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畫師,沈恪被說沒有自己的風格,最大的價值是會臨摹大師們的作品。

身為寫手,林聲遲遲沒能有自己的作品,為了謀生不得已寫著並不屬於自己的故事。

身為創作者,沈恪跟林聲都身處困境,苦苦掙扎。

命運牽引,兩個人相遇,但他們都隱瞞了自己的真實身份,短暫地扮演了自己想成為的角色。

他們只想感受當下,感恩當下,至少有一個人還能讓自己暫時躲進一個美麗的夢裡。

但夢終究是夢,當夢醒來,還是要去面對最真實的人生。

 

1

林聲睡不著覺的時候就想沈恪。

深更半夜,周圍吵吵鬧鬧,他躺在群租房的上下鋪,枕著用大衣裹起來的筆記本電腦,蓋著薄毛毯,因為冷,上面還加了一層並不厚實的棉服。

他想起沈恪穿著黑色呢子大衣從漫天飛雪中走向他的樣子,年輕俊朗,風雪都擋不住的旺盛的生命力。

已經見過幾次,言語交談不多,身體交流不少。

林聲很喜歡沈恪帶給自己的那種感覺,他被對方擁著的時候,覺得在被注入力量。

沈恪也確實給他的生命注入了力量,否則他可能在那個大雪天就死了。

死在這個城郊群租屋外面不遠處的荒井裡,被既輕又重的大雪掩埋,等到來年開春,積雪融化,他已經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骨,也不知道第一個發現他的人會是誰。

林聲不止一次策劃過自己的死亡,投井是他最後一次幻想,因為那之後他就遇見了沈恪,沈恪的出現讓他不那麼想死了。

所以說,在某些時候人根本就是低級動物,被最原始的慾望驅使著,是死是活,一場□□就可以決定。

這挺諷刺的,但林聲並不在意,畢竟他的人生最不缺的就是諷刺。

正想沈恪的時候,沈恪的信息發了過來。

後半夜,兩點三十分。

沈恪說:明天聖誕節,有時間一起過嗎?

林聲是應該感謝沈恪的,他在筆記本一個隱藏文件夾裡保存了自己的電子日記,日記是從他第一次正式跟沈恪見面那天開始寫的。

那天下大暴雪,早上起來就看見消息說高速已經封了,市政相關部門提醒市民出行注意交通安全。

大暴雪,還刮著大風,群租房供暖本來就不好,不知道誰還把廚房的窗戶給砸了個窟窿。

廚房當然只是名義上的廚房,一個五室兩廳的房子,但凡有點空間都被塞了上下鋪,廚房實在窄小,這才躲過「一劫」,不過即便沒有住進人去,那裡也不會有人真的開火做飯,亂糟糟的,成了廢物儲藏間。

林聲去廁所的時候路過開著門的廚房,一陣寒風順著那碎了的玻璃窗劈頭蓋臉地砸向他,猝不及防的冷空氣讓林聲一陣慌神。

那幾天他過得極其不順,被拖稿費不說,還遭到對方的言語攻擊,有時候林聲都懷疑,到底欠錢不給的是誰。

可這年頭,最沒處講的就是道理。

他站在那裡,感受著冷風呼嘯著鑽進來,覺得自己的人生就跟這廚房的窗戶一樣,漏風了。

他想著想著就笑了,抬腳走開的時候想:到今天晚上為止。

到今天晚上為止,該想辦法告別了。

他計劃了很久,也忍受了很久。

林聲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沒有其他人如他這般的厭惡自己,他實在太討厭這個叫林聲的人了,也討厭林聲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一切痕跡,他迫不及待想要把這個人從這個世界剝離出去。

他的名字,他的長相,甚至連呼吸時會發出的聲音都令他自己厭惡。

他想死。

自殺並不是一時興起,不是中二時期的叛逆,他深思熟慮,知道自己的存在並無任何價值。

如此說來,有些矯情,可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無法互相理解的,他承認自己的脆弱懦弱,也受夠了自己的平庸笨拙,這些日子他被這種喪氣折磨得幾乎要五感全失,這太煎熬了,讓他去死吧。

那天上午十點鐘,林聲走出那棟老舊地住宅樓,在雪地上留下他計劃中的「人生最後一串腳印」,他覺得這可能是他寫下的最漂亮的一行字。

但沒走出幾步手機就響了。

他收到一條論壇私信:你今天有時間嗎?

發來消息的人就是沈恪,那會兒林聲還不知道他的名字。

兩人在論壇認識,甚至都不記得當初是因為什麼聊了起來。

沈恪懂很多,好像知天又知地,每次聊天都大段大段地發來消息,顯得真誠又有趣。

而林聲卻惜字如金,他的回覆總是很簡潔,也很少會表達自己的觀點,跟沈恪相比,他的世界很窄小,窄小到幾乎不好意思發聲。

聊天中他得知沈恪是個畫家,他好幾次想問沈恪怎麼才能看到那些畫,可是在發問之前還是放棄了。

他沒想過有一天兩人會見面,而見面的原因是要做愛。

林聲並不覺得自己是什麼道德標準很高的人,可也不是那種生活靡亂的人,他沒有過戀愛,沒有過親吻,當然也沒有過性經歷。

他在這方面有過不少幻想,可從沒實踐過,這對於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來說,簡直不可思議。

那次深夜,他當月第三次買手機流量包,剛剛充值完畢就收到了沈恪的消息。

沈恪說自己的創作進入了瓶頸期,很痛苦,覺得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抽象,張牙舞爪地在他身邊狂舞尖叫。

林聲其實自己都長久地處在這種狀態下,並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幫別人解決問題,甚至連安慰的話都不太會說。

他問沈恪:那有什麼辦法可以激發靈感呢?

之前林聲跟沈恪說自己是寫書的,沈恪一直記得這件事,於是反問林聲,問他沒有靈感的時候怎麼辦。

林聲說自己從來沒有過那種時候,沈恪很是羨慕。

但林聲沒告訴他的是,自己寫的東西根本不需要靈感,因為他當下的寫作工作是某知名作家的工作室寫手,說得直白點,就是槍手。

槍手是不需要自己的創作靈感的,工作室的編輯會定期發來大綱,他只需要保證效率就可以。

這些話他是絕對不會告訴沈恪的。

可能到了晚上總是會催生一些曖昧,連聊天的話題都會走向平時不會涉及的某處。

林聲開玩笑似的說:我聽說有的藝術家靠做愛獲取靈感。

他發完這句話就後悔了,因為這讓他看起來像是個網絡性騷擾別人的變態。

對面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想著或許應該先道歉,然後解釋一下自己只是開個玩笑。

可他還沒道歉,沈恪的消息又來了。

沈恪說:我沒有伴侶,也沒有性伴侶,之前沒跟你提過,其實我是個同性戀。

林聲盯著他的消息看了好一陣子,黑漆漆的房間裡,手機的光晃得他睜不開眼。

沈恪大概是等久了,見他一直沒回覆,就問了句:睡了?

林聲回:如果你有需要,我或許可以幫你。

這是一句很越矩很出格的話,發出的時候,林聲都覺得臊得慌,手心的汗都弄濕了手機。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墮落成了這樣,可他也想試試,過把癮就死。

但是那天沈恪再沒有回覆他,那之後的好幾天兩人都沒再聯繫過,好像都在刻意迴避著什麼。直到那個大雪天,林聲朝聖一般向著那個荒井走去,收到了沈恪的消息。

他手裡攥著手機,雪花落在屏幕上。

雪在屏幕上融化,濕漉漉的。

林聲用衣袖蹭乾淨屏幕,又用掌心擦了擦,最後回覆了一句:好。幾點?在哪裡見面?

他在雪裡喘起粗氣,覺得這是老天給他的悲憫和哀矜,他並不真的孤獨,至少可以感受一下熱烈然後再離開。

 

 

2

林聲很清楚,人不能把希望寄託在別人的身上,可是當他收到沈恪信息的時候,覺得這是上天給他的暗示。

沈恪是最後一根稻草。

他知道自己的念頭可恥,也知道一旦說出口必將成為別人的負擔,所以他對此三緘其口,只是踏著雪回到了那個群租房,把筆記本電腦鎖進自己的行李箱,再鎖進他的櫃子裡。

之後他就出了門。

林聲的口袋裡並沒有很多錢,但對於這次見面他看得很重。

他找了一家大眾浴池,十五塊錢一個人,可以在寒冬臘月舒舒服服洗個熱水澡。

去見沈恪之前,他得讓自己幹乾淨淨的。

霧氣升騰的浴池裡,林聲覺得一切都有些不可思議,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今天這一步的,與人做愛竟然成了他當下最看重的事。

這到底是可悲還是可笑呢?是可悲又可笑。

他用力地搓著皮膚,原本就白的他,把自己搓得通紅,那力道像是恨不得把自己這副陳舊的皮囊給剝下來,用嶄新的身體去跟沈恪見面。

他幻想沈恪的樣子,是高的還是矮的,是胖的還是瘦的,是年輕的還是衰老的。

林聲覺得不管沈恪是什麼樣子,他都會接受對方。

他太墮落了,會被人看輕,會讓人不恥。

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從來都沒愛惜過自己,也並不覺得自己值得被愛惜。

林聲在浴池待了足足三個小時,出來的時候沈恪的信息也發了過來。

晚上八點,在某家知名的快捷賓館見面。

沈恪說:你去哪裡方便嗎?不方便的話我們可以換個地方。

林聲只是回覆了一句「沒問題」,看起來甚至有些冷淡,殊不知,在這看似冷淡的三個字下,掩藏著的是他在燃燒的、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一個沒見過面只在網上交談過幾次的陌生人竟然成了他吊著的最後一口氣,這說給誰聽都會覺得可笑。

林聲站在浴池門口深呼吸,一低頭看見自己腳上的鞋和灌滿了寒風的褲管。

鞋子是幾十塊一雙的髒球鞋,穿了好幾年,一年四季就那麼兩雙換著穿。

褲子是幾十塊一條的牛仔褲,洗得褪了色,膝蓋處已經磨薄,褲腿已經磨起了邊。

再看看身上這件外套。

林聲覺得,總歸要像點樣子的。

他的時間還早,轉身朝著公交車站走去。

從這裡到每月去簽字領大綱的工作室要將近兩小時的車程,林聲不急,他只是擔心。

原本因為編輯的幾句話覺得已經被壓垮,甚至敲出了那句:這次結算之後我不會再跟你們合作了。

可是這才多久的工夫,他竟然上門去了。

林聲得把錢要來,他現在很需要錢。

其實是沒抱太大期望的,這筆錢他已經追了很久,可遲遲沒有拿到,他並不覺得自己親自登門就能拿到這筆錢。

但人或許真的不會永遠走霉運,當他敲門進去,那個作家竟然在。

很多時候林聲會覺得這事兒很可笑,一舉成名的青年作家在寫出代表作之後就幾乎放棄了寫作,成立了一個工作室,召集了一些編輯和槍手,對於有名氣的人來說,賺錢可以說是很容易了。

這幾年來,林聲也看到過不少這個作家辦簽售會或者參加各種活動的消息,不管後來他出版的書寫得如何、風格多麼顛覆,擁護者依舊只增不減,也真的賺得盆滿缽滿,只是那些把錢和愛送進他口袋的人並不知道,這絕大部分的文字並不是出於這個人之手。

但這並不重要。

林聲知道,這一點都不重要。

他敲門進去的時候看見那個作家還愣了一下,對方也看向了他。

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林聲客氣地打招呼:「宋老師你好。」

這位「宋老師」其實比林聲還小一歲,他問林聲:「你找哪位?」

坐在他旁邊的編輯看見林聲趕緊問:「你怎麼來了?」

林聲是來要錢的,他可管不了那麼多。

「我想問問這兩個月的稿費今天可以結算嗎?已經拖太久了,我沒錢吃飯了。」林聲說這話的時候,站得筆直,他並不是在祈求,他只是陳述。

編輯面色尷尬,倒是那個作家轉過頭去問:「這是咱們的寫手?」

編輯用手指蹭蹭鼻子:「對,每個月他交稿最快。」

「稿費還沒發?兩個月了都沒發?」

林聲聽著他們的對話,看樣子工作室的老闆都不知道錢沒發到寫手這裡。

今天還真的來對了。

林聲從工作室離開的時候,轉賬已經到了,他是特意等著轉賬信息到了,又用手機查清楚了餘額才離開的。

青年作家,也就是林聲的老闆問了他的名字,林聲說:「這不重要。」

對方笑了:「那什麼重要?錢重要?」

林聲也笑了:「對,只有錢重要。」

林聲發誓他沒有內涵對方的意思,但話都說出口了,氣氛已經變得尷尬了。

一切都沒關係,重要的是他終於拿到了錢。

於是,當天晚上,林聲頂風冒雪地去赴約時,穿上了新衣新鞋,還給自己剪了個頭髮,整個人看起來都精神了許多。

他提前抵達,站在賓館門口給沈恪發信息。

他說:我到了。

沈恪讓他先進去,理由是外面風雪大,太冷了。

但林聲沒有,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就是想在門口等著對方一起進去。

雖然兩個大男人去開房會有些不好意思,可林聲希望進門的時候自己身邊有另一個人。

他從來都不是會過分依賴別人的人,可是對沈恪,還沒見過面卻把一切寄託都強行塞給了對方。

他就那麼等著,站著,身上落滿了雪。

林聲不知道沈恪會從哪個方向來,於是他擅自猜測,然後朝向西方,像是在跟自己打賭。

他的左手邊是匆匆走過的路人,右手邊是隔著玻璃窗灑過來的暖黃色燈光。

他的半張臉掩在夜色裡,半張臉浸在燈光下。

他就那麼等著,像一個不會動的雪人望著遙遠的前方。

林聲不知道哪一個路過的人會是他等的人,也不知道他等的人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已經太久沒有感受過這種未知了,這讓他沉睡已久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

他想起很久以前無意間看到過的一句話——可不可以多一些盼望、多一些期待也多一些珍惜?

那時候林聲不知道自己可以盼望什麼期待什麼珍惜什麼,但他此刻盼望一個人的到來,期待一場見面,珍惜還殘存的呼吸。

在等待的時間裡,林聲突然察覺到了人生的奇妙之處。

它的奇妙之處就在於等待未知。

他太久沒有過期望了,他期望這是一次痛快的遇見。

不知道等了多久,林聲並不覺得時間漫長也不覺得天寒地凍,尤其當他看見一個穿著黑色呢子大衣的年輕男人朝著這裡走過來時,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在雪地裡燃燒著的一團火焰。

是干枯的柴聚集在一起,被路過的人點燃的火。

林聲有預感,這個人一定是沈恪。

他的預感沒錯,而沈恪第一次朝著他走來的畫面成了他日後反覆回憶的片段。

妄念嗔痴,林聲覺得自己陷進去了。

 

 

3

林聲一直都很怕自己在沈恪面前露怯。

第一次見面,他看到的沈恪是年輕的、高高的、結實的,頂著風雪走到他身邊時,他會忐忑地覺得自己在逐漸變得渺小。

在沈恪的對比下,林聲認為即便他穿了新衣剪了頭髮,也還是相形見絀,他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腐朽的氣息。

沈恪是風雪裡走過來的暖爐,他卻是費盡心力也只沾染了一丁點月光的石頭。

對比鮮明,這讓林聲有些怯懦想要逃跑。

他怕沈恪見了他之後會失望,而他的人生已經承受不了更多的失望了。

好在,沈恪謙遜有禮,翩翩公子一樣來到他面前,客氣又好奇地問他說:「你好,請問是林聲嗎?」

那時候林聲還不知道沈恪的名字,在論壇上沈恪只用「M」作為自己的代號,可林聲在來之前就告訴了對方自己的真名。

他是真的很渴望跟沈恪見面。

林聲怔了一下,突然不知道應不應該回應。

但正是因為他的遲疑,沈恪確認了眼前的人就是自己今天要見的那個。

沈恪笑著伸出手:「你好,我叫沈恪。」

兩人在賓館前握手,沈恪說:「雪太大了,快進去吧。」

林聲是被沈恪牽著手帶進賓館的,兩個人的手都很冰,但握在一起之後很快就暖了起來。

從室外到屋內,突如其來的暖氣沖得林聲長長地舒了口氣。

沈恪回頭看了他一眼,笑著問:「是不是等急了?」

「沒有。」林聲很快否認,他發現自己很喜歡等沈恪,有人可等的感覺對林聲來說太寶貴了。

沈恪拉著他到了前台,拿出身份證說:「我在網上預約了房間。」

林聲也趕緊跟著一起把身份證交了過去,兩個男人開房,前台還是多打量了他們一眼。

林聲覺得有些尷尬,不跟前台對視,轉過去看別處,假裝把注意力放在了牆上貼的安全須知上。

他偷偷地、仔細地聽沈恪跟前台對話,405號房間,大床房,出了電梯往右手邊走,明天中午十二點退房。

「林聲。」

林聲聽見沈恪叫自己,觸電一樣手指尖都麻了,他趕緊轉過去,跟著沈恪往電梯的方向走去。

這間賓館很普通,但對於林聲來說又相當與眾不同。

上樓的時候沈恪說:「我今天剛好到這附近辦事,怕你等得久,就定了附近的這家。」

他的潛台詞是,這間賓館環境一般,希望林聲不要介意。

林聲能明白他的意思,看得出來沈恪是那種吃穿用度都很講究的人,跟他不一樣。

「蠻好的,」林聲說,「其實在哪裡不重要。」

人對了才是最重要的。

這是林聲第一次跟網絡上認識的人見面,更是他第一次和人開房,其實他是慶幸的,因為沈恪的一切都超出他的想像太多。

林聲覺得自己佔了便宜,只希望沈恪不要太失望就好。

四樓,電梯很快就到了。

兩個人打從走出電梯起就幾乎不再說話,都緊張起來。

沈恪拿著房卡走在前面,林聲默默不語地跟著他。

林聲喜歡走在沈恪身後,看著對方的背影都讓他覺得踏實。

其實在這個時候林聲心裡是覺得自己很可恥的,他問自己,如果今天出現的這個人沒有這個年輕這麼帥氣,他還會是這樣的態度嗎?

如果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哪怕舉止紳士談吐儒雅,他怕是也會找藉口離開吧?

「嘀」的一聲,405房間的門開了。

屋裡一片漆黑,沈恪摸索著,把房卡插在門口的插卡處,很快燈就亮了起來。

再普通不過的連鎖賓館,房間裡面甚至瀰漫著淡淡的劣質家具的味道。

沈恪側過身讓林聲進屋,然後關上了房門。

房門落鎖的一刻,兩個人的手心都冒了汗,林聲吞嚥了一下口水,朝著裡面走去。

過了那狹窄的過道,裡面是一張雙人床,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床單,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乾淨。

沈恪走過來,脫掉了大衣:「晚上吃東西了嗎?」

林聲很感謝他沒有直奔主題,而是假模假樣地先互相關心一下。

「吃過了,你呢?」

「我也是。」

沈恪對他笑笑,兩個人簡單地對視,然後都迅速避開了對方的視線。

還是會有羞恥心的。

林聲大著膽子厚著臉皮問:「你之前跟人這麼見過面嗎?」

他想問的並不僅僅是「見過面嗎」,但實在羞於啟齒。

好在,沈恪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第一次。」

林聲有些驚訝:「第一次?」

「第一次。」沈恪想解釋,確實是各種意義上的第一次,但又覺得說太多會顯得很假,索性不說了。

林聲笑了,沈恪問:「你不相信嗎?」

「就是覺得不可思議。」

「為什麼?」

「你……」林聲停頓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語言,「覺得你條件特別好,不應該。」

沈恪坐在牆邊的椅子上看著他笑:「你呢?」

「我也是第一次。」可我的第一次情有可原,畢竟沒什麼值得愛的地方,就連跟人發生關係都不會首選我這樣的無趣的人。

沈恪說:「你也蠻好的。」

林聲的手指還搭在大衣的鈕子上,進屋半天他連外套都還沒脫掉,聽見沈恪的話,他明知對方可能是客氣,但還是很開心。

他也有被肯定的時候。

太久沒聽到別人對他說這樣的話了,他都忘了自己其實也沒醜陋衰老到鬼見愁的樣子。

沈恪盯著他看,然後站起來,走到他面前。

兩人的身高相差不多,林聲到沈恪眉毛的位置。

沈恪問:「我可以先親你一下嗎?」

他說:「或許接吻也可以激發靈感。」

林聲並不希望簡單的親吻就能激發沈恪的靈感,因為他很怕這樣一來子就會失去跟對方做愛的機會。

但他也不會拒絕沈恪的請求,主動揚起了下巴。

沈恪看著他的嘴唇,抬起手用指肚輕輕地在他嘴角蹭了蹭:「那我要來了。」

賓館昏暗的黃色燈光讓林聲覺得氣氛曖昧得剛剛好,他閉上眼睛,迎接了沈恪的吻。

這是他的初吻,三十年來第一次。

沈恪的嘴唇冰涼,親吻溫柔。

兩個人的唇貼在一起,呼吸格外清晰。

沈恪沒有深入,只是這麼輕輕一吻,林聲也沒有任何動作,一切聽從對方的發落。

他發現自己在沈恪面前變得很輕微,親吻間,自己好像是落在對方世界裡的一粒塵埃。

這樣的心境並不健康,但他覺得這也並非壞事。

一個沈恪勾動了他遲鈍的神經,這明明就是天賜良機,讓他可以憑藉著這個再活些時日。

卑鄙的、充滿低級欲望的人類,林聲覺得自己可笑,之前那些赴死的決心竟然就這麼動搖了。

「要先去洗澡嗎?」沈恪問。

林聲睜開眼,看著面前這張臉。

「好。」他脫掉大衣,沈恪順勢接了過來。

林聲洗澡的時候,沈恪抱著他的大衣坐在床邊,房間的窗簾還沒拉上,扭頭就看見簌簌而落的雪。

沈恪聽著水聲,看著雪,突然挪到床頭櫃那裡,拿起筆,在紙上隨手畫了什麼,在林聲洗完澡之前將其疊好,放進了林聲大衣的口袋裡。

很高興認識你。

在那張給林聲的畫上,沈恪如是寫道。

 

 

4

在賓館裡,林聲洗澡洗得很快,他生怕沈恪等得不耐煩。

不過他們後來的兩次見面都是來了之後一起洗澡,唯獨這第一次,彼此並不熟悉,或者說還太陌生,短暫地保持著沒有必要的距離和矜持。

林聲從浴室出來之後,換沈恪進去。

兩人在並不寬敞的房間擦身,沈恪說:「把頭髮吹乾再躺下。」

沈恪是個細心又貼心的人,從洗手間把吹風機拿出來放到了林聲的手裡。

林聲在房間吹頭髮,沈恪開始洗澡。

吹風機嗡嗡的聲音也沒能打斷林聲的胡思亂想,他在這方面沒有任何經驗,並不確定憑藉本能去推進能否得到沈恪的青睞。

他一方面忐忑,一方面又不希望被對方識破自己的忐忑。

儘管他此時覺得自己卑微、渺小甚至醜陋可鄙,也希望沈恪感受到的他是正面的、積極的。

他閉著眼吹頭髮,覺得或許自己可以主動一些。

等到他吹完頭髮,搬了一把椅子坐到窗戶前面,沈恪的澡還沒洗完。

林聲就那麼看著窗外的雪,耐心地等著,他開始幻想接下來沈恪會帶給他的一切新奇的刺激。

沈恪出來了,身上穿著跟林聲一樣的白色浴袍,腰間隨意地繫著帶子。

林聲沒動,就那麼透過窗戶映出來的影子看著沈恪,他開始緊張,偷偷平復著呼吸。

沈恪問他:「等急了嗎?」

說話時,沈恪已經走到林聲身後,微微俯身,親吻了一下林聲的頭髮。

沈恪的動作讓林聲一聳身,好不容易平緩下來的呼吸,又錯亂了。

「沒有。」林聲壓著聲音回答,生怕被發現自己的慌張。

沈恪輕輕捏了一下他的肩膀,又在他耳邊說:「等我一下,把頭髮吹乾。」

林聲笑了,沒想到這人這麼講究。

沈恪在吹頭髮的時候林聲裝作看窗外的雪,實則一直觀察著沈恪,他覺得以沈恪進門之後的舉動來看,這個人至少比他要擅於跟人相處,剛剛的一吻、在肩膀上的揉捏,這一切讓林聲覺得沈恪其實是很會撩撥人的。

他看著那人微低著頭吹頭髮的樣子,稍有些長的黑色短髮被暖風吹得髮絲凌亂,沈恪細長的手指穿插於發間,讓他覺得此人性感至極。

畫家的手指都這麼漂亮吧,連吹頭髮的時候都像是在描繪藝術。

林聲看得出了神,眼睛就那麼從玻璃窗中盯著沈恪,直到燈被關掉。

沈恪說:「你好像有些緊張,關了燈會不會自在些?」

林聲回過頭去看他,此時他們只能藉著月光和窗外的霓虹來看對方。

沈恪走到他身邊,耐著性子問:「要再給你一點時間嗎?」

「不用。」林聲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直接挑開了腰間繫著的帶子。

浴袍落地的時候,林聲也徹底拋棄了羞恥之心,他主動走過去靠在了沈恪的懷裡。

剛剛洗過澡的兩個人身上都同樣泛著潮濕,也沾染了同樣的劣質沐浴乳的氣味。

沈恪帶著他躺倒在床上,黑暗中四目相對,林聲說:「希望我能帶給你創作的靈感。」

林聲直到現在也不確定自己那天究竟有沒有給沈恪帶來新的靈感,但他能感受到對方和他一樣沉浸其中享樂無比。

男人的快gan是很難假裝的,尤其像他們這種經驗並不豐富的人。

他可以確定沈恪跟他一樣沒什麼經驗,除非沈恪有著出神入化的演技。

那天他們用了很多的力氣,流了很多的汗水,林聲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像是醉氧也像是溺水,閉著眼睛跟隨沈恪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在不斷地破碎又重新粘合,終於在最後時刻,在沈恪的親吻中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自己。

那個自己並不是他一直厭惡的林聲,而是一個全新的人,神采奕奕,風光無兩。

不管沈恪是否從他身上獲取了靈感,但沈恪的進入,確實讓林聲感受到了生命的另一面。

兩人做完之後分別去沖了個澡,林聲沖澡的時候,沈恪把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

原本林聲打算做完就離開,可他看著那舒服的床,又想起自己亂糟糟的群租房,還是猶豫了。

沈恪已經穿上了浴袍,坐在床邊回頭看他:「抽煙嗎?」

林聲看著沈恪手指夾著煙,覺得這人連抽煙的樣子都很性感。

他走過去,坐到沈恪身邊,接過對方遞來的煙。

兩個人就那麼並肩坐著,肩膀貼著肩膀,一個用左手一個用右手夾著煙,貼在一起的手臂誰都不想先挪開。

林聲很貪圖沈恪帶給他的感覺,他甚至偷偷嘗過對方汗水的滋味。

沈恪突然問:「你著急回去嗎?」

「不急。」

沈恪扭頭看著他笑了笑,站起來掀開被子一角,拉著林聲一起躺進了被窩裡。

兩個人蓋著一床被子,倚靠著枕頭坐在床上抽著煙聊天。

沈恪說:「你真的不太喜歡說話。」

林聲抽了口煙,吐出煙霧的時候輕輕「嗯」了一聲。

沈恪笑了:「不過你不討厭我是不是?」

「當然!」林聲問,「為什麼這麼說?」

「之前和你聊天,總是我說很多,但你的回覆永遠都特別簡潔,我很怕你其實討厭我但不好意思直說。」沈恪看看他,兩人掩在被子下面的腳碰到一起,沈恪用腳趾蹭了蹭林聲,「但今天看來,你應該不討厭。」

豈止是不討厭。

林聲只是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他們漸漸倚靠著對方,抽了一根又一根煙。

林聲問沈恪:「感覺怎麼樣?」

沈恪說:「你是問我哪方面怎麼樣?」

他問完之後,兩個人都有點不好意思,沈恪說:「很好。」

林聲沒有問是哪方面很好,只當是都很好。

「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手裡的煙抽完,沈恪按滅煙頭說。

「嗯,你問。」

「有機會能給我看看你寫的書嗎?」沈恪說,「不知道會不會冒犯到你,但我想多瞭解你一點。」

林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寫的書嗎?

