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熟溫柔攻x寡言溫潤受

CP:邢柏川 李江洛

邢柏林死了,死在自己家的客廳裡

遠在國外的哥哥邢柏川趕回來,第一個見到的是弟弟的男友李江洛為確認弟弟的死因,邢柏川留在了李江洛家裡,沒想到的是,竟然會被那個少言寡語似乎有什麼秘密的人漸漸吸引,但愛上弟弟的戀人,這對邢柏川來說有些難以面對。

 

1 開篇

「據X市公安局官方消息,1029日下午18時左右,天鵝灣小區某住宅樓內發現一男子死亡,該男子腹部有多處刀傷,身後牆面高處打入一鋼釘,身體被吊在牆上,具體死因需做進一步調查。」

邢柏川下了飛機,十幾個小時的飛行足以讓他疲憊不堪,眉頭緊鎖,身上的襯衫也有了褶皺,全身上下都被倦意包裹著,然而他還不能休息,因為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面對。

剛領完行李出來,邢柏川一抬頭就看到機場的電視在播報這則新聞,面對著電視機,駐足而立,看著被虛化過的畫面一閃而過。

邢柏川想起來,剛剛畫面中那人穿著的外套是他前年春節買的,當時對方還跟他吐槽樣式過於成熟,只能壓於箱底。

想到這裡,他用力地咬了咬牙,腮骨明顯地突了出來。

行色匆匆的機場,沒有人知道電視上那死了的男人是他的親弟弟邢柏林,母親分娩時比他晚了5分鍾出來,從此叫了他將近三十年的「哥哥」。

兄弟倆從小感情就好,一個蘋果都要分著吃,大學的時候邢柏川選擇出國,邢柏林則留在了國內。

在邢柏川心裡,他弟弟一直都是最優秀的學生,最懂事的孩子,在國內讀的也是名牌大學,無論成績、人品還是相貌,都算得上是頂尖的。

本科畢業後他留在國外工作,而弟弟繼續讀研,幾年下來,他的事業越做越大,也越來越忙,很少能回國一聚,弟弟邢柏林研究生畢業之後進了一家非常有名的外企工作,薪水起點很高,發展前景也不錯。

父母對他們兄弟倆都非常滿意,一家四口,分居三地,孩子們都忙,一年到頭回不了幾次家。

前兩年邢柏川把二老接去國外生活,畢竟相對這邊,他生活的地方整體環境更適合人居住,兩兄弟研究著,打算讓父母以後在就那邊養老了。

邢柏川接父母出國的那會兒,弟弟已經有了一份穩定的戀情,只不過那個戀人他們家誰都沒見過。

值得一提的是,他們兄弟二人都是同性戀,如果說有哪裡讓父母格外頭疼,大概就是這個了。

當年兩個人相約一起出櫃,鬧得媽媽住了半個多月的院,那段時間是他們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日子,邢柏川整日蹲在醫院外面抽煙,邢柏林不敢進病房只能偷偷趴在門口看媽媽。

兩人心裡愧疚,但這種事不是說愧疚就能改變的。

好在,後來一切心結都解開了,父母也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

上個月,他們剛各自過了29歲的生日,眼看著三十而立,男人成熟時。

本來說好他跟父母一起回國跟弟弟團聚,正好也見見邢柏林那個只聽過名字從來沒看見過面的男友,結果因為公司的事情耽誤了。

生日那天,遠在國外的他們跟邢柏林視頻,當時的邢柏林看起來還是如往常一樣,陽光、愛說笑,還計劃著明年買套房子,首付的錢邢柏川這邊可以幫些忙,以後的貸款他跟男友一起還。

沒想到,只是一個月的時間,再見面竟然已是陰陽相隔。

邢柏川沒敢把這件事告訴父母,最近爸爸血壓升高,每天覺都睡不好,他想,能拖一陣子就拖一陣子吧,更何況,弟弟的死因現在還不確定,等一切他都瞭解了,再告訴爸媽也不遲。

弟弟的突然死亡,對於他們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巨大的傷害和打擊,邢柏川很怕面對父母,更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們這樣一件足以讓他們崩潰的消息。

新聞已經跳轉到下一條,邢柏川收回視線繼續往外面走。

機場外面,有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在等著他,那人臉色慘白,垂著眼,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他拉著行李走過去,對方似乎在走神,直到他走到了面前都沒能回過神來。

「你好,請問是李江洛嗎?」邢柏川問完,對方像是嚇了一跳,肩膀都聳動了一下,然後終於抬起眼來看他。

他看到這人眼睛微紅,甚至有些腫,黑眼圈明顯,十分憔悴,像是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你,你好。」李江洛微微點頭,伸手去接邢柏川的行李。

「我自己來就可以。」邢柏川講行李箱往自己身後拉了一下,說,「辛苦你了。」

「應該的。」

李江洛看了一眼邢柏川,心想,我是不是應該客氣地笑一下?可是在這種情況下,誰能笑得出來呢?

他沒有繼續多說什麼,帶著邢柏川往外走。

邢柏川走在後面,視線跟著前面的人。

那個人的身高看起來差不多176,有些瘦削,不知道原本就是這樣,還是最近因為某個事件突然暴瘦,風衣穿在他身上有些撐不起來,像是偷穿了別人的衣服。

李江洛是邢柏林的男友,兩人交往差不多三年,邢柏川第一次見到弟弟口中那個樣樣都好的男朋友,與他想像中的還是有一定的差距的。

據說,李江洛是邢柏林的學弟,小他兩屆,在學校的時候兩個人因為在同一個社團所以才相識,不過當時關係並沒有很親近,只不過是見面點頭打招呼的程度,直到後來畢了業,很巧的是二人的公司離得非常近,便有了較多的接觸。

就這樣,你來我往,日久生情,兩個優秀的年輕人走到了一起,除了不能結婚,其他的都羨煞旁人。

但邢柏川覺得,凡事都有另一面,看得見的、聽別人說的,不一定就是全部,就像撲克牌,背面對著你,他跟你說:我的這張牌是個桃心。

但你不知道,到底是黑桃還是紅桃。

當然,他還是希望弟弟幸福的,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沒用了,弟弟已經不在了。

李江洛帶著邢柏川去排隊等出租車,秋天的風裹著涼意毫不客氣地往他們身上、臉上撞,李江洛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實在抱歉,我狀態不是很好,就沒敢開車出來。」

「你是對的。」邢柏川看了看他說,「我們直接去警察局吧。」

李江洛點點頭,說:「好。」

兩人一路無話,若是在別的情況下見面,他們應該是能夠暢談的,畢竟據邢柏林說,他們有著相似的愛好。

然而,唯一能將他們聯繫在一起的那個人死了,還是對他們而言最重要的人,任誰都不會有心思再去閒聊。

從機場到警察局,他們一共花了四十五分鍾。

到達目的地,李江洛付了錢,下車的時候邢柏川已經把行李箱拿出來站在那裡等他。

他們對視一眼,彼此點了點頭,李江洛帶著他走了進去。

負責這個案件的警官剛好在,他看到李江洛後先是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跟著進來的男人,然後對李江洛招了招手,讓他過來。

「徐警官,這是柏林的哥哥。」李江洛給他們介紹了一下,嗓子還有些啞,「邢先生,這是負責柏林案子的徐警官。」

「你好,我叫徐釗。」徐警官伸出手,客氣地自我介紹。

邢柏川打量了一下眼前的警官,看起來三十左右歲,身上穿著板板整整的警服,下巴泛起了青色的胡茬,他跟徐釗握了握手,問道:「徐警官,能麻煩您跟我仔細說一下我弟弟的情況嗎?」

徐釗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東西,拿在手裡,然後叫邢柏川和李江洛跟著他到裡面的辦公室去。

這間辦公室的擺設很簡單,進去後一張桌子,桌子後面除了一把轉椅就是擋住了一整面牆的檔案櫃,左手邊有個黑色的雙人沙發,再就是靠著門這面的牆邊擺著一排椅子。

徐釗坐到轉椅上,把手裡的東西放下,李江洛不聲不響地搬了兩個椅子到桌前,示意邢柏川先坐。

「法醫鑑定結果還沒出來,我可以給你大致說一下情況。」徐釗點了根煙,把鋪在桌面上的照片推到了邢柏川面前。

李江洛掃了一眼,皺了皺眉,把臉轉向了一邊。

徐釗注意到他的動作,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收回視線對邢柏川說:「致死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腹部中刀導致失血過多,一個是麻繩勒得他窒息。」

「嫌疑人是誰?為什麼害我弟弟?」這是邢柏川一直想問的問題。

「目前來看還不確定是他殺還是自殺,要等法醫的鑑定報告。」徐釗又看了一眼李江洛,叼著煙說,「說句不負責任的話,據我的經驗判斷是自殺。」

「不會的。」李江洛轉過來,冷著臉說,「柏林不可能自殺,他沒有任何理由需要這麼做。」

徐釗聳聳肩,沒有說話,眼睛一直盯著李江洛。

邢柏川看著那些照片,震驚得渾身發抖,他的弟弟,靠著牆,脖子上有一根麻繩緊緊地勒著,而腹部還插著一把刀,那把刀他是熟悉的,刀柄有他託人刻的字,那是弟弟大學畢業那年他送的禮物,卻沒想到,幾年後這把刀竟然插在了他的身體裡。

邢柏川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完全不會游泳的人被一把推到了大海裡,他一點一點往下沉,一點一點失去讓他賴以生存的空氣。

他用力地喘氣,死死地攥住拳頭。

徐釗把那些照片收好,裝回檔案袋裡,他的煙也抽得差不多了,說道:「我有些問題需要跟邢先生單獨聊一下。」

李江洛聽了,沒等他說下一句,就主動站起了身對邢柏川說:「我出去等你。」

邢柏川還沉浸在弟弟慘死的悲痛中,沒有回應李江洛。

李江洛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徐釗,在那人的注視下出了門。

「邢先生,您覺得您弟弟可能會自殺嗎?」

天陰沉沉的,像是隨時都會下起大雨。

李江洛裹著風衣,一聲不吭地帶著邢柏川從警察局出來,兩個人都心事重重。

自邢柏林離世已經兩天,他們都迫切地想知道死因。

如果是自殺,那麼為什麼?

如果是他殺,那麼會是誰?

由於屍檢,邢柏川沒辦法親眼看到弟弟的屍體,這樣也好,他根本不能接受邢柏林已經死去的事實。

「邢先生,我給你定了酒店,現在帶你過去吧。」李江洛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雖然有強打精神的嫌疑。

邢柏川點點頭,對他說:「跟柏林一樣,你管我叫大哥就行了,等一下方便聊聊嗎?」

李江洛愣了愣,隨即說:「好。」

他們乘著出租車離開,徐釗站在辦公室的窗戶邊看著那兩個人,直到那輛車消失,他才又點了一支煙。

煙霧繚繞,迷了他的眼。

這時,有人敲門,他回頭看過去。

「隊長,邢柏林的屍檢報告出來了。」

徐釗掐滅了煙,走出了辦公室。

 

2 李江洛 0.1

 

看到他屍體的那一刻我想我大概真的體驗了一次什麼叫絕望。

四周滿是血腥味,白色的牆壁開了一朵朵紅色的花,新買的地毯像灑滿了他愛的紅酒,他的臉,他的身體,在那一刻成了我日後長久的噩夢。

邢柏林,單這三個字對我來說就意義非凡。

他是我的戀人,或者說,我更願意稱他為救世主。

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媽媽,大概就只有他會毫無保留地愛我、包容我了。

可這個人死了,帶著他說過的話和溫暖的擁抱一起,在這個我們住了一年多的房子裡凍結、僵硬。

我只能站在門口,心口像是被插了一把刀,就是那把深陷在他腹部的軍刀,狠狠地,對著心臟插進去,又攪了個個兒。

手裡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脫落的,等我低頭看過去的時候,被農藥包裹著等待我洗乾淨喂給戀人吃的蘋果滾到了血泊裡。

更紅了。

我彷彿聽見了流血的聲音,滴答滴答,殷紅溫暖的血打在地面慢慢變冷,讓這秋天更加難以忍耐。

警察來的時候我還在門口傻站著,那些穿著制服的人戴著手套和鞋套在我和柏林的家裡忙來忙去,我什麼都做不了,也無法思考。

徐釗也來了,他站在我身邊,什麼都沒說,跟我一起看著那噩夢一般的現場。

我的戀人大我兩歲,他上個月剛剛過完29歲的生日,說明年要給我一個驚喜。

現在看來,這輩子我都不會知道那個驚喜是什麼了。

我們認識十年,相戀五年。

沒人知道當初邁出那一步決定在一起用了我多少的勇氣,這不是尋常的戀愛,也不是尋常的同性之愛,那時候我始終猶豫不決,只是因為我怕自己滿足不了他的需求。

我有著自己都不願意面對的隱疾,它可能會伴隨我的一生,從我長成一個男人一直到我死去。

我不能隨隨便便就去拉著別人跟我一起受煎熬。

我是性厭惡患者,這不同於性冷淡,更不同於性慾低下,如果是這兩者,我想我還有機會嘗試著改變,但性厭惡,只要我一想到要跟人親近、互相愛撫就幾乎噁心得嘔吐。

你能體會那種感覺嗎?當戀人慢慢靠近,帶著他的赤子之心,而你卻顫抖、崩潰,只想逃離。

沒有人會願意接納這樣一個愛人,一個嘴上說著「我愛你」但行動上卻總是反其行之的人,你該怎麼相信他是愛你的?

我很清楚我無能為力,所以長久以來始終都在逃避。

但那一次,我剝去了厚重虛假的外殼,把最真實的自己展現給了柏林。

當我把這件事用平淡的語氣告訴他的時候,坐在我面前的那個男人先是一愣,然後陷入了沉默。

我還能清楚得記得那天是週六,初夏的季節天氣好得不像話,路邊的柳條蕩在風中,輕鬆自在,而我的心情卻與它恰恰相反,在對方沉默的幾分鍾裡,我後背的汗浸透了T恤。

其實那天原本我們沒有在聊這件事,上午見天氣不錯,我們倆相約去書店,出來之後剛好是午飯時間,就到旁邊的肯德基一人一個漢堡吃得十分滿足。

我不小心沾了一手的番茄醬,他無奈地笑著給我擦手,垂眼看著我的手指,像是隨口問要不要再來一個漢堡一樣再一次提出要與我戀愛。

我是愛他的,我想。

至少當時是。

那個時候的邢柏林在我眼裡是優秀的學長,是貼心的哥哥,是難得讓我願意接近的人。

對他動心是在一個雨天,我們兩個的公司離得很近,下班之前突降大雨,他站在26樓拍窗外的雨給我看,我當時剛好撐著傘走到他公司樓下,仰起頭,雨水打在我臉上,看不到26樓的他,可是,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我又好像看見了。

耳邊是雨水砸在地面和雨傘上的聲音,淹沒了平日裡商圈的嘈雜。

但是那一刻,比雨聲更清晰的是我內心的聲音,我告訴自己,我愛上他了。

關於我的病,我已經考慮了很久,在他第一次說喜歡我的時候我就已經在想了。

我好奇他的反應,像他這樣永遠暖洋洋的人,在知道這件事後會怎麼做。

或許他會不相信,或許他會被嚇跑,但說出來,才是正確的,我需要一條路,或許是走向他,或許是離開他。

很顯然,他相信了。

在他沉默的幾分鍾裡我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個人穿著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水藍色牛仔襯衫,鈕子敞開著,裡面是干淨的白色T恤,他的袖子捲到小手臂,皮膚白皙,青色的血管在皮膚下隱約可見。

他說:「那有什麼問題嗎?」

我不知道當時我的表情是什麼樣的,只看見他微微一笑,將手心覆在我的手背上說:「那不影響我們相愛。」

所以,我們在一起了。

當我反手回握住柏林時,我是沒有往更長遠去想的,不是不願意,而是不敢,後來五年的戀情已經長得超乎了我的想像。

從我們在一起的那天開始就注定了這是一場純精神上的戀愛,我們甚至無法接吻,愛至深處,一個擁抱和一句感謝。

擁抱的是我們,說感謝的是我。

我沒辦法不感謝他,是他讓我知道我也能像普通人一樣戀愛,他反覆告訴我不需要有任何的愧疚和虧欠,他說他完全心甘情願。

可我做不到,五年裡,我每一天都被愛和虧欠包圍著,我奉他為神,只要他要求的,甚至不需要他開口我就會去做。

我們的愛本來就是不平等的,而我願意承受這份不平等,我願意跪下來仰視他,這或許有些病態,可我在跟他在一起之前也並不是完整的,相反,因為他,我才更願意去好好生活。

柏林的愛拯救了我,可如今,我不知道是什麼害了他。

他在流血,他沒了呼吸。

我聽見外面樹枝折斷的聲音,聽見房屋轟然倒塌的聲音,聽見徐釗跟我說:「江洛,節哀順變。」

 

3 邢柏川 0.1

 

接到警方電話的時候我正在煮牛奶。

最近天氣轉涼,每天早上我都是家裡第一個起床的,煮好牛奶,做好早餐,然後去叫爸媽。

他們二老來這邊跟我一起住有一段時間了,但還是不能很好的適應這邊的生活,人啊,歲數大了適應能力也漸漸變差,總懷念以前的日子,每當我爸說起他那幾個好哥們兒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些愧疚,接他們過來是覺得我跟我弟都常年不在他們身邊,來了之後我能多陪陪他們,這邊環境也更好些,卻沒想到,其實這麼做徹底打亂了他們原本的生活,人越老越需要陪伴,也越需要夥伴,他們在這邊除了我誰都不認識,出個門走怕走丟了給我添麻煩,整天小心翼翼,並不開心,這件事是我想得不周到了。

這段時間我一直計劃著在家裡吃頓火鍋,我爸前幾天還說想念老家的銅鍋火鍋。

電話響起來的時候我是跑著去接的,生怕它吵醒淺眠的爸媽。

我不得不慶幸對方打來的時候二老不在電話邊,也慶幸接完電話之後我不需要立刻面對他們,否則,此刻坐在警察局的一定不止我自己,還有崩潰大哭不敢相信事實的爸媽。

說到不敢相信事實,我也一樣。

他們告訴我我弟死了,我以為是誰的惡作劇或者國內盛行的詐騙手段,嗯嗯啊啊地應著對方,掛了電話我還罵了句髒話。

我不喜歡有人用我家人的健康和生命開玩笑,不是不喜歡,是憎惡。

我像往常一樣將早餐擺好,然後去叫爸媽。

吃早飯的時候我沒有告訴他們剛剛的那個電話,無聊又充滿惡意的玩笑,還是不讓他們知道的好。

之後我出門去公司,路上等紅燈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些心慌,拿起手機給柏林發了條微信。

他昨天還在說想來看看我們,因為我移民之後他還沒來過,新搬的這個家他只在照片裡看到過。

因為時差,我問他是不是又在忙,可直到我到了公司開完會他也沒有回覆我。

這是很少見的,除非他真的忙到連手機都沒有時間看。

回到辦公室,我想起早上的那個電話,竟然有些慌了神。

我知道我不該這樣,不該去想我弟會不會真的出了事,他那麼大個人了,肯定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從小到大,柏林都沒讓家人擔心過。

直到中午,我看了下時間,按理來說他應該早就下班了,我打電話過去,加班這種事其實很常見,但因為之前的電話弄得我有些心神不寧。

接電話的不是柏林,他說他叫李江洛。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騙過父母然後保持冷靜登上飛機的。

隔山隔水的那一邊,他們都在告訴我一個事實:我弟死了。

李江洛這個名字我聽過很多遍,每一次都是從我弟弟的口中聽來的。

這一次,他自己說出名字,還有那句黑色的死亡通知。

我還是不相信的,並且認定了這是一個惡作劇,但我知道,我必須當面去戳破這可恥的玩笑,我不能告訴爸媽,我要立刻回國。

在飛機上的十幾個小時,我的大腦停止了思考,沒有一分鍾它可以集中精力去想事情。

我不能想,不能琢磨,只能放空。

這是第一次,我回國,卻沒有滿心歡喜。

一路上我都很暴躁,這並不是我一貫的作風。

我自信是個有教養的人,無論遇到什麼事情無論面對什麼人都能保持風度,但這一天我沒有做到。

我抱怨鄰座的孩子在哭,抱怨飛機落地延誤,抱怨取行李的人太多,抱怨這個抱怨那個。

我無法平心靜氣,我想,等我看見邢柏林那臭小子的時候一定要好好收拾他一頓。

可我的自欺行為在看見機場新聞時徹底被撕碎了,我駐足只有一分鍾,但那新聞主播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變成了一顆堅硬冰涼的子彈打穿了我的心臟。

它在猛烈跳動幾下之後徹底凍結了,就像蠟燭,燃盡之前奮力掙扎,最後還是逃不過熄滅的宿命。

沒辦法再騙自己了,我握著行李箱的手都在發抖。

那個兔崽子還說等聖誕節去看我們,讓我準備一棵大點兒的聖誕樹。

還有不到兩個月,約定好的事他就這麼爽約了。

我不能原諒他。

咬著牙往外走,我得知道真相,我弟到底怎麼了,我必須要知道。

外面有人在等我,不出意外那就是李江洛。

我沒有看過他的照片,柏林說要保持神秘感,以後見面的時候才會有更大的驚喜。

他把李江洛誇得像是天上掉下來的神仙,樣樣都好,又很愛他。

他不止一次說過想要跟這個人過一輩子,我是支持的,雖然沒見過李江洛,但只要我弟過得好,只要他喜歡,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我拖著行李走過去,遠遠地看見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低著頭,一副鬱鬱寡歡的樣子。

太瘦了,我的第一反應就是他似乎會被這秋天的大風颳走。

這不是我想像中的李江洛。

通過柏林無數次的語言描述,李江洛應該是個穿著白色T恤背著雙肩包一笑起來會露出兩顆可愛小虎牙的陽光男孩,柏林曾經說:「那次我加班,江洛在公司對面的咖啡店等我,大半夜我出來,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邊的他,穿著深藍色的毛衣,低頭看著書,哥,你知道什麼叫歲月靜好不?」

這樣的人應該是溫暖的,像冬日裡的小太陽。

可眼前的這個人明顯不是,這個真實的李江洛臉色慘白,下巴泛著青色的胡茬,憔悴得像是個癮君子。

我知道我不該這麼形容他,畢竟這是我弟弟的愛人。

可是沒辦法,我在懷疑他。

我懷疑,我弟的死跟他有關。

那個警察很奇怪。

李江洛帶著我去了警局,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我再一次被子彈打得體無完膚。

體檢報告還沒出來,我想痛斥他們的辦事效率,但忍住了。

我很急,急切地想知道關於我弟弟的一切,他的死因絕對沒有那麼簡單。

我不敢仔細看那些照片,死亡現場,記錄著我弟弟離開這個世界前最後的姿態。

並不帥氣,不是他該有的樣子。

如果他此刻能站在我面前我一定會罵他,然後告訴他他讓我多難過。

我們是雙胞胎,小時候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他左邊眼皮上有一顆痣,而我的長在右側眼眉的中間,有很多年裡,家裡的長輩們和我們的同學老師,都是以此來分辨我們兄弟二人。

但後來,隨著時間的增長和生活軌跡的變化,我們倆也開始變得不一樣,從脾性愛好到穿衣風格都有了很大的不同,我媽經常會說我太老氣,我們倆站在一起,就好像我大了柏林三五歲。

從前我們喜歡比身高,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每年聚在一起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背對背站著,然後看他有沒有長高。

我比他高三公分,這麼多年都是如此。

從警局出來的時候,我被風吹得頭疼,我想,從今往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跟我如此相像又如此不同的人了,也再沒有一個人拉著我叫我「哥」然後笑嘻嘻地跟我比身高。

我最愛的弟弟,他的血乾涸在那深色的地毯上,我恨不得一把刀劃破我的動脈用我的血去溫暖他,可是沒用,我來晚了。

走在前面的人始終沉默寡言,看著那背影我格外的怨恨,我弟弟曾說李江洛是他在這邊唯一的家人,現在,他死在了這個家人的面前。

那背影很單薄,看起來很可憐,但如果我手裡有一把刀我一定毫不猶豫地刺過去。

我想問問他為什麼不照顧好我弟弟,為什麼讓他發生這樣的事。

我要跟李江洛談談,關於他跟柏林之間那些我不知道的事。

那個警察問我我弟有沒有可能自殺,這個問題很可笑,我太瞭解柏林了,他熱愛生活,也熱愛著他生活中的人,怎麼可能會自殺。

那警察看著我的時候眼神裡有些我不懂的東西,我問他李江洛有多大的嫌疑,他沒說話,起身送我出來。

其實不用他說,發生這種事,第一個要懷疑的當然就是李江洛。

「等一下方便聊聊嗎?」

「好。」

我跟著李江洛去了酒店,現在他也住在這邊,因為家裡被封鎖了,沒辦法住人。

他給我辦好了入住手續,我們一起進了我的房間。

他關門的一瞬間我壓抑已久的怒火終於爆發了,將手裡的行李箱狠狠一摔,一步過去就將他抵在了門上。

我揪住了他的衣領,咬著牙看他。

他像是受了驚,紅著眼看我。

看著看著就掉下了眼淚。

他哭什麼,我親弟弟死了我還沒哭,他有什麼可哭的。

我們就這樣對峙著,我眼看著他止不住地流眼淚,然後咬住嘴唇,直到他將自己的嘴唇咬破,流了血,我才終於放開手。

他沒走,順著門滑下去,坐在地上,雙手抱膝。

我聽見他的嗚咽聲,然後站在他旁邊,仰著頭,可是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4 李江洛 0.2

 

柏林的哥哥來了。

我看著他,心裡更難受了。

他們兄弟倆長得太像,不過我知道,相像的只是那副皮囊,從他哥哥跟我說的第一句話開始我就清楚地知道他們完全不同。

我們沒有多聊,也沒有什麼可聊的,我甚至害怕他問我什麼問題,因為我可能根本無法回答。

直到現在,法醫已經在進行尸檢,可我還是不能接受柏林就這麼不在了。

活生生的人,早上出門前還說晚上想吃火鍋,我下班後買了食材,還買了他愛吃的水果,然而人卻不在了。

這要我如何能夠接受。

我們朝夕相處了五年,五年裡從來沒有吵過架,我跟他都是很理智的人,遇到任何事情都會坐下來一一陳述自己的觀點然後做出決定。

我覺得這輩子到目前為止,我做的最瘋狂的一件事就是跟柏林在一起。

因為戀愛,原本就是我計劃以外的事。

我是準備好了一直跟他在一起的,直到他不願意為止。

我們過得很好,那種被愛著的感覺是無法用語言去描述的。

他已經成為了我的空氣,失去他我大概也活不了多久了。

但必須要承認,五年裡我們也不是一點問題沒有出現過,我的病足以搞得我們身心俱疲。

雖然他說沒關係,說我們可以精神戀愛,但生活在一起,哪怕我再不關心,但男人的慾望也是藏不住的。

我們睡在一張床上,卻各自裹著一床被。

就像那首歌唱的,我們中間隔著一道銀河。

很多個夜晚我醒來,聽見的是他壓抑的喘息,他在做什麼我是知道的,但我沒辦法讓自己轉過去擁抱他。

我只能閉著眼,儘量分散自己的注意,因為一旦我想得太多就會覺得噁心,我不想讓他痛苦,也不能允許自己那樣做。

那些個晚上,我被愧疚感籠罩著,每次發生這種事我都覺得我欠柏林的大概幾輩子都還不完。

在常人的戀愛觀裡,性是愛的催化劑,它不是必須的,但沒了它絕對會影響愛人的生活。

柏林知道我的問題,從來都沒有要求過我什麼,甚至,他只吻我的手,手心、手背,被他吻過的地方在如今格外炙熱。

他喜歡擁抱我,用擁抱代替接吻和做愛。

我也喜歡被他擁抱的感覺,難得的,很踏實。

可是以後都不會再有了,那樣的擁抱永遠地離開了我。

徐釗跟柏林的哥哥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

我已經什麼都不想聽了,只想安安靜靜地懷念我的愛人。

但我還是要知道結果的,到底是他殺還是自殺。

我不相信柏林會自殺,沒道理的,他捨不得我。

從警局出來,我帶柏林的哥哥去酒店。

我客氣地叫他「邢先生」,其實心臟已經疼得揪到了一起,我原以為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我應該笑著管他叫「哥」,就跟柏林一樣。

可是柏林不在了,他死了。

他死了,我身邊的一切好像也都隨著他一起死了。

我們養的植物可能很快就會枯萎,我們被貼了封條的家很快就會佈滿灰塵,曾經被他捧在手心裡呵護著的我很快就會倒下。

很快,但不是現在。

因為我還不知道真相,我希望能親自殺掉那個害死柏林的人,大家一起同歸於盡吧。

我留在了酒店,在柏林的哥哥憤怒地將我抵在門上又將我放開之後。

那一刻我們的情緒都徹底崩潰了,我知道,柏林是我們共同的家人,他的離開對我們造成的傷害是一樣的。

我的後背被撞得很疼,但我希望能更疼一些。

哭很丟人,但我真的忍不住了。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當我抬頭的時候,面前那個跟柏林有著極其相似長相的男人正靠著牆無聲地流著眼淚。

我跟柏林認識十年,相戀五年,可他們卻是幾乎同時降臨於這世界上。

我看著他,明白了什麼叫切膚之痛。

我突然想跟他說對不起,可是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沒辦法發出聲音。

又過了不知道多久,天黑了,屋子的光線一點點暗下去。

他打開燈,進了衛生間。

我聽見水流的聲音,然後他叫我過去洗臉。

站起來的時候我有些頭暈,走到衛生間門口他正回頭看我。

有那麼一瞬間我產生了幻覺,以為站在那裡的是柏林。

可惜了,他不是。

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我們都平復了一下情緒,柏林的哥哥接了兩杯水放在桌子上。

我們坐在沙發上,一人在左一人在右。

「你知道他跟什麼人有過節嗎?」他的嗓子有些啞,眼睛通紅,說完這句話就盯著我看。

我搖了搖頭,柏林那麼好的人,怎麼可能跟人有過節。

「你知道嗎,」他拿起一次性的水杯,猶豫了一下又放下,「其實有一個人有最大的嫌疑。」

我很驚訝,皺了皺眉,迫切地想要知道是誰。

然而卻聽見他說:「就是你。」

我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我那麼愛他,怎麼可能會殺他。

從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想要跟他過一輩子,我想和他一起變成老頭兒,在夕陽西下的公園裡一人提著一個鳥籠哼著小曲兒,沿著那條護城河,走到我們再也走不動為止。

我把所有的愛和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了柏林的身上,我殺他?除非我真的瘋了。

我愣了幾秒,然後大概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我說:「哥,怎麼可能會懷疑我?」

他沉沉地看著我,那雙眼睛看向我的時候帶著審視的意味,又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刀鋒抵在我的心口。

「今天那個警察似乎對你很熟悉。」他又開了口。

說起徐釗,我又蹙緊了眉。

「看來我說對了。」他喝了口水,又站起來往飲水機的方向走去。

「他是我小時候的鄰居。」我低聲說,「我們認識很多年了,恰好這個案子由他負責。」

「他跟我說他覺得柏林是自殺。」

他說完這句話,我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覺得徐釗在包庇我。

「不會的。」我很堅定地說,「柏林沒有理由自殺,我們說好了晚上要一起吃火鍋,還約了週末去看電影,他說聖誕節的時候帶我去見你們,讓我到時候記得改口叫爸爸媽媽和哥哥,他不會自殺的,絕對不會,絕對不會的!」

說到後來我有些激動,渾身發抖,好像心臟隨時都會驟停。

那個男人或許是沒想到我會是這樣的反應,趕緊放下杯子過來抓住我的肩膀讓我冷靜。

我沒辦法冷靜,我恨不得去死。

「我不會害他,我愛他。」我大概是又哭了,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有水珠滴到了我的褲子上,「我要去抓那個兇手,我要殺了他。」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睡著的,只記得當時我太過激動,原本就連續幾天沒有好好休息,到了後來渾身沒了力氣幾乎虛脫。

柏林的哥哥拉著我躺在床上,我說我的房間就在隔壁,但他沒有理我。

他幫我把外套脫下來丟在了沙發上,又給我脫掉了鞋,扯過被子給我蓋好,自始至終他都沒有說話,也沒什麼表情,甚至眼神沒有一秒是落在我的臉上。

我看了他一會兒,不敢再看。

看著他,尤其是照顧我時的他,只會讓我更加思念我的愛人。

我咬住被子,閉上眼,可眼淚還是汩汩流出,我太累了,累到根本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會完蛋,我太難過了,難過到感覺自己正在一分一秒地死去。

我想知道陰間到底冷不冷,想知道柏林有沒有等等我,想知道等我殺了那個兇手再去找他是不是還來得及。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連日來的疲憊終於淹沒了我,眼睛泡在淚水裡,稀里糊塗地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四面都是黑的,伸手不見五指。

遠處有腳步聲傳來,我一聽就知道是柏林。

他越走越近,我喜出望外。

然而等他終於走到我面前,我卻看不到他。

太黑了,我伸出手,摸到對方冰涼的身體,我抱住他,問他冷不冷。

他只是哭,然後跟我道歉。

該道歉的不應該是我麼,是我沒有照顧好他讓他受到了傷害。

我拉著他往回走,可是轉過身才發現我根本不知道哪裡才是回家的路。

我慌了,瘋狂地尋找,可周圍除了黑,什麼都沒有。

我想回頭告訴柏林不要著急,我會帶他回家,可猛然發現,手裡握著的對方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我感覺不到他了,大聲地叫他也再沒有回應。

我驚醒的時候房間裡只有一盞檯燈亮著,足以睡下三個人的大床只有我自己躺在中間。

我坐起來,看見柏林的哥哥在陽台抽煙。

我起身,拉開那扇玻璃拉門。

他回頭看我,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我站在他身邊,濃郁的煙味飄過來,我用力地吸了一口二手煙。

外面的月亮特別大特別亮,可是我的柏林卻再也看不到了。

 

5 邢柏川 0.2

 

柏林的屍檢報告出來了。

一大早李江洛接到電話,我當時在抽煙,對方說了兩句什麼,然後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掛了電話,他拿起搭在沙發上的外套,對我說:「哥,屍檢報告出來了。」

我們倆是一路跑出去的,到了馬路上攔車,但時候不好,趕上了早高峰,廢了好大勁才坐上車。

坐在後座,我能感覺到他渾身發抖,那雙手握成拳頭放在大腿上,看著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也一樣沒法平靜,就好像知道了死因就立馬能揪出兇手一樣。

一路上我急得手心出汗,可這條路似乎特別長,怎麼都到不了警局。

李江洛又接了個電話,是徐釗打來的,問我們什麼時候到。

我很急躁,被他這樣一問更加心煩。

終於到了警局,我沒管李江洛,下了車就往裡面跑,推開門才想起來還有人跟我一起來,回頭一看,他剛從車上下來,想來是付車錢來著。

我也沒空跟他客氣了,看了他一眼就進了門。

昨天來時的那間辦公室,我一到門口就看到了徐釗在抽煙。

那人站在桌子旁邊,叼著煙,一手拿著紙一手拿著筆。

他看見我,把筆放下,手指夾著煙示意我坐。

「江洛呢?」徐釗一邊按滅煙頭一邊問。

他叫得這麼親切,讓我有些不悅。

李江洛也進來了,在門口猶豫了一下,然後走到了我身邊。

徐釗見我們兩個都沒有坐下的意思,便又站了起來,把手裡的那張紙遞給了我。

那張紙的第一行寫著《X市公安局屍檢病理報告書》,我沒有仔細看,直接看了最後一部分。

「死者邢柏林系自縊身亡。」

「怎麼可能!」

我剛看清楚這行字,身邊的李江洛已經憤怒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紅著臉對著那沒什麼表情的徐警官大吼。

我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徐釗,這份屍檢報告絕對有問題。」李江洛脖頸上的青筋突起,像是隨時都會爆開,他還在發抖,粗喘著對徐釗說,「他身上還有刀傷,如果是自殺怎麼上了吊還要捅自己幾刀?你覺得這合理嗎?」

我抬眼看向徐釗,手裡的那張紙已經幾乎被我揉碎。

我抬起手,用力地捏了捏李江洛的肩膀,努力保持鎮靜:「這不可能,我要求重檢。」

「沒必要。」徐釗繞過我們把門關好,然後走回來再一次坐下,「我覺得你們應該仔細看一下這份報告,上面說得很清楚,邢柏林確實腹部受傷,現場看起來也確實失血過多,不過他的死因是窒息。」

「這說不通。」我將屍檢報告拍在桌子上,根本沒有心情去逐字看那報告,「你們警方都是這麼辦案的嗎?人命關天,隨隨便便就下結論?」

徐釗點了支煙,氣定神閒的模樣讓我非常想揍他。

他吐出一口煙,對我說:「經調查,邢柏林死亡的時間應該在下午三點左右,我們已經徹底排查過小區監控,在那個時間里根本沒有人去過他家,他家裡除了邢柏林本人和李江洛之外沒有發現任何其他人留下的痕跡,而那把軍刀上面也只有邢柏林一個人的指紋。」

他盯著我看,那眼神讓我愈發憤怒。

「當然,我們不會因為這個就認定他是自殺,在搜索現場的時候我們還發現了兩樣東西。」徐釗又拿出一個檔案袋,丟在我們面前,然後叼著煙,將轉椅轉了過去背對著我們。

我拿起桌上的檔案袋,打開,發現裡面是一份體檢報告和一份保險單。

我不知道我該以什麼樣的心情面對我弟弟的死。

因為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就算他此刻不離開我,不久的將來也會痛苦的離去。

李江洛沒有跟我一起從警局出來,他蹲在徐釗的辦公室裡一動不動。

我沒有心思管他,只想離開那裡。

原來在那些警察眼裡,我的弟弟是一個得了艾滋病還想要騙保的人,他在去年買了一份保險,受益人是李江洛,在今年五月份檢查出HIV抗體呈陽性。

但我還是不能理解如果他想要騙保為什麼還要上吊,我相信如果柏林想要偽造一個他殺現場簡直易如反掌,他很聰明,至少比這些警察要聰明。

可現在我沒辦法繼續追究,因為我整個人已經混亂了。

我不能思考,不能提問,我在徐釗的眼神中讀出了嘲諷。

莫名的,我竟然懷疑起徐釗來。

或許是我瘋了,但如果徐釗深愛著李江洛,而我弟弟又是他感情路上最大的障礙,那麼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就是那個警察才是兇手並且故意導演了這麼一個讓人摸不到頭腦的故事。

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冒出這樣的念頭,只是覺得這件事絕對不會像徐釗說的那麼簡單。

十月末,竟然下起了雪。

我站在警局大門口,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走。

我眼睜睜地看著地面漸漸被雪覆蓋,看著行人都攥緊衣領匆匆跑過,只有我,邁不開步子。

我突然有些想家,馬上三十歲的男人,竟然抱著媽媽大哭一場。

我的手機在這裡無法使用,轉來轉去,終於找到了一個公用電話亭。

我打過去,那邊很快就接起了電話。

是我爸接的電話,透過聽筒我能清楚地聽見我們家老太太在問他是誰來的電話。

「爸。」我努力讓聲音不那麼哽咽,生怕他們擔心。

「柏川?」我爸的聲音傳來,埋怨道,「怎麼才來電話,國內的工作處理好了沒有?有空就去看看柏林,那孩子這兩天都沒消息!」

我聽見柏林的名字,突然就不敢說話了,電話那邊我媽在跟他搶電話,似乎是終於贏了:「柏川啊,花花這兩天好像不太對勁啊,會不會是水太涼把它凍壞了啊?」

花花是我爸養的金魚,那老兩口整天就愛擺弄它。

「浴缸不是會顯示溫度的麼,你看看,應該沒什麼問題。」我握住話筒,深呼吸一下,然後說,「媽,我這邊還有挺多事情要處理,可能要等一陣子才能回去,我辦好手機號再給你打電話。」

「啊?要很久啊?不是說……」

她還沒說完我就把電話掛了。

我真的不行了,一想到要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我就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嘴巴。

我很後悔,後悔不該接爸媽出國,如果當初讓他們跟柏林一起住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也或許,當初我就不該出國不該留在國外不回來,如果我們一家人一直在一起,現在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我被懊惱和悔恨淹沒了,靠著電話亭,在雪地裡痛苦地摀住了臉。

如果人生能夠重來該多好,我一定不會讓我的弟弟獨自面對生活。

我回到酒店的時候李江洛正坐在我房間門口發呆,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眼睛又紅又腫。

他扶著牆站起來,手裡攥著那份體檢報告。

我越過他,掏出房卡。

房間溫度很高,可我怎麼都暖和不起來。

他跟著我進了門,沉默地把門關好。

我脫下大衣,這才發現它已經被融化了的雪打濕了。

「我給這家醫院打了電話。」李江洛的聲音啞得幾乎發不出聲音,「他們什麼都不告訴我,說要為患者保密。」

我坐下來,看著窗外,他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雪越下越大,整個城市看起來特別乾淨。

也特別冷。

我問他:「你對這件事一點都不知情嗎?」

他沒有吭聲,我轉過去看他,發現他的手攥成了拳頭,此刻正用力地咬著自己的手背。

通紅的眼睛又在流眼淚,見我看向他,垂下手,說:「對不起……是我害了他。」

 

6 李江洛 0.3

 

或許該死的人是我吧。

柏林的體檢報告彷彿是一個驚雷把我從幻想中叫醒,那一瞬間對我來說就是那種從頭頂到指尖都發麻,脊背瞬間被冷汗浸濕的感覺。

我從他哥哥手裡搶過那張紙,盯著那一行字看,然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很疼,真的不是在做夢,我也沒有眼花,柏林確實感染了HIV

這說明什麼?

我懶得想了。

跟他在一起五年,他深知我的隱疾,所以我們之間最多只是擁抱。

可他得了艾滋。

我想起從前,他總是喜歡抱著我說他有多愛我,不只是我,家裡的檯燈、沙發、窗簾和空調都曾無數次地偷聽到了那些甜言蜜語,被他的愛意包圍的日日夜夜此刻都變成了喪曲的音符,爭先恐後地來嘲笑我。

或許我本來就不應該奢望一份忠誠的愛,因為我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有資格。

所以,事到如今,錯的還是我,而殺害柏林的罪魁禍首其實是我。

是我不能滿足他,讓他迷失在外面的世界,我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美好幻境裡,他卻苦苦掙扎然後墮入深淵。

如果不是我,他一定會遇到另一個愛人,擁有一份健全的感情,他們可以擁抱,可以接吻,可以做愛,然後就像我們曾經計劃的那樣,談一場長達一生的戀愛。

是我錯,我不該妄想愛情,不該闖進他的生活。

但我明知是自己的錯,卻還是有些怨恨他,因為我最信任的人竟然騙了我。

從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做好了他隨時說分手的準備,我等了五年,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準備了五年,他沒有說出口,結果卻更殘忍。

原本五年的愛戀已經讓我足夠感恩,感恩生命讓我遇到這樣一個人,拉著我,努力熱愛著我們的生活。

沒有人知道從前的我過的都是什麼樣的日子,每一天我都在想應該如何去死,我不敢去愛別人,也不敢接受別人的愛,那些年,我一個人生活,永遠克制著自己讓那顆年輕的心不要因為任何人起了波瀾。

我也曾經喜歡過別人,一個籃球打得很好的男生,在體育課時,我抱著本書坐在大樹下面,書攤平在我腿上,耳朵塞著耳機,一邊聽著歌一邊偷偷看他打球。

那份暗戀從開始到結束除了我,沒有第二個人知道,因為我不敢。

我是沒有資格跟別人戀愛的。

不論你多愛一個人,一想到跟對方做愛就噁心得嘔吐,這對自己也是種折磨。

一直以來我都很消極,有些人可能沒法理解,不就是不能做愛,有什麼可矯情的。

這不只是不能做愛的問題,而是不能愛。

直到遇見柏林。

他的承諾我一開始並沒有十分相信,我只是想試試了,因為他真的太真誠,而我又真的在愛他。

我為了他去學習廚藝,去努力工作,連週末早起為他煮杯牛奶都成了我最喜歡的事。

他經常加班,我有時候下了班就到他公司對面的24小時咖啡店等他,我喝遍了那家店的所有咖啡,熟知他家店員的輪班規律,五年裡,每個星期至少有兩天我會在那裡坐到深夜。

我不覺得累,甚至還覺得很幸福。

等自己的愛人下班,那種感覺是最讓我滿足的。

可他背叛了我。

我一直以來奉為救世主的男人,在死後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他告訴我不要相信任何單薄的承諾更不要對男人的慾望太有信心。

我知道我不該這樣,但真的站不起來了,只能蹲在這裡,將頭埋進手臂。

哀莫大於心死,是邢柏林教會我的道理。

徐釗把我送回了酒店。

一路上他都在努力找話題,先是問我冷不冷,之後又問我餓不餓。

徐釗這個人,總是這樣,不管我什麼樣子他都努力扮演一個家人的角色。

可他不是我的家人,只是我的老鄰居而已。

我五歲那年認識他,他當時八歲。

後來的二十多年我們始終聯繫著,他上警校的時候還總偷偷跑出來看我,大半夜帶我吃夜宵,回不了學校就拉著我一起去住二十塊錢一晚上的小旅店。

他說他當我是親弟弟,非逼著我叫他哥。

我跟柏林在一起的事情他一直都非常反對,因為這個,我跟他大吵了一架。

我還記得當時我們的對話,他說沒有人能讓我幸福,只有他會陪著我一輩子。

可我卻堅定地說:「徐釗,你別太自以為是了,你以為你是我的什麼人,憑什麼可以對我的愛情指手畫腳!」

我那時氣急了,後來跟他道歉,他沒說什麼,對我還是一樣的好,只是我們再也不提我戀愛的事了。

徐釗說過幾天結了案我就能搬回去住了。

他還是那副樣子,沒什麼表情,蹲在我旁邊抽了支煙,獨自離開了。

我不想搬回去了,那個地方只能讓我更痛苦。

當初我們倆一起找房子,晚上下班一人一個漢堡,然後坐公交車到處看,要考慮上班是否方便,考慮周圍環境如何,我們都很懶,住在一個地方就不願意再搬家,所以還要穩定,可以長住。

最後租下了天鵝灣的這棟房子,一居室的複式,房子不大,我們搬進去的時候空空蕩蕩,現在裡面所有的家居設施都是我們自己買的。

從一個空房子到一個溫馨的家,那五十幾平米裝滿了我們的愛。

如今柏林死了,我面前又擺著這樣一張體檢報告單,要我如何還能在那裡住下去。

酒店走廊的燈明明滅滅,我坐在門口的地毯上,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明明有隔壁房間的房卡卻非要在這裡坐著。

這房間是柏林哥哥的,我不知道他在不在,只想這麼歇一歇。

身邊是徐釗留下的煙味,我是從來都不抽煙的,此刻卻想點一支。

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從電梯裡出來。

我抬起頭,看見一個憔悴不堪的男人。

我想,如果沒有這些糟心的事,這個人應該正風度翩翩地穿梭於高檔寫字樓裡,陽光透過玻璃打在他身上,那股精英的味道讓人仰慕。

只是可惜了,他現在也和我一樣失魂落魄萎靡頹廢。

我的腿有些發麻,扶著酒店溫暖的牆壁站了起來。

他打開門,沒說什麼,我自作主張地跟了進去。

雪越下越大了,我抽光了一整包的煙。

我跟柏林的哥哥一起坐在那扇落地窗前,房間裡煙霧繚繞。

一開始我還會嗆得乾咳,到了後來,有些頭暈,卻已經能夠適應。

其實我們還需要些酒,很少喝酒的我此刻竟然心癢起來。

我終於明白了人為什麼在心情煩悶的時候喜歡喝酒抽煙了,或許不止是這樣,人們只是喜歡在面對混亂的世界時傷害一下自己,大概是一種自虐的心裡。

比如,我還想去紋身。

把柏林體檢報告上的那幾個字紋到皮膚上,紋身的過程中那種疼痛或許能讓我清醒一些,過了很多年之後,當這種痛苦漸漸消失,每次看到它還能提醒我一下,不要試圖再愛了。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又開始哭的,大概是煙被抽光了開始。

原來不喝酒也會醉,就像現在的我。

我不停地跟柏川哥道歉,雖然我怨柏林的背叛,但更悔自己當初的決定。

說到底,還是我害了他。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一定不會接受他的告白,狠心一點,他會過得更幸福。

愛這個東西,真的太讓人崩潰了。

如果人在出生的時候就能自主選擇是否啟動某種情感程序就好了,那我一定要選擇關掉「愛情」這個選項,真的不該害人害己。

我不能原諒邢柏林,更不能原諒我自己。

貪圖一時的滿足,為了可恥的私慾,我害了一個無辜的人。

是我把柏林變成這樣,是我活生生地逼死了他。

柏川哥去衛生間洗臉,我聽見了嘩嘩的水聲。

酒店的陽台是露天的,此刻拉門外的陽台已經落了厚厚的雪。

我拉開門,只穿著襪子就踩到了雪裡,涼意從腳心穿來,很快就冷了全身。

這個房間在27層,我站在陽台邊上,低頭看向下面。

如果我現在跳下去會怎樣?

會在這乾淨的雪地上開成一朵殷紅的花。

 

7 邢柏川 0.3

 

「李江洛!」

我不知道我喊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聲音到底有多大,半個身子都探出陽台的人終於像是靈魂回體停在了那裡。

我跑過去,把人拉下來,那一刻我氣得渾身發抖。

如果我再晚一分鍾出來,是不是李江洛已經從27樓跳下去了?

