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哲/撒野

 (最近也拍成了偶像劇,但是名字被改成左肩有你,嗯!...開心就好...^ ^...)

作品簡評:

這個冬天,蔣丞覺得格外冷。因為長期的隔閡和矛盾,他從自己生活十多年的養父母家,回到自己出生的城市,去面對一個有血緣,卻一無是處的陌生父親。一次意外事件,讓顧飛和顧渺這對兄妹闖進自己的生活。陌生的城市,陌生的人,容易叛逆的年紀,蔣丞的生活軌跡已經悄然改變。作者文筆流暢,塑造人物生動準確。蔣丞,看似叛逆實則敏感細膩,在得知自己與家庭的隔閡不可消解之後毅然選擇離開。顧飛,外表看似冷漠不羈實則善良有責任感,兩個人物如同支撐起整部作品的靈魂。隨著情節逐漸展開,主角間了解加深,越走越近,細節處顯示出作者極強的文字表現力。兩人都被對方身上獨有的特質所吸引,互相慰藉和溫暖彼此。故事細細讀來,主角的人生雖有諸多無奈和失意,卻依然充滿感動和希望。

 CP:顧飛 x 蔣丞

 

1

  兜裏的手機震動了兩下,這是三分鐘之內的第五次,蔣丞睜開眼睛。

  車已經開了快三個小時了,車窗外的天還是很陰沈,身邊坐的姑娘還在睡,腦門兒很踏實地枕在他肩上,右肩已經一片麻木。

  他有些煩躁地聳了聳肩,姑娘只是偏了偏頭,他用手指把姑娘的腦袋給推開,但沒過幾秒鐘,腦袋又扣回了他肩膀上。

  這樣的動作已經反覆了很多次,他都感覺這姑娘不是睡著了,這效果得是昏迷了。

  煩躁。

  還有多久能到站他不知道,車票拿到手的時候就沒去查過,只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一個甚至在這次行程之前都沒聽說過的小城。

  人生呢,是很奇妙的。

  手機第六次震動的時候,蔣丞嘆了口氣把手機掏了出來。

  -怎麽回事?

  -怎麽之前你完全沒有提過要走的事?

  -為什麽突然走了?

  -為什麽沒跟我說?

  怎麽怎麽怎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BLABLABLABLA……

  消息是於昕發來的,估計是在補課打不了電話,一眼看過去全是問號。

  他準備把手機放回兜裏的時候,第七條消息發了過來。

  -你再不回消息我們就算分手了!

  終於不是問號了,他松了口氣,把手機關機,放回了兜裏。

  分手對於他來說並沒有什麽意義,高中校園裏戀倆月的愛,無非就是比別的同學說的話多點兒,有人給你帶早點,打球有專屬啦啦隊……都沒來得及發展到能幹點兒什麽的程度。

  看著車窗外一直在變又似乎始終一樣的風景,廣播裏終於報出了蔣丞的目的地。旁邊的姑娘腦袋動了動,看樣子是要醒,他迅速從書包裏抽了根紅色的記號筆出來,拔開筆帽拿在手裏一下下轉著。

  姑娘醒了,擡起了臉,腦門兒上大一塊印子,跟練了神功似地。

  跟他的目光碰上了之後,姑娘抹了抹嘴角,摸出手機低頭邊按邊說了一句:“不好意思。”

  居然沒聽出什麽歉意來?蔣丞沖她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姑娘楞了楞,視線落在了他手裏旋轉的記號筆上。

  蔣丞把筆帽往筆上狠狠一套,哢地響了一聲。

  兩秒鐘之後她猛地捂住了臉,站起來往洗手間那邊沖了過去。

  蔣丞也站了起來,往車窗外看了看,一路陰沈到這裏,終於下雪了。他從行李架上把自己的箱子拿下來,穿上外套走到了車門邊,掏出手機開了機。

  手機很安靜,於昕的消息沒有再響起,也沒有未接。

  感覺這是跟於昕好了這些日子以來,她最讓人舒心的一次,不容易。

  但是也沒有除了於昕之外的別的人聯系過他。

  比如他以為會來接站的人。

  跟著出站的人群走出了車站,蔣丞把羽絨服的拉鏈拉到頭,看著這個在寒冷冬季裏顯得灰撲撲的城市。

  火車站四周的混亂和破敗就是他對這個城市的第一印象。

  不,這算是第二印象,第一印象是老媽說出“回去吧,那裏才是你真正的家”時他腦子裏的一片茫然。

  他拖著箱子走到了車站廣場的最南邊,人少,旁邊還有一條小街,排列著各種感覺進去了就出不來的小旅店以及感覺吃了就中毒的小飯館。

  他坐到行李箱上,拿出手機又看了看,還是沒有人聯系他。

  電話號碼和地址他都有,但他就是不想動,不想說話也不想動,他從口袋裏摸出煙叼著,他對自己突然會到這裏來,充滿了深深的,莫名其妙的,茫然的,絕望的,憤怒。

  盯著地上的冰一邊憤怒一邊從兜裏摸打火機,背靠著寒風縮成一團把煙點上了,看著在眼前飄散開去的煙霧,他嘆了口氣。

  這要是讓班主任看到,不知道會說什麽。

  不過沒事兒,他已經在這裏了,遙遠的距離,別說班主任,就連跟他在一個屋子裏生活了十幾年的人,說不定都不會再見面了。

  這個小破城市的小破學校,估計不會有人盯著他有沒有抽煙。

  煙只抽了一半蔣丞就有些凍得扛不住了,站起來打算打車找個地兒先吃飯,拖著箱子剛走了一步,就感覺有什麽東西撞在了他腳踝上,勁兒還不小,撞得他一陣疼。

  他皺著眉回過頭,看到了身後有一塊滑板。

  接著沒等他擡頭再看看滑板是從哪兒飛過來的,一個人摔到了他腳邊。

  “你怎……”他條件反射地伸手想要去扶一把,但手伸到一半就停下了。

  亂七八糟的頭發披散著,剪得像狗啃似的有長有短,身上的衣服也挺臟的……要飯的?流浪漢?碰瓷的?小偷?

  等這人擡起頭時他才看清這是個看上去也就小學五六年級的小姑娘,雖然臉上抹的全是泥道子,但能看出皮膚挺白,眼睛很大。

  不過他再次想去扶一把的手還沒有啟動,這小姑娘就被緊跟著過來的四五個小姑娘連拉帶扯地拽走了,有人還在後面一腳踹到她背上,踹得她一個踉蹌,差點兒又摔倒。

  蔣丞立馬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兒,猶豫了一下轉身拖了行李箱繼續往前走。

  身後轉來的一陣笑聲讓他又停下了腳步。

  心情不好的時候他不太願意管閑事,碰巧現在心情相當超級特別以及非常不好,但剛才大眼睛小姑娘漆黑幹凈的眸子讓他還是轉回了頭。

  “哎!”他喊了一聲。

  幾個小姑娘都停下了,一個看起來挑頭的眼睛一斜:“幹嘛!”

  蔣丞拖著箱子慢慢走過去,盯著手還拽著大眼睛衣服的那個小姑娘,盯了兩秒之後,那個小姑娘松了手。

  他把大眼睛拉到自己身邊,看著幾個小姑娘:“沒事兒了,走吧。”

  “你誰啊!”挑頭的有些怯,但還是很不滿意地喊了一聲。

  “我是帶著刀的大哥哥,”蔣丞看著她,“我用三十秒就能給你削個跟她同款的發型。”

  “我一會兒就叫我哥過來收拾你!”挑頭的明顯不是慣犯,一聽這話就有些縮了,但嘴上還是不服氣。

  “那你讓他快點兒,”蔣丞一手拖著箱子,一手拉著大眼睛,“我嚇死了,會跑得很快的。”

  幾個小姑娘走開了,大眼睛卻掙開了他的手。

  “你沒事兒吧?”蔣丞問了一句。

  大眼睛搖搖頭,回頭兩步走到滑板旁邊,一腳踏了上去,看著他。

  “你的?”蔣丞又問。

  大眼睛點了點頭,腳下輕輕一點,踩著滑板滑到了他跟前兒,然後很穩地停下了,還是看著他。

  “那你……回家吧。”蔣丞也點點頭,掏出手機邊走邊想叫輛車過來。

  走了一段之後聽到身後有聲音,他回頭發現大眼睛還踩著滑板慢慢跟在他身後。

  “怎麽?”蔣丞看著她。

  大眼睛不說話。

  “怕她們回來?”蔣丞有些無奈地又問。

  大眼睛搖了搖頭。

  “不是,你啞巴麽?”蔣丞開始感覺到有些煩躁。

  大眼睛繼續搖頭。

  “我跟你說,我,”蔣丞指了指自己,“現在心情非常不好,非常暴躁,我揍小姑娘一點兒不手軟知道麽。”

  大眼睛沒動。

  蔣丞盯了她一會兒,看她沒有說話的意思,壓著火拖著箱子再次往前走。

  這會兒信號不太好,叫車的界面怎麽也點不開,他一屁股坐到了公交車站旁邊的石墩子上,點了一根煙。

  大眼睛還踩著滑板,站在他旁邊。

  “你還有事兒?”蔣丞不耐煩地問,有點兒後悔管閑事兒,給自己找了個莫名其妙的麻煩。

  大眼睛還是不說話,只是輕輕蹬了一下滑板,滑到了旁邊的公交站牌下,仰著臉看了很長時間。

  等她又踩著滑板回到蔣丞身邊的時候,蔣丞從她迷茫的神情裏猜到了原因,嘆了口氣:“你是不是迷路了?回不去了?”

  大眼睛點了點頭。

  “是本地人嗎?”蔣丞問。

  點頭。

  “打電話叫你家裏人過來接你。”蔣丞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了她。

  她接過手機,猶豫了一下,低頭按了幾下,然後又把手機還給了回來。

  “什麽意思?”蔣丞看著已經輸好但沒有撥出去的一個手機號,“我幫你打?”

  點頭。

  “操,”蔣丞擰著眉按下了撥號,聽著聽筒裏的撥號音,他又問了一句,“這是你家誰的號碼?”

  沒等大眼睛回答,那邊有人接了電話。

  當然,估計她也不會回答,蔣丞沖著電話“餵”了一聲。

  “誰?”那邊是一個男聲。

  “路人,”蔣丞都不知道該怎麽說了,“我這兒有一個小姑娘……”

  “不要。”那邊說。

  沒等蔣丞回過神,電話就掛掉了。

  “這人是誰?”蔣丞吐掉煙,指著大眼睛,“不說話就滾,我沒耐心了。”

  大眼睛蹲到他腿邊,撿了塊石頭,在地上歪歪扭扭地寫了一個“哥”字,然後擡頭看著他。

  “好吧,知道了。”蔣丞感覺這小姑娘可能真的是啞巴。

  他再次撥了剛才那個號,這次響的時間很短,那邊就接了起來:“誰。”

  蔣丞看了看大眼睛:“你妹妹在我這兒……”

  “撕票吧。”那邊回答,然後又掛了電話。

  “我操!”蔣丞一陣砸手機的沖動,指著大眼睛,“你名字!”

  大眼睛低頭用石頭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顧渺。

  蔣丞沒再打電話過去,只是發了條短信還配了張大眼睛的照片。

  -顧渺,啞巴,滑板。

  30秒之後那邊把電話打了過來。

  蔣丞接起電話:“晚了,已經撕票了。”

  “不好意思,”那邊說,“能告訴我在哪兒麽,我過去看看還能不能拼起來。”

  “……火車東站,特別破的那個,”蔣丞皺著眉,“她迷路了,你快點兒過來,我還有事。”

  “謝謝,非常感謝,”那邊回答,“馬上到,你要是有急事可以先走的,讓她在那兒等我就行。”

  蔣丞把剛扔地上的半截煙撿起來彈進旁邊的垃圾桶,又重新點了一根。

  他本來想直接叫車走人,但又覺得根本沒有人在意他是來還是去,是在還是不在,自己似乎沒什麽可急的。

  顧渺在滑板上坐了一會兒之後就站了起來,踩著滑板在人行道上來回滑著。

  蔣丞看了幾眼之後有些吃驚,本來以為小姑娘就是瞎玩,但沒想到各種上坡下坡台階,加速急停掉頭居然都輕松自如。

  就是一腦袋被剪成碎草了的頭發,臟兮兮的臉和衣服讓人出戲。

  玩了十幾分鐘之後,顧渺滑到他身邊停下了,腳尖在滑板上一勾一挑,用手接住了板子之後,她擡手往蔣丞身後指了指。

  “挺帥。”蔣丞沖她豎了豎拇指然後跟著回了頭,看到了身後停著一輛黑色的摩托。

  車上的人戴著頭盔看不清臉,不過撐在人行道邊兒上穿著灰色修身褲子和短靴的腿很搶眼。

  長,還直。

  “你哥啊?”蔣丞問顧渺。

  顧渺點點頭。

  “你腦袋怎麽回事兒?”車上的人摘下頭盔下了車,走過來瞪著顧渺的頭發,“還有臉和衣服……你掉糞坑裏了?”

  顧渺搖搖頭。

  “被同學欺負了吧。”蔣丞說。

  “謝謝,”這人這才把目光轉到了蔣丞臉上,伸出手,“我叫顧飛,是她哥。”

  蔣丞站了起來,跟他握了握手:“不客氣。”

  顧飛看上去跟自己年紀應該差不多,只看眼睛不太像顧渺她哥,沒顧渺眼睛那麽大……皮膚還挺白的。

  蔣丞目前的心情很像一盆爛西紅柿,但顧飛的發型跟他的腿一樣搶眼,所以他還是在爛西紅柿縫裏瞅了兩眼。

  很短的寸頭,偏過臉的時候能看到兩側貼著頭皮剃出的青皮上有五線譜圖案,一邊是低音譜號,另一邊是個休止符,蔣丞沒看清有幾個點兒。

  “你剛下車?”顧飛看了一眼他的行李箱。

  “嗯。”蔣丞拿起手機繼續想點開打車軟件叫車。

  “去哪兒,我送你?”顧飛說。

  “不了。”蔣丞看了一眼他的車,再大的摩托車它也是摩托。

  “她不占地兒。”顧飛又說。

  “不了,謝謝。”蔣丞說。

  “跟哥哥說謝謝,”顧飛指了指他,對顧渺說,“糞球。”

  蔣丞轉臉看著“糞球”,想聽聽她怎麽說話,結果顧渺只是抱著滑板沖他鞠了個90度的躬。

  顧飛跨到車上,戴上了頭盔,顧渺很利索地爬上了後座,抱住了他的腰。

  “謝了。”顧飛看了他一眼,發動車子掉轉車頭開走了。

  蔣丞坐回石墩子上,網絡這會兒倒是挺好的,但是居然好半天都沒人接單,路過的出租車招手都他媽不停。

  這什麽鬼地方?

  雖然心情很爛,他卻一直沒有來得及細細品味,只覺得這一段時間來他都活在混沌裏,各種震驚和茫然包裹著,連氣兒都喘不上來,甚至沒有想過自己為什麽會答應了所有的安排,就這麽到了這裏。

  叛逆麽?

  就像老媽說的,我們家沒有過你這樣叛逆的人,全身都是刺。

  當然了,本來也不是一家人,何況這幾年都已經處得跟仇人一樣,誰看了誰都是火。

  蔣丞擰著眉,這些他都沒來得及去琢磨。

  一直到現在,此時此刻。

  在這個陌生的寒冷的飄著雪的城市裏,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絕望和痛苦以及對所有未知的抗拒讓他覺得鼻子發酸。

  低下頭時,眼淚在臉上狠狠劃了一道。

  手機鈴響起的時候,蔣丞正坐在一家不知道在什麽位置的KFC裏,他看了一眼這個陌生號碼,接了起來:“餵?”

  “是蔣丞嗎?”那邊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響起。

  聲音有點兒大,蔣丞把手機稍微拿開了點兒:“是的。”

  “我是你爸爸。”那個人說。

  “……哦。”蔣丞應了一聲,這種對話聽起來居然有幾分好笑,他沒忍住樂了。

  那邊的男人也跟著笑了兩聲:“我叫李保國,你知道的吧。”

  “嗯。”蔣丞喝了口可樂。

  “你的車到站了嗎?”李保國問。

  “到了。”蔣丞看了看表,到了兩個小時了。

  “地址你有嗎?我沒車沒法接你,你打個車過來吧,我在路口等你。”李保國說。

  “嗯。”蔣丞掛掉了電話。

  這回運氣還成,出來就打著了車,車上暖氣還開得很足,熱得人有種要發燒的感覺。

  司機想聊天兒,但蔣丞始終靠著車窗沈默地往外看著,他起了幾次頭都沒成功,最後放棄了,打開了收音機。

  蔣丞努力地想看清這城市具體長什麽樣,不過天色已經很暗了,街燈都不怎麽亮,還有光暈裏漫天飛舞著的雪花,看得人眼暈。

  他閉上了眼睛。

  很快又睜開了。

  也不知道怎麽了,跟個娘們兒一樣,真沒勁。

  車到地方停下了,蔣丞拎著行李箱下了車,站在路口。

  沒人。

  聲稱在路口等他的“你爸爸”李保國沒看到人影。

  蔣丞壓著心裏的煩躁和臉上被風割過的疼痛,摸出了手機,撥了李保國的號碼。

  “哎這把太臭了……”好半天李保國才接了電話,“餵?”

  “我在路口。”蔣丞一聽他這動靜,瞬間就想把電話給掛了去找個酒店。

  “啊?這麽快就到了?”李保國吃驚地喊了一聲,“我在呢在呢,馬上出來。”

  這個馬上,馬了能有五分鐘,在蔣丞拖著箱子在路口伸手攔車的時候,一個戴著雷鋒帽的男人才跑了過來,一把按下了他的胳膊,嗓門兒很大地喊了一聲:“蔣丞吧?”

  蔣丞沒吭聲,他看到了李保國是從身後緊挨著的一棟居民樓裏跑出來的。

  馬上?

  再看到二樓窗口的好幾個往這邊張望的腦袋時,他真是完全不想再開口說話了。

  “在朋友家待了一會兒,走走,”李保國拍拍他的肩,“回家回家……你看著比照片上要高啊。”

  蔣丞低頭看著泥濘的路面,跟著他往前走。

  “哎,”李保國又拍了他後背兩下,“這都多少年了啊,十幾年了吧得有?可算是見著我兒子了!我得好好看看。”

  李保國把腦袋探到了他眼前盯著看。

  蔣丞把兜在下巴上的口罩拉起來戴好了。

  突然覺得整個人一下全空了,連空氣裏都滿滿的全是迷茫。

 

 

2

  根據老媽的說法……蔣丞突然覺得這個稱呼有點兒奇怪,思路都有些詭異地中斷了,什麽說法就在這一瞬間記不起來了。

  在他十幾年的生命裏,父母家人都只是唯一的,無論關系好還是壞,老媽都只是那個叫沈一清的女人,老爸是那個叫蔣渭的男人,還有兩個雙胞胎的弟弟……現在卻突然多出來一套,李保國和……幾個他已經忘了的名字。

  實在有點兒擰不過勁兒來。

  他跟家裏的關系的確很緊張,無論是父母還是弟弟,一碰就呲火,一見火就炸,跟弟弟算起來已經有差不多一年沒說過話了,連向來冷靜自制的老媽都有過各種失態。

  但就算這種狀態從他上初中一直持續到高中,就算他經常想著不想再回家,不想再見到父母,更不想再見到那兩張長得一樣的臉……這種時刻如願望實現一般地降臨到他眼前時,卻還是整個人都蒙了。

  就是蒙。

  非常地蒙。

  從老媽說“有件事要告訴你”開始,幾個月的冷戰和手續辦理,一直到現在,所有的事都像回不過神來的一場夢。

  大多數時間裏他沒有太多難受,也沒有多少痛苦。

  有的只是蒙。

  “冷吧?”李保國回過頭問,咳嗽了幾聲,“比你原來那邊冷多了吧?”

  “嗯。”蔣丞在口罩裏應了一聲。

  “回屋就暖了,”李保國說,咳嗽帶說話大聲,噴了他一臉唾沫星子,“我專門收拾了一間屋子給你。”

  “謝謝。”蔣丞回答,擡手拉了拉口罩。

  “咱爺倆還謝啥啊,”李保國一邊咳嗽一邊笑著往他背上拍了兩下,“咱爺倆不說謝!”

  蔣丞沒能回應他,這兩巴掌拍得相當有力度,本來就吸了涼氣兒想咳,聽了李保國咳嗽就更想咳了,再來兩巴掌,他直接彎腰沖著地一通狂咳,眼淚差點兒咳出來。

  “你身體不怎麽行啊,”李保國看著他,“你得鍛煉,我跟你那麽大年紀的時候壯得跟熊似的。”

  蔣丞沒說話,彎著腰伸出胳膊,沖他豎了豎拇指。

  李保國很愉快地笑了起來:“鍛煉!我以後還得靠你伺候呢!”

  蔣丞直起身看了他一眼。

  “走。”李保國又拍了他一掌。

  “別碰我。”蔣丞皺了皺眉。

  “喲?”李保國楞了,眼睛挺圓地瞅著他,“怎麽?”

  蔣丞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拉下口罩:“別拍我背。”

  李保國的家,在一個老舊的小街上,兩邊是破敗而又充滿了生活氣息的各種小店,吃穿日用都有,店鋪上面是低矮的小樓房。

  蔣丞擡頭透過各種交錯的電線看了一圈,外墻都看不出本色,也不知道是天色暗了還是本來就這樣。

  他滿心裏不知道是什麽滋味兒地跟著李保國拐進了一個樓道,穿過幾堆雜物和菜,走到了一樓最裏的那個門前。

  “條件肯定是比不上你以前了,”李保國一邊開門一邊說,“但是我的就是你的!”

  蔣丞沒說話,看著樓道裏一個被蜘蛛網包裹著的燈泡,感覺這燈泡快要喘不上來氣兒了。

  “我的,就是你的!”李保國打開了門,回頭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兩下,“你的,就是我的!這就是親爺倆!”

  “說了別碰我。”蔣丞有些煩躁地說。

  “喲,”李保國進了屋,打開燈,“真是慣壞了,就這麽跟長輩說話,我跟你說,你哥你姐我都沒慣過,你要是一直在家裏長大,我早給你打服了……來,你睡這屋……這屋以前你哥的……”

  蔣丞沒去聽李保國還在說什麽,拖著箱子進了裏屋,這套房子是兩居室,不知道以前這一大家子是怎麽住的。

  這個收拾出來的屋子……應該是沒怎麽收拾過,不用眼睛光用鼻子就能判斷出來,灰塵味裏夾著淡淡的黴味。

  一個舊衣櫃,一張書桌,一張架子床,上鋪堆著雜物,下鋪倒是收拾出來了,床單和被子都是新換的。

  “東西放著,明天再收拾,”李保國說,“咱爺倆先喝兩盅。”

  “喝什麽?”蔣丞楞了楞,看了一眼手機,快十點了。

  “酒啊,”李保國看著他,“咱十多年沒見著,怎麽不得喝點兒啊,慶祝一下!”

  “……不了,”蔣丞有些無語,“我不想喝。”

  “不想喝?”李保國眼睛放大了一圈,瞪了他兩秒鐘之後才又把眼睛收小了,笑了起來,“你不會是沒喝過吧?你都上高中了……”

  “我不想喝,”蔣丞打斷了他的話,“我想睡覺。”

  “睡覺?”李保國僵了好一會兒才一揮手轉身走了出去,粗著嗓子說,“行行行,你睡覺,睡覺。”

  蔣丞關上了房間的門,在屋裏站了快有五分鐘才過去拉開了衣櫃門。

  門一打開他就在一陣撲面而來的樟腦丸味道裏楞住了,一個兩門的衣櫃,裏面有一半塞滿了,被子,毛毯,舊棉衣,還有毛邊都快趕上流蘇了的毛巾被。

  這種感覺很難形容,蔣丞確定自己現在還沒有開始想念遠在好幾個小時之外的家以及家人,但卻真心開始瘋狂地想念自己的房間。

  他把箱子裏的衣服隨便拿了幾件出來掛在了衣櫃裏,別的都放在行李箱裏塞在了櫃子下面,又拿出瓶香水對著衣櫃裏噴了十來下,這才關上了櫃門,坐到了床沿上。

  手機響了,摸出來看了看,號碼顯示是“媽”,他接了電話。

  “到了吧?”那邊傳來老媽的聲音。

  “嗯。”蔣丞應了一聲。

  “條件是不如這邊家裏,”老媽說,“可能需要些時間適應。”

  “不需要。”蔣丞說。

  老媽頓了頓:“小丞,我還是希望你不要覺得……”

  “沒有覺得。”蔣丞說。

  “這十幾年家裏沒有虧待過你,我和你爸爸從來沒有讓你知道你是領養的對不對?”老媽的聲音帶上了慣常的嚴厲。

  “但我現在還是知道了,”蔣丞說,“而且也已經被趕出來了。”

  “你別忘了,大過年的爸爸已經被你氣進了醫院!現在都還沒有出院!”老媽提高了聲音。

  蔣丞沒有說話,他想不通老爸肺炎住院跟自己有什麽關系。

  而後面老媽還說了什麽,他有些神奇的都沒聽清,這是他的技能,他不願意聽的東西可以真正地不進腦子。

  老媽嚴厲而空洞的指責和他認為完全無效的溝通手段是他崩潰的引信。

  他不想聽,不想再這個陌生得讓他全身難受的環境裏吵架。

  電話掛掉的時候,他已經想不起來之前都說過什麽,老媽說了什麽,自己說了什麽,都已經不記得。

  想洗個澡,蔣丞起身打開了門,往客廳裏看了看,沒有人。

  他清了清嗓子,咳嗽了幾聲,沒有人應。

  “你……在嗎?”他走進客廳,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稱呼李保國。

  這屋子很小,客廳裏一眼能看到臥室和廚房廁所所有的門,李保國沒在屋裏了。

  打牌去了吧,路口接個人的工夫都要去打幾把的人。

  “來啊——打牌啊——反正有大把時間,”蔣丞唱了一句,推開了廁所的門,“來啊——洗澡啊——反正……”

  廁所裏沒有熱水器。

  “反正……”他繼續唱,回頭往跟廁所連著的廚房看了一眼,也沒有看到熱水器,只在水龍頭上看到了一個電加熱器,“反正……”

  唱不下去了,在轉了兩圈確定這屋裏沒有熱水器之後,他只覺得心裏堵得慌,往水龍頭上砸了一下:“操。”

  在外面晃了一天,不洗澡他根本睡不著覺。

  最後他不得不回房間裏拖出行李箱,翻出了一個折疊桶,穿著內褲一桶桶地把水拎進廁所,進進出出半擦半洗折騰著把澡給洗了。

  走出廁所的時候一只蟑螂從他腳邊跑過,他蹦起來躲,差點兒撞到門上。

  回到屋裏關掉燈準備強行睡覺的時候,蔣丞才註意到這屋沒有窗簾,而他一直沒看到窗外景象的原因是玻璃太臟了。

  他拉過被子蓋上,猶豫了一下又扯著被頭聞了聞,確定是幹凈的之後才松了口氣,連嘆氣都已經沒有心情了。

  閉眼挺了大概半個小時,眼睛都閉酸了,也沒有睡意,正想坐起來抽根煙,手機響了一聲。

  他拿過來看了一眼,是潘智發過來的一條消息。

  -我操,你走了?現在什麽情況?

  蔣丞點了根煙,撥了潘智的號碼,叼著煙走到窗邊,想把窗戶打開。

  窗戶上都是灰和銹,他折騰了半天,那邊潘智都接起電話了,這窗戶還紋絲不動。

  “丞?”潘智跟做賊似地壓著聲音。

  “操。”蔣丞的手指不知道被什麽玩意兒紮了一下,皺著眉罵了一句,放棄了開窗的想法。

  “你什麽情況啊?”潘智還是壓著聲音,“我今天聽於昕說你走了?你不說走的時候告訴我的麽,我還買了一堆東西等著送你呢!”

  “給我寄過來吧。”蔣丞穿上外套,叼著煙走到客廳,打開門想出去,邁了一步想起來自己沒鑰匙,只得又退了回去,把客廳的窗戶打開了。

  心裏的煩躁如同風暴,只要再來一毛錢不爽,就能唱一曲怒火的戰歌。

  “你已經過去了?”潘智問。

  “嗯。”蔣丞靠著窗台,看著外面漆黑的街道。

  “怎麽樣?你那個親爹怎麽樣?”潘智又問。

  “你有事兒沒有?”蔣丞說,“我現在不想說話。”

  “操,又不是我把你弄過去的,”潘智嘖了一聲,“跟我這兒不爽個什麽鬼,當初你媽說‘需要被領養人同意’的時候你一點兒猶豫都沒有,現在不爽了!”

  “沒猶豫跟不爽不沖突。”蔣丞噴出一口煙。

  外面空無一人的路上突然竄出一個瘦小的人影,踩著滑板速度驚人地一掠而過。

  蔣丞楞了楞,想起了之前那個叫顧渺的小姑娘,這破城市玩滑板的人還挺多。

  “我過去吧?”潘智突然說。

  “嗯?”蔣丞沒反應過來。

  “我說我過去看看你,”潘智說,“不還有幾天才開學麽,我順便把給你買的東西送過去。”

  “不。”蔣丞說。

  “別跟我犯倔,這事兒你也沒跟別人說,現在就我能給你點兒溫暖了,”潘智嘆了口,“讓我去撫慰你吧。”

  “怎麽撫慰,”蔣丞說,“給我口麽?”

  “操你大爺蔣丞你要點兒臉行不行!”潘智喊了一嗓子。

  “你這麽熱情洋溢地要千裏送,我還要臉幹嘛,得趕緊配合你。”蔣丞拿著煙頭在屋裏轉了兩圈,找到了一個沾滿煙灰的八寶粥罐子,打開還沒來得及看清內容物就被陳年煙臭味兒薰得差點兒吐出來。

  他把煙頭扔進去蓋上了蓋子,此時此刻感覺這輩子都不想抽煙了。

  陌生而糟心的環境,陌生而糟心的“親人”。

  蔣丞本來以為這樣的情況下自己會失眠,但躺到床上之後,之前那種怎麽也睡不著的痛苦消失了,他有些意外地發現自己困了,不單單是困,是又困又疲倦,像是半個月熬夜密集覆習過後的那種感覺。

  很突然。

  閉上眼睛後就跟失去知覺了似地睡著了。

  一夜連夢都沒做。

  早上醒來的時候第一感覺就是全身酸痛,起來下床的時候蔣丞有種自己的真實身份其實是碼頭扛大包工人的錯覺,還是沒幹夠一星期的那種。

  他拿過手機看了看時間,還算挺早的,剛過八點。

  穿上衣服走出房間,屋子裏的一切都還保持著昨晚上的樣子,就連另一間臥室裏空無一人的床也一樣。

  李保國一夜沒回來?

  蔣丞皺皺眉,洗漱完了之後覺得有點兒不太好意思,自己昨天的態度不怎麽好,李保國拉著他喝酒也並沒有惡意,只能算習慣不同,自己卻生硬地拒絕了,李保國不會是因為這事兒才一夜沒回來的吧?

  他猶豫了一下,拿出手機想給李保國打個電話,晚上沒一塊兒喝酒,早上一塊兒吃個早點還是沒什麽問題的。

  正撥號的時候,門外傳來了鑰匙聲響,門鎖也跟著一通響,響了足有二三十秒,門才被打開了。

  李保國裹著一身寒氣進了屋,臉色發暗,神情也是疲憊得很。

  “起了啊?”李保國見到他就大著嗓門地說,“你起得挺早的嘛,睡得怎麽樣?”

  “……還成。”蔣丞在回答的同時聞到了他身上濃濃的煙味兒,還混雜著一些莫名其妙的難聞氣息,像是以前坐紅皮綠皮火車能聞到的。

  “吃早點了沒?”李保國脫下外套,抖了抖,味兒更濃了,本來就不大的客廳裏滿滿全是怪味。

  “沒,”蔣丞說,“要不我們……”

  “出門兒就有賣早點的,挺多家的,你去吃吧,”李保國說,“我困死了,先睡會兒,中午我要沒起來你也自己吃。”

  蔣丞看著他進了另一間臥室,什麽也沒脫就那麽往床上一倒,拉過被子蓋上了,有些無語地問:“你昨晚上……幹嘛去了?”

  “打牌,這陣手氣都臭,昨天還不錯!你小子給我帶的福氣!”李保國很愉快地扯著嗓子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蔣丞拿了他放在桌上的鑰匙,轉身出了門,覺得自己之前的那點兒不好意思真是太天真了。

  雪停了,空氣中掃過刺骨的寒冷。

  小街白天比晚上要有生氣一些,有人有車,還有鞭炮聲,但一切明亮起來的時候,本來能隱藏在黑暗裏的破敗就都顯露出來了。

  蔣丞在街上來回晃了兩趟,最後進了一家包子鋪,吃了幾個包子,喝了碗豆腐腦,感覺身上的酸痛沒有緩解,反倒是像是蘇醒了似的更難受了。

  估計是要感冒,他吃完早點之後去旁邊的小藥店買了盒藥。

  買完藥站在路邊又有些茫然,回去?

  李保國裹著一身怪味兒倒頭就睡的樣子讓他一陣心煩,他都不知道自己回去了然後能幹什麽。

  睡覺還是發呆?

  藥店門口站了幾分鐘,他決定在附近轉轉,熟悉一下這個他不知道能待多久的地方。

  漫無目的地順著小街走到了大街上,又拐了個彎,轉進了跟之前那條小街平行的另一條小街,蔣丞想看看這條街上有沒有能直接轉回去的路。

  這條小街上他看到了一家小小的樂器店和一個裝修得很粉嫩的冰淇淋店,不過除了這兩個店,別的店跟之前那條街上的沒什麽區別。

  路過一個打扮成小超市其實就是個雜貨鋪的雜貨鋪時他停了下來,推門走了進去,打算買瓶水把藥先吃了。

  在店裏帶著檸檬香味的暖氣撲面而來的同時,他停在了進門的位置,有些想扭頭出去。

  收銀台前那一小塊空間裏擠著四個人,每人一張椅子,或坐或靠。

  他一進來,本來聊著天兒的幾個人都停下了,轉過頭齊刷刷地一塊兒盯著他。

  蔣丞看著這四個人,從長相到表情,從穿著到氣質,每人臉上都像寫著一個字。

  不,是,好,鳥。

  正猶豫著是轉身走人還是直接去旁邊貨架上拿水,蔣丞余光瞅到貨架前居然還擠著三個人。

  他轉過頭,沒看清人,先看到了一地的碎頭發和一顆溜光的腦袋,接著就看到了一對大眼睛。

 

 

3

  貨架前溜光的腦袋屬於顧渺,小姑娘剃完光頭之後已經看不出來是個小姑娘了,身上穿的也是件男款的灰藍色小羽絨服,要不是眼睛,蔣丞根本也認不出來這是顧渺。

  她身後站著的是拿著電推子的顧飛,叼著煙,看到他大概有些意外,舉著電推子,動作靜止。

  不過顧飛今天跟昨天打扮不太一樣,套頭毛衣休閑褲,舒服而放松。

  他這長相穿著和氣質,一眼就跟他那四個朋友不是一類的,很搶眼,人堆裏一眼能瞅見的那種。

  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我是他們的老大”的氣息。

  蔣丞一直認為自己看上去應該不是什麽壞人,雖然脾氣不太好有時候自己都能把自己嚇著,覺得大概是叛逆期轉慢性了總也過不去……但心平氣和只是想買瓶水的情況下,自己看上去絕對人畜無害。

  所以當這個假裝自己是個超市的雜貨店裏所有的人都一塊兒盯著他並且保持沈默一臉“你想找茬”的時候,他覺得挺莫名其妙的。

  在這個過程當中顧飛嘴裏的煙還掉了一截兒煙灰到顧渺的光腦袋上,她低頭拍了半天。

  蔣丞不打算管這些人的目光,他是一個一向不怕事兒大的少年,無懼各種“你瞅啥”,特別是在心情和身體雙重不爽的情況下。

  他走到貨架前,拿了瓶礦泉水。

  一擡眼看到顧飛已經走到貨架那邊,跟他在兩筒薯片之前再次沈默地對視之後,顧飛說了一句:“歡迎光臨啊。”

  “你家的店?”蔣丞問了一句。

  “嗯。”顧飛點點頭。

  “真巧。”蔣丞說。

  顧飛沒出聲,他也不大想再說話,於是拋了拋手裏的水,轉身走到了收銀台前。

  “兩塊。”一個人走到收銀台後邊兒,手往桌上一撐,往他眼前湊了湊,盯著他。

  蔣丞看了他一眼,不是好鳥四人組坐著沒動,這人是剛才站在顧飛身邊的那位。

  之前光線暗也沒看清,這會兒頂著燈掃了一眼發現這人長得挺漂亮,跟個小姑娘似的,除了是細長眼睛,別的倒是比顧飛更像顧渺他姐……他哥。

  他從兜裏掏了十塊錢遞過去,這人接過錢,低頭在收銀機上戳了幾下,又看了他一眼:“大飛朋友?沒見過你啊。”

  “不是。”蔣丞拿出藥剝了兩顆放到嘴裏,擰開瓶蓋喝了幾口水。

  “不是?”這人的目光從他肩頭越過,往後面看了一眼,把找的錢放到了桌上,“哦。”

  吃完藥,蔣丞把只喝了一半的水扔到了門邊的垃圾桶裏,一掀門簾走了出去。

  “嘿,你買瓶小的多好啊,”身後傳來那人的聲音,“浪費。”

  “……忘了。”蔣丞說。

  也是啊,幹嘛不買瓶小的,又喝不完。

  大概是因為渾身上下哪兒都酸痛的感覺又加劇了,腦子不太轉得過彎來。

  他站在門口的台階上,一時想不起來自己進店之前是想去哪兒了……回去?回哪兒?李保國……不,他的新家?

  一想到屋裏惡劣的環境和李保國震天響的呼嚕,他就覺得胸口一陣發堵,跟著就覺得喘不上來氣兒了,一點兒都喘不上來。

  眼前鋪開一片黑底兒金花。

  蔣丞無法控制身體,像是一個旋轉著的麻袋向下沈去,他嘆了口氣,精彩了。

  顧渺摸著自己的光腦袋,拎著滑板往門外走過去。

  “帽子。”顧飛從旁邊的椅子上拎起自己的外套,從兜裏掏出一個團成一團的綠色帶小花的毛線帽子,扔到了她頭上。

  顧渺扯了幾下,把帽子戴好。

  低頭拖著滑板出了店門之後又很快地折了回來,在收銀台上拍了兩下。

  “怎麽了?”李炎趴在收銀台上扯了扯她的帽子,又擡眼瞅了瞅顧飛,“怎麽還真給她織了頂綠帽子啊……”

  “她自己挑的色兒,”顧飛把電推子收好,看著顧渺,“怎麽了?”

  顧渺往門外指了指。

  “有狗麽?”顧飛把椅子踢到一邊,走到店門口掀起了簾子。

  那個買水喝半瓶扔半瓶的大款正趴在門外的人行道上。

  用臉擁抱著大地。

  “哎,”顧飛走了出去,用腳尖輕輕踢了踢他的腿,也不知道這人叫什麽名字,“你沒事兒吧?”

  大款沒動,他彎腰看了看大款扣在地上的臉,發現鼻尖被地面都擠扁了,他伸手小心地把大款地腦袋托起來偏了偏,讓他能正常呼吸,然後回頭沖店裏喊了一聲:“哎!這兒倒一個。”

  李炎第一個出來了,一看這場景就楞住了:“被捅了?”

  “你捅的吧,”顧飛碰到大款臉上的手感覺到了滾燙的溫度,“發著燒呢。”

  “發燒還能燒暈了?”李炎有些吃驚,扭頭看了看跟出來的幾個人,“怎麽辦?打120?”

  “別管了吧,”劉帆往四周看了看,“一會兒警覺的大媽一報警,警察肯定說是咱們幹的,我可是昨天才剛出來……”

  “拖進去。”顧飛說。

  “拖進……你是認識他對吧?”劉帆問。

  “讓你拖就拖,就算不認識大飛剛也碰他了,”李炎說,“要真有大媽報警你以為警察不找你問啊。”

  “就發燒燒暈了,你們沒去寫劇本對不起爹媽,”顧飛把地上的大款翻了個個兒,“趕緊的。”

  幾個過來把人給擡進了店裏,扔到了顧飛平時休息的小屋裏。

  “這床我都沒正經睡過呢,”人都出去之後,李炎嘖了一聲,“哪兒來的弱雞就能享受了。”

  “你出去臉沖下摔一個,我立馬給你弄進來擱床上。”顧飛說。

  “不要臉。”李炎說。

  “你最要了,”顧飛推了他一把,“出去。”

  “哎,”李炎頂著沒動,轉過頭低聲說,“人說跟你不是朋友?”

  “嗯,”顧飛又使了點兒勁,把他推了個踉蹌,關上了門,“昨天撿著二渺的人。”

  “二渺他撿的?”李炎挺吃驚,“挺有緣啊。”

  顧飛沒理他在收銀台後面坐下了,拿了手機把遊戲點了出來玩著。

  “長挺帥。”李炎趴在收銀台上,聲音很低。

  顧飛看了他一眼,他轉開頭沒再說話。

  顧渺走過來把手張開伸到了顧飛眼前,又勾了勾手指。

  “吃吧,你看你這倆月胖了多少,都沒人跟你玩了,”顧飛從錢包裏拿了十塊錢放到她手上,“你臉都正圓形了。”

  顧渺沒理他,低頭把錢放進口袋裏,還拍了拍,然後拖著滑板出去了。

  “就她這光頭,胖不胖都沒人跟她玩。”李炎嘆了口氣。

  “沒光頭也沒人跟她玩,”顧飛繼續玩遊戲,“打小就沒朋友,誰願意跟個啞巴玩。”

  “別這麽說人家,”劉帆在一邊接了一句,“又不是真啞巴,不就是不說話麽,有什麽大不了的。”

  “哎這麽下去以後怎麽辦,”李炎又嘆了口氣,“上學還好說,不想上就不上了,這只跟大飛一個人說話的毛病以後……”

  “這世界沒你操心著八成得毀滅,”顧飛打斷他的話,“寫個報告申請一下和平獎吧。”

  “靠。”李炎拍了拍桌子,走到劉帆身邊拉了張椅子坐下了。

  店裏陷入了沈默,坐在暖氣片兒旁邊的劉帆他們幾個都目光呆滯昏昏欲睡,這種狀態有點兒嚇人,臉往下那麽一垮,連著三個要進來買東西的人都是掀簾子一看就轉身走了。

  “你們,”顧飛敲了敲桌子,“走吧。”

  “去哪兒?”李炎問。

  “浪去。”顧飛說。

  “不想出去,”劉帆伸了個懶腰,“齁冷的也沒什麽地兒可去。”

  “人進來都讓你們嚇跑了。”顧飛點了根煙叼著。

  “一會再進來人我們給你拽著,”劉帆笑著一拍巴掌,“保證一個也跑不掉。”

  “快滾,”顧飛說,“煩。”

  “滾滾滾滾,”劉帆嘖了一聲站起來,踢了踢幾個人的椅子,“你們顧大爺又抽風了,一會兒拿刀砍我們。”

  幾個人都挺不願意動,但還是全起來了,一邊小聲抱怨著一邊穿了外套走了出去。

  李炎跟在最後頭,準備出去的時候又回頭說了一句:“裏頭還一個呢,你不趕啊?”

  顧飛沒出聲,看著他。

  他也沒再說別的,一掀簾子出去了。

  抽完一根煙,顧飛看了看時間,砸地大款已經躺了快二十分鐘,按一般隨便昏個迷來說,幾分鐘也就該醒了。

  他過去推開了小屋的門往裏看了看,大款居然還沒醒,閉眼躺著,跟之前的姿勢一樣。

  “哎,”顧飛過去推了推他,“你別死我這兒了。”

  大款還是沒動。

  顧飛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大款臉上有點兒臟,不過長得還能看,略微有些下垂的眼角看著挺拽。

  以他看誰都不太順眼的眼光來說,算帥的,就是昨天第一次見就挺不喜歡這人渾身帶刺兒的氣質,雖然刺兒都挺低調,但他能感覺得到。

  盯了幾分鐘之後,他掀起被子,往大款兜裏掏了掏,摸了錢包出來,身份證跟幾張什麽會員卡之類的插在一塊兒。

  蔣丞。

  他把錢包放回去,湊到大款耳邊吼了一聲:“餵!”

  “嗯。”大款終於有了動靜,很低地哼了一聲,聽上去充滿不爽。

  顧飛又在床邊踢了一腳,轉身出去了。

  蔣丞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睜開眼睛的時候跟失憶了似的,我是誰我在哪兒。

  好一會兒才想起最後能記得的一個場景就是撲面而來的非常不幹凈的地面,帶著被踩成泥漿的雪。

  居然暈倒了?真是有生之年。

  他坐了起來,掀開了蓋在身上的被子,低頭看到自己全是泥的衣服時,又趕緊拉起被子看了看,沾上了幾塊,但是他拍了幾下都沒能把泥拍掉。

  正想著是不是該找點兒水來搓搓的時候,他突然回過神來。

  我是誰?蔣丞。

  我在哪兒?不知道。

  小小的一間屋子,收拾得挺幹凈,比李保國給他的那間幹凈多了,他扔下被子,過去打開了屋子的門。

  看到外面的三排貨架時,蔣丞才反應過來,自己還在顧飛家的店裏。

  “醒了啊。”顧飛靠在收銀台旁邊的躺椅上掃了他一眼,然後繼續低頭玩著手機。

  “嗯,”蔣丞拍了拍衣服上已經幹掉的泥,“謝謝。”

  “不客氣,”顧飛盯著手機,“主要是不弄你進來怕有麻煩。”

  “哦,”蔣丞回頭往小屋裏看了看,“那個被子……臟了。”

  “後邊兒有水池,”顧飛說,“去洗吧。”

  “什麽?”蔣丞楞了楞,感覺有點兒想發火,但是又找不著合適的口子,畢竟顧飛這話邏輯上沒毛病。

  “不想洗還問什麽。”顧飛的視線終於離開了手機,落到了他臉上。

  蔣丞沒說話,跟他對瞪著。

  顧飛把他弄進屋裏這事兒本來他是很感激的,但顧飛現在的態度又實在讓人感激不起來,沒發火都是因為剛暈完不太舒服。

  瞪了一會兒之後顧飛低頭繼續玩手機了。

  他轉身走了出去。

  外面的太陽很好,北風裏唯一的暖,但是作用不大,還是冷。

  頭疼得厲害,蔣丞從兜裏拿了個滑雪帽出來戴上,再把外套的帽子也扣上了,看了看時間,大概連暈帶睡的用了半小時,沒太耽誤時間。

  雖然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事兒可做。

  站路邊看了看兩邊的路,最後決定繼續往前遛達一會兒,找到兩條街之間的岔路之後就從岔路回去。

  不太想回去聽李保國的呼嚕,但衣服得換。

  踩著泥濘的雪,他突然有點兒寂寞。

  以前像這樣在外面閑晃的日子也不少,有時候一晃能晃好幾天都不回家,但卻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有過寂寞的感覺。

  不知道為什麽。

  也許是因為被放棄放逐的強烈失落感,也許是因為這個陌生而破敗的環境,也許是身邊沒有了朋友,也許……僅僅是因為病了。

  手機響了一聲,蔣丞摸出來看了看,是於昕發來的消息。

  -我後悔了。

  他嘆了口氣,回了一條。

  -好漢一般都一言九鼎。

  於昕沒再回覆,不知道是生氣了沒面子了還是憋著火找合適的機會再爆發一次。

  他把手機放回兜裏,捏了捏鼻梁。

  之前沒註意,這會兒才覺得鼻子很疼,估計是摔倒的時候鼻子砸地上了。

  嘖。

  他又仔細地把鼻子從鼻梁到鼻尖捏了一遍,確定沒有什麽地方斷了,才把手揣回了兜裏。

  往前走了幾步,看到前面有個很小的路口,應該就是他想找的岔路了。

  沒等收回目光,一顆綠色的腦袋從路口拐了出來,風一樣地刮了過來。

  蔣丞看清這顆綠腦袋是蹬著滑板的顧渺時,她已經從身邊一掠而過,快得都看不清臉。

  滑板少女啊。

  他回頭看了一眼,挺帥的小姑娘,就可惜頭發被剃光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親哥,頭發被剪亂了,找個理發店整理成短發很難麽?非得全給剃了,大冷天兒的……啊綠帽子?

  蔣丞再次回過頭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眼花了,但顧渺已經飛得只剩個小黑點兒了。

  頭還沒轉回來,從路口又沖出來三輛自行車。

  挺破的,叮鈴當啷地響著,但都騎得挺快。

  “靠,跑這麽快!”一個叮當車上的人喊了一句。

  蔣丞楞了楞,聽這意思……顧渺又被人攆著欺負了?

  他都顧不上同情了,就莫名其妙地一陣心煩。

  這到底是他媽什麽破地方!

  回到新“家”的時候,李保國還在睡覺,呼嚕倒是沒太打了,但是蔣丞進屋之後他就一直在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的。

  他忍不住過去看了兩次,李保國卻是閉著眼,睡得挺熟的樣子。

  邊睡邊咳這種技能他沒有,睡覺只要咳嗽肯定醒,這大概是李保國的特有神技。

  換了身衣服之後,蔣丞從自己箱子裏找了條毛巾,弄濕了之後把臟衣服擦幹凈了。

  然後坐在床上發楞。

  不知道該幹點兒什麽了。

  隔壁的李保國沒咳嗽,但呼嚕又重新響起。

  他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這個人是他的親爹,同樣的血流在自己身體裏。

  自己居然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裏,雖然還沒有見過這個家庭的其他成員,但李保國已經是大寫的前方高能。

  這一段時間以來他都讓自己避免去思考這個問題,但現在自己坐在這裏,看著屋裏屋外滿目頹敗,實在沒辦法再去逃避。

  很久以前,他還跟老爸老媽討論過領養。

  沒什麽意思,有些東西是寫在基因裏的,後天的培養也敵不過。

  當初老爸老媽是怎麽回答的他已經記不清,只記得自己的那些話,現在這些話就像一個個巴掌狠狠地抽在自己臉上。

  兩個弟弟跟老爸老媽的性格很像,嚴謹少語喜靜愛看書,而自己完全不同,話雖然也沒多少……

  就連鄰居都說過,真是不像一家人。

  是啊,這就是寫在他身體裏的格格不入。

  李保國猛地一陣咳嗽,像是被嗆著了,好半天都沒有停,這回他應該是醒了,蔣丞聽到了他罵罵咧咧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又再次響起了呼嚕聲。

  蔣丞突然一陣害怕。

  帶著強烈窒息感的恐懼。

  他站起來,去客廳拿了鑰匙準備出去配一套,順便找個醫院看看病,這一身實在是不太舒服,應該是發燒了。

  顧飛蹲在店門外的花壇邊,看著顧渺第三次從他面前炫耀似地飛馳而過,臉都凍得通紅了。

  她第四次經過的時候,顧飛沖她招了招手,她一個急停掉頭,慢慢滑到了他面前。

  “回家吃飯了,”顧飛站起來,“去把東西放好。”

  顧渺拖著滑板進了店裏。

  顧飛點了根煙,琢磨著中午吃點兒什麽。

  一分鐘之後店裏傳來了顧渺的尖叫聲。

  他扔掉煙跳起來沖進了店裏。

  尖叫聲是從後面的廁所傳來的,他從後門沖出去推開了廁所門,顧渺正捂著眼睛面對著洗手池不停地尖叫著。

  顧飛伸手把水龍頭關上了,然後一把抱起她退出了廁所,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噓……安靜,沒有水了,沒有水了……”

  顧渺的尖叫停止了,抱著他的脖子趴在了他肩上小聲地說:“餓了。”

  “我也餓了,”顧飛一手抱著她,一手拿起了她的滑板,“我們去吃頓大餐吧。”

 

 

4

  顧飛把摩托車開到店門外,顧渺抱著自己的滑板很利索地爬到了後座上,摟著他的腰,把臉貼在了他背上。

  “我看看臉。”顧飛轉過頭。

  顧渺揚起臉看著他。

  “還有眼淚,擦擦。”顧飛說。

  顧渺用手背蹭了蹭眼睛,又用袖子在鼻子下邊兒蹭了蹭。

  “哎,”顧飛嘆了口氣,“你要是個男孩兒都得算是糙的那種。”

  顧渺笑了笑,把臉貼回了他背上。

  顧飛把車開了出去,目標明確地往市中心的購物廣場開過去,對於顧渺來說,所謂的大餐,只特指購物廣場的那家自助烤肉。

  這個小姑娘在某些方面有著異於常人的固執,出門吃東西只肯吃那一家就是其中之一。

  小城市最大的好處大概就是中心只有一個,而且無論從哪個區過去都用不了多長時間。

  不過這個時間,烤肉店的人是最多的,他們到的時候裏面已經基本沒空桌了。

  “你們店今天有什麽優惠沒?”顧飛問服務員,拿出手機打算找找有沒有優惠券,又在顧渺腦袋上彈了一下,“你去找個桌。”

  顧渺把滑板放到地上,一只腳踩了上去,他迅速也一腳踩了上去:“走路。”

  “滑板要放在前台嗎?”服務員笑著問。

  顧渺搖了搖頭,飛快地彎腰拿起滑板,抱在了懷裏。

  “她自己拿著吧。”顧飛說。

  顧渺抱著滑板跑了進去。

  “我靠,我讓你說餓了,”潘智咽了咽口水,“我說真的,我明後天過去看看你,順便你帶我去吃,咱們這邊這個價哪有那麽多菜。”

  “你家過年是去扶貧了麽?”蔣丞夾著電話,一手拿著盤子,一手拿著夾子,慢吞吞地夾著,五花肉,肥牛,五花肉,肥牛……其實有多少菜可選對他來說都差不多,他愛吃的就這幾樣。

  “那能一樣嗎,”潘智說,語氣有些低落,“上學期還說過年一塊兒去吃烤肉,結果不僅肉沒吃上,連人都見不著了。”

  “來了你去住酒店,”蔣丞放下夾子,又拿了個盤子往肉上一摞,繼續夾著,“而且得自己訂,我現在幹什麽都沒勁。”

  “我住你那兒就行啊。”潘智說。

  “不行,”蔣丞皺了皺眉,就現在他住的那個屋,他自己都不願意多待,“你訂個標間我過去。”

  “……你是不是跟你那個親爹關系不好?”潘智想了想。

  “現在還沒建立起關系來,”蔣丞端著兩盤肉,過去又拿了瓶啤酒,“談不上好壞……”

  走到自己桌子邊時他楞了楞。

  四人桌,一張椅子上放了一個滑板,一張椅子上坐著個藍衣服的小光頭,桌上還放著一頂……綠色帶小粉花的毛線帽子。

  “顧渺?”蔣丞有些吃驚地看著她。

  顧渺點了點頭,似乎並不驚訝,把滑板拿下來放到了桌子下面。

  “你……”他把手裏的盤子放到桌上,看到顧渺已經很期待地盯著燒烤盤了,他伸手到顧渺眼前晃了晃,“跟誰來的?”

  顧渺站起來,往門口那邊指了指,又揮了幾下手。

  蔣丞轉頭看過去的時候,看到了跟他同樣吃驚的顧飛。

  “我們找別的桌,”顧飛走了過來,“這張桌子哥哥已經坐了。”

  顧渺往四周看了一圈,咽了咽唾沫,坐著沒有動。

  “剛服務員跟我說了那邊還有幾個桌,”顧飛指了指裏面,“我們去那邊。”

  顧渺還是坐著不動,仰臉跟他對視著,臉上沒什麽表情,不知道她想表達什麽。

  顧飛跟她僵持了一會兒之後轉頭看了看蔣丞。

  “嗯?”蔣丞也看著他。

  “你一個人?”顧飛問。

  “嗯。”蔣丞應了一聲,坐了下去。

  服務員過來把烤爐打開了,鋪了紙,他夾了幾片肉放上去,準備刷料。

  “那我們……”顧飛似乎在猶豫,好一會兒才把話說完,“一塊兒?”

  蔣丞擡眼瞅了瞅他,說實話,特別想回答你想得美你去洗被套吧。

  但是對面的顧渺光腦袋上倆大眼睛也在看著自己,這話不是太能說得出口,往肉上刷了兩下料之後他點了點頭。

  “謝了,”顧飛說,又指了指顧渺,“坐這兒等我,我去拿吃的。”

  顧渺點了點頭。

  顧飛走開之後,蔣丞又往紙上鋪了兩片肥牛,問顧渺:“你吃哪個?五花肉和肥牛。”

  顧渺指了指肥牛。

  “五花肉也好吃,烤得滋滋兒冒油……我能吃五六盤,”蔣丞把肉翻了一下,刷了點兒油,“你吃辣嗎?”

  顧渺搖了搖頭。

  蔣丞把烤好的一片肥牛放到了她面前的盤子裏:“吃吧。”

  顧渺有些猶豫,扭頭往顧飛走開的方向看著。

  “沒事兒……”蔣丞話沒說完,猛地看到顧渺後腦勺上有一道清晰的疤,目測得有五公分長了,他有些吃驚。

  顧渺沒看到顧飛,於是轉回頭來低頭把肥牛塞進了嘴裏,沖他笑了笑。

  “嘗塊五花肉?”蔣丞問她。

  顧渺點了點頭。

  他又夾了塊五花肉放過去,順手把桌上的帽子拿開放到了旁邊的椅子上,忍不住又嘖了一聲:“帽子誰給你買的啊?”

  顧渺低頭吃著肉,沒說話。

  食不言。

  這小姑娘大概是他見過的人裏執行這一條執行得最完美的人了。

  顧飛很快拿了菜過來,不過拿菜的技術明顯不如他,跑一趟就拿了三盤,剛他如果不是在跟潘智打著電話,一次六盤沒問題,吃完來點兒水果就差不多了。

  四人桌靠墻,顧渺坐在對面靠外的位置吃得正香,蔣丞坐在裏面的位置上烤肉,顧飛猶豫了一下坐到了他旁邊。

  蔣丞挺不情願地正想拿了他的菜幫他烤,他伸手在顧渺腦袋上輕輕戳了一下:“喝飲料自己去拿。”

  顧渺站起來往酒水台那邊去了,顧飛迅速起身坐到了對面。

  蔣丞看了他一眼,繼續烤五花肉和肥牛。

  “發燒了還吃這麽油膩?”顧飛問。

  “嗯?”蔣丞動作頓了頓,看著他正在烤的年糕,“你知道?”

  “我拖你進去的時候都燙手了,能不知道麽。”顧飛說。

  “拖?”蔣丞不受控制地想象出了自己如同一個破麻袋一樣被顧飛揪著頭發拖進店裏的場景。

  “不然我還抱你麽。”顧飛又夾了兩片培根放上去,倆人一人一半地烤著,看著挺和諧。

  蔣丞不知道該如何把話題進行下去,於是吃了一片五花肉。

  去拿飲料的顧渺抱著好幾個瓶子回來了,把啤酒一瓶瓶地放到桌上,四瓶,全都打開了,居然還有一杯橙汁。

  “你挺厲害啊,”蔣丞有些震驚地看著她,“沒灑一地?”

  顧渺搖搖頭,坐回桌邊,把一瓶啤酒和那杯橙汁推到了他面前。

  “我不……”他剛想讓顧渺自己喝橙汁,剛開了口卻發現顧渺已經拿著一瓶啤酒往自己的杯子裏倒了一杯,“你……”

  顧渺捧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很爽地嘆了口氣,用手背抹了抹嘴。

  蔣丞看了一眼顧飛,發現他完全無所謂連看都沒往顧渺那邊看一眼地正把一片五花肉卷進生菜葉子裏。

  “她喝酒?”蔣丞忍不住問了一句。

  “嗯,吃烤肉的時候喝,”顧飛把卷好的生菜卷遞到他面前,“平時不喝。”

  蔣丞看著菜卷。

  顧飛也沒說話,就那麽舉著。

  “……謝謝。”他只好接過來咬了一口。

  “吃純五花肉不怕膩麽?”顧飛問。

  “還行吧,我挺喜歡的。”蔣丞說。

  顧飛又給顧渺包了兩個卷,然後又問了一句:“你不是本地人吧?聽口音。”

  “不是。”蔣丞回答,一提這個他突然有些心煩,好容易被五花肉和肥牛壓下去的不爽努力地想冒頭。

  “李保國是你什麽人?”顧飛繼續問。

  蔣丞楞了楞,顧飛怎麽會知道李保國?但這個疑問很快被煩亂淹沒了,他往烤盤上甩了兩片肉:“關你什麽事兒?”

  顧飛擡眼瞅了瞅他,笑了笑沒說話,拿起一瓶啤酒往他面前的酒瓶上輕輕磕了一下,喝了一口之後繼續烤肉。

  蔣丞第一次這麽跟一個基本陌生的人在一個桌上面對面的吃飯,本來就不想說話,這會兒更是沒話可說了。

  對面顧飛看上去也沒有再說話的興致,顧小妹大概真的是個啞巴,一口酒一口肉地吃得很歡。

  沈默之中蔣丞頂著發漲的腦袋吃了四盤肉,感覺她吃得也差不多,顧飛出去拿了好幾趟。

  她在蔣丞吃完了之後才放下了筷子,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肚子。

  “飽了?”顧飛問。

  她點了點頭。

  “比你哥能吃。”蔣丞忍不住總結了一下。

  “你怎麽來的?”顧飛也放了筷子,“一會兒送你回去吧,正好順路。”

  “摩托?”蔣丞問。

  “嗯。”顧飛點點頭。

  “酒駕還超載?”蔣丞問。

  顧飛沒出聲,眼神裏帶著不知道是嘲弄還是什麽別的什麽鬼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最後一拍顧渺的肩膀:“走吧。”

  顧飛帶著顧渺走了之後,蔣丞起身又去弄了半盤肉和一小籃生菜葉子。

  之前顧飛給他包的那個生菜五花肉還挺好吃的,爽口也不膩。

  吃完這半盤肉,他感覺自己大概應該走回去,消消食兒。

  不過外邊兒太冷了,他縮在商場門口的皮簾子後頭拿出手機想叫輛車,但是五分鐘過去了也沒人接單。

  倒是潘智又打了個電話過來:“這票有倆站呢,時間也不一樣,我該買哪個站?”

  “東站,”蔣丞說,“我只認識東站。”

  “好,”潘智說,“明天下午四點去接我,你一會兒把你地址發一個給我,我找找看附近的酒店。”

  “估計沒有,”蔣丞回想那一片的整體感覺,就不像是個能有酒店的地方,“你隨便訂吧,這兒統共也沒多大。”

  掛了電話之後,終於有人接了單,蔣丞坐進車裏的時候只覺得渾身不爽。

  大概這就是水土不服,平時連感冒都很少有的人換了個環境居然變成了一朵嬌花,折騰一上午還吃了最喜歡的食物居然一點兒好起來的跡象都沒有,快開敗了都。

  他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這兩天估計是貓家裏過年的人都出來了,路上車挺多的,司機開車猛,一腳油門配一腳急剎,開出去沒十分鐘,蔣丞就覺得胃裏開始翻騰了。

  雖然路途並不遙遠,全程也就半小時,但他剛看到顧飛家那個路口的時候,就撐不住了,連開口說話都做不到,直接拍了幾下車門。

  “這兒?”司機問。

  他點了點頭,又拍了兩下車門。

  司機把車停下了,他跟被屁嘣了似地打開車門跳下了車,沖到路邊一個垃圾桶旁邊就吐了出來。

  這慘不忍睹的場面他自己都不忍心看。

  一通翻天覆地之後總算是消停了,只剩了腦袋像要炸了一樣地疼,他手撐著墻想從兜裏摸紙巾出來,半天也沒摸著。

  正火從腳心起的時候,一只小胳膊從旁邊伸了過來,手裏拿著幾張紙巾。

  他一把抓過紙巾捂著嘴擦了幾下才往邊兒上看了一眼。

  這個世界還真是一點兒也不缺巧合。

  顧渺就站在旁邊,戴著她的綠色帽子,後面三步遠是一臉看戲表情的顧飛。

  “謝謝。”蔣丞沖顧渺點了點頭,這種又丟人又不能扭頭就走或者說一句“看你媽什麽看”的狀態還挺憋屈的。

  顧渺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往前拉了拉,可能是想扶著他走。

  “不用。”蔣丞抽出手。

  顧渺又抓住了他的手,還是想扶他。

  “真不用,我沒事兒。”蔣丞說。

  再次想抽出手的時候,顧渺抓著他的手沒放。

  “二渺……”顧飛走了過來。

  顧渺還是不松手。

  蔣丞不知道該怎麽跟她溝通,各種不爽讓他有些煩躁地用力甩開了顧渺的手:“說了不用扶!”

  顧渺沒動,手還擡在空中,楞住了。

  蔣丞的內疚還沒來及得漫延開來,就覺得脖子上猛地一緊,被顧飛從身後抓著衣領拽了個踉蹌。

  “操……”他轉過頭,胳膊肘同時往後撞了過去。

  顧飛的手接住了他的胳膊肘,抓著他衣領的手又緊了緊,他不得不親熱地跟顧飛靠在一塊兒。

  被勒著的脖子讓他又一陣想吐。

  “她很喜歡你,”顧飛在他耳邊低聲說,“但她有時候不太能看懂別人的情緒,拜托多擔待。”

  蔣丞想說我他媽活了17年還沒見過用這種方式拜托人的,但他說不出這麽多話,只能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要吐了。”

  顧飛松了手。

  他撐著墻幹嘔了兩下什麽也沒吐出來。

  顧飛遞了瓶水過來,他接過擰開灌了兩口,緩過來之後看了看顧渺:“我沒事兒,不用扶。”

  顧渺點了點頭,退到了顧飛身邊。

  “我回去了。”他把喝了一半的水扔到垃圾桶裏,轉身往前面路口走過去。

  操!

  回到李保國那兒,一開門,蔣丞就聞到了一陣飯菜香味。

  李保國正站在客廳裏拿著手機撥號。

  蔣丞剛想說話,兜裏的手機響了,他拿出來看了一眼,號碼是李保國:“你……”

  李保國聽到他手機鈴聲回過了頭,大著嗓門兒喊了一聲:“喲!什麽時候回來的,我還給你打電話呢!”

  “剛進門,”蔣丞關上了門,“你……沒聽見?”

  “耳朵不好,”李保國指了指自己耳朵,“得偏頭對著聲音才聽得清。”

  “哦。”蔣丞應了一聲。

  “你去哪兒了?”李保國進廚房拿了一鍋湯出來,“我這等你吃飯等了半天呢。”

  “我……”蔣丞猶豫了一下,沒說自己去吃了自助烤肉的事兒,“去了趟醫院。”

  “去醫院了?”李保國立馬嚷嚷上了,一邊嚷一邊伸手過來在他臉上摸了幾下,“病了?哪兒不舒服啊?發燒了?是水土不服嗎!”

  “吃藥了,沒什麽事兒。”蔣丞看在這一頓午飯的份上忍著他散發著濃濃煙臭味兒的黃黑色的手,沒有一巴掌拍開。

  “我跟你說,你要不舒服,不用去醫院,旁邊街上有個社區的診所,看得挺好的,”李保國說,“就是門臉有點兒凹進去不容易看見,在小超市旁邊。”

  “哦,”蔣丞想了想,“小超市?是顧飛……”

  “你怎麽知道顧飛?”李保國轉過頭,有些吃驚地看著他,“這才剛到,就跟他搭上了?”

  “沒,”蔣丞懶得解釋,“我早上去小超市買了東西。”

  “我跟你說,”李保國聲音大了起來,雖然他聲音一直都挺大的,但這會兒特別大,“你別跟他混一塊兒,那小子不是什麽好玩意兒!”

  “……哦。”蔣丞脫掉外套扔到裏屋。

  李保國看著他,大概是在等他問為什麽,等了一會兒看他沒再說話,於是湊了過來,一臉故事地說:“知道為什麽說他不是好玩意兒麽?”

  “為什麽?”蔣丞其實沒什麽興趣知道這些,但還是配合著問了一句。

  “他殺了他親爹!”李保國說,湊得有點兒近,激動的唾沫星子噴了他半張臉。

  蔣丞猛地站起來躲開了,往臉上狠狠抹了幾把,正想發火的時候突然反應過來:“什麽?殺誰?”

  “他親爹!”李保國半喊著說,“把他親爹給淹死了。”

  蔣丞看著他沒說話,看李保國興致高漲的表情,如果自己願意,估計他能就這類八卦聊上一下午。

  可惜蔣丞不相信。

  “殺了親爹不用坐牢麽。”他坐到桌旁的椅子上,捏了捏發脹的眉心。

  “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坐什麽牢,”李保國也坐下,“也沒人親眼看見。”

  “沒人看見啊……”蔣丞笑了。

  “都知道是怎麽回事兒,警察來的時候他爹在湖裏,他在岸邊兒,那表情……”李保國一連串地嘖嘖,“一看就知道是他幹的……你吃啊,嘗嘗菜合不合你的口味?”

  蔣丞沒出聲,夾了一塊排骨。

  “是為了他家二渺,”李保國大概是看出來了他不相信,像是為了加強可信性似的補充說明,“被他爹摔得一腦袋血,救過來以後話都不會說了。”

  “啊。”蔣丞咬著排骨應了一聲,想起了顧渺腦袋後面那條觸目驚心的疤。

 

 

5

  潘智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蔣丞還睡得跟要冬眠了似的,手機唱了好半天他才迷迷糊糊地接起了電話:“……嗯?”

  “操,我就知道,”潘智說,“睜開你的狗眼看看幾點了。”

  “四點了?”蔣丞清醒了過來,把手機拿到臉跟前兒想看看時間,但眼睛還沒有清醒,一片模糊。

  “三點半了!”潘智說,“我就知道你肯定這樣,提前叫你。”

  “來得及,”蔣丞坐了起來,“我一會兒出站口等你。”

  “哪個口出?”潘智問。

  “一共就一個出口,”蔣丞看了一眼窗外,透過臟成出了毛玻璃效果的窗戶能看得出今兒天氣不錯,金燦燦的一片,“掛了。”

  穿了衣服下床,他感覺自己舒服多了,除了有點兒沒睡夠,昨天那種全身不爽得瞅誰都想抓過來打一頓的難受勁兒已經沒有了。

  算算時間,從昨天下午一直睡到現在,一整天了,走路都有點兒打飄。

  李保國不在家,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

  蔣丞覺得這個“家”挺神奇的,當初老媽要退養的時候,李保國巴巴地還跑過去好幾趟,雖然自己不願意跟他見面。

  現在人過來了,李保國又全然沒有了當初死乞白賴想要接回兒子的狀態。

  而傳說中的一哥一姐,兩天了也沒見著。

  蔣丞對新“家”並無興趣,也沒什麽期待,但每天無論什麽時候一睜眼,自己都是一個人待在這個毫無生氣的屋子裏,感覺還是不太好。

  這屋子要不是樓房,他都覺得得是個百年老屋,屋裏屋外,處處透著活不下去了的頹敗。

  這也是他不願意讓潘智在這兒住的原因,跟原來精致幹凈還放著鋼琴的房間一比,潘智得嚎上兩三天的。

  其實就算是沒接到家裏來住,就東站的樣子,估計也能讓潘智嚎上一陣兒的了。

  “我操,”潘智拖著個大行李箱,還背著個大包,剛一跟他見面就感慨上了,“這地方有點兒讓我無法接受啊!”

  “那你回去吧,”蔣丞指了指車站售票處,“趕緊的,買票去。”

  “兄弟情呢!”潘智說,“我大老遠拖著一堆東西來看你!你不應該感動一下嗎!”

  “好感動。”蔣丞說。

  潘智瞪著他,好一會兒之後一張雙臂:“我真有點兒想你了。”

  蔣丞過去跟他抱了抱:“我沒顧得上。”

  “你知道你為什麽只有我這一個朋友嗎?”潘智松開他。

  “知道,”蔣丞點點頭,“你二。”

  他朋友不少,但都是可有可無的那類,一塊兒瞎混,一塊兒閑逛,碰小事兒一窩上,碰大事兒鳥獸散。

  只有潘智,雖然初三才認識高中才在一個班,到現在都不夠三年的,但鐵。

  來這個小破城市之後他唯一想念過的只有潘智。

  “師傅,認識地兒吧?”潘智上了出租車就問。

  “那能不認識嗎,”司機笑著說,“我們這兒最好的酒店了。”

  “還挺會挑啊。”蔣丞掃了他一眼。

  “用挑麽,他家的房間最貴,”潘智從兜裏掏了半天掏出個打火機放到他手裏,“看看喜歡嗎?”

  蔣丞看了看打火機,他喜歡的風格,光溜溜什麽裝飾都沒有,只有最下面刻了兩個字母,他湊近了盯著看了看:“刻的什麽玩意兒?警察?”

  “JC,你名字首字母,”潘智說,“酷吧。”

  “……真酷,”蔣丞把打火機放到兜裏,“你待幾天?”

  “兩天,”潘智嘆了口氣,“要開學了。”

  “開學嘆什麽氣。”蔣丞說。

  “煩唄,上課考試,作業卷子,”潘智皺著眉,“我要跟你似的學什麽都不費勁,不上課也考前十,我也不嘆氣了。”

  “誰說我不費勁,”蔣丞斜了他一眼,“我通宵覆習的時候你又不是不知道。”

  “關鍵我通十個宵也沒用,”潘智拉長聲音又嘆了口氣,“我操,我知道為什麽我這麽想你了,你一走,考試沒人給我看答案了!”

  “退學吧。”蔣丞說。

  “人性呢?”潘智瞪著他。

  蔣丞笑了笑沒說話。

  潘智對這個小城市並不滿意,不過對酒店還是滿意的,進了房床上床下廁所浴室地檢查了一遍:“還行。”

  “去吃點兒東西吧,”蔣丞看了看時間,“去吃烤肉?”

  “嗯,”潘智把行李箱打開了,“我還有別的禮物給你。”

  “嗯?”蔣丞坐在床邊應了一聲。

  “你先猜猜?”潘智手伸到箱子裏掏了掏。

  蔣丞往箱子裏掃了一眼,箱子裏全是大小包裝的各種吃的,這種情況下放不下別的什麽了。

  “哨笛。”他說。

  “靠,”潘智笑了,從最下面拿出個黑色的長皮套,“是太好猜了還是咱倆太靈犀了啊?”

  “是太好猜了,”蔣丞接過套子,抽出了黑色的哨笛看了看,“挺好的。”

  “蘇薩克,D,”潘智說,“我沒買錯吧?是不是跟你以前那支一樣?”

  “是,”蔣丞隨便吹了兩聲,“謝了。”

  “別再砸了啊,這可是我送的。”潘智說。

  “嗯。”蔣丞把哨笛收好。

  他其實沒有發火砸東西的習慣,畢竟也是被教育了十幾年“克制”的人,所以他可以打架揍人,但很少砸東西。

  上回把哨笛砸了也只是實在沒地兒撒火,總不能上去跟老爸幹一仗。

  今兒晚上不回去,他猶豫了一下是給李保國發短信還是打電話,最後還是選擇了電話,那邊李保國很長時間才接起電話:“餵!”

  聽動靜就知道是在打牌,蔣丞有些無語,不知道老媽對李保國這個習慣有沒有了解,不過……也許相比因為自己的存在而被毀掉的家庭氛圍,這並不算什麽了不起的事兒。

  “我有個同學過來看我,晚上我不回去了,在酒店。”蔣丞說。

  “有同學來啊?”李保國咳嗽了幾聲,“那你跟同學玩吧,還打什麽電話啊,我以為有什麽事兒呢。”

  “……那我掛了。”蔣丞說。

  那邊李保國沒再出聲,直接把電話給掛了。

  “你這個爸,”潘智看著他,“什麽樣的人啊?”

  “不知道,抽煙咳嗽呼嚕打牌。”蔣丞總結了一下。

  “你也抽煙啊,咳嗽……誰沒咳嗽過……”潘智試著分析,“呼……”

  “煩不煩。”蔣丞打斷了他的話。

  “烤肉。”潘智一揮手。

  烤肉其實沒什麽特別,但潘智吃得很過癮,蔣丞自己倒是沒昨天能吃,畢竟是大病初愈的一朵嬌花。

  不過從烤肉店出來的時候他還是覺得自己撐著了。

  “你心情是不好,”潘智說,“今兒這個五花肉還不錯,居然就吃那麽點兒……”

  “好眼力。”蔣丞點點頭,雖然心情並沒有不好到吃不下東西,但他不想讓潘智知道自己昨天又是發燒又是吐的。

  “遛達一會兒吧,”潘智摸摸肚子,“這兒有什麽好玩的地方嗎?”

  “沒有,”蔣丞說,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不知道。”

  “哎你新去的學校在哪兒?”潘智突然說,“去看看?”

  “現在?”蔣丞拉了拉衣領,“不去。”

  “那明天吧,反正放著假呢,又沒人,去看看學校什麽樣唄,”潘智胳膊搭到他肩上,“之前辦手續什麽的時候你沒去看看嗎?”

  “我去沒去看看你不知道麽?”蔣丞有些煩躁。

  “哦對,你剛來。”潘智笑了笑。

  新生活和新環境都讓人心煩意亂,但潘智還是給他帶來了一些安慰,在一片未知和陌生裏,總算有一個熟悉的人在身邊。

  蔣丞差不多一晚上都沒怎麽睡,跟潘智聊天兒,但聊了什麽又記不清了,反正就跟以前他倆坐操場邊上聊天兒一樣,東拉西扯,聊什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個人能跟自己這麽聊。

  他倆快天亮的時候才迷糊了一會兒,八點多就被樓下的大貨車喇叭給吵醒了。

  “我操,這不是市區嗎?”潘智抱著被子,“怎麽大貨都能開到酒店樓下來了?”

  “不知道。”蔣丞閉著眼。

  “有早點吃,現在讓送過來嗎?”潘智問他。

  “隨便,”蔣丞說,“你睡著了嗎?”

  “可能睡著了,”潘智笑著說,“今天有什麽安排?”

  “一會兒去學校看看吧,”蔣丞說,“然後查查這兒有什麽可玩的沒有,不過大冬天兒的估計有也沒法玩。”

  “沒事兒,我是一個註重精神享受的人,”潘智說,“我是來看你的,看到你就可以了。”

  “要不一會兒我睡覺,你拿個凳子坐邊兒上看得了。”蔣丞說。

  “哎,”潘智湊過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是不是這兩天都沒怎麽說過話?”

  “怎麽了?”蔣丞打了個呵欠。

  “這次見你比以前話多,是不是憋著了?”潘智問。

  “……可能吧。”蔣丞想了想,還真是,無話可說也無人可說。

  轉學的學校在地圖上看,離李保國家不是太遠,至於是個什麽樣的學校,蔣丞沒有查過,也沒有興趣去打聽。

  高中轉學手續非常麻煩,從老媽和老爸鍥而不舍地辦手續的那會兒開始,他就基本對所有事情都沒興趣了,連去打個架都提不起興致。

  就像是什麽東西從身體裏被抽走了,他就像一灘泥,找個合適的窪地趴著完事兒。

  潘智查了路線之後,拉著他去坐了公交車。

  “知道麽,公交車上看到的是一個城市最本真的氣質。”潘智說。

  “嗯。”蔣丞看了他一眼。

  “這話是不是特別有哲理。”潘智有些得意地問。

  “嗯。”蔣丞繼續看著他。

  潘智瞪著他相互對視了一會兒:“哦,這話是你說的。”

  蔣丞跟他握了握手。

  車上人不多,小城市的出行明顯要輕松得多,沒有人擠人,沒有糊一臉的頭發,沒有擠不上車的情況,也沒有從車上被擠下來的情況。

  “這車坐得比咱那邊兒舒服多了,”潘智下車的時候表示很滿意,看了看手機地圖,“四中,往前再走500米拐個路口就到了。”

  “估計不讓進去。”蔣丞拉了拉衣領。

  “那就在外面看看,周圍轉轉,以後你的主要活動範圍就在這兒了。”潘智拿著手機沖著他按了一下。

  “幹嘛。”蔣丞看了他一眼。

  “拍張照片,”潘智說,“於昕知道我要來,哭著喊著跪著求我拍張你近照給她,我覺得吧,拒絕一個女孩兒挺難開口的……”

  “給你錢了吧。”蔣丞說。

  “是。”潘智嚴肅地點了點頭。

  蔣丞看著他沒忍住笑:“無恥。”

  “你倆真完了啊?我還覺得她不錯呢。”潘智拿手機對著他又拍了兩張。

  “沒什麽意思。”蔣丞說。

  “是因為她是女的嗎,所以沒意思。”潘智跟采訪似地繼續拿手機對著他。

  蔣丞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我覺得吧,能找女朋友還是找女的,找男的費勁,大環境還是不好,”潘智收起手機,“別被網上紮堆兒的腐女迷惑了,這些人往三次元裏一撒,就沒了。”

  “你其實也憋挺久沒說話了吧。”蔣丞說。

  “自打放假沒見著你之後就沒怎麽說話了,”潘智抓了抓胸口,“生生憋從A憋成B了。”

  “你回去之前我送你套內衣吧。”蔣丞說。

  “到了,”潘智往前一指,“第四中學……門臉兒還挺大,比咱們學校大。”

  學校大門開著,往裏走的時候,門衛看了他倆一眼,沒說話。

  “不管?”潘智說。

  “不管你還不爽了啊?”蔣丞斜眼瞅了瞅他,“賤不賤。”

  “轉轉去。”潘智胳膊一揮伸了個懶腰。

  “還……”蔣丞往四周看了一圈,“挺大的。”

  “那是,也就咱學校在市中心寸土寸金的,想擴也擴不出去,”潘智說,“這學校多爽,操場肯定也大……去看看球場?”

  “嗯。”蔣丞應了一聲。

  他和潘智最關心的大概也就是球場了,原來學校就幾個室內籃球場,足球場都因為要給教學樓騰地兒被鏟了,雖然他倆不踢球,但也覺得憋氣。

  相比之下,這個四中的場地就讓人舒服得多。

  足球場有,居然這麽冷的天兒還有一幫人在場上踢著。

  旁邊有倆室外籃球場,排球場地也有。

  “有室內的,進去看看?”潘智用胳膊碰了碰他。

  蔣丞幾天來的郁悶情緒因為四中這個校園而得到了明顯緩解,相比李保國的家,和李保國家那條街,這個寬敞的場地讓他像是終於能順順當當地喘氣了似的愉悅。

  他閉了閉眼睛,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吐出來之後一拍潘智的肩膀:“看看。”

  室內球場不算太大,但排球羽毛球籃球場地都有,只是需要重疊使用。

  兩個籃球場上都有人,看到有人進來,都看了過來。

  潘智停了停步子,蔣丞沒理這些目光,手往兜裏一揣,慢悠悠地走到場地旁邊的幾張椅子上坐下了。

  挺久沒打球了,他打算看看人家打球過癮。

  場上的人看了他們一會兒之後就繼續打球了。

  “是不是人校隊訓練呢?”潘智坐在他身邊問了一句。

  “不是吧,”蔣丞說,“愛好者水平。”

  “要不要上去玩玩?”潘智笑著說,“咱倆配合。”

  蔣丞把腳伸到他面前晃了晃,今天穿的是雙休閑鞋。

  “哎,”潘智往後一靠,腦袋枕著胳膊,“咱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一塊兒打球了。”

  “別換風格,你不合適這款,”蔣丞說,場上有人投了個很漂亮的三分,他聲音不高地喊了一聲,“好球。”

  那人看了他一眼,沖他笑著抱了抱拳。

  雖然沒上場,跟潘智一塊兒坐在場邊看人打球的感覺還是給了他短暫的一小段安寧,把所有心煩氣躁的情節都剪掉了。

  只要不去考慮明天潘智一走他就會回到灰撲撲的生活裏就行。

  他盯著場上的人看得挺投入,球場裏什麽時候又進來了人他都沒註意,一直到場上的幾個人都停了下來,一臉不好描述的表情看著門那邊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

  “怎麽感覺有戲看?”潘智有些興奮地在旁邊小聲說。

  “什麽……”蔣丞轉頭看了過去,楞了楞,“戲?”

  一二三四五六,進來了六個人。

  蔣丞覺得自己吃驚得差點兒閃了後槽牙。

  不,是,好,鳥,四個,後邊兒是買水收他錢的那位,戴著棒球帽的顧飛走在最後頭,帽子遮掉了他腦袋上拉風的音符。

  蔣丞有點兒佩服自己的人臉記憶能力,燒得暈頭轉向的時候還能把這幾張臉都給記下來了。

  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一個陌生的學校,同時碰到六個他見過的陌生人,實在是一個奇跡。

  蔣丞覺得大概是被潘智傳染了,用一種期待大戲開場的心情看著他們幾個慢慢走了過來。

  看樣子是來打球的,顧飛穿的運動褲和籃球鞋,有一個人手裏還拎著個球。

  “大飛?”場上有人說話了。

  “啊。”顧飛應了一聲。

  “來幹嘛?”那人問。

  “來打球啊。”顧飛說,語氣很平和,一點兒火藥味兒都沒有。

  “……全上嗎?”那人猶豫了一下又問。

  “老弱病殘不上。”顧飛說完脫掉了外套,轉頭想往椅子這邊扔過來的時候,一眼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蔣丞,頓時被口水嗆了一下,瞪著他咳嗽了好半天。

  蔣丞把臉上“想看好戲但好戲沒開場就結束了好失望”的表情收了收:“這麽巧。”

  “早上好。”顧飛說。

  “一塊兒的嗎?”場上的人問。

  “不是。”蔣丞回答。

  顧飛他們六個人裏留下了三個準備打球,另外三個人過來坐到了蔣丞和潘智身邊。

  收錢的那位挨著蔣丞坐下了,沖他伸了手:“我叫李炎。”

  “蔣丞,”蔣丞在他手上拍了一下,又指了指潘智,“我哥們兒潘智。”

  “都四中的?”李炎打量了著他倆,“以前沒見過你們。”

  “以後是,”蔣丞不想解釋太多,“你們都是四中的?”

  身後另兩個人都笑了起來,也許不是故意的,但聲音裏都帶著習慣性的嘲弄,李炎回頭瞅了瞅他們:“我們看著像學生?”

  “誰知道呢,”蔣丞有點兒不爽,“我也沒逮著人就盯著看的習慣。”

  李炎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轉頭看著球場上的人,沒再搭理他。

  後面的人大概沒感受到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人說了一句:“大飛高二的。”

  “哦。”蔣丞回答。

  還真是巧啊。

 

 

6

  蔣丞抱著胳膊,腿伸得老長,有點兒不太愉快。

  之前場上打著球的幾位,水平不怎麽樣,如果他穿的是球鞋,跟潘智上去二對五估計問題都不大,但看他們打球還挺有意思,有種會當淩絕頂的優越感。

  現在顧飛跟他倆朋友一上場,整個氣氛都變了。

  因為顧飛的球打得……非常好。這要放他們原來學校,絕對是市裏高中聯賽時享受眾多妹子尖叫的那種,跟他一塊兒上場的不是好鳥組合之“是鳥”的水平也很不錯,一改癱坐在雜貨店椅子上的流氓範兒,配合打得相當漂亮,弄得跟他們一邊兒的那倆都有點兒多余了。

  於是這樣的球對於蔣丞來說,看著就不那麽有優越感了。

  他對顧飛沒有什麽特別的厭惡,但絕對也沒什麽好感,這種時候心裏一邊兒覺得嘿這逼打得不錯,一邊兒強行糾正,不錯個屁啊也就是個耍帥的花架子……

  “這人打球不錯啊,”潘智一點兒也沒靈犀地說,“你怎麽認識的?”

  “擱原來我們隊裏也就普通。”蔣丞說。

  “喲,你籃球隊的?”沒等潘智說話,旁邊的李炎開口了,語氣裏帶著挑釁,“要不讓對面的換一個下來,你上?”

  蔣丞扭頭看了他一眼:“不。”

  “不?”李炎楞了楞,大概以為他會欣然應戰,沒想到會是拒絕,“為什麽?”

  “你猜。”蔣丞站了起來,往體育館門口走過去。

  潘智一伸懶腰跟了過來,扔下了幾個迷茫的人。

  “你這無名火燒的,”出了體育館之後潘智縮了縮脖子,“跟那小子有仇?”

  “我剛來第三天。”蔣丞說。

  “也是,時間太短,還來不及跟誰結梁子呢,”潘智嘆了口氣,“反正你現在看誰誰不順眼。”

  “你還成。”蔣丞看了他一眼。

  潘智笑了起來:“哎,真的,那人怎麽認識的?高二的?”

  “……鄰居。”蔣丞說。

  “跟你一個樓?”潘智問。

  “旁邊那條街。”蔣丞簡單地回答。

  “啊。”潘智應了一聲。

  其實他感覺潘智對這個概念可能一下反應不過來,他們都是在封閉小區裏長大的,鄰居就兩種,一棟樓的,一個小區的,前一種點頭之交,後一種掃一眼之交。

  旁邊那條街,這樣的鄰居他們都沒太接觸過。

  蔣丞輕輕嘆了口氣,有種他是其實是來參加變形記的錯覺。

  “有沒有山,去看雪。”潘智一拍巴掌。

  “這麽冷的天兒爬山?不怕把你腦子凍上麽,本來就不太能轉得動,”蔣丞說,“沒見過雪啊?”

  “比我們那兒雪大啊,”潘智胳膊搭到他肩上,“丞兒,哥帶你去透透氣,不就換了個地兒麽,有什麽大不了的,不就換了對兒父母麽,有什麽……這個是有點兒大,我想想怎麽說……”

  “行吧,去爬山,”蔣丞被他逗樂了,揮了一下胳膊,“去他媽的有什麽大不了的。”

  打完一場球,顧飛覺得身上暖烘烘的,這兩天老睡不醒的感覺總算是消失了,他穿上外套,回頭看了看場上幾個眼神裏因為他終於決定走了而充滿喜悅的人:“謝了。”

  “不打了?”有人大概出於習慣性地問了一句。

  “要不再來一場?”顧飛說。

  幾個人都不出聲了,一臉尷尬。

  顧飛笑了起來,一拉拉鏈:“走。”

  走出了體育場之後,劉帆蹦了兩下:“沒勁,我都說去體育中心租個場子打了,你非得上你們學校來。”

  “你想要多有勁。”顧飛說。

  “跟高中生打球有個屁意思。”劉帆說。

  “你離高中生也就兩年距離。”李炎斜了他一眼。

  顧飛豎了中指伸到劉帆眼前:“一對一你贏得了我,這話你隨便說。”

  幾個人都樂了。

  “操,”劉帆拍開他的手,“吃點兒東西去,餓了。”

  “我不去了,”顧飛看了看手機,“我回家。”

  “回店裏?”李炎問,“今天你媽不是在店裏麽?”

  “我帶二渺去體檢,之前去拿了單子,約了今天去,”顧飛說,“她去趟醫院要哄半天,費時間。”

  “晚上我們過去玩會兒。”劉帆說。

  “再說吧,”顧飛掏出車鑰匙,“我走了啊。”

  “你不是一向說走就走的麽,”李炎說,“今兒這麽熱情都不習慣了。”

  “你就是欠的。”顧飛轉身走了。

  日子沒勁,就過得特別慢,但凡有那麽一點兒勁,就嘩嘩的跟瀑布似的攔不住。

  潘智帶來的那點兒放松和愉悅很快就滑過去了。

  “你那堆吃的真不拿了?”蔣丞站在候車大廳裏看著滾動的信息。

  “我說拿,你現在回酒店給我送過來麽?”潘智說。

  “別當真,我就是沒話找話說一句。”蔣丞看了看他。

  “那些吃的就是帶過來給你吃的,怕你一時半會找不著地兒買,”潘智嘆了口氣,“說吧,五一是你回去,還是我再過來?”

  “我不回去,”蔣丞說,“我說了我不會再回去了。”

  “瞎倔什麽呢也不知道你,”潘智說,“那我過來,到時帶班上那幫逼一塊兒過來玩玩,怎麽樣?”

  “到時再說吧,”蔣丞靠到墻邊,“本來也談不上有多熟,幾個月不見,誰也未必還願意過來了,這兒也不是什麽旅遊景點。”

  “嗯,那到時再商量。”潘智點點頭。

  兩個人沈默了一會兒,一直坐著的潘智突然站了起來,跟蔣丞面對對地瞪著眼。

  “幹嘛!”蔣丞被他嚇了一跳,指了指他,“別上嘴啊!我抽你。”

  “擁抱一下。”潘智張開胳膊。

  “操。”蔣丞有點兒無語,張開胳膊跟他抱了抱。

  “別忘了我,”潘智說,“我說真的。”

  蔣丞輕輕嘆了口氣:“五一來看我,我就不忘。”

  潘智笑了起來:“好。”

  在開學前的這幾天裏,李保國一共做了一頓飯,其余所有吃飯時間他都不在家裏。

  蔣丞一開始還想試著自己煮點兒面條,進了廚房看到一堆亂七八糟扔著的鍋碗瓢盆和糊著一層油泥的各種調料瓶子,頓時什麽心情都沒有了。

  這幾天他把點餐軟件裏方圓一公裏之內看名字有興趣的店吃了個遍,終於吃到了開學。

  頭一天他的新班主任打了電話過來,蔣丞有點兒意外。

  “你爸爸的電話一直沒有人接。”班主任說。

  這倒是不太意外了,耳朵不好,還總在牌桌上,蔣丞從李保國打牌的那家樓下經過幾次,每次都是在樓下就能聽到上面的喧鬧聲。

  班主任姓徐,聽聲音是個大叔,挺熱情,讓蔣丞面對新環境的不安稍微減輕了一些。

  去學校報到那天一早就開始下雪,的確就像潘智說的,以前看不到這麽大的雪。

  還挺爽的。

  進校門的時候他留意了一下四周的學生,感覺看上去都差不多,但同樣都是高中生,同樣都是很多不認識的臉,陌生感卻格外地強烈。

  他還特地留意了一下有沒有顧飛的臉,沒看到。

  “蔣丞,名字不錯,”班主任徐大叔果然是個大叔,似乎還是個早上喝了酒的大叔,“我姓徐,叫徐林,你的班主任,我教你們語文,班上的同學都叫我老徐,徐總。”

  “老徐……總。”蔣丞很規矩地沖他微微彎了彎腰,感覺這稱呼怎麽叫都有點兒不對勁。

  “我們先聊聊,一會兒早讀完了第一節是語文課,我帶你過去,”老徐指了指旁邊的椅子,“坐吧。”

  蔣丞坐下了。

  “高二了轉學的還真是不多,”老徐笑笑,“特別是轉來我們這裏……我看了一下你之前的成績單,你成績很好啊。”

  “還行吧。”蔣丞說。

  “不是還行,是很好,別謙虛,”老徐笑了起來,笑完了又嘆了口氣,很小聲地說,“轉我們這兒來有點兒可惜了。”

  蔣丞沒出聲,看著老徐。

  這話他以前的班主任說過,可惜了,那邊師資生源和教學質量都不行……可老徐也這麽說,蔣丞還挺意外的。

  “我看你理科成績比文科成績要好,”老徐說,“怎麽選了文科班呢?”