他哪有署著自己名字的書呢?

「好啊,」林聲說,「以後有機會的話我送你幾本。」

他說謊了,而且謊言還在繼續。

「你告訴我筆名或者書名,我自己去找來看也行。」沈恪知道自己的行為有些越矩了,他不該問這麼多,可他看著林聲的時候總覺得對方心事重重,他很好奇對方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應該不會像他這樣吧……

林聲看著沈恪,最後也沒能實話實說。

「我們給彼此留一些懸唸好嗎?」林聲說,「或許某天你在逛書店的時候無意間買到的就是我寫的書。」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林聲心虛至極,他覺得這是自己今天最虛偽的時刻。

他有些嗓子發緊,捏著煙頭的手也微微抖了起來。

「我突然想起還有點事,就不和你一起過夜了。」林聲有些慌張地從床上下來,在沈恪的沉默注視下換了衣服準備離開。

沈恪知道,剛剛自己的問話讓林聲覺得不自在了,所以他才要逃。

沈恪沒攔著他,而是送人到門口。

林聲走的時候,沈恪拉住了他的手腕。

「問最後一個問題。」沈恪說,「你還會再跟我見面嗎?」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那天之後他們又見了兩次,每次見面都直奔主題,只是做愛。

林聲讓自己看起來是個被寫不完的稿子壓得疲憊的暢銷書作家,而他眼裡的沈恪是個正在籌備畫展的青年畫家。

沈恪說:「如果有機會,我會邀請你去看我的畫展。」

如果有機會。

他們都在說,如果有機會。

可是這機會在哪呢?它並不存在於他們的生活,也並不存在於遙遠的未來。

他們給對方的一切都是虛假的,唯獨赤裸uo的激情是真的。

 

 

5

林聲靠碼字賺錢,但寫的從來都不是自己的。

他販賣文字,那些毫無靈魂的、無法書寫意義的文字。

很多時候他想起沈恪,也都會想,如果有一天自己的謊言再也兜不住,沈恪知道了他是什麼樣的人,到那時候,在做愛時會溫柔地抱著他親吻的男人會以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他。

林聲不會去定義二人的關係,他並不覺得自己跟沈恪有情感上可發展的空間,但也並不覺得他們只是單純的炮友關係。

三次見面,三次做愛,說起來好像就只是x伴侶,可林聲認為,在肉體撞擊的同時,他們的靈魂有一小部分也是在呼應著的。

只要有靈魂上的輕觸,他就願意更多的去相信自己也帶給了沈恪不同尋常的精神體驗。

rou欲並不可恥,可如果rou欲之中融合了一丁點的靈魂交流,林聲就覺得自己還沒墮落到不可挽救的地步。

當然,頭腦清醒的時候他也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在為那上不了檯面的低級欲望尋找藉口,現在的他就是在靠著這借□□著。

沈恪約他聖誕節見面,這讓林聲得到了充分的滿足。

就在昨天晚上,何喚還問他:「哥,你聖誕節怎麼過啊?」

如果說林聲的世界裡還有朋友的話,那麼何喚是唯一一個。

林聲跟何喚是來了這地方之後認識的,在這個城郊的群租房裡。

人長大之後,見識過生活最真實的樣子之後,是很難信任別人的,因為太清楚人心是怎麼回事兒了。

自己有多不可靠,別人就有多不可靠,所以能遇見相對來說信得過的人,那基本上就是最大的生之幸運。

林聲遇見何喚就是幸運,他覺得何喚是他活了這麼多年認識的最純粹的人。

善良,真誠。

當然,也有可能是假的,可至少目前為止,何喚確實沒坑過他。

大學剛畢業,二十出頭,放棄了明明可以轉正且薪資不菲的工作,非要來追夢。

林聲沒問過何喚到底要做什麼、現在在做什麼,沒必要,因為很顯然,他們都是失敗者,失敗者和失敗者之間是不能互談理想的,太傷人了。

但林聲還是很喜歡聽何喚說話,兩個人沒事的時候就到外面的荒地吹風,天寒地凍的,偏偏就喜歡這樣。

林聲把自己跟沈恪的事情告訴了何喚,沒有細細描述,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認識了一個很聊得來的人,不過自己說了謊。

何喚問他:「你是不是很喜歡這個人?」

何喚看得出來,自從林聲見過沈恪,整個人的狀態都好了很多。

就在不久之前,林聲還跟何喚說覺得這個冬天不會過去了,可今天一早起來說的卻是:「總覺得春天快來了。」

何喚認為,林聲的轉變都是因為這個叫沈恪的畫家,而他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轉變,自然是因為喜歡。

「我有經驗的,」何喚說,「以前我喜歡上一個人之後也突然變得特別熱愛生活了。」

林聲問他:「後來呢?」

何喚抿了抿嘴:「後來他死了。」

林聲一怔,趕緊向何喚道歉。

何喚笑著擺擺手:「又不是你謀殺了他,幹嘛跟我道歉啊。」

何喚說:「那時候我們還是高中生,我都沒和他說過幾句話,總是偷偷地看他,有一天他放學後給我塞了一張紙條,約我在鐵軌旁邊見面。」

高中時代對於林聲來說有些遙遠了,一個三十歲的男人回頭去追憶青春歲月,總是畫面模糊,尤其在那些時光中,林聲從來沒有留下過什麼值得回憶的驚人之舉,青春對於他來說只是去年秋天落下的葉子,如今找也找不到。

但對於何喚來說就不同了。

何喚才二十出頭,高中時代離他還沒有太遙遠,而當初讓他情竇初開的那個男生在他的世界裡也著實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那時候我們住在小鎮上,從學校騎自行車半個小時就能到郊區的鐵軌,小時候我們經常去那邊玩。」何喚說,「當然了,大人們都不讓我們去,因為偶爾駛過的火車很可能會要了我們的命。」

林聲安靜地聽著,想像著綠皮火車轟隆駛過的樣子。

「那天我騎著自行車去赴約,天知道我有多開心,我喜歡的男生要跟我約會。」何喚看著遠方的積雪,「當時也是冬天,我第一次在下過雪之後騎車不怕摔倒。」

這是一個悲劇故事,林聲知道,他大可以讓何喚就此打住,不要去回憶,但他沒有,他有傾訴的慾望,何喚也一樣需要傾訴。

「我趕過去的時候他就在鐵軌邊等我,專門等著我,我朝著他跑過去,問他為什麼要我來找他。」何喚笑了,天氣冷,他抬手蹭了蹭鼻子,確認自己沒有流出鼻涕來,「他問我是不是喜歡他,當時我嚇壞了,但沒有否認,他跟我說他希望我來見證他最勇敢的時刻。」

何喚停住了,林聲就那麼等著,等他繼續說下去或者放棄講述。

過了好一陣子,何喚終於開了口:「然後他在我面前被火車撞死了。」

林聲震驚地看向何喚,聽見何喚說:「我當時真的差點瘋了,想了好幾年都想不明白他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後來我就不想了,把這當是他送給我的禮物,畢竟只有我見過他死時的樣子,而且他的遺書中也有一句話是留給我的,他說『生命不可貴,但想必死還是很疼,我去試試,如果真的很疼,你就放棄吧。』」

林聲問:「這是什麼意思?」

「可能他偷看過我的日記。」何喚說,「因為我在日記裡說過,我不想活了,但是喜歡上他之後我很希望自己能長命百歲,因為活得越久,就可以喜歡他越久,只是他似乎沒看到後來的那些。」

林聲跟何喚站在雪地裡沉默,原來不止他一個人曾有過自殺的念頭。

有時候林聲會想,是因為我們這代人太脆弱嗎?人生不順了,就想著用這樣的方式去逃避?

他沒有答案,也不知道去哪裡尋找答案。

但可以肯定的是,死亡跟活著都需要膽量。

「廢話說得有點多,」何喚說,「那個叫沈恪的人,你每次提起他,都挺開心的。」

「有嗎?」林聲以為自己並沒有暴露。

但要說喜歡,他覺得並不至於,他跟沈恪互不瞭解,在對待人生態度謹慎的他眼裡,他對沈恪絕對談不上喜歡。

那種感覺很微妙,林聲並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定義。

「有吧,我覺得有。」何喚說,「你聖誕節會跟他一起過嗎?」

何喚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林聲還沒有收到沈恪的信息,他說:「不會吧,我對節日沒什麼概念。」

不僅是節日,對於林聲來說,一年到頭沒有哪天是特別的,如果非要選出一個來,那麼他更願意在未來的每一年去紀念他和沈恪見面的日子。

原本沈恪也是跟林聲差不多的人,對節日並無好感,可節日存在的意義其一就是給人們的見面創造理由。

所以沈恪糾結了兩個晚上之後給林聲發去了信息,他想跟林聲一起過聖誕。

是見面過節,而不僅僅是做愛。

 

 

6

林聲沒想到沈恪會提出一起過聖誕的邀請,在收到消息的時候,他琢磨了很久也不確定對方真正的意圖。

只是一如往常那樣見面做愛還是有其他的安排?

他原本想跟何喚討論,讓對方幫他分析,可最後還是放棄了。

不管沈恪想怎麼度過這一天,林聲都沒有異議。

他問沈恪幾點在哪裡見面,以為會像之前那樣,直接賓館見,沒想到沈恪卻回覆:今天早點見面,你方便嗎?

自然是方便的,林聲根本沒有任何其他的安排。

說起來,自從遇見了沈恪,林聲的運氣稍微有了轉變。

之前因為稿費拖延發放,他跟工作室的編輯鬧得很不愉快,林聲都做好了合同到期就不再合作的準備,而這合同,剛好在他親自登門領完錢那個月結束。

林聲賺的這點錢只能勉強維持生活,但他還是每個月儘可能節省,攢一個季度,匯款回老家。

他也明白,爸媽壓根不缺他這點錢,相反的,需要錢的是他自己。

可他總想證明些什麼,證明自己的選擇並沒有錯得那麼離譜。

如果沒有沈恪,林聲早就在最後一筆錢領完、匯款完畢之後自殺了,他連遺書都寫好了,如今那封手寫的遺書被他壓在床墊底下。

遺書沒有用武之地,林聲收到了編輯的留言。

編輯說:宋老師覺得你寫得還不錯,交稿快,如果你這邊沒有問題的話,可以續約。

林聲當時覺得不可思議,他跟那個青年作家除了那一面之緣,再無交集,鬧得不愉快的編輯大概率也不會給他說什麼好話,怎麼斷了的糧突然就續上了?

林聲沒有多問,很痛快地簽了新的合同。

既然暫時沒了死的打算,那就得繼續這樣活下去。

林聲把沈恪當成福星,他偷偷覺得自己沾到了對方的好運氣。

聖誕節,林聲想著今天不管做什麼都一定要自己來出錢,當做是給沈恪的答謝。

林聲回覆沈恪:我什麼時間都可以。

沈恪發來一個地址,是一家商場。

林聲從來都不會逛商場,他沒那個喜好,也沒那個需求,但沈恪提出來了,他自然是答應的。

平時兩人見面都是晚上,一南一北聚到一處,見了面,寒暄幾句,擁抱接吻直奔主題,林聲是很滿足的。

有一次沈恪問他:「你會在你的書裡寫到我嗎?」

當時兩人動作親密,沈恪的汗滴落到了林聲的臉頰上。

林聲笑著說:「你猜。」

沈恪說猜不到,林聲就反問他:「你會讓我做你畫中的路人甲嗎?」

沈恪笑著說:「幹嘛要做路人甲?當主角不好嗎?」

林聲沒敢說自己並不奢望成為誰人生的主角,尤其像沈恪這樣的人,能做一個短暫停留的路人甲他就知足了。

因為他們的相處充滿了林聲的謊言,所以林聲並不指望他們可以有更深入的交往和溝通。

他很怕露餡,怕被看輕。

也正是因為沒有過太多的痴心妄想,所以當沈恪提出在商場見面的時候,林聲意外又驚喜。

他立刻答應下來,穿了外套就朝著附近那家大眾浴池走去。

跟沈恪見面之前先去徹徹底底洗個乾淨,這已經成為了林聲的習慣,好像洗個澡,換身衣服,他就真的是自己口中那個靠版稅就過上優渥生活的暢銷書作家。

林聲對沈恪是有愧的,但他沒勇氣面對真實的自己,也不敢讓沈恪看到那個髒兮兮又落魄的林聲。

他怕沈恪被自己骨子裡滲出來的腐臭味道嚇走。

林聲洗澡出來的時候,習慣性看手機,他以前沒有這個習慣,是跟沈恪見面之後才有的。

他要時刻等待,然後第一時間回覆沈恪的消息。

但林聲打開手機之後看見的並不是沈恪的信息,而是一個陌生號碼:林聲你好,我是宋鐸,今天有時間嗎?想約你見個面。

林聲愣了好半天,他反覆確認對方的名字。

宋鐸,就是那個青年作家的名字,不過作家在出版暢銷書的時候用的自然不會是本名。

林聲覺得這大概率是個詐騙短信,或者哪個人的惡作劇,於是沒有理會。

又過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林聲已經回到他的那個群租房,他剛一上樓就看見兩個穿著制服的警察在敲門,嚇得他轉身就走,快步離開。

一定是來查群租房的,林聲不敢跟他們直接打照面,萬一出了問題,他們這些人就沒地方可住了。

他從樓裡出來的時候,從口袋裡摸出一包煙。

這包煙裡面只剩下兩支,是上次見面的時候沈恪給他的,他一直沒捨得抽。

林聲回不去,只能躲在外面抽煙,手機突然響起來,來電人是剛剛發短信的陌生號碼。

一般來說,這樣的陌生號碼林聲是不會接的,可他實在好奇究竟是誰開這麼沒品的玩笑。

電話接起來的時候,林聲叼著煙皺著眉說:「你好,哪位?」

即便有些不悅,可他依舊保持禮貌。

「你好,請問是林聲吧?」電話那邊的聲音也是陌生的,但準確無誤地叫出了林聲的名字。

林聲說不清為什麼,他對自己的名字總是感到一種莫名的抗拒,無論是看到或者被別人叫名字的時候心底都會湧起一股難言的恐懼。

他不確定這算不算是一種心理疾病,還是說,這一切都源自他對自己的厭惡。

林聲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問:「您哪位?」

「我是宋鐸,」那邊的人說,「剛剛給你發過短信,不過怕你沒看到,就貿然打了電話過來。」

林聲用手指夾住煙,吐了一口煙圈說:「哪個宋鐸?」

對方笑了笑,說出了一句林聲不久前交的稿子中的一句話。

「我跟編輯聊過你,也認真看了你寫的稿子,」宋鐸說,「其實你很有才華的。」

林聲沒忍住,笑出了聲。

這笑是他對自己的嘲諷,再沒有其他的意思。

「我是說真的,今天有時間嗎?我請你喝杯咖啡,我們聊聊。」宋鐸說,「相信你的野心也不僅限於躲在別人的筆名後面販賣文字,或許我可以幫你。」

林聲沉默了好久,然後問:「見面的地點可以由我定嗎?」

「當然。」

林聲說了他即將跟沈恪見面的商場名字,他計劃著先去跟宋鐸見面,然後快到時間的時候去找沈恪,這樣一來,兩邊都不耽誤。

「沒問題,一樓就有咖啡店,我們那裡見。」

掛斷了電話,林聲的煙還沒抽完。

他看見那兩個派出所的警察從單元門出來,確定他們走遠,然後快速回去換了衣服再出門。

林聲出門的時候遇見何喚,何喚問:「是去約會嗎?」

林聲笑了,隨手揉了揉何喚的頭髮,沒給他回答。

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說是,那叫自作多情。

說不是,林聲又不甘心。

路上,林聲給沈恪發了條消息:我先去跟一個作家朋友見面,應該不會耽誤跟你的見面。

發完之後,林聲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機屏幕,問自己:林聲,你為什麼這麼虛榮呢?

 

 

7

聖誕節這天格外冷,林聲從公交車上下來沒兩分鐘就凍得耳朵生疼。

他抬手摀住耳朵快步往前走,這家商場他沒來過,但好在下了車遠遠的就能看見那個建築。

對於一個對節日並不敏感的人來說,聖誕節時從什麼時候開始興起的,林聲沒有注意過,也從來沒有過多地關注過路邊店舖的各種裝飾。

他步履匆匆,只想趕快擺脫這緊緊跟著他的寒風。

冬天的北方城市,一扇門就能隔開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林聲推開商場的側門,剛一進去就被暖氣裹住,凍僵的人被推進仲夏,很快就融化復生。

他在一樓的導視牌看了好半天才明白該怎麼走才能找到那家咖啡店,此時他已經熱得出了一身汗。

林聲脫掉外套抱在懷裡,沿著導視牌的指示像闖迷宮一樣往前走著,最後總算來到了目的地。

聖誕節,即便是工作日,咖啡店裡仍然很多人。

林聲從來沒進過這樣的咖啡店,三十塊錢一杯的咖啡對於他來說實在有些奢侈。

他站在玻璃門外,看著裡面排起了長龍,坐在沙發上的那些人,或單或結伴,各個看起來都悠閒自在。

這是巨型城市的青年縮影,林聲試圖從這些人的神態中挖掘出關於他們的故事。

「林聲?」

林聲循聲回頭,一步之外的地方站著那個跟他有過一面之緣的青年作家。

當林聲打量他的時候,突然明白其實自己在沈恪面前的謊言太過拙劣,但凡跟真正成功的暢銷書作家接觸過就很容易識破林聲這個冒牌貨。

且不說穿著,單看神態和氣度也是不同的。

林聲覺得自己就算再怎麼模仿,也沒法像眼前這個人這樣站得如此筆直。

對方看著他笑了,笑得很客氣,走過來推開門讓他先進:「我遲到了嗎?」

林聲沒有說話,他實在不擅長跟陌生人寒暄。

不過沈恪似乎勉強算個例外。

宋鐸帶著林聲進了咖啡店,香濃的咖啡味道撲面而來,林聲用力地嗅了嗅。

「喝什麼?我去買。」

林聲看了一眼吧檯的方向,說了一句:「都可以。」

真的都可以,畢竟他不花錢,也不知道有什麼可選。

不過這樣的回答對於宋鐸來說有些為難,他只好側面詢問林聲的喜好:「平時喝黑咖啡嗎?」

林聲說:「幾乎不喝。」

宋鐸明白了,指了指樓上說:「上面應該還有空位,你先上去等我。」

林聲說了句「好」,抱著大衣上樓了。

踩著台階往樓上走的時候林聲還在觀察著這裡的人,年輕男女,穿著打扮都精緻又有品位,林聲很清楚自己跟他們的差距,即便坐在他們其中,也還是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不過他細心地收藏著誤入別人世界的體驗,或許有一天在某個時刻,這會成為有價值的記憶。

宋鐸拿著咖啡上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好半天,林聲不停地看手機,生怕錯過跟沈恪「約會」的時間。

但其實時間還早,還有一個多小時沈恪才來。

林聲見宋鐸過來,趕緊起身:「謝謝宋老師。」

他用雙手從宋鐸手裡接過溫熱的咖啡,道謝的時候身體前傾,客氣到了極致。

兩人坐的地方是二樓角落,林聲左手邊就是玻璃窗,右手邊是一個擺滿了裝飾書的書架,這像是一個被單獨隔起來的小空間,深得宋鐸喜歡。

畢竟他們兩人待會兒要聊的話題實在不宜被人聽見。

坐下後,宋鐸說:「給你點的拿鐵,怕你喝黑咖啡喝不慣。」

「謝謝宋老師。」林聲還是那句話。

他很好奇宋鐸為什麼要找自己,但再怎麼好奇,也不想主動發問。

宋鐸見他這麼客氣,自己也覺得彆扭,喝了口咖啡之後說:「你別這麼叫我了,直接叫名字吧。我知道你心裡其實挺不屑的。」

林聲想解釋說沒有不屑,但宋鐸笑著看他:「真的,其實我都明白。」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林聲也懶得再多說什麼。林聲不喜歡跟人爭辯,他覺得沒有人可以說服另一個人。

宋鐸盯著他看,那目光帶著些審視的意味,這讓林聲很不自在。

林聲雙手抱著咖啡,不去看對方,只是看了一眼手機之後說:「宋老師,我一個小時之後約了朋友。」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林聲有種炫耀的心理,他把自己跟沈恪的相識和屢次見面當作了一種榮耀。

「好,那我就開門見山了。」宋鐸說,「每個月你們交過來的稿子我都會仔細去看,咱們上次見面之前我就知道你這個人了。」

林聲並不很在意他的話,漂亮的場面話沒必要當真。

「你的風格跟我很貼合,」宋鐸說,「我也知道你自己也有創作的慾望,我是可以從你的字裡行間感受出來的。」

林聲微微皺了一下眉,他很不想跟這個人討論這樣的問題。

當下這種感覺讓他很不舒服,儘管對方沒有嘲笑他的意思,可他還是覺得很諷刺。

很久以前他看過一部電影,那時候他還在讀大學,寫了很多沒人看的東西,總覺得會有那麼一天,他可以讓數以萬計甚至百萬計的人看到他的作品。可是,當他聽到電影中那個人對心懷文學夢想的主角說出那句至今讓他刻骨銘心的話時,二十歲的林聲躲進廁所失聲痛哭。

那個人說:「你要認清現實,你寫的文字不值錢。」

現在,他寫的文字其實是很值錢的,但前提是冠上別人的名字。

宋鐸說:「我想跟你談一個合作。」

林聲看向他。

「我在構思新書,這本書對我來說意義非凡,但你應該知道,因為一些原因,我沒辦法靠自己的能力把它完成得很好。」宋鐸果然很直接,「你幫我。」

林聲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在這個圈子這麼久,我也是有一定人脈的。作為交換,除了你該有的報酬之外,我還可以給你提供你需要的機會。」宋鐸說,「這個合作跟工作室其他項目沒有關係,我以個人的身份跟你接洽,而且需要絕對的保密。」

林聲捧著咖啡杯,很久都沒有說話。

「我不確定你在猶豫什麼。」宋鐸說,「但我們時間還很多,你可以慢慢考慮,我相信你不會告訴別人。」

宋鐸離開之前,從隨身的背包裡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放在了林聲手邊:「聖誕快樂,原本想請你一起吃晚飯,但既然你還有約,我就先走了。」

他站起身來,跟林聲道別。

林聲始終坐在那裡,看著眼前的禮物,他其實什麼都沒想。

 

 

8

林聲也曾經在別人設置好的大綱裡寫過戀愛約會的橋段,只是他在寫這部分內容的時候,沒有絲毫的代入感。

在他的世界裡,關於愛情的感受是缺失的。

在某種程度上來講,林聲希望自己能通過切身感受去進行文學創作,但目前來看,他一來沒有感受,二來無法創作。

在生存之外,林聲是認真寫過一些內容的,可他自己也覺得那些內容太空泛,連創作者都沒有注入濃重的情感,這樣的作品根本無法真正打動閱讀者。

所以他其實不明白宋鐸對他的「肯定」來自哪裡。

林聲就那麼坐在咖啡店裡看著窗外,透過他手邊的窗戶,看見的是往來的逛商場的人們。

他望著他們出神,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手機震動才突然意識到已經到了他跟沈恪約定的時間。