他愣愣地看著我,耳朵鼻子都紅了,雪還在下,一陣風吹過來冷得徹骨。

我把他拉進屋子裡,關好那扇門,回頭時他還傻愣著。

「你今年多大?」我問他。

他應該是沒想到我會突然問這個,反應了一會兒之後才說:「27。」

27!」我一拳打在他肩膀,把面前瘦弱的男人打得倒在旁邊的沙發上,他看起來很可憐,但我絲毫不想要憐憫,「你都27了,怎麼還衝動得像是17歲!你剛才想幹嗎?跳下去?跳下去然後呢?這事兒就能結束了嗎?」

李江洛捂著臉,一聲不吭。

我有些煩,煩他這幅樣子。

柏林的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到現在還不清楚,我不相信警察的結論,那個徐釗更是讓我覺得奇怪。

「你現在這個樣子真讓我懷疑我弟到底是為什麼看上你。」我不打算再對他客氣,李江洛這個人幾天來魂都丟了似的,一點都不像是一個能扛得起事情的男人。

他垂下手,沉默了好久,終於開口說:「我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我沒讓李江洛回自己的房間去睡覺,強制性地將人留在了我這邊。

氣撒的差不多了,我也冷靜了下來,我弟已經死了,我不能讓他的愛人再出事。

叫了份外賣,我們誰都沒怎麼吃,確實沒有胃口,看什麼都提不起興致。

李江洛睡在床上,這是我讓的,他原本要裹著大衣睡沙發,但看他那隨時可能病倒的樣子,我最終還是不忍心。

「睡吧,明天早上起來我們再商量之後的事。」

可是那一個晚上我還是沒睡著,外面雪停了,我的煙也抽光了,看了眼李江洛,縮在被窩裡看起來蠻老實的。

我拿起外套和房卡出了門,沒有煙,這一晚上就難熬了。

酒店外面不遠就是24小時的便利店,我買了兩包煙和兩個面包,收銀台上方懸掛著的電視正在播報新聞。

我生怕看到關於柏林的事情,付了錢立刻出了門。

讓我意外的是李江洛竟然在外面等我,我們都幾天沒換衣服了,他還是那件風衣,在下過雪後看著更加單薄。

我也沒比他好到哪兒去,想脫件外套給他也只是心有餘力不足。

來時的大衣比他的那件還薄,一出來就被冷風吹透了。

他見我過來,跟著我往回走。

雪地被我們踩得「咯吱咯吱」響,我點了支煙,餘光看到他正扭頭看我。

眼睛腫得像核桃,鼻尖兒和臉都凍得通紅,這人其實長得很不錯,乾淨清秀,但這會兒實在毫無形象可言。

「要嗎?」我把手裡的煙往他面前遞了遞。

原本的意思是他如果也要我就拿一支給他,沒先到他竟然直接接過了我的這支,想都沒想就抽了起來。

我只好再給自己點一支,兩個大男人在深夜的雪地裡抽著煙慢慢悠悠地走著,像是兩個落魄的流浪漢。

「保險公司給我打電話了。」李江洛說,「其實他們早就打給我了,但我沒理他們。」

他提起保險公司,我這才想起來當時跟那份體檢報告在一起的還有一份保險單,人身意外險,受益人是李江洛。

警方也正是因為這個才斷定柏林是發現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於是策劃了一起「他殺」想要騙保。

而我相信我弟弟的人品和智商,他不會做騙保的事,也不會愚蠢到將現場弄得疑點重重。

「他們怎麼說?」我問。

「是兩天前打來的,那時候還沒結案,他們說要等警方的調查結果。」李江洛瞇著眼吞雲吐霧,突然站住了腳步,「柏川哥,我還是不能相信柏林是自殺。」

我多走出了幾步,然後也站定,雪又開始下起來,本來冷冰冰的傢伙被街邊的路燈映成了暖黃色。

「不管信不信,現在他們已經有了結論。」我也不信,但除此之外我更不相信的是人,李江洛和徐釗,我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很可怕的念頭,「這件事我還沒有告訴父母,他們年紀大了,身體不好,我想暫時保密,今天剛給他們打了電話說我要在國內處理些事情,所以需要多逗留一段時間。」

我有抬起腳步往前走,他很快就跟了上來。

「你們之前住的房子是不是可以回去了?我想收拾一下我弟的東西,然後找個地方先住下。」我有了自己的打算,在柏林的事情有了一個讓我信服的結論前我都不會離開這裡。

「徐釗說明後天就可以回去了,我也不準備再繼續住在那裡了。」

「你有地方去嗎?」我問,「這幾天你也沒去上班,公司那邊沒問題嗎?」

李江洛抽了口煙,又吐出來,揉揉鼻子說:「連續曠工,我被開除了,房子再重新找吧,隨便找個地方。」

我們回到了溫暖的酒店,身上涼氣四溢,進了屋我就按滅了煙頭脫了大衣。

「那我們一起找房子吧。」我提議道,「你因為我弟丟了工作,現在應該沒什麼錢,房租我來出。」

李江洛猶豫了一下,沒等他反對我就進了衛生間。

再出來的時候,他已經又坐到窗戶前抽起煙了。

第二天,我們被通知可以回去了。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東西,跟李江洛一起下樓退房時看見了坐在大廳的徐釗。

他今天沒有穿警服,胡茬也刮乾淨了,看起來年輕了幾歲,沒有之前見面時那麼邋遢了。

他見我們出來,對我點點頭,然後問李江洛:「直接回去嗎?」

李江洛點點頭,然後說:「先去退房。」

我想,李江洛大概也知道徐釗對他不一般,因為這個,我更懷疑徐釗了。

當然,也不排除這整件事都是徐釗跟李江洛兩個人聯手策劃的,事實真相到底怎樣,有待查證。

從昨晚到現在,我一直在想,或許是李江洛跟徐釗偷偷在一起被柏林發現了,三個人爭吵起來,錯手殺死了柏林,案子是徐釗做的,再由他查案,這簡直就是賊喊捉賊。

雖然這個想法認真推敲起來似乎有些地方說不通,但柏林的這個案子本來就有很多奇怪的地方,從頭到尾就像是一個打了無數個結的繩索,竟然一個結都沒有解開就這麼結案了。

我跟在李江洛和徐釗身後出了酒店,他的車停在外面,我們自然就上了車。

雖說要重新找房子,但這幾天還是得回去住。

我很想立刻去看一下我弟住過的地方,我相信他一定會給我留下什麼線索。

我坐在後座,徐釗跟李江洛在前面。

徐釗問他:「之後有什麼打算?先找工作嗎?還是準備出去散散心?」

我無聲地冷笑一聲,怎麼看都覺得他們倆有貓膩。

面前這個警察,在查案時一定是藏了私心的,我必須找到真相,把一切都查清楚,接下來,就該輪到他失業了。

「準備先搬家。」李江洛說,「柏川哥還要在這邊住一陣子,剛好我們可以先住在一起,也有個照應,還有柏林的葬禮……」

他說到這裡不再出聲,我看到他把頭扭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麼。

徐釗從後視鏡看我,被我發現了,他的眼神很快就移開,但我還是看出了敵意。

我想,我的猜測可能是對的,這個玩忽職守的警察一定在盤算著什麼。

「不然你們先去我那套空房子住吧。」徐釗開口說道。

「城北的那套?」李江洛轉過來,很自然地問道。

這兩個人的關係實在密切得有些超乎我的想像,他們似乎對彼此的一切都無比熟悉。

「嗯,反正也是空著,你最近沒工作,就別出去租了。」徐釗又從後視鏡看我,問道,「邢先生覺得可以嗎?」

「我無所謂。」我說的是實話,住在徐釗的房子裡更好,沒準會有什麼意外發現。

「行,那我等會兒找鍾點工去打掃一下,你們收拾收拾就可以住進去了。」徐釗這話是對李江洛說的,「正好我也想讓你趕緊搬出來,我這幾天休假,還能多陪陪你。」

我的角度看不到李江洛的反應,我突然為我弟不值,他第一次談戀愛,竟然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我咬緊了牙看向窗外,不想再去聽徐釗關心李江洛的話,我不知道李江洛在剛失去戀人後面對如此關懷是什麼樣的心情,總之我,恨不得讓這輛車從高架橋上掉下去,讓我拉著他們一起給我弟陪葬。

 

8 李江洛 0.4

 

又回到這裡了,明明已經清理過,但我彷彿還能看見那地上的血和吊在牆上的柏林。

他的死或許會讓我一輩子無法釋懷,不過也可能並不會太久,因為我總覺得自己可能也活不了多久了。

前幾年我媽去世之後柏林就成了我唯一的家人,如今孓然一身了,這個世界對我而言已經沒什麼意思了。

沒有精神支柱,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要站在這裡,我不是應該已經跟著柏林去了嗎?

身後的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轉頭看過去是徐釗。

要說現在還有誰是在意我的,可能就只剩下他了。

可我對徐釗也是虧欠的。

這麼多年,他為什麼一直不戀愛為什麼一直對我那麼好,我不是傻子,我明白的。

只不過我沒辦法給他任何回應。

或許每個人的生命裡都有這麼一個人,你很喜歡他,很珍惜他,但你永遠不會跟他在一起。你捨不得跟他戀愛,因為一旦分手,從此可能就會失去他。

我對徐釗就是這樣,做家人就是最好的選擇。

曾經他的暗示我都當做不懂,直到我遇見柏林,遇見我的愛情,我對徐釗說希望他也能遇到真正的愛人。

他當時的苦笑我一直都記得,那讓我愧疚不已。

還有一件讓我在面對他時非常心虛的事就是我的病情也從來沒有對他提起過,所以柏林剛出事的時候他總催著我去醫院做檢查。

想來,是怕我也感染吧。

我多想告訴他不用擔心我,可一開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徐釗去陽台打電話叫鍾點工,我回頭看柏川哥,發現他正在非常認真地打量這套房子。

「所有的家具都是我們自己買的,柏林親自選的。」那些每天為我們的家勞累不堪的日子在今天回想起來都是幸福的。

柏川哥沒說什麼,抬頭看了眼樓上。

「那是臥室。」我偷偷皺了下眉,那是我跟柏林的房間,說實話,我並不想讓給他住,哪怕可能只有一晚。

「好。」他脫了鞋進屋,把行李箱放在一邊,「晚上我睡沙發吧,你正好收拾一下臥室的東西。」

我心生感激,感謝他大度地讓我能最後擁抱一下柏林曾經蓋過的那床被子。

我鼻子有些酸,不禁埋怨自己最近真是越來越軟弱,這大概是我身上最讓柏林頭疼的問題了。

不知道他現在,是不是還會為我感到擔心。

徐釗打完電話說是一小時後鍾點工就過去,我沒留他,送他出了門。

走到樓下,徐釗對我說:「你有沒有想過你以後怎麼辦?江洛,邢柏林不是你的全部,傷心了這些日子,眼淚也流的差不多了,該為自己考慮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他,因為我根本沒想過那麼多。

眼前的事已經足夠耗費我所有的能量,我只想抱著柏林的照片好好一覺,希望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是一場夢,我的柏林已經下班回來,正在脫外套。

「我想和你好好聊聊。」徐釗靠在車門上看我,「分點時間給我行嗎?」

面對徐釗的時候我總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做才會不傷害到他,可現在我真的不想談這些。

「等等吧。」我說,「讓我休息一下。」

他深深地看著我,無奈地點點頭上了車。

「徐釗。」我叫住他,不死心地問,「柏林真的是自殺的嗎?」

「你不相信?」他反問了我一句。

「我知道不該懷疑警方的結論,可是……」我猶豫了,因為徐釗的表情讓我覺得自己再一次傷了他的心。

「江洛,我的確不喜歡邢柏林,原因也很簡單,就是因為他搶走了你。」徐釗的話鏗鏘有力,他似乎被我氣壞了,「但我是警察,這個案子我本該迴避的,為什麼沒有,你想過嗎?」

我不懂他們的那些規定,但當時對於徐釗負責柏林的案子我確實有過疑問。

「因為我想把這件事對你的傷害降到最低,我想保護你,你到底明不明白!」他狠狠地摔上車門,揚長而去。

我覺得徐釗做錯了,我能理解他想保護我的心情,可如果他告訴我的這些都是事實,不管他怎麼做我都會受傷。

我在外面抽了根煙,是從柏川哥那裡拿來的。

最後燙到了手指,我丟掉煙頭,走進了樓裡。

今天大概是最後一次了,明天開始我會離開這裡,然後再也不回來。

關於柏林的事,我還是要去找徐釗求個究竟,之後呢?

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未來的路原本應該是兩個人的,我計劃得很好,要一起變老。

我想找機會帶他去給我媽掃墓,讓她看看我的男朋友,讓她能放心。

可現在,我的媽媽跟我的男友都走了,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我還沒來得及介紹他們認識,他們在陰間萬一遇到,不知道能不能有機會聊起我。

回到家,柏川哥正在翻書架上的書。

我跟柏林最喜歡假期的時候窩在家裡,他打遊戲,我看書,餓了就看食譜,看到什麼喜歡的我就去做。

我很喜歡給他做飯,或者說我喜歡為他做任何事。

家裡冰箱還有條魚,大米剩的不多了,但足夠我們吃兩天。

我繫上圍裙,對柏川哥說:「只有一條魚了,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吃。」

他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說:「辛苦你了。」

我看著他放下手裡的書,然後走過來:「我不太會做魚,你做菜我做飯吧,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就叫我。」

我見他進來忙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沒事。」他看了我一眼,然後過去把米盛在一個小鐵盆裡,接了水說,「我還沒給我弟做過一次飯呢。」

他說完,我們都沉默了。

廚房的氣氛有些壓抑,我一邊處理這條魚一邊想著柏林。

這條魚凍得很實誠,一時半會兒好像都不會化開,這是柏林買回來的,因為前些日子我看到做烤魚的方法,說是要週末在家裡試試。

只可惜,他吃不到了。

眼淚又滴到了水裡,我趕緊抬手擦掉。

我以前不是個愛哭的人,因為這些年過得一直不怎麼好,已經習慣了灰暗的生活,我深知眼淚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否則我媽媽為什麼還會離開那個家。

我的生活原本就充斥著混亂和陰暗,我生命中的一切悲劇也都因這些而起,只是柏林把我從那裡面拉了出來,讓我走到了陽光下。

現在,或許我該躲回去了,把無用的眼淚徹底擦乾,過回我原本的人生。

我們等了很久才吃飯,吃完之後就開始收拾東西。

柏川哥去外面買來很多整理箱,我看著那些物件,每一樣都不捨得放進去。

我跟柏林的照片,他坐在草地上,我站在他身邊,他大笑著抱著我的腿,陽光好得像是只會出現在畫裡。

那是我們跟他本科的室友一起出去玩時拍的,我們的照片很少,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張。

「我來收拾吧,你去休息一下。」柏川哥大概看出了我的難過,接過我手裡的相框,把後面的支架收好,放進了紙箱裡。

我不知道這張相片還有沒有機會重見天日,或許搬了家,我不會再打開這個箱子了。

這裡面全部都是關於柏林的回憶,我真的沒有勇氣去面對它。

一直到晚上,天黑了,我累得一點力氣都沒有。

其實幾乎沒做什麼事,可就是覺得累。

早早地衝了澡上床,臥室裡的東西已經裝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家具和被縟。

我準備把這些家具全都賣掉,因為當初選它們進來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物是人非,我真的承受不了。

我跟柏林一直都是一人一床被,今天是第一次我躺在他的被子裡。

很累,卻睡不著。

我看著天花板,想著那些我們睡在一起的夜晚,柏林有沒有失眠過,他失眠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我伸手,將掌心覆在自己的下體,那裡從來都不會有什麼反應,這讓人難過。

我試探著輕輕摩挲,還沒做幾下就一陣作嘔。

我放棄了,咬住被子,攥緊了拳頭。

我真是個該死的人。

 

9 邢柏川 0.4

 

李江洛上樓的時候關掉了其他的燈,只留了一盞擺在牆邊的小夜燈。

這大概是他們的習慣,晚上睡覺有點光亮確實比一片漆黑好一些。

我沒有睡覺,坐在沙發上抽煙。

最近幾天煙癮特別大,李江洛也一樣,一支接一支地抽。

他點煙的手法極其生澀,大概從前幾乎不抽煙。

柏林家牆上的掛鍾只有在零點會響一次,這是李江洛告訴我的,說是怕我睡著了被嚇著。

我一個大男人哪能那麼輕易被嚇到,更何況我也根本睡不著。

樓上的小臥室還有點點亮光,不知道他睡了沒。

明天就要搬走了,這是李江洛跟柏林一起經營過的家,多少是會有些留戀的吧。

不過也不一定,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急切地想要離開,然後開始新的生活。

客廳的東西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牆上還掛著一幅畫。

那幅畫是我弟高中時畫的,那會兒他特別迷戀油畫,學習很忙週末還是要擠出時間去畫畫。

我沒想到這幅畫會被他們掛在客廳裡,畢竟,高中時的畫現在看起來還是略顯稚嫩的。

我掐滅了煙,走過去,盯著看了一會兒。

你們相信兄弟之間是有感應的嗎?我信。

從小到大只要我們兩個中的一人生病,另一個肯定也緊隨其後,每年春節我們家四口人都喜歡藏禮物,誰找到了哪份哪份就是自己的,每一次,自從這個遊戲開始後的每一次,我和柏林找到的都是對方的禮物。

我看著眼前這幅畫,覺得有些奇怪。

樓上有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李江洛從臥室出來,看見我站在這裡顯然愣了一下。

「哥,你還沒睡啊。」他從樓上下來,有些不好意思,「我去個廁所。」

我對他點點頭,隨口問道:「柏林很喜歡這幅畫?」

李江洛側過頭看了一眼,然後皺了皺眉,若有所思地說:「這幅畫之前不掛在這裡啊……」

他走過來,盯著看了看說:「這裡掛的一直都是他本科畢業那年的那張獲獎作品,什麼時候換成這個的?」

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年我們剛上小學,第一次考試我因為答題答到一半就開始玩結果只得了四十幾分,卷子發下來之後我不敢給我媽看,於是我弟把我們倆的成績單疊好藏在了相框的夾層裡。

我有預感,這幅畫一定不是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裡的。

牆上的掛鍾在零點準時敲響,身邊的李江洛不解地看著我取下那副畫。

我將畫框翻過去,四角用來固定的鐵片被我扭開,取下後面的擋板,果然,在擋板和畫中間,夾著一個信封。

我的心跳特別快,因為這一定是我弟弟留給這世界的最後一些話。

信封上,漂亮地寫著「江洛親啟」,我看向李江洛,他站在那裡眼睛通紅,過於用力的呼吸使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

我拿出信封,即使非常想知道我弟弟到底寫了些什麼,但還是遞給了李江洛。

他的手在抖,抬起到一半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就像一顆顆豆子,我彷彿能聽見它們落地的聲音。

這一刻我是相信李江洛愛過我弟弟的,不管我弟弟的死因如何,不管是否真的是他跟徐釗聯手害了我弟弟,至少在這一刻他的心還是想著柏林的。

眼淚是不會騙人的,眼神更是。

我放下畫框,一手握著他的手腕一手將信封塞到了他手裡。

「他寫給你的。」我說完這句話就轉過去重新把畫框安好,然後盯著這幅畫,腦子裡卻一直在想那信裡寫的是什麼。

李江洛打開了信封,我聽到紙張翻折的聲音,在夜晚清晰得讓人無法忽視。

他應該在看了,有淚珠滴在紙上發出讓人頭疼的聲音,他眼淚太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流乾。

我放下畫框,過去拿來紙巾遞給他,他看得認真,完全沒有理會我。

我更加急切了,想要知道我弟弟到底說了些什麼,有沒有透露出到底是誰害了他。

我過去,給李江洛擦了擦眼淚,沉聲說:「別哭了,信上的字要被弄花了。」

他終於抬起了頭,想說什麼卻張了張嘴似乎是發不出聲音。

我等不及了,奪過了他手裡的那封信。

我覺得李江洛可能應該去看一下心理醫生,不然大概很快就會瘋了。

那封信,確實是我弟弟寫的,他的筆跡我熟悉得很,沒有人可以用偽造的來騙過我。

所以,我不會再查什麼真相了,因為已經真相大白了。

我看了柏林寫給李江洛的那封信,沒什麼好說的,只是痛心。

悲傷、痛苦、懊悔、失望,沒錯,還有失望。

那封信讓我知道,無論我的弟弟在我眼裡有多麼優秀,但他終究還是萬千世界中最尋常的、被慾望所驅使的男人,他還是辜負了別人。

我知道李江洛為什麼哭得那麼傷心了,從他知道柏林感染HIV起就不停地對我道歉,我不知道他有什麼可對不起我對不起柏林的,明明就是柏林出軌了。

早上徐釗來敲門,帶著早餐。

我們都沒有跟他說柏林留下的那封信。

李江洛一口都不肯吃,徐釗急得撓頭,看著他的時候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徐釗敲著桌子說他:「你這樣有什麼用?江洛,你不能再這樣了!」

我不喜歡看徐釗圍在李江洛身邊,於是端了碗擠到兩人中間去坐著。

他們都有些詫異,我卻鎮定自若地夾了個包子放到李江洛碗裡:「快吃,吃完你洗碗。」

我板著臉,可能有些太過嚴肅,他們都不說話了。

我對李江洛是愧疚的,因為我弟弟背叛了他而我還懷疑過他。

那封信,字裡行間都透露著柏林對李江洛的愛,可我不明白,為什麼那麼愛卻還要出軌。

柏林是自殺,沒有給我和爸媽留下一句話,卻為李江洛寫了滿滿一頁的信,要我怎麼能不生氣。

李江洛臉色很差,咬了一口包子,還沒等嚥下去就跑去廁所吐了起來。

我趕緊跟過去,卻發現徐釗已經在輕撫著他的背柔聲安慰。

我看著他們,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如今的局面都是柏林自己造成的,他原本應該有一個溫暖的小家庭,跟李江洛兩個人,享受他們的生活。

可一切都沒有了。

我沒有了弟弟,李江洛沒有了愛人。

我們心中完美的男人在看過那封信後變了一個樣。

我心裡那個陽光的弟弟原來是一個感情上的暴徒,最後自取滅亡。

李江洛從衛生間出來,抱歉地看著我。

我倒了杯溫水給他,沒再強迫他吃東西。

現在看來,我弟弟犯下的錯誤要我來替他彌補了,這樣也好,其實我早就該回國了,跟父母一起。

在國外的這些日子,我爸媽不止一次說惦記國內的家和那些老朋友,我不能再自私了,親人已經少了一個,沒有什麼比讓他們過得開心更重要的了。

我跟李江洛搬去了徐釗空著的房子裡,徐釗警隊有事,先走了,留了兩把鑰匙給我們。

李江洛站在那裡發呆,我對他說:「我準備回國工作了,咱們就暫時住在這裡,過幾天我去找房子。」

 

10 邢柏林

 

江洛:

我愛你。

現在是1028號的深夜,此刻你正在熟睡,那模樣讓我愛得移不開眼。

可我不敢再看了,我怕再看著你會讓我改變好不容易才做的決定。

你還記得咱們的第一次見面嗎?你剛上大學,穿著黑色的牛角扣呢子大衣,那天下大雪,會議結束後你雙手揣兜,背著雙肩包低著頭很快就離開了。

當時我覺得你應該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對一切都興趣缺缺,可又不明白為什麼這樣一個人會來加入社團活動。

我對你很好奇,你身上獨有的氣質非常吸引我。

只是,我沒想到你跟我是同類,所以大學四年,我們浪費了那最好的時光。

好在,命中注定要在一起的人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分開的。

大學畢業後我一邊讀研一邊工作,在我上班的第二年,竟然在旁邊的寫字樓門口遇到了你。

你一定不記得你當時的模樣了,我卻記得清清楚楚。

也是看見你的那一刻我才相信,世界上真的存在那麼一個人,當他出現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成了陪襯。

那一瞬間在我眼裡,這個花花世界就是你的陪襯。

你還是那樣安靜地處於人群中,好像世上的一切喧囂都與你無關,你也看到了我,先是驚訝然後對我笑了。

那天我就認定了你,想著不管怎麼樣都要追到你。

我到底跟你表白了多少次,你有數過嗎?我已經不記得了。

因為一直被委婉地拒絕,我甚至已經開始放棄跟你在一起的念頭了,不是我不愛你了,而是覺得你應該是真的不愛我。

強扭的瓜不甜,我那時候每天都在對自己說這句話,然後勸自己放棄。

但每一次看見你,我都還是想再試一下,想著沒準兒下次你就答應了。

好在,我的執著還是沒有白費,你握住我的手時我好半天反應不過來,還等著你千篇一律的拒絕。

現在想想,那會兒真傻,但傻得幸福。

要是世界上真的有後悔藥就好了,要是真的有,我現在或許正抱著你安心的睡覺。

江洛,你相信嗎,我真的只愛你,希望你看完這封信的時候依然相信這句話。

我很後悔,後悔到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我沒辦法再面對你,一想到未來你傷心失望的眼神我就痛不欲生。

原來生命裡比得不到更可怕的是失去,我有預感,我馬上就要失去你了。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一定已經死了,是我活該,求求你別哭。

我當初的承諾沒有做到,不敢求你原諒,也不敢存著僥倖心理再圍在你身邊。

我怕的事太多了,怕你發現我做過的事,怕你質問我,怕你離開我,那倒不如,在你發現之前在你對我恨之入骨之前先行離開,這樣一來,我這一輩子都是你的男朋友。

江洛,我要是說對不起是不是太可笑了?

可我真的對不起你……

我跟別人做愛了,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人。

那天我跟同事去喝酒,從KTV到酒吧。

我不想說什麼酒後亂性,因為我知道自己沒有醉,那只是我曾經試圖在你發現後用來狡辯的藉口,我就是因為身體的需求沒能經得住誘惑。

同事們各玩各的,我一個人喝悶酒。

那天你出差了,那個時間應該在飛機上,而我,帶了別人回家。

那是第一次,做完我就後悔了。

你出差回來之後發現家裡少了一條床單,我隨便找了個藉口搪塞了,你沒有任何懷疑,但其實,是因為被我弄髒了,看著那沾滿罪惡的汗水和精液的床單,我恨不得立刻去死。

我把它丟掉了,那是我犯錯的證據。

我本以為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至少,我不允許自己再這樣做。

我有多愛你,就有多懊悔,我每天都在渴望一塊橡皮擦,能擦去身上噁心的痕跡。

但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後來,我又跟那個人發生了關係。

是的,不止一次,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全名。

就這樣,在我恬不知恥地連續犯錯後,終於遭到了懲罰。

那幾天我持續發燒,你急得不行,催著我去醫院檢查。大晚上起來給我量體溫,整宿整宿的睡不好覺。

我真的不敢再想了,江洛,你恨我嗎?

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很殘忍,但我還是要說出來,是我自私了,我想在死前能心裡好受些。

江洛,我知道是我在你心裡劃了一道口子,這輩子我沒辦法彌補你了,如果人真的能有來生的話,我願意為你做牛做馬。

是我欠你的,我真的對不起你。

大概是之前的人生太過順風順水,遇到了這樣的事,我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我好不了了,江洛,這個病潛伏期多久誰都說不準,每個人都不一樣,我沒想到,剛感染半年多我竟然就發病了。

我還想多跟你在一起一些日子,我想多看看你,可是到了後來,我連抱抱你都不敢了。

我必須死了,因為那醜陋的死神已經敲響了家門。

這個家,從一個空房子到現在這溫馨的模樣,都是我們一起搭建的。

原諒我不想離開這裡,原諒我非要死在這裡。

這是我和你的家,不能死在你的身邊,但請讓我的靈魂多在這裡停留一下。

外面下雨了,淅淅瀝瀝的,屋子裡有些冷,我剛剛到臥室給你掖了下被子。

你的睡相很可愛,我想吻你,可我不敢。

我沒有生病的時候都不敢吻你,更別說現在了。

江洛,說真的,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大概就是不能好好地跟你接吻。

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我太愛你了,卻發現自己竟然永遠無法真正擁有你。

病的不是你,是我。

我病的也不只是身體,還有些心理。

我是個壞人,十足的壞人,我打破了你對美好愛情的幻想,又這麼不負責任地離開。

我現在是跪在這裡寫信給你的,並不是在請求你的原諒,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是真的很抱歉。

然而,無論說什麼都無濟於事了。

只希望我死後你能好好的,不要哭,因為我不值得你掉眼淚。

還有,大概我的死相會不那麼好看,我在想辦法讓自己死得更加痛苦一些,這也算是我對自己的懲罰,我該被千刀萬剮的,可是,我自己的話做起來有些困難。

我還沒想好究竟要怎麼做,不是想故意嚇你,我只是想贖罪。

用我的疼痛來贖罪。

或許會流很多血,讓我最後再任性一次,賭一把。

你知道我的賭注是什麼嗎?

你知道的,對不對。

江洛,我愛你,你信我好不好?

命運只給了我一條路,但你卻有兩條路。

如果我賭贏了,你可能有一天也會跟著我走了,那麼來生或者在陰曹地府,我願意將我的血肉都交給你,你想要怎麼懲罰都可以。

但如果我賭輸了,求求你,好好生活,可以恨我,可以忘記我,但是別讓自己站在陰影裡再也不肯走出來,我不值得你這樣。

我真的好恨我自己,為什麼愛就不能戰勝那可恥的慾望。

江洛,我好想你,雖然你現在就在我不遠處睡著,可我還是想你。

我好像怎麼都觸碰不到你,你的呼吸那麼輕,我要屏息才能感受到你的氣息。

我好想抱抱你,好想把你叫起來不顧一切地吻你。

我好愛你,可是我……

我該死,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

我想找一把刀,把你的名字刻在我的胸前,但那樣會流血,所以現在不行。

江洛,如果你看見我的屍體,記得解開我的鈕子看看。

明天,我死前,你和我是在一起的。

愛你的柏林

2016102901:28

 

11 李江洛 0.5

 

我還能奢望什麼呢?

雪停了,家也搬完了。

徐釗的這棟房子剛好是兩居室,我跟柏川哥一人一間。

這裡很新,很陌生,也很冷。

柏川哥把行李箱放到臥室,然後過來詢問我要收拾哪些東西。

他最近也瘦了一大圈,因為休息不好,也掛上了黑眼圈,比剛來的時候還沒有精神。

「都放在角落好了。」我對什麼都沒了興趣,「反正也都用不上了。」

這裡跟我家不一樣,跟酒店也不一樣,離市中心有些遠,小區剛建好沒兩年,入住率也很低,站在窗戶邊上,放眼望去,滿地的雪,我們是從另一邊來的,這邊連車駛過的痕跡都沒有。

很安靜,很乾淨。

心裡也跟這小區一樣,空蕩蕩的。

柏林的信被我放在衣服口袋裡,隨身帶著,上面寫滿了我對這個世界的失望和傷心。

別人的愛情墳墓或許是婚姻,我的是這一張信紙。

柏林的絕筆信,敲碎了我對這世界的信任。

但意外的是,當時看信時好像真的把該流的眼淚都流乾了,該傷的心也傷透了,現在再想起來那些話那些字,就好像都與我無關,我只是個寂寞的看客。

口袋裡微微露出來的信封一角提醒著我那封信與我息息相關,它帶著灼熱的溫度好像隨時會把我點燃。

但我真的沒感覺了,現在的我,猶如一具行尸走肉。

柏川哥什麼時候站到我身邊的我完全沒有注意到,他遞過來一支煙,問我:「抽嗎?」

我接過來,盯著看了看。

他給我點了煙,我們又並肩站著,看著窗外,一起抽煙。

多神奇的事情,我的愛人死了,我跟他的哥哥成了煙友。

我不知道柏川哥現在心裡想著什麼,我也不想看他、不想問他。

一切都等我抽完這根煙再說。

「柏林的事……」

身邊的男人突然開口,我的手一抖,煙灰落在了地上。

我不能聽到那個名字,那是我生命的禁忌。

只要不聽見那人的名字,我就能好好生活,就能忘掉一切,假裝他沒來過也沒離開過,更沒有背叛過。

這是逃避,我知道。

可我暫時只能做到這樣,愧疚、痛苦、悔恨、失望,這些情緒已經足夠摧毀我。

我原本是想跟柏林一起去死的,反正我最愛的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留我獨活有什麼意思。

可是當我知道他真正的死因時,我做不到了。

其實,是我間接殺害了他,這個罪名我躲不掉,也不想躲,但他的背叛也是實實在在的,我也做不到原諒。

說什麼彌補,說什麼贖罪,他信裡的一字一句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說那些有什麼用呢,事實已經發生,他跟別人在我們的床上做愛,這件事,只要一想起來我就恨不得親手殺了他們。

所以我只能逃避,把這一部分惡劣的情緒從我的身體剝離。

它們離開了我,不知道飄向哪裡,然後,我的靈魂就什麼都不剩了。

空空如也,一具身軀,未來,愛往哪兒走就往哪兒走吧。

「江洛,你怎麼了?」面前的人語氣有些急,我想要集中精神聽他說話,卻只能聽到他大聲喊我的名字。

我是叫李江洛,沒錯吧?

那個從小就被命運玩弄的人。

「江洛!」

閉上眼睛之前,他在喊我。

這個人長得很眼熟,但我們好像並不熟悉。

我做了一個夢,那個夢太真實,真實到令我嘔吐不止。

夢裡面,我只有七八歲,暑假一個人在家,媽媽出門前哄我睡了覺。

等我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好像睡了整整一個下午,這會兒屋子裡黑漆漆的,外面窸窸窣窣的,不知道是不是媽媽回來了。

我推開門,發現客廳沒有人,聲音是從爸爸媽媽的臥室傳出來的。

我肚子餓,便去找媽媽,想要吃飯。

然而到了門口,那臥室的門虛掩著,透過縫隙,我看到了足以讓我震驚的畫面。

我的爸爸一絲不掛地趴在床上,他的身上壓著另一個男人,兩人之間的動作太過激烈,他們沉浸在我無法理解的事情裡,嘴裡還說著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

我太過震驚以至於愣在那裡動也動不了,我看著那個男人的生殖器在我爸爸的體內來回抽插,看著那人最後把所有的東西都射在了我爸爸的臉上。

然後我就吐了。

吐得天昏地暗,暈倒在了一旁。

我是被噩夢嚇醒的。

渾身是汗,坐在床上捂著心口好半天才回過神來。

「喝點熱水。」

我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轉頭去看,這個人很眼熟,但我知道,我們只不過才認識了幾天。

柏川哥把水放到床邊的桌子上,嘴裡還叼著煙,抬手擦了擦我額頭的汗說:「熱水器插上有一會兒了,你等會兒去洗個澡。」

他說完就往外走:「我的房間在隔壁,有事就叫我,明天我出去看房子,你自己在家沒問題吧?」

我搖搖頭,低下頭看自己的手。

我的手沒什麼好看的,只是我不知道應該看向哪裡。

我沒有喝水,也沒有洗澡。

我想去看看我媽媽了。

剛剛的夢帶我回到了小時候,其實我應該長記性的,所有的男人,包括我自己,都是不可信任的。

柏林曾經問過我我家裡的事,我什麼都沒說,其實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我爸出軌,還是跟男人,我媽知道後自然是離婚,她當時應該是真的受了很大的刺激,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暈過去後發生了什麼,但我沒再看到過那個男人。

也是從那時候起,我媽媽的精神有些不太正常,而我,突然早熟起來。

最明顯的表現是,我會經常想起爸爸跟那個男人,他們所做的事情讓我覺得噁心。

那畫面在腦海裡始終揮之不去,每一次想起對我來說都是痛苦和煎熬。

再後來,我媽真的瘋了。

她親手殺了我爸。

家庭的悲劇造成了我極端灰暗的性格,我不喜歡與人接觸,怕他們問及我的過去。

可柏林是個例外,是他讓我不得不承認我就是個純粹的同性戀,這一點或許遺傳了我那該死的爸爸。

對於這件事,我本來應該覺得痛苦和噁心,但因為對方是柏林,便成了一樁美事。

只不過,可惜了。

那並不是美事,只是我把這世界想得太美。

我就是活該被捉弄的人,從我一出生就是被上天用烏雲包裹的孩子。

我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人知道,原來一個人可以這麼好笑。

亂七八糟的家庭,亂七八糟的愛情,以及,亂七八糟的自己。

我活著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我轉頭看向窗戶的方向,厚厚的窗簾擋住了外面的景象。

我從床上下來,拉開窗簾,外面橘色的路燈照在雪地上,看起來靜謐美好。

如果一切都能像「看起來」那樣就好了。

我看起來像是個健康的人,看起來像是個幸福的人。

我的大衣從沙發上突然滑落,那封信掉了出來。

我走過去,蹲下來,撿起信封看了看,然後坐在了地上。

我想,我應該是餓了。

距離上一次吃飯已經過去了好多個小時。

我將信拿出來,一點一點撕碎,然後把那碎片放進嘴裡。

沒什麼味道,不知道可不可以充饑。

突然有人敲門,我抬眼看向門的方向。

對方推門進來,手裡端著一碗雞蛋炒飯。

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好像是在看著一個精神病人。

「江洛!」他快步走過來,把碗放到一邊,搶奪我手裡的碎片。

我有些討厭他,柏林只給我留下這麼一封信了,他竟然還要跟我搶。

「李江洛!你是不是瘋了!」他對著我大吼,紅著眼睛,好像很快就要被我氣得暴走。

我先是看著他,然後鬆開手,紙片散落在地上,我吐出嘴裡的碎片,扶著旁邊的沙發站起來說:「你才瘋了呢。」

我喝了口水,黏在嘴裡的一張碎屑被我嚥了下去。

「李江洛,」身後站著的那個男人頓了頓,繼續說道,「我怎麼才能讓你好受些?」

我深呼吸了一下,轉過去,皺著眉,我發現對方竟然也跟我一樣緊蹙著眉毛,一副天塌下來了的樣子。

「其實,是我該怎麼做你才能好受些。」我說,「柏川哥,是我害了你弟弟。」

「他的死跟你沒關係。」

「他就是我害死的!」我對著他吼,吼得我嗓子生疼,「你不知道,真的是我的原因。」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把我的事說出來。

他沒有再說什麼,端起碗走過來:「先吃飯,其他的以後再說。」

我沒有接,垂著手,低著頭,短短的幾秒鍾內,我好像把當初我跟柏林訴說病情時的場景又在腦中過了一遍。

那時候陽光耀眼,卻亮不過我眼前的那個男人。

世界都是他的陪襯,我心甘情願俯首稱臣。

可即便這樣,現實的殘酷還是打得我措手不及。

過去已經過去,但舊話還要重提。

我說:「我有病,不能跟柏林做愛,所以,你明白他為什麼會生病了嗎?」

 

12 邢柏川 0.5

 

李江洛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不長,寥寥幾語,我有些難以相信。

他臉色慘白,語氣淡然,可滿眼都是痛苦和絕望。

我聽完,站在一邊愣了好一會兒,試圖借助時間來消化他剛才說的事情。

最近幾天連續不斷地被迫接受超出我想像的信息讓我有些崩潰,之前我還不明白為什麼李江洛一直說是他害了柏林,現在我懂了。

他說自己是「性厭惡」患者,並用簡單的幾句話把自己的病情給我解釋得清清楚楚。

可是我並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種病。

聽起來很滑稽,不是嗎?

我需要冷靜,需要時間思考。

我從那個房間出來,急切地打開隨身帶著的筆記本電腦,在瀏覽頁的搜索欄打下「性厭惡」三個字。

一排一排的搜索結果,加上李江洛對我說的那些話,我明白了柏林出軌的原因。

但明白不代表就可以接受並且原諒,犯錯的還是我弟弟。

不能有性生活並不是他出軌的理由,內心的不堅定和原始醜陋的慾望才是。

我依舊對他失望,也依舊對李江洛感到抱歉。

他並沒有跟我說太多,只是淡淡地陳述了自己的病情,雖然他極力輕描淡寫,但言語中透露出來的痛苦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人啊,說出來的那些話都是在心裡一層層加工過的,最初的傷心難過和憤懣淒涼從心窩走到嘴邊,再到說出來,都是被小心翼翼地打磨過了,它的主人總是想讓它看起來輕飄飄的,不那麼引人注意。

沒有人願意把自己最慘的一面真正地展示給外人看,那是一道能藏就藏的疤痕,如果不是到了萬不得已,誰都不會想讓它示人。

尤其是李江洛這樣的人。

大概,他會跟柏林在一起,也是用了很大的勇氣的。

邢柏林,這一場戲劇般的死亡以及那封寫滿了愛實則卻全是傷害的信,或許讓李江洛對愛情徹底失望了。

我合上電腦,一摸口袋,一包煙,又空了。

我在客廳坐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必須跟李江洛好好聊聊了。

我又一次推開了那扇門,李江洛還在床上坐著,懷裡抱著被子。

我面前的地上還散落著紙張的碎片,那是我弟弟的遺書,被李江洛撕碎企圖吃掉。

之前我進來時看到的畫面大概我永遠都忘不了了,我一刻我以為李江洛瘋了。

好在,他還沒有,但我覺得如果不盡快讓他走出來,很快我就必須照顧一個瘋子。

「吃飯嗎?」我走過去,端起碗又問他。

他看著窗外發呆,沒有回應我。

我舀了一勺飯遞到他嘴邊,停頓了幾秒,他張開了嘴。

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在我弟弟離世之後,原本悲痛欲絕的我還必須照顧起他的戀人。

哦對,我想起來了,因為我弟弟對不起他。

李江洛這兩天總是說整件事情都是他的錯,我到底該怎麼才能讓他明白,發生這樣的悲劇,他們都有責任。

我不想讓他再繼續這個樣子,不想看著他如此自責。

我對他也有不滿,甚至覺得得了這種病就不要談戀愛不要禍害別人。

但事已至此,埋怨有什麼用。

柏林對他造成的傷害是實實在在的,我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就沒辦法坐視不管。

柏林還是愛著他的,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我想,我都應該拉李江洛一把。

只是一邊照顧他,我一邊也會想,痛苦的人不止他一個,我在努力挽救他,那誰來幫幫我?

柏林的葬禮要盡快辦,而在葬禮之前我必須得通知爸媽了。

那將是我面對的最大的難關。

我沒辦法看著我的家人痛苦,甚至能想像得到他們二老知道這個消息後會是什麼反應。

他們的小兒子,那個喜歡摟著爸爸的肩膀去廣場遛彎的柏林,就這麼死了。

「你還好嗎?」

李江洛突然開了口。

我愣了愣,發現自己舉著勺子的手停在半空中,勺子裡的飯有一半都掉在了床上。

我定了定神,把飯碗和勺子都交給他,一邊收拾一邊說:「我沒事,你自己吃吧。」

李江洛抱著飯碗看著我,對我說:「哥,你不用管我,我沒事。」

他一叫我「哥」我就不可避免地想起柏林,我唯一的弟弟,手足之情,旁人怎麼能夠體會。

我努力壓制自己的情緒不想在李江洛面前再次失態,現在,我肩膀上扛著的包袱太重了,一邊是我弟愧對的李江洛,一邊是還蒙在鼓裡的爸媽,我有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撐得住。

「明天我要回加拿大一趟,去接我爸媽。」我說道,「你在這邊照顧好自己,我們很快就回來。」

我原本打算明天先去找房子,因為我真的一分一秒都不想在徐釗的家裡住著。

但柏林的事不解決,我沒辦法集中精力做別的。

從房間出來,我訂好了機票。

之後去外面買了些菜,因為不知道李江洛能吃什麼,也沒心思去問,就隨便做了些,然後放到飯盒裡,每個飯盒上貼好加熱時間,等他餓了直接放進微波爐就可以了。

做完這些,離我該走的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不知道跟李江洛還有什麼可說的,於是寫了個便條放在客廳茶几上,提著簡單的行李出了門。

起風了,天很冷。

走了很遠才打到車。

去機場的路上非常不湊巧地路過了天鵝灣小區,我看過去,找不到柏林他們之前住的那棟樓。

從我看到小區到轉過彎它消失,不過不到一分鍾的時間,我的心像是被插了無數把刀子,閉上眼,能聽見血滴下來打在地面的聲音。

我最愛的弟弟,從此跟我天人永隔,說好了每年一起過生日,從今往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

生日,恐怕不會再過了,我們是一起降臨到這個世界的,他走了,我還有什麼心情慶祝我自己生命的延續。

我靠在出租車的椅背上,閉著眼,耳邊是廣播中兩個主持人互相調侃的聲音。

這世界好像並沒有什麼變化,大家還是一樣強顏歡笑地被時間推著走,這世界又好像一切都變了,原本屬於我的家,徹底變了模樣。

我的口袋裡揣著柏林的照片,那張他跟李江洛的合照。

照片裡,我的弟弟笑得特別陽光,好像全身都被柔光籠罩著,臉上寫滿了幸福。

我在李江洛的箱子裡看到的這張照片,小偷一樣藏起了它。

我怨恨我的弟弟,我也想念我的弟弟。

在他離開這個世界的第四天,我前所未有地想要擁抱他。

我回到了加拿大,這裡也下了大雪。

爸媽不知道我今天回來,我也一直沒有打電話過來。

家裡的院子被掃得乾乾淨淨,雪堆在了一起成了一座胖乎乎的小山,好像隨時等著小孩子給它圍上圍巾填上眼睛。

我走進去,推開門,一進屋就看見我媽抱著織了一半的圍巾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這畫面讓我更難過了,要我如何才能把那噩耗說出口。

我放下行李箱,輕手輕腳地走過去,跪在了我媽面前。

我跪了很久,眼淚唰唰地往下流。

我原本以為我可以儘量冷靜地告訴他們這個殘忍的消息,因為如果我也不冷靜,這個家就會真的亂了套。

但到了眼前,我發現我做不到。

我甚至不敢叫醒睡夢中的媽媽。

她是個很可愛的老太太,雖然她一直不讓我說她老。

當然,在我心裡她一點都不老,只是我跟柏林喜歡這樣調侃她。

她來加拿大之前柏林陪著她去燙了一個時髦的捲髮,趁著她的大眼睛,年輕又有魅力。

我爸那時候抱怨,讓我媽少出去跟那些老頭兒聊天。

這就是我的爸爸媽媽,善良又可愛,可是為什麼,他們要面對這樣的現實。

「柏川啊,你怎麼回來了?」

我爸從裡面出來,看見了我,快步走過來。

淺眠的媽媽也醒了,迷迷糊糊的,一看見我就愣住了。

我大概是把她嚇壞了,她丟掉手裡的針線撲過來,一邊給我擦眼淚一邊問:「兒子,這是怎麼了?怎麼還哭了呢?」

我抱緊她,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我該怎麼說,到底應該怎樣做才能減少對他們的傷害。

為什麼我愛的人要承受這樣的痛苦?

我媽不停地問我,不停地給我擦眼淚,我輕輕推開她,跪在地上往後退了退,然後給她和我爸磕了個頭。

我的額頭緊緊貼著冰涼的地板,眼淚滴下去匯成兩個小水窪,我狠了狠心,終於說出了口。

「爸媽,對不起,我沒照顧好柏林,他……」我攥緊了拳頭,聽見他們急切地問我到底怎麼了。

我想起柏林的死狀,心如刀絞。

「他自殺了。」

 

13 李江洛 0.6

 

柏川哥走了,給我留了做好的飯菜,還有字條。

我覺得很對不起他,明明他比我更痛苦,我卻時刻惹他擔心。

早上起床的時候渾身痠痛,走到客廳看見茶几上的便簽紙,反覆看了好幾遍才看明白那句簡單的話。

我的大腦可能已經壞掉了,也不知道會一直壞下去還是可以慢慢好起來。

柏川哥的字跟柏林的很不一樣,看得出,兄弟倆有著完全不同的性格。

柏林有些鋒芒畢露,而柏川哥更加穩重一些。

可能是習慣了「哥哥」這個角色吧。

他告訴我他回加拿大了,柏林的事是時候跟父母坦白了。

他讓我好好吃飯好好休息,等著他回來。

我看完,把便簽紙拿到房間裡,夾在了我枕頭旁邊的書裡。

我昨天一直睡不著,就拿了本書看。

《霍亂時期的愛情》,紅色的封面,是柏林買回來的,擺在書架上我一直都沒看。

剛好,這張便簽就這樣被我當做了書籤。

我沒有胃口,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形容枯槁,前所未有的難看。

門鈴響了,我猜是徐釗。

找了一圈沒看到我的拖鞋,於是光著腳去開門。

徐釗一看見我,就舉起了手裡的袋子,我聞到了飯香。

「就知道你沒吃飯。」他笑著進來,低頭看見我光著腳踩在地板上。

他皺了皺眉,對我說:「站著別動。」

他跑進去,把裝著飯菜的袋子放在桌子上,然後又跑了回來。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當他再次來到我面前,一把抱起了我。

我嚇了一跳,差點摔下去。

「光著腳亂跑,不生病就怪了!」他的語氣是埋怨的,嘴角卻帶著笑。

我沒說話,被他抱到臥室床上。

「你襪子和拖鞋呢?」他轉了一圈,什麼都沒找到。

「在對面的房間。」現在我們所處的房間是留給柏川哥的,我昨晚睡的那間在對面。

這套房子是兩居室,等柏林爸媽來了,確實住著不太方便。

「你等著,我去給你拿。」徐釗拍了拍我的頭,我低頭看著手背,那上面落著一根我掉下來的頭髮。

他很快就拿了我的襪子跟拖鞋回來,很奇怪,他似乎是進去就找到了,我剛剛卻怎麼也沒看到。

我伸手去拿襪子,徐釗躲開了。

然後他在我身前蹲了下來。

我皺了皺眉,抽回腳。

「我自己穿。」我知道自己有些彆扭,但我不能接受徐釗這樣的照顧,有些過分了。

從小我就知道,如果不準備跟一個人在一起,那麼從一開始就不要過分接受對方的好意,並且適時適當地跟對方說清。

徐釗抬頭看我,表情有些尷尬。

我搶過他手裡的襪子,自己套上了。

果然,穿上襪子暖和多了。

「我們聊聊吧。」我說,「剛好柏林的哥哥不在。」

「好。」他坐到我身邊,跟我一起看著窗外。

小時候背古詩,「枯籐老樹昏鴉」,現在外面差不多就是這樣,冬天來了,一場大雪已經下過了,可是那雪卻怎麼也蓋不住柏林殷紅的血。

「柏林的案子,你還有什麼瞞著我的嗎?」我沒有看著徐釗,不知道為什麼,最近我很不喜歡跟他對視。

他沉默著,似乎是不打算多說。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只是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我摸了摸口袋,突然想起柏林的那封信被我撕了,還差點吃進肚子裡。

「他確實是自殺。」徐釗終於開了口,「自殺的原因很明顯了,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不過是否企圖騙保,這個不能下定論。他自殺的方式很特別,先用刀再上吊,這些你都清楚,我就不多說了,不過還有一點,我沒告訴你。」

我突然想起柏林在信裡說讓我好好看看他的屍體,當時我進屋,直接嚇傻了,後來警方的現場照片我也根本不敢看。

「是什麼?」我的聲音有些發抖。

「他的心口用刀刻了你的名字。」徐釗看向我,眼神比海還要深。

刻了我的名字……

再一次窒息,我恨不得立刻回到幾天前的現場。

他在寫信的時候說想要找一把刀,在心口刻上我的名字。

我住嘴,身體裡有什麼正在向外翻湧。

我又用手背蹭了蹭眼睛,並沒有淚,我真的流不出眼淚了。

「你當時說那天下午邢柏林給你打電話說家裡有事讓你盡快回去,你請了假提前離開公司,原本應該五點之前就到家,結果因為臨時去了趟超市所以回來的晚了差不多一小時。」徐釗的聲音冷冰冰的,我聽到他繼續說,「之前沒有告訴你,是怕你難過,事實上,經過我們的分析,邢柏林很有可能是想拉著你一起死。」

我不敢相信地看向他,搖了搖頭:「不會的……」

但轉念一想,如果他當時真的拉著我一起死了也還好,至少現在我不用遭受這樣的煎熬。

一面是愧疚,一面是怨恨,在這兩種情緒中間,我真的快瘋了。

「江洛,你有沒有想過明明上吊就足以讓他達成自殺的目的,他為什麼還要用刀?」徐釗說,「我有一個猜想,你想聽聽嗎?」

我不停地搖頭,一點都不想聽他說什麼猜想。

我往床的裡面躲,想要離他遠一點。

他看向我,不依不饒地說:「因為他有艾滋,如果剛好那時候你回家了,他的刀就起作用了。一種結果是,他直接殺了你,你們一起死,另一種結果是,他死了,但臨死前讓你染上了艾滋。江洛,這就是他的陰謀,他下了地獄也不想讓你好過!」

徐釗說到後來幾乎是喊出來的,他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眼睛瞪著我,我越是往裡面躲他就靠得越近,我伸手去推他,卻被他抱在了懷裡。

我不喜歡這個懷抱,曾經只有一個人的擁抱讓我覺得踏實安穩,現在沒有了,以後也不會再有了。

徐釗緊緊地抱著我,他的側臉貼著我的耳朵,有些涼。

我掙紮了幾下,卻被他勒得更緊了,全身的骨頭都被擠在一起,好像要碎了。

「疼……」我的聲音大概很小,不然他為什麼沒有反應。

徐釗終於冷靜了些,語調恢復到了平時的樣子。

他說:「江洛,忘了他吧,他不值得你愛,跟我在一起,讓我照顧你一輩子。」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他們都想照顧我。

明明我也是個男人,我也有生存能力,我並不比他們差到哪裡,當然,如果排除我那不可思議的病的話。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顧,更不需要「一輩子」的承諾。

