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一滴屬於盛夏的汗掉落在不透氣的校服襯衫上,坐在旁邊的人遞了一張帶著清香的紙巾給他。

心相印,那些年最火的紙巾牌子,一塊錢一包,一包十張。

焦望雨接過來,輕聲道了句謝。

後來那包紙巾被他珍藏了十幾年。

焦望雨:那兩個人是“玻璃”。

濮頌秋:“玻璃”?

焦望雨:嗯,就是同性戀。

大學校園,關於暗戀和陪伴。

酸酸甜甜,直不用掰自己就彎了的故事。

 

 1 楔子

  焦望雨覺得他對濮頌秋的喜歡是從第一次見面開始的,只不過那時候他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20078月的最後一天,焦望雨坐在新教室的第三排,整個班級有一半以上的人是他的“老同學”。

  高二分科,雖然他文理成績不分上下,但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理科,因為一想到學文不得不背誦那些他永遠記不清楚的歷史大事年表他就覺得頭疼。

  還是做題來得痛快。

  就這樣,重新分班之後,他坐在了高二(十三)班的教室里。

  8月份,夏天還賴在原地不肯走,絞盡腦汁地使壞,要把教室變成蒸籠,而他們這些莘莘學子一個個都成了冒著熱氣兒的小籠包。

  那會兒的教室還沒安裝空調,頭頂的風扇呼呼地轉著,但作用不大,只聞其聲,沒見其轉出點兒涼風。

  焦望雨拿著本子當扇子,坐在他前面的男生是他高一時的同學。

  對方說:“你改個名兒吧,別叫望雨了,叫祈雨,把你丟出去祭天祈雨造福一下我們這些快熱死的可憐人。”

  焦望雨笑著用本子敲人家肩膀,倆人鬧得歡。

  教室一點點被填滿,大家都隨意地找位置坐。

  焦望雨人緣向來不錯,剛一來就有人要跟他坐同桌,但他選的這個位置,旁邊的椅子是壞的,於是就這麽落單了。

  在老師進來之前,整個班級就剩下這麽一個空位。

  班主任踱著步子進來,喧鬧的教室瞬間安靜下來。

  站在講臺上的班主任掃視了一圈,像是數白菜一樣數了一下人頭。

  還缺一個。

  班主任準備點名。

  就在這時,門口站了一個男生,輕輕敲了一下門,同時,鈴聲響了。

  高二的男生,不少已經長得帥氣挺拔,當時才勉強長到174的焦望雨整日憂心忡忡,看著人家高個兒男生就羨慕,到處跟人討教長個兒的偏方。

  門口站著的那個男生,高得讓焦望雨嫉妒。

  不僅高,而且長得帥。

  對方拎著黑色的雙肩書包站在那里,一身校服穿得板板正正,這麽熱的夏天竟然還在校服襯衫里面穿了個白色的短袖。

  焦望雨以前就吐槽過他們的校服,這料子平時還好,但一出汗整個兒一半透明。

  可是盡管這樣,還是沒人會在里面穿背心或者短袖,多熱啊!

  但是這個男生穿了。

  焦望雨跟班里其他人一樣看向教室門口,在班主任的應允之後,對方走了進來。

  兩人成為同桌是意料之中,因為整個班級就只剩下這麽一個空位。

  這個男生焦望雨以前沒見過,照理說不應該,個子這麽高長得還不錯,哪怕是丟在課間操進行中的操場上也是格外顯眼的,他不可能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對方走過來,發現椅子是壞的,舉手跟老師報備。

  聲音也挺好聽的,是那種微微帶著點兒啞的感覺。

  班主任讓他自己拎著壞了的椅子去找後勤老師換,告訴他就在這層最里面的教室。

  那個男生把書包放進桌膛,單手拎著椅子就出去了。

  班主任站在講桌後面翻看花名冊,下面坐著的學生們又開始躁動。

  焦望雨戳了戳前桌的肩膀:“剛才那男生你之前見過嗎?”

  “沒有,”前桌說,“沒印象呢。”

  焦望雨想:還好,不是我瞎。

  男生很快就換好了椅子回來,用紙巾擦了擦,坐下了。

  直到他坐好,班主任才開始說正事兒。

  所謂的正事兒無非就是自我介紹和一些身為學生必須要遵守的“規矩”,老生常談了。

  焦望雨聽得提不起興致,趴在桌上偷瞄他的同桌。

  班主任該說的說完,總算輪到學生們感興趣的環節。

  每個人進行自我介紹,班主任說:“簡短介紹,不用出口成章。”

  大家笑,然後從第一排第一個人開始。

  全班56個人,半數以上是焦望雨原本就認識的,另外的半數里,焦望雨就只記住了他同桌的名字。

  濮頌秋。

  特好聽。

  焦望雨自來熟地跟對方說:“咱倆一個望雨一個頌秋,還挺有意思哈。”

  然而對方只是禮貌地笑笑,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表示。

  這也太高冷了。

  焦望雨覺得自己跟他可能合不來。

  不過,老師顯然沒有要重新排座位的打算,告訴他們暫時先這麽坐著,等期中考試結束之後再說。

  這就是他們的第一次見面,濮頌秋高冷得讓焦望雨在炎炎夏日打了個寒顫。

  焦望雨是在開學第二天才知道原來濮頌秋是新轉來的,難怪以前沒見過。

  一開始以為這人會很難相處,但慢慢地接觸多了,雖然並沒有變熟,但焦望雨發現,這個人一點兒都不討人厭。

  他們從高二到高三畢業,有差不多一年的時間都是同桌,焦望雨是個活躍的人,而濮頌秋話少,焦望雨形容濮頌秋是“漫畫里的冰山男主角”。

  一團火,一座冰山。

  兩年過去,這冰山都沒將就著跟火打成一片。

  焦望雨也懶得管他,放任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其實兩人能這麽長時間都保持著同桌關系,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們成績相當。

  在他們學校,按照成績排座位是傳統,兩人兩年來,成績始終不相上下。

  他們不是那種年級頂尖的學生,但也都排得上年級前五十。

  高考前,濮頌秋是焦望雨的最後一任同桌,離校那天,焦望雨笑著說:“從20072009,咱倆也算有始有終了。”

  他說話時,一滴汗掉在了不透氣的校服襯衫上,濮頌秋看著他,面無表情地從書包里拿出一包紙巾來。

  粉色包裝的心相印,是隨便哪個小超市都在賣的。

  一塊錢一包,一包有十張,每一張都帶著淡淡的清香。

  焦望雨接過來道謝,原本只想著抽出一張用,但濮頌秋說:“你都拿著吧。”

  然後他就都拿著了。

  那年高考,例行公事一樣下了大雨,焦望雨發揮不錯,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大學。

  學校大門口每年都會有紅榜,就像是古代科舉考試揭榜一樣,所有被錄取的學生名字跟學校都會公示在紅榜上。

  焦望雨親自去郵政的辦公大廳取的快遞——他的錄取通知書,取完之後,直接去了學校。

  他站在紅榜前面,看見了自己的名字,而他下面一個就是濮頌秋。

  他們竟然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當時報考,焦望雨問過很多人想考哪里,其中也包括濮頌秋,但濮頌秋對他說:“還沒想好。”

  沒想到,又是校友了。

  他掏出手機,打開QQ給濮頌秋發了條消息:同桌!咱倆校友啊!

  同桌這麽久,他卻沒有濮頌秋的手機號碼,上學的時候他甚至沒見濮頌秋帶過手機。

  不過也對,濮頌秋向來規矩,學校禁止學生帶手機上學,人家不帶正常。

  濮頌秋的QQ號還是焦望雨通過班級群加上的。

  對方的QQ頭像是灰色,不在線,焦望雨發完就收起了手機,也不指望著對方回複。

  他在紅榜前流連了一會兒,看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記住了自己的校友,然後拿著自己的錄取通知書回家了。

  濮頌秋一直沒回複焦望雨的消息,兩人再見面是在班級聚會上。

  大家的錄取通知書已經基本上都收到,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班長組織大家聚會,算是“散夥飯”。

  就像高二開學那年一樣,濮頌秋是最晚到的,焦望雨還有點兒驚訝,沒想到對方會來。

  他直接站起來,招呼著濮頌秋到自己這邊來,然後跑去找服務員加了個椅子。

  高考完了,大家都解放了。

  這幫學生突然有了種終於成為大人的感覺,竟然也喝起酒來。

  一箱啤酒,大家其實都不怎麽敢喝,幾人一瓶,喝完了再開,一頓飯下來差不多也就每人只喝了一兩杯,算是過把癮。

  那時候,十七八歲的他們並不覺得這酒有多好喝,還未真正體驗過成年人生活的他們也無法真正理解成年人的世界。

  但像是為了證明自己已經長大一樣,無論男生還是女生,都對其躍躍欲試。

  濮頌秋也不例外。

  焦望雨喝了一杯酒臉就紅了,濮頌秋卻像是喝水一樣,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倆人挨著坐,也沒說上幾句話,焦望雨太受歡迎,甚至在那天被一個女生當眾告白。

  焦望雨受寵若驚,然後委婉地拒絕了姑娘,他說:“這事兒咱們過後私聊,這麽多人看著,我怪不好意思的。”

  他給女生留足了臺階,也沒讓氣氛變得尷尬。

  被人喜歡是一件開心的事兒,但談戀愛還是要跟自己喜歡的人。

  焦望雨喜歡誰呢?

  他不知道,他似乎還沒遇到喜歡的人。

  那天聚餐結束,眾人做鳥獸散。

  焦望雨跟濮頌秋同路,一起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焦望雨說:“時間過得太快了,還真挺舍不得的。”

  濮頌秋只是輕聲地“嗯”了一句,聽不出任何情緒。

  焦望雨笑:“你應該不會舍不得,我看你好像對什麽都不怎麽有感情。”

  濮頌秋看看他,笑了笑。

  濮頌秋難得笑,焦望雨說:“長這麽帥,天天耍酷,多笑笑這不挺好麽。”

  兩人沒走多遠,突然開始下雨。

  暴雨,說來就來。

  沒人身上帶了傘,只好跑到旁邊的大廈底下躲雨。

  兩個人背靠著墻壁,聽著滾滾雷聲和嘩嘩的雨聲。

  焦望雨說:“這雨來得急,應該是陣雨,待會兒就過去了。”

  濮頌秋又是一聲“嗯”,再不說別的。

  焦望雨無奈地笑著嘆氣,覺得跟這人聊天真累。

  他們等了好一會兒,面前過去兩個男人。

  那兩個人撐著一把傘,其中一個摟著另一個的肩,顯得十分親密。

  焦望雨看著他們,看到他們在路邊無人的公交站臺停下腳步,一個吻了另一個。

  焦望雨說:“那兩個人是‘玻璃’。”

  “玻璃?”濮頌秋疑惑地看向他。

  “嗯,就是同性戀。”焦望雨說,“你看,他們在接吻。”

 

 

2

  焦望雨去大學報到那天差點兒被曬得中了暑。

  學校離家300公里,他爸開著車,後備箱裝得滿滿的,載著他跟他媽出發了。

  開車差不多三小時,他在後排座位上吃吃喝喝還唱著歌。

  他媽問他:“你那個同桌不是也考了這學校?什麽專業啊?”

  焦望雨嘴里含著棒棒糖,看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隨口回答說:“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那個濮頌秋大概是獨行俠轉世,只要他不想出現,誰都聯系不上他。焦望雨上一次見到那家夥,還是在班級的聚會上,聚會結束兩人順路一起回家,躲在大樓下避雨,雨停之後各走各的路,再沒了對方的消息。

  想到那個人,焦望雨其實心里是有點兒別扭的,說不好具體為什麽,只是好像有什麽情緒哽在那里。

  焦望雨從小到大都喜歡呼朋喚友,無論走到哪兒人緣都特別好。

  他怕寂寞,怕落單,最怕一個人待著。

  他可以跟任何一個人很快地熟絡起來,唯獨這個濮頌秋,兩年的同班同學,近一年的同桌,卻到了最後也還是不遠不近的,他對這事兒有點兒在意。

  或許是因為神秘,焦望雨總想探索一下濮頌秋的世界,奈何對方始終不給他機會。

  現在好了,畢業了,兩人以後應該也不會有什麽交集了。

  據說他們即將就讀的那所大學,校園大得能讓人迷路,焦望雨並不覺得他跟濮頌秋還能見面。

  那人太冷淡了,似乎連朋友都不需要。

  焦望雨咬碎了嘴里的棒棒糖,阿爾卑斯新出的口味,甜得有點兒發齁。

  他媽坐在副駕駛座上對他說:“要是能聯系上,互相有個照應也挺好。”

  “聯系不上咯。”焦望雨嚼著嘴里的糖說,“我可聯系不上他。”

  說是聯系不上,但該遇見的人還是會遇見。

  焦望雨是整個宿舍最後一個到的,他拿著宿舍的鑰匙,拖著一個行李箱,身後跟著他爸媽。

  剛剛投入使用的宿舍樓,幹凈寬敞又亮堂,絕大部分都是四人宿舍,每層只有一間因為挨著配電室,空間太小,就改成了二人間。

  焦望雨住在四樓,415號。

  他推門進去的時候,一股濃香撲面而來,那是□□紅燒牛肉面的味道。

  宿舍里,兩個男生一左一右正坐在自己桌邊吃著泡面,見他來了,都站起來和他打招呼。

  “你就是焦望雨,對吧!”高高壯壯穿著籃球服的男生指了指進門右手邊的那個床位說,“你住4號床。”

  焦望雨道了聲謝,那兩人也大大方方地做了自我介紹。

  剛剛跟焦望雨說話的男生叫簡紹,3號床,跟焦望雨的床鋪挨著。

  簡紹對面的2號床男生叫程爾,是個白白凈凈瘦瘦小小的男生,戴著一副黑框眼鏡。

  住在焦望雨對面床位的人不在,但東西都已經擺放整齊,應該是出去了,他也沒在意,然而,半小時後,當焦望雨爸媽幫他收拾完離開,他站在自己的桌邊琢磨著或許可以去一趟食堂的時候,宿舍門又被推開了。

  焦望雨轉過頭去看,然後就看見了濮頌秋。

  很多時候焦望雨會有一種自己其實活在電腦遊戲中的錯覺,他們都是被設定好的角色,遊戲有自己的規則。

  他看見濮頌秋的時候,手里還攥著自己的校園一卡通。

  濮頌秋好像永遠都是一個樣子,仿佛遊戲中的立繪,每次出現只是變換了一下身後的場景,最多是換身衣服,表情跟神態都不會有什麽變化。

  沒人知道這家夥在想什麽,更沒人知道應該如何跟這樣的人相處。

  焦望雨是楞了一下的,他雖然覺得自己是遊戲中的人物,但並不覺得自己的故事線會跟濮頌秋有重合。

  他從沒抗拒過任何人,濮頌秋算是唯一一個。

  不是十分抗拒,但也有七八分。究其原因,不過是焦望雨在濮頌秋這里感受到了什麽叫失敗。

  同桌的這些日子,濮頌秋教會了焦望雨一個道理,那就是火跟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們倆是沒法好好共存的。

  當初焦望雨剛跟濮頌秋坐在一起的時候還做過一個夢,夢里濮頌秋對他特貼心特熱情,他總覺得那個夢是個暗示,暗示他們能變得親近。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盡管焦望雨這團火很想往那座冰山身邊靠一靠,但很可惜,冰山只融化了一角他這團火就要被澆熄了。

  得不償失,還是算了。

  他可以發誓自己對濮頌秋沒有任何不同尋常的看法,盡管他15歲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喜歡男生,但很確定,他還沒遇到自己喜歡的人。

  貝克漢姆除外。

  那是他的性啟蒙老師。

  現在,焦望雨很想搜索一下遊戲攻略,看看後續劇情究竟如何,也看看他跟濮頌秋到底為什麽緣分未盡。

  他在這里驚訝到大腦飛速旋轉,但濮頌秋似乎一點兒都不驚訝,進來之後看著他,微微點頭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程爾說:“濮頌秋,你回來了啊!超市人多嗎?”

  “還好。”濮頌秋懷里抱著一個深藍色的塑料盆,里面放著些生活用品,看起來是剛去超市買的。

  “這是咱們室友,剛來的,焦望雨。”程爾不知道焦望雨跟濮頌秋原本就認識,還給他們引薦了起來。

  濮頌秋放下東西,又回頭看焦望雨。

  “沒想到這麽巧。”濮頌秋說。

  程爾咬斷了方便面,有些驚訝地說:“你們認識啊?”

  焦望雨笑:“我倆高中同桌。”

  這回,程爾跟簡紹都驚訝得大呼有緣。

  焦望雨也覺得挺有緣分的,這學校這麽大,專業這麽多,每個專業的班級也不少,就這麽分到了一個宿舍來,不是緣分是什麽?

  但他還不至於因為這麽點事兒就給自己和濮頌秋編排些纏綿悱惻的純愛故事,他還沒到思春期。

  濮頌秋放好東西,摸了摸口袋,確定一卡通跟鑰匙都在,準備去食堂吃飯,焦望雨下意識問了一句:“你幹嘛去?”

  “去食堂。”濮頌秋拉開門,回頭看他。

  “我也去!”本來焦望雨還在猶豫,他實在不想一個人去食堂吃飯。

  濮頌秋沒拒絕,點點頭,倆人一起出門了。

  下樓的時候,焦望雨主動找話題跟濮頌秋聊:“我之前還在QQ給你留言,問你報的什麽專業,你都沒回我。”

  濮頌秋走在他身邊:“一直沒上網。”

  兩個人沿著樓梯往下走,粉橘色的夕陽透過窗戶潑進來,把他們也給染成了暖色調。

  不管認識了多久,不管是在什麽地方,焦望雨依舊覺得跟這人聊天有些費勁。

  他也不再說話,看著兩人的影子交錯又分開,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正在走進新生活,卻有了一種走在舊時光里的錯覺。

  或許是因為身邊這人是“故人”,所以不管怎麽拉扯,都擺脫不掉從前的影子。

  兩人走出宿舍樓的時候,剛好一片葉子落在焦望雨腳邊。

  九月初,這座城市的秋天其實還沒正式到來,提前飄落的葉子讓焦望雨心生憐惜。

  “對了,”焦望雨說,“我前陣子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你的一本練習冊竟然在我這兒。”

  濮頌秋疑惑地看向他。

  “實不相瞞,我還給帶來了。”焦望雨說,“當時想著咱們倆一所學校,沒準兒能遇見,但萬萬沒想到,竟然還能在一個宿舍。”

  他轉過頭看濮頌秋的時候,發現對方其實在笑。

  濮頌秋很帥,這一點焦望雨是承認的。

  兩人認識這麽久,身為同桌,焦望雨看過最多的是濮頌秋的側臉,這個人有棱有角的下顎線實在有些迷人。

  此刻,時隔兩三個月,焦望雨再一次從側面望過去,逆著光,視線落在了對方的臉上,熟悉又有些陌生。

  他想起今天在宿舍時,程爾跟簡紹討論一定要在大學找個女朋友談一場戀愛,那時候他們問他有沒有女朋友,他搖頭說沒有戀愛的打算。

  其實,不是沒有這個打算,是覺得自己遇不到。

  像他們這樣的人,都會藏著掖著吧?

  降服心魔,可別暴露了。

 

 

3

  大學的食堂大概是唯一不管什麽時間都熱鬧非凡的地方。

  焦望雨跟濮頌秋一起進了食堂,站在門口掃視了一圈。

  焦望雨發現,他以前對大學的幻想很多都是錯的,就比如宿舍,還比如食堂。

  宿舍條件相當不錯,食堂的菜式豐富味道也很好。

  他跟濮頌秋一人點了一碗面,找了個人少的地方坐下。

  隔壁桌,一個女生面前的飯菜幾乎沒動過,她一直在打電話,一直在擦眼淚。

  焦望雨轉過去好奇地偷看了一眼,但濮頌秋似乎毫不關心,只低頭吃自己的面。

  還是這麽冷漠。

  人的本性不會因為身份和所處環境的改變而有所變化,雖然他們已經不再是坐在悶熱教室里的高中生,但濮頌秋還是那個濮頌秋,哪怕海嘯來了,他也波瀾不驚。

  焦望雨覺得自己還是不太能跟這家夥成為好朋友,太悶了,悶到根本找不到話題聊。

  焦望雨是個很怕冷場的人,兩個明明算是相熟的人坐在一起吃飯卻誰都不吭一聲,這氣氛過於詭異尷尬,無奈之下,只好他來想辦法。

  “程爾跟簡紹還挺好相處的。”焦望雨說,“挺熱情的。”

  濮頌秋“嗯”了一聲,表示認同。

  焦望雨嘆氣,揉了揉眉心。

  濮頌秋擡頭看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有點兒過分冷淡,遲疑了一下總算開口說了話。

  “不好意思,剛才在想事。”

  他說話了,焦望雨松了口氣。

  “沒事兒,”焦望雨笑了,“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倆能一個宿舍,我心里還踏實了點兒。”

  “怎麽?”

  “倒也沒怎麽,就是覺得有個熟人挺好的。”焦望雨說,“第一次住宿舍,怕自己不適應。”

  濮頌秋點了點頭,幾秒鐘後說:“有個熟人,省得想家。”

  焦望雨並不確定自己會不會想家,但是他很確定,就算是他真的想家了,有濮頌秋在也沒一點兒用處,這人根本就不是會安慰人的類型。

  兩人吃完了面,隔壁桌的女孩子還在哭。

  焦望雨不知道她為什麽哭,整個過程她也沒說過幾句話,只是不停地哭。

  看起來挺傷心的。

  “怎麽了?”濮頌秋端著餐具準備送去回收處,回頭卻看見焦望雨站在那里沒動。

  焦望雨被他喚回了魂兒,把自己剩下的大半包紙巾輕輕地放在了那個女孩子的手邊,然後端著餐具跟著濮頌秋走了。

  “你認識?”濮頌秋隨口問了一句。

  “不認識,”焦望雨說,“看她哭得挺難受的。”

  濮頌秋沒有看那個女孩,反倒是看了一眼焦望雨。

  準備離開食堂的時候,焦望雨說:“你等會兒有事兒嗎?”

  濮頌秋轉向他,聽見他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想去一趟超市。”

  剛來學校,很多生活備品都沒有。

  “走吧。”

  兩人走出食堂,外面天已經黑了。

  食堂門口還算亮堂,但焦望雨還是皺了皺眉。

  “唉,算了,”焦望雨說,“明天白天再去吧。”

  他說完,低頭看了看,擡起腳試探似的,走下臺階。

  濮頌秋看見他的動作,立刻過去,抓住了他的胳膊。

  焦望雨看著他笑:“我就說麽,有個熟人心里踏實。”

  焦望雨是高三那年才確切地知道自己這毛病叫“夜盲癥”,以前只是覺得一到了晚上就看不清楚東西,因此鬧出過不少笑話,他還以為大家都這樣,後來才知道,只有他是“天選之子”。

  十幾歲的人,什麽毛病都不當回事兒,還能拿這個來開自己的玩笑,焦望雨總說自己是個“半瞎”,到了晚上就是個殘疾人。

  高中那會兒,班里人都知道他有這個毛病,濮頌秋當然也不例外。

  那時候焦望雨的書包里每天都放著一把小手電筒,晚上放學的時候,黑漆漆的校園里就會出現一道白光,不用想都知道那是誰。

  不過也有發生意外的時候。

  高三下學期,焦望雨的手電筒不知道怎麽就找不到了,晚上放學他站在樓門口,死活不敢往外走,眼看著人都要走沒了,他楞是踩著臺階的邊緣,一步都不再往前。那天也是濮頌秋扶著他把他帶下臺階的。半年多以前的事兒,焦望雨在今天突然又想起來了。

  濮頌秋說:“手電還帶著嗎?”

  他問話的時候,兩人已經從臺階上下來了。

  雖然走平地比走臺階讓人心里踏實多了,但畢竟這是陌生的地方,焦望雨沒法像以前那樣憑感覺找到自己要走的路。

  說來這個“憑感覺”其實也不是很靠譜,好多次他“憑感覺”,以為自己走的是直線,結果撞到了樹上。

  “手機有手電功能。”高中的時候學校不讓帶手機,但現在上了大學,再沒人管。

  焦望雨掏出手機,打開了手電功能。

  他吐槽:“這麽大個學校,多弄幾個路燈能死嗎?”

  其實路燈不算少,但因為校園綠化實在太好,九月初依舊枝繁葉茂的大樹把光線遮得嚴實。

  開了手電功能,效果也並不明顯。

  焦望雨小心翼翼地走在濮頌秋身邊,抱怨著自己吃了那麽多胡蘿蔔也沒見有什麽效果。

  “濮頌秋,”焦望雨說,“你別一直不說話唄,出點聲兒,讓我知道你沒丟下我。”

  濮頌秋轉頭看他。

  “或者你唱歌也行,”焦望雨笑,“我還沒聽你唱過歌呢。”

  濮頌秋說:“我不會唱歌。”

  “不會就學啊,我教你。”焦望雨覺得濮頌秋聲音很好聽,一般來說,天生有一副好嗓音的人只要不五音不全,唱歌都不會難聽到哪里去,“李宗盛的歌你聽過嗎?”

  “沒有。”

  “那你聽過什麽?”

  “我很少聽歌。”

  焦望雨想了想,開口唱到:“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漂洋過海地來看你……”

  濮頌秋走在他身邊,聽著他唱歌,為了證明自己一直都在,時不時會輕輕碰一下焦望雨的肩膀。

  焦望雨唱得開心,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首歌。

  唱著歌,身邊的人像是定時打卡一樣跟他確認自己的存在,那種焦慮不安的情緒被緩解了很多。

  唱了一會兒,焦望雨停下,問:“濮頌秋你還在吧?”

  “在。”

  眼看著快到宿舍樓了,濮頌秋擡手抓住焦望雨的手臂:“前面有臺階。”

  焦望雨笑著道謝,瞇著眼睛使勁兒想看清。

  宿舍樓前的燈光不算暗,但對於焦望雨來說起到的作用依舊微乎其微。

  他小心試探,在濮頌秋的提醒和攙扶下順利回到了宿舍樓。

  他笑:“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屆新生有個瞎子。”

  宿舍樓里燈火通明,焦望雨回到了正常的世界。

  “以後還是隨身帶著點兒手電筒,”濮頌秋說,“手機的光不太夠用。”

  焦望雨聳聳肩:“發現了,得虧今天跟你在一起,不然估計今晚我就不知道爬哪兒去了。”

  濮頌秋看了看他,突然說:“你存一下我手機號碼,以後在外面不方便的時候可以給我打電話。”

  明明是新的宿舍樓,走廊里的燈卻突然閃了一下。

  焦望雨擡頭看了一眼那盞燈,再收回視線看向濮頌秋的時候,笑盈盈地說:“好啊。”

  

4

  第一次離開家過集體生活,在最開始的時候總是會有些不適應。

  焦望雨雖然不是什麽養尊處優的少爺,但多年來在家里也有點兒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意思,被父母寵得什麽都沒自己做過。

  不過他倒不會因為以後凡事只能靠自己而抱怨,學就是了,人總是要長大的。

  他心態好得很。

  跟濮頌秋回了宿舍之後,突然意識到自己什麽生活用品都沒有,洗臉刷牙都成問題。

  正站在那兒發愁,濮頌秋拿了個新的牙刷放在了他面前。

  “多買的,”濮頌秋說,“晚上你洗漱可以先用我的水盆和牙膏。”

  焦望雨一邊拆牙刷的包裝一邊道謝,又忍不住感慨:“就說有老朋友好辦事兒!”

  濮頌秋沒多說什麽,繼續收拾自己的床位。

  他們這宿舍,上鋪是床,下面是書桌,書桌旁邊是個小衣櫃。

  焦望雨帶了很多有的沒的,桌上、櫃子里都被塞得滿滿當當,他對面床鋪的濮頌秋卻是另一個極端,桌上只有兩本書一個本子,櫃子里只有幾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

  程爾在打電話問學長關於宿舍辦網的事情,簡紹坐在兩張床中間的鐵質臺階上跟焦望雨聊天。

  就這樣到了十點多,大家開始準備洗漱睡覺。

  濮頌秋把自己的水盆跟牙膏遞給了焦望雨,讓他先去,說是自己等一會兒。

  焦望雨倒也不客氣,跟著程爾和簡紹出門,去了斜對面的洗漱室。

  集體生活最讓人犯愁的就是一不小心趕上洗漱的大部隊就不得不排隊等著,洗漱室很大,外面是水池,里面是廁所。

  但再大,人多了也不夠用,焦望雨突然明白了濮頌秋為什麽說要等一會兒。

  不過這種感覺還挺有意思的,對於焦望雨這種從小生活在獨生子女家庭的人來說,跟大家一起熱熱鬧鬧地生活,這種體驗很奇妙。

  他們算是來得晚的,等到他們離開洗漱室,這里已經沒什麽人了。

  焦望雨把水盆洗得幹幹凈凈還給了濮頌秋,對方又過了一會兒才去洗漱。

  十點半熄燈,焦望雨琢磨著得在熄燈前去一趟廁所。

  他穿著拖鞋小跑著出了宿舍,朝著洗漱室走的時候路過樓梯間,都已經過去了,又折返了回來。

  他看見濮頌秋在那里,趴在樓梯緩臺的窗臺上在朝著外面看。

  那背影看起來有點兒孤零零的。

  焦望雨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濮頌秋聽見聲音回頭,看見是焦望雨,楞了一下。

  楞了一下的不僅僅是濮頌秋,還有焦望雨,他沒想到他這位同桌竟然大晚上躲在這里抽煙。

  濮頌秋是會抽煙的?焦望雨完全沒有印象。

  其實上高中的時候班里有不少男生抽煙,大家經常為了躲開老師和教導主任,要麽在廁所,要麽在學校隱蔽的角落,焦望雨不抽,但是他知道班里的小煙鬼都有誰,在那個“小煙鬼”名單上,是沒有濮頌秋的。

  濮頌秋看見他,有些尷尬,略顯慌亂地直接用手指碾滅了煙頭。

  焦望雨皺了皺眉,問他:“手指不疼嗎?”

  濮頌秋局促地直起身子看他,手指使勁兒地蹭了蹭:“還好。”

  九月初,夏天還沒離開,但夜晚的風已經漸涼,風從打開的窗戶吹進來,順著濮頌秋露在外面的手臂,掃到了焦望雨的身上。

  明明不應該覺得別扭的兩個人,明明認識了兩年多多少少也算是相熟的兩個人,在這一刻卻好像對彼此都有些陌生。

  焦望雨擡手抓了抓頭發,笑著說:“我不知道你也會抽煙。”

  “嗯。”濮頌秋沒多說什麽,只是把抽了一半被掐斷的煙攥在手心里,轉身關上了窗戶。

  十點半整,宿舍熄燈了,只剩下樓道跟走廊里的感應燈沒精打采地亮著。

  焦望雨皺了皺眉,“嘖”了一聲。

  “走吧。”濮頌秋說,“熄燈了。”

  兩人去了洗漱室,焦望雨跑進里面去上廁所,濮頌秋在外面洗漱。

  等到焦望雨出來洗手的時候,濮頌秋已經洗漱完,站在那里等著他。

  “屋里黑。”濮頌秋說,“走吧。”

  焦望雨笑了,趕緊洗洗手,甩著手上的水就跟著濮頌秋回了宿舍。

  他們倆進屋的時候,程爾跟簡紹都已經躺在了床上,一開門屋里黑漆漆的,焦望雨下意識就抓住了濮頌秋的衣服。

  濮頌秋站在焦望雨斜前方,被抓住衣服後,微微側頭看了一眼對方。

  他絲毫沒有遲疑地擡手拉住焦望雨的手腕,不聲不響地帶著對方走到了床邊。

  焦望雨的手機就放在桌子上,但他自己看不見。

  濮頌秋拉著焦望雨的手讓他握緊臺階的扶手,之後放開對方,拿起了桌上的手機。

  焦望雨明白他的意思,接過手機打開了手電功能。

  眼前多多少少能看清楚了,焦望雨踩著臺階回頭沖著濮頌秋笑了笑,然後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

  濮頌秋一直單手拿著水盆站在焦望雨床下看著他,直到確認對方躺好他才轉身去關了門。

  整個過程兩人沒說過一句話,睡在里面床位的兩個人也沒有察覺出有任何異常。

  濮頌秋放好自己的東西,上床睡覺,躺下之後收到了一條短信。

  短信是焦望雨發來的,就兩個字:謝謝。

  他躺在那里,用余光瞄著對面的床鋪。

  他看得到焦望雨那邊惹眼的手機光亮,在漆黑的夜里像是一顆閃亮的星星。

  濮頌秋沒有回複,關了手機,放在枕頭下面,睡覺了。

  來到大學的第一天就這樣結束了,算是舊友重逢,有喜也有愁。

  沒等到回複的焦望雨很快就攥著手機睡著了,但濮頌秋卻遲遲沒法入睡,他閉著眼,腦子里卻總是想起那個雨天焦望雨對他說的話——那兩人是“玻璃”,就是同性戀。

  濮頌秋睜開了眼睛,盯著什麽都沒有的天花板看了半宿。

  “那兩個人是‘玻璃’。”

  “玻璃?”

  “嗯,就是同性戀。你看,他們在接吻。”

  從前的對話不停地在耳邊回放,像是人死之前的走馬燈,別人或許會回放幾十年來的全部畫面,而他卻只有這麽一個片段。

  他想轉過去看看對面床鋪的人,但又覺得不妥。

  人生不妥之事何其多,他要盡可能減少這些事件的發生。

  濮頌秋翻了個身,額頭抵在冰涼的墻壁,背對著焦望雨的方向。

  一直以來他就知道上帝喜歡捉弄人,但沒想到,上帝比他想象得更不按常理出牌,如果可以選擇,他希望自己至少不要住在這間宿舍,最好都不要再見到焦望雨。

  可是有些命運躲不過。

  他突然想起以前焦望雨說過的一句話:“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就像遊戲里的角色?命運線早就被設定好了。”

  那時候濮頌秋並不這樣覺得,但現在他承認了。

  走廊有腳步聲,穿著拖鞋小跑而過,不知道是哪個宿舍的哪個人半夜起來上廁所。

  濮頌秋閉著眼,盡可能轉移自己的註意力,卻依舊沒能成功在這個夜晚安穩入睡。

  有些事情太難了,比如認識並接受自己,還比如,避開所有不該存在的感情。

  

5

  04

  在某個瞬間之前,濮頌秋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被這樣的問題困擾——關於喜歡或者不喜歡、可以喜歡或者不應該喜歡。

  在他看來,世界上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對錯,喜歡一個人這種事也不存在正確與否。

  只不過,在某些時刻、某些地方,喜歡的對象可能是錯的,但“喜歡”本身絕對不應該被人們用“對”或“錯”來定義。

  他之所以會覺得困擾,首先是因為從沒想過自己還有余力去喜歡別人,其次是因為,對象是錯的,至少在目前的大環境下、在冷靜的分析之後,他確定這是錯的。

  當初跟焦望雨成為同學,濮頌秋從沒想過這個人對於自己來說會有多特別。

  第一次見面,在鬧哄哄的教室里,他坐在對方身邊,甚至在那天結束之後都沒記住對方的樣子。

  不是因為焦望雨長得不夠讓他印象深刻,只是因為他根本不會花過多的心思去觀察別人。

  他沒有那麽多精力,也沒有那麽多時間,任何一丁點兒的分神都會讓他覺得十分疲累。

  尤其是在那段時間,他的生活一半是空的一半是亂的,自顧不暇。

  真正開始註意到身邊有焦望雨這個人“存在”大概是在高二開學後的一個多月了,那會兒已經是深秋,操場滿地的落葉,晚自習之前的一個小時休息時間大家都出去吃飯,濮頌秋懶得出去,在教室里吃面包,吃完最後一口,扭頭看向窗外,看到焦望雨跟別人在操場上打鬧,男生之間,鬧著玩兒從來不講究分寸,操場跑道邊緣堆著值日生剛掃起來的落葉,焦望雨就那麽被推到了落葉堆里。

  跌坐在落葉堆里的焦望雨還在笑,還在鬧,最後的結果是被巡視的教導處老師逮了個正著,罰他們倆收拾完弄亂的落葉之後連續值日掃跑道一個星期。

  那天的濮頌秋坐在三樓教室的窗邊看著外面,秋日傍晚,整個世界都是粉橘色。

  掃完落葉回來的焦望雨氣喘籲籲地坐在他身邊,他擡手幫忙摘掉了掛在對方衣領上的一片枯葉。

  他們倆是在那天之後才稍微開始交流,一天下來能說個兩三句話。

  焦望雨性格開朗,跟誰關系都好,有時候濮頌秋看著他,覺得這人簡直就像一個活躍的火球,到哪兒都能點燃一片森林。

  有能量,又危險。

  他向來不喜歡太熱情太鬧騰的人,但焦望雨給他的感覺卻是恰到好處,他有時候會羨慕對方。

  所以說,如果一定要追溯根源,那他對焦望雨不應該存在的這份心思或許是由羨慕演變而來。

  一開始是羨慕,漸漸的忍不住開始過多地註意對方,甚至希望自己變成對方的樣子。

  在明知不可能的時候,某天醒來,發現原來自己喜歡上了這個人。

  濮頌秋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喜歡一個男生,在這種類似於好感的感情被定性為“喜歡”之前,他也沒有真的意識到自己對焦望雨的這種感覺會是渴望戀愛的那種喜歡。

  直到高中畢業,那個大雨突降的日子,他跟焦望雨在大樓下避雨,然後看到了兩個男人躲在傘下接吻。

  那兩個陌生的男人和焦望雨後來的話,一同啟蒙了他。

  玻璃。

  就是同性戀。

  濮頌秋現在想起來,還是會皺眉。

  ==========

  焦望雨早上是被走廊的吵鬧聲叫醒的,七點半,這幫男生洗漱的、上廁所的、在走廊大呼小叫的,宿舍樓簡直就成了菜市場。

  他平時稍微會有些起床氣,被吵醒之後眉頭緊鎖地坐在床上,一動不動。

  洗漱回來的程爾擡頭看他:“你要用我的水盆不?”

  都知道焦望雨昨天沒買水盆,程爾熱心地要把自己的借他。

  焦望雨臭著一張臉坐在那兒,程爾看他:“這一大早怎麽了?”

  濮頌秋也洗漱回來了,沒說話,直接把擦幹凈的水盆跟牙膏放在了焦望雨的椅子旁邊。

  程爾見他放了水盆在那里,小聲跟濮頌秋說:“不知道跟誰生氣呢。”

  說完,程爾端著自己的水盆回去了。

  濮頌秋仰頭看焦望雨,半天問了句:“怎麽了?”

  焦望雨皺著眉擡手扒拉了一下睡得亂糟糟的頭發,低頭掃了一眼濮頌秋:“沒事兒,起床氣。”

  濮頌秋看看他,沒多說什麽,轉身拿著鑰匙和一卡通準備出門。

  焦望雨轉過頭來看他:“你要出去?”

  “去食堂。”

  本來沒覺得怎麽樣,但他這麽一說,焦望雨突然就餓了。

  “等我一下!”想到早餐,焦望雨這起床氣瞬間就散了,他慌里慌張地從床上下來,拖鞋都沒穿好就拿著水盆要往外走。

  濮頌秋看著他:“不急。”

  “等我!”焦望雨出了宿舍門,“兩分鐘!”

  濮頌秋看著焦望雨消失的門口,聽見程爾在後面吐槽:“為了吃,什麽都可以犧牲。”

  焦望雨說是兩分鐘,但等到他跟著濮頌秋一起走出宿舍,已經是十幾分鐘之後了。

  他哈欠連天地走在濮頌秋身邊,感慨道:“一個假期沒有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中了。”

  高考結束之後的三個月暑假,焦望雨恨不得每天都睡到中午,不過,他發現,這覺好像永遠都不夠睡,不管幾點起床,該困還是困。

  濮頌秋一言不發,焦望雨看了他一眼,小聲嘀咕:“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倆壓根兒不認識。”

  “等會兒吃完飯可以直接去超市,”濮頌秋絞盡腦汁才找到一個可以聊的話題,“早上人少。”

  焦望雨笑了:“行,那你去嗎?”

  “去。”

  濮頌秋沒有任何必要再去一趟超市,他需要買的東西都已經買齊全,但他清楚,焦望雨做什麽事情都不喜歡一個人,要人陪著。

  雖然濮頌秋還有很多問題在心中懸而未決,但在當下他能做的只是順從所謂的“下意識”。

  下意識想陪著焦望雨,下意識想照顧焦望雨,下意識想在焦望雨找到新的至交之前暫時確保對方不會在陌生的城市和生活中感到寂寞。

  但濮頌秋也明白,像他這樣悶的人,或許並沒辦法排解焦望雨的孤獨感。

  他們走進食堂,濮頌秋跟在焦望雨身後。

  “兩個豬肉香菇的包子,一碗小米粥謝謝。”焦望雨擡手刷卡,“再加個茶葉蛋!”

  濮頌秋看著他後腦勺翹起的一縷頭發,擡手想給他捋順,但手停在半空最後放棄了。

  濮頌秋點了跟焦望雨一樣的早餐,兩人坐在食堂二樓的角落,曬著清晨的陽光,吃著味道還不錯的早餐。

  焦望雨咬了一口包子,轉頭看向窗外。

  外面已經開始人來人往,大家各自有前往的目的地。

  他說:“大學生活就這麽開始了。”

  濮頌秋擡起頭看他:“嗯。”

  焦望雨聽見他的回應,轉過來笑了:“你怎麽話比以前還少了?”

  當然是因為,每次跟你說話都會忍不住心跳加速,生怕多說一個字就把自己的秘密暴露無遺。

  濮頌秋遲疑了一下,回答道:“沒睡醒。”

  焦望雨笑:“看出來了,你反應都比平時遲鈍了。”

  遲鈍也不是因為真的沒睡醒,而是因為面對你的時候總是會陷在混亂的思緒中。

  濮頌秋低頭吃飯,不再說話,倒是焦望雨,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說:“也不知道未來四年會怎麽樣。”

  他話音剛落,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

  焦望雨跟濮頌秋一起看過去,叫他的是昨天幫他辦手續的學長。

  學長說:“還記得我嗎?”

  焦望雨站了起來,笑著回應:“當然記得啊!”

  濮頌秋擡起頭,看向那個學長,這兩人明明剛認識,卻好像比他們倆還熟稔。

  

 

6

  焦望雨喜歡交朋友,喜歡善良又熱情的人,雖然明白做人還是要謹慎一些,尤其是在交朋友這方面,起碼在最初要有所保留,畢竟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什麽樣的人。

  但他從小就被教育要以善待人,他在跟人相處的時候,永遠都不會先去想這個人身上可能會有什麽問題,而是首先去看、去記住對方的閃光點。

  這有點傻,但也讓他過得很快樂。

  對於這位並不熟悉的學長,焦望雨很熱絡地跟對方聊天。

  學長說:“昨天你走了之後我同學說他認識你,高中跟你是校友。”

  焦望雨有些驚喜:“真的嗎?”

  “嗯,我們這屆有不少你們學校的,改天我給你介紹一下我那同學,下次校友聚會你也可以跟著去熱鬧熱鬧。”

  焦望雨雖然沒那麽喜歡聚會,但畢竟剛開學,有學長邀請,去看看也不錯。

  “那行,先這樣吧,不打擾你們吃飯了。”學長說,“你手機號碼我存下了,回頭再聯系。”

  焦望雨站在那里笑著跟學長說再見,等對方走了,他重新坐回來的時候,發現濮頌秋已經吃完了。

  意識到自己耽誤事兒了的焦望雨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我快點兒吃,你等我一會兒。”

  他特別怕濮頌秋吃完就走不管他。

  濮頌秋看著他在那兒狼吞虎咽,沈默了幾秒鐘說了句:“慢點吃,不急。”

  說完,他站起來,去檔口又買了一杯豆漿回來,放在了焦望雨手邊。

  焦望雨這會兒被包子噎得快斷氣了,這杯豆漿簡直救了他的命。

  一口豆漿下去,焦望雨終於從生死線上掙紮回來了,他松了口氣靠在椅背上跟濮頌秋道謝,咕嘟咕嘟又喝了幾口之後說:“你怎麽知道我喝豆漿要加糖?”

  學校的豆漿,檔口那里貼了張A4的紙,上面印著:自己加糖。

  濮頌秋當然知道,畢竟他們曾經坐過那麽久的同桌。

  “猜的。”濮頌秋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紙巾給他。

  綠色包裝的心相印,有清清淡淡的茶香。

  焦望雨疑惑地看他,然後看見濮頌秋沖著自己衣襟處挑了一下眉,順著對方的視線低頭一看,原來剛剛喝得急,豆漿滴在了衣服上。

  他抽出一張紙巾擦了擦:“我怎麽整天毛手毛腳的。”

  濮頌秋看著他沒說話,只是一直坐在那里看著他。

  吃完早飯,兩人離開,焦望雨收到了學長的短信。

  焦望雨:“剛才那個學長說過兩天給我介紹咱們的校友,你一起去嗎?”

  濮頌秋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了。

  他的拒絕在焦望雨的意料之中,答應才是怪事。

  不過,雖然拒絕了,濮頌秋心里還是有些矛盾,他發現自己是個膽小又自私的人。

  他看著焦望雨在超市的貨架間徘徊,挑選生活用品,這個似乎從來沒有什麽憂慮的人對自己的心思毫無察覺,並不知道身邊有這麽個危險人物。

  他見不得光的念頭被泡在水里,逐漸發脹,為了不惹出事端,只好把視線轉向別處,不再盯著對方看。

  濮頌秋站在貨架前,目光落在那一排各色的毛巾上,思緒卻如同被貓抓亂的毛線球,理都理不清。

  早知道不應該報這個專業,早知道不應該報這所學校。

  早知道就離焦望雨遠一點,一句話都不要跟對方說。

  “濮頌秋!”焦望雨突然叫他。

  濮頌秋尋聲看過去,看見對方站在冰櫃前面,拿著雪糕問他:“你吃嗎?”

  濮頌秋擺擺手,轉向了另一邊的貨架。

  兩個人回宿舍的時候一人手里提了兩個大袋子,袋子里裝得滿滿當當,有吃的也有用的,但全部都是焦望雨的東西。

  焦望雨嘴上說著不好意思,但當濮頌秋說幫他拎的時候,他倒是一點兒都沒客氣。

  回宿舍的時候,只有簡紹一個人在,焦望雨問:“程爾呢?”

  “找姑娘去了。”簡紹懶得出去,泡了一桶方便面,“他說他高中同桌在工商管理,倆人約著出去逛街了。”

  焦望雨放下手里的東西笑:“這是要發展發展啊?”

  “估計是,”簡紹說,“高中的時候沒談上,到了大學再續前緣唄。”

  他們倆在那兒說笑,濮頌秋只是聽著。

  同桌。

  再續前緣。

  他把手里的袋子放在焦望雨桌邊,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隨手無聊地翻著書。

  簡紹一直在跟焦望雨說想找女朋友的事兒,焦望雨就嘻嘻哈哈地應著。

  “你談過對象沒有?”簡紹突然問焦望雨,“你們長得帥的初戀早就沒了吧?”

  焦望雨一邊從袋子里往外拿東西一邊笑:“我倒是希望沒了,可沒人接收啊!”

  濮頌秋回頭看了一眼焦望雨,欲言又止。

  上午沒什麽事兒,幾個人就在宿舍待著,快中午的時候收到通知說是下午一點到體育館去領取軍訓服。

  焦望雨張羅著三個人一起吃飯,吃完了直接過去,結果簡紹說:“終於約到個妹子,我先走了。”

  就這樣,宿舍又剩下焦望雨跟濮頌秋倆人,待會兒的午飯也只剩下他們倆一起吃。

  焦望雨想嘆氣,但是沒好意思。

  他是覺得濮頌秋這人挺好的,只不過每次他和對方單獨相處都會覺得有壓力,會下意識擔心自己話太多或者太活躍惹得對方不耐煩,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怕濮頌秋。

  說到底,高冷男神什麽的,實在不適合做朋友。

  他坐在椅子上無聊地玩手機,突然聽見濮頌秋說:“你跟高鶴沒在一起?”

  高鶴。

  濮頌秋不提,焦望雨都快把她忘了。

  這個女生就是當時在畢業聚會的時候跟他表白的那個,長得漂亮,性格很好,學習也不錯,焦望雨之前在學校大門口看紅榜的時候有看到高鶴的名字,她的學校也在這座城市。

  “沒啊,”難得濮頌秋主動聊天,焦望雨轉過來看他,“後來都沒怎麽聯系過。”

  是聯系過一次的,當時在眾人面前被告白,焦望雨委婉地拒絕了,或許是因為拒絕得有些過分委婉,姑娘沒懂他的意思,當天晚上就在QQ給他留了言。

  姑娘問他是什麽意思,問他喜不喜歡自己。

  焦望雨是第二天早上起來才看到的消息,這一次很直接地說了:實在不好意思,咱們倆不太合適。

  確實不合適。

  性別不合適。

  濮頌秋盯著看他,盯得焦望雨有些不自在。

  “怎麽了?”他這樣看著自己,焦望雨都懷疑濮頌秋其實喜歡高鶴。

  “沒事兒。”濮頌秋說,“我以為你們在一起了。”

  焦望雨笑出了聲:“哪兒能啊,我要是喜歡她,當時她跟我告白我就答應了啊!”

  濮頌秋回想了一下當時的場景,那會兒他坐在焦望雨旁邊,高鶴來告白的時候,他不小心弄倒了桌上的酒杯。

  “你不喜歡她?”濮頌秋的手指捏著書頁,不自覺就用了力,生生把紙頁給捏得皺了起來。

  焦望雨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說:“不合適。”

  聽到這句話,濮頌秋捏著紙頁的手放松了,整個人被捏住的心好像也被放開了。

  焦望雨突然笑著說濮頌秋:“你這麽緊張,難不成喜歡她?”

  “沒有。”濮頌秋回過了身,背對著焦望雨,輕聲說,“我沒有喜歡的人。”

  

7

  說謊永遠都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但是,圓謊卻很難。

  濮頌秋背對著焦望雨說自己沒有喜歡的人,一垂眼,看著面前的書,紙頁間的字卻都變成了對方的名字。

  他很討厭這種感覺。

  一種,不自覺被另一個人牽扯、為了一個明明應該不相關的人亂了心思的感覺。

  濮頌秋並不排斥自己喜歡上別人,但他排斥錯誤。

  他的人生已經經歷了很多的錯誤,在他看來,把焦望雨放進自己的世界,是錯上加錯。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他甚至希望回到原點,自己打從一開始就不要轉學到那個班級,不要遇見這個叫焦望雨的人。

  “餓了。”對一切都不知情的焦望雨轉過來抱著椅背叫他,“吃飯去嗎?”

  濮頌秋死死地盯著面前的書,半天才回了一句:“我有點事,要出去,你自己吃飯吧。”

  說完,他拿起鑰匙就離開了。

  宿舍里只剩下焦望雨一個,他還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麽。

  怎麽了這是?

  剛才還好好的,說好要一起吃飯結果就突然走了。

  焦望雨覺得莫名其妙,看著緊閉的宿舍門,煩躁地嘆了口氣。

  怕什麽來什麽,最不願意的就是一個人吃飯,結果偏偏就剩下了他自己。

  焦望雨看了眼時間,起身拿著飯卡走到了門口,準備開門時又放棄了,回到桌邊,翻出一桶泡面一根火腿腸,準備今天中午就這麽在宿舍解決了。

  他有點兒心氣兒不順,說不清為什麽,琢磨了半天,覺得可能是因為屋里四個人就他“沒事兒”。

  沒事做,沒人約,落單了。

  他太討厭這種被丟下的感覺了。

  焦望雨心里悶悶的,手指用力戳進泡面桶的塑料膜里,直接捅破了。

  他喪著一張臉撕掉塑料膜,還沒撕開泡面桶的蓋子,宿舍門又被推開了。

  他轉頭一看:“你不是有事兒嗎?”

  濮頌秋站在門口,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泡面:“改時間了,吃飯去吧。”

  焦望雨笑了,放下泡面桶拿著飯卡跟鑰匙就和濮頌秋出門了。

  往外走的時候,焦望雨說:“我剛還郁悶呢,你們一個個的都有人約,就我,沒人疼沒人愛的,心都碎了。”

  濮頌秋安靜地聽著,沒有多言。

  焦望雨轉頭,看了看他。

  “怎麽了?”濮頌秋沒忍住,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不高興了?”雖然焦望雨平時看起來沒心沒肺的,但並不至於遲鈍到察覺不出身邊人情緒的變化。

  “為什麽這麽問?”

  “感覺。”焦望雨說,“剛才聊完高鶴你興致就不高。”

  他其實是想繼續開玩笑的,但又覺得濮頌秋這人活得太認真死板,不太適合開玩笑。

  “我是不知道你們有什麽那方面的糾葛。”焦望雨說,“不過,我跟她真沒什麽聯系,你要是介意,我以後不提就是了。”

  焦望雨徹底誤會了,盡管濮頌秋表示自己沒有喜歡的人,但說歸說,兩人聊完高鶴之後濮頌秋的反應怎麽看也不像是不在意。

  濮頌秋也聽出來他誤會了,誤會就誤會吧,懶得解釋了。

  解釋那麽多又有什麽用呢?

  最有力的解釋偏偏不能說出口。

  兩個人在食堂吃了午飯,磨磨蹭蹭混到一點鐘,直接去體育館領取軍訓服。

  他們過去的時候人還不太多,排隊沒一會兒就領完了。

  像這種批量發放的軍訓服尺碼分配相當隨意,超過一米八的男生都是最大號,焦望雨一米八一,人又瘦,領到衣服之後拿著去了一邊,打開在身前比了比。

  “我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是個侏儒。”焦望雨雙手掐著褲腰,把那肥肥大大的褲子在身前比劃了一下,“我以為我腿挺長的。”

  軍訓服做得大,他“嘖”了一聲,看向了濮頌秋。

  “回去試試吧,”濮頌秋說,“實在太長可以自己改一下。”

  焦望雨笑了:“我估計今天改褲腿那老板得發財。”

  重新疊好衣服,焦望雨跟著濮頌秋回了宿舍。

  他們回去的時候,程爾跟簡紹都還沒回來。

  一進屋,兩人就都套上衣服試了一下,濮頌秋穿著剛好,但焦望雨的褲子確實長了一點點。

  “我沒比你矮多少啊,”焦望雨有點兒不高興,“你現在多高了?”

  “不知道,”濮頌秋說,“高考前體檢是一八五。”

  “現在肯定不止,”焦望雨說,“為什麽我不長個兒了?”

  他站在鏡子前面,手抓著肥了好多的褲腰:“待會兒還得去買一條腰帶。”

  他低頭看褲腿:“我引以為傲的長腿就這麽被羞辱了。”

  濮頌秋看著他在鏡子前抱怨,竟然沒忍住笑了。

  “你腿挺長的,”濮頌秋說,“是褲子的問題。”

  “謝了,你這話實在沒什麽說服力。”焦望雨扭頭看了一眼濮頌秋,覺得他穿這身衣服特帥。

  雖然是最普通的迷彩服,但架不住濮頌秋個子高長得帥,而且人家比他結實,穿上這身衣服撐得起來。

  再回頭看鏡子里的自己,他長得太白了,又瘦,穿著這麽一身肥大的迷彩服像是套了個大麻袋。

  “秋哥,陪我走一趟唄。”

  濮頌秋正低頭解腰帶,突然聽他這麽叫自己,握著腰帶的手,手心都出了汗。

  “去哪?”濮頌秋沒擡頭,不敢看對方。

  他有些瞧不起自己,竟然因為對方一個稱呼的改變就能有這麽大的情緒波動。

  他現在很擔心,未來要相處的時間還很長,對方無知無覺,他卻活在掙紮中。

  “去改一下褲腿,再買條腰帶。”焦望雨說,“我不想自己去。”

  濮頌秋擡起頭看他,拒絕不了。

  事實上,濮頌秋從來都不是喜歡交朋友的人,更不是會為了別人忍耐的類型,沒人可以強迫他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也不會為了任何人沈默、讓步。

  至於陪伴和照顧,他沒有精力去如此對待一個同齡人,尤其是如今,大家都已經成年,獨立難道不是最基本的嗎?

  如果此刻面前站著別人,他會毫不猶豫地說出“不去”,甚至都不會給對方回應,也不管對方會不會覺得他難相處、沒禮貌。

  但說這話的是焦望雨,而他又自認為了解對方,知道這人習慣了有人陪。

  他見不得焦望雨落單,否則中午的時候也不會走出去了又回來。

  “嗯。”濮頌秋脫下軍訓服,疊好,放回了衣櫃里。

  走出宿舍樓的時候,他們剛好遇見回來的簡紹。

  簡紹問:“幹嘛去?”

  “改褲腿。”焦望雨笑著開他的玩笑,“約會完了?”

  “約會失敗!”簡紹怨念地說,“回頭再細說,我得回去哭一下。”

  十幾分鐘之後,焦望雨也很想回去哭一下。

  就像他說的,裁縫鋪老板要發財了,門前排起的長隊讓焦望雨頭疼。

  “這得排到猴年馬月去?”焦望雨皺著眉說,“學校外面應該也有可以改褲腿的地方吧?”

  濮頌秋看了一眼排起的長龍,又到前面看了一下老板手邊已經堆起來的一疊褲子,回來後說:“走吧,回宿舍。”

  “……我看也是,”焦望雨說,“去超市買幾個別針,回去我把褲腳別起來算了。”

  “去買腰帶,”濮頌秋說,“褲腿……回去我給你弄。”

  “啊?”焦望雨驚訝地看向他。

  “針線我有,我會弄。”

  焦望雨當然不信他的話,他估摸著自己身邊這些人縫個襪子都不會,別說改褲腿了。

  濮頌秋看出他不相信自己,只好說:“我媽是做這個的,小學開始我就給她打下手。”

  “真的假的?”焦望雨有些意外。

  雖然兩人當了兩年的同學將近一年的同桌,但他對濮頌秋的了解少之又少。

  這人太神秘,少言寡語又不怎麽跟人深交。

  “不信的話,你自己在這兒排隊。”說著,濮頌秋轉身準備走。

  他其實也不是真的要丟下焦望雨,只是覺得不被信任有點兒不高興。

  “信信信!”焦望雨雖然不夠了解對方,但向來覺得濮頌秋是個可靠的人,至少比他認識的其他人都可靠。

  具體可靠在哪兒?他說不清楚,就是一種感覺。

  可能是因為濮頌秋平時就很穩重,穩重的人就讓人覺得很值得信賴。

  就這樣,兩人放棄排隊,焦望雨去買了一條腰帶,然後跟著濮頌秋回了宿舍。

  他們回去的時候,簡紹正郁悶地坐在床上玩手機遊戲。

  “改完了?”簡紹問。

  “沒有,”焦望雨說,“要是在那兒等著,估計軍訓都開始了我褲子還沒改好呢。”

  “那你們怎麽回來了?”簡紹頭都沒擡,眼睛就盯著手機屏幕。

  濮頌秋伸手,拿過了焦望雨的褲子。

  焦望雨對他笑笑,湊過去坐在濮頌秋跟程爾兩張床中間的鐵質臺階上,看著對方將褲子在桌上展平,又從櫃子里拿出了剪刀、尺子跟針線。

  簡紹一局遊戲打完,狀態不好,輸了。

  他看過去:“行啊,你還會這手?”

  簡紹從床上下來,站在一邊看著濮頌秋熟練地給焦望雨改褲腳。

  幹活的人一臉淡定,看熱鬧的兩個人都驚呆了。

  “濮哥,”簡紹說,“我這褲腿也有點兒不合適,你給我也改改唄。”

  濮頌秋頭都不擡,面無表情語氣冷淡地說:“不改。”

  

8

  濮頌秋難相處——簡紹才剛剛跟他認識就發現了。

  行吧,不給改拉倒,反正也就長出那麽一丁點兒,湊合穿吧。

  簡紹說:“這區別待遇真是令人傷心。”

  焦望雨坐在那里笑:“這區別待遇真是令人害羞。”

  濮頌秋擡眼看了看他,沒說話,繼續給他改褲腳。

  傷心的簡紹從床上下來,撈過桌子下面的籃球就往外走:“你傷害了我,還一笑而過……”

  他一邊唱,一邊出門了。

  宿舍里又只剩下焦望雨跟濮頌秋,一開始兩人都沒說話,焦望雨看著對方嫻熟的手法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一個十八歲的大男生,針線活竟然做得這麽好,賢惠啊!

  不過他也就敢在心里感嘆一下,估摸著說出“賢惠”這個詞兒,濮頌秋會不高興。

  改褲腿很快,濮頌秋給他弄完之後,往褲腿那里噴了點水,之後找了個灌滿熱水的瓶子,模擬熨鬥在上面反複熨了幾下。

  “厲害。”焦望雨看著褲腿被熨得平整,實在沒忍住,說了句,“秋哥,你這些生活技能到底哪兒學來的?”

  他突然覺得跟濮頌秋一比,自己簡直就是個生活白癡。

  “我媽。”

  真是惜字如金,多一個字兒都不說。

  “阿姨厲害,以後有機會阿姨也教教我唄。”

  濮頌秋把疊好的褲子遞給焦望雨,看了他一眼說:“好了。”

  焦望雨開心得不行,突然覺得高冷男神其實沒那麽不通人情,和這樣的人做朋友也沒那麽困難。

  晚上,約會回來的程爾吹著口哨滿面春風,一邊給大家講他跟高中同桌的進展,一邊試他的軍訓服。

  因為約會,程爾去領衣服的時候已經挺晚了,剩下的不多,尺碼也不全了,他隨便拿了一套,結果大得離譜。

  程爾是整個宿舍個子最矮長得最瘦的,結果衣服跟全宿舍最高的濮頌秋是一個尺碼的,穿在身上,袖子長褲子長,不知道的還以為哪家的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程爾站在鏡子前發出慘叫,簡紹跟焦望雨在一邊笑著看熱鬧。

  “那啥,”簡紹說,“老濮會改褲子,你讓他給你改改。”

  “真的假的?”程爾轉過去看著濮頌秋的時候,眼睛都在發光:“濮哥!”

  結果,原本坐在那里看書的濮頌秋直接起身,拿著水盆跟洗漱用品出去了。

  白天被拒絕過的簡紹這下心里平衡了,笑得那叫一個得意,現在他可以確定,自己沒有被針對,因為在濮頌秋眼里,整個宿舍,那家夥只能看見焦望雨。

  “什麽情況?”程爾說,“他給你們都改了,就不理我?他是對我有什麽意見嗎?”

  “你想多了,”簡紹說,“咱們屋就焦望雨獨得恩寵,我下午已經被拒絕過了。”

  程爾一聽,瞇起眼睛意味深長地看著焦望雨:“說!你們是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交易?”

  焦望雨知道他在開玩笑,一邊吃著餅幹一邊笑著跟程爾鬧:“你都說了見不得人了,還問?”

  程爾冷笑:“骯臟!你們這些骯臟的男人!”

  屋里的幾個人大笑,門外,濮頌秋站在那里,好半天才朝著洗漱室走去。

  他發現,自己竟然連焦望雨跟別人說笑都會嫉妒。

  這種心理,真是有些要命。

  濮頌秋洗漱回來的時候,那幾個人還在聊天,程爾正拿著剪子準備把褲腿剪了拉倒,一邊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簡紹煽風點火:“你讓焦望雨跟你換,他褲子改完之後你穿能稍微好點兒。”

  焦望雨一米八一,程爾一米七八,差不太多。

  簡紹說這話的時候,濮頌秋剛好推門進來聽見,站在靠近陽臺那里的簡紹突然覺得背後一涼,趕緊閃一邊去:“我胡說八道的,濮哥別殺我。”

  焦望雨咬了一口餅幹,餅幹渣掉了一身。

  他笑著說:“不換,你們誰都別打我的主意。”

  聽他這麽說,濮頌秋的心氣兒突然就順了,眼神也沒那麽兇了。

  簡紹嘀咕:“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倆搞對象呢。”

  說完,他又趕緊道歉:“濮哥!我開玩笑的!”

  簡紹個子沒比濮頌秋矮多少,長得比濮頌秋要壯一圈,是那種在籃球場上如果撞人能把對方撞飛的類型,但是他莫名就有點兒懼怕濮頌秋,覺得這人發起狠來,他身上的肉能被削成片。

  焦望雨靠著椅子大笑著說簡紹:“你怎麽慫成這樣!”

  簡紹沒吱聲,灰溜溜拿著手機打遊戲去了,他心說:濮頌秋跟你關系好,你當然不知道我在怕啥!

  另一邊再次被拒絕的程爾只能咬了咬牙,一剪刀下去,剪掉了疊在一起的兩個褲腿。

  他之前說:“疊在一起剪可以避免一個腿長一個腿短。”

  結果,他高估了自己的手藝,剪完之後不僅一個腿長一個腿短,同一條腿的兩邊高低都不同。

  “時尚。”焦望雨說,“今秋最潮軍訓服,你值得擁有!”

  =========

  軍訓這事兒,在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無比興奮,完全預見不了之後的苦,盡管學長對焦望雨說:“你就祈禱隔三差五能下場雨吧。”

  但焦望雨表示:“軍訓多好玩啊!”

  少年不識愁滋味——學長如是說。

  就這樣,在九月初的清晨,大一新生的軍訓開始了。

  他們的軍訓計劃進行十五天,焦望雨覺得沒難度,半個月而已,一晃就過去了,然而第一天結束,他的腳就被磨起了水泡。

  雖說九月份理論上已經進入了秋天,但也就只是早晚溫度有所降低,從十點鐘開始,溫度飆升,太陽掛在頭頂不遺余力地“虐待”著這幫軍訓的年輕人。

  站軍姿,一站就是半小時。

  一個人犯了錯誤,整個方隊都要跟著受罰。

  一天下來,焦望雨覺得自己魂兒都被折騰沒了。

  傍晚時分,教官終於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解散”,大家哀嚎著作鳥獸散,紛紛沖向食堂。

  焦望雨站在原地翻了個白眼,他沖不動,他腳疼。

  簡紹過來摟著他脖子說:“剛才教官說幾點上課?”

  白天軍訓,晚上還要去教室上軍事理論課。

  夠累的。

  “六點半吧。”焦望雨擡手看了眼時間,現在是五點整。

  “那趕緊的,吃完飯回去躺會兒。”簡紹低頭看了一眼焦望雨的腳,“怎麽了這是?崴腳了啊?”

  “這鞋磨腳,”焦望雨吐槽,“腳疼!”

  簡紹大大咧咧地朝著他後背拍了一巴掌:“太弱了你!”

  拍完,饑腸轆轆的簡紹腳底生風,朝著食堂跑去:“你慢慢走,我先去占座!”

  眼看著簡紹跑了,焦望雨嘆氣:“男人啊,沒一個可靠的。”

  殊不知,他在感嘆這句的時候,濮頌秋就走在他的身後,一直盯著他看。

  周圍的人都急匆匆地往食堂趕,只有他們倆不緊不慢,一前一後地走著。

  體育場上的人很快就只剩下零星的幾個,焦望雨一瘸一拐地往外走,絲毫沒有註意到身後有個人一直陪著他。

  濮頌秋其實很想上前扶著焦望雨,直接把人扶回宿舍,然後自己去買飯打包回來給對方。

  但也只是想想,他做不出來。

  濮頌秋很清醒,知道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他知道,他必須克制自己對焦望雨的感情,絕對不能放任自己。

  他就這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走在焦望雨身後,恍惚間想起了他們的中學時代。

  那時候濮頌秋還沒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了焦望雨,更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上同性。

  那個晚自習放學的春季夜晚,他走在光線昏暗的校園里,周圍人聲鼎沸,吵吵嚷嚷。

  一個不認識的女生過來叫住他,對他說:“濮頌秋,能交個朋友嗎?”

  濮頌秋看著眼前的女生,十分客氣又有些笨拙慌張地鞠了一躬,再起身的時候說:“不好意思,還是不了。”

  他說完這句話,擡頭就看見了從他身邊走過的焦望雨。

  當時的焦望雨在跟別人打鬧,雙肩書包右側的帶子已經從肩膀滑落,那人像一只飛在夜晚的小燕子,自由自在,帶著春風。

  那個時候,濮頌秋還沒喜歡上他,只是突然被焦望雨吸引,覺得他活得輕松又自在,於是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追隨著他,就好像在追隨一份自己沒法擁有的瀟灑快意。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濮頌秋喜歡盯著焦望雨的背影看。

  從那年的春天,到今年的秋天,時間似乎真的只是一晃而過,可他們卻搖身一變成為了大學生。

  兩人走出了體育場,沿著小路朝著食堂走去,快到食堂的時候,焦望雨看著里面烏央烏央的人,猶豫了一下。

  “焦望雨。”

  焦望雨尋聲回頭,看見了濮頌秋。

  “你腳怎麽了?”

  “這鞋磨腳。”焦望雨有點兒委屈,“疼死了。”

  濮頌秋看著他,說了句:“你直接回宿舍吧,吃什麽?我給你打包。”

  明明跟自己說好了不管閑事,但看著對方站在這里遲疑,生怕這家夥不吃晚飯,趕緊叫住了人家。

  濮頌秋覺得自己確實沒用,一個人連自己都控制不了,還能做好什麽呢?

  “真的假的?”焦望雨笑得眼睛都亮了,趕緊掏出飯卡,“雞蛋炒面,謝謝秋哥!”

  

9

  焦望雨從來不會跟人假客氣,他享受別人的善意和幫助,同樣也會如此回報給對方。

  他並不覺得讓人幫忙是一件多麽羞恥的事情,人類本身就是群居動物,那麽人與人之間就不該是相互孤立的,他樂於以任何形式與人產生關聯。

  焦望雨把飯卡交給濮頌秋之後,自己一瘸一拐地皺著眉往宿舍樓走。

  濮頌秋站在食堂門口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然後擡腳快步走進了食堂。

  濮頌秋買了兩份雞蛋炒面,或者準確來說應該叫火腿雞蛋炒面,他特意分辨了一下,要把火腿比較多的那份給焦望雨。

  他拎著兩份面往外走的時候聽見有人叫他,回頭一看是簡紹,簡紹旁邊的一桌坐著程爾跟一個陌生的女生。

  簡紹說:“濮哥,望雨呢?”

  望雨。

  濮頌秋微微皺了皺眉。

  他走過去,低聲說:“我們倆打包回去吃,他腳疼。”

  “啊?”簡紹說,“我還給你們占座呢,所以現在就丟下我吃狗糧啊?”