林聲向來都是個嚴格守時的人,如果沒有什麼不可抗力的因素,他絕對不會遲到,但沒想到,今天跟沈恪的見面卻因為自己的走神讓對方等他了。

沈恪發來消息:我到商場了。

林聲趕緊起身,抱起大衣,一邊回覆消息一邊就往外走,結果走出幾步突然想起落下了東西,又返回來站在了桌邊。

林聲的消息還沒回覆完,沈恪的新信息竟然就送達了。

沈恪說:我好像看見你了。

林聲一怔,抬頭朝著窗外看過去,咖啡店一樓門外不遠處,穿著黑色呢子大衣的沈恪手裡拿著個白色的紙袋,正站在那裡仰頭看著他笑。

那一眼望過去時的感覺很奇妙,遙遙相望,卻好像沒有任何阻隔。

林聲太享受這種對方眼裡只看得到他的感覺,讓他覺得自己的存在難得獨一無二、不可取代。

他這麼隔著玻璃窗跟沈恪對視時,猛然間想起柏拉圖關於肉體性交和精神性交的討論,那位神一樣的哲學家說,精神性交需要一個精神上依戀的對象。

林聲似乎突然明白了,他對沈恪的慾望除了肉體性交之外產生了精神性交的需求,他太渴望被看到,而恰好在他最需要被注視的時候,沈恪看見了他。

沈恪未必是林聲心之所愛,但一定是林聲的精神依戀對象。

林聲也笑了,朝著窗外樓下的人揮手。

他攥著手機,拿起桌上的禮物,快步下了樓。

沈恪等在外面,眼裡盛著笑意,靜待林聲的出現。

咖啡店的玻璃門被推開的時候,沈恪甚至覺得自己能從林聲的動作中感受到對方急於奔向自己的心情,當然這很大程度上會是他一廂情願的解讀,但這並不影響他的好心情。

沈恪已經很久沒這麼輕鬆過了,他在約林聲的時候就決定暫停一切惱人的事,專注地感受林聲帶給自己的這個夜晚。

他喜歡跟林聲相處,因為在這個人面前,他可以做那個自己想成為的人。

林聲說:「實在不好意思,讓你等我了。」

沈恪知道他之前約了人談事,所以發消息過來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要多等一會的準備,這家咖啡店離沈恪進來的那個小門不遠,吹了冷風的沈恪打算先進商場暖和一下,沒想到隨便走走就恰好看見了林聲。

「我也是剛到。」沈恪掃了一眼林聲手裡拿著的那個禮物,下意識以為是送給自己的。

他把手裡的白色紙袋遞給林聲:「給你的聖誕禮物,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希望你能喜歡。」

林聲有些慌了,他完全忽略了要準備禮物這回事。

他這個人在這種事情上實在沒有經驗,也幾乎沒有那個意識,一時之間不知道應不應該收沈恪的禮物。

沈恪從他的反應中讀懂了個大概,看來林聲手中的禮物並不是給他準備的,應該是剛剛見面的人送的。

沈恪笑:「你不要有什麼負擔,其實就是我畫的畫。」

他把小袋子遞到林聲手裡:「一幅小畫,可以隨便擺在哪裡。」

林聲聽他這麼說,知道如果拒絕才是真的沒禮貌,於是接過來道了謝。

林聲沒有過多解釋自己沒給沈恪準備禮物這件事,大家都不是小孩子,很多事情心照不宣,解釋也沒太大意義,林聲索性就不說了,他只希望自己下次再跟沈恪見面的時候能想著回個禮。

他不願意欠別人的。

兩個人慢悠悠地在商場裡逛著,沈恪問他:「你平時會出來逛逛商場嗎?」

林聲笑著搖頭,沈恪說:「我猜也是。」

他說:「你這個人看起來少言寡語的,也不太喜歡個人接觸。」

「會讓人討厭嗎?」林聲隨口問道。

「不會啊,」沈恪趕緊回答,「不過跟你相處的人可能會很擔心自己被你討厭。」

林聲沒想到沈恪會這麼說,他一直覺得在兩人的相處過程中,更加小心的人是他。

「我這個人粗心大意的,也不太知道怎麼哄人開心,總怕哪句話說得冒犯到了你,或者什麼事做得有些越矩了讓你覺得不舒服。」沈恪一直都記得兩人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他看得出來原本林聲打算留宿的,可是在他問了太多隱私之後,林聲突然改變想法,找了個很拙劣的藉口離開了。

對於那天晚上發生的那件事沈恪始終耿耿於懷,之後的兩次見面,林聲也都沒有留下跟沈恪過夜,做完不管多晚都會堅持離開。

沈恪一直想找個機會跟林聲道個歉,他們倆的關係本來就不應該彼此探究得太深刻,無論是林聲還是沈恪,都沒有做好讓對方真正滲入自己真實生活的準備。

林聲很意外,他不希望自己給沈恪帶來哪怕一丁點的壓力,他手指蹭著紙袋的提手,看著前方,儘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是放鬆的。

他說:「你在我面前真的不用有任何壓力。」

林聲停頓了一下,在略微喧鬧的商場裡,他彷彿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他說:「沈恪,其實你可以對我為所欲為。」

為所欲為。

這個詞說出來,順間就挑動了兩人的神經。

「為所欲為?」

「嗯。」林聲下定了決心似的看著沈恪,「可能我說得太直接,但是我知道,我們出現在對方面前尋求的原本就是一種幻想中的刺激,我們試圖用這樣的方式來刺激自己的神經從而激發創作靈感,所以你只需要做你想做的,我也會用我的方式從你的身上汲取我需要的一切。」

林聲說話時,連呼吸都有些紊亂。

他是真的希望沈恪對他為所欲為,因為在那樣的放縱裡,他才可以看到他生命的另一種可能。

貪婪的、墮落的、虛偽的、矛盾的,沉浸在愛欲中偉大又渺小的他。

 

 

9

林聲覺得自己在面對沈恪的時候,暴露的是最虛偽也最真實的自己。

虛偽是因為他表現給對方的一切都是假的,真實是因為他的一切虛偽都是他最渴望的。

他把自己人性中長滿苔蘚的一面裝飾了一下,送到了沈恪的面前。

兩個人走在溫暖甚至溫度有些過高的商場裡,沈恪的深灰色襯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沉穩成熟,氣質不凡。

林聲很羨慕沈恪,他覺得板正的襯衫就算穿到他身上也會被糟蹋,一個人活得底氣不足,穿什麼都顯得塌肩含胸沒有風度。

「我是不是應該找點話題?」沈恪先開了口。

他們倆就這樣閒逛了好半天卻始終沒有聊天,沈恪知道林聲寡言,原本想著找點話題,但剛剛看對方似乎在想事情,他就沒打斷林聲的思路。

「對不起,」林聲下意識道歉,「我不太知道怎麼跟人聊天。」

沈恪笑了:「每個人性格和處事方式不同,你沒必要道歉。」

林聲在心裡是覺得有必要的,他希望沈恪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是輕鬆愉悅的,可是好像除了做愛的時候沒什麼壓力和負擔之外,他們之間的氣氛總是有些微妙。

林聲不確定這種微妙是不是因為他的不誠懇,披著虛假的外衣跟對方交往,原本就不知道應該怎麼聊天的他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他很怕自己哪一句不注意暴露了原本醜陋的真相。

在沈恪說完那句話之後,林聲就只是點頭,過了好一會兒說了一句:「你人真的很好。」

沈恪一愣,隨即笑得不行。

「這是傳說中的好人卡嗎?」

「什麼?」

用林聲自己的話來說,他是個活得很「窄」的人,他目光和注意力都只集中在自己熱愛的事情上,甚至連餘光都不會掃向別處,所以很多大家都知道的有趣的或是幾乎常識一樣存在的話題他統統不知道。

之前何喚就笑他說:「你也沒七老八十,但怎麼就好像已經被時代拋棄了呢?」

沈恪看著林聲,覺得這個人跟他從前遇過的任何一個都很不一樣,林聲給沈恪一種跟真實生活很割裂的感覺,和林聲在一起的時候,他好像真的可以忘掉現實中那個失敗的自己。

在這種時候,似乎虛構出的一切才是真實的。

「沒什麼。」沈恪說,「你為什麼突然這樣說?」

林聲沒頭沒腦的一句直白的稱讚讓沈恪很是疑惑,「你人真的很好」,沈恪想:如果你知道我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就不會再這麼想了。

「就是感覺,覺得你好。」

沈恪聽得不滿足:「打個商量,今天聖誕節,能不能把你對我的誇獎詳細說說,讓我開心開心?」

林聲在沈恪面前總是顯得有些木訥,他自己很討厭這樣,希望自己在跟對方交往的時候可以遊刃有餘一些,但偏偏,沈恪很喜歡觀察這樣木訥的林聲,他覺得林聲的世界很豐富龐大,想的比說的要多得多。

他好奇這個人都在想些什麼。

原本林聲不想說的,但他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說:「你很溫柔。」

沈恪聽到林聲對他的評價之後,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腳步。

他從來沒把「溫柔」這個標籤跟自己聯繫到一起,因為在絕大部分時候,他不僅不溫柔,反倒讓人覺得不可理喻,難以溝通。

沈恪覺得有愧於林聲的評價,問他:「你覺得我溫柔?」

林聲點頭,這是真的,他覺得沈恪大概是他遇見的人裡算得上最溫柔的一個人。

溫柔不僅僅看一個人說了什麼,更多的是他在舉手投足間不經意流露出的細節。

林聲說:「你很溫柔。」

從最開始見面沈恪就很顧及林聲的情緒,照顧林聲的感受,一舉一動都會考慮到林聲的喜好,雖然林聲不希望沈恪對待自己這麼小心翼翼,但又不能否認,這樣的沈恪讓他覺得自己有被認真對待。

哪怕兩人其實只是肉體關係,可在這個過程中林聲都覺得自己是被呵護的。

沈恪的一切都恰到好處的讓林聲覺得美妙,因為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存在,所以世界請千萬不要毀滅。

「我沒見過你這樣的人。」林聲突然說。

按照林聲的性格,沈恪以為他不會再繼續說下去了,聽見他的聲音有些意外地看了過去。

「所以要謝謝你。」

他越是這麼說,沈恪就越是心虛,低頭笑了一下之後抬手蹭了蹭鼻尖。

「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跟你想像的其實根本不一樣,或者說,跟你現在看到的不一樣,會不會很失望?」

沈恪的這個問題,恰恰是林聲最擔心的。

林聲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端倪,嚇得脊背出汗:「怎麼突然這麼說?」

「就是覺得我沒你說的這麼好。」沈恪說,「怕你跟我接觸多了之後會失望。」

一定會失望的吧,我並不是你以為的風度翩翩有所成就的畫家,我的溫柔也只是莫名展現給了你而已。

一切都是假的,比畫裡的鏡花水月還虛假。

「不能這麼說。」林聲望著沈恪,兩人都看到了對方眼睛最深處,那裡面有他們自己。

林聲說:「我對你的評價都是基於我的真實體驗,你帶給我的這些是切實發生過的,作為你傳達的情緒的承受方,我可以確定我感受到的你是溫柔的。」

沈恪這段時間過得很不順,每天都活在躁鬱中,他幾乎時刻都在自我懷疑自我否定,所以當林聲堅定地望著他對他說出這些話時,突然就被安慰到了。

至少在這個世界上他並不是真的一無是處,他也帶給過別人難得的體驗,也給別人留下了難以言說的眷戀。

沈恪說:「那有沒有人說過你很溫柔?」

林聲驚訝地反問:「我?」

沈恪笑了,在人來人往的商場裡,他突然很想擁抱眼前這個人,是那種純粹的,由心底生出的只關乎情感沒有一絲肉體欲望的擁抱。

這陣子糾纏沈恪的躁鬱被林聲的三言兩語就給打敗了,雖然並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但沈恪突然之間就覺得自己的這片天放晴了。

在創作上,他依舊沒有豁然開朗,但在創作之外,他難得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

「你。」沈恪說。

沈恪依舊不覺得自己是溫柔的人,但他覺得,能說出剛剛那番話的林聲才是有著最善良最柔軟內心的人。

沈恪覺得,大概是因為林聲的職業,在進行文字創作的時候,要懷著一顆慈悲的心,這慈悲蔓延到了林聲的神經,融進了林聲的血液。

兩人看著對方笑了,林聲有些不好意思,先轉過頭繼續往前走。

沈恪緊隨其後,決定如果有一天他可以正式為林聲畫一幅肖像,他要把那幅畫命名為「神的恩典」。

 

 

10

林聲沒有約會或者慶祝節日的經驗,沈恪也沒有。

沈恪在對林聲發出邀約的時候,腦子裡想的只是要跟這個人在這一天見面,至於見了面之後做什麼,除了吃飯、看電影、做愛之外,他完全不知道還有什麼能做。

如此說來,沈恪覺得自己也算是數一數二無趣的人了。

兩個人就這樣在商場裡漫無目的地逛著,沈恪想問林聲打算晚上吃點什麼,突然發現身邊的人緩緩放慢了腳步。

「怎麼了?」沈恪問。

林聲對他說:「你能稍微等我一下嗎?」

沈恪倒是沒意見,點了點頭,看著林聲進了旁邊那家禮品店。

這個時候禮品店人多,顧客也大都是年輕姑娘,林聲往裡走的時候,顯得有些突兀,卻也有種莫名的可愛。

他就那麼隔著人望著林聲,猜測著對方是打算給那個送他禮物的人回禮還是買來要送給自己。

沈恪當然希望林聲是去給自己挑選禮物,但又告訴自己,少一點自作多情就不會有失望,畢竟從他約林聲的那一刻開始,為的也不是對方的禮物。

他就那麼靜靜地等著,發現等待並不是那麼難以接受,相反的,有人可等讓他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孤獨了。

擠進店裡的林聲看著琳瑯滿目的小物件覺得自己像個第一次出來採蜜的蜜蜂進了開得最繁茂的花叢,不知道應該采那朵花了。

他抱著外套,提著袋子,看看這裡掃掃那裡。

店裡賣的東西都很精緻,價格並不便宜,這些漂亮昂貴但並不實用的東西對於以前的林聲來說是看都不會去看的。

他對這些沒有欲、望,當然也可以說他幹癟的口袋不允許他有這些欲、望。

但挑選禮物送給沈恪,這不一樣,價格好像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林聲在店裡轉了兩圈,路過門口的時候朝外看去,剛好對上沈恪的視線,他覺得抱歉,讓人家等了那麼久,可是又不想草率地挑選禮物,他希望自己送給沈恪的東西能被喜歡。

最後林聲在一排八音盒前面停了下來,英倫風的復古電話亭造型,裡面有雪人和麋鹿,打開開關之後,不僅會自動響起音樂,還有金粉雪花簌簌落下,很是夢幻。

這是個很孩子氣的禮物,但林聲盯著它出了神。

價格對於林聲來說是有些高的,二百多塊,他卻想都沒想就買下了。

去付錢的時候,林聲跟店員要了一張卡片,在上面寫:很高興認識你。

這是第一次見面那天沈恪送給他的話,那張紙條後來被林聲用透明膠正反兩面貼好,每天都隨身攜帶。

現在他把這句話也送給沈恪,希望沈恪能明白他的心意——並沒有在奢求對方的愛,只是感激這一場相遇。

店員幫林聲把八音盒包好,紅色的包裝紙,上面有星星點點的雪花圖案,銀色的絲帶打成漂亮的蝴蝶結,林聲看著它,眼裡的笑意就那麼蔓延開去。

店員把禮物裝進紙袋,遞給林聲,他小心地抱在懷裡,從人擠人的小店離開。

林聲出去的時候,直接笑著奔向沈恪,那一刻兩人像是相識很久的親密友人,心和眼睛都只向著對方。

林聲回到沈恪身邊,把禮物遞給他:「很不好意思,現選的禮物。」

林聲覺得自己多多少少有些笨拙,這個舉動把他的粗心和低情商暴露無遺,可是他就是有些等不及,想把禮物送給沈恪。

沈恪是很驚喜的,他以為自己自作多情,卻沒想到林聲進去真的是為了給他挑禮物。

「我以為你給別人買……」

雖然林聲在社交方面實在不拿手,但他到底是寫書的人,感受力是有的,沈恪接過禮物時的那種欣喜並非假裝,這讓他也笑得彎了眼睛。

「我現在可以拆嗎?」沈恪很好奇林聲送給自己的是什麼。

據說從一個人送自己的禮物中就能看出自己在對方眼裡是什麼樣的人,他覺得這個禮物是林聲用心挑選的,一定可以看出些端倪來。

「你回去再拆吧。」林聲不好意思,也擔心沈恪拆開之後會沒那麼喜歡。

「好,聽你的。」沈恪克制住自己的好奇,看了眼時間,問他,「晚上想吃點什麼?」

「你選吧,」林聲說,「我請客。」

他其實一直惦記著這個事情。

林聲跟沈恪見面,之前見了三次,三次都是沈恪付的房費,這讓林聲有些介意,他覺得這件事情他們應該AA制,不過他還沒想好怎麼跟沈恪談這件事,如果能藉著今天為理由請對方吃頓飯,也算是稍微還了點「債」。

林聲以為自己提出請客沈恪會拒絕,沒想到對方痛快地答應了,這讓林聲鬆了口氣。

「那我可就選我想吃的了。」沈恪笑得狡黠,林聲看得有些出了神。

兩人相處的時候沈恪絕大部分時候都穩重貼心,無論接吻還是□□,一切都以林聲的感受為主,這一刻眼前的沈恪讓林聲恍惚間覺得或許自己感受到的沈恪也是片面的,原來生活中的他是這樣一個會說笑會有可愛表情的男人。

「好。」林聲答應著,他願意跟著沈恪去任何一家店。

「我知道了,走吧。」沈恪說話的時候,一把拉住林聲的手腕,兩人就這麼舉止親密地往前走。

林聲看著沈恪握著自己手腕的手,聽見對方問:「你能吃辣嗎?」

林聲其實不太能吃辣,但他看得出沈恪想吃,於是點頭說:「可以。」

沈恪帶著他到了B1層的一家火鍋店,林聲跟在沈恪身後進門的時候,回憶了一下自己上一次吃火鍋是什麼時候。

大概是三四年前了,過年回老家,跟高中關係很好的兩個朋友見面,三個人吃了一頓火鍋。

那之後他就再沒吃過了。

火鍋店裡的人不少,好在還有空位。

他們面對面坐下,林聲小心地把大衣和紙袋放到沙發的另一邊。

他盯著紙袋看了看,想到沈恪說是自己畫的畫,他突然有點明白沈恪的感覺了,因為他也很想拆開看看禮物是什麼樣子的。

正想著,沈恪把菜單遞給他:「你先點,我去一下洗手間。」

林聲很怕點菜,一來他不知道應該點什麼好,二來怕自己胡亂點的東西對方不喜歡。

他跟站在一邊的服務員道了歉:「不好意思,我們等一下再點可以嗎?」

服務員態度很好,讓有些緊張的林聲放了心:「好,那您隨時叫我。」

服務員走後,林聲放下菜單,偷偷拿過袋子,快速打開了禮物的包裝。

沈恪的禮物包得很簡單,就是用一個相框的小盒子裝著,林聲打開一看,真的是一幅畫。

很小的一幅畫,用七寸照片的相框裝裱著。

沈恪畫的是雪天一個男人站在路燈下,男人穿著黑色大衣,低著頭,頭頂有暖橘色的光灑下來。

那唯一的一束光讓整個世界看起來宛若天堂。

在畫的右下角寫著:

Always heaven is a place nearby

So i wont be so far away

And if you try and look for me

Maybe you will find me someday

 

 

11

林聲匆匆掃了一眼那幅畫就放回去了,沈恪回來的時候他假裝自己在看菜單。

「怎麼樣?點菜了嗎?」

林聲有些不好意思,把菜單遞給沈恪:「還沒,我不知道點什麼,你看看吧。」

沈恪也不難為他,接過來之後看了菜單上熱推的套餐,詢問了林聲的意見之後就叫服務員過來下單了。

這是他們倆第一次這樣面對面坐著吃飯,也是難得不在賓館那種曖昧的環境下聊天。

林聲覺得他們就好像是生活中隨處可見的尋常友人,在節日裡相約聊天吃飯,這感覺讓他很喜歡。

沈恪盯著林聲看,知道這樣有些不禮貌,但還是忍不住想要看看眼前這個人。

他們倆說熟悉也熟悉,說不熟又真的不算熟,有時候沈恪會想,如果他跟林聲不是因為上床而相識,那麼會發展成怎麼樣的一段關係?

倒不是說他在懊惱什麼,只是忍不住多想。

「我這還是第一次正經八百地過聖誕。」沈恪一邊給林聲倒水,一邊說。

林聲雙手捧著杯子,聽見他這麼說有些驚訝。

在林聲看來,沈恪就算不是社交老手也遠遠強於他,身邊的朋友肯定也不會少,別說節日了,平時約會、聚會都不會少,竟然沒出來過過聖誕嗎?

「其實不只是聖誕。」沈恪看了看他,「其他的節日我也不怎麼過。」

沈恪笑著說:「有好幾次,我生日都過了一個多星期才想起來忘了給自己買個蛋糕。」

林聲笑了:「我以為你會很注重儀式感。」

其實也不是真的不想過,沈恪以前也會期待各種節日,上學那時候但凡有關係不錯的同學過生日甚至大小節氣他們一群人都要出去吃一頓。

但畢業之後,一來身邊再沒什麼常聯繫的朋友了,二來沒有那個心力了。

沈恪日子過得不好,但跟林聲真實的境遇相比,物質方面還是稍強一點的,只是他最近這段時間以來始終陷在困境裡走不出來,整個人越來越焦慮,越來越不知道未來的路在哪裡。

對於這種狀態下的沈恪來說,每一天都是痛苦的煎熬,更不要提過節了。很多時候他甚至希望天不要再亮起來了,就讓他在黑暗中沉睡。

所以,他沒有說謊,如果不是林聲,今天的他大概率也是躲在被窗簾把光擋得嚴嚴實實的出租屋裡對著畫板發狂。

沈恪有想過去看醫生,或者找心理諮詢師聊聊,可是想歸想,人處在這種狀態下,根本就很難邁出那一步。

現在只有跟林聲相處的時候他能覺得自己可以擁有短暫的、平穩的呼吸,眼前的這個人像是他的短效鎮痛藥,瀕臨崩潰的時候找到對方尋求幫助,至少還能繼續苟延殘喘著。

沈恪喜歡林聲身上那種沉靜的氣質,很出世的感覺,讓他覺得心安。

「臨時約你,當時還很擔心你已經有安排了。」沈恪說話時,服務員把鍋底端了上來,雖然事先詢問過,但沈恪還是點的鴛鴦鍋,擔心林聲吃不慣這家的麻辣鍋底。

「沒有。」林聲隔著霧氣騰騰的鍋底看著沈恪說,「沒有人約我。」

沈恪總覺得他這句話說得自己心裡都有點不是滋味,他看得出林聲不是喜歡交際的人,想必朋友也不多,一時間他覺得坐在這裡等著吃火鍋的兩個人就像是在孤島上獨自生活許久的兩個寂寞的流浪者突然偶遇了。

沈恪拿著水杯,輕輕跟林聲手邊的杯子碰了一下,沒有說話,喝了一口。

林聲聽著玻璃杯發出的脆生生的撞擊聲,也拿起杯子跟著沈恪一起喝水。

沈恪笑:「我們是不是應該喝點酒?」

林聲酒量不佳,也不敢輕易在沈恪面前喝,萬一喝醉了說了什麼不該說的,到時候就追悔莫及了。

「我不能喝酒,」林聲說,「一杯就會醉。」

他越是這麼說沈恪就越是想看他醉酒的樣子,平時這麼內斂的一個人喝醉了會變成什麼樣?