從前,我一想到性交就會覺得噁心,如今,我一聽到承諾就想吐。

我再也不會那麼蠢地去相信愛情和人心了,現實已經告訴我,沒有什麼能夠戰勝慾望。

我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生活,從今往後,自生自滅,誰都不要再來打擾我。

我還是推開了徐釗,無力地搖頭。

他還在說,那雙有力的手掐著我的肩膀,他說:「江洛,這麼多年,你難道就不明白我的心嗎?我愛你,絕對不比邢柏林少,而且,我會絕對忠誠,我可以對著我的警徽發誓。」

我看向他,面前的人不知道為什麼,越看越陌生。

我問:「你圖什麼?我哪裡值得你愛?」

他的眉頭皺著,盯著我,然後再一次攬我入懷。

這一回我沒有掙扎,雙手垂著,靠在他身上。

他的聲音很溫柔,我卻聽得無比煩躁。

「從小我就喜歡你,你的眼睛、鼻子、嘴巴,甚至是頭髮絲對我來說都漂亮得恰到好處,江洛,我真的愛你。」

我又一次吐得昏天暗地。

因為徐釗吻了我。

他在我發呆的時候,突然含住我的嘴唇,那一瞬間,彷彿有上萬隻螞蟻在我身體裡奔跑,我無法呼吸,幾乎死去。

我用力地推開徐釗,在他的喊聲中跑去了廁所。

吐完之後,我渾身乏力地扶著牆擦汗,然後聽見徐釗說:「江洛,沒想到你竟然這麼討厭我。」

看吧,就是這樣。

所有人都會這樣覺得。

你去吻你愛的人,他卻推開你去嘔吐。

就算他說自己有病,但你心裡還是不好受。

徐釗不知道我的事,我也沒打算告訴他,既然誤會已經發生,那就這樣吧。

我懶得解釋了,我真的太累了。

徐釗走了,臨走前給我接了熱水,鋪好了床。

我沒喝,也沒去睡覺。

坐在沙發上發呆。

什麼都沒想,只是放空。

這房子比我跟柏林之前住的那間大了太多,柏川哥也不在,顯得空蕩蕩的。

直到天黑,外面的燈都亮了,我終於感覺到有些餓了,起身去冰箱,拿出柏川哥走前做好的飯菜。

飯盒上貼著一張便簽紙,上面寫著:不管怎麼樣,日子還要過下去,好好吃飯,別餓壞了自己。

我抱著飯盒靠著冰箱坐下,懶得去熱,打開蓋子直接吃了起來。

想起那些我為了討柏林開心變著花樣做菜的日子,誰能想到,現在我們竟是陰陽相隔呢。

 

14 邢柏川 0.6

 

家裡徹底變了天。

從我把死亡證明拿出來開始,我就知道,我最不願意看到的場面發生了。

我耳邊持續不斷地傳來爸媽的哭聲,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讓我痛苦不已。

還有媽媽一遍遍地問「為什麼」,看著她痛不欲生的樣子,我只能跪在那裡,連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

沒什麼可安慰的,說什麼都是徒勞,在事實面前,我們只能哭泣。

二老還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比我當初還要瘋狂,我媽扯著我的衣襟滿臉淚痕地說:「柏川,帶媽媽回去,媽媽得去看看你弟弟。」

我爸是個樂觀又豁達的男人,這些年來始終都是我跟柏林的榜樣,他將我們教育得很好,告訴我們男人要有擔當。

可如今,柏林卻選擇了最不負責任的方式離開這個世界,我看著我爸鬢角的白髮,抱緊了我媽一起流淚。

上了年紀的人身體沒那麼好了,我扶著我媽回了臥室,想讓她休息一下。

她緊緊地扣著我的手腕,泣不成聲。

我哄著她,將她的雙手包裹在我的手心裡,我說:「媽,我去訂機票,我們盡快回國,好不好。」

她不停地點頭,斷斷續續地說:「柏林沒死是不是?柏川,你弟弟這是要幹什麼啊?」

我知道自己現在這幅樣子難看得很,家裡必須得靠我撐著了,我不能再倒下。

「媽,柏林會一直在我們身邊。」我說完,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淌,我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淚,將她抱在懷裡,「媽,你千萬不能有事,你還有我呢。」

我媽身體原本就不好,吃了點藥,總算躺下了。

我關門出去的時候聽見嗚咽的聲音,知道她躲在被子裡哭,我不敢再跟她多說話,我也害怕。

回到客廳,爸爸還抱著水杯坐在沙發上。

自從他看到柏林的死亡證明開始就保持著那個姿勢沒有動。

他們這一代人,習慣於把愛付諸行動,默默的為我們奉獻了一切。

我走過去,輕輕地將他手裡的水杯拿過來放下,他一動不動,看得我悲痛不已。

我蹲在他腿邊,將他的手拉過來握住,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我說:「爸,你也去休息一下,我……」

「柏林說一起來過聖誕的。」我爸突然開了口,他的嘴唇抖動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死亡證明,雙手冰涼。

我跪下來,抬手捧著他的臉讓他看向我:「爸,我們回家,以後都跟柏林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訂的機票怎麼帶著魂不附體的爸媽上的飛機。

空乘人員看出我們狀態都很不好,於是格外照顧。

飛行的十幾個小時,我爸一直在發呆,我媽一直在抹眼淚,我知道,他們跟我一樣,努力壓制著心裡幾欲迸發的痛苦呻吟,我們現在都不能崩潰,因為接下來,還有柏林的葬禮。

李江洛來接我們了,我媽看著他的眼神帶著恨意。

我懂了她的想法,趁著李江洛去排隊打車,跟爸媽解釋了整件事跟他無關。

對於柏林自殺的原因我含糊其辭,我媽不停追問。

她像是魔怔了一樣,反反覆覆地說:「我兒子不會死,他不會狠心丟下媽媽。」

我媽平時是個很講究的女人,此刻卻憔悴不堪,碎髮被眼淚黏在臉上。

我一手摟著她,一手牽著我爸,從今往後,一家四口就只剩下三個人了。

李江洛打到車,把我們的行李放到後備箱裡,然後開了車門等著我們坐上去。

我坐在最外面,進去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說:「謝謝。」

李江洛偷偷看了一眼我爸媽,眼眶瞬間就紅了,沒有說話,坐進了副駕駛。

一路上,車裡誰都沒有說話,只有我媽抽泣的聲音。

從她知道柏林的事開始,眼淚就沒止住過。

我擔心她的身體,可怎麼勸都無濟於事,甚至有時,會弄得我跟著一起抹眼淚。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我最親愛的弟弟死了,我哪還顧得了那麼多。

但即使再難過,流再多眼淚,柏林不會回來了,他的死亡是事實,他死亡的原因叫人不齒,他的葬禮等著我們去辦,他的墓碑等著我們去放一束花。

我們又去了警局,徐釗正靠在窗邊抽煙。

還是當初那些話,徐釗用冷冰冰的語氣跟我爸媽又說了一遍。

最後,他補充道:「李江洛差點成了邢柏林的陪葬品,站在朋友的角度,我希望你們不要難為他。」

我皺了皺眉,心裡有些不悅。

我爸媽都是知書達理的人,雖然一開始我媽確實懷疑這事跟李江洛有關,但聽我解釋之後還拉著我的手說那孩子也是可憐人。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江洛以後就是我們的家人,這種事不用徐警官操心。」

我帶著爸媽離開警局,外面有李江洛在等我們。

他穿得很少,北方的寒風一吹,大衣領子在他脖頸間飄搖。

「江洛。」我叫了他一聲。

他立刻回頭,然後跑過來有些拘謹地小聲說:「回去?」

因為剛才的事,我對徐釗產生了厭惡之心,他的那句話也傷到了我爸媽,我不想讓他們住在那個人家裡,自己也不想回去。

「去酒店吧。」我說。

李江洛愣了愣,有些不明所以。

但他沒有多問,點點頭又跑出去打車。

我媽靠著我,她已經哭得沒有那麼凶了,我看了一眼我爸,他長嘆一口氣,跟著李江洛往路邊走。

「媽,先回去好好休息,柏林的事咱們得盡快辦完。」我沒有把「葬禮」說出口,也根本說不出口。

我們住進了之前那家酒店,開了兩個房間。

原本是打算我爸媽一間,我住隔壁一間,但我媽一直拉著我不放手,只好她睡覺的時候我在旁邊陪著她。

我爸看著終於睡著我的媽心疼地給她捋了捋頭髮,搖搖頭,坐在沙發上繼續發呆。

李江洛買來飯,放在隔壁,緊張兮兮地叫我爸先吃點東西。

誰都吃不下,我看見我爸偷偷地擦了擦眼睛。

我從來沒想過死後會是什麼樣,更沒想過有一天我會看著我弟弟被火化。

我爸媽終於崩潰了,在殯儀館的火化爐前嚎啕大哭。

李江洛靠著牆,咬著自己的手背也哭得濕了衣襟。

我拉著試圖往火化爐靠近的我媽,她半跪在地上,大聲地叫著柏林的名字。

我爸跟我一起把她扶起來,然後抱住我媽,自己一邊流淚一邊哄她說:「柏林看著咱們呢,你不能這樣。」

我抬頭看向灰濛蒙的天,有黑漆漆的烏鴉飛過。

柏林,你真的在看著我們嗎?

你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我們沒來得及給柏林買墓地,也沒有一個穩定的住處,只能將他的骨灰暫時存在殯儀館裡。

我媽抱著那骨灰盒說什麼都不肯鬆手,最後哭得暈了過去。

我叫來救護車,跟著醫護人員忙前忙後,忘記了李江洛。

等到我媽那邊沒事了,我轉過身去找他,終於在存放骨灰的那間屋子裡看見了他。

笑得陽光燦爛的柏林變成了一張黑白照片,在一排排骨灰盒中,顯得寂寞又無助。

李江洛站在他面前,表情落寞,手輕輕地撫摸著那冷冰冰的花梨木盒子。

我走過去,攬住他的肩膀。

他似乎是嚇了一跳,扭頭看是我,放鬆了下來。

「我好想他。」李江洛淡淡地說,「如果這是個夢就好了,一場噩夢,等到天亮就能醒來了。」

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人,只能輕輕地拍著他的肩膀以此來安撫他。

我看著弟弟的笑臉,想起小時候他總喜歡讓我背著他在胡同裡走。

那時候我們七八歲,如今,二十多年過去,我多想再背他一次。

「江洛。」我說,「柏林是我弟弟,但他現在的結果都是自己造成的,不僅如此,還傷害了你。」

李江洛輕撫壽盒的手停了下來,他搖頭說:「不,是我的錯。」

「我們家原本就是四個人,以後柏林不在了,如果你願意,你就是我們的家人。」我放開他,轉過去面向他說,「你是柏林的愛人,他之前提過你已經沒有別的家人了,我想,這可能也是他希望看到的。」

李江洛慢慢轉向我,沉默了很久,終於開了口。

他哽嚥著對我說:「哥。」

那一瞬間,我大概是幻聽了。

那一聲「哥」像是柏林發出的。

我知道這不可能,大概是悲痛和思念所致。

但我還是忍著淚點了點頭,抱住了李江洛。

我們都是被拋棄的人,被我那狠心的弟弟拋棄。

只是,李江洛更可憐一些,他在這個世界上徹底沒了依靠。

我說過,要替我弟弟照顧他,也算是替那個害人不淺的傢伙贖罪。

愛情,不是用來那樣糟蹋的。

 

15 李江洛 0.7

 

柏林的葬禮一結束,他媽媽就住院了。

叔叔也血壓升高,高壓一度達到了200,醫生叮囑每天按時吃藥打針,絲毫不敢馬虎。

恰逢這段時間柏川哥的公司有急事,他忙得焦頭爛額,實在頂不住了,必須得回去一趟。

雖說準備把工作轉回國內,但這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做到的。

「那這幾天辛苦你了。」柏川哥收拾著行李,嘴上叼著一片面包。

柏林的死對我們的影響還沒辦法散去,心情就跟現在外面的天一樣,陰沉沉的。

可是日子還得繼續,柏川哥要工作,叔叔阿姨要養病,我也得好好生活。

「應該的。」我倒了杯水遞給他,他接過去喝水,我就蹲下來幫他收拾,「反正我現在也沒工作,這幾天我也看看房子,有不錯的就記下來,等你回來再定。」

我們還住在徐釗的家裡,叔叔阿姨也住進來了,有時候徐釗會過來,他們碰面的時候難免有些尷尬。

我也想快點搬出去了,徐釗這幾天搞得我壓力很大,每次見面無論是言語還是動作,都有些越界了,他已經不願意再跟我當朋友。

「行。」柏川哥吃完麵包,放下水杯。

我把行李箱的拉鏈拉好,提了起來。

「別太辛苦,有什麼事就給我打電話。」他該走了,又拍了拍我肩膀。

我送他到樓下,外面冷風吹得人縮起了脖子。

「回去吧。」他皺了皺眉,不讓我再往外走。

「……」我想我應該說點什麼,想了半天說了句,「一路順風。」

說完我們都愣住了,然後難得的笑了起來。

柏川哥走了,叔叔阿姨都在醫院,我把家裡徹底打掃了一下,然後做了午飯裝進保溫飯盒去了醫院。

阿姨一看見我眼睛就紅,我心裡有些內疚。

「感覺好點了嗎?」我摸了摸藥袋,天氣冷,藥也涼。

「柏川走了?」阿姨坐起來,我趕緊去扶。

「嗯,他那邊的事處理完就回來。」

我把一個一個小飯盒都拿出來擺好,問道:「叔叔出去了?」

「他去取藥了。」

正說著,叔叔推門進來了,一看見我也是一愣,然後說:「江洛來了啊。」

「嗯,叔叔先來吃飯吧。」我跟柏川哥提前打聽了二老的口味,除去最近忌口不能吃的,挑他們喜歡的做了些。

「你也沒吃呢吧?」叔叔拿了雙筷子給我,我沒接。

「我吃完過來的,你們吃吧,我去問問醫生阿姨的情況。」我給他們一人倒了杯熱水就出了病房。

我只是早上喝了幾口粥,可能是前段時間有一頓沒一頓的,弄得現在有些厭食。

阿姨下個星期就能出院了,我得在那之前把房子找好。

我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不停地刷著租房軟件。

突然間覺得命運很神奇,當初我怎麼都不會想到,以後會是因為這樣的事跟柏林的父母見面,而且似乎,暫時還要住在一起。

對於柏川哥提出的一起生活,我其實不是很願意,但現在柏川哥忙,沒時間照顧叔叔阿姨,我幫幫忙是應該的。

等到以後一切都恢復到正軌上我再離開也不遲。

聯繫了幾個中介,定了時間我先過去看看。

之後的幾天都是這麼過的,晚上我睡不著,就成宿成宿的抽煙,白天吃的很少,體重直線下降。

期間柏川哥給我打過一個電話,問了叔叔阿姨的情況,也關心了一下我。

「你最近不是胃口不好,我這邊的一個朋友是腸胃科的醫生,我們剛好碰了個面,他給我說了下怎麼調理,等我回去你試試。」

他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我聽得不真切,愈發覺得像柏林。

「江洛?你在聽嗎?」

「我想你了。」我的煙燃盡了,淚珠又滾了下來。

說完這句話我突然回過神,對方不是柏林,不是我的戀人。

「對不起。」我趕忙道歉,「我……」

「我也挺想你們的,我盡快回去。」

四天後柏川哥回來了,天氣很好,沒有風也沒有雪。

這一次我沒去機場接他,而是陪著阿姨在做檢查。

柏川哥下了飛機直接來了醫院,一看見我就皺起了眉。

「你怎麼又瘦了?」他盯著我看,弄得我有些不自在。

「今天檢查沒什麼問題的話阿姨就可以提前出院了。」我彆扭地轉移了話題,「下午有時間嗎?我們一起去看看房子?」

「好。」他揉了揉太陽穴,又問,「我爸怎麼樣?」

「這個療程已經結束了,醫生說控制飲食,不抽煙不喝酒不吃辛辣的食物,平時多注意一點,應該沒什麼問題。」

他鬆了口氣,抬手拍了拍我的頭:「謝謝你,辛苦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了,被他這個舉動和這句話弄得鼻子發酸。

距離柏林去世已經半個月,我不敢想他,可每次看見柏川哥都會不自覺地想起柏林。

他們兄弟倆長得太像了,每當我有些恍惚時,柏川哥又用行動告訴我他們只是那張臉相似,其他的完全不同。

柏林不會跟我客氣地說謝謝,他喜歡抱著我,抱起我,然後在客廳裡轉圈。

在一起的這些年,他唯獨說的一次對不起,是在死後。

阿姨檢查完出來,一看見柏川哥表情立刻明亮起來。

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所以另一個就更加珍貴。

送阿姨回了病房,她得知自己快要出院了,心情好了些,加上柏川哥回來了,說是至少半個月內不用再過去,她開心得話都多了起來。

柏林走的第十六天,我們表面上看都好了些。

下午的時候,叔叔陪著阿姨,我跟柏川哥去看房子。

第一個是套普通的三居室,小區有些老,不過住戶都是些退休的教師,環境很好,不吵鬧又很安靜。

這房子已經快二十年了,還是以前那種以木材為主的裝修風格,屋子光線也不太好。

我們又接著看了對面小區的一套房子,這是個新開發的小區,前兩年剛開始有人入住,複式三居,上面是臥室,下面是客廳和書房。

柏川哥很喜歡這裡,跟中介商量了一下之後他問我:「你覺得怎麼樣?」

我其實住在哪裡都無所謂,有個地方就是好的。

「我都可以。」我回答得十分不走心,漫不經心地看著周圍。

那中介似乎是誤會了什麼,諂媚地笑著說:「像你們這種情況住這裡再合適不過了,別覺得三居房間多,父母過來什麼,二位不還得分房睡麼,方便!」

我一聽,皺了皺眉。

柏川哥也知道他誤會了,解釋說:「我們一家四口住,還有父母。」

結果他這句解釋的話依舊很有歧義,那中介笑嘻嘻地說:「哎呀,挺開放的嘛。」

我聽不下去了,轉身去陽台。

之後柏川哥跟他又說了什麼我不知道,總之後來我們確實租了那套房子。

該定的都定下來了,當務之急是把平時生活需要的東西備齊,等阿姨出院就不用回徐釗那裡了。

柏川哥準備在國內開分公司,忙著辦手續租寫字樓,所以填充家裡的這件事又落在了我肩上。

這樣也好,忙一些總好過閒著,現在只要我一閒下來就會想柏林,我覺得這大概是病,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了。

知道我們要搬走,徐釗把我約了出去。

「他們搬走很正常,你為什麼也要走?」徐釗雙手捧著面前的咖啡杯,臉上滿是不解。

「叔叔阿姨現在身體不好,柏川哥太忙了沒時間照顧他們,我就……」

「他們跟你有什麼關係?」徐釗拍了下桌子,引來周圍異樣的目光。

我不喜歡他這樣,但從小到大他總是脾氣這麼暴躁,在面對我的時候也一樣。

「他們是我愛人的家人。」我說,「我不能因為柏林去世了就跟他們徹底劃清界限,更何況,柏林的死我也有責任。」

「他是自殺,你有什麼責任?」徐釗突然握住我的手,嘆了口氣說,「江洛,你不能再這樣了,邢柏林他到死都想著害你,你現在還唸著他?」

我心裡難受,不想承認,但又沒辦法否認他說的是錯的。

柏林的信裡沒有明說,但他確實提到了某些事情。

我不願意多想,因為我還是愛他的。

他到死,我不管是不是想著害我,但至少,他的心口刻了我的名字。

我也相信他愛我,只不過,愛敵不過誘惑。

「徐釗。」我用力抽出手,看著面前的杯子說,「我忘不了他的,我這一輩子都只會愛他一個人。」

咖啡店裡放著那首廣為傳唱的老歌,我們都沉默了。

「一輩子」是個很沉重的詞,但我覺得,我真的一輩子都走不出來了。

Looking back on how it was in years gone byAnd the good times that I hadMakes today seem rather sadSo much has changed

昨日重現,聽得我心如刀割。

 

16 邢柏川 0.7

 

我們終於搬了家,有了自己的住處。

接我媽出院那天我們沒有回徐釗那邊,直接帶著她去了新家,那裡被江洛收拾得很乾淨,需要的生活用品也都備齊了。

她心情好了些,我爸也不再整天整天不說話了。

我們把柏林的照片擺在客廳,擺在臥室,擺在書房,擺在一切我們能看到的地方。

不管他生前做了什麼,但至少還是我們最愛的家人。

江洛的精神狀態也好了點,不過還是幾乎不怎麼吃東西,瘦得就剩下一副骨架。

現在的李江洛跟以前照片上的那個他簡直判若兩人,我想起第一次見到他,還在想這個人跟柏林形容的完全不一樣,那時覺得失望,如今覺得心疼。

他本不該是這樣的,一切都是因為柏林的去世。

其實我也沒好到哪裡去,只不過,我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撐著這個家,一旦我也沉淪了,我們家就真的完了。

到了一年的末尾,沒幾天就是聖誕節了。

柏林也離開我們快兩個月了。

我們對此都不再過多提起,只是上次下大雪的時候我媽說等來年開春去選個好一點的墓地,讓我弟弟安息。

她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遠處,外面白茫茫的一片,不知道她的眼神聚焦在哪裡。

我握住她的肩膀,摟著她,聽見了她的一聲嘆息。

其實好幾個晚上我加班回來都能聽見她跟我爸房間裡傳來啜泣聲,我不敢推門進去,只能靠在門口聽著,然後一起難過著。

最近我正計劃著跨年的時候帶家人出去走走,去個遊客比較少的地方,讓他們散散心。

總是這樣悶在家裡,永遠都走不出痛苦。

不過在出去旅行之前,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又一次打越洋電話諮詢了那個朋友如何調理腸胃,江洛一直嚴重厭食,這讓我非常不安。

我苦口婆心地勸了好幾次,他終於答應去做個胃部檢查,不過說什麼也不讓我跟著。

大概是操心成習慣,以前柏林做什麼我也都不放心,如今對待江洛跟對待柏林的方式如出一轍。

他去檢查,我偷偷地跟著。

鬼鬼祟祟的,像是個見不得光的地下分子,我覺得自己有些好笑。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根本就沒去檢查,到了醫院坐在休息的椅子上發呆,連掛號都沒去。

我拿他沒辦法,又不能不管,只好露面。

「江洛。」我走過去,他顯然嚇了一跳。

「哥。」他現在已經不再客氣地管我叫「柏川哥」,而是簡單的這一個字,對我們來說,都意義非凡。

「學會騙我了。」我站在距離他一米的地方,臉上沒有不悅,只是無奈。

他低下了頭,像是個犯了錯誤被逮到的小學生。

我走了兩步坐在他身邊,問他:「你為什麼這麼排斥做檢查?」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沒事,所以多此一舉。」

「你真的覺得你沒事嗎?」他站在那裡,我只能仰著頭看他,他太瘦了,身體被衣服罩著,那是他去年的大衣,如今穿著卻肥大不堪。

他不再說話,我拉住他的手腕,讓他坐下。

「我不知道你現在到底在想什麼,問你你也不說。」我故意表現得有些不高興,關於這一點,我確實無計可施,「但是江洛,你現在就是我弟,你身體不好,我根本沒辦法安心工作,你看爸媽,他們都慢慢好起來了,你為什麼不行呢?」

他垂著眼,雙手握成拳頭搭在腿上。

我摸了摸他腦後的頭髮,努力笑著說:「你怕什麼?怕你要是變回以前的樣子我會愛上你?」

「啊?」他吃驚地看向我。

看著他臉頰凹陷嘴唇乾裂的樣子我心下一沉,拍了拍他的背說:「不開玩笑了,跟我去掛號,估計排隊也要排好久,再不趕快去今天可能就白來了。」

他終於聽話了,站起來跟著我走。

聽話地李江洛讓我終於鬆了口氣,他再這麼下去,我真怕他哪天就暈倒了。

做好檢查,我們等了沒多大一會兒就出了結果。

醫生給開了些中藥,叮囑一定要按時吃,還要搭配著食物調理。

食物調理的方法清單我朋友之前已經寫好發給我了,江洛這種情況還不算特別嚴重,應該慢慢會好起來。

我們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太陽西斜了,天氣不錯,冬天難得沒有霧霾看得到天原本的顏色。

檢查完我心裡也踏實了,提著藥走在前面,身後跟著不吭聲的李江洛。

上了車,他還在發呆,我歪過身子給他系安全帶,他又嚇了一跳。

「你每天發呆都在想什麼?」我隨口問道。

他有些慌,支支吾吾地說沒什麼。

我不再追問,惦記著等會兒路過商場要去買個煮藥的鍋。

「哥。」李江洛突然開口,聲音非常小。

「怎麼了?」

「又給你添麻煩了。」

我沒想到他是說這樣的話,好心情頓時消去了一半。

「說什麼呢?」我看了他一眼,抬手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你健健康康的就好了,不然萬一真有什麼事,以後有你受罪的時候。」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摸了摸口袋,掏出了煙:「我能抽根煙嗎?」

自從柏林去世開始,我們倆的煙癮都特別大,有時候一天一人一包都不夠。

爸媽回來之後,我們都有意控制了一下,儘量不在他們面前抽煙,怕對他們身體不好。

平時我工作忙,一忙起來有時也沒工夫抽煙,但李江洛不一樣,他現在沒事可做,整天只剩下照顧爸媽和胡思亂想。

之前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當時已經晚上十二點多,竟然看見他坐在陽台抽煙,手邊的煙灰缸裡已經摞起了小山。

「江洛。」我伸手拿過了他的煙,「我們戒煙吧。」

他愣在那裡,看著我把煙丟到後座,半晌說:「好。」

柏林已經走了兩個月,時間不長,我們卻度日如年。

他帶走的是我們的思念和李江洛的愛情,但我們還活著,並且必須好好活下去。

或許生活沒辦法再回到從前的軌跡,因為變故已經發生,我們每個人都被迫駛進了另一條路,那麼現在唯一應該做的就是在新的起點上振作起來,那麼多明天等著我們,柏林也一定看著我們。

煮中藥是個技術活,當然這是對我來說。

我很會做西餐,當年上學的時候為了給家裡減輕負擔,每天都去西餐廳打工賺生活費。

我可以做一大桌牛排、意面、沙拉和甜點,也可以做簡單的中式炒飯,就像之前給李江洛做過的那種一樣。

但熬中藥,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得不行。

我買了專門熬中藥的砂鍋,第一次的時候我親自去熬,結果把中藥給敖幹了,只能全都倒掉。

我媽看著罵我浪費,從那之後,給江洛熬藥就成了她的工作。

江洛總是特別不好意思,慌慌張張地跑到廚房來要自己做,每次都被我媽趕出去。

我在一邊看著,有些欣慰,我們的日子終於好起來了。

眼看著要到聖誕節,如果是在國外,現在肯定已經大街小巷都是聖誕的氛圍,不過在國內,這種氣氛淡了很多。

我們家人對這個節日都非常默契地閉口不提,因為幾個月前我們曾經跟柏林約好一起在溫哥華過聖誕。

他不在了,這個約定成了我們心口的一道疤。

這些日子以來,我的任務就是盡快把工作重心轉移過來,我媽的任務就是調理江洛的身體,我爸,很會自娛自樂,在附近的花鳥市場買了很多花,把陽台變成了他的小花園。

兩個月,雖然大部分時間我們還是沉浸在柏林的離世中不能呼吸,但每個人都在努力地想要走出來。

我不得不感激上帝,不管怎樣,我們沒有被打倒。

平安夜,我們各自在自己的房間。

晚上十一點四十多的時候,有人敲我的房門。

我以為是我媽想柏林了,來找我聊天,一打開門卻只看到一個被華麗的彩紙包裹著的蘋果放在了門口。

它下面還壓著一張便條,我彎腰撿起來,一手拿著蘋果一手拿著便條。

【哥,平安夜快樂。】

署名是李江洛。

我突然心口發酸,扭頭看了一眼他緊閉的房門,退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給李江洛發信息,反反覆覆,打好了字又刪除。

最後放棄了。

拆開包裝,拿著蘋果去削皮,然後切成若干塊,用盤子盛著,敲響了李江洛的房門。

十二點了。

他打開門的時候我聽到時鍾報時的聲音,他回頭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鬧鍾,笑著說:「平安夜快樂。」

我端著盤子,用牙籤紮了塊兒蘋果喂到他嘴裡,然後拍拍他的頭說:「平安夜快樂。」

那天晚上,我們沒有把蘋果吃光。

剩下一半,放在了柏林的照片前面。

我們還是想他,儘管他是個壞小子。

 

17 李江洛 0.8

 

早上稱體重,漲了三斤。

阿姨知道了開心地又去給我做吃的,讓我有些難為情。

明明是留下來要照顧他們的,結果現在卻處處被他們照顧著。

我似乎成了家裡唯一的閒人,柏川哥忙工作,阿姨忙調理我的身體,叔叔迷上了養花有時會看著花說話。

年底了,轉過年去又將是一個全新的開始,或許我真的應該為自己打算一下了。

聖誕節的時候徐釗找了我,他跟我道歉,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應對。

「是我太心急。」徐釗給我夾了菜,可我一口都不想吃。

最近被寵壞了,雖然胃口好了很多,但挑食得很。

「不想吃嗎?那要不我們再點點兒別的?」徐釗抬手要叫服務員,被我制止了。

「我不餓,沒有胃口。」我給自己倒了杯茶,飯店裡最尋常的大麥茶,聞著倒是很香。

「你今天看起來精神了很多。」徐釗也放下了筷子,「你能跟我說說你是怎麼想的嗎?打算以後就跟邢家人住在一起了?」

我不是很想跟徐釗聊這些事,沉默了一下,然後故意轉移了話題:「今年的聖誕禮物你還沒給我呢。」

徐釗對我好,不管什麼節日,就連六一兒童節他都會特意給我準備一份禮物,雖然很難為情,但現在提起來,不失為轉移話題的好方法。

他楞了一下,可能沒想到我會主動索要禮物,因為之前每次都是他強塞給我的。

「你啊……」他笑了笑,「禮物在我車裡,等會兒出去的時候拿給你。」

我點點頭,突然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聊什麼。

「我媽前幾天問起你,讓我元旦的時候帶你一起回去。」

徐釗喜歡我的事,大概他媽媽也是知道的,前些年春節我會去看看她,畢竟一直以來對我非常照顧,知道我交了男朋友之後,他媽媽經常有意無意地提起徐釗不肯談戀愛的事,她的意思我明白,但無能為力。

「我還是不打擾你們了,今年柏林不在,我想好好陪著他爸媽。」我太不小心,竟然又把話題繞了回來。

「江洛,我知道你心腸軟,覺得邢柏林的去世給他家人造成很大打擊,所以就想照顧他們一下,但那畢竟跟你無關,甚至……」徐釗頓了一下,喝了口茶,「還記得我說過的嗎,他很可能在死前是想要害你的,這樣的人,值得你這樣嗎?」

徐釗提起了我最想忘記的事,從我跟柏林在一起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很美安全感,覺得我會離開他,其實應該是反過來的不是嗎?

該害怕失去的應該是我才對啊。

柏林在死前到底想著什麼,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刻下我的名字卻沒能等到我回家。

這一切都只能是個迷了,無人能解。

「值得。」我很堅定地說,「你不會理解的,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而且我……我的事情,我會自己做決定。」

我站起來,拿起大衣:「出門前答應了叔叔給他買兩個新的花盆回去,我先走了。」

我一邊穿外套一邊往外走,想要讓自己看起來決絕一點,也讓徐釗知道我是有自己的想法可以決定自己的人生的。

說實話,我在心裡對他是有愧疚的,這麼多年,他把所有的時間和感情浪費在我身上,我又感動又內疚。

感動卻沒有感情,我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在一起的。

「江洛!」他追了過來,拉住我的手腕,「你等我一下,我去結賬,然後送你回去,等我。」

他跑去收銀台,一邊付錢一邊時不時地扭頭看我。

他怕我走,這種惴惴不安的心情我大概可以理解。

我站在門口,聽話地等他。

我想我們還沒必要鬧得不歡而散或是老死不相往來,我跟他沒有那麼激烈的矛盾,雖然他那些所謂的「為了你好」我並不會接受。

他買完單向我走過來。

「下次我請客吧。」我說,「過完元旦我就準備去找工作了。」

我們慢慢地往他停車的地方走去,徐釗說:「是應該回歸正軌了,你畢竟是名牌大學的高材生,應該有所作為的。」

我心裡卻不這麼想,現在我已經沒了什麼太高的企盼,只求餬口,什麼有所作為、大展宏圖,我毫無興趣。

我們到了他車旁邊,徐釗一邊開車門一邊說:「給你的聖誕禮物,希望你喜歡。」

他拿出一大束玫瑰,紅色的,像一團火。

過路的行人紛紛側目,我突然覺得尷尬無比,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我不擅長應對這樣的局面,只知道這玫瑰我不能收。

「早就想送你玫瑰了,就像我早就想說我愛你一樣。」徐釗步步逼近,那束花在中間,貼著我們的胸口,「江洛,我愛你,跟我在一起吧。」

我開始耳鳴,開始心慌,開始想要逃跑。

我不想傷害徐釗,但也不能因此而答應他。

我猶豫了好久,抬起眼睛看向他,我說:「不行,徐釗,我做不到。」

我確實做不到,我的戀人剛去世,我怎麼可能接受別的愛意和玫瑰。

但就算我曾經沒有愛人我應該也不會接受,不過此刻,柏林剛好可以成為我的藉口。

「柏林剛去世,我不能……」

「我可以等。」徐釗試圖把玫瑰花塞進我手裡,我慌張地後退想要跟他保持距離。

「不要了。」我已經到了馬路邊,再往後就是來往的車輛,「徐釗,我本來不想說的,但是……就算沒有柏林我一直單身,也不會跟你在一起,我把你當家人,你對我的好我都知道,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更不能跟你在一起,我不愛你,所以抱歉。」

我說完轉身就想跑,結果卻發現柏川哥的車竟然停在我身後。

他的車窗開著,手裡夾著煙,對我說:「江洛,上車回家。」

我像個逃跑的士兵,頭也不敢回地上了柏川哥的車。

我太慌亂了,車門關了兩次才關嚴,然後忘了要系安全帶。

柏川哥把煙叼在嘴裡,扭身過來給我繫上了安全帶。

我的眼睛看著前方,聽見他含含糊糊地說:「怎麼回事?他跟你告白?」

煙灰抖落在我身上,他輕輕吹了吹,又看了一眼站在外面的徐釗。

我攥著拳頭不想說話,更不想看徐釗的表情。

他大概很失望很難過吧,我很抱歉,卻必須這麼做。

我沒有給叔叔買花盆,因為柏川哥直接帶我去了他的公司。

他只是中午出來辦事恰好路過,當時說回家或許只是說給徐釗聽的。

他在這邊的公司規模很小,一共不到二十人,租了四環外的一個寫字樓的一層,據說這裡租金會稍微低一些,不過估計也還是不會便宜太多。

「你在這兒可以用我電腦上網,或者那邊書架上的書可以隨便看,我要去開會,就不陪你了,有事的話可以找前台。」柏川哥很忙,卻還是給我倒了杯水,又拿了個毯子過來,「這邊會有些冷,別凍著。」

他交代完這些匆匆忙忙去了隔壁的會議室,我坐在沙發上透過玻璃門往外看,他的公司一水兒的年輕人,每個人都抱著筆記本電腦,表情嚴肅地討論著什麼。

我突然想起幾個月前,我也像他們一樣,努力工作,努力生活。

再看看現在,雖然相比於柏林剛去世時好了不少,但也的確像柏川哥說的,我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手機響了,我嚇了一跳,怕影響到人家辦公,立刻調成了靜音模式。

是徐釗發來了信息,還是跟我道歉,說可以給我時間,等我走出來。

我不知道應該再怎麼去跟他說,他無論等多久,我的愛人都不會是他。

我沒有給徐釗回覆信息,當我無法解決一件事時,常常會這樣選擇逃避。

喝了兩口水,去書架上找了本書。

很巧,柏川哥這裡也有那本《霍亂時期的愛情》。

我拿著它,坐回沙發上,腿上蓋著毛毯,翻開書找到了之前看到的那一頁。

自從柏林去世我就沒有再看書了,因為根本無法靜下心來。

不過,在柏川哥辦公室的這一整個下午,我終於看完了這本書,也終於獲得了久違的安寧。

這種安寧是來自心底的,我想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下午了,在這間微冷的辦公室裡,我看著窗外的太陽慢慢下墜,夕陽把房間染成了溫暖的橘色,世界開始變得溫柔又美好。

這一次我應該真的好了,時間太殘忍,可又太強大,它拉扯著我往前走,不過兩個月,就使我淡化了心裡的痛苦。

我突然覺得很對不起柏林,我的心是不想讓自己從那陰影中走出來的,但我的大腦卻漸漸開始不再混沌。

我伸了個懶腰,又給自己接了杯熱水。

站在柏川哥辦公室的大窗戶前面,一低頭就是車水馬龍。

我想起柏林剛去世的時候,我差點從酒店二十七層的陽台跳下去,當時是柏川哥叫住了我。

我現在有些慶幸,慶幸那時我被拉了回來。

所以說,人其實很無情,本以為我會愛柏林一直到死,可現在,他死了,短短兩個月,我竟然在慶幸自己還活著。

我為自己這樣的想法感到難堪,同時又感到欣慰。

外面傳來一陣嘈雜聲,他們的會議終於結束了。

我回過頭,看到走廊裡柏川哥在跟一個胸前掛著工作牌的男生說著什麼,不知道是不是感覺到了我的視線,他轉頭看向了我。

 

18 邢柏川 0.8

 

李江洛被夕陽染成了橘色,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突然有些明白了我弟為什麼那麼愛他。

他有一種獨特的氣質,好像永遠處於世界之外,淡然卻不冷漠,讓人看著就覺得舒服,心裡踏實。

開會開了整整一下午,回國後的第一個合作項目幾本敲定,我也能鬆一口氣了。

回到辦公室,李江洛轉過來笑著問我:「要不要給你倒杯水?」

很少看到他笑,這個人要麼愁眉苦臉,要麼面無表情,總是心神不寧的樣子。

我突然在想,以前他跟柏林在一起的時候應該不會是那樣,而是現在笑意盈盈的模樣。

他能心無芥蒂的笑了,說明已經釋懷了一些吧。

「我自己來,你要不要加水?」我們的相處模式非常有趣,有時互相客氣得像是剛認識的陌生人,有時又彷彿真的是生活在一起多年的家人。

我看到桌子上放著的書,便隨口問他:「喜歡這本?」

「嗯,很好看。」李江洛也過來加水,看了一眼書的封面說,「以前看了一半就停下了,剛好今天全都看完了。」

這本書我沒看過,或者說書架上的書我都沒看過,一個商人辦公室的書,其實根本就是用來裝飾的。

我看了眼時間,才四點多,不過估計了一下,我可能又要十一點多才能回家,等會兒還要見個客人,也沒時間帶江洛去吃飯。

這是我預料之外的,原本打算下午開完會就跟他一起回家,結果臨時有了別的事,根本脫不開身。

「江洛。」我叫他。

他正站在書櫃前瀏覽那上面的書,聽見我叫他立刻轉了過來。

「本來應該跟你一起回去的,但是我還有點兒事兒,可能得你自己打車走了。」我覺得很抱歉,耽誤了他這麼長時間,還不如之前碰面的時候先載他走,離開徐釗之後就讓他回家呢。

「你約了人吃飯?」

他可能是覺得快到晚飯時間了,所以我才有約。

「不,有個客人來談合作,我可能沒時間吃飯了,不然就帶你到樓下餐館先吃一口了。」

「啊……這麼忙啊。」李江洛瞭然,一口喝光了一次性紙杯中的水,然後丟到垃圾桶裡說,「那我先回去了,你晚上也要很晚嗎?」

「應該是。」我跟著他往外走,然後跟前台說:「給我約個車。」

李江洛有些意外,問我:「你要出去見客人?怎麼不開自己的車?」

「給你約的。」我笑他,抬手揉了一下他的頭髮。

這個人的頭髮跟他性子一樣,柔柔軟軟的。

「不用不用,我出去打個出租車就好了。」他歪著身體越過我跟前台說:「姑娘,真不用麻煩了,你忙吧。」

我看著他那副受了驚的樣子覺得有趣,回憶了一下,似乎這些日子以來都沒見過這樣的李江洛。

他大部分時間都是發呆和沉默,要麼就是偷偷抽煙。

之前我跟他說一起戒煙,結果我們倆都沒什麼效果,我這邊工作原因,很多時候不得不抽,而他,還是像以前一樣,偷偷摸摸的,躲到樓下或者半夜在陽台。

只不過以前他是避開我爸媽,現在連我也避著了。

大概是怕我怪他。

「那行,我送你下樓。」我按了電梯,叫他過來。

「你別管我了,去忙吧。」

李江洛性格里最突出的大概就是怕麻煩別人這一點,就像他厭食那件事,如果長期發展下去肯定會很嚴重,但他怕我們知道了擔心他,所以連檢查都不肯去。

這讓我有些不高興,我希望他能多給我找點麻煩,我想多為他做點事,也算是替我弟弟補償他了。

我跟他一起下了樓,在路邊幫他攔車。

李江洛有些哭笑不得,站在一邊說:「我又不是小孩兒,打車這種事不用你擔心的。」

「沒事兒,」我說,「反正客人還沒來,我出來透透氣,不然一直在樓裡悶著,心煩。」

我們樓下打車很容易,看著李江洛上了車,我羨慕地說:「真想跟你一起回去。」

他笑笑,跟我擺手告別。

看著他的車走了,我站在樓下又抽了支煙才上去。

冬天,天黑得很快,夕陽之後立刻就暗了下去。

本來想著等時間差不多了就給江洛打個電話問問他到家沒有,結果我剛回辦公室,約好的客人就來了。

我看了眼手機,想著等他到家應該會告訴我。

雖然他現在看起來好像沒什麼事了,但我總是放心不下。

前幾天,我在辦公室加班到很晚,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做了個不太愉快的夢。

那夢在現實中發生過,就是當初李江洛撕了柏林的信還試圖吃下去的那一幕。

現在想想,當時我真的懷疑他已經有心理問題了,甚至準備好了帶他去看醫生。

不過好在我爸媽來了之後李江洛整個人也逐漸好了起來,他有一次跟我說,從小到大,他最渴望的就是一個完整的家。

原本以為柏林可以給他,卻沒想到發生了這種事。

關於他的家庭情況我不方便多問,只是知道他父母都不在了,我那時安慰他說現在他正擁有著完整的家,有哥哥,有爸媽。

說這話的時候我很想念柏林,我原本也有非常完整非常幸福的家庭,我的弟弟是我的驕傲,卻沒想到,幻象被打破,事實竟然如此殘酷。

不過,原本不相信宿命一說的我,在遇到李江洛之後開始相信了。

我們之間就像是一塊拼圖,原本屬於柏林的位置突然空缺下來,而他,剛好補上了這塊空缺。

這對我們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是一種慰藉。

在心裡,我感恩著,並且相信,李江洛也是一樣。

跟客人聊得有點久,我送走他的時候已經快七點,原本應該請人家吃頓飯,但因為我還有事,只好約了下次。

回到公司,前台的小陳剛好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我隨口囑咐了一句:「路上小心。」

她抬起頭一看是我,連著「啊啊」叫了兩聲。

她今年才二十三歲,正是愛笑愛鬧的歲數,平時公司裡那幫男生都喜歡逗她,她性格也好,就是有點一驚一乍的。

我以為她又是在鬧,本想故意嚇唬她兩句,卻沒想到她從桌子旁邊的隔間裡拿出一個保溫飯盒。

淡藍色的保溫飯盒,上面還貼著一張便簽紙。

它的主人可能是怕它掉,外面用透明膠粘得牢牢的。

「邢總,這個是之前來的那位李先生送過來的,他說你晚上沒時間出去吃飯。」

我看著那飯盒,心裡突然升起一股說不出來的滋味。

李江洛這是回了家做好飯又返回了這裡,只是我當時還在會客,他就放在了前台。

我接過飯盒問:「他人呢?」

「走了啊。」小陳收拾好東西,一邊打卡一邊說,「他說讓你早點回家,別太晚。」

我看著小陳的表情,她壞笑著,跟我說再見,我知道她一定是誤會了,我沒跟別人提起過我的性取向,不過公司前台永遠都是掌握八卦最多的人,所以不排除她什麼都知道。

我懶得管她,更懶得解釋,掏出手機給江洛打電話。

「到家了嗎?」他一接起來我就直接問道。

他笑著說:「客人走了?」

「嗯,謝謝你送來的晚飯。」我突然有些難為情,本來下午就耽誤了人家的時間,結果沒請他吃飯還讓他跑來給我送飯。

「謝什麼啊,我應該的。」李江洛的語調軟軟的,我猜他大概是不好意思了,他頓了頓,然後說,「你快吃吧,等會兒不是還要工作?今天空氣很好,我陪阿姨在樓下散散步。」

「好,天黑了,你們別走遠。」我叮囑道。

「嗯,就在小區裡,放心吧。」

李江洛語氣輕鬆,像是真的把所有煩心的事情都忘記了,因為他,我的心情也變得愉悅起來。

他做了三個菜,兩素一葷,都是快速就能出鍋的,看起來是著急所以做了簡單的菜色,大概是怕我餓著。

上一次被這樣對待還是在溫哥華的時候,我晚上在家裡工作到深夜,我媽本來已經睡了,半夜醒來見我還在工作就做了夜宵給我。

江洛的廚藝很好,最普通的炒雞蛋也讓我唇齒留香。

我突然走了神,開始不自覺地去想是不是為了柏林他才開始苦練廚藝。

回過神來,我苦笑,明明跟自己說好了不再動不動就想柏林,畢竟人死不能復生。

可是,他雖然不在,卻又彷彿無處不在。

我們的生活,每一個細節都好像有他的影子。

我知道,我們還是需要時間,現在不過兩個月,再等兩年、二十年,到時候柏林留給我們的記憶會越來越模糊,傷痕也會越來越淺淡。

身為一個哥哥,我這麼想其實是不對的,可我必須這麼想,因為我必須讓我的家人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快樂。

 

19 李江洛 0.9

 

柏川哥問我們跨年想去哪裡玩,我是個沒什麼主意的人,以前跟柏林在一起的時候,這種事都是他決定,然後來問我的意見。

我當然是不會有什麼意見的,只要想他去的地方我都願意陪著他。

我們去過西雅圖,去過夏威夷,去過曼谷,也去過聖托里尼,去年冬天,他不知道看了一篇什麼文章,突然說想去北極村。

只是可惜了,後來我們工作都很忙,本來打算找個機會兩個人一起休年假然後去那裡,結果,成了泡影。

「江洛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阿姨沏了茶,給我們一人倒了一杯。

我本來在走神,被她一問,心裡「咯登」一下。

其實我很想去北極村,這個季節應該非常冷,但那是柏林想去的地方。

可我說不出口,太冷的地方叔叔阿姨可能身體會受不了,而且我並不想成為他們的負擔。

「我都可以啊,你們決定就好了。」其實我想過跨年的時候讓他們一家三口出去就好了,這段時間我始終攙和在人家的家庭裡,雖然他們對我很好,我也努力想要照顧他們,可畢竟是外人。

「柏川啊,你有沒有什麼建議啊?」叔叔一邊澆花一邊問。

柏川哥正在喝茶,聽叔叔這麼問,認真地想了想說:「你們想在國內玩還是出國啊?」

「國內吧。」阿姨說,「跨年當然要跟自己的國家一起,對不對江洛?」

我想,阿姨是怕我覺得他們冷落了我,不在意我的想法,所以一直想要聽我的意見。

她問完,我也點了點頭。

「那我這兩天看看國內有什麼地方值得去,這時候,走到哪兒人都多。」柏川哥看了眼時間,站起來說,「我去健身房,江洛要一起去嗎?」

我對健身毫無興趣,相比於這個,我更願意把時間放在讀書或者聽音樂上面。

但柏川哥完全不同,他很喜歡健身,用他的話說就是平日工作太忙,只有健身時才能好好放鬆一下,又可以保持身材。

我搖搖頭,笑著說:「我還是不去了,一進健身房就害怕。」

他大笑了兩聲,揉了揉我的頭髮,邊往外走邊說:「怎麼跟柏林一個樣兒!」

這話一出,我們都沉默了一下,還是阿姨先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

「晚上回來記得買鹽,不然晚飯你們就喝清水湯吧!」

柏川哥出門了,我沒什麼事做,就回房間去看網上的招聘信息。

元旦之後我就準備去找工作了,雖然說年前想要找份合心意的工作會有些難,但先看看吧,萬一遇到合適的了呢。

我隨便瀏覽了一下,然後找了份電子簡歷模板開始填。

自從柏林走後我的心思就幾乎沒有用在自己身上過,如今填簡歷的時候才突然發現,我也是個活生生的人。

我也要賺錢養活自己,要走好往後的每一步路。

柏林帶給我的痛苦被我藏在心裡的一間小屋子裡,只要不再屢屢提起,應該遲早會被封存。

我想,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了他,我不知道會不會不愛他,但一定不會忘記他。

這些年我最好的愛情最熾烈的愛情都給了那個壞人,他就這麼不負責任地離開了我,我怎麼能忘記。

當初在一起時的幸福,看到他屍體時的絕望,以及,恨不得吃掉那被我撕成碎片的遺書的痛苦,我都會記得。

我不能原諒他,就像不能再放縱自己一樣。

愛情既然求不得,那就好好地生活。

我認認真真地填完了簡歷,我發誓,當初畢業找工作時的簡歷都沒有我如今填得這麼謹慎。

我渴望一份好的工作,幻想著它能拯救我,能讓我走出這晦暗的心境。

不知為什麼,投完簡歷心情竟好了許多。

大概是真的覺得生活會越來越好吧,雖然有些自欺欺人,但我還是很滿意自己現在的樣子的。

至少,在努力,不是麼?

