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第二天展會的人更多了,因為昨天晚上的新聞做了專題,來看的人比第一天多了很多。

方馳本來還想拉著孫問渠多睡會,但孫問渠一早就醒了,他跟著起來,一邊洗漱一邊看了一遍電視重播。

“哎,”他盯著電視裡記者采方時孫問渠的畫面,“我發現你真上鏡啊。”

“是麼,”孫問渠對這些興趣不大,他從小看著記者採訪老爸已經沒什麼感覺了,“是不是很英俊。”

“一看就是個超凡脫俗的藝術家,”方馳叼著牙刷,“太帥了。”

“上午你還是得陪我去展會,”孫問渠一邊穿衣服一邊說,“吃完午飯我送你去車站。”

“你要忙的話就送我到會展中心大門就行了,我自己打車過去又不麻煩。”方馳說。

“這麼體貼,”孫問渠笑笑,“都不像韭菜了。”

“總會長成韭菜花的嘛,”方馳說,“而且我還要去我們學校那邊兒買炒慄子,程漠要用這玩意兒攻下肖一鳴。”

“……創意真特別。”孫問渠說。

自己打車去車站。

方馳這話話出來的時候並沒覺得自己做不到,等到一上午盯著孫問渠看完,又盯了一頓午飯的時間之後,他突然就後悔了。

連帶昨天讓孫問渠留在這邊不要去分號的建議也一塊兒後悔了。

舍不得。

簡直要瘋。

方馳你昨天是怎麼做到的高風亮節這麼通情達理呢?

是吃錯了什麼藥呢?

最後他繞到展台後面,跟正坐在椅子上玩手機的孫問渠說了一句:“你還是……送我去車站吧。”

孫問渠抬起頭,往椅子上一靠,伸長腿笑了:“不說自己去的麼?”

“我改主意了,”方馳說,“還要去買慄子,你送我的話比較方便。”

“早上不是說還要去買慄子所以不用我送嗎?”孫問渠勾著嘴角。

“送不送一句話。”方馳嘖了一聲。

“走。”孫問渠笑著站了起來,拿了外套。

坐在小甲殼蟲裡,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方馳一直偏著頭看著孫問渠的側臉,今天太陽很好,陽光在孫問渠的臉上勾出半圈暖金色的光暈,很好看。

孫問渠早上洗了個澡,現在還能隱隱能聞到他身上那種淡淡的椰奶香。

方馳輕輕嘆了口氣,目光移向車窗外,看著熟悉的街景,到了這個時間,那種又要再次分開的不捨和微微的焦慮才開始清晰而控制不住地開始在心底漫延。

滋味兒不大好受。

炒慄子還是老味道,好吃,方馳捧著一袋慄子跟孫問渠一塊兒在學校門口站著。

“想想這日子過得還真挺快的,”方馳看著陸陸續續走進學校裡的學生,“一不小心,這兒就成了母校了。”

“是啊,”孫問渠邊吃慄子邊點了點頭,“一年時間,你就從14歲的初二學生變成了大一新生。”

方馳笑了起來:“哎,快別說了,那會兒就想著幫幫方影,要不小果日子不好過了。”

“也得謝謝她,”孫問渠說,“要不你也碰不上我了。”

“嗯,”方馳很認真地看著他,“差點兒錯過寶藏。”

“這馬屁拍的,”孫問渠豎豎拇指,“節奏清晰,輕重合適。”

方馳嘖了兩聲:“以後不拍了,我自己心裡知道就行。”

從親愛的母校到火車站,一路連車都沒堵,感覺跟瞬移似的就到了。

孫問渠把車停在停車場,準備下車跟方馳一塊兒去進站口,方馳攔住了他,拉開車門把他推回了駕駛室。

“你直接回去吧,”他看看左右沒有人注意這邊,從車窗探進腦袋去在孫問渠臉上親了一口,“我自己過去,又沒行李。”

“不用我陪你?”孫問渠看著他。

“不用,”方馳笑笑,“我怕一會兒我一激動把你強行扯進去了。”

孫問渠笑了,伸手在他臉上捏了捏:“行吧,那你自己過去,到了告訴我一聲。”

“嗯,那我走了,”方馳點點頭,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了,回過頭,“走了啊。”

“趕緊的。”孫問渠靠在車座上笑著。

方馳咬牙轉身,大步往車站檢票口那邊走過去。

檢票還挺快,他也沒帶什麼行李,就一個包,很快就進去了。

進了站準備拐彎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頓時就愣住了。

孫問渠站在檢票口外面,胳膊撐在欄桿上正看著他,嘴角帶著笑容。

“我靠!”方馳愣了,想回頭出去又來不及了,只得掏出手機撥了孫問渠的號碼,“你怎麼過來了啊!不是讓你直接走了嗎!”

“就知道你會回頭,”孫問渠笑著說,“怕你回頭的時候什麼也沒看著會失望。”

“早知道你跟過來了我就先不進了啊!”方馳瞪著他。

“那多耽誤事兒,”孫問渠說,“行了,進去吧,我走了。”

“嗯,”方馳遠遠看著他,“開車慢點兒。”

孫問渠掛了電話,衝他揮了揮手,轉身走了。

人還沒上車,那種洶涌澎湃的相思就已經火山噴發似的一發不可收拾了,方馳嘆了口氣,去買了盒冰淇淋,狠狠地一口氣吃完了,才算是平靜了一些。

回到學校,剛給孫問渠發了信息說已經到了,還沒進宿舍樓了,就看到程漠從樓裡跑了出來。

“你回來了!咱倆真是有靈犀,我剛從廁所出來往窗戶旁邊一站,就看見你了,”程漠一拍他肩膀,拿走了他的包,“買慄子了沒?”

“買了四袋,”方馳說,“人說這玩意兒擱兩天就不好吃了,你怎麼弄啊。”

“沒事兒,去食堂借用一下烤箱就行,微波爐也行,”程漠說,“我已經查了好幾種加工炒慄子的方法,晚上弄好就拿過去給他。”

“這兩天見面了沒?”方馳一邊往樓上走一邊問。

“沒,我說去找他吃飯,他說沒空,”程漠嘖了一聲,“晚上我問他吃炒慄子有空沒。”

“肯定有。”方馳笑笑。

回到學校之後,一切瞬間又變回了之前的狀態。

上課,看看書,去俱樂部訓練和兼職,偶爾被何東保拉去學校攀岩隊轉轉,再打聽打聽程漠和肖一鳴的進展……方馳覺得自己的適應能力還真是挺強的,雖然心裡想孫問渠想得不行,日子卻也還過得挺正常。

孫問渠那邊跟馬亮合夥的事兒很快就開始了,反正他倆的關係也沒什麼還需要來回談的條件,馬亮一直就只等著孫問渠點頭。

原來方馳只想著去分舵可能會很忙,孫問渠吃不消,但沒想到留在總舵也沒輕鬆多少,每次給孫問渠打電話,他都在忙,有時候能忙到十一二點。

“早知道還是讓你過來了,”方馳嘆了口氣,“怎麼設計總監也這麼忙啊,我以為這活兒就是啊啊,注意了,這個要這樣,那個要那樣,好,去辦吧,然後就可以喝茶了。”

孫問渠在電話那頭笑了半天:“以後也沒這麼忙,這不是剛開始麼,事兒多,正好又簽了大單,過完年就差不多得交貨。”

“過年也得忙嗎?”方馳問。

“可能放假時間短點兒吧,”孫問渠說,“不過你要有時間的話可以過來陪我兩天,看著我忙。”

“好,”方馳嘿嘿樂了兩聲,“我其實能看著你就很滿足了。”

“你不用老強調只看著我就行,”孫問渠小聲說,“你已經用無數次實踐證明這話有多假了。”

方馳樂了,有點兒不好意思:“你要不願意我也不能怎麼著啊,看著就可以了。”

“真的?”孫問渠說,“那行,寒假你回來就這樣吧,反正我那會兒累,也不想折騰,你就坐一邊兒看著我好了。”

“……靠。”方馳愣了愣。

“看看這反應,”孫問渠笑了,“鬱悶了吧。”

“我就不信你沒有需求,”方馳看看四周沒人,壓低聲音,“憋死你個老男人,我等著你哭著喊著求我。”

孫問渠在那邊笑得停不下來。

日子過起來還是挺快的,特別是心情愉快又有個盼頭的時候。

就是有個別時間方馳會鬱悶,比如聖誕節他得一個人過,比如元旦孫問渠很忙,而他俱樂部那幾天也很忙請不了假,再比如情人節……

情人節他們宿舍是集體過的。

“方馳總算讓我們平衡一回了,”李錚剛跟女朋友分手一個月,這會兒正很滿意地看著正低頭跟孫問渠發消息的方馳,“情人節居然沒跟女朋友團聚!”

宿舍里幾個人都紛紛點頭表示很滿意。

“樂死你們了吧,”方馳沒抬頭,“你們這幾個甭管什麼節都只能跟舍友團聚的單身狗。”

“哎我日,”張君毅正在拿了毛巾要洗臉,一聽這話,毛巾一扔就撲了上來,“今兒是不能放過你了!不收拾你一頓你不知道我們單身狗是怎麼叫的。”

“汪汪!”李錚喊了一聲也撲了過來。

宿舍里幾個人擠成一團把方馳按在了桌上,又是戳又是撓癢癢的折騰了好半天。

人都走開之後,方馳趴桌上笑著揉了揉胳膊:“哎,我怎麼感覺誰咬我了。”

“我咬的!”李錚說,然後順手拿過了方馳扔在一邊的手機看了一眼,愣了愣,“你女朋友頭像怎麼是個男的?”

“……她男神。”方馳這才發現手機被李錚拿了,頓時嚇了一跳,這可不是程漠他們那種奇葩宿舍,六個人裡五個都每天念叨著各種姑娘,他趕緊一把從李錚手裡搶過了手機。

李錚看著他:“這你能忍?你女朋友把她男神照片當頭像你都能忍?”

“能。”方馳簡短地回答,當然能忍,照片上這人跟他床單都滾多少回了……

“你不懂,這些必須忍,”劉宇在一邊說,“有必要的時候你還應該跟她共同讚美她的男神,跟她統一審美。”

話題很快轉到了應該如何跟女朋友心目中的各種男神和平相處上去了,方馳松了口氣,趴到自己床上,給孫問渠發了個消息。

-剛手機被宿舍的人看了,問我女朋友頭像怎麼是個男的,嚇我一跳。

-你要不搬程漠他們宿捨去住得了。

-這是個好主意。

-還能給我找仨情敵,看我吃醋能過過癮。

-最多就倆,程漠現在被肖一鳴迷得五迷三道的,就跟我對你似的,你是我男神。

-你是我的野狗。

聊了幾句之後孫問渠估計是走開了,沒再說話。

方馳趴床上看著他的頭像出神,人不在跟前兒的時候,就連一個小小的頭像都能讓他看這麼半天。

方馳在孫問渠的頭像上戳了一下。

接著就愣了愣。

孫問渠的頭像換了,變成了他送的那盆風信子。

方馳盯著風信子看了很長時間。

“其實,”方馳轉過頭衝李錚說了一句,“那個不是……”

“走不走!”李錚回過頭來在他床上拍了一掌,“去晚了就要被小情侶們包場啊!”

“走哪兒去啊?”方馳嚇了一跳。

“吃燒烤啊,”李錚拉了拉他胳膊,“趕緊的,快快快,先吃一頓然後去街上舉火把去,吃飽了才有幹勁!”

“神經病。”方馳笑了,把手機塞回兜裡跳下了床。

情人節過完,就沒什麼刺激人的節日了,大家就盯著日曆等著放寒假。

當然,這之前他們還得熬過考試周。

方馳覺得這是自己第一次考試前沒有擔心自己會考砸鍋,有種孫學霸附身了很得意的感覺。

他所有的心思都可以用來琢磨馬上放假了孫問渠就要來接自己了,牛?和牛?就要團聚了,羅密歐和羅密歐就要見面了,梁山伯和梁山伯就要一起飛了……

手機在響,方馳躺在床上翻了個身,慢吞吞地在被子裡找手機。

這鈴聲不是孫問渠的專屬鈴聲,他一點兒也不著急。

不過摸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是亮子叔叔來電時,他心裡猛地沉了一下,很快地接了起來:“亮子叔叔。”

“考,考完了沒?”馬亮的聲音傳了過來。

“還兩天就完事兒了。”方馳說。

“考得怎,麼樣?”馬亮笑著問。

“挺順利的,”方馳說,“我們這種學霸,考試都不放在眼裡。”

“那好,”馬亮放低了聲音,“李,博文,去你,你們村租,了塊地,還有房,房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動,工。”

方馳沒說話,就覺得手有點兒發涼。

“要弄估計得開,開春兒,現在地都凍,上了。”馬亮又說了一句。

“嗯,”方馳應了一聲,“大概租的李叔他們家的,就在山邊那條路上。”

“你什,什麼想法?”馬亮問。

“沒什麼想法,”方馳笑了笑,“謝謝亮子叔叔。”

“不給我透,透露點兒計,劃?”馬亮追問。

“你會告訴孫問渠的,”方馳說,“不能告訴你。”

馬亮笑了起來:“這小子。”

“我會處理好的,你別跟孫問渠說,我完事兒了自己跟他說。”方馳說。

“行。”馬亮笑著說完,掛掉了電話。

雖然腦子裡早就已經計劃好了,也已經做了很多心理準備,甚至連程漠媽媽的電話都已經存在了專門的分組裡以防一著急著不到……

但聽到馬亮給的消息,想到自己終於要正式去面對這個問題時,方馳還是覺得有些壓抑和慌張。

該怎麼說?

怎麼說會比較緩和?

怎麼說才能讓爺爺理解這種事?

這些他都想過,反反覆復,各種答案,他都想了很多很多。

但一直沒找到最好的答案的,是到底應該怎麼開口說出第一句。

沒錯,這才是他最害怕和不安的。

到底應該,怎麼樣,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就像蹦極躍出去的那一步,最高的水上滑梯往前的那一傾……後面的一切都可以應對,唯有這一步,是最難的。

該怎麼開口說第一句,他沒想好,也想不好,根本沒有答案,連一個都沒有。

考完試大家都忙著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孫問渠明天過來接他回去,方馳一邊是興奮和期待,一邊是無解的緊張和糾結。

“晚上出來吃個飯。”方馳給肖一鳴打了個電話,本來這次孫問渠過來,他是想叫上肖一鳴一塊兒回去的,但肖一鳴要把兼職一直做到年前。

“好,”肖一鳴說,“就咱倆嗎?”

“還有程漠,”方馳說,“不是他讓我叫你的,是我得把你倆都叫出來,我有事兒想跟你們商量一下。”

“你……”肖一鳴頓了頓,“是要跟家裡說了?”

“嗯。”方馳應了一聲。

肖一鳴輕輕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才說:“行,一會兒我就過去。”

“我跟程漠過去找你得了。”方馳說。

“不用,我還沒看過你們學校呢,晚上順便參觀一下。”肖一鳴說。

“好,到了打我電話。”方馳掛了電話。

手機剛放回兜裡,手還沒抽出來就又響了。

方馳又把手機掏了出來,看到是隔壁張叔的號碼。

是爺爺。

他接起電話:“張叔?”

“哎,是,”張叔笑著,“來,你爺爺要跟你說話呢,問你什麼時候回。”

“小馳啊,”爺爺的聲音傳了過來,“你考完試了沒有?”

“考完了,”方馳一聽到爺爺的聲音,鼻子頓時就酸得不行,他狠狠地揉了揉鼻子之後才又說了一句,“我考得挺順的,比高中的時候牛多了。”

“長大了懂事了,”爺爺笑得很開心,“平時知道學習了吧。”

“嗯,”方馳跟著他笑了笑,“我們宿舍六個人就我一個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

“什麼時候回來啊?”爺爺問。

“明天,”方馳說,“明天水渠開車過來接我。”

“水渠?”爺爺有些驚訝,“他專門過去接你嗎?”

方馳咬了咬嘴脣:“嗯,他專門過來接我。”

“你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他了,”爺爺說,“坐動車回來才多久,他這麼過去回來,一天時間都沒了。”

“沒事兒,”方馳吸了口氣,“他反正願意。”

“你都開口了他不願意也得願意啊,人家是不好拒絕你,”爺爺說,“你以前不是特別不願意麻煩人的嗎?”

“爺爺,他不是不好拒絕,他是真的願意。”方馳說。

“哦,是嗎?”爺爺頓了頓,“他是閑的吧?”

方馳笑了起來,樂了兩聲又感覺笑不出來了,靠在墻上閉了閉眼睛:“他現在挺忙的,不過還是抽時間過來了。”

“這朋友也真夠意思了。”爺爺笑著說。

“他不是一般的朋友,”方馳清了清嗓子,手抓著旁邊的欄桿,感覺自己能把鐵欄桿給捏扁了,“是比鐵哥們兒更好的朋友,我那會兒還跟奶奶說了呢,他要是個女的,我就娶他了。”

“我聽你奶奶說了,”爺爺笑著說,“你這孩子。”

方馳感覺這是個順著說下去的機會,但張了好幾次嘴,最終還是沒說出來。

他不敢在電話裡說,他得當面說,他得面對面,要看得見爺爺的反應,要能看清爺爺的反應,要不然他會擔心。

而且,他也希望爺爺如果想揍他,抬手就能打得著。

 

82

 

程漠在體育館打球,不過接到方馳的電話之後五分鐘就騎著自行車回到了宿舍,直接過來推開了方馳他們宿舍的門。

“你是不是練什麼功了,這麼快。”方馳看著他。

“你一說跟肖一鳴吃飯,我拔腿就跑了,”程漠看了看屋裡,“你們人都走了?”

“走了倆,還有幾個明天走,都出去逛街了,”方馳說,“你一身汗不用洗個澡嗎?”

“他什麼時候到?”程漠問。

“我打你電話之前剛跟他打完,過來怎麼也得半小時一小時的吧,”方馳說,“夠你洗八十個澡了。”

“那我去洗澡,”程漠走了兩步又轉了回來,看著他,“我怎麼覺得你今天心情不太好?”

“是不好,”方馳坐椅子上看著窗外,“要不也不會叫你倆吃飯了……你先洗澡去吧。”

程漠沒說話,看了他兩眼,轉身出去了。

方馳趴到桌上,心裡有點兒亂。

明天就會過來接他回家了。

但這事兒不能跟孫問渠商量,不能讓孫問渠擔心,孫問渠一聽他同學看到頭像了就馬上把頭像給換了,他實在不想讓孫問渠再跟著他一塊兒提心吊膽的。

如果不跟孫問渠商量,他就只能找程漠和肖一鳴,這倆出櫃一個慘烈一個還算順利,也算是兼顧了出櫃種類的多樣性了……

只是能不能商量出點兒什麼有用的來,他實在是心裡沒底。

程漠洗澡很快,沒幾分鐘就頂著一腦袋濕頭髮上來了,進屋的時候腦袋上還冒著熱氣兒。

“不冷啊你?”方馳還是趴在桌上,側過臉看了看他。

“冷啊,”程漠走到他桌子旁邊上下看著,“吹風筒有嗎?我的不知道被誰順走了。”

方馳頭髮短,用不上那玩意兒,他拉開旁邊桌子的抽屜,把李錚的那個遞給了程漠。

“說說吧,”程漠一邊吹頭髮一邊說,“碰上什麼事兒了?”

“你猜。”方馳說。

“要跟家裡攤牌了是吧。”程漠笑笑。

“……嗯,”方馳應了一聲,“你倆還都是一猜就準。”

“你現在順風順水的,能讓你這德性的也就這一件事了,”程漠說,“不過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啊,非得在馬上過年的時候跟家裡說。”

“沒,”方馳拉開自己的抽屜檢查了一下還有什麼要帶回去的東西,“我就是不想被動,不想讓我爺爺奶奶從別人嘴裡知道我的事。”

肖一鳴過來得也挺快的,方馳和程漠在學校門口等了沒多大一會兒他就到了。

“怎麼還打車啊,”方馳說,“公交車過來不就行了,現在都回家了,車空呢。”

“餓了。”肖一鳴笑了笑。

“那走,吃飯去。”方馳拉了拉衣領,低頭往前走了。

程漠和肖一鳴跟在他身後。

以前肖一鳴說過羡慕他和孫問渠,現在他倒是挺羡慕肖一鳴和程漠的,雖說現在他倆關係還很飄忽,但至少已經沒有了他現在這樣的壓力。

程漠不用說了,就是肖一鳴,至少也已經邁過了第一步,儘管是被迫的。

方馳去了他們平時常去的那家燒烤店,皮簾子一掀,暖暖的帶著酒香的空氣撲面而來。

店裡人比平時少,不用找座了,他們在角落的一張小桌坐下了,隨便點了幾個菜,程漠還問了一句有沒有炒慄子。

“我們這兒沒有,”服務員說,“對面街有,不知道這會兒還開不開了。”

程漠直接轉身出去了。

“你倆現在怎麼樣?”方馳問。

“沒怎麼樣,”肖一鳴喝了口茶,“他找我我有時間就出來,他給我送炒慄子我也出來。”

“他前陣兒給你拿的慄……他做的慄子怎麼樣?”方馳問。

肖一鳴看了他一眼:“就你回去幫他帶過來然後他再找微波爐加工一次的咱們學校門口慄子王的慄子嗎?”

方馳拿了杯子正想喝茶,一聽這話就樂了:“你怎麼知道的啊?他招了嗎?”

“我猜的,”肖一鳴笑笑,“我一吃就知道是慄子王的,他家的糖跟別家不一樣,再想想那幾天你正好回去了一趟……”

“那你跟他說了沒,就你已經知道了。”方馳問。

“沒,”肖一鳴說,“他費這麼大勁我就不戳穿了吧,反正現在他都是買了慄子然後自己用蜂蜜加工一下。”

“挺上心的了,我覺得他這人還成。”方馳笑著說。

“人是挺好的,再看看吧,”肖一鳴托著下巴,“一開始都挺好的,時間長了誰知道呢。”

方馳沒出聲。

“沒說你和孫叔叔啊,”肖一鳴說,“你倆都一年了,咬牙把這關過了,就可以安心享受了。”

程漠拿著一袋慄子回來了,放到了肖一鳴面前。

“怎麼沒給我買一袋?”方馳問。

“你也愛吃?”程漠看著他。

“是啊,我之前跟你說的就是我倆天天放學都去吃,是我倆,他一袋,我一袋……”方馳嘖了一聲。

程漠把錢包扔到他面前:“自己買去。”

“我在這裡頭吃幾顆得了,”方馳從肖一鳴面前的袋子裡抓了幾顆出來,“這慄子味道怎麼樣?”

“應該沒我做的好吃吧?”程漠看著肖一鳴。

“嗯,”肖一鳴也沒抬頭,邊剝殼邊點了點頭,“沒蜂蜜不夠香。”

“就是。”程漠一敲桌子。

現在吃飯的人少,上菜很快,服務沒多大會兒就把他們的菜給上齊了。

因為今天的主題並不是吃吃喝喝,所以隨便吃了幾口之後,程漠就把話題帶到了正事兒上。

“你這真是有點兒急了,”他要了瓶白酒,“按說應該給他們先迂迴地提一下,老人家對這些完全沒概念吧?”

“我也提了點兒吧,我說孫問渠要是女的我就娶他。”方馳說。

“……比沒說好點兒,”肖一鳴嘆了口氣,“就怕他們覺得你是開玩笑的沒當回事兒。”

“其實我本來真沒想現在就說,但是吧有些事兒沒辦法,”方馳擰著眉,“再說我也不想再這麼憋著了,昨天我們宿舍李錚看到孫問渠頭像,說女朋友怎麼用個男人頭像,這事兒我跟孫問渠一提,他馬上把頭像給換了,你真不知道我當時什麼感覺……就想馬上跟宿舍的人出櫃得了,被他們打了個岔才沒說成……”

程漠拍了拍他的肩:“這感覺我知道。”

說了幾句,三個人又沉默了,埋頭吃了一會兒,程漠才放下了筷子。

“這樣,”他想了想,“你回家了就繼續,反正你不說你奶奶不是每次見了你都要說找女朋友娶媳婦兒的嗎,你就,她一說這個,你就說找女的不如找孫問渠,或者說跟女的在一起不如跟男的在一起舒坦,這種東西,說一次兩次是開玩笑,說多了,他們就應該能感覺到不是玩笑了。”

“我是想這麼說來著,”方馳擰著眉,“你當初是怎麼說的?”

“我啊?”程漠笑笑,“就我媽問我怎麼上個高中連個女朋友都沒交,我一看時機挺好,我就說交的都是男朋友,然後就這麼說了。”

“你這個沒有參考價值。”肖一鳴瞪著他看了半天。

“……他問我的,那誰的有參考價值,你……”程漠說到一半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估計是突然想起來肖一鳴還沒跟他說過這事兒,但開了口也不好停下,只能很小聲地說了一句,“的麼?”

“我家就是典型的沒有一點兒心理準備,”肖一鳴倒是挺平靜的,“突然就知道了,然後就炸了,我就……回不去家了。”

“你過年不回家?”程漠很敏感地馬上追了一句。

“……還不知道呢。”肖一鳴嘆了口氣。

“那我等你吧,”程漠說,“我家是據點,一過年所有的親戚都上我家來團著,鬧得煩,我每年都頂著三十兒了才回去。”

肖一鳴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哎……喲……喂……”方馳偏開頭。

“好吧先說正題,”程漠拿起杯子在方馳和肖一鳴的杯子上磕了兩下,“你現在是不是就是發愁找不到一個好的切入點。”

“是。”方馳喝了口酒。

“我有個想法,就是……”程漠猶豫著往肖一鳴那邊看了一眼,“就是……不知道……”

“用我開頭嗎?”肖一鳴反應很快。

“是,”程漠一口把杯子裡的酒都喝了,“他爺爺奶奶不是都認識你嘛,如果有機會讓他們知道你的事,看看他們的反應,差不多也能有點兒底……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適。”

“行啊,”肖一鳴點了點頭,“而且說不定到時還能讓爺爺感覺這種事也不是方馳一個人,這樣的人挺多的,可能就更好接受些。”

“然後別忘了,給我媽打電話,”程漠說,“我已經跟我媽說了,我媽特別擅長給人洗腦,安利小能手,我表姑賣玫琳凱,找她推銷著來,走的時候一樣沒賣成還花錢把我媽的二手貂給買走了……反正要真的不行的話就讓我媽跟你爺爺說說,也許能管用。”

程漠和肖一鳴還給他出了不少主意,雖然真能派上用場的不多,而且程漠還總跑題,但方馳還是覺得心裡踏實了很多。

甭管有用沒用,至少給了他一些思路,也讓他很感動。

“方馳,”程漠喝了不少酒,不過眼睛還挺亮的,他拍了拍方馳的肩,“這事兒吧,越想越怕,越怕越開不了口,豁出去說了,就好辦了,是打是罵是跪下求還是怎麼樣,扛下來就行,其實你非得想來想去的話,別想怎麼開口,想想開口以後怎麼說才能讓他們對你的選擇放心接受。”

“嗯。”方馳跟他碰了一下杯,把杯子裡的一口酒給喝了。

邊聊邊吃邊喝,從店裡出來的時候,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連平時這會兒還開著的小超市都關了門。

一到放假,這些由學生帶起來的熱鬧場面就一下都蕭條了。

方馳一出門就被北風灌了領子,他縮了縮脖子:“哎瞬間醒酒了。”

“參觀一下我們學校嗎?”程漠問肖一鳴,“帶你轉轉。”

“那我……”方馳聽他這意思,大概沒打算讓自己參加頂著老北風的偽情侶校園散步活動,“回宿舍了?”

肖一鳴沒出聲,程漠點了點頭:“你回吧,明天走的時候給我打個電話。”

“好,”方馳又看著肖一鳴,“要是過年回去了,記得跟我聯繫。”

“嗯。”肖一鳴應了一聲。

這是第一次方馳想到過年會有種沉甸甸的壓力,早上起床把宿舍倆人送到車站去都沒有讓他感受到放假了過年了回家了的喜悅和興奮。

一直到快中午的時候接到了孫問渠的電話,他才從床上一躍而起,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

“下高速了?”方馳問。

“嗯,下了。”孫問渠那邊開著音樂。

“到哪兒了?我去門口等你。”方馳一邊說著一邊穿上鞋。

“到哪兒了啊,我看看,”孫問渠說,“也沒什麼標誌物,就看到南區3棟四個字。”

“南區3棟?”方馳愣了愣之後猛地吼了一聲,“我靠你到我們宿舍樓下了?”

“大概吧,”孫問渠笑著說,“拿上行李直接下來吧。”

方馳從窗戶和手機聽筒裡同時聽到了兩聲喇叭響,他跑到窗邊,看到了樓下路邊停著的紅色小甲殼蟲,嘴角一下就扯到了後腦勺上:“馬上下去,等我。”

行李不多,一個小箱子加一個包,包裡放著他用兩件t恤裹著的寶貝盤子。

方馳跑下樓,拉開車門把行李放到後座,然後也沒管旁邊有沒有人,撲過去就摟著孫問渠狠狠地親了好幾口,還在他嘴脣上咬了兩下。

“哎,”孫問渠抹了抹嘴,“好吃麼?”

“甜的,”方馳也抹了抹嘴,笑著說,“是真的甜的,你吃巧克力了吧?”

“嗯,”孫問渠拿了一塊遞給他,“要嗎?也甜一下。”

“不要,我看著你就夠了,”方馳關上車門,在車座上扭了半天才把自己的羽絨服給扯明白了,“我以為你又開那輛卡宴呢。”

“等你亮子叔叔這幾單大的弄完了,他買,買來我拿這輛跟他換。”孫問渠側過頭笑著說。

“別老欺負他,”方馳拿出手機,“你自己買。”

“以為你說你幫我買呢。”孫問渠說。

“這種一聽就是為了說好聽的才說的話我才不說,我別說現在才剛大一了,我就是現在畢業了,我也買不起,”方馳笑笑,“你要真現在買了,以後換車的時候我給你買。”

“好,”孫問渠把手搭到他肩上,捏了捏他耳垂,“給誰打電話呢?”

“程漠,他還沒走,讓我走的時候告訴他一聲,”方馳撥通了程漠的電話,那邊程漠很快就接了起來,“我準備走了啊,你還有什麼要交待的嗎。”

“看見你倆在樓下了,”程漠說,“光天化日的撲進去撅個屁就啃,也就是現在放假了沒人,要不你都不用想著在宿舍出櫃,你直接就全校出櫃了……”

“靠。”方馳樂了。

“我現在下去,等我一下。”

程漠拎著個紙袋下來的,方馳一看就知道是炒慄子。

“哥哥好,”程漠扒車窗那兒跟孫問渠打了個招呼,然後把紙袋遞了進來,“給,這回真是我炒的了,不是加工的,你嘗嘗什麼味兒。”

“我不敢吃。”方馳打開看了看,倒是挺香的。

“有你這樣的麼,”程漠拍了他一巴掌,又從兜裡拿了兩個紅色的小紅布包出來,“這個你倆一人一個,十五的時候我跟何寶寶去廟裡求的平安符。”

“謝謝。”方馳接過來,拿了一個給孫問渠。

“要不你給我提前拜個年吧。”孫問渠笑笑。

“哥哥過年好,給您拜個早年。”程漠想也沒想就說了一句。

“過年好。”孫問渠從兜裡拿出個紅包,遞給了程漠。

“壓歲錢啊?”程漠愣了愣,又捏了捏紅包,“我靠,好像不少?平輩兒不用給壓歲錢吧?”

“肖一鳴管我叫叔。”孫問渠說。

“這都什麼稱呼啊……”程漠嘆了口氣,“謝謝哥哥。”

車開出學校之後,方馳伸手往孫問渠口袋裡掏了掏,又掏出了幾個紅包,他嘖了一聲,打開把錢抽出來數了數,都是八百。

“你還備著紅包來呢?”方馳說。

“嗯,就程漠和肖一鳴,過年也不一定能碰上,就帶著了,看到誰就給誰吧。”孫問渠說。

“那除了肖一鳴的,還多一個呢。”方馳說。

“哎,不得備著點兒嗎,萬一還有別的同學在場呢,”孫問渠笑笑,“你查賬呢?”

“是啊,還沒查完呢,”方馳把錢放回紅包裡,“哪兒來的錢啊,最近也沒給你錢,就那幾千塊還能裝出這好幾個紅包來?”

“你亮子叔叔給我錢了,”孫問渠說,“回去了都轉過去給你。”

“這麼快就結賬了?”方馳愣了愣。

“怎麼可能,這是零用加生活費加想起來就給點兒,”孫問渠想想把車又停在了路邊,“你開,我睡會兒。”

“哦。”方馳換到了駕駛室。

孫問渠睡覺的樣子很安靜,每次都會讓方馳有種說不上來的滿足感,特別是他在車上睡覺的時候,那種你開車我可以睡得很踏實的感覺,讓方馳每看他一眼都會忍不住微笑。

不過今天跟以往不同,按之前他的孫問渠的計劃,這次孫問渠是不跟他回爺爺家的,車開到市裡的汽車站,方馳自己坐班車回去。

越靠近目的地,方馳越舍不得。

如果是平時,他可能最終還是會耍賴,讓孫問渠跟他一塊兒回去,或者在市裡賴一夜第二天再回去,但這次不行。

這種想像不出來到底會發生什麼的狀態下,孫問渠不能在場。

再說他心裡壓著事,也沒什麼心情耍賴了。

“到家給我電話,”孫問渠在他下巴上一下下輕輕點著,“好好陪陪爺爺奶奶,年前要是沒時間就別出來了,年後你回市裡待兩天。”

“嗯,”方馳點點頭,“我還要找你要紅包。”

“不是你給我紅包麼?管家。”孫問渠笑著說。

“哦對,”方馳笑了,“我得給你發紅包呢,還有生活費。”

“如果今年我爸不找我麻煩,你跟我回家一趟,”孫問渠說,“轉一圈兒,示個威。”

方馳樂了:“好。”

倆人窩車裡又聊了一會兒,四周來來往往的人太多,方馳沒好意思再往孫問渠身上膩,就拉著他的手按在自己腿上搓著。

“你是在暗示什麼嗎?”孫問渠斜眼兒瞅了瞅自己的手。

“什……”方馳愣了愣,低頭看到孫問渠的手已經快被自己搓到褲襠上了,趕緊抓起他的手按到了自己胸口上,“我沒有暗示!”

“知道了,”孫問渠笑著湊到他脣邊親了一下,“行了,回去吧,再晚到家得吃宵夜了,爺爺奶奶肯定准備了一大桌吃的。”

“嗯。”方馳迅速偏過頭,在孫問渠脣角舔了一下。

方馳回到村裡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跟市裡一比,這八點多黑得跟大半夜似的,要不是小子叫了兩聲,他差點兒都沒看著這狗在哪兒。

“乖狗,想我了吧?”方馳摸摸小子的腦袋,又從它的項圈上拿下來一個小手電。

這是爺爺的創意,每次他回來的時候如果是晚上,爺爺都會讓小子把手電筒帶過來。

“走。”方馳打開手電,從地上撿了塊石頭,小子很高興地把石頭叼在了嘴裡,跟在他身邊蹦著。

快到村口的時候,方馳看到前面有一片光亮,那是進山的路,李叔他家空著的那塊地和老屋就在那裡。

那是李博文的農家樂。

方馳猶豫了一下,帶著小子走了過去。

現在天兒太冷,土都凍上了,想蓋房子得開春,現在這裡沒有動工的跡象,但遠遠能看到有人站在門口。

走近了才看清那人居然是李博文,正站縮著脖子邊蹦邊打著電話往旁邊停著的一輛車走過去。

大概是看到了方馳手電筒的光,李博文停下了,轉過了身。

方馳把手電筒關掉了。

“誰啊?”李博文問了一句。

“我啊。”方馳應了一聲,把手電筒往上對著自己的臉擰亮了。

“哎操!”李博文喊了一嗓子往後退了好幾步。

 

83

 

方馳是真沒想到能在這兒碰上李博文,這麼冷的天兒,又挺晚的了,要不是見了李博文就想上手抽,他還真覺得這人挺敬業的。

想揍李博文。

想抽他。

踩他臉。

把他拴石頭上扔河裡。

“方馳?”李博文手裡的應急燈一下亮了,對著他這邊照了過來,搶掉了方馳臉上手電的光輝,“你神經病嗎!”

“這話問你自己,”方馳關掉了手電筒,手插到兜裡,迎著應急燈的光眯縫了一下眼睛,“我數三聲你還拿這玩意兒對著我臉,我就讓你游冬泳。”

李博文猶豫了一下,在方馳數出“一”的時候,他把應急燈的燈頭往下按了按,照在了小子臉上。

小子衝他叫了兩聲。

“二。”方馳數。

“你是狗嗎?”李博文又把燈頭往旁邊撥了一下。

“是啊。”方馳說。

李博文沒吭聲,站在車邊看著他。

方馳往他身後的院子走了過去,這片之前就是隨便用樹枝木條什麼的圍起來的,地盤兒不小,但幾間房子都很老舊,也沒人住了。

院子裡搭了簡易房,看樣子是暫時當倉庫用的,裡面放了不少東西。

李博文是真的要搞農家樂,而且規模不小。

“你放假回來了?”李博文跟了過來。

“沒,”方馳看著院子裡堆著的建材,“我一直在市裡呢。”

“嗯?沒去學校?”李博文有些吃驚。

“是啊,”方馳回過頭,盯著他,“每天gay吧混著呢。”

李博文臉上的尷尬一閃而過:“那我那天看見的還真是你?”

“嗯,”方馳笑了笑,湊到他眼前,“真沒想到啊,李大哥也是戰友。”

“什……”李博文愣了愣。

沒等他話說完,方馳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手指往他鼻尖上指著:“我跟你說李博文,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對孫問渠那點兒心思!”

李博文的眼睛一下瞪圓了:“你說什……”

“都是男人,”方馳冷著臉盯著他,“你要追他我不攔著,看本事……”

“你到底在說什麼!”李博文打斷他的話,吼了一聲,“我對孫問渠沒興趣!我不是同性戀!”

“是麼?”方馳笑了笑,又看了他兩眼,轉身走了。

“你什麼意思!方馳!”李博文在他身後喊。

方馳沒回頭,揚了揚手:“你猜。”

進了村子以後方馳才拖著箱子開始樂,邊笑邊跟小子一塊兒往前跑。

“怎麼樣!”他往小子屁股上踢了一腳,“你哥是不是很牛逼。”

小子叫了兩聲。

“造謠誰不會啊,說瞎話又不是什麼高難度的活兒,對吧,”方馳又踢了它屁股一腳,“特別是我這種一看就是老實孩子的,說什麼都跟真的一樣,說不死他!”