但即便很好奇,沈恪也並不打算勉強林聲,不管他們以什麼樣的關係和身份相處,基本的尊重還是要有的。

「開個玩笑,」沈恪說,「我酒量也不好。」

他們點的菜品都送上來了,因為是聖誕節,還附贈了兩個包裝精美的小禮物,紅色的小紙盒裝著,打開來裡面是一個可愛的戴著聖誕帽的小雪人。

林聲小心翼翼地收好,一抬頭看見沈恪正盯著自己看。

「怎麼了?」

沈恪笑:「沒事,覺得你對什麼都特別珍惜,挺好的。」

林聲想:因為我什麼都沒有,所以得到的一切都顯得彌足珍貴。

林聲回應了一個笑容,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微微往前湊了湊,看著翻滾的紅湯問:「是不是很辣啊?」

「嘗嘗?」沈恪夾起肉片放在紅湯鍋底里,看著差不多好了的時候撈出來放到了林聲的餐盤中。

林聲以前跟朋友吃火鍋也會吃辣鍋,但他老家的麻辣程度很輕,現在眼前這鍋底看著顏色都更重。

他有些躍躍欲試,喝了口水拿起了筷子。

沈恪說:「你確定可以吃辣?」

「應該吧。」林聲臉有些紅,是被熱氣熏的。

沈恪觀察著他,此時林聲的樣子讓他想起兩人做愛時,他很喜歡偷偷欣賞林聲高潮時的樣子,面頰泛著紅,情不自禁地皺著眉呻吟。

沈恪趕緊喝了杯水壓制了一下自己不純潔的念頭,都說好了現在只是單純地吃個飯,怎麼又想到那裡去了。

林聲夾起那塊肉,沾了醬料就往嘴裡送,才沒嚼兩口,臉突然漲得通紅,咳嗽得眼淚都飆出來了。

沈恪趕緊抽出紙巾給他,又慌忙遞上了水,雖然知道不應該,但看著這樣的林聲他突然覺得很生動,忍不住有些想笑。

林聲半天才緩過來,大口大口地喝著水,但舌頭還是已經麻了。

他紅著眼睛看沈恪:「嗆到了。」

沈恪忍著笑又給他倒了杯水:「好點了嗎?」

林聲用紙巾擦了擦眼角的淚,雖然還是有些不舒服,但點了點頭。

「我沒想到它這麼辣。」

沈恪揉揉鼻子,又放了一片肉進去。

「有件事我沒跟你說。」沈恪看著肉片在紅湯鍋裡翻滾,在撈出來的時候對林聲說,「其實我也不能吃辣。」

「啊?」

「不能吃,但是又想吃。」沈恪也和林聲一樣,肉沾了醬料,送進了嘴裡,很快,他在林聲的注視下臉變得通紅,轉過去不讓林聲看。

林聲原本一臉疑惑地看著他,結果看到沈恪的反應之後,沒忍住笑出了聲來。

兩個一直在彼此面前端著的人,經過這鬧劇般的一幕之後終於稍微都放鬆了一些。

沈恪也被辣得直咳,覺得嘴都麻了,他問林聲:「還吃辣的嗎?」

沒想到林聲竟然點了頭,甚至還提了要求說:「你陪我一起。」

 

 

12

林聲守規矩慣了,甚至在沈恪面前是有些束手束腳的。

雖然沈恪自己也並不真的表現誠懇,可是他總覺得林聲更難以琢磨。

如果說二人在相處過程中有哪一個順間是最真實的,那恐怕就只有在S J的那一刻,所有表現全憑本能,除此之外,他們倆每時每刻都在苦心經營著自己的形象。

沈恪是感覺得到的。

所以,當林聲提出要沈恪陪著他一起吃辣的時候,沈恪意外之中還有些驚喜。

「行,我就捨命陪君子了。」

林聲說:「不對啊,捨命陪君子的明明是我。」

他端起盛著肉片的盤子,小心翼翼地往紅湯鍋底里一口氣放了不少的肉:「是你要吃的。」

沈恪笑著看他,覺得這樣的林聲才有生氣,更像是個活生生存在著的人。

冰山被撬動了一角吧?沈恪認為像林聲這樣的人就是典型的「洋蔥」,一點一點剝開,雖然過程並不輕鬆,但只要有耐心也有膽量,最終一定可以抵達內心最深處。

他想要探究林聲的內心世界,就像他渴望創造自己的繪畫風格。

沈恪在隔著熱氣朦朦朧朧地看著林聲時,恍然間明白了自己喜歡跟林聲相處的原因。

因為林聲給他製造了一個全新的世界,讓他從困窘中暫時走了出來。他不確定如果這個人不是林聲而是另外一個男人,對方是否也可以帶給他這樣的感受,但不可否認的是,林聲做到了。

林聲偷偷把沈恪當作精神依戀,在兩人並沒有互相交流過這一概念的時候,沈恪也已經如此認定了林聲。

肉片在通紅的鍋底中翻騰,林聲被嗆得不停咳嗽,湊得太近甚至睜不開眼睛。

沈恪見肉片差不多熟了,微微起身撈了一部分放在了林聲的餐盤裡。

兩個不能吃辣的人比賽一樣吃著辣到舌頭發麻的肉片,吃一口肉,喝半杯水,到後來,額頭、身上,全是汗。

林聲跟沈恪吃完火鍋出來的時候,覺得渾身都散發著辣味,他們倆一出來都鬆了口氣,然後看向對方,短暫的對視之後,同時大笑起來。

沈恪去買了兩杯果汁,他們坐在商場休息區的長椅上喝著果汁聊著天。

沈恪說:「也不知道咱們倆這是圖什麼。」

雖然被辣得頭暈眼花,但林聲還是很開心,他說:「這種感覺很有意思。」

他喝了口果汁:「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青少年的叛逆?」

林聲大笑:「有一點。」

做一些出格的事、有悖自己平時習慣的事,也算是一種新鮮嘗試和突破,儘管現在被辣得不太舒服,但心理上得痛快讓人覺得還是值得。

很解壓。

林聲收斂了笑容,突然想起,或許有些沉迷自虐的人在最初的感覺就像現在的自己這樣。

用疼痛來刺激遲鈍的神經,而後漸漸開始沉迷各種疼痛和刺激。

這算是一種心理疾病嗎?

林聲在想這些問題的時候,沈恪雙手握著果汁杯看他。

沉默著的林聲像是靈魂飄去了更深處,讓沈恪跟不上,也追不到。

「在想什麼?」沈恪忍不住問。

林聲問他:「你說我們這種算是自虐嗎?」

沈恪心頭驚了一下,他不確定。

「你覺得算嗎?」沈恪反問林聲。

林聲笑著說:「我不確定,所以才問你。」

「我想想,」沈恪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對林聲說,「可能不至於達到自虐的程度,只是一種自我嬉戲。」

「自我嬉戲?」

「嗯,跟自己的身體和神經開個小玩笑,調劑一下無趣的生活。」

林聲很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重要訊息:「你也覺得生活很無趣?」

沈恪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他並不希望自己表現給林聲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

「偶爾吧,但絕大部分時間裡還是很不錯的。」沈恪儘可能補救,「世界寬廣博大,人事物都紛繁複雜,其實還是挺有意思的。」

林聲靜靜地聽他說著,最後點了點頭。

沈恪說得對,世界之大,人之複雜,如果真的沉迷於探索,這些的確可以成為值得用一生去探討的話題,每次睜開眼望向這個世界,總是會有一些新的發現。

但對於林聲來說,難就難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把目光首先落在哪一點,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他才沒辦法創作出他理想中的作品來。

文學創作,創作的根基是人。

而林聲根本就不瞭解「人」這種生物,他甚至不瞭解自己。

至於沈恪,他雖然把話說得漂亮,但卻根本沒有睜開眼看向世界的勇氣。

當他意識到自己所遭遇的究竟是怎樣的瓶頸之後,是恐懼看向世界的。

他渴望鮮明的個人特徵、一眼就能辨認的繪畫風格,然而很可惜,他就是做不到。

他總是在想,一定是我看的太多了,我得閉上眼睛不再去看別人,不再去感受別人的作品和思想,我要用自己的筆畫自己的世界。

於是他一直只盯著自己眼前的畫板,盯了這麼久,生生把自己盯成了不能動的標本。

在沈恪的那句話之後,兩人各懷心事地都沉默了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沈恪先意識到不應該這樣,打破了這番沉默。

「隨便逛逛吧,」沈恪說,「你喜歡看電影嗎?」

林聲上一次進電影院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他大學剛畢業沒多久,還在乖乖上班,工作之餘會寫些東西到處投稿,但幾乎都石沉大海。

不過也有成功的時候,僅有的幾次被收錄,林聲收到了微薄的稿費跟樣刊,那幾本雜誌到現在還被他帶在身邊。

那會兒的林聲是很喜歡看電影的,有時候週末在家悶頭一口氣看好幾部,有時候也會到家附近的小電影院去。

那間電影院開位置隱蔽,環境也沒多好,放映的不少都是很小眾的影片,那裡平時很少有人去,他早上買一張票可以在裡面看一天。

後來林聲辭職,來到這裡,再沒進過電影院。

「好久沒看電影了。」林聲說。

沈恪掏出手機準備買票:「我也是。」

兩人手臂貼在一起,選座位的時候林聲的鼻尖幾乎快要碰到沈恪的側臉。

他們舉止親密,旁若無人。

坐在電影院裡的時候,沈恪跟林聲都很默契地只放下了一側的座椅扶手,兩人中間沒有任何阻隔,在光線暗下去時,沈恪握住了林聲的手。

兩個人也不知道為什麼,就那樣十指緊扣著,像情侶一樣。

不過,沒人要跟對方討論他們的關係該如何定位,他們都是只想體驗卻不敢承擔的膽小鬼。

 

 

13

林聲覺得自己應該認真看這場電影,竭盡所能記住每一個橋段和細節,因為這是時隔好久之後他看的第一場院線電影,更因為這是沈恪帶他來的。

然而,人的思維在某些時刻是不受控的,理智告訴他應該這樣做,可他整個人卻被感性牽著走。

林聲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沈恪身上,對方望著大螢幕時偶爾被映亮的側臉或者那始終握著他的手,這一切都讓林聲再沒有餘力去感受影片。

這場電影的主角已經不再是螢幕中糾葛的兩個人,而是變成了他跟沈恪。

至於觀眾,只有他自己。

這種極度私密的體驗讓林聲有些興奮,他甚至覺得在這個時刻,他前所未有的渴望記錄些什麼,用他並不值錢的文字去描述當下的場景和心境,去讚美生之美妙、人之美好。

他太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哪怕在跟沈恪做愛時,迸發出的亢奮情緒或零星的靈感也跟此刻的感受大有不同。

在肉欲之外,沈恪帶給他的精神滿足激發了他內心對某種事物的渴望,林聲覺得不過是被牽個手而已,他的某一部分卻在悄悄甦醒。

他想起很久以前,一個老師對他說過的話。

「人的孤獨感來源於與世界的割裂,很多時候陷入心靈困境的人之所以覺得逐漸無法感知自我的存在,完全是因為失去了感知世界的機會和能力。」

那時候林聲不懂,之後也忘了這回事,但當他跟沈恪十指緊握地坐在黑漆漆的電影院裡時,他突然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要感知自我,首先要感知世界。

未曾與世界有過親密接觸的人,歸根結底是狹隘的,這種狹隘限制了人對自己的認知,也阻礙了自我意識的發展。

無法感受,就無法擁有,無法擁有,就無法創造。

林聲一直以來都像是活在玻璃罩子中的人,但沈恪的出現為他打開了一扇門,不僅僅給了他肌膚之親的熱烈體驗,更給了他一個沉浸於真實社會生活的機會。

林聲大概找到了自己對沈恪產生精神依戀的原因。

他原本只是用餘光偷瞄沈恪,但想得入神,看得入神,不知不覺已經轉過了頭去。

沈恪突然轉向他,四目相對,沈恪朝他笑了笑。

大螢幕中,河岸那邊綻放起了轟隆的煙花,兩人的臉都被映得色彩斑斕如夢似幻。

林聲也還給沈恪一個笑容,然後轉回去,欣賞那場虛假但華麗盛大的煙花表演。

電影不催情,但氣氛催情。

兩人從電影院出來之後,不顧旁人的目光,就那樣牽著手離開,直奔附近的賓館。

聖誕節又在下雪,從商場正門出來,急速步行到最近的賓館,進門時兩人身上都已經落了厚厚的雪。

計劃永遠沒有變化快,沈恪最初的想法是儘可能克制,他想要從林聲的身上汲取更多的信息,最後才上床。

但林聲這個看起來禁欲的人卻總是能輕易挑起他的情欲,其他的計劃全部擱淺,二人在窗外不知哪個方向飄來的聖誕音樂聲中擁抱接吻,急切地想要宣洩這種難以抑制的情感。

沈恪覺得自己這樣不對,林聲也覺得自己的行為有待商榷。

可當兩人冰涼的肌膚觸碰到一起,一切思辨都暫停,當下最緊要的還是親吻和相擁。

這一場兩人做得酣暢,可結束之後又覺得遺憾。

好好的一場「約會」,結果還是被欲望操控,當他們兩個穿著浴袍並肩坐在窗前看雪抽煙時,都在想: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次。

不知道還有沒有再約會一次的機會。

雖然不可否認,他們很迷戀對方的身體,但在身體之外,又總是想通過對方去感知更多。

這很矛盾,兩個人都很迷惑。

沈恪說:「本來還有別的計劃,結果我沒忍住。」

他先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試圖藉著這個話題再約林聲一次。

林聲手指夾著煙,這煙依舊是沈恪給他的。

在遇見沈恪之前,林聲已經戒煙好久了,戒煙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就只是為了省錢而已。

但煙這個東西跟酒相似,對於一些人來說是無法理解的厭煩之物,但對一些人來說卻是一種精神陪伴和慰藉。

林聲並不是想要給自己的嗜煙嗜酒尋找看似合理的藉口,但對於他來說,煙酒確實是這樣一種存在,只不過他的經濟條件不允許他繼續長時間擁有這種陪伴和慰藉。

當沈恪到來,一支煙遞到他面前,他獲得了雙重快感。

林聲抽了口煙,捨不得立刻吐掉煙霧。

煙過了肺,他感受著煙的刺激,就像感受著沈恪這個人。

等到煙霧被吐出,林聲說:「我也有責任。」

兩個人都笑了,互相毫不掩飾自己對身邊人的渴望。

他們的膝蓋抵在一起,都冰冰涼涼的,林聲因為剛剛的姿勢膝蓋微微泛著紅,帶著股無可描述的性感。

沈恪盯著他的膝蓋看,突然想為林聲的膝蓋作一幅畫。

如果他能畫出來的話。

這些日子沈恪已經不敢輕易動筆,每一次拿起畫筆對他來說都宛若酷刑,如果不是想要送給林聲一份意義非凡的禮物,他可能會一直逃避下去。

「畫家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呢?」

林聲的突然發問讓沈恪脊背過了電一樣,順間坐得筆直,冷汗浸濕了浴袍。

畫家的生活是什麼樣的?沈恪知道自己根本不配回答。

「怎麼突然問這個?」

「好奇。」林聲說,「很奇怪,我對這世界上絕大部分的事情都沒有好奇心,但卻對你很好奇。」

類似的話,林聲之前也跟沈恪說過。

那時候兩人還沒見過面,網絡軟件聊天,沈恪健談且樂於分享,兩個人可以輕易就某一個話題聊一整個晚上。

林聲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人。

他們聊的話題永遠都很虛浮,住在混亂群租房、吃飯都要精打細算的人竟然跟網絡另一邊的人大談哲學和理想。

說來可笑,所以他們才在見面後依舊把最真實的自己掩藏了起來。

林聲把最深處的自己解剖給沈恪看,可最表層的卻是最虛假的。

儘管自己虛假,可他相信沈恪,他人生第一次想要探究另一個人的世界。

林聲以前沒接觸過畫家,更不懂欣賞繪畫作品,但在跟沈恪的接觸中他開始思考文學與繪畫藝術的區別和共通點。

文學帶給他的痛苦,身處於藝術創作中的沈恪也經歷過嗎?

那種求而不得的荒蕪,等神、神卻遲遲沒有降臨的愁苦,沈恪也感受過嗎?

林聲說:「你的創作瓶頸還在繼續嗎?」

沈恪點了點頭,煙灰掉落在了地毯上。

林聲沉默,過了一會兒對沈恪說:「我聽說,創作就是獻祭,要把靈魂和肉體都交給它才能擁有驚世之作。」

沈恪笑了:「你交給它了?」

林聲也笑笑:「沒有,我的靈魂它暫時不打算要,我的肉體……不是交給你了嗎。」

 

 

14

似真似假的玩笑話,沈恪聽進了心裡。

一手夾著煙,一手探過去勾住了林聲的手指。

這動作就像是小時候跟玩伴拉鉤許諾,一百年不許變。

這個晚上難得的,林聲沒有要提前離開,兩人抽完煙一起洗了個澡,躺進了柔軟溫暖的被子裡。

其實都沒有睡意,關了燈之後雙雙睜著眼看天花板。

林聲想說點什麼,但怕對方正睡意朦朧,於是就沒有打擾。

聖誕節,就這樣要過去了,林聲跟沈恪心裡都有些不捨,總覺得失落。

可人生向來都是這樣,什麼都抓不住,那些珍貴的時間、難得的機遇、想要留住的人和情緒,像詩人筆下的指間沙,不經意間全都從指縫之間流走了。

林聲覺得自己有些貪心,從一早就注定了他跟沈恪誰都不屬於誰,他們的關係就像是每天清晨注定到來的露水,知道對方會來,但也心知肚明留不住。

可為什麼明知如此,卻還是開始隱隱有了期待?

林聲在過去無限度自我反思的時候曾經問過自己為什麼對自己和未來充滿了厭倦和失望,那時候他給自己的回答是:因為提前賦予了太多不該有的期望。

最淺顯的道理,沒有期望就不會有失望,所有的、如同火山一樣爆發著的痛苦和失望都是因為積攢了太久無法實現的期待。

人是被期望壓垮的。

自己沒有能力達成所願,卻總是遙望著別人口袋中的碩果,不痛苦就奇怪了。

現在林聲對待沈恪也是這樣,沈恪注定是別人的,是沈恪自己的,總之不可能會是他林聲的。

林聲在黑暗中望著天花板想了很多,他把沈恪美化成了自己生命中短暫停留的神,或是只渡他一小段路的佛,神佛厚愛他片刻,給他一個觸碰世界的機會,僅此而已,他卻想要長久地霸佔神佛的目光和愛憐,這根本就是貪心。

很久以前林聲讀佛經,不是為了別的,只是想要從中尋找一些人之所以為人的道理。

讀過的那些書他記得的不多,卻清清楚楚記著維摩詰說:「從痴有愛,則我病生。」

林聲對沈恪感到抱歉,對方沒有責任去承擔他的痴念,他卻偷偷給人家賦予了太多的重任。

他側過身,看向沈恪,猛然發現對方竟然也還睜著眼。

沈恪轉過來跟他對視,二人沒有說話,溫暖的手臂伸過來抱住林聲,只應該止步於肉體關係的兩個人卻親暱地相擁睡去。

林聲想知道沈恪在跟共享這個夜晚的時候都想了些什麼,是那些對於林聲來說光怪陸離的色彩藝術,還是不可說不可言的精神深淵。

從痴有愛,則我病生。

林聲的側臉貼在沈恪皮膚上時,他覺得自己確實病了。

但與此同時,他遲遲抓不住的、真正屬於他的創作靈感似乎開始顯現了。

他感知到了自己,也感知到了文學的心跳。

他不想死了。

溫情永遠短暫,矛盾和苦悶始終緊緊跟隨。

沈恪跟林聲分開的時候,站在賓館門前遲遲不願回去。

所謂回去,應該是回到一個能讓自己感到安心的歸處,是可以休憩、休整的一方天地,然而對於沈恪來說,最近這些日子,他很怕回去。

回去,要面對的是他最不想面對又無法掙脫的網,偏偏這網又是由他親手織成。

他想逃避,想一直跟林聲在一起,因為在林聲身邊時,他可以躲進自己造的假象裡。

不用面對乾掉的顏料和無法落筆的畫,也不用面對畫廊老闆的苦心勸慰。

沈恪已經兩個月沒有給畫廊交出任何一幅畫了,他覺得自己畫不下去了。

說來,他覺得自己應該感激林聲,要不是林聲那天的一條信息,他或許會徹底燒掉自己擁有的一切。

比如他的畫板,比如他的畫筆,再比如,他自己。

沈恪並不知道其他的創作者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困境,拼了命地去畫,可是每完成一部作品裡面都有他人作品的影子。

沈恪以前並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他沉浸在創作中,就像燃燒生命一樣在創作。

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甚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悶在家裡畫畫。

他畫山水也畫人,畫城市和鄉村。

他腦子裡有一切關於它們的畫面,落筆的時候有如神助,一切都恰到好處。

然而,他以為的有如神助卻是一場神的戲弄,那些被他視為珍寶的作品,卻被人一一指出是其他畫家的仿作。

沈恪當時整個人是蒙的,他甚至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他用了很長時間去消化那些聲音,然後用了更多的時間去追根溯源。

原來真的是這樣。

沈恪在學畫的時候就經常臨摹,把他大師們的作品幾乎印在了腦子裡,就算不依樣畫葫蘆,那些技巧和筆法也都深深印在了他的腦子裡,他可以以任何一位名家的風格創作一幅新的畫作,卻無法用自己的方式畫出一幅獨屬於自己的作品。

這很諷刺,也很可笑,一個畫畫的人,畫出來的作品卻沒有自己的靈魂。

沈恪突然之間就開始害怕,他覺得自己被藝術拒之門外了。

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是他的愚笨,他不配推開藝術創作的門。

沈恪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畫廊老闆依舊可以賣掉他的畫,當然,價格不高,也沒人會當作藝術品來買,不過就是家裡牆上的一個尋常擺設,像網上隨處可見的掛畫。

畫廊老闆說:「其實有條不錯的路子能讓你大賺。」

沈恪問什麼路子,老闆說:「有不少附庸風雅的人會來找我定製,很多作品咱們誰都弄不到真跡,普通的印刷畫又嫌沒勁。」

沈恪隱約能猜到對方想說什麼,於是聽下去的慾望都沒有了。

他是想賺錢,他從來不標榜自己是清高寡慾的大藝術家,但錢不該是這麼賺來的。

「沒讓你當真的賣,」畫廊老闆說,「我們賣的就是臨摹,但你的畫跟別人畫出來的,它感覺就是不一樣。」

這句話讓沈恪更痛苦了,是,是不一樣,他臨摹的作品是有原作的神韻在的,可正是這樣,沈恪才更沒法擺脫。

他拒絕了畫廊老闆的建議,依舊按合同裡規定的那樣每月交一幅畫過去,他畫自己想畫的、佈滿了別人風格的作品,因為內心抗拒,畫出來的東西不倫不類。

畫廊老闆待他還算不錯,每幅畫的價格都不算太低,至少可以維持他在這座城市的生活開銷。

但這不是沈恪想要的。

在跟林聲見面的前幾天,沈恪甚至已經打包好了行李,準備離開這裡。

他並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裡,就只是想要離開。

可林聲讓他改變了主意,也打破了對拿起畫筆的恐懼。

他畫了一幅小畫,儘可能收斂一切技巧,不希望在這幅畫裡還有其他畫家的影子。

林聲帶著他的畫朝著遠方走去,那是太陽升起來的方向。

而他要去的地方,是另一邊,是太陽落山的地方。

沈恪抽著煙,看著林聲走遠,賓館門前的雪人陪他一起靜靜地站著。

他覺得自己像個演員,編劇罷工,無奈之下自己提筆,結果卻是佈景和情節都顛三倒四,只有他繼續愚笨地陷在其中。

 

 

15

林聲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又遇上了來檢查的派出所民警。

他一直都知道,群租房是不合法的,從他第一天走進這座城市,看見的就是馬路中央的護欄上掛著的紅色條幅,條幅上印著:嚴□□中介,拒絕群租房。

一直到現在,林聲每次看到這樣的橫幅時心裡還是會心驚肉跳,他總覺得自己不知道哪天就居無定所了。

如此看來,他其實應該離開這裡的。

有時候他也會覺得自己留在這裡沒有丁點意義,當初來的時候就有點賭氣的成分在,但那會兒還是抱有一絲期待的,可結果,真的應了曾經同學說的那一句:夢想就是用來破滅的。

他剛走出電梯,正巧撞見在敲門的警察。

那兩個人林聲也算是面熟了,基本上一兩個星期就能看見一次,大部分時間他都老遠看見了就立刻躲起來。

過街老鼠似的,人活到這個份兒上也是可悲。

今天不知道怎麼了,林聲本該像以前那樣轉身就跑,可他沒有,挪不動步子,跟人家兩人就那麼面對面碰上了。

其中一個民警問他:「你是住這裡的嗎?」

民警態度很好,語氣溫和,但大概心裡有鬼,林聲聽在耳朵裡心尖都直抖。

他指了指裡面走廊盡頭的那扇門:「不是,我住那邊。」

他儘可能表現得自在,邁著步子往裡面走,一邊走一邊還掏出手機,假模假樣地打起了電話。

他打給何喚:「我出來忘帶鑰匙了,你在家沒?」

何喚那邊一聽他這麼說,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儘管知道警察未必能聽見自己說的話,可還是配合著林聲說:「沒啊,我出來了,要不你來找我吧。」

林聲感覺得到那兩個民警一直在看自己,他聽到何喚的話,轉身就往外走。

「你在哪呢?我去拿個鑰匙就回來。」

林聲兩次路過民警的身邊,連喘氣都很小心,生怕自己的呼吸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他沒有坐電梯下樓,13層,直接往下走。

林聲手裡還提著袋子,裡面裝著沈恪跟宋鐸給他的聖誕禮物。

禮物包裝精美,他的生活卻四面漏風。

林聲步履沉重地走下了樓,轉身往樓後面走去,從那個小門出去,馬路對面是個高檔的別墅區。

一街之隔,兩個世界。

林聲站在那裡吹著風,過了好一會兒何喚又打了電話過來:「沒事吧?」

「沒事,我出來了。」

何喚說讓他先別回去了:「我在附近的酒吧,你過來找我吧。」

大清早,哪有什麼酒吧是營業的?

「我朋友開的,昨天晚上我來找他過聖誕。」何喚問他,「你是不是還沒吃飯呢?正好,來了一起吃。」

何喚告訴了他位置,倒是不遠,林聲猶豫了一下,又回頭看向來時的路。

那兩個民警始終沒出來,當然也有可能是在林聲走樓梯的時候他們已經乘電梯先走一步,可林聲不敢冒險,如果真出了什麼問題,不僅是他,所有住在那裡的人都會沒了去處。

他會成為大家的罪人。

林聲決定去找何喚,算了一下,差不多十幾分鐘就能到。

他朝著那邊走的時候,又遇見「群租可恥」的橫幅。

他嘆氣,儘可能不去看。

這個城郊的群租房裡,一個屋子住著十幾個人,上下鋪,又亂又髒,住在這裡的人沒一個真把這地方當家。所有人都在自我安慰,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暫時的落腳點,生活很快就能得到改善。

沒有人願意住在這裡,每個人都想逃離這個地方。

可依舊有數不清的人往這裡住,因為便宜。

城裡,別說是城裡了,就這附近,租一個正經八百、但並不寬敞的次臥都得一千來塊,而他現在住著的這地方一個月五百。

五百塊錢對有些人來說就是一頓飯幾杯酒的事兒,可對有些人來說卻意義重大。

很顯然,林聲在沈恪面前扮演著前一種人,甚至是生活更優渥的人,但實際上他是後一種。

林聲突然在想,不知道是生活更可悲,還是他這個人更可悲。

他頂風往前走著,不自覺就想到了沈恪。

如果沈恪知道現實中的他其實是這副樣子,會怎麼想?