晚飯是我做的,柏川哥打下手。

我們做了個牛肉湯,炒了三個菜。

飯後,柏川哥對我說:「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很懶,若果不是必要,我真的不太想動。

「去吧,」阿姨拍拍我的背,「我來洗碗,你們出去轉轉。」

阿姨都發話了,我只好乖乖站起來。

柏川哥把大衣遞給我,又翻了條圍巾給我:「外面颳風,繫上吧。」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接過來,其實我自己也有,只不過不知道放在哪裡了。

我們一起出了門,我總覺得他是因為有話要跟我說所以才叫我出來,而且阿姨也知道他要說什麼。

果不其然,剛出家門柏川哥就問:「徐釗又聯繫你了嗎?」

我把臉縮在厚厚的毛線圍巾裡,只露出兩隻眼睛,偷偷地笑了笑,然後假裝冷淡地說:「打過幾次電話,但我沒接。」

「嗯……」他雙手揣在大衣口袋裡,低著頭往前走。

今天晚上的風真的有點大,我有點埋怨他,為什麼偏偏選了這麼個天氣出來。

我快走兩步跟上他,發現躲在他旁邊能讓他幫我擋擋風。

柏川哥比我高一些,身材也更壯一些,我們站在一起,顯然他比我男人味兒多多了。

尤其是現在,雖然肉漲回來一些,但還是太瘦了。

我不喜歡現在自己的模樣,為了避免心煩,每天連鏡子都不照了。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有意無意地側身幫我擋風,我全當作沒注意到,只看著前面慢慢地走著。

「徐釗來找過我一次。」他突然又開了口。

我一聽,心裡有些不快,最近的徐釗很奇怪,一點兒都不像他以前。

以我對他的瞭解,一旦我拒絕了,他幾乎就不會再重複提起同樣的事,就像當初,我跟柏林在一起,他不開心,但我們聊過之後就再也沒有談起過我戀愛相關的問題。

這一次,真的不知道他怎麼了。

「江洛,我覺得我還是應該問問你的意思。」

「什麼?」我以為他要問我對徐釗到底有沒有感情。

「你真的願意跟我們住在一起嗎?」柏川哥站住腳步,看向我,小區裡的燈是昏黃的橘色,大風吹得旁邊的枯枝左右搖擺。

我也停下來,轉過來看他。

「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他說:「徐釗給我的提示,我發現我確實忘了徵求你的意見。」

我皺了皺眉,他繼續說:「當初我只是覺得我們住在一起可以彼此有個慰藉,但沒考慮到對你來說是否合適,我很抱歉。」

「你別這樣。」我心跳很快,竟然生怕他說出讓我去一個人生活,「我喜歡跟你們在一起。」

我說的是實話,渴望了這麼多年的溫暖家庭竟然在柏林死後我才體驗到,我很珍惜,很小心翼翼地去維持我們之間的關係。

每走一步都很謹慎,生怕給他們添麻煩惹他們不開心,原本應該比我更痛苦更需要照顧的一家人卻時時刻刻都在關心我,除了感激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我是想過應該離開他們的,從一開始就想過,但並非我不願意跟他們在一起,相反的,我很在意他們,怕他們討厭我。

「是你說的,」我看著他,「我們是家人。」

他應該是笑了,風太大,我聽不真切。

我們之間隔了差不多半步的距離,他走過來,攬住我的肩膀,往前走:「那好,這事兒翻篇兒,現在你跟我說實話,跨年你是不是有想去的地方?」

我又低下了頭,被人看穿了小心思總歸是會不好意思的。

「沒什麼不能說的。」柏川哥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我倒是很好奇你會想去什麼樣的地方。」

「北極村。」我說,「哥,你知道北極村嗎?」

中國最北邊的小鎮,據說幸運的話可以看到北極光。

「北極村?」

「嗯。」他應該是不知道,我解釋說,「之前柏林說過想去,他說想去看看北極光,想去體驗一下極晝和極夜。」

「那我們就去北極村。」柏川哥長長地舒了口氣,故作輕鬆地笑著說,「我們帶著柏林一起去。」

天寒地凍,看著鼻尖凍得通紅的阿姨我有些愧疚。

但她似乎很喜歡這裡,跟叔叔兩個人拿著相機互相拍照。

當然,他們胸口的口袋裡還裝著柏林的照片。

導遊說我們來的季節不對,北極光要在夏至前後才更容易看到。

「沒關係,我們就碰碰運氣。」柏川哥拉著我往前走,我們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雪地上。

我們在中國最北面,繼續向北走,據說「最北點」只能徒步才能到。

我們走走停停,雖然冷,但卻出了一身汗。

叔叔阿姨的體力支撐不了了,找了個農捨休息,說在那裡等我們回來。

我跟柏川哥,還有一路上滔滔不絕給我們講述北極村歷史的導遊繼續向前。

又前行了差不多二十分鍾,我看到了一塊石碑。

導遊說:「就是這裡了!」

我跟柏川哥走過去,還沒站穩就聽見那導遊又說:「其實吧,跟你們說句實話,這只是名義上的最北點,中國真正的最北點在距離北極村90公里的烏蘇里淺灘,你們過去比較不方便,所以……哈哈,你們就當這裡就是最北吧!」

聽完他的話,我跟柏川哥都覺得被騙了。

然而給了的錢要不回來了,只能認命了。

 

20 邢柏川 0.9

 

江洛能說出心裡的想法,對我來說非常欣慰。

他內斂了,以至於連自己的意願都不想表達,我不知道是因為他原本性格就如此,還是源於對我們的不信任,但更大的可能是不想給我們造成負擔吧。

我們站在「偽」最北點,江洛發起了呆。

這邊空氣很好,只不過確實溫度太低了,我們都把自己包裹成了圓滾滾的粽子,卻依舊凍得臉頰生疼。

那個話嘮導遊還在不停地說:「你們這個時間來基本上是看不到北極光的,待會兒回去給你們拿兩張我的名片,夏至的時候來,多住一陣子,肯定能遇上。」

我不想搭理那個導遊,對於他騙了我們這件事有些記仇。

江洛還在慢慢往前走,繞過這塊石碑,看著遠方。

我在他斜後方,只能看到他的側臉。

他心事重重的模樣讓我的心情也變得沉重起來。

他應該是在想柏林,畢竟應該是他們兩個人站在這裡。

也或許,如果他們一起來,會有幸看到北極光,應該很幸福。

我不敢再繼續往下想,胸口的口袋裡塞著柏林的照片,那裡隱隱發燙。

江洛突然轉過來,逆著光我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

他對我說:「哥,我們夏至的時候再來一次吧。」

我覺得大概李江洛提什麼要求我都會答應他。

「好。」我對他笑了一下,不知道他看不看得到。

我跟江洛都沒什麼心思拍照,只有導遊不停地問:「好不容易來一次,你們真的不拍張照片紀念一下嗎?我給你們拍,你們快去站好!」

我有些無奈,實在受不了這樣吵鬧的人。

江洛大概跟我想得一樣,不想多跟他費口舌,所以認命地站到了石碑前。

「你們倆……」導遊拿著我的手機,不滿地對我們說,「靠近點兒唄,像兩個站崗的。」

我有些不耐煩,江洛卻笑了。

他看了我一眼,慢慢湊過來,我也只好往他那邊靠一靠,一起站在了中間。

「你們把石碑上的字擋上了!」

那導遊還是不滿,拉著我們倆擺了個姿勢說:「別動啊!千萬別動!」

我真的特別後悔站在這兒,誰能想像我跟江洛這樣的兩個人會像傻子一樣一人伸出一條胳膊湊在一起比了個心。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反正我的表情不太好。

終於拍了一張導遊滿意的照片,我看都沒看直接收起手機往回走。

江洛跟著我,後面是依舊在絮叨的導遊。

下次再來,我們應該不會再找他了。

在農捨跟爸媽匯合,他們在人家家裡吃了頓雞,我們倆卻餓著肚子。

我發現這段時間我爸媽真的是心情好了,胃口也好了不少。

這樣挺好的,起碼我不用再整宿整宿不敢睡覺,怕家裡再出什麼事兒了。

我們晚上住在一個酒莊,要了一個大的家庭房,剛好可以睡四個人,不過尷尬的是,兩個房間的都是大床,我爸媽自然是要睡一起的,而我跟江洛卻有些尷尬。

如果是兩個直男,隨便怎麼睡都無所謂,但我們的性取向和身份關係,注定睡覺成了難題。

「叔叔阿姨就睡這間吧,我跟哥去那邊那間。」江洛像是心裡有了盤算,提著行李叫上我往裡面的房間走。

我跟著他過去,回頭的時候我媽皺著眉看我。

我揮揮手,示意她不用擔心。

任何擔心都是多餘的,我和江洛都不是那種隨便的人。

我本來以為他有什麼好方法能讓我們既睡得舒服又不尷尬,結果進了門,他說:「哥,晚上我睡地上吧,床上的褥子給我拿下來一條就行了。」

我自然是不會同意的,要睡地上也是我睡地上。

「不行。」我抓住他去翻床單的手腕說,「這邊天冷,不能睡地上,我不睡,你也不許睡,就一個晚上,你睡床,這不還有個沙發麼。」

我說著就把厚重的外套脫了丟在了沙發上:「沙發還挺軟,你是怎麼找到這家酒莊的?應該是這邊兒條件最好的了吧?」

李江洛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把床單鋪好說:「之前上網查過,這個地方住宿都很便宜,大部分都是農家院和青年旅社,其實一開始我們是準備住青旅的。」

我知道他說的「我們」指的是誰,他也楞了一下,然後我們非常默契地都沒有提那個人。

「當時我查的時候就記住了這家,確實是這邊最好的了。」江洛說,「這家晚上十點酒吧開放,要過去看看嗎?」

我是很少去酒吧的人,除非應酬,否則不會輕易去湊熱鬧。

也沒想到江洛會對酒吧感興趣,所以說,果然人不可貌相嗎?

「我以為你是從來不去酒吧的人。」我笑他說。

他有些不好意思,揉了揉鼻子說:「我確實沒怎麼去過,只是覺得這麼幹坐著也挺無聊的。」

確實無聊,這房間連個電視都沒有,我也沒有帶筆記本過來,因為當時聽別人說這邊信號不太好,於是就覺得不如乾脆回歸自然好了。

但來了才發現,那些人都是亂說的。

「也對。」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今天真的是累壞了,「先沖個澡,晚上哥請你喝酒。」

整個套房只有一間浴室,等到爸媽洗完睡下我們倆才輪流過去洗澡。

在這種冰天雪地的地方能痛痛快快地衝個熱水澡,真的是種享受。

洗好了出去,江洛已經換了衣服,頭髮也吹乾了。

他先是遞了乾毛巾過來讓我擦頭髮,然後拿著吹風機站在那裡看著我。

「你這是要親自給我吹頭髮嗎?」我故意逗他。

確實只是開個玩笑,卻沒想到他害羞得慌慌張張把吹風機掉在了地上。

他這模樣太好笑了,我真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李江洛。

終於等我也收拾好,已經快要晚上十一點。

我們倆輕手輕腳地出了門,生怕吵醒爸媽。

這家酒莊自營的酒吧開在地下,拿著他們的房卡可以自由出入,據說不對外開放,只接待房客。

這樣也好,沒有那麼魚龍混雜。

我們倆在角落裡找了個位置坐下,要了瓶威士忌,我摸了摸口袋,發現忘了拿煙出來。

「喏。」李江洛突然抵過煙,不是我的那包,但是同一個牌子。

我現在非常懷疑李江洛以前根本不抽煙,是在柏林離開後才開始,這麼一想,他的煙癮還是我帶出來的,因為第一支煙是我給的。

我們一人拿著一杯酒,一人叼著一支煙。

震天響的音樂,所有人說話都要用喊的。

我們倆長久地沒有交流,各自放空。

我突然發現酒吧其實是個思考的好地方,因為在這種環境下大家都忙著交際和玩樂,根本不會去管你是否有心事。

我胡亂地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從我跟柏林在幼兒園跟人打架,到他畢業冊上穿著學士服的照片,再到他跟李江洛的合照,最後,腦子裡只剩下一張屬於李江洛的冷淡毫無表情的臉。

柏林剛去世的時候,江洛每天都不言不語也沒什麼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人是個抑鬱症患者。

那時候我也差不多以為他病了,現在看看身邊的人,他一定是非常努力才擺脫那樣的陰霾吧。

我轉過去,看了他一眼。

他在盯著煙頭看,我們說好了一起戒煙,可誰都沒戒掉。

煙這個東西,跟愛情很像,一旦你愛上了,就沒那麼容易放棄。

它能緩解你的疲勞,也能給你造成傷害,你想甩開它,需要脫掉一層皮。

我拿著杯子,跟他手裡的酒杯輕輕碰了碰。

他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看向我。

我將杯子往上舉了舉,示意他喝酒。

相視一笑,各自喝了一口。

不同的是,我熟悉威士忌的酒性,只慢慢地喝,而江洛卻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驚得我趕緊奪下了他的酒杯。

「這酒不能這麼喝!」我把杯子放到面前的桌子上,拿了點兒吃的給他。

他抿著嘴,低著頭,酒吧魔幻的燈光把他染得斑斕又不真實。

我站了起來,他仰頭看向我。

按滅手裡的煙,一把將人拉起,他一臉茫然,大聲問我:「怎麼了?」

我摟過他的脖子,帶著他往前走。

我們這邊一直往前再右轉就是舞池,舞池裡正群魔亂舞。

那些妖魔鬼怪的前方是個舞台,此刻正有一個把頭髮剃成陰陽兩面的男人在搔首弄姿地跳舞。

「跳舞去!」我湊近他的耳朵喊道。

他有些慌,連連推脫,我卻不依不饒。

我也不會跳,只是覺得在這個地方就該忘掉一切,忘了自己是誰,忘了為什麼來這兒,所有好的壞的,此刻都全都放下。

我們已經過得這麼艱難了,找個機會發洩一下也並非是件壞事。

到了舞池邊上,我也覺得尷尬,但還是拉著江洛一起隨著音樂搖擺,我靠近他,趴在他耳邊,大聲地說:「反正沒人認識我們,痛快一次吧!」

他抓著我的衣角,似乎非常不安。

我順手拉住他的手,跟著人們一起歡呼一起吶喊一起又蹦又鬧。

此刻我覺得自己大概是真的瘋了,哪裡還有個創業青年該有的穩重模樣。

不過,說真的,從舞池裡出來的時候,我一身大汗,江洛也是一樣,我們的手拉在一起,肆無忌憚地大笑著。

 

21 李江洛 1.0

 

我特別累,但特別開心。

上一次放聲大笑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了,至少,三四個月前了。

柏林去世前我們也沒有這麼痛快地玩笑過,此刻我跟柏川哥從人群中擠出來,滿頭大汗,好像所有的煩惱與不堪都隨著汗液流走了。

我們又在酒吧坐了一會兒,把煙抽光,把酒喝完,離開了那個吵鬧的幻世。

「我好像耳鳴了。」我揉了揉耳朵,笑著看他。

柏川哥也一樣,晃了晃頭,笑著說:「你說什麼?」

我們又是一陣大笑,笑了半天,終於平靜下來。

其實,熱鬧過後會更加空虛。

那歌舞昇平不屬於我們,我們也不屬於它。

回歸到現實,我還是失去了愛人的可憐蟲,柏川哥還是失去了弟弟的好哥哥。

我們靠著酒吧外面的牆,彼此都沒說話,看著往來的男男女女。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有些困了,問他:「回去嗎?」

他點點頭,先我一步抬腳,走在了我前面。

我的酒勁兒有點上來了,之前喝得太猛,其實也有借酒消愁的意思。

我從來沒有真正地喝醉過,就像以前我不懂為什麼人心裡煩的時候喜歡抽煙一樣。

我是很想體驗一次爛醉如泥的,或許第二天醒來會無比窘迫,但起碼也能快活一時。

我突然想起柏林的信,他說借由酒後亂性,背叛了我。

喝了酒的人就可以對自己的行為不負責任嗎?

那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喝了酒,說自己醉了,那麼就能為所欲為了?

我大腦有些亂,知道自己不該繼續胡思亂想了,但卻怎麼都停不下來。

我想到柏林,想到他的死狀,想到他笑意盈盈看著我的樣子,想到他抱著我說好多模糊不清的承諾的樣子,然後也想到,他醉醺醺地將別人擁入懷裡,然後倒在我們的床上。

我不能再繼續往下想了,我好不容易好了起來,千萬不能重蹈覆轍。

在心裡一遍一遍地這樣告訴自己,但一回到房間,還是直接衝進衛生間吐了起來。

我滿腦子都是柏林壓著別人做愛的場面,在我們倆的床上,激烈又可恥。

我的大腦已經不聽我的使喚了,直到吐出了苦水,一杯水遞到了我的面前。

我抬眼望去,那張臉讓我崩潰。

我反手就打翻了水杯,慌張地往後躲,不受控制地一邊流淚一邊說:「我恨你,邢柏林你給我滾!」

我是用了極大的力氣吼出的這句話,頭腦不清醒,渾身輕飄飄。

我在倒下去之前記住的就只有對面的人緊鎖的眉,然後我想道歉,因為此刻我才發現那並不是柏林,而是對我很好的柏川哥。

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陽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灑進來,使我瞇起了眼。

「江洛,感覺怎麼樣?」

我循著聲音看過去,是穿著睡衣裹著毯子的阿姨,她拉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正一邊站起來一邊用手拍趴在旁邊睡覺的叔叔。

看著她擔憂的樣子我知道我又犯錯了,我真的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越是不想給他們添麻煩,就越是麻煩。

我鼻子特別酸,但不能再哭了,沒出息,丟人,還會引得他們跟著我一起難受。

我暗下決心,以後不再喝酒。

昨晚的事我是有印象的,只是當時酒精亂了心智,也瞇了眼睛,恍然覺得身邊的是柏林。

但我也必須得承認,藉著酒勁喊出的那句話確實就是我心裡最想說的。

我愧疚,我虧欠,我痛苦,我悲傷。

我也怨恨。

我恨不得去跟他當面吵一架,問他在背叛我的時候想的是什麼。

因為他,我所有的愛和付出都成了笑話,我憑什麼不能怪罪他。

我心裡每天都在原諒和痛恨中徘徊不定,甚至因為自己對柏林有怨恨而覺得對不起叔叔阿姨還有柏川哥。

沒有人知道我肩膀上都扛著些什麼,我真的要被壓垮了。

但我不能真的垮掉,因為我要讓他們放心。

大概家庭真的會讓人脫胎換骨吧,我是相信跟他們相處久了,我所有的怨恨都會消失,甚至有一天我會感激柏林,因為他,我才有機會遇到這樣溫暖的家。

叔叔也站起來緊張地看著我,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去給你接杯熱水。」

我趕緊坐起來,想說不麻煩他,我可以自己去,但阿姨拉住了我的手,憂心忡忡地說:「你昨晚喝多了,現在頭疼不疼?」

我趕緊搖頭:「不疼,我沒事。」

叔叔端來了水:「小心點兒啊,水有點兒燙。」

我道了謝,接過熱乎乎的水杯,非常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昨晚是不是因為我都沒睡好?」

阿姨給我捋了捋頭髮,特別溫柔地說:「傻孩子,你都快嚇死我們了。」

我更愧疚了,低著頭不敢看她。

「我已經把柏川罵了一頓了,明知道你胃不好還帶你去喝酒,你們倆是不是也沒少抽煙?」阿姨不高興地說,「你們年輕人,一個個都不注意自己的身體,把醫生的話當耳旁風,等老了就知道後悔了!」

杯子裡的水冒出熱氣,打濕了我的眼睛。

我突然特別想抱著阿姨大哭一場,就像當年抱著我媽一樣。

外面有動靜,叔叔說:「估計是柏川回來了,江洛你先喝點熱水暖暖胃,我去看看他買了什麼。」

叔叔出了房間,阿姨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語重心長地說:「江洛啊,你其實還是怨柏林的吧?」

我連忙搖頭:「不是的……」

「怎麼可能不怨呢,你別看阿姨平時不問不說,但到底怎麼回事兒我跟你叔叔都心裡有數。」她看著我,那眼神讓我想起了我的媽媽,「阿姨不怪你怨恨他,但怪你不說。不管什麼事兒,說出來,咱們這一大家子呢,什麼難關都能過去,你說對不對?」

在她說出這番話之後我徹底控制不住了,眼淚又開始往下掉。

最近兩個月我已經不哭了,沒想到現在竟然又這麼沒出息。

「阿姨,」我看著杯子裡的水,哽嚥著說,「你們對我這麼好,我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報答你們。」

「說你傻你還真犯傻。」阿姨拿了紙巾給我擦臉,像是對待一個孩子,「柏川跟你說過吧,你已經是我們家的人了,就是我兒子,母子倆說什麼報答,你是不是存心讓我生氣呢?」

我不知道自己何德何能遇上他們,或許是上天可憐我前二十多年過得太糟糕了,物極必反,如今送了這麼溫暖的幾個人來我身邊。

我感動得無以復加,真的恨不得一輩子都黏在他們身邊。

醉酒的一晚算是我們在北極村的一個小插曲,因為看不到北極光,這裡又太冷,我們準備元旦當天下午就從北極村啟程,開始返航。

在那之前,當然要準備跨年。

以往的1231號,要麼是跟柏林在一起,要麼是我一個人在家。

今年,我身邊多了家人,即使天寒地凍,也不覺得冷。

傍晚的時候,那個絮絮叨叨的導遊帶著我們去了廣場,那裡已經開始做起了篝火晚會的準備,木柴堆成小山,椅子也一排排擺好了。

不遠的地方有些本地的中老年人在唱歌跳舞,我們剛到,叔叔阿姨就被他們拉走了,我跟柏川哥想跟過去,人家壓根兒就不讓我們參與。

我們倆無奈,只好先去隨便逛逛。

廣場中央架起了舞台,據說等會兒會有演出。

我原本對這些是毫無興趣的,但因為今年與以往的情況有些不同,突然就期待起來。

篝火晚會是八點開始的,那會兒我們已經吃飽喝足,看著這些人唱唱跳跳玩玩鬧鬧,竟然真的感受不到寒意。

柏川哥擔心我身體,還特意抱了條毛毯出來,我看他因為那傢伙所以幹什麼都不方便,而且還總是引人側目,所以就叫著他找了個角落坐了下來。

毯子很大,剛好寄可以當坐墊又能拉過來蓋在腿上。

我們躲開人群,隨意地聊著天。

「昨天晚上真的很抱歉。」我其實不太想提起昨晚的事,畢竟把他錯當成柏林,這對我們而言都不是好事。

「沒事。」他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我沉默了一下,然後說:「是我吵醒了叔叔阿姨吧?」

「是啊。」他轉過來笑了,說我,「你這酒品,我以後是真不敢讓你喝酒了。」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看著遠處的舞台發呆。

那上面有個姑娘在跳舞,我看不清跳得如何,但台下的氣氛非常火熱。

「冷不冷?」柏川哥突然問我。

「還好。」我說,「幸虧你帶了毛毯出來,不然走累了都不敢隨便坐下。」

他笑了笑,張開嘴用力地哈氣,然後說:「覺得自己一說話,吐出的都是冰碴兒。」

我被他逗笑了,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常常會讓人覺得哪是什麼努力創業的小老闆,明明就是個愛開玩笑的大男孩。

不過他才不是大男孩,他都馬上三十了。

我看著遠方明明滅滅的星星,突然想到,柏林永遠停留在了二十九歲。

未到而立之年。

 

22 邢柏川 1.0

 

十二點的鍾聲敲響的時候,我們倆跟所有人一起走進了新年。

那一瞬間彷彿所有的疲憊和痛苦都留在了過去的一年裡,當然也包括我的弟弟。

他年輕的生命就那樣定格了,被不斷前行的我們無情地丟在了身後。

人生的路上彷彿出現了一扇門,我們大步流星地跨了過去,而柏林還滿臉憂傷地留在裡面。

我看著墨藍的天空中炸裂開的煙花,心裡前所未有的空虛。

我轉過頭去看江洛,他正看著天空發呆。

我們兩個人在這熱鬧的世界裡顯得有些格格不入,我輕嘆一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看向我,先是楞了一下,然後瞇起眼睛對我笑。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徹底把心裡的陰霾都揮散去呢?

這個答案我們誰都不知道。

跨年的慶祝儀式一直持續到後半夜三點多,我跟江洛一直坐著覺得冷,便站起來四處走。

轉來轉去,好不容易找到了爸媽。

他們也在隨便亂逛,倒是絲毫不怕跟我們分散的樣子。

「吃不吃?」我媽抱著個紙袋,開著口,遞了過來。

我看了一眼,滿滿一袋子的瓜子。

我有些無奈,抓了一把塞到了江洛的手裡:「媽,你們逛了這麼久就買了一袋瓜子?」

「這可不是她買的。」我爸說,「我們倆的錢都在你那兒,這是人家可憐她給她的。」

他說完,我媽撒嬌似的用肩膀撞了撞他,笑著問我們:「冷不冷?要不要回去?」

我轉過去問江洛,他還是老樣子,根本不發表意見。

但看著他凍得通紅的鼻尖兒,我說:「回去吧,好好睡一覺,下午要返程的。」

我們四個一起往回走,我媽拉著江洛不知道在說什麼,我跟爸走在後面,他對我說:「你媽最近心情好了不少,這是把江洛當親兒子了。」

我看著他們的背影,覺得當初讓江洛來跟我們一起住是一個非常正確的選擇。

「那你呢?」我摟著我爸的肩膀,「你是不是覺得我媽對江洛太好了,你吃醋了?」

我把瞪了我一眼:「臭小子,說什麼呢!」

我們爺倆兒伴隨著煙火的聲音,暢快地大笑。

現在已經是新年了,我唯一的心願就是從今往後,我的家人們身體健康,心情愉悅。

下午返程,我們租的是一個商務車,從北極村直接開車去漠河的機場,前面是司機和那個話嘮的導遊,中間一排是我跟江洛,爸媽在最後。

因為大家都很累,上了車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我淺眠,路面一顛簸就醒了。

扭頭一看,江洛靠著椅背,不停地點頭。

那模樣又可愛又可憐,我猶豫了一下,抬手輕輕地攬過他的頭,讓他靠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回頭看看後面的兩個人,他們倆也是一樣,我爸靠著椅背,好像也是剛醒,我媽被他摟在懷裡睡得正香。

大家確實累了,之前回了房間之後我跟江洛因為誰睡床的問題又爭執了好一會兒,結果他睡了沙發,我睡了地板,那麼大的雙人床反倒是空下了。

由此可見,我們都是固執的人,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說實話,睡地板的滋味兒真不好受,尤其是在這麼一個冰天雪地的地方,這個酒莊是暖氣供暖,雖然房間溫度不錯,但後半夜地板還是很涼的。

今天醒了之後我就覺得有些不舒服,但怕他們擔心,更怕江洛內疚,所以一直沒有吭聲。

我的體質還算不錯,極少生病,不過每次一病就要倒下好久,這會兒只能默默祈禱可以挺過去。

然而,我還是病倒了。

從北極村一回來我就發起了高燒。

原本之前一直擔心爸媽去那麼冷的地方會不適應,結果我卻成了家裡唯一的病號。

元旦的假期只剩下一天,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明天上班,不管怎樣是要給員工們親自發紅包的。

可這會兒躺在被窩裡,被江洛和我媽看著,量完體溫就吃藥,吃完藥就強迫我睡覺。

生病的人大概心裡也是像他們說的那樣,特別脆弱,一想到自己有堆積如山的工作等著,如今卻必須躺在床上,心裡煩躁得不行。

終於盼到我爸媽出去買菜,我對江洛說:「我真沒什麼事兒,不要那麼小題大做。」

李江洛這會兒一點都不可愛了,也不聽話了,他瞇著眼看剛從我腋下取出來的溫度計,說:「389,你躺著吧。」

我長嘆一聲氣,無奈地說:「這個家裡我連個盟友都沒有……」

他愣了一下,然後笑了:「盟友?」

「嗯,不過我也能理解你,畢竟對你來說我爸媽在你心裡比我重要多了。」我是故意在激他,其實我很少會說這種肉麻的話,此刻我生病了,就原諒我吧。

沒想到他竟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然後拿著我的水杯站起來往外走,用蚊子一樣的聲音小聲說:「你也重要。」

不知怎麼的,他這反應讓我想起了一個詞。

嬌羞。

雖然很不應該,但看著他臉紅害羞不好意思說話,真的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這個詞。

最近在全家人的努力下,江洛胖了點兒,瘦得凹下去的臉頰漸漸有了肉,有時候會鼓著腮幫子,像只小金魚。

他就是用這樣的表情接了水回來遞給我的。

我從床上坐起來,接過水杯,問他:「想什麼呢?」

「想你什麼時候能好。」他坐回來,雙手扶著床邊,「你是不是因為睡了地板所以感冒了?」

我就知道他會這麼問,所以一早就打好了腹稿:「應該不是,我出發之前就有些苗頭了,公司幾個臭小子加班感冒了,估計是傳染給我了。」

這個謊撒得還是很有說服力的,他眨巴著眼睛看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對了。」我趕緊轉移話題,「你不是在找工作嗎?怎麼樣了?有什麼消息嗎?」

「有倒是有。」他的表情有些為難,「都是些小公司,那些我很喜歡的大公司一個回覆我的都沒有。」

他的臉上寫滿了挫敗,曾經工作不錯,發展不錯,卻因為曠工被開除,以他的性格,簡歷一定不會造假,這也就導致他再找工作時會遇到很多困難,再加上年前大部分公司都不會再招聘了,所以他注定了會碰釘子。

「年前本來就不好找工作,這不是你的問題。」我安慰道,「其實你可以再休息一段時間,過完年再說。」

他搖了搖頭,輕輕嘆了嘆氣:「我想出去工作了,很急。」

我覺得我大概能理解他的心情,忙碌一些反倒是好事,就像我,柏林出了事之後我就忙著照顧爸媽和江洛,忙著把工作轉移到國內,忙到沒有更多的時間去想柏林。

「也好。」我說,「那既然現在沒有合適的,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可以先到我這個小公司來,你是跟柏林一個專業的嗎?或者,想做什麼,我們可以商量。」

江洛一臉驚訝,嘴巴長得圓圓的。

看著他那傻兮兮地樣子,我笑著笑著就流了鼻涕。

他趕緊抽了紙巾塞給我,然後靦腆地笑著說:「我學的是信息管理,不知道去你那裡能做什麼,但是哥你要是不嫌棄我的話,我什麼都願意試試。」

說實話,他的這個專業在我公司真的沒有用武之地,完全不對路子,不過既然他這麼說了,我也不打算客氣了。

「我現在最缺的就是個助理,你能行嗎?」江洛在我心裡是那種心比天高的人,以前柏林誇他的話我還都記得,有才華有能力,一個小公司的小助理,可能確實屈才了,不過這就像當初他來我家一樣,我們正是彼此需要的時候。

他需要工作,我需要幫手。

「我沒做過。」他有些沒底氣,但隨後立刻看向我,說,「但是我願意努力試試。」

我把用過的紙巾丟到床邊的垃圾桶裡,很嚴肅地問他:「你不覺得你的能力被浪費了嗎?」

「怎麼會。」他輕笑一聲,垂下眼睛,「人總是要向現實低頭嘛,而且,我要是助理做好了,哥你也會給我漲工資的對吧?」

我被他的問話弄得一愣,我們對視了一下,看著他那笑意盈盈的眼睛沒忍住,笑了出來。

我習慣性地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髮,然後又躺下了,說:「那你現在就上崗吧,去準備二十個紅包,然後用我的卡去取兩萬塊錢,紅包怎麼包不用我教了吧?」

他連連點頭,卻一動沒動。

「怎麼不去?」

李江洛笑瞇瞇地看著我說:「我答應阿姨了,在這兒看著你,等會兒他們回來了我再走。」

好吧,我的「逃跑」計劃失敗,那一堆等著我去辦的事還得暫時那麼拖著,我突然有些想解僱李江洛了。

 

23 李江洛 1.1

 

似乎新的生活真的要開始了,雖然我還是時常會陷在關於柏林的一切裡無法自拔。

但,不再繼續往下深陷,不管怎樣都是好事。

新年來了,我要重新起航了。

我買了一個新的筆記本,晚上躲在房間裡偷偷寫著新一年的計劃。

1.努力工作,無論是留在柏川哥這裡,還是去別的地方,都不能再繼續頹廢下去2.春節時給家人送上禮物

3.多培養一個興趣愛好,例如陪叔叔養花,或者跟阿姨一起做蛋糕4.處理好跟徐釗的關係

5.長胖十斤

6.去看一次北極光

跨年的時候去那裡,沒能看到北極光,其實還是覺得挺遺憾的。

那時候我的口袋裡放著柏林的照片,一直想等到北極光出現,把它拿出來,跟柏林一起看一看。

他生前最後說的想來的地方,我們來了。

合上筆記本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我抓緊時間去洗漱,然後老老實實地躺進了被窩。

這些日子以來我的睡眠情況也非常差,不過它和我的食慾一樣,也在慢慢地轉好。

最近我開始去柏川哥的公司上班,每天很忙,作為一個新手助理,很多事情我要努力地去學習、去適應,所以自然也不敢熬夜。

我已經去了差不多一個星期了,每天跟著柏川哥從早到晚地忙著,整理會議筆記、安排他的行程、收集項目資料……

充實到我根本沒有時間發呆想別的。

柏川哥基本上每天晚上都加班,但他很少讓我陪著,而是到了下班時間就讓我先回家。

我是不想走的,想留下來陪著他,哪怕幫不上什麼忙,出去買杯咖啡給他也是好的。

但他惦記叔叔阿姨,我只好回來。

我躺在床上,有些睡不著,拿著手機每隔幾分鍾就看一遍時間。

現在已經十點半了,柏川哥還沒回來。

我沒忍住,發了條信息給他。

消息剛發出去就聽到了有開門的聲音,應該是他回來了。

然而發出去的消息不能撤回,只好這麼傻乎乎地挺著,假裝自己發完之後就睡著了。

我聽到他上樓的聲音,腳步很輕,估計是怕吵醒叔叔阿姨。

他的房間正對著樓梯,我在他房間的右手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感覺他往我房間走了幾步,然後猶豫了一下,又轉回去推開了自己的門。

很快,我的手機響了,是一條來自柏川哥的信息。

沒說別的,只是告訴我不用擔心,已經到家了,最後還很客氣地謝了我。

我盯著那兩排小字,突然想起了柏林。

不得不說,他們兄弟倆雖然性格不同,但有時候有些作風真的很像,就比如現在,他發來的這條消息,跟柏林曾經發給我的一條非常的相像。

那時候我們剛變得熟悉起來,晚上一起吃了飯,他繞遠路先看著我回了家自己才走,當時也是,我睡不著,發信息問他到家沒有,他的回覆跟柏川哥的如出一轍。

夜深人靜,勾起回憶,真是難過。

我關掉手機,逼著自己快點入睡。

我還是做了噩夢,半夜三點,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

夢裡柏林抓著我大吼大叫,說我背叛他,說我不愛他。

我慌了,不停地解釋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他,更不可能不愛他,但他不聽,只是罵我。

醒來後坐在床上,有隱隱的光亮透過單薄的窗簾滲進來,屋子不算很黑,看得清一切。

我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身上濕漉漉的,睡衣被汗浸濕了。

那個夢太可怕了,逼著我想起了不願意想起的事。

都說夢是反的,好像真的如此。

但又不全都是如此。

柏林的背叛是真的,但我還是相信他的愛也是真的。

我不想再繼續想下去了,掀開被子去換睡衣。

剛換完,就聽見外面有走動的聲音。

我推開門,發現柏川哥房間的門開著。

我有些好奇,便扶著樓梯的欄杆向下看,樓下客廳的落地檯燈亮著,柏川哥端著杯水,正坐在沙發上一邊喝水一邊看手機。

我慢慢地走下去,他聽見聲音抬起頭看向我。

「吵醒你了?」他問。

我搖搖頭,走下來拿著杯子也接了杯水,解釋說:「做了個噩夢。」

他點點頭,又低頭看手機。

我站在一邊,不知道該回自己房間還是該留下來陪他一會兒。

「不去睡嗎?」他突然抬頭問我。

我猶猶豫豫的,不知道自己老闆在這兒,我該不該先走。

他估計是看我的樣子太傻了,竟然笑了起來。

「既然不想睡就過來跟我看看這個,今天晚上他們發來的企劃書,我總覺得哪裡還不行。」他把手機遞過來讓我拿著,然後自己雙腿盤起來,優哉游哉地喝著水。

我這會兒腦子根本不好用,轉都不轉,看完之後只是覺得缺了點什麼,但具體是什麼怎麼都說不出來。

「行了,」柏川哥又揉我的頭髮,「別逼自己了,我也不看了,明天再說,上樓睡覺吧。」

他拿回手機,暗滅了屏幕,然後把水杯放桌子上一放,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我仰著頭看他,從這個角度看,他跟柏林更像了。

我有些失神,直到他拍我肩膀我才回過神。

心裡愧疚無比,竟然又把柏川哥當成了柏林。

這一次,我沒喝酒,但還是走了神。

耷拉著腦袋跟在他身後,上了樓依舊恍恍惚惚的,連柏川哥跟我說「晚安」都是好半天才反應過來然後慌慌張張地跟他說了聲「晚安」鑽進了臥室。

我這樣太不應該了,不應該再肖想柏林,更不該試圖在柏川哥身上尋找柏林的影子。

我深深地自責,不想再這樣。

因為前一晚睡得不好,第二天早上我非常沒有精神。

但畢竟是要上班的,所以還是要早早地起來,做好一家四口人的早餐,等著他們醒了一起吃飯。

叔叔阿姨最近因為我上班,開始討論要不要安排家裡輪流做飯,之前大部分時候都是我跟阿姨來做,自從我開始去柏川哥那裡之後,每天起得非常早,所以最近幾次都是我在做。

我挺願意做這件事的,我願意為這個家庭做任何事。

「你排個輪流表吧。」叔叔吃了口粥,對阿姨說,「江洛早出晚歸的,太辛苦。」

其實我一點兒都不覺得累,要是說累的話,最累的還是柏川哥。

「我不辛苦啊!」我趕緊說道,「反正我早上本來就起得早,不用輪流的。」

「不行不行。」阿姨說,「不能這麼慣著他們倆,總是咱們做飯,他們都快懶死了。」

於是,我跟著柏川哥出門的時候阿姨還在說:「這樣吧,明天早上柏川做早飯,時間要是夠的話就把我跟你爸的午飯也做出來。」

我想說我來做,卻被柏川哥搶了先。

「沒問題。」他說,「江洛你先想想明天早上想吃什麼,你說吃什麼我就做什麼。」

我最近常常在想的一個問題就是,我何德何能遇上了這樣的家庭。

我自己原本的家庭支離破碎,我的爸爸被我媽媽殺了,我的媽媽瘋了之後還是去世了。

我本以為以後我所謂的家庭就是我跟柏林,卻沒想到,有一天,我霸佔了他的家庭。

叔叔阿姨,還有柏川哥,他們善良到讓我惶恐。

我每天都在想,到底怎麼才能報答他們,他們給我的溫暖,我要怎麼做才能回報他們。

臨近春節的時候,我開始為他們準備禮物。

沒什麼值錢的東西,是我偷偷畫的畫。

其實我沒特意去學過畫畫,只是跟柏林在一起的時候向他學的。

我給他們三個人每人畫了一幅肖像,水平不高,卻飽含著我的心意。

他們所給我的關愛和溫暖是沒辦法用金錢去報答的,想要感恩,只能用心。

我已經漸漸地學會把視線從柏林的照片上拉回到自己身上,我已經知道必須讓自己像從前一樣越過越好。

突然發現,我其實很沒出息。

曾經為了柏林想要努力活著,如今為了他的父母和哥哥,想要拼了命地好好生活。

除了那三幅畫,我還偷偷給柏川哥準備了另一份禮物,那是有天下班,我路過一家小店,櫥窗裡展示的一對兒袖扣。

他好像並沒有使用袖扣的習慣,但我當時一看到它,第一反應就是買下來送給柏川哥。

它的價格對剛剛回到職場的我來說確實是有些昂貴的,不過錢對我來說是最不重要的東西,所以我毫不猶豫地買下了它。

我親手將這對兒袖扣放到了深藍色的絨盒裡,然後用好看的包裝紙仔仔細細地包好,繫上商家拿來的絲帶。

這個禮物在我的抽屜裡睡了整整一個月,然而我始終沒有一個恰當的時機送給柏川哥。

臨近春節,原本說好了合作談下來後會輕鬆一些,現在我算是知道了,他所謂的輕鬆就是一個星期有兩天不用加班到深夜。

看著他這樣辛苦,我是很心疼的。

我已經把他當做自己的親哥哥,雖然我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哥哥,但現在有了,還是一個非常溫柔的人。

他還是不讓我陪他在公司加班,但我也有了自己的主意,每天晚上回去先陪一會兒叔叔阿姨,然後再返回公司,到樓下的咖啡店買兩杯咖啡,一杯給他,一杯給自己。

微冷的辦公室,我們裹著厚厚的大衣,喝著熱咖啡,忙著工作。

我發現自己真的已經愛上了這樣的生活。

 

24 邢柏川 1.1

 

春節一大早,小區樓下就有一群小孩子在玩鬧。

不得不說,這幫豆大的小傢伙真的是精力旺盛,冬日的清晨,像我這樣的人都懶得起床,他們卻已經不知道鬧騰了多久了。

剛剛出門,我媽又抱怨了一陣,怨我春節還要去公司。

她站在門口,欲言又止,我想我大概知道她想說什麼,這樣的日子,應該一家團聚的,我弟不在了,我又要出門,她必然不開心。

但公司那邊不去不行,國內春節,國外可沒有這麼一說。

最近的項目對方跟得緊,我的員工們大多都守在工作崗位上,我身為老闆,若是不出現,不跟他們站在第一線,怎麼都有些說不過去。

我特意給江洛放了假,讓他在家裡陪著爸媽。

我看得出他是有意跟我一起去的,但又不忍心放我家的老頭兒老太太在家,於是就跟著我媽在門口看著我,活像兩個依依不捨送我出征的軍人家屬。

「那你要幾點回來啊?」

我的車剛開出小區,我媽就打了電話過來。

「我儘量中午趕回來。」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問我:「公司是不是還有別的孩子?你中午先別回來,我包點餃子讓江洛給你們拿過去,你這是什麼破老闆,大過年的讓人家孩子們加班!」

我哈哈笑了兩聲,突然就覺得心裡難受。

春節這個日子,就是應該所有人都休息,都陪伴家人的日子,然而我已經好幾年沒有跟柏林一起過春節了。

爸媽去國外跟我一起生活之前,每年的春節都是柏林陪他們一起過,而我大部分時間都是工作的間隙跟他們視頻聊幾句。

也難怪我媽剛剛會是那樣的表情,她一定非常想柏林。

我突然發現自己挺不孝順的,家裡出了這麼大的變故,在這麼個日子裡,卻不留下陪他們。

前方可以調頭回去,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徑直開了過去。

這麼大的城市,這麼難的人生,總是要有些事讓你身不由己,對得起這個,就會對不起那個,而我們總是選擇傷害和放棄最親近的人。

沒人能回答,這到底是對還是錯。

忙了一上午,十一點多的時候江洛果然來了公司。

他的造型很有趣,身後背著個大大的登山包,手裡還提著兩個保溫飯盒。

我一看到他就笑了,他好像有些不好意思,進來之後趕緊把登山包放了下來。

「阿姨怕大家不夠吃,特意去多買了幾個保溫飯盒。」江洛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一邊把五顏六色的飯盒都從背包裡拿了出來。

我媽真的是那種熱心又善良的中老年婦女,還包了好幾種不同的餡兒,每個飯盒外面都貼了便簽來分辨。

「現在要叫大家吃飯嗎?」江洛應該是打車過來的,我租的這個地方,出租車進不來,從大門口要走好遠才能到這棟寫字樓,他的臉這會兒紅撲撲的,額頭還滲出了細微的汗珠,一眼就能看出是跑著進來的。

「你先歇會兒。」我伸手去幫他脫大衣,他像是受了驚嚇一樣立馬往後退了兩步,我有些尷尬,為自己的冒失道歉,「抱歉,我只是看你出汗了,想讓你消消汗。」

他好像有些慌,搖了搖頭,自己脫掉了大衣。

我看了看他,覺得還是轉移話題比較好:「你吃飯了嗎?」

「沒呢,我還不餓,所以就先過來了。」他把大衣搭在沙發扶手上,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了,可能是我剛剛的舉動引起了他的反感,我心裡挺不舒服的,對他感到非常抱歉。

為了掩飾自己的尷尬,我看了眼時間說:「中午了,估計他們也都餓了,我去把餃子分給他們,然後咱們先回家吧。」

「啊?」江洛驚訝地看我,「你可以走了嗎?」

我點點頭,一手拿起兩個飯盒:「好像需要你幫忙,我媽這也拿得太多了。」

他笑了笑,幫我拿著飯盒去給外面開放辦公區的員工們分餃子,他走在我身後,話語裡帶著笑意:「阿姨還數落你不給人家放假呢,說你要是不對人家好點兒,以後都不給你工作了。」

我的員工大部分都是年輕力盛的大小伙子,吃起餃子來一個頂三個。

他們一邊吃一邊連連叫香,不停地感謝我媽。

看他們這樣,我心情也好,當然,也餓了起來。

「你們吃吧,吃完把飯盒都給我刷乾淨,然後就下班吧,今天來了的記得打卡,年後上班有獎金。」

又囑咐了兩句關好門窗之類的,我就帶著江洛走了。

那幫人都知道江洛是我的熟人,個別有幾個平時跟我走得近的,知道我的性取向,於是就會偷偷地起鬨我跟江洛。

我教訓過他們幾次,然而沒什麼用。

我跟江洛出去的時候聽見他們有人喊:「老闆老闆娘新年快樂!」

我頓時很尷尬,因為這幫小子即便是開玩笑也沒有當著江洛的面開,這次李江洛就站在我身邊,我趕緊去瞄他的表情,好在他在發呆,不知道聽沒聽到。

說實話,我很不喜歡這樣的玩笑,尤其對方是李江洛。

我知道剛才是誰說的那句話,等年後上了班,必須好好罰他一次了。

我載著江洛回家,回去的路上突然想到家裡會不會還缺什麼菜要買,便說:「江洛,你給我媽打個電話問問要不要咱們買什麼回去。」

他還在發呆,被我這句話嚇了一跳。

他很容易受到驚嚇,每次都是身子一抖,髮梢都跟著動。

雖然那樣子挺有意思的,但總是這樣讓我又有些擔憂。

「上午我跟阿姨去過一次超市了,該買的都買好了。」他轉過來看我,疑惑地說,「哥,你不知道這個時間超市都要關門了嗎?人家也是要放春節假的。」

我苦笑一下,沒辦法,好多年不在國內過春節,我確實給忘了。

其實在路上的時候還好,一回到家,第一眼就看到了擺在客廳裡的柏林的照片,原本輕鬆的心情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我爸跟我媽一起在廚房裡收拾一條很大的草魚,我走進去一看,有些無奈:「這條魚都可以直接做烤魚吃了,哪兒買的這麼大的?」

「超市最後一條,我搶來的。」我媽臉上掛著笑,我也跟著放鬆起來。

我回房間換衣服,出來之前用濕巾把柏林的相框全都重新擦了一遍。

我們搬到這裡有一段時間了,我從來沒有擦過,但它卻非常乾淨。

我看著一點灰漬都沒有的紙巾,嘆了嘆氣。

春節本來應該是一個家家戶戶都十分熱鬧的日子,但我們家的所有人都似乎是在強顏歡笑。

電視放著春節晚會,大家看得心不在焉,吃晚飯的時候,我媽特意多準備了一副碗筷放在旁邊,她偷偷抹了抹眼淚,我們誰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鍾聲敲響十二點,央視一套的主持人說著新春的祝福。

我給每個人的杯子裡倒上了酒,站起來說:「農曆新年,今天咱們中國人才算是真正地到了新年,雖然柏林不在了,但咱們一家人還是在一起的,還有江洛,我要感謝你,在我無力分身的時候幫我把爸媽照顧得這麼好。」

既然柏林是大家心裡的傷,那麼還不如直接說出來,也能疼得痛快一點。

我看到我爸紅著眼在給我媽擦眼淚,江洛舉著杯子咬著嘴唇不敢看我,我看著他們的時候,視線也有些模糊。

但這又有什麼,又能怎麼樣。

我希望有一天,柏林不再是那個我們小心翼翼不敢提起的人,而是沒當提起他,也能平靜地面對,我們想念他,但不是一想到他就流淚不止。

「乾一杯吧,新年快樂,我的家人們。」我們每個人都碰了杯,也跟擺在一邊的屬於柏林的那杯酒輕輕地碰了碰。

酒和眼淚一起下肚,那味道,希望明年可以不用再嘗。

吃完飯,我爸媽收拾了一下就去睡覺了。

我跟江洛坐在客廳裡繼續喝酒。

因為記得上次他喝醉的樣子,加上他的胃還是要注意飲食,所以我把他的酒換成了軟飲。

我們一人霸佔著沙發的一側,絲毫不像平時一樣注意禮節,腳搭在茶几上,癱坐著,像兩個通宵打遊戲的宅男。

「以前你春節都在哪兒過啊?」我喝了口酒,隨便問了句。

因為之前的春節柏林都去陪爸媽了,聽江洛那意思也沒有什麼熟絡的親人,難不成春節他是一個人?

「我啊……」他抱著杯子,猶豫了一下,笑了笑說,「往年都是一個人,十二點的時候柏林會給我打電話。」

我看著他,他嘴角帶著笑意,卻被我看出了勉強。

「以後都不會是一個人了。」我抬手使勁兒揉了揉他的頭髮,電視屏幕上,春節晚會都已經出了字幕,「睡覺去吧,明天一早估計我媽還要起來包餃子。」

他笑著仰頭看我,站起來跟在我後面也上了樓。

我剛洗漱回到房間,就看見門口放著個包裝得很精美的小盒子,小盒子旁邊還擺著一幅畫。

我彎腰拿起來,那幅畫畫的是我,右下角寫著「李江洛」三個字。

我心裡湧起一陣暖意,他的新年禮物是我這幾年來收到的最用心的。

我拿著東西進了房間,又打開小盒子,裡面是一對袖扣,我幾乎不用這個東西,想不到江洛會送我這個。

小盒子下面藏著一張小卡片,我打開看完,沒忍住,笑了。

 

25 李江洛 1.2

 

我偷偷給柏川哥寫了個新年卡片,沒什麼特殊內容,只是告訴他這個禮物要保密,因為叔叔阿姨都沒有。

我特意像上次平安夜他給我送蘋果時一樣,悄悄把禮物放在了他門口,這樣不用面對面地去交談,對我來說,禮物更加容易送出。

因為原本,中午回來時我們倆有那麼多獨處的時間,我應該那時候給他的。

似乎當面送禮物顯得更加有誠意。

然而我還是做不到,幾次三番的猶豫,禮物已經幾乎從口袋裡拿出來了,最後還是又放了回去。

我好像一直都是這樣,面對任何事情都沒什麼勇氣。

其實今天,我很尷尬。

去公司給同事們送餃子,我跟大家不怎麼熟悉,但他們都是些很陽光很愛鬧的人,平時柏川哥和他們相處也不會很嚴肅,可能私下裡更像是朋友。

我們倆離開公司要回家的時候,我聽到有人開玩笑管我叫「老闆娘」,當時我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冰涼。

我不知道那個人為什麼會這麼說,到底是我做了什麼讓他們誤會,還是說柏川哥……

柏川哥應該不會怎樣,畢竟我是柏林的戀人。

就算現在柏林已經不在了,他也不可能會對我有什麼想法,這不可能。

好在,柏林哥也沒有把那句玩笑話當回事兒,更沒有來跟我解釋什麼,不然可能氣氛會十分微妙,我不確定自己能夠不瀾不驚地面對這件事,更怕柏川哥會誤會我,到時候就真的無法面對他了。

或許,我應該找個機會跟那個同事聊聊,讓他們以後不要再開這樣的玩笑了。

已經半夜兩點多了,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困。

坐在床上,翻著手機裡以前柏林給我發的信息,非常多,多到我根本翻不到頭。

我搜索了一下,去年的春節他發了好長一段話給我。

那時候我一個人在家裡,他去陪爸媽。

他是知道我沒有人陪的,於是回去之後就一直用微信跟我聊天,我聽到叔叔阿姨說讓他叫我一起去過年,他笑著問我要不要去,我拒絕了。

不是不想去,只是不知道如何好好地與長輩相處。

從小到大,我最怕面對的就是這些長輩。

不過現在看來,我跟柏林的爸媽相處得非常好,因為他們真的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父母。

我也會想,如果我的家庭也能這樣該有多好,如果是真的,我就不會在小時候看到那樣的一幕,不會因此留下難以釋懷的心理創傷,那麼,我就會像千千萬萬個普通人一樣,我可以跟我喜歡的人好好戀愛,我們可以擁抱,可以接吻,可以做愛,可以在大汗淋漓的時候抱著他不停地訴說我的愛意。

所以,我應該痛恨的到底是誰?

我給柏林也準備了一份新年禮物。

是我手寫的信。

跟給柏川哥的卡片不同,這是一封真正的信,很長,足足兩頁紙。

除了思念就是回憶,我發現,當我落筆的時候,心裡那點兒藏起來的怨念統統無法書寫。

我還是不想讓柏林知道我怪他,還是希望他在另一個世界能好好的。

我找來準備好的鐵盆,把那封信燒給了他。

房間裡一時煙霧繚繞,嗆得我咳個不停。

看著信紙一點點燃盡,我的心也慢慢地下沉。

等到火熄滅了,我的心也平靜了。

躺回床上,腦子裡空白一片。

外面還隱隱約約地傳來鞭炮的聲音,有些人家大概真的會整晚不睡。

我躺了一會兒,手心又貼到了胯、下。

那裡看似很正常,確實,它沒有任何問題,有病的是我,是我的心。

還是覺得很痛苦,哪怕拋開柏林的死,我也還是很痛苦。

這痛苦源自我本身,唯一的救世主也是個騙子,我以後,是不是真的不能再愛任何人了?

我有些自暴自棄,突然產生了自虐的念頭。

既然我受不了,那如果強行性交會是什麼樣?

會死嗎?