  蔣丞感覺這個問題不是太好回答,因為老爸老媽都希望他選理科,這種中二感爆棚的答案他說不出口,雖然這種事兒他都已經幹出來了,但說出來還是覺得自己是個閃閃發光的七彩二逼。

  猶豫了半天他才說了一句:“我喜歡我們班主任,他帶文科班。”

  “這樣啊,”老徐楞了楞,“那希望你也能喜歡我,現在想再轉去理科班有點麻煩。”

  “哦。”蔣丞看著他的臉。

  老徐跟他對視了一會兒之後笑了起來,他跟著也樂了半天,這班主任還挺有意思。

 

 

第一節課的預備鈴響過之後,老徐拿了個文件包往胳膊下面一夾,又摸了個U盤放到兜裏:“來吧,我帶你去班上。”

  “嗯。”蔣丞把書包甩到肩上,跟著他走出了辦公室。

  聽老徐的意思,四中這個學校不怎麽樣,但是校園還算挺大的,就是教學樓的布局有點兒別致。別的班都按年級分,就二三年級的文科班被拎出來擱在了一個三層舊樓裏,以樓梯中間為分界,左邊二年級,右邊三年級。

  蔣丞覺得自己都快要成為宿命論的粉絲了,連轉個學都能被安排在破樓裏,地板居然都還是木板的,古老的磨得本色都看不出來的地板讓人總擔心跺兩腳就能從三樓直接摔到一樓。

  “這樓是個老樓,”老徐給他介紹了一下,“別小看它老,設計特別科學,老師在這邊的教室裏上課不用麥,也不用提高聲音,後排的同學也能聽得很清楚。”

  “哦。”蔣丞點了點頭。

  “咱們班在三樓,”老徐繼續說,“登高望不了多遠,望操場還是有視野的。”

  “嗯。”蔣丞繼續點頭。

  “我們學校呢……”老徐邊走邊說著,轉過樓梯拐角往上看了一眼突然低聲喊了一聲,“顧飛!你又遲到!”

  這名字讓蔣丞眉毛沒忍住挑了一下,跟著擡頭看了一眼,一個正在前面慢吞吞上樓的人轉過了頭,嘴裏還叼著一袋牛奶。、

  雖然背光,蔣丞還是一眼就認出了這的確是顧飛,不是同名同姓。

  “徐總早。”顧飛叼著牛奶含糊不清地說,往蔣丞臉上掃了一眼,大概跟蔣丞一樣,他對這種見面已經吃驚不起來了。

  “遲到了還晃,你怎麽不爬上去!”老徐指了指他,“剛開學就這麽懶散!”

  顧飛沒說話,轉身幾步跨上樓梯消失在三樓的走廊上。

  這個四中的確跟自己以前的學校沒法比,這會兒上課鈴都響了,老師也都進了教室,走廊上還有很多學生完全沒有進教室的意思,靠在欄桿上聊天兒。

  二年級這半邊懶懶散散一片,蔣丞回頭往三年級那半邊兒看過去,也一個鳥樣。他又留意看了一下,沒看到剛上來的顧飛。

  老徐進了靠樓梯這個教室,蔣丞跟在後頭往門框上看了看,有個牌子寫著,高二(8)。

  8,還成,總算有讓他順氣兒的東西,雖然他不知道一個8能讓他從哪兒發財。

  8班外面的走廊上也站著不少人,看到老徐進教室了都沒動,看到了蔣丞也進了教室,他們大概才因為要圍觀而進來了。

  老徐站在講台上,看著下面一直安靜不下來的幾十個人,似乎很有耐心地要等所有人靜下來。

  在這個過程中,蔣丞就一直站在講台邊兒上,接受著各種目光和小聲議論。

  他感覺挺別扭,雖然如果有人盯著他看,他一般都會回盯著,“你瞅啥”對他沒有任何威懾力。但現在一個班幾十個人全都盯著他,他就有些茫然了,目標太多就會失去目標,所有的臉都連成了一片。

  煩躁之神在身體裏扭動著,他壓著火看了一眼老徐,老徐還是一臉寧靜地看著無法寧靜下來的幾十個人。

  他突然覺得對這個班主任的判斷有些失誤,他不是和藹,他應該是對學生根本就沒有震懾力的那種老好人。

  又過了一會兒,這種狀態完全沒有結束的意思,在爆發邊緣苦苦掙紮的蔣丞實在忍不住了,問了一句:“是要等他們全沒聲兒了嗎?”

  老徐轉過頭看著他。

  而與此同時,本來一直嗡嗡著如同魔音入耳的幾十個人突然全都安靜下了。

  蔣丞的火一旦上來,就有些難以控制,他一般都在火上來之前試著控制一下,控制不住就他媽愛誰誰了。

  現在被擱這兒像二傻子一樣站了起碼三分鐘,被幾十個人盯著議論紛紛,對於他來說,簡直是拿了包炸藥在兩腿之間引爆。

  蛋都爆了,這世界沒有我。

  “好,我來介紹……”老徐笑著拍了拍巴掌。

  “蔣丞,轉學來的,”蔣丞沈著聲音打斷了他的話,“我能坐著了嗎?”

  老徐楞了楞。

  教室裏有人吹了聲口哨,頓時一片喊聲又起來了,夾雜著幾聲大點兒的:“挺牛逼啊!”

  “那你坐著吧,你就坐在……”老徐往後排看了過去,“就那兒,顧飛你舉一下手。”

  從第一排到最後一排,一個個腦袋跟擊鼓傳花似地都往後轉了過去,蔣丞的目光跟著一路往後。

  看到了坐在最後一排正把腳踩在桌鬥邊兒上,嘴裏還咬著半根油條的顧飛。

  蔣丞突然感覺身體裏有一種力量在吶喊,鼓勵他應該去寫一本小說,叫《套路之王——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巧合都屬於我》。

  顧飛很敷衍地擡了一下手。

  蔣丞以前在學校也坐後排,每周全班的座位會輪換一次,以保證大家都能坐到前排來,不過每次他都又自己換回最後排。

  他喜歡後排,安靜,不被打擾,睡個覺溜個後門出去都很容易。

  但現在這個後排,卻坐得讓他不怎麽舒服。

  桌椅都亂七八槽地沒對齊,位置也小,後背差不要頂到了墻,而且沒有一個人是安靜的。

  聊天兒的,玩手機的,還有在他旁邊慢條斯理吃油條的。

  蔣丞有些無語,雖然他以前在學校除了成績,沒一樣能讓老師舒服的,但畢竟也是待在一個能跟重點高中拼升學率和重點率的學校,就這種上課跟茶話會一樣的氛圍,他還真沒體會過。

  他拿出書,翻開準備聽聽老徐講課的時候都感覺自己在旁邊這些人眼裏會像個神經病。

  顧飛倒是沒跟人聊天,也沒睡覺,只是一低頭拿了耳塞塞到耳朵裏,開始聽音樂。

  前桌的一個男生開始往後拱桌子,拱一下就側過臉叫一聲:“大飛。”

  桌子晃一下。

  “大飛。”

  桌子晃一下。

  “哎大飛。”

  桌子晃一下。

  “大飛?”

  蔣丞盯著書上的字,在一巴掌拍這人腦袋上和一本書砸這人腦袋上做著選擇題,最後他伸手一把拽下了顧飛耳朵裏的塞子。

  顧飛看了他一眼,他盯著顧飛沒說話。

  “大飛,哎,大飛。”前面的人又拱了一下桌子。

  “嗯。”顧飛應了一聲,還是看著蔣丞。

  蔣丞也無所謂地跟他對視著。

  “你相機借我用一下唄,明天還你。”前面的人說。

  “不借。”顧飛轉開了臉。

  “操,別摳門兒啊,我就隨便拍兩張。”那人說。

  “滾。”顧飛簡單地說完,又戴上了耳機繼續聽音樂。

  “就用一晚上,”那人又拱了一下桌子,“明天一早就還你。”

  桌子晃了一下。

  “我操,大飛,大飛……”那人繼續拱桌子。

  蔣丞實在不明白這事兒為什麽非得上課的時候說,為什麽非得拱著桌子說,為什麽在被拒絕了還這麽執著,也不明白顧飛為什麽不願意借個相機,為什麽態度這麽叼,為什麽能忍受桌子犯癲癇。

  他擡腿狠狠地對著前面那人的椅子踹了一腳。

  動靜挺大,哐的一聲。

  那人被蹬得猛地往前撞在了桌子上。

  “操?”那人猛地回過頭。

  四周的學生也全都盯了過來。

  “請你別撞桌子,”蔣丞看著他,語氣平和地說,“謝謝。”

  那人大概還沒有回過神,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7

  顧飛挑了挑眉毛,摘下了耳機,偏過頭看著蔣丞。

  這小子還真是個刺兒頭,一身刺兒都沒有因為到了不熟悉的新環境裏而有所收斂。

  他挺有興致地又看了看前面的周敬,周敬一臉震驚地還張著嘴,要不是已經把雞蛋吃完了,他還挺想塞一個到他嘴裏。

  不過蔣丞踹這一腳還算是會挑人,周敬是個沒脾氣好揉捏的煩人少年,這一腳要是換了……顧飛往右邊掃了一眼,那這會兒就該打起來了。

  “怎麽了?怎麽回事兒?”老徐拍了拍講台,“上課呢上課呢,顧飛你在幹什麽?”

  顧飛楞了楞,用手指了指自己,口型說了一句:“我?”

  “不是你嗎!”老徐說,“你早點吃完了就閑得慌了吧!”

  周圍幾桌的人都笑了起來,顧飛沒忍住也樂了,扭臉看了看蔣丞。

  “你看他幹什麽,”老徐指了指他,“人家成績甩你們八百七十四條街!”

  “喲——”班裏頓時響起一片喊聲。

  “學——霸啊——”

  “老徐找著重點培養對象了啊——”

  顧飛嘆了口氣,老徐這智商就好像從來沒教過爛班的純情實習老師,就這一句話,就能給蔣丞融入這個班設一道三尺高的坎兒。

  蔣丞看著老徐,真心實意地懷疑這人是老媽派來折磨他的臥底。

  他雖然不懼各種挑釁,進教室到現在也沒壓著脾氣,但他也根本不想在這種一眼就能看出一個亂字的班級裏被班主任表揚成績好。

  學霸這倆字簡直是種諷刺。

  “好了,”老徐清了清嗓子,“繼續上課……我們剛才講到……”

  之前老徐在講台上說了什麽蔣丞就沒聽,現在更是懶得聽了,趴到桌上,拿了手機出來。

  以前在學校,每次上課要玩手機都跟做賊似的,鈴聲靜音,媒體靜音,插上耳機之後線得從袖子裏穿過去捂耳朵上聽。

  班主任的抽屜裏跟收二手手機的地攤似的一大堆沒收的手機。

  四中就不一樣了,蔣丞往顧飛那邊掃了一眼,他已經把手機拿到了桌面上,還用了個支架撐著,耳朵裏很明顯地塞著耳機,抱著胳膊靠在椅背上看視頻。

  蔣丞趴到桌上,講台上老徐跟念經似的,周圍聊天兒的也跟念經似的,他給念得昏昏沈沈地迷糊了半節課,實在無聊,拿手機給潘智發了條消息。

  -孫子。

  潘智很快回了過來。

  -爺爺,在上什麽課,有時間嗎?

  -語文,你呢

  -英語,老驢突擊測驗,要了命了

  -又不是什麽正式的考試,要什麽命

  -我一題都不會,老驢還說什麽要摸底,感覺他有陰毛!

  潘智這條消息發過來的同時還帶了張圖片,蔣丞看了一眼嘆了口氣,這是一頁選擇題,拍攝角度十分刁鉆,一看就是冒著跟手機暑假再見的風險偷拍的。

  他看了看時間,把圖片放大,拿了筆一邊看題一邊飛快地在本子開始寫答案,剛寫了沒兩題,潘智又連著發了三張圖過來,他看了一眼,有點兒無語,丫這是把卷子上的選擇題全拍過來了。

  -等著

  他給潘智回了一句之後又繼續看題。

  其實都不算難,猜都能猜得差不多,也不知道潘智為什麽會一題都寫不出來。

  四周還是挺嘈雜,蔣丞有點兒佩服老徐的承受能力,也許教慣了爛班的老師承受力都強吧。

  他還記得高一的時候他們班的化學老師,講課不太有吸引力,有人在課堂上聊天兒,聲音跟現在他耳朵裏聽到的這些一比都算不上聲音,就這都能把她給氣哭了,要換到這兒來,她得哭成一朵透明的玻璃花兒。

  看看人家老徐多牛逼。

  蔣丞一邊寫著答案一邊擡頭瞅了瞅老徐,任你下邊兒睡覺聊天兒,只要你沒站起來跳舞,他連停都不帶停的。

  嘖嘖嘖。

  潘智只發了選擇題過來,他沒用多長時間就做完了,一邊把答案輸進聊天框給潘智發過去一邊看了看時間,離下課還有幾分鐘,夠他抄完的了。

  至於別的題……潘智向來是懶得寫的,有時候連抄都懶得抄。

  發完消息他無聊地拿著手機點開了朋友圈,慢慢往下劃拉,看到了蔣軼君……他親愛的大弟弟昨天發的一張自拍,像是一家人在外面吃飯,背景裏看到老爸老媽,一家四口其樂融融,他頓時覺得心裏一陣堵,突然有種想吐的詭異反應。

  他把這一家四口全給屏蔽了之後,把手機放回了兜裏。

  正想擡頭的時候,有什麽東西掉到了他頭上,沒等反應過來,又是一陣,就跟有一把石子兒扔到了腦袋上似的。

  接著他就看到了一片白灰,同時也聞到了墻灰味兒。

  “操?”他有些吃驚地擡起頭。

  桌上落著一大片灰白色的墻皮塊兒,大片小片的碎了一桌子。

  蔣丞顧不上別的,第一反應是拍腦袋,然後往旁邊顧飛腦袋上掃了一眼。

  顧飛的手機還放在桌上,屏幕上播是什麽玩意兒已經看不出來了,落了一層墻灰,腦袋上臉上也全是白灰,不過他還保持著之前的姿勢沒有動,抱著胳膊。

  就是臉色有點兒難看。

  蔣丞擡頭看了看天花板,他們頭頂那塊兒的墻皮已經掉沒了,估計都在他們身上和桌上,露出了一根根木條……還真是老房子啊。

  目光回到桌上時,他看到了桌角有一塊應該不屬於墻皮組成部分的黑色小石塊。

  下課鈴聲正好在這時候響起,老徐把課本一合:“好了,下課……墻皮又掉了嗎?今天誰值日的?掃一下。”

  老徐一走出去,教室裏猛地哄了起來,所有的人都往最後一排看了過來。

  蔣丞就在這一瞬間做出了判斷,那塊兒小石頭,顧飛陰沈下來的臉,還有鈴聲一響就站起來往這邊看的臉上寫著“好戲開場”的那些人……墻皮平時會自己掉下來,但今天這一次,肯定不是自己掉下來的。

  他坐著沒動,從口袋裏摸了紙巾出來,慢慢把桌上的灰掃到地上。

  這種沒有目標的情況下,他倒是挺容易就能控制好自己的火氣。

  顧飛一推桌子站了起來,脫了外套抖了幾下,擡眼瞅了瞅王旭。

  “大飛,不好意思,”王旭已經起身過來了,胳膊往他肩上一摟,在他外套上一通拍著,“走,去小賣部,請你喝飲料。”

  顧飛甩開他的胳膊,穿了外套從教室後門出去了。

  王旭很快地跟了出來,下樓梯地時候跟他並排走著:“哎,大飛,真是誤傷。”

  “嗯。”顧飛應了一聲,他懶得跟王旭多說話,一腦袋灰讓他非常不爽,剛還迷眼睛了。

  “我他媽就是想給那小子點兒下馬威,”王旭說,“一個轉學來的,第一天上課就他媽這麽囂張,不收拾他一頓他都不知道哪兒都有哪兒的規矩!”

  顧飛沒說話,下了一樓之後直接左轉了。

  “哎,小賣部,”王旭說,“你去哪兒啊?”

  “尿尿。”顧飛說。

  “你尿尿去老師那邊的廁所?那麽遠。”王旭說。

  “人少。”顧飛說。

  “尿尿還這麽多講究……那我一會兒給你帶瓶奶茶過來吧,”王旭說,“阿薩姆行嗎?”

  “你自己喝。”顧飛偏過頭說了一句。

  “那就阿薩姆了!”王旭說。

  顧飛嘆了口氣。

  操場這邊的廁所靠近老師辦公室,一般學生不願意過來,其實老師過來的也不多,辦公樓裏都有廁所,所以這兒挺清凈。

  顧飛從兜裏摸了根煙出來,一邊往裏走一邊點了,剛抽了一口,旁邊一個門打開了,老徐從裏面走了出來。

  “徐總。”顧飛叼著煙含糊不清地說。

  “你非得跑老師用的廁所來抽煙什麽毛病!”老徐壓著聲音指著他,“你示威啊!示威給誰看?”

  “抽根兒煙能示得了什麽威,”顧飛笑了,站到小便池前,“我沖你示個威,你怕我了嗎?”

  “我就服了你了,”老徐走了過來,指著他的煙,“掐了!”

  顧飛嘆了口氣,回手把煙彈進了後面的蹲坑裏,然後捏著褲子拉鏈看著老徐:“我現在要尿了。”

  老徐嘆了口氣,轉身往廁所外面走。

  顧飛拉開拉鏈剛掏鳥開始尿,他突然又停下了,說了一句:“那個蔣丞……”

  因為距離稍微有點兒遠,老徐的聲音很大,在廁所裏共鳴得很有氣勢。

  “我操……”顧飛撐了一下墻,他讓老徐這一嗓子嚇了一跳,差點兒沒尿鞋上,“徐總您能等會兒嗎!”

  老徐走了出去。

  顧飛拉好拉鏈,又重新點了根煙,隨便進了一個蹲坑把門關上了站裏頭抽。

  他願意上這兒來除了清凈之外還有個最重要的原因,這邊兒廁所味兒小。

  老徐其實骨子裏是個挺認真的老師,可惜課上得不行,他的課沒人願意聽,當個班主任情商兌了水也湊不夠半兩,所以無論他跟學生怎麽使勁,也沒人買他賬。

  顧飛有時候都替他累。

  走出廁所的時候老徐就站在外面的雪地裏等他。

  “要不你給他再找個別的位子吧。”顧飛拉拉衣領。

  “不願意跟他同桌?還是不願意有同桌?”老徐看著他,“顧飛啊,你總這麽不合群不行啊。”

  “別分析我,”顧飛說,“分析兩年了一次沒對過。”

  “再磨合一下吧,這才剛第一天,”老徐笑了笑,“這個蔣丞……學習成績是真的挺好的,你跟他同桌也能受點兒好的影響嘛。”

  成績挺好?好的影響?

  顧飛回憶了一下剛才趴著玩手機玩了一整節課的蔣丞,對於老徐這個“成績好”的結論不是太能接受。

  “要上課了。”顧飛說。

  “回教室吧,”老徐說,“再磨合磨合。”

  顧飛回教室的時候在三樓的樓梯口碰到了王旭,王旭遞了瓶奶茶過來給他。

  “謝了。”顧飛接過奶茶進了教室。

  今天第二節是英語,英語老師脾氣急嗓門兒大,雖然也跟老徐一樣在學生裏沒什麽威信,但扛不住他能罵人,花樣繁多,一罵半小時不重樣兒,而且還跟學生幹過架,勇於對抗一切刺兒頭絕不退縮,所以大家沒什麽特別熱血沸騰的事兒一般不招惹他,預備鈴響過就進了教室。

  桌上已經收拾幹凈了,不過應該不是蔣丞一個人收拾的,顧飛過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易靜拿了抹布走開。

  “謝謝。”顧飛說了一句。

  “沒什麽啊,”易靜攏攏頭發笑了笑,“今天我值日。”

  顧飛坐回自己座位上,看了一眼蔣丞,蔣丞挺平靜地坐著,靠椅子上看著黑板。

  他拿了手機出來準備把之前沒看完的電影找出來繼續看。

  剛點開視頻,蔣丞突然站了起來。

  而且順手把椅子也抄了起來,另一個手裏拿著個長掃把。

  顧飛楞了楞,又迅速往王旭那邊看了一眼,王旭剛坐下,正跟同桌邊說邊樂的。

  他皺了皺眉,這是要直接動手?

  這個人叫王旭,除了顧飛,這是蔣丞在這個班上記下的第二個名字。

  王旭的座位跟他座位中間隔了一個桌子,教室裏桌椅之間安排得非常緊密,要拎著個鐵椅子走到王旭旁邊得從講台上繞過去,有點兒麻煩。

  於是他放下了椅子,對旁邊那桌的兩個人說了一句:“讓讓。”

  那倆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但還是站了起來,讓他從後面擠了過去。

  過去之後他順手把其中一個人的椅子拖了出來。

  “哎!你幹嘛!”那人喊了一聲。

  蔣丞回頭看著他,那人跟他對瞪了兩秒,沒再說話。

  全班都看了過來,王旭也明白了這是沖他來的,很囂張地站了起來:“喲,要給我開瓢呢?來來來,學霸給大家開開眼……”

  蔣丞沒說話,把椅子放哐一聲放在了他的座位旁邊,然後往後慢慢退了幾步,拿著長掃把的手一揚,掃把跟標槍似的向天花板飛了過去,準確地在王旭頭頂的天花板上戳了一下。

  王旭在蔣丞揚手的時候就已經反應過來了,但轉身想離開座位的時候卻被他放在腿邊的椅子擋了一下,想要踢開椅子出來的時候,掃把和一大塊墻皮已經砸了下來。

  腦袋和桌子,頓時白灰四起。

  班裏的人短暫的沈默之後,同時發出了一陣尖叫和哄笑聲,還有人跺腳拍桌子的,頓時一片混亂。

  “我操你媽!”王旭吼了一聲,踹開椅子沖了出來。

  蔣丞也沒躲,站原地等他過來,這面門大開的架式他都不用瞄準,一拳就能給丫鼻血砸出來。

  “幹什麽!”教室門口突然傳來了一聲暴吼。

  這吼聲,大概是蔣丞這輩子聽過的最具震撼力的吼聲,氣貫長虹,直上雲霄,嚇得他差點兒對著王旭就撲過去了。

  “幹什麽幹什麽!”一個中年男老師揮著根教鞭就沖了過來,鞭子先沖蔣丞一指,“你哪個班的!來幹什麽!”

  沒等蔣丞回答,他的教鞭又對著王旭的臉戳了過去:“你!耳朵長咯吱窩下邊兒了吧!上課鈴響過了聽不見是不是!聾了是不是!我現在這聲兒你能聽清楚了不!能不能!能不能!”

  接著他也沒等王旭開口,教鞭沖著周圍的人一通指:“都等著看戲呢是吧!我給你們演一段怎麽樣!給鼓個掌吧!啪啪啪!來!”

  這一通吼過之後,班上的人安靜了下來,王旭瞪著眼,沒有繼續沖過來的意思,蔣丞有些擔心地擡頭看了看天花板,總感覺這老師再吼一聲,整個天花板都得塌下來。

  “都滾回座位去!”這老師又吼了一聲,“等著誰擡你們呢!誰去把門板拆了吧我擡你們怎麽樣!”

  教室裏一片低低的笑聲和抱怨聲,蔣丞轉身準備回自己座位。

  “你!”老師叫住了他,“你哪個班的?”

  “新轉來的學霸——”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

  老師有些吃驚地瞪著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半天:“回去坐著!等誰背你呢?”

  蔣丞被他吼得氣兒都聚不起來了,掃了他一眼轉身回了座位上坐下了。

  “上課!”老師把手裏的教鞭往講台上一拍,“Good morningeveryone!

  蔣丞楞了楞,這句帶著口音的英語說出來他差點兒沒忍住樂出聲來。

  這老師開始上課之後,前面拱桌子那位又往後拱了一下,不過這回不是找顧飛,而是轉過頭叫了蔣丞一聲:“哎學霸,你挺牛逼啊,就這麽隨隨便便把王旭給惹了。”

  蔣丞沒說話。

  “滾。”顧飛在旁邊說了一句。

  “我操?”這人小聲說,“我又沒跟你說,你是不是習慣性看了我就這句啊。”

  “嗯。”顧飛把手機架到了桌上。

  “你會有麻煩的,”這人回頭看了一眼講台上的老師,又轉過頭來沖蔣丞一臉嚴肅地說,“王旭肯定跟你沒完,我們學校有後門你知……”

  “你叫什麽名字?”蔣丞打斷了他的話。

  “周敬。”他說。

  “謝謝,”蔣丞說,又用手指了指他的椅子,“別再,撞桌子。”

  “……哦。”周敬楞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蔣丞翻開了書,低頭盯著。

  周敬扭著臉僵了一會兒之後轉了回去。

  蔣丞覺得自己這個新學期的開頭真是非常精彩,平時沒有寫日記的習慣真是太可惜了。

  這個王旭會不會跟他沒完他根本不在乎,他現在只覺得非常郁悶,那個朋友圈,那張因為他的消失而充滿了家庭溫馨的自拍,讓他突然有一種完全失重的感覺。

  當然,他不在乎的人不在乎他,也是合乎邏輯的。

  但還是堵。

  他盯著課本,紙和油墨的味道裏聞到了淡淡的奶香味兒,突然覺得有點兒餓了,這才想起來自己早上沒有吃早點。

  他轉過頭,看到了正一邊看視頻一邊剝奶糖的顧飛。

  顧飛跟他對視了一眼,頓了頓之後伸手到兜裏掏了掏,摸出了一顆糖放到了他的書上,然後視線回到了手機屏幕上。

  蔣丞看著書上的那顆糖,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從顧飛那邊飄過來的奶糖香讓他肚子都快吼出聲兒了。

  猶豫了兩分鐘之後,他拿起了那顆糖,剝開了。

  ……居然不是奶糖!

  是顆水果糖!

  他沒控制住自己,扭頭又看了一眼顧飛。

  顧飛往他手裏的水果糖上掃了一眼,低頭到兜裏抓了抓,直接把一把糖放到了桌上,各式各樣的包裝和口味,能有十幾顆。

  “自己挑。”顧飛說。

 

 

8

  蔣丞連小學的時候都沒有這麽挑過糖,家裏基本不讓吃糖,也不讓吃零食喝飲料。他一直覺得自己過得跟修行似的,以致於他到現在也不太愛吃零食和糖之類的東西,每次都是潘智吃了什麽覺得好吃就塞一堆給他。

  現在顧飛這一把糖放到他桌上讓他自己挑,他突然有種很新鮮的感覺。

  咖啡糖,奶糖,薄荷糖,水果糖……這個還分軟硬,他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最後拿了一顆奶糖。

  剛剝開,顧飛又伸手把剩下的一把全拿走了。

  “操?”蔣丞楞住了,想起來顧飛說的是“自己挑”,並不是“都給你”,邏輯非常嚴密,頓時服氣,忍不住看著他,“你摳成這樣是不是明天就能讓王健林抱你大腿了啊?”

  顧飛沒出聲,低頭看了看手裏的糖,把另兩顆奶糖也挑出來放到他面前,別的都放回了兜裏。

  ……神經病!

  蔣丞把三顆奶糖一塊兒剝了全塞進嘴裏,實在不知道還能有什麽別的表達了。

  英語老師姓魯,課上得比老徐能讓人集中註意力以及安靜如雞,因為他會吼人,課堂效果比老徐要好。

  雖然蔣丞覺得今天見到的老師跟以前的老師都沒法比,但魯老師一節課都激揚得很,有人撓個癢癢都被他揮著教鞭問要不要幫撓,蔣丞都好久沒這麽聚精會神地上過課了,走個神都會被他驚得回魂。

  下課鈴響起的時候班上瞬間喧鬧起來,就跟憋得不行了似的,還有人一邊伸懶腰一邊嚎叫了好幾嗓子。

  “你!”魯老師突然用教鞭往教室後邊兒一指,“跟我來一趟。”

  這個“你”和這一指,範圍挺寬泛的,大家的腦袋再次擊鼓傳花,蔣丞感受到一片目光的時候並沒在意,他是新轉學來的,老師連名兒都叫不上來……

  “顧飛!”魯老師又吼了一聲。

  “……哎,”顧飛正低頭看手機,他這一吼,手機直接掉地上了,他擡頭看了一眼魯老師,沖蔣丞這邊偏了偏頭,“叫你。”

  “嗯?”蔣丞楞了,“叫我?”

  “就是你!顧飛的同桌!”魯老師教鞭又指了過來,教鞭下的幾顆腦袋都迅速走開了。

  蔣丞只得站了起來,不知道這個英語老師找他有什麽事兒。

  不過,往教室門口走的時候,他回頭瞅了瞅王旭,這逼也站了起來,估計要不是老師叫走了他,這會兒他倆已經開戰了。

  “叫蔣丞是吧?”魯老師轉身往樓下走。

  “嗯,”蔣丞應了一聲,跟著他往下走,“您找我有什麽事兒嗎?”

  “之前你們徐總見天兒跟我炫呢,說來了個真點兒學霸……”魯老師說。

  “什麽?真點兒?”蔣丞沒聽懂。

  “真,一個點兒,學霸,”魯老師看了他一眼,給他解釋著,“你連這個都不懂嗎?”

  真·學霸。

  “……現在懂了。”蔣丞第一次知道這個點兒還有人會專門念出來。

  “我們學校以前是普高,後來改成了職高,之後又改回了普高,”魯老師說,“所以跟你以前的學校比不了,希望你不要受影響,以前怎麽學的,現在就還怎麽學。”

  “哦。”蔣丞想了想以前自己是怎麽學的,感覺老師可能不太了解自己。

  “像王旭啊,顧飛啊這些,你不要惹他們,都是混日子的玩意兒,”魯老師說,“我不把你叫出來,這會兒他就得找你麻煩,不打個處分出來不算完成任務,他身上已經背著個記過了。”

  “……哦。”蔣丞點頭,感覺這魯老師還挺在意學生。

  “不謝謝我?”魯老師有些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謝謝。”蔣丞說。

  “你英語成績挺拔尖兒的,來做我的課代表吧,”魯老師馬上說,“你們班現在的英語代表是易靜,她是班長,還兼了語文課代表……”

  “嗯?”蔣丞楞了楞,又很快地搖頭,“不。”

  “為什麽不,”魯老師有些意外,“我聽老徐說你以前還是班長呢,一個課代表你不會嫌累吧?”

  “班長也只當了一學期就沒當了。”蔣丞說。

  “為什麽?”魯老師問。

  蔣丞看了他一眼:“打架和曠課。”

  魯老師瞪著眼睛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那我回教室了?”蔣丞說。

  “你……等等,”魯老師想了想,“哪天有空你幫我做做課件?”

  蔣丞在心裏嘆了口氣,很想說我現在沒電腦,但又覺得這個魯老師人還挺好,拒絕了一回不好再拒絕一次,於是點了點頭。

  “好,”魯老師笑了,“回教室吧。”

  “操,這麽長時間不回來,”王旭坐在蔣丞的桌子上,“是不是躲老子呢,躲得過去麽!”

  “老魯找他有事兒吧。”周敬說。

  “有個屁事兒,你幾時見過老魯找誰有事兒的!無非就是新轉來問個情況,問完了這逼不敢回教室了!”王旭說。

  “你要在這解決?”一直玩著手機遊戲沒出聲的顧飛問了一句。

  “廢話!”王旭氣兒不打一處來的低頭又扒拉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操!”

  顧飛放下手機,擡頭瞅了他一眼。

  “……不然在哪兒解決。”王旭有些猶豫。

  “我管你,”顧飛說,“別在我這兒折騰,煩不煩?”

  “要不算了吧,”周敬說,“你倆一人一次,已經扯平了。”

  “扯你大爺扯平了!”王旭回頭瞪著周敬。

  “要不操場要不學校外邊兒,”顧飛繼續玩遊戲,“別在我旁邊,煩。”

  “他回來了。”周敬說了一句。

  顧飛擡眼往前面掃了一眼,看到了蔣丞雙手揣兜裏慢慢晃了過來,眼睛看著王旭。

  “躲我呢?”王旭冷笑了一聲,“上課鈴還沒響呢,就敢回來了?”

  “三個事兒。”蔣丞說。

  王旭看著他似乎是沒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

  “一,下來,”蔣丞伸出一根手指說了一句,又伸出兩根手指,“二,先撩者賤。”

  王旭回過神來之後一瞪眼剛要說話,被他打斷了,伸出三根手指:“三,怎麽解決你直接說,只打嘴仗我認輸。”

  他的話說完,班上等著看熱鬧的人全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在看王旭的反應。

  顧飛頭往後一仰,靠著身後的墻吹了聲口哨。

  蔣丞這話,和他說這話時的氣勢,以他多年吃瓜群眾的經驗來看,頓時就讓王旭這條老大之路變得一片模糊。

  王旭臉上的表情有些變幻莫測,心裏想的是什麽蔣丞判斷不出來,但他在第一時間往顧飛那邊兒看了一眼,蔣丞卻看得很清楚。

  王旭怕顧飛,或者他無意識地把顧飛當成靠山。

  從在顧飛家店裏看到不是好鳥的時候,他就知道看上去還算溫和有禮的顧飛那種“一切都不關我事”的狀態都是只是假象。

  嘖。

  裝什麽雲遊天外的老神仙。

  “中午放學等你,”王旭跳下了桌子,一邊往自己座位走一邊又回頭指了指他,“到時別跑。”

  “嗯。”蔣丞應了一聲,坐下了。

  想了想他又偏過頭問了顧飛一句:“這人是你們班老大麽?”

  到這會兒他才突然註意到顧飛左邊青皮上的休止符是三個點兒,三十二分休止符。

  “差不多吧。”顧飛說。

  “什麽叫差不多?”蔣丞說。

  “就是誰說他不是就跟誰幹架。”顧飛還是盯著手機,手指挺忙地劃拉著。

  蔣丞看清他玩的居然是愛消除這種他初中的時候實在沒東西可玩又需要打發時間才會玩的小遊戲。

  顧飛居然除了看視頻就是玩這個,還玩得挺投入,弱智啊。

  “你還玩這個?”蔣丞沒忍住說了一句。

  “嗯不費腦,”顧飛說,“我又不是學霸。”

  蔣丞本來這一早上就哪兒哪兒都不爽,聽了這句話差點兒沒直接一拳砸到三十二分休止符上。

  咬著牙沒動手一是因為他暈倒的時候顧飛幫了他,二是剛才吃了顧飛三顆奶糖……不過這也算理由?

  “能直面自己水當當的腦仁兒也算是種勇氣,”他說,“我看好你。”

  顧飛轉過臉盯著他看了一眼,臉上沒什麽表情,但語氣相當欠抽:“中午要加油哦。”

  哦你大爺的大黃狗!

  操。

  後邊兒的課蔣丞沒怎麽聽,心裏堵,把一家四口屏蔽了之後他又忍不住老想點進去看看。

  關系的確是不好,也的確是緊張,但那是他呆了十幾年的“家”,是他每天都能看到的刻在記憶裏的“家人”,這種感情一時半會兒他扔不開。

  但似乎沒有人因為他的缺席甚至是永不再相見而受到什麽影響……也許是沒有表現出來?

  感受到這樣的平靜比被推出待了十幾年的家更讓他失落。

  他趴到桌上,拿了帽子墊著腦門兒閉上了眼睛,算了,睡會兒吧,他雖然不擇席,但過來之後一直沒怎麽睡踏實過。

  李保國的那套房子太老舊,加上這人過得又實在是邋遢,所以不光有蟑螂和蜘蛛,還有老鼠,一晚上就聽老鼠滿屋竄,總有種睡在垃圾堆裏的錯覺。

  四中的老師比原來學校的老師善解人意得多,他直接睡得連課間都沒擡過頭,楞是沒有一個老師來打擾他。

  一直到最後一節課下課的鈴聲響起,王旭一巴掌拍在他桌上,他才打了個呵欠坐直了身體,腰都酸了。

  “走吧。”王旭斜眼看著他。

  蔣丞沒說話,把課本什麽的往桌鬥裏一塞,拎了書包站了起來。

  王旭非常有範兒地一個轉身,往教室後門走過去,要不是他身上穿的是羽絨服而且沒有風,一定會有種哦喲老大來了的氣場。

  他身邊還跟著三四個人,看興奮的樣子應該是他的小助手,別的想看熱鬧的都還沒來得及跟上。

  “哎。”蔣丞在他身後叫了他一聲。

  “慫了?”王旭馬上接了話。

  “你帶的是隊友,還是啦啦隊?”蔣丞問。

  王旭看了看旁邊的人,又瞪著蔣丞:“怎麽,怕啊?”

  “啦啦隊無所謂,”蔣丞掃了他們一眼,一邊往前走一邊說,“想動手的話你們內部先排個號。”

  “你們別跟著。”王旭一揮手。

  “去看嗎?”周敬拱了拱桌子。

  顧飛還在玩沒有學霸腦子才玩的愛消除,一直到這局打完了他才站了起來:“不去。”

  “去看看吧,你就不怕出什麽事兒嗎?”周敬說。

  “出事兒還能出到我頭上麽?”顧飛把手機放到兜裏,轉身走了。

  走到樓下的時候,王旭那幾個小鐵子正沖著後門方向張望,蔣丞和王旭已經看不到人影了。

  “大飛……”有人看到他馬上湊了過來。

  “噓,”顧飛把食指豎到嘴邊,“別煩我。”

  今天小學生們還沒有開學,顧渺肯定一小時前就已經在大門口等他了,他沒工夫去看王旭被揍。

  沒錯,他就是這麽武斷地就認為王旭跟蔣丞對上,就是挨揍的命。

  蔣丞眼神裏的那種無所謂是王旭沒有的,而且他渾身上下滿滿包裹著的不爽不爽不爽不爽簡直都能嚇死密集恐懼癥了,如果不是最近碰上什麽郁悶的事兒,那就是這人長期精神不正常。

  王旭一個做著江湖夢的中二病患者怎麽可能是一個心情不好的神經病的對手。

  一出校門,一個綠腦袋就從他面前風一般地掠過,四周傳來一片“哇——”的驚呼聲。

  顧飛去停車棚拿了自己的自行車,剛跨上去,顧渺又風一樣地刮過,在他身邊停了大概兩秒鐘,從他兜裏抓走了一把糖。

  他騎著車到路口的時候,顧渺正站在路邊剝著糖紙,水果糖都被她挑出來了。

  “我帶你回去?”顧飛問,“還是你跟著?”

  顧渺抱起滑板,準備往後座上跨的時候,他攔了一下,捏著顧渺的下巴看了看她眼角的一小塊擦傷:“蹭的還是打架打的?”

  “蹭的。”顧渺說。

  “上車。”顧飛沒再繼續問。

  顧渺抱著滑板坐到後座,抱住他的腰。

  也許是蹭的,也許是跟人打架傷的,反正這小丫頭死犟,問了也白問,還不能多管,她的事她得自己處理,挨揍也認。

  “帶你去買副手套吧,”顧飛蹬了一腳車,“你上次想要的那個小皮手套?”

  顧渺迅速摘掉了自己手上臟兮兮的羽絨手套,豎起拇指擺了擺。

  四中的後門比前門要繁華,挺神奇的。

  大概因為後門這邊是條小街,管理比較混亂,各種防風小棚子一個接一個的排著,主要是賣吃的,很火爆。

  跟在王旭身邊從各種香味中穿過去的時候蔣丞差點兒想說要不我請你先吃點東西吧……

  不過王旭一臉憤怒,眼神還很堅毅,他就沒開口,怕給人氣哭了。

  就當是先參觀一下吧,一會兒再過來吃。

  想吃的還是挺多的,各種燒烤,肥牛五花羊肉腰子板筋。

  蔣丞咽了咽口水。

  小街走完之後香味也消失了,也不知道王旭到底要去哪兒。

  “咱倆是要去徒步嗎?”他問了一句,餓得很煩躁。

  王旭沒理他,但往前又走了幾步之突然停下了,看著前方皺了皺眉頭。

  蔣丞往前看了一眼。

  距離他們幾米遠的路邊站著三個人,都雙手插兜地往他倆這邊看著,他和王旭都看過去之後,這幾個人慢慢走了過來。

  王旭的手往兜裏摸了一下。

  “怎麽?”對面一個看著跟餓了十來年似的瘦高個兒笑了笑,“打電話給顧飛麽?人剛跟妹妹一塊兒回去了,估計不會管你的閑事兒。”

  “要幹嘛!”王旭粗著聲音不耐煩地問了一句。

  “喲,”瘦高個兒一臉誇張的吃驚表情,“今兒很硬氣嘛,不跑?”

  又往蔣丞臉上掃了一眼:“新的小夥伴麽?一定很牛逼,有他在你都不用跑了。”

  “以前可是一幫人跑得呼呼地帶著風呢。”瘦高個兒身後的一個人笑著說。

  瘦高個兒一臉戲弄的表情看著他倆:“要不我數三個數你們……”

  蔣丞一拳直接砸在了他的鼻子上。

  這一拳不僅把他的話給砸沒了,把雙方隊員都給砸蒙了。

  蔣丞沒停手,這種事兒就講究個速戰速決。

  一拳過後他連帽子帶頭發抓著瘦高個兒的腦袋往下一拽,膝蓋對著他鼻子再次撞了過去。

  兩次的勁兒都不算太大,以蔣丞的經驗,鼻梁不會有事兒,但鼻血一定會噴湧而出制造出蕃茄醬糊一嘴的效果。

  果然在他松開手狠狠一把推開瘦高個兒的時候,他的鼻血湧了出來,再下意識地一抹……

  蔣丞看了王旭一眼,往前一肩膀撞在了大概是準備掏刀的另一個胳膊上,再順勢用腦殼往他鼻子上一磕。

  那人“嗷”的一聲捂住了鼻子。

  “跑啊傻逼!”蔣丞沖王旭喊了一聲,撥腿就往前跑了。

  王旭楞了楞才趕緊沖鋒似的追了上來。

  “這邊兒。”跑到路口的時候王旭往左邊指了一下。

  蔣丞跟他七拐八歪地進了一條胡同,又繞了兩個彎才在幾家人後院墻圍出來的一小塊空地上停下了。

  “這什麽地方?”蔣丞看了看四周,這是個死胡同,三面都是別人家院墻,破破爛爛的,地上堆都是積雪和掉落的樹枝,還有各種垃圾。

  “這是……”王旭喘了一會兒,“我跟人約架的地方。”

  “品味挺特別。”蔣丞說。

  “那個,”王旭看著他,猶豫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剛才……謝了。”

  “謝我幹嘛,”蔣丞從兜裏掏了煙出來,點了一根叼著,“我又不是為了幫你。”

  王旭盯著他:“操,你真是學霸麽?”

  “把事兒解決一下吧,”蔣丞看了看時間,“我餓了,趕緊完事兒我要吃飯。”

  “解決了,”王旭在旁邊一張破得跟鬼屋道具一樣的三腿兒椅子上坐下了,“咱倆沒什麽事兒了。”

  蔣丞嘖了一聲:“那我走了。”

  “等會兒,”王旭叫住了他,“猴子肯定還在這塊兒,他們人多,出去會碰上的。”

  蔣丞沒說話。

  “真的,剛看到的就三個,你把猴子揍一臉血,出去再碰上就肯定不是三個人了,我……叫個人過來幫忙。”王旭拿出了手機。

  蔣丞想起了之前瘦高個兒的話,擰著眉問:“叫誰?”

  “大飛。”王旭說。

  “我操?顧飛?”蔣丞頓時覺得臉皮唰唰往下掉了一地。

 

 

9

  蔣丞把煙一扔,轉身就往胡同口方向走。

  “哎!別出去!”王旭喊了一聲,“你以為我怕事兒嗎!猴子那幫人真惹不起!上學期七中還有人被打進醫院好幾個月!”

  “惹不起?”蔣丞回頭看著他,“這麽牛逼的人你叫個顧飛過來就惹得起了?”

  “大飛不一樣,”王旭說,“他從小在這片兒混大的,而且……反正你聽我的就行,你算幫了我一次,我不能讓你出去送人頭啊。”

  而且……而且什麽?

  而且他殺了他親爹?蔣丞突然想起了李保國的話,莫名其妙就樂了,這種小城市的老城區,幾條街一個傳說,還真挺有意思。

  “你笑個雞8啊!”王旭讓他笑火了。

  蔣丞沒理他,準備繼續走,剛一邁腿,王旭從後面一把摟住了他,然後抱著他就往回拽。

  “哎哎哎,”蔣丞讓他嚇了一跳,“撒手!你什麽毛病!”

  “毛病?”王旭楞了楞,猛地松了手,“我沒毛病……我可沒別的意思啊!你別誤會!別誤會!”

  蔣丞看了他一眼:“我說你有別的意思了麽?”

  王旭沒說話,拿了手機撥了號。

  蔣丞嘆了口氣,重新點了根煙叼著,蹲在墻角風小的地方拿了個小樹枝在雪地上漫無目標地胡亂劃拉著。

  “大飛,大飛,”王旭拿著手機,壓著聲音,就好像猴子那夥人就在隔壁院兒裏守著似的,“我們讓猴子堵了……跑了,不是,現在出不去……揍一臉血呢怎麽走得了!還能有誰啊,我,還有蔣丞。”

  王旭邊說邊往蔣丞這邊兒瞅了一眼。

  蔣丞沒跟他眼神交流,王旭雖然沒多大能耐,但也不是太慫的人,他現在嚇成這樣,估計這些人的確不是好惹的。

  其實他以前在學校胡混,也不太願意去招惹外面的人,麻煩。

  只是一想到電話那頭那是顧飛,他就覺得不如出去硬頂一頓了,但他還有理智,這一出去可能不是一頓兩頓的事兒。

  “大飛一會兒就過來,”王旭掛了電話,在垃圾堆裏用腳來回扒拉著,“他帶著他妹吃面呢,還沒吃完。”

  蔣丞簡直無語了。

  王旭從垃圾堆裏找出了根半米多長的木棍,扔到了他腳邊,又翻了一會兒沒什麽收獲之後開始拆那張三條腿兒的破椅子。

  “幹嘛?”蔣丞看著他。

  “找點武器,”王旭說,“猴子他們對這片兒也熟,萬一在大飛到之前找過來了呢。”

  蔣丞嘆了口氣,拿過書包翻了翻,摸出了一把刀,扔到了他腳邊:“用這個。”

  “我操!”王旭一看刀立馬嚇了一跳,扭頭瞪著他,“你他媽真是學霸?哪個學霸沒事兒帶著刀出門的!”

  “我也沒用過,”蔣丞說,“刃都沒開,嚇人專用。”

  王旭撿起刀,認真地看了一會兒,走到他面前蹲下了:“蔣丞,我惹不起你。”

  蔣丞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咱倆的事兒,已經了了,”王旭繼續說,“以後咱倆井水不犯河水,怎麽樣?”

  “這話你自己記著就行,”蔣丞說,“我們學霸要學習很忙的,沒時間跟你瞎折騰。”

  說完這話之後,他倆都沒再出聲,沈默地面對面蹲著。

  蹲了一會兒王旭又開口了:“我給你個忠告。”

  “嗯。”蔣丞看著指間夾著的煙頭,升起的煙霧在風裏短暫地瘋狂扭動之後迅速消失得一點兒痕跡都沒有。

  “如果猴子先到,你認個慫,”王旭說,“我們再渾,也是學生,跟外面那些混社會的人沒法硬拼。”

  蔣丞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這個二逼少年的心裏居然還有殘存的智商。

  “大飛說的。”王旭補充了一句。

  蔣丞有點兒想把煙頭戳他臉上滅掉。

  顧飛來得其實不算慢,大概也就十分鐘,他就騎著自行車出現了,讓蔣丞難以理解的是他居然把顧渺也帶來了。

  小姑娘拿根繩子拴在自行車後邊兒踩著滑板。

  神經病一家人!

  顧飛腿剛往地上一撐,顧渺就從滑板上蹦了下來,腳尖在板子上一挑,手接住了翻滾著彈起來的滑板。

  她抱著滑板走到蔣丞面前,沖他笑了笑,然後又跑回了顧飛身邊,靠著他的腿站著。

  “剛誰動手了?”顧飛問了一句。

  “我。”蔣丞站了起來,“怎麽。”

  “你碰上猴子了?”王旭馬上問。

  “在胡同口呢,”顧飛回頭看了一眼,“估計這會兒就進來了。”

  “操,”王旭皺了皺眉,“咱們出得去嗎?”

  “看你想怎麽出去,”顧飛說,又看著蔣丞,“兩個解決辦法。”

  蔣丞清楚這次大概是真的惹了點兒麻煩,嘆了口氣,手揣兜裏往墻邊一靠:“說。”

  “讓他找回來,扯平就算完,”顧飛說,“不願意的話,我現在帶你們出去,以後他們怎麽堵你們就看運氣。”

  王旭趕緊看著蔣丞。

  “扯平沒問題,但先說好,”蔣丞說,“多一下我就還手。”

  猴子過來的時候鼻子裏還塞著棉花,蔣丞覺得他大概血小板有點兒低,這麽長時間了血都沒止住。

  就像王旭說的,這次猴子帶的人的確多了,一眼掃過去,得有七八個人,濃濃的小鎮流氓氣質。

  “二渺去胡同口等我。”顧飛說。

  顧渺看了蔣丞一眼,放下滑板,踩上去蹬了幾腳,從人群裏箭一樣地穿了出去。

  “你也出去。”蔣丞說。

  顧飛撐著車把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王旭跟我出去。”

  “我……”王旭有些猶豫,看了看蔣丞。

  “出去。”蔣丞說,這種純挨揍的事兒,他不願意有觀眾。

  顧飛拎著車頭把車掉了個頭,王旭跟了上去。

  猴子一臉陰沈地往蔣丞那邊走過去。

  顧飛跟他擦身而過的時候,突然抓住了他的右手手腕,把他的手從兜裏拽了出來。

  “幹什麽。”猴子看著他。

  顧飛沒說話,順著他手腕往下狠狠一捋,從他手上拿下了一個東西,往旁邊墻根兒一扔。

  金屬碰在墻磚上的聲音挺清脆。

  蔣丞順著聲音看了一眼,是一個黑色的指虎。

  狗日的。

  “規矩還是要講的。”顧飛聲音不高地說了一句,腳一蹬,騎著車往胡同口那邊去了。

  “他不會有什麽事兒吧?”王旭站在胡同口的一棵禿樹下邊兒縮著脖子,看著顧渺踩著滑板靈活地在旁邊的樹下繞著一個雪堆轉圈。

  “怕有事兒就別惹事兒。”顧飛說。

  “我沒惹事兒,我見了猴子都跑,”王旭說,“操他媽的我哪知道今天能碰上他,蔣丞不知道他底細,直接就動手了。”

  “你倆事兒解決了?”顧飛看了看他的臉,“你是不是跪下求他別打臉了?”

  “……過了,”王旭嘆了口氣,回頭往胡同裏看了一眼,“我算開眼了,學霸還有這種型號的,我惹不起。”

  顧飛笑了笑。

  沒過幾分鐘,猴子那幫人出來了。

  猴子臉色有點兒不是太好,不過看上去整個人還算正常,但後面跟著的那位就不太美妙,腦門兒上明顯腫著一個大包。

  “他還手了?”王旭一看就嚇了一跳。

  猴子跟顧飛對視了一眼之後也沒多說什麽,帶著幾個人走了。

  “操,蔣丞那傻逼人呢?”王旭往胡同裏看著。

  顧飛皺了皺眉,看這樣子,蔣丞肯定是還手了,應該不是主動,是有人“多一下”了,但猴子按理說這種情況下不會再壞規矩。

  那蔣丞人呢?

  就算是得繞幾圈,也不至於這麽長時間沒出來……他手機在兜裏響了,掏出來看到居然是蔣丞打來的。

  “你人呢?”他接起電話。

  “我……迷路了。”蔣丞說。

  “什麽?”顧飛非常吃驚,“迷路?”

  “是啊迷路!剛進來的時候就一通繞,這會兒我不知道繞哪兒去了,你們這片兒胡同是他媽按迷宮建的吧!”蔣丞非常不爽地說。

  “你……等會兒,”顧飛看了看顧渺,“二渺,進去把蔣丞哥哥領出來。”

  顧渺踩著滑板掉了個頭,飛快地掠進了胡同裏。

  蔣丞聽到滑板輪子聲音的時候喊了一聲:“顧渺?”

  顧渺的身影從前面一個拐彎閃了出來,沖他招了招手。

  蔣丞跟了過去,其實他剛才就是從這兒過來的,跟著顧渺再拐了一個彎,就看到了之前的那條小街。

  靠,早知道已經這麽近了就不打電話給顧飛丟這個人了。

  今兒這個臉丟的真是都夠湊一套四件套了。

  “沒事兒吧?”王旭一看他出來就問了一句,盯著他的臉。

  “沒事兒。”蔣丞摸了摸肚子。

  “沒打臉啊?”王旭看著他的手。

  “嗯,”蔣丞看著他,“怎麽你想打?”

  “我就問問,”王旭說,“打肚子了?疼?”

  “餓了。”蔣丞說。

  “你是不是動手了?”王旭繼續追問,“我看那誰出來的時候腦袋那麽大一個包,怎麽弄的?”

  “我說了多的我會還,”蔣丞有些不耐煩地回答,“拿他腦袋往墻上磕了一下,怎麽你要試試麽?”

  “我回家了,”王旭說,“我走了……那什麽,大飛,我明天中午請你吃飯。”

  王旭走了之後,蔣丞跟顧飛一塊兒站原地看著顧渺玩滑板,看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了一句:“謝了。”

  雖然還是挨了揍,猴子兩拳砸在他胃上,他現在都還有點兒想吐,但如果沒有顧飛,也不會有這個解決的選項,估計以後他出門就能碰到猴子巡街,那這日子就不用過了。

  “你真沒事兒?”顧飛看了他一眼。

  “嗯,”蔣丞一點兒也不想再討論這件事,他想了想,“你吃過了?”

  “沒。”顧飛回答。

  “……剛王旭說你吃面條呢,吃完了才能過來。”蔣丞說。

  “那你倆早讓人打碎了,”顧飛說,“我在步行街吃面,真吃完了才過來得半小時。”

  “走吧,再吃點兒,”蔣丞看了看顧渺,“你想吃什麽?”

  顧渺自然不會回答他,只是看了看顧飛。

  “你帶路吧。”顧飛在她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

  顧渺立刻一蹬滑板竄了出去,一看就是往之前那片燒烤攤上去的。

  “上來。”顧飛看著蔣丞。

  “我走過去。”蔣丞說。

  顧飛沒多說,自己騎著車過去了。

  蔣丞嘆了口氣,按了按自己的胃,有點兒反胃,也不知道是餓的還是被猴子那兩拳砸的。

  顧渺挑了個最靠邊的燒烤攤,蔣丞溜達著走到的時候,她已經挑好了一堆吃的。

  蔣丞聞到燒烤香味的時候胃裏的不爽才慢慢消失了,只剩了強烈的饑餓感,他過去指著肉:“一樣來十串,再來兩斤麻小。”

  這家沒有麻小,他又跑到隔了半條街的那家去買了兩斤過來。

  幾大盤肉一塊兒堆到桌上的時候,顧飛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一直這麽能吃麽?”

  “小明的爺爺活了103歲。”蔣丞拿了一串羊肉咬了一口。

  顧飛笑了笑,讓老板拿了瓶紅星小二。

  蔣丞本來想想問問你是不是逢吃飯必喝酒,但小明103歲的爺爺阻止了他。

  顧渺不說話,他倆也沒什麽話可說,於是跟上回吃烤肉的時候一樣,沈默地吃完。

  這樣也挺好,吃得飽,每次他跟潘智吃飯,都是因為說話太多而經常吃不飽,得加餐。

  就是在熱鬧的燒烤攤上,他們這桌像一道亮麗的風景線,老板每次經過都會多看兩眼,沒準兒以為他倆是約架來談判的,隨時有可能起身拔刀。

  一直到顧渺吃飽了,把帽子摘下來抓了抓腦袋,蔣丞才打破了沈默。

  “為什麽給她買個綠帽子?”他問顧飛,這個問題從那天在店裏見到顧渺開始就一直讓他覺得很困擾。

  “她喜歡綠色。”顧飛說。

  “哦,”蔣丞看著顧渺的綠帽子,顧飛的回答永遠都這麽邏輯嚴密讓人接不下去,“能買著這色的帽子也是個奇跡啊。”

  顧渺搖了搖頭。

  “嗯?”蔣丞看著她。

  “不是買的。”顧飛說。

  “織的?”蔣丞摸了摸帽子,還真沒看出來,手工還不錯,“誰給你織的啊?你媽?”

  顧渺笑著指了指顧飛。

  蔣丞猛地轉頭看著顧飛:“我操?”

  “文明點兒。”顧飛一臉平靜地說。

  “哦,”蔣丞有些不好意思地沖顧渺笑笑,又轉頭看著顧飛,“你織的?你還會這個?”

  “嗯。”顧飛應了一聲。

  蔣丞突然覺得腦子裏對顧飛的印象變得模糊起來了,一個口袋裏裝著糖的,會織毛線帽子的,殺人犯,殺的還是親爹。

  吃完燒烤,顧飛跨上自行車,顧渺把纏在他自行車後邊兒的一根繩子解開了抓在手裏,踩到了滑板上。

  “註意……安全。”蔣丞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明天見。”顧飛說完就騎車拽著顧渺消失在了小街穿梭的人群裏。

  蔣丞結完賬才反應過來,明天見?

  今天已經過完了嗎?

  今天當然沒有過完,下午還有三節課,政治居然有兩節,蔣丞看到課表的瞬間就覺得一陣瞌睡。

  一個下午顧飛都沒有出現,還真是明天見。

  蔣丞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個下午,顧飛沒在的好處就是周敬不會老回頭說話了,挺安靜。

  政治老師比老徐的存在感更低,是今天見到的所有老師裏最透明的。

  在講台上講課的時候甚至需要不斷提高音量以便讓自己的聲音能在教室裏肆無忌憚的嗡嗡聲裏被人聽到。

  最後一節課的時候潘智發了條消息過來。

  -自習課居然沒老師要,爽

  蔣丞看了一眼台上的老師,給潘智回了一條。

  -我一直很爽,這課上的跟菜市場一樣

  -你反正安靜了也是睡覺,這是吵著你睡覺了吧

  -你懂個屁

  蔣丞嘆了口氣,潘智的確是不懂,他上課是總睡覺,但也不是每次都會睡著的,閉著眼睛的時候他會聽課,快考試覆習的時候他也不會睡覺和曠課。

  現在這樣的環境,他還真有點兒擔心這個學霸的質量會下降了。

  放學的鈴聲一響起,教室裏頓時一片喧鬧,幾乎是所有的人都瞬間收拾好了自己的東西,走的走,聊的聊,一派愉悅。

  蔣丞收拾了東西,拎著書包離開了教室,穿過走廊的時候感覺到了眾多目光,他往旁邊掃了一眼,不少人正靠在欄桿上看著他,也分不清是二年級還是三年級的,眼神裏都帶著好奇和探究。

  嘖。

  他回頭找了找王旭,肯定是丫說了什麽,沒準兒把這事兒當個牛逼狠吹了一把。

  下樓的時候手機響了,他估計是潘智,但拿出來的時候卻看到是個陌生號碼。

  “餵?”他接了電話。

  “蔣丞吧?你有貨到了,過來取一下吧。”那邊說。

  蔣丞楞了楞才反應過來,再問,對方不是快遞,是物流,得自己上門去取,問地址後他又問了問東西是從哪裏過來的,然後掛了電話。

  是老媽寄來的,應該都是他屋裏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來之前給他準備了銀行卡,現在又細心地把他的東西都寄來了,但卻沒有再跟他聯系。

  他不知道該感謝老媽,還是該恨她。

  不過心情談不上糟糕,似乎這幾天來他已經開始有些麻木了,想起來的時候會覺得心裏一陣抽,但很快就過去了。

  他慢慢往回走著,這個時間李保國肯定沒在家,晚上可能還是一個人吃,他一邊走一邊琢磨著,最後決定吃點兒餃子得了,中午吃得多,這會兒都沒覺得餓。

  就在李保國家附近就有個聚集了不少飯館的小廣場,蔣丞散步的時候經過,還挺熱鬧的,有一家看上去很幹凈的餃子館。

  去廣場要過一座小旱橋,蔣丞快走到橋邊的時候往那邊看了一眼,腳下的步子頓了頓。

  雪中午就停了,一個下午陽光都很好,這會兒雖然太陽已經落山,但半個天空都還帶著像脈絡一樣淡淡漫開的金色光芒。

  小小的一座橋也染上了暖暖的顏色。

  蔣丞在這一瞬間覺得心裏挺靜的,這混亂的一天帶來的各種悶堵,都散掉了。

  他加快步子往橋上走過去,如果早來半小時候,這兒估計會更美。

  這大概是在這個小破城市待了這麽些天看到的最美的地方了。

  橋上行人不多,他走到靠近橋中間的時候,看到了前面有人正拿著相機,應該是在拍橋和天空。

  看側面……不,看腿就知道了。

  是顧飛。

  認出顧飛來一點兒也不意外,意外的是曠課一下午的顧飛會在這裏,還拿著一看就是專業級別的相機和相機包。

  難怪他不肯把相機借給周敬。

  蔣丞猶豫著是過去還是去另一邊裝沒看到顧飛,反正他倆也沒什麽話說。

  正想邁步的時候,顧飛大概是拍完了,轉過了身往他這邊走了過來。

  這時候再裝看不見不太可能了,蔣丞嘆了口氣,迎著他走過去。

  正想打個招呼沒話找點兒話的時候,顧飛看到了他,頓了頓之後對著他舉起了手裏的相機。

  蔣丞吃驚地沒來得及擡手擋臉,就聽到了快門的聲音。

  哢嚓。

  你大爺的三花貓啊!

 

 

10

  “我操,你他媽瞎拍什麽!”蔣丞罵了一句,這會兒沒有顧渺小朋友在,他也無所謂文明不文明了。

  顧飛沒說話,對著他又是幾聲哢嚓。

  蔣丞感覺自己臉上不怎麽美好的表情大概都被定格了。

  “我問你呢!”他走到顧飛跟前兒,伸手想去拿相機。

  顧飛迅速把相機往後拿了拿:“二百六十七歲。”

  “什麽?”蔣丞楞了,“什麽二百六十……幾?”

  “二百六十七。”顧飛重覆了一次。

  “什麽二百六十七歲?”蔣丞問。

  “小明的爺爺。”顧飛說。

  蔣丞盯著他看了足有三十秒,不知道自己是無語了還是想把那點兒想笑的沖動壓下去。

  最後他指了指顧飛的相機:“給我,要不就刪掉。”

  “你要不先看看?”顧飛把相機遞了過來。

  蔣丞接過相機的時候一陣緊張,死沈的,總覺得一不小心就得摔地上,然後就看著相機上一堆的按鈕有點兒迷茫。

  別說是刪掉了,就是看看照片,也不知道該按哪兒。

  “這兒。”顧飛伸手在相機上按了一下,屏幕上出現了照片。

  一共四張,蔣丞沈默地一張張翻著。

  他對拍照一直沒什麽興趣,無論是自己拍風景還是別人拍自己,他寧可用眼睛看。

  雖然平時覺得自己挺帥的,但還是每次都會不小心被前置攝像頭嚇好幾個跟頭……沒想到顧飛相機裏的自己,還挺那什麽。

  挺還原的,嗯。

  並沒有自己擔心的猙獰表情,只是看著有點兒不耐煩。

  而第一張,他居然很喜歡。

  混亂而蕭瑟的背景因為被虛化了透出淡淡惆悵的感覺,讓他腦子裏莫名其妙就飄過一句——別處的故鄉。

  而迎著殘陽光芒走過來的自己,就不用多說了,帥爆了。

  他把自己的幾張照片翻了兩遍之後,不知道該幹什麽好了。

  “右下角那個按鈕是刪除。”顧飛說。

  “我知道。”蔣丞有些尷尬地回答。

  說要刪掉的是自己,但看到照片之後又不想刪了的也是自己,畢竟從來沒有拍過這麽有感覺的照片。

  去年過年的時候全家還一塊兒去了趟影樓拍全家福,本來以為拍得應該不錯,結果看到照片的時候他差點兒沒把照片給撕了,就為這事兒還又跟老爸老媽吵了一通,兩天沒回家……

  想得似乎有點兒遠了,他收回思緒看著顧飛。

  “你挺上相的,”顧飛說,“你不介意的話我想留著,我拍了很多同學的照片,都留著的。”

  顧飛的這個台階給得很是時候,蔣丞猶豫了兩秒:“你拍這麽多人像幹嘛啊?”

  “好玩。”顧飛說。

  “……哦,”蔣丞點點頭,顧飛每次都能完美地讓聊天進行不下去的技能他也是很佩服的,“攝影愛好者。”

  “我晚點兒加你個好友吧,”顧飛拿出手機,“處理了照片給你發一份?”

  蔣丞非常想拒絕,我不稀罕這玩意兒。

  但張嘴的時候卻又點了點頭:“哦。”

  哦完以後拿著相機又不知道該幹嘛了,顧飛也不出聲,似乎對於這種沈默著的尷尬非常適應。

  “我能看看別的照片嗎?”蔣丞問,他還真沒法把顧飛這個人跟這個牛逼的專業相機聯系在一塊兒。

  “看吧。”顧飛說。

  照片不少都是橋和夕陽,從光線能看得出來,顧飛差不多是一下午都在這兒待著,拍了很多,有風景,還有從橋上走過的人。

  蔣丞不懂攝影,但一張照片好不好看他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顧飛的照片拍得很專業,構圖和色調都透出一股暖暖的氣息,如果不是現在他人就站在這個地點,吹著老北風,只看照片還真是跟坐暖氣片上邊兒曬太陽似的舒服。

  再往前翻過去,照片應該就不是今天的了。

  拍得很多都是街景。

  樹和舊房子,雪堆和流浪狗,落葉和走過的行人的腳……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每天都能看見卻會視而不見的東西。

  正當他覺得這樣的照片應該就是顧飛的拍照風格時,一張明亮陽光下顧渺彎腰抓著滑板從空中一躍而過的背光照片讓他忍不“啊”了一聲。

  “嗯?”顧飛正趴在橋欄桿上抽煙,聽到他的動靜轉過了頭。

  “這張真有感覺啊,顧渺太帥了,”蔣丞把照片轉過去對著顧飛,“小飛俠。”

  顧飛笑了笑:“抓拍的,她飛了十幾次才出了這一張。”

  蔣丞盯著他多看了兩眼,顧飛這人挺不好概括,平時一副不關我事天外飛仙話題終結者的樣子,但他和顧渺在一起的時候,或者提到顧渺時又會顯得很溫柔。

  特別慈祥。

  蔣丞想起了顧渺的毛線帽子。

  慈哥手中線……

  這個場景居然還有配樂。

  Wake up and make love with mewake up and make love……

  不過配樂似乎有點兒不太合適。

  “你手機響了。”顧飛說。

  “哦。”蔣丞把相機遞還給他,有些尷尬地摸出了自己的手機,Wake up and make love with me……

  “丞丞啊?”那邊傳來了李保國爆炸一樣的聲音。

  “你……叫我什麽?”蔣丞一身雞皮疙瘩此起彼伏。

  顧飛大概是聽到了,雖然他迅速地轉開了頭,蔣丞還是在他側過去的臉上看到了笑容。

  日。

  “你差不多到家了吧?”李保國說,“快點兒回來,你哥哥姐姐都回來了,等你吃飯呢!”

  “哦,”蔣丞突然一陣郁悶,不僅僅是去吃餃子的計劃落空了,還因為再次被拉回現實裏,要去面對幾乎不可能自己生活有交集而現在卻變成了家人的幾個人,他頓時連腿都邁不動了,“我知道了。”

  “是要回去麽?”顧飛把相機收好之後問了一句。

  “嗯。”蔣丞應了一聲。

  “一塊兒吧,我也回家。”顧飛說。

  “開車嗎?”蔣丞問。

  “……我走過來的。”顧飛看了他一眼。

  “哦。”蔣丞轉身往回走了。

  太陽一落山,氣溫就降得厲害,他倆頂著老北風一路往回走。

  走了一會兒身上稍微不那麽凍了,蔣丞轉頭看了看顧飛:“你是不是認識李保國?”

  “那幾條街的人差不多都相互認識,”顧飛說,“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哥哥姐姐……都是老街坊。”

  “哦,那……他人怎麽樣?”蔣丞問。

  顧飛拉了拉帽子,轉過臉:“他是你什麽人?”

  蔣丞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說,把兜在下巴上的口罩戴好,遮住了大半張臉,才感覺放松了一些。

  “我……親爹。”他說。

  “嗯?”顧飛挺意外地挑了挑眉,“親爹?李保國有倆兒子?不過這麽一說的話……你跟李輝長得還真有點兒像。”

  “我不知道,”蔣丞煩躁地說,“反正就是這麽跟我說的……我就問你他人怎麽樣,你能直接回答麽?”

  “資深賭徒,”顧飛這次很幹脆地回答了,“十級酒鬼。”

  蔣丞的步子頓了頓。

  “還聽嗎?”顧飛問。

  “還有什麽?”蔣丞輕輕嘆了口氣。

  “家暴,把老婆打跑了,”顧飛想了想,“主要的就這些了吧。”

  “這就夠可以的了,”蔣丞皺了皺眉,但猶豫了一下又盯著顧飛,“這些可信嗎?”

  “你覺得不可信麽?”顧飛笑了。

  “這些坊間傳聞都有點兒……”蔣丞沒說完,坊間還說你殺了親爹呢,但這話他不可能說出來,不管是什麽內情,顧飛爸爸死了是事實。

  “這些不是傳聞,”顧飛說,“你天天回家,不知道他打牌麽。”

  “嗯。”蔣丞突然就不想再說話了。

  一路沈默著走到路口,顧飛往他家那條街走了,蔣丞連說句再見的心情都沒有,不過顧飛也沒說。

  他拉拉口罩,往李保國家走過去。

  老遠就聽到前面有人在吵架,吵得特別兇,還是組合架,男女都有。

  走近了才看清是李保國家旁邊那棟樓,樓下站著一男一女,二樓窗口也有一男一女。

  吵架的原因聽不出來,但是雙方隊員罵人都罵得很認真,吐字清晰。

  各種生殖器和不可描述的場景噴湧而出,部分用詞還時不時會有反覆循環,蔣丞聽著都替他們不好意思。

  走到樓下的時候,二樓的男人突然端著一個盆出現在窗口,蔣丞一看,趕緊往旁邊蹦開了兩步。

  緊跟著一盆帶著菜葉子的水傾泄而下。

  雖然沒被淋個兜頭,但還是被濺了一身水,頓時惡心得他口罩都快飛出去了。

  “有病嗎!一群傻逼!”他吼了一聲,“有種出去打一架!技能點都他媽點潑婦上了吧!慫逼!”

  吼完他也沒看旁邊的人,轉身進了樓道。

  不知道那幾個吵架的是被他吼楞了還是沒聽明白他吼的是什麽,總之雙方降了音量罵罵咧咧幾句之後這一架就這麽突然就中止了。

  蔣丞拍了拍身上的水,還有幾片指甲蓋兒大小的菜葉,操!

  剛掏了鑰匙,李保國家的門就打開了,李保國探出腦袋,一臉笑意:“剛是你嗎?”

  “什麽?”蔣丞沒好氣兒地粗著嗓子問。

  “罵得好,”李保國笑著說,“像我兒子。”

  蔣丞沒接他的話,進了屋。

  屋裏還是那麽破敗,但是今天多了點兒生氣。

  一桌子菜,還有坐在桌子旁邊的兩男兩女外帶三個小孩兒,把小小的客廳擠得滿滿當當。

  “來,丞丞,”李保國關上門,過來很親熱地一擡胳膊摟住了他的肩,“我給你介紹介紹。”

  蔣丞非常討厭被不熟的人搭肩拍背,咬牙著才沒把他甩開。

  “這是你哥哥李輝,老大,”李保國指著一個二十六七歲的男人說,然後又往旁邊的年輕女人那兒指了指,“這個是你嫂子,那倆你侄子……來叫叔叔!”

  旁邊正看電視的倆小男孩兒一塊兒往這邊看了一眼,像是沒聽見似地又把頭轉了回去。

  “嘿!熊玩意兒!讓你們叫叔叔呢!”李保國吼了一聲。

  那倆孩子這回連腦袋都沒再轉過來。

  “你們……”李保國指著那邊還想再說什麽,但似乎又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沒事兒,不熟,”蔣丞拍了拍他的胳膊,他只想盡快從李保國的嗓門兒和唾沫星子裏解脫出去,還有搭在他肩上讓他全身僵硬的那條胳膊。

  “一會兒跟你們算賬!”李保國又指了指另一個女人,“這個是你姐,李倩,這你姐夫……你外甥女,叫舅舅!”

  “舅舅。”旁邊一個看著大概四五歲的小姑娘叫了他一聲舅舅,聲音很低,像是受了驚嚇似的。

  “你好。”蔣丞擠出一個笑容。

  李保國終於放開了他,他說了一句換件衣服就迅速進了裏屋,把門一關,靠著門閉了閉眼睛。

  這一屋子的人,從他進門開始,除了李保國,就沒有一個臉上有過什麽笑容。

  李保國給他挨個介紹的時候,每個人都只是點點頭,一言不發。

  但這種冷淡並不像是不歡迎他,也不是有什麽不滿,而是那種天然的,與生俱來的帶著一絲茫然的麻木。

  更可怕,讓人覺得壓抑。

  就短短這麽一兩分鐘,已經讓蔣丞感覺喘不上氣來。

  他脫掉外套,撐著墻狠吸了幾大口氣,慢慢吐了出來,再吸氣,再慢慢吐出來,然後輕輕嘆了口氣。

  他都不記得這些天他嘆過多少氣了,夠吹出個迎賓大氣球了吧。

  在屋裏待了幾分鐘,外面李保國又開始大著嗓門兒叫他,他只得搓了搓臉,打開門走了出去。

  屋裏的人都已經坐到了桌邊,那倆只顧著看電視的熊玩意兒也坐好了,不光坐好了,還已經開始吃了,直接上手往盤子裏抓了排骨啃著。

  “吃飯吧。”李倩說了一句,伸手過來拿他面前的飯碗。

  “謝謝,我自己來吧,”蔣丞趕緊拿起碗,“你吃你的。”

  “讓她盛,”李保國在旁邊說,“這些事兒就是女人幹的。”

  蔣丞楞了楞,李倩從他手裏拿走了碗,到旁邊的鍋裏給他盛上了飯。

  “來,今兒得喝點兒好酒,”李保國從地上拎起了兩瓶酒,估計是李倩或者李輝拿來的,但還沒等蔣丞看清是什麽酒,他已經打開了旁邊的櫃門,把酒放了進去,從櫃子裏拿了一個瓶子出來,“這是我自己釀的,刺兒果酒。”

  “就喝李倩拿的那兩瓶酒得了,”李輝有些不願意了,“你這破酒還老拿出來獻寶,喝著一股涮鍋水的味兒。”

  “喲,”李保國把酒瓶往桌上一放,“嫌你老子的酒不好?嫌不好你帶酒來啊,空倆手回來還挑?”

  “爸,你說什麽呢,”嫂子開了口,語氣裏滿滿的不爽,“兒子回來一趟,你就盯著他帶沒帶東西啊。”

  “你閉嘴!”李保國眼睛一瞪,“我們家什麽時候輪得上女人說話了!”

  “女人怎麽了!”嫂子提高了聲音,“沒我這個女人,你能有倆孫子啊?指你閨女給你生孫子啊?她連個外孫子都生不出來呢!”

  蔣丞感覺自己有些震驚,震驚這家人會就這麽隨便兩句話就吵起來,震驚他們會在這種需要表達起碼的家庭和睦的飯局上吵起來,而看到沈默不語的李倩兩口子時,他更震驚了。

  “我有孫子是因為我有兒子!”李保國嗓門兒大得能震碎頭頂那個破燈,“我現在又多了一個兒子,我想要孫子,分分鐘的事兒!李輝你還是不是個男人,你老婆這德性你連個屁都放不出來是吧!”

  “吵什麽吵!”李輝一摔筷子站了起來,這話也不知道是沖李保國還是沖他老婆。

  “吵什麽問我啊?吵什麽你不知道啊!”嫂子尖著嗓子喊了起來。

  這一嗓子出來,倆正拿手抓菜的熊玩意兒同時一仰臉哭了起來,跟拉警報似的,拉得人腦仁發酸。

  蔣丞站起來轉身回了自己屋裏,把門關上了。

  外面還在吵,男人吼女人喊,小孩子放聲哭,這個破門根本擋不住這些讓人絕望的聲音。

  薄薄的木板後面,就是他真正的家人,放電視劇裏都會覺得心煩意亂的家人,是他一向看不起的那類人,不,連看不起都沒有,是他壓根兒就從來不會註意到的那類人。

  如果這十幾年,他就在這裏長大,他會跟他們一樣嗎?

  自己這種一碰就著,叛逆期超時的性格,是遺傳嗎?

  是寫在他基因裏的嗎?

  叛逆期?也許根本就不是叛逆期。

  而是他可怕的本質。

  背後的門被人輕輕敲了兩下,外面的人還在吵著,他甚至聽到了有人踢翻椅子的聲音,這細微的敲門聲如果不是他靠著門,他根本聽不見。

  “蔣丞?”外面傳來了李倩的聲音,同樣的輕細。

  他猶豫了幾秒鐘,轉身把門打開了一條縫,看著站在門外有些局促不安的李倩。

  “你沒事兒吧?”李倩問。

  “沒事兒。”蔣丞回答。

  你沒事兒吧?這話倒是應該問問李倩。

  “那個……”李倩回頭看了看一屋子的烏煙障氣,“我給你拿點飯菜你在屋裏吃吧?”

  “不了,謝謝,”蔣丞說,“我真的……吃不下。”

  李倩沒再說話,他重新關上了門,反鎖上了。

  站在屋裏楞了半天之後他走到窗戶邊,抓著窗戶上的把手擰了兩下。

  窗戶沒有動。

  從他來那天就想試著把窗戶打開,但從來沒有成功過,這窗戶就像被焊死了一樣牢牢地連條縫隙都露不出來。

  蔣丞抓著把手又狠狠地擰了幾把,接著開始推。

  汗都折騰出來了也沒有成功。

  盯著這扇窗戶,聽著外面的一片混亂,他只覺得身體裏有什麽東西要爆炸。

  他回手抓起身後的椅子,對著窗戶猛地掄了過去。

  窗戶玻璃發出了一聲巨大的脆響。

  這一聲讓蔣丞覺得非常地爽,全身的毛孔就在這一瞬間像是都站了起來,他拎著椅子再一次砸了上去。

  玻璃唏裏嘩啦地碎了一地。

  他一下下地砸著,客廳裏的吵架聲變成了砸門聲,他懶得去聽。

  窗戶玻璃全碎了之後,他對著空了的窗框一腳踹了上去。

  窗戶打開了。

  門外傳來了鑰匙聲,他手往窗台上一撐,直接跳了出去。

  去你媽的親生。

 

 

11

  躍出窗口的那一瞬間,寒風灌進呼吸裏,再鉆進毛孔裏,最後滲進身體裏。

  爽。

  窗台下碎掉的玻璃在他腳下發出幾聲簡短的脆響,蔣丞覺得自己堵得要窒息的感覺終於消失了。

  外面的天色已經完全暗下去了,沒有路燈,月亮也不知道在哪兒,只有各家各戶窗口裏透出來的那點微弱的光,隱約能看出這是一片樓屁股的後頭,大片沒有清掃過的積雪。

  蔣丞從褲兜裏拿出手機按亮了,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往前走,從樓後繞到了小街的盡頭。

  前方是個什麽小廠子,這邊沒有路了。

  他停了下來,站在黑暗裏。

  爆發過後,他在寒風裏慢慢冷靜了下來,現在有些茫然。

  去哪兒?

  幹什麽?

  沒有目標也沒有目的。

  他低頭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琢磨著這會兒自己該怎麽辦。

  太他媽冷了,跳出來的時候居然忘了去穿上外套。

  手機屏幕上有一抹臟了的痕跡,他用手指擦了一下,之前的痕跡沒被抹掉,反倒又增加了一片。

  四周太黑,他看不清是什麽,只隱約感覺自己手指是濕的。

  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了,拿手機屏幕對著手指照了照。

  血。

  “我操。”他小聲說了一句。

  有點兒嚇人,滿手的血。

  手凍得有些發麻,感覺不出疼來,他甚至找了找才看到了掌心裏的那道口子。

  挺深,血還在不斷地湧出來。

  蔣丞在兩個褲兜裏摸了摸,連個紙片兒也沒找著,只得扯起毛衣一角,用力抓在了手心裏。

  這麽冷的天兒,居然都沒把傷口凍上。

  ……是啊,這麽冷的天兒。

  連個外套都沒有。

  要了命了!

  一直到了這會兒,蔣丞才像猛地被叫醒了似的感覺到了刺骨的寒意。

  沒外套,沒錢,血流不止。

  他判斷了一下方向,往通向旁邊那條小街的岔口跑過去,李保國說過那兒有個社區醫院,可以先讓人幫包紮一下,還能暖和暖和。

  跑了幾步之後他冷得有些扛不住,從跑變成了連蹦帶跳,快連自己哈氣裏的暖意都感覺不到了。

  真他媽冷啊!

  李保國說那個社區醫院不怎麽明顯,還真沒說錯,何止是不明顯,蔣丞都跑過了才看到。

  連燈都沒有開。

  ……沒開燈?

  他楞住了,沒開燈?

  再湊到緊閉著的門前瞅了兩眼,才看到門上掛著個牌子,他凍得眼睛都哆嗦了,湊合著看清了大意是大夫回家吃飯去了。

  “……不是吧!”他在門上敲了兩下,沒有回應。

  牌子上還留了個電話號碼,但他沒打,打個電話再等大夫過來,他估計已經凍死在這兒了。

  他皺了皺眉頭,轉頭看了看旁邊。

  顧飛家的店離這兒大概就五米的距離,亮著燈。

  雖然他非常不願意被顧飛又一次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但是……太他媽冷了!

  他蹦著過去拉開了店門,一把掀開了皮簾子。

  撲面而來的暖意讓他整個人僵得都快抽筋了的身體頓時松馳了下來。

  但接下去他又楞住了,有點兒尷尬。

  不知道為什麽他每次進顧飛家的店,都會感受到尷尬。

  上回不是好鳥坐著的那塊空地,現在放著個小桌子,桌上的電爐燒著,一鍋冒著熱氣兒的……大概是羊肉湯,他聞出來了。

  顧飛正在給顧渺盛湯。

  而正對著門的位置上,還有一個女人,二十多歲的樣子。

  除了年紀差距有點兒大之外,這仨人看著跟一家三口似的,讓蔣丞頓時覺得自己出現得非常不是時候。

  “你……”顧飛一扭頭看到他嚇了一跳,“怎麽回事兒?”

  “能不問麽?”蔣丞說,“我就是……路過。”

  “你朋友?”那個女人看著顧飛問了一句。

  “嗯。”顧飛站了起來,走到了蔣丞跟前兒,目光往下落到了他手上。

  那個女人也站了起來:“怎麽……”

  “藥箱。”顧飛回頭說了一句。

  “嗯。”她快步走進了那個小屋裏。

  顧渺還坐在桌邊沒有動,手裏緊緊握著一個勺,眼睛瞪得很大,有些緊張地看著這邊。

  蔣丞註意到顧飛往旁邊稍微移動了一下,擋在了顧渺的視線中間,他趕緊把手往後藏了藏。

  “進裏屋。”顧飛說。

  蔣丞快步走進了小屋裏,那個女人已經拿出了藥箱,看到他進來,輕聲問:“手?”

  “嗯。”蔣丞應了一聲,“旁邊社區醫院……”

  “大夫這會兒吃飯呢,”女人說,“嚴重嗎?先幫你清理一下,消消毒。”

  “不嚴重,”蔣丞看了看藥箱,東西還挺全,“我自己來就行。”

  “一只手多費勁啊,”女人笑了笑,“我幫你處理快一些。”

  “刀傷?”顧飛進來問了一句。

  “不是。”蔣丞猶豫了一下,松開了一直抓著毛衣的手。

  這一松手把他自己嚇了一跳,毛衣上已經染上了一大片血跡。

  “你……”顧飛皺著眉看看他的手,又往毛衣上看了一眼,對那個女人說,“要不我來吧。”

  “沒事兒,我還能被這點兒傷嚇著麽,”女人笑了笑,推了他一下,“你去陪著二渺吧,我看她剛很緊張。”

  “……嗯,”顧飛猶豫了一下,轉身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過頭,給他倆介紹了一下,“我同學蔣丞,這我姐,丁竹心。”

  “叫我心姐就行,”丁竹心笑笑,拉過了蔣丞的手,“我看看……傷口好像挺深啊……”

  “是嗎?”蔣丞應了一聲。

  竹心?這名字起得不怎麽樣,竹子的心是空的。

  蔣丞對於自己今天如此文藝的思緒表示迷茫。

  “我先用生理鹽水幫你沖一下,”丁竹心說,“一會再用碘伏。”

 

  “嗯,”蔣丞點點頭,“謝謝。”

 

  “別客氣啊。”丁竹心笑著說。

 

  屋裏溫度高,身上很快就暖和起來了,但傷口的疼也像是蘇醒了似的開始往裏鉆著疼。

 

  丁竹心幫他把手上的血沖幹凈之後他發現這口子還真不算小。

 

  “是玻璃劃的吧,”丁竹心說,“這麽不小心。”

 

  蔣丞沒說話。

 

  顧飛的姐姐姓丁?跟媽姓麽?

 

  而且雖然丁竹心很漂亮,皮膚白得幾乎透明,從蔣丞這個角度看過去長而濃密的睫毛把眼睛都遮掉了,但跟顧飛顧渺完全不像。

 

  “你是顧飛的姐姐?”他問了一句。

 

  “不是親姐姐,”丁竹心笑了起來,“他叫我姐姐,我以前住他家樓上。”

 

  “哦。”蔣丞也笑了笑。

 

  “我可是看著他長大的,小時候他是我的跟屁蟲,”丁竹心給他塗了碘伏之後,從藥箱裏拿了紗布蓋在傷口上,“只能先這樣了,包一下,晚點兒再讓大夫看看吧。”

 

  “謝謝。”蔣丞站了起來。

 

  “怎麽老謝啊,”丁竹心把東西收進藥箱,“我給大飛處理傷口他從來沒說過謝謝呢。”

 

  他太沒禮貌了。

 

  蔣丞在心裏說了一句,想想又覺得也許應該是太熟了。

 

  他進來之後,丁竹心雖然沒跟顧飛說幾句話,但能感覺得出來他倆很熟,特別是丁竹心側過臉之後蔣丞看到了她耳垂上有一個小音符……

 

  姐姐?嘖。

 

  沒想到顧飛還好這口,這女的看著怎麽也得大個四五歲的。

 

  “你是大飛同學啊?”丁竹心說,“我好像以前都沒見過你……不過他跟同學來往也不多。”

 

  “我剛轉來。”蔣丞說。

 

  “這樣啊。”丁竹心看了他一眼。

 

  “好了沒?”顧飛推開門。

 

  “好了,”丁竹心說,“一會兒張大夫過來了再去看看吧。”

 

  “傷口深麽?”顧飛又問。

 

  “就劃了一下能有多深。”蔣丞說。

 

  “二渺讓我問丞哥吃飯了沒?”顧飛往外面看了一眼。

 

  “……沒吃。”蔣丞有些郁悶地回答。

 

  “那正好一塊兒吃,”丁竹心說,往外走的時候手在顧飛肩上很自然地扶了一下,“我還說今天羊肉買多了他倆吃不完呢。”

 

  “不方便吧?”蔣丞猶豫了一下,低聲說。

 

  “什麽不方便?”顧飛沒明白他意思,但下意識地跟著他降壓了音量。

 

  “那個……”蔣丞很快地往丁竹心背後瞟了一眼,“你姐。”

 

  顧飛楞了楞,接著往門框上一靠,嘴角帶著笑:“哦。”

 

  “哦?”蔣丞看著他。

 

  “沒什麽不方便的,二渺不也在麽,”顧飛進屋從櫃子裏拿了件毛衣扔到床上,“換一下,她會怕。”

 

  顧飛出去之後,他拿過毛衣看了看大小,差不多,於是換上了。

 

  然後又低頭研究了一下,這毛衣該不會是顧飛自己織的吧……

 

  “要幫忙嗎?”顧飛在外面喊了一聲。

 

  “不用!”他趕緊回答,把換下來的衣服疊了一下放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一走出小屋,立馬聞到了店裏彌漫著濃濃的羊肉湯香味,蔣丞頓時就覺得餓得心裏都發慌了。

 

  “香吧。”丁竹心正往碗裏挨個盛湯。

 

  “嗯。”蔣丞走過去,在小桌子邊兒坐下了。

 

  “我還第一次看二渺要留人吃飯呢,就倆月沒見,進步這麽大,”丁竹心往顧渺碗裏夾了兩塊羊肉,“蔣丞你是不是轉來挺長時間了?上學期嗎?”

 

  “這學期。”蔣丞說。

 

  “啊,”丁竹心看了他好幾秒才笑著把一碗湯放到了他面前,“真意外。”

 

  顧渺一邊喝湯,一邊偷偷地往蔣丞纏著紗布的手上瞅。

 

  “已經沒事了,”顧飛抓住蔣丞的手,遞到她面前,“你看。”

 

  蔣丞傷的是右手,本來筷子就拿得不穩,被他這一抓,筷子飛了出去掉在了地上。

 

  顧渺很小心地在他手上輕輕碰了碰。

 

  “撒手,”丁竹心拍了顧飛手一下,把筷子撿了起來,“人手有傷呢,抓這麽猛。”

 

  “我去洗。”顧飛伸手去拿筷子。

 

  “我去……”蔣丞想站起來。

 

  “你倆坐著吧,我又不吃。”丁竹心起身從後門走了出去。

 

  “她不吃?”蔣丞楞了楞,註意到桌上是三副碗筷,他頓時有些尷尬,不會是一共就三副碗筷,加了他就不夠了吧!

 

  “她晚上不吃東西,很多年了,”顧飛把自己的筷子給了他,“我還沒用的。”

 

  “不急。”蔣丞說。

 

  “不急麽?”顧飛偏過頭看了看他,“我感覺你眼睛都餓直了。”

 

  “滾。”蔣丞拿了他的筷子夾了塊羊肉放到嘴裏。

 

  大概真是餓了,這羊肉頓時空降他最近兩年吃過的美味食物前三名。

 

  丁竹心回來的時候看到蔣丞手裏的筷子,楞了楞,把洗好的筷子放到了顧飛面前,輕聲說:“我走了啊。”

 

  “嗯。”顧飛站了起來,從收銀台後面拿過了她的外套。

 

  “不吃點兒嗎?很……好吃。”蔣丞也站了起來,沒話找話地說了一句,說完覺得更尷尬了。

 

  “你們吃吧,多吃點兒,”丁竹心笑了笑,穿上外套,“我減肥呢。”

 

  “哦,”蔣丞猶豫了一下,又坐了回去,顧渺指了指鍋裏的羊肉,他點點頭,“我給你夾。”

 

  顧渺又指了指他空了的碗。

 

  “我……不急。”蔣丞有點兒不好意思,自己餓成這樣都被小姑娘看出來了,為了顯示自己不急,他只好又扭頭看了看顧飛和丁竹心。

 

  “鑰匙。”丁竹心沖顧飛伸手。

 

  “不冷麽?”顧飛從兜裏掏出了摩托車的鑰匙。

 

  “我飆車的時候你還忙著小升初呢。”丁竹心拿了鑰匙轉身走出了店門。

 

  顧飛跟到門口看了一眼,回來坐下了。

 

  丁竹心出了門之後,蔣丞莫名其妙松了口氣,他還是第一次跟女生待在一塊兒會有這麽強烈的尷尬感。

 

  丁竹心很漂亮,而且是那種並不張揚也不具備攻擊性的漂亮,按說這樣的長相他在路上碰到了還會多看兩眼。

 

  他夾了塊羊肉,手還在疼,他夾肉的時候不敢用力,看自己的姿勢跟要引爆炸彈似的,就怕手一抖肉掉桌上了。

 

  顧飛從旁邊拿了個大漏勺,放進鍋裏直接兜底兒一舀,把一大勺羊肉遞到了他眼前:“我看著都費勁。”

 

  “謝了。”蔣丞把羊肉扒拉了一半到自己碗裏,又拿過顧渺的碗,把剩下的扒拉到了她碗裏。

 

  “手怎麽傷的?”顧飛問。

 

  蔣丞沒回答,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說,顧飛對李保國一家應該是了解的,這事兒要是說出來,只會給別人增加談資,雖然顧飛看上去不是個會跟人扯這些的人。

 

  他沈默了一會兒:“自己咬的。”

 

  顧渺看著他,楞了楞之後笑了起來。

 

  “牙口不錯,”顧飛點點頭,“還是要學會愛惜自己,以後下嘴輕點兒。”

 

  蔣丞沖顧渺笑了笑,低頭喝了口湯。

 

  “你一會兒回去麽?”顧飛又問。

 

  “不回。”蔣丞這次回答得很幹脆。

 

  “有地兒去?”顧飛從旁邊的小菜籃裏夾了兩根青菜放鍋裏涮著。

 

  “有,”蔣丞說完之後又有些猶豫,沈默了有快兩分鐘才艱難地再次開口,“你有錢嗎?借我點兒。”

 

  “多少。”顧飛放下筷子。

 

  蔣丞想了想:“五百吧,我現在可以手機轉賬給你。”

 

  “沒所謂。”顧飛拿出錢包,拿了五百出來。

 

  “謝謝,”蔣丞接過錢,心裏踏實了不少,一邊拿手機一邊說,“你加我好友吧,我給你轉過去。”

 

  “其實路口出去右轉二百米有個岔路,進去走到頭就有個如家,”顧飛拿出手機按了幾下,“用不了五百。”

 

  蔣丞看著他沒說話,拿起碗喝了口湯。

 

  雖然顧飛沒猜錯,而且也不可能猜錯,這種情況下他除了去酒店也沒別的辦法,但就這麽說了出來,讓他挺沒面子的。

 

  手機響了一聲,他低頭看屏幕。

 

  是顧飛的好友請求。

 

  小兔子乖乖。

 

  這個昵稱差點兒沒讓他一口湯噴手機上。

 

  “這是你?”他把手機對著顧飛。

 

  “嗯,可愛吧。”顧飛說,一臉平靜。

 

  “……好可愛,”蔣丞有點兒無語,通過了請求之後他又看了一眼顧飛的頭像,跟昵稱很搭,是個綠色的兔子,沒判斷錯的話,看這畫工和用色,作者應該是顧渺,“這頭像顧渺畫的吧?”

 

  顧渺在一邊兒點了點頭。

 

  “畫得……真好。”蔣丞很不由衷地表揚了一句,顧渺這畫畫的水平跟她玩滑板的水平差了能有七百二十四個小明爺爺。

 

  準備給顧飛轉賬的時候,店門響了一聲,被人拉開了,接著簾子被掀開了一條縫。

 

  他往那邊看了一眼,覺得有點兒奇怪,這個時間過來買東西很正常,掀一角簾子跟偷窺似的幹嘛呢……

 

  沒等他想明白,顧飛已經把手機往桌上一扔跳了起來。

 

  “哎?”他楞了,舉著手機看著顧飛沖了出去,抓賊?

 

  他一般來說不管閑事,將來活到103歲肯定沒問題,但現在是在顧飛這兒,顧飛都沖出去了,他不可能還坐著。

 

  他站起來準備跟出去,正想跟顧渺說不要出來,低頭一看,顧渺居然正低頭吃著飯,就好像身邊什麽事兒也沒發生。

 

  “我去看看。”蔣丞說了一句,轉身也跑了出去。

 

  剛一出店門,就看到顧飛抓著一個正拼命掙紮的男人的衣領。

 

  年久失修的路燈光線有些撲朔迷離,他只能看清這是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穿了件鄉非款的皮衣,緊身褲把細腿裹得跟兩根牙簽似的,看著讓人犯惡心。

 

  “你幹什麽!撒手!”那男人抓著顧飛的手使勁拽,但無論從身高還是力量上都明顯不是顧飛的對手,折騰了半天顧飛連動都沒動一下,他只能又喊了一聲,“你撒手!”

