對他很好,小姨對他很好,何教練和小林還有前臺小姐姐,都對他很好。

 

  還有晏航。

 

  以往過年,老爸會拿些錢回來,公司會發點兒年貨,他再跑跑腿兒,再買一些,大年夜放掛鞭,吃飯發呆,然後跟姨姥小姨那邊吃頓飯,順便吵幾架,合適了可能還能打一架,過年就這麼過了。

 

  今年就沒這麼複雜了,家裡這個情況,根本不需要過年。

 

  初一去給老媽買了條圍巾,不知道為什麼,他本來想找到以前那一家店,但年代有些久遠,那一片都已經拆了。

 

  老媽的圍巾,姥姥的兩條煙,姥爺一頂厚呢帽子,東西都不貴,但這是他打從被老媽退掉當年的那條圍巾之後,第一次給家裡的人買禮物。

 

  他還從自己存的錢裡拿了一千出來,包了個紅包,放在圍巾裡。

 

  吃完年夜飯,他把禮物拎出來放到了桌上,一樣樣拿了出來。

 

  “這是給,我姥姥的,”他拿出煙,“以後少,少抽點兒。”

 

  “那你還給我買煙?”姥姥嘖了一聲,把煙拿過去看了看,又嘖了一聲,“有錢了呢,上你姥這兒顯擺來了。”

 

  “小賣部買的,”初一看著他,“你退,掉換錢唄。”

 

  還沒等他把帽子拿出來,姥爺已經自己伸手到袋子裡拿了:“這帽子還行,不過沒我現在這個好,現在的東西就是不行,我這帽子戴了十多年了,也沒壞。”

 

  “那你別要,還給他。”老媽說。

 

  初一把裝著圍巾的盒子放到老媽面前:“新年,快樂。”

 

  老媽看了他一眼,打開了盒子,看到裡面的圍巾的時候皺了皺眉,盯了一會兒才拿了出來,看到圍巾下面的紅包的時候,她歎了口氣。

 

  禮物送完了。

 

  除了老爸的那一份。

 

  初一沒再說話,拿了遙控器,打開了電視,對著春晚開始發呆。

 

  “點啊——”晏航沖崔逸喊了一嗓子,他挑著一掛鞭站在山邊,等著那頭的崔逸點。

 

  社區物業在山邊給業主清了一塊空地出來讓大家集中放鞭炮,這會兒四周的鞭炮都點著了,就他倆還在這兒杵著。

 

  “這個引信有點兒短啊——”崔逸喊著回答,打著了打火機研究著,“我給它弄長點兒——”

 

  “老崔!”晏航有些無奈,“我真沒發現你膽兒這麼小——”

 

  “這叫謹慎——萬一崩著我了呢——”崔逸喊。

 

  “我來!”晏航把挑著鞭的杆子放到了地上,走了過去,沖著崔逸的耳邊喊,“你去挑著!”

 

  崔逸過去把杆子挑了起來。

 

  其實放地上就行,但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社區的人,都舉著杆子,大概算是社區文化?

 

  晏航看了看引信,的確是有點兒短,用打火機點估計會炸手,他摸了根煙出來點上了,再拿著煙頭往引信上一碰。

 

  這個引信不光短,還燒得特別快,大大超出了晏航的預料,看到閃出的火花的時候,他趕緊把鞭炮往旁邊一甩。

 

  但沒注意方向,是往崔逸那邊甩的。

 

  鞭炮炸起來的同時,崔逸跳了一下,轉身扛著杆子就跑。

 

  晏航愣了愣,沒忍住樂出了聲,蹲地上看著崔逸笑得都快站不起來了。

 

  崔逸跑了十多米之後才想起來把杆子扔到了地上,跑回來對著他屁股一腳踢了過來:“小屁玩意兒!你是不是故意的!”

 

  “崔律師,”晏航笑得不行,“你今兒可真讓我開眼了,老爺們兒怕炮怕成這樣的我就見過你這一個。”

 

  “走!”崔逸拎著他衣服,“回去吃飯。”

 

  年夜飯在崔逸家吃,就他倆,沒有別人。

 

  晏航開了個單子,崔逸按著要求把材料都買齊了,他花了兩個小時做了一桌菜。

 

  很久沒費這麼大勁做菜了,以前過年,他跟老爸都是去飯店吃,熱鬧些,有過年的氣氛。

 

  今年他還琢磨著自己一個人該怎麼過年,要不要跟領班申請一下三十兒的班,沒想到崔逸居然會是一個人。

 

  跟老爸一樣是孤兒?

 

  還是家太遠了回不去?

 

  或者是跟家裡鬧翻了?

 

  他並沒有問,他已經習慣了什麼都不問。

 

  “我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家了,”崔逸拿起酒杯,“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不是一個人過年。”

 

  晏航跟他碰了碰杯。

 

  “謝謝。”崔逸說。

 

  “不客氣。”晏航喝了一口酒。

 

  崔逸跟老爸習慣一樣,過年一桌大菜,喝二鍋頭。

 

  吃完飯崔逸往沙發上一坐,沖他招了招手:“來,給我磕個頭。”

 

  “這種便宜就別占了吧?”晏航過去坐在了他身邊。

 

  崔逸笑了起來,從兜裡拿出兩個紅包,遞了一個給他:“這個是我給你的壓歲錢。”

 

  “謝謝叔,”晏航接了過來,“崔叔新年快樂。”

 

  “這個是你爸給你的,”崔逸把另一個紅包也遞了過來,“讓我一直給到你22歲。”

 

  晏航愣了愣,半天才把紅包接了過來,眼睛猛地有些發酸。

 

  “按上完大學畢業工作的節奏,你22歲才算上班,到時我就不給你壓歲錢了。”這話是老爸什麼時候說的,晏航都有些記不清了。

 

  崔逸和老爸的紅包他都沒有拆,陪崔逸看完春晚回到自己住處之後,他把紅包壓到了枕頭下面。

 

  已經過了0點,外面本來就不算太密集的鞭炮聲慢慢低了下去。

 

  晏航站在陽臺上,看著外面被淡淡煙霧裹著的山。

 

  又過了一年了啊。

 

  真是永生難忘的一年。

 

  他點了根煙,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看著夜空出神,手指在腳踝的小石頭上輕輕摸著,順便摸了摸上面的繩子,檢查了一下有沒有磨損。

 

  不過初一挑的這個繩子跟他人一樣,特別皮實,除了有點兒起毛,一切完好。

 

  初一啊。

 

  晏航把腿架到陽臺沿兒上,看著小石頭。

 

  初一這會兒在幹什麼呢?

 

  小李燒烤。

 

  初一趴在床上,過年這幾天拳館不營業,他既不用去學校,也不用去拳館,只好呆在家裡。

 

  外面都是鞭炮聲,響成一片特別熱鬧。

 

  只有他家,今年連鞭炮都沒買。

 

  小李燒烤。

 

  這是他找的第幾個城市他已經不記得了,總之手邊的線圈本上,除去他隨手寫下的那些話之外,就全是全國各地的小李燒烤們。

 

  晏航到底在哪裡呢?

 

  是在下一個小李燒烤裡,還是在線圈本上的那些小李燒烤裡?

 

  晏航在哪裡呀,晏航在哪裡,晏航就在那小李燒烤裡……

 

  初一腦子裡跟卡了帶似的一直唱著。

 

  這是今天的第六個小李燒烤。

 

  初一輕輕歎了口氣,點進了這家小李燒烤的照片。

 

  一堆燒烤。

 

  各種肉,各種菜,各種海鮮……

 

  然後是一個刷著紅漆的門臉兒,門臉兒上寫著四個黑字,小李燒烤。

 

  初一看了一眼,手猛地抖了一下。

 

  晏航就在那,小李燒烤裡!!!!!!!

 

29

 

  這一瞬間初一腦子都快轉不過來了, 眼睛也不知道該看什麼, 手指一直有點兒哆嗦,這感覺讓他想起了旁邊桌的女同學, 說去看男神演唱會的時候激動得什麼都看不見了, 一直篩糠。

 

  為了確認, 初一打開了相冊,他怕晏航會刪博, 所以把照片存了下來。

 

  點開照片看了看, 都是紅底黑字,字體……他又切換回那張門臉照看了看, 字體是一樣的!下麵門臉兒……切回照片, 照片上拍的主體是門頭, 兩邊的牆只有很小的一角,但也差不多能看出來是紅色的。

 

  但還是不敢確定,畢竟找了這麼久,相似的門臉也見過不少, 又都是最最普通的搭配。

 

  來回切換了好幾次, 初一終於找到了確定的細節, 那就是他發現晏航拍的那張,李字下面的子,勾上缺了一小塊,露出了下面的白色,而店裡那張,雖然離得遠, 但也能看得出那一勾是圓的,沒有尖兒。

 

  就是這家了!

 

  初一感覺自己現在有點兒興奮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他扔下手機跳下了床,對著空氣揮了幾拳。

 

  還是不能發洩,他又蹦著一路揮拳,從臥室裡揮到了客廳裡。

 

  姥姥正在客廳裡看電視,看著他的時候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神經病,帶著不屑和震驚:“也不知道吃了什麼毒藥。”

 

  初一心情非常好,愉快地對著姥姥揮了兩拳,還給配了音:“唰唰!唰!”

 

  “有這勁頭出去揍人啊!”姥姥喊,“吃點兒屎都能給你膨脹了!出門兒別慫啊!”

 

  初一想說早揍了,但最後還是“唰唰唰”地揮著拳又蹦回了屋裡。

 

  告訴姥姥這樣的事沒有任何意義,他不想向任何人說明自己,而且姥姥也未必能理解,可能還會翻出更難聽的話。

 

  何況他還有事兒要做。

 

  他趴回自己的小床上,拿起手機。

 

  晏航拍下的小李燒烤在一座濱海城市裡,他先打開天氣,添加了這個城市。

 

  即時溫度6度,今天的最低溫是零下2度,晴,北風4-5級。

 

  盯著天氣看了一會兒,初一笑了笑,點開了城市地圖。

 

  輸進去小李燒烤的位址之後,他把地圖切換到實景,一點點地看過去,感覺自己就像是走在這條街上,站在了這個店的門口。

 

  他在地圖上劃拉著,調好角度,就是這裡吧,晏航那天拍照的時候就站在這裡?

 

  初一把手機架在床頭,趴在胳膊上看著。

 

  他之前一直覺得,像自己這麼執著的變態,找著地方了,肯定會有強烈地想要馬上過去看看的衝動。

 

  但現在發現,他並沒有這麼想。

 

  就在打開地圖看到實景的那一瞬間,他突然就平靜下來了。

 

  他一點點地看著這條街道,這個店看上去也不是什麼非常牛逼的店,不至於專程去吃,那晏航就有可能住在附近。

 

  這條街就是他經常會路過的地方。

 

  似乎這樣就夠了。

 

  初一盯著手機,這樣就夠了。

 

  就在這條街和附近的幾條上來回看著,兩邊的商店,單位,酒店,社區,他覺得非常滿足。

 

  看了半個小時之後,才把手機放到床頭,翻了個身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因為眼睛發花了而閃動著的或亮或暗的斑塊。

 

  其實不夠。

 

  只是他不敢去想更近一步的事。

 

  他和晏航之間,卡著一樁人命案,卡著兩個消失了的爸爸。

 

  他之前一直不敢去細想的那個問題,依然還卡在心裡。

 

  老爸被找到之前,他根本不知道晏航還願不願意再見到他。

 

  “你去超市嗎?”崔逸打了個電話過來問。

 

  “嗯?”晏航看了一眼時間,晚上九點,他其實正在琢磨是叫個外賣吃宵夜,還是自己做點兒,不過家裡已經沒有存糧了。

 

  崔逸這麼一問,他坐了起來,打算去超市買點兒材料:“去吧,買點兒吃的。”

 

  “那太好了,”崔逸說,“幫我帶點兒麵條回來,擱我們樓下保安那兒就行,我明天去拿。”

 

  “……崔律師,”晏航非常無語,“你真厲害啊。”

 

  “最好是寬麵條,”崔逸說,“我喜歡吃寬麵條。”

 

  “你跟我一塊兒去能斷腿嗎?”晏航問。

 

  “能,”崔逸笑了,“我這兒一堆檔要看,沒時間出門了。”

 

  “寬麵條是吧?”晏航站了起來。

 

  “對。”崔逸說。

 

  晏航打開冰箱看了看,按說一般人家裡,過完年起碼得吃半個月剩菜,但他和崔逸兩個人,別說就過年一塊兒吃了一頓,就算是合夥,也剩不下什麼東西。

 

  他盤算了一下要屯點兒什麼,然後出了門。

 

  對面超市這個時間人還挺多的,在這一片兒住的都是年輕人多,下班晚,要買點兒什麼都是吃完飯了才出來。

 

  晏航推著個車,慢慢溜達著。

 

  走了沒幾步,車被人一把抓住了。

 

  他抬眼瞅人之前,先掃了一眼手,是女孩兒的手,他莫名其妙松了口氣,也許是之前崔逸的那番話,讓他一直很警惕。

 

  手的主人是滿臉笑容的張晨。

 

  “你居然來買菜!”張晨看了看他車裡扔著的東西,“太神奇了。”

 

  “不買菜吃什麼啊。”晏航說。

 

  “你們單身小夥子不都吃速食嗎,速食麵方便粉方便飯。”張晨笑著說。

 

  “我好歹是個在西餐廳工作的單身小夥子。”晏航說。

 

  “你會做飯嗎?”張晨拿起一塊乳酪看了看,“是不是要進軍西餐啊?”

 

  “隨便拿的,”晏航看了看她空著的手,“你怎麼會在這兒?”

 

  “我奶奶住這邊兒,明天我休息,就過來陪陪她,順便做頓飯……”張晨說著看了他一眼,“你知道披薩要買什麼材料嗎?”

 

  “知道,”晏航推著車往前走,“來吧。”

 

  “謝謝。”張晨跟了上來。

 

  披薩啊。

 

  晏航做過很多品味的披薩,但現在這會兒腦子裡卻像卡了殼似的,只想得起之前給初一做的那些。

 

  無論他怎麼回憶,都跳不出去了。

 

  回憶就像被卡在了一個小小的通道裡,能想起來的就只有這麼一點兒,來來回回就是在初一居住的城東臨河區。

 

  啊。

 

  居然還能記得是臨河區。

 

  當然記得,那裡的記憶無論好壞,差不多都是他十幾年來最深刻的一段了。

 

  “是嗎?”張晨在旁邊說了一句。

 

  “嗯?”晏航回過神看了她一眼。

 

  她手裡拿著一包紅腸:“是這種嗎?”

 

  “這種熏肉味兒重,你喜歡的話就行,不喜歡的話……”晏航看著架子上的一堆腸,指了指,“那個也行。”

 

  “就這個吧,我喜歡,”張晨說,“你是不是有事兒啊?有事兒的話你給我大致說一下就行,我可以自己找。”

 

  “我沒事兒,”晏航說,“怎麼了?”

 

  “你嚴重走神啊,”張晨笑了,“不過你好像一直這樣,神秘憂鬱的帥哥形象。”

 

  “你寫小說呢,”晏航順手拿了包乳酪遞給她,“這個用的時候往下削就行。”

 

  “好。”張晨點點頭。

 

  其實張晨是個性格挺好的女孩兒,同事一幫年輕人裡,她是人緣最好的,開朗,大大咧咧,能吃虧。

 

  如果換一個人,晏航不會這麼領著她買東西。

 

  可也就是這樣了,晏航以前覺得自己沒朋友大概是因為沒機會交朋友,後來有了機會,就有了初一。

 

  到了這裡之後,他會有更多的機會,去交更多的朋友。

 

  但現在才發現似乎並不是這麼回事兒。

 

  除了幾個稍微比以前關係近一些的同事,他依然沒有朋友,也沒有想要跟任何一個人往朋友那個方向走的興致。

 

  看來初一是一個特例。

 

  “都說吃魚聰明,”張晨在旁邊說,“我侄子天天吃魚,也沒見多聰明。”

 

  晏航不知道她之前的話題是什麼,甚至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搭過話,只能臨時從這裡往下接:“是麼?”

 

  “嗯,今年要中考了,”張晨歎了口氣,“我看沒戲,上不了普高,魚都白吃嘍。”

 

  “中考幾月啊?”晏航問了一句。

 

  “六月底。”張晨說。

 

  “各地都一樣嗎?”晏航又問。

 

  “嗯,都那幾天,”張晨看了看他,“你家有小孩兒要中考嗎?”

 

  “……沒有,”晏航笑了笑,“隨便問問。”

 

  “哦,”張晨想了想,“之前聽他們說你沒有學歷?”

 

  “沒有。”晏航點頭。

 

  “太厲害了,”張晨一連串地嘖嘖著,“像你們這種自強不息……好像不太對,自學成材的材們,我真是特別佩服。”

 

  跟張晨一塊兒買完東西走出超市的時候,張晨指了指旁邊一家甜品店:“吃宵夜嗎?我請客。”

 

  “不了,”晏航說,“我晚飯吃撐了,現在還吃不下東西。”

 

  “那我自己去吃啦,”張晨揮揮手,“謝謝你幫我買菜。”

 

  “不客氣。”晏航笑了笑。

 

  一直走到社區門口,他才想起來自己並沒有吃晚飯。

 

  進社區的時候門衛沖他敬了個禮,晏航往沖他笑了笑,轉頭的時候看到大門另一邊站著一個人。

 

  他往那邊又看了一眼。

 

  那個人轉身走了。

 

  晏航沒有動,又退回去兩步,盯著那個人。

 

  其實以他的經驗,一眼就能看得出來這只是一個路人,站在大門旁邊只是在看公車站,這會兒也就是在往公車站走過去。

 

  但他現在就是這麼容易緊張。

 

  也不知道怎麼了。

 

  他甚至因為這份緊張而一直沒有再發過微博,微信更是從離開就一直沒有再用過。

 

  他想過要不要聯繫初一。

 

  想過很多次。

 

  他想告訴初一自己很好,想告訴初一他走的時候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所以是跟……樹洞說的。

 

  但最後還是沒有聯繫。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跟著老爸這麼多年不是白混的,所以他不相信初一爸爸能幹出什麼大事兒來,但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又很害怕會把完全無辜的初一繼續牽扯進來。

 

  他歎了口氣,轉身走進了社區大門。

 

  把崔逸的麵條放到樓下的保安室,然後回了自己那兒。

 

  做個小披薩吃吧,就以前給初一做過的那種。

 

  初一每天拿出手機的時候,都會習慣性地先看看天氣。

 

  晏航那邊的溫度一天天慢慢地升高,偶爾會有回落,然後再拔高,其實哪兒的天氣都一個德性,但他就看這兒的看得特別有意思。

 

  跟個神經病一樣。

 

  那邊比他們這兒回暖要快一些,他們這兒還需要一件外套的時候,晏航那邊應該可以只穿件長袖了。

 

  海邊啊。

 

  初一靠到椅背上,看著黑板上方寫著的口號,有時候會有錯覺,這緊張的氣氛就跟要高考了似的。

 

  海邊啊。

 

  他還沒去過海邊,確切地說,他長這麼大,去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爺爺家。

 

  別說飛機了,火車他都沒坐過。

 

  海邊的風景只存在於風景視頻和照片裡,他親眼看過的看得最多的風景,就是河景。

 

  嗯,其實河景也是很美的。

 

  海邊啊……

 

  初一記不清自己是哪天動的心思了,總之越接近中考,他的想法就越強烈,最後在看到各種學校的宣傳單裡的介紹時,他突然就下了決心。

 

  他想去海邊上學。

 

  而他想去的那個海邊,有一個中專似乎挺合適。

 

  也許是在確定小李燒烤在哪兒的那天他就有了這個念頭,只是一直也沒敢去想,強迫自己假裝什麼也沒琢磨過而已。

 

  而一旦發現這一切真的有可能現實的時候,這念頭就壓不住了。

 

  何況他本來就一直希望離開家,離開這裡,去一個沒有他過往那些記憶的地方。

 

  “你是不是有病?”老媽看著他,“你腦子裡一天天都琢磨什麼呢?跑那麼遠去上學?路費都比學費高了!”

 

  “還有住宿費,”姥爺一邊剝著蝦一邊說,“在這兒上學可以回家住,不用交住宿費呢。”

 

  蝦是初一專門跑到海鮮市場買回來的,希望家裡人吃得愉快了能同意他去外地上學的要求。

 

  “我可出不起那麼多錢,”老媽說,“學費,路費,吃飯,住宿,買這買……”

 

  “不用你,”初一咬了咬牙,“不用,你出,我自己交。”

 

  “哎喲!都聽聽,自己交!”姥姥一邊咬著蝦一邊笑得一臉不屑,“這孩子,去掃了幾天地還掃出個經濟獨立的錯覺來了。”

 

  初一沒理姥姥,只是看著老媽:“我存,了點兒錢……”

 

  “你能存多少錢?你能存多少錢?你存了點兒錢還好意思說?”老媽擰著眉,“你知不知道現在我一個月才掙多少?你爸那邊一點兒消息都沒有,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這兒存了點兒錢就想著往外跑?”

 

  初一看著手裡的饅頭,沒有出聲。

 

  “我不想說了,”老媽說,“你不上普高我都懶得管你了,還非得跑出去?以後家裡跑個腿兒辦個事兒的找誰啊?”

 

  “這才是說到重點了,”姥爺邊吃邊說,“而且你媽也沒錢,就那點兒錢還得留著,萬一你爸……”

 

  初一知道姥爺想說什麼,這會兒就想把手裡的饅頭懟到他臉上。

 

  老媽比他先動手,拿起手裡的碗往地上一摔,吼了一聲:“這飯還吃不吃了!”

 

  初一知道家裡是不可能同意他出去上學的了,不僅僅是出不出錢的問題,哪怕是在本地,老媽恐怕也不會再出錢,畢竟這大半年來,他一直除了自己負責自己的開銷,還會給她一些。

 

  不過家裡出不出錢初一不是太在意,也不是幾歲的小孩兒了,自己想辦法就行。

 

  雖然他可想的辦法並不多。

 

  他在拳館打工,也攢了一些,過去的費用應該差不多能夠,至於之後的費用,還是打工吧。

 

  “不在這兒上學了?”何教練看著他,“跑那麼遠?”

 

  “嗯,”初一點點頭,“我想去海,海邊。”

 

  “好浪漫啊,我想去看海?”何教練說。

 

  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家裡同意了?”何教練多少知道一些他家的情況。

 

  “不同意,”初一皺了皺眉,“但是我還,還是要去。”

 

  何教練看著他,半天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又問了一句:“那你錢夠嗎?”

 

  “夠。”初一說。

 

  “過去繼續找地方打工?”何教練又問。

 

  “嗯。”初一笑了笑。

 

  何教練沒再說話,拍了拍他的肩,起身走開了。

 

  初一也站了起來,打算去打掃衛生,他還能在這兒幹不到一個月,突然覺得有些捨不得他的拖把和水桶……

 

  仿佛自己的理想是個清潔工。

 

  去拿拖把的時候,何教練在後頭叫了他一聲:“初一。”

 

  “啊?”他回過頭,看到何教練手裡拿了一疊錢走了過來,頓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兒,趕緊一邊後退一邊擺手,“不不不不不不不用……”

 

  “拿著,”何教練抓住了他的胳膊,把錢塞到了他兜裡,“我跟你說,我當年從農村出來,也就跟你這麼大,自己一個人混。”

 

  初一愣了愣。

 

  “自己一個人,沒得靠的,幹什麼都挺難的,”何教練說,“我就看你這勁頭吧,老想起我那會兒……這錢你拿著,算我借的,以後你混好了,回來還我就行。”

 

  初一沉默了很長時間,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初一感覺自己家是全校初三考生裡最不像有孩子要中考的家庭。

 

  老媽甚至已經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了。

 

  他有沒有去學校,回家坐那兒是不是在複習,都沒有人管。

 

  考試當天都沒有人問一句。

 

  不過初一覺得沒人問他很正常,他估計家裡都沒人知道他到底哪天考試。

 

  倒是出門的時候碰到小賣部老闆,老闆給了他一包速食麵。

 

  “統一100,”老闆說,“咱這裡頭好幾個今天中考的,路過的我都給一包,好彩頭。”

 

  初一笑了起來,把速食麵放到了書包裡:“謝謝叔。”

 

  有了這包速食麵,他的心情好了不少,進考場之前,他把速食麵拆出來啃掉了。

 

  “你還真有心情啊?”李子豪看著他,“這會兒了還吃?”

 

  初一拿出一瓶水喝了一口:“我還喝,呢。”

 

  考試這兩天半,要說緊張,初一並不緊張,他的成績雖然不怎麼樣,但是目標不是普高,那就問題不大,再說他還挺認真地聽了課。

 

  可要說不緊張吧,卻又是緊張的。

 

  第一次去看大海。

 

  第一次一個人生活。

 

  第一次出遠門。

 

  第一次坐火車……真是土狗啊。

 

  晏航一點兒都沒叫錯。

 

  對了還有第一次去吃小李燒烤。

 

  小李燒烤,他都能背得下來小李燒烤的位址了。

 

  雖然家裡沒有誰同意他去看海,但成績出來之後,初一還是在填志願的時候寫上了那所學校的名字。

 

  之後又自己去買了個行李箱回來,把東西收拾好了放在床下。

 

  一直到看到了這個行李箱,老媽才像是回過神來了一樣,撲過去就要把箱子拖出來。

 

  “你現在是真牛逼了啊!”老媽喊著,“我說的話都是放屁了是吧!”

 

  初一攔著老媽,沒有說話。

 

  “給我把這箱子扔了!”老媽吼,“誰給你的膽兒!這個家裡誰同意你走了的!”

 

  “我,”初一抓住了她的手,“自己。”

 

  “你算什麼?你算什麼!”老媽想要甩開他的手,“你自己你自己!你自己是個什麼!”

 

  “媽,”初一還是死死抓著她,“我就是光,光著什,麼也沒,沒有,也會走的。”

 

  老媽愣住了,盯著他的臉,好一會兒才開口:“你是不是瘋了?你為什麼啊!”

 

  “你知道。”初一說。

 

  “看到了吧,”姥姥不知道什麼時候靠到了門邊,“我早說了,你這兒子就是個廢物,沒什麼用,以後指望不上。”

 

  “你閉嘴。”初一轉頭看著她。

 

  “你說什麼!”姥姥震驚地也看著他。

 

  “讓你,閉嘴。”初一說。

 

  “你聽到了嗎?”姥姥看著老媽,“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你聽……”

 

  “聽到了!”老媽喊了一聲。

 

  “這個家要完!”姥姥叼著煙,轉身一邊往外走了一邊喊,“這個家要完!”

 

  老媽坐到了床沿上沉默地盯著他的箱子。

 

  初一想說點兒什麼,但又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他這十幾年,跟老媽就沒有過什麼正常的交流。

 

  這會兒哪怕他有些捨不得,看著老媽這個樣子也挺心疼,但卻找不到任何可以說的話。

 

  “你想走就走吧,”老媽說,“但是別指望有什麼事兒的時候家裡能幫得上你,這個家就這樣子,你自己知道。”

 

  “嗯。”初一應了一聲。

 

30

 

  收到學校的通知之後, 初一兩天時間就把所有的準備都做完了, 其實也沒什麼可準備的,無非就是證件和錢。

 

  就是行李打包得有點兒早, 算上自己新買的衣服, 他統共也就那幾套, 都收到箱子裡了,每次換衣服都得開箱子拿。

 

  不過他並不覺得麻煩, 反倒樂在其中。

 

  每次打開箱子的時候都會覺得興奮。

 

  他長這麼大, 這麼多年,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

 

  那天跟家裡人吵完之後, 沒有人再管他, 也沒人再理他, 姥姥和老媽就像家裡已經沒有他的存在了一樣,他在家或者不在家,回來還是不回來,都沒有人理會, 甚至他在家的時候, 老媽做好了飯也沒有人叫他。

 

  雖然有些鬱悶, 但初一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

 

  他本來想著在家也待不了多少天了,就把拳館的兼職辭掉了,想在家裡陪陪老媽。

 

  大概是他自做多情了吧。

 

  所以他大部分的時間還是會拳館待著。

 

  “票買的哪天的?”小林問他。

 

  “還沒,有,”初一說,“去車, 站的時候再,再買吧?”

 

  “……那你還買得到個鬼啊,掛車窗外頭去吧你。”小林說。

 

  “不是春,運,”初一對買票的概念就是春運和五一十一了,小林這麼一說,他猛地緊張起來,“也買,買不到,嗎?”

 

  “暑假啊,都是去外地上學的學生,”小林拿出了手機,“我幫你看看吧,得提前買。”

 

  “哦。”初一盯著他的手機。

 

  火車票果然有點緊張,小林看著日期:“你把錢給我,我直接幫你買了,你到時去車站取了就行。”

 

  “好,謝謝。”初一點頭。

 

  他其實是想著能越早走越好,但是他畢竟沒有出過遠門,有點兒擔心自己一個人提前到了學校會不知道該怎麼辦,怎麼報到?住哪兒?還是個結巴,問人可能都費勁……而且他也怕走得太早會讓家裡人不高興,雖然他們可能都不知道開學的時間。

 

  一直到臨出發的前一天,他才跟老媽說了一句:“我明,明天去學,學校。”

 

  他本來想說我明天走,這樣簡短一些,但最後還是挑了長一些的明天去學校,因為感覺“走”聽上去可能會讓老媽不舒服。

 

  但是似乎效果差不多,老媽坐在沙發上只是哼了一聲,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這個態度他已經無所謂了,對明天將要開始的全新生活的期待,讓他已經沒有多餘的情緒去對這樣的態度產生什麼反應了。

 

  新的城市。

 

  新的風景。

 

  新的學校。

 

  新的同學。

 

  新的朋友……這個不太準確,他也沒有舊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就是晏航。

 

  晏航!晏航!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什麼呢?

 

  初一倒到床上,輕輕歎了口氣,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跟晏航之間,這個朋友的關係還存不存在了。

 

  他閉上眼睛。

 

  腦子裡全是亂七八糟的內容。

 

  一會兒興奮,一會兒緊張,一會兒茫然,一會兒又有些低落,反反復複地迴圈著。

 

  然後就睡著了。

 

  被驚醒的時候他猛地坐了起來,睡著了?我在哪兒?我睡了多久?幾點了?怎麼回事兒?要誤火車了?

 

  蹦下床的時候聽到了旁邊床上姥姥的呼嚕聲,他才松了口氣。

 

  拿了手機輕輕走出了房間,到了客廳坐下。

 

  淩晨四點多。

 

  他從昨天晚飯前一覺睡到了淩晨四點,晚飯都沒吃。

 

  有點兒餓了。

 

  進廚房給自己煮了幾個餃子吃了之後,他已經不想再睡了,睡不著了,還有幾個小時就要離開的興奮已經充滿了他四周,整個人都有些暈,進出廁所的時候撞了三次門框。

 

  在客廳沙發裡坐著,愣到了六點,他站了起來。

 

  決定現在出門,在所有人都沒起來的時候出發。

 

  六點半的時候老媽和姥姥就都會起來了,他不知道到時該怎麼說,又會有什麼樣的場面。

 

  他把行李拿上,換了鞋,站在門邊閉上眼睛細細想了想東西帶齊了沒有,然後又往屋裡掃了一眼,打開門走了出去。

 

  四周很靜,只有幾個早起的老頭兒正一邊走一邊往自己身上劈啪地甩著巴掌。

 

  初一有些感慨。

 

  就這麼走了啊?