我皺緊了眉,想著那件事胃裡就一陣翻湧。

手機突然響了,嚇了我一跳。

我拿過來一看,竟然是徐釗。

他也是很奇怪,這些日子都沒有聯繫我,十二點的時候我發了條拜年的信息給他,他現在才回覆。

很長的一段,就像去年柏林發給我的一樣。

他說想我,說一個人在新年的晚上跑去酒吧喝酒。

我有些擔心,他今晚竟然沒回家過年。

如果徐釗信息裡說的是真的,那麼我就是把他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

握著手機,不知道該不該打過去。

我現在其實非常不想見到徐釗,因為根本就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但畢竟,我們之間還是有那麼多年的感情在,更何況,我試圖跟他說清。

現在除了邢家的人,他也依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哥哥。

我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撥了電話給他。

然而,對面很久才接起來,傳來的聲音讓我皺眉。

接電話的是一個陌生的男孩聲音,喘著粗氣問我是誰,這讓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我還沒說話,那邊又傳來了徐釗的聲音。

帶著酒意,急吼吼地讓男孩掛掉電話。

然後,就是接吻的聲音。

我趕忙掛了電話,壓制著心裡的噁心,心想,原來徐釗也是騙我的。

他不是一個人,他沒有一個人。

我大概是在賭氣,但不知道氣的是徐釗還是自己。

我脫下了自己的褲子,發洩一般地握住了那個器官。

我用力地擼動著,像是瘋了一樣,可它毫無反應,我卻忍不住想吐。

我滿腦子都是小時候看到的畫面,我的爸爸,送給我童年的最好的禮物。

從衛生間回來的時候我看到柏川哥站在我房間的門口。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弄得我心慌。

我猜想,剛剛我那瘋狂的舉動他應該是不知道的,我努力克制著自己沒有發出聲音。

那麼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來找我?

難道是為了那個袖扣?

「想跟你聊聊,去你房間還是你來我這裡?」他的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我想到我的房間還有燒盡的紙灰,以及剛才被我激動丟到地上的被子和枕頭,於是說:「去你房間吧。」

他點點頭,先轉身進去了。

我心裡無比疑惑,看他的樣子,絲毫不像是要感謝我的禮物的樣子。

我跟著他進屋,什麼都沒問,等著他發話。

柏川哥背對著我站著,好像想了很久,然後長嘆了口氣,打開電腦對我說:「實在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叫你過來跟我一起工作。」

「啊?」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找我竟然是為了這件事,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他尷尬地笑笑,打開一個文檔:「對方發來的文件,我看過一遍了,感覺問題不大,但還有需要再討論的地方,你也來看看,畢竟不能一直做我助理,以後要是想出去獨立做項目就要多磨練。」

我傻站著,還反應不過來。

剛剛洗臉時打濕的頭髮還有水珠滾下來,沿著我的側臉和脖頸,冰冰涼涼的流到我的胸前。

他伸手拉我過去,用力地攥著我的手腕。

我愣愣地被他按在椅子上坐著,他站在我的身後。

「好好看,不准發呆,不准想別的,看完之後跟我說說你的想法。」

我一頭霧水,但既然他這麼說,我就只好照做。

這份文件我之前已經看過,不過有些細節之處對方做了修改,我看完之後回頭叫柏川哥,發現他正看著窗外抽煙。

大概是我看得太入神,都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點的煙。

我就那麼看著他,覺得他也一樣,心事重重。

我現在幾乎可以確定他剛才找我一定不是單純地叫我來看這份文件,因為這並不是什麼著急的事,沒必要大過年的晚上不睡覺來叫我連夜再看一遍,而且,如果只是看文件,他又何必這麼愁眉苦臉。

我叫他:「哥。」

他愣了一下,轉過來看我:「看完了?說說吧。」

「你找我有別的事吧?」我難得如此坦誠。

他頓住了,手裡的煙灰掉落在窗檯上。

我盯著他看,感覺自己好像前所未有的勇敢。

「有什麼話就直接說吧,你這樣,我挺不適應的。」我覺得大概不是什麼好事,不然他不會是這個樣子。

柏川哥在我心裡跟柏林、徐釗都不一樣,他似乎集齊了那兩個人身上的所有優點,貼心、溫柔、成熟、紳士,他是那種遇到問題一定要說破的,就像年夜飯,我們誰都不敢提起柏林的名字,但他可以。

他一直拉著我們往前走,我想,他一定是有要緊的事,所以才這樣。

我們對視著,他最終點了點頭,狠狠地吸了口煙,然後對我說:「江洛,剛才我去找你,你的門沒關嚴。」

那一瞬間,冷汗從我全身的每一個毛孔湧出,我完全不記得了,只記得為了讓燃燒後的氣味快速散去,我打開了窗戶。

所以……

我沒有鎖門,而我臥室的門,被風吹開了?

我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他的眉頭緊鎖著,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彷彿看到了他泛青的胡茬。

 

26 邢柏川 1.2

 

我不知道到底怎麼做才是對江洛好。

每當我以為他已經好起來的時候,就會不經意地發現其實並沒有。

他的問題不僅是柏林離世的痛苦,還有長期以來身體和心理的不健康。

我原本是因為收到禮物想要當面跟他道謝,結果卻從門縫中看到了讓我不可置信的一幕。

我知道,偷窺不是君子所為,但那讓我想起了之前江洛像是發瘋一樣吞食紙片的經歷。

雖然無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他始終都是痛苦的。

這件事不能再逃避,我們必須去面對。

「江洛,可能你會覺得我多管閒事,侵犯了你的隱私,但我還是想試著跟你談談。」我按滅了煙,坐到床上,到了嘴邊的話又反覆斟酌了好幾次,「關於你的病,你有去醫院好好地檢查過嗎?」

我看向江洛,他似乎在發抖,低著頭,雙手握成了拳頭。

說真的,我也覺得自己管得太寬了,畢竟,我們之間其實一點兒真切的關聯都沒有,但我不想看他一直這樣,好好的一個男人,活在痛苦和掙扎裡。

我是怕了,怕有一天江洛會變成第二個柏林,在紮根於我們的世界裡之後再永遠地離開。

他一直沒有給我回應,我也不敢逼問他,這種事,我已經做得越矩了。

我站起來,輕輕地撫了撫他的背說:「要是不想說我也不會逼你,是不是累了?回去早點睡吧。」

他遲遲未動,我開始擔心。

我蹲到他的面前,手心貼在他的手背上。

江洛的手冰涼冰涼的,像是剛從冰天雪地裡回來,我開始不安,覺得自己做錯了。

「江洛,你沒事吧?」我輕聲問,然後試圖幫他暖暖手,「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

好心做錯事,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

我非常後悔,後悔到不停地在心裡痛罵自己為什麼要去窺探別人的隱私。

「江洛……」

「柏川哥。」

他突然反手抓住了我,我抬頭一看,他的嘴唇都在顫抖。

我趕緊握住他的手,安撫他說:「沒事的,江洛,這事兒怪我,我不該問你。」

他盯著我,表情看起來無比難過。

我突然有些想抱抱他,然後就像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一樣,去安慰他,告訴他什麼都不用怕,還有我在呢。

可我不能。

他的模樣太痛苦了,眼睛通紅卻沒有眼淚流下來,嘴唇似乎是已經被自己咬破了,抓著我的手極其用力,指甲摳入了我的皮膚裡。

「江洛……」我依舊小聲地叫他。

「沒有。」他輕輕地吐出這兩個字。

我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這是他給我的回答。

他用力地呼吸,然後慢慢鬆開我的手。

他說:「我十七歲的時候去看過一次醫生,是在那個時候才知道竟然還有這種病。」

他放開了我,將掌心攤平在腿上,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背。

我抬起手給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既然他願意開口說出來,就是件好事。

「是心理障礙,對不對?」我大著膽子問他,有些怕他再次出現剛剛的反應。

但這次他沒有,而是微微點了點頭。

我蹲得時間有點久,腿麻了,便站起來揉腿,然後嘆了口氣。

「江洛,你跟柏林之前就沒有試過想想辦法嗎?」

他還是搖頭。

這段時間的相處,我對江洛也算是有了點瞭解,他遇到事情喜歡逃避,而柏林又是那種從來不會深挖別人心思的人,說不準兩人在一起之後,他連江洛的病因都不知道。

五年的戀情,我弟弟這個男友當得,真是夠稱職的。

「柏林從來不敢跟我提起這件事。」江洛好了些,聲音也沒有那麼抖了,「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問過我一次是什麼引起的,我當時沒有告訴他,後來他也再沒問過。」

江洛的病因,我沒有資格問,但我想,或許我應該幫他一把。

「如果可以治療,你願意試試嗎?」我試探著問道。

他猶豫了,手又攥了起來。

我在他反應過於激烈之前就打斷了他的思緒,走過去把他攬進了懷裡。

江洛應該也沒想到我會做這樣一個舉動,整個身體都繃得緊緊的。

我輕撫著他的頭髮,對他說:「你可以慢慢想,不用急著回答我,要是不願意,我不會強迫你,但如果什麼時候你想試試了,我一定盡全力幫你。」

他沒有說話,呼吸時輕時重。

我放開他,將掌心覆在他頭頂,笑著說:「不要有負擔,這是身為家人應該做的。」

江洛回去睡覺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能睡著。

我失眠了,滿腦子都是他攥著拳頭流汗的模樣。

我的手背被他的指甲摳出了傷痕,星星點點的,滲著血。

確實挺疼的,但也挺痛快的。

我知道,這點兒小痕跡跟江洛心裡的痛苦比起來簡直是微不足道,我想看著他好起來,不光是食慾不止是體重,而是他的心理。

一個人,只有心理健康了,才是真正的健康。

但我也清楚,他的問題已經存在多年,想要一朝一夕就解決,那是不可能的。

我看了下時間,拿起手機給朋友發了條信息。

不管江洛是怎樣的打算,能為他做的,我都要先準備好。

一切都聯繫妥當,我終於又躺回了床上。

一側頭就看到了桌子上擺著的柏林的照片,那張臉跟我有七分相似,笑得陽光。

我收回視線,閉上眼,還是沒辦法從腦海裡抹去他那無助瘋狂的樣子,一個人要痛苦到什麼程度才會像他這樣?

我突然有些茫然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對李江洛有些過於盡心了。

這一覺我睡到了中午,直到我媽來叫我吃飯。

晚上摺騰到那個時候,起床的時候頭疼欲裂。

我爸在看春晚的重播,明明沒什麼意思的小品他也看得津津有味。

見我出來,招呼我過去。

「有事兒啊爸?」我伸了個懶腰,環視一週沒看到江洛。

「你等會兒想著給我的那些花澆澆水,我懶得動了。」

我有些無奈,坐下來靠著他一起看了會兒無趣的節目。

我媽過來催我去洗漱,我隨口問:「江洛還沒起床嗎?」

「他說頭疼,出去散步去了。」我媽拉著我起來,「你趕緊去洗漱,江洛估計也快回來了,準備吃飯吧。」

我被我媽塞進了衛生間,再出來的時候江洛剛好從外面回來。

懷裡還抱著一隻小白狗。

我媽是第一個看見的,直接跑了過去:「哎呦,這是誰家的小朋友啊?」

江洛有點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拖著小狗的身體說:「我在路邊撿的,脖子上繫著個小狗牌。」

「嗯?狗牌?」我也過去湊熱鬧,走到他們跟前的時候剛好我媽把狗牌上的字念了出來。

「無力撫養,感謝收留?」我媽開心了,直接從江洛懷裡接過了小狗,「小可憐,這麼小就被拋棄了。」

有了小狗,我媽也不催我吃飯了。

我跟江洛在門口對視了一下,無奈地笑了笑。

吃飯的時候我媽找了個小鞋盒,把小狗放了進去,弄了點吃的給它,小傢伙吃得津津有味。

我回頭,發現江洛看著它發呆。

「怎麼了?」我問。

江洛笑笑說:「這麼可愛還會被拋棄,人類真可怕。」

他說完,我們一家人都看向他。

他趕緊尷尬地道歉:「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說得對!」我媽又夾了個餃子給他,「不過那只是一部分人,還有另外一部分像咱們這樣的,都是好人。」

我媽很喜歡自誇,但不可否認,她確實值得被誇讚。

我一直覺得自己擁有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我聰明優秀的雙胞胎弟弟,我溫暖善良的父母,後來,幻想被打破,但也只是碎了一部分,後來,那碎了的一部分也被江洛給重新黏在了一起。

吃完飯,我爸媽圍著小狗轉,我惦記著回房間去工作。

江洛跟了上來,敲響了我的房門。

「哥,我有些話想跟你說。」他之前回去後估計壓根沒睡,這會兒黑眼圈嚴重得讓我擔憂。

「進來吧。」我側過身子讓他進來,然後關好門對他說,「你沒睡覺?」

他搖了搖頭,有些侷促地站在那裡。

「怎麼了?」我估摸著他是來跟我說治療的事的,按照他的性子,大概這一次還是會選擇逃避吧。

不過,幾秒鍾之後我發現我錯了。

這一次,李江洛一反常態,勇敢地向前邁了一步。

「你說的那件事,我想試試。」他最後幾個字說得聲音非常小,小到我只能通過他唇語來判斷。

他又低下了頭,但很快又抬了起來。

「哥,我想試試。」他提高了音量,聲音微微顫抖,「就算治不好也沒關係,至少這次我試過了,也沒有遺憾了。」

面前的李江洛大概是我認識他以來最讓我欣賞的一刻,雖然看起來憔悴,但眼神裡閃爍著堅定。

我向前走了兩步,輕輕攬他入懷。

「會好的。」我說,「你要相信自己,所有的困難都會被打敗。」

 

27 李江洛 1.3

 

有的時候我會反反覆覆地想未來等著我的到底是什麼樣的生活。

是越來越好,還是徹底深陷泥潭。

不是沒想過自殺,尤其是在柏林死了之後。

只不過,人都是膽小的,除非是到了最絕望的時候,否則還是不會想要去死吧。

所以,或許我應該感謝自己一直以來的軟弱和逃避,因為不敢去死,所以被生活推搡著走到了現在。

柏川哥問我要不要試試去治療,這是我從沒想過的問題。

也正是他問出這句話之後我才發現,我真的錯了。

如果當初跟柏林在一起的時候能夠勇敢一點,也許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事到如今,不會有更壞的事情發生了,我的人生已經跌到谷底,我沒什麼可失去了。

所以我對柏川哥說我願意去試,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就是維持現狀。

柏川哥請來了他的一位朋友,我們約在了咖啡店的包廂裡。

這讓我很意外,還以為會在他的辦公室或者家裡。

這位醫生也跟我想像得不太一樣,看起來年紀不大,帶著圓圓的眼鏡,個子還沒有我高,背著雙肩背包,看起來更像是個大學生。

「等你好半天了。」那人一進來,柏川哥立馬站了起來。

我也跟著站起來,非常客氣地打招呼:「你好,我叫李江洛。」

他長得很可愛,大概是因為跑上來的,白淨的小臉上泛著緋紅。

「你好你好,我是易禮。」他看著我笑,然後把背包拿下來,柏川哥很自然地伸手去接,幫他放在了一邊。

他們應該很熟,或許是多年的老朋友。

柏川哥叫來服務生,給他點了杯咖啡,我們就隨便聊著。

「江洛比我想像得還帥啊!」易禮笑著打量我,問,「有男朋友嗎?」

我覺得有些尷尬,趕緊看向柏川哥。

柏川哥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笑他:「別這麼不正經,嚇著我們家江洛了。」

「你們家?」易禮笑得意味深長。

「你趕緊收收你的腦洞。」柏川哥說完,剛好服務生把咖啡端上來,他出去之後,我們之間的氣氛終於算是沉了下來。

易禮問我:「你是主動來的還是被邢柏川硬拖來的?」

我看了一眼柏川哥,依舊覺得有些不安:「是我主動的。」

他點了點頭,指了指門外對柏川哥說:「我跟江洛單獨聊聊,你出去唄。」

這下我更慌了,趕忙伸手去拉柏川哥的袖口。

他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背,輕聲說:「我就在包廂門口的那張桌子,沒事。」

他出去了,留下我跟第一次見面的易禮。

『「你很緊張?」易禮雙手抱著咖啡杯,笑瞇瞇的。

他的眼睛長得也很可愛,一笑起來就變成彎彎的月牙。

這樣的笑,很容易感染周圍的人,我看著他的眼睛,慢慢放鬆下來。

「其實不用緊張的,今天我們只是隨便聊聊天。」易禮往前湊了湊,小聲說,「說實話,你面子真是挺大的,邢柏川都兩年沒搭理過我了,竟然為了你主動聯繫我。」

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便問:「你們吵架了?」

「是分手!」易禮憋著笑說,「看不出來吧,我是他前男友。」

我的心臟猛跳了一下,不明緣由。

易禮又笑了,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說:「我們倆在一起好幾年,結果越來越平淡,我這個人喜歡刺激,他又那麼無趣,最後只能是分手。」

我沒有發表任何意見,但心裡對於他說柏川哥無趣是不讚同的。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跟柏川哥一樣無趣。

「有沒有興趣聽聽我的事?」他看著我,開口把神遊天外的我給拉了回來。

我點點頭,但其實沒有多大的興趣。

「小時候我媽把我賣了。」他出口就讓我驚訝,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真的,我那年好像才十歲吧。」易禮滿不在乎的說,「買我的人是個變態,把我折磨得很慘,後來我十二歲的時候他被撞死了,是不是很活該?」

我有些同情他,也突然發現,其實這個世界上痛苦的人不止我一個,還有更多的,比我所經歷的還要可怕的事在不斷地發生著。

「不過他也算是有點良心,從我到他家的那天就立了遺囑,他死了,錢都是我的。」易禮又喝了口咖啡,然後聳了聳肩膀說,「然而並沒有多少錢。」

「那後來呢?」我問。

他見我起了興趣,乾脆坐到了我旁邊:「後來我就憑藉著自己的聰明才智和後天努力成了心理醫生啊!」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接他的話,只能傻傻地看著他。

他倒在一邊笑,推了我一把說:「江洛你好可愛啊!」

看著笑倒在沙發上的人,我實在難以想像他已經三十歲了,比柏川哥還大一歲,也無法想像他跟柏川哥在一起的時候會是什麼樣,一個安安靜靜地看文件,另一個或許在不甘寂寞地到處找人一起打遊戲。

「江洛。」他止住笑,突然正經起來,「其實我就是想說,所有看似難以跨過去的坎當你決心抬起腳的時候,都會變得容易起來,可怕的不是擺在面前的障礙,而是你根本沒有勇氣去推翻他,我說的對不對?」

我跟他對視著,雖然對於他的專業性很懷疑,不過這句話我必須承認,是對的。

跟易禮聊天,一開始會不適應他的這種鬧騰的性格,但不可否認,他確實很可愛。

我和柏川哥跟他道別,柏川哥問:「接下來你去哪兒?要不我送你?」

「不用了。」易禮背著雙肩包,不停地在發信息,「我去圖書館,離這邊很近的,走過去沒多久。」

「行,那我們不管你了,回頭再聯繫。」柏川哥叫上我,開車走了。

回家的路上,柏川哥問我:「你們倆聊什麼了?我在外面都能聽見他在笑。」

我有心跟他開玩笑,便說:「在聊你啊,聊你們倆的情史。」

「啊?」柏川哥愣了一下,然後立刻就笑了,「他沒少說我壞話吧?」

「他說你最近兩年都不理他。」其實我很好奇,像柏川哥這種人就算是分手了估計也會非常紳士地逢年過節發個消息,莫非是對易禮感情太深,所以不得不一刀兩斷?

「……他果然說我壞話。」柏川哥一臉無奈,「哪是我不理他啊,我們分手之後他就忙著工作忙著找男人,根本就沒空搭理我!」

我看著他笑了笑,突然覺得很羨慕他們。

雖然分手了,但談起對方的時候還能如此自在,見了面也像是兩個老朋友。

我不禁想,如果柏林沒有自殺,他出軌的事情被我發現了,我們會是怎樣的結局?

如果他沒有生病,我們是一定會分手的。

但他染上了艾滋,或許我會留在他身邊,雖然怨他,但還是要照顧他。

就像易禮說的,我們這次見面只是隨便閒聊,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們心理醫生都喜歡這樣故弄玄虛,或者說,這算是打開病人心理的一種方式。

那之後的幾天易禮經常會給我發微信,去了哪兒玩,遇到了什麼有意思的人和事,我也開始願意跟他交流,因為他表現得實在是太真誠了。

柏川哥見我總是拿著手機回覆消息,就好奇地問我最近是不是特別忙。

看著他心虛的樣子,我竟然覺得好玩。

「不忙啊。」我說,「在跟易禮聊天,他約我過段時間一起出去玩。」

「……就你們倆?」柏川哥的視線從筆記本的屏幕上轉移到了我的臉上,這個男人一臉驚訝的樣子真的很少見。

我就像是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點頭說:「對,就我們倆。」

柏川哥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過段時間也沒什麼事了,我跟你們一起去吧。」

「可是易禮說就我們倆……」

「他那個人不靠譜。」柏川哥拿出一支煙,要點不點的,說,「我怕他把你賣了。」

我們當然不會一起出去玩,我還沒有達到可以跟一個只見過一次面的男人一起出去的程度。

跟易禮這麼聊了一段時間,其實大部分時候都是他在說,我在聽。

而他的話題又基本上都圍繞著柏川哥,有時候是嘲笑柏川哥做事太認真,有時候是怨他沒情趣,偶爾我會反駁一兩句,他就會問我:「你該不會是喜歡他吧?」

「當然不是。」我解釋說,「柏川哥就像是我的親哥哥,他沒有你說的那麼……無聊啊。」

「哦。」易禮哼哼了兩聲說,「哎,我約的人來了,先不跟你聊了,明天見。」

他很快就掛了電話,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再見。

我們約了明天在他的臨時辦公室見面,之所以說是臨時,是因為易禮只是剛好被外派來這邊交流。

過段時間還是要回溫哥華的。

他跟我說前幾天在酒吧認識了一個男人,深得他心,最近倆人正水乳交融。

我沒興趣聽他說別的男人,似乎他跟柏川哥分手之後就再沒談過正經的戀愛。

我不喜歡這樣的生活,但畢竟是人家的事,我管不著。

 

28 邢柏川 1.3

 

我覺得有必要干涉一下江洛跟易禮的來往了。

倒不是我對易禮有偏見,主要是他們兩人性格相差太多,說白了,我有點怕易禮把江洛帶壞。

好吧,我承認,我就是對易禮有偏見。

雖然說自己前男友的壞話這種事不太道德,而我也並非那種人,我們分手的這兩年多,鮮少聯繫,更少跟別人提起。

有句話說得好: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分手時都心平氣和,真心祝願對方以後過得更好,分道揚鑣之後各自有了新的生活,而且真的過得還不錯。

沒必要總是提起,更沒必要去抹黑對方。

但是……

江洛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聯繫如此親密過,他竟然連上廁所的時候都拿著手機進去,雖然他自己說是因為在背英文單詞,但我還是覺得是為了方便他跟易禮聊天。

「你最近跟易禮關係不錯?」江洛進來給我送文件,我裝作漫不經心地問。

他剛剪了頭髮,這會兒看著呆愣愣的。

「還好吧。」他揉了揉鼻子,鼻頭兒有點紅。

這兩天江洛感冒了,早上我特意找了件針織背心讓他套在了襯衫外面,辦公室溫度低,他又總是得等到冷了才能想起來開空調,不感冒就奇怪了。

「我看你們聯繫倒是挺多的。」我假裝在打字,說,「我跟他約個時間吧,他那個人,別一點兒正事兒沒辦,還影響了你生活。」

江洛的手機突然響了,他連連道歉。

我以為又是易禮那隻沒頭蒼蠅找他,結果竟然只是個事件提醒。

「我們約了星期六見面。」江洛說,「他要我去他的辦公室。」

「啊……」我抬頭看他,「星期六,就是明天啊,那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了。」江洛趕緊拒絕道,「他讓我一個人過去,說是你在的話,不太好。」

我有點不高興,估計表情也不太好,弄得江洛手足無措的。

「我會好好治療的,真的不用擔心。」

我估摸著江洛對易禮也沒報多大期望,畢竟那個人看起來實在是太不靠譜了。

但據我對易禮的瞭解,如果他都束手無策,那基本上沒有更合適的醫生了。

當初之所以求助於易禮,完全是因為覺得他能對江洛的事感同身受,他們的童年都非常不愉快,我希望易禮如今的開朗能感染到江洛。

不過話說回來,感染歸感染,如果要帶江洛撒了歡的去瘋鬧,我一定會阻止的。

「從家裡過去不太方便,到時候我送你吧,你跟他見面的時候我到周圍隨便逛逛,結束了再給我打電話。」

我說這話的時候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管得太多了,不知道江洛會不會反感我這麼做。

其實到了現在我也沒有完全摸透江洛的性格和心思,因為他總是在我以為他要笑起來的時候突然皺眉。

「好。」江洛又把文件往我面前推了推,「文件做好了,你先看一下吧。」

他轉身出去的時候手錶突然掉在了地上,我抬頭看過去,皮質的錶帶竟然斷開了。

我之前沒有注意過他的手錶,現在這麼看來,一定是戴了很多年。

他跟我道了個歉,關上門走了。

江洛總是這樣,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要先跟別人道歉,可是,他並沒有做錯什麼。

我把實現收回來,重新定格在電腦屏幕上。

看著光潔的屏幕反射出的自己的臉,竟突然想起了剛知道柏林得了艾滋時江洛的模樣。

他當時不停地道歉,甚至在我不注意的時候試圖跳樓。

現在再去回想當時,本以為天都塌了日子沒法再繼續了,可我們還是走到了今天,而且都好好地生活著。

我不知道是不是柏林的去世讓我變得總是心裡不安,大半夜輾轉反側,還是起來跑去陽台抽煙。

結果,江洛也在。

他裹著毛毯,縮在陽台的沙發椅上,仰頭看著隔壁家的鳥籠,一邊抽煙一邊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拉開拉門,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去按煙頭,但看到是我之後鬆了口氣,又把煙叼回了嘴裡。

「不是說好要戒煙麼?」我關好門,也點了支煙,站在他旁邊。

他往沙發裡面又縮了縮,問我:「要坐嗎?」

我走過去,在沙發邊上坐下。

「那鳥兒好看嗎?」我問。

他輕輕地笑了一聲說:「不好看。」

我跟著他笑,轉過來問他:「那你大晚上不睡覺在這兒它幹嗎?培養感情啊?」

他可能不太習慣我開玩笑,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回應。

「正好,我有話想跟你說。」我狠狠地吸了口煙,又吐出煙霧,「你跟易禮,適可而止。」

他沉默了一會兒,估計是想問為什麼。

「倒不是因為我們倆之前的事……」我解釋說,「他太愛玩了,我覺得跟你不太適合。」

「哥,你想哪兒去了?」他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肩膀,「你誤會了。」

可能是我語言組織出了問題,現在顯然是江洛誤會了。

我還沒來得及說清楚我的意思,他就說:「易禮最近有新目標了,他說在這邊沒什麼可以聊天的朋友,但是又想找人傾訴,大概他是覺得我是個不錯的聽眾,所以才那麼喜歡跟我聯繫。」

他的這個解釋,我很滿意。

我點了點頭,為了掩飾自己的心虛,抽了口煙。

「其實我能理解他。」江洛的語氣淡淡的,在這麼個深夜,透著涼意,「喜歡上一個人,那種心情總想跟人分享,就好像心裡被塞得滿滿的,那種感情要是不說出來,心就會爆掉。」

我在反覆想著他的這句話,隨後,他竟然笑了。

我回頭看他,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會笑起來。

江洛大概是明白了我的心思,笑著說:「你想,心臟就像氣球一樣,不停地脹大,然後『砰』地一聲炸掉,好暴力好血腥!」

我板著臉看他,覺得那畫面根本就不好笑。

我把煙叼在嘴裡,抬起雙手用力地揉亂他的頭髮。

然後捧住他的臉,含含糊糊地對他說:「別胡思亂想了,抽完這根煙回去睡覺,你腦袋裡面所有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被鎖上了,鑰匙在我這兒,你別想再打開它。」

他的手扶著沙發邊緣,我們倆就這麼對視了一會兒,然後煙頭燙到了他的手指。

星期六,沒什麼事的時候我基本上絕對不會邁出家門一步,尤其是前一晚深夜還在陽台跟人玩笑抽煙。

但這個星期六我還是早早起床,做好了早飯,等著江洛起床,吃完飯我們好出門。

我剛把煎蛋放在桌子上他就出來了,坐在椅子上發呆。

我媽抱著小狗過來,跟我說:「給崽崽找點兒吃的。」

自從那次江洛把這個小東西抱回來,我媽就跟它形影不離。

我爸最近跟我抱怨,說是小狗得了寵,他被打入冷宮了。

忙活小狗忙活了一早上,等我收拾好準備出門的時候發現江洛根本沒怎麼吃早餐。

「怎麼了?胃不舒服?」江洛之前食慾不振的問題已經解決了,現在每頓飯都吃得很正常,加上我媽有意為他調理,身體也好了很多。

他搖搖頭,小聲跟我說:「哥,我緊張。」

我被他的樣子逗笑了:「你知道自己現在這樣兒像什麼嗎?」

「什麼?」

「就像小時候病了我媽要帶我出門打針的我。」我抬手摟住他的肩膀,把人往外帶,「走吧,會好的。」

我每天都在給江洛加油打氣,其實也是在對我自己說這句話。

會好的,江洛的問題,終究有一天會變得不再是問題。

把他送到易禮辦公室樓下,我按照當時的約定,停好車後,江洛上樓,我去閒逛。

這棟辦公樓對面就是一個小商圈,我從地下道過去,準備給江洛買一塊新的手錶。

這種地方週末人總是很多,我不喜歡逛街,也不擅長送人禮物。

過了馬路就看到我現在戴著的這塊手錶的品牌店,便想都沒想就推門進去了。

店員是個穿著制服笑容可掬的女孩,走過來問我:「先生您好,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的?」

似乎大部分人都很不喜歡在買東西的時候被店員嘮叨,但我恰恰相反,因為在買東西送禮物這方面我實在沒什麼造詣。

「我想看一下男士手錶。」我環視了店舖一週,眼神定格在玻璃展架上。

她順著我的眼光看過去,笑著說:「實在抱歉先生,這款手錶限量發售,咱們國內還沒有。」

我點點頭,覺得有些可惜。

「您可以來這邊看一下。」她帶著我往另一邊走去,「請問您是自己佩戴還是要送人呢?」

「送人。」我說,「我弟弟。」

她笑著點點頭又問:「那價格區間大概在什麼位置?」

我沒有回答,而是專心地看著展櫃裡的各式手錶。

「麻煩幫我把這款拿出來看一下。」

「先生眼光真好。」店員打開展櫃的玻璃門,拿出手錶遞到我手裡,「這款棕色牛皮錶帶配上簡潔大方的表盤,很適合年輕人佩戴。」

我盯著那秒針看,店員的話左耳朵聽右耳朵就出去了。

「就這個吧。」我遞還給她,「幫我包裝一下,謝謝。」

「好的,您稍等。」

提著小紙袋往回走的時候依舊要通過那個地下通道,有個老大爺在吹薩克斯,對面一個男人聽得出神。

我走過他們,直到出了地下通道還能聽見那薩克斯的聲音。

被外國人改編過的《茉莉花》,依舊婉轉優美。

我站在地下道的出口,聽完了這首曲子,然後才起步,往前繼續走。

 

29 李江洛 1.4

 

易禮說:「你想過死嗎?我想過不止一次。」

我當時沒有說話,心裡卻是在點頭。

我也是。

不止一次。

從易禮的辦公樓走出來,我沒有給柏川哥打電話,不是故意的,只是忘了。

我滿腦子都是易禮的那些話,陷進了自己的世界走不出來。

「江洛。」

我循聲看過去,柏川哥站在路邊看著我。

他腳邊蹲著一隻白色的小奶狗,正仰著小腦袋對著他搖尾巴。

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柏川哥我的心情就放鬆了下來。

我走過去,小狗歪著腦袋看我。

「這是哪兒來的小狗啊?」我蹲下來摸了摸小傢伙的腦袋,軟乎乎的,它還舔了舔我的掌心。

「幫人看一會兒。」柏川哥也蹲了下來,遞給我一個袋子。

正方形的黑色小紙袋,裡面裝著一個盒子。

「這是什麼?」我接過來,一頭霧水。

「送你的禮物。」他揉了一下我的頭髮,對我說,「今天你第一天來治療,給你的獎勵。」

他沒有問任何關於治療過程的問題,把禮物給我之後,就轉回去把小狗抱到了腿上。

他似乎一隻手就能蓋住小奶狗一大半的身子,那個小傢伙的爪子扒著他的褲子,粉嫩嫩的小舌頭不停地舔著他的手指。

我低頭看手裡的東西,說:「哥,我不能總收你的禮物。」

「收著吧。」他說,「以後你可以找機會也多送禮物給我。」

他這句話說得我除了無奈地笑不知道還能作何反應,我只好先道了謝,沒有急著打開禮物。

直到我蹲得雙腿發麻,小奶狗的主人終於回來了。

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胖乎乎的,懷裡拿著一盒狗糧。

「謝謝叔叔!」小男孩仰著頭看著抱著小狗站在那兒的柏川哥,反手把狗糧放到了自己的帽子裡,然後點著腳伸出雙手來把小狗接了過去。

柏川哥掐了掐他肉乎乎的小臉說:「你記得啊,以後不要隨便把狗交給別人幫忙照看,萬一遇上壞人,等你回來,它就沒了!」

小男孩嘿嘿笑著說:「我知道,我是看出叔叔是好人才讓你幫忙的!」

「你怎麼知道他是好人?」我插了句嘴問道。

小男孩轉向我說:「因為他跟別人不一樣啊,他知道我家小狗叫什麼之後,看著它的眼神就像我媽看著我。」

我被這孩子的話說得笑了出來,看了一眼柏川哥,又問小胖子說:「你的小狗叫什麼啊?」

「江江啊!」

小胖子跟我們道了謝,抱著小狗跑了。

我腦袋裡不停地回播著剛才小男孩的話。

那隻小狗叫江江,所以呢?

難不成柏川哥看到它就想到了我?

我到底是應該高興還是應該生氣啊……

我跟柏川哥一起去取車,手機的事件提醒又響了。

我關掉聲音,心裡有些焦慮。

「柏川哥。」我叫住身邊的人,猶豫了一下,對他說,「我突然有點事不能回家,你先回去吧。」

「怎麼了?」他不解地問。

我知道他是關心我,也擔心我,但今天的這件事情我是必須要去做的,而且,我想一個人去。

「沒事,就只是突然想起有件重要的事還沒做。」我把他送給我的禮物又放回他手中,「麻煩你先幫我帶回去吧,我先走了,大概下午就能回家。」

這大概是第一次,我不顧他的感受跑走了。

在路邊攔了個出租車,不敢看向窗外,因為那裡還站著一個人,一直看著我。

「城北公墓,謝謝。」

大概人總喜歡自作多情,原本天氣很晴朗,但當我來到公墓的時候,發現陰天了。

我下意識地就把它當做是老天也悲傷了起來。

我在公墓外面買了一大束百合,這是她生前最喜歡的花。

自從柏林死了之後,我很少來這裡,如果不是因為今天是她的忌日,大概我還是不會來。

我很不孝,我知道。

也不是不想她,只是不敢來看她。

每次走進這裡,心情都差的可以,所有不願意回憶的過去統統會在此時湧現出來,它們很可怕,就像是躲也躲不過的夢魘。

很久沒來,這裡還是老樣子。

我彎腰把百合花放到她的墓前,一抬眼就看到了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那個年輕的女人笑得很美,可我卻覺得她在哭。

她短暫的生命,短暫的愛情,一部分充斥著欺騙,另一部分滿是瘋癲。

都說痴情的人最薄命,大概說的就是她這樣的人吧。

被自己深愛著的丈夫騙了那麼多年,一夕絕望,竟然瘋了。

一個漂亮的、隨時可能會發瘋的女人,是我最親愛的媽媽。

他們離婚以後,那些她抱著我一哭就是一整晚的日子,我記得清清楚楚。

她死的樣子,我也記得清清楚楚。

我用手指擦去她照片上的污漬,跟她道歉:「對不起,好久沒來了,你在生氣嗎?」

總覺得公墓的溫度要比市區低上那麼一兩度,風一吹過,冷得徹骨。

我點了支煙,站在她墓前,有好多話想對她說。

「柏林死了,你見過他了嗎?」柏林也已經下葬,不過不在這邊的公墓,而是在城南,與這邊剛好相反的方向,「恐怕是見了面也不認得吧。」

畢竟我還沒來得及給他們介紹彼此。

「大概是十月份的時候。」我用力地吸了口煙,然後對著半空吐出煙霧,「我以為我會跟他一起去死,因為你們都不在了,我在這世界上也沒什麼意思了。」

又是一陣風,把她墓前的花吹得偏了頭。

我彎腰,把花重新擺好,這天陰沉得可以,感覺很快就要下雪了。

「不過現在每天都在慶幸。」我繼續說道,「當時還好忍住了,想跳樓的時候也被拉了回來。」

我停頓了一下,突然就想不起來當時我試圖從酒店陽台跳下時,柏川哥對我說了什麼。

「媽……」我將煙夾在指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好像遇到了救命恩人。」

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思考柏川哥對我的意義,我想,我找到了準確的詞彙來形容。

救命恩人,與柏林完全不同的一個人。

當初,因為愛情,我奉柏林為救世主,但後來發現,救世主根本就是個騙子。

他甚至,想要了我的命。

而如今,柏川哥卻是真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挽救著我的生命。

他把我從陽台上拉回來,把我從絕望中拉回來,現在,他又試著在把我從長年累月的陰霾中拉出來。

我非常不知廉恥地想,如果當初我遇到的不是柏林而是柏川哥,會不會,現在過得比較好。

我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想法嚇壞了,抽了一半的煙從指間滑落。

我大概是從公墓逃走的,慌不擇路。

離開的時候我甚至連頭都不敢回,生怕被我媽聽到我心裡齷齪陰暗的想法。

我對自己感到失望,感到無顏面對所有人。

城北公墓這一帶向來很難打到車,偏偏之前載我來的出租車也早就開走了。

沒有辦法,我只好沿著馬路往市區的方向走,沒走出多遠,手機又響了起來。

來電人是柏川哥。

「哥。」

「要回家嗎?」他問我。

「嗯……」我看著前方空空蕩蕩的馬路說,「可能還要一會兒。」

後面突然傳來鳴笛聲,我回頭一看,竟然是柏川哥的車。

「對不起,我不放心,所以跟過來了。」他沒有掛電話,我也沒有,「不過我沒有進去,一直在外面等著,你……」

他停住了,停住了說的話,也停住了車。

我站在距離他差不多十米的距離,回頭看著他。

隔著空氣,隔著玻璃。

「下雪了。」我說。

天真的飄起了薄薄的雪花,一落在手背上就融化了,冰涼,留下一灘小小的水跡。

「是啊。」他回應我,「這大概是今年冬天最後一場雪了,很快就要暖和起來了。」

春天就快要到來了。

我跟柏川哥一起回了家,拿著他送我的禮物,鑽進了臥室。

我發現自己突然沒辦法好好地面對他了,竟然覺得無比尷尬。

我大概是知道原因的,因為在我媽墓前,我竟然在想,如果我先遇到他……

這個想法充滿著罪惡,讓人作嘔。

我努力不去想這個問題,從袋子裡拿出了那個盒子。

被包裝得很精美的禮品盒,解開絲帶,去除包裝紙,我慢慢地打開了蓋子。

是一塊手錶,棕色的錶帶,跟我之前的那塊手錶的錶帶顏色一樣。

只不過,這個應該比那個貴多了。

那塊手錶是我媽送給我的成年禮物,很便宜,我卻寶貝了許多年。

我想起昨天在離開他辦公室前我的錶帶突然斷掉了,沒想到,他竟然看進了心裡。

沒有卡片,也沒有留言,只是一隻安安靜靜躺著的手錶。

我發了條信息給柏川哥。

我說:謝謝你送的手錶,我會好好珍惜的。

 

30 邢柏川 1.4

 

我似乎真的太過關注江洛的隱私了,這樣很不好,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或許真的是把對柏林的愛和想念都轉移到了他的身上,我嘗試著自我反省,然而在遇到他的事情時,還是沒辦法將其看淡。

江洛從易禮那邊出來之後一反常態地說自己有事讓我先走,又偏偏不說是什麼事,我幾乎是想都沒想就開車跟了過去。

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卑劣的跟蹤者,在路上,幾次提醒自己應該調頭回家,但還是一路跟著過來了。

城北的公墓,大概是葬著他的家人吧。

我沒有再跟著進去,那樣的話我就真的像是個罪犯了。

本來我是不打算讓江洛知道我跟著他的,但看著他出來後打不到車孤零零在路邊走的樣子,有些心疼。

他對於我的突然出現並沒有問太多,不過也對,這就是江洛的性格,很少會問為什麼。

他不會問我為什麼跟著他,不會問我為什麼要幫他治病,也不會問我為什麼對他這麼關注。

還好他不問,因為連我自己都沒辦法回答。

回家之後他進了房間,我還是不放心,給易禮打了個電話。

「我就知道你會找我。」易禮那邊有些吵鬧,像是在飯店。

「所以我就不賣關子了,給我說說江洛的情況吧。」

「等一下。」他小聲跟別人說了句什麼,然後我聽到椅子挪動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周圍安靜了不少,他從喧鬧的室內換到了稍微安靜了一些的地方,「江洛的病因你知道嗎?」

「是什麼?」我的心突然揪了起來,直覺告訴我,那一定不是什麼容易接受的事情。

「我要為病人保密,所以還是不透露了。」我能想像得到易禮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惡作劇得逞之後的得意。

「你真的夠了,江洛的事跟我不需要保密。」我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信,對他說,「如果我問他本人,他也會告訴我的。」

「那你為什麼不去問他?」

那是江洛的傷疤,我怎麼能忍下心去揭開它。

「柏川。」易禮突然正經起來,問我,「你是不是喜歡李江洛?」

該怎麼形容我此時的感覺,只是一瞬間寒意就從脊背涼到了指尖,我的心「咯登」一下,開始口不擇言:「怎麼可能,我怎麼可能會喜歡他。」

門口突然傳來「卡噠」一聲,原本沒有關嚴的門自己落了鎖。

我被嚇了一跳,定了定神,說:「你別亂猜了,江洛是我弟的愛人,我弟不在了,我理應照顧他。」

易禮輕笑一聲,不再跟我討論這個話題。

他說:「江洛的問題主要就是出在心理上,我們今天聊過了,不是很樂觀,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融化這冰,也需要時間。」

「我知道。」我嘆了口氣,他的話跟我預計的差不多,「但能不能告訴我,他有沒有可能完全好起來?」

「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我想了想,的確很重要。

至於為什麼重要,我沒必要告訴易禮,於是只說:「你先回答我。」

「我只有七成的把握,因為他自己對待這件事就非常的悲觀,他並不覺得自己能好起來。」

「我該怎麼做?」我問。

易禮沉默了一會兒,說:「他需要的你可能做不到。」

我大著膽子做了一個猜想:「要他愛上一個人嗎?」

「是啊,你做不到吧?」

我可能確實做不到。

我很清楚,江洛的愛情已經隨著柏林一起死掉了,他對人的信任還有,但對愛情的信任和期待已經完全失去了。

像他這種情況,打開一次心門已經非常艱難,如果是我,也不敢再試第二次。

我想起了徐釗,那個人陪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不也沒能讓江洛心甘情願地依賴麼。

他的世界,已經再難有愛情。

「邢柏川。」易禮說,「你好慫啊。」

我懶得理他,只擔心江洛的病情:「還有別的辦法嗎?」

「你說呢?他連好起來的動力都沒有,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

易禮說得對,可我不願意就這麼放棄。

治療才剛剛開始,而且我的目的也不是讓他能夠接受性事,只是想讓他放下過去走出那個籠子,他的心結在此,如果不解開,他永遠都不會真正的快樂。

「易禮,這次算我欠你個人情。」我說,「這麼多年,我第一次求你,江洛他……」

「還說不喜歡?」易禮在電話那邊大笑,「你當年追我的時候都沒這麼用心吧。」

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解釋我跟江洛的關係,他根本沒辦法理解。

我也不再去做無謂的反駁,只是說:「只要能治好江洛,你可以隨便提要求。」

「我沒什麼要求。」易禮不再笑,頓了頓說,「你能找到個合適的人我就放心了。」

我們倆的話題似乎開始變得有些曖昧,當年分手的時候我就知道易禮已經不愛我了,而我更多的心思是放在了事業上,現在想想,確實是我不好。

「我已經遇到真愛了,你也抓緊吧。」易禮說,「我餓了,進去吃飯,江洛這傢伙交給我吧,我還挺喜歡他的。」

他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我在窗邊站著,放空了一會兒,又點了支煙。

跟江洛約好的戒煙,我們誰都沒做到。

一支煙抽完,我打開窗戶放了放味道,然後換了衣服去了客廳。

我爸抱著崽崽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媽忙活著炒菜。

江洛應該還在房間裡,我看了一眼他緊閉的房門,然後進了廚房。

「正好。」我媽見我進來,看了我一眼說,「把碗筷都擺好,盤子給我拿過來。」

她不知道江洛的事情,我們也沒必要對她說,免得多一個人心煩。

「剛才江洛出來,我以為他找你有事兒呢。」我媽把鍋裡的菜倒進盤子裡,嘗了一口,點點頭,「這會兒人哪兒去了?」

「他找過我?」我皺了皺眉,突然想起剛剛房門突然自己鎖上的事情。

「去叫他吃飯。」

我聽話地去叫江洛,他開門的時候睡眼朦朧,頭髮亂糟糟的。

「睡著了?」我笑他。

「嗯。」他沒什麼表情,呆愣愣的。

「走吧,下去吃飯。」我走在前面,下了幾個台階之後發現身後沒有動靜,一回頭,發現他還傻站在那裡,「怎麼了?」

「沒事。」他趕緊跟了上來,側著身子從我旁邊跑下去說,「餓死了。」

我看著他跑進廚房,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

週末沒什麼事,吃完飯我就在自己房間繼續工作。

手機突然蹦出一條新的微信提示,是易禮叫我一起去喝酒。

我的注意被另外一條消息吸引了,是之前江洛發過來的。

當時大概我在打電話,之後又去吃飯,所以沒注意到這條消息。

沒什麼特別的內容,只是說謝謝我送的手錶,他說會好好珍惜。

我也不知道怎麼了,想都沒想就打下了一串文字。

【你更應該珍惜自己,沒有什麼比你更重要。】

我被自己弄得一陣惡寒,趕忙全都刪掉,然後給他發了另外一句話。

【你喜歡就好。】

易禮大概是見我沒有回覆,乾脆打了電話過來。

「你來不來啊?」他那邊比之前還吵,不用聽都知道是在酒吧。

「不去。」我本來就不喜歡那種地方,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了,只想安安靜靜地在家待著。

「來吧!」他又換了個地方,我總算能清楚地聽他說話了,「過來幫我把把關。」

「什麼?」

易禮神神秘秘地說:「我不是說我找到真愛了嗎?我們倆在一起呢,你過來一起玩唄!」

「你跟真愛在一起,我這個前男友去幹嗎?」我已經沒法理解易禮的腦回路了,回了這麼一句之後就想掛電話看看江洛有沒有再給我回消息。

「你能不能行了啊!」易禮不高興了,「在這邊我只認識你,你來幫我看看他人怎麼樣,萬一是個壞人我被拐跑了怎麼辦?」

我想說,誰有那個本事能拐跑他那真的就厲害了。

但還是答應了他,畢竟就像他說的,在國內他是真的沒什麼熟人了,我過去給他撐撐場面也好。

易禮從小就在溫哥華長大,要不是這次臨時借調,可能幾年也來不了一次國內。

他把地點告訴我,不停地催我:「你快點兒啊,我們等你!」

我換了衣服,特意拾掇了一下自己,出門前看到了被我放在書架上的那對袖扣,手法青澀地戴上了。

易禮說的那家酒吧我沒去過,其實說實話,這裡所有的酒吧我都不熟,公司那些傢伙每逢週末就張羅著一起玩,但我從來不會參加他們的活動。

廢了好大力氣,找了好半天,終於找到了那家起了個德語名字的酒吧。

一進去,眼花繚亂,群魔亂舞。

服務生帶著我找到了易禮的包廂,我一進去就愣住了。

坐在他旁邊喝酒的那個人我認識。

竟然是徐釗。

 

31 李江洛 1.5

 

我又一次失眠了,這次是因為柏川哥。

其實我曾經想過很多次柏林為什麼會喜歡我,為什麼明明那麼難,還是想跟我在一起。

我沒有問過他,自己更想不出答案。

這個問題隨著柏林的離開已經被我忘記了,但當我走到柏川哥門前,聽見他說「怎麼可能,我怎麼會喜歡他」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是在說我。

或許是我自作多情了吧,但那一瞬間心裡特別不是滋味。

我突然很迷茫,就連當初媽媽去世時也沒有像現在這樣迷茫,我不知道我能給別人帶來什麼,也不知道我有什麼值得別人對我好。

我不禁想,柏川哥為我做了這麼多事,表面上溫柔又貼心,會不會他其實也早就厭倦了我?

回頭想想,似乎我真的是一直在給別人帶來麻煩。

我真的,是個負擔。

我看向窗外,路燈把天空染上了一層橘色。

屋子裡沒有開燈,但也不覺得暗。

以前我跟柏林在一起的時候,他晚上經常會起來,我們就習慣留個小夜燈。

來了這邊之後,似乎其他家人都沒有這種習慣,而我已經沒辦法在漆黑一片的房間裡入睡,於是就開始不拉窗簾。

藉著月光和路燈,能安心地睡一覺。

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難受極了。

失眠的滋味大概只有親身體會過的人才知道有多難過,明明很疲憊,但就是沒辦法睡著。

我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從口袋裡摸出煙,只剩下最後一支了。

不想折騰去陽台,這會兒我過去的,崽崽一定會醒過來叫個不停,然後把叔叔阿姨也吵醒。

我站在床邊,點了煙,還沒抽幾口就看見柏川哥的車駛進了過來。

我看了眼時間,他出去了差不多兩個小時。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這麼患得患失。

我的眼光一直追隨著那輛車,直到它消失在車庫門前。

我掐滅了煙,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像個小偷一樣,把耳朵貼在了門上。

很快,我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是柏川哥回來了。

他在儘量避免發出聲音,一舉一動都輕悄悄的。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心理變態的偷窺狂,不敢走出去,只能躲起來用這樣的方法滿足自己的慾望。

我的,有些無恥的慾望……

我突然站直身體,有些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行為。

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然後在附近停下,我聽到打開房門的聲音,然後很快,門被關上了。

我問自己:李江洛,你在做什麼?

我張了張嘴,深呼吸一下,然後回到了床上。

睜眼到天亮的滋味確實不好受,我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不是又變成了前幾個月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好在,只是一晚沒睡,隱約有點黑眼圈,其他還好。

我鬆了口氣,實在不想再讓人家操心。

今天我還要去跟易禮見面,只不過不是治療,是他要我陪他去買點東西。

我一開始拒絕來著,畢竟我是真的不愛逛街。

但他可憐兮兮地說自己在這裡人生地不熟,想買東西都不知道應該去哪兒。

我不擅長拒絕人,只好硬著頭皮答應。

吃過早飯我就跑了,甚至沒敢跟柏川哥多說一句話。

我明明沒怎樣,但卻表現得像是心裡有鬼。

這感覺很微妙,說不好。

我出門時聽見他問我去哪兒,我慌慌張張的,假裝沒聽到,穿了鞋就跑了出去。

他後來又說了句什麼,我沒聽清,其實有些後悔,應該聽完再走的。

易禮說他喜歡的人快要過生日了,想買個特別一點的禮物。

在送禮物這方面,我一點都不擅長,就像我不擅長拒絕別人一樣。

被易禮拖著在商場一圈一圈地轉,我總覺得他比我還熟悉這個地方。

他在挑禮物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徐釗也快過生日了,翻了一下手機備忘錄,就是下個星期了。

我很糾結,我跟他鬧成這樣,後來他找我說想聊聊,說是只吃個飯見個面,絕對不會說我不願意聽的事情。

但我還是沒有去。

說來也怪,我總是在說自己不會拒絕別人,可這些日子以來,似乎一直都在不停地拒絕他。

還是買個禮物吧。

多年的習慣,在他生日的時候送給他一個錢夾。

從中學到現在,徐釗家裡沒用過的錢夾大概已經可以拿去賣了,因為不止是生日的時候,任何需要送他禮物的日子,我送的都是這個東西。

因為懶得去想,懶得去選。

今年也不例外。

易禮在這家給他喜歡的人買了一個錢夾,我也剛好看中一個,覺得挺適合徐釗,便跟他一起買了下來。

買完東西,我想要回家了,但是一想到回去後不可避免地要面對柏川哥,就覺得心裡很亂。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這段時間開始讓我自己都討厭自己。

「看電影去呀!」易禮指了指對面的海報,「今天第一天上映哎。」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一部愛情片,我並沒有興趣。

「走吧!」易禮似乎心情很好,我也不好意思掃人家的興,便只好跟著過去。

然而,影片剛開始沒多久他就接了個電話跑了,留下我自己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懷裡抱著他買的大桶爆米花。

我本來也想乾脆走了算了,但一看時間,要是現在走了,不止是要回家繼續尷尬,還浪費了電影票錢。

我突然變成了吝嗇鬼,這麼一想,我倒是笑了。

一邊吃著爆米花,一邊認真地看起了這部我並不感興趣的電影。

情節俗套,邏輯漏洞百出,但旁邊的女孩竟然看哭了。

我有意觀察了一下周圍,大概只有我不在狀態。

我無法理解影片中的男女主角是如何愛上彼此的,無法理解他們究竟為什麼有話不能好好說非要搞得誤會一個接著一個才罷休。

愛情真的這麼折騰嗎?