  濮頌秋看了一眼坐在旁邊的程爾,大概明白了,這女生應該就是程爾昨天見面的那個高中同桌。

  “他等我呢,走了。”濮頌秋自始至終沒什麽表情,丟下這麽一句就離開了。

  往外走的時候,濮頌秋一直在腦子里回放簡紹的那句“望雨”,他不喜歡別人這麽親昵地叫焦望雨的名字,有一種自己的所有物被人搶了的感覺。

  他厭惡自己的這種心理,因為他很清楚焦望雨根本不屬於他,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無法抑制內心那種占有欲瘋狂地生長。

  原本以為上了大學不再聯系不再見面就能漸漸把這個人和這種感覺給忘掉,卻沒想到,這世界最難捉摸的就是命運,他怎麽都料不到想躲開一個人會這麽難。

  想躲開一個人很難,想不喜歡一個人也很難。

  他意識到自己喜歡上焦望雨之後,非常努力地想要擺脫,卻越是掙紮就越是被勒得喘不過氣。

  明明原本不是這樣的。

  濮頌秋想不通。

  他提著打包的兩份面往回走,沿著剛剛焦望雨一個人走回去的那條路。

  焦望雨。

  望雨。

  濮頌秋在聽到簡紹這麽叫他的時候,甚至不知道應該用什麽稱呼來跟對方抗衡才能顯得自己才是跟焦望雨走得更近的那個,於是只好用一個“他”來替代。

  “他”就“他”吧,這麽簡單的一個字對於濮頌秋來說也可以意味著很多。

  意味著當初那個讓他怦然心動的時刻,還有那些自我掙紮的歲月。

  回到宿舍,濮頌秋沒急著進去,他在進門前駐足,深呼吸了一下,好像每次要面對焦望雨的時候他都要先調整心情做好準備,否則就會亂了陣腳。

  他推門進去的時候,焦望雨正在泡腳,眉頭緊鎖,一臉的苦相。

  “謝了。”焦望雨伸手接過打包的面,嘀咕了一句,“我可太慘了。”

  濮頌秋看了一眼他泡在水盆里的腳,也有些意外。

  這才一天,焦望雨的兩只腳都磨起了水泡。

  濮頌秋說:“水泡要挑破。”

  “不行不行,想想都疼,”焦望雨愁眉苦臉地拿起筷子準備一邊泡腳一邊吃飯,泡舒服了等會兒還得去上軍事理論課,“還是給我留條活路吧。”

  濮頌秋放下自己的面之後猶豫了一下,本來不想管他,但又很清楚的知道他這樣不行。

  “你這樣等會兒走不了路。”濮頌秋說,“我出去一趟。”

  焦望雨看了他一眼,沒來得及問他要去哪兒這人已經走了。

  濮頌秋出了宿舍門就一路狂奔,直接朝著藥店跑去,原本從宿舍走過去少說也要五六分鐘,他憋著股勁兒,跑了個來回又加上買東西的時間一共都沒用上五分鐘。

  他回來的時候,在門口平穩了一下氣息,再進屋的時候依舊只有焦望雨在。

  “你幹嘛去了啊?”焦望雨吃著面回頭問他。

  “買碘酒跟酒精。”濮頌秋從櫃子里拿出自己的針,開始消毒,然後走到了焦望雨身邊蹲下。

  焦望雨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收腳,結果盆里的水弄到了濮頌秋身上。

  “……唉,對不起。”

  焦望雨有些尷尬,拿了紙巾給他。

  “沒事。”濮頌秋說,“你別亂動,我幫你把水泡挑開。”

  “哎不行,我怕疼。”

  “你現在不弄,只會更遭罪。”濮頌秋蹲在那里冷著臉看他,“聽話。”

  焦望雨被他這樣子弄得有些緊張,莫名的心跳快了起來。

  他發現濮頌秋總是會給他一種壓迫感,好像這人是個發號施令的司令官,而自己是他手下必須無條件服從的小兵。

  或許對方沒這個意思,但他就是有這麽一種感覺,更讓他無法理解的是,自己竟然還真的乖乖服從了。

  “擦腳的毛巾有嗎?”濮頌秋問。

  “我自己來。”焦望雨回身,從架子上拿下毛巾擦幹了自己的腳,然後就坐在那里老老實實地看著濮頌秋用碘酒給自己被磨起泡的部位消毒。

  濮頌秋手里沾了碘酒的棉花輕輕擦過他肌膚的時候,就好像有什麽在瘙癢,專門往他心尖最怕癢的地方搔。

  焦望雨盯著濮頌秋看,對方很認真,垂眼看著他的腳,於是坐在椅子上的焦望雨就只能看到面前人高挺的鼻梁和緊閉的嘴唇。

  濮頌秋給他消毒完,拿起了針,下手之前突然擡頭看向了焦望雨。

  兩人對視,焦望雨慌了一下神。

  “可能會有點疼,”濮頌秋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任誰也看不出來其實他此刻心跳極快,“忍一忍。”

  “哦,好。”焦望雨手心和後背都出了汗,應答之後,看著濮頌秋低頭,然後吞咽了一下口水。

  他的兩只腳,左腳磨起了三個水泡,右腳也有一個。

  濮頌秋曾經穿過不合腳的鞋,也有過被磨起水泡的經歷,完全可以對焦望雨感同身受,也正是因為自己知道這很難受,所以才不顧對方意願甚至可能有些冒犯地強行幫對方挑開水泡。

  他心疼焦望雨。

  針尖抵在水泡的邊緣,小心翼翼地刺了一下。

  焦望雨疼得皺起了眉,抓住了桌沿。

  濮頌秋動作很快,在戳破水泡之後立刻拿起桌上幹凈的紙巾輕輕按壓,擠出了里面的液體,然後說:“創可貼。”

  焦望雨趕緊拿起濮頌秋剛才放在自己手邊的創可貼,撕開,小心地貼好。

  他們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蹲在那里,焦望雨恍惚間覺得這好像有些曖昧。

  他知道是自己想太多,人家不過是照顧自己這個小廢物,可這對於他來說,確實有些出格了。

  焦望雨強壓著內心的不安,很怕被看出什麽來。

  一個水泡處理完,焦望雨說:“好像沒有我想象得那麽疼。”

  濮頌秋沒多說什麽,只是“嗯”了一聲,然後開始給第二個水泡周圍做消毒。

  兩人就這麽弄著,還沒弄完,簡紹他們回來了。

  簡紹跟程爾進屋的時候看見這一幕都楞了一下,程爾笑:“哎呦我的天,這是幹嘛呢?”

  濮頌秋理都沒理,倒是焦望雨急著解釋:“我腳磨得起水泡了,秋哥幫我挑開。”

  簡紹湊過去看,“嘖嘖”了兩聲:“真慘。”

  程爾也過去看熱鬧,看著濮頌秋握著焦望雨的腳小心翼翼地用針挑水泡,說了一句:“真是感動中國的好老公。”

  話音一落,針尖刺破了最後一個水泡,原本想要解釋什麽的焦望雨疼得沒心思多說,咬著牙倒吸了一口氣。

  “你是不是鞋不合腳啊?”簡紹說,“我們怎麽沒磨成這樣呢?”

  焦望雨嘀咕:“我哪兒知道,鞋碼是對的啊。”

  濮頌秋給他弄好,創可貼也貼上了。

  “行了。”濮頌秋站起來,對焦望雨說,“等會兒去上課別穿那個鞋了,換一雙舒服點的。”

  焦望雨點頭,沖著他笑:“遵旨!”

  程爾回了自己位置,在椅子上坐下開玩笑似的說:“還玩上君臣play了,你倆夠有情趣的。”

  焦望雨吐槽他:“你少看點兒奇怪的東西吧!”

  濮頌秋完全不把另兩個人的話當回事兒,聽都不往耳朵里聽。

  他端著焦望雨的水盆出去倒掉,然後又洗好了手,拿著盆回來。

  程爾嘀咕:“我服了,我真的服了。”

  他說:“濮頌秋,我就問一個問題,我跟焦望雨比,差哪兒了?”

  焦望雨有點兒不好意思,接過水盆的時候說:“我自己弄可以的。”

  “沒事。”濮頌秋沒理程爾,把水盆還給焦望雨後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這才開始吃飯。

  程爾說:“我也想有這麽個貼身管家,濮頌秋你還有弟弟嗎?或者妹妹?實在不行哥哥姐姐也可以,給我介紹一下。”

  濮頌秋看了他一眼:“沒有。”

  程爾:“……哥,你對我們差別對待也太明顯了,我這脆弱的小心靈都被你傷害得千瘡百孔了。”

  簡紹在一邊添油加醋:“你才千瘡百孔啊?我昨天就心碎成渣渣了。”

  焦望雨這回是真的不好意思了,他說:“我倆多年老同學了,你們當然比不了。”

  話是這麽說,但他也確實覺得濮頌秋對他好得有點兒讓他意外。

  可能人家原本就是這麽個人,只是以前沒機會發揮。

  但不管怎麽說,他跟大家不一樣,很容易多想。

  焦望雨讓程爾他們別胡說八道了,然後自己轉過來繼續低頭吃面。

  他吃著面,腦子里卻亂哄哄的,突然聽見程爾說外面下雨了,扭頭看出去,突然間覺得好像有什麽在隨著雨水的降臨一起出現。

  是什麽呢?

  他皺起了眉。

  

10

  都說一場秋雨一場寒,焦望雨算是切身體驗了一回。

  他們準備出去上軍事理論課的時候,雨還在下,焦望雨怎麽都沒找到雨傘。

  “走吧,”濮頌秋說,“跟我打一把。”

  簡紹跟程爾已經出去了,就只剩下濮頌秋在等他。

  焦望雨看了眼時間,沒辦法,再磨蹭下去就要遲到了。

  “你簡直是我救命恩人。”焦望雨跟著濮頌秋一起出去,鎖好了宿舍的門。

  他腳上的水泡都貼了創可貼,又換了自己的運動鞋,舒服了不少,走路的時候也不一瘸一拐了。

  兩人出去,到了樓門口,濮頌秋先撐開了傘,然後轉過身來接焦望雨。

  濮頌秋的傘是深藍色的,在夜里看著跟黑色差不太多,不算太大,但他們兩個貼著肩膀剛剛好。

  雨下得不小,路面已經有了積水,他們沒走幾乎褲腿就濕了。

  焦望雨感慨:“這也太有氣氛了。”

  大晚上還得去上課,上課不說,又下著雨。

  他覺得冷,一股風吹過來,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外面冷,可是到了二百多人的教室里,又悶得可以。

  焦望雨跟濮頌秋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身後就是開著的窗戶,涼風嗖嗖地從他們背後吹進來,吹得焦望雨連著打了三個噴嚏,他是覺得有點兒涼的,但因為教室人多,窗戶不能關。

  開著窗戶死他們最後這一排,關上了就是死一屋。

  忍著吧。

  焦望雨趴在桌上,毫無靈魂地聽著教官給他們講那些有的沒的,有些昏昏欲睡。

  濮頌秋看了他一眼,脫下了自己軍訓服的外套。

  焦望雨奇怪地看著他:“你熱了?”

  “嗯。”

  “那正好。”焦望雨說,“借我蓋著,快凍死我了。”

  濮頌秋把外套遞給他,然後自己繼續坐得筆直,聽著教官講課。

  焦望雨趴在那里睡著了,不過睡得也不踏實就是了,沒幾分鐘就醒了過來,他睜眼的時候視線剛好落在濮頌秋搭在桌面的手臂上,裹著濕氣的風從後面吹過來,他眼睜睜看著濮頌秋的胳膊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他擡眼看向對方的臉,恍惚間好像回到了高中的課堂上。

  那時候也是這樣,濮頌秋坐在他身邊,永遠都很認真地聽課做題。

  焦望雨覺得濮頌秋像是一棵挺拔的竹子,竹子四季青翠,他也從來都看不出有什麽波動和變化,但濮頌秋也不是那種毫無靈魂的冷漠,如果非要說他冷的,那也是封印著什麽奇妙世界的冰山,神秘,讓人難以捉摸。

  焦望雨用手指戳了戳濮頌秋的手臂,能感覺到對方的肌膚冰冰涼涼的。

  “餵,”他壓低了聲音說,“你冷不冷?把衣服還給你。”

  “不冷。”濮頌秋看都沒看他,低頭翻著那本薄薄的小冊子。

  雖然他嘴上說著不冷,但焦望雨還是坐了起來,把衣服還給了他。

  濮頌秋把外套搭在腿上,沒穿,繼續專心聽課。

  至於焦望雨,他還是冷,但就這麽忍著了。

  一個半小時的軍事理論課,焦望雨什麽都沒記住,他的心思壓根兒就沒放在聽課上。

  胡思亂想,也不知道自己都琢磨些什麽。

  下課的時候,程爾又要去食堂,說是上完課必須補充能量,來點兒夜宵。

  吃東西這事兒簡紹是肯定不會落下的,摟著程爾的脖子就要跑,他們倆招呼焦望雨跟濮頌秋,焦望雨說:“我不吃了,你們去吧,我快凍死了!”

  程爾說吃飽了就不冷了,但焦望雨還是擺手表示不去不去。

  他不去,濮頌秋當然也不去。

  兩人磨磨蹭蹭在大部隊都已經離開教學樓之後才晃蕩著往外走。

  雨還沒停,反倒下得更大了。

  焦望雨站在教學樓前,等著濮頌秋撐傘,突然轉過去看著對方笑著說:“哎,你記不記得之前咱們同學聚會結束之後突然下雨,咱們倆也像是這樣站在樓邊避雨。”

  怎麽可能忘?

  那天濮頌秋從焦望雨嘴里聽到了“玻璃”這個詞,聽到了“同性戀”這個詞。

  也是那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對焦望雨的這種感情被稱為是“同性戀”。

  他確實有些遲鈍,高中那會兒明明已經意識到自己對焦望雨有異樣的感覺,卻不知道應該怎麽去定義。

  在他的世界里,是沒有“同性戀”這個選項的,沒有人告訴過他,他也沒見過。

  他知道的只是只要焦望雨在,他就看不到別人,只要焦望雨說話,他就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他不喜歡焦望雨跟別人走得近,卻沒有立場去阻止。

  他不喜歡焦望雨把別人的名字掛在嘴邊,卻沒有資格去抱怨。

  他什麽都做不了,只能不停地迷惑,不懂自己究竟為什麽會這樣。

  這很不可思議。

  直到他親眼看到兩個男人在傘下接吻,親耳聽到焦望雨說那是同性戀,他才突然明白,原來是這樣。

  “記得。”濮頌秋不想多說話,他總覺得自己一旦開口,就會暴露。

  他撐好傘,等著焦望雨過來。

  兩人聽著雨點打在傘上的聲音踩著水窪走回了宿舍,一路上,濮頌秋一言不發,焦望雨唱起了歌。

  “冷冷的冰雨在臉上胡亂地拍,暖暖的眼淚跟寒雨混成一塊……”

  焦望雨唱得很隨意,扯著嗓子亂喊,本來是寫情傷的一首歌卻讓他唱得格外歡脫,唱到高潮處,還故意往水坑里踩,像個頑童,笑著濺了自己一褲腿的水。

  濮頌秋就那麽聽著,註意力都放在了身邊人的身上。

  焦望雨聲音好聽,幹凈得像是被秋雨洗過的葉子。

  他什麽歌都沒聽過,卻覺得焦望雨唱得好,他手里的傘追隨著對方,就像他那一顆不敢示人的心一樣,隨著對方的一顰一笑而瘋狂跳動。

  他們就這樣走回了宿舍,帶著一身的涼意,卻格外心滿意足。

  濮頌秋從來不指望什麽,是不敢,也不想不願意。

  在他看來,不是人人都有推翻世俗眼光的勇氣和權利,至少他就沒有。

  他沒有,也不願意拉別人下水。

  軍訓的第一天,除了焦望雨的腳被磨起了水泡,其他人都還處於興奮的新鮮感狀態。

  晚上熄了燈,本應該睡覺,卻一個比一個興奮。

  濮頌秋平躺在那里盯著天花板發呆,不知道什麽時候,那三個人竟然聊起天來。

  男生宿舍的話題,繞來繞去也就是那些。

  遊戲、姑娘。

  先是簡紹好奇地問程爾戀情進展得怎麽樣,程爾說:“本來很順利,但是她今天晚上竟然跟我說明天要和學長一起吃飯。”

  “學長?”簡紹不懷好意地笑著說,“程哥,你危險了。”

  他們聊著聊著就開始討論班里的其他女生,因為不敢扯上濮頌秋,就只好問焦望雨:“咱班女生你有看上的沒?”

  焦望雨本來躺在那里跟學長發信息,約著周末一起出去吃飯,突然被問,怔了一下然後說:“我都沒註意。”

  程爾笑:“少來!裝什麽唐僧啊!”

  焦望雨也跟著笑:“真的,我今天就顧著我這腳了,哪有心思看姑娘。”

  簡紹瞄了一眼濮頌秋的方向,想問,但是不敢。

  “老焦,你喜歡什麽樣的姑娘?”簡紹問。

  焦望雨放下手機,想了想:“不知道。”

  準確來說是,不喜歡。

  他不喜歡女孩子,不想跟女孩子談戀愛。

  焦望雨的十四歲,第一次夢遺,那場夢里,他隔著迷霧被一個男人擁抱親吻,當時的那種心跳讓他在醒來之後意識到自己好像跟別人都不太一樣。

  “一般說不知道的,要求都特高。”簡紹說,“我就喜歡大胸長腿的,這是我十五歲的時候就定下的目標。”

  “十五歲?你幹什麽了?”程爾笑他。

  簡紹嘿嘿一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濮頌秋聽著他們聊這些,皺起了眉。

  其實男生之間聊這些再正常不過,只不過他不習慣。

  不習慣聽,也不習慣跟人討論。

  十五歲,他十五歲的時候也做過那種夢,那時候他還沒遇見焦望雨,而他夢里的人是一個看不清楚長相的長發女人。

  原本一切都很尋常,他跟其他青春期的男生並沒有什麽兩樣,直到焦望雨的出現。

  濮頌秋翻了個身,扯過被子蒙住了頭。

  程爾跟簡紹的床位在里面,看不到,但焦望雨註意到了他的動作,以為是大家聊天吵到他休息了,便開口說:“行了,別聊了,趕緊睡覺吧。”

  焦望雨拿起手機又給學長回了條消息,然後說:“明天一大早還得出早操,現在不睡到時候起不來。”

  他說完之後,程爾跟簡紹哀嘆著閉了嘴。

  夜深了,宿舍也安靜了。

  濮頌秋背對著焦望雨的方向,鼻尖貼著冰冷的墻壁。

  他不知道焦望雨在看他,盯著他的背影皺起了眉。

  焦望雨覺得濮頌秋似乎有心事,而且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那種。

  他收回視線,在黑暗中嘆了口氣。

  別人沒註意,但濮頌秋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嘆息聲。

  焦望雨在嘆氣。

  為什麽?

  他也有什麽難言的心事嗎?

  

11

  清早起床的時候,濮頌秋第一句話就是問焦望雨:“腳還疼嗎?”

  焦望雨從床上下來,打著哈欠:“好多了。”

  真的是多虧了濮頌秋,否則他今天估計真的沒法走路了。

  程爾吐槽:“望雨,你真的太弱了。”

  “本少爺嬌貴慣了,”焦望雨開著玩笑說,“受不了這委屈。”

  濮頌秋笑了一下,拿著水盆出去洗漱了。

  焦望雨轉過去看他出門的背影,突然意識到這兩天自己好像過分關註對方了,也或許是因為濮頌秋對自己似乎也有些不太一樣。

  焦望雨從來不是個喜歡自作多情的人,更何況男生之間的兄弟情誼其實也可以很溫情,他不願意因為自己是個同性戀就把別人對自己的好意曲解。

  濮頌秋照顧自己,或許真的只是因為他們是異鄉的故人。

  人家的好心好意,他要是想太多,怕是有些過分了。

  焦望雨下了床,也出去洗漱,都收拾好之後懶洋洋地趴在宿舍的桌子上不想動。

  程爾說對了,他是有點兒弱,才軍訓了一天,別人還沒怎麽樣呢,他就先累趴了。

  簡紹跟程爾要出去吃早飯,焦望雨不想動:“我不吃了,再趴會兒。”

  “早飯還是得吃,”濮頌秋開了口,“早上不吃,你挺不到中午。”

  “啊?”焦望雨看他。

  “走吧,吃飯去。”

  濮頌秋站在焦望雨身邊,就那麽看著他,看得焦望雨渾身不自在,莫名其妙就被人牽著鼻子走了。

  四個人一起去了食堂,一路上程爾還在糾結他那高中同桌跟她學長的事情。

  簡紹說:“學長,學長,都是狼。”

  濮頌秋看了一眼焦望雨,這邊才說完學長是狼,那邊就遇見了焦望雨的學長。

  兩人只是笑著打了個招呼,那學長提醒焦望雨周末別遲到。

  濮頌秋本來不想多問的,焦望雨跟誰交朋友、和誰約了去做什麽,說到底與他無關,他不應該也不能去多問,但當他們吃完早飯朝著體育場走的時候,濮頌秋還是沒忍住。

  九月份北方城市的清晨大概是最舒服的一段時間,陽光柔和風也柔和,溫度適宜,樹葉也還綠著。

  他們走在用紅磚鋪起的小路上,兩旁都是高聳繁茂的大樹,一陣風路過他們,擾得樹葉沙沙響。

  焦望雨喜歡這個時節,享受這樣的風和時光。

  這會兒走在這條路上的人很多,幾乎都穿著肥肥大大的迷彩服,焦望雨跟濮頌秋走在程爾和簡紹身後,慢了那兩人一步。

  濮頌秋突然開口,語氣聽起來平靜無波瀾:“你周末要出去玩?”

  “嗯,就吃個飯,”焦望雨說,“學長,還有他室友,那個學長也是咱們高中畢業的。”

  他扭頭看濮頌秋:“你一起去嗎?都是校友,認識一下挺好的。”

  “不去。”濮頌秋轉過去看向籃球場的方向,一大早就有人穿著紮眼的紅色球服在打球。

  焦望雨早就料到他不會去。

  之前學長約他一起吃飯的時候,確實有想過叫上濮頌秋,但他多多少少也算熟悉對方,知道問了也白問。

  濮頌秋這人啊,太不合群了。

  不過焦望雨也不想多勸,沒必要,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習慣,人家喜歡安靜,何必非要拉著人走進鬧哄哄的世界呢?

  會招人煩的。

  他們到了體育場,在教官來之前站好了隊。

  今天天氣好,碧空萬里,也就意味著到了中午大太陽會曬得十分囂張。

  昨天焦望雨腳磨起了水泡,今天又曬傷了臉。

  程爾說:“我看你不是少爺,是小公主。”

  晚上解散後焦望雨特意去學校超市買了一盒面膜回來,洗臉的時候疼得直吸氣。

  他洗完臉,坐在那里敷面膜,簡紹吐槽:“頭一次看見大男人敷面膜的。”

  “那是你見識少。”焦望雨吐槽回去,“睜眼看看世界吧!”

  他這邊敷著面膜,那邊手機響了。

  焦望雨這會兒不方便用聽筒,索性直接開了免提。

  打電話來的是那位學長,說他們在學校對面的小店吃燒烤,問他要不要過去。

  都已經九點多了,十點半就鎖樓門熄燈了,焦望雨又累了一天,只想在宿舍躺著。

  “學長,我臉曬傷了,正敷面膜急救呢,今天就不過去了。”

  那邊的人聽他說臉曬傷了,立刻關心起來。

  濮頌秋背對著焦望雨坐著看書,可註意力卻完全集中在了那通電話上。

  那兩人聊了多久,他就聽了多久,始終沒什麽表情。

  等焦望雨掛了電話,程爾吃著火腿腸開他的玩笑:“望雨,你是新一代的交際小公主吧!這才幾天啊,老濮對你呵護得無微不至,那邊還有個學長噓寒問暖,真有你的啊!”

  簡紹在一邊接了話茬說:“不過怎麽都是男的啊?這要命的同性吸引力!”

  焦望雨倒是不在乎別人開玩笑,他知道大家都是無心的,男生之間開開這樣的玩笑都無傷大雅,誰也不是真的在窺探他的性取向。

  只是他怕濮頌秋尷尬,“呸呸呸”了幾句之後,轉移了話題。

  ======

  軍訓要半個月,才過去一周,焦望雨就大事小情不斷。

  不過好在,熬到了周末,周末不訓練,他們都松了一口氣。

  上午大家在宿舍補覺,一個個都睡到了十點多才起來,唯獨濮頌秋,起得早,七點多出去吃了個早餐然後就去了圖書館。

  一點多濮頌秋吃完午飯回到宿舍,程爾約會去了,簡紹在打遊戲,焦望雨正坐在椅子上穿鞋準備出門。

  焦望雨走的時候,濮頌秋躺到了床上,假意午睡,其實只是有些焦慮,以此來做掩飾。

  焦望雨以為他睡了,輕手輕腳地出門,跑走跟學長他們見面去了。

  他關門的時候,濮頌秋的心臟像是被門夾了一下,疼得他皺了眉,他很清楚,自己不應該隨便樹立假想敵,但他就是不願意看到焦望雨跟別人走得近。

  這種占有欲讓他自己都覺得可怕,甚至有些厭惡。

  他覺得此刻自己就像是一個變態罪惡的小人,試圖用沾滿毒汁的藤蔓纏住焦望雨的腳腕,困住對方,不讓對方離開他的視線。

  濮頌秋緊閉著眼睛翻了個身,額頭抵在墻面,用力呼吸了一下。

  正坐在那里玩遊戲的簡紹擡頭看看他,問了一句:“濮哥,你睡了嗎?”

  濮頌秋沒理他,不想回應。

  簡紹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床鋪的方向,然後繼續低頭玩遊戲。

  濮頌秋緊閉著眼睛,視線範圍內一片漆黑,但很快,他的世界里出現了焦望雨,那個人毫無靈魂地站在那里,手腳都被鐵鏈鎖著。

  他猛地睜開眼,回到現實的世界中來。

  焦望雨還是那個自由的焦望雨,而他必需學會擺脫心魔。

  

12

  焦望雨喜歡熱鬧,喜歡交朋友,喜歡跟不同性格的人相處然後去發現他們身上的那些不同。

  他覺得,生活就是要這樣,在這些不同中拼湊出一個色彩繽紛的世界。

  所以,當學長邀請他一起來聚會的時候,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學長叫應宗,大二,因為之前休學過一年,所以事實上年齡比焦望雨大了兩歲。

  應宗很親切很熱心,這幾天時不時會關心一下焦望雨這個小學弟。

  那天簡紹還因為這個吐槽來著,說別的學長都在關心學妹,就應宗把心思放在學弟身上,不知道是“太正直”還是太“不直”。

  聽見“不直”的時候,焦望雨是緊張了一下的,以為自己被簡紹看出了什麽,不過後來聽簡紹跟程爾聊天,知道這倆人都是網絡小說看多了,程爾是為了跟姑娘有共同話題所以看過不少BL小說,而簡紹純粹是這幾天被程爾騙著看了一篇之後就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覺得這實在是太有意思了。

  焦望雨其實挺想和他們聊聊的,也不會多說什麽,只是想問問他們難道就不擔心這種小說看多了自己心態也變了嗎?

  不過轉念一想,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從小到大,十幾年的寒窗苦讀也沒能讓他們考上清華北大,沒成為“教科書十級學者”,看幾篇小說就影響了性取向這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焦望雨對簡紹的吐槽沒當回事兒,他始終告訴自己,沒那麽多同性戀,他不能自己是,就覺得別人也是。

  把別人的善良好意曲解成那種企圖,挺對不起人家的。

  焦望雨跟應宗約在校門口見面,和應宗一起的還有兩個室友,說來也巧,那兩個室友都是焦望雨的老鄉,其中一個還是他們高中的學長。

  這是焦望雨第一次出來玩,難免覺得新鮮興奮。

  應宗說:“咱們學校這是前幾年才搬過來的新校區,附近都沒什麽好玩的。”

  他們出了校門,坐上了出租車,四個人剛好一車。

  他們坐車做了二十多分鐘,焦望雨一路上看著窗外陌生的景色,感受著這個全新的城市。

  應宗突然問:“你那個室友怎麽不來?”

  焦望雨知道他問的是濮頌秋。

  之前焦望雨跟應宗聊天的時候提起過濮頌秋,說過他們倆是高中同桌,現在很巧又住在同一個宿舍。

  應宗跟濮頌秋打過兩次照面,一次是他們剛來報到的第二天在食堂吃早飯的時候,還有一次是在校園里,剛好遇見。

  這兩次,濮頌秋身邊的人都是焦望雨,也都只有焦望雨。

  應宗對濮頌秋挺感興趣的,他對一切看起來難靠近的人都很感興趣。

  “他不太喜歡出來玩,”焦望雨說,“高中的時候就這樣,挺高冷的。”

  應宗笑笑:“看出來了。”

  之後應宗時不時就會把話題扯到濮頌秋身上,焦望雨覺得有些奇怪,但又不好意思多問。

  但對於應宗的那些問題,他其實也不太回答得上來。

  你跟你那同桌是約好了一起考這里?

  怎麽會呢!就是湊巧。

  看起來你們倆關系挺好的,他有沒有加入什麽社團的意象?

  啊?我不知道啊。

  焦望雨越聽越覺得不對勁,不過後來應宗說:“咱們系籃球隊今年要招新人,我是負責人。”

  他這麽一說焦望雨就覺得合理了,濮頌秋個子高,籃球隊招人當然會多註意高個子的男生。

  “我不太知道他要不要加入各種社團,”焦望雨說,“不過好像沒怎麽看他打過籃球。”

  他覺得以濮頌秋的性格,應該什麽社團都不會參加才對。

  就這麽聊著,他們到了要去的地方。

  焦望雨一看,竟然是個臺球廳。

  雖然焦望雨愛玩愛鬧,但像是臺球廳這種地方他還真的沒來過。

  別說臺球廳了,就小時候的遊戲廳、小學初中那會兒盛行的網吧,他全都沒進去過,因為覺得有點兒可怕。

  焦望雨喜歡熱鬧,卻不喜歡吵鬧,在他看來,遊戲廳和網吧魚龍混雜,他是不怎麽敢進去的,甚至當初放學路過遊戲廳門口都會下意識加快腳步,也不知道在怕什麽。

  而臺球廳,他覺得來這種地方的人主要是兩類,一類是小混混,一類是真正意義上的大人。

  當然,他知道或許這是自己的偏見,沒見識過就先給下了定義貼了標簽,這其實不太好,但他對這些地方確實沒有太多的興趣。

  可這會兒,來都來了,又是學長帶著來的,他總不能說不去,然後打道回府吧,他只能硬著頭皮進去了。

  焦望雨跟應宗走在後面,推開那扇小門然後就是一個狹長的臺階通往地下室。

  他們往下走,越是向下就越是聽得清楚里面傳來的嘈雜聲。

  這個地方跟焦望雨想得差別不大,剛一推開地下室的門,濃重的煙味兒就撲面而來。

  地下室,沒有窗戶,陽光進不來,還算挺大的場地,每章臺球桌上面懸著一盞橘色的小燈,那些小燈在煙霧繚繞中讓人覺得頭暈。

  焦望雨下意識皺了皺眉,他現在可以十分確定自己不喜歡這里了。

  他站在應宗身後,發現對方似乎跟他想象得也不太一樣,跟他之前在學校里接觸過的那個學長判若兩人。

  四個人一進去,應宗走到吧臺讓老板給“開臺”:“還是十號桌吧。”

  焦望雨看著他遊刃有余地跟老板攀談,又看著他熟門熟路地去拿了幾瓶飲料,又要了兩包煙。

  大家都是成年人,抽煙其實沒什麽,焦望雨並不排斥身邊的人抽煙,只不過他沒想到應宗也抽煙,就像他沒想到濮頌秋會一個人在深夜里躲到樓梯間抽煙一樣。

  應宗是那種看起來幹凈秀氣的男生,雖然大焦望雨兩歲,但看著卻好像比身邊的人年齡都小,個子不高,所以焦望雨其實還挺奇怪他是怎麽加入籃球隊的,不過仔細一想,人家是負責人,又不是負責打球,不需要太高的個子。

  應宗長得好看,典型的小瓜子臉,在焦望雨看來,他應該就是那種BL小說里最受歡迎的小受類型。

  當然,焦望雨只是自己偷偷想一想,他可不敢去問人家是不是同性戀,這不是沒事兒找事兒麽。

  焦望雨跟在他們身後,有些不安地往里面走。

  他突然很想知道濮頌秋在做什麽,是在宿舍睡覺還是已經去了圖書館?

  好像去圖書館睡覺也不錯,總歸比在這里遭受煎熬要好得多。

  ============

  自從焦望雨從宿舍出去,濮頌秋這顆心就沒落下過。

  其實他清楚,不會有什麽事兒,那麽大的人了,能怎麽呢?

  人家出去交朋友,出去散心,出去見識新的世界,他在這兒瞎擔心純屬自討沒趣,可他就是不放心。

  濮頌秋對焦望雨的那個學長印象一點都不好,不因為別的,只是因為對方莫名其妙跟焦望雨走得很近。

  過分的熱情總會顯得有些不正常。

  這個世界上哪有什麽無緣無故的關懷。

  至少濮頌秋是不相信的,他總覺得別人對焦望雨有所圖。

  不過他也清楚,之所以會有這種想法大概也是因為自己對焦望雨難以抑制的占有欲,可能有問題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濮頌秋焦慮得不行,在床上躺不住,去了圖書館。

  他在圖書館借了一本詩集,找了個靠角落的地方看,然而,真的只是“看”,半小時過去,一頁都沒翻過。

  手機就在手邊,他想給焦望雨發信息問問對方現在在幹嘛,可是找不到恰當的理由。

  就這樣,他一整個下午都被這種情緒折磨著,坐立難安,心煩意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過分在乎焦望雨了,好像已經把靈魂分了三分之二給對方,對方不在他身邊,他就是不完整的。

  這很讓人恐慌。

  濮頌秋在意識到自己對焦望雨的喜歡之後,用了一整個暑假的時間去做自我調節,在那段時間里,他先是逼著自己不去想對方,發現沒用之後,開始列舉對方身上的缺點。

  也沒用。

  喜歡一個人的時候,連他的缺點都可以被接受。

  剛剛過去的那個夏天,濮頌秋整天躲在市里的圖書館,專門翻看有關同性戀研究的書,他要知道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兒,要知道為什麽明明自己第一次夢遺夢到的還是女人在那之後卻對焦望雨產生了這種心思。

  有一本書里提到類似的情況,說這很可能是一種心理暗示。

  書中說,他的這種情況很可能並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喜歡,不是那種充滿荷爾蒙氣息的渴望,只是因為羨慕對方、想成為對方所以把過多的註意力放在了對方的身上,以至於對自己的感情產生了誤解,誤以為是喜歡。

  濮頌秋一開始確實是羨慕,羨慕焦望雨的性格、家庭甚至連他的外形都會羨慕,會不由自主地去註意對方,會真的渴望變成對方。

  不是變成對方那樣的人,而是變成對方。

  可是後來就不一樣了。

  後來他開始渴望擁有對方,用自己的精神去駕馭對方,用自己的身體去占有對方。

  甚至在焦望雨告訴他那兩個在雨天接吻的男人是“玻璃”之後,他回到家,想這對方手 yin

  這還會是誤解嗎?

  一整個夏天就是在那樣的掙紮中度過的,他能做的就只是寄希望於未來,告訴自己以後不會再見到焦望雨,時間可以把一切都磨成粉末。

  結果,他躲不掉。

  濮頌秋坐在圖書館里,終於把面前的書頁翻了一頁過去。

  外面天已經黑了。

  他就這樣想焦望雨想了一整個周六的下午。

  

13

  焦望雨回學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這個時間校園里走動的學生不算太多,他跟學長他們分開之後,一個人繼續沿著上坡的小路往前走。

  初秋夜晚的風挺涼的,擦著他暴露在外面的皮膚過去,激起了薄薄的一層雞皮疙瘩。

  風這麽一吹,他腦子稍微清醒了些,擡頭往前看,路的盡頭是黑漆漆的小樹林。

  他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在第二個拐角向左就是他們的宿舍樓了。

  焦望雨一邊走一邊嘆氣,聞了聞自己的衣服,濃濃的煙味兒和酒味兒。

  今天這場聚會讓他覺得實在有些別扭,還很累,跟他以為的那種、以前參加過的那種完全不一樣。

  在烏煙瘴氣昏暗還不透風的臺球廳聽著周圍的人大呼小叫,兩三個小時里,他有嘗試過去融入大家,卻怎麽都顯得有些笨拙。

  學長教他打臺球,他對這個實在沒有什麽興趣,但又不好拒絕。

  焦望雨喜歡交朋友,但很多時候因為自己性取向的原因,對肢體接觸是有些敏感的,應宗教他打臺球的時候站在他身後,幾乎是整個兒貼了上來,還握著他的手,讓他很努力地忍著才沒掙脫。

  很不舒服。

  好不容易從臺球廳出來,焦望雨松了口氣,以為可以回學校了,卻又被拉著去吃飯。

  臺球廳附近的一家燒烤店,他們坐在燒烤店的院子里,還沒點完單,另一個學長已經搬了一箱啤酒來。

  應宗說他們平時也不總是喝這麽多,只不過一個假期沒見了,新學期第一次聚,多喝點兒。

  焦望雨不是沒喝過酒,之前在畢業聚餐的時候喝過一點兒,他完全欣賞不來啤酒的味道。

  當然,他能理解每個人有不同的喜好,他不喜歡的別人喜歡這沒問題,他只是覺得尷尬,覺得自己跟他們真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應宗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給他倒了一杯啤酒,然後說:“沒事兒,喝酒這事兒慢慢適應,以後這種聚餐多了,自然就能喝了。”

  焦望雨不會質疑別人的喜好和習慣,也不會否定別人的樂趣,只是他突然間意識到,這樣無意義的娛樂似乎真的不適合他。

  他並非那種做任何事都會追求一個內在意義的人,但至少得讓他找到這麽做的理由,既然找不到,那這就是最後一次吧。

  焦望雨想著,學長對我這麽關照,今天不管怎麽樣都得給人家面子,來都來了,別因為自己掃了大家的興致,今天盡可能地迎合,以後不來不參加就是了。

  他喝了差不多半瓶啤酒,肚子漲得難受,嘴巴里又澀又苦,腦子也更沈了。

  應宗其實沒想過要灌醉他,看他半杯酒下肚就這樣了,笑了他幾句也就算了。

  分開前應宗對焦望雨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下次出來玩,叫上你那個室友。

  焦望雨當時腦子是渾的,沒反應過來他說的是誰,等到一個人走了一會兒,涼風吹得清醒了一點兒之後,突然意識到應宗好像很在意濮頌秋。

  今天下午見面開始,一直到剛剛,焦望雨都記不清應宗問了多少次關於濮頌秋的事。

  他覺得奇怪。

  就算是籃球隊想招人,也不至於這樣吧?

  想不通。

  想不通索性不想了,他暈暈乎乎地朝著宿舍樓走,一邊走一邊嘆氣,嘆出來的氣都帶著酒味兒。

  焦望雨到宿舍樓樓下的時候猶豫了一下,腳踩在臺階上足足一分鐘,之後,他轉身在臺階上坐下,雙手抱著膝蓋,頭埋在了手臂間。

  回去屋里可能也有些悶,他想在外面透透氣。

  焦望雨不知道大學生的聚會是不是都這樣,應該不會,他懂得不能以點概面的道理,但他知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跟應宗那些人沒法玩在一起。

  在這個下午,焦望雨突然覺得自己接觸到了另一種“大人的世界”,混亂吵鬧,令人身不由己疲憊不堪。

  ==========

  濮頌秋從圖書館回來,剛到樓下就看見了坐在臺階上的人。

  坐在臺階上,雙手抱著膝蓋,頭埋在手臂里,像是一只在外面受盡了委屈的小鴕鳥。

  旁邊昏黃的一盞路燈沒精打采地陪著這只“小鴕鳥”,可是卻襯得“小鴕鳥”看起來更寂寞。

  他怎麽了?

  濮頌秋走了過去,站在了焦望雨身邊。

  聽見腳步聲的焦望雨緩慢地擡頭,眼神有些迷離,仰著頭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

  濮頌秋個子高,在夜里,在路燈下,竟然有點兒天神降臨的感覺。

  焦望雨想到這個,笑了,覺得自己可太好笑了。

  “怎麽了?”濮頌秋問。

  他的語氣冷冰冰的,像是沾著秋天的雨水,但明明今天沒下雨。

  “我喝多啦。”焦望雨看著他笑,“好暈。”

  焦望雨語氣輕快,但確實看得出醉意。

  對於一個幾乎沒怎麽喝過酒的人來說,快速喝完半瓶酒,也不容易了。

  “怎麽不回去?”濮頌秋蹲下來看著他,剛一靠近就聞到了他身上濃重的煙味兒,“抽煙了?”

  “沒有。”應宗給他煙,讓他抽,但他拒絕了。

  “煙味兒很重。”濮頌秋緊緊皺著眉,“還有酒味兒。”

  這究竟是幹嘛去了?

  濮頌秋心情變得很差,就好像自己幹幹凈凈的寶貝被人借走,回來的時候卻弄了一身的泥。

  而且他看得出來,焦望雨也並不開心。

  “學長他們抽的。”焦望雨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氣,“我坐這兒透透氣,覺得悶。”

  濮頌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坐到了他旁邊。

  晚上很涼,焦望雨只穿了一件薄薄的T恤,濮頌秋坐下後,隨手把自己外套披在了對方身上。

  衛衣外套,還帶著濮頌秋的體溫,那溫度瞬間把焦望雨裹在了一個柔軟的世界,就像是不想出生的小雞仔又回到了蛋殼里,他終於找回了安全感。

  兩個人這麽坐了好半天,濮頌秋終於忍不住問他:“今天玩得開心嗎?”

  焦望雨搖頭:“不太適合我。”

  濮頌秋轉過去看他,忍著不想多問,可是接下來的問話卻呼之欲出。

  “我們去打了臺球,”沒等濮頌秋問,焦望雨先開了口,“你打過臺球嗎?”

  濮頌秋的語氣沒有任何變化:“沒有。”

  “我們去的那個地方是在一棟樓的地下室,沒有窗戶,人很多,很嘈雜,很悶。”焦望雨慢慢閉上了眼,不知道是因為困了還是累了,“每個人都在抽煙,臺球桌邊還放著酒,隨時都會喝一口。”

  濮頌秋的眉頭緊鎖著。

  “我不太喜歡那個地方。”焦望雨嘆氣,身子前傾,趴在了膝蓋上,他懶洋洋地說,“之後呢,我們又去吃了燒烤,那家燒烤還是蠻好吃的,可是我又不會喝酒。”

  他側過頭,眼神迷離地看著濮頌秋:“學長還問了我好多關於你的問題。”

  “我?”濮頌秋有些意外。

  “嗯,”焦望雨笑,“可是我都不知道怎麽回答。”

  他說:“我好像也不了解你。”

  昏暗中,兩人對視,濮頌秋想說些什麽,最後還是放棄了。

  之後,他們就一直這麽坐著,焦望雨輕聲唱歌,濮頌秋安靜地陪著、聽著。

  “你想家嗎?”焦望雨問。

  “還好。”

  “今天突然覺得長大了也沒有真的變自由,”焦望雨說,“反倒多了一些身不由己。”

  濮頌秋沈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是,長大總是要付出代價的,但是如果你願意,還是可以繼續輕松純粹。”

  焦望雨一怔,轉頭看他。

  “要鎖門了,回去吧。”濮頌秋沒給他發問的機會,先站了起來。

  焦望雨仰頭看著濮頌秋,半天說了句:“咱們倆認識這麽久了,我真的好像一點兒都不了解你。”

  “沒有人真的可以完全了解另一個人。”濮頌秋說,“每個人都有秘密,你說是吧?”

  

14

  對,每個人都有秘密。

  焦望雨上高中的時候,大概是高二那會兒,曾經擁有過一本日記,寫了沒幾頁後來被他給燒了個精光。

  雖然從小到大跟父母關系可以說是非常親密而且互相理解,但焦望雨仍然清楚,有一些秘密是沒法分享的。

  不僅不能跟父母分享,也不能跟身邊的任何一個人分享。

  這不只是出於對人類的不信任,更多的是內心的一種無措茫然。

  但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他有強烈的傾訴欲望,那些秘密,或者說那個秘密,在心里擠壓久了讓他惶惶不可終日,思來想去,好像只有寫日記這一條出路了。

  可是,寫到紙頁上的難保不會在某天因為一個疏忽而被人發現,所以焦望雨寫了幾頁之後還是放棄了。

  在這個初秋的夜里,他披著濮頌秋的外套,走在對方身後,看著那高高的個子寬寬的肩膀,想著那句“每個人都有秘密”,然後想起了自己的那個日記本。

  對,每個人都有秘密。

  他們剛走到三樓,突然聽見一陣整齊的驚呼,這是熄燈的“信號”,緊接著就是一陣喧鬧,洗漱室的人匆匆回宿舍,還沒洗漱的人匆匆從宿舍跑了出來。

  樓道里的感應燈因為他們的存在依舊亮著,走在前面的濮頌秋回頭看了一眼,然後繼續往樓上走。

  回到宿舍的時候,程爾正盤腿坐在床上打坐一樣生悶氣,簡紹剛好抱著他的洗漱用品從外面回來。

  “哎,你們倆一起回來的啊。”簡紹說,“勸勸吧,程爾快氣死了。”

  濮頌秋跟焦望雨同時看向床上的程爾,只有焦望雨開了口:“怎麽了?”

  屋里黑漆漆的,簡紹走過去,打開了自己夾在床邊的充電臺燈。

  程爾低頭看看站在床下的人,深呼吸,沈默了幾秒鐘才回答:“我試試人能不能真的被氣炸。”

  焦望雨回頭看簡紹,小聲問:“他怎麽了?”

  “他那高中同桌,今天跟學長好上了。”

  “好上了?”焦望雨大吃一驚,“這麽快?這麽突然的嗎?”

  “就是這麽突然。”簡紹擔憂地看向程爾,“然後這位老兄就想不開,準備氣死自己,羽化登仙。”

  濮頌秋跟焦望雨現在都對“學長”這詞兒有點兒敏感,不過原因顯然是不同的。

  焦望雨正琢磨怎麽安慰一下程爾,就聽見濮頌秋說:“這也是某種‘權威’的體現。”

  “啊?”屋里的其他三個人都看向了他,畢竟誰也沒想到濮頌秋會說話。

  “學長利用自己高一年級的身份,很容易讓剛接觸大學生活的新生產生信任感和崇拜感,尤其是故意表現出一些在學校里的人脈和手腕,輕而易舉就能迷惑對方,”濮頌秋一邊冷著臉說話一邊放好書包開始換衣服,“殊不知——”

  他突然轉頭看了一眼焦望雨,然後說了句:“狼子野心,不懷好意。”

  焦望雨都聽呆了。

  倒不是因為濮頌秋說了什麽,只是因為他竟然說了這麽多。

  簡紹跟程爾也呆了。

  簡紹說:“我怎麽聽著有點兒酸?濮哥,你也被學長挖墻腳了?”

  程爾說:“濮哥,我覺得你說得對,他們就是狼子野心,不懷好意!”

  焦望雨驚訝之後,嘆了口氣:“倒也不能那麽絕對,只能說別有用心的是一部分。”

  “確實,”濮頌秋又看向了焦望雨,“確實並非所有學長都這樣,但剛開學沒幾天,互相還不了解,卻已經迫不及待更近一步,這樣的人就算不是居心叵測也是對感情並不認真負責。”

  程爾目光如炬,從床上下來,一言不發地跟濮頌秋擁抱了一下。

  他過來抱濮頌秋的時候,濮頌秋下意識往後躲,程爾說:“只有你懂我!”

  焦望雨琢磨著濮頌秋的話,覺得他說得倒也沒毛病,這才幾天啊,互相見過幾次面啊,說過幾次話啊,就這麽談起了戀愛,確定沒問題嗎?

  而另一邊的簡紹十分肯定地說了一句:“濮哥,你肯定也被挖了墻角!”

  眾人給程爾來了這麽一場不算安慰的安慰,程爾決定暫時不登仙,他要去解救純真少女。

  於是,都熄燈了,他還是拿著手機去了走廊打電話。

  程爾說:“林霖,我覺得你這樣,有那麽一點點草率。”

  他在外面打電話,屋里的幾個人該幹嘛幹嘛。

  簡紹八卦,問焦望雨今天下午出去玩兒得怎麽樣。

  “有點累。”焦望雨說,“打臺球,吃燒烤。”

  簡紹一拍大腿:“都是我喜歡的!”

  焦望雨看向他:“認真的?”

  之後焦望雨跟簡紹聊了一會兒關於臺球的事兒,從簡紹那里焦望雨才明白,並不是所有的臺球廳都像自己今天去的那麽烏煙瘴氣。

  這事兒就像是你吃了一碗難吃的拉面,以為全天下的拉面都這麽難吃。

  一葉障目了。

  之後又說到了喝酒的事情,焦望雨嘀咕:“我現在身上還一股味兒。”

  宿舍樓沒法洗澡,只能去學校的公共浴池,但很顯然,這會兒早就關門了。

  簡紹笑著吐槽:“學長都這麽生猛的嗎?說得我都想跟他們拼酒去了。”

  焦望雨拿著洗漱用品往外走,開玩笑地說:“那下回給你介紹介紹?以後有這種事兒就派你去了!”

  他出去洗漱,濮頌秋也跟著一起出去了。

  熄燈之後洗漱室已經沒什麽人,隱約能聽見不遠處的程爾正在打電話的聲音,但聽不清在說些什麽。

  濮頌秋跟焦望雨並排站在洗漱池邊,他低頭擠牙膏的時候聽見焦望雨說:“今天學長跟我說想招你進系里的籃球隊。”

  濮頌秋皺眉,沒擡頭,問了句:“為什麽?”

  “因為你個子高吧,”焦望雨也擠好了牙膏,低頭快速刷牙,刷完之後一邊沖洗杯子一邊說,“他好像很想認識你。”

  濮頌秋站在那里刷牙,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等到他刷完,焦望雨問了句:“你願意去嗎?”

  “不去。”濮頌秋把牙具放在一邊,彎下腰洗臉,“沒興趣。”

  焦望雨看看他,突然覺得簡紹的話或許是真的,這家夥好像對“學長”格外有敵意,怕不是真有什麽仇。

  焦望雨不再多說,兩個人洗漱完又一起回了宿舍。

  幾個人都折騰到十一點多才睡覺,第二天一早焦望雨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半夜有一條應宗發來的信息,是問他要濮頌秋的手機號碼。

  半夜兩點多問手機號碼,這讓焦望雨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

  他當然不能隨便把自己室友的手機號碼告訴別人,這太不禮貌。

  焦望雨起床的時候看見濮頌秋已經坐在桌邊翻書,另外兩個還在繼續睡。

  他壓低了聲音叫濮頌秋,在對方回頭後,直接把短信拿給濮頌秋看。

  濮頌秋起身走到他床邊,看了一眼短信,立刻皺了眉,回答了一句:“不給。”

  “那我找什麽理由啊?”焦望雨本身就不太會拒絕,總覺得語氣生硬會傷害到別人。

  濮頌秋看看他,說:“直說。”

  焦望雨沖著他撇撇嘴:“你太兇了。”

  說完,焦望雨重新躺回了床上,看著屋頂開始思考應該怎麽委婉地表達拒絕。

  而站在他床邊的濮頌秋還在回味剛剛焦望雨的那句“你太兇了”,對方的語氣簡直就像是在撒嬌。

  同學這麽久,濮頌秋見過很多不同情緒狀態下的焦望雨。

  他看過對方跟別人嬉笑打鬧,像個肆無忌憚的小猴子,活躍鬧騰,也看過對方因為考試發揮失常低落郁悶,仿佛頭頂有一朵小烏雲,正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

  他也看過焦望雨和身邊的人不正經地互相“調戲”,在每個人的中學時代都會有那麽幾個男生喜歡互相坐大腿、摟腰抱脖甚至稱呼彼此十分曖昧的昵稱。

  他都見過,照理說不應該有什麽稀奇的感覺。

  可是,就是不同。

  因為焦望雨從來沒有對他這樣過。

  他們倆說話永遠都是規規矩矩的,雖然不至於氣氛凝重但也總是嚴肅的,他們極少會開玩笑,更不會有親昵的稱呼跟互動。

  所以之前焦望雨突然叫他“秋哥”讓他下意識手里的動作都滯住了。

  所以剛剛焦望雨睡眼惺忪地撇著嘴輕聲說他“太兇了”讓他心跳突然就快了。

  他並沒有在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太兇了,而是滿腦子都是焦望雨剛才的樣子,像極了撒嬌的可愛小貓。

  濮頌秋擡眼看向躺在床上的人,明明都過了好半天,他卻才開口說了一句:“那我以後對你溫柔點。”

  “啊?”焦望雨嚇了一跳,沒想到對方還站在那里。

  他沒聽清濮頌秋的話,微微起身看對方。

  濮頌秋擺擺手:“沒事。我去食堂,要給你帶早飯嗎?”

  焦望雨笑了,笑得還帶著困意的眼睛彎成了兩個小勾子,把濮頌秋的心勾得死死的。

  “兩個包子一碗粥,謝謝秋哥,感恩好人!”

  濮頌秋拿起飯卡,出門的時候看了他一眼。

  兩個包子一碗粥。

  濮頌秋想:再給你加個茶葉蛋吧,我請客。

  

15

  軍訓這事兒,也就新鮮幾天,一周之後,遍地哀嚎。

  之前程爾吐槽焦望雨嬌氣,原本焦望雨還挺不服氣的,結果軍訓第二周,他又出問題——跑步的時候把腳給崴了。

  焦望雨覺得軍訓的目的根本就是讓他在新同學們面前出盡洋相,跑個步而已,無意間踩了個小石子兒,軍訓的鞋底薄,紮得他腳心生疼,一個沒站穩,直接摔了個狗吃屎,還順便扒拉倒了周圍的幾個人。

  不過人家別人都只是摔了一下,沒別的事兒,就他,不只手掌蹭在地面上破了,腳踝也立刻腫了起來。

  軍訓的方陣按照身高站位,最高個兒的在前面,最矮的在最後,濮頌秋站在第一排第一個,焦望雨身高也不算矮,倆人離得很近。

  焦望雨這邊一摔,動靜出來了,濮頌秋原本頭都沒回,但聽見有人喊焦望雨的名字,立刻轉了過去。

  他看見的時候,焦望雨正被人扶起來,站不穩,但在很是乖巧地跟被他帶著摔倒的其他人道歉。

  教官一臉不悅地走過來質問怎麽回事兒,看了一眼焦望雨的腳踝,讓他去校醫院。

  焦望雨走不了,高高壯壯的簡紹正要站出來說送他,濮頌秋就已經搶先了一步。

  濮頌秋:“報告!”

  教官看向他。

  “他走不了,我送他。”

  教官皺著眉看他,原本想教訓兩句,覺得這小子的語氣一點兒不像是打報告,但看著焦望雨那腳踝,擺擺手,隨他們去吧。

  濮頌秋過去,拉著焦望雨的手臂環住自己的脖子,半扶半摟地帶著人慢慢往體育場外面走。

  焦望雨嘆氣:“我可太倒黴了。”

  濮頌秋沒說話。

  “哎,不過我腳崴了,之後幾天應該不用訓練了。”想到這個焦望雨還挺開心的。

  軍訓兩個星期,他曬黑了好幾度,防曬霜根本沒什麽用。

  不僅曬黑,他還曬傷。

  這幾天洗臉的時候,臉疼得要死,程爾說他一洗臉就直叫喚,不知道的還以為宿舍有人殺豬。

  腳崴了也不都是壞事兒,起碼能休息幾天。

  “你倒是樂觀。”濮頌秋眉頭蹙著,眼睛盯著他的腳踝看。

  焦望雨嘿嘿地笑著說:“不樂觀也沒辦法,哭喪著臉叫媽媽這腳也好不了啊。”

  濮頌秋把他這麽扶出了體育場,到了外面別人看不到的地方。

  “你靠樹先站著。”

  “啊?”焦望雨沒懂,但因為自己站不穩,也只能乖乖聽話。

  他站好,卻沒想到濮頌秋在他面前背對著他弓下了身子。

  “我背你,”濮頌秋說,“不然走得太慢了。”

  他的語氣沒有一丁點兒的波瀾,就好像在跟焦望雨說今天晚上吃蛋炒飯一樣。

  長這麽大,背過焦望雨的就只有他爸,小時候不算,大了開始記事兒之後,就只有小學那會兒有一次他們市里下暴雨,家門口的路被淹了,積水最深的地方一成年男人走過去水都沒了腰,那會兒他們放學,他爸還有幾個叔叔在那個路邊來回背這幫孩子過馬路。

  之後就再沒有了。

  一米八多的大小夥子被人背著,挺不好意思的。

  “不用,”焦望雨說,“慢慢往那兒挪唄。”

  濮頌秋回頭看他:“太慢了。”

  其實濮頌秋並不怕慢,走得慢點兒,他跟焦望雨獨處的時間也久一點,但是,走的路越多,焦望雨的腳就越疼,他是受不了這個。

  焦望雨以為他急著回去,在羞於被人背和耽誤人家時間里面,最後決定厚著臉皮讓濮頌秋背自己。

  他前傾身子,趴在了濮頌秋的背上,雙手環住了對方的脖子。

  濮頌秋十分熟練地將人背起,同時說了句:“抱緊。”

  焦望雨趴在他背上,其實不太好意思抱得太緊:“我是不是太沈了?”

  焦望雨倒是不胖,但畢竟身高在那里擺著,就算瘦成了骨頭架子,一米八多的身高,骨頭也挺重。

  “還好。”濮頌秋輕松地將人背起來,朝著校醫院的方向走去。

  焦望雨其實覺得有點兒奇怪,為什麽濮頌秋要從體育場出來之後才背他,這是給他留面子?怕被其他人看見笑話他?

  如果是這樣,那還挺貼心的。

  下午三點多,其他年級有課的在上課,沒課的也不會在外面閑逛,他們大一的全都在體育場訓練,校園里走動的人很少。

  從體育場往校醫院去是一段不短的路,而且要走一個上坡,焦望雨突然希望自己變成一朵雲,趴在濮頌秋身上的時候輕飄飄的,可以不累著對方。

  濮頌秋背著焦望雨往前走,始終都保持著一個速度,而且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吃力。

  焦望雨說:“你還挺厲害的。”

  濮頌秋回答:“習慣了。”

  他的這句“習慣了”讓焦望雨有些疑惑,下意識就問:“這你都能習慣?你以前天天都幹嘛啊?”

  濮頌秋沈默了好一會兒,他很猶豫要不要告訴焦望雨這些事。

  又走出幾米,濮頌秋說:“以前經常要背著我爸樓上樓下地跑,你比他……以前要輕。”

  焦望雨聽著這話覺得不對勁,皺著眉小心翼翼地問:“叔叔怎麽了啊?”

  癱瘓了嗎?

  因為什麽啊?

  “癌癥。”濮頌秋說,“他得病之前跟你差不多高,比你重些。”

  濮頌秋的語氣很平淡,但焦望雨還是覺得一股涼意順著脊梁骨躥了上來。

  他不敢問叔叔現在怎麽樣了,怕得到不好的回答勾起人家的傷心事。

  濮頌秋發現焦望雨不說話了,擔心自己把話題扯得有些沈重,轉移話題說:“你其實有點瘦。”

  焦望雨笑:“那我今天晚上再多吃一碗飯。”

  他笑,濮頌秋也跟著笑,氣氛緩和了不少。

  眼看著快到校醫院,恰好路過應宗他們的宿舍樓,焦望雨突然聽見有人叫他,擡頭一看,樓上窗戶打開,應宗探出了頭。

  這事兒偏就這麽巧了。

  應宗下午其實有課,但不想去,在宿舍睡了一覺,醒了之後坐在走廊的窗臺上抽煙,琢磨著等會兒可以買兩瓶冰鎮礦泉水去體育場,借著給焦望雨送水的理由,用一瓶水跟那濮頌秋認識認識。

  結果沒想到,一根煙還沒抽完,低頭一看,人就在樓下。

  “怎麽了這是?”應宗有些意外。

  意外的是,沒想到能看見焦望雨。

  更意外的是,沒想到濮頌秋正背著焦望雨。

  濮頌秋也擡頭看過去,隨口問了焦望雨一句:“誰啊?”

  他不記得應宗的長相,對於他來說,不重要的人和事他都不會記得。

  “學長。”焦望雨回答了一句,然後仰頭伸手,跟應宗打了個招呼。

  “你們幹嘛呢?”應宗看得有點兒酸溜溜的,怎麽就背上了?

  “腳崴了!”焦望雨說,“我們去校醫院!”

  濮頌秋原本聽見有人叫焦望雨,他是停住了腳步的,但一聽說這人就是那個學長,他擡腳就走。

  應宗抽了口煙,眼珠一轉,立刻從窗臺上跳了下來,朝著宿舍外面跑去。

  焦望雨看應宗消失在了窗口就沒再當回事兒,嘀嘀咕咕地跟濮頌秋討論他腳崴了需不需要忌口的問題。

  正討論著,後來追上來一人。

  “怎麽腳還崴了呢?”應宗跟過來,關切地看著焦望雨。

  焦望雨有點兒驚訝,心說自己這麽招人喜歡?

  “沒事兒,”焦望雨尷尬地笑笑,“就不小心摔著了。”

  “哪只腳啊?”應宗走在濮頌秋身邊,說是要看看焦望雨的腳踝,實際上目光卻掃向了濮頌秋。

  濮頌秋雖然沒跟這個應宗接觸過,但不喜歡。

  一方面是覺得這人對焦望雨過於殷勤,另一方面是想到昨天焦望雨回來之後並不很開心。

  而他們其實都沒意識到,應宗的目標根本不是焦望雨。

  “沒事兒沒事兒,等會兒去看看就好了。”焦望雨這邊拒絕著,濮頌秋那邊已經加快了腳步。

  應宗這人,想要什麽一定要想辦法得到,他從來都清楚自己不是什麽善良好人,而他的名聲其實在他們年級他們系里也早就傳開了。

  不至於太差,但也沒多好。

  可焦望雨他們不知道。

  濮頌秋快步往前走,就是希望這人能意識到他們並不歡迎他,讓他自己識趣一點離開。

  但應宗才不在乎那些,濮頌秋越是冷淡,他就越是覺得好玩。

  “我陪你們一起去吧,”應宗說,“到了校醫院還得辦手續拿病歷本什麽的,你們都不熟,我跟你們一起方便些。”

  不了解實情的人會覺得他是個熱心善良的學長,但身處其中的兩個人卻都覺得有些困擾。

  焦望雨不好意思開口拒絕,但濮頌秋不管那麽多。

  他轉過頭看應宗,冷聲冷眼地說:“不用,他有我陪著就行了。”

  應宗有被他的語氣給鎮住,但也只是怔了一下,緊接著就一副可憐的樣子說:“我好像,熱臉貼了冷屁股。”

  焦望雨尷尬得不行,想解釋什麽,但濮頌秋搶了先:“是。”

  他說完,背著焦望雨繼續朝前,而應宗留在了原地。

  應宗看著他們走遠的背影,嗤笑了一聲,然後甩著手里的鑰匙轉身往回走了。

  

16

  焦望雨的腳腫得很誇張,不過也確實因為這傷,徹底躲過了軍訓。

  之後的幾天,焦望雨只能窩在宿舍里,每天每頓飯都等著室友“投餵”。

  早上濮頌秋起床早,會先去食堂,買回兩人的早飯,他們倆就在宿舍里吃,不肯早起的另外兩個基本上每天都是在包子的香味兒中起床的,然後火急火燎地穿衣服、洗漱,沖去食堂吃飯。

  中午跟晚上偶爾是簡紹跟程爾給焦望雨帶飯,不過絕大部分時候還是濮頌秋承擔了這一角色。

  因為腳受傷哪兒哪兒都不能去的焦望雨整天悶在宿舍里,他們還沒來得及辦網,他也還沒買筆記本電腦,無所事事,覺得自己快要發黴了。

  周末的時候程爾去逛街,一通電話打到家里,買了一個小小的上網本,兩千來塊錢,輕便小巧,以後隨身攜帶也方便,想到宿舍還沒網,又特意買了個移動光驅,回學校之前還買了好多電影碟片,一回來就霸氣地放在了焦望雨的桌子上。

  “借你玩玩。”程爾說,“我們不在宿舍的時候,你看電影解悶吧。”

  焦望雨感激涕零,抱著程爾的胳膊誇了他得有十分鐘。

  濮頌秋是不喜歡看到焦望雨跟別人有肢體接觸的,哪怕程爾不是同性戀,而且還每天琢磨著追姑娘。

  但這一次他倒沒生氣,甚至也有點兒感謝程爾。

  焦望雨自己那麽悶在宿舍確實無聊,他還不喜歡看書,所以每天除了睡覺就是焦慮,程爾算是解救了他。

  濮頌秋不得不承認,自己能力有限。

  他希望焦望雨所有的開心都是因為他,但這太難了。

  有了上網本,焦望雨的日子好過多了,每天別人在外面曬著太陽訓練,他在宿舍里美滋滋地看電影。

  軍訓的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臨近結束的時候,焦望雨的腳也好得差不多了。

  不過,雖然他白天不用去訓練,但晚上的軍事理論課還是要上的。

  因為焦望雨動作慢,他們宿舍的四個人下課後都會留到最後走,當幾個人跟著焦望雨的速度磨蹭到教室門口的時候,竟然看見應宗站在那里看著他們笑。

  濮頌秋只是瞥了他一眼,沒理會。

  焦望雨以為應宗是來找自己的,擺擺手說:“學長,這麽晚你怎麽過來了?”

  應宗笑笑,指了指濮頌秋說:“我找他有事兒。”

  濮頌秋皺了眉,抓著焦望雨的手腕扶著他繼續往外走。

  “頌秋,聊聊。”應宗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教室走廊回蕩,聽得濮頌秋眉頭皺得更緊。

  焦望雨心說:你們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熟了?頌秋?

  他疑惑地看向濮頌秋。

  濮頌秋垂著眼,猶豫了一下,對簡紹說:“你扶著點,你們先走吧。”

  他放開焦望雨,轉身朝著應宗走去。

  焦望雨被簡紹扶著往外走的時候一直在回頭看,看著那兩人在黑漆漆的走廊里對峙著,不知道在說什麽。

  濮頌秋很高,幾乎把應宗整個人都遮在了陰影里,那畫面微妙又曖昧。

  等他們走出教學樓,程爾說:“雨哥,你那個學長是不是不太對勁啊?”

  “怎麽了?”焦望雨突然覺得自己最近沒有去參加軍訓,好像錯過了很多了不得的大事兒。

  “每天都來找濮頌秋,”程爾說,“別說我腐眼看人基,但我就是覺得他怪怪的。”

  腐眼看人基?

  什麽意思?

  “什麽啊?”焦望雨問,“沒懂。”

  “你那學長該不會是同性戀吧?”程爾說,“等回去我給你發幾篇小說你看看就懂了,就是男的跟男的談戀愛那種,我懷疑他看上咱們老濮了。”

  焦望雨被他說得一頭霧水。

  雖然焦望雨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性取向,但他從來不敢多去了解,他其實是害怕探索這個世界的。

  在他的觀念里,從來沒有過這種可能,同性戀是異類,是會要被人另眼看待的。

  他害怕被邊緣化,所以拒絕走入,也拒絕了解,他不肯面對真實的自己,也不肯接受跟大眾不同的自己。

  說到底,膽小懦弱罷了。

  不過,此刻重要的不是他怎麽樣,而是學長那邊怎麽回事兒?

  “什麽意思?學長怎麽了?”焦望雨問。

  簡紹笑了,又開他的玩笑:“哎呦,這是老公要被人搶了,有危機感了?”

  焦望雨瞪了他一眼:“殺了你!”

  程爾說:“就你不來訓練之後,好像第二天還是第三天開始,你這學長天天來體育場好幾次,要麽送水,要麽送濕巾,反正全都給濮頌秋一人。”

  “為什麽啊?”

  “我哪兒知道啊!”程爾說,“你到不如直接去問你學長或者濮頌秋,這倆人有貓膩。”

  “也不一定,不能這麽說,”簡紹打圓場,“你男人還是可以的,很本分,從來沒接受過,我看他好像也不太願意搭理你那個學長。”

  焦望雨皺著眉嘀咕:“什麽我男人,你別胡說。”

  簡紹哈哈地笑:“開玩笑麽,最近程爾還是我小媳婦兒呢。”

  程爾:“你鬧歸鬧,要是敢在林霖面前這麽叫,我就殺了你!”

  那兩個人嘻嘻哈哈地說笑著,扶著“半殘”的焦望雨踩著夜色往宿舍走。

  焦望雨心里覺得怪怪的,時不時就回頭看看。

  事實上,程爾跟簡紹很大程度上只是在開玩笑,同性戀這回事兒,他們也只在小說里看過,長這麽大,現實生活中從來沒有遇見過。

  可能是身邊真的沒有,也可能有,但對方很好地把自己隱藏了起來。

  總之,在2009年的那個秋天,18歲的他們才剛剛開始睜開眼睛看看這個新世界,他們只是下意識把“同性戀”當做小說里才有的設定,可以玩鬧玩笑,卻不會有人當真。

  程爾和簡紹都不知道,其實在他們開玩笑的時候,身邊的另外兩個人懷著跟他們完全不同的心思在聽那些話。

  焦望雨他們回宿舍好久,眼看著快要熄燈,濮頌秋終於回來了。

  他推門進來的時候,焦望雨立刻回頭,緊張地看他。

  濮頌秋一進來,也是第一時間看向焦望雨,兩人對視,突然都有點兒別扭。

  程爾先發問:“濮哥,是不是慘遭學長告白了?”

  濮頌秋微微皺了一下眉,只有靠近他的焦望雨發現了。

  “沒有。”濮頌秋換了睡衣,然後拿著水盆去洗漱。

  “我跟你一起。”焦望雨站起來,和他一起出去了。

  兩人一起到了洗漱室,人多,只有一個空位,濮頌秋讓焦望雨先洗,自己轉身出去了。

  焦望雨低頭看著濮頌秋放在一邊的水盆,猶豫了一下,跟了過去。

  腳快好了,但走路還是要小心。

  他磨磨蹭蹭隨著濮頌秋走到了樓梯間,看著對方站在窗邊點了支煙。

  “心情不好啊?”焦望雨站在他身後。

  濮頌秋聽見聲音回頭,看見是焦望雨,趕緊想要掐滅煙頭。

  “給我抽一口。”焦望雨笑嘻嘻地湊過去,“好抽嗎?”

  濮頌秋夾著煙的手指躲了躲,結果被焦望雨一把抓住了手腕。

  “給抽一口!”焦望雨根本不會抽煙,笨拙地吸了一口,嗆得自己眼淚都出來了。

  “算了,我還是別學抽煙了。”

  “嗯。”濮頌秋說,“能不抽就別抽。”

  “那你為什麽抽?”焦望雨靠著墻,“別跟我說是為了耍酷。”

  濮頌秋笑了,在煙霧繚繞中這個笑顯得有些不同尋常。

  “為了……消遣。”濮頌秋說,“發泄情緒。”

  “你的情緒怎麽了?”焦望雨終於捕捉到了重要信息,“為什麽需要發泄?不開心嗎?”

  不開心嗎?

  說不上來。

  濮頌秋沈默了一會兒,然後轉過去趴在了窗臺上。

  他看著窗外,到了九月下旬,幾場雨之後已經漸涼。

  指尖的煙慢慢地燃著,他問自己:不開心嗎?

  “倒也沒有。”濮頌秋說,“沒什麽可不開心的。”

  “那為什麽要發泄?”

  濮頌秋笑:“人的情緒不是只有開心和不開心兩種,還有一種叫……茫然。”

  焦望雨當然知道,只是他在好奇濮頌秋茫然些什麽。

  “因為應宗找你,所以茫然嗎?”焦望雨走過去,跟他並排趴在了窗臺上,“他找你,想讓你加入籃球隊?”

  濮頌秋怔了一下,然後笑出了聲。

  “是。”濮頌秋說,“他很執著。”

  焦望雨看著外面的一棵樹,細細的樹枝在隨著夜晚的風微微地擺動。

  “你會被這種執著打動嗎?”

  “不會。”濮頌秋回答得很堅定,“不是我想要的,再怎麽執著我也不會接受。”

  他抽了口煙,煙灰被風吹散開來。

  焦望雨原本是不喜歡煙味兒的,卻突然在這個晚上,有些迷戀起這香煙燃燒的味道來。

  “你抽的這個是什麽煙?”焦望雨問。

  濮頌秋把煙盒給他看。

  白色軟包白沙,上面還貼著價簽——5元。

  濮頌秋說:“我爸以前就抽這個。”

  焦望雨看向他,過了一會兒問:“你想他嗎?”

  “還好。”濮頌秋揣起煙盒,碾滅煙頭,直起身子說,“反正遲早還是會見面。走吧,回去洗漱,待會兒熄燈了。”

  

17

  應宗確實執著,執著到焦望雨嚴重懷疑他的目的根本不是招濮頌秋加入系里的籃球隊。

  之後的幾天,程爾跟簡紹每次回來都會有意無意地告訴焦望雨應宗又去找濮頌秋了——給濮頌秋送冰鎮礦泉水,濮頌秋沒要;給濮頌秋買冰淇淋,濮頌秋沒要;休息時間拿著小風扇遞到濮頌秋面前,濮頌秋走開了……

  程爾說:“我之前追林霖都沒這麽細心。”

  焦望雨抓錯了重點:“之前?你現在不追了啊?”

  “人家跟學長好上了,我總不能去當小三兒吧?”提起這個,程爾還是覺得難受,“當初三年的感情,抵不過現在的一周,你說我這什麽命啊!”

  焦望雨安慰了他幾句,程爾說:“道理我都懂,但就是心里不舒服。”

  濮頌秋也回來了,脫掉掛了灰的外套,聽見程爾說:“濮哥,你喜歡日久生情還是一見鐘情?”

  濮頌秋擡頭看他:“怎麽了?”

  最近因為焦望雨不去軍訓,濮頌秋跟另外兩個室友倒是多了些交流,甚至偶爾會主動開口跟他們聊天。

  “做個民意調查,”程爾說,“我跟林霖的日久,被她跟學長的一見給打敗了。”

  “那是因為你日久沒生情!”簡紹在一邊補刀,“在一起相處再久,你不是人家喜歡的類型,就算湊一塊兒當一輩子鄰居也沒用。”

  程爾瞪了他一眼:“好了我知道了!”

  宿舍里話題已經轉移,但焦望雨跟濮頌秋都在想這個問題。

  日久生情?

  還是一見鐘情?