林聲心情有些糟糕,懸著,沒著沒落的。

他覺得有些冷,提高了衣領,脖子往衣服裡面縮,整個人看起來有些佝僂。

但正是因為這樣的動作,他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氣味,跟沈恪一樣的來自賓館劣質沐浴露的氣味。

可很快的,這種氣味變了樣,變成了獨屬於沈恪的那種味道。

在他為自己虛構出來的寫作生涯中,最難的就是形容氣味,這是他始終突破不了的障礙,但當他閉上眼睛,踩著盲道走在人行路上感受這個氣味的時候,立刻就能想像出沈恪伏在他身上時的樣子。

年輕的,性感的。

充滿生命活力的。

突然之間,林聲聽到的不再是周圍的風聲和偶爾飛速駛過的車聲,而是寂靜的賓館裡沈恪的呼吸,粗重的、急促的,因他而起的呼吸。

人要是能一直活在謊言裡該多好。

要是他真的如同自己的謊言那樣活著該多好。

他睜開眼,從口袋裡摸出沈恪留給他的煙。

林聲煙癮有些犯了,但又捨不得抽。

從痴有愛則我病生。

他笑笑,把煙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

真的是病了,他對沈恪產生了一種病態般的貪戀。

他一路夾著沒點燃的煙,快到何喚說的酒吧門口時,手機傳來一條新的信息。

這信息是沈恪發來的,林聲停下腳步,懷著朝聖一樣的心情點開了那條消息。

沈恪說:聖誕禮物好漂亮,看著它的時候好像又跟你一起賞了雪。

林聲笑了,沈恪是喜歡這個禮物的。

沈恪確實喜歡,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坐在床上小心地拆開了禮物的包裝。

一個精美的八音盒,音樂聲響起的時候,那個世界開始下起了雪。

不知道為什麼,沈恪覺得這個禮物浪漫夢幻卻充滿了悲劇色彩,他看著看著就抱著它失聲痛哭起來。

眼看著要三十歲的大男人,因為一個八音盒哭成這樣。

說出來,沒人能懂為什麼,可沈恪偏偏就這樣被戳中了某根神經,根本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沈恪已經默認自己不過是庸愚俗眾的一員,可當他望著這個八音盒裡的世界,總覺得看到了誕生與歌頌、受洗與祈福、信仰與重生,當然也有受難與死亡,但那並不重要了。

他懷抱著八音盒躺在床上痛哭時,它貼著他的心口像是滾燙的太陽。

原來聖人說的是真的,越是溫柔浪漫越是容易叫人哭。

 

 

16

林聲推門走進那家酒吧的時候,稍微有些拘謹。

他從來沒進過這種地方——精緻、昂貴,充滿了小資情調,而這些跟他沒有丁點關聯。

他是什麼樣的呢?

酸苦酸苦的,在溫飽線上掙扎的人。

「哥!」

何喚是聽見了開門聲,還繫著圍裙就從樓上跑了下來。

他見林聲手裡拎著東西,湊過去問:「那個沈恪送你的?」

從朋友口中聽到沈恪的名字,林聲有種微妙的快樂,他點了點頭,雖然袋子裡裝著兩個禮物,但他也沒做過多的解釋。

何喚帶著他上樓:「正好,面煮好了。」

「你在煮麵?」

平時他們在群租房是沒法做飯的,大家大多數時候是在外面吃完了才回來,像林聲這種沒事不出去的,都是買袋裝的方便麵來泡著吃。

「其實我就是看熱鬧的,我朋友煮。」

兩人到了樓上,林聲這才看見還有另外三個人在,其中兩個看起來很年輕,像是大學生,那個煮麵的是這家酒吧的老闆,三十多歲,何喚管他叫航哥。

林聲跟何喚之間,很少會提及自己的生活圈子,林聲是因為沒有別的生活,至於何喚,對方不想說林聲也就不好多問。

所以直到林聲坐下跟他們一起吃飯,才知道原來何喚辭了自己的工作跑到這座城市來是想做音樂製作人。

但這事兒聽起來比林聲寫書出版更虛無縹緲。

吃飯的時候,林聲不怎麼說話,坐在最邊上,吃得也不多,儘可能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何喚吃了幾口,聊到一個林聲聽都沒聽過的外國歌手,何喚放下筷子就跑到後面的架子那裡拿起了吉他。

那是林聲第一次看何喚彈吉他,第一次聽何喚唱歌。

何喚長得挺帥的,又年輕,林聲拿著筷子聽他唱歌,一首英文歌,聲音也是好聽的。

有夢想而且還在奮力追逐夢想的人身上都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那力量推著人前進,誰見了都看得出這人的血還是滾燙的。

但那些在追逐夢想中被蹉跎得不成樣子的人,他們的血不是不熱了,是熱不起來了。

疲了,厭了,沒力氣了。

林聲看著何喚的時候,羨慕他身上的那股勁兒。

他聽得入了迷,並沒注意何喚唱的是什麼,更多的時候他是在感受,感受旋律感受何喚從另一種層面傳達的情緒和精神。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的時候,坐在林聲身邊的那個叫航哥的人轉過來問林聲:「第一次聽他唱歌?」

林聲一驚,點了點頭。

後來林聲才知道,原來這陣子何喚每個星期到這裡來唱歌,一首一百塊,有時候運氣好週末一個晚上就能賺回他們群租房一個月的房租。

不過何喚暫時還沒有搬走的打算,因為他並不知道這條路能走多久。

在酒吧唱歌不是他的終點,何喚說:「不知道哪天我就不能唱了。」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還有更遠大的理想。

「我有一首歌,希望有一天當我成為優秀的音樂製作人,能有一個優秀的歌手來演唱它。」

林聲想起那個死在鐵軌上的男孩,不知道何喚這首歌是不是寫給那個人的。

他們在酒吧待到快中午,林聲跟何喚一起回了他們那個群租房。

兩人回去的時候,中介竟然在,還跟幾個住戶吵了起來。

林聲跟何喚都是不太愛惹事也不愛管事的,靠著牆邊走過去,回了自己的房間。

終於回來,林聲脫了大衣就爬上了自己的上鋪床位,他盤腿坐在那裡,從袋子裡拿出了沈恪送他的聖誕禮物。

他期待很久了,一直沒找到機會好好看一看。

沈恪是畫家,畫家送了他親手作的畫。

那幅畫尺寸不大,林聲拿在手裡細細端詳。

他幾乎可以斷定,這幅畫中的人就是他。

站在等下看不清臉的男人穿著的衣服跟他第一次與沈恪見面時那一身一模一樣。

他的目光黏在那幅畫上,捨不得眨眼,像是恨不得鑽進那個世界去,希望自己也成為沈恪落下的某一筆,通過畫筆去感知對方的世界。

他很想知道,當沈恪畫他的時候,在想些什麼。

是回憶當時的遇見嗎?還是也在回味那個夜晚的溫存?

林聲想到那一天,心跳有些加速,那些炙熱好像穿越時間又回到了他的體內。

「哥,幹嘛呢?」何喚來找林聲,說那邊打起來了。

林聲的世界被打斷,他抬手摸了一下滾燙的耳朵。

何喚踩著床邊的□□探頭來看他手上的畫,笑著問:「你的畫家送你的?」

林聲笑:「是他送的,但他不是我的。」

何喚聳聳肩:「能給我看看不?」

林聲招他過來,兩人坐在床邊看那幅畫,門外好多人扭打在了一起,吵吵嚷嚷,倒是有些驚心動魄。

何喚看著那畫,又看到右下角的英文。

「《A place nearby》!」

「什麼?」

「這首歌的名字。」何喚指了指那段英文,哼唱起來。

Always heaven is a place nearby

So i wont be so far away

And if you try and look for me

Maybe you will find me someday

何喚說:「《天堂若比鄰》,我很喜歡那句『 if you try and look for memaybe you will find me someday'。」

到這時林聲才知道這段英文原來是一首歌的歌詞。

他喜歡這個名字,天堂若比鄰。

何喚一直盯著那幅畫看,若有所思地說:「你的畫家……我可能什麼時候看到過他的畫。」

林聲聽了他的話有些驚訝,一直以來沈恪都沒提過自己在創作的時候用的是什麼名字,林聲曾經在網上搜過沈恪,但沒有相關消息,他覺得可能就像一些作者寫書會有筆名一樣,有些畫家也不會用自己的真名。

林聲是好奇的,可又不好開口問。

「你看過?」如果何喚看過,說明沈恪真的是小有所成的,雖然他不懂藝術,但還是想多瞭解對方一點。

偷偷的,不讓對方知道,也不會去打擾到人家的生活。

林聲知道,這是他的偷窺欲在作祟,可他無法抵抗這種誘惑。

「嗯,感覺風格很熟悉。」何喚笑了,「不過也可能記錯了,我就是覺得眼熟。」

林聲有些失落,但這種事情也不能勉強。

「哎,那個是什麼?」何喚指了指被林聲放在一邊遲遲沒有拆開的另一個禮物,那是宋鐸給林聲的。

林聲拿過來,遲疑了一下,不知道應不應該拆開。

或許他應該還給宋鐸,然後順便拒絕對方的「合作」。

何喚見他拿著禮物發呆:「這也是畫家給你的?」

「啊……」這麼應著,林聲竟然就稀里糊塗地拆開了。

包裝紙打開,裡面是一個深藍色的絨布盒子,何喚小聲說:「手錶?」

林聲微微皺眉,打開了盒子,裡面躺著的是一根鋼筆。

「畫家很會選禮物啊!」何喚說,「知道你要寫書,送你一根鋼筆。」

林聲盯著這鋼筆,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當下的感覺。

宋鐸選這個禮物一定是故意的,不知道是出於好心,還是略帶諷刺。

「看起來不便宜。」何喚話音剛落,一個鐵盆從外面被丟到了他們屋子裡。

外面的人打架,把他們倆嚇了一跳。

林聲看著那鐵盆出神,手裡攥著那支鋼筆,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能逃離這裡。

 

 

17

在群租房住著的日子裡,林聲很少有能睡踏實的時候,不過這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這種地方,所有人都疲憊且心事重重,在這樣的整體狀態下,個人和群體都很焦慮。

焦慮會吞噬一個人的很多,其中就包含睡眠。

不過林聲不至於整晚睡不好著,除非發生什麼太過觸動他神經的事。

這個聖誕節發生了,於是聖誕節之後的兩個晚上他都睡得不好。

深夜兩點,林聲還躺在床上端詳那支鋼筆,他枕頭邊上放著沈恪送給他的畫,何喚依舊沒能想到自己為什麼覺得沈恪的畫眼熟。

讓林聲困擾的並不是沈恪,而是宋鐸。

那天見過一次之後,宋鐸沒有繼續發來消息,林聲不知道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還是對方在等他的回覆。

他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想怎樣,一時間還沒個主意。

關於寫作這件事,在林聲的家人中,從開始到現在都是一水的反對聲。

他生長在小縣城,爸媽是縣城裡隨處可見的普通人,年輕的時候在工廠做工,後來工廠倒閉,工齡買斷,就此賦閒在家。

家裡經濟條件非常一般,他高中的時候爸媽開了個小餐館,生意不錯,生活條件才稍微改善了些。

沒人支持他寫作,都覺得找一份穩定的工作比什麼都強。

林聲從家裡出來的時候,幾乎跟爸媽鬧翻了,這幾年春節也沒回去,都是定期往他媽銀行卡里轉賬。

他賺的那點錢,精打細算省出來的幾乎全都轉賬回家,其實也沒多少,但他還是堅持這麼做。

林聲一直在期待,希望有一天他能帶著自己寫的書和至少不算糟糕的狀態回家去跟他們見面,不過就是想要證明他的選擇沒錯得那麼離譜。

現在,一個可能的機會擺在他的面前。

林聲其實一直在寫,他到現在也偶爾會給雜誌投稿,一些短篇,也嘗試著寫長篇。

短篇發表也沒那麼容易,長篇更甚,他跟雜誌社的編輯老師虛心求教,編輯說他寫的東西乍一看不錯,但沒有「根」。

林聲更迷惑了,什麼叫沒有「根」呢?

經過這麼一遭,他發現自己更不會寫了。

在屢屢失敗之後林聲開始接受自己沒有天賦也沒有能力的事實了。

但即便是這樣的他,也還是想要再搏一把,不甘心放棄。

做人家槍手這麼久,自己寫過的東西也有不少印在了書裡擺在了書店的架子上,每次路過,他都站在那裡盯著看,也不翻開,就盯著作者的名字。

挺悲哀的。

他不知道宋鐸的新書想要嘗試什麼風格,也理不清對方親自來找他的原因。

林聲不瞭解宋鐸,以前也沒想過要去瞭解,他回憶著對方開出的條件,覺得對於宋鐸來說,給出版社編輯推薦一本書真的並不是難事,他也認為宋鐸大概率不會過河拆橋,畢竟兩人之間有秘密合作,算是林聲有他的把柄。

可問題並不在於宋鐸能不能幫林聲這一把,而在於,林聲能不能做這件事。

林聲給宋鐸寫的東西少說也有幾十萬字了,他很會模仿宋鐸的寫作風格,或者說,最開始是模仿,但現在讀者們讀到的都是林聲的風格。

給宋鐸當槍手不是新鮮事,騙子的身份已經跟了林聲很久,可宋鐸說這本書意義重大,這才讓林聲敏感起來。

是因為什麼才這麼說呢?

還開出了對於林聲來說無比誘惑的條件。

林聲輾轉反側,在第二天天亮之後,給宋鐸發去了信息。

【宋老師您好,您什麼時候方便,我想跟您見一面。】

林聲小心翼翼地把禮物重新包好,儘可能希望不被看出曾經拆開過。

他跟宋鐸約好見面的時間和地點,帶著那支鋼筆出門了。

兩人約在宋鐸家,林聲出門前查了一下路線,離他這邊實在有些遠。

換乘三趟公交,還要步行將近兩公里。

林聲來的時候,夕陽西下,他逆著光朝著那個小區走去,遠遠的看見宋鐸站在那裡等他。

「不好意思,折騰你跑這麼遠。」

見了面,宋鐸倒是十分紳士,先跟林聲表達了歉意。

林聲沒跟宋鐸提過自己住在那裡,不過對對方的說辭也沒有表示驚訝,宋鐸住的地方不僅離他的群租房遠,就算離市中心也相當遠。

他們倆可以說是一東一西了,林聲來跟他見面,幾乎橫穿了這座城市。

宋鐸帶著他進了小區,林聲就那麼跟著。

進小區大門要刷卡,門口的保安站得筆直向他們問好。

小區都是高層,但每棟樓之間相隔很遠。

林聲走在宋鐸身後,看著這沐浴在橘色夕陽下的小區,一草一木都被打理得精緻,不用猜也知道這小區的房價不菲。

宋鐸放慢了腳步,故意等了等林聲,兩人並肩而行。

在路上,他們都沒有聊工作的事,只是步履匆匆地趕路。

宋鐸帶著林聲回了家,進門的時候,林聲著實有些驚訝。

他從來不是嫌貧愛富的人,也不是會眼紅別人名利的人,可是,宋鐸的生活環境對他造成了相當大的衝擊。

他是宋鐸的槍手,現在擺在書店暢銷區的那本印著宋鐸名字的書裡面有一半的內容都是他寫的。

當他在吵鬧骯髒的群租房裡戴著耳塞寫稿時,宋鐸在幾百平米的大房子裡喝著昂貴的紅酒。

這太諷刺了,林聲站在門口,看著客廳那巨大的落地窗,以及透過窗子潑灑進來的陽光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宋鐸回頭看他:「怎麼了?」

林聲回了神,站在那裡有些拘謹。

「沒事。」林聲說,「宋老師我就不進去了,在這裡把話說清楚就好。」

「別啊,來都來了,進來坐坐。」宋鐸招呼他進來,就那麼站在那裡等著他。

林聲遲疑了一下,換了鞋,跟著宋鐸到了客廳。

陽光很好,原來從落地窗看外面時這樣的感覺,原來高出的夕陽都似乎更暖。

客廳很大,沙發很軟,這個家的一切都從來不存在於林聲的世界。

宋鐸問他:「喝點什麼?」

「不用麻煩了。」

儘管林聲這麼回答,但宋鐸還是給他接了杯溫水。

林聲坐在沙發的一邊,面朝著窗戶的方向,宋鐸在他對面,背對著光。

「沒想到你會主動聯繫我,我一直在等,以為你還要考慮一陣子。」

林聲放下手裡的水杯,從隨身背著的雙肩書包裡拿出那個被他重新包好的鋼筆。

他拿出來的同時宋鐸就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不等他開口,就搶了先。

「確定要拒絕我嗎?」宋鐸說,「你只是需要一個機會。」

林聲抬頭看他。

「你知道的,圖書行業不景氣,不能說全部的出版社都是這樣,但大部分出版社在簽作品的時候最注重的已經不是作品質量了。」宋鐸看著他,「他們最看重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林聲沒有說話。

「是作者的名氣。」宋鐸喝了口水,對他說,「出版社也要吃飯的。」

 

 

18

有些道理就是那麼真實赤裸,且傷人。

其實就算宋鐸不說,林聲也是明白的。

出版行業越來越難做,如果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出書,那出版社早就倒閉了。

在作家這個圈子裡,收入也很兩極分化。

一些暢銷書作家一本書就能賺得盆滿缽滿,而有些作家幾年甚至十幾年寫一本書拿到的版稅還沒人家的一個零頭多。

林聲不仇富,也不眼紅別人的成績,只是他覺得很可悲。

他沒有資格去批判市場和社會,他覺得可悲的是他自己。

宋鐸說的完全是對的,但他竟然還在做夢。

「我希望你先不要急著拒絕我,」宋鐸說,「這本書之後,我會徹底宣佈封筆。」

林聲疑惑地看向他。

雖然在林聲看來,宋鐸是否封筆意義並不大,因為最近這兩三本書,根本就是槍手在寫,宋鐸做的最多就是稍加修改,儘可能讓槍手寫出來的內容往他本身的風格上靠一靠。

而林聲,他認真讀過工作室的編輯拿給他的樣書,裡面收錄的他的那部分,宋鐸幾乎一個字都沒有改動。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林聲並不知道這究竟應該覺得高興還是覺得悲哀。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宋鐸笑了笑,喝了口水,「我這個根本寫不出文章的人跟你說封筆,我不配是吧?」

「我沒有這個意思。」

「不管你有沒有這個意思,我確實是不配的,所以我想著趁早離開。」

林聲靜靜地聽著他說話,很想問:既然如此,為什麼還非要找槍手再寫一本?

如此說來,這本書一定有特殊的意義。

「介意我抽根煙嗎?」宋鐸問。

林聲覺得這個問題很不可思議,這明明就是在宋鐸家,為什麼要問他呢?

他搖頭之後,宋鐸點了煙。

「這本書只有我們兩個一起完成,我會很認真地跟你討論關於它的一切,你甚至可以把它當作你自己的書來對待。」宋鐸說,「我會全力以赴配合你。」

林聲覺得可笑,剛剛宋鐸的這一句話,他一時間都不知道聽完後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眼前的人。

怎麼說得好像是我在讓你幫忙寫書?你配合我什麼呢?

林聲沒有問出口,但忍不住低頭笑了。

宋鐸打量著他,可能人在云端坐得久了就忘了腳踏實地走在人間是什麼感覺了。

他不明白林聲的反應,他覺得林聲應該很高興。

「我很希望你能答應這次的合作。」宋鐸說,「我甚至已經寫好了合同。」

林聲並沒有要看看合同的意思,直到對方說:「其中還可以加一條。」

林聲抬頭看他。

「這本書出版一年後,我不僅可以把你的作品推薦給相熟的出版社,甚至可以為你的新書作序。」

宋鐸很直接:「我們都很清楚你缺少的是什麼,沒有人知道林聲是誰,對於一個之前沒有過作品也沒有一丁點名氣的寫作者,如果有我的推薦和序言,你很快就能打開市場。」

雖然心裡不舒服,但林聲明白,宋鐸說的是真的。

無論真實的情況如何,宋鐸都是當下的暢銷書之王,只要他出書,用不了多久就會加印,很多人看見這個名字就會直接掏錢。

「宋鐸」這兩個字,是真的很值錢。

這條件確實誘人,林聲原本就有些游移不定,此刻更是動搖了起來。

他沉默地坐在那裡,幻想著自己的作品印著自己的名字擺在書店的架子上。

他幻想著當自己走進書店,剛好有人拿起了他的書,翻讀兩頁之後,毫不遲疑地決定買下。

宋鐸抽著煙看他,背對著夕陽,後背曬得有些發燙。

原來冬天的陽光也能這麼炙熱。

林聲的手心出了汗,鼻尖出了汗。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林聲終於開了口。

「當然。」

「為什麼一定要寫這本書?」林聲看向宋鐸,他面前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戴上了眼鏡,隔著鏡片相望,他總覺得自己看不清對方的眼神。

宋鐸顯然並沒有打算告訴他原因,被問起的時候,短暫地愣了一下。

「如果我說為了給自己的寫作生涯一個完美的告別,你肯定不相信。」

林聲笑了。

「這個故事是我一直都想寫的,從我開始寫作那天起就在策劃著這個故事。」宋鐸用力地抽了口煙,吐出煙霧的時候像是在嘆氣,「但我寫不好。」

林聲看過宋鐸早期的作品,就是那本讓他一夜成名的書。

那本書最開始只是一個短篇,發在公開平台上,字數不多,卻情真意切,寫的是一個小鎮男孩追逐月亮的故事,在讀這個短篇的時候,林聲覺得自己跟那個追月亮的男孩融為一體了。後來他又看了擴寫的長篇小說,雖然不比短篇帶給他的震撼大,但也必須得承認是一部很優秀的作品,對於一個新人作家來說,十分出色。

所以,林聲其實覺得很奇怪,明明當初能寫出那樣的故事的宋鐸,怎麼後來淪落到需要找槍手的地步?

是哪裡出了錯呢?

宋鐸用夾著煙的手使勁揉自己的眉心,他很不願意跟人聊起這個,這會讓他看起來是一個十足的失敗者。

這些年他努力維持自己的「人設」,他住在最高級的小區,享受著最有情調的小資生活,他坐擁名和利,走到哪裡都是「才華橫溢帥氣多金的青年作家」。

「我寫不出來。」只不過是幾秒鐘的沉默,宋鐸卻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敗仗,他深呼吸,用力抽煙,別過頭去不看林聲。

「林聲,天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林聲皺起了眉。

「實在抱歉,能等我一會嗎?」宋鐸突然站起身來,看也不看林聲,自顧自地往裡面的房間走去,「等我一會,我一會就好。」

作為客人的林聲突然被主人單獨留在了客廳,斜斜地像是橘色顏料一樣潑進來的陽光有些刺眼,晃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這是怎麼了?

宋鐸的很多行為看起來都有些不可思議,林聲皺著眉頭扭頭看向他走開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先離開。

手機響了起來,是沈恪發來了信息。

這消息是張照片,他買給沈恪的八音盒被放在房間的窗檯上,夕陽下,八音盒像是在發光。

林聲看著照片笑了,他又抬頭看了看當下的窗外,發現沈恪那邊的夕陽要比這裡的美。

明明是同一片天,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林聲的手指輕觸著手機屏幕,像是觸到了那邊的光。

 

 

19

林聲深刻地懂得,自然萬物的呈現於每個人而言是不同的。

就像這夕陽,它客觀存在,理論上他看到的和沈恪拍到的是同一片天,但因為心境,他覺得照片裡的世界是柔軟的、自在的、伴有玫瑰花香的。

他在等待宋鐸的時候,一直默默地看著這張照片,它讓林聲覺得時間沒那麼難熬,他在這裡坐著也沒那麼尷尬。

過了差不多快半個小時,宋鐸終於重返客廳,他看起來狀態有些糟糕,眼睛泛紅,頭髮還濕著。

這樣的宋鐸讓林聲覺得疑惑,儘管對方不說,林聲也看得出,宋鐸在經歷一場與自己的交戰。

林聲並沒有多問,甚至一句多餘的關心都沒有,在他看來,這世界上每一個人每一天其實都在跟自己打架,只不過有時候一輸一贏,有時候兩敗俱傷。

關於宋鐸,林聲並沒有太多的興趣,他來這裡的目的只是把禮物退還,然後拒絕對方的合作。

他得拒絕。

前提是對方沒辦法給他一個合理的、能讓他接受的說辭。

為什麼這本書這麼重要?關於宋鐸給他的說法,林聲是有自己的判斷的,他相信到目前為止,宋鐸並不真誠。

這是林聲意料之中的事,不過並不重要,宋鐸確實沒必要對他真誠。

宋鐸出來後向林聲道歉:「不好意思,讓你一個人等這麼久。」

林聲想說沒關係,但只是看著對方沒有說話。

宋鐸再次坐到他對面,像是很為難,手指捻著煙。

林聲不想再這麼繼續耗下去,拿了包起身準備回去。

「等一下。」

林聲剛站起來,宋鐸叫住了他。

宋鐸坐在那裡祈求似的看他,這副樣子讓林聲更是摸不著頭腦。

赫赫有名的青年作家竟然對一個槍手露出這副表情,說起來都有些可笑。

「再聊聊行嗎?」

林聲不想繼續浪費時間了,他覺得自己跟宋鐸聊不出什麼結果來。

「不用了,」林聲說,「如果你要我為你工作,直接讓工作室安排就行,我每個月都在交稿。」

「不一樣,我說了這本書只有我們兩個人知道。」

林聲皺起了眉,他已經背好了背包,打算立刻離開。

「林聲,我知道你想問什麼,」宋鐸洩了氣似的,「但我希望至少能保留一丁點的自我。」

聽到這裡,林聲徹底沒了耐心。

一直以來林聲雖然總是一副忍氣吞聲的樣子,但他也不是真的一點脾氣都沒有。

生活所迫,他在面對很多事情的時候沒有反應沒有情緒只會接受,但今天他在面對宋鐸的時候,他的火氣突然就竄了上來。

這個人是在幹嘛呢?