我想到了自己。

我的愛情似乎還好,過程中沒有那麼多坎坷和曲折,只不過在最後給了我當頭棒喝。

我突然想起那句話: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換句話說,破碎的愛情,各有各的原因。

電影結束了,畫面定格在男女主角相擁上,夕陽和飛鳥,配上緩緩響起的片尾曲,是真的很浪漫。

我一直坐在這裡聽完整首歌,不得不說,這歌很好聽,歌詞很戳人心。

我們把愛情想得太美好

相伴想得太簡單

卻不知歲月催人老 生命多寂寥

說得多好,人的一生,不管怎樣,到最後還不是孤孤零零的一個人。

我走齣電影院,看了眼時間,轉身就去買了下一場的票,雖然這看起來很無聊,但我還是把這部電影又看了一遍。

我依舊不會覺得這是一部好影片,但在這一次,我學會了把注意力放在他們的感情上,而不是專注地在挑毛病。

第一次看時覺得這愛情來得莫名其妙,但認真想想,很多時候,很多感情,原本就是突然產生的,連你自己都解釋不了到底為什麼愛上。

愛情如果能解釋得清為什麼,那大概也不是真正的愛了。

就像我們每個人都曾認真細緻地描繪過自己未來愛人的模樣,然而某一天,我們遇到一個人,他不符合我們的任何一條擇偶標準,可我們就是愛他愛到了極致。

這部票價42元的電影,有著全世界最老套的情節。

相愛的兩個人因為誤會而分離,多年以後在群鴿飛舞的廣場上重逢,遙遙相望,紅了眼眶,然後慢慢地再一次靠近,再緊緊相擁。

毫無新意的情節和畫面,但我必須得承認這一次我被打動了,因為在我眼裡,至少最後的擁抱看起來很真誠。

我將雙手環在胸前,太陽穴隱隱作痛。

我發現自己竟突然想不起來上一次跟人擁抱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好像真的已經過去很久了。

回家的路上柏川哥打來電話問我會不會回去吃晚飯,這時我才注意到,竟然已經快六點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了。」我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攥著公交車的吊環手柄,手腕上掛著一個紙袋,裡面裝著我給徐釗買的生日禮物。

「好,媽準備做飯了,你回來應該正好能吃上。」

「嗯。」我應了一聲之後竟然不知道還應該說些什麼。

他好像也語塞了,半天才輕柔地說:「路上注意安全,別著急。」

「好。」

我掛了電話,看著窗外,一對兒穿著校服的小情侶牽著手走過。

兩人都背著雙肩書包,手臂靠在一起,有說有笑,不緊不慢地走在傍晚的街頭。

好像周圍嘈雜的世界都與他們無關,此刻他們的世界裡,只有彼此偷偷藏在指尖的小幸福。

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又看到了愛情的模樣。

 

32 邢柏川 1.5

 

我發現我的生活好像避不開徐釗了一樣。

先是他負責柏林的案子,然後纏上了江洛,現在又不可思議地跟易禮攪合在了一起。

難道真的是你越討厭一個人他就越會在你的世界裡刷存在感嗎?

徐釗看見我進來也是一愣,我們都沒有先說話,易禮滿面春風地站起來迎我,對徐釗說:「我來給你們介紹!」

我剛要說我們認識,沒想到徐釗站了起來,伸出手彬彬有禮地說:「你好,我叫徐釗。」

我瞇著眼看了看他,非常配合地握住他的手說:「邢柏川。」

我搞不明白徐釗為什麼要跟我假裝陌生,更不清楚他們倆到底是怎麼湊到一起的。

一想到易禮口中的「真愛」竟然是徐釗,我心裡就有些不安。

徐釗明明愛著江洛,要麼他只用了短短的時間就移情別戀了,要麼就是,他只是在玩弄易禮。

我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易禮,但這第一齣戲演的竟然是「初次見面」,那麼我到底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去告訴易禮,就成了難題。

徐釗這個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讓我無比好奇。

我們三個喝酒閒聊,徐釗還是那副盛氣凌人的樣子,完全不似在江洛面前的他。

易禮跟他說話,他的反應很冷淡,這讓我看了有些不悅。

不管怎麼說,我跟易禮算是交情匪淺的朋友,雖然沒可能再在一起了,但我也不願意看見他被人欺負和欺騙。

中途我去了趟衛生間,徐釗也跟著我過來了。

他板著臉看我,弄得我很不耐煩。

「有什麼話就直說。」

他笑了一下,問我:「你滿意了?」

我皺了皺眉,不知道他什麼意思。

「是不是只要江洛不死,你們邢家就不打算放過他?」

「你什麼意思?」

徐釗沉默了幾秒,對著我豎了下中指,然後轉身要往外走。

我自然不會讓他就這麼走了,一把將人拉回來,抵在牆上,說:「你把話說清楚,到底什麼意思?還有,你為什麼假裝不認識我?」

「我憑什麼告訴你?」徐釗推開我,理了理衣服,「我還沒放棄江洛,這些日子不找他也只是想讓他冷靜一下,你們邢家不配擁有他。」

「配不配不是你說了算的。」我氣得牙癢癢,不禁開始想,我是否應該跟一個警察在這裡打一架。

「好啊,那我讓你自己判斷。」他靠著牆,點了支煙,笑著說,「你不知道吧,你那寶貝弟弟自己去死,卻也沒打算讓江洛好好活。」

我聽不懂他的意思,皺著眉看他。

「他有艾滋你知道的,死了是活該,但他死的時候還想順便拉上江洛給他陪葬,你說這種人可恨不可恨?」徐釗對著我吐了口煙,「幸好當時江洛回去的晚了會兒,大概你那白痴弟弟還有點人性,在最後想明白了,把原本要插進江洛身上的刀插進了自己的肚子裡。」

「我警告你。」我說,「你別胡說八道。」

「我是不是胡說八道無所謂,反正你可以說死無對證,不過你自己想吧,如果他沒有這個打算,那又為什麼在上吊的時候還多此一舉地捅自己一刀?吃飽了撐的嗎?」

我說不出話,因為大腦已經亂掉了。

徐釗在我面前得意地笑著,抽完了一支煙。

「易禮挺煩的。」他說,「我們就睡過一次就纏上我了,麻煩你趕緊把他帶走。」

我看著徐釗出去的背影,再一次覺得他配不上那身警服。

我從衛生間回到包廂的時候徐釗已經走了,只有易禮癱在沙發上喝酒。

「人呢?」

「走啦。」他舉起杯子跟我乾杯,「他其實不喜歡我。」

我沒說話,心裡想,既然你知道,就趕緊離他遠一點。

「可是我難得又喜歡上一個人。」易禮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說,「自從跟你分手之後我就再沒喜歡過別人,他讓我的愛情復活了。」

我突然很想揍他,把我跟那種混蛋放在一起,簡直是在摸黑我。

「他走了咱們也回去吧。」我嫌這裡太吵,不想多留。

「你先走吧。」他躺在了沙發上,「我心裡難受,我要酗酒。」

「……少來這套。」易禮本來就喜歡喝酒,這人就是個小酒鬼,要是把他丟在這兒不管,晚上不一定跟誰跑了。

我把他從沙發上拉起來,拖著人往外走:「送你回去,別跟我這兒耍賴。」

他沒吭聲,難得消停了一會兒。

他住的地方離這邊不遠,下車前我跟他說:「既然你說他不喜歡你,你就別糾纏不休了,兩條腿兒的男人有得是,你又何必呢。」

「我要是能知道我這是何必,那估計就不是真愛了。」易禮下了車,「你懂個屁!」

他說完關上了車門,大聲兒地哼著歌回去了。

我反覆琢磨著他那句話,確實,愛情來的時候,你根本解釋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做那麼多蠢事。

我開車回家,交通廣播此時正放著歌。

Lisa深情地唱著:

Once I crossed seven rivers to find my loveAnd once, for seven years, I forgot my name回到家,客廳亮著一盞小夜燈。

那是江洛搬家時箱子裡藏著的,當初我第一次去他跟柏林的家時迎接我的那一盞。

托它的福,我從玄關到房門前一路通暢,沒有不小心撞上任何東西。

進門前,我下意識地去看江洛的房間,房門緊閉,這個時間,他應該已經睡了。

我想起易禮說的話,要是知道這是何必,那就不是真愛了。

我笑自己,竟然會在想著江洛時琢磨這句話,很好笑,因為我對江洛並不是愛。

只是親情,只是想要替柏林彌補他,只是我需要一個人來取代柏林的位置。

僅此而已,一定不會是愛情。

我推開門,抬手的時候看到自己的袖扣,讓我心頭一緊。

江洛依舊跟易禮走得很近,弄得我整天緊張兮兮。

我擔心易禮犯蠢去問江洛我是不是喜歡他,也怕易禮拉著江洛去見徐釗。

我的心思都拴在江洛身上,他出門的一整天,我手裡的書只翻了一頁,而翻過去的這一頁講的是什麼內容,我一個字都沒記住。

「我說……」我爸站在我身後突然說話,嚇了我一跳。

「怎麼了?」我想埋怨他進屋不敲門,卻發現自己竟然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這也太不對勁了,自從江洛出門,我的大腦好像也跟著他一起走了,坐在這兒的就是個空殼。

「你琢磨什麼呢?」我爸抱著崽崽坐到我身邊,「是不是有事兒瞞著我們?」

知子莫若父,但我並不打算跟他說實話。

「公司的事兒,最近遇到點麻煩。」

我爸冷笑一聲,捏著崽崽的耳朵說:「聽見沒?你哥又騙人呢!」

我無奈地笑說:「爸,它又聽不懂。」

「你怎麼知道它聽不懂?」我爸瞪了我一眼,「崽崽比你都懂事兒。」

我們家現在的人氣排位崽崽顯然是第一的,連江洛都退居第二位了,更別說我了。

「感覺再過幾天我都得管它叫哥了。」我揉了揉崽崽的臉,這個傢伙最近長大了不少,我爸媽這麼個養法,它遲早會胖成一顆球。

「兒子。」我爸把狗摟進懷裡,看著我一本正經地說,「有心事就跟爸媽說,咱們家……」

我知道再繼續聊下去肯定會繞回讓人難受的話題,只好趕緊打斷他:「我知道,但是真沒事兒,你放心吧。」

我確實不知道應該怎麼跟他說,因為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江洛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個小袋子,我竟然非常不知羞地以為又是送給我的。

然而他拿著那個袋子回了自己房間,之後也壓根兒沒有提起過。

我有些失落,完全是自找的。

人自作多情到我這個程度,大概也是很少見的了。

吃飯的時候我媽問他今天出去都做什麼了,我豎著耳朵聽,然後鬆了口氣。

「跟朋友逛逛街,他要給朋友買生日禮物。」江洛非常認真地回答,「然後去看了兩場電影。」

「看了兩場吶?」我媽非常八卦地問,「看的都是什麼啊?好不好看?我都好多年沒去過電影院了。」

「呃……」江洛吃了口飯,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兩場看的都是同一部,就是最近上映的那個《答非所愛》,挺難看的。」

我媽聽了他耿直的評價哈哈大笑,我怕她嗆著,接了杯水放在她手邊:「別笑了,好好吃飯吧。」

「孩子,難看你為什麼還要去看兩遍啊?」我媽喝了口水冷靜了一下。

江洛繼續不好意思,自己也忍不住笑:「就是……無聊。」

我也不知道這句話到底哪裡那麼好笑,我媽根本就笑得停不下來了。

「媽,你沒事兒吧?」

我媽擺擺手,對我爸說:「老頭兒,要不咱倆明天也去看看?」

「啊?」江洛趕緊說,「不好看……」

「沒事兒,」我爸接了話,「她就喜歡看爛片。」

我覺得我們家人的腦回路越來越清奇,跟江洛對視了一下,只那麼短短一秒,他立刻低下了頭。

我有些不解,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

 

33 李江洛 1.6

 

我最近覺得特別累,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發呆。

躺在床上,什麼都不做。

但往往這樣清淨的時間很少,我還沒躺多大一會兒,易禮的信息或者電話就會過來。

我已經去過他的辦公室三次了,約好了不會把治療過程中的談話內容告訴任何人。

其實我就是怕他跟柏川哥說。

我經歷過、看見過的那些骯髒的事情,不應該再被提起來。

如果不是因為治療迫不得已,我也根本不想告訴易禮。

我壓根不願意聽、不願意看更不願意想「性」這個字,它在我的世界裡等同於噁心和髒。

我永遠都忘不了八歲那年看到的一幕,也忘不了後來我媽流過的那些眼淚。

易禮說:「你不需要忘記,但你要學會正視它。」

然而我沒有辦法,甚至恨不得能回到當時,摀住那雙眼睛。

門外崽崽又在叫,肯定是叔叔又在拿著香腸逗它。

我今天下班就回來了,柏川哥說自己有約會。

躺在這裡,盯著天花板看,總覺得心裡不舒。

今晚易禮沒找我,柏川哥有約會……

我煩躁地抓過被子矇住腦袋,覺得自己很討人厭。

「江洛吃飯嗎?」阿姨過來敲門,還有撓門的聲音,不用想都知道是崽崽。

我從床上下來,一開門那小傢伙就抱住了我的腿。

我彎腰把它抱起來,揉了揉那小腦袋,問阿姨:「哥不回來吃飯了?」

「咱們吃自己的,不管他。」阿姨拍拍我的背說,「去洗手,吃飯!」

我放下崽崽,去衛生間洗手,那個小傢伙還跟著我,不停地搖尾巴。

一直到吃完晚飯柏川哥也沒回來,我陪著阿姨看電視劇,結果完全心不在焉。

「江洛啊,」阿姨突然問我,「你是不是有心事啊?」

「啊?」我趕緊否認,「沒有啊。」

她顯然不信,不過也沒再繼續多問,只是說:「最近你們都是怎麼了,是不是有事瞞著我啊?一個兩個都這麼魂不守捨的。」

我一聽,疑惑地問:「還有誰啊?」

「你承認自己有心事了?」阿姨反應特別快,看著我笑,「你哥唄,也不知道你們都怎麼了。」

我突然覺得耳根發熱,抱起崽崽說:「我帶它出去溜溜。」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像是從阿姨的視線裡逃跑的。

在門口給崽崽繫上牽引繩,這個小傢伙一出門就撒了歡,個頭兒不大,力氣卻不小,拉著我往前跑。

跑到小區門口,這個小慫包站住腳回頭看著我。

它自從被我撿回來就沒出過小區大門,外面車多人雜,我們都很少帶它出來。

我扯著它,沿著小區外面的人行路慢慢走,心裡有些悵然。

易禮來了國內,不知會停留多久,在這邊唯一熟悉的人就是柏川哥,兩人舊情復燃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

我不知道為什麼,竟然開始不停地想這件事。

我想,或許以後柏川哥會經常這樣,不再整天加班,當然也不會跟我一起回家,而是去過自己的業餘生活。

我突然想起易禮說自己遇到了喜歡的人,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柏川哥,可能不是,因為易禮剛給那人買了生日禮物,而柏川哥的生日還要幾個月之後。

也就是說……

我站住腳,崽崽回頭看我。

我像個神經病一樣對它說:「萬一柏川哥被易禮拒絕了,他是不是很可憐?」

崽崽沒理我,轉過頭去,看見對面走過來的一隻圓滾滾的比熊,抻著脖子沖人家叫。

春寒料峭,我竟然拽著崽崽在外面逛了整整兩個小時。

阿姨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腿都酸了,又拉著那個瘋小子往回走。

阿姨的電話剛掛斷,柏川哥就打了過來。

「我路過蛋糕店,你上次說想吃蛋糕,等會兒我買幾塊回去吧。」

「啊?」我回憶了一下,實在想不起來自己是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了。

「要吃巧克力的還是芝士的?」他應該是在店裡,我隱約聽到了音樂聲。

除了音樂,還有易禮的聲音。

他們果然在一起。

「啊,不用麻煩的。」我突然沒有了吃蛋糕的心情,站在樹下,覺得有點冷。

崽崽見我不動,又開始叫了起來。

「你在外面?」柏川哥問。

「嗯,我帶崽崽出來走走。」

「你在哪?我離家挺近的,等會兒過去找你吧。」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不想看見柏川哥和易禮一起來找我,便說:「馬上到家了,已經進了小區,你忙吧。」

我說完就掛了電話,覺得自己最後那句「你忙吧」真的蠢爆了。

我蹲下來,捏了捏崽崽的臉,問他:「你說,我是不是太依賴柏川哥了?」

這麼多年,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身體裡似乎還住著「佔有慾」這個東西,習慣了柏川哥圍著我轉,事事為我考慮,所有的時間都跟我在一起,如今人家去過自己的生活了,我卻悲悲切切像個深閨怨婦一樣。

我跟崽崽走得太遠了,這傢伙中途犯懶,我只好抱著它走。

一邊走一邊後悔,自己到底為什麼會稀里糊塗地走了這麼遠。

大概又晃蕩了二十多分鍾,突然傳來一陣鳴笛聲。

我扭頭看過去,竟然是柏川哥的車。

那一刻的感覺我到底應該怎麼形容,跟上次在徐釗面前他替我解圍時不同,當時的我無比感謝,暗暗鬆了口氣,這一次卻偏偏懸起了一顆心,愣在了那裡。

他不停地對著我鳴笛,我知道自己剛剛的謊話已經被拆穿,只好硬著頭皮過去,拉開了後座的車門。

「坐前面來。」他回頭對我說。

我又是一愣,看了眼副駕駛的位置,那裡沒有人。

我終於放鬆了下來,關了後面的門,坐到了副駕駛位。

「易禮呢?」我上了車開口就問了這一句話。

「你找他?」柏川哥反問我。

「啊……不,不是。」我揉著崽崽的腦袋,小聲說,「我以為他在。」

「買完蛋糕他就回去了。」柏川哥頓了頓,突然笑了,問我,「你該不會是以為他在所以才騙我說你到家了的吧?」

我尷尬得不行,覺得自己那點兒小心思被人看了個透,有些無地自容。

剛好碰上紅燈,柏川哥笑著揉了一下我的頭髮說:「怎麼那麼傻。」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了,突然很難受。

我開始害怕柏川哥的靠近,也不想再跟他走得這麼親近了。

回家的路上都是他在說話,而我只是看著崽崽不吭聲,偶爾應和一兩句,完全不在狀態。

他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反常,進家門前突然拉住我問:「你怎麼了?」

我輕輕地抽出手,搖了搖頭:「可能是太累了,這傢伙拉著我跑出那麼遠……」

我知道自己的謊話有些拙劣,但我沒辦法,因為自己都不清楚怎麼了,更沒法回答他了。

趁著柏川哥愣神,我先一步進了家門。

叔叔阿姨正在看電視,見我們一起回來還有些詫異。

我給崽崽洗了個澡,那傢伙撲騰得到處都是水。

阿姨抱著它去吹毛,我草草洗漱,回了房間。

躺在床上,依舊心裡煩躁不堪。

翻來覆去睡不著覺,打開了手機,下載了一個租房軟件。

我沒有在軟件上註冊賬號,只是想先隨便看看。

漫無目的的,胡亂地翻著。

我很糾結,不知道自己應該搬去哪裡,也開始恐懼未來一個人的生活。

我把目標定在一居室的小房子上,三十多平米,住起來的話或許可以顯得不那麼空曠。

看了很多,都覺得不隨心。

手機突然蹦出來一條消息提醒,我點進去一看,是柏川哥發來的。

他說今天去跟易禮吃飯了,那傢伙要給喜歡的人辦一個生日宴會,讓他去幫忙買東西。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來跟我解釋這個。

這應該可以被稱為是解釋吧?

我猶豫了很久,給他回覆說:嗯,在這邊他只有你一個朋友,你去幫忙也是應該的。

發完我就後悔了,萬一柏川哥想跟易禮復合,那現在易禮的行為無疑是在傷害他,我非但沒有安慰柏川哥,還說這樣的話,簡直蠢到家了。

我趕緊撤回,好在,還來得及。

然而已經被柏川哥看到了。

他又問我:為什麼撤回了消息?

我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乾脆就不再回覆。

過了一會兒,他又發來了一條:睡著了?那晚安,明天見。

我盯著那句話看了好半天,手指在他的頭像上蹭了蹭。

這一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什麼壓著我的心,讓我喘不上氣。

醒來的時候,發現我的心上確實壓著什麼。

崽崽縮成一團,在我胸口正盯著自己的爪子看。

「醒了?」

我看向門口,柏川哥竟然靠在門邊笑著看我。

我嚇了一跳,問:「它怎麼進來了?」

我抓起崽崽把它往旁邊一丟,剛要掀開被子起身,突然發現自己晨勃了,立刻又把被子蓋了回去。

柏川哥詫異地問我:「怎麼了?」

「沒事。」我說,「你去忙吧,我先換了衣服再去洗漱。」

他盯著我看了幾秒鍾,然後叫著崽崽,一人一狗離開了我的房間,還給我關好了門。

 

34 邢柏川 1.6

 

早上我從衛生間出來就看見江洛的房間門開著,原本以為他醒了,準備叫他去洗漱,結果一站到門口發現那人還在睡,崽崽正團在他胸前拱來拱去。

這畫面可愛得很,我看得津津有味。

摸了摸睡褲口袋,手機不在,又不想浪費時間去取,便放棄了拍照,專注地用眼睛記錄著這畫面。

江洛沒一會兒就醒了,張著嘴巴用力地喘了口氣,估計是做噩夢了,一看見崽崽,露出了無奈的表情。

他睡眼惺忪的時候特別有意思,像個想要賴床卻被迫起來的學生。

我叫他去洗漱然後吃飯,他原本都要下床了,結果又躲了回去。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怎麼了,抱著崽崽離開,還給他關好了門。

下樓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江洛有生理反應了,是不是就說明易禮的治療有效了?

我轉身就回了房間,必須立刻打電話給易禮,一刻都不能耽誤。

電話響了好久易禮才接起來,也是一副沒睡醒的動靜:「一大早你幹嘛……」

「江洛晨勃了,是不是治療有效果了?」我直入主題,表現得有些急切。

「啊?」他好像是反應了一會兒,緊接著大笑說,「邢柏川!你怎麼回事兒啊,那麼關注人家晨勃,你是變態嗎?」

「……別轉移話題,回答我的問題。」我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也正是他說了,我才發現自己好像確實有點過分。

「當然不是!」易禮說,「江洛只是性厭惡,又不是陽痿,他本來就可以勃起的,只不過受不了性交而已。」

「但他不是……」

「邢柏川,你到底研究過性厭惡的臨床表現沒?」他輕笑著說,「你就是這麼關心江洛的啊?連他的病到底是怎麼回事都不知道!行了,一大早被你擾了清夢,不跟你說了,我要去睡回籠覺!」

他說完立刻就掛了電話,我還想再問什麼,結果他直接拒接。

其實他說的對,我根本沒有真正地瞭解過江洛的這個病,這確實是我的疏忽。

既然被掛了電話,我就乾脆打開瀏覽器開始搜索關於性厭惡的介紹,網上說多數性厭惡患者的性喚起是正常的,只有少數會伴隨著陽痿或者性高潮功能障礙。

偷偷摸摸在房間裡搜索這些事情,讓我覺得自己真的不正常了。

崽崽是什麼時候跑出去的我不知道,只是當我放下手機下去吃飯的時候,爸媽和江洛都已經坐在餐桌邊了。

「你磨蹭什麼呢?」我媽端起碗自己吃飯,還對正起身準備給我盛粥的江洛說:「江洛別管他,讓他自己盛。」

我按著江洛的肩膀讓他坐下,自己過去盛了碗粥,然後過來坐在了他身邊。

「今晚要加班。」我說,「江洛要跟我一起。」

江洛一聽似乎很高興,而我媽卻不樂意地說:「你加班就加班,折騰江洛幹什麼?」

她現在真的是已經把江洛當成了自己的親兒子,我倒更像是半路殺進來的外人。

「我應該的。」江洛笑著對我媽說,「最近公司事情又開始多了,人手不夠,我應該多幫忙的。」

這下我媽沒話說了,想了半天對江洛說晚上一定要好好吃飯。

去公司的路上我們倆說起這件事,江洛笑得不好意思:「可能是你不在的時候都是我陪著阿姨,她習慣了。」

「你又不能陪她一輩子,別老哄著她,你看我爸都不圍著她轉。」

江洛輕輕地「嗯」了一聲,然後極小聲地說:「是啊,又不能陪著你們一輩子。」

這一瞬間,他似乎格外失落,我覺得自己可能又說錯話了,剛想解釋什麼,就聽江洛說:「哥,我最近在看房子了,離公司挺近的,以後也方便。」

「嗯?家裡怎麼了?房東說什麼了還是中介跟你聯繫了?」我下意識地以為是我們現在的房子出了問題不能住了他才另找房子,卻沒想到他說:「不是,是我準備搬出去了。」

我從來沒想過江洛有一天會提出自己要搬出去。

搬出去,也就是說要離開我們了。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幾乎什麼事情都做不進去,滿腦子都是他搬家的事。

我開不了口問他為什麼要搬走,也說不出挽留的話,雖然我心裡已經反覆說了多次。

因為我似乎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要求他怎樣,當初要他跟我們一起生活,他沒有拒絕,我們互相扶持著走出了最痛苦的一段時間,現在,都漸漸好起來了,他要走,我也沒什麼可說的。

但我就是心煩。

只要一想到以後回家看不到江洛抱著崽崽坐在沙發上陪我媽看電視我就心煩,一想到以後半夜醒了去陽台抽煙再也看不到他我就心煩,一想到以後不能幾乎二十四個小時都跟他在一起我就心煩。

心煩到任何事情都不想做。

他送了一份企劃書過來,我沒說什麼,讓他放在這裡就把人打發出去了。

江洛出門時的背影讓我想起他錶帶突然斷掉的那天,於是下意識地去看他的手腕,然而袖子擋著,看不到他是否戴著我送他的手錶。

因為我無心工作,導致所有事情的進度都被拖慢了。

晚上本打算加班把這個項目最後的事情敲定,但以我現在的狀態是沒辦法好好工作的,於是乾脆讓大家都回家了,江洛也一樣。

「你先回去吧,我要去見個朋友。」我們倆一起下樓,到了一樓,他出電梯從正門去打車,我直接去B1層取車。

哪有什麼朋友可約,除了江洛我就只能找易禮,然而我並不想找他。

那人總是絮絮叨叨吵吵鬧鬧,我現在只想一個人靜靜。

我找了個茶館喝茶,一個人。

一邊品茶一邊想著關於江洛的事。

我們算是認識差不多半年了,從深秋到春天,也算是一起經歷了不少事。

大概,這個世界上的絕大部分人一輩子也沒有我們這半年刻骨銘心。

我想起第一次見面時,他憔悴不堪,裹著肥大的黑色風衣,像是一陣風就能把他颳倒。

想起剛認識時他想要從酒店二十多層的陽台上跳下去,嚇得我半條命都沒了。

想起他拿著柏林的遺書哭得渾身顫抖,想起他整宿不睡覺躲起來抽煙。

後來,我們都開始淡忘那些痛苦,這是我們刻意為之,因為沒人想要活在灰色的過去。

不知道現在算不算是走出來了,每次看到柏林的照片還是會想他會心痛,但已經不會再像當初那樣動不動就痛苦得幾乎窒息了。

我或許,確實是把對柏林的愛轉嫁到了江洛身上,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會在他說要搬走的時候我如此失魂落魄。

這一切終於說得通了。

我對江洛,原來是這樣。

我給易禮發了條微信,對他說了自己的困惑,我把江洛當成了柏林的替身,他如今要搬走,恐怕不只是我,連我爸媽也受不了。

易禮只回覆了一句話。

他說:你真的只是把他當替身嗎?

我皺緊了眉,覺得有些頭疼。

晚上回家,已經十一點多。

家裡爸媽都睡了,江洛又在陽台抽煙。

「不戒煙了?」我過去問他。

他搖了搖頭,說:「戒不掉了。」

「沒什麼戒不掉。」我拿過他手裡抽了一半的煙,在陽台暗滅,「這世上的所有事,都可以戒掉。」

我不知道這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我自己聽,我或許太依賴他,依賴他給我的這種家庭還完整的錯覺。

戒掉對他的這種錯位的依賴,大概一切就都可以解決了。

我轉身回房間,突然想問他什麼時候搬家,但張了張嘴,還是問不出口。

我又一次發現自己竟然如此懦弱,根本沒有勇氣去面對分離。

江洛搬家的事似乎就這麼被提上了日程,然而我始終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起了這個念頭。

他還是會去找易禮進行治療,但依舊沒什麼信心。

他的病在我爸媽那裡始終是個秘密,現在,他的秘密又多了一個,就是搬家。

我總想著找個合適的機會告訴他們,讓他們兩人有個心理準備,怕到時候突然襲擊二老受不了。

可是,似乎從來都沒有合適的機會,我不覺得任何時候是傷害他們的好時機。

週末我沒事的話依舊圍著江洛轉,陪他去治療,他進大樓,我在外面等他,然後兩人一起吃個飯,再陪他去看房子。

他在網上找的幾個一居室的小房子都是在公司附近,那邊房租倒是便宜,房子也都挺乾淨的,還算不錯。

可每次去看完我總能挑出一大堆的毛病導致租房失敗。

要麼是窗戶太小光線不好,要麼是設置老舊不值那個價錢,總之,沒有一處房子是我滿意的。

又折騰了一整天,回去的路上,江洛說:「其實剛才看的那個房子還不錯,我一個人住的話,沒必要非要雙人床。」

我心裡突然難受起來,不想說話。

他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看了這麼多了,不如就定下來這間吧。」

「不行。」我說,「再看看,一定還有更好的。」

下雨了,今年的第一場雨。

路上的行人要麼頂著包快步跑過,要麼打起了傘悠閒地雨中漫步。

雨滴打在車窗上,弄得車裡的溫度都彷彿因此降低了。

「哥。」江洛看著窗外,語氣淡淡地說,「你是不是不想讓我搬走啊?」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確實不想,一點都不想。

「我怕爸媽受不了。」

過了好半天,他輕輕地說:「嗯,我明白,我會跟他們說的。」

雨越下越大了,沒想到第一場雨就來勢洶洶,總覺得今年夏天會更加的難熬。

 

35 李江洛 1.7

 

我又開始失眠,然後一晚上抽光了一包煙。

本來前段時間煙癮已經沒有這麼大了,只是自從我決定搬出去之後就又一發不可收拾。

柏川哥大概是不太想讓我搬走,總是在看房子的時候表現出與他平時完全不同的一面。

吹毛求疵,倒是也挺有趣的。

可他沒有說過挽留我的話,我想還是不要太自作多情。

已經打擾他們這麼久了,借來的溫暖家庭遲早都是要還的,早點還回去總好過以後深陷無法自拔時再被迫抽離,那時候大概會很痛苦吧。

租房協議已經簽好,下個星期就可以搬過去了。

好像太快了點,我還沒來得急把這個家裡的每個角落都清清楚楚地記下來。

睜眼到天亮,今天必須得告訴叔叔阿姨我要搬走的事情了。

六點的鬧鍾響了,我起身去做早飯。

差不多七點的時候,崽崽跑過來在腳邊圍著我轉。

阿姨醒了,過來掀開鍋聞了聞笑著說:「比你哥做得好多了!」

我突然有些心酸,因為很快就要再也不能享受這樣的早晨了。

「阿姨。」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一大早就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很掃興,但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現在不說的話,不一定又被我拖到什麼時候。

「嗯?」阿姨心情很好地給大家把飯盛出來,笑我說,「吞吞吐吐的幹什麼?有什麼話還不能跟我說啦?」

我還是覺得難以說出口,盯著手裡的盤子,頓了頓,還是說:「我下個星期就準備搬出去了。」

我聽見瓷碗落在桌面的聲音,想必阿姨正背對著我,站在餐桌旁。

她沒有說話,我也不敢回頭,就這樣僵持著。

廚房的門被拉開,柏川哥走了進來。

「飯都好了啊。」他說完才發現氣氛不對,愣了兩秒,突然厲聲問我,「江洛,你跟媽說了?」

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語氣跟我說過話,嚴肅又冰冷,彷彿我是個做了錯事的壞孩子。

我也不敢看他,眼睛還盯著手裡的空盤子,咬住了嘴唇。

是阿姨先打破了這樣的對峙,她對柏川哥說:「你怎麼說話呢!幹嘛嚇江洛?」

她過來撫了撫我的背,溫柔地說:「孩子,是不是我們最近做了什麼讓你不舒服的事?阿姨跟你道歉好不好?」

我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放下盤子轉過去抱住了阿姨。

就像擁抱著我自己的媽媽一樣。

她不停地輕拍著我,安撫我說:「好孩子,有什麼事跟阿姨說,怎麼哭了呢?」

我覺得很抱歉,我一定又讓她難過了。

「對不起。」我說,「是我自己決定要搬出去的,問題在我,是我想一個人生活了。」

我不敢說太多,不敢說實話,我怎麼可能承認因為我太貪戀這個家庭,甚至對柏川哥都起了佔有慾,我不能繼續放縱自己這樣無恥的行為,所以不得不離開。

柏川哥離開了廚房,阿姨也沒再說什麼,只是我的肩膀,隔著薄薄的睡衣,被她的眼淚打濕了。

柏川哥沒有等我一起去上班,我想,他大概是生我的氣了。

我習慣了每天早上乘他的車上班,突然要一個人坐公交,竟然覺得彆扭起來。

人真的是這樣,很容易被習慣害死。

抓著公交車的吊環扶手,我心裡亂糟糟的一團,心想,以後真的搬走了,就要每天都這樣一個人上班了。

我到公司樓下之後買了兩個包子和一碗粥帶了上去,柏川哥早上連飯都沒吃就出門了,想必這會兒正餓著肚子坐在辦公室裡。

我來得很早,公司其他人還沒到,平時鬧哄哄的辦公區現在還淺眠著,等待著被大家叫醒開始一天的忙碌。

我提著早餐過去敲了敲他辦公室的門,柏川哥正趴在桌子上不知是睡覺還是想事情。

他抬頭看我,面無表情,眼神也看不出情緒,這樣的他弄得我有些緊張。

對於早上的事,理虧的是我,本來說好了他去跟阿姨和叔叔聊我要搬出去的事情,希望能讓他們不那麼難過,結果我違反了規則,迫不及待地去坦白,他生氣也是應該的。

我有些侷促地舉起手裡的早餐,輕聲對他說:「你早上沒吃飯。」

他盯著我看了看,然後似乎是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說:「不想吃。」

「可是……」

「我很累,出去幫我把門關好。」

他又趴下了,把臉埋在手臂間。

我很難受,因為第一次發現原來我們之間距離這麼遠。

我對他而言也沒有多特別,他可以溫柔,也可以冷漠。

我還是進去把早餐放在了他桌子上,然後小聲說:「餓了的話就去微波爐熱一下再吃,我先出去了,有事就叫我。」

關上他辦公室玻璃門的一瞬間,我突然在想,是不是這份工作我也做不長了?

是不是以後我們之間的一切聯繫都會被切斷,然後,他就成了我漫長人生中一小段的回憶。

想到這裡,我的心揪到了一起。

看吧,人的佔有慾真的很可怕,明明不屬於你,也不應該屬於你的,在習慣了擁有之後就會誤以為是自己的。

但事實上,人家的一切根本就與你無關。

中午易禮打來電話,說是在我公司附近,要一起吃飯。

「你跟柏川哥吃吧,我就不去了。」

「我才不想跟他一起吃飯。」易禮哀嚎一聲,「他最無聊了!江洛你來吧,算我求你嘛。」

我很意外他竟然沒有叫柏川哥,我還以為只是他門吃飯順便叫上我。

我們倆約在公司後面的一家小餐館,中午人很多,易禮點了一大桌子的菜。

「點這麼多吃不完多浪費。」我坐下,喝了口水。

「沒事兒,吃不完我打包。」易禮說,「我最近熬夜寫報告,都要累死了。」

「寫報告?」我以為他除了工作時間,其他時候都在吃喝玩樂。

「對啊!都沒時間談戀愛!」易禮做了個鬼臉突然湊過來小聲說,「你跟邢柏川怎麼了?」

他問得我心頭一驚,慌慌張張地回答說:「沒怎麼啊。」

「騙人吧你就。」他夾了塊肉給我,對我說,「別怪我多嘴啊,雖然我確實嫌棄他無聊,不過你們倆真的挺合適的。」

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詞來形容此刻的自己,身體和思維彷彿都在一瞬間被凍結,只聽得到易禮說:「而且你們都挺笨的,能笨到一起去,也算是緣分。」

他說完,我遲遲沒有回應。

易禮抬頭看我,皺了皺眉,說:「你真的不喜歡邢柏川?」

我趕緊搖頭,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掩飾自己的慌張。

「那大概是我誤會了……」他還盯著我看。

我沒辦法了,只好長嘆一口氣之後說:「是你誤會了,我跟柏林,也就是柏川哥的弟弟,是戀人。」

「但他死了不是嗎?」易禮的話一針見血,「你們曾經是戀人,但你又沒有跟他簽訂什麼這輩子只愛他的協議,他死了,你愛上別人不是很正常嗎?」

我該怎麼讓他知道我不會愛上別人,我該怎麼說。

「江洛,你該不會是因為這個,所以不敢承認自己愛上了邢柏川吧?」他用筷子敲了敲我面前的盤子說,「我靠,我算是明白了,你們倆真是我遇見過的最有意思的病人!」

「他不是病人。」我皺了皺眉,終於找到了自己能說的話題。

「不,他是。」易禮說,「你知道他給我發信息說什麼嗎?」

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不想知道他們之間的任何事,那只會讓我嫉妒。

嫉妒?我突然抓住了這個詞。

我為什麼會嫉妒?

嫉妒柏川哥跟易禮聯繫,嫉妒他們約會然後一起去蛋糕店,嫉妒柏川哥給易禮發了我不知道的信息。

我為什麼會嫉妒?

我把易禮當成了朋友,這些日子的接觸,他已經不只是我的心理醫生。

「他說,他因為你要搬走變得魂不守捨心不在焉,一想到以後你不跟他們住在一起了就覺得心裡突然就空蕩蕩的了。」易禮掐住我的下巴,讓我看著他,「你說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往後退,掙脫開他的手:「因為他們把我當家人。」

「對,他也是這麼說的,他說他把你當成了邢柏林的替身。」

我皺緊了眉,心裡難受得不行。

我不想當任何人的替身,哪怕是我愛過的柏林。

愛過……

我在心裡對柏林用了「愛過」這個詞,這代表什麼?

我開始混亂,揉著太陽穴對易禮說:「我有些不舒服,你自己吃吧,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易禮拉住我,說,「我還有最後一句話。」

我看向他,等著他說完。

「我是心理醫生。」

我點頭表示對這句話的贊同。

「據我分析,」易禮突然笑了,對著我眨眼,像個調皮的大男孩,「邢柏川愛上你了。」

 

36 邢柏川 1.7

 

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對江洛發火,但不得不承認,我確實很生氣。

但到底是在氣什麼,我說不好。

我氣他不跟我商量就決定搬出去,氣他自作主張租下那套房子,氣他違背約定自己告訴了我媽他要搬走的事,還是在氣他要離開我?

我覺得自己有些無恥,竟然企圖左右江洛的人生。

實話實說,我不想他走,恨不得24小時跟他在一起。

對他有這樣的想法,真的很過分吧。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是一個佔有慾極強的人,但這一次,江洛誘發了我身體裡的這枚因子,我想保護他,想照顧他。

當他說要離開的時候,我開始慌了。

我對易禮說我把江洛當成了柏林的替身,但事實上,我自己已經完全亂了。

我不知道到底是把他當成了柏林的替身,因此才想要對他好,還是因為我想代替柏林彌補對他的虧欠,亦或者,是其他的什麼原因。

總之,我想留他在身邊。

但我說不出口,就好像說出來就會引發什麼不可預估的災難,所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江洛一頭紮進新的生活裡。

一個沒有我,沒有我爸媽的生活裡。

我想,我也需要去看看心理醫生了。

午休的時候我沒吃飯,再次體驗到了茶不思飯不想。

之前看到江洛一邊打電話一邊往外走,難得的沒來叫我一起吃飯,我對此耿耿於懷。

於是像一個心理變態的偷窺狂人一樣趴在辦公室的玻璃窗前向下看,但只看到樓下變成小小一隻的江洛走進對面的餐廳,依舊不知道他吃了什麼,跟什麼人一起吃。

我沒辦法忍受這樣的自己,終於決定找「情感專家」易禮聊聊。

然而發了信息給他,他卻遲遲不回。

江洛回來的時候臉色很奇怪,一看見我就跑開了。

我跟到他的辦公室想問他怎麼了,剛好也聊一下他搬家的事,對他道個歉,畢竟,對他發火確實是我錯了。

然而我剛推開他辦公室的玻璃門,易禮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我跟江洛對視了一眼,他看向我,像一隻慌張的小鹿。

我先退了出去,接起了易禮的電話。

「幹嘛呢?」他還是那副語氣,笑嘻嘻的,沒正行兒。

「在公司。」

「我當然知道你在公司,」易禮不耐煩地說,「我是問你在公司幹嘛呢?」

我回頭看向江洛的辦公室,他正站在那裡翻文件。

今天他穿了一件淡藍色的襯衫,袖口挽到了小手臂,襯得他皮膚更加白皙。

這些日子他身體漸漸好了不少,整個人看起來比我剛認識他時不知道健康陽光了多少倍,此刻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著實讓人著迷。

想到這裡,我的心臟竟然猛跳了兩下,趕緊收回了視線。

「掉線了嗎?」易禮在電話那邊小聲嘀咕著,「喂?」

「我在。」我趕緊應答。

「想什麼呢啊?」他更加不耐煩了,「想我還是想江洛啊?」

他說完就開始大笑,讓人無可奈何。

「你找我有事?」我不敢再偷看江洛,起步往自己的辦公室走。

「不是你先找的我嗎?」

我想起來了,確實是我先聯繫的他。

「抱歉,我忘了。」我關好門,又回頭看了眼,確認沒有人在外面,然後對易禮說,「什麼時候有時間,我想找你聊聊。」

在他遲疑的時候,我補了一句:「我可以付費。」

他一聽,又開始笑,連連說:「那好啊,既然你肯付錢,我什麼時候都有時間。」

我們約了今晚下班見面,就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店。

「行,那我就不遠走了,這附近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嗎?」

「你在我公司附近?」我問道。

「對啊,中午跟小江江一起吃的飯,他沒跟你說?」

我又一次啞口無言。

「你自己找地兒待著吧。」我對他說,「我六點去咖啡店找你,不見不散。」

掛了電話,我依舊沒辦法安心工作。

滿腦子又都是江洛跟易禮的事,不知道他們湊到一起會聊什麼。

我發現,這段時間我所有的心神不寧都是因為江洛,挺有意思的,這讓我想起了一個詞。

紅顏禍水。

想到這裡我自己忍不住笑了,江洛要是知道我用這個成語來形容他,大概會害羞得理都不理我吧。

臨近下班,我媽打電話來說她跟我爸去一個老朋友那裡坐坐,晚上晚點兒回來,崽崽也被他們抱走了。

接完電話我看了眼時間,用公司的內線電話打給了江洛。

「邢總。」他乾淨的聲音淡淡地吐出這兩個字,輕飄飄的,弄得我耳朵癢。

他在公司不會叫我「哥」,都是跟著別人一樣規規矩矩地叫我「邢總」,一開始我聽不習慣,後來竟覺得這也是平淡生活的一劑調味品。

「下班你先回家吧,爸媽都出去了,你帶鑰匙了吧?」

「啊?」他猶疑了一下,問,「你不回家啊?」

「我晚上約了易禮。」我又補充道,「找他聊點兒正事兒,就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店。」

「那個……」他似乎有些為難。

「怎麼了?」

「我今天出來的時候忘了帶鑰匙。」

我一瞥桌子上的鑰匙,心裡嘆了口氣。

平時我從來都不帶家裡鑰匙,這是自從跟江洛一起生活之後養成的習慣,因為絕大部分時間爸媽都在家,他們不在的時候江洛也在我身邊,他會帶著鑰匙。

「今天早上走得急……」他頓了頓,說,「那我回去到保安室等叔叔阿姨好了,他們回來之後我給你打電話你再……」

「晚上咱們倆出去吃飯吧。」我毫不猶豫地說,「易禮什麼時候約都行,你想想晚上吃什麼。」

我說完就掛了電話,然後拿起手機準備打給易禮。

然而我還沒想好一個合適又不會被他嘲笑的理由,江洛就敲響了我辦公室的門。

「有事?」我問江洛。

他站在門口,鼓了鼓兩頰,說:「你們晚上都約好了,臨時取消不太好,其實我還有點兒工作要做,剛好留下來加會班兒。」

我抬頭看著江洛,他是真的不會撒謊,緊張兮兮的模樣更像森林裡的小鹿了。

「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吧。」我說,「我跟易禮也沒什麼重要的事兒,咱們三個一起也行。」

「真的不了。」他連連擺手,「我先工作,到時候再聯繫吧。」

他說完就跑了出去,再沒給我商量的機會。

一到下班時間我就先走了,前台的小陳驚訝地問我:「邢總,你不跟江洛一起下班啊?」

我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江洛的辦公室,門開著,顯然真的沒走。

「我晚上有事。」電梯到了,我跟小陳擺了擺手進了電梯。

我到咖啡店的時候易禮已經喝完了一杯咖啡,空杯子在旁邊放著,面前擺著一杯黑啤。

「在咖啡店喝酒,真有你的。」我坐在他對面,看了眼時間,因為不放心江洛,所以想要速戰速決。

「幹嘛啊你!」易禮雙手捧著酒杯,問我,「剛坐下就開始算時間?我還沒說開始計時呢!」

「不是這回事。」我解釋說,「江洛沒帶鑰匙……」

「哦。」易禮用手心托著臉,笑瞇瞇地看我說,「你找我就是想聊江洛的事兒吧?我跟你說啊,晨勃它其實……」

「是我的事。」我打斷了他,人生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說,「我好像……心理有問題。」

易禮又開始大笑,就在咖啡店裡。

這讓我覺得他非常沒有禮貌。

我敲了敲桌子,壓著聲音說:「你控制著點兒,能不笑了嗎?」

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不停地點頭說:「你終於發現你有病了啊?」

我有點想放棄跟他繼續聊下去了,在這兒聽他笑還不如帶江洛去吃飯。

我拿起手機給江洛發信息,問他有沒有叫外賣。

「不笑了。」易禮擦了擦眼淚,忍著問我,「你說說吧,怎麼了,鑑於你今天這麼有自知之明,我就不收你錢了,等會兒你給我結賬就行了。」

江洛很快就給我回覆了,說是已經叫了外賣,一邊工作一邊等著送過去。

我有些不相信江洛的話,沒我看著,他一定不會老老實實吃晚飯,我想給他打電話,但又迫切地想聽易禮給我分析自己的情況。

「別玩手機了。」易禮扣下了我的手機,問我,「你到底怎麼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在心裡組織了一下語言,然後謹慎小心地給他形容了一下我這幾天的狀態,生怕說得哪裡不對讓他誤會了我對江洛的感情。

易禮瞇起眼睛看著我,半晌,對我說:「今天中午我跟江洛一起吃了頓飯,你知道我跟他說了什麼嗎?」

我想起午休之後江洛一看見我就慌慌張張的模樣,好奇地問:「說了什麼?」

他喝了口酒,然後笑著說:「我說你愛上他了。」

 

37 李江洛 1.8

 

大概人倒霉的時候做什麼都會不順利。

柏川哥約了易禮,叔叔阿姨不在家,我早上出門走得急忘了帶鑰匙,為了不給他們添麻煩只好假裝加班躲在公司裡。

然而,公司竟然停電了。

一整棟大樓,所有的燈突然間全都滅了。

我不是特別膽小的人,但這突如其來的黑暗還是讓我心驚了一下。

我坐在位置上,用了足足一分鍾的時間來適應黑暗,拿起手機想要打開手電筒功能,卻發現它不合時宜地自動關機了。

我突然有些自暴自棄,覺得這大概就是老天在暗示我,我就是那個多餘的。

但即使這樣,我還是得先離開公司,而且還得摸著黑從樓梯走下去。

因為是突然停電,我不確定公司有沒有還開著的電腦和其他電子設備,於是立刻前又藉著窗外的微弱光亮把所有工位的電源都檢查了一遍,確認沒問題之後拿著自己的東西鎖上門進了樓梯間。

樓道里有應急燈,然而依舊昏暗。

我每走一步周圍就迴蕩著我的腳步聲,原本沒那麼可怕的,但四周真的太安靜了,一想到自己要這樣走將近二十層樓梯就覺得崩潰。

我的視力最近可能不太好了,這麼低頭看著樓梯往下走,覺得特別暈。

走著走著,我停下來緩一緩,又不死心地按了按手機,它依舊毫無反應。

明明給柏川哥回信息的時候還有電,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它自己就睡著了。

我抬頭看了一眼,才走到十一層,還得繼續往下走。

我估摸著柏川哥聯繫不上我肯定也得著急,我應該直接下到B1層,去他車邊等他。

走到九層的時候突然聽見有腳步聲,不是我的,從下往上傳來的,對方似乎是在跑,還伴隨著粗重的喘息聲。

我突然有些緊張,心「砰砰」跳個不停,因為我竟然覺得來的會是柏川哥。

大概自作多情也是種病吧,或許下次找易禮治療的時候我應該提出來,讓他幫我把這個毛病也治治。

我自嘲了一下,然後繼續往下走。

我覺得,老天待我應該還是不薄的,因為突然出現在我面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柏川哥。

他的西裝外套不知道去了哪裡,領帶鬆鬆垮垮地掛在脖子上,站在我下面一層的樓梯邊,張著嘴巴喘著粗氣,仰頭看著我。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只能站在原地愣愣地看著他。

樓道的應急燈是橘黃色的,像夕陽的顏色,燒紅了我的臉。

他慢慢走上來,胸膛還劇烈地起伏著。

他是一路跑上來的嗎?

回來找我?