 

  雖然只是去上個學,但他這會兒的感覺卻像是要永別。

 

  其實也可以算永別吧。

 

  對有些事,有些記憶,就是永別了。

 

  到車站的時候還早,正好到可以取票的時間,初一拿著身份證找到了取票機,小林告訴他在自動取票機上取就可以了。

 

  他站在取票機前愣著。

 

  不知道是自己太緊張了還是太土了,取票機上的字他差點兒沒看懂,不知道該戳哪兒。

 

  旁邊機子過來了一個女孩兒,初一趕緊看著她的操作。

 

  女孩兒熟練地取完票之後突然轉頭看了他一眼,有些防備地問了一句:“看什麼?”

 

  “不,不好意,思,”初一嚇了一跳,趕緊往旁邊退開,尷尬得舌頭都快開岔了,“我不,我……”

 

  “不會取票?”女孩兒問。

 

  “啊,”初一很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取票機,“沒取,取過。”

 

  “很簡單的,”女孩兒走到了他這台機子面前,“你看。”

 

  初一愣了愣,猶豫著走了過去,看著她在機子上點了兩下,然後按她說的把身份證放了上去。

 

  接著票就出來了。

 

  “給,”女孩兒把票遞給他,“可以了。”

 

  “謝謝啊。”初一都有點兒想抹抹汗了。

 

  “我們去同一個地方啊,”女孩兒說,“我的車次比你早一點兒,你是去上學嗎?”

 

  “嗯。”初一點點頭。

 

  “加個好友吧?”女孩兒拿出手機,“都是老鄉。”

 

  初一拿出手機的時候緊張得差點兒把手機扔到地上,他長這麼大,跟女孩兒說話的次數都不多,更沒碰到過不認識的女孩兒要跟他加好友的。

 

  “我叫貝殼。”女孩兒說。

 

  “貝,殼兒?”初一問。

 

  “嗯,”女孩兒笑了笑,“你呢?”

 

  “田螺。”初一說。

 

  女孩兒愣了,過了一會兒才笑了起來,半天才說了一句:“你真是的,我真叫貝殼。”

 

  “初一,”初一笑了笑,“真的。”

 

  “好吧初一,”女孩兒笑著說,“我得上車了,到地方了再聯繫啊。”

 

  “嗯。”初一點了點頭。

 

  初一坐在候車室裡,低頭看著手機上的天氣。

 

  今天開始,他就可以跟晏航的天氣一樣了。

 

  微信有消息進來,他看了看,是何教練問他出門了沒有。

 

  -我已經在車站了,不過還有一小時才開車

 

  -這麼激動哈哈,路上看好手機錢包

 

  -好的

 

  激動,還真是很激動。

 

  初一覺得自己現在情緒其實挺複雜,但所有的情緒都已經被激動和興奮給淹沒了,他幾乎都沒有空閒去體會別的。

 

  他看了看朋友圈,沒有什麼新內容,確切說是沒有晏航的新內容。

 

  不過剛加上的貝殼發了一條朋友圈。

 

  -上車啦!剛才碰到個很酷的小帥哥忘了拍照!

 

  初一估計她說的是自己,愣了一會兒之後,有點兒不好意思。

 

  這種感覺跟晏航直播的時候小姐姐們叫自己小帥哥不太一樣。

 

  “晏航!”領班陳姐在更衣室門口叫了一聲,“還沒走吧?”

 

  “沒,”晏航剛換好衣服準備下班,他走到門外,“有事兒?”

 

  “是這樣,明天的那個大廚的交流訪問,”陳姐說,“你準備一下去跟著。”

 

  “什麼?”晏航看著她,“我跟著幹嘛去?”

 

  “翻譯,”陳姐皺著眉,“我剛接了個電話,我們的翻譯摔傷了在醫院呢,這會兒來不及再找人了,得我頂上,但是我肚子不方便,你跟著我幫著我點兒。”

 

  晏航還是看著她,這個安排有點兒太突然了。

 

  “別緊張,”陳姐說,“你口語不是挺好的嘛,多好的表現機會,晚上你準備一下吧,明天早點兒過來。”

 

  晏航想說其實我想要的表現機會是讓我去後廚做個菜,去做翻譯他還真沒有做菜那麼有自信。

 

  “走吧去慶祝一下。”崔逸說。

 

  “我給你打電話是想問問你有沒有這方面的經驗,”晏航看著他,“不是想要慶祝,這事兒有什麼可慶祝的啊……”

 

  “我有什麼經驗,”崔逸往社區門口走,“你們酒店讓你去打官司的時候你可以來問我。”

 

  晏航歎了口氣,跟著他往外走:“我怕出錯。”

 

  “陳金鈴英語很好,有她在你不用緊張,也不是讓你一個人扛著,”崔逸說,“你看著也不像是會怯場的人啊。”

 

  陳金鈴就是陳姐,英語的確挺好的,但是晏航還是覺得沒底,畢竟從來沒有幹過,萬一反應不過來全程靜默,那就真丟人了。

 

  “吃什麼?”崔逸問。

 

  “小李吧,”晏航說,“你不就最喜歡吃小李了麼。”

 

  “這話說的。”崔逸嘖了一聲。

 

  晏航笑了:“小李燒烤。”

 

  小李燒烤味道其實跟全天下的燒烤味道都差不多,不過份量大是他家的最大賣點,所以每次去的時候人都挺多的。

 

  晏航也挺願意來吃,倒不是因為份量。

 

  每次吃燒烤他都會莫名其妙地有些親切感,本身燒烤這種形式就很親切,再加上……又想老爸了吧。

 

  還會想起初一。

 

  快吃完的時候他又讓老闆給烤了一些打包。

 

  “宵夜嗎?”崔逸問。

 

  “嗯。”晏航笑笑。

 

  “吃的時候都涼了吧,不好吃了。”崔逸說。

 

  “加工一下就行,會更好吃的,”晏航說,“加點兒黃油,很香。”

 

  “是不是以前都這麼吃?”崔逸看了看他。

 

  “……嗯。”晏航很低地應了一聲。

 

  崔逸歎了口氣,沒說話。

 

  一直到老闆把打包的烤串兒拿過來了,他才拍了拍晏航的肩,站了起來:“走,回去了。”

 

  初一一直覺得自己的確是挺土的,但是出了門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不是挺土,是非常土。

 

  拿著票進站的時候還湊合,往檢票口裡塞票倒是看一眼就明白,進了站之後車還沒來,他跟一幫人一塊兒站那兒等著,努力讓自己看上去是個坐車的老手,天天來回坐車的那種。

 

  特別淡定。

 

  車開過來了之後他才發現人家都是按地上標著的車廂數字站的,他站的地方跟他的車廂差了四節。

 

  淡定老手的偽裝頓時被撕破,他拎著箱子趕緊往那邊一通跑,還好東西少箱子輕,還好他跑得快。

 

  土狗。

 

  初一上了車之後又有點兒想笑。

 

  車上一切都挺新鮮的,椅子靠背,窗簾,小桌板,他都不動聲色地試了一遍,挺好玩。

 

  很多人車一開就睡了,初一雖然四點就起來了,但卻沒有睡意,一直盯著窗外。

 

  車窗外的一切,每一眼對於他來說都是陌生的遠方,他根本沒來過這邊。

 

  而車開出市區之後,就更陌生了,滿眼的綠色讓人心情一下亮了起來。

 

  初一靠在車窗上,眼睛從近處一點點往遠看,景物移動得越來越慢,他看著最遠的天地之間出神。

 

  小時候他就經常想,那邊是什麼?

 

  雲的那邊,田的那邊。

 

  那邊是新的世界。

 

  那邊是晏航。

 

  從上車到下車,初一的臉就一直沖著窗外,看著他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的那些東西。

 

  旁邊坐著個大叔,幾次在他轉頭的時候都張了嘴想跟他說話,但他都假裝沒看到。

 

  他想看風景,而且他的確不願意跟人聊天兒。

 

  不是什麼人都願意跟一個說話不利索的人聊天兒的,只有晏航,雖然有時候也會嫌他說得慢替他把話說完。

 

  以……後……要……慢……慢……說……

 

  中間有人推著車來賣盒飯。

 

  初一猶豫了一下,覺得自己興奮過度不怎麼餓,但還是圖新鮮買了一盒,放在小桌板上慢慢吃著。

 

  味道還行。

 

  大叔比他吃得快,吃完飯又想找他說話,他趕緊把臉往下埋,都快扣到飯盒裡去了,把飯扒拉完之後又迅速轉頭看著窗外。

 

  大叔只得轉頭跟過道那邊的一個大爺說話去了。

 

  初一松了口氣。

 

  但想想又覺得自己挺沒出息的。

 

  於是車到站的時候,他很積極地幫大叔把一堆行李拿了下來。

 

  “謝謝啊,小夥子。”大叔說。

 

  “不客氣。”初一說,跟在大叔後頭往車門那邊擠了過去。

 

  到地方了。

 

  初一從車廂裡走出來的時候感覺空氣裡的味兒都不一樣。

 

  海邊的空氣!

 

  他在地圖上查過,火車站離海邊很近了,他聞到的不一樣肯定就是海的氣息。

 

  是的!大海!

 

  不過他沒有時間先去海邊,他得先去學校,把自己安頓好。

 

  然後……他想出去走走。

 

  他是最早一批到學校報到的學生,看上去非常積極。

 

  學校很大,走到宿舍感覺跟穿過了一個廣場似的,教學樓和宿舍看上去都挺新,應該是剛翻修完,比他之前想像的要好很多。

 

  宿舍是八人間,有衛生間浴室,初一沒有住過校,站在四張架子床中間的時候,他突然有些慌張。

 

  同學。

 

  對於他來說是有些陌生的,他有過很多同學,但從來沒有真正體會過什麼是同學。

 

  而現在,他要和七個同學一塊兒,住在這間宿舍裡。

 

  頓時就有些不知所措了。

 

  八張床,看了看床邊,都沒有寫名字,意思應該是隨便挑,先來的就先挑了?

 

  初一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上鋪相對來說隱蔽一些,看上去也比較……有安全感。

 

  他把箱子放到了靠窗邊的上鋪床板上。

 

  正想著是不是去學校買鋪蓋還是去超市買鋪蓋的時候,宿舍門打開了,一個拎著個箱子的男生走了進來。

 

  在看人上,初一算是非常有經驗的。

 

  這人挺高挺壯,臉上不少痘,穿著條破洞牛仔褲,手腕上戴著條很粗的銀色鏈子,鏈子中間還掛著個子彈頭。

 

  要不是初一身處學校裡,他不會認為這人還是個學生。

 

  一般這樣的人……

 

  “這箱子你的?”這個男生走到初一旁邊,看了看上鋪的箱子。

 

  “嗯。”初一點頭。

 

  “你換個床,”他敲了敲上鋪的床板,“我要睡這兒。”

 

  這句話基本是個連商量餘地都沒有的命令。

 

  初一有點兒沒回過神來。

 

  男生有些不耐煩地把他的箱子往外拖了一下:“聽到沒,發什麼愣?”

 

  初一看了他一眼,過去把箱子拿了下來,放到了另一個上鋪,這個上鋪和窗戶之間稍微有點兒距離,不過也湊合了。

 

  雖然很不爽,但他沒有多說什麼,這才第一天報到,他不想跟任何人在這種時候起衝突。

 

  在這個人挑完櫃子之後,他才過去挑了那個差不多算是對角的櫃子。

 

  “叫什麼名字?”這人看著他。

 

  “初一。”初一回答。

 

  “什麼破名字。”這人說。

 

  初一沒說話,在自己床邊的凳子上坐下了,想一會兒收拾完東西就出去,宿舍裡就他跟這人,實在呆不下去。

 

  不過沒等他動起來,宿舍門又打開了。

 

  初一看了一眼進來的這個人,突然覺得自己是不是選錯了專業。

 

  學校專業挺多的,不過因為沒有人幫他出主意,他全程都是靠自己研究,糾結了很久,詳細地比較了各個專業,還結合自己一直學不進去的情況進行了認真地思考。

 

  最終在數控,資訊,幼師,外語,財務,物流等等等等一堆專業裡,給自己挑了個……汽修。

 

  現在他懷疑自己的選擇是不是有點兒不太合適。

 

  痘痘看著像個社會青年,現在進來的這個,就像痘痘的親兄弟,只不過沒有長痘痘而已。

 

  面部表情和身體語言都讓初一能感受得到,自己的行李可能還要挪地方。

 

  “誰的箱子?”無痘果然開了口。

 

  大概是因為痘痘跟他氣質相近,所以他跳過了同類,直接指著初一的箱子開的口。

 

  “我的。”初一的不爽再次升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這一年以來沒有被人追趕,沒有被人搶錢,沒有被人諷刺,更沒有被人打,他突然有些無法忍受這樣的態度。

 

  以前的他,一定會過去把箱子再次拿開,但在很多事情上,人真是能高不能低的動物,只不過一年而已,現在的他,卻會因為這樣的事而煩躁憤怒。

 

  一路過來時的好心情都被這倆人給破壞了。

 

  “這鋪我要了,”無痘說,“你換換。”

 

  初一看著他,沒說話也沒動。

 

  無痘等了幾秒,嘖了一聲,伸手就過去要拿他的箱子。

 

  初一猛地跳了起來,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沒等他反應過來就往下擰著狠狠一拽。

 

  無痘的身體立馬挺直了,臉上的表情也變了,眉頭都皺了起來。

 

  “你,”初一盯著他,“換個床。”

 

  無痘的眼神裡顯然驚訝超過了疼痛,那邊的痘痘也吃驚地看著他們。

 

  “我就,睡這兒。”初一說完鬆開了他的手。

 

  無痘甩了甩手腕,又看了他兩眼,把自己的箱子放到了初一的下鋪。

 

  “你叫初一是吧?”痘痘問了一句。

 

  “嗯。”初一應了一聲。

 

  “我叫李子強。”痘痘說。

 

  我認識你弟弟李子豪。

 

  “你好。”初一說。

 

  “張強。”無痘在旁邊也自我介紹了一下。

 

  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字,為什麼都跟強過不去呢,叫壯也行啊。

 

  “你好。”初一沖張強也問了個好。

 

  之後三個人就陷入了尷尬的沉默裡。

 

  初一有點兒扛不住,起身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到櫃子裡,又把自己的毛巾杯子之類的放到了床上,打好標記之後他走出了宿舍。

 

  一路往外走著,能看到不少新生過來,有跟強強們一樣的社會哥,也有很多一看就挺純良的小朋友。

 

  走到校門口的時候,初一的心情慢慢又重新揚了起來。

 

  他拿出手機,打開便簽,看了看上面記錄的內容。

 

  在學校門口的公車站,坐七站地的車,然後換乘另一路車,再坐五站,下車之後往前二百米,左轉,就是小李燒烤的那條街了。

 

  這是挺漫長的一條路,初一挑的出門時間還正好是晚高峰,他擠在公車的人堆裡,一開始覺得簡直比取經之路還要漫長,後來被擠得呼吸都不痛快了,有種已經取到經了的錯覺。

 

  下車之後他買了瓶冰紅茶,一口灌下去一多半,這才慢慢緩了過來。

 

  往前二百米。

 

  他一邊走,一邊看著四周。

 

  這些景象他在手機裡看過無數次,現在從中間穿過時,那種隱約的熟悉讓他覺得非常神奇。

 

  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

 

  因為晏航在這裡而變得如此熟悉。

 

  前面路口有個寵物店,左轉往前,就是小李燒烤了。

 

  初一停了下來。

 

  緊張。

 

  緊張什麼呢?

 

  一個燒烤店而已,這會兒晏航也不可能在裡頭。

 

  但還是緊張,突然襲來的緊張讓他都有點兒想上廁所了。

 

  土狗你怎麼這麼沒出息……

 

31

 

  初一在寵物店外隔著玻璃逗了能有五分鐘的小狗, 才又繼續往前走了。

 

  這條路有不少飯店, 大大小小,什麼風格都有, 挺熱鬧的。

 

  走著走著, 初一就習慣性地靠到了路邊, 沒有晏航在,就沒有人把他從牆邊拽出來, 他只能自己注意著。

 

  其實他挺長時間沒這麼走了, 現在也許是因為到了新的環境,就算在實景地圖上已經看了無數次, 但身處其中時, 還是會知道這是個他從來沒到過的地方, 四周是跟他以前生活環境裡完全不同的風格。

 

  這裡比家那邊要繁華不少,兩邊商店的門臉兒也都很洋氣,來來往往的人看上去也都挺時尚的,當然, 他長這麼大主要的活動軌跡也就是從家到學校那一片, 別的地方是洋氣還是土氣, 他並不清楚。

 

  反正自己是挺土的。

 

  特別是跟晏航一比較,就很明顯了。

 

  初一腦子裡轉著的東西很多,有些是不由自主轉的,有些是刻意轉的,他不敢讓腦子閑著,必須要琢磨點兒什麼。

 

  因為再走三十米, 就到小李燒烤了。

 

  現在他和小李燒烤之前還隔著三個服裝店,一個奶茶店,一個餅屋,還有……記不清了。

 

  還有二十米?

 

  十米?

 

  小李燒烤紅色的門臉兒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嚇了一跳。

 

  怎麼就到了!

 

  他速度地低下頭,貼到了一棵樹後面。

 

  這個熟練的動作做完之後,他看著眼前的樹皮,覺得自己有點兒莫名其妙。

 

  還好這會兒天已經有些擦黑了,應該沒有人注意到他。

 

  於是他又從樹後頭走了出來,站在樹旁邊往裡看著。

 

  店裡生意挺好的,桌子差不多都坐滿了。

 

  為了確認,初一又抬頭看了看招牌上的字,沒錯了,就是這裡。

 

  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再次往店裡看過去的時候,下意識地就開始了尋找。

 

  把每桌的人都掃了兩遍之後才輕輕舒出一口氣。

 

  晏航沒在裡面。

 

  他往旁邊走了幾步,抬起頭看了看。

 

  就是這裡吧,晏航拍下那張照片的時候,就是這個角度。

 

  這裡靠近門邊,應該是吃完了之後,走出來拿出手機,也可能是一直拿著手機,然後舉起手機,哢嚓。

 

  初一對著招牌拍了一張。

 

  跟晏航的那張很像,他笑了笑。

 

  “小哥,吃燒烤嗎?”有人在他旁邊問了一句。

 

  初一嚇了一跳,趕緊抬頭看了一眼,一個大叔站在他跟前兒,穿著個圍裙,上邊兒印著“小李燒烤”四個字。

 

  “……不,”初一有些尷尬,“我不,不……”

 

  “光拍照不吃啊?”大叔看著他。

 

  “等人,”初一說,“拍張照,照片報,個地址。”

 

  “直接發個定位多好,”大叔笑了,“年輕人連這都不會啊?”

 

  “我穿,越來的,”初一說,“還沒適,適應。”

 

  大叔笑著往店裡走:“先進來坐著等唄,一會兒人滿了沒桌了。”

 

  猶豫只有一瞬間。

 

  初一跟著他走進了店裡,找了個小桌坐下了。

 

  正好該吃晚飯了,雖然晚飯吃燒烤對於他來說有點兒太貴了,但也不是天天吃,就這一頓。

 

  點菜的時候那個大叔問了一句:“不等朋友了?”

 

  “有事兒來,不了。”初一說。

 

  大叔看了他兩眼,一副我很懂你的表情歎了口氣:“現在的小嫚兒啊,不是那麼好追的。”

 

  “……啊。”初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配合著點了點頭。

 

  “沒事兒,”大叔依舊很懂的樣子,“別放棄,再約幾次試試。”

 

  “好。”初一繼續配合。

 

  理論上來說,哪兒的燒烤都應該是一個味兒。

 

  但也許是今天的燒烤初一點的都是海鮮,也許是這是晏航來吃過的燒烤,總之初一覺得這家的燒烤特別好吃。

 

  也許是店裡只有他是一個人寂寞地吃著燒烤,大叔很同情他,還過來陪他坐了一會兒,還想送他啤酒。

 

  初一很感動地拒絕了,吃完走人的時候,大叔還跟他喊了一句:“再來啊小哥。”

 

  會再來的,明天就又來了。

 

  初一本來想在店外面繼續蹲守,晏航愛吃宵夜,可能晚上會來,但是他的鋪蓋捲兒還沒有著落,這會兒要再不去買,晚上他就得睡床板了。

 

  他只能先趕回去。

 

  不過他並不著急,從晏航走那天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年,在找到晏航這件事上,他已經很穩重了。

 

  初一站在公車上,看著窗外黑了的天和亮起的燈。

 

  而且找到了晏航,該怎麼辦,他並沒有想好,他唯一的念頭只是找到晏航而已。

 

  就像那些沉迷於暗戀的人,只是沉迷在過程當中。

 

  一旦結果出現,反倒有可能手足無措。

 

  ……暗什麼鬼戀?

 

  學校門口有個不大的超市,初一本來有點兒擔心,怕買不到鋪蓋,結果下了車順著路一溜達,發現自己還真是土。

 

  別說超市,連小賣部門口都掛著牌子,各種價位的新生套裝一應俱全。

 

  除了各種床上用品,連牙膏牙刷毛巾臉盆桶,都能一套備齊了。

 

  他挑了一套最便宜的,扛著回了宿舍。

 

  宿舍裡八個人,加上他已經到了五個,他看到自己放在床上的標記物還在原處時松了口氣,跟無痘……張強硬碰硬的那種方式,他不想再用。

 

  畢竟一個宿舍,要一塊兒待那麼長時間呢。

 

  看到初一進來,幾個正聊著天的舍友都停了下來,一塊兒瞅著他。

 

  這種場面讓初一很緊張,把手裡的東西放到桌上又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說了一句:“我叫初,初一。”

 

  “胡彪。”一個黑胖男生沖他點了點頭。

 

  另一個靠在下鋪的男生沒有說話,盯著手機。

 

  “那個是蘇斌,”胡彪幫著介紹了一下,又轉頭看著李子強和張強,“你們見過了吧?”

 

  “見,過了。”初一說。

 

  屋裡之前雖然有人在說話,但估計氣氛也談不上熱烈,這會兒他進了來,全都沒了聲音。

 

  初一把剛買的東西拆開了,盆和桶什麼的放到了櫃子旁邊,拿著鋪蓋準備去上鋪收拾的時候,蘇斌看了他一眼:“你結巴啊?”

 

  這個問題讓初一有些尷尬,也突然有些沮喪。

 

  他一直覺得只要換個新的環境,一切就都會過去,但他忘了,有些東西是甩不掉的。

 

  “嗯。”他應了一聲,爬到了上鋪。

 

  “第一次見到活體的結巴,”蘇斌又說,“可別傳染我們。”

 

  初一撐著床板愣住了。

 

  這種說不上來是自卑還是尷尬還是生氣的感覺非常難受,本來想要多忍耐,要跟同學好好相處的想法,瞬間就被壓了下去。

 

  “那咱,倆有話,話題了,”他說,“我也第,一次見著活,體的傻,傻逼。”

 

  “操,”蘇斌跳下了床,“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他說你是活體傻逼,”李子強也從上鋪跳了下來,走到蘇斌跟前兒,“聽清了吧?”

 

  李子強個兒很高,人也挺壯,站在蘇斌跟前兒整整大了他一圈。

 

  蘇斌說話大概也看人,李子強等著他說下一句的時候,他沉默地轉身拿了牙刷毛巾進了廁所,把門一關。

 

  “還是和為貴。”李子強在初一床沿兒上拍了拍,轉身爬回了上鋪。

 

  “強哥說得對,一個宿舍嘛,大家和和氣氣就最好了,要團結。”胡彪說。

 

  李子強和張強一塊兒看著他。

 

  “你倆誰大誰小?”胡彪問。

 

  於是倆強對了一下生日,李子強大了三個月。

 

  “大強哥說得對,一個宿舍嘛,大家和和氣氣就最好了,”胡彪又重複了一遍,“要團結。”

 

  “你記憶力不錯啊,”張強說,“一字兒不差。”

 

  “小強哥你記憶力也不錯啊,”胡彪說,“兩遍一樣你都聽出來了。”

 

  幾個人都樂了。

 

  李子強伸了個懶腰躺下了:“明天差不多人能到齊了,不知道還有三個人什麼樣。”

 

  “好像是本地人?”張強說。

 

  “本地人還住什麼校啊。”李子強說。

 

  “可能住得遠吧,”胡彪說,“再說住校多自由啊,爹媽都管不著了。”

 

  爹媽都管不著了。

 

  初一鋪好床,也躺下了,看著天花板。

 

  爹媽本來就不管啊。

 

  他早上六點離開家,到現在快晚上十點了,連何教練和小林都問過他情況了,卻一直都沒接到家裡的電話。

 

  他翻了個身沖著牆,雖然已經料到會是這樣,但多少還是有些傷心。

 

  他第一次出遠門,一個人到一個陌生的城市上學,家裡人的態度卻讓他覺得自己仿佛根本不存在。

 

  背後空蕩蕩的。

 

  沒有家人,沒有朋友,只有一個晏航,卻還不知道會怎樣。

 

  初一突然覺得自己眼眶有些發熱,鼻子也微酸。

 

  他趕緊捏住鼻子揉了揉。

 

  蘇斌在廁所裡呆了挺長時間,張強尿急,過去踢了兩次門,他才終於出來了。

 

  “便秘吧你。”張強說。

 

  蘇斌冷笑了一聲,回到自己床上躺下了。

 

  除了他,其他的人用廁所都挺快,洗澡也就幾分鐘,初一很感動,平時在家裡,姥姥姥爺上個廁所能把他逼得去公廁。

 

  洗漱完之後他躺回床上,拿出了手機。

 

  看了看今天自己拍的那張小李燒烤,再跟晏航那張對比了一下,角度幾乎一模一樣了,他很滿意,把照片發到了朋友圈。

 

  不過設了私密。

 

  -小天哥哥同款燒烤get

 

  離開學軍訓還有兩天,早上宿舍幾個人都賴在床上沒起。

 

  初一是第一個起床收拾好自己的,他今天安排得很滿,上午熟悉學校環境,到附近去轉轉,中午吃完飯之後就出去找地方打工。

 

  他手頭的錢買完車票再交完各種費用之後,已經沒剩多少了,多虧何教練的錢,他還能有時間去找工作。

 

  晚飯他打算去小李燒烤對面的一個速食店吃,之前看地圖的時候就發現了,那家速食店很便宜,門口牌子上寫著鹵肉飯13塊。

 

  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漲價。

 

  吃完飯他打算就在對面街找個地兒待著,看看能不能遇到晏航。

 

  “去哪兒?”李子強趴在上鋪問了一句。

 

  “轉轉。”初一說。

 

  “上哪兒轉?”李子強又問。

 

  “……外邊兒。”初一回答。

 

  “哦。”李子強點了點頭,又躺了回去。

 

  “你倆這對話真是廢話經典啊。”胡彪枕著胳膊躺床上樂了半天。

 

  “中午回嗎?”李子強想想又問了一句。

 

  “不。”初一說。

 

  “晚上呢?”李子強繼續問。

 

  “你有什,什麼事兒?”初一有些無奈。

 

  “聚個餐啊,”李子強說,“以後就是兄弟了,不得喝點兒吃點兒嗎。”

 

  “哦,”初一愣了愣,他基本沒機會跟同學相處,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必要的程式,“那……”

 

  “等人齊了吧,”張強說,“現在就五個人,沒什麼意思。”

 

  “小強哥說得有道理。”胡彪點頭。

 

  “四個。”李子強看了一眼正在玩手機的蘇斌。

 

  “那我……出去了。”初一說。

 

  “慢慢轉。”李子強打了個呵欠。

 

  今天初一的心情不錯。

 

  宿舍的同學,除了蘇斌,別的並不像一開始看上去的那麼難以相處。

 

  學校很大,樹很多。

 

  有好幾個球場。

 

  他們汽修專業的還有一個很大的場地,還有一些破車。

 

  今天天氣也不錯,空氣比家那邊要濕潤一些。

 

  呼氣吸氣。

 

  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

 

  他的確是很土,腦子第一句想到的關於大海的歌居然是姥姥總愛唱的這首……

 

  早上起得晚,所以在學校和四周轉了沒多久,上午就過去了。

 

  他隨便找了個小店吃了碗面,就開始了下午的找工作計畫。

 

  工作不是那麼好找的,他很清楚,特別是對於他來說,沒有什麼經驗,還是個學生只能兼職,說話也不利索,需要跟人溝通的活兒就肯定沒人要。

 

  一個下午他先把學校周邊所有貼著招工的店都問遍了,再坐車到了小李燒烤,再把四周一圈能找的都找了。

 

  最後只找到了一個發傳單的活兒。

 

  但是地點很好,就在小李燒烤對面的超市門口發就行,工資可以日結,但因為是從下午做起,所以只有半天的錢。

 

  初一覺得挺划算,等晏航的時間裡還能賺點兒錢。

 

  他和一個女孩兒抱著一大撂傳單去了超市門口,一人負責一邊。

 

  這個活兒對於初一來說,非常輕鬆,遞過去有人接就最好,人家不接也行,翻個白眼他也沒什麼感覺。

 

  一直到天擦黑,他都不知道自己發了多少傳單了,總之手裡還有,他一邊看著路對面的小李燒烤,一邊給經過他面前的人遞傳單。

 

  小李燒烤生意真不錯,剛到飯點兒就坐了好幾桌了。

 

  大叔樂呵呵地忙活著。

 

  不知道晏航今天會不會來吃燒烤,是現在來吃晚飯,還是晚上來吃宵夜,是自己一個人來,還是跟朋友來。

 

  跟朋友來。

 

  初一頓了頓,突然覺得一陣失落。

 

  朋友?

 

  晏航說過他沒有朋友,但吃燒烤,一般人也不會一個人去吧。

 

  晏航以前會跟晏叔叔一塊兒吃燒烤……那現在呢?

 

  一個人買了回去吃?

 

  感覺不太像晏航的風格,那他是跟誰去吃的呢?

 

  是啊。

 

  晏航為什麼會來這裡?

 

  是因為這裡有認識的人嗎?

 

  或者……晏航還在這裡嗎?

 

  初一抬起頭,心裡慌成了一團。

 

  給旁邊的人遞傳單的時候手都是顫抖的了。

 

  “我都出來了,”旁邊這人接過了傳單,一邊看一邊打著電話,“你吃別的不行嗎?非得寬麵條啊?”

 

  初一猛地僵住了。

 

  喘不上氣,心跳得完全沒有了節奏,嘭嘭的炸得他腦袋都快跟著晃了,人也動不了,頭不能動了,肩也不能動了,胳膊也抬不起來了。

 

  只有眼珠子還能移動。

 

  他順著聲音看過去。

 

  看到了拿著傳單的手。

 

  手指修長,稍微有些瘦,骨節清晰卻不突兀。

 

  好漂亮的手啊。

 

  這個世界上,起碼是他的世界裡,擁有這麼漂亮的手的只有一個人。

 

  這聲音,這手。

 

  晏航。

 

  “那行吧,我一會兒隨便買了啊,”晏航沒有注意到他,還是看著手裡的傳單,“嗯,奶茶?我不喝,你要喝我就給你帶……嗯,焗飯唄……”

 

  焗飯。

 

  晏航做的焗飯非常好吃。

 

  晏航要給誰做焗飯?