 

  “我跟沒跟你說過別讓我再看見你?”顧飛壓著聲音問。

 

  “你以為你誰啊?我管你說沒說過,說過怎麽著?”男人把臉湊到他眼前,帶著挑釁,“我現在就在這兒呢,你看見我了吧?怎麽著?你……”

 

  一連串的問題還沒排列完,顧飛抓著他衣領往旁邊的樹上掄了過去。

 

  這男人就跟個空心布偶似地臉沖前地整個人砸在了樹幹上。

 

  “嘭”的一聲。

 

  蔣丞感覺自己的眼睛都隨著這一聲響放大了一圈,他第一次知道肉身撞木頭上能有這麽大動靜。

 

  這一聲響過後,世界安靜了。

 

  那個男人貼著樹站了兩秒鐘,慢慢順著樹幹出溜下去,跪在了地上,然後往邊兒上一歪,倒那兒不動了。

 

  “操!”蔣丞往那邊走了兩步,死了?

 

  盯了一會兒那人一直沒動,他又轉回頭看著顧飛,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這人雖然瘦,個兒也不高,但畢竟是個男人,就這麽被顧飛一胳膊甩樹上了,放個慢動作也就能放出兩三秒來……

 

  他突然覺得後背發涼,就顧飛這身手,殺個把人似乎也說得過去。

 

  “進去,”顧飛看了他一眼,往店裏走過去,“不冷麽你?”

 

  “這誰啊?”蔣丞回過神來,“扔那兒不管了?凍死了怎麽辦。”

 

  “凍死了殺你滅口啊。”顧飛笑了笑。

 

 

 

 

 

12

 

  蔣丞覺得自己也算是挺渾的了,曠課打架惹事兒一直沒少幹,但還從來沒有把人打暈在雪地裏然後就進屋吃飯了的。

 

  “餵,”他跟著顧飛進了店裏,瞪眼看著顧飛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當著顧渺的面又不好直說,只能隱晦地提醒,“那個……真不管了?”

 

  “放心,沒事兒,”顧飛看了他一眼,“一會兒起來自己就走了,最多鼻梁要修一下……你還挺善良,你跟猴子那幾個碰上的時候怎麽沒擔心。”

 

  “我把他們……”蔣丞指著門邊,選擇了半天的用詞,“弄睡著了嗎?”

 

  顧飛看著他沒說話,但能看出臉上強壓著的笑容。

 

  “行吧,”蔣丞坐了下去,“也不是我惹的事兒。”

 

  顧飛低頭繼續吃飯,他也沒再說別的,雖然他真不確定門外那位能不能“起來”,還“自己就走”。

 

  也許是環境不同,他從小成長的環境讓他無論多讓人不省心,但始終會有個“度”,而顧飛,看看這破爛老城區,看看身邊的人,這種事沒準兒根本沒人有什麽感覺。

 

  想想這些,他倒真是得謝謝顧飛,他趴門口雪地上“睡著”的時候沒讓他凍死。

 

  跟顧飛兄妹倆吃飯保持沈默,他已經有點兒習慣了,之前兩次吃飯都這樣,顧渺不說,他無話可說,顧飛看樣子根本不想說。

 

  這樣吃飯挺節約時間的,十分鐘就吃得差不多了。

 

  放下筷子想說謝謝的,門外傳來了一陣痛苦的咒罵聲,聽動靜應該就是睡著的那位醒了。

 

  蔣丞松了口氣,聽了聽。

 

  這人罵得很吃力,估計是因為鼻梁斷了,或者還有什麽別的骨頭斷了,台詞兒隨便一耳朵聽上去跟之前李保國鄰居吵架時的風格很像。

 

  大概屬於街區文化。

 

  不過裏面有一句特別響亮的卻讓他忍不住看了顧飛一眼。

 

  “我就操了你媽了怎麽著吧!”那人罵得有些口齒不清,但還是能聽得出來。

 

  顧飛跟他對了眼之後,又喝了口湯才說了一句:“我媽男朋友……”

 

  “什麽?”蔣丞沒等他說完就吃了二斤羊肉的驚,那男的雖然挺惡心,但真就三十左右,顧飛他媽媽就算二十歲生他,也得有近四十了。

 

  “之一。”顧飛把話說完了。

 

  “啊?”蔣丞楞住了。

 

  “吃飽了沒?”顧飛問,“肉還有,沒吃飽再加點兒。”

 

  “飽了飽了。”蔣丞趕緊點點頭。

 

  “二渺收拾。”顧飛放下筷子。

 

  顧渺立馬站了起來,很熟練地把幾個飯碗撂到了一起,又把筷子一把抓了,捧著往後門走了出去。

 

  蔣丞一看這架式,頓時有點兒不爽,想起來了李保國說的那句“這種事兒就是女人幹的”,他伸手準備幫著收拾。

 

  “你坐著吧,”顧飛攔住他,“她收拾就行。”

 

  “這事兒就該女的幹是吧?”蔣丞斜眼瞅著他。

 

  顧飛楞了楞笑了:“我說了麽?”

 

  “一切盡在不言中是吧。”蔣丞一想到晚上李保國那一家子亂七八糟的表現,好容易平息下來的怒火又蹭蹭地想要往上竄。

 

  “我,”顧飛指了指自己,“做飯。”

 

  蔣丞看著他。

 

  “顧二渺,”顧飛又指了指從後門回來的顧渺,“洗碗。”

 

  蔣丞還是看著他。

 

  “有什麽不對麽?”顧飛問。

 

  “啊。”蔣丞看著他,往上竄的怒火瞬間全都變成了尷尬。

 

  “啊?”顧飛也看著他。

 

  “……啊。”蔣丞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顧飛沒理他,起身走開了,坐到收銀台後邊兒點了根煙叼著。

 

  他想走,但教養讓他無法做到在別人家吃完飯一放筷子就走人,他只能坐在桌子旁邊,看著顧渺跑了兩三趟地把桌子收拾完了。

 

  正想問顧飛要根煙,顧飛叼著煙站了起來,跟著顧渺走出了後門。

 

  店裏只剩了他自己對著一張空了的桌子發楞。

 

  操。

 

  他拿出手機,給潘智發了條消息。

 

  -孫子。

 

  -爺爺!聊會兒?

 

  -沒空

 

  潘智發了條語音過來:“你他媽閑大發了玩我是吧!我剛被我媽收拾了一頓連飯都不給吃呢!”

 

  蔣丞一聽,頓時樂了,回了他個語音,笑足了20秒。

 

  笑完之後他站了起來,打算去後面看看顧飛兄妹倆在幹嘛,沒什麽事兒他就該走了。

 

  後門出去是個小院兒,應該是幾個門面共用的,有廁所和一個小廚房。

 

  蔣丞一出門就被拍了一臉風,趕緊往廚房過去。

 

  顧飛背對著門站著,顧渺站在洗碗池前用熱水正洗著碗。

 

  小姑娘洗碗洗得還挺熟練的,表情也很專註。

 

  蔣丞看了一會兒,感覺有點兒不太明白顧飛站在這裏的意義,顧渺也不是小小孩兒了,既然讓她收拾洗碗,那洗就是了,為什麽非得站這兒看?

 

  “那個……”他清了清嗓子。

 

  顧渺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洗得太投入,跟沒聽見他的聲音似的,還在認真地洗碗。

 

  顧飛回過了頭:“嗯?”

 

  “我準備走了,”蔣丞說,“你有不穿的外套麽?借我一件。”

 

  “沒有。”顧飛說。

 

  “操?”蔣丞看著他,“你什麽意思啊?”

 

  “常穿的有,”顧飛說,“裏屋櫃子裏,你自己拿吧。”

 

  “……哦,謝謝。”蔣丞轉身準備去拿衣服。

 

  “丞哥。”顧飛叫住了他。

 

  蔣丞停下,顧飛跟著顧渺叫他丞哥,讓他覺得有點兒奇怪,不過莫名其妙又覺得挺爽,差點兒想回一句這位小兄弟什麽事兒。

 

  “她洗完了再走吧,跟她說再見。”顧飛說。

 

  “嗯,”蔣丞點了點頭,“你……給我根煙吧。”

 

  顧飛從兜裏拿了煙盒和打火機遞給了他,扭頭繼續看著顧渺洗碗。

 

  蔣丞點了煙,退到門邊點上了,也一塊兒看著顧渺洗碗。

 

  雖然不確定,也不太方便問,但他感覺顧渺可能跟普通孩子不太一樣,所以顧飛連她洗個碗都要看著。

 

  只是,既然這麽緊張,為什麽又讓她一個人踩著滑板滿大街飛,被欺負了似乎也沒怎麽管。

 

  真神奇。

 

  這裏的人都很神奇。

 

  有時候他都覺得很虛幻,這些街道這些景象,他看到的這些人,這些事,全都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只有跟潘智聯系著的時候,他才會回到真實的世界裏。

 

  穿越了吧?

 

  另一個時代?另一個空間?

 

  裏世界?

 

  自己把自己驚出了一個冷顫。

 

  顧飛正好回頭瞅他:“你屋裏待著多好。”

 

  蔣丞沒理他。

 

  顧渺洗完了碗,把碗都收好了,才轉身出了廚房,經過蔣丞身邊時跟沒看見他似的,蔣丞跟著她進了店裏,她找人的時候才一回頭看見了蔣丞。

 

  “你挺能幹。”蔣丞對著她豎了豎拇指。

 

  顧渺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那個,”蔣丞彎腰跟她說話,“我要走了。”

 

  顧渺看了顧飛一眼,然後沖他點了點頭。

 

  “再見?”蔣丞擡手跟她擺了擺。

 

  顧渺也跟他擺了擺手。

 

  蔣丞笑了笑,本來以為這個“再見”能聽見她說,沒想到還是啞劇。

 

  顧飛進屋拿了件長款的羽絨服出來給他。

 

  “謝謝。”蔣丞拿過衣服看了看。

 

  “帽子手套圍巾口罩?”顧飛問。

 

  “……不用,”蔣丞說,統共就這幾百米的路,“充電器……你有多的嗎?”

 

  顧飛又進屋拿了個充電器出來給了他。

 

  “謝謝。”蔣丞接過放進了兜裏。

 

  “……要有人揍你一拳你是不是也得習慣性說句謝謝啊?”顧飛說。

 

  “要不你試試?”蔣丞穿上外套,一掀簾子出去了。

 

  顧飛伸了個懶腰,拿過手機看了看時間,往顧渺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走,我們回家了。”

 

  顧渺很迅速地跑著把門窗都關好了,抱著滑板站在店門外等他。

 

  他把收銀台裏的錢收好,關了燈。

 

  “今天走回去,心姐把咱們的車開走了,”顧飛把店門鎖上,“一會兒回家你就進屋寫作業,寫完了才能出來。”

 

  顧渺點點頭,把滑板放到地上,腳一蹬就沖了出去,滑了十幾米不知道被什麽絆了一下,從板子上摔了下來。

 

  顧飛笑著吹了聲口哨。

 

  顧渺沒理他,爬起來踩著滑板又沖了出去。

 

  到家的時候八點剛過,客廳的燈和電視都開著,老媽房間的門關著,不過門縫下透著燈光。

 

  顧渺進屋寫作業之後,顧飛過去敲了敲房門。

 

  裏面沒有回應。

 

  “我一分鐘以後進去。”顧飛說了一句。

 

  去廚房燒了點兒水,給自己泡了一杯茶之後,他又回到老媽房間門外,敲了兩下之後擰開了門鎖。

 

  門沒有反鎖,也反鎖不上,上回老媽鬧自殺的時候鎖被他砸了,一直也沒修。

 

  “出去,”老媽坐在窗邊的小沙發上,手裏拿著電話,眼睛裏冒著火地瞪著他,“出去!誰讓你進來的!”

 

  “是跟那小子打電話麽?”顧飛提高了聲音,“你跟他說,再不掛電話,明天我去找他,連人帶他打工那個店,渣都不會給他留。”

 

  “你……”老媽白了他一眼,把電話拿到耳邊,“我跟你說……餵?餵?餵!王八蛋!”

 

  老媽把手機狠狠往沙發上砸了一下:“不是,你什麽毛病啊!你媽談個戀愛你沒完沒了的,管的是不是有點兒太多了!咱們家又沒什麽遺產!怕有人跟你倆搶麽?”

 

  “你從你那些小男人裏,挑一個,一個靠譜的,”顧飛喝了口茶,“你看我管不管。”

 

  “哪個不靠譜了啊!”老媽皺著眉,“煩死了。”

 

  “哪個靠譜?”顧飛看著她,“你不給他們花錢試試,看哪個還理你?”

 

  “為什麽不理!”老媽一拍沙發,“我很醜嗎?我要是難看,能讓你從小到大都被人說帥嗎!”

 

  “嗯,”顧飛拿過床頭櫃上的一面小鏡子對著自己照了照,“帥。”

 

  “你……”老媽開口就被他打斷了。

 

  “誰都跟我說你媽年輕的時候可漂亮了,”顧飛放下鏡子,“知道什麽叫年輕的時候麽?現在比你漂亮還比你年輕而且比你還蠢的小姑娘多的是,不看你那點兒錢誰二三十歲的人跟你個四十多的談……”

 

  “出去出去出去!”老媽從沙發上跳下來,把他推出了房門,“我跟你沒什麽可說的了出去!”

 

  顧飛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別再拿收銀機裏的錢,就那點兒,我不數都知道你拿了。”

 

  老媽沒說話,回屋把門給甩上了。

 

  顧飛往客廳沙發上一倒,喝了兩口茶,拿過遙控器換了幾下台,這個時間一水兒的媽媽婆媳小姑子大舅子撕逼劇,要不就是不計前嫌用愛融化渣男的聖母瑪麗亞劇。

 

  掃了幾眼他就把電視給關掉了,進了自己房間。

 

  打開電腦之後,在寫作業和處理今天照片之間他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就選擇了照片。

 

  作業嘛,寫不寫都寫不出來,就跟考試考不考都不及格一樣。

 

  他把相機裏的照片傳到電腦上,先刪掉了廢片,然後在剩下的照片裏挑出值得後期的。

 

  二渺的都不錯,小丫頭一拍照就沒笑容,一臉嚴肅跟要去炸學校似的,不過看上去還挺酷。

 

  街景的幾張不行,太亂,背景也雜,落日這幾張還可以,橋上有紅色大衣的人經過的這張顏色特別好……蔣丞,蔣丞,蔣丞這幾張……

 

  他擰著眉比較了一下,留下了第一張,然後把另外幾張刪掉了。

 

  戴上耳機,聽著音樂開始弄照片。

 

  處理照片是件挺麻煩的事兒,不過他做起來卻覺得挺有意思,比上課有意思得多。

 

  就是最近這個音樂播放器被他調教得有點兒太勁爆,私人電台裏的歌一首比一首轟頭,弄得他點鼠標的時候都跟通了電似的,一陣陣手忙腳亂。

 

  他把歌切到了自己硬盤的歌單裏,消停了不少。

 

  隨機了兩首之後,一陣熟悉的吉它聲響起,接著是鋼琴,然後是女聲。

 

  我一腳踏空,我就要飛起來了……我向上是迷茫,我向下聽見你說這世界是空蕩蕩……

 

  顧飛動了動鼠標,點了下一首。

 

  有好幾年了吧,當初寫的時候沒覺得,現在聽著有點兒幼稚,女聲是丁竹心,倒是把握得很好,懶洋洋的沙啞裏帶著疑問和掙紮。

 

  弄完蔣丞的照片時,他看了一眼時間,快十一點了,時間就是這樣,你需要它的時候沒有,不需要的時候怎麽打發也不走。

 

  他伸了個懶腰,看著占了滿屏的蔣丞的臉,光正好,調子正好,少年帶著不屑的表情也正好,沒有直視鏡頭的眼神也很好。

 

  比以前練手的時候丁竹心那個破網店花錢請的模特鏡頭感強多了。

 

  他把照片縮小了一些,再檢查了一下整體沒什麽問題之後保存了,再打開了美圖秀秀。

 

  去色,調暗色,加濾鏡,夢幻,星光……

 

  最後還在圖上加了字——悲傷的歌聲,放肆的旋轉,夜顯得更加寂靜。

 

  排了一下版,發給了蔣丞。

 

  Last Of The Wilds,蔣丞的ID仿佛是在說明他是學霸,不過雖然這英文對於顧飛來說跟看拼音沒什麽區別,但卻聽過這曲子,而且很喜歡,金屬味的風笛。

 

  再看蔣丞的頭像,是背影加側臉,很模糊,但看鼻子能看得出來是蔣丞自己……這張照片拍得還不錯。

 

  沒過兩分鐘蔣丞給他回了消息。

 

  -你是不是有病……

 

  他笑了起來。

 

  -怎麽了?

 

  -你其實是個表情包作者吧!你怎麽不給我做個中老年表情包啊?今晚,為我們的友誼舉杯什麽的

 

  -你要麽?我幫你做

 

  -滾蛋

 

  顧飛靠在椅背上笑了半天,然後又發過去一條。

 

  -怎麽,不喜歡?

 

  -人性呢?

 

  顧飛邊笑著邊把原版的照片發了過去。

 

  那邊蔣丞沒了動靜,過了幾分鐘才又回過來一句。

 

  -一張?別的還有嗎?

 

  -沒了,另外幾張拍得不好,我刪掉了

 

  -……你對自己要求很嚴格啊,就不能發來讓我自己刪麽?

 

  -下午你不就說要刪嗎

 

  蔣丞沒有回覆。

 

  顧飛放下手機,起身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胳膊腿兒,走出了房間。

 

  顧渺屋裏的燈已經關掉了,他過去輕輕推開門往裏看了一眼,小丫頭已經寫完了作業也洗漱完了,這會兒裹著被子睡得正香。

 

  他幹自己事兒的時候不讓人打擾,這一點不光顧渺會記得,就連不靠譜的老媽都知道……老媽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了門,悄無聲息地一點兒也沒打擾到他。

 

  顧飛皺了皺眉,拿過自己掛在門邊的外套,摸出了錢包看了看,裏面的大鈔都沒了。

 

  “操。”他小聲說了一句。

 

  回屋裏拿了手機撥了劉帆的電話。

 

  “大飛?出來麽?我們正喝酒呢,”那邊傳來劉帆愉快的聲音,“李炎我們全在。”

 

  “我不去了,困了要睡覺,”顧飛說,“明天跟我出去一趟吧。”

 

  “去哪兒?”劉帆馬上問。

 

  “上回說的那個賣碟的店。”顧飛說。

 

  “就是一屋子從老板到店員都裝逼自己音樂達人的那個店?”劉帆問。

 

  “老板是真逼,”顧飛說,“我要找那個細腿兒螞蚱。”

 

  “我知道了,不用你,”劉帆嘖了一聲,“你去不合適,我帶人過去,要什麽效果?”

 

  “看見我媽轉身就跑的效果。”顧飛說。

 

  “行。”劉帆應了一聲。

 

  掛了電話之後手機響了一聲,蔣丞發過來一條消息。

 

  -謝謝

 

  顧飛看了一眼他頭像,發現已經換成了剛傳過去的那張照片。

 

  -頭像換了啊?

 

  -嗯,挺有範兒的

 

  顧飛笑了笑,放下手機,準備去洗漱,走到門口,手機又響了一聲。

 

  他退回去拿來看了看。

 

  -衣服我可能明天還得穿一天,放學了我才有時間去買

 

  -你不洗洗就還我麽?

 

  -……你有潔癖麽?

 

  -沒有,要不被套和衣服你選一個洗吧

 

  -衣服我洗好給你

 

  顧飛打了個呵欠,今天不知道是不是晚上吃太多肉了,困得厲害。

 

  洗漱完了他往床上一倒就睡著了,半夜覺得冷才醒過來把被子蓋上了。

 

  早上醒的時候家裏已經沒人了,老媽是一夜未歸,顧渺已經自己去學校了,他看了看時間,別說早讀,第一節課都已經上了一半了。

 

  “哎——”他拉長聲音用力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收拾了出門。

 

  剛到樓下,就接到了老徐打過來的電話:“你這學期再這個樣子是不是想被開除!”

 

  “我睡過頭了。”顧飛說。

 

  “我不管你今天還有什麽借口,”老徐說,“今天中午我要跟你談一談!我要對你負責!”

 

  “……你對我幹什麽了要負責?”顧飛問。

 

  “你少給我貧!”老徐說,“我以前不知道你的事,是我的失職!現在我知道了就要負責!”

 

  顧飛的腳步頓了頓:“我的什麽事?”

 

  “你爸爸的事,”老徐很誠懇地說,“作為你的班主任,我希望你能跟我敞開心扉……”

 

  “我的事兒不用你管,”顧飛說,“我管你是誰,你信不信我能敞開了揍你?”

 

 

 

 

 

13

 

  早上蔣丞起得有點兒晚,睜眼的時候都快到上課時間了。

 

  他曠課的最長時間是兩天,並且夜不歸宿三天,但相比之下他遲到的次數很少,不知道為什麽,他如果打算去學校,就不太願意遲到。

 

  現在剛開學,他還沒打算不去學校,所以一看時間,就從床上一躍而起,跑進浴室裏,抓起了一次性牙具。

 

  平時住酒店他不會用這些東西,牙刷死硬還超級大,牙膏一般都沒有好吃的味兒……漱口的時候發現不知道是左手刷牙勁用得不對還是牙刷太差,他牙齒都刷出血了。

 

  再擡頭看著鏡子裏自己一臉沒睡好的蒼白,還有隱隱透著青色的眼圈,配合著嘴邊的牙膏沫……

 

  “啊……”他對著鏡子用纏著紗布的手捂住胸口,一手指著前方,痛苦地喘息了幾下,“屎……屎裏……有毒!啊!”

 

  演完之後自己樂了半天,再想起時間已經快來不及了,這才趕緊胡亂往臉上潑了點兒水洗臉。

 

  退了房跑出來的時候,他仿佛看到對面的如家在對他笑。

 

  沒錯,他昨天按照顧飛還算清楚的指示找到了如家,結果全身上下除了五百塊和一個手機連衣服都不全是自己的他硬是沒住進去。

 

  因為沒有身份證,在他企圖讓服務員幫他想想辦法的時候,服務員甚至揚言要報警,簡直是操了。

 

  一個小破城市的大破舊城區,想住個店這麽難!

 

  他已經穿了顧飛的毛衣,穿了顧飛的羽絨服,拿了顧飛的充電器,還吃了他的飯,抽了他的煙,實在沒臉再回去跟顧飛說借你身份證用用了。

 

  打算找個網吧湊合一夜的時候,他看到了對面的這家小旅店,這才算是得救了。

 

  他回頭又看了一眼這個小旅店,周家旅店,記下了,以後寫回憶錄的時候可以再來重溫一下。

 

  在旅店樓下的小店裏買了早點,不過沒時間吃了,蔣丞把吃的都塞到口袋裏,往學校一陣狂奔。

 

  四中到這邊的距離說遠不遠,兩站地,還是小站,等車擠車的時間都走到了,但要說近,現在這樣一路跑過去,也挺要命,大清早的還打不著車。

 

  跑到校門口的時候,蔣丞聽到了預備鈴響起,四周如同慢鏡頭一樣往學校大門聚攏過來的人居然全都沒有反應,該吃吃,該聊聊,伴著預備鈴走進學校的時候居然猶如閑庭信步。

 

  他放慢了腳步,不想在眾人當中成為一個腳步匆匆的學霸。

 

  就他現在這狀態,要擱以前學校,值勤老師早過來罵人了,而四中門口站著的值勤老師,不知道是脾氣好還是習慣了,就溫柔地喊著:“快點兒!加快點兒步子!一會兒關門誰爬門的都登記扣分!”

 

  爬門?蔣丞回頭看了一眼學校大門。

 

  四中的大門還是氣派的,兩層,一層是半人高的電動門,裏邊兒還有兩扇大鐵門,上面帶著尖刺兒。

 

  他突然想起來昨天顧飛就遲到了來著,爬門進來的?

 

  嘖。一想到那一排尖刺兒,他就覺得褲襠一陣小風吹過,涼嗖嗖的。

 

  上樓的時候有人在後面喊了他的名字:“蔣丞!”

 

  他回過頭,看到王旭拿著個大號煎餅邊啃邊跑了過來。

 

  “靠真是你,”王旭上下看了看他,“剛還以為大飛呢,一看帽子不對……你怎麽穿他衣服啊?這是他衣服吧?”

 

  “嗯。”蔣丞繼續上樓。

 

  “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王旭又看了看他的手,“我操?手怎麽了?是不是猴子?你上大飛那兒躲了?”

 

  “不是,沒。”蔣丞回答。

 

  “你不用瞞我,”王旭很義氣地拍了一下他肩膀,“這事兒是因為我,出了什麽事兒我會擔著,你跟我說實話……”

 

  “別,”蔣丞轉臉看著他,“拍我肩。”

 

  王旭舉著手。

 

  “也別拍我背。”蔣丞說。

 

  “操,”王旭有點兒不爽地把手揣回兜裏,幾步跨到了他前面上樓去了,“事兒逼。”

 

  顧飛沒有來上早自習,不知道是又遲到了還是曠課了。

 

  蔣丞趴在桌上,用前面周敬的身體擋住自己,慢慢吃著早點,四周不下五個人都在一塊兒吃著。

 

  他一邊吃一邊感嘆,這才剛來兩天,就已經莫名其妙地被同化了?

 

  他的早點還算簡單,煎餃和豆漿,餃子還很註意地要的白菜餡兒,怕上課的時候吃著有味兒。

 

  結果一看旁邊的人,韭菜餡兒包子,韭菜餡燒餅,有味兒就算了,還有人捧了一碗牛肉面吃得稀裏嘩啦的。

 

 

 

 

 

第一節課是英語,老魯照例進來就一通吼,還把吃得最慢吃了一個早自習帶一個課間都沒吃完的那位的半個包子搶走了。

 

  “哎,”周敬側過頭,“蔣丞蔣丞。”

 

  蔣丞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蔣丞?”周敬又叫了他一聲,“蔣丞。”

 

  “有話直接說。”蔣丞突然知道了顧飛為什麽懶得理他,這人要說什麽非得叫名字叫到你答應為止。

 

  “你今兒穿的是大飛的衣服?”周敬問。

 

  蔣丞皺了皺眉,看了看搭在椅子背上的羽絨服,感覺自己穿的可能是顧飛最經常穿的衣服。

 

  王旭一眼就能認出來,周敬也他媽看出來了,估計這班上有一半的人都知道他穿著顧飛的衣服來上課。

 

  再低頭看著身上的毛衣,只能祈禱這毛衣不是常穿的。

 

  “毛衣也是大飛的吧?”周敬又問,“你昨天在大飛家?”

 

  操!

 

  蔣丞沒理他,趴到桌上想睡覺。

 

  “哎,蔣丞,”周敬現在倒是不撞桌子了,“大飛今天怎麽沒來?”

 

  “再不閉嘴我抽你。”蔣丞閉著眼睛說。

 

  周敬嘆了一口氣,沒了動靜。

 

  教室裏很暖和,熱烘烘的,但如果把毛衣脫了,也不合適,何況他毛衣裏頭也沒別的衣服了,總不能光膀子上課。

 

  這個顧飛看著挺低調,在學校裏連話都沒兩句,也沒見他跟誰關系近的,上個廁所都一個人去,結果他穿的什麽衣服一個個的全都記得。

 

  真他媽神奇。

 

 

 

 

 

第二節是語文課,下了課老徐走到他前面,看了他兩眼:“蔣丞啊,來一下。”

 

  蔣丞起身,猶豫了一下也只能再把顧飛的衣服穿上,跟著老徐走出了教室,一塊兒站走廊上:“什麽事兒徐總?”

 

  “顧飛今天怎麽沒有來上課?”老徐問。

 

  “我哪知道?”蔣丞有點兒無語。

 

  “你不知道?”老徐看著他,臉上寫著“不太相信”四個字,“你是真不知道還是不願意跟我說?”

 

  “我跟他又不熟,我給他打什麽掩護?”蔣丞有些煩躁地說。

 

  “哦,這樣啊,”老徐嘆了口氣,“我看你穿著他的衣服,以為你們昨天在一塊兒,知道他為什麽沒來呢。”

 

  “……哦。”蔣丞應了一聲,只能應這一聲,多一個字他覺得就會有一口老血從嘴裏噴出來。

 

  “蔣丞啊,”老徐看著他,“你跟顧飛接觸這兩天,覺得他這個人怎麽樣?”

 

  蔣丞瞪著老徐,要不是他知道現在自己是在學校,面前站著的這個人是他的班主任,而顧飛只是他同桌,他真覺得面對的是相親介紹人了。

 

  “一天,”蔣丞糾正了一下老徐的說法,“確切說是半天。”

 

  “對,他昨天下午就沒來,”老徐皺著眉,“那你感覺……”

 

  “我沒感覺,”蔣丞打斷他的話,“徐總,我對這個人沒什麽看法。”

 

  “顧飛呢,挺聰明的,跟其他那些後進生不一樣,”老徐執著地說著自己的,“如果能把他思想工作做通,他的成績能上得去。”

 

  “我?”蔣丞指了指自己,差點兒想問一句您是不是沒睡醒。

 

  “不不,是我,”老徐笑著指了指自己,“思想工作當然是班主任來做。”

 

  蔣丞沒說話,他能看得出老徐這人挺好,但就以他現在在學生心目中的地位,這個工作的難度有點兒大,連周敬那樣的估計都不買他的賬,更何況顧飛。

 

  “我是想,你成績很好,”老徐說,“能不能他跟結個對子?”

 

  “什麽?”蔣丞吃驚地瞪著老徐。

 

  結對子?

 

  這種事兒只在初中碰到過,結局不是不了了之就是早戀,居然在高中還能碰上,老徐此時此刻的樣子簡直像極了中老年表情包。

 

  “也不是結對子吧,”老徐解釋著,“就是你平時多幫助他,上課的時候讓他能聽聽課,有不會做的題你給他講講……”

 

  蔣丞看著他,不明白是什麽樣的力量能讓老徐產生顧飛可以接受別人督促的幻覺。

 

  “以前吧,我讓易靜有時間給他輔導一下,易靜是班長,很負責,但是畢竟是個女孩子,不太方便,”老徐說,“所以希望你在……不影響成績的情況下,關心一下同學。”

 

  老徐的表情很誠懇,語氣裏帶著商量,這讓蔣丞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從小到大都吃軟不吃硬,吃誠懇不吃裝逼,但老徐這種過於天真的請求,他實在沒法吃下去。

 

  “徐總,”他也很誠懇地說,“我覺得您應該先對我有一個了解之後再考慮要不要由我來幹這個事兒,成績不是衡量一個人的標準,您沒看我今天上課連書都沒帶來麽?”

 

  談話沒有再繼續下去,上課鈴響了。

 

  顧飛一個上午都沒有來學校,也沒哪個上課的老師問起,似乎誰來誰不來他們根本無所謂。

 

  蔣丞一放學就第一個出了教室,他沒有東西可收拾,衣服一套就走,比要去食堂搶飯的那幫人都跑得快,風馳電掣地就沖出了學校。

 

  今天運氣還不錯,一出校門就看到有出租車下客,他都沒等裏面的乘客全下來就坐到了副駕上。

 

  “除了市中心那個購物廣場,”蔣丞問司機,“還有哪兒能買衣服麽?”

 

  司機想了想:“購物廣場。”

 

  “哪兒的?”蔣丞問。

 

  “市中心的啊。”司機回答。

 

  “……哦,”蔣丞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就去那兒吧。”

 

  購物廣場挺土的,蔣丞跟潘智來吃烤肉那天隨便逛了逛,沒什麽看得上眼的東西,不過現在顧不上了,只要是衣服就行。

 

  他隨便挑了家號稱抹脖子跳樓打折,不買都怕老板白死了的店進去,抓了件毛衣和一件羽絨服去試了一下,感覺還成,直接結了賬讓店員把吊牌剪了。

 

  拎著顧飛的衣服走出商場的時候,他覺得松了一口氣。

 

  新買的衣服款式一般,好在質量不錯,暖和,價格也還行,就是這價格絕對沒到抹脖子那一步,頂多是從一樓窗口跳出去。

 

  就近在購物廣場裏隨便吃了點兒東西,然後就不知道該去哪兒了。

 

  要不直接回學校吧,在學校旁邊找個幹洗店把顧飛的衣服洗了。

 

  不打車了,老媽給他的卡裏錢是不少,但看李保國家的情況,這些錢估計要從高中一直用到大學……他看了看,前面有個公交車站。

 

  正走過去的時候,手機響了。

 

  李保國打來的。

 

  他有些不太情願地接起了電話:“餵?”

 

  “丞丞啊!”李保國大著嗓門兒的聲音傳出來,“你放學了吧!”

 

  “嗯。”蔣丞繼續往車站走。

 

  “你昨天晚上在哪兒過的夜?”李保國問,“發那麽大火,不知道的鄰居還以為我怎麽著你了呢!”

 

  蔣丞沒說話,走到站牌下站著,想看看有沒有車能到學校。

 

  “氣兒消了沒有?”李保國又問,“回來吃飯吧,我包了餃子,就等你回來吃呢!”

 

  “我……”蔣丞不想回去,但這會兒卻說不出口了,僵了半天才說出一句,“我在購物廣場。”

 

  “沒多遠啊,坐19路就能回來了,”李保國馬上說,“就在廣場東口的車站!”

 

  蔣丞拎著衣服回到李保國家那條街上的時候,發現就在沒多遠的地方就有個幹洗店,看上去有點兒不靠譜,但櫥窗裏掛著很多衣服,他猶豫了一下,把顧飛的衣服拿進去讓人洗了,還交了加急的錢晚上來取。

 

  走到樓下的時候他站住了,前面樓道口停了輛人力三輪車,拉著一車玻璃,李保國正站在旁邊,從車上拿了幾塊玻璃下來,然後有些吃力地往回走。

 

  這估計是要換自己昨天打碎的窗戶,蔣丞嘆了口氣,跑了過去:“我來拿吧。”

 

  “喲,回來了啊!”李保國喊了一聲,“你別動了,我拿就行,一會兒摔了,挺貴的呢!”

 

  蔣丞看了一下的確不太好倒手,於是拿了李保國手裏的鑰匙過去把房門打開了。

 

  “有默契!”李保國仰著頭也不知道沖誰半喊著說,“看看,這就是我兒子!跟我有默契!”

 

  “怎麽不找工人直接過來裝?”蔣丞看了看屋裏,地上的碎玻璃還在,他去廚房拿了掃把,“這個……”

 

  “找工人?”李保國瞪了一下眼睛,“那得花多少錢!我跟你說,就這幾塊玻璃我都還是賒的賬呢!”

 

  “賒的?”蔣丞拿著掃把楞住了。

 

  “後街那個玻璃店,老板總跟我打牌,問他先要了,”李保國說,“過兩天手氣好了我再去給錢。”

 

  蔣丞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李保國身上居然連幾塊玻璃的錢都沒有?給個玻璃錢還要靠打牌?

 

  “是後街嗎?”他彎腰掃著地上的玻璃,“一會兒我去給錢吧。”

 

  “好兒子!”李保國把玻璃往桌上一放,拍了拍手,“知道心疼老子!你那邊家裏給了你不少錢吧?”

 

  蔣丞回頭看了他一眼沒吭聲。

 

  李保國去廚房拿餃子的時候,他抓過自己扔在床上的外套,從兜裏摸出錢包打開看了看,頓時覺得有些無語。

 

  現金應該沒動過,但卡的位置變了,他又看了一眼卡號,確定了還是原來的那張,才把錢包放回了兜裏,坐到床沿上,整個人都有些乏力。

 

  顧飛摸出煙盒想拿煙的時候才發現一包煙已經抽完了。

 

  他皺皺眉把煙盒捏成了一團,扔到腳邊的地上。

 

  地上除了這個煙盒,還有一片煙頭。

 

  今天挺安靜,上午老徐打過幾個電話過來,還有老媽的,李炎的,他全都沒有接,最後把手機關掉了。

 

  世界都安靜了,他可以一個人細細品嘗來自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天色已經開始暗下去,北風也刮得越來越急,風能透過帽子,透過耳包,透過口罩,在臉上一下下劃著。

 

  他轉身順著兩排墓碑之間的小路走出去,拿了個掃把進來把地上的煙頭掃了,然後盯著墓碑上的照片看著。

 

  這是他今天在這裏待了一整天第一次看照片。

 

  昏暗的光線裏,照片上的人顯得格外的陌生,但卻依然帶著一絲讓他驚恐的氣息。

 

  “我走了。”他說。

 

  轉身離開的時候他總覺得有人在他身後。

 

  回過頭卻只看到一片無聲地靜默著的墓碑。

 

  再往前走,腳步有些沈,顧飛吸了一口氣,加快了步子。

 

  把掃把放下的瞬間,他耳邊響起了巨大的水聲。

 

  他的呼吸都停頓了下來,感覺身邊猛地暗了下去。

 

  不是流水聲,也不是普通劃水的聲音,這是……有人在水裏拼命掙紮時的聲音,帶著絕望的,痛苦的,巨大的聲音。

 

  水花翻起,一個個浪花濺起,又一個個地被拍碎,水花裏有雙眼睛死死瞪著他。

 

  “你為什麽不救我!你是不是皮癢了!”

 

  顧飛在一陣恐懼中對著旁邊的垃圾桶狠狠踢了腳,垃圾桶翻倒在地上的聲響把他拉回了現實裏。

 

  他拉了拉衣領,低頭快步順著空無一人的路往墓地大門方向走過去。

 

  這不是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但這是老爸死的那天,他整整一夜怎麽也醒不過來的惡夢裏反覆響起的一句話。

 

  老爸死之前沒有來得及說話,也說不出話,只有拼命的掙紮。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夢到這樣的一句話,也沒想到這句話會在接下來的好幾年裏一直跟著他,成為他無法面對的恐懼。

 

  站在湖邊全身濕透的感覺始終都那麽真實,真實得每次他都不得不伸手抓住衣服,反覆確定衣服是幹的。

 

  墓地這邊其實挺繁華,從大門的那條路出來就是大街,顧飛幾乎是小跑著進了一家超市。

 

  四周鋪滿燈光之後他才開始感覺到了暖意,身體的僵硬慢慢消退了。

 

  他買了兩包煙和一瓶水,又買了一份關東煮,坐在休息區吃完了才回到了街上。

 

  在路邊避風的地方點著煙,剛抽了一口就掐掉了,想吐。

 

  嗓子眼兒裏這會兒全是含著沙子的感覺。

 

  坐上公交車之後把一瓶水全灌了下去,總算緩過來一點兒,他打開了手機。

 

  一堆未接,主要是老徐的,別人都沒什麽重要的事兒,知道他關機就不會再打,唯有老徐,跟個忠誠的執著的追求者似的沒完沒了。

 

  未接看完翻到消息裏,只有一條,蔣丞發過來的。

 

  -8點給你拿衣服過去

 

  看到蔣丞頭像時,他又想起了昨天給蔣丞P的圖,靠在車窗上莫名其妙地笑了半天。

 

 

 

 

 

14

 

  從墓地回家的公交車路線很長,要繞小半個城了,顧飛靠著車窗晃著,沒晃兩站就睡著了。

 

  睜眼的時候還差一站到家,但時間已經過了八點,他摸出手機看了一眼,蔣丞沒有發消息過來,估計是還沒到。

 

  還有一條消息是顧渺的,就三個字。

 

  -我吃了。

 

  樓下鄰居弄了個小飯桌,有時候他回家晚沒做飯,顧渺就會自己去鄰居家吃,月底顧飛再跟鄰居結一次賬。

 

  不過偶爾老媽心血來潮了也會做一兩次飯,老媽做菜很好吃,他和顧渺都愛吃,只是吃一次很困難。

 

  -在樓下吃的嗎?

 

  -

 

  顧飛把手機放回兜裏,走到車門邊等著下車,這小丫頭越來越酷了,連打字都惜字如金。

 

  八點多對於冬天的舊城區來說已經挺晚了,對於他們舊中之舊的幾條街來說基本算深夜,店鋪都這個時間關門,也沒什麽人再出門兒,除了打牌的。

 

  顧飛往自己家的店走過去的時候,老遠就看到門口站著個人,他借著昏暗的燈光能看到那人正在人行道上來回蹦著,跟跳舞似的。

 

  蔣丞?

 

  他加快腳步走過去,看清了的確是正縮著脖子雙手揣兜從門口的台階跳上去又蹦下來的蔣丞。

 

  “我操!”沒等他出聲,蔣丞一偏頭看到了他,不知道是凍的還是威脅,嗓子壓得很低,“你他媽怎麽不明天才來!”

 

  後面這句說出來之後,顧飛確定他是凍的,聲音帶著顫,還有牙磕在一塊兒的聲音。

 

  “不好意思,”顧飛一邊掏鑰匙一邊說,“公交車,開得慢。”

 

  “不是,”蔣丞指了指他家店關著的門,“你家這生意做得很隨心啊。”

 

  “嗯?”顧飛看了他一眼。

 

  “人隔壁大夫剛才走的時候說下午就沒開門。”蔣丞說。

 

  “是麽,”顧飛把門打開了,屋裏的暖氣撲了出來,“今天是我媽在這兒,下午……大概有事兒走了。”

 

  “讓讓,讓讓……”蔣丞跟在他後頭,把他推開之後進了店裏,原地蹦了好一會兒才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靠,凍死我了。”

 

  “你什麽時候來的?”顧飛拿了個電熱烤火器放他旁邊打開了。

 

  “七點五十。”蔣丞把裝著衣服的袋子往收銀台上一扔。

 

  “這麽早。”顧飛楞了楞。

 

  “我,”蔣丞指了指自己,“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守時。”

 

  顧飛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你到了怎麽沒跟我說一聲?”

 

  “我說了你就能到了麽?”蔣丞說,“再說我手機凍得開不了機了。”

 

  “那怎麽不先回去,”顧飛拿了個杯子,往裏放了一片檸檬,倒了杯熱水遞給他,“我過去拿也行。”

 

  “你哪兒來那麽多廢話。”蔣丞拿過杯子喝了口水,瞪著烤火器。

 

  顧飛沒再問:“你衣服我明天早上帶給你吧,我拿回去洗了。”

 

  “啊?”蔣丞擡頭看著他,“不好洗吧,還有血。”

 

  “還行,洗掉了反正。”顧飛說。

 

  “謝謝。”蔣丞說。

 

  “不客氣,”顧飛在收銀台後面坐下,腿搭到台面上,“主要是不洗太惡心,你又不拿走。”

 

  “……操,”蔣丞說,“我那是忘了。”

 

  說完之後倆人都沒再說話。

 

  顧飛很舒服地半躺在收銀台後邊兒玩手機,蔣丞沒手機可玩,就那麽坐在椅子上發楞。

 

  他知道這個時間這一片的店除了牌室差不多都要關門了,顧飛估計是在等他走了好關門。

 

  但他不想走。

 

  今天李保國家很熱鬧,不知道李保國怎麽突然發了瘋,找了一幫人到家裏來打牌。

 

  中午李保國挺熟練地就把他打壞的那兩扇窗戶修好了,他還挺佩服的,論動手能力,還是這父母這一輩兒的人強得多。

 

  但沒等他回過神,李保國號稱給他做的餃子他還沒吃完十個,突然就來了五六個男男女女,擠了一屋子。

 

  前後左右圍著他參觀,還各種打聽,當著面兒議論。

 

  真是劃算啊,人家幫著把兒子養這麽大了。

 

  你看看這大城市長大的小孩兒就是不一樣哈!

 

  你養父母家挺有錢吧!

 

  肯定有錢,看看這打扮這氣質嘖嘖嘖……

 

  最後一個中老年表情包婦女說了一句,一看就是親生的,看看看看,長得跟保國多像啊!一模一樣啊!

 

  蔣丞本來就咬著牙快憋成顆燈籠椒了,一聽這句立馬扛不住了。

 

  像?

 

  像你大爺!一模一樣你祖宗!

 

  他扒拉開這幫人,直接回了屋把門甩上了,他們才放棄了。

 

  然後把那鍋餃子吃光了,甚至連蔣丞碗裏沒來得及吃的三個也吃掉了。

 

  蔣丞感覺自己現在每天都處於各種“難以置信”當中,左看是不可思議,右看是匪夷所思,活得喘不上氣來。

 

  下午放學他走到樓道口,光聽動靜就知道那夥人還在,而且大有今兒晚上不走了的氣勢,他連門都沒進直接掉了頭。

 

  去那天他就想吃但沒吃成的餃子館吃了餃子,給顧飛發了消息之後又在人店裏把作業全寫完了,最後整個大堂就剩他一個人,他才起身出來了。

 

  有種說不上來的孤獨感。

 

  他回不了過去的生活,也融不進眼前的生活,遊離在種種陌生之外,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一個可以踏實待得住的地方。

 

  整個人就像是被懸在了空中。

 

  在顧飛店裏楞了快半個小時,蔣丞扭頭看了看顧飛,他還是之前的樣子,低頭看著手機屏幕。

 

  “你是不是等著關門呢?”蔣丞問了一句。

 

  顧飛看著屏幕沒理他。

 

  “你要急著關門我就走了,”蔣丞說,“不急的話我再待會兒。”

 

  顧飛還是沒吭聲,也沒動。

 

  玩什麽玩得這麽投入?蔣丞猶豫了一下站了起來,趴到收銀台上往他手機上看了一眼。

 

  弱智遊戲愛消除!

 

  “我靠。”他忍不住小聲說了一句,怎麽會有人玩這東西玩得別人說話都聽不見了!

 

  他看了看這一關,挺難的,就還剩三步,但是要是每一步都不白走,這關就能過,估計顧飛是在計算。

 

  他趴著跟著也算了一下,很快就找到該先動哪個,但本著觀棋不語真君子的原則,他沈默地等著。

 

  顧飛一直沒動。

 

  蔣丞在收銀台上趴了快有五分鐘,他還是沒動,要是算上之前的時間,他楞這兒就算這三步得算了有半小時了……

 

  蔣丞想起了老徐上午的話,顧飛呢,挺聰明的……這叫聰明?

 

  他實在忍不住了,伸了根手指頭過去想給顧飛指點一條明道:“你看不到這裏嗎?”

 

  指尖剛過顧飛眼角,還沒碰到屏幕,顧飛突然猛一擡頭,接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順著就往後一掰。

 

  “啊!”蔣丞喊了一聲,勁兒到是不大,但嚇了一大跳,頓時就火冒三丈,對著顧飛胸口一拳砸了過去:“他媽有病啊!”

 

  顧飛松了手。

 

  “是不是有病!”蔣丞甩著手,還好自己是用左手指的,要換了右手,傷口都得讓他給撕開。

 

  顧飛站了起來,蔣丞註意盯著他的動作,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有什麽邪火這會兒想找人打架。

 

  “我……”顧飛把手機扔到一邊,拿杯子倒了半杯水喝了,“我剛睡著了。”

 

  “什麽?”蔣丞楞了。

 

  “不好意思,”顧飛看了看他的手,“沒傷著吧?”

 

  “你睜眼睡覺?”蔣丞問。

 

  “那就是走神了,我沒聽到你說話,”顧飛重新坐下,拿過手機看了看,“你剛是想說走哪步嗎?”

 

  “嗯。”蔣丞看著他。

 

  “哪步?”顧飛問。

 

  “自己悟去吧。”蔣丞說。

 

  顧飛低頭看了看,然後在屏幕上劃了一下,接著就皺著眉“啊”了一聲。

 

  “死了?”蔣丞看著他。

 

  “嗯。”顧飛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蔣丞咬下了後半句沒說。

 

  “弱智?”顧飛幫他接了下去,“我玩的不就是個弱智遊戲麽。”

 

  “不是,你剛沒看到右上角能出個豎著的炸彈嗎,”蔣丞說,“出了炸彈正好還有同色,你再用一步就能把下面那個……”

 

  蔣丞話還沒說完,顧飛點了點頭:“哦。”

 

  然後手指在屏幕上劃拉了兩下。

 

  蔣丞瞪著他。

 

  “過了,”顧飛舒出一口氣,轉臉看著他,“謝謝。”

 

  “滾蛋。”蔣丞有些無語。

 

  顧飛把手機扔到收銀台上,伸了個懶腰:“今天有作業嗎?”

 

  “廢話,”蔣丞說,“你們平時會有沒作業的時候麽?”

 

  “你寫了沒?”顧飛問。

 

  蔣丞看著他沒說話。

 

  “借我抄一下。”顧飛說。

 

  蔣丞還是看著他,這人跟個並沒多熟的剛同了兩天桌還有一天半沒見著人的同桌借作業抄,居然語氣裏連一點兒懇求都沒有。

 

  “請,把作業,”顧飛嘆了口氣,“借我抄一下,謝謝。”

 

  蔣丞也嘆了口氣,嘆完了又覺得有點兒想笑。

 

  “今天作業挺多的,得抄一陣兒,”他從書包裏拿出了幾個作業本還有張卷子,扔到收銀台上,“明天早上帶給我吧。”

 

  “卷子不要了,我又沒有,”顧飛拿起本子翻了翻,“你這字兒真跟學霸一點兒沒挨著。”

 

  “有抄就抄,”蔣丞說,這話他倒一點兒意見都沒有,他的字就是難看,一行字能打一套醉拳,“叫花子嫌米糙。”

 

  顧飛站了起來,在店裏轉了兩圈才把書包從角落裏拎了出來,剛把本子放到桌上,手機響了一聲。

 

  他按了一下,是條語音,還是外放的,坐在一邊的蔣丞聽得清清楚楚。

 

  “大哥!哥……啊操!我錯了!大哥我錯了……我以後有多遠走多……遠……啊!別打了別打了!我操別打了要死……人了!”

 

  語音裏的人連慘叫帶告饒的,聽得蔣丞一楞。

 

  “行了。”顧飛拿起手機說了一句。

 

  蔣丞看著他好半天:“這是昨天貼樹上那位吧?”

 

  “嗯,”顧飛從書包裏翻了能有十幾回合才摸出了一支筆,劃了兩道還沒水兒了,他看著蔣丞,“有筆嗎?”

 

  蔣丞抽了支筆給他。

 

  要說學渣,也是有級別的,潘智也是學渣,但跟顧飛一比,他簡直就是個純良的小渣,起碼人潘智有筆,還不止一支。

 

  顧飛低頭開始抄作業,抄作業的時候倒是挺專註的,不知道的以為他多用功呢。

 

  蔣丞坐了一會兒,感覺實在沒法再待下去了,總不能在這幹坐著等顧飛抄作業,他站了起來:“我走了。”

 

  “我以為你沒地兒去呢。”顧飛邊抄邊說。

 

  恭喜你!答對了!

 

  蔣丞沒說話,有種無奈的丟人的苦澀。

 

  “沒地兒去待著吧,李炎劉帆他們沒事兒幹的時候也在我這兒攤著。”顧飛說。

 

  “走了。”蔣丞一想到自己居然在別人眼裏已經混成不是好鳥那規格的了,心裏頓時一陣堵,差點兒想發火。

 

  他狠狠地一掀簾子,跟一個同樣正往裏沖的人撞在了一塊兒。

 

  “王八蛋!”撞在一塊兒的是個女人,倆人還沒分開她就罵上了,“王八蛋!”

 

  蔣丞簡直震驚得火都沒了,瞪眼兒看著這個女人。

 

  “別擋道!”女人用力推了他一把,“顧飛你個混蛋!”

 

  蔣丞被她推了個踉蹌,退了好幾步,看清這個女人的長相之後他楞了。

 

  這都不用介紹也不用猜,就看得出來肯定是顧飛他媽媽,眼睛鼻子都一模一樣。

 

  “你發什麽瘋。”顧飛扔下筆站了起來,擰著眉。

 

  “你幹什麽了!”女人撲上去對著顧飛一巴掌扇了過去。

 

  顧飛抓住了她的手,往蔣丞這邊看了一眼。

 

  “那個……”蔣丞尷尬得都不知道眼睛該往哪兒看了,“阿姨我走了。”

 

  “你走什麽走!”女人回過頭,沖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你跟這王八蛋一夥的吧!你也別走!”

 

  “什……什麽?”蔣丞整個人都是楞的。

 

  “你們幹了什麽!”女人一巴掌拍在他的胳膊上。

 

  蔣丞沒敢像顧飛那樣抓住她的手,畢竟這是顧飛他媽,他只能硬生生地接下了這一掌。

 

  說實話,這個女人長得很漂亮,但這跟瘋了一樣的狀態他實在是有點兒看不明白。

 

  “你不嫌丟人是吧?”顧飛抓著她的胳膊把她甩到了旁邊的椅子上,手指著她的臉,“你再瘋一個試試!”

 

  女人終於沒再撲出來,只是突然就哭了起來:“我是不是你媽,我談個戀愛怎麽了,你就把人打得不敢跟我再見面了……你是不是巴不得我守一輩子寡!”

 

  顧飛的臉色很難看,手都有些發抖。

 

  蔣丞感覺如果自己沒在這兒,他可能會給他媽一個耳光。

 

  但眼下這種情況,就算自己走了,顧飛他媽會挨個耳光,他也得走。顧飛的心情他大概能體會,就像自己不願意被人窺見跟李保國的關系一樣。

 

  他往門口退了退,顧飛看過來的時候,他指了指門。

 

  顧飛有些疲憊地點了點頭,他迅速地掀開簾子跑了出去。

 

  那種彌漫全身的尷尬和感同身受的別扭,被外面的寒風刮了好幾下,才總算是消退下去了。

 

  靠,這什麽鬼媽!

 

  他皺著眉,這個鬼地方還有一個正常人嗎?

 

  身後傳來了輪子跟地面摩擦的聲音,這聲音非常熟悉,他趕緊回過頭,果然看到了踩著滑板過來的顧渺。

 

  經過店門口的時候她大概是聽到了裏面的聲音,頓了頓,但並沒有停下了,而是一蹬地,風一樣飛了過來。

 

  飛到蔣丞面前還招了招手,蔣丞剛想提醒她小心,她已經一踩板子躍了起來,從蔣丞面前一掠而過,穩穩落在了他前方,然後一個漂亮的轉身,停下了。

 

  “你怎麽沒回家?”蔣丞看著她,雖然知道她肯定不會回答。

 

  顧渺沒說話,從滑板上下來,腳輕輕對著滑板踢了一下,滑板滑到了蔣丞腳邊。

 

  “讓我滑麽?”蔣丞問。

 

  顧渺點點頭,拉了拉頭上的帽子。

 

  “我倒是會,”蔣丞搓了搓手,“不過很久沒滑了。”

 

  顧渺依舊不出聲,只是看著他。

 

  蔣丞居然從她眼神裏看到了小小的挑釁,沒忍住笑了:“你這是跟我挑戰呢?”

 

  顧渺往旁邊的燈柱上一靠,抱著胳膊看著他。

 

  “喲,”蔣丞把書包扔到一邊的雪堆上,腳踩上了滑板,“小妞挺有範兒。”

 

  顧渺擡了擡下巴,示意他快點兒。

 

  蔣丞小學初中的時候還挺愛玩這些,滑輪滑板之類的,但初三之後為了中考,老媽把他這些“跟學習無關”的內容都抹掉了。

 

  他吸了口氣,腳往地上一蹬,滑了出去。

 

  速度不高,這裏的地形他不熟,好在顧渺這塊是雙翹板,他最熟的板子,適應起來還算容易。

 

  滑出去一段距離之後他聽到了身後有腳步聲,回過頭看到是顧渺跟在後邊兒跑,看到他回頭,顧渺馬上拍了拍手,也不知道是在給他鼓掌還是催他快點兒。

 

  不過踩著滑板還能讓個小姑娘跑步追得上……也挺逗的了。

 

  顧渺邊跑邊蹦了一下,做了個豚跳的動作。

 

  不能在小姑娘前面丟人,他穩了穩重心,一踩板,從前面的小雪堆上一躍而過,還抽空往顧渺那邊一指。

 

  顧渺眼睛亮了起來,有些興奮地跳了一下,一揚手打了個響指。

 

  這個響指打得蔣丞都有些自愧不如,特別脆響。

 

  落地之後他又往前一直滑到了街口,這次他滑得很快,顧渺沒有跟過來,站在剛才那兒看著他。

 

  他掉頭滑回去的時候還冒著摔個狗啃屎丟大人的險跳上了台階再下來,不過運氣還成,沒摔,只是晃了一下。

 

  滑板是個挺解煩悶的東西,踩在板子上,風一樣掠過身邊的人,討厭的,無聊的,煩躁的,全都被甩在身後。

 

  雖然大冬天頂著風幹這種事兒挺冷的,但是很爽。

 

  往回走的路稍微有點兒坡度,速度一下快了不少,感覺也慢慢回來了。

 

  他看了一眼顧渺,顧渺正一臉期待地看著他,他低頭盯著地,打算在經過顧渺身邊時躍過大的那個雪堆。

 

  現在的速度正好,蔣丞帶著風往前,雪堆很快就接近了。

 

  在他準備起跳的瞬間他看到了前面地上有一小塊磚。

 

  操!

 

  這塊磚在他的必經之路上,以他現在有些生疏的技能,避開不太可能,只能提前起跳,但落下去的時候可能還在雪堆上面。

 

  ……只能看這一跳的高度了。

 

  他一踩板猛地跳了起來。

 

  但是運氣不太好。

 

  也許是天兒太冷了,也許是太緊張了,總之他這一下力量不夠,收腿也不夠……他已經判斷出了落點。

 

  板頭大概會插進雪堆頂端。

 

  至於他自己嘛,應該會摔到前面的人行道上。

 

  來吧!飛吧!少年!

 

  短暫的飛行之後,板頭如他判斷插進了雪堆裏,在他摔出去的瞬間,突然看到了前面有人。

 

  完了。

 

 

 

 

 

15

 

  有個什麽定律來著,你碰到一個紅燈,就會一路紅燈,無論你加速還是減速,總會碰上。

 

  大概還應該加上這麽一條,你在一個人面前丟過臉,就會一直見他就丟臉,無論你覺得多不可能以及你多麽小心,臉總是不屬於自己。

 

  就像現在,顧飛五分鐘前還指著他媽想動手的樣子,五分鐘之後就出現在了人行道上,有如神助,就像是要趕著來參觀他丟人。

 

  蔣丞飛翔的時間很短,但還是能深刻體會到人的腦子在一瞬間能琢磨多少事兒。

 

  比如能知道顧飛心情很不好,臉上的表情就能看出來他懷揣20斤火藥隨時能炸。

 

  比如他知道自己這個角度過去會正好撞在心情很糟的顧飛身上。

 

  比如他知道這一撞因為強大的慣性,力量會非常大,顧飛估計會被撞倒。

 

  比如他還知道自己應該馬上把手放到旁邊,要不倆人撞到一塊兒的時候他掌心好容易開始有點兒結痂的傷口立馬會被壓得裂開。

 

  ……

 

  總之當他張開雙臂像是要奔向太陽的樣子飛向顧飛的時候,顧飛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

 

  蔣丞結結實實地撞在了顧飛身上。

 

  “嘭”的一聲。

 

  繼他第一次知道肉身撞樹聲音很大之後,他又第一次知道了人撞人也能撞出這麽立體的聲音來。

 

  他的腦門兒最先砸在了顧飛的鎖骨上,接著是嘴不知道撞哪兒了反正牙像是咬到了拉鏈還是什麽的,再往後就分不清先後了,總之他身體的各個部件或快或慢地都砸在了顧飛身上。

 

  顧飛被他撞得連踉蹌都沒能踉蹌一下,直接往後一仰,摔在了地上。

 

  緊跟著他也摔了上去。

 

  撞的時候已經感覺不到疼不疼,現在摔地上倒是真不疼,雖然顧飛不胖,但到底是墊在下邊兒了。

 

  摔到地上的時候蔣丞甚至有一種四周騰起了一陣雪霧的錯覺。

 

  過了好幾秒他才確定這的確是幻覺,顧飛身下沒有雪,只有人行道的地磚路面。

 

  這一跤摔得兩個人都有點兒蒙了。

 

  直到蔣丞聽到顧飛低聲說了一句“我操”時,他才回過神來,沒傷的左手往下一撐想趕緊起來:“對不……”

 

  手沒找準方向,撐在了顧飛肋條上。

 

  “操!”顧飛疼得喊了一聲,“你他媽傻逼麽!”

 

  說實話,蔣丞心情非常糟糕,跟顧渺飆板子帶來的那點兒愉悅只是短暫的治標不治本,而且淪落到大晚上跟個小學生在路上玩滑板,怎麽說都挺郁悶的。

 

  現在顧飛這句話一出來,他就有點兒上火,但畢竟是他撞了顧飛,撞得還不輕,他甚至看到顧飛外套上的拉鏈不見了。

 

  “滾開!”顧飛胳膊一擡,掄了他一下。

 

  “我操你親舅舅,我他媽又不是故意的!”蔣丞說完就覺得牙齒酸疼,嘴裏有東西,他扭頭呸了一下,吐出半截兒拉鏈頭。

 

  叮當。

 

  還挺清脆。

 

  他一聽這動靜,頓時就覺得嘴裏一陣又酸又痛,都不敢去想自己是怎麽把拉鏈頭給啃下來的,都沒勇氣去舔舔門牙看還在不在。

 

  “逼不是那麽好裝的!別他媽成天拿個筐到處裝!”顧飛大概被摔得不輕,一臉暴躁,狠狠掀了他一把,“學霸!”

 

  “滾你媽的,”蔣丞被他掀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頓時著了,“你再動一下手試試!”

 

  顧飛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對著他肚子就是一腳蹬了上去。

 

  蔣丞瞬間覺得世界萬物全都消失了,眼前只剩了顧飛個操蛋玩意兒,從地上一躍蹦而起,對著顧飛也是一腳踢了上去。

 

  顧飛很快地往旁邊讓了一下,他這一腳踢空了,但一點兒也沒猶豫地追過去又是一腳踩在了顧飛背上。

 

  “操!”顧飛回手兜著他小腿一拽。

 

  蔣丞摔回地上的同時另一條腿還沒忘了往顧飛臉上踹過去。

 

  顧飛用手臂擋了一下,撲上來往他身上一跨,對著他臉砸了一拳。

 

  操他媽的!下手真他媽重!

 

  狗操的東西!

 

  蔣丞覺得左眼跟小火車跑過似的閃過一串小金花,也顧不上別的了,他狠狠一擡手,往顧飛下巴上用力一推,顧飛往後仰了仰。

 

  他趁機用胳膊肘又往顧飛肋骨上一戳……不過沒成功,顧飛反應很快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下一招是他怎麽也沒想到的,丫手指對著他手心的傷口按了下去。

 

  “啊——”蔣丞吼了一聲,這一下按得就跟打開了開關似的,他猛地弓腿,膝蓋砸到顧飛背上。

 

  顧飛往前傾了一下,手撐在了他頭邊。

 

  玩陰的,玩弱智的是吧,行!

 

  他偏過頭對著顧飛的手腕一口咬了上去。

 

  “啊!”顧飛疼得也喊了一聲,他咬著不撒嘴,顧飛只能趕緊去捏他腮幫子。

 

  這狗日的手勁兒非常大,蔣丞覺得自己腮幫子跟被捏穿了似的一陣陣又酸又疼的感覺。

 

  不過這時他倒是能確定門牙還在了,不光在,還很有勁。

 

  正在戰況往白癡方向膠著發展,他倆在地上打得難分難舍的時候,旁邊傳來一個聲音:“顧飛?”

 

  倆人正打得熱鬧,雖然都聽到了這聲音,卻沒有一點兒松懈,繼續認真地你砸我一下,我掄你一拳。

 

  “顧飛!”那人吼了一聲,頓了頓又喊了一嗓子,“蔣丞?你怎麽……起來!你倆都給我起來!”

 

  蔣丞其實第一耳朵就已經聽出了這是老徐的聲音,但他根本連吃驚老徐為什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的時間都沒有。

 

  “你倆都停下!”老徐過來對著他倆一人踹了一腳,“幹什麽呢這是!吃撐了嗎!”

 

  他倆終於同時停了下來。

 

  但只是停了下來,就像是被按了暫停鍵,動作還保持著。

 

  顧飛一手抓著他的衣領,另一只手被他抓著,倆人都那麽半跪半撐地地僵持著,都不敢輕易撒手,有了按手心和咬手腕之後,對方還會不會使出什麽幼兒園的幼稚招,他倆都無法判斷。

 

  “松手!”老徐過來拉著他倆的胳膊扯了半天,總算把他們給分開了。

 

  “這是怎麽回事!”老徐瞪著顧飛,“你怎麽連同桌都打!”

 

  “你看到是只有我打他了麽?”顧飛擡手往嘴角抹了一下,“你瞎麽。”

 

  老徐對顧飛火氣十足的話並不在意,轉頭又看著蔣丞:“你又是怎麽回事兒?你好好一個孩子,怎麽一來就跟人打架了呢?”

 

  “我說了,”蔣丞甩了甩手,手心沒有痛感,麻了,“別拿成績判斷一個人,我沒一個老師說過我是好孩子。”

 

  “哎!”老徐嘆了口氣,往路對面指了指,對顧飛說,“那是你妹妹吧!你看把小姑娘都嚇到哪兒去了!”

 

  蔣丞這時才想起顧渺還在旁邊,心裏頓時有點兒不安,扭頭看過去的時候卻楞了楞,顧渺一個人坐對街一個石凳子上,手托著腮,一臉平靜地看著這邊。

 

  或者說不是平靜,是冷淡,毫不在意的樣子。

 

  “她不怕打架。”顧飛說。

 

  蔣丞沒再說話,顧渺的確是有點兒怪……之前他手受傷的時候顧飛還很小心地擋住了顧渺的視線,顧渺應該是怕血的。

 

  但現在他跟顧飛打得都快把這一片地都掃幹凈了,她居然一臉漠然,蔣丞想起顧飛把人貼樹上的時候,她也是頭都沒擡地吃著飯。

 

  這小姑娘是怎麽了?

 

  “你倆收拾一下吧,”老徐從他倆嘴裏都什麽也問不出,只好指了指地上的書包,“我正好來家訪,先一塊兒聊聊你們打架這個事兒。”

 

  家訪?

 

  蔣丞有些吃驚,一個頂著老北風九點了還出門去家訪的班主任……他實在有點兒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去誰家家訪?”顧飛整了整衣服,低頭想把拉鏈拉一下的時候發現拉鏈頭沒了,轉臉看了看蔣丞。

 

  蔣丞跟他對瞪了一眼。

 

  看你媽什麽看,我吃了!

 

  “我都走到這兒了,你說我能去誰家,”老徐嘆了口氣,“當然是你家。”

 

  顧飛沈默了一會兒,轉身往回走:“那走吧。”

 

  “等等,”老徐大概是沒想到他會那麽幹脆,“我還想了解一下你倆為什麽要打架。”

 

  “解悶兒,”顧飛回過頭看著他,“走不走?”

 

  老徐有些不知道該先家訪還是先解決他倆打架的事兒,走了一步又停下,退後一步想了想又往前邁了一步。

 

  “我回去了,”蔣丞都想給他打拍子了,“謝謝徐總。”

 

  沒等老徐說話,蔣丞轉身往街口走了。

 

  身後顧飛吹了聲口哨,蔣丞沒回頭,估計他是在召喚顧渺,果然馬上就聽到了顧渺滑板的輪子在地上滾動的聲音。

 

  他輕輕嘆了口氣,今兒晚上真是……爽啊。

 

  李保國家的牌局還在,不過這幫長期浸在牌桌前的人,整個人生似乎就剩了眼前那一平方尺,好奇心和八卦之心都敵不過那來來去去的十幾張牌。

 

  經過中午的短暫的圍觀和議論之後蔣丞就從他們的視野裏消失了,回家出來進去的甚至沒有人多看他一眼,只有李保國說了一句:“回來了啊?我們吃盒飯了,你想吃點兒什麽嗎?”

 

  “你不用管我。”蔣丞說完進了屋。

 

  把外套脫下來看了看,蹭的都是灰,還有兩塊刮破了的。

 

  操,他皺皺眉,今天剛買的衣服!

 

  臉上估計也不太好看,他在屋裏轉了兩圈發現連塊鏡子都沒有,只得拿出手機試著開了一下機。

 

  經過主人的熱身,手機獲得了溫暖,開機成功。

 

  他拿攝像頭對著自己的臉看了看。

 

  腦門兒上有一塊腫了一點兒,不嚴重,下唇有一小塊破皮了,可能是在顧飛外套的拉鏈上磕的。

 

  別的地方還好,有點兒小擦傷。

 

  他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自己現在什麽感覺。

 

  其實這個架打得有點兒……亂來,按理說他平時打架也不是這樣,跟頭豬在泥裏撒歡似的,感覺更像是自己在發泄。

 

  他並不確定要跟顧飛打成什麽樣,就是想打架,想撕扯,想使勁,想掙脫那種纏在身上看不見摸不著甚至不知道是什麽的束縛。

 

  至於顧飛,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帶偏了,能單手掄人的人,居然也招式全無地滿地滾,還掐手心,操!怎麽沒讓他那幫跟班兒看見呢!

 

  餵你們老大是條滾地龍!

 

  蔣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血已經從紗布下面滲了出來。

 

  他翻了翻書包,今天在社區醫院拿了點兒酒精藥棉什麽的,還好,沒被壓碎。

 

  他拆開紗布,有些費勁地用左手把右手沖洗幹凈,消了毒,因為左手不熟練,有幾下直戳傷口,疼得他眼淚差點兒下來。

 

  真挺想哭的,雖然他一直覺得哭是件很沒意思的事兒,但從放假來這兒到現在這麽長時間,他時不時就會有壓抑得想要哭出來的感覺。

 

  總覺得哪天應該專門找個沒人的地方好好撒著野地哭一場,狠狠的。

 

  早上起床的時候,屋裏的牌局終於散了,客廳的沙發上睡著倆男的,李保國在床上打著呼嚕,驚天動地的。

 

  他洗漱完多一秒都沒有停留就拎著書包出了門。

 

  還沒到學校,物流的電話就又打過來了:“三天了,最晚明天,再不拿來要收費了啊!”

 

  “你們能幫送上門嗎?”蔣丞嘆了口氣。

 

  “能啊,二百送到樓下,”那邊說,“上樓的話要另外收費哦。”

 

  蔣丞沒說話,他為自己居然開始心疼錢而感到無比欣慰。

 

  “我覺得你還是自己來拿,”那邊還挺體貼,“這邊很多三輪,叫個三輪拉回去也就一百塊。”

 

  “好的,知道了。”蔣丞說。

 

  明天是周六,還好。

 

  想想他又覺得有點兒發愁,就他現在那個房間,放一張床一個櫃子都差不多滿了,書桌都得擠著放,不知道自己的那些東西拿回來要怎麽放。

 

  ……也許老媽並沒有收拾得很全面,沒有太多呢。

 

  他是戴著口罩進的教室,腦門兒上腫包已經消了一些,頭發遮了一半也看不出,今天穿的也不是顧飛的衣服,所以一直走到座位上坐下,也沒有人註意到他有什麽異常。

 

  不知道昨天老徐家訪的時候跟顧飛說了什麽,顧飛居然神奇地在早自習鈴響之前進了教室。

 

  蔣丞擡眼瞅了瞅他,頓時楞住了。

 

  顧飛臉上沒什麽傷,下巴側面有點兒擦傷……讓他楞住的是丫居然戴了副眼鏡!

 

  操!裝什麽學霸啊!

 

  蔣丞瞪著他。

 

  奇怪的是看到顧飛的人沒一個有什麽驚訝的,這說明他可能……平時就經常戴眼鏡?

 

  這讓他想起了潘智,潘智也有點兒近視,但堅持不戴眼鏡。

 

  “我這樣的成績怎麽好意思戴眼鏡!”潘智說,“寧可看不清!”

 

  瞧瞧人潘智多有志氣,人還有好幾支筆……

 

  顧飛走過來,把一個袋子扔到他面前,然後坐下了。

 

  蔣丞打開袋子看了看,裏面是他的毛衣和作業。

 

  靠!作業!

 

  他昨天打完架居然忘了把作業要回來!

 

  打一架還讓人抄了作業,太操蛋了。

 

  “還沒消腫啊?”顧飛在旁邊說了一句。

 

  蔣丞轉臉瞅著他,努力想分辨一下他的語氣裏歉意還是幸災樂禍,但沒成功,顧飛說這句話說得就跟今天是星期五一樣沒有任何情緒在裏頭。

 

  於是他沒有回答。

 

  “大飛,”周敬往他們桌子上一靠,“大飛!”

 

  顧飛推了推眼鏡看著他。

 

  “大飛?”周敬側過臉,“哎大飛……”

 

  顧飛一巴掌扇在了他後腦勺上。

 

  “你昨天怎麽沒來?去玩了?”周敬摸著後腦勺問。

 

  “沒。”顧飛說。

 

  “我以為你跟上學期似的呢,曠課去旅行。”周敬說。

 

  顧飛嘆了口氣,看著他:“你曠一天課去旅行啊?”

 

  “……也是,就一天不夠時間,”周敬說,“哎你……”

 

  “滾。”顧飛用了個簡單的結束語。

 

  今天上課跟前兩天沒什麽區別,老師只管講自己的,同學們只管玩自己的,一派安樂祥和。

 

  顧飛也跟平時一樣,先是玩弱智愛消除,然後估計把小紅心玩沒了就戴上耳機開始看視頻。

 

  蔣丞先是沒太忍住往他臉上掃了好幾眼。

 

  顧飛這人如果不看眼神,給人的感覺其實挺溫和,穿衣打扮也都是那種很舒服的款式和色調,戴上眼鏡之後簡直人模狗樣跟個真點兒學霸似的。

 

  蔣丞實在有些震驚他身上的這種神奇氣質。

 

  看了幾次之後他才把註意力放回到了老師身上,不管老師講課有多差都得聽,不管自己是不是趴在桌上半睡半醒,講到重點也得聽。

 

  蔣丞從來不承認自己是那種不學都能考得好的人,他自己很清楚他花了不少時間在學習上,現在這種課堂環境,這種學習氣氛,還真是有點兒讓他緊張的。

 

  自己原來在學校的成績他並沒多稀罕,但也絕對不願意這個成績到了四中之後被拉低。

 

  最後一節的英語課,老魯上得很激情四射,也許是明天就周末了,一教室的人都有些恍惚,他要把大家吼醒。

 

  蔣丞倒是挺認真地半趴在桌上做了筆記。

 

  “我們來說一下今天的作業!”快下課的時候老魯拍了拍桌子,“你們的作業可以去開個展覽!叫這麽簡單的作業都寫不出來的一百種姿勢!”

 

  “我們班沒有一百個人。”王旭接了一句。

 

  全班都笑了起來。

 

  “你!王九日!”老魯教鞭一指,“廢物點心說的就是你!要人類器官都退化了你肯定是就剩嘴!”

 

  王旭有些不爽地推了一把桌子。

 

  “不爽下課來我辦公室!”老魯吼了一聲,沒等王旭有什麽反應,他的教鞭又往蔣丞他們這個方向指了一下,還邊指邊往前戳,“顧飛!”

 

  “到。”顧飛擡起頭。

 

  “你說你是不是有毛病!作業是抄的吧?是抄的吧!”老魯一連串地說,“是不是抄的!就你說你是不是抄的!是不是!”

 

  顧飛等了半天都沒有找到空隙回答。

 

  “你抄作業!也抄得有點兒技巧行不行!行不行!”老魯在桌上拍了拍,“抄得一題沒錯!一題都沒錯!說吧!抄的誰的!”

 

  這回他倒是給了顧飛回答的時間。

 

  顧飛沈默了一下,豎起了手指,然後往周敬身上一指:“他。”

 

  “周敬!”老魯馬上吼了起來,指著周敬,“你挺偉大啊!這學期評語給你加一句助人為樂怎麽樣!”

 

  周敬嚇了一跳,回過頭看到顧飛正指著他,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老魯抓著作業一通罵,一直罵到了下課,教鞭一揮,往胳膊下邊兒一夾,走出了教室。

 

  “我靠,”周敬回過頭,“你抄誰的了啊?”

 

  顧飛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周敬定了一會兒,站了起來:“算了,愛誰誰吧。”

 

  周敬走了之後,蔣丞看著顧飛,不知道該說什麽。

 

  “一會兒二渺會在學校門口等著,”顧飛一邊收拾書包一邊說,“你跟她一塊兒走吧。”

 

  “嗯?”蔣丞楞了楞,“我剛跟她哥打了架,我不想跟她一塊兒走。”

 

  “你試試。”顧飛說。

 

  “好啊,我操,”蔣丞有點兒上火,“那我就試試。”

 

  顧飛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深吸了口氣:“幫個忙,謝謝。”

 

  “喲,苦死你了吧。”蔣丞突然覺得很解氣。

 

  “是啊。”顧飛說。

 

 

 

 

 

16

 

  蔣丞和顧飛一前一後走出校門的時候很想跟顧飛說一聲,我這是給顧渺面子不是給你。

 

  但顧飛一直沒回頭,他也就沒機會說。

 

  等他倆並排站著的時候,也沒法說了,顧渺抱著她的滑板坐在人行道的欄桿上晃著腿。

 

  看到他們出來,她立馬跳了下來,板子往前一扔,追了兩步跳上去滑到了他倆跟前兒,然後伸手從顧飛兜裏掏出了一把糖。

 

  蔣丞楞了楞,看著顧渺把這把糖裏的水果糖都挑出來。

 

  這糖居然是天天備著一把給顧渺小朋友的?

 

  顧渺剝了顆糖放嘴裏之後就一扭頭踩著滑板沖了出去,在人行道靠邊兒上的位置滑著,估計是怕碰到人。

 

  蔣丞只能跟在後邊兒盯著,雖然顧渺很靈活,技術相當好,但畢竟還是小學生……而且她哥居然就轉身直接拿車去了,連瞅都沒往那邊瞅一眼。

 

  顧渺往前滑了一段之後停下了,回頭看著他。

 

  “幹嘛?”蔣丞快走了幾步到她旁邊。

 

  顧渺跳下了滑板,讓到了一邊。

 

  蔣丞挺想說我昨天跟你哥那一架打得全身酸痛,不想滑了,但顧渺的大眼睛瞪得很圓地看著他,他這話又沒法說出口。

 

  “好吧。”他嘆了口氣,踩到滑板上往前慢慢滑了出去。

 

  還好拐了個彎之後這條路不是主幹道,人少。

 

  顧渺跟在他身後跑著,突然拍了拍手。

 

  他回過頭的時候顧渺往他這邊加速跑了過來,邊跑還邊打了個手勢,看意思是讓他下去。

 

  “你還挺能玩……”他明白了顧渺的意思,從滑板上跳了下來。

 

  顧渺正好跑到,往前一蹦跳到了板子上,借了慣性沖了出去,又蹬了幾下,然後回頭看著蔣丞。

 

  “啊……”蔣丞真覺得挺累的,但還是跑了過去,“你怎麽不找你哥陪你幹這事兒……”

 

  顧渺跳下了板子,他緊跟著跳上了還在滑行的板子繼續往前。

 

  就這麽你一段我一段地往前滑著。

 

  其實也挺有意思的,顧渺不說話,也不需要他說話,就那麽跟她配合著就行,關鍵是她技術好,蔣丞都不用擔心她會摔著。

 

  顧飛自始至終離著他們十幾米遠騎著自行車,一條腿在地上劃拉著往前,忽快忽慢,低頭玩著手機,不看路,也不看他妹。

 

  蔣丞老想等著他摔哪個沒蓋兒的坑裏自己好鼓掌。

 

  但這小破城市破是破,這些管理卻還挺好,連人行道上的磚都沒有缺的,顧飛一路平安無事地到了他們住的那條街口。

 

  “好了,”蔣丞跳下滑板,身上跑得都出汗了,“我往那邊回了。”

 

  顧渺一腳踩在滑板上,揮手跟他再見。

 

  他也揮了揮手。

 

  顧渺把手放到嘴邊吹了一聲口哨,顧飛擡頭掃了她一眼,猛地一踩車蹬子,自行車一下沖了出去,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伸手抓住了車後座,跟滑水似地被顧飛帶著竄了出去。

 

  “……起飛吧。”蔣丞看得有點兒無語。

 

  顧飛應該是沒爹,他媽那樣子也有點兒不好說,顧渺說不定就是被顧飛這麽跟個狗子似的帶大的。

 

  這要擱他們家,被老媽看到誰家哥哥這麽帶妹妹,估計能念叨半年。

 

  ……有些事兒就跟強迫癥似的,不受控制地就老會想起來。

 

  蔣丞仰起頭,猛地吸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氣,覺得心裏稍微舒坦了一些。

 

  回到李保國家,打牌的人都沒在了,客廳裏亂七八糟,桌上沒收拾好的牌和裝滿煙灰的幾個破罐子讓人看就犯惡心。

 

  蔣丞進了廚房,他不能總叫外賣,現在沒有零花錢了,每天只出不進的,得省點兒,就李保國那樣子,別說零花錢,不問他要錢就算有良心了。

 

  一進廚房他就想砸東西,昨天李保國做完餃子,所有的東西就那麽攤開了放著,沒洗沒收拾,鍋裏還有半鍋面湯。

 

  蔣丞想把鍋洗洗,剛拿起來,整個人就僵在了原地。

 

  一只蟑螂淹死在了面湯裏。

 

  這場面讓他震驚得吐都吐不出來了,就那麽端著鍋站廚房裏,感覺全身都有多足動物爬過,一片透著惡心的癢。

 

  站了得有兩分鐘,他咬著牙把面湯倒進了廁所裏,然後把鍋放在地上,拿著水管對著鍋沖了好半天,又拿洗潔精一通狂洗,最後接了一鍋水放到竈上開始燒水。

 

  水燒開之後他也沒關火,盯著翻騰的水面,一直到覺得把蟑螂的最後一點陰影都煮沒了,他才把水倒了,重新燒了一鍋水,打算給自己煮碗面。

 

  廚房裏有個冰箱,一打開就帶著味兒,裏面只有幾根小紅椒,看品相,在冰箱裏放了至少一個月以上了。

 

  沒有肉,沒有雞蛋,什麽都沒有。

 

  操!李保國包餃子的肉是按量買的嗎,多一錢都沒有!

 

  對著一鍋水發了一會兒楞,他把火關了。

 

  在出去吃,叫外賣和買點兒菜回來煮面之間進行了一場慘絕人寰的鬥爭之後,他毅然選擇了去買菜。

 

  眼下這種環境,他無力改變,唯一能做的也就是適應了,雖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於上青天。

 

  他拿了錢包和手機,出門去買菜了。

 

  應該去菜市場,但是……他來了這麽長時間,每天也來來回回附近都走得差不多了,還真沒發現哪兒有菜市場的。

 

  想找個人打聽一下,都走到街口了,也沒碰上走路的人,這會兒正是做飯的時間,人都在家裏待著。

 

  他皺著眉往另一條街看了一眼。

 

  顧飛家的那個偽點兒超市,肯定有,就算沒青菜,也肯定有什麽火腿腸魚罐頭之類的……不知道是不是最近自己過得太慘,想到這些玩意兒的時候他居然咽了咽口水,餓了。

 

  蔣丞你就看你這點兒出息吧!

 

  自我反省完了之後他還是拐進了旁邊的這條街。

 

  現在掀開顧飛家店的門簾都快有陰影了,每次都感覺尷尬,現在打完了一架一上午一共就說了三句話,還跑來買東西,更尷尬了。

 

  簾子一掀開,他就感覺密密麻麻一片眼睛都瞪著他。

 

  尷尬到是沒尷尬,差點兒嚇一跟頭。

 

  七個人14個眼睛,顧飛兄妹加不是好鳥以及李炎。

 

  顧飛大概是有些意外,拿著筷子回頭看著他沒說話。他不說話,不是好鳥和李炎也都不吭聲了。

 

  只有顧渺站起來沖他揮了揮手。

 

  他沖顧渺笑了笑,然後走了進去:“我買點兒東西。”

 

  “去拿吧。”顧飛說。

 

  “就……火腿腸什麽的,在哪兒?”蔣丞往裏看了看,顧飛他家這個店挺大的,好幾排架子。

 

  “靠窗那排最裏頭。”李炎說。

 

  “謝謝。”蔣丞看了他一眼,走了過去。

 

  各類還挺全,火腿腸小脆腸切片紅腸,他一樣拿了一包,又拿了個五花肉罐頭和一個魚罐頭。

 

  往收銀台走了兩步,想想又轉了半圈,把什麽油鹽醬醋的都拿了,李保國的廚房實在太恐怖,他對裏面的一切東西都心存恐懼。

 

  “買這麽全,”李炎站在收銀台後邊兒,一邊算賬一邊說,“要做飯啊?”

 

  “嗯,”蔣丞猶豫了一下,“有……鍋嗎?”

 

  “鍋?”李炎楞了楞,往顧飛那邊看,“有鍋嗎?”

 

  顧飛也楞了楞,站了起來:“什麽鍋?”

 

  “就……炒菜的鍋,煮湯的鍋。”蔣丞說。

 

  “有,”顧飛說,“不過商場買的話質量好點兒。”

 

  “沒事兒,有就行。”蔣丞說。

 

  顧飛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到了盡裏頭的角落裏,從一堆桶和盆兒裏拎出了兩口鍋,一個炒鍋一個湯鍋,沖他舉了舉:“這個大小?”

 

  “行。”蔣丞點點頭,過去接了過來。

 

  “要不一塊兒吃得了,”李炎撐著收銀台,“加雙筷子的事兒。”

 

  蔣丞拿出錢包,李炎這話說得挺熱情,但他擡眼看過去的時候,李炎的眼神裏卻帶著不太友好的挑釁。

 

  蔣丞最煩的就是有人莫名其妙就跟他這麽懟著,把錢抽出來一扔,手往收銀台上一撐,跟他對著盯上了。

 

  “眼珠子掉出來了,”顧飛走過來坐回凳子上,說了一句:“收錢。”

 

  李炎又盯了他一眼,低頭拿了錢,又看了半天才給他找了錢。

 

  蔣丞看他沒有給自己拿袋子的意思,於是往收銀台旁邊看了看,從掛著的一摞購物袋裏扯了兩個,把東西都裝上,然後轉身出了門。

 

  “你是不是有病。”劉帆看著李炎。

 

  “沒病,”李炎坐下,拿起杯子喝了口酒,“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看這小子不順眼。”

 

  “是不順眼啊?”劉帆說,“不知道的以為你一見鐘情了呢,盯得都快舔上去了。”

 

  “會不會聊天兒?”李炎瞪著他。

 

  “炎哥今天氣兒不順啊。”羅宇一邊埋頭啃骨頭一邊笑著說。

 

  “關你屁事,”李炎斜了他一眼,“這頓可是我做的,不願意好好吃上後院自己煮面去。”

 

  “哎要我說,李炎你今天這個大骨買得是真好,”劉帆說,“新鮮。”

 

  “讓我媽去買的,”李炎說,“天冷了我就總想吃肉,眼睛一閃一閃綠油油……二渺嘴上油擦擦,好歹是個小美人兒,註意點兒形象啊。”

 

  顧渺拿過紙巾抹了抹嘴,埋頭繼續吃。

 

  “對了,那人沒再來了吧?”劉帆問了一句。

 

  “嗯。”顧飛往顧渺碗裏夾了點兒青菜。

 

  顧渺很快地把青菜夾出來想往李炎碗裏放,顧飛的筷子直接夾住了她的筷子:“臉上幹得都起皮兒了。”

 

  顧渺只得縮回手,把青菜塞進了嘴裏。

 

  “臉上起皮兒是沒用護膚品吧,”李炎湊過去看了看顧渺的臉,“二渺,炎哥上回給你買的擦臉油用著沒?”

 

  顧渺沒說話。

 

  “她嫌麻煩。”顧飛說。

 

  李炎嘖了一聲:“這糙勁也不知道隨誰,你媽你哥都不……”

 

  他說了一半停住了,卡了半天,最後夾了一根粉條放到嘴裏。

 

  “沒事兒。”顧飛喝了口湯。

 

  今天這頓飯是李炎買了菜來做的,有幾個閑著沒事兒的無業遊民朋友的好處就是,老媽不靠譜的時候,他們會過來幫忙。

 

  顧飛不曠課的時間應該是老媽到店裏來,但她一星期裏起碼有兩天是待不到半天的,李炎就會過來,看店順帶做飯。

 

  飯做得不怎麽樣,就是各種菜往裏一扔,亂七八糟煮一鍋,吃著全一個味兒,但他舍得買菜,每次都放得鍋都裝不下,得叫人過來一塊兒吃。

 

  吃完飯劉帆幾個都走了,李炎靠在椅子上,仰著頭揉著肚子:“二渺,一會兒我洗碗,炎哥要消食兒,吃多了。”

 

  顧渺拿起滑板看著顧飛。

 

  “……去吧。”顧飛有些無奈。

 

  顧渺對滑板的熱愛像是強迫癥,這板子就差抱著睡覺了。

 

  “大飛,”顧渺出去之後李炎睜開眼睛看著顧飛,“天兒暖和點兒了出去玩唄。”

 

  “去哪兒。”顧飛問。

 

  “不知道,要不問問心姐,”李炎說,“跟她們樂隊出去轉轉。”

 

  “算了,”顧飛點了根煙叼著,“這陣兒不出去了,我還背著個記大過處分沒消呢。”

 

  “你還在乎這個?”李炎笑了笑。

 

  “總得混個畢業證。”顧飛說。

 

  “你要跟那個學霸關系再近點兒,你說不定還能考個好大學。”李炎看著他。

 

  顧飛看了他一眼:“腦子有屎吧。”

 

  “其實吧,”李炎想了想,看著天花板,“那小子不那麽拽上天的話……也還挺有勁的。”

 

  顧飛沒說話。

 

  “我還挺喜歡這款。”李炎又說。

 

  “你會被這款揍得渣都不剩,”顧飛說,“傻逼。”

 

  “圖案長糊了啊,”李炎看著他的頭發,“修一下麽?”

 

  “你是不是閑得很難受。”顧飛噴出一口煙。

 

  “是。”李炎點頭。

 

  顧飛轉了一下椅子,背對著他。

 

  李炎從收銀台下邊拿了個工具箱出來:“這圖案你還要堅持多久啊,要不要換個新的?”

 

  “不要。”顧飛側過頭枕在靠背上。

 

  “丁竹心真是你女神。”李炎拿了工具很小心地開始給他修左邊的休止符。

 

  “我的女神是顧渺,”顧飛說,“別老把我跟心姐往一塊兒扯,特別是當著她面的時候。”

 

  “知道了,”李炎點頭,“你現在不是小跟班兒了,也不仰視人家了,幹脆連女人都不喜歡。”

 

  顧飛有點兒好笑:“她是不是給你發工資呢?”

 

  “沒,我就是覺得她挺傻的,明明知道你……還喜歡你這麽個玩意兒,”李炎嘆口氣,“名字都改了,不知道想什麽呢。”

 

  顧飛沒說話。

 

  丁竹心以前的名字叫竹音,後來自己給改成了竹心。

 

  竹子沒有心。

 

  是啊,想什麽呢。

 

  小時候他挺崇拜丁竹心的,就覺得她很酷,也很灑脫,在他最迷茫無助的那幾年裏,丁竹心給他的支撐比老媽要多得多。現在也依然很欣賞,只是他並沒有想過很多事都是會改變的,變化總是一點點出現,等突然驚覺的時候才會發現一切都不一樣了。

 

  蔣丞拿著手機導航折騰了一個小時才總算到了那個物流的倉庫。

 

  工作人員把他的東西用個平板車拉出來的時候,他嚇了一跳,好幾個巨大的箱子堆成了一座小山。

 

  “你對一下,都標了號的。”工作人員給了他個單子。

 

  蔣丞簽完字就趕緊出門找了個拉貨的車,司機不願意幫他把箱子扛上車,給錢也不幹,蔣丞只能自己把箱子用一只半手連拖帶扛地弄上了車。

 

  這會兒感覺全身都酸痛難忍,打個架跟跑了一萬米似的。

 

  箱子放上車之後,司機讓他坐到副駕,但他想了想拒絕了,爬到了後面的貨鬥裏。

 

  他等不及想要看看老媽給他寄了什麽。

 

  在他離開那個家之後,老媽會把什麽寄給他,他總感覺看到這些東西他會更清楚老媽在想什麽。

 

  箱子都封挺結實的,他拿了刀劃開了最沈的那個箱子。

 

  是一箱子書。

 

  他買的小說和漫畫,還有他訂的雜志,碼得整整齊齊很緊實,蔣丞皺了皺眉,從最上層抽了幾本出來,往下面看了看。

 

  看到了中考時用的覆習資料。

 

  他合上了紙箱的蓋子,老媽估計是把他書架上的書一本不剩地全寄過來了,下面那個箱子裏也是書。

 

  他不是特別愛看書,書架上的書也不多,但加上各種覆習資料也足夠讓這兩個紙箱死沈了,跟他的心情似的。

 

  猶豫了一下他又打開了旁邊一個小點兒的箱子。

 

  裏面全是他小玩意兒,放在書桌上和抽屜裏的各種擺件,有意思的小玩具,工藝品,鬧鐘,筆筒,小鏡框,甚至還有一個沒氣兒了的舊打火機。

 

  他閉上眼睛,手在臉上狠狠地搓了幾下,撐著腦門兒不想再動了。

 

  看這個架式,老媽應該是沒有留下他的什麽東西,大概除了那架鋼琴,都一股腦全寄過來了。

 

  這麽久以來,他一直覺得郁悶,壓抑,難以理解也無法接受,也有怨恨和憤怒,但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他才第一次感覺到了傷心。

 

  跟家裏的人冷戰,被老爸老媽罵,被他們送回出生地,這一切都沒有讓他傷心過,看到老媽像是要完成什麽任務似的完全沒有分辨也沒有考慮他是否需要就原封不動寄過來的這些東西時,他才覺得心裏很疼。

 

  這種傷心比之前他的任何一種情緒都要來得強烈和避無可避。

 

  司機停車的時候他差點兒站不起來。

 

  一堆大大小小的箱子都從車上搬了下來,車開走之後蔣丞輕輕踢了踢箱子,嘆了口氣。

 

  靠著箱子盯著路邊被踩成黑泥了的雪發楞,一直到一個收破爛的大叔騎著三輪車經過,他才動了動。

 

  “這兩箱書。”蔣丞指著箱子。

 

  大叔看了看:“我們現在收書跟收廢紙一個價。”

 

  “行,收吧。”蔣丞說。

 

  大叔把書稱好了之後,他又打開了小雜物的那個箱子,把裏面他唯一想留著的那把黑色大彈弓拿了出來,然後問:“這些呢?”

 

  “我看看,”大叔在箱子裏很粗暴地來回翻了一下,把裏頭的東西拿出來看了看,“這些都沒什麽用,拆不出東西來……三十塊。”

 

  “拿走。”蔣丞說。

 

  “你手上那個還能值點兒錢,”大叔說,“二十?”

 

  “這個不賣。”蔣丞把彈弓放到兜裏,感覺大叔真夠黑的,二百多買的,二十塊也敢開口。

 

  還有兩箱是他的衣服,大叔依然挺有興趣地想收:“衣服呢?”

 

  “你覺得呢?”蔣丞說。

 

  大叔呵呵笑了幾聲,從兜裏掏出錢遞給了他,還有張名片:“再有東西賣,就打我電話啊,我住得近,過來得快。”

 

  “好。”蔣丞把名片和錢一把都塞進了口袋裏。

 

  兩箱衣服他拖進屋裏的時候覺得跟拖了兩箱鐵似的,很沈。

 

  也不知道是真的沈,還是他沒勁兒了。

 

  兩個箱子的衣服放在屋裏還是放得下的,他坐到床沿上,看著眼前的箱子。

 

  那麽多的東西,費了個大勁花了錢運回來,然後賣了廢品,他沒忍住笑了起來,這腦子太好使了,學霸。

 

  他從口袋裏拿出臟兮兮的錢,都是零錢,看著倒是挺多。

 

  那麽沈那麽大的箱子,變成了幾張小小的紙片。

 

 

 

 

 

17

 

  顧飛坐在收銀台後面,一邊玩手機一邊看著在貨架前已經轉了第三圈的李保國。李保國沒什麽目標,就那麽來回轉著,時不時往顧飛這邊看一眼。

 

  李保國不止一次偷拿過東西,所以他每次來,顧飛都會直接盯著他,但現在突然來了個蔣丞,他就有點兒盯也不是不盯也不是了。

 

  李保國不是個小偷,有時候把錢賭沒了想買東西,他會先賒賬,生活在這裏的主力都是社會底層的窮老百姓,賒賬這種事兒不少,但李保國賒賬的時候又總會想辦法再偷拿點兒……

 

  “大飛啊,”李保國的手往大棉衣兜裏放了一下又抽了出來,去冰櫃裏拿了一袋魚丸子走到了收銀台前,“這個,我過兩天給你錢?跟上回那些一塊兒?”