林聲看著他,面露不悅。

背對著陽光的宋鐸,身後是光輝是炙熱,身前卻彷彿被陰影籠罩著。

林聲說:「你說什麼自我?」

宋鐸對他的反應有些驚訝,疑惑地看過去。

林聲原本都要走了,說話間轉回來,走到宋鐸一步之外的地方。

他被夕陽晃得有些睜不開眼,皺眉皺得頭有些疼。

「你有什麼自我?」林聲說,「這兩年你寫過屬於自己的東西嗎?你在書裡表達的,是你自己的內心世界嗎?」

宋鐸被問得愣住了,看著林聲啞口無言。

「你是偷竊的賊,我是你手裡助你一臂之力的工具,我們都沒有自我,不要在我面前提自我了。」林聲的語氣很平靜,吐字很清晰,「宋鐸,你是什麼人,我是什麼人,我們都很清楚,你不要想著騙我,我想賺錢,想成名,我想得都快瘋了,但是你得讓我知道我寫的東西會去到什麼地方。」

林聲停頓了一下,他覺得有些哽住了。

宋鐸可笑,他也可笑。

他一個徹頭徹尾的loser,怎麼有臉對宋鐸這麼說話?

可是他偏要說。

「以前工作室發來的寫稿任務,我知道它們會被編在哪本書裡,或者被覆制粘貼到哪個網站上,」林聲深呼吸,「我根據自己寫的東西,拿自己應得的錢。我知道,我的文字只有在冠上你的名字時才是值錢的,可是你也得讓我清楚,除了你的這個名字之外,我還在為了什麼而寫。」

林聲說完,停下了,他在心裡嘲諷自己,如果自己是宋鐸,怕是下一秒就會把眼前這個出言不遜的人趕出去。

給臉不要,一個槍手還鬧起脾氣了。

林聲突然覺得,如果說每個人都被掛在世界這個交易平台上待價而沽,那麼他的售價一定是最低的。

宋鐸一直坐在那裡仰著頭看他,或許從來沒人這麼跟他說過話,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林聲沒有說謊,他想要名,想要利,他有再多的文學夢,也不過還是一個俗人。

他之所以此刻如此憤怒,不過就是因為宋鐸利用他卻不夠坦誠,說到底,他再怎麼不願意承認,也必須得面對自己來時隱隱抱有期待的事實。

他是要拒絕,可拒絕的心並不堅定。

他總像是在等一個說辭,讓宋鐸說服他,讓他「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份工作。

「算了。」林聲放棄了,在剛剛對宋鐸說出那些話的同時,他明白他們的合作不可能達成了。

就算此刻宋鐸再說什麼,最後期限也已經過去,林聲聽與不聽都改變不了決定了。

「我先走了。」林聲說,「祝你順利找到合作夥伴。」

他走到門口,換鞋,然而弄了半天也沒打開這家的門。

宋鐸一言不發地走過來,幫他開了門,送他進了電梯。

林聲不去看他,心情很是複雜。

電梯下降的時候,林聲恍惚到產生了幻聽,他彷彿聽見宋鐸在對他說:如果你接受這份工作,你會有自己的簽售會,會有自己龐大的讀者群,會從那亂糟糟的群租房搬進這樣的高級住宅,會擁有現在宋鐸正擁有著的一切。

如果他接受了這份工作,他對沈恪說過的一切謊言或許都可以成為現實。

他可以把自己寫的書籤了名送給沈恪,可以跟沈恪在昂貴的酒店做愛,甚至可以大大方方地帶對方回家。

可是……

林聲走出電梯,走出樓門,走進了夕陽裡。

可是,那只是「如果」而已。

沒有人可以複製另一個人的「成功」,宋鐸如今擁有的,他就算順利出版了自己的作品,也未必能得到相同的「獎勵」。

每個人的道路不同,命運線不同,林聲朝著太陽下墜的方向走去,他決心改變。

手機又響了,是何喚打來了電話。

「哥,你在哪呢?」

「出來辦點事,馬上回去。」

何喚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對勁,林聲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遭賊了,」何喚說,「你走的時候東西都帶著呢嗎?媽的,我CD機都被偷走了。」

 

 

20

林聲有時候會覺得,生活特別喜歡跟他們這種人開玩笑,可能上帝也喜歡看人手足無措,人類越是困窘,他就笑得越大聲。

急匆匆地從宋鐸家趕回去,再怎麼快也還是用了將近兩個小時的時間。

他整個人都慌得不行,不敢多問何喚,只能自己抓著公交車的扶手默默地祈禱。

林聲他們住的這個地方,魚龍混雜,真實的什麼人都有,三教九流來來去去,今天這個睡在對面,明天就可能換了一個人。

最開始住進來的時候,林聲很謹慎,他有一個行李箱,但凡出門都要把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放進去,隨手帶出門。

那時候的他很清楚,這裡不是家,只是一個歇腳點。

可是人啊,在歇腳點待得久了,就慢慢開始適應了,開始接受了,開始認命了。

這半年來,林聲出門已經不會再隨身拖著他的行李箱,那種感覺確實不好,彷彿他是這座城市永遠的流浪者。

他也希望自己至少看起來是有根有歸宿的。

他的行李也確實不多,一年四季就那麼幾身衣服換著穿,平常的生活用品一個袋子就能裝完,除此之外就是他的筆記本電腦了。

那是他全部的身家。

林聲出門的時候會把筆記本電腦鎖在箱子裡,再把箱子放到自己的床鋪上。

他睡在上鋪,被縟都是二手市場買來的,很舊,但他清洗得很乾淨,出門的時候會把被縟捲起來,旁邊放著行李箱。

遭賊了嗎?

賊有沒有動過那個箱子?

到站後,他從公交車上像一枚子彈一樣彈射出來,沒有片刻停留地朝著那個群租屋的方向跑去。

在奔跑的時候,林聲沒有了任何雜念,他越跑越覺得思維純粹,到了後來甚至忘記了自己在因為什麼奔跑。

他只是憑著本能瘋狂地跑而已。

群租屋依舊吵鬧,今天比往常更吵鬧。

中介又來了,林聲進去的時候聽見那些人在吵架。

他來不及細聽,這時候各種思維已經歸位,他已經想起自己那樣拼了命奔跑的原因。

他擠過人堆,去找何喚。

何喚在林聲的房間,懷裡死死地抱著那個筆記本電腦。

林聲在看見他的一瞬間,鬆了口氣,何喚卻始終皺著眉。

「哥。」何喚走過來,並沒有第一時間把懷裡抱著的東西遞給他。

林聲看見何喚手背上的劃痕,留下這痕跡的,應該是一把並不算鋒利的小刀。

但刀就是刀,但凡是刀就能傷人。

「我跑過來的時候他正砸你箱子,」何喚說,「我給你搶回來了,但是不知道它傷著沒。」

林聲的注意力原本是集中在電腦上的,他回來的這一路都在想,如果電腦被偷了,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他短時間內是沒有能力再買一台筆記本的。

他確信自己會被巨大的懊惱和失落充滿,到時候怕是什麼都沒心思再做了。

在林聲的認識裡,自己就是這麼個廢物,常常會被情緒壓垮。

但當他望向何喚,聽見何喚的話,突然之間他意識到,在這場意外到來的事故中,最可貴的並不是他的電腦保住了。

可貴的是人,是唯獨向著他的一顆心。

林聲過去,摟住何喚拍了拍他的背:「謝謝。」

何喚依舊愁眉苦臉:「我剛才想試試能不能開機,它摔了一下,我怕摔壞了。」

「你的CD機呢?」

「沒搶回來,」何喚說,「沒來得及。」

捨棄了自己的CD機,卻寧可受傷也守住了這台破電腦。

林聲用手使勁兒搓了一把自己的臉,跟他說:「你等哥掙錢,給你買個新的。」

何喚笑了:「行,我等著你。」

他們倆找了半天在床底下找到了電腦的電源線,但是插上之後發現沒有反應。

林聲嚇了一跳,以為電腦真的壞了,但何喚很快就發現了問題:「我們電閘被拉了。」

他說完,從屋裡出去,探頭朝著走廊,聽那些人吵架。

今天是工作日,很多人都不在,回來的人發現進了小偷,被偷了的人盤算著得報警。

可是中介不讓,一旦報警,這房子就保不住了,中介跟房東會被罰款,房子的隔斷間會被拆除,大家也會沒地方去。

不僅中介不讓報警,還有那些沒丟東西的也不讓。

就因為爭執不下,中介拉了電閘,威脅這些人,不許他們聲張。

現在處於兩難的境地,大家都不安地吵著,中介突然說了句:「就你們這些窮搜的人,丟那點東西值幾個破錢!報個屁的警!」

何喚聽到這句話心裡不痛快,但那邊顯然已經打了起來,他沒去湊熱鬧。

「又打起來了。」何喚過來,蹲在林聲身邊說,「你先去檢查看看丟沒丟其他的東西。」

林聲看向自己的床鋪,被縟都被弄得亂糟糟的。

真想離開這裡。

離開了就再也別回來。

他踩著生鏽的鐵質□□到了上鋪,行李箱已經被砸壞,裡面的衣服被扔得散落在一邊。

他收拾好,把它們重新塞回壞了的行李箱裡,然後過去整理床鋪。

林聲把箱子挪到一邊的時候突然看見沈恪給他的畫,玻璃畫框已經碎了,看起來就像是畫中人的世界有了數不清的裂紋。

他盯著那畫看了半天,手指輕觸著那些裂紋。

很心疼,這是沈恪給他的禮物。

但他又覺得,這畫就好像是他生活的寫照,孤獨的城市邊緣人,生活從一開始就是四分五裂的。

沈恪和命運都蠻懂他的。

林聲收拾好東西,聽見何喚在打電話。

等到何喚掛了電話,對方仰頭看他說:「哥,咱倆去航哥那兒吧,你試試電腦還能用不,免得在這兒聽他們吵架。」

何喚跟林聲一樣,都是從不參與群租房裡的爭鬥的。

他們沒有那些精力,也沒有那個心力,他們知道,不管怎麼吵他們的生活條件都不會變得更好,因為他們沒有錢。

林聲從床上下來,把筆記本電腦和沈恪給他的畫放進背包裡,跟著何喚一起往外走。

而何喚,直接提著自己的行李箱,兩人繞開打得不可開交的人群,快步離開了。

從那裡出去的時候,何喚突然開始唱:「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年少的心總有些輕狂,如今已四海為家……」

一瞬間的工夫,林聲鼻子酸了。

他想起自己讀過的詩——

據說這城市有一千萬個靈魂

有人住豪宅公寓,有人住陋室窩棚:

我們卻沒地方安身,親愛的,我們卻沒地方安身。

 

 

21

人生苦厄,世間皆苦。

林聲不願意,也知道不應該自怨自艾。

他想:算了。

在跟著何喚一起朝著那家酒吧走的時候,何喚的行李箱壓在雪地上,發出清晰的聲音。

那聲音伴著何喚的歌聲,讓他們看起來像是兩個正準備去流浪的人。

林聲突然就笑了。

人的情緒變化之快也是始料未及的,剛剛還憂愁又失落,此刻卻又覺得豁然開朗了。

他的人生不可能更壞了。

林聲想到觸底反彈,日子都已經過成現在這樣了,還有可能變得更糟嗎?

何喚說:「航哥前幾天就跟我提過,要麼搬去店裡住,二樓晚上關門之後支一個彈簧床沒事兒。」

林聲點頭。

「但我一直猶豫,」何喚說,「我覺得跟你住一塊兒挺好的。」

之前林聲不理解,現在他突然就明白了。

其實何喚是怕自己走了留林聲一個,林聲會更苦大仇深。

林聲笑了出來,心說自己到底給別人留下的是什麼印象啊!

不知不覺間,自己竟然還是成為了別人的負擔。

林聲覺得心裡有愧。

「其實你搬過來挺好的,不是在這兒唱歌麼,晚上下班晚,來回折騰也不方便。」

何喚看看林聲,有些猶豫,但還是問:「哥,你有沒有想過先找份工作?」

林聲下意識使勁兒攥住了自己背包的袋子。

「我沒有別的意思啊,就是想說找個能解決住處的,或者起碼能緩解一點房租壓力的。」何喚說,「今天這事兒,我估計解決不好的,就算真不報警,之後也不好繼續住了。」

何喚說的有道理,林聲明白。

他們這群租房本來就違規,住在這裡的人隔三岔五就會跟中介吵架甚至打起來,周圍鄰居早就開始舉報了,處罰和處理是遲早的。

林聲是得想辦法。

他腦子裡閃過了宋鐸,但很快就把這個人抹去了。

算了。

真的算了。

當林聲從宋鐸家離開的時候,就意味著他徹底斷了念想——他的念想,和宋鐸的念想。

不管宋鐸再開出什麼條件,他都不想再掙紮下去了。

因為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覺得宋鐸正以一個贏家的身份高高在上地打量著他這個失敗者,就好像這份工作交給他,是一份施捨,一份恩賜,林聲應該感激戴德才對。

去他媽的。

林聲想,我也不是真的沒脾氣。

他真的有些受夠了。

林聲說:「我想想辦法吧。」

何喚看著他,其實很想幫幫忙,但無奈,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會在哪,又能幫得了別人什麼呢?

何喚暫時在酒吧住了下來,他在酒吧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可以上鎖的小櫃子,於是就讓林聲把重要的物品放到這裡面。

對於林聲來說,貴重物品寥寥無幾,筆記本電腦還好沒摔壞,但他不可能鎖起來,這是他每天都要用的。

最後,林聲把沈恪給他的畫放在了何喚的櫃子裡,畫框還碎著,何喚問他:「不打算換個框嗎?」

「不換了。」這是命運給他的裂痕,是某種暗示,也是某種啟發,林聲決定就這樣接受它。

「對了,怎麼沒看見你的那個鋼筆?」何喚有些緊張,「那挺貴的,該不會讓小偷拿走了?」

「沒有。」林聲遲疑了一下,把宋鐸的事情告訴了何喚,當然他沒提宋鐸的名字,當初答應了保密。

何喚一直都知道林聲在給人當槍手,有好幾次他想看看林聲寫的東西,但林聲拒絕了,理由是「那不是我的」。

何喚不勉強他,也不追問,覺得總有一天林聲能成名成家,到時候他就可以細細品讀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對林聲有信心。

聽到林聲說那個躲在別人文字背後的作家近期的所作所為,何喚氣得不停咒罵:「寫不出來就別寫,追名逐利的虛榮小人!」

林聲樂呵呵地看著他,也不表態。

「你不要笑了,跟我一起罵。」何喚說,「不過話說回來,這麼多年,你除了給他當槍手,自己有寫了什麼嗎?」

林聲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應不應該實話實說。

其實是有的,隔幾個月會有短篇在銷量並不好的文學雜誌上發表,可能都沒多少人看過。

除此之外,他不停地在嘗試寫長篇,但每次都是寫了幾萬字就推翻了。

林聲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太心浮氣躁,還是因為真的沒有那個能力,他苦惱很久了,也不敢跟別人說。

「我不懂你們那個行業,可能站著說話不腰疼,」何喚說,「但我覺得你得自信一點,或者,也有可能你需要一個可以支持你的讀者。」

「什麼?」

「你還沒發表的作品,給它先找一個能讀懂你的讀者。」何喚說,「就像我寫的那首歌,寫完了反覆修改,怎麼都覺得不夠完美,我一遍一遍地在推翻自己,把自己搞得一點信心都沒有了。」

何喚坐到林聲身邊:「你可以找一個人和你一起去感受你寫的東西,當然可能對方沒辦法給你一些專業建議,但是我總覺得文學跟音樂有時候在某些方面是互通的,可能有一部分好的作品未必藏著多少技巧,反倒是要先以情打動人。」

林聲滿腦子都盤旋著那句「以情打動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真的走進了一個誤區。

他讀了很多書,從各個大師的文學世界裡去汲取他們的創作技法,可是自己在落筆的時候,就像從前那個編輯說的那樣,是「沒有根」的,很虛,所有故事和人物都飄在云層之上一樣,讀者抓不住,作者也不好控制,甚至寫著寫著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要表達的究竟是什麼了。

他太急了,什麼都想要,恨不得在一個故事裡把所有想要表達的主題全都表達出來,他故事裡的人物承載了太多,他們擔不起來,林聲這個作者也擔不起來。

他在那些故事裡留下的全都是技法和期許,真情少之又少。

他把真情藏在自己心底最深處,他害怕被人看透自己的內心。

他不希望別人看出他是多麼自卑、多麼矛盾、多麼急切的一個人,可他越是想要隱藏,這些就暴露得越是徹底。

這些問題不是單純從他故事中的人物身上反映出來的,而是在這故事裡,它們無處不在。

不用細讀就知道他這個人有多急躁。

文學是最急不來的。

林聲又一次意識到了與人交談的好處,他太封閉,也太狹窄。

「我太急功近利了。」

何喚嚇了一跳:「那個,我不是這個意思。」

林聲笑笑說:「我知道,但我確實沒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寫什麼。」

如果單從這方面看,他還不如宋鐸,至少宋鐸雖然寫不出,但他知道自己想要表達的核心是什麼。

林聲看向窗外,外面路燈已經亮了。

他想起沈恪給自己的畫,突然之間自己好像真的進入到了那幅畫的世界裡。

他是那個佇立在雪地裡低著頭等人來的男人,等的是誰?是一個身上裹著風雪,卻依舊如太陽般炙熱的人。

不如就寫他吧。

那個打開自己的人,打開自己的身體,也打開自己世界另一扇門的人。

沈恪在幹嘛呢?

林聲想起了他。

被林聲想起的沈恪過得依舊不如意。

他已經兩個月沒往畫廊交畫了,合同裡寫著,如果三個月交不出一幅畫,畫廊就會跟他解約。

到目前為止,距離合同規定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沈恪其實很清楚,就算自己現在開始動筆畫,也已經來不及了。

畫廊老闆打電話來詢問進度,沈恪說:「張哥,真的對不住,我畫不出來了。」

電話那邊沉默了很久,老闆越是沉默,沈恪的心就越是下沉。

這麼長時間,畫廊老闆對沈恪都很照顧,當初沒人買他的畫,老闆想辦法幫他介紹客戶。

他是想好好畫的,也想畫好,可是除了那天畫的一幅林聲之外,他還是沒辦法繼續。

這件事似乎已經無解了。

最後,畫廊老闆不用沈恪賠償,但還是決定解約。

不需要付賠償金,沈恪還是鬆了一口氣的,那金額不小,老闆真的算是仁至義盡。

畫廊老闆最後說:「以後你要是有畫了,放我這兒我還幫你賣。」

沈恪笑著感謝,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喪氣。

可是怎麼能不喪氣呢。

掛了電話,他突然間意識到自己就這麼沒了穩定的經濟來源,他卡里的錢大概夠他支撐半年,可問題是下個月就要付下個季度的房租了,房租一交,別說半年,可能兩個月都過得很勉強。

原本就快要被壓垮的沈恪,這下更覺得生活無望了。

他躺在床上,看著窗邊擺著的那個八音盒。

林聲在幹嘛呢?

伏案桌前寫他的新書嗎?

還是有其他的活動,在為自己熱愛的事情奔走?

沈恪不敢找他,不敢問,一怕自己打擾到對方,二怕過於鮮明的對比讓他顯得更加可笑。

他翻了個身,臉埋在枕頭裡。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很想林聲。

想林聲的聲音、眉眼間的那種沉靜,還有兩人肌膚相親時帶給他的炙熱。

在那個時候,林聲是熱情的,開放的,也在那個時候,沈恪覺得自己是在被接納的,在被感受也在感受著的。

他的手向下面探去,想著林聲,試圖通過幻想抓住一些什麼。

性究竟能不能激發靈感,到現在沈恪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林聲激發了自己對性的渴望,在開心和失落時,沈恪都想用身體把情緒傳達給對方。

 

 

22

沈恪實在沒法繼續讓自己一個人在那個房間裡待著,他很急切的想要擺脫那種可怕的情緒,無奈之下,換了衣服決定出去走走。

他走出家門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可是站在那裡並不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走,於是蹲在路邊連著抽了三根煙。

有時候他覺得人生跟香煙有點像,被點燃之後一點一點地燃燒殆盡,只不過有些人燃燒得暢快,有些人卻燒得費勁。

好抽跟難抽,吸煙的人最明白其中的感受。

沈恪覺得自己當下的生活就像是他今晚抽的煙,這半包煙被遺忘在好久沒穿的外套口袋裡,時間久了,有些受潮,抽起來憋屈得很。

憋屈但也得湊合抽下去,他現在根本就不是可以挑三揀四的時候。

他蹲在小區裡的路燈照不到的地方把手機按亮再等著它暗下去。

他遲疑著,想發消息給林聲,想跟對方說,如果有可能的話,即使什麼都不做,只是見面聊聊天也好。

沈恪沒什麼朋友的,這兩年,在這座城市裡,他接觸的人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畫廊老闆,合租室友。

再就是林聲。

沈恪以前並不是一個孤僻的人,他只是越來越迷茫,看著從前的同學、友人紛紛有了成就或者新的發展道路,他很急,一方面為自己感到著急,一方面又覺得沒有臉面繼續跟他們聯絡。

他的失敗讓他面上無光,就像大家總說的,混得不好的人絕不參加同學聚會一樣,混得不好的他甚至不敢跟從前的同學保持聯繫。

沈恪攥著手機,另一隻夾著煙的手抵在額頭上。

他希望此刻手裡能有一朵玫瑰,可以讓他用數花瓣的方式來決定是否要邀約林聲。

年底了。

沈恪這麼想著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是今年的最後一天了。

他猛然間抓住了約林聲的好藉口,剛要發消息過去,林聲的信息就先過來了。

有時候,兩人之間即便相隔十幾公里,即便並不清楚對方真實的面目,但還是會有異於常人的默契,在我想著你的時候,你也剛好想起我。

一年最後一天的夜裡二十三點零五分,林聲問:就是突然想給你發個信息,打擾到你休息了嗎?

林聲給沈恪的感覺永遠都是小心翼翼的,小心翼翼到,每次發消息都要措辭好久一樣。他甚至覺得自己能看到林聲打了一串字又刪掉,反反覆覆好幾次,最後才終於點擊發送的樣子。很可愛,像個寫不出作文的小孩。

沈恪叼住煙,一邊起身一邊回覆:說來也巧,我剛好想被你打擾。

發出信息的林聲很是忐忑,他猜想沈恪的作息應該也不會十分規律,但並不確定對方在這個時候是不是跟其他人在一起,一群人正準備一起跨年,或者,與某一個林聲並不知道也不該過問的「友人」獨處。

但沈恪的回覆讓林聲在細細品讀之後從關機後黑屏的筆記本電腦中看見了自己的笑顏。

他坐在酒吧的角落,是何喚的那位航哥特別為他預留的位置,專門給這位未來的作家準備的一個小區域。

林聲很是感謝,也很擔心自己配不上身邊人的善意。

他從下午過來,到現在酒吧已經坐滿了客人,一共也沒寫出多少字來。

之前跟何喚聊過之後,他再一次推翻了自己正在寫的那部小說。

林聲很想把自己帶入到那個故事中去,寫小鎮青年如何走出又回去,可是很遺憾,平時寫其他稿子流暢自如的他,在為自己創作的時候慎重到每敲下四個字就要刪除兩個字。

他找不到狀態,也無法沉浸其中。

入夜之後,酒吧客人漸漸多了起來,尤其今天是一年的最後一天,很多年輕人聚在一起準備迎接新年。

林聲在角落偷偷地觀察他們,看他們的喜怒哀樂,可是好像一切都觸動不了他。

這樣是不對的,也是不行的。

作為一個創作者,要有才情,至於才情,除了寫作才華之外還要有情,可是當林聲看著那些青春又漂亮帥氣的笑臉時,總覺得自己離他們很遠,遠到彷彿在另一個無法被他們看見的世界。

他的感知能力又消失不見了,他的「情」出了故障。

因為這個,林聲坐在那裡又嘆了好一會兒的氣。

或許是因為那幅畫的原因,這天晚上何喚竟然唱了那首《天堂若比鄰》,在一樓唱歌,二樓角落裡的林聲也聽到了。

於是,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沈恪,猶豫再三,還是沒能忍住,摸過了手機,點開跟沈恪的聊天對話,翻來覆去地看。

看以前的還不夠,他想要製造一些新的、跟沈恪之間發生的對話。

就這樣,林聲貿然發去消息,原本只是想,如果對方在忙,那就簡單地說一句新年快樂,如果對方也有意,他可以立刻跑過去找沈恪。

無論那個人現在在哪裡。

林聲覺得沈恪激發了他身體裡的那些不安分因子,在等待沈恪回覆消息的時候,他甚至已經幻想出自己背著背包踏上火車趕赴遙遠又陌生的城市去跟沈恪見面。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突然冒出這樣的念頭,照理說,他不可能那麼衝動也不可能那麼積極主動。

沈恪的回覆讓林聲的心思活了,他一邊鄙視自己事到如今也沒能擺脫所謂的「低級欲望」,一邊又得意於自己跟沈恪的默契。

但林聲也清楚,或許這只是沈恪紳士的客套。

林聲問:在準備跨年嗎?