  濮頌秋想,是因為焦望雨。

  而焦望雨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他並不知道究竟是為什麽,只不過他下意識地從程爾跟林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和濮頌秋的影子,但他清楚,其實不應該這麽對比,他跟濮頌秋沒有曖昧過,應宗也未必真的是對濮頌秋一見鐘情了。

  他胡思亂想,搞得自己腦子里混混沌沌的。

  程爾說:“周末軍訓就結束了,咱們出去慶祝一下唄。”

  簡紹第一時間應和:“慶祝慶祝,來了之後我都沒怎麽出去過。”

  濮頌秋回頭看焦望雨,焦望雨扭了扭自己的腳踝:“我可以,好得差不多了。”

  其實現在他已經可以自在地活動了,但為了逃避軍訓,還在裝病就是了。

  他們宿舍的第一次集體聚餐就這麽定下了,程爾跟簡紹負責計劃,另外兩個人只需要執行。

  濮頌秋跟焦望雨都是不願意在這種事情上操心的人,焦望雨只希望他們別搞得跟應宗那些人一樣就行。

  不過事實證明,應宗那種才是少數。

  終於盼走了軍訓,盼來了宿舍的集體活動。

  周六一大早,平時恨不得睡到日上三竿的程爾和簡紹起得比另外兩人都早。

  八點,焦望雨的鬧鐘響了,宿舍算是徹底熱鬧起來。

  幾個人起床、洗漱,然後一起去吃早飯。

  大學里,周末還願意起來去食堂吃早飯的人實在不多,他們四個承包了第二食堂二樓靠窗的那一小片區域。

  濮頌秋從來不喜歡熱鬧,不喜歡集體活動,但這一次他竟然沒有絲毫的抗拒,關於這一點,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他必須得承認,除了焦望雨之外,另兩個室友也還不錯,雖然經常開些讓人措手不及的玩笑,但跟他們相處的時候,濮頌秋是可以放松神經的。

  吃早飯的時候,程爾開始有些興奮地給濮頌秋和焦望雨講今天的行程安排——先去陪他買一雙鞋。

  這很重要,程爾說:“兄弟們,記住,這是今天最重要的一項集體活動。”

  焦望雨笑著吐槽他:“這是最重要的集體活動?明明是你自己的事兒!”

  “我的事兒就是你們的事兒,”程爾一本正經地說,“咱們四個,共住同一屋檐下,我們是同根同源,連體嬰兒!明白嗎?”

  簡紹撇撇嘴,還做了個鬼臉:“我可不想跟你當連體嬰兒,連姑娘都追不到。”

  然後簡紹就被程爾用包子堵住了嘴。

  濮頌秋看著他們鬧,笑了笑。

  程爾說:“新鮮,這太新鮮了,濮哥都笑了,說明他認可我。”

  焦望雨轉頭看濮頌秋,剛巧對方靠窗,秋日上午柔和的光線把這人包裹起來,配上那笑容,看得人舒心。

  “我是覺得簡紹說得對。”

  程爾驚了:“濮哥!連你也要這樣對我嗎?”

  難得加入吐槽行列的濮頌秋說完話之後笑著低頭喝粥,程爾非要焦望雨給他評理,理由是,焦望雨是個正直的人。

  “哎,別,我可一點兒都不正直,我這人幫親不幫理的。”

  “那誰是你的親?”程爾滿懷期待地問,“我是你最好的兄弟吧?”

  焦望雨咬著包子笑,笑著笑著就看向了旁邊的濮頌秋。

  程爾:“……行了,我知道了,明白,這個我可以接受。”

  濮頌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疑惑地擡頭看他。

  程爾說:“兄弟如衣服,對象是手足,懂的,懂的。”

  焦望雨笑著瞪他:“你懂個屁。”

  濮頌秋自始至終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麽,更不知道剛剛焦望雨有在“幫親不幫理”中,認定了自己是“親”別人是“理”。

  當然,焦望雨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他覺得自己跟濮頌秋認識得久,兩人還當了一年的同桌,要論親近,當然是跟濮頌秋更親近。

  四個人坐在陽光中嘻嘻哈哈地聊著,前所未有地輕松。

  一開始焦望雨以為程爾說第一項任務是陪他買鞋只是開個玩笑,沒想到這家夥是認真的!

  他們吃完飯,快十點,直接打車去市里的商場,逛了兩圈,程爾這家夥終於買到了合心意的鞋。

  買完鞋也中午了,他們直接在商場的美食街吃了個飯,然後程爾張羅著看電影。

  焦望雨說:“我都好久沒到電影院看過電影了。”

  他轉頭問濮頌秋:“你上次來電影院是什麽時候?”

  濮頌秋想了想,回答了一部電影的名字。

  “那不是咱們高二的時候學校組織看的嗎?”焦望雨有些意外,“那之後你就沒看過啊?”

  “嗯。”濮頌秋對來電影院看電影這件事沒什麽執念,他也沒有看電影的習慣和愛好,不過大家張羅來看,他也不會拒絕。

  買票的時候,程爾又在感傷。

  “之前來這個電影院,我都是跟林霖一起的。”程爾嘀咕,“跟姑娘一起看電影才叫看電影。”

  簡紹在一邊酸唧唧地說:“程爾同學,你這樣會失去我們的!”

  四張電影票一起拿到,程爾給大家分票的時候是隨便給的,沒註意座位號,等到他們檢票入場,焦望雨走在最前面,也是第一個坐下的,他旁邊的座位號應該坐簡紹,但濮頌秋就像毫不知情一樣,直接插在焦望雨跟簡紹中間,擠了過去,坐在了焦望雨身邊。

  焦望雨不知道,但簡紹知道。

  簡紹意味深長地一笑,沒說話,在濮頌秋旁邊坐下了。

  電影開場,是那時候特別火的一個國外的災難片,看得焦望雨一直皺著眉。

  他在專註地看電影,而濮頌秋在專註地感受焦望雨坐在自己身邊看電影時帶來的那種感覺。

  黑漆漆的放映廳,隨著熒幕光線的忽明忽暗,濮頌秋余光中焦望雨的臉也時隱時現。

  濮頌秋知道自己可能過分悲觀,但他不得不這樣。

  他不確定什麽時候自己會徹底失去焦望雨,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從來沒有擁有過對方。

  但至少現在焦望雨還沒發現他這見不得人的心思,也沒有談起戀愛,還可以讓他殘存的幻想再茍延殘喘一陣子。

  電影演的是什麽濮頌秋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心思壓根兒不在那上面。

  放映廳溫度很低,他跟焦望雨的手臂都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只要他一動,就能碰到對方冰涼的手指。

  但是他不敢動,他只能想象。

  想象自己在黑暗中握住了對方的手,他們十指緊扣,在不被人發現的角落用手指接吻。

  想象這是他們的約會,整個放映廳只有他們倆,電影不是什麽災難片而是講述暗戀心事的愛情片。

  想象影片結束之後他們會牽著手離開,然後到一個沒人的地方,他擁抱親吻對方。

  這種想象很可恥,但濮頌秋根本無法控制。

  天知道他多想占有這個人,就像當初還沒發現自己喜歡焦望雨時渴望成為對方的那種感覺。

  那感覺強烈到仿佛是一團炙熱、無法熄滅的火球,已經把他的世界燒得任誰來了都無法挽救了。

  濮頌秋閉上眼睛,深呼吸。

  突然聽見耳邊有聲音。

  “怎麽了?”

  這聲音像極了焦望雨,但濮頌秋不確定究竟是真的還是他幻想出來的。

  近距離的這種暗戀真的很折磨人,朝夕相處之下,根本就沒法讓自己脫身。

  “頌秋?你沒事兒吧?”

  濮頌秋一皺眉,睜開了眼睛。

  “你沒事兒吧?”焦望雨無意間瞥到濮頌秋,發現他緊閉著眼睛,以為出了什麽事兒。

  濮頌秋轉頭看向他,呼吸突然變得有些急促。

  “有點頭暈。”大概黑暗會讓某些平日里不敢冒頭的欲望大膽生長,濮頌秋竟然開口說,“我想靠一會兒。”

  他沒有說明靠在哪里,但焦望雨突然坐直,把肩膀湊近了他。

  

18

  濮頌秋對電影沒有任何興趣,但這一次在電影院的兩個小時依舊是他這麽多年來印象最深而且直到過去很多年也沒能忘記的。

  他跟焦望雨靠得很近,他耍了心機,讓對方關心他,遷就他。

  他靠著對方的肩膀,能聞到對方今早新換的這件衣服洗過後清淡的洗衣粉味道。

  他喜歡焦望雨,無可自拔。

  濮頌秋怕自己太重,壓得焦望雨肩膀酸疼,在靠著對方的時候,不敢太用力,結果就是,等到電影散場,他因為一直緊繃著肌肉,脖子酸得不行。

  坐在他們旁邊的簡紹看見了濮頌秋靠在焦望雨肩上,只是散場的時候奇怪地問了一句:“濮哥你咋了?”

  “頭暈。”濮頌秋面不改色地回答,“可能3D不適應。”

  他的解釋十分合理,讓簡紹跟焦望雨都沒有理由去懷疑。

  之後四個人去KTV,焦望雨撒了歡,他喜歡唱歌,跟簡紹倆人好像不管哪首都能跟著唱半天。

  濮頌秋不會,一首歌都不會唱,他只是坐在那里聽著,然後在焦望雨唱歌的時候,記住那些歌名,認真地看著那些歌詞。

  後來,我總算學會了如何去愛……

  為你我用了半年的積蓄,漂洋過海地來看你……

  如果大海能夠,帶走我的哀愁……

  一首接著一首,濮頌秋聽得入了迷。

  他說不清為什麽,明明有的歌並不是唱愛情,他卻依舊可以從那旋律和歌詞中找到隱秘的暗戀心事,那些可望不可即,可想不可追。

  濮頌秋開始討厭這些歌,討厭所有唱出他心情的歌。

  他不願意把自己代入到那種黏膩的悲情中,對他、對別人都不好。

  可是,一直到他們已經換了地方,去吃飯,濮頌秋的腦子里依舊反複重播焦望雨唱過的那些歌。

  還有一首——愛真的需要勇氣來面對流言蜚語……

  很多時候並不僅僅是流言蜚語這麽簡單,他首先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其次,不允許自己擾了別人清凈的人生。

  “你今天怎麽心事重重的?”

  幾個人來了燒烤店,不是焦望雨跟應宗他們去過的那家。

  程爾認真做了“功課”,打聽到了附近味道最好的燒烤店。

  到了店里,程爾跟簡紹一個去點單一個去拿飲料,焦望雨跟濮頌秋坐在那里占位。

  焦望雨明顯感到濮頌秋今天不在狀態,擔心他是不是不舒服。

  濮頌秋說:“沒事兒。”

  他覺得自己這句“沒事兒”似乎沒什麽說服力,又補充道:“就是很少出來玩,有點兒不習慣。”

  焦望雨用筷子戳開包裹在餐具外面的塑料,一邊拆一邊說:“你太孤僻啦,多跟大家出來鬧一鬧多開心啊!”

  如果沒有焦望雨,濮頌秋是怎麽都不會來的,但只要有對方在,一旦對方向他發出邀請,他似乎無論如何都拒絕不了。

  什麽時候能學會拒絕焦望雨呢?

  就像拒絕其他人一樣幹脆。

  等到了那個時候,應該就足以證明自己已經從困境一樣的感情中走出來了吧?

  濮頌秋在期待著那一天,他真的不想喜歡焦望雨。

  如果感情也可以由自己選擇就好了。

  吃飯的時候,簡紹提議玩兒點什麽,不然幹聊天沒意思。

  程爾順勢就說:“真心話吧,輸了的人要麽說真心話,要麽喝酒!”

  也不等那焦望雨他們同意,程爾已經跑去拎了兩瓶冰鎮啤酒回來。

  焦望雨吐槽他:“玩兒什麽真心話,也太老套了。”

  “我老套?”程爾說,“給你留面子了,為了不讓你等會兒出醜,我都沒提議加上大冒險!”

  對於有些人,大冒險似乎比真心話來得刺激,但對於另一些人,那些心理藏著事情的人,真心話才是真正的絕殺武器。

  濮頌秋以前從來不參與這些遊戲,不過這次他也沒阻止,總歸不能掃了別人的興致吧,但他清楚,一旦“真心話”的機會落到他的頭上,他未必會說真心話。

  自由心證的事兒,他不說實話誰又能知道呢?

  遊戲開始,沒想到第一個輸的就是濮頌秋。

  贏的人是簡紹,簡紹直接了當地問:“濮哥有喜歡的人嗎?那種想處對象的喜歡。”

  濮頌秋對他的這個問題沒有一丁點兒的意外,在作答時,神色自如地說著謊:“沒有。”

  簡紹打了個響指:“OK!”

  程爾嘀咕:“這也太幹脆了。”

  簡紹說:“當然幹脆,自己有沒有喜歡的人自己心里最清楚了,連這個都要猶豫,又不是笨蛋。”

  程爾翻了個白眼,張羅著繼續下一輪。

  第二輪,輸的人是焦望雨。

  這次輪到程爾發問,程爾說:“有沒有喜歡的人?明戀暗戀的都算,不許騙人!”

  焦望雨笑,笑得坦蕩,回答得也坦蕩:“沒有,明戀暗戀都沒有。”

  濮頌秋手指蹭著空酒杯,焦望雨那句輕飄飄的“沒有”卻仿佛千斤鐵錘直撞他的額頭,撞得他血肉模糊。

  但很快,濮頌秋回過了神,他意識到焦望雨目前這個階段沒有喜歡的人對於他來說是最好的。

  因為焦望雨不可能喜歡他,所以最好也不要喜歡別人。

  他無法想象有一天焦望雨為別人牽腸掛肚他卻只能看著,無法想象有一天焦望雨牽著一個姑娘的手從他面前走過他卻只能笑著祝福。

  那對他來說太殘忍了。

  當然,不是焦望雨殘忍,是命運對他殘忍,非讓他喜歡上一個同性。

  濮頌秋覺得自己還是太自私,因為知道自己得不到,所以也不想讓別人得到。

  自私,且恐怖。

  “哎,想什麽呢?“程爾叫濮頌秋,”來了來了啊,下一輪。“

  焦望雨看向濮頌秋,歪著頭問:“怎麽?還不舒服?”

  “沒有。”濮頌秋有些尷尬,跟人家出來玩兒還時不時走神,過分了。

  “來,”濮頌秋說,“下一輪。”

  幾輪之後,說真心話的機會又落到了濮頌秋頭上,而這次對他提問的換成了程爾。

  程爾想不到什麽可以問濮頌秋的,簡紹湊到他耳邊嘀咕了幾句,程爾笑得邪惡。

  “我小點兒聲。”程爾微微湊前,讓幾個人湊近些。

  他問:“濮哥,我先聲明,這是簡紹讓我問的,跟我沒關系。”

  濮頌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簡紹。

  簡紹裝作跟他沒關系一樣,轉頭看向旁邊。

  程爾小聲問:“你的x幻想對象,是誰?”

  濮頌秋一怔,旁邊的焦望雨“嘖”了一聲:“你們倆湊一起就沒好屁!”

  “沒有。”濮頌秋面色如常地回答說。

  “沒有?”程爾驚訝地說,“我靠,哥你還真是x冷淡啊!”

  說話間,濮頌秋已經重新坐直,程爾有些失望地張羅著繼續,別人都沒發現異常,但焦望雨註意到了,他清楚地看見濮頌秋的耳朵瞬間變紅。

  應該……說謊了吧?

  但焦望雨沒有拆穿他,因為知道濮頌秋是個內斂的人,這種話題對於他來說尺度有些過大了。

  新的一輪,焦望雨輸,而向他提問的偏偏就是濮頌秋。

  濮頌秋看向他,好半天都沒想到能問什麽。

  “你也問他那個問題,”程爾在旁邊鼓動,“我覺得這小子腦子里肯定不止一個!騷著呢!”

  焦望雨笑著跟他互相擠兌,鬧夠了重新看向濮頌秋。

  “你隨便問,”焦望雨說,“我盡可能回答。”

  “你……”濮頌秋發現自己心跳特別快,就好像當初在學校運動會上剛剛跑完了百米決賽,“你會喜歡什麽樣的人?”

  程爾跟簡紹嫌他的問題無聊,但焦望雨卻很認真地在思考。

  “我以前沒想過,”焦望雨說,“如果非要用幾個標簽去做設定的話,那應該是……”

  他沈默了一會兒,因為在想應該怎麽說才能不暴露自己在形容男生這個事實。

  他說:“我喜歡能跟我互相理解對方的。”

  他說完,停了下來。

  幾秒鐘後,程爾問:“完了?”

  “完了。”焦望雨說,“就這一個要求。”

  “……沒勁沒勁,你還不如喝酒呢。”程爾撇嘴,郁悶地給自己倒了杯酒。

  焦望雨笑:“這很難的好不好!”

  可以互相理解,理解彼此作為同性戀的心情和立場,互相體諒,互相陪伴,也互相支持,互相支撐。

  這真的很難。

  焦望雨想到這個,覺得很茫然。

  他不知道以後應該怎麽辦,他喜歡同性,他沒法像別人那樣自由地去戀愛,甚至不停地告誡自己千萬不要喜歡上任何人。

  在那時候的他看來,喜歡上誰都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好。”過了好一會兒,坐在一旁的濮頌秋突然說了這麽一句。

  簡紹看了一眼濮頌秋,然後說:“還繼續玩嗎?”

  “玩兒啊!”程爾來了興致,“我必須得抓一次望雨。”

  焦望雨咬了一口肉串,挑眉笑著說:“你就那麽想知道我的x幻想對象是誰?”

  濮頌秋沒看他,但註意力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想知道。

  濮頌秋很想知道。

  “我得看看你到底騷到什麽程度!”程爾說,“咱們宿舍,在我這兒,不能有任何小秘密!”

  

19

  對於焦望雨的性幻想對象,濮頌秋其實也好奇,但好奇歸好奇,他不會問,也不想讓別人問。

  他能理解程爾他們沒有壞心思,男生之間開玩笑罷了,有時候沒分寸也是正常。

  他們問他,他無所謂,但是對於焦望雨,他不願意。

  焦望雨的秘密他想獨占。

  濮頌秋知道自己這種心思可恥,也知道不可能實現,而且看著焦望雨似乎還饒有興致地跟程爾他們繼續玩,心里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

  挺難受的。

  酸澀,還帶著點兒苦。

  他其實明白,說到底,他在嫉妒,嫉妒程爾想問什麽就敢問,他卻不可以。

  幾局之後,還真讓程爾抓住了焦望雨。

  “行了,我也不多說什麽了,”程爾大爺似的翹起二郎腿,“坦白從寬吧。”

  焦望雨笑:“我要是說沒有,你們信嗎?”

  “你覺得呢?”程爾說,“少糊弄人啊!”

  “真沒有,”焦望雨盡可能讓自己表現得真誠,“我這人你還是不夠了解,向來清心寡欲,十八歲了,青春期還沒到呢。”

  程爾翻了個白眼:“得了吧你,把我們當鬼忽悠。”

  程爾看出他不願意說,也不逼他了,玩笑要是鬧得太過就沒勁了。

  他給焦望雨倒了杯酒:“不好好回答就喝酒。”

  “行啊,那你陪我一起喝,我自己喝沒意思。”

  程爾也算夠義氣,焦望雨讓他陪著,他就陪著,結果他們兩個相約喝酒,坐在一邊的濮頌秋也拿起了酒杯一飲而盡。

  程爾笑:“濮哥這是買一送一?”

  “渴了。”濮頌秋面無表情地扯謊。

  剛剛輪到焦望雨的時候,他緊張得不行,那種既希望對方說出來,卻又害怕聽到答案的感覺實在有點兒折磨人。

  這樣處理也好,他竟然莫名松了口氣。

  這酒一旦開始喝,就算是打開了一個口子,幾個人一邊吃一邊聊,稀里糊塗地就又要了兩瓶啤酒。

  焦望雨突然發現其實酒沒那麽難喝,不過得看是跟什麽人一起喝,也得看是在什麽情況下喝的。

  之前跟應宗他們在一起,每一口到嘴里都又苦又澀,難喝得他皺眉咂嘴,煎熬得仿佛在喝藥酒。

  但是場景一變,變成他跟幾個室友在一起,竟然心情愉悅到都不知道喝了幾杯。

  等到幾個人走出燒烤店,焦望雨精神亢奮,走路仿佛腳踩海綿。

  下樓梯的時候,他下意識伸手去抓濮頌秋的胳膊:“完了,暈了。”

  程爾走在前面笑他:“你酒量就這點兒?”

  “今天還是發揮超常呢!”焦望雨死死地抓著濮頌秋,小心翼翼地往樓下走,“我還是個純真少年,喝不了那麽多。”

  濮頌秋任他抓著,聽見他的話沒忍住笑了一聲。

  焦望雨喝得有點兒暈,腦子也正處於興奮狀態,這會兒整個人都放得很開,他轉向濮頌秋:“你笑我?”

  “沒有,”濮頌秋另一只手在後面懸空護著他,生怕他真的一腳踩空,“覺得你說得對。”

  “哪句對?”

  “純真少年。”

  焦望雨看著濮頌秋一本正經地應和自己,笑得東倒西歪。

  他本來就抓著濮頌秋,這麽一笑,幾乎是靠在了人家懷里。

  濮頌秋心跳得快,又不敢亂動,只能不吭聲等著他笑完。

  焦望雨笑得頭暈,晃晃悠悠地抓著濮頌秋下樓。

  “小心點。”濮頌秋皺著眉,生怕他摔著。

  四個人原本準備打出租車回學校,但是從燒烤店剛一出來就看見直達學校的公交車正準備進站,而且車上人很少。

  簡紹招呼著大家幹脆坐公交回去,四個人的車錢也就打出租的零頭。

  幾個人小跑著到了公交車站,濮頌秋一直在焦望雨身後。

  焦望雨第一個上車,直接往後走,坐在了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

  濮頌秋想都沒想就坐在了他身邊,就像以前中學時代那樣,從外面走進教室,自然而然地坐在焦望雨旁邊。

  他們倆一前一後上的車,坐在一起是自然的,更何況,誰都知道他們倆關系好,程爾跟簡紹都沒覺得有什麽不對。

  四個人都坐好,公交車緩緩駛離車站,這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多,天早就全黑了。

  焦望雨看向車窗外,閃爍著的各色燈光晃得他瞇起了眼睛。

  而坐在一邊的濮頌秋,看似也在望著窗外,實際上目光落在了焦望雨的臉上,外面變化著的燈光照在焦望雨的臉上,讓這個人變得似乎更加神秘了。

  他在想什麽?

  還是什麽都沒想?

  濮頌秋看著他,然後轉向另一邊,深深地嘆了口氣。

  公交車不比出租,他們回學校要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

  一開始焦望雨會跟濮頌秋聊天,看見外面有什麽就順勢聊幾句。

  路過的私家車、多米諾骨牌一樣倒了的自行車、周末還穿著校服背著書包走在放學路上的高中生……

  聊了沒一會兒,焦望雨開始犯困,話越來越少,聲音越來越小。

  後來他睡著了,靠著濮頌秋的肩膀,就像在電影院里濮頌秋靠著他時一樣。

  濮頌秋喜歡這種被焦望雨依靠的感覺,仿佛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他們倆了,對方全心全意地將自己交付於他,不用去考慮任何惱人的問題。

  而焦望雨,只是靠在濮頌秋的肩膀上短暫地睡了一覺,卻迷迷糊糊做了個夢。

  那個夢顏色艷麗,他像是行走在一個打翻了顏料瓶的世界中,視線所及全都是濃重的色彩,恍恍惚惚間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循著聲音過去,只覺得那個聲音很熟悉卻想不起來主人是誰。

  他找到那個人,看不到對方的臉,只能聽見那個人問他:“你選哪一個?”

  選哪一個?

  什麽選哪一個?

  這個夢詭異得讓人摸不著頭腦,直到焦望雨醒過來也還是一頭霧水。

  他有時候喜歡去搜索周公解夢,但是這個夢讓他甚至不知道應該輸入什麽關鍵詞。

  “醒了?”

  焦望雨直起身子的時候,濮頌秋在他耳邊輕聲問了這麽一句。

  這聲音讓焦望雨怔了一下,覺得很像夢里跟他說話的那個聲音。

  但他不敢確定,夢太模糊了,而且意義不明。

  “嗯。”焦望雨打了個哈欠,看了眼手表,“沒睡幾分鐘啊。”

  “十來分鐘,”濮頌秋說,“還得半個多小時才能到學校。”

  “太遠了。”焦望雨又看向窗外,發現下雨了。

  淅淅瀝瀝的雨點落在車窗上,眼前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了,路過的街上那些閃爍著的燈光都變花,讓焦望雨覺得自己突然間就變成了老花眼。

  “醒酒了?”濮頌秋想跟他聊天,因為這個時候,焦望雨是獨屬於他的。

  焦望雨轉過來笑:“可能吧。”

  他嘀咕:“這酒量得怎麽才能練出來啊?”

  焦望雨疑惑地看向濮頌秋:“你好像挺能喝的。”

  “我也不行,但是比你好一點。”

  焦望雨笑:“擠兌我?”

  “沒有。”濮頌秋喜歡看他笑,他一笑,自己就忍不住跟著笑起來,甚至連嘴角揚起的弧度都想跟對方保持一致。

  “不過說真的,跟好朋友喝酒感覺還是挺好的。”焦望雨喜歡這種感覺,很放松,“我突然有點兒想試試喝斷片兒。”

  濮頌秋微微皺了皺眉。

  “等以後有機會的,你們幾個陪我。”焦望雨側過身,伸長脖子沖著程爾跟簡紹說:“過陣子我生日,你們陪我喝酒啊。”

  程爾對著他比了個“OK”的手勢:“不醉不歸!”

  簡紹問他:“你哪天生日啊?”

  “1013號。”

  這是濮頌秋回答的。

  焦望雨有些驚訝地看向濮頌秋:“你記得啊!”

  “嗯。”濮頌秋其實沒想說,下意識就開了口。

  焦望雨笑:“咱倆一起過吧。”

  簡紹奇怪地問:“你倆一天生日?”

  “不是,”焦望雨告訴他,“我13號,秋哥15號。”

  他又把視線轉向濮頌秋:“要不咱們取個中間值,14號一起過?”

  濮頌秋沒跟別人一起過過生日,每年他生日的時候,他媽都會特意多做兩道菜,他爸身體好的時候會在下班回來的時候給他買燒雞。

  除了家人,很少有人會關註他的生日。

  “好。”濮頌秋說,“我沒問題。”

  他一直都知道焦望雨的生日,甚至最近總是會想要不要給對方送點什麽生日禮物。

  要那種既有紀念意義又不會暴露他心思的禮物。

  當然,也不能太貴,他還沒那個經濟實力。

  “那就這麽說定了!”焦望雨有些興奮,掏出手機開始看日歷,“嘖,14號周三啊。”

  “要不你們倆就都等等,”程爾說,“周末咱們找個日租房,出來嗨兩天。”

  簡紹應和他:“我覺得這個好。”

  焦望雨征求濮頌秋的意見,畢竟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生日。

  “秋哥,你覺得呢?”焦望雨是挺想這麽辦的,找個日租房,四個人可以鬧上兩天一夜。

  濮頌秋當然怎樣都行,只要是焦望雨覺得好的,他全盤接受。

  “你決定吧,”濮頌秋說,“我都聽你的。”

  

20

  “生日”究竟意味著什麽呢?

  濮頌秋以前覺得,這個日子是用來感謝父母的。

  高一的時候,他曾經無意間聽見爸媽聊天,當時他爸剛確診癌癥,而他還不知道。

  那時候他聽到他爸帶著濃重的鼻音說:“有時候真的覺得對不起孩子,本來就沒給他提供什麽好條件,現在還這樣。”

  四十幾歲的男人,坐在那里拿著紙巾哭。

  那時候的濮頌秋根本沒想那麽多,沒去想他爸為什麽突然說這樣的話,而是推門進去,裝作沒事一樣拿著滿分的試卷讓他們簽字,在他爸給他簽字的時候,他說:“我覺得咱們一家過得挺好的。”

  濮頌秋從來不羨慕那些有轎車接送的同學,也不羨慕他們可以穿幾百上千的球鞋。

  他覺得最好的生活從來都不是有多少錢,而是一家人健康且互相理解。

  金山銀山堆在屋子里,可屋子里沒有自己愛的人,那也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對於他來說,“生日”其實是一個用來感恩的日子,感恩父母願意讓他來到這個世界,願意拉著他的手將他撫養成人。

  後來認識了焦望雨,濮頌秋“愛”的人里,又多了一個,因為兩人生日相近,所以這個日子又多了一層意義。

  他偷偷地認定這也是兩人的“默契”,在同一年,只相差40個小時來到這個世界,就好像前世約好了一樣。

  高二之後,也就是濮頌秋轉到焦望雨他們學校之後,就再沒正經八百地過生日,他曾經目睹焦望雨的桌膛塞滿了生日禮物,人緣極好的焦望雨在生日當天剛走進教室,就被大家的禮物塞了個滿懷。

  他不嫉妒,相反的,他羨慕又開心。

  他希望焦望雨能一直被人愛。

  焦望雨說:“那就這麽定了!”

  他看著濮頌秋,眼睛亮得像是在幹凈的春雨里洗過一樣:“你要是有什麽想法就跟我說,不喜歡的話,千萬別勉強。”

  “不會。”濮頌秋說,“跟你一起過生日挺好的。”

  焦望雨聽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有一瞬間的變化,但公交車內光線昏暗,哪怕是坐在他身邊的濮頌秋也沒有註意到。

  “好。”焦望雨說,“我也覺得挺好的。”

  之後,焦望雨重新好好地坐在椅子上,扭頭看窗外。

  他覺得,黑暗真是可怕,黑暗里一定藏著很多調皮的小精靈,那些小精靈最喜歡惡作劇,最喜歡給人制造錯覺。

  因為就在剛剛,他看著濮頌秋的時候,對方投過來的目光讓他覺得似乎情意滿滿,他從來沒在別人給他的註視中捕捉過這樣的訊息。

  溫柔、沈靜,像是深夜的大海,讓人明知危險卻又仿佛在被踏實地擁抱著。

  焦望雨有點兒慌,他覺得自己實在想太多。

  軍訓結束後,大一新生終於開始了正式的課程。

  相比於高中時代,雖然並沒有像傳說中那樣的“解放”,但確實輕松了不少,與此同時,學校的各個社團跟學生會也開始納新。

  宿舍里四個人,除了濮頌秋之外的三個對社團活動都很有興趣,尤其是程爾,一個人就報了五個社團。

  濮頌秋並不想參與其中,不過應宗依舊時不時來找他。

  十一假期前的最後一天,濮頌秋他們下午沒課,中午吃完飯,焦望雨、程爾跟簡紹都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程爾先走,然後是簡紹。

  焦望雨他爸剛好來這邊開會,三點結束之後可以開車過來接他一起回家。

  宿舍只剩下焦望雨跟濮頌秋,焦望雨問:“秋哥,十一七天假呢,你不回去啊?”

  濮頌秋當時坐在那里翻書,其實根本就沒在看,只是無聊隨手亂翻。

  “不回去了。”

  “那叔叔阿姨沒催你?”

  焦望雨上大學才第一次離開家這麽久,以前讀中學的時候恨不得中午都回家吃飯,別說七天假期了,就連周末他爸媽都恨不得過來看看他。

  “沒,”濮頌秋說,“都習慣了。”

  焦望雨想起濮頌秋高中的時候好像是說住在什麽阿姨家,不過那時候倆人都不怎麽說話,他根本不了解。

  “那要不待會兒我爸來接我,你跟我們一起走啊?”焦望雨想著七天他自己留在這兒,無聊又嚇人,反正都是一個地方的,一起回去也沒啥。

  “不用了。”濮頌秋說,“你放假回去玩得開心。”

  濮頌秋把書放進書包,起身準備出門。

  “我去圖書館,節後見。”濮頌秋丟下這句話,然後就離開了。

  焦望雨有種自己熱臉貼了人家冷屁股的感覺,雖然這種感覺高中的時候偶爾就會有,但自從倆人上了大學成了室友,已經很久沒這樣了。

  焦望雨有點兒受挫,不高興地坐在那里撇了撇嘴,趴在桌上玩著手機遊戲等著他爸的電話。

  濮頌秋背著書包從宿舍樓出來,直接往圖書館去。

  校園里很多拖著行李箱往外走的人,各個年級的都有。

  放假了,大家都歸心似箭,他卻沒地方可去。

  濮頌秋走到體育場邊上,在樹下的長椅上坐下,拿出手機打給了他媽。

  電話等了好半天對方才接,有些驚喜地問:“怎麽這個時間打電話啊?”

  “媽,”濮頌秋笑著說,“我們放假了。”

  “哎呀,放假了啊。”

  “嗯,七天假期,我找了個兼職,去托管班幫忙看孩子。”濮頌秋說,“每天早上九點到晚上七點,一天一百塊。”

  “別太累,放假了出去玩玩也行。”

  濮頌秋笑:“沒什麽想去的地方。”

  他問:“你這兩天怎麽樣?腿疼好點了嗎?”

  “好多了,你放心吧。”

  好久沒見的母子倆聊了一會兒,濮頌秋媽媽說小孩子哭了,於是匆匆掛斷了電話。

  濮頌秋坐在長椅上,握著手機嘆了口氣。

  他也想回家,可是哪有什麽家了。

  他也想回去好好抱一抱媽媽,可是他們見面,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濮頌秋心疼他媽,只希望自己能盡快長大,讓她過得好一點。

  打完電話之後,濮頌秋在長椅上坐了十來分鐘,然後起身去圖書館。

  眼看著要放假了,圖書館都已經沒什麽人。

  他找了個座位,放下書包,然後去閱覽室借書。

  前幾天看到一本書,他很想借來看看,但周圍有人,實在沒有勇氣拿起來,趁著放假人少,他可以借來看。

  濮頌秋意識到自己還是沒辦法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根本就沒有想象中的那麽瀟灑。

  他走進去,直奔那個書架,找到了那本他惦記了好幾天的書。

  書名叫《他們的世界》,五個大字旁邊是一個副標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

  他對這個群體根本就沒有了解,甚至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同性戀都是因為當初焦望雨的那句話。

  他有很多疑問,包括對自身的疑問和對焦望雨情感的疑問。

  這些疑問,他找不到可以咨詢的人,只能寄希望於書籍。

  濮頌秋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在書里找到答案,甚至不清楚看過這些書之後他是會清明一些還是會更加迷茫,但至少,他應該去了解一下。

  整個閱覽室除了他之外就只有一個圖書管理員和三個正在埋頭看書的學生,他紅著耳朵借完了書,特意擋住書名,走回了自己占的座位。

  靠窗的角落,沒人看得到他。

  他把書包放在前面,遮住別人可能投來的視線,然後翻開了這本書。

  濮頌秋是有些緊張的,在翻書的時候像是在朝聖。

  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向什麽朝聖,只是覺得那種心情過分鄭重。

  是該鄭重的,這關乎對於自己的認知。

  說起來,一個人都不了解自己,這似乎很可笑。

  但他就是迷茫,很多時候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誰。

  濮頌秋坐在那里看得入了迷,他仿佛走進了一個新天新地,目光落在了一群陌生人的世界里。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焦望雨發來的信息,告訴他自己先走了。

  焦望雨說:我爸買了烤鴨,我放在你桌上了,我先走了,節後見。

  濮頌秋的手指輕撫著書頁,眼睛盯著那條信息。

  “這麽巧?”

  突然有人說話,濮頌秋擡起頭看過去,發現是應宗坐在了他對面。

  應宗還是很好看,是那種戴上假發就可以變成漂亮姑娘的陰柔的漂亮。

  他坐在濮頌秋對面,手拖著下巴笑著看面前的人:“放假了不回家嗎?”

  濮頌秋冷眼看著他,同時把書塞進了書包。

  “別藏了。”應宗說,“那本書我也看過。”

  濮頌秋皺了一下眉。

  “我都說了,你有什麽可以問我。”應宗笑得意味深長,“我什麽都可以教你。”

  “不用。”濮頌秋起身要走,卻被應宗攔住了。

  “這幾天我們找時間聊聊?”應宗說,“我只是好奇你為什麽一定拒絕我。”

  “不喜歡。”濮頌秋有些厭煩地看著他,“討厭。”

  應宗聽他說討厭不怒反笑:“可是,你不想找到同類嗎?”

  他壓低聲音,踮起腳尖,湊到了濮頌秋耳邊:“你真的不想找到同類嗎?”

  

21

  濮頌秋說:“我跟你不是同類。”

  說完,他甚至連多余的表情都沒有給應宗,直接就走了。

  濮頌秋本來就不是喜歡說話的人,面對不喜歡的人,他就更是懶得多說一個字。

  但他不得不承認的是,應宗的某句話還是有觸動到他——你真的不想找到同類嗎?

  從兒時起濮頌秋就不是喜歡呼朋喚友的人,他習慣一個人在家等著爸媽。大概正是因為習慣了,所以也從來都不會覺得孤獨。

  但這一次不太一樣,他很希望有一個人能為自己指路。

  只不過很可惜,他覺得大概遇不到這個人,至少應宗絕對不是。

  盡管濮頌秋看這本書被應宗發現,他也並不打算對應宗坦白什麽,這個人糾纏了他這麽久,該說的都說了,他也不知道還能怎麽辦。

  不是一路人。

  也就不是所謂的同類。

  濮頌秋不能繼續在圖書館逗留,因為怕應宗再跟過來,他也不想回宿舍,因為不想回去看到空蕩蕩的房間。

  焦望雨不在,哪兒都了無生趣。

  濮頌秋去了教學樓。

  因為明天才正式放假,下午一部分教室還有人在上課。

  濮頌秋找到之前他們上課的一個教室,剛好空著,他走進去,坐到了焦望雨曾經坐過的位置。

  他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短信來自一個他沒有保存但已經有些眼熟的號碼。

  不知道應宗是從哪里拿到的他手機號,最近幾天早晚問安,偶爾還說些有的沒的。

  濮頌秋都是收到就刪,甚至不願意細看,但是這一條,應宗發的是——我知道你的秘密。

  秘密?

  濮頌秋的秘密並不多。

  他拿著手機,手心出了汗,明明已經十月份,天開始轉涼,可他直到刪除短信放下手機之後,額頭都還粘著剛剛瞬間冒出的薄汗。

  濮頌秋沒有處理這種事情的經驗,偏偏又遇上了應宗這麽個難纏的角色。

  他覺得煩,書也看不進去了。

  焦望雨跟著他爸回了家,他的假期日常就是出門跟老同學聚會,或者和爸媽一起逛街。

  買了幾件衣服,又買了雙新鞋。

  他軍訓受傷的事兒沒敢讓爸媽知道,怕他們擔心,好在這放假了,他也早就完全恢複了。

  逛街的時候他突然想起放假回去不久就是他跟濮頌秋的生日,以前當了兩年的同學,也沒給對方送過什麽生日禮物,既然今年約好了一起過生日,那還是應該準備一下的。

  焦望雨他爸走累了,自己找了個椅子休息。

  焦望雨跟他媽把買的大包小包放在他爸旁邊,讓他爸看著,倆人一身輕松地繼續去逛。

  焦望雨說:“我想給我同桌買個生日禮物。”

  “你那個高中同桌?”焦望雨他媽一直都挺喜歡濮頌秋的,高個兒大小夥子,少言寡語的,一看就懂事兒。

  “對,我倆生日就隔了一天。”焦望雨跟他媽說了他們的計劃,“你說我是不是應該送個禮物給他?”

  焦望雨他媽表示:行,可以送,我兒子很有心,還不錯!

  然而,焦望雨在被問到濮頌秋喜歡什麽的時候,他卻回答不上來了。

  “他好像沒有什麽特別喜歡的。”焦望雨說,“他這個人好像對什麽都是‘還行’‘可以’‘過得去’。”

  “這不好辦啊。”

  送禮物這事兒,雖說重在心意,可也要投其所好,否則可能就是個擺設甚至負擔。

  焦望雨和他媽漫無目的地逛著,突然看到有一個陶泥館,可以自己做禮品。

  “我給他做個杯子吧。”

  焦望雨並沒有心細到會去查“送杯子有什麽含義”,他只是覺得自己親手做的比較能凸顯心意,而水杯又實用。

  焦望雨跟他媽媽一人做了一個,他的包裝好,收起來,準備回去的時候帶給濮頌秋,而他媽媽做的那個,拿回去給了老公,讓焦望雨他爸帶去辦公室炫耀。

  母子倆誰都沒意識到“送杯子”其實還有背後的解讀。

  七天的假期對於焦望雨來說過去轉眼就過去了,每天睡懶覺、出去玩,大學的假期跟中學時候的確不一樣,沒有作業,沒有壓力,沒有人會說:“還玩啊?”

  撒了歡的焦望雨玩得開心到舍不得回學校,但假期眼看著結束,不想走也得走。

  回來的時候算是搭了他爸的順風車,這次回學校,他爸有事兒,不能送他,只好自己拖著行李箱去坐火車。

  焦望雨長這麽大,幾乎沒有自己出行的時候,他這種吃個飯都要有人陪的家夥這次要一個人坐火車回學校,還沒到車站就已經開始焦慮了。

  更讓他焦慮的是,因為他的焦慮,下了火車之後發現宿舍鑰匙沒帶回來,錢包也丟了。

  焦望雨站在鬧哄哄的火車站,突然有點兒懷疑人生。

  “我是個傻子吧?”焦望雨有些喪氣,十八歲了,成年人了,怎麽還不長腦子的?

  他皺著眉,頂著太陽環顧四周,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又累又餓,現在連學校都不知道該怎麽回去。

  他拖著行李箱去了旁邊的肯德基,找了個位置坐下,然後給室友打電話。

  焦望雨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濮頌秋,然而打了兩個電話對方都沒接。

  無奈之下,焦望雨又打給程爾和簡紹,結果這倆都要晚上才回來。

  最慘不過如此,坐在肯德基卻沒錢吃肯德基,想回宿舍,卻沒錢坐車也沒鑰匙開門。

  焦望雨心煩,覺得自己或許只能在這兒等著程爾或者簡紹回來救他了。

  他趴在肯德基的桌子上,生無可戀地看著窗外,順便反思自己有多愚蠢,看著看著,開始犯困,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剛要睡著,手機響了,他瞄了一眼然後立刻精神了。

  “秋哥!”

  “怎麽了?”濮頌秋說,“我剛才手機調成了靜音,沒看到。”

  “你在學校嗎?”焦望雨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我在火車站,錢包丟了,還沒帶宿舍鑰匙。”

  “具體位置,”濮頌秋絲毫沒有猶豫,“我過去找你。”

  焦望雨感動得都要哭了,告訴他自己在火車站南門旁邊的肯德基,然後說了十幾個謝謝,掛斷電話的時候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終於安心的焦望雨開始琢磨著等會兒吃什麽。

  他得先跟濮頌秋借點錢,然後盡快去掛失補辦身份證和銀行卡,這麽一想,又有好多麻煩事。

  他像個失物招領處等待自己被領取的小物件,往桌子上一趴,盼著濮頌秋快點兒來。

  焦望雨甚至都忘了問問人家從哪里趕過來,學校到車站,少說也得四五十分鐘。

  挺不好意思的,因為自己蠢,麻煩人家折騰這麽遠。

  焦望雨琢磨著等銀行卡辦好了,取點錢,他得請濮頌秋吃頓大餐當做答謝。

  等待是一件很磨人的事,焦望雨不喜歡等待,但很多時候又躲不開。

  他看著窗外,眼睜睜看著陽光被烏雲遮住,眼睜睜看著外面下起了雨。

  雨不大,但路人都在匆匆閃躲,他皺著眉,給濮頌秋發信息,告訴對方下雨了,問有沒有帶傘別淋到。

  濮頌秋坐在公交車上,人多,悶熱,沒有座位,但他心情很好。

  因為焦望雨回來了,因為他在去見焦望雨的路上。

  七天的假期,濮頌秋每天都在做兼職,不用一直待在學校對他來說其實挺好的,不然總是不可避免地去想焦望雨,越是想,他就越是心煩越是茫然。

  當然,還有一點就是,不在學校不用擔心又遇見應宗,那人沒完沒了地纏著他,讓他實在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在過去的七天里,濮頌秋每次回到宿舍都會看著焦望雨的床鋪發會兒呆,睡覺的時候臉也沖著對方空蕩蕩的床。

  他是不怕寂寞的,不怕一個人生活,但是習慣了每天睜眼後和閉眼前都看到焦望雨,這人突然不在,他總覺得空落落的。

  就好像焦望雨放假回家了,同時也帶走了一半的他。

  現在,另一半的他終於回來了,能不開心麽。

  濮頌秋收到短信,一手攥著公交車的拉環扶手,一手掏出了手機。

  他看著焦望雨發來的短信,一字一字地反複看,別說刪除了,他都不舍得看完。

  他跟焦望雨的短信往來很少,這幾天到了夜里睡不著他就躺在床上翻看那僅有的幾條短信,焦望雨對他說過什麽,他甚至都已經一字不差地記下來了,只要一閉眼,連標點符號都能清楚地浮現。

  他單手給焦望雨回短信:你在肯德基別出來,等我去接你。

  濮頌秋中午的時候兼職已經結束,拿到了結算的工資,焦望雨給他發短信的時候他正在附近的商場,想看看有沒有什麽適合給焦望雨當生日禮物。

  因為對方的短信,他沒來得及買禮物,直接跑出來上了公交車。

  到了火車站,濮頌秋先找了個地方買了把傘,其實雨並不算太大,他跟焦望雨到時候快跑幾步到公交站點其實不會淋得太可憐,但他不願意。

  他可以淋雨,但焦望雨不行。

  濮頌秋買完傘快步朝著肯德基的方向跑,甚至都沒撐開,眼看著到肯德基了他才放慢腳步,一邊平穩氣息,一邊撐開了雨傘。

  他很急,可是又不想讓焦望雨知道。

  焦望雨趴在肯德基的桌子上,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人來人往,他像數蘿蔔一樣數著從窗邊經過了多少人。

  突然,他看到了濮頌秋,對方個子高,很是顯眼。

  他看著那人撐著一把深藍色的傘穿過人群走過來,瞬間就有一種整個世界都被模糊掉,唯獨那個人清晰的感覺。

  焦望雨從椅子上站起來,站到窗邊朝著濮頌秋揮手。

  濮頌秋看見了他,看著他就像是櫥窗里的可愛玩偶,招招手對著里面的人笑了。

  撐著傘的人加快了腳步,倆人之間突然有種微妙的曖昧,他們在彼此期待彼此等待。

  當然,濮頌秋清楚,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象。

  

22

  濮頌秋推門走進了肯德基,等了他好久的焦望雨看向他的時候,簡直就像是在看自己的救世主。

  “秋哥!你真的是我恩人!”焦望雨過去接他手里濕漉漉的傘。

  “不走嗎?”濮頌秋問。

  焦望雨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他笑:“我有點兒餓了。”

  眼前的人擡手撓著頭,有幾分可愛,看得濮頌秋忍不住跟著笑。

  “我請客。”濮頌秋說。

  “別啊!”焦望雨哪兒好意思讓濮頌秋請客,明明是自己麻煩人家,請客的應該是他才對,“我請我請,你想吃什麽盡情點,不過……”

  他又尷尬地笑:“不過你得先幫我墊上,我錢包丟了身上一分錢都沒有。”

  濮頌秋看著他窘迫的樣子笑出了聲,擡手隨意地揉了一下焦望雨的頭發。

  這完全是他下意識的動作,下意識覺得對方可愛想要親近,下意識覺得對方丟了錢包受了委屈想要安慰,下意識就做了這麽一個過分親昵曖昧的動作。

  焦望雨楞了一下。

  濮頌秋自己也有些慌了。

  “你先坐,”濮頌秋不敢看他,有些慌張地轉身往里面走,“我去看看吃什麽。”

  濮頌秋走開了,焦望雨還站在原地看著他。

  焦望雨個子不小,就算是親近的朋友或者家人這幾年也幾乎沒人像愛撫一個小孩兒一樣揉他的頭發。

  其實小時候還好,但長大之後尤其覺得這個動作曖昧。

  像是……只有情侶才會這麽做。

  那些影視劇里的“摸頭殺”不就是這樣的嗎?

  焦望雨從沒想過有一天這個動作會出現在他跟濮頌秋之間,這種感覺很怪異,怪異到他一直盯著濮頌秋的背影,眉頭都鎖在了一起。

  他是個同性戀,會不由自主地過分解讀同性的一些舉動。

  他很清楚這是不對的,不應該,不能夠,不可以,但他沒法控制自己,從來沒人教他應該如何冷靜理智地去處理這樣的事,他總是在逃避面對,然後一遇見,就又開始糾結。

  這種暗自揣測別人的感覺其實一點兒都不好,焦望雨覺得自己很可恥,人家當自己是好兄弟,他卻在暗地里胡思亂想糟蹋了人家的好意。

  很煩。

  焦望雨在這種細節上總是喜歡自我折磨。

  他拿著傘回去坐好,把濕淋淋的雨傘放在一邊,本來想著別再看濮頌秋了,但還是忍不住轉過去看對方。

  目光追隨著那個在排隊的人,人群中個子最高最顯眼的一個。

  如果……

  他看得有些出神,然後當濮頌秋察覺到了什麽一樣突然轉過來望向他時,他猛地告訴自己:沒有如果。

  兩個人在肯德基吃了個飽,焦望雨為了不讓自己繼續多想,絮絮叨叨地尋找著話題。

  他給濮頌秋講自己這幾天的假期里都做了什麽,還特意強調自己給對方買了生日禮物。

  “是什麽?”濮頌秋有些意外,他從來沒指望有一天自己會收到來自焦望雨的禮物。

  對於他來說,焦望雨的禮物他渴望卻又不敢收,收下了,就多了一分割不斷的牽掛,他對這個人可恥的念想更難斬斷了。

  但他又不可能拒絕,別說是精心準備的禮物,就算是對方的一顆紐扣、一截剪下來的褲腿,他都會好好地珍藏著。

  “回去給你,”焦望雨壞笑著說,“暫時保密,吊吊你胃口。”

  濮頌秋看著他笑,看著看著就不敢看了,轉過去看窗外的行人。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各懷心事,十八歲的大男生兩人的心里也都下著雨。

  ==========

  吃飽喝足,焦望雨跟濮頌秋走出了肯德基。

  濮頌秋撐著傘,焦望雨拖著自己的行李箱走過來站到了傘下。

  他們過了這個站前廣場就到公交站,倒是沒有多遠的路要走。

  雨下得比之前大了,溫度也更低了。

  焦望雨穿著一件格子襯衫,走出兩步就打了個噴嚏。

  他打完噴嚏擡頭,突然看到傘上的標簽還沒拆。

  這是濮頌秋現買的?

  他偷偷瞄濮頌秋,對方正小心翼翼地看著來往車輛,然後拉著他的手臂帶著他過馬路。

  雨傘的標簽掛在那里,隨著風擺動,被雨打濕,焦望雨看得有些出神,覺得心里也潮乎乎的。

  因為這會兒是十一假期結束,學生們基本上都在這天回學校,公交車站也排起了長隊。

  濮頌秋跟焦望雨站在雨里等了兩趟車,終於等到了一輛有座位的。

  他們坐在公交車的倒數第二排,就像前陣子的那個周末晚上,在外面玩夠了坐著公交車回學校時一樣。

  那天晚上焦望雨跟濮頌秋也是坐在這個位置,也是這樣並排坐在一起。

  下雨天,車里很悶,焦望雨坐好後把車窗開了一個很小的縫隙,讓涼風能擠進來給他們透透氣。

  “這場雨下完,秋天應該就算正式來了吧?”焦望雨看著窗外路邊的樹,樹下已經有了不少的落葉。

  “嗯,秋天來了。”濮頌秋隨著他的目光一起往外看,秋天總是會讓人很失落,好心情也都跟著綠葉一起枯萎雕落了一樣。

  焦望雨剛要說什麽,結果才轉向濮頌秋,又要打噴嚏,於是立刻背對著旁邊的人,一個噴嚏打得腦袋都嗡嗡響。

  等他打完噴嚏轉過來,兩人對視一眼,突然都大笑起來。

  “你剛才要說什麽?”濮頌秋問。

  “就是想問你這幾天怎麽過的,”焦望雨說,“自己住在學校宿舍?”

  “嗯,不過樓里也有其他人沒走,有些家遠的,十一沒回家。”濮頌秋說,“還挺熱鬧的。”

  有人沒回家這一點焦望雨是信的,但濮頌秋說熱鬧,這他可不信。

  別的不說,就說他們宿舍,四個人剩下一個人,怎麽熱鬧得起來,除非鬧鬼了。

  他不敢想了,焦望雨怕鬼,他可不想自己嚇唬自己。

  “那這幾天你都幹什麽了?”剛剛吃完的時候一直都是焦望雨在說,他很好奇這麽長的假期濮頌秋不會覺得一個人在這里無聊嗎?

  還是說,其實濮頌秋不是一個人,人家有人陪的。

  “看看書,做做兼職。”

  “兼職?”焦望雨有些意外。

  “嗯,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一開始沒接到是因為在工作。”

  “做什麽兼職啊?”焦望雨有點兒好奇。

  濮頌秋笑:“其實就是在托管班幫忙看孩子,有些家長假期也忙,沒時間照顧,我就看著他們寫作業。”

  焦望雨聽了覺得還挺有意思的,但是他想想一幫孩子鬧哄哄的,覺得自己反正是做不了這個。

  他沒那個耐心。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因為下雨,再加上學生返校,回學校的路上有些堵,一個多小時才到。

  他們下車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但溫度驟降,冷得焦望雨也不要風度了,恨不得把襯衫最上面的一顆扣子都給扣上。

  下車之後過個馬路就是學校的正門,焦望雨看了看四周嘀咕:“我這兩天還得掛失補辦身份證和銀行卡,今天是來不及了。”

  他在等濮頌秋的時候已經打電話掛失了銀行卡,比較麻煩的就是補辦身份證。

  “附近就有派出所,”濮頌秋說,“先辦個臨時身份證,然後盡快把卡掛失。”

  他去接焦望雨的路上就有查過相關的消息,如何補辦、去哪里補辦、需要什麽材料以及多久能拿到新的身份證,濮頌秋全都查了個仔細。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焦望雨本來還有點兒緊張焦慮,他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兒,更沒一個人去辦過這些證件,想想就覺得煩。

  聽到濮頌秋說會陪自己去,焦望雨恨不得抱著對方的胳膊喊哥。

  “恩人。”焦望雨說,“等我銀行卡補回來,必須請你吃頓好的!”

  濮頌秋笑,笑著笑著看見一個人遠遠地走了過來。

  焦望雨也看見了應宗,那人穿著牛仔褲和淺藍色的襯衫,幹幹凈凈的,好看得很顯眼。

  他之前一直挺喜歡這個學長的,覺得這人長得好,還照顧他,算是他來學校之後最先交到的幾個好朋友,然而之後越是相處就越覺得這個人有點兒奇怪,他說不清到底怎麽回事兒,但就是不想看見這個人。

  焦望雨覺得有可能是因為應宗跟濮頌秋的關系有些微妙。

  三個人還離很遠,應宗已經朝著這邊揮手。

  濮頌秋皺了皺眉,焦望雨心里也有點兒不太舒服。

  “他回來也好早。”焦望雨隨口說了這麽一句。

  “他沒走。”濮頌秋說完,焦望雨立刻看向了他。

  濮頌秋為什麽知道應宗也沒走?

  難道這幾天,他們倆每天見面嗎?

  焦望雨再看向應宗的時候,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對勁,他心里竟然升起了一種類似於嫉妒的感覺。

  就好像是自己的好朋友在他不註意的時候被別人搶走了,而搶他朋友的還是他另外一個朋友。

  焦望雨說:“你們最近關系不錯?”

  眼看著應宗要走近,濮頌秋直接拉著焦望雨換到了另一條路上。

  “沒有。”濮頌秋實在不想搭理應宗,他對焦望雨說,“我跟他不熟。”

  

23

  焦望雨覺得自己這種心態很不好,人家交朋友,關他什麽事兒呢?可他就是不可抑止地產生了那種自己最好的朋友被人搶走的感覺,還挺可恥的。

  他被濮頌秋攥著手腕帶到了旁邊的小路上。

  這條路回宿舍有些繞遠,還要上一個很高的臺階,平時他們幾乎不會走這邊。

  濮頌秋很顯然是故意避開應宗,他帶著焦望雨走到臺階下面,直接彎腰幫人拎起了又大又重的行李箱。

  “我自己可以。”焦望雨剛反應過來,濮頌秋已經拎著箱子往臺階上面走了。

  焦望雨回頭,看見應宗站在岔路口看他們,見他轉過去,還朝著他揮了揮手。

  焦望雨有些尷尬,他確實不太喜歡應宗的處事風格,但畢竟當初剛來學校的時候很照顧他,關系不好弄得太僵,於是回應了對方,也揮了揮手。

  濮頌秋走到了臺階上,回頭看焦望雨:“走了。”

  焦望雨“哎”了一聲,快步朝著上面跑。

  “慢點。”濮頌秋說,“不急。”

  他看著焦望雨跑上來,看著那人粗心大意地踩在水坑,濺起了水花弄濕了鞋子跟褲腿。

  焦望雨說:“你們吵架了?”

  “沒有。”濮頌秋不太想跟焦望雨聊這個,強行轉移話題,“你餓不餓?路過食堂要去買吃的嗎?”

  這轉折太生硬,焦望雨都忍不住笑他。

  “不是剛吃完麽。”焦望雨認定了這倆人有問題,但既然濮頌秋不想說,他也不好沒禮貌地追著人家問。

  濮頌秋有那麽一點兒無措,不小心把傘掉在了地上。

  雖然這條路因為鮮少有人走,又是紅磚地面,被雨水沖刷得幹幹凈凈,但傘掉在地上還是弄得更濕了。

  他有些窘迫地彎腰撿起,覺得自己在焦望雨面前變得很笨拙。

  兩人回到宿舍,焦望雨拿出了禮物給濮頌秋。

  “我親手做的杯子。”白色的陶瓷杯,上面歪歪扭扭地畫著一只簡筆畫貓頭。

  焦望雨說:“我實在不會畫畫,但是這麽看還算可愛。”

  濮頌秋把杯子拿在手里,寶貝似的舍不得移開視線。

  “別人也有嗎?”濮頌秋問。

  “啊?”

  “你給別人也做了?”

  焦望雨笑:“我哪有那精力!做這一個累死了!”

  他說:“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全球限量一個,你得好好收著。”

  濮頌秋笑了,轉過來看著焦望雨說:“謝謝。”

  全球限量,僅此一份。

  濮頌秋喜歡被這樣特殊對待。

  好像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總是試圖去發現一些不同尋常,心上人對待自己與別人的一點點不足稱奇的區別,都能被反複琢磨很久。

  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一個心血來潮時的禮物都成了被分析的對象,於是,暗戀的人變成了自學成才的哲學家。

  等到程爾跟簡紹都回來,濮頌秋已經把杯子燙過,開始用了。

  除了他跟焦望雨,沒人會註意他桌子上放著的這個小水杯,不會好奇它的來歷,不會好奇它的意義,對於他們來說,這就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杯子,而它代表著什麽,只有濮頌秋知道。

  =========

  十一假期結束後,學校的各個社團正式開始納新面試。

  焦望雨報了個動漫社,雖然他確實只是因為覺得好玩,但程爾認定了他是因為看上了人家動漫社的漂亮學姐。

  至於程爾跟簡紹,倆人左一個社團右一個社團報了一大堆,白天上課,晚上就拿著簡歷到各個教室去面試,忙得不亦樂乎。

  而濮頌秋,一個都沒報,他實在不感興趣。

  不過,他雖然對這些社團以及社團中的人不感興趣,但有人對他感興趣。

  系里的籃球隊也開始招新,應宗借著這個理由,三天兩頭來找濮頌秋,屢屢碰壁但屢敗屢戰。

  程爾都說:“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學長在追你呢。”

  別人都下意識覺得是玩笑話,但焦望雨一個同性戀,聽在耳朵里就沒法不多想。

  濮頌秋倒是不在意,別人說什麽做什麽都與他無關,他只聽自己想聽的話,只看自己想看的人。

  13號,焦望雨生日。

  雖然說好了等周末大家給他們兩人一起過生日,但在13號的0點,濮頌秋還是單獨給焦望雨發了一條“生日快樂”的短信。

  當時已經熄燈,但大家都沒睡,程爾在訴苦,說著自己最近依舊不順的感情經歷,而簡紹跟焦望雨在開導他,突然程爾說十二點了,那兩人立刻嚷嚷著,祝焦望雨生日快樂。

  自始至終濮頌秋都沒有說過話,但是他用自己的方式把“生日快樂”輕輕地放在了焦望雨面前。

  焦望雨躺在床上笑著跟那倆人道謝,拿起震動了一下的手機,打開一看是濮頌秋發來的短信。

  他扭頭看過去,濮頌秋背對著他,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人已經睡了。

  他笑笑,回複了一句:謝謝,晚安。

  發完,焦望雨催著程爾他們快睡覺,誰再說話誰就是王八。

  早上焦望雨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桌上放著一個小盒子,盒子下面壓著一張便簽紙,雖然沒有署名,但這個筆跡他可是看了兩年的,一眼就認得出來。

  焦望雨回頭看,沒看到濮頌秋人,宿舍的另外兩個還在睡,他就笑了一下沒出聲。

  焦望雨打開小盒子,里面是一個球鞋形狀的鑰匙扣。

  白球鞋,跟他之前穿的那款一模一樣。

  焦望雨有些意外,沒想到濮頌秋會這麽細心。

  他之前說過,那雙鞋是他考上這所大學他媽給的獎勵,自己心心念念了好久,這麽多年來最喜歡的一雙球鞋。

  這鑰匙扣焦望雨有些舍不得用了。

  他放在手心端詳,發現連細節都做得特別好,喜歡得不行。

  正看著,門開了,洗漱完的濮頌秋端著他的水盆進來了。

  焦望雨沖著他笑,晃了晃手里的鑰匙扣,因為怕吵到另外兩個還在睡覺的家夥,只是很小聲地說:“謝謝。”

  濮頌秋笑了一下,回到自己桌前。

  他其實很緊張,很怕自己準備的禮物焦望雨會不喜歡。

  但現在看來,應該還不錯。

  濮頌秋很高興,高興到自己耳朵尖都紅了自己卻沒有發現。

  對於生日從來沒有太多期待和興致的濮頌秋突然開始盼望周末的到來,能跟喜歡的人一起過生日這種機會難得得讓他不得不覺得這輩子恐怕也就這麽一次了。

  時間從來都是保持著自己的節奏,不同的是人的心境。

  有時候覺得時間轉瞬即逝,有時候卻一分鐘就“如隔三秋”。

  一個星期的等待,終於到了星期六。

  早上九點,宿舍的鬧鐘響了,四個人麻利起床,洗漱完簡單收拾了一下就一起出了宿舍。

  “待會兒我跟簡紹先去訂蛋糕,”程爾說,“你們倆到日租房看看還需要什麽不。”

  “我已經跟超市老板說好了,”簡紹查看著手機記錄,“你倆過去的時候直接到樓下把啤酒搬上去就行。”

  說是“搬”,其實他們幾個都知道喝不了多少,昨天晚上他們去看房子的時候在樓下超市跟老板“預定”了12瓶啤酒,人家老板說:“12瓶還需要預定?我以為你們要12箱呢!”

  不過,不管怎麽說,一切都安排得妥當,程爾甚至還買了生日氣球,讓那倆過生日的人自己帶過去,等他們訂完蛋糕回來一起吹氣球。

  對於程爾的安排,濮頌秋是滿意的,他喜歡跟焦望雨獨處,雖然這麽說或許有些過分,但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跟焦望雨單獨過生日。

  四個人一邊安排一邊到食堂吃了個飯,好巧不巧,又遇見應宗。

  應宗跟一個明顯不是學生的人坐在食堂二樓,看見他們之後跟對方說了一句什麽,然後走過來打招呼。

  焦望雨最近越來越不喜歡跟應宗接觸,可都碰面了,總不能連話都不說。

  但濮頌秋不管那麽多,他從來不怕氣氛尷尬啊,所以在應宗跟他說話的時候,他理都沒理,只當對方是空氣。

  “一大早你們四個一起,這是要出去玩?”應宗倒是不生氣,笑盈盈地看焦望雨。

  他知道,焦望雨不可能像濮頌秋那樣對待自己,起碼會給他一個臺階下。

  “嗯,我們今天要出去。”

  “什麽日子啊?”應宗態度極好,“去哪兒玩?待會兒我跟我哥也要出去,一起?”

  “不了,”程爾開口拒絕,“我們宿舍的集體活動,有外人在不太方便。”

  焦望雨看向程爾,在心里給對方叫好。

  應宗笑笑:“也對,我到底是外人。”

  他手指輕輕敲了敲濮頌秋手邊的桌面:“頌秋,那咱們倆的事兒改天再說。”

  “不行。”濮頌秋終於開了口,十分直接地當著所有人的面對應宗說,“你提的事情我沒有興趣,不想參與,以後也不用再來問我了。”

  應宗的笑容瞬間垮掉,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每一次在濮頌秋面前都碰壁,應宗走回去的時候,看著面前的粥,一口都吃不下了。

  焦望雨看向應宗的方向,聽見濮頌秋說:“焦望雨,快吃飯,別看熱鬧。”

  “哦。”焦望雨乖乖聽話,收回了視線。

  簡紹問:“濮哥,你跟那家夥什麽事兒啊?”

  他壓低聲音:“我最近聽說點兒八卦,你們能離那人遠點兒就離他遠點吧。”

  “怎麽了?”焦望雨問。

  “呃,”簡紹很小聲地說,“我聽大二的人說應宗在外面賣屁股。”

  他說完,焦望雨差點兒被嘴里的小米粥給嗆得暈過去。

  

24

  焦望雨平時吃相不錯,但他實在被簡紹這句話給驚著了,咳得臉紅脖子粗,坐在他對面的濮頌秋直接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輕輕給他拍著背順氣。

  簡紹咬了一口包子:“這麽激動幹嗎?我也是聽說。”

  焦望雨稍微好了點兒,擡頭示意濮頌秋自己沒事兒了,輕聲道了個謝。

  等到濮頌秋坐回去繼續吃飯,焦望雨問簡紹:“你聽誰說的啊?這也太誇張了。”

  “大二的人,不過八卦這種事情,真真假假的,說不好。”簡紹說,“不過他這人不太對勁就是了。”

  “怎麽個不對勁?”焦望雨對應宗這個人的感情有點兒複雜,他一邊是感謝對方當初的照顧,一邊又因為覺得對方對待濮頌秋的態度奇怪而有些抵觸。

  他是能隱約感覺到應宗似乎對濮頌秋有些過分關註了,他總覺得對方可能也是,跟他一樣,喜歡同性,但他又覺得不應該這樣想,哪可能這麽巧偏偏就遇見了自己的同類。

  “好像是說,他是同性戀。”簡紹說這話的時候特意神神秘秘的,怕周圍其他桌的同學聽到。

  對於他們來說,“同性戀”是個神秘且特殊的群體,沒人接觸過,沒人了解過,全憑想象和猜測。

  他們,尤其是簡紹和程爾這樣的,看了不少小說,難免會覺得好奇。

  局外人只當是談資,身處其中的人卻被戳中了心。

  焦望雨聽見“同性戀”這三個字的時候,瞬間脊背像是過了電,轉眼就冒了一身的冷汗。

  “為……為什麽這麽說?”焦望雨心跳突然變得特別快。

  他很想知道身邊的人對同性戀的看法,也很想知道應宗是同性戀這事兒究竟是怎麽被大家知道的。

  焦望雨不敢,不管別人說什麽,他都覺得自己沒有膽量告訴別人。

  “猜的吧。”簡紹說,“我們社團有個他室友麽,說是他晚上躺床上跟男人視頻,說話還膩膩歪歪的。”

  焦望雨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坐在不遠處的應宗,那人正在跟對面的男人說著什麽。

  跟男人視頻?

  說話膩膩歪歪?

  等到焦望雨轉過來的時候,無意間撞上了濮頌秋的目光。

  簡紹還在那里說:“其實真是同性戀的話也沒啥。”

  “就是。”程爾叨咕,“人家又沒違法亂紀。”

  “不過要是真賣屁股,那就不太好了。”簡紹用余光偷瞄應宗,“他長得是挺好看的。”

  程爾故意開他玩笑:“喲喲喲,看上了啊?”

  程爾擠兌他:“你沒戲,人家明顯對濮哥更感興趣。”

  焦望雨聽到,皺了皺眉。

  不管應宗有沒有在外面做那種事,他都不太希望濮頌秋跟應宗有什麽關系,至於原因,他覺得可能還是朋友間的那種占有欲,畢竟他跟濮頌秋認識得更久,濮頌秋最好的朋友理應是他。

  焦望雨並沒有往深處去想,想想自己為什麽對其他朋友就沒有這樣的占有欲,一是因為不願意想,二是因為不敢想。

  自從發現自己的性取向之後,焦望雨始終都藏著掖著,習慣性去逃避,甚至希望自己能忘記這件事。

  他盡可能讓自己跟其他人一樣,對漂亮女生感興趣,討論系里哪個是最漂亮的。

  他想盡辦法讓自己看起來跟大家無異,不停地自我催眠,有時候倒也不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雖然知道逃避不是好方法,但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麽做。

  簡紹吃完他的包子,又說了一句:“不過他那幾個室友可是挺過分的,好像因為他是同性戀這事兒沒少拿他取樂。”

  叫這話又戳了焦望雨的心。

  雖然他很清楚自己身邊的朋友絕對不會是那種會因為這個取樂別人的人,但一部分人的行為也能看反映出大眾心理。

  他不敢冒那個險。

  “你怎麽了?”程爾看出焦望雨有些心不在焉,“琢磨什麽呢?”

  “沒什麽,”焦望雨說,“就是覺得不管人家喜歡男的還是女的,只要沒傷害到別人,就不應該被歧視。”

  “那是,所以說他室友過分麽。”簡紹說,“不過這事兒也得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看他自己本身是什麽人吧。”

  焦望雨點了點頭,轉移了話題:“我不要草莓蛋糕。”

  程爾笑:“知道了!祖宗!”

  四個人吃完早飯從食堂出來,然後在校門口兵分兩路。

  程爾跟簡紹打車去蛋糕店,焦望雨跟濮頌秋走路去對面的小區。

  兩個人不緊不慢地往小區走,平時話多的焦望雨這會兒竟然格外沈默。

  他不說話是因為有心事,還在想剛剛他們討論的關於應宗性取向的問題。

  “怎麽了?心情不好?”

  “啊?”焦望雨回魂,“啊,沒有。”

  濮頌秋看看他,笑著說:“看你心不在焉。”

  “沒有沒有,剛才吃撐了。”

  焦望雨其實很想跟濮頌秋聊聊應宗的事,他總覺得放在心里是個疙瘩,尤其在簡紹說了那件事之後,越想越認為應宗對濮頌秋態度不一般。

  是喜歡嗎?

  焦望雨覺得似乎有可能。

  可是怎麽問呢?這種話怎麽說得出口?

  “你跟應宗還走得很近嗎?”不用等焦望雨開口,濮頌秋先問了出來。

  “沒,最近都不怎麽聯系。”

  濮頌秋松了口氣。

  他想問很久了。

  這些日子應宗整天纏著他,當然不只是因為籃球隊的事,兩人都心知肚明,尤其那天“同類”的話題一出,就算濮頌秋再怎麽否認,應宗也認定了他是。

  到現在,應宗跟他說話、發信息,已經毫不避諱。

  濮頌秋很討厭這樣,不過他更擔心應宗去煩焦望雨。

  “那你呢?”既然濮頌秋都問了,焦望雨也不客氣了,“之前他不是總找你?”

  濮頌秋沈默了兩秒鐘,然後說:“嗯,讓我加籃球隊。”

  焦望雨笑:“我還沒看你打過籃球呢。”

  “我不太會。”濮頌秋有點兒不好意思。

  焦望雨轉頭看濮頌秋,故意說:“那他還非要你進籃球隊?”

  兩人對視,其實心里都有點兒明白,根本沒這麽簡單。

  “我不會加入。”濮頌秋看著焦望雨的眼睛,把想說的話掩在這件事情之下,“不喜歡。”

  不會加入籃球隊,不會答應應宗。

  不喜歡打籃球,不喜歡應宗。

  焦望雨總覺得自己好像聽出了弦外之音,但又覺得或許還是自己想太多。

  他太膽小,在這件事上又心懷恐懼,這就導致他永遠都在躲避真相。

  他點點頭,笑了:“哦。”

  濮頌秋也對他一笑,兩人走進小區,誰也沒再提起這個話題。

  焦望雨找的這個日租房很不錯,雖然只是一室一廳一衛,但十分寬敞,足夠他們四個鬧了。

  兩人上了樓,濮頌秋把啤酒放好,聽見焦望雨說:“這氣球竟然還是粉紅色。”

  濮頌秋轉過去看,拿起一個端詳:“應該有打氣筒吧?”