 

  “嗯,行,”顧飛從抽屜裏拿了個本子出來,找到李保國那一頁,往上寫著,“魚丸子一袋,牛二一瓶,大的……”

 

  “什麽?我沒要酒。”李保國有些尷尬地說。

 

  “兜裏那瓶,”顧飛看了他一眼,“李叔,少喝點兒吧,都記不清事兒了。”

 

  “哦,哦,”李保國扯著嘴笑了幾聲,拍了拍口袋,“是,拿了瓶大二……再給我拿包長白山吧。”

 

  顧飛回手拿了包十塊的長白山給他,然後也記上了。

 

  “字兒寫得真好,”李保國湊過來看著,“哎,我兒子你認識嗎?”

 

  “李輝當然認識啊。”顧飛說。

 

  “不是李輝,我小兒子,丞丞,”李保國胳膊肘撐到收銀台上,“剛認回來,小時候養不起送人了……他也在四中,你知道他吧。”

 

  “嗯,好像知道。”顧飛點點頭。

 

  李保國嘿嘿笑著:“他學習非常好,跟小輝不一樣,是個優等生,優等生你知道吧?你們這幫小混蛋都是差生吧?我小兒子可是好學生。”

 

  顧飛笑了笑:“是的。”

 

  “記上了吧?過幾天我讓丞丞拿錢過來給你,”李保國又看了看本子,用手指了指,“他的字肯定比你寫得好。”

 

  “……是。”顧飛繼續點頭。

 

  李保國心情舒暢地出去了之後,他低頭看了看本子上自己的字。

 

  別的他不敢確定,但蔣丞的字……就只能是呵呵呵呵了,絕對屬於全寫對了都有可能因為字太醜讓老師受到刺激而被扣分的那種。

 

  快中午的時候,老媽拎著個保溫飯盒進來了:“我做了點兒紅燒肉。”

 

  “今天沒出去?”顧飛站起來,把旁邊的小桌支了起來,“你吃了嗎?”

 

  “我出去哪兒啊!我還能去哪兒!”老媽一臉不痛快,“我跟誰出去一趟不得害得人家丟半條命啊!我不吃!”

 

  “你找個不欠抽的不行麽?”顧飛說。

 

  “你眼裏有不欠抽的人嗎,你什麽時候能看到別人身上的好!”老媽很不滿地說,“這個你不順眼,那個你不順眼,你媽守寡你就順眼了是吧!”

 

  “看到別人身上的好得那人身上有好。”顧飛打開飯盒蓋,拿了小飯盒,把裏面的紅燒肉扒拉了一半進去。

 

  “二渺呢?”老媽問。

 

  “玩去了,給她留點兒就行,”顧飛說,“餓了就回來吃了。”

 

  老媽嘆了口氣:“成天野成這樣,性格還那樣……我看著她頭都大了,以後怎麽辦。”

 

  “那你別看。”顧飛坐下開始吃飯。

 

  “今天你去一趟吧。”老媽看著他突然說了一句。

 

  “去哪兒?”顧飛吃了塊肉,其實他知道老媽說的是什麽。

 

  “今天什麽日子你不記得了啊!”老媽往桌上拍了一巴掌,“你爸才死多久你就不記得了!”

 

  “死挺久了。”顧飛說。

 

  老媽瞪著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抽了張紙巾出來開始抹眼淚。

 

  顧飛一直沒想明白老媽對她丈夫到底是種什麽樣的感情,人活著的時候天天吵,吵完了打,打完了就求老天爺讓這個男人早死早超生,人死了以後卻又一提就哭。

 

  有時候還哭得很真心實意,肝腸寸斷的。

 

  “我前兩天去過墓地了。”顧飛邊吃邊說。

 

  “沒用,我說過去墓地沒用!”老媽看著他,“哪兒死的去哪兒!說多少回了!要不然都不得安生!你不願意去我自己去!”

 

  “我下午去。”顧飛嘆了口氣。

 

  “燒點兒紙,”老媽抹著眼淚,“那個傻逼太會敗錢了,在那邊兒估計要飯呢。”

 

  “你下午就在店裏,”顧飛說,“不要動錢,你敢動錢,我就跟閻王說我燒的都是假幣。”

 

  “……神經病!”老媽瞪著他。

 

  老爸死的那個湖,離得挺遠的,在一個圈了地說要建小公園卻始終撂那兒沒人動的荒地上,因為附近沒什麽居民區,平時去的人很少。

 

  這兩年連水都快沒了,更是沒有人會去,一到冬天幹脆就人影也見不著。

 

  如果當年這個湖也像現在這樣沒有水,如果那個冬天湖上的水凍得再結實一些……老爸也就不會死。

 

  但是。

 

  在給蔣丞概括李保國的時候他有些恍惚,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是在向別人介紹老爸。

 

  有時候不敢去細想,不敢面對自己內心曾經那麽希望他死掉,不敢面對自己內心一直到現在都覺得如果再重來一次,他還是希望那個男人死掉。

 

  他的內心和這個湖,都是他不願意接近的地方。

 

  如果不是老媽每年都讓他過來燒紙,他永遠都不會靠近這裏。

 

  從家裏出門左轉,繞過小工廠之後一直往前走,沒有拐彎沒有岔路,走到無路可走的時候,就到了。

 

  從小工廠繞過來之後路上就一個人都沒有了,滿眼的破敗和落寞,冷清得像是到了另一個空間似的。

 

  顧飛把帽子拉低,口罩捂好,再拿出耳包戴上,也許是因為這邊沒什麽建築,也許是因為他害怕,他覺得冷,覺得風從哪裏都能鉆進身體裏,再向外一層層透出寒意。

 

  今年雪不多,但因為沒有人清掃,地上還是蓋了一層,細微的咯吱聲,踩上去讓人心裏發慌。

 

  走了一會兒之後他低頭看了看腳下,突然發現地上還有一串腳印。

 

  他楞了楞,回過頭又往來的路上看了一眼,的確是有兩行腳印,有進去的,沒有出去的。

 

  居然有人在這種季節裏跑湖邊去了。

 

  他皺了皺眉。

 

  來湖邊燒紙這種事兒,他不太願意被人看到,他不願意讓人以為他心懷愧疚。

 

  他沒有愧疚,他有的只是害怕而已。

 

  湖面雖然不大,但走到湖邊之後風還是刮得急了很多,吹得人眼睛疼。

 

  他從稀稀拉拉的樹林裏穿過,踩著荒草堆走到湖邊,之前的腳印消失在了碎冰茬裏。

 

  往左右看了看都沒看到哪兒有人,他猶豫了一下,盯著已經不少地方都露出湖底了的湖裏看了看,也沒有人。

 

  當然,就算有人過去踩碎冰掉下去……現在這湖也淹不死誰,只能凍死。

 

  他找了棵樹,靠著樹幹蹲下,把手裏的袋子扔到地上,掏了根煙點上了。

 

  他想再等一會兒,他不想再沿著湖往裏走,這個位置是出入的必經之地,他想等那個人出來了再開始燒紙。

 

  但是等了快二十分鐘,再不動喚一下他就該被凍上了,也沒見有人出來。

 

  “操。”他猶豫了一下把煙掐掉了,拎起袋子。

 

  只能再往裏走一些了,一是看看誰過去了,二是找個隱蔽些的地方。

 

  往裏走了幾百米之後,顧飛聽到了一聲脆響,從湖中間傳來的。

 

  一聽就不是那種冰面自然開裂,而像是被人踩了或者有東西砸在上頭。

 

  他趕緊轉頭往湖中間看過去,但卻沒有看到有人,也沒看到別的東西,一切都是靜止的。

 

  他突然感覺後背發涼,又猛地轉過頭看了看身後。

 

  沒有人,也沒有什麽……看起來可疑的東西。

 

  他頭還沒轉回來的時候,湖面上又傳來一聲脆響,他又猛地一扭頭,感覺自己腦袋都快擰斷了。

 

  依然是什麽也沒看到,但這次的聲音比之前那次要悶了一些。

 

  他慢慢後退了幾步,靠在了一棵樹上,雖然有點兒幼稚,但的確是背頂著實實在在的東西才能讓心裏踏實一些。

 

  這次他緊緊盯著湖面。

 

  過了也就幾秒鐘,他看見了很小的像石塊一樣的東西從離這兒百十來米湖邊的枯草叢裏飛了出來,打在了冰面上。

 

  這回聲音不脆了,而是沈悶的一聲“噗”。

 

  有人扔石頭?

 

  這麽無聊?

 

  但看飛出來的這東西的速度,也不太像是用手能扔得出來的。

 

  顧飛拉了拉衣服,往那個方向慢慢地靠了過去。

 

  走了不到二十米他就看到了前面湖巖凹進去的地方有個晃動著的人影,雖然快有一人高的枯草檔住了視線,還是能看得出是個人。

 

  不是鬼。

 

  他居然被一個大概是過度無聊的在湖邊扔石頭玩的人嚇得心動過速。

 

  雖然覺得自己挺可笑的,但他還是猛地松了口氣。

 

  他沒有再走過去,而是退到了林子裏,想等這人走,也想看看這人幹什麽。

 

  那個人沒發現有人過來,彎了一下腰像是撿東西,然後一條胳膊往前伸,另一條胳膊往後有一個拉的動作。

 

  一塊黑色的東西嗖地飛了出去,打在了冰面上。

 

  “噗”。

 

  顧飛馬上就看出了這人是在玩彈弓,而且覺得這人的衣服……有點兒眼熟。

 

  他盯著枯草縫隙裏的人又看了幾眼,楞住了。

 

  蔣丞?

 

  身上那件衣服就是他們打架時蔣丞穿的那件,胸口有兩條一掌寬的灰白條,醜得爆炸。

 

  他往四周看了看,沒有別人了,蔣丞居然能一個人找到這裏來?

 

  然後對著冰面玩彈弓?

 

  好有情調的學霸啊……大好時光不在家裏學習,跑這兒來玩彈弓。

 

  顧飛重新點了根煙叼著,看著蔣丞那邊。

 

  蔣丞用的應該是小石子兒,不過現在河邊都上了凍,想找石子兒不容易,他每次彎腰都要摳半天,有時候還要用腳踢幾下。

 

  顧飛看了一會兒感覺蔣丞似乎心情又不太好了,好幾次用腳踢的時候,動作都跟要打架似的,都能看得出來帶著火氣。

 

  不過看著他彈出去四五顆石子兒之後,顧飛又有些吃驚。

 

  他從衣服內兜裏把眼鏡摸出來戴上,盯著又看了看。

 

  蔣丞是瞄著同一個地方打的,離岸邊大概差不多30米的距離,他居然次次都能打中,那個位置已經被他打出了一個冰坑。

 

  挺牛逼。

 

  玩彈弓的人不少,就顧飛認識的人裏,吹牛逼說自己如何準如何牛的也不少,號稱70米打雞的都好幾個。

 

  但他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有人真的能連續十幾次把石子兒打進同一個洞裏。

 

  蔣丞打了一會兒停下了,彎個腰又是摳又是踢的,好半天都沒直起身來,估計是找不著石頭了。

 

  原地轉了好幾圈之後他往顧飛這邊走了走,顧飛趕緊往後挪開,蹲到了一棵樹後面。

 

  “操!”蔣丞半天沒找著石頭,有些不爽地喊了一聲,聲音很大,順著風過來,顧飛能聽得很清楚。

 

  沒石頭了,應該走了吧。

 

  但蔣丞沒走,低頭盯著地,踢了幾下,把一片雪踢開之後找到了一小片石塊。

 

  顧飛嘆了口氣。

 

  蔣丞拿了幾塊放到外套兜裏,往湖邊看了看,然後轉過身。

 

  定了幾秒之後回身一揚手,打出去一顆石子兒。

 

  啪的一聲打在了遠處一根露出地面的細細鋼筋上。

 

  靠。

 

  顧飛有些吃驚,他要沒戴眼鏡都沒看到那根鋼筋在哪兒。

 

  蔣丞轉身往旁邊走了幾步,再次猛地回身,飛出去的石子兒又一次打在了鋼筋上,炸著碎開了。

 

  “哦!也!”蔣丞鼓了鼓掌,然後舉起手裏的彈弓,往四周揮了揮,一圈兒鞠了幾個躬,“謝謝,謝謝。”

 

  顧飛忍著笑,又慢慢往後退了一段距離,這時候要讓蔣丞發現他在這兒,他倆估計能把這一片的樹都打平了。

 

  “蔣丞選手決定再次提高難度!他決定再次提高難度!哇——”蔣丞一邊熱烈地說著,一邊從兜裏摸出了兩塊石子兒。

 

  這次他沒有轉身背對鋼筋,而是正面瞄準,接著手一拉。

 

  顧飛聽到了幾乎同時響起的兩聲響。

 

  當。

 

  噗。

 

  他同時打了兩顆石子兒出去,中了一顆,另一顆偏了,打在了地上。

 

  “哎呀,可惜了,”蔣丞一邊往兜裏掏石子兒一邊說,“叉指導,你覺得他這次是失誤還是技術達不到呢?”

 

  叉指導?

 

  顧飛半天才反應過來,X指導是什麽玩意兒。

 

  “我覺得他的技術還是有提高的空間,”蔣丞再次拉開彈弓,“他好像要換一種挑戰方式……這次是降低難度還是繼續……”

 

  他的手一松,一顆石子兒飛了出去,沒等顧飛看清,他緊接著又一拉,第二顆石子兒也飛了出去,再接著是第三顆。

 

  當當當。

 

  三顆全中。

 

  顧飛看著他的背影,如果不是現在這樣的場景,他還真是挺想給蔣丞鼓個掌的。

 

  不光是有準頭,動作還挺瀟灑的。

 

  李炎要在,看完消音版的這一幕,估計就不會再說看不順眼了。

 

  不過這麽牛逼的表演結束之後蔣丞居然沒有給自己鼓掌,也沒有揮手鞠躬,一句話也沒說地就那麽站在了原地。

 

  過了一會兒他低頭慢慢蹲了下去,雙手抱住了頭。

 

  顧飛楞了楞。

 

  表演得這麽投入……嗎?

 

  不過很快他就看到了蔣丞的肩膀輕輕抽動了幾下。

 

  這是哭了。

 

  顧飛把最後兩口煙抽完,在腳邊掐掉,起身繼續往裏走了。

 

  他對看這種場面沒什麽興趣,看個樂子可以,窺視別人的傷,看著一個總跟個摔炮似的人哭,沒什麽意思。

 

  這湖是有盡頭的,順著走也繞不了一圈,前面有座長得跟爛地瓜一樣的山,過不去了。

 

  顧飛找了一小片沒草的地,用了十分鐘才把火給點著了。

 

  然後把袋子裏一捆捆的紙錢拿出來,扔進火裏。

 

  有金色的,有黃色的,還有花的,面值從無到幾百上千億,應有盡有。

 

  顧飛看著騰起的火焰,把手伸過去烤著。

 

  這種時候大概需要說點兒什麽,別人大概會說收好錢啊我們都挺好的別掛念啊錢不夠了說啊管夠啊,他要如果要說,還真不知道能說什麽。

 

  沈默地看著火焰變換著顏色,在濃煙裏騰起,在風裏招手似地晃動,然後一點點變小,最後只剩了青黑色的煙。

 

  顧飛拿了根樹枝,扒拉了一下,黑色的紙屑帶著火星飄起來,然後一切就都恢覆了平靜。

 

  他站起來,從旁邊把松散的雪踢過來,把一片黑色灰燼蓋掉,轉身離開了。

 

  每年過了這一天,顧飛就覺得自己一下松快了,日子回到無聊裏,守著店,守著兔子一樣滿街竄的顧渺,去學校上著無聊的課,玩著弱智遊戲愛消除,看著老徐徒勞地想要拯救他於所謂的黑暗中。

 

  那天蔣丞在湖邊沒哭多久,他燒完紙再回頭的時候,蔣丞已經沒在那兒了。

 

  不過在學校碰上他的時候也看不出什麽異常,還是那麽渾身是刺兒地拽著,上課照樣是趴著聽,或者閉著眼聽,偶爾半瞇著眼記個筆記。

 

  他倆上課倒是互不幹擾,話都沒得什麽可說的。

 

  只是顧飛每次想起他在湖邊那一通演,就總擔心自己會笑出聲來。

 

  “大飛,”周敬靠到他們桌子上,“大飛?大……”

 

  蔣丞一臉不耐煩地拿起手裏的書抽在了他腦袋上,壓著聲音:“有話直他媽說!你真沒因為這個被人爆揍過麽!”

 

  “操!”周敬捂著腦袋瞪了他一眼,又看著顧飛,“大飛,我今天去徐總辦公室的時候聽他說了一嘴,好像下月學校要搞春季籃球賽。”

 

  “不知道。”顧飛說。

 

  “你參加吧?我們班就指望你了,你要不參加,肯定輸。”周敬說。

 

  “別煩我。”顧飛指了指他。

 

  周敬轉身趴回了自己桌子上。

 

  蔣丞突然有點兒走神,下月?春季籃球賽?

 

  三月算春天麽?

 

  想到籃球賽,他就猛地有些感慨。

 

  以前在學校打籃球的日子一但回想起來,就會扯起些別的不痛快,但偏偏又停不下來,那種痛快地在場上奔跑的回憶。

 

  跟現在相比,那些回憶都是明亮的。

 

 

 

 

 

18

 

  蔣丞蹲在他房間的地上組裝一個小書架,折騰得一身汗了都還沒弄好。

 

  這大概是他給馬雲爸爸送錢這麽長時間以來,買得最值的東西了。

 

  五百多的一個小書架,死沈,每一塊拿起來的手感都能顯示出它們與眾不同的檔次,關鍵塊兒還特別多,加上是個異形架子,每一塊都他媽長得不是一個樣。

 

  蔣丞對著說明書都半天才把腿兒和最下面的板子裝上了,還要上螺絲,眼兒又小,擰不進去,還得先拿錘子往裏敲……

 

  “你這東西是網上買的?”李保國一把推開了門,大著嗓門兒喊了一聲。

 

  蔣丞從小到大,臥室門一關,從來不會有人直接推門進來,李保國這一嗓子吼得他心臟都要從嘴裏蹦墻上去貼著了。

 

  手裏的錘子直接“哐”的一下砸在了左手拇指上。

 

  他咬著牙,忍著一秒鐘之後才開始從指尖開始炸裂開來的疼痛。

 

  “是個書架吧?”李保國又問。

 

  “是。”蔣丞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

 

  “多少錢啊?”李保國走了進來,彎腰看著地上的板子,“還得自己組裝啊?”

 

  “是,”蔣丞吸了口氣,總算緩過來一些了,他看著李保國,“你下次進來先敲一下門行嗎?”

 

  “敲門?”李保國楞了楞,然後就笑了起來,好像他說了一件什麽特別可樂事兒,笑了半天才往他肩膀上一拍,“敲什麽門!我兒子的屋,我進我兒子的屋還用敲門?你人都是我射出來的!”

 

  “什……麽?”蔣丞有些震驚。

 

  “開個玩笑!”李保國繼續大笑起來,指著他,“傻小子,這都能嚇著你?”

 

  “沒。”蔣丞盯著地上的板子,別說繼續組裝了,他現在連眼皮都不想再擡一下了。

 

  “我跟你說,我們家沒那麽多規矩,一家子粗人,裝不來有錢人的逼,”李保國說,“你看你,連個書架都弄不好……不過也沒什麽,你學習好,學習好的孩子幹這些事兒就是不行,光長腦子了。”

 

  蔣丞聽著他沒什麽前後邏輯的話,只能保持沈默,想用無聲擊退李保國,讓他說夠了好出去。

 

  但是李保國沒有認輸,他蹲到了蔣丞身邊:“我看看。”

 

  蔣丞沒動,他直接拿起板子看了看,又看了看說明書上的成品圖:“行了,你旁邊待著吧,我來弄。”

 

  “嗯?”蔣丞轉過頭看著他。

 

  “這個簡單,”李保國在一堆板子裏挑了挑,拿了兩塊出來,又拿了根擰著勁兒扭著的木方,開始安裝,“我跟你說,你這就是浪費錢,這玩意兒我上工地撿幾塊板子倆小時就能給你做出來。”

 

  蔣丞看著他熟練的動作沒出聲,李保國在這一瞬間,比他平時在牌桌上兩眼直瞪的樣子要順眼得多。

 

  沒用半小時,李保國把這個書架給組裝好了,都沒看組裝說明書。

 

  “好了,”他拍拍手,看著書架,“這東西也太醜了,你買這麽個東西……花了多少錢?”

 

  “……三百。”蔣丞本來想說四百,猶豫了一下又再減了些。

 

  “三百?”李保國吃驚地吼了一聲,“就這麽個木頭架子三百?你個敗家玩意兒啊!”

 

  蔣丞沒說話,他不知道說二百,說一百,李保國會不會還是這樣吼。

 

  這個書架的確也不算便宜,但一是質量不錯,二是造型他很喜歡,在這個以前不屬於他,以後也找不到歸屬感的屋子裏,他需要一點“自己的東西”,這樣他會感覺踏實。

 

  但這些李保國沒法明白,他也沒法讓李保國明白。

 

  “我兒真是大款範兒,”李保國嘆了口氣,“我這個當爹的買點兒東西還要賒賬。”

 

  “你又賒什麽了?”蔣丞楞了楞。

 

  “那天不是買了一袋魚丸子嘛,你說還挺好吃的那個,”李保國說,“還有那瓶……哎,那小子眼太尖,要不酒我都不用給錢……不過之前也賒了別的,不差這點兒錢了。”

 

  蔣丞瞪著他,感覺自己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老想拿手兜一下接著。

 

  “要不……”李保國一臉為難地看著他,“兒子,你手頭……有錢嗎?”

 

  蔣丞非常想說沒有,但不可否認李保國之前忙活著給他裝書架的那半小時,他是有些恍惚的,甚至有過隱隱的感動。

 

  雖然現在他覺得李保國幫他裝這個書架的目的沒準兒就是讓他去還錢……他還是點了點頭:“有。”

 

  “我兒子就是靠譜!”李保國一拍他胳膊。

 

  “你在哪家賒的?”蔣丞問,“一共是多少?我現去還上。”

 

  “就旁邊街小超市……你應該認識的啊,顧飛,”李保國說,“就大飛那小子他家的……”

 

  “你說什麽?顧飛?”蔣丞沒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一嗓子出來聲音都有點兒要破了。

 

  “是啊,他好像也知道你,”李保國說,“你就說是我讓你去的就行了……哎他也四中的,你應該知道吧?”

 

  蔣丞沒說話,在一片震驚和混亂以及難以言表的丟人感覺中拿了外套出了門。

 

  太他媽……丟人現眼了!

 

  自己的親爹!在沒多久之前剛跟自己幹了一仗的同桌家店裏賒賬!

 

  其實賒賬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畢竟李保國的生活狀態就這樣了,但聽他那話的意思,他是一邊賒還一邊偷東西!

 

  而且還被顧飛發現了!

 

  我操!

 

  我操操!

 

  我連環操……

 

  自己為什麽要去給錢?

 

  把錢給李保國讓他去給不就行了?

 

  是啊為什麽要親自去丟這個人,蔣丞轉身就往回走。

 

  剛走到樓道口就聽到了李保國的聲音,像是在跟上樓的鄰居說話:“我小兒子出息著呢!一聽說我在超市還有賬沒結,立馬就去給錢了!”

 

  “喲,”鄰居大媽說,“那你有福了,白撿這麽個兒子。”

 

  “怎麽叫白撿呢!也是我的種啊!”李保國非常愉快地大著嗓門兒,“這小子比李輝強,都沒舍得讓我去跑這一趟!”

 

  “你看你笑得這一臉,”大媽說,“你可活得好點兒,成天喝成那樣,到時這兒子也不理你!”

 

  “呸!這一個樓你就屬你最不會說話,好好說話能當場死地上!”李保國說。

 

  “那你跟我顯擺個屁啊,不顯擺你不也能當場死地上!”大媽喊了起來。

 

  後面的話蔣丞沒再聽下去,他可算知道這鄰居成天老有吵架的是怎麽吵起來的了,就這架式繼續下去,打起來都是分分鐘的事。

 

  他有些郁悶地靠在樓道外面的墻上,煩躁地把帽子扯下來抓了抓頭發。

 

  經過五分鐘的思想鬥爭,他還是一咬牙往顧家他家那條街走了過去,主要是太冷了,等鬥爭完臉都僵了。

 

  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他就是去給個錢,又不是去賒賬,更不是去偷東西……

 

  他要是高興了還能把利息加上呢!

 

  穿過岔路,路口基本就差不多正對著顧飛家店的門,他在路口一眼就看到了顧飛正站在門口,叼著根煙正低頭玩著手機。

 

  大概是沒幹過這麽丟人的事兒,蔣丞之前“一高興了還加利息”的氣勢在看見顧飛的那一瞬間就逃難似的全消失了。

 

  顧飛再一擡頭看到他的時候,他感覺自己走路都快順拐了。

 

  太他媽丟人,李保國怎麽能活得這麽沒有出息……

 

  顧飛沒什麽表情地看著他,一直到他過了街還是對著顧飛走,顧飛才拿下了嘴裏的煙,問了一句:“又來買鍋麽。”

 

  “……進去說。”蔣丞看到旁邊小藥店的店員走了出來。

 

  顧飛轉身進了店裏,他跟在後頭也進去了。

 

  “嗯?”顧飛回頭看著他。

 

  “李保國是不是跟你這兒賒賬了?”他問。

 

  “嗯,”顧飛點了點頭,靠在收銀台上,“不過不算多,我這兒也沒什麽貴的東西。”

 

  “多少,”蔣丞拿出錢包,“我給你。”

 

  顧飛看了他一眼,回手在煙缸裏把煙掐了,拉開抽屜拿出了一個本子,一邊翻一邊問了一句:“你自己的錢麽?”

 

  “不然呢,”蔣丞說,“他有錢就不用賒了吧。”

 

  “他不賭就不用賒,”顧飛把本子遞給他,“二百六十八,你對一下。”

 

  “不用對了。”蔣丞沒接本子,直接拿了三百塊出來給了顧飛。

 

  他根本就不想看,李保國的這種生活……不,還有他那些牌友,這樣的生活居然有人就能這麽一直過下去。

 

  “他每個月都賒賬,”顧飛給他找了錢,手撐著桌子看著他,“你下月也替他給麽?”

 

  蔣丞看了看他,煩躁地把錢胡亂塞回錢包裏:“關你鳥蛋事兒。”

 

  “我的意思是讓他自己還,”顧飛說,“他差不多都能還上。”

 

  蔣丞看了他一眼,都能還上?可李保國之前那話的意思就是還不上了。

 

  “不過如果有人替他還,他當然就不用費這個神了,”顧飛坐到椅子上,“你這都沒看出來麽。”

 

  “……沒,我眼神兒不好,”蔣丞嘆了口氣,“我又不戴眼鏡裝逼。”

 

  “我那是近視眼鏡。”顧飛掃了他一眼。

 

  “玩愛消除玩近視的吧。”蔣丞說。

 

  “不是,”顧飛笑了,“你以前在哪兒待著的,你們那兒的人脾氣都挺好的吧?”

 

  蔣丞看著他沒說話。

 

  “就你這操性,你要不是我同桌,不,要不是二渺吃錯了藥看你特別順眼,”顧飛指了指他,“我早抽得小明爺爺都不認識你是誰了。”

 

  “憑你?”蔣丞冷笑了一聲,“怎麽抽我,掐手心麽?”

 

  “也是,沒你牛。”顧飛把袖子往上推了推,把手腕向他展示了一下。

 

  蔣丞瞅了一眼,看到了一個淺淺的紅印。

 

  “我操,”他有些吃驚,“咬這麽多天了還沒消?”

 

  “你牙不錯,我要知道你能把拉鏈頭都啃掉,我肯定防著,”顧飛說,“給我咬了一串血眼子,疤剛掉。”

 

  蔣丞沒吭聲,他還真沒想到那天隨便一口能把顧飛咬成這樣。

 

  但是如果顧飛不掐他傷口……

 

  他突然覺得非常想笑,他居然跟顧飛打了這麽蠢的一架。

 

  他忍著笑看了顧飛一眼,顧飛的表情明顯也是在忍,嘴角沒繃好都往上翹了。

 

  “操。”他說。

 

  然後跟顧飛同時狂笑起來。

 

  傻笑這玩意兒就是個二缺傳染病,越是不想笑,就越笑得厲害,而且停不下來。

 

  以前潘智被班主任臭罵,據他說他內心驚恐萬狀,但就是笑得停不下來,最後被趕出走廊的時候都是仰天長笑著出去的,特別瀟灑。

 

  蔣丞這會兒也不想笑,他心情不怎麽好,情緒還很低落,而且他也不想跟顧飛一塊兒笑。

 

  但停不下來。

 

  顧飛靠椅子上,他靠貨架上,笑了能有快一分鐘,最後他實笑得怒從腳下起,一掀簾子出去了。

 

  “操!”他頂著風終於停止了狂笑,罵了一句。

 

  罵完之後他也沒再回店裏,把手往兜裏一揣,順著往街口那邊走了。

 

  挺郁悶的,這麽一通傻笑也只能維持那麽一小會兒,笑聲一停,他就又回到了現實裏。

 

  他突然有些慌張,這麽下去會不會憋出什麽病來?

 

  周敬之前說春季籃球賽的事兒,情報是準確的。

 

  老徐把蔣丞叫到辦公室,他一眼看到老徐桌上的那個籃球的時候,就知道老徐找他要幹嘛了。

 

  “我不會打籃球。”他說。

 

  “你這個孩子,”老徐拿了張凳子過來,“坐下,我們聊聊。”

 

  蔣丞坐下了,說實話他想打球,但只想胡亂找幾個人打著玩,並不想被老徐這麽正式地往肩上放什麽擔子。

 

  “你原來是校籃的對吧?”老徐問。

 

  “這種虛假的問題咱就別問了吧徐總,”蔣丞嘆了口氣,“感覺您把我祖宗八輩兒都研究透了。”

 

  “好不容易來了個全能學霸,我肯定要多研究一下的嘛,”老徐笑了起來,“我其實叫你來的時候就估摸你會拒絕,不過還是想試試。”

 

  “哦。”蔣丞應了一聲。

 

  “我們學校每年都有籃球賽,不止一次,校長愛打籃球,”老徐說,“反正咱們班我一直帶,無論是什麽比賽,一場都沒贏過……”

 

  蔣丞感覺有點兒意外,他看過顧飛打球,就算班裏沒人能跟他配合,也不至於一場都贏不了吧。

 

  “顧飛不是打得挺好的麽。”他忍不住說了一句。

 

  “那小子,”老徐嘆了口氣,“不靠譜得很,他就沒參加過班裏的活動,他沒上人家班幫著打就不錯了。”

 

  “那您找我是想怎麽著啊,我一個人也未必能贏得了一場。”蔣丞說。

 

  “你當個隊長吧,”老徐說,“我覺得你有這個能力……”

 

  “您從哪兒覺得的啊?”蔣丞有點兒無奈。

 

  “從你的心靈。”老徐說。

 

  “哎喲。”蔣丞沒忍住摸了摸心口。

 

  “你要是同意,”老徐笑了笑,“我就去找顧飛聊聊,你倆,加上王旭,郭旭,盧曉斌……起碼能湊五個人了,然後每天找時間訓練一下,我感覺有戲。”

 

  蔣丞沒說話,這郭旭和盧曉斌是誰他都不知道。

 

  但是老徐一直用很誠懇的語氣跟他商量著說,蔣丞也一時半會兒找不到理由再說別的。

 

  “徐總,我就一個請求,”他說,“隊長我肯定不當,我的心靈大概讓您誤會了,換個人,反正我跟著打就行。”

 

  蔣丞這一答應,老徐跟打了雞血似的,立馬自習課就來找顧飛了。

 

  “顧飛,到我辦公室來一下。”老徐敲敲他的桌子。

 

  “我這陣兒沒遲到也沒曠課。”顧飛說,腦門兒頂桌子邊兒上玩著弱智點兒愛消除。

 

  “不是這個。”老徐又敲敲桌子。

 

  “我不打籃球。”顧飛說。

 

  “也不是這個事兒,”老徐說,“來。”

 

  老徐轉身出了教室,顧飛堅持把這一局玩完了,才很不情願地站了起來,慢吞吞地晃出了教室。

 

  “哎蔣丞,蔣……”周敬叫了兩聲像是想起來什麽,沒再繼續叫下去,“老徐是不是找你倆說比賽的事兒?”

 

  蔣丞沒出聲。

 

  “哎我一看你就肯定會打球,是吧,你會打籃球吧?”周敬又問。

 

  “你們班是不是從來沒贏過比賽?”蔣丞問。

 

  “是沒贏過,”周敬說,“文科班嘛,贏不了也正常。”

 

  蔣丞看了他一眼:“放屁。”

 

  顧飛十分鐘之後回了教室,坐下之後拿出手機繼續玩遊戲。

 

  蔣丞本來以為他會說點兒什麽,結果他一直沒吭聲,估計老徐是失敗了。

 

  他往王旭那邊看了一眼,如果沒有顧飛,要他跟王旭那種傻貨一塊兒打球……想想還挺沒勁的。

 

  “沒想到老徐這麽純良的老大叔也會騙人了。”顧飛在旁邊小聲說了一句。

 

  “嗯?”蔣丞轉過頭,“騙你什麽了?”

 

  “還說不是打球的事兒,”顧飛一邊玩一邊說,“他說你上場,是嗎?”

 

  “……嗯,”蔣丞應了一聲,“他說得挺可憐的。”

 

  “你看誰都可憐。”顧飛說。

 

  “嗯,我看你就挺可憐的。”蔣丞斜了他一眼。

 

  “可憐我玩愛消除麽?”顧飛問。

 

  “可憐你玩愛消除四天了一關都過不去。”蔣丞說。

 

  顧飛放下了手機,轉臉看著他:“我發現你真挺欠的啊。”

 

  蔣丞堆了一臉假笑沖著他:“說不過可以閉嘴,反正鬥嘴也沒意思。”

 

  “你原來打什麽位置?”顧飛低頭繼續玩遊戲。

 

  “後衛。”蔣丞條件反射地答了一句。

 

  “那試試吧,”顧飛說,“我沒跟老徐說死。”

 

  “不是,”蔣丞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不就打個球麽,又沒讓你去就義,至於這麽費勁麽?”

 

  “煩,”顧飛說,“你就想想,九日那樣的都要上場。”

 

  “他上場怎麽了。”蔣丞看了一眼王九日同學,他正抱著胳膊一副老大樣子閉目養神。

 

  “這種人每個班都有……操!”顧飛把手機往桌鬥裏一扔,估計是又沒過關,“場上沒事兒,下了場誰知道,我煩這個。”

 

  “那你到底是打還是不打?”蔣丞問,“我也煩,試個鵝蛋試啊,要就打,要不打就拉J8倒。”

 

  “行吧,”顧飛說,“你打我就打。”

 

 

 

 

 

19

 

  顧飛答應了老徐這次籃球賽上場,蔣丞感覺老徐的興奮程度不亞於顧飛考上了北大,下午一放學就把他挑出的五名上場隊員叫到了辦公室裏。

 

  蔣丞看了一眼幾個人,總算把郭旭和盧曉斌對上了號。

 

  “沒替補嗎?”王旭問,“就這五個人打全場啊?”

 

  “替補你們自己再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同學嘛,”老徐說,“這個隊長就……”

 

  老徐說這話的時候眼睛往顧飛那邊看了過去,顧飛豎起手指,然後往王旭身上一指:“他。”

 

  王旭立馬揚了揚臉,一臉不情願的樣子:“哎,我不行,我不想當什麽隊長,煩不煩啊。”

 

  蔣丞看著他那樣子都想樂,演技不行啊。

 

  “那就王旭了,你們從明天開始就先練習著,”老徐把桌上的籃球拿過來遞給了王旭,“這個球好,我去咱們體育館器材室看了一下,球都不行,就給你們買了這個,比賽肯定也用新的好球,咱們練習就也用好的適應著。”

 

  “謝謝徐總。”郭旭從王旭手裏拿過球在地上拍了兩下。

 

  蔣丞看了看他的動作,還成,雖然感覺不是特別厲害,但起碼是會打的。

 

  王旭看著挺得瑟,應該也是會打的,可能還覺得自己打得不錯,另一個盧曉斌一直沒說過話,但這人個子最高,目測有一米九了,還壯,往那兒一杵跟塊兒門板似的,挺好。

 

  替補隊員很好找,雖然是個文科班,但男生並不少,王九日隊長把後排幾個一米八的一叫,就齊了。

 

  想參加的人不少,畢竟自習課不用上可以去打球。

 

  老徐已經幫他們占了一個球場,蔣丞看著他積極的樣子都替他累,一個破學校裏的爛班,成績上不去,體育還這德性,關鍵是老徐還充滿了幹勁。

 

  “我先看看你們的水平。”王旭拿著球,一派隊長風範地站在球場中間。

 

  “都一塊兒打過多少回球了,”有人說,“什麽水平還用看啊?”

 

  “總得相互熟悉一下!”王旭板著臉,又看了看蹲在場邊的蔣丞,“要不蔣丞你先試試,你剛轉來的,我也不清楚你的實際水平。”

 

  “嗯,”蔣丞站了起來,脫掉了外套,“怎麽試?”

 

  “你帶球過我,”王旭把球扔了過來,然後擺了個攔截的姿勢。

 

  “好。”蔣丞接住球,拍了兩下感覺了一下球的彈性,然後運球對著王旭沖了過去。

 

  王旭站在原地沒動,等伸手要攔的時候,蔣丞已經從他左側晃了過去,然後三步上籃,球進了。

 

  “可以啊!”郭旭喊了一聲。

 

  “等等,”王旭臉上有點兒掛不住,“我還沒說開始呢,你偷襲啊。”

 

  “哦。”蔣丞拿了球回到他對面站著。

 

  王旭又擺了半天架式,然後一擡下巴:“來!”

 

  蔣丞剛一動,他就沖了過來,揮著胳膊邊攔邊想搶球,蔣丞猶豫了一下,拿著球直接起跳投籃,球又進了。

 

  “三分。”顧飛坐在場邊的凳子上說了一句。

 

  “牛逼!我們班這回有戲了!”有人興奮地喊。

 

  王旭臉上表情有點兒不太好看,正想說話,顧飛打斷了他:“抓緊時間吧,冷。”

 

  體育館的暖氣不行,大家這會兒又都已經把外套脫了穿的單衣,王旭只好點點頭:“這樣吧,先分兩隊,打個半場試一下感覺?”

 

  大家表示同意。

 

  老徐一直在旁邊看著,這會兒過來說了一句:“顧飛和蔣丞各在一邊吧。”

 

  “為什麽?”王旭問,“他倆厲害,在一起配合一下。”

 

  “他倆配合起來不難,關鍵是他倆在一邊,我們就不用打了啊,”盧曉斌說,“分開兩隊大家可以都練。”

 

  “那行吧。”王旭這次沒有擺隊長架子,把兩邊的隊員給分配好了。

 

  盧曉斌郭旭加倆蔣丞不認識的,蔣丞這邊是王旭自己再有三個蔣丞不認識的。

 

  到了這會兒蔣丞對得自己最近的情緒狀態不好到什麽程度才算有了新的認識,這麽長時間了,人都沒認全。

 

  上場十個人,五個不認識,都得靠衣服認,還有倆是今天才分清的……

 

  老徐拿了個哨子往場邊一站:“我做裁判吧。”

 

  “半場還裁什麽判。”顧飛說。

 

  “半場也按正規的來,”老徐一手叉腰一手拿著哨子,“從跳球開始,就是時間短點兒,別的都正規來。”

 

  “好,”王旭把這邊的幾個人叫到一起,“人盯人,盯死大飛,拿了球都給蔣丞,不要自己帶,大飛一靠近就傳球,丫斷球太厲害。”

 

  “好。”幾個人點點頭。

 

  “拿分就靠你了,”王旭擡手準備往蔣丞肩上拍,要落下去的時候又收了回去,“忘了你個事兒逼不讓拍了。”

 

  蔣丞嘆了口氣。

 

  跳球一點兒意外都沒,蔣丞和顧飛跳。

 

  老徐把球伸到他倆中間:“集中註意力,我要扔了。”

 

  “哪個裁判還說這個。”顧飛說。

 

  “註意!”老徐瞪了他一眼。

 

  蔣丞看了站在自己身後的王旭,不知道這小子反應怎麽樣。

 

  他一直打後衛,正式比賽就沒跳過球,這個球估計會被顧飛那邊的人拿到。

 

  老徐的手一揚把球拋了起來。

 

  蔣丞盯著球,計算著下落的點,然後起跳。

 

  跳起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對起跳時機把握得還不錯,但當他伸手就要碰到球的時候,顧飛的手已經拍在了球上。

 

  果然。

 

  蔣丞落地回過頭時,球已經被郭旭拿到了,正往籃下帶過去。

 

  而王旭正跟著他,蔣丞一眼看過去就覺得很無語,開場前才剛說好人盯人,球一出去,王旭跟著也就算了,還有倆也一塊兒追著球跑,只有一個藍衣服的是跟在了顧飛旁邊。

 

  倒是自己被盧曉斌盯死了。

 

  郭旭還成,帶球很穩,就是速度不夠,蔣丞追過去的時候他剛進了三分線準備傳球。

 

  估計他們的計劃跟王旭的一樣,拿了球就給顧飛。

 

  蔣丞看了一眼顧飛的位置,往右猛地一晃,然後從攔在前面跟著他假動作晃了一下的盧曉斌和另一個人的中間強行沖了過去。

 

  這個提前量算得不錯,郭旭看到他的時候球已經出手了。

 

  蔣丞一伸手把球給攔了下來。

 

  “回去回去!”王旭反應很快,立馬就往回跑。

 

  蔣丞轉身就往回帶,但盧曉斌馬上堵了上來。

 

  這家夥塊兒太大,一貼上來蔣丞都有點兒遮天蔽日的感覺,他帶了兩步看準機會把球從側面傳給了王旭。

 

  但王旭個傻貨居然正埋頭往前跑,根本沒看到球過來。

 

  “王旭!”蔣丞只得喊了一聲。

 

  王旭這才趕緊扭頭追過去,在球出界之前拿到了。

 

  蔣丞趁著盧曉斌扭臉看球的時候一個轉身擺脫了他,往籃下跑過去,王旭這會兒沒人盯,如果能把球帶過來,他可以找機會拿分。

 

  結果沒跑兩步,就在顧飛頂上來攔在他面前的時候,王旭把球傳了回來,還吼了一聲:“蔣丞!”

 

  喊個屁啊!這球是打算傳給顧飛麽!

 

  蔣丞簡直沒話可說了,接住球的同時他就看到了顧飛的手已經伸了過來,速度驚人。

 

  他趕緊把球往胯下運了一下,左右手倒了倒,調整了一下之後他降低重心想從旁邊過去。

 

  但顧飛沒給他機會,幾乎是跟他同時移動,他起跳的假動作也沒騙到顧飛,丫連晃都沒晃一下。

 

  操!

 

  好在豬隊友不是只有自己這邊兒才有,顧飛那邊也有。

 

  藍衣服這會沒人跟著,居然輕松地就到了顧飛身後,蔣丞從顧飛胯下把球傳了出去。

 

  “靠。”顧飛回頭看到藍衣服拿到球已經到了籃下,估計也挺無語。

 

  藍衣服拿到了球卻猶豫了,蔣丞一眼就看出來他站在籃下那樣子是還想傳球。

 

  “直接投了!”蔣丞喊了一聲。

 

  藍衣服這才跳起來把球扔了出去。

 

  沒進。

 

  蔣丞就知道進不了,那姿勢沒把球扔出底線就算運氣好了。

 

  球在籃板上砸了一下彈開了,離著籃框還有八百裏地。

 

  籃下一幫人全跳起來搶籃板,有快有慢,好幾只手對著球就是一陣你死我活,自己人跟自己人都能搶起來,蔣丞從人縫裏拿到了掉下來的球,帶到了邊線。

 

  但這會兒對方三個人同時圍了個半圓過來了,他需要個隊友接應。

 

  “傳球。”右邊有人說了一句。

 

  蔣丞迅速把球壓著邊線傳了過去。

 

  球已經在空中飛過去的時候他才猛地反應過來,這他媽是顧飛的聲音!

 

  果然,他轉頭看過去,球被顧飛穩穩拿在了手裏。

 

  “我操!”蔣丞沒忍住罵了一聲。

 

  這個賤人居然這麽陰險!

 

  顧飛勾著嘴角笑了笑。

 

  “蔣丞你幹什麽!”王旭吼。

 

  “盯死他!”蔣丞也沒好氣兒,“他一個人滿場跑,你到是跟著啊!”

 

  但這會兒再盯已經晚了,顧飛帶球相當快,蔣丞這裏被兩個人纏著過不去,豬隊友們去攔顧飛的時候他已經到了罰球線。

 

  蔣丞眼睜睜看著他起跳,手一遞,球輕輕拋起,進了籃。

 

  這個球是自己送到顧飛手裏的,蔣丞覺得自己簡直想過去拽著顧飛的衣領,你怎麽能如此狡詐!

 

  “蔣丞你一會兒看清人啊,”隊友黃跑鞋說,“是不是對我們人還分不清?”

 

  “嗯,”蔣丞說,“不好意思。”

 

  “傳球給隊友,”王隊長看著他,“不是傳球給同桌!”

 

  “你最好站在我能傳球的地方,”蔣丞掃了他一眼,“空檔全是他們的人,我不傳給同桌也只能扔出界。”

 

  王旭眉毛一揚,看表情相當不爽,正要說話的時候,球從旁邊彈了過來。

 

  “抓緊時間。”顧飛說。

 

  蔣丞接住球,把球遞給王旭:“你發球,我帶過去,你攔著人,不要讓顧飛靠近我,纏死他,拽胳膊踩腳都行,犯規也別讓他空出來。”

 

  “嗯。”王旭瞪了他一眼。

 

  盧曉斌大概是所有隊員裏最忠於職守的了,王旭發球的時候他就一直跟在蔣丞身邊,王旭拿著球半天都沒能扔出來。

 

  蔣丞最後不得不猛地沖起來,往王旭面前跑過,王旭這才有機會把球給了他。

 

  不過王旭打起球來也還算可以,蔣丞帶球過去的時候他一直在邊兒上護航,盧曉斌跟他擠成一團,感覺時間再長點兒他倆得去打一架。

 

  顧飛這次沒有上來堵他,藍衣服和黃鞋子一前一後夾著他,就差上手摟了,但過了中線之後他看到顧飛還是找到機會擺脫了那倆。

 

  沒時間慢慢上籃了,蔣丞帶著對顧飛這個陰險狡詐之徒的怒火,帶球直接沖到三分線,都沒有停球調整,就在顧飛起跳蓋帽之前把球投了出去。

 

  球投得很高,在空中劃出一個很大的弧線,然後落進了籃框裏。

 

  “好球我靠!”王旭吼了一聲。

 

  蔣丞舒出一口氣,看了顧飛一眼。

 

  “漂亮。”顧飛說。

 

  半場打起來根本沒什麽感覺,特別是這種完全沒配合,滿場亂跑著的打法,看上去都挺拼的,但拿的分都少得可憐。

 

  老徐吹了哨之後,鼓了鼓掌:“不錯不錯!”

 

  蔣丞特別想問,哪兒不錯了?

 

  “咱們現在是有了兩員強將的隊伍,”老徐說,“不過你們打這麽半天連一個規都沒犯,這不行啊!要犯規,勇敢點兒!膽子大點兒!顧飛,你覺得打得怎麽樣?”

 

  “亂七八糟。”顧飛說。

 

  老徐對他的回答並不太滿意,於是又轉頭看著蔣丞:“蔣丞你覺得呢?”

 

  “同上。”蔣丞說。

 

  “今天才是第一天訓練嘛,”老徐只得繼續說自己的,“提升空間還是很大的!要對自己有信心!有沒有啊!”

 

  大家都沒出聲。

 

  “有沒有!”老徐揮了揮胳膊,“大聲回答我!”

 

  還是沒人出聲。

 

  其實蔣丞打了這半場也看得差不多了,除了他和顧飛,其他的這些人平時根本就不打籃球,會打的幾個打得也都一般。

 

  “有沒……”老徐繼續鼓勁。

 

  “有。”蔣丞實在不忍心看老徐這麽賣力都得不到回應,回答了一聲。

 

  “有。”王旭也應了一聲。

 

  一幫人都半死不活地“有”了一遍。

 

  “就是嘛!這就對了嘛!”老徐立馬愉快地笑了起來,“我們這次的目標是進半決賽!有沒有信心啊!”

 

  大家繼續半死不活地“有”,老徐滿意地點了點頭:“還有半個月比賽,時間還是夠的,除了體育課,下午的自習你們也可以練球。”

 

  這個特批的吸引力還是很大的,一夥人頓時興奮地表示會好好練習。

 

  接下去的時間就王隊長沒讓大家繼續打比賽,而是三對三,進球算贏,然後輸的一邊換人上。

 

  顧飛一直沒再上場,坐在場邊的凳子上看著。

 

  雖然這些人水平都不怎麽樣,但蔣丞實在是太久沒有這麽放松了,居然覺得打起來還挺過癮。

 

  “別蓋帽了行嗎!”郭旭抱著球無奈地說,“蔣丞你要不要下去休息一下?”

 

  “蔣丞下去休息,”王旭說,“你往這兒一杵人都不用換了。”

 

  “行吧。”蔣丞笑了笑,換了盧曉斌上去,他坐到了老徐旁邊看著。

 

  “怎麽樣?”老徐問。

 

  “什麽怎麽樣?”蔣丞看他。

 

  “這個隊。”老徐說。

 

  蔣丞沒說話,他都能感受到老徐那份強烈的期待。

 

  “明天你倆配合一下,看看效果?”老徐又問。

 

  “嗯。”蔣丞點點頭。

 

  “進半決賽難吧,你別抱太大希望,”顧飛在一邊說,“看淘汰賽碰哪個班吧,要是碰2班,直接就回家了。”

 

  “樂觀點!”老徐說。

 

  “嗯,”顧飛看著老徐,“哈,哈。”

 

  放學的鈴聲一響,體育館裏進來了不少人。

 

  “走,”王旭說,“都是來訓練的,我們要保密。”

 

  “保什麽密?”蔣丞問。

 

  “實力要保密,要保持我們在別的班眼裏是個菜鳥隊的形象,”王旭一本正經地說,“而且不能讓人知道這次大飛上場,也不能讓人知道蔣丞打球厲害。”

 

  “對,我們現在有兩張王牌。”大家紛紛點頭,臉上都帶著忍辱負重的興奮表情。

 

  “現在進來的人全看見我在這兒了。”顧飛說。

 

  “不怕,”王旭說,“我們演場戲。”

 

  顧飛嘆了口氣,站起來穿上了外套,轉身就往門口走過去。

 

  “操!”王旭喊了一嗓子,蔣丞在旁邊被他嚇了一跳,他瞪著顧飛的背影,“你他媽能不能有點兒集體榮譽感!”

 

  顧飛沒回頭,只沖身後豎了豎中指。

 

  “王旭,”那邊剛進來的人一邊脫外套一邊笑著說,“這回有進步啊,大飛起碼來了一趟是吧。”

 

  “走。”王旭起身,帶頭走出了體育館。

 

  蔣丞簡直要給王旭鼓掌了,這戲足的,這演技突飛猛進,比他之前假裝推脫隊長職務的時候強了一百倍。

 

  “今天顧渺沒來等你嗎?”蔣丞在學校門口沒看到抱著滑板的顧渺。

 

  “她也不一定每天來,有時候自己就玩去了,”顧飛說,“你現在還是走路回去麽?”

 

  “嗯。”蔣丞應了一聲。

 

  “我帶你?”顧飛問。

 

  蔣丞猶豫了一下:“哦。”

 

  顧飛拿車的時候他又想起來打球的時候的那句“傳球”,頓時又有點兒來氣:“哎,我發現你太陰險了。”

 

  “我就隨便說一句,”顧飛跨到車上,往前一蹬,“誰知道你能真傳過來。”

 

  “你沒事兒隨便這麽一句幹嘛啊!”蔣丞跟著也跨上了車,“有病。”

 

  “打比賽的時候好使,萬一對方哪個傻子就把球傳過來了呢。”顧飛說。

 

  “操!”蔣丞罵了一聲。

 

  “明天我叫幾個人過來陪練吧,”顧飛說,“這麽打著真沒意思。”

 

  “叫誰?”蔣丞想起了上回顧飛帶著來打球的“是鳥”,問了一句,“不是好鳥他們嗎?”

 

  “什麽?”顧飛楞了楞。

 

  “……沒,”蔣丞趕緊說,“是之前跟你來打球的那幾個嗎?”

 

  “不是好鳥是誰?”顧飛笑了笑,“是把我也算裏頭了嗎?”

 

  蔣丞沒說話。

 

  “就是他們,”顧飛沒再追著他問,“不是好鳥他們。”

 

  蔣丞嘆了口氣。

 

  一路他倆都沒再說話,蔣丞盯著路邊的小雪堆出神,最近他老這樣,一安靜下來就走神,想點兒有的沒的,以前他就不會這樣,走神就是走神,走哪兒去了自己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才能擺脫現在這種情緒上的馬裏亞納。

 

  顧飛的車騎得挺快,沒多久就到了街口,他捏了捏閘,車速降下來之後蔣丞跳下了車:“謝了。”

 

  顧飛沒說話,看著街那邊。

 

  蔣丞同時聽到了咒罵聲尖叫聲,從李保國家那條街上傳了過來,他回過頭,看到了街邊有幾個人正圍著一個倒在地上的人又踹又踢的。

 

  “我操,”蔣丞皺了皺眉,這條街真是天天沒完沒了的雞飛狗跳,“又怎麽了……”

 

  顧飛下了車,把車往路邊樹上一鎖,看著他:“地上那個是李保國。”

 

 

 

 

 

20

 

  顧飛平時怕麻煩,不愛管閑事,但從小長大的這片兒地方,每天都在上演各種麻煩,所有電視劇裏的狗血情節都能在這裏看到,相比之下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無聊的時候會像看電視劇一樣看著這裏的一幕幕,有很長一段時間裏,他給丁竹心寫歌的靈感都來自這些無望地掙紮在底層而不見得會有感覺的人。

 

  你看著他絕望,他卻活得生機勃勃,笑你矯情。

 

  像李保國這種被人打得滿地滾的事兒,也是隔三岔五就會碰上,主角有時候是同一個人,有時候換一換,並不稀奇。

 

  換了平時,他就會在這裏,坐在車後座上,看一會兒。

 

  但今天卻沒辦法就這麽看著了,蔣丞看清了那人的確就是李保國之後,臉上的表情有些變幻莫測,說不上來是莫名其妙還是茫然。

 

  如果他跟蔣丞再熟一些,跟王九日那個程度就行,他絕對會拉住蔣丞讓他不要過去。

 

  這種情況一般打不死人,反正兩邊都不是好人,誰打誰都不冤,斷點兒骨頭出點兒血算是教訓,有時候還能解決掉一些事。

 

  蔣丞什麽話也沒有說,沈默著轉身往那邊走過去的時候,顧飛有種說不清的感覺,同情說不上,這世界上需要同情的人太多,也就無所謂誰同情誰了。

 

  大概是無奈吧。

 

  顧飛不知道李保國曾經有過一個小兒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像李保國所說的那樣,養不了了就送人了,像李保國那樣的人,說是賣掉的都不奇怪。

 

  蔣丞的感受無從得知,他身上的那種氣質跟在這裏長大的人有著最本質的區別,這樣一個人面對這樣的環境和這樣的……父親時,天知道他會有什麽樣的體會。

 

  反正他就那麽沈默著走過去,也許因為他跟李保國的關系詭異,所以看上去既沒有焦急慌亂,也沒有憤怒。

 

  顧飛伸了個懶腰,慢慢離著十幾米距離也晃了過去,掏出眼鏡戴上了。

 

  蔣丞過去沒有拉架,甚至沒有一句話,把書包往墻邊一扔,過去對著正往李保國腦袋上踹的那個人後背就是一胳膊肘。

 

  蔣丞的胳膊肘用得很熟,而且力量都很大,顧飛感受過。

 

  這一砸,那人吼了一聲轉過了臉,顧飛認出了這人是鋼廠那邊的,外號大屌,至於這個外號是不是根據真實身體情況起的無從考據,反正這幫人經常過來打牌,一般情況下許他們耍賴不許別人耍賴。

 

  沒等大屌做出反應,蔣丞對著他剛轉過來的臉就一腦殼撞了上去,正中鼻梁。

 

  顧飛頓時感覺自己鼻子都有點兒隱隱地發酸。

 

  接著蔣丞抓著大屌衣領狠狠往後一推,他踉蹌著撞在了身後的兩個人身上。

 

  幾個本來在埋頭揍李保國的人立馬發現了有人偷襲,罵罵咧咧地短暫混亂之後迅速把註意力放在了蔣丞身上。

 

  “操!幹他媽什麽的!”有人罵了一聲,揚手對著蔣丞就是一拳砸了過去。

 

  顧飛有驚訝地發現蔣丞根本就沒躲,迎著拳頭就過去了,在這一拳擦著他眼角砸過去之後,他的拳頭重重落在了這人左眼上。

 

  這一下把幾個人還有些沒弄清狀況的人都激怒了,幾個人同時放棄了還在地上縮成一團的李保國,掄著拳頭都撲向了蔣丞。

 

  顧飛皺了皺眉頭,往四周看了看,地上居然挺幹凈,萬一蔣丞被揍得實在不行了,他要幫忙連塊磚都沒有。

 

  “別打!”李保國團在地上一邊抱著腦袋一邊喊著,“別打了!”

 

  幾個往蔣丞那兒圍過去的人沒誰理他,雖然手上都沒拿家夥,但這幫人塊兒都大,一拳下去都夠人受的了。

 

  一,二,三,四,顧飛數了一下,圍著蔣丞的四個人,還有一個人沒擠進去,在外頭蹦著。

 

  不過沒等這人蹦到三下,其中一個人彈出了包圍圈,摔在了地上。

 

  是被蔣丞一腳蹬出來的。

 

  緊跟著蔣丞也沖了出來,對著地上這位的肚子又是一腳踩了下去。

 

  “我操!”大屌一臉鼻血糊著,邊吼邊跳起來一腳踹在了蔣丞背上,姿勢很難看,但力道不小。

 

  蔣丞往前沖了好幾步才停下來,擡手抹了一下嘴角。

 

  轉過身的時候大屌又助跑準備來第二腳,他站著沒動,在大屌起跳之後才猛地彎下腰,身體前沖,對著大屌的……大屌一胳膊頂了過去。

 

  大屌連聲音都沒發出來,就那麽倒在了地上,張大嘴喘著氣,一臉痛苦。

 

  顧飛推了推眼鏡,感覺自己沒看錯的話,蔣丞這一下其實並沒有正頂在關鍵部位上,要不大屌這會兒直接就應該疼暈過去了。

 

  是頂歪了呢,還是蔣丞在這種情況下都還能控制著自己的情緒拿捏好分寸?

 

  不過由於大屌倒地的方式看上去太過慘烈,他的同夥二三四五屌頓時有了一瞬間的猶豫。

 

  這些人就這樣,打李保國那樣的,一個個神勇如老大,碰個硬茬立馬慫,單挑不敢,一窩蜂上還得等別人起頭。

 

  就他們這一點兒猶豫的時間,蔣丞已經再次沖了過去,對著站在最前面的那個狠狠一撞。大概是學霸都善於學習,他這一撞是跳起來撞的,向大屌學習,但姿勢要漂亮得多。

 

  而且他用的是肩,跳起來肩膀直接往這人下巴上一頂。

 

  這人立馬被頂得往後猛地一仰,蹦起來摔在了地上,不知道這一頂是咬了舌頭還是磕了嘴唇,那人在地上捂了捂嘴,手拿開的時候都是血。

 

  倒了兩個之後,剩下那仨大概是感覺到了威脅,而且從人數上看,他們還是占了絕對優勢,於是三個同時對著蔣丞沖了上去。

 

  蔣丞估計剛才被圍著的時候身上哪兒被打傷了,這一下他沒躲開,被幾個人圍在了中間。

 

  顧飛能看得清的肚子上腰上被砸了好幾拳,他嘆了口氣,往對街走了過去。

 

  剛走下人行道,就看有人被蔣丞撲倒了,按在地上對著臉就一通掄拳,其中有兩下還砸在了脖子上,那人掙紮著一通邊咳邊嚎。

 

  還有倆拉不開蔣丞,於是在他身後擡了腳就踹,蔣丞挨了幾下之後一回手抄到了其中一條腿,猛地一拽,接著就轉身扳著腿壓了過去。

 

  那人柔韌性不好,被這麽強行大劈叉明顯扛不住,嗷了一嗓子,想蹬腿又使不上勁,只能倆胳膊往蔣丞身上掄過去,卻也掄不出勁兒。

 

  另一個站著的這時候擡起了腿,顧飛看出了他瞄的是蔣丞的後腦。

 

  “嘿。”顧飛喊了一聲,從書包裏摸出了一本詞典。

 

  那人擡頭看過來的時候,顧飛把詞典狠狠對著他臉砸了過去。

 

  英漢詞典,英語課誰不帶著老魯跟誰急,價格不貴還很實用,硬殼的,顧飛從來都沒翻開過,所以還保持著剛買來時的那種結實,飛過去的時候都不帶打開的,砸臉上跟磚頭效果有一拼。

 

  這幾個人被這一詞典砸完之後都停了手,看著顧飛。

 

  顧飛也沒再說話,過去把詞典撿起來,在褲子上蹭了蹭灰,放回了書包裏。

 

  蔣丞這時也松開了地上那人的腿,站了起來。

 

  “你他媽……”挨了一詞典的那個瞪著蔣丞不知道想說什麽,但話沒說完就被蔣丞打斷了。

 

  “還有什麽事兒麽?”蔣丞問。

 

  站著的坐地上的同時都楞了,沒人說話。

 

  “沒事兒我走了。”蔣丞轉身過去撿起了書包,拎著就往街口那邊走了。

 

  “你認識他?”有人問了顧飛一句。

 

  顧飛看了他一眼:“散了吧。”

 

  疼。

 

  全身都他媽在疼,都分不清到底是哪兒疼了。

 

  蔣丞咬著牙,每往前走一步都覺得費勁。

 

  但是挺爽的,像是跑完一個全馬似的,又酸又疼又發軟,但喘氣兒都是通透的,吸一口氣能一直涼到腸子。

 

  李保國到底是為什麽挨打,他本來是想問的,但打完這一通之後他已經不想知道了,只知道這個人就是這麽活著的,就這麽匍匐在地上活著,無論是他還是李保國自己,都無法改變。

 

  很泄氣,也很無望。

 

  煩躁,痛恨,都源自於這些。

 

  他並不是個多麽偉大的人,他並不想拯救誰,也不想改變誰,他只想著這個人是他親生父親,他沒辦法抹掉這一點,那麽就努力適應。

 

  但他可以努力適應李保國的粗俗,他的邋遢,他的直男癌,他的牌癮,他的酒癮,卻發現李保國呈現出來的並不只是這些,還有太多他無法適應也接受不了的正一點點地展現在眼前。

 

  偷東西,被人在街上打得滿地滾。

 

  還有什麽,還有多少?

 

  身後有人吹了聲口哨。

 

  不用轉頭他都知道是顧飛,於是他就沒轉頭,轉頭脖子會酸。

 

  “去醫院看看吧。”顧飛在後面說。

 

  “不用。”蔣丞悶著聲音說。

 

  “打個賭怎麽樣。”顧飛也沒追上來,還是跟在後頭。

 

  “什麽。”蔣丞說。

 

  “你肋骨斷了,”顧飛說,“去檢查一下,斷了你幫我寫一星期作業,考試的時候讓我抄,沒斷的話我請你吃飯。”

 

  蔣丞停下了。

 

  顧飛走上來跟他並排站著:“是不是斷了?”

 

  “不知道,沒斷過沒經驗,”蔣丞掃了他一眼,“你這麽有經驗是不是總斷?”

 

  顧飛笑了起來:“我剛就該讓那人把你脖子踹斷。”

 

  “剛謝謝了。”蔣丞說。

 

  肋骨應該是斷了吧,蔣丞感覺平時打架什麽的也會被砸到肚子,但沒有過了這麽會兒了還疼得這麽厲害的。

 

  “最近的醫院是哪個?”蔣丞問。

 

  “有個煤礦醫院,”顧飛說,“打車過去五分鐘。”

 

  “嗯,”蔣丞往前走了幾步,又咬著牙回過頭說了一句,“謝了。”

 

  “這麽客氣我都想跟你鞠躬說不用謝了。”顧飛說。

 

  蔣丞沒再說話,走出街口之後站了不到兩分鐘,運氣不錯地有輛出租車開了過來,他伸手攔下了車。

 

  “我交班呢,你再叫一輛車吧。”司機說。

 

  “我要去醫院,晚了會死在街上,”蔣丞看著他,“我大概急性腸炎了。”

 

  司機盯著他看了兩眼:“上車吧,我帶你去醫院再交班。”

 

  “謝謝。”蔣丞上了車。

 

  坐到後座上的瞬間他差點兒疼得喊出聲來,姿勢的變化讓右邊肋條疼得像是又被人打了一拳似的。

 

  “跟人打架了吧,”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裏看了他一眼,“急性腸炎也傷不著臉啊。”

 

  “我臉傷了麽?”蔣丞問,嘴裏傷了他是知道的,一直有血腥味兒。

 

  司機笑了笑:“有傷,不過看上去不重,毀不了容。”

 

  “哦。”蔣丞應了一聲。

 

  “年輕人啊,別太沖動了,”司機說,“出點兒什麽事就算你自己無所謂,家裏人也著急啊,你說是不是。”

 

  “……嗯。”蔣丞扯著嘴角笑了笑。

 

  嘴角估計也有傷,這輕輕一扯,疼痛就順著往耳根蔓延過去了。

 

  家裏人也著急啊。

 

  你說是不是。

 

  是嗎?

 

  家裏人是誰啊?

 

  曾經的家裏人根本不會知道他的現狀,以前打架也不會讓家裏知道,而現在……他親爹就在旁邊,全程手抱著腦袋一聲不吭。

 

  他離開的時候李保國都沒看他一眼。

 

  誰著急啊?

 

  真逗。

 

  到了醫院他去了急診,沒什麽人。

 

  跟醫生說自己肋條可能斷了之後,醫生用手在他胸口前後用手按了按:“有什麽地方疼嗎?”

 

  蔣丞認真感受了一下:“……沒有。”

 

  “不疼?”醫生說,“我看看。”

 

  蔣丞把自己外套拉鏈拉開,低頭剛想掀衣服的時候突然看到自己毛衣上有血跡,他楞了楞:“我靠?”

 

  醫生掀起他的衣服:“你這是被劃傷了吧?看外表不像有骨折……我再聽聽有沒有骨擦音。”

 

  “……哦。”蔣丞對於自己衣服沒破但身上受傷了還出挺多血這一靈異現象有些茫然。

 

  醫生檢查了一通,最後又用手在他傷口旁邊按了按:“骨頭疼嗎?”

 

  “肉疼。”蔣丞回答。

 

  “沒骨折,”醫生說,“你要不放心就再拍個片子。”

 

  蔣丞松了口氣:“不用了。”

 

  肋條上的傷口也不嚴重,醫生給處理了一下貼了塊紗布之後就沒事兒了。

 

  蔣丞在醫院的椅子上坐下,發了很長時間的楞,身上的疼慢慢地消退了不少,一開始那種炸著的酸疼已經緩解了。

 

  他又隔著衣服在自己的肋條上挨個又摸又按地試了一遍,都沒什麽感覺了。

 

  操!

 

  顧飛個神經病,說得那麽肯定,跟多有經驗似的,嚇得他本來不想上醫院的都沒敢硬扛!

 

  不過知道肋條沒斷,他的第一反應居然是不會影響籃球比賽了真好。

 

  自己居然這麽有集體榮譽感真神奇,也許是老徐偉大的愛潤物細無聲了吧。

 

  手機在書包裏響了起來,他掏出來看到屏幕上的號碼時楞了楞。

 

  是老媽的電話,雖然他已經把這一家四口的電話號碼都刪掉了,但老媽的號碼他卻沒法短時間內從腦子裏刪掉。

 

  “餵。”他接起了電話。

 

  “小丞啊?”老媽的聲音傳了出來,“這段時間一直沒聯系你,家裏事情多,你現在情況怎麽樣?”

 

  蔣丞沈默了很長時間沒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能說什麽,腦子裏亂得跟剛才的打架現場似的,就剩了嗡嗡了。

 

  “給你寄的東西都收到了嗎?”老媽又問。

 

  “收到了。”蔣丞閉著眼睛吸了口氣。

 

  “你跟你……爸爸一家,處得怎麽樣?”老媽問。

 

  “挺好的,”蔣丞咬了咬嘴唇,嘴角的疼扯得他皺了皺眉,“畢竟親爹。”

 

  老媽笑了笑:“那就好,我本來有些擔心,感覺他人比較大老粗,怕你……”

 

  “我很好。”蔣丞說。

 

  老媽那邊沈默了,似乎在找話題。

 

  “我真挺好的,”蔣丞低下頭,看著鞋上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踩上去的一塊泥,“不用擔心。”

 

  “小丞……”老媽叫了他一聲,又嘆了口氣。

 

  “我現在過得很好,還挺適應的,我還有事兒,”蔣丞說,“先掛了。”

 

  沒等老媽說話,他掛掉了電話。

 

  盯著黑了的手機屏幕又出了一會兒神,站起來走出了醫院。

 

  “本來我沒想過來的,”易靜站在收銀台前,抱著書包,“但是正好路過……徐總說你們要打籃球賽了,我估計你期中考前沒時間覆習了吧?”

 

  “有沒有時間我都不覆習,”顧飛給她倒了杯熱水,放了片檸檬進去,“你比老徐還操心。”

 

  “也不是,”易靜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就是閑的。”

 

  顧飛也笑了:“那行吧,要不你把今天作業讓我抄一下,我……”

 

  “抄不行,”易靜馬上說,“你不會我可以教你。”

 

  顧飛想說那我抄蔣丞的得了,但還是從書包裏拿出了課本:“行吧,那你給我講講英語行了,我今天只打算寫英語作業。”

 

  “好吧,”易靜嘆了口氣,“你不敢不寫的作業也只有英語了吧。”

 

  “嗯,”顧飛起身把旁邊的小桌子支了起來,“老魯的作業沒誰敢欠著。”

 

  易靜拿了凳子坐下,拿過了卷子,開始給他講題。

 

  顧飛有點兒走神,凡是跟學習有關的事,他都會走神,就算這會兒是老魯坐在他面前,他也會神遊天外。

 

  易靜是老徐的得力助手,跟老徐一樣對這個班級充滿熱情,哪怕是上學期剛上任沒到一周就被王旭氣得自習課上哭了兩次,也依舊初心不改。

 

  “這個就是……”易靜用筆在草稿紙上寫著,“你看啊……”

 

  店門的簾子被人一把掀開了,顧飛轉過頭,看到蔣丞一手掀著簾子定在門口。

 

  “蔣丞?”易靜回過頭,有些吃驚地看著他。

 

  “啊,”蔣丞應了一聲,似乎有些尷尬,指了指外面,“要不我先……”

 

  “別啊,你找顧飛有事兒嗎?”易靜趕緊說,也有些尷尬地站了起來,“我就是給他講一下作業……你要有事的話我就先走了……要不你給他講吧?”

 

  “啊?”蔣丞楞了。

 

  “魯老師說你英語成績可好了,”易靜笑了笑,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了,“那我走了。”

 

  “哎,你……”蔣丞話還沒說完,易靜已經有些不好意思地從他身邊擠了出去。

 

  “去醫院看了?”顧飛問。

 

  “嗯,”蔣丞走了進來,站在貨架旁邊猶豫了一下,“請我吃飯吧。”

 

  “沒斷?”顧飛有點兒意外。

 

  “怎麽沒斷你挺失望啊?”蔣丞說,“要不你過來給我砸斷了唄。”

 

  “想吃什麽啊?”顧飛問。

 

  “不知道,什麽都行,”蔣丞皺著眉,“餓死了,煩躁。”

 

  “行吧,”顧飛站了起來,想了想,“帶你去吃我最喜歡吃的東西。”

 

 

 

 

 

21

 

  蔣丞不知道顧飛要帶他去吃的最喜歡吃的東西是什麽,他也沒問,他這會兒的心情根本連胃口都沒有,吃什麽估計都一個味兒。

 

  他過來找顧飛,只是不想一個人待著。不想回去,不想見到李保國,不想知道他被人打成了什麽樣,也不想聽李保國說被人圍著打的原因,不想不想不想,一大把的不想,足夠把他本來空了的腦子裏心裏塞得滿滿當當,堵得氣兒都倒不上來了。

 

  而他在這個城市裏,除了李保國家,除了學校,唯一還能去的地方就只有顧飛家這個店,想想有點兒可悲,但也沒什麽辦法。

 

  顧飛把店裏收拾了一下,然後關了門:“你在這兒等我一下,我去拿車。”

 

  “哦。”蔣丞想問是自行車還是摩托車,摩托車的話這麽冷他還真不想坐,寧可走著去,但是顧飛直接往店旁邊的一個小胡同裏走進去了。

 

  隨便吧,再冷能還能冷到哪兒去,春季籃球賽都要開始了,理論上說,春天來了呢。

 

  多麽神奇。

 

  一陣馬達聲從小胡同裏傳了出來,但這馬達聲聽著很單薄脆弱,跟顧飛那輛250的摩托車很不匹配。

 

  正有點兒疑惑的時候,一輛長得跟個饅頭還是小號饅頭似的黃色小車從胡同裏鉆了出來。

 

  蔣丞有些震驚地看著這個玉米面小饅頭晃晃悠悠地開出來停在了他面前,然後打開了小巧的車門。

 

  “上來吧。”顧飛在小饅頭裏看著他說了一句。

 

  “這是……什麽玩意兒?”蔣丞瞪著這輛車,如果他沒看錯的話,這就是一輛小號的老年代步車。

 

  “車啊,”顧飛說,“能遮風能避雨的,還是燒油的,比電瓶的那些有勁兒。”

 

  “……哦!”蔣丞走過去站在車門外,看了半天,“我他媽怎麽進得去?”

 

  顧飛往後看了看,下了車:“你先……爬進去。”

 

  蔣丞有些猶豫,顧飛補充了一句:“我就算開輛甲殼蟲,你想上後頭也得爬過去對不對。”

 

  “甲殼蟲我就坐副駕了好嗎!”蔣丞說。

 

  “趕緊的,”顧飛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他家九點就關門了。”

 

  蔣丞只得從車門和駕駛座之間一尺寬的空間裏擠了進去,一身的傷又酸又疼的擠得他眼淚都快下來了。

 

  他還見過老頭兒拿這玩意兒帶著老太太上街玩的,老太太到底怎麽上去的?

 

  坐好之後,顧飛伸手把駕駛座的靠背扳了一下放倒了:“你把這個放下來不就好上了嗎?”

 

  蔣丞看著頓時寬敞了不少的空間,有一種想下車跟顧飛再打一架的沖動,他指著顧飛:“你閉上嘴。”

 

  顧飛關好車門,發動了車子,往街口開了出去。

 

  這車裏的空間很小,蔣丞坐在後座,感覺就跟坐在顧飛自行車後座上沒什麽區別。

 

  不過的確是遮風避雨,從小小的車窗看出去,有種莫名其妙的流浪在街頭的錯覺,要了一天飯,坐上玉米面小饅頭車找個便宜小攤吃碗面什麽的。

 

  “這車你家的?”蔣丞敲了敲塑料車殼問了一句。

 

  “嗯,”顧飛應了一聲,“我媽買的,有時候拿車拉個貨什麽的還挺方便。”

 

  “……哦,”蔣丞看了看自己這個位置,“這點兒空間能拉什麽貨啊?”

 

  “我們家那個店也沒多少大貨可拉啊,”顧飛說,“一般都有人送過來,有些自己拉一下。”

 

  蔣丞沒再說話,看著顧飛把車一路開過了那天的那座橋,他估計這片要有什麽好吃的東西,也都得在橋那邊了。

 

  會是什麽呢?那天他去吃餃子的時候倒是看到不少店,火鍋烤串中餐西餐的種類不少,不過他倒並不希望顧飛請他吃太貴的,還得回請,麻煩。

 

  小饅頭車從兩邊各種大小館子的路上一路開過,卻沒有停,而是一直往前,又拐進了旁邊的小街上。

 

  “還沒到?”蔣丞感覺已經離開了吃東西的地方了,沒忍住問了一句。

 

  “馬上到,就前面。”顧飛說完,又把車拐進了另一條街。

 

  蔣丞往外看了看,這邊跟李保國家那邊一樣,破敗的老城區,特別特別特別有落魄的生活氣息。

 

  車減了速,停在了幾個小館子跟前兒,蔣丞盯著看了幾眼,一家賣包子的,一家賣面的,還有一家是……

 

  “下車。”顧飛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不是,”蔣丞一邊往下擠一邊有些迷茫,“我怎麽感覺這幾家是賣早點的?”

 

  “早點也賣。”顧飛把車門一關,還按了一下遙控。

 

  “我靠這小饅頭車還有遙控鎖?”蔣丞很吃驚。

 

  “人家好歹也是個燒油的,電瓶車都有遙控呢,它為什麽沒有,”顧飛往其中一個店走了過去,“就這兒了。”

 

  蔣丞看著這個雖然還亮著燈在營業但無論是門臉還是光線還是環境,看上去都很像黑店的店。

 

  看清門邊掛著的一個用毛筆隨便寫上去的醜得能跟自己的字一決高下的四個字時,他楞住了。

 

  “王,二,餡,餅?”他指著招牌,“你大晚上的帶我來吃餡餅?”

 

  “超級好吃,”顧飛掀開簾子,“你聞。”

 

  蔣丞沒太有心情聞,他第一次晚飯跟人一塊兒吃餡餅,還在震驚中沒有回過神來,不過店裏的桌居然都基本是坐滿的,生意非常好。

 

  而當他跟著顧飛走進店裏,看到一個正端著一盆湯給客人送過去的服務員時,震驚疊加,他差點兒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大飛你來了啊!”王旭把湯往桌上一扔,轉頭再看到蔣丞的時候,他也楞了楞,“我靠蔣丞?你個事兒逼也來了?”

 

  “啊。”蔣丞應了一聲,看到王旭給客人拿的湯灑了能有一碗到桌上。

 

  “哎!搞什麽,灑一半出來了!”客人很不高興地說。

 

  “一會兒給你再拿個小盆兒的,”王旭抓過抹布往桌上胡亂一擦就算完事兒了,走到顧飛和蔣丞跟前兒,“上裏邊兒包廂吧,正好空著。”

 

  “包廂?”蔣丞感覺自己一直就回不過神來,一個餡餅店還有包廂。

 

  包廂還真是個包廂,四面都用木板隔開了,還有個小空調。

 

  “蔣丞你臉怎麽了?”王旭把包廂裏的空調打開了,盯著蔣丞的臉,“跟人幹仗了?是不是猴……”

 

  “不是。”蔣丞打斷他,有點兒風吹草動王旭都能想到猴子,他感覺自己要不再去跟猴子打一架都對不住王旭。

 

  “牛肉,五花,羊肉,驢肉,一樣都來幾個,”顧飛看著王旭,“還有羊肉湯,你吃了沒?沒吃一塊兒。”

 

  “等著,給你們拿,”王旭說,“我爸藏了兩瓶好酒被我找著了,一會兒喝點兒。”

 

  他出去之後蔣丞看著顧飛:“這是王旭家開的?”

過來吃的。”

 

  “啊!”蔣丞應了一聲,感覺也說不出什麽別的話來了。

 

  “我去拿湯,”顧飛起身也出去了,“先喝點兒湯。”

 

  過了兩分鐘他拿個大托盤端著三個中盆兒的羊肉湯回來了,蔣丞覺得自己大概是緩過來了,聞到羊肉湯的時候有種能把盆兒也都吃了的感覺。

 

  沒過多大一會兒,王旭拿著個很樸素的小籮筐裝著七八個餡餅也進來了:“剛做出來的,趁熱吃,一會兒再拿。”

 

  蔣丞拿了一個咬了一口,頓時覺得有些感動,幾乎沒怎麽嚼就咽了下去。

 

  “這個驢肉的,”王旭看著他,“怎麽樣?”

 

  “非常,”蔣丞又咬了一口,“好吃。”

 

  王旭很得意地笑了起來:“那必須好吃,驢肉的是必點的,誰來了都得吃倆驢肉的,大飛能吃十個。”

 

  蔣丞估計自己能吃不止十個。

 

  王旭家這個餡餅個頭不大,半個手掌大小,皮兒薄,肉餡兒超級大,又厚又軟,一口咬下去全是肉香,油而不膩……

 

  王旭又偷摸把他爸私藏的酒拿了一瓶過來,不知道是什麽瓶,瓶子上連標簽都沒有,看上去臟兮兮的。

 

  “喝點兒?”王旭把一個杯子放到蔣丞前面。

 

  蔣丞搖了搖頭,他沒有喝白酒的習慣,家裏沒人喝酒,他跟潘智出去也就喝點兒啤酒。

 

  “沒勁,”王旭給自己和顧飛倒了兩杯,“學霸還挺節制。”

 

  蔣丞懶得跟他嗆,畢竟吃著他家的餡餅,還這麽好吃。

 

  這頓飯吃得很爽,各種大肉餡餅,濃濃的羊肉湯,吃得心滿意足還熱乎,身上那些分不清是哪兒疼的傷都緩過來不少,從邊跳邊炸著疼變成了埋在肉裏的鈍痛。

 

  三個人裏就王旭一直在說話,蔣丞不怎麽吭聲,王旭說的都是班上的事兒,他人都分不清,想說也接不上,顧飛也不太出聲,就是一邊吃一邊嗯嗯應兩聲,王旭興致倒是一直沒受影響。

 

  “聽說這次二班要弄外援,”王旭說到了籃球賽的事兒,“咱是不是也弄啊?要不怎麽贏。”

 

  “你是想讓我和蔣丞帶仨外援上去打麽,”顧飛說,“贏了有意思?”

 

  王旭皺著眉想了想:“沒意思,要這樣我都上不了場了吧?”

 

  “你那個水平有外援了還能輪上你麽。”顧飛說。

 

  “靠!”王旭有些不爽。

 

  “明天我叫幾個朋友過來陪練就行,”顧飛說,“現在也不指望能提高水平了,多打幾次練練配合,熟悉一下人頭。”

 

  “對!”王旭看了蔣丞一眼,“別又把球傳給別人了。”

 

  “我是傳給同桌,沒傳給別人,”蔣丞喝了口湯,“我同桌跟我一個隊的。”

 

  “……狡辯。”王旭切了一聲。

 

  “不服來辯。”蔣丞說。

 

  在王旭家店裏吃餡餅吃了一個小時,蔣丞走出店門的時候隱約覺得肚子上的傷都讓胃給撐裂了。

 

  “有空多來啊,”王旭的媽媽把他們送了出來,“阿姨給你們打折!王旭的同學都打折!”

 

  “謝謝阿姨。”蔣丞說,偏開頭打了個嗝。

 

  真是吃多了。

 

  坐回車上的時候他都是半躺著在後座上的了。

 

  “我酒駕啊。”顧飛發動了車子。

 

  “廢什麽話。”蔣丞說。

 

  雖然吃得很愉快,但當他小饅頭裏下來,看著通向李保國家的這條街時,一種疲憊的感覺還是重新從身體裏卷了上來。

 

  他低頭慢慢裹著風走著,一步兩步,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走到了樓道口。

 

  打開房門的時候,屋裏黑著燈,他在墻上摸了半天才找到開關,拍了一巴掌。

 

  不知道為什麽,他一直都沒習慣李保國家的燈開關比之前家裏的開關位置要高一些。

 

  李保國沒在家,是去醫院了還是去打牌了,他不知道,拿出手機猶豫了一會兒,他最終還是沒有撥號。

 

  隨便洗漱了一下就回了屋。

 

  把作業寫完他看了一眼時間,快11點了。

 

  樓上不知道誰家在打孩子,小孩兒又哭又叫的聽得人心驚膽戰,總覺得下一秒就會被打死。

 

  他躺到床上,拿出耳機戴上,閉上了眼睛。

 

  老徐對這次籃球賽起碼要贏一場的決心有多麽大,蔣丞總算是體會到了,他居然在一早就通知參加籃球賽的人今天語文課可以不上,去體育館訓練。

 

  顧飛不得不一早就給不是好鳥打了電話讓他們上午就過來。

 

  “反正你們在教室也沒人聽課。”老徐說。

 

  蔣丞想說其實我要是在教室裏還是會聽的,畢竟我是一個學霸。

 

  上午的體育館裏是沒有別人的,蔣丞看著課間就興致高漲過來了的一幫人,有些感慨,說實話他對這些人能贏比賽一點兒信心都沒有,能不能贏完全取決於別的班有多差。

 

  “一會兒我們的特別陪練隊就過來,”王旭蹲在場邊,“按那天說好的先發隊員上場先打打看,找找感覺。”

 

  “如果有人問起來這個事兒,就說是顧飛帶人給咱們陪練,”王旭說,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記著要說的話,得說得特別氣憤,讓人覺得是我們求了半天才求來的,這人一點兒集體榮譽感都沒有。”

 

  大家紛紛點頭,一臉沈痛。

 

  顧飛嘆了口氣。

 

  不是好鳥進來的時間點挺合適,上課鈴響過之後進來的,避開了滿學校都是人的課間。

 

  只是這樣幾個一看腦袋上就頂著“找茬兒專業戶”牌子的人居然可以就這麽大模大樣地走進四中大門,蔣丞覺得學校的管理有些不可思議,明明早上遲到都得爬鐵門才能進來……

 

  “開始吧,”顧飛說,“抓緊時間。”

 

  蔣丞看了一眼人,不是好鳥四個人,還加上李炎……李炎也上?

 

  “劉帆羅宇趙一輝陳傑李炎,大家認識一下吧,”顧飛指著人一口氣不帶停地把人給介紹了一次,“記不住也沒事兒反正是對方隊友。”

 

  大家把外套一脫就都上了場,替補隊員裏有倆拿了哨子當裁判,還有一個把記分牌都推過來了。

 

  蔣丞一看這陣式,再看對方的人,突然有種久違了的興奮感。

 

  “我跳球,”顧飛低聲說,“一會兒劉帆要盯死。”

 

  “劉帆?”蔣丞問。

 

  “戴大鐵鏈子的那個。”顧飛說。

 

  “嗯。”蔣丞掃了一眼,是第一次看到他們打球時“是鳥”中的“是”。

 

  “那個鏈子是鐵的?”郭旭問。

 

  “我哪兒知道,不是鐵的就是銀的不銹鋼的鋁的,”顧飛看著他,“要不你過去問問?”

 

  蔣丞忍著笑偏開了頭。

 

  “不問了,我覺得是不銹鋼的。”郭旭說。

 

  顧飛嘆了口氣:“盯死不銹鋼大鏈子。”

 

  跟顧飛跳球的就是劉帆,劉帆個兒比顧飛稍微高一點兒,不過這點兒高度不能決定什麽,主要還是看反應和彈跳。

 

  蔣丞盯著球。

 

  球被拋起之後,幾乎是在最高點還沒有明顯下落趨勢的時候,顧飛和劉帆同時跳了起來,但先碰到球的是顧飛。

 

  蔣丞就覺得挺神奇的,顧飛每次都能在同時起跳時先碰到球。

 

  不過雖然顧飛先碰到球,球也往盧曉斌的方向飛過去了,拿到球的卻是李炎,他在盧曉斌手摸到球的瞬間從旁邊一掠而過,手一帶就把球給勾走了。

 

  蔣丞有點兒吃驚,上回看他們打球的時候如果自己沒記錯,顧飛是把李炎算在“老弱病殘不上場”的老弱病殘裏的。

 

  一個老弱病殘,居然這麽輕松地把球給掃走了!

 

  盧曉斌明顯也震驚了,立馬飛快地追了上去,張牙舞爪憤怒的樣子看上去要不是有規則在,他能把李炎拎起來扔出去。

 

  蔣丞沒急著追,李炎帶球速度不快,看樣子也不是要直接帶球過去,在他往右邊微微偏頭的時候,蔣丞看到了正一邊伸手一邊往右邊線跑過去的不銹鋼鏈子劉帆。

 

  他猛地加速往前沖出去,李炎球脫手往劉帆那邊傳過去的時候他往前竄了一下,把球給截了下來。

 

  但球並沒能拿到手上,而是彈向了揮著胳膊的盧曉斌。

 

  盧曉斌這次反應不錯,一把抱住了球。

 

  “給我。”蔣丞說。

 

  盧曉斌在李炎再次過來截球的瞬間把球對著蔣丞的臉就砸了過來。

 

  蔣丞接住球的時候都想謝謝老天爺沒讓力道如同鉛球的這個球砸到自己臉上。

 

  李炎想過來攔他的時候,被郭旭纏住了。

 

  看誰拿球就一塊兒上去纏著誰的這種二傻子風格在這時起到了作用,李炎相對來說瘦弱一些,被郭旭和盧曉斌一夾,人都快看不見了。

 

  蔣丞帶著球往自己籃下去的時候看到了已經甩開人同時往籃下跑的顧飛,顧飛也正看著他。

 

  他沒猶豫,算好提前量把球擊地傳了過去,球在劉帆腳邊一彈,顧飛穩穩地接住了。

 

  但不是好鳥這種水平的對手,是昨天班上的替補們無法相比的,顧飛拿到球的同時,那個不知道是叫羅宇還是叫趙一輝已經一個轉身斷掉了顧飛上籃的路線。

 

  顧飛把球往後一帶,蔣丞趕緊從人縫裏穿了過去,這人也不知道是對隊友太有信心還是顧不上別的了,都沒回頭看一眼,就把球向身後傳了出來。

 

  蔣丞接住了球。

 

  不是好鳥應該是長期配合,攻守都打得嚴絲合縫,籃下根本進不去,蔣丞拿到球之後直接被逼到了三分線之外。

 

  這個快攻沒打成,不是好鳥已經全部回了籃下,在這種情況下,就以他和顧飛,根本不可能再進得去。

 

  就在他帶著球掐著時間找機會的時候,顧飛突然舉起了手,蔣丞看到他伸出了三個手指。

 

  操。

 

  行吧三分就三分!

 

  他帶著球猛地往前一沖,劉帆立馬頂了上來,他壓著三分線借著慣性猛地起跳,劉帆就他媽跟他的影子似的也起跳直接就要蓋帽。

 

  蔣丞不得不在這一瞬間把球往回收了收做了個拉桿,再單手把球從劉帆身體左側投了出去。

 

  腰扭過去的一瞬間,肚子上的那個傷被猛地撕了一下,蔣丞沒忍住吼了一聲。

 

  簡直太他媽有氣勢了!

 

  “我操!”劉帆落地就馬上轉了頭,看到球進了的時候又看了蔣丞一眼,“牛逼啊。”

 

  “好球。”顧飛雙手舉過頭頂拍了拍手,跟蔣丞目光對上之後,他又豎了豎大拇指。

 

 

 

 

 

22

 

  雖然蔣丞進了一個非常拉風並且技術高超的球。

 

  還吼了一聲很有氣勢。

 

  但畢竟不是好鳥加上李炎長期配合的水平高出他和顧飛太多,而且本身技術比他們隊的另外三個要強得多,上半場他們只拿到了15分。

 

  蔣丞兩個三分,剩下的基本都是顧飛進的球,只有王旭罰了個球得了1分,對於王旭撅個腚詭異得如同小學生的雙手罰球姿勢也能罰進,蔣丞表示很吃驚。

 

  中場休息的時候他看了一眼計分牌,2815,這樣的分數實在有點兒傷感,這個分差,就以這樣的技術和配合,是絕對不可能追得回來的了,如果這是正式比賽,下半場打的時候大概只能懷著一種“不能讓分差拉得更大”的高尚情懷去拼了。

 

  “換兩個人下來,”李炎坐在球場地板上說,“羅宇趙一輝休息,換兩個他們的替補上去打一下,都練一下。”

 

  “我看行,”王旭隊長點頭,“不換人沒法打了,我看二班也沒這個水平,陪練太牛逼,打得自信心都稀碎。”

 

  蔣丞在一邊坐著沒吭聲兒,剛投籃的時候只覺得傷口疼,落地的時候就沒太大感覺了,但現在休息了兩分鐘,又覺得傷口跟火燒似的辣著疼。

 

  他看了看旁邊熱情高漲的隊友們,也沒說要換人,他要是換下來,就靠顧飛一個人,連個配合都打不出,也沒什麽練習的必要了。

 

  再說他也不想讓王旭知道他身上有傷,王旭對“你跟猴子又打了一架”這種場景著魔了一樣的執著,他有點兒吃不消。

 

  “要換你休息麽?”顧飛在他面前小聲問了一句。

 

  “不用,”蔣丞說,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胳膊,“打完再說吧。”

 

  “行吧,”顧飛看了他一眼,把幾個隊員叫過來,“適應了半場,有點兒數了吧,下半場我從邊線到籃下,你們還是人盯人,多傳球,別老帶,他們斷球都厲害,球給蔣丞,我負責拿分。”

 

  “好,就按大飛說的執行。”王旭作為隊長,沒能分配任務,只好強行做了個總結。

 

  上半場的時候蔣丞總覺得顧飛打得有點兒收著,似乎是在試探王旭那幾個的技術,下半場從開始他就跟之前不太一樣了,跟撒歡似的。

 

  蔣丞這時才發現顧飛的移動速度挺驚人的,劉帆他們幾個雖然跟他很熟,但打起來根本盯不住他。

 

  他的路線很簡單,邊線直插籃下,接傳球上籃,有人攔他就把球分出去給蔣丞或者別的隊友,最後再由蔣丞把球傳回給他。

 

  這種打法他倒是很爽,蔣丞打得就有點兒費勁,得時刻註意場上人的位置,還要註意顧飛看都不看就出手的傳球。

 

  比分倒是一下追了五六分,但蔣丞還是忍不住:“你傳球的時候看看我在哪兒行麽?”

 

  “我看了。”顧飛說。

 

  “我還在十步之外你就他媽傳了。”蔣丞壓著聲音。

 

  “那你不是都跑到了麽?”顧飛說,“也沒傳丟啊。”

 

  “……丟了呢?”蔣丞有些無語。

 

  “算我的。”顧飛很淡定地回答。

 

  “放你的屁,”蔣丞說,“分丟了算你的就沒丟了嗎?”

 

  “丞哥,”顧飛笑了笑,看著他,“你原來是你們校籃的隊長吧?”