小子邊叫邊圍著他轉了兩圈。

今天碰上李博文在意料之外。

碰上了李博文想揍一頓,卻是方馳一直想乾的事兒。

但他沒動手,儘管他看到李博文的那一瞬間就想衝上去掄圓了給這完蛋玩意兒一個大耳刮子。

他忍住了。

李博文是個什麼樣的人,他還談不上多清楚,但如果李博文真想藉著在這兒開農家樂的機會把他什麼事兒抖給爺爺奶奶聽,上回自己把他踹溝裡肯定是個導火索。

這人記仇,有仇還不明著報,閒著沒事兒繞一大圈玩陰的,表面上還一副正直好青年對朋友特義氣的樣子。

如果自己今天真揍了他,他沒準兒能搶在自己主動跟爺爺開口之前把他的事兒都給說了,還會一副“啊你都這麼公開了原來還沒有跟家裡說嗎”,“我不是故意的非常對不起啊”的嘴臉。

方馳嘖了一聲。

小子叫了幾聲,往前衝了過去,方馳抬頭,看到爺爺從院子裡走了出來。

“爺爺!”他喊了一聲,拖著箱子跑了過去。

“哎,回來了,”爺爺先扭頭衝院子裡喊了一聲,然後才笑呵呵地看著他,“怎麼自己回來的?我還以為水渠一塊兒來呢。”

“他送我到市裡汽車站,還有事兒就沒一塊兒過來了。”方馳過去摟了摟爺爺。

離過年還有幾天,老爸老媽都還沒回來,家裡只有爺爺奶奶兩個人,但就像孫問渠說的,就三個人他倆還是準備了一大桌菜,一直沒吃等著方馳回來。

“再不回來菜都涼透了,我這挨個來回熱著,”奶奶一見他就笑著迎了上來,捧著他的臉看了半天,“奶奶瞅瞅,瘦了沒?”

“我一入冬就胖,怎麼可能瘦啊。”方馳笑著說。

“趕緊的,東西拿樓上去,”奶奶拍拍他,“吃飯,餓壞了吧?”

“你們幹嘛還等我啊,留點兒給我就行了。”方馳跑上樓把行李扔到了自己屋裡,經過孫問渠那間屋子的時候他腳步緩了緩,伸腦袋進去看了幾眼,還是收拾的乾乾淨淨,一點兒灰沒落。

“一塊兒吃多熱鬧,”爺爺說,“我還等著你陪我喝兩杯呢。”

“來,”方馳笑著往桌邊一坐,拿過土酒給爺爺倒上了,“正好我冷著呢。”

孫問渠站在大桌前,手撐著桌沿兒,盯著大桌上的幾張圖已經看了挺長時間,一直沒動也沒說話。

“說,說點兒,什麼。”馬亮在他身後的沙發上坐著。

“風格不統一,”孫問渠又停了半天才開了口,“我覺得你的人有個最重要的問題,什麼都想試試,什麼都有興趣,什麼都想表達,但什麼都沒重點。”

“說的是,是我。”馬亮指了指自己。

“明天開個會吧,”孫問渠轉身靠著桌子,“討論一下風格,再確定幾個系列,不同系列可以做不同的感覺,再根據客戶反饋修改。”

“好,睡,睡覺,”馬亮點了點頭站起來,又指了指他的腿,“你是,不是不知,知道自己站了倆,倆,倆,小時?”

“我知道,我是懶得過去坐著了,”孫問渠說完直接倒在了沙發上,“我睡了。”

“回你,你那兒睡。”馬亮看著他。

“不,不,不,不想動。”孫問渠笑著說。

“熊玩意兒我揍,揍你啊。”馬亮皺著眉瞪他。

“來揍。”孫問渠嘖了一聲。

“感冒了別,抱,抱怨。”馬亮轉身打開了門。

“就抱怨,抱怨,抱抱抱怨,”孫問渠伸了個懶腰,看著馬亮的背影,“哎,亮子,別走。”

馬亮回過頭看著他。

“沒什麼事兒要跟我說的嗎?”孫問渠把腿架到沙發靠背上。

“說一,一晚上了,說沒了。”馬亮說。

孫問渠嘖了一聲:“李博文那個農家樂開始弄了,你告訴我兒子了吧?”

“嗯。”馬亮靠著門框點點頭。

“然後呢?”孫問渠坐了起來,“你還沒跟我說他打算怎麼處理呢。”

“他不,不說,”馬亮笑了笑,“他說我會告,告訴你。”

“真的假的?”孫問渠擰著眉。

“真的。”馬亮說,然後轉身出去關上了門。

方馳起得很早,心裡有事兒,睡不踏實,小子在他屋門口撓癢癢撓了十分鐘,他都聽得清清楚楚的。

“你煩不煩啊。”他起床打開了門。

坐在門口的小子立馬站了起來,用鼻子把旁邊的一塊石頭往他腳邊頂了頂。

“大冷天兒的誰跟你出去玩石頭啊,”方馳嘆了口氣,“你還真是不服老。”

小子很期待地盯著他,用力地搖著尾巴。

“哎!”方馳撿起了石頭,想了想,從樓梯那兒把石頭往樓下客廳裡一扔,小子立馬一邊叫著一邊跑了下去。

“小王八蛋!你一大早吃錯飼料了吧!”樓下傳來了奶奶的叫罵聲,“石頭都扔到肉餡兒裡了!”

“不能吧?”方馳愣了愣,跑下樓,看到了小子正叼著石頭愉快地啃著,“哪兒有肉餡兒啊?”

“沒有肉餡兒你就能在自己家裡扔石頭了啊!”奶奶過來對著他後背一巴掌拍了過來,“討不討厭啊!砸著我了怎麼辦!”

“我看了樓下沒……”方馳抓抓腦袋,話沒說完又被奶奶拍了一巴掌,“啊啊我錯了。”

“洗臉去!”奶奶推了推他,“吃早點了。”

方馳一嘴牙膏沫子蹲在院子裡的時候,手機響了,爺爺在屋裡叫他。

“來了!”他吐掉泡沫,胡亂抹了抹嘴,進屋拿起手機看了看,接了起來,“是肖一鳴。”

“在家了吧?”那邊傳來肖一鳴的聲音。

“嗯。”方馳應了一聲。

“我沒什麼事兒,就是打個電話給你,怕你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提起我,”肖一鳴說,“現在你就可以說我不回家過年,然後把我的事兒說了。”

“嗯,”方馳心裡一暖,又皺了皺眉,“你不回家過年了?”

“不回了,”肖一鳴嘆了口氣,“昨天我給我媽打電話,先是不接,接了以後一頓罵,說不想看到我。”

“那你強行回家一趟呢?”方馳問。

“我媽不是口是心非的那種媽,你也知道的,她說不想見就是不想見,我回去了也會被打出來。”肖一鳴說。

“那你過年去哪兒過啊?”方馳看了爺爺奶奶一眼,發現他倆都看著自己這邊,突然有些緊張。

“他上我家過。”聽筒裡突然傳出了程漠的聲音。

“程漠?”方馳愣了愣,“你倆在一塊兒啊?”

“嗯,他過來看我上班,”肖一鳴說,“我過年就在這邊兒待著了,還能多賺點兒。”

“不說去他家嗎?”方馳問。

“他不一直自說自話的嗎。”肖一鳴回答。

“……哦。”方馳笑了起來。

掛掉電話之後,奶奶馬上走了過來:“怎麼,肖一鳴不回家過年啊?”

“嗯,他……”方馳揉了揉鼻子,“他在那邊打工,不回來了。”

“什麼?”奶奶愣了,“就為了打工就不回家過年了?他家裡能同意啊?這孩子想什麼呢?”

“不是,是他……”方馳突然覺得屋裡暖氣有些太足了,四面八方包裹過來的熱讓他後背都快冒汗了,“他跟家裡鬧了矛盾,他媽不讓他回家了。”

“鬧什麼矛盾啊?”奶奶嚇了一跳,“他媽媽生這麼大氣?”

方馳沒說話,坐在沙發上逗著小子。

“你說啊。”奶奶推了他一把。

“哎,你就別打聽了,”爺爺笑著說,“還吃不吃早點了啊?”

“行行行,”奶奶擺擺手,“我煮麵條去。”

奶奶去了廚房之後,爺爺在他身邊坐下了,拍了拍他的腿:“真不想說啊?我看你心情都被影響了。”

“也不是不想說,”方馳說得有些吃力,心裡的緊張一層層漫開來,這還只是說肖一鳴,還不是說他自己,就已經緊張成了這樣,他都想往自己身上掐兩把了,“就是怕說了你們聽著接受不了。”

“哦?是什麼?”爺爺笑了起來,“說來聽聽,看我能不能接受。”

“就,”方馳偏過頭看了爺爺一眼,放輕了聲音,“就,就是吧,肖一鳴他……喜歡男的。”

說出這句話的瞬間,方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得閉緊嘴才能保證不蹦到嘴裡去。

雖然是肖一鳴,但他對爺爺的反應還是很緊張。

如果連肖一鳴的事兒爺爺都不能接受,那他的事說出來會是什麼樣的場面,他想都不敢想了。

“喜歡男的?”爺爺很吃驚地看著他,“肖一鳴喜歡男的啊?”

“是,”方馳點點頭,吸了口氣又輕聲說,“他家裡知道了,父母接受不了,就不讓他回家了。”

“這樣啊……”爺爺臉上的表情依舊是吃驚,“這……也看不出來啊,挺正常的一個孩子。”

正常。

這兩個字讓方馳頓時覺得四周都暗了下去。

“爺爺,”他覺得自己嗓子發澀,“你覺得他這樣,不正常嗎?”

“也不能說不正常,”爺爺拿過茶几上的茶杯,喝了口茶,“這叫同性戀,對吧?男人和男人好。”

“嗯,同性戀,”方馳覺得自己聲音有些飄,“也有女人和……女人。”

“哦。”爺爺應了一聲。

方馳感覺自己有點兒虛脫,靠在沙發上連動都不想動了,也不想去看爺爺的表情。

爺爺沉默著沒有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方馳垂著眼皮看著小子放在自己膝蓋上的腦袋,伸手在它鼻尖上一下下點著,涼涼的,濕濕的。

“小馳,我問你。”爺爺突然轉過頭看著他。

“嗯?”方馳抬起頭,“什麼?”

“你跟肖一鳴是不是一直都挺要好的?”爺爺問。

“……是啊,”方馳點點頭,“是挺……要好的。”

爺爺的這個問題讓他有一種強烈的想要跑開的衝動,他沒想到爺爺會這麼問,但他可以想像得到,這個問題如果延伸下去,會變成什麼樣。

他們都想著用肖一鳴的事來開頭,讓爺爺有一個緩衝,卻都沒想到,如果爺爺追問下去,最後必然會轉到方馳自己身上。

三個人的智商,居然同時都下了線,而且在爺爺問出這個問題之前,誰的智商也沒上線。

“那你以前知道他這樣嗎?”爺爺問。

“我……知道。”方馳腦子裡亂成了一團,無法思考,不知道怎麼樣的回答能即回答了爺爺的問題又不會把話題這麼快地引到自己身上。

“那你……”爺爺的聲音很輕,像是怕被奶奶聽到,“跟他那麼要好……”

“爺爺,”方馳感覺自己鼻尖上可能已經冒汗了,“你……”

“吃不吃啊!”奶奶在這時推開門走進了屋裡,一臉不滿地喊著,“剛又嚷嚷要吃早點,現在早點做好了叫了七八遍也沒人應一聲!”

“啊,”方馳嚇了一跳,猛地站了起來,“什麼?”

“門關著呢,廚房門也關著,隔這麼遠哪聽得見,”爺爺笑著說,“小馳去幫奶奶端面過來。”

“什麼叫幫奶奶端面啊!”奶奶說,“你們不吃啊,都是我一個人吃啊?”

“幫我端面。”爺爺又說。

方馳笑了笑,跑了出去。

一出屋子,風就刮了過來,一陣透心涼讓他前胸後背的皮膚都縮了一下。這會兒方馳才算稍微冷靜下來了一些。

他走進廚房,一手一碗面端起來往回走。

爺爺的問題他沒有來得及回答,這個問題該怎麼回答,他亂得很。

爺爺的意思很好理解,肖一鳴是同性戀,你跟他關係那麼好,而且你也知道他是同性戀,那你們的關係是什麼樣的?

如果回答只是好朋友,沒有別的關係,那麼爺爺肯定不會再追問你是不是同性戀,這個雖然來得太早卻的確是一次開口時機的機會就會錯過了,除他再用“但我也是”轉折一下,可這樣他總覺得太突然,怕爺爺受不了。

如果回答不是,他又會失去開口的機會,而且再想開口的時候,會帶來更大的傷害。

爺爺平常的一個問題,把他猛地往前推了一步。

他不得不說,就今天。

可是……該怎麼說?

怎麼說?

這個問題必須回答,就算爺爺被早點打了岔不會第二次再問起,他也必須主動去回答。

如果他也藉著這個機會不再提,爺爺肯定會自己繼續想下去。

他不想讓爺爺胡亂琢磨,一個人在心裡擔心猜測。

怎麼辦?

必須回答,那什麼時候回答?

又該怎麼回答?

直說?

迂迴?

方馳把麵條端進屋裡,放在了桌上。

這個時候他突然非常非常地想念孫問渠,他非常非常地希望孫問渠就在他身邊。

孫問渠會讓他感覺到踏實,勾勾嘴笑的一個微笑就會讓他平靜下來……當然也可能是升旗,眯縫著的眼睛也會讓他……還是升旗……

方馳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你爺爺新做的醬,”奶奶給他碗裡又夾了幾塊肉,“你嘗嘗味道怎麼樣,我覺得比他上回做的要香。”

“嗯,”方馳趕緊埋頭吃了口面,“是香,上回做的我覺得鹹了點兒,這次的正好。”

“那我再做點兒,”爺爺呵呵笑著,“等你回學校的時候帶幾瓶,留兩瓶自己吃,再分點兒給你同學。”

“行,”方馳點點頭,“我們宿舍幾個人都愛吃這些。”

吃面的時候方馳沒太說話,奶奶跟爺爺邊吃邊商量著過年要準備的東西,每年他倆都得提前很多天就商量了,方馳感覺他們並不是真要準備得多麼仔細,就是聊著這些跟過癮似的。

過年了,說著這些才更有年味兒。

吃完面方馳拿了碗去洗了,回到屋裡的時候只有奶奶把砧板拿到了桌上正一邊看電視一邊剔著骨頭。

“我爺爺呢?”方馳問了一句。

“後院兒視查呢。”奶奶說。

方馳轉過身,很慢地往後院走過去。

爺爺蹲在走廊通後院的門旁邊,身邊有個小火爐,他正拿了煙斗準備點煙。

方馳盯著爺爺的背影看了很長時間,最後一咬牙,走了過去,挨著爺爺身邊蹲下,從兜裡掏出煙盒,拿了一支出來藉著小火爐的火點上了叼在嘴裡。

“你奶奶一會兒就過來抽你。”爺爺看了他一眼,笑著說。

“爺爺,”方馳抽了一口煙,慢慢吐出細細的煙霧,“要不您直接抽我得了。”

 

84

 

方馳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面對一堆炸藥害怕得不行卻又不得不舉著火把去點的人。

不知道這堆炸藥的威力有多大,能炸多遠,能炸多高,會把誰炸傷,會不會把大家都炸得遍體鱗傷。

無論多少種方案,似乎都無法確保他能拉著身邊的人安全躲開。

而這句話說出來,如同火把碰到了引信。

看著滋滋飛濺開來的火花,他知道自己沒有一點退路了。

爺爺正在裝煙絲,聽了這句話,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填煙絲的手猛地一抖,指尖捏著的煙絲都掉在了地上。

“為什麼要抽你?”他轉過頭看著方馳。

“我……”方馳不敢往爺爺那邊看,只是盯著地上的煙絲,“爺爺,我……如果我說我……我跟肖一鳴一樣,你會……”

“跟他什麼一樣?”爺爺問。

“跟他……跟他一樣……”方馳閉上眼睛狠狠地咬了咬嘴脣,“喜歡男人。”

空氣像是凝固了。

時間也像是凝固了。

四周的一切都像是凝固了。

只有冷風還在自由地飛著,從院子外面穿進來,帶著刺掃過裸露的皮膚。

爺爺手裡的煙斗猛地一下抽在了他後腦勺上。

疼。

非常疼。

乾了一輩子農活兒的爺爺,力量驚人。

方馳只覺得腦袋後邊兒像是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一陣鈍木過後,他才感覺到了疼,還沒等這疼痛漫延開來,煙斗啪地一聲又抽在了他臉上。

接著嚓一聲斷了。

“你說什麼?”爺爺的聲音裡帶著驚訝和顫抖。

方馳沒有動,視線有些吃力地從地上的煙絲移到了斷裂的半截煙斗上:“我喜歡……男人。”

“你喜歡哪個男人?是肖一鳴還是……”爺爺頓了頓,“孫問渠?”

這是在全家都順著奶奶給孫問渠改了名字之後爺爺第一次正確地叫出他的名字,而且是連名帶姓。

爺爺會問具體是誰,這並不意外,也許在他眼裡,必須要有這麼一個人,否則方馳不可能說出喜歡男人這樣的話。

“不是肖一鳴。”方馳回答。

他能夠否定肖一鳴,卻沒有勇氣再說出孫問渠的名字,爺爺奶奶把孫問渠當半個孫子看待,他實在沒有足夠的勇氣再明確地讓爺爺受一次打擊。

“那就是孫問渠?”爺爺的聲音抖得有些厲害。

方馳沒有說話,沉默地盯著自己的鞋尖。

爺爺也沒有再問下去,只是從地上撿起斷掉的煙斗,拿著兩截煙桿往一塊兒湊著,像是想要把煙桿安回去。

但始終沒有成功。

最後他扔下煙斗站了起來,在後院裡踱著步子。

爺爺經常在後院溜達,來來回回地慢慢走著。

今天走得也並不快,但方馳還是能從他的腳步聲裡聽出焦躁和不安,平時最喜歡跟在爺爺腳邊跑來跑去的小子也沒有動,縮在院子一角安靜地坐著。

方馳的腦子已經不能思考,像是熬醬的鍋,咕嘟咕嘟地翻騰著,明明是滿滿當當的一鍋,有些什麼卻全都看不出來。

他只覺得冷,寒冷從指尖開始往身上一寸寸侵過去。

“爺爺……”他吸了一口氣,抬起頭。

話沒有說完,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叫完爺爺之後想要說什麼。

“你閉嘴!”爺爺兩步跨了過來一巴掌扇在了他左臉上。

方馳蹲得腿有些發麻,這一巴掌差點兒把他直接扇倒在地上,他伸手撐了一下地。

小子叫了一聲,跑到了爺爺腿邊,咬住了他的衣角,發出輕輕的鳴音,吱吱地用鼻子哼哼著。

“你,”爺爺指著他,手在抖,壓低了的聲音也在顫抖著,“從小都說你有主意!讓人省心,有主意,你還真是有主意啊!真有主意啊!”

方馳沒有說話,爺爺這一巴掌打得他有些發懵。

“你這是!要人命了啊你這是!”爺爺嘴脣抖著,還是指著他,半天都沒有再說出話來。

方馳也沉默著,話一旦說出來,一切就都變了,無論這樣的場面他有沒有預想過,接下去的每一秒都會是意料之外。

“你給我上樓去!”爺爺瞪著他,“滾上樓去!”

方馳很慢地站了起來,也不知道是被扇的還是蹲太久了腦缺血,眼前一片發黑,暈了好幾秒,他才轉過身往屋裡走去。

“你要讓你奶奶怎麼活!”爺爺在身後帶著心痛和焦灼地說了一句,接著是重重地一聲嘆息,“這個年怎麼過!”

方馳沒有從走廊回客廳再上樓,他害怕,也沒有勇氣面對還什麼都不知道的奶奶,他直接從後院的樓梯上了天台,推開門進了自己房間。

門窗都關好之後,他坐到了床沿上。

耳朵和腦子裡都在嗡嗡響,夾雜著尖銳的像是尖叫的耳鳴。

就這麼說出來了。

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輕鬆,爺爺的話讓他感覺自己像是被壓在了很多很多棉被的最下面。

沉,卻壓不死他。

悶,卻也憋不死他。

就這麼沉重著,壓抑著。

手機響了一聲。

方馳過了很長時間才動作緩慢地把手機從兜裡掏了出來。

是肖一鳴發來的消息。

-說的時候不要提孫問渠,不要說現在有男朋友,可能會緩和一些。

方馳動了動手指,感覺有些行動不便似的,手指每一次移動都很艱難。

-必須說,而且已經說了。

肖一鳴那邊過了一會兒才又回了消息過來。

-已經說了?什麼時候說的?什麼情況?現在方便接電話嗎?

-剛才說的,不怎麼好,方便接電話但是不想說話。

-好吧,有要幫忙的你就說,挺住,安慰好爺爺奶奶。

-嗯。

方馳放下手機,倒在了床上,閉上了眼睛。

爺爺除了生氣之外沒有給他任何回應,能不能接受,會不會同意,接下去該怎麼辦,他全都不知道。

也許是爺爺還需要時間來理清頭緒,這樣的事別說爺爺,就是自己,當初也是無論如何都接不了。

而爺爺理清了頭緒反應過來之後……他不敢想。

四周都很安靜,就像以往的每一年一樣,年前都是安靜中透著過年特有的興奮,而今年,方馳卻只感受到了讓他無法正常呼吸的安靜。

屋裡很安靜,能聽到小子的腳步聲,用鼻尖在他門上頂來頂去的聲音。

樓下也很安靜,爺爺是在後院還是在客廳,聽不出來,有沒有告訴奶奶,他也聽不出來。

而自己現在除了躺在這裡,還能做什麼,他更不知道。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左臉火辣辣的疼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滾燙的溫度,腦袋上的疼痛也消失了,也變成了麻木的發燙和發漲。

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很急,很重。

方馳睜開眼睛,猛地坐了起來。

桌上的小鬧鐘顯示現在的時間是中午,他在這裡已經躺了三個小時。

這是奶奶的腳步聲,是奶奶生氣時的腳步聲。

他吸了一口氣,準備接受奶奶的責打。

他房間的門沒有被推開,奶奶打開了隔壁孫問渠的屋子的門。

方馳還沒想明白是為什麼,就聽到了那邊傳來了椅子翻倒在地的聲音,杯子被砸碎的聲音。

接下去就是唏哩嘩啦各種東西落地和破碎的巨大聲響。

當方馳聽到有人似乎是在砸孫問渠那個電窯爐的時候,他跳下了床,鼓起勇氣拉開門走了出去。

“你出來幹什麼?”爺爺站在孫問渠房間門外,看到他出來,皺著眉說了一句。

“我……”方馳看不到房間裡的情況,但門口已經全是碎玻璃和木板。

“回你屋去。”爺爺說。

“對不起,”方馳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麼,“對不起。”

“你給孫水渠打電話!”奶奶在屋裡喊了一聲,走了出來的時候手裡提著一把已經卷刃和豁口了的柴刀,眼睛發紅,臉上都是淚痕,“我要問問他!我們有什麼對不住他的!他要這麼坑我們!”

“奶奶,”方馳一陣心疼,就覺得整個人都抽著疼,他跪了下去,“奶奶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們。”

奶奶沒有說話,紅著眼瞪著他看了很久,最後扔掉柴刀撲了過來。

“你這是為什麼啊!”奶奶一巴掌拍在了他胳膊上,然後又一巴掌拍到了肩上,“為什麼啊!你為什麼啊!”

“對不起,對不起……”方馳低下頭,咬著嘴脣。

奶奶在他身上連捶帶打的,邊打邊哭著。

為什麼。

為什麼。

你為什麼。

這也許就是他們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可是為什麼?

方馳不知道,為什麼?

如果問他為什麼喜歡孫問渠,他也許能說出很多,上得了檯面的和上不了檯面的,很多,一點一滴,他為什麼喜歡孫問渠,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比孫問渠自己也清楚。

可為什麼會喜歡男人?

沒有人能回答。

“不知道,我不知道……”方馳低著頭,聲音很低,“對不起,奶奶對不起……對不起……”

奶奶的哭聲大了起來,沒有再問“為什麼”,只是一下下往他身上打著。

奶奶的力氣遠遠不如爺爺,雨點一樣的拳頭和巴掌落下來,身上卻並不太疼。

但心卻疼得厲害,疼得方馳喘不上氣來。

“王八蛋,”奶奶邊哭邊打,“小王八蛋!你這個不是玩意兒的小王八蛋啊!”

奶奶的哭喊讓方馳開始後悔“抓住”了今天的這個“機會”。

“你歇會兒去,”一直站在旁邊沉默地看著的爺爺過來扶住了奶奶,“這麼打也沒用,當心氣傷了。”

“打死他就有用了!”奶奶哭著說。

“別說氣話,”爺爺摟著她的肩,在她背上一下下地輕輕拍著,“來,跟我下樓。”

奶奶又伸過來往他肩上打了兩下,才被爺爺半扶半拖地拉下樓去了。

“小馳你先回屋。”爺爺在樓梯上說了一句。

方馳低著頭,跪著沒有動。

奶奶應該是被爺爺扶回了樓下的臥室,傷心的哭泣聲漸漸小了下去。

方馳還是跪著沒動。

他不想動。

無法思考,也沒有辦法做出任何反應。

他只想就這麼跪著。

感覺現在哪怕是呼吸,都會牽動疼痛的神經。

他心疼。

心疼爺爺,心疼奶奶,心疼這兩個對自己傾注了所有精力和愛的老人。

從他跪著的這角度能看到孫問渠房間的一角,收拾得整齊乾淨的屋子已經是一片狼藉。

他也心疼孫問渠。

陪著爺爺喝酒聊天,給他們寫春聯,給他們做盤子的孫問渠,現在已經因為自己一句“喜歡男人”,變成了爺爺奶奶眼裡的罪人。

心疼。

心疼每一個人。

可卻迷茫地不知道該去怪誰。

怪李博文?

還是怪自己?

他不知道。

“沒,沒接電話?”馬亮在一邊問了一句。

“嗯,”孫問渠看了看手機,扔到一邊,“三個電話都沒接。”

“睡覺,呢?”馬亮說。

“一個午覺從中午睡到下午六點?”孫問渠嘖了一聲,“再說了,別說是睡覺,就算是昏迷了,他聽到我的電話也會起來接。”

“那就是出,出去玩沒帶,手,手機。”馬亮笑了。

“大概吧,算了等他給我打吧,”孫問渠伸了個懶腰,“我去看看設計稿。”

“先吃,飯。”馬亮拍拍他的肩。

天兒冷了以後,胡媛媛每天換著花樣給一幫人安排各種火鍋,羊肉牛肉大骨頭,川味湘味東北味兒,每天都不重樣。

孫問渠感覺自己過完年就能出欄了。

“今天這個麻辣鍋比較麻辣啊,”胡媛媛指著一鍋紅湯說,“那一包火鍋料我看那麼大一坨就想著給掰一半擱進去,結果手一滑全放了。”

“今兒過癮了,”孫問渠拿過湯勺舀了一點兒嘗了嘗,“哎,今兒晚上估計我可以友情出演孟姜女哭長城。”

“是麼?”馬亮一聽就樂了,過來也嘗了一點兒,“倆孟,孟姜女,八,八達嶺到慕,慕田峪全給它哭,哭倒得了。”

哭完一頓飯,孫問渠去洗了個臉,順便漱了漱口,再含了塊兒巧克力,然後去了設計室。

一直說懶得學著用電腦弄設計圖,最後還是學了,他坐到電腦前,嘆了口氣,一邊看圖一邊把自己的想法都記在了本子上。

馬亮沒有跟進來,他看圖想事兒的時候馬亮都能很默契地讓他一個人待著。

他忙完了從設計室出來,馬亮才過來遞了杯熱茶給他:“怎,怎麼樣?”

“明天我跟小張聊聊,”孫問渠喝了口茶,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快十點了,“我先回去睡覺。”

馬亮往他手機上掃了一眼:“還是沒,沒……”

“沒,”孫問渠穿上外套把手機放到兜裡,拉了拉衣領,“晚安。”

“晚安孫總。”胡媛媛靠在沙發上笑著說。

孫問渠回到自己屋裡,洗了個澡之後團到床上,關掉了燈,拿過手機。

沒有未接來電,也沒有未讀消息,從昨天晚上方馳給他打了個電話說晚安之後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再聯繫過他。

孫問渠皺了皺眉,怎麼了?

方馳是個很穩的人,無論怎麼樣都不會做這種會讓他擔心的事。

出什麼事兒了?

李博文?

把李博文給處理了?

怎麼處理的?

得處理成什麼樣才會電話不打也不接?

孫問渠躺著閉上眼睛,琢磨了一會兒之後猛地睜開了眼睛。

樓下客廳的小掛鐘當當地敲,方馳坐在二樓走廊上聽著,十一點了。

他覺得電視裡那些一跪一夜跪得臉色煞白搖搖欲墜最後暈倒的小娘子們都挺扯蛋的,他還沒跪到暈倒的程度就覺得膝蓋要碎了,不得不坐在自己後腳跟兒上,再後來腳後跟兒也快碎了,就變成了坐在地上。

手機從下午到剛才,響了很多次,有消息,有電話,他都聽到了,有別人的,也有孫問渠的。

孫問渠打了好幾個電話過來。

但他始終就這麼跪著坐著沒有動。

不敢動。

他害怕聽到孫問渠的聲音,他害怕自己偽裝不了自己的情緒。

他也害怕聽到別人的聲音,任何一個人的聲音,肖一鳴,程漠,他都害怕,他害怕他們會問。

怎麼樣了?

什麼情況?

怎麼說的,爺爺奶奶還好嗎?

他害怕去回答,害怕去想起之前混亂而心疼的場面。

樓下的電視開著,爺爺奶奶跟他一樣,從中午到現在,什麼也沒吃。

一開始都在屋裡,現在他們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頻道始終放在中央一台沒有換過。

也沒有聽到爺爺奶奶有過交談,他倆習慣的睡覺時間早就已經過了,卻誰也沒去睡,就那麼坐著,沉默著。

樓下掛鐘敲了12點的時候,方馳終於聽到了爺爺的聲音,小聲叫奶奶去睡覺。

然後兩個人的腳步聲進了樓下臥室,幾分鐘之後爺爺又走了出來。

方馳看向樓梯口,一陣細碎的爪子聲響起,小子跑了上來,圍著他轉了幾圈之後,拱了拱他的小腿,在他臉上舔了舔,最後趴在了他腳邊。

爺爺的腳步上了樓梯,比平時要重一些,像是累了。

“回屋睡覺吧。”爺爺走到他跟前兒站下了。

“奶奶她……”方馳一開口就被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乾澀沙啞,像是含了一口沙土,說話都帶著顆粒,他清了清嗓子,“怎麼樣?”

爺爺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爺爺,”方馳有些吃力地重新跪好,腰往下全都是麻的,跪的時候都有點兒找不到平衡,往小子腦袋上撐了一把才跪穩了,“我……”

“先不要說了,”爺爺擺了擺手,“也別跪著了,去睡覺吧。”

方馳沒有動。

“這個事也不是現在就能解決的,”爺爺說,“明天再說。”

說完爺爺轉身慢慢下了樓。

本來麻木的膝蓋休息了一會兒之後再這麼一跪,不到一分鐘就開始鑽心地疼,方馳不得不咬著牙又坐回了地上。

小子挨著他用腦袋在他下巴上蹭了蹭,又在他手上一下下舔著。

“小子,”方馳摟過它的腦袋,小聲在它耳邊說,“你說我該怎麼辦啊?你知道怎麼辦嗎?你去勸勸爺爺奶奶好不好?幫我勸勸他們……我真的……很害怕,我怕他們氣壞了,可我又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小子仰起頭,鼻尖頂在他下巴上,涼涼的,濕乎乎的。

“我真的……沒有別的路可走了,”方馳輕輕抓抓它的脖子,“我這麼多年就是怕這個,明明不是我自己選的路但是隻能順著這一條路走下去一點辦法都沒有……”

小子的鼻子裡發出細細的鳴音。

“我對不起爺爺奶奶,對不起我爸我媽,”方馳閉了閉眼睛,“但是我又不知道我為什麼對不起他們……我怎麼辦啊……你告訴我好不好……”

方馳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孫問渠抱著筆記本靠在枕頭上已經睡著了,他迷迷糊糊地接起電話:“喂?”

“睡了啊?”那邊傳來了方馳的聲音。

“你怎麼了?”孫問渠馬上聽出了他聲音的變化,沙啞得厲害。

“我發燒了,”方馳咳嗽了兩聲,“昨天咳了一夜,今天早上發燒了。”

“怎麼會發燒的?”孫問渠坐了起來,把還放在肚子上的筆記本扔到一邊,“昨天不還好好的嗎?”

“我不知道啊,”方馳又是一串咳嗽,“今天去鎮上吊了水,現在已經不燒了。”

“怎麼不接電話?也不給我打個電話?”孫問渠皺著眉。

“早上燒到快40度,我爺爺急壞了,就送我去鎮上,我迷迷糊糊的也沒拿手機,到鎮上打完針就去我爸媽那兒了,”方馳沙啞的聲音聽著讓人心疼,“我又不好拿我爸媽的手機給你打電話……”

“現在是回爺爺家了?”孫問渠問。

“嗯,剛回來,我爸媽他們一起回來的,”方馳說,又壓低聲音小聲說,“沒生我氣吧?”

這沙啞裡帶著幾分撒嬌的語氣讓孫問渠心裡一陣發軟:“我氣過了都,睡都睡半天了。”

方馳又咳了起來,咳完了嘿嘿笑了兩聲:“對了跟你說個事兒。”

“什麼?”孫問渠應了一聲。

“昨兒晚上我回來的時候在村口碰到李博文那逼了,”方馳說,“給他嚇了一跟頭。”

“你沒把他怎麼著啊?”孫問渠笑了。

“沒,我一揚手他就得給我跪下……”方馳頓了頓,“跪下,膝蓋給他跪得喀嚓響出一首國歌來。”

“什麼亂七八糟的,那人少搭理,”孫問渠笑笑,“早點兒睡吧,不是剛發完燒呢麼。”

“嗯,”方馳也笑了笑,“我明天晚點兒給你打電話,我可能得睡到下午了,今天吃了藥很困。”

“知道了,睡吧。”孫問渠說。

“晚安,”方馳說,“我愛你。”

孫問渠愣了愣。

我喜歡你。

我非常喜歡你。

我喜歡你喜歡得不行不行的。

方馳說過很多喜歡,各種喜歡。

但是“愛”,孫問渠還是第一次聽到。

“孫問渠,”方馳嗓子似乎更啞了,“我愛你。”

“我也愛你。”孫問渠輕聲說。

 

85

 

孫問渠一夜都沒睡好。

平時要想的事兒也挺多的,他躺床上得再琢磨半天才會有睡意,但只要不被打擾,他一覺睡到天亮沒什麼問題。

今天這一夜他卻迷迷糊糊始終沒睡踏實,一晚上醒了不知道多少次。

早上對著鏡子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臉都有些蒼白,他嘖了一聲,黑眼圈兒都能看見了。

洗漱完,他靠在窗邊刮鬍子,看著樓下來來往往早起的人。

“孫總!”胡媛媛從對面工作室二樓的窗戶探出腦袋來叫了他一聲,“過來吃打滷面!”

“好。”孫問渠點點頭應了一聲。

換好衣服,拿了手機準備出門的時候,孫問渠又看了看手機,雖然提示燈並沒有閃,但他還是把手機解鎖了又看了一眼,的確是沒有任何信息。

手機很安靜,昨天晚上方馳掛了電話之後就沒有再發過消息打過電話,雖然方馳說是發燒了病了,吃了藥要睡覺,聽聲音也的確是像是病了……但孫問渠還是能感覺到這是出事了。

方馳的身體有多好,別人不知道,他……是非常清楚的,這小子一年到頭連感冒都沒有過一次,回趟家一夜之間就發燒燒成這樣?

而且以他對方馳的了解,就算吃了安眠藥,他都能按點醒過來早晚電話不會不打。

蒙傻子呢。

還有那句“我愛你”。

雖然在聽到的那一瞬間,孫問渠的心裡頓時就化成了一團絨毛,溫暖而安心,但也就是這句“我愛你”把方馳給暴露了。

這小子雖然見了他就恨不得大街上把褲子給扒了,就差在腦門上寫上我想操你四個大字,但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他不會說出這三個字。

他會不好意思。

能讓一個說完我想你了都要嘿嘿傻笑兩聲的人這麼突然地說出“我愛你”,只能是出事了。

但如果是出事了……

會是什麼事?

孫問渠出了門才發現沒戴圍巾,北風一兜,他感覺下邊兒都快凍僵了,不得不下了很大決心回頭重新上了樓拿圍巾。

圍巾還是方馳那會兒給他的那條,款式很普通,不過挺暖和。

他把圍巾在脖子上纏好,低頭往工作室大門那邊走過去。

方馳的嗓子啞成那樣,這不會是裝出來的,他沒這個演技,昨天的演技對於方馳來說就已經算是爆表了。

出了什麼事能讓他一天之內嗓子啞成那樣?

又打了李博文?

然後李博文反擊了?

接下去就是村民和投資商之間的械鬥?

那也不能把嗓子給鬥啞了啊。

這種一般就是急的。

孫問渠停下了,閉上眼睛輕輕嘆了口氣。

方馳出櫃了。

“你確,定?”馬亮吃了一口面,有些吃驚。

“你真什麼也沒聽他說過?”孫問渠把自己麵條裡的黃瓜絲挑出來扔到馬亮碗裡。

“真沒,他就說不,不能告訴我,因為我知,知道了肯,肯定會跟,你說,”馬亮想了想,“他為,什麼啊?”

“為了搶在李博文跟他爺爺奶奶胡說八道之前跟家裡說。”孫問渠沒什麼胃口,胡媛媛的打滷面做得不錯,他吃著卻沒吃出味兒來。

“李,李博文會不會說也,也沒準兒啊!”馬亮皺著眉。

“萬一說了呢,”孫問渠放下碗,“他那麼在意老頭兒老太太,要是李博文去找他爸媽他估計都沒這麼擔心,就這倆老人,他舍不得。”

“那怎,怎麼辦?”馬亮問。

孫問渠沒說話。

方馳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坐在床上發了很久的呆。

他沒想到自己居然睡著了,而且睡得還挺沉,愧疚的感覺讓他愣了很久都沒有動。

小子在天台上,趴著窗戶看他,爪子在玻璃上敲得叮叮響的。

方馳下了床,趿著鞋過去開了門,讓小子進了屋。

關上門之後他沒動,原地撐著墻站了好半天。

從床到門一共也就邁個四五步的,他居然差點兒因為身上的疼痛而叫出聲來。

腦袋疼,眼眶疼,肩膀疼,腰疼,大腿小腿腳後跟兒全都疼。

酸漲,酸麻,酸痛。

他慢慢挪回床邊坐下,摸著小子的頭。

輕輕嘆了口氣,把腿架到旁邊的凳子上,看著窗外發呆。

平時起了床,他會跑下樓去,一邊洗漱一邊看奶奶在廚房裡忙活,順便再耍個賴指定自己想吃的早點。

現在他卻連打開門走到走廊上的勇氣都沒有。

爺爺奶奶這一夜不知道是怎麼過的,睡著了沒有,有沒有哭,有沒有嘆氣……他很想知道,但他不敢走出這個門,他不敢看到爺爺奶奶的眼神。

小子的腦門兒暖暖的,他把手心貼過去,在小子頭上搓揉著。

雖然不敢,但他還是要出去的。

出門,下樓,找到爺爺。

爺爺是罵也好,打也好,他都得跟他再談談。

如果就這麼愣在這裡了,那他昨天開的這個頭就沒意義了。

他拿過手機,習慣性地點出了孫問渠的號碼,盯著看了很長時間。

昨天晚上掛了電話他就覺得鼻子酸得厲害,要不是實在覺得自己這時候不能哭,他估計能把眼睛哭腫。

我愛你。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就說出了這句話。

就像是要給自己勇氣,也希望從孫問渠的回應裡找到支撐。

孫問渠沒有猶豫的那句“我也愛你”讓他穩了很多。

他站了起來,換了衣服,咬著牙活動了一下胳膊腿兒,深吸了一口氣,又在屋裡蹦了兩下。

正想開門出去的時候,扔在床上的手機響了。

熟悉的聽第一個音符就會讓他心裡一陣興奮的孫問渠的專屬鈴聲。

他拿起手機,要不要接電話他卻有些猶豫。

除了第一次見面他無奈地跟方影合夥騙過孫問渠,那之後他再也沒有在孫問渠面前說過瞎話,一直到昨天晚上。

他的本事也就那幾分鐘了,再說下去他估計就得露餡兒。

現在孫問渠的這個電話,他有些不敢接。

他怕說多了孫問渠會聽出不對勁來,那人是隻老狐狸,自己這點兒道行在他跟前兒根本沒用。

但電話還是得接,不接的話孫問渠更會起疑。

“喂?”方馳接起電話,開口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嗓子還是啞的,比昨更啞了,聽著跟被砂輪銼過似的。

“好點兒沒?”那邊孫問渠一聽他聲音就嘖了一聲,“這煙嗓。”

“不燒了,”方馳小心地回答,“好多了,就是嗓子還啞。”

“你吃的什麼藥?是不是不對症?”孫問渠問。

“就……那些藥唄,”方馳說,“你別擔心了,睡兩天就好了。”

“你告訴我醫院開的什麼藥,我對你們鎮醫院縣醫院的真不太放心。”孫問渠說。

方馳掐了自己一把,感覺自己太不周密了,要裝發燒,也沒查查都會吃什麼藥。

但誰又能想到孫問渠會突然盯著藥不放呢!