  焦望雨翻找著,在袋子最下面找到了一個簡易的打氣筒。

  等到程爾跟簡紹過來的時候,這倆人已經把氣球全都打好氣,拼成了“Happy Birthday”。

  “歪了啊!”程爾眼尖,一進來就看見有幾個字母是歪的。

  “就這樣吧,貼上就不錯了。”焦望雨忙活累了,往沙發上一癱,隨手打開了電視。

  他無聊地調著臺,調到某個頻道的時候,停下了。

  “你覺得吳彥祖帥還是馮德倫帥?”焦望雨接過簡紹遞來的雪糕,一邊撕開包裝,一邊問。

  電視里正在播一部電影,畫面中的人是馮德倫跟吳彥祖。

  “誰啊?”簡紹不認識,咬了一口雪糕,轉過去看電視。

  濮頌秋跟程爾也走了過來,濮頌秋很是自然地坐到了焦望雨身邊。

  程爾側身,掃了一眼電視:“喲,這不《美少年之戀》麽!”

  “你看過?”焦望雨問他。

  “看過啊!我閱片無數!”

  簡紹笑他:“你少來,人家這是正經電影!”

  “我說什麽了?我看電影多,說閱片無數有問題嗎?”程爾拿了個墊子放在茶幾旁邊,直接坐在了地上,“這電影我看過。”

  屏幕中,暖橘色的光影變幻。

  程爾說:“他們倆在這里是一對兒。”

  他說的“他們倆”指的是此刻屏幕中的吳彥祖跟馮德倫。

  “啊?”這一聲疑問是焦望雨發出來的。

  程爾回頭笑:“酷吧。”

  他轉回去看電影:“我以前看過。”

  焦望雨莫名其妙就開始心虛,不停地眨眼,原本隨意搭在沙發上的手攥起來,手指蹭了蹭手心。

  坐在他身邊的濮頌秋不動聲色地看著電視屏幕,自始至終沒有說話。

  簡紹不感興趣,去屋子的各處轉轉,程爾也跟著過去了。

  客廳里只剩下焦望雨跟濮頌秋,他們看著電影,看著畫面聽著旁白,各懷心事。

  當焦望雨看到那個戴著眼鏡的男人伸手去脫吳彥祖的衣服時,實在忍不住,站了起來。

  他不能看這種,也不能想,他太怕自己暴露了。

  “我去廁所。”焦望雨說。

  他起身,走得竟然有些倉皇,不小心踢翻了茶幾旁邊的垃圾桶。

  濮頌秋看著他走開,以為他是受不了男人之間的這種行為,拿起茶幾上的遙控器,關掉了電視機。

  

25

  焦望雨躲進了廁所,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深呼吸。

  他是真的受不了這個。

  熄燈後,程爾跟簡紹他們聊起女生時,他可以默不作聲,也可以在突然被點到名字的時候應和幾句,平時,他也可以裝模作樣,假裝自己跟其他人是一樣的。

  可是,他很清楚,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別說看這樣的電影了,就是有時候路過籃球場看見那些男生光著膀子打籃球他都會覺得別扭,這真的沒辦法。

  沒辦法。

  不是他不檢點,不是他看見同性的身體就會產生欲望,但對於他來說,某些事情就是沒辦法。

  就像洗澡這件事,學校只有公共浴池,他只敢挑人少的時候去,然後找一個不起眼、不會被人註意也刻意避免掃到別人的角落迅速洗完迅速離開。

  焦望雨一直在逃避自己是同性戀這件事,但他始終逃不開。

  有些事情就像是DNA,不是你說想改掉就能改掉的。

  焦望雨打開水龍頭,彎腰用冷水洗了把臉,再擡頭,突然覺得鏡子映出來的這張臉有些陌生。

  焦望雨嘆氣,他其實真的很想找個人傾訴,可是真的不敢。

  他在廁所糾結,濮頌秋在客廳糾結。

  焦望雨走了之後濮頌秋就關掉了電視,他對電影不感興趣,其實看什麽對於他來說都無所謂,但是,焦望雨的反應讓他有些難受。

  自從他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喜歡上焦望雨之後就在竭盡所能地去忘掉,他希望長久的不相見可以抹掉這份不應該存在的感情,誰能想到,造化弄人,他們倆不僅在同一所大學同一個專業,還被分到了同一個宿舍。

  躲不掉了。

  既然躲不掉,濮頌秋就想對他好。

  也不圖什麽,就是躲不掉了,所以硬著頭皮面對吧。

  他所謂的應對就是不動聲色地去喜歡對方,不讓對方知道,不給對方增加任何負擔。

  他本來以為焦望雨應該對什麽都接受得挺好,今天在食堂吃飯的時候,聊起應宗那事兒,也沒見有什麽特殊的表現,濮頌秋還欣慰來著,卻沒想到,到底是受不了的。

  說跟看終究是不一樣的。

  濮頌秋有些失落,但這也是意料之中,他不停在勸自己,早就有所準備,所以沒必要這麽喪氣。

  他站起來,把剛剛被焦望雨踢翻的垃圾桶扶起來擺好,走到窗邊,打開窗戶透透氣。

  焦望雨躲在廁所好半天,終於調整好了心情,開門出來了。

  他一出來,發現沙發上沒人,電視也關了。

  關了也好,免得他尷尬。

  他聽見程爾跟簡紹在廚房鬧,扭頭看過去的時候,發現濮頌秋一個人站在陽臺上。

  這會兒正值中午,秋日的風總是微涼跟柔暖拿捏得恰到好處,陽光也比冬天柔軟比夏天颯爽,濮頌秋站在那里,背對著焦望雨的方向,不過是個尋常背影,卻讓焦望雨莫名看出了些故事感。

  可焦望雨又說不清楚那是什麽樣的故事,他只是覺得對方好像有些落寞有些孤單,尤其在隔壁廚房兩人歡聲笑語的襯托下。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看什麽呢?”焦望雨問。

  “天邊那朵雲。”濮頌秋應答自如,“像什麽?”

  焦望雨看過去,遠方的天上就只有那麽一片雲。

  白色的,輕飄飄軟綿綿。

  “像一片雲。”

  焦望雨的回答逗笑了濮頌秋:“行,沒毛病。”

  焦望雨也看著他笑:“你怎麽了?心事重重的。”

  “沒啊。”

  “不像。”

  焦望雨擡手蹭蹭鼻子,感慨了一句秋天這個溫度實在舒服。

  “我挺喜歡秋天的。”濮頌秋說,“但好多人都覺得秋天特別淒涼。”

  “我也喜歡。”焦望雨想了想說,“一年四季我都挺喜歡。”

  兩人毫無主題地聊著天,程爾他們出來,叫他倆來打撲克。

  撲克這東西,濮頌秋不會,他說自己沒玩過,另外三人都驚了。

  “你們家逢年過節的,不打麻將不打撲克?”程爾說,“那還有啥娛樂項目?看春晚嗎?”

  “對啊,”濮頌秋很是淡定地往那兒一坐,“上一次打撲克還是我小時候。”

  “我教你。”焦望雨坐到了他旁邊,“牌都認識吧?”

  “嗯。”兩人坐得很近,濮頌秋幾乎聞得到焦望雨身上洗衣粉的香味兒。

  他們的洗衣粉是同一個牌子,也就是說,他們身上的味道是一樣的。

  濮頌秋聞著焦望雨身上的香氣,偷偷地一點點收藏,原本有些低落的心情竟然慢慢緩解了。

  幾個人打撲克到晚上,六點多,程爾的電話響了。

  蛋糕店的人送來了蛋糕,他們的慶祝儀式也終於開始了。

  四個人都不是很喜歡吃甜食的,一早就說好,蛋糕訂個小的,他們再買燒烤之類,今晚喝酒喝個痛快。

  簡紹跟程爾下樓去取蛋糕,回來的時候又提了十二瓶啤酒上來。

  焦望雨說:“我們都拿上來了!”

  “剛才我倆一研究,覺得十二瓶根本喝不到位。”簡紹說,“反正老板說了,喝不了的,只要沒開瓶,明天可以拿回去退。”

  既然都這麽說了,焦望雨也就不掃興了,他確實想試試看自己的酒量到底如何,想看看他究竟喝多少會斷片。

  他還挺好奇斷片的感覺,只不過擔心自己喝太多說些不該說的話。

  蛋糕拿回來之後,程爾幫著兩位壽星把紙殼做的壽星帽給戴上了,蛋糕上面的蠟燭是數字“十九”,這兩個人一起從十八歲邁進了十九歲。

  濮頌秋站在桌邊看著,看著程爾點上了蠟燭。

  簡紹關了燈,屋里的光線暗了下來,只剩下燭光閃爍著。

  濮頌秋的腦子里突然冒出“珍貴”這兩個字,如果此時問他什麽是最珍貴的,他的回答大概就是——此時。

  濮頌秋跟焦望雨一起看著那燭光,兩根數字蠟燭同時在為他們而燃燒。

  焦望雨說:“我這還是第一次跟別人一起過生日。”

  濮頌秋看向他,輕聲說:“我也是。”

  簡紹笑笑,打破了這有些微妙卻也有些浪漫的氛圍:“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在發表結婚感言。”

  焦望雨瞪了他一眼:“什麽都擋不住你胡說八道。”

  濮頌秋笑笑,沒說話。

  程爾說:“先許願吧,我跟簡紹回避。”

  說著,他擡手捂住了耳朵。

  焦望雨笑他:“你不用捂耳朵也沒事兒,因為我壓根兒沒打算說出來。”

  程爾撇嘴,說他小氣。

  過生日的兩個人都閉上了眼,雙手合十,各自許願。

  焦望雨早就想好了生日願望,他今年的生日願望是能遇到一個懂他的人。

  這個“懂他”,並不僅僅是朋友之間的那種。

  他知道這很難,尤其在他不肯暴露自己的情況下,可能性幾乎為零,但人都是可以有夢想的麽,萬一哪個神仙聽見了他的心願,想要疼愛他一下,真的賞賜了這麽一個人給他,那豈不是美滋滋。

  至於濮頌秋,他的大腦一片空白,一直到睜開眼都沒有許下願望。

  他不知道應該許什麽願望,因為對於他來說,許願不如去行動,有些事他只要努力去做就會有收獲,有些事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有所行動,那麽許願也只是空想。

  他知道自己這樣的人很無趣,但他至少目前為止,就是這樣無趣的人。

  等到兩人都睜開眼,倒數三個數字,四個人一起吹熄了蠟燭。

  所有的光線都消失了,一瞬間房間陷入徹底的黑暗中。

  濮頌秋的手不小心碰到了旁邊焦望雨的手背,只是輕輕的觸碰,卻好像在黑暗中亮起了一顆星星。

  許完願,切蛋糕,而事實上,這場生日聚會的重頭戲並不在這里,在後面。

  他們幾個之前特意留了樓下燒烤店的電話,點了不少燒烤讓人家給送來。

  晚上九點多,四個人坐在一起,一邊吃燒烤一邊喝酒聊天。

  焦望雨說:“今天我就敞開了喝,試試酒量,萬一我喝多了說什麽奇怪的話、做什麽奇怪的事兒,你們別當真。”

  程爾他們把這話當成玩笑,但焦望雨是認真說的。

  他嘴上說著是要敞開了喝,但還是要有所保留,他跟別人不一樣,他有不能說的秘密。

  幾個人一會兒就一杯,喝到後來焦望雨來勁了,甚至跟著程爾他們一口就能喝光杯子里的啤酒。

  他不停地跑廁所,大半瓶之後開始有些發暈。

  濮頌秋說他:“慢點喝。”

  焦望雨自己也知道應該慢點喝,但是一開心,就有些不受控。

  程爾跟簡紹也喝得七葷八素的,喝多了,嘴巴也就開始說些有的沒的。

  簡紹又提起應宗,不過這次不是對著焦望雨說,是對濮頌秋說的。

  四個人里,也就濮頌秋現在喝了酒也跟平時沒什麽分別,簡紹說話的時候,都有些大舌頭了。

  他說:“濮哥,就關於應宗那些八卦,不是一個人在傳,雖說三人成虎,不能盡信哈,但是哥們勸你,離他遠點。”

  濮頌秋手里拿著酒杯,看著被子上的啤酒沫。

  焦望雨喝得有些發蒙,靠著沙發靠背問:“跟頌秋有什麽關系?”

  這是焦望雨第二次這麽叫濮頌秋。

  第一次是之前他們在電影院,黑暗中焦望雨以為濮頌秋身體不舒服,輕聲叫他。

  濮頌秋轉過去,眼睛和心都朝著焦望雨的方向。

  “他們傳八卦還帶上他了唄。”最近簡紹因為社團的原因跟大二那幫人走得很近,聽到些風言風語不稀奇。

  簡紹又喝了口酒,還不小心灑到了褲子上,程爾在一邊笑他,說他快二十歲的人了還尿褲子。

  焦望雨有些著急,想知道那些人傳了什麽跟濮頌秋有關的八卦。

  他覺得煩,就好像幹幹凈凈的一塊璞玉被人潑了臟水。

  他討厭亂傳謠言的人。

  不過,只有他在著急,當事人濮頌秋卻完全不在意。

  “簡紹,他們說什麽了?”焦望雨等得沒耐心了,還是問了出來。

  簡紹一邊擦褲子一邊說:“那應宗不是總找濮哥麽,就說他倆關系不一般什麽的。”

  簡紹看看濮頌秋:“濮哥,你放心,但凡跟我說的,我都給你澄清了。”

  濮頌秋喝了口酒,十分淡定地說了一句:“我跟他沒關系。”

  “我覺得也是。”簡紹順著這個話題往下說,“且不說你是不是同性戀,就算是,也不能喜歡那樣的。”

  焦望雨跟濮頌秋一起看向了簡紹,這倆人沒說話,倒是程爾問了句:“你覺得他會喜歡什麽樣的?”

  這問題一出,焦望雨莫名其妙緊張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在等著簡紹回答的時候,竟然不敢看濮頌秋,這不知為何突然出現的心虛讓他本來就有些暈的腦袋更暈了。

  “當然我啊!”簡紹厚著臉皮大笑,甚至故意站在那里扭了扭腰,“沒有男人可以抵擋得了我的魅力!”

  任誰都知道他在開玩笑,包括濮頌秋在內,大家都笑出了聲。

  焦望雨松了口氣,扯過抱枕抱在身前,拿起杯子將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飲而盡。

  酒這個東西,真的很奇妙,越是有情緒,就越是能體會出它的好。

  焦望雨不知道是因為心里有事兒所以喝酒喝出了感覺,還是因為喝酒才勾出了心里的各種滋味,總之,他看著眼前的這幾個人,聽著他們說出的話,恍惚間有一種自己的靈魂已經抽離出肉體正在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在看著他們的感覺。

  這種感覺對於焦望雨來說其實並不好,他不喜歡,他喜歡跟大家站在一起,這樣抽離出來會讓他覺得很寂寞。

  歡聲笑語好像都開始遠離他,好朋友的面目也變得模糊。

  不知道什麽時候,濮頌秋坐到了他旁邊,對他說:“暈了就靠一會。”

  靠一會兒?

  應該是說可以靠在沙發上,但焦望雨卻下意識地靠向了對方的肩膀,就像不久之前在黑漆漆的電影院里濮頌秋靠在他的肩膀上一樣。

  濮頌秋比他稍微高一點,靠過去的時候對方調整了坐姿,他的頭剛好倚在那人結實的肩膀上。

  很舒服,突然就很安心。

  遊離出身體的靈魂在這一刻歸位了,聲音重新變得真實,在劃拳的程爾跟簡紹的樣子也重新清晰了起來。

  濮頌秋輕聲問他:“感覺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全部。”濮頌秋說,“今天開心嗎?酒好喝嗎?現在快要醉了嗎?”

  焦望雨笑:“開心,好喝,應該還能再喝點。”

  濮頌秋放在另一邊的手輕輕攥住,猶豫了一下,然後問:“你確定?還能再喝?”

  “應該可以。”焦望雨說,“現在只是有點兒頭暈。”

  濮頌秋微微側頭看他,焦望雨同時擡起了頭。

  兩個人靠得太近,甚至好像能感覺到對方呼出的熱氣。

  突然之間就有些曖昧,焦望雨趕緊直起身子,翻找了半天才從一堆空酒瓶里找到一瓶沒開的酒。

  他拿著瓶起子,卻半天沒打開。

  手在抖,也不知道抖個什麽勁兒。

  濮頌秋看了他一會兒,伸手拿過來,輕松地打開了啤酒蓋。

  “噗”的一聲,有少量泡沫溢出來。

  焦望雨抽出紙巾遞給濮頌秋,濮頌秋擦手的時候,焦望雨就給兩人倒酒。

  自始至終他們都沒有說話。

  另一邊的程爾跟簡紹已經喝多了,倆人玩得歡,已經註意不到他們這邊。

  焦望雨倒完酒,直接就喝了一口,滿口泡沫,苦澀至極。

  濮頌秋說:“慢點喝。”

  焦望雨拿著酒杯,往里面吹氣,試圖把泡沫吹得消失不見。

  濮頌秋看著看著就笑了,對他說:“待會兒教你怎麽倒酒能不起沫。”

  焦望雨看向他,問:“你好像很有經驗。”

  “我爸告訴我的。”濮頌秋說,“我倒是沒什麽經驗。”

  濮頌秋把杯子里的酒喝光,往前坐了坐,拿著杯子跟酒瓶,給焦望雨演示如何倒酒可以不起泡沫。

  玻璃杯微微傾斜,透明的黃色液體順著杯壁流進去。

  焦望雨看得認真,看得卻不是濮頌秋手中的動作,而是他這個人。

  莫名其妙。

  焦望雨莫名其妙就有些想哭。

  他突然問:“你說,酒的作用是什麽啊?”

  濮頌秋擡頭看他,撞上他的視線。

  酒的作用?

  濮頌秋吞咽了一下口水。

  酒的作用,用來讓人愁上加愁,用來讓人自暴自棄,用來讓人做些平時不敢做的事。

  濮頌秋說:“沒什麽作用。”

  他把手里倒滿酒的杯子遞到焦望雨面前:“還喝嗎?”

  “喝。”焦望雨手里那杯還沒喝完,跟濮頌秋輕輕碰杯,然後直視著對方,學著人家的樣子,費勁地一口氣喝光。

  在喝酒這方面,他還是很笨拙,酒順著嘴角流下來,還是濮頌秋抽出紙巾幫他擦幹。

  擦嘴角,擦流到了脖頸上的酒。

  焦望雨的臉已經通紅,濮頌秋很清楚,並不是因為他,只是因為喝多了酒。

  11度的啤酒,半瓶就能讓焦望雨臉紅。

  可是,天知道濮頌秋多希望這臉紅是因為他,因為他看向對方的眼神或者某一個經意、不經意的動作。

  但他明白,不可能。

  不可能嗎?

  焦望雨呆坐在那里,手里還拿著空了的酒杯。

  酒杯里殘留著一點白色的泡沫,順著杯壁往下流。

  他雙眼有些迷離,任由濮頌秋給自己擦掉了脖頸上的酒,只覺得鼻孔都在冒熱氣,整個人更暈了。

  “好像喝得有點急。”焦望雨說,“我想去吹吹風。”

  此時此刻,程爾跟簡紹已經東倒西歪。

  那兩人一點兒都沒有自己是在給別人過生日的自覺,只顧著自己開心了。

  濮頌秋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睡著的兩個人,回過頭時問焦望雨:“去陽臺嗎?”

  焦望雨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的焦望雨很清楚自己有些喝多了,但還不至於理智全無,他很疑惑:“你為什麽酒量這麽好?”

  “天生的吧。”濮頌秋站起來,輕聲對他說,“你等一會兒。”

  焦望雨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很聽話地坐在那里等著。

  他看著濮頌秋搬了兩把椅子到陽臺,還細心地放了坐墊。

  焦望雨看著他笑,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

  酒的作用大概就是讓人可以隨心所欲地做任何事,比如哭,比如笑,比如肆無忌憚地盯著一個人看。

  濮頌秋擺好椅子,回來拿著酒跟杯子,帶著焦望雨去了陽臺。

  陽臺跟客廳中間有個玻璃拉門,他們倆進到陽臺之後,濮頌秋下意識拉上了門。

  其實,不過是一扇玻璃門,別說遮擋視線了,或許連聲音都擋不住,客廳里躺著的兩個人如果突然醒來,說不定連他們聊了些什麽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但濮頌秋還是想關門,一扇透明的玻璃就為他們隔絕出了一個獨立的小世界,他太喜歡這種感覺,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能覺得焦望雨真的是只屬於他的。

  他不用跟其他人分享,不用以同學、朋友的身份站在安全線以外。

  偷一分鐘的快樂也是快樂。

  焦望雨把酒杯放在窗臺,伸了個懶腰。

  “手都麻了。”他伸懶腰的時候,雙手舉高,握在一起,同時閉上了眼睛。

  不僅僅是手,他覺得自己從靈魂到身體都酥酥麻麻的,粘著酒氣。

  這種感覺有些微妙,理智像是風箏,只靠一根細細的線在牽引,一旦線被剪斷,不知道會發生什麽。

  “那別再喝了。”濮頌秋是這麽說,然而他卻私心希望焦望雨喝醉。

  他知道自己這樣很邪惡,但他又沒法否認,他恨不得直接拿著酒灌進對方的嘴里,強迫對方喝得不省人事。

  他想做什麽?

  濮頌秋不敢再繼續往下想,他厭棄這樣的自己,卻又改變不了這樣的自己,這讓他十分痛苦。

  濮頌秋讓焦望雨別再喝,焦望雨也清楚現在停下是最好的選擇,否則等到自己真的喝醉了,或許事情會朝著不可控的方向走去。

  但是,他突然想賭一把。

  “怎麽能不喝呢?”焦望雨故作輕松地笑著,“都說了今天不醉不歸。”

  他回頭看看:“還有好幾瓶,待會兒咱們倆全喝完。”

  全喝完,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呢?

  焦望雨實在太難受了。本來情緒壓抑得好好的,他可以讓自己看起來很快樂,但是,大概是因為喝了酒,他突然變得很脆弱,甚至仿佛看得到自己的城墻瓦片在紛紛掉落,掉在地上,碎得稀巴爛。

  這麽多年的秘密積壓在心里,焦望雨一直都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每天藏著掖著,生怕被人看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

  他怕自己因為與眾不同的性取向被人另眼看待,怕因此被人冷落排斥,他怕孤獨,怕成為異類,怕被擠到世界的邊緣。

  他膽小、懦弱,不敢面對自己,不願接受自己,他就是最可恥的那種人,最沒出息的那種人。

  可他就是害怕,只要想起來就會覺得害怕。

  焦望雨仰頭,看似是在望著月亮,實際上在努力讓眼淚別不爭氣地掉出來。

  他不想哭,他不是愛哭的人,可這會兒,他越想越委屈。

  為什麽是他呢?

  為什麽偏偏他跟別人不同呢?

  他只想做一個平庸的、簡單的、快樂的人,從來沒想過自己要多麽特立獨行,他只想平凡。

  然而,這麽簡單的願望都沒法達成。

  他把他的小秘密藏在黑色的盒子中,再把那盒子塞到心里最不起眼的角落。

  原本指望著自己可以將它遺忘,等著厚厚的灰塵將它徹底掩埋,結果,每天晚上,他總是會不自覺地將它拿出來用力擦拭,好不容易在一天內積起來的薄薄的灰塵,在晚上又被他擦掉了。

  性取向就仿佛一個擺脫不掉的夢魘,焦望雨覺得自己快精神分裂了。

  盡管每天看起來都好像和每個人都相處得很好,他卻做不到與自己和平共處。

  他討厭自己,討厭這個對自己、對家人、對朋友都不夠誠實的焦望雨,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大家給他的真誠和愛。

  但是,他又沒有勇氣說出來。

  他唾棄這個膽小的自己。

  所以,在這個晚上,焦望雨突然想賭一把,他把命運交付出去,不再自己緊緊攥著了。

  焦望雨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濮頌秋只是看著,沒有阻攔。

  接連三杯,焦望雨喝得差點兒嘔出來。

  濮頌秋說:“你有心事。”

  焦望雨眼睛也紅了,說不清楚究竟是因為酒精還是心情。

  “誰都有心事。”焦望雨說,“你也有。”

  焦望雨還記得濮頌秋一個人站在樓梯間抽煙的樣子,孤零零的背影,繚繞的煙霧,還有被風吹動著的短短的發絲。

  每個人都有心事。

  每個人都有秘密。

  這是濮頌秋告訴焦望雨的。

  濮頌秋陪著他一起喝酒,不再多問。

  “頌秋,你有害怕的事情嗎?”

  第三次。

  這是焦望雨第三次管他叫“頌秋”。

  很親昵,像是戀人的低語。

  濮頌秋試圖分析究竟在什麽情況下焦望雨才會這樣稱呼自己,但他此刻沒有太多的時間去思考這個,他要回答焦望雨給他的問題。

  “有。”當然有。

  不多,但是絕對有。

  焦望雨看向他,沒有問是什麽,只是笑了笑:“我也有。”

  “恐懼是人與生俱來的能力,”濮頌秋看得出他心情不好,卻問不出口,只能想辦法安慰,希望對方因為他的幾句話稍微釋懷一些,“沒必要因為這個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焦望雨一直笑著看他,臉通紅,眼睛亮亮的。

  他的眼睛盛著一汪水,深不見底,但很溫柔。

  濮頌秋陷在他的目光中,被卷入那水中,不知道自己會遊向何處。

  隨便吧,只要是焦望雨,帶他去哪兒都可以。

  焦望雨說:“你說得對,不應該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道理是這樣,可又有幾個人做得到呢?

  焦望雨繼續喝酒,一杯接著一杯,而濮頌秋始終作陪。

  幾杯過後,焦望雨終於撐不住,暈暈乎乎地靠在了濮頌秋肩上。

  他目光有些呆滯,半天不眨一下眼睛,明顯已經喝醉。

  焦望雨只是呆楞楞地看著月亮,一言不發,覺得嘴里苦澀、心里也苦澀。

  果然,舉杯消愁愁只會更愁,就算抽刀也斷不掉他湧動在身體里的關於他不敢讓人知道的那一部分基因。

  他看著窗外的天,死死地盯著月亮。

  月亮上面有什麽?

  月亮上面也有哀愁嗎?

  思緒胡亂地飄著,眼皮也開始打架。

  “頌秋。”

  “嗯?”

  焦望雨傻笑,笑完癟癟嘴,閉上了眼睛。

  濮頌秋突然有些羨慕他,有些人,只要願意,就可以喝醉,有些人卻怎麽喝都依舊清醒。

  因為知道自己是清醒的,所以不敢用醉酒這個借口來做出格的事。

  濮頌秋深呼吸,把心底里的欲念裹著酒氣吐了出去。

  他們倆緊貼著,在這個微涼的秋日深夜里,月亮看著他們,星星看著他們,從樹上飄搖而落的枯葉也看著他們。

  世界安靜得可以,像是一部默劇,或者說,一張時間定格了的照片。

  沒有流動的劇情,沒有出其不意的對白,但是你感受得到有心情在暗湧,有風在吹過。

  只能感受。

  因為看不見也聽不見。

  靠在肩膀上的人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著的,等到濮頌秋回過神,轉頭看過去,發現對方緊閉的眼睛,睫毛濕濕的,像是沾染了清晨的露珠。

  這人呼吸平緩,睡得安穩,似乎無憂無慮。

  喜歡的人,睡著了之後的呼吸聲都好像是夜晚獨特的詩,濮頌秋安靜地聽著,同時努力想要克制自己的沖動。

  克制,想吻焦望雨的沖動。

  焦望雨是真的喝醉了,但醉酒之後的反應跟他料想之中的完全不同。

  他以為自己會變得多話,變得口無遮攔暴露一切,他以為,借著這個機會,他會“一不小心”丟盔棄甲把最真實的自己從此交付給他的朋友們。

  平日里不敢說、說不出口的話,在酒精的幫助下,全都坦白了。

  可事實上,他只是安靜地睡著了,睡得很踏實,什麽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自己正靠著濮頌秋的肩膀,不知道對方因為他心臟跳得加速,不知道支撐著他的那個人此刻正在跟自己打架,也不知道,濮頌秋慢慢靠近了他。

  慢慢靠近,甚至可以聞到焦望雨頭發上殘留的洗發水香味。

  香味很淡,大概只有此刻的濮頌秋才聞得到。

  這個晚上之後,濮頌秋的秋天都有了氣味,之後每一個秋日的夜晚,只要他想,就能隨著這個香氣回到這個夜晚,也正是因為這個,之後的十幾年里,他都沒換過洗發水。

  濮頌秋失敗了,在跟自己的爭鬥中,還是欲望站了上風。

  他側過頭去,盯著焦望雨的鼻尖看。

  挺巧的鼻子,下面是微微張著的嘴唇。

  焦望雨長得好看,棱角不算過分分明卻依舊帶著一股英氣,濮頌秋總是把他想象成當初高三教室外面那棵小樹,挺拔青春又自在。

  濮頌秋湊過去,鼻尖幾乎要貼上焦望雨的頭發。

  柔軟的黑色發絲,他碰都不敢碰一下。

  濮頌秋清楚,有些事情不能做,可是人啊,永遠都是欲望的手下敗將。

  他閉上眼,隔著發絲親吻了焦望雨的額頭。

  吻上去的一瞬間,世界好像變得斑斕起來,濮頌秋猛地睜眼,怔了一下。

  下一秒,他轉向客廳,卻發現簡紹正在看著他。

  

26

  被人窺見自己見不得人的下流舉動,濮頌秋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

  但他不能草率起身,那樣就連其他人也驚動了。

  簡紹坐在不遠處,直勾勾地看著濮頌秋。

  濮頌秋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但濮頌秋很清楚,僥幸逃脫是不可能的。

  他對焦望雨的所作所為已經被人盡收眼底。

  濮頌秋回望簡紹,他發現對方似乎比他還緊張。

  他面不改色地轉回去,看向窗外,看月亮,看星星,看搖擺的樹枝,看飄搖而落的枯葉。

  但最後,還是看回自己的心和自己當下的窘境。

  濮頌秋是慌的,他向來冷靜,此刻心卻由不得他。

  雖然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很清楚簡紹人不錯,但這並不能成為他信任簡紹的理由。

  很多事情在發生之前,你並不真正了解一個外人,雖然濮頌秋不願意以惡意揣測別人,但他不可能不擔心。

  在濮頌秋轉過去之後,簡紹扶著旁邊的桌子站了起來,恍恍惚惚地往廁所走。

  他只是突然被尿憋醒,打算起來上個廁所,結果坐起來緩個神的工夫,就看見了那麽驚人的一幕。

  簡紹不是不能接受這種事情,自從住進這間宿舍,在程爾的“熏陶”和“幫助”下,男男談戀愛的小說他沒少看,甚至會跟程爾討論劇情,有時候也會覺得身邊有些關系走得很近的男生保不準就有什麽故事,但他沒真的認為他認識的人里有同性戀。

  濮頌秋對焦望雨好得有些不對勁,簡紹早就發現了。

  打從一開始認識,簡紹就明白,這濮頌秋不是會輕易把別人放在眼里心里的,但唯獨對焦望雨幾乎是有求必應,或者說,很多時候焦望雨都不用說話,濮頌秋已經服務到位了。

  這難免會讓簡紹多想。

  可是簡紹又覺得是自己腐眼看人基了,濮頌秋除了對焦望雨格外關註、格外關懷之外,身上再沒有任何同性戀的痕跡。

  像是學長們跟簡紹說的應宗身上的事情,濮頌秋通通沒有。

  然而,事實就擺在眼前,簡紹是親眼看見了,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的。

  濮頌秋親了焦望雨。

  他沒法騙自己說那只是錯位引發的誤會,也沒法說那是濮頌秋在幫焦望雨捋順亂了的頭發。

  這太可笑了,太自欺欺人了。

  更何況,濮頌秋看向他時的那個眼神也已經說明了一切。

  簡紹什麽都知道了。

  他暈暈乎乎地去了廁所,該撒尿撒尿,該洗臉洗臉,等收拾好,走出廁所,那兩人還在陽臺上坐著。

  簡紹站在廁所門口看向那邊,玻璃門給他們圈出了一個安靜的小世界,焦望雨靠著濮頌秋的肩膀睡得正熟,而濮頌秋端坐著,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窗臺上還放著半瓶啤酒跟兩個空了的酒杯,窗戶開了個很小的縫隙,雖然感受不到,但簡紹猜,一定有微涼的夜風從那個縫隙擠了進來。

  簡紹嘆了口氣,覺得有些焦慮。

  他有什麽可焦慮的?明明是他撞破了別人的秘密,為什麽焦慮的會是他?

  簡紹擡手抓了抓頭發,煩躁地過去又給自己倒了杯酒喝。

  濮頌秋也心煩意亂,那種不安焦躁纏得他一直緊鎖著眉頭。

  焦望雨是在後半夜突然驚醒的,外面轟隆一聲雷,嚇得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醒了?”濮頌秋輕聲問。

  在焦望雨睡著的這段時間里,濮頌秋一直保持清醒,他眼睜睜看著星星跟月亮被烏雲遮住,眼睜睜看著天空的顏色變得更加暗淡,眼睜睜看著晴轉多雲又打起了雷,眼睜睜看著世界變得愈發壓抑。

  “嗯。”焦望雨睡得不太舒服,喝了酒有些頭重,一直歪著脖子靠著濮頌秋這會兒脖子抻得也疼得很。

  他擡手使勁兒揉了揉脖子,看著窗外,發現已經刮起了大風。

  “怎麽說下雨就下雨?”焦望雨嘀咕了一句,然後回頭看向屋內。

  客廳里,簡紹跟程爾都已經醒了,正在那兒吃著零食看電視。

  濮頌秋也跟著焦望雨一起回頭,看見簡紹的時候,總有些不自在。

  他看到簡紹的嘴巴一開一合,在跟程爾說著什麽。

  濮頌秋緊張,但他覺得簡紹應該不會這麽快把他的秘密公之於眾。

  窗外突然白光一閃,一道閃電劈碎了夜空。

  焦望雨慌里慌張地起身去關窗戶,卻不小心碰倒了放在窗臺的啤酒瓶。

  酒瓶帶著肚子里的酒一起栽倒,摔在了地上。

  “啪”的一聲,碎得清脆徹底。

  啤酒淹了地面,泡沫浮在上面打轉。

  “嘖。”焦望雨皺眉,濮頌秋起身說:“你小心點別踩到,我收拾。”

  他拉開玻璃門,去了洗手間,再回來時,手里拿著工具,彎腰細心地收拾幹凈了。

  焦望雨說:“我這人永遠毛手毛腳。”

  “還好。”濮頌秋沒擡頭看他,有些倉皇地把工具放了回去。

  雨下起來了,發了狠地往玻璃窗上砸,砸得人膽戰心驚。

  焦望雨已經回到了客廳,撕了一包薯片。

  這薯片是程爾他們背過來的,之前都忘了拿出來。

  看他們幾個人坐在一起,濮頌秋又開始心慌,走過去,坐了沒兩分鐘,怎麽都覺得不自在,起身去了洗手間。

  簡紹看了他一眼,突然也站了起來:“濮哥!一起!”

  焦望雨咬著薯片震驚地看他:“你們倆什麽時候關系這麽好了?”

  濮頌秋回頭,看向簡紹,兩人對視一眼就大概明白了。

  濮頌秋沒拒絕,跟簡紹一起進了廁所。

  焦望雨吃著薯片看著他們進去,看著他們關門,看著木門緊閉,皺著眉嘀咕:“奇了怪了。”

  廁所里,簡紹關嚴了門。

  濮頌秋坦然地站在那里看著他,一言不發。

  簡紹看看他,擡手揉了揉後脖頸,然後突然就笑了說:“怎麽搞得好像我那什麽似的。”

  濮頌秋垂了下眼,其實他很緊張。

  兩人都半天沒說話,最後還是濮頌秋先開了口。

  都到這種時候了,瞞也瞞不住,找什麽借口都不如直接面對。

  “你看見了。”

  “唉,對。”簡紹先是因為他突然開口嚇了一跳,然後立刻回應。

  就像他剛剛說的,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好像比濮頌秋還窘迫,明明應該慌亂的是對方不是嗎?

  他後退半步,背靠著門,使勁兒扒拉了一下剪得快貼頭皮的頭發說:“問你幾個問題唄。”

  “你說。”濮頌秋心里很慌,但表面上看著依舊與平時無異。

  平靜,毫無波瀾,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任何事。

  “你……真是那個?”

  “我不知道。”濮頌秋深呼吸一下,十分認真地回答,“只有他一個。”

  簡紹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

  “所以,你是真……那個,喜歡他?”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簡紹在說出“喜歡”這個詞兒的時候,覺得好像哪兒哪兒都有些別扭。

  他小說看了不少,甚至男人跟男人應該怎麽做那種事兒他都被程爾科普過了,但自己的兄弟真的走上了這條路,他突然就有些蒙。

  簡紹說:“那是種什麽感覺啊?”

  “想一直看著他,”濮頌秋的眉毛微微蹙著,語氣毫無波瀾,可他說出的話卻讓人動容,“想什麽都為他做,想他開心,不想讓他知道我在想什麽。”

  “啊?”簡紹有些意外,“啊……”

  他先是疑惑,緊接著似乎懂了。

  “挺難受的聽著。”

  “還好,”濮頌秋說,“從一開始我就沒想過讓他知道。”

  簡紹擡頭看向他,莫名覺得這樣的濮頌秋有點兒悲壯。

  “今天是我貪心了,做了出格的事,”濮頌秋的語氣軟了下來,竟然隱隱帶著些祈求的意思,“你……能不能別告訴他?”

  簡紹沒想過要跟別人說,否則他也不會主動來找濮頌秋。

  “可是,你打算就這麽一直瞞著?”簡紹說,“你不難受嗎?”

  “不難受。”濮頌秋說,“他知道了我才會難受。”

  簡紹不懂。

  濮頌秋說:“他一旦知道,我和我的感情就會成為他的負擔,他和我不一樣,他不會喜歡上我,所以,只會因此徒增解不開的煩惱。他心煩,我才會過得不好。”

  濮頌秋從來沒想過要跟別人說這些,一直以來,他都不是一個傾訴欲很強的人。

  可是,或許真的壓抑久了,從來沒人可以聽他說這些,人生的愁緒和心事總歸是要有個出口的,今天他把簡紹當做了他的出口。

  他說:“我只希望我帶給他的都是快樂。我要他因為有我在身邊而過得更好,不是因為我過得更糟。”

  想成為他的肩膀,他的傘,他的刀槍棍棒,而不是拖住他的鐐銬,絆住他的藤蔓。

  在今天之前,濮頌秋只對一個人說過懇求的話,那時候,他爸躺在病床上,他哭著求他別走。

  時隔幾年,第二次向一個人祈求,他說:“簡紹,算我求你,別讓他知道。”

  別讓他知道。

  原本我都沒奢望能有這樣跟他朝夕相處的機會,但是老天爺給了我這四年時間。

  別拆穿我,別告訴他。

  讓我像個朋友一樣站在他身邊。

  簡紹皺著眉看他,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別人的事,自己心里卻特別難受。

  “濮哥,你放心。”簡紹說,“你們都是我兄弟,我知道應該怎麽做。”

  

27

  雖然平時簡紹看起來是個喜歡開玩笑的人,但絕大部分時候他是有分寸的,尤其是對於自己的兄弟,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該在什麽時候站出來維護朋友,他心里清楚得很。

  簡紹說:“我就一個想法,你們別鬧得不好收場。”

  “放心。”濮頌秋是有些感動的,就好像突然之間有人跟他站在了同一個戰線上。

  雖然濮頌秋知道,都是自己的錯,人家簡紹沒必要陪著他承擔這個有些讓人不知道如何面對的秘密,但他只能盡量讓對方幫忙,不願給人添麻煩的他,終究還是給人增加了負擔。

  簡紹擡手,用力拍了拍濮頌秋的肩膀。

  “行,不過我有個要求。”

  “你說。”濮頌秋突然緊張起來。

  “以後你對我也得溫柔點,”簡紹笑,“畢竟,我也是朵嬌花呢!”

  簡紹說完,還故意扭捏了一下。

  兩人都笑了,剛剛那令人不安的氣氛也終於得到了緩解。

  “好。”濮頌秋答應得幹脆,然後兩人一起走出了洗手間。

  焦望雨一直吃著薯片看著他們的方向,見他們出來,說了句:“一起上廁所刺激嗎?”

  “還行。”簡紹嘻嘻哈哈地坐在程爾身邊,倚著程爾,搶人家的零食吃,“下回咱倆一起啊?”

  “我可不跟你一起。”焦望雨說,“怕你自卑。”

  幾個人開了會兒玩笑,什麽都不知道的焦望雨跟程爾笑得最歡,簡紹多多少少有因為之前的事情受到點兒影響,總是下意識去觀察濮頌秋跟焦望雨。

  “你看什麽呢?”焦望雨覺得簡紹特奇怪,沒事兒就偷瞄他,“我睡覺的時候你們誰往我臉上畫了王八?”

  濮頌秋看向簡紹,怕對方一不小心說錯話,突然打斷了他們:“還有幾瓶酒,喝完吧。”

  “來吧來吧,”程爾張羅得歡,跟著濮頌秋一起把剩下的五瓶啤酒全都打開了,“反正明天也沒事兒,繼續喝唄!”

  焦望雨吐槽:“你們一個個怎麽都跟酒鬼似的?”

  雖然這麽說著,但他還是接過了濮頌秋手里的酒杯。

  幾個人一邊笑鬧一邊喝酒,濮頌秋偶爾裝作不經意會看向大笑的焦望雨。

  焦望雨衣襟被酒弄濕了,他抽出紙巾幫忙擦,而焦望雨本來就有些沒醒酒,繼續喝起來,更不受控,任由濮頌秋幫忙,自己一邊咕嘟咕嘟喝,一邊還跟程爾開玩笑。

  這一次,焦望雨跟之前反應不太一樣,等程爾跑去廁所吐了,簡紹拖著吐得昏天暗地的人進了里面的臥室,焦望雨癱在沙發上,看著電視屏幕發呆。

  濮頌秋倒了杯水給他:“程爾他們睡了。”

  焦望雨沒動,像是睜著眼睛睡著了。

  濮頌秋關掉了不知道誰又打開的電視,結果他剛放下遙控器,焦望雨就給拿了過去。

  “我以為你睡著了。”

  焦望雨喝得眼睛都花了,拿著遙控器半天才找到開機鍵。

  他不停地調臺,可是想看的那部電影早就結束了。

  他有些不高興地把遙控器往旁邊一丟,抱著膝蓋蜷在了沙發上。

  “還好嗎?”濮頌秋又遞水給他。

  焦望雨張嘴,意思是讓濮頌秋餵他。

  濮頌秋知道他喝多了,笑笑,湊上前,小心翼翼地餵他水喝。

  喝完,焦望雨使勁兒用手背擦了擦嘴,然後突然轉過去,把臉埋在了沙發靠背上。

  他像一只蜷縮起來的鴕鳥,試圖藏起自己的頭。

  這樣子有點兒可愛,但濮頌秋看著,又有點兒心疼。

  濮頌秋輕輕給他順背:“要不進屋睡吧。”

  雖然只有一個臥室,但床足夠大,剛剛濮頌秋進去看了一眼,簡紹躺在地上,程爾一個人貼著床邊睡,焦望雨過去還躺得下。

  焦望雨不說話,也不動,像是在跟誰生悶氣。

  他不動,那濮頌秋就陪著。

  雖然這麽說來很自私,但濮頌秋確實喜歡這樣的感覺,獨占焦望雨,肆無忌憚地看著對方。

  他的手在焦望雨的背上輕輕撫著,沒有任何雜念,只是想安撫一下對方看起來似乎並不安分的心。

  焦望雨這麽呆了一會兒,然後突然嘆氣,站起來一口氣喝了半瓶礦泉水。

  濮頌秋仰頭看他,沒有說話,只是拿著紙巾等著他喝完幫他擦嘴。

  焦望雨有心事,濮頌秋看得出來,但既然對方不說,他就不追問。

  還是要保持距離的,也還是要保持尊重。

  不管濮頌秋再怎麽想走進焦望雨的世界,他都很清楚也很清醒,那個世界並不會把最特別的一部分留給他,那既然這樣,就不要抱有任何期待。

  焦望雨喝完水,肚子撐得慌,他去廁所,洗了把臉,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突然壓抑得哭了出來。

  廁所的門緊閉著,但是濮頌秋還是聽到了他的哭聲。

  一扇門隔開兩個世界,兩個世界里面的兩個人懷著相似又不同的心事。

  焦望雨這場驟雨一樣的眼淚讓他自己都有些猝不及防,他不知道怎麽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就突然繃不住哭了起來,還哭出了聲。

  挺沒出息的,可情緒一上來,真的壓不住。

  那種感覺就好像你出門前把唯一一床被褥拿出去晾曬,結果眼看著要到家了,突然狂風大作烏雲密布,你緊趕慢趕卻還是沒能順利在下雨前把被褥收回屋內。

  他的這股情緒就像是那場躲閃不及的暴雨,而他就是被淋濕的被褥。

  很難受。

  酒不會因為哭過一場就醒,但情緒會因為這難得的眼淚得到釋放。

  等到焦望雨再推門出去,雖然眼睛紅著,但心情好了不少。

  門外,濮頌秋緊張地站在那里等他,見他出來,走上前,還沒來得及說話已經被人撲了個滿懷。

  焦望雨醉了,暈暈的,但他知道自己抱著的是誰。

  是除了家人之外,最能讓他覺得安心的濮頌秋。

  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開始竟然把濮頌秋當成了依靠,對方是山,他是背靠大山的一棵小樹,風雨欲來的時候,山也可以支撐著他。

  他頭腦暈暈地趴在濮頌秋懷里嘆氣,特別想把自己的秘密說給對方聽,他總覺得就算別人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但濮頌秋至少不會給他白眼。

  可是,努力了幾回,開口的時候唯一能說出的就是:“為什麽啊……”

  濮頌秋不明白他在說什麽,但知道他很難過。

  原本只是站在原地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哪怕對方緊緊抱著他,他也不敢回抱對方的濮頌秋,在焦望雨哽咽著說出這句之後,擡起手,長嘆一口氣抱住了懷里的人。

  濮頌秋閉上眼,輕輕地蹭了蹭焦望雨的頭發。

  “什麽?”

  焦望雨腦子昏昏沈沈,整個人也因為酒精的作用渾身酥軟,他下巴搭在濮頌秋肩膀上,悶悶地叫了一聲:“頌秋啊……”

  之後,焦望雨不再說話,兩人就這麽在客廳相擁而立。

  外面的雨還在下,雨勢很大,雨落下的聲音還夾雜著時有時無的悶雷,讓這個夜晚變得格外吵鬧。

  然而,濮頌秋全都聽不到了,這些好像都與他無關,他唯一聽得到的是焦望雨的呼吸聲和對方明明沒有發出聲音他卻覺得自己聽到了的心跳聲。

  濮頌秋給了自己幾分鐘的時間用來幻想,幻想他們在以戀人的身份相擁。

  ===========

  焦望雨睜眼的時候覺得頭重腳輕,一動就有些惡心。

  他摸過手機看了一眼,發現手機不知道什麽時候沒電自動關機了。

  身邊程爾睡得直流口水,程爾的另一邊還趴著睡著的簡紹。

  臥室的一張大床,睡了他們三個。

  他掙紮著起來,使勁兒用手搓額頭,然後從床上下去,輕手輕腳地走出臥室,看見濮頌秋躺在沙發上正睡著。

  沙發不算大,濮頌秋那麽高的個子窩在那里,睡得難受。

  焦望雨靠著臥室的門框看著濮頌秋的方向,就這麽看了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越過地上的障礙物,坐到了長沙發旁邊那個單人沙發上。

  他看著濮頌秋,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在做什麽不開心的夢,否則怎麽會始終皺著眉。

  他自己也皺眉,因為想不起來昨晚都做了什麽,這會兒還頭疼。

  昨晚喝了太多酒,口渴,他伸手去拿水,不小心碰到了旁邊的酒瓶。

  濮頌秋睡得不沈,聽見聲音就醒了。

  “早。”焦望雨見他醒了,也不用那麽小心了,從一堆空瓶子里還真的翻出一瓶沒開蓋的礦泉水。

  他擰開,喝了一口,看向窗外:“今天天氣蠻好。”

  濮頌秋順著他的視線望出去,雨不知道什麽時候停的,世界被雨水洗過之後,幹凈得像是新的。

  “嗯。”濮頌秋收回視線看他,“感覺怎麽樣?”

  “頭疼。”焦望雨看了看濮頌秋,沈默了幾秒鐘,觀察對方的表情。

  他對昨晚的全部印象都停留在最後喝的那瓶酒上,之後他去了廁所,然後發生了什麽就都沒有印象了。

  他現在才開始後悔,怕自己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昨天晚上……”焦望雨遲疑了一下,問,“你還好吧?沒喝多吧?”

  濮頌秋看著他,回了一句:“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的,有點喝多了。”

  濮頌秋停頓了一下說:“昨晚的事不太記得了。”

  聽到他這麽說,焦望雨突然松了口氣。

  還好,秘密還在。

  

28

  酒壯慫人膽,等酒醒之後,人總是會後悔酒精催化之下沖動做出的事情。

  焦望雨想,還好,昨天沒捅出什麽簍子。

  濮頌秋看得出他有心事不願意外露,索性裝得徹底點,當做眼淚也沒流過。

  四個人都起床後,一起收拾了一下屋子,然後下樓吃了飯。

  這個生日就算是這麽過完了,焦望雨跟濮頌秋一起從十八歲走進了十九歲。

  在樓下吃飯的時候,焦望雨突然說:“不知道明年的生日我們能不能也在一起過。”

  簡紹擡頭看了一眼濮頌秋,發現對方低頭喝粥,甚至沒有一點兒反應。

  倒是程爾接了話茬:“過唄,至少大學四年一起過是沒問題的。”

  程爾說完,突然一笑:“也不一定哈,萬一誰有了女朋友,就沒工夫搭理兄弟了。”

  簡紹拍了他一下:“就你重色輕友。”

  倆人又鬧了起來。

  焦望雨看了一眼濮頌秋,總覺得對方好像不太對勁,但他沒多問,低下頭咬了一口包子。

  上午十點,他們吃完飯回學校,看見宿舍樓下的長椅上坐著應宗。

  簡紹說了句:“這人怎麽陰魂不散的。”

  知道了秘密的簡紹現在看著應宗心情更加複雜,他其實有些擔心濮頌秋。

  應宗看見他們,朝著濮頌秋招了招手。

  濮頌秋沒理,直接走進了宿舍樓。

  焦望雨要過去說什麽,但被簡紹拉住了。

  “回去回去,”簡紹說,“我來。”

  他把焦望雨跟程爾都推進了樓里,自己回頭應付應宗。

  應宗看著他,笑了:“你哪位?”

  “你哪位啊?”簡紹走到長椅邊,低頭看坐在那里的應宗,“有勁沒勁啊?”

  應宗收斂了笑容:“我有勁沒勁,似乎跟你沒關系吧?”

  “你別總招惹我兄弟,”簡紹說,“你自己是什麽樣的人,做什麽樣的事兒,我們管不著,但是別想拉別人下水。”

  應宗的眼神變了,他站起來,看著簡紹。

  “你說什麽呢?”應宗有些不悅,“我是什麽樣的人?我做什麽事了?我拉誰下什麽水了?”

  簡紹就是想幫朋友解圍,但他實在最笨,對方一逼問就啞口無言只能後退。

  應宗見他不說話,笑了:“流言蜚語聽多了吧?三人成虎知道嗎?”

  應宗說:“我是同性戀,怎麽了?礙著誰了?哦,對,礙著你那個兄弟了。”

  他拿起長椅上包裝精美的禮物盒,塞給了簡紹:“給他的生日禮物,愛要不要,不要丟了隨便。”

  應宗走前對簡紹說:“我是同性戀沒錯,但我沒做過那種臟事,臟的是往我身上潑汙水的人,惡心。”

  簡紹抱著盒子站在那里,看著應宗頭也不回地走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來“解決”人家,結果怎麽好像被人家“解決”了?

  這應宗到底是怎麽做到底氣十足說出“我是同性戀”的?

  膽子真大啊。

  簡紹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會有人說應宗的閑話,這個人的行事風格,實在不算討人喜歡,我行我素,不顧別人的感受。

  他不知道這樣算好還是算壞,但他覺得,既然濮頌秋明顯對應宗是抗拒的,那應宗就應該識趣一點,離濮頌秋遠點兒。

  應宗已經走遠,簡紹收回視線,低頭看著懷里的大盒子。

  這是給濮頌秋的,簡紹深知自己沒有擅自處理的權利,只好抱著回了宿舍。

  他一進去,先下意識瞄了一眼焦望雨,而焦望雨正在擺弄他的鑰匙扣——濮頌秋送的那一個。

  聽見開門聲,焦望雨回頭看了過去。

  簡紹說:“濮哥,應宗給你的生日禮物。”

  程爾聞訊立刻湊了過來:“什麽啊?這麽大一盒!”

  焦望雨盯著那盒子看,也想知道里面裝著的是什麽。

  濮頌秋看了一眼,跟簡紹道了謝,接過盒子放在了一邊。

  他沒有打開的意思,其他人也不好催。

  濮頌秋給應宗發了條信息,約對方在教學樓見面。

  當濮頌秋抱著盒子出去的時候,焦望雨正在剪指甲,對方關門的瞬間,他不小心把手指甲給剪劈了,流了血。

  放下指甲刀,翻出創可貼,小心翼翼地貼好。

  簡紹說:“剛才應宗跟我說他確實是同性戀。”

  焦望雨低頭貼創可貼,聽到簡紹的話,皺起了眉。

  “真的假的?”程爾來了興致,“我第一次見活的同性戀!”

  簡紹嫌棄地看他:“你那麽興奮幹什麽?”

  “我靠,真的牛逼。”程爾說,“所以他們說的是真的?”

  “不知道。”簡紹說,“應宗說他沒做過那種事。”

  簡紹沈默了一會兒,程爾在嘀咕什麽他沒聽清,過了會兒他說:“不過話說回來,不清楚真相就隨便傳人家的八卦確實不好。”

  程爾一怔,點了點頭:“倒也是。”

  焦望雨盯著手指上的創可貼看,他突然想起這個創可貼還是濮頌秋買的。

  濮頌秋出門後,直接去了教學樓。

  今天周日,教學樓沒什麽人,他找了個空教室,給應宗發了教室編號之後就坐在那里等著對方。

  十月中旬,雖然陽光依舊好,溫度卻已經跟前陣子比不了。

  裹著涼意的風從開著的窗戶吹進來,直直地吹到坐在最後一排的濮頌秋背上。

  應宗來了,站在門口,臉上沒什麽表情。

  “聊聊。”濮頌秋看著他。

  “行。”應宗笑了笑,邁開步子走了過來。

  他走到濮頌秋身邊:“我坐你旁邊,不介意吧?”

  濮頌秋遲疑了一下:“坐另一邊。”

  以前上學的時候,焦望雨坐在濮頌秋的左手邊,後來這個位置就好像成為了焦望雨專屬,濮頌秋永遠把自己左手邊的位置留給焦望雨。

  應宗不明白都是旁邊的位置,左邊跟右邊有什麽不同,但他今天不打算給濮頌秋添堵,也不打算再繼續給自己添堵。

  他聽話地坐到了另一邊。

  “這是打算還給我?”應宗看著那個盒子。

  盒子的包裝是他親手包的,里面的東西是他精心挑選的。

  “謝謝。”濮頌秋今天不是來吵架的,也不是來對這個人冷嘲熱諷的,他有些累了。

  昨晚焦望雨睡著之後,濮頌秋其實一直沒睡,坐在窗臺抽了三根煙,吹了好久的冷風。

  他知道雨是什麽時候停的,知道風是什麽時候起的,別人在做夢的時候,他一個人站在那里抽著一根又一根的煙。

  他想了很多。

  關於焦望雨,關於他自己,當然,也有關於應宗的事情。

  他不喜歡應宗,也不同情應宗,可以說,他對應宗這個人沒有任何感情和情緒,對方沒能在他的世界留下一丁點兒的痕跡。

  但是他打算盡快結束這場沒有意義的糾纏。

  “謝謝你的禮物,”濮頌秋說,“但我確實不能收。”

  應宗看著桌上的盒子,磨了磨後槽牙。

  “你是不是特別討厭我?”應宗問。

  濮頌秋想了想,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沒有討厭。”濮頌秋回答,“我沒那麽在意。”

  應宗皺起了眉。

  他突然笑了,看向濮頌秋:“你的意思是,我沒那麽重要,對於你來說,甚至不需要費力去討厭,對吧?”

  濮頌秋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應宗輕笑一聲:“就是這麽回事兒。”

  他靠著椅背,長長地舒了口氣。

  “我就是不服氣。”應宗說,“我想要什麽都得不到。”

  濮頌秋看了他一眼。

  “不過我大概也能明白,沒人願意跟我扯上關系。”應宗說,“你也聽說那些事兒了吧?”

  濮頌秋不說話,應宗一個人苦笑:“說我是同性戀,說我賣屁股。”

  他笑著看向濮頌秋:“你知道他們怎麽傳的嗎?他們說我一次一百塊。操,老子的屁股那麽金貴,別說一百了,那些歪瓜裂棗一千都別想碰我。”

  濮頌秋皺起了眉。

  應宗看他這個表情,笑得趴在了桌子上:“聽不了這種話是吧?幹幹凈凈的乖寶寶,受不了這個。”

  他趴在那里看濮頌秋:“也對,幹幹凈凈的乖寶寶就應該喜歡他的同類,比如說,焦望雨。”

  濮頌秋看了他一眼。

  “別掩飾了,我看得出來,你沒必要否認。”應宗說,“真有意思,我遇到的這些人,一個個都把自己的性取向藏得死死的,生怕被人發現。我就不明白了,這事兒這麽見得不人見不得光嗎?同性戀究竟礙著誰了啊?”

  濮頌秋很想說自己不是,他沒喜歡過其他的同性,並不確定自己究竟算不是同性戀。

  但這種話說出來,總聽起來是矯情的狡辯,確實沒必要。

  應宗說:“行,你們都瞞著吧,我倒要看看你們能瞞到什麽時候。”

  他站起來,把放在桌上的盒子拿起來珍惜地抱在懷里。

  “不好玩了。”應宗說,“我跟你的遊戲到此為止了,你放心,我以後都不煩你了。”

  應宗抱著盒子往外走,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回頭笑著對濮頌秋說:“本來還想教教你那種事兒怎麽做,看起來現在也沒機會了,不過,你要是一直這麽瞞著,搞不好一輩子也沒機會做那種事兒。”

  他笑得很放肆:“我不是賣的,但以後你要是想試試,來找我也行。”

  他的手指勾著盒子上打成蝴蝶結的銀色絲帶,笑盈盈地說:“濮頌秋,你最好一直瞞著,你們所有人都最好別讓別人知道,你們也是同性戀。再見。”

  他說完,轉身出去,走出了教學樓。

  濮頌秋起身的時候,看向窗外,看見應宗把那個盒子丟進了垃圾桶。

  

29

  自從濮頌秋出去,宿舍里兩個人都坐立不安。

  一個是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焦慮的焦望雨,一個是知道濮頌秋秘密的簡紹。

  簡紹答應過幫濮頌秋保守秘密,他說到做到,另外也清楚,身為朋友,其實有些事情也不能管太多,但不管怎麽說,就算忽略關於應宗的那些風言風語,那個人本身的性格也有點兒問題,走得太近不是什麽好事。

  簡紹瞄了一眼焦望雨,很擔心濮頌秋會因為得不到焦望雨而跟應宗發生點兒什麽。

  小說里這種套路不少的。

  焦望雨十一假期回家,他爸給買了臺筆記本電腦,原本幾個人商量著最近找時間把網辦了,但是一直拖到現在。

  他坐在那兒總覺得心里不踏實,打開電腦胡亂點著,沒聯網,什麽都做不了,索性打開電腦自帶的小遊戲玩了起來。

  簡紹轉頭看看焦望雨,然後裝作不經意,說了句:“哎,你們說濮哥拿著那東西出去,是不是找應宗去了啊?”

  焦望雨握著鼠標的手一滯,眼睛盯著電腦屏幕,但是半天都沒有下一步動作。

  倒是程爾,一邊跟人發短信一邊吃著零食:“是去還禮物了吧。”

  說完,程爾撇撇嘴:“那個應宗到底真的假的啊?我應該去打聽打聽。”

  他咬了一口薯片:“萬一真是同性戀,看上咱們濮哥了,你們說我是助攻還是勸分?”

  焦望雨皺起了眉。

  簡紹瞪他,“嘖”了一聲:“助攻個頭。”

  程爾什麽都不知道,但腦補的功力一級棒。

  他盤腿坐在椅子上,吃著薯片編排著濮頌秋跟應宗。

  程爾說:“據我觀察,應宗應該是那種浪受。”

  簡紹看了一眼焦望雨,對方依舊盯著電腦,一動不動,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簡紹想讓程爾別說了,但剛一張嘴還沒說話呢,程爾已經搶了先。

  “濮哥這種,嘖嘖,極品。”

  焦望雨回頭看他:“為什麽?”

  他一發問,簡紹先驚訝了,心說:這是好奇了?也想搞搞同性戀了?

  什麽都不知道的程爾依舊在吃著他的可比克薯片,並且十分認真地根據自己看小說得來的“經驗”對濮頌秋跟應宗的關系進行著分析。

  “你想啊,”程爾轉過來,很認真地給焦望雨解釋,“濮哥,人帥個兒又高,賞心悅目的同時,那體力看著也好。”

  他一說到體力,焦望雨微微蹙了眉,同時還紅了耳朵尖。

  “程爾,”簡紹吐槽他,“下流了啊。”

  “我說什麽了就下流了?是你思想太骯臟!”程爾說,“我說體力好,意思是能一起健身,你有意見嗎?”

  簡紹翻了個白眼:“健個頭的身,你想什麽呢,別以為我們都不知道。”

  程爾嘿嘿笑,笑得那叫一個猥瑣。

  “不過說真的,我倒是不怎麽想萌這對兒CP,”程爾說,“浪受雖然好嗑,但濮哥太純,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的。”

  簡紹快聽不下去了,他估摸著濮頌秋要是知道程爾這麽給他編故事,能直接把程爾腦袋揪下來。

  “但話說回來,我可以肯定,那個應宗就是看上咱家老濮了。”

  焦望雨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程爾的話讓他覺得不安,因為很顯然,濮頌秋對應宗是抗拒的,不願意被對方糾纏,焦望雨認為應宗是自己招惹來的,是他給濮頌秋添了麻煩。

  除此之外,他還有其他不能言明的心結。

  程爾吃完最後一片薯片,拿著袋子,仰頭把里面的碎渣倒進嘴里,結果動作太大,碎薯片灑了一臉。

  他扒拉幹凈自己的臉說:“濮哥一看就直,應宗沒戲。”

  簡紹正喝水,聽見他這麽說,差點兒就嗆著。

  “你怎麽看出來的?這你都知道?”簡紹回頭,問程爾。

  “兄弟我這雙眼睛你知道叫什麽嗎?”程爾說,“火眼金睛!當初跟孫悟空學藝,沒少交學費。”

  “操。”簡紹翻了個白眼,嫌棄地笑他。

  這倆人在這邊說笑,焦望雨自己坐在靠近門口的位置心里亂得像是毛線團。

  他看了一眼濮頌秋的位置,對方把自己送的水杯擺在桌面的書堆旁,下面壓了一張紙條,焦望雨知道,那是當時他寫給濮頌秋的。

  濮頌秋是個細心的人,細心又溫柔。

  應宗喜歡,焦望雨一點都不意外。

  只不過……

  焦望雨盯著水杯看:真的是喜歡嗎?應宗真的也是……同性戀?

  焦望雨突然生起一種好奇心,很想找應宗聊聊,他不會輕易暴露自己,但想一窺對方的世界。

  他開始想知道同性戀的生活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

  應宗走後,濮頌秋沒有立刻回宿舍,他一個人在教室坐了好久。

  空蕩蕩的教室,只有他跟風。

  他回想著應宗的話——我倒要看看你們能瞞到什麽時候。

  瞞到什麽時候?

  天荒地老。

  海枯石爛。

  只要焦望雨不說自己也喜歡同性,他就一天不能透露任何關於愛的信息。

  敢愛不敢當,這說起來難免有些丟人,但沒辦法,濮頌秋實在不想成為對方的負擔。

  就這樣吧,瞞著,藏著掖著,做對方最好的朋友。

  陪著焦望雨度過大學四年,看著對方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或許往後,還要看著自己心愛的人成家立業,看著珍惜卻不敢伸手去觸碰的這個人挽著別人的手站在禮堂說著新婚感言。

  或許到那個時候,他對焦望雨的感情已經幹涸了,像是死在沙漠中的蛇,欲望慘死在了沒有希望的等待中。

  但也或許,到了那個時候他依舊在偷偷愛著焦望雨,不過沒關系,他的愛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對方快活。

  他會祝福,會在對方的婚禮上真心實意地希望那對新人終生幸福,然後臨走前,偷走一支婚禮的玫瑰,帶回家,精心守護。

  他能做的,會做的,也就這些了。

  一陣涼風吹進來,吹得濮頌秋後頸冰涼。

  他擡手揉了揉脖子,站了起來。

  “我倒要看看你們能瞞到什麽時候。”

  應宗的這句話不停地在濮頌秋耳邊盤旋,擡手揮也揮不去,令人心煩。

  他從教學樓出來,並沒有覺得輕松,反倒更有壓力。

  他繞到教學樓後面鮮有人去的小樹林,坐在長椅上,點了支煙。

  面前是學校里那條細窄的小湖,周圍是被風吹得落葉紛飛的樹,他曬著秋日的太陽,抽著不解愁緒的煙。

  濮頌秋手機響起來的時候,自己都沒意識到原來一包煙已經只剩下一根,也沒意識到眼前的雲已經變換了無數朵。

  他在這里坐了多久,還是這通電話提醒的他。

  三個多小時,竟然就這麽無意識地過去了。

  電話是焦望雨打來的,問他要不要一起吃飯。

  濮頌秋下意識想答應,卻在開口的一瞬間改變了主意。

  他不應該這樣,不應該永遠無條件和焦望雨站在一起。

  他很清楚,名義上他是“不求回報地對對方好”,實際上,他就是有所圖有所求。

  看似是他在陪伴焦望雨,實際上,是他在貪圖對方的陪伴。

  “你們吃吧。”濮頌秋說,“我晚上……約了別人。”

  焦望雨楞住了,他站在走廊看著一片黃色的葉子落在窗臺,就好像自己的心也飄飄搖搖落在了地上,還裹了一層灰。

  晚上約了別人?

  應宗嗎?

  焦望雨沒問,只是回複了一句:“好。”

  濮頌秋聽得出他語氣中的失落,但這是他們都必須面對的。

  濮頌秋依舊願意做守著焦望雨的那個人,但是,他不能再給自己希望了。

  跟焦望雨走得越近,他就越危險,保持恰到好處的距離對於他們來說都是必須的。

  掛了電話,濮頌秋依舊在這里坐著,背對著教學樓,身後就是一樓大廳巨大的落地窗。

  沒有人經過,沒有人看見他,沒有人知道他心里寫不完的關於青春里最不可告人的一段愛情故事。

  而另一邊的焦望雨攥著手機,看著窗外發呆。

  簡紹出來上廁所,看了他一眼。

  “幹嗎呢?”

  “吹吹風。”焦望雨轉頭看他,“紹哥,有煙嗎?”

  簡紹有些意外:“你什麽時候學會抽煙了?”

  焦望雨笑笑:“算了算了,當我沒說。”

  簡紹看他奇怪,但急著上廁所,沒問太多,跑走了。

  焦望雨深呼吸,關上走廊的窗戶下了樓。

  他去了學校的超市,買了包煙。

  五塊錢一包的白色軟包白沙,跟濮頌秋抽的是同一款。

  他拿著煙往外走,突然想起沒買打火機,於是又轉身回去。

  焦望雨買完,放進口袋,一個人朝著體育場走。

  軍訓結束之後的體育場再也沒有當初那麽熱鬧,傍晚時分只有三三兩兩的情侶和踢完球準備去吃飯的人。

  他坐在看臺上,從口袋里掏出煙,第一次自己買煙,甚至半天才找到開口在哪里。

  他撕開包裝,手法有些生澀地抽出一根煙。

  他的手指輕輕地蹭著細長的煙桿,稍一用力,煙折了一下,但還沒斷。

  焦望雨回憶著濮頌秋之前抽煙的樣子,將煙叼在嘴里,掏出了打火機。

  點煙的過程顯得他很笨拙,抽的第一口煙就讓他眉頭鎖得更緊。

  焦望雨含著一口煙,看著前方,然後慢慢地吐出煙霧,一點一點,往外吐。

  他看著前方,突然就在想:我究竟是在做什麽?我為什麽會心情這麽差?

  他想到了應宗。

  想到了濮頌秋。

  想到了此刻那兩個人或許正坐在一起吃飯,為濮頌秋慶祝已經過去了的生日。

  

30

  焦望雨回過神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他一邊摸索著往看臺下面走,一邊後悔。

  夜盲癥跟了他這麽多年,還是偶爾會忘了在天黑前回到安全的角落。

  焦望雨有些懊惱,心情更差了。

  他死死地抓著看臺的扶手,試探著往下走,體育場本來燈就少,所有的燈都是朝著球場的,看臺一片昏暗。

  常年沒什麽人清理的看臺扶手全都是灰塵,焦望雨咬著牙抹黑往下走,明顯感覺到手心全是臟汙。

  他很煩,腦子一片亂。

  腳下不知道突然踩了什麽東西,硌得慌,他皺眉,踢開,然後繼續往下走。

  越走心里越焦躁,他想起濮頌秋,對方之前提醒他要隨身帶手電。

  焦望雨走到一半,停住了,他需要休息一下,否則下臺階沒讓他怎麽樣,這糟糕的情緒能毀了他。

  坐在這里發呆的幾個小時,他什麽都沒想清楚,到後來幾乎就是在放空,然後眼睜睜看著藍天變成粉橘色,再眼睜睜看著它變暗。

  一直以來焦望雨都不願意承認自己笨,但在今天他覺得這個世界上大概不會有比他更笨的人了,連自己是誰、應該往哪里去都搞不清楚。

  手心臟兮兮的,他猛然想起自己口袋里有濕巾。

  掏出來,撕開包裝,使勁兒擦手,然後墊著濕巾重新握住扶手,一點點繼續往下蹭。

  為什麽要爬這麽高?

  就算坐在最上面,也看不清自己的人生。

  焦望雨嘆氣,皺著眉埋怨自己。

  手機響了,鈴聲是他昨天特意換的一首歌。

  李宗盛的《漂洋過海來看你》。

  黑咕隆咚的體育場看臺,焦望雨停下腳步,竟然呆呆地聽了好一會兒歌然後才想起來接電話。

  來電人是濮頌秋,看見手機屏幕顯示的人名時,他突然就緊張起來。

  就好像自己偷看人家被抓到,偷偷喜歡人家被發現。

  明明沒有。

  焦望雨並不覺得自己有喜歡濮頌秋。

  他沒有喜歡任何人,他只是不小心對同性會有多一點的好奇。

  他使勁兒搓了一下眉心,罵自己是個傻逼。

  接起電話,濮頌秋問:“你在哪?”

  “怎麽了?”

  對面很安靜,是已經吃完晚飯回宿舍了?還是他們又去了其他的地方?

  “沒事,”濮頌秋坐在宿舍,程爾跟簡紹都出去了,只有他一個人,外面已經黑了,焦望雨還沒回來,之前他陪焦望雨一起買的小手電被放在桌子上,他發現後有些擔心,“看你手電在宿舍,天黑了。”

  天黑了。

  擔心你沒帶手電,不方便。

  擔心你不方便的時候,沒人幫你探路。

  擔心沒人幫你探路,你自己遇到什麽意外。

  所以,就算不想再離你太近,卻還是忍不住打了電話給你。

  濮頌秋盯著對面桌子上的小手電說:“你沒問題吧?”

  焦望雨突然嗓子眼像是被什麽哽住了,濮頌秋的問話像是什麽呢?