 

  “與你何幹,”蔣丞也看著他,“我就跟你說你看著點兒。”

 

  “知道了。”顧飛說。

 

  顧飛說完知道了之後稍微有所改變,會拿眼角掃一下蔣丞的大致位置,但就算掃完這一眼,他也還是那麽個傳法,反正你讓我看看你在哪兒,我就看看,看完了該怎麽傳還是怎麽傳。

 

  蔣丞已經懶得再說了,反正顧飛和不是好鳥這幫人打球一副街頭籃球範兒,沒什麽規矩,強行要求隊友默契百分百,而且打球都跟撒歡似的,帶著倆替補也如同嗑了藥,沒十分鐘就犯了三次規。

 

  “註意分寸,”蔣丞有些無奈,“我們統共就這幾個人,都畢業了讓老徐上麽。”

 

  “爽!”郭旭跑過他身邊的時候揮了揮胳膊。

 

  比賽還在繼續,蔣丞也沒時間管那麽多,跟了過去。

 

  王旭從對方隊員裏的己方替補隊員手裏斷到了球,頓時如同天神降臨一般地吼了一聲:“啊——”

 

  蔣丞看他拿著球沈浸在興奮當中似乎沒有傳球或者進攻的意思,不得不拍了拍手:“你他媽傳球!”

 

  王旭回過神來,一掄胳膊把球傳了出去。

 

  蔣丞頓時有種即將心梗的錯覺,他好容易擺脫了那個陳傑的糾纏,這會兒沒人盯他,這時正常人都應該知道這個傳球是傳給他。

 

  怎麽也沒想到王旭一掄胳膊把球傳給了顧飛,而顧飛這會兒被劉帆纏得都快跳貼面舞了。

 

  蔣丞只能無語地看著這一幕。

 

  顧飛估計也沒想到這種情況下王旭還會把球給他,百忙之中他反應倒是相當快,伸出手在球被劉帆碰到之前一巴掌拍了過去。

 

  這如同排球扣球般的一巴掌,改變了球的軌跡,對著蔣丞的臉就飛了過來。

 

  “我操!”蔣丞嚇了一跳,感覺自己心臟都要從肋條的傷口那兒蹦出去了。

 

  還好他條件反射地擡了手,球正好砸進了他手裏。

 

  “都他媽瞎了吧!”他罵了一句,拿了球也懶得管別的了,直接帶著怒火跟坦克似地就往籃下沖。

 

  反正時間馬上就沒了,也沒時間再做調整。

 

  沖到籃下之後他發現沒有投籃機會,劉帆貼身盯人的技術超級熟練,跟著他一路過來一個轉身就把他罩了個嚴實。

 

  蔣丞的余光裏沒有看到顧飛,只有被盯死了的王旭和盧曉斌,而這個時候他也沒辦法回頭,劉帆的手就在他眼前晃著,只要一分神,球就會被搶。

 

  “沒時間了——”場外有人喊了一聲。

 

  再不出手這兩分就沒了,蔣丞沒別的辦法,只能是猜測這個時候顧飛應該會來接應,不在籃下,就在身後。

 

  於是他手往後一勾,把球向後傳了出去,緊跟著一邊頂住劉帆一邊回過了頭。

 

  顧飛一步跨過來,穩穩地接到球,無縫銜接地一個三分跳投,球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

 

  “進了!我操!”王旭喊了一嗓子,“三分!”

 

  蔣丞豎了豎拇指,雖然這個球對戰局沒有什麽改變,但的確是投得漂亮。

 

  哨聲響了,全場結束。

 

  “不錯不錯!我覺得很好,雖然比分……”王旭抹了抹腦門兒上的汗,往計分牌上看了看,“我靠還差11分?哎不過還是很好了!”

 

  大家紛紛一邊抹汗一邊表示讚同。

 

  “配合差點兒,”蔣丞扯了扯衣服,感覺傷口大概是因為見了汗水,有點兒殺著疼,“眼睛不看隊友也不看對方,只盯著球,這個得改改。”

 

  “嗯,說得很對,”王旭點頭,重覆總結了一遍,“要看自己人,也要看對方人,不要只看著球。”

 

  不是好鳥完成陪練任務之後都走了,一幫人又興奮地討論到老徐過來。

 

  “趕緊收拾一下換換衣服,”老徐說,“一會兒政治課我已經幫你們請了十分鐘假,回教室的時候不要影響別的同學。”

 

  大家都去了體育館的廁所裏,洗臉的,尿尿的。

 

  蔣丞一直等到人都出來了才進去,洗了洗臉之後,對著鏡子把衣服掀了起來看了看。

 

  “操你大爺,”看到傷口那兒的紗布上有血滲出來,他忍不住小聲罵了一句,“你,大,爺。”

 

  這會兒他身上什麽能處理傷口的東西都沒有,又不想去校醫那兒,這種傷校醫一看就得匯報,老徐知道了不定會怎麽用愛感化他……

 

  身後傳了來了一聲口哨。

 

  蔣丞趕緊把衣服放下來,往鏡子裏瞅了一眼,顧飛正走進來。

 

  “有創可貼麽?”他松了口氣。

 

  “這傷用創可貼?”顧飛說,“我……去校醫室幫你拿點兒紗布吧。”

 

  “不好吧,”蔣丞皺皺眉,“校醫要問呢?”

 

  “我去拿沒人會問的,”顧飛又看了看他的傷口,“昨天你怎麽沒說傷成這樣了?”

 

  “有什麽可說的。”蔣丞說。

 

  “等我一下吧。”顧飛轉身出去了。

 

  蔣丞撐著洗手池嘆了口氣,本來打著球的時候註意力分散了,都沒覺得怎麽太疼,現在放松下來,就覺得一陣陣的火辣辣,中間還夾著椎子往上紮似的尖銳疼痛。

 

  他小心地把紗布揭下來看了看,稍微有點兒發紅,有血滲出來,但看上去還好。

 

  挺長時間沒受這種見血的傷了,高中之後也打過幾次架,多半都是身上有點兒青紫,猛地看到自己身上有血,還挺郁悶的。

 

  這算是為了李保國麽?

 

  不算吧,李保國現在什麽情況他都懶得去問。

 

  關鍵是從昨天到現在,李保國也沒跟他聯系過,是又去打牌了,還是又被那幫人截了也不知道。

 

  細想起來他又有些心裏發慌,李保國到底幹了什麽?這個麻煩是解決了還是沒解決,以後還會不會有別的麻煩?

 

  這次是被在街上打,下次會被人找到家裏去麽?

 

  砸個翻天覆地還是打個頭破血流?

 

  想想都覺得身上發冷。

 

  顧飛回來得挺快,進廁所的時候手裏拿了個小袋子,裏面裝著酒精碘伏和紗布膠條之類的。

 

  “我幫你?”顧飛問。

 

  “我……自己吧。”蔣丞拿了點兒藥棉,倒了點兒酒精上去。

 

  自從知道了自己對男人的興趣比對姑娘要大之後,他就不太願意跟人有什麽肢體接觸,除了潘智,任何人碰到他,他都會不自在。

 

  特別是顧飛這種長得不錯,手還挺漂亮的,總擔心自己會有什麽多余的想法。

 

  不過一手掀著衣服一手拿藥棉往傷口上弄,不是太好控制,換藥棉的時候一松手,衣服又滑下去蹭到傷口。

 

  “王旭說你事兒逼。”顧飛在旁邊看著說了一句。

 

  “嗯,”蔣丞應了一聲,“怎麽你要給他點個讚麽。”

 

  “是啊,你真挺事兒的,”顧飛說,“是要表現你自強不息嗎?”

 

  蔣丞嘆了口氣,舉著酒精瓶子看了他一眼:“我怕你手上沒數,你打球就挺沒數的了。”

 

  “我四歲就自己處理傷口了,”顧飛拿過了他手裏的瓶子,一邊往藥棉上倒一邊說,“熟練工。”

 

  蔣丞沒說話。

 

  四歲?

 

  吹牛逼呢,他四歲的時候都還不記事兒。

 

  不過顧飛動作倒的確是挺熟練的,藥棉碰到傷口上都很輕,而且速度很快,沒怎麽感覺到疼,就弄好了。

 

  蔣丞把目光放到旁邊的水龍頭上。

 

  “你這個傷到比賽的時候好不了,”顧飛把紗布蓋到傷口上,“自己按著點兒。”

 

  “也沒什麽大影響。”蔣丞按住紗布,飛快地往顧飛手指上掃了一眼,顧飛手指挺長,尤其是小拇指,彈鋼琴很合適……他繼續看著水龍頭。

 

  顧飛很快地用膠條把紗布固定好了:“行了,這些你拿著吧,自己換換。”

 

  回到教室的時候,政治老師正在講台上發火。

 

  底下一邊嗡嗡聲卻沒有因為她發火而被壓制,一幫“籃球隊員”剛打完一場球,這會兒正是興奮得不行的時候。

 

  “你們徐總簡直就是輕重不分!”政治老師拍著講台,“期中考是不打算要成績了我看!你們去考籃球得了!居然用上正課的時間去打什麽球!不是我不看好你們班,就你們班這個樣子……”

 

  蔣丞低頭飛快地坐到自己位置上,他這樣的學霸,一般還是給老師面子的,老師生氣罵人了,他都會表現得老實一些。

 

  但顧飛就沒這麽配合,在老師的罵聲中慢吞吞地回到位置上,還整理了一下外套擺放的姿勢才坐下了。

 

  “哎大飛,”周敬側過頭小聲叫著,“哎大……”

 

  話還沒說完,政治老師往講台上猛擊一掌:“周敬!你給我出去!”

 

  “啊?”周敬楞了。

 

  “出去!”老師指著他繼續吼。

 

  周敬猶豫了一下,站了起來,拿了外套穿上,從後門出去站在了走廊裏。

 

  “後面那兩個!也給我出去!”老師又指著蔣丞和顧飛,“別人都回來了,就你倆最慢!我看也是不想上課!不想上課就出去站著吧!”

 

  蔣丞看著老師,他雖然一直上課漫不經心,還會曠課,但還是第一次被老師指著鼻子從課堂上趕出教室。

 

  顧飛倒是很聽話,比老師讓他上課聽課的時候聽話多了,老師剛一說完,他就站了起來,拿了衣服走了出去,跟周敬一塊兒往走廊欄桿上一靠。

 

  “你!”老師繼續指著蔣丞。

 

  蔣丞有些無語地嘆了口氣,也起身出去了,他都不用拿衣服,外套都沒來得及脫。

 

  “聽王旭說你們現在很牛逼?”周敬一點兒也沒因為被趕出教室而郁悶,趴欄桿上繼續他之前的問題。

 

  “牛逼個屁。”蔣丞說。

 

  王九日隊長要求大家扮演前途無望的苦逼隊員,結果自己還沒怎麽樣就忍不住開吹了。

 

  “大飛上場嗎?”周敬問,“王旭說老徐求你你都沒答應。”

 

  蔣丞聽著差點兒沒忍住樂出聲來,王旭還算是堅守住了顧飛不上場的設定,但是沒事兒瞎加戲讓人實在想采訪一下他。

 

  “是啊,”顧飛轉過頭,“我是一個沒有集體榮譽感的人。”

 

  顧飛站在蔣丞右邊,轉頭時呼吸從他臉上掃過,他迅速地躲了一下,原地蹦了兩下,不動聲色地繞過周敬,扒著欄桿往樓下看。

 

  “真的?”周敬有些疑惑地又看著蔣丞,“沒騙我?”

 

  蔣丞看著他,周敬不是什麽壞人,但一看這德性就是嘴跟喇叭似的那種人,跟他說點兒什麽估計轉身都不用就已經給宣傳出去了。

 

  “嗯。”蔣丞點點頭。

 

  “但是王旭又說你們現在很厲害……怎麽可能,我又不是沒看過他們打球,”周敬皺皺眉,想了想又眼睛一亮,“我靠這是不是你們的戰術?跟人說自己特別厲害!”

 

  雖然蔣丞很想問他這種吹牛說自己很牛逼恐嚇對手的行為意義何在,但還是點了點頭。

 

  “啊……”周敬還想說什麽,顧飛的手機響了,打斷了他的話。

 

  電話是老媽打來的,顧飛接起電話:“餵?”

 

  “你放學了沒啊!”老媽焦急的聲音傳了出來,“二渺不知道怎麽……”

 

  顧飛聽到了顧渺的尖叫聲,心裏猛地抽了一下:“我馬上回去。”

 

  掛了電話之後他轉身直接沖下了樓梯。

 

  顧渺尖叫的原因有好幾個,這兩年一般都是因為水,但並不是一定會有反應,偶爾而已,而且老媽是知道的,平時也會註意。

 

  現在顧渺這樣的反應應該跟水沒關系,那是又怎麽了?

 

  他沖出校門,門衛想攔他問一下都沒來得及伸手。

 

  騎著自行車往回趕的時候,顧飛覺得很累,這種疲憊的感覺每次都是很突然地襲上來,就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一閉眼就可以一覺睡到天荒地老了。

 

  身體上的累他沒有感覺,現在也沒覺得什麽時候累了,只有心累是他無法排解的,老媽他可以不管,可以吼幾句帶著發泄,顧渺卻不行。

 

  他小心翼翼,一邊讓顧渺可以自己對抗各種有可能出現的傷害,一邊還要時刻保護著,防備著隨時會突然出現的意外。

 

  跑上樓的時候,隔著門他都能聽到顧渺的尖叫。

 

  對門的老太太開了門,一臉擔憂地看著他:“二渺她……”

 

  “沒事兒。”顧飛打開門進了屋裏。

 

  老媽正抱著顧渺坐在沙發上,顧渺把臉埋在她胸口不停地尖叫著。

 

  “二渺,二渺,別喊了,你看你哥哥回來了,”老媽拍著顧渺的後背,“顧飛回來了……”

 

  顧飛過去從老媽懷裏接過顧渺抱著,一只手在她背上揉,一只手在她脖子後邊兒輕輕捏著:“沒事兒了,二渺,沒事兒了。”

 

  顧渺摟住他的脖子,還是尖叫,身上有些發抖。

 

  顧飛皺了皺眉,顧渺這不是害怕,是生氣。

 

  “怎麽了?”顧飛輕聲說,“告訴哥哥,你為什麽生氣?”

 

  “生氣?”老媽有些不解地看著他。

 

  他指了指顧渺的書包,老媽把書包拿到他手邊,他拿出顧渺的書和本子,一邊翻一邊問:“是書嗎?還是本子?有人撕你書了嗎?”

 

  顧渺的尖叫聲低了下去,但還是在叫,中間混雜著含混的兩個字:“畫畫。”

 

  顧飛翻開了她的生字本,沒翻兩頁,就看到了其中一頁用紅色的筆畫得亂七八糟,摔跤的小人,旁邊還能看得出畫的是滑板,兩邊還配了字。

 

  豬,啞巴,笨蛋……

 

  “二渺,停下,”顧飛放下本子,扶著顧渺的肩,“看我,看著我。”

 

  顧渺的尖叫終於停止了,擡起頭看著他,眼睛瞪得很大。

 

  “知道是誰嗎?”顧飛問。

 

  顧渺點了點頭。

 

  “這件事,”顧飛看著她的眼睛,“哥哥幫你處理好嗎?哥哥去找這個同學談一談。”

 

  顧渺瞪著眼睛看了他好一會兒,搖了搖頭。

 

  “不要?”顧飛問。

 

  顧渺繼續搖頭。

 

  “那你是怎麽想的?”顧飛問,“告訴哥哥。”

 

  顧渺過了很長時間才很輕地說了一句:“自己。”

 

  顧飛不知道她要怎麽自己去處理這件事,但無論他再怎麽問,顧渺都不再說話,也不再給他任何回應,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了門。

 

  “我這輩子是怎麽了……”老媽捂著臉坐在沙發上低聲哭著,“嫁了王八蛋,帶不好自己的孩子……我上輩子是不是做了什麽壞事……想再找個人做伴也……”

 

  “媽你先回屋。”顧飛說。

 

  “兒子也對我這麽狠心……”老媽捂著臉邊哭邊進了屋。

 

  顧飛捏了捏眉心。

 

  屋裏一片安靜,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他悄悄從門縫裏看了看顧渺,顧渺抱著被子躺在床上似乎是睡著了,老媽那邊也沒了動靜。

 

  他坐回沙發上閉上眼睛。

 

  休息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他睜開眼睛,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給丁竹心:“心姐,晚上有空出來坐坐嗎?”

 

 

 

 

 

23

 

  顧飛政治課直接閃人,連書包都沒拿,政治老師氣得沖到辦公室把老徐罵了一頓,老徐在放學的時候到了教室。

 

  “蔣丞。”他堵住了剛拿了書包要走的蔣丞。

 

  “我不知道。”蔣丞回答,他知道老徐要問顧飛怎麽回事兒,但他的確是什麽也不知道。

 

  “他突然跑總得有個原因吧?”老徐說。

 

  蔣丞只知道顧飛接了個電話,說了一句馬上回去,別的他也沒有聽見。

 

  不過他卻並不想跟老徐說,誰知道顧飛是怎麽回事,又願意不願意這事兒被老徐知道,他不想多嘴。

 

  不過周敬顯然沒有他想得多,老徐拎著他一問,他就說了:“他接了個電話說要回家,就跑了,是家裏有事兒吧?”

 

  “是麽,”老徐皺了皺眉,周敬走了之後他又揪著蔣丞,“周敬都知道,你不知道?”

 

  “我知不知道有關系麽?您現在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蔣丞拿著書包就往外走。

 

  “你幫顧飛把書包送回去?”老徐在後面說。

 

  “不,”蔣丞回過頭,“徐總,如果我半道從學校跑了沒拿書包,您千萬也別讓誰給我送回去。”

 

  “為什麽?”老徐問。

 

  “因為很煩,”蔣丞說,“不是誰都願意別人碰自己的東西還給送回家的,真的,他要拿自己就來拿了,學校連流氓都進得來,還怕自己學生進不來嗎?”

 

  老徐看著他,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

 

  蔣丞也沒再說別的,轉身走了。

 

  老徐就跟個老媽子似的,管得多,管得細,但這個年紀的人偏偏最不需要的就是這種老母雞似的愛的呵護。

 

  特別是顧飛這種一看就是獨慣了的。

 

  蔣丞覺得老徐一會兒肯定還得給顧飛打電話,但是顧飛肯定不會理他,這種師生關系,就以老徐目前的情商,還真是改善不了。

 

  在這一點上,蔣丞突然有些懷念以前的班主任。

 

  回憶剛開了個頭,他迅速地擡頭吸了口涼氣,把這個頭給切掉了。

 

  中午其實他還挺想去王九日家吃餡餅的,但是又覺得自己這麽跑過去見著九日隊長有點兒沒話可說,他也不願意九日隊長一直拉著他興奮地說戰術。

 

  於是他還是在街口的小店吃了碗面。

 

  回到李保國家的時候有些意外地發現李保國居然在家,正坐在沙發上抽著煙,手裏還拿著張紙,正就著昏暗的光線看著。

 

  李保國這房子被前後兩棟樓夾在中間,還是個凹字型的結構,光線特別差,外面陽光明媚,進屋就跟黃昏了似的。

 

  每次蔣丞一進來就覺得一陣壓抑,他伸手打開了客廳的燈。

 

  “喲,”李保國這才嚇了一跳似的擡起頭,“丞丞回來了啊?”

 

  “嗯,”蔣丞看了他一眼,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嘴角還腫著,看來昨天被打得不輕,自己要是沒過去,說不定李保國這會兒得進醫院,“你……傷沒事兒吧?”

 

  “沒事兒沒事兒,”李保國摸了摸臉,“這點兒傷算什麽,想當年我還在廠裏上班的時候,就他們那樣的小年輕,都不夠我一只手……”

 

  “我已經吃過了,”蔣丞打斷了他的話,進了裏屋,“你自己吃點兒吧。”

 

  蔣丞剛把外套脫掉,想上床躺一會兒的時候,門被推開了。

 

  “丞丞,”李保國探進來半個身子,“昨天你沒事兒吧?”

 

  蔣丞有些無奈,自己沒有鎖門的習慣,因為從小到大只要關了門,就不會有人隨便打開他的房門,看來現在得記著鎖門。

 

  “沒事兒,”蔣丞說,“我想睡會兒。”

 

  “你爸沒用,”李保國說,沒有關門出去的意思,“你爸被人在街上揍,還得你來救,你覺得丟人了吧?”

 

  蔣丞沒說話,李保國這個“你爸”說出口的時候,他第一反應都沒想起來這個“你爸”指的是李保國自己。

 

  “但是你放心,”李保國又接著說,“你爸有啥事兒也不會扯到你身上的!”

 

  “嗯我知道了,”蔣丞耐著性子,“我睡會兒,我有點兒困了。”

 

  李保國點點頭,轉身走開了,但門也沒關。

 

  蔣丞只得又過去把門關上,猶豫了一下沒有上鎖,李保國就在外面,鎖門的聲音他能聽得見,蔣丞不想弄得太尷尬。

 

  躺到床上的時候只覺得累得很,也不知道是因為帶著傷打了球還是昨天沒睡好。

 

  李保國今天中午難得的沒去打牌,蔣丞一個中午都能聽見他在客廳裏咳嗽,幾次都想起來讓他去醫院看看是不是咽炎了,從放著寒假的時候到現在都快期中考了,李保國的咳嗽一直都沒好過。

 

  午睡的時候聽著這樣的聲音是沒法睡著的,而且樓上又在打孩子,不是昨天那家了,換了一家。這樓裏有孩子的好幾家,每天都輪著打孩子,今天你家,明天我家,趕上了就一塊兒打。

 

  每個孩子都喊得撕心裂肺,中途有鄰居聽不下去了出來勸兩句,就會跟著一塊兒被罵,被罵的要是氣不過,就會演變成一場嘴仗。

 

  總之這一片的老樓,每天都很熱鬧,充滿著蔣丞從來沒有接觸過的生活氣息。

 

  李保國的咳嗽聲終於隨著客廳門的一聲響消失了,蔣丞摸過手機看了看,自己也該起床去學校了。

 

  顧飛下午也沒來學校。

 

  就開學這段時間,顧飛不是遲到就是曠課,似乎是一種常態,同學不好奇,老師也不太過問。

 

  只有老徐會堅持追問。

 

  下午放學的時候蔣丞又被老徐攔住了。

 

  “蔣丞,你是不是不太願意跟老師溝通?”老徐身上帶著酒味兒。

 

  蔣丞這段時間也發現了,老徐雖然不會喝醉,但身上經常會有酒味兒,周敬說他吃個早點都會喝兩口。

 

  還因為這個被校長當全校的面點名罵過,但一直也沒什麽收斂。

 

  “就這一點上,他挺江湖的。”周敬說。

 

  蔣丞不知道老徐是不是因為這一點,特別喜歡李白,上課的時候經常會發散,無論什麽內容的課文,他都能發散到李白身上去。

 

  “說起這個XX來啊,我就想說說李白,”他一般是這麽開頭,“李白這個老東西……”

 

  “你是不是喝酒了?”蔣丞問。

 

  “中午喝了點兒,”老徐嘿嘿笑了兩聲,“蔣丞,我看你打球的時候,跟顧飛配合挺好的,平時關系也不錯吧?”

 

  “……就打個球而已,會打的都知道怎麽配合。”蔣丞說。

 

  “我下午打了幾個電話給顧飛,他都沒有接,”老徐說,“我之前對他關心還是不夠……”

 

  蔣丞無奈地打斷了他的話:“行了我知道了,我放學了去他家店裏看看,別的我也幹不了什麽了,我跟他其實不怎麽熟,而且我也不知道他家在哪兒。”

 

  “好好好,”老徐很愉快地點了點頭,“讓他明天來上課……其實本來我是想讓王旭去的,但是他住得沒你近,而且這個混小子不靠譜……”

 

  “知道了。”蔣丞點點頭。

 

  去顧飛家店裏看一眼,倒是沒什麽大不了的,但如果不是老徐一直找他,他絕對不會去的,誰樂意老被老師同學盯著,還上家裏去打聽。

 

  他溜達著出了學校,在門外的車站看了看站牌。

 

  今天傷口被撕開一次,如果這些天訓練一直這樣,他這傷到比賽也好不了,他想去醫院換藥的時候弄點兒什麽傷口粘合劑之類的,能好得快一點兒。

 

  車站有直達醫院附近的車,等了沒幾分鐘車就來了。

 

  他裹在四中的學生裏擠上了車,一輛空車,過了這一站之後就滿了一半,下一站是個什麽職專,過了這兩站,車上就上不來人了。

 

  滿車說笑聊天兒的學生。

 

  蔣丞擠在後門旁邊的鐵棍上,後面的人一動,他就得往鐵棍上撞一下,沒過兩站就煩得想把旁邊的人都摁地上去。

 

  前面又經過一個學校,蔣丞看了一眼,還好是個小學,小學生都有人接,不會有人來擠車,而且現在這個點,小學生已經放學挺長時間了。

 

  他用腦門兒頂著鐵棍,耳機在書包裏,這會兒想掏出來不太可能,只能閉目養神,聽著四周的學生或吹牛逼或交流八卦。

 

  開出去半站地,他聽到車廂裏一陣騷動,睜開了眼睛。

 

  “喲!現在小學生也這麽猛了!”有人說。

 

  “哎喲這一下打著了是要開瓢啊。”又有人邊樂邊說。

 

  蔣丞往窗口外面看了一眼,頓時楞住了。

 

  三個小男孩兒正尖叫著邊跑邊罵,身後一個抱著滑板的……小姑娘正在追。

 

  這個滑板小姑娘,蔣丞不用細看就知道是顧渺。

 

  顧渺追了幾步,小男孩兒跑得快,她沒追上,於是把滑板放到了地上,踩上去幾下就蹬著往前沖過去了。

 

  蔣丞在她經過車旁時看到了她臉上從未有過的說不清是冷漠還是憤怒的表情,心裏頓時卡了一下。

 

  車開得慢,好在沒多長一段路就到站了,醫院還有三站地,但蔣丞還是急急忙忙地從這一站擠著下了車。

 

  顧渺和那三個小男孩兒已經沒有了蹤影,他順著小孩兒們剛才消失的方向快步追過去,在一個岔路口停下了,直走是大路,右轉是個破舊的小街。

 

  正想著往哪邊走的時候,他聽到右邊傳來了一陣叫喊聲。

 

  剛一轉臉,就看到三個小男孩兒只剩了兩個,從一個胡同裏跑了出來,另一個不知道怎麽摔到了地上。

 

  而顧渺,正騎到了他身上,掄著滑板就往他腦袋上砸了下去。

 

  “我操!”蔣丞嚇得腿都有些發軟,立馬往那邊狂奔著跑了過去。

 

  旁邊幾個店鋪裏的人都出來了,都是先驚叫,然後有人過去想拉開顧渺,但只要有人靠近,顧渺就會拿著滑板對著人掄,連著倆人都沒能靠近她。

 

  被按在地上的小男孩兒也不掙紮了,就抱著頭大喊哭喊著。

 

  顧渺抽空對著他的腦袋又用滑板砸了一下。

 

  這次有一個男人從身後抱住了顧渺,一把把她拎了起來。

 

  顧渺開始瘋狂地掙紮,發出尖銳的尖叫聲。

 

  蔣丞跑到的時候,那個男人拎著她有些手足無措,扔也不是拎也不是。

 

  “顧渺!”蔣丞沖了過去喊了一聲。

 

  顧渺閉著眼睛,像是什麽也聽不見,只是不停地尖叫,手裏還緊緊地揪著自己滑板的一角不松手。

 

  “二渺!”蔣丞吼了一聲,“我是蔣丞哥哥!我是丞哥!”

 

  “你認識她?”有人問了一句,“這孩子怎麽回事!瘋了嗎這是!”

 

  蔣丞看了一眼被人從地上抱起來的那個小男孩兒,能看到腦袋上有血,正放聲嚎哭著。

 

  “給我,”蔣丞跟拎著顧渺的那個男人說,“把她給我。”

 

  “你不能走!這是你家孩子嗎!”那個男人說,“把人家孩子打成這樣!這得報警,叫你家……”

 

  “我說把她給我!”蔣丞吼了一聲,瞪著這個男人。

 

  顧渺拼命掙紮尖叫的樣子他從來沒見過,看上去瘋狂而又讓人揪心,蔣丞知道顧渺有些問題,現在看她這樣,頓時就急了。

 

  男人被他吼得楞了楞。

 

  蔣丞過去摟住顧渺,把她搶到了自己懷裏。

 

  “你不能走!”圍觀群眾變得多了起來,大家圍成一個圈把他和顧渺堵在了中間。

 

  “你們報警。”蔣丞摟著尖叫聲已經低了下去,但全身都在不停發抖的顧渺。

 

  小男孩兒頭上的傷不算太嚴重,有個大媽拿了些酒精過來給他腦袋上沖了一下,後腦勺有個小口子,但不知道會不會有別的問題。

 

  有人報了警。

 

  蔣丞一邊緊緊摟著顧渺,在她背上用力搓著安撫她,一邊掏了手機出來,撥了顧飛的號碼。

 

  但那邊響了半聲就斷了。

 

  狗操的玩意兒設了免打擾!

 

  他只能又給顧飛發了條消息。

 

  -顧渺出事,快聯系我。

 

  接著他又撥了王旭的號碼。

 

  “喲!”王旭倒是接電話接得很快,“蔣丞?你個事兒逼居然給我打電話?”

 

  “馬上去找顧飛,”蔣丞壓著聲音,“馬上立刻!他妹妹出了點兒事!他不接電話!”

 

  “啊?”王旭吃了一驚,但是還是馬上能聽到他跑了起來,“等著等著,我剛到家,我再出去!我過去找他!你們在哪兒?”

 

  “不知道,現在在一個小學……一會兒警察來了就不知道了。”蔣丞看了看四周憤怒震驚的人民群眾,感覺自己要不護著,顧渺這會兒得挨打。

 

  “我知道了!”王旭喊了一聲,掛了電話。

 

  警察來得挺快的,一到現場馬上就被群眾圍住了,紛紛解說。

 

  “先把這個小孩兒送醫院,”一個老警察說,又看了看蔣丞,“你是那個孩子的家長?”

 

  “不是,”蔣丞說,“我是她哥哥的同學。”

 

  “通知她家裏,”老警察說,“你現在跟我們去醫院,然後去派出所。”

 

  “行。”蔣丞抱著顧渺,過去把滑板撿起來,然後往警車走過去。

 

  顧渺已經沒有了聲音,只是死死摟住他的脖子,手指用力地掐著他脖子後邊兒,感覺指甲都快掐進肉裏了。

 

  “顧渺,顧渺?”蔣丞輕聲說,“我肉都快被你掐掉了,沒事兒了,你別害怕,你哥哥馬上就來了。”

 

  顧渺沒有反應,手上勁兒也沒松,身體還是在抖。

 

  這個狀態讓蔣丞很擔心,一是不知道她現在到底怎麽回事,揍那個小孩兒揍那麽狠又是為什麽,二是他畢竟不是顧渺的親人,這樣處理也不知道對不對……萬一沒處理好,顧飛是不是還得找他尋仇……

 

  醫院的錢蔣丞先墊了,處理傷口和各種檢查,錢倒是不算多,麻煩的主要是對方的家長。

 

  那孩子的父母一到醫院就跟瘋了一樣地沖過來要打顧渺和蔣丞,警察過來攔的時候他倆差點兒連警察一塊兒打了。

 

  “別攔著我!”男的吼著,“賠錢!賠錢!她把我兒子弄成什麽樣,我也要把她弄成什麽樣!瘋子啊!變態啊!我跟你說,我知道這個瘋婆子,是我兒子同學!變態!班上有她我就說要出事!有種別讓她出門!我見一次我打一次!”

 

  “該怎麽處理聽警察的,”蔣丞知道這事兒顧渺肯定不對,但對方說的話實在勾火,他壓著往上竄的怒火,“你碰她,我就碰你,這事兒完不了。”

 

  “操!”女的尖叫了起來,“警察叔叔!你聽聽他說的這什麽話!”

 

  顧飛的電話終於打了過來:“在哪兒?我馬上到。”

 

  “醫院,快。”蔣丞說。

 

  對方家長一聽這邊有家長要過來了,頓時又激動起來,顧飛到的時候警察正要帶著他們去派出所。

 

  “怎麽個意思!”那男的一看顧飛就喊上了,“這架式是要打架啊!”

 

  顧飛身後跟著李炎和劉帆,還有王旭和丁竹心。

 

  “顧渺,哥哥來了。”蔣丞小聲跟顧渺說。

 

  “二渺?”顧飛半跑著過來。

 

  顧渺聽到他的聲音,終於松開了蔣丞的脖子,轉臉看了他一眼,然後撲進了他懷裏,緊緊摟著。

 

  “她把那孩子打了,”蔣丞小聲解釋著,“滑板砸腦袋。”

 

  “對不起,”顧飛轉頭看了看那兩口,“我妹妹……”

 

  “對不起個屁!對不起有屁用!”女的馬上指著他,“我不抽她一頓這事兒沒完!”

 

  顧飛沈默地看著她,過了幾秒鐘之後說了一句:“來。”

 

  那女的像是受了驚嚇,退了兩步:“天哪!這是什麽態度!這是什麽態度!”

 

  “先去派出所吧,”丁竹心走了過來,“聽警察怎麽說,這事兒該怎麽處理怎麽處理,治療,賠償,只要是合理的,我們都配合。”

 

  “你……”女的還想說什麽,被丁竹心打斷了。

 

  “大姐,”丁竹心看著她,“您這鬧的警察都沒法說話了,如果您不想通過正當渠道處理,我們也可以配合,那您就未必能撈著好處了。”

 

  “你說話註意點兒。”警察提醒丁竹心。

 

  “不好意思,”丁竹心對著警察歉意地笑了笑,“孩子出了事,我們都著急,但我們是一定會配合的,但配合也不能只靠一方配合吧?”

 

  警察帶著一幫人要回派出所,顧飛問了一句:“我同學不用去了吧?”

 

  “他也要去。”警察看了蔣丞一眼。

 

  “嗯。”蔣丞應了一聲,看了看靠在顧飛肩上的顧渺,現在她看上去平靜多了,沒有了之前那種瘋狂和冷漠的憤怒。

 

  “謝謝。”顧飛看著他。

 

  “先別說這些,”蔣丞說,“顧渺……沒事兒吧?我看她剛才……”

 

  “沒事兒,”顧飛猶豫了一下,“我找時間跟你慢慢說。”

 

  “嗯。”蔣丞應了一聲,跟在警察後面往外走。

 

  走了幾步之後顧飛在他身後叫了他一聲:“蔣丞。”

 

  “你……”顧飛指了指他脖子後面,伸手拉了拉他衣領,“這兒破了。”

 

  大概是顧渺掐的,一個小丫頭,這麽大勁兒。

 

  不過蔣丞沒顧得上想這些,顧飛拉他衣領這個動作,讓他條件反射地一巴掌甩在了顧飛手上。

 

  “……沒事兒。”他有些尷尬地說。

 

 

 

 

 

24

 

  在派出所待了快兩個小時,終於把事情處理完了。

 

  被打的男孩兒並不承認他惹了顧渺,只說顧渺無緣無故追打他,顧渺不說話,只是趴在顧飛肩上閉著眼睛,於是這個話也沒有辦法證實。

 

  蔣丞並不相信這個小孩兒的話,顧渺這種狀態,擱哪個學校都會被人欺負。

 

  不過這次事件的重點並不是顧渺打人的原因,就算是小男孩兒欺負了她,警察也做不了什麽,重點是顧渺把人腦袋砸開了口子,縫了兩針。

 

  好在沒有什麽別的大問題,對方家長獅子大張口地想要賠償,被丁竹心半講理半威脅地逼了回去,中途她被警察警告了好幾次說話要註意。

 

  顧飛一直沒太說話,註意力只在顧渺身上。

 

  李炎那幾個就負責抱著胳膊冷著臉,配合丁竹心的威脅,展示出“如果你們敢亂來,我們肯定也亂來反正你看我們長得就不像好人”的氣質。

 

  最後協商好,警察讓他們走人的時候,蔣丞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肚子這會兒才蘇醒了,餓得吱兒吱兒叫喚,但卻沒有什麽吃東西的胃口。

 

  從派出所出來,外面挺冷,刮著風。

 

  “你們自己回吧,辛苦了,”顧飛看了一眼蔣丞,“我們打個車走吧,還有王旭一塊兒。”

 

  “好。”蔣丞點了點頭。

 

  分頭上了車之後,幾個人也都沒說話,蔣丞是覺得有點兒郁悶,估計顧飛也沒什麽心情說話,王旭個話簍子都沒怎麽開口,邊罵邊嘆氣,被顧飛看了一眼之後也沒了聲音。

 

  “都沒吃飯吧?”車快到街口的時候顧飛問了一句。

 

  “你別管我們了,趕緊回去吧,”王旭說,“車也別繞了,我在這下了,拐個彎就到家……蔣丞你去我家吃餡兒餅嗎?”

 

  “我算了,我現在不想吃東西。”蔣丞說。

 

  到了街口,顧飛抱著顧渺下了車,蔣丞拎著顧渺的滑板,走了幾步之後顧飛回過頭:“今天謝謝了。”

 

  “不用說這個,”蔣丞看了看顧渺,“這兩天讓她請假吧,我今兒看到有三個小男孩兒,那倆沒挨打的沒準兒……”

 

  “不請假也不一定還能去學校了,”顧飛嘆了口氣,“你明天上午幫我跟老徐請個假吧,我得去二渺學校。”

 

  “行,理由呢?”蔣丞點點頭。

 

  “我發燒了,”顧飛摸了摸自己腦門兒,“燙手都,今天下午燒到明天中午。”

 

  “……好。”蔣丞笑了笑。

 

  看著顧飛一手抱著顧渺,一手拿著滑板轉身順著路往前走過去的背影,蔣丞有些感慨。

 

  之前他一直覺得顧飛這人活得很隨意,隨意地讓妹妹滿街踩著滑板跑,隨意地曠課遲到,隨意地打籃球,各種隨心所欲無所顧忌。

 

  而現在又覺得也許不是這麽回事,顧飛家似乎所有的事兒都是他一個人在處理,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真的隨心所欲。

 

  沒人可以隨心所欲,顧飛不可能,自己也不可能。

 

  就像他不願意待在李保國家,不願意待在這個陌生而破敗的城市,不願意面對眼下的生活,但卻無可選擇。

 

  每一次改變,都會牽一發而動全身。

 

  哪怕是夜不歸宿這種他以前幹慣了的事,現在也沒法隨便就再幹出來。

 

  因為他沒地方可去。

 

  沒幾個人能真的做到什麽都不管就埋頭“做自己”吧。

 

  李保國這一晚沒有去打牌,在家咳了一夜,連呼嚕帶咳嗽還吧唧嘴磨牙,熱鬧非凡人神共憤。

 

  蔣丞在自己完全不隔音能聽清樓上穿的是拖鞋還是球鞋走路的屋子裏瞪著眼楞了一晚上。

 

  早上起床的時候覺得困得走路都打飄。

 

  “你要不要去醫院看看,”他跟正穿鞋準備出門趕早場牌局的李保國說,“你咳得也太厲害了,是不是咽炎。”

 

  “看看!這就是親兒子!”李保國很愉快地大聲說,“沒事兒,我都咳多少年了,老毛病,不用去醫院,什麽問題都沒有!”

 

  蔣丞想說你這話有語病,但張了張嘴還沒出聲,李保國已經急匆匆地一甩門出去了。

 

  靠,愛病病吧,李保國這樣子讓他感覺自己像個矯情的弱女子。

 

  去學校的路上,蔣丞進藥店買了一盒洋參含片,吃了能稍微提點兒神,他以前考前覆習的時候經常吃。

 

  現在吃了起碼上課的時候睡覺能不睡得那麽死,他不想在上課的時候睡出呼嚕來,丟人。

 

  顧飛上午果然沒有來上課,下了早自習之後他去了趟老徐辦公室,把顧飛告訴他的請假理由說了一遍。

 

  “燒死了快,從昨天下午開始一直在燒,燒到中午能燒完。”蔣丞說完就感覺自己一夜沒睡嚴重影響了智力。

 

  不過老徐似乎沒有註意到他奇特的表達,而是沈浸在顧飛請假而不是直接曠課的喜悅當中。

 

  “你看,我就說他還是有救的,”老徐激動地說,“你看這不就請假了嗎!我就知道跟你們這些孩子溝通啊,還是要講究技巧……”

 

  不過顧飛並沒有到下午才來上課,上午最後一節語文課的時候,他進了教室。

 

  老徐很關心地看著他:“你不是發燒了嗎?下午再來也可以的。”

 

  “已經好了。”顧飛說。

 

  老徐點點頭,手往講台上一敲,意氣風發地說:“接下來我們繼續剛才的內容……”

 

  “你沒睡覺嗎?”顧飛坐下之後看了蔣丞一眼。

 

  “……很明顯?”蔣丞半趴在桌上,眼睛都有點兒睜不開了。

 

  “嗯,”顧飛說,“沒法看了都,不知道的得以為是你發燒燒了一天。”

 

  “昨兒晚上沒睡好。”蔣丞打了個呵欠。

 

  “不好意思,”顧飛低聲說,“讓你跟著折騰好幾個小時。”

 

  “不是因為顧渺的事兒,”蔣丞擺擺手,“李保國……昨天沒去打牌,咳一晚上,吵得沒法睡。”

 

  “哦,”顧飛掏了掏兜,拿出了一個小紙盒,放到他面前,“吃麽?”

 

  “什……”蔣丞打開了小紙盒,裏面是一小把奶糖,他頓時有點兒無語,“奶糖啊?”

 

  “嗯,你不是喜歡吃麽?”顧飛從兜裏又摸出一顆薄荷糖放進嘴裏。

 

  “我沒說我喜歡吃,我那天是餓了。”蔣丞說。

 

  “這樣啊,”顧飛一副誇張的吃驚表情看著他,然後表情一收,拿走了他面前的糖,“那還給我。”

 

  “不是,”蔣丞瞪著他,“我發現你這個人很有趣啊?”

 

  “你就說你要不要就行了。”顧飛說。

 

  蔣丞張了張嘴,半天才說了一句:“給我顆薄荷的吧,提神。”

 

  顧飛看了他一眼,在兜裏摸了半天,抓出來一把,用手指扒拉著找了一下:“沒了,要不吃這個吧,這個也提神,相當提。”

 

  “哦。”蔣丞從他手裏拿了他指的那顆小圓糖。

 

  糖是桔子味兒的,並沒有什麽特別提神的味道,蔣丞用舌頭把糖裹了裹,桔子味兒提什麽鬼的神,起碼也得是檸檬……

 

  這個念頭還沒閃完,他的舌尖突然嘗到了一點兒隱隱的酸味兒,可能是外面裹著的桔子味兒外衣化光了裏面有點兒酸?

 

  沒等他反應過來,這酸味猛地全竄了出來。

 

  他眼睛一下都瞪圓了。

 

  酸酸酸酸酸酸酸酸酸酸!

 

  我操酸死了!

 

  滿嘴酸得發苦直擊內心和淚腺的酸味兒讓他痛不欲生!

 

  “這個……”顧飛看他猛地坐直了,問了一句。

 

  但話沒說完,蔣丞已經噗的一下把嘴裏糖狠狠吐了出去。

 

  糖像一顆小子彈,急速地噴射而出,打在了前面周敬的脖子上。

 

  “啊!”周敬喊了一聲,嚇了一跳立馬也坐直了,一邊回頭一邊伸手摸脖子,壓著聲音問,“我靠什麽東西?掉衣服裏去了!”

 

  蔣丞說不出話,這顆糖雖然已經不在他嘴裏,但它存在過的痕跡卻還沒有消失,滿嘴酸得發苦讓人忍不住哆嗦的味兒還在。

 

  “坐好。”顧飛說。

 

  “周敬同學,”老徐在講台上說,“註意課堂紀律。”

 

  雖然這一個班上註意了課堂紀律的人加一塊兒都湊不出一個籃球隊,但周敬還是坐好了。

 

  過了兩秒才又偏過頭:“靠,怎麽是粘的?什麽玩意兒?”

 

  “糖。”顧飛說。

 

  “……你們有病啊?”周敬很悲痛,把衣服都扯開抖了半天,那顆糖才掉在了椅子上。

 

  “不好意思。”蔣丞說了一句,終於緩過勁兒來了之後,他轉過頭看著顧飛。

 

  顧飛正低頭玩著手機,但蔣丞能看到他臉上強忍著的笑容。

 

  “你他媽找死呢吧?”蔣丞壓低聲音說。

 

  “你說要提神,”顧飛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拉著,“你現在還困麽?”

 

  “狗操的玩意兒!”蔣丞罵了一句。

 

  “不困了吧?”顧飛偏過頭看著他。

 

  “要不我給你寫個獎狀唄?”蔣丞說。

 

  “不用了,”顧飛轉頭繼續玩手機,“你那個字兒寫了也沒人能看懂。”

 

  蔣丞不得不承認自己這會兒神清氣爽,睡意全無。

 

  但是想抽顧飛兩棍子的沖動讓他連問問顧渺學校要怎麽處理顧渺的心情都沒有了。

 

  放學的鈴聲響起時,顧飛放下了手機:“請你吃個飯吧,謝謝你昨天幫忙。”

 

  蔣丞看著他沒說話。

 

  “中午還是晚上看你方便,”顧飛又說,“有時間嗎?”

 

  “……不用這麽客氣。”蔣丞說。

 

  “也不是客氣,”顧飛說,“昨天要不是你,二渺不知道會怎麽樣,我想想都後怕。”

 

  蔣丞沈默了一會兒:“那晚上吧,中午我要補覺。”

 

  “好。”顧飛點了點頭。

 

  下午照例是自習課練球,這段時間的自習課大概是王旭那幾個最熱愛的課了。

 

  中午蔣丞去了趟醫院,傷口換了藥,讓醫生給他用了點兒據說是進口的什麽粘合劑。

 

  下午主要是練習配合,沒有正式打比賽,傷口的狀態還行,沒什麽感覺。

 

  “我覺得這回咱們有戲,”練習結束的時候,王旭隊長蹲在球場邊,用手指在地板上一下下戳著,“就按現在的狀態……不過保密工作還是要做好,要讓大家像以前一樣,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你別滿大街吹牛逼去就行。”蔣丞說。

 

  “沒事兒,”王旭滿不在乎地說,“只要不暴露你和顧飛就行,我反正怎麽吹也沒人信。”

 

  “……哦。”蔣丞看著他,第一次感覺王旭是如此的真誠,而且有點兒吃驚他居然能如此直面殘酷的現實。

 

  “大飛,”王旭轉頭看著他,“哪天有空再把那幾個哥們兒請過來跟咱們練一場吧,我覺得效果還是不錯的。”

 

  “嗯。”顧飛應了一聲。

 

  “好了,解散,”王旭一揮手,“一會兒別的班該來了,都記得我們現在的口號吧!”

 

  “口號?”盧曉斌楞了楞,“咱們還有口號呢?”

 

  “哦,我沒說是吧,”王旭說,“我們的口號是——我們有秘密武器!”

 

  蔣丞在他說完了之後都沒反應過來這是他的口號,楞了楞才忍著想要爆發出來的狂笑偏開了頭。

 

  大家一塊兒沈默地看著王旭。

 

  “我們有秘密武器!”王旭又重覆了一遍,然後再次一揮手,“解散!”

 

  放學走出校門的時候,蔣丞習慣性地看了看四周,沒有看到經常抱著滑板像個小老大一樣在門口等著的顧渺。

 

  他看了一眼顧飛,顧飛也沒解釋,手往兜裏一揣就順著路走了。

 

  “今天沒騎車?”蔣丞看他沒去取車,問了一句。

 

  “嗯,”顧飛拉了拉衣領,“破車早上騎一半車輪方了。”

 

  “什麽?”蔣丞一下沒聽懂,“車輪有什麽方的,又沒人揍它……”

 

  “……你好可愛哦,”顧飛看著他,“車輪沒有好方好方,它是真的從圓的變成方的了。”

 

  “哦。”蔣丞也挺佩服自己的。

 

  “摔死我了。”顧飛嘆了口氣。

 

  蔣丞看了看他沒說話,如果是潘智,這會兒他肯定得好好鼓掌並且歡慶一番。

 

  “想吃什麽?”顧飛邊走邊問。

 

  “不知道,也沒什麽特別想吃的,你也不用弄得太正式,”蔣丞說,“平時你跟朋友怎麽吃的就怎麽吃得了,也不是什麽答謝會。”

 

  “我跟我朋友啊……”顧飛笑了笑,“我們吃的挺奇妙的,怕你受不了。”

 

  “吃屎麽。”蔣丞順嘴問了一句,他跟潘智的習慣性對話,他倆有許多無聊而幼稚的習慣性對話。

 

  有時候覺得不看人能以為他倆只有七歲。

 

  “不吃,”顧飛說,“你要想吃的話我也可以給你安排。”

 

  “還是吃普通的吧。”蔣丞嘆了口氣。

 

  現在想起潘智都會嘆氣了,也真是一件神奇的事。

 

  最近潘智的爺爺住院了,全家輪流去醫院陪著,他倆都沒怎麽聯系,有時候看到靜默的手機,蔣丞會覺得很孤單。

 

  “先去趟超市吧。”顧飛說。

 

  “超市?”蔣丞楞了楞,“買什麽?”

 

  “買吃的啊,”顧飛說,“原料什麽的。”

 

  “自己做?”蔣丞很吃驚。

 

  “嗯,”顧飛點了點頭,“我跟我朋友一般都自己做,你要想吃現成的我們就……”

 

  “不用,”蔣丞覺得還是按顧飛的習慣來就成,他根本也沒想著因為昨天的事兒就要吃顧飛一頓,“不過我得先說,我煮面條都只能煮方便面。”

 

  “沒事兒,簡單,燒烤。”顧飛說。

 

  蔣丞又吃驚了一次,這種天氣,自己燒烤?上哪兒燒去?

 

  超市裏轉了一圈,顧飛買了一只砍好的雞,又買了一些做好了的燒烤用的牛羊肉,又拎了兩袋餃子。

 

  “餃子怎麽烤?”蔣丞看不明白。

 

  “餃子是煮的。”顧飛一臉嚴肅地給他解釋了一下。

 

  “我知道餃子是煮的,我就是……算了我等著吃吧。”蔣丞說。

 

  “你喝什麽?酒還是飲料?”顧飛問。

 

  “什麽也不喝,”蔣丞腦子裏全是他倆站在刮著老北風的荒地裏守著一堆一點就滅的柴火凍個半死的場景,此時一想到喝什麽,就一陣發冷。

 

  買好東西之後,顧飛帶著他往回家的那個方向走過去。

 

  雖然覺得如果顧飛是讓他上家裏燒烤……他真有點兒不習慣,他跟顧飛最近交集不少,但感覺上依然並不熟,跑家裏去會相當不自在,潘智家他都不願意去。

 

  走到顧飛家店的時候顧飛沒停,只是往裏看了一眼,就繼續往前走了。

 

  蔣丞也往裏看了一眼,透過玻璃能看到收銀台那兒站著個女的,看發型應該是顧飛他媽。

 

  再往前走,這條街和李保國家那條街就匯到了一起。

 

  蔣丞來過這邊,挺荒涼的,走過前面的那個廢廠之後,有一條路一直通到一個沒什麽水了的湖邊……他打了個冷顫,如果顧飛是要去那個湖邊燒烤,他估計會選擇請顧飛下館子。

 

  但顧飛直接從一個小門走進了那個廢廠裏。

 

  “這兒?”蔣丞跟著進去了,“這是個什麽廠吧?”

 

  “嗯,以前的鋼廠,”顧飛說,“已經倒閉很久了……這片兒很多人以前都是這個廠的,李保國也是。”

 

  “哦。”蔣丞看了看四周。

 

  進了大門之後發現這個廠非常大,廠房什麽的都還在,看上去還很結實,但已經荒成了一片,肯定也沒人清掃了,地上全是沒化的冰。

 

  顧飛一直帶著他往裏走,經過了幾個籃球場之後,進了一棟看上去應該是舊辦公樓的建築裏。

 

  “我跟……不是好鳥他們,”顧飛一邊上樓一邊說,“平時不想在店裏待著的時候,就在這兒聚會。”

 

  “這兒連電都沒有吧?”蔣丞看著腳下亂七八糟的東西。

 

  “自己接了根線,”顧飛說,“其實這兒夏天的時候挺熱鬧,外面空地多,老頭兒老太太的街舞活動都在這塊兒。”

 

  “街舞?”蔣丞重覆了一遍。

 

  “嗯,還鬥舞呢,非常時尚,走在時代的浪尖尖兒上。”顧飛上了三樓,拿出鑰匙打開了一個門。

 

  蔣丞往裏看了一眼,居然是一間收拾得很幹凈的空屋子,屋子中間用磚頭搭了個竈,旁邊有很多矮凳和棉墊子,還有一張沒腿兒了的沙發。

 

  墻邊放著燒烤架和電磁爐,居然還有鍋,油鹽什麽的瓶子一堆。

 

  “我靠?”蔣丞很震驚,“這都能過日子了吧。”

 

  “怎麽樣,好玩吧,”顧飛把菜放到桌上,“鎖是我們自己配的,你想要的話給你一把鑰匙,以後不想回去又沒地兒可去的時候可以在這兒待會兒,李炎他們過來一般是周末,別的時間沒人。”

 

  蔣丞沒說話,靠在墻邊看著顧飛,對於自己經常“無處可去”的境況被顧飛一句話給點了出來有些郁悶。

 

  雖然不爽,但他意外地沒有生氣,只覺得連個同桌都能看出自己的狀況,實在有些……好笑。

 

 

 

 

 

25

 

  這間屋子是以前鋼廠的會客室,帶個廁所,雖然廢棄了但還是有主的,水也一直有,所以當初李炎最先搶的就是這個屋。

 

  這地方看著挺荒涼,但除了靠近廠那邊天暖的時候挺熱鬧,裏面這邊也並不是完全沒人過來的,跟他們一樣找地兒閑待著的人,只是沒他們來得勤快。

 

  顧飛不經常過來,但今天想請蔣丞吃個飯,又不想離家太遠,附近也沒什麽象樣的館子了,蔣丞說無所謂的時候他就想到了這兒。

 

  “沒暖氣吧這兒?”蔣丞坐在沙發上跺了跺腳。

 

  “自己生火吧,”顧飛從桌上拿了個點火器扔過去給他,“沙發旁邊那個袋子裏是碳,外面找點兒什麽破布條的……你會生火麽?”

 

  “會。”蔣丞起身出去了,過了兩秒猛地一撞門又進來了,手裏拿了片破布,一臉僵硬的表情。

 

  顧飛拿著一包一次性的盤子正想把菜先分一下,被他這動靜嚇了一跳:“怎麽了?”

 

  “我操,”蔣丞用倆指甲蓋兒掐著那片破布,“我剛把這東西撿起來……下邊兒居然有只死耗子!給我嚇夠嗆!”

 

  “那你還堅強地拿著它?”顧飛有些不理解。

 

  “我覺得它應該好用,所以就堅強了……”蔣丞把破布扔進了磚頭竈裏,“用它點火應該夠了。”

 

  “你多走十步就能找到別的東西點火,下邊兒沒有死耗子的那種。”顧飛繼續把菜往盤子裏放。

 

  “齁冷的不想動,”蔣丞蹲在竈跟前兒,“我看我現在也練出來了,李保國家的鍋裏都有蟑螂。”

 

  “他平時都不做飯,打牌那兒管飯。”顧飛說。

 

  “看出來了,”蔣丞點著了那片布,“要管床的話估計他這套房子就可以賣了。”

 

  “賣不了,”顧飛拿鍋到廁所的水龍頭那兒洗了,接了一鍋水出來,“房子都是原來鋼廠的,這兒的人多數都窮得只剩自己。”

 

  “……哦。”蔣丞往火裏放了兩塊碳,盯著它們似乎有些出神。

 

  碳都著好了之後,顧飛把一鍋水放了上去,然後拍碎了兩塊姜扔了進去,接著是一小包配好的枸杞和紅棗。

 

  “煮湯嗎?”蔣丞問。

 

  “嗯,”顧飛拿著鍋蓋,“你是愛喝湯還是愛吃肉?”

 

  “……什麽意思?”蔣丞有些迷茫地看著他,“你煮一鍋雞,然後只讓我在喝湯和啃肉之間挑一樣?”

 

  顧飛嘆了口氣:“不是,雞肉冷水放呢,湯就濃一些,好喝,水開了再放雞肉呢,雞肉的味道就比較足。”

 

  “哦,”蔣丞有些驚訝地應了一聲,“為什麽?”

 

  顧飛覺得蔣丞反應完美體現了一個真學霸的素質,沒常識,有求知欲,但他並不想給蔣丞解釋:“你就說你喜歡哪種。”

 

  “湯。”蔣丞簡單回答了,摸出了手機。

 

  “嗯,”顧飛把雞肉放進了鍋裏,蓋上了蓋子,“雞就煮著了,先燒烤吃著吧。”

 

  “好的,”蔣丞一邊看著手機一邊站了起來,“我要幹點兒什麽?”

 

  “吃。”顧飛回答。

 

  李炎他們一幫人特別喜歡在這兒燒烤,所以東西挺全的,顧飛把燒烤架支好了以後,從竈裏夾了點兒碳過去,今天買的都是現成做好的肉,直接刷了料烤就行,很簡單。

 

  “涼水放雞肉,雞肉的味道會隨著溫度升高一點點完全的釋放出來,所以湯就會很濃,”蔣丞坐在竈邊,一邊烤著火一邊看著手機,“開水放雞肉,雞肉外皮瞬間熟了,會把味道封在裏面,這樣的話,雞肉味道會更濃……是吧?”

 

  “……是,”顧飛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還要做個筆記?”

 

  “這種一般不會要求原文背誦,理解了意思就行了。”蔣丞也看著他。

 

  顧飛轉過頭開始給肉刷料,蔣丞在說這種話的時候,很有學霸範兒,屬於他開了口你就接不下去話的類型。

 

  “你們總在這兒聚麽?東西這麽全,”蔣丞站到了燒烤架旁邊,“連孜然都有?”

 

  “孜然胡椒粉辣椒粉全都有,就是不知道過沒過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買的。”顧飛說。

 

  “……日,”蔣丞拿過瓶子,“我看看……保質期36個月,應該沒問題,你們總不會是三十多個月之前來吃的吧。”

 

  “36個月是多久?”顧飛頭也沒擡地拿過瓶子開始撒粉。

 

  “三年。”蔣丞說。

 

  “頂多半個月前,”顧飛說,“你真講究,我一般是聞著沒怪味兒就吃。”

 

  “你是因為算不明白保質期才只好這麽吃的吧。”蔣丞說。

 

  “是啊,”顧飛掃了他一眼,“跟學霸細致的生活不能比。”

 

  肉串兒烤了沒多大一會兒就開始往下滴油,屋裏彌漫著的煙裏開始散發出濃濃的香味。

 

  烤串兒不是什麽有技術難度的活兒,而且顧飛看上去很熟練,所以蔣丞也就沒動手幫忙,坐回了雞湯旁邊烤著火。

 

  屋外一片寂靜,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去,開著的窗口像一塊黑布,讓人覺得有些冷,但面前的竈和燒烤架卻透著明亮的火光,又很踏實。

 

  這種感覺很奇妙,就像那天坐在玉米面小饅頭裏,外面是清冷的街,還有寒風,車裏是一片安靜。

 

  現在窗外就是黑色的未知和不安,而眼前卻是明亮和溫暖。

 

  蔣丞挺喜歡這種感覺。

 

  這麽長時間了,他到這裏,帶著壓抑和憤怒,不解和迷茫,還有種種不適應,一直到今天,到現在,他才突然有了一種踩在了實地上的感覺。

 

  雖然這感覺也許只是暫時的,也許只是感官上的錯覺,這一刻他還是忍不住地想要安靜地體會。

 

  “能吃辣嗎?”顧飛問。

 

  “有點兒就行,別太多。”蔣丞說。

 

  顧飛撒了點兒辣椒粉,把幾串肉放到盤子上遞給了他:“嘗嘗,我喜歡有點兒糊的,這幾串是沒怎麽糊的。”

 

  “我也喜歡有點兒焦糊的,”蔣丞拿了一串咬了一口,“味道挺好。”

 

  “我以為你們學霸都不吃焦糊的呢,保質期要看,怎麽不擔心糊了的吃了致癌啊?”顧飛繼續烤著架子上的肉串兒。

 

  “你煩不煩?”蔣丞邊吃邊說,“你對學霸有多大的怨念啊,如此耿耿於懷。”

 

  “活了快18年,頭一回見著真學霸,心潮起伏難平唄,”顧飛把剩下的肉串一塊兒放到了盤子裏,堆得老高,再往竈邊一個倒扣著當桌子的木箱上一放,“學霸嘴還特別欠。”

 

  天兒冷的時候守著火吃烤串兒,是一種非常愉快的享受,蔣丞暫時不想跟顧飛鬥嘴,沒出聲,只是埋頭吃著。

 

  “喝點兒嗎?”顧飛在旁邊一個紙箱裏翻著,“我記得上回買的酒沒喝完。”

 

  “白的?”蔣丞問。

 

  “廢話,這麽冷的天兒喝啤酒麽,”顧飛拿出了一瓶酒,放木箱上一放,“這種時候一瓶牛二感動你我。”

 

  蔣丞看著那瓶酒,猶豫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行吧,來點兒。”

 

  顧飛倒酒的時候蔣丞心裏小吃了一驚,紙杯一倒一滿杯,他還沒這麽喝過白酒,不過鑒於他跟顧飛隨時有可能對嗆起來的聊天方式,他沒有說話,沈默地看著顧飛把一滿杯酒放到了他面前。

 

  “可能你覺得沒必要說謝謝了,”顧飛拿起杯子,“但還是得正式再說一聲謝謝。”

 

  “可能你覺得沒必要說不客氣……”蔣丞也拿起杯子,“但我還是得說不用這麽客氣。”

 

  顧飛笑了笑,拿杯子往他杯子上磕了磕,喝了一口酒。

 

  蔣丞看了一眼他的杯子,這王八蛋一口白酒喝的跟啤酒似的,只好按著規格也喝了差不多的一口。

 

  酒從嗓子眼兒一路燒到了胃裏,然後再從胃裏往上一路著起來,點燃了脖子和耳根兒。

 

  顧飛看了他一眼:“你平時不喝酒吧?”

 

  “不跟啤酒似的喝白酒。”蔣丞說,底頭吃了一口肉,其實這種寒天兒裏,守著火來這麽一口,還挺過癮的。

 

  “你隨便喝兩口得了,”顧飛說,“不是還有傷麽。”

 

  “今天沒什麽感覺了,”蔣丞按了按傷口的位置,的確是沒什麽感覺,他猶豫了一下,問了一句,“顧渺……怎麽樣?”

 

  “暫時在家待著了,”顧飛又喝了一口酒,“昨天那個家長,又叫了另外倆孩子的家長一塊兒去學校鬧了。”

 

  “我操!”蔣丞擰著眉,“肯定是他們幹了什麽,顧渺才會那個反應,平時她根本不正眼看人的好麽。”

 

  “他們在二渺本子上畫畫來著,”顧飛打開了湯鍋的蓋子,裏面的湯已經滾了起來,他嘗了嘗,往裏加了鹽和味精,“二渺要自己處理,我就沒去學校問,我也沒想著她會這麽處理。”

 

  蔣丞差不多能想像得出來本子上會有什麽樣的畫,這麽大的孩子,大人嘴裏的“他還只是個孩子”的孩子,往往是最殘忍的。

 

  他還記得自己小學的時候,班上有個智商稍低些的孩子,受到了幾乎全班的排擠和欺負,他甚至都參與過,仿佛是害怕自己如果跟大多數人顯得不一樣,就會有同樣的待遇。

 

  “那學校就讓顧渺回家嗎?”蔣丞說,“不管前因後果?就算是打人不對,也不至於不讓去學校吧!”

 

  “學校本來就不同意接收她,我跟校長求了很久,”顧飛頓了頓,沈默了一會兒,又看了他一眼,“二渺應該去特殊學校。”

 

  “……是麽。”蔣丞猜測過顧渺應該是有什麽問題,但聽到顧飛說出特殊學校四個字的時候又還是有些不知道該怎麽接下去。

 

  “她生下來就……有點兒問題,”顧飛往一串肉上又撒了點兒孜然,“說話不行,兩三歲了才開口,兩三個字兒那麽往外蹦還說不利索,學東西也學不會,好像也不會表達,餓了渴了難受了都是尖叫。”

 

  “那她……”蔣丞開了口之後又沒說下去,顧飛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盯著自己手上的東西,看上去毫不在意,卻又能感覺得到他的郁悶。

 

  蔣丞沒再追問,顧飛也沒有再往下說,顧渺是什麽問題,她腦袋後面那條疤又是怎麽來的,是不是真的像李保國說的那樣,被顧飛他爸摔的。

 

  還有關於顧飛的江湖傳言是真是假。

 

  這些他都好奇,但也都不打算再問下去。

 

  雞湯很好喝,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寒天兒裏熱雞湯顯得格外誘人,一口下去他感覺暖得頭都有些暈了。

 

  “這雞湯上頭啊。”蔣丞感嘆了一句。

 

  “你這學霸買的吧,”顧飛喝了口酒,把杯子拿到他眼前晃了晃,“上頭的是它。”

 

  “……哦,”蔣丞頓了頓,拿起酒也喝了一口,又點了點頭,“是的。”

 

  這酒度數雖然高,蔣丞平時也不怎麽喝白酒,但這會兒邊吃邊喝的,一紙杯的酒居然也快見底兒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突然就很想笑,就跟那天在顧飛店裏說起打架的事兒一通傻笑似的,現在他就非常想傻笑。

 

  “我……”他轉過頭看著顧飛。

 

  顧飛正喝了口湯,跟他對視了一眼之後偏開了頭,接著一口湯全噴了出來。

 

  這一噴,他倆的傻笑開關就這麽打開了。

 

  蔣丞笑得筷子都拿不住,筷子掉到桌上,他想放好,但筷子又滾到了地上,他邊樂邊伸手撿,撿了根小木棍上來放到了碗邊。

 

  顧飛端著碗,一看那根小木棍,笑得碗裏的湯都灑出來能有一半。

 

  “我不行了,”蔣丞邊笑邊用手按著肋骨上的傷口,“我一個傷員,不能這麽笑……”

 

  顧飛沒說話,靠著身後的墻,嘿嘿嘿地繼續又笑了一會兒,最後終於長嘆一口氣:“氣兒差點兒上不來了。”

 

  笑完這一通,本來蔣丞還覺得因為開著窗有風灌進來後背還偶爾會覺得有那麽一絲兒冷,現在背後汗都出來了。

 

  “哎,”蔣丞掏了掏兜,想找點兒紙擦擦嘴,摸了半天也沒摸著,“累死我了。”

 

  “找紙啊?”顧飛指了指他後面的桌子,“那兒有。”

 

  蔣丞回過頭,身後的破桌子上放著幾卷紙。

 

  他伸手夠了一下,拿過一卷,從桌上被帶下來的一張紙落在了腳邊。

 

  撿起來想放回去的時候他又停下了,看著紙上的東西楞了楞。

 

  這印著五線譜的牛皮紙,從五線譜本上撕下來的,這紙他非常熟悉,他最喜歡的就是這種牛皮紙顏色的五線譜本。

 

  一張五線譜的紙並沒有什麽太奇怪的,像顧飛這種學渣,沒準兒是當成英語本買回來的……

 

  但讓他吃驚的是紙上寫著東西。

 

  大半頁的譜子。

 

  “我操,”蔣丞眨了眨眼睛,手扶著桌沿兒,努力把眼前的重影都對齊了,然後哼了兩句,“挺好聽啊,什麽曲子?”

 

  顧飛還是靠著墻,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你還識譜啊?”

 

  “廢話,”蔣丞拿著譜子也往後一靠,靠在了桌腿兒上,低頭看著,“我們學霸,什麽都會……這個,是誰寫的曲子吧?”

 

  顧飛沒出聲。

 

  蔣丞又看了一會兒,擡眼瞅著他,還用手指了指他:“你寫的?”

 

  “嗯?”顧飛喝了口酒,“為什麽是我,你看我像會寫曲子的人麽。”

 

  “不像啊,但是……”蔣丞彈了彈紙,“但是這個調號,你看這個b,跟你寫的一樣,下邊兒長一截兒,跟單手叉腰似的。”

 

  “什麽鬼。”顧飛笑了笑。

 

  “你寫的?還是你幫人抄的?”蔣丞捏著紙沖他晃了晃,又哼了兩句,“挺好聽的。”

 

  “學霸就是學霸,五線譜初中學的了吧,這都還能記得。”顧飛沒有回答他的話。

 

  “靠,小看我們學霸,”蔣丞站了起來,把紙往桌上一拍,覺得這會兒自己大概是真的喝爽了,興致高昂的,說話都帶著風,“我給你開開眼。”

 

  “你要唱歌麽?”顧飛也挺有興致,站起來靠著墻給他鼓了鼓掌。

 

  “等著,”蔣丞到沙發上拎起了自己的書包,“我不記得我帶了沒有……一般我都帶著……哦,在。”

 

  顧飛看著蔣丞在書包裏翻了半天,抽出來一個半透明的細長塑料盒子,笛子?

 

  蔣丞識譜,而且對著譜馬上就能哼出來,就挺讓他吃驚的了,像蔣丞這種人,就算老徐說他是學霸,成績沒出來估計也沒多少人能信,打架損人都是長項,會打球不奇怪,識譜才是真的意外。

 

  就跟自己似的,寫了曲子就算把作曲那兒寫上顧飛,不熟的人也以為得是他把作曲打了一頓強搶的。

 

  蔣丞應該是喝興奮了,一紙杯酒大概二兩半,蔣丞的杯子已經空了,對於平時不常喝酒的人來說,二兩半這個速度下肚,差不多就得是這德性。

 

  “笛子麽?這麽細。”顧飛看著他手裏的細長的黑色金屬官子。

 

  “嗯,哨笛,”蔣丞清了清嗓子,“愛爾蘭哨笛,我挺喜歡的,不過平時不太吹,以前在家也不吹。”

 

  “為什麽?”顧飛問。

 

  “因為看著不如鋼琴什麽的有逼格,”蔣丞笑了笑,“我媽……反正看不上,說吵,她喜歡鋼琴。”

 

  “你還會鋼琴?”顧飛看了看蔣丞的手,平時沒註意,這會兒蔣丞的手指都按在了笛子氣孔上之後,還挺長的,瘦長的手指上指節清晰但不突兀。

 

  “是的,要跪下麽?我看沙發上有個墊子,你拿過來吧,”蔣丞拿著哨笛指了指自己面前的地,“擱這兒跪就行。”

 

  顧飛笑了起來,摸了根煙點上了叼著。

 

  他覺得自己以前應該沒聽過哨笛,但蔣丞吹出一小段之後他反應過來,有段時間丁竹心很喜歡凱爾特音樂,成天聽,裏面各種木笛風笛,應該也有哨笛。

 

  蔣丞吹的是什麽他不知道,但聽著很熟悉。

 

  剛感嘆沒想到蔣丞還玩這個,而且吹得很好,手指在氣孔上靈活跳動……蔣丞突然停下了,偏過頭咳了兩聲:“不好意思,重來。”

 

  顧飛只得重新鼓了一次掌。

 

  蔣丞看了他一眼,把笛子重新放到嘴邊,垂下眼睛,手指跳動之間,音符再次滑了出來。

 

  這是顧飛第一次聽人在自己眼前吹笛子,有種說不出的感受。

 

  蔣丞平時臉上常帶著的不爽和煩躁,在第一個音符躍出時就消失了,輕輕顫著的睫毛看上去安靜而沈穩。

 

  這一瞬間,顧飛突然就真心實意地接受了蔣丞是真學霸的這種設定。

 

  作者有話要說:

 

  才藝展示的時刻到了,大飛請一定要認真盯著全身都閃著光的丞哥喲麽麽噠。有了加熱小杯墊一直喝著熱咖啡而非常愉快的作者說道。

 

  丞哥吹的曲子我今天圍脖會分享一下噠,可以去聽一下方便代入喲。覺得自己超級貼心的作者把黑色羊絨小毛墊從櫃子裏一把揪了出來一邊拍毛毛一邊又說道。

 

  私密空間和酒!就是這個作者的套路!黑色羊絨小毛墊趴在地上大聲喊道。

 

 

 

 

 

26

 

  笛聲挺亮的,加上室內空間的共鳴,聽起來悠揚而靈動。

 

  顧飛不知道為什麽會有人覺得這樣的樂器沒有鋼琴逼格高,蔣丞靠著桌子站在那裏,手裏拿著這根黑色小細管的樣子,挺有逼格的。

 

  他吹的曲子聽起來挺歡快,但顧飛莫名其妙能聽出幾分寂寞,不知道是因為樂器本身還是吹奏的人。

 

  最後一個音符在跳躍的火光裏回響著,慢慢消失之後,蔣丞拿著笛子的手垂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蔣丞才擡起頭,嘴角帶著一絲不明顯的笑容:“怎麽樣?”

 

  “好棒哦。”顧飛回答,啪啪地鼓了掌。

 

  “好好說話不行麽,”蔣丞拿了塊小絨布在笛嘴上擦著,“一開口就這麽欠抽。”

 

  “很棒,”顧飛重新回答,“應該是學了很久了吧?”

 

  “嗯,”蔣丞應了一聲,想想又搖了搖頭,“好像也沒多久,沒我學鋼琴的時間長。”

 

  “沒多久吹得這麽好,”顧飛說,“不愧是……”

 

  顧飛說了一半沒繼續說下去,蔣丞嘆了口氣:“是啊,學霸嘛,這梗什麽時候能玩完啊?”

 

  顧飛笑了一會兒才又說了一句:“真吹得挺好的。”

 

  “其實不難,入門很容易的,”蔣丞把笛子拿著在手上轉了幾圈,往他這邊一遞,“要不要試試?”

 

  “……那我試試,”顧飛走到他面前,拿過笛子,“直接吹了啊?”

 

  “不然呢?”蔣丞問。

 

  “我意思是,你有沒有潔癖。”顧飛說。

 

  蔣丞笑了起來,感覺自己這一晚上就怎麽也收不住了,笑了好半天他才往四周指了指:“就這環境,誰有潔癖的進來了早崩潰了吧。”

 

  “也是,剛還拿了死耗子的被子,”顧飛拿過哨笛看了看,學著他的樣子把手指按在了氣孔上,“對嗎?”

 

  “嗯,”蔣丞輕輕撥了一下他的指尖,“按緊,漏音了。”

 

  顧飛按好之後,試著輕輕吹了一聲。

 

  笛子發出了一聲開著岔的緊而刺耳的尖嘯聲,他皺著眉偏開頭:“哎怎麽出這聲兒,嚇我一跳。”

 

  蔣丞忍著笑:“放松點兒吹,氣放出去別收著,聲兒得全出來了才好聽。”

 

  “好。”顧飛鼓了鼓氣,然後又對著吹了一聲。

 

  這次就好得多了,聲音又響又長,但是聽著……

 

  “算了,”顧飛松開了笛子,“入門容易也不表示隨便吹兩口就能聽,就這動靜,不知道的以為帶了條二哈過來。”

 

  “還是緊了,”蔣丞拿過笛子,把笛嘴往自己褲子上隨便蹭了蹭,“你看我的臉,要松馳一些。”

 

  顧飛挺認真地看著他,他吹了個音階:“明白了嗎?”

 

  “我要說沒明白,”顧飛笑了笑,“你會罵人麽。”

 

  蔣丞沒說話,拿著笛子繼續吹,音階,小段的曲子,吹了一會兒之後顧飛擡手在他臉上戳了一下:“你說的這個松馳……”

 

  樂聲猛地停了,蔣丞手裏的笛子直接抽在了他手上。

 

  “我操!”顧飛縮回手,邊甩手邊搓著手背,罵了一句,“你什麽毛病?”

 

  蔣丞頓時有種想從窗口跳出去的尷尬感覺,不知道是因為喝了酒,還是這種近距離的面對面讓他始終覺得四周的空氣裏都透著曖昧。

 

  顧飛的聲音和顧飛說話呼吸時的氣息,都讓他覺得有些發暈。

 

  指尖在他臉上的觸碰只有輕輕一下,面積小到可以忽略不計,但這個動作還是讓他有些反應過激。

 

  這一瞬間他都有點兒分不清這是自己的條件反射還是下意識地回避。

 

  關鍵顧飛被他一管子抽得莫名其妙,他還沒法解釋。

 

  你好,我不太喜歡別人碰我。

 

  因為喜歡男人,所以我更不願意被男人碰到。

 

  你好,王九日說我是事兒逼其實是一個非常正確的判斷……

 

  “王旭說你事兒逼不讓人拍肩膀,”顧飛看著他,搶了他的台詞,“你還真挺事兒的啊。”

 

  “啊,”蔣丞也看著他,“你剛發現麽。”

 

  顧飛沒說話,瞪著他。

 

  蔣丞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了,只好也站那兒跟顧飛對瞪。

 

  瞪了能有十秒,蔣丞感覺大事不妙,他想笑。

 

  非常想笑。

 

  這種抽了顧飛一管子然後狂笑不止的事情如果發生了,顧飛應該會過來跟他打一架吧。

 

  所以說,酒不能隨便大口喝,容易壞事兒。

 

  這一通思緒萬千之後,他咬牙挺著沒笑,顧飛大概是瞪他瞪累了,又搓了搓手:“你得虧不是個女的,要不估計嫁不出去。”

 

  蔣丞就在這一秒爆發出了狂笑。

 

  笑他媽笑個屁啊!

 

  到底有什麽好笑呢!

 

  一紙杯牛二就能把你變成弱智!

 

  蔣丞你是傻逼麽?是啊。

 

  他一邊在心裏狂風暴雨地教訓自己,一邊笑得把靠在身後的桌子都給笑哆嗦了。

 

  “你信不信我抽你?”顧飛說。

 

  蔣丞捂住肋條上的傷口繼續樂,顧飛終於再次被他的弱智傳染,跟著笑了起來。

 

  不過這一通笑除了很弱智之外,也還是有好處的,包裹著蔣丞的那份尷尬總算被笑沒了。

 

  就是笑得腰酸。

 

  “哎……”他往沙上一倒,“不好意思,我大概是喝多了。”

 

  顧飛舒出一口氣,估計在等笑勁兒過去,然後走過來往他身邊的沙發上重重地坐了下去:“王旭說他拍你肩膀一下你就要跟他動手?”

 

  沙發雖然很破舊,但彈性還是有些驚人的好,顧飛跟炮彈似地這麽一砸,蔣丞被彈了起來,頭暈乎乎地感覺自己跟要起飛了似的。

 

  “我沒興趣跟他那個慫貨動手。”他拍了拍沙發,起身也往下一砸。

 

  旁邊的顧飛也彈了彈。

 

  “你幼稚不幼稚。”顧飛說,然後起來又砸了一下。

 

  “你先開的頭……”蔣丞這次被彈得有點兒歪,往顧飛那邊倒了過去。

 

  這沙發不大,就一個雙人小沙發,這一倒,倆人直接就擠一塊兒了,腦袋都差點兒磕上。

 

  “操。”蔣丞小聲說了一句,撐著沙發想坐正了。

 

  手一撐,直接按在了顧飛的手上。

 

  顧飛的手很暖,指節頂在他掌心時的觸感非常清晰。

 

  但這次蔣丞卻沒有條件反射,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麽,就這麽跟被按了暫停似地僵在了原處。

 

  顧飛沒說話,也沒動,轉過臉的時候呼吸掃到了他耳際。

 

  “你……”蔣丞開了口卻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

 

  “什麽?”顧飛問。

 

  這簡單的兩個字,在酒精和近距離的作用之下,像一把嗞著火花的電流,聲音一出來,蔣丞就感覺自己半邊身體的毛孔全炸開了。

 

  他轉過臉,在顧飛臉上親了一下。

 

  瘋了。

 

  這是蔣丞腦子裏唯一還在閃著的內容,除此之外全都被清空了。

 

  腦漿都他媽沒了。

 

  顧飛還是沒動,也沒再說話,這一刻他倆像是凝固在某個被定格了的空間裏的塑像。

 

  顧飛沒有反應,而因為頭很暈,蔣丞也看不清他的眼神,於是只希望這一瞬間來道雷把他倆都劈失憶。

 

  蔣丞早上醒過來的時候,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已經十點半,還有老徐的三個未接。

 

  這是他開學以來第一次遲到,再晚一點兒就能湊成曠課半天了。

 

  他撐著床坐了起來,垂著腦袋半閉著眼睛。

 

  他不想去學校。

 

  非常不想。

 

  因為昨天晚上的事。

 

  他最後的記憶是唇碰到顧飛臉。

 

  之後就什麽也不記得了。

 

  就算能記得,也不記得了。

 

  強行喝斷篇兒,強行失憶。

 

  如果不是功力不夠,他應該把這一幕也忘掉。

 

  這一夜他都沒睡踏實,做了很多已經全忘掉了的夢,現在想起來就是一團黑白灰混雜著的煙霧。

 

  讓他覺得很疲憊。

 

  而清醒之後的第一個感覺就是丟人。

 

  以及不安。

 

  跟顧飛認識就半個寒假加半個學期,喝個酒就發瘋往人臉上親……對,撒酒瘋了。

 

  就是撒酒瘋了,這個解釋很好。

 

  他酒量不足以支撐他在那麽短時間裏喝掉一大杯牛二,所以他就喝高了。

 

  喝高了就撒野。

 

  很完美的解釋。

 

  蔣丞下了床,穿上了衣服,這個合理的解釋讓他突然就安心下來了,洗漱完了之後給老徐回了個電話,就拎著書包往學校趕了過去。

 

  進學校的時候正好是課間,蔣丞拎著書包從後門進了教室。

 

  本來一路上都氣定神閑,但一踏進教室的時候看到顧飛居然沒曠課,正低頭玩著弱智愛消除,他突然就又有些不踏實。

 

  他向學霸之神發誓,在親顧飛那一嘴之前,他對顧飛沒有任何想法,除了正常地覺得他長得不錯手挺好看之類的大眾款欣賞之外,沒有別的想法。

 

  但他不知道顧飛會不會介意。

 

  雖然蔣丞不太願意承認,顧飛是他在這個城市待了這麽些日子,唯一一個他願意相處的人,可以當成“朋友”的人。

 

  他隱隱地感覺有些害怕,如果跟顧飛的關系斷了,他還能跟誰聊天兒。

 

  周敬?

 

  王九日?

 

  這種突如其來的茫然讓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心慌。

 

  如果跟顧飛一直沒有交集,他始終遊離在人群之外,這種感覺反倒不會如此明顯。

 

  “我進去。”蔣丞在顧飛椅子腿兒上踢了踢。

 

  “喲,”顧飛擡頭看到是他有些意外,“以為你今天不來了呢。”

 

  “睡過頭了。”蔣丞從椅子後面擠過去坐下了,顧飛看上去一切正常,這讓他放心了不少。

 

  顧飛從抽屜裏拿出了他的哨笛:“昨天你沒拿這個。”

 

  “哦。”蔣丞接過哨笛,“昨天”這兩個字讓他差點兒手一哆嗦。

 

  “鋼廠那兒的鑰匙你還要嗎?”顧飛一邊在手機上劃拉著一邊問。

 

  “……要,”蔣丞想了想,“不是好鳥他們會有意見嗎?”

 

  “有什麽意見,”顧飛掏出自己的鑰匙,從上面取了一個下來給他,“反正都不是好鳥了,有意見也可以忽略。”

 

  蔣丞看著他。

 

  “他們不會有意見的,又不是不認識的人。”顧飛說。

 

  “謝了。”蔣丞接過鑰匙。

 

  “有時間請我吃飯,”顧飛繼續玩遊戲,“九日家的餡兒餅就行。”

 

  “……為什麽?”蔣丞楞了楞。

 

  “我給了你鑰匙,”顧飛說,“你還有把柄在我手上。”

 

  “什麽?”蔣丞轉過身。

 

  “不請我吃飯我就跟九日說你耍我流氓。”顧飛說。

 

  “我……操?”蔣丞感覺到萬分震驚,都顧不上尷尬了,“我他媽那是喝多了好嗎!”

 

  “你問問我們這兒有人喝二兩半牛二就高的嗎。”顧飛笑了起來。

 

  “那我就是二兩就高了啊,”蔣丞覺得很神奇,“怎麽你們還不讓有人酒量小啊?還有按酒量排外的啊?”

 

  “也是,你南方人嘛。”顧飛說。

 

  “……我不是南方人。”蔣丞提醒他。

 

  “從我們這兒,”顧飛放下手機,手在自己面前的空氣裏劃了一道,“往南都是南方。”

 

  “放屁。”蔣丞說。

 

  “就放了,我都同意你酒量不好了,你還不同意我放個屁麽。”顧飛說。

 

  “我……”蔣丞看著他。

 

  “別笑,”顧飛指了他一下,“我說真的,你再笑我真的要約你學校後門見了。”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蔣丞就感覺自己要笑。

 

  好在周敬在這時轉過了頭:“蔣丞,蔣丞?蔣……哎跟你商量個事兒唄。”

 

  “什麽事。”蔣丞嘆了口氣。

 

  “快期中考了,”周敬說,“考試的時候你讓我看看答案吧。”

 

  “你們考試怎麽坐?”蔣丞問,這種請求他以前就聽得挺多了,但是以前學校無論什麽考試都是分開坐,分半個班到實驗室什麽的地方考,還會打亂順序,不按學號,碰在一塊兒能抄個答案都能算有緣之人。

 

  現在想來潘智能跟他關系這麽好,大概也是因為每次考試他倆都能在一個教室裏,卷子還都能一樣。

 

  “桌子拉開點兒就考了,還能怎麽考。”周敬說。

 

  “哦,分AB卷嗎?”蔣丞又問。

 

  “不分。”周敬說。

 

  “……哦。”蔣丞覺得潘智肯定無比希望到四中來考試,這簡直就是不抄白不抄。

 

  “你就放桌上,我自己看就行。”周敬又說。

 

  “哦。”蔣丞應了一聲。

 

  周敬心滿意足地趴回自己桌上去了。

 

  蔣丞轉過頭看著顧飛,他記得在周敬打岔之前他倆正在說話,但轉過頭之後他又忘了要說什麽了。

 

  “我不抄。”顧飛看著他。

 

  “哦,”蔣丞轉開頭,想了想又轉頭看著他,“你考試都自己寫麽?”

 

  “嗯。”顧飛點點頭。

 

  “能寫得出來嗎?”蔣丞感覺顧飛桌上的書從來就沒翻開過,上課不是睡覺就是看視頻聽音樂要不就是玩弱智愛消除。

 

  “寫是能寫出來的,挑個合眼緣兒的答案填上就行,有什麽寫不出來的,”顧飛拿出一把糖,“吃嗎?”

 

  蔣丞一眼就看到了昨天的那種小圓糖:“不吃!”

 

  顧飛拿了顆奶糖放到嘴裏,笑了半天。

 

  從這天之後連續幾天,顧飛都沒再提起喝酒那天的事,每天差不多都一樣,遲到,上課玩手機,一幫人去練球。

 

  偶爾曠課還是不請假,蔣丞都能感覺到老徐深深的悵然。

 

  小屋的鑰匙蔣丞串在了自己的鑰匙上。

 

  他的鑰匙挺大一把,以前家裏大門的鑰匙,車庫的鑰匙,房間的鑰匙,抽屜的鑰匙一大堆,來了這裏之後也一直帶著。

 

  把小屋鑰匙放上串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取下了原來的那些,看著鑰匙圈上只剩了孤單的一把,他嘆了口氣。

 

  李保國家就一把鑰匙,房間門有鎖,鑰匙早就不知去向,屋裏的櫃子抽屜全都沒有鎖。

 

  把小屋鑰匙掛上去之後,蔣丞把鑰匙握在手裏抓了抓,挺不是滋味兒,但之前那種孤獨感和茫然無措卻沒再那麽強烈。

 

  日子總是往前走,人總是在變,不知道是淡忘還是適應。

 

  顧渺在打人事件之後有一個星期沒去學校了,蔣丞知道得非常清楚是因為她每天都會在第三節課就溜進四中,跑到他們班門口的走廊上站著。

 

  而今天來得更早,第二節還有幾分鐘下課的時候蔣丞就看到了抱著滑板從教室門口探出半個腦袋的她。

 

  顧飛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去走廊邊兒上。

 

  她轉身踩著欄桿趴在了走廊邊。

 

  蔣丞覺得那天打架和不能再去學校的事兒似乎對她沒有什麽影響,還是老樣子。

 

  他趴在桌上,目光從窗口看出去,卻在中途被顧飛的側臉攔截了。

 

  顧飛也正往窗外看,明亮的陽光溢進來,在他側面勾出一條很淡的光暈。

 

  蔣丞猛地想起了那天晚上。

 

  本來已經非常模糊,連碰到顧飛臉時是什麽感覺都已經記不清了,這一眼卻全想了起來。

 

  日!

 

  他是怎麽尷尬地倒回沙發另一側,顧飛是怎麽一派平靜地點了根煙,還給了他一根,他倆是怎麽一塊兒抽完煙,又是怎麽神奇地還一塊兒把雞湯給喝光了……這些他明明都記得卻強行失憶的內容全都趁他不備地從眼前跑過。

 

  現在腦子都這麽不聽話了!

 

  “餡兒餅。”顧飛轉頭說了一句。

 

  “啊,”蔣丞回過神應了一聲,“啊?”

 

  “什麽時候請啊,明天就比賽了。”顧飛說。

 

  “今天吧,”蔣丞說,“帶著顧渺?”

 

  “嗯。”顧飛點點頭。

 

  明天就要比賽了啊?

 

  蔣丞拿出手機看了看日期,還真是,這段時間過得似乎有些快,但也過得不是太專心,學校比賽的大紅橫幅都拉出來好幾天了。

 

  顧渺今天情緒不錯,踩著滑板圍著他們轉圈。

 

  “我得先打個電話,”王旭一邊走一邊掏出手機,“驢肉的得讓我爸先做著,把咱們要的留出來……對了今天下午也上我家來吧,咱班球隊的人,老徐幫咱們借的隊服都分一分,再討論一下戰術。”

 

  “嗯。”蔣丞看著顧渺,小丫頭的頭發長得還挺快,帽子邊緣都能看見了,就是沒什麽型,顧飛自己剃個騷破天際的頭還往上頭繡花,自己妹妹不是光頭就是一腦袋亂七八糟……

 

  “你傷好了吧?”顧飛在他身邊小聲問。

 

  “嗯,”蔣丞摸摸肋條,“基本沒什麽問題了。”

 

  顧飛沒說話,突然伸手往他肩膀上拍了拍。

 

  蔣丞看著他:“幹嘛?”

 

  “條件反射休眠了?”顧飛又拍了一下。

 

  蔣丞這才反應過來,半天都沒說出話。

 

 

 

 

 

27

 

  蔣丞跟顧渺走在最前頭,顧飛和王旭騎自行車上用腿劃拉著跟在後頭。

 

  王旭一直在邊兒上說著他的比賽安排,顧飛也沒細聽,反正王旭要的只是說,聽眾不是最重要的。

 

  顧飛拿著手機一直在玩遊戲,他愛消除打到了最後一關,想在下次更新關卡前把這關過了,但是三天了都沒成功。

 

  “給我送顆心。”顧飛說。

 

  “然後你就可以帶著球……”王旭停下,“什麽?”

 

  顧飛把手機屏幕沖著他晃了晃。

 

  “哦,等著,”王旭拿出手機給他送了一顆,又往前看了看,“哎,蔣丞這個事兒逼還挺招小孩兒喜歡,你妹妹正眼都沒瞅過我吧?”

 

  “這年頭幹什麽都看臉,”顧飛繼續玩遊戲,“逗小孩兒也看臉。”

 

  “是麽,”王旭踩著車蹬子站起來往路邊商店的玻璃上照了照,“我覺得我長得不比蔣丞差,就是長得沒什麽親和力。”

 

  “嗯。”顧飛應了一聲。

 

  其實王旭長得挺有親和力,這大概也是他一直以來為了當老大想裝酷卻始終不怎麽成功的原因。

 

  要說沒親和力,蔣丞那種長相,才是真的沒什麽親和力。

 

  顧飛一直覺得眼角稍有點兒下垂的人就兩種感覺,一種是可憐巴巴兒的,一種就是蔣丞這種,拽上天讓人想抽的,加上平時還總一臉不耐煩,看著就比王九日不好惹得多。

 

  不過……那天在鋼廠喝酒的時候,蔣丞有那麽幾瞬間是變成了第一種的,喝高了之後帶著興奮的樣子,看著挺乖。

 

  可惜這種狀態時間很短,煙一叼上就變回了平時的狀態。

 

  就連尷尬的時候都是那德性。

 

  顧飛看著蔣丞跟顧渺輪流在滑板上蹦上蹦下的背影……那天蔣丞親過來是什麽感覺都已經忘光了,或者說當時就沒來得及有什麽感覺,倒是蔣丞猛地砸到另一邊沙發上靠著一副什麽也沒發生大家什麽都不記得的樣子很好笑。

 

  如果蔣丞什麽動靜都沒有,他倒是不會多想,不是好鳥……好吧,不是好鳥那幫人喝多了比這誇張得多,劉帆還有過企圖當眾擼管表演的願望,他都準備好相機了,可惜這廝褲子還沒脫下來就倒地上睡著了。

 

  蔣丞的反應有點兒大,但鑒於他有人拍一下肩拉一下衣服戳一下臉就會遭到重擊的一慣作風,也未必能說明什麽。

 

  顧飛不打算再多想,願意展現出來的,沒人會刻意藏著,不願意被人察覺的,知道了對於他來說也沒什麽快感。

 

  那種被刨開來的試探,有一次就能記一輩子。

 

  他對蔣丞也沒想過什麽別的,有好奇,有欣賞,有好感,願意走得近些,而且顧渺小丫頭也很喜歡蔣丞……顧渺一開始對只認識了沒兩天的蔣丞表現出好感的時候,的確讓他很吃驚。

 

  有人招貓,有人招狗,蔣丞大概招怪小孩兒……

 

  王二餡餅生意還挺不錯,中午晚上過來人都是滿的。

 

  今天沒包廂,王旭媽媽把他們安排在了他們平時自己吃飯的屋裏。

 

  “外面太亂了,”她說,“你們坐這兒就行,還能聊天兒。”

 

  “謝謝阿姨。”蔣丞說了一句。

 

  王旭因為要跑出跑進拿東西,坐在了靠門那邊,他和顧飛坐在裏邊兒,顧渺直接坐到了他倆中間。

 

  “擦擦手,”蔣丞從書包裏拿了一包濕紙巾,抽了一張給顧渺,“你手心都黑了,今天是不是摔過啊?”

 

  顧渺搖頭,拿著紙在手上胡亂搓了幾下就放下了。

 

  蔣丞嘆了口氣,看了顧飛一眼:“你要麽?”

 

  顧飛笑了笑:“其實,我的理念是不幹不凈吃了沒病……”

 

  蔣丞沒理他,抽了紙出來準備自己擦擦,剛一抽出來還沒拿穩,顧飛的手就伸了過來,手指一夾,把紙給挑走了。

 

  “能不能不要這麽口是心非啊?”蔣丞看著他,“耿直一點兒世界會更美好的。”

 

  “聽見沒,”顧飛看著王旭,一邊擦手一邊說,“耿直點兒。”

 

  “我不要!”王旭立馬很耿直地說。

 

  蔣丞嘆了口氣。

 

  顧渺不是第一次來吃餡餅,王旭把裝著餡餅的小筐拿遞到她面前,她準確地拿了一個驢肉的。

 

  “你回回就吃這一種,”王旭笑了,“要不要換一種餡兒嘗嘗啊。”

 

  顧渺沒理他,低頭咬了一大口。

 

  “說謝謝。”顧飛說。

 

  顧渺馬上站了起來,一邊吃一邊對著王旭鞠了個躬。

 

  “哎哎哎,不用謝,”王旭剛坐下又從椅子上彈了起來,也對著顧渺鞠了個躬,“女王您慢用。”

 

  “出息。”顧飛說。

 

  “她太冷酷,”王旭說,“我是由衷的。”

 

  “老大範兒都不要了啊。”蔣丞說。

 

  “你倆往這兒一杵,還有什麽老大,”王旭斜眼兒瞅了瞅他,“不過下午排兵布陣你們不要拖我後腿。”

 

  “哦。”蔣丞低頭往桌子下邊兒看了看。

 

  “找什麽?”王旭跟著也往下看。

 

  “找你後腿兒唄。”顧飛邊吃邊說。

 

  “靠!”王旭很不爽地喊了一聲,“同桌是不一樣啊,一塊兒練了幾天球就配合這麽默契。”

 

  蔣丞今天不算太餓,沒吃到上次的量就打嗝了,感覺都沒顧渺吃得多。

 

  顧渺吃得臉都紅了,一腦門兒汗。

 

  “哎,”蔣丞摘下了她的帽子,看到了一頭亂七八糟的頭發,“你這頭發……”

 

  顧渺放下手裏的餡餅,擡手在頭發上抓了抓。

 

  “哎!”蔣丞抓住她的手,“都是油!”