或者……方馳心裡突然驚了一下,或者是孫問渠已經感覺到了什麼?

“我躺床上呢,”方馳迅速地躺回床上,還拉過被子蓋在了自己身上,“藥都在樓下,我不想動……”

“我去看看你吧,”孫問渠說,“我認識你這麼久,你還沒病過,我看看韭菜精病了還韭菜麼。”

“別啊,”方馳嚇了一跳,“不用,你不用來看我,我挺好的,今天已經沒什麼事兒了,就是嗓子還有點兒啞。”

方馳一著急,說話的時候聲音連跑調帶開岔的他自己聽著都覺得這人病得不輕。

“真的?”孫問渠笑了,“你居然不讓我去看你,太意外了。”

“意外一回吧,”方馳放低聲音,“我真沒事兒,這幾天家裡又該回來親戚了,亂七八糟的。”

“好吧,不去了,”孫問渠說,“那你按時吃藥,多睡會兒吧,少說話。”

“嗯。”方馳應了一聲,松了口氣。

“過年我回家,”孫問渠聲音很輕緩,聽著讓人舒服,“你要能出來了告訴我一聲,我去接你。”

“……好,”方馳回答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突然鼻子酸得他眼睛都快睜不開了,淚水瞬間溢滿,他按了按眼睛,“那我再睡會兒。”

“嗯。”孫問渠湊到手機上親了一下。

方馳也對著手機用力親了一口。

掛掉電話之後他翻了個身,抱著被子,把臉埋了進去。

快中午的時候方馳才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走出屋子下了樓。

一樓客廳裡沒有人,廚房裡有聲音,估計是奶奶在忙著。

他想過去看看,但走了兩步又停下了,猶豫了一下,他轉身往後院走了過去。

跟在他身後的小子叫了一聲,步子很輕快地跑到了前面,看這樣子就知道,爺爺在後院。

“爺爺。”方馳站在門邊,看著站在後院生爐子的爺爺。

爺爺的背影他每次看到都會覺得安心,那種從小趴在爺爺背上晃著腿聽他說話的感覺,就是刻在記憶裡的鄉愁。

現在的爺爺,背還是挺直的,但明顯已經沒有記憶中那種力量了。

爺爺老了。

這樣的感慨方馳經常會有,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地感受過。

“起了啊。”爺爺沒有回頭。

“嗯,起來挺久了,就是……”方馳往爺爺那邊走了幾步,“沒敢下來。”

“腦袋疼嗎?”爺爺問。

“不疼,”方馳摸了摸後腦勺,“哪兒都不疼。”

“哦,”爺爺回過頭看著他,“那看來是打輕了。”

“爺爺,”方馳咬了咬嘴脣,“我想跟你……談談,我們聊一會兒,聊完了你再打我,行嗎?”

“你想聊什麼。”爺爺繼續看著爐子。

方馳拉了拉衣領,蹭到爺爺身邊蹲下了,又把旁邊一張小凳子推到了爺爺腿後邊兒:“爺爺你坐著。”

“說吧。”爺爺嘆了口氣,坐下了。

“我奶奶還好嗎?”方馳小心地問。

“不怎麼好,”爺爺看了他一眼,“你也知道她一直想等著看你找個好姑娘結婚,她抱抱孫子孫女,然後好閉眼,你這突然說……說喜歡孫問渠,她怎麼受得了。”

“爺爺,我也不想這樣,”方馳低下頭,扯過小子,捏著它的耳朵,“我……真不想這樣,但是這個事兒……我真的沒辦法。”

“改不了嗎?”爺爺問,“爺爺真的想不通,這個不能變嗎?怎麼就非要喜歡男人呢?”

“這要能那麼容易改變得了,就不會有那麼多我這樣的人了,”方馳擰著眉,“太難了,爺爺,你知道我一向不惹你們生氣,如果能改變,我根本不會走到今天這步。”

爺爺沉默了,從地上拿起一個新的煙斗,點上猛抽了兩口。

方馳盯著爐子裡跳動的火苗出神。

“那孫問渠,他也喜歡男人嗎?”爺爺問,“你是不是喜歡他?那他也喜歡你嗎?”

方馳沒出聲,點了點頭。

爺爺重重地嘆了口氣。

“奶奶是不是生他的氣了,”方馳輕聲說,“這事兒不怪他,我認識他以前就……我一直都……都這樣,就是正好認識他了。”

“奶奶也沒真的生他氣,你說出了這樣的事兒,”爺爺拿著煙斗的手微微顫抖著,“她總要有個人罵罵出出氣,她寶貝孫子她舍不得怪罪,只能怪別人。”

方馳抹了抹眼睛。

好容易平靜的情緒頓時又有些翻騰。

“我看你這樣子,”爺爺轉過頭看了看他,“怕是我們就這麼死在你面前,你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了。”

“爺爺,”方馳看到了爺爺眼裡的淚光,他很快地低著頭,伸手一把抓住了爺爺的胳膊,很用力地抓著,“你別這麼說,別這麼說。”

“我其實也不懂這到底是怎麼了,”爺爺抽了口煙,“爺爺真的是不懂,那麼多人都找個姑娘好好過了,為什麼我孫子就不行了,爺爺真的一時半會兒想不通,多好的孩子,怎麼就……”

方馳不知道該怎麼給爺爺解釋,就是老爸老媽,甚至他的一些同學,也許都一樣,理解不了,想不通。

何況是爺爺奶奶這樣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

“爺爺,”方馳沉默了很久,抬起頭,“你願意接個電話嗎?我認識一個阿姨,是我同學的媽媽,我這個同學……跟我一樣,你願意聽聽他媽媽說的嗎?”

“你同學也跟你一樣?”爺爺有些吃驚。

“是的,”方馳咬咬嘴脣,“我這個同學宿舍裡的舍友,也是,兩個。”

“這麼多?”爺爺問。

“嗯,”方馳點點頭,“也不能說很多,但真的不少,爺爺,我不是變態,也不是學壞了,我就是……”

“爺爺沒說你變態,也沒說你學壞了,爺爺奶奶就是……”爺爺停下了,嘆了口氣,“那我聽聽這個同學的媽媽怎麼說吧。”

方馳有些忐忑地拿出手機,找到程漠媽媽的號碼,輕輕地點了一下撥號。

電話那邊只響了兩聲就被接起來了,一個很溫柔的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喂?”

“請問是程漠的媽媽嗎?”方馳問。

“是,你是方馳吧?”程漠的媽媽馬上也問了一句。

“嗯,阿姨好,我是方馳,”方馳有些緊張,“就是……”

“我聽程漠說了,你是跟爺爺奶奶出櫃了?他本來說要過幾天的,沒想到這麼快,”程漠媽媽的聲音很柔和,“爺爺奶奶很傷心吧?”

“是的,”方馳看了爺爺一眼,“我有些東西不知道該怎麼跟我爺爺解釋……”

“沒關係,爺爺在旁邊嗎?”程漠媽媽說,“我跟爺爺聊幾句吧,你放心,阿姨會把握分寸的。”

“好,謝謝阿姨,我把電話給我爺爺,”方馳想開免提,但又怕爺爺不舒服,於是只是把聽筒的聲音開到了最大,然後把手機遞了過去,“我同學程漠的媽媽,爺爺你跟她聊聊。”

爺爺接過了電話:“喂?”

方馳豎起耳朵想聽清程漠媽媽說了什麼,但只隱約聽到了一句“爺爺好,我是小馳同學的媽媽”就聽不清了。

爺爺對手機這東西一直有些玩不明白,每次接電話都會把聽筒緊緊貼在耳朵上,怕聽不見對方的聲音。

“我就總覺得這兩個人離得那麼遠呢,不貼緊了怕聽不見了。”爺爺以前笑著解釋過。

“那你怎麼不把手機塞你耳朵裡呢!”奶奶馬上就說。

方馳現在還能想起來當時爺爺奶奶的樣子,想笑,又覺得很想哭。

這樣的爺爺奶奶,現在因為他,經歷著從未想像過的震驚,茫然,失望和擔憂……

“不帶,帶點兒禮物?”馬亮問,“我那兒有幾,幾瓶好酒。”

“你當我是去提親呢。”孫問渠說。

“當然不,不是,”馬亮嘖了一聲,“提,提親得是我大,侄子,過來,我當初就,就是去你嫂,嫂子家提,的親。”

“往事不要再提,”胡媛媛在旁邊擺了擺手,“這事兒你也知道吧?他怎麼提的親你知道吧?我提前都已經跟我爸說了,這姑爺口條不利索,我爸說沒事兒,結果丫端著個手寫板上我家去的,全程寫字兒!完了我爸說這人倒底是結巴還是啞巴!差點兒不讓嫁!”

“他一緊張說話還沒寫字快呢,”孫問渠樂了,“行了,我走了,晚上回來。”

“晚上回來?”胡媛媛愣了愣,“趕得及嗎?”

“趕不及就在鎮上住,或者……”孫問渠嘖了一聲,“上李博文的農家樂,他肯定笑容滿面給我送上好吃好喝的。”

“這完蛋玩意兒早晚陽痿的貨。”胡媛媛一提李博文就一臉鄙視。

“哎!哎!”馬亮看著她,“素,素質。”

“沒有,咱倆哪兒來的素質,也就是開著個做陶的工作室,要把咱倆擱廢品收購站去,也一樣無縫銜接。”胡媛媛撇撇嘴。

“我要離,離婚。”馬亮繃著臉說。

“去啊,協議在抽屜裡呢,趕緊的,”胡媛媛拍了他一巴掌,又從櫃子裡拿了兩盒西洋參,“問渠,酒別拿了,的確像提親,拿這個吧,怎麼說也是過年,老人要生氣不收是一回事,你不拿又是另一回事了,禮數還是要有的。”

“好吧,”孫問渠接過來,拍拍馬亮的肩,“看到了沒,素質。”

馬亮出門轉了一圈,不知道從哪兒把那輛卡宴又開了過來,說如果要開夜車小蟲子不安全,大車穩點兒。

“你老實說這車是不是你偷摸買的。”孫問渠上了車。

“真,不是,”馬亮笑了,“前面工,工業園,一個老,老闆的,混熟了。”

“行吧,我走了。”孫問渠關上車門。

“有事兒打,電話。”馬亮拍了拍車窗。

事兒不會有什麼大事兒。

孫問渠知道兩個老人對方馳有多心疼,這也是方馳首先選擇跟他倆出櫃的原因,奶奶可能激烈點兒,爺爺會比較冷靜。

只是他們會有多傷心,孫問渠沒太敢細想。

而方馳會有多難受……他一夜之間啞成那樣的嗓子已經說明了一切。

這是孫問渠開車最快的一次,差不多全程都在超車,就這速度,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過了。

年紀越大,開車越慢。

但今天他的確是著急,方馳嗆老爸的時候倒是挺利索的,但面對著爺爺奶奶能把話說成什麼樣,他還真是沒底。

感覺沒多長時間,就到了平時小子總蹲著等方馳的那個路口。

孫問渠沒有把車開到村口,而是離著村口還有一大截路的時候就停了。

下了車他也沒往村口走,順著河灘踩著已經結了冰的碎石頭十分費勁地往村子外面往方馳他家後院的方向繞過去。

方馳不希望他來,從一開始方馳就不希望他知道,一直到早上打電話的時候,都還沒有鬆動。

既然這樣,孫問渠也不願意讓方馳知道他過來了。

前面就是方馳家的那個小菜園,孫問渠停下了,縮著脖子頂著老北風站在河邊盯著那邊看著。

帽子和圍巾都戴了,還捂了個口罩,衣服也穿的是最厚的那件羽絨服,但還是能感覺到冷。

他原地跺著腳,時不時還蹦兩下。

他想在這兒等著爺爺出來。

但一直到戴著手套的手都開始凍得發僵了,也沒看到任何人出來。

站了能有快半小時,他終於看到了從後院兒跑出來的小子。

小子?

小子也行!

“小子!”他喊了一聲,沒敢太大聲,他不知道方馳現在在什麼位置。

小子低著頭沒往這邊瞅。

“小子!你這個聾子!”孫問渠又壓著聲音喊了一聲。

小子總算是抬起了頭,往這邊看了過來,但是並沒有往這邊走。

“過來!小子乖!我是你孫大大,”孫問渠蹲下,從冰茬子裡摳出了一塊石頭,往地上的另一塊石頭上敲著,“看,石頭!你喜歡的!過來!”

石頭敲擊的聲音終於讓小子興奮起來了,一甩尾巴往這邊小步跑著,跑近了之後,小子認出了他,叫了兩聲,撒丫子開始狂奔。

“哎!別撲!”孫問渠趕緊想躲開,但小子已經撲了上來,爪子對著他褲襠就拍了過來,他趕緊用手裡的洋參盒子擋了一下,“瘋了你!”

小子見了他很興奮,圍著他來迴繞著圈,不停地用鼻尖在他手上頂著,最後還咬著他的褲子往方馳家那邊拉。

“小子,小子你聽話,我不能過去,”孫問渠蹲了下來,在小子腦袋和脖子上抓著,“我不能讓你哥知道我來了,他會沒面子,還會擔心,你幫我個忙。”

小子興奮了一陣之後慢慢平靜下來了,看著他。

“這個,”孫問渠想了想,從脖子上摘下了方馳送他的那根小骨頭,“你拿這個給爺爺,把爺爺叫出來,我看爺爺這天兒不會跑外邊兒來了,我快凍死了,你去幫我叫他出來。”

小子看著他沒動。

“拿著這個,”孫問渠把皮繩遞到小子嘴邊,小子張嘴咬住了,“哎真乖,這不能吃啊,拿給爺爺,爺爺。”

小子還是看著他。

“爺爺,”孫問渠重複了一遍,“爺爺。”

小子歪了歪頭。

“不是叫你,”孫問渠感覺自己真是要瘋,“拿給爺爺,懂了嗎?拿去給爺爺,爺爺,別給你哥啊!”

小子在他連續不斷地重複“爺爺”之後,轉身往回跑了。

孫問渠看著它小小的身影,把帽子又往下拉了拉。

他真的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為了一個沒到20歲的小孩兒做到這個地步。

幼稚而神經,孫問渠你真是要升仙了呢。

 

86

 

天色已經發暗了,風越刮越急,孫問渠蹲在滿是冰茬的河灘上,盯著方馳他家後院的方向。

帽子已經拉得快跟口罩接上了,羽絨服的帽子也一塊兒扣上了,不留神看估計都看不出這兒蹲著的是個人。

小子回了家已經五分鐘了,還沒見有人從後院出來。

這老狗太也不靠譜了。

孫問渠縮了縮脖子,又有些擔心小子會不會把骨頭給錯了人,比如給了方馳,給了方馳……也沒什麼,給了奶奶就有點兒麻煩了,他感覺自己跟奶奶溝通起來可能不太容易。

或者小子誰也沒給,直接把骨頭給吞了,畢竟也是塊骨頭呢……

再或者給了爺爺,但爺爺沒明白。

再再或者……小子把骨頭給扔了然後回家睡覺了。

孫問渠覺得自己這樣子最好只有自己和爺爺知道,讓誰知道了他都有點兒掛不住,什麼都無所謂地活了三十年,居然會有一天蹲在鄉下結了冰的河灘上拜託一條狗……

老爸要知道了沒準兒連冷笑都笑不出來了。

人的潛能真是無限大啊。

無限大啊。

冷啊……

就在孫問渠覺得自己再蹲下去可能就得凍成坨了思考著是迴車上去還是直接去方馳家的時候,後院那邊劃過一道手電筒的光。

小子好樣的!沒白活這麼些年!這小智商!

有人從後院走了出來,手裡拿著個手電筒,看身形真的是爺爺,爺爺有件軍大衣,一入冬就一直穿著了。

孫問渠立馬站了起來。

小子跟著也跑了出來,叫了兩聲就往他這邊跑,爺爺跟著小子也往這邊過來了,手電光也掃了過來。

孫問渠迎著光走了幾步,腳下打滑差點兒摔了,只得站下。

小子跑得很快,一會兒就竄到了他腳邊,舔了舔他的手,他摸摸小子的腦袋:“好狗,乖狗。”

小子的確是成功地把爺爺帶了出來。

爺爺走到他跟前兒的時候臉上全是驚訝,手電筒對著他的臉照了半天才說了一句:“真是水渠啊?”

“是我,”孫問渠笑了笑,“爺爺過年好。”

“還沒過年呢,”爺爺關掉了手電筒,“你怎麼跑來了。”

本來孫問渠對方馳是不是真的出櫃了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現在看了爺爺的態度,他就能確定方馳真是瞞著他跟家裡攤牌了。

這小子,能耐了。

“爺爺,我想跟您聊聊。”孫問渠說。

爺爺沒說話,沉默了一會兒把那個小骨頭給了他,嘆了口氣:“你不冷啊?”

“我快凍死了,我車在那邊兒,咱們上車坐坐行嗎?”孫問渠把小骨頭放到兜裡,跺了跺腳,想起了手上還拎著的禮盒,給爺爺遞了過去,“這個……老人吃點兒挺好的。”

爺爺看了他兩眼,又看了看他手裡的禮盒,過了挺長時間才伸手接了過去:“這麼客氣幹嘛。”

“不是客氣。”孫問渠說。

爺爺沒再多說別的,跟著他一塊兒慢慢走到了車邊,孫問渠拉開車門,讓爺爺上了車,他跟爺爺一塊兒坐在了後座上。

小子很老實地坐在了車門外,孫問渠衝它招了招手,它猶豫了一下也跳上了車,擠到爺爺腿邊坐下了。

車門關上之後孫問渠又把車裡空調打開了,這才感覺到了一點兒暖意。

“方馳叫你來的?”爺爺看了看車裡,問了一句。

“沒,”孫問渠摘掉了手套帽子和口罩,舒出一口氣,“這事兒他根本沒跟我說,我是猜的。”

“他都沒跟你說,你來幹嘛呢。”爺爺說。

“他覺得這是他自己的事兒,就該自己扛著,”孫問渠說,“我也沒意見,但我知道了就不可能不過來,畢竟跟他比起來,我是‘大人’。”

爺爺看了看他,嘆了口氣。

孫問渠覺得有點兒不太好受,爺爺從見了面就一直在嘆氣,到了車裡,燈亮了之後,他才看出來爺爺臉上的疲態,似乎連皺紋都深了。

“爺爺,我不知道方馳是怎麼跟你們說的,”孫問渠說,“如果您有什麼要說的想問的……我能答的上來的都會說。”

“他沒怎麼說你,我不問,他就不說,生怕我們怪到你頭上,”爺爺看了看自己的手,“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聊也聊了,說實話,我現在也不知道還能跟你說什麼了。”

“爺爺,這事兒真不是方馳的錯,”孫問渠放輕聲音,“要能選,你殺他一千次,他也不會選這條路。”

爺爺閉上眼睛,又嘆了口氣。

過了一會兒才問了一句:“你家裡知道你的事嗎?”

“知道,”孫問渠點點頭,“不過……我跟我爸的關係一直不太好,所以他也不怎麼管我。”

“嗯,”爺爺應了一聲,“你倆,你和方馳,你倆……好了多久了?”

“有一年了。”孫問渠說。

“哎……”爺爺拍了拍腿,嘆著氣,“我們早該看出來啊,他跟誰也沒像跟你這麼似的好成這樣的。”

“爺爺,對不起,”孫問渠低聲說,“這事兒真的輕易不敢讓你們知道。”

“今天方馳讓他一個同學的媽媽跟我說了半天,這個事我也算有些了解了,我知道……你們這樣的,很多都改變不了了,”爺爺看著他,“我想了一個下午,雖然很不願意,但我也不會非攔著他……”

孫問渠看著爺爺,沒有說話。

同學的媽媽?

哪個同學?

肖一鳴不可能,那就只有程漠。

孫問渠有點兒驚訝,這小子到底瞞著自己做了多少準備工作?

“水渠啊,”爺爺話說得很慢,透著疲憊,“爺爺是真的想不通啊,可是想不通也得通啊,畢竟這是我孫子啊。”

“爺爺,方馳是你們帶大的,有多在乎他我知道,他也一樣的。”孫問渠說。

“既然你來了,我就問問你,”爺爺說,“水渠,你比方馳大,爺爺也看得出你經歷的事不少,他現在對你是一腦袋扎進去了,拉不出來……”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

爺爺頓了頓:“那你呢?我是過來人,二十歲和三十歲,談……戀愛的時候,想的是不一樣的。”

“是不一樣,”孫問渠吸了吸鼻子,偏過頭打了個噴嚏,又抽了張紙巾按了按鼻子,“說實話,我……爺爺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挺能幹的,什麼都懂,文化人兒,”爺爺想了想,“也挺傲慢的吧?一開始我有這感覺,後來就沒了。”

“太抬舉我了,”孫問渠笑了笑,“爺爺,我今天一路■著車過來的,您出來之前,我在河灘上凍了差不多一個小時,因為方馳不讓我來,我不能讓他發現我來了。”

“你這肯定要感冒了。”爺爺有些吃驚地說了一句。

“我要沒告訴您,您覺得我是能幹出這種事兒來的人嗎?”孫問渠問,問完了低頭又捂著紙巾打了個噴嚏。

“不是。”爺爺馬上說。

“嗯,我也覺得我不是這樣的人,我不只跟方馳一個人好過,以前談過幾個,甩人被甩都有,我自己覺得認真的不認真的都有,但沒有哪個人能讓我做到這一步,”孫問渠說,“您是愛過的人,當初對奶奶那種感覺一定還記得,就是你能為這個人做到什麼程度你自己都不知道,每一次都會出乎自己意料……方馳對於我來說,就是這麼個人。”

爺爺看著他,眼神裡有探究也有迷惑。

“兩個男人在一起,沒什麼保障,我也沒法說我一定會娶一定會嫁這類的話,”孫問渠覺得自己的嗓子也開始發乾,不知道是話說多了還是有點兒緊張,“我只能說,我會讓他覺得開心,能開心多久,只要他願意,我跟他一塊兒努力,就這樣。”

“你這些……話,”爺爺似乎還在思考,“跟方馳說過嗎?”

“沒,”孫問渠說,“我們一般不說這些,方馳也不愛說這些,這些東西自己心裡有數就行。”

爺爺沉默了。

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孫問渠也沒出聲,他清楚,爺爺也許還是接受不了,但他會沉默地不再強求,聽聽你們是怎麼想的,聽聽你們要怎麼辦,然後一聲嘆息,無奈地默許。

但奶奶,還有方馳的父母,又會是什麼樣的態度?

“你一會兒還開車回市裡嗎?”爺爺問,“天都黑了。”

“沒事兒,我慢點兒開就行,”孫問渠說,“爺爺,奶奶現在怎麼樣?”

“生氣呢,想不通,”爺爺說,“也聽不進去別的,先緩緩吧。”

“我估計也是,”孫問渠皺皺眉,“爺爺,我有句話說出來可能會很過分,但還是想說。”

“你說。”爺爺轉過頭。

“方馳什麼也沒告訴我,在他願意告訴我之前,我得假裝不知道,所以現在他只有自己一個人撐著,”孫問渠看著爺爺,“您幫幫他,他再怎麼能扛事兒,也還小,他沒扛過這麼大的事兒,您要不撐著他,他會垮的。”

爺爺重重地嘆了口氣。

跟爺爺聊了一會兒之後孫問渠覺得之前方馳做得應該還不錯,沒有什麼需要他再補救的了,唯一就是希望奶奶能緩過來,別因為這事兒再生個病什麼的。

爺爺準備下車回家,孫問渠把禮盒再一次遞給了他。

爺爺接了過來,想想又放下了:“我出來溜達一圈兒回去拿個這個?讓奶奶知道你來過可能她又要受不了。”

“啊是,”孫問渠愣了愣,“說是撿的?”

“農村裡出來轉一圈也就能撿著牛糞,”爺爺說,“哪能撿著這麼高級的東西。”

“要不,您拆了揣兜裡?這玩意兒您覺得累了乏了的時候含一片兒還挺好的。”孫問渠說,其實他挺想說您給方馳一盒的。

爺爺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那可以讓他奶奶吃點兒,就說鄰居老張給了一盒。”

孫問渠把禮盒拆了,把裡面的幾小盒放到了爺爺兜裡。

孫問渠要送爺爺回去,被爺爺攔住了:“你別下來了,就直接開車走吧,回去喝點兒薑湯,濃點兒,你肯定要感冒。”

“我沒那麼嬌氣。”孫問渠笑了笑。

“噴嚏都打成串兒了,”爺爺揮揮手,“你回吧。”

“爺爺,”孫問渠沒再堅持,“謝謝。”

“謝什麼?”爺爺看著他。

“謝謝您肯跟我這麼聊聊,”孫問渠說,“沒揍我。”

“想揍的,感覺你脾氣不怎麼樣,怕你還手。”爺爺轉過身拉了拉衣服,帶著小子往回走了。

方馳的手機在響,已經響了幾次了,他看了一眼,都是肖一鳴和程漠發過來的,他不想回。

他已經在床上趴了很長時間,不想動,不想離開個這房間,不想跟人交流,就只想這麼悶著。

就像是他現在做任何一件事,無論是跟人聊天還是走動,對爺爺奶奶的愧疚就會加深一層,他只能這樣,像只冬眠的龜子一樣趴著,一動不動地凝固了,才可以。

程漠的媽媽跟爺爺聊得還可以,程漠發過來的反饋他看了,程漠媽媽的意思是感覺爺爺是很好溝通的老人,也願意試著去聽去想去接受,但還是讓他也給爺爺一些時間緩衝。

爺爺接完那個電話之後就沒有再跟他說話,他無法知道爺爺的真實想法。

而現在離過年也沒多久了,老爸老媽馬上就要回來了,到時又該怎麼辦?

家裡的親戚們也都會陸續回來,新蓋的房子也都收拾好了,有地方住人回來得就會特別齊,爺爺奶奶這個狀態,到時又該怎麼辦?

方馳覺得有些喘不上氣來,這件事就像一座怎麼也爬不到頂的山,怎麼也走不完的路,他一邊掙扎著往前,一邊又不知道還要撐多久,還能撐多,而前方又還會有什麼在等著他。

奶奶今天一天都沒有做飯,爺爺奶奶吃了什麼他不清楚,反正他還是什麼也沒吃,塞了塊巧克力就完事了。

本來想多吃一塊兒,但都剝開了,又突然覺得爺爺奶奶傷心成那樣了,他還在吃巧克力特別對不起他們,於是又收了起來。

現在感覺很餓,晚飯的時間已經過了,肚子餓得他一陣陣發慌。

想吃紅燒肉,還有雞翅……

方馳閉上眼睛,自己大概已經是餓出幻覺了,他聞到了紅燒肉的香味。

真香啊……

好餓。

“吃點兒東西吧。”爺爺的聲音突然在屋裡響起。

方馳猛地睜開眼睛,看到了爺爺正端著一個碗放到他桌上,他從床上彈了起來,跳下床:“爺爺?”

“你奶奶不想做飯,我就煮了麵條,”爺爺說,“擱了點兒紅燒肉,你這兩天都沒好好吃飯了,餓吧?”

方馳沒說話,瞪著桌上的那碗紅燒肉麵條。

“無論什麼事,解決起來都是要時間的,”爺爺轉身看著他,“越大的事,時間越長,爺爺不能說有多贊成你,但你要給我們時間……”

“爺爺……”方馳啞著嗓子叫了一聲,聲音有些發顫。

“吃吧。”爺爺說完轉身出去了。

方馳過去坐下,看著碗裡的紅燒肉,什麼感覺都還沒有,眼淚已經滴進了碗裡,他趕緊夾起那塊滴了眼淚的肉塞進了嘴裡,又抹了抹眼睛,低頭開始大口大口地吃面。

爺爺做飯的手藝很好,麵條也煮得特別好,方馳餓得不行,現在吃著更是覺得好吃得連碗和桌子都能一塊兒啃了。

吃完麵條,他拿著碗下了樓,洗完了回屋的時候,爺爺叫住了他:“你奶奶在屋裡,你去陪陪她。”

“嗯。”方馳點點頭,快步往奶奶的臥室走過去,走到門口的時候又突然有些害怕。

“順著點兒,別跟她爭,”爺爺在身後輕聲說,“現在我說什麼都不管用,就得你去哄哄她。”

“嗯。”方馳點頭,輕輕推開了門。

奶奶枕著被子靠在床上,面前放著一堆照片,方馳走過去,看到這些照片都是他的,從小到大的各種照片。

“奶奶,”他拉了張凳子坐到床過,伸手抓住了奶奶的手,“奶奶你還在生我氣嗎?”

“你是誰,不認識。”奶奶抽回手,低頭繼續看照片。

“我是小王八蛋啊,”方馳再次拉過奶奶的手,貼到了自己臉上,“奶奶,我知道我讓你傷心了。”

奶奶沒說話,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她抬手用袖子在眼睛上按了按。

“奶奶,我還是我,是方馳,是您孫子,”方馳輕聲說,“您這樣我真的很難過,我怕你不疼我了……”

“誰不疼你了,”奶奶哭著往他肩膀上拍了一巴掌,接著又是一巴掌,“誰不疼了你!誰不疼你了!誰不疼你了啊!”

方馳閉上眼睛沒說話。

“就是疼你!疼你才會想不通!”奶奶又往他腦袋上拍了一巴掌,不重,拍完以後手也沒拿開,順著往後摸到了他後腦勺上,輕輕按了一下。

被爺爺用煙桿敲的那塊兒鼓了個包,一直腫著,睡覺的時候方馳都不敢仰躺著,這會兒被奶奶一按,他抽了口氣。

“疼吧?”奶奶問。

“嗯。”方馳應了一聲。

“疼得好!該!不讓你疼點兒你不知道我們有多疼!”奶奶又拍了他一巴掌。

“你們有多疼我就有多疼啊。”方馳輕輕嘆了口氣。

奶奶沒說話,低頭看著照片,一邊抹著眼淚一邊一張張地翻著。

“多好的一個孩子,”奶奶輕聲說,“多好啊,又懂事,又聽話,從來不讓人操心。”

方馳低頭慢慢趴到了床上,用腦門兒頂著床沿。

“你爺爺說,你這毛病改不了了,”奶奶說,“他還說這也不是毛病,說這樣的人挺多的,只是我們也看不出來。”

方馳不出聲。

“我一直盼著看看孫媳婦兒,抱抱重孫子……”奶奶說著又哭了,“你說,是不是奶奶老念叨這些,你煩了,所以……”

“不是,奶奶,真的不是,”方馳抓緊奶奶的手握了握,“我一直都這樣。”

奶奶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才又開了口:“我也知道,我哭啊,鬧啊,生氣啊,都沒有用了,抱不抱重孫,奶奶也不去想了,但是奶奶就是害怕啊,你說人活一世,身邊都是嘴,這個一句,那個一句的,奶奶心疼啊。”

“我不在乎這些,別人多少嘴多少眼睛我都不在乎,”方馳抬起頭,“我只要你們,只管你們就可以了。”

“唉,”奶奶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皺了皺眉,“你說,那個孫水渠有那麼好嗎,你這麼喜歡他?”

“嗯?”方馳愣了愣。

奶奶拿起一張照片,輕輕摸著:“不過也不光是水渠,你爺爺說,沒有水渠,你也會喜歡別的男人,反正都不會是女孩兒。”

方馳低下頭,重新趴回了床沿上。

“我就坐在這兒想啊,想啊,什麼都想,有的沒的,”奶奶擦擦眼淚,“我就想啊,這個水渠啊,剛來的時候,舊床不要,要換新床,還要睡床墊,窗簾被罩都要換,還得是一順邊兒的,不,是一個系列的,椅子都要重買一張躺進去起不來的那種,冬天怕冷,夏天怕熱,吃飯嘴還挑,這個大少爺作派……你是怎麼受得了的?”

“奶奶,”方馳笑了笑,“你原來不也挺喜歡他的嗎?”

“是啊,我原來也挺喜歡他的,現在也沒怎麼討厭他,”奶奶嘆氣,想想又突然坐正了,往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你不會是圖他的錢吧,我看他挺有錢的?”

“什……”方馳抬起頭,又心疼奶奶,又突然覺得有點兒想笑,“我是那樣的人嗎?”

“不是,我大孫子多好的一個孩子啊,”奶奶摸了摸他的臉,眼淚又一次涌了出來,“怎麼會,怎麼會……怎麼會這樣啊,怎麼了啊這是……”

方馳摟過奶奶,在她背上輕輕拍著。

奶奶哭得很傷心,方馳能從她的哭泣裡聽出擔心,害怕,生氣,不解和委屈。

他很心疼,但卻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抱著奶奶,不斷地輕聲說:“奶奶你別傷心,我肯定會好好的,那麼多跟我一樣的人,他們都好好的,沒什麼不一樣的,不會有什麼不一樣的……”

從奶奶房裡出來的時候,方馳胸口的衣服都被奶奶的眼淚打濕了。

爺爺還坐在客廳裡抽著煙,看到他出來,問了一句:“聊好了?”

“不知道,奶奶把我趕出來了,”方馳說,“說是要睡覺了。”

“那就讓她睡吧,哭了一下也能舒服點兒,再好好睡一覺,明天再說吧,”爺爺衝他揮揮手,“你回屋歇著吧,我擱了瓶藥酒在你桌上,自己擦擦,也早點兒睡。”

“嗯。”方馳點點頭,轉身往樓上走。

“對了,”爺爺又說,“這個事兒,先不要跟你爸你媽說,過完年的。”

方馳轉過頭看了看爺爺:“好。”

“我來跟他們說。”爺爺說。

“什麼?”方馳愣了。

“我的兒子,我知道怎麼說比較合適,”爺爺說,“你自己說,我怕事情會亂。”

“爺爺……”方馳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有種再多說一個字就會嚎啕大哭起來的衝動。

“行了,先休息,”爺爺站了起來,“我想想事兒。”

手機在響,孫問渠掃了一眼,是方馳。

他看了看後視鏡,把車停到了路邊,接了電話:“好點兒了沒?”

“好多了,”方馳笑笑,“你聽我聲音,是不是好多了?”

方馳的聲音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沙啞得很,孫問渠嘖了一聲:“沒聽出來,老鴨嗓。”

“你吃飯了嗎?”方馳問。

“早吃了,”孫問渠說,“這兩天盡吃麻辣火鍋,我舌頭都快辣破皮兒了。”

“當心上火,”方馳說,“現在多燥啊,巧克力也少吃,那玩意兒也上火,還胖人。”

“嗯,”孫問渠笑了,“知道了。”

“我……”方馳頓了頓,“我有沒有說過,有時候我會特別想你,就,我平時也都想你,但有時候會特別想,特別想。”

“現在嗎?”孫問渠問。

“嗯,想得想哭,”方馳說完又啞著嗓子嘿嘿樂了兩聲,“哎,真愁人。”

 

87

 

“起,起來!”馬亮進了臥室,把孫問渠扔了一地的衣服褲子都扔到了他床上。

“不,”孫問渠團在被子裡,腦袋也埋了進去,“說了不去醫院。”

“發,燒呢!”馬亮搓了搓手,往他腦門兒上摸了一把,“冬,冬天裡的一,把火了都!起來!”

孫問渠不動,也不出聲,揪著被子不鬆手。

“熊玩意兒!我打,打人了啊!”馬亮吼了起來。

孫問渠不想動,也不想說話,全身發冷,半夜還打了一陣兒擺子,嗓子也是又乾又疼的,要說難受吧,也沒難受到不能忍的地步,但要挺一挺吧,又感覺挺不過去。

去醫院要起床,穿衣服,穿褲子,洗漱……太麻煩了。

一想到這些,他又覺得應該勇於挑戰,挑戰一下自我,看自己到底能扛多久。

不過馬亮沒給他挑戰的機會,拽著他胳膊把他從被子裡揪了出來,在他一擰眉毛準備發火的時候說了一句:“你信,不信我告訴方,方馳。”

“告訴唄,同病相憐不挺好的麼,”孫問渠有氣無力地說,但還是把胳膊伸進了馬亮給他撐好的衣服裡,“我跟你說亮子,你以後要有個孩子肯定能被你煩死,早晚要上父母皆禍害裡扒你。”

“閉嘴。”馬亮沒好氣兒地說。

孫問渠被馬亮弄到醫院,還找了個熟人,一通檢查完了以後又被拽到輸液室躺小病房裡掛水。

“不知道的以為我這兒正進行最後的搶救,”孫問渠躺在病床上,“這床也沒個枕頭,躺著跟腦充血了似的還不如坐著呢。”

“少,廢話,”馬亮皺皺眉,“我去尿,個尿,你想吃,吃點什麼嗎?”

孫問渠嘖了一聲:“這倆能不擱一塊兒說麼?”