  像是剛好紮在心上的一根針。

  “沒問題。”焦望雨說,“我有朋友在。”

  濮頌秋沈默了兩秒鐘,然後輕聲說:“那就好,照顧好自己。”

  說完,他掛斷了電話。

  手機變成忙音,焦望雨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動作。

  過了會兒,他重新把電話撥了回去,打給了濮頌秋。

  “你在哪啊?”焦望雨壓抑著情緒問。

  “宿舍。”濮頌秋有些意外,“怎麽了?”

  問這句話的時候,他已經站了起來拿起了鑰匙。

  “我在體育場。”焦望雨說,“看臺上,一個人。”

  濮頌秋立刻出門,差點撞到了回來的程爾:“等我。”

  程爾疑惑地看著他,連招呼都沒來得及打,那人已經跑走了。

  “火急火燎的,幹嗎去啊?”程爾嘀咕了一句,進屋了。

  濮頌秋一路跑到體育場,偌大的體育場只有幾個人在踢球,他進來後,望向四周的看臺,找了半天,終於在主席臺旁邊看到了焦望雨。

  焦望雨站在那里,孤零零的一個身影,像是雨天被人遺棄的一把破了洞的傘。

  濮頌秋趕緊朝著他的方向跑去,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決定還是太愚蠢。

  他根本做不到疏遠焦望雨。

  喜歡的人就在面前,朝夕相處,他怎麽可能對對方的一切視而不見?

  不可能的。

  至少他狠不下這個心。

  濮頌秋到了看臺下面,邁著大步上去,直到站在焦望雨面前才開口說話。

  “為什麽騙我?”濮頌秋問,“你朋友呢?”

  焦望雨笑了:“沒有朋友,就我一個人。”

  焦望雨看不清周圍,卻能看清面前的人。

  他說:“我本來是不想麻煩你。”

  濮頌秋盯著他,沒有說話。

  “你不是約了人麽,”焦望雨說,“怕打擾你們。”

  他的話讓濮頌秋心里不是滋味,遲疑了一下,認輸似的說:“我也騙你了。”

  “什麽?”

  “我沒約人。”濮頌秋停頓了一下說,“我一個人在教室。”

  焦望雨楞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所以說,咱們倆彼此彼此。”

  見他笑了,濮頌秋揪著的心也放松起來。

  十八九歲的時候好像就是這樣,把心事藏在樹蔭下、烏雲後,不想說,不敢說,只能跟自己演對手戲,把自己折騰得失魂落魄。

  他們沒有質問彼此為什麽要說謊,因為生怕對方也要追究自己說謊的責任。

  兩個人,都沒法坦誠地把心事掏出來給對方一一解析,不過也怪不得他們,因為連他們自己也常常不知所措。

  濮頌秋站在下面一級臺階,微微仰頭看著焦望雨,他看到面前的人微微皺著眉頭,風把劉海吹得散亂,對方手里還攥著一張臟了的濕巾,衛衣外套的口袋,露出了一小截煙盒。

  濮頌秋有些意外,他不知道焦望雨什麽時候買了煙,什麽時候也開始抽煙了。

  跟誰學的?

  為什麽一個人躲在這里抽煙?

  發生什麽事了?

  要不要聊聊?

  濮頌秋想問,但說到底,他不是喜歡刨根問底的人。

  確實,他恨不得把焦望雨囚禁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給別人看、不給別人碰,別人多問一句都不行,他要這個人完完全全都是自己的,渾身上下都烙下自己的痕跡,證明這是他的歸屬。

  但那只是過分的渴望,必須被壓抑被克制,焦望雨不是他的,以前不是現在也不是,至於將來,濮頌秋也沒那個信心和期待。

  所以,他不問。

  他給焦望雨足夠的空間,也給自己喘息的可能。

  問太多,萬一得來一句“為什麽要告訴你”“你管那麽多做什麽”,怎麽辦?雖然他覺得焦望雨不會說出那麽無情的話來,但難保對方心里不會厭煩他。

  還是保持冷靜。

  愛要克制。

  見不得人的愛更要克制。

  濮頌秋伸出手:“走吧,回宿舍。”

  說來也是奇怪,就這麽一個動作,簡單到只要功能健全,每個人都做得出來的動作,卻讓焦望雨風箏一樣飄搖的心突然就有了著落。

  漫無目的、茫然無措的一場飛行終於可以降落,降落在濮頌秋向他攤開的手心里。

  他下意識想去握對方的手,但在最後關頭清醒,抓住了濮頌秋的手腕。

  他握得很用力,把身體的大部分重量都壓在對方那里,聽著濮頌秋的指示,邁開步子,小心翼翼地走下了看臺。

  “天開始冷了。”焦望雨說。

  “嗯。”

  “是不是冬天快到了?”

  “還得一陣子吧。”

  “我總覺得明天就會下雪。”

  濮頌秋輕聲笑了笑:“才十月中旬。”

  焦望雨也跟著他笑。

  “說的也是。”焦望雨說,“那我覺得明天會下雨。”

  兩個人就這樣慢慢悠悠地往回走,路上人不多,在路燈光線明亮的地方焦望雨也沒放開濮頌秋的手腕。

  路人怎麽看,焦望雨看不到,濮頌秋不在意,走在微涼的夜里,他們不關心任何人,只沐浴星光。

  ============

  焦望雨覺得自己大概有預言的天賦,在翻來覆去睡不著的夜里,見證了一張雨的降臨。

  半夜三點,窗外傳來雨聲。

  他躺在床上聽著雨點打在窗戶上的聲音,睡意更淡。

  他轉向對面的那張床,什麽都看不清,但他清楚,濮頌秋正躺在那里安穩地熟睡著。

  他想起兩人的第一次見面,那天濮頌秋最後一個到教室,單手拎著黑色的書包,走到了唯一一個空位這里,至此兩人成了同桌。

  那時候誰也沒想到,同學的緣分會綿延得這麽長,他也想不到自己一直以來都覺得性格孤僻難相處的濮頌秋其實很懂得照顧人。

  焦望雨很清楚,他不應該總想著被人照顧,可是,短短兩個月,他好像已經習慣了依賴對方。

  這不行。

  焦望雨很努力想看清濮頌秋,但很可惜,他夜盲。

  夜盲,黑暗中他看不清距離僅兩米開外的人。

  就像,年少懵懂明明動了心卻並不知道那心跳究竟是為什麽。

  焦望雨翻了個身,背對著濮頌秋,不能再看了,也不能再想了,讓這個失眠的夜晚結束吧,他想好好休息了。

  然而,夜晚很長,他睜眼到天亮。

  

31

  這個世界上最缺乏的大概就是有勇氣的人,焦望雨跟濮頌秋都很清楚,自己,至少在感情這方面不夠勇敢。

  焦望雨不敢認清自己。

  濮頌秋不敢坦誠自己。

  他們都在害怕,怕自己遭遇難纏的苦悶,也怕因為自己為對方帶來麻煩。

  所以就藏著掖著,自尋煩惱。

  那天之後,應宗沒再來找過濮頌秋,關於應宗的流言,簡紹突然上了心,拐彎抹角地跟好多人打聽,最後的結果是,沒人有應宗做那種事的證據,而最開始傳出這個消息的是應宗的室友,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應宗在跟他媽媽打電話時吵架,說就算自己去賣屁股也不會再跟家里要錢。

  本來應宗的性取向就總是會被別人拿出來開玩笑,他這麽一說,室友聽去了,倒不是當真,可有些事情傳著傳著就變了味道。

  有一天吃飯的時候,他們在食堂看見應宗,一個人,瀟瀟灑灑地走過,遇見他們這幾個人權當不認識,簡紹看了他一眼,之後把這事兒解釋給了其他人聽。

  濮頌秋毫不在意,甚至都沒搭話,關於應宗的事情在他這里掀不起一丁點兒的波瀾。

  但是焦望雨不行,焦望雨會聽到心里去,然後自己還能琢磨好半天。

  就因為一個性取向,跟家里吵,被同學笑,不實的謠言還傳得沸沸揚揚,焦望雨更怕了。

  他知道自己從來都是個膽小的人,如果是他遇到這種事,肯定沒法像應宗那樣瀟灑地活著。

  不過,那個人真的不在意,真的發自內心的逍遙快活嗎?

  怕是也未必。

  焦望雨整天胡思亂想,越想越覺得還是要藏好。

  一個學期,過得倒是很快,轉眼就從秋天到了冬天。

  年底,大家討論元旦怎麽過。

  一個宿舍四個人,除了濮頌秋之外,其他人都回家。

  焦望雨問濮頌秋:“秋哥,元旦你也不回去?”

  “嗯。”濮頌秋低頭看書,“反正馬上就寒假了。”

  話是這麽說,但畢竟是元旦。

  “自己跨年會不會特別無聊啊?”焦望雨完全沒法想象如果有一天自己一個人跨年,一個人看著別人團團圓圓他卻落了單,得是什麽心情。

  “還好。”濮頌秋對各種節日都沒什麽敏感度,“趁著學校沒人,好好複習也挺好。”

  焦望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也不好再說什麽,背著他的雙肩書包走了。

  宿舍又剩下濮頌秋一個人,他拿起焦望雨之前送他的杯子喝了口水,繼續低頭複習。

  跨年夜,濮頌秋下樓去食堂打包了一份面回來,到樓下發現門口掛上了紅色的燈籠。

  他一邊走路一邊給他媽打了個電話,她自己一切都好,就是雇主家的小孩子最近生病住了院,一家人都跟著忙活,挺緊張的。

  濮頌秋要她多註意身體,不用惦記他。

  晚上九點多,濮頌秋吃完飯,又看了會書,簡單收拾了一下就準備睡覺。

  還沒上床,就收到了焦望雨的信息。

  焦望雨問:在幹嗎?

  濮頌秋笑了笑,坐在兩張床中間的鐵質臺階上,低頭給他回複消息。

  複習。

  原本只有這兩個字,但在點擊發送前,濮頌秋還是刪除了,重新輸入。

  在複習,你呢?

  焦望雨正吃著零食看動漫,等著十二點跟他爸媽一起跨年。

  兩人就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發著信息聊了起來,原本打算早早睡覺的濮頌秋也因此一直坐在那里都沒上床。

  跟喜歡的人聊天,時間總是過得飛快,好像還沒說上幾句話,幾個小時就已經過去了。

  十二點的時候,焦望雨家窗外不知道哪里開始放煙花,轟隆的煙花聲,還有炸開在天上的漂亮煙花讓他有些興奮。

  電視機里,跨年晚會的主持人在嚷嚷著“2010快樂”,焦望雨給濮頌秋也打去了電話,在對方接起來的一瞬間,笑著說:“頌秋,2010快樂啊!”

  電話那邊是個熱鬧的世界,這邊卻安靜得不行。

  濮頌秋看向窗外,走過去,走到了陽臺。

  他笑著跟焦望雨聊天,然後點了支煙。

  他原本是不在意的。

  不在意什麽日子自己被落下,不在意別人熱鬧歡慶的時候他站在角落,他從來不怕寂寞,也從來不覺得寂寞,可是,當他在這樣的時刻跟焦望雨通著電話,突然很想走進那個世界里,和對方站在一起。

  他想焦望雨了。

  也第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做孤單。

  掛斷電話的時候已經快十二點半,濮頌秋抽完了三支煙。

  他收拾好煙頭跟煙灰,轉身回了屋里。

  空空蕩蕩的宿舍,只有他一個人。

  他走到焦望雨的床鋪邊,仔細地打量著。

  對方緊閉著的衣櫃、收拾得整齊的桌面、搭在椅背上沒有收起來的大衣,還有,臨走前忘了疊的被子。

  濮頌秋仰頭看著焦望雨的床,擡手,最後只是輕撫了一下床沿。

  他站在那里,閉著眼,手指輕輕蹭著當初來報到時貼著名簽的位置,那里的便簽貼早幾個月已經被摘掉,連膠的痕跡都已經不複存在,但他手指撫過,好像摸得出焦望雨名字的輪廓。

  還是好喜歡。

  越來越喜歡。

  這種近距離的朝夕相處讓他根本沒法放下對焦望雨的渴望。

  他站在那里深呼吸,宿舍只開著一盞暖色的臺燈,而他把背影留給光亮,額頭抵在了焦望雨的床沿上。

  他想焦望雨。

  不僅是想,還渴望。

  是那種身心都想要占有的渴望。

  他的這份渴望,從2009又走進了2010,不知道在哪一年才會心甘情願地死去。

  濮頌秋竭盡所能地克制自己,他用盡力氣去壓抑欲望,然而還是在那盞充電臺燈電量耗光的瞬間,理智崩塌了。

  新年的第一天,第一個黑夜,第一個四下無人的夜晚,濮頌秋站在焦望雨的床邊,手探進了自己的睡褲中。

  這份喜歡什麽時候可以結束呢?

  濮頌秋無奈地嘆息,最後自暴自棄一樣地想,算了,不要勉強。

  不要勉強。

  焦望雨站在自家臥室窗邊,看著已經煙花落幕的天空。

  他手里還在擺弄濮頌秋在生日時送他的那個球鞋鑰匙扣,心里也在想:不要勉強。

  ==============

  焦望雨在元旦那天晚上回了學校,剛一下車就看見了站在冷風中的應宗。

  應宗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戴著圍巾,整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但因為實在太瘦,冬天的寒風一吹,看起來怪慘的。

  雖然關系似乎莫名其妙已經變得有些微妙,但焦望雨並不喜歡這種感覺,尤其是當他知道應宗確實是同性戀的時候,他明知不應該卻很想跟對方聊點什麽。

  焦望雨下車,過了馬路。

  應宗掃了他一眼,沒理會。

  這讓焦望雨很是尷尬,路過對方的時候還是很乖地說了句:“學長好。”

  應宗看了他一眼,笑笑:“好啊。”

  焦望雨看看對方,沒什麽別的可說,擠出一個笑容來準備進校門。

  “餵。”

  焦望雨走出幾步,應宗突然回頭叫他。

  “我出去吃飯,”應宗說,“要不要一起?”

  焦望雨想起之前那次的聚會,他實在不喜歡。

  “就我自己,”應宗說,“你不用緊張。”

  應宗看得出焦望雨的心思,他看得出很多人的心思。

  他笑:“就附近隨便找家店,聊聊嗎?”

  “聊……聊什麽?”焦望雨心跳很快,他不知道應宗為什麽突然要和他聊天。

  盡管自己羞於承認,但他確實很想了解一下同性戀的世界,他想知道在這個學校,或者這周圍,除了應宗之外還有沒有其他的同性戀,他們都在過著什麽樣的生活,都在經歷著、面對著什麽。

  焦望雨不敢問,但如果應宗自己願意主動說,就再好不過了。

  “就隨便聊聊。”

  天上飄起了小雪,細細密密的雪花,悠悠哉哉地落下。

  焦望雨有些心動,可又有些猶豫。

  “你總是這樣嗎?”應宗笑著問他,“遇到事情總是猶豫不決,連自己想做什麽都不敢爭取?”

  焦望雨皺起了眉。

  “不來就算了。”應宗轉身往左邊的人行路上走,“懶得理你。”

  應宗走了,披著一身薄薄的小雪,背影看著格外孤獨。

  焦望雨想到這個人糾纏濮頌秋,心里就覺得不是滋味,但到底心軟,最後還是跟上去了。

  應宗走在前面,余光掃到斜後方的人,笑了笑。

  他沒回頭,也沒停住腳步,繼續雙手揣兜往前走。

  焦望雨手機震動了一下,簡紹發來信息問他什麽時候回去,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

  焦望雨回複說自己有事,晚點回去,讓他們不用等自己了。

  回複完,他又想起濮頌秋,給對方也發了一條消息。

  應宗在一家烤肉店前停住了,回頭問焦望雨:“烤肉行嗎?”

  焦望雨怔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

  應宗笑:“走吧,我請客。”

  兩人進店,沒多少人。

  他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焦望雨取下肩上的書包,放在了一邊。

  應宗說:“其實你也挺想找我的,對吧?”

  他笑著給自己倒了杯溫水,喝了一口說:“你們這些人,怎麽這麽有意思呢?”

  

32

  每個人都各懷鬼胎,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

  焦望雨坐在應宗對面,聽著對方的話,心虛,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應對。

  面對應宗,他有很多問題,淺顯的、露骨的,那些在數不清的白天跟夜晚中困擾著他的問題,他第一次遇到可能能夠為他解答的人。

  盡管,這個人似乎並不是理想中最完美的那個。

  焦望雨有些猶豫,也有些忐忑,他很堅定,不能暴露自己,可是也實在壓抑不住那種渴望一窺神秘世界的究竟,更何況,他本身也是那個世界的人。

  茫然。

  打從意識到自己的性取向開始,焦望雨就始終都是茫然的。

  他會做的、能做的,似乎自始至終都是否定,否定自己的性取向,否定自己的欲望,甚至經常會不受控地否定自己,這種感覺太難過了,像是把人放在熱鍋上翻來覆去地煎炸,皮焦肉爛,痛不欲生,連求救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應宗的確不是一個聊天的好人選,可是焦望雨不知道還能從誰那里聽到自己想聽的內容。

  “在想什麽?”應宗隨口淡然地問,同時翻開了菜單。

  焦望雨遲疑著,還是沒想好怎麽說開場白。

  “倒是難得。”應宗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麽一句,然後招呼服務員過來點單。

  他完全沒有詢問焦望雨的意見,一口氣點完,把菜單還給了服務員。

  焦望雨一言不發地看著他,既然自己不知道如何開口,那就聽著好了。

  應宗說:“難得有人願意陪我吃飯。”

  他說話的時候,笑盈盈的,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你室友……”焦望雨突然想起了那些流言蜚語。

  但他覺得很奇怪,因為之前他剛來學校的時候曾經跟應宗以及應宗的室友們一起吃過飯,雖然那場聚會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輕松愉快的感覺,可是也並沒有察覺出有什麽異常來。

  應宗跟那些人玩兒得好像挺合得來。

  “我室友啊?”應宗笑,“前陣子徹底鬧翻了。”

  焦望雨皺了皺眉。

  “不過我們早該這樣了,”應宗說,“隨便拉皮條的人不得好死。”

  焦望雨剛拿起水杯,聽見他的這句話,慶幸自己還沒喝水,否則一準兒噴出來。

  “拉皮條?”

  應宗戲謔地笑:“對啊,你別跟我說你沒聽過我的八卦。”

  他手指輕輕點了點桌面:“你室友都知道。”

  室友?

  焦望雨第一反應是:“你說頌秋?”

  應宗一怔,笑了:“叫得還怪親切的。”

  他手指蹭著水杯杯沿:“不是他,他沒跟我聊過這個。”

  那聊過什麽呢?

  焦望雨低頭看著手里的水杯,微微晃動的水面,看不清他映在上面的臉。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焦望雨其實很清楚,自己對濮頌秋是有占有欲的,那種欲望已經超越了朋友之間可以有的狀態,這究竟是為什麽,他也明白,只是不願意去想。

  不願意想,但在很多個時刻,被逼無奈去面對。

  就像此刻,他再怎麽逃避也躲不開那種從內心深處翻湧上來的醋意,面前這個人跟濮頌秋聊過他不知道的內容,他們聊什麽?聊應宗對濮頌秋非同尋常的渴求還是其他的什麽?

  應宗有告白過嗎?濮頌秋是怎麽回答的?

  應宗有嘗試著要跟濮頌秋發生關系嗎?焦望雨敢肯定,濮頌秋一定是拒絕的。

  一定是拒絕的,因為濮頌秋跟他們不一樣。

  “我倒是挺奇怪的,”應宗說,“你跟過來,還不怎麽說話,別告訴我就是純粹為了跟我混一頓飯吃。”

  焦望雨尷尬地舔了一下嘴唇,他發現他有些害怕應宗。

  或許是因為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才覺得別人的眼神格外銳利,可以看透一切,看透他藏著的秘密。

  他所遇見的這些目光里,似乎應宗的最毒辣,焦望雨不確定是不是因為他清楚對方也是同性戀。

  “學長,”焦望雨喝了口水,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我們都不相信那些謠言。”

  應宗一楞,沒想到他會這麽說。

  “隨便吧,信不信是你們的事兒,我管不了。”應宗說,“反正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只要你不甘心隨大流,就總會有人把矛頭指向你。”

  焦望雨覺得他話里有話。

  “你是說……”

  “對,就是你想的那個。”應宗笑盈盈地看他,“這是一個選擇的問題。”

  服務員先端上了贈送的蔬菜拼盤,應宗拿起一葉生菜,咬了一口。

  “沒膽量被戳爛皮肉的人,還是藏著好。”他笑。

  焦望雨聽著,總覺得心里有點兒不是滋味。

  ===============

  宿舍里,收到回複的簡紹說:“咱們自己吃去吧,校內紅人焦望雨同學說他要晚點回來。”

  濮頌秋剛洗完衣服回來,聽到簡紹這麽說,隨口問了句:“他不是快到學校了?”

  “啊?”簡紹有些意外,“他什麽時候說的?”

  不久之前。

  焦望雨回來前就跟濮頌秋聯系過,下了火車,打從坐上公交車的一刻就在跟濮頌秋發短信。

  兩人也沒聊什麽具體內容,不過就是路過了一家餐廳他們以前高中附近也有、高架上兩輛車相撞堵車堵了半天之類,就在剛剛焦望雨還說自己馬上就到學校了,看天陰沈成這樣,總覺得要下雪。

  明明說要到學校了,這會兒卻突然又告訴簡紹會晚點回來。

  濮頌秋下意識皺眉,衣服都來不及晾,拿著手機就去了樓梯間。

  他打電話給焦望雨,倒不是因為別的,只是擔心對方是不是突然遇到了什麽麻煩事。

  焦望雨正坐在沒什麽客人的燒烤店里,看著應宗開了一罐啤酒。

  應宗問他要不要也來一罐,被焦望雨給拒絕了。

  焦望雨並不排斥喝酒,但他會慎重選擇一起喝酒的人。

  手機響了,來電人是濮頌秋。

  焦望雨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然後立刻用手擋住了。

  應宗掃了一眼,都不用看手機備註,只看焦望雨的動作和反應也猜得到是誰打來的。

  他裝作不知道,若無其事地喝酒。

  “我出去接個電話。”焦望雨拿著手機站了起來。

  他幾乎是小跑著推門出去的,外面的雪已經下大了。

  “沒事吧?”濮頌秋有些擔心地問,“簡紹說你要晚點回來。”

  “啊……”焦望雨突然想起剛剛濮頌秋的短信他還沒來得及回複,在大門口遇見應宗之後就慌慌張張給簡紹回了一條,然後跟著人家就走了。

  他突然發現,自己很不想讓濮頌秋跟應宗有任何聯系,甚至不想對濮頌秋提起應宗這個名字。

  “在學校門口遇見個認識的人,一起吃個飯。”焦望雨避重就輕地說,“沒什麽事兒,我剛才忘了和你說,你們去吃飯吧,不用等我了。”

  聽見他說沒什麽事兒,濮頌秋松了口氣,很想問問這“認識的人”是誰。

  但話到了嘴邊,濮頌秋楞是咽了回去。

  不能這樣,他沒有權利去幹涉焦望雨的交際。

  “好。”濮頌秋強忍著不去問,只是說,“手電帶著呢吧?回來的時候應該天黑了。”

  “嗯,帶著。”焦望雨笑,“你比我爸都關心我。”

  說完,他覺得似乎有些不妥,好像自己在抱怨人家的關心。

  “放心吧,”焦望雨趕緊說,“我從家回來的時候,你特意提醒我帶著呢。”

  濮頌秋確實因為他的那句話尷尬了一下,也自省了一下,覺得的確有些過火。

  “那就好。”濮頌秋看向窗外的雪,“那我們去吃飯了,你回來註意安全。”

  說完,他等著焦望雨說了“晚上見”,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濮頌秋站在那里聽了好一會兒手機的忙音,然後對著空蕩蕩的另一邊輕聲說:“寶貝,晚上見。”

  說完,他心跳快得不行,趕緊收起手機,使勁兒搓了一下臉。

  這句“寶貝”,他只敢在沒人的地方自己說給虛空聽,他不敢也不能讓任何人聽見,甚至在說出口的時候,有種難以抑制的羞愧。

  當喜歡都變成了愧疚,當渴望變得羞恥,每一分鐘都開始充滿了矛盾。

  濮頌秋打開樓梯間的窗戶,吹著冷風,看著雪,他希望冷空氣能讓自己清醒一點。

  樓下有人匆匆走過,穿著跟焦望雨同款的大衣,但那人不是焦望雨,他的焦望雨此刻正跟不知道什麽人一起吃飯,相談甚歡。

  不對,誰說焦望雨是他的?

  濮頌秋在心里罵自己。

  “濮哥,吃飯去嗎?”簡紹過來找濮頌秋,看著只穿著毛衣的人站在那兒吹冷風,大概能猜到他在想什麽。

  在感情這方面沒什麽實戰經驗的簡紹卻不是個感情白癡,小說看多了也能學個一二。

  他走過去,拍了拍濮頌秋的後背,然後關上了窗戶。

  “想給你個建議。”

  濮頌秋疑惑地看向他。

  “不過要看你怎麽選。”

  “你說。”

  簡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決定說出來:“你先說,你是想忘了他,不再喜歡他,還是想就這麽一直下去?”

  雖然挺不好的,但簡紹還是對濮頌秋說:“其實我建議你選前者,你知道原因的。”

  知道,濮頌秋再清楚不過。

  “如果我選前者,你有什麽方法?”

  “轉移註意力。”簡紹說,“去喜歡別人,可能對你來說,喜歡一個其他的……男生,也好過喜歡他,對不對?”

  濮頌秋笑了。

  他笑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簡紹說得對。

  “不過友情提示,不建議選應宗。”簡紹說,“你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放心。”濮頌秋說,“我不會選他。”

  濮頌秋沈默幾秒鐘,然後嘆了口氣,無奈地笑著說:“事實上這事兒由不得我選。”

  如果能選,也不至於像現在這麽煎熬。

  “我沒法喜歡上別人。”

  

33

  如果“喜歡”這件事真的由人說了算,那就好了。

  如果這樣,這個世界上可能有一大批或淡或濃的犯愁可以被徹底消除。

  然而,感情不由人,在感情面前,再厲害的人物也會喪失掌控權。

  盡管不願承認,但人類確實是感情的奴隸,區別就在於,有些人運氣好,可以順著感情的水流往下遊走,然後跟喜歡的人相遇,但有些人運氣就稍微有些糟糕,不得不逆流而上,然後跟心上人各自站在不同的山頭。

  簡紹看著眼前的人,覺得這種感覺真是有點糟。

  他沒喜歡過誰,無法對濮頌秋感同身受,但從對方的表情來看,那種苦澀的笑,讓人跟著都心尖發苦。

  他拍拍濮頌秋的肩膀:“走啊,吃飯去。”

  簡紹說:“不管喜歡誰不喜歡誰,都還是得先喜歡自己。”

  他笑:“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

  濮頌秋也笑了,讓簡紹去叫程爾,三人一起下樓了。

  ==============

  向來是四個人的小隊伍,突然少了個人,別說濮頌秋了,程爾都惦記。

  “我們小雨不知道在哪兒快活呢。”程爾買了一份砂鍋面,拉開羽絨服的拉鏈,扭頭看了眼窗外,“怕不是背著哥哥談戀愛了。”

  簡紹吐槽他:“你以為誰都像你,上大學就是為了談戀愛。”

  “那不然呢?”程爾一本正經地說,“上一回大學連戀愛都不談,那還是有正事兒的當代優秀大學生嗎?”

  濮頌秋低頭吃飯,不接他們的話茬。

  簡紹擠兌了程爾兩句,也不說什麽了。

  “對了,濮哥,”程爾突然擡頭,“現在圖書館人是不是可多了?”

  “期末了,正常。”

  “明天早上你去的時候給我也占個座唄,”程爾說,“如果有兩個更好。”

  簡紹問:“你不是不去圖書館學習?”

  “林霖要去,”程爾說,“林霖前兩天跟她那個學長分手了,我尋思著,是時候趁虛而入了。”

  簡紹笑:“你還賊心不死呢啊?”

  “這叫賊心嗎?這是愛!”程爾說,“她分手心情不好,我陪陪她。”

  程爾特認真:“我聽說,圖書館是最適合發展感情的地方,倆人每天一起學習,學著學著,就學到一起了。”

  “你都聽誰說的?”簡紹說他,“圖書館是學習的地方,不是給你們談戀愛的!”

  “我們去那兒也是會學習的啊!”程爾轉過來看濮頌秋:“濮哥,給占個座,兩個,兩個,挨著的。”

  “圖書館不讓幫忙占座。”濮頌秋說,“你早點去,開館前在那兒等著,基本上都能找到座位。”

  程爾嘆氣:“我不是起不來麽!”

  圖書館早上七點半開館,沒課的時候程爾能睡到中午。

  濮頌秋不理他,簡紹說:“起不來就活該沒座位!”

  程爾撇撇嘴,郁悶地哀嘆一聲,然後說:“行吧,濮哥明天早上走的時候叫我一聲唄。”

  “嗯。”濮頌秋輕聲應了一句。

  下周就開始期末考了,漫長的考試月開始,在寒冬臘月,他們準備告別大學的第一個學期。

  濮頌秋瞥了一眼手機,猶豫了一下,拿了起來。

  他發短信給焦望雨:明天去圖書館,要不要給你占座?

  焦望雨的手機亮起來的時候,他正在聽應宗說話,看應宗往玻璃杯里倒酒,沒註意到有新的短信。

  應宗說:“你別這麽看著我,我可一點兒都不值得同情。”

  就在幾分鐘前,應宗坦言自己是同性戀,高中的時候就毫不避諱地昭告眾人,因為這個,雖然沒遭到過什麽身體上的校園暴力,但諷刺的話倒是沒少聽。

  應宗笑著看焦望雨:“你身邊有這樣的人嗎?”

  “什麽樣的人?”焦望雨一只手拿著筷子搭在桌邊,一只手放在腿上已經不安地攥了起來。

  “他們管這叫娘娘腔。”應宗笑得眼睛特亮,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說什麽喜事。

  應宗說:“我高中那會兒,比現在還瘦,風一吹都能跟著跑。可能是因為瘦,長得還白,從小別人就說我像小姑娘,後來高中的時候他們知道了我是同性戀,就管我叫娘娘腔。”

  應宗喝了口酒,用毫不在乎的口吻說:“那會兒我可出名了,別人是因為成績好或者別的什麽成了校園風雲人物,就我,憑借著與眾不同的性取向,殺出了一條血路來。”

  他自己在那兒笑,焦望雨聽得直皺眉。

  “當時幾乎就沒人不認識我,大家都知道15班的娘娘腔。”

  應宗拍桌子笑,“對了,他們不知道我叫什麽,但一說‘娘娘腔’,都知道說的是我。你說逗不逗?”

  這有什麽好笑的?

  焦望雨聽著,心都揪到一起了。

  他對應宗沒有任何好感,但聽對方說這些的時候,難免會有些悵然。

  這種悵然出自對同類的憐惜,或許,其中還有些許的佩服。

  焦望雨把自己的性取向藏起來,所以他免於遭受這些,可應宗要做“自己”,而對於一些人,或者說,對於這個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人來說,要真正做最真實的自己,是要付出代價的。

  應宗擡頭看他:“楞著幹嗎啊?吃啊。”

  焦望雨回魂,夾了一塊烤到有些焦了的杏鮑菇,放在面前的小盤子里用筷子使勁兒地戳。

  應宗又給自己倒酒,倒得有些猛,湧起的泡沫從被子里溢出,又順著桌面滴到了他的褲子上。

  他抽出紙巾,使勁兒擦自己的褲子。

  “跟你說這些沒別的意思,”應宗低頭,看著自己被啤酒弄臟的褲子,把皺了的紙巾用力鋪平,“就是想說……”

  他擡起頭看向焦望雨:“路是自己走的,選擇很重要。“

  他說話的時候,笑盈盈的,但這笑容里藏著什麽,焦望雨一時半會分不清。

  焦望雨可以確信,應宗不會無緣無故對自己說這些,但究竟為什麽,他此刻還不明白。

  “你跟濮頌秋關系很不錯。”應宗話鋒一轉,態度也變了,笑容突然收斂,有些慵懶地喝了口啤酒,挑挑揀揀找肉吃。

  突然提起濮頌秋,焦望雨心中又警鈴大作。

  他太好奇了。

  太好奇這兩人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

  他不敢去問濮頌秋,甚至不敢跟對方討論,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有那麽多不敢做的事,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是個這樣的膽小鬼。

  焦望雨鄙視自己的膽小懦弱,卻又無法做出改變,或許除了性取向本身之外,這也是最困擾他的問題之一。

  他什麽時候能像應宗這樣勇敢呢?

  不畏懼傷害,大膽地把自己撕開。

  可是想想將要面對的那些刀槍棍棒,他立刻又屈服於懦弱。

  焦望雨不恥自己的脾性,卻又無能為力。

  “還好。”焦望雨走神了一會兒,然後這樣回答。

  應宗笑了兩聲:“他要是知道你這樣評價你們的關系,估計會生氣。”

  焦望雨放下了筷子,端坐在那里,直視著應宗。

  應宗看他:“怎麽?不明白?”

  應宗也放下了筷子,身體向後,靠在了沙發椅背上。

  他仔細打量著眼前的男生,這個被濮頌秋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他什麽都看得出來,打從一開始認識他們,看著濮頌秋背著焦望雨去校醫院的時候就看出來了。

  因為自己的性取向問題,應宗經歷得更多,也想得更多,他看過了比別人更多的藏在表面之下的人類嘴臉。

  人與人之間微妙的關系,他比誰都敏感,那些盤根錯節的情感秘事,這些青澀的大男生可不太懂得隱藏。

  或者說,他們自以為隱藏得很好,但明眼人早就看透了。

  看不透的是笨拙的他們。

  “不明白更好。”應宗從來沒想過給他們當媒人做月老,就像他說的,路要自己選,既然他們自己想藏著,那就隨便吧。

  不過,他依舊有話想說。

  “我知道在你們那里我現在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應宗說,“但有一點我希望你能清楚,在最開始,我們剛認識的時候,我照顧你,跟濮頌秋這人沒關系。”

  他的酒只剩下最後一口,拿起杯子看了看,不舍得喝:“那時候我只是覺得,你看起來……”

  他遲疑了一下,笑了:“算了。”

  應宗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

  “吃完了嗎?回吧。”應宗站起來,拿著自己的大衣準備去結賬。

  他走出兩步,突然回頭對依舊坐在那里的焦望雨說:“忘了跟你說。”

  他回來,站在焦望雨身邊,湊到對方耳邊輕聲說:“我喜歡濮頌秋,也跟他表白了,但他很堅決地拒絕了我。你說,這是為什麽?”

  應宗說完,笑著直起身子:“學長去買單,然後就先走了,拜拜。”

  拜拜。

  焦望雨不知道自己這聲道別有沒有說出口,等他回過神的時候,應宗已經走了好半天,服務員過來問他要不要收東西。

  桌上還剩不少,但焦望雨哪有什麽胃口。

  他穿好外套,拿著自己的東西出門了。

  外面的雪還在下,不大,又細又密,落在衣服上、頭發上,還有他的鼻尖上。

  他站在烤肉店門口,讓冷風吹吹他混亂的腦子。

  ——你說,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

  焦望雨仰頭,看向他看不清楚的天。

  為什麽?

  他收回視線,雙手揣在口袋里,踩著雪慢慢地往回走。

  焦望雨看不清楚夜晚的城市,迷迷蒙蒙的,就像他看不清楚自己的世界一樣。

  2010年冬天,焦望雨帶著一身的雪走回學校,走進宿舍,第一個看見的人就是坐在那里看書的濮頌秋。

  他站在門口迷迷糊糊地問:“為什麽?”

  “什麽?”濮頌秋疑惑地看向他。

  焦望雨一怔,趕緊擺手:“沒事,我走神了。”

  

34

  北方的冬天還是挺難熬的,尤其是下大雪之後。

  元旦後的幾天,大雪不斷,寒風在窗外呼呼地刮著,就算有暖氣,宿舍里也不怎麽暖和。

  大家都進入了期末複習的階段,晚上從圖書館回來,也還是挑燈夜讀,每個人每一天都是一副嚴重睡眠不足的樣子。

  程爾吐槽:“感覺自己受到了欺騙,上了大學也沒有輕松。”

  “那是因為你玩了一個學期。”簡紹說他,“人家濮哥就沒像你這樣。”

  簡紹說話的時候,焦望雨正搬了椅子坐在濮頌秋身邊讓人給講題,不管是高中時代還是到了大學,數學都依舊是焦望雨的痛。

  這邊題還沒講完,突然熄燈了。

  程爾跟簡紹收拾了一下都上床玩著手機醞釀睡意了,焦望雨說:“明天再說吧。”

  “最後一題了,三分鐘,說完再睡。”濮頌秋擡手打開他那充電臺燈,在黑漆漆的宿舍里,只有這麽一隅還亮著。

  焦望雨趴在桌上看著濮頌秋在本子上面寫寫畫畫,對方聲音很輕,輕到只有他們倆才能聽得見。

  他很喜歡這種感覺,靜謐中有些許的躁動,別人發現不了,只有他知道。

  焦望雨其實很聰明,數學學不好完全是因為不感興趣。

  濮頌秋給他一講,立刻明白,同類型的題迅速做了兩道,全對。

  他得意地看著濮頌秋笑,一張臉,半邊掩在黑暗中,半邊因為那盞臺燈有些過爆。

  濮頌秋轉頭看過去的時候有一瞬間的晃神,然後趕緊整理心情,低頭收拾書本。

  “睡吧。”濮頌秋說,“挺晚了。”

  焦望雨起身,剛準備轉身走,卻被自己的椅子給絆到了。

  他下意識伸手想抓住什麽,濮頌秋也下意識去扶他,就這樣,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男生之間有點兒肢體接觸再尋常不過,更何況只不過是為了扶住對方伸出的手。

  可是,這在心里有鬼的人看來,意義重大,非同尋常。

  兩個人的手心都出了汗。

  焦望雨先慌了,站穩後趕緊去拉自己的椅子,濮頌秋放開他後,一言不發地端著洗漱用品出去了。

  濮頌秋出門後,焦望雨自己站在桌前,手心的汗在厚厚的睡褲上蹭了蹭,可是好像怎麽也蹭不幹。

  不僅手心的汗蹭不幹,後背也跟著出了汗。

  他滿腦子都是剛剛濮頌秋傳遞給他的溫度,讓他有些焦慮。

  焦望雨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典型的逃避型人格,甚至有些事情都已經呼之欲出,他還是選擇後退後退,不停地後退。

  逃什麽啊?

  會有人因為他的這些鬼念頭就吃掉他嗎?

  還是說,有人拿著刀槍逼著他不許面對不許承認?

  無非是自己沒用罷了。

  他覺得煩,隨手扒拉了一下自己的頭發,也拿著水盆出去洗漱了。

  焦望雨沒在洗漱室遇到濮頌秋,不知道人去了哪里,洗漱完一個人耷拉著腦袋回了宿舍。

  其實,在他洗漱的時候,濮頌秋就在附近的樓梯間抽煙,把窗戶開了個縫隙,讓冷風吹他的額頭。

  ==============

  期末匆忙而過,就像時間,從來不等人,在每個人都還沒緩過神的時候,隆冬已至,大學的第一個學期結束了。

  焦望雨坐在行李箱上等著他爸來接他的時候,開始反思自己過去的這半年。

  半年時間,究竟都在做些什麽?

  在糾結。

  在胡思亂想。

  在逃避那個試圖冒頭卻依舊被他壓制的念頭。

  濮頌秋拎著超市的袋子回來,里面有兩包方便面。

  “你今天不走嗎?”焦望雨問。

  “明天下午的車。”

  焦望雨之前邀請濮頌秋跟他一起走,但被拒絕了。

  他原本是想著反正兩人是一個地方的,他爸開車來接,總比去火車站跟人擠著進站方便很多,更何況,他們還帶著行李。

  但濮頌秋說他不回那個城市。

  焦望雨想起當初濮頌秋是轉學過去的,到現在他也沒搞清楚這人究竟為什麽轉學又是從哪里轉過來的。

  之前有幾次差點兒就聊到這個話題了,卻被濮頌秋似作不經意地給轉到了別處去。

  焦望雨聽得出來濮頌秋不願意聊這個,那他就閉口不提。

  每個人都有秘密。

  這是濮頌秋告訴他的。

  焦望雨看著濮頌秋燒水泡面,總覺得心里不是滋味,他看著對方的背影說:“放假也會聯系的吧?”

  濮頌秋撕開方便面的塑料包裝,背對著他點了點頭:“嗯。”

  焦望雨笑了笑,笑得勉強,他最近總感覺濮頌秋在疏遠自己。

  是發現了什麽嗎?

  應該不會吧。

  焦望雨手機響了,是他爸打來的電話。

  他接了電話,提著行李箱準備出門,臨走前又看了看濮頌秋,那人在往保溫飯盒里倒熱水泡面。

  “走了啊。”焦望雨說,“下個學期見。”

  濮頌秋回頭,望向他,說了句:“再見。”

  可是,說好了下個學期見,等到冬天過去,春天到來,新學期開學,焦望雨卻沒見到濮頌秋。

  一放假,濮頌秋這人就像是跟整個世界都失聯了。

  平時還好,除夕的時候焦望雨發短信給對方拜年,對方沒回,打電話也沒接聽。

  他只是覺得不太開心,但根本沒多想。

  半年前,高中畢業,不也是這樣?

  濮頌秋本來就沒什麽交好的朋友,一放假,能不能找到他人,完全看他自己想不想出現。

  焦望雨是可以理解的,但不願意接受。

  因為他不願意接受半年時間相處下來,他依舊沒有走進濮頌秋的世界里。

  當初高中畢業,他還可以告訴自己,他們盡管是同桌,但並不很熟悉,可大學這一個學期過去,焦望雨自認是濮頌秋最好的朋友,怎麽到了春節,還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焦望雨承認,他生氣,不僅僅是因為“好朋友”。

  也正是因為這個,他之後再沒主動找過濮頌秋。

  不聯系就不聯系,也免得他成天掙紮。

  只不過,他沒想到,自己只是賭個氣,怎麽就把人給氣沒了呢?

  二月底,焦望雨回了學校,遲遲沒有等到濮頌秋回來。

  程爾跟簡紹也跟著開始擔心。

  焦望雨打電話,從最開始的沒人接聽到後來停機,濮頌秋這個人像是徹底消失了一樣。

  已經開始上課,濮頌秋依舊沒有返校。

  焦望雨忍不住打電話去問輔導員,輔導員給出的答案是——濮頌秋休學了。

  家里出了變故,暫時沒辦法返校,辦理了休學手續,過幾天會回來收拾行李。

  焦望雨楞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等到他回過神,問輔導員出了什麽事,輔導員說:“他媽媽出了意外。”

  之後的話,焦望雨聽得恍恍惚惚。

  對於一個十九歲的人來說,“生離死別”很少會出現在他們的字典里,好像最難過的一場分別就是畢業,離家去遠方讀書。

  焦望雨站在樓道,聽著輔導員的話,明明是春天,卻覺得室內下了一場大雪,冷風吹得他手腳冰涼。

  焦望雨問輔導員:“是……什麽時候發生的?”

  “臘月二十九。”

  除夕的前一天。

  具體的情況輔導員那邊了解得也不是很清楚,焦望雨只能皺著眉道謝,然後坐在樓梯上發呆。

  聯系不上,甚至不知道那個人現在在哪兒。

  焦望雨活了十九年,這是第二次感受到什麽叫做“無力”。

  第一次是他發現他控制不了自己去想某個人的時候。

  而恰好,這兩次無力,都是因為同一個人。

  手機放在一邊,他坐在樓梯上把臉埋在了手臂間。

  說不清楚是什麽感覺,像是有人把他的心臟一把抓住,塞在了絞肉機里。

  他在哪?

  現在在做什麽?

  這麽久了,他還是很難過吧?

  最難過的時候,身邊有人幫忙有人陪伴嗎?

  焦望雨咬著牙,覺得呼吸不暢。

  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讓我陪你說說話也好。

  焦望雨突然發現,原來自己真的什麽都做不了。

  他一個人躲在那里抹眼淚,一直到天黑。

  程爾跟簡紹從外面回來的時候看見坐在那里的焦望雨嚇了一跳,過來拍他:“幹嗎呢?”

  焦望雨迷迷糊糊的,一擡頭把倆人嚇了一跳。

  “這是怎麽了?”簡紹蹲下來看他,“眼睛過敏了啊?”

  焦望雨看見他們倆,原本止住的眼淚突然又湧了出來。

  他一開口,聲音都是顫抖的。

  他說:“頌秋休學了。”

  “啊?”程爾跟簡紹同時疑惑地看向他。

  “家里出事了。”焦望雨用袖子蹭了一下臉,“輔導員說的。”

  焦望雨使勁兒搓了搓臉,扶著旁邊的樓梯扶手站了起來:“我聯系不上他,不知道怎麽辦。”

  簡紹看著他,眉頭皺得緊緊的。

  幾個人,誰都沒有辦法,只能等。

  等著濮頌秋來學校辦休學手續,等著濮頌秋回宿舍收拾行李。

  之後的幾天,焦望雨失眠,整夜整夜地盯著對面那張床看,他現在特別想出現在濮頌秋面前,抱著對方掏心掏肺地說出一切,可是他又不敢,覺得這樣不妥。

  他想陪伴,想幫忙,想站在濮頌秋身邊和他一起去面對這場失去。

  可是,濮頌秋人在哪里呢?

  

35

  一個人想跟世界斷了聯系好像很難又很容易。

  焦望雨不明白,濮頌秋怎麽就真的一點兒消息都不給他。

  他有些氣,又有些惱。

  氣是氣濮頌秋不聯系他。

  惱是惱自己,惱自己都這種時候了還生人家的氣。

  好端端的大小夥子,突然變得特別小家子氣,每天心事重重,一丁點兒的小事情都能讓他焦慮暴躁好長時間。

  程爾跟簡紹也擔心,但相對來說,他們的擔心只是朋友間的惦念,可焦望雨不同,至於究竟怎麽個不同法,他自己很清楚。

  幾天下來,整個人瘦了一圈。

  簡紹總覺得他不對勁,但因為程爾一直在,也不方便跟焦望雨說什麽。

  其實,就算是說,又能說什麽呢?

  他不可能不經過濮頌秋的同意就對焦望雨透露什麽,更不可能去問焦望雨:你是不是對濮頌秋,有點兒不一樣?

  怎麽問?

  人家怎麽可能承認?

  而且這種時候,濮頌秋家里出了那麽大的事,他們在這里討論這些事,怎麽想都不合適。

  等吧,等濮頌秋回來。

  焦望雨每天都幫濮頌秋擦宿舍的桌子,甚至連桌上的水杯都會早晚各洗一遍,那是他送給對方的。

  就這樣過了半個月,濮頌秋終於出現了。

  周五,程爾跟簡紹去上課了,焦望雨發燒,起不來,跟輔導員請了假,躲在宿舍睡覺。

  其實說是睡覺,他根本睡不著。

  吃了藥,在床上躺著,整個人暈暈乎乎的。

  焦望雨滿腦子都是濮頌秋,這段時間雖然知道對方手機停機了,卻還是在不停地發短信過去。

  他時不時就拿著手機看看,沒準什麽時候短信就發出去了,對方就有回複了。

  躺在床上,裹著被子嘆氣,突然聽見開門聲,還以為是程爾或者簡紹回來了。

  焦望雨沒動,閉著眼睛安靜地躺著,可是很快就意識到了不對勁,不是他們。

  如果是程爾或者簡紹,進屋了不會一句話不說,不會一點聲音都沒有。

  他猛地睜眼,從床上坐了起來。

  濮頌秋站在他床邊,正看著他。

  焦望雨以為自己看錯了,發燒都燒出了幻覺。

  可是眼前這個人太真實了,真實到,那種憔悴和疲憊讓焦望雨甚至覺得自己可以感受到對方的痛苦。

  “頌秋?”焦望雨試探著問。

  他一說話,嘴里都撲出了熱氣,頭暈腦脹,可人還是往前湊,想看清楚究竟是不是濮頌秋本人。

  “沒去上課?”濮頌秋開了口。

  濮頌秋是特意趕在大家都上課的時間回來的,他不想跟他們碰面,因為自認無法面對大家的關心和緊接著又要到來的分別。

  現在的他,好像沒法承擔太多。

  可是,當他推門進來,一眼就看到了焦望雨的拖鞋,對方平時睡覺,拖鞋都擺在臺階右側。

  他仰頭看過去,看到床上有人,不知道對方是不是睡了,不敢出聲吵醒這個人。

  濮頌秋現在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麽面對焦望雨,他不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表現出來,這種無力的掙紮,他一個人體驗就足夠了。

  他只想看看焦望雨。

  安安靜靜地感受一下對方的存在。

  可是,焦望雨從床上坐了起來,發現了他。

  兩個人對視,在安靜的宿舍里,氣氛有些微妙。

  焦望雨眼睛紅了,不知道是因為發燒,還是因為看見了濮頌秋。

  他開口的時候,聲音發抖,整個人慌里慌張的,掀開被子就往床下來。

  焦望雨說:“你還好嗎?”

  問出這句話,他覺得自己蠢爆了。

  怎麽可能好?

  他怎麽能這麽問?

  濮頌秋靜靜地看著他,走上前,擡手護著他從床上踩著鐵質的臺階下來,生怕人摔了。

  焦望雨下來後,甚至來不及穿上拖鞋,就那麽光著腳站在那里,一把抓住了濮頌秋的手。

  面前的人瘦了很多。

  兩個人都瘦了很多。

  濮頌秋完全沒了平時的神采,雙頰凹陷,黑眼圈重得讓人心疼。

  “怎麽不跟我聯系?”焦望雨死死地抓著他的手腕,指甲都嵌在了對方的皮肉里。

  濮頌秋不太想聊這個,但他很清楚,只要跟大家碰面就避免不了會提起。

  “沒事。”濮頌秋說,“我就回來收拾東西。”

  焦望雨抓著他,不肯放手。

  這樣的焦望雨讓濮頌秋根本沒法抵抗,他所有的悲痛本來都已經壓制回去,卻在這一刻,情緒失控。

  濮頌秋閉上眼,深呼吸,咬緊牙關,卻還是一把摟過對方,緊緊抱在了懷里。

  自從出事,他幾乎沒怎麽說過話,身體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已經被徹底抽走,想要複原,實在太難。

  無力、疲憊,一切都好像沒了意義。

  語言沒有意義,呼吸沒有意義,存在也沒有意義。

  濮頌秋覺得,自己跟這個世界唯一的聯系就這麽徹底斷掉了,從此以後,他就是一個斷線的風箏,哪怕漂洋過海,也看不出山川大河的美究竟是怎麽個美法。

  他最好的人生沒有最好的人可以分享了。

  他把焦望雨抱在懷里,勒得對方骨頭都生疼。

  可是焦望雨沒有吭半聲,反倒回抱住了他。

  兩個人就這樣站在宿舍里,窗外是春光,是微風,室內卻是悲痛和心疼。

  焦望雨先掉了眼淚。

  他在濮頌秋懷里哭,一開始還克制得住,到了後來,幾乎失去了理智。

  濮頌秋只是那麽抱著他,輕撫著他的頭發,閉著眼,皺著眉,聽著他的聲音。

  不知道的,還以為焦望雨是受了委屈的那個。

  他們這樣抱了很久,焦望雨終於不哭了。

  他啞著嗓子說:“你別不跟我聯系。”

  他攥住濮頌秋的衣角,像是個知道自己會被拋棄的小朋友。

  濮頌秋不答話,只是把臉埋在了他頸間。

  “我可以陪著你,”焦望雨的聲音輕飄飄的,像是被雷電嚇著的雲,晃晃悠悠飄進濮頌秋的耳朵里,“我陪你說話,不說話也行。我……”

  “望雨。”

  焦望雨楞了一下。

  濮頌秋很少這樣叫他,要麽是全名,要麽就沒有稱呼。

  他突然發現,濮頌秋在叫他“望雨”的時候,格外溫柔,溫柔得他又想哭了。

  濮頌秋這人,焦望雨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麽面對,鋒利又溫柔。

  “我沒事。”濮頌秋咬著牙說,“給我點時間。”

  濮頌秋始終相信,時間可以幫他的忙。

  在這種情況下,他什麽都不能做,也做不了,他更不能把自己的痛苦轉嫁給別人。

  他是要走出來,一定要走出來,就算未來的生活完全沒有盼頭沒了指望,他也得走出來活下去。

  但他得靠自己,不能把別人也拖進陰冷的井里。

  “我……”焦望雨開了口,卻又咽了回去。

  他想說什麽?

  想告白,想說濮頌秋求求你了,讓我陪著你吧。

  你的開心和痛苦我都想跟你分享和分擔,你想要安靜的時候我就閉嘴,你想找人說話我可以一直說個不停。

  但是,一個“我”字之後,焦望雨聽見濮頌秋說:“給我點時間,我能處理好一切。”

  濮頌秋說:“等我回來。”

  焦望雨覺得自己或許真的是個廢物,一句“等我回來”,他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瞬間就滾了下來,掉在了濮頌秋的衣服上。

  他抱著對方,“嗯”了一聲,閉著眼在對方懷里嘆氣。

  焦望雨輕聲在他耳邊說:“那你能不能,別讓我聯系不上你?”

  濮頌秋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答應了。

  他們抱了很久,久到焦望雨不想再放開。

  可是,濮頌秋要走的。

  原本他一個都不打算見,卻不小心還是被焦望雨逮了個正著。

  兩人開始收拾東西,焦望雨問他要不要等程爾他們回來,好歹見一面。

  如果是以前的濮頌秋,他甚至不會多考慮,收拾完就走,但這一次,他點了頭。

  雖然濮頌秋嘴上不說,但是他也有把那兩人當成好朋友。

  還是要見一面的,隨便聊聊,然後認真道別。

  濮頌秋小心翼翼地把焦望雨送他的杯子放進行李箱,頭疼得不行。

  收拾完,焦望雨給程爾他們發了信息,讓他們下課就回來。

  然後兩個人去了陽臺,開著窗,抽起了煙。

  濮頌秋有些意外,焦望雨從口袋里掏出來的竟然是白色軟包白沙。

  焦望雨熟練地點煙,熟練地朝著外面吐出了煙霧。

  濮頌秋看著他,看著他夾著煙的手指和叼著煙的嘴唇,恨不得立刻將人拉過來親吻。

  他想問問對方什麽時候開始學會的抽煙,也問問對方為什麽偏偏要抽這一款。

  焦望雨紅腫著眼睛,抽著煙,整個人沒精打采的。

  他想不明白為什麽他們要經歷這些,或者說,為什麽濮頌秋要經歷這些。

  “不休學不行嗎?”焦望雨的嗓子徹底啞了,說話都有些費勁。

  濮頌秋聽他這個聲音,忍不住把煙從對方手里奪了過來。

  他抽了一口,說:“家里的事情要處理,我也沒心思留在學校。”

  焦望雨點了點頭。

  “明年我會回來,”濮頌秋說,“等我調整好。”

  調整好情緒,處理完後事,賺夠了學費,會回來的。

  濮頌秋又轉過來,輕輕地把焦望雨攬在懷里。

  他知道自己的舉動奇怪,可是這或許是他們最後的一個擁抱。

  說來可悲,他這麽喜歡這個人,卻只敢借著此刻可憐人的遭遇、好朋友的身份才能擁抱對方。

  他的嘴唇貼著焦望雨的頭發,像是一個不經意的吻落在上面。

  他說:“暫時不能陪你了,對不起。”

  濮頌秋的對不起就像一把刀紮在了焦望雨心上,他皺眉,突然間大腦不受控制一樣掙脫了對方的懷抱。

  他望著面前人暗淡無光的眼睛,上前半步,只要微微擡頭就能吻上對方的嘴唇。

  他想吻他。

  焦望雨想吻濮頌秋。

  濮頌秋也想吻焦望雨。

  然而他們就這樣對峙著,直到煙燙了濮頌秋的手指,直到程爾跟簡紹呼哧帶喘地推開了宿舍的門。

  那個吻終究還是沒有發生。

  

36

  告別是一件讓人頭疼的事,尤其在未來不可知的情況下。

  程爾、簡紹、焦望雨、濮頌秋,四個人坐在食堂一人一碗面,吃不下,也不知道能聊些什麽。

  壓抑是一定的,濮頌秋想說點什麽,他不願意看著大家跟著他低落,可是一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仿佛完全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他們四個吃完飯,濮頌秋回宿舍去拿行李。

  臨走前,焦望雨問他:“答應我的,能辦到嗎?”

  濮頌秋知道他問的是什麽,無非就是不要失聯。

  “嗯。”濮頌秋不敢看他,生怕自己多看一眼,就多留戀一分。

  他哪有什麽資格留戀?

  如今的他,是被雷電斷手斷腳的樹,在重新枝繁葉茂前,他沒辦法去奢求更多。

  路邊,公交站臺。

  濮頌秋提著行李上車,另外三人站在那里看著他。

  焦望雨看著他把零錢塞進售票箱,看著他提著行李走到了最後一排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看著他轉過來望向自己,欲言又止。

  似乎每個人都在欲言又止。

  轟隆的雷聲在頭頂響起,焦望雨仰著頭看著公交車上的人,突然開口對他說:“以後我不帶手電的時候怎麽辦?”

  他一句話,讓濮頌秋的心都揪了起來。

  公交車發動了,焦望雨不可能像是偶像劇里的人那樣在後面追逐駛離的車,他只能強忍著,最後忍不住,用袖子蹭了一把臉。

  濮頌秋不敢回頭看,也不敢想,只是盯著前方,大腦一片空白。

  又不是這輩子都不再見面了。

  可是再見面的時候,他們會是什麽樣的狀態呢?

  濮頌秋無力地趴在前排座椅的椅背上,他用力呼吸,在心里問:媽,我怎麽辦……

  怎麽辦?

  人生好像走投無路了,又好像有無數條路擺在面前。

  所謂無依無靠,風雨飄搖,大概就是這樣了。

  下雨了,這次焦望雨不會再打電話給他讓他去接自己,也不會有人隔著肯德基的玻璃窗笑著沖他揮手。

  暫時告別了學校,告別了自己喜歡的人,孤身一人回到自己的悲傷中,用未來的時間努力讓至親離世留下的傷疤結痂,然後再回到人類世界,努力活著。

  濮頌秋也想繼續裝作若無其事,可他實在沒有辦法。

  他得躲起來。

  濮頌秋走後沒多久就開始下大雨,簡紹跟程爾拉著焦望雨快步往回跑,因為雨下得太大,不得不就近在教學樓暫時躲雨。

  焦望雨看著窗外,突然說:“不知道他帶傘了沒。”

  程爾跟簡紹對視了一眼,誰都沒說話,只是捏了捏焦望雨的肩膀,讓他在旁邊的臺子上坐下。

  三個人並排坐著,看著外面的雨。

  天已經快要黑了,上課的人也已經走光了。

  教學樓里很安靜,偶爾有人經過也沒人在意他們為什麽在此處逗留。

  雨下得大,把剛剛長出來的花花草草砸得可憐巴巴。

  焦望雨盯著那些花草,隨著光線變暗,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

  對,濮頌秋走了,而且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就算回來,大概也不會再睡在他對面的那張床上了。

  過陣子,或者最晚下個學期,會有其他人取代濮頌秋加入他們,像是值日生用黑板擦擦掉上一節課老師寫下的板書一樣抹掉濮頌秋曾經存在的痕跡。

  他再聽不到深夜對方不知為何的嘆息,也不能再在失眠的時候翻個身盯著對方看一整晚。

  焦望雨曾經想過,或許兩個人不常見面,有些感情就會被沖淡。

  從小他就被教育,時間可以改變一切。

  那麽時間是不是也可以改變人心呢?

  他可以,不喜歡濮頌秋了嗎?

  ===============

  濮頌秋走後,焦望雨生了一場大病,高燒直逼40度,人都快燒傻了,不僅是發燒,還咳嗽,嗓子疼得說不出話來。

  一開始焦望雨忍著,也不知道究竟是想怎麽樣,就是不想去看病,身體越不舒服,心里就越是痛快。

  嚴重高燒的第二天下午,焦望雨整個人都燒得神誌不清,直接被程爾他們抓去校醫院掛點滴,他不願意去,楞是被倆人拖著扛著拽著送了過去。

  之後,掛了幾天的點滴,簡紹跟程爾輪流盯著他。

  焦望雨這病是慢慢好了,但對面的床鋪依舊是空的,手機也始終沒有濮頌秋發來的消息,因為這個,他整個人還是沒有精神。

  程爾不在的時候,簡紹說:“你怎麽回事兒啊?濮哥走了之後,你整個人魂兒都沒了似的。”

  簡紹總想說點兒什麽,暗示點兒什麽,他總覺得這兩個人之間好像有些不可言說的微妙,暗流湧動的,需要有個人搭把手幫他們認清自己。

  但怎麽說,什麽時候說,簡紹想破了頭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焦望雨聽到簡紹這麽問,心虛得不行,只能亂找借口,說是換季,有些上火。

  是有些上火,但根本就與換季無關。

  濮頌秋是個騙子,說好了保持聯絡,可他食言了。

  焦望雨偷偷往那個手機號碼打了好幾次,然而每一次都是“您撥叫的用戶已停機”。

  每一次聽到那個機械的女聲,焦望雨的心都好像是被丟在了加了冰塊的水里,又冰又疼,難受得不行。

  焦望雨其實是有些理解不了的,他不明白對方為什麽一定要這麽徹底地從他的世界里抽身,遇到那種事情,有朋友陪著有朋友安慰,難道不好嗎?

  他不懂。

  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去想這個問題,可是沒人能給他答案。

  是嫌他煩嗎?

  是根本沒把他當朋友?

  連朋友都不是,倒是確實沒必要繼續保持聯絡。

  焦望雨心里難受,卻狠不下心生他的氣。

  那邊的人想不通,但濮頌秋確實有自己的理由。

  他打算借著這個機會讓一切錯誤都停下,懸崖勒馬,撥亂反正,無論是他們的關系還是他的心,都回到正軌上來。

  濮頌秋告別焦望雨他們之後回到了老家,那個老家並不是他跟焦望雨一起讀高中的地方。

  當初他爸離世,他媽帶著他回到她的老家去,她找了份保姆的工作,住在雇主家里,濮頌秋借住在距離學校不遠的親戚家。

  這一次,父母都不在了,濮頌秋猶豫之後決定回到自己出生的城市。

  然而,就算回去了,日子也過得並不輕松。

  他沒有了家人,也沒有了家,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當年他爸生病,家里的房子賣了,錢花光了,也依然沒能留住人,這一次,他媽突然離世,甚至沒給濮頌秋留下一句話。

  這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當初濮頌秋放寒假後依舊借住在那個親戚家里,親戚人很好,讓他們母子到這里來過年。

  除夕的前一天,家家戶戶都在準備過年,濮頌秋的媽媽年前工作的最後一天,然而就是在這天,她為了救雇主家調皮的孩子出了意外。

  出事後,雇主一家根本不露面,濮頌秋整個人都傻了一樣,精神恍惚。

  短短幾年,兩位至親都離開了他,他根本緩不過神來。

  他沒有力氣去做任何事,只是守著他媽,他總覺得從那具冰冷的身體上還能感受到她的脈搏。

  葬禮那天,他抱著骨灰盒,把耳朵貼在上面,努力去聽,希望能聽到她對自己說話,哪怕最後一句也好。

  可是,什麽都沒有。

  她什麽都沒有留給他,他也再不能給她什麽。

  自始至終,雇主一家沒有任何消息,濮頌秋也沒心思去做什麽,最後還是濮頌秋的親戚們去上門討說法,畢竟孩子大學還沒畢業,就這麽成了孤零零的一個,誰見了都不忍心。

  在親戚們的努力下,終於從那雇主手里多多少少要了點補償金回來。

  親戚們把錢給濮頌秋,可濮頌秋根本沒法接。

  他沒法面對。

  人命究竟值多少錢?

  每個人給每個人的定價都不同。

  有些人的生命在一些人眼里一文不值,而在另一些人眼里卻是無價之寶。

  濮頌秋從學校回來之後,在親戚家暫住了幾天,然後找了份工作,搬了出去。

  他在一家連鎖的便利店做店員,包吃包住,工資不高,但對於他來說已經算是很不錯的選擇。

  濮頌秋不是沒想過聯系焦望雨,可最後還是放棄了。

  他早在高中畢業的時候就應該跟對方徹底告別,之前的那一個學期,算是偷來的,老天給他的厚愛,讓他感受一下愛情的滋味,然後就徹底抽身。

  別幻想,那些不切實際的故事不可能發生。

  別憧憬,那些童話一樣的未來只存在於偶像劇里面。

  人生可沒那麽美好,否則他怎麽會站在這里?

  濮頌秋休學一年,等到明年,跟著下一屆一起重新回去學校上課。

  到那時候,至少他的學費應該攢夠了。

  親戚說,讓他用雇主給的賠償去交學費,可濮頌秋實在沒法心平氣和地去花那筆錢。

  雖然留著也是一樣讓人難受,但他不希望這筆錢在他的人生軌跡上留下太多的痕跡。

  這一年,足夠他走出來,走回去。

  沒什麽不好。

  只是有些想念。

  想念他爸媽,想念他喜歡的那個男生。

  

37

  每個人都在說時間可以改變一切,然而事實證明,有些事情時間真的改變不了。

  在沒有見面沒有聯絡的這些日子里,濮頌秋還是沒能真的做到忘記自己對焦望雨的感覺,他本以為長久的分別可以讓他逐漸淡忘,可時間帶給他的卻是與日俱增的思念。

  想要聯系,可一番自我掙紮後,還是放棄了。

  俗話說,庸人自擾。

  濮頌秋想,就讓我這個庸人一直自擾吧,千萬不要擾到其他人。

  跟濮頌秋一起在店里工作的一個男生,二十六歲,兩人相處得還不錯。有一天,濮頌秋夜班,後半夜店里沒有顧客,他坐在那里看書,等回過神的時候發現同伴不在。他站起來,四處找了找,發現對方在門口抽煙。

  濮頌秋隔著玻璃門也看得到對方臉上的愁緒,他本不是喜歡管閑事的人,可是看著那個場面,自己的煙癮也被勾了起來。

  半夜三點,濮頌秋拿著煙推門出去,站到那個人身邊,也點了支煙。

  對方看看他:“屋里悶。”

  “嗯。”濮頌秋抽了一口,然後擡頭看著空蕩蕩的街道。

  兩個人站在濃重的夜色中無言地抽起了煙,過了一會兒,身邊的人問他:“有心事?”

  濮頌秋不知道怎麽回答,就只是用力抽了口煙。

  對方笑笑,在臺階上坐下,濮頌秋跟著他一起在便利店門口的臺階上坐了下來。

  這個時候,已經是秋天,距離他上一次看到焦望雨,過去了半年,他們之間已經空白了兩個季節。

  有時候濮頌秋也會鄙視自己,這麽大個男人,竟然總是躲起來自怨自艾,沒出息極了。

  可真要去改變什麽,他又沒有那個能力,也沒有那個膽量。

  對於自己,濮頌秋倒是無所謂,他未來的人生已經沒有人一定要他有個交代了,他可以隨心所欲,無論是一飛沖天還是陷入淤泥,都無所謂,但他知道,他無所謂,不代表他可以拉著別人跟他一起。

  他無所畏懼,但焦望雨不行。

  做人還是不能太自私的,總該要為別人考慮些。

  “因為感情?”坐在濮頌秋身邊抽煙的人轉過來看他,“因為喜歡的人吧?”

  濮頌秋不知道他是怎麽猜的,或許自己真的跟對方一樣,把愁緒已經寫在了臉上。

  “嗯。”

  深夜的秋風吹過,涼得讓兩人身上都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搞了半天,咱們倆難兄難弟。”對方說話的時候,苦笑了一下,笑著笑著,又長長地嘆了口氣。

  濮頌秋看他:“你還好嗎?”

  “還行,湊合。”燃燒著的煙頭在夜晚顯得格外孤獨,盡管它並不是單獨存在,身邊還有個“難弟”。

  濮頌秋只是看了看他,沒有繼續追問。

  “拒絕了我特別喜歡的姑娘。”

  濮頌秋正擡手抽煙,聽見他這麽說,又詫異地看向了對方。

  身邊的人,擡手用力搓了一下臉,又抽了一口煙。

  “你是不是想問,為什麽喜歡還要拒絕?”

  其實濮頌秋對於“喜歡還要拒絕”是能夠理解的,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只不過他確實不懂,此刻坐在自己旁邊愁眉苦臉抽著煙的人為什麽這麽做,因為看得出,他因此正在痛苦。

  “害怕。”又是一口煙,過了肺。

  濮頌秋安靜地聽著對方傾訴:“我能給她愛,但是給不了更多了。”

  這麽一句話,濮頌秋突然想起了焦望雨。

  又是一年秋天,又是一屆新生入學,去年的這個時候他剛剛開始跟焦望雨朝夕相處的生活,那時候每天都處在矛盾中,既想靠近又不能靠得太近。

  濮頌秋可以給焦望雨愛,可除此之外,其他的似乎什麽都給不了,而他一旦把這愛說出口,隨之而來的,恐怕會是接二連三的麻煩和苦悶。

  “打從我懂事開始,就十分堅定自己以後不會結婚。”煙抽完了,濮頌秋遞了一根給他,“謝了。”

  那男生重新點煙,抽了一口:“這事兒確實怪我爸媽,他們讓我恐懼婚姻。”

  濮頌秋聽著,盯著指間夾著的煙。

  他跟對方不一樣,他原本有一個很溫馨的家庭。

  他們家,從來沒有富裕過,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三口之家,但向來互敬互愛,他長這麽大,直到他爸離世,他都從沒見過爸媽吵架。

  濮頌秋一直覺得,婚姻其實是一件美好的事,一家人美滿幸福,世間還有什麽比這更值得追求的呢?