 

  “沒事兒。”顧飛在一邊兒說。

 

  “她好歹是個姑娘吧。”蔣丞看著他。

 

  “你把他當小子就行,”顧飛拿過顧渺的帽子看了看,“破了啊?摔的嗎?”

 

  顧渺看了一眼帽子上的洞,點了點頭。

 

  “再給你弄個新的好不好?”顧飛問。

 

  顧渺想了想,揪起自己毛衣一角向顧飛示意了一下。

 

  “要黃的了?”顧飛說,“行吧。”

 

  “你……給她織?”蔣丞忍不住問了一句。

 

  “是啊。”顧飛看了他一眼。

 

  顧渺對於要有新帽子這件事非常激動,從王旭家出來,就拽著蔣丞要去買毛線。

 

  “我帶你去,”顧飛說,“丞哥就不去了。”

 

  顧渺沒反應,還是抓著蔣丞的手不松勁,半傾著身體拽著。

 

  “丞哥每天都要午休,要睡覺的。”顧飛蹲下看著顧渺輕聲說。

 

  顧渺也看著他,眼睛睜得很大,但是依舊沒反應。

 

  “沒事兒,”蔣丞說,“去就去吧,我今天不睡了。”

 

  顧渺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像是沒有聽到蔣丞說話。

 

  “你……”顧飛擡頭跟他招了招手,“讓她看著你,你再說。”

 

  “哦,”蔣丞蹲下,湊到顧渺眼前,“我跟你去,今天我不午睡了。”

 

  顧渺這才有了反應,轉身拉著他就往前走。

 

  顧飛在旁邊輕輕嘆了口氣。

 

  “去哪兒買?”蔣丞問他。

 

  “過橋那兒,有個毛線一條街,”顧飛說,想想又問了一句,“你天天午睡?”

 

  “是你說我天天午睡。”蔣丞說。

 

  “哦,”顧飛笑了笑,“我天天得午睡,不睡就困。”

 

  “你可以上課睡,反正你也不聽。”蔣丞拽著踩在滑板上的顧渺往前走。

 

  “不行,”顧飛一本正經地說,“我要過了愛消除那一關,我跟李炎較著勁呢,我得比他先過關。”

 

  “有病,”蔣丞想了想,沖他一伸手,“拿來,我試試。”

 

  “你不是不玩麽?”顧飛拿出手機。

 

  “我是玩膩了才不玩的,”蔣丞接過他的手機,“而且我運氣一直挺好的,有運氣,有智商,的學霸,懂吧。”

 

  “現在這個梗是你自己沒完沒了了啊,別再說我,”顧飛說,“我好像只有三顆心了,夠麽?”

 

  蔣丞沒說話,低頭開始玩。

 

  從王旭家餡餅店走到過橋賣毛線那裏,挺長的一段路,蔣丞一直低著頭盯著手機。

 

  顧飛玩這東西沒什麽耐心,懶得一步一步去想,一般看哪兒能消了就消,但蔣丞跟他不一樣,盯著屏幕好半天才會扒拉一下。

 

  花了平時他玩一局起碼三倍的時間才擡了一下頭。

 

  “過了?”顧飛問。

 

  “沒,”蔣丞繼續低頭看著手機,“死了。”

 

  顧渺拽著他的衣角,興奮地東張西望不看路,他也不看路,帶著顧渺就對著橋邊一個斷了頭的台階過去了。

 

  顧飛趕緊蹬了一下車,過去拉住了他的胳膊。

 

  蔣丞猛地一僵,胳膊對著後邊兒就掄了過來,顧飛騎在車上來不及躲,眼看著他的拳頭帶著小風飛向自己的鼻子。

 

  條件反射休眠結束了?

 

  但離著他的臉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蔣丞的手停下了。

 

  “胳膊沒讓你剎車剎折了啊?”顧飛松開了他的胳膊。

 

  “不好意思,”蔣丞扭頭看了一眼台階,“靠。”

 

  “二渺幫丞哥看路,帶著他走。”顧飛在顧渺腦袋上彈了一下。

 

  顧渺點了點頭,一手抱起滑板,一手揪著蔣丞的衣角,繼續往前。

 

  過了橋,到了毛線一條街顧飛經常買的那家門口,蔣丞還盯著手機。

 

  “三顆心玩這麽久?”顧飛說,“到了,過不了就算了吧,雖然沒成功,但你依然是學霸。”

 

  “看著。”蔣丞把手機杵到了他眼前,屏幕對著他,還只剩了一步。

 

  “嗯?”顧飛看著屏幕。

 

  蔣丞伸出一個手指,在屏幕上劃了一下,一陣劈裏啪啦地炸和消之後,過關了。

 

  “……厲害。”顧飛由衷地感嘆。

 

  “不鼓掌了啊?”蔣丞問。

 

  顧飛啪啪啪地一通鼓掌。

 

  “那個……”蔣丞把手機還給他,“剛你有消息進來。”

 

  “哦。”顧飛低頭把手機放回了兜裏。

 

  蔣丞再說一句我沒看,但又覺得有點兒刻意,畢竟消息進來的時候他是看了一眼的,而且看到了發信人和內容……

 

  竹心:今天過來聽我唱歌吧

 

  後面還有什麽就沒看到了。

 

  蔣丞本來總覺得顧飛跟丁竹心像是情侶關系,那種能感覺得出來的熟悉和默契,再加上身上都帶著音符的圖案,那天顧飛手機免打擾之後,也是跟丁竹心一塊兒來的醫院。

 

  但現在看丁竹心的消息,那個“吧”字,又顯得他倆之前似乎有些疏離。

 

  關系很近的人大概會直接說來聽我唱歌。

 

  蔣丞跟著顧飛走進毛線店裏,又覺得自己沒事兒老琢磨人家的私事有點兒不地道,人家是不是一對兒有你什麽事兒。

 

  “又來挑毛線啦?”老板娘一看顧飛進來就打了招呼,“正好這兩天進了新的線,這批織出來沒那麽厚,正好春天了能用,顏色可多了,綠色的也有。”

 

  “她又不要綠色了,”顧飛笑笑,拍拍顧渺的肩膀,“你去挑個顏色吧。”

 

  顧渺跑到一排排碼著的線跟前兒來回看著。

 

  蔣丞對毛線一竅不通,以前在家也沒見誰織過毛衣,現在看著一團團一卷卷的線還挺有意思,他也走過去,伸手在毛線團兒上抓了抓。

 

  又厚又軟還毛乎乎的,真好摸……

 

  “是不是很好摸?”顧飛在他旁邊問了一句。

 

  “啊,”蔣丞點點頭,“感覺一團線和一團毛衣摸起來不一樣。”

 

  “手織的摸起來就跟線團一樣了,”老板娘笑著說,“機子織出來的手感不如手織的好。”

 

  “是麽,”蔣丞有些迷茫,“我沒穿過手織的。”

 

  “讓你朋友給你織一件唄,”老板娘拿起一團深藍色的毛團子在他手上蹭了蹭,“這個線多舒服,顏色也合適男孩子。”

 

  “啊?”蔣丞楞了,感覺這老板娘為了推銷她的線簡直了。

 

  “要麽?”顧飛靠著旁邊的台子笑著問。

 

  “不不不,不用,”蔣丞趕緊推開那個毛團子,“我毛衣挺多的,天兒都暖了也不需要了。”

 

  “明年還能穿啊,”老板娘又拿起一坨線,“這個線合適的……”

 

  “別別別別……”蔣丞臉都快紅了,跟躲什麽似地一直都快退到門外邊兒去了,“我真不用。”

 

  顧飛在旁邊一直樂,也不出聲,就那麽笑著看戲。

 

  “你朋友都沒說不幫你織,”老板娘非常熱切地舉著毛線追著蔣丞,“你看看這種呢……”

 

  “姐,姐,姑,大姨,”蔣丞真誠地看著她,“真的不用他織,那什麽,我……我吧,我也會織。”

 

  顧飛很有興趣地挑了一下眉毛。

 

  “真的啊?”老板娘很驚訝,又回頭看了一眼顧飛,“你會織,你朋友也會織,現在的小夥子真是不得了啊。”

 

  “嗯,是的,”顧飛點點頭,“我們是新時代的小夥子。”

 

  “那你不買點兒嗎?”老板娘又看著蔣丞,“哎喲我跟你說,會織毛衣啊,一天不織著玩玩手都癢癢呢。”

 

  蔣丞說完那句話就什麽都不想再說了,在心裏對自己挖坑埋自己的行為表示了強烈不滿。

 

  老板娘推銷起毛線團來勢不可擋,蔣丞為了脫身,最後只能點了點頭:“好吧,那我就……要一團。”

 

  “一團?”老板娘看著他,“一團織毛衣?”

 

  “不是,我就織……”蔣丞實在不知道一團能織什麽,只好往顧飛那邊掃了一眼求救,顧飛舉了舉手,他趕緊說,“手套。”

 

  從店裏買好毛線出來的時候,蔣丞感覺身上累出一片毛毛汗。

 

  “你也不幫我點兒忙,”他嘆了口氣,“這老板娘簡直了。”

 

  “你自己說你會織的。”顧飛說。

 

  “你看我,”蔣丞指了指自己,“我這樣的,像是會織毛衣的人嗎?”

 

  “你覺得我像麽?”顧飛問。

 

  “……好吧,”蔣丞無言以對,把手裏裝著那團毛線和一套竹針的小袋子遞給他,“這個送給你吧,我拿著也沒用,你給顧渺再弄副手套小圍巾什麽的。”

 

  顧飛笑了笑,接過袋子:“謝謝。”

 

  買完毛線也沒時間再回家了,顧飛在路口讓顧渺直接回店裏,然後拎著一兜毛線跟蔣丞一塊兒往學校走。

 

  “這個不讓她拿回去嗎?”蔣丞問。

 

  “不用,”顧飛說,“弱智愛消除的關讓你過完了,我下午沒事兒幹正好……”

 

  “你要在教室裏織毛衣?”蔣丞震驚了。

 

  “怎麽,”顧飛說,“你要想學我可以教你。”

 

  “不用!”蔣丞趕緊說。

 

  顧飛果然是一個神奇的人,真的一個下午都低著頭給顧渺織帽子。

 

  下午的課蔣丞都沒太顧得上聽,老忍不住要往顧飛那邊瞅,一邊震驚顧飛技術的熟練程度不亞於那些一邊帶著孫子一邊織著毛衣聊天兒的大媽們,一邊震驚顧飛的手……一個剃著寸頭還是刻著花的寸頭一胳膊能把人掄樹上貼著的人,手拿著毛衣針時,能這麽漂亮。

 

  而更神奇的是,四周的人沒有一個對他的行為有什麽詫異,估計早就已經詫異過了,現在已然習慣了。

 

  “哎。”顧飛小聲嘆了口氣。

 

  “怎麽了?”蔣丞問。

 

  “漏針了,”顧飛說著把針退了出來,“得……”

 

  “我靠!”蔣丞忍不住小聲喊了一聲,“這麽多要重新來嗎?看不出來吧。”

 

  “你大概看不出來吧,”顧飛低聲說,“二渺比較講究,線頭大點兒都不能接受,會發脾氣,哄都哄不住。”

 

  “……哦。”蔣丞想到顧渺那天瘋狂的尖叫,感覺顧飛這哥哥當的著實不容易。

 

  顧飛的速度挺快的,下午放學的時候,已經織出了一小片,居然還帶著扭扭花,蔣丞有種對著他抱拳叫一聲牛逼的沖動。

 

  “一會兒別走啊,”王旭說,“我去老徐那兒拿衣服,你們等一會兒,晚上去我家吃餡兒餅,順便討論一下明天的戰術。”

 

  打球的一幫人都圍到顧飛這桌四周邊聊天兒邊等著看老徐借來的衣服。

 

  “我覺得還是不要有什麽期待比較好,”郭旭說,“想想去年的衣服吧。”

 

  “去年什麽樣的衣服?”蔣丞問。

 

  “第四監獄籃球二隊。”顧飛邊織邊說了一句。

 

  “……這都能借到?”蔣丞楞了。

 

  “今年我們這麽有希望,應該不至於還穿牢服了吧?”盧曉斌說。

 

  “誰知道,老徐的審美一直與眾不同。”

 

  大家聊了一會兒,王旭拎著兩大袋衣服回到了教室,一看臉上的表情,就知道這衣服估計比第四監獄好不了多少。

 

  “我覺得我們主要還是得靠氣質。”他把袋子放到桌上。

 

  大家把衣服拿出來看了看,頓時集體崩潰。

 

  “五星……農貿?”郭旭扯著一件衣服念著上面的字,“五星農貿是不是咱學校再往北兩站地的那個農貿市場?”

 

  “是。”顧飛把毛線收起來,看著這堆衣服嘆了口氣。

 

  “還他媽有廣告呢,”王旭指著衣服,“面條鮮。”

 

  蔣丞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邊樂一邊拿出手機對著衣服拍了張照片,然後發給了潘智。

 

  -孫子,我們明天籃球賽,讓你欣賞一下隊服

 

  “衣服收起來吧,”顧飛說,“明天我帶衣服過來給你們。”

 

  “那太好了,”王旭馬上把衣服都塞回了袋子裏,“什麽樣的?”

 

  “我朋友他們隊的,”顧飛說,“也有隊名什麽的,不過起碼不是農貿市場隊。”

 

  “靠,你早說嘛,早說都不讓老徐去弄了,”王旭把衣服塞進桌鬥裏,“走走走,吃飯去,商量戰術。”

 

  蔣丞收拾了東西,跟著一幫人一塊兒出了教室。

 

  下樓的時候潘智的消息回了過來。

 

  -爺爺我覺得好欣慰啊,都快淚流滿面了,你TM終於變回原來的爺爺了

 

 

 

 

 

28

 

  顧飛開著車往劉帆家那邊過去,半路的時候手機響了,他塞上耳機接了電話,那邊傳來了丁竹心的聲音:“可以啊小子,真不來?”

 

  “不是,我……”顧飛這才想起了之前丁竹心發來的消息,“忘了,要不我現在過去,你在哪兒?”

 

  “沒事兒,也就是隨便唱唱,”丁竹心說,“之前在野火,所以叫你,現在跟朋友出來喝酒了,你肯定不會來的地方。”

 

  “嗯。”顧飛應了一聲。

 

  “剛一進來就碰上小冰他們一幫人,”丁竹心說,“主唱又換了。”

 

  “沒叫你回去麽。”顧飛說。

 

  “叫了我也不會回去啊,”丁竹心笑了起來,“我這麽不好說話的人。”

 

  “你跟他們在一塊兒那會兒是你發揮最好的階段,”顧飛說,“不用為了我跟他們較勁,都三年了吧,差不多得了。”

 

  “那你‘得了’嗎?”丁竹心問。

 

  “我記仇,這種事兒我記一輩子。”顧飛說。

 

  “那不就行了,”丁竹心說,“我倒不是記仇,我是膈應……對了,什麽時候有空幫我拍點兒照片?”

 

  “你?”顧飛轉了個彎,看到了正拎了兩個大兜在路邊走著的劉帆,他加了一把油門過去吹了聲口哨。

 

  “我靠,”劉帆轉過頭,“我他媽正想看哪個傻逼敢這麽調戲大爺呢。”

 

  “走路去拿的?”顧飛問。

 

  “人給送到路口了,”劉帆看到了他戴著耳機,“打電話呢?”

 

  “嗯,心姐,”顧飛腿撐著地偏了偏頭,“上來。”

 

  劉帆跨到了他後座上:“開慢點兒,晚上風太凍了。”

 

  “不是我要拍照,”丁竹心說,“我店裏之前找的那個攝影師回老家結婚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來,平時用慣的那個模特也……你過來給我救個急,我一堆衣服沒拍呢。”

 

  “嗯行,”顧飛說,“模特也要我找嗎?”

 

  “對,臨時找一個拍完這批就行,不過別找劉帆了,他身材倒是好……”丁竹心說。

 

  “臉不好麽?”顧飛笑了。

 

  “不合要求,我這批貨有點兒偏‘壞’,劉帆長得太實誠,像老流氓不像壞小子,”丁竹心說,“你有合適的人嗎?時間緊所以我價格給得比平時高不少的。”

 

  壞小子?

 

  “我找找吧。”顧飛說,丁竹心說到壞小子的時候,他眼前不知道為什麽會閃過蔣丞的臉。

 

  他認識的人裏,不“壞”的沒幾個,但不知道為什麽,如果是“壞小子”這個詞,卻感覺只有蔣丞最合適。

 

  四中的球賽陣仗挺大的,下午第二節課才開始比賽,但除去高三,一二年級的第一節課就沒多少人上了,全在球場上堆著。

 

  四個球場,全圍著人。

 

  除了臨時因為有球賽而被激起了對籃球的興趣在場上胡亂打著球的那些之外,不少班的隊伍已經開始在場上熱身……或者說是已經開始在場上顯擺。

 

  顧飛拿來的隊服果然比牢服和農貿市場面條鮮要強得多,紅色的衣服,背後除了數字,只印了一個做成火焰燃燒效果的“飛”字。

 

  “用你名字命名的球隊嗎?”王旭一把扒掉了自己的衣服,拿了一件套上了,“挺不錯。”

 

  蔣丞趕緊往四周看了看,教室裏除了他們,已經沒人了,都去了球場。

 

  “我建議你穿件T恤在裏邊兒,”顧飛看著他,“別一會兒比賽沒開始隊長先凍屁了。”

 

  “都換上都換上,顧飛和蔣丞捂嚴實點兒,”王旭一邊換衣服一邊說,“一會兒他倆先不上,秘密武器還是盡量藏著,不行了再讓他倆上。”

 

  王旭一直以來都是想把“秘密武器”壓到最後,但昨天對陣表一出來他就無語了,他們第一場淘汰賽對5班,5班的技術水平跟2班不分上下,2班去年差點兒拿下當時高二的隊,但也差點兒在路上輸給5班。

 

  “我覺得吧,”郭旭有些不踏實,“還是別拖得太久才上場,分一拉開就不好追了,是5班啊,那麽強的隊。”

 

  王旭沒說話,想想又非常郁悶地對著桌子拍了一巴掌:“操,這對戰表也不知道怎麽弄的,抽簽就算強弱分開抽,起碼也應該是一個差隊對一個強隊吧,這樣才能保證後面的比賽好看啊!”

 

  “隊長,抽簽沒問題,強隊是5班,”顧飛換好了衣服穿上外套,指了指旁邊的一幫子人,“我們就是那個差隊。”

 

  “我們……”王旭梗了梗脖子,半天才嘆了口氣,“哎。”

 

  老徐也挺激動,跑到教室來催他們去球場。

 

  一幫人走出教室的時候,蔣丞跟在最後頭,感覺他們一個個的走路都帶著風,仿佛是一直以來都讓世人看輕而今天即將揚名天下的掃地僧……

 

  “5班的那個中鋒厲害,”顧飛在他旁邊走著,小聲說,“比盧曉斌壯一圈兒,跟個塔似的,球到了他手裏我們基本沒機會再拿。”

 

  “嗯,”蔣丞點點頭,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盧曉斌,想像了一下那個中鋒的體型,“你只管往籃下去,我掩護……”

 

  “傳球還需要看你在哪兒麽?”顧飛問。

 

  蔣丞轉過頭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不用,我跑得到。”

 

  顧飛給他豎了豎拇指。

 

  8班一直以來都是超級小弱雞的形象,別的班隊員到場都會引起小小的騷動和圍觀,他們的人過去的時候,只有他們自己班的人在班長易靜的帶領下揮了揮手。

 

  群眾們對王旭隊長帶過去的隊員們完全不感興趣……也不準確,還是有能他們感興趣的人,顧飛。

 

  為了貫徹執行王旭隊長“秘密武器”的計劃,蔣丞和顧飛沒跟隊員們走在一塊兒,到場邊的時候,好幾個女生舉起手機一點兒掩飾都沒有地對著顧飛拍照。

 

  “你離我遠點兒。”蔣丞有點兒受不了,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女生也喜歡紮堆兒討論哪個班的誰誰帥,他也經常被拍,但女生多少還有些羞澀,拍照也是偷偷的,起碼得裝著是在自拍。

 

  現在這一堆四五個手機舉著,他頓時有些別扭。

 

  “也不全是在拍我,”顧飛無所謂地笑笑,“你是不是不知道你來第二天學校貼吧裏就有人打聽你了?”

 

  “……你們學校還有貼吧?”蔣丞挺吃驚,重點都歪了。

 

  “有啊,你可以去看看,”顧飛說,“挺熱鬧,各種八卦,約架,裝逼,還有裝逼失敗。”

 

  “哦。”蔣丞在場邊的椅子上坐下。

 

  “起來起來,”王旭走過來沖他揮了揮,一臉得瑟,“這是隊員休息的地方,觀眾去旁邊。”

 

  “我操?”蔣丞看著他。

 

  “秘密武器,”王旭沖他使了個眼色,努力控制著自己說話的時候嘴不動,“配合一下。”

 

  “哎……”蔣丞無奈地嘆了口氣,到後邊找了張椅子坐下了。

 

  以前學校有看台,四中的球場挺多,但是想坐著看球就得自己扛椅子過來,好在他們班的隊伍不行,但後勤強,椅子搬來了很多。

 

  “一會兒不行了的話,蔣丞你先上。”王旭站在他旁邊一邊活動胳膊腿兒一邊看著前方說著話。

 

  “不行,”蔣丞說,“我和顧飛要一起上,我一個人上去打不出配合,沒什麽作用。”

 

  “大飛?”王旭往顧飛那邊偏了偏頭。

 

  “聽他的。”顧飛說。

 

  “好吧,”王旭蹦了蹦,“你倆準備著點兒,我有些緊張……”

 

  “緊張什麽?”蔣丞看他的樣子有點兒想笑。

 

  “因為我突然覺得,可能打不了十分鐘你倆就得上。”王旭說。

 

  “你抓緊時間一展風采。”顧飛說。

 

  “嗯!”王旭點了點頭,小跳著站到了場邊,對著側面努力地擺出各種熱身姿勢。

 

  蔣丞順著往那邊看了一眼頓時樂了,那邊有一個拿著攝像機的老師,正對著球場轉圈兒拍著。

 

  今天的開場比賽,大概是為了吸引人,高二安排的是最強的兩個隊的比賽,1號場地是5班,2號場地是2班,對手分別是頭號弱雞8班和被8班一比就不那麽弱雞了的3班。

 

  選完場地之後比賽就開始了。

 

  5班的人又是尖叫又是鼓掌的,相比之下,他們8班的氣勢就弱了很多,大概是因為秘密武器保護得太好,連自己班的人都沒抱任何希望。

 

  只有老徐叉個腰站在場邊,沖著王旭他們喊:“好好打!打出你們的水平來——讓他們見識一下你們的厲害——”

 

  蔣丞覺得挺佩服老徐的,在這種所有人都覺得5班是來表演賽的氣氛裏,能喊得仿佛8班就是未來的冠軍隊。

 

  “放松打!放開了打!”身後突然傳來了喇叭聲。

 

  聲音還挺大,蔣丞嚇了一跳,大家一塊兒回過頭,看到了正拿著上課的麥站在後排的老魯。

 

  “魯老師!”裁判席那邊有人喊了一聲,“魯老師!不要用喇叭,會幹擾比賽。”

 

  “比賽又沒開始!”老魯對著麥說。

 

  “你放下,放下,”老徐指著老魯,“好好看比賽。”

 

  “你要不要用這個?”老魯依然對著麥。

 

  易靜站了起來,走到老魯身邊,笑著說了幾句,老魯把麥和擴音器都給了她,過去跟老徐一塊兒叉腰站在了場邊。

 

  “老魯還挺看好王旭他們?”蔣丞說。

 

  “他跟老徐關系好,”顧飛說,“一直搭檔,老徐要是5班的班主任,他這會兒肯定就看好5班。”

 

  比賽開始,跳球的是盧曉斌和那個塔。

 

  塔是有名字的,顧飛說了一遍,但是蔣丞沒記住。

 

  球往空中拋起的時候,蔣丞就知道盧曉斌碰不著這個球,塔雖然個子大,但反應並不慢,而且比盧曉斌還高了小半頭。

 

  球落下來之後果然被5班的人拿到了,然後迅速往籃下壓了過來,對面5班的人頓時喊成了一片。

 

  蔣丞有些無語地看著球被人家輕松帶到籃下,在幾乎沒有防守的情況下拿到2分。

 

  “周敬,”顧飛踢了踢坐在前面瘋狂拍著大腿的周敬的椅子,“去喊,讓他們盯人。”

 

  “好,”周敬馬上跨過幾張椅子,沖著場上吼著,“盯人!你們盯人!回防要快!搶球拼一點兒啊!”

 

  周敬很賣力地喊了一陣。

 

  但王旭他們看得出來從上場就很緊張,放不開,對方十幾秒就進了球,他們頓時就被一直壓著了,場邊的人都在喊,他們卻跟一句也聽不見似的,打得一團槽。

 

  沒到五分鐘,5班已經進了四個球,王旭他們沒辦法阻止塔拿球,也就擋不住人家進球,好容易拿了一次球,帶到籃下的時候5班立馬噓聲四起,球都沒出手就被人給搶了。

 

  “我操,”蔣丞看著記分牌上的時間和比分,“平時打得也沒這麽爛啊。”

 

  “李亞東現在就是中線直插籃下,沒人攔得住他,走位相當囂張啊,”顧飛抱著胳膊靠著椅子,“上半場就這麽下去,王旭他們打個蛋出來也有可能。”

 

  “一會兒你也中線,”蔣丞看著場上越打越緊的王旭他們,“殺殺他們風頭。”

 

  “中線我兩邊都受威脅。”顧飛說。

 

  “有我。”蔣丞說。

 

  王旭第三次往顧飛這邊看過來的時候,顧飛站了起來。

 

  王旭馬上跟老徐打了個手勢要求暫停。

 

  雖然還沒有到能暫停的時機,但場上幾個人看到王旭這個手勢之後頓時就像打了強心針似的,跑都比之前跑得快了。

 

  顧飛站起來沒兩秒鐘,對面和四周的觀眾就都發現了,有人立馬喊了一聲:“我操,8班這次有顧飛?”

 

  “顧飛蔣丞,準備。”老徐這時過來說了一句。

 

  班上的人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一片歡呼,全都站起來開始喊。

 

  蔣丞看了顧飛一眼,莫名其妙地就覺得有點兒激動,以前打校隊比賽的時候都沒有過這種心情。

 

  大概是被王旭這段時間以來不斷地“秘密武器”洗腦,他站起來的瞬間真就有種感覺,他跟顧飛背負著什麽重大的歷史使命。

 

  場上叫了暫停,蔣丞一邊脫衣服褲子一邊覺得很操蛋。

 

  顧飛在學校算是個帶著神秘色彩的牛逼人物,雲遊天外的老大,沒跟誰幹過架卻誰都不敢惹,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集體活動,現在居然要上場打比賽。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過來,攝像的老師都直接走到了他倆身邊,還有好些手機對著他們。

 

  而這時,他和顧飛正站在兩排椅子中間脫褲子。

 

  這滋味兒真是太美好了……

 

  “我發球,”蔣丞說,“王旭過來拿球,按以前配合過的那樣,多跑動,把人盯死,盧曉斌你纏死那個塔,你體力好,他在哪兒你就在哪兒,不用管球。”

 

  “塔?”盧曉斌問,他的確是體力不錯,這會兒連喘都不帶喘的。

 

  “李亞東。”顧飛說。

 

  “嗯。”盧曉斌點點頭。

 

  “傳球都從下邊兒傳,”蔣丞說,“對5班我們沒有身高優勢。”

 

  王旭這會兒對於他隊長的活兒被蔣丞搶了完全沒有怨言,站在一邊拼命點頭,最後上場的時候也沒顧得上像平時那樣做個總結發言。

 

  顧飛和蔣丞一上場,場上雙方隊員帶場邊的觀眾,氣氛全變了。

 

  5班的人對蔣丞的水平不清楚,但顧飛打球什麽樣他們都知道,沒比賽的那些班的人全都擠到了1號球場。

 

  場邊頓時擠滿了人,啦啦隊的聲音此起彼伏,把5班視為對手的這會兒都在給8班加油,喊成一片。

 

  “隊長。”蔣丞在王旭身後叫了他一聲。

 

  王旭頓時很愉快地轉過身:“什麽事兒?”

 

  “這個球很重要,”蔣丞說,“靠你了。”

 

  “放心。”王旭一臉沈穩地說。

 

  蔣丞站到邊線,從裁判手裏接過球,往地上拍了幾下試了試手感,還不錯。

 

  哨聲響起時王旭甩開對方的一個人往蔣丞這邊沖了過來,蔣丞拿著球正要出手給他,5班個子最小的那個突然斜插過來攔在了王旭身前。

 

  這人的風格跟李炎很像,速度快,靈活,這個球沒辦法再給王旭,蔣丞擡眼往中場看了過去,顧飛被塔纏住了。

 

  但盧曉斌很忠於職守,迅速擠了過去。

 

  在顧飛脫身的那一瞬間,沖蔣丞伸出了手,蔣丞把球對著他扔了過去。

 

  顧飛拿到了球就按之前說好的那樣,轉身從中線帶球開始往籃下沖。

 

  場邊的聲音頓時提高了至少能有20分貝,喊得跟掀了浪似的。

 

  蔣丞加速跟上,王旭在他身後很傷心地喊了一聲:“我靠,怎麽沒給我!”

 

  “跟過去!”蔣丞說。

 

  王旭跟被踹了一腳似地突然加速,從蔣丞身邊帶著風地沖了過去,跟在了顧飛身後,跟5班防顧飛的兩個人你擠我我擠你的糾纏上了。

 

  5班的人回防挺快,跟8班之前的回防速度一比簡直是光速了,顧飛相當拉風地直接中線沖到籃下時,他們的人已經全部壓縮回了三秒區。

 

  顧飛上籃的路線已經被雙人封死,他退出來的同時一回手把球從身後傳了出去,蔣丞一個大步過去接住球,帶球晃過李炎二號和一個另一個人,在顧飛再次找到空隙進去的時候,把球傳回給了他。

 

  不得不說5班的那個塔比他們班的塔要強,盧曉斌就快上去摟著他了,卻還是被他脫了身。

 

  在顧飛拿球的時候像一床棉被似的蓋在了顧飛跟前兒。

 

  蔣丞迅速移動,防止有人盯死自己,他看了一眼計時器,還有時間,這個時候顧飛應該還是會把球分出來。

 

  但下一秒顧飛卻突然起跳了。

 

  操!蔣丞立馬做好了斷球和回防的準備,塔像泰山壓頂一樣跟著顧飛也跳了起來,如果顧飛手上的球出手,這一個蓋帽妥妥的。

 

  或者……他耍個花活兒的話,還有機會。

 

  果然,顧飛的手在空中猛地一沈。

 

  只要再從塔的胳膊下邊兒一勾,球就有可能進。

 

  這兩分非常重要,能把8班的士氣激起來。

 

  但顧飛的下個動作就讓蔣丞在心裏罵了一句大黃狗,丫居然是他媽傳球!

 

  雖然在球對著自己飛過來的時候蔣丞馬上就明白了顧飛的意思,但還是忍不住要罵。

 

  “操!”他接住球,迅速退了一步帶出三分線,沒有猶豫地把球高高地投了出去。

 

  球落進網裏的那一瞬間,球場邊再次掀了浪,8班的人蹦起來叫得嗓子都快破了。

 

  “漂亮!”老魯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把擴音器拿到了手裏,“這個球漂亮!”

 

  “靠!”王旭激動地過來對著蔣丞耳朵吼了一聲,“真他媽爽!”

 

  這一個配合加三分,頓時讓所有人都跟磕了藥一樣嗨了起來,回防的時候一個個腳底下都像是有彈簧。

 

  “有什麽意見麽?”顧飛跑過蔣丞身邊的時候說了一句。

 

  “沒意見,看你浪呢。”蔣丞說。

 

  “上都上來了,打都打了,”顧飛說,“那就讓他們死透了。”

 

  “嗯。”蔣丞應了一聲。

 

  跟著往回跑的時候,他突然想起潘智昨天的那條消息。

 

  還真是……突然就有點兒找回了以前的感覺。

 

 

 

 

 

29

 

  5班畢竟是去年的強隊,雖然因為沒有心理準備被突然上場的蔣丞和顧飛打了個措手不及,但幾個回合跑下來,也慢慢適應,並且對他倆有了針對性的防守。

 

  跟8班這種只靠兩個主力打配合的形式不同,5班沒有特別撥尖兒的隊員,但技術很平均,連替補都比王旭那幾個強的。

 

  有時候蔣丞就覺得挺神奇的,任何學校任何年級,都會有這種情況,會打球的都集中在某一兩個班裏。

 

  他和顧飛在對方沒回過神來的幾分鐘裏迅速把比分追到了只差一分,這期間5班只拿了一次2分,這邊蔣丞進了一個三分之後,顧飛連續上籃得分,球場邊的觀眾差不多都達到了興奮的頂點。

 

  估計看5班和2班打都沒有這麽激動,畢竟8班這種弱雞橫空出世,打得5班好幾分鐘時間就只進了一個球,場面太難得。

 

  最關鍵的是,這是淘汰賽,輸了的直接就結束加入觀眾行列了。

 

  第一場淘汰賽,弱雞隊輸了沒有什麽感覺,能進決賽的隊輸了才精彩,吃瓜群眾們喜聞樂見的黑馬款。

 

  “我們能贏!”王旭在5班叫暫停的時候紅光滿面地一邊喝水一邊說,“我靠,我們能贏!我們肯定能……”

 

  “別廢話浪費時間,”蔣丞一點兒面子沒給隊長留,直接打斷了他的話,“郭旭休息,換那個誰上。”

 

  “誰?”王旭問。

 

  “他,”蔣丞指了指他們的一個替補隊員,這小子沒什麽技術,但是跑步奇快,“不用幹別的,盯死那個……那個誰,他們班小個兒那個。”

 

  “他叫張遠,”王旭說,“那個小個兒叫唐希偉。”

 

  “嗯,張遠你就盯著糖稀,”蔣丞說,“你速度快,你就跟著他,可以犯規,攔不住你就推他,別推得太明顯,不要讓他有機會碰球,但是他手上有球你不要碰他。”

 

  “好,”張遠點點頭,“他叫唐希偉不叫糖稀。”

 

  “知道了,”蔣丞應了一聲,“糖稀拿不到球的話對我們就有利很多,塔投籃的球有一半是他傳過去的。”

 

  “那我們呢?”王旭問。

 

  “那個李亞塔已經兩次犯規,”蔣丞直接忽略了他,看著顧飛,“讓他再來個一次兩次的。”

 

  “嗯,”顧飛喝了口水,“李亞……東。”

 

  “我呢?”王旭又問,這次問得更明確一些了。

 

  “隊長,”蔣丞扯了扯手腕上的護腕,“我帶球的時候有人幹擾我,你過來收拾他……”

 

  “好!沒問題!”王旭一拍胸口。

 

  “還有,我們回防太慢,”蔣丞說,“我們訓練的時候不是練過麽,對方進攻的時候我們要馬上回籃下,三秒區兩個,別的頂在三分線不讓他們進來。”

 

  “明白了,打起精神,訓練的那些現在都要用上了,”王旭說,在每個人肩上拍了拍,拍到蔣丞時他很註意地越過了,最後在顧飛肩上也拍了拍,“大飛,打起精神!”

 

  “嗯。”顧飛看了他一眼。

 

  “喝水嗎?”蔣丞身邊有人問了一句。

 

  他轉過頭,看到易靜手裏拿著一瓶水,先看了一眼顧飛,顧飛在喝著水,她轉頭看著蔣丞。

 

  “謝謝。”蔣丞接過了她手裏的瓶子,擰開喝了一口。

 

  “你們打得太棒了,”易靜小聲說,“班上的人從來都沒這麽激動過。”

 

  蔣丞笑了笑沒說話。

 

  的確打得還不錯,他跟顧飛強行耍帥的這種配合,是很能鼓舞人心的,但……也容易拉仇恨。

 

  他轉頭往5班那邊看了一眼,好幾個人都盯著他們,眼神裏全是火。

 

  李亞塔跟他的目光對上之後,突然雙手都舉了起來,豎起中指,往他這邊一指。

 

  指完了也沒有收回目光,還是跟他對盯著。

 

  蔣丞沒什麽反應,球場上他很少會被激怒,帶著情緒打比賽是大忌。

 

  不過激一下對手還是可以的,他跟塔對視了一會兒之後,隔空給了塔一個飛吻,還是在手上親了一下再吹過去的那種。

 

  “操你媽。”塔頓時就怒了,罵了一句。

 

  蔣丞笑了笑沒再理他。

 

  “我發現你真欠啊。”重新上場的時候顧飛在他身後低聲說。

 

  “記著讓他犯規,”蔣丞說,“他放得太開我們下半場不好打了。”

 

  “遵命。”顧飛說。

 

  上半場結束只還有不到7分鐘,球權在5班手上,必需在這點時間裏把比分拉開,下半場他們調整好了也不那麽好追。

 

  蔣丞盯著準備發球的那個人,留意觀察著場上的人都在什麽位置上。

 

  張遠不錯,李炎二號,不,糖稀……糖稀什麽來著的移動速度很快,別人盯他的時候他很快就能脫身拿球,但現在張遠跟個蹦棗似地跟著他,他晃了幾個來回都沒能甩掉。

 

  5班打球也有套路,發球都給糖稀,他再組織進攻,現在他拿不了球,其余的人全被8班人盯人跟死了,發球的人舉著球居然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最後壓著5秒時,蔣丞身後的那個人總算繞開了他,沖過去要球,發球的趕緊把球扔了出來,但因為距離有點兒遠,球還沒飛到一半距離,蔣丞已經沖過去在中間一斷,把球拿到了。

 

  “我操!”糖稀喊了一聲,“瞎的嗎!”

 

  蔣丞剛一拿到球,顧飛已經往籃下跑過去了,他都沒怎麽多帶直接就狠狠一掄,把球扔給了三分線外的盧曉斌。

 

  這個配合他們訓練的時候練過,盧曉斌有身高優勢,上空接了球之後一個跳投的姿勢把球給了顧飛。

 

  顧飛接到了球,但5班的回防依然神速,塔在顧飛帶球的幾步裏已經攔在了他面前。

 

  蔣丞準備過去接應,不過王旭已經沖到了三秒區,而且暫時沒有人防守,隨時可以接到顧飛的傳球。

 

  這一連串的反應,這一連串的配合,蔣丞感覺非常欣慰,頓時都覺得王旭要這會兒過來拍他肩他都不會覺得反感了。

 

  但緊接著王旭就喊上了:“大飛傳球!大飛傳球!”

 

  蔣丞瞬間有點兒想過去抽他一巴掌的沖動,在他喊完這句話,傳球的路線就被封死了。

 

  顧飛籃下投球相當準,但現在這種跟塔貼著的姿勢他很難上籃,不被塔把球搶了就已經不錯了。

 

  蔣丞感覺時間上來不及投籃,投了也很難進,有塔在,籃板也不好搶,這時顧飛還是得傳球或者先退出來。

 

  但就在這個時候,顧飛突然做了個要起跳投籃的動作。

 

  塔跟著就跳了起來,比顧飛快了那麽一小瞬間,顧飛在他跳起來之後才起跳,而這時他已經因為這個微小的時間差胳膊壓了上來,顧飛從他雙手之間強行把球投了出去。

 

  球幾乎是直著向上飛起,快速旋轉著落入了籃框裏。

 

  四周立刻一陣爆發式的叫喊聲。

 

  裁判的哨聲幾乎是跟球進籃同時響起:“5號打手犯規!”

 

  蔣丞感受了一連串的震驚。

 

  我操!

 

  這姿勢這角度都能進!

 

  這廝一開始的投籃動作居然是個假動作!

 

  那個李亞塔打手犯規了!

 

  進球帶引誘犯規帶加罰一球同時完成,蔣丞差點兒都要跟場外觀眾一塊兒吼叫了。

 

  顧飛慢慢退到罰球線上,沖塔伸出三根手指:“三次了。”

 

  “操!”塔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了一個字,臉都漲紅了。

 

  顧飛這個罰球能不能進基本沒有任何懸念,但他也不知道是欠的還是要氣人,強行制造了個懸念。

 

  球舉起來準備罰球之後,他轉過頭看著那個塔,然後出手投籃。

 

  球進了。

 

  全場尖叫起來,女生的尖叫把男生的掌聲和歡呼都快給蓋沒了。

 

  蔣丞看著顧飛,雖然顧飛這個動作簡直帥爆,但也得瑟到了極限,他都想替小塔說一句了。

 

  “你賤不賤啊。”蔣丞跟他一塊兒回防的時候說了一句。

 

  “跟你學的,他禁不起激,這會兒已經要瘋了,”顧飛說,“看吧,到不了下半場他就得四次。”

 

  顧飛的判斷沒錯,這個李亞東……蔣丞對於自己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而感到萬分愉快,李亞東脾氣火爆,而且蠻勁兒大,之前王旭他們被壓著打的時候他都能犯規兩次,現在這種情緒狀態之下,讓他犯規簡直沒什麽難度。

 

  如果他是5班的隊長,這種時候他會換人了,但5班明顯還是依賴他的籃下得分能力,沒有選擇換人。

 

  在上半場馬上要結束的時候,顧飛帶球,剛過中場就被他攔住,顧飛甚至沒有假動作引誘,只在他的手掃過來的同時偏了一下身體,他就收不住一巴掌拍在了顧飛的胳膊上。

 

  “5號打手犯規!”裁判吹了哨。

 

  “要畢業嘍!”觀眾裏有人喊了一聲,接著就好些人跟著起哄。

 

  蔣丞聽出了這個聲音是周敬的,看了一眼,周敬正躲在老徐身後。

 

  上半場結束的時候,李亞東四次犯規,無論他有多牛逼,下半場都會先不上場了,要留到關鍵的刻。

 

  但現在5班比分落了他們9分,如果李亞東不上場,追回比分的希望也會變得渺茫……

 

  好糾結哦。

 

  蔣丞喝了一口水。

 

  “只要下半場我們繼續這麽打,穩中有放,我們就能拿下!”王旭說,“想想,這不光是我們第一次贏比賽,這可是把5班給淘汰了啊!淘汰了啊!淘汰了5班,離我們把2班踩在腳下那天也不遠了!”

 

  大家紛紛激動地點頭。

 

  “戰術還有什麽要調整的嗎?”王旭問蔣丞。

 

  “郭旭上,張遠休息,”蔣丞說,“一會兒李亞東應該不會上,上了也放不開了,糖稀……偉,也不會再一直給他傳球,估計會自己先帶過去,他交給我,別的照舊。”

 

  “好!”王旭點頭。

 

  下半場李亞東沒有上場,換了一個跟他身高差不多但要瘦了不少的隊員,這個人的彈跳不如李亞東,顧飛上籃的時候他根本蓋不住。

 

  8班全員都像打了雞血,雞血都不夠形容,簡直是鳳凰血,場上場外都一派沸騰。

 

  觀眾們也像吃了藥,大概是怎麽也沒想到在比賽的第一天能看到這麽讓人意外的比賽,喊成了一片,也不知道該幫哪邊兒了,總之一進攻就吼,一進球就尖叫,不分你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蔣丞是個不容易激動的人,特別是打比賽,他一直打後衛,需要冷靜觀察,耍帥也只靠技術,不靠激情。

 

  但現在場邊喊得像是火山爆發,而他們這樣的一個隊,居然能打到這個程度,他實在也不太能保持冷靜了。

 

  “最後一節,最後一節,”老魯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拿到了麥,裁判席也顧不上他了,他喊得跟上課罵人似的充滿力量,“穩住了!不急不躁!穩紮穩打!”

 

  還有十分鐘,算上暫時加時也沒多少時間了,8班拼了,5班也一樣是拼了的狀態,所以比分一直沒有拉開到蔣丞希望的15分,現在是13分。

 

  5班重新換了李亞東上場,蔣丞拿到了球,這個球如果能保證顧飛進了,15分光從心理上就能打垮5班的人。

 

  郭旭在他右前方,糖稀過來堵他的時候,他迅速把球傳給了郭旭。

 

  郭旭這會兒也有如神助,拿到球甚至都沒有帶,在糖稀轉頭看的時候,他從上方又把球傳回給了已經從糖稀身邊繞過的蔣丞。

 

  “傳得漂亮!”王旭吼了一聲。

 

  蔣丞拿了球繼續往前帶,但糖稀速度快,再次攔在他面前。

 

  蔣丞這一瞬間挺希望糖稀在8班的,這種速度和反應……他往左邊看了一眼,糖稀果然馬上往那邊微微傾了一下身體,情緒太亢奮,反應又太快的缺點就在這裏了。

 

  我這是個假動作喲!

 

  蔣丞帶著球從右邊沖了過去,看到了已經進了三分線的顧飛……還有從右邊攔截過來的,李亞東的腳。

 

  我操你大爺的南天門!

 

  蔣丞左腳一腳踩在了李亞東的腳上,右腳又邁不上來,整個身體頓時失去了平衡,往左倒了下去。

 

  但在倒地之前,他還是咬牙把手裏的球對著顧飛掄了出去。

 

  接著就重重摔在了地上,胳膊肘撐著地猛地往旁邊滑開了一米多遠。

 

  四周的叫喊聲再次掀起,不知道是在喊顧飛那個漂亮的上籃還是在喊他摔了跤狠的,好幾秒都沒能站起來。

 

  “蔣丞!”王旭急了,沖了過來。

 

  “傻逼,”蔣丞推了他一把,“回防!”

 

  5班發球相當快,這會兒糖稀已經帶著球從他們身邊跑過。

 

  “沒吹犯規!”顧飛喊了一聲,“王旭回防!”

 

  “操!”王旭起身往那邊跑了過去。

 

  蔣丞站了起來,顧飛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搖了搖頭,腳上問題不大,他有防護,就是摔到了之前肋骨的傷,震得有點兒發蒙。

 

  這個球大家都帶著怒火,蔣丞剛過中線,那邊投籃的李亞東已經被顧飛一個完美的蓋帽壓了下去,球到了盧曉斌手裏。

 

  “蔣丞——”盧曉斌吼了一聲,氣貫長虹,把球對著蔣丞傳了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五打四,5班覺得這2分肯定能拿下,這個球傳到蔣丞手裏的時候離他最近的糖稀都還在他們籃下的三分線那兒。

 

  蔣丞拿了球轉身帶了幾步,腳尖壓著三分線停下了。

 

  在投籃的時候他回過頭,看了一眼這時才猛沖過來的5班的幾個人,然後不急不慢地把球投了出去。

 

  球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蔣丞豎起三根手指,隨著球落入籃框,他把手指往下一壓。

 

  Clean shot

 

  漂亮。

 

  場邊的叫好聲裏他聽到了老徐破了音的那聲“好球”,他往老徐那邊看了一眼,一片興奮的臉裏,老徐的最顯眼,臉激動得比他們打球的都紅。

 

  比分被拉開到了16分,現在最後一節也沒剩多少時間了,哪怕沒有他和顧飛,這分也不太可能追得回來。

 

  “放慢節奏。”顧飛看了一眼計時牌子。

 

  這種時候不用再急著拿分,可以打得更穩,球壓著時間出手。

 

  5班的人已經泄了氣,雖然一個個怒氣值都是滿的,卻沒有機會再爆發。

 

  顧飛和蔣丞控球,穩穩地往籃下壓,這期間5班拿了四分,但顧飛放棄兩分,兩次傳球給蔣丞投三分,蔣丞都能感覺得到自己每次三分出手時身邊的音浪。

 

  他之前打校隊的比賽都沒這麽得瑟過。

 

  最後在全員極度興奮的氣氛裏,全場結束的哨聲響起。

 

  手裏還拿著球站在三分線外好幾步的顧飛把手裏的球往籃框那邊用力扔了過去。

 

  “浪沒完了啊!”蔣丞看著在籃板上彈了一下進了的球。

 

  “啊——”在一片歡呼聲裏,王旭的聲音特別地響亮。

 

  蔣丞一回頭就看他張著胳膊沖了過來,沒等反應過來,他已經摟住了顧飛,在顧飛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滾!”顧飛推開他,在臉上搓了好幾下。

 

  “別碰我!”蔣丞一看王旭轉身,馬上指著他喊了一聲。

 

  “啊——”王旭奮不顧身地撲來上來,摟著他就是一口。

 

  “你大爺!”蔣丞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胳膊腿兒全上了,把王旭掄到了一邊兒。

 

  王旭並不在意,狂喜之中摟著所有隊員挨個親了一遍。

 

  全班都樂瘋了,擁到球場上,逮著人就摟成一團地喊,這種心情大概只有這種從來沒有在學校任何比賽裏贏過任何一場的超級弱雞班才能體會了。

 

  “哎,”顧飛走到了他面前,張開了胳膊,“好久沒打這麽爽的球了。”

 

  蔣丞看著他,猶豫了一下,過去張開胳膊跟他摟了摟:“我也是。”

 

  “腳沒事兒吧?”顧飛在他背上拍了拍。

 

  “沒事兒。”蔣丞笑笑。

 

  這個擁抱的感覺很……舒服。

 

  帶著默契和欣賞,也帶著跟所有人都不一樣的“近”,雖然蔣丞在碰到顧飛身體的那一瞬間,眼前閃過了那天晚上顧飛幾乎貼在他眼前的臉,閃過了在陽光下帶著光暈的顧飛的臉……但他還是覺得,坦然。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用坦然來形容一個擁抱,但這真的是他這麽久以來,除了潘智,第一次跟人這樣沒有距離地接觸。

 

  甚至感覺到自己的頭發梢掃到了顧飛的臉。

 

  卻沒有尷尬和抗拒。

 

  “走走走,”老徐在班上的人散掉之後激動地揮著胳膊,“我跟魯老師請客,請你們去吃點好的!”

 

  “想吃火鍋,”王旭說,“不,想吃烤肉……啊涮羊肉也不錯……”

 

  一幫人跟著老徐和老魯往外走,熱血沸騰的勁兒還沒過,這會兒全用在了討論吃什麽上。

 

  “那個,有個事兒,想問問你。”顧飛跟蔣丞並排走著。

 

  “嗯,什麽事兒。”蔣丞說。

 

  “你想賺錢嗎?”顧飛問。

 

  “啊?”蔣丞楞了楞,看了顧飛一眼。

 

  顧飛突然這麽沒頭沒腦的一句想賺錢嗎問出來,讓他頓時有種媽咪跟無知少女對話的感覺。

 

  他差點兒想說不我還小。

 

 

 

 

 

30

 

  “我是說,你……”顧飛像是也被他“啊”迷糊了,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麽說,“你要不要賺點兒零用錢?”

 

  “嗯?”蔣丞看著他,零用錢?不知道為什麽聽上去還是很奇怪。

 

  “就……拍點兒照片什麽的……”顧飛解釋。

 

  蔣丞知道顧飛不可能真有什麽奇怪的事兒要介紹他去幹,但這會兒剛瘋狂地打完一場球,他腦子有點兒缺血,陷入“這是一個不懷好意的陷阱”的泥潭裏無法自拔,好半天都沒繞出來,最後脫口而出一句:“我是一個正經人。”

 

  “就你這智商還學霸?”顧飛實在忍不住了,“你其實以前上的是啟智學校吧?”

 

  “哦!”蔣丞終於回過神來,“拍照片啊?拍什麽照片?”

 

  “果照,”顧飛沒好氣兒地揮了揮手,邊走邊掏了根煙出來點上了,“你清醒了再說吧。”

 

  “我現在是清醒的……”蔣丞一眼看到他嘴上叼著的煙,楞了楞,他知道顧飛經常課間去廁所抽煙,但沒想到他會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操場上就這麽點煙。

 

  “要麽?”顧飛問。

 

  “不要。”蔣丞果斷地拒絕,雖然他跟潘智有時候也會躲廁所裏抽煙,可總的來說他們是正經人。

 

  “什麽照片?”走在前邊兒的王旭突然回過頭,“是有人拍了我們的照片嗎……肯定會有人拍的啊,我們今天這麽帥!晚上回去看貼吧,肯定各種姿勢都有……哎不過可能都是你倆……”

 

  “下場我請人過來專門拍你。”顧飛說。

 

  “真的假的?”王旭笑了起來,“得了吧別逗我……”

 

  “顧飛——”後面有人叫了一聲。

 

  “喲,”王旭一擡眼,“班長大人。”

 

  蔣丞轉過頭,看到了易靜手裏拿了個小袋子跑了過來。

 

  “叫我?”顧飛也回過頭。

 

  “這個……”易靜把手裏的袋子遞給蔣丞,“我剛去醫務室拿的,酒精什麽的,你比賽的時候不是摔了嗎,一會兒檢查一下吧。”

 

  “哦,”蔣丞有些意外,胳膊肘是有點兒火辣辣的,但是今天大家都在球服裏穿了T恤,胳膊肘在地上蹭的時候是隔著袖子的,應該不嚴重,他接過袋子,“謝謝啊。”

 

  “別客氣。”易靜笑笑。

 

  “你給蔣丞拿東西,叫顧飛幹嘛?”王旭一臉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一下沒想起來蔣丞的名字。”易靜有些不好意思地攏了攏頭發,轉身走了。

 

  王旭對著她的背影一通嘖嘖嘖:“只記得顧飛的名字啊?”

 

  “只是記不住蔣丞的名字。”顧飛說。

 

  老徐和老魯還是挺大方的,今天這場比賽大概太出乎他們的意料,居然打了幾輛車把一幫人拉去吃自助烤肉。

 

  “徐總,”進門之前顧飛攔住了老徐,“太貴了,換個隨便什麽一般的店就行,主要就是聚一聚,也不是幹嘛。”

 

  “聚什麽一聚,”老魯在一邊說,“是慶功,顧飛你進去,別管了,這點兒錢我跟你們徐總還是有的。”

 

  “好孩子,”老徐一臉感動地抓了抓顧飛的胳膊,“好孩子!知道替老師著想!就知道你……”

 

  “還有救。”顧飛幫他把話說完,轉身進了店裏。

 

  蔣丞一直忍著笑跟在後頭。

 

  店裏還有個超大包廂,估計平時都不太能用得上,一幫人進去了正好合適。

 

  “先去拿吃的,”老徐跟上課似的撐著桌子,“今天讓你們吃夠,吃過癮,酒也可以拿,但喝多少得經過我同意!”

 

  大家又一堆擠了出去拿菜。

 

  蔣丞脫了外套正想看看自己胳膊肘,手機響了一聲。

 

  他摸出來看了一眼,是這月話費自動扣費的通知,一百塊。

 

  平時真不覺得這一百有多少,但現在看著通知短信突然又覺得有點兒心疼,要不要換個便宜些的套餐?那流量就不夠了,李保國家又沒有WIFI……那去拉條網線?又得花一筆錢。

 

  他皺了皺眉,雖然卡上有錢,但這種完全沒有進賬的狀態讓他有些不踏實,李保國提供給他的只有一個房間,別的一切都沒有,現在他都一周得去買一次菜,擱冰箱裏平時自己做著吃。

 

  他嘆了口氣,走出包廂去拿吃的。

 

  顧飛在他前面,手裏拿了個盤子正對著一排冰櫃裏的肉發楞。

 

  蔣丞走過去站到他身邊,也拿起個盤子,拿過夾子,五花肉,肥牛,肥羊,幾夾就把盤子堆滿了,然後他把盤子摞到顧飛的盤子上,又拿了一個繼續,五花,肥牛……

 

  “你是怎麽保持身材的?”顧飛看著他。

 

  “天兒暖了跑步,”蔣丞說,“我平時又不這麽吃。”

 

  “哦。”顧飛應了一聲。

 

  “剛你說的……那個照片,”蔣丞看了看旁邊,沒有同學,“是怎麽回事兒?”

 

  “就是心姐,”顧飛拿著夾子猶豫了半天,夾了幾個蝦堆到了盤子上,“她有個店,賣男裝的,想找人拍點兒照片。”

 

  “啊,”蔣丞想了想,“他們這些店不是都有自己固定的模特麽?”

 

  “就一個,別的都是臨時請,那個有事兒,”顧飛說,“這兩天上了新貨沒有人拍照片了,讓我幫找找合適的人。”

 

  “這樣啊,”蔣丞有些猶豫,“我完全沒經驗,行嗎?”

 

  “沒什麽問題,你有臉有身材,而且你很上鏡,”顧飛說,“以前劉帆也去幫著拍過,他都行,你肯定沒問題。”

 

  “什麽樣的衣服?”蔣丞問。

 

  “一會兒給你看,”顧飛沖餐台擡了擡下巴,“勞駕幫夾點兒青菜,全是肉受不了。”

 

  “嗯。”蔣丞拿了個小筐,裝了滿滿一筐青菜。

 

  回到包廂的時候,出去拿菜的人基本都回來了,一屋子熱氣騰騰的。

 

  他倆一進去,老徐就拿著一杯酒站了起來:“快,功臣坐好,我有話要說。”

 

  蔣丞和顧飛坐下之後,老徐舉了舉杯子:“今天辛苦各位了,我從高一開始帶你們,當然有些是高二才帶的……我們8班,連廣播操比賽都拿不到名次,今天總算是揚眉吐氣了!不容易!我相信以你們目前的實力,進決賽沒有問題!加油!來,喝一口!”

 

  大家都拿起杯子唏裏嘩啦一通磕,剛喝了一口,老徐又開口了:“今天還要謝謝顧飛和蔣丞同學的努力……”

 

  “老徐,老徐,”老魯叫了他兩聲,“行了,讓他們先吃,都餓了,你煽情煽的一會兒把自己該煽哭了。”

 

  “喝!”王旭一揚頭,把杯子裏的酒喝了。

 

  蔣丞看了一眼杯子,倒的都是啤酒,就老徐和老魯倆人的是白酒。

 

  他跟著一塊兒喝了兩口。

 

  “明天是女生比賽,”王旭說,“不知道怎麽樣。”

 

  “沒戲,咱們女生不是一向就是上去輸一場算完成任務麽,球一帶就飛,也沒人喜歡打籃球。”郭旭說。

 

  大家為女生隊感嘆了一番,開始討論後面的比賽。

 

  “你看看,”顧飛拿手機找了一會兒,遞給了蔣丞,“差不多都是這種風格,挺小眾的。”

 

  蔣丞拿過他手機,翻了幾張都是劉帆的,拍得還挺有範兒,又往後翻了幾張,是另外的人了,應該就是丁竹心平時固定的模特,一對比就還是能看出區別來。

 

  “蒸汽朋克啊?”蔣丞問。

 

  “也有別的,各種覆古懷舊,”顧飛說,“怎麽樣?費用按件或者按天都可以,按專業模特的價格,她現在急著拍,還能比平時高一些。”

 

  蔣丞幾乎沒有猶豫,畢竟都是錢,他點了點頭:“行吧。”

 

  “那我跟她說,這兩天我們沒比賽,下午晚上可以過去拍。”顧飛說。

 

  “嗯,”蔣丞又看了看照片,“這衣服能有人買麽?出門得被圍觀吧,得瑟點兒沒準兒就得挨頓揍……”

 

  顧飛笑了笑:“你還替人擔心這個呢?”

 

  “是啊我挺善良的。”蔣丞說。

 

  四中的管理挺松的,下午有比賽,想去看比賽的人都不上課了,擠在球場上,不想看比賽的,走了也沒人管。

 

  不過蔣丞還是給老徐打了個電話,說昨天摔了一下有點兒疼,要去醫院看看,老徐批準了,順便又感嘆了一聲好學生就是好學生。

 

  其實蔣丞以前不去學校也從來不請假,只是老徐這種老母雞一樣張著翅膀每天咯咯著的班主任,他不說一聲感覺老徐有點兒可憐。

 

  “地方有點兒遠,不過坐公交車過去正好,”顧飛帶著蔣丞去了車站,“她的工作室兼倉庫兼臥室那兒有個小影棚。”

 

  “哦。”蔣丞點點頭。

 

  有點兒緊張,讓他去幫人考試賺錢他都不會緊張,但拍照當模特……這種事兒離他有點兒太遠,從來沒想過。

 

  上車的時候他註意到顧飛背的不是書包,是個一看就挺沈的背包,他問了一句:“你扛的什麽?”

 

  “相機,鏡頭。”顧飛走到最後一排坐下。

 

  “你……拍?”蔣丞楞了。

 

  “嗯。”顧飛拽了他袖子一下,在一個大叔擠過來坐下之前把他拉到了旁邊的座位上。

 

  “你拍?”蔣丞又問了一遍。

 

  “是啊是啊,”顧飛看著他,“我拍,很奇怪嗎?你又不是沒被我拍過。”

 

  “我不是這意思,我就以為有攝影師。”蔣丞說,其實要說顧飛拍,也沒什麽奇怪的,他看過顧飛的照片,他朋友圈裏也經常發照片,的確都拍得很專業。

 

  “丁竹心有自己的攝影師,忙不過來的時候會找我,”顧飛說,“我一直幫人拍照片。”

 

  “……啊。”蔣丞看了看顧飛。

 

  車開起來以後蔣丞就沒再說話,開著暖氣的公交車,慢吞吞地晃著,耳邊有人說話,有人笑,車廂裏的人都在原地,車窗外的景一直在變化。

 

  這種時候就會覺得昏昏沈沈地特別想睡覺,尤其是午後,光看著暖洋洋的太陽,眼皮就開始打架了。

 

  顧飛也一直沒出聲,蔣丞往他那邊看了一眼,發現他抱著胳膊,眼睛是閉著的。

 

  困。

 

  本來還能撐一會兒,一看顧飛居然已經睡了,他立馬覺得眼睛都睜不開了,把外套的帽子拉過來往腦袋上一扣,也低著頭閉上了眼睛。

 

  不過說是困,也不可能真的就睡著了,一直是迷迷瞪瞪的,身邊有模糊的聲音和不斷掠過的陰影。

 

  不知道迷糊了多長時間,蔣丞覺得肩膀有點兒沈,扒拉開帽子看了一眼,發現顧飛的腦袋不知道什麽時候靠到了他肩上。

 

  顧飛睫毛還挺長的,不過沒有顧渺的濃密。

 

  雖然他覺得自己對顧飛沒什麽想法,特別是還有個疑似顧飛女友的丁竹心……但這一瞬間他心裏還是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發癢。

 

  這癢從肩上慢慢如同被陽光曬得蓬松起來的絨毛一樣,一點點地蹭向全身。

 

  他重新閉上眼睛。

 

  孤單的感覺,他一直以來都能品嘗得到,從他發現男人對他的吸引力超過女人,而他只能替自己嚴格地保守這個秘密的那天開始。

 

  孤單的感覺就時不時會出現。

 

  潘智知道他的秘密,但無法讓他因為這件事帶來的壓力有所減輕。

 

  在他有家,有父母兄弟,有同學有朋友的時候,這種孤單雖然存在,感觸卻並不深刻。

 

  到了這裏之後才一點點重疊地壓在了一起。

 

  他不需要同類,不需要那種隨便就靠在一起取暖的同類,但吸引力是客觀存在的,顧飛,和顧飛現在無意識的這個姿勢。

 

  讓他恍惚有種“兩個人”的溫暖。

 

  是什麽滋味說不清。

 

  “到了,”車上的廣播報了個站之後顧飛擡起了頭,“下一站。”

 

  看了看蔣丞的肩膀之後他又楞了兩秒才說了一句:“不好意思,太困了。”

 

  “沒事兒,”蔣丞活動了一下肩膀,“你昨天耍帥是耍得挺累的。”

 

  顧飛笑了笑,站了起來:“走。”

 

  蔣丞跟在他身後,就迷瞪了這麽一會兒,他走路都覺得腿發軟……估計是昨天拼得太兇,他入冬之後就沒再有過這麽大的運動量了。

 

  下了車之後風一吹,全身沒勁兒的感覺才慢慢消退了。

 

  丁竹心的工作室兼倉庫兼臥室還兼影棚,在一條很有文藝氣息的街上,就是街上各種塗鴉,各種井蓋畫電話亭畫配電箱畫,還有兩邊裝修得你裝逼沒裝夠年頭都怕進去了就露怯的小店。

 

  這條街不長,規模也不大,但蔣丞還是挺意外,一個破敗而土氣的小破城市裏還會有這樣的地方。

 

  顧飛帶他進了一棟樓裏,這樓跟一般的小型寫字樓差不多,外邊兒還挺舊的,只是看墻上的樓層指示牌,這裏面的公司之類的名字都努力往讓人看不懂的那個方向奔著。

 

  蔣丞等電梯的時候掃了兩眼,反正是一個也沒能念出來,字母的都不知道哪國,中文的一眼過去也不是常規配合。

 

  “這什麽地方,一個個都裝上天了,鋼纜都他媽拉不住。”進電梯的時候就他和顧飛倆人,他忍不住說了一句。

 

  “這一片叫‘九零匯’,”顧飛靠著轎廂笑了起來,“是想弄個年輕人聚集的地方,特潮特時尚的那種,有點兒跑偏了,除了裝逼的誰都不來,不過房租很便宜。”

 

  丁竹心在工作室等著,他倆一進門,她就笑了:“就知道你會叫他過來。”

 

  “是麽,”顧飛把背包扔到地板上,“都認識,就不介紹了。”

 

  “喝點兒這個,”丁竹心拿了個果茶的壺過來,給蔣丞倒了一杯茶,“我自己煮的,放了一堆亂七八糟,還挺好喝。”

 

  “謝謝。”蔣丞接過杯子,看了看這個工作室。

 

  很亂,到處都是布料和海報,還有不少沒有拆開的大包裹,估計都是衣服,不過透過這些亂七八糟還是能看出來底子是大眾款的性冷淡工業風,水泥墻,水泥燈,水泥工作台,還有裸露的紅磚和交錯的水管。

 

  “抓緊時間吧,”顧飛倒在沙發上躺著,“你先讓他看看衣服。”

 

  “來,”丁竹心把蔣丞帶到一排衣架前,指著上面掛著的衣服,“這次的風格是返樸歸真,全是針織……”

 

  “針織?”顧飛打斷了她的話,“這種風格你讓我找個‘壞小子’?”

 

  “針織材質,”丁竹心靠在架子上,“設計走的壞小子風,對於模特來說是有點兒難度的……”

 

  丁竹心上上下下看了看蔣丞:“但是他可以。”

 

  “你說了算。”顧飛坐了起來,拉開了包,開始準備相機。

 

  “今天爭取拍30套,”丁竹心說,“怎麽樣?”

 

  “……好的。”蔣丞看著架子上的衣服,就這麽排著掛著,除了所謂的針織,丁竹心說的設計什麽的,全都看不出來,就覺得挺多長款。

 

  而且他也從來就沒穿過這種他一直覺得是老頭兒和中年長發藝術家們才穿的東西。

 

  “換衣服,”顧飛走過來說了一句,“內搭都配好了的,直接都換了就行。”

 

  “你……”蔣丞轉過頭,話還沒說出來,顧飛舉起相機對著他按了快門,哢哢嚓嚓的,“大爺。”

 

  “換吧,”顧飛指了指旁邊的一間屋子,“一會兒在那兒拍,她會告訴你要什麽感覺的姿勢,我保證把你拍得……很帥。”

 

  “哦,”蔣丞應了一聲,看了看架子上的衣服,“隨便那件麽?”

 

  “隨便。”顧飛說。

 

  “嗯。”蔣丞又應了一聲,脫掉了外套扔在一邊的椅子上,再要脫的時候又有些尷尬,顧飛拿個相機站在旁邊也就算了,丁竹心也在一邊兒抱著胳膊肘拿著杯茶邊喝邊盯著他。

 

  如果只是換件外套,他還沒什麽感覺,但他看了看,這一套套的架式,基本他得脫得只剩內褲。

 

  顧飛回頭看了一眼丁竹心,沖她擺了擺手。

 

  丁竹心笑了笑,轉身進了裏面那間小屋:“換好了就過來,你底子好,妝隨便弄弄,到時讓大飛給修修就行。”

 

  “還要化妝?”蔣丞脫掉了上衣問了一句。

 

  “嗯,”顧飛拿起相機對著他,看著鏡頭裏蔣丞勻稱的上身,的確是一直鍛煉的身材,很緊實,“要不光一打,臉上會暗。”

 

  “能不拿這玩意兒對著我嗎?”蔣丞抓著皮帶,看著鏡頭。

 

  “從現在開始,一直到晚上,”顧飛還是舉著相機,“這玩意兒會一直對著你。”

 

  蔣丞有些無奈地把褲子給脫了,拿過衣服一邊穿一邊說:“我跟你說,也就看在錢的份上我不抽你。”

 

  顧飛笑了笑。

 

  蔣丞腿挺直的,跟上身一樣緊實,他看著鏡頭裏穿上了上衣的蔣丞:“你還挺合適這風格。”

 

  “不能吧,”蔣丞有些懷疑地低頭看了看,“我活了快18年,也沒穿過這種東西。”

 

  顧飛沒說話,拿著相機慢慢退後了幾步,丁竹心看人還是挺準的,蔣丞這身衣服一換上,整個人的感覺就變了。

 

  他一向覺得長款針織外套無論男女,穿上都可以拿個碗到街上敲著去了,但蔣丞把外套一穿上,轉臉看過來,他那一瞬間呼吸都暫停了。

 

  這氣質,還真不是平時身邊那些人裏能看到的。

 

 

 

 

 

31

 

  蔣丞覺得自己隨手一套就拿了這麽一身兒莫名其妙的衣服也算是本事。

 

  這套衣服不看外套還是挺好的,修身的褲子,一件黑色的寬松T恤,雖然也是針織的,但起碼是穿出門不會被人圍觀的那種。

 

  不過外套一穿上他就楞了,回頭看著顧飛:“哎,確定我沒拿錯衣服嗎?”

 

  “沒,”顧飛還是在鏡頭後邊兒看著他,“怎麽了?”

 

  “不是,這衣服你不覺得像黑客帝國針織版嗎?不不,在腰上攔根兒草繩就是傳教士?”蔣丞扯了扯衣服,小聲說,“有鏡子嗎?我又覺得像個法師……”

 

  顧飛沒說話,笑著指了指後面的墻。

 

  這衣服做得挺長,到小腿了都,料子是比較薄軟的,穿在身上帶著幾分垮,就是傳說中的慵懶隨意範兒,不過要換個瘦點兒矮點兒的穿上出門兒就得讓人逮回青山去。

 

  “這衣服要臉要身材要高度還要氣質,”丁竹心靠在門邊,“你穿著比大飛有範兒,他穿上就是個流氓。”

 

  “哦,他不穿這樣也約等於流氓,”蔣丞站到鏡子前看了看,其實也……還成吧,雖然他是肯定不會買這樣的衣服,但現在他也不是在挑衣服,“這衣服的設計師不知道是誰,得給他個微笑。”

 

  “是我。”丁竹心說。

 

  “……啊?”蔣丞楞了,再看著丁竹心一臉“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的表情,熟悉的尷尬感頓時油然而生,拔地而起,跟著她進屋的時候走路都有點兒順拐了。

 

  丁竹心在他臉上塗塗抹抹的時候,顧飛把拍照用的光源都打開了。

 

  “不用緊張,隨便動動就行,”丁竹心在蔣丞臉上又用刷子掃了幾下,“好了。”

 

  蔣丞按她的指示站到了拍照的那塊地方,布景倒是挺酷的,就是他站過去以後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來回走幾步吧,”顧飛舉著相機對著他,“從左到右再從右到左走。”

 

  “嗯,”蔣丞點頭,轉身往旁邊走過去,剛一動,顧飛手裏的相機就哢嚓了一聲,他忍不住扭頭,“這就拍了?我感覺我剛走的順拐呢?”

 

  “走吧,不用管我拍沒拍。”顧飛又按了一下快門。

 

  蔣丞吸了口氣,從左邊往右邊走了過去。

 

  搭了布景的地方統共就這麽幾平米,走過去都沒用幾步就到頭了,他又轉身,從右往左走了回去。

 

  “低頭走,”顧飛一邊拍一邊說,“走快一些,邁大步。”

 

  蔣丞略微低了低頭,再次走過去。

 

  顧飛盯著鏡頭裏的他,按下了連拍。

 

  蔣丞的身影定格在畫面裏,低著頭,大步邁出的腿,在身後微微揚起的衣角……帥氣而充滿動感。

 

  “戴上帽子吧,”丁竹心說,“帽子也是要突出的設計。”

 

  “哦,”蔣丞把衣服後面的兜帽戴上,邊整理邊往前走,“現在自我感覺像死神來了……”

 

  “蔣丞。”顧飛叫了他一聲。

 

  “嗯?”蔣丞轉過頭。

 

  顧飛按了快門。

 

  依舊是往前邁出的姿勢,擡起的手和帽子邊緣遮掉了半張臉,只能看到隱在陰影中的眼睛和直挺的鼻梁。

 

  “這張太棒了。”顧飛說。

 

  “正面。”丁竹心喝了口茶說。

 

  “不用笑,不需要表情,”顧飛看了蔣丞一眼,“也不要任何動作。”

 

  這種沒有任何表情和動作,雙臂下垂的站姿,一般人很難站得不傻,顧飛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要求蔣丞這種別說非專業,根本就跟模特沒有一毛錢關系的人用這個姿勢。

 

  “不蠢嗎?”蔣丞嘆了口氣,按他說的站好了。

 

  “不。”顧飛簡單回答,按了快門。

 

  蔣丞一定是個從小到大都臭美得不行的人,這種大傻子式的站姿,他居然能把握得住。

 

  沒有緊繃著跟立正似的,也沒有不自在地刻意放松。

 

  重心微微偏在了右腿上,肩也是很自然地松弛狀態,這點很重要,不會站的人肩不是往後繃著就是往前縮著……

 

  這小子絕對對著鏡子練過站姿,這種挺拔而又隨意的……長胳膊長腿兒的看上去舒展而愜意。

 

  “下巴擡一點兒,”丁竹心說,“拽點兒。”

 

  “怎麽……拽?”蔣丞問。

 

  “你第一次進8班教室的時候,”顧飛說,“就那樣。”

 

  “我那是煩躁。”蔣丞一想到那會兒自己跟個二楞子一樣站那兒接受全班檢閱,頓時就有些不爽。

 

  顧飛按了快門,幾聲哢嚓之後他放下了相機:“你哪天混不下去了,可以考慮這行。”

 

  “這話說的,非得混不下去才能幹麽?”丁竹心笑著說。

 

  “人學霸,”顧飛說,“跟你們那幫前輟學兒童不一樣。”

 

  “邊兒去,”丁竹心拍拍手,在他胳膊上捶了一下,“蔣丞換套衣服,拍那件單的。”

 

  “哪件?”蔣丞脫掉這件外套,往外邊走邊問。

 

  “就一件的,長的套頭衣服。”丁竹心說。

 

  蔣丞出去了,顧飛站在原地低頭一張張翻著剛才拍的照片。

 

  如果說蔣丞身上有什麽東西特別吸引他……除去什麽學霸笛子彈弓的,就是這種怎麽著都有範兒的氣質,你說是壞小子也行,說是煩躁也行,說是不屑都行,骨子裏帶著的那種自信最讓人服氣,老子就是最牛的,那個範兒。

 

  相比別的,這種直觀而直接的吸引力,才是最有力量的,不需要你去發現,不需要你去察覺,你只要看著就行。

 

  只要看著就行。

 

  視覺動物,就是這麽膚淺。

 

  顧飛輕輕嘆了口氣,也只能看著。

 

  他已經記不清多長時間了,對身邊的人,來來往往的走了的留下的,都沒有心情多看一眼。

 

  絕對杜絕早戀。

 

  沒心情,也不敢,他保護著的一切都經不起任何波動。

 

  “不好意思,”蔣丞拎著一件亞麻色的衣服進來了,“是這件嗎?”

 

  “是。”丁竹心點頭。

 

  “我想問問,這個怎麽穿?”蔣丞把衣服撐開捏著兩個肩抖了抖,“裏面穿什麽?”

 

  “內褲。”丁竹心說。

 

  蔣丞又抖了抖手裏的衣服,臉上的表情寫滿大大小小的問號。

 

  顧飛轉開頭,用相機擋著自己的臉,強忍著笑,感覺自己都快能聽到蔣丞心裏的咆哮了。

 

  這是件織得很稀疏的套頭衫,還挺長,估計能到蔣丞膝蓋,領口也挺大的,顧飛之前看過這個設計,一度以為丁竹心是給她自己設計的,沒想到是男裝。

 

  “換吧,”丁竹心說,“你穿上應該很好看。”

 

  “空心穿啊?”蔣丞不死心地又問了一遍。

 

  “是啊,”丁竹心說,“你有腹肌吧,沒有的話我幫你畫。”

 

  蔣丞依然是一臉難以描述。

 

  “他有嗎?”丁竹心又轉頭問顧飛。

 

  “啊?”顧飛轉過臉,臉上的笑都沒來得及收起來,“好像是有的。”

 

  “換吧,我以為你是怕沒腹肌不好意思呢。”丁竹心又對蔣丞說。

 

  “嗯,”蔣丞下決心似地點點頭,出去之後又探了頭回來,“心姐,我就想問問啊,這衣服會有人買嗎?”

 

  “有啊,”丁竹心喝了口茶,“我每次的設計都賣得不錯。”

 

  “太神奇了,都什麽人買啊?”蔣丞小聲說。

 

  “神經病吧大概。”丁竹心說。

 

  脫得只剩一條內褲,把那件跟破漁網一樣的衣服套到身上,蔣丞覺得自己跟光個膀子沒什麽區別,他迅速走到鏡子前掃了一眼。

 

  我的媽啊。

 

  蔣丞堅定地相信這件衣服如果能賣得掉,只能歸結於是因為自己身材實在太他媽好了……

 

  他咬牙走了進去。

 

  顧飛正低頭弄著相機,一擡頭看到他,立馬吹了聲口哨。

 

  “你閉嘴。”蔣丞指了指他。

 

  “內褲黑的正好,”丁竹心打量了他一下,很滿意地說,“我還想如果不是黑的就找一條給你換呢……開始吧。”

 

  “嗯。”蔣丞往布景那邊走,布景換掉了一部分,看上去比之前要清爽很多。

 

  “鞋脫了,光腳。”丁竹心又說。

 

  蔣丞穿著這麽身兒衣服已經無力反抗了,一言不發地把鞋和襪子給脫了,光腳站在了中間。

 

  “這套不用太多動作,”丁竹心說,“這件衣服的名字叫‘啞’,你找找感覺。”

 

  啞巴。

 

  這是蔣丞此時此刻根據這一個字能想出來的唯一的內容。

 

  至於感覺。

 

  感覺有點兒冷,畢竟身上穿的衣服全是眼兒,別說內褲是黑色能被丁竹心看出來,估計是什麽牌子都他媽快能看清了。

 

  但這個感覺還是得找,丁竹心是付錢請他來拍照片的,是他的雇主,他必須得找出這個所謂的感覺,再說顧飛也還一直舉著相機等他。

 

  啞巴。

 

  好吧不是啞巴,是啞。

 

  沒有聲音。

 

  很寂靜。

 

  他莫名其妙就想起了一首歌以前很喜歡的俄語歌。

 

  Тихо, тихо, тихо, тихотактаетвночи……

 

  整首歌都讓人沈靜。

 

  跟家裏人吵架之後他經常戴上耳機聽。

 

  閉上眼睛,聽著不知道意思的歌詞,能聽到心裏的聲音。

 

  想得真他媽遠啊,這個感覺都找到西伯利亞去了……

 

  鏡頭裏蔣丞閉上了眼睛,右手輕輕放在了胸口偏左的位置。

 

  顧飛按下了快門。

 

  這一瞬間蔣丞給人的感覺很遠,包裹在身上的是濃濃的距離感。

 

  迷茫和倔強寫在不動聲色之中。

 

  他按下快門之後舉著相機很長時間都沒有動,就那麽定定地看著鏡頭裏蔣丞的臉。

 

  一直到丁竹心輕輕地清了清嗓子。

 

  蔣丞才像是被驚醒了一樣睜開眼睛,手往下放的時候手指勾到了衣領,輕輕地一帶,衣領被拉開再彈回去。

 

  顧飛手裏的相機一連串的快門聲響起。

 

  蔣丞有些沒有方向的眼神,微微張開的唇,被手指勾住的衣領,劃過身體的指尖……

 

  “我覺得很好,”丁竹心說,“很性感,也很感性。”

 

  顧飛沒說話,拿著相機低頭看了半天,最後吸了口氣,像是嘆氣似地慢慢呼了出來。

 

  “我去……”顧飛放下相機,“去趟廁所。”

 

  坐在馬桶蓋上,顧飛點了根煙叼著。

 

  看著往窗口飄過去的煙霧。

 

  人生呢,總是充滿了各種意外。

 

  比如顧渺意外地被蔣丞撿到,蔣丞意外地在他家店門口親吻大地,又意外地成為他的同桌……

 

  這些意外都不是太意外,讓顧飛意外的意外是,他一直覺得自己對所有的事都控制得很好,卻會在拍照的時候起了反應。

 

  這種事真是太意外了。

 

  太意外了。

 

  就連他這種一向無所謂的人都得躲進廁所平覆心情。

 

  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又想了想,這事兒要換了蔣丞……可能會自絕於馬桶吧。

 

  顧飛叼著煙從廁所出來的時候,蔣丞正站在那排架子前跟一件衣服做著殊死搏鬥。

 

  戰況還挺膠著,他撕扯著衣服,而衣服鎖了他的喉。

 

  聽到身後門響的時候他舉著胳膊從衣服的縫隙裏看了看,看到是顧飛,他都顧不上尷尬了,壓著聲音:“我操,快過來幫我一下。”

 

  “……怎麽了這是?”顧飛趕緊把煙掐了,走過來,伸了好幾次手卻不知道該揪哪兒才能讓他解脫。

 

  “不是,”蔣丞還是舉著胳膊,從胳膊和衣領之間露出半張臉,一臉憤怒和無奈,“這衣服就他媽不是讓人穿的,這領口,嬰兒才進得去吧!”

 

  “你等等,”顧飛繞著他轉圈,“我先看看。”

 

  “你再晚點兒出來我就要把這衣服撕了,賠錢我都認了。”蔣丞說。

 

  “我覺得……”顧飛把他左邊的衣服拎了起來看了看,“你是不是鉆袖口裏了?”

 

  “……你這麽一說,”蔣丞僵在了原地,“我突然覺得很有道理。”

 

  顧飛沒說話,他也沒出聲。

  “嗯,”顧飛點點頭,“王二就是他爸,在市裏都有名,有人大老遠從開發區那邊開車

 

  過了兩秒,他就知道他和顧飛的傻笑輪回又要開始了。

 

  丁竹心從裏面出來的時候,他倆正笑得不可開交,顧飛笑得幾次想幫他把衣服扯下來都因為手發軟而沒有成功。

 

  而蔣丞自己笑得感覺都快被袖口勒死了也停不下來。

 

  “不好意思,”丁竹心拿出手機對著他倆拍了一張,“我要發個朋友圈。”

 

  “什麽?”顧飛靠著架子邊笑邊問。

 

  “我的兼職攝影師,和我的兼職模特,”丁竹心說,“瘋了。”

 

  “馬上好,他鉆袖子裏去了。”顧飛終於緩過來了,拉著衣服拽了拽,蔣丞往後退著,努力讓胳膊和腦袋成為一體,總算把衣服給脫了下來。

 

  “哎!”他蹲到地上,“累死我了。”

 

  “抓緊時間,晚飯姐請你們吃外賣。”丁竹心轉身又進去了。

 

  一開始,蔣丞並沒覺得30套衣服有多少,畢竟有時候出個門他還得折騰個兩三套的配著看看。

 

  今天才算知道穿衣服和脫衣服有多煩人。

 

  不停地穿,不停地脫,站在燈光前各種找感覺,打球之後腿有些發酸的感覺簡直過不去了,每次一穿脫他都想把衣服直接撕掉。

 

  關鍵是丁竹心這些衣服,都是成套配的,不是30件衣服,換個兩三次褲子配著點兒就行,一換就是一身從上到下。

 

  天黑下去的時候丁竹心說先吃飯,蔣丞都拒絕了,他覺得自己如果停下來休息了,吃完飯了,打死他都不想再繼續了,加錢他都提不起幹勁來。

 

  於是三個人誰也沒吃飯,一直折騰到九點多,才總算把今天的任務完成了。

 

  “餓了吧?”丁竹心把今天的錢轉賬給了蔣丞,“去樓下吃點兒東西,想吃什麽?”

 

  “我……不吃了,”蔣丞換回自己的衣服之後覺得無比親切,整個人都放松下來,然後就困了,“我回去睡覺,困死了。”

 

  “不餓嗎?”丁竹心說,“隨便吃兩口吧,要不晚上餓了怎麽辦。”

 

  “謝謝心姐,”蔣丞打了個呵欠,“我實在是困得都不餓了,估計晚上餓了也不知道了。”

 

  丁竹心笑了笑:“那行吧,明天還有力氣過來嗎?”

 

  “睡一覺就好了。”蔣丞說。

 

  “那你打個車回去,”丁竹心說,“路費我報銷。”

 

  “不用,”蔣丞趕緊說,“真的不用,沒多少錢,我自己就行。”

 

  丁竹心還想說什麽,被顧飛攔了一下:“錢給我吧,我跟他一塊兒打車回去。”

 

  “你也不吃?”丁竹心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嗯,”顧飛掏了根煙點上了,“我媽今天在家做了飯,給我留了,我得回去吃掉,要不她又要哭。”

 

  “那行吧。”丁竹心點了點頭。

 

  蔣丞去了路邊攔車,顧飛跟丁竹心一塊兒沈默地站著。

 

  “大飛。”看到一輛出租車靠了過來的時候,丁竹心開了口。

 

  “嗯。”顧飛應了一聲。

 

  “我第一次見你那樣大笑,”丁竹心看著蔣丞的背影,“我看著你長大的,今天是第一次看到。”

 

  “什麽叫看著我長大的,”顧飛笑了笑,避開了丁竹心的話,“就大我幾歲,口氣跟我媽似的,我也是看著你長大的。”

 

  “上車吧,”丁竹心說,“明天我有事兒不在,要拍的衣服我會準備好,助理會過來化妝,別的就你幫我處理吧。”

 

  “好。”顧飛扔掉煙頭,過去上了車。

 

  蔣丞上車就睡著了,自我感覺睡得跟豬似的,顧飛推了他好幾下他才終於反應過來這不是車子的晃動,睜開了眼睛。

 

  “到了啊?”蔣丞搓了搓臉,打開了車門準備下車,“我睡得都快做夢了。”

 

  “那個……”顧飛拉了拉他胳膊。

 

  蔣丞剛想問他怎麽了,就聽到了前面傳來了吵鬧的聲音,男人喊女人叫,還有女人的哭聲。

 

  順著聲音看過去的時候他整個人都陷入了無盡的煩躁,一個下午帶半個晚上的疲憊在這一瞬間簡直要把他天靈蓋兒都掀掉了。

 

  李保國,李輝,還有李倩,他的親爹,親哥,親姐,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還有一個腿有些瘸的女人他沒見過,不知道是誰。

 

  這個女人正瘸著腿跟李保國撕扯在一起,邊哭邊叫罵著,但似乎說的是方言,口音太重,聽不出說的是什麽。

 

  李保國一改那天躺地上抱著腦代任人踢打的慫樣,非常霸氣地跟這個女人對打著,一邊的李輝和李倩怎麽拉都拉不住。

 

  “信不信我打死你!”李保國的話倒是吐字清晰,中氣十足,“你是沒被老子收拾夠吧!今兒看我還給不給你留活路!”

 

  蔣丞突然感覺喘不上來氣兒,猛地倒回車裏,把正想跟他下車的顧飛往裏推了推,關上了車門。

 

  “怎麽?不下?”司機問。

 

  “先送你回去。”蔣丞低聲對顧飛說,嗓子有些發緊。

 

  “行吧,”顧飛沒多問,“師傅麻煩拐一下北小街。”

 

  “好。”司機掉了頭,把車開到了旁邊的街上。

 

  經過了顧飛家的店,再往裏又開了一段路,顧飛在幾棟居民樓前叫司機停了車。

 

  “還去哪兒?”司機問。

 

  “就這兒了,”顧飛掏出錢給了司機,推了蔣丞一把,“下車。”

 

  蔣丞下了車,整個腦子都有些發木,看了看眼前的樓:“你家?”

 

  “嗯,”顧飛說,往樓道口走過去,“去看我做圖吧。”

 

  “什麽圖?”蔣丞猶豫了一下,跟在了他身後。

 

  “你的照片啊,不想看看麽,辣麽suai。”顧飛說。

 

  “好。”蔣丞笑了笑。

 

 

 

 

 

32

 

  顧飛家的樓,比李保國家那棟要新,雖然也是建在街邊,沒圍墻沒物業,應該也是單位的房子,但看上去要順眼不少。

 

  沒有那種特別濃郁的市井氣息,樓道裏的墻都還是白色的,也沒有蜘蛛網。

 

  不過也一樣是樓層不高,沒有電梯,進去了就爬樓梯,一直爬,到了五樓的時候蔣丞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家在幾樓啊?”

 

  “七樓,頂層,”顧飛轉臉瞅了他一眼,嘴角帶著不明顯的笑,“怎麽,爬不動了?要不要我背你。”

 

  “算了,你也不比我強多少,尿個尿都要尿三分鐘才出得來,”蔣丞說,“腎虛呢吧。”

 

  顧飛又看了他一會兒,沒說話,轉身繼續往上走了。

 

  七樓四戶,顧飛家在最裏面,開門的時候蔣丞定了定神,那天顧飛他媽媽在店裏發火的樣子他還記得。

 

  一進門就看到了顧飛他媽媽站在客廳裏,正拿了手機打電話,手上夾著一根煙,看到他倆進來,有些吃驚的目光越過顧飛的肩,落在了蔣丞臉上。

 

  “阿姨好。”蔣丞趕緊說了一句。

 

  “煙掐了。”顧飛說。

 

  “怎麽這麽晚,”顧飛媽媽掐掉了煙,掛了電話打量著他倆,看了一會兒又盯在了蔣丞臉上,“你是上回在店裏的那個吧?”

 

  “是的,”蔣丞點點頭,猶豫著要不要換鞋,“我叫蔣丞。”

 

  顧飛從鞋櫃裏拿了雙拖鞋扔到蔣丞腳邊,又轉頭看著她:“還有吃的嗎?”

 

  “有,我留了挺多的,夠你倆吃。”顧飛媽媽回答。

 

  “你坐會兒。”顧飛跟蔣丞說完就走到了客廳旁邊的一個門前,輕輕推開了一條縫往裏看著。

 

  “看二渺呢,”顧飛媽媽跟蔣丞解釋,“我們家二渺……他當個哥比當爹還操心。”

 

  蔣丞笑了笑沒說話。

 

  “沒睡?”顧飛靠著門框,對著門縫裏頭說,“丞哥來了,你要起來跟他打個招呼嗎?”

 

  屋裏幾秒鐘之後就傳來了趿著拖鞋的聲音,接著就看穿著秋衣秋褲的顧渺從門裏跑了出來。

 

  “晚上好。”蔣丞笑著說。

 

  顧渺沒什麽表情,就是挺著急地跑到他身邊,在沙發上挨著他坐下了。

 

  “快十點了都還沒睡嗎?”蔣丞看了看她,把她腦袋上亂七八糟的頭發理了理,“明天要有黑眼圈的。”

 

  顧渺揉了揉眼睛,笑了笑。

 

  現在小姑娘的頭發長長了不少,雖然還是橫七豎八沒個規矩,但跟光頭時小男孩兒的模樣一比,漂亮了很多。

 

  這兄妹倆都長得像媽媽,特別顧渺,再長大點兒打扮一下就是個標準的大美人。

 

  “現在吃吧?”顧飛媽媽跟顧飛一塊兒往廚房走,“我給你們熱熱菜吧。”

 

  “嗯,”顧飛應了一聲,“飯有嗎?”

 

  “有的,”顧飛媽媽說著又回頭看了一眼蔣丞,“這孩子是李炎男朋友嗎?”

 

  這句話聲音並不高,但蔣丞還是聽到了,然後震驚地猛一擡頭,niania!風太大我聽不清,你再說一遍?

 

  “……不是,”顧飛說,“你想什麽呢。”

 

  “那他化妝?”顧飛媽媽說。

 

  “化妝跟李炎有什麽關系,李炎又不化妝……今天丁竹心請他拍照片,化了妝沒卸……對了,”顧飛從廚房裏探出頭,“蔣丞,你用我媽的卸妝水什麽的洗洗吧。”

 

  “哦。”蔣丞站了起來。

 

  顧飛媽媽把他帶到浴室,拿了卸妝水給他:“用這個吧,卸得挺幹凈的,洗面奶你用上面那瓶,那是大飛的。”

 

  “哦,謝謝阿姨。”蔣丞看著卸妝水。

 

  “卸妝棉在那個粉盒子裏……”顧飛媽媽看著他,“會嗎?”

 

  蔣丞很想說我會,這樣她能快點兒走開不再一直盯著自己,但如果回答“會”,也許會再次成為“李炎的男朋友”,雖然他不知道李炎跟化妝有什麽關系……最後他只能老實地說:“不會。”

 

  “二渺,”顧飛在廚房裏喊了一聲,“去給你丞哥卸妝。”

 

  顧渺很快就跑了進來,顧飛媽媽出去之後,她踮著腳拿下那個裝著卸妝棉的粉色盒子,拿了兩個棉片,往上面倒了點兒卸妝水,招招手,示意蔣丞蹲下。

 

  “然後呢?”蔣丞蹲下。

 

  顧渺看著他,用力地閉了閉眼睛,然後睜開盯著他。

 

  “閉眼是吧?好。”蔣丞閉上了眼睛。

 

  顧渺開始用棉片在他臉上一下下擦著。

 

  外面廚房裏顧飛和他媽媽沒再說什麽話。

 

  但剛那句“李炎的男朋友”還回蕩在蔣丞耳邊,顧飛媽媽說出這句話來時的語氣就像是在說李炎的女朋友一樣平常,李炎……是?而且似乎還挺公開?

 

  如果是這樣,那天天跟李炎混在一起的顧飛,對這個應該很了解,那麽!我操!蔣丞猛地睜開了眼睛。

 

  顧渺捏著棉片皺著眉搖了搖頭。

 

  他趕緊又閉上眼睛。

 

  如果顧飛身邊有這樣的人,接觸過這樣的事……那自己那天親他的那一下,就會有多一種解釋!

 

  也許就不會像一般人那麽簡單理解成是喝多了發酒瘋。

 

  我操!

 

  如果是這樣,事情就很尷尬了!