“吃點兒,什麼。”馬亮又問。

“熱巧克力加核桃碎最好再擱點兒花生碎……”孫問渠打了個呵欠。

話還沒說完馬亮已經轉身出去了:“餓著吧你。”

方馳起了個大早,倒不是多麼良好的生物鐘,他是這一夜就沒怎麼睡。

雖然爺爺的態度已經緩和下來,奶奶也沒再怎麼怪他,但兩個老人帶著傷心的妥協還是讓他心裡跟塞了一團刺似的。

他想了一夜,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相比有家不能回的肖一鳴,他這算得上是順風順水了。

孫問渠的屋子被奶奶砸得七零八落的,檯燈碎了,床墊被柴刀砍出了幾個窟窿,桌子上也有刀痕,抽屜也掉在了地上,倒是那張坐上去就起不來的椅子躲過一劫,只是被掀翻了。

方馳一邊輕手輕腳地收拾著,一邊感慨奶奶的爆發力,但想想又覺得挺心疼,奶奶這力量純粹是被自己給激出來的。

他蹲在地上,撿起起孫問渠沒全帶走的那些設計圖,號都已經亂了。

他對著編號把圖一張張按順序放好,雖然這些都是廢稿,但卻還是能看到那套“等待”從最初的樣子一點點接近最後參展時大家看到的模樣。

隨著這一張張的圖,方馳還能想起孫問渠坐在這張桌子前,投入地畫著圖的場景,看一眼就會讓他覺得溫暖而踏實的側臉。

他把圖紙都拿到了自己屋裡,放進了抽屜裡。

等哪天孫問渠成了孫正志那樣的大師,他就可以把這些圖拿出來拍賣了。

方馳不知道是自己想孫問渠想得太入迷還是想著拍賣這些圖想得太入迷,總之爺爺把一疊錢遞到他眼前的時候他嚇得差點兒蹦起來。

“爺爺?”他看著錢,“這幹嘛啊?”

“見到水渠了給他,”爺爺看了看屋裡,“我看你奶奶這一通砸壞不少,也不知道該怎麼估價……”

“爺爺,沒事兒,”方馳站了起來,“我看了一下,也沒怎麼壞,我奶奶能有多大勁兒啊,你這錢他肯定不可能收啊。”

“那就買點兒什麼東西給他,或者你按這屋裡壞了的東西給他重新換一換,”爺爺想了想說,“一碼歸一碼嘛。”

“那也不用你的錢,”方馳把拿過來塞回了爺爺兜裡,“爺爺我跟你說,我兼職賺不少呢,學費我都不用我爸媽拿錢了。”

“你爸媽……”爺爺一提起老爸老媽就嘆了口氣,“這次你這事兒如果他倆有什麼意見,我還真想說說他倆了,養個兒子比種棵樹都省心。”

“他倆說了什麼時候回嗎?”方馳有些擔心。

“後天,現在也沒什麼生意了,收拾收拾就回來了,”爺爺拍了拍他的肩,“你別想太多。”

孫問渠雖然不像方馳那樣從來不生病,但病的次數也挺少的,像掛水這種,幾年也碰不上一次。

他挺怕掛水的,針頭一扎進去,他就立馬覺得自己這條胳膊廢掉了,不敢動,連手換個角度都不敢,總有一種他一動,針頭就會破皮而出滿地滋血的錯覺。

今天扎的是左手,所以當放在左褲兜裡的手機響起來的時候,他保持著左胳膊90度不敢有變化,右手無論如何也沒法把手機掏出來。

“乾,幹嘛呢?”在一邊兒玩手機的馬亮看著他。

“你幹嘛呢,看戲看夠了沒啊,”孫問渠嘖了一聲,“你第一天認識我啊!”

“哎,”馬亮樂了,伸手過去把手機幫他掏了出來,順便看了一眼,“你親,兒子。”

孫問渠拿過電話接了:“喂。”

“是不是在忙啊?”方馳在電話那頭問,“這麼久才接電話。”

“沒忙,就手機塞兜裡半天沒拿出來,”孫問渠笑笑,“你今天嗓子能聽出來好點兒了。”

“嗯,舒服多了,”方馳嘿嘿笑了兩聲,“我就說過個一兩天就好了的不用擔心。”

“那也別得意,再養養。”孫問渠感覺就聽方馳這嗓子,就能差不多判斷出爺爺奶奶的態度了。

這會兒要是再出點兒什麼問題,方馳這嗓子立馬又得啞。

“你在哪兒呢?”方馳突然問,“醫院嗎?我怎麼聽到有人喊什麼皮試?”

“嗯,在醫院呢,”孫問渠看了馬亮一眼,“你亮子叔叔昨天喝多了在車上睡了一夜,今兒一早發燒了。”

馬亮嘖了一聲,湊到電話旁邊咳了兩聲:“大,大侄子,你親,愛的爹,在醫院陪,陪我,一點兒也不,不周到。”

“亮子叔叔注意身體,”方馳笑著說,“不還說你千杯不醉嗎?”

“說你千杯不醉的怎麼醉了。”孫問渠看著馬亮。

馬亮做了個口型,你問我?

“啊,問你呢。”孫問渠點點頭。

馬亮嘖了一聲:“伏,伏,伏爾加,喝,不慣。”

方馳在那邊樂了:“伏爾加啊?”

“他能說出來就不錯了,”孫問渠聽到方馳的笑聲,心裡一直提著的那一點落了地,起碼有心情笑了,“工作室這邊過兩天就休息了,我打算回趟家。”

“別跟你爸吵啊,”方馳馬上說,“好好說,要大過的年加家吵一架,你還真去馬亮家麼,人兩口子也得老人那兒吧。”

“知道了,不吵,”孫問渠笑笑,方馳這瞬間就開始擔心他的狀態和方馳目前的處境,讓他感覺心疼,又很不爽,“我知道,別操心我了。”

跟方馳又聊了幾句,感覺這小子心情恢復了一些。

孫問渠掛掉電話,看著前面的地板出神。

馬亮在旁邊玩了一會兒手機之後問了一句:“想什,什麼呢?”

“你猜。”孫問渠說。

“兒,兒子?剛打完電,話就,想了?”馬亮笑笑,“不過也正,正常,我以前也這,樣。”

“沒想他,”孫問渠說,“想李博文呢。”

“嗯?”馬亮轉過頭,“腦子燒,化了吧?”

“我這兒,”孫問渠指了指胸口,“一口氣堵了好些天了。”

“你不是不,樂意跟他扯,扯不清麼。”馬亮說。

“把我兒子逼到這份兒上了,”孫問渠說,“我就樂意了。”

“打算,怎,怎麼弄?”馬亮笑了笑。

“你看我現在是不是挺憔悴的?”孫問渠轉臉衝著他。

馬亮點點頭,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臉:“小可憐兒。”

“一會兒送我去李叔那兒,”孫問渠勾勾嘴角,“他讓方馳過不好年,他也別想過好這個年了。”

李博文挺孝順,而且有點兒怕李叔,孫問渠覺得這也是這麼多年以來李博文一直跟他裝鐵子的原因。

李叔並不是不疼這個兒子,但跟自己老爸一樣,多少有些嫌棄李博文作為一個書畫家的兒子居然寫字畫畫沒一樣拿得出手的。

所以對琴棋書畫樣樣能裝一把的孫問渠有些偏愛。

某種程度上說,李博文跟他一樣鬱悶,只是他不需要跟老爸維持關係,而李博文一直在爭取,一邊爭取還得一邊跟孫問渠“好兄弟”情誼深。

“怎麼不,不上他家去?”馬亮把車停在了李叔畫廊門口,按了按孫問渠腦門兒,“還燒著呢。”

“他家人太多了,這事兒我得找李叔單獨聊。”孫問渠對著後視鏡抓了抓頭髮,讓自己頭髮稍微亂了一些。

“注,注意分寸,這是李,叔,不是李,博文。”馬亮提醒他。

“知道。”孫問渠打開車門下了車。

畫廊很清靜,孫問渠去進去的,正好碰上了李叔的助理出來,助理姓梁,孫問渠一直管她叫梁姐。

梁姐一抬頭看到孫問渠的時候愣了愣:“問渠?你這是……怎麼了?”

“嗯?”孫問渠摸了摸自己的臉,“沒事兒,李叔在嗎?”

“在畫室呢,”梁姐笑了笑說,“在喝茶,可以打擾。”

“那就好,”孫問渠往裡走,“我找李叔聊天兒。”

“我去買點心,李老要豆沙餡兒的,你想吃點兒什麼?”梁姐問。

“一樣就行。”孫問渠說。

李叔平時都在畫廊,這裡有他一個專門的畫室,一片竹木假山之間的小屋,不過現在是冬天,景致有些蕭瑟。

孫問渠敲了敲門,李叔在裡面應了一聲:“誰?”

“李叔,我。”孫問渠回答。

“問渠?快進來!”李叔聲音一下揚了起來。

孫問渠推開門進了畫室,李叔正在泡茶,一屋子茶香彌漫。

“正山小種,”孫問渠笑笑,“李叔最近喝紅茶了?”

李叔笑著指了指他:“這小子,就是對我胃口,來坐著,一塊兒嘗嘗。”

孫問渠坐到椅子上,李叔泡好茶之後看了他好幾眼:“問渠,你這……臉色怎麼這麼差?”

“是麼?”孫問渠抬手抓了抓頭髮,笑了笑,“沒事兒。”

“不舒服?”李叔放了一杯茶到他面前,“是不是病了啊?”

“發燒了,剛在醫院掛完水,”孫問渠拿起杯子,先看了看茶湯,又聞了一下之後才喝了一口,“好茶。”

“發燒了?”李叔探過身來往他額頭上摸了摸,“哎喲,還燙手呢,你怎麼不回去休息,跑我這兒來幹嘛!”

“坐坐,”孫問渠靠到椅子裡,“好久沒跟您聊聊了。”

“你小子什麼德性我還不清楚?發著燒還出門找我聊天?”李叔皺了皺眉,“你沒病都懶得動呢,說吧!是不是有什麼事兒找我?”

“先喝茶,”孫問渠又喝了口茶,站了起來在屋裡轉著,“博文過年忙吧,什麼時候回?”

“不知道在弄點兒什麼事兒,老往鄉下跑,”李叔皺著眉,“明天回了,也不知道瞎折騰什麼。”

“明天回啊,”孫問渠走到旁邊的大桌旁邊看了看,上面有李叔剛畫完的一張畫,“冬趣,叔,這張我喜歡。”

“這張不能給你,這張我要送人的,”李叔笑了起來,“不過我想讓你幫我裱呢,多久沒幫我的忙了。”

“一句話的事兒,”孫問渠笑著說,“什麼時候要?”

“你病好了再說,”李叔指指椅子,“坐著,跟我說說有什麼事兒。”

“那行吧,”孫問渠坐回椅子上,拿過茶杯看了半天,“叔,你知道我有男朋友的事兒吧。”

“知道,都知道多少年了,”李叔說,“你爸聽不得這個,在叔這兒沒事兒,我理解你。”

“所以這事兒我才敢跟您說,也只能跟您說,”孫問渠喝了口茶,握著杯子,“我交了個男朋友,有一年了,挺認真的。”

“挺好的,”李叔點點頭,“該收收心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好容易碰上個能讓我想一塊兒過下去的,”孫問渠輕輕嘆了口氣,“不過,博文他……”

“博文?”李叔愣了愣,“他怎麼了?”

“我說不清,”孫問渠擰著眉,按了按額角,“叔,以前他對我那幾個男朋友有什麼意見,不爽的我都忍了,發個脾氣搗個亂的,實在讓他弄分了也就分了,我都不在乎,畢竟我跟他從小一塊兒長大,跟親兄弟似的……”

“他幹什麼了?”李叔坐直了身體,“他為什麼這樣?”

“博文在我爸跟前兒說我男朋友去gay吧,但那幾天他都沒在市裡……之前還找茬兒打了一架,亮子都沒拉住,最近又去我男朋友老家那兒弄農家樂,”孫問渠嘆了口氣,“我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他……算了,李叔,這事兒我本來不想跟你說……博文對我是真很好,有什麼事兒都護著我幫著我……但他這樣我真的想不通……”

“你這發燒是不是讓他給氣的?”李叔站了起來,“他這什麼意思?”

孫問渠張了張嘴沒說話。

“他是不是……是不是……”李叔皺著眉沉默了很長時間,轉身拿了手機,“我要給他打個電話!”

“別啊叔!”孫問渠趕緊跳了起來,抓住了李叔的胳膊,“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找你了。”

“你說他這什麼意思?”李叔很生氣,“他這成天給你找麻煩挑事兒的是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我……”孫問渠還是擰著眉。

“你說他會不會也……”李叔看著他。

“李叔,這話不能隨便說,”孫問渠趕緊打斷李叔的話,“我不知道,也沒那麼想過,博文女朋友沒斷過呢。”

“沒一個認真的!三天兩頭換!”李叔一提李博文的女朋友們就挺火大,“欲蓋彌彰!”

“叔,”孫問渠看著他,“你要這麼瞎猜,我以後什麼也不敢跟你說了。”

“問渠,這事兒我會處理,”李叔看著他,“你從小到大雖然總跟你爸擰著勁兒,但沒說過誰一句不好,今天你這樣也得是被逼急了,你放心,博文要再敢幹什麼,他出不了這個家門!”

孫問渠回到車上,車門一關,把椅子放平了躺下閉上了眼睛:“哎,頭都疼了。”

“你幹,什麼了?”馬亮一邊發動車子一邊問。

“什麼也沒乾,就告了一狀,”孫問渠說,“我感覺我演技還成,比我兒子應該強點兒。”

馬亮看了他一眼沒多問:“那回了?”

“嗯,回,我得睡一覺。”孫問渠說。

掛水得掛個幾天的,孫問渠雖然還是不想出門,但馬亮每天一早都按時過來把他從床上拽起來拉到醫院去。

“你媳婦兒要吃醋了。”孫問渠打了個呵欠。

“那明天讓,讓她送,你。”馬亮說。

“別啊,”孫問渠笑了,“你……”

正說著話,手機響了,水還沒掛上,所以孫問渠很輕鬆地從兜裡掏出了手機,一看就嘖了一聲:“李博文,他上哪兒弄的我號碼?”

“李,李叔唄。”馬亮皺著眉。

“問渠,”李博文的聲音聽上去很不悅耳,夾著壓不住的怒氣,“你什麼意思?”

“嗯?”孫問渠很茫然地應了一聲。

“你跟我爸說什麼了?”李博文說,“你是不是跟我爸瞎說什麼了?”

“真逗,”孫問渠笑了,“我跟李叔聊了沒三十年也有二十五年了,哪句是正經的?不都是瞎聊天兒呢麼。”

“我意思是你是不是找我爸說了我什麼!”李博文的怒火從聲音裡往外竄出來一小撮,又很快被壓了回去,“問渠,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博文,”孫問渠嘖了一聲,“你睡沒睡醒,沒睡醒再睡一覺去,我病了一星期了天天在醫院蹲點兒,我有功夫說你?你誰啊?”

“你沒說?那天方馳還……你沒說什麼我爸能懷疑是我是同性戀?現在還不讓我出門兒!”李博文壓著嗓子吼了一聲,“你以為裝個病就能糊弄我了?”

孫問渠愣了愣樂了,方馳碰上李博文的事兒沒跟他細說,不過聽李博文這意思,他倆靈犀了?

笑了好一會兒才他收住了,聲音一下冷了下去:“李博文,你認識我多少年,我對你什麼態度你最清楚,你幹了什麼你最清楚,我人前人後有沒有說過你一句,你自己也清楚,我現在在人民醫院輸液室,你要想陪我掛水你就過來。”

那邊李博文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有些生硬地說了一句:“好好休息。”

孫問渠掛掉了電話,嘖了兩聲:“氣成這樣了都沒忘了裝。”

“你把他怎,怎麼著了?”馬亮問。

孫問渠剛要說話的時候馬亮的手機響了,他笑著說:“打給你了,耳機接,我要聽。”

馬亮插上耳機接了電話,很不耐煩地說了一句:“幹嘛?”

馬亮接李博文的電話一直都是這個態度,孫問渠每次聽了都想笑。

“亮子,”李博文對著馬亮的時候語氣明顯沒有跟孫問渠說話時那麼收著了,“你丫乾了什麼?”

“什,什麼屁?”馬亮看了孫問渠一眼。

“你找我爸了吧!操!”李博文說。

“書,書畫圈兒跟我們做,陶的,沒交集,”馬亮說,“找,不著。”

“你他媽別裝了,你是不是跟我爸說了我什麼!讓我被我爸誤會了!還讓問渠誤會我了!”李博文提高了聲音半吼著說。

馬亮冷笑了一聲:“你給,給我二,百萬……”

“我憑什麼給你二百萬!”李博文這回聲音都沒收,直接吼了。

“嗎?”馬亮把話說完了。

孫問渠偏開頭咬著牙才沒樂出聲來。

那邊李博文也愣了愣:“你他媽說什麼亂七八糟的?”

“你不給,我憑什,什麼理你,”馬亮說,“我這兒手頭二,百萬的單,單子正忙,著呢,我有功夫說,說你?真當自,自己能上封,面了啊?”

“你他媽甭跟我繞!一句話,是不是說我什麼了!”李博文說。

“你不配。”馬亮說完掛掉了電話。

孫問渠衝他豎了豎拇指:“還是那句話,得虧你是個結巴。”

“滾蛋,”馬亮笑了,“你把人怎,怎麼了?”

“真沒怎麼他,”孫問渠靠到椅子上往後仰了仰頭,“能把他怎麼著的是李叔……我想吃椰蓉麵包,皮兒有點兒酥的那種。”

“你上,上輩子是我,兒子吧?”馬亮站起來轉身出去了。

孫問渠笑著拿出手機,給方馳撥了個電話。

那邊響了挺長時間方馳才接了起來:“你在打針了?”

“嗯,”孫問渠看了看手上的針頭,很小心地把手放到腿上,“剛戳上,你好點兒沒?”

“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方馳說,“聽,我嗓子不啞了,發燒什麼的早好了。”

孫問渠笑了笑:“在幹嘛呢?”

“我爸媽昨天不是回來了嘛,”方馳說,“今天我叔他們也回來,我一會兒去接,這幾天人都開始陸續回來了,比去年人多呢。”

說到親戚都回來的時候,孫問渠能聽得出方馳聲音裡明顯的不安,他笑了笑:“要陪他們打麻將嗎?”

“不陪吧,不想。”方馳說。

“那跟我聊天兒吧,”孫問渠說,“你一想我了,馬上回屋打電話,咱倆聊。”

“你不陪你爸說說話嗎?”方馳問。

“說,跟他說話半小時頂天兒了,說長得打起來,”孫問渠說,“我們還可以視頻。”

“……怎麼視?”方馳頓了頓。

孫問渠沒出聲,笑了起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方馳趕緊解釋,“我的意思是……哎行吧,我就是那個意思。”

“隨你啊。”孫問渠笑了好一會兒都停不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對了之前孫蛇蛇的那套作品名字寫錯了,是等待不是成長,我說怎麼寫的時候感覺不夠味兒了呢。

 

88

 

這兩天家裡人陸續都回來了,方馳一天出去兩三回接人,小子興奮地跟著他來回跑。

爺爺奶奶是最忙碌的,安排吃住,忙活過年的飯菜,如果方馳和方輝吵起來,奶奶還得忙著把他倆趕開。

不過今年方馳興致不高,一邊是心裡有事不踏實,一邊是心疼跟他一樣心裡有事兒還得壓著的爺爺奶奶,所以方輝照例發表演說的時候只有胡穎興致不錯地一直嗆他。

三十兒那天也是老規矩,一大早全家人就都起來了,亂糟糟又熱鬧地鬧著,幹活兒的,添亂的,招貓逗狗的。

方馳在屋裡待了一會兒,親戚們的話題開始往大學裡交女朋友這事兒上轉的時候,他起身去了廚房。

“你吃一片兒這個,”爺爺手裡拿著個小藥盒子,正剝了藥片兒往奶奶嘴裡放,“挺提神的。”

“參片?”方馳一鼻子就在各種肉香裡聞到了洋參含片那種銷魂的氣味。

“嗯,”爺爺點點頭,“還挺提神的。”

方馳聽了這話挺心疼的,這些天爺爺奶奶都沒睡好,奶奶就躺床上出神,爺爺經常半夜了還在客廳抽煙,就連小子都被家裡這樣的氣氛影響了,連著幾天都沒上隔壁村找小夥伴玩。

“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方馳問,“我閒著沒什麼事兒,要不我幫奶奶砍骨頭吧。”

“骨頭都砍完了,都這會兒了,也沒什麼要乾的了,”奶奶說,“你要不幫我洗洗菜吧。”

“好,”方馳馬上把外套一脫,擼起袖子準備洗菜,一轉臉的時候看到了爺爺放在菜盆兒旁邊的參片盒子,頓時愣了愣,“這參片哪兒來的啊?”

“哦,張爺爺給我的,”爺爺說,“說是你張叔孝敬他們的。”

方馳沒吭聲。

張叔一個幾十年都生活在農村的中年大叔,怎麼可能想得到買參片給張爺爺兩口子,而且這個參片……方馳眼熟得很,上面全是英文,根本不是平時藥店能買到的那幾種。

這是孫問渠拿來的。

或者說這是孫問渠從馬亮那兒拿來的。

方馳把一大筐菜洗好,又幫著奶奶都切好之後,才出了廚房,避開屋裡一大幫正聊得熱鬧的親戚,繞到了後院。

爺爺正帶著小子在後院柴垛旁邊站著。

“這麼大風,別在這兒站著了。”方馳走到他身邊。

“你奶奶老想把這些東西都清掉,騰出個空來弄個魚池子,”爺爺拿煙斗指了指後院堆著的柴和雜物,“我想著開春暖和點兒了就給清一清,徹個池子。”

“養錦鯉嗎?”方馳問。

“錦鯉能吃嗎?”爺爺也問。

“……那是觀賞魚,就白的金的花的那種。”方馳笑笑。

“那種啊,那種我知道,”爺爺想了想,“我還真沒問問你奶奶是想養什麼魚,沒準兒她真是想養點兒觀賞魚看看呢?”

方馳笑了:“我覺得挺好的,爺爺,後院可以再種點兒花啊草的,也不用花盆兒,就弄幾個輪胎裝上土碼上就行,開一院子花,多漂亮啊。”

這是孫問渠曾經站在天台上給他說過的話,他在腦子裡已經想像過無數次。

“種什麼花?”爺爺問。

“鈴蘭?還有風信子。”方馳說著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揉了揉鼻子。

“水渠挺喜歡花花草草的是吧。”爺爺看了他一眼。

“嗯,不過我也……我也喜歡啊。”方馳說得有點兒沒底氣,他從小到大連根草都沒摘過,就他們山裡的野花他也全都叫不上名子來,這會兒還說自己喜歡花草,一聽就假得很。

爺爺笑了笑沒有說話。

“你們爺倆吹風吹夠了沒啊,”老媽打開門從屋裡探出腦袋來,“進屋吧,一會兒煮點兒面吃了。”

“好,我去煮面。”爺爺笑著轉身往屋裡走。

“爺爺,”方馳在他身後小聲叫了一聲,猶豫著問了一句,“水渠……是不是來過?”

“嗯?”爺爺回過頭。

“那個參片,是進口的,”方馳說,“那是水渠拿來的吧?”

爺爺頓了頓,然後嘆了口氣:“是他拿來的。”

本來方馳只是猜想,並沒有百分之百地確定,聽到爺爺的回答時,他整個人都被不知道是吃驚還是興奮還是別的什麼感覺包裹住了,有些沒控制住自己的調子:“他來過?”

爺爺轉過了身,看著他點了點頭:“來過,前幾天了。”

“爺爺,”方馳上前去抓住了爺爺的胳膊,“你告訴我,這怎麼回事?他怎麼跑來了!他為什麼過來啊?”

孫問渠回家兩天了,每天差不多都貓在自己臥室裡。

說起來這臥室他還有點兒陌生,搬進這套房子之後,臥室是按他的要求裝修和布置的,但弄好之後他就差不多沒怎麼在家住了,這屋子對於他來說甚至還不如方馳爺爺奶奶家那間小屋子熟悉。

桌上放著幾件陶器,杯子,筆筒,都是很糙很拙的風格,古樸而單純。

這是孫問渠最早做出來的“作品”,讓很多人覺得大師孫正志的兒子果然天生就是做陶天才的那幾個“作品。”

孫問渠已經不記得自己當年做這些東西時的心態和想法了,這麼多年他也再沒有回頭看過自己的這些東西,更沒有細品過。

現在靜下心來,他坐在椅子上,面對著這幾件陶,倒是突然有了一些靈感。

那種最初的時候他想要的,後來被時間和跟老爸之間的糾結磨掉了的最單純的想法。

孫問渠手指撐著額角,偏著頭盯著桌上的陶。

說起來,按他現在的閱歷和眼光,這幾件東西,還的確是有靈氣。

雖然這麼想有點兒自誇,不過這的確是他真實的感覺,當年的想法還真是有些讓人意外。

他拿過手機,給馬亮打了個電話:“關於新的系列,我有點兒新的想法。”

“什,什麼?”馬亮那邊正在剁餃子餡兒,■■的,還有不少說說笑笑的聲音。

“過兩天咱倆見個面再說吧,”孫問渠說,“你還記得我以前做的那幾個小破玩意兒麼?”

“就是你給起,起個名兒叫,叫‘初’的那組嗎?”馬亮問。

“亮子,你真不愧是我兄弟,”孫問渠嘖了一聲,“我都忘了還有這麼個名兒了。”

“我能記,記得好多事兒,呢,”馬亮笑著說,“我還記得二,二姐軍訓褲,褲子繃,開線的事兒。”

“你有種當她面兒說去。”孫問渠樂了。

“不,敢。”馬亮說。

“不跟你扯了,你哪天有空了給我電話,我們聊聊。”孫問渠說。

“好。”

馬亮今天帶著媳婦兒跟他爸媽一塊兒去了他姥姥姥爺家過年,一大家子人很熱鬧,聽著電話裡的歡聲笑語,孫問渠想起了在方馳家過年的場景。

也是熱鬧得很,笑的鬧的吵的打的,亂七八糟折騰得人腦漿子疼,但很有過年的感覺。

相比之下,孫問渠聽了聽自己家的動靜,老爸在書房,老媽和大姐二姐兩家人在樓下客廳聊天兒,安靜得像是在進行什麼正式會談。

保姆一會兒就回家了,已經在廚房裡準備好簡單的涼菜,晚上飯店那邊會把他家的年夜飯送上門。

這年過的,連點兒煙火味兒都沒有。

高貴而冷清。

方馳就早上給他打了個電話,說家裡全是人,老老小小鬧得他都快耳鳴了,之後一直到現在也沒再聯繫他。

孫問渠嘖了一聲,他能想像方馳現在的樣子,心情不怎麼踏實,但又還是因為過年的氣氛而有些興奮,幫著爺爺奶奶出出進進地忙活著,時不時跟胡穎貧幾句,至於方輝,孫問渠感覺他可能沒心情跟方輝嗆了。

當然,也有可能一怒之下把方輝給捧一頓。

有人在孫問渠臥室的門上敲了幾下,孫問渠應了一聲說沒門鎖之後,卻沒有人進來。

他猶豫了一下,起身開了門,門外卻沒看到人。

孫問渠嘆了口氣,有些不情願地下了樓,樓下的五人會談變成了六個人,老爸下來了,正端坐在沙發上。

“以為你得開餐了才下來呢,”孫遙說了一句,“你病好透了沒啊?”

“沒什麼問題了,醫生都沒開藥了。”孫問渠說,下了樓梯坐在了沙發角落裡窩著,把腿架到了茶几上。

“哎我給你帶了點兒營養品,也不知道都有什麼,反正都是增強免疫力的,”孫嘉月指了指桌子旁邊的一堆盒子,“你看著吃吧,還有什麼壯陽的補腎的……”

老爸皺著眉抬眼瞅了瞅孫嘉月,孫嘉月滿不在乎地笑著說:“以前給關山裡也用不上,現在可以補補了。”

“嗯。”孫問渠笑笑,應了一聲。

“沒個正經!”孫遙說。

“夠正經的了,咱家要是沒有我,”孫嘉月看了看屋裡的人,“這年過得人不知道的得以為咱家遭什麼變故了……”

“嘉月!”老媽皺著眉往她身上拍了一下,“你這張嘴什麼都說的毛病還改不改得了了。”

“不改了,”孫嘉月往她老公身上一靠,“反正跟我過一輩子這人兒他不在乎。”

“我是懶得說了。”二姐夫笑笑。

“陸城你也太慣著她了,以前沒人管得了她,現在嫁人了還沒人管。”老媽嘆了口氣。

“挺好的,我受得了。”二姐夫笑著喝了口茶。

“他倆這樣也挺好,”孫遙說,“樂自己的,家裡的事兒什麼也不用操心。”

“操心家裡的事兒這種煩人的活兒就交給你和大姐夫吧,”孫嘉月剝了顆糖吃著,“你倆忙活著也挺好。”

老媽轉頭看了一眼一直在旁邊沉默著的孫問渠:“問渠,你這次在家多待幾天吧?”

“看情況吧,”孫問渠說,“這兩天我還跟亮子約著有空要談事兒呢。”

“談你們那個工作室的事兒嗎?”老爸有些不屑地問了一句,也許是因為過年大家都在,他不屑的語氣不算太明顯。

“嗯。”孫問渠點點頭。

“哎問渠,上回你們那個展覽我跟你二姐夫去看了呢,”孫嘉月說,“真不錯啊,特別有創意,我看電視台專題裡就你們的篇幅最多。”

“給了錢的。”孫問渠笑笑。

“那也還是得有水平,”二姐夫說,“要不給了錢也買不來,電視台也要有質量的嘛。”

“沒錯,反正我看著很喜歡,那天我還給亮子說了,給我弄一套。”孫嘉月說。

“你喜歡,”老爸看了她一眼,“你懂什麼陶,外行看個熱鬧。”

“什麼東西都做得只有內行才懂,”孫問渠往下滑了滑,半躺在沙發裡,“也就沒什麼發展可言了。”

“這就是商品和藝術的區別。”老爸的眉頭擰了起來。

“當然有區別,”孫問渠勾勾嘴角,他答應了方馳不跟老爸太擰著,“馬亮他們想做的是有藝術價值的商品和能被更多人理解的藝術,這本質上沒什麼衝突。”

老爸盯著他,半天沒動,想要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孫遙的手機響了。

“喂?嗯是的,”孫遙接起電話,“送進來吧。”

“飯來了?”孫嘉月站了起來。

“嗯,到門口了,現在進來,”孫遙笑笑,“咱們可以準備開餐了。”

家裡這年夜飯挺沒勁的,之前保姆已經把餐廳的桌子布置好了,碗筷盤子全都擺好,只等著把送來的菜往桌上一碼就完事兒了。

相比方馳家那種熱氣騰騰暖烘烘大家擠成一團圍著火爐吃飯的感覺……孫問渠拉開椅子坐到桌子旁邊,出了這事兒之後,也不知道以後再去吃飯,爺爺奶奶還會不會像以前那麼自在輕鬆了。

“也不去幫忙,就坐這兒等吃了?”老爸不知道什麼時候走過來的。

“四體不勤的再把菜給砸了怎麼辦。”孫問渠懶洋洋地坐著沒動。

“你那套瓶子,是不是簽出去了?打算做成什麼樣?”老爸坐到了他旁邊。

孫問渠有些意外地看了老爸一眼,老爸的話說得非常生硬,就跟誰拿槍比著他後腦勺似的。

“有改動,但是改動不大,”孫問渠感覺自己說得也很生硬,就好像他要不說老爸後腦勺那把槍就會怎麼著似的,“你……有興趣看看嗎?”

老爸也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過一會兒才冷笑了一聲:“沒興趣。”

孫問渠沒出聲,看著自己面前的碗碟,要不是答應了方馳,他這會兒肯定已經一踢椅子走人了。

“你要想讓我看看,我就看看照片,”老爸說,“不過意見建議什麼的我是不會說的,那樣的東西我……”

孫問渠掏出手機點出了相冊,遞到了老爸面前。

老爸哼了一聲,接過了手機。

“讓開!”孫嘉月在他身後喊了一聲,“不幫忙還擋道!”

孫問渠站起來讓開了,餐廳的幾個服務員進來把菜一個個放在了桌上,然後站在了旁邊。

“不用在這裡服務了,”孫遙拿出幾個紅包給了服務員,“收拾的時候我再打電話。”

孫問渠看著滿滿一大桌菜打了個呵欠:“吃不完啊,浪費了。”

“喲,”孫嘉月吃驚地看著他,“我沒聽錯吧?我弟擔心浪費菜?”

“跟什麼人在一起就什麼樣,”孫遙皺著眉,“小家子氣。”

孫問渠只是答應了方馳不跟老爸擰著,聽到孫遙這話,他一挑眉毛:“這桌菜直接掀了多好,大氣。”

“問渠。”老媽拍了拍他,眼神示意他不要說了。

“小二倒酒!”孫嘉月一拍二姐夫的肩膀。

“好■,”二姐夫馬上起身拿了酒打開了,往大家杯子裡倒著,“這瓶酒是爸挺久以前拿回來的吧?真香。”

“擱了有小十年了,”老爸說,“今年人齊,就拿出來喝了。”

“人也不算齊,問渠什麼時候不是一個人回來,那才算齊了,”孫嘉月看了孫問渠一眼,“要我說呢,問渠,定下來了就帶回來,別的不用管那麼多,好歹讓我們見見。”

孫問渠看了看老爸,老爸臉上繃著,沒什麼表情,當然也更沒有笑容,但以他跟老爸擰了這麼些年的經驗,這就表示他還沒有打算發火。

“想見?”孫問渠笑笑。

“想啊,當然想,”孫嘉月說,“那天去展會,我跟陸城就是想順便看看你倆,結果沒碰著人,就瞅見亮子了,我一想著他那損勁兒我就沒過去。”

孫問渠樂了:“你說不過他可以抽他。”

“得了吧,以前還行,人現在有媳婦兒的人了,我才不去討人嫌呢,”孫嘉月撇撇嘴,又把話題帶了回去,“說真的,什麼時候帶家來吧,見個面,到時我回來,有什麼事兒二姐給你撐著。”

“能有什麼事兒。”老媽皺著眉笑了笑。

“誰知道呢,你聽我大姐剛那話,”孫嘉月嘖了一聲,“還有我爸現在那臉。”

“我臉怎麼了?”老爸瞪著她。

“好美,”孫嘉月笑著舉起杯子,“來吧,喝一口,為我們這好美好美的一家人。”

大家舉杯喝了一口酒,放下杯子之後,老爸往孫問渠這邊看了一眼:“你打算什麼時候帶他回來?”

“嗯?”孫問渠愣了愣。

“就這兩天唄!”孫嘉月馬上說,“正好我這兩天還在家。”

“看情況吧。”孫問渠沒把話說死,方馳家裡現在情況是什麼樣他弄不清楚,方馳不說,他也沒法問。

老爸又哼了一聲,沒再多說,夾了一筷子菜開始吃。

年夜飯吃起來也並沒有比平時的飯長多少時間,大家邊吃邊聊,老爸喝酒很節制,所以晚輩們也喝得很節制,如果喝酒節制了,那麼吃飯的時間也會很節制,基本吃完飯他們回到客廳,還能趕上春晚。

老媽泡了壺茶,一家人坐在沙發上開始看電視。

孫嘉月看了沒幾分鐘就覺得沒意思,跟孫問渠商量著一會兒出去轉轉。

孫問渠挺不想動的,但比起就這麼在家待一晚上,他還是覺得跟孫嘉月兩口子出去轉轉挺有意思。

正說著話,孫問渠的手機響了。

基本不用想他就能猜到這是方馳。

“吃飯呢?”孫問渠走到一邊接了電話。

“嗯,吃著呢,剛過了最鬧騰那個階段,”方馳笑了笑,“你家呢?”

“吃完了,看電視呢。”孫問渠說。

“吃完了?”方馳愣了愣,“這麼快?”

“我家就這樣,”孫問渠笑著說,“跟你家不能比,沒那麼熱鬧。”

“大概藝術家都這樣吧,”方馳嘿嘿笑了兩聲,“那一會兒放炮仗嗎?”

“不放,我一會兒可能跟我二姐二姐夫出去玩。”孫問渠靠在窗邊,外面的鞭炮聲已經很密集了,不過比起方馳那邊的動靜還差得遠。

“還是我家過年好玩吧?”方馳說,“明年……明年你過來唄。”

“好。”孫問渠說。

那邊方馳沉默了一會兒,孫問渠聽到了胡穎的聲音,叫方馳去吃飯。

“你先吃飯吧,有時間再給我打過來。”孫問渠說。

“嗯,”方馳應了一聲卻沒有掛電話的意思,過了一會兒才小聲說了一句,“哎,孫問渠,你是不是……”

“什麼?”孫問渠問。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家?”方馳猶豫了一下問了出來。

孫問渠頓了頓:“爺爺出賣我了?”

“我看到參片了,那不是亮子叔叔家的進口貨麼,”方馳說,停了停又壓著聲音小聲喊,“你怎麼……來了也不告訴我啊!我聽爺爺說的時候嚇了一跳,差點兒話都說不利索了!”

“因為你不想我去啊。”孫問渠笑了笑

“我……我沒有不想你過來,我想你都快想瘋了,”方馳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哎,我感覺好丟人啊。”

孫問渠樂了:“怎麼丟人了?”

“我的事兒你是不是都知道了?”方馳說,“哎肯定都知道了,我靠,我真不想你知道的,我吧,我就……我跟你說,我中午就聽爺爺說了,一直沒敢打電話給你。”

“為什麼啊?”孫問渠說,“我還奇怪你今天不理我呢。”

“我哪捨得不理你,我就是尷尬,而且還怕你生氣,”方馳有些緊張地問,“你沒生氣吧?”

“我知道都多少天了,要生氣早生氣了吧。”孫問渠聽著方馳這動靜老有點兒想笑。

方馳有些著急地說:“我跟你說,我不是說有事兒想瞞著你,就是擔心你會著急,就……”

“我知道,”孫問渠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我沒生氣,但是有句話我得說。”

“你說,”方馳說,“罵我嗎?”

“我是想說,”孫問渠笑笑,“從今天起,再有什麼事兒,就是我們兩個人一起扛了,以後你再有什麼事瞞著我,我會生氣。”

 

89

 

這個年跟以往的年沒有什麼不同,親戚們都回來了,說說笑笑鬧鬧,吃吃喝喝打打牌,熱鬧而溫暖。

但對於方馳來說,僅僅是去年孫問渠在家過過一個年,現在他居然會有些不適應沒有孫問渠在身邊的這個新年。

很想孫問渠,但每當看到爺爺奶奶的時候又會心裡不安,再看到老爸老媽的時候更是緊張和壓力一起裹過來,本來跟老爸老媽話就少,現在更是說不出什麼來了。

老爸問他學校的事兒,他說了幾句就閉了嘴,覺得說不下去了。

從三十兒到初二他都沒睡好,從小到大老爸老媽對他都算是放養,不太過問他的事,跟同學打架吵架,成績是好是壞,都不太在意,也從來沒有打罵過他。

但要說他少許能估計出爺爺奶奶的態度,對老爸老媽的態度還真是一點兒底都沒有。

而且這事讓爺爺去跟老爸老媽說,方馳總覺得自己不夠有擔當,自己的事,讓爺爺奶奶心煩了不說,還要讓爺爺費神去替他說……

但爺爺的態度挺堅決的,初三一早,方馳跟他一塊兒蹲在後院吃麵條的時候,他搖搖頭:“這事兒你說不清。”

“我說得清的,”方馳說,“爺爺你……”

“我不僅僅是要說這件事,我還想跟爸媽談談這些年他們養你的方式,”爺爺說,“出了什麼事,第一反應不是跟父母說,是跟爺爺奶奶說……雖然爺爺挺安慰的,我孫子有事兒會想著我,信任我,但是這父母不是這麼當的……”

“這些裹一塊兒說合適嗎?”方馳有些擔心。

“合適,”爺爺點點頭,突然說了一句,“你今天去市裡玩玩吧。”

方馳愣了:“什麼?”