 

  他跟誰住在了塊兒了?

 

  他的新朋友嗎?還是老朋友?

 

  不知道為什麼,初一突然很沮喪。

 

  為您的孩子找一個真正一對一的英語老師。

 

  晏航把傳單折了一下塞到兜裡,準備一會兒再扔。

 

  轉身準備去奶茶店給崔逸帶杯奶茶的時候,他才突然發現給自己遞傳單的人還一直站在旁邊。

 

  一動不動的。

 

  就這狀態發傳單,手裡那一摞得發到半夜了。

 

  晏航往奶茶店那邊走過去。

 

  過街過到一半的時候,他皺了皺眉,回頭看了一眼。

 

  剛才發傳單的那個人……

 

  他只隨便掃了一眼,幾乎沒看臉,但現在卻老覺得那個人長得像初一。

 

  但想想又覺得自己有毛病。

 

  初一怎麼可能跑到這兒來發傳單,而且發傳單的那個人……他看了過去,那人還站在那裡,低著頭。

 

  晏航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有毛病了。

 

  他怎麼看都覺得那個人是初一,他連臉都沒看清,卻還是覺得整個人的感覺很像。

 

  身邊有喇叭響了一聲,晏航回過神,自己站在馬路正中間。

 

  猶豫了一下,他轉身往超市門口又走了過去。

 

  明明知道這不可能是初一,初一不可能在這裡,更不可能跑到這裡來發傳單,更更不可能的是……這人比初一高太多了,怎麼也有一米七三七四的樣子……他卻還是想過去再看一眼。

 

  在他馬上要走上人行道的時候,那個人突然轉過了身,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晏航愣了愣。

 

  那個人走得挺急的,步子也邁得大。

 

  但不走還好,這一走,晏航幾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走路的姿勢跟初一幾乎一模一樣!

 

  他想也沒想地拔腿就往前追了過去,沖著那人的背影喊了一聲:“初一!”

 

  那人頓了頓,沒有回頭。

 

  但是一秒鐘之後,猛地拔腿就往前狂奔而去。

 

  晏航震驚得看著他跑出去能有二十米了才想起來要追。

 

  就是初一。

 

  就是初一!

 

  天天跟初一一塊兒跑步,這小子跑起來什麼樣他簡直太熟悉了。

 

  晏航拎著一兜剛買的菜追了幾步之後覺得實在太礙事,乾脆把袋子扔進了旁邊的花圃裡。

 

  “初一!”他邊跑邊又喊了一聲。

 

  前面抱著傳單狂奔的初一把手裡的傳單也往旁邊一扔,耍開膀子跑得跟要被人追殺一樣。

 

  神經病啊!

 

  晏航簡直無語了。

 

  大街上他也不想再繼續大喊大叫的,只能咬牙加快步子,偏偏今天穿的不是跑鞋是他媽一雙休閒鞋。

 

  而一年沒見到初一,這小子跑起來跟陣風似的,關鍵是他還穿的是跑鞋,晏航甚至都能從鞋幫那一圈綠色看出來這就是當初自己的那雙NB

 

  初一居然在這兒?

 

  居然還在發傳單?

 

  居然長這麼高了?

 

  居然變了這麼多?

 

  居然……跑得這麼快!

 

  晏航對自己跑步的速度和爆發力一直相當有自信,雖然初一跑得跟飛似的,但他今天要穿的是跑鞋,照樣能追上。

 

  但偏偏不是跑鞋!

 

  “操你大爺。”晏航從兜裡掏出了一把折疊刀,對著初一肩膀砸了過去。

 

  刀砸在了初一肩胛骨的位置。

 

  沒有影響他跑步,但是嚇了他一大跳。

 

  晏航看到他猛地蹦了一下,一邊回頭一邊反手往後背上摸了一把。

 

  “站著!”晏航吼了一聲。

 

  趁著初一愣神的一瞬間,他終於沖到了初一跟前兒,抬腳對著初一的屁股狠狠一腳踹了上去:“我讓你他媽跑!”

 

  初一被他踹了個踉蹌,撞到了路邊的樹上。

 

  晏航過去抓住了他的胳膊。

 

  但意想不到的場面突然出現。

 

  初一胳膊擰了一下,從他手裡掙脫了。

 

  這個力度和技巧讓他很吃驚。

 

  有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認錯了人。

 

  初一轉身還想跑,他迅速抓住了初一的手腕,往背後狠狠一擰,初一壓到了樹上貼著。

 

  “說話。”他頂著初一後背。

 

  “說什,麼。”初一聲音很低。

 

  晏航盯著他的側臉:“真的是你……”

 

32

 

  晏航瞪著初一。

 

  之前雖然從跑步的樣子和鞋子認出了初一, 但又被他一招漂亮逃脫給震得有些猶豫, 現在聽到了這句帶著小磕巴的話時,他才終於可以完全確定這就是初一了。

 

  雖然初一的變化大到他聽到初一說話都還是緩不過勁來。

 

  就這麼擰著初一的手腕把他按在樹上, 好一會兒他才說了一句:“吃飯了嗎?”

 

  話說出來晏航就感覺自己有毛病。

 

  “還, 還沒, ”初一說,“活兒沒, 幹完。”

 

  “什麼活兒?”晏航問。

 

  “傳單, ”初一說完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來,掙扎了一下, “我的傳, , 傳單……”

 

  “別動!”晏航把他手腕往上提了一下,“還想跑?”

 

  “我沒……”初一小聲說。

 

  “小哥抓賊呢?”一個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要幫忙嗎!要不要報警!”

 

  晏航回過頭,一個大叔正在身後挽袖子, 一臉正義地瞪著初一。

 

  “沒, , ”晏航趕緊鬆開了初一,但還是抓著他手腕沒鬆勁,“我們鬧著玩呢。”

 

  “哦,”大叔大概是覺得沒能大顯身手,有些失望,又看了看他倆, “真不用幫忙?”

 

  “真不用,”晏航說,“謝謝您,您真是個好人。”

 

  “沒事兒沒事兒,”大叔笑著擺了擺手,溜達著繼續往前走了,“那你倆接著玩。”

 

  “再跑我抽你。”晏航轉頭看著初一。

 

  “不跑。”初一說。

 

  晏航鬆開了手。

 

  初一果然沒再跑,站在原地沉默著。

 

  晏航腦子裡有太多震驚和疑問,這會兒全翻騰著居然找不出開頭的那一句了,跟初一一塊兒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他才又開口:“你兼職發傳單呢?”

 

  “嗯,”初一往前邁了一步,想想又停下看了看他,指著遠遠地被他扔在路邊的傳單,“我……我得去,撿。”

 

  “撿個屁,不要了。”晏航說。

 

  “那就領不,不到錢了。”初一歎氣。

 

  晏航沒出聲,從兜裡摸了二百塊錢出來塞到了他兜裡:“我帶你吃飯去。”

 

  “不,不是,”初一有些著急,“我不,不能白,幹一下,午啊。”

 

  晏航看著他,想了想,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於是倆人一塊兒過去把灑了一地的傳單又撿了起來。

 

  “給我分點兒,”晏航說,“我……一塊兒發能快點兒。”

 

  “哦。”初一猶豫了一下,把手裡的傳單分了一半給晏航。

 

  初一回到了超市門口,開始發傳單,晏航站在離他三四米遠的地方也在發傳單。

 

  旁邊椅子上還有一兜亂七八糟的菜,之前被晏航扔到了花圃裡,剛又跨進去撿出來的。

 

  初一一直沒敢往晏航那邊看,他現在都還是暈的,暈得很厲害,跟做夢似的,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幹什麼。

 

  他用了一年的時間,來尋找晏航,研究著蛛絲馬跡,又把這片的地圖都快看爛了,哪兒有個什麼店他都知道,垃圾桶長什麼樣他都記得。

 

  現在晏航突然就這麼出現了。

 

  而他連驚喜都沒體會到,居然落荒而逃。

 

  逃跑失敗之後,他居然也沒有激動地跟晏航敘敘舊,居然還讓晏航跟他一塊兒站在超市門口發傳單。

 

  這是什麼久別重逢的戲碼啊?

 

  初一你是不是真的中毒了啊?

 

  晏航可能也中毒了,居然都沒有質疑,就那麼站在旁邊發起了傳單。

 

  人多力量就是大,傳單很快發完了,晏航又陪著初一去回了任務,拿到了半天的錢的。

 

  從寫字樓裡出來的時候,晏航才總算是緩過勁來了。

 

  他退開一步看了看初一:“長個兒了啊?”

 

  “嗯。”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鞋還能穿?”晏航問。

 

  “能,”初一點點頭,“不用加鞋,鞋墊了。”

 

  “你怎麼到這兒來了?”晏航又問。

 

  “上學。”初一回答。

 

  晏航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過去抱住了他,在他背上輕輕拍了兩下:“好久不見啊,土狗。”

 

  初一真的長個兒了,以前還能把他的臉按自己胸口上,現在這麼一摟,鼻尖都能埋到他頭髮裡了,聞得到他洗髮水的味道。

 

  初一頓了兩秒,猛地一伸胳膊,狠狠地抱住了他,很用力,胳膊上帶著因為使勁兒而帶起來的顫抖。

 

  晏航又拍了拍他,沒有說話。

 

  初一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狠狠地抓著。

 

  接著他就聽到了初一很低的哭聲。

 

  “又哭了啊?”晏航低頭想看看他,初一很快地偏開了頭。

 

  “哭吧。”晏航抓了抓他頭髮。

 

  這會兒天已經黑透了,他們在一棟寫字樓的後樓,旁邊沒有人,初一想哭多久都沒問題。

 

  “你走也不,不告訴,我,”初一聲音很低,有些啞,“突然就,走了。”

 

  “對不起。”晏航輕輕歎了口氣。

 

  對於自己的不告而別,他一直很不安,但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害怕初一再被牽扯,他甚至連微信都沒有再打開過。

 

  但怎麼也沒想到,初一會以這樣的方式重新出現在他面前。

 

  “對不起個屁。”初一這次說得很流利,只是帶著濃濃的鼻音。

 

  “別學我說話。”晏航笑了笑。

 

  “就學。”初一說。

 

  “走吧,我帶你去吃點兒東西,”晏航說,“好好聊聊。”

 

  “嗯。”初一悶著聲音應了一聲。

 

  又過了一會兒才鬆開了他,轉身抹了抹眼睛。

 

  “想吃什麼?”晏航問。

 

  “小李燒,烤。”初一說。

 

  晏航看了他一眼,正想說話的時候,他又突然轉過身蹲了下去,一把抓住了晏航的腳踝。

 

  “怎麼了?”晏航嚇了一跳。

 

  初一在他腳踝上摸到了那顆小石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又站了起來,轉身就往街邊走過去。

 

  “一直就沒摘下來過。”晏航說。

 

  “嗯。”初一應了一聲,沒回頭。

 

  其實這會兒去吃小李燒烤,有點兒尷尬。

 

  大叔昨天才見過他,還安慰過他現在小嫚兒不好追,轉天他就帶了個帥哥過來,選擇面是不是也太寬闊了點兒……

 

  “小哥又來了?”大叔果然一看他就認出來了,“今天帶了朋……哎小哥?”

 

  初一非常不好意思,低著頭往裡走,身後的晏小哥跟大叔打了招呼:“叔,還有桌嗎?”

 

  “有,”大叔笑著說,“裡邊兒角落那兒有個桌,這是你朋友啊?”

 

  “是的,”晏航笑了笑,“怎麼,你見過他了?”

 

  “昨天在這兒吃的呢,點了一大盤,”大叔說,“還挺能吃,不過……”

 

  大叔壓低了聲音,但初一還是非常尷尬地聽到了。

 

  “他昨天等小嫚兒呢,沒等著,”大叔說,“你安慰安慰他。”

 

  “……哦。”晏航聽聲音也非常意外。

 

  坐下點完菜之後,大叔送了一紮啤酒過來:“昨天一個人不喝酒,今天倆人可以喝點兒了。”

 

  “謝謝叔。”晏航說。

 

  初一盯著那紮啤酒,感覺頭都不好意思抬起來了。

 

  “我先打個電話。”晏航拿出了手機。

 

  “嗯。”初一應了一聲。

 

  不回去吃飯要打個電話給朋友?

 

  初一那種莫名其妙的失落感又湧了上來,說不出的滋味兒,他拿過杯子給自己倒了杯啤酒,灌了兩口。

 

  冰啤酒下肚,讓他覺得舒服了一些。

 

  “我晚點兒回去,”晏航撥通了電話,“到了我給你電話你再下來拿奶茶吧,嗯……碰上個朋友……”

 

  晏航看了他一眼:“嗯,初一,好……我晚點兒再跟你細說吧……嗯好。”

 

  初一看著他,突然又有點兒興奮。

 

  這個人知道初一,晏航跟這個人提過自己。

 

  “就給自己倒酒。”晏航掛了電話之後伸手去拿啤酒。

 

  初一回過神,搶著把啤酒拿了過來,給他倒了一杯。

 

  “要不一人一紮吧,”晏航沖服務員招了招手,“倒著喝太麻煩了。”

 

  “我……”初一愣了愣,他還沒這麼喝過啤酒。

 

  “再過一陣兒喝冰啤酒就冷了,”晏航說,“先喝夠了吧,我看你剛才喝得挺爽……以前不是還不能喝麼?”

 

  “我是渴,渴了,”初一看著服務員把一紮啤酒放到了桌上,趕緊把已經倒過兩杯的那紮拿到了自己手邊,新上的這紮推到了晏航跟前兒,“我不,不行。”

 

  晏航笑了笑,拿起杯子沖他晃了晃:“土狗來碰一下。”

 

  好看。

 

  晏航笑起來還是老樣子,嘴角挑起,眼神很暖,非常好看。

 

  初一拿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把杯子裡的半杯啤酒灌了下去,很爽。

 

  “我跟我爸的一個朋友,住在這後頭的社區,”晏航往身後指了指,“應該會住挺長時間。”

 

  “啊。”初一放下杯子,突然松了口氣,心情像剛睡醒似的猛一下揚了起來,是晏叔叔的朋友。

 

  但“晏叔叔”三個字,一秒後就讓心情回落了。

 

  “你怎麼會到這兒來上學?”晏航換了話題。

 

  “就,”初一看了他一眼,又盯著啤酒了,“你說念,念個中,專什麼的。”

 

  “我也沒讓你跑這麼遠啊?”晏航說。

 

  初一沒說話。

 

  他突然非常不好意思,不知道該怎麼說,晏航要知道自己看到那張照片之後一天天的都在找線索,估計會覺得他是個變態。

 

  晏航沒說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之後拿起了手機,點了幾下。

 

  “你不會是……”晏航把螢幕對著他,“看了這張照片吧?”

 

  “沒。”初一趕緊否認,都沒敢看螢幕,他知道螢幕上肯定是晏航發在微博上的那張小李燒烤。

 

  “看都沒看就說沒?”晏航說,“那你怎麼會一個人跑這兒來吃個燒烤?”

 

  “老闆讓,我進,進來的。”初一說。

 

  “廢話老闆還能趕你走嗎?”晏航說。

 

  “這就,就是緣,分啊。”初一說。

 

  晏航愣了愣,笑了起來,伸手在他腦門兒上彈了一下:“說吧,怎麼找到我的。”

 

  那就說來話長了,對於一個結巴來說,那這個話說來就格外的長了。

 

  初一不知道要怎麼說。

 

  “是不是看到照片了?”晏航問。

 

  初一點了點頭。

 

  晏航沒說話。

 

  他趕緊抓過啤酒喝了兩口。

 

  “然後找哪兒有小李燒烤?”晏航又問。

 

  初一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晏航沉默了很長時間。

 

  初一不敢抬頭,都快把臉扣到啤酒裡去了,他非常害怕晏航覺得他煩人。

 

  就認識幾個月的人,走了就走了,居然像個變態追蹤狂一樣,不遠萬里地跟過來,什麼毛病啊!

 

  “小李燒烤很多吧?”晏航聲音很輕。

 

  “不,不太多,”初一說,“就……幾個。”

 

  “是不是找了很久?”晏航問。

 

  初一頓了頓,他聽出了晏航的聲音有變化,猶豫著抬了抬眼睛,很快地往晏航臉上掃一眼。

 

  晏航眼眶紅了。

 

  初一愣住了。

 

  “你什麼毛病啊?”晏航伸手過來在他下巴上捏了一下,“你什麼毛病啊初一?”

 

  “對,不起。”初一說。

 

  “對不起個屁。”晏航說。

 

  服務員把他們之前點的烤串兒拿了上來,兩大盤:“還有兩盤,你們先吃著。”

 

  “吃吧。”晏航看著他。

 

  “我昨天沒,沒吃很,多。”初一說。

 

  “知道了。”晏航笑了。

 

  初一拿了條烤魚咬了一口。

 

  “現在在哪個學校?”晏航問,“什麼專業?”

 

  “汽修。”初一說,想說學校的時候發現自己好像記不清了,只得把手機拿出來翻了翻,找到了通知書的照片。

 

  “換手機了?”晏航伸手拿過了他的手機看了看照片,“離這兒不近啊。”

 

  “不遠,”初一說,“一小,時就到。”

 

  “居然學汽修,”晏航把手機還給他,“汽修?”

 

  “嗯。”初一笑了笑。

 

  “髮型誰給你設計的?”晏航看著他。

 

  “理髮師,”初一說,“不過又長,長了。”

 

  “挺的,比原來的強,”晏航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靠到椅背上輕輕歎了口氣,“感覺你變化太大了。”

 

  “怎麼?”初一突然有點兒緊張,咬著魚抬起了頭。

 

  “你是不是一直去練拳?”晏航喝了口啤酒。

 

  “嗯,”初一點點頭,這一年來,拳館算得上是他長這麼大最喜歡的地方了,“每天都,去。”

 

  晏航看著初一。

 

  除了個頭兒高了,樣子也變了一些。

 

  初一以前看著就是個小屁孩兒的樣子,雖然很能貧,但給人的感覺就是個小受氣包。

 

  一年不見,突然就變成了個大小夥子了。

 

  雖然只差了三歲,但晏航第一次在看著初一的時候有了“同齡人”的感覺。

 

  就是吃東西的時候還是老樣子,吃得挺投入,鼻尖兒上吃得都冒小汗珠。

 

  “你不,吃嗎?”初一抬起頭問了一句。

 

  “吃啊。”晏航喝了口酒。

 

  “連籤子一,一塊兒都,吃了?”初一看了他面前的桌子。

 

  晏航笑了,拿了一串掌中寶咬了一口。

 

  他沒吃晚飯,本來挺餓的,這會兒沒什麼感覺了。

 

  初一突然出現,帶給他的不僅僅是驚喜。

 

  震驚,感動,擔心……很多,一塊兒湧上來的時候,把食欲都給擠得沒有表現空間了。

 

  初一吃東西的時候話不多,晏航不開口,他也就一直沉默地吃著,時不時抬頭,遞過來一串肉。

 

  “開學了沒你們?”晏航問。

 

  “後天,”初一說,“軍訓。”

 

  “那你還跑來發傳單,這麼見縫插針啊?”晏航說。

 

  “我一,一直打工,都一年,了,”初一說完露出了有點兒小得意的表情,“我學費都自,自己交的,還有路,費。”

 

  “打的什麼工?”晏航有些意外,初一走個路都要挨著牆,居然能去打工了?還打了一年了?

 

  “拳館打掃衛,生,”初一笑笑,“老闆給開,的後門。”

 

  “挺牛逼啊,”晏航笑著說,想了想又笑不出來了,“你過來上學,家裡是不是沒給你錢?”

 

  初一的笑容迅速淡了下去,吃完一串羊肉之後才很低地應了一聲:“嗯。”

 

  “我自己也,也行。”他又補充了一句。

 

  吃完燒烤結帳的時候,初一搶在晏航之前把錢塞給了老闆。

 

  “你跟我這兒裝什麼首富呢。”晏航說。

 

  “你的錢,首富,”初一說,“剛給,給我的。”

 

  “哦,”晏航看著他,“首富還需要你請我吃麼?”

 

  “我一直想請,請你好,好吃一頓,”初一說,“大餐。”

 

  “那今天這餐很大了。”晏航說。

 

  “以後有更,大的。”初一說。

 

  走出小李燒烤的時候,晏航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十點了,他有點兒著急:“你們學校有門禁時間嗎?”

 

  “不知道。”初一愣了愣。

 

  “十點了,”晏航說,“公車都沒了,我幫你叫個……”

 

  說到一半他停下了,看著初一,初一也看著他,但很快又把目光轉開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不回去了是吧?”晏航問。

 

  初一沒啃聲,靠到旁邊的燈柱上看著路過的車。

 

  “你是結巴還是聾子?”晏航踢了他一腳。

 

  “聾子。”初一回過頭。

 

  晏航看著他。

 

  “不回,”初一說,說完又馬上跟了一句,“行嗎?”

 

  “行,有什麼不行的,”晏航說,“你現在不回家也沒人罵了。”

 

  “嗯。”初一笑了笑。

 

  “走吧,先去給崔叔買奶茶,”晏航說,“他估計要等瘋了。”

 

  “你們住,一起嗎?”初一突然有點兒緊張,他怕一會兒跟著晏航回去,被這個崔叔看到會覺得他是跟蹤狂。

 

  “不住一起,他住我隔壁樓。”晏航說。

 

  “哦,”初一松了口氣,腳步都輕鬆了,“一個,叔還喝奶,茶啊?”

 

  “你斷句斷合適點兒啊。”晏航笑了。

 

  “奶茶,啊?”初一又說了一遍。

 

  “嗯,他晚上不吃點兒喝點兒活不下去,”晏航帶著他走到奶茶店,敲了敲檯面,對著裡面已經趴桌上睡著了的小姑娘說了一句,“打劫!錢拿出來!”

 

  “老闆剛把錢收走!”小姑娘蹭一下蹦了起來。

 

  看到是晏航的時候,小姑娘笑著往桌上拍了一下:“你神經了啊!”

 

  “你這答案是不是有範本,”晏航說,“說得這麼熟練。”

 

  “是啊,要什麼奶茶?”小姑娘問。

 

  “檸檬咖啡。”晏航說。

 

  “就好,”小姑娘利索地開始做奶茶,又往他身後看了一眼,“你弟弟?”

 

  “嗯,”晏航點點頭,“長得像嗎?”

 

  “不像,”小姑娘說,“你長得和氣些,他看著不大好惹。”

 

  “不能吧。”晏航回頭看了看初一,一年不見,初一居然能得到這樣的評價?

 

  沒看出來,也許是初一受氣包的印象在他腦子裡已經根深蒂固,就算已經感覺初一有了明顯的變化,卻還是會覺得他是那個需要自己“罩”的小孩兒。

 

  “你們兩兄弟為什麼長得不像啊?”小姑娘問。

 

  “我倆,隨便長的。”初一說。

 

  小姑娘愣了愣,頓時笑得半天都停不下來。

 

  做好奶茶打好包遞給他們的時候,看了一眼初一,又笑了起來。

 

  “你這撩小姑娘撩得一點兒痕跡都沒有啊。”晏航看了初一一眼。

 

  “我沒,”初一說,“我又不會變,魔術。”

 

  晏航嘖了一聲。

 

  “給我再變,變一個吧。”初一轉過頭看著他。

 

  “為什麼。”晏航說。

 

  “想看,”初一說,“反正你也沒,泡著小,姑娘。”

 

  “你這個嘴欠是一點兒沒變啊。”晏航感歎。

 

  “給。”初一摸出一個鋼鏰兒遞給他。

 

  晏航歎了口氣,一邊走一邊把鋼鏰兒放到了自己手指上:“看著啊。”

 

  “嗯。”初一點頭。

 

  晏航還是老習慣,把鋼鏰兒來回翻了兩圈之後手輕輕一晃,鋼鏰兒不見了。

 

  “哇!”初一喊了一聲,繼續配合,“哪兒去了!”

 

  晏航把手從他身後繞過去,在他臉上輕輕點了一下:“這兒呢。”

 

  初一轉過頭,拿走了他手上的鋼鏰兒。

 

  “不給鼓個掌嗎?”晏航問。

 

  初一沒出聲,低頭看著手裡的鋼鏰。

 

  “怎麼了?”晏航湊過去問了一句。

 

  “我特別,想你。”初一輕聲說。

 

33

 

  我想你。

 

  我很想你。

 

  晏航我很想你啊。

 

  每次路過晏航曾經住的那個房子, 初一都會往那邊看一眼, 但一直也沒有再過街從門口經過。

 

  後來房子又租出去了,一家三口, 每次經過的時候都能看到一個很小的小朋友在門口的學步車裡來回撞著走。

 

  晏航和晏叔叔的氣息淡了。

 

  越是難以再找到痕跡, 就會越想得厲害。

 

  生怕哪天少想了幾分鐘, 就忘了。

 

  很想晏航。

 

  也怕自己會只能這麼一直想下去了。

 

  現在真真切切地跟晏航一塊兒走在路上,聽得到晏航的聲音, 輕輕晃一下就能碰到晏航的胳膊, 甚至可以點播泡妞魔術。

 

  他才算是慢慢回到了現實裡。

 

  他找到晏航了。

 

  晏航沒有走,還在這裡。

 

  晏航沒有說他是變態, 沒有躲他, 沒有因為老爸的事而對他生分。

 

  放下心來之後, 他的想念才變成了真正單純的沒有別的情緒的真正的想念。

 

  但這種肉麻兮兮的話,他從來沒有說過。

 

  能說出這種話,在他看來就兩種情況,梁靜茹的勇氣外賣到了, 或者是脫口而出。

 

  他應該是脫口而出。

 

  開口之前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說完之後他還很吃驚。

 

  初一你說了句什麼玩意兒。

 

  晏航笑了笑, 只是在他肩膀輕輕拍了兩下, 沒有說話。

 

  他覺得這話大概說得都讓晏航沒法接了。

 

  晏航住的社區挺高級的,門口保安站得很直。

 

  初一在地圖上看到過這個社區,但是地圖只到門口的路邊,走不進去。

 

  現在跟著晏航往裡走的時候,感覺很奇妙,安寧而熟悉。

 

  社區裡還有很多樹和花, 這會兒不少人正順著路散步。

 

  “環境真,好。”初一說。

 

  “嗯,一會兒帶你看個小朋友。”晏航說。

 

  “什麼小,小朋友?”初一問。

 

  小朋友?

 

  多小的朋友?

 

  晏航以前在他們那兒住了幾個月,都沒跟鄰居說過話,現在都認識鄰居家小孩兒了?

 

  一直走社區最裡頭的山邊,晏航停下指了指旁邊的一棟樓:“我就住這兒,最頂上。”

 

  “哦。”初一抬頭看了看,看不明白是哪一扇窗。

 

  “崔叔住那一棟,”晏航又指了指旁邊的一棟樓,拿出了手機,“我給他打個電話讓他下來拿奶茶。”

 

  “嗯,”初一點點頭,還沒忘了之前的話題,“小朋友,呢?”

 

  “來,”晏航一邊撥了號一邊往旁邊的花圃走了過去,“奶茶外賣到了。”

 

  掛了電話之後晏航把手機上的燈打開了,往花圃裡照著,初一跟著他,不知道這是在幹嘛。

 

  “找著了!”晏航小聲說,把他拉到身邊,指了指花圃裡被燈照亮的地方,“那兒,能看到嗎?”

 

  什麼小朋友趴在花圃的泥地裡啊!

 

  初一非常震驚,趕緊盯了過去。

 

  盯了能有五秒鐘之後,泥地的草叢間有個東西動了動,初一嚇得一激靈:“耗子啊!”

 

  還挺大!

 

  他跟晏航認識了幾個月,想了他一年,怎麼也沒想到晏航喜歡大耗子!

 

  “你是不是瞎了?”晏航看著他。

 

  “大概嚇,嚇瞎的?”初一也看著他。

 

  “你再看一眼,”晏航說,“是什麼?”

 

  初一轉臉,草叢裡那一坨東西又動了動,這回能看出不是耗子,但也不知道是個什麼,比耗子要大。

 

  “刺蝟啊,”晏航說,“是個小刺蝟。”

 

  “啊!”初一有些吃驚,“刺蝟?你養,養的嗎?”

 

  “不是,”晏航關掉了手機上的燈,“上個月崔叔看到的,在大門那邊,那邊小孩兒多,他就給抓到山邊來了,現在它就在這片兒住著。”

 

  “你說的小,小朋友是,它?”初一看著他。

 

  “啊,”晏航笑了笑,“你以為是個小孩兒嗎?”

 

  “嗯。”初一笑了起來。

 

  “我上哪兒認識小孩兒去,”晏航帶著他回到了樓下,“我對面鄰居長什麼樣我都還沒看清呢。”

 

  崔逸從樓裡走了出來,看到初一的時候愣了愣:“這是初一?”

 

  “是,”晏航點了點頭,給初一介紹了一下,“這是崔叔。”

 

  “崔叔,好。”初一問了好。

 

  “你不說他一米四麼?”崔逸打量著初一。

 

  “一米,四?”初一轉頭看他。

 

  “就是個比喻,”晏航歎了口氣,他的確是給崔逸說過初一很矮,就一四米那麼點兒,“就是形容他……以前……”

 

  “以前就到你腰。”崔逸說。

 

  “啊……”晏航無奈地轉開了頭,他現在知道了,以後再背後說人的時候不能那麼隨意。

 

  “你今天住晏航哪兒嗎?”崔逸問初一。

 

  “嗯。”初一點了點頭。

 

  “那明天一塊兒吃早點吧,按說晏航的朋友來了,我得請個飯,”崔逸說,“結果他也不讓我去。”

 

  “謝,謝崔叔。”初一說。

 

  拿了奶茶之後崔逸就回了樓裡,晏航帶著初一往自己住的那棟走過去。

 

  “一米四也不,不是只,到你腰吧?”初一在他身後說,“你幾,幾米高啊小,哥。”

 

  “你話怎麼還是這麼多。”晏航樂了。

 

  “平時也,不多,”初一站到他身邊,看了看電梯,“我還沒坐,坐過這,樣的電梯。”

 

  “沒坐過電梯?”晏航看著他。

 

  “那種站,著的坐,坐過。”初一說。

 

  “這種也不是躺著的,”晏航說,電梯門打開,他走進去,“這也得站著。”

 

  “我是說那,種步,步,步……”初一歎了口氣,“算了。”

 

  晏航笑著看他。

 

  “那……種……步……梯……”初一想了想又拖著聲音說了一遍。

 

  “我知道。”晏航笑著說。

 

  晏航的房子是個小戶型,很小的,但是裝修得很好,比以前在他們那兒租的那套要高級。

 

  還有個對著山的小陽臺,初一有些羡慕。

 

  自己宿舍八個人,他還沒搶著最靠近窗的那個上鋪。

 

  “你先洗吧?剛跑一身汗,”晏航打開衣櫃,“我給你找衣服。”

 

  “嗯,”初一看著晏航,“你現在上,上班嗎?”