我有些不敢相信,他越是靠近,我就越是後退。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躲,慢慢地靠在了身後的門上。

門把手硌著我的腰,我看著他,緊張得流了汗。

柏川哥走到了我面前,皺著眉,盯著我的眼睛不說話。

他抬起了雙手,我以為他要擁抱我。

我甚至開始想,我是應該回應他一個擁抱,還是不遺餘力地推開他。

然而擁抱並沒有到來,他一手輕撫著我的臉,一手給我擦了擦額頭的汗。

「害怕了?」他舒展了緊鎖的眉頭,眼睛微微地彎了起來。

不知為何,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竟覺得有些失望。

不可否認,在剛才的那一瞬間,我是渴望他的擁抱的。

我太無恥了,這樣的想法令我無地自容。

我搖搖頭,不敢跟他對視。

「易禮呢?」我問。

「……可能還在那兒坐著。」

他們約會的咖啡店跟我們辦公大樓是同一棟,此刻應該也是一片漆黑。

「你把他丟在那兒了?」我詫異地問。

他有些尷尬,揉了揉自己的鼻子說:「他也可能已經走了。」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竟然更加可恥地有些歡喜。

他跟易禮在約會,停電之後不顧一切地來找我。

是的,我自己在心裡加上了「不顧一切」四個字,讓他的舉動看起來更讓人心動。

我沒辦法再騙自己了,剛剛看到跑上來的人是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沒辦法再自欺欺人下去。

我就是心動了,第二次愛上一個人,竟然是我去世的戀人的親哥哥。

他們有著極其相似的長相和完全不同的性格,一個會拉著我的手去坐雲霄飛車,在最刺激的時候大聲喊著我的名字說愛我,一個從來不會過分表露什麼,卻在一片黑暗中帶著光明跑向了我。

他們都值得我去付出真心,但有了前車之鑑,這一次,我真的害怕了。

我的膽量和我的道德底線都在提醒著我不要再向前走了,可我的心卻還是想靠近。

是不是人總是這樣,不到頭破血流就不知道回頭。

可我已經頭破血流了一次,為什麼還是不長記性?

「怎麼了?」柏川哥突然叫我。

我回過神,發現了自己的失態,想要掩飾卻已經來不及了。

他問我說:「你在想什麼?」

我依舊不敢看他,眼睛看向旁邊說:「沒什麼。」

我抬手想要推開他,卻被抓住了手腕。

「我們回家吧。」我微微皺起眉,小聲說道。

他大力地攥著我的手腕,我相信那裡肯定已經紅了。

我覺得他有話要說,便惴惴不安地等著。

我的餘光瞄到他的臉,他始終盯著我,意味不明。

「江洛。」他終於開了口,「真的要搬走嗎?」

這句話他一問出口,我的鼻子一下就酸了。

我不想搬走,我想每天都跟他在一起,睡覺前最後一個跟他說晚安,醒來後第一個跟他說早安。

我想多學習些早餐的樣式做給他吃,想每天下班跟他一起回家。

可這算什麼呢?

我跟自己已故男友的家人生活在一起,這算什麼?

我是心動了,是貪戀了柏川哥的溫柔和照顧,他這樣無微不至的關心和陪伴讓我著迷,然後呢?我真的可以賴著他一輩子嗎?

顯然是不行的。

我不應該喜歡他,他也不會喜歡我。

這是他自己說的,我敢保證,那天我不小心聽到的,就是他在說,不可能會喜歡我。

愛情這條路真的太難走了,放棄比堅持容易得多。

我點了點頭,努力克制著想流淚的衝動:「嗯,房子都租好了,這個週末就搬。」

他放開了我的手,沒再說什麼,先我一步下樓了。

看著他的背影我特別想跑過去拉住他,可是最後,我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後面,走下了樓梯。

柏川哥的西裝外套落在了咖啡店裡,是易禮打電話給他他才想起來的。

他沒去取,讓易禮幫忙收著,開車帶我回了家。

一路上我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好像說什麼都會很尷尬。

我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露了真心,那樣一來,或許以後見面的機會都會變少,畢竟,我不想讓他覺得太尷尬。

我們到家的時候叔叔阿姨還沒回來,外面下起了雨,柏川哥不放心,給阿姨打了電話。

「媽,下雨了我去接你們吧。」

我們倆都沒吃飯,我在廚房煮方便麵,耳朵支楞著,偷聽他打電話。

「你們別給人家添麻煩了!」

我偷看了他一眼,剛好看到他扯下領帶丟在沙發上。

不得不說,這個男人做這個動作真的太有魅力了,或者說,情人眼裡出西施,現在的柏川哥在我眼裡怎樣都非常有魅力。

我收回視線,看著在沸水裡翻滾的麵餅,覺得自己實在有些厚顏無恥,竟然還在不停肖想柏川哥。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心情煩悶無比。

柏川哥進來廚房,在門口對我說:「爸媽不回來了,說是下雨了,要住在人家家裡。」

「啊?」我的第一反應不是叔叔阿姨在別人家能不能住得習慣,而是今晚就只有我跟柏川哥兩個人了。

也不是沒有獨處過,相反的,我們倆從見面第一天開始就在獨處,只不過一切都不一樣了,我心裡有了鬼。

直到手被熱水燙到我才回過神,柏川哥趕緊過來關了電磁爐,抓著我的手緊張地看被燙到的地方。

「沒事……」我真的沒事,鍋裡的開水濺出來燙一下,不算什麼的。

但他卻不依不饒,拉著我去了客廳,站在等下仔細地看。

「我就說沒事。」我有些不好意思,又想要嘲笑他小題大做。

被燙過的地方只是紅了,估計用不了多久就會好。

我抽回手,說:「方便麵還沒煮好呢,我的荷包蛋還沒加進去。」

「我去吧。」柏川哥拉住我,準確地說是從後面抱住了我。

他在我後面,雙臂環住我的腰,抱著我轉到後面,然後放下,在我回過神之前他就進了廚房。

這動作太過曖昧,令我傻站在那裡,久久不能平靜。

這頓方便麵大概是我吃過賣相最差的,我心愛的荷包蛋被柏川哥給打散了,混在湯和面裡,可憐兮兮的。

但我還是覺得好吃,直到晚上已經躺在了被窩裡,還能想起那面的味道。

就像我一閉眼就能想起柏川哥那個不像擁抱的擁抱。

我想,我真的應該快點搬走了,不然繼續下去,我會更加討厭我自己。

 

38 邢柏川 1.8

 

所有的燈突然熄滅的一瞬間我在想什麼?

在我沿著昏暗的樓道往上跑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我想不出答案,但我的身體已經給了我最好的回答。

我在擔心江洛,怕他一個人傻兮兮地被淹沒在這黑暗裡,怕他覺得被世界拋棄了。

可能是我多慮了,在我看見江洛穩穩當當地從樓上走下來時,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

他也是快三十的大男人了,哪需要我像擔心一個小孩子一樣去擔心他。

他站在我上面一層緩台上,低頭看著我,愣愣的,有點傻,又有點可愛。

我想起易禮的那句話。

他說我愛上江洛了。

愛一個人很容易嗎?只需要短短幾個月的相處就能愛上?

我想起之前失敗的戀情,我跟易禮,從朋友自然發展成戀人,結果還不是各奔東西。

那我跟江洛呢?

說好的我只當他是家人,是柏林的替身,為什麼會變成愛?

我走向他,突然很想問他些什麼,但真的到了眼前,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我在前進,他在後退,這似乎意味著什麼。

當他的眼神看向我的時候,就那麼一瞬間,我真的很想抱抱他。

但他是李江洛,我不該過分親近。

手指觸碰到他臉頰的一刻我緊張得雙耳瞬間就燒了起來。

他在流汗,或許還有些不安。

我滿腦子都是易禮的話,我想,我大概是受了那傢伙的蠱惑,不然為什麼真的覺得自己愛上了江洛。

我還是想擁抱他,甚至想跟他接吻。

在一棟停了電的大樓裡,四周安靜無比,讓我好好地吻一吻面前這個人。

但理智還在,這樣的衝動只能塞回夢裡。

我還在問自己:邢柏川,你愛他嗎?就是眼前這個人,你愛他嗎?

儘管不願意承認,但心裡有個聲音給了肯定的回答。

是,我愛他。

這愛到底從何而生,我真的不知道。

我問他:「江洛,真的要搬走嗎?」

我多渴望得到一個否定的回答,我想聽他說「不」,聽他說捨不得我,想要留下。

可他卻給了我一個堅定又殘酷的回答。

他說:「這個週末就搬。」

還有幾天?

我不想去算了。

握過他手腕的掌心直到晚上睡覺還滾燙。

我躺在床上,屋子裡一片漆黑,我卻絲毫沒有睡意。

睜眼看著天花板,想著他今天的模樣。

在橘黃色應急燈照映下的那張臉,還有那雙眼睛,那張嘴。

我想把他抱在懷裡,與他激烈又纏綿地接吻,我們唇齒相碰,身體和心都繞在了一起。

我起了反應,雖然知道這很過分,但還是將手伸進了內褲裡。

我對江洛產生了慾望,對我弟弟的戀人產生了可恥的慾望。

碰過江洛的手掌握住我自己的器官,閉上眼,自欺欺人一樣想像著是江洛在握著我。

他的掌心溫暖,滲出了汗。

他偶爾用力偶爾偶爾輕柔,偶爾快速插進偶爾停下來休息。

他在我的腦海裡做完了一整套動作,然後伴隨著我精液的射出,他的幻影也消失了。

接下來就是長久的空虛和懊惱。

房間裡沒有江洛的呼吸聲,只傳來我的嘆息。

掌心濡濕,那液體就是我的罪證。

如果江洛知道我想著他做了這種事,大概這輩子都會對我厭惡至極吧。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幾點睡著的,去衛生間沖洗了一下之後,回來好久都沒能入睡。

早上被江洛叫醒,他不停地敲門,喊我:「柏川哥,你今天不去公司了嗎?」

我看了眼時間,竟然已經七點半了。

平時這個時候我們倆已經準備出門了。

我趕緊起床,一開門看見已經收拾利落的江洛,他似乎是被我嚇了一跳,張著嘴巴看我,然後說:「那個……我以為你醒了只是不想出來。」

我揉了揉太陽穴,有些頭疼,一方面是真的不舒服,一方面是覺得自己在江洛面前丟了人。

「我不太舒服。」我說,「你先去公司吧,我晚點再過去。」

他擔憂地問我:「生病了嗎?」

「沒事,我去找點藥吃了就好了。」

我轉身回屋,想要躲開他,但他卻跟了過來。

「不行不行。」江洛一把拉住我的手腕,邊把我往外帶邊說,「不能空腹吃藥,飯都好了,你先吃點東西。」

他把我拉到了餐桌前,我沒有主動掙脫開他的手,畢竟這種機會還是要珍惜。

「你先吃飯,我去給你找藥。」他還是放開了我,轉身往客廳走,「你哪兒不舒服?藥不能亂吃的。」

「頭疼。」我端起碗,喝了口粥。

過了一會兒,他拿著藥回來了,站在旁邊問我:「是不是最近太累了?」

我搖搖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其實很可能是因為昨晚我沖澡之後濕著頭髮就睡了引起的。

我聽見他嘆了口氣,坐在旁邊的椅子上說:「你什麼時候才能有假期啊……」

他的聲音很小,不像是在問我,倒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有假期的話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或者想做的事嗎?」

他驚訝地看向我時,我才發現,自己又失言了。

江洛看著我吃完飯,把藥放在我手裡:「飯後半小時再吃,我快來不及了,先走了。」

我看了眼時間,都已經七點四十多了。

他慌慌張張地收拾,在玄關換鞋的時候還在說:「你別急著吃藥,等……」

沒等他說完,我就過去摀住了他的嘴。

江洛這個人,有時候不言不語,有時候嘮叨得不行。

他瞪著大眼睛看我,可愛極了。

「等我一下,我去收拾一下。」我收回手,從他手裡拿過鑰匙和包,「不想讓你擠公交。」

其實我一開始確實想休息半天,下午再過去,還能給江洛做一頓午飯。

但剛才,見他匆匆忙忙地要往外跑,突然想到這個時候他要是去上班必然是自己坐公交去,早高峰的公交車,裡面人貼著人,煩得很。

我不想讓他受累。

在我回房間換衣服的時候終於想明白了一件事。

我愛誰,怎麼愛,這都是我自己的事。

我無法選擇地愛上了他,這已經不可逆轉,但我可以選擇不讓他知道,可以選擇用我自己的方式繼續對他好。

只要他能活得輕鬆自在,我多付出一些又有何不可呢。

我收拾完,江洛正靠在門邊的牆上等我。

「邢總,我們這回真的遲到了。」他抬起手,讓我看時間。

而我只是笑著把他的包塞還給他,然後說:「手錶不錯,送禮的人眼光很好。」

我們出門晚了,路上又堵車。

到了公司樓下江洛不高興地說:「我這個月的全勤獎沒有了。」

我停好車,給他解開安全帶,笑他說:「那麼點兒錢,不用這麼在意。」

「當然要在意。」我們都下了車,並肩往電梯走,他說,「房租押一付三還要交衛生費網費亂七八糟的一大堆……」

他說著說著就停了下來,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電梯裡的氣氛變得有些沉悶,我想找個新鮮的、輕鬆的話題跟他聊,但搜腸刮肚,直到到了我們那一層,也還是沒有想出來。

剛出了電梯,就看見一個熟人靠在前台跟小陳聊天。

「喂,你們倆昨晚幹嘛了?上班都遲到?」易禮笑得一臉邪惡,懷裡抱著我的西服外套,一邊說一邊丟了過來。

我看了一眼江洛,他滿臉通紅地跟易禮打了聲招呼就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別亂說。」我沒什麼表情,也沒看易禮,眼光追隨著江洛。

直到他關了門,我才轉過去對易禮說:「一大早怎麼就跑我這兒來了?」

「我心頭好今兒難得有空,我們倆要出去玩。」易禮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邊,小聲問我,「表白了嗎?」

「什麼?」我皺了皺眉。

「別裝蒜了。」他捶了一下我的背,「兩情相悅為什麼不趕快戀愛?大好時光就這麼浪費了,不覺得虧啊你們?」

我是不信什麼兩情相悅的,江洛有多愛柏林,我最清楚,被那樣傷害之後,他不會再輕易愛上別人了。

尤其是我,一個跟傷害他的人長得非常相似的人。

他能心平氣和地生活在我身邊已經是老天對我的優待了。

「我們沒可能。」我不太想繼續跟易禮聊這個,過去幫他按了電梯,「你快走吧,你真愛該等急了。」

「那倒是。」他撇撇嘴,對我說,「你們倆要是能有我家徐釗一半兒主動,這會兒早就準備入洞房了!」

他提起「徐釗」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才想起來,易禮的那個所謂「真愛」是那個人渣。

我立刻把他從電梯裡又給拉了回來,二話不說拖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邢柏川你發什麼神經!」易禮大概是被我嚇了一跳,扯著嗓子亂喊。

我知道,公司那群八卦的無聊青年們一定都注意著這邊,但我顧不了那麼多了,說什麼也不能讓易禮繼續跟徐釗發展下去。

我關好自己辦公室的門,問他:「你跟那個徐釗進展到哪步了?」

「幹嘛?你突然關心起我的事,該不會是後悔了想跟我破鏡重圓吧?」

易禮總是這樣,沒個正形兒。

見我不說話,他自覺無趣,坐在沙發上說:「就還挺好的,他也不主動提確定關係的事兒,但我們該做的也都沒少做。」

他這麼一說,我心裡有了數。

原本想找個合適的機會告訴易禮關於徐釗的事,但恐怕不能再拖了,繼續這樣下去,最後受傷的必然是易禮。

「你別愛他了。」我說,「徐釗不是什麼好東西。」

易禮原本在玩自己的手指,聽我這麼一說,停了下來。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抬頭看向我說:「我知道,他有心上人。」

我皺緊了眉,在開口之前就被易禮打斷了。

他說:「他愛江洛,我知道。」

 

39 李江洛 1.9

 

我不知道易禮怎麼了,當我拿著文件走進柏川哥的辦公室時,他正眼睛通紅地坐在沙發上。

我想關心一下他,畢竟,我們應該算是朋友。

但現在是工作時間,而且是在柏川哥的辦公室。

大概這話題與我無關,我不該多問。

從口袋裡拿出紙巾小心翼翼地放到沙發前的茶几上,然後一句話都沒說地離開那間辦公室。

關上門之後,我的心情很不好。

想著柏川哥大概會去安慰易禮,或許還會親自給他擦眼淚,我有些嫉妒。

人是多奇怪的動物啊,一旦喜歡上誰,就會在心底滋生出可怕的佔有慾。

我回去繼續工作,但心卻飄到了隔壁的房間。

恨不得你自己剛剛留了隻眼睛在那裡,能在此刻偷看到他們在做什麼。

後來我就一直在忙,公司很多事情柏川哥都交給我去做,因為跨了行業,剛開始時確實很吃力,但漸漸習慣了之後,便得心應手起來。

等我忙完,已經快到午飯時間,我藉著這個理由又去敲柏川哥的門,易禮已經離開了。

我很想問他易禮為什麼哭,可我似乎沒有立場問這個。

「邢總中午去吃飯嗎?」我心裡不舒服,問話的時候也不敢看他。

這就是心裡有鬼吧,放在平時再尋常不過的話現在問著都沒底氣。

我怕他說不跟我一起去吃飯了,那樣的話我大概猜得到他約了誰。

面前的人看了眼時間,伸了個懶腰說:「你有什麼想吃的嗎?」

還有五分鍾到午休時間,我根本沒有胃口。

我搖搖頭,等著他發話。

「你怎麼了?」

他站起來,突然走到了我面前。

我趕緊後退,連連說道:「沒事沒事,我沒事。」

這下倒好,我表現得太過驚慌,他能相信我沒事就奇怪了。

他又揉了揉太陽穴,我突然想到他今早頭疼,便問:「頭還疼嗎?」

柏川哥點點頭,垂下手說:「過來給我揉揉。」

他坐回了椅子上,閉起了眼睛。

我突然心跳加速,覺得自己應該立刻離開。

「來啊。」他沒有睜眼,等著我過去。

我躡手躡腳地走過去,由於他的椅背太高,所以只能站到他面前。

我的雙腿微微岔開,偶爾會碰到他的膝蓋。

手指點在他的太陽穴上,時重時緩地揉著。

外面起了喧鬧聲,是大家都去吃午飯了。

我們還在這裡,他閉著眼,我看著他。

我之前想過,會不會是因為他跟柏林長得太相似了,所以我才會不知不覺地對他產生了好感,但我又始終清晰的知道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除了去北極村那次因為我喝醉錯吧柏川哥當成柏林那次,我從來沒有在他的身上看到過柏林的影子,更沒有想過把他當做柏林的替身。

所以,這愛到底是有何而來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他突然睜開了眼,與此同時握住了我的手。

我們對視著,他掌心的溫度順著我的手背傳到了心裡。

我緊張得說不出話,覺得這氣氛實在過於詭異,讓我不知所措。

我怕被他看出我的心思,因為他說過,不會喜歡我。

「累了吧?」他握著我的手,問我。

我搖搖頭,但其實胳膊確實有些酸了。

他笑了笑,一手放開了我,另一隻手拉著我往外走:「走吧,先去吃飯。」

我覺得自己邁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落不實,好像下一步就要摔個跟頭。

他為什麼要牽著我的手?

看著他的背影,我很想問問他。

到了電梯前,我用力抽回了手。

這太曖昧,我受不了。

他眼神裡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失落,緊接著對我說:「你手太涼。」

我點點頭,沒說話,在電梯門打開的時候先一步走了進去。

我們之間好像越來越奇怪了。

他明明不愛我,為什麼表現得好像離不開我?

難道說,就像他最開始說的那樣,想要代替柏林彌補我?

如果是這樣,我更要離他遠點了。

事到如今,除了他的愛,我已經什麼都不想要了。

每週一次的治療還在進行,從表面上看,是有效果的。

我已經沒有那麼反感接吻,在看著那些愛情電影,看主角兒們情到深處時相擁親吻的畫面已經不覺得噁心,甚至偶爾還會被打動。

但我仍然無法將這種行為套用在我自己的身上。

我沒辦法想像自己接吻是什麼樣子,沒來由的,心慌。

易禮讓我別太勉強,他告訴我慢慢來,一切都會好起來。

可我想說,好起來又能怎麼樣,我曾經愛過的人已經不在了,他永遠不可能擁有我的一個吻,我現在愛上的人根本不會喜歡我,我永遠不可能擁有他的一個吻。

沒有意義的。

就算有一天真的痊癒,我開始渴望擁抱渴望接吻甚至渴望性交,也沒有意義。

星期六,我的治療結束了。

易禮歡天喜地地去約會,我找的搬家公司打來了電話。

我的東西其實很少,之前從天鵝灣搬出來的那些舊物該丟掉的都已經丟掉了。

柏川哥說其實根本沒有必要找搬家公司,這麼點兒東西他開車就直接拉過去了。

可我覺得,生活還是需要一點儀式感,就像這搬家,我徹底地離開了這棟房子,找個搬家公司,看起來就好像我在這裡生活了很久一樣。

叔叔阿姨大概受不了我了,搬家這天他們又帶著崽崽去了朋友那裡。

柏川哥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我忙前忙後,一句話都不肯說。

我也不敢跟他說話,他低氣壓的時候,還是有些嚇人的。

我的東西都搬了出去,柏川哥隔壁的房間變得空蕩蕩的,只剩下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衣櫃。

我站在門口,突然有些難過。

我是不想走的,但又不得不走。

這裡不是我的家,我不可能賴在這裡一輩子。

我怕被他們發現我可恥的心思,怕有一天,看著柏川哥愛上了別人,到那時候,我再走,就來不及了。

離開前,我留了一張便簽在抽屜裡。

我不知道柏川哥會不會看到,也不知道他看到之後會是什麼反應,我只是想留下些什麼。

那是我的告白。

簡單的三個字。

我愛你。

沒有署名,也沒有寫告白的對象。

柏川哥發現的時候,可以當做是我留給柏林的,這樣一來,我的慾望得以滿足,這樣隱晦的告白也不會讓他覺得尷尬。

我大概是難得聰明一回吧,但我也必須得承認自己的懦弱。

連告白都要這樣偷偷摸摸。

新租的房子離公司很近,站在陽台上就能看到那棟大樓。

可是看不到柏川哥的家。

他沒有跟著搬家公司一起過來,甚至沒有跟我告別。

我灰頭土臉地從那裡出來,覺得自己真是沒用到了家。

我的人生似乎一直都在逃避,當年若不是柏林緊追不捨,我們大概也不會走到一起。

或許,最該改變的不是我那奇怪的病,而是這惹人討厭的性格。

我看著放在客廳裡的幾個箱子,一點兒都沒有心情收拾。

走過去,踢了一腳,翻出自己的煙,躺在地上抽了起來。

吞雲吐霧的時候,我彷彿又回到了幾個月前。

柏林剛去世不久,我跟柏川哥總是會肩並肩地躲到陽台上去抽煙。

我又想起來,曾經的我是煙酒不沾的,抽的第一支煙就是柏川哥給的。

不,不是他主動給我的,而是我跟他討來的。

這也導致後來我一直跟他抽同一個牌子的煙,偶爾我剛買的一包很快就扁了,我就知道,一定是他偷了我的煙。

連續抽了三支煙,我被嗆出了眼淚。

但新生活開始了,我自己選擇的,無論如何也得好好面對它。

我醒來的時候還躺在地上,地板冰涼,我也冷得流了鼻涕。

手機還在響,門鈴也在響。

來電人是柏川哥,我趕緊接了起來。

「哥。」

「你幹嘛呢?」

門鈴聲停下了,他對著手機大吼。

我看了看門的方向,站起來去開門。

果然,他在外面。

「為什麼一直不接電話也不開門?」他眉頭緊鎖,怒視著我。

我抬手擦了擦鼻涕,小聲說:「睡著了……」

他露出了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揉了揉眉心說:「服了你了。」

我低頭笑了笑,側身讓他進屋。

「還沒收拾?」他在門口換了鞋,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拖鞋。

回頭一看我,搖頭說:「真以為夏天了?」

「我去找拖鞋。」我光著腳,跑去從箱子裡翻出了一雙棉拖鞋一雙塑料拖鞋。

柏川哥幫我整理好了所有的東西,而我就躺在沙發上看著他忙活。

因為他來了之後我就發燒了。

這事兒怪我自己,竟然躺在地板上睡著了。

收拾完屋子,他去廚房看了一圈,出來後說:「不行,你這兒什麼都沒有,出去吃吧。」

我一點兒胃口都沒有,耍賴不想動,翻了個身,面朝著沙發裡面。

我聽見他走過來,於是就假裝已經睡著。

「不能不吃飯。」他的手掌覆在了我額頭上,「你告訴我的,吃了飯才能吃藥。」

那麼一瞬間,我鼻子又酸了。

自從柏林死了之後我好像變得特別愛哭,作為一個男人來說,這太丟人了。

我抬起手,手心蓋在了他的手背上。

嘟囔著說:「我難受,沒胃口。」

我是病人,跟他撒個嬌應該不會被怪罪吧?

他拉著我翻身過來,面向著他。

眼前的男人蹲到我面前,用大手指輕撫著我的臉,溫柔地說:「那我叫個外賣,你喝點粥,然後就吃藥睡覺,好不好?」

我想,我大概徹底陷在這溫柔裡了。

如果這是個夢,那請不要讓我醒過來。

 

40 邢柏川 1.9

 

江洛搬出去的時候我不知道能做什麼,於是只好什麼都不做。

我所有的感官都停止了工作,只剩下一副驅殼坐在沙發上。

我埋怨江洛如此堅決地搬離這裡,也埋怨自己如此不坦誠。

明明那麼想讓他留下來,卻礙於面子、礙於道義,不肯說出口。

就好像,一說出口,連帶著其他的慾望也會隨之爆發。

那麼,從今往後,江洛會怎麼看我?

愛上弟弟的戀人,終究不是什麼體面的事,雖然,我的弟弟已經去世了。

看著柏林的照片,我有些愧疚,明知道他不可能在看著我,卻依舊覺得渾身不自在。

江洛關上門之後,我站起來,去陽台目送那輛搬家公司的面包車離開,回來之後,把家裡柏林的照片全部扣到了桌子上。

我沒辦法面對他,至少現在是這樣。

爸媽都不在,江洛也走了,原本說好了四個人一起住的房子,變得空曠起來。

我上了樓,推門走進江洛之前住著的房間,空蕩蕩,他沒有留下任何東西,看起來連「回來取遺落的物品」這個理由都沒準備用。

我打開衣櫃,上面掛著一排塑料的衣服掛,這是我們搬來那天在小區對面的超市一起買的,他一個都沒有帶走。

回過身,那張他睡過的床也只剩下光禿禿的床墊了,我走過去,躺在上面,想像著每晚江洛睡在這裡時的樣子。

天色漸漸暗了,我絲毫沒有睏意。

從床上起來,打開燈,突然發現床邊桌子的抽屜開著。

我走過去,看到裡面有一張便簽紙。

我是知道江洛深愛著柏林的,從前我覺得這讓我無比遺憾,如今卻有些嫉妒。

我嫉妒我的弟弟,因為他擁有過江洛全部的愛。

我手裡的便簽紙,上面只有三個字。

三個我握在手裡卻依舊無法擁有的三個字。

它不屬於我,我只能將它放回。

走回門口,關了燈,我的眼睛還盯著那個抽屜看。

江洛寫:我愛你。

這大概是給柏林最後的告白吧。

即使那人已經不在了,即使知道自己曾經遭受背叛,卻還在深愛著,這樣的江洛,讓我心疼,又不敢擁抱。

我拿著鑰匙出門的時候並不知道自己這麼做是否正確,但我想見他,就是現在。

一路上給他打了幾個電話都沒有接,這讓我非常擔心。

平時江洛要是沒能及時接電話,過後都會立刻給我回覆過來,然而這次,直到我站在他新家門口不停地按門鈴,他還是沒有反應。

我很害怕,怕他出什麼意外。

我知道自己這樣不好,但現在的我就是這樣,在關於江洛的所有事情上都喜歡自己嚇自己。

他終於開了門,對我說不小心睡著了。

他也是個壞小子,害我擔心得出了一身冷汗。

屋子裡滿是煙味,不用想就知道他肯定躲在這裡抽煙了。

以後沒有我盯著他,不知道這傢伙的煙是不是永遠都戒不掉了。

我想給他做點吃的,然而新家,什麼都沒有,更重要的是,江洛發燒了。

最近雖然白天溫度高了些,但傍晚開始還是挺涼的,他在客廳睡覺,又光著腳來回走,不生病就奇怪了。

我好不容易哄著他喝了點粥,家裡做不了就只能叫外賣,他吃了一口,皺眉說:「沒有阿姨做的好吃。」

我很想說,那乾脆就跟我回去吧。

但張了張嘴還是說不出口。

在感情方面我就是這樣,大概我把所有的果決都用在了工作上,到了這邊,就開始瞻前顧後,一點兒都不乾脆利落。

但,如果換成別人,我大概也不會這麼難以開口吧。

吃了飯,又看著他吃了藥。

江洛躺在沙發上不想動,那懶洋洋的樣子全然沒了之前小鹿的感覺,而是搖身一變,變成了一隻耍賴的小貓。

「去床上睡吧。」我輕輕拍了拍他,他卻攥住了我的手指。

「不想動。」

我想說,那我抱他過去,但我不能,也不敢。

蹲在沙發邊上,耐心地勸說:「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別去公司了,給你放一天假,好好休息。」

他看著我,眨眼的速度都比平時慢了許多。

「聽話。」我摸了摸他的額頭,還沒退燒,我有些心急,「要不我帶你去醫院?」

「不用。」江洛坐了起來,打了個哈欠,然後起身往臥室走,「我去睡覺。」

看著他躺下,我的處境變得有些尷尬。

走是不想走的,因為放心不下他,但留下又顯得過於曖昧,人家搬家的第一天我就留宿,這不合道理。

「你要走了嗎?」江洛平躺著,盯著我看。

我又摸了摸他額頭,其實不摸也知道,溫度沒這麼快就退下去。

「你想讓我走嗎?」我儘量說得不那麼刻意,讓他別那麼快看透我的心思。

江洛猶豫了一下,然後說:「不想。」

那一刻我大概是真的聽見心臟落地的聲音,如果他此刻不在我面前,大概我會歡呼出聲。

我笑著看他,坐在床邊,給他好好掖了掖被角:「那我就不走。」

他也笑了,眼睛彎彎的,很好看。

那天晚上江洛睡得很熟,大概是生病的原因,到了後半夜似乎還做了噩夢,抓著我的手,指甲再一次嵌入了我的手背,手心全是汗。

我整個晚上都沒怎麼睡,睡不著,只想看著他。

以前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的時候沒有珍惜,如今要分開了才知道把握分分秒秒,連眼睛都捨不得眨。

我覺得我需要一台DV機,偷偷記錄下他的每一個表情,以後在家裡,想他了,就放出來看看,滿足自己那可恥的慾望。

差不多四點多,我終於熬不住了,耍了點心機,躺在了他床的另一邊,當然,我們的手還握著。

不記得這是第幾次被他抓破手背了,大概李江洛這個傢伙已經算是給我造成「傷害」最大、「傷口」最多的人了。

早上我是被手機信息聲吵醒的,一連串的微信消息,都是公司那幾個傢伙發來的,問我幾點過去。

我看了眼江洛,還沒醒,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還有些燙。

我給他們回了信息,說自己有事下午再過去。

李江洛是除了我家人外第一個擠掉工作空降在我生活裡的人。

我把手機調成震動模式,然後開始翻外賣軟件,又叫了兩份粥過來。

門鈴響的時候江洛睜開了眼睛,已經快八點了,是該起床了。

我去取了外賣,在餐桌上擺好,然後進房間去叫江洛洗漱吃飯。

突然間我產生了一種可怕的錯覺,就好像我跟江洛是生活在一起的情侶,二人世界,平淡又溫馨。

我知道我不該這麼想,但那一刻我沒能控制住自己的大腦。

我又想起從前,或許柏林和江洛以前一直過著的就是這樣的生活。

如果沒有柏林出軌並且染上艾滋這回事,他們現在應該也還是維持著這種狀態。

親密又疏離。

沒有性生活的他們,這些年,或許都是這樣的感覺吧。

我不禁想,如果我是柏林,我能否經得住誘惑,能否真的受得了無法佔有愛人。

我想,我也做不到。

這個世界上沒有真正的聖人,有的只是不斷膨脹的慾望。

但如果是我,不會選擇柏林走的那條路。

他們都沒有嘗試過去跨過那道檻,只因害怕失敗就放棄了,這只能算作自食惡果。

易禮說,江洛的病不是不能痊癒的,只要他自己配合,還是有很大的幾率完全治癒。

只要他自己配合。

如何配合,我清楚,他需要去愛一個人。

「怎麼了?」

我被他的問話拉回了思緒,站在門口看著雙頰緋紅的他說:「去洗漱然後過來吃飯吧,等會兒還得吃藥。」

他點點頭,站起來,自己摸著額頭說:「好像沒有那麼燙了。」

我看著他進了衛生間,揉揉脖子,把剛才那些胡思亂想都從大腦裡移除。

我很擔心江洛會愛上別人,那樣的話,他還不如一直愛著我弟弟。

又在江洛的新家待了一上午,下午的時候他要跟我一起去公司,被我拒絕了。

「你好好休息,我晚上再過來陪你。」我把體溫計塞給他,「自己量一下體溫,等會兒給我發信息告訴我一聲。」

我拿著鑰匙出了門,他滿臉失落地站在門口看我。

「回去吧。」我揉亂了他的頭髮,「今天不扣你工資,但是晚上我過來的時候你如果還在發燒,那我就真的不客氣了。」

我說完就走了,心情大好。

走到車邊的時候,我媽打來了電話。

「媽。」

「你幹嘛去了?昨天一晚上都沒回來!」

我這才想起忘了告訴她我來江洛這裡的事,猶豫了一下,避重就輕地說:「在朋友家裡住了一晚,他生病了,沒人照顧。」

「朋友?」我媽問,「男朋友?」

我無奈地笑了笑,心想,如果是那就好了。

「不是,只是個關係很好的同事。」我系好安全帶,「我要開車了,先不跟你說了,晚上我可能回去的也會晚一點兒,你跟我爸別等我。」

「我們可不管你。」我媽說,「你別只忙工作的事,有空也去看看江洛,他剛搬新家,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他不說你也得想得周到點兒!」

 

41 李江洛 2.0

 

不用上班的時候,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但絲毫不覺得這是一件愉快的事。

我並非工作狂,只是自從柏林去世之後,就開始儘可能地減少獨處的時間,因為每當這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我就無法控制自己的大腦去胡思亂想。

柏川哥走後,我也漸漸退了燒,縮在沙發上看著陌生的房子發呆。

我想念之前生活的那裡,有可愛的叔叔阿姨,還有我把愛偷偷藏在他身上的柏川哥。

我覺得自己真的是無恥透了,男友不過去世半年多,我就已經移情別戀了。

每當想起這個,我就無比痛恨自己。

起來找手機,此刻我需要易禮。

出門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因為不確定柏川哥會不會突然回來。

猶豫過後,還是出了門,一路上都在想,是不是應該留一把鑰匙給柏川哥。

給某個人自己家的鑰匙,這是一件非常曖昧的事情,就好像自己捧著一顆熱乎乎的心交到了對方的手上。

這極具暗示功能,但,想必柏川哥並不會多想。

畢竟,我們是做過半年時間的家人的。

他當我是家人,我就只好打著家人的旗號,滿足自己的私慾。

也挺幸福的,不是嗎?

跟易禮約了見面,就在他的辦公室。

他下個月就要回加拿大了,什麼時候會再來是一個未知數。

對於我的病情,他說這是一場持久戰,我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變化,但這變化不足以證明我好了,或是即將痊癒。

易禮說:「你需要戀愛,這個病只靠我們倆是沒辦法讓你徹底好起來的。」

可是我只能沉默不語,因為我想與之戀愛的那個人,偏偏是絕對不可能的人。

這大概就是別人說的,無望的愛,也正是因為這樣,我恐怕要辜負易禮的期望了。

「你啊……」易禮收拾著桌面的文件,撇撇嘴對我說,「為什麼那麼不勇敢呢?你看看我,明知道……」

他頓了頓,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我疑惑地問:「怎麼了?」

易禮看向我,歪著頭,像是認真地將我從頭到尾都打量了一遍。

「沒事,只是覺得,我們都挺可憐的。」他聳聳肩,「你比我還幸運一點,但遺憾的是,你比我更蠢。」

他把手裡的一份文件折成了紙飛機,對著我飛了過來。

我躲了下,紙飛機打在了我的肩膀上。

「江洛,我跟你說,有時候勇敢地邁出一步,你會發現,你所以為的,全都不是真的。」易禮非常認真地說,「就好比,你以為邢柏川不愛你,但其實,你們倆正玩著互相暗戀的遊戲。」

聽到「互相暗戀」四個字,我緊張得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我的心思都被易禮看了去,卻不敢承認,柏川哥或許也和我一樣。

確實,面對易禮,我們所有的小心思似乎都在不經意間就被看透了,他太懂得察言觀色,他甚至比我們自己還瞭解我們。

我正想說什麼,突然有人敲響了易禮辦公室的門。

我們一起向門口看去,我怎麼都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徐釗。

我跟徐釗一直沒怎麼好好聊過,我總想躲著他,他似乎也在忙別的事情。

尤其是,我現在只要一想起他就會想起那個電話,還有電話裡粗重色情的喘息聲。

「你怎麼來了?」

我轉向易禮,有些震驚。

他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又是怎麼認識的?

易禮的臉色不太好,我很少見他眼神裡帶著慌張。

「江洛?」徐釗沒有回答易禮的問話,而是問我,「你怎麼在這兒?」

在場的我們三個,每個人心裡都滿是問號。

我看到徐釗手裡拿著的錢包,那是我買給他的生日禮物。

往年都是親手送給他,今年因為之前發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導致我根本不想跟他見面,於是就同城快遞寄給了他,沒想到,他真的在用。

易禮從辦公桌後面走過來,站在我們面前。

「你今天不是有事?」他問徐釗,聲音有些發抖。

我突然覺得自己或許捕捉到了他們之間那微妙的氣息,與此同時,當時接了徐釗電話的那個男孩的聲音又在我腦海裡重現,並且與易禮的聲音重合了。

生活無數次向我們證明了這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無數次告訴我們,本以為只有在八點檔電視劇裡才會出現的狗血橋段,其實生活中比比皆是。

我們都是被生活玩弄的可憐蟲。

易禮有些慌亂,來不及解釋什麼,直接將徐釗推出了門外。

他靠在門上,跟我對視著。

「你有事的話,我就先回去吧。」我想起易禮跟我一起買的那個錢包,可能在別人眼裡有些惺惺作態,但我確實心疼起了易禮。

我想起他提起自己所愛之人時洋溢著的幸福笑容,又想到他剛才的反應,想必是早就知道了我跟徐釗的關係,心裡突然愧疚起來。

「你別走。」易禮抓住我的手腕,沉了沉氣,說,「我沒事。」

徐釗在外面敲門:「易禮!開門!」

易禮皺著眉看我,咬住了嘴唇。

這一瞬間我看到這個平時張揚樂觀好像無堅不摧的心理醫生也被打敗了,心裡升起一股同病相憐的感覺。

愛而不得,多悲哀。

我站起來,打開門,對一臉茫然的徐釗說:「我要跟易禮出去,麻煩你先把他借給我。」

我說完,回身拉著易禮就往外走,完全不顧易禮是否願意。

我想,易禮幫了我這麼久,現在他的心結,讓我試著幫他打開吧。

我依舊覺得自己是幸運的,雖然愛情的路不是那麼順利,但好歹走過來,總是會遇見讓我願意相信未來的人。

當初的柏林,後來的柏川哥和易禮,我亂七八糟的生命中,是他們在拉著我往前跑。

一個人坐在公司對面的咖啡店裡,就像以前等柏林下班時一樣,今天我等的是柏川哥。

下午的時候,跟易禮聊了很久,兩個人在包廂裡,明明他比我年紀大,卻抱著我「哇哇」哭得像個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他很敏銳,也很敏感,徐釗對他是坦然的,兩人從認識開始,就無比坦率地說著不愛。

但徐釗是個壞人,這已經是既定事實了。

他明明說著不愛易禮,卻貪戀著易禮溫柔的關懷和炙熱的愛。

其實,更準確地說,他是在無恥地消耗著易禮的愛。

易禮從來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格,不到最後一刻,就不會放棄爭取。

所以,兩人就這麼不清不楚地交往著,徐釗似乎是把易禮當做了一個發洩的工具,無處安放的感情和性慾,統統塞給了易禮去承受。

「他對你這樣,你為什麼還那麼堅持?」我問。

易禮說:「愛情這個東西是最沒道理的,我明知道他不愛我,也明知道他壞,可偏就控制不了自己犯賤去愛他。」

我想,我能懂他,只是覺得徐釗這一次真的太過分了。

聊到最後,我跟易禮做了一個約定。

「我去追求柏川哥,你去忘了徐釗。」

這是一個多麼好笑多麼幼稚的遊戲,但我跟易禮一拍即合,兩人的手心貼在一起的時候,我知道,無趣的生活總要有些刺激的挑戰才能被稱作是人生。

其實,這是我們倆始終渴望著的,只不過沒有一個藉口讓我們去邁出那一步。

不管是暗戀還是單戀,都讓我們心裡充滿了委屈,想要解脫,就只能勇敢一把。

所以現在,我坐在這裡,發了信息給柏川哥。

【邢總,我在公司對面的咖啡店,為你點了杯咖啡,不過你要是來得太晚,可能就涼了。】發完這條消息,我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個心懷鬼胎的壞蛋。

面前的咖啡還冒著熱氣,但天色已經暗了下去。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柏川哥卻遲遲沒有給我回覆。

我收回視線,低頭看著自己的咖啡。

突然,耳邊傳來敲擊玻璃的聲音。

我抬頭看過去,柏川哥正笑著站在窗外看著我。

突然間,外面的路燈亮了起來,他的笑容也變得更暖了。

我也對他笑,指了指對面的咖啡,示意他快進來。

春末夏初,一直都是我最喜歡的時節。

天氣不冷不熱,柏川哥上身只穿著一件條紋襯衫,沒有扎領帶,領口的兩顆鈕子解開著。

他跑進來,走向我。

沒有坐到對面,也沒有去喝咖啡,而是坐到了我的身邊,一手抓著我的手臂,一手撫上了我的額頭。

「還好。」他又摸了摸自己的額頭說,「退燒了。」

我突然特別想擁抱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發燒燒壞了腦袋,還是因為跟易禮聊天聊得我神經錯亂,根本無從解釋這到底是哪裡來的勇氣,總之,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抱住了眼前這個男人。

他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我偷偷在他衣領邊緣嗅了嗅,為此而著迷。

他輕撫著我的背,問我:「怎麼了?」

我不敢回答,閉上眼,想就這樣在他懷裡睡一覺。

 

42 邢柏川 2.0

 

江洛生病的時候似乎人會更加坦誠一點。

或許是因為不舒服,所以不得不卸下所有的武裝,回歸到最本真的他自己,想要什麼,想做什麼,想說什麼,沒有那麼多精力去思考去斟酌,這樣的他,竟然出乎意料的可愛。

他發信息給我,說在公司對面的咖啡店等我。

我連回覆他消息的時間都沒有,直接跑下了樓。

有個成語不是叫「歸心似箭」麼,那一刻,我的心情差不多也可以這樣來形容,想要立馬回到他身邊。

我得感謝易禮,正是因為幾年前愛過他所以現在才知道,我對江洛到底懷抱著怎樣的感情。

隔著玻璃窗看坐在裡面的人,頭髮長了,額前的劉海似乎有些擋眼睛。

我敲了敲窗戶,看著他驚訝的表情,恨不得能直接穿過去揉揉他的臉。

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這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總是會不自覺地把對方當成小孩子,想要無止境地寵愛他,甚至想要為他做任何事情。

我是相信我愛的人都值得被愛的,因為我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被我愛的人。

江洛突然跑來公司找我,似乎是有話要說,他退了燒,我懸著的心也放下了。

在咖啡店裡,他縮在我懷裡,閉著眼,不說話,我懷疑他可能睡著了。

「江洛?」我輕撫著他的背,小聲叫他,生怕把人嚇著。

他的鼻尖抵著我的肩膀,輕輕地「嗯」了一聲。

「回家嗎?」我看到對面的大樓裡陸陸續續有人走出來,其間還有我公司的員工們。

他抬起頭,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坐直身體,喝了口咖啡。

「你是不是有事找我?」我覺得自己是瞭解江洛的,有些人之間,不能用認識的時間長短來判斷兩人交往的深淺,我把心思毫無保留地放在他身上,他心裡藏著事,我當然看得出來。

江洛看向窗外,我看著他。

外面天色漸漸黑下去,玻璃窗映出了我們的身影。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說:「哥,我……」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提到了嗓子眼,它跳得極快,像是馬上就要爆炸。

我微微扭頭,也看向玻璃窗,在那裡,我們的視線相撞了。

我跟江洛對視著,我想吻他。

咖啡店裡在放歌。

Lisa深情地唱著:

Once I crossed seven rivers to find my loveAnd once, for seven years, I forgot my name江洛嘴唇微啟,他開口時的聲音很小,幾乎被音樂聲蓋住。

但我還是聽清楚了。

他說:「哥,我愛上你了。」

要怎麼去形容我當時的感覺,我所有的感官都失靈了,愣在那裡,久久回不過神。

我應該是在發抖,因為這太不可置信了。

我偷偷的、小心翼翼的暗戀著的人,在初夏傍晚的咖啡店裡,伴著音樂聲,對我說了愛。

這或許不是真的,所以我不敢動,因為想要讓它長久一點。

哪怕只多那麼一會兒。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的器官們又開始各司其職,我又聽到了Lisa的歌聲,她已經在唱:「That there once will be a better tomorrow.

我抬手,扳過江洛的臉,當我的手觸碰到他的皮膚時,摸到了他臉頰上微涼的眼淚。

起初他不肯轉過來,雖然捨不得,但我還是用了力氣。

面對著我,卻不肯看我,如此彆扭的人,我還真的是頭一次見。

對我表白,還一副被逼無奈的樣子,這要是別人,我一定沒什麼耐心看他演戲,但這是江洛,我知道他在掙扎什麼。

「看著我。」我對他說。

他先是猶豫,然後終於把眼光賞賜給了等著他的我。

看著他這個樣子,我胡亂地給他擦了擦臉,笑著問:「哭什麼?」

他沒有說話,自己拿過桌子上的紙蹭了蹭鼻子。

我又抱住了他,其實如果可以,我更想吻他。

我想用更加激烈的方式來回應他的告白,因為總覺得這並不是真的。

他跟我弟弟認識那麼多年,相戀那麼多年,柏林去世後他痛苦的樣子在我腦海裡始終無法揮去,在我心裡,認定了他會一輩子想著柏林,雖然不願意承認,但真的覺得他從此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

我對他的感情,從一開始就帶著悲哀和絕望,從萌生起就深知永遠得不到回應。

卻沒想到,這麼快就聽到那個不可能的人說著不可能的話。

這如果不是夢,那就是我幻聽了。

可真的是幻聽嗎?

不是的。

我可以肯定我清楚地聽到了他的告白。

我想吻他,想佔有他,想告訴全世界我跟江洛相愛了。

不是注定無疾而終的單戀,而是真正的相戀。

全世界只有我知道,他是懷著怎樣的心情、用了多少的勇氣才說出的這句告白。

我沒時間去懷疑真假了,只想緊緊地擁住他。

我確實還需要時間來消化這件事,但不是現在,此時此刻,我唯一要做的就是抓緊江洛不讓他跑掉。

眼下,他對我表白了,他是我的了。

我有些愧疚,這件事應該我來做的。

但我想,如果他一直等著,可能一輩子,也等不到我說愛他。

是的,跟江洛比起來,我才是懦夫。

Lisa的歌聲停了,我貼著江洛的耳朵,對他說:「對不起。」

他全身都僵住了,抱著他時感覺很明顯。

我將他抱得更緊了,接著說:「應該我來表白的。」

你知道的,所有溫馨的時刻都不會維持得太久,因為總有些人專注破壞浪漫的氣氛。

我還沒來得及告訴江洛我也愛上了他,我們身邊的玻璃窗就被敲響了。

窗戶外面,三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男生在鬼吼鬼叫,隔著玻璃我都聽到他們在喊:「祝老闆和老闆娘百年好合!」

江洛一定也聽到了,他趴在我懷裡,害羞得不肯抬頭。

我抬手趕走了那幾個鬧哄哄的傢伙,他們不甘心地拍了照,這才跑掉。

「都走了。」我把江洛拉起來,牽著他的手說,「咱們也走吧。」

這次的牽手與以往不同,大概是江洛給了我勇氣,讓我不再逃避。

其實擺在我們面前的障礙是一樣的,我以為這輩子都跨不過去了,沒想到江洛竟然越過了那座山,空降到了我面前。

還有什麼比這更不可思議更讓人興奮的呢?