  然而,他完美的家庭如今支離破碎,也不知道他爸媽在那邊有沒有重逢,如果能重新遇見,他爸一定還是會牽著他媽媽的手一起往前走,步履從容,相親相愛。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好了,濮頌秋也能稍微安心些。

  “我太堅定了,絕對不走入婚姻。”對方叼著煙,說話的時候,煙灰散落在空中,“就因為這個,遇到喜歡的姑娘,都不敢和她戀愛。”

  濮頌秋大概明白了。

  “我的人生態度就是這樣的,我的選擇就是這樣的,我可以這樣約束自己,但不可能要別人跟我一起承擔。”

  自己腳下的這攤淤泥,怎麽踩都行,可是萬萬不能臟了別人的鞋。

  “戀愛啊,這事兒其實沒那麽單純。”

  濮頌秋點了點頭,然後發現自己手里的煙也到了頭。

  “既然不能負責任地給她一個她理所應當獲得的未來,那就幹脆別開始。長痛不如短痛,把一切錯誤的可能都扼殺在搖籃里。”說完,他笑笑,但那笑卻格外苦澀。

  誰說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

  此時此刻,濮頌秋能體會對方的難過。

  因為他能理解,因為他跟對方在本質上是沒有什麽區別的。

  因為沒有一個可以交待的合理的未來,所以,千萬不要開始,不要懷抱著期望。

  ====================

  圖書館閉館的音樂響起,焦望雨這才收拾東西準備回宿舍。

  他背著書包走出大門,打開手電筒,靠著臺階邊緣小心翼翼地走下去。

  回宿舍的路上,焦望雨收到應宗的微信,問他周末有沒有時間,一起吃飯。

  自從濮頌秋休學,焦望雨整個人性格都變了很多,話比以前少了,也沒以前那麽愛鬧了,總是心事重重的,有幾次程爾開玩笑,說他變成了第二個濮頌秋。

  焦望雨其實只是覺得壓抑。

  壓抑之下,總該想辦法釋放。

  正是因為這個,他竟然稀里糊塗地跟應宗走得很近。

  焦望雨依舊什麽都不會告訴應宗,但卻從應宗那里聽到看到了很多。

  或許是因為跟室友的矛盾,也或許是因為別的,應宗後來從學校宿舍搬了出去,在對面的小區租了個公寓。

  焦望雨開始跟應宗走近是因為有一次他實在難受,自己偷著跑出去喝酒,喝多了,又是晚上,隨身的小手電不知道去了哪兒,一路憑著感覺走,卻在過馬路的時候,怎麽都不敢邁開腿。

  那天晚上,他坐在馬路邊,一直在那里坐著,想濮頌秋。

  如果濮頌秋在,他一個電話就能讓對方來接他。

  其實,打電話給程爾或者簡紹也完全可以,但他就是不願意。

  就那麽跟自己較勁,然後直到晚上十一點多,宿舍樓都鎖門了,他還是沒回去,依舊坐在路邊頭暈腦脹地抽煙。

  那天晚上他遇見了從酒吧回來的應宗,應宗也是一身的煙味兒酒味兒,但比他清醒得多。

  應宗帶他回了自己的那個公寓,讓他在自己家的沙發上睡了一宿。

  第二天醒過來,兩人聊了很多。

  焦望雨沒有告訴應宗自己跑出來喝酒的原因,也沒有告訴他自己心里藏著一個人,只是說覺得壓力大,學習壓力大。

  這話誰聽了都會笑上一會兒然後表示老子才不信你的鬼話。

  但應宗只是喝著水聽著,並沒有拆穿他。

  之後焦望雨不再說話,換應宗說。

  應宗告訴他自己從學校搬出來之後生活都豁然開朗了,遠離了那些與他無關的人和嘴巴比毒婦還毒的臟男人整個人都精神百倍,能多活好幾年。

  應宗告訴他自己正經八百喜歡上一個人,開酒吧的老板,歲數不小了,但特別有魅力,為了追求對方,應宗每周都往人家的酒吧跑,一個月告白了三次,都被拒絕了。

  應宗還告訴他自己想了很多,與其活在別人的眼光中不如活在自己的意識里,人生是自己的,短短幾十年,也說不準哪天意外來了就死了,他得抓緊時間去找自己喜歡的人,去告白,去跟心上人zuo愛。

  焦望雨聽著,一言不發。

  他跟應宗的觀念並不完全相同,應宗的一些言論他也不完全認同。

  但這並不影響他羨慕對方,如果自己有對方的瀟灑,他或許也不至於一個人去喝悶酒然後坐在路邊思念那個人。

  焦望雨太在意別人的眼光,也太害怕被拒絕,更害怕自己的性取向給別人帶去麻煩。

  他沒法像應宗這樣無畏無懼。

  那天應宗說了很多,說得很興奮,第二天晚上,應宗帶焦望雨去了那個酒吧,去看他喜歡的人。

  應宗是個活得很自我的人,他不管別人怎麽看,也不在意別人的拒絕,他想要就去追,穿越人海也要勾住對方的手臂。

  焦望雨看著他的時候,會偶爾把自己幻想成他這種人,幻想自己大膽地去追求濮頌秋,去抱住對方,說要跟對方zuo 愛。

  每次想到這些,焦望雨都忍不住紅著耳朵尖笑。

  幻想真是令人開心,難怪有人寧願活在虛假的幻想中也不願去面對現實。

  

38

  焦望雨也感覺到自己變了。

  跟濮頌秋失聯的一年里,他還是喜歡對方,但沒有最開始時那麽依賴了。

  濮頌秋的氣息隨著時間的流逝逐漸淡去,短短一年,在焦望雨心里只剩下一個清晰的身影,可要去擁抱,卻怎麽都觸不到。

  觸不到就觸不到吧。

  濮頌秋剛走的時候,焦望雨不願意接受這件事,可時間一久,他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承認濮頌秋只是一個記憶了。

  時間和距離確實可以讓一個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之後的焦望雨,覺得好像一切都沒那麽重要了。

  既然濮頌秋不願意聯系他,那他就離人家遠一點。

  以後如果再遇見,點頭微笑打招呼,還是朋友。

  沒有一定要在一起的兩個人,沒有一定要實現的愛情。

  焦望雨本來就很清楚,他的感情是不應該拿出來示眾的。

  應宗說:“你有心事。”

  焦望雨點頭:“對,期末了,很煩。”

  應宗把酒喝光,笑著說:“你就騙吧。”

  他站起來,伸手輕佻地挑了一下焦望雨的下巴:“喝完自己回學校,別太晚,我走了啊。”

  “你幹嘛去?”

  期末了,焦望雨心煩。

  其實心煩的原因並不是像他說的,因為複習,因為考試,而是已經過了這麽久,他這幾天卻頻繁夢見濮頌秋。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但他最近半年已經很少會去想對方,偶爾想起來也告訴自己盡快忘掉,別想沒有意義的人。

  可還是夢見了,連續三天。

  這讓他焦慮不堪。

  無處傾訴的焦望雨找了應宗一起喝酒,還是在應宗心上人的酒吧里。

  “釣男人。”應宗說,“今天他生日,我琢磨著,送他個生日禮物。”

  “他生日?”焦望雨跟應宗來了這麽多次,和那個老板也算是認識了,三十五歲,單身,沒見過有什麽情人,平時話也不多。

  焦望雨沒聽他們提起過今天老板生日,還有些驚訝。

  “嗯,他低調。”應宗追了老板差不多有一年了,對方其實對應宗的感情表現得很微妙。

  每一次應宗告白,對方都毫不猶豫地拒絕,理由是年齡相差太多,不喜歡小孩兒。

  也對,那人三十五,應宗才二十,這確實差得太多了。

  可要說這人對應宗冷淡,但凡應宗有點兒什麽事,他有盡心盡力,讓人琢磨不透。

  應宗之前對焦望雨說:“我覺得他其實喜歡我,但總覺得我們之間年齡相差太多了,所以不敢。”

  他還說:“你看,不管是什麽年齡什麽身份的人,都有怯懦的一面。怯懦是人之本性,要想改變,只能剝掉一層皮。”

  他說這話的時候,看著焦望雨的眼神意味深長,焦望雨被他看得心虛,只能低頭說是。

  “我要去給他過生日了。”應宗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準備禮物了?”

  “我啊。”應宗沖著焦望雨笑著挑眉,“我就是他的生日禮物,他最好給我收下。”

  說完,應宗拿著東西走了,穿越擁擠的男男女女,穿越震天響的音樂,穿越那些燈紅酒綠,走到了站在吧臺旁的那個男人身邊。

  焦望雨還是羨慕應宗,有這種不顧一切去追求的勇氣。

  他看著自己面前的酒杯,想著這幾天的夢,想著夏天過去秋天到來的時候,濮頌秋應該就會回到這個校園了。

  他有問過輔導員,輔導員說濮頌秋會跟著下屆重讀,不會回到他們班來。

  所以說,同學是做不了了,室友也早就有了別人。

  焦望雨趴在桌上,盯著酒杯,還是有些悵然的。

  所以,下一次的相逢是會在什麽時候呢?在什麽樣的情景下?

  是教學樓擁擠的走廊?還是布滿落葉的校園小徑?

  濮頌秋會有新的室友,但是他會再背著別人去校醫院嗎?會幫別人從食堂帶飯嗎?會每次吃飯、上課都坐在某個人的身邊嗎?會在去圖書館的時候幫別人占座嗎?

  濮頌秋會談戀愛嗎?

  這學期開始的時候,程爾終於跟林霖在一起了,兩個人甜蜜得很。

  簡紹也有了喜歡的姑娘,雖然還沒確定關系,但每天一起吃飯,一起去圖書館,周末還會約著去看電影。

  濮頌秋走後,新搬來的室友人也不錯,那個男生有一個從高中時就在談的女朋友,兩個人異地戀,感情卻很好,每天晚上視頻聊天,有了假期要麽女孩子過來,要麽他過去。

  總之,四個人的宿舍,只有焦望雨還是個光棍。

  程爾之前幫忙傳話,是林霖宿舍的一個女生對焦望雨有好感,但焦望雨委婉地拒絕了。

  他沒辦法啊,他談不了戀愛。

  雖然明知道等那人回來也不會有什麽新的故事展開,但他莫名其妙的就這麽等著。

  其實很多時候,他並不知道自己等的是什麽。

  ==============

  濮頌秋重新站在學校大門口的時候,確實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一年時間,好像一切都變了,又好像一切都還是老樣子。

  當初決定休學,輔導員跟他聊了很久,知道他家里的情況之後,給他提了很多很有幫助的建議。

  可以申請助學貸款,學校也會給學生安排勤工儉學的崗位,學費跟生活費其實並不會成為無法解決的問題。

  但濮頌秋還是決定休學。

  他很清楚,自己在那種狀態下是完全沒辦法安心學習的,他整個人已經被拖進了冰窟里,再往上爬,回到尋常世界,需要時間。

  與其那麽熬著,不如給自己一個空白期。

  去試著自己生活,去試著摸索生存的道路。

  濮頌秋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不是正確的,但一年時間過去,他重返校園,確實比一年前離開時好了很多。

  他可以面對現實了。

  可以承認,他爸媽都不在了,從此這個家在這個世上只剩下他一個人。

  也可以承認,未來人生道路曲折艱苦,他必須一個人應對。

  拖著行李箱往校園里走,雖然2011年已經過去一個多月,農歷新年都早就結束,可對於他來說,好像現在才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他曾經空白了一整年,也充盈了一整年。

  他的2010終於結束了。

  沒有家人。

  沒有學業。

  也沒有,喜歡的那個男生。

  2011220日,農歷正月十八。

  前一天剛下了一場大雪,此刻的校園小路上還積著厚厚的雪。

  他拖著行李箱去辦手續,腳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這個時候返校的人還不多,校園里格外安靜。

  濮頌秋看著這里的一切,枯幹的樹、蓋著雪的長椅,還有曾經他跟焦望雨一起走過的那條路,一切都熟悉又陌生。

  又回來了,可是也回不來了。

  濮頌秋找到輔導員,辦好手續,拿著自己新宿舍的鑰匙去找宿管阿姨報到。

  這次的宿舍是個兩人間,倒不是因為學校對他有什麽特殊優待,只是恰巧這個宿舍旁邊是配電室,空間小了些,只能放兩下兩張床鋪,而整個年級就這麽一間還空位。

  兩人間,但濮頌秋一個人住。

  也挺好的。

  濮頌秋確實無法想象自己跟另一個人同住,這種感覺太微妙了。

  新宿舍跟焦望雨在同一棟樓,這是去年新生開學時學校的新政策,每個學院各年級的男生都搬到了單獨屬於自己學院的樓里,從大一到大四,都住一起。

  濮頌秋不知道搬了宿舍之後焦望雨他們住在哪一間,但按照年級來排,大二應該是在三樓和四樓。

  濮頌秋住在他們樓上,五樓。

  新宿舍,一個人。

  他進門後開始打掃衛生。

  這間宿舍一直沒人住,到處都是厚厚的灰塵,他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然後才拉開自己的行李箱,把東西拿出來掛好擺好。

  衣服沒幾件,生活用品待會兒去超市買。

  唯一重要的是那個杯子,當初他生日時焦望雨送給他的。

  濮頌秋把杯子洗幹凈,鄭重地擺在桌上。

  他盯著那杯子看,就像是在看焦望雨。

  其實是期待見面的,只是不知道再見面的時候焦望雨會對他說什麽。

  到現在濮頌秋也還記得他回來取行李那天兩人的擁抱,充滿悲劇意味,但灼熱到那熱度至今未散。

  以後恐怕是不會再有了。

  濮頌秋坐在椅子上看著那杯子嘆氣。

  不光是擁抱不會再有了,其他的親昵也不會有了,生日禮物大概也僅此一份了。

  是有些遺憾的,但或許這樣更好。

  濮頌秋擡起手輕輕地撫摸那個杯子,經過一年,他們都變了吧。

  焦望雨應該有了新的朋友,深夜里忘了帶手電,應該會有別人朝他伸出手。

  只是不知道,那人還抽不抽煙,抽的話,還在抽五塊錢一包的白色軟包白沙嗎?

  濮頌秋嘆了口氣,伸了個懶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時間差不多了,該吃晚飯了。

  他拿著鑰匙和手機出門,準備去食堂。

  明天才是學生們正式返校的日子,這個時候整棟宿舍樓也沒幾個人。

  他往樓下走的時候,腳步聲回蕩在樓梯間,異常清晰。

  濮頌秋下樓,剛一推開樓門,一股寒風沖了進來,他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往外走出幾步,朝著食堂的方向,突然有人喊他,那聲音讓他心尖一顫。

  濮頌秋回頭,一陣風吹過來,身邊樹枝上的雪被吹落,散了他滿頭滿身的銀白。

  

39

  濮頌秋幻想過很多次他跟焦望雨再次遇見的場景,只是沒想到,真正的重逢會是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候到來。

  他特意提前返校,以為不會遇見對方。

  而焦望雨,在家里待得心煩,剛好他爸來這邊開會,他就跟著搭了個順風車,回來了。

  校園里沒什麽人,他一路踩著雪過來,轉了彎一擡頭,看見這個背影的時候,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看錯了,根本就沒人。

  或者,認錯了,這人根本就不是濮頌秋。

  他試探著叫出對方的名字,卻沒想到那人站住了腳回過了頭。

  兩個人意料之外的相遇,相隔一年,突然陌生了。

  冷風順著衣領灌進來,吹得焦望雨打了個寒顫。

  他看著濮頌秋,覺得這人現在太瘦了,瘦到好像風再這麽吹下去,這人就要支撐不住了。

  “真的是你啊。”焦望雨先開了口。

  他聲音不大,說完之後突然意識到以他們兩人的距離,對方可能聽不清楚。

  呼嘯的寒風都蓋住了他的開場白。

  他往前幾步,費勁地提起自己過重的行李箱。

  濮頌秋下意識想要上前幫他,但最後還是站在原地等著焦望雨靠近。

  濮頌秋看著焦望雨走過來,努力地尋找對方身上跟從前的相同和不同。

  其實一年而已,嚴格來說甚至還不到一年,差上那麽十幾天。

  可是,上一次見面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喜歡他,好像也是上輩子的事了。

  感情這個東西,被時間和空間拉扯之後是很容易變得無法定義的。還喜歡他嗎?喜歡的是過去的他還是現在的他?喜歡的是自己這一年空白期里想象出來的他吧?

  問題很多,沒人可以解答。

  更何況,這一年的時間,足夠他們冷靜,也足夠炙熱的、不能見人的感情從熊熊燃燒到茍延殘喘。

  未必是不喜歡了,但肯定已經更理智了。

  濮頌秋說:“你回來得好早。”

  焦望雨已經拖著行李箱走到了濮頌秋面前:“你也是。”

  這種感覺很奇怪,明明曾經用力擁抱過的“最好的朋友”,怎麽突然變得如此疏離?

  都想皺眉,可最後都笑了。

  笑著看對方,簡單地寒暄。

  焦望雨問:“都安頓好了?”

  “嗯。”濮頌秋盯著他看,之後目光落到他肩上的雪花那里,“去超市買點東西,趕著現在人少。”

  明明是要去食堂吃飯。

  濮頌秋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下意識說謊,他突然有種感覺,自己在焦望雨面前似乎再也無法坦率了。

  經過這一年,他終於學會了克制,理性戰勝了感情,明白了不應該發生的就該被扼殺在夢里。

  焦望雨看著濮頌秋的時候,心里還是難受的,見不到的時候能騙自己說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可是一見了面,心臟就像是被泡在了檸檬水里一樣,又酸又脹。

  “好。”焦望雨克制著自己想跟對方一起去超市的沖動,“那回頭見,我先上樓了。”

  濮頌秋點頭,先一步轉身準備往前走。

  焦望雨看著他的背影,又氣又惱,就算只是普通同學,這麽久沒見面,也不至於這麽冷淡吧!

  更何況,他們之前不是很好的朋友嗎?

  焦望雨站在原地,像是過電影一樣回憶著兩人曾經相處的那些畫面,即便過了一年,即便他覺得早就應該無所謂了,但是每一幀畫面都清晰到像是一把鋒利的刀。

  很煩。

  焦望雨開始生氣了。

  他拖著行李箱皺著眉往樓里走,踩上臺階的時候突然想起,濮頌秋還真的不是人,當初答應了他保持聯系,結果現在都回來了,也沒說給他留個新的聯系方式。

  焦望雨轉頭看向濮頌秋走遠的方向,那人似乎一點兒回頭看看的意思都沒有。

  怎麽著?

  不過是朋友,怎麽鬧得好像是分手的舊情人這般尷尬?

  焦望雨深呼吸,咬著牙拎起行李箱,滿腔怒火地回了宿舍。

  濮頌秋走得很慢,看似是因為路滑,其實是心太沈,拖得步子也沈重起來。

  他走不動路,因為身後像是有什麽在拉扯他,讓他沒法真的步履從容。

  沒人知道濮頌秋每走一步都想回頭看看,看看焦望雨離開沒有,看看焦望雨是不是還在原地等著他回頭。

  可是他所謂的理智和真實的膽怯讓他直到走出很遠才終於敢小心翼翼地轉過去,看向空無一人的、布滿積雪的小路。

  空蕩蕩的,沒有焦望雨。

  就好像剛剛一切都沒發生過,只不過是濮頌秋的幻想。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幹冷的風吹得他臉頰生疼,他才嘆了口氣,轉身朝著超市走去。

  然而到了超市濮頌秋才突然想起,他是要去食堂吃飯的。

  謊話說得自己都信了,告訴人家自己要來超市,結果真的來了。

  這就像是一種暗示,讓濮頌秋心里不是滋味。

  ==============

  焦望雨回到宿舍,屋里一個人都沒有。

  他放下行李箱,脫掉大衣,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就發起呆來。

  腦子里什麽都沒想,只是發呆,等他回過神,掏出煙,走到了陽臺。

  現在依舊是四人宿舍,但他對面的床鋪住著的早就不是濮頌秋。

  自從濮頌秋走了,他的煙癮竟然越來越大,有時候程爾跟簡紹都說,也不知道他有什麽心事兒,非要抽煙才能緩解。

  焦望雨是有心事,他的心事壓得他喘不過氣。

  就像是單薄的樹枝上厚厚的積雪,不知道未來哪個瞬間,“哢嚓”一聲,積雪落地,樹枝被壓斷。

  他就是那樹枝。

  焦望雨站在陽臺抽煙,看著外面的雪。

  學生還沒大量返校,宿舍樓的供暖實在有些應付,焦望雨穿著毛衣沒一會兒就冷得流鼻涕。

  他抽完煙,趕緊從陽臺回來,收拾行李的時候又看見了那個鑰匙扣。

  之前生日的時候,濮頌秋送他的那個。

  濮頌秋走了之後,焦望雨一開始還是每天帶著那個鑰匙扣,但後來就被他摘下來了。

  睹物思人,其實挺難受的。

  他不想把自己困在一個囚籠里。

  摘下來後,丟掉是肯定舍不得的,他把那個球鞋的鑰匙扣栓在了背包上,平時在學校幾乎不會背著書包去上課,就隨手放在衣櫃里,但焦望雨知道,不管自己是不是每天去看它,它都一直在那里。

  就像,不管他是不是承認,心里都還是想著濮頌秋。

  焦望雨心煩意亂,他沒做好跟對方見面的準備,這太突然了,讓他根本回不過魂來。

  他收拾好東西,覺得肚子餓,猶豫了一下,還是下樓了。

  這個時候,估計食堂也沒什麽可吃的,但好歹得填飽肚子。

  他給程爾和簡紹發消息,說自己遇見濮頌秋了。

  他們三個人有個微信群,是當初濮頌秋剛走的時候建起來的。

  那會兒大家剛開始玩微信,逐漸從短信聯系變成了微信聯系。

  後來他們其實很少會在這里聊天,畢竟有了新室友,大部分時間還是要四個人溝通的。

  先回複的是程爾,說是明天回來,讓焦望雨找濮頌秋,等他們都回來了,大家聚一聚。

  焦望雨拿著手機往樓下走,看到程爾的話,突然不知道應該怎麽回複。

  他不想去找濮頌秋,因為很明顯能感覺到對方對他似乎有些抗拒。

  他不知道濮頌秋為什麽要這樣對他,可焦望雨心里難受,越是這樣,他就越是想要往後退。

  他是好奇的,想知道為什麽,可是又礙於面子問不出口,好像男生之間說這些就顯得有些矯情了。

  他苦笑,其實明白,自己現在也夠矯情的了。

  焦望雨沒回複程爾,把手機放在口袋,去了食堂。

  學生沒回來多少,食堂的檔口也沒開幾個。

  焦望雨一路走過來踩了一腳的雪,一進食堂,腳底一滑,差點兒在門口摔倒。

  他抓住厚重的門簾,穩住了身子,等到站穩開始四處搜尋營業的檔口。

  還沒決定吃什麽,先看到了坐在那里的人。

  整個一樓,一共也沒多少人,濮頌秋轉向門口的時候,焦望雨突然就怔住了。

  他們倆誰都沒想到會這麽快又遇見,一時間都有些尷尬。

  焦望雨下意識想走,結果又覺得何必呢?他走什麽啊?他們又沒怎樣。

  現在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兩人的關系微妙到讓他頭疼。

  大大方方的打個招呼好了。

  焦望雨深呼吸了一下,朝著對方擺了擺手。

  濮頌秋點頭回應,沒有多余的動作。

  食堂只有兩家營業,焦望雨買了份面,做好了端出來才想起他應該打包帶回宿舍吃,但都已經這樣了,算了。

  他端著面條,猶豫了一下,在濮頌秋對面坐下了。

  兩人一張桌子吃飯,就好像回到了一年前。

  這時候焦望雨才發現,他們的面是一樣的。

  這算是默契嗎?

  他在心里苦笑,然後告訴自己別胡思亂想。

  焦望雨裝作淡定,又裝出一副朋友似的關心:“什麽時候回來的?”

  濮頌秋手心都出了汗,說話時,自己都沒發現,聲音有些微微發抖。

  “剛回來。”

  焦望雨點了點頭,低頭吃了口面。

  等他再擡頭,終於還是問出了自己一直惦記的問題。

  “這一年,你還好嗎?”焦望雨看著他,“瘦了好多,都變樣了。”

  

40

  濮頌秋是瘦了很多,但焦望雨也沒好到哪里去。

  兩人互看了一眼,心里都不是滋味。

  這種暗潮湧動的感覺讓焦望雨跟濮頌秋都有些呼吸不暢,誰也搞不清楚為什麽氣氛變得這麽詭異。

  焦望雨說:“以後你就是我學弟了呢。”

  濮頌秋故作輕松地笑笑:“是。”

  焦望雨笑了,看著碗里的面,輕笑出聲:“還挺……有意思的。”

  還挺遺憾的。

  真的很遺憾。

  不能繼續跟你住在同一間宿舍,不能繼續跟你一起上課一起來食堂吃飯,未來也不能跟你一起畢業,很多事情都沒辦法一起經歷了。

  怎麽可能不遺憾。

  可是,發生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就像我改變不了自己喜歡你的心。

  焦望雨低頭,越笑心里越難受。

  濮頌秋悶頭吃面,他還是不敢多看焦望雨。

  焦望雨本來都想好了,既然濮頌秋當初對他食言,他就也要點臉面,再不熱臉貼對方的冷屁股,可是當他真的坐到濮頌秋對面,又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沒法真的跟這人生氣。

  除了心疼就是喜歡,還能怎麽辦?

  本來以為一年時間足夠他忘掉那種酸檸檬一樣的暗戀了,結果,只跟這人說一句話、只被這人看一眼,直接潰不成軍。

  沒出息。

  焦望雨暗罵自己沒出息。

  可話說回來,又有幾個人能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把好感藏得嚴嚴實實滴水不漏呢?

  濮頌秋沒有回答焦望雨的問題,他過去的一年,好與不好都過去了,沒什麽值得提及的,說多了,怕也是累贅。

  倒是在面條吃剩最後一口時,按捺不住,問了焦望雨:“你怎麽樣?”

  這一年里,有新朋友嗎?每天帶著手電嗎?學習考試也都還順利吧?有喜歡的人了嗎?

  堆積在心里一整年的問題,最後只化作一句“你怎麽樣”。

  問者不敢把這問題說得太具體,怕透露了心意,聽者自行理解,結果也只是回答了一句:“挺好的。”

  挺好的嗎?

  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

  好的話,焦望雨確實過得還行,沒有想象得那麽難熬。濮頌秋不在的這一年,他學會了一個人吃飯、去圖書館,需要朋友的時候,程爾、簡紹甚至是應宗,幾乎都可以隨叫隨到。

  不好的話,也總歸是有不好的時候。偶爾會失眠,因為睡前想起了濮頌秋,偶爾會從夢中驚醒,因為夢里濮頌秋不告而別。打開衣櫃掃到書包上的鑰匙扣會下意識發呆好半天。

  好與不好,都在心里。

  “挺好就好。”濮頌秋覺得焦望雨這句“挺好的”像是一杯檸檬水,他空口就那麽一飲而盡了。

  其實他應該高興的,他心心念念、白天黑夜惦記著的人過得好,他應該松口氣,然而事實上,卻心里發酸。

  酸到食不下咽,就剩下一口面條了,楞是吃不下了。

  不僅酸,還苦,苦得他剛剛不像是在吃面條,而是在喝一味要了他命的中藥。

  焦望雨點頭:“嗯,都挺好。”

  他看著濮頌秋開始收拾,知道對方要走了。

  “剛才程爾說等他回來咱們聚一聚。”焦望雨趕緊把話丟出去。

  他不想說的,一句話也不想再跟濮頌秋說,可還是沒忍住。

  一年過後,濮頌秋比從前還惜字如金,他們倆好像回到了最開始的時候,高中那會兒,明明坐同桌卻幾乎沒交流。

  只是,氣氛明顯不太對勁。

  焦望雨最想問的其實是為什麽,問問濮頌秋為什麽看起來這麽不願意搭理自己。

  他做錯了什麽嗎?

  他就這麽惹人討厭嗎?

  他還是委屈,像是小時候莫名其妙被一起玩的小朋友給甩開了。

  濮頌秋沒想到焦望雨已經把自己回來的事情告訴了別人,他倒是不介意跟程爾他們見面,畢竟那短暫的一個學期,幾個人相處得很好,他這樣難得交朋友的人也把程爾跟簡紹當成了好友。

  他不怕和他們遇見,唯獨怕跟焦望雨親近。

  “我……”焦望雨見他在猶豫,緊接著說,“他們都挺惦記你的。”

  其實是想說我很惦記你。

  “好。”濮頌秋站起來,端著自己的餐盤,“等他們回來再聯系。”

  焦望雨看著他端著餐盤走了,突然想起什麽,追了過去。

  濮頌秋正走到門口,焦望雨突然跑過來拉住了他的手腕。

  恍惚間濮頌秋想起那次他們在體育場的看臺上,天色暗了,焦望雨沒帶手電,他跑過去接對方。

  內心世界突然之間起了海底地震,所有的情緒都迸發到了海面上來。

  “我沒有你手機號碼。”焦望雨盯著他看,“你換了號碼之後,沒聯系過我。”

  這是責備。

  他不知道濮頌秋能不能從自己的這句話里聽出責備的意味。

  焦望雨想讓這個人知道自己一直都在等著他聯系,都不指望打電話過來,哪怕只發個短信,編輯一個標點符號來也行啊!

  為什麽就不呢?

  濮頌秋怔了一下,對他報出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你有微信嗎?”焦望雨說,“我加你好友。”

  “沒有。”濮頌秋說,“有事電話聯系吧。”

  焦望雨存好他的號碼,這才把人放走了。

  手機里多了一個人的號碼,好像變得更重也更珍貴了。

  焦望雨站在門口看著濮頌秋走出去,突然聽見有人喊:“這誰啊?吃完不收拾?”

  他趕緊回頭,發現是食堂收拾衛生的阿姨正站在他那張桌子邊。

  “阿姨!我的我的!”焦望雨跑回去道歉,“沒吃完沒吃完,不好意思啊!”

  濮頌秋走了,焦望雨一個人坐在那里繼續吃面,心情有些複雜。

  他總覺得濮頌秋很孤獨,且不說以後能不能交到朋友,就說現在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就是渾身都寫著“生人勿擾”四個字。

  看得人心里怪難受的。

  濮頌秋沒有爸爸媽媽了,沒有家了,想到這里,焦望雨就覺得濮頌秋是風雨飄搖的一棵小樹,心疼。

  他想做點什麽。

  悶頭吃飯的時候,焦望雨反思自己,不是說好了不搭理這人嗎?

  放下筷子的時候,焦望雨做了一件事,後來他在追根溯源的時候才發現,正是因為這件事,才讓他跟濮頌秋有了很多很多的以後。

  他發微信給應宗:忙嗎?想問你點事情。

  應宗其實也早就回來了,不過沒有回學校。

  他當時下了火車直奔酒吧,下午兩點酒吧沒開門營業,他就在外面等著,凍得哆哆嗦嗦,最後那老板終於把他帶回了家。

  收到焦望雨微信的時候,應宗正坐在餐桌邊等著那明顯不太愛理他但又不得不理他的男人煮面給他吃,在人家這里賴了兩天,對方只讓他睡沙發,但應宗還是甘之如飴。

  好歹進門了。

  應宗回複焦望雨:怎麽了?你回學校了?

  焦望雨:嗯。我想問你點事兒,其實是我朋友的問題。她喜歡她的一個同學,但是因為某些原因,不能告白,又想跟對方做朋友,可是對方挺高冷的。

  他打這段消息的時候,特意用了“她”,有點兒欲蓋彌彰的意思。

  應宗收到消息的時候笑得不行,白眼都飛上天了。

  他特想問問焦望雨,這個朋友是不是就是他自己,而那位高冷男神,是不是就是那個姓濮的。

  不過,應宗當然不會這麽問。

  應宗回:你想讓我幫你朋友出出主意?

  雖然應宗自己的感情問題都沒解決,但焦望雨思來想去,能問的只有他一個。

  應宗發完消息後,突然想起濮頌秋這個學期應該回來了。

  雖然他現在對濮頌秋一點兒那種想法都沒有了,滿心滿眼只有正在給他煮面的這個男人,但站在相識一場的角度,對於濮頌秋家里發生的事情,還是有點兒惦念的。

  他看著焦望雨發來的消息,皺著眉托著下巴開始琢磨一件事。

  如果他沒猜錯,這兩個人其實是互相喜歡的。

  只不過,一個比一個嘴硬,別說告白了,甚至連自己的性取向都不敢讓對方知道。

  他一個看客都挺急的。

  可是,應宗不確定自己應該怎麽辦。

  這一年多,他其實也變了。

  或許是因為這次真的愛上了一個人,也或許是因為整天纏著人家老板潛移默化跟人家學到了些為人處世之道,開始明白,做人其實不能那麽隨心所欲。

  要考慮自己,也要考慮別人的感受。

  他以前不拆穿那兩個人,只是很惡意的想看他們互相折磨。

  可是後來,濮頌秋家里出了事,他又跟焦望雨成了好朋友,這些變化也導致了他在對待這件事的時候,有了新的想法。

  現在的應宗,其實希望這倆人都能好。

  不管是在一起的那種好,還是獨自活得痛快,哪種都行。

  他大可以把兩人拉到一起,幫著他們戳破這層窗戶紙,可這麽做真的是對的嗎?

  在不被對方允許的情況下擅自幫人出櫃、告白,怎麽說都是不道德的吧?

  “顏老板,我陷入困惑了。”應宗說,“你能給我解惑嗎?”

  一碗煮好的方便面被放到了應宗面前:“說。”

  一個多小時後,已經回到宿舍的焦望雨收到了應宗的回複。

  應宗說:告訴你的朋友,喜歡一個人就去追,像我這樣,死皮賴臉地追,如果不好開口,就先攻心,纏住他,讓他習慣你的存在,讓他離不開你!

  兩秒鐘後,應宗緊接著又發了一條:不是你,是你的朋友。

  

41

  欲蓋彌彰的事兒,大家心里都懂,但誰也不戳穿。

  應宗配合著焦望雨,給他的“朋友”出主意。

  至於焦望雨,站在桌邊看著這條消息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喜歡就去追。

  說來輕巧,做起來卻難於上青天。

  如果他喜歡的是個姑娘,焦望雨倒是真的可以放下自尊心去主動表白主動追求,可他喜歡的是個男生啊!

  焦望雨拉開椅子坐下,覺得頭疼。

  雖然一直以來他都盡可能在逃避自己是同性戀這件事,但他其實是明白的,逃是逃不掉的。

  他不清楚自己是後天受了什麽影響,還是生來就只喜歡男生,但木已成舟,改是改不掉了。

  因為改不掉,所以煩躁不堪。

  也因為知道這件事不同尋常,所以不敢讓人知道,更不敢拉別人下水。

  焦望雨始終都沒跟應宗好好聊過關於性取向的事,他生怕自己說多了暴露了,可是,如今他快崩潰了。

  “應宗。”焦望雨把電話打了過去。

  “嗯?”應宗接起電話的時候,正坐在顏老板家的沙發上吃蘋果,“怎麽了?”

  “晚上有時間嗎?”焦望雨深呼吸,“我想……找你喝酒。”

  喝酒不是目的。

  焦望雨必須找人說說話,他有問題想要問應宗。

  “行啊,晚上你到酒吧找我去唄。”應宗躺在了沙發上,手里水嫩脆甜的蘋果被他咬得汁水都流了下來,顏老板過來的時候,抽了張紙巾蒙在了他臉上。

  應宗用嘴吹氣,把紙巾吹到一邊,笑盈盈地看向顏老板。

  顏老板沒理他,轉身忙自己的去了。

  應宗說:“我們八點過去,你可以晚點。”

  兩人這就算是約好了,掛斷電話的一瞬間,焦望雨有那麽一刻的後悔。

  但事情總該要有個解決的辦法,他想不通的問題,總該要找個人幫忙。

  焦望雨看了眼時間,還早,索性上床睡覺。

  躺在那里,翻看手機的通訊錄,給濮頌秋的新號碼備註名字是“A濮頌秋”。

  前面加個字母,濮頌秋的手機號碼就能顯示在第一個了。

  焦望雨手機號碼始終沒有換過,他突然想知道濮頌秋現在還有沒有存著他的號碼。

  睡意全無的焦望雨編輯了短信給對方,沒多說別的,只是說:我是焦望雨。

  安靜的宿舍里,手機震動。

  剛端起水盆準備去洗衣服的濮頌秋又把水盆放下,拿起了手機。

  濮頌秋收到的短信,發件人是一串熟悉的數字。

  他的手機通訊錄里從來都沒有保存過焦望雨的號碼,但這一串數字組合,他一直都記得。

  濮頌秋是不想回複的,他很想對焦望雨冷淡一點,可是手好像根本不受控制,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信息已經發出去了。

  他回複:我知道。

  回複完,濮頌秋拿著手機等了好一會兒,對方沒有再發來消息他才端著水盆出去洗衣服。

  焦望雨跟濮頌秋發完短信後,翻來覆去也睡不著,就這麽在床上“烙餅”到天黑。

  應宗讓他晚上八點以後過去,結果他七點不到就出門了。

  焦望雨穿著臃腫的羽絨服,下樓時走過每一層都故意放慢腳步,甚至走出樓梯間到人家走廊里看看。

  濮頌秋沒告訴他自己住在哪層,焦望雨就只能猜,猜來猜去,除了嘆氣什麽結果都沒有。

  焦望雨平時都是打車過去,今天想著,反正時間還早,他去了估計應宗還沒到,索性站在沒人的公交站,等著坐公交。

  公交站臺在馬路對面,他站在那里剛好正對著學校的大門。

  焦望雨雙手踹在羽絨服的口袋里,系著厚厚的毛線圍巾卻還是覺得冷。

  以前別人問他喜歡哪個季節,他說都喜歡。

  可是現在,每個季節都讓他覺得無趣又難熬。

  人真是善變的動物。

  公交車來了,明明不是始發站,但車上空得除了司機再沒別人。

  他上車,塞了零錢進去,然後朝著後面走去。

  過去的一年里,焦望雨養成了一個習慣,但凡是坐公交車,就會坐在倒數第二排那個位置,是當初他跟濮頌秋坐過的。

  這好像成了他的一個堅持,一個雖然沒用、沒任何意義,但一直堅持著的堅持。

  他坐下,公交的椅子冰涼冰涼的,隔著厚厚的褲子涼意還是蔓延到了全身。

  他縮著身子坐在那里,看著車窗外,看著這輛車駛過了他的大學校園。

  突然間,焦望雨笑了,看著只有星星點點亮光的宿舍樓,意識到在那些燈光中有一盞來自濮頌秋,那個人真真切切地回來了,忍不住還是笑了出來。

  回來就好。

  總好過杳無音信。

  焦望雨坐著公交車,慢慢悠悠地朝著酒吧去,他要去找人解惑,然後探出一條自己的路來。

  =======================

  焦望雨到酒吧的時候,酒吧里已經有不少人。

  他熟門熟路地往里走,很快就看見了坐在吧臺邊的應宗。

  在酒吧,別人都喝酒,應宗坐在那兒吃雪糕。

  焦望雨過去,在他旁邊坐下,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一點兒,別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喲,來了啊。”應宗吃著雪糕笑著看他,“喪著臉幹嗎呢?”

  焦望雨心說:我都做好心理建設了,你還能看出來我喪?

  行吧,確實喪。

  焦望雨點了杯軟飲,他今天有正事兒,不打算喝酒。

  “找個安靜點的地方吧。”焦望雨說,“樓上。”

  樓上有包廂,再晚一點估計就都滿了,現在上去應該還好。

  應宗看了一眼吧臺那邊的顏老板,從椅子上下來說:“走吧。”

  他快速吃完雪糕,等著焦望雨拿到軟飲,倆人上樓了。

  樓上剩下兩個包廂,應宗拉著焦望雨去了小的那個,理由是大的留給客人,賺錢。

  焦望雨笑他:“你是把自己當老板娘了嗎?”

  應宗底氣十足地回答:“早晚的事兒。”

  他是真的有自信,盡管這麽久了,顏老板一直都拒絕他,可他還是覺得,對方喜歡他。

  兩個人進了包廂,關上門,外面的吵鬧聲也被關掉了一大半在外面。

  耳朵清凈了,焦望雨坐下,為了掩飾自己的緊張,他先喝了口飲料。

  應宗拿著骰子搖著玩,問他:“找我什麽事兒啊?”

  焦望雨差點兒嗆著,緩了緩神才說:“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兒。”

  應宗笑笑,也不逼他,自己坐在一邊玩。

  其實焦望雨想說什麽,他大概能猜出一二來,不過他明白,焦望雨這人,你不能逼,不能催,否則容易把人嚇跑,就得陪著、等著,跟著對方磨,什麽時候他自己想開了,也就好了。

  焦望雨悶頭喝他那飲料,杯子見底的時候,才終於覺得不能繼續這樣了,擡頭問應宗:“你是怎麽知道顏老板也是……那個的?”

  應宗低著頭笑,把骰子搖得嘩啦嘩啦響。

  這酒吧不是gay吧,來的人什麽樣的都有。

  至於顏老板,光從外在去看那人,確實沒人會多想關於他性取向的問題。

  或者說,其實大部分的同性戀身上都並沒有很明顯的標簽,他們掩藏在人群里,並無區別。

  應宗說:“感覺。”

  “那萬一你感覺錯了呢?”焦望雨搓了搓手指,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有些心虛,“你就不怕對方不是,然後……”

  他停住了,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才不會冒犯到應宗。

  應宗舒舒服服地斜靠在沙發上,笑著說:“厭惡我啊?”

  焦望雨看向他,點了點頭。

  “不怕。”應宗說,“我這人臉皮有多厚你是知道的,畏手畏腳的,什麽時候才能跟自己愛的人在一起啊?”

  “可是……”焦望雨的杯子已經空了,他手里拿著空杯子,盯著看,不敢擡頭看應宗,就好像自己看過去,對方就能透過這雙眼睛把他看個徹底。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不是,會因為你覺得很困擾?”焦望雨怕應宗不開心,趕緊解釋,“我沒有譴責你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是怎麽想的。”

  應宗瞇起眼睛笑:“是你想知道,還是你那個朋友想知道啊?”

  焦望雨慌了,手心都是汗。

  “我朋友。”

  應宗笑倒在沙發上,笑了好半天,等他再坐起來的時候說:“行吧,我這人心善,就給你那個朋友解解惑。”

  他打了個響指:“去給我點杯酒,但是別告訴他是我喝。”

  “為什麽?”

  平時應宗過來,每次都不少喝酒,今天怎麽了?“

  “我跟他打賭來著。”應宗說,“今晚我不喝酒的話,就可以在他家多住一天。”

  “可是你這樣騙他不好吧?”

  “要不怎麽說你單純呢,”應宗說,“兩個人之間相處,總歸是要有點兒小把戲的麽,我行一點無傷大雅的騙,到時候被他發現,任他收拾,也是生活情趣,你能不能學著點兒?”

  焦望雨學不來,也理解不來,他實在不懂這些所謂的情趣。

  他下了樓,不過沒給應宗點酒,倒是又要了兩杯軟飲。

  回來後,應宗無比失望。

  “算了,你跟他一個鼻孔出氣。”應宗喝了一口飲料,然後說,“你剛才問我什麽來著?”

  “你會不會擔心自己給他造成困擾?”

  “不擔心。”應宗正色道,“我擔心,除了我,他再遇不到這麽喜歡他的人。”

  

42

  應宗說:“你知道為什麽有些人永遠都沒法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嗎?”

  焦望雨雙手捧著杯子,擡頭看他:“為什麽?”

  “前怕狼後怕虎。”應宗輕笑一聲,“心里的顧慮比黃河底下的沙子都多,擔心這個擔心那個,這樣的人,能談上戀愛就怪了。”

  他喝了口飲料:“這味兒怎麽這麽怪呢?誰調的?”

  “顏老板。”

  “……挺好喝的。”應宗又喝了一口,撇了撇嘴,“要不你先說說?”

  “啊?說什麽?”焦望雨突然緊張起來。

  他什麽都不想說,也不知道應該怎麽說。

  濮頌秋缺席的這一年里面,除了室友程爾和簡紹之外,應宗是他相處最多的人,但跟應宗在一起的時候,他盡可能不說話。

  焦望雨始終放不下自己的防備心理。

  他不敢讓人知道,任何人都不行。

  他怎麽都做不到應宗這樣,不顧別人的眼光,大大方方地去追求自己喜歡的人和喜歡的生活。

  焦望雨很羨慕,他特別想像應宗這樣,厚著臉皮站到濮頌秋面前,十分坦率地告白說:“不知道為什麽,但我確實很喜歡你。是想跟你談戀愛的那種喜歡,不僅僅是要做朋友。”

  對,是那種想要戀愛的喜歡。

  想要戀愛,想要牽手,想要擁抱,還想要接吻。

  焦望雨壓根兒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濮頌秋的,原本只是當作一個關系並沒有那麽親近的同學,直到上了大學,朝夕相處,發現對方好像跟自己從前認識的那個冷漠的男生不太一樣。

  是對方變了?

  還是以前自己生活太熱鬧,身邊人太多,從來沒有真正地註意過這個人?

  在最開始的時候,只是覺得被照顧得很好,向來沒什麽出息、總是害怕寂寞的焦望雨把這所學校里唯一的老熟人當作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和依靠。

  然後,就開始朝著不受控的方向走去。

  這顆心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傾斜的?

  “想什麽呢?”應宗問。

  “沒什麽。”焦望雨問,“你剛剛讓我說什麽?”

  應宗笑:“說說你的那個朋友。”

  這拙劣的借口也就我好心陪你玩了!

  應宗心里這麽吐槽著,但還是得裝作一副什麽都不懂的樣子:“你今天找我,不是想跟我聊你那朋友的感情問題嗎?”

  焦望雨吞咽了一下口水,繼續嘴硬:“沒有啊,我就是自己在宿舍無聊,想找人說說話。”

  應宗撇撇嘴:“是嗎?那現在說完了,我要去談戀愛了。”

  說著,他作勢要站起來。

  焦望雨趕緊叫主人,扯謊說:“我心情不好,你就不能陪我一會兒嗎?”

  “你怎麽了就心情不好?”

  焦望雨想了想:“不知道,就是心情不好。”

  應宗都懶得吐槽他了,靠在沙發上給他找臺階下:“咱們倆也沒什麽可聊的,要不你給我說說你那朋友的事兒,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我當八卦聽,聽完沒準兒我這個感情專家還能給你……朋友出出主意。”

  焦望雨有點兒不敢相信應宗出的主意,畢竟據他所知,當初應宗追濮頌秋失敗了,現在追顏老板人家也不理他,這人就沒成功過。

  這樣的人,自稱感情專家?

  臉皮是真的有點兒厚。

  “哎,不要質疑我!”應宗就像是看透了他心思一樣,“我很快就要追到他了。”

  焦望雨終於笑了,但笑得應宗不是很開心,因為他的這個笑容在應宗看來簡直就是對他能力和魅力的質疑!

  “你說不說啊?不說我可走了!”應宗不耐煩地催他,“這地兒沒有八卦,我到樓下找別人給我講八卦去,沒準兒人家還比你敘事能力強呢!”

  “我說就是了,你別催我。”焦望雨說出每一句話都告訴自己要慎重,可千萬別暴露了。

  可他不知道,在某些人身上有一種東西叫“gay達”,這東西是帶感應的,遇見同類會自動提醒。

  焦望雨身上這種東西壓根兒沒有,濮頌秋也一樣,倆人都遲鈍得很,可他們心里在想什麽,應宗早就知道了。

  焦望雨喝了口飲料,然後慢悠悠地說:“我朋友,她是個女孩子。”

  應宗忍著笑點頭:“嗯,姑娘。漂亮嗎?”

  “啊?”

  “我說,你朋友她漂亮嗎?”

  焦望雨想了想問:“以什麽樣的標準來衡量一個人是不是漂亮呢?”

  “你覺得她漂亮嗎?”應宗故意逗他,“以你自己的標準來評價一下。”

  焦望雨問:“她漂不漂亮,跟她能不能和喜歡的人做朋友,有必然聯系嗎?”

  “當然有了!”應宗是真的有些意外,這人腦子里究竟都想些什麽,長得好看的人天生在各方面都有優勢,難道他不懂?

  焦望雨其實不至於傻到意識不到長得好看就是優勢這個問題,只是他剛剛又下意識代入自己,並不覺得自己的長相會對他跟濮頌秋的關系產生任何影響。

  不過既然都說到這里了,他只能順著話題往下說:“還好吧,不醜。”

  應宗心說:你還挺謙虛。

  焦望雨長得不錯,放在人堆兒里也能一眼就看見的那種人。

  應宗擺擺手:“你繼續。”

  懶得跟你糾結這個,應宗心說,長得好看卻不知道利用自己那張臉的,全都是笨蛋!

  繼續。

  可是說什麽呢?

  焦望雨吞吞吐吐的,半天才說出一句:“她喜歡的人,不可能跟她在一起。”

  “嗯?人鬼情未了嗎?”

  “什麽?”

  “你別怪我說話難聽啊,‘不可能在一起’,要麽你這朋友是個死人,要麽你朋友喜歡的人是個死的,人鬼情未了,否則沒什麽不可能。”

  “哎不是。”焦望雨皺著眉解釋,“都活著呢。”

  應宗看著他,不說話,等著他自己說。

  焦望雨沒辦法了,只好說:“她喜歡的人也是個姑娘。”

  應宗說:“你等我一下,我去趟廁所。”

  焦望雨還沒應聲,對方已經開門出去了。

  應宗壓根兒不想去什麽廁所,純粹是出來釋放一下。

  他走遠幾步,笑到彎了腰,一擡頭看見顏老板站在不遠處。

  “你怎麽到樓上來了?”應宗跑過去問。

  “幹嗎呢?”

  “給焦望雨答疑解惑。”應宗靈機一動,“你也一起來吧,我看你應該是那種戀愛經驗豐富的,來給他,不對,他朋友,傳授點經驗技巧。”

  應宗不管不顧地把顏老板也給拉進了包廂。

  焦望雨看見顏老板也來了,有些意外,說真的,他覺得顏老板在這方面其實比應宗靠譜,不過,他跟人家不熟,根本問不出口。

  應宗說:“這人惦記我,怕你把我拐走,就偷偷摸摸上來看看,結果被我抓到了。”

  顏老板無奈地看著應宗:“你啊。”

  應宗笑笑,沖著焦望雨挑了挑眉:“懂了嗎?”

  “什麽懂了嗎?”焦望雨發現自己跟應宗之間簡直就像是有代溝,對方說話他都聽不懂。

  “之前我跟你說的。”應宗坐下,“喜歡一個人就去追,對方不喜歡你,你就死皮賴臉地追。”

  應宗說完,又一次強調:“不是你,是你的朋友。”

  焦望雨總覺得應宗可能已經猜到了什麽,這讓他十分心虛。

  “剛剛我已經給你做了示範。”應宗說,“就這位先生,剛開始的時候我要是這麽說話,他早就把我丟出去了,但經過我長時間的溫水煮青蛙,你看,他已經對我的這種話習以為常了。我跟你講,心理暗示其實很邪門的,時間一久,他自己都覺得他在喜歡我。”

  應宗轉過去笑盈盈地看著顏老板說:“你說,對不對?”

  “不對。”顏老板說,“我只是懶得反駁。”

  “這就是個好兆頭。”應宗又轉向焦望雨:“你朋友為感情困擾,無非是因為她喜歡的是同性,我說的對吧?”

  焦望雨點了點頭。

  他明顯感覺到來自顏老板的視線,但不好意思擡頭,只能擺弄著骰子來掩飾自己的心虛和尷尬。

  “擔心對方不是同性戀,擔心對方會因為她表達好感而討厭她,甚至擔心因為這個兩人從此以後見了面會尷尬,連朋友都做不成了。”應宗輕聲嘀咕,“我能先問你一個問題嗎?”

  焦望雨擡頭看向他。

  “你朋友喜歡的人,她怎麽就確定,對方跟她不是同類呢?”應宗靠近他,很認真地在暗示,“萬一,她喜歡的人其實也在喜歡她,卻因為她唯唯諾諾不敢表達而錯過,你不覺得這太遺憾了嗎?”

  焦望雨被他盯得心跳加速,就好像自己已經暴露了。

  他微微往後靠,手里死死地攥著骰子。

  就是知道。

  焦望雨緊鎖著眉,他覺得不是。

  尤其,這次濮頌秋回來明顯對他冷淡了,如果對方也喜歡他,怎麽可能會這樣呢?

  焦望雨做過很多白日夢,那些白日夢里,他跟濮頌秋在一起了,他們一起走過青春歲月,走到人生暮年,一生都是彼此最好的陪伴。

  但也只是白日夢而已,他從來不敢真的有什麽企圖。

  “告訴你的朋友,不要怕。”應宗說,“只要你的朋友確定自己非常愛那個人,並且這個世界上不會有人給對方比這份愛更好的感情了,那就去追。”

  應宗坐直,很認真地說:“認清自己的身份,接受它,然後擁抱它。你知道你朋友為什麽不敢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感情嗎?知道你朋友為什麽會覺得一旦告白,會有很多不可控的可怕的事發生嗎?因為她還沒學會愛自己。”

  “什麽?”

  “同性戀沒什麽的。”應宗喝了口飲料,“一切身份的標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愛。去告訴你的朋友,讓她好好愛自己,然後去跟自己喜歡的人告白,如果對方明確告訴她自己不是同性戀,好的,那讓你的朋友失戀一陣子就振作起來,但萬一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呢?”

  告白嗎?

  焦望雨腦子里都是濮頌秋的臉。

  如果我去告白,他會是什麽反應呢?

  一枚骰子掉在了地上,焦望雨的目光追隨著它,心卻飛回了學校的宿舍樓。

  告白嗎?

  告白。

  

43

  焦望雨滿腦子都是告白,他的目光停留在地面上,搜尋不到骰子滾落的方向,就那麽空虛地盯著,眼前的畫面卻是他走到濮頌秋面前,跟對方說:“我是個同性戀,我喜歡你。”

  應宗正低聲跟顏老板說著什麽,看見焦望雨突然站了起來。

  “我有重要的事情忘了做,”焦望雨說,“先走了。”

  應宗沒多嘴去問是什麽“重要的事”,只是眼含笑意地跟他揮揮手:“路上註意安全,拜拜。”

  焦望雨對包廂里的兩個人分別說了“再見”,然後火急火燎地往外走。

  酒吧這地方對他來說其實並不是什麽好地方,原因並不是這地方魚龍混雜或是過分吵鬧,只是單純的因為光線昏暗,每次他來,在絕大部分時候都要憑感覺去找路。

  從樓上下來,焦望雨很急,他抓著樓梯的扶手,差點兒就崴了腳。

  那麽一下,虛驚一場。

  焦望雨突然想起當初軍訓的時候他崴了腳,濮頌秋背著他去校醫院。

  那個下午,在記憶中或許被不斷地美化了,可是焦望雨知道,就算沒有記憶美化的加持,那個背著他走在午後陽光中的大男生也很值得他心動。

  濮頌秋是值得他心動的,只是他不清楚自己配不配得到對方的心動。

  焦望雨小心翼翼地下了樓,擠過熱鬧微醺的人群,走出燈紅酒綠的酒吧。

  他出門之後,往右走,二百米之外就是可以帶他回學校的公交車站。

  焦望雨猶豫了一下,他實在沒有耐心等公交了,站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奔著學校就去了。

  出租車比公交車快多了,時間縮短了將近一半。

  回去的路上,焦望雨坐在車後座,望著窗外的街景,之前的那股沖動終於慢慢冷卻了下來。

  就在不久前,他像是被蒙了心智一樣,竟然真的打算立刻回學校找濮頌秋,毫不保留地告訴對方自己心里所想。

  他不想再怯懦,不想再逃避,不想再因為自己的性取向而躲躲藏藏。

  但沖動和激情真的很容易減退。

  二十多分鐘,快到學校的時候,焦望雨的理智已經回來了。

  他估摸著要是自己真的直接跑去跟濮頌秋說這個,要麽把人嚇跑,要麽把人嚇跑,要麽還是把人嚇跑,不會有另一種可能。

  具體原因,可以參見當初應宗追濮頌秋的案例。

  那叫——前車之鑒。

  “同學,停學校門口?”出租車的司機師傅突然說話,嚇了焦望雨一跳。

  焦望雨猶豫了一下說:“停大門口旁邊的公交車站就行。”

  他還沒想好怎麽辦。

  車停下的時候,焦望雨才突然意識到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帶漆黑一片。

  “喲,學校這是沒人還是怎麽了?”司機都疑惑地感嘆了一句,“你們這是還沒開學呢?”

  焦望雨也覺得奇怪。

  馬路左右兩邊,簡直就是兩個世界。

  那邊依舊燈火通明,這邊不僅是學校里面,連路燈都沒亮。

  “是不是停電了啊……”焦望雨嘀咕了一句,付了車錢就下車了。

  他站在黑漆漆的公交站臺,心里發慌。

  手電的燈光足夠他走回宿舍,小心點兒就是了,可是這種氛圍實在有點兒瘆得慌。

  他看見校門口的保安還在,過去問了句怎麽回事兒,對方給的回答是突然停電,不知道什麽原因。

  焦望雨遲疑了一下,腳蹭了蹭地面的積雪。

  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可能有些過分,但他還是想做一回壞人。

  做一回自私的人。

  焦望雨退回到公交站,掏出手機給濮頌秋發了條短信——你現在方便嗎?

  發完,他就關掉了手電,站在那里等著對方的回複。

  他確實沒辦法像應宗說的那樣去告白,但今天應宗對他說的這些話,並不是一點兒作用都沒有。

  不要因為自己的性取向而感到羞愧甚至恥辱,在這方面,沒有任何人是有錯的。

  要認清這個事實,然後去接受它。

  接受自己的性取向,也接受擁有這個性取向的自己。

  這麽多年了,焦望雨的這個心結始終都沒有解開,當然也不會因為應宗的幾句話就接受了,但他突然想試著跟自己和解,雖然這條路或許依舊漫長,需要的時間也依舊漫長。

  不過,那些都不是他立刻就要做的。

  他立刻就要做的,是重新把濮頌秋拉回到自己身邊來。

  焦望雨知道,自己是逃不過的,他終於認清了這個現實。

  而應宗說的那些話里,最讓他動容的是那句“我擔心的是除了我,他遇不到這麽喜歡他的人”。

  他決定自私一把。

  焦望雨站在黑漆漆的公交站,寒風呼呼地刮著,路過他時,刀子一樣割一下他的臉。

  但他一點兒都不急。

  焦望雨自己也覺得很神奇,這幾分鐘竟然是他這一年來心態最平靜的一段時間。

  什麽都不想,就只是安靜地等著。

  等著消息,或者,沒有消息。

  好在,濮頌秋沒有讓他等太久,電話很快就打了過來。

  “怎麽了?”濮頌秋的語氣跟從前一模一樣,聽得焦望雨好像回到了那個他在體育場等對方來接的晚上。

  焦望雨說:“我剛下車,學校里面怎麽這麽黑啊?”

  濮頌秋沈默了幾秒:“你出去了?”

  “嗯。”焦望雨沈吟片刻,只說了一半的實話,“出去跟一個朋友吃飯。”

  “停電了。”濮頌秋說。

  焦望雨站在那里,反反複複地咂摸著濮頌秋的語氣。

  他說:“秋哥,我手電丟了。”

  說完,焦望雨走到垃圾桶旁,把手電丟了進去。

  此刻的濮頌秋正躺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看。

  他已經這麽躺了快一個小時了,一個小時過去,還沒來電。

  “你能來接我一下嗎?”這一刻,焦望雨覺得自己壞透了,他從應宗那里學來的第一課就是“欺負老實人”。

  濮頌秋聽見焦望雨的話,咬了咬後槽牙。

  他很清楚,自己根本拒絕不了焦望雨的任何要求,哪怕是在他已經做好了遠離對方生活的準備之後。

  “你在哪?”濮頌秋從床上坐了起來。

  “校門口的公交站。”焦望雨說,“我的手電可能落在公交車上了。”

  黑暗中,濮頌秋嘆了口氣。

  “等我。”

  2011年,焦望雨已經換了手機,如今他用的這款手機手電功能其實足以幫助他一個人走回宿舍。

  但他不要。

  他要等濮頌秋來接。

  二月末的北方夜里,風卷著前一天下過的雪掃過這座城市,焦望雨蹲在那里,讓自己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他暗罵自己是個小人,可是又不得不承認,當這樣的小人、耍這樣的手段,實在令人開心。

  他安分地等著,手里攥著手機。

  冷風把他暴露在外的手吹得都僵掉,耳朵都開始發疼,但他依舊等著。

  從宿舍過來是需要時間的,更何況是在這樣的夜里。

  焦望雨蹲在那里唱歌,唱他以前給濮頌秋唱過的那首。

  歌詞和旋律都裹上了一層涼意,也不知道他等著的那個人會不會在這路上也被凍得耳朵疼。

  濮頌秋是跑著過來的。

  對於一個視力正常的人來說,一旦適應了這樣的黑暗,其實行動起來就也沒有那麽困難,更何況,從宿舍樓出來之後,月光灑在雪地上,雪地映得世界亮了好幾度。

  濮頌秋朝著大門口跑,他實在沒法掩飾自己的擔心。

  不僅擔心,還有點兒生氣。

  明知道自己夜盲,大晚上還要出去跟“朋友”吃飯。

  明知道自己夜盲,手電還不放好。

  濮頌秋是有些慍怒的。

  可更多的,是無措。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在的這一年里,焦望雨或許有無數次經歷這樣的事情,對方根本就不是個心細的人,丟三落四是常事。

  那麽,他不在的時候,焦望雨找的都是誰?

  是誰在晚上跑好遠去接他?

  是誰對看不清這個世界的人伸出了手?

  濮頌秋嫉妒了。

  快到校門口的時候,濮頌秋放慢了腳步,等到走出校門時,已經平複了呼吸。

  他不太想讓對方知道自己有多急,有多迫切地趕過來跟他見面。

  他走出校門,遠遠的看見蹲在那里的人。

  臃腫的羽絨服,厚厚的毛線圍巾,可是這一切都不能讓對方看起來是溫暖的。

  在濮頌秋眼里,此刻的焦望雨孤獨無助,內心慌亂失措,急需一個人過去,握住他的手。

  或者,手腕。

  殊不知,他根本就是走進了焦望雨設下的圈套里。

  焦望雨聽見腳步聲,故意沒去看,只是一直蹲在那里小聲地唱著歌。

  直到濮頌秋走近了,站在了他身邊,他停下歌聲,仰頭看向對方。

  “頌秋?”

  這個時候,要叫頌秋。

  濮頌秋輕聲應了一句,然後伸出手去拉他。

  濮頌秋是要握焦望雨的手腕,而焦望雨卻一臉淡定地拉住了他的手。

  事實上,焦望雨的心里也沒表面那麽平靜,他都訝異自己竟然這麽大膽。

  他用力地抓住濮頌秋的手,像是生怕對方松開,另一只手也握了上去。

  他被對方拉著,半個身子的重量都交給了對方。

  “腳麻了。”焦望雨說,“蹲得太久了。”

  

44

  焦望雨是有些心虛的,不敢擡頭直視濮頌秋的眼睛,生怕被對方發現這一切都是他的陰謀。

  但,也正因為這一次的陰謀,焦望雨突然意識到,原來做“小人”竟然這麽痛快。

  這麽久以前,他擔心這個擔心那個,擔心自己被拒絕被厭惡,擔心自己影響了對方的生活,結果弄得自己悶悶不樂,飯是苦的茶是苦的,甚至連做的夢也是苦的。

  何必呢?

  為什麽不能自私一點,讓自己活得痛快一點?

  當然,這麽想的時候,他還是心中有愧,畢竟,誰都知道,同性戀這回事兒,一點兒都不美好。

  焦望雨死死地抓著濮頌秋的手,極其用力,他知道自己一定把對方捏疼了,可還是不想松開哪怕一點點。

  太自私了。

  太壞了。

  焦望雨一邊進行著自我譴責,一邊緊緊地拉著對方。

  壞透了。

  濮頌秋始終不說話,只是扶著他。

  焦望雨腳麻,走路一瘸一拐的沒法用力,他又帶了私心,直接就往人家身上靠。

  拋下臉面之後,做人真的快樂多了。

  焦望雨忍不住有些想笑。

  進了校園,焦望雨想著還是應該找點兒話題,他問:“你現在住哪兒啊?”

  在焦望雨的記憶里,之前他們同宿舍的一個學期,濮頌秋相對於以前來說已經變得健談了,可是現在似乎又回到了從前兩人當高中同學時的那種狀態。

  焦望雨知道,一部分原因是家逢變故,另一部分原因大概是太久沒回到學校,暫時還有些不適應。

  “五樓。”濮頌秋開口說話的時候,嘴邊吐出白色的霧氣來。

  天真冷啊。

  焦望雨想。

  “五樓五零幾呢?”焦望雨腳麻已經好了,但並沒有告訴濮頌秋,他要多偷一會兒對方的溫柔。

  焦望雨小聲嘀咕,語氣中帶著些許的失落:“你好像又在疏遠我。”

  他的這一句話,簡直就像是冰川中能刺骨的堅冰,堅冰帶尖的那一面直接戳到了濮頌秋心臟的地方。

  “五一三。”濮頌秋避重就輕地回答。

  焦望雨眼前的世界漆黑一片,此時的他跟盲人無異,但是他難得一點兒都不心慌,因為知道身邊這人肯定會把他引去正確又安全的地方。

  “那剛好是我樓上。”焦望雨笑,“搬了宿舍之後,我們到這邊是四一三。”

  濮頌秋沈默兩秒,說了句:“真巧。”

  黑暗中,焦望雨抿了抿嘴。

  他終於明白,濮頌秋這人根本就是個“話題終結者”,剛才那段對話,簡直就是他們高中時候的情景再現。

  不過那時候,發現濮頌秋不愛聊天之後焦望雨就沒再多說,他可不喜歡做那種熱臉貼別人冷屁股的事兒,但今時不同往日,他要“溫水煮頌秋”呢。

  “你離開之後咱們宿舍一號床空了一個學期,上個學期才又安排進來一個人。”

  濮頌秋目視前方,在焦望雨說完之後只是“嗯”了一聲。

  他挺難受的,一想起這事兒就難受。

  家里出事之後,輔導員勸過他,盡可能不要休學,但他十分堅持,因為自己當時的情況根本不允許他繼續留在學校,留在這里也是混混度日,自己過得不好,也會影響到身邊的人。

  對於休學,濮頌秋是沒有後悔過的,只是偶爾他會在突然想起焦望雨的時候,覺得有些遺憾。

  命運讓他們如此靠近,給了他這麽好的一個機會,可他卻主動放棄了。

  如果當初沒有休學,那麽那張床還是屬於他的,夜深人靜失眠心煩的時候,只要他翻個身就能看見自己喜歡的人。

  如今,那里換了另一個人,對方取代了他的位置。

  平時還好,可一旦想起來,心里還是發酸,尤其是,被焦望雨提起來的時候。

  “新室友也還挺好的。”焦望雨說,“改天可以介紹你們認識。”

  濮頌秋本來不想接這個話茬,但聽見焦望雨說別人“挺好的”,心里就不是滋味兒。

  “不用了。”

  焦望雨扭頭,他們倆靠得近,轉頭就看見了對方臉上的表情。

  事實上,濮頌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說這句話的時候也聽不出任何情緒。

  但焦望雨就是覺得他不高興了。

  不高興更好,他故意在挑事端。

  會不高興,說明濮頌秋對這件事很在意,對這件事在意,那麽,就有可能對自己這個人也在意。

  這就是焦望雨現在的邏輯。

  應宗教的。

  焦望雨不知道應宗是不是個好老師,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究竟能不能靠得濮頌秋近一點,但他清楚,至少這樣能讓兩人有點兒互動,否則濮頌秋這人就是一冰山,他站在原地不動,冰山是不會自己融化的。

  賭一把吧。

  反正也不會更糟了。

  焦望雨忍著笑,一走神,腳底打滑,差點兒連帶著人家濮頌秋一起摔倒。

  “小心點。”濮頌秋一手被他抓著,另一只手下意識扶住了他的腰。

  焦望雨突然間繃直了身體,明明穿著肥肥大大的羽絨服,碰一下也沒什麽,但就好像對方碰他這麽一下,他藏在羽絨服跟毛衣里面的皮膚都被灼傷了。

  以前怎麽沒這樣啊?

  “怎麽了?”濮頌秋註意到他的異常,有些擔心,“崴腳了?”

  “沒,沒有。”焦望雨突然有種弄巧成拙的感覺,明明是他在給對方設圈套,卻把自己越套越死。

  “我看不見。”焦望雨說,“現在就像個瞎子。”

  “別亂說。”

  “真的。”焦望雨看著前方,微微皺眉,“現在除了你,我什麽都看不到。”

  這話,是事實,各種意義上的事實。

  然而濮頌秋不敢多想,他只能往最淺顯的意義上去理解。

  “手機的手電還是不行嗎?”

  “不行。”焦望雨騙他,“我之前有一次從圖書館出來找不到手電了,用手機的照明,差點兒從門口的臺階上滾下來。”

  濮頌秋鎖緊了眉頭。

  “挺難受的。”焦望雨說,“你走之後,遇到這種事我都不知道能找誰。”

  其實不是找不到,而是不想找。

  到現在,依舊除了濮頌秋外,沒有其他同學知道他夜盲,甚至連程爾跟簡紹都不知道,焦望雨竭盡一切避開了被發現的可能。

  他有夜盲癥這件事,就好像是他跟濮頌秋之間的秘密,兩人有這麽一個秘密,他們之間的聯系就好像沒有徹底斷掉。

  這一年里,焦望雨就是這麽自我催眠的。

  好在,一年結束了,濮頌秋回來了。

  濮頌秋這個人,帶著他們之間的秘密回到了這所學校,這是這個冬天焦望雨最好的禮物。

  “程爾他們呢?”濮頌秋問,“平時怎麽不找他們?”

  “不想。”焦望雨很直接,“除了你,不想讓別人知道。”

  濮頌秋看了他一眼,然後立刻移開了視線。

  他很想告訴焦望雨,千萬不要給自己區別對待,一丁點兒的優待都會讓他產生錯覺,這錯覺可能會帶來不可估量的錯誤。

  “對了。”焦望雨想,既然已經開始使壞,那就徹底一點。

  要麽當個規規矩矩的人,離人家遠遠的,要麽就做個負責人的壞蛋,不遺余力地做點兒壞事。

  焦望雨說:“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濮頌秋“嗯”了一聲,等著焦望雨對自己吐露心事。

  他其實是有些開心的,雖然他在盡可能壓制這種愉悅,但是當他知道關於焦望雨的這麽重要的事情只有自己知道時,實在沒辦法抹掉“我對他來說是特殊”的這個念頭。

  不應該這麽想。

  可是無法控制住自己的大腦。

  這人啊,真的很喜歡自作多情。

  明知不可能,卻偏偏要自欺欺人,這就像是偷人家的糖來慰藉自己的心,十分可恥。

  “你好像不是很想知道啊。”焦望雨對他笑,那笑容有點兒壞壞的,完全不像平日里那個純良的焦望雨。

  這笑容其實是好看的,在黑夜里,讓濮頌秋想起毒蛇吐出的信子。

  可焦望雨不是毒蛇,是被他小心翼翼擦拭幹凈然後藏起來的一塊紅寶石。

  “你說。”濮頌秋看著他,“我幫你保守秘密就是了。”

  焦望雨笑,猶豫了一下,然後收回視線,望向前方。

  “擡腳。”濮頌秋提醒他要上臺階了。

  當焦望雨試探著踩在臺階上的時候,他輕聲說:“我有喜歡的人了。”

  濮頌秋的表情凝固住了,就像是突然被冰凍的湖泊,在被凍住前泛起的漣漪還停留在那里,在湖面不知所措。

  “我應該喜歡他很久了,但自己一直都沒發現。”焦望雨自顧自地說著,突然發現濮頌秋的動作停住了,“怎麽了?”

  “沒事。”濮頌秋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沒有波瀾,事實上,在他發聲之前,五臟六腑都在抖。

  在他打工的那段時間里,一起工作的那個男生曾經跟他說過一句話,對方說:“我真是賤得慌,明明是我拒絕了她,可是有時候一想到以後會有別的男人在她身邊,我就受不了。”

  是的,明明知道自己跟焦望雨不可能,明明已經做好了多年後去焦望雨的婚禮送出祝福的準備,可他依舊不敢想象有一天焦望雨有了女朋友,不敢想象兩個人牽著手路過自己的畫面。

  這對於他來說,確實有點兒太殘忍了。

  “五級臺階,”焦望雨說,“你不在的時候我都數過。”

  兩人進了宿舍樓,依舊沒來電。

  焦望雨問他:“我不想自己回黑咕隆咚的宿舍,你能陪我嗎?”

  “我……”

  “你陪陪我吧。”焦望雨說,“我一個人會害怕。”

  

45

  你陪陪我吧。

  這也是焦望雨學會的新的表達方式。

  在過去,焦望雨雖然一直都是那種需要人陪的,但總是想著拐彎抹角去表達,因為害怕直接向人提出幫助或是要求,會被拒絕。

  他不喜歡被拒絕的滋味兒。

  很多時候,人們都是這樣,因為害怕被拒絕,所以才選擇小心翼翼地試探或是幹脆退縮,總覺得這樣是對自己的保護,但事實上,也正是因為這樣,錯過了很多自己無法預見的精彩展開。

  像應宗那樣的人,活得太直接了,連被拒絕之後都依然□□繼續百折不撓。

  這種“精神”有時候在某些人眼里大概會演變成“可笑”的代名詞,但應宗本人卻活得痛快。

  大概真的是應了那句話——最愛自己的人才是過得最好的。

  焦望雨放下那麽多的顧慮,也不去提前憂思自己被拒絕後的場面,只幹脆直接地提要求,一旦對方拒絕,他就再試著爭取。

  不就是臉面麽,不就是自尊心麽。

  反正現在世界是黑的,反正現在除了他跟濮頌秋之外也再沒別人了,反正如今的濮頌秋大有不再跟自己親近的意思了,一切都不會變得更糟,那就繼續往下陷吧。

  破罐子破摔,反正不會更壞了。

  焦望雨這一年,雖說是沒刻意去學過什麽,但總和應宗在一起,潛移默化,有些行為自然就記在了腦子里。

  撒嬌麽,倒是不太會,但裝可憐模仿個一二還是沒有難度的。

  更何況,對於濮頌秋來說,焦望雨就算不刻意裝可憐,也夠戳他心窩的了。

  豈止是戳,想到那句有喜歡的人了,濮頌秋這心都被人紮爛了。

  “行不行啊?”焦望雨站在那里不動,“你不答應,我就不走了,一直在這兒站著。”

  他說:“沒準兒宿管阿姨看我可憐,能叫我過去跟她待著嗑嗑瓜子聊聊八卦。”

  他們站在宿舍樓一進門的大廳,沒有學生往來行走的大廳空曠得可以,焦望雨一說話甚至覺得有回聲。

  一樓冷,吹得焦望雨頭疼,但他依舊不急著回去,就安靜地等著濮頌秋的回應。

  濮頌秋這人啊,得怎麽形容呢?