 

  “上班,”晏航拿了一套自己的運動服出來,“在一個酒店的西餐廳,還挺好的,本來想爭取去後廚,但是現在可能要升領班。”

 

  “啊,”初一突然有些興奮,“這麼牛。”

 

  “但是我想去後廚,”晏航笑了笑,把衣服遞給他,“你穿這套吧,現在有個兒了,穿著不會大。”

 

  “是啊以,前一米四就到,到你腰。”初一說。

 

  “沒完了是吧,”晏航嘖了一聲,“剛吃東西的時候還委屈巴巴兒的,這麼快就恢復了?”

 

  “小,孩兒嘛,都這,這樣。”初一笑了笑,抱著晏航的衣服準備去洗個澡,今天在外頭跑了一天,這邊的氣候比家裡那邊潮多了,這會兒還真是挺想洗個澡的。

 

  “我給你找條內褲。”晏航又拉開了抽屜,拿了一個盒子出來打開了,從裡頭拿了一條內褲出來。

 

  初一一看就愣了愣:“這……”

 

  “少兒款,”晏航抖了抖手裡紅白條相間的內褲,“多青春。”

 

  “有中,中老年,款嗎?”初一問。

 

  “沒有。”晏航把內褲扔到了他身上。

 

  “你為什,麼買這,這樣的?”初一看了看內褲。

 

  “這一盒有素色的也有條紋的,露出來的那條是黑的,我就買了,回來一拆,發現還有兩條斑馬,”晏航說,“去洗吧,斑馬不也比你的紅內褲強麼。”

 

  晏航還能記得他的紅內褲,初一不知道是應該感動還是尷尬,說實話他今天穿的都還是紅內褲。

 

  他攢的錢沒太捨得花,就買了幾套衣服,內褲這種東西,還沒破洞他就捨不得買新的。

 

  紅內褲還是在菜市場買的,十塊錢三條。

 

  品質還不錯。

 

  這個品質還不錯,指的是不掉色兒。

 

  菜市場買的很多東西都掉色兒,洗臉毛巾用一個星期了還是阿凡達的效果,白衣服跟菜市場的衣服一塊兒洗過幾次之後都消失了……

 

  初一站在浴室裡,不知道自己都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一堆能想那麼遠。

 

  他把衣服放到架子上,看了看浴室裡的東西。

 

  都挺高級的,這個瓶子那個罐子的也分不清都是什麼,有些上面一個字兒中文都沒有。

 

  初一感歎了一下自己真土啊,然後湊到一個個瓶子跟前兒看著。

 

  “初一。”晏航突然在門上敲了兩下。

 

  “啊?”初一嚇了一跳,用手遮了褲襠之後才想起來自己還是整裝的。

 

  他過去打開了門。

 

  “洗髮水,沐浴露。”晏航幫他拿兩瓶出來放在洗手臺上。

 

  “那些是什,什麼啊?”初一指了指架子上的瓶子。

 

  “都是洗髮水和沐浴露,”晏航說,“不好用就扔那兒了。”

 

  “首,富是不,不一樣哈?”初一說。

 

  “是啊,”晏航說,“羡慕吧?”

 

  “羡慕。”初一笑了。

 

  晏航用東西一直挺首富的,而且都是他從來沒見過的東西,比如那瓶他一直藏著都沒捨得噴的迷魂香。

 

  有時候想想都會覺得沒有底氣,晏航這樣的一個人,帥氣,灑脫,聰明,英語好,生活挺洋氣……怎麼會跟自己是朋友。

 

  一個雖然天天練拳但是還是很土的土狗。

 

  他脫了衣服,擰開了噴頭。

 

  水溫已經調好了,現在天氣還不冷,水溫稍微帶著些溫熱,從身上滑過的時候一下就覺得毛孔全張開了。

 

  初一撐著牆,低頭把自己埋在噴頭灑出來的水花裡。

 

  沖了一會兒他拿過洗髮水倒了點兒出來,很淡的香味,小天哥哥同款洗髮水get

 

  接著拿起沐浴露,再次get

 

  雖然get了同款也沒有什麼意義,但他還是覺得高興。

 

  初一洗完澡拿著自己洗好的衣服走出來想問衣服晾哪兒,看到晏航正坐在客廳的飄窗上抽煙。

 

  大概叼著煙發呆,初一出來他沒有轉身,應該是沒聽到。

 

  初一站在原地看著他。

 

  晏航偏著頭,臉沖著窗外,外面霓虹燈閃動著的紅色光暈打在他側臉上,跳躍著,讓晏航整個人看上去格外的靜。

 

  初一站了能有兩分鐘,都沒敢出聲。

 

  “洗完了?”晏航突然說了一句。

 

  “哎!”初一嚇了一跳,本來以為是自己暗中觀察結果突然反轉,讓他非常尷尬,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怎麼還把衣服洗了?”晏航轉過頭看著他,“扔洗衣機一塊兒洗了就行啊。”

 

  “習慣了。”初一站了起來。

 

  “晾陽臺吧,”晏航掐了煙,從飄窗跳下來,伸手要接他的衣服,“我正好一堆衣服沒晾。”

 

  “哦。”初一應了一聲,轉身回了浴室,把洗衣機裡之前洗好的衣服拿出來放在了盆裡,又端了出去。

 

  “長工之魂長存啊,”晏航歎了口氣,“去吧。”

 

  晏航估計幾天的衣服攢一塊兒洗的,一大堆,算上初一自己的,衣架差點兒不夠了。

 

  晾完衣服回到客廳,晏航去洗澡了。

 

  初一站了一會兒,在客廳裡溜達了一圈,又坐在飄窗上往外看了看。

 

  晏航的老習慣一直沒變,就是坐在窗臺上往外看。

 

  外面其實沒有什麼東西,一片高樓,星星點點的窗戶裡透出來的光,還有高樓頂上各種各樣的燈,有的閃,有的不閃。

 

  窗戶開著,空氣裡明顯帶著濕潤,初一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口。

 

  他喜歡這個味道。

 

  喜歡這個洋氣的城市,喜歡這裡的人。

 

  正打算到陽臺再去看看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

 

  拿出來看了一眼,是小姨。

 

  他猶豫了一會兒接起了電話:“小,小姨?”

 

  “你非常行啊!非常牛逼啊!相當哄哄啊,牛逼哄哄啊!”小姨的聲音傳了出來,“長大了是吧,是個男人啦!”

 

  “我……”初一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我要沒上你家去一趟是不是得過年的時候才知道你跑那麼遠去了啊!”小姨聲音挺大。

 

  “我……怕,怕你……說我。”初一小聲說。

 

  他來這邊上學,基本只有家裡人和拳館的人知道,爺爺奶奶和小姨他都沒敢說。

 

  雖然他一直想離開,但總還是怕被阻攔,特別是被他覺得親近的人,爺爺奶奶,小姨,這幾個人任何一個人開口說你不要去那麼遠,他有可能都會猶豫。

 

  “我說你,我說你,我能說你什麼啊,還怕我說你,你怎麼不怕我現在罵你?”小姨歎了口氣,“這孩子!你現在學校那邊安頓好了嗎?”

 

  “嗯,”初一點點頭,“住下了,學校挺,挺大的,很好。”

 

  “該買的東西買了嗎?錢都交好了?”小姨問。

 

  “都,妥了。”初一說。

 

  “他說都弄好了,”小姨應該是轉開了頭在跟小姨父說話,然後又轉回頭,“一會兒我給你轉點兒錢,你一個人在那邊,不要太省了。”

 

  “我有,”初一趕緊說,“我這兩,兩天找,工作了。”

 

  “你找你的,又不衝突,”小姨說,“本來你上高中了我就給你準備了紅包的,今天去你家也是想帶你出去轉轉買點兒什麼學習用品的。”

 

  “謝謝小,姨。”初一輕聲說。

 

  晏航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初一還低頭看著手機螢幕,盯著小姨給他轉過來的五千塊錢出神。

 

  “喲,”晏航湊過來看了一眼,“財神,挺有錢啊?”

 

  “我小,小姨。”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別著急打工了,”晏航說,“剛到新環境,先適應一段時間再說。”

 

  “哦。”初一應了一聲。

 

  晏航進了臥室:“你睡嗎?”

 

  “我可能,”初一跟著他走進臥室,很老實地回答,“睡,不著,太興奮了。”

 

  “那坐這兒聊會兒。”晏航在床邊的地上坐下了,靠著床。

 

  初一過去坐到了他身邊。

 

  床側正對著落地窗,外面的陽臺是鐵欄杆的,視線沒有阻擋,這麼坐下往外看出去,跟站在陽臺上一樣,能看到很遠的高樓。

 

  “你平時也這,這麼看嗎?”初一問。

 

  “之前總看來著,”晏航說,“這陣兒沒時間。”

 

  “忙?”初一看了看他。

 

  “嗯,”晏航笑了笑,“想考個證。”

 

  “什麼證?”初一很好奇。

 

  “口譯,”晏航說,“崔叔讓我考,畢竟不能永遠做服務員吧。”

 

  “啊!”初一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口譯,他一瞬間都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東西,離他太遙遠了。

 

  遙遠得他啊完了之後都找不到可以繼續說下去的內容了。

 

  “我剛查了一下你們學校,”晏航說,“還挺不錯的,學生就業去的地方都不錯。”

 

  “我都沒查,過。”初一有些不好意思。

 

  “憋著勁都查小李燒烤去了吧,”晏航笑了笑,“你真是……”

 

  初一看著他。

 

  “你就不怕我走了嗎?”晏航問。

 

  “沒想過。”初一低下頭,看著他腳踝上的小石頭。

 

  晏航穿的是條大褲衩,一眼就能看到小石頭,他笑了笑。

 

  “繩子挺結實,我還擔心會斷,”晏航收了收腿,手指在小石頭上彈了彈,“你現在還磨石頭嗎?”

 

  “沒,”初一伸手在小石頭上一下下勾著,“好久沒,沒去找石,頭了。”

 

  “我在樓下撿到幾顆,”晏航拉開旁邊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了個小袋子遞給他,“你有沒有時間給我磨個手鏈啊?”

 

  “有時間。”初一想都沒想就回答了。

 

  晏航撿的石頭挺漂亮,幾顆都是白的,上面帶著很淡的花紋。

 

  “你給設計一下吧,看怎麼弄好看。”晏航說。

 

  “嗯。”初一點點頭,想了想又有些猶豫地問一了句,“你微信是,不是屏,遮罩我了?”

 

  “我一直沒用了,上面除了你,也沒什麼需要聯繫的人,電話號碼都換了,”晏航拿出了手機,“你給我發消息了?”

 

  “嗯。”初一點頭。

 

  “給我發什麼了?”晏航重新開始下載微信。

 

  初一沒想到晏航不光換了手機,換了號碼,微信不用了,甚至連微信都刪掉了,頓時一陣緊張。

 

  如果這次沒有找到晏航,自己可能永遠都找不到他了。

 

  晏航下好微信,又起身從書架上拿了個鐵盒回來坐下了。

 

  打開盒子的時候,初一很快地往裡瞅了一眼,看到了熟悉的東西,那支鋼筆。

 

  “你還留,留著這個鋼,筆?”初一突然有點兒想哭。

 

  “嗯,”晏航從盒子裡拿出了個手機卡,換到了手機上,“不過沒用,怕丟。”

 

  “手機卡也沒,沒扔?”初一問。

 

  “沒,還一直交著錢。”晏航開機。

 

  “真有錢。”初一輕聲說。

 

  “怕你找我。”晏航笑了笑。

 

  “那,那你……”初一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聲音都顫了。

 

  晏航轉頭看著他。

 

  初一努力地控制著自己,拼命咽了咽口水,想把鼻子和腦門兒中間那點強烈的酸脹咽下去。

 

  他今天晚上已經哭過一次了,實在不想再哭第二次。

 

  太丟人了。

 

  他都一個人跑這麼遠出來上學了,這麼牛逼的老爺們兒,當著人的面一晚上哭兩次,簡直是恥辱。

 

  以後晏航不光可以跟人說初一一米四隻到他腰,還可以說他一米四哭起來沒個完。

 

  他現在一米七四,練拳一年,這個人設都還沒在晏航跟前兒立穩就崩了。

 

  他的鼻子酸得眼睛都眯縫了。

 

  “怎麼了?”晏航應該是已經看出來他的情緒,回手從床頭抽了張紙巾放在了他手裡。

 

  “你怕我找,找你,”初一一開口,眼淚就這麼流了出來,“那你還,什麼也,也不說就走,消息也不,不回,你都換,換卡了,還留個號,有屁,用啊!”

 

  “我就算找,找你,也他媽是關,機啊!”初一有些惱火地抹了抹控制不住的眼淚,“你是傻,子嗎!”

 

  晏航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了一句:“牛逼了啊土狗,都會罵人了?真他媽沒看出來啊?”

 

  “我想他,他媽就,他媽!”初一說,“不服憋著。”

 

  “服,”晏航又拿過一張紙巾,在他臉上輕輕按了兩下,“我馬上看看你都給我發什麼消息了?”

 

  “自拍。”初一帶著哭腔說。

 

  晏航還沒點開微信,聽了這話沒忍住笑了。

 

  “笑個屁,”初一說,“新發,型自,拍。”

 

  晏航收了笑容,伸手兜著他後腦勺把他拉了過來,按在了自己肩上。

 

34

 

  又哭了啊。

 

  晏航在初一背上輕輕拍著。

 

  記憶裡初一第一次哭, 是站在他家門口, 哭得非常奔放。

 

  今天的兩次明顯比第一次要收斂了,哭得不再那麼像個小孩兒。

 

  但對於晏航來說, 都還是一樣。

 

  無論初一現在的外表跟一年前有了多大的改變, 看著初一哭的時候, 他還是會覺得像個委屈的小狗。

 

  而他,依然會是有些手足無措。

 

  他去過那麼多地方, 見過那麼多人, 能憑一句話一個神態判斷出很多東西來,但始終只是在別人的世界裡路過, 遠遠地看著。

 

  從來沒有誰在他面前哭過。

 

  眼淚溫熱, 低低的哭泣的聲音就在耳邊, 沒有了距離。

 

  他甚至會跟著初一的情緒心裡輕輕發顫,但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長這麼大,他唯一能感受到的“付出”,就是老爸。

 

  老爸對他的付出, 能讓他扛下無數不安。

 

  而初一, 是第二個。

 

  笨拙而執著, 卻很真。

 

  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去回應,他連一個告別都不知道怎麼開口。

 

  他想得太多,他的害怕,他的擔心,他的惶惑,他都無法表達。

 

  而初一什麼都沒想。

 

  就像初一說的。

 

  哪怕他留著那個舊號碼, 哪怕他留著初一的禮物,甚至那根斷了的紅繩,哪怕他看到漂亮的小石頭會隨撿起來。

 

  又能怎樣呢,如果初一沒有什麼都沒想地就找了過來,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了。

 

  只是眼下,他還是有些措手不及。

 

  初一大概是需要發洩,雖然他什麼都沒有說,但晏航還是能想像他這一年是怎麼過的。

 

  所以他現在哭得特別認真。

 

  之前畢竟是在外面,哭了沒兩下就憋回去了。

 

  現在這兒就他倆,初一就像擰開了水龍頭。

 

  有關的,無關的,所有的委屈和不爽都噴湧而出。

 

  晏航能感覺到自己肩上的衣服一點點被淚水浸濕,貼著初一的帶著溫度,滲開的,透著一點點涼。

 

  初一哭起來的聲音有些沙啞,聽著讓人心疼。

 

  “我看照片了啊,”晏航拍著他後背輕聲說,“你要一塊兒看看嗎?給我講解一下你的新髮型?”

 

  “你智障嗎,”初一抽泣著,完全不要他“不好惹”的形象了,“看個發,型還要講,講解啊!”

 

  “行吧我自己看。”晏航笑笑,點開了微信。

 

  他的微信上除了初一,再沒有別的朋友,全都是各種商家,一年沒有打開過,滿眼的小紅點。

 

  這東西差不多就是他用來偶爾記錄心情的日記本。

 

  而他的心情,也有一年多沒有被自己關注過了。

 

  他還是按老習慣,有些收拾不了的情緒和記憶,就收到箱子裡壓在心低,什麼時候不小心打開了,就什麼時候再想怎麼辦。

 

  看到通訊錄裡那個“1”的時候,他想像著會有很多消息,留很多言,質問他為什麼不辭而別,為什麼突然消失了。

 

  但想想又覺得不可能。

 

  是啊,初一這樣他的自卑和橫在他們之間的那些事,他能發來那張照片都已經需要很大的勇氣了。

 

  不過點開名字之後他愣了愣,然後笑了。

 

  連聊天記錄都沒有,怎麼可能還看得到一年前的照片。

 

  他突然有些慶倖,他差一點兒,就永遠也不會知道有一個小孩兒那麼認真,那麼執著地尋找過他了。

 

  “初一,”晏航把手機放到初一臉旁邊,“你英俊的照片應該是過期了。”

 

  “是嗎?”初一偏過頭,露出一隻眼睛飛快地看了一眼螢幕就又把眼睛壓回了他肩上。

 

  然後把自己手機解了鎖遞給了他:“自己看,吧,我這兒還有,有記錄。”

 

  晏航拿過他的手機看了看。

 

  照片上一年前的初一還是他記憶裡的那個小受氣包,笑得有些傻氣,但是還是可以摸著良心叫一聲小帥哥。

 

  髮型是挺不錯的,比他自己剪的那個狗啃式的強太多了。

 

  他突然有些不敢細想,初一去理了發,拍了張照片,鼓氣勇氣發給他。

 

  卻一年都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在初一頭上抓了抓:“我能看看你別的照片嗎?”

 

  “看唄,”初一哭得已經不像之前那麼奔放了,但嗓子還是啞的,“有個相,相冊裡,都是。”

 

  “嗯。”晏航退出微信的時候,發現初一跟他的聊天是置頂的。

 

  他在初一背上又拍了兩下。

 

  對於他來說,安慰人這方面的能力簡直是零。

 

  初一是個仔細的小孩兒,大概因為沒有自己的房間,沒有自己的安全空間,所以手機裡的這點地盤,就是他真正的私人空間,打理得特別仔細。

 

  照片都放在不同的相冊裡。

 

  一個“小石頭”,一個“風景”,一個“隨便拍的”……

 

  最後一個是“美少年”。

 

  晏航沒忍住笑出了聲:“是美少年這個嗎?”

 

  “嗯。”初一應了一聲,居然聽不出一絲不好意思。

 

  “我來看看這個美少年。”晏航笑著點開了相冊。

 

  裡邊兒都是初一的自拍,數量還不少,都是按時間排序的。

 

  晏航打開了最早的,一張張慢慢看著。

 

  那會兒應該是初一換了手機,理了新髮型,開啟了自拍的征程。

 

  一看就是個從來不自拍的人,角度都找不好,挺帥的一個人經常拍得像個傻子,不過照片越往後,就越熟練。

 

  一開始看照片的背景都是家裡,或者樹洞那條河邊,慢慢地也開始有些街上拍的,但還是延續了他跑步都要挨牆根兒的風格,一張張拍得跟做賊似的,很多連表情都沒整理好就拍了,還有糊成一陣風的。

 

  “糊成這樣了都沒刪啊?”晏航說。

 

  “糊了也,是我。”初一回答。

 

  “也是。”晏航笑笑,掃了他一眼,能看到眼角還是濕潤的,但是總算沒在哭了,估計是眼睛發紅,這會兒還不好意思離開肩膀。

 

  這樣一路看著照片時,晏航有種很奇妙的感覺。

 

  他跟初一有一年沒見了,初一從一個矮小的受氣包,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帥氣的少年,他一直有點兒回不過神來。

 

  直到現在看到照片,一天一天,一個月一個月,半年一年,就像是在填補著這中間的成長。

 

  他就這麼在照片裡眼看著初一從一個有點兒帥氣但是又怯生生的小孩子兒,變成了眼前這個……美少年。

 

  “這是練完拳以後嗎?”晏航晃了晃手機。

 

  照片上初一臉上帶著汗水,額前的頭髮上也有水珠,看著帥氣裡帶著細許小小的酷勁兒。

 

  “嗯,”初一枕在他肩膀上偏過頭,“洗了臉覺得自,自己帥,斃了就拍,拍了一張。”

 

  “是很帥。”晏航笑著說。

 

  這個相冊裡的照片,晏航看了很久,看完一遍之後,又退出去看了看別的相冊,初一的小石頭,那些他熟悉而又陌生的風景,裡面還夾著不少之前他和老爸住的那棟樓,還有很多亂七八糟,大概是當記事本用的照片,裡面還有學校的資料,買衣服的小票……

 

  看完這些,他又回到美少年裡,跟著初一又再慢慢長大了一次。

 

  初一不知道什麼時候靠在他肩膀上睡著了,他用手托著初一的腦袋想給他找個別的地方靠,但旁邊只有床,初一側著身夠不著,他只得又把初一的腦袋放回了肩上。

 

  人這一年年的過著,以為自己已經熟悉一切,卻還是會一不留神,就刻下一段記憶。

 

  晏航往後仰了仰,枕著床沿兒閉上了眼睛。

 

  早上手機鬧鐘響起,晏航睜開了眼睛。

 

  想要習慣性地伸個懶腰的時候覺得渾身酸痛,腰上擰著勁,頭也跟要斷了似的又酸又麻。

 

  他瞪著頭邊的木紋,用了差不多十秒才反應過來。

 

  自己居然躺在地上。

 

  他動了動,發現自己不光躺在地上,還是擰著的,應該是坐著靠著床睡著了之後滑倒下來的。

 

  就這麼擰著睡了不知道多久。

 

  他呲牙咧嘴地坐了起來,看到了在他腿邊趴著的初一,睡得也非常擰巴,跟被打了一頓似的。

 

  “初一,”他用膝蓋在初一背上磕了磕,“起床。”

 

  初一像是被打開了開關,蹭一下彈了起來,一臉迷糊地坐在了地上。

 

  看到他之後,初一笑了起來,臉上還帶著被地板壓出來的紅印。

 

  “笑什麼?”晏航站了起來,活動著胳膊腿兒,“我得去上班了,今天有晨會,不能晚。”

 

  “嗯,”初一笑也起身活動了一下,“我回學校,今天宿,舍還有人要,到。”

 

  “要迎接嗎?”晏航問。

 

  “不,就看,看看。”初一說。

 

  “你的同學怎麼樣?”晏航打了個呵欠,伸手把初一腦袋上豎著的頭髮扒拉倒了,哪怕現在他扒拉初的頭髮得抬高胳膊,也還是忍不住,大概是強迫症。

 

  “不好說,”初一皺皺眉,“五個,人裡倆社,社會哥。”

 

  “包括你嗎?”晏航笑了笑。

 

  “怎麼可,能,”初一搓了搓眼睛,“一激動就,就哭,十條金,鏈子也社,社會不了。”

 

  “早點吃麵條怎麼樣?”晏航往客廳走,“哭包。”

 

  “好,”初一說,“崔叔不,不是要請,客嗎?”

 

  “平時可以,我忘了告訴他今天我要早走了,他起得太晚,一會兒跟他說一聲,”晏航說,“改天讓他請大餐。”

 

  “我請。”初一說。

 

  “你的夢想晚點兒實現也沒事兒,”晏航說,“你還年輕,美少年。”

 

  晏航煮的是意面,初一只一口進嘴,就發現晏航的手藝比一年前提高了很多。

 

  “比以,以前更好,吃了!”他豎了豎拇指,“你還直,播做菜,嗎?”

 

  “沒有,一直都沒再直播了。”晏航說。

 

  “為,什麼?”初一問,“你過,過氣了?”

 

  “滾。”晏航笑了起來。

 

  “以前也沒,沒紅過。”初一歎氣。

 

  “嗯。”晏航擰著瓶子,往他盤子裡撒了點兒胡椒。

 

  “為什麼?不直,播了?”初一又問了一遍。

 

  晏航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放下瓶子吃了一口面之後才說了一句:“我怕小姐姐問我那個小帥哥哪兒去了。”

 

  初一的手輕輕抖了一下,低頭猛吃了兩大口。

 

  “慢點兒,”晏航說,“怕我搶麼。”

 

  “現在可,可以直,播了,”初一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把話說出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臉這麼大,“小帥哥在,在呢。”

 

  晏航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笑了起來,偏開頭沖著電視機一直樂。

 

  “別笑,”初一頓時就更不好意思了,“我是想幫,幫你找個創,收機會。”

 

  這句話說出來,晏航笑得更厲害了。

 

  “哎,”初一歎了口氣,等了半天晏航都沒停,他只得放下了筷子,看著晏航,“笑,您別客氣笑,笑吧。”

 

  晏航轉過頭沖著他又一通笑,然後突然拿起手機對著他拍了張照片。

 

  “拍吧,”初一點點頭,“不收,費。”

 

  晏航低頭看著手機,過了一會兒終於把笑給收住了,在螢幕上戳了幾下,然後轉過來對著他。

 

  初一湊過去看了看。

 

  晏航把他的照片發到了微博上,但是在他眼睛上打了個碼,打碼的圖案應該是精心挑選的——“超有錢”。

 

  “為什麼打,打碼?”初一問。

 

  “保持神秘感,看看小姐姐們還能不能認出你來了。”晏航說。

 

  “我看,看評論。”初一想往螢幕上點。

 

  晏航把手機收了回去,看著他笑了笑:“拿你自己手機看,你不是關注我了麼。”

 

  “我……”初一揉了揉鼻子,也笑了笑。

 

  “你昵稱是什麼?”晏航問。

 

  “保持神秘感。”初一低頭繼續吃面。

 

  晏航得去上班,初一雖然非常不情願,但還是跟著他一塊兒出了門。

 

  路過花圃的時候晏航把他拉了過去,他終於看清了昨天晚上那只小刺蝟,正縮在草叢裡,面前有一小堆切成丁的蘋果。

 

  “誰,喂的?”初一小聲問。

 

  “保安,”晏航說,“就崔叔他們樓面前的那個保安,特別有愛心,還跟它聊天兒。”

 

  “啊?”初一笑了,“能聊,聊得明,白嗎?”

 

  “能啊,”晏航看著他,嘴角挑出了笑容,“小結巴都能聊明白,它又不結巴,肯定能啊。”

 

  “你……不……要……欺,欺……負……人……”初一拉長聲音。

 

  “走,”晏航笑著一拍他的肩膀,“我能跟你坐一趟公車,你下車換乘,我繼續再兩站到地方。”

 

  “嗯。”初一點頭,這個消息讓他非常開心,不過馬上又一把抓住晏航的胳膊,“電!電話!你的!”

 

  “嗯?”晏航愣了愣。

 

  “新號!”初一說,“差點兒忘!了!”

 

  “我打給你,”晏航笑笑,拿出手機,撥了初一的號,“你不說我都忘了,總覺得你在這兒,就沒去想電話的事兒了。”

 

  晏航有公交卡,帶著他一塊上了公車。

 

  “你不,不打車了?”初一跟他一塊兒並排站著,看著車窗外面的街道,有種奇妙的愉快感覺。

 

  “不打車了,這樣比較……普通的生活,”晏航輕聲說,“不開晨會的時候我就走過去。”

 

  初一笑了笑,看著他的側臉。

 

  晏航有些地方變了,雖然不明顯,但他還是能感覺到。

 

  “明天軍訓了?”晏航問。

 

  “嗯,今天領衣,衣服,”初一說,“拍給你,看,美少年。”

 

  “臉呢?”晏航看了他一眼。

 

  “這兒呢。”初一指了指自己的臉。

 

  “英俊。”晏航點了點頭。

 

  初一笑了半天。

 

  好像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開心。

 

  下車的時候他站在車站,一直看著車開得沒影了才收回了目光。

 

  去學校的車開過來,他跟身邊的人一起擠上了車,這趟車路線長,人稍微多一些,不過人貼人的感覺沒有影響初一的心情。

 

  只覺得這個陌生的城市和身邊這些陌生的人都變得親切起來了。

 

  回到學校,校園裡還有陸續到來的新生,還有開始上課了的高年級,初一夾在中間,還是會有一些緊張和不適應,但腳步依舊輕快。

 

  不過上樓回宿舍的時候氣氛就變了,樓道裡站著不少人,有好些都光著膀子,還有人拎著宿舍裡的椅子。

 

  初一停下了腳步,不知道這是什麼情況。

 

  “403的,出不出來,”那邊有人掄著椅子往宿舍門上砸了一下,“操你媽不出來砸門了啊!”

 

  初一愣了愣。

 

  他的宿舍號就是403

 

  “有本事惹事兒!沒本事扛嗎!”又有人喊了一聲。

 

  初一仔細看了一下,除了靠近他們宿舍門邊那三個拎著椅子的人,別的應該都是從旁邊宿舍裡出來看熱鬧的。

 

  他們宿舍裡誰惹事兒了?

 

  李子強?

 

  張強?

 

  除了這倆,胡彪和蘇斌都不像是會惹事兒的人,還是新來的那三個裡的?

 

  現在這情形,初一都不知道該過去還是該躲開了。

 

  他以前的學校,雖然也會有人欺負他,但學校本身管理很嚴,這麼公然在宿舍要打架是不會出現的。

 

  他怎麼也沒想到,這會兒連軍訓都還沒開始,就能碰上這樣的事兒。

 

  正猶豫著,那邊有了動靜,宿舍門似乎要打開,似乎又被人關上了,應該是裡面有人要開,又有人在攔。

 

  “操!”外面的人趁著門開了一條縫的機會,猛地撞了上去,緊跟著幾個人就進了宿舍。

 

  走廊上的人立馬跟著湧了過去看熱鬧。

 

  “不關我事!”有人喊,“門是我開的!讓我出去!”

 

  初一聽出了這是蘇斌的聲音。

 

  接著就是李子強的聲音在吼:“滾你媽逼的慫玩意兒!”

 

  再下去就聽見叮哐的似乎是打起來了。

 

  初一猶豫了大概一秒,往宿舍那邊沖了過去。

 

  沖到門口的時候,正好看到蘇斌一臉不耐煩地從人堆裡擠出來。

 

  “幫我拿著。”初一摸出兜裡的手機遞給了蘇斌。

 

  蘇斌接過了手機,看了他一眼,張了張嘴大概是想說話,初一沒理他,扒開人擠進了宿舍。

 

  宿舍裡三對三正打成一團,不知道是不是為了公平起見,拎進去的椅子都扔在了地上並沒有啟用。

 

  幾個人揮著拳都在近身肉搏。

 

  旁邊地上還有個抱著頭的,是胡彪。

 

  胡彪沒去肉搏,那肉搏的還有一個是誰?

 

  看到初一進來,胡彪壓著聲音喊了一聲:“你怎麼進來了,出去!”

 

  初一沒顧得上理他,撲了上去。

 

  他害怕打架,雖然他打過梁兵,還是兩次,他還練了一年的拳,被何教練忽悠著上臺跟人實戰的次數也已經數不清了,但看到這樣的場面他是會害怕。

 

  也許是從小被人一次一次圍著帶來的陰影吧,他特別害怕。

 

  所以他撲了上去。

 

  李子強的戰鬥力還可以,跟人能扛幾下,張強明顯已經落了下風,被人用膝蓋壓到了地上。

 

  初一過去抓著張強身上那個人胳膊,狠狠地一掄,那人被他掀到了地上。

 

  那人剛想起來,初一馬上往他膝蓋彎後頭勾了一腳,那人立馬又被掀倒在地,再想起來,初一緊跟著又是一腳。

 

  連續三次,他愣是沒能站起來。

 

  張強趁機從地上起來抬腳就要往那人身上踹,初一對著他當胸一把推了過去。

 

  他想喊兩聲,讓這些人都停手,但實在沒攢出那個勇氣,當著一堆人出聲,對於他來說也是記憶深處的惡夢。

 

  於是他只能指了指張強,壓著聲音說:“你呆著!”