“去市裡玩玩,明天再回來也行,”爺爺說,“以往過年你不都是初三初四的跑回去找同學嗎,今年也去玩吧。”

“我……還是不了吧,”方馳輕聲說,“我陪陪你們。”

“去吧,”爺爺從麵條裡挑了一塊胸骨扔給小子,“今天我跟你爸媽說說你的事兒,你不在,可以讓他們緩緩。”

“爺爺,”方馳有些吃驚地看著他,“今天說?”

“嗯,他們初六又要回縣城了,往年也都是初六營業嘛,”爺爺說,“過了初一初二,也差不多了。”

方馳上樓換衣服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心情。

跟爺爺奶奶說了這事兒之後,他根本就沒再想過回市裡見孫問渠,明知道爺爺奶奶還在傷心,自己卻跑去見孫問渠這種事兒他幹不出來。

但現在爺爺突然就這麼讓他去玩,雖然沒明說是讓他去找孫問渠,他的心情還是一下迎風招展揚得老高。

想到今天老爸老媽就會知道他的事,風又小了很多。

想到孫問渠,風又大了起來。

就這麼來來回回地揚起來,落下去,揚起來,落下去……

“回市裡啊?”老爸看到他拿著書包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問了一句。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有點兒不敢跟老爸眼神對上。

“帶點兒年貨吧,昨天你媽裝了幾袋,你拿一袋,”老爸走到旁邊桌上拎了一兜年貨,“都是家裡做的,拿去給同學什麼的嘗嘗。”

“好的。”方馳接過袋子。

“今天不回了?”老媽問。

“看情況吧,”方馳低著頭看著袋裡的各肉醃肉臘肉還有幹貨,“可能明天。”

“別喝太多酒啊。”老媽說。

“嗯。”方馳突然有點兒想拿著袋子馬上逃走,老爸老媽很平常的話都讓他心裡不太好受。

一直到出了村子上了車,看著小子順著路往回跑了,他才掏出了手機,給孫問渠打了個電話。

“喂?”那邊孫問渠聽聲音是在睡覺。

方馳因為各種糾結而反覆起落的情緒在聽到孫問渠的聲音之後才算是真正揚了起來,他笑著說:“我是不是電話打得太早了?”

“這個時間對於我來說是挺早的,”孫問渠笑了笑,聲音裡帶著很性感的鼻音,“你今天起這麼早?”

“嗯,”方馳笑著說,“你還在家裡嗎?”

“在呢,”孫問渠打了個呵欠,“我媽讓我多待兩天,我就多待兩天唄,今天出去跟你亮子叔叔聊會兒。”

“啊,聊正事兒嗎?”方馳問。

“我跟他一直正事兒閒事兒攙著聊,”孫問渠說,“怎麼?”

“我在車上呢,”方馳說著,嘴角拉都拉不住地開始往上勾,“往市裡去的班車上。”

“嗯?”孫問渠愣了愣,聲音一下清晰了很多,“你出來了?”

“是啊,”方馳嘿嘿嘿地開始樂,“出來了,爺爺讓我出來玩玩。”

“剛出來麼?”孫問渠那邊像是下了床,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我去接你吧。”

“不用,這還用接麼?市裡也是我地盤兒啊。”方馳還是樂著,感覺有點兒收不住地就想傻笑。

“那你上哪兒見我?”孫問渠也笑了,“直接來我家麼?”

“……哦對,”方馳嘖了一聲,又嘿嘿笑了兩聲,“那你來接我吧。”

孫問渠洗漱完了換了衣服,去了餐廳,家裡人也都剛起來,這會兒都在吃早點。

孫問渠過去喝了杯牛奶,別的早餐沒吃。

這兩天保姆休息,飯都是讓送或者出去吃,早點是孫遙做的,不怎麼可口,孫問渠不想吃。

“出去啊?”老媽看著他。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接方馳。”

低頭吃著東西的幾個人同時都抬了抬頭,孫嘉月笑著問:“那是不是晚上帶回來吃飯?”

孫問渠看了一眼老爸,老爸正在喝粥,跟他眼神對上了,放下碗:“看我幹什麼?”

“晚上出去吃飯吧,”孫問渠說,“我請客。”

“看情況吧。”老爸說完又繼續喝粥了。

“去哪兒去哪兒?”孫嘉月很有興趣地問。

“你推薦一個,”孫問渠說,“我好久沒出去吃了。”

“行,那地方我定了啊。”孫嘉月馬上點了點頭。

“別找太貴的地方,”孫遙皺著眉,“要不他就吃個飯還要管什麼男朋友現要錢。”

“沒事兒,”孫問渠勾勾嘴角,“那我就不請了,爸請就行。”

“嗯?”老爸愣了愣。

“那就爸請吧,”孫嘉月說,“本來我還想說我請的。”

“這種飯還是長輩請比較合適,”二姐夫說,“你跟人家平輩兒,爸請合適。”

“也對,那說定了,”孫嘉月一拍手,“我打電話訂桌去。”

孫問渠幾天沒出門,只知道這幾天都下雪,一出來才發現雪下得還挺大,一片白茫茫了。

他家車庫就倆車位,老爸一輛,老媽一輛都占滿了,別的車都停在路邊,這會兒都蓋了個嚴重。

他那輛小蟲子跟個小饅頭似的,雪再大點兒都能給它埋成平地了。

費了半天勁才從積雪裡把車給扒拉出了形狀,正要上車的時候他突然看到車前輪上還有一團雪。

伸手想扒拉一下的時候又發現這雪團子有點兒……

“我靠?”孫問渠蹲到了車輪旁邊,湊過去看了看,有些吃驚,“哎,你誰家貓啊?”

車輪上團著一隻白色的小貓,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趴上去的,按說車都停這兒好幾天了,應該不會還有貓往上趴。

這是一隻沒有生存常識的笨貓。

孫問渠打開車門拿了塊毛巾下來,包住貓把它從輪子上抓了出來。

挺小的一隻貓,眼屎糊了一臉。

孫問渠研究了一下,這貓估計是凍得半死了,半睜著眼也沒怎麼掙扎。

他想把貓先拿回家去,但猶豫了一下還是上了車,把暖氣打開了,把貓用帽子兜著放到了車座上。

方馳在班車還沒進站就已經站到了車門邊上等著了,到站一開門,他就跳了下去,然後一路小跑地出了站。

孫問渠的紅色小蟲子還是很顯眼的,而且還正好停在最當面的位置上。

方馳跑過去直接拉開了駕駛室的門,探了身子進去對著孫問渠的臉上就一通親。

“哎哎,”孫問渠躲不開,被他都親樂了,笑著把車座往後調了調,“你看清了車裡是誰沒有啊就上嘴親。”

“就你這一輛蟲子,還能親錯麼?”方馳撅個屁股往車裡擠,半個人都壓到了孫問渠身上,連親帶舔的,“想死我了。”

“這可是汽車總站,”孫問渠笑著不行,“不知道的以為你打劫呢,一會兒警察來了啊。”

“哎,”方馳又親了好幾口才抹了抹嘴,退到了車外把車門關上了,又飛快地繞到副駕拉開了車門,“平時也就是想你,這回不是還有別的事兒麼,再看到你就感覺好像差點兒見不著了似的。”

孫問渠笑著沒說話,只是偏著頭看著他。

“別笑了,”方馳坐下系好安全帶,又伸手在他腿上摸了幾下,“你不想我麼?”

“想啊,”孫問渠笑著說,“特別想,不過跟你們年輕人比起來,我這表達上吃虧啊。”

“不吃虧,”方馳湊過去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我知道。”

“咱們先去吃東西,亮子跟他媳婦兒一會兒出來,”孫問渠發動了車子,“行嗎?”

“行,”方馳點了點頭,又吸了吸鼻子,“你這車是不是挺久沒開了?”

“怎麼?”孫問渠問。

“有股味兒。”方馳說。

“鼻子還挺好,”孫問渠說,“出來的時候撿了只貓,後座呢,好像凍僵了,也不知道緩過來了沒……”

“貓?”方馳愣了,轉過頭往後座上看過去,“我靠,真是貓啊?你哪兒撿的啊?”

“就趴車輪上,已經不會動了,”孫問渠說,“一會兒找個寵物醫院看看吧,不知道人開沒開門。”

“我看看,”方馳探過身從後座把貓抱了過來,“我冬天撿過好幾回貓呢……這貓比黃總剛撿的時候大。”

貓是全白的,毛挺長,但是挺髒,特別是臉上,不過也計是因為車上暖氣足,方馳把它抱過來的時候,它已經能抬起頭來了,眼睛也睜開了。

“鴛鴛……不,鴛鴦眼啊,”方馳把它舉起來,“你看,倆眼睛色兒不一樣。”

“挺漂亮,”孫問渠看了看,“比黃總漂亮多了,公的母的?”

“母的,”方馳看了看,用手在貓身上輕輕搓著,“得給它喂點兒水。”

“後座有水,”孫問渠笑著說,“這拿去給黃總作伴兒吧。”

“那不得氣死它啊,這麼漂亮的小母貓隻能看不能碰的,”方馳從後座拿了水,倒了點兒在瓶蓋裡給小貓喝,“應該沒什麼事兒,你看它喝水還挺有勁的,吧唧吧唧。”

“這你就不懂了,黃總肯定不會氣,黃總現在看它,就是看姐妹。”孫問渠說。

方馳一聽就樂了:“黃總要是個人得過來跟你吵一架。”

“給這貓起個名字吧。”孫問渠說。

“白總。”方馳想也沒想就說。

“……還有別的沒有?”孫問渠嘆了口氣,“黃總都改名兒叫黃皮醬了呢。”

“那就叫芝麻醬。”方馳說。

孫問渠和馬亮約了在以前去過的那家“躺著”吃飯,他們到的時候馬亮兩口子已經在包廂裡享受了。

因為要談事兒,所以沒有選躺得太厲害的地兒,挑的是個大家能一起團在一個包著厚軟包的坑裡吃的房間。

胡媛媛一看到方馳抱著的貓立馬就接了過去,問服務員要了熱糖水,對於芝麻醬這個名字完全沒有異議,直接就叫上了。

“芝麻醬我一會兒就帶回去了啊,”胡媛媛拿了張濕巾在貓臉上擦著,又看了看它的牙,“這貓有八九個月大了,肯定能挺過來,下午我帶它去看病,然後帶回家了啊。”

“就是拿來給你的,就你那兒有地方讓它待著了。”孫問渠說。

“來,大侄,子,”馬亮衝方馳招招手,“過來給叔磕,磕個頭。”

方馳樂了:“這什麼規矩啊?”

“拜年,壓,壓歲錢。”馬亮說。

方馳坐到馬亮身邊,用腦門兒往他肩上磕了兩下:“亮子叔叔過年好。”

又轉頭衝正在逗貓的胡媛媛說:“媛媛嫂兒過年好。”

“乖,”馬亮拿了個紅包遞給他,“叔和嬸兒祝,祝你雄,風大振。”

“……謝謝。”方馳接過紅包笑了半天。

上菜還有一會兒,馬亮和孫問渠很快切入正題開始說陶的事兒。

方馳在一邊兒喝著熱茶,這個坑靠著很舒服,桌子能把人遮掉一半,他這會兒就是拉過孫問渠的手塞褲子裡也沒人能看見。

當然,他不敢這麼囂張,只是拉了孫問渠的手放在腿上輕輕捏著。

孫問渠的手稍微有點兒涼,方馳想給他捂熱了,在他手背上搓著,沒搓兩下,孫問渠的手輕輕抽了一下。

方馳停了停,這動作不是要把手抽走,像是搓疼了。

自己也沒使勁啊,孫問渠現在嬌氣都上了一個新台階了?他低頭看了看孫問渠的手,一眼看過去就愣了。

孫問渠手背上有一塊青紫。

他湊過去又盯著看了看,看見了血管上的針眼,三個。

“你……”他轉過頭看著孫問渠。

孫問渠正跟馬亮說著話,沒注意他這邊,他想了想又沒說下去。

方馳覺得現在自己變得非常有耐心,也不知道是這幾天磨的還是怎麼著,一直到這頓飯吃完,他都忍著沒問,又等著馬亮和孫問渠繼續聊了一個多小時正事兒。

三點多他們從飯店出來回到車上,方馳才問了一句:“前幾天不是你陪亮子叔叔去醫院吧?”

“嗯?”孫問渠看了他一眼。

“是他陪你去醫院吧?”方馳拉起他的手,“看這針眼兒,那隻手也有吧?”

孫問渠笑了:“我說怎麼突然不搓我手了呢。”

“你怎麼回事兒啊?”方馳皺著眉,“我算了一下時間,就是你去我家以後第二天,你是不是著涼了?”

“嗯,我太嬌氣了嘛,吹點兒風就發燒了。”孫問渠說。

“你是不是吹了很長時間的風?”方馳很敏感地追問,“爺爺說你在河灘上等著,等了多久?”

“十來分鐘吧,”孫問渠想了想,“也沒多久,那天就是風太大了。”

方馳擰著眉,把他兩隻手都拉過來看了看手背:“你是不是沒怎麼打過吊瓶啊,針眼兒都不會按?倆手都青成這樣?”

“懶得總按著,按兩分鐘就沒管了。”孫問渠說。

“該!讓你懶,”方馳嘖了一聲,想想又嘆了口氣,摸了摸他脖子上掛著的小骨頭,“你也真夠牛的,你是怎麼想著把骨頭叼給我爺爺啊。”

“你家也沒人出來,就小子出來了唄,”孫問渠笑笑,“跟你說個事兒啊。”

“什麼事兒?”方馳問。

“晚上……”孫問渠拿過手機看了看時間,“現在都快四點了啊,那差不多了,一會兒晚飯跟我家裡人一塊兒吃吧。”

“哦,”方馳應了一聲,過了兩秒才猛地在副駕座上蹦了一下,“你說什麼?”

“跟我家裡人一塊兒吃個飯,這兩天人齊,我大姐二姐兩家都回來了,”孫問渠拍拍他的臉,“跟我去溜一圈示個威。”

“今天?”方馳還沒有緩過勁來。

“嗯,”孫問渠看著他,想想又笑了笑,“是沒準備好麼?要不改個時間?”

“不,不,不用,”方馳馬上說,偏開頭皺著眉想了一會兒,“沒事兒,就今天吧,把事兒都解決掉。”

“都?”孫問渠問。

“是的,都,今天……”方馳想想又有些鬱悶,靠在車座上嘆了口氣,“今天爺爺讓我出來的,他要……跟我爸媽說我的事兒。”

“今天?你爺爺說?”孫問渠有些意外。

“爺爺一定要他去說,好像是還想跟他們說說他們總不管我的事兒,”方馳輕輕嘖了一聲,“其實他們管不管我我都長這麼大了,我真不在乎,但爺爺堅持他去說,我也不好跟他■著,你說……這事兒這樣行嗎?”

“爺爺有他的想法,”孫問渠輕聲說,“這可能是他表達對你支持的方式吧,畢竟你讓他直接說他肯定說不出口,心裡也不情願不好受。”

“也許吧,”方馳拿出手機看了看,手機今天一天收了不少信息,還接了肖一鳴和程漠的電話,但家裡沒有消息,爺爺是沒辦聯繫他,老爸老媽也一直沒有打過電話來,“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你什麼時候回去?”孫問渠問。

“明天吧,我跟家裡說了大概明天回。”方馳說。

“那晚上打個電話給你爸吧,就算爺爺幫你說了,你也要主動一些,要不會有種什麼事兒都扔給爺爺替你扛的感覺,”孫問渠說,“晚上打的話,正好也給他們時間消化一下這件事兒。”

“嗯。”方馳看了孫問渠一眼。

就是這種感覺,自己碰上什麼事兒的時候,希望孫問渠能在身邊時的這種感覺,只要聽著他輕聲給自己說說,把思路理一理,他就能踏實下來。

會更有勇氣。

去面對老爸老媽。

去面對晚上那頓飯……

不,那頓飯他還是踏實不了!

“哎,哎……哎,”方馳擰著眉,哀聲音嘆氣了好半天,“晚上你家人都在啊?你爸你媽你大姐二姐大姐夫二姐夫?”

“是啊。”孫問渠勾著嘴角。

“你二姐好像還挺好的,大姐呢?你媽呢?哎別說他們了,你爸我得罪好幾回了,”方馳很不安地在車座上扭來扭去調整坐姿,“還你那個大姐夫,我說他是打手呢……”

“我家我爸說了算,”孫問渠樂了,手指在他腦袋上輕輕抓著,“你連他都沒怵,還有什麼可緊張的。”

“誰說我不怵啊!”方馳轉過頭瞪著他,“就上回我去見他,走路都快順拐了。”

“那你說怎麼辦?我讓你改時間,你不改,讓你去,你又緊張。”孫問渠笑著說。

方馳咬咬嘴脣,沉默了老半天,最後往大腿上拍了一巴掌:“豁出去了!得罪幾次不是得罪啊,罪多不壓身,反正這人我要定了。”

 

90

 

方馳話說得挺大一句,這人我要定了!

但說歸說,他跟孫問渠坐在車裡打聽晚上吃飯要注意點兒什麼的時候,又開始壓不住地緊張。

在把孫問渠全家的興趣愛好習慣都問了一遍之後,方馳總覺得哪兒還是不妥,但又不知道差了什麼,憋了半天強行又問了一句:“你家裡有什麼不能說的話題嗎?”

“哎,”孫問渠一直給他耐心講解,這會兒聽了這句忍不住笑了,“這可真不像你。”

“我說真的,像在我家,你要說了江爺爺,我爺爺就會瞪你……”方馳抓抓腦袋,“你家有類似的內容嗎?”

“沒有,”孫問渠笑著說,“我家如果我爸在,只要我不開口,就很和氣高雅。”

“那你少說話,”方馳馬上說,說完又嘖了一聲,“不行,你要不說話,我更說不出話了……要不我裝嗓子疼說不了話吧……要是早幾天就好了,那會兒嗓子還啞著……”

“煩死了,”孫問渠靠著車座往後一仰,閉上了眼睛,“你慢慢折騰,我睡會兒。”

方馳嘿嘿笑了兩聲,拉長聲音嘆了口氣:“哎——行吧,不說了,就這麼著……哎你看我穿的這身兒還行嗎?我這衣服穿三天了,要不要去買一套換上?”

孫問渠無奈地睜開眼睛看了看他,方馳今天跟平時沒什麼不同,牛仔褲短靴,衛衣外邊兒套了件羽絨服,看上去很帥氣。

“不用換,帥爆了,能把平板大貨的輪子都給帥爆。”孫問渠說。

“好。”方馳點了點頭。

孫嘉月訂的飯店挺遠的,從這邊兒開車過去得有一陣兒,都快出城了,他們得提前走。

本來方馳在車裡窩著,一會兒親一口,一會兒摸一把地停不下來,但一聽了飯店的距離之後,就奇跡般地控制住了身體裡的韭菜內核,催著孫問渠出發。

“不再膩會兒了?”孫問渠看了他一眼。

“不膩了,走吧,”方馳看了看手機,“這次吃飯這麼正式,要遲到了就太不禮貌了。”

“你開會兒玩玩嗎?”孫問渠問他。

“不開,”方馳搖頭,“我怕我走神了。”

孫問渠邊發動車子邊樂,車開出一條街了他才收了笑聲。

“笑吧,”方馳嘖嘖兩聲,“笑吧,笑一笑十年少,你現在好容易比我年輕了,要保持住。”

過年出來吃飯的人不少,還沒到六點,停車場就快停滿了。

這家館子是孫嘉月吃熟了的,所以才訂到了桌,要不得等挺長時間了。

方馳從停車場往飯店門口走的時候東西張西望了半天:“你家幾輛車?”

“就孫嘉月到了,”孫問渠把胳膊搭到他肩上,指了指邊兒上的一輛白車,“那是她家的車,別的都還沒到,別緊張了。”

“等等!”方馳又停下了,轉身往回走,“我一緊張忘了,車上那些年貨拿上吧,我從家裡帶來的。”

“有肉嗎?牛肉乾?”孫問渠問,“有的話先拿出來,我要留著。”

“好多呢,大兜裡有三四袋,分一分就行,剛忘了讓亮子叔叔拿一袋走了,”方馳說,“今年人回來的齊,我爺爺做得特別多。”

倆人拎著一袋年貨走進包廂的時候,孫嘉月正坐在沙發上吃核桃,陸城在旁邊給一顆顆夾著。

“喲,”一看他倆進來,孫嘉月笑著招了招手,“來啦。”

“方馳,”孫問渠給他倆介紹了一下方馳,又轉頭跟方馳說,“我二姐孫嘉月,二姐夫陸城。”

“二姐過年好,二姐夫過年好。”方馳很規矩地說。

“真乖,”孫嘉月笑了起來,“吃核桃麼?來嘗嘗,這個我剛買的,特別香。”

“就是夾得手疼。”陸城在一邊說。

“不是有那種一捏就碎的麼,幹嘛買硬殼的?”孫問渠過去拿了幾顆剝好的。

“那種不香,”孫嘉月撇撇嘴,“吃著沒意思。”

孫問渠吃了一顆,把手裡的遞給方馳。

“我不吃了,”方馳搖頭,“我……有點兒緊張,吃不下。”

“哎喲小帥哥,”孫嘉月一聽就笑了,“這有什麼緊張的啊,就走個過場,反正我們家裡人對你有什麼意見,問渠也不會聽的。”

“這話說的,”陸城笑笑,“緊張是正常的,我第一次上你家,要不是問渠跟我聊天兒,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嗯對了,這事兒得報恩,”孫嘉月站起來拍了拍方馳肩膀,“一會兒尷尬了緊張了就跟二姐聊。”

“好。”方馳笑笑。

孫問渠家的人很有時間觀念,說好六點,就是六點,六點整的時候包廂門被推開了。

“是這個吧?”一個女人說著話走了進來。

“這是大姐,”沒等孫問渠開口,孫嘉月馬上在方馳耳邊輕聲說,“孫遙。”

方馳趕緊站了起來:“大姐過年好。”

“哎,過年好。”孫搖一邊摘手套一邊看了他一眼。

“這就是方馳,”孫問渠站起來給跟在後面進門的人介紹了一下,輕輕在方馳背上拍了拍,“我爸,我媽,大姐夫。”

“伯伯過年好,伯母過年好,大姐夫過年好。”方馳感覺自己快緊張成機器人了,說話都帶著美妙的機械顫抖音。

“方馳啊,”孫問渠他媽媽上下打量了一下方馳,“坐吧,就自家幾個人別客氣。”

說是不用客氣,但方馳看得出這個表面挺普通的女人並不是一個能隨便不客氣的人,於是等著進屋的幾個人全都坐下了,才最後一個坐回了椅子上。

“方馳帶了點兒年貨來,”孫問渠說,指了指放在旁邊桌子上的袋子,“他爺爺自己做的,臘肉香腸牛肉幹什麼的,特別好吃,李阿姨回來了讓她給做點兒嘗嘗。”

“好,我還挺喜歡吃牛肉乾的。”孫問渠他媽媽笑了笑。

“自己做的?”孫遙回頭看了一眼袋子,“我還沒怎麼吃過呢,怕不衛生。”

這個大姐比孫問渠和孫嘉月看起來年紀要大不少,怎麼也得有十歲,打從進屋起就沒笑容,方馳對她的第一印象本來就不太好,現在在來這麼一句,他差點沒壓住火。

這些都是爺爺親手做的,一兩個月之前就開始忙活了,要是平時,他沒準兒還能忍一忍,但現在,一想到爺爺為自己的事傷心難過還得扛著,他就心疼得不行。

方馳冷著臉看了她一眼,沒吭聲。

“我感覺比超市裡的好,”孫嘉月拿著茶喝了一口,“你也別那麼講究,菜市場裡的菜和超市的菜能有多大區別。”

“那還是有區別的,起碼有個衛生標準。”孫遙皺皺眉。

“反正都是我們不吃的。”方馳終於還是沒壓住。

“什麼?”孫遙看著他。

“好菜,好果子,沒打藥的,我們都留著自己吃,”方馳一臉嚴肅地給她解釋,“我們不樂意吃的,就拿來城裡賣。”

孫遙怔住了。

“哎喲媽呀!”孫嘉月笑著喊了一聲,邊樂邊拍拍方馳,“哎小馳,我跟你說好行不,我去你家弄點兒你們吃的菜和水果?”

“嗯,好,”方馳點點頭,“你想去的話跟我說一聲就行。”

說完這句話,方馳感覺也不緊張了,反正孫問渠他爸他媽他大姐,都不好相處,乾脆一起得罪乾淨了,省事兒。

“你家,是在哪個村?”孫問渠他爸突然問了一句。

“就李博文弄農家樂那兒。”孫問渠說。

“哦,”孫問渠他爸點點頭,“我以前去過,還沒搞旅遊開發的時候。”

“那還是以前好玩,”方馳說,“現在好多地方都破壞了,經常有人去的那兩條路上總有垃圾。”

“那可惜了,”孫問渠他爸嘆了口氣,“以前我爬到山頂看過日出,很不錯的。”

“喲爸,你還去登過山啊?這麼好玩的事兒居然沒帶我?”孫嘉月問。

“你見天兒在外邊兒野,我怎麼帶你?”孫問渠他爸說,“再說我也不是去玩。”

“哎知道了,找靈感嘛。”孫嘉月笑笑。

“孫問渠也上我家那兒找過靈感,也不知道找著沒有。”方馳看了孫問渠一眼。

孫問渠衝他勾了勾嘴角:“找著了。”

服務員敲了門進來開始上菜,菜都是孫嘉月提前點好了的,所以上得很快,沒多大一會兒,除了兩個費事的菜之外都齊了。

方馳進來的時候看飯店就知道不便宜,現在再一看這菜的擺盤,一個菜盤下面還襯著另一個大盤子,他就開始擔心這頓飯得多少錢。

是誰請客?

孫問渠嗎?

孫問渠身上有錢嗎?

如果沒錢,那大姐會不會又不爽?

需不需要把孫問渠的卡先偷偷塞給他?

卡……卡放哪兒了?

我操卡沒帶出來……

不過自己的卡里還有錢,那就自己去結賬?

那合適嗎?

……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吃了一會兒之後孫問渠他媽媽突然問了一句。

“嗯?”方馳腦子裡還在糾結這個飯錢的問題,一下沒反應過來。

“他打了我一頓,”孫問渠說,“就認識了。”

一桌人全愣了。

“什……”方馳猛地轉過頭瞪著孫問渠,壓著聲音,“誰打你了?”

“沒有麼?”孫問渠勾著嘴角。

“……有吧。”方馳揉揉鼻子,低頭吃了口菜。

“不能吧?”孫嘉月回過神來笑了,“哎問渠,就你那脾氣,真打你了你還能忍?還能有後續?”

“嗯,忍了,”孫問渠往方馳後腦勺上輕輕拍了一下,“就能忍他。”

方馳沒說話。

他可算知道孫問渠這個示個威的意思是什麼了,就是要讓全家人都知道,就是個人,他怎麼著我都能忍,他打我,我忍了,還把錢都給他了……

這個威示得有水平,估計能把他大姐和他媽氣噎著,他爸就算了,反正已經氣過了……

看著孫問渠脣邊的那一絲有點兒得意的笑容,方馳嘆了口氣。

幼稚!

吃飯的時間不長,孫問渠家沒一個人喝酒的,也不知道是從來不喝還是這種氣氛喝酒沒意思。

就這麼半冷清不半冷清半尷尬不尷尬地聊著天兒,一家人也不知道是本來就話少還是氣氛這樣沒什麼好說的,基本就孫嘉月挺開心地邊吃邊主說,其他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一個小時這飯也就都吃完了。

菜還有多,方馳也沒吃飽,但實在是不願意所有人都停了就他還在吃。

“打個包吧,”孫問渠指了指桌上那盤沒太動過的炸春捲,“我愛吃那個。”

“愛吃你就吃啊,”孫遙看著他,“還打包?”

“現在吃不下了,打回去吃宵夜。”孫問渠回答。

“那我也打包,我打包那盤椒鹽排骨,”孫嘉月讓服務員拿了兩個餐盒,也沒理會孫遙有些不滿地看過來的眼神,轉臉看著孫問渠,“不過……拿回去都涼了吧?”

“沒事兒,烤箱裡烤幾分鐘就行了,”孫問渠看了看方馳,“我呢,有私廚,雖然手藝不怎麼樣。”

“方馳晚上住哪兒?”孫嘉月問,“上家住嗎?”

方馳猛地一抬頭,上孫問渠他家住?

不行,這絕對不行。

他才不想去孫問渠他家難受一晚上。

大姐夫就不說了,他都佩服二姐夫這種挺正常的人是怎麼能在孫問渠他家待了好幾天的。

如果孫問渠得回家住,他寧可犧牲掉他憋了這麼些天才盼來的韭菜大舞台表演時間。

“不了,”孫問渠伸了個懶腰,“一會兒方馳跟我回馬亮那兒,我們年後要開工,得準備著。”

“你是不是在馬亮那兒入股了?”大姐夫問了一句。

“沒呢,”孫問渠笑笑,又看著方馳,“不過年後我要給亮子拿錢了。”

方馳看著他,不知道是該點個頭還是裝傻。

“方馳管賬的啊?”孫嘉月倒是很配合,不愧疚是親姐弟。

“沒錯。”孫問渠笑著應了一聲。

孫問渠他爸挺平靜,反正已經知道了,孫問渠他媽往方馳這邊看了一眼,沒有說話,不知道之前大姐有沒有給她匯報過。

看到大家都準備走了,方馳往孫問渠耳邊湊了湊,小聲說:“誰結賬?”

“我爸,”孫問渠笑了笑,也小聲說,“忘了跟你說是他請客了,你是不是一直琢磨這事兒呢?”

“還好,”方馳說,“反正都知道你錢在我這兒了。”

孫問渠看上去很愉快地笑了起來。

方馳嘆了口氣,幼稚!

賬是孫問渠他爸結的,方馳也沒估出這頓飯得多少錢,反正也沒吃出味兒來。

大家都起身準備走,方馳穿好外套站在一邊等他們先出去。

“拿上東西。”孫問渠他爸跟大姐夫說了一句。

大姐拿了他爸的手包之後伸手打算去拿那袋年貨的時候,孫問渠按住了他的手,眼睛往大姐那邊看過去:“先說好,要不想吃就別拿了,我還不夠吃呢。”

“你……”大姐擰著眉,臉上有些尷尬。

“別啊,我要,”孫嘉月馬上說,“我想吃香腸啊,小馳你家香腸鹹淡怎麼樣?”

“偏淡吧,我家吃得比較淡。”方馳說。

“那正好,給我吧,都給我。”孫嘉月伸手就要拿。

孫問渠他爸在一邊咳了一聲:“什麼你就全拿了?”

“拿香腸。”陸城說。

“那香腸我要了。”孫嘉月很乾脆地把袋子裡的香腸都拿出來遞給了他。

“我也想吃香腸呢?”孫問渠他爸皺了皺眉。

“問大姐要符合衛生標準的去。”孫嘉月說。

“嘉月!”孫問渠他媽瞪了她一眼。

“給我留一根兒吧。”孫問渠他爸說。

“這一長溜的怎麼留啊,兩米一根兒,一根兒兩米啊。”孫嘉月說。

“還有呢,我那兒還有,”方馳趕緊說,實在有點兒佩服這一家人這種相互擰著勁的本事,“伯伯我一會兒給您拿,就在孫問渠車上呢。”

出了飯店方馳都還全身彆扭著,特別是往車邊走的時候,別人都上車等著了,孫問渠他爸還跟著。

到了車邊,孫問渠也沒說話,直接上了車把門一關。

方馳鑽進車裡從後座拿了一袋年貨出來。

“香腸就行,”孫問渠他爸說,“別的都有了。”

“哦。”方馳把香腸拿了出來。

“給一半得了,”孫問渠在車裡聲音不高地說了一句,“三高呢。”

“三高?”方馳有些意外,孫問渠他爸看著挺瘦的。

“一高,”孫問渠他爸說,“那給我一半吧。”

“好。”方馳拿起香腸往中間腸衣那兒啃了一下給咬斷了,放在袋子裡遞給了他。

“你……”孫問渠他爸看上去似乎是有點兒想笑,“牙不錯。”

“這個也不硬。”方馳說。

孫問渠他爸接過香腸,把車門關上了,看了看他:“他們姐弟仨,從小就擰著,你不要介意。”

“沒介意,”方馳說,“這算遺傳吧。”

這話說完他就想開門鑽車裡去了。

孫問渠他爸卻突然笑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大概吧,好了,我走了,謝謝你的香腸。”

“伯伯別客氣。”方馳就差拿張紙出來擦汗了。

孫問渠他爸往車裡看了一眼,轉身走了。

方馳猶豫了一下,對著他的背影說了一句:“孫問渠跟亮子叔叔那個工作室弄得挺好的,您有空去看看吧,他又做了新的東西。”

孫問渠他爸停了停,方馳趕緊又追了一句:“我覺得挺漂亮的。”

“方小媽子,”孫問渠靠在車座上看著方馳上了車,笑了笑,“你這心操得真是天地寬廣啊。”

“我看你爸戀戀不捨地瞅你來著,”方馳說,“感覺他是不是想和解啊。”

“他是瞅我居然不下車跟他說話。”孫問渠笑著說。

“我覺得你倆的問題就在這兒了,他端著,你擰著,山無稜,天地合,綿綿無絕期……”方馳嘆了口氣。

“什麼亂七八糟的,”孫問渠讓他說樂了,“你腦子今兒晚上讓他們擰偏了吧。”

“換換,我開車吧,”方馳下了車,“是回亮子叔叔那兒嗎?”

“嗯。”孫問渠跟他換了一下,坐到了副駕上。

其實從山裡這趟回來,孫問渠能感覺到老爸老了,脾氣沒以前那麼二踢腳了,就連罵他刺他都不像以前那麼狠。

特別是在他開始跟馬亮合作之後,幾次見面,老爸都沒有再像慣常的那樣夾槍帶棒。

也許是看開了吧。

孫問渠撐著額角靠在車門上,看了看正在開車的方馳,或者方馳這種愣了吧唧的感覺在他和老爸之間也有一些緩衝?

一想到今天晚上方馳的樣子,他又忍不住笑了。

“笑什麼?”方馳看了他一眼。

“沒,”孫問渠伸手在他脖子上輕輕勾了兩下,“就覺得我媽和孫遙估計對你做不出一個完整的判斷了。”

“我不喜歡你大姐,”方馳嘖了一聲,“太爆發戶范兒了,按說你家也不是後來才有錢的吧,她怎麼跟臨時撿了二百萬似的,不抓緊時間抖抖有錢人架式怕錢讓失主認領回去了麼。”

孫問渠本來就在樂,聽了這話頓時笑得停不下來:“她一直那樣,從小就那樣,不過她也挺能幹的,我爸的事兒全是她和大姐夫處理的,一點兒差錯都沒有。”

“哎,”方馳嘆了口氣,“還是你二姐性格好,咋咋乎乎的,就她最不像你家的人。”

“我像嗎?”孫問渠問。

“像啊,”方馳掃了他一眼,“你不覺得你跟你爸有些地方完全一樣麼?一看就不是撿來的。”

孫問渠又一通樂。

方馳沒說話,等著他笑完了才嘖了一聲:“笑完了嗎?笑完了幫我想想唄,晚上我給我爸打電話,怎麼說啊?”

“不用想,”孫問渠說,“他要罵就聽著,要掛電話就再打,然後告訴他你一早就回去,跟他好好談一談。”

“嗯,”方馳應著,“我爸脾氣挺好的,做生意這麼多年都沒跟人爭過……你說他會打我嗎?從小他都沒打過我,我挨的揍都是我爺爺奶奶揍的。”

“不知道,你晚上打完電話再考慮,如果他很生氣……明天我跟你一塊兒回去,”孫問渠想了想,“我上李博文那兒轉轉,如果你爸要揍你,你告訴我,我去一塊兒吧,我感覺我跟你爸怎麼也是平輩兒,他對我應該下不了手……”

方馳斜了他一眼:“這臉大的。”

 

91

 

孫問渠和方馳沒有直接回他那兒,先去了工作室。

馬亮還沒休息,還在跟技術員一塊兒研究土的配比,胡媛媛正在展示廳裡收拾著,看他倆進來就笑了:“你倆這見家長的飯吃得夠快的啊,吃飽了沒?”

“打包了宵夜,”方馳舉了舉手裡的那盒春捲,“吃點兒嗎?”

“還真沒吃飽啊,”胡媛媛過來拿過盒子看了看,“我給你們弄弄,還吃點兒別的嗎?”

“不用了,我吃飽了,”孫問渠坐到沙發上,“他這頓飯估計是沒吃好。”

“吃得累,而且你們家的人都只吃那麼點兒,幾口就放筷子了,我也沒好意思多吃,”方馳笑笑,又把裝著年貨的袋子放到桌,“我從家給你們帶了點兒吃的。”

“喲,太好了,”胡媛媛很有興趣地湊了過來,“哎方小馳我跟你說我特別愛吃你爺爺做的這些肉食,香!”

“那我回去讓爺爺多做點兒給你拿過來。”方馳說。

“別啊,有這些夠吃挺長時間了,”胡媛媛說,“你爺爺年紀也大了,可別讓他再累了。”

方馳聽了這話,心裡輕輕顫了一下,嘆了口氣:“是啊。”

胡媛媛去熱那盒春捲了,馬亮跟孫問渠坐沙發上又接著中午的話題聊,方馳在展示廳裡轉了轉。

他只知道孫問渠又做了一套新的茶具,跟孫問渠他爸說這套東西漂亮的時候他都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現在才看到了。

茶具看上去跟半成品似的,很粗糙,顏色說不上來是什麼,黑裡透著泥色,茶具旁邊的小牌子上寫著孫問渠的名字,作品名那欄字不是打印上去的,應該是後來才用筆寫的,就一個字,初。

初二。

方馳自動補全了,補完了又想笑,不知道怎麼自己會補這麼一個。

初二,15歲。

他對著這套茶具嘿嘿嘿地樂了半天。

“還,還挺有效,果,”馬亮回頭看了一眼方馳,“看傻了一,一個了都。”

“就這個思路吧,這個系列就用初這個名字,”孫問渠笑笑,“加上之前的歸類,就有三個系列了,我們可以拿一個系列做主推……”

“就這,這個初,”馬亮馬上說,“我喜歡,這個是以,以前的你,最本真,的你。”

“矯情,”孫問渠嘖了一聲,“你是老闆你說了算。”

胡媛媛重新加工過的春捲還挺好吃的,馬亮嘗了一個,胡媛媛說減肥,過午不食,方馳把剩下幾個春捲全吃了。

“也不怕上火,”孫問渠站起來穿上了外套,“走吧,回去睡覺。”

“我基本不上火。”方馳說。

“以後更不,不會上,火了。”馬亮拍了拍他的肩。

孫問渠指了指馬亮:“跟未成年說話注意點兒。”

方馳又是一通嘿嘿嘿地樂,感覺自己今天跟把什麼藥灌腦子去了似的。

不過回到孫問渠那兒的時候,他就笑不出來了。

“現在在打電話吧,”孫問渠看了看時間,“差不多十點,打過去應該合適。”

“嗯。”方馳倒進沙發裡,拿出了手機,按出了老爸的號碼,但又沒撥號。

他有點兒緊張,還有點兒莫名其妙的尷尬。

“我去洗個澡,”孫問渠進了臥室,拿了換洗衣服出來,“你先打吧。”

“你不再指點一下我怎麼說麼?”方馳覺得孫問渠迴避一下他會輕鬆些,但孫問渠說去洗澡,他又猛地有些不踏實。

“本來我也老擔心你說話沒譜,不過,”孫問渠一條腿跪到沙發上,手撐著墻低頭在他鼻尖上親了親,“我現在發現你還是很靠譜的,不需要再指點了。”

方馳仰著頭笑了,在孫問渠準備轉身去浴室的時候,他抓住了孫問渠的胳膊拽了一把。

孫問渠踉蹌了一下坐到了沙發上,他撲過去把孫問渠壓倒在沙發上狠狠地吻了半天。

“哎,”孫問渠抹抹嘴,“不知道的以為咱倆有仇呢。”

“你去洗澡吧。”方馳笑了笑。

對著老爸的號碼按下撥號的時候,方馳的手有點兒抖。

按理說同樣的事他已經在爺爺和奶奶那裡經歷過一次應該不會再這麼緊張,但這事兒的確跟別的事不同,哪怕是經歷了一千個人,一千次,他還是會緊張。

這些都是他的親人,就算從小到大沒太管過他的老爸老媽,也同樣是愛他的至親。

怎麼給自己鼓勁都還是會一樣緊張,一樣地充滿不安和愧疚。

老爸的手機響了挺長時間都沒有接通,最後自動掛斷了。

方馳把手機拿到眼前看了看,確定號沒有錯之後,開始擔心。

老爸病了?家裡有事了?