沈恪回:方便打電話嗎?

此時的沈恪迫切的需要一個人和他說說話,不是簡單的文字交流,而是要讓他聽見聲音,感受語氣和態度,他想抓住一些更有人情味的東西。

林聲毫不猶豫地把電話打了過去,他聽見沈恪說:「如果不是你提起,我都忘了一小時之後就是新年了。」

沈恪的話讓林聲心生雀躍,他覺得這一刻自己成為了對於沈恪來說重要的人。

「你和朋友在一起?」沈恪敏銳地察覺到了電話這邊的音樂聲和吵鬧聲,儘管這是一家清吧,但客人們聊天的聲音依舊清晰可辨。

「沒,」林聲解釋,「在朋友的酒吧寫稿。」

聽到「寫稿」二字,沈恪是有些羨慕的,他現在羨慕一切有靈感有創造力的人。

那些人在綠洲奔跑,而他在沙漠苦苦尋找一朵根本不會存在的玫瑰。

「那是不是我打擾到你了?」沈恪問。

「不不不,我已經關了電腦。」林聲生怕沈恪會掛斷電話,趕緊說清。

「這樣……」沈恪像是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問他,「那待會兒你跟朋友一起跨年?」

林聲隱約覺得自己能從沈恪的話裡讀出些什麼來,但又不確定,擔心是他自作多情了。

「大家都在忙。」林聲如此說。

沈恪打著電話往前走,路過垃圾桶的時候,捻滅了煙頭,丟進了垃圾桶裡。

「我也一個人。」沈恪朝著小區大門的方向走去,「聽說待會兒中央廣場會有煙花。」

林聲也站了起來,他一邊匆忙收拾筆記本電腦的電源線,一邊對沈恪說:「要一起看煙花嗎?」

沈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直接了當地問他:「中央廣場見嗎?還是我過去找你?」

「廣場見吧。」然而林聲根本就不知道那個中央廣場在哪裡。

但沒關係,在哪裡都無所謂,重要的是這一次的跨年,有人和他一起看煙花了。

他抱著電腦拿著手機往樓下走,下樓的時候剛好何喚唱完歌從台上下來。

何喚看他這麼匆忙,還在打著電話,知道他要出去,從他手裡接過筆記本放在了自己的小櫃子裡。

沈恪這邊沒有掛電話的意思,林聲也不主動提,他從吧檯拿了紙和筆,在上面寫字給何喚:中央廣場怎麼去?

何喚看了,笑得眼睛都彎了,不用猜也知道林聲是在跟誰講電話。

何喚也沒去過中央廣場,打開手機搜了一下路線,寫給林聲,順便還寫了一句:祝跨年愉快!

林聲對何喚笑了笑,拿著寫有路線的紙條出門了。

一年的最後一天,所有人都在等待新年的到來。

風依舊很大,路邊滿是積雪,夜深了,公交已經快要停運,郊區這邊來往的人也少。

但這樣的夜反倒讓林聲覺得享受,像是一切都為他和沈恪留出了空間。

深夜,林聲急匆匆地朝著地鐵的方向走,他儘可能控制著自己的呼吸,不想讓沈恪聽出他的急切。

但其實,沈恪也一樣步履匆匆。

說不清為什麼,沈恪就是不希望林聲掛斷電話,只要電話不掛斷,對方就好像一直都在他身邊。

他不知道自己從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依賴別人,可能是在他發現自己是個創作廢物的時候,也可能是在剛剛林聲發來消息的時候。

他們在夜色中朝著彼此的方向前行,就像是這偌大的城市裡唯一為自己亮著的一盞燈,那盞燈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們的心之所向。

 

 

23

林聲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裡沉迷夜晚,他經常想,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人像他一樣喜歡深夜多於白天。

或許是因為,深夜能隱藏起人生的邊邊角角,那些不體面的細節都會隱沒在黑暗中,這讓他難得擁有安全感。

他不喜歡夜晚的燈光,無論是車燈還是路燈,還是那些高聳的建築亮著的白熾燈,他都不喜歡。

他喜歡讓自己徹底沉浸在黑暗裡,與夜色融為一體。

可是如今,他在奔著一處光亮去,他從城市的這一端,冒著突然飄起的雪,跑進了燈火通明的地鐵站。

林聲總是覺得自己並不是喜歡或者愛上了沈恪,在他看來,他對那個男人表現出的一切渴望都是精神依戀,儘管他們有著很直接的肉體接觸。

但奔向對方的這個過程,著實讓他心口發燙。

他拿著手機跑下樓梯時,衝進地鐵即將關閉的門裡時,覺得自己像是在追趕愛神的凡人,越是靠近對方,自己的身體就越是灼熱。

當他終於站穩,抓住了扶手,看著門緩緩關閉,這才意識到,地下已經沒了手機信號,他耳邊貼著的手機已經半天沒有聲音了。

林聲站在幾乎沒什麼人的地鐵裡劇烈地喘息,常年缺乏運動的他,近幾個月最激烈的運動就是跟沈恪上床。

他一邊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一邊發信息給沈恪。

手機信號只有兩格,他點擊了發送之後,著急地等著。

好在,地鐵離開這段路之後,手機信號就恢復了,林聲把沒發出去的信息重新點擊發送,然後等待著沈恪的回覆。

十一點多的地鐵,快速地在這座城市的地下穿行。

他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廣告牌,指尖輕輕地點著,像是在空中彈奏著什麼曲子。

他不會彈琴,只是愉悅。

他希望自己趕得及跟沈恪一起跨年,這將會是他難得值得記憶的人生片段。

忽然之間,林聲覺得自己抓住了什麼。

他突然知道他到底應該為什麼而寫了。

論寫作技巧,他都是從書裡讀來的,從別人那裡摸索著學來的。

這一點,至少在當下,他比不過那些受過專業創意寫作訓練或者係統學習過的寫作者們。

論格局和架構,他很清楚自己的斤兩,那些龐大的世界觀、令人大開眼界的奇妙設定他的腦子想不來寫不來,時短時間內他不可能涉足的領域。

那麼他到底能寫什麼?

林聲寫了很多,他很急,他把一切他知道的想到的都一股腦塞進自己的「作品」裡,他想讓讀者從他的文字裡讀懂人生皆苦,讀懂那些他曾經從遙遠的哲人們那裡讀來的深刻思想。

可是他此刻突然意識到,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要寫一朵紮在心口的枯玫瑰又綻放了紅,要寫一隻死在冬天的鳥又撲扇了翅膀。

他要寫一個瀕死之人被愛神撫摸,愛的光芒落滿了毫無光彩的發絲,讓人也有了氣色。

手機突然震動,「愛神」發來信息:剛剛突然掉線,我也剛好進了地鐵站。

一個從南向北,一個由北至南,地鐵載著他們,各自輾轉兩條線路,聚在了中央廣場站。

越是往中間去,上車的乘客就越多。

林聲猜測這些滿臉喜悅和期待的年輕人大概也和他一樣,在這個晚上為了一場煙花而聚集到這裡。

不過不同的是,他不僅僅是為了煙花。

甚至可以說,他為了沈恪多過煙花。

兩人約在地鐵站內見,因為他們幾乎剛好同時下車,一個在站台這邊,一個在站台那邊。

林聲認為這是一種浪漫,人頭攢動的地鐵站裡,他們尋找彼此,無論身邊路過多少人,認定的就只是那一個。

在這個赴約的過程中,沈恪在林聲的世界裡再一次扮演了神聖的角色,這一刻開始,那個人已經是愛神的化身,林聲不奢望自己一介凡人能跟愛神廝守,他只短暫地享受愛神賦予他的溫存。

他從地鐵上下來的時候,開始在流動的人群裡尋找沈恪的身影,他發現自己真的擅自給沈恪營造了太多期待中的設定,怕是沈恪本人知道了也要被嚇得逃跑了。

他這麼想著,卻笑了。

人來人往的地鐵站裡,他像是個在海邊拾貝的人,一心尋找唯一的只屬於他的貝殼。

不過好在,他的愛神、他的貝殼,並沒有讓他等太久,兩個人很快就看見了對方。

林聲遠遠的看見沈恪朝他揮手,那個高個子的年輕男人今天穿了一件深棕色的毛呢大衣,裡面的黑色高領毛衣給他增添了幾分沉穩。

這時候的林聲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出來匆忙,穿著他那件大學時買的羽絨服,雖然乾淨,但款式老土,也有些舊了。

一瞬間,他有些膽怯,竟然下意識想躲。

但沈恪看到的不是林聲今天穿了什麼,不是他的羽絨服袖子上印著的是2008年還是2018年。

這些都不是重要的。

沈恪看到的是林聲這個人,那個讓他站到這裡歡欣雀躍的人。

沈恪逆著人流跑過來,林聲躲無可躲,只好佯裝鎮定。

「時間剛好。」沈恪見了他,第一句說的就是,「我們來得及一起跨年。」

201812312353

沈恪一把拉住林聲的手,帶著他朝著地鐵站外跑去。

「要快點了。」沈恪說,「從這裡到中央廣場要五分鐘,我們趕在倒數前過去。」

林聲被他拉著往前跑,一步邁上兩級台階。

他第一次覺得奔跑是件這麼快活的事,他一邊跑一邊笑,覺得自己也鮮活了起來。

從地鐵站出來,雪竟然下得大了。

兩個人跟著一大群人一起急促地朝著廣場的方向去。

沈恪說:「我喜歡跟你在雪天見面。」

林聲一開始沒聽清,轉過去看沈恪。

他發現,沈恪把毛衣的領子立了起來,下巴和嘴縮在了裡面。

看起來是冷了,但這樣的沈恪變得有些可愛,像是冬天裡受不了冷風的小動物。

說是小動物,可能不太準確,畢竟沈恪比他個子還高些。

「為什麼?」林聲意識到他說了什麼之後,覺得心窩火熱,雪落在自己身上都要融化了。

沈恪低著頭笑,不說話,他伸過手去又拉住了林聲,攥著對方的手放進了自己的大衣口袋裡。

這動作曖昧至極,林聲難免心跳加速。

沈恪攥得很緊,一言不發,但眼睛微微眯著,像是一直在笑。

他不敢再看林聲了,再看下去他怕自己會抑制不住情緒,抱著對方失控地哭出來。

這些日子的困苦,沈恪都壓在心裡,不敢說,也無處說,他對林聲也一樣不能言語,但他總覺得對方是他的安慰。

雪是溫柔的,林聲也是。

所以他喜歡跟林聲在雪天見面。

被大雪掩得朦朧的世界裡,他可以假裝人與人之間是相互隔離的,唯獨他跟林聲,二人世界,彼此緊貼。

越是天寒地凍,林聲就越是讓沈恪覺得溫暖。

寒冷的夜晚,沈恪手裡攥著的是一團火,一朵花,一個永不熄滅的宇宙。

二人就這樣來到了中央廣場,人多到他們不得不緊緊相貼。

林聲跟沈恪淹沒在等待跨年的人群裡,他們仰頭望著遠處巨大的鐘,看著指針不緊不慢地走著。

周圍是吵鬧的,但他們兩個誰都沒有說話。

各懷心事,卻並沒有為新的一年准備什麼心願。

對於他們來說,連許願這種心理安慰都已經是多餘的了。

仰頭看著,靜靜地等待著。

人群裡不知道是誰先開始倒數,於是大家很快就跟著一起數了起來。

十,九,八,七……

到最後一秒的時候,林聲明顯感覺到沈恪握他的手更用力了。

新年到來的那一瞬間,林聲的目光是落在沈恪臉上的,他看著沈恪的側顏,看著對方的眼睛,總覺得沈恪有心事。

零點到來的時候,煙花轟隆綻放。

所有人都在歡呼,在互相說著新年快樂。

人們擁抱,跳躍,好像新的一年真的可以洗心革面,把往事煩憂全都拋諸腦後。

沈恪也轉了過來,看向了林聲。

煙花就在頭頂綻開,當林聲思考煙花會不會落在他身上點燃他的衣服時,沈恪突然湊近,吻上了他的嘴唇。

旁若無人地接吻,在人聲鼎沸中,在煙花燦爛中。

在新年到來的第一分鐘裡,林聲和沈恪都依戀著對方。

他們不確定這其中有沒有愛戀,也不敢過多地去思考。

只有成功的人,才能談愛情。

他們連生存都還是問題,他們配不上更多的愛。

說到底還是膽小,怯懦,他們自己清楚的。

「新年快樂。」

當這個吻結束,煙花還沒有落幕,沈恪對林聲說新年快樂,看著他的臉,林聲想起他們在電影院時的樣子。

也算是一起經歷了一些,哪怕往後餘生再無浪漫,只有哀悼和暗淡,林聲覺得也已經足夠了。

他此刻只恨自己不是詩人,不能用簡短的三言兩語永久地記住這片段。

但沒關係,他已經想好了。

他人生的第一本書,不管未來能不能有機會出版,他都要寫給這些他切身感受過的滿足和喜悅。

這才是他的。

屬於他的,哪怕枯萎了也還染了紅的玫瑰,哪怕快要凍死也還撲扇著翅膀的鳥。

那是他深藏於心底不敢輕易示人的愛欲與哀矜。

 

 

24

跨年的這個夜晚,兩人誰都沒提開房做愛的事,或許就是從這一天開始,他們都逐漸意識到了對方對於自己來說,根本就已經不是單純的肉體安慰。

林聲從來寡言,可是這天晚上,他覺得自己在面對沈恪的時候,有滿腹的話想說。

兩個人在中央廣場看了半個多小時的煙花,然後擠出人群,往反方向走去。

一開始他們只是漫無目的地走著,天寒地凍,很快就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層雪。

林聲覺得雪真的很奇妙,哪怕不遠處依舊傳來震耳欲聾的煙花聲,但他還是覺得這個世界變得很安靜。

雪好像可以掩蓋一切。

他們踩著雪,慢慢地往前走,睫毛都掛上了冰涼的雪花,看著前方時,迷迷濛濛不清晰。

以前林聲很討厭「看不清」,無論是哪方面的看不清都會讓他覺得心慌不安,他總是試圖撥開自己世界裡一切的紗帳,想把所有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人到底是多變的,跟沈恪在這個雪下得大到幾乎要看不清楚前路的時刻,他只覺得浪漫。

沈恪也喜歡這樣。

他跟林聲不同,林聲在感受世界,他相反的,是在感受林聲。

感受林聲的體溫,感受林聲手指的骨節,感受林聲通過手心傳達給他的一切。

兩個在風雪中前行的人,互為媒介,一個幫助另一個感受外在的一切,一個幫助另一個感受內在。

如此說來,大概這就是天作之合,然而可惜的是,在他們心裡,自己是匹配不上對方的。

這樣走了很久,但其實並沒有走出太遠。

沈恪一扭頭看見林聲凍得通紅的耳朵,抬起手給他摀住了。

「找個地方坐坐吧,」沈恪說,「外面太冷了。」

沈恪的手其實也不暖,但扣在林聲的耳朵上,擋住了刀子一樣的風。

林聲又抬手,疊在沈恪的手背上:「好。」

我給你用手捂耳朵,你又伸手來給我捂手。

沈恪突然就笑了,這一瞬間就是動人至極的一幅畫,沈恪想:如果我有風格,這也將成為我最好的作品之一。

一瞬間,他悲傷於自己的「如果」,然後抽回手,拉著林聲進了附近的清吧。

沈恪不是喜歡喝酒的人,他僅有的兩次酗酒,一次是畢業時,一次是剛剛意識到自己問題時。

他也幾乎沒來過酒吧,無論是那種人聲鼎沸燈紅酒綠的還是這種安靜自在的。

外面實在太冷,推門進去的順間,就彷彿看見了一個春天在眼前鋪開。

吧檯就在門口不遠處,兩人進去的時候,一個穿著深藍色牛仔襯衫的男生站在後面跟他們問好。

沈恪跟林聲都沒來過,有些無措,沈恪剛試探著想問問該怎麼點酒,那個服務生已經先開了口。

「先生,你們可以在樓下先選一選,或者到二樓,桌子上有酒水單,選好了按鈴叫我也行。」

沈恪跟林聲看了一眼一樓的酒櫃,兩個不太喝酒的人遲疑了一下之後沈恪說:「那我們先上樓?」

林聲乖乖點頭,在服務生的指引下跟在沈恪後面去了二樓。

二樓很寬闊,每張桌子之間相隔很遠,這讓林聲鬆了一口氣,跟其他人坐得太近,林聲會覺得渾身不自在,雖然他跟沈恪應該不會聊什麼太私密的話題,但可能是因為自己總是在說假話,所以生怕被別人聽見。

他們在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林聲背靠著牆,左手邊是落地窗,他脫掉那件舊得不行的羽絨服,反過來疊好放在了一邊。

「雪下得真大。」沈恪站在那裡脫大衣,看著外面說到。

林聲的目光原本停留在沈恪的身上,他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己明明都已經跟沈恪赤裸相見過那麼多次,但看著對方的身體時還是會覺得有些害羞。

沈恪寬闊的肩膀,結實的腰,還有那長腿,他忍不住多看,然後被對方的聲音打斷。

「是啊。」林聲把視線從沈恪的身上轉移到窗外。

剛剛他們還頂著風走在大雪裡,此刻就已經變成了局外人的視角在審視外面的世界。

身份的變換讓他的感受力都變了。

林聲望著窗外那些走過的人,想像著不久前自己和沈恪的模樣。

沈恪坐下,把衣服放在一邊,他拿過桌上的酒水單,一本遞給林聲,一本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林聲像是翻開什麼經典著作一樣翻開那個皮質封面的本子,裡面的每一款酒都有一個好聽但他根本不懂什麼意思的名字。

這些酒,漂亮華麗,他湊近了看,發現名字旁邊還有一段唯美的文字描述。

可那描述也讓林聲看得云裡霧裡,更不知道應該點什麼了。

一杯雞尾酒,大幾十,林聲只有跟沈恪在一起的時候才不會心疼錢。

他把酒水單從頭翻到尾,問沈恪:「你點什麼?」

沈恪指了指酒水單上的一款酒,圖片上的酒用樣式精緻的高腳杯盛著白色透明的液體,杯壁用白色的、林聲不知道品種的花做了裝飾,酒的名字叫雪夜,跟今晚的氣氛倒是極度相符。

林聲沒喝過雞尾酒,對此也並無概念,想了想,有些猶豫地說:「我也想要這個。」

沈恪笑了:「事先聲明,我不知道它怎麼樣。」

林聲也看著他笑:「那我們一起試試。」

兩人幾乎同時伸手去按桌邊的鈴,手指抵著手指,最後林聲往前一點,按住,而沈恪,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怎麼,手指搭在林聲的手指上,跟著對方一起按下了這唯一的鈴。

林聲因為沈恪的這一個動作就有些臉紅,他開始明白,愛神的力量是無窮的。

等到服務生上來,沈恪不僅點了兩杯雞尾酒,還點了些小食,另外又點了一款叫「夢的潛水艇」的酒,這款酒一份有四杯,四種顏色四種味道,雖然每杯都不多,但度數很高。

點完之後,沈恪跟林聲一起向服務生道謝,直到對方走了,林聲才說:「其實我不怎麼能喝酒。」

「事實上,我也一樣。」沈恪突然想起兩人之前一起吃火鍋的樣子,沒忍住,自顧自笑了起來。

林聲不明白他在笑什麼,看著對方的時候一臉茫然和無辜。

「你猜我想起了什麼?」沈恪微微向前傾身,雙手在身體兩側拄著沙發,整個人都是朝向林聲的。

林聲望著他的眼睛,那裡面盛得滿滿的都是笑意。

「什麼?」

沈恪不難為他,直接了當地說:「上一次,兩個不能吃辣的人非要吃麻辣鍋。」

話音一落,林聲也笑了起來。

在這一刻,他們都意識到,儘管認識的時間不長,相處的機會也並不多,但他們已經創造了獨屬於二人的特別回憶。

這是值得慶幸的。

沈恪趴在桌子上:「也不知道咱們倆到底怎麼回事,這麼喜歡做自己不擅長的事。」

此話一出,沈恪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被紮了一下,同樣有這個感覺的還有林聲。

林聲知道沈恪沒別的意思,可他還是忍不住想到自己。

非要做不擅長的。

是真的不擅長嗎?是吧,否則為什麼一直沒有起色呢?

突然之間氣氛變得微妙起來,兩個人都陷入了自我的世界,並沒有注意到對方的異常。

好在,服務生很快就把酒送來了,他們都很想掩飾自己的心虛和愁苦,強顏歡笑拿起了酒杯。

「新年快樂。」沈恪說,「這是我大學畢業之後第一次有人陪著一起跨年。」

林聲對他笑,輕輕跟他碰杯。

「我也是。」其實不止。

林聲上大學的時候每一年也都是自己跨年,他孤獨的時間比沈恪還要久。

不過這不重要,他們沒有要跟對方比試的意思,他們只想感受當下,感恩當下,至少有一個人還能讓自己暫時躲進一個美麗的夢裡。

沈恪跟林聲一起品嚐這杯叫雪夜的雞尾酒,冰冰涼涼的,帶著些苦味。

明明是烈酒,可一口入喉之後,苦已經蓋過了酒精的氣味。

所以,這就是雪夜的感覺嗎?冰冷苦澀?

他們還沒真的理解這苦,口中的感覺又變了,苦澀之後的回味竟然是微微泛著甜,這讓兩人都覺得奇妙。

「你覺得怎麼樣?」沈恪指了指這杯酒,「這個雪夜。」

「蠻好喝的,」林聲說,「很意外。」

很意外,原來下雪的深夜給人的感覺是這樣的。

先是孤零零的寒冷淒苦,一口含在嘴裡,只覺得委屈失落,然而,沒過多久,像是等來了另一個孤單的靈魂,二者相遇,相視一笑間,冬夜的雪化開了,藏在雪地裡的花也開了。

這不正是他遇見沈恪時的感覺嗎?

林聲覺得一切都那麼的契合,如果他真的是自己口中那位作品不斷、版稅頗豐的作家,那麼他跟沈恪大概就是柏拉圖所說的人生來就要去尋找的那個另一半。

他先是盯著面前的酒,再是看向眼前的人,林聲覺得自己看到了一些關於愛和尋找的線索,當他望向沈恪的時候,他的文學世界就已經開始重建,似乎在不久的將來,那裡會因為沈恪築起高樓大廈來。

 

25

酒入愁腸,麻醉了神經。

林聲開始覺得,酒精其實是個好東西,烈酒上頭之後,該想的不該想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真實的和虛構的也開始分不清你我。

挺好的。

他杯子裡的「雪夜」喝了一半,接過沈恪遞來的「潛水艇」。

藍色的一小杯,他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沈恪有些意外,怕他這麼喝太快醉倒。

林聲被刺激得拿著空杯子定在那裡半天沒動,等再睜眼時,看沈恪都模糊了。

沈恪按了服務鈴,讓服務生給拿了兩杯水來。

林聲喝了水,嘴裡的酒味兒去了點,人也稍微回神了。

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態,心裡憋悶,想借酒消愁,可是清醒的時候他又明白,自己最不該的就是在沈恪面前喝醉。

他的秘密太多了,他的破綻太多了,不敢喝醉,怕被看穿了。

林聲攥著酒杯,覺得自己活得悲哀。

他突然很想跟沈恪坦誠相見,告訴對方自己其實是個失敗者,失敗到根本就無處安身的地步。

他覺得,以沈恪的修養,絕對不會當面斥責他,甚至還會風度翩翩地給他安慰,然後呢?之後呢?

林聲扶住額頭,閉上了眼睛。

酒吧裡放著舒緩的音樂,可人的心情卻一點都不輕鬆。

有那麼一瞬間,林聲真的不想再演下去了。

「不舒服?」沈恪的手輕輕地搭在了林聲的頭上。

太溫柔了,林聲抬手覆在沈恪的手背上,捨不得,所以不敢賭。

有時候謊話說多了自己都信了,就像那個宋鐸,不停地出書,不停地跑簽售、做演講,對著那些讀者和媒體侃侃而談的時候,不也相信著自己是個成功的作家嗎?