 

  顧渺幫他卸好妝之後出去了,他拿過顧飛的洗面奶看了看,清爽不緊繃……屁,這個他用過,一樣緊繃,要清爽就肯定緊繃。

 

  洗完臉出來就挺緊繃的了,再一看到顧飛,簡直就繃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你有什麽乳啊霜啊水兒啊之類的嗎,”蔣丞問,“我臉要裂了。”

 

  沒等顧飛開口,顧渺飛快地跑回了自己屋裏,拿了一瓶兒童霜遞給他。

 

  “喲,”蔣丞接過來,“你還挺臭美,有這個啊。”

 

  “李炎給她買的,她天天推薦別人用,自己從來不抹,嫌麻煩。”顧飛說。

 

  “你認識李炎嗎?”顧飛媽媽看著蔣丞又問。

 

  “……不熟。”蔣丞一邊抹臉一邊回答,感覺有些無奈。

 

  “他倆就見過兩三次,李炎也沒有男朋友,”顧飛估計也挺無語,“你睡吧……二渺也回屋睡覺去。”

 

  顧渺很聽話地回屋去睡覺了,顧飛媽媽拿著手機一邊撥號一邊又看了蔣丞好幾眼才回了屋,把門關上了。

 

  顧飛媽媽做的飯菜很意外的好吃,雖然是涼過一次又加熱的菜,依然很香,特別是排骨,蔣丞一連吃了四五塊,最後還是因為不好意思才停了手。

 

  “你都吃了吧,”顧飛說,“我餓過頭了吃不下。”

 

  “我也……”蔣丞猶豫了一下,還是又夾了一塊放進嘴裏。

 

  “我媽做菜挺好吃的是吧。”顧飛笑笑。

 

  “嗯,”蔣丞點點頭,想想又嘆了口氣,看著碗裏的菜,“我好像挺長時間……沒吃過家裏做的飯菜了。”

 

  顧飛沒說話。

 

  蔣丞也沒再說話,埋頭吃著。

 

  自從來到這裏之後,他就差不多一直吃外賣,要不就是出去隨便吃點兒,現在為了省錢自己做,一般也就是煮面條。

 

  現在猛地吃到這麽好吃的“家裏的菜”,他猛地心裏一陣發酸,雖然努力地想要讓自己不這麽矯情,卻依然是控制不住,鼻子跟著也酸了起來。

 

  好在這時顧飛起身拿了自己的碗去廚房洗,他才趕緊擡手抹了抹眼睛,又深呼吸了好幾大口,才把情緒慢慢壓了下去。

 

  吃完飯他也沒跟顧飛搶著洗碗了,不想動。

 

  “你困了睡我床吧,”顧飛打開了另一間屋子的門,“我睡沙發。”

 

  “不用了,”蔣丞站了起來,跟著走進屋子,“我睡沙發就行,我反正怎麽都能睡著……你這屋子很……不錯嘛。”

 

  顧飛家客廳的裝修一看就是十幾二十年前的風格,沒有再修整和更新過,雖然比李保國家擱五十年前都會被人嫌棄的房子要強得多,但也就是極其普通也談不上富足的家庭的風格。

 

  但顧飛的臥室,卻讓他有些意外。

 

  屋子不大,也沒有任何裝修,就是刮了個大白,但每一件家具都看得出是精心搭配過的。

 

  床,書櫃,書桌,椅子,懶人小沙發,小地毯,還有窗前的吊床,東西很多,但卻不淩亂,而是有一種溫暖而舒適的感覺。

 

  “喝茶嗎?”顧飛拿過桌上的一個小電茶壺,往裏放了點兒茶葉,“還是白開水?”

 

  “白開水,”蔣丞在小沙發上坐下,“喝茶我會睡不著。”

 

  顧飛拿了一片檸檬放進杯子裏,倒了點兒水給他。

 

  熱乎乎的檸檬水,松軟的沙發,很久沒有感受到了的舒適溫馨的房間,蔣丞靠在沙發裏捧著杯子話都不想說了。

 

  “我媽那人情商低,說話不過腦子,”顧飛坐到電腦前,把相機內存卡接上,“她說話你聽聽就行,不用在意。”

 

  “嗯,”蔣丞應了一聲,頓了頓又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李炎……”

 

  “李炎真沒男朋友,”顧飛說,看了他一眼之後又笑了起來,“不過李炎的確是……喜歡男人。”

 

  “哦,”蔣丞捧著杯子,用騰起的熱氣擋住了自己的臉,“都知道他……嗎?”

 

  “朋友知道,我媽不知道從哪兒知道的,不過也不會上外頭說,”顧飛一邊傳照片一邊說,“這事兒沒誰願意誰都知道吧。”

 

  “是啊。”蔣丞嘆了口氣。

 

  這口氣剛嘆完,他猛地回過神來,趕緊清了清嗓子,想把這聲嘆息給掩飾過去。

 

  顧飛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蔣丞簡直沒法控制自己不把他這一眼過度解讀,那種很久沒在他和顧飛之間出現了的尷尬堅強地再次包裹住了他。

 

  他不得不捧著杯子站了起來,在屋裏來回轉著。

 

  但是屋子也沒多大,能遛達的地方三步就走到頭了,他覺得自己看上去就跟瞎撲騰似的,比坐著還尷尬。

 

  最後他停在了書櫃前。

 

  “書櫃我能看看嗎?”蔣丞問。

 

  “……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了,”顧飛回過頭看著他,“書櫃有什麽不能看的還要問啊?”

 

  “啊,”蔣丞笑了笑,“我習慣了。”

 

  “你以前……家教也太嚴了點兒吧。”顧飛說。

 

  “可能吧,全家都特別嚴謹,規矩,禮貌,教養,”蔣丞看著書櫃上的書,“我也是遲鈍,早就該知道自己不是他們家的人了,全家五口人,就我最沒樣子……”

 

  “你挺好的。”顧飛看著照片傳輸的進度條。

 

  “在這兒,大概是挺好的吧。”蔣丞想起了剛才看到的李保國一家和那個瘸腿的女人,是啊,在充斥著這樣的人生和這樣的生活的環境裏,自己這樣的人才能算得上“好”吧。

 

  “有些事兒不需要比較就能看得到,”顧飛笑了笑,倒了杯茶喝了一口,“一個人是不是真的‘挺好’,只看這個人就行,不需要看他在哪兒,身邊是誰。”

 

  “……你,”蔣丞有些吃驚地看著他,“這會兒突然不怎麽像交白卷的人。”

 

  “廢話,我什麽時候交過白卷,我都填滿了才交的。”顧飛說。

 

  “哦。”蔣丞沒忍住樂了。

 

  顧飛拿起相機,鏡頭對著他。

 

  “你拍了大半天了,還沒煩麽。”蔣丞說。

 

  “拍你的話不煩,”顧飛說,“你笑起來挺好……看。”

 

  蔣丞臉上的笑容僵了僵,顧飛舉著相機罵了自己一句傻逼。

 

  前半句話說出來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這話說得不太合適,特別是在李炎的性向“暴露”了的情況下,這樣說話未免也太曖昧了。

 

  但偏偏為了解圍他又多說了一句,還沒說完就後悔了,一句比一句不合適,但又不得不堅持著說完,要不顯得更假。

 

  但全都說完之後,他跟蔣丞都僵住了。

 

  他拿相機擋著自己的臉,不知道該再說點兒什麽緩和氣氛。

 

  對於一個從來不會有任何尷尬,也很少去介意別人會怎麽想的人來說,會有眼下這種兩難的局面本身就夠讓他無語的。

 

  “拍完這次,丁竹心應該會再找你拍別的,”顧飛還是舉著相機,盯著鏡頭裏蔣丞的臉,“你要覺得價格合適,可以跟她長期合作,她對模特總是各種不滿意,今天對你倒是很喜歡。”

 

  “哦,”蔣丞左看看,又往右看看,然後看著鏡頭,“那什麽,我問問你啊,就,那什麽……那個,心姐是你……那個,她跟你……呃,她是你……”

 

  “女朋友?”顧飛打斷他,“不是,我說過吧,我跟她是發小,我叫她姐。”

 

  “哦!”蔣丞像是想從尷尬裏解脫出來似的,很大聲地應了一聲。

 

  “這麽費勁,”顧飛都忍不住替他嘆了口氣,“我以為你要問李炎跟我呢。”

 

  “啊?”蔣丞楞了楞,挺震驚地看著他,“你跟李炎?是……”

 

  “不是!”顧飛放下了相機,“哎,我跟李炎就是朋友,你看我跟他像一對兒麽?”

 

  “不知道,”蔣丞靠在書櫃上,看上去對這種談話有些無力調整了,“不太像吧,我看他跟劉帆更像。”

 

  顧飛靠在椅子上笑了半天:“這話讓劉帆聽見要跟你急。”

 

  “……是麽。”蔣丞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再說話。

 

  不是好鳥還有李炎和顧飛,幾個人看上去關系挺好的,沒事兒就會混在一起,還在鋼廠有個共同的小聚點。

 

  但聽顧飛的意思……關系這麽好的幾個人,也還是會有人接受不了吧。

 

  是啊,潘智的話說得很對。

 

  寬松和寬容,只存在於二次元,現實就是這麽無情。

 

  那顧飛呢?

 

  蔣丞頭往後枕了枕,輕輕靠在書櫃的玻璃門上,看著靠在椅子上玩著相機的顧飛。

 

  他是什麽樣的態度倒是看得清,他不反感,能接受。

 

  那除此之外呢?

 

  那天自己在顧飛臉上親的那一口,顧飛甚至沒有任何反應,換了潘智至少會楞一楞,然後還會嘲笑他。

 

  顧飛雖說是個喜怒不怎麽形於色的人,但那種平靜和淡定,在兩個並沒有熟到可以這麽發酒瘋的人之間,怎麽都還是有些反常。

 

  而現在想想,第二天的反應,也過於自然了。

 

  太自然了。

 

  蔣丞喝了一口檸檬水。

 

  顧飛是個學渣,但是個聰明的學渣。

 

  蔣丞突然有一種其實一切都已經被看透了的乏力感。

 

  顧飛可能什麽都知道,這個最新的情報讓他有些沒法應對,甚至連繼續平靜地聊天都進行不下去了。

 

  照片傳完了,顧飛建了個文件夾,標好日期,然後開始修圖。

 

  鼠標在密密麻麻的照片縮略圖裏慢慢劃過,他做圖不喜歡按順序,他喜歡挑著來。

 

  鼠標最後點在了蔣丞手指勾著衣領的那張上。

 

  照片打開的時候,他往後靠了靠,相對於現場鏡頭裏那一瞬間,這種猛地出現在眼前的清晰定格更有沖擊力。

 

  他胳膊撐在椅子扶手上,手指頂著額角,輕輕吹了聲口哨。

 

  “那你呢?”蔣丞突然在這時問了一句。

 

  顧飛條件反射地以為他說的會是“你閉嘴”,等反應過來蔣丞說的不是這句時,他甚至沒敢轉過頭去看蔣丞。

 

  “嗯?”他把照片縮小到全屏,調了一下白平衡,“我……什麽?”

 

  “你是嗎?”蔣丞問。

 

  說實話,顧飛完全沒想到動不動就會尷尬得順拐的蔣丞這會兒會突然這麽直接,語氣裏已經完全沒有了遮掩。

 

  “你是嗎?”顧飛轉過頭。

 

  “我是不是你知道,”蔣丞看著他,“現在是我在問你。”

 

  顧飛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

 

  蔣丞是不是他其實也沒太去細想過,是或者不是對他都沒有任何影響,他就算有什麽想法,也會一直放在心裏。

 

  但蔣丞想知道的,他卻有些害怕給出答案。

 

  相互都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假裝不知道,這種關系相對來說會更容易相處,如果猛地全都被攤開,所有的吸引和關註都有了明確的指向,反倒會讓人心慌。

 

  至少他會是這樣,他沒有想過要幹什麽,可一旦這些事情變得透明,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也許都會變成想要幹什麽。

 

  “算了,”蔣丞拿著杯子坐到了沙發上,仰著頭長長舒出了一口氣,“不用說了,我知道了。”

 

  顧飛看著他。

 

  “大飛,”蔣丞偏過頭也看著他,“我其實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想跟你說,如果你知道了,替我保密,我不想……讓人知道。”

 

  “嗯。”顧飛點了點頭,印象裏這是蔣丞第一次沒叫他顧飛。

 

  “就像你也不願意讓人知道一樣。”蔣丞喝了口水。

 

  “威脅我麽。”顧飛笑了。

 

  “是,”蔣丞笑著點點頭,“你有把柄在我手上。”

 

  “我會保密的。”顧飛說。

 

 

 

 

 

33

 

  口頭保密協議簽訂完了之後,兩個人沒再說話。

 

  蔣丞的問題顧飛沒承認,也沒否認,蔣丞得出“結論”之後,他依舊是沒承認,也沒否認。

 

  態度有點兒模糊,但蔣丞覺得已經夠了,他這個問題本來也只是大著膽子試探,就像是要保護自己的秘密而發出的進攻。

 

  這世界上想要隱藏自己的人那麽多,需要隱藏的事也那麽多。

 

  顧飛把窗戶開了條縫,點了根煙,準備繼續修圖。

 

  抽了兩口之後,蔣丞手伸了過來:“給我一根。”

 

  “你平時是抽煙的吧?”顧飛把煙盒放到他手上,“怎麽總跟我要,我沒在的時候呢?”

 

  “抽光了,”蔣丞點了煙,“你沒在我就不抽唄。”

 

  顧飛把窗戶縫又開大了一些。

 

  “冷啊。”蔣丞往沙發裏縮了縮。

 

  “那你去廚房開了煙機抽。”顧飛點著鼠標,把屏幕上蔣丞的臉放大。

 

  其實服裝的圖片,模特的臉他一般都懶得處理,或者最後隨便弄一下,不少照片如果覺得臉沒拍好,直接就截掉了。

 

  但蔣丞這張臉,實在很好,能讓他放著衣服細節不修,先修臉。

 

  小沙發挨著桌子,蔣丞坐那兒基本是跟他面對面,看不到電腦,他倒是不用擔心蔣丞看到他拍個衣服先精修模特的臉會尷尬。

 

  “顧飛。”蔣丞伸手往桌上的小煙灰缸裏彈了彈煙灰。

 

  “嗯,”顧飛把煙灰缸往他手邊推了推,“又連名帶姓了啊?”

 

  “之前求人嘛,總要套套近乎的,”蔣丞叼著煙笑了笑,“我問你個問題。”

 

  “問。”顧飛盯著電腦屏幕,其實蔣丞這張臉,也沒什麽太多的地方需要修,臉型漂亮,皮膚狀態也很好。

 

  蔣丞往書櫃那邊看了一眼:“上回我看到的那個譜子,是你寫的吧?”

 

  “嗯?”顧飛楞了楞,也往書櫃看了看。

 

  “作曲的書一大堆,還有各種樂理,你要再說不是你寫的,”蔣丞說,“就太不真誠了。”

 

  顧飛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往椅背上一靠:“是,我寫的。”

 

  “太意外了,”蔣丞轉了轉杯子,“挺好聽的,文盲也能寫譜作曲……”

 

  “我不是文盲。”顧飛糾正他。

 

  “大號學渣也能寫譜,”蔣丞看了他一眼,“有成品嗎?”

 

  “沒有。”顧飛回答得很幹脆。

 

  其實成品不少,都在電腦裏存著,只是他基本不聽,說沒有也沒什麽不對的,偶爾聽到的只有丁竹心唱的那一首。

 

  要說這些東西,換個隨便什麽人,他都無所謂,愛聽聽唄,但在蔣丞面前,他不太願意展示。

 

  就沖蔣丞掃一眼譜就能哼出來,他不想露怯。

 

  “爺們兒點兒,”蔣丞估計是挺無聊的,叼著煙興致勃勃地說,“我會保密的。”

 

  “保個屁密。”顧飛笑了,猶豫了一會兒之後還是點開了播放器,找了找,把那首點了播放。

 

  吉它聲響起的時候,蔣丞靠回了沙發裏,他不會彈吉它,不過一直覺得挺好聽,只是他喜歡的東西,什麽吉它,哨笛木笛的,老媽都覺得上不了台面。

 

  接下去是和進來的鋼琴。

 

  無感。

 

  聽得太多,彈得也太多,初中過了八級之後他簡直就一秒鐘都不願意再碰鋼琴。

 

  他這種爛泥扶不上墻的行為應該讓老媽……讓沈一清非常失望,後來家裏有親戚朋友來的時候提出想聽聽他彈琴,都會被沈一清拒絕,滿眼的失望。

 

  失望就失望吧,反正他也不願意彈。

 

  前奏很好,能聽出想表達的內容,滿滿的迷茫。

 

  他忍不住看了顧飛一眼,顧飛給人的感覺不像是會有這種狀態的人。

 

  女聲很低的哼唱響起,蔣丞馬上聽出了這個聲音。

 

  “丁竹心?”他有些意外地看著顧飛。

 

  “嗯。”顧飛應了一聲,還是在修圖,眼睛盯著屏幕。

 

  蔣丞忍不住探了腦袋過去瞅了一眼,看到了自己的半張臉和胸口,還有被扯開的領口。

 

  “我操。”他迅速坐回了沙發裏,這種看著別人修自己照片的感覺實在太詭異,明明是對著鏡子看了十幾年的自己,卻跟偷窺了陌生人似的別扭。

 

  “這張拍得特別好。”顧飛看了看他。

 

  “哦。”蔣丞點點頭,在丁竹心沙啞而慵懶的聲音裏低頭喝了口檸檬水。

 

  “我一腳踏空,我就要飛起來了

 

  我向上是迷茫,我向下聽見你說這世界是空蕩蕩……

 

  你說一二三,打碎了過往,消亡

 

  有風吹,破了的歸途,你有沒有看到我在唱……你說一二三轉身,你聽被抹掉的慌張……”

 

  曲子很迷茫,詞也挺迷茫,不過蔣丞聽到“你有沒有看到我在唱”的時候擡了擡頭,掃了顧飛一眼。

 

  這個“看”字讓他突然找到了丁竹心之前想要的關於“啞”的那個感覺。

 

  有一種無聲的壓抑。

 

  “詞誰寫的?”蔣丞問。

 

  “你猜,”顧飛一條腿屈起踩在椅子上,下巴頂在膝蓋上,手裏鼠標噠噠響著,“猜對了給你吃糖。”

 

  “你吧,”蔣丞說,“詞曲都是你吧?”

 

  顧飛拿過扔在旁邊的外套,從兜裏抓了一把糖放到他面前的桌上。

 

  “你是不是跟丁竹心玩樂隊呢?”蔣丞拿了一顆奶糖放進嘴裏,有些吃驚。

 

  這歌詞他沒有仔細體會,但還是能捕捉到這裏面的細膩和敏感,這樣的內容,跟顧飛實在難以聯系到一起。

 

  他盯著顧飛,這個人平靜的外表下,究竟是什麽樣的內心?

 

  “沒,以前她帶著我玩而已。”顧飛說。

 

  “挺有意思,”蔣丞說,“不過你看著真不像能玩這些的,要說你會彈吉它我倒不吃驚,一般來說不良少年為了裝逼下點兒功夫都能扒拉幾下……”

 

  “我不會彈吉它。”顧飛說。

 

  “喲,一個不會彈吉它的不良少年,”蔣丞說,“那泡妞路上都得算是瘸腿。”

 

  顧飛看著他沒說話。

 

  “……哦。”蔣丞沖他舉了舉杯子。

 

  “你是不是心情不怎麽好。”顧飛問。

 

  “嗯?”蔣丞喝了口水。

 

  “話真多。”顧飛說。

 

  蔣丞沈默了一會兒,把杯子放到了桌上:“剛跟李保國打架那女的,你認識嗎?”

 

  “認識。”顧飛回答。

 

  “是李保國前妻?”蔣丞問,“被他打跑的那個。”

 

  “是被他打跑的,不過不是前妻,”顧飛又點了根煙,“是現任,他們沒離婚。”

 

  “……啊,”蔣丞楞了楞,靠回沙發裏閉上了眼睛,“操,這都他媽什麽亂七八糟一幫垃圾。”

 

  “她很久沒回來過了,幾年見不著她一次。”顧飛說。

 

  這大概是顧飛在安慰他,這個女人一般不會出現,幾年都不會出現一次。

 

  但蔣丞感覺現在任何說法都拯救不了他的心情,無論她幾年出現一次,哪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再出現,她也是自己的親媽。

 

  像李保國一樣不可思議,卻又貨真價實。

 

  他特別想給沈一清打個電話,問問她當初怎麽就這麽想不開要從這麽一家人手裏領養一個孩子。

 

  “丞哥,”顧飛叫了他一聲,“你過來我跟你說。”

 

  “什麽?”蔣丞站了起來,走到他身邊。

 

  “你明天拍照的話,”顧飛指了指屏幕,“註意一下胳膊,稍微可以收一點兒……”

 

  “我靠,”蔣丞到這會兒才看清了自己穿著那身四面來風的衣服是什麽樣子,實在有點兒扛不住,他指著照片,“你這修圖的速度還敢接活兒?”

 

  顧飛笑了笑:“沒,我修圖很快,都是流水作業……”

 

  “就這還流水?流了這麽長時間了還是這張啊水往哪兒流了?”蔣丞簡直不能理解,“這張是堰塞湖吧?”

 

  “別的都修了一堆了,我就是再拿這張出來給你講。”顧飛說。

 

  “為什麽非得拿這張?別的照片上我沒有胳膊麽?”蔣丞嘆了口氣。

 

  顧飛笑了半天,最後也嘆了口氣:“這張真的很好,我估計丁老板會用這張做主打,說不定還會送你一件。”

 

  “滾。”蔣丞說。

 

  “我剛跟你說的記住了沒?”顧飛問。

 

  “記住了,”蔣丞拿了張椅子坐到他身後,“胳膊收一點兒。”

 

  “那我繼續。”顧飛說。

 

  蔣丞看著他鼠標來回在照片旁邊的各種選項上點著,照片忽明忽暗忽大忽小地變化著,變完了沒個對比他也看不出來跟之前的有什麽不同,只知道顧飛的確是“流水作業”中。

 

  看著自己各種姿勢表情的照片在顧飛手裏來回折騰,感覺有點兒不能直視,總擔心這麽清晰的照片會不會有什麽眼屎鼻毛之類的被拍了下來……

 

  他起身坐回了沙發上,從書包裏抽出了本子。

 

  “不看了啊?”顧飛問了一句,手上沒停。

 

  “不看了,”蔣丞說,“你家還有桌子嗎?”

 

  “寫作業?”顧飛轉過頭看著他。

 

  “嗯,”蔣丞點頭,“過幾天要考試了,還得看看書。”

 

  顧飛還是看著他,手上動作也停了,半天才問了一句:“你還要覆習?”

 

  “廢話,”蔣丞莫名其妙地也瞪著他,“要考試了不覆習麽?”

 

  “哦。”顧飛扔了鼠標站了起來,把桌上的顯示器和鍵盤往一邊挪開,又把音箱拔了擱到桌子下邊兒的機箱上,給他清了半張桌子出來。

 

  “你平時沒個書桌什麽的寫作業嗎?”蔣丞把書和本子放到桌上。

 

  “有時間在店裏就抄了,沒時間就不寫。”顧飛回答。

 

  “……哦。”蔣丞想起來顧飛是個學渣渣渣渣。

 

  作業這個東西,對於蔣丞來說不是什麽特別討厭的東西,反正都能寫得出來,不過每次他都寫得挺認真。

 

  他小學的時候不太喜歡寫作業,但家裏的管教很嚴,不寫作業的後果很嚴重,他慢慢也就養成了趕緊認真寫,寫完了就能瘋狂玩的習慣。

 

  相反,兩個雙胞胎弟弟,就從來沒讓人操心過這些。

 

  所以遺傳是不一樣的,基因就是基因。

 

  他如果沒有被領養,在李保國身邊長大,那他就是李保國和李輝。

 

  他輕輕嘆了口氣,收回思緒繼續寫作業。

 

  唰唰寫著的間隙裏他能看到顧飛拿著鼠標的手,真挺好看。

 

  顧飛不會彈吉它,但應該會彈鋼琴,雖然不知道水平怎麽樣。

 

  蔣丞喜歡看手指在琴鍵間跳躍的樣子,這也是他以前練琴時唯一的樂趣,彈好一個曲子的唯一動力就是希望手指的跳躍更漂亮。

 

  作業快寫完的時候,顧飛的手離開了鼠標,估計是把照片處理完了。

 

  “寫完沒?”顧飛問。

 

  “差一點兒,”蔣丞一邊寫一邊問,“你要抄嗎?”

 

  “你幫我抄麽?”顧飛又問。

 

  “偶爾也要一次臉行麽。”蔣丞瞅了他一眼。

 

  “那不抄了,”顧飛伸了個懶腰,“我困了,你先寫吧,我去洗個澡。”

 

  “哦。”蔣丞應了一聲。

 

  盡管寫作業是一件很能敗興的事兒,但他還是在顧飛走出房間之後有了些不怎麽太要臉的想象。

 

  並不只是針對顧飛,只是因為顧飛那句“洗個澡”……他畢竟也是看過不少片兒的人,在和顧飛交換過秘密之後的這種氛圍裏,這三個字的殺傷力還是很大的。

 

  而且讓他無法忍受的是,好容易用作業把心情平覆下去了,顧飛洗完澡穿著睡衣進屋的時候,他頓時又揚了起來。

 

  操操操操操操操蛋。

 

  “你要洗麽,”顧飛拉開衣櫃抽屜,拿出了一個紙盒,“睡衣我有舊的,內褲有沒穿過的……”

 

  “好。”蔣丞迅速起身,一把抓過了紙盒轉身就走。

 

  “裏面有三條。”顧飛在他身後說。

 

  蔣丞又光速打開盒子拿了一條出來,再把盒子扔回給了他,然後走出了房間。

 

  如果這不是在顧飛家,人家的媽和妹妹都在屋裏,他真想在浴室裏解決一下了,到這兒之後就沒怎麽進行過此項活動,隨時會推門而入的李保國,時不時會有蟑螂蜘蛛經過的廁所……

 

  思緒萬千地洗完澡之後,他才發現顧飛沒給他拿毛巾,猶豫了一下之後他拿起已經被水打得半濕的衣服,胡亂擦了擦。

 

  穿上了內褲之後他再次痛苦地發現他走得太急沒拿睡衣。

 

  “我就操了。”他拎起換下來的衣服,本來就濕了,擦完之後更濕了。

 

  思想鬥爭了半天之後他下定決心,咬牙打開了浴室的門,不就是洗完澡穿個內褲回屋麽?有什麽可做賊心虛的?

 

  就算他是,顧飛也是,那又怎麽樣,又不是倆人都是就得約一炮了。

 

  不過沒等他底氣十足地往外走,就看到了浴室門口的椅子上放著一套疊好的睡衣。

 

  顧飛這種照顧人照顧慣了的有時候簡直就是天使……他抓過衣服飛快地穿好了,頓時松了口氣。

 

  推開顧飛房間的門時,桌上的電腦已經關掉了,顧飛盤腿坐在床上玩手機。

 

  “我……”蔣丞有些尷尬地往沙發走過去。

 

  “你睡裏邊兒吧,”顧飛沒擡頭地說了一句,“不要睡沙發。”

 

  “為什麽?”蔣丞覺得挺奇怪的。

 

  “顧渺夢遊有時候會進來睡沙發,”顧飛說,“你占了她的地兒她會嚇著。”

 

  “她還夢遊?”蔣丞楞了。

 

  “次數不多,但是今天你來了,她挺興奮的,我有點兒擔心。”顧飛放下手機看著他。

 

  “好吧,”蔣丞本來想說那我睡客廳,但又覺得太刻意,於是點了點頭,“你睡裏頭。”

 

  “嗯?”顧飛沒明白。

 

  “你這床,”蔣丞指了指他的床,顧飛臥室這張床,是帶著架子的,床頭和床尾都是封死的,像以前的中式床,雖然設計得很時尚漂亮,卻還是帶著很強的私密感,“我睡外頭吧。”

 

  “行,”顧飛挪到了裏邊兒,把裏面的枕頭和被子給他換到了外面。

 

  “你幹嘛買個這樣的床?”蔣丞坐到床邊,“有安全感?”

 

  “防顧渺,”顧飛指了指床腳,“她有時候不敲門就進來,一進門就能看到床,我要在床上幹點兒什麽都來不及收拾,我要鎖了門,她打不開就會生氣。”

 

  “……啊。”蔣丞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顧飛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操。”蔣丞笑了起來,雖然這個話題有點兒那什麽,但想想又覺得的確非常好笑。

 

  “有這麽個妹妹就是這麽累,”顧飛也跟著笑了一會兒,“我大概上輩子幹了什麽對不起她的事兒。”

 

  “不會,”蔣丞靠到床頭,扯過被子蓋上,“其實就因為你是個好哥哥。”

 

  “是麽。”顧飛低頭繼續玩手機。

 

  “嗯,雖然你總玩弱智遊戲……”蔣丞往他手機屏幕上看了一眼,發現今天顧飛居然沒玩弱智愛消除,估計是沒心了,“我原來有兩個弟弟。”

 

  “兩個?”顧飛有些吃驚地轉過頭。

 

  “嗯,雙胞胎,小我兩歲,”蔣丞把枕頭墊在背後,“我看到他倆就煩,他倆看我也煩,過來之前很久都沒跟他倆說過一句話了……”

 

  “性格不一樣吧。”顧飛說。

 

  “嗯,全家都跟我性格不一樣。”蔣丞說。

 

  兩個人都沈默了,不再說話。

 

  但這會兒屋裏的沈默卻沒再讓蔣丞覺得尷尬,他楞了一會兒之後拿了手機開始跟潘智閑扯。

 

  -爺爺,你還記得117班的黃慧嗎

 

  -你終於忍不住要下手了?

 

  -並沒有,我是想說她TM跟梁志勇個狗逼好上了,我現在欲哭無淚

 

  -剛開始吧,你還有機會,快去插足

 

  -我也是這麽想的,正在考慮勾搭他倆誰比較容易成功

 

  蔣丞對著手機樂了半天,顧飛轉頭瞅了他一眼。

 

  “我哥們兒,”蔣丞邊樂邊說,“提前失戀了。”

 

  “是寒假的時候跟你一塊兒去體育館那個嗎?”顧飛問。

 

  “嗯,”蔣丞點頭,想想又笑了,“就是那孫子。”

 

  樂完以後是再一次沈默,倆人繼續玩手機,雖然蔣丞一開始覺得這種一塊兒靠在床頭的姿勢會讓他尷尬得寸步難行,但沒想到這會兒卻是他這麽久以來最舒服的一次“入睡之前”。

 

  玩了一會兒顧飛那邊輕輕笑了兩聲。

 

  蔣丞轉頭看他,他把手機遞了過來:“這兩天看貼吧了沒?”

 

  “沒顧得上,”蔣丞接過手機,“是不是討論比賽的事兒?”

 

  “嗯。”顧飛笑著點頭。

 

  蔣丞看了一眼屏幕,四中的貼吧還挺熱鬧,貼子點擊和回覆都挺多的,他掃了一眼標題。

 

  ·大飛我男神帥到窒息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

 

  ·這個!小帥哥!誰!求詳細!

 

  ·誰說8班弱雞的出來我保證打死他!!!

 

  ·帥哥脫褲,多圖,流量黨慎

 

  ·弱弱問句,有人來討論一下戰術麽……

 

  他笑了笑,感覺看標題的風格,四中的人變得比平時看著的可愛多了:“你回貼了沒?”

 

  “當然回了。”顧飛說。

 

  “ID是什麽?”蔣丞邊翻邊問。

 

  “花式帥。”顧飛說。

 

  蔣丞嗆了一下,偏開頭咳了一會兒才轉回頭:“我操?”

 

  “保密啊,”顧飛說,“沒人知道這個是我。”

 

  “是得保密,小兔子乖乖還能推鍋給顧渺,”蔣丞嘖嘖兩聲,“這ID被發現了的話,你的高冷人設瞬間就得崩塌。”

 

  顧飛笑著沒說話。

 

  ·不是我腐眼看人基,但那誰和那誰真的有點……懂的進

 

  蔣丞翻到這條的時候手指抖了抖,這個標題下面帶著的小圖都能一眼看出來,這是他和顧飛。

 

  ……貼吧太可怕了。

 

 

 

 

 

34

 

  原來學校也有貼吧,但是很冷清,畢竟是個每天進校門的時候老師就差拿個掃雷探測儀檢查手機的重點高中,手機隨時都有被沒收的風險,所以一般也沒什麽人玩這些,頂多微信群裏扯扯小範圍的八卦。

 

  這種貼吧裏公開各種討論的場面蔣丞以前都沒體驗過。

 

  那個腐眼看人基的貼子開貼時間就是比賽當天,到現在不過一天時間,點擊和回貼都已經很驚人了。

 

  蔣丞猶豫了好半天,最後也沒有點開貼子看。

 

  雖然這種小姑娘瞎起哄的事兒很常見,但哪怕是把他跟王九日拉個郎,他都不會有什麽感覺,但被跟顧飛扯在一起,他就不自在。

 

  最後他點開了那個討論大飛男神的貼子。

 

  裏面有不少顧飛比賽時的照片,各種角度,這妹子拍點兒照片不知道圍著球場轉了多少圈,還有些從下往上拍顧飛上籃的照片,不知道是怎麽拍出來的。

 

  前幾樓都是照片和樓主的瘋狂啊啊,還有一串串的驚嘆號,往下就是一些附和著一塊兒嗷嗷的回覆。

 

  一直看到30多樓的時候,終於有了不同的聲音。

 

  -也就那樣吧,街上一抓一把

 

  這個回覆激起千層浪,光這層的回覆就翻了七八頁,全是罵的。

 

  蔣丞看了一眼回覆的ID,忍不住說了一句:“我……操!”

 

  花式帥。

 

  “你真夠無聊的啊。”蔣丞看著顧飛。

 

  “不無聊誰上這兒看來,”顧飛把手機拿了回去,邊笑邊看了看,“你看你們學霸太有聊了一般都不去。”

 

  “我也……看的,”蔣丞說,“不過我以前高中貼吧跟個鬼吧似的,沒人看。”

 

  “你ID是什麽?”顧飛偏過頭。

 

  蔣丞猶豫了一下:“某丞。”

 

  “什麽?”顧飛沒聽明白。

 

  “大號某丞,小號某某丞。”蔣丞說。

 

  “什麽鬼名字,還笑我,”顧飛說,“微信弄個英文我還得備註,你怎麽不統一一下風格叫蔣叉叉。”

 

  “我主要是懶得想名字,”蔣丞說,“你給我備註什麽了?”

 

  “丞哥唄。”顧飛看了他一眼。

 

  “我覺得小兔子乖乖才是應該應該備註一下。”蔣丞笑了笑。

 

  接下去倆人都沒再說話,蔣丞拿了自己手機繼續跟潘智胡扯,本來想再進四中貼吧看看,但顧飛在一邊兒,他又覺得還是算了。

 

  潘智挺羨慕四中貼吧如此熱鬧,表示要進去泡妞,蔣丞笑了半天,看了看時間已經快12點了,於是準備睡覺。

 

  往顧飛那邊看了一眼,發現顧飛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睡了,沖裏側著身,被子捂住了半個腦袋。

 

  蔣丞往床頭看了看,有個開關,按了一下,燈滅掉了,屋裏變得漆黑一片,過了好幾秒,他才又重新看到了從窗簾裏漏進來的微弱光線。

 

  躺到枕頭上之後,蔣丞往右側了身,他一直習慣往右側著睡,但一側身就看到了背對著他的顧飛。

 

  於是只好又翻了個身沖左,閉上了眼睛。

 

  他記得以前有個小調查,情侶之間的睡姿,什麽並排,對著臉之類的,最受歡迎的是往同一邊側身的“湯勺式”……

 

  操,突然想到這個算是個什麽意思。

 

  顧飛睡覺挺安靜,呼吸很勻,聽著有催眠的效果,蔣丞跟著他的呼吸,沒多大一會兒就迷糊了。

 

  不過不知道是因為換了床還是因為旁邊有人,一直睡得不是很踏實,從小到大他都沒跟人睡過一張床。

 

  身邊顧飛翻身他都能感覺到,迷迷瞪瞪地一邊做夢一邊還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而且夢都是不連貫的,一次一換。

 

  最後他夢到了他和顧飛站在球場中間,赤身裸體被一幫頭上套著紙袋的人圍著拍照,還有各種漫罵和尖聲嘲笑。

 

  這是夢。

 

  而且還挺神奇的,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夢到這種內容。

 

  他提醒自己,不是真的。

 

  但這個夢卻不像之前的夢那樣可以任意地前進後退跳過,按步就班地一點點推進著。

 

  他的視角時而是自己,面對著四周的圍觀和嘲笑,時而會變成另一個局外人,如同旋轉的攝像機,圍著球場上的兩個人高速地轉著圈。

 

  他在一片慌亂和驚恐中轉臉看著顧飛。

 

  顧飛沒有任何表情地跟他說著什麽,他一句也聽不見。

 

  你有沒有看到我在唱。

 

  你聽,被抹掉的慌張。

 

  顧飛聽到門響,睜開眼睛發現天已經快亮了,窗簾外透進帶著淡淡暖黃色的光,顧渺光著腳目不斜視地走了進來,然後坐到了沙發上,把沙發上的小墊子放好躺了上去。

 

  他輕輕嘆了口氣,輕輕坐了起來。

 

  顧渺以前是跟他睡這個屋,小學之後顧飛就讓她自己睡了,但每次顧渺夢遊都還是會回來,並且還能記得顧飛說過的“哥哥是男生,你現在不可以隨便跟男生睡在一張床上”的教育,直接睡到沙發上。

 

  顧飛往蔣丞臉上看了一眼,蔣丞看上去睡得挺實,但呼吸卻有些不太平穩,估計是在做夢。

 

  他手撐著床,一條腿跪在蔣丞身側,另一條腿從蔣丞身上跨了過去,這人睡覺占地面積還不小,為了不踩著他,顧飛這一步跨得差點兒扯著大腿筋。

 

  接下去他撐起身體,準備從蔣丞身上越過。

 

  但他剛經過蔣丞身體正上方,蔣丞突然皺著眉翻了個身,兩個人頓時變成了面對面。

 

  顧飛感覺蔣丞睡得並不實,皺著的眉和不太平穩的呼吸……他趕緊把自己往上撐了撐,想快點兒過去。

 

  就在他想用裏面的那條腿蹬一下床板直接跳下床的時候,蔣丞睜開了眼睛。

 

  顧飛想說話,但又怕驚醒剛剛躺下還不知道夢遊狀態有沒有結束的顧渺,於是只能沈默地瞪著蔣丞,想等他清醒。

 

  蔣丞睜開的眼睛從一條縫瞬間瞪成了歐式大雙,瞪著他好幾秒之後帶著迷茫而又震驚還有幾分驚恐地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我操……”

 

  聲音不小,顧飛嚇了一跳,趕緊用手捂在了他嘴上。

 

  蔣丞的眼睛瞪得更圓了,立馬就像被捅了一刀似的開始掙紮,掄胳膊擡膝蓋的,顧飛不敢松開他的嘴,但此時自己這個姿勢門戶大開,又怕蔣丞一膝蓋砸他褲襠裏……

 

  費了半天勁才抓住了蔣丞一只手,然後一屁股坐到了他身上,壓著聲音說了一句:“顧渺!”

 

  蔣丞頓了頓,瞪著他好一會兒才猛地把眼珠子往沙發那邊轉了過去。

 

  顧飛松開了他的嘴:“剛進來,不知道重新睡著了沒,我要過去看看。”

 

  “……嗯。”蔣丞應了一聲,躺著沒動。

 

  顧飛下了床,走到沙發前蹲下,看了一會兒之後,從櫃子裏拿了條小被子給顧渺蓋上了。

 

  蔣丞跟著也坐了起來,瞪著顧飛,已經睡意全無,清醒得如同喝了兩瓶風油精。

 

  一睜眼就看到顧飛伏在他身上,對於一向都一個人睡覺的人來說,這種事兒實在是有點兒太刺激了。

 

  那一瞬間他甚至分不清是在做夢還是已經醒了,夢裏讓他驚恐的畫面和顧飛這個姿勢交錯著,一直到他看到了躺在沙發上的顧渺,才猛地回過神來。

 

  也才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全身都是汗了。

 

  冷汗。

 

  夢裏的場景已經讓他有些扛不住,再猛地想到如果顧渺醒過來看到這種會讓人誤會的姿勢……

 

  蔣丞閉了閉眼睛。

 

  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為什麽沒有點開那個貼子。

 

  他害怕。

 

  第一次深刻地感覺到了自己的恐懼。

 

  哪怕只是躺在沙發上夢遊的小姑娘,也能那麽真切地跟夢境結合起來。

 

  “所以我讓你睡裏邊兒呢,”顧飛給顧渺蓋好被子之後,輕聲說,“你睡外頭,我晚上要下床就得從你身上爬。”

 

  “幾點了?”蔣丞也輕聲問。

 

  “剛6點。”顧飛看了看床頭櫃上的小鬧鐘。

 

  “哦。”蔣丞抱著被子坐著沒動。

 

  “怎麽了?”顧飛從他身後上了床,鉆進被子裏之後又坐了起來,伸手摸了摸他身上的睡衣,“你……”

 

  蔣丞回手一巴掌打在了他胳膊上。

 

  “是不是發燒了?”顧飛收回手,把話說完了。

 

  “沒,”蔣丞有些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服,“我就是……”

 

  “剛嚇著你了?”顧飛躺下了,輕輕嘆了口氣,“你是我長這麽大,見到過的,最一驚一乍的,學霸。”

 

  “靠?”蔣丞轉頭看著他,伸手比劃了一下,“你那個樣子,我沒嚇死已經是心理素質很優秀的學霸了好麽?”

 

  “不好意思啊。”顧飛笑了笑。

 

  蔣丞沒說話,繼續坐著,坐了幾分鐘之後他打了個噴嚏,無奈地躺下,拉好了被子。

 

  這回是真睡不著了,蔣丞睜眼也不知道瞪著哪兒。

 

  他覺得自己的心理承受力大概的確是不太好,有點兒什麽事就老忍不住會來回琢磨,影響心情,經常給自己帶來很大的壓力。

 

  但道理他都明白,偏偏就是很難控制。

 

  有時候他挺羨慕潘智的,心大得能裝下三個半宇宙,無論是考砸了被處分了還是提前失戀了,睡一覺,吼著操你媽抱怨幾句就能過去。

 

  而他……也許是原來的家庭氣氛影響,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六點到起床也沒多長時間了,蔣丞睡不著只能閉著眼養神,順便在胡亂琢磨和不要胡亂琢磨之間苦苦掙紮著。

 

  身邊的顧飛倒頭就又睡著了,估計回籠覺睡得還挺香。

 

  他清醒地聽著顧飛的呼吸慢慢變得平緩,然後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又慢慢從平緩變快,接著翻了個身,應該是醒了,他感覺顧飛從枕頭邊摸了手機看了看時間。

 

  該睡的時候睡不著,現在知道該起床了,蔣丞又突然困得不想睜眼。

 

  顧飛動了動,在他猶豫是現在睜眼還是等顧飛從他身上爬過去之後再起的時候,顧飛的手指在他腦門兒上輕輕碰了碰。

 

  他壓著差一點兒就一個魚躍再加一個正踹過去的沖動,咬著牙沒動。

 

  “沒燒啊。”顧飛小聲說了一句,坐了起來。

 

  發燒?

 

  蔣丞楞了楞,想起來之前顧飛問過他是不是發燒了。

 

  他堅持閉眼沒動,但突然覺得鼻子有些發酸。

 

  這鼻子他媽切掉得了,動不動就跟個小娘們兒似的酸個沒完。

 

  他很少感受到這樣細致的關心,就算以前在家裏,他還是“親兒子”的時候,如果有不舒服,也得要跟父母說。

 

  說了之後是會得到很好的照顧的,但如果不說,只要沒當場暈倒,家裏誰也不會發現你病了。

 

  而來了這裏之後就更神奇了,他如果這會兒真發燒了,他都不知道能跟誰說,李保國麽?

 

  就算說了,又能怎麽樣呢。

 

  想來想去也就是給老徐打個電話請假,在那個絲毫沒有歸屬感的小屋裏睡個半天一天的……

 

  “丞哥,”顧飛不知道什麽時候站了起來,在他腿上輕輕踢了踢,“起床了。”

 

  “嗯。”蔣丞應了一聲,睜開了眼睛。

 

  顧飛在睡衣外面套了件外套,正準備從床腳下床。

 

  蔣丞覺得自己絕對不是故意的,但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顧飛寬松的睡褲某個部位被頂起了。

 

  他都已經想不出該做什麽反應了,嘆了口氣順嘴說了一句:“你每天都不等小兄弟下去了就起麽?”

 

  “……我尿急。”顧飛說。

 

  “也不怕尿飛了。”蔣丞沒明白自己為什麽明明沒睡著怎麽這會兒跟沒睡醒似的會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

 

  “你會尿飛麽?我教你啊……”顧飛趿著鞋,邊往外走邊說,“你站遠點兒,邊尿邊往前走就行。”

 

  “操!”蔣丞閉了嘴。

 

  神經病。

 

  顧飛出去之後,他起了床,小沙發上的顧渺臉沖著靠背還在睡,估計也快醒了,他起身下床,拿了昨天的褲子看了看,想趁著顧渺沒醒先換上。

 

  結果拿起來才發現,昨天因為太著急,衣服沒顧得上抖開,濕衣服裹在一塊兒,現在所有的衣服都他媽是濕的。

 

  雖然也能穿,穿到身上捂個半小時也就幹透了……但挺惡心的。

 

  他正在發愁,顧飛刷著牙進了屋,一邊刷牙一邊遞了一把新的牙刷給他,他接過牙刷:“謝謝。”

 

  顧飛又邊刷牙邊拉開了衣櫃門,指了指。

 

  “不,”蔣丞一看顧飛的一排衣服馬上搖頭,“不,不穿你的。”

 

  “嗯?”顧飛有些沒明白地看著他。

 

  “你是花式帥,全校都盯著你,我懷疑是不是你內褲什麽樣人家都知道,”蔣丞說,“上回我穿你衣服,連老徐都能認出來,我真是五體投地服。”

 

  顧飛笑了起來,邊樂邊刷著牙又出去了。

 

  蔣丞決定還是惡心點兒穿自己的衣服。

 

  廁所被顧飛占了,他只能在屋裏換,回頭看了一眼顧渺,沒什麽動靜,他飛快地脫下了睡褲,抓過自己的牛仔褲往腿上套。

 

  他比較臭美,牛仔褲也得買修身款,但這東西褲腿兒有點兒濕就挺不好拽的,拽到一半的時候,顧渺翻了個身,接著沒等他反應過來,顧渺就坐了起來。

 

  我操!

 

  顧渺這個幹脆利落行雲流水的起床動作讓他驚得差點兒摔了,提著褲子在顧渺轉頭之前沖了出去。

 

  邊拉拉鏈邊跑進了廁所。

 

  顧飛正在洗臉,轉臉瞅了瞅他:“這麽急?”

 

  “急個屁,”蔣丞把皮帶系好,“我穿一半顧渺突然起來了……她起床怎麽沒有緩沖的!”

 

  “一直都這樣,”顧飛笑了笑,“坐起來以後再楞五分鐘才清醒。”

 

  “哦。”蔣丞松了口氣。

 

  顧飛洗漱完出來,把顧渺抱回了她自己房間,拿了一套衣服放在床上,關上門回了客廳。

 

  平時他不會起這麽早,一般是顧渺自己起床出門去吃早點了他才起,顧渺現在沒學校可去,但還是嚴格遵守以前的作息時間,不能有什麽改變。

 

  今天基本不遲到的學霸在他家,他就不好睡到上課了才起。

 

  蔣丞洗漱完了出來的時候他問了一句:“吃什麽早點?一會兒讓二渺買回來。”

 

  “不用了,”蔣丞說,“我……不想吃東西,我先去學校了。”

 

  “嗯?”顧飛楞了楞,然後點了點頭,“哦,好。”

 

  蔣丞迅速收拾了東西,跟從屋裏揉著眼睛出來的顧渺聊了兩句之後,拎著書包走出了顧飛家。

 

  跑下七樓,風吹透了他身上沒幹透的衣服之後他才突然回過神,感覺自己這麽一驚一乍忽穩忽晃的一早上,這會兒又這麽急切地離開,似乎有些……不太好。

 

  顧飛聽說他不吃早點還要先走一步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明顯是楞了楞的。

 

  且不說顧飛昨晚收留了他,讓他吃了挺好吃的一頓飯,不說顧飛還關心他有沒有發燒,也不說顧渺滿臉的期待,就只說他這麽跑出來,連最起碼的禮貌都沒了。

 

  他拿出了手機,靠在街邊避風的墻邊,撥了顧飛的號碼。

 

  “東西忘拿了?”顧飛接了電話。

 

  “帶顧渺下來吧,時間還夠,”蔣丞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去九日家吃餡兒餅吧?”

 

  “行吧。”顧飛也沒問他為什麽突然這樣,直接答應了。

 

  看到顧飛帶著顧渺從樓道裏出來的時候,蔣丞突然覺得有些後悔,不該把自己的事兒告訴顧飛。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像顧飛那麽坦然,沒有刻意地接近或保持距離,沒有隨時支起來的刺。

 

  “我們現在過去,一會兒就到了,”顧飛給王旭打著電話,“不用特意準備,隨便吃個早點。”

 

  “有公車過去嗎?”蔣丞問。

 

  從這兒去學校走路還成,如果是去王旭家的店,走過去就有點兒遠了。

 

  “開車吧。”顧飛說。

 

  “什麽車?”蔣丞楞了,“玉米面兒小饅頭?”

 

  “嗯,”顧飛點頭,“怎麽,看不起小饅頭?”

 

  “沒,”蔣丞嘆了口氣,“行吧就小饅頭。”

 

  顧渺估計是很喜歡小饅頭,顧飛把車一開出來,她就抱著滑板跑過去了,很利索地爬進去坐到了後座上。

 

  “你倆擠著點兒,”顧飛說,“二渺你滑板放旁邊。”

 

  蔣丞這回記著了,先把駕駛座的椅背放下,再鉆進去,跟顧渺擠著並排坐在了後座上。

 

  顧渺沖他笑了笑,看上去挺高興。

 

  小饅頭的車門關上之後,蔣丞覺得暖和多了,把衣服扯了扯,認真地捂著,希望下車的時候它們都能幹了。

 

  “上次給你穿的那套衣服,”顧飛一邊開車一邊說,“我想了一下,大概是上學期我穿著在周一晨會的時候上台念了份檢討。”

 

  “這肯定不是原因,”蔣丞說,“換周敬上去,別說是念份檢討,他就是在上面念完一本小黃書,也沒人知道他穿的是什麽。”

 

  顧飛笑了起來:“謝謝誇獎。”

 

  “我誇你什麽了?”蔣丞看著他後腦勺,“我覺得你要不改個名字吧別叫花式帥了,你叫花式不要臉合適。”

 

  “行,弄個小號。”顧飛點頭。

 

  “你念什麽檢討啊?”蔣丞想想問了一句。

 

  “遲到了總翻墻進學校,把墻邊那棵樹踩斷了一根杈子,”顧飛說,“就為這個。”

 

  “操,”蔣丞沒忍住笑了,“你就不能換一棵踩嗎?”

 

  “就那一棵離得近,”顧飛說,“自打我踩斷了之後,翻墻進來的人都少了很多,我們學校墻太高,不踩樹進不來。”

 

  蔣丞沒說話,靠著小饅頭的車窗一通樂,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

 

  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不想那麽多的時候,顧飛是唯一一個能讓他完全放松的人。

 

 

 

 

 

35

 

  王旭家的餡餅店從早上起人就很多,早點來倆餡餅挺享受的,他們到的時候店裏都沒地兒坐了,只能還是進了他們家自己吃飯的屋裏坐著。

 

  “驢肉的沒有,得中午才做得出來,”王旭拿了兩個筐裝著餡餅放到桌上,又拿了一盆羊肉湯,“你倆今天一塊兒出門兒的?”

 

  王旭這話一問,蔣丞立馬覺得有點兒心虛,拿了個餡餅咬了一大口,沒說話。

 

  “嗯。”顧飛應了一聲。

 

  “你今兒起這麽早啊,”王旭把小筐推到顧渺面前,“你不是習慣性遲到的麽……渺渺,今天沒有驢肉,你嘗嘗別的味兒。”

 

  “渺什麽渺渺,”顧飛說,“不肉麻麽。”

 

  “肉麻嗎?”王旭坐下邊吃邊說,“人一個小蘿莉,本來就應該萌萌的美美的,你倒好,把她帶得跟個野小子似的,我好像都沒見過她穿裙子。”

 

  “她要玩滑板,”顧飛說,“怎麽穿,你讓她穿她都不穿。”

 

  “哎。”王旭嘆了口氣,吃了幾口以後,又掏出手機,手指劃拉了幾下,手機哢嚓響了一聲。

 

  蔣丞掃了他一眼,發現這廝的手機攝像頭對著自己:“你幹嘛?”

 

  “拍張照片,以後說不定我家店面要裝修,到時掛出來當廣告。”王旭笑著說,把手機放回了兜裏。

 

  “滾,”蔣丞看著他,“刪了。”

 

  “我拍了那麽多人的照片,人也沒誰讓我刪啊,”王旭很堅定地說,“不刪,大不了我不掛出來。”

 

  蔣丞懶得再理他,繼續吃餡餅。

 

  吃完早點出了店門,顧渺踩在滑板上看著顧飛,顧飛彎腰也看著她:“記得我說的只能在哪裏玩滑板嗎?”

 

  顧渺點點頭。

 

  “去吧,今天哥哥有事不回去吃飯,”顧飛說,“可能要跟昨天差不多時間到家。”

 

  顧渺再次點點頭,又轉臉看著蔣丞。

 

  “丞哥今天不去我們家了,昨天是有事才去的。”顧飛說。

 

  顧渺還是看著蔣丞。

 

  蔣丞只得也彎腰看著她:“我下次有空再去找你玩?”

 

  顧渺沒有反應。

 

  “得說確切時間,”顧飛在一邊說,“你說下次,她理解不了。”

 

  “那……”蔣丞猶豫著,想了半天,“明天吧,明天打完比賽,讓你哥哥帶你跟我們球隊的人一起吃飯好不好?我們可以排排坐。”

 

  顧渺總算是點了點頭,踩著滑板往回家的方向蹬著走了。

 

  “咱倆擠擠?”王旭拎著書包出來,看到顧飛的小饅頭立馬來勁了,“蔣丞,咱倆擠後頭吧?”

 

  “……擠得上去麽你。”蔣丞有些無語,這車就這麽大點兒地方,跟顧渺擠後頭都已經很費勁。

 

  “擠得上去。”王旭說。

 

  蔣丞看他一臉不上去坐一回不罷休的堅定表情,只得上了車,盡量往旁邊靠,王旭擠進來的時候這車往下沈了沈。

 

  再等顧飛上來,他有一種底盤要刮平地了的感覺。

 

  “不會開一半散架了吧。”蔣丞說。

 

  “不會,”顧飛開著車掉了頭往學校開過去,“有時候拉貨挺重的也沒問題,你倆加起來才多少。”

 

  “這不是還加了你自己麽?”蔣丞說,三個大老爺們兒擠一輛小饅頭裏,路邊都有人往裏看了。

 

  “暖和。”王旭說。

 

  “廢話,現在本來也不怎麽冷,都春季籃球賽了。”蔣丞說。

 

  “哎對了,下午訓練?”王旭問。

 

  “我跟蔣丞有事兒,”顧飛說,“我叫了李炎那幾個過來陪你們練。”

 

  “你們要幹嘛去?”王旭馬上追問。

 

  顧飛沒理他,王旭又轉頭盯著蔣丞,蔣丞盯著窗外裝不知道。

 

  “靠,”王旭有些不爽地整了整衣服,“還保密呢,小學生。”

 

  蔣丞發現顧飛這人還真是對一切目光都無所謂,開個老年代步款小饅頭也就算了,車上擠著三個人也就算了,他居然能旁若無人地把車一直開進了學校門口的停車棚。

 

  在四周四中學生的圍觀中下了車。

 

  “萬眾矚目啊。”王旭一邊往外爬一邊說,這語氣聽上去也挺無所謂。

 

  或者說並不是無所謂,而是愉快,畢竟他是一個要做老大的人,萬眾矚目是他需要的。

 

  像蔣丞這種並不喜歡被人圍觀,一圍觀就竄火的人,下車的時候都後悔沒戴口罩。

 

  剛一下車,就聽到幾米外有女生小聲地說了一句:“那是蔣丞嗎?”

 

  “是啊。”另一個女生回答。

 

  後面再說什麽就他就沒再聽下去了,這種帶著小興奮和探究的語氣讓他有些不安,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個腐眼看人基的貼子,渾身都開始不自在。

 

  “不過我覺得吧,你倆不訓練也是正確的,”王旭一邊往校門口走一邊說,“這兩天2班的一直在研究我們比賽的錄像呢,還找人打聽蔣丞的實力,咱們還是得藏著點兒,明天我們要是贏了,考完試就要碰2班了。”

 

  “嗯。”蔣丞應著。

 

  王旭繼續很有興致地說:“我覺得我們的戰術吧……”

 

  “丞丞?丞丞?”後面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蔣丞?”

 

  蔣丞楞了楞,回過頭。

 

  “你是蔣丞吧?”身後站著一個女人,有些激動地看著他,“是吧?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長得真像啊……”

 

  蔣丞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穿得很土而且看上去有些臟的女人,就是昨天跟李保國在樓道口打架的那個。

 

  他的親媽。

 

  “你……”這一瞬間蔣丞有些措手不及,甚至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麽了,只能楞在原地看著她。

 

  “誰啊?”王旭在旁邊問了一句。

 

  “你還沒有上課吧,”女人瘸著腿過來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我是……”

 

  她這一抓,勁兒非常大,蔣丞條件反射加上受驚,猛地一揚手甩開了她:“別……”

 

  別碰我。

 

  後面兩個字蔣丞狠狠地咬住了沒有說出口。

 

  “還沒有打鈴呢,”女人眼裏頓時閃出了淚花,“你還沒上課吧?”

 

  旁邊已經有不少人看了過來,蔣丞腦子裏亂成一團,完全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個女人,楞了一會兒之後他把書包遞給了顧飛:“幫我……拿進去。”

 

  “嗯。”顧飛接過了他的書包。

 

  “去那邊說吧。”蔣丞沖街對面擡了擡下巴。

 

  “哎好,好的。”女人點頭,眼睛一直還盯在他臉上。

 

  “這怎麽回事兒?要不要……”王旭大概也是被這場景弄蒙了,跟著就要過去。

 

  顧飛伸手攔住了他:“有你什麽事兒,走。”

 

  蔣丞腦子裏一片空白地過了街,走到拐角人少的地方才停下轉過了身。

 

  “我是媽媽,”女人指著自己,手指一下下在自己胸前戳著,“我是你媽媽啊……李保國沒跟你提過我吧?他肯定不會跟你提的,肯定不會的,那個腦袋長卡巴叉裏的玩意兒肯定不會告訴你……”

 

  蔣丞瞪著眼說不出話來,這個看上去有幾分可憐的女人和她嘴裏粗俗的話讓他一時半會兒不知道應該做出何種反應。

 

  “當初送走你,他根本沒有跟我商量……”女人也沒給他說話的空間,一直不停地說著,說到一半還開始哭,用袖口抹著眼淚,“我名字都給你想好了,你哥叫李輝,你就叫李明或者李光……他就給送走了,我跟他鬧他就打啊……這雞巴玩意兒……”

 

  “我……”蔣丞無法形容自己心裏的感覺,只覺得想要屏蔽她的聲音。

 

  他一向的技能現在算是發揮了最大的功效,以前他不願意聽沈一清的訓斥時就會讓自己神遊天外,無論有沒有聽到,他都會不記得內容。

 

  但跟眼前的“親媽”相比……

 

  “跟我回去吧!”女人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猛地晃了晃,把他給晃了回來,“跟媽過吧!”

 

  “別!”蔣丞猛地抽出胳膊退了兩步,還是沒壓住那兩個字,“碰我!”

 

  “……你是嫌我吧?”女人看著他,“是嫌你親媽沒錢吧?嫌我丟人吧?你爹有錢嗎!他就等著花你的錢呢!”

 

  “我沒,”蔣丞有些吃力地說,“我現在要上課了,我……”

 

  “領走你的那家挺有錢的是吧?”女人也不哭了,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掃著,臉上說不清是鄙視還是悲傷,“看看,穿得像個大少爺。”

 

  “我要上課了。”蔣丞吸了口氣,轉身準備往校門那邊走。

 

  “沒良心啊!”女人突然撲上來對著他狠狠捶了兩下,“你沒良心啊!家不像家!兒子也不認!我命苦啊——”

 

  “你瘋了嗎!”蔣丞實在扛不住,吼了一聲,擋開了她的手,“你跟李保國有什麽仇你倆自己去扯!你倆我他媽誰都不想認!”

 

  吼完這句他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幹脆就撒開腿跑了起來,就像是有人拿著刀在後邊兒追著他砍似的。

 

  校門已經關了,他沒停,順著圍墻往前一通狂奔,最後靠在了路邊的一棵樹上。

 

  那個女人有沒有跟上來他不知道,跟了也不可能跟得上,但他卻沒有回頭看一眼的勇氣。

 

  楞了一會兒,他拿出手機給顧飛發了條消息。

 

  -你翻圍墻是在哪翻的

 

  四中的圍墻的確是高,挨著墻還有不少小店,根本進不去,但他現在急切地想要進學校,非常急切。

 

  顧飛的消息很快回了過來。

 

  -原來那翻不了,後門往北,小賣部旁邊翻,圍墻裏面有廢磚

 

  蔣丞找到了顧飛說的那個小賣部,靠圍墻那兒有個垃圾池,踩著能上墻,上了墻能看到裏邊兒有一堆亂七八糟堆著的磚。

 

  這跳下去沒點兒水平直接就能把腳脖子給撅折了。

 

  “跳吧,”小賣部老板抱著胳膊在墻邊看著他,大著嗓門兒說了一句,“這會兒沒老師,過幾分鐘就有人來盯了。”

 

  “操。”蔣丞差點兒沒讓他這一嗓子嚇得直接摔下去。

 

  他看了看四周沒人,從圍墻上跳了下去。

 

  還好,踩在幾塊磚上踉蹌了兩下,沒一腳踩進磚縫裏。

 

  進教室的時候老徐正站在講台上,下面一片吃早點的,不知道的得以為他是在這視察陽光早餐的發放情況。

 

  “你遲到了?”老徐看到他很吃驚。

 

  “尿尿。”蔣丞說。

 

  回到座位上,顧飛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操。”蔣丞低聲說了一句。

 

  他非常想說點兒什麽,非常想罵人,非常想抱怨,非常想找個地方大吼幾聲,非常想抱頭痛哭一場。

 

  但他現在只能楞坐在這裏,什麽也幹不了。

 

  生生地憋著。

 

  憋屈的火在身體裏熊熊燃燒著,燒得他都快能聞到焦糊味兒了,那種無從發泄又忍不下去的火燒得他渾身發疼。

 

  他想跟顧飛說,但也清楚顧飛這會兒說了任何一個字,他都會突然爆發。

 

  好在顧飛是一個情商超群的學渣,埋頭玩著弱智弱智弱智弱智愛消除一言不發,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但有時候人生就是這麽無情,總有人在不合適的時候幹出不合適的事兒,這種人就叫倒黴催的。

 

  “丞丞!”門外傳來一個怪腔怪調的聲音,“丞丞——”

 

  蔣丞猛地轉過頭,看到了5班籃球隊的某一個人正笑得滿臉委瑣地從後門外面經過。

 

  此人要掛。

 

  這是顧飛聽到這個傻逼聲音時的第一反應。

 

  蔣丞從座位上一躍而起,從他背後跨過去的時候膝蓋砸在了他背上,顧飛無奈地一邊咳嗽一邊往外看。

 

  蔣丞的速度很快,班上的人剛轉過頭往外看,他已經沖了出去,一把抓住了那個傻逼的衣領,一拳砸在了他鼻梁上。

 

  這一拳非常重,顧飛感覺上回他跟蔣丞打架的時候,蔣丞下手始終挺有數,而這一拳,卻完全沒有控制。

 

  “操!”王旭第一個蹦了起來,手撐著桌子一跨,躍過了一個組,再一撐一跨,從他面前的桌上又躍了過去。

 

  這人,為了湊熱鬧,身手能生生提高起碼三個檔。

 

  蔣丞第二拳砸在傻逼臉上的時候,全班都站了起來,一塊兒從前後門往外擠。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老徐喊著,也想出去,但很快就被湧出去的人擠到了隊伍的最後面,“怎麽回事!拉架!拉架!王旭!去拉架!”

 

  “這我他媽怎麽拉!”走廊上傳來了王旭的聲音。

 

  顧飛站了起來,把椅子拖到門邊的人群後面,站了上去往外看了看。

 

  傻逼同學已經倒在了地上,蔣丞一手掐著他脖子,一手往他臉上掄著,要不是圍觀群眾叫喊聲太大,絕對能聽到聲音。

 

  傻逼是5班的,算不上5班老大,但也絕對跟王旭一樣是班霸候選人,這樣被按在地上揍,5班很快就有人過來了。

 

  “我操!”有人吼了一聲就準備沖過來。

 

  “操誰啊!”王旭也吼了一聲,擼了袖子頂了過去,“要操我嗎?來來來!”

 

  一場兩班之間的鬥毆頓時就在沒有開幕式的情況下突然開始了,連罵架熱身都沒有,直接進入了全員肉搏。

 

  走廊上擠滿了學生,圍觀群眾和高三那邊的起哄起得震天響,這層幾個班的老師別說維持秩序,連人都被擠得沒影兒了。

 

  顧飛跳下椅子,往人堆裏擠進去,避開幾次拳頭,到了蔣丞身邊。

 

  這時地上那位已經滿臉是血,但估計因為被打得太狠,激起了他昂揚的鬥志,正跟蔣丞對掄著。

 

  “蔣丞,”顧飛叫了蔣丞一聲,蔣丞跟沒聽見似的,他皺了皺眉,“丞哥!差不多得了!”

 

  正想過去拉蔣丞的時候,地上那個一拳掄過來,目標是蔣丞的臉,但掃在了顧飛臉上。

 

  顧飛抓著蔣丞胳膊猛地一拽,硬生生地把蔣丞拉得往後一個踉蹌坐到了地上,接著他一巴掌抽在了地上那人臉上。

 

  蔣丞這一屁股坐到地上,才從混亂的憤怒中稍微回了點兒神。

 

  地上那個一瞪眼,起身就想再撲過來。

 

  顧飛指著他,手指幾乎戳到了他眼睛上:“再動一下,我讓你住院。”

 

  聲音很冷,那個人頓時跟急剎了一樣定在了原地。

 

  蔣丞從來沒聽過顧飛這樣的語氣,冷得他頓時就清醒了,慢慢從地上了站起來。

 

  身邊的群毆還如火如荼地進行著,他站在人堆裏突然有點兒發蒙。

 

  “顧飛!顧飛!”老徐終於努力地讓自己在混亂中現了形,“顧飛!拉架!拉架!拉開他們!”

 

  顧飛沒說話,過去隨手拎住了一個5班的人衣領就往後拽,那人回頭就要打,他接住了那人的手,把他往旁邊一推。

 

  接著又抓住了王旭的衣領一拽一推。

 

  “我操你……”王旭沒罵完,看清是顧飛之後閉了嘴。

 

  “叫你的人回教室。”顧飛轉頭看了他一眼,沈著聲音說。

 

  “行了!”王旭吼著,“都住手!8班的都給我回教室!”

 

  顧飛又抓了5班一個人的胳膊一推。

 

  走廊上的人終於慢慢分開了,糾纏著打在一起的人都改成罵罵咧咧。

 

  “回教室!”老魯的聲音突然響起,第一節是他的課,估計來了有一會兒了一直沒人聽見他的吼聲,“昨天睡太舒服了是吧!想撒野是吧!來!誰想過癮的舉個手,跟我操場上玩兩把怎麽樣!你!”

 

  他指著被蔣丞砸得滿臉血的那個:“說的就是你,一臉血了呼拉的!開花了挺美是吧!是喇叭花還是向日葵啊!瞪著我幹嘛!是不是得我扛著你去洗臉啊!”

 

  大家伴著老魯的聲音慢慢回了教室,大清早的就這麽激昂,不少人都有點兒意猶未盡,教室裏一片吵鬧,有喊的有沒盡興還在罵的。

 

  蔣丞坐回自己位子上,還有點兒暈頭漲腦。

 

  顧飛也坐下,在書包裏翻了翻,拿了幾片創可貼扔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幹嘛?”蔣丞看了他一眼。

 

  “手。”顧飛說。

 

  蔣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破了幾道口子,他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就是這會兒了也沒覺得疼。

 

  他撕了兩片創可貼貼上了。

 

  “哎蔣丞,蔣丞……”周敬一臉興奮地轉過頭。

 

  蔣丞盯了他一眼,他的話沒說完就老實地轉回身坐好了。

 

  “蔣丞,”老徐進了教室,皺著眉,“你跟我來一下。”

 

  蔣丞站了起來,跟著老徐走出了教室。

 

  “你這是怎麽回事兒?”老徐帶著他一邊往樓下走一邊問,“怎麽突然就打起來了?”

 

  蔣丞沈默著不出聲。

 

  “是因為打球的事兒嗎?”老徐回頭又問,“也不對啊,打球的事兒,挑頭應該是王旭才對。”

 

  蔣丞還是不出聲。

 

  老徐一直走到了操場邊才停下了,嘆了口氣:“蔣丞啊,今天這個事兒你肯定要被帶去教導處的,你得跟我說說是怎麽回事兒,我才好在教導主任那裏幫你說話,這種情況可是要處分的啊!”

 

  處分有什麽可怕的。

 

  他身上現在都還背著以前的處分。

 

  處分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要怎麽說。

 

  我打他是因為他學那個女人說話。

 

  學那個女人說話就要揍他麽?

 

  為什麽呢?

 

  因為那個女人是我親媽?

 

  這事兒按常理解釋起來不難,可對於他來說,卻很難。

 

  蔣丞看著老徐,很長時間才說了一句:“隨便吧。”

 

 

 

 

 

36

 

  蔣丞覺得老徐挺負責任的,但他實在什麽也不想說,也不知道能怎麽說,而且就算說了,因為別人一句話就動了手的人是他,要想解釋清為什麽會這樣,需要同步說出來的事情太多,他根本不想去面對。

 

  相比這這樣,他寧可消消停停地背個處分,只是有些對不起一心為學生著急的老徐了。

 

  老徐費了半節課的時間苦口婆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蔣丞感覺老徐眼淚都快下來了,最後也沒從他這兒問出什麽來,只好讓他回了教室。

 

  走到樓下的時候,5班那個嘴欠操的正好去醫務室上了藥也過來了。

 

  感覺傷得也不是太重,擦傷和淤青比較多,最顯慘的是……腫了。

 

  蔣丞一直用右手砸的他,所以欠操的左眼腫得只剩了一條縫,左臉也腫了,看上去有點兒歪。

 

  看到蔣丞的時候,他一又五分之一個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蔣丞停了腳步,站在離樓梯口兩三米的地方沒再往前走。

 

  “怎麽!”欠操往地上啐了一口,“剛不是挺橫的嗎!現在怕了?”

 

  蔣丞沒出聲。

 

  欠操又瞪了他二又五分之二眼,罵罵咧咧地上樓了,蔣丞一直聽到他的聲音低下去聽不見了,才進了樓道,慢吞吞地上了樓。

 

  老魯這節課估計沒上,蔣丞進教室的時候他正站講台上罵人,震得天花板上都掉粉末了。

 

  “功臣回來了!”老魯看到他,教鞭馬上指了過來,“蔣丞我給你個建議!”

 

  蔣丞轉頭看著他。

 

  “你去寫個論文,論如何橫跨兩個組沖到走廊並在鬥毆中避免受傷!”老魯吼著,“寫完了我幫你印出來貼教室裏!”

 

  “……哦。”蔣丞有些無奈地應了一聲,回到座位上坐下了。

 

  “不是我說你們,”老魯的教鞭在講台上飛舞著,指完右邊指左邊,“一個個的!也就睡覺的時候像個人!只要一睜眼,就是一坨坨屎!成天沒見你們幹一件不臭的事兒!爹媽累得半死就供你們這幫屎坨子到學校來瞎胡混……”

 

  “去教導處了沒?”顧飛低著頭一邊玩手機一邊問。

 

  “沒。”蔣丞回答。

 

  “那估計放學了一塊兒抓。”顧飛說。

 

  顧飛還是比較有經驗的,最後一節課還有幾分鐘下課的時候,教導主任,老徐,還有5班的班主任,一塊兒堵在了樓道口。

 

  參與了打架的一個沒落下全被拎出來帶到了教導處。

 

  教導主任先是一通罵,罵完了讓交待打架動機,一幫人全都說不上來,反正就是有人打了就上。

 

  最後教導主任的目標鎖定在了蔣丞和欠操身上。

 

  “他說你打的他,”教導主任看著蔣丞,“為什麽?”

 

  “對,這肯定是有原因的,”老徐馬上說,“蔣丞的成績可是在重點高中都年級前十的……”

 

  “徐老師,我知道他是學霸,”教導主任打斷老徐的話,“你等我問完的。”

 

  老徐閉了嘴。

 

  但蔣丞始終不說話。

 

  教導主任要發火的時候,王旭舉了舉手:“我知道。”

 

  “說,”教導主任看了他一眼,“平時上課都沒見你這麽規矩,還舉個手。”

 

  “他跑我們班門口罵人來著,”王旭說,“說什麽‘丞丞,丞丞我操你媽’的,換誰聽了都得火,還怪腔怪調的……”

 

  “你說什麽!”欠操一聽就吼了起來,“我什麽時候罵人了!”

 

  “早自習的時候罵的啊,”王旭瞪著他,“不然人一個學霸揍你?你就是欠的。”

 

  “我操!”欠操怒了,氣得左眼都睜開了,“我……”

 

  “主任你聽聽!”王旭來勁了,“聽聽,在這兒都還罵呢!早自習罵得比這大聲,我們都聽見了,要不能一塊兒出去幹仗嗎!我們平時都不怎麽樣,但是我們有集體榮譽感!”

 

  “是啊!我們都聽見了!”8班被拎來的一幫人全都附和著。

 

  “聽見個屁!”欠操臉都漲紅了,看著自己班的人,“你們聽到了沒!”

 

  “沒有!根本沒罵人!”5班的也抱團。

 

  “你們當然聽不見,”顧飛在最後邊兒靠著辦公桌站著,“隔了一個班呢,在蔣丞邊兒上罵的。”

 

  “顧飛!”欠操指著顧飛,半天沒說出話來。

 

  “後來你喊的時候他們肯定聽見了。”顧飛笑了笑。

 

  “行了。”教導主任瞪了顧飛一眼。

 

  顧飛拿了手機出來低頭玩著。

 

  事實已經清楚,欠操罵人,被揍,引發了兩個班的互毆,盡管欠操努力地抗議,但教導主任還是覺得這個事實沒有什麽問題。

 

  四中這種學校,只要是打起來了,就沒哪一個是無辜的。

 

  接下去就是兩個班主任據理力爭,把錯往對方班級的人身上推,老徐爭論起來跟上課似的沒什麽氣場,但扛不住他啰嗦,說起來沒個完,對方班主任是個女老師,起了幾次頭都插不進話,最後擺了擺手:“行了我不說了,徐老師這個口才當個老師真是屈才了。”

 

  “承讓。”老徐很客氣地點了點頭。

 

  “行了行了,都不用爭了。”教導主任也一臉疲憊。

 

  最後的處理結果是參與了打架的每人寫一份不少於800字的檢討,打掃學校兩個廁所一周,挑頭的蔣丞和欠操要在周一晨會的時候上台向全校念檢討,並且一個警告處分。

 

  一聽要處分,老徐和5班的班主任同時急了。

 

  “主任,我覺得這個事情並沒有嚴重到需要處分的程度,”5班的班主任說,“再說按傷情來說我們班……”

 

  “是的!”老徐高聲說道。

 

  這一瞬間蔣丞仿佛看到了老魯附身。

 

  但下一句老徐就又變回了自己:“都是十幾歲的孩子,有點兒沖動是正常的,我們做為一個教育者和領路人,對待他們不能用這種一刀切式的處罰方式,一個處分能起到什麽作用?無非是在他們的檔案裏記上一筆而已,這種方式只是減少了我們教育者的工作量而已,我不讚成這樣的方式,我認為,我們應該用我們的愛和呵護,我們的耐心和……”

 

  “徐老師,徐老師,老徐,”教導主任一臉痛苦地伸出了爾康手,另一只手就差捂胸口了,“我知道了,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

 

  “我們做為教育工作者,面對這麽多孩子,肯定也會覺得力不從心,但是這是我們選擇的職業……”老徐並沒有停下的意思,“誰這個年齡的時候沒有沖動呢,你看,咱倆是同學吧,你高中的時候……”

 

  “徐齊才!”教導主任喊了一聲,“我說我知道了!”

 

  蔣丞本來情緒挺低落的,這會兒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心情變得很好,老徐的話挺逗的,但他還是覺得感動,這樣的老師,一生能碰到一個,就算是種幸運,雖然老徐因為情商太低始終沒有找到跟學生溝通的正確姿勢……

 

  不過他現在的確很想笑,有這種想法的人一定不止他一個,他已經聽到了王旭那邊沒壓住的幾聲笑。

 

  “好吧,”教導主任喝了兩大口水,“暫時不處分,但要觀察,這個學期之內有任何違紀的行為,就疊加處分,不是警告了,直接記過。”

 

  “報告,”顧飛在最後面說了一句,“我為什麽也要寫檢討?”

 

  “你沒打架嗎!”教導主任把杯子往桌上一砸。

 

  蔣丞感覺他快要到極限了。

 

  “沒啊,”顧飛說,“我拉架的。”

 

  “是我讓他拉架的。”老徐點點頭說。

 

  “你打了我!”欠操吼了起來,幾乎是要跳腳。

 

  “誰看見了?”顧飛瞇縫了一下眼睛,往一幫人臉上掃了一圈,“誰看見我打你了?”

 

  欠操氣得手都有些哆嗦,半天沒說出話來。

 

  “沒打架你跑這兒來幹什麽!”教導主任沖顧飛吼了一聲。

 

  “你們把我拎來的。”顧飛說。

 

  “……你寫檢討,”教導主任說,“你就寫你這周遲到翻墻又被我抓到!一塊兒上台去念!”

 

  從教導處出來,兩個班的人氣壓都挺低的,老徐一直押送他們出了校門到了車棚,想再教育兩句,但沒能成功開口。

 

  因為一幫人蹲車棚裏笑得無法自拔,怎麽也停不下來了。

 

  蔣丞坐在小饅頭裏的時候都還有點兒想笑,不得不把窗戶打開一條縫,吹著點兒風讓自己腦袋清醒一下。

 

  “我們就開這車去丁竹心那兒?”開了一陣之後他問了一句。

 

  “嗯,”顧飛點頭,“多方便。”

 

  “哎,我就想問啊,人這車都是老人開的,你一個大小夥子開著,警察不管麽?”蔣丞問。

 

  “管什麽,你當是你們那兒呢,”顧飛說,“真攔我了我就說我給我爺爺送車過去,這有什麽。”

 

  “你爺爺會開麽?”蔣丞笑著說。

 

  “不知道,死很久了。”顧飛說。

 

  “啊。”蔣丞卡了卡,沒再說話。

 

  “自殺的,”顧飛停了車等紅燈,靠在椅背上語氣很淡地說,“喝農藥。”

 

  “為什麽?”蔣丞有些吃驚。

 

  “因為有個王八蛋兒子,”顧飛說完沈默了一會兒,綠燈亮了之後他又開出去半條街了才又說了一句,“這世界上操蛋的人操蛋的事兒多了去了,你以前沒碰到而已。”

 

  蔣丞看著他的背影沒出聲。

 

  “別想太多,”顧飛說,“活得像個旁觀者,會輕松很多。”

 

  “啊。”蔣丞應了一聲,閉上了眼睛。

 

  今天丁竹心不在工作室裏,一大堆衣服裏只有一個小姑娘在忙著整理。

 

  “心姐的助手,小露。”顧飛介紹了一下,“這是蔣丞,今天的模特。”

 

  “好帥啊……哦我叫Lucia,他念不利索就給我簡化了,”小露笑笑,然後指著架子上的兩排衣服,“今天的,都配好了,一會兒我給你化妝。”

 

  小露給蔣丞化妝的時候,他用余光掃了幾眼今天的衣服,感覺跟昨天的差不多,都是那種法師款,要不就是要飯款,不過並不全是針織了,有很大一部分是粗麻……要飯款更像要飯款了。

 

  不過蔣丞願意穿這些,起碼不會八面來風。

 

  “好了,其實你都不用怎麽化,”小露退開兩步看了看他,“這臉型應該特別上鏡吧,輪廓很清晰啊。”

 

  “你話真多,”顧飛拿著相機從裏屋探出頭,“好了趕緊換衣服,天天拍到晚上要累死了。”

 

  “可以了,”小露拍拍手,“接下去就辛苦你們啦,我要去倉庫,要是有人打電話到這邊你幫接一下吧,告訴他們打我手機。”

 

  “好。”顧飛點點頭。

 

  蔣丞等小露走了之後才到架子前看了看,想挑一套順眼的。

 

  “都得拍,”顧飛靠在門邊,“先穿後穿都得穿。”

 

  “……我知道。”蔣丞只得隨便拿了一套下來。

 

  顧飛轉身回裏屋了,他研究了一下,這套還挺多層的,不錯,暖和。

 

  只是不知道為什麽丁竹心設計的衣服感覺都分不清男女,或者說看上去都他媽是女裝。

 

  這套倒是有條寬松款的麻料褲子,但上身是件寬松長上衣,穿上之後感覺手上應該再拿一串念珠。

 

  “嗯,”顧飛看到他走進來,挑了挑眉毛,“這套不錯。”

 

  “別逼我吐槽你的審美。”蔣丞站到了已經打開了的一堆燈前,有了昨天的一通拍攝,他現在對於站在這裏已經沒有了那種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的尷尬。

 

  “隨便走幾步吧,轉身,回頭,”顧飛舉起相機對著他,“笑不笑都行。”

 

  蔣丞在他鏡頭前來回折騰了幾圈:“行嗎?”

 

  “棒,”顧飛說,“再來一張正臉特寫你就換衣服。”

 

  “為什麽要有正臉特寫。”蔣丞看著他。

 

  “你嘴唇上有點兒傷……你不會沒發現吧?”顧飛問。

 

  “發現了,”蔣丞說,“跟要正臉特寫有什麽關系?”

 

  “挺帶勁的,”顧飛按了快門,“好了,去換衣服吧。”

 

  “不是,”蔣丞沒動,“為什麽?”

 

  “我拍一張私人的,”顧飛說,“我以前不也拍過你麽?”

 

  “……好吧。”蔣丞走了出去,他這一上午都混亂得很,這會兒也懶得再費神了。

 

  他從架子上又拿了一套,上半身是什麽鬼東西沒看清,反正下半身還是條褲子,他先把褲子套上了。

 

  套完了以後就有點兒無語,這是一條九不九七不七分的褲子。

 

  不過現在他已經差不多能摸清丁竹心的風格,反正看不懂的就光腳。

 

  就是衣服……

 

  “顧飛,”蔣丞拿著一團粗麻的東西進來了,光著膀子,下邊兒穿著條九分褲,“你倆發小,你給我解釋一下這個東西是幹嘛的?”

 

  “嗯?”顧飛放下相機,在蔣丞身上掃了幾眼,蔣丞身材的確是不錯,特別是肋骨上那條疤……

 

  蔣丞把手上的東西抖開了:“這是不是原料?沒加工呢?”

 

  顧飛看著眼前的一大塊長方形的粗麻布笑了起來:“我知道了,給我。”

 

  蔣丞把布扔給他,他接過來攏了攏,攏成了一條,然後搭到了蔣丞肩上,又繞了兩圈。

 

  “我操?”蔣丞楞了,“這是圍巾?”

 

  “……不是,但是你可以這麽理解。”顧飛把布來回扯了半天,讓整體看上去像是隨意一繞。

 

  “這東西有人買我把它吃了。”蔣丞說。

 

  “這未必是要賣的,只是做為設計理念的展示,”顧飛退開兩步,“好了,很性感。”

 

  “我覺得我一動,它就會掉下來,”蔣丞僵著胳膊,架著搭在胳膊上的布,“我沒法動了。”

 

  “你從我面前跑過去就行,不要管它掉不掉下來。”顧飛舉起了相機。

 

  蔣丞跟個機器人似地往布景那邊挪過去,雖然動作很好笑,但光滑結實的後背依然很漂亮,顧飛按了一下快門。

 

  哢嚓。

 

  “有病?”蔣丞偏過頭,沒回頭大概是怕動作大了布會掉,“這也是私人拍攝?”

 

  “是的,又沒拍到你臉。”顧飛說。

 

  “你怎麽跟王旭一個德性。”蔣丞站好了。

 

  “我拍你,你會更帥,”顧飛說,“他拍你,全靠你臉撐著。”

 

  “……快拍!要掉了!”蔣丞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跑。”顧飛說。

 

  蔣丞僵著上半身從鏡頭前竄了過去。

 

  “行嗎?”他轉頭看著顧飛,身上的布已經非常順滑地掉到了地上。

 

  顧飛拿著相機,看著他不說話。

 

  “好吧,我知道了,”蔣丞嘆了口氣,“是不是有點兒……”

 

  “你剛跑得跟雞似的。”顧飛說。

 

  “操,”蔣丞有點兒不爽,“你他媽說什麽?”

 

  “你看過雞跑步麽?”顧飛說,“腦袋不動的。”

 

  蔣丞盯著他,過了幾秒鐘蹲下了,沖著地一通笑:“操,我不拍這套了。”

 

  “計件的呢,”顧飛笑著說,“敬業點兒。”

 

  他只得又站了起來:“行吧,爭取一會兒跑得不像雞。”

 

  顧飛過來拿起地上的麻布,重新往他身上繞。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光著膀子,顧飛靠近的時候,他感覺到顧飛的呼吸撲到了他肩上……這感覺讓他一陣心跳加速。

 

  呼吸掃臉上,掃耳朵上,都不會有這麽明顯的曖昧感,肩膀是在這個季節裏不會露出來的部位,心理上處於有隱秘感的部位。

 

  他覺得有些不自在,但咬牙沒動,也沒說話,因為他能感覺得到顧飛很小心,扯那塊布的時候,完全沒有碰到他。

 

  他不想讓自己在顧飛眼裏顯得太過矯情和敏感。

 

  “好了,”顧飛看了看,“從這邊跑過去,正好能拍到疤。”

 

  “拍疤是什麽愛好。”蔣丞說。

 

  “一個歷經滄桑的……”顧飛舉起相機,“小和尚。”

 

  蔣丞剛想說話,他又喊了一聲:“跑!”

 

  蔣丞只得拔腿就往對面跑過去,因為不想再跑第三次,所以這次他跑得非常無所顧忌,中途感覺到布稀裏嘩啦從身上滑了下去,他也沒管,邁開大步幾步跑到了對面。

 

  回頭再看,那片布掉在了中間的位置。

 

  顧飛看了看相機屏幕:“太棒了。”

 

  抓拍的幾張裏有一張是騰空躍起的,腿邁得很舒展,身上的那條“圍巾”處於半滑沒滑的狀態,很有感覺。

 

  “可以換了?”蔣丞問。

 

  “再來一張靜態的,”顧飛想了想,指著後面的單人沙發,“坐那兒,那個布隨便搭一圈就行,多的扔後頭去。”

 

  “嗯。”蔣丞坐下了。

 

  “胳膊放兩邊扶手上,放松,越懶越好,”顧飛從鏡頭裏看著他,“腿架到另一條腿上。”

 

  “我從來不翹腿,”蔣丞翹了個二郞腿,“這樣?”

 

  “不要這樣,娘炮,”顧飛說,“小腿腳踝那塊兒架著。”

 

  “哦,”蔣丞按他說的架好腿,然後靠到沙發裏,頭往後一枕,“行麽?”

 

  顧飛按下快門之後舉著相機半天都沒動。

 

  “行了沒?”蔣丞問。

 

  “行了,”顧飛放下相機,“這張我能修一下發朋友圈麽?”

 

  “啊?”蔣丞楞了楞,他知道顧飛經常發照片,有二渺,有景,也有不少人像的,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有。

 

  “這還有剛才那張,”顧飛看了他一眼,“行麽?”

 

  “啊,行,”蔣丞點點頭,想想又問了一句,“你是不是經常給人拍照賺錢?”

 

  “不是經常,”顧飛說,“是長期。”

 

  “哦,”蔣丞突然有些感慨,這次拍照片,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賺錢,去年潘智拉他去發傳單說體驗生活,他都沒去,“你挺牛逼的。”

 

  “屁,”顧飛簡單地回答,“我家用錢的地方多,靠那個店是真不夠,顧渺還要吃藥的。”

 

  “你媽媽……不上班嗎?”蔣丞問。

 

  “她太忙了,要談戀愛,”顧飛笑了笑,“我爸死了以後她就沒再上過班了。”

 

  蔣丞沒說話,這是他第一次聽到顧飛提起他爸的死,果然是死了。

 

  那是……怎麽死的?

 

  他想起了李保國的話,雖然不相信,但是……他也不能問,除非哪天顧飛自己願意說出來,就像他對自己的事一樣。

 

  該換下一套衣服了,蔣丞出去,很快地換好了下一套進來了。

 

  顧飛看了一眼,頓時有點兒想笑,這套真不知道丁竹心是在想什麽了。

 

  “瘋狂原始人?”蔣丞很無奈地轉了一圈,然後從腰後面拿出了一個東西晃了晃,“居然配了個彈弓?不是我說,這個彈弓是次品吧,打出去肯定是歪的。”

 

  “是麽,”這身打扮連蔣丞這樣的身材和顏都撐不出樣子來了,顧飛沒忍住,放下相機笑了好半天,“那用你的那把吧。”

 

  這話一說出口,他和蔣丞同時沒有了聲音。

 

  屋裏靜得連飲水機吐個水泡的動靜都像是在打雷。

 

  顧飛有一種感覺。

 

  自己要掛。

 

  作者有話要說:

 

  嘔吼!這下完蛋了。看熱鬧不怕事兒大的作者一臉高冷地說道。

 

  都說黑毛醬怎麽又有耳朵了,你們沒發現它不光有嘴和耳朵,它還有手麽﹁_﹁。因為忘了加牛奶和糖又懶得再站起來所以只能喝黑咖啡的高逼格作者又說道。

 

  我到底叫什麽o(≧口≦)o!黑毛精豎起很多毛大聲喊道。

 

 

 

 

 

37

 

  “哦!也!謝謝,謝謝。”

 

  “蔣丞選手決定再次提高難度!他決定再次提高難度!哇——”

 

  “叉指導,你覺得他這次是失誤還是技術達不到呢?”

 

  “我覺得他的技術還是有提高的空間……”

 

  ……

 

  屋裏還是很安靜,但顧飛的腦子裏已經全是蔣丞的聲音,各種精分,各種語氣,全情投入的一場戲。

 

  一向善於處理僵持場面的他,這一刻感覺自己面對的是個死局,仿佛能看到通向“被一頓爆揍”的康莊大道在眼前展開。

 

  沒人知道蔣丞有彈弓,他唯一一次展示彈弓,應該就是在湖邊,空,無,一,人,的湖邊。

 

  他連找個借口不承認的機會都沒有。

 

  蔣丞什麽話都沒說,就那麽站在他對面看著他,臉上連表情都沒有,一瞬間的震驚消失之後,就一直是面無表情了。

 

  他都沒辦法推測現在蔣丞的情緒狀態。

 

  “那個,”但他還是得開口,“我那天……”

 

  蔣丞沒說話,似乎是在等他說。

 

  “我是路過。”顧飛說。

 

  “那個湖沒路,”蔣丞說,“我走完了一圈。”

 

  “我的確是去那兒有事兒,”顧飛終於找到了一個比較緩和的說法,“就看到你在那兒玩彈弓,那會兒咱倆也不是太熟,我就沒打招呼就走了。”

 

  蔣丞看了他一眼,拋了拋手裏的彈弓,彈弓轉了兩圈落回他左手裏時,顧飛看到他的右手往旁邊的桌上抓了一把。

 

  不妙!

 

  他知道那張桌上放著不少衣服的配飾,還有……扣子。

 

  蔣丞那一把抓的就是扣子。

 

  顧飛轉身就想往旁邊布景後面跑。

 

  那不是普通的小扣子,丁竹心的設計用的全是各種“反樸歸真”的材料,那是一把木珠子形狀的扣子,簡直就是完美的彈弓伴侶。

 

  “這就是你說的,旁觀者?”蔣丞說。

 

  顧飛聽到了嗖的一聲,接著大腿上就一陣疼,木珠子打中了他。

 

  他回過頭,看到蔣丞已經把彈弓再次拉開,站在原地瞄著他。

 

  “你……”他還沒來得及說完,蔣丞的手一松,他喊了一聲,“啊!”

 

  這回扣子打在了他肚子上。

 

  說實話,蔣丞沒怎麽用力,如果像那天在湖邊打冰坑的那個力度,他這會兒估計喊不出聲了。

 

  “你不說這彈弓是次品打不準麽!”顧飛跳過沙發,把自己下半身藏到了靠背後邊兒。

 

  “看是誰打,”蔣丞又拿了一顆扣子瞄準了他,“我用兩根手指加根兒皮筋也能打得準。”

 

  “別……”顧飛話沒說完,蔣丞手再次松開,扣子打在了他胳膊上,這下很疼,他猛地在胳膊上搓了幾下,“靠!”

 

  “你說的旁觀者,”蔣丞拉緊彈弓,從木頭的分叉之間看著他,“就是這樣的旁觀者對嗎?”

 

  “只是個比喻,”顧飛被連打了三次,實在有些扛不住了,提高了聲音,“你講不講理啊!”

 

  “講什麽理!”蔣丞吼了一聲,手抖得很厲害,“講什麽理?你雲遊天外冷眼旁觀多瀟灑啊,講什麽理!這世界本來就沒什麽理可講!我被人領養有理可講嗎!我前腳剛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後腳就被送回這個鬼地方來有理可講嗎!講他媽什麽理!”

 

  “丞哥,”顧飛從沙發後面跨了回來,“我真不是故……”

 

  話沒說完,蔣丞第四顆扣子打在了他胸口上。

 

  “啊!”他跳了跳,往後退的時候直接摔進了沙發裏,幹脆也不起來了,沖著蔣丞也吼了一聲,“來來來來來神射手蔣丞選手!來吧!打爽了為止!這兒扣子不夠外面還有!不光有木頭的,還他媽有石頭的,還有鐵的銅的,你要不直接用鐵的吧怎麽樣!”

 

  “你全都看到了,”蔣丞瞪了他一會兒之後垂下了手,把彈弓和手裏的扣子扔到了地上,“是吧,你全都看到了。”

 

  “看到了。”顧飛回答。

 

  “從哪裏看到哪裏?”蔣丞問。

 

  “從你打冰坑到叉指導到你哭,”顧飛說,“全看完了,你開始哭我就走了。”

 

  “哦。”蔣丞應了一聲,往後靠到了墻上。

 

  全看到了,一整場精彩的精分表演還附贈老爺們兒抱頭痛哭。

 

  蔣丞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感覺。

 

  從震驚到尷尬,再到覺得自己丟人現眼,到被偷窺了秘密的屈辱感,最後到憤怒。

 

  而現在,所有的感覺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難受。

 

  他靠著墻慢慢蹲到了地上,低頭用胳膊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就是這個姿勢。

 

  從小到大,不僅僅是哭,他難受,郁悶,不開心的時候都喜歡用這個姿勢,這種努力把自己團起來,縮小,盡量不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姿勢。

 

  讓他覺得安全。

 

  跟把腦袋紮沙子裏有異曲同工之妙,並不是真的覺得這樣別人會看不到自己,只是不想看到任何人任何事而已。

 

  看不到,聽不到,就可以了。

 

  “丞哥。”顧飛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了他旁邊,叫了他一聲。

 

  “丞你大爺丞哥,”蔣丞把自己埋在膝蓋和胳膊中間,悶著聲音,“你他媽比我小麽?”