  他身上那股韌勁兒讓人難受得很。

  較勁,也不知道跟誰較勁。

  可焦望雨轉念一想,他們不都這樣麽,這些年他不也一直在跟自己較勁麽。

  因為性取向而較勁,因為喜歡上一個人而較勁,因為不知道應該怎麽跟自己喜歡的人相處而較勁。

  他們都挺擰巴的。

  “去你宿舍?”過了好半天,濮頌秋終於開了口。

  焦望雨猶豫了一下,然後說:“去你宿舍行嗎?”

  濮頌秋明顯遲疑了,可最後還是答應了焦望雨的要求。

  即便過了一年,即便一年中他無數次覺得自己應該對焦望雨沒那麽喜歡了,可當他回到這里,再次遇見焦望雨,依舊對這個人百依百順。

  濮頌秋皺著眉拉著他上樓,兩個人都不說話,各自數著臺階。

  焦望雨其實是得意的,他能感受得到濮頌秋稍微有些抗拒自己過去,但最後還不是投降了?

  這就說明,濮頌秋內心深處還是給他留了些位置的。

  他在黑暗中偷笑,另一個人卻焦慮得很。

  濮頌秋帶著焦望雨到了自己宿舍門口,掏出鑰匙開門,焦望雨進門前問:“你是不是還沒見到自己的新室友?”

  濮頌秋推開門,告訴他:“我沒有室友。”

  “沒有室友?”

  “嗯,隔壁是配電室,這里兩人間。”濮頌秋帶著他進門,拉了把椅子讓他坐下。

  焦望雨能看清近處,一邊打量著這間宿舍,一邊聽著濮頌秋說話。

  “這間宿舍空著,沒人住。”

  焦望雨聽了他的話,腦子飛速運轉,甚至差一點兒就提出想要搬過來的想法。

  但不能太急功近利了,說好了要“溫水煮”的。

  “那還挺好的,”焦望雨說,“不然還要跟不認識的人慢慢互相適應。”

  濮頌秋不說話,坐在了另一邊的椅子上。

  焦望雨故意提起以前的事:“當初剛上大學的時候還好有你跟我一個宿舍。”

  濮頌秋詫異地看向他。

  “來報到之前的一個多星期,我焦慮得不行,”焦望雨笑,“你知道的,我這人最怕落單,那時候就在想,到了新學校,沒有朋友,跟室友也都是陌生的,得多難熬啊。那一個星期,我都睡不好覺。”

  焦望雨說:“後來到了學校,發現你竟然跟我一個宿舍,我就覺得你簡直就是上天派來救我於水火的。”

  其實焦望雨這番話,不全都是恭維,也不全都是為了勾起濮頌秋的回憶故意說出的套路。

  他是發自內心的這麽想過。

  焦望雨怕孤單,很多時候在新朋友面前會有些慌亂,他原本就是顧慮很多的人,怕自己某些生活習慣或者不經意的舉動惹了人家的不悅,往後大家生活在一起,會彼此別扭。

  他想很多,給自己施加了很多的壓力。

  他是那種害怕陌生環境,也害怕冒險的人。

  但那段時間因為有濮頌秋在,一切都沒那麽令人擔憂了。

  盡管他跟濮頌秋在高中時代並沒有成為密友,但至少是互相熟悉的,而且在那段自己很茫然地在擁抱新世界的階段,濮頌秋對他照顧有加。

  焦望雨其實並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那段時間里喜歡上的這個人,大概是吧,否則為什麽高中時候沒發現自己竟然會因為對方心動、失眠呢?

  可他又不敢十分確定,畢竟,他發現,他是真的不太了解自己。

  不過,管那麽多幹嘛,究竟什麽時候喜歡上的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喜歡這個人,他很想試試看,想知道如果自己不停地出現在對方的世界里,那麽會不會有一天,這個人的世界就到處都是他的腳印也只有他的身影了?

  可能性不大。

  但試試唄。

  焦望雨說:“我特別慶幸那時候你在。”

  濮頌秋垂眼看著自己的手指,之前打工的時候因為不小心,右手食指割了一個挺深的口子,現在傷口好了,卻依舊留著疤。

  這就像是,你曾經很喜歡很喜歡一個人,哪怕有一天忍痛將那人強行從自己心里挖除,你的心從此也是殘缺一塊的。

  據說手指上這疤痕不會消掉了。

  至於心上的人……

  濮頌秋體驗不到心臟殘缺的感覺,因為他根本就沒法將這人連根拔除。

  “焦望雨。”

  “嗯?”

  “你已經二十歲了。”

  “還差八個月呢。”

  “成年人了,長大了,其實……”濮頌秋停頓了一下,然後說,“不應該太依賴別人。”

  焦望雨被他說得心里難受鼻子發酸,很想發脾氣,很想告訴濮頌秋他就是要依賴別人。

  但他克制住了。

  他沒有發脾氣,而是很平靜地說:“我不要。”

  濮頌秋有些意外,因為這語氣讓他實在有些陌生。

  焦望雨說:“我都獨立一年了,累壞了,你可算回來了。”

  他搬著椅子往濮頌秋身邊靠:“我得靠一會兒。”

  濮頌秋沒動,然後焦望雨就靠到了他肩膀上。

  “唉。”焦望雨苦笑著嘆了口氣,“我真的累壞了。”

  濮頌秋繃直著身子,一瞬間連呼吸都變得更輕,生怕吵到對方似的。

  焦望雨故意跟他吐苦水:“你這人,我真的不應該再搭理你的。”

  他說:“當初說好了會保持聯系,結果呢?人一走,杳無音信,斷了線的風箏似的。”

  焦望雨抱怨:“濮頌秋,你到底有沒有當我是你朋友啊?”

  此時此刻,要是應宗看到他們這樣,會鄙夷地嘲笑他們說:“哪有像你們這樣交朋友的?你們‘直男’跟朋友相處的方式還真是一言難盡。”

  濮頌秋不知道怎麽回答焦望雨的問題,索性口都不開。

  焦望雨也習慣了這人的這脾氣,隨他去吧,愛說不說。

  “我一直都不是那種會斤斤計較的人。”焦望雨盯著宿舍的門看,表情失落,語氣卻盡可能地輕松,“但你這事兒,我真的在生氣。”

  他停下來,過了一會兒繼續說。

  “頌秋,我還能這麽叫你吧?”

  “嗯。”濮頌秋總算給了點兒反應。

  焦望雨苦笑:“我還以為你已經煩我煩到話都不想跟我說了。”

  “沒有。”

  “那你怎麽不理我呢?”焦望雨坐直,看向面前的人,“我知道你那段日子不好過,所以我才更想陪著你。”

  他抿了抿嘴,硬生生把自己給說難受了。

  “他們都說人最脆弱的時候是需要陪伴的,需要一個就算不能感同身受但也願意去理解他的人陪著他,我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特別想陪著你,哪怕那時候我課都不上了跑過去找你都行,只要你說你想見我,我立刻就過去。”焦望雨咬緊後槽牙,努力讓自己別哭。

  他好久沒這麽難受了,不過,與其說是難受,更像是委屈。

  原來他在濮頌秋面前不需要裝委屈,說起過去這一年,他是真的覺得委屈。

  “我就想陪陪你,怎麽了?”焦望雨聲音開始有些哽咽,“我就是想讓你知道,就算家人不在了,你也不是一個人,不行嗎?”

  一直睜著眼睛,可眼淚還是掉下來了。

  焦望雨有些慌,擡手蹭了一下眼淚,起身就想跑。

  他不想讓濮頌秋看見自己哭。

  說不上來是為什麽,但就是不想。

  但他起身的時候,慌亂中撞到飲水機,下一刻就被人拉住了。

  “哭什麽?”濮頌秋緊鎖著眉,把人拉了回來。

  焦望雨擡頭看他:“我沒哭。”

  “哭了。”

  “對,我哭了。”焦望雨深呼吸,“那你跟我道歉。”

  濮頌秋無奈地看著他,無奈地道歉。

  焦望雨面對這樣的濮頌秋,其實是不忍心責怪的,對方一道歉,他眼淚竟然更兇了。

  他不管不顧地抱上去,輕輕拍著濮頌秋的背說:“我真的沒想怎麽樣,那時候我也就只是想像現在這樣,抱抱你。”

  

46

  焦望雨的反常太過明顯,這讓濮頌秋根本不知道應該怎麽應對。

  他只能站在那里,雙手垂在身體兩側,任由焦望雨抱著自己哭。

  濮頌秋沒想到焦望雨會這樣,明明是自己遭遇了那些,怎麽這個人看著比他還難過呢?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沒見焦望雨有過情緒爆發得這麽濃烈的時候,以往這個人都像是輕盈的、陽光的,現在這是怎麽了?

  濮頌秋完全沒有意識到他離開的一年對於焦望雨來說意味著什麽,更不知道在這一年里焦望雨用數不清的失眠夜晚一點點把自己改變了。

  不能說這樣的改變不好,正如大人們說的那樣,都馬上二字開頭的年紀了,不能總像是小孩兒一樣。

  他最喜歡的李宗盛不也在歌里唱——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成長是有代價的,濮頌秋的離開讓焦望雨成長,代價是從前傻乎乎的那個他。

  這樣也好,焦望雨其實挺喜歡現在這個自己。

  依舊有困惑,但也依舊對一部分事情樂觀。

  稍微想清楚了一些事,也從應宗那里學了點兒小把戲。

  焦望雨說:“你又不說話了。”

  濮頌秋無措地站在那里,壓根兒不知道說什麽。

  在這方面,他實在遲鈍。

  “算了。”焦望雨放開他,重新坐回椅子上,“好好聊會兒天吧。”

  焦望雨等著濮頌秋坐回來,他剛剛腦子一熱鬧了一場,這會兒腦子也清醒回來了,覺得剛才自己的舉動多少有點兒丟人,想盡快轉移話題。

  濮頌秋見他不鬧了,不糾結了,松了口氣,坐回了他身邊。

  焦望雨突然意識到,應宗的招數對待濮頌秋是真的不太合適,只會嚇著對方。

  要溫和一點,溫和地走入對方的世界。

  “這一年,你都做什麽了啊?”焦望雨實在好奇。

  他知道,或許應該問得更委婉一點,可思來想去,卻不知道應該怎麽開口。

  過去的這些日子,他總是走神,每次走神都是在不由自主地猜想當時的濮頌秋在幹嗎。

  秋天的時候,濮頌秋也在踩著落葉往前走嗎?

  冬天的時候,濮頌秋那邊有沒有也下這麽大的雪?

  春天的時候,濮頌秋那邊的樹綠了沒?

  夏天的時候,濮頌秋那邊下雨了嗎?

  他總是在想濮頌秋此刻在哪里,在做什麽,遇見了什麽人,經歷了什麽事,他有好多的問題,可是沒有任何人可以給他回答。

  如今,對方終於回來了,在他們分開的一年里,他們在彼此的世界是一片空白,焦望雨想把這空白填補上,想了解對方更多,然後更好地靠近他。

  要先了解,才能理解,理解了才能適當地給予體貼。

  焦望雨要像撬開冰山一角那樣,一點點把冰山扳倒,這個過程或許漫長又艱難,但他因為對方的回歸,開始有了動力,總覺得沒那麽不可實現。

  “沒什麽。”濮頌秋的回答很平淡,平淡到沒有任何內容。

  焦望雨看他:“沒什麽是什麽呢?”

  濮頌秋並不是不想好好跟他聊天,只是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

  就好像自己面前是一團亂了的毛線,焦望雨讓他把毛線卷好遞過去,但他甚至找不到頭在哪里。

  “不好說嗎?”

  “不知道怎麽說。”

  焦望雨很認真地問他:“那你願意跟我說嗎?”

  濮頌秋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願意就好。

  焦望雨最怕的是濮頌秋壓根兒沒有對他傾訴的欲望。

  “那這樣,我問,你回答,行嗎?”焦望雨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在哄一個不會跟人交流的小朋友,這樣的濮頌秋倒是多了幾分可愛。

  濮頌秋點頭,沒有看焦望雨。

  焦望雨笑了笑,問他:“你這一年住在哪里啊?”

  “姑姑家。”濮頌秋回答得很快。

  “姑姑對你好嗎?”

  濮頌秋點頭:“很好。”

  焦望雨一直看著對方,觀察著他的表情。

  濮頌秋不會說謊,一旦說謊很容易被發現,除非不見面的一年里他學壞了,否則焦望雨有信心識破他的一切謊言。

  “那就好。”焦望雨說,“不上學的這一年,你做了什麽?”

  濮頌秋沈默了幾秒鐘,然後回答:“在一家便利店打工。”

  焦望雨打量他,看見他手指上的傷。

  “這個是打工時留下的?”

  “嗯。”

  焦望雨咬了一下嘴唇:“疼嗎?”

  疼嗎?

  濮頌秋還以為他爸媽離開之後,自己再也聽不到別人這麽問他了。

  他轉過去,看焦望雨,下意識吞咽了一下口水。

  “當時挺疼的。”濮頌秋不是喜歡示弱的人,也從不願意跟人抱怨自己的生活,但此刻焦望雨的話讓他忍不住想要把自己不願意示人的一面表現出來。

  說到底,這個人對於自己還是不一樣的。

  “現在呢?”焦望雨想伸手去摸一摸,但克制住了。

  “不疼了。”

  焦望雨盯著他的手指看,稀里糊塗問了一句:“你當時哭了嗎?”

  濮頌秋一怔,笑了出來:“沒有。”

  焦望雨也笑了:“也對,你怎麽會因為這種事兒哭呢。”

  說完,焦望雨想起濮頌秋的爸媽,他們分別離開濮頌秋的世界,那個時候,濮頌秋一定哭得很傷心。

  “這一年其實我什麽都沒做。”

  在濮頌秋看來,有些回憶其實是不必要的,因為回憶里沒有任何一點值得被提及的事。

  因為回憶里全都是泥土,回頭看過去也只能看到自己留下的一串臟兮兮的腳印。

  他希望自己帶給焦望雨的是輕松快樂,是溫柔依靠,可很顯然,失敗了。

  失敗的人生,怎麽回憶才不會顯得太難堪呢?

  “處理好家里的事,我在便利店找了份工作。”濮頌秋看著室內的一處出神,可目光卻落在身後的記憶里,“那里工作不忙,工資不也不高,但每天至少可以跟不同的人接觸,不至於與社會脫節。”

  焦望雨安靜地聽著,想象著濮頌秋穿著便利店的制服站在收銀臺後面忙碌的樣子。

  “工作了一年,我也慢慢適應了。”

  並不是適應了那里的工作,而是適應了自己已經成為了一個孤兒。

  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沒有家。

  失去至親的痛苦,沒有經歷過的人無法想象。

  而要從這種痛苦中走出來,也遠比想象更難。

  濮頌秋沒有過多描述自己是如何“適應”的,他只是說四季的更叠讓他看到了生命更多的可能。

  他的人生還長,還是要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

  真正的濮頌秋在等著他回歸,回到校園,然後創造未來。

  到現在,真的是只為了自己而活了,說來可喜卻也可悲。

  濮頌秋說了很多,在這個停電的夜晚,他給焦望雨講自己打工的這一年里遇見的人和事。

  講那個因為本身是堅決的不婚族而拒絕了心愛女孩表白的同事,講深夜里哭著來買啤酒的女孩。

  講他遇見的一只黑色的流浪貓,講他坐在臺階上吹風時過來陪他的小麻雀。

  濮頌秋好久沒說過這麽多話了,或者說,就連從前他都極少會說這麽多。

  焦望雨一直聽著,想象著,就好像濮頌秋的話把他帶去了那三百多天,他跟著對方一起走過了那些時間。

  終於,兩人拉開的距離在濮頌秋的講述中又慢慢縮短了,分開好久的兩個人終於又並肩坐在一起了。

  濮頌秋講得口幹舌燥,卻異常痛快,向來極少傾訴的他,第一次意識到原來傾訴是一件這麽令人快樂的事。這麽長時間以來積壓在心里的愁緒似乎變淡了許多,他連呼吸都更暢快了。

  等到他說完,焦望雨說:“我好遺憾。”

  “怎麽了?”

  “我竟然缺席了你人生中這麽重要的一年。”焦望雨說的是真的,他很遺憾。

  過去的這一年註定是濮頌秋漫長人生中最不同尋常的一年,發生的那些喜與悲都無可取代,而他竟然就這麽錯過了。

  濮頌秋沈默著。

  “我能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嗎?”這是焦望雨一直想知道的,是困擾了他好久,每次想起來都會覺得壓抑痛苦的。

  他太喜歡濮頌秋,太珍惜濮頌秋,所以才格外在乎這件事。

  “你說。”

  焦望雨看看他,又移開了視線。

  兩個人在黑暗中沈默了好半天,焦望雨終於開口說:“你為什麽一定要跟我斷聯呢?”

  是我做錯了什麽?

  還是你覺得對於你來說我從來不是重要的人?

  焦望雨無法理解,他覺得就算只是普通朋友也不至於連個消息都不發。

  這個問題,讓濮頌秋沒法回答。

  這句話像是焦望雨射過來的箭,濮頌秋毫無防備,無處可躲,而對方正中靶心,他死了個透徹。

  要怎麽說?

  說,因為我想趁著這一年的時間忘掉你,讓自己不再喜歡你?

  怎麽可能說得出口。

  焦望雨看他:“不想回答我?”

  濮頌秋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焦望雨無奈嘆氣,認命似的揉了揉眉心。

  “那這樣,還是我問,你答。”焦望雨說,“是因為我做了什麽惹你討厭的事嗎?”

  濮頌秋搖頭。

  “是因為你覺得對於你來說是可有可無的人嗎?”

  濮頌秋轉過來看向了他。

  二人對視,半晌濮頌秋說:“你是很重要的人。”

  

47

  有些話,就像是強心劑,也像是意料之外的禮物。

  焦望雨從來都不指望濮頌秋還能說什麽貼心話,卻沒想到,得來這麽一句“你是很重要的人”。

  夠了,知足了。

  很多時候焦望雨都在想,哪怕最後還是只能以好朋友的身份相處也是好的,至少真的留住了對方,他甚至會覺得,兩人當一輩子的好朋友才是最好的選擇,朋友才是最長久的。

  矛盾,他還是很矛盾,每天每分鐘都在矛盾中跟自己拉扯。

  他其實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我還以為你不聯系我是因為討厭我。”

  “不是。”濮頌秋生怕他誤會。

  焦望雨看著他,最後放棄了繼續追問。

  兩人又不說話了,氣氛變得微妙,焦望雨坐在那里走神,他猜不透對方心思的時候,就開始自己幻想。

  按照他編撰的劇本去給幻想世界里的濮頌秋安排戲份,倒是有點兒自我催眠的意思了。

  至於濮頌秋,心情沒比焦望雨好到哪里去,更何況對方之前那句“我有喜歡的人了”讓他耿耿於懷,甚至呼吸不暢。

  是什麽樣的人?

  我也認識嗎?

  對方喜歡你嗎?

  你已經告白了嗎?

  濮頌秋最無法想象的就是有一天焦望雨牽著一個女孩子的手甜蜜地路過自己。

  他其實想問問,打著朋友的名義“關心”一下朋友的感情生活,這聽起來應該沒什麽,但他遲遲開不了口,直到燈亮了。

  突如其來的光讓兩人都下意識閉上了眼睛,來電了,他們的內心故事也都被打斷了。

  焦望雨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終於能好好打量一下這個房間。

  二人間的宿舍,雖然總面積小,但只放兩張床鋪,平均算下來空間是大過他們四人間的。

  焦望雨看到濮頌秋放在一邊的行李箱,然後視線移向桌子,看到了那個眼熟的水杯。

  “你還在用這個杯子。”那是之前濮頌秋生日時,焦望雨送的生日禮物。

  “嗯。”濮頌秋突然有些緊張,就好像偷偷收集跟對方有關的東西被發現一樣。

  但事實上,這有什麽可緊張的呢?本來就是送他的禮物,他一直用著,並沒有什麽不妥。

  心里有鬼的人,總是更敏感些。

  焦望雨盯著那水杯看了一會兒,覺得今天就這樣吧,已經說得夠多了,濮頌秋這人就是典型的你越逼他他就越是後退的人,對待他,得知進退。

  反正焦望雨不急,人都回來了,話沒必要全都在今天說完。

  “來電了。”焦望雨站了起來,“那我先回去了。”

  濮頌秋點點頭:“好,早點休息。”

  焦望雨心說:你還真是不留我啊!

  雖然有點兒抱怨,但焦望雨還是開門離開了,臨走前對濮頌秋說:“不管因為什麽,既然回來了,能不能別不搭理我了?”

  濮頌秋想狡辯,想說自己沒有故意不搭理他,但這狡辯實在太無力,索性不說話了。

  焦望雨走了,宿舍里又剩下濮頌秋一個人。

  他站在門口,聽著對方的腳步聲在樓道回響然後消失,心里說不出來是什麽滋味。

  濮頌秋站了好半天,然後從口袋摸出煙,打開走廊的窗戶,站在那里抽了起來。

  寒風真冷,但吹得人清醒。

  他能明顯感覺到,焦望雨不太一樣了。

  至於究竟是哪里不一樣了,大概就是從原本晶瑩剔透的露珠變成了有棱角的水晶。

  都挺好的。

  只要是他,就都好。

  濮頌秋站在那里吹著冷風抽煙,吐出的煙霧轉眼就被風吹散。

  他不知道的是,同一時間,他斜上方的走廊窗戶也開著,焦望雨正站在那里抽煙。

  兩包白色軟白沙分別在兩個人的手里攥著,煙盒都被捏皺了。

  ==================

  濮頌秋回來的第二天,程爾跟簡紹也返校了,這倆人一前一後到的宿舍,進門第一句都是:“濮哥在哪兒呢?”

  程爾回來的時候是上午九點多,焦望雨剛從食堂打包了早餐,還順帶多買了一份給濮頌秋送去了。

  對方顯然早就起床了,焦望雨估摸著沒準兒人家都吃完飯了,但他不管,買了那家夥就得收著。

  濮頌秋是想拒絕的,但最後沒多說什麽,只是道了謝,接過來後告訴焦望雨以後不用帶他的那份。

  焦望雨當沒聽見,轉身就回了自己宿舍。

  程爾回來的時候焦望雨還在吃早餐,程爾倒是不客氣,過來就搶了人家的茶葉蛋。

  “我早上沒吃飯,餓死了。”程爾說,“以後真不能坐這麽早的車。”

  “又不急,你怎麽非選了趟這麽早的?”

  “林霖非要坐這趟,說是中午她們宿舍要聚餐,就差她沒到了。”

  自從程爾談了戀愛,一切以林霖為主,倆人倒是甜蜜恩愛,程爾甚至時不時就嘀咕畢業了就想跟林霖結婚,不過怕林霖不答應。

  半個多小時之後簡紹就回來了,一回來就張羅著去找濮頌秋。

  “我得訓訓這小子,”簡紹一邊換衣服一邊說,“一年都不跟咱們聯系,是人?”

  焦望雨這會兒已經吃完飯了,一邊收拾一邊笑,也不說話。

  “你笑什麽呢啊?”簡紹嘀咕,“他是不是背著我們偷偷聯系你了?”

  這事兒一直以來都是焦望雨的一個心結,但這個心結在昨晚已經稍微緩解了一些,他依舊不知道對方不跟他聯系的根本原因,但濮頌秋說了,他很重要,所以原因究竟是什麽,他暫時可以不去探究了。

  “沒有。”焦望雨說,“我還真沒那個榮幸被他厚待。”

  簡紹看看焦望雨,心說:其實你可以有,但那小子不知道在抽什麽風。

  “趕緊收拾收拾,咱過去找他,給他個驚喜。”簡紹張羅著。

  “可別是驚嚇。”程爾在一邊吐槽。

  焦望雨心情不錯,去扔了垃圾,回來就等著這倆人收拾好了去找濮頌秋。

  他倚在門邊給濮頌秋先發了個消息,告訴對方他們準備過去。

  濮頌秋正看書,收到焦望雨的信息之後竟然有點兒緊張。

  挺長時間沒見到程爾他們了,見了面,聊什麽啊?

  濮頌秋環顧一下宿舍,確認沒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然後就坐在那里等著,看書也看不進去了。

  當他聽見門外的吵鬧聲時,突然間好像被拉回了一年前,那時候他還住在之前的宿舍,身邊有喜歡的人和相處得很不錯的朋友。

  濮頌秋突然想,如果讓他重新選擇,他還會在那個時候選擇休學一年嗎?

  說不上來,人不站在選擇的十字路口,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宿舍的門被敲響了,濮頌秋推開椅子,去開門。

  時隔一年沒見,大家好像都還是老樣子,但他們也都清楚,彼此都有了不小的變化。

  程爾跟簡紹堵在門口,焦望雨一個人笑盈盈地站在他們身後看著濮頌秋。

  濮頌秋望向焦望雨的時候,兩人對視,突然有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好像他們之間又多了什麽別人不知道的秘密,這種牽連讓他們心里都開出花來。

  “你還知道回來啊!”程爾見了濮頌秋,直接一拳捶上肩膀,他沒用力,倒是這麽一下捶得濮頌秋一怔然後笑了出來,“你還笑!你還好意思笑!是兄弟麽你!”

  濮頌秋側身讓他們進屋,簡紹問:“你室友還沒來?”

  “我一個人住。”

  “這麽逍遙?”簡紹四處溜達看看,“這宿舍挺好的啊。”

  “好什麽好啊,”程爾嘀咕,“沒有咱們幾個,那就不能算好!”

  濮頌秋看著他們笑,然後目光還是落在了焦望雨身上。

  今天焦望雨換了件白色的毛衣,沒穿大衣,直接就這麽過來了。

  濮頌秋記得這件毛衣,是大一那年聖誕節焦望雨自己買的,店家還送了一條紅圍巾,被他嫌棄地塞在了衣櫃最下面。

  “那個叫濮頌秋的,”程爾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翹起二郎腿,一副縣老爺的架勢說,“過來,站好,我得審審你。”

  焦望雨嘀咕:“別鬧!”

  濮頌秋對著焦望雨笑笑,轉過去靠著墻站好。

  程爾都沒想到濮頌秋這麽配合,這位哥以前不總區別對待的嗎?不是只聽焦望雨的嗎?

  濮頌秋靠墻站著,焦望雨也跟著過去了。

  簡紹坐在另一把椅子上,觀察著這倆人,總覺得他倆好像有什麽貓膩。

  程爾問濮頌秋:“你幹嘛不聯系我們啊?”

  “對不起。”濮頌秋老老實實道歉。

  “嘖,道歉態度是不是太好了?”程爾轉頭問簡紹,“他態度這麽好,我都不忍心罰他了啊。”

  “你們要怎麽罰我?”濮頌秋問。

  程爾認真地回答:“其實,還沒想好。”

  焦望雨在一邊笑出了聲:“罰他喝酒吧。”

  焦望雨轉過頭,看向濮頌秋:“下午一起吃飯吧,罰你喝酒,讓你喝多少,你就得喝多少,就當是給我們賠罪了。”

  濮頌秋盯著他看,然後聽見程爾說:“問題是,濮哥酒量太好,喝不醉,沒意思啊。”

  “試試唄。”焦望雨說,“萬一呢?”

  一年過去,焦望雨的酒量依舊沒什麽長進,但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有時候酒真的是催化劑,平時做不出來的事、說不出來的話,喝了酒,沒準兒就都做了也說了。

  他想試試。

  探探濮頌秋的底。

  焦望雨想:我可真壞啊。

  “行不行?”焦望雨看著濮頌秋,“喝嗎?”

  “好。”濮頌秋答應得痛快,“我沒問題。”

  

48

  雖然只是時隔一年,但依舊有一種老友重逢的感覺。

  還是他們四個,走出校門,坐上公交車,晃晃蕩蕩的伴隨著公交報站的聲音去了他們曾經去過的地方吃飯。

  焦望雨一上車就坐到了倒數第二排里面靠窗的位置,濮頌秋跟在他身後,下意識地就坐在了他身邊,直到過了好一會兒濮頌秋才想起,好像他們每次坐公交車都是這個位置。

  像是一種默契,但又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

  一路上,四個人閑聊著,濮頌秋沒有跟他們說太多關於自己的事情,倒是一直聽著程爾跟簡紹給他講他不在學校的一年,這里有什麽變化。

  人事物,一切的變化。

  就像四季更叠,這一個冬天不再是之前的冬天一樣,今年的校園也不再是去年的校園,今年的他們更不是從前的他們。

  其實一切都是在往好了變化的,濮頌秋看得出來。

  這其中的“一切”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他也有在變好,至少經歷了這一年,他學會了如何成功抑制至親全部離世的痛苦,可以至少短暫地像個再尋常不過的大學生那樣去生活。

  他甚至不需要助學貸款也能自己交學費,而往後的生活費,因為輔導員給他介紹了勤工儉學的項目,所以也不會是什麽難題。

  一切都在回歸正軌,一切都在變好。

  幾個人說笑中,濮頌秋看向焦望雨,焦望雨笑得眼睛亮到讓他心慌。

  濮頌秋明白了,唯一沒有“變好”的,是他對焦望雨的喜歡,所以自以為是的淡忘,在重新跟這個人站在一起時,都被擊得粉碎。

  原來人活著,最無法掙脫的是感情。

  四個人去吃飯,喝酒,像以前那樣,在程爾的張羅下玩真心話大冒險,但這一次,問題落到濮頌秋的時候,大家總是很小心,盡可能不去揭他的傷疤,問些有趣又無關痛癢的題目。

  濮頌秋能感受到朋友們的用心,他是心懷感激的。以前他總是覺得自己不需要朋友,一個人獨來獨往,也沒什麽不好,可是自從遇見他們,不得不承認,是有感受到朋友的善意,也有體會到友誼的溫度。

  知心好友和兩情相悅的愛人大概一樣可遇不可求,濮頌秋覺得自己似乎真的應該知足了。

  幾個人今天真的是敞開了喝酒,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總之到了後來,喝到焦望雨連著跑去廁所吐了三次,喝到程爾抱著簡紹的胳膊莫名其妙說了一大堆話然後呼呼大睡,喝到簡紹頭暈腦脹眼皮打架,然後簡紹對同樣也有些喝多了的濮頌秋說:“濮哥,不行了,真喝多了。”

  四個人都喝得超出了自己平時的標準,就連酒量向來不錯的濮頌秋都走路的時候覺得雙腳踩在海綿上。

  簡紹擺擺手說:“不行了,回不了學校了,就近找個地方睡一覺吧。”

  濮頌秋背著已經熟睡的焦望雨站在店門口,問簡紹:“去哪里?”

  簡紹幾乎是拖著哼哼唧唧的程爾往前走的,簡直把程爾當成了一個沈重的大麻袋,跟濮頌秋和焦望雨那倆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本來已經睡著但被簡紹強行弄醒的程爾不高興地嘀咕:“你跟濮哥學學……你小子,你怎麽不知道憐香惜玉呢!”

  簡紹嫌棄地吐槽他:“那是因為你既不香,也不是玉,你就是個發了芽的臭土豆!”

  濮頌秋沒有理會那吵鬧的兩人,只是背著焦望雨安靜地跟在他們後面,去了附近的一家快捷賓館。

  他們是想著省點錢,四個人擠一個標間也行,反正標間的床也都不小,結果,人家賓館的前臺說什麽都不讓,一個房間只能住兩個人。

  無奈之下,只好開了兩間相鄰的房,上樓的時候簡紹費勁地拖著程爾,轉頭看向走在他們身後的兩個人。

  濮頌秋依舊背著焦望雨,而他背上那人不同於酒後在瞎胡鬧的程爾,倒是睡得十分安分。

  他問:“濮哥,你還好不?”

  剛剛在外面吹了吹風,濮頌秋覺得自己稍微好些了,他踩穩臺階,回答:“我沒事兒。”

  “你們倆睡一間,沒事兒吧?”

  簡紹為什麽會這麽問,濮頌秋是清楚的。

  “放心吧。”濮頌秋說,“我照顧他。”

  簡紹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點點頭,沒多說什麽。

  簡紹是知道濮頌秋對焦望雨那些心思的,但還真不至於小說看多了就過分腦補,他相信以濮頌秋的為人,不會做什麽出格的事情。

  四個人,兩兩一組進了屋。

  濮頌秋把焦望雨小心翼翼地放下,對方始終閉著眼,眉頭緊鎖,被放倒在床上的時候,皺著眉嘟囔了一句什麽,濮頌秋沒聽清。

  濮頌秋其實不明白,今天他們四個究竟怎麽了,一個賽一個的能喝,好像恨不得把過去那一年沒在一起喝的酒都給喝回來。

  焦望雨在床上翻了個身,趴在那里,毫無形象可言。

  濮頌秋給他脫掉了鞋子,又脫掉了大衣,然後扯開被子,給他蓋好。

  自己也喝得頭暈,但就是不想走開。

  濮頌秋在焦望雨的床邊站了好半天,看了好半天,只覺得渾身燥熱,口幹舌燥。

  他是有沖動的,這個年紀的人看著自己喜歡的人滿面//紅、毫無防備地躺在面前,怎麽可能一點兒反應都沒有。

  但是,他不敢,什麽都不敢做,他僅存的理智也告訴他,不行,不能,不可以。

  事實上,無論是他們朝夕相處的那半年,還是他離開的這一年,濮頌秋都有自認“犯錯”的時候,他也有欲/望,也有克制不住的時候,幻想著對方,偷偷地做可恥的事情。

  幻想中的焦望雨大概就是現在這樣,閉著眼睛,嘴唇微張,白凈的臉泛著紅暈,對一切無知無覺,並不知道自己在被“深淵”凝視。

  濮頌秋的呼吸愈發急促//重,他趕緊收回視線,轉過身去,走到了另一張床邊。

  或許自己還是犯了個錯誤,剛剛就應該讓簡紹來照顧焦望雨。

  他站在另一張空蕩蕩的床邊,盯著鋪得平整的床走神。

  身後傳來一聲軟糯綿長的shen 吟,直接讓濮頌秋心臟驟停。

  他回頭,看見焦望雨抱著被子在床上翻身,依舊緊閉著眼,看起來似乎很是難受。

  毛衣的下擺被卷起,露出細嫩的腰,長腿//住白色的棉被,看得人心神蕩漾。

  濮頌秋站在那里深呼吸,然而,人類在對抗欲//望的時候,總是不得不甘拜下風。

  當他不受控地走到焦望雨床邊,內心深處還是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滾回去,可那聲音實在太微弱,微弱到被他自動忽略了。

  濮頌秋吻了上去。

  是酒精作祟嗎?

  可以把罪名都歸咎到酒精身上嗎?

  不管可不可以,他都這麽做了。

  他幾乎是壓在了焦望雨身上,含住了對方的嘴唇。

  是的,這一次他不再像那年秋天的那個夜晚一樣,只是小心翼翼地親吻對方的額頭,這一次,他真的抱住了對方,認真虔誠地親吻。

  他做夢夢到焦望雨時都不敢做的事,幻想著對方□□時都輕易不敢越的雷池,就這麽,實現了。

  被親吻的焦望雨醉得厲害,半夢半醒,想要睜眼卻只覺得眼皮沈重擡不起來。

  他能感覺到有人在吻他,卻無法看見對方是誰。

  可這人給他的感覺很熟悉,像是很多個夜晚他用來安慰自己時想象出來的場景。

  幾乎一模一樣。

  跟他自\\ W時想象的來自濮頌秋的擁抱和親吻,幾乎一模一樣。

  他條件反射一般去回應,可是在他回應的瞬間,對方停下了。

  焦望雨有些不滿,抱怨似的低吟了一聲。

  而濮頌秋,因為他的回應,猛然驚醒,嚇得脊背發涼,渾身都是冷汗。

  他站在床邊不敢動,用了好久才確認焦望雨沒醒,剛剛的動作或許只是對方睡夢中下意識的行為。

  但願吧。

  濮頌秋後退,退回到另一張床邊。

  他突然後怕,如果剛剛對方突然睜開眼睛看到他在做這種事,會是什麽反應。

  他真的骯臟不堪,竟然趁著對方醉酒睡著做這樣的事。

  羞愧吞噬了他,躺下之後,他背對著焦望雨的方向,只覺得對不起人家。

  在濮頌秋看來,焦望雨永遠陽光又幹凈,他的那個吻,簡直就像是淤泥,臟了人家的身。

  他閉上眼,默默地道歉,卻不敢想如果對方知道了這件事,會以什麽樣的表情應對他的歉意。

  焦望雨是個家教極好的人,不會當著他的面說任何難聽的話,也不會直接表現出哪怕一丁點兒的厭惡,但心里還是會覺得惡心吧。

  一個男生,誰願意被另一個男生親吻呢?

  濮頌秋死死地閉著眼睛,用力地嘆息。

  頭更疼了,疼得他甚至想要嘔吐。

  以後還是不要喝這麽多酒,酒後的自己會變得更加的無恥。

  然而,盡管心懷歉意,在濮頌秋睡著前,他最後一個念頭還是——那是焦望雨的初吻嗎?我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情況下,私自占有了他的初吻吧?

  

49

  無恥的人應該遭受譴責。

  濮頌秋這一晚上都惴惴不安,根本沒法入睡。

  他半夜起來,去外面抽煙,出門前又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熟睡中的焦望雨。

  喜歡一個人,這件事兒真是幸福又痛苦。

  又下雪了,細細密密的。

  他在賓館樓梯間的窗邊,抽完了剩下的半包煙,外面黑漆漆的,樓下是賓館後院的停車場,他眼睜睜看著雪蓋住了那些睡著的車。

  抽完煙回去的時候,濮頌秋看了眼時間。

  半夜三點零五分。

  整個世界都很安靜,他小心翼翼地開門,輕手輕腳地走進去。

  焦望雨依舊在睡著,呼吸平穩,嘴唇微張,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

  但濮頌秋知道,此刻安穩睡著的這個人被自己親吻過了。

  有一種罪惡感從內心深處逐漸蔓延至全身,濮頌秋坐在床邊看著對方,深深感到抱歉。

  不經允許偷走了別人的東西。

  濮頌秋開始厭惡自己。

  他下意識又去摸口袋里的煙,可只有空了的、已經被捏扁的煙盒。

  對面床上的人突然翻了個身,嚇得濮頌秋心被揪起,連呼吸都忘了。

  一直到焦望雨背對著他重新安分地回到夢里,濮頌秋終於松了口氣。

  他不敢再繼續這麽看下去,脫鞋,躺回床上,希望自己至少能睡上兩個小時。

  這一晚濮頌秋過得不好,但焦望雨睡得卻很舒服。

  他做了個夢,夢里濮頌秋主動吻他,吻技拙劣,兩人卻因為太過激烈,雙雙咬破了對方的嘴唇。

  夢里面,連血的味道都不是腥的,是甜的。

  焦望雨醒過來的時候天還沒亮,床邊的床頭櫃上亮著一盞小臺燈,這光線能讓他勉強看清周圍。

  他摸過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想看看時間,發現沒電自動關機了。

  也不知道這會兒是幾點,是半夜還是天沒亮起來的早晨?

  焦望雨從床上掙紮著坐起來,突然楞住,半天反應不過來自己這是在哪兒。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昨天幾個人喝酒的畫面,他本來是要灌醉濮頌秋的,奈何自己酒量依舊堪憂,對方沒怎麽樣,他先喝趴下了。

  那之後發生了什麽,他全都不記得了。

  他瞇起眼睛費力地看向四周,很顯然他現在在賓館。

  焦望雨聽見呼吸聲,轉頭看向另一邊的那張床,差點兒緊張得撞了頭。

  他使勁兒探過身子朝著那邊看,然後看清了躺在那里的是誰。

  濮頌秋正在另一張床上睡著,沒蓋被子,身上還穿著厚厚的大衣,似乎睡得並不是很舒服。

  前一天喝酒喝太多,焦望雨這會兒頭疼得不行,他使勁兒用手指按著額頭,眼睛盯著躺在那里的人看。

  光線昏暗的房間,安靜得不行,他做賊一樣看著對方,就好像這麽看著能把失去的一年都給補回來一樣。

  就這麽看了好半天,看得他原本就很疼的腦袋更難受了,不過這並沒能阻止他看向濮頌秋,最後讓焦望雨收回視線的是他的尿意——他實在是被尿意逼得不得不下床去廁所。

  盡管開著一盞臺燈,他此刻的視力依舊受限,試探著往前走,摸著墻,晃晃悠悠找到了廁所。他打開廁所的燈,然後緊張地往里面看,確認對方沒有被吵醒才放心進去。

  焦望雨“放完水”之後,舒服了,掃了一眼浴室的方向,有點兒想沖個澡,可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

  濮頌秋還在睡覺,他洗澡的話水聲會吵到對方。

  更何況,對於他來說,跟同性住在一個房間,還洗澡,這事兒不合適。

  焦望雨看了一眼鏡子里的自己,在心里吐槽:你可真難。

  從廁所出去,焦望雨依舊很小心,盡可能放輕動作,生怕吵醒了對方。

  他走回床邊,躺下前又回過頭去看濮頌秋。

  心跳聲大過了一切,他擡手捂住心口,很怕被人聽見。

  為什麽會這麽喜歡這個人?

  焦望雨想了一年都想不明白。

  喜歡一個人究竟要不要理由?究竟有沒有源頭可以追溯?

  以前焦望雨總聽別人說如果喜歡能說得清原因,那就不是真正的喜歡。

  這句話似乎太絕對了,可要是真的問他為什麽喜歡濮頌秋,他大概率也解釋不清楚。

  很多時候焦望雨都覺得自己是個挺聰明的人,但在這種問題上,他就是全宇宙最笨的那個。

  全宇宙最笨的感情白癡焦望雨轉過身來又開始自我掙紮,他有點兒想趁人之危。

  焦望雨已經當了兩天的壞人了,他覺得自己還可以更壞。

  他站在那里無聲地笑笑,為自己感到羞恥。

  人怎麽能這樣呢?

  雖然這麽想著,可是他卻不由自主地往濮頌秋的床邊走。

  濮頌秋沒談過戀愛。

  應該沒有。

  應該也沒有接過吻。

  焦望雨站在對方的床邊,心說如果這會兒濮頌秋突然醒過來看見自己,怕是會以為他在夢遊。

  但事實上,並不是夢遊。

  他清醒得很。

  十分清醒的,正謀劃著做一件壞事兒。

  焦望雨看著睡著的濮頌秋,滿腦子都是夢里跟對方接吻的樣子。

  但夢境終究是夢境,再怎麽努力,那感覺也依舊是虛無的。

  他抓不住,像是天上的雲。

  從夢里醒來,滿心的遺憾,現在只要他能接受自己繼續犯錯,繼續當壞人,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要這麽做嗎?

  焦望雨低頭看著濮頌秋。

  不可否認的是,當壞人真的很快樂。

  焦望雨緩緩俯身,擡起腿,膝蓋搭在了床邊。

  他單膝跪著,像幽魂攝魄一樣來偷濮頌秋的吻。

  別這樣。

  焦望雨在心里這麽對自己說。

  可很多時候,道理都懂,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

  焦望雨覺得人類好可悲,或者說,他這個人類很可悲,竟然被欲望如此牽著鼻子走。

  他湊了上去,在黑暗中,距離濮頌秋的嘴唇只有幾厘米。

  焦望雨遲疑了,背上的汗把他的襯衫都給打濕了,就那麽粘在皮膚上。

  他心跳極快,呼吸困難,卻不敢用力喘氣,生怕吵醒了這個還一無所知沈睡著的人。

  要繼續嗎?

  焦望雨吞咽了一下口水。

  他真的很想要。

  如果不能擁有你,那麽擁有你的初吻,可以嗎?

  其實,答案很明確。

  不可以。

  至少他不可以用這種方式來得到。

  但他還能怎麽辦呢?光明正大地說:濮頌秋,你可以把你的初吻給我嗎?

  這簡直是天方夜譚,滑天下之大稽。

  焦望雨問不出口,他還是沒有那個膽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時候,做一個小偷。

  盜竊是違法的。

  小偷是要被抓住關起來的。

  像他這樣不會被關監獄的小偷,也遲早會遭報應的吧?焦望雨一直以來都覺得自己是個有原則有底線的人,他也盡可能學著去好好做一個有擔當的男人,可是在面對這件事的時候,他總是讓自己失望。

  此時的焦望雨很希望手邊有一枚硬幣,讓他拋出硬幣由命運來幫他做決定。

  但很遺憾,他既沒有硬幣,也沒有多余的時間去拋硬幣。

  遭報應就遭報應吧。

  心中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種機會可遇不可求,如果這一次不把握住,他就只能眼睜睜覬覦卻從此錯過了。

  焦望雨抿了抿嘴,然後幾乎是屏住呼吸俯下了身。

  他的手撐在濮頌秋身體旁邊,膝蓋陷在了柔軟的床鋪里。

  賓館供暖並不好,可他卻覺得燥熱,渾身是汗。

  在吻上去前,焦望雨閉上了眼睛,不去看世界,就好像可以不被這個世界發現自己正在做著如此齷齪的事。

  他在心里瘋狂地對濮頌秋道歉,鼻子發酸,可動作卻停不下來。

  他太想要了。

  真的對不起。

  然而就在他馬上吻住對方嘴唇的時候,焦望雨被人抓住了肩膀。

  那一瞬間,焦望雨猛地睜開眼睛,當他對上那雙熟悉卻滿是驚訝的眼睛時,整個人都僵在了那里。

  身體僵住了,血液瘋狂地撞擊著他的血管,像是要沖破血管爆到空氣中。

  他完全楞在那里不能動,甚至無法思考,他連一個合適的、說得過去的解釋都沒法給對方。

  報應來得如此之快,焦望雨大腦一片空白。

  跟他一樣震驚到不知所措的還有濮頌秋,他之前確實睡著了,完全沒有感受到焦望雨的靠近,直到對方湊過來,床因為對方的用力塌下去一塊。

  他睡得不熟,恍恍惚惚地醒過來,甚至在睜眼的第一時間沒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麽。

  他只是下意識地去推幾乎壓在他身上的人,當他抓住對方的肩膀時,才明白此刻正發生著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一切都停擺了。

  心跳、呼吸、時間。

  兩個人就這樣互相看著,直到焦望雨額頭的一滴汗掉下來,剛好砸在濮頌秋的臉上,這個時候,他們才回過神來,然後發現兩個人竟然都在發抖。

  焦望雨動不了,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明明已經回魂身體卻完全不受控制。

  心跳恢複了,呼吸恢複了,時間也開始緩慢地繼續往前行走。

  焦望雨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在他覺得自己有些缺氧幾乎要暈過去的時候,聽見濮頌秋問他:“你在幹嗎?”

  

50

  早就說過,做壞事會遭報應。

  此刻的焦望雨連狡辯都不知道應該怎麽開口。

  說什麽?

  說,我就是看看你醒了沒?

  說,我用嘴唇幫你測測體溫,看你是不是發燒了。

  焦望雨第一次知道,原來冷汗也能像夏天在烈日底下跑了三千米之後那樣往下流,汗珠一滴一滴地掉在濮頌秋臉上。

  “你幹嗎呢?”濮頌秋攥住了焦望雨的手腕。

  兩個人,沒一個是冷靜的,大腦混亂程度相當。

  濮頌秋把焦望雨的手腕攥得很緊,緊到焦望雨疼得皺了眉。

  他以為對方在生氣,不停地道歉,然後試圖躲遠點。

  然而,他剛一往後退,又被人拉了回來。

  濮頌秋一直躺在那里看著焦望雨,對方的慌張他全都看在眼里。

  焦望雨在做什麽?趁著他睡著,過來想要幹嗎?

  濮頌秋自己心里有一個答案,因為對方的動作已經足夠明顯,但問題是,他不敢相信。

  焦望雨不親口說出來,他根本就不敢想,甚至,濮頌秋會覺得自己此刻還在夢里。

  “我……”焦望雨的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他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麽應對。

  找借口嗎?

  還是實話實說?

  焦望雨跪坐在床上,深呼吸,覺得渾身發冷。

  他手腕被攥得很疼,頭也很疼,他低下頭,無力地看著濮頌秋抓著自己手腕的那只手。

  “你先放手,”焦望雨手,“我……改天再跟你解釋行嗎?”

  “不行。”濮頌秋很堅決。

  他就當自己是在做夢了。

  兩個人說到底在這方面都是逃避型人格,不願意面對自己,也不敢承認對方,大腦清醒的時候,他們可以給自己找出一萬種理由糊弄過關。

  但人與人之間,感情與感情之間,偶爾也是需要放棄理智沖動一把的。

  濮頌秋說:“現在就說清楚。”

  必須說清楚,否則當他放開手打開燈,一切就又都結束了。

  焦望雨被逼得沒辦法,閉著眼睛,死死地咬著嘴唇。

  見他這樣,濮頌秋也有些泄氣,他實在見不得對方這樣,幾乎就要放棄了。

  沒想到,在他決定不再追問時,焦望雨開了口。

  “對不起。”焦望雨認命似的說,“我以後會離你遠遠的。”

  “什麽?”

  “我知道這很惡心,對不起。”說完,焦望雨拼了命把自己的手腕從濮頌秋手里掙脫出來,看都不敢看對方。

  濮頌秋楞在那里,看著焦望雨慌張笨拙地下床,那人一只腳剛踩在地面上,他突然起身把人抱在了懷里。

  不知道哪個房間房客手機的鬧鐘響了,可能是五點,也可能是六點,總之,天依舊沒有亮起來。

  焦望雨一條腿踩在地上,一條腿還跪在床邊,人卻被濮頌秋緊緊地抱住,動也動不了。

  他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跳,很快,快到像是中學那會兒他們運動會時敲擊的鼓點。

  還是說,這心跳是他自己的?

  是誰,心跳那麽快?

  “你說清楚。”濮頌秋抱著他,手抓著他的衣服,“你剛剛是要做什麽?”

  “要親你,”焦望雨徹底自暴自棄,“想趁著你睡覺的時候,偷走你的初吻。”

  這個時候的焦望雨不是勇敢,而是放棄。

  他放棄了掙紮,放棄了掩飾,也放棄了維持自己跟濮頌秋表面的和平。

  今天之後,或許對方見了自己會繞著走吧。

  他僵在那里胡思亂想,可好半天也沒等到對方的回應,直到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是被抱著的。

  濮頌秋抱著他,臉埋在了他的頸間。

  焦望雨有些驚訝,驚訝到不敢相信。

  他聽見濮頌秋苦笑的聲音,下一秒就被拉倒在了床上。

  賓館的標間,兩張床一大一小。

  昨晚,濮頌秋把大一點的那張床給了焦望雨,此刻他們兩個一米八多的大男生相擁著躺在了那張小床上。

  焦望雨更茫然了。

  “你想親我?”濮頌秋說話時,聲音都是抖的。

  焦望雨一開口,差點兒咬了自己的舌頭,雖然屋子里不暖和,卻也不至於冷到牙齒打顫,可他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牙齒撞擊的聲音。

  怎麽會這麽沒出息?

  “對不起,”焦望雨說,“我喜歡男生,我喜歡你。”

  這句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的話,卻在這一刻突然從口中沖了出來,完全不受大腦的控制。

  已經這樣了,那就破罐子破摔吧。

  然後,焦望雨就被濮頌秋吻住了。

  到底是命運在捉弄他們還是他們自己在捉弄自己呢?

  兩人相擁著接吻時,腦子里都在想著這個問題。

  ============

  簡紹來敲門的時候已經是上午八點半,天亮了有一陣子,外面的雪也停了。

  他半小時前打那兩人的手機,想問問情況怎麽樣,畢竟有點兒擔心,結果,那倆人誰都沒接。

  一個是關機,一個就只是單純不接。

  程爾也起床了,一大早就開始跟林霖視頻聊天,就簡紹愛操心,怕隔壁那屋的兩個人有什麽事兒,只能親自上門去問問。

  敲了幾下,聽見里面有聲音。

  行,沒死。

  過來開門的是濮頌秋,人好好的,站在門口,跟簡紹問早,精神不錯,看起來昨晚睡得挺好。

  “沒事兒吧?”簡紹問。

  “沒事,”濮頌秋說,“要走了?”

  “你們倆要是都收拾完了咱就走唄,吃個飯再回學校。”簡紹往屋里看,看見焦望雨翹個二郎腿坐在賓館桌邊的椅子上悶頭寫著什麽,“他還行?”

  濮頌秋回頭看了一眼,再轉回來時眼里都是笑意:“醒酒了,挺好的。”

  簡紹覺得濮頌秋這笑有點兒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是哪兒不對勁:“那就行,我跟程爾隨時都能走,你倆收拾好了叫我們吧。”

  濮頌秋點點頭,看著簡紹回了隔壁,然後才關上了房門。

  他轉身,背靠著門看著焦望雨的方向。

  焦望雨還在奮筆疾書,頭也沒擡地問他:“要走了嗎?等我會兒啊。”

  “嗯,不急。”他答應著,繼續看對方。

  這個狹小的賓館房間,逼仄,還很冷,但他們剛剛在這里接過吻,所以一切都顯得不那麽尋常。

  他們吻了好久,就在那張小床上,在白色的被子上,擁著對方,一遍又一遍。

  從天還黑著到現在天光大亮,吻不夠似的,就是舍不得結束,他們兩個毫無吻技可言,全憑本能親吻,笨拙卻又甜蜜真誠,期間焦望雨的嘴唇還被濮頌秋不小心咬破了。

  血果然不是腥的,是和夢里一樣,甜的。

  這一切來得有些突然,事實上兩個人誰都沒有做好準備。

  焦望雨說:“我真的沒抱任何不切實際的期待,我只是想……偷你一個吻。”

  他說:“我知道這很壞,但我想著,這輩子我是得不到你的,所以想趁著這個機會,偷走你的初吻,算是給自己一個安慰。”

  他說這話時,雙頰緋紅,剛剛跟濮頌秋結束了一個青澀又熱烈的吻。

  濮頌秋先是一怔,然後把人抱在懷里,苦笑,之後嘆氣。

  他說:“可是,我的初吻已經不在了。”

  焦望雨震驚地看向他。

  “昨晚你睡著的時候,我已經偷親過你了。”

  原來我們都是壞人。

  焦望雨想,這到底算怎麽回事兒?

  他們先是默契地喜歡上對方,之後默契地隱瞞,再之後,默契地去偷對方的初吻。

  本該讓人覺得甜蜜的默契,卻把他們捉弄得好慘。

  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他們還要這樣“默契”多久?

  焦望雨終於發現,雖然勇敢未必永遠有用,但逃避就真的會錯過。

  焦望雨說:“我以為你會討厭。”

  濮頌秋沒有回應,只是把人抱得更緊,然後繼續親吻。

  是有好多話想說的。

  這段突然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情背後有太多值得追溯的片段,從他們第一次見面開始,到大學的重逢,再到此刻恨不得與對方融為一體。

  過去回憶里那些細小的碎片——夏天里濮頌秋遞給焦望雨的一包紙巾、生日時在零點準時發來的祝福短信、一直被珍惜保存的生日禮物,這些都成了不得不提的故事。

  焦望雨還是不敢相信他們就這樣走到了這一步。

  濮頌秋的手冰冰涼涼的,手心的汗也是涼的。

  他一直握著,從天黑到天亮。

  大概因為要說的太多,一時間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

  大概因為要表達的情緒太多,一時間除了接吻,不知道還能怎麽樣。

  他們是在簡紹敲響房門前的五分鐘才從床上起來,終於結束了斷斷續續卻情意綿綿的吻。

  兩個人依舊沒從美夢中醒來,下床時,都覺得自己是在夢遊。

  甜美的、兩情相悅的愛情只會出現在夢里。

  焦望雨讓濮頌秋掐他一下,以此來證明自己不是在做夢,可濮頌秋只是親了一下他的臉,對他說:“是夢也挺好的,如果是夢,那就都別醒來了。”

  濮頌秋說得對。

  焦望雨想,只要能在一起,是夢又怎麽樣?如果是夢,那就不要醒來。

  如果不是夢……

  如果不是夢,那就感謝這突然降臨的意外,感謝命運沒讓他們錯過太多年。

  

51

  九點十三分,當簡紹跟程爾站在房間門口敲門時,屋里的兩個人正坐在那里看著對方笑。

  焦望雨坐在床上,濮頌秋坐在椅子上。

  他們倆其實有很多話要說,但總是抓不到個話頭,不知道應該從哪兒開始說。

  於是就不停地看對方,眼神粘在了對方身上,移都移不開。

  從來不敢幻想的事突然之間成了真,任誰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簡紹敲門:“收拾完沒?吃飯去啊。”

  屋里的兩個人慌里慌張地站起來,生怕被看出什麽端倪來。

  他們沒打算把這段關系告訴任何人,至少現在還沒這個計劃。

  焦望雨站在那里深呼吸,有些緊張,他是個很容易露出破綻的人。

  濮頌秋眼睛看著焦望雨,回應門外的人:“馬上!”

  他走過去,輕輕抱了一下焦望雨:“穿上衣服,咱們出去吧。”

  焦望雨被他這麽一碰就心跳加速,往後退了半步說:“不行,你看著我我就開始緊張。”

  濮頌秋笑了,手伸過去幫人整理衣領。

  程爾在外面打了個哈欠,然後嘀咕:“這倆人幹嘛呢?磨磨蹭蹭的。”

  他說完,嚷嚷了一聲:“快點兒啊,餓死了!”

  濮頌秋跟焦望雨趕緊收拾好出門,看見外面等著的兩個人時,濮頌秋倒是依舊那副樣子,可焦望雨眼神閃躲,不敢看他們。

  好在,那倆人也不是心細的,一心想著吃飯,沒註意到他的反常。

  焦望雨自己心里有鬼,就覺得怎麽都別扭,甚至走路的時候故意不走在濮頌秋身邊。

  平時他們四個在一起,走路一定是他們倆挨著,坐車、吃飯一定是他們倆坐一起,今天焦望雨整個人都像是在躲著濮頌秋一樣,別說知道點兒秘密的簡紹了,就連反射弧長到可以繞地球一周的程爾都察覺出不對勁了。

  吃完飯,濮頌秋說要去一趟洗手間,簡紹直接站起來:“我也去,一起吧。”

  焦望雨看了一眼那兩個人,沒吭聲,坐在那兒假裝玩手機遊戲。

  那兩人一走,程爾問:“你跟濮哥吵架了啊?”

  他不問還好,一問焦望雨手抖得差點兒把手機摔地上。

  “沒,沒有啊。”心虛得不行的焦望雨都不敢擡頭看程爾。

  程爾喝口飲料,仔細端詳他:“你就撒謊吧。”

  焦望雨擡眼看他:“我沒有。”

  “你都把‘別扭’倆字兒寫臉上了,真當我不識字啊?”程爾說,“是不你昨天喝多了太煩人,把人家弄生氣了?哎,濮哥那人你是知道的,脾氣怪,你別跟他計較。”

  焦望雨驚了,他沒想到程爾自己腦補出了這麽一個故事。

  “沒吵架。”焦望雨說,“我就是……昨天喝多了,難受。”

  “理解。”程爾伸了個懶腰,“我早上起來又吐了兩回。”

  這邊兩個人開始交流宿醉的感受,那邊兩個人也談起了心。

  濮頌秋當然知道簡紹絕對不是單純的要跟他一起上廁所,他們還真沒有這個愛好。

  倆人剛走出沒多遠,簡紹就小聲問:“你倆怎麽了?沒事兒吧?”

  “沒事啊。”濮頌秋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淡定,假裝無事發生,“為什麽這麽問?”

  “就覺得你們倆這一早上怪怪的。”簡紹說,“我以為你們鬧什麽別扭了。”

  其實簡紹是擔心濮頌秋真的搞什麽霸王硬上弓,結果焦望雨中途醒來,倆人大打出手,兄弟情就這麽破裂了。

  當然了,他知道這麽揣測自己的兄弟有點兒過分了,但這不能怪他,要怪就怪那些網絡小說!

  “沒,”濮頌秋說,“你想太多了。”

  雖然他這麽說,但簡紹就是覺得不對勁。

  “那他怎麽總躲著你?”簡紹說,“還是他昨晚喝多了,對你做了什麽了不得的事兒?”

  這麽一說,簡紹腦子里又有畫面了。

  濮頌秋看看簡紹:“醒醒,他能對我做什麽?”

  倒也是。

  簡紹“嘖”了一聲:“行吧,你說沒事兒就沒事兒吧。”

  話雖這麽說,可是當他們幾個在外面鬧夠了準備回去的時候,簡紹還是覺得這倆人之間有點兒微妙,那種感覺應該怎麽形容呢,就是焦望雨在濮頌秋面前突然變得很……嬌羞。

  嬌羞這詞兒用在男生身上應該也是可以的吧?

  回去的公交車上,簡紹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燒,一直往人家倆人那邊瞟,但那倆人一路上幾乎沒什麽交流,他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當然看不出所以然,因為那兩人的互動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在兩個座椅中間,被濮頌秋擋住的地方,那兩個人的手偷偷地握在了一起。

  起先只是各自把手搭在那里,之後因為公交車的顛簸,總是會不小心碰到。

  再後來,就像是影視劇里那些青澀的初戀一樣,手指輕輕觸碰,然後試探著,慢慢變成了十指緊扣。

  焦望雨一直扭頭看著窗外,車窗映出了他抿嘴偷笑的樣子。

  濮頌秋始終目視前方,深呼吸,手心和脊背都是汗。

  公交車晃蕩顛簸,以前他們總覺得這條路太長,時間太久,可如今卻覺得行程太短,到了該下車的時候,不得不放開對方的手。

  到了學校,程爾直接去找女朋友了,簡紹要回宿舍補個覺,說是昨晚程爾說夢話,吵得他沒睡好。

  “你一起回去不?”簡紹問焦望雨。

  焦望雨猶豫了一下,然後說:“我,我要去一趟超市。”

  濮頌秋看看他,然後很是淡定地說:“正好,我也要去,一起吧。”

  三個人,分開兩路,然而說是要去超市的兩個人卻在半途轉進了體育場。

  大冬天,體育場幾乎沒有人來,下完雪之後也沒人清理這邊的積雪,一腳踩進去,腳踝都沒入了雪里。

  濮頌秋抓住焦望雨的手腕:“小心點。”

  這地方沒人,在一片純白中,兩個人終於放松了下來。

  焦望雨回頭看看他們來時的路,確認這里只有他們兩個,然後對著濮頌秋一笑,反手握住了他。

  他們倆牽著手,踩著厚厚的積雪往里面走,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腳印。

  焦望雨說:“這里好安靜。”

  “嗯。”

  “適合聊聊天。”

  “嗯。”

  焦望雨看向濮頌秋,半天問了一句:“你耳朵紅了,是因為冷風吹的,還是因為我?”

  這話不像是平時的他能問得出來的,可是,在他心里反反複複浮現了好幾次,最後終於還是問出了口。

  濮頌秋低頭看著兩人被雪裹住的鞋,輕聲笑了笑,沒回答。

  焦望雨也不生氣,跟著對方一起笑。

  冷風吹過,卷著細細的雪。

  焦望雨低著頭說:“還挺浪漫的。”

  “嗯。”濮頌秋扭頭看他,猶豫了一下,然後突然湊上去親了他。

  只是蜻蜓點水的一下,之後立刻躲開,生怕被人看見。

  焦望雨楞了一下,然後心跳快得差點兒跪在雪地里。

  他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因為這一個吻升了溫,一整個體育場的雪都能因為他瞬間融化了。

  

52

  在濮頌秋缺席的那一年里,焦望雨甚至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次心煩意亂的時候一個人躲到體育場來。

  他每次都坐在看臺的同一個位置,當初濮頌秋曾經到這里來接他回宿舍。

  這一年其實真的不好過,一邊舍不得忘掉對方,一邊又逼著自己不要再喜歡那個人。

  焦望雨每次到這里來,都總是惶惶覺得下一秒濮頌秋就會站在看臺下面叫他的名字,然後用力地攥著他的手腕,帶著他離開。

  去哪兒都行,他真的不挑。

  可是,一年過去,他等了一年。

  濮頌秋無數次出現在幻想里,卻總是在他伸出手的一瞬間,幻象破碎成空氣中的塵埃。

  焦望雨總是經歷著這樣的失望。

  但好在,現在他回來了。

  他們都回來了。

  兩個人踩著雪,低著頭,吹著冷風,繞著體育場走了一圈又一圈。

  “冷嗎?”濮頌秋問。

  其實挺冷的,但焦望雨不想這麽說。

  “問你個問題。”

  “嗯。”

  焦望雨看向濮頌秋,看了好半天,眼睛都被冬日的陽光晃得有些疼。

  “你是喜歡我嗎?”

  這個問題讓濮頌秋有些意外,驚訝地看向他。

  焦望雨笑:“我就是想確認一下。”

  他們在賓館的時候,似乎只有他說過喜歡。

  焦望雨想聽一個確切的告白,聽濮頌秋說喜歡他,想跟他在一起。

  濮頌秋看著眼前的人,突然覺得焦望雨跟以前真的不太一樣了。

  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焦望雨正跟前桌的男生小聲說笑,作為最後一個到班級的人,濮頌秋拎著書包走過去,焦望雨是第一個跟他打招呼的。

  當時的焦望雨坐在那里仰著頭看他,輕聲卻熱情地說:“我叫焦望雨。”

  當時的濮頌秋並沒有立刻記住他的名字,但卻記住了他的眼睛。

  有些人的眼睛就是寶石,會發光。

  “怎麽了?”見濮頌秋沒有回答,焦望雨微微皺了眉。

  “喜歡你。”濮頌秋從現在的焦望雨眼里看出了不同。

  這改變是好的,人都要長大。

  在此刻,濮頌秋發現自己或許真的落於焦望雨身後了,因為在過去的這一年里,他幾乎沒有太多的改變,而焦望雨學會了勇敢。

  “我喜歡你。”濮頌秋看著他,“很喜歡。”

  濮頌秋聲音不大,字字句句又裹著冷風,可聽到焦望雨耳朵里,這話卻是滾燙的。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焦望雨說,“我要看看,我們是誰先喜歡上的對方。”

  濮頌秋笑:“我先。”

  “那未必,萬一是我先呢?”

  好像這件事也要爭個先後,先喜歡上的人是贏家。

  就像相愛的兩個人總想證明自己愛得更多,愛得越多越驕傲。

  濮頌秋看著他笑了,焦望雨把這笑盡收眼底,跟冬天上午柔和的陽光一起藏在了心里。

  “2009年。”濮頌秋準確地說出那個年份,“夏天。”

  還有那個季節。

  像他們這樣並肩踩著時光一起走過來的人,大概都喜歡站在一起用三言兩語勾對方的回憶。

  對方的回憶也是自己的回憶。

  “應該更早,”濮頌秋說,“但真正意識到這件事,是從那個夏天開始的。”

  如果要更準確一點,是那場雨。

  那次畢業聚會之後,兩人同路回家,半道被突如其來的暴雨擋住了回家的腳步,被迫到那棟大樓下面躲雨。

  那天焦望雨對濮頌秋說了一個詞——玻璃。

  當時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

  一瞬間,自己糾結不清好久的感情突然就撥雲見日。

  原來是這樣。

  原來這世界上有一群人跟自己一樣,會喜歡同性。

  濮頌秋說:“我總以為離得遠遠的,再不聯系不見面,我就可以說服自己從沒喜歡過你。”

  焦望雨原本已經舒展的眉毛又皺在了一起。

  他剛剛下意識想問為什麽,可後來一想,問什麽呢?他自己不也是這樣。

  他們倆,相比於坦誠都更擅長逃避。

  焦望雨說:“這一年你不聯系我,也是因為這個嗎?”

  是。

  濮頌秋沒有回答,但他們都知道,就是這樣。

  焦望雨看了他好久,然後蹲在了雪地里。

  濮頌秋低頭看他,也蹲下來,輕輕地撫他冰涼的頭發。

  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和際遇真的奇妙到無法捉摸,焦望雨總是想著,做個朋友就好,一直陪著就好,卻從沒想到,原來對方跟他打的是相同的主意。

  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因為缺少一場“意外”,從此錯過了?

  焦望雨抓住濮頌秋的手,把臉埋在對方手心里。

  他有些慶幸,慶幸至少他們沒錯過。

  該感謝誰呢?

  感謝命運還是感謝自己?

  焦望雨擡起頭,對濮頌秋說:“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你的。”

  他的臉凍得通紅,睫毛有晶瑩的冰晶,看起來剛剛偷偷地蹭過眼淚。

  “去年春節,我打電話給你拜年,你沒接,”焦望雨說,“新年到來的時候,我一直攥著手機,不停地有人發拜年短信過來,可沒有一條是你的。”

  濮頌秋握著他的手,一言不發。

  “那時候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麽,只知道自己沒等到你。”焦望雨停頓了一下,“好像半個心臟都空了。”

  濮頌秋上前,輕輕把人攬在懷里。

  焦望雨閉上眼,臉埋在對方頸間。

  “正月初一,我收拾房間,看到高中時背的書包。”焦望雨悶聲說,“那個書包原本打算丟掉的,在收拾的時候,從側邊的口袋里發現一包紙巾。”

  心相印紙巾,一塊錢一包,中學時候幾乎每個人都在用。

  “那是高三那年你給我的,”焦望雨說,“不知道怎麽就一直留了下來。”

  大概就是那一刻,焦望雨突然意識到自己空了的半個心臟原本裝著的是什麽。

  是一個人,是那個連過年都不跟他說句新年快樂的家夥。

  焦望雨嘆氣:“我嚇壞了。”

  濮頌秋輕聲問:“怎麽了?”

  “因為我發現我喜歡你,所以嚇壞了。”

  濮頌秋沒有出聲,但他覺得自己應該懂焦望雨害怕的原因。

  說到底,他們是一樣的。

  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們喜歡同性並不是一件錯事,沒有人告訴他們愛情未必一定發生在異性之間。

  他們看到的只是世界展現給他們的一小面,而真正的世界是一個他們一眼望不完全的棱鏡。

  在發現愛、接受愛這件事上,他們都缺少了最重要的一課。

  沒有導師,沒有輔助,只能靠自己一點點去摸索,在這個過程中難免要走許多的彎路。

  他們像是在迷宮里行走,總想找個出口,然後瀟灑離去,可最後卻發現,越繞越是混亂。

  好在,即便最後還是沒能成功走出迷宮,他們也相見了,從此以後,兩個人一起前行,總好過一個人的冒險。

  濮頌秋說:“現在開始不用害怕了。”

  他也閉上了眼,耳邊是風聲,還有焦望雨的一聲輕輕的“嗯。”

  從此以後都不用害怕了,無論是天黑天亮,都有一個人能隨時讓你牽手。

  在沒帶傘的雨天去接你,在沒有光亮的夜晚找到你。

  他們才二十歲,每個人都是一樣的一無所有,所以,不用怕,不用怕自己給不了對方想要的,也不用怕對方會因為自己陷入沼澤。

  他們想要的,可以一起去創造。

  如果真的不小心一腳踏入了泥沼,那就互相攙扶著站起來走出來。

  他們該學會面對了。

  面對自己,也面對愛和自己愛的人。

  兩個人坐在體育場的雪地上,安靜地相擁,他們此刻劇烈的心跳是為了自己也為了對方。

  這個冬天,陽光突然溫和得有些不像話,把整個世界照得仿佛夢境一般。

  是夢也挺好的。

  如果是夢,那就都別醒來了。

  還有很多話想說,從他們的第一次相見到第一次擁吻,過程中的點點滴滴都該被重新提及,然後賦予新的意義。

  但是現在,他們沒有太多的時間去聊天,他們只想安靜地感受,在這個冬天安靜的上午,聽著風,聽著彼此的呼吸。

  ==========

  濮頌秋跟焦望雨回宿舍的時候,在四樓不舍得分開。

  倆人站在樓梯間的窗邊抽煙,一人手里捏著一包白色軟包白沙。

  焦望雨說:“我是沒想到。”

  “什麽?”

  “以前沒想到自己能學會抽煙。”焦望雨笑笑,“後來是沒想到會跟你站在一起抽煙。”

  他們看向彼此,濮頌秋擡手揮了揮面前的煙霧。

  心里還是說不上來什麽滋味。

  “一起戒煙吧。”濮頌秋說,“你是因為我才開始抽煙?”

  “嗯,”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因為你。”

  但又不得不承認。

  濮頌秋不在的一年,焦望雨好像就指望著這個保持跟對方的關聯,只要這款煙還沒停產,只要他一抽起這白沙,就好像能離得對方很近。

  “戒煙嗎?”濮頌秋說,“以後我們都不抽了。”

  抽煙這事兒,終歸不健康。

  焦望雨笑:“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學會抽煙的?”