為什麼不接電話?

他皺著眉咬了咬嘴脣,再次撥號。

他的心情隨著聽筒裡的撥號音在緊張和擔心之間交替著。

這次老爸很快接了電話:“喂,小馳啊?”

聽到老爸聲音的瞬間,方馳感覺自己呼吸都停了一下,再聽到那聲“小馳”,他鼻子突然一酸,接著又有些茫然。

老爸雖然沒打過他,但還是會生氣的,生氣的時候一般會叫他“方馳”。

但現在他叫的卻是“小馳”。

“爸,是我,”方馳輕聲說,“那個……你睡了沒?怎麼剛才沒接電話?”

“天台接的那根電線讓老鼠咬斷了,我剛在接線,手機擱屋裡了,”老爸的聲音聽起來跟平時沒什麼不同,“你吃過飯了吧?”

“嗯,吃完了,”方馳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了,老爸的態度讓他有種爺爺是不是還沒跟老爸說的錯覺,“我……明天一早回去。”

“行。”老爸應了一聲。

接下去兩個人都沉默了,這種沉默給方馳的感覺也跟以前一樣,他跟老爸老媽打電話經常會有冷場,都不知道說什麼,愣一會兒就掛了。

今天他卻不能掛,但要怎麼說下去,他又有點兒不知道了。

“那個,”老爸先開了口,“今天……你爺爺跟我談話了。”

談話。

你爺爺跟我談話了。

老爸是個粗人,做生意接觸的也都是工人之類的,猛地聽到他用談話這種嚴肅又有點兒微妙地不太合適的詞……讓他有種很難受的感覺,自己的事讓爺爺奶奶和老爸老媽這個新年充滿了痛苦和壓抑。

“嗯,爸,”方馳小聲說,“對不起,這事兒應該自己跟你說的……”

“沒事兒,誰說都一樣,只要不是外人來跟我說的就行啊,”老爸說,聽聲音是點上了煙,“這個事兒吧……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今天爺爺跟我說了很多,你這個事,還有從小到大……爸爸媽媽對你是不太上心。”

“我不好好的麼,我……我沒怪你們。”方馳聲音還是很輕。

“其實我們不是不在乎你,如果你是個女兒,我們肯定不會這樣,”老爸抽了口煙,“就是覺得兒子嘛,放手不用怎麼太管,糙點兒野點兒都沒關係。”

“嗯。”方馳應了一聲,對於老爸會先說這一頭有些意外。

“你一直也沒惹過什麼麻煩,我跟你媽都覺得你省心,獨立性強,還真沒發現這樣不太好,以後我們會……唉,也已經長這麼大了,以後還真輪不上我們操心什麼了啊。”老爸嘆了口氣。

“爸你別這麼想,你看我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方馳說到一半的時候就有些猶豫。

挺好的,在老爸老媽眼裡,自己現在要跟男人在一起,能算是“挺好的”嗎?

老爸那邊停頓了一會兒,把話題轉回了今天的重點上:“你的事,爺爺跟我們說的時候,我們都很吃驚,真是太不關注你了,一點都沒有看出來。”

“我媽也知道了嗎?”方馳問。

“知道了,爺爺是跟我們一起說的。”老爸說。

“那我媽還好嗎?”方馳追問。

“你媽哭了一會兒,現在還好,沒什麼事兒,”老爸說,“不過要說真沒事兒,也不是真沒事兒,這種事擱誰家裡,都是個炸彈啊。”

“我知道,對不起。”方馳胳膊肘撐著膝蓋,鼻子再次開始發酸。

“別說這個,你爺爺說了,這事兒你沒錯,”老爸嘆了口氣,“我也想了想,這個還真是不能怪你的,誰也怪不著,是這樣了就是這樣了。”

方馳用手指在眼睛上按了按。

感覺沒把眼淚按回去,倒是給擠了出來,他趕緊扯了張紙在眼角蹭了蹭。

“你明天一早回來是吧?”老爸問。

“嗯。”方馳吸吸鼻子。

“哭了?”老爸聽到他這動靜馬上問了一句。

“沒,剛在外頭吹了點兒風,”方馳笑了笑,“沒哭。”

“回來也不用擔心什麼,你爺爺說了,我們既然一直讓你自由長大,什麼事也沒插過手,這次也一樣,不要插手了,”老爸也笑了笑,“也是啊,一直都沒怎麼管……”

老爸笑得有些勉強,方馳能聽得出來,甚至能想像老爸扯著嘴角的樣子。

“爸,我跟爺爺也說過,如果真的能讓我自己選,我不會讓你們這麼難受,”方馳說,“但現在我就是這樣,沒法改變……我就想讓你們知道,我怎麼樣都一定會好好的。”

“這個我不擔心,”老爸說,“真的,這個是真話。”

“嗯。”方馳沒再多說什麼,一張嘴就感覺扯著開關了似的想哭,他不想讓老爸聽到自己哭,從小到大他都沒在老爸老媽跟前兒哭過。

孫問渠輕輕退回了浴室裡,關上了門。

這種脫了衣服又躲門邊偷聽人打電話的行為已經不會讓他對自己吃驚了,反正因為方馳而幹出什麼來都沒什麼好吃驚的了。

不過聽了半天,方馳他爸的反應有些出乎他的預料,估計方馳也沒有想到。

也許是爺爺的工作做得好,也許是因為爺爺奶奶都已經知道,也已經慢慢平靜了下來,這種平靜影響了他。

孫問渠這個澡洗的時間比平時要長一些,雖然聽方馳說話的內容和語氣,他爸這關還算比較好過,但還是想留出時間給方馳整理一下情緒。

方馳伸手按眼睛和扯紙巾的樣子,他看著挺心疼的。

再好過的關,也是關,邁過去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勝利,能邁過去,是因為對方因為愛你而退開了而已。

方馳對家庭的觀念比他要強得多重得多,這種退讓會比強硬和怒火更讓他難受。

一直洗到感覺洗無可洗了,孫問渠才穿上衣服出了浴室。

方馳正躺在沙發上半閉著眼睛看電視,看他出來張開了胳膊:“洗這麼久。”

“今天太冷了,燙透了才舒服,”孫問渠過去趴到他身上,“跟你爸說得怎麼樣?”

“我爸居然沒罵我,”方馳摟住他,在他還濕著的頭髮上揉著,“不知道我爺爺是怎麼跟我爸我媽說的,真是自己的兒子自己才知道該怎麼說麼?”

“那他們是不會攔著了?”孫問渠側過頭,把耳朵貼在方馳胸口上,聽著他平穩的呼吸。

“應該是吧,”方馳閉了閉眼睛,“明天我回去了再跟他們聊聊,電話裡也不好說太多。”

“嗯,明天我陪你回去。”孫問渠說。

“去我家嗎?”方馳把他衣服往上拉了拉,在他背上摸著。

“現在不能去,添亂,”孫問渠笑笑,“我不說了麼,我去李博文那兒待著,好哥們兒的農家樂開工了,怎麼也得去關心一下。”

“大過年的,他那兒沒人吧,”方馳笑了,“不過也說不定他會在,上次碰到他的時候,都那麼晚了,他還在呢,夠拼的……不過現在他在不在我都不擔心了。”

“你這麼著急,就是怕他會幹出點兒什麼事兒來吧?”孫問渠抬手在他臉上摸了摸。

“嗯,那逼腦子裡全是糞叉子,誰知道哪把叉子叉錯地兒了他會乾點兒什麼,”方馳想了想又皺著眉補了一句,“他要真讓我爺爺奶奶怎麼著了,我能當場弄死他。”

“沒事兒了,”孫問渠笑笑,手指在他眉心搓了搓,“丫以後都不會怎麼樣了,不用再擔心他。”

“嗯,”方馳應了一聲,想想又支起腦袋看著他,“哎,你是不是背著我把李博文給收拾了?”

“誰稀罕收拾他啊,”孫問渠把手往他背後插過去摟著,“沒那閒工夫。”

“你肯定乾了點兒什麼。”方馳嘖嘖兩聲。

孫問渠也嘖嘖兩聲:“這麼肯定啊。”

“嗯,肯定,”方馳嘿嘿樂了,“我跟你說孫問渠,要說別的事兒你犯懶不找李博文麻煩,可是為我的話,你肯定不懶。”

“喲,”孫問渠抬起了頭,把下巴擱他胸口上笑了笑,“前沒多久有人還說‘我覺得你不夠喜歡我’,現在就這麼自信了?”

“沒錯,”方馳笑著,“我們年輕人的自信就是這麼來無影去無蹤的。”

“我問你,”孫問渠手指在他下巴上捏了捏,“上次你碰上李博文,是不是跟他說什麼了?”

“我說什麼?我看到他哪有什麼可說的啊,直接那就是想揍他……”方馳想了想又樂了,“哎,還真說了的,我說讓他別纏著你,男人就得公平競爭……”

他話還沒說完,孫問渠已經笑出了聲,翻到沙發裡邊擠著笑了好半天才拉長聲音嘆了口氣:“我說他怎麼那麼憤怒呢。”

“我就隨口說的,看他煩,”方馳轉過頭看著他,“你不會是也往這上頭乾了什麼吧?”

孫問渠沒回答,只是閉著眼兒樂。

“別笑了,”方馳在他肚皮上戳了戳,“我跟你說個正經事兒。”

“說吧。”孫問渠突然就收了笑容,臉也繃上了看著他。

“……不是,”方馳愣了,“你也太收放自如了吧?”

孫問渠又笑了起來,勾過他脖子,吻了吻他的脣:“說吧。”

“就,要不等我明天回去跟我爸我媽他們好好聊完,看看如果沒有什麼的話,”方馳說,“你就抽時間去一趟我家吧,這兩天親戚都走了,他初六回鎮上,我想……”

“為什麼這麼急?”孫問渠笑了笑。

“不知道,”方馳咬了咬嘴脣,“我真不知道,我就覺得……反正……反正總得那什麼,正式點兒。”

孫問渠沒說話,只是看著方馳。

方馳為什麼這麼急,他其實知道,以前他說談個戀愛並不需要著急出櫃的時候,方馳就有想法,想要光明正大,想要坦然,對得起對方,也對得起自己。

這是方馳說的“認真”裡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聽你的,”孫問渠說,“你覺得什麼時候合適,我就什麼時候去。”

“嗯,”方馳點點頭,“不過如果我爸媽還是覺得很接受,我們就再緩緩。”

“好。”孫問渠在他頭髮上輕輕抓著。

“你緊張嗎?”方馳問他。

孫問渠笑了:“緊張什麼?你們家的人我都見過,我不緊張。”

“跟以前不一樣啊,”方馳揉揉鼻子,“我想想都會緊張,不過你一個老男人,應該是不緊張了,我30歲的話我也不緊張。”

“你30的時候啊,我都40了,”孫問渠嘖了一聲。

“是啊,我40的時候你都50了,我60的時候70……”方馳突然胳膊一撐,跨到了他身上,“那會兒你該不行了吧?”

孫問渠閉上眼睛樂了:“不知道,到時試試唄。”

“反正你肯定比我先不行啊,是吧爸爸?你是長輩呢。”方馳看著他。

“你想說什麼?”孫問渠睜開眼睛,勾了勾嘴角。

“我想說,你得把你不行了我還行的那段兒提前補給我,”方馳說,“要不我多可憐啊……一個老頭兒看著自己喜歡的老老頭兒想親熱一下結果老老頭兒沒什麼感覺了……”

“想做了就說想做了,”孫問渠在他腦門兒上彈了一下,“繞這一大圈都夠出趟國了,我發現你就為了上個床把智商都憋高了好幾個檔次啊。”

“那行吧,”方馳直起身,一揚身把身上的衣服脫了,往地上一扔,“我想做了,就現在。”

 

92

 

方馳早上不是自然醒。

雖然今天一早要回家去跟老爸老媽聊聊,但扛不住韭菜大舞台終於開幕,掌聲雷動完美表演之後,一夜睡得連夢都沒顧得上做,就感覺剛閉上眼睛,接著就聽到了孫問渠打電話的聲音。

他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想說你大半夜的跟誰聊呢,結果看到了孫問渠嘴裡叼著牙刷。

“我往哪邊兒扭也不出熱水啊,”孫問渠叼著牙刷含糊不清地說,“昨兒晚上用著還是好的……哦,哦……行我再去看看。”

“誰電話啊?”方馳等著他掛了電話,問了一句:“幾點啊?”

“房東,快八點了兒子,”孫問渠把手機扔到床上,轉身往外走,“起吧,今兒不還說一早回去麼?”

“……我感覺剛睡著,”方馳揉了揉眼睛,“別走,過來讓我親一下。”

“我一嘴沫。”孫問渠回看了他一眼。

“我不管。”方馳張開胳膊。

孫問渠走回來,胳膊往床上一撐,低頭用嘴在他腦門兒上鼻子上嘴脣上一通亂蹭,然後跳下床出去了。

方馳半天才回過神來,就覺得嘴上都是牙膏味兒,再往臉上摸了摸,一手的牙膏沫,頓時就清醒了,坐了起來:“孫問渠你這是什麼行為?”

“告訴你了我一嘴沫你還非要親我只好用行動告訴你後果自負的行為,”孫問渠在客廳裡說,“一會兒去亮子那兒蹭早飯。”

“嗯。”方馳慢吞吞地下了床,趿著鞋跑進浴室,從身後抱住了正在洗臉的孫問渠。

“別報復啊。”孫問渠說。

“我是一個有素質的人,”方馳鬆開他,擠到他身邊拿起牙刷,“這是我之前用的那把嗎?”

“不是,新換的。”孫問渠說。

“之前那把沒用兩次呢,就扔了?”方馳嘖了一聲,“浪費。”

“牙刷一個月就得換。”孫問渠擦了擦臉,把臉湊到鏡子跟前兒看著。

“我那把也沒用到一個月啊。”方馳說。

“你煩不煩,”孫問渠從鏡子裡瞪著他,“我的換了我就把你的一塊兒換了,我管你用沒用啊,我就喜歡兩把都一樣的放那兒。”

方馳愣了愣笑了:“那你也可以……”

“不,我也不喜歡每次都用同款的牙刷,”孫問渠打斷他,“趕緊收拾,大清早的這麼囉嗦,以前怎麼沒發現你話多呢。”

“你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方馳邊刷牙邊樂。

“我小學都快畢業了你剛在你媽肚子里長出人形來少年。”孫問渠往他臉上彈了一下,轉身出去了。

胡媛媛做的早點是煎餃和豆漿,方馳吃的很愉快,就是吃的時候總被盯著。

一抬眼就能看到並排著坐在桌上的黃總和芝麻醬直勾勾的眼神。

“這貓在你們這兒待遇也太高了,都上桌子了,這要不攔著一會兒要上我碗裡掏了,”方馳指了指黃總,“黃皮醬,你都胖成四瓶醬了還往人碗裡瞅呢?”

黃總一動沒動,就跟沒聽見似的,倒是旁邊的芝麻醬喵了一聲。

“這隻白貓沒事兒了?”孫問渠吃了幾個餃子之後放下了筷子,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幾下,兩隻貓同時轉身挨到了他手邊,黃總還低頭在他掌心裡蹭著腦袋。

“嗯,拿回來就精神了,帶去醫院檢查了說身體健康,打了疫苗什麼的,”胡媛媛說,“我想吧,要不再撿幾隻,咱市裡門店那邊不是打算弄成咖啡陶麼,把貓都放過去。”

“黃總放門店太醜了吧,”方馳揪了揪黃總的尾巴尖兒,黃總扭臉對著他手就是一爪子,他嘖了一聲,“這脾氣還能放店裡讓人擼毛呢?”

“就撓你,你是不是之前虐待它了?”胡媛媛笑得不行。

“我把它撿回來的時候它都快死了,伺候了一星期才緩過來,”方馳又揪了一下它的尾巴,“結果一見孫問渠立馬就變節了,醜太監。”

黃總轉身往他手上一撲,對著他胳膊使出了一套無影掌。

“哎!”方馳站了起來,“走了!”

這次回去,比起年前的那一次,方馳的心情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

緊張,害怕,不安,愧疚這些從他決定說出來的那一刻起就糾纏著他的感受,在慢慢退去,不安還是有,愧疚也依然在,但更強烈的感覺是堅定。

面對家人的退讓和擔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他們證明。

證明他們的退讓和包容是值得的。

“開車認真點兒。”孫問渠在副駕上說了一句。

“……我挺認真的啊,”方馳收回思緒,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在睡覺的麼?”

“你晃了兩把了,給我晃醒了,”孫問渠重新閉上了眼睛,“眼神兒都放空了……想什麼呢?”

“想以後的事兒。”方馳嘿嘿笑了兩聲。

“真能琢磨,”孫問渠打了個呵欠,“方總管,申請一下,下月要給亮子轉賬。”

“多少?”方馳問。

“湊個整都轉過去,”孫問渠說,“統共也沒多少。”

“好,”方馳點點頭,想想又笑了,“我應該去把錢都提出來,然後拿過去給他。”

“神經。”孫問渠笑著說。

“你說要真這麼幹,他會說什麼?”方馳問。

“就這,這麼點兒還費,費勁取,出來,”孫問渠學著馬亮的口氣,“換成毛,毛票多,多好,顯多。”

方馳衝著前面一通樂。

今天路上的車已經多了起來,做生意的都出門兒幹活了,休息的也出門玩了,方馳想想有點兒感慨,這還是他第一個沒找同學玩的假期。

正感慨著,手機在兜裡響了,孫問渠伸手幫他拿出來看了看:“肖一鳴。”

“耳機在兜裡。”方馳說,孫問渠幫他插上耳機,電話一接通就聽到了那邊挺嘈雜的聲音。

“怎麼樣?”肖一鳴都沒等他出聲,先問了一句。

“還成吧,都知道了,”方馳說,“我昨天回了市裡,現在開車往回走呢。”

“跟孫叔叔一塊兒?”肖一鳴問。

“嗯。”方馳應了一聲。

那邊肖一鳴輕聲往旁邊說了一句:“沒事兒了。”

“你跟程漠在一起呢?”方馳問。

“……嗯。”肖一鳴清了清嗓子。

“過年一直在一起?”方馳又追問。

“是,”肖一鳴回答,“他沒回家過年。”

“我靠,”方馳笑了,“那你倆在哪兒過的年啊?”

“過年我上班啊,”肖一鳴說,“就是三十兒去吃了頓飯。”

“反正就是這幾天你倆都膩一塊兒唄?”方馳樂了。

“我讓他回家來著,他不回,我就懶得管那麼多了,”肖一鳴的聲音變得有些含糊不清,聽著是在吃東西,“反正……”

“反正他不回去你慄子管夠。”方馳說。

肖一鳴笑了笑:“那什麼,程漠跟你說。”

“方馳,”那邊馬上傳來了程漠的聲音,“你家氣氛現在怎麼樣?”

“一般吧,沒特別慘,也沒特別開心,”方馳說,“不過真的要好好謝謝你媽媽,哪天有空我回市裡請她吃個飯吧?”

“不用,你請我吃吧,”程漠說,“你家現在的氣氛需要有人去打個岔嗎?就是幫著營造一下愉快的過年的氣氛。”

方馳愣了愣之後就樂了:“你倆啊?”

“嗯,不過如果你哥也去了不方便的話就算了,我倆再找別的地兒玩去。”程漠說。

“孫問渠不住我家,”方馳看了孫問渠一眼,“他去他朋友的農家樂。”

“農家樂?”程漠一聽立馬來了精神,“農家樂不錯,那我們跟你哥一塊兒住農家樂吧。”

“李博文那個農家樂能住人了嗎?”方馳問了孫問渠一句。

“肯定有能住人的地兒,”孫問渠笑笑,“他自己過來也要住的。”

“那估計得住得湊合點兒,”方馳對著電話說,“就……”

“沒問題,就呆兩天玩玩,感受一下鄉下過年的氣氛。”程漠說。

方馳嘖了一聲:“我問你,你這是要去給我家營造氣氛呢還是玩呢?”

“玩啊,”程漠笑了起來,“不過說真的,要是真的需要我們去活躍氣氛,你一句話,我們馬上出現。”

“過來了打我電話吧。”方馳笑著說。

小子依舊是在路口等著,它認識孫問渠的車,老遠看到就邊跑邊叫地衝了過來,尾巴搖得都打圈兒了。

方馳放下車窗:“小子乖,離車遠點兒啊,要不壓你爪子!”

小子跟車並排著跑到了村口。

“車停哪兒?”方馳問。

孫問渠看著前方路面已經修整了一半的農家樂,眯縫了一下眼睛:“停農家樂門口去。”

農家樂還是個半成品,做了地面硬化,修整了一下現有的兩個二層小樓,別的都還沒有動工,跟方馳那天晚上看到的樣子差不多。

門口看不見人,只停著一輛髒兮兮的農夫車。

孫問渠下了車,在外面先轉了轉,方馳沒跟著他,就在門口逗著小子。

孫問渠轉了一圈回來:“規模還不小。”

“我看裡邊兒有工人。”方馳說。

“進去。”孫問渠拉拉圍巾,轉身進了農家樂的門。

“小子你在這兒等著。”方馳摸摸小子的頭。

那天方馳過來的時候也沒看清這農家樂裡頭都什麼樣了,今天進來才看清,規模真不小,把原來的一大片空地都圈裡頭了,包括一個小魚塘和一片菜地。

方馳嘖了一聲,看來李博文還真是打算認真弄個農家樂。

如果不是這農家樂的老闆是李博文,他還真覺得有這麼一個大的農家樂挺不錯的。

屋裡有人,聽到他倆在院子裡的動靜之後,有人走了出來。

方馳轉頭看了一眼,居然是李博文。

大過年的居然還在這兒待著?

還真是夠拼的。

“問渠?”李博文看清院子裡的人之後愣了。

“過年好。”孫問渠雙手插兜裡衝他笑了笑。

“過年好,”李博文往方馳臉上掃了兩眼,又往院子外面看了看,“你們怎麼……過來了?”

“看看唄,我好哥們兒的農家樂,”孫問渠勾著嘴角,“我今天才過來,算是不夠意思的了。”

李博文臉上抽了抽,像是想笑沒笑出來:“進來坐坐?”

“先不坐,”孫問渠又扭頭往四周看著,“你現在是住這兒麼?住的地兒弄好了?”

“樓里幾個房間都能住人,都弄好了的,”李博文臉色不怎麼美好,“不過我不住這兒……”

“那太好了,”孫問渠一拍方馳的肩,“進去看看房間。”

方馳點點頭,跟他一塊兒進了屋裡。

屋裡還有兩個人,看樣子是工人,正在看圖紙。

孫問渠進了屋直接往樓上走,方馳跟他身後東張西望的,這房子裡面都裝修過了,把之前的大白墻重新刷過,也裝上了很漂亮的燈,走的是原始的田園風格,看上去還挺舒服的。

二樓都是做舊的木地板,欄桿和房間門也都是做舊的木頭拼起來的,走廊裡還掛著油燈。

“還挺有味道。”孫問渠推開一扇門往裡看了看。

“問渠,”李博文跟了上來,臉上還是掛著肌肉抽搐無法復原的笑容,“你什麼意思?”

“就這間吧,”孫問渠指了指房間,“我今兒晚上住這兒,旁邊這間留給方馳的同學。”

李博文的表情凝固了一下:“什麼?”

“我住這間,方馳倆同學住那間,”孫問渠看著他,“暖氣片沒裝好吧?不過我看空調是裝好了。”

“……是,”李博文瞪著他,“你什麼意思。”

“就是有三個人要在這兒住一夜,”方馳嘖了一聲,“這都說了三遍了能聽懂了吧?”

李博文沒說話,對著孫問渠的時候臉上還有一抹習慣性的笑容,雖然一眼就能看出不怎麼愉快,但轉過頭看著方馳的時候,笑就沒了。

瞪著方馳看了半天,他突然吼了一聲:“沒聽懂!還想怎麼玩我直說!”

這一聲吼中氣挺足的,一點兒也沒被大冬天沒暖氣的屋子影響,直上雲霄,嚇得方馳差點兒撲上去給他一拳。

“哎喲,”孫問渠也嚇了一跳,往後退了一步,“這高音,我差點兒要鼓掌了。”

“問渠,”李博文吸了口氣,努力控制著語調,“你為什麼不住他家去,他家那麼近……我們之間還有那麼大的誤會,現在你還上這兒來住來,你倒底是想……幹什麼?”

“誤會?我們之間有什麼誤會?”孫問渠挑了挑眉毛,“那天你給我打電話就是說這個嗎?我都沒聽明白呢。”

李博文看著他,眼角輕輕抽了幾下:“你真不知道?”

“我那天就說了,”孫問渠手往兜裡一插,靠著墻,“我沒功夫跟你折騰。”

“好吧,就當你不知道,”李博文閉了閉眼睛,又吸了口氣,慢慢吐來,“那我現在告訴你,我爸以為我喜歡男人……不,他以為我喜歡……你!”

孫問渠愣了愣,笑了起來。

方馳在一邊問了一句:“那你是不是喜歡他?”

“我他媽不是同性戀!”李博文轉過頭壓著聲音衝他吼了一聲,“不是!”

“哦。”方馳應著。

“問渠,”李博文看著孫問渠,“我現在門兒都出不了,這兒剛開始弄,我爸直接讓我撤了……”

“李叔不是挺開明的麼?”孫問渠一臉驚訝的表情。

李博文盯著他:“是挺開明的,他說能理解我喜歡男人的事兒但不能喜歡你!”

孫問渠跟他對視了幾秒鐘之後樂出了聲,靠著墻笑得停不下來。

“別笑了,我就今天來拿點兒東西我爸都差點兒叫人押著我出來……問渠,”李博文指了指自己,“我喜歡男的女的你不清楚嗎?”

“我真不清楚。”孫問渠笑著說。

李博文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臉上的表情都快抽成一把刀了,拿下來就能砍人。

三個人都沒說話,孫問渠壓著笑,李博文估計是在壓著火,方馳低頭在一邊玩手機。

過了挺長時間,方馳的手機響了,轉身到一邊去接電話。

李博文看了他一眼,往孫問渠旁邊湊了湊,再次深呼吸:“問渠。”

“嗯。”孫問渠看著他。

“我們之間有誤會,”李博文皺著眉,“你對我有誤會。”

“是麼,”孫問渠笑了笑,“也許吧。”

“不管你是怎麼看我的,我對你……有沒有那個意思,”李博文說,“你應該清楚,現在我爸這麼認為我,我怎麼解釋他都不信。”

“李叔性格就是挺■的。”孫問渠說。

“我不管他是怎麼會這麼想的,但只有你幫我說說話了,”李博文嘆了口氣,“現在他就認定了我會騷擾你。”

“那你別騷擾我不就行了?”孫問渠眯縫了一下眼睛。

“我……”李博文看著他,眼睛裡火都快把睫毛燎著了。

“博文,”孫問渠笑了笑,伸手拍拍他的肩,“咱倆一塊兒長大,談不上多好,但都相互挺了解,我這人懶,一般不把我逼急了我根本懶得動,更不會主動找麻煩。”

李博文盯著他,沒說話。

“咱倆,普通朋友,”孫問渠說,“跟羅鵬他們一樣,你也不用跟我說那麼多解釋那麼多,現在我來借倆房間住,你也不用往深了想,至於李叔……”

孫問渠笑笑:“他也不是傻子,是不是的,時間長了他自然能知道,我跑去跟他解釋,你不怕他覺得我被你威脅了麼?”

程漠和肖一鳴坐下午的班車過來,方馳跟他們說好了晚飯到家裡來吃,然後掛掉了電話。

那邊孫問渠和李博文已經沒再說話,李博文叼了根煙站在走廊上,孫問渠在兩間房裡來回走了兩趟,表示居住環境很不錯。

“方馳你先回家吧,”孫問渠說,“我睡會兒,昨兒晚上沒睡好。”

“哦,那……”方馳看了一眼李博文,有點兒不放心。

“博文也得回市裡了,”孫問渠說,“他就來拿點兒東西,回晚了李叔該不高興了。”

李博文張了張嘴,半天才說了一句:“行,我走。”

看他轉身下樓了,方馳才嘿嘿樂了兩聲:“要內傷了。”

“下午肖一鳴他們過來?”孫問渠笑著問。

“嗯,晚上他們上我家吃飯,這兩天親戚都走了,正好他們來熱鬧一下,”方馳嘆了口氣,“雖然都知道他倆……不過總好過家裡就那幾個人,我爺爺一直喜歡熱鬧。”

“那你先回去吧,”孫問渠摸摸他的臉,“跟你爸媽再聊聊,如果情況還行,我晚上也過去。”

“好,”方馳靠過去摟住他,“中午我給你拿點兒吃的過來?”

“不用,我吃不下,”孫問渠拍拍他的背,“我就是困得不行,我睡一覺再說了,下午餓了我再給你打電話。”

“嗯。”方馳點點頭。

因為樓下還有倆工人沒走,而且還趕著回家,方馳沒在孫問渠身上膩太長時間,跑下樓出了院子。

小子還老實地在院子門口等著,看他出來,馬上搖著尾巴迎了上來。

“乖。”方馳摸了摸它的頭,轉臉發現李博文還坐在旁邊那輛農夫車裡,他走了過去,敲了敲車窗。

“幹嘛。”李博文擰著眉放下車窗。

“你還不走啊?”方馳問。

“走!”李博文瞪著眼吼了一聲,發動了車子,一腳油門踩下去,車子發出巨大的聲響竄了出去。

方馳看著絕塵而去的車,原地樂了半天。

小子衝他叫了兩聲,他彎腰抓抓小子的耳朵:“知道了,咱們現在回去。”

方馳呼出一口氣,帶著小子往村子裡跑過去。

他每次回家都習慣跑,以前是想著快點到家,今天雖然心裡不踏實,並不是特別盼著馬上到家,但還是習慣性地一路小跑著。

小子還是按慣例離著院門還有十多米就開始叫了,爺爺從院子裡探出了半個身子:“回來了啊?”

“爺爺!”方馳喊了一聲,加快步子跑了過去。

之前的那種忐忑在聽到爺爺這句“回來了啊”之後頓時消失了。

老爸老媽都在院子裡,老爸在修搭在屋檐下的遮陽篷,老媽在旁邊扶著梯子。

“爸,”方馳叫了一聲,過去扶住了梯子,“媽。”

“以為你要吃過午飯才回來呢,”老媽拍了拍他袖子上蹭的灰,“沒多玩會兒?”

“沒,我同學……就肖一鳴他們,下午過來玩。”方馳說。

老媽的精神不太好,昨天晚上估計是沒睡好。

“肖一鳴啊?”爺爺笑著說,往廚房走過去,“那好啊,我去讓你奶奶晚上弄幾點兒好菜。”

“知道啦,我聽見了,”奶奶在廚房裡應了一聲,“晚上涮肉吧?”

“行。”爺爺回答。

爺爺奶奶都在廚房裡,院子裡剩下方馳和老爸老媽,三個人都沒說話,方馳突然感覺到了緊張和尷尬。

“爸,”他清了清嗓子,仰起頭,“我弄吧,你下來。”

“好,你來,”老爸點點頭,從梯子上下來了,方馳往梯子上爬的時候,老爸在他背上拍了拍,“小馳。”

“嗯?”方馳轉過頭。

“沒事兒了,”老爸說,“沒事兒。”

方馳愣了愣,不知道老爸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跟你媽媽商量過了,”老爸又拍了拍他的背,“沒事兒,你別擔心我們的想法,我們……這事兒我跟你媽……沒意見。”

方馳頓了頓,往上爬的時候差點兒一腳踩空,定了定神爬到梯子頂上站穩了,抬手蹭了蹭眼睛:“謝謝。”

 

93

 

李博文的這個農家樂挑的地兒不錯,離村子不遠,在徒步最熱的一條線路上,清理了一大片停車場,租車過來徒步的隊伍把車往這兒一停,下山基本就都會在這兒吃了,再算上開車過來渡假的,摘摘菜,釣釣魚……

基建都做得差不多了,老房子也裝修了一部分。

李叔讓李博文把這兒撤了,別說李博文心疼,孫問渠都覺得挺可惜的。

但幫李博文去李叔那兒說什麼,這事兒孫問渠不可能去幹,這人他太了解,整李博文的就算真不是自己,李博文也都會算在他頭上,更別說李博文非常清楚就是他幹的,自己去幫著說了好話,也落不著好。

而且李博文見好不收,誰對他好他都不記著的性格,孫問渠同樣清楚。

他拿出手機給馬亮打了個電話:“你來看過李博文這個農家樂沒?”

“沒,”馬亮說,“倒,倒閉了我再,再去看。”

“李叔讓他撤呢,不知道會不會真撤,”孫問渠說,“你跟羅鵬他們打聽著點和,他要撤肯定先找這幫人轉手,他要是轉,你就幫我接下來吧,不過不能讓人他知道是我,找個他們都不認識的人去談。”

“嗯?”馬亮有些疑惑。

“那種陶藝裝逼農家樂,你想過沒有,”孫問渠站到窗邊,“我看了一下,他這兒如果接下來,可以弄弄。”

“你想做農,家樂?還,還陶藝?”馬亮對他的想法沒太理解。

“你別往農家樂上想,如果這裡叫陶藝農場,是不是感覺就不同了,”孫問渠笑笑,“山與水,陶與人,感受最接近自然的藝術,尋找最觸碰內心的感動……我太有才了,廣告詞兒張嘴就出來了。”

“那是,”馬亮樂了半天:“你還有,有錢?”

“沒了,”孫問渠嘖了一聲,“不過我有爹。”

馬亮樂了:“問老爺子要,要錢?”

“要錢說得太沒檔次了,投資,”孫問渠說,“讓他投資。”

“你找他談投,投資他能答,答應?”馬亮有些不放心,“他會覺得你不,靠譜。”

“嗯,我找他估計不好談,肯定連嘲帶損的,可能會吵起來,”孫問渠說,“所以我打算讓方馳去跟他談。”

“什,什麼?”馬亮愣了。

“我發現方馳挺對我爸脾氣的,”孫問渠嘖了一聲,“就那種愣了吧唧的樣子,我爸挺喜歡,我要去說,我爸沒準兒讓我寫一百頁可行性報告,方馳去說,他可能也就問幾句。”

“我大侄子倒是挺,挺穩的。”馬亮說。

“嗯,反正你幫我留心著點兒吧。”孫問渠說。

跟馬亮打完電話,他又下樓,圍著園子轉了一大圈兒,回屋的時候又跟兩個工人聊了一會兒,工人走了之後他才去樓上屋裡躺下了。

挺困挺累的,躺下剛閉眼兒,都還沒來得及亂七八糟地東想西想,就睡著了。

一直到方馳給他打電話,他才挺不情願地睜開眼睛。

拿起手機先看了一眼時間,發現已經五點了,還挺能睡。

“睡醒了?”方馳問。

“嗯,”孫問渠翻了個身,把一隻眼睛埋在枕頭裡,“你要不打電話,我還沒醒呢。”

“剛給你發消息了,你沒回,我估計你是還在睡,”方馳笑笑,“我現在在路口等肖一鳴,你起來吧,我還沒說你來了,爺爺就說讓你上家吃飯呢。”

“嗯?”孫問渠愣了愣,“他怎麼知道的?”

“他剛去小賣部買酒,看見你車了,”方馳的聲音聽起來很輕鬆,“肖一鳴他們馬上到,我接了他們先去農家樂找你吧。”

“好。”孫問渠坐了起來。

肖一鳴和程漠剛從班車上下來,就開始下雪了。

小子還能認得出肖一鳴,很高興地迎上去衝他搖著尾巴。

“哎好姑娘,”肖一鳴搓了搓它的臉,“好久不見了。”

“它叫什麼?”程漠問。

“小子。”方馳說。

“母狗叫小子啊?”程漠愣了愣,“你家是不是還有個公狗叫丫頭……小子你好,我叫程漠,我是肖哥哥的男朋友。”

方馳看了肖一鳴一眼,肖一鳴嘆了口氣:“已經這麼自我介紹很長時間了,我已經懶得跟他爭了。”

方馳樂了:“不要臉的最高境界啊。”

“只是預言而已。”程漠笑笑。

幾個人到了農家樂的時候,孫問渠正在一樓拿了個開水壺燒開水。

“你倆房間在樓上,”他衝樓上指了指,“走廊中間那兩間,左邊我住了,右邊那間你倆住。”

“好,謝謝哥哥。”程漠點點頭,幾步就順著樓梯跑上去了。

肖一鳴站著沒動,小聲說:“孫叔叔,你是說一共兩間房?”

“嗯,”孫問渠看了看他,過了一會兒也小聲說,“你倆是還沒到需要住一間房的程度?”

“是啊。”肖一鳴回答。

孫問渠笑了起來:“進度條走得也太慢了啊,我還以為倆年輕人應該嗖嗖就竄過去了呢。”

“朦朧期更好玩啊。”肖一鳴說。

方馳一下樂了:“你就是覺得慄子期更好吃。”

房間該怎麼安排,他們也沒商量,方馳催著先回家吃飯。

孫問渠出了院子的時候先打開了車門:“我拿點兒東西。”

“拿什麼?”方馳問。

“禮物。”孫問渠從後座的一個紙箱裡拿出了一個大兜。

“禮物?你還帶著禮物來的?”方馳愣了。

“廢話,”孫問渠把袋子遞給他,“我早準備好了,就怕萬一要見面,總不能空手去吧。”

“你不是已經給爺爺拿過西洋參了嗎?”方馳問。

“方馳,你有時候挺周全的,有時候傻得厲害,”孫問渠看著他,“一份禮物還能管兩次啊?而且今天這見面是普通的見面嗎?”