 

  “小你一個月。”顧飛說。

 

  “個狗操的東西,”蔣丞實在被這個驚震得都埋不住腦袋了,擡起頭,“你他媽還知道我生日?”

 

  “你發燒暈倒那次,我看了你身份證,”顧飛說,“我莫名其妙弄個人到我屋裏,總得弄清是誰吧。”

 

  “下次別管我了。”蔣丞重新埋回膝蓋裏。

 

  “要嗎?”顧飛說。

 

  蔣丞從胳膊縫裏往外看了看,顧飛手裏拿著煙盒,他閉了閉眼睛,過了幾秒鐘才伸手從煙盒裏拿了根煙。

 

  “在這抽煙要保密,”顧飛也拿了根煙點上叼著,把打火機遞給他,“這個工作室禁煙,都是易燃品。”

 

  蔣丞沒說話,點了煙之後轉頭往墻角的監控瞅了一眼。

 

  “沒事兒,她一般不看監控。”顧飛說。

 

  “你笑了嗎?”蔣丞問,嗓子有點兒啞,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他有些不爽地清了清嗓子,“偷看的時候。”

 

  “心裏笑了,”顧飛說,“本來就挺好笑的,我要說沒笑你也不能信吧。”

 

  “嗯,”蔣丞輕輕嘆了口氣,“我經常一個人那麽玩,以前我吹笛子也那樣,下面有請非著名哨笛演奏家蔣丞為我們表演。”

 

  顧飛笑了起來,煙灰都笑掉了,他回手拿了個空飲料瓶子過來,彈了彈煙灰。

 

  “你沒這麽玩過嗎?”蔣丞問。

 

  “沒有,”顧飛搖搖頭,“不過這樣解悶兒的人肯定不少,之前四中貼吧裏有人開了個貼,說每天躺床上不演完一場大戲都睡不著,下面還不少人都說有同樣的愛好。”

 

  “是麽。”蔣丞笑了笑。

 

  “不過你知道我看到了也好,”顧飛沖他豎了豎拇指,“我總算有機會跟你說一聲了,蔣丞選手你是我見到過彈弓玩得最牛逼的人。”

 

  “……謝謝,”蔣丞拿過扔在旁邊的彈弓看了看,“這個估計就是個道具,沒打算讓人用。”

 

  “那你打我不也打挺準的麽。”顧飛說。

 

  “不準,只是能打中而已,”蔣丞說,“我打你腿的時候瞄的是你屁股。”

 

  “哦,”顧飛轉頭看著他,“為什麽。”

 

  “屁股肉多啊,”蔣丞說,“不容易打傷。”

 

  “我發現你還總是挺……有數的,火沒憋著,也不會出大事兒。”顧飛往飲料瓶裏彈了彈煙灰。

 

  “我們學霸幹什麽都有數,”蔣丞叼著煙,“從來不會把人往樹上掄。”

 

  “靠。”顧飛笑了起來。

 

  蔣丞盯著手裏的煙頭看了一會兒:“你那天去湖邊幹嘛?齁冷的,那兒又沒路出去了。”

 

  “那天吧,”顧飛停下了,過了好半天才又開口,“那天是我爸的忌日,我去燒點兒紙。”

 

  “啊。”蔣丞楞了。

 

  “他在那兒淹死的。”顧飛手指在瓶子上一下下輕輕彈著。

 

  “啊,”蔣丞繼續楞,頓了頓才接了一句,“我以為那兒水沒多深呢。”

 

  “是沒多深,那天他喝了酒,沒喝酒的話,”顧飛在瓶子上彈著的手指停了,“淹死的大概就是我。”

 

  蔣丞猛地擡起頭,瞪著顧飛。

 

  李保國說顧飛殺了他爸的時候他根本不信,顧飛說他爸淹死的時候,他也只有“啊果然是個意外”的想法,但聽到顧飛這句話的時候他吃驚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爸挺混蛋的,”顧飛說得很平靜,“我一直挺希望他死了得了,要李保國是我爸,我都不會有這想法。”

 

  蔣丞沈默著,腦子裏有點兒亂。

 

  “他倒是沒有李保國能賭,但是比李保國能打多了,”顧飛笑了笑,“我媽當初覺得他長得帥就嫁了,然後就是打,喝了酒打,沒喝也打,我一直覺得,我爸唯一的表達方式大概就是拳頭。”

 

  “我聽李保國說……”蔣丞想起李保國說過的話,“他打顧渺。”

 

  “嗯,”顧飛咬了咬嘴唇,之前他一直很平靜,提到顧渺的時候他的表情才有了變化,“顧渺生下來就跟別的小孩兒不太一樣,沒準兒是因為他總喝酒……當然他是不會這麽想的,他就覺得生了個大麻煩,說話說不利索,學東西學不會。”

 

  “所以就打?”蔣丞聽得有點兒來氣。

 

  “是啊,”顧飛偏過頭,“抓著她往墻上掄,那次以後顧渺就再也不說話了。”

 

  “我操!”蔣丞喊了一聲,這一瞬間他有種想刨了顧飛他爸的墳鞭屍的沖動。

 

  顧飛不再說話,兩個人一塊兒沈默地盯著那個飲料瓶子。

 

  過了很長時間,顧飛才又開口輕聲說:“我往樹上掄人,就是學他的吧可能……”

 

  “別瞎說。”蔣丞立馬打斷了他。

 

  “這語氣,”顧飛笑了起來,“怎麽那麽像老徐啊?”

 

  “那我應該用什麽語氣,老魯的麽,我已經沒力氣吼了,”蔣丞靠到墻上,嘆了口氣,“這地方真瘋狂。”

 

  “你養父母把你保護得挺好的其實,”顧飛說,“感覺你雖然跟個摔炮似的,但還真是……幹凈。”

 

  “大概吧,”蔣丞輕聲說,想了想又試著問了一句,“李保國為什麽說是你……算了。”

 

  “我殺了我爸麽?”顧飛說。

 

  “啊,”蔣丞突然覺得自己這時候問這個實在是不合適,“你不用在意,我也沒信,我就是……算了,當我沒說吧,你別介意。”

 

  “一點兒也不直爽,”顧飛沖他豎了豎小拇指,“其實也沒什麽,傳聞嘛,什麽樣的都有,咱這片兒傳聞可多了,有空給你講講。”

 

  “嗯。”蔣丞點點頭。

 

  “我爸拎著我去湖邊的時候有人看到了,”顧飛說,“他們過來的時候我爸在湖裏,已經不動了,我站在旁邊,看上去挺像兇案現場的,兇手連哭都沒哭呢,太兇殘了。”

 

  “那是……嚇傻了吧。”蔣丞皺了皺眉,不太敢想像那樣的場面,那時顧飛不知道是多大。

 

  “不知道,可能吧,”顧飛又點了一根煙,“我要說了你可能會害怕。”

 

  “說出來嚇嚇我吧。”蔣丞說。

 

  “我沒本事救他,我不會遊泳,又快凍僵了,”顧飛聲音低了下去,“但我就是希望他死掉,我就站在那裏,看著他一點點不動的,我看著他沈下去的,就那麽……眼睜睜地看著。”

 

  蔣丞突然覺得有些喘不上來氣,他兩次試著想要深呼吸,都沒有成功,像是被什麽東西捆住了。

 

  “是不是很可怕,”顧飛聲音很低,帶著細小的顫抖,“我特別害怕,我救他,我怕他還會要弄死我,怕他會弄死二渺,弄死我媽……我不救他,我就那麽看著他一點一點死掉……每年他死那天我都像是被剝掉一層皮,一輩子都過不去了這個坎兒……”

 

  顧飛夾著煙的手抖得很厲害,連升起的煙霧都像是在掙紮。

 

  “顧飛,”蔣丞沒有想到顧飛會有這樣的一段故事,本來就震驚得不知所措,現在再看顧飛跟平時永遠淡定得像是對任何事都無所謂的樣子完全不同的狀態,他跟著手都有些發抖了,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顧飛……”

 

  顧飛轉臉看著他。

 

  沒哭。

 

  還好,蔣丞松了口氣,雖然他覺得顧飛應該不會像他似的沒事兒就鼻子發酸,宛如一枚脆弱的老娘們兒,但還是有些擔心。

 

  顧飛這一看著他,他頓時更手足無措了,擡起手猶豫了半天,最後往顧飛肩上一搭,摟住了他:“丞哥抱抱。”

 

  顧飛沒有掙紮,只是低了頭,腦門頂在膝蓋上……當然,大多數的人都不會像他這樣被誰碰一下就跟被捅了一刀似的。

 

  “其實……算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蔣丞從來沒安慰過人,沒熟到一定程度的人他也不想安慰,跟他關系最好的潘智也沒什麽需要安慰的時候,心大得連吃了屎睡一覺也能過去,他只能在顧飛背上一直輕輕拍著,然後又搓幾下,“沒事兒,都過去了……你覺得害怕也正常,但是這事兒就是過去了。”

 

  顧飛低頭一直沒動。

 

  “那什麽,”蔣丞摟摟他的肩,在他胳膊上又搓了搓,“你這也算是經歷了大事的人了,對吧,以前我媽……就是我養母,她總說,人這一輩子,任何經歷都是有價值的,無論好壞……”

 

  顧飛還是低著頭。

 

  蔣丞一邊在腦子裏想詞兒,一邊著急自己安慰人這方面的知識儲備跟學霸這個頭銜還是有些不匹配。

 

  就在他沒詞兒可說,只能一個勁兒在顧飛背上胳膊上呼嚕著,準備說出“呼嚕呼嚕毛嚇不著”這種幼稚安慰詞的時候,顧飛終於動了動,偏過了臉。

 

  “你……”蔣丞趕緊看他,一眼過去就楞了,顧飛正勾著嘴角笑著,他猛地縮回胳膊,吼了一嗓子,“你他媽有沒有人性啊!你居然笑?”

 

  “啊,”顧飛笑得更厲害了,“我第一次感受這麽低段位的安慰,實在忍不住,本來好悲傷的……”

 

  “滾!”蔣丞吼了一聲,從地上蹦了起來,“你信不信我現在就揍得你悲傷起來!”

 

  “別別別……”顧飛也站了起來,迅速一腳把地上的彈弓踢開了。

 

  “不是,我剛是真擔心你了,我都急得快給你呼嚕毛了你知道麽!”蔣丞簡直無語,“你玩人玩得好開心啊,是不是應該給你鼓個掌……”

 

  “謝謝。”顧飛說。

 

  “不客氣,”蔣丞條件反射地接了一句,回過神來之後話都懶得說了,“……你大爺。”

 

  “真的。”顧飛擡起手,用手指在他肩上輕輕點了一下。

 

  蔣丞沒說話,莫名其妙地往自己肩上看了一眼。

 

  “謝謝,”顧飛靠過來抱住了他,“真的。”

 

  跟那天在球場上慶祝勝利的擁抱不同,顧飛這一下抱得挺緊的,他遲到的條件反射都沒能條出來。

 

  “還有,”顧飛摟著他輕聲說,“我說的旁觀者,請用你學霸的腦子思考一下,不要再往偏了去理解。”

 

  “我理解肯定沒偏,”蔣丞說,他能聞到顧飛身上混著淡淡煙草味的氣息,突然覺得這樣的擁抱讓人很舒服,這種舒服說不清是不要臉的那種,還是踏實的那種,還是別的什麽種,總之他並沒有推開顧飛的沖動,“你在湖邊看到我的時候,就是覺得自己是個旁觀者,看別人哭,看別人笑,看別人分裂成八瓣。”

 

  顧飛笑了好半天:“行吧,我就是觀了一會兒,也沒想別的,也沒嘲笑你。”

 

  “這就對了,”蔣丞說,“真誠一點,這個世界多明亮。”

 

  顧飛在他背上拍了拍,松開了他:“我剛都以為今天要死你手上了。”

 

  “不至於,”蔣丞嘆了口氣,“我倒是有點兒擔心,我好像知道得太多了……”

 

  “沒事兒,”顧飛拿起相機看了看,“我有你的內褲照。”

 

  “什麽?”蔣丞瞪著他。

 

  “我有,你的,內褲照,”顧飛晃了晃相機,“帶臉,高清無碼。”

 

  “個臭不要臉的,”蔣丞指著他,“我剛就不該安慰你,你這麽變態你同學知道麽?”

 

  “我同桌知道。”顧飛笑笑。

 

  蔣丞板著臉,板一會兒就樂了。

 

  顧飛那兒有沒有他內褲照他並不是太所謂,內褲嘛,又不是沒穿內褲照,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的是……

 

  “還有你的奔跑雞照。”顧飛說。

 

  “你給我刪了!”蔣丞吼了一聲。

 

  沒錯,相比內褲照,他更在意的是跑得跟雞似的那張照片,那張要讓人看見了,才真的是丟人現眼。

 

  “可以,”顧飛回答得很幹脆,“幫我把周一的檢討寫了吧。”

 

  蔣丞瞪著他,最後有些無奈地說:“你連個檢討都不會寫麽?就你這德性,從小到大沒少寫吧?”

 

  “我真寫不出,以前我都讓李炎幫我寫過,還有周敬,能抓的人都抓遍了。”顧飛說。

 

  “哎,”蔣丞倒了杯水,喝了幾口,“說真的我挺佩服你,就你這樣混日子,連檢討都要混,高考怎麽辦。”

 

  “想得真遠,還有一年多呢,”顧飛說,“我沒想過高考的事兒,我就想混個畢業證。”

 

  “那你念個什麽中專技校的多好,”蔣丞掃了他一眼,“還能有個一技之長。”

 

  “我有啊,”顧飛又晃了晃相機,想想又笑了笑,“初中的時候我是真想過考個大學的,後來覺得沒什麽意義。”

 

  蔣丞沒說話,感覺顧飛並不是真的覺得沒意義,就他家這種情況,他根本沒辦法離開去上學吧,本地似乎也沒有能見人的學校可考……

 

  “你應該能上個牛逼大學,”顧飛說,“不過在四中這種垃圾學校念完兩年,會不會影響你?”

 

  “不會,”蔣丞把杯子裏的水都喝了,“無非都是書上的東西,誰教都一樣。”

 

  顧飛沖他豎了拇指。

 

  “也許是跟我媽……跟我養母較勁吧,”蔣丞皺了皺眉,雖然她不會知道,“我不會你把我放哪兒,我就爛在哪兒,我會離這兒遠遠的。”

 

  “是啊,”顧飛伸了個懶腰,“這個破地方,沒人願意待。”

 

 

 

 

 

38

 

  瘋狂原始人的這套衣服,估計也不是主打,顧飛拍了幾張之後就讓蔣丞去換衣服了。

 

  他在裏屋把被蔣丞打得飛散的木頭扣子都找到,放回了桌上。

 

  想想又搓了搓胳膊,打胳膊上那一下是真不輕,感覺起碼會青一片,他嘆了口氣,都多久沒被人打得在身上留痕跡了,就這半個學期居然讓蔣丞咬一口不算還彈弓追殺一回。

 

  不過……他伸了個懶腰,現在心情倒是很好。

 

  家裏的事他身邊知道詳細情況的只有李炎和丁竹心,他不願意跟人提起這段往事,心裏會很不舒服,他也不習慣接受別人的同情和安慰。

 

  但現在他告訴了蔣丞,突然感覺很輕松。

 

  不知道算是看到了蔣丞秘密的交換,還是他就是想找個人說說。

 

  蔣丞沒有明顯地表現出同情,安慰也安慰得亂七八糟,但是讓人覺得挺舒服。

 

  他不是逗蔣丞,他一開始的確是情緒低落,後來也的確是聽著蔣丞的所謂安慰實在忍不住想笑。

 

  “這是什麽玩意兒?”蔣丞換好衣服進來了。

 

  “我感覺你每套衣服都要問一次這句話。”顧飛笑著說。

 

  “丁竹心有自己的品牌嗎?牌子是不是就叫‘什麽玩意’,”蔣丞張開胳膊展示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這個應該是怎麽個感覺?”

 

  這套衣服還是粗麻的,褲子是寬松長褲,但整條褲子豎著剪了無數條口子,長長短短,一走動起來就能從大大小小的破縫裏看到腿。

 

  上身是正常的上衣,但長袖被剪斷了,兩截兒袖子像個長手套一樣套在胳膊上。

 

  “挺好看的,”顧飛舉起相機從鏡頭裏看了看,“這套能拍得出很倔強的感覺。”

 

  “好吧,”蔣丞轉身往布景走過去,“你跟我說說這個倔強是怎麽個狀態。”

 

  蔣丞這一轉身,顧飛才註意到這衣服後面也有好幾條長長的口子,動起來的時候結實的豎脊肌能看得很清楚……顧飛清了清嗓子。

 

  剛說完那麽悲慘的身世扭頭就對著別人的後背起反應,還真是春天到了,少年要發情了。

 

  顧飛轉身裝著調相機,扯了扯褲子,今天穿的是厚運動褲,應該看不出來,他不想老去廁所沈思。

 

  豎脊肌,就是平時說的裏脊肉。

 

  他舉起相機,這麽一想,頓時就美感全無了。

 

  “擡胳膊,”靜態垂手站立拍了兩張之後顧飛說,“兩個胳膊都擡起來……不是投降姿勢,像遮太陽那樣……”

 

  “從來不遮太陽,”蔣丞擡起右胳膊,擋在了額前,“你直接說擦汗的姿勢就可以了。”

 

  “嗯,另外一條胳膊放低些,就是一上一下,露出眼睛就可以了,”顧飛說,“好,你不動,我來找角度。”

 

  蔣丞定著不動:“要倔強的眼神嗎?”

 

  “就你剛拿彈弓打我的時候那眼神就可以,”顧飛調整著距離,蔣丞的眼睛一直自帶不屑氣場,這麽一突出,就很有氣勢,倔強……沒有,但挺勾人,他又清了清嗓子,彎了點兒腰,按下了快門,“很好。”

 

  “完事了?”蔣丞看著他。

 

  “低一些,我再拍張只有嘴的全身照。”顧飛說。

 

  “嗯。”蔣丞繼續擡著胳膊。

 

  顧飛退後幾步按了快門:“再轉身吧,轉身側臉,不用動作。”

 

  蔣丞照做了。

 

  拍完之後他出去換衣服,顧飛扯了扯褲子,裏脊肉裏脊肉裏脊肉……

 

  今天的衣服數量跟昨天的差不多,但因為已經熟練了不少,所以就算中間連打人帶交換秘密耽誤了時間,拍完也還是比昨天要早。

 

  顧飛開著小饅頭帶著他去附近一家味道不錯的小店吃了碗拉面。

 

  吃完面往回開的時候顧飛還沒忘了又交待一句:“記得幫我寫檢討啊。”

 

  “不是,”蔣丞看著他後腦勺,“我什麽時候答應幫你寫了?”

 

  “不用寫太長,上去念的時候太長了念得難受,”顧飛說,“你應該沒有給全校念檢討的經驗吧?”

 

  “……沒有,”蔣丞嘆了口氣,“也沒有掃廁所一星期的經驗。”

 

  “隨便掃掃就行,廁所平時也有保潔打掃的,”顧飛說,“你會掃地嗎?”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哪個大戶人家扔出來的落魄少爺啊,”蔣丞有些無奈,“我家……我養父母家也就是條件稍好一些的工薪家庭,加我仨孩子呢,你以為有保姆麽。”

 

  “現在還有聯系嗎?”顧飛問。

 

  “沒有,”蔣丞擰著眉,“上回把我的東西都給我寄回來以後就沒聯系了,有什麽可聯系的,聊聊我在這個破地方過得多難受麽。”

 

  “過得很難受麽?”顧飛笑了笑。

 

  “其實……也還湊合吧,一開始我覺得我一秒鐘也待不下去,多待一秒我就能跟李保國打起來,但也沒辦法啊,現在倒是還適應點兒了,反正也沒人管我,跟一個人過差不多,”蔣丞看著車窗外面,“能認識你也算是幸運。”

 

  顧飛偏了偏頭。

 

  “呃,認識你們,你啊,顧渺啊,九日啊……”蔣丞趕緊補充說明,“老徐也挺好的,還有老魯……”

 

  顧飛笑了起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是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能認識你這樣的人,你跟我的朋友還有同學都不一樣。”

 

  “是麽?”蔣丞想了想,“因為我比你帥麽?”

 

  “我在這兒出生,在這兒長大,”顧飛擡起一條胳膊在四周劃了個圈,“高中之前我沒有離開過這裏,旅遊就不說了,親戚都在這兒,連去外地走個親戚的機會都沒有。”

 

  “高中之前你沒出過這個城市嗎?”蔣丞有些意外,說實話,要說王旭周敬那些沒出過門兒他並不太奇怪,但顧飛身上的氣質並不太像從小就圈在這個破地方的人。

 

  “嗯,高中之後我曠課幾次,出去玩了玩,”顧飛說,“沒去太遠,錢不夠,而且時間也不能太長,主要是拍點照片……哦,還去了一次星爸爸,進去都不知道怎麽點東西。”

 

  蔣丞笑了起來,笑了好半天才拍了拍腿:“哎,其實我也沒去過星爸爸,你現在知道進去怎麽點東西了嗎?”

 

  “知道了,”顧飛笑著回過頭看了看,“有機會去的話,我教你。”

 

  “好。”蔣丞嚴肅地點點頭。

 

  倆人一通樂,過了一會兒蔣丞才緩過勁來:“你想過離開這兒嗎?”

 

  “想過啊,”顧飛說,“怎麽會沒想過。”

 

  “哦。”蔣丞應了一聲,顧飛語氣裏淡淡的失落讓他有些不好受。

 

  “看看以後有沒有機會吧,”顧飛說,“等顧渺長大點兒,她現在很固執,不能接受改變,我很多時候都摸不透她,你給她新衣服,新帽子,她會高興,但你給她換個新被套,她又會生氣全剪碎,滑板不讓動,就差抱著睡覺了,輪子壞了只能換輪子,給她買新板子直接就會往地上砸,砸壞為止……我根本不知道她能接受什麽,不能接受什麽,你看她跟李炎他們認識挺久了,也不太搭理,但是跟你就見過一面又那麽喜歡……”

 

  “所以那次我給你說你妹跟我在一塊兒你壓根兒不信是吧?”蔣丞問。

 

  “嗯,她不會跟陌生人待在一起,”顧飛笑著說,“其實她玩滑板有固定的路線,很固執,就算去了火車站,也不會迷路,她知道從那兒怎麽回來……你當時就特別像騙子。”

 

  “我那會兒覺得你像神經病,”蔣丞也笑,想想又覺得能感覺到顧飛的無奈,“她這樣子能治嗎?”

 

  “很難有大的改變,”顧飛說,“只能慢慢來,也許好幾年才能有一點點進步,你看她玩滑板玩得多好,但是兩位數的加減法她算不明白,十以下的有時候都錯。”

 

  “哎,”蔣丞摸了根煙出來點上,“我挺喜歡她的,我覺得她一點兒都不怪,非常帥氣。”

 

  “比我帥麽?”顧飛問。

 

  “要點兒臉吧,跟自己親妹妹都要比一下,”蔣丞樂了,“怎麽有你這樣的人。”

 

  “不能比麽?我一直覺得我很帥。”顧飛一本正經的。

 

  “是啊是啊,你是花式帥,”蔣丞豎起拇指伸到他旁邊晃了晃,“你最帥。”

 

  “謝謝。”顧飛說。

 

  “不……”蔣丞咬住了後面兩個字。

 

  回到李保國家的時候,依舊是空無一人,不過蔣丞覺得這樣挺好的,他也並不想跟李保國兩個人待著,雖然不尷尬,但是難受。

 

  他又想起今天的那個女人,他的親媽,他甚至連她叫什麽都沒來得及問,她也沒有給他問的機會。

 

  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再去學校堵著,一想到這兒蔣丞就覺得有點兒害怕,明天都想直接翻墻不走門了。

 

  他進了自己屋,把門關好,坐到桌子前,開始寫今天的作業。

 

  四中的作業挺少的,用不了多少時間,蔣丞有時候都覺得老師布置作業不太科學,很多上課講到的重點都沒在作業裏出現。

 

  他寫完作業之後給潘智發了消息,讓他把這學期用的所有資料都給他拍照片發過來,打算照著買。

 

  -我直接給你寄過去,爺爺你這回在四中是不是得考個全校最高分?

 

  -應該沒問題

 

  -不愧是我爺爺,這自信我喜歡

 

  分數是多少,排名是多少,蔣丞其實不是特別在意,他在意的是自己真的能寫出來,真的懂了的有多少,在這之後才是分數,當然越高越好,畢竟學霸這種稱呼已經流傳出去,甚至會有人用來調侃他,一個高分就能讓這些人統統閉嘴。

 

  蔣丞把作業收好,開始準備覆習。

 

  他打開書,一邊看著筆記一邊小聲說:“現在學霸蔣丞準備從英語開始覆習,他覆習一向很有計劃……用最拿手的學科開始,容易建立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心理狀態……好現在我們保持安靜看看他的腦電波裏都有些什麽內容……”

 

  晚上一直看書看到一點蔣丞才上床睡覺了,但第二天起床的時候精神還不錯,也許是很久沒有這樣安靜地看書,像是回到了他習慣的生活節奏裏。

 

  走到路口的時候他往顧飛家那邊看了一眼,沒看到顧飛,按顧飛去學校的時間,這會兒應該連床都還沒起。

 

  他的親媽沒有在學校門口堵他,這讓蔣丞狠狠地松了口氣,但他還是琢磨著找時間問問李保國,他得解決這個事兒,每天提心吊膽的容易脫發。

 

  他這麽帥,不能禿。

 

  顧飛遲到一節課,第二節數學課上了十分鐘了他才從後面晃進了教室,蔣丞正一邊聽課一邊寫檢討。

 

  顧飛在身邊坐下時,他看了顧飛一眼,突然覺得兩個人之間有種莫名其妙的……親密感。

 

  也許是接觸得比別人多,也許是相互知道的秘密比別人多,也許是昨天他們都有過的“認識你是個意外卻很幸運”的感觸……

 

  “今天下午比賽可能有點兒難度,”顧飛小聲說,“我剛在外邊兒看到外援了,7班的。”

 

  “還真有找外援的啊?”蔣丞楞了楞,“太不要臉了吧。”

 

  “估計有兩個,我以前跟他們打過球,手黑,下午註意點兒,”顧飛說,“中午拉上九日他們再練會兒。”

 

  “嗯,裁判不管麽?”蔣丞問。

 

  “不太管,比賽精彩就行。”顧飛說。

 

  “那我們……”蔣丞話沒說完就被講台上的老師打斷了。

 

  “蔣丞你聊得挺熱鬧,上來把這道題做一下吧。”老師一臉不爽地看著他。

 

  數學老師經常叫人上去做題,所以數學課大家都還比較收斂,畢竟誰也不願意上去拿根粉筆傻站幾分鐘還挨頓罵的。

 

  蔣丞站了起來,慢吞吞一邊看著黑板上的題一邊往講台走。

 

  顧飛掃了一眼他的桌子,書都沒翻開,只有一頁沒寫完的檢討放在桌面上。

 

  展現學霸能力的時刻到了?

 

  蔣丞上了講台,拿了根粉筆,在講台上摁斷,然後定在那兒繼續看題。

 

  “怎麽,要不要上一節語文課?看不明白題?”老師抱著胳膊說。

 

  “上節就是語文課。”蔣丞說。

 

  班裏一片低低的笑聲。

 

  在老師準備發火的時候,蔣丞開始在黑板上答題。

 

  以顧飛這種學渣來看,這題說的是什麽,要幹什麽,他都不知道,就看蔣丞一邊寫,一邊在旁邊的黑板上打著草稿,沒多大一會兒就把題給答完了,最後還很認真的把草稿擦幹凈才轉身走下了講台。

 

  蔣丞的粉筆字非常醜,比鋼筆字更醜,一看就是領養的字,但是從老師的表情上能看出來,他題答得很完美。

 

  “你這字兒該練練了。”老師說。

 

  “……這已經是練過的了。”蔣丞說。

 

  全班頓時笑成了一片,老師楞了半天才敲了敲講台:“安靜!一個個這麽興奮是都想上來做題嗎?”

 

  “我以為你一直寫檢討,做不出來呢。”顧飛低頭摸出手機,點開了弱智愛消除。

 

  “我一直玩弱智遊戲也能寫得出來。”蔣丞說。

 

  顧飛笑了一會兒:“這臉也不比我的小。”

 

  本來想著一放學就去打會兒球,為下午熱熱身,結果教導主任堵到了門口。

 

  大家得先去打掃廁所。

 

  情節沒那麽嚴重的掃幹凈一些的教工廁所,情節嚴重比如蔣丞和欠操這樣的,就得去掃進了門呼吸都是錯的學生廁所。

 

  蔣丞平時來上廁所都憋氣,速尿速撤,今天算是領教了這個廁所的味兒。

 

  一個個上廁所都那麽隨性,而且平時都以自己尿得穩準狠為榮,也不知道怎麽一到學校廁所裏,就總有人能尿到便池外邊兒。

 

  蔣丞從放清潔用品的那個廁所門裏拿了個拖把出來,欠操馬上把另一個拖把搶到手裏,再進去的欠操的手下就只能拿抹布了。

 

  蔣丞都不忍心多看他拿著抹布時臉上那種即將英勇就義的悲痛表情。

 

  拖地相對來說還算輕松,畢竟不跟手直接接觸,蔣丞跟欠操一人一邊開始埋頭拖地,本來這種時候以欠操的德性,應該打打嘴仗,但此時此刻呼吸都已經很殘忍……

 

  廁所裏還有幾個學生,看他們拖地擦墻的都先是一臉震驚,接著就開始笑。

 

  “笑什麽!”教導主任站在門口,“覺得好玩的可以去替替他們!或者就在這兒打一架,我給你找拖把。”

 

  蔣丞在家也拖地,慢吞吞地拖幾下玩玩手機,現在是他此生第一次如此投入而神速地拖地。

 

  拖到最裏一間廁所門口的時候,門打開了。

 

  他正想把拖把移開,裏面的人一腳踩在了拖把上。

 

  蔣丞直起身看了這人一眼。

 

  不認識。

 

  “神投手啊,這麽巧,”這人一臉假笑地看著他,“手勁兒都是拖廁所練出來的啊?真沒想到。”

 

  蔣丞拽了拽拖把,這小子踩得很用力,隨便拽兩下沒拽出來,他看了看這人的腳:“蹄子挪挪。”

 

  “是不是覺得自己挺牛逼?”這人繼續一臉讓人生厭的笑容。

 

  蔣丞不想在這種環境裏說話,於是扶著拖把不出聲,只是看著他。

 

  “在四中,想拿籃球說話,”這人手往他臉上指了指,“還輪不上你。”

 

  蔣丞一直覺得自己有時候挺中二,雖然樂在其中並不想改變,但今天,在這個廁所裏,看著眼前這個從廁所最後一格裏走出來的男子,他有了一個全新的認知——還有中二成這樣的。

 

  “我一般說話都直接說,不拿籃球。”蔣丞說,忍下了這人用手指他的事兒。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幽默?”這人明顯不爽了,又用手指往他肩上戳了戳,“傻逼。”

 

  這一戳,正好戳在了蔣丞的開關上。

 

  他一揚手,抓著拖把桿狠狠一拽,把拖把從這小子腳底猛地抽了出來。

 

  這人立馬往後一仰,踉蹌著退了好幾步,扶著墻了才沒摔進蹲坑裏,回過神來之後頓時就一臉怒火地撲了上來:“操你……”

 

  “別老操來操去。”蔣丞拖把桿往前一指,頂在了這人的喉嚨上,逼得他一個急剎。

 

  春天多濕潤啊,怎麽一個個都跟頂著炮撚子似的。

 

  蔣丞在心裏嘆了口氣,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壓著聲音以免被站在外面的教導主任聽見:“7班的吧?你想拿球說話是吧?下午我等你來跟我說。”

 

  松開手之後這人還想動,蔣丞立馬沖著門口喊了一聲:“主任!我拖完了,能走了嗎!”

 

  “我檢查一下!”教導主任走了進來。

 

  這人只得瞪了他一眼,扯了扯衣服轉身出去了。

 

  從廁所出來,王旭和顧飛正在外面等著。

 

  一見他出來,王旭就迎了上來:“剛你是不是跟胡建碰上了?”

 

  “胡建?”蔣丞差點兒想提醒王旭是福建,楞了楞才反應過來剛那小子的名字叫胡建,“嗯,怎麽了?”

 

  “他剛出來的時候火挺大的,”王旭說,“下午有好戲了。”

 

  “沒事兒,”蔣丞說,“戲再足也不如贏一場。”

 

  “這話說得好!”王旭沖他一豎拇指,“走吧,去旁邊技校的球場保密練習,我跟那邊的朋友說好了,給我們留場地。”

 

  一幫人出了校門,邊走邊討論。

 

  蔣丞和顧飛並排走在最後頭,默契地沈默著聽王旭興奮地說戰術。

 

  沈默有什麽可默契的呢,蔣丞覺得自己的思維有些神奇。

 

  “今天下午不能人盯人了吧,”王旭說,“他們有外援,起碼一個,可能兩個……”

 

  “不盯人可以,但是眼睛要看著我們,”顧飛說,“7班水平不如5班,就算有外援也未必能配合到一塊兒,我們畢竟一起練了那麽久……”

 

  “沒錯!我們現在的配合已經很好了,”王旭一揮手,“那下午我們怎麽弄?”

 

  “全力保我和丞哥進球。”顧飛說。

 

  這話說完之後所有的人都沒了聲音,一塊兒轉頭看著顧飛。

 

  蔣丞都楞了楞。

 

  “我和……”顧飛清了清嗓子,指了指蔣丞,“他。”

 

 

 

 

 

39

 

  “丞哥!”王旭反應很快地接了一句,“嗯!知道了!傳給你和丞哥!”

 

  “蔣丞。”蔣丞說,他並不習慣一幫人圍著他叫哥,雖然潘智都叫他爺爺了。

 

  “蔣丞,就蔣丞,蔣丞,”王旭擺擺手,“都哥們兒就不講究那麽多規矩了……先去我家拿點兒吃的,我讓我媽都準備好了,然後直接去技校練球。”

 

  蔣丞想問哪兒就來了規矩了,但沒問出來,吃了王旭家那麽多好吃的餡餅,他還是願意力保王旭坐穩8班班霸位置的。

 

  他們一幫人轟轟烈烈到達王旭家店的時候,王旭媽媽已經幫他們把餡餅裝好了,大概王旭從小到大都沒幹過“帶領一個籃球隊獲勝”這樣的事兒,所以他媽媽非常熱情。

 

  “吃完再去吧,一路吹著風吃多難受啊。”她說。

 

  “不用了,我們趕時間,”王旭說,“時間短,任務重,你不懂。”

 

  “謝謝阿姨。”蔣丞接過餡餅。

 

  “就你最有禮貌,每次都這麽客氣。”王旭媽媽笑著說。

 

  一幫人沒有多做停留,拿了餡餅又轟轟烈烈地往技校那邊走。

 

  “大飛,”王旭把一袋餡餅遞給顧飛,“牛肉的,裏脊肉的,你要哪種?”

 

  “……牛肉。”顧飛說。

 

  “裏脊肉的也好吃,你上回不是還挺愛吃的?”王旭說。

 

  “我今天就想吃牛肉的。”顧飛說。

 

  “那蔣丞呢?”王旭又把袋子遞到蔣丞面前。

 

  “我嘗嘗裏脊的。”蔣丞按王旭的指示拿了個裏脊肉餡兒的。

 

  旁邊顧飛突然嗆了一下,偏開頭咳了半天。

 

  蔣丞從書包裏抽了自己的水杯出來:“喝點兒水嗎?”

 

  “哦。”顧飛接過瓶子灌了幾口。

 

  “哎這杯子不錯,”王旭說,“運動範兒,一看就是運動員用的,不是我說,蔣丞你真挺能裝逼的,難怪人都看你不順眼。”

 

  “……一個水杯也算裝逼,”蔣丞說,“你們的逼點是不是有點兒低。”

 

  “也不是,”郭旭在旁邊說,“我們這裏小地方,你這種一看就不是本地人肯定是哪個大城市來的,本身就是一個逼。”

 

  大家紛紛表示同意。

 

  蔣丞有些無語。

 

  技校的場地不如四中的好,不過大家還是很認真地先蹲在場邊討論,然後嚴格按討論結果進行練習賽。

 

  不得不說,8班這幫人,上課學習的沒一個成樣子,但受到鼓舞之後,練球的進步卻非常大,從最開始的人跟著球跑,到現在的已經知道幾個人配合著帶球和保護隊友,蔣丞簡直感動得想為他們寫一篇英文廣播稿。

 

  下午有比賽,所以第一節課照例亂七八糟沒人管,他們在技校一直練習到第一節課都過了一半了,才一塊兒回了學校。

 

  球場上已經很多人,向來沒人理會的8班隊員這次到場立刻引起了圍觀,蔣丞發現就這麽幾天,他們居然已經攢下不少“粉絲”。

 

  還沒到他們班的休息區,王旭就已經很瀟灑地把外套拉開,一脫一甩,扔到了旁邊的盧曉斌身上。

 

  “自己拿。”盧曉斌打算把衣服扔回給他。

 

  “你幫我拿一下!”王旭轉頭瞪著他。

 

  “……應該給你配個專職攝影師。”盧曉斌說。

 

  “你話怎麽那麽多,讓你幫拿拿衣服看你這不服氣的,”王旭瞪眼訓著他,“你是隊長還是我是隊長?”

 

  盧曉斌沒說話,轉臉看別地兒去了。

 

  讓蔣丞吃驚的是,老徐和老魯都換上了運動服,站在場邊等著他們。

 

  “這不會是我們的外援吧?”蔣丞忍不住問。

 

  “其實,”顧飛也看得好笑,“老徐老魯都是我們班的,真上場了都不用說是外援……老魯球打得還不錯的,過段時間會有教師籃球賽,你可以看看。”

 

  “校長是真愛籃球啊。”蔣丞感嘆。

 

  剛說完,就看到了校長。

 

  校長姓劉,蔣丞都沒跟他面對面過,這會兒猛地他就攔在了跟前兒,蔣丞嚇了一跳,發現劉校長鼻子邊兒上有顆痘子,不知道是不是看球興奮了發的。

 

  “蔣丞同學,”劉校長笑著拍了拍蔣丞的肩,“不錯,我看你們打球了,打得真不錯啊,你的水平完全可以去我們校隊啊!”

 

  “劉校,”王旭沒等蔣丞出聲,搶著說了一句,“不要拍他肩。”

 

  “我……”蔣丞看著王旭,感覺這家夥腦子裏缺了不止一根弦,他是缺了一張琴。

 

  “好好,不拍,”劉校長並不在意,表揚完了之後又拍了拍顧飛的肩,“你的肩能拍吧?”

 

  “不能。”顧飛笑笑。

 

  “你小子,”劉校長笑著指了指他,“你就打球的時候我才看著你順眼,你跟蔣同學算得上完美搭檔,下回我們學校老師出去打比賽的時候你倆要來!”

 

  “不。”顧飛還是笑。

 

  劉校長指了他兩下沒說出話來,於是又扭頭沖後面招了招手:“記者,采訪一下黑馬搭檔嘛!”

 

  一個一看就是文藝青年還長了滿臉痘的男生和一個一看就是校園小喇叭個子小得站人跟前兒都能偷拍的女生馬上擠了過來。

 

  “你們好,我們是校廣播站的記者,”文藝男生先拿著個傻瓜相機對著他倆哢哢一通拍,然後拿出個小本子,“想采訪一下你們。”

 

  這種連考試都比別的學校少的破學校,居然有廣播站,還有記者?

 

  “……你好。”蔣丞對於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被人對著臉連拍感覺非常不爽,有點兒想搶下相機看看自己被拍成了什麽鬼樣子。

 

  顧飛直接轉身走開了。

 

  “顧飛同學,”小喇叭有些著急,趕緊追著喊,“顧飛同學!我有兩個問題想問你……”

 

  “蔣丞同學,”文藝男生立馬提前攔斷了蔣丞去8班休息區的路,“請回答我兩個問題。”

 

  蔣丞挺想問你們準備問題都是成對兒準備的嗎。

 

  “你們班上一場比賽非常出人意料,”文藝男生看著他,“我想問問……”

 

  “王旭!”蔣丞一眼看到了正非常期待地往這邊看著的王旭,“隊長!”

 

  “哎!什麽事兒!”王旭以光速竄到了他身邊。

 

  “這是校廣播站的記者,”蔣丞介紹,“我覺得他的提問由隊長來回答比較好,隊長才是我們一個隊的靈魂……”

 

  “什麽問題?”王旭馬上瞪著記者,“我可以回答。”

 

  蔣丞立馬撤離,文藝男生想攔他,但被王旭堵住了:“你問吧,不過我時間比較緊,你可以挑重點問。”

 

  7班的人已經到了,蔣丞坐在凳子上,努力不去看四周沖他和顧飛舉著的手機和相機,盯著7班的隊員。

 

  “找胡建麽?”顧飛在他身邊一邊換鞋一邊問。

 

  “那個是不是他們外援?”蔣丞擡了擡下巴,那邊有一個把板寸剃出了野豬花紋的人。

 

  “嗯,”顧飛也看了看,“只來了一個,不知道後邊兒還會不會有別的。”

 

  “手黑麽?”蔣丞問。

 

  “黑,”顧飛說,“我和不是好鳥跟他們打球的時候多半都輸。”

 

  蔣丞有些吃驚地看了顧飛一眼,說實話不是好鳥加上李炎和顧飛,六個人的水平正常情況下應該能橫掃所有一般的隊伍了。

 

  “他們會有人專門犯規,”顧飛說,“7班替補多,情況一有不對肯定會換人上來犯規,只要幹擾得我們進不了球就行。”

 

  “不怕,”蔣丞脫掉了外套,“只要不拿刀捅,有多少幹掉多少。”

 

  “你掩護我,”顧飛說,“九日他們現在配合挺好的,我們發揮不用超常都肯定能贏。”

 

  “嗯。”蔣丞點點頭。

 

  完美搭檔?

 

  蔣丞還挺喜歡這個稱呼的。

 

  “笑一個。”顧飛轉頭。

 

  “嗯?”蔣丞看了他一眼,跟著轉過頭,看到易靜正拿個相機對著他倆,於是笑了笑。

 

  “加油!”易靜握了握拳頭。

 

  現在比賽都是單場,為了讓大家看得過癮,每天的兩場不同時進行,所以現在所有的觀眾和選手把球場圍了個水泄不通。

 

  因為沒有觀眾席,所有人都是圍著邊線站著,這種近距離的圍觀讓人緊張,卻也會讓人興奮。

 

  蔣丞還沒在這種緊緊的包圍圈裏打過比賽,莫名其妙地有些亢奮,如果潘智在就好了,場上再多一個潘智,他們能拿下冠軍。

 

  裁判吹了哨。

 

  雙方隊員進了場,隊長選了場地之後開始跳球。

 

  8班是王旭跳球,蔣丞不想把主力浪費在跳球上,相比王旭的搶球能力,不如讓顧飛去搶。

 

  “九日,”顧飛跟在王旭身後,“靠你了。”

 

  王旭沒回頭,只是往自己胸口上錘了錘。

 

  野豬頭沒有上場,現在是7班正常隊形。

 

  蔣丞跟對面的顧飛交換了個眼神,彎下了腰。

 

  哨聲一響,球被拋起,全場觀眾有一瞬間的安靜,這個空隙裏就聽到王旭一聲怒吼,一巴掌甩在了球上。

 

  而且王旭很爭氣地把球拍到了顧飛那個方向。

 

  顧飛一揚手就把球勾到了手裏,他轉身的時候,7班的人已經迅速往籃下回防,他身邊只剩了胡建盯著。

 

  顧飛帶球往前沖了一步,胡建跟著一動,他反手就把球往後傳了出來。

 

  在蔣丞拿到球的同時顧飛已經往前沖了出去,蔣丞迅速跟上,先把球分給了郭旭,郭旭拿著沒有多帶,幾步之後就回傳給了已經逼進了三分線裏的顧飛。

 

  這個速度不錯。

 

  蔣丞在心裏給這幫人豎了大拇指,半個月前的他們根本不可能打出這樣的配合。

 

  7班的包圍圈迅速縮小回防,速度也挺快,但說實話,比不上5班,畢竟5班是僅次於2班的強隊,想想就這麽沒有心理準備地被他們淘汰,也夠憋屈的。

 

  顧飛往前一步壓著三分線舉起了球。

 

  蔣丞沖了上去壓著聲音喊了一聲:“到。”

 

  顧飛手腕一翻,球傳了過來,蔣丞躍起接球,在7班的人反應過來防他之前直接一個跳投三分。

 

  這個球蔣丞投得非常緊張,這是開場第一個球,必須進。

 

  好在他長期學霸,擁有過硬的耍帥專業心理素質……

 

  球進了。

 

  場上聲浪頓時從8班休息區那邊向四周推開來。

 

  7班開球,顧飛在他前面往回跑,手垂在身側,掌心向後。

 

  蔣丞追過去在他手上輕輕拍了一下。

 

  在顧飛要收回手的時候,王旭也追了上來,啪一聲拍在他手上:“好樣的!”

 

  “哎!”顧飛嚇了一跳。

 

  “註意防守!”蔣丞喊了一聲。

 

  開場就讓對方進了球,7班的人頓時被勾起鬥志,以胡建為首,拿了球就迅速壓了過來。

 

  鑒於中午跟胡建有過“拿球說話”的約定,蔣丞迎上去,攔住了胡建。

 

  胡建的技術他沒有了解,而且他放過牛轟轟的狠話,但在蔣丞看來,能在他面前帶球過人的,在這兒除了顧飛和李炎,沒有別人了。

 

  胡建算是靈活,而且戲很多,蔣丞定在原地,看著他忽進忽退忽左忽右地一個勁兒晃,有點兒想提醒他不要浪費體力。

 

  晃得他感覺裁判都該吹哨了的時候,胡建突然往左一偏,帶著球就沖。

 

  蔣丞嘆了一口氣,一步跨過去伸手往球上一推,球立馬改變方向彈了出去,那邊王旭接住球,轉身帶著就往他們籃下沖了過去。

 

  因為有些意外,7班的人回防慢了一拍,王旭意氣風發地帶球沖著,身邊是各種叫喊聲,到了籃下,他強壓著對方唯一的防守隊員上了籃。

 

  “好球!”拿下這兩分之後王旭吼了一聲,握著拳兩眼圓瞪,“好球!”

 

  相比5班,7班的水平差了不少,第一節結束的時候,他們已經領先了6分。

 

  “看看,”暫停的時候王旭喝了兩口水,沖對面斜了一眼,“2班的現在盯著我們的呢,頭號對手。”

 

  “5班都去給7班加油了。”盧曉斌說。

 

  “一會兒沒什麽要變動的,”蔣丞看了看那邊,“就按剛才這麽打,保持住就行。”

 

  “他們換人了。”顧飛說了一句。

 

  幾個人都往那邊看了過去,7班換了兩個人上場,一個滿面油光的大個子,一個是野豬頭。

 

  “盡量不要跟他們有肢體接觸,”蔣丞說,“多傳球,有人靠近馬上傳球。”

 

  按顧飛的說法,野豬頭是來拿分的,那個油臉,應該就是上來犯規的了,7班替補的確是多,8班替補湊三五個都費了大勁了,7班凳子上穿著隊服的能拉出去踢場足球。

 

  7班發球,球直接給了野豬頭。

 

  野豬頭像坦克一樣帶著球就往籃下沖,速度驚人,而且帶得很穩,蔣丞切過去攔在他面前,他急停過人沒有假動作,直接撞開蔣丞胳膊上沖了過去。

 

  蔣丞想再纏上去的時候,油臉對著他就撞了過來。

 

  他想要側身避開繼續往前,但油臉的肩已經頂到了他右肩上,並不算非常隱蔽地狠狠撞了他一下。

 

  蔣丞被他撞得幾乎要彈開,肩膀上一陣發木之後帶著疼,他皺了皺眉。

 

  一般這種班級比賽,無球犯規只要不是拉著胳膊不讓人走,裁判基本都不會吹,甚至都不一定能註意得到。

 

  蔣丞被撞開了之後,野豬頭已經到了籃下,顧飛被兩個人鎖死,沒辦法阻止,野豬頭上籃成功。

 

  7班頓時一片歡聲鼓舞,一幫人拿著凳子往地上敲。

 

  “大膽一點!”老魯的聲音突然響起,還伴隨著灑水車的音樂。

 

  蔣丞看了一眼,老魯拿著個喇叭,不知道為什麽沒關喇叭音樂,一直響著跟配樂似的。

 

  老魯一手叉腰地繼續吼:“奔放一點!人家撞你!你就撞回去!大膽的……”

 

  “魯老師,魯老師!”校長在裁判席也舉起了一個喇叭,“你再幹擾比賽,8班就是技術犯規!”

 

  老徐一把搶下老魯的喇叭,遞給了身後的學生。

 

  “我要去撞人了,”顧飛跑過蔣丞身邊,“你甩開張威拿分。”

 

  “是油臉嗎?”蔣丞問。

 

  顧飛往油臉那邊看了一眼:“……是。”

 

  “其實不用。”蔣丞說。

 

  “你只管拿分。”顧飛說。

 

  顧飛撞人的目標是野豬頭,蔣丞不用問都知道,目前這小子跟油臉一個幹擾一個上籃,配合還挺默契。

 

  這讓他有些不爽,完美搭檔在這兒呢,輪得著你們得瑟?

 

  但是故意犯規他並不是太讚成,只是這會兒跟顧飛沒法多說,只能先打著。

 

  蔣丞守在中線,7班的拿了球就馬上快攻,依然是把球給了野豬頭,顧飛沒有找到機會撞他,並且再一次被兩個人鎖死了沒辦法防守。

 

  蔣丞沒管那麽多,直接切了過去,從那兩個人中間強行一沖而過,顧飛脫身之後他一個轉身,和顧飛一塊兒攔在了野豬頭面前。

 

  這個關門,蔣丞在心裏給自己和顧飛鼓掌歡呼帶尖叫了一回,他倆同時站穩時,野豬頭離他們還有一步距離,吹不了防守犯規。

 

  很完美。

 

  不過野豬頭不是新手,沒有直接沖撞過來,倒是比較自信地在面對兩個身高跟他差不多的對方隊員時依舊選擇了投籃。

 

  顧飛和蔣丞同時跳起蓋了下去。

 

  球被打飛,落到了盧曉斌手上。

 

  這個火鍋蓋得挺漂亮,蔣丞再次進行了內心的自我讚美,特別是跟顧飛的這種默契配合,讓他打得很舒服。

 

  但場邊一片女生的尖叫讓他又有些不自在,老有種被人當場捉了奸似的心虛感。

 

  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麽沒出息了。

 

  盧曉斌拿到球也很快地就跟大家配合著進攻,蔣丞和顧飛幾乎是纏在了野豬頭身邊,如影隨行,讓他沒有辦法過去截球。

 

  那邊盧曉斌和王旭不停地傳球,打亂了7班防守的節奏,王旭拿著球又是一聲怒吼,再次拿到2分。

 

  上半場還有幾分鐘結束,7班又叫了暫停。

 

  “靠,”顧飛拍了拍手,“九日瘋了啊。”

 

  “人再怎麽說也是個隊長,”蔣丞說,“還能讓你們把風頭都給搶了麽。”

 

  “撐完上半場,現在分數他們還是不好追,”顧飛說,“我撞人也不是太好撞,他太熟悉我了。”

 

  “不撞也能贏,”蔣丞看了他一眼,目光順著顧飛的脖子鎖骨肩一路往下看到胳膊上的時候,他楞了楞,“這是撞的嗎?”

 

  顧飛低頭看了看胳膊:“這是彈弓加木頭珠子打的,肚子上還有一塊兒呢,你要看麽?”

 

  “不是,”蔣丞有些無語,“你也太嫩了吧……我應該也沒用多大勁兒……”

 

  “這是肉啊,”顧飛拍了拍胳膊,“不是樹幹。”

 

  “……不好意思。”蔣丞嘆了口氣。

 

  “沒事兒,”顧飛接過易靜遞來的水,“當我交門票錢了。”

 

  “操。”蔣丞咬著牙罵了一句。

 

  上半場並不算非常難打,7班只靠野豬頭一個外援並沒有提高太多實力,二十分鐘下來,蔣丞也看出來了,胡建就是個自信爆棚的中二少年,技術比王旭好不了多少,真拿籃球說話,他頂多是個結巴。

 

  不過下半場一開始,7班就跟集體打了針似的一個個橫沖直撞,估計是豁出去了,就算贏不了,也不能讓比分拉得太大。

 

  蔣丞對別的人都無所謂,換上來犯規的人也沒人敢在進攻時隨便就犯,罰個球只要進了,他們就不劃算,只有野豬頭。

 

  這人技術有,不要臉也有。

 

  盧曉斌拿球,往對方籃下壓的時候,他把球傳給了蔣丞。

 

  其實這個時機不是太好,顧飛沒有來得及掩護,倒是野豬頭沖了過來。

 

  蔣丞放低重心,把球從右手倒到了左手,用身體護住了球,野豬頭貼上來擋在了他右側,並且不斷地擠過來,不明顯地用胳膊肘往他身上頂。

 

  蔣丞被他弄得有點兒煩躁,但這種情況,裁判不吹,你就得穩著心情繼續控制。

 

  好在顧飛很快靠近準備好了接應。

 

  蔣丞余光掃到了顧飛的鞋,手一勾,把球傳了過去。

 

  但就在這時,野豬頭猛地往前一撲,右手伸出去做了一個斷球的動作,但蔣丞馬上明白了他並不是要斷球。

 

  在他右手伸出去的同時,左胳膊肘借著慣性重重地砸在了蔣丞肚子上。

 

  “操!”蔣丞這一聲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這一下砸過之後,從胃裏彌漫出來的那種難以忍受的帶著強烈嘔吐感的疼痛,讓他整個人瞬間一片空白,差點兒腳一軟跪下去。

 

  腦子裏被疼痛攪得亂七八糟,好幾個聲音在齊聲高唱——我受傷的心真的好痛!為什麽受傷的總是我!啊啊啊總他媽是我!

 

  裁判吹了哨:“阻擋犯規!”

 

  野豬頭很輕松地笑了笑,舉起了手。

 

  觀眾們很多並沒有看清這一幕,只覺得是正常碰撞,只有2班的隊員喝了倒彩,還有幾個人把拇指沖下晃了晃。

 

  “我操!”王旭就在蔣丞身後,沖過來扶住了他,“怎麽樣?嚴重嗎?”

 

  “沒事兒。”蔣丞半天才倒上氣兒來說了一句。

 

  顧飛走了過來,什麽也沒說,直接一把掀起了他的衣服。

 

  雖然對顧飛的接觸他已經沒什麽反應,但這麽大動靜的動作,他還是差點兒一巴掌抽過去。

 

  “你夠黑的啊。”顧飛轉過頭看著野豬頭。

 

  “怎麽,”野豬頭冷笑一聲,“碰瓷兒啊?我能有你黑麽?”

 

  顧飛沒說話,沈著臉就往野豬頭跟前兒走過去。

 

  “顧飛!”蔣丞趕緊撈了一把,抓住了顧飛的胳膊。

 

  顧飛轉過頭,一臉不爽地擰著眉:“幹什麽!”

 

  蔣丞沈著聲音:“打球就是打球,比賽就是比賽,他們不要臉是他們,我們要贏,就要贏得讓人無話可說。”

 

  “丞哥說得好!”王旭也壓著嗓子憋著聲音,一臉悲壯。

 

  顧飛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開了口:“知道了。”

 

 

 

 

 

40

 

  下半場從比分上來看其實已經沒有多大懸念,只要8班沒有站原地等著7班投籃,他們就肯定能贏。

 

  王旭他們也已經預見到了這個勝利,一個個身上都著了火似的,跑起來像被火燎了尾巴沖得嗖嗖的,上籃和搶籃板都像是夾了個二踢腳一蹦三尺高……還把替補隊員都挨個換了上來練了一把。

 

  8班的觀眾們也是喊得全情投入,這種在比賽裏給自己班加油的機會實在是來之不易,老魯不用喇叭都能在眾多尖叫裏用吼聲搶占一席之地了。

 

  7班並不服氣。

 

  球場上比賽,的確沒有服氣這回事兒,不到最後一秒,誰都不會放棄。

 

  但7班不服氣的表達方式卻讓蔣丞覺得煩躁。

 

  各種沖撞,各種阻擋,各種明裏暗裏的小動作不斷,第三節幾分鐘裏全隊犯規次數都攢夠了一次罰球的。

 

  他們現在已經無所謂能不能拿分,分是追不回來了,他們的目標大概就是在幹擾8班進球的同時盡情地泄憤。

 

  “不能忍了,”盧曉斌一向話少,但暫停的時候他抹了抹汗,“我大腿根兒都被撞到了,差點兒撞蛋上,我還不想絕後。”

 

  “但我們贏要贏得幹凈,”王旭搶籃板的時候被胳膊肘砸了一下腦袋,但還是堅持著蔣丞的話,“他們亂來,我們不能亂來,要不贏了人家也要說我們打得臟。”

 

  “那就再忍忍吧,”郭旭嘆了口氣,“反正我們是肯定贏了,就還不到十分鐘了,他們再亂來也沒機會了。”

 

  “野豬頭四次了吧?”蔣丞問。

 

  “嗯。”顧飛應了一聲,一臉不爽地看著那邊的人。

 

  “你去引他再來一次,”蔣丞說,“記住是引誘犯規,不是你惡意犯規。”

 

  “嗯。”顧飛還是一臉不爽。

 

  “一會兒我告訴你們這種時候該怎麽幹。”蔣丞擡起胳膊伸了個懶腰,舉著胳膊一直到對面7班的人看了過來之後才豎起拇指往下一壓。

 

  胡建馬上指著他,嘴裏罵了一句不知道什麽。

 

  蔣丞又把胳膊舉過頭,攏了個心,還沖他歪了歪身體。

 

  四周一陣笑聲。

 

  “操!”胡建罵得很響,一甩胳膊就要過來,被他們班的其他人拉住了。

 

  “就這麽幹?”王旭有些迷茫,“我們一塊兒來?”

 

  “……我說的是一會兒上場的時候,”蔣丞有些無奈,收了胳膊,“我現在就是活動一下,順便感謝一下給我們加油的人。”

 

  “哦!”王旭頓時恍然大悟,拍了拍旁邊幾個隊員,然後轉身沖著自己班的人舉起胳膊擺了個心,“快,謝謝我們班的啦啦隊!”

 

  幾個人不知道是興奮過頭還是認可了王旭的班霸地位,居然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就一塊兒舉起了胳膊,沖自己班上的人擺了幾個心形。

 

  8班的人頓時全喊了起來,帶得別的觀眾也全都在鼓掌。

 

  “大飛。”王旭看著抱著胳膊在一邊看熱鬧的顧飛。

 

  “不。”顧飛簡單地拒絕了。

 

  “大飛!有沒有點兒集體榮譽感了啊!”王旭瞪著他,“快!”

 

  “智障。”顧飛繼續簡單地拒絕。

 

  “顧飛——”班上的女生全喊了起來,“顧飛!顧飛!”

 

  “人蔣丞丞哥都擺了心了!”王旭又說。

 

  “蔣丞丞擺了我就得擺麽?”顧飛有些無奈。

 

  蔣丞丞什麽鬼!一邊喝水的蔣丞差點兒嗆著。

 

  裁判吹了哨,最後幾分鐘的比賽準備開始,女生還在喊,聲音裏帶著些許失望。

 

  蔣丞感覺這個面子顧飛大概是不會給了,轉身往場上走,突然聽到四周掀起了一片瘋狂的尖叫,對面的女生都蹦了起來喊著。

 

  他轉過頭,看到顧飛胳膊舉過頭頂擺了個心。

 

  ……操,都瘋了。

 

  7班的比分落後了快20分,還有幾分鐘時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追得回來了,所以一上場,他們的架式就是不準備拿分,而是人盯人的把8班一個一個咬死了。

 

  球一到8班手上,拿球的立刻會被至少兩個7班的纏上,野豬頭和胡建這對無賴搭檔是主力,有沒有小動作不一定,但就是纏得你連球都傳不出來,很容易24秒。

 

  蔣丞唯一還能佩服的就是7班的體力了。

 

  這種情況下只有靠蔣丞和顧飛的配合來進攻,快速移動和見縫插針的刁鉆角度傳球。

 

  好幾次蔣丞給顧飛傳球的時候都顧不上時機只管出手,還有過差點兒砸顧飛腦袋上的情況。

 

  顧飛拿了球剛過中線,野豬頭就攔在了他面前。

 

  蔣丞離著好幾步遠都能看到野豬頭眼裏噴射出來的火,得有蠟燭頭那麽大。

 

  這是個好機會,以顧飛的技術引誘野豬頭犯規沒有問題,特別是野豬頭現在根本就是抱著犯規的目的來的。

 

  “傳球!”蔣丞擺脫了盯他的人,沖到顧飛左前方喊了一聲。

 

  顧飛看了他一眼,雙手拿著球猛地往前一伸,在野豬頭一巴掌往球上拍過去的瞬間順勢轉了個角度。

 

  野豬頭一巴掌拍在了他手腕上,啪地一聲脆響。

 

  顧飛手裏的球飛了出去。

 

  緊跟著裁判的哨聲響起:“打手犯規!五次犯規!”

 

  四周頓時響起一片起哄聲和掌聲。

 

  野豬頭被罰下了場,王旭挨個跟每個隊員都擊了掌,一臉興奮,就好像野豬頭是被他打下去的,簡直鬥志昂揚。

 

  不過野豬頭換下去並沒有澆滅7班的無恥氣焰,換了人上來之後,比賽只還剩了最後不到四分鐘。

 

  以胡建為首的橫沖直撞還在繼續。

 

  其實7班這種沒到最後一秒都還在拼命的執著勁頭還是挺那啥的,有些隊一看分追不上了,最後一節都能打得跟散步一樣。

 

  但7班這勁頭卻用錯了方式。

 

  胡建幾次撲到蔣丞身上的時候,他都很想一巴掌甩胡建臉上,都有點兒後悔中午沒用拖把桿兒抽丫一頓。

 

  機會在最後一分鐘的時候到來,胡建拿了球,一路沖到了籃下,說實話7班的人體力比8班要強不少,大概也是因為替補多,他們的休息時間多。

 

  這會兒胡建還能沖得起來,他們的人速度已經比剛開始的時候慢一些了,讓胡建直插到了籃下。

 

  起跳投籃。

 

  蔣丞算準了他的起跳時間,把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這一躍上,胡建的彈跳並不出眾,甚至比不上盧曉斌這種笨重的塔形隊員,蔣丞這一躍高出了他一截。

 

  胡建球出手,在上升中飛向籃框。

 

  蔣丞在空中出手,對著球一巴掌蓋了下去。

 

  這一巴掌幹脆利落,除了球什麽也沒有碰到。

 

  但這幾乎如同排球扣球一般的一巴掌他用了全力,球直接往下,砸在了腳尖剛落地還沒有站穩的胡建臉上。

 

  胡建猛地往後一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犯規!”胡建楞了楞之後吼了一聲,“他打手犯規!”

 

  裁判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犯你媽個逼的規。”王旭沖過來一把搶走了落地的球,轉身一揮手把球傳給了中線的郭旭。

 

  “不好意思。”蔣丞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轉身跑開了。

 

  “操!”胡建繼續吼,“操!”

 

  蔣丞聽到他的聲音很快地跟了上來,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這小子被砸出了鼻血,這會兒正糊得一嘴血瞪著他。

 

  那邊顧飛上籃得分,場上時間已經馬上沒有了,8班那片的人全都是連喊帶蹦地舉著手鼓掌。

 

  7班想換人,被胡建罵了回去:“換他媽什麽換!沒死呢!”

 

  胡建帶著飛揚的鼻血打完了最後半分鐘,比賽結束的哨聲響起時,他拿著球狠狠往地上一砸,球在地上猛地一彈,打向了蔣丞。

 

  蔣丞的視線沒在這邊,等感覺到有球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躲了,正想著去他媽的大概自己就這個受傷的體質了,顧飛伸出手來擋了一下,在球馬上砸到他臉上的時候把球給拍開了。

 

  “靠,”王旭火了,指著胡建,“怎麽著,打球不行耍流氓還挺專業啊!”

 

  “有你什麽事兒?真當自己老大呢?”胡建也指著他,身邊幾個7班的都圍了上來,好幾雙噴著火的眼睛唰唰的,夠一場篝火晚會。

 

  “我不是老大啊,”王旭說,“我們老大是顧飛,怎麽你找我們老大?”

 

  7班的幾個沒說話,一塊兒又瞪著顧飛。

 

  顧飛都沒往那邊看一眼,轉身走開了。

 

  8班的人興奮得都沒人註意到場上正劍拔弩張的,都湧了上來,把隊員們圍在了中間,喊成一團,瞬間就把7班幾個給擠沒了。

 

  “好樣的!”老徐夾在人堆裏,努力地往他們靠近,“好樣的!打球就是要有這樣的氣度!你們終於學會自制了!好樣的!我很感動……”

 

  “蔣丞那一巴掌蓋得好!”老魯的聲音把老徐的壓得渣都不剩,喊得蔣丞耳朵邊兒一陣嗡嗡,“這技術!蓋得一點兒脾氣都沒有!”

 

  “您可也給7班上課,明天怎麽面對他們,”郭旭說,“這麽偏心啊。”

 

  “他們可以學以前我帶過的那個4班嘛,集體抗議不要我上課了!”老魯說,“我就喜歡光明磊落!打架也要光明磊落,你看去年……”

 

  “魯老師!老魯!不要總說打架!”老徐打斷了他,看著球隊的人,“我以你們為榮!以你們為榮!”

 

  蔣丞很費勁地從人堆裏掙脫出來,扯著衣領抖了抖。

 

  “累死我了,”顧飛也擠了出來,“7班這個體力真是驚人。”

 

  “他們替補多,”蔣丞看了一眼身後興奮的人,“老魯剛說的去年是怎麽回事兒?”

 

  “去年他跟高三的打架,”顧飛說,“非常精彩,然後就被從高三趕到我們年級來上課了。”

 

  “……真有性格啊。”蔣丞感嘆了一句。

 

  “這幾天早上你來學校先等我吧。”顧飛說。

 

  “嗯?”蔣丞看了他一眼,又往7班那邊看了看,那邊7班的人已經垂頭喪氣地把椅子都拖走了,只剩了幾個籃球隊的站那兒看著這邊。

 

  “胡建那幾個不用管,幾個學生沒多大本事,”顧飛說,“江濱才是麻煩。”

 

  “江濱是誰?”蔣丞問。

 

  “野豬頭,”顧飛說,“他是猴子的表弟。”

 

  “猴子?”蔣丞楞了楞,想了半天才想起來猴子是誰,頓時有些無語,“你們這兒混混也是家族企業麽,怎麽還扯上猴子了?”

 

  “廢話,你又沒上別地兒混,這就是猴子那幫人的地盤。”顧飛說。

 

  “猴子不是怕你麽?”蔣丞小聲問。

 

  “他是不想隨便惹我,”顧飛伸了個懶腰,“不是怕我。”

 

  “為什麽?”蔣丞追問。

 

  “我不要命。”顧飛看了他一眼。

 

  蔣丞看著他沒說話。

 

  “走走走!”王旭沖到他倆旁邊,“去洗個臉,一會兒看2班的比賽,晚上去吃一頓,易靜說可以用班費。”

 

  “公款吃喝?”蔣丞問。

 

  “這是正常支出!怎麽成公款吃喝了,我們為班上爭得了榮譽!”王旭腰板挺得很直,“全班都同意了!還有陪吃代表呢!”

 

  “……越說越像是有問題了。”蔣丞沒忍住笑了。

 

  “就是吧,女生有些想跟我們一塊兒去吃的,”王旭小聲說著,還往女生那邊遞了個眼神,“我想著這樣也熱鬧,就同意了。”

 

  “假公濟私。”顧飛說。

 

  “靠,”王旭頓時有點兒不好意思,但想了想又梗著脖子,“你倆有目標也可以濟啊!”

 

  “滾。”顧飛回答。

 

  2班的比賽其實也同樣沒有懸念,對手弱,還沒有7班那樣的黑手,全程都一邊倒地壓著打。

 

  “我們打不過。”蔣丞站在籃下看著場上2班的人。

 

  “嗯。”顧飛應了一聲。

 

  “他們實力太平均了,個兒也高,”蔣丞用手遮著嘴,不想讓旁邊的王旭聽到了泄氣,“他們平時就總打球吧,這配合。”

 

  “他們班是劉校上課,沒事兒就打一場的,”顧飛小聲說,“而且的確是會打的都湊一塊兒了。”

 

  “怎麽樣!”王旭在一邊拿著手機錄像,“我錄了一些,碰他們要考試過後了,還有時間可以研究一下他們的弱點。”

 

  “嗯。”蔣丞點頭。

 

  “他們班沒有比得過咱們盧曉斌壯的,”王旭說,“我看也沒有你倆這麽有默契的,說不定……”

 

  “別把你聲音都錄進去了,”顧飛打斷他,“到時看錄像的時候聽著煩。”

 

  “靠!你現在就是膨脹,”王旭斜了他一眼,“不過也可以理解,我也膨脹。”

 

  2班的比賽看完,蔣丞就倆感受,一是打不過,二是啦啦隊真強。

 

  準備走的時候,2班的隊長走了過來。

 

  “他叫何洲,”顧飛偏過頭在蔣丞耳邊說,“別再瞎叫了。”

 

  “……哦。”蔣丞應了一聲。

 

  王旭一看何洲過來,馬上迎了上去,但何洲就跟他點了個頭,直接擦身而過走到了顧飛面前。

 

  “下場碰你們了。”他說。

 

  “嗯,”顧飛笑笑,“要放水麽?”

 

  “從來不放,”何洲也笑笑,“你們也用不著放水……我等了這麽久,總算能跟你打一場了。”

 

  顧飛沒說話。

 

  何洲轉頭看著蔣丞:“你是叫蔣丞吧?”

 

  “嗯,”蔣丞點點頭,“蔣丞。”

 

  “我叫何洲,”何洲笑著,眼神裏卻能看出些許挑釁,“到時可別收著,三分王。”

 

  何洲走開之後,王旭看著他的背影,有點兒不爽:“這小子就是個笑面虎。”

 

  “學學人家這殺氣,”顧飛說,“隊長。”

 

  “靠,吃飯去,走!”王旭一揮手,想想又回過頭看著蔣丞,“你都有三分王的外號了啊?挺牛逼啊,我一個隊長都沒你風頭勁啊?”

 

  “你勁的。”蔣丞對著他豎了豎拇指。

 

  “我勁個屁,你說,你是三分王,我是什麽?”王旭指著自己。

 

  “三分王的隊長。”顧飛和蔣丞同時開口。

 

  王旭瞪著他倆看了一會兒:“我看你倆能再拿個最默契同桌大獎。”

 

  出了學校,蔣丞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車棚欄桿上的顧渺,滑板豎著靠在欄桿上,她一只腳晃著,一只腳踩在滑板上。

 

  蔣丞沖她招了招手。

 

  顧渺一腳把滑板踢倒在地上,直接從欄桿上跳下來踩在了板上,借著慣性滑了過來。

 

  “帥。”蔣丞說。

 

  “太帥了渺渺女王!”王旭鼓掌。

 

  一幫人對著她一通誇獎,顧渺誰也沒理,一臉冷漠地圍著他們一幫人轉著圈。

 

  真挺帥的,蔣丞看著跟滑板如同一體的顧渺,只是再想想,顧渺的這份帥氣,有一部分是源於她心理或者生理上的某些問題,他就又覺得有些傷感。

 

  “你,”顧飛靠近他小聲說,“快點兒上我車。”

 

  “怎麽了?”蔣丞往四周看了看,沒看到猴子和疑似猴子同夥的人出現需要逃命的。

 

  “我不想帶女生。”顧飛說。

 

  “哦。”蔣丞反應過來,點了點頭。

 

  接著就看顧飛一馬當先連他妹都顧不上了沖進車棚拿了自行車出來直接就往前蹬。

 

  “顧渺跟上!”蔣丞喊了一聲,然後追著顧飛的車跑了幾步。

 

  顧飛也不知道怎麽這麽怕班上的女生,蹬的這速度簡直就不是人能上去的。

 

  “操!你怎麽不飛呢!”蔣丞不得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服,拉慢了車速才跨了上去。

 

  “你上來了再飛。”顧飛說。

 

  蔣丞剛坐穩,就看一個影子從身邊嗖一下往前竄了出去。

 

  顧渺已經先飛了,這速度……蔣丞頓時覺得自己坐顧飛車後頭真是耽誤他起飛了。

 

  跟顧渺一前一後地飛出去有半裏地了,蔣丞聽到手機響,摸出來看了一眼,是王旭。

 

  “餵?”他接了電話。

 

  “不知道的以為你倆竄稀要找廁所呢!”王旭聽聲音是一邊蹬車一邊喊,“知道去哪兒吃嗎你倆沖這麽快!”

 

  “……去哪兒吃啊?”蔣丞問。

 

  “市中心啊!廣場上那家涮肉!大飛知道,”王旭說,“咱這邊兒哪有好吃的!咱這塊兒你也就能吃著個王二餡餅!”

 

  “行吧知道了,”蔣丞笑了起來,掛了電話之後他拍了拍顧飛後背,“哎,這位飛行員。”

 

  “去哪兒?”顧飛偏過頭問了一句,又吹了聲口哨,叫住了前面埋頭沖鋒的顧渺。

 

  “說是廣場上那家涮肉。”蔣丞說。

 

  “肯定王隊長定的地兒,他就喜歡那家。”顧飛在路口拐了個彎。

 

  顧渺靠了過來,彎腰伸出一只手往蔣丞屁股下邊兒摳了過去。

 

  “哎!”蔣丞嚇了一跳,趕緊坐直了,手一把抓在了顧飛腰上,“你幹嘛呢?”

 

  顧渺抓住了車後座的架子,一臉平靜地看了他一眼就往前盯著路了。

 

  “你哥一個人拖倆,要累死了。”蔣丞笑著說。

 

  “她這樣子沒重量的。”顧飛說。

 

  “一會兒你累了換我帶你吧。”蔣丞說。

 

  “我一直以為你不會騎車。”顧飛偏過頭。

 

  “……我是沒有自行車,”蔣丞說,想想又嘆了口氣,“我又懶得去買。”

 

  “挺神奇,懶得買車,倒不懶得天天走路,”顧飛說,“哪天我帶你去吧,就上回買毛線那兒有一家。”

 

  “好。”蔣丞應了一聲。

 

  倆人都沒再說話,蔣丞看著顧飛後背,顧渺在身邊嗖嗖著,這感覺挺舒服的,帶著些比賽過後的興奮和疲憊,還有暫時的有些恍惚的與四周隔絕的寧靜。

 

  不過蔣丞一直覺得自己的姿勢有什麽地方不對,好半天他才猛地註意到自己的手還在顧飛的腰上放著。

 

  這一發現讓他大吃一驚,但卻沒讓自己跟觸電似的撒手,他不想一驚一乍那麽矯情。

 

  只是本來沒什麽感覺的手心,在發現了這件事之後,總覺得隔著衣服都能感覺到顧飛的體溫。

 

  中了邪了這就是,蔣丞閉上眼睛又嘆了口氣。

 

 

 

 

 

41

 

  高一還沒分班的時候,顧飛還在1班,那會兒班上有個二楞子,上自習的時候跟剛好上的女生在最後一排聊天兒,估計還有胳膊肘的相互接觸,然後下了自習,這小子就去了廁所。

 

  據說是血氣方剛硬是靠碰胳膊肘把自己給碰射了,去廁所扔內褲。

 

  這事兒他們班的人笑了一學期都過不去。

 

  那會兒顧飛覺得挺逗的,現在卻感覺一個個都差不多。

 

  他垂下眼皮看了看自己左側身體,蔣丞的左手還放在他腰上,一開始是被顧渺嚇著了抓了他一把,後來大概是因為顧渺一直揪著車座,他手沒地兒擱了,就半放半抓地沒離開過腰那塊兒。

 

  這種如果不用眼睛去看,幾乎都感覺不到的接觸,對於顧飛來說,正常情況下是不會有任何感覺的,他自行車摩托車後座上帶過的人多了去了,男的女的,這種接觸簡直再平常不過。

 

  但現在這個人是蔣丞。

 

  他現在看到蔣丞,有時候都會不受控制地想到他在丁竹心那些神經病一般的破破爛爛的設計之下或隱約或清晰的身體。

 

  他的腿,他的腰,他的背,甚至是他帶著疤的肋骨和破了口子的嘴唇。

 

  這麽一總結起來,蔣丞現在擱他腰上的手,就是一顆手雷。

 

  只要炸了,沒準兒也能廢掉他一條內褲。

 

  騎了一會兒,他看到了前面球隊的一幫人,還有他們車後座上帶著的女生。

 

  顧飛伸出右手,掌心往後,然後捏了捏閘,車速一降下來,顧渺的臉正好撞到他手心裏,於是用臉頂著他的手,跟著把滑板的速度也降了下來。

 

  “怎麽了?”蔣丞在後邊兒問。

 

  “你帶我吧。”顧飛腿撐著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就累了?”蔣丞下了車,“你這體力也挺傷感的啊,一場球就蹬不動車了。”

 

  “以前怎麽沒發現你話這麽多?”顧飛也下了車,車把往他手裏一扔。

 

  “我沒跟二渺配合過,”蔣丞跨上車,“不會摔到她吧。”

 

  “你要摔了她會讓開的,”顧飛跨後座上坐下,“走吧。”

 

  “原地蹬多費勁啊,你不能等我……”蔣丞說。

 

  “不能,我一場球就蹬不動車了的體力已經跑不動了。”顧飛一邊說一邊摸出了手機開始玩。

 

  “操。”蔣丞小聲罵了一聲,只能一使勁原地把車蹬了出去。

 

  顧渺先是離開他兩步遠蹬著滑板,過了一會兒才過來繼續揪住了後座往前滑。

 

  蔣丞快蹬了一段,追上了前面的王旭那幫人。

 

  “來了,”郭旭回過頭看了一眼,“你們跑得挺快啊。”

 

  “餓了。”蔣丞說。

 

  “蔣丞。”左邊有個女生叫了他一聲。

 

  他轉過頭,女生手裏拿著的手機哢嚓一下,他嘆了口氣:“偷拍不知道把聲音關了嗎?”

 

  “這不是偷拍啊。”女生有些不好意思地捂著嘴笑了半天。

 

  一幫人邊騎著車邊聊,從這裏去市中心那邊路程不短,他們鬧哄哄地把一條車道都給占光了,有摩托和電瓶車超車的時候他們就得擠成一團一通傻笑。

 

  真是個吃了屎都能笑得出來的年紀,蔣丞看著前後左右的人。

 

  這些人,要擱以前,基本都是被他和潘智吐槽的那類,有點兒土,還挺二,但現在,他卻跟這些人一起,騎著車擠在路上。

 

  只不過沒有一塊兒傻笑而已,但他跟顧飛傻笑的次數已經數不清了。

 

  顧飛一直不說話,不合群的老樣子,在他身後低頭玩著手機。

 

  女生想偷拍的時候,顧飛直接把腦門頂到了他後背上。

 

  “別拍了,你們就說想要他倆誰的照片,”王旭車上帶著易靜,一副精力滿滿的樣子,中氣也很足,“我這兒都有,我連蔣丞吃餡餅的照片都有。”

 

  “你大爺。”蔣丞看著他。

 

  “發來看看!”馬上有女生喊了起來。

 

  “不能隨便發,我打不過蔣丞,”王旭說,“只能賣,20塊一張。”

 

  “為了20塊錢你就願意扛一頓揍……”盧曉斌說。

 

  大家頓時笑成一團。

 

  “你閉嘴!”王旭瞪著他,“你會算賬嗎!十個人買就是200塊!”

 

  “也是,”盧曉斌楞了楞,“那還挺多的,現在蔣丞的粉絲多,一人一張的話……你賺不少啊。”

 

  “你們這些人的智商啊,”郭旭嘆氣,“一張照片頂多賣一次,賣給一個人,人家覆制一下就行了,誰還上你這兒買……”

 

  “滾!”王旭吼了一聲,“就你智商高是吧!”

 

  “這生意不錯,”顧飛在後頭小聲說,“我這兒有不重樣的,高清,帶臉,無碼……”

 

  “你還有沒有點兒專業攝影師的職業操守了?”蔣丞回過頭也小聲說。

 

  “有啊,所以我沒賣,”顧飛說,“我等個高價……”

 

  “信不信我給你甩下去?”蔣丞說。

 

  “不信。”顧飛回答。

 

  蔣丞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有一關過不去了,”顧飛把手機舉到他臉旁邊,“你一會兒幫我過了?”

 

  “……操,”蔣丞很無語,“你還在跟李炎較勁嗎?”

 

  “嗯,”顧飛繼續玩,“他已經快我三關了。”

 

  “我一會兒幫你把三關都過了,”蔣丞說,“玩個這破遊戲還跟幹什麽事業一樣,等你拯救地球呢。”

 

  顧飛在後邊兒笑了起來:“是啊,先消滅嘴欠的。”

 

  因為是出發的時候王旭才打電話定的包廂,大包廂都沒了,他們一幫人算上隊員和女生有差不多二十個人了,最後服務員把三張方桌拼在了一個包廂裏。

 

  “擠擠吧,”服務員說,“年輕人嘛,擠擠親熱。”

 

  “行!擠擠!”王旭點頭,然後把人一個個往屋裏推。

 

  蔣丞拉著顧渺坐到了最裏邊兒靠墻的椅子上,他答應了顧渺要排排坐,顧飛跟著擠了過來,一屁股坐到了他旁邊。

 

  “你不挨著顧渺坐?”蔣丞看了看,左邊是顧飛,右邊是顧渺。

 

  “來不及換了,”顧飛起身剛想換位置,看到大家都擠進來了,趕緊坐下,壓低聲音,“再換換就該兩邊兒都是女生了。”

 

  “不是,”蔣丞有點兒想笑,“你是有什麽毛病麽?”

 

  “沒毛病,”顧飛說,那邊易靜坐到了他身邊,他不動聲色地輕輕把椅子往蔣丞這邊拖了拖,偏過頭小聲說,“就是不習慣。”

 

  “堂堂一個老大……”蔣丞倒了杯茶放到顧渺面前,“顧渺喝點兒水,把外套脫了,臉都熱紅了。”

 

  包廂小,一幫人全擠進來之後圍著個長條桌子跟開什麽會似的,又熱又吵。

 

  顧渺喝了一口水,然後一揚手把帽子摘了扔到桌上,一腦袋亂七八糟的頭發頂著,把外套脫了放到了旁邊地上。

 

  “掛那個架子上,”顧飛說,指了指旁邊角落裏的衣帽架,把自己外套也脫了遞給她,“把哥哥的也掛上。”

 

  顧渺又抓著衣服和帽子過去掛上了,還是頂著一腦袋亂七八糟。

 

  “頭發抓抓,”蔣丞說,“你是個小姑娘,要註意點兒形象。”

 

  顧渺看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煩地在頭上胡亂抓了幾下,然後盯著他的外套。

 

  “哦,”蔣丞趕緊把外套脫了遞給她,“幫丞哥也掛一下吧,謝謝。”

 

  顧渺一臉嚴肅地拿著他的衣服過去,因為個兒不夠高,她把衣服跟顧飛的摞著掛在了一個鉤子上,然後再轉身坐回來,拿起杯子縮在椅子裏慢慢喝著茶。

 

  蔣丞把椅子往後靠了靠頂著墻,抱著胳膊看著屋裏說話都得扯著嗓子的一幫人,非常吵,非常鬧,包廂門本來開著,服務員大概受不了,過來給關上了。

 

  不過也非常愉快,他很久沒有這麽聚會過了,以前學校一個個都是學習狂,家裏也都管得嚴,放了學多半都是回家。

 

  他這種沒事兒就曠個課還準不歸宿的人連個伴兒都不是次次有……

 

  眼前這份熱鬧讓他終於感覺到了春天該有的溫暖。

 

  “吃什麽吃什麽!”王旭拿著菜單開始張羅,“我點了三個鍋底,都是鴛鴦的,夠嗎?”

 

  “夠夠夠!”有人喊著回答,“鍋底不重要,重要的是肉!是菜!”

 

  “肉和菜管夠,”易靜笑著拍了拍自己的書包,“班費已經帶著了,徐總說超了的部分他來補。”

 

  “老徐吧,有時候是挺夠意思的,”王旭說,“就是太啰嗦,比我媽都厲害,說什麽先把自己感動了……羊肉!肥牛!五花!快!還有什麽要吃的就說,我給寫上!”

 

  “我都熱困了。”顧飛也往後靠了過來。

 

  他們一幫人打球的外套一脫,裏邊兒都是短袖,顧飛靠過來的時候,在他胳膊上輕輕蹭了一下。

 

  在這種還不能穿短袖的季節裏,這種突如其來的皮膚親密接觸,讓蔣丞頓時有種異樣的感覺。

 

  顧飛大概也差不多,蔣丞感覺他馬上往易靜那邊讓了讓,但沒過兩秒,他還是又擠了回來。

 

  蔣丞想想覺得有點兒好笑,沖著面前的茶杯樂了。

  “操,”顧飛跟著也笑了起來,幹脆直接放松了靠著,腿也靠在了他腿上,“再笑滅你口。”

 

  “一根皮筋我就能反殺你……”蔣丞笑著,掃了一眼桌子下邊他和顧飛靠在一塊兒的腿,突然發現自己對顧飛觸碰的接受程度已經直逼他和孫子潘智。

 

  而且這種感覺跟潘智還完全不一樣。

 

  ……當然完全不一樣,潘智是哥們兒,是可以共享秘密可以放肆互損的哥們兒,而顧飛,顧飛是一個對他有著直觀吸引力和誘惑力的同類。

 

  盡管他從來沒想過要找到同類,更沒有想過相互取暖,但卻不得不承認,就像現在這樣,就像眼下這樣,熱鬧的人堆裏,暖得有些過頭的氣氛裏,沒有人留意到的那些微小細節裏,這樣不為人知的只為眼前一刻的小小的曖昧裏,他有了些想要靜靜享受的舒適感。

 

  “大飛喝什麽,白的吧?”王旭沖他倆這邊揮了揮菜單。

 

  “嗯。”顧飛應了一聲。

 

  “蔣丞呢?”王旭看著蔣丞,“咱倆也沒一塊兒喝過,你喝什麽?”

 

  “……隨便。”蔣丞本想說他不喝,但看樣子這屋子裏一幫人一個個熱血沸騰,贏了球不算,眼前還好幾個女生,估計他要說不喝,這會兒得讓人擠對死。

 

  “行啊,”王旭說,“隨便?這口氣,不愧是三分王。”

 

  “剛還說老徐啰嗦。”蔣丞掃了他一眼。

 

  “跟隊長說話註意點兒,”王旭指了指他,“開學那會兒我可是看大飛面子才放了你一馬。”

 

  “哦。”蔣丞點點頭。

 

  “服務員——”王旭拉開門沖外邊兒喊了一嗓子,“快上菜!再拿件牛二!還有現榨果汁——”

 

  然後又回過頭看著顧渺:“渺渺女王,你喝果汁吧?有橙汁兒和玉米汁。”

 

  顧渺頭也沒擡,倆手捧著茶杯搖了搖頭。

 

  “那她喝什麽?”王旭看著顧飛。

 

  “啤酒。”顧飛說。

 

  “……我操,”王旭楞了楞,轉過頭,“再拿紮啤酒我家女王要喝!”

 

  “哎喲快別喊了!”服務員站在門口,“人都懟跟前兒了還喊呢……”

 

  “你哥今兒高興——”王旭繼續喊著,“快,先把肉和酒拿上來!”

 

  “知道啦,肉!酒!”服務員把碗筷給他們放好,轉身小跑著出去了。

 

  易靜站了起來,從書包裏拿出了個相機,沖王旭旁邊的一個女生揚了揚:“娟兒,先拍張集體照吧,你從你那邊拍,一會兒我從這邊拍。”

 

  “好,”那個女生接住她扔過去的相機,一邊往後退一邊說,“你們都往中間靠靠,要不人拍不全了。”

 

  一屋子裏的人立馬全都往顧飛和蔣丞這邊擠了過來。

 

  “擠擠!擠擠!”王旭擠到了易靜旁邊一手撐著墻,一邊往這邊探著身體。

 

  易靜笑著躲他,往顧飛身邊靠挪了挪。

 

  顧飛沒出聲,只是迅速地往蔣丞這邊兒靠過來。

 

  “操,”蔣丞剛把顧渺摟過來,就被右邊擠過來的人壓著跟顧飛緊緊捏成了一團,“你們該減肥了!”

 

  “快。”顧飛看著拍照的女生。

 

  “笑一下!”那個女生指揮著,“8班第一!”

 

  “8班第一!”一幫人一塊兒吼了起來。

 

  女生按了快門,大家剛要散開,她有些著急地擺擺手:“等著,我還沒照呢……”

 

  “叫服務員!”王旭指著門口,“叫個服務員來給我們拍!”

 

  服務員一進來就被他們擠成一團的架式嚇了一跳:“剛都沒覺得你們這麽多人呢……”

 

  “快拍!”蔣丞忍不住也催了一聲。

 

  他和顧飛的椅子中間沒挨一塊兒,現在被擠得倆人都是扭著腰,他的手不得不撐在了顧飛的腿上,這姿勢堅持不了多久。

 

  “擺個心!擺心!”王旭突然說。

 

  “擺你個雙黃蛋!”蔣丞簡直要瘋,“我只有一只手。”

 

  “我也只有一只手,擺不出。”顧飛說。

 

  “你倆一人出一只手正好,快!”王旭催著,“都用一只手吧!找旁邊的人湊一個心,旁邊沒人的倆手!今天我們比賽的時候擺的大心,這會兒就擺小心吧,手指扣一個!易靜……來,咱倆湊一個!”

 

  “哎……”易靜很無奈地笑著,跟他用拇指和食指湊出了一個心。

 

  “渺渺女王你用兩個手,會擺心嗎?”王旭簡直忙死了。

 

  顧渺捧著茶杯靠在蔣丞身上,跟沒聽見他說話似的。

 

  “她不會。”顧飛替顧渺回答了,然後把左手往蔣丞面前伸了一下。

 

  蔣丞看了他一眼,右手食指和拇指跟他對在了一起。

 

  “都好了沒?”服務員說,“我還要上菜呢。”

 

  “好了好了!”大家一片喊著。

 

  “一,二……”服務員舉起相機。

 

  “8班最牛逼——”王旭喊。

 

  “8班最牛逼——”大家亂七八糟地喊成一片。

 

  拍完照之後,蔣丞扯了扯被擠擰了的衣服,感覺後背汗都下來了。

 

  顧飛搓了搓腿。

 

  蔣丞看了他一眼:“你好嬌氣哦。”

 

  顧飛又搓了兩下之後沒忍住笑了起來:“你嘴好欠哦。”

 

  “聽說你要滅我口哦?”蔣丞又說。

 

  “聽說你要一根兒皮筋反殺我哦?”顧飛說。

 

  說完他倆就沖著桌子下邊兒一通傻笑。

 

  “來來來!”王旭一嗓子打斷了他倆的傻笑,“酒來了,分一下!都倒上!女生你們自己倒一下果汁……渺渺,你的啤酒!”

 

  王旭把一紮啤酒放到了顧渺面前,顧渺一言不發地站起來,抱起啤酒就喝了一大口。

 

  “我靠,”王旭嚇了一跳,“她是口渴了吧?”

 

  “小孩子不能這麽喝吧?”易靜有些擔心地在旁邊小聲問。

 

  “她大概喝一杯這樣自己就會停了。”顧飛說。

 

  “好瀟灑啊,這小丫頭。”易靜很感慨地說。

 

  “來!”大家把酒倒上之後,王旭舉起了杯子,“我先說兩句!感謝大家一起努力,我們才有了今天的勝利!”

 

  “啊——”大家一塊兒把杯子往桌上磕著。

 

  “謝謝班長大人給我們加油,還給我們爭取公款吃喝,”王旭說,“謝謝大飛,能參加這次比賽,而且打得這麽牛逼!謝謝蔣丞!你雖然這學期才轉學過來,但這次的比賽沒有你的指揮,我們就不可能贏得這麽順利……”

 

  “快喝。”顧飛敲了敲杯子。

 

  “幹杯!”王旭一磕杯子,仰頭把一杯酒喝了。

 

  接著好幾個男生都是一仰頭一杯就下去了。

 

  “日,”蔣丞小聲說,雖然杯子不大,但也不是特別小的那種了,“你們都這麽灌嗎?”

 

  “不用,”顧飛也是直接一杯,“王旭那幾個能喝的才那樣,你們南方人……”

 

  “……我不是南方人。”蔣丞說。

 

  “從我們這往南,”顧飛手一劃,“都是……”

 

  “蔣丞!”王旭拿著酒瓶看著他,“你個號稱隨便喝什麽都行的,怎麽還沒動靜?”

 

  一桌人全看了過來,蔣丞簡直無奈,只得沖王旭舉了舉杯,用很低地聲音說了一句:“敬你個腦子沒溝的……”

 

  然後也直接把一杯酒倒進了嘴裏。

 

  一杯酒下肚,本來就都挺興奮的男生們更興奮了,說話的聲音都帶著震動,服務員推門進來看了看:“喲,不好意思,以為你們打起來了……”

 

  “吃!”王旭揮揮筷子。

 

  一幫興奮的人吃涮肉簡直沒眼看,一盤盤的肉直接就倒下了鍋,然後七八雙筷子伸進去一通攪,沒兩下就夾光了。

 

  易靜夾了一小盤肉放到顧渺面前:“妹妹大口吃。”

 

  顧渺埋頭吃著,還沒忘了站起來沖她鞠了個躬。

 

  蔣丞舀了碗湯,還沒放下,顧渺沖他伸手,他把碗放到了顧渺面前,然後拿了顧渺的湯碗給自己盛了湯。

 

  剛坐下還沒喝,顧飛把自己的湯碗推了過來:“勞駕。”

 

  “自己盛。”蔣丞沒理他。

 

  “我幫你吧。”易靜說。

 

  “不用。”顧飛迅速拿起碗站了起來,嘩嘩給自己盛了一滿碗湯。

 

  他坐下之後,蔣丞靠著椅子沖著桌子下邊兒一通無聲狂樂。

 

  “喝多了吧。”顧飛斜了他一眼。

 

  “啊,是喝得有點兒猛。”蔣丞深吸了一口氣,忍著笑。

 

  不過那杯酒的確是挺猛的,按喝酒的生猛程度,他跟眼前這幫子人一比甘敗下風,王旭那邊喝得熱火朝天,這會兒沒有老徐把關,就像是要拿喝酒這事兒證明自己是成年男性了似的,一個個喝得氣宇非凡。

 

  蔣丞是沒那個本事,他就這一杯酒下去,已經覺得胃裏燒得挺熱鬧了,加上屋裏的暖氣,有種即將睡過去的感覺。

 

  “哎。”顧飛用胳膊碰了碰他。

 

  “嗯?”他腦袋靠著墻偏過頭看著顧飛。

 

  顧飛把一顆糖按在了他手心裏:“薄荷糖,能緩緩。”

 

  蔣丞看了他一眼,這一瞬間的他的腦子突然有點兒空白……什麽時候自己的酒量變得這麽差了呢?

 

  他一把抓住了顧飛的手,連同那顆糖,一塊兒死死地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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