  “我爸去世之後。”濮頌秋吞咽了一下口水。

  他從來沒跟焦望雨好好地聊過自己家的事情。

  “那時候我爸突然查出癌癥晚期,我們一家人想盡了辦法也沒留下他。”濮頌秋看著窗外,抽完了最後一口煙,“他在的時候,一直抽這個,後來我想他,一想他就抽煙,就好像跟他抽同樣的煙,他就在旁邊陪著我似的。”

  焦望雨安靜地聽著,捏了捏手里的煙。

  “有時候睹物思人更難受。”濮頌秋按滅了煙頭,丟進旁邊的垃圾桶里。

  “是。”焦望雨說,“這個,我可太有發言權了。”

  他笑了笑:“我睹物思你一整年。”

  說起來,還挺酸澀的,像是大冬天吃了一個酸到人打顫的果子。

  “以後不會了。”濮頌秋從他手里拿過煙盒,“戒煙嗎?”

  “戒吧,”焦望雨笑著說,“打個賭,誰先戒掉,誰就……”

  他想了想,說:“賭什麽呢?”

  “你先想著,”濮頌秋把焦望雨的煙放到自己的口袋里,“等想好再說。”

  兩人相視一笑,剛要說什麽,簡紹竟然出來了。

  “你們倆在這兒幹嘛呢?”

  “沒事兒。”焦望雨說,“在討論晚上吃什麽。”

  “……這才幾點。”簡紹說,“我出去一趟,你們倆……和好了啊?”

  焦望雨跟濮頌秋對視,然後笑了。

  “本來也沒吵架,”焦望雨說,“你跟程爾倆人想什麽呢?”

  “也是。”簡紹一邊下樓一邊嘀咕,“就你倆,整天跟談戀愛似的,估計也吵不起來。”

  

53

  簡紹下樓的時候還在琢磨那兩人的關系,他總覺得怪。

  不過話說回來,這倆人打從一開始就怪,他覺得都是因為濮頌秋暗戀焦望雨,單方面把人當對象寵著呢。

  都說女生的心思你別猜,他算是明白了,男生的心思也不怎麽好猜,他看了多少小說都沒用。

  簡紹走了,留在那里的兩個人目送他下樓之後,看著對方笑了笑。

  濮頌秋說:“他知道。”

  “知道什麽?”焦望雨一楞,以為濮頌秋是說簡紹知道了他們倆的事兒。

  暴露得這麽快嗎?

  按照這種暴露的速度,豈不是很快就要人盡皆知了?

  “知道我喜歡你。”濮頌秋給他講了當初生日那晚,他偷親焦望雨結果被簡紹看到的事情,焦望雨聽得哭笑不得,覺得自己相比於戒煙,更應該戒酒,這究竟是因為喝酒錯過了多少重要的事情。

  “那會兒你就在偷親我了啊……”焦望雨成功抓住了“重點”,“你到底背著我都偷偷做過些什麽啊?”

  濮頌秋只是看著他笑,什麽都不回答。

  兩人像小傻子似的在那里看著對方,樓道里來來回回路過的人也都沒當回事兒。

  今天大家開始返校,宿舍樓熱鬧了起來,焦望雨說:“我真的很懷念當初我們住在一起的時候。”

  那時候朝夕相處,整天猜對方的心思,好像喜歡上一個人之後,對方的一個動作、一個表情全都有了不同尋常的意義。

  大概就是因為焦望雨的這一句話,濮頌秋回到宿舍後,把宿舍里空著的另一張床也打掃得幹幹凈凈,還買來了被褥,鋪好了床,只要焦望雨想,隨時都可以過來這里住。

  生活這碼事兒,有時候妙得讓人無法想象不敢相信。

  直到正式開學的那天早上,焦望雨一睜眼依舊在恍惚,對自己跟濮頌秋戀愛了這件事感到不可思議。

  他抱著被子坐在床上發呆,手機的短信卻已經進來。

  濮頌秋說:我在門口等你一起吃飯。

  焦望雨看了眼時間,然後手忙腳亂地下床,幾乎是從上面滾下來的。

  “你幹嘛呢?”程爾睡眼惺忪地看他。

  焦望雨擺擺手,表示沒事兒。

  他給忘了,自己約了濮頌秋早上一起吃早飯。

  其實濮頌秋不在的這一年,焦望雨的生活習慣變得很糟糕,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一天能不吃飯他都懶得吃飯,覺得很麻煩。

  但對方一回來,就好像把他的精氣神也帶了回來,他昨天主動約對方早上一塊兒去食堂。

  濮頌秋當然是樂意的,他本來生活習慣就好,如果焦望雨不提這事兒,他會買好了給對方拿回宿舍來,既然這人願意跟自己一起去,樂和而不為呢。

  只不過,當這間宿舍門打開的時候,焦望雨頭發還亂糟糟的,端著水盆一臉尷尬:“等我一會兒啊,起來晚了。”

  說完,焦望雨小跑著躥進了洗漱室,緊接著就傳來了洗漱的聲音。

  濮頌秋站在門口看著洗漱室的方向笑,他發現不管過了多久,不管平時看著焦望雨改變了多少,其實骨子里還是那個男孩。

  簡紹憋著尿打著哈欠出來的時候看見站在外面的濮頌秋下意識跟對方打招呼,打完了招呼才反應過來:“你怎麽一大早就在這兒?”

  濮頌秋笑:“等小雨。”

  小雨。

  簡紹還沒睡醒,半天腦子沒轉過彎。

  以前開不了口叫不出的昵稱現在就這樣脫口而出,“小雨”兩個字好像粘了蜜,一大早就讓濮頌秋唇齒都是甜的。

  簡紹去上廁所了,看見在洗漱的焦望雨嘀咕了一句:“濮哥等你呢。”

  “嗯!”焦望雨刷完牙,胡亂洗了把臉,抱著他那一盆洗漱用品穿著拖鞋啪嗒啪嗒地往回跑。

  簡紹又打了個哈欠,一邊撒尿一邊嘀咕了一句:“真好。”

  真好。

  好什麽?

  不知道,他就是下意識這麽感慨了一句。

  等到簡紹撒完尿回屋,焦望雨竟然已經換好了衣服穿上了鞋,沖出了宿舍。

  “閃電俠嗎?”簡紹又嘀咕了一句,然後回頭時發現焦望雨跟濮頌秋倆人已經並著肩朝著外面走了。

  他覺得自己大概率是沒睡醒,不然為什麽有種那那兩個人在談戀愛的感覺?

  小說果然看多了,他打著哈欠瞇縫著眼睛回去繼續睡覺了。

  開學第一天,大部分人早上第一節 都是有課的,但他們倆來得早,食堂的人還不算多。

  兩人上了二樓,像是回到了一年多以前,他們剛剛來這里上學的時候。

  那會兒焦望雨也是這樣跟在濮頌秋身邊來吃早飯,一晃時間都過去了這麽久。

  食堂的早餐永遠都是那麽幾樣,並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增加什麽新鮮的品類。

  包子、粥,再加個茶葉蛋。

  焦望雨剛一坐下就看見了一個熟人。

  應宗跑上樓的時候一扭頭就看見了焦望雨,笑盈盈地沖他揮手。

  這麽打完招呼,應宗突然意識到坐在焦望雨對面的並不是他那幾個室友,而是一個似乎有點兒熟悉但又有點兒不太敢確認的背影。

  應宗這人好奇心強,或者說,喜歡八卦,即便肚子已經餓得直叫,他還是跑過來看了一眼焦望雨對面的人。

  不看不要緊,這一看,瞬間眼睛都亮了。

  “喲,這是誰啊?”應宗有些意外。

  他知道濮頌秋這個學期會回來,之前焦望雨告訴過他,不過沒想到這開學一早自己就遇見了,更沒想到這倆人竟然這麽膩歪,剛回來就湊到了一塊兒。

  焦望雨並沒有告訴應宗自己跟濮頌秋的事兒,甚至到了現在也依舊沒有跟應宗正面提起過自己的性取向問題。

  他還是不知道怎麽對別人開口,哪怕對方是對這一切接受度很高的應宗。

  先瞞著吧。

  以後再說。

  有些人的勇氣真的就跟質量堪憂的氣球一樣,放在一邊,沒幾天自己就癟了。

  焦望雨估摸著自己那點兒可以被叫做“勇氣”的東西,全都用在跟濮頌秋訴衷情上了,面對別人,依舊是個藏著掖著不敢坦蕩一點的小慫包。

  濮頌秋擡眼看了看應宗,想皺眉,但覺得不太禮貌,最後只給了對方一張冷臉。

  “……什麽態度啊!”應宗撇撇嘴,對焦望雨說:“你能不能好好教育教育?”

  焦望雨嚇了一跳:“啊?我?”

  “我好歹也是你娘家人,他這麽對我,合適嗎?”

  濮頌秋擡頭,看了看應宗,沒懂這人說什麽呢。

  焦望雨聽著應宗這麽口無遮攔地亂說,趕緊心虛地把人給趕走了。

  應宗還挺不舍的,笑嘻嘻地跟濮頌秋說:“回來了就好好對我們家焦望雨,要不頭給你打掉!”

  濮頌秋坐在那里看著他,筷子還夾著只咬了一口的包子。

  “他……知道了?”濮頌秋是很意外,他沒想到焦望雨現在似乎跟應宗走得很近。

  在濮頌秋印象里,應宗還是那個糾纏他的煩人精。

  “沒,”焦望雨心說,得虧這附近沒什麽人,不然聽見應宗這話,估計八卦很快就要傳開了,“我什麽都沒跟他說過。”

  焦望雨看了一眼在那邊買早餐的應宗,長出了口氣:“他就是愛鬧。”

  濮頌秋若有所思地吃了口包子,然後還是忍不住地說:“你們現在關系不錯?”

  焦望雨看他,擡手抓了抓頭發。

  “其實……”焦望雨說,“你不在的這一年,我……”

  他有點兒糾結,不知道應該怎麽說。

  當初應宗那麽纏著濮頌秋,弄得對方挺困擾的,結果自己現在跟應宗成了好朋友,他怕濮頌秋心里不高興。

  濮頌秋看著他為難的樣子,笑了笑:“挺好的。”

  “啊?”

  “我不在的時候,你能有個走得近的朋友挺好。”濮頌秋說,“不過,他的話……”

  濮頌秋擔心應宗那家夥把焦望雨給帶壞了。

  焦望雨看出了他的擔心,笑出了聲。

  “我可能真的跟他學壞了。”

  濮頌秋望向他。

  “因為,如果不是他,那天晚上我不會發信息給你。”焦望雨說,“停電的那個晚上,我其實是出去找應宗了。”

  焦望雨喝了口粥,低著頭,不看濮頌秋。

  他原本不想把自己那些見不得人的壞心思告訴對方的,擔心對方覺得自己變了,幻想一破滅,感情也散了。

  但話說到這里了,他索性不瞞著了。

  “手電是被我自己扔進垃圾桶的。”焦望雨說,“那天我去找應宗,他稀里糊塗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就鼓動起了我的不安分因子。”

  他低著頭笑笑:“說真的,跟他分開的時候,我是有股沖動,打算回來直接跟你告白的。”

  “什麽?”

  焦望雨擡起頭:“不過我這人你是知道的,勇氣沒多少,泄氣倒是很快,出門時都想好了跟你告白要說什麽,結果到了學校門口,就只敢跟你說我沒帶手電很怕黑。”

  濮頌秋聽著他說那晚的事,聽著他說那些自己從來沒發現的小心思,有些哭笑不得。

  他們之間,真的多虧了焦望雨,否則一切大概真的會如他所願,從此只是狹路相逢時僅會點頭微笑的“故人”吧。

  

54

  很多時候,兩個人沒在一起時總會幻想一些戀愛的畫面,幻想,戀愛之後的生活跟之前有什麽不同。

  但事實上,真的在一起之後,生活本身的變化並沒有多大,改變的更多的是人,是整個人的精氣神,那種抑制不住的不停往外湧的幸福感。

  焦望雨背著濮頌秋做了一件說出來會顯得很矯情但他又覺得很有意義的事兒——在兩人確定關系的那天,他拆開了一個新的筆記本塑封,把它當做了自己的戀愛日記。

  焦望雨學聰明了,知道防患於未然,所以在寫日記的時候,故意寫得很隱晦,只有他跟濮頌秋兩個人才看得懂。

  第一頁,他寫下日期,然後像是一個局外人一樣,以第三者的視角寫下了那句:他們在一起了。

  他們在一起了,經過了掙紮和忍耐,因為一場意料之外的突發事件,竟然發現原來自以為的單戀、暗戀其實是一場雙向的喜歡。

  那天之後,焦望雨幾乎每天都要用這樣的口吻來記錄點兒關於他跟濮頌秋的事兒,這本日記就算被發現也沒關系,他可以辯解為自己在寫小說。

  焦望雨還以為自己能堅持很久,在開始的時候就已經幻想著十年之後的紀念日,他抱出一大摞日記本,然後跟濮頌秋一起追憶他們的似水年華。

  然而他實在是高估了自己,這本日記他不過寫了一個星期就開始偷懶,等到在一起一個月時,他已經把這件事兒給忘得幹幹凈凈。

  日記是沒有在寫了,但日子照過,戀愛也談得甜蜜。

  濮頌秋回到學校之後成了焦望雨的學弟,兩個人不能繼續在一起上課,甚至經常上課時間也不一樣。

  不過他們幾乎每天早上都會一起去食堂吃早飯,然後在上課前先去學校的圖書館,到了之後找兩個位置偏僻的座位,有課的去上課,沒課的在圖書館看看書學學習等著對方回來。

  可能所有的校園戀愛都差不多是這樣,平凡而又平淡,年輕的學生,沒有太多的轟轟烈烈。

  只不過,相對於那些異性戀的情侶,濮頌秋跟焦望雨有更多關於他們自己的隱秘片段。

  這是一場地下戀情,說起來似乎有點兒心酸,可身處其中的兩個人倒是甘之如飴。

  在沒有人的小路上偷偷牽手,在不被人註意的時候共飲一瓶水。

  在空曠的教室里戴同一幅耳機聽同一首歌,在只有濮頌秋一個人住的宿舍里接吻。

  學弟濮頌秋依舊沒有加入任何學生社團,系里的籃球隊又一次發出邀請,還是被拒絕了。

  但春天到來的時候,學院舉辦籃球賽,濮頌秋臨時被抓上了場,最後時刻投了個自己都沒想到能進的三分球,也因為這個三分球,他們系拿下了學院籃球賽的冠軍。

  下場的時候,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都歡呼著擁向濮頌秋,但濮頌秋唯獨跟焦望雨擁抱。

  擁抱過後,兩人擠出人群,跑去超市買雪糕。

  簡紹跟程爾偶爾會來找濮頌秋玩,到他宿舍鬧他。

  簡紹問:“你這是有室友了?”

  他問的時候,手指著這個宿舍的另一張床,原本空著的床現在鋪上了被褥。

  焦望雨因為他的問話心虛得不行,低頭玩魔方,不吭聲,可濮頌秋面不改色地回答:“沒有,我親戚有時候周末過來,給他準備的。”

  哪有什麽周末會過來的親戚,那是給焦望雨準備的。

  兩個人住上下樓,濮頌秋這里又只有他一個人住,焦望雨怎麽可能忍得住不過來。

  焦望雨偶爾會找些借口晚上不回自己的宿舍,比如應宗讓自己去陪他。

  簡紹他們也知道焦望雨跟應宗走得近,知道應宗在外面自己租房子住,焦望雨的這個謊話倒是一直沒有被戳穿。

  不過,有時候焦望雨跟濮頌秋會覺得挺對不起自己這倆好朋友的,這麽重要的事兒一直瞞著他們。

  尤其是簡紹。

  自從焦望雨時不時就夜不歸宿“陪應宗”,簡紹就總去找濮頌秋打小報告。

  簡紹說:“濮哥,真不是我想說應宗的壞話,但是他三天兩頭把焦望雨往外拐,你就真那麽放心?作為兄弟,勸你一句,就算你沒打算跟那小子告白,也多少把握一下,那應宗絕對不安好心。”

  每次簡紹這麽跟濮頌秋說這些的時候,濮頌秋都有點兒愧疚。

  對簡紹愧疚,也對應宗愧疚。

  濮頌秋跟焦望雨有認真談過這件事,但總覺得不知道應該怎麽跟朋友們開口。

  於是約定,等焦望雨他們畢業的時候,就把這件事告訴大家。

  其實他們倆不說,原因有很多。

  除了這涉及到自己性取向的問題之外,也考慮到其他人的感受。

  簡紹跟程爾,還有焦望雨他們後來搬進去的那個室友,其實都是很善良很寬容的人,他們絕對不會像當初應宗的那些室友對待應宗那樣對待濮頌秋跟焦望雨。

  但同性戀畢竟是同性戀,他們倆擔心一旦大家知道了焦望雨的性取向,以後生活在一起會覺得別扭。

  當然,大家未必真的會這麽覺得,但他們倆不可能不擔心。

  怯於暴露自己,也不想影響到別人。

  所以,兩個人就一直這麽瞞著。

  一個學期過去,到了暑假。

  濮頌秋是沒有家的,他的暑假依舊要留在學校。

  焦望雨因為這個著實難受了一陣子,他難受的原因無非就是一放假就會讓兩人都想起濮頌秋無家可歸這件事。

  沒著沒落的,心里有個人拿著一把鈍鈍的刀一點一點削他的心臟。

  他心疼濮頌秋。

  本來焦望雨想讓濮頌秋跟自己回家,去他家過暑假,但濮頌秋拒絕了。

  濮頌秋說:“別這樣,我真的沒事。”

  其實以前媽媽還在的時候濮頌秋暑假也是留校的,焦望雨一直都記得。

  就像他一直都記得那個夏天,他下了火車發現自己丟了錢包,最後在肯德基等著濮頌秋來接他。

  焦望雨總想著怎麽才能讓對方好過一點,最後的結果是,他整個暑假只回家待了一個星期,然後就找了個借口跑回了學校。

  焦望雨回來那天,就好像是昨日重現,下了火車發現外面在下雨。

  他沒告訴濮頌秋自己會提前回來,打算給對方一個驚喜。

  這一次,焦望雨的錢包乖乖地躺在他的書包里,他的書包上掛著那年生日濮頌秋送他的球鞋鑰匙扣。

  他先回了學校,放好行李——沒有放到自己的宿舍,而是放進了濮頌秋的宿舍。

  上個學期,濮頌秋多配了一把鑰匙給他,沒想到還真的派上了重要的用場。

  行李放置妥當,焦望雨發信息給濮頌秋,問對方在哪里。

  這個暑假,濮頌秋依舊在外面打工,不過這一次他是在電腦城賣電腦,因為是學生,只工作一個半月,所以沒有底薪,賺錢只能靠提成。

  當初濮頌秋把這件事兒告訴焦望雨的時候,焦望雨覺得這老板簡直就是欺負學生,哪能不給底薪呢。

  但濮頌秋說:“其實挺合理的,畢竟我工作時間短,不算人家的正式員工。”

  焦望雨心疼他,怕他工作累壓力大還賺不到錢,不過意外的是,濮頌秋剛去兩天就賣了好幾臺電腦,提成還算不少。

  畢竟是暑假,很多家長在高考結束之後給孩子買新電腦,也算是趕上好時候了。

  焦望雨知道那個電腦城的位置,但不確定濮頌秋工作的店鋪號,他怕對方提前猜到自己要過去,就借口說是自己有朋友要買電腦,過去找他。

  濮頌秋看到焦望雨的消息,沒想那麽多,就把他們店的名字和位置發了過去,兩分鐘後又發了一條過來,內容是:我想你了。

  焦望雨當時已經站在校門口等公交車,看著濮頌秋發來的信息,在那里笑得雨天都好像有了太陽。

  他坐了四十多分鐘的公交到了電腦城,下車的時候,雨依舊下著。

  焦望雨走進去的時候,手里拿著濕漉漉的雨傘,進門後左轉上電梯,到四樓,然後一直往里走。

  雖然是雨天,來電腦城的人也不少。

  焦望雨慢慢地穿過人流往里走,在距離那個叫“輝騰電腦”的櫃臺十幾米的時候,看見了他的男朋友。

  濮頌秋個子高,長得又帥,哪怕在人群里也依舊惹眼。

  他穿著黃色的POLO衫,是店里的工作服,背上還印著“輝騰電腦”的字樣,胸前戴著工作牌。

  濮頌秋忙著給顧客介紹電腦,樣子很專註,明明只是假期臨時過來打工,但專業度卻一點兒都不輸給這里的老員工。

  焦望雨放緩了腳步,眼睛盯著對方看。

  那工作服挺醜的,但穿在濮頌秋身上還是帥。

  他看得出了神,看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笑了起來。

  他慢慢靠近,走到濮頌秋斜後方,偷聽對方給顧客講這款新出的電腦有什麽優勢。

  濮頌秋講了些什麽焦望雨根本就沒記住,只記得對方語氣溫柔,態度親和,認真又專業。

  這樣的人不管過去經歷了什麽,不管有沒有所謂的背景支持,以後都會有很好的前程吧。

  焦望雨突然很驕傲,因為這個優秀的男生是他的男朋友。

  那個聽濮頌秋說了半天的顧客決定就買這款了,笑著跟濮頌秋道謝,謝謝他這麽耐心地給自己解釋。

  濮頌秋也微笑:“我應該的。”

  他一回頭,楞了一下,因為發現自己的身後還有個人在看著自己笑。

  “等我一下。”這話是濮頌秋對焦望雨說的,說完他帶著顧客去開票據,全都處理好了,送走了顧客才回來找焦望雨。

  “你怎麽突然來了?”

  “當然是因為想你了。”

  

55

  太肉麻的話焦望雨其實平時也不好意思說。

  他們倆都是那種最多發信息的時候說說親密話的,但也極少說那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情話,之前濮頌秋發來的那句“我想你了”基本上已經是極限。

  平時,程爾整天在宿舍跟女朋友打電話,想你、愛你之類的掛在嘴邊,膩歪得不行,有時候焦望雨也想試試跟濮頌秋這麽說,但壓根兒就開不了口。

  這一次,算是拼了命厚著臉皮當著人家的面說出了“我想你”,說完倆人明顯都臉紅了。

  焦望雨尷尬得要死,輕咳了一聲,移開視線,故作輕松地說:“你是不是快下班了?”

  他特意趕著下午來,等到四點半濮頌秋下班,他們可以一起回去。

  “嗯,”濮頌秋看了眼時間,“還有半個小時。”

  “那我去隨便逛逛,不打擾你工作。”

  說是去隨便逛逛,但焦望雨只是繞了一圈,然後躲在不容易被濮頌秋發現的地方偷看人家。

  他發現自己談戀愛之後是變得更矯情了,不過就是一個星期沒見面,怎麽就能想成這樣呢?從人與人的縫隙中尋找那個穿著黃色工作服的男生,眼睛粘在人家身上,移都移不開。

  焦望雨看著濮頌秋的時候,就像是在看著自己最好的青春,最好的愛情,也仿佛能從對方身上看到連自己都不了解的另一個自己。

  這麽想來,喜歡盯著對方看,倒是也沒有那麽難以理解了。

  等待從來都是難熬的,勻速前行的時間在等待的時候都似乎被拉長,像是電影的慢鏡頭,讓人忍不住著急。

  焦望雨幾乎每隔一兩分鐘就要看一次手表,迫切地期待著四點半的到來。

  終於熬到了濮頌秋下班,他手里被雨淋的傘都已經幹了。

  兩個人一起下樓,沒有坐電梯,而是手牽著手走沒人走的樓梯。

  他們走得很慢,濮頌秋問焦望雨:“回來怎麽不告訴我?”

  “告訴你就沒有驚喜了。”焦望雨笑著看他,“你看見我的時候,什麽感覺?”

  濮頌秋認真地想,低頭看著臺階,往下走,想了半天才開口。

  “以為自己看錯了。”濮頌秋說,“以為太想你,出現了幻覺。”

  焦望雨怔了一下,緊接著耳朵就紅得發燙。

  當著面說這樣的話,他實在是不太適應。

  “工作累嗎?”

  “還好。”

  說是還好,但其實累得不行。

  濮頌秋早上八點半上班,但八點就要到這里開早會,一站就是一天,中間顧客少的時候能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但要是趕上某一天人多,別說休息了,午飯都沒時間吃。

  一站就是一天,一忙就是一天。

  他算是切實體驗了一把什麽叫錢難賺。

  但再怎麽累,他也不想告訴焦望雨,生怕對方擔心。

  焦望雨從小被寵到大,兼職是一天沒做過。

  他心血來潮問濮頌秋:“你們這兒還招人嗎?我也想來。”

  濮頌秋嚇了一跳:“怎麽突然有這個想法?”

  “反正我也回來了,每天沒什麽事兒做,來這里工作的話還能天天跟你在一起。”

  焦望雨把這件事想得很單純,但很快就推翻了自己的這個念頭。

  “唉,還是算了。”焦望雨說,“我覺得我還是別來了。”

  “為什麽?”濮頌秋笑,“這麽快就放棄了?”

  原本濮頌秋還在想應該以什麽樣的方式讓焦望雨知道這份工作其實又煩又累,有時候跟顧客介紹半天,對方只留下一句“我再看看”就再沒回來。

  其實挺受挫的。

  濮頌秋知道,每個人都需要走出象牙塔來歷練,但他還是希望焦望雨能被更加溫和的世界擁抱著。

  對於他們來說,這些大學生,從校園走向社會,就像是從空中降落,有些人是直接摔下來的,有些人因為有降落傘,就可以輕緩地著陸。

  濮頌秋希望焦望雨是後者,他真的見不得對方受委屈。

  “放棄了。”焦望雨說,“我怕因為我在,影響你工作。”

  兩人到了一樓,推門出去。

  外面的雨還在下,下得還不小。

  焦望雨撐開傘,兩人躲在一把雨傘下,走進了雨里。

  “我在的話,你肯定會分心。”焦望雨說,“這就像有些公司禁止辦公室戀情一樣。”

  兩個人小心翼翼地繞開路面的水坑,濮頌秋笑:“你想得倒是挺周到。”

  夏天,原本天黑得應該很晚,但因為陰天下雨,兩個人在附近吃完飯出來的時候,天竟然已經快黑了。

  “原本每天晚上這里都有夜市,”濮頌秋說,“過幾天天氣好的時候你晚上過來,我帶你逛逛。”

  濮頌秋不是喜歡閑逛的人,這一點焦望雨再了解不過。

  事實上,焦望雨也不是喜歡逛街的人,但跟濮頌秋在一起的話,做什麽都會覺得很有趣。

  他們撐著傘去等公交車,五六點鐘,趕上下班的晚高峰,公交車上人擠人。

  他們倆上了車之後因為要在最後一站才下車,於是一直往後走,走到了最後面。

  車上人多,站著的人一個挨著一個。

  濮頌秋擡手抓住上面的扶手,焦望雨這邊實在擠不過去,兩人對視了一眼之後,他索性抓住了濮頌秋的衣服。

  車上人這麽多,人人相貼,沒有人會註意這兩個大小夥子有多親密。

  一開始焦望雨就只是抓著濮頌秋的衣服,可隨著公交顛簸,他為了扶穩,到後來幾乎是抱著對方的腰。

  車上人最多的一段時間,濮頌秋一手抓著扶手,一手摟著焦望雨,坐在那里的一個大爺看了他們倆一眼,然後趕緊把目光轉向了窗外。

  雖然覺得有些尷尬羞恥,但更多的是心動和甜蜜。

  焦望雨喜歡這種感覺,大庭廣眾之下的隱秘戀愛,想想還挺刺激的。

  半個多小時之後,車上的人漸漸少了,他們倆也不好再這麽抱著,焦望雨站到濮頌秋旁邊,兩人也不說話,隨著公交車的顛簸晃來晃去,就這麽晃到了學校。

  下車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雨也小了不少。

  濮頌秋撐傘,焦望雨躲進了去。

  暑假,又是雨天,校園里根本連個人影都沒有。

  他們倆撐著傘走在夜里,焦望雨說:“我看不清楚了。”

  他確實看不太清楚,但也確實在故意撒嬌。

  濮頌秋擡手,摟住了焦望雨的肩膀。

  焦望雨抿著嘴偷笑,兩個人散步一樣,踩著雨水往宿舍走。

  “我把行李放在你宿舍了,”焦望雨說,“晚上我睡你那兒,不反對吧?”

  怎麽可能反對呢?又不是第一次了。

  兩人在一起之後,焦望雨時不時就跑到他宿舍來住,不過他們一人一張床,最多是在睡前親熱一會兒,從來沒做過更出格的事。

  倒也不是不想,主要是沒做過,不知道應該準備什麽,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做。

  兩個笨蛋,只能忍著。

  “頌秋。”走在沒人的小路上,焦望雨突然說,“我想在這兒跟你……接吻。”

  他說這話的時候,心跳快得幾乎要蹦出來,臉燒得感覺都冒熱氣了。

  他以為濮頌秋會拒絕,畢竟盡管現在視線範圍內沒有其他人,但也不保證真的會不被看到,結果,他剛說完,濮頌秋突然壓低雨傘,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吻了上來。

  焦望雨不知道的是,濮頌秋早就想吻他了。

  今天第一眼望向他的時候就想吻他。

  在公交車兩人緊貼在一起的時候也想吻他。

  只不過都忍住了,一直忍到現在。

  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雨傘上,混著有些粗重的呼吸聲,整個世界都變得曖昧起來。

  他們兩個大男生躲在一把雨傘下,手握在一起,攥著傘柄,雙唇相貼,舌尖相纏。

  只是一個星期沒見而已,卻恨不得把對方拆吃入腹。

  他們這兩個人,在遇見對方之前連跟別人接吻都沒有過,第一次接吻,笨拙得牙齒直打架。

  如此說來,他們是在彼此的身上學會了愛和愛欲。

  站在雨里,吻了很久。

  焦望雨被吻得頭暈,濮頌秋卻意猶未盡。

  分開時,濮頌秋的呼吸變得明顯粗重,他鼻尖蹭著焦望雨的鼻尖,沈默了一會兒說:“怎麽辦?”

  焦望雨看他:“什麽?”

  濮頌秋微微退後,盯著對方看。

  當四目相對,焦望雨似乎明白了濮頌秋問的是什麽。

  他也笑了,也問對方同樣的問題。

  “怎麽辦?”

  怎麽辦?

  焦望雨說:“我行李箱里有可能用得上的東西。”

  說出這話,他害羞得不行。

  那些東西是他下了火車之後硬著頭皮去買的,付錢的時候尷尬得不敢擡頭。

  他其實沒想到今晚就做,只不過覺得遲早用得上。

  濮頌秋很意外,意外到兩人往回走的時候,他不小心踩了好幾次水坑。

  回宿舍的路上,他們誰都不說話,濮頌秋的右手握著傘柄,焦望雨的左手握著濮頌秋的右手。

  夏夜,又下著雨,涼快得很,然而他們兩個人卻是一身的汗。

  從校門口到宿舍的這條路變得好長,走了好久才走完。

  濮頌秋掏出鑰匙開門,一進屋,燈都不開,他們就擁在一起吻了起來。

  

56

  焦望雨的行李箱收拾得非常整齊,東西放得也很有條理,但他們打開箱子的時候,只能空出一只手來亂摸。

  碰到的衣服隨手丟在一邊,拿到的東西胡亂撥到別處,箱子就這樣被弄亂了,那被焦望雨藏在里面的東西也終於被找到了。

  一盒沒開封的安//套。

  一瓶沒開封的潤//劑。

  濮頌秋用力地攥著,把外面的包裝紙殼生生給捏皺了。

  他問焦望雨:“真的做嗎?”

  “哪有這麽問的?”焦望雨想了好久,只是一直不敢提。

  不好意思。

  而且他總覺得應該會很疼。

  焦望雨這人,怕疼,十七八歲的時候打針都能委屈得眼睛泛紅,要不是因為覺得丟人,他還真能哭嚎兩嗓子。

  就是這樣的他,加上那典型的遇事兒就逃避的性格,如果不是真的太喜歡、太想要,他還真能忍一輩子。

  焦望雨看得出濮頌秋的猶豫,他問:“你在猶豫什麽?”

  濮頌秋盯著他看,在黑漆漆的宿舍里,只能聽到外面的雨聲。

  這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把這個世界淋得濕乎乎的。

  濮頌秋的沈默讓焦望雨有些不安,他微微皺眉,有些失望。

  然而過了會兒,在他準備走開的時候,卻突然被抱住了。

  濮頌秋緊緊地抱著他,雙手在焦望雨身後快速地拆開了潤//劑的包裝。

  “本來是在擔心你,”濮頌秋拆包裝的時候,手有些發抖,好半天才打開,“怕你疼。”

  焦望雨突然明白,原來對方並不是不想跟自己做。

  他終於松了口氣,笑著抱住了濮頌秋。

  “我還以為在你眼里我那麽沒有魅力。”

  “不會。”濮頌秋親了一下他的耳朵,“誰都比不過你。”

  黑暗潮濕的雨夜,他們變得很大膽,那些平時走在陽光下的日子里說不出口的話、做不出來的事,好像在這個時候跟這雨一樣肆無忌憚地流出來了。

  宿舍的單人床,兩個一米八多的大男生總是擔心它會承受不住。

  焦望雨抓著床邊的鐵質護欄,眼淚還是蹭濕了濮頌秋的枕頭。

  這一晚,世界說安靜也安靜,說吵鬧也吵鬧。

  至於他們兩個,說疼也疼,說痛快也痛快。

  濮頌秋跟焦望雨第一次一起擠在一張床上睡覺,窄窄的小床讓他們彼此緊貼,甚至不敢翻身。

  這個季節,一般的情侶平時都不願抱在一起睡覺,又悶又熱,實在難受,但陽臺的窗戶還開著,雨後的夏夜微風清涼地占領了這個房間,即便緊緊相擁,也並不覺得悶熱難耐。

  相反的,焦望雨這一覺睡得很好,踏踏實實地靠著濮頌秋,做了一整晚的美夢。

  第二天一早,是濮頌秋先睜眼的。

  他醒得早,五點多看著天花板恍惚了好一會兒。

  他用了好幾分鐘的時間來回魂,發現自己跟焦望雨赤///體地躺在一起時,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自己像是酒後斷片的人。

  但好在,他很快就在腦海中把昨晚那些片段重新拼湊了起來。

  濮頌秋輕輕親了一下焦望雨的額頭,再把人抱緊。

  還在睡夢中的焦望雨下意識在他懷里動了動,還發出了黏糊糊的哼聲。

  濮頌秋無聲地笑笑,繼續抱著對方發呆。

  六點多,手機鬧鐘響了。

  濮頌秋趕緊下床,從一堆亂扔的衣服下面找到了手機,關掉了鬧鐘。

  焦望雨也被吵醒,趴在床邊神情恍惚地看著他。

  濮頌秋個子高,站在床邊一仰頭就能親到對方。

  兩人就這樣接了個吻,焦望雨睡眼惺忪地笑著說:“早安。”

  “早。”濮頌秋握著手機猶豫了一下,然後給老板發了條信息,說是今天想要請假。

  他其實不應該因為這種事情耽誤工作,但昨晚做了那個事兒之後,他又不忍心今天讓焦望雨一個人在宿舍待著。

  他想陪著對方。

  “你每天都是這個時候起床啊?”還沒睡夠的焦望雨說話的時候字粘著字,尾音拖得長,整個人懶洋洋的。

  “嗯。”濮頌秋擡手,蹭了蹭他的嘴角,“你再睡會兒?”

  “你要幹嗎去?”焦望雨一把抓住他的手,“上班?”

  “我哪兒也不去。”濮頌秋笑了出來,“你繼續睡,我收拾一下屋子,等會兒去給你買早飯。”

  焦望雨盯著他看,看著看著就把臉埋到了對方手心。

  “唉……”焦望雨嘆氣,“完了。”

  “怎麽了?”濮頌秋看他這樣,緊張地皺了眉。

  這是做完了後悔了?

  焦望雨擡頭:“本來這個時間我應該繼續睡覺,睡到日上三竿,然後起床打遊戲。”

  他捏著濮頌秋的手,嘀咕著:“可是現在想起床跟你一起收拾屋子,再跟你一起去買早餐,回來之後一起吃飯,反正就是做什麽都要一起。”

  濮頌秋被他的話說得心都軟了,沒忍住又過去親了好半天。

  焦望雨以前挺受不了那種膩歪的情侶,現在算是明白了,有時候膩歪真的不是他們故意的,情之所至,難以自持。

  不過最後濮頌秋還是沒讓焦望雨下床,那家夥動一下都疼得齜牙咧嘴,被勒令躺床上玩手機。

  濮頌秋收拾好了屋子,然後下樓去了食堂。

  老板批準了請假申請,濮頌秋也松了口氣。

  暑假期間,學校沒多少人,食堂早餐只開了一個檔口。

  濮頌秋買了包子和粥回去,他一進屋,看見焦望雨正皺巴著一張臉從床上下來。

  焦望雨說:“你知道我覺得自己像什麽嗎?”

  “什麽?”濮頌秋放下早餐,過去扶他。

  “美人魚。”焦望雨一走路,後面疼得不行,“每一個獻出初夜的男孩都是為愛喝下奇怪藥水的美人魚。”

  童話故事里的美人魚為了心愛的王子喝下了藥水,魚尾變成了人類的雙腿,但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他們這些為愛獻出那什麽的男生,事後的這感覺也跟那差不多了。

  濮頌秋又是心疼又是想笑,小心翼翼地扶著人下來,拉過椅子,疊了好幾件衣服放上去才讓焦望雨坐下。

  焦望雨笑著看他:“你好貼心。”

  濮頌秋受不了他這樣誇自己,就覺得不好意思。

  兩個人並肩坐在一起吃早飯,濮頌秋低著頭,紅著耳朵,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句:“等會兒藥店開門,我去給你買藥。”

  “啊?”焦望雨疑惑地看向他,心說:買什麽藥?我又不會懷孕,你弄到我里面我也不用吃避孕藥啊!

  想到這里,他也開始臉紅。

  濮頌秋解釋說:“我剛才查了一下,有藥膏,塗上舒服些。”

  明明兩個人做都做過了,結果這會兒竟然都羞澀了起來。

  說到底,還是年輕,對待這種事情還是會不好意思。

  焦望雨聽得也是面紅耳赤,喝著粥想起昨晚的事,覺得自己全身都在冒火。

  “不,不用吧。”

  “我去看看,”濮頌秋說,“藥名我記住了,有的話就買回來試試。”

  他尷尬地蹭了蹭鼻子:“好的快點,要不你難受。”

  “哦……”焦望雨的臉都快埋在粥碗里了,“嗯……”

  “還有個事情……”濮頌秋越說越臉紅,“昨天晚上只是擦了擦,應該洗幹凈再睡的。”

  焦望雨頭都大了,他發現自己實在沒法不動聲色地跟濮頌秋討論這種事。

  突然間,他覺得自己真是太純了,還是跟應宗學得少了點兒。

  “等會會吃完飯我去燒水。”濮頌秋說,“然後你到時候自己洗一洗,我去買藥。”

  焦望雨受不了了,放下勺子,趴在了桌子上三。

  濮頌秋嚇了一跳,緊張地問:“怎麽了?”

  焦望雨哼哼了幾聲,然後說:“你別說了……我快害羞死了……”

  兩個在這種事情上都害羞得要死的人,昨晚卻格外奔放。

  焦望雨說:“我臉皮薄,你不許說了。”

  濮頌秋看著他亂蓬蓬的頭發笑了笑,擡手給他捋順頭發,輕聲答應著。

  “不說了。”濮頌秋說,“對不起。”

  焦望雨轉頭看他:“怎麽突然道歉?”

  “剛才說的話讓你不舒服了。”

  “……唉,不是那個意思。”焦望雨坐起來,靠著濮頌秋說,“我又沒不高興,也不是不舒服,就是……”

  他揉了揉自己的耳垂:“害羞,你明白那種感覺嗎?畢竟我也是個……純情的男大學生。”

  濮頌秋一怔,然後突然笑了出來。

  “笑什麽?”

  “我也是。”

  “啊?”焦望雨看他,“你是什麽?”

  “純情的男大學生。”

  兩人對視,都面頰通紅,有些笨拙的可愛。

  “看不出來啊。”焦望雨伸手摸他的臉,“昨天晚上你可一點兒都不像是純情的男大學生。”

  “你也是。”

  “我?我也是什麽?”

  “昨晚,不純情。”

  焦望雨抿著嘴看他,移開視線之後,又被人拉回來接吻。

  “我都想下學期直接搬你這兒來住了。”焦望雨說,“萬一學校給你安排個室友,我真的會很吃醋。”

  有時候焦望雨真的懷疑自己的嘴巴開過光,他說完這句話之後倒也沒太在意,結果新學期開學,濮頌秋還真的迎來了自己的室友。

  一個大一的男生。

  

57

  焦望雨在學校陪著濮頌秋待了一整個暑假,因為假期沒有熟人在,倆人出奇的膩歪,焦望雨也理直氣壯地就在人家宿舍住著,隔三差五就睡到一張床上去。

  假期快結束的時候,焦望雨他爸來這邊開會,順便找兒子吃飯,他這個兒子當然也帶上了濮頌秋,介紹說這是他最好的朋友。

  焦望雨他爸是知道濮頌秋的,高中那會兒知道,倆人是同桌,人家學習還好。

  就這麽見了家長,濮頌秋挺緊張的。

  不過他這人向來在別人面前都話少,客客氣氣規規矩矩吃了這頓飯,人家問什麽他答什麽,倒也不難熬。

  焦望雨提前跟他爸說好了不要問家里的事,他怕他爸無意間問起,惹得濮頌秋心里又不是滋味兒。

  就這樣,一個多月的暑假結束,焦望雨不得不意思意思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把行李箱送回自己的宿舍。

  本以為開學了也還能像之前那樣把濮頌秋這里當做是兩人的“秘密花園”,然而新生報到第一天,一個個子矮矮白凈得像是小瓷人的男生推開了濮頌秋宿舍的門。

  當時已經是大三學長的焦望雨正坐在濮頌秋宿舍玩遊戲,而宿舍的主人濮頌秋在食堂買西瓜。

  那新生進來的時候看見焦望雨,以為他是住在這個宿舍的學長,十分乖巧地站在門口跟他打招呼。

  “學長好!”男生還挺元氣的,自己拖著兩個超大的行李箱,沒有家長陪同。

  焦望雨嚇了一跳,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才恍然想起來之前濮頌秋跟他說過,會有人搬來。

  新生入學前分配宿舍,發現新生剛好多出一個沒地方住,就安排到了這里,宿管已經聯系過濮頌秋,還在那張空著的床上貼了男生名簽。

  焦望雨當時還慶幸,覺得得虧他們倆沒在那張床上做過什麽羞恥的事兒,不然以後每次見到人家估計都會心虛。

  不過現在也夠心虛的了。

  “啊,你好。”焦望雨回憶了一下,“你叫……宋丹丹是吧?”

  “……”男生表情有些苦澀,勉強擠出一個笑,“學長,我叫宋舟舟。”

  焦望雨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這宋舟舟還挺乖的,也不多言多語,進來之後老老實實收拾屋子。

  焦望雨裝出一副親切溫柔好學長的樣子,把遊戲退了,要幫人家忙活,但事實上,他是想多接觸一下這小男生,畢竟未來的這段時間,這人要跟他男朋友住在一個宿舍的!

  焦望雨是真的有點兒吃醋,恨不得跟對方換房間。

  他正在這兒圍著人家偷瞄呢,濮頌秋拎著切好的一盒西瓜回來了。

  宋舟舟看看門口進來的人,琢磨著肯定也是個學長,就老老實實問好。

  焦望雨對濮頌秋說:“他就是宋舟舟。”

  “不是宋丹丹?”濮頌秋之前聽焦望雨說的這人叫宋丹丹,他沒過去看過床邊貼的名字。

  宋舟舟恨不得扶額,覺得自己真的應該早點改名字的。

  “學長好。”宋舟舟說,“我叫宋舟舟,小船那個舟。”

  濮頌秋點點頭,其實也不是很在意。

  他走到桌邊,打開塑料盒子:“拿了牙簽。”

  焦望雨扯過椅子坐下吃西瓜,突然想起什麽似的,回頭問宋舟舟:“你吃點兒不?”

  “不了不了,謝謝學長。”宋舟舟看著這倆學長,覺得他們關系還真是好,吃西瓜都互相餵的。

  大學里,男生都這樣嗎?

  一直到了晚上宋舟舟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室友不是剛來時見到的那個特別溫和可愛的學長,而是後來進屋的那個總是板著臉看起來有點兒嚇人的學長。

  這讓他其實有點兒難受。

  宋舟舟膽子小,最怕這種冷冰冰的人,見了人家話都變少了。

  焦望雨一直在他們宿舍待到快十點才走,臨走的時候,濮頌秋跟著他一起去樓梯間抽煙。

  之前兩人說好一起戒煙,但是戒煙這事兒實在有點兒困難,一個學期過去了,誰也沒戒掉。

  點了煙,趴在窗臺看夜景。

  晚上十點,因為最近新生報到,宿舍不鎖樓門不熄燈,這個時間了樓下還是有不少往來的人。

  焦望雨說:“你的新室友還挺可愛的。”

  濮頌秋沒說話。

  焦望雨斜眼看看他:“挺好一小男生。”

  濮頌秋抽了口煙,轉過來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隨口說說。”焦望雨叼著煙,琢磨了一會兒,然後終於還是沒繃住,說,“你是我男朋友。”

  濮頌秋笑了出來。

  “是。”濮頌秋問他,“你這是在擔心?”

  “不是擔心,是吃醋。”焦望雨倒是坦誠,“一想到以後你們孤男寡男的每天共處一室,我這心里就酸唧唧的。”

  濮頌秋手指夾著煙,轉過來靠著窗臺看他。

  “那要搬過來嗎?”

  焦望雨笑:“我倒是想。”

  可怎麽跟人解釋啊?

  再說了,學校又不是他家,想搬就搬。

  焦望雨委屈巴巴地嘆氣:“等著吧。”

  “什麽?”

  “等本學長畢業,”焦望雨抽了口煙,朝著外面吐了個煙圈,“畢業了在附近租個房子,你搬出來和我一起住。”

  濮頌秋擡手輕輕地揉了一下他的頭發:“好。”

  ================

  事實證明,焦望雨是有點兒多慮了。

  他這個男朋友,眼里除了他,誰也看不見。

  有了新室友,但對於濮頌秋來說就只是不能經常跟焦望雨獨處了,兩人想親熱也沒那麽方便了,除此之外,倒是沒太多不適應。

  他跟宋舟舟不怎麽說話,倒不是故意擠對人家,只是真的沒什麽可聊。

  宋舟舟也不太敢找他聊天,反倒是對焦望雨印象特別好,有什麽問題都憋著,等焦望雨來了圍著人家問個不停。

  焦望雨就笑,故意逗他:“你怎麽不問你室友啊?”

  宋舟舟斜著眼睛偷瞄在陽臺晾衣服的濮頌秋,然後壓低聲音說:“我有點兒怕他。”

  宋舟舟神秘兮兮地跟焦望雨說他這個學長有多高冷,還好奇地八卦,問焦望雨怎麽跟這麽個大冰山關系那麽好。

  “我倆跟你們不一樣的。”焦望雨得意地坐在那里吃冰淇淋。

  “看出來不一樣了,但是你不怕他嗎?”

  焦望雨憋著笑,回頭看濮頌秋,心說:怕他?我是怕他,怕他過得不開心。

  焦望雨告訴宋舟舟自己跟濮頌秋高中就是同桌,多年的好朋友了,是那種具有排他性的好朋友。

  宋舟舟搞不懂什麽叫“具有排他性”,也懶得搞懂,繼續拿著各種社團的宣傳單讓焦望雨給出出主意看看他要報哪個。

  他喜歡這個大三的學長,長得好看人還好親近,要是全天下的學長都像焦望雨這樣就好了,那他們宿舍的氣氛肯定能特別和諧!

  雖然濮頌秋有了新室友,但焦望雨還是整天泡在人家宿舍。

  以前濮頌秋不玩遊戲,都是他在一邊看書或者做別的,焦望雨在那兒抱著筆記本電腦打遊戲。

  這回有了宋舟舟,別看宋舟舟平時軟嘰嘰的,看起來還有點兒笨笨呆呆,但人家是個遊戲大手,每天帶著焦望雨一起打遊戲,焦望雨在遊戲里升級的速度都比以前快了。

  不過,宋舟舟在,有好也有壞。

  雖然焦望雨挺喜歡跟宋舟舟一起打遊戲的,但每當他想跟濮頌秋親熱的時候,就開始嫌人家多余。

  自從有了宋舟舟,焦望雨跟濮頌秋就只能每周末出去開房,還得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看見。

  倆人每次都去好遠的賓館,學校附近實在太危險。

  就這樣過了一個學期,快期末考試的時候,濮頌秋問了焦望雨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

  “你是打算畢業就工作,還是考研啊?”

  這個問題很現實,確實應該早點做打算。

  焦望雨是個沒什麽主意的人,半天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就是問問,你倒是不用有太大的壓力。”濮頌秋說,“前兩天我在圖書館遇見程爾,他跟他女朋友都準備考研。”

  “嗯,簡紹說準備直接工作了。”焦望雨剛洗完澡,懶洋洋地趴在濮頌秋身上。

  出來開房,痛痛快快地做了一場,事後竟然開始聊這個,焦望雨覺得他們倆倒是真有點兒奇葩。

  焦望雨說:“前兩天我遇見應宗,他已經找好了實習的地方,大四下學期基本上就不回學校來了。”

  應宗前陣子已經跟追了好久的那酒吧老板確定了關系,工作的問題也解決好了,還算不錯的公司,實習半年,如果表現得好拿到畢業證就直接簽合同。

  不管是大四的應宗,大三的室友們,還是才大二的濮頌秋,好像每個人都已經有了很明確的目標,唯獨焦望雨,還在迷茫。

  “還有時間,你可以用這個寒假認真考慮一下,”濮頌秋說,“其實選什麽我都支持你,就只是希望你不要因為迷茫而盲目跟風。”

  他親了一下焦望雨的額頭:“你想要的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嗎?”

  焦望雨覺得雖然他們倆年齡一樣,甚至連生日都沒差兩天,但濮頌秋實在比他成熟得多。

  他抱著對方,輕聲說:“明白,但是……我總害怕我們以後走上兩條相差太多的路。”

  他的擔心濮頌秋明白。

  “但你要知道,”濮頌秋說,“不管出了門我們的路通向哪里,到了晚上,都還是會回到家里,不是嗎?”

  焦望雨笑了:“你怎麽那麽會說啊?”

  “不是會說,這是事實,”濮頌秋抱著他,“走向哪里都沒關系,我們要擔心的從來都不是這個。”

  焦望雨靠著他笑,輕輕“嗯”了一聲,然後美滋滋地說了句:“我討厭考試,那我還是直接工作吧。”

  

58

  焦望雨這人,雖然一直以來成績都不差,但從學習這件事兒上來看,他跟濮頌秋是完全兩種類型的人。

  濮頌秋是主動願意學習,而焦望雨是被迫的。

  有時候焦望雨看著濮頌秋就會覺得特別困惑:“震驚!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竟然真的有學生發自內心的喜歡學習!”

  每到這時候濮頌秋就笑他,然後逼著他跟自己一起學。

  平時焦望雨還能插科打諢,但到了期末,就算是他也不敢懈怠,開始跟著濮頌秋悶頭學習。他們兩個人每天早上起來吃完飯就直奔圖書館,然後在圖書館待上一整天,直到晚上十點閉館才回宿舍,生活十分規律且健康。

  因為考試壓力多多少少有點兒大,這導致他們倆基本上沒有了親熱的時間,以前每到周末都出去開房,這回連周末也用來複習了。

  焦望雨倒是不會去抱怨什麽,畢竟學習是正經事兒,把考試應對過去,人生路還長,兩個要白頭偕老的人以後他們有的是時間可以親熱,而且他這人小心思多,總是趁著濮頌秋去廁所的時候偷偷跟上,見四下沒人就趁機親一口也算是解渴了。

  親一口就夠了,焦望雨還是挺容易滿足的。

  至於濮頌秋那個室友宋舟舟,那個男生還真是個沒什麽心眼兒的家夥,都一個學期了,楞是沒察覺到這倆學長關系不一般,到了期末,竟然還整天樂顛顛地跟著人家倆人一起泡圖書館,遇到不會的題,纏著焦望雨問,左一個“學長你幫我看一下這道題唄”,右一個“學長,我太笨了,這個我還是不會”,弄得濮頌秋都有點兒吃醋了。

  焦望雨有時候故意逗宋舟舟,問他:“你怎麽不問你濮哥啊?”

  “我不敢麽……”宋舟舟還是怕濮頌秋,“還是你好。”

  宋舟舟嘀咕:“我要是女生,我肯定追你。”

  至於濮頌秋學長,帥歸帥,但是看著就冷酷,追他肯定沒有好下場!

  聽了宋舟舟的回答,焦望雨趴在桌子上笑了半天,嘚瑟得不行。

  之後,焦望雨特別得意地給濮頌秋講這件事,濮頌秋一邊接水一邊笑著看他,然後問:“那要是有女生追你,你答應嗎?”

  焦望雨笑笑,心說:你還真別說,前段時間真有個挺漂亮的女生追我,手段還挺浪漫呢。

  前陣子,他們某個專業課到了這學期的最後一節,上課基本上就是老師給劃重點,當了,在老師看來,整本書都是重點,搞得他們在課堂上一陣鬼哭狼嚎。下了課,疲憊不堪的焦望雨在教室磨蹭,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他還在座位上擺弄他那嶄新的課本,倒不是因為對這教室有多不舍,只是因為下一節濮頌秋也會來這個教室上課,他想著自己走晚點能遇見對方。

  真正的男人就是要想盡一切辦法制造跟心上人偶遇的機會!

  他正坐那兒磨蹭呢,一起上課的隔壁班的一個男生突然拿了一本厚厚的六級英語詞匯給他,說是他們班某某給的。

  焦望雨當時都懵了,畢竟他看到六級詞匯就頭大。

  “我不認識這人啊,”焦望雨說,“這書也不是我的。”

  然而對方楞是不聽他說什麽,強行把書塞給了他,然後轉身就跑了。

  焦望雨一臉莫名,隨手翻了一下書,發現里面竟然夾著一張紙條。

  紙條上寫著:你好,可以和你交個朋友嗎?

  落款明顯是個女生的名字,後面還帶著一串手機號碼。

  焦望雨當然是很快就把書還了回去,並且跟女生說清楚自己已經有對象了。

  其實被人喜歡是件很開心的事兒,但該拒絕還是要幹脆利落一點,不然不尊重對方,也不尊重自己的另一半。

  這件事焦望雨沒跟濮頌秋說過,因為覺得沒什麽必要,不是什麽大事兒,對方在他拒絕之後,主動聯系過他幾次,給他買早餐,給他送零食,女生以為焦望雨只是因為不喜歡她所以找了個有對象的借口,畢竟兩年半了,大家誰都沒見過焦望雨跟哪個女孩子走得近,不管問誰對方也都是說:“啊,你說焦望雨啊,單身狗啊!”

  也難怪人家不信,焦望雨自己琢磨琢磨,都不信自己有女朋友。

  當然了,他也是真的沒有女朋友,因為他家的是個男朋友。

  大家都以為他跟濮頌秋是關系好到可以穿一條褲子的好兄弟,他們也確實穿過一條褲子,所以壓根沒人會多想。

  只不過後來焦望雨還是當著女生的面很清楚地拒絕了,他原本是不想這麽直接這麽傷人的,可有時候不直接一點兒,真的不管用。

  這會兒濮頌秋問起這個問題,焦望雨挺直了腰板說:“你還問這個?哥哥都為了你拒絕過別人了!”

  焦望雨比濮頌秋就大了兩天,其實還不到48小時,但自從他成為濮頌秋的學長,偶爾就會自稱是“哥哥”,之前兩人親熱的時候,濮頌秋會故意逗他,咬著他的耳朵管他叫“哥”,弄得焦望雨興奮得不行。

  濮頌秋把接好的水遞給他:“小心,燙。”

  焦望雨雙手捧著,當熱水袋:“你不誇誇我?”

  “誇你。”濮頌秋無奈地笑笑,下意識擡手揉他的頭發,這一幕剛好被打著哈欠出來接水的宋舟舟給看見了。

  宋舟舟現在已經對這倆人的親密動作熟視無睹了,蹭著打哈欠流出來的眼淚,跟他們打了聲招呼。

  在宋舟舟心里,學長們的相處方式就是這樣的,是充滿了基情的社會主義兄弟情。

  期末很磨人,每一天都是煎熬。

  焦望雨跟濮頌秋他們煎熬了一個月,甚至為了考試犧牲了成為情侶之後一起度過的第一個聖誕節、跨年夜和元旦。

  按照焦望雨的性格,這三個日子他肯定是要儀式滿滿地好好慶祝一下的,但考試令人頭禿,他跟濮頌秋在學校外面吃頓麻辣香鍋就算是慶祝過了。

  好在,元旦後不久考試結束,他們解放了。

  焦望雨最後一科考完的時間比濮頌秋早一天,但他沒走,留下來陪對方。

  大一的小男孩宋舟舟竟然是最後放假的,每天看見這兩個學長就要哀嚎幾分鐘。

  對於寒假,濮頌秋其實一點兒都不期待,甚至可以說有些恐懼。

  寒假意味著又要過年了,而春節對於他來說,其實是痛苦的。

  他媽媽在春節前一天因為意外去世,春節在別人看來是闔家團圓的日子,而在他看來,卻恰恰相反。

  他沒有家了。

  之前焦望雨就問過濮頌秋寒假要去哪里,當時濮頌秋說先留在學校,過年的時候會去姑姑家。

  焦望雨那時候沒說話,但他偷偷有了自己的計劃。

  濮頌秋考完試那天,倆人在食堂吃飯,焦望雨說:“我爸晚上來接我。”

  “今晚就走?”濮頌秋以為焦望雨能再多留幾天的,他甚至都想好了,這回考完試放假了,他可以跟焦望雨出去逛逛,把之前沒能慶祝的節日給補回來。

  可能是因為平時每天都在一起,所以突然知道對方要先走的時候,毫無準備的濮頌秋心里有些失落。

  “嗯,今晚就走。”焦望雨咬著筷子看他,“我爸說……”

  濮頌秋擡起頭來看他。

  “他車上還能再多坐一個人。”焦望雨盯著他看,“你願意跟我一起回去不?”

  濮頌秋有些意外:“我?”

  “嗯,”焦望雨說,“我媽之前就跟我說過,說過年讓你去我家。”

  說到這里,濮頌秋驚訝得手里的筷子差點兒掉下去。

  “哎,你別誤會,不是你想的那樣。”焦望雨說,“我沒出櫃,沒告訴他們咱倆的關系。”

  濮頌秋聽了他這話,松了口氣。

  他其實是有些擔心的,擔心焦望雨一個人去面對這種事情。

  當然,他也知道,如果他們要一直在一起,以後不可避免要讓家里人知道,到時候估計每個人都不會好過。但如果可以,他希望那個時候自己可以陪在焦望雨身邊,而不是讓他一個人面對這樣的困境。

  不過濮頌秋大概也明白了焦望雨的意思,也聽出來,焦望雨跟家里人說了自己家的情況。

  他其實是很感謝的。

  焦望雨善良,他爸媽也一樣,自家人團聚的春節願意邀請一個外人過去,這樣的家庭這樣的父母,是溫柔的。

  但濮頌秋實在有些怕麻煩人家,只好猶豫著拒絕。

  “我去我姑那兒就行。”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焦望雨放下筷子,輕輕撓了撓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我們都希望和你一起過年,尤其是我。”

  濮頌秋看著他,有些為難。

  “真的,來吧,我爸都給你準備好被子了。”焦望雨抿著嘴笑,“咱倆睡一張床。”

  他挑挑眉:“這麽大的誘惑,你還要拒絕嗎?”

  濮頌秋被他弄得哭笑不得,在他的再三勸說下,答應了。

  焦望雨開心得不行,倒不是因為兩人終於又能睡在一起了,而是這一次他可以確定,在萬家燈火的時刻,他的濮頌秋不會覺得孤獨了。

  

59 完結章

  如果要問焦望雨怕什麽,他現在的回答大概就是怕濮頌秋孤獨。

  那個人從來不會說,但焦望雨其實明白,很多時候,濮頌秋心里依舊是空蕩蕩的。

  那種空,不是一個戀愛對象就可以填補的。

  他需要家,需要溫柔又溫暖的家人,需要不管在做什麽的時候都清楚自己身後有人在無條件支持自己。

  可這對於現在的濮頌秋來說,似乎沒法實現了,因為他的至親已經離開。

  既然如此,焦望雨就只好努力一邊扮演戀人的角色一邊扮演家人的角色,濮頌秋缺少的那份來自家庭的安全感就由他來補足。

  兩個人,兩個行李箱。

  焦望雨說:“女婿要上門了,緊不緊張?”

  濮頌秋笑他:“你是女兒?”

  “……兒婿。”焦望雨嘀咕,“你不要跟我摳字眼!”

  他們倆站在校門口等著焦望雨他爸過來接他們,雖然之前濮頌秋已經見過焦望雨的爸爸,但畢竟這次是要去人家家里,確實有些緊張。

  濮頌秋說:“要麻煩叔叔阿姨,挺不好意思的。”

  焦望雨歪著頭看他,眼里帶著笑:“那你就好好跟我談戀愛,算是給他們的回報。”

  車停在他們倆面前,兩人把行李箱放進後備箱,上了車。

  自從高中畢業,濮頌秋再沒去過那座城市,如今這輛車載著他朝著那里駛去,就好像帶著他回到了自己的高中時代。

  這一路上,焦望雨一直在說話,跟他爸講最近學校發生的事情,給濮頌秋講他爸媽之間好笑的片段。

  濮頌秋安靜地聽著,笑著,偶爾會應和幾句,一路上車里氣氛倒是相當不錯。

  他們到焦望雨家的時候已經五點多,冬天的這個時候天已經黑透。

  焦望雨他爸停好車,帶著他們兩個上樓:“你媽已經做好飯了。”

  剛剛過高速收費站的時候,焦望雨他爸收到他媽發來的消息,說是晚飯已經準備好了,他們進屋就能吃飯。

  “又是餃子?”焦望雨每次回家進門第一頓都是餃子。

  人家別人都說“上車餃子,下車面”,但他媽不,他媽可以每一頓重要的飯都包餃子。

  上樓的時候濮頌秋一直沒怎麽說話,他留意著這棟樓,以及這棟樓里的每一級臺階,因為這是焦望雨長大的地方,是這麽多年來焦望雨留下最多成長印記的地方,是他從來沒有踏足過的一段關於焦望雨的記憶。

  這些對於濮頌秋來說,都彌足珍貴。

  他們上了樓,到了家門口,焦望雨一邊叫他媽一邊拉著濮頌秋進了門。

  焦望雨他媽跑出來看他們,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最後面的濮頌秋。

  濮頌秋發現焦望雨跟他媽媽長得很像,都是看著就陽光又溫柔的人,他乖乖地打招呼,說:“阿姨您好,給您和叔叔添麻煩了。”

  “哪兒的話啊!”焦望雨媽媽等著他們換好了拖鞋,一人遞了一杯溫水過去,“我跟小雨說呢,一定叫你過來,你來了,這寒假也有人陪著他玩了,多好啊!”

  焦望雨家不算特別大,但幹凈溫馨,每個房間都擺著花,一看就是精心搭配過的。

  焦望雨說:“來吃飯吧。”

  他們歇了會兒,暖和了一下,焦望雨拉著濮頌秋去吃飯,順便偷偷吐槽:“我媽特喜歡包餃子,未來一段時間咱們可能隔三差五就要吃餃子了。”

  濮頌秋就只是笑。

  濮頌秋好久沒吃過家里自己包的餃子了,以前逢年過節他媽也喜歡包餃子,但後來,他沒有媽媽了。

  家里自己包的餃子,永遠都比外面買的速凍餃子好吃,也比路邊小店的好吃。

  濮頌秋坐在焦望雨身邊,聽著這一家人聊天,他本以為自己會顯得格格不入,但很意外,他很快就融入了進來。

  大概是因為自己運氣好,遇到了這善良溫柔的一家。

  吃完飯,兩個大小夥子坐在客廳陪著爸媽聊天,焦望雨的爸媽盡可能不去問關於濮頌秋家里的事情,只是聊學習、聊學校,也聊一聊濮頌秋做過的那些兼職。

  焦望雨爸媽對他贊許有加,聽得焦望雨都吃醋了。

  十點多,到了睡覺的時候。

  濮頌秋跟著焦望雨去他的臥室,這間臥室焦望雨睡了十幾年。

  一張不大的雙人床,睡他們兩個倒是綽綽有余。

  書桌、書架,都收拾得整齊幹凈。

  焦望雨關好了門,對著濮頌秋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拉著對方走到了書架前。

  他打開書架下面的抽屜,從里面拿出一個黑色的筆袋。

  這個筆袋濮頌秋認得,是高中那會兒焦望雨在用的。

  焦望雨笑著說:“你猜里面裝著的是什麽?”

  “筆?”

  “……”焦望雨瞪了他一眼,“沒情趣!”

  濮頌秋笑了:“那裝的是什麽?”

  焦望雨拉開筆袋的拉鏈,里面有一包心相印的紙巾,和一根黑色的中性筆。

  心相印的紙巾被打開過,被用掉了兩張。

  黑色的中性筆只剩下半管墨水,也是被用過的。

  濮頌秋盯著這兩樣被收起來的東西看,然後伸手,把焦望雨抱在了懷里。

  他們倆沒有多說什麽,也不需要多說什麽,只是抱在一起接吻。

  這紙巾是當年濮頌秋給焦望雨的,這支筆也是那時候濮頌秋借給他的。

  在當時,焦望雨其實沒有故意要留下它們,只是塞進書包里,把它們給遺忘了,等時間慢慢流逝,無意間找到以前的書包,在舊的記憶里找到舊物,從舊物里,找到了當初跟自己心愛的人沒被發現的點滴情誼。

  雖然他們轉了好幾個彎才走到一起,但事實上,關於他們的故事早在高二那年開學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明天一起回學校看看?”焦望雨躺在濮頌秋身邊,兩個人一人蓋著一床棉被,但焦望雨的手探進了人家的被窩,和對方十指緊扣。

  “好。”濮頌秋也想回去看看,重新回到那個地方,回到他們愛情萌芽的時光。

  這一晚他們睡得都很好,從來不睡懶覺的濮頌秋都一覺睡到了八點多。

  兩人起床的時候發現焦望雨爸媽都已經出門上班了,給他們留了字條和零花錢,讓他們自己解決這一天吃飯的問題。

  家里沒了大人,這倆火氣方剛的大小夥子沒忍住,拉上窗簾關起門,做了讓人臉紅心跳的事兒。

  在焦望雨從小到大睡著的床上做這種事,感覺挺微妙的,也挺刺激的。

  等他們鬧騰完,洗完澡,已經上午十點多,倆人穿好衣服下樓,準備吃點東西然後回學校去看看。

  學校附近的小餐館,當初焦望雨在晚自習前的晚飯時間經常過來,兩年多過去,依舊生意紅火。

  他們在這里吃了兩碗炒飯,然後到隔壁買了兩杯熱乎乎的奶茶,一邊喝一邊走進了高中的校門。

  學校還是有些變化的。

  去年他們學校出了個省高考狀元,之後就在一進校門的地方立了個大石頭,上面刻著激勵師生的話。

  雖然是冬天,但看得出操場翻修過,甚至連籃球架也都換了新的。

  這個時候高中的學生們還沒開始放寒假,他們倆混跡其中,倒是也還可以“以假亂真”。

  繞著操場走的時候,天上竟然飄起細細的小雪來,突然間變得有些浪漫。

  濮頌秋說:“那時候我很羨慕你。”

  “嗯?什麽?”

  “高中的時候。”濮頌秋輕聲說,“因為覺得你長得好,性格好,人緣好,是那種跟誰都能成為朋友,永遠陽光愛笑的人。”

  焦望雨咬著吸管笑,回憶著他們的中學時代。

  那時候的濮頌秋是真的高冷,高冷到幾乎不怎麽跟他說話,很多時候焦望雨都覺得自己這個同桌可能很討厭他,這讓他都不敢多看對方。

  誰能想到那時候那麽冷冰冰的濮頌秋其實在心里一直註意著焦望雨,又有誰能想到這個整天對著別人沒什麽笑模樣看起來簡直就不通人情的家夥其實特別溫柔呢?

  “那你當時對我還愛答不理的。”焦望雨小聲抱怨。

  “因為害怕。”濮頌秋輕聲笑了笑,“在遇見你之前,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雖然最開始是羨慕,但後來羨慕太多,可能變成了嫉妒。我覺得嫉妒這種心思很可恥。”

  可恥嗎?

  焦望雨皺著眉認真地想著這個問題。

  但其實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值得被濮頌秋羨慕嫉妒的,相反的,他覺得濮頌秋才是最棒最不可超越的那個。

  “那個時候,我甚至希望自己能變成你。”那些年最最羞於啟齒的心思在如今終於可以被輕飄飄地提及,是因為沒了心結,人也終於豁然了。

  他們從糾結的十七八歲一路走過來,在沒有人指引的情況下,慢慢摸索,終於明白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終於明白,純粹的感情並不可恥,哪怕是暫時還不被大部分人理解、支持甚至尊重的同性戀情。

  沿著操場慢慢地走,身上頭發上落了雪。

  他們突然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從今天,一步步往回走,走回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

  “最後,我還是沒能像當年想的那樣,變成你。”

  他們走進教學樓,走在安靜的走廊上,走到當初上課的教室門外。

  高中生們在上課,有人積極回應老師的提問,有人趴在後面哈欠連天,靠窗的位置,兩個坐在一起的男生趁老師不註意低頭湊在一起小聲說著什麽,然後一個遞了一包紙巾給另一個。

  濮頌秋說:“不過,沒變成你,我也一點兒都不覺得遺憾。”

  “怎麽說?”焦望雨轉過去看他。

  “因為我擁有了你。”

  盡管在過去,經歷了那麽多心事複雜輾轉難眠的夜晚,盡管在未來,還要經歷更多的小心翼翼和不能言喻,或許他們之間的戀情註定要永遠隱秘,但也並不覺得遺憾。

  不管過去怎樣未來如何,既然在一起了,那就好好地走下去。

  焦望雨笑了,轉回來看向教室,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十七八歲的濮頌秋遞了紙巾給他,後來那包紙巾被他放在書包里,直到大學的那個寒假才被他突然找出來。

  “濮頌秋。”

  “嗯?”

  “敢不敢在這兒和我接吻?”

  下一秒,濮頌秋突然湊上去親了一下焦望雨的嘴唇,然後在被人發現之前,拉著人跑走了。

  焦望雨一路笑著,跟著濮頌秋沖進雪里。

  他們奔跑在彼此的二十二歲,也奔跑在彼此的十七歲。

  他們奔跑在彼此的心里、愛里、靈魂和身體里,奔跑在整個燃燒著的宇宙,然後活在彼此的未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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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他們也還是一直在偷偷摸摸地談戀愛。

  焦望雨學長畢業那天,穿著學士服跟濮頌秋學弟躲在沒人又沒有攝像頭的小樹林里接吻,結果剛好被亂逛的宋舟舟撞見,嚇得差點兒失足掉進旁邊的小湖里。

  濮頌秋學弟畢業那天,剛拍完畢業照就看到前一年已經畢業為了逃避考試就此走上職場的焦望雨捧著一束花站在不遠的地方沖他揮手沖他笑。

  之後考上研究生的濮頌秋沒有繼續住校,而是在焦望雨軟磨硬泡之下住進了對方租的公寓,正式開始了兩個人的同居生活。

  他們每晚睡在同一張床上,蓋同一條被子,半夜醒來偷偷聽對方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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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他們也還是一直在偷偷摸摸地談戀愛。

  程爾問:“望雨,你跟濮哥,你們是不是……是我小說看得太多了嗎?”

  簡紹問:“濮哥,你跟望雨,你們是不是……你別跟我說不是!”

  那時候,濮頌秋都已經研究生畢業,程爾跟簡紹因為這倆人瞞了他們太久,為了報仇,讓那倆人請客,吃掉了焦望雨一個月的獎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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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他們也還是一直在偷偷摸摸地談戀愛。

  焦望雨三十歲的時候,他媽問:“你還跟小濮住一起呢?”

  焦望雨三十五歲的時候,他媽問:“你確定不找個女朋友?”

  焦望雨四十歲的時候,他媽問:“你跟小濮,你倆最近還挺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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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他們也還是一直在偷偷摸摸地談戀愛。

  煙花綻開的時候,又是新年。

  焦望雨跟濮頌秋站在老家的陽臺,一起迎接新年。

  焦望雨說:“有時候真覺得自己在做夢。”

  濮頌秋說:“是夢也挺好的,如果是夢,那就都別醒來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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