沒有了。

當我跟江洛十指緊扣的一瞬間,突然覺得此生無憾了。

我不想鬆開他的手哪怕一秒鍾,於是連去吧檯結賬的時候都跟他牽著手。

咖啡店的店員看著我們偷笑,江洛有些害羞,我卻突然起了炫耀之心,故意把江洛拉得更近。

我們出了店門,站在門口,我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江洛。」我站住腳。

他扭頭看我。

路邊車來車往,然而此刻連鳴笛聲都沒有那麼惹人心煩了。

我看著他,慢慢地抬起手,親吻了他的手背。

然後說:「我也愛你。」

我根本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冷靜,如果此刻不是在大街上,我或許已經抱著江洛在轉圈了。

我不能吻他的嘴唇,但還有手背和額頭。

表達愛的方式有很多,我只想讓他感受到我的心意。

江洛愣愣地看著我,一開始就好像沒有聽清我說什麼,之後表情變得很怪,不知道是在笑還是在哭。

就在我想著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麼的時候,他突然對著我大喊了一聲,然後撲過來抱住了我。

我不想再去考慮別的了,什麼他曾經是誰的戀人,他有什麼生理缺陷,這些都不是問題,都不能阻止我愛上他再選擇跟他在一起。

江洛都這麼勇敢了,我不回應他千百倍的愛,怎麼能安心。

載他回家的路上,我們的手還牽在一起。

我知道這樣很不安全,但原諒我,我真的不想放開他。

我一直想問他為什麼今天突然對我表白,也想問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上我的,好多好多的問題,不知道應該從何問起。

我們牽著手進了他的家門,然後又牽著手坐在沙發上發呆。

明明都是奔著三十去的大男人了,卻矯情純情得像是頭一次戀愛的中學生,手心出了汗,誰都不肯先放開。

房子裡很安靜,江洛突然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我們對視了一下,然後一起笑倒在了他的沙發上。

他縮在我懷裡,笑得肩膀直顫抖,我喜歡到不行,趁他不注意,偷偷在他頭頂留下了一個吻。

我真的很想佔有他,尤其是在知道他也愛著我之後。

笑聲漸漸變小,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

江洛說:「其實今天我跟易禮打了個賭。」

「嗯?」

他扭著頭看我,又握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他喜歡的人是誰了,徐釗。」

我沒有說話,總覺得在這個時候提起這個人很掃興。

江洛繼續說:「我跟易禮說,我來追求你,如果我成功了,他就也能成功地忘掉徐釗。」

我無奈地笑了,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他們的這種行為。

不過這時候我竟然有些感激徐釗,要不是因為他,大概江洛跟我也不會這麼快這麼順利地表明心意。

「哥。」江洛坐起來,面對著我,認真地說,「給我點時間。」

他說完,突然湊了過來。

一個淺淺的吻落在了我的唇邊。

 

43 李江洛 2.1

 

我想,這一次大概是目前為止我生命中最勇敢最瘋狂的一次了吧。

是的,我吻了柏川哥。

蜻蜓點水,淺嚐輒止。

但卻是我的第一次。

雙唇相貼的時候,我感覺到自己整個人都燒了起來。

柏川哥似乎也被我嚇了一跳,呆愣在那裡,看著我,眼睛都不會眨了。

我突然發現,原來接吻並沒有那麼的不可忍受,我不知道是因為這些日子以來易禮對我的治療有了效果,還是因為我本身對於接吻就沒有這麼抗拒。

我跟柏林沒有嘗試過,只是說我不喜歡不接受不想要,於是就真的從來都沒有過。

剛剛的吻,很輕很淺,等我回過身子再坐回去的時候,一面覺得無地可容,一面又不禁回味起來。

還是很可恥,但我竟然有些迷戀這種感覺。

我的手搭在膝蓋上,整個身體都繃得緊緊的。

這個不大的房子又安靜了下來,我很害怕會被柏川哥聽到我的心跳聲。

柏川哥似乎笑了,我不太確定,又不敢看他。

他靠近了我,然後抓住了我的手,又把我摟在了懷裡。

我的側臉靠在他的肩膀上,像個成功耍了小把戲後得意的壞小孩兒,偷偷地笑著。

我的心跳太快了,已經沒辦法阻止它向柏川哥傳達我有多開心。

他的懷抱好舒服,我嗅到了美滿生活的味道。

他問我:「真的愛我嗎?」

我點頭,然後又回答:「愛。」

他又在笑,輕輕的,溫熱的鼻息打在了我的耳朵上。

我反問他:「那你呢?」

「我也真的愛你。」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我們就像是兩個在偷情的傢伙,這想法讓我覺得不堪,可我真的好想跟他在一起。

或許我也受了易禮的影響,明知道前路坎坷,卻還是想放手一搏。

我跟柏林的前車之鑑就擺在那裡,如果我不能痊癒,總有一天我跟柏川哥還會重蹈覆轍。

我不想那樣。

失敗的愛情有一次就足夠了,我受夠了教訓,也吃夠了苦,這麼多年,無論發生過什麼我都沒有抱怨過老天的不公,反而是一路都在感恩。

這一次,該輪到我幸福了。

再次嘗到愛情的滋味,心境與從前大不相同。

也不知道怎麼了,現在只要跟柏川哥互看一眼就能瞬間燒紅臉,明明之前不是這樣的。

我們倆沒吃晚飯就回來了,雖然現在沉浸在互相表明了心意的喜悅和興奮中,但該餓還是會餓的。

我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柏川哥摟著我大笑不止。

「家裡沒有吃的。」我實在受不了自己了,這種時候怎麼能如此丟人。

他笑夠了,拉著我站起來:「走吧,去趟超市。」

我剛起身,他就突然不動了,回頭嚴肅地看著我說:「還是說,你考慮一下跟我回家?」

我連忙搖頭,有些慌張地對他說:「先不要了,我不知道怎麼跟叔叔阿姨說……」

他看了我幾秒鍾,似乎有些失落。

我心裡過意不去,主動捏了捏他的手。

柏川哥笑了,抬起另一隻手捏了一下我的鼻子:「都聽你的。」

我跟在他身後走到玄關,他先換好鞋,然後站在那裡等著我。

抬起頭時看到他靠在門邊對著我笑,他的笑讓我太著迷,眉梢、眼角,都是甜蜜和溫暖。

我剛開口想叫他出門,結果他卻突然湊過來,飛快地在我唇邊留下一個吻,然後開門跑了出去。

我聽見樓道里迴蕩著他的笑聲,三十歲的人了,竟然像個喜歡惡作劇的少年。

我抬手摸了摸被他吻過的地方,心裡的蜜快要溢出來了。

原來接吻不僅不讓人討厭,反而如此幸福。

我們在樓下的超市買了些菜,他推車,我挑選。

拿起食材的時候回頭問他的意見,我跟他,就像隨處可見的,最普通的一對兒家人。

不得不說,能遇見柏川哥,是我三生有幸。

因為他,我不僅有了家人,還有了愛人。

只是,我真的沒想好怎麼去告訴叔叔阿姨,在他們的小兒子死後,我這個原本就身份尷尬的人,又跟他們的大兒子在一起了。

怎麼說,都很難以接受吧。

從超市出來,柏川哥提著購物袋,我們倆沒有牽手,但卻手臂黏在一起慢慢地往前走著。

誰都不說話,各懷心事,卻都在笑。

我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拿出來一看,來電人竟然是易禮。

我想起我們倆的約定,我來找柏川哥了,他應該是去見徐釗了。

「易禮?」

「江洛!我被車撞了!」

我跟柏川哥都沒來得及把菜送上樓,直接開車去了醫院。

據易禮說,我們分開之後他就去找徐釗了,結果那人臨時有任務,讓他找個地方等著。

易禮等了好久都等不到人,心情不好,於是決定回家。

剛到家樓下,被一輛車給撞倒了。

搞笑的是,肇事司機當時是要停車,反反覆覆地停不好,一不小心颳倒了站在一邊的易禮。

「你的腰……沒事兒吧?」我看著易禮眼淚汪汪地躺在那裡,覺得他特別可憐。

「完了。」易禮撇撇嘴,「我不想活了。」

柏川哥問站在一邊愁眉苦臉的男生說:「你就是撞他的人?」

他的語氣不太好,可能嚇著對方了,那人看起來像是個大學生,手裡還拎著一個黑色的雙肩書包。

「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男生抓了抓頭髮,鬱悶地說,「我會負責的。」

「你負得了責嗎?」易禮吼他,「我後天就得飛溫哥華了,這下好了,別說後天了,下個月我都飛不了了!」

「他又沒折你翅膀。」柏川哥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竟然突然吐槽起來。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你們倆什麼意思啊?」易禮打量著我們,然後瞪圓了眼睛說,「別告訴我你倆已經在一起了!」

站在病床另一邊的男生又嚇了一跳,小聲說:「你們是同性戀?」

「關你屁事!」易禮繼續吼他,「咱倆的賬還沒算呢!」

「我知道。」男生拿出一張單子說,「我先去交錢吧,醫生說你得住院觀察一段時間,最近都不能亂動。」

那個男生出去了,我看向易禮。

他對著我扁嘴說:「你看我多可憐,以後都不能騎乘了。」

他總是這樣,什麼沒羞沒臊的話都能說得出口,有趣的是,他說什麼都不會讓人覺得下流。

「你別想那些了,工作的事怎麼辦?」

「等會兒我打個電話說一下情況吧,真夠倒霉的。」

撞了易禮的那個男生留下了聯繫方式,還把身份證也給了易禮,然後說自己有事,先離開一會兒。

他一走,易禮就拿著人家的身份證吐槽說:「這照得夠醜的。」

柏川哥給我削了個蘋果,小聲問我餓不餓。

我特別餓,但是易禮都這樣了,不陪陪他總覺得不好。

「你們倆是到我這兒來秀恩愛來了是吧?」易禮把那張身份證往病床上一摔,「趕緊該幹嘛幹嘛去吧,不想看見你們倆!」

我把他丟到一邊的身份證收好放到桌子上,瞄了一眼那個男生的名字和出生日期。

果然應該是個學生,今年才22歲,名字倒是挺好聽,安斯年。

這男生挺有意思的,人長得很不錯,身份證的照片拍得那叫一個慘不忍睹,難怪易禮會那麼說。

「我們先去吃飯,等會兒再過來。」柏川哥走過來,牽起了我的手,問易禮,「給你帶點兒什麼吃的不?」

易禮的視線黏在我們牽著的手上,瞇了瞇眼睛說:「我簡直是中國好助攻,我要吃豬蹄兒,十個,你們請客!」

我們當然不會給他買十個豬蹄兒,買了他也吃不完。

在醫院外面的小餐館隨便吃了點飯,然後給易禮打包了一份蛋炒飯。

回去的時候柏川哥苦笑著說:「本來今天應該吃個浪漫的燭光晚餐,慶祝一下我們在一起了。」

他的手背有意無意地蹭到我的手背,弄得我想跟他牽手又不好意思。

「沒關係啊。」我口是心非地說,「我其實不是很在意形式上的這些事情。」

說完,我想了想,還是補了一句:「當然,如果有機會能補回來的話就更好了。」

柏川哥又開始笑,他最近大笑的頻率越來越高了。

回到病房門口,安斯年正趴在門的玻璃窗上偷偷往裡看。

「為什麼不進去?」我問他。

他又被嚇一跳,倒退兩步說:「那啥,我,我有點怕他。」

我從窗戶往裡看,易禮正瞪著眼睛看著我們,想必剛剛安斯年偷看的時候早就被抓包了。

「怕什麼啊?」我推開門,「進來吧,別偷偷摸摸的。」

安斯年進來之後也不靠近病床,站得遠遠的說:「我給我媽打了電話了,她說等會兒會過來,那啥,要不給你請個護工吧,你好像一時半會兒都下不了床。」

易禮氣得牙癢癢,我坐在一邊喂他吃飯。

「是應該請一個。」柏川哥倒了杯水,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我們平時都要上班,誰有時間照顧你啊?」

「他啊!」易禮指了指安斯年,把視線從柏川哥這裡轉移了過去:「你撞的我,你不是說要負責嗎?那正好啊,不要護工,就要你!」

 

44 邢柏川 2.1

 

易禮就這麼住了院,徐釗始終沒出現過。

他們之間是怎麼解決的,我不清楚,也不打算過問了,他們的事,他們自己了斷就好,我還有更重要的人要關心。

說來也奇怪,江洛發燒感冒,在我們表明心意之後竟突然好了起來。

因為我們有過兩個不算接吻的接吻,本來我都做好了陪他一起生病的準備,他卻沒給我機會。

我可能是瘋了,竟然覺得遺憾。

我們倆在一起的事,江洛不讓我這麼快告訴爸媽,我知道他在顧慮什麼,說實話,我也一樣。

家裡那二位,一直都算是開明的父母,他們也是真心喜歡江洛,只是,這份喜歡,是因為他們把江洛當做了柏林的替代,就像我最開始時的那樣。

江洛這個人,在我們家裡是特殊的,柏林去世半年我們倆就在一起了,說真的,我不確定爸媽能接受。

所以等一等也好,反正他已經是我的了,再沒什麼好擔心了。

我突然想起之前在這邊成立公司的時候還跟我的員工們說不要搞辦公室戀情,那會兒其實在開玩笑,不過想想,還好當時沒認真,不然就要打自己的臉了。

為了能跟他多在一起吃頓飯,我已經把早飯改成了到公司來吃,每天提前出門先去接江洛,然後一起在樓下的肯德基或者麥當勞買兩份早餐。

因為我不在家吃早飯,我媽抱怨了好多次。

到了後來她實在忍不住了,問我:「你跟媽媽說實話,是不是談戀愛了。」

當時我在跟江洛發微信,她這麼一問,我著急忙慌地按滅了手機屏幕。

「一定是!」我媽拍了拍我的腿,「找時間帶回來給我們看看,江洛知道嗎?」

我在心裡說,那人就是他,他怎麼可能不知道。

但這話可不能現在就告訴我媽,只好點頭說:「他知道。」

「你們公司的同事?」我媽又來了精神,「唉,那你避著江洛點兒。」

「我避著他幹什麼?」

我媽瞪了我一眼說:「咱們家對不起他。」

她沒給我解釋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逕自進了屋。

之後我跟江洛說了這段對話,他也想不通。

「想不通就別想了。」我看著肯德基新出的早餐食譜,「要吃粥嗎?」

「嗯,這個。」江洛指了指,然後在收回之前被我握住了手。

買好早餐,我們牽著手去公司。

這個時間大家都還沒來,我們可以盡情地放縱。

在電梯裡我故意使壞把他擠到角落,然後轉過身去跟他面對面。

他臉通紅,眼睛四處瞄,就是不肯看我。

「抬頭。」我輕聲命令他。

江洛還是不肯抬頭看我。

眼看著電梯就要到我們那層了,我乾脆抬起了手,捏著他的下巴強迫他抬頭,然後湊過去吻住了他。

自從那天我們在一起之後到現在,這是第三個吻。

我大著膽子想試探一下江洛能接受到什麼程度,於是這個吻並不像之前那樣觸碰一下就分開。

我含住了他的嘴唇,在他發出悶悶的疑惑聲時,用舌尖勾了一下他的上唇。

我聽見電梯到達的聲音,放開了他。

讓我驚喜的是,江洛並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厭惡,只是紅著臉,瞪大了眼睛,驚訝地看著我。

他的嘴唇被我弄得又濕又紅,像顆剛剛被水洗過的櫻桃,弄得我還想再嘗一口。

「走吧。」我攬著他,帶著他往外走。

他抬手摀住了嘴,一邊跟著我往辦公室走,一邊抱怨說:「有監控的……」

我笑他說:「你竟然不怪我強吻你。」

他看了我一眼,丟下我自己跑進了我的辦公室。

以前在公司,我還能為了讓江洛多鍛鍊鍛鍊,把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都交給他去處理,但現在,我總捨不得。

因為覺得反正我們倆在一起了,他完全不需要去鍛鍊什麼,不止是現在,就算很多很多年以後,有什麼事情,有我解決就夠了,他只需要好好享受我的愛。

於是,這也就導致我們戀愛之後我變得更忙了,他卻清閒了下來。

「邢總,你怪怪的。」江洛一臉不高興地站在我面前。

「怎麼了?」我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來,雖然極力想克制自己,卻還是沒忍住,招招手,想讓他離我近一點。

然而他卻反倒後退了兩步。

「你怎麼了?」突然鬧起彆扭的江洛也很可愛,我忍不住,想笑。

「上次你說要交給我的項目為什麼沒有動靜了?」

我回憶了一下,確實有這麼一件事,不過那個項目我已經給了別人。

「那個項目要出差,我讓小趙接了。」我觀察著他的表情,明白了他生氣的原因。

「不是說好了給我嗎?」江洛皺起了眉,梗著脖子跟我說話時氣勢十足。

我站起來走過去,瞄了一眼外面,確定這會兒沒人走過,一把將他摟在了懷裡。

「上班時間……」他掙脫了兩下,不動了。

我笑著拍了拍他的後腦勺,然後放開了他:「不想讓你出差。」

他鼓了鼓腮幫子,想必也明白我的意思。

「那……以後本地的項目給我好了。」他揉揉鼻子說,「我最近很閒。」

「好。」來不及抓著他再溫存一會兒,這傢伙就像隻兔子一樣逃走了。

本以為下了班終於能好好談個戀愛了,結果江洛又惦記著去醫院看易禮。

沒辦法,我就只好陪著。

易禮一見到我們就抱怨安斯年有多討人厭,但他這個樣子,總讓我覺得有些熟悉。

當年我們倆在一起之前他也一直跟別人說討厭我來著。

我把這個想法告訴江洛的時候,他連連搖頭說:「不可能的,他們才認識多久啊。」

「可是,愛與不愛跟認識多久沒關係不是嗎?」我開著車,今天沒有放音樂,車裡只有我們的聲音。

江洛沉默了一下,輕笑一聲之後說:「你說的對,我們也才認識半年多而已。」

其實有時候還是有些心情複雜,我跟江洛都非常默契地不去討論他跟柏林的過去,甚至在我們確定戀愛關係之後,「邢柏林」這個人,從我們的世界裡消失了。

我們都在避免聊到關於他的事,就好像,兩個背叛者不敢提及真主一樣。

我們在心虛,這是真的。

我們在相愛,這也是真的。

到什麼時候我跟江洛能坦然站在柏林的墓前,或許心結就真的打開了,我們也就敢手牽著手回家了。

晚上送他回了家,沒敢再吻他,怕我控制不了自己。

在這件事上還是要感謝易禮的,至少江洛不反感接吻了。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媽又打來電話,沒別的事兒,問我下沒下班,什麼時候回家。

「我現在在路上了。」我看了眼時間,已經十點多了。

這幾天我每天都回去挺晚的,因為大部分時間浪費在了醫院,能跟江洛獨處的時間實在太少,怎麼都覺得不夠。

要不是我有所顧慮,真的很想乾脆留在他那裡住。

「江洛回家了嗎?」她問。

「啊……」我遲疑了一下說,「應該回去了。」

「最近都沒見著那孩子,本來以為你們要是還沒下班,等會兒就直接一塊兒回來,我跟你爸怪想他的。」

我媽最近總叨咕江洛,自己還不好意思給人家打電話。

「明天吧。」我說,「我快到家了,等會兒回去說。」

我很想讓江洛跟我回家,他本來就是住在那裡的。

到了家,我媽還是那些話,翻來覆去地念叨江洛,我實在沒辦法,當著她的面兒給江洛打了電話,約好了明晚下班後直接回來。

「這回開心了吧?」我拿她沒辦法,打完電話伸了個懶腰準備去沖個澡。

「你早點兒睡吧。」我媽笑著跑回了她跟我爸的臥室。

洗澡的時候不可避免地精蟲上腦了。

以前還是知道羞愧,現在幾乎已經自暴自棄了。

站在花灑下面,熱水從頭頂澆下來。

我握著自己挺立著的慾望來回套弄。

腦子裡全都是江洛,他紅著臉的模樣,笑著看我的模樣,還有那濕軟的嘴唇,都足夠讓我瘋狂。

腳下打滑,差點兒摔著。

我喘了會兒粗氣,匆匆洗完澡穿上睡衣回了臥室。

一上床就將睡褲跟內褲一併脫掉丟在了一邊,繼續剛才未完成的事。

此刻的我是內心充滿喜悅的,因為我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意淫江洛了。

他是我的男朋友,我是他唯一吻過的人。

我相信,總有一天我可以抱著他睡在這張床上。

我是個俗人,我承認。

我也不會去妄言我能忍受不跟江洛做愛。

我愛他,我就是想佔有他。

既然他現在做不了,那我就等著,易禮說過,現在能治好江洛的,只有去愛一個人。

射精的時候,我抱住了身邊的被子,甚至湊過去把它想像成江洛去親吻。

我們都找到了愛人,江洛很快就可以逃離過去了。

 

45 李江洛 2.2

 

我有些害怕見到叔叔和阿姨,總覺得心虛。

事到如今,我還是覺得柏林的死跟我脫不了干係,如今我又跟柏川哥在一起了,他們真的能接受嗎?

下了班,我被柏川哥直接塞到了車裡,反對無效,必須跟他回家。

「可是我……」

「沒有可是了。」他湊過來給我系安全帶,順便還親了我一下,「我媽特意囑咐我今天晚上帶你回去,你跑不了了。」

他笑意盈盈地看著我,又重複了一遍:「你跑不了了。」

我捏了捏他的手,回應了他一個笑:「不跑。」

自從搬出來我就沒有回去過,其實也並沒有多久,但由於之前長時間生活在一起,那裡確實已經成了我真正的家。

這種心情很微妙,就好像那裡既是我的婆家也是我的娘家,太奇怪了。

我被自己的想法給弄得尷尬不已,貼在車窗上看著外面。

回家的路我很熟悉,要經過幾個紅綠燈都一清二楚。

快到家的時候,我對柏川哥說:「等會兒別讓阿姨看出來。」

他沉沉地看了我一眼,點了點頭。

我突然覺得這樣對他好像有些不太公平,心裡愧疚,只能握住他的手以示抱歉。

「我媽精明得很。」柏川哥靠邊停了車,轉過來看著我,「你覺得咱們能瞞她多久?」

我啞口無言,只能低下頭。

他又靠近了我,攬我入懷,輕輕地撫著我的背:「你怕什麼呢?我都不怕。」

我就是害怕,大概是自己良心過不去,怕對我那麼好的叔叔阿姨因為這件事對我失望,我不想讓他們不開心。

柏川哥親了親我的耳朵尖兒,弄得我癢癢的。

「我會儘量瞞著,等你準備好再告訴他們,放心吧。」

他的語氣裡似乎帶著疲憊,我也不想看他這樣。

人活著是不是總會遇到這種情況,越是不想傷害的人,越是無能為力。

我們倆在車裡相擁,大概算是各懷心事吧。

突然有人敲響了車窗,嚇了我一跳。

我的第一反應是糟了,外面可能是阿姨。

然而,並不是阿姨,而是交警。

我跟柏川哥對視了一眼,沒忍住,都笑了。

開了車窗,交警非常客氣地敬禮然後說:「先生,這裡不能停車。」

就這樣,在家門口,柏川哥被開了張罰單。

因為這件事,我一直笑到家門口。

原本惴惴不安的心情也逐漸踏實下來,這麼說來,還要感謝那個交警感謝這張罰單了。

按響了門鈴,阿姨很快就來開了門。

崽崽竄出來抱住我的腿,我跟阿姨打了個招呼,彎腰把它抱了起來。

這個小傢伙又長胖了,抱在懷裡的時候我都快拖不住它了。

「破孩子!搬走了都不知道想阿姨!」

我跟在柏川哥身後進了屋,阿姨抬起手就掐了我的臉。

崽崽掙脫了我的懷抱,跑去找叔叔,我則被阿姨拉著在沙發上坐下聊天。

「最近忙吧?」阿姨牽著我的手,她還是之前的樣子,笑起來總能讓我想起我媽媽。

「還好。」我看了柏川哥一眼,「柏川哥比較忙。」

「他忙就是你也忙咯!」阿姨瞪了一眼柏川哥,「你別累著我們江洛!」

柏川哥一臉無辜,那樣子逗得我想笑。

他回房間去換衣服,阿姨見他走了,便小聲問我:「柏川是不是戀愛了?」

我突然緊張起來,不敢看她的眼睛。

「是你們公司的嗎?」她不停追問。

「我……我不太清楚。」來之前柏川哥完全沒跟我討論過遇到這樣的問題該怎麼回答,我瞬間就慌了神。

「啊?」阿姨疑惑地看著我,可能是見我表情尷尬,便放棄了詢問。

然而吃飯的時候,她又提起了這個話題。

「下次柏川要不要把小男友也帶回來?」阿姨笑著看柏川哥,「搞得那麼神秘幹什麼?」

我悶頭吃飯,一聲不吭。

晚上阿姨留我在家裡住,我以沒有被縟為由推辭了。

柏川哥送我回家,坐在副駕駛座上,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感覺我們像地下黨。」我調笑著說道,「好驚險。」

「這位先生,一點兒都不驚險好麼!」柏川哥照例給我系安全帶,也照例親了我一口。

「你去換衣服的時候阿姨問我你男友是不是咱們公司的。」

「嗯,我猜她已經知道得八九不離十了。」柏川哥開車,緩緩駛出小區。

我被他這句話弄得非常不安,皺著眉問:「為什麼?」

「感覺。」他揉了揉我的頭髮,「沒事兒,知道就知道唄。」

像叔叔阿姨這樣的人,如果知道了這件事,就算是失望傷心也不會表現出來,照常叫我回去吃飯,對我像從前一樣,甚至有一天這件事情擺在了大家面前,他們也不會有那麼一丁點兒的責備。

但他們不說不代表他們不在意。

「你別多想。」柏川哥對我說,「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趁著易禮出院之前,你也能好起來。」

我剛想開口問他為什麼這麼說,然後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說:「我很愛你。」

晚上一個人躺在被窩裡,睡不著,反覆看著柏川哥發給我的那些消息。

他是個很坦誠的人,不遺餘力地向我表達著愛和渴望。

他說之前一直不敢讓我知道他對我的心思,怕我會討厭他。

我們倆的想法竟然不謀而合,不過還好,因為我一時的衝動,使得我們沒有錯過。

我以前是羞於把愛掛在嘴邊的,但或許是現在受到了柏川哥的影響,每次他說愛我的時候,都立刻回應一句:我也愛你。

愛就應該這樣,一定要說出來,要表達出來,不然對方怎麼知道呢。

說了晚安,卻還是沒能睡著。

眼看著就要十二點了,一點兒睡意都沒有。

想找個人說話,這個時候似乎只有易禮是最合適的人選了。

「你大半夜不睡覺,思春嗎?」

今天因為回了家,所以沒有去看易禮,聽他的聲音,很明顯還沒睡。

「你不也一樣沒睡。」

他冷笑了一聲說:「我是不敢睡!有個神經病非要陪床,我怕我睡著了被猥褻!」

他剛說完,對面就傳來一陣模糊的說話聲,大概是誰在抱怨著什麼。

「今晚誰陪床?」

「安斯年啊!還能是誰?」易禮哀嚎一聲說,「江江,你今天不來我都不開心了。」

我聽著他的聲音笑了,他才不會想我,只是嘴上這麼說說而已。

「我想跟你聊聊天。」我故意逗他,「不付錢的。」

「行啊,你等會兒。」易禮說完這句話,我聽到他在趕安斯年出去。

接著又是一陣抱怨,然後易禮說:「好了,閒雜人等已經跪安,你說吧。」

我對安斯年有些抱歉,但既然都已經這樣了,又不能掛了電話讓對方再回來。

「其實是我跟柏川哥的事。」我說,「我們在一起了,但是我不敢讓叔叔阿姨知道。」

「為什麼啊?」易禮疑惑地問,「怕他們不同意?」

「倒不是怕這個,他們對我很好,大概也不會非常反對,只是我擔心……」

「江洛,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麼嗎?」易禮笑了笑說,「反正都在一起了,擔心那麼多有什麼用呢?」

我沉默了,他說的對,我即使再怎麼擔心,他們終究還是要知道的。

「江洛啊,」易禮語重心長地說,「愛他就給他個名分嘍,你公司那幫人不是都管你叫老闆娘了,你還擔心什麼啊!」

「……這事兒你怎麼知道的?」對於那個稱呼我實在沒法接受,也太那個了……

他在電話那邊大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不說,但邢柏川跟我說了啊!你不知道,他那人其實特別喜歡炫耀!」

我想像了一下柏川哥一臉驕傲地跟易禮說這件事時的場景,不禁揉了揉眉心。

「所以說,你別前怕狼後怕虎的,勇敢一點兒,乾脆一點兒,你倆不也正是因為這樣才能在一起的嘛?」

我覺得,很多時候我之所以唯唯諾諾,只是因為缺少一個來自身邊人的肯定。

跟易禮聊完,我似乎突然就想開了。

總歸是要面對的,未來在眼前擺著,我不可能因為任何事情再次錯過愛情。

早上起床剛從臥室出來就被嚇了一跳。

「哥,你怎麼……」我深呼吸一下,著實被嚇得不輕。

「偷了你家的備用鑰匙。」他正往腰間繫圍裙,我走過去,給他把袖子挽了起來。

「我想吃煎蛋。」我說。

他親了一下我的額頭:「行,那我去給你煎蛋。」

我笑著抬頭看他:「可是家裡沒有雞蛋了。」

他愣了一下,然後直接將我抱了起來,轉個身丟在了沙發上。

我假裝掙紮了兩下,之後就放棄了,被他制服住。

他壓在我身上,捏著我的鼻子說:「李江洛,你厲害了,都學會逗我玩了。」

我抬起雙腿,圈住了他的腰,笑著說:「邢柏川,被我逗了這麼一下,你開不開心啊?」

他含笑看著我,然後突然趴下來抱住我,蹭了蹭我的脖頸說:「開心。」

 

46 邢柏川 2.2

 

我真的,好愛江洛。

距離上一次真心實意地去愛一個人已經過去好久了,我甚至有些不記得熱烈的、甜蜜的愛到底是什麼感覺了。

但當我擁抱著江洛的時候,那股幸福感和滿足感幾乎要從我的毛孔中溢出來。

到底是怎麼愛上的,我真的不知道。

只記得日日相處,使我習慣了他在身邊的感覺。

他讓我覺得無比舒服,無比放鬆,甚至深夜裡我們在陽台一邊抽煙一邊討論惱人的事情時,在之後想起來,都覺得很美妙。

我看著他的眼睛,試圖在裡面找到我的身影。

「你肚子又叫了。」我壓在他身上,用手掌揉了揉他咕咕叫的肚子,笑著說他,「你真是毀氣氛的好手。」

他嘿嘿地笑著,像是在撒嬌。

「你去洗漱,我去做飯。」我起身,也把他從沙發上拉了起來。

「你來得好早。」他伸了個懶腰,在我轉身之後,從後面抱住了我。

他貼著我的背,心跳毫無保留地傳給了我。

「天還沒亮我就出門了。」我將手心覆在他的手背上說,「你要是搬回去,我們就可以24個小時都在一起了。」

「可是他們都說距離產生美。」江洛帶著笑意,頓了頓,又說,「不過,咱們倆確實不需要什麼距離了,不管怎麼著都美。」

我覺得這話不像是江洛會說的,便問他:「你跟誰學的這句話?」

「呃……」他放開我,一邊往衛生間走一邊說,「易禮。」

一大早就心情愉快,上班即使再忙、客戶即使再煩,生活都沒那麼難熬了。

我琢磨著幹脆讓江洛搬到我的辦公室來,反正在公司大家都知道我們是什麼關係了,他在我身邊,隨時都能看見,我也安心。

「不行。」江洛咬著吸管說,「工作就是工作,在公司你是邢總,我是李助理,不能這樣。」

我被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恨不得直接在這裡就吻他。

不過,我要是真的這麼做了,他大概會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因為周圍都是我們公司的人。

吃完飯,離下午上班時間還早,最近確實沒有那麼忙了,不趕時間,我們就在樓下閒逛。

閒逛自然就會無比放鬆,我也自然地就會去牽他的手。

他起初掙紮了兩下,大概是真的害羞,但看到這邊沒有我們認識的人,也就隨我去了。

自從跟他在一起,我就好像回到了以前上學的時候,有時候很幼稚,一點兒也不像是個三十而立的大男人。

我們牽著手在樓下亂逛,偶爾故意撞一撞他的肩膀。

江洛會假裝生氣,但幾秒種後就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快到上班時間了,我們慢慢悠悠地往公司走。

沒想到,竟然在樓下遇到了我媽。

我跟江洛的手還牽在一起,她手裡攥著牽引繩,崽崽對著我們叫。

江洛瞬間甩開了我的手,我看他,見他嘴唇都在顫抖。

事已至此,沒什麼可隱瞞的了。

我強硬地拉過江洛的手,走向看著我們的媽媽。

我還沒等說話,她就先開了口。

「你們這大樓,保安太過分了!」她瞪了我一眼說,「不讓崽崽進去!」

「……那個,這棟樓是辦公樓,禁止寵物入內。」我解釋道。

她卻不依不饒:「什麼寵物!我說這是你兒子,那他都不讓進!」

江洛手心出了汗,一聲都不吭。

「媽……」

她終於把視線移到了我跟江洛牽著的手上,不耐煩地撇撇嘴說:「下午有事兒嗎?沒事兒的話你倆跟我找個地方聊聊。」

我們三人一狗,坐在了咖啡店裡。

江洛似乎極其不安,始終都不怎麼說話。

我媽看看他,又看看我,喝了口柚子茶說:「你們自己說,把我當什麼了?」

我皺了皺眉,偷偷地拍了拍江洛的手背。

「我們是打算找個機會跟你說的。」我解釋說,「我們倆也是剛開始……」

我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媽也沉默了,她看著杯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江洛突然反手握住了我,然後慢慢拿抬起頭來說:「阿姨,對不起……」

聽見他道歉,我媽也抬了頭,看著江洛說:「臭小子你道什麼歉。」

我看到她眼睛紅了,頓時覺得心裡難受。

江洛也一樣,他鬆開了我的手,去握住了對面我媽的手。

「阿姨……」江洛停頓了一下,然後說道,「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您能相信我嗎,我是真的愛上……我跟哥是真心相愛的。」

我媽看著他,眼淚唰地就流了下來。

我過去坐在她身邊,摟著她的肩膀給她擦眼淚。

江洛也紅了眼睛,弄得我更混亂了。

「媽,你別怪江洛,我……」

「我為什麼要怪他?」我媽突然打了我一巴掌,憤憤地說,「不對,我是應該怪,怪你們倆!兩個小王八蛋,在一起了還想瞞著我!」

我跟江洛都愣住了,只聽見我媽說:「邢柏川,你給我坐回去,我有話要問你們。」

我聽話地坐回對面,跟江洛並肩看著她。

她擦了擦眼淚,似乎覺得有些尷尬,喝了口柚子茶,然後說:「咱們家向來開明,沒辦法,這都是你跟柏林逼的。」

我想起我們倆出櫃時家裡的情況,心裡無比愧疚。

「所以,我跟你爸一直都不想管你們戀愛的事,年輕人,不管談得是好是好,都是自己的事,我們多嘴了,那就是管了閒事。」

我想跟她解釋,想要安慰她,但我媽根本沒有留給我說話的機會。

「但是這次,情況特殊,我必須得多問幾句。」她看著江洛,說:「江洛,阿姨對你怎麼樣你是知道的,柏林剛走的那段時間,我跟你叔叔是真的把你當成了自家的孩子疼,你沒了父母,我們就是你的父母,我們沒了一個兒子,你就是我們的小兒子。」

我也看向江洛,知道他受不了這些話,再一次消無聲息地握住了他的手。

「其實真的沒想到你會跟柏川在一起,這事兒該怎麼說呢,無所謂對錯,但柏川是我的孩子,你要跟我保證,你喜歡的就是他這個人,跟其他的沒有任何關係。」

我沒想到鋪墊了那麼多,我媽說出的竟然是這樣的話。

我的心情用感動是沒辦法形容的,只能說,不管到什麼時候,不管發生了什麼,在這個世界上,媽媽是最擔心、最關心我的人。

江洛連連點頭,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說:「阿姨,你放心吧,我不是那種會拿別人當替身的人,我跟哥在一起,也是深思熟慮之後才做出的決定。」

「那就好。」我媽點了點頭,又轉向了我:「柏川啊,你是什麼孩子,媽媽最清楚,別的不想說什麼了,就一件事兒,你趕緊給我辦妥。」

我的心又懸了起來,結果她說:「這週末就給我把江洛領回來,好好的一家人,幹嘛住在外面!」

我大概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吧,因為我不僅擁有著最可愛的戀人,還擁有著最可愛的家人。

週末,我不顧江洛的反對,把他的東西裝車帶回了家。

他坐在副駕駛座上嘟囔說:「房租都交了,就再住一段時間嘛。」

「那不行。」我高興得在心裡哼起了小曲兒,「你不回去我媽得打死我。」

「我才不相信阿姨會打你……」

江洛小聲說著,然後轉向了窗外。

我看了他一眼,透過窗戶,發現他在偷笑。

還是住在之前的那間屋子,東西全都歸位,除了更加整齊之外,就好像江洛從來沒有離開過。

臥室的門關著,我抱著他躺在床上,問他:「你走的時候在抽屜裡放了張紙條,你還記得嗎?」

他趴在我懷裡悶悶地說:「嗯。」

「那是寫給誰的?」我做過猜測,卻只想聽他親口對我說。

「……」江洛半天沒有吭聲。

我不死心地追問:「給誰的?你說你愛誰?」

他輕輕地笑了,抬眼看我說:「你。」

我們對視著,就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樣。

兩個人的眼睛裡只有彼此,我湊過去,吻住了他。

我說過,我大概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因為這一次當我含住江洛的嘴唇時,他竟然主動發起了進攻。

他的舌尖撬開了我的牙齒,他的手輕輕地撫上了我的臉。

我抱著他,翻了個身,將他壓在身下。

說實話,還是有顧慮的,但我已經做好了他隨時會把我推開的準備。

可他沒有。

江洛沒有推開我,直到吻得我們都氣喘吁吁也沒有推開我。

我微微起身,盯著他看。

他漲紅了臉,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嘴唇。

過了很久,江洛說:「我們試試吧。」

臥室的窗簾還沒拉上,正午的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曬得床單溫暖舒服。

窗檯上的那隻膽大的小鳥偷窺到了我擁抱江洛的整個過程,我極盡所能地溫柔待他,小心翼翼到不可思議。

他渾身是汗,眼角流出了淚。

我問他:「真的可以嗎?」

他說:「我想試試,不試試怎麼知道行不行?」

我看到了他眼裡的笑意和勇氣,猛然間想起第一次見他,那個時候,我們誰都沒想到,二百多天之後,我們成為了彼此最深愛的人。

 

47 完結章

 

性愛對我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這是我跟易禮長期以來不停探討的問題。

我曾覺得,它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我的世界裡,它骯髒、邪惡,令人不齒,充斥著讓人作嘔的味道。

對待這件事,我始終很偏激。

不接受,極度排斥。

易禮說:「你的心尖兒打了個結,我可以給你解開,但你要全力配合我。」

沒人知道我在接受治療的這段時間承受著什麼,大概易禮知道,但他也未曾完全瞭解。

我本以為痊癒無望,因為「痊癒」這件事於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可是後來,生活發生了變化,感情發生了變化,我渴望痊癒,因為我有了想要擁抱的人。

大概是像易禮說的那樣,柏林死後,柏川哥進入到我生命之中後,我變勇敢了。

其實,如果是幾年前就接受治療,未必不會好起來。

只是我們都不敢,連想都沒想過,試都沒試過,這才是悲劇發生的根源。

現在。柏川哥抱著我,他的手輕撫著我的臉,溫熱,掌心出了汗。

我對他說想要試一試,我或許變得更加勇敢了。

我屏氣斂息,他小心翼翼,親吻著我的耳郭,卻遲遲不肯做下一步。

我已經有些慌了,手攤在身體兩側,想要抱住他,卻怎麼也抬不起來。

「害怕嗎?」柏川哥的語氣無比溫柔,讓我眼眶一熱,有了力氣。

我抱住他,在他脖頸蹭了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帶著笑意說:「是你的話,什麼都不怕。」

他似乎有些激動,轉過來吻我。

我喜歡上了跟他接吻,因為每次的吻都沒那麼激烈卻柔情脈脈。

那打在我臉上的溫熱鼻息,像是滲進了我的皮膚裡,一路暖了我整個人。

他大概是顧慮太多,甚至連下一步動作都要向我請示。

我捏著他的臉,笑他說:「我又不是瓷器,又不會碎,你那麼擔心幹什麼?」

他只是深深地看著我,疼惜地親吻我的額頭。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如果這次不做,下一次不一定是什麼時候了。

我的想法很簡單,我愛他,既然有可能成功,那為何不去拼一下。

戀愛談成我們這個樣子的好像非常少,做個愛而已,竟然有種悲壯的感覺。

想到這裡,我真的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的手在輕撫我的腰,隔著衣料,弄得我有些癢癢的。

「怎麼了?」他問我。

我湊上去輕輕要了一下他的嘴唇,說:「咱們倆好像不是要做愛,像是去赴死。」

他也笑了,然後手從我衣服的下襬伸了進去。

他的手掌跟我的肌膚毫無阻隔地觸碰到一起時,我承認,我開始緊張了。

胸膛有什麼呼之慾出,我只能張大了眼睛,用力呼吸,壓制那種怪異感覺。

「你在出冷汗。」他一手撫摸著我的後背,一手從下至上地解著我的衣鈕。

我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好像在逐漸沉入冷冰冰的水裡,好像再過一會兒,就會被凍結。

「怕嗎?」他又問我。

我好半天沒能說出話,他也停下了動作。

解衣鈕的手抽了出來,摸索著來握我的手,我的指尖冰涼,攥成了拳頭,他直接將我的拳頭包在了手掌裡,很用力,讓我回過了神。

「怕。」我沒法自欺欺人,「但是還想繼續。」

後半句話,我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勇氣。

但我唯一能肯定的是,我如今只是害怕,在柏川哥做每一個動作時,哪怕我想到稍後將迎來的事情,也並沒有覺得噁心。

曾經那一觸即發的惡魔似乎不在了,我需要克服的就只是心理上的恐懼。

我支起膝蓋,蹭了蹭他已經脹大的胯下:「你是不是特別想要我?」

他被我蹭得皺了皺眉,終於不再畏首畏尾,扯開了我的襯衫。

鈕子崩開,一路彈跳到門口。

聲音清脆,引得我把視線移向了它。

柏川哥捏著我的下巴讓我轉回來,命令道:「看著我。」

我先是愣了一下,不得不說,像柏川哥這樣的男人強硬起來,真的太有魅力了。

溫柔又不失強悍,這樣的人,實在讓我著迷。

我也不再覺得冷,抬手去解他的腰帶。

或許是沒想到我竟然會如此主動,他捏我下巴的手更加用力了。

「疼。」我一邊解開了他的腰帶,一邊說道。

柏川哥放開我,直起身子跪坐在床上,在我赤裸的注視下脫得只剩下一條內褲。

純黑的平角內褲,前端撐起了鼓鼓的一大包。

我緊張得不知所措,他過來,手搭在了我的牛仔褲邊緣。

「不能後悔了。」他說。

我沒有任何一絲的遲疑,推開他的手,自己脫掉了褲子。

這是我的決心,我要讓他知道。

我穿著鈕子崩開的襯衫和白色的三角內褲躺在他面前,毫不避諱地看著他。

此刻我應該是羞恥的,但我已經忘記了羞恥。

他撫摸著我的腿,然後慢慢向上,到了三角區。

他欺身上來,動情地親吻我的側臉,我的脖頸,我的胸前,我的肚臍。

我緊緊地咬著牙,瞪大了眼睛看著天花板。

這感覺太怪異,像是有什麼要從我的口中、我的胸膛,我的身體裡奔湧而出。

我不敢碰他,只能抓著床單。

他還在向下,到了小腹下面。

我突然抓住他的肩膀,四目相對,他眼裡的慾望我看得真切。

我知道這很掃興,但我竟然想起了從前那些並不美好的畫面,我想起了我那該死的爸爸和死後還非要告訴我他出軌了的前男友。

那些我看到的、想像的畫面全都擠進腦子裡。

手再一次被握住,他問我:「你還好嗎?」

是柏川哥的聲音。

我從臆想中掙脫出來,起身撲過去抱住了他。

襯衫還掛在身上,他隔著衣服輕拍我的背部。

「對不起,不想做我們就不做了。」

我劇烈地喘息著,然後用了力,將他撲倒在床上,扯下自己身上的襯衫,像他吻我一樣去親吻他。

我心裡沒有慾望,但身體已經起了反應。

耳邊是柏川哥壓抑卻依舊清晰的粗喘,我竟十分受用。

如同他剛剛做的那樣,我也來到了他的雙腿之間。

猶豫了一下,我的掌心覆上了他的慾望。

隔著內褲也能感受到那股火熱,我傾身向前,吻了吻它。

是什麼時候我們赤裸相對的,我沒有印象了。

只記得在我吻了柏川哥的性器後就再一次被他按在了床上。

我的乳頭,我的分身,我的臀尖,都是他留下的吻和口水。

他的口腔包裹著我從未經世的陰莖,我不敢看過去,因為慾望已經沿著那個部位爬上了心頭。

我人生第一次,在心裡,產生了性交的慾望。

很快的,我就開始不受自己控制一般想要釋放,我用力地推開柏川哥,可他一離開,我剛剛還火熱到即將噴發的慾望就熄滅了。

我射不出來,翻了個身,將粗硬的性器在床單上反覆磨蹭。

柏川哥在我身後覆上來,手伸到前面,握住它,套弄著。

「江洛。」他叫我的名字,「是不是只有我見過你這樣?」

我羞愧難當,趴著不肯吭聲。

他輕笑一下,推著我平躺過去,又俯身在我胯下,對我說:「我給你含出來,沒事兒,別躲。」

他說完,不等我回應就湊了上去。

先是將柱身舔舐個遍,然後深深地含住了我的性器。

我那連自己都羞於觸碰的陰莖在他的嘴裡發著狂,我閉上眼,顫抖著將一股又一股精液射進了他的嘴裡。

我沒臉見他,抓著枕頭壓在自己臉上。

柏川哥咳了好一會兒,然後過來抱住我,不由分說地抓過我的枕頭丟到了一邊。

他吻我,嘴裡帶著鹹腥味。

那是我的味道,來自我的身體。

我的臀部被他用力地揉捏著,他的舌頭退出我的口腔,對我說:「我要繼續了。」

我們沒有任何的準備,翻了半天抽屜,他只好拿著我的大寶對我苦笑。

「這個便宜,放心用吧。」我其實已經緊張地快要說不出話了,,為了不讓他擔心,強打著精神跟他開了個玩笑。

之後,我主動趴在床上,紅著臉猶豫著要不要翹起屁股。

他在我臀尖上咬了一口,然後又吮吸了一下。

對我說:「你的身體真漂亮。」

說出這種肉麻話的柏川哥撥亂了我的心跳和呼吸,雖然丟人,但我很喜歡這樣的他。

相比於他,我太容易害羞,都到了這個時候,竟然不敢仔細打量他的身體。

我依舊趴著,他手法青澀的掰開我的臀瓣為我做擴張。

很疼,疼得讓我無法忍耐。

但我說不出停止的話,這是我的決心,我要讓他知道。

性愛沒我想得那麼不齒,沒我想得那麼骯髒,當柏川哥進入我的那一刻,我似乎真的跟以前的李江洛徹底告別了。

我沒有任何一絲的抗拒,出乎意料歡欣鼓舞地迎接了他。

他抱著我,深深地埋在我的身體裡。

我回過頭,與他接吻,在心裡一遍一遍地說著我愛他。

這場性愛與我而言更像是一場儀式,我們都終於迎來了新生。

暈暈乎乎間,我聽到柏川哥在我耳邊低語。

他說:「我愛你。」

 

48 番外一 邢柏川

 

夏天徹底到來的時候,我跟江洛去城南的墓地看了柏林。

是的,我們很膽小,遲遲不敢面對他。

週末的早晨,爸媽一起出門遛狗,我跟江洛吃完早餐後無事可做,他靠在我肩上揉肚子,突然說:「哥,我們去看看柏林吧。」

我看了一眼窗外,天色湛藍,風和日麗,整個世界乾淨又漂亮。

各自回房間換了衣服,再從臥室出來的時候,發現兩人竟默契地都穿了白色襯衫。

大概,他和我一樣,覺得這一次跟柏林的見面,意義非凡。

城南的這個公墓,我很少會來。

一開始就不太敢來這裡,因為一想到我弟弟死了,只剩下這一座冰冷的墓碑可以看,就覺得心裡難受。

後來,因為於心有愧吧,我愛上了他愛著的人。

我仍是相信柏林愛著江洛的,只是用錯了方法也走錯了道路。

對於弟弟,我還是有些羞於面對,就像是搶了他的寶貝一樣。

一路上江洛也不怎麼說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等夏至左右,我們再去一趟北極村吧。」我說道。

「嗯?」他轉過來看我,呆呆的樣子可愛的很。

「上次去跨年不是沒看到極光麼,當時那個導遊說夏至左右容易遇到。」我們到了公墓的停車場,停好車,一起向外面的花店走去。

「夏至是幾月份啊?」江洛悄悄地靠近我,走路時我們的手背會不小心碰在一起。

我乾脆牽住他的手,想了想說:「六月下旬,那時候應該不忙。」

「那好啊。」江洛反扣住我的手,另一隻手掏出口袋裡的手機,「我查一下日期,早點兒訂機票會便宜,叔叔阿姨要一起去嗎?」

我笑著看他,湊到他耳邊說:「不帶他們,我們倆去度蜜月。」

江洛縮了縮脖子,鬆開我的手跑進了花店。

我們一人買了一束白色的百合花,然後保持著半米的距離,走向了柏林。

城南公墓四周都是綠植,大片大片的楊樹把墓碑圈在中心。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這裡的溫度要比市區低一些。

我們走到柏林面前,彎腰放下花。

照片上的他笑著看我們,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

他真年輕,真帥氣,這份年輕和帥氣將永遠保持著,等我跟江洛都老得不成樣子後再來看他,他還是意氣風發的青年模樣。

我跟江洛都靜靜地看著他,像是在較量到底誰先沉不住氣開口說話。

我看了他一眼,慢慢地靠近他,兩人的手臂輕輕貼在一起,因為袖子挽起而暴露於空氣中的小手臂微微觸碰。

他抖了一下,我與他十指緊扣。

「柏林。」我說,「我跟江洛在一起了。」

我想像了一下柏林聽到這句話會是怎樣的表情,大概會憤怒地對我發脾氣。

突然間,就好像柏林真的站在了我面前一樣,我急著解釋道:「我很抱歉,但我們是真心相愛。」

這句話聽起來似乎有些過分,我搶了他的愛人,又用這樣的話去傷害他。

我用力地攥著江洛的手,就彷彿生怕他被人搶走。

江洛開了口:「柏林,好久不見,我們很想你。」

又是一陣沉默,有風吹過來,一隻蝴蝶落在了柏林的墓碑上面。

蝴蝶撲扇了兩下它淡黃色的翅膀,然後就停下了動作,像是在認真等我們繼續說下去。

「其實早就應該來的。」我說,「但怕你不高興,於是拖到了現在。我知道你會生我的氣,我跟你道歉,以後我會好好照顧江洛,也會好好照顧爸媽。現在我們住在一起,房子是租的,但已經在留意房源了,想今年年底前買套房子,畢竟一直租房子住也不是那麼回事兒。」

我很尷尬,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蝴蝶飛走了,大概是嫌我們的話題太過無聊。

江洛接著說:「你剛走的時候,我真的有恨過你。」

我看向他,他的臉被烈日灼得微紅,鼻尖滲出了汗珠。

「一想到你在不停地拋下我,我就很痛苦。」他始終盯著柏林的墓碑,「但同時也還愛著你,每天都在想,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直到後來,柏川哥給了我答案。」

我很訝異,因為我跟江洛從來沒有討論過這個問題。

關於柏林,關於他跟柏林的這段悲劇感情,我們始終都是迴避的。

我們能一起面對很多事,卻唯獨無法面對這段過去。

「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做錯了。」他有些哽咽,我想抬手去摟他的肩膀,可江洛始終不肯放開我的手,「如果當初我們也能像現在我跟柏川哥這樣的話,那後來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柏林,我們都太喜歡逃避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卻可恥地想,正因為他們的逃避,我才能在今天擁有了江洛。

我不敢再看柏林的照片,剛剛那極度令人不齒的念想,我想,他一定聽得到。

「你走了,不過我現在過得更好了。」江洛抬起另一隻手擦了擦眼睛,「還是要謝謝你的,你沒帶走我,反而把更好的人推到了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能扭頭看向旁邊茂密的樹叢。

我聽見江洛說:「我很愛柏川哥,很抱歉,我的救世主其實是他。」

從城南的公墓出來,我們又去了城北的公墓。

江洛說,他的媽媽葬在那裡。

江洛經常來看他媽媽,之前我也曾偷偷跟著他來過一次,只不過那時,我們還沒敢正視自己的心。

照例下車後去買花,他買了一束康乃馨,我買了一束紅玫瑰。

「你要送我媽這個?」江洛瞪圓了眼睛。

我笑而不語,摟著他往外走。

江洛跟他媽媽長得很像,那個年輕女人的黑白照片都透出一股靈氣來,眉眼清秀,姑射神人。

「我媽去世的時候不知道在想什麼。」他聲音裡帶著憂愁,「那時候我還不太懂情和愛,只是覺得她為了我爸那樣的人遭受這樣的折磨很不值得,她精神出了狀況之後就很少會與我聊天了,直到去世後,收拾她的遺物的時候我才找到那本日記,是她徹底崩潰之前寫的。她怨恨自己有眼無珠,恨那個男人違背常倫……」

說到這裡,他皺緊了眉,半晌才繼續說:「所以一開始,我對自己的性取向也是厭惡的,萬萬沒想到,我竟然遺傳到了那個男人的這一點。」

我懂他的痛苦,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

「人生好像一定要經歷許許多多的關卡,過了一關,又是一關,有的人卡在了某一關卡再也沒法前進,有的人很幸運,被一路帶著,走向了康莊大道。」江洛深呼吸一下,然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轉過來笑著看我,「我就是幸運的那個,到現在,好像所有難捱的關卡都已經過去了,你會跟我一起好好往後走的,對吧?」

他的信任令我喜不自勝,我轉過身去面向他,然後慢慢單膝跪地,將那束玫瑰遞到他的面前。

他顯然沒有想到我會有如此舉動,又是一臉的目瞪口呆。

「我在向你示愛。」我說這話的時候其實非常緊張,在公墓向所愛之人表達愛意,不知道我是不是獨一個。

「為什麼啊……」他舌橋不下,接過那束花。

「你說呢?」我還跪在那裡,仰頭看著他說,「你看看花裡有什麼。」

他垂眼仔細尋找,在花瓣裡尋到了我藏起來的戒指。

「雖然有些老套,但還是要意思一下的。」太陽曬得我有些睜不開眼,可我非常想看清江洛此刻的表情。

他愣愣的,把花抱在懷裡,手上拿著我送的戒指。

他轉過頭去對著墓碑的方向說:「媽媽,這個人是不是在跟我求婚?」

夏日正午,曬得要人命。

我在一大片墓碑中單膝跪地,看起來有些傻。

李江洛先生自己戴好了戒指,然後抽出一枝花遞到了我的面前:「我沒準備別的什麼,這個算是定情信物吧,我媽大概……她應該會同意我們在一起。」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一定是要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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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