“……哦!”方馳應了一聲,沉默了幾秒鐘之後嘿嘿樂了起來,“是不一樣,是不一樣哈?”

“智商也不兌勻點兒。”孫問渠嘖了一聲。

方馳沒說話,就咧嘴樂著。

孫問渠很少緊張,也許是因為太懶了,什麼人什麼事,都很難讓他緊張起來。

但從農家樂往方馳家走的時候,他突然感覺自己有點兒緊張。

小子腳步輕快地在最前面小步蹦著,肖一鳴和程漠在他和方馳身後走著,邊走邊小聲說著話。

方馳一路都沒開口,不,開著口,但是沒說話,就是笑。

“你們村裡有藥店嗎?”孫問渠看了他一眼。

“有衛生所,”方馳咧著嘴樂著,“但是沒有能治我的藥,你放棄吧。”

離著方馳家還有一段距離,孫問渠就看到了院子裡冒出來的煙,估計是爺爺在生爐子。

“冒煙兒那個院是你家吧?”程漠在後面問。

“是,晚上涮鍋,用炭火,吃著暖和。”方馳點點頭。

“我喜歡,”程漠很有興趣,“柴火飯也好吃,你家是用柴火做飯的嗎?”

“不用,”方馳說,“但是你們這些城裡人來吃飯,我爺爺肯定是弄柴火鼎鍋飯。”

“太好了。”程漠搓搓手。

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方馳喊了一聲:“爺爺!人都到啦!”

“哎哎,”爺爺在院兒裡應著,“快進來。”

方馳進了院子,程漠和肖一鳴跟著進去了,孫問渠停了停步子,落到了最後。

院門兩邊貼著新的春聯,貼在去年他寫的那一幅上面,但是有撕過又被粘好的痕跡,他伸手摸了摸,發現下面那張也被撕壞了。

孫問渠輕輕嘆了口氣,這應該是奶奶撕的吧,在知道這事兒之後撕了,然後又不知道被誰粘好了。

“冷吧?”爺爺在院子裡招呼著他們幾個,“進屋坐著去。”

孫問渠走進院子,爺爺轉過頭看到了他,笑著說:“水渠來了。”

“爺爺,”孫問渠笑了笑,又往廚房那邊走了兩步,“奶奶過年好。”

“哎好,水渠來了啊,”奶奶從廚房裡出來,看著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好像瘦了?”

“晚上就能吃胖。”孫問渠笑著說。

方馳爸媽都在屋裡,孫問渠進去的時候,他倆本來坐著的,一塊兒都站了起來了,孫問渠差點兒想鞠個九十度的躬。

不過雖說沒有九十度,他也的確是彎腰想鞠躬來著,只是被方馳他爸拉住了胳膊:“別這麼客氣,坐。”

“我聞到紅薯香了,烤的。”程漠坐在旁邊突然說了一句。

“後院兒飄過來的味兒,”肖一鳴看著方馳,“是不是你家烤的?”

“這鼻子,”方馳媽媽笑了,“還能分清前後院兒啊?”

“因為前院兒進門的時候沒聞著啊。”肖一鳴笑著說。

“自己掏去。”方馳他爸說。

幾個人立馬都往後院去了,孫問渠坐著沒動,停了一會兒才輕聲說了一句:“叔叔阿姨,大過年的讓你們……”

“問渠,”方馳媽媽倒了杯熱茶放到他面前,“不說這些了,爺爺奶奶還有我們都已經統一意見了,那這事兒就不是事兒了。”

“嗯。”孫問渠點點頭,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問渠,”方馳他爸看著他,“方馳年紀小,雖然我們一直覺得他有主見,穩當,但是還是希望你能……你比他……”

“您放心。”孫問渠說。

“放心,”方馳他爸笑了笑,“我放心。”

方馳第一見到程漠的時候覺得這人挺酷的,還有點兒神經,但今天這種場合,大家都有些微妙的尷尬的情況下,他卻的確像他自己說的,能營造氣氛。

無論是爺爺奶奶還是老爸老媽,他都能找到話題聊上半天,甚至還沒開始吃飯,他已經跟老爸拿了瓶土酒開始喝了。

隨著廚房飄過來的菜香味兒越來越濃,屋裡的氣氛終於讓程漠扳回了愉快的熱鬧的過年氛圍裡。

“這羊肉真漂亮。”孫問渠看到端進屋來的一大盤羊肉,忍不住誇了一句。

“那肯定啊,”奶奶很驕傲地說,“這是在村裡買的,這些肉別說你們城裡人,就是農家樂也未必能吃上,都是我們留著自己吃的。”

孫問渠突然想起那天方馳用來噎孫遙的那句話,頓時就樂了,靠在椅子上笑了半天。

“你是不是也跟他們一塊兒喝酒了?”奶奶問他。

“沒,”孫問渠笑著說,“奶奶,我就是高興。”

“你是得高興,”奶奶往他腦袋上拍了一下,“你要早幾天來,奶奶肯定攆著揍夠你三十六十里。”

“奶奶,”孫問渠跟著奶奶進了廚房端菜,“我問您個事兒。”

“什麼事兒?”奶奶看著他。

孫問渠摟著奶奶的肩,小聲問:“您是不是撕春聯了?”

奶奶嘖了一聲,瞅了瞅他:“眼睛還挺尖,奶奶生氣的時候撕了,後來被爺爺粘好了。”

“我重新寫一幅好不好?”孫問渠說。

“哪有初四了還寫春聯的啊?”奶奶說。

“我就是想寫。”孫問渠笑著說。

“那你寫,”奶奶想了想,伸手比劃了一下,“寫個大的,就按你這身高來寫吧,家裡還有紙呢,去年你買回來沒用完的紙。”

“好。”孫問渠笑笑,端了湯鍋出去了。

孫問渠拿來的禮物裡有好幾瓶酒,方馳一拿出來,老爸立馬眼睛一亮:“好酒!拿來我看看。”

“你也太好收買了。”奶奶白了他一眼。

老爸笑了兩聲,拿過酒看了看:“都喝點兒吧。”

“我喝土酒,”孫問渠笑著說,“我是真喜歡爺爺的土酒。”

“都喝不就行了,”程漠說,“我一會兒也嘗嘗土酒。”

“我喝不了雜酒,”孫問渠去墻邊的架子上拿了爺爺新弄的紅薯酒過來,“今天我就喝這個,我跟方馳之前還約過要拼酒呢。”

方馳猛地轉過頭瞪著孫問渠。

他倆的這個約定表面上聽起來就是個拼酒的約定,但實際內容簡直臭不要臉,孫問渠這麼冷不丁地突然說出來,讓他頓時一陣臉紅。

“是麼?”程漠笑了,“你倆誰能喝?”

“肯定孫叔叔啊。”肖一鳴想也沒想就搶答了。

“那應該沒錯了,”程漠說,“你比較了解方馳的酒量。”

“一鳴啊,你管水渠叫什麼?”奶奶看著肖一鳴。

“孫……叔叔,”肖一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叫習慣了,我還小嘛。”

“這輩兒亂的。”程漠笑著小聲說了一句。

方馳起身把大家的酒都倒上了,酒香和飯菜香混合在一起,熱氣騰騰中有種讓人說不出來的輕鬆和愜意的感覺。

就是那種扛了很久的大包終於扔到了地上,走了很久的路總算找到了水源,雪地裡凍了很久最後找到一間生著火的屋子……的感覺。

莫名其妙就是想笑。

不知道爺爺奶奶還有老爸老媽現在是什麼樣的感覺,也許並不像自己有著這麼愉快的體會,但還是能隱約感覺到,過去就過去了,是這樣了就是這樣了,無奈中帶著釋然的滋味。

程漠挺能喝的,一上來就一圈敬酒,然後就邊聊邊喝。

肖一鳴不太喝酒,跟著嘗了點兒。

方馳一直盯著孫問渠的杯子,說實話,如果孫問渠用土酒來跟他拼,對孫問渠來說是不太公平的,土酒度數高,勁兒大,主要是喝完之後上頭。

“要不我也跟你一樣喝土酒?”方馳在他耳邊小聲問。

“不用,”孫問渠轉過頭,勾了勾嘴角,“你隨便喝,願賭服輸就成。”

方馳嘖了一聲:“我是不會被戰前糖衣炮彈迷惑的。”

“那你試試。”孫問渠說。

方馳估計孫問渠挺能喝,但是就孫問渠這嬌氣的樣子……雖然嬌氣跟酒量沒有什麼聯繫,但他就是覺得孫問渠這樣子就不是能喝的人。

他這種風一般的野狗,狗一般的韭菜才是能喝的。

說是拼酒,也不是專門拼,大家邊吃邊聊,有程漠在,大家還都聊得挺愉快,程漠城里長大的,也很少到鄉下玩,聽爺爺說山裡的各種事兒特別來勁,追著問。

“那方馳從小就跟著您進山啊?”程漠一臉羡慕,“哎真有意思,我從小也就跟著我爺爺逛個菜市場,我媽最多帶我逛個街,還能逛一趟把我弄丟三回……”

屋裡的人全笑了,爺爺喝了口酒:“你媽媽啊,你媽媽人挺好的,聽說話也不像是這麼粗心的人啊。”

“她就是一直拒絕接受自己有兒子這個事實,覺得自己還是美少女,”程漠跟爺爺碰了碰杯,“所以我管她叫姐姐。”

方馳一邊樂一邊往孫問渠的杯子裡掃了一眼,接著就愣了,這杯酒感覺剛倒上,他的才喝了不到一半,孫問渠那杯已經見底了。

如果這是頭一杯酒,方馳倒不會吃驚,但這是第三杯,他們用的還不是特別小的那種杯子。

“你喝慢點兒,”方馳小聲說,“一會兒胃疼。”

“不喝雜了沒事兒,”孫問渠笑笑,偏過頭看著他,“是不是有一種隱隱滴不安。”

“什麼隱隱滴,我還嘩嘩淌呢,”方馳嘖了一聲,“我頂多就是隱隱滴擔心你的胃。”

“別擔心,”孫問渠把手繞到身後,在他背上輕輕搓了搓,“我要覺得不舒服肯定不會再喝。”

方馳一直覺得自己酒量不錯,沒怎麼太喝醉過,實在醉了,也不會太出洋相,就是默默地一邊兒待著。

今天也許是心情好,也許是屋裡又是火又是涮鍋的熱氣騰騰,也可能孫問渠拿來的這個酒勁兒大?

總之他感覺自己開始有些犯暈了。

犯暈也沒什麼,關鍵是他轉過頭往孫問渠臉上看過去的時候,發現孫問渠還目光清澈。

跟肖一鳴玩棒子老虎雞還連贏了四把,看上去神清氣爽思維敏捷。

“爺爺,”方馳拿著自己的杯子往桌上敲了敲,“你今年這個紅薯酒假的吧,兌水了吧?”

老爸看著他笑了:“方馳不行了。”

“誰說的,”方馳嘖了兩聲,“我就是有點兒軟和了。”

“水渠還挺能喝的啊,”老媽說,“看著跟沒喝似的。”

“我就是喜歡這個酒,不愛喝的酒我有一杯就暈了,”孫問渠笑著說,“我回去的時候帶點兒走吧,爺爺。”

“行,你帶兩瓶。”爺爺笑著說。

方馳不太服氣,覺得自己在學習和藝術方面的造紙比不上孫問渠還能忍受,在喝酒這種不用腦子的事兒上也比不過這個嬌氣的老男人簡直不能服。

於是又挺著喝了兩杯。

喝完的時候他往椅背上一靠,閉了閉眼,感覺自己想唱一首天地之間。

“方馳你輸了啊。”程漠手撐著下巴,邊說邊樂,他也喝了不少,這會兒說話也大著舌頭了。

“啊,”方馳應了一聲,“我爺爺的假酒。”

“服不服啊?”孫問渠笑著問他。

方馳睜開一隻眼睛瞅了瞅他,嘆了口氣:“服。”

 

94正文完結

 

也許是因為一家人這個年過得都挺壓抑,今天這頓飯才算是放鬆下來,爺爺奶奶臉上有了笑容,老爸老媽話也比平時多了一些。

壓在方馳胸口的一團混沌也慢慢散去了,跟肖一鳴和程漠有一句沒一句地閒扯著,學校的事家裡人都愛聽,他們一通胡扯,爺爺奶奶老爸老媽就跟著笑。

孫問渠還是老樣子,話不多,在一邊時不時勾勾嘴角,偶爾說一兩句。

人一旦放鬆了,酒勁兒就容易上來。

本來方馳覺得自己雖然拼酒沒成功,輸給孫問渠了,但基本也就是有點兒暈,看人有點兒晃,結果大家聊盡興了準備散的時候,他想再吃塊兒排骨,夾起來直接先在嘴角杵了一下,再調整了一下角度才塞進了嘴裡。

方馳有些鬱悶,怎麼就醉成這樣了?破酒後勁兒太大了?

再看孫問渠,喝得也不少了,基本都是你一杯我一杯地比著來的,但他現在除了看上去比之前放得開一些,也沒什麼太大區別。

奶奶說起門口的春聯時,孫問渠直接一揮手:“有筆墨嗎?我現在寫上吧。”

去年孫問渠買的毛筆還在家裡放著,老爸去鄰居張叔家問他小兒子借了墨過來。

肖一鳴想幫著把桌子收拾一下讓他寫字,他擺了擺手。

“不用,”孫問渠直接把紙往地上一鋪,“這樣就行。”

方馳靠在椅子上看著他,感覺這要換了自己,寫不了兩個字就得一腦袋扎到地上去了。

孫問渠的手很穩,拿起筆,還嫌棄了一下墨不專業,然後看著奶奶問了一句:“奶奶,想寫點兒什麼?”

“哎喲我哪知道?”奶奶笑了,轉頭看著方馳和程漠還有肖一鳴,“你們幾個大學生說說?”

“一干二淨除舊習,五講四美樹新風,”程漠想也沒想,“辭舊迎春。”

一屋子人全樂了。

“五什麼鬼?”肖一鳴看著他。

“我家今年就貼的這個,我媽還拍了照片讓我看呢。”程漠笑著說。

“就……按現在貼的那個寫就行了吧?”方馳邊樂邊站了起來,想出去看看院門口貼的那對寫的是什麼。

剛站起來就覺得頭暈得不行,在程漠腳上踩了一腳,然後撞到了他身上。

“哎!”程漠喝得也不少,被他這一踩一撞直接倆一塊兒摔到了旁邊的椅子上,差點兒滾到地上去。

“綠竹別其三分景,紅梅正報萬家春,橫批是春回大地。”孫問渠笑笑。

“……你什麼時候背下來的?”方馳撐著程漠站了起來,有些吃驚地問。

“進門的時候。”孫問渠說,提筆蘸了墨,筆尖落到了紙上。

“水渠這記性還真是厲害啊。”爺爺說。

方馳笑了笑沒說話,盯著孫問渠。

儘管是單膝跪地彎著腰這種彆扭的姿勢,但還是熟悉的感覺,孫問渠哪怕是喝了酒,依然是一提筆就回到了那種讓方馳心跳加速就想跪下仰視他的氣場當中。

奶奶拿的是家裡一米八的那種春聯紅紙,估計是去年買了覺得太大沒用的。

孫問渠字也寫得挺大的,方馳看不明白,就覺得很瀟灑舒展,眼睛一直盯著他的手,在暖烘烘的眩暈裡跟著他的手一路沉下去。

春聯寫好了之後,幾個人一塊兒拿到院子門口貼好了,方馳腳下有點兒發飄,他努力控制著自己,還是往孫問渠身上撞了好幾下。

孫問渠退了兩步想看看春聯貼齊了沒有,方馳站在他身後沒來得及讓開,或者說他根本也沒反應過來要讓開,被孫問渠撞了一下就像個麻袋似地摔到了雪地裡。

“哎,”肖一鳴嘆了口氣,“我以前一直覺得方馳挺能喝的啊。”

“夠能喝的了,”程漠打了個噴嚏,說話也有點兒大著舌頭,“你是沒數他喝了多少杯,只不過你孫叔叔……我孫大哥這酒量也沒個上限,才顯得他不能喝了。”

肖一鳴瞅了他一眼沒說話。

“看來程漠是沒喝多,還能見縫插針地占便宜呢,”孫問渠把方馳從地上拉起來,拍了拍他褲子上的雪,看了看程漠,“要不咱倆再喝一會兒?”

“不了,”程漠馬上拒絕,“我看出來了,這屋裡沒人喝得過去,你得是用內功把酒都逼地上了吧。”

方馳嘿嘿樂著往孫問渠身上一靠,轉過頭也看著程漠:“真不再喝了?喝那點兒夠壯膽麼?”

“夠了,”程漠說,“正好。”

程漠和肖一鳴幫著收拾完桌子就先回農家樂,肖一鳴用袋子裝了一包零食,又問爺爺要了一碗牛肉乾,這才捧著出了門。

“你不回去?”方馳被北風一吹,再回屋被火一烤,感覺整個人都處於懸浮狀態,飄來飄去地晃著。

孫問渠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問渠在家睡,”老媽說,“哪有大過年的還往出趕人的?”

“那程漠和老肖不是被我趕……走了嗎?”方馳又嘿嘿地樂了,被酒勁包裹著的殘存的理智對於自己為什麼一個勁兒傻樂無法理解。

“真是喝多了你!”奶奶拍了他一巴掌,“睡覺去吧!水渠你別管他了,你也睡覺去。”

“我不睡,”方馳揮了揮胳膊,“我還要洗澡。”

“你一天洗多少個澡啊?下午去接人之前不是剛洗了嗎!”奶奶皺著眉,“扒皮呢你!”

“水渠你弄他上去,”爺爺說,“這是真醉了。”

“嗯。”孫問渠拽著方馳的胳膊把他往樓上拖。

“爺爺,奶奶,爸,媽,”方馳靠在孫問渠身上,走了兩步又回過頭,聲音很大聲地說,“對不起!”

大家都愣了,看著他。

“對不起,”方馳又說,“謝謝你們。”

“哎喲,”奶奶愣了愣之後抹抹眼睛,“水渠你快拖走他。”

孫問渠沒說話,半架半拖地快步把方馳拖上了樓,進了他的房間,把他往床上一扔。

轉身準備出去的時候,方馳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嘛去?”

“我一會兒上來,”孫問渠低頭在他鼻尖上親了一下,“你先躺會兒。”

“拿潤滑劑嗎?”方馳問,聲音控制不住地跟廣播似地喊著。

“……拿封口膠得了!”孫問渠捂住他的嘴,“你閉嘴躺著。”

“嗯。”方馳在他掌心裡應了一聲。

手一拿開,他就閉著眼開始樂,孫問渠嘆了口氣,轉身出去,把門關好了,隔著門還能聽到方馳很愉快地傻笑。

笑了能有一分鐘,方馳感覺實在是笑煩了,也笑不動了,才閉了嘴。

孫問渠去幹什麼了他不知道,不過現在他躺著還挺舒服的,酒勁兒說是上來了,也沒真醉得不省人事,就是迷迷糊糊的,全身發軟,踩哪兒摸哪兒都像是碰到了軟包。

再就是暈,世界都順時針嘩嘩地轉著,為了避免轉得太厲害了暈車,他努力地讓自己順著轉一會兒再逆著轉一會兒。

孫問渠幹嘛去了?

去了多久了?

為什麼還不上來?

不過他並不擔心,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他心裡很踏實。

孫問渠可能是去洗澡了,去拿套套了,去拿潤滑劑了,去拿封口膠了,去睡覺了……

是啊,哪怕是孫問渠是回農家樂睡覺去了,他也依然踏實。

再也不會害怕有什麼事情發生。

迷糊中方馳聽到房門被推開了,接著有人伸手在他臉上摸了摸。

是孫問渠的手,他不需要睜眼看就知道。

還有孫問渠的呼吸,掃過他臉的時候他就能分辯出來。

孫問渠的脣也是一樣,微小的觸碰他就能感覺得到心跳。

“困嗎?”孫問渠在他耳邊輕聲問。

“不困,”方馳說,不過一開口就被自己嚇了一跳,簡直聲如洪鐘嘹亮動聽,他閉著眼又一通樂,“哎我嗓子真好。”

孫問渠看著他沒說話。

“我有點兒熱。”方馳又說。

“你裹著一身衣服在被子裡,當然熱了。”孫問渠說。

方馳睜開了眼睛,看到孫問渠正一條腿跪在床邊,胳膊撐著床看著他。

“你想幹什麼?”方馳嘿嘿笑了兩聲,掀開被子把身上的衣服褲子都扒掉了扔到地上。

“你這狀態,”孫問渠輕輕嘆了口氣,直起身把衣服也脫了,“我還真沒想好要幹什麼。”

“不是要乾我麼?”方馳問。

“哎喲,”孫問渠趕緊又捂住了他的嘴,“你這嗓門兒能控制一下麼?以前怎麼沒發現你喝高了就能去唱美聲啊?”

“我控制了啊。”方馳含糊不清地說。

孫問渠嘖了一聲,跨到他身上,低頭吻住了他。

方馳喝多了整個人的狀態都挺飄忽的,就連舌尖的糾纏也透著一股子移形換位的大俠范兒,一不留神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孫問渠有點兒想笑,不過這種感覺卻又挺奇妙的,這種無意識地挑逗一樣的糾纏讓他還挺興奮的。

鬆開方馳的時候,他的手往下滑了過去。

“啊!”方馳突然帶著喘息喊了一嗓子。

孫問渠讓他嚇得差點兒摔下床去,壓著聲音問了一句:“怎麼了?”

“……沒,”方馳仰了仰脖子,呼吸很急,“舒服。”

孫問渠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繼續。”方馳抬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

孫問渠盯著他看了幾秒鐘,手再次往下摸過去。

這次方馳沒出聲,只能聽到他帶著顫抖的喘息。

孫問渠正想再有下一步動作的時候,方馳咬了咬嘴脣:“啊——”

“啊你大爺!”孫問渠抽回手往他嘴上拍了一下,“你還能不能行了?”

“我不行了啊,”方馳在他腰上摸著,“你行就可以啊。”

孫問渠一屁股坐在了他腿上,手撐在他頭邊看著他,半天才說了一句:“你能不能閉嘴老實躺著?”

“你不想聽……麼?”方馳的手在他腿上胡亂摸著,“我還挺喜歡聽你聲音的。”

“我是嗷嗷喊嗎?”孫問渠都想樂了。

“我也沒……嗷嗷喊吧?”方馳看著他,“我就是隨便喊喊,反正嘴閒著也是閒著……”

“是麼?”孫問渠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起身往他胸口上一跨,“行吧,那你嘴別閒著了。”

……

這是過年回家以來方馳睡得最踏實也是時間最長的一覺,沒有做夢,沒有驚醒,也沒被尿憋醒。

睜開眼睛是因為感覺到了窗外透進來的陽光,他非常舒服地伸了個懶腰,迷迷糊糊聽到奶奶在後院問爺爺中午怎麼吃。

摸過手機看了看,發現已經快11點了。

他偏過頭往旁邊看了一眼,立馬忍不住笑了。

孫問渠躺在他身邊,臉衝著墻還沒有醒。

他支起腦袋看著孫問渠的側臉,陽光只能照到他下巴頦,映出一小片光暈,方馳很小心地湊過去,在那一小片陽光上親了親。

還沒等他離開,孫問渠的手突然從被子裡伸了出來,準確地往後在他鼻尖上彈了一下。

“哎!”方馳嚇了一跳,捂著被彈得發酸的鼻子,“你醒著啊?”

“我都醒三回了,”孫問渠翻了個身躺平了,“你還真是睡得香啊。”

“我年輕嘛,你看我爺爺奶奶,四點就起了。”方馳嘿嘿笑了兩聲。

“你別笑啊,”孫問渠指了指他,“我現在聽見你笑我就想抽你。”

“為什麼啊?”方馳愣了愣,看著孫問渠半天又樂了,“我靠,我好像知道為什麼了。”

“還記得?我以為你不記得了呢。”孫問渠眯縫了一下眼睛。

“記得,”方馳邊樂邊摟過他在他鎖骨上親了幾下,“我不是喝高了麼,不過沒斷片兒。”

“哦,那去年過年那次你失憶了還真是裝的了?”孫問渠笑了笑。

“也不是裝的……”方馳蹭了蹭摟住他的腰,半個人都趴到了他身上,把臉埋在他肩窩裡,“我那是不好意思啊。”

“那你說昨兒晚上的事兒怎麼辦?”孫問渠說。

方馳悶著聲音又樂了:“隨便你啊,這事兒我隨時都行,現在也行。”

“我不想動。”孫問渠嘖了一聲。

“你說你,還好我不懶。”方馳摟緊他嘎嘎樂了。

兩個人都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方馳才偏過頭說了一句:“咱倆跑步去吧?”

“下雪呢。”孫問渠打了個呵欠。

“我知道,”方馳往窗外看了看,“我就感覺好久沒跟你一塊兒跑步了……我還記得咱倆第一次一起去跑步的時候。”

“我也記得啊。”孫問渠搓了搓他的頭髮。

“就,你腳一扭,把我給急的啊,”方馳笑著說,“還挺害怕的。”

“怕什麼。”孫問渠揉揉眼睛。

“就我這麼著急,我就挺害怕的,”方馳嘖了一聲,“感覺自己真的要完蛋。”

“那完蛋了嗎?”孫問渠笑笑。

“可不就是完蛋了嗎,”方馳低頭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完得徹徹底底的,這輩子都完蛋在你手裡了。”

“感覺怎麼樣?”孫問渠轉過臉看著他。

“感覺想報復,必須報復,”方馳在他脣上點了點,“你也得完在我手裡。”

外面的雪小一些了,但還是在下著。

方馳和孫問渠裹著帽子圍巾口罩準備出門跑步的時候,奶奶舉著一顆大白菜瞪著他倆:“酒還沒醒吧你倆?”

“醒了,”方馳擺了個馬步揮了揮胳膊,“就是想活動一下。”

“你也跟著他抽風?”奶奶又轉頭看著孫問渠,“他從小就這麼野大的,你也跟著他這麼瘋?”

“讓他樂一會兒吧,”孫問渠也擺了一個馬步,揮了揮胳膊,“我陪著。”

“神經病!”奶奶笑著罵了一句,想想又說,“要不你倆一會兒順道去把肖一鳴和程漠叫過來吃飯,估計他倆也沒起呢。”

“好。”方馳點點頭。

村裡挺安靜,過年期間那種中午特有的閒散的安靜,路上的雪還沒人掃,落了一層,踩上去嚓嚓地響著,讓人感覺很舒服。

方馳和孫問渠還是按以前的路線跑步,順著路跑出村子,穿過河邊,往山邊繞過去。

小子一路歡蹦著跑在他們前頭,時不時還會到雪堆上打個滾兒蹭蹭背。

“去溪邊嗎?”方馳問,“溪水估計還沒凍上。”

“去吧。”孫問渠點頭。

光禿禿的林子在陽光下顯出另一種景象,方馳邊跑邊轉圈看著:“哎,你有沒有覺得,冬天的林子很漂亮?”

“嗯,覺得。”孫問渠說。

“有沒有覺得咱倆這麼邊跑邊看的感覺很舒服。”方馳問。

“挺……浪漫的。”孫問渠笑著說。

“累嗎?”方馳又問,“別又扭腳了。”

“這些內容能不連著問麼,”孫問渠嘖了一聲,“破壞氣氛,不累,不會扭腳。”

方馳嘿嘿樂了兩聲,轉身往前跑了幾步又停下了,衝身邊的小子噓了一聲。

“怎麼了?”孫問渠走到他身邊。

“看。”方馳指著前面樂了,壓著笑聲。

前面就是小溪旁邊的那片空地,孫問渠很熟悉,他以前還在那裡打過八段錦。

現在空地上有人,兩個。

裹得跟他們一樣跟熊似的程漠和肖一鳴。

肖一鳴正跟著程漠一塊兒比劃著,孫問渠看了一會兒也樂了:“做早操?”

“軍體拳,”方馳邊笑邊小聲說,“我也會,你要不要我教你?”

“太傻了……”孫問渠說,“還不如我過去教他倆八段錦呢。”

“你要過去啊?”方馳看著他。

“不去,我們是有素質的圍觀群眾”孫問渠從兜裡掏出手機,對著那邊的兩個人拍了幾張,笑著說,“我們去別的地方。”

“我帶你上個小山頭吧,”方馳說,“路挺好走的,不高。”

“好。”

大冷天兒的裹著一身厚衣服,頂著雪花,去爬一個小山頭,孫問渠覺得要沒認識方馳,這種事兒他這輩子都不會去幹。

好在他昨天睡得不錯,費體力的事兒也沒乾成,爬這個小山頭沒什麼問題。

方馳一進山就跟什麼野獸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山林似的,活力四射,一路話都多了,說個不停,路上經過竹林的時候還帶著他順手刨了倆冬筍。

“到了,”方馳舉著手裡的筍子往前面一指,“過了那塊石頭就到了。”

“嗯。”孫問渠加快了步子。

繞過石頭之後,眼前突然一片開闊。

其實這算不上是個山頭,只是山腰上的一塊平地,但因為對著的是小山谷,正面也沒有別的山了,看過去一馬平川的,讓人心裡猛地一下像是從隧道裡穿了出來似的一陣松快。

“怎麼樣?棒吧!”方馳衝他張開胳膊,一手一個筍子舉著。

孫問渠過去抱住了他:“棒。”

“我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方馳摟緊他,在他耳邊小聲說,“我就老想帶著你到處走,還有好幾個地方我都沒帶你去看過,都是我以前沒覺得有什麼意思,但現在又覺得特別棒特別想帶你去看的。”

“時間多著呢,”孫問渠偏過頭在他耳朵上親了親,“留著點兒,不怕以後沒東西給我看了麼?”

“好,”方馳笑了,“那萬一有一天全看完了呢?”

“看完了還可以復習啊,”孫問渠說,“幾幾年幾月幾號星期幾,我們第8次來到小山頭,風景還沒變,上次來的時候是幾幾年幾月幾號星期幾,一轉眼就好幾年了……幾幾年幾月幾號星期幾,我們第86次來到小山頭……”

“我靠,”方馳樂了,“這跨度。”

“快進一下嘛,”孫問渠笑笑,“不知道86次的時候咱倆什麼樣了,估計都爬不上來了吧?”

“老頭兒和老老頭兒,我覺得我沒問題,”方馳說,“你要不行了我可以背你上來……對了我得一直鍛煉著,不過你不能老吃巧克力,我怕你到時變成個胖老老頭兒我該背不動你了……”

孫問渠笑著沒說話。

“聽到沒啊?”方馳看著他。

“聽到了。”孫問渠笑笑,吻住了他的脣。

 

作者有話要說:

好,正文就到這裡了,明天開始更新番外,大約兩個或者三個。

謝謝大家能支持正版,又陪著我寫完了一個文。呃突然不知道還要說什麼了……

就這樣吧,反正還有番外,反正完結了也還有下個新坑,下下個新坑,我還有很多時間說廢話呢。

一個資深話癆作者微笑著說道。

 

 

95番外1

 

 

 

   它是一只流浪貓。

 

 

 

   一只流浪貓生的流浪貓,沒有名字,只有性別和毛色。

 

 

 

   公,黃的。

 

 

 

   它的媽媽也是一只黃貓,不過除了性別和毛色,它的媽媽是有名字的,名字叫黃大炮。

 

 

 

   其實它覺得媽媽一點也不像大炮,但是那個每天會背著書包經過的人,執著地管媽媽叫黃大炮。

 

 

 

   這個小區有很多大媽會喂貓,這些人媽媽都認識,但是這個人只有一次把一個沒有吃完的包子給了媽媽,媽媽跟他不熟,所以這個人經過的時候媽媽都會把它和兄弟姐妹們藏在草叢里。

 

 

 

   不過它原來有三個兄弟姐妹,現在只剩下它一個了。

 

 

 

   這個人是個學生,每次經過的時候都穿著運動服,他有一次走過的時候突然蹲下對著媽媽進行了自我介紹︰「黃大炮你好,我叫方馳。」

 

 

 

   媽媽大概也沒有想通自己為什麼突然就有了一個這麼莫名其妙以及難听的名字,這個叫方馳的學生堅持叫它黃大炮,大炮,但媽媽一直沒有回應過,如果不是因為考慮流浪貓的安全,相信媽媽根本不會理他。

 

 

 

   但是媽媽沒有能夠保護它很久,媽媽在某一天離開藏身的草叢出去轉轉,就再也沒有回來。

 

 

 

   草窩里只剩下了它一個。

 

 

 

   一天,兩天,下了一場雨,它感覺自己感冒了,但媽媽沒有回來,它不敢離開,來喂食的大媽們也不知道媽媽去了哪里。

 

 

 

   三天,四天。

 

 

 

   又餓又難受的它感覺自己要死了,求生的本能讓它在那個叫方馳的人經過的時候掙扎著從草窩里爬了出來。

 

 

 

   「哎?」方馳看見了它,彎下腰看著它,「大炮?你變小了?」

 

 

 

   它掙扎著轉身想要再爬回草窩里去,感覺這個方馳的智商很憂郁。

 

 

 

   但它沒有成功,方馳兜著它的肚子把它抄了起來。

 

 

 

   「你是黃大炮的……」方馳把它翻過來看了看肚皮,「兒子?」

 

 

 

   它很難受,無力地喵了一聲對方馳隨意查看它的小*表示抗議。

 

 

 

   「你病了吧?你媽呢?」方馳摘下了頭上的帽子,把它放了進去,「你跟我回去吧,感覺你快死了呢。」

 

 

 

   就這樣,它被方馳用一個帽子兜回了他家。

 

 

 

   「今天太晚了,」方馳對它說,「黃總,你先喝點兒水,吃點兒東西,我明天帶你去看病。」

 

 

 

   黃總?

 

 

 

   這個人一直都是這麼隨意地給貓起名字的嗎?

 

 

 

   智商這麼低下是怎麼長這麼大的……

 

 

 

   好像還是一個人生活?

 

 

 

   它病得好像不是很輕,方馳每天把它帶到醫院打針,還帶了藥回來強行灌進它嘴里。

 

 

 

   藥非常難吃,難吃得它鼻涕眼淚一塊兒都流出來了。

 

 

 

   不過好在一個星期之後,它緩過勁兒來了,不知道是因為藥起了作用還是它實在受不了方馳這種笨手笨腳給它灌藥的方式了。

 

 

 

   總歸是好了。

 

 

 

   好了就應該走了。

 

 

 

   但是它發現它走不了了。

 

 

 

   方馳每天去上學的時候都會拿碗裝好一碗貓糧,一碗水,然後把它關在家里,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的。

 

 

 

   它找遍了屋子也沒有找到一個能出去的地方。

 

 

 

   它覺得很委屈。

 

 

 

   它是一只流浪貓,一只生在天地之間的流浪貓,一只活在陽光星光下的流浪貓,現在居然被一個智商不怎麼高的人類囚禁了!