 

  連倒三次的那位還想動,初一又指著他,實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又怕說的時候結巴影響效果,於是只是指了指。

 

  看這倆暫時沒動,初一趕緊又去拉李子強那一對兒。

 

  那人應該是剛才挑頭的,這會兒正對著李子強臉上一拳掄過去,初一在他出拳的同時往前,一拳砸在他手腕上,再順勢收手,胳膊肘往他胸口上猛地一撞。

 

  還好長個兒了!

 

  要不胳膊肘都夠不著人家胸口!

 

  這人頓時被撞得一頓,愣了愣馬上對著初一又一拳砸了過來。

 

  這種出拳對於初一來說簡直像是亂來,他一貓腰躲開,接著一記下勾,沒太用勁,但是打到這人下巴上的時候還是讓他腦袋一仰,往後退了兩步。

 

  “站著!”初一盯著他,又把李子強往旁邊一扒拉,李子強一屁股坐到了床上。

 

  場面非常尷尬。

 

  門口一幫目瞪口呆的圍觀群眾,屋裡四個停了手的,全都盯著他。

 

  他多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覺得全身都是僵的,想從窗戶跳出去逃走。

 

  但身後第三個人不打算給他這個機會,突然拿起了一根不知道哪兒拆下來的木條,對著他就要砸。

 

  “操!”李子強吼了一聲從床上一躍而起。

 

  初一幾乎是條件反射,抬手架住了那人正往下掄的胳膊,然後順著一捋,抓住了他的手腕。

 

  接著一按一擰。

 

  晏叔叔教他的,據說晏航一直做不到位。

 

  的那一招。

 

  他第一次把招式用全了。

 

  但是。

 

  卻沒能像他想像中那樣技驚四座。

 

  他大概是太喜歡晏航了,被傳染了。

 

  這人手上的木條並沒有應捏而落,連動都沒動一下。

 

  這就相當尷尬了,比剛才更尷尬。

 

  他倆就跟電視劇結束定格了似地相互瞪著,仿佛是在等下集預告。

 

  這人愣了愣之後咬緊牙關,開始強行往下壓胳膊。

 

  初一覺得他大概是傻了,這麼往下壓毫無意義。

 

  等他力量使足了之後,初一猛地一鬆勁,順著他胳膊狠狠掄下來的慣性往下一壓,接著就把他的胳膊擰到了背後,再往上一提。

 

  這人一個180度向後轉,臉朝下砸到了桌上。

 

  初一按著他,回過頭看了看屋裡的幾個人。

 

  這時候應該說點兒什麼。

 

  同學們好,我叫初一,希望大家有話好好說。

 

  大家剛認識,就這麼打架,是不是不太合適?

 

  ……

 

  “完了嗎?”他說。

 

35

 

  宿舍裡外一片安靜, 連被初一按在桌上的那位也沒顧得上出聲, 跟此次鬥毆參演人員以及觀眾一同愣著神。

 

  大家都不出聲。

 

  自己那句“完了嗎”會有這樣的效果讓他非常意外。

 

  但尷尬還沒有解除,因為他不知道下一句還需不需要他開口, 開口又該說什麼了。

 

  定格了能有十秒鐘, 觀眾席裡有人吹了聲口哨。

 

  初一趕緊趁這個機會松了手。

 

  屋裡幾個人這才都有了動靜, 起身的起身,拍褲子的拍褲子。

 

  對方領頭那個走到了初一跟前兒。

 

  這人個頭兒比初一高, 按初一的感覺, 他比晏航都能高出半個頭了,應該可以與李子強他弟李子豪並肩站立不分高低。

 

  啊。

 

  想到李子豪, 他突然有些感慨, 只是一個暑假而已, 他的那些同學,似乎都已經留在了遙遠的記憶裡。

 

  他一直沒跟任何同學有過什麼交情,一旦沒有人再欺負他,他跟四周所有的同學也就失去了最後一丁點關聯, 他的同學不再記得他, 而他也不知道他們都去了哪, 現在又怎樣……

 

  站在他跟前兒的人清了清嗓子。

 

  初一才猛地發現自己走神了,趕緊收回了思緒,轉身走開。

 

  他轉身的同時,這人開了口:“你……”

 

  初一走神的腦子歸位之後一瞬間被他長久以來的習慣所控制,這麼多人,他不想站在人群中間。

 

  所以哪怕他聽到了這個人出聲, 也突然想到了這個人走到他跟前兒大概是要跟他說話。

 

  也許是要挑釁,也許是要撂點兒話,或者報個山門方便日後尋仇……

 

  但是慣性讓他沒有停下,一直走到了宿舍裡距離人群最遠的窗邊,才回過頭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半張著嘴,臉上表情變幻莫測,跟初一對視了一兩眼之後,他才重新開口說了一句:“你屌,我記著了。”

 

  幾個人撥開人群走了出去。

 

  初一松了口氣。

 

  其實按他多年被欺負的經驗,這種鬥毆沒那麼容易就結束。

 

  估計是因為眼下是在宿舍,又都是新生,相互都還沒個底兒,還怕招來學校的人……

 

  “都散了都散了吧,”胡彪沖還站在門口的觀眾們揮了揮手,一邊把宿舍門關上,一邊說,“沒得看的了。”

 

  門剛要關上,又被推開了,蘇斌擠了進來。

 

  “我操你媽的我正他媽等你呢!”李子強一看到蘇斌立馬就過去了,一把抓住蘇斌的衣領,“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人!”

 

  “你要幹什麼!”蘇斌喊了起來,“怎麼!跟我沒關係的事兒我還得上去挨頓打嗎!”

 

  “算了算了大強哥,”胡彪過去拉著李子強,“消消氣,一會兒還去領衣服呢。”

 

  “領什麼衣服!”李子強瞪著他,“你沒衣服穿了嗎要去領!”

 

  “軍訓的衣服啊,”胡彪歎了口氣,“剛鬧得挺大的了,別一會兒再把學校領導招來了……”

 

  “算了。”張強在旁邊瞪了蘇斌兩眼。

 

  李子強松了手,想想又很不爽地指著蘇斌:“你也別找什麼藉口,這事兒跟我也沒關係,跟張強也沒關係,我們他媽跑了嗎?跟胡彪也沒關係,他跑了嗎!不敢上可以蹲那兒啊!跟初一更沒關係了,他一晚上沒回來呢!”

 

  “對不住大家了,”旁邊有人說了一句,“這事兒就跟我一個人有關係,害你們都被牽連了。”

 

  “不說這些,一個宿舍的。”李子強擺了擺手。

 

  初一這時才看想起來宿舍裡還多了一個人,他往那看了一眼。

 

  靠近門邊雜物架那兒站著個男生,這會兒正在擦眼鏡,看著挺文靜,但剛打架的時候一點兒也不比大強小強弱。

 

  “你那個平光鏡還來回擦個屁啊。”張強說。

 

  “什麼鏡都得擦啊,”那人笑了笑,戴上眼鏡,走到了初一面前,伸出了手,“我叫周春陽,剛才謝謝了。”

 

  “初一。”初一猶豫了一下,伸手跟他握了握。

 

  感覺長這麼大,好像是第一次跟人握手,如此隆重的禮節,他差點兒把左手伸過去。

 

  “去領衣服吧?”胡彪對領衣服這件事念念不忘。

 

  “舍長去領就行,”張強說,“咱們舍長是誰啊?”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地看了一圈兒,最後都轉頭看著初一。

 

  “不。”初一趕緊拒絕,他連小學的四人小組長都沒當過,別說小組長,就算只有兩個人,要選一個幹點兒什麼也不會是他,雖說舍長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官,但總得要辦事兒,他怕自己說不明白話。

 

  不過這個簡單乾脆的“不”,讓幾個人都愣了愣。

 

  初一想補充點兒什麼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緩和一些,但是沒找著。

 

  “那我去領吧,”周春陽說,“領完衣服沒事兒了咱幾個中午出去吃點兒,我請客。”

 

  “我跟你去,”張強說,“你還是別落單吧。”

 

  他倆出門之後,李子強走到初一身邊,遞了根煙給他:“你真他媽牛逼。”

 

  “不,不會抽。”初一說。

 

  “不能吧?”李子強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會兒,把煙回手遞給了胡彪,“你可別跟我裝。”

 

  “沒裝。”初一說。

 

  “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啊?”胡彪叼著煙問他,“你家不是在十萬八千里之外嗎?”

 

  “朋友家。”初一回答的時候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驕傲和滿足感。

 

  朋友。

 

  我不僅有朋友,還可以在朋友家過夜!

 

  “你在這兒還認識人啊?”胡彪說。

 

  “嗯。”初一笑了笑。

 

  “那還不錯,”胡彪說,“剛那幾個都本地的,一個個狂上天了。”

 

  “怎麼回,事兒?”初一問了一句,他一回學校就折騰這麼一通,到現在都沒弄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

 

  “領頭那個,跟周春陽認識,以前就有仇,”胡彪說,“昨天晚上就差點兒要打起來,舍管來了沒打成,結果睡了一宿氣兒沒過去,一大早又來了。”

 

  “來就來,下回來了還打,”李子強說,“我跟你們講,我以前就住校,一個宿舍的就是一夥兒,我們要是不擰一塊兒,以後都得吃虧。”

 

  說完又瞅了一眼蘇斌。

 

  蘇斌一直沒說話,躺在床上玩著手機。

 

  初一看到他玩手機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手機還在他那兒,於是走了過去:“我手,手機。”

 

  蘇斌斜了他一眼,把他的手機拿出來,初一剛要伸手接的時候,他繞開初一的手把手機放在了桌上。

 

  “謝謝。”初一對他這個動作並不太在意,這種待遇他早就習慣了,何況蘇斌是幫他保管手機。

 

  到是在旁邊的胡彪有點兒不爽:“不是我說,蘇斌,一個宿舍的,以後在一塊兒待那麼久呢,你這樣,大家怎麼處啊?”

 

  “宿舍就是睡覺的地方,”蘇斌說,“搞什麼小團體。”

 

  “去你媽的,”胡彪說,“走,外頭站會兒去。”

 

  三個人站到了走廊上,扒著欄杆邊聊邊看著下麵來來往往的人。

 

  初一拿著手機,給晏航發了條消息。

 

  -我們學校的人太兇悍了,一來就碰上打架

 

  晏航大概在忙,過了一會兒才回了消息過來。

 

  -誰惹你你就打,別怵,你現在打兩三個沒問題

 

  -

 

  初一看著幾條相隔了一年的聊天記錄,心裡有種踏實的暖意,跟趴在曬蓬了的棉花上一樣。

 

  旁邊胡彪和李子強一直在聊天兒,初一沒插話,就聽著他們聊。

 

  這還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跟同學這麼並排站在走廊上一塊兒聊天兒。

 

  他總算知道為什麼下課的時候好多人願意這麼站著了,這種愉快的放鬆的感覺,讓人覺得舒服。

 

  聽著他們聊天兒,初一對宿舍裡幾個人有了個大致的印象。

 

  大強小強胡彪和他,都是成績不怎麼樣上不了普高的,蘇斌據說成績不錯,但是家裡困難,就來了這兒,估計非常不爽,覺得跟他們這些人不是一個檔次吧,周春陽本地人,家裡特別有錢,就是來混日子的。

 

  周春陽把軍訓服領了回來,然後幾個人一塊兒去吃飯,蘇斌自然是不跟他們“小團體”一塊兒。

 

  下樓往外走的時候,李子強對於周春陽把蘇斌的那套也拿了回來表達了強烈不滿。

 

  “都捆好的,沒來那倆的都一塊兒領回來了,”周春陽說,“我還現場拆了把他那套扔了麼……想想吃什麼吧。”

 

  “你本地的,還問我們啊?”胡彪說,“你帶路,我們只管吃。”

 

  “那打個車吧,”周春陽說,“去吃西餐。”

 

  “西餐?”李子強看了他一眼,“居然不吃海鮮?”

 

  “急什麼,在這兒還怕沒有海鮮吃麼,”周春陽說,“主要今天我想吃西餐,我拿了我爸的卡,不刷頓貴的有點兒虧。”

 

  “就西餐,”胡彪一聽“貴的”,立馬一拍手,“西餐。”

 

  晏航站在陳金鈴辦公室裡,有點兒發愁:“陳姐,我真沒寫過總結,更別說全英文的總結了。”

 

  “就這個總結吧,”陳金鈴拉開抽屜,拿了份總結遞給他,“我給你看看以前我寫的,大體就是這些內容,你放心寫,不用擔心,有什麼錯誤我會幫你改的。”

 

  晏航拿過總結看著。

 

  “我知道你不想做領班,”陳金鈴說,“現在只是讓你暫時代理一段時間,無論你是想去後廚還是想做別的,餐廳裡的各個崗位都瞭解一下對你也有幫助,對吧?”

 

  “嗯,”晏航笑了笑,“我試試吧。”

 

  他沒跟陳金鈴說過自己不想幹領班,也沒說過自己想去後廚,只能說陳金鈴這個領班不是白當的,對她手下這些人觀察得很仔細。

 

  “寫好直接發我郵箱就行,”陳金鈴說,“一會兒你多盯著點兒,我下午請了假,過兩天要去醫院了,得回去收拾一下。”

 

  “好,”晏航點點頭,“有什麼要幫忙的你跟我們說。”

 

  “不會跟你們客氣的,你有什麼要我幫忙的也要說,”陳金鈴笑了,“凶你們這麼久,沒得凶了我怕不習慣。”

 

  晏航回到前廳的時候感覺壓力有點兒巨大。

 

  這段時間陳金鈴其實一直在帶他,各種工作流程都會跟他講,但是對於晏航來說,壓力不光來自領班這個職位本身。

 

  他在餐廳幹了快一年了,一直沒出過任何錯誤,還被主管直接點名表揚過幾回,但哪怕現在只是個代理領班,也畢竟還有幹了幾年也還是服務員的老員工在。

 

  他長這麼大一直跟著老爸吊兒郞當的,就算想去後廚也一直沒正經計畫過,猛地把這麼個活兒扔給他,他還真是有點兒不踏實。

 

  剛一回到吧台,張晨就湊了過來,在他身邊小聲說:“怎麼?交接了?”

 

  “沒呢,”晏航說,“過幾天吧大概。”

 

  “別有壓力,”張晨說,“你有能力,人緣兒也好,沒問題的,我也會幫你的,我年頭比你長呢。”

 

  晏航看了張晨一眼,笑了笑:“謝謝。”

 

  “不客氣,”張晨說,“下回再教我做兩個菜就行。”

 

  中午客人慢慢多起來,晏航站在吧台看著,這兩天新換了點菜系統,服務員有些還用得不熟,他得隨時注意著,有問題就得馬上過去幫忙。

 

  服務員的活兒他是做得很熟了,但站在這個角度的時候,會發現有很多事平時根本注意不到,誰的著裝有問題,哪兒的衛生沒有及時處理,哪桌的客人不些不滿,哪裡擺台不對……

 

  這種緊張和壓力,他沒什麼地方可以排解,這種時候,他就會特別想老爸。

 

  崔逸對他很好,但畢竟只是老爸的朋友,他不可能像對老爸那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而且崔逸的工作本身就每天忙得跟狗似的。

 

  門口進來了幾個客人,張晨馬上過去招呼了。

 

  要說這些服務員裡,得屬這個小姑娘反應最快了,就是有點兒太大大咧咧,時不時就要出點兒錯。

 

  張晨把幾個客人過去坐下之後,晏航才注意到這是幾個人看上去像是學生。

 

  他們餐廳消費挺高,一般不會有學生過來聚餐。

 

  他又看了兩眼,猛地愣住了。

 

  一個臉沖著這邊的學生抬了頭,往他這邊看了一眼之後跟他同時愣住了。

 

  初一站起來往吧台走過去的時候,幾個人正在點菜,周春陽追了他一句:“哎,你幹嘛去,先點吃的。”

 

  “跟你一,樣。”初一目不斜視地看著吧台那邊說。

 

  “行吧。”周春陽說。

 

  打車過來的時候他其實就一直注意著路線,早上晏航跟他說過酒店的位置,看到路線重合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激動了。

 

  進了餐廳他第一眼就是往周圍的服務員臉上來回掃。

 

  掃了一圈兒也沒看到晏航,還以為不是同一個地方,正失望的時候卻突然看到了站在吧台後頭的晏航。

 

  本來應該第一時間就站起來沖過去,但他卻愣在桌子旁邊好幾秒鐘都不能動彈。

 

  太帥了。

 

  他所有的記憶裡關於晏航的樣子,都是閒散的,休閒裝,運動服,跑鞋。

 

  頂多加上在咖啡廳裡見過晏航穿著醜炸天的工作服。

 

  而現在冷不丁看到穿著黑色制服的晏航,讓他都快有些認不出來了。

 

  他從來沒有想像過晏航還有這樣的一面。

 

  往吧台走過去的時候,初一感覺自己激動得有點兒想順拐。

 

  “先生,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晏航嘴角帶著笑,在他走到吧台跟前兒的時候問了一句。

 

  “想給你拍,個照。”初一瞪著他。

 

  “不好意思,”晏航笑得更明顯了,“我們工作時間不允許拍照。”

 

  “啊。”初一還是看著他。

 

  “如果您想給服務員或者領班拍照,”晏航說,“只能偷拍了。”

 

  “哎,”初一笑了起來,“我那次偷,偷拍,就拍了個鍋,蓋。”

 

  “一會兒我給你們上菜,”晏航笑著說,“你可以慢慢拍。”

 

  “你為,為什麼跟別,人的衣服不,不一樣?”初一盯著他上上下下地看著。

 

  “領班的衣服,”晏航說,“就這兩天才換的。”

 

  “真帥。”初一說。

 

  “一直都帥,”晏航看了看他們那桌,“你同學?”

 

  “嗯,”初一也回過頭,看到周春陽也正往這邊看著,還沖他們點頭笑了笑,“我們宿,舍的。”

 

  “今天打架是怎麼回事兒?”晏航又問。

 

  “說來話,話太……”初一話沒說完,旁邊過來了一個服務員小姑娘。

 

  “航哥,不好意思,”小姑娘說,“那邊客人對菜品有疑問。”

 

  “我馬上過去,”晏航往那邊看了一眼,從吧台後頭走了出來,低聲對初一說,“晚上我請你吃飯,你慢慢說。”

 

  初一點點頭,一邊往回走,一邊看著晏航的背影。

 

  晏航的制服很合身,而且這種制服褲子比晏航平時穿的運動褲顯腿長,這會兒他感覺晏航的腿有一米八。

 

  “你朋友?”胡彪看著他。

 

  “嗯。”初一點點頭,坐回自己位置上,眼睛還往那邊看著。

 

  那張桌子坐的是一對老外夫妻,晏航過去之後,他們就開始說話。

 

  聲音都很低,這個距離初一也不可能聽得到他們在說什麼,但肯定不是中文,而且看上去語速很快。

 

  語速這個東西,初一一向很敏感,因為他語速非常慢。

 

  晏航帶著微笑始終應答輕鬆的樣子讓他第一次在晏航神奇的朋友圈之外瞭解到了他的英文水準。

 

  “幫你點了個鱈魚,”周春陽說,“沒問題吧?”

 

  “沒問題,”初一說,“我都沒吃,吃過。”

 

  “你朋友是領班吧?”李子強說,“剛說來這兒的時候你怎麼沒說?”

 

  “我不,知道他在,這兒。”初一說。

 

  “你朋友叫什麼?”周春陽喝了口水小聲問。

 

  “晏航,”初一看了看他,“怎麼?”

 

  “沒,”周春陽往那邊又看了一眼,“以前跟我爸來吃的時候沒見過他,以前這兒的領班是個美女。”

 

  “你大概是就能看到美女,”胡彪說,“男的看不見。”

 

  “那可不一定。”周春陽笑了笑。

 

  晏航跟那桌客人說完話之後就走開了,初一也沒好意思一直盯著他。

 

  不過一直有點兒走神,李子強他們說話他也沒注意聽,直到晏航端著託盤過來,他才回過神。

 

  “我們都是初一的同學,一個宿舍的。”李子強說。

 

  “剛聽他說了,”晏航笑了笑,把菜放到桌上,“你們幾個關係最好。”

 

  “那是,早上剛一塊兒跟人幹了架呢,”李子強說,“沒開學我們汽修就出名了,以後我們宿舍就指著初一罩了。”

 

  晏航看了初一一眼,初一頓時一陣不好意思:“誤,誤會。”

 

  “能給個名片嗎?”周春陽看了看晏航。

 

  “可以。”晏航從口袋裡拿出了名片夾,抽了一張遞給了周春陽。

 

  初一突然有些鬱悶。

 

  晏航有名片呢,自己居然不知道,早知道昨天就應該要一張。

 

  雖然不知道要張名片來幹嘛使。

 

  “也給我一張吧。”胡彪一看立馬也湊熱鬧地說。

 

  “我也來一張。”張強跟著。

 

  晏航笑了笑,給他們也都遞了名片,然後看了看初一:“你就不用了吧?”

 

  就這一句話,初一的情緒突然就被拉了起來。

 

  “要。”他笑著說。

 

  晏航於是也遞了一張給他:“你們慢慢吃,有什麼就叫我。”

 

  “晏航,”周春陽看著名片,又轉頭看了看晏航的背影,“你朋友看著沒多大年紀啊,都做到領班了?”

 

  “他特別,牛逼。”初一說。

 

  “看出來了。”周春陽笑笑。

 

  那必須能看出來,我早就看出來了。

 

  初一把晏航的名片放進口袋裡,跟小皮衣鋼鏰兒貼著。

 

  他們這桌一直是晏航親自上菜,還送了甜點和飲料,初一有種說不上來的幸福感。

 

  長這麼大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覺,他甚至連相似的描述都沒找到。

 

  這頓飯花了周春陽不少錢,初一沒看到菜單,不知道價格。

 

  周春陽跑去吧台找晏航結帳的時候,他聽張強和胡彪在幫周春陽算帳,這才突然反應過來,晏航工作的這家西餐廳,非常高級。

 

  “不讓服務員過來結帳是不是怕咱們有負擔啊,”胡彪說,“這也就他能請得起了,咱們平時也就是擼個串兒。”

 

  “人請你吃你就吃,”李子強說,“感慨個屁,人又沒讓你回請。”

 

  初一一直沒出聲,托著下巴看著吧台那邊。

 

  周春陽不知道說了什麼,晏航笑了笑。

 

  嘖。初一拿起杯子灌了兩口水。

 

  結個賬還非得跑到吧台找領班結,今天這頓飯他跟晏航說的話加一塊兒都沒周春陽跟他說的多。

 

36

 

  吃完飯他們走的時候, 晏航把他們送到了電梯口。

 

  不知道的客人估計得以為他們是什麼貴賓, 連服務員都有兩個要一塊兒跟出來,讓晏航給攔回去了。

 

  “航哥就別送我們了, ”胡彪說, “我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

 

  “沒事兒, ”晏航按下了電梯按鈕,“初一的同學, 挺大的人物了。”

 

  “有時間上我們學校玩吧, ”周春陽說,“我們那邊有家特別好的燒烤, 到時一塊兒過去擼串兒。”

 

  “好。”晏航笑了笑。

 

  小李燒烤就挺好的, 其實並不需要跑那麼遠到學校旁邊去吃。

 

  初一看著電梯上的樓層顯示。

 

  “我下班給你打電話。”電梯到的時候晏航湊到他耳邊輕聲說。

 

  “嗯。”初一點點頭。

 

  進電梯之後他看著站在外面的晏航。

 

  之前他沒有見過晏航穿黑色, 晏航的衣服大多是淺色,沒想到穿黑色會這麼好看。

 

  他很羡慕晏航,能把衣服穿出這樣的效果,找不到一絲他穿運動服時的樣子, 從身材到氣質, 都很完美。

 

  電梯門關上之後, 他靠到轎廂上。

 

  記不清是哪年過年的時候了,小姨想給他買身西服,帶著他上店裡去試,套上衣服之後他還挺興奮,覺得自己下一秒可能就要帥遍全城了。

 

  結果往鏡子跟前兒一站,他嚇得轉身就跑回了更衣室, 生怕再有多一個人看到他身上仿佛偷來的一套西服。

 

  那之後他就覺得自己還是穿校服比較安穩,校服人人有,穿得再難看,別人也不會多瞅你一眼。

 

  安全。

 

  他輕輕歎了口氣,什麼時候能像晏航一樣,把什麼衣服都穿出帥氣來?

 

  “初一?”旁邊有人叫了他一聲,初一回過神,發現已經跟著幾個人走到了酒店門口,正等著計程車開過來。

 

  “嗯?”他應了著。

 

  “加一下啊。”胡彪晃了晃手機。

 

  “哦。”他這才注意到幾個人在加好友,趕緊拿了自己的手機出來,跟大家互相加上了。

 

  “你朋友說他沒有微信,”周春陽說,“真的假的啊?這年頭還有人沒微信的?”

 

  “誰?”初一覺得自己耳朵都立起來了。

 

  計程車停在了他們面前,周春陽拉開副駕的門:“晏航啊。”

 

  這回頭發好像也立起來了,初一沒忍住,用手往自己腦袋上抓了兩下:“他不,不用。”

 

  “哦。”周春陽沒再說別的。

 

  大家都上車之後,初一看著車窗外面,感覺自己是不是應該反省一下。

 

  對於他來說,晏航很重要,非常重要,長這麼大他唯一的朋友,唯一一個會跟他輕鬆聊天兒,會叫他去家裡吃飯,會做東西送給他,會給他變魔術……

 

  也許別人會有很多這樣的朋友。

 

  但他只有晏航一個。

 

  他覺得晏航很好,很帥,很聰明,很牛逼……

 

  當突然發現還有別人也這麼覺得,也像他一樣會主動接近晏航時,他就會非常緊張。

 

  有一種什麼寶貝要被搶走了似的感覺。

 

  其實朋友,每個人都有很多,有些特別要好,有些一般般要好,他跟晏航應該是特別要好的那種,但不知道為什麼,面對周春陽跟晏航連朋友都算不上只不過是說了幾句話的關係時,他卻會非常緊張。

 

  ……他覺得自己和晏航特別要好,那晏航呢?

 

  一路上幾個人都在聊天兒,只有他沉默不語,平時他就不愛跟人說話,這會兒就更不想說了。

 

  鬱悶著呢。

 

  他們回到宿舍的時候,蘇斌依然躺在床上玩手機,唯一的變化就是手機上多了一個充電寶。

 

  初一非常佩服他,別說玩手機,他連睡覺都堅持不了這麼長時間,從早到晚從黑到白的。

 

  “那倆到了?”張強看到最後空著的兩張床上放了行李,轉頭看著蘇斌。

 

  “嗯。”蘇斌應了一聲。

 

  “人哪兒去了?”張強又問了一句。

 

  “我哪知道。”蘇斌說。

 

  “我他媽早晚收拾你。”張強說。

 

  蘇斌沒出聲,跟自己的手機繼續深情對視著。

 

  下午沒什麼事兒,按初一自己的計畫,是想繼續去找地方打工,發傳單其實還不錯,時間靈活,也不算累,在沒有找到長期打工的地方之前,初一覺得這是個很好的臨時兼職。

 

  不過計畫落空了。

 

  他睡了一小會兒準備出去的時候,宿舍裡最後到的兩個同學回來了。

 

  一番交流之後初一知道了他倆跟周春陽一樣都是本地人,而且還是一個初中的,高個兒叫高曉洋,矮個兒叫矮……吳旭。

 

  初一覺得他倆很好,看上去起碼是兩個正常的學生,不社會,也不古怪,而且吳旭比他矮。

 

  宿舍裡八個人,只有吳旭一個人比他矮,這讓他非常感動,差點兒就全比他高了。

 

  出門找工作的計畫因為他倆回來落空了,三個本地人很熱情,立馬就要帶著他們上附近轉轉。

 

  其實學校附近沒什麼可轉的,初一之前就已經轉遍了,連打工的地方都沒找著。

 

  不過他還是跟著一幫人出了門,畢竟就連學校組織的活動他也是獨自一個人待著,這種同學之間自發組織的,哪怕是這種漫無目的的閒逛,他也從來沒有體會過。

 

  -我剛跟同學閒逛了一大圈,剛回宿舍

 

  晏航低頭看著初一發過來的消息笑了笑,受氣包土狗也開始跟同學一塊兒玩了。

 

  雖然他對於“同學”的概念停留在很多年前,並且因為他實在不喜歡上學而沒留下什麼印象,但卻還是能從初一這句話裡感受到他的開心。

 

  初一的同學還行,雖然除了那個周春陽,都是傻小子,但是看得出來,他們沒有因為初一的結巴對他有什麼排斥。

 

  畢竟這裡沒有人知道初一的過去,沒有人見識過他的家庭,也沒有那種如同慣性一般從眾欺負人的環境。

 

  不過這肯定不是全部,聽初一同學的意思,他肯定還幹了點兒什麼讓大家能迅速接受他的事兒。

 

  嘖。

 

  小土狗現在真是非常牛了,都快變牛頭梗了。

 

  “航哥,”一個服務員小姑娘走過來,“你有空嗎?”

 

  “怎麼?”晏航看著她,老服務員都叫他名字,新來的服務員都管他叫哥。

 

  “我明天跟小彭想換個班,”小姑娘有點兒緊張,“他也同意了,我想問問你行不行?”

 

  “換班的原因?”晏航問。

 

  “我家裡有點事兒,”小姑娘說,“明天得去辦。”

 

  晏航拿過排班表看了一眼:“行,你倆換吧。”

 

  “謝謝航哥。”小姑娘跑開了。

 

  晏航看了一眼餐廳,已經沒有客人了,衛生盯著打掃完他就可以下班了。

 

  他給初一發了條消息過去。

 

  -我一會過去找你,大概還有半小時可以走了

 

  -別跑過來了,太遠了,我去小李燒烤跟你匯合

 

  -你餓了吧?想吃燒烤?

 

  -吃什麼都行,我現在出門了

 

  -行吧

 

  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初一這麼心急火燎的,他也莫名其妙地有點兒著急,直接拿了抹布就過去開始幫著一塊兒收拾。

 

  多虧現在他還只是代理領班,很多工作並沒有全都交接過來,之前雖然有夜班經理,但陳金鈴依然每天九點多十點了才會下班。

 

  衛生都做好之後他去更衣室換了衣服,一出來就看到張晨跑了過來。

 

  不要有事,不要有事……

 

  晏航看著她,心裡一直在默念。

 

  “以為你走了呢,”張晨把幾張列印的單子遞了過來,“剛經理拿過來的新菜單,得你來翻譯了吧?”

 

  “我翻嗎?”晏航問,他還從來沒翻譯過菜單。

 

  “以前都是陳姐翻的。”張晨說。

 

  “嗯,”晏航接過來看了看,內容不算多,不過一大堆單詞看得他有點兒蒙,“我明天拿給他。”

 

  “你又出去?”胡彪坐在桌上打電話,看到初一拿著手機往外走,有些吃驚地問了一句,“你真是精力旺盛啊。”

 

  “嗯。”初一應了一聲。

 

  精力相當旺盛了,是去找晏航,讓他現在跑步過去,他都沒問題。

 

  “哎等等,”胡彪在他要出去的時候又叫了他一聲,然後捂著話筒壓低聲音問,“初一,你有什麼外號嗎?”