 

 

 

   它有些憤怒地把方馳放在櫃子上的貓糧袋子推到了地上。

 

 

 

 

 

96番外2

 

 

 

   肖一鳴從學校里出去的時候,特地挑了不常走的那個門。

 

 

 

   為了避開有可能在正門等他的程漠。

 

 

 

   其實程漠不招人討厭,相反的,長得挺帥,身材也不錯,性格……除去帶著點兒囂張的自來熟之外,性格也挺好的。

 

 

 

   但肖一鳴不太習慣被一個剛認識了沒多久的人追得這麼緊。

 

 

 

   他甚至都沒來得及弄明白在當年那次偶遇里他到底怎麼了就讓程漠惦記了這麼些年。

 

 

 

   不過沒想到的是他從側門出來,剛走了沒兩步,就有個人攔在了他面前。

 

 

 

   抬頭瞅了瞅,居然是程漠。

 

 

 

   他忍不住回頭往校門那兒看了看,以為自己是一恍惚又從正門出來了,但沒有錯,這就是側門。

 

 

 

   「你怎麼今天守這邊兒啊?」肖一鳴很吃驚地問。

 

 

 

   「掐指一算就知道你今兒從這邊兒出來。」程漠說。

 

 

 

   「怎麼掐的?」肖一鳴問。

 

 

 

   「這樣。」程漠把拇指和食指中指往一塊兒捏了捏。

 

 

 

   「掐個蘭花指啊?」肖一鳴看著他的手。

 

 

 

   「這怎麼是蘭花指呢?」程漠把小指往上翹了翹,「這才是蘭花指。」

 

 

 

   「哦。」肖一鳴點了點頭。

 

 

 

   程漠捏著手指定格了一會兒之後放下了,肖一鳴沒說話,就那麼站著,他也只好站著。

 

 

 

   倆人沉默了能有半分鐘,肖一鳴又問了一遍︰「怎麼掐的?」

 

 

 

   「……你逗我玩呢還是真的啊,」程漠有些無奈,「我沒掐。」

 

 

 

   「那你怎麼會在這里的?」肖一鳴看著他,「前天我從南門出來你也在。」

 

 

 

   「你以為我過來堵你是挑個門兒堵嗎,」程漠笑了笑,「我都是到在宿舍樓下站著啊,你們宿舍就一個門。」

 

 

 

   「跟蹤?」肖一鳴皺了皺眉。

 

 

 

   「誰跟蹤了,我就站那兒,玉樹臨風地站那兒,你出宿舍永遠都盯著地,能怪我麼。」程漠嘆了口氣。

 

 

 

   「我之前出宿舍沒看地摔過一跤,」肖一鳴笑了,「後來就習慣先看地了。」

 

 

 

   既然又被堵了,肖一鳴也沒說什麼,跟程漠一塊兒走到公車站站下了。

 

 

 

   「今天也是補到五點嗎?」程漠問,「馬上都過年了啊。」

 

 

 

   「嗯,今天最後一次,」肖一鳴點頭,「不過也可能到五點半,這個小孩兒他媽每次都讓多補會兒。」

 

 

 

   「補課都還帶佔便宜的啊,」程漠皺皺眉,「你脾氣太好了。」

 

 

 

   「反正閑著。」肖一鳴說。

 

 

 

   「怎麼就閑著了,」程漠說,「我還在外頭等你去吃飯的。」

 

 

 

   「你不一定非得……在我補課的時候找我吃飯啊。」肖一鳴說。

 

 

 

   「你不天天都在補課嗎,」程漠從包里拿出一袋炒栗子,「吃嗎?」

 

 

 

   「謝謝,」肖一鳴馬上接了過去,拿了一顆出來邊吃邊說,「這個不能這樣捂起來塞包里,回潮了就不好吃了。」

 

 

 

   「那要涼了呢?不就更不好吃了。」程漠說。

 

 

 

   「所以以前我都是現吃現買啊。」肖一鳴笑笑,往來車的方向看了看。

 

 

 

   「跟方馳嗎?」程漠問。

 

 

 

   「是啊,」肖一鳴點點頭,「不過他不是特別喜歡吃,他就純粹是肚子餓了找點兒東西塞胃里,如果沒有栗子,他塞點兒烤地瓜燒烤什麼的都一樣。」

 

 

 

   「我其實也……對栗子沒什麼特別的興趣。」程漠看著他手里的栗子。

 

 

 

   「嗯,看出來了,」肖一鳴低頭吃著,「辛苦你了。」

 

 

 

   「為人民服務,」程漠笑著扭頭看了看路口,「車來了。」

 

 

 

   車上人挺多的,從肖一鳴他們學校出去一共就兩趟公車,現在雖然放假了,但年前去市區買東西的居民也非常多。

 

 

 

   程漠跟在肖一鳴身後擠上車,發現這人對炒栗子的愛真的挺深沉的,那麼多人往車上擠,他居然就用一只手托著紙袋,愣是穩穩的晃都沒晃一下,往車後面擠的時候還抽空又吃了兩顆。

 

 

 

   車後頭人還湊合,他倆擠過去找了個角度站著。

 

 

 

   肖一鳴還在吃,也沒說話,程漠愣著看了他一會兒︰「除了糖炒栗子,你還有什麼喜歡吃的東西嗎?」

 

 

 

   「你沒問問方馳麼。」肖一鳴說。

 

 

 

   程漠笑了笑︰「還能什麼都問他啊。」

 

 

 

   「問的也不少了。」肖一鳴看了他一眼。

 

 

 

   「他也不是什麼都說的,嘴嚴著呢,」程漠嘖了一聲,「再說他現在也顧不上理我了。」

 

 

 

   「大事兒呢。」肖一鳴嘆了口氣,看著窗外。

 

 

 

   程漠沒說話,他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問問肖一鳴家里的情況,看他這樣子,估計也沒想說,他也不想這種時候多問。

 

 

 

   猶豫了一下把話題轉開了︰「方馳他家算是個旅游景點了吧?」

 

 

 

   「這兩年去的人挺多的,」肖一鳴繼續吃著栗子,「路也修了,他說以前都是土路。」

 

 

 

 「那才好玩呢,」程漠說,「挺羨慕他的,從小玩的地方那麼多。」

 

 

 

   「是啊,爬山啊,游泳啊,上樹掏鳥啦,」肖一鳴笑笑,「所以後來去練攀岩了。」

 

 

 

   「他還挺牛的,」程漠點點頭,「就我宿舍何寶寶,天天看他以前比賽的視頻,感嘆呢。」

 

 

 

   「對了,我還沒問你呢,」肖一鳴一顆接一顆地吃著栗子,「你不是打球的麼,怎麼會去看攀岩比賽啊?」

 

 

 

   「為了踫見你啊。」程漠說,感覺肖一鳴吃栗子跟倉鼠似的一個勁兒往嘴里填著。

 

 

 

   肖一鳴嗆了一下,偏過頭咳了半天。

 

 

 

   「真話這麼嚇人啊?」程漠在他背後輕輕拍了幾下。

 

 

 

   「嗯,」肖一鳴扭臉瞅了瞅他,「還是先說假話吧。」

 

 

 

   「覺得好玩唄,那是青少賽第一次在咱們那兒比啊,覺得新鮮,就去看了,」程漠笑著說,「順便也看看各色攀岩選手。」

 

 

 

   「你其實是看上方馳了吧?」肖一鳴也笑了。

 

 

 

   「沒,純欣賞,」程漠靠著車窗,稍微往下滑了滑,湊到他耳邊小聲說,「我喜歡你這樣的。」

 

 

 

   肖一鳴抓了抓脖子︰「我什麼樣?」

 

 

 

   「就是……」程漠看著他,「就看著挺文氣,但能感覺到挺 的。」

 

 

 

   「眼神兒挺好啊,」肖一鳴手里的紙袋已經吃空了,他把放在兜里的栗子殼抓出來放進袋子里裝好,「還能由表及里。」

 

 

 

   「我靠你吃得太快了……都藏嘴里了吧?」程漠很吃驚。

 

 

 

   「是啊,要過冬嘛,屯點兒豆豆。」肖一鳴說。

 

 

 

   程漠樂了︰「你挺好玩的。」

 

 

 

   「我不是挺文氣的麼,怎麼又好玩了。」肖一鳴問。

 

 

 

   「只是看上去,」程漠盯著他臉看了一會兒,「其實你一看就挺 的,不怎麼好追……好在你還有個愛吃炒栗子的突破口。」

 

 

 

   「是麼。」肖一鳴笑笑。

 

 

 

   程漠點點頭︰「嗯,我的計劃就是每天給你喂點兒糖炒栗子,你想吃了我就喂養點兒……」

 

 

 

   「然後過完冬我就跟別人好了,」肖一鳴捏捏袋子,「這備胎的覺悟杠杠的。」

 

 

 

   「嘿!」程漠沒忍住笑了。

 

 

 

   「下車。」肖一鳴笑著往車門邊擠了過去。

 

 

 

   補課的地方在一條挺熱鬧的街上,街兩邊都是火紅一片,全是賣年貨的小攤,春聯,福字,燈籠,紅辣椒,還有各種吃的。

 

 

 

   所有的人臉上都帶著笑,過年特有的氣氛彌漫在身邊。

 

 

 

   肖一鳴沒有往兩邊看,也沒說話,低頭從人群中穿過進了旁邊的小區,然後才回過頭說了一句︰「我進去了。」

 

 

 

   「我……」程漠看了看四周,指了指一個小奶茶店,「我在那兒等你。」

 

 

 

   「真去吃飯啊?」肖一鳴問。

 

 

 

   「閑著也是閑著嘛。」程漠說。

 

 

 

   肖一鳴進去之後,程漠沒有馬上去奶茶店,在小街上轉悠著。

 

 

 

   他不回家過年,老媽也沒說什麼,只是問了一句為什麼,他說要陪朋友,老媽就同意了。

 

 

 

   肖一鳴的狀態不是特別好,如果只有他一個人留在這邊過年,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心情,程漠覺得哪怕多一個人陪著也會好一些,雖然肖一鳴表現得挺不在意。

 

 

 

   小街上不少好玩的小東西,程漠轉了兩圈,買了條紅色的圍巾,一副紅手套,看到了好幾家賣糖炒栗子的,他每家都去嘗了一顆,挑了家味道最好的記下了位置。

 

 

 

   轉了快半小時,他才去了奶茶店買了杯熱牛奶坐下了,看著窗外,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小區的大門。

 

 

 

   肖一鳴今天是按時出來的,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一個很精致的小盒子。

 

 

 

   程漠結了賬跑過去︰「今天沒拖你時間啊?」

 

 

 

   「嗯,」肖一鳴笑得挺愉快,「沒拖,而且本來說過完年才給錢的,今天也提前給了。」

 

 

 

   「錢還包裝得這麼好?」程漠看著他手里的盒子。

 

 

 

   「這個是學生送的巧克力,」肖一鳴把盒子遞給他,「你吃嗎?」

 

 

 

   「你不吃?」程漠接過了盒子。

 

 

 

   「我不愛吃巧克力。」肖一鳴說。

 

 

 

   「是女學生吧?」程漠拆掉了盒子外面的包裝紙,里面還有張小紙條,「我靠這是情書嗎?」

 

 

 

   「男學生,」肖一鳴說,「我看看。」

 

 

 

   「男學生?」程漠頓時緊張了,「你這個男學生……」

 

 

 

   肖一鳴沒理他,拿過紙條打開看了看就笑了︰「肖老師,謝謝你。」

 

 

 

   「嗯?」程漠愣了愣,「沒了?」

 

 

 

   「沒了。」肖一鳴夾著紙條晃了晃。

 

 

 

   「嚇我一跳,」程漠松了口氣,把裝了一袋的圍巾什麼的遞了過去,「送你的。」

 

 

 

   「什麼東西?」肖一鳴拉開袋子看了看。

 

 

 

   「祝你新的一年紅紅火火的一切順利。」程漠說。

 

 

 

   肖一鳴抬頭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謝謝。」

 

 

 

   紅紅火火一切順利。

 

 

 

   肖一鳴還挺喜歡這個祝詞的,跟著程漠去買炒栗子的時候就把手套給戴上了,拍了拍手︰「怎麼樣?」

 

 

 

   「好看。」程漠說。

 

 

 

   「大小挺合適的。」肖一鳴看了看手套。

 

 

 

   「你手中指到手腕這麼長,」程漠伸出手比劃了一個長度,「我目測特別準。」

 

 

 

   「嗯?是麼?」肖一鳴摘下手套,伸手過去比了比,「沒這麼長……」

 

 

 

   話還沒說完,程漠已經迅速把長度按他的手收了一下︰「看,是不是很準。」

 

 

 

   「太假了。」肖一鳴樂了。

 

 

 

   程漠也笑了笑,很快地抓住了他的手。

 

 

 

   肖一鳴愣了愣,沒抽手也沒說話。

 

 

 

   「現在知道了,」程漠說完放開了他的手,轉頭沖賣炒栗子的喊了一聲,「叔,給我裝袋大的,最大的那種。」

 

 

 

   等著老板給裝栗子的時候,肖一鳴的手機響了,他拿出來看了看︰「我姑的電話。」

 

 

 

   「我……旁邊等你。」程漠猶豫了一下想走開。

 

 

 

   「不用,」肖一鳴接了電話,「姑姑。」

 

 

 

   「一鳴,你今年是不是不回家過年?」姑姑那邊光听聲音就能想像出她皺著的眉。

 

 

 

   「嗯不回了,」肖一鳴說,「我這邊跟打工的老板說了,加班有三倍工資呢。」

 

 

 

   「你媽知道嗎?」姑姑問。

 

 

 

   「她把我的號碼放黑名單了,」肖一鳴說,「我打不通她電話。」

 

 

 

   「你媽也真是……」姑姑嘆了口氣,「要不你先回來,到我家來,到時……」

 

 

 

   「不了,大過年的,我要這麼弄了,又是一團糟,誰也過不好這個年。」肖一鳴說。

 

 

 

   「那……要不一鳴,你要不給你媽認個錯,有什麼事兒以後再解決,總不能大過年的不回家啊。」姑姑很擔心地說。

 

 

 

   「這肯定不行,」肖一鳴擰著眉,「我不能認這個錯,如果我認了,那我是不是得知錯就改,可我該怎麼改呢?」

 

 

 

   姑姑沒有說話。

 

 

 

   「我錯在不該跟我媽老頂嘴,不是錯在我喜歡男人,」肖一鳴說,「頂嘴的事我已經說過對不起,喜歡男人這件事我沒有辦法。」

 

 

 

   肖一鳴的聲音是正常打電話的音量,沒有刻意放低,這句話說完,站得近的幾個人往他那邊看了一眼。

 

 

 

   程漠接過老板裝好的栗子,站到了他身邊。

 

 

 

   「姑姑你方便的話,幫我跟我媽說說,」肖一鳴伸手拿過程漠手里的紙袋抱在懷里,「我能理解她的感受,也很後悔那天跟她吵,但這件事我實在沒辦法再退,我沒有可退的路了。」

 

 

 

   掛掉電話後,肖一鳴輕輕嘆了口聲,把手機放回兜里,捧起紙袋把臉湊到袋口吸了吸氣︰「香。」

 

 

 

   「吃吧,趁熱。」程漠說,想摟摟他的肩,但抬了胳膊又放下了。

 

 

 

   肖一鳴覺察到了他的動作,啃著一顆栗子看了他一眼。

 

 

 

   程漠嘖了一聲,伸手摟住了他的肩,還往自己身上拽了拽。

 

 

 

   肖一鳴沒什麼反應,跟他一塊兒往前走了一段之後才說了一句︰「能調整一下步子嗎?」

 

 

 

   「嗯?」程漠看著他。

 

 

 

   「這麼我左腳你右腳地走,你撞得不難受啊?」肖一鳴說。

 

 

 

   「哦,沒顧得上感受,」程漠低頭看了看,小跳了一下把步子換成了跟他一致的方向,「光興奮了。」

 

 

 

   「……你沸點真低。」肖一鳴說。

 

 

 

   「看是誰。」程漠笑笑。

 

 

 

   肖一鳴沒出聲,邊吃邊走,一條街沒走完,袋子吃空了,他按老樣子把放在兜里的栗子殼放回袋子里。

 

 

 

   程漠正想著打個車去吃飯,肖一鳴捏捏袋子說了一句︰「太會說話的人我會覺得沒安全感。」

 

 

 

   程漠頓了頓︰「是指我嗎?」

 

 

 

   「嗯。」肖一鳴點頭。

 

 

 

   「這麼直白,」程漠笑笑,想了想,「那我改。」

 

 

 

   「這麼干脆?」肖一鳴把袋子扔進垃圾箱。

 

 

 

   「有什麼可不干脆的,我又不是只會說,」程漠站下,扳了扳他的肩,「我不知道你以前是不是踫到過這樣的人,不過這事兒得分不同情況。」

 

 

 

   「哦。」肖一鳴把手套戴好。

 

 

 

   「我不是隨便看到一個人就去追,說幾句好听的騙上床了就算目標達成,」程漠說,「要這樣我隨便能找著一大堆。」

 

 

 

   肖一鳴打量了他一下︰「是,條件挺好的。」

 

 

 

   「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到聯系上你,過了多久?這中間我一次正經的都沒談過,老覺得萬一明天就踫到你了呢,那我不是還得費勁跟人分個手的,」程漠說,「你不愛听那些話,我可以不說,但你不能因為這些話就對我有什麼聯想,對我不公平。」

 

 

 

   「哦。」肖一鳴看著他。

 

 

 

   「哦什麼哦,听明白了沒啊?」程漠皺著眉。

 

 

 

   「听明白了,」肖一鳴點了點頭,「要透過你的嘴看到你的心。」

 

 

 

   「……你這麼一說怎麼有點兒嚇人?」程漠樂了。

 

 

 

   「好像是。」肖一鳴也笑了。

 

 

 

   「那我先說好,如果我不能嘴上過癮,我就只能行動上過癮了。」程漠說。

 

 

 

   「怎麼過?」肖一鳴問。

 

 

 

   「比如我想說你真挺好玩的,比倉鼠還可愛,」程漠說,「但你不樂意听的話,我就只能……」

 

 

 

   程漠說著湊過去在肖一鳴腦門兒上親了一下︰「這樣了。」

 

 

 

   肖一鳴嚇了一跳,後退了一步,半天才說了一句︰「這是為你佔便宜找借口吧?」

 

 

 

   「不服佔回來,」程漠看到有輛出租車開了過來,招了招手,「走,帶你吃飯去。」

 

 

 

   出租車上暖氣很足,司機是個熱情似火的青年,沒听收音機,听的是搖滾,開得還挺大聲。

 

 

 

   一上車程漠就覺得這車開半道得散架。

 

 

 

   「大哥,」程漠說了地址之後又半喊著說,「您這音響不錯,直入心房。」

 

 

 

   「嗨,這是為小情侶們準備的,方便他們後座上情話來回膩呢,」司機笑著說,「我關小聲點兒。」

 

 

 

   「不用不用,」程漠說,「我們也膩會兒。」

 

 

 

   「喲,」司機往後視鏡里瞅了一眼,「你倆一對兒啊?」

 

 

 

   「是啊。」程漠點頭。

 

 

 

   「時代真是不同了啊,」司機笑了起來,「挺般配的,挺般配的。」

 

 

 

   「好眼力。」程漠豎了豎拇指,靠回了肖一鳴身邊。

 

 

 

   肖一鳴拿出手機看了看日歷,嘆了口氣︰「你真的不回家過年?」

 

 

 

   「不回啊,都跟我媽說好了,」程漠說,「要是你願意去我家過年,我媽也會歡迎的。」

 

 

 

   「過年還是算了,」肖一鳴的手指在日歷上胡亂地劃拉著,「我還沒一個人過過年呢。」

 

 

 

   程漠轉過臉瞅著他。

 

 

 

   「哦,」肖一鳴又說,「我還沒兩個人過過年呢。」

 

 

 

   「對了,」程漠笑著說,「我跟沒跟你說我去訂三十兒晚上的桌,人一听倆人都不給訂,最後我在我們學校對面的成都小吃訂的桌,老板一家今年在這邊過年,可以給做。」

 

 

 

   肖一鳴一听就樂了,笑了好半天︰「真的嗎?」

 

 

 

   「真的,老板說店里的桌隨便挑,就是菜別點太高級的,他們做不出來,」程漠說,「我說吃火鍋。」

 

 

 

   「好,」肖一鳴笑著點點頭,「你是怎麼找到他家的啊?」

 

 

 

   「我不是打電話問大的飯店麼,結果都說滿了,要不就是接待不了倆人的,」程漠說,「我就想如果大飯店不行,就小點兒的唄,我就跑我們學校外面那條街一家一家問了,結果他家正好,老板還挺高興呢。」

 

 

 

   「謝謝啊。」肖一鳴說。

 

 

 

   「能不能有點兒實質性的感謝。」程漠看著他。

 

 

 

   肖一鳴往後躲了躲︰「……不能。」

 

 

 

   「沒實質到你想的那個程度,」程漠笑著在他手上輕輕彈了一下,「我摸摸這兒。」

 

 

 

   「哦,手啊,」肖一鳴愣了愣,把手伸到了他面前,「拿去吧。」

 

 

 

   程漠抓住他的手,捏了捏,一塊兒揣到了兜里,挺滿足地舒了一口氣︰「你說你是真的有點兒傻呢,還是假的?」

 

 

 

   「真的吧。」肖一鳴想了想。

 

 

 

   程漠沒忍住笑了,肖一鳴繃了一會兒嘆了口氣,跟著也笑了起來︰「哎。」

 

 

 

 

97番外3

 

 

 

   方馳今天起得比平時晚,快中午了才起床,不過還是堅持出去跑了一圈步,再去爺爺那兒吃了點兒東西墊肚子。

 

 

 

   然後帶著小子去河邊慢慢遛達了一圈兒,小子現在年紀大了,不像以前那麼能跑能跳,但也不願意在家趴著曬太陽,所以方馳只要有時間,就會帶它出門散個步。

 

 

 

   散完步小子不肯回家,方馳只好讓它跟著去了農場。

 

 

 

   農場的牌子挺大的,「微陶」兩個字老遠就能看到。

 

 

 

   這倆字兒是孫問渠寫的,農場里所有的畫和字都是孫問渠閑著沒事兒的時候寫的畫的,還有各種陶,瓶子盤子擺件,方馳每次看到都會一陣得意。

 

 

 

   今天是周末,客人挺多的,這個時間門口已經停著七八輛車了。

 

 

 

   方馳掃了一眼,其中一輛車他看著很眼熟,瞅了一眼車牌,立馬嚇了一跳,抓了個認識孫問渠他爸的服務員過來︰「老爺子怎麼來了?」

 

 

 

   「剛到的,說是順路來看看,」服務員點點頭,「就帶了個司機,沒帶別人。」

 

 

 

   「他看上去心情怎麼樣?」方馳問。

 

 

 

   「看不出來,」服務員抓抓頭,「老爺子常年就那一個表情啊。」

 

 

 

   「你這觀察力,」方馳嘆了口氣,「去告訴廚房中午的飯按老爺子口味做,沒有的菜馬上去買。」

 

 

 

   「好的。」服務員點點頭走開了。

 

 

 

   方馳回房間去換了身衣服,小跑著去了辦公室。

 

 

 

   今天工作室開窯,孫問渠在那邊待了好幾天了,老爺子得他一個人去接待。

 

 

 

   農場做了好幾年了,一直到方馳去年畢業了過來幫忙,老爺子一年也就過來個三四次的,平時求都求不來。

 

 

 

   雖然當初方馳去求他投資的時候他同意了,但始終表示這種偽文青式裝逼農場他不看好,特別是方馳畢業之後就在農場靠山那邊弄了戶外攀岩,他更是覺得不倫不類的很不滿意。

 

 

 

   不過方馳知道老爺子這陣兒會過來,也知道他為什麼來,只是沒想到他會不提前打個電話讓孫問渠接駕。

 

 

 

   進辦公室的時候老爺子已經自己泡了壺茶坐在窗戶邊坐著了。

 

 

 

   「伯伯,」方馳過去給他把茶倒上了,「您怎麼過來了?也沒打個電話。」

 

 

 

   「這辦公室重新裝修過?」老爺子說。

 

 

 

   「嗯,上兩個月弄的,孫問渠說換個風格換換心情,」方馳坐到他身邊,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您覺得怎麼樣?」

 

 

 

   「不怎麼樣,」老爺子哼了一聲,「錢多燒的去弄個跑馬燈辦公室啊,一天一個輪著來。」

 

 

 

   「他都自己裝修,沒花什麼錢,材料那些木頭都是我上山弄的,那個藤燈也是他自己做的。」方馳笑笑,指了指茶桌上方吊著的一盞燈。

 

 

 

   這燈他特別喜歡,是孫問渠從制藤開始每一步都自己動手一點點做出來的,很漂亮,也很精致。

 

 

 

   「難怪這麼難看。」老爺子冷笑著說。

 

 

 

   「這話說的,」方馳嘖了一聲,「他這審美可是您一手培養的。」

 

 

 

   老爺子瞪了他一眼沒說話,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中午咱倆喝一杯吧?」方馳給他倒上茶。

 

 

 

   「再說吧,」老爺子斜了他一眼,「我還有話要問你。」

 

 

 

   「您問。」方馳笑了笑。

 

 

 

   「本來這事兒應該問孫問渠,不過既然他躲起來了,我就只能問你了。」老爺子看著他。

 

 

 

   「今天開窯。」方馳說。

 

 

 

   「我問你,」老爺子繼續盯著他,語氣開始有些不怎麼爽,「在網上賣陶,是誰的主意?」

 

 

 

   「我的,」方馳想也沒想就回答了,「已經挺長時間了,現在都已經做得很大了……您剛知道嗎?」

 

 

 

   「不可能,」老爺子擰起了眉,「能想出這種餿主意不是孫問渠就是馬亮!」

 

 

 

   方馳沒吭氣兒,過了一會兒才看了看老爺子︰「餿嗎?」

 

 

 

   「不餿嗎?」老爺子瞪著他。

 

 

 

   「我不覺得啊,」方馳說,「知名度也高了,銷路也打開了,多種渠……」

 

 

 

   「掉價!」老爺子有些生氣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不覺得掉價嗎!這些東西放到網上,買的人有幾個懂的?有幾個能欣賞的?」

 

 

 

   「這是兩個概念,」方馳笑了笑,「您就敢說去您那兒的都是懂陶的嗎?」

 

 

 

   老爺子瞪著他沒說話。

 

 

 

   「孫問渠覺得藝術這東西並不是只有曲高和寡這一條路可走,」方馳說,「知道的人多了,喜歡人的就會多,喜歡的人多了,懂的人就會多。」

 

 

 

   老爺子擰著眉毛冷笑了一聲。

 

 

 

   方馳感覺他不是想不通這個,這幾年孫問渠的想法和做法,老爺子並沒有太多插手,像是接受了,又像是懶得再多說,這次生氣也僅僅是因為孫問渠突然就這麼干了,沒跟他說。

 

 

 

   「伯伯,」方馳又給他倒了杯茶,「無論是這個農場也好,還是在網上賣陶也好,我知道您都是不看好的,但事實就是他干得挺好的,您不看好也沒辦法,對吧。」

 

 

 

   「你現在說話是越來越放肆了。」老爺子看著他。

 

 

 

   「反正您也沒真生氣,」方馳嘿嘿笑了兩聲,然後又收了笑容,「孫問渠現在不再僅僅是孫正志的兒子,他是他自己,不是我氣您,知道他的人比知道您的人多,喜歡他欣賞他作品的人也比喜歡你的多……」

 

 

 

   老爺子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放到了桌上。

 

 

 

   方馳停了停,把椅子往他那邊挪了挪︰「他面對的受眾跟您的不一樣,所以您不能按自己的要求來要求他,這都好幾年了,您還沒看出來嗎?還是不肯承認?」

 

 

 

   「不肯承認什麼。」老爺子冷著臉。

 

 

 

   「承認孫問渠很優秀,比你想像的優秀太多,他一點兒都沒有浪費他的天分,」方馳說,「他是一個有商業頭腦的藝術家。」

 

 

 

   「他也配?」老爺子還是繃著臉。

 

 

 

   「他當然配,」方馳笑了,「您不高興麼?廢物早就叫不出口了吧?」

 

 

 

   「我看出來了,我今天就是來找氣生的。」老爺子一扔杯子站了起來。

 

 

 

   「別啊,」方馳笑著攔住了他,「您再坐會兒,我去看看菜做好了沒,一會兒喝點兒酒。」

 

 

 

   老爺子皺著眉被他按回了椅子上,重重地嘆了口氣。

 

 

 

   方馳出了辦公室,又探進腦袋說了一句︰「真的。」

 

 

 

   「什麼?」老爺子看著他。

 

 

 

   「我是真的很喜歡他這個樣子,」方馳說,「您肯定也喜歡,這麼繃著不難受麼?」

 

 

 

   老爺子一瞪眼又站了起來,方馳迅速地關上門順手把門給鎖上了,喊了一聲︰「我馬上回來。」

 

 

 

   一到周末,進山的,玩陶的,攀岩的全來了,房間有時候都不夠住的,都得提前訂,廚房這會兒正是忙得不行的時候。

 

 

 

   「馬上好了,兩菜一湯,」廚師看他進來說了一句,「本來想再多做一個,但實在忙不過來……」

 

 

 

   「夠了,」方馳說,「加司機一共就仨人,吃不了多少。」

 

 

 

   出了廚房,方馳的手機響了,程漠打過來的,他接起電話。

 

 

 

   「輪胎我給你找到了,」程漠說,「就你說的那種大的,別說躺一個人,就是你倆一塊兒躺進去干點兒什麼都富余。」

 

 

 

   「你試過了?」方馳問。

 

 

 

   「能不能有點兒素質?」程漠說。

 

 

 

   「你先說的啊,」方馳嘖了一聲,「今天能給我拉過來嗎?我明天讓人裝上了。」

 

 

 

   「我一會兒直接就叫個車拉過去了。」程漠說。

 

 

 

   「謝了,」方馳笑著說,「弄好了請你和肖一鳴過來玩。」

 

 

 

   周末事兒挺多的,雖然有服務員,做陶這邊有指導老師,攀岩那邊有教練,但總時不時還有點兒問題。

 

 

 

   特別是攀岩那邊,因為剛弄了沒多長時間,教練他也沒多請,來的人一多就需要他自己上,一到周末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中午陪老爺子吃了個飯,又聊了一會兒,還把孫問渠放在網上賣的那些陶都讓他看過了,證明那些東西不完全是迎合市場的商品,老爺子走的時候還是拉著臉,但能感覺得出來沒有之前那麼不爽了。

 

 

 

   也許來的時候也並沒有多不爽,打著興事問罪的旗子來了解一下具體情況而已。

 

 

 

   方馳覺得這老頭兒這把年紀,想讓他放下架子不擰著估計沒戲,能像現在這樣就不錯了。

 

 

 

   孫問渠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方馳剛從攀岩那邊一路往農場大門那邊跑過去,邊跑邊接了電話︰「……喂。」

 

 

 

   「打架呢?」孫問渠愣了愣,「還是背著我偷人呢?」

 

 

 

   「忙得要起飛了,這會兒你過來了我都沒時間上你,」方馳說,「亮子叔叔那邊完事兒了?」

 

 

 

   「嗯,」孫問渠說,「我還多燒了套杯子,你不是要個喝巧克力的杯子麼。」

 

 

 

   「是你要,別說是我,我拿個碗就能喝了。」方馳說。

 

 

 

   「是你開的口啊,你讓我做的。」孫問渠嘖了一聲。

 

 

 

   「那不還是因為每次你都嫌棄那個碗嗎?」方馳嘆了口氣,「什麼時候回來?剛老師說沒有陶土了。」

 

 

 

   「在路上了,」孫問渠說,「我帶了土。」

 

 

 

   「還多久到?」方馳趕緊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跑到大門看到了拉輪胎的車,老遠就打著手勢讓工人馬上卸車。

 

 

 

   「還得有一陣兒,晚飯前到,幫我煮點兒粥吧,皮蛋瘦肉粥,不要瘦肉,要肉沫。」孫問渠說。

 

 

 

   「你直接說皮蛋肉沫粥就行,」方馳說,「我一會兒幫你煮。」

 

 

 

   掛了電話之後,方馳之前叫出來的幾個服務員過來了︰「小馳哥,這個輪胎也要藏起來嗎?」

 

 

 

   「藏,」方馳一揮手,「還是藏老地方,明天一早工人過來,你們帶著拿進山去,盯著他們裝好,我給了圖紙的。」

 

 

 

   「沒問題。」幾個服務員馬上過去把這個一人高的大輪胎推著順小路往農場後面繞了過去。

 

 

 

   「孫老板看了不知道得有多開心啊。」一個服務員小姑娘跟著出來看了看。

 

 

 

   「保密就行了你們,」方馳說,「等他看過以後你就可以上去玩了。」

 

 

 

   「哎,小馳哥,你說,孫老板看了之後會不會覺得,哎呀這地方不錯,也合到到農場里去算一個娛樂項目吧?」小姑娘問。

 

 

 

   「他敢。」方馳說完又往廚房跑過去。

 

 

 

   孫問渠對粥的要求非常高,必須一粒整米都看不見,現在就得煮上,才能在他回來的時候弄好。

 

 

 

   「真難伺候。」方馳一個人在單獨的小廚房里忙活著。

 

 

 

   小子不知道上哪兒鑽了一身草屑地進來了,廚房門邊趴著。

 

 

 

   「老狗,」方馳拿了一個雞蛋剝了給它吃了,「今天精神不錯啊,還去鑽草堆了?」

 

 

 

   小子忙著吃雞蛋,沒理它。

 

 

 

   「你一會兒也喝點兒粥吧?」方馳摸摸它的頭,「你看你臉都白了,再過兩年該變成薩摩了吧?」

 

 

 

   孫問渠一回來就先回了房間洗澡。

 

 

 

   方馳讓服務員把他車上帶回來的土拿走之後也上了樓回了房間,一進屋就把身上的衣服都扒了,直接推開浴室門擠了進去。

 

 

 

   「你不說現在沒空上我嗎?」孫問渠剛開了水,正沖著,轉過頭瞅了他一眼。

 

 

 

   「是沒空上你,摸幾下舔兩口的時間還是有的,其實主要是怕你累了,這一忙好幾天的。」方馳從身後摟住他,在他肩膀上舔了舔。

 

 

 

   「我覺得你比我忙啊,」孫問渠反手在他腦袋上抓了抓,「打電話總有一兩個不接的。」

 

 

 

   「有事兒呢,」方馳嘿嘿笑了兩聲,「要沒事兒我還會等你打過來嗎,早給你打過去了。」

 

 

 

   「忙什麼?以前也沒這麼忙啊,感覺這一個月你特別忙,之前還玩失蹤。」孫問渠往後靠著他,仰頭枕他肩上沖著水。

 

 

 

   「說了是陪奶奶去鎮上了,」方馳吻了吻他耳朵尖,舌尖順著他耳廓輕輕勾劃著,手慢慢往他小腹上摸過去,「過兩天我們進山休息一下吧,今年太累了,我同學里就我一畢業就忙得跟狗似的,程漠和肖一鳴前陣兒還出去旅了個游,簡直氣死我。」

 

 

 

   「嗯,」孫問渠笑笑,「我讓你先找個俱樂部實習一下的,你自己不願意啊。」

 

 

 

   「你都說要弄攀岩了,我還能不來嗎?」方馳說,「我要不來你還得現找人,萬一再找個長腿小鮮肉……」

 

 

 

   「你現在也還是很新鮮的,」孫問渠背過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又抓住了他正往下摸的手,「你不是怕我累麼?」

 

 

 

   「你……需要放松一下麼?」方馳笑了笑。

 

 

 

   「你幫我麼?」孫問渠轉過身往牆上一靠,眯縫了一下眼楮。

 

 

 

   「嗯。」方馳壓過去吻住他,細細地糾纏之後慢慢往下,下巴,脖子,鎖骨,胸口……再到小腹,舌尖在他小腹上輕輕點了點。

 

 

 

   孫問渠仰了仰頭,听到他細微的一聲嘆息之後,方馳在他腰上摸了一下,繼續往下。

 

 

 

   農場是孫問渠在方馳大二的時候開始弄的,不過孫問渠很懶,還要求很高,所以弄弄停停地折騰了挺長時間才開始正式營業。

 

 

 

   從那時開始他一放假就回過來幫忙,到他畢業開始弄攀岩的事兒再到現在,他感覺兩個人一直在忙個不停,都沒怎麼好好休息過。

 

 

 

   現在事情慢慢都順了,農場的項目也全都步入正軌,他才開始有工夫琢磨這件想了很久的事。

 

 

 

   輪胎已經弄進山去了,工人安裝好了,服務員還拍了兩張照片給他,看上去還挺不錯的。

 

 

 

   方馳一早起來做了早點,又把臥室里花瓶里的花都換了,過去推了推還在床上躺著的孫問渠︰「起吧,今天帶你進山玩。」

 

 

 

   「今天?」孫問渠翻了個身。

 

 

 

   「今天沒什麼預約,人少,」方馳說,「你難道還想等周末才去嗎?」

 

 

 

   「行吧,」孫問渠打了個呵欠坐了起來,「先說好,我不爬山,繞著山遛達兩圈還成。」

 

 

 

   「不用爬山。」方馳笑笑。

 

 

 

   進山的路村里出錢修過了,比以前要好走得多,來的游客也越來越多。

 

 

 

   不過方馳帶著孫問渠順著新修的路走了一段就拐上了小路,還是條被雜草都蓋掉了的小路。

 

 

 

   「去哪兒?」孫問渠看了看四周,「我在這兒好幾年都沒發現這兒還有這麼一條路呢?」

 

 

 

   「往前一點兒就是以前我們走過的路了,往這邊不是能走一段好路麼,」方馳拉住他的手,「這邊坡度小,也不用爬什麼山。」

 

 

 

   「去哪兒?」孫問渠繼續問。

 

 

 

   「去……」方馳笑了笑,回過頭,「我有東西送你。」

 

 

 

   「不年不節的,咱倆生日一個過了一個沒到,」孫問渠嘖了一聲,「你送什麼東西?」

 

 

 

   「早就想送了,只是一直沒時間弄,我琢磨好幾年了。」方馳說。

 

 

 

   孫問渠笑了,「我就知道你一直琢磨買房子。」

 

 

 

   「買不起呢。」方馳說。

 

 

 

   「所以你不會是在山里蓋了個房子給我吧?」孫問渠說。

 

 

 

   方馳樂了︰「沒。」

 

 

 

   順著小路走了一陣,孫問渠看到了以前進山的那條老路,再往前方馳沒有往上山的小路上拐,而是又一轉,帶著他往山後繞了過去。

 

 

 

   「前面是不是你家那塊地了?」孫問渠問。

 

 

 

   「嗯,一直荒著也沒人弄。」方馳點點頭。

 

 

 

   「你在那兒干什麼了?」孫問渠看著他。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方馳笑著說。

 

 

 

   路再往前走,就開始有了變化。

 

 

 

   這路過去只有方馳家的那塊荒地,所以基本不會有人過來,以前踩出來的小道也已經模糊不清。

 

 

 

   但現在腳下的路上卻開始出現彩色的小石子,得不厚,但卻鋪滿了半米寬的小路。

 

 

 

   孫問渠沒說話,走了沒多遠,他又看到了路邊的雜草都被修剪過了,甚至有一眼就能看出來新種的帶著人工痕跡的草花。

 

 

 

   「你……」孫問渠忍不住開了口,但馬上就被方馳打斷了。

 

 

 

   「別說話。」方馳笑了笑。

 

 

 

   夏天林子里很涼快,有微微的風,腳下的石子路上落滿了金色的光斑,看上幽靜而舒適。

 

 

 

   順著這條小路走到盡頭,方馳停下了︰「到了。」

 

 

 

   一直低頭看著路的孫問渠這時才抬起頭,一眼看過去時整個人都愣住了,半天才問了一句︰「這是什麼?」

 

 

 

   「這是我送給你的花園,」方馳走到他身後,胳膊摟住他,慢慢推著他往前走過去,「以前你說過,想要一個院子,種很多花,種鈴蘭,不用花盆,用輪胎就可以……」

 

 

 

   孫問渠沒有說話。

 

 

 

   這是在竹林的邊緣清理出來的不大的一片空地,圍著小小的竹籬笆。

 

 

 

   順著竹籬笆上的小門走進去,是一個小小的花園,地上種了草,再用大大小小的各種輪胎裝上土種滿了各種小花小草,中間一圈全是開著花的鈴蘭,風吹過來的時候輕輕晃著腦袋。

 

 

 

   旁邊還有一個架子,手工焊出來的鐵架子,上面用幾根鐵鏈吊著一個很大的輪胎。

 

 

 

   「這是……秋千麼?」孫問渠問。

 

 

 

   「算是吧,說是吊床也可以,」方馳拉著他走過去,「看,可以躺著,也可以坐著。」

 

 

 

   輪胎中間用登山繩交錯著纏出了一個網,扔著幾個厚厚的小墊子,看上去非常舒適。

 

 

 

   「你做的?」孫問渠看著眼前這個像是夢里才會出現的小園子,有些回不過神來,「全部這些?你這陣兒就是在弄這個?」

 

 

 

   「也不全是,我讓小陳那幫服務員幫著把材料弄進來的,小輪胎還有那些石子兒,都是他們幫我運進來的,大輪胎的那個架子我找了村里的人幫焊的,」方馳笑著說,「人還以為我們農場要擴建呢,其實也不費事,就是本來想再弄得大一些,但是感覺來不及,我怕鈴蘭花期過了……」

 

 

 

   孫問渠轉過頭看著他。

 

 

 

   「不過鈴蘭花期過了其實也沒事兒,」方馳拉著他在擺成了各種形狀的輪胎間走著,「我去花木市場問了,人家給我配的,這些什麼什麼什麼花的,能輪流一直開到年底,這種謝了那種開了……」

 

 

 

   「你什麼時候學得這麼浪漫的?」孫問渠笑了笑,捧住他的臉,很認真地盯著看,「以前沒發現啊。」

 

 

 

   「我沒學,也沒想玩浪漫,」方馳嘿嘿樂了兩聲,「我就是還記得那會兒你說想要這麼一個院子的眼神,我覺得你是真的想要這麼個地方……一開始我想要不買個帶院兒的房子,不過那個還要等很久,就琢磨著先弄個這樣的,本來還想再放上桌子椅子,不過只有鐵藝的那種能露天放著,你以前說過那玩意兒最難看了,我就沒弄,等你拿主意。」

 

 

 

   孫問渠抱住他,低頭把眼楮按在了他肩上︰「你真是……」

 

 

 

   「我家這塊地要是再靠近路邊一些就好了……不過這樣也好,清靜,離農場也不算太遠,」方馳摟住他的腰,「你下次找靈感的時候可以來這兒待會兒,你不總嫌農場那兒太吵了麼。」

 

 

 

   「嗯。」孫問渠應了一聲。

 

 

 

   「是不是很感動啊?」方馳嘿嘿樂了,「我自己也覺得挺好的,弄成這樣我挺喜歡的。」

 

 

 

   「感動。」孫問渠點點頭。

 

 

 

   「喜歡嗎?」方馳問。

 

 

 

   「喜歡,」孫問渠抬手在他腦門兒上彈了一下,「非常喜歡。」

 

 

 

   「不用說謝謝啊,」方馳摸摸腦門兒,「就老老實實跟我一塊兒老了就行了。」

 

 

 

   「現在不都已經老了好幾年了麼,」孫問渠嘖了一聲,轉身走到大輪胎那兒,往上一躺,拿了個墊子塞到腦袋下面邊兒,「兒子過來給晃晃。」

 

 

 

   「好。」方馳笑著跑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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