 

  “什麼?”初一愣了愣。

 

  “就是外號啊,什麼名號啊之類的?”胡彪還是壓著聲音。

 

  初一看著他,非常迷茫。

 

  外號?

 

  他的外號大概就是結巴?

 

  還名號?

 

  名號是什麼玩意兒?

 

  “啊?”胡彪很執著而急切地看著他,“比如我的外號就是大虎!”

 

  啊!

 

  初一感覺自己有點兒明白了,以此類推他的外號就應該是大一。

 

  ……聽起來非常奇怪,不如動物好聽。

 

  啊!

 

  他突然非常明白了,看了一眼胡彪:“土狗。”

 

  “什……土什麼?”胡彪愣住了。

 

  “狗,”初一說,“土狗。”

 

  他很喜歡這個名字,晏航每次這麼叫他,他都覺得很親切。

 

  胡彪瞪著他看了好半天,最後鬆開遮著話筒的手,對著手機說了一句:“土狗。”

 

  初一不知道胡彪這是在幹嘛,他也沒時間去問了,他著急去小李燒烤等晏航,於是轉身出了宿舍。

 

  土狗出門了!

 

  他一串小跑著下了樓。

 

  晏航本來以為得是他先到小李燒烤,結果一進門,大叔就指了指窗邊的桌:“那桌。”

 

  初一笑得很愉快地沖他招了招手。

 

  “你這麼快?”晏航走過去坐下,看著初一,“公車?”

 

  “打車。”初一揉了揉鼻子。

 

  “財主啊,居然打車了?”晏航笑了。

 

  “公車人太,多了,”初一歎了口氣,“我們學校的學,學生都這,會兒出來,我擠,不上去。”

 

  “打車過來挺貴吧?”晏航說。

 

  “不,先坐小,小巴,”初一說,“再打的車。”

 

  晏航笑著沒說話。

 

  “這是什,什麼?”初一指了指他放在桌上的菜單。

 

  “我們的新功能表,我拿回來翻譯的,”晏航說,“你要看嗎?”

 

  “看。”初一一臉好奇地拿了菜單過去打開了。

 

  只看了一眼,他就愣住了。

 

  “我以為中,中文的呢。”他看著滿篇的英文。

 

  “英譯中。”晏航說。

 

  “菜名,為什麼這,麼長?”初一有些不理解,指著第一行,“這什麼?”

 

  “strawberry parfait,”晏航看了一眼,“草莓巴菲。”

 

  “啊。”初一感覺自己的確是很土狗了,英文聽不懂也就算了,中文都只能聽懂一半。

 

  但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晏航說英文,跟他平時說完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初一看著他好一會兒,然後才又低頭指著另一串英文:“這個呢?”

 

  “black forest gateau,黑森林蛋糕。”晏航笑了笑。

 

  “蛋糕不是KK……K克嗎?”初一問。

 

  “gateau應該是更標準的說法,”晏航勾了勾嘴角,“我也不認識,我猜的。”

 

  “那……”初一手指戳在紙上往下劃著,其實他對這些東西沒什麼興趣,就是想聽晏航說話。

 

  非常好聽,而且非常酷。

 

  “terrine of foie grasfillet of sea bass,”晏航順著他手指的地方往下念,“法式鵝肝和無骨鱸魚,這些都挺簡單的,我們服務員幹時間長點兒都知道。”

 

  “嗯。”初一托著下巴,其實他感覺晏航在說什麼他都沒聽清,就覺得好聽。

 

  “怎麼了?”晏航問。

 

  “沒,”初一笑了笑,“你說英,語真好,好聽。”

 

  “是麼,”晏航也笑了,“我聽你結巴也覺得很好聽。”

 

  “別……欺……負……人……”初一說。

 

  “沒欺負你,”晏航說,“現在你這麼牛,誰還敢欺負你,給我說說吧,在學校是不是幹了點兒什麼,一宿舍的人都讓你給罩了?”

 

  “沒,”初一頓時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拉,拉了個架。”

 

  “拉架?”晏航愣了愣。

 

  “就別的宿舍過,過來打人,”初一說,“我給拉,開了。”

 

  “幾個人啊?”晏航問。

 

  “六個。”初一說。

 

  “……你很可以啊?”晏航看著他,“打群架呢,你一V六啊?”

 

  初一沒說話,總覺得在晏航跟前兒說這些有點兒賣弄,晏航打架有多輕鬆他是見過的,就抬抬胳膊的事兒。

 

  “約個架吧,”晏航笑著說,“有空找個地兒咱倆試試。”

 

  “試什麼?”初一愣了。

 

  “打架。”晏航說。

 

  “不。”初一嚇了一跳,他知道自己現在打幾個人沒問題,但是跟晏航打,他連想都沒想過,晏航打架不光厲害,動作還很漂亮,之前剛開始練拳的時候,晏航隨便一抬腿就能把他放倒在地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倒地的時候他滿腦子就只有三個字,好瀟灑啊。

 

  哦四個字。

 

  “為什麼?”晏航問。

 

  “怕把你打,哭了。”初一說。

 

  “哎喲,”晏航笑了起來,“快把我打哭吧,我好幾年都沒哭過了。”

 

  “等我有,空的。”初一點點頭。

 

  “你怎麼這麼不要臉呢?”晏航笑著遞了一串羊肉給他。

 

  “在你這兒還要,要什麼臉。”初一說。

 

  晏航突然沒了聲音。

 

  初一咬了一口羊肉,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抬眼看過去的時候,發現晏航看著他,眼神有些飄。

 

  “怎麼了?”初一一陣緊張,怕自己說錯了話。

 

  “沒,”晏航喝了口啤酒,過了一會兒才又輕聲說了一句,“突然想起我爸了。”

 

  初一不知道是什麼會讓晏航突然想起晏叔叔,但是現在晏航這一句話,卻的確是讓他心裡一顫。

 

  不僅僅想起了晏叔叔,想起了老爸,想起了死掉的老丁,想起了他已經開始慢慢能不再去想的那件事。

 

  還想起了這是他和晏航之間懸了一年之久而且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落下來的一把刀。

 

  “明天軍訓了?”晏航很快換了話題。

 

  “嗯,”初一點了點頭,“衣服領,好了。”

 

  “還沒拍照給我看呢。”晏航說。

 

  “明天,”初一想了想,突然直起身把手機拿了出來對著晏航,“差點兒忘,忘了。”

 

  “要笑麼?”晏航看著鏡頭。

 

  “都要。”初一說。

 

  晏航笑了笑,他按了一下快門,好看。

 

  晏航咬了一口魚,他按了一下快門,好看!

 

  晏航喝了口啤酒,他按了一下快門,超級好看!

 

  “沒完了啊?”晏航說。

 

  “再來一,一張。”初一說。

 

  晏航笑著沖他眯了眯左眼。

 

  初一按下快門的時候手都抖了一下。

 

  還好,沒糊。

 

  低頭看照片的時候,晏航拿出了手機,對著他哢嚓了兩下,然後看著手機:“我們土狗的睫毛真長啊。”

 

  “我們”這兩個字讓初一猛地有些恍惚。

 

  一直到吃完燒烤都沒緩過勁來,跟著晏航順著路往公車站走的時候,他一直有點兒迷糊。

 

  “這些帶給你們宿舍的人,”晏航把手裡拿著的一個袋子遞給他,“要不你打個車得了,涼了不好吃了。”

 

  “哦。”初一接過袋子,他都沒注意晏航什麼時候還打包了一堆燒烤。

 

  晏航提到宿舍的人,讓他突然想起了周春陽。

 

  他皺了皺眉,看著晏航的側臉,憋了能有一分鐘,最後還是沒憋住:“他問你要微,微信號了?”

 

  “誰?”晏航轉過頭。

 

  “周春陽。”初一說。

 

  “那個小帥哥麼?”晏航笑了笑,“是,不過我跟他說我不用微信,我微信上就你一個朋友,也不想加別人了。”

 

  聽到晏航的這個回答,初一有些激動。

 

  就你一個朋友!不想加別人!

 

  但還沒等他激動完,又突然反應過來:“小帥,哥?”

 

  “嗯?”晏航看著他,“誰?”

 

  “周春陽小,帥哥?”初一瞪著他。

 

  “啊,”晏航頓了頓,往車站看板上一靠就樂了,邊笑邊往他臉上輕輕拍了一下,“不帥,你最帥,你才是小帥哥。”

 

  初一沒說話。

 

  有點兒不好意思,感覺自己這回見著晏航以後一直有點兒緩不過勁來,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有空車,”晏航揚了揚胳膊,一輛計程車靠了過來,他拉了初一一把,“走吧,小帥哥,美少年,英俊的土狗,晚上早點兒休息,明天換了軍訓服記得讓我看看。”

 

  “晚安。”初一本來還想再說點兒什麼,又覺得自己這狀態還是閉嘴合適,於是沒再說別的,直接上了車。

 

  “晚安。”晏航扒著車窗說了一句。

 

  無論什麼時間,無論吃沒吃飽,燒烤這種東西都有同樣的魅力。

 

  一兜燒烤拿回宿舍,沒五分鐘就被瓜分完畢了。

 

  “好哥們兒,”李子強說,“出門浪還沒忘了宿舍哥幾個。”

 

  “明天出去擼串兒吧,”張強說,“今天不是看到好多燒烤店麼。”

 

  “行啊,”高曉洋馬上點頭,“一晚上呆宿舍裡太難受了。”

 

  “打牌。”胡彪一拍桌子。

 

  眾人紛紛點頭。

 

  “我不會,”初一說,“我睡覺。”

 

  “地球上居然還有不會打牌的人?”吳旭有些吃驚。

 

  “我昨天剛,到地球,”初一一邊往上鋪爬一邊說,“還沒適,應。”

 

  “那行吧,”吳旭說,“你看我們打,特別簡單,有幾回就適應了。”

 

  “好。”初一趴在床上笑著點了點頭。

 

  這種同學之間開開玩笑,輕鬆說話的感覺,他非常享受。

 

  除了看到周春陽的時候有點兒不爽。

 

  其實周春陽人挺好的,大方,不社會。

 

  初一歎了口氣。

 

  軍訓一共十天,相比初中的時候要長得多了。

 

  懶散了一個暑假的人,早上六點半要起床,簡直是個惡夢。

 

  全宿舍只有初一個人按時起來了,他洗漱完出來的時候周春陽打著呵欠下了床。

 

  “你真行啊,”他看著初一,“我以為我最早呢。”

 

  “要不要叫,他們?”初一問,七點集合,再不起都得遲到。

 

  “叫,”周春陽從架子上拿了個飯盒,往桌上一敲,喊了一聲,“打就打!”

 

  初一嚇得差點兒一蹦。

 

  “我操!”李子強從床上彈了起來,“打誰!”

 

  “打!”張強也彈了起來。

 

  “要遲到了,”周春陽說,“趕緊的,一會兒早點都來不及吃了。”

 

  “起床了啊,集合了啊!”宿舍門被老師敲響了,“都起了沒!”

 

  “起了!”胡彪喊了一聲。

 

  在宿舍裡一通亂哄哄地洗漱穿衣相互嘲笑之後,初一跟著大家一塊兒出了門。

 

  非常新鮮和興奮,他全新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

 

  想想有些不可思議。

 

  食堂裡人很多,他們幾個站在門口發了一會兒愣之後決定放棄,去小賣部一人買了倆麵包啃了。

 

  集合時初一才知道學校的確是很大,新生挺多。

 

  光集合就集了好半天。

 

  集合的時候他看到了昨天跑他們宿舍打架的那幾位,一臉不爽地瞪著他。

 

  隊伍按高矮順序排列,初一站在了第一排。

 

  有點兒難受,感覺身後全是眼睛。

 

  “好了,汽修一班的,就按這個順序,大家都記住了,”班主任說,“昨天晚上咱們班的人才到齊,也沒做個自我介紹,現在我點個名吧。”

 

  班主任翻了翻手裡的本子,開始點名。

 

  初一莫名其妙地有些緊張,手心開始冒汗。

 

  “初一。”班主任叫了他的名字。

 

  “到。”他應了一聲。

 

  “土狗?”隊伍裡有人很低地說。

 

  初一心裡一驚。

 

  “是土狗?”

 

  “土狗。”

 

  初一猛地反應過來,明白了昨天胡彪為什麼問他什麼外號名號的,他回過頭瞪著站在他斜後方的胡彪。

 

  胡彪沖他笑著一揚眉毛,得意地壓著聲音:“你火了,別謝我。”

 

  火你大爺啊!謝你大爺啊!

 

  汽修一班那個,人稱土狗!

 

  誰揚名立萬的時候用個外號叫土狗啊!

 

37

 

  老師點完名, 初一對他們汽修一班到底有哪些人依舊沒有概念, 除了宿舍那七個人,多一個人他也沒注意到。

 

  畢竟他在第一排, 別人都敢東張西望看人, 他不敢。

 

  他上了九年學,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大多數時候他都低著頭, 旁邊有誰, 誰叫什麼名字,長什麼樣, 他從來不會有興趣。

 

  但是。

 

  全班都知道了, 第一排那個人。

 

  是土狗初一。

 

  初一真想把胡彪拖出去打一頓, 讓他體會一下什麼叫土狗。

 

  不過沒有機會。

 

  老師點完名之後軍訓就開始了。

 

  他們的教官姓陳,高大黑壯,聲音宏亮。

 

  “同學們!”陳教官站在初一跟前兒一聲吼,震得他一陣發蒙, 後面說的什麼都聽不清了。

 

  然後他們被帶到了汽修專業的地盤上, 旁邊是一排車庫, 都矮,遮不了太陽,在教學樓那邊陰影裡訓練的女生就舒服得多了。

 

  一開始的訓練內容跟初中的時候差不多,列隊,前後左右對齊,報數, 前後左右轉圈兒。

 

  就這個向左向右轉。

 

  讓初一覺得這個世界上很多事都是一樣的。

 

  無論到哪裡,無論什麼年紀,都會有人分不清左右。

 

  每次轉身,都能看到相對而立相互瞪眼兒的人,而且都死撐著不往旁邊看,要賭一把自己是對的。

 

  初一很緊張,每次有人出錯,都會被陳教官拎出去站在隊伍前面轉個十次八次的做對了為止。

 

  這種事是他絕對要避免的,土狗的稱號被傳播出去已經讓他壓力很大,如果出錯再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被拎出去重做,他估計自己轉八十圈也轉不明白。

 

  不過越緊張越出錯,這是非常有經驗的一個經驗。

 

  初一不光出了錯,而且還不是左右轉這種分不清方向挺多人都會出的錯。

 

  他是在一二一往前走的時候順拐了。

 

  一緊張就順拐,這事兒終於在他身上發生了。

 

  而且因為這幫學生有點兒懶散,一小時的訓練時間裡已經讓陳教官非常不爽,對出錯的人已經不是用重做幾遍動作來處罰了。

 

  “報名字!”陳教官瞪著他一指。

 

  “初一。”初一回答,因為緊張,他聲音都放不出來了。

 

  “再報一次,聽不見!”陳教官說。

 

  “初一。”初一再報了一次。

 

  他已經努力放大自己的音量,但聽上去還是聲音不大,而且因為要要控制自己不要緊張得說兩個字都緊張,他略微拉長了聲音。

 

  “行,挺屌,”陳教官點了點頭,“出列!”

 

  初一不知道自己居然還能有本事讓教官也對他做出這樣的評價,他有些迷茫地出了列。

 

  “俯臥撐六十個!”陳教官說。

 

  隊伍裡一陣小小地騷動。

 

  初一愣了愣,覺得自己真的是倒楣透頂了,陳教官之前剛說了一小時可以休息一下,結果他臨到要休息了還能被拎出來,而且還是六十個俯臥撐。

 

  關鍵是這會兒旁邊有兩個班已經休息了,還都是幼教的女生。

 

  “快點兒!不要磨磨嘰嘰!”陳教官說。

 

  “土狗加油!”隊伍裡有人喊了一聲。

 

  土狗你爺爺啊!

 

  初一低下頭,猶豫了一下,實在也沒別的辦法了,他趴到了地上。

 

  “姿勢要標準!”陳教官說,過來用腳尖把他的手往兩邊扒拉了一下,“肩膀要平!身體不許碰地!每個動作都要做到位!動作變形不記數!”

 

  初一沒出聲,他餘光裡已經看到有人圍了過來,旁邊能看到不少腳。

 

  他控制著自己不往四周看,這樣能讓自己沒那麼緊張。

 

  他繃直身體,撐起胳膊,往下一壓再起來。

 

  “一!”陳教官幫他數了一聲。

 

  在拳館其實也練過俯臥撐,不過次數不多,一般都是用器械,引體向上和仰臥起坐更多些。

 

  “二!三!”陳教官繼續幫他數著,“不錯,現在動作很標準!”

 

  做了幾個之後初一稍微放鬆了一些,他只要不看四周,不聽別的聲音,就能放鬆一些。

 

  “二十!二十一!”陳教官的聲音裡夾雜著些別的聲音,有人開始幫著一起數,“二十七!二十八!”

 

  初一開始感覺有點兒疲憊,不知道是太緊張了還是昨天沒睡好。

 

  還好教官沒開口就是一百個,那他就費勁了,就算堅持不下去了他都不敢停,他害怕在眾目睽睽之下出洋相,萬一哪一下沒撐起來,他害怕會聽到笑聲。

 

  “三十四!三十四!”陳教官的聲音很大。

 

  重複的數字說明他的動作變形了,初一很無奈地把身體繃直,繼續下壓。

 

  五十的時候他稍微停了一兩秒,調整了一下呼吸。

 

  說實話雖然他練了一年拳,每天都有力量訓練,這會兒還是有點兒累,這玩意兒力量要求不是太高,耐力才是最關鍵的,而且動作稍微有一點兒不標準,陳教官就不給他計數了,胳膊必須撐直,腰背腿還必須一條線……如果能讓他速度快一些,動作變點形,他早撐完了。

 

  “五十一!五十二!”旁邊的人的喊聲蓋過了教官的聲音,“五十五,五十六……”

 

  “六十!”陳教官拍了拍手,“六十一!”

 

  初一愣了愣,什麼玩意兒還六十一?

 

  但他沒敢起來,跟著又做了一個。

 

  “六十二!”陳教官繼續喊。

 

  初一有點兒不高興了。

 

  在陳教官喊出六十三的時候,他飛快地連撐了幾個,動作不怎麼標準,但是很省力,湊夠七十個之後他站了起來。

 

  低頭拍了拍手和褲子。

 

  “行,可以,”陳教官說,“歸隊!”

 

  初一松了口氣,趕緊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操,”胡彪在他後頭說,“可以啊初一,我上去估計三十個都夠嗆。”

 

  “別吹了,”不知道誰笑了笑,“你這體型,下去了估計都夠嗆能再起來。”

 

  “說什麼呢!想聊天兒是嗎!”陳教官瞪了過來,“要不要過來,按著剛才的七十個,邊聊邊做?”

 

  大家沒了聲音。

 

  陳教官訓了幾句之後叫了解散。

 

  大家慢慢散開了,初一低著頭跟宿舍幾個人站到了旁邊的樹蔭下邊兒,現在大家還都不熟,就算是一個班的,目前也還是以宿舍為單位聚堆兒。

 

  “你挺行啊?看不出來,”李子強說,“我最多也就三十個。”

 

  初一沒說話。

 

  做的時候感覺還行,一心只想著一定要做下來,不能出洋相,不能被人嘲笑,好容易換了新的環境,他再也不想像以前那樣被排擠被嘲弄。

 

  現在停下來了他才覺得自己胳膊又酸又漲的,想揣個兜都揣了兩下才找著口袋的位置。

 

  “累吧?”胡彪問。

 

  “胳膊要斷,斷了。”初一說。

 

  “斷了也值了,你看那邊,”胡彪用肩撞了撞他,下巴往前抬了抬,“土狗這名頭算是打響了。”

 

  初一聽到這兩個字就一陣鬱悶,晏航叫他土狗的時候,他只會覺得很親切,還會覺得自己真是可愛極了。

 

  晏航之外的人這麼叫,他就只感覺自己仿佛一個神經病。

 

  叫瘋狗都沒這麼難受。

 

  只是他現在實在有點兒沒力氣,懶得再去跟胡彪理論了,他順著胡彪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一幫女生聚在一塊兒,正往這邊看著,他抬頭看過去的時候,女生笑著全都喊了起來。

 

  初一對這種反應很陌生,他甚至無法判斷這樣的反應是不好意思還是開心還是在嘲笑。

 

  只得把頭又轉開了。

 

  “對,就這個酷勁,”胡彪說,“非常酷。”

 

  “你,”初一歎了口氣,“消停會兒。”

 

  “遵命狗哥。”胡彪說。

 

  ……滾吧。

 

  初一覺得自己連思想都有些有氣無力了。

 

  “誰幫我拍個照?”周春陽走了過來,“我媽要看,一眼見不著她就以為我要橫屍操場了。”

 

  “手機拿來,”一直蹲在旁邊的張強說,“我幫你拍。”

 

  周春陽坐到花壇邊,把一條腿伸長:“知道怎麼拍吧?”

 

  “不知道,”張強哢嚓一下就按了快門,“好了,你看看。”

 

  “……能換個人嗎?”周春陽掃了一眼手機,“我腿都讓你拍得只還有三寸了。”

 

  “你給你媽看的照片還講究這麼多。”高曉洋在旁邊笑著說。

 

  “我媽拿著轉頭就發朋友圈,我丟不起這個人,”周春陽歎氣,“她姐妹們還會拿著給自家閨女看……”

 

  “行行行,我再幫你認真拍,”張強說,“為了你不在姑娘面前丟人。”

 

  周春陽非常臭美,初一看著他指導張強指導了能有五分鐘,才終於有一張通過了他的審核。

 

  “謝了,”周春陽說,“走,請你們喝飲料去。”

 

  初一拿著可樂,看著周春陽,覺得自己很矛盾。

 

  他想拍張照片給晏航,但是自拍肯定很難拍全了,找別人幫拍吧,他又實在沒有那個“口才”去指導。

 

  而周春陽這種臭美的人,一看就知道肯定會拍。

 

  但是……嘖。

 

  他仰頭灌了兩口可樂,一咬牙,周春陽就周春陽。

 

  他拿出手機,走到了周春陽旁邊。

 

  “幫你拍照?”周春陽沒等他開口就問了一句。

 

  “嗯。”初一點了點頭。

 

  周春陽指了指剛才他站的臺階:“你就站那兒,剛才那個姿勢就挺好。”

 

  初一退了回去,不過已經忘了之前自己是什麼姿勢了。

 

  周春陽又過來拽著他的褲腿兒,幫他擺好了姿勢,然後連續拍了幾張:“你看看。”

 

  初一看了幾眼。

 

  非常酷了。

 

  哪怕叫土狗,也還是很酷了。

 

  “謝謝。”他笑了笑。

 

  “要發給誰的?”周春陽問了一句。

 

  “朋……朋友。”初一突然有些沒來由的心虛。

 

  “晏航嗎?”周春陽笑著又問了一句。

 

  初一愣住了,他沒想到周春陽會猜得這麼准,半天才應了一聲:“啊。”

 

  晏航準備去經理辦公室,走到一半的時候手機響了,他拿出來看了一眼,是初一發過來的消息。

 

  一張照片。

 

  穿著軍訓服站在臺階上。

 

  照片不知道誰給他拍的,比他自拍強了能有一萬倍,角度光線都很棒,臉上閃著光的汗珠,一米七四的腿被拍出了三米八二的效果。

 

  -帥狗

 

  他回了一句,把手機放回兜裡,敲了敲經理辦公室的門。

 

  “進。”經理在裡面應了一聲。

 

  他推開走進了辦公室:“唐經理。”

 

  辦公室裡不光有唐經理,還有他們之前新來的總監。

 

  “小晏啊,”唐經理說,“早上你發過來的菜單我看了,翻得不錯,挺准的。”

 

  “謝謝唐經理。”晏航說。

 

  “這兒還有幾個你就在這兒現場幫翻一下吧。”唐經理遞了張紙過來。

 

  晏航拿過來掃了一眼,拿了筆:“lobster and fennel risotto……cashew granola……龍蝦茴香燴飯,腰果碎……pickled Tokyo turnips……”

 

  總監一直面帶微笑地看著他,讓他有點兒緊張。

 

  pickled Tokyo turnips

 

  turnips他背過,但是一緊張突然就卡了殼兒。

 

  “pickled Tokyo turnips?”總監重複了一遍。

 

  “醃大頭菜。”晏航說完就想轉頭離開辦公室。

 

  總監一下笑了起來。

 

  “醃蕪菁,”晏航想了起來,往紙上寫著,“不好意思,之前背的時候就記著大頭菜了……”

 

  “挺好。”總監笑著點點頭。

 

  “代理領班做得怎麼樣?”唐經理問,“這兩天你們陳姐沒在,你碰到什麼困難沒有?”

 

  “還行,之前陳姐已經帶了我一段時間了,”晏航說,“這兩天也有電話溝通,基本還行。”

 

  “別的員工都能配合工作嗎?”唐經理又問。

 

  “都能,以前就一起工作,都相互挺瞭解的,也都能配合我。”晏航說。

 

  “那就行,你繼續努力,辛苦了。”唐經理點了點頭。

 

  晏航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皺了皺眉。

 

  單是要翻譯幾個菜,唐經理不至於要把他專門叫到辦公室。

 

  別的員工是不是能配合工作這個看似隨意的問題才是重點,晏航歎了口氣,肯定是有誰對他不滿意,往經理那裡反映了。

 

  這種事兒肯定不少見,但對於晏航來說,卻感覺這有些累。

 

  他跟著老爸,一直活得隨意暢快,哪怕是打工,也是很簡單的,不考慮晉升,無所謂競爭,沒錢了幹一陣兒,換地方了就走人。

 

  現在這樣的工作壓力和各種人際關係,對於他來說,有些疲於應對。

 

  服務員的時候還好,現在這個代理領班,每天下班之後都覺得累得不想說話。

 

  他下了樓,去了酒店後門。

 

  這邊很安靜,除了送貨之類的車,員工都很少會過來,他一般會在開餐之前過來休息一會兒,讓自己放鬆一下以便應付後面的忙碌。

 

  他站到垃圾桶旁邊點了根煙,拿出手機看著初一的照片。

 

  初一是個很解乏的土狗。

 

  有時候想到初一結巴著耍貧嘴的樣子,晏航都會覺得想笑。

 

  -有個特別尷尬的事

 

  初一的消息發了過來,沒等他回復,連著幾條都過來了,初一手機打字比他說話利索了能有剛照片裡一條腿的長度。

 

  -我同學跟人說我外號叫土狗

 

  -現在全傳開了,都知道汽修一班那天跟人打架的叫土狗,現在他還叫我狗哥

 

  -我怕他這麼叫讓人聽見了都一塊叫狗哥

 

  -好尷尬啊

 

  晏航拿著手機,先是愣了愣,然後就沒忍住笑出了聲,煙都差點兒樂掉了,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

 

  -哈哈哈哈哈哈

 

  -不要哈啊,有什麼好哈的啊,我怎麼辦啊?

 

  “有什麼怎麼辦的啊,”晏航笑著發了語音,“這叫大俗大雅,很酷啊美少年。”

 

  -。。。。。。

 

  -集合了我軍訓完給你電話

 

  -好的狗哥

 

  -!!!!!!

 

  下午的軍訓初一沒再出什麼錯,他實在不願意再被拎出去做俯臥撐了,一是怕人圍觀,二是胳膊真的很酸。

 

  不過圍觀這種事兒是少不了的,女生下午倒了兩個,他們汽修班全是大老爺們兒居然也倒了一個。

 

  軍訓結束時班主任都歎氣了:“你們這個身體素質真是成問題,食堂今天準備清火去熱的飲料,一會兒都去喝點兒,晚上好好休息,別出去瞎轉了,明天我不想再看到誰倒了啊。”

 

  “再曬一會兒我也得倒。”胡彪抹了抹汗,他人胖,雖然自稱叫大虎,但是一下午連貓都比不了。

 

  回宿舍洗完澡之後,一幫人去食堂吃了飯,初一再次體會到自己的土,飯卡不會充值,充了值還差點兒不會用,一路都是胡彪教著他。

 

  吃完飯躺到床上他就不想動了,看了看時間差不多,他給晏航撥了電話。

 

  “訓完了?”晏航接了電話,那邊聲音挺吵的。

 

  “你還沒,沒下班?”初一翻了個身,沖著牆小聲說。

 

  “沒呢,”晏航笑了笑,“今天有會議,這會兒還在忙著。”

 

  “那我掛,了。”初一趕緊說。

 

  “沒事兒,”晏航說,“幾分鐘不耽誤,今天軍訓感覺怎麼樣?”

 

  “還行,有點兒,累。”初一說。

 

  “第一天就喊累了?”晏航說,“你這一年的拳白打了啊?”

 

  “也不,是,我被罰,罰了六十個俯,臥撐,”初一歎氣,“還是特,特別標準的那,那種,胳膊酸了。”

 

  晏航笑了起來:“真可憐,等你訓完了我帶你找個地兒按摩去。”

 

  初一笑了笑,想想又小聲問了一句:“你能做多,少個?”

 

  “特別標準的嗎?”晏航問。

 

  “嗯,不標準不,計數。”初一說。

 

  晏航想了想:“五十個吧?”

 

  “吹吧你,”初一說,“你平時就跑,跑步,你用胳膊跑,的嗎?”

 

  晏航在那邊笑了起來:“你就知道我只是跑步麼,要不哪天你過來,給我數數。”

 

  “好,”初一說,“見證打,臉現場。”

 

  今天晚上宿舍裡沒有人打牌了,都躺床上玩遊戲聊天。

 

  初一拿著手機不知道該幹點兒什麼,他一直用破手機,什麼遊戲都跑不動,換了新手機之後又天天忙著練拳打工,別的時間都在跟小李燒烤過不去,也沒時間玩。

 

  這會兒大家都在玩,就他只能瞪著天花板發愣。

 

  “初一,”李子強在對面上鋪叫了他一聲,“開黑嗎?哥帶你飛。”

 

  “啊?”初一愣了愣,轉頭看著李子強,“開什,麼黑?”

 

  “……你不玩遊戲的嗎?”李子強也愣了愣。

 

  “不玩。”初一回答,他唯一玩過的手機遊戲是貪吃蛇。

 

  “求帶飛。”周春陽在那邊說了一句。

 

  “來。”李子強說。

 

  初一翻了個身繼續沖著牆。

 

  雖然宿舍的人對他都挺好,但打牌他不會,玩遊戲他也不懂,這種情況還真是有些鬱悶。

 

  宿舍裡幾個人都加入了,沒加入的也湊在一邊兒看,邊看邊喊得挺起勁,沉默無語的除了他,就只有蘇斌了。

 

  初一歎了口氣,他挺想加入的,但又怕露怯。

 

  不知道洋氣的晏航會不會玩,可以先讓洋氣的小天哥哥教他……

 

  今天有點兒困了,大概是被圍觀壓力太大,初一沒多大一會兒就在宿舍人鬧哄哄的聲音裡睡著了。

 

  我能做五十個俯臥撐。晏航說。

 

  我幫你數著。初一說。

 

  晏航脫掉了上衣,趴到地上開始做俯臥撐。

 

  一,二,三……幾個了?一,二……又數亂了。一,二,三……算了,永遠也數不明白了。

 

  他看著晏航的背。

 

  他好像沒有見過晏航光膀子的樣子。

 

  努力想要看清晏航的後背。

 

  很漂亮啊。

 

  光滑,緊實,每次用力的時候,都能看到完美的肌肉線條。

 

  初一覺得自己看得有些出神。

 

  莫名地就覺得想要摸一下。

 

  他伸手過去摸了一下。

 

  觸碰到晏航皮膚的那一瞬間,他呼吸都有些急促……

 

  晏航給了他一巴掌,甩在他胳膊上。

 

  初一被突如起來強烈的尷尬驚醒,猛地瞪圓了眼睛。

 

  胳膊上又被甩了一巴掌,張強站在他床邊:“起了,要遲到了!”

 

  “啊。”初一坐了起來。

 

  夢裡的那些影像猛地變淡了,他幾乎已經回憶不起來細節,但晏航的後背卻始終在他眼前晃著。

 

  還有那種真實的,讓他尷尬萬分的……興奮感覺。

 

  他搓了搓臉,慢慢下了床。

 

  居然能做了這麼一個夢,真是神經了。

 

38

 

  宿舍幾個人今天都差不多時間起來的, 初一下床的時候, 廁所被吳旭占了,幾個人都站在宿舍裡刷牙。

 

  初一也擠了牙膏站到窗邊, 呼吸著早晨清新的空氣, 讓自己快速清醒以及冷靜。

 

  李子強還在床上躺著, 初一正想著要不要叫他一聲,張強過來了, 往李子強胳膊上拍了兩下:“起來了!要遲到了!”

 

  “哎!”李子強吼了一聲, 一拍床板,“操你大爺!”

 

  “操唄。”張強沒理他, 轉身走開了。

 

  “媽的老子做春夢呢!讓你給我拍沒了!”李子強又吼。

 

  春夢兩個字蹦出來的時候初一心裡猛地一驚, 嚇得差點兒把牙刷捅進嗓子眼兒裡, 晨勃都讓李子強這一嗓子給驚趴下了。

 

  “夢見什麼了?”胡彪邊樂邊問。

 

  “沒看清臉,反正特別溫柔的一個女的,我都要解她內衣扣子了,”李子強意猶未盡地伸了個懶腰, 一邊打呵欠一邊坐了起來, “可能是我白天看上哪個女的了, 今天去對一下看能不能對上。”

 

  初一叼著牙刷,內心的澎湃估計都快澎到臉上來了,李子強下床看了他一眼:“哎,發什麼呆呢,牙膏好吃嗎?”

 

  初一本來沒事兒,被他這一問, 頓時就咽了半口沫子下去。

 

  他其實不太做夢,每天倒頭就睡,睜眼兒就醒,就算會做夢,也都不記得內容,而且還都亂七八槽,有一次還門到自己變成了門檻石,天天被人從身上踩著過,夢裡都覺得自己慘得能跟小白菜競爭了。

 

  好容易做了個還算全乎的夢,劇情也記得清,人臉也看得見,結果。

 

  人家做春……不管什麼夢吧,反正人家就夢見女的。

 

  論到他做個夢,就夢到晏航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初一洗漱完一邊穿衣服一邊給自己分析,自己白天吧的確思了晏航來著,別說白天了,就這一年,他都沒少思晏航,現在好容易找見了,夜有所夢倒也正常。

 

  再說了,他從來也沒跟人近距離接觸過,晏航是第一個。

 

  他想夢到個女的也難,根本就沒女孩兒理他。

 

  大概就這麼回事兒吧。

 

  這應該是個意外。

 

  這天之後初一沒有再做過什麼尷尬的夢,大概是因為軍訓比較忙。

 

  學校的軍訓不算太辛苦,雖然因為天兒熱,又是海邊,空氣濕度大,他們的軍訓服簡直是臭不可聞。

 

  不過比起別的學校,他們還算輕鬆的,前幾天就是在操場上來回走,然後去打了半天槍,最後來個拉練。

 

  但是曬得夠嗆。

 

  這幾天初一又偷摸自拍了幾張,但是發現照片上的自己黑得有種發自內心油然而升的土氣,於是又放棄了。

 

  -今天拉練嗎

 

  早上晏航發了條消息過來。

 

  -是,還好我有NB

 

  -一雙舊鞋,穿了一年了,底都磨穿了吧

 

  -沒有,我一雙鞋能穿三年

 

  初一看了看鞋底,鞋底挺厚的,要磨穿不是太容易,不過鞋的邊緣已經有不少破損了。

 

  有點兒心疼。

 

  他其實也很無奈,這雙鞋非常舒服,他去買鞋的時候穿哪雙都不如這雙舒服,要跟這雙一樣舒服的……實在是買不起。

 

  買得起也捨不得。

 

  於是他一直也沒買別的鞋,硬生生穿了一年。

 

  今天拉練不知道多少公里,聽說還要爬山。

 

  總之從一開始出發,他就心如刀絞。

 

  拉練的隊伍一開始還挺整齊,走出去沒有一公里,就全成團了。

 

  胡彪在書包裡塞了不少吃的,邊走邊跟他們一塊兒吃著。

 

  “你這身材還吃個沒完呢。”周春陽實在看不下去了。

 

  “零食不胖人。”胡彪說。

 

  “那也得看是什麼零食,”周春陽說,“你這零食一坨一坨的全是肉。”

 

  “……你能不能不要用坨字來說吃的啊?”胡彪瞪了他一眼。

 

  “胃口還挺淺。”周春陽笑了。

 

  初一一直沒怎麼說話,一直看著四周,不熟悉的景色讓他覺得心情愉快。

 

  “哪天咱們去海邊玩玩吧,”張強說,“來了這麼些天了,我還沒見著海呢,就聞了點味兒。”

 

  聽到張強這句話,初一才猛地發現,還真是。

 

  他來之前,腦子裡還想過,啊大海,啊啊大海,啊海邊……

 

  然後就忘了,別說大海了,就海平線好像都沒看著。

 

  好想跟晏航一塊兒去海邊轉轉啊。

 

  “簽個字。”有人把一張單子扔到了晏航面前的吧臺上。

 

  晏航抬眼看了看,是老員工馬力。

 

  一開始晏航覺得這人情商太低,後來才發現自己判斷失誤,他不光是情商低,還擁有標準的老員工式的以老賣老。

 

  自從陳金鈴開始帶著他熟悉領班的工作開始,馬力就再也沒跟說過工作之外的話,對他的不爽簡直就差拿個嗽喊出來了。

 

  以前還經常一塊兒跟別的同事去吃個飯打打牌,然後就變成了只要他去,馬力就不會去……有過幾次之後,也就沒有什麼同事聚會了,或者就算有,也沒有人叫他倆了。

 

  晏航歎了口氣,心累。

 

  馬力扔過來的是免單的結帳單。

 

  餐廳裡有時會有市場部的同事請客戶過來吃飯,他們每個月都有免單額度,領班簽個字就行,但今天這頓,晏航並沒有看到有客戶。

 

  以前他做服務員的時候,知道市場部有時會有人月底還沒用完額度,就自己過來吃,跟服務員關係好點兒給打個掩護就能免單了。

 

  陳金鈴在這上面卡得很嚴,一般是挑她不在前廳的時候才會這麼幹。

 

  中午他去開了個小會,沒在餐廳,但是他開會之前路過,看到了兩個市場部的人在吃飯,並沒有客戶。

 

  在馬力看來,他就是一個代理領班,別說是沒當著他的面,就算是當著他的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裝個傻,額度也沒超,經理一般不會查。

 

  如果晏航還是個服務員,他可能也就把這個傻裝了得了。

 

  可現在他卻得站在陳金鈴的角度去看事情,代理也好正式的也好,總歸是領班,而且馬力找他麻煩已經不是一回兩回了,他實在煩躁。

 

  “請的什麼客戶?”晏航問了一句,“我怎麼沒看到他倆的客戶?”

 

  “你這麼忙,中午都沒在餐廳,”馬力說,“有沒有客戶你能看到?”

 

  “我看到他倆了,”晏航說,“沒理由不等客戶來就自己先吃上了吧?”

 

  “你知道是誰倆嗎?這倆上月到市場部的,”馬力冷笑了一聲,“你就認識了?”

 

  “我見過就不會忘,”晏航手指在吧臺上輕輕彈了一下,“別說他倆到市場部一個月了,就是只來了一天,我也能記得住。”

 

  “你記憶力強唄,要不要給你發個獎狀。”馬力說。

 

  “獎狀就不用了,你可以在心裡為我鼓掌喝彩,”晏航說,“不過這個字我簽不了,你要就讓他倆補上,要就你給補上。”

 

  “威風抖到我這兒來了啊?”馬力看著他,“代理個領班還以為自己真是領班了?你別高興得太全面了,我怕新領班一上任讓你幹回服務員你接受不了。”

 

  “有什麼適應不了的,讓我去PA做保潔也一樣幹,”晏航笑了笑,“我來這兒之前一直在後廚洗碗呢。”

 

  “晏航,”馬力看著他,“這事兒要是鬧到唐經理那兒,恐怕你未必有理。”

 

  “那也行,”晏航點了點頭,“要不你投訴我吧,反正也不是沒投訴過。”

 

  晏航這話就隨便一說,之前只是有過猜測,並不確定。

 

  但馬力一閃而過的僵硬表情,卻給了他肯定的答案。

 

  “要不你就給簽個字吧,”馬力走開之後,張晨走到他身邊小聲說,“這事兒以前也沒少幹。”

 

  “我沒看到可能就裝傻了,”晏航低頭看著酒水單,“但是我看到了。”

 

  “唉,”張晨歎了口氣,“馬力當初是唐經理招進來的,我怕他為難你。”

 

  “沒事兒,”晏航說,“我最不怕的就是別人為難我。”

 

  “囂張。”張晨笑了笑。

 

  晏航不是太所謂,投訴就投訴,如果真把他弄去洗碗也行,他正好想去後廚,從洗碗開始幹起也沒什麼問題,還沒這麼多煩心事。

 

  下班之後他拿出手機看了看,初一一小時前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我們軍訓完了!

 

  他把電話打了過去,那邊鈴聲還沒響,初一就把電話接了起來。

 

  “狗哥軍訓辛苦了。”他說。

 

  “為人,民服務。”初一說。

 

  晏航笑了起來,看了看時間:“吃飯了沒?”

 

  “沒,”初一說,“等著請,請你呢。”

 

  “出來吧,帶你吃頓大的,”晏航說,“打車出來。”

 

  “好,”初一那邊立馬傳來了關門的聲音,“我出,來了。”

 

  “你是不是就蹲宿舍門邊兒呢?”晏航伸手叫了個車。

 

  “狗哥嘛,”初一說,“明兒我還睡,睡門邊兒呢。”

 

  晏航跟他隨便扯了幾句,上車之後覺得一下午的鬱悶都消散了。

 

  今天晏航比初一先到小李燒烤門口,初一晚了二十分鐘才到。

 

  一下車看到他就立馬跑了過來:“你到多,多久了?”

 

  “兩分鐘。”晏航笑了笑。

 

  “不,可能,”初一說,“你跑過來,的嗎?”

 

  “就抽了根煙你就到了,”晏航說,“走吧,想吃什麼?今天就不吃小李燒烤了吧?”

 

  “我想去看,看看海,”初一說完又有些不好意思,“遠嗎?”

 

  “不遠,”晏航歎了口氣,“我真是有點兒糊塗了,都忘了你還沒去過海邊……走,我先帶你去吃海鮮,然後去看海。”

 

  “晚上能看,看到嗎?”初一問。

 

  “能,”晏航說,“要是看不到你就下去舔舔吧。”

 

  “舔完還,還有時間,逛逛,街嗎?”初一又問。

 

  “你要買東西?”晏航迅速往他的鞋上看了一眼,初一是個節約的好孩子,不到沒辦法應該不會提出要去逛街。

 

  果然,他看到了初一鞋上的兩個洞。

 

  “我還第一次見著有人把跑鞋穿出窟窿的。”他笑了起來。

 

  “沒見,過吧,”初一低頭看了看鞋,“我一,一口一個咬,的。”

 

  “土狗,”晏航笑著說,“那帶你去啤酒街吃海鮮,吃完把鞋先買了,然後再去海邊。”

 

  “好。”初一笑了笑。

 

  鞋終於在一天的拉練之後被走破了,初一非常心疼。

 

  這麼好穿的鞋,就這麼壞了。

 

  坐在計程車上他還一直在盤算著,再買一雙NB,是肯定捨不得的了,那麼買雙什麼呢?

 

  他對這些都不太瞭解,之前在家的時候也就是在門口的那條商業街上轉轉,也沒見過什麼牌子,見了也不認識。

 

  晏航肯定知道很多,但是晏航花錢沒個譜,萬一把他帶到好幾百上千一雙鞋的店裡……他得事先跟晏航說好。

 

  “我就想買,買……”初一轉過頭,話說了一半停下了。

 

  晏航也轉過了頭,跟他面對面地看著。

 

  他跟晏航別說這麼挨著坐車,就是擠一塊兒睡覺都兩回了,晏航以前還親過他腦門兒。

 

  但之前的那個夢,夢裡晏航緊實的後背卻突然從眼前閃過。

 

  晏航的呼吸和晏航的聲音,變得格外清晰,就像是貼在臉上,一陣細小的痙攣從腦門兒到鼻尖,然後漫延向全身。

 

  讓他這一瞬間突然有了種奇異的感覺。

 

  奇異裡還混雜著迷茫的莫名其妙的做賊心虛的尷尬。

 

  他把臉扭開了,看著窗外:“買雙便,便宜的鞋。”

 

  “二百以下?”晏航問。

 

  “……嗯。”初一迷迷瞪瞪地點了點頭。

 

  點完頭又後悔了,五十以下對於他來說才叫便宜。

 

  今天初一有點兒奇怪。

 

  從吃飯的時候開始,一直都有些奇怪。

 

  話不像平時那麼多,目光跟他一搭上就有點兒躲閃,每次都會迅速往旁邊看。

 

  平時吃飯,初一的目光基本就兩個地方,菜和他的臉。

 

  “哎,”晏航在桌子下邊兒踢了初一一腳,“狗大人,你今天派頭很足啊。”

 

  “啊?”初一愣了愣。

 

  “感覺你今天不怎麼想搭理我呢?”晏航問。

 

  “沒!”初一頓時有些著急,立馬坐直了,“沒有啊!”

 

  “碰上什麼事兒了?”晏航又問,“跟我說說。”

 

  “沒有,”初一垂下眼皮,咬著一個蟹腳,“平安無,事。”

 

  “無事就無事吧,”晏航笑了笑,“我就跟你說啊,你要有什麼事兒跟我說是最保險的。”

 

  “我知道。”初一說。

 

  吃完了海鮮大餐開始逛街的時候,晏航感覺初一的情緒高漲了不少。

 

  難道之前是因為餓了?

 

  這人得饞成什麼樣才會因為餓了情緒起伏這麼大啊。

 

  “五十。”初一突然舉起手,沖他張開巴掌。

 

  “什麼五十?”晏航看著他。

 

  初一有些不好意思地往旁邊商店裡掃了一眼,晏航反應過來:“五十以下的鞋啊?”

 

  “嗯。”初一點頭。

 

  “五十以下的跑鞋啊?”晏航又問。

 

  “啊。”初一點頭。

 

  “上哪兒買五十以下的跑鞋啊寶貝兒,”晏航無奈了,指了指自己腳上的鞋,“要不這雙,四十賣你,上月買的。”

 

  “我要新,新的。”初一說。

 

  “我想打你你覺得這個訴求合理嗎?”晏航看著他。

 

  “先看,看。”初一走進了一家店裡。

 

  沒等晏航跟進去,他又退了出來,晏航往裡面看了一眼,看到一個240的標籤。

 

  超了呢。

 

  初一之後似乎放棄了旁邊的店,開始專心地盯著路中間擺著的那些攤位。

 

  晏航很無奈地跟在他旁邊一塊兒走著,琢磨著要怎麼樣能讓初一接受自己送他一雙鞋。

 

  “怎麼樣?”初一拿起了一雙鞋問他。

 

  晏航看了一眼,把他手上的鞋拿過來放回了攤位上:“美少年,雖然現在人人都知道你是土狗,但你不用身體力行地去證明你很土。”

 

  初一笑了起來:“那怎麼,辦,你幫我挑。”

 

  “你哪天生日啊?我送你一雙鞋當生日禮物吧。”晏航說。

 

  “過了。”初一看著他。

 

  “再過一次吧,”晏航說,“求求你了。”

 

  “不要送鞋,”初一小聲說,“小姨說送,送鞋走,得遠。”

 

  “這樣啊,”晏航往旁邊看了看,“你在這兒等我。”

 

  沒等初一回答,他轉身跑進了旁邊的小超市里:“給我拿個紅包,生日快樂的。”

 

  晏航手裡拿著個紅包走過來的時候,初一突然又有些想哭。

 

  他知道晏航在想什麼,無非就是想讓他買雙好點兒的鞋而已。

 

  “給,”晏航把紅包放到他手裡,“生日快樂。”

 

  “你真……真,真……”他有點兒說不出話來。

 

  “我真好,”晏航說,“我知道,知道為什麼我對你這麼好嗎?”

 

  “我帥。”初一說。

 

  晏航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為什麼。”初一問。

 

  “因為我被你土著了,”晏航拽著他胳膊,“走吧,紅包裡有五百塊,買不了太好的,但也差不多了,鞋這東西,一分錢一分貨,你買十雙五十的,頂不了一雙五百的,懂了嗎土狗。”

 

  “懂了。”初一覺得被晏航抓著的胳膊都不屬於自己了,嬌弱得一個勁兒發麻。

 

  499

 

  本來還有更便宜些的,但初一還是挑了這雙。

 

  “舊的這雙幫你放盒子裡吧?”導購問。

 

  “好的。”初一回答。

 

  “不要了。”晏航跟他同時開口。

 

  “謝謝,”初一對導購點了點頭,“幫我裝,起來。”

 

  拎著鞋盒往海邊走的時候,晏航問了一句:“你是要留著做紀念嗎?”

 

  “是。”初一點頭。

 

  “你有屯積癖麼?”晏航說。

 

  “什麼雞,屁?”初一愣了愣。

 

  “走吧,去看海。”晏航笑了半天。

 

  吃飯的地方離海邊不是特別近,走了得有二十分鐘,初一聞到了海風的味道,就像他第一天在火車站聞到的那種味道。

 

  他往前看著:“哪兒呢?”

 

  “白天這會兒就能看到了,”晏航往前指了指,“走過去就是,可以下去到礁石邊兒上看看。”

 

  初一有些激動,加快了步子。

 

  接著就聽到了有海浪的聲音,跟他想像中的不太一樣,聽著有些寂寞。

 

  然後就看到了海。

 

  記憶裡無論是照片上還是視頻裡的海,都是白天,陽光沙灘比基尼。

 

  眼前的海是黑色的,泛著光,湧動著的時候有白色的小浪尖兒,看上去深沉而又可愛。

 

  就像我一樣。

 

  初一站在岸邊。

 

  “下去站會兒?”晏航問。

 

  “嗯。”初一點頭。

 

  他倆順著臺階下到了礁石上,離他們還有些距離,初一找了塊大而平的石頭坐下了:“我以為有沙,沙灘。”

 

  “這片兒都是石頭的,”晏航在他旁邊坐下,“週末你要有空出來,我帶你去看沙灘吧,之前崔逸帶我去過一次,五星級海灘,不要錢,還沒什麼人。”

 

  “好!”初一笑轉頭看了晏航一眼。

 

  之前那種感覺再次撲面而來,他不得不再次轉開頭,瞪著那邊的海水。

 

  突然對自己有些惱火。

 

  海灘上不少人,初一盯著看了一會兒才注意到,都是雙雙對對的。

 

  “上這兒談,戀愛的人挺,挺多啊。”他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

 

  “嗯,”晏航笑了笑,“可能就咱倆不是。”

 

  “啊,”初一應了一聲,“要不你……”

 

  “嗯?”晏航看他。

 

  初一立馬忘了自己想說什麼,張著嘴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做俯,臥撐吧。”

 

  “靠,”晏航笑了起來,“你什麼毛病啊。”

 

  “五十個?”初一問。

 

  晏航猶豫了一幾秒,一拍石頭:“行吧我陪你抽瘋,五十個,你數著。”

 

  看著晏航趴到旁邊擺好姿勢的時候,初一特別想一頭撞死在腳下的石頭上。

 

  “一,二,三,”晏航開始做俯臥撐,“四,五……”

 

  “六,七,”初一跟著數,努力地讓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晏航姿勢是否標準上,“十,十一……”

 

  不過很快他就真的轉移了注意力,因為他發現晏航比他想像的要厲害得多。

 

  一直到三十多的時候,晏航的動作也沒有一絲變形,始終很標準,一下一下不急不慢地撐著。

 

  “四十八,四十九,五十,”晏航撐著石頭沒動,看了他一眼,“我太小看自己了,我大概能做到一百個。”

 

  “臉呢。”初一說。

 

  “你臉上呢。”晏航說。

 

  初一笑了起來,樂了好半天。

 

  晏航起身,走到他跟前兒蹲下了:“初一啊。”

 

  “嗯。”初一看著他。

 

  “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兒?”晏航抬手在他下巴上彈了一下,“別跟我這種老江湖裝了。”

 

  初一垂下眼皮,有點兒慌。

 

  “我那,那天,”他皺眉著,“夢到你……”

 

  “夢到我?”晏航愣了愣。

 

  這個反應讓初一一陣緊張,想也沒想趕緊補了一句:“和晏,叔叔。”

 

  晏航沒說話,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在他頭上抓了抓:“我以為怎麼了呢,那事兒……你就別老想著了。”

 

  初一後悔自己說了這麼一句。

 

  晏航因為這件事有多痛苦自己明明很清楚,卻偏偏這時候來了這麼一句。

 

  他一把抓過晏航的手,用力捏著。

 

39

 

  不愧是土狗, 汽修老大土狗初一, 能做七十個俯臥撐沒當場趴下一VS六的汽修老大土狗初一。

 

  晏航看著自己的手,感覺再來一分鐘, 他的手就能被初一給捏碎了。

 

  他以前真沒注意過初一有這麼大手勁兒。

 

  “狗哥, ”晏航看著他, “商量個事兒唄。”

 

  “奏吧。”初一死死捏著他的手。

 

  晏航覺得初一有一點特別讓人喜歡的,就是他條件反射的這些話, 無論是緊張的時候, 難受的時候,永遠都能在第一時間裡以神一般的反應速度出現。

 

  “咱能輕點兒捏嗎?”晏航說, “手骨挺細的, 再使點兒勁肯定斷, 真的。”

 

  “……啊!”初一像是猛地睡醒了似地鬆開了他的手。

 

  “明天肯定得紫一塊。”晏航甩了甩手。

 

  “嬌,花啊。”初一說。

 

  “要不我捏你兩下試試?”晏航嘖了一聲,“看看你是不是很壯實。”

 

  初一這會兒心裡突然很不好受,晏航以為他是夢到了一年前的事兒, 馬上安慰, 又小心而迅速地換了話題。

 

  明明晏航比他難受得多, 畢竟當初是能確定晏叔叔是受了重傷的,而他們父子倆的感情非常深。

 

  出了事之後那麼長時間裡恢復不過來的晏航現在卻在安慰他。

 

  他非常難受,也非常心疼。

 

  他現在都還清楚地記得晏航那時沙啞的聲音和疲憊沉淪的狀態。

 

  “那個……”他想要說點兒什麼,但一時半會兒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只想要快點兒給晏航一個回應,讓晏航知道自己沒事, 他在晏航手腕上捏了一下,“我那天捏,捏人手來著,沒捏動。”

 

  “耍帥失敗了唄?”晏航笑著問。

 

  “嗯,”初一點了點頭,“你不也,沒成,功過嗎?”

 

  “誰說的,”晏航拿了個鋼鏰兒放到他手裡,“抓緊。”

 

  初一握緊了手裡的鋼鏰兒。

 

  晏航把手伸了過來,先是捏住了他的小臂,然後手指往下一路滑到了手腕上,沒等初一從仿佛是在按摩一樣的舒服感覺裡回過神來,晏航的手指突然在他手腕上一錯一捏。

 

  他頓時覺得手腕一陣酸麻,雖然還想努力反抗,但手指已經開始發軟,緊跟著就叛變了。

 

  他眼睜睜的看著晏航把他的手指一根根輕鬆撥開,再捏著手腕向下一轉,他手裡的鋼蹦兒掉到了地上。

 

  “怎麼樣狗哥,”晏航鬆開他的手,撿起鋼鏰兒放回他手裡,“服氣嗎?”

 

  “你練,練過了?”初一有些吃驚,他很清楚地記得晏叔叔說過晏航這一招一直沒掌握好,每次都失敗,就算成功也純靠的是使勁兒。

 

  “我在此隱居已近一年,”晏航說,“內力大增,現在這招錯骨捏捏手已經練到了十成……”

 

  初一沒忍住笑了起來:“這麼萌,萌噠的招,招式快教,教我吧。”

 

  “自己悟去吧,”晏航說,“教會徒弟餓死師傅。”

 

  兩人沉默地對著大海發一會兒呆,晏航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看夠了嗎,要不要過去舔舔?”

 

  “不,不用了,”初一笑了笑,“你想,舔的話我陪,陪你。”

 

  “送你回去?”晏航回手扒拉了一下他的頭髮,“明天要早起嗎?是不是該上課了?”

 

  “後天。”初一說。

 

  “你……”晏航看著他,“要回宿舍嗎?”

 

  雖然有一瞬間的猶豫,但最多也就是一秒鐘之後,初一飛快的回答:“不。”

 

  “我就多餘問你。”晏航笑了。

 

  “宿舍晚,上都玩遊,遊戲,”初一歎了一口氣,“我玩不,明白,都不知道他,們玩,玩的是什麼,沒,意思。”

 

  “小可憐兒,”晏航看著他,“連什麼遊戲都不知道?”

 

  “嗯,”初一說,“就什麼開,開黑,聽不懂。”

 

  “要我教你嗎?”晏航問。

 

  “就知道你,肯定會,”初一笑了起來,想了想又仰起頭看著他,有些擔心,“要花,錢嗎?”

 

  “不花也行……”晏航話還沒說完就被初一打斷了。

 

  “那算,算了吧,”初一有些鬱悶,“破遊,戲還花,花錢。”

 

  “我是說不花也行,”晏航說,“初•葛朗台•一。”

 

  “能花錢的遊,戲不花錢肯,肯定玩不下去。”初一雖然只玩過貪吃蛇,但這些概念還是有的。

 

  “那你到底還要不要我教你啊?”晏航問。

 

  “要。”初一回答。

 

  “那還說這麼一通廢話,”晏航看了看手機,“走吧,回去先幫你把遊戲裝上。”

 

  跟晏航一塊兒回家的這種感覺,每次都讓初一覺得很舒服,說不上來是踏實還是幸福。

 

  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有一個地方可以去。

 

  一個重要的人,一個目的地。

 

  無論初一之前有過多少尷尬,這一段路程還是讓他覺得享受。

 

  保安的記憶力不錯,這才是初一第二次過來,他卻已經能認出來了。

 

  “弟弟過來了?”保安笑著跟晏航打了個招呼。

 

  “嗯,來玩。”晏航笑了笑。

 

  快走到樓下的時候,初一才反應過來:“弟弟?”

 

  “嗯,弟弟,”晏航點了點頭,“我告訴他的。”

 

  “為什麼是弟弟?不是朋,朋友?”初一問,不知道為什麼,他似乎更想聽到朋友這兩個字,仿佛一種執念。

 

  “弟弟聽著親近些啊,”晏航說,“一般熟不熟都會介紹這是我朋友,如果說這是我弟弟,感覺就不一樣了。”

 

  初一笑的笑,晏航的這個回答突然讓他感覺暖洋洋的。

 

  走到樓下時,初一一眼就看見了小刺蝟,正趴在路邊的草叢裡,面前照例放著幾塊碎蘋果。

 

  “伙食真,好啊,”初一蹲到小刺蝟旁邊,“我都好,好久沒吃水,果了。”

 

  “我那有葡萄和桔子,”晏航說,“一大筐呢,都歸你了。”

 

  “好。”初一說。

 

  上樓進了屋之後,初一一眼就看到了茶几上的一個大筐,還真是一整筐的葡萄和桔子。

 

  “買這,這麼多,能吃,完嗎?”初一愣了愣。

 

  “崔叔拿來的,”晏航說,“不知道誰給他送的,他每天打汁兒都快喝出糖尿病了,強行塞給我一大堆。”

 

  “我去洗,”初一進廚房拿了個小果籃出來,把葡萄拎了幾串放進去,“你吃嗎?”

 

  “吃”晏航往沙發上一倒,“你手機拿來,我幫你把遊戲先裝上。”

 

  初一把自己的手機解了鎖遞給他,捧著小果籃進了廚房。

 

  洗了一半的時候,他聽到自己的手機響了一聲,是微信的提示音。

 

  他有些意外,雖然不像晏航那樣微信上只有一個好友,但就算把好友加滿了,正常情況下,除了晏航,也不會有別人給他發消息了。

 

  也許是宿舍的同學。

 

  “喲!”晏航在客廳裡喊了一聲,“喲喲。”

 

  “切克鬧,”他回應,“葡萄桔子來,一套。”

 

  “這姑娘是誰啊?”晏航拿著他的手機走到廚房門口,沖他晃了晃,“我可看到內容了。”

 

  “什麼姑,娘?”初一愣了。

 

  “貝殼兒,”晏航看著手機念著,“帥哥,你軍訓結束了嗎?”

 

  “貝殼兒?”初一還是沒反應過來。

 

  “演技不錯啊。”晏航笑了。

 

  “啊!”初一回手想拿過手機來看一眼的時候想起了貝殼是誰,“我在火,車站取,取票認識的,她幫我取,票。”

 

  “土狗,”晏航有些感慨,“在撩妹子這方面,我真的很佩服你。”

 

  “我沒有!撩!”初一歎氣,“我又不,不會變,魔術。”

 

  “我會變也沒撩著啊。”晏航笑了起來。

 

  “那你該反,反省了。”初一說。

 

  “人找你呢,趕緊給人家回復,”晏航拿著手機,“我幫你回,你說吧。”

 

  “嗯。”初一應了一聲。

 

  晏航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說啊!”

 

  “說,完了啊。”初一回頭看了他一眼。

 

  晏航愣了愣,沖他豎起拇指:“牛。”

 

  -嗯。

 

  晏航幫初一給貝殼兒回了消息,由於初一的回復過於簡單,他怕小姑娘尷尬,擅自做主,多加了個句號。

 

  -這週末有沒有時間呀?

 

  貝殼兒馬上又發了一條過來。

 

  “人問你這週末有沒有空,”晏航沖廚房喊話,“有空沒啊狗哥。”

 

  “沒。”初一回答。

 

  -這週末有事。

 

  -啊好失望。。。

 

  “我不管了,”晏航把手機放到茶几上,“我還得幫你中譯中,太費勁了,你一會兒自己回吧。”

 

  初一拿著洗好的水果出來,捏了顆葡萄,一邊吃一邊看了看手機:“這不,不是說,完了嗎?”

 

  “……你覺得這是說完了?”晏航看著他。

 

  “啊。”初一也看著他。

 

  “不愧是狗哥,”晏航靠回沙發裡,“三句話就把天給聊死了。”

 

  “那我該怎,怎麼回啊?”初一坐到他旁邊,拿過手機低頭看著,“我也沒,跟別人聊,聊過。”

 

  “我也不知道,”晏航歎氣,“我平時也沒這麼跟人聊過。”

 

  “一塊反,反省吧,”初一把手機放回了茶几上,“遊戲裝好,了嗎?”

 

  “裝好了,你先上線,刑天小哥哥就是我,”晏航拿了顆葡萄,“你先把新手教程什麼的弄了熟悉一下。”

 

  “哦,”初一盯著螢幕,對於一個隻玩過貪吃蛇的人來說,這個遊戲的介面複雜得他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看了,“我得先想,想個名,字。”

 

  晏航笑了笑:“嗯,用什麼名字?”

 

  “土狗,”初一說,系統提示他名字重複了,“這名字還有,有人搶啊?”

 

  “加個底線就行。”晏航說。

 

  “不。”初一覺得底線太草率了,萬一他將來牛逼了,人家叫他的時候是土狗底線,多難聽,他想了想,重新輸入了名字。

 

  土狗很凶。

 

  這名字非常好。

 

  接下去他就自己開始新手旅程,晏航摸了本書靠在沙發那頭翻著。

 

  折騰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系統提示他可以打排位了。

 

  他有點兒迷茫,抬頭剛要問晏航,卻發現晏航看書看得特別投入,嘴裡叼著支筆一上一下地咬著,眼睛盯著書。

 

  這樣狀態的晏航,他不敢出聲打擾。

 

  愣了幾秒之後晏航抬了抬眼睛:“怎麼樣了?”

 

  “說能打排,排位了,”初一說,“你帶我,打嗎?”

 

  “……我現在帶不了,”晏航笑了笑,“我鑽石,帶不了你。”

 

  “差等,級嗎?”初一愣了愣。

 

  “嗯,”晏航點頭,“你……”

 

  “不玩了。”初一很乾脆地退出了遊戲。

 

  跟刑天小哥哥面對面坐著都不能一塊兒玩,還玩個屁啊。

 

  早知道是這樣,他都不會讓晏航幫他裝遊戲了,之前還想著能讓晏航帶他,然後還能跟宿舍裡的人一起玩。

 

  結果沒想到折騰半天還得自己先掙扎,本來就眼花繚亂挺受罪的,唯一的支撐現在還落空了。

 

  土狗非常不爽。

 

  “要不你拿我號玩?”晏航問。

 

  “不玩了。”初一堅持自己的決定,土狗和土狗的倔強。

 

  “行吧,”晏航笑了起來,“那你看電視還是玩電腦?”

 

  “看電視。”初一說。

 

  晏航把遙控器扔給了他。

 

  其實對於很多人來說,玩電腦應該更有意思,但初一基本就沒玩過,他能有個手機都很不錯了,現在讓他拿著電腦,他也不知道應該幹什麼。

 

  電視就熟悉得多了,姥姥和老媽每天晚上都盯著電視,無論電視上演什麼都能看一晚上不帶換台的。

 

  他隨便找了個台,看人介紹各地美食。

 

  不過餘光一直停留在晏航那邊。

 

  看了一會兒之後,他聽到了很低的說話聲。

 

  “嗯?”他轉過頭。

 

  “你看你的,”晏航笑了笑,“我練習呢。”

 

  初一往他那邊蹭了蹭,繼續看著電視,聽出來了晏航是在小聲說著英語,大概是跟著電視試著翻譯。

 

  他沒再出聲,安靜地聽著晏航的聲音。

 

  非常舒服的感覺。

 

  晏航低沉而又有些細碎的低吟,傳進耳朵裡時,像是有人在頭皮上輕輕按摩,一陣陣酥癢的感覺從耳後一波波爬向肩膀和後背。

 

  沒多大一會兒,初一就感覺到了困倦,慢慢閉上了眼睛。

 

  一直到晏航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他才猛的驚醒,一下坐直了:“啊?”

 

  “洗個澡睡吧,”晏航說,“感覺你都快做夢了。”

 

  初一心裡一驚,他現在對做夢兩個字相當敏感,一聽到就會一陣尷尬,而且還會非常緊張。

 

  “我說,說夢話了,嗎?”他問。

 

  “沒說,”晏航笑了笑,“就哼哼了兩聲。”

 

  “哼哼什麼了?”他趕緊追了一句。

 

  “這哪聽得懂,”晏航說,“你找頭豬聽聽看,差不多就是那個效果。”

 

  “哦。”初一搓了搓臉。

 

  洗完澡,他換上了上次放在這裡的衣服,也許是用了相同的洗衣液,他能聞到自己衣服上有熟悉的氣息。

 

  他躺在床上,看著窗外泛著紅光的夜空。

 

  “要不你扔幾套衣服在這兒得了,”晏航洗完澡進了臥室,“方便換。”

 

  “我一共就幾,幾套衣服。”初一說。

 

  “是哦,忘了你是個摳門兒精,”晏航笑了笑,躺到他旁邊,“關燈了啊?”

 

  “嗯。”初一應了一聲。

 

  晏航關掉了燈,隨著黑色在四周漫開,一切都變得安靜下來。

 

  初一閉上眼睛,聽到晏航的手機輕輕滴了一聲。

 

  “有消息。”他提醒晏航。

 

  “是鬧鐘。”晏航說。

 

  “還沒屁,響呢,能鬧什麼啊?”初一有點兒迷茫。

 

  而且大半夜的定個鬧鐘是要幹嘛?

 

  “這是我的睡覺提示音,”晏航說,“表示現在是我入睡的最後期限。”

 

  “那現在,睡就能睡,著嗎?”初一知道晏航時不時會失眠。

 

  “不一定能,只是個心理暗示。”晏航笑了笑。

 

  初一皺了皺眉,如果今天晚上晏航失眠,那罪魁禍首可能就是他,因為他脫口而出的那句“晏叔叔”。

 

  聽著晏航在旁邊輕輕地翻身,初一咬了咬牙,翻過去臉沖著他,輕輕在他胳膊上摸了一下:“晏航。”

 

  “嗯?”晏航輕聲應著。

 

  “你做夢嗎?”他問。

 

  “……你是傻子嗎?”晏航笑了,“誰能不做夢啊。”

 

  “就是,你會夢,夢到人嗎?”初一小聲問。

 

  “會啊,”晏航說,“人山人海。”

 

  初一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的揉揉鼻子:“你有,沒有夢,夢到過……我?”

 

  晏航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初一聽到他笑了笑:“你怎麼了啊?”

 

  “我沒,沒有夢,到晏叔叔,”初一說,“我只夢到,你了。”

 

  “啊,”晏航翻了個身跟他面對面地側躺著,“夢到我什麼了?”

 

  “做俯,臥撐。”初一再次想起了夢裡的情形。

 

  晏航沒說話,過了幾秒鐘之後他笑出了聲音。

 

  一邊樂一邊往初一身上拍了幾下:“做俯臥撐啊?做了多少個啊?”

 

  “數,亂了,”初一說,“一直沒數,明白。”

 

  晏航還在笑,初一都能感覺到床墊都被他笑顫了。

 

  “能,不能嚴,嚴肅點兒啊。”他說。

 

  “這個話題你讓我怎麼嚴肅啊,”晏航伸手在他腦袋上搓了搓,“就這麼一個夢你之前還不好意思呢?”

 

  “啊,”初一應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你光,光著膀子。”

 

  晏航猛地笑得更厲害了:“你是不是沒見過我光膀子,所以特別震驚啊?”

 

  “是啊。”初一說。

 

  晏航這句話,突然讓他一下就放鬆了。

 

  是啊,不就是夢見晏航光著膀子做俯臥撐嗎,也許就是因為沒有見過晏航光膀子的樣子,所以才會不好意思和尷尬。

 

  初一松了口氣,這一個星期以來他的那些茫然和無措,被晏航一句話給打散了。

 

  他跟著晏航笑了起來。

 

  “來,”晏航大概是睡不著,這麼一笑更加精神抖擻了,乾脆坐了起來,伸手把燈打開了,“讓你見識一下,什麼叫好身材。”

 

  初一沒來得及反應,就看他一揚手把上衣脫掉了。

 

  “看到沒,”晏航沖他抬了抬下巴,“刑天小哥哥的腹肌。”

 

  初一張著嘴,腦子裡亂哄哄的,不知道是該指揮眼睛先看腹肌,還是該先感慨一下晏航這樣的人居然會有這麼幼稚的行為。

 

  “我也有,”初一在一片混亂中,隨便挑了一句,“你看嗎?”

 

  晏航嘖了一聲:“小土狗也有腹肌了?”

 

  “讓你開,開眼。”初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也坐了起來,把自己上衣給脫了,一拍肚皮,“偉,偉岸不?”

 

  “非常偉岸,”晏航伸手過來也在他肚皮上拍了拍,“挺結實,真不是當初的小土狗了,可以叫一聲狗哥不用找補了。”

 

  倆人穿好衣服躺回床上之後,初一才突然感覺到了不好意思,黑暗裡瞪著眼睛,感覺自己臉紅得能穿透黑暗。

 

  一不小心就讓晏航傳染成了傻子,毀了土狗一世英名啊……

 

  “哎,給我笑精神了,”晏航歎了口氣,“趕緊睡,明天我還要應付討厭鬼。”

 

  “晚安。”初一說。

 

  “晚安。”晏航回答。

 

  這一個晚上,初一睡得都不太踏實,雖然沒做夢,但他感覺晏航每次翻身他都知道。

 

  但晏航是什麼時候把胳膊腿都搭到了他身上,他就不知道了。

 

  早上睜眼的時候,覺得晏航大概是把他當成了抱枕。

 

  他覺得自己應該尷尬,但意外的是並沒有,只覺得很舒服,就像以前晏航抓他頭髮,彈他腦門兒時的那種舒服。

 

  他想摸手機過來看看幾點了,但又一直沒敢動,晏航那種睡眠品質,睡著估計不容易,他想讓晏航自己醒。

 

  一直到他感覺兩人貼在一起的皮膚上都開始冒汗了,晏航才終於動了動,翻了個身。

 

  他拿過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還算早。

 

  “醒了啊?”晏航在旁邊問了一句,“還早,我鬧鐘沒響。”

 

  話剛說完,晏航的手機響了。

 

  “響了。”初一說。

 

  “不是鬧鐘,”晏航打著呵欠拿過手機看著,“是電話。”

 

  手機上沒有顯示電話號碼,只有“私人號碼”四個字,愣了兩秒之後,晏航感覺自己心跳突然加速。

 

  “哪位?”接起電話的時候他的手抖得厲害。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

 

  “喂?”晏航又看了一眼螢幕,接通了的。

 

  那邊依然一片寂靜,連雜音和電流聲都沒有,晏航皺了皺眉。

 

  接著很快地掛掉了電話。

 

  “怎麼了?”初一坐了起來,看著他。

 

  “沒,”晏航說,“打錯了估計。”

 

  接起電話之前,他想過可能是老爸打來的電話,但現在他卻可以確定,電話那頭的人絕對不是老爸。

 

  老爸雖然總是沒個正經,但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拿這樣的事來開玩笑。

 

40

 

  初一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個敏感的人, 長這麼大, 他一直需要在隱身的同時察言觀色,但也要不斷忽略掉那些或大或小無法避開的傷害。

 

  所以他時而敏感, 時而遲鈍。

 

  不過在晏航的事情上, 他應該是很敏感的。

 

  晏航接了一個沒有人說話也不顯示號碼的電話, 然後就有些走神。

 

  “我叫個車到樓下,”吃完早點之後晏航拿出手機叫了車, “直接送你回學校得了。”

 

  “我坐公, 交車就行,”初一愣了愣, “不, 不用叫車, 吧。”

 

  “沒事兒。”晏航的回答很簡單。

 

  初一也沒再說話,車到了之後他跟晏航一塊兒下了樓。

 

  車先把晏航送到了酒店,晏航下車的時候扒著車窗沖他笑了笑:“到地方了給我發個消息。”

 

  “嗯。”初一點了點頭。

 

  看著車開走之後,晏航拿出手機給崔逸打了電話過去:“我爸的事有什麼消息嗎?”

 

  “沒有什麼動靜, 怎麼了?”崔逸馬上問。

 

  “可能是我想多了, ”晏航說, “早上接了個沒人說話的電話,也沒有來電顯示。”

 

  “按說不太可能,你這兩天注意點兒,”崔逸說,“我找人再打聽打聽。”

 

  “嗯,”晏航笑了笑, “我是不是太緊張了。”

 

  “這種事也沒誰能鎮定自若,”崔逸說,“正常反應。”

 

  跟崔逸又聊了幾句之後,晏航進了酒店。

 

  每天早上安排工作是個挺煩人的事兒,特別是看到故意站得懶懶散散一臉不痛快的馬力,他就尤其感覺煩躁,本來一大早心情就不怎麼樣,這會兒就想過去收拾丫一頓。

 

  環境的改變真是特別磨練人,他現在仿佛忍者神龜,要擱一年前,就馬力這樣,有一次他就該動手了。

 

  行走江湖,要的就是肆意灑脫,現在成了定點擺攤,也就顧慮重重了。

 

  安排完工作各自散開之後,張晨走了過來,小聲說:“是不是有新領班過來?”

 

  “不清楚,”晏航挺佩服張晨,幹的時間沒比他長多少,但總能打聽到小道消息,“還沒有跟我說呢。”

 

  “如果是真的,”張晨說,“你一定要讓我在你這組啊,換到別的組我怕適應不了。”

 

  晏航笑了笑:“嗯。”

 

  這事兒陳金鈴休假之前就聽說過,不過沒有准消息,新總監來了之後有過不少調整,餐廳生意明顯好了很多,服務員也新招了一些,增加班組也正常。

 

  晏航挺希望一次多來幾個領班,直接讓他幹回服務員……或者去後廚。

 

  沒過多大一會兒,唐經理就打了電話過來,上過二十分鐘去他辦公室開個短會。

 

  晏航看了看時間,到餐廳後門的走廊窗邊站了一會兒,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今天這一大早的開頭沒開好,他不想在開會的時候帶著情緒,哪怕是個短會,哪怕他並不在意領班這個職位。

 

  手機響了一聲,初一發了個消息過來。

 

  -我到學校了,今天沒什麼安排,去教學樓轉轉參觀

 

  -新鞋好穿嗎

 

  -好穿,走十步配倆掃堂腿一點兒問題沒有

 

  晏航對著手機笑了半天,頓時感覺人輕鬆些了,他伸了個懶腰轉身往餐廳走。

 

  沒走兩步就看到馬力叼著根已經點上了的煙從餐廳後門走了出來,往這邊的時候看到了他也沒有任何反應,就是把嘴上的煙拿到了手上而已。

 

  他跟前兒了馬力也沒有打個招呼的意思。

 

  晏航也沒說話,跟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一抓住了他拿煙的手,然後在手腕上一捏。

 

  馬力猛地往旁邊一蹦,皺著眉皺了口氣,煙從他手上落到了地上。

 

  晏航把煙頭踩滅了,看了他一眼:“上班時間不能抽煙,走廊上不能抽煙。”

 

  馬力不吭聲,狠狠地想甩開他的手,但他抓著沒鬆勁。

 

  “這是第二次了,”晏航說,“規矩是拿來遵守不是拿來通融的,聽懂了嗎?”

 

  “放開!”馬力瞪著他。

 

  晏航沒動,在感覺到馬力運足了氣準備拼盡全力甩手的那一瞬間,他松了手。

 

  馬力的手沒有阻礙肆意飛揚地一揮,甩在了身後的牆上。

 

  頓時疼得臉都擰上了。

 

  晏航沒再理他,進了餐廳,跟幾個服務員交待了一下要去開會,然後出門往唐經理辦公室那邊走過去。

 

  經過電梯的時候,電梯門開了,晏航停了停,看到了總監從裡面出來,他打了個招呼:“總監早上好。”

 

  “小晏啊,”總監笑了笑,“去開會?”

 

  “是。”晏航回答。

 

  “這段時間工作壓力大嗎?”總監問。

 

  “還行,幹服務員壓力也不小。”晏航說。

 

  他對總監的印象挺好,總監自打剛來的時候去餐廳微服私訪一通刁難都被他扛住了之後,每次見了他都是笑眯眯的,還表揚過他好幾回。

 

  不過他對總監印象好倒不完全是因為表揚,總監這人沒什麼架子,挺隨和,唐經理看著都比他像總監。

 

  “You` ve been doing a very good job recently,”總監突然切換了模式,“but I do hear some complaints。”

 

  晏航愣了愣,差點兒沒反應過來,一邊迅速適應一邊在心裡把總監是個好人的評價收了回來。

 

  工作狀態不錯,但還是有人投訴他。

 

  嘖。

 

  酒店的員工投訴都是匿名的,馬力要是去投訴他十次八次的,就能造出挺磅礴的效果了。

 

  “Although I don't think you are the one to blame for most of them I'm still expecting a better performance from you。”總監笑了笑。

 

  “I will see what I can do and give it my best shot。”晏航心裡有點兒不爽,但還是中規中矩的給了個標準回答。

 

  總監點了點頭:“ Talk to me if you've got any problems。”

 

  “Everything is under control so far. Thank you very much。”晏航說。

 

  “去開會吧,”總監再次切換模式,“好好幹。”

 

  “好的。”晏航應了一聲。

 

  唐經理的短會的確挺短的,沒十分鐘就結束了。

 

  跟張晨的情報一致,新來了一個領班。是個叫王琴琴的姐姐,名字很溫柔,但風格跟陳金鈴很相似,唐經理從別的餐廳挖來的。

 

  晏航沒有什麼想法,唯一的感覺就是以後工作會輕鬆很多了,休息時間多了……

 

  “服務員分組就由小晏來安排吧,”唐經理說,“他比較熟悉這些人。”

 

  “我今天下班之前把名單做好。”晏航說。

 

  “好的,”王琴琴說,“辛苦小晏了,以後多多指教。”

 

  “我現在是代理領班,要多向你學習,如果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請一定給我指出來。”晏航笑了笑。

 

  從唐經理辦公室出來之後,他搓了搓臉上的假笑,松了口氣。

 

  回到餐廳,晏航站在吧台旁邊開始琢磨分組的事兒,別的服務員還沒想好,反正馬力他肯定要分到王琴琴那組去。

 

  終於不用再看到這個人了,這是今天最愉快的事。

 

  “晏航,”張晨走了過來,“剛有個客人打電話來想聯繫團餐,直接說找小晏,我說我們暫時不接受團餐,但是他說要直接跟你說,要我把你電話給他,我沒給,說讓你回來給他打過去……這是他的號碼。”

 

  “嗯,”晏航接過紙條,看了看上面的號碼,“我給他打過去吧。”

 

  龍先生。

 

  經常來的客人他差不多都認識,點名叫他也不奇怪,但他想不起來自己跟什麼姓龍的客人有過交情。

 

  晏航拿起吧台的電話,按照號碼撥了過去。

 

  系統提示此號碼未啟用。

 

  晏航愣了愣,又重新撥了一遍,依舊是未啟用。

 

  “張晨,”晏航轉過頭,“號碼你記對了嗎?”

 

  “記對了的,我還跟他核對了兩遍的,”張晨說,“怎麼打不通嗎?”

 

  “嗯,”晏航放下聽筒,“沒事兒,等他再打來吧。”

 

  一整天也沒再接到龍先生的電話。

 

  其實這事兒擱平時,他根本不會多想,客人的號碼報錯了,客人臨時改主意了,都有可能。

 

  但放在今天,他卻想得真是一點兒也不少。

 

  雖然覺得是緊張過頭了,但卻有些控制不住,他轉身去了洗手間,得洗個臉讓自己情緒穩定些。

 

  “接著打啊,一個兩個有什麼用,”洗手間裡有人在低聲說話,“跟之前一樣就行。”

 

  晏航站在門口,一耳朵就能聽出這是馬力的聲音。

 

  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讓晏航突然對這個人產生了懷疑。

 

  這句話之後馬力沒再說別的,掛了電話,從最裡面的隔間裡走了出來。

 

  看到晏航時,他臉上的表情平靜,跟平時一樣連看都沒看晏航一眼,直接就往門外走。

 

  “洗手。”晏航說。

 

  馬力停下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到洗手池邊洗了洗手,然後面無表情的從他身邊走了出去。

 

  晏航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對他的厭惡達到了頂點。

 

  那個訂團餐的電話也許跟他沒有關係,不過早上的那個電話,卻很難讓人不懷疑他。

 

  其實晏航更希望這件事就是馬力做的,這樣他不僅能夠松一口氣,他所有的憤怒不爽,也都有了出口。

 

  而一下午手機上接到的三個無聲電話,讓本來還有些不確定的晏航幾乎能夠肯定這件事就是馬力做的。

 

  只有馬力這種檔次的人,才會選擇這樣LOW逼的方式。

 

  晏航不得不承認,這樣的方式雖然對他沒有什麼殺傷力,但的確很影響他工作。

 

  因為電話在快到晚餐的時間,頻率開始加快,跟那種響一聲的騷擾電話不同,這個電話差不多是一分鐘一個,每次都堅持響到自動掛斷,而且因為不顯示號碼,也沒辦法拉黑。

 

  當然,就算顯示號碼,一分鐘換一個也不是什麼難事。

 

  “航哥,”一個服務員走過來,“那邊有客人找你。”

 

  “嗯。”晏航應了一聲,把手機調成靜音放回兜裡,一邊走一邊往服務員指的方向看了看。

 

  有些意外地看到了……初一的同學。

 

  “航哥晚上好。”周春陽沖他笑了笑。

 

  “約了朋友嗎?”晏航笑笑。

 

  “沒,就一個人。”周春陽說。

 

  “挺會享受,”晏航說,“想吃什麼?”

 

  “鱈魚拼蝦,”周春陽沒看菜單,“土豆泥雞肉餅。”

 

  “好,”晏航點點頭,“喝飲料嗎?”

 

  “檸檬汁就行,我減肥。”周春陽說。

 

  晏航往他身上掃了一眼:“這身材減肥是要氣死胖子麼?”

 

  周春陽笑了起來,在晏航幫他下了單準備轉身走開的時候,他又說了一句:“航哥你真不用微信麼?”

 

  “嗯?”晏航看著他。

 

  “初一給你發照片不會是用彩信吧?”周春陽問。

 

  “那倒不是,”晏航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不過那是私人號碼,我沒有對公的微信號。”

 

  “……哦,”周春陽愣了愣,“不好意思。”

 

  晏航笑了笑,轉身走開了。

 

  今天不知道是什麼日子,各種神奇的事一個接著一個,晏航回到吧台,打開了電腦上的日曆。

 

  挺平凡的,連黃曆上的話都平淡無奇。

 

  褲兜裡的手機又震上了。

 

  晏航一陣煩躁,有種想把手機掏出來砸到馬力臉上的衝動。

 

  他可以換號,這個號碼用的時間不長,而且主要都是酒店和客人聯繫用,換掉了沒什麼大的影響。

 

  但馬力要知道他號碼太容易了。

 

  最重要的是,他沒有證據證明這是馬力幹的,也就沒辦法用任何正當的手段讓馬力得到教訓。

 

  他撐著吧台,低頭看著地面。

 

  他挺能忍的了,畢竟他對目前的工作沒有什麼不滿。

 

  但今天早上他的確是因為那個電話而心慌意亂,那種恐懼和突然湧上來的他不願意細想的記憶,幾乎把他這段時間以來的平靜全盤打破。

 

  哪怕現在知道了這件事是馬力幹的,他也沒有辦法馬上讓自己的情緒平穩下來,也沒有辦法馬上把腦子裡那些他一想到就會痛苦的記憶壓回去。

 

  一個晚上晏航都覺得自己腦子發蒙,周春陽吃完飯走的時候過來跟他打招呼,他差點兒都沒能擠出笑容來。

 

  “航哥,今天不用給我打折了,”周春陽說,“我拿的我爸的卡,不用給他省。”

 

  “要不我給你打個十一折吧。”晏航說。

 

  周春陽笑了起來:“沒問題啊。”

 

  “你還打包了?”晏航看了他的單子。

 

  “嗯,”周春陽點頭,“宿舍裡一幫狼呢,帶點兒回去給他們解饞。”

 

  雖然覺得小孩兒有點兒奇怪,但晏航對他總體的印象還是挺好的。

 

  -你今天怎麼沒跟周春陽一塊兒過來?

 

  -過哪?他去哪了?

 

  -他今天晚上在我們餐廳這兒吃的飯

 

  初一看著手機上晏航發來的這條消息,有種眼眶裡都快冒血了的感覺。

 

  他一下午都沒見著周春陽,還以為他回家了,怎麼也沒想到周春陽會突然跑到晏航他們餐廳去了!

 

  -他一個人嗎?

 

  -是啊,不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不想讓你們知道,你要沒說,你就別問了

 

  -

 

  周春陽一個人去的!去吃飯了!

 

  而他下午吃的食堂,特別難吃,還齁貴的,吃得他肉疼。

 

  但他完全沒想到過去找晏航,他一下午屁事沒有,他卻沒想到去找晏航玩!

 

  ……當然想不到了,晏航在上班,玩個屁。

 

  周春陽有錢,他過去往餐廳裡一坐,是可以點菜的,理由是非常充分的。

 

  而他買雙鞋都得晏航給他塞紅包。

 

  真•窮&真•摳

 

  初一歎了口氣,腦子裡跟炸了似的一通狂想,之後一下就平靜下來了,有些鬱悶。

 

  宿舍門被推開了,初一沒抬頭,就聽到胡彪喊了一聲:“春陽你上哪兒……帶什麼吃的了!”

 

  “披薩,還有點心,”周春陽拎著一個大袋子,往桌上一放,“還有肉餅,我打車回來的,還熱呢,有吃的嗎?”

 

  宿舍裡幾個人立馬圍了過去。

 

  初一趴在上鋪,一眼就看到了袋子上晏航他們餐廳的標誌。

 

  “哪兒買的啊?”張強問。

 

  “就上回去的那個西餐廳,”周春陽說,“領班是初一朋友那家。”

 

  “靠,”李子強有些不滿,“你上那兒去不叫我們?”

 

  “意外,”周春陽推了推眼鏡,“我爸在樓上健身,非拉著我去,我待不下去了就去餐廳了。”

 

  去健身還戴個平光鏡,是有多臭美啊!

 

  幾個人跟搶似的開始從袋子裡往外掏吃的。

 

  周春陽撲進去搶了個盒子出來,然後拉著初一上鋪的欄杆,站到了下鋪,把盒子遞給了他。

 

  “鱈魚拼蝦,”周春陽小聲說,“上回看你挺喜歡吃鱈魚的。”

 

  初一愣了愣,看著他沒說話。

 

  “袋子裡還有呢,”周春陽笑了笑,“我就是看你那樣子估計搶不著。”

 

  初一覺得自己真是太沒脾氣了。

 

  周春陽回來之前,他非常生氣,雖然不知道自己在氣個什麼玩意兒,總之就是一想到周春陽一個人去了晏航他們餐廳吃飯,而自己只吃了個破食堂就非常生氣。

 

  但現在他卻突然就消了氣。

 

  就因為周春陽怕他搶不著吃的,專門拿了一盒給他。

 

  對於別人的示好,只要他能感覺到是真心的,哪怕只有一丁點兒好,他就立馬能變成一坨橡皮泥。

 

  “謝謝。”初一說。

 

  “……這麼客氣。”周春陽笑了笑,跳了下去。

 

  快下班的時候晏航把服務員分組的名字給了王琴琴,她拿著名單來了餐廳,通知她那一組的服務員一會兒稍微晚些走,相互熟悉一下。

 

  不過這個稍微晚些,晚得挺多的,晏航安排人衛生都做了,今天的工作也都收尾準備走的時候,她還在跟服務員說著話。

 

  “怎麼感覺她比陳姐還凶,”張晨跟晏航一塊兒往外走的時候小聲說,“謝謝老天你沒把我分過去。”

 

  “你這月再出錯我就讓你過去。”晏航說。

 

  “拼死不會出錯的你放心。”張晨笑了笑,跑進了女更衣室。

 

  晏航換好衣服,走之前路過餐廳,看到王琴琴的談話還在繼續,服務員們一臉麻木。

 

  他迅速地下了樓。

 

  平時他一般不走員工通道,他沒有車,每次都是直接從大堂出去坐公交或者溜達幾站地回去。

 

  今天他也照樣從大堂出去,然後繞到了酒店員工停車場那邊的路口。

 

  馬力平時騎小黃車,但每次都會把小黃車藏到停車場裡。

 

  今天果然還是老樣子,慢悠悠地騎著車出來,拐上酒店和旁邊商場之間的小路。

 

  晏航戴上口罩,悄無聲息地追了上去。

 

  在馬力要拐彎的時候一腳踹到了他腰上,把他從車上踹了下來。

 

  接著沒等馬力起身,晏航過去對著他的臉又是一腳蹬了下去。

 

  馬力過了能有十多秒才喊出了聲,但晏航手裡的刀貼到他脖子上時,他又立馬沒了聲音。

 

  商場後面是一大排垃圾桶,他拎著馬力的衣服,把他拽了過去。

 

  “晏航!”馬力咬牙低聲說,“我知道是你!”

 

  晏航沒出聲,對著他肚子又是一腳。

 

  他希望馬力認識不出來他,但如果馬力真認出了他,他也無所謂。

 

  打到這人什麼也不敢說為止。

 

  馬力被他扔到兩個垃圾桶中間,接下去的五分鐘時間裡,馬力都沒再有機會站起來,只能一直抱著頭。

 

  晏航很久沒有這樣打過人了,上一次是打初一的那個同學,還沒敢下重手。

 

  這會兒面對著馬力,他沒太控制,只保證骨頭不斷就行。

 

  每一拳每一腳都結結實實。

 

  最後馬力終於抱著腦袋出了聲:“航哥我錯了……我真錯了,你放過我……”

 

  晏航又把他揪出來,在地上踢了兩腳才停了手。

 

  馬力躺在地上,抱著頭一動不動。

 

  晏航甩了甩手,沉默著轉身往另一頭走了。

 

  回到大街上,聽到了車子的喇叭聲,身邊行人的說話聲,商店裡傳出的音樂聲,他才慢慢找回了些實感,而自己身體裡的怒火也總算是平息了一些。

 

  走到公車站,他靠在看板上,給初一發了個消息。

 

  -明天上課了嗎

 

  -是啊,不過我不太想上課

 

  -那你去要飯吧

 

  -你幫我留意一下有沒有兼職吧,我想打工

 

  -

 

  晏航笑了笑,琢磨著幹點兒什麼比較合適初一,不用多說話,不佔用上課的時間……

 

  正出神呢,有種奇怪的不安的感覺讓他往右邊看了一眼。

 

  總覺得感受到了某種視線。

 

  右邊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人,下班的,出來逛街的,看上去沒有什麼特別。

 

  他搓了搓臉。

 

  到底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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