林聲抬起頭來,對著沈恪笑:「喝得太急了。」

「別急,」沈恪的聲音融在音樂裡,「我們有一整晚的時間呢。」

曖昧啊,有時候真的很致命。

林聲的心思被他說得活泛了,心臟被他說得狂跳不止了。

藝術家都是戀愛高手吧,知道揣測人的心思,知道怎麼拿捏別人的情緒。

林聲把酒杯放回原位,看著桌上開得正豔的玫瑰說:「是啊,有一整晚的時間呢。」

這是一個很好的交心的機會,林聲只遲疑了一下,就決定把自己的部分想法說給沈恪聽。

他急需聽眾,或者說,他渴望沈恪走到他的世界裡來。

「之前你跟我說,你的創作遭遇了瓶頸。」

提起這個,沈恪的手心也出了汗。

沈恪覺得不自在,他被這件事折磨得快要崩潰了。

他坐直身子,很鄭重地點了點頭。

沈恪其實有些害怕林聲提起這個事情,更害怕對方問他為什麼會瓶頸以及有沒有變好。

瓶頸的原因,他說不出口,有時候他會覺得這件事非常恐怖,可能一不小心就會被認定為抄襲。

他現在是無意識地陷入在別人的風格中,但如果哪天,再稍一偏航,那就是抄襲,沒得說。

沈恪怕了,他怕得要死,怕到不敢再繼續畫畫。

一個創作者都不能有自己的獨立風格,他哪有臉繼續創作。

林聲看出他的惶恐,知道沈恪一定也還沒克服,但在林聲看來,成功畫家的瓶頸跟他這個遲遲沒能起步的失敗者的瓶頸是不同的,根本不可同日而語。

但林聲在沈恪面前可不是失敗者的設定,他是個「暢銷書作家」。

「我這些日子也一樣,」林聲說,「很難寫出滿意的東西。」

他裝腔作勢,虛假的身份卻說著真心話。

「在這個日子說這些好像不太合適,但是難得我們有機會這樣聊聊。」

沈恪看著他,重新將身體向前傾,準備認真地聽林聲說話。

「可能有些話恰恰適合在這個日子說,」沈恪望著林聲,「我不知道你也在受苦。」

創作瓶頸對於創作者來說無異於受難,釋迦摩尼遊歷世界來悟道,創作者在瓶頸之中體悟痛苦、崩潰和絕望以此來重塑創作的「道」。

有的人運氣好,瓶頸期短而痛苦淺,有的人運氣不好,或者索性抽身離去,或者陷在裡面遲遲出不來。

很多時候,身處於這種情況真的需要借助外力來打破,沈恪覺得,林聲就是那個最有力的外力。

他期待林聲對他說些什麼,因為他也想對林聲傾訴。

「有的,」林聲說,「說出來不怕你笑我,之前的稿子被編輯說文字沒有根,故事的內核讓人抓不住。」

沈恪不明白,安靜地等著林聲為他做完美的解讀。

「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想不通那是什麼意思,別人給我一個主題,我明明能寫得很好,寫到編輯和……」林聲及時剎車,他猛然發現自己差點把一切全盤托出。

沈恪還在等待他的下文。

林聲停頓一下之後接著說:「我好像陷入了一個誤區,刻意追求技巧和思想深度,但因為太貪心,卻把最根本的給忘了。」

沈恪讀文學作品有限,很多時候讀了也不會想太多,作家們的技巧他從不同的書裡能稍微感受到一些,可終究是淺薄的,但是聽林聲說這些的時候,他並不覺得無聊,更不會覺得事不關己,不僅僅是因為他對林聲感到好奇,更重要的是,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此刻是兩個身處逆境的人在探討那個他們都跨不過去的坎。

這讓沈恪覺得自己並不孤單。

「我真的特別迷茫。」林聲說到這裡,使勁兒用手搓臉,他想讓自己更加清醒,可一提到這個,他很容易被那種無力感壓垮。

「現在呢?」沈恪問,「還在迷茫嗎?」

林聲其實說不好,他在今晚來找沈恪的時候,覺得自己應該是抓住了什麼的。

「或許是,也或許不是。」

「為什麼這麼說?」

「因為還沒做新的嘗試,我不確定。」林聲望著沈恪,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是喝多了,如果不是因為酒精,他可能不會把這種話說出來,他說,「但我覺得你幫我打開了那扇門。」

這句話,對於一個局外人來說其實是會形成一種壓力的。

林聲從開始就明白,他們兩個之間的關係,說得直白一點,難聽一點,就是炮友。

炮友之間,怎麼可以聊這些呢?

炮友之間,有了這種精神依戀,是應該立刻切斷關係的。

除非二人都對彼此有更多情感上的期待。

林聲知道,他對沈恪已經產生了情感期待,他不是在奢望一段愛情,只是覺得沈恪是難得的,讓他看見世界的人。

這很奇妙。

在遇見沈恪之前,林聲彷彿是一個五感全失的病人,在遇見沈恪之後,沈恪成為了一個媒介,他通過對方看見了世界,感知到了世界。

他怎麼可能對沈恪沒有期待?

林聲說話的時候忐忑到不行,他好怕沈恪就此拉遠和他的距離。

意外的是,沈恪非但沒有覺得被冒犯,還很驚喜地問他:「是真的嗎?」

林聲看他的眼睛,想分辨沈恪是禮貌地客氣還是認真在詢問。

「真的,今天晚上我來找你的時候,突然間好像明白了。」林聲說,「有些時候,真情遠比技巧更動人。」

真情嗎?

沈恪搭在腿上的手慢慢地握了起來,他很意外林聲在和他討論「真情」。

真情遠比技巧更動人。

突然之間,沈恪的眼睛亮了,他好像也明白了什麼。

朦朦朧朧的,看不清,也摸不出個輪廓,但是朦朧之中你知道有那麼一個東西在那裡,只要霧散了,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沈恪追問:「哪種真情?」

「人與人、人與世界之間的真情。」林聲說著,身體不受控地又拿起酒喝了一口。

他發現,到現在他跟沈恪好像才真的開始對接彼此的靈魂。

之前不是說,創作是獻祭,要把靈魂和肉體都交給它。

其實未必,林聲突然想,在創作中,靈魂跟肉體真正應該交付的不是創作本身,而是對人和世界的感受。

提高自己的敏銳度,提高自己的感受能力。

更重要的,提高自己愛的能力。

沈恪覺得脊背冒汗,他能懂又不能懂。

能懂是因為他大概知道林聲想要表達的,不懂是因為,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利用這個方法來化解自己的問題。

他羨慕此刻的林聲,當人了悟之後,世界是開闊的,心情是明朗的,未來是看得見也摸得著的。

沈恪說:「可以具體一點嗎?具體點說,什麼樣的真情?」

林聲的心被握住了,他掙紮著,覺得不應該表露得太徹底,可是當他開口時說出的話,依舊無法避開沈恪這個人。

「就比如,」林聲說,「當我要書寫兩個人的相遇,不需要考慮用倒敘還是插敘,不需要考慮以對話的形式還是獨白的形式,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那個時間,那個地點,兩個人兩顆心在經歷著什麼。我的急切會變成讀者的急切,我的期盼會變成讀者的期盼,我與對方四目相對時霎那之間的狂喜和心跳也會變成讀者霎那之間的狂喜和心跳,他們記住的將不會是我運用了什麼寫作手法,而是我在看見那個人時懷著怎樣的心情。」

「怎樣的心情……」沈恪若有所思,這句話在林聲聽來卻成了一個問句。

林聲醉了,變得坦率了,他直直地看著沈恪,回答說:「是前所未有的歡愉,好像冬天也開了滿地的花。」

 

 

26

林聲這樣的一句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簡直無異於告白。

他有些醉了,沈恪也已經微醺。

林聲不確定對方是否可以從他的話裡讀出他真正的心思,但能不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說了出來。

很多時候,最難的不是被拒絕,被冷落,被從此拋棄放棄,而是不敢表達,不敢釋放。

心中的所思所想不敢傳遞給對方,這才是一切悲劇的源頭。

沈恪望著他,林聲喝酒之後眼睛都有些泛紅,目光稍微有些渙散,整個人看起來像是走在池邊的人小心地保持著自己的平衡,因為只要一鬆懈,很可能會墜入另一個世界去。

這樣的林聲讓沈恪看起來更有些曖昧,好像眼前這個人在被玫紅色的火燃燒著。

沈恪反覆琢磨著林聲的話,他發現自己現在變得很膽小,只要對方沒有很直白地闡述自己的觀點,他就會無法相信自己的判斷。

這件事他其實早就發現了。

小時候總是莽莽撞撞,喜歡看,喜歡聽,喜歡想,喜歡表達,也喜歡擅自揣測然後貿然做出決斷。

那時候真是無所畏懼。

可是,當年歲漸長,看得更多了,聽得更多了,想得更多了,膽量卻變得更小了。

不再敢於表達,不再敢於揣測別人的想法,更不敢輕易做出什麼嘗試和決定。

人年齡越大就越懦弱,前怕狼後怕虎,怕被人看輕,怕被人嘲笑。

怕失望。

沈恪就那麼安靜地看著林聲,問他說:「所以,你的意思是,已經找到了新的寫作方向?」

「不能算是新的,」林聲說,「因為這才是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嘗試。」

林聲的話其實已經有了破綻,但沈恪只當是他說開啟另一面創作的「第一次」。

林聲看著他笑:「所以我應該感謝你。」

說著,林聲拿起酒杯,碰了碰沈恪面前的杯子:「遇見你真好。」

人生之中的一些相遇是值得感恩的,哪怕再短暫,也救人於水火。

沈恪看著林聲,想的是:我又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呢?

跨年夜的這個晚上,兩個人都喝醉了,半夜三點從酒吧出來,在紛飛的大雪裡接吻。

酒吧門前沒什麼人,路燈安安靜靜地看著他們,林聲整個人都趴在沈恪的懷裡,雙手圈著對方的脖子。

沈恪比林聲稍微清醒一點,背靠著冰涼的樹幹支撐著兩人。

林聲閉著眼睛,仰著頭,接吻的時候雪落在了他的臉上睫毛上。

沈恪緊緊地摟著他的腰,怕林聲冷,還敞開大衣衣襟裹著對方。

之前林聲一直害怕自己會在沈恪面前喝醉,怕自己酒後失言,但事實上,他真的喝醉之後就幾乎不再說話了,只是一直粘著沈恪,一刻也不要分開。

這個時候的林聲暴露了自己的本質,他之所以如此渴求與對方親熱,是因為渴求溫暖,渴求愛。

沈恪帶著他到附近的賓館開了房,兩個醉醺醺的男人都沒什麼力氣做更多的事,進了房間連洗漱的心思都沒有,相擁著倒在床上,激烈地親吻一會兒後就擁抱著睡著了。

或許是因為前一晚喝多了酒,也或許是因為懷裡人的體溫撫慰了自己的心情,這一個晚上兩人睡得都非常踏實,對於他們來說,已經很久沒睡得這麼好了。

上午七點多,沈恪先一步醒了過來。

他睜眼的時候覺得稍微有些頭疼,但看見身邊睡著的人時還是笑了。

昨晚進屋之後他們倆只脫了外套,就這樣穿著衣服睡了一宿,這會兒林聲睡得毛衣下襬捲到了肚子上,褲子也擰巴著。

沈恪知道自己的形象也沒好到哪裡去,應該在林聲醒來之前整理一下,可他不想動,只想跟對方這麼躺著。

新年的第一個早晨,有林聲在自己身邊陪他迎接這一天,沈恪覺得之前那種幾乎窒息的壓迫感終於被緩解了一些。

他就這麼看著,等著林聲睡醒。

林聲八點多才睜眼,他看到眼前的人時恍惚了好半天意識才歸位。

「早上好。」沈恪笑著看他,「新年第一天,第一個吻。」

說著,沈恪微微向前,親了一下林聲的嘴唇。

林聲還濛濛的,被親了之後笑得有些靦腆。

他把臉湊過去埋在沈恪懷裡,含含糊糊地說:「頭好疼。」

沈恪輕撫他的頭髮:「喝酒喝的,我也一樣。」

林聲在他懷裡點頭,知道頭疼的不是自己一個,突然就覺得沒那麼難受了。

這種想法是真的有點可笑。

「怎麼樣?睡得好嗎?」沈恪問。

「嗯,好久沒睡得這麼踏實了。」林聲在那群租房裡很少有機會能睡一個完整的好覺,人多且雜,半夜三點吵吵鬧鬧都是家常便飯,也難怪鄰居會投訴。

林聲說完,長長地嘆了口氣。

「怎麼了?新年第一天就嘆氣?」

林聲苦笑:「什麼都挺好,就是醒了頭疼好痛苦。」

沈恪沉默了兩秒鐘,對他說:「有件事我不知道說出來合不合適。」

林聲抬起頭看他:「什麼?」

「我聽說做愛能緩解疼痛,」沈恪一本正經地說,「正好咱們倆都頭疼。」

林聲低頭笑了,笑得耳朵通紅。

其實他們倆之間最無需避諱的就是這個話題,畢竟打從一開始他們發生的就是肉體關係。

林聲笑過之後,手伸過去解沈恪的腰帶,他已經很熟悉這套動作了。

腰帶被解開,褲子的拉鏈被拉下。

林聲說:「那就試試吧,頭疼好難受。」

兩人相視一笑,都知道彼此在笑什麼。

什麼時候開始他們倆做愛也需要找藉口了?難道不應該是一個眼神就能達成共識的嗎?

賓館的窗簾沒有拉上,他們也不在意。

外面雪還在下,從昨晚到現在,也不知道有沒有停下過。

冬日上午的八點多,已經天光大亮,房間亮堂堂的,兩個赤裸的身體交纏在了一起。

林聲很喜歡跟沈恪做愛,他覺得這不僅僅是身體互相滿足生理欲望的過程。

因為從前沒有過跟別人的經歷,所以林聲不是很確定所有的性愛都是這樣還是只有當他跟沈恪在一起時才會出現這樣的感覺。

每一次跟隨沈恪沉浮,他都彷彿能看見很多生命力蓬勃的畫面。

像是教堂前的一群鴿子突然隨著鐘聲起飛。

像是老屋窗檯的一盆曇花突然在夜裡綻放。

像是汗水滴落在奔湧的大江大河,像是燃燒著的火焰中央竟然出現了一朵紅色的蓮。

林聲總覺得自己在跟沈恪做愛的過程中,精神和身體都處於亢奮的狀態,他的靈和肉都在升溫,全面開放,更加開闊。

所以,他擁抱著沈恪,在起起伏伏間問對方:「你現在在想什麼?」

沈恪被突如其來的聲音打破了自我的世界,他睜開眼看林聲,看著汗珠順著林聲的額頭滾落到了床單上。

「一個瓷器。」沈恪說。

林聲望著他的眼睛,想像著沈恪世界裡那個瓷器的模樣。

「一個完好的、細滑的、冰涼的、青白色的瓷器,」沈恪一邊繼續著自己的動作一邊說,「我把它打碎了。」

「故意的嗎?」林聲問。

「嗯,故意的。」沈恪吻他的耳朵,「我用力把它打碎,四分五裂,聲音清脆。」

「然後呢?」

「我觀察每一塊碎片的樣子,它的形狀、弧度以及鋒利與否。」

林聲閉上眼,一邊感受一邊想像。

「你懊惱嗎?」

「不,它太漂亮了,激發了我內在的暴力因素。」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沈恪突然用起力來。

林聲想到所謂暴力美學——「以血還血,以殺止殺」。

通過沈恪的話和反應,林聲可以確信,這個時刻對他保持溫柔的人其實有一顆燃燒著的心,那些瘋狂的欲望、火熱的幻想、粗暴的躁動全都被沈恪壓制著。

他突然萌生一個念頭,他想成為沈恪這些情緒的出口。

他想看到那個混亂的、暴烈的男人。

林聲想,他之所以如此渴望,不僅僅是因為這樣他就將會成為真正瞭解沈恪的第一人,更重要的是,他會不再時刻羞愧於自己的不堪,因為他也同樣的破碎和瘋癲。

林聲終於意識到,他苦苦尋找的同類就在眼前,就是沈恪,只是他們都極盡所能地掩飾著。

「你可以用其中最鋒利的碎片劃破我的喉嚨。」林聲太入迷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在說什麼,「也可以選擇用最鈍的一片割我的動脈。」

沈恪突然睜開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林聲。

林聲捧著他的臉,情緒激動地說:「你知道有種花是開在沙漠裡的嗎?」

他說:「沙漠沒有水,它是用血液澆灌的。」

沈恪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讓我來澆灌那朵花。」林聲抓住了那感覺,他恨不得立刻記錄下此刻的感覺,「它可以開成任何你希望的樣子。」

林聲上了天堂,耳邊呼嘯著風和怪異的笑,他的靈魂跟肉體分離,眼睜睜看到沈恪伏在那裡吮吸他手腕流出的血。

身下的床已經不是床,他們赤身裸體地躺在沙漠裡,沈恪的背上開出了一朵花,是用林聲的血澆灌長成的。

 

 

27

林聲在遇見沈恪之後不止一次想過同樣的問題:人與人之間最美妙的關係究竟是什麼樣的?

他以為自己跟沈恪之前的那幾次已經是他能經歷的最直擊內心的經驗,但那些暢快淋漓在這一次的過程面前顯得不值一提。

當林聲跟沈恪從瘋狂的世界回歸,兩人都緊緊抱著對方。

受了震盪的三魂七魄緩慢回到身體,緩慢重新融合,緩慢塑成了一個全新的自我。

林聲貪婪地收集沈恪的呼吸,恨不能刻在自己的骨頭上。

就像星星刻在夜空裡。

「謝謝你。」沈恪突然這樣說。

林聲不解:「為什麼要道謝?」

沈恪不回答,只是吻他,然後偷偷地把眼淚蹭在了林聲的肩膀上。

這樣的自己是可鄙的,沈恪很清楚,他在藉著林聲的身體發洩自己的情感。

也在藉著林聲的身體感受自己的內心。

他覺得自己有些虧欠林聲。

但沈恪對這種感覺已經開始著迷,他覺得林聲就像是一個領路人,每一次的相處都像是帶著他在迷霧中前行。

沈恪不知道前路是什麼樣的,也不知道終點在哪裡,但他有一種預感,林聲帶他去的就是他最想抵達的地方,那個地方沒有迷濛的霧,是清明的,是寬廣的,是一望無際的。

只要穿透這層迷霧,他的一切困惑都會迎刃而解。

沈恪總覺得就快了。

所以他要感謝林聲,這個人讓他在漩渦中也感受到了讓人心安的溫度。

林聲笑著迎接他的吻,一扭頭看見外面的天光,覺得前所未有的開朗。

林聲說:「那我也要謝謝你。」

「為什麼?」沈恪停下親吻,驚訝地看他。

「你覺得是為什麼?」林聲抬手,用手指輕輕刮走沈恪臉頰上的汗,「我覺得你猜得到。」

林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勁還沒過,他覺得今天的自己比往常都更勇敢更坦誠。

在面對沈恪的時候,他依舊不敢剝去那層虛假的皮,但他不再掩飾自己對眼前這人的仰慕和崇敬。

愛神啊愛神,感謝你的眷顧和憐惜。

林聲一直在笑,一滴汗落在了枕頭上。

中午12點退房,兩個人就愣是在房間裡耗到了最後一刻。

他們從床上下來之後一起洗了澡,然後坐在窗前等著頭髮自然干,喝著賓館放在床頭櫃上的礦泉水,悠然地聊著天。

林聲一直沒有問沈恪關於創作瓶頸的事,他覺得等到對方想說了,自然就會說的。

沈恪也感謝他沒有多問,這恰恰是林聲最溫柔之處。

平時話很少的林聲這一天竟然侃侃而談,像是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裡終於打開了一扇天窗。

他太快樂了,那種積壓已久的煩悶終於消散,無從下手的故事終於有了開篇。

沈恪喜歡之前少言寡語有些內斂的林聲,也喜歡此刻這個滔滔不絕激情洋溢的林聲,他喜歡看對方沉靜,也喜歡聽對方講話。

當他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法把視線和注意力從林聲身上移開時,他也終於明白,自己正在被這個人瘋狂地吸引著。

可是他怎麼敢?

但不管敢不敢,這件事、這種感情不可避免地發生了,沈恪想,或許我天生就要被這樣的一個人吸引,他像是一條幽靜狹長的小路,一眼望去,充滿誘惑和神秘,與之相交,是一場冒險,自己本不是喜好衝鋒陷陣的冒險家卻也無法自控地走上了這條路。

沈恪無奈地笑了,在這個世界上他能掌控的少之又少,而最不受控的就是他的創作和他的愛。

他渴望林聲,就像渴望星空和宇宙,渴望把獨一無二的星空和宇宙圈進自己獨一無二的作品裡。

沈恪清楚,這些都是虛妄,但他依舊無能為力無法壓抑對此沉迷。

所以放棄抵抗吧,他決定要放棄抵抗了。

「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林聲突然意識到這一整個上午似乎都是他在說,其實有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些什麼,但他的表達欲就像是夏日裡突如其來的雨水,充沛到無法停止。

他很擔心沈恪會不喜歡聽他說這些,後知後覺,連忙道歉。

「別說什麼抱歉,」沈恪拉過他的手,像是遙遠時空的紳士在親吻自己深愛的戀人,「我很喜歡聽。」

沈恪不敢說林聲是有多大智慧的人,在這個年代裡,在這個年齡中,他們確實還不能夠跟那些智者相提並論,但是於他個人而言,林聲正在啟蒙著他。

「有機會的話,我給你畫一幅肖像吧。」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沈恪是很忐忑的,儘管他清楚林聲不會拒絕,但他並不確定自己的諾言是否有兌現的一天。

沈恪覺得,林聲是這世界上唯一的星,因為太獨特,他很怕自己的畫太平庸,描繪不出林聲的與眾不同。

他更怕的是,他用別人的風格去為林聲作畫,那樣一來,林聲就將變成他人的。

他想要獨特的,卓絕的,靈動的,絕無僅有的。

沈恪緊緊攥著林聲的手,林聲有些吃痛,但並沒有吭聲,相反的,他笑著對沈恪說:「好啊,我榮幸之至。」

所以到底什麼樣的畫筆什麼樣的色彩才配得上林聲呢?

沈恪又陷入了新的問題中。

離開賓館之前,兩人在房門口擁吻。

林聲很貪戀沈恪的吻,溫柔又纏綿。

分開之時,兩人都有些不捨,沈恪提出可以送林聲回去,無非就是想再跟對方待一會兒。

可是林聲怎麼敢讓他送?怎麼敢讓沈恪知道自己並不是那個坐收豐厚稿酬、在這繁華的都市衣食無憂的作家?怎麼敢讓沈恪看見自己其實就是這副樣子,穿著十年前的舊衣服,住在混亂的群租房?

林聲說:「不用了,我要先去見一個朋友,昨晚喝那麼多,你早點回去好好睡一覺。」

他的體貼並不是因為真的體貼,他多想跟沈恪說:好啊,你送我回家,然後進來坐坐,或者留下再過一夜。

林聲內心覺得遺憾,他突然有了新年願望,希望不管等多久,都給他一個這樣的機會。

而沈恪,在林聲說出要去見朋友的時候,突然意識到林聲與自己的不同。

自己的世界只有對方一個,可林聲的世界卻是豐盛的。

沈恪低頭笑了一下,對他說:「好,你也別太累,工作重要,身體更重要。」

林聲沒忍住,在賓館門前擁抱了沈恪,之後二人分開,一南一北,留給對方的是自己孤單的背影。

回去的路上,林聲依舊保持著那種高昂的創作慾望,這種感覺是他一直期待著的,所有的困惑都因為沈恪化解了。

坐在空曠的公交車上,林聲拿出手機來給沈恪發信息。

【新年快樂,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希望你永遠快樂。】

沈恪收到林聲的信息時還站在距離賓館不遠的地方沒有離開,他躲起來,偷偷地看著林聲走過了十字路口消失在了那條路的轉角。

他看著林聲的信息,嗓子發緊。

他也希望自己能保持快樂,可是他該怎麼做呢?

沈恪掏出煙,抖著手費了好大勁才點燃。

他用力地抽了一口,然後給林聲回:你也是。

其實他想說更多,但還是放棄了。

林聲輾轉三趟公交回到了他的群租房,這個時間,酒吧還沒營業,何喚應該在補覺,他的筆記本在酒吧,又不好這時候去打擾,於是回去後翻出好久沒用的紙筆,坐在床上寫了起來。

他用走廊裡被人丟掉的紙殼箱墊在腿上,紙鋪在上面,專注地寫。

在這段故事的開頭,林聲寫:我是在一個大雪天跟他見面的。

他寫:在遇見他之前,我曾經覺得這個冬天不會過去了。我始終都不喜歡冬天,寒冷肅殺,毫無生機,相比於活著,更適合死。

他寫:但是,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的那樣,我們有時候感謝某些人,僅僅是因為他們和我們一起活著。借用陀老的話,我感謝他,因為我活著遇見了他。

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林聲每一筆都鄭重其事,下筆的時候很用力,甚至已經透過了紙背。

他故事裡的「我」自然就是他自己,這個差點死在冬天裡的失敗者。

而那個「他」,不言而喻,是沈恪,那個背上綻開了花朵的男人。

他寫得入了迷,為這個故事,也為沈恪。

在這裡面,他用文字描繪沈恪的樣貌,描繪對方的身體。

眼皮上的一顆痣,一個晚上就長出來的青色胡茬,每次觸碰都會覺得被燃燒起來的手臂,還有,林聲虛構的,沈恪背上的花。

那是一朵開在沙漠裡的花,沒有名字,但象徵著生命。

在書寫這一切的時候,林聲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飽滿的幸福,而這幸福是沈恪賞賜給他的。

沈恪是他的愛神,是他靈感的源泉。

如果說,創作的花園裡有一汪清泉,那潭活水就是沈恪,他只是走過去,虔誠地俯身,用手捧起那甘甜,一口而已,他就成了那個被神眷顧的人。

儘管此刻他距離沈恪遙遠,但在紙頁上,在故事裡,他們正注視著對方。

 

 

28

林聲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痛快過了,他握著一支筆,自由自在,找到了他苦苦尋找的那個花園,在每一朵屬於他的花上籤了名。

群租房裡的吵吵鬧鬧都與他無關了,紙頁中的世界才是真實的。

這一次,他毫不在意任何寫作技巧,不在行文之中耍任何心機,不誇張那場相遇的美好,也不誇張自己跟對方相遇時的心情,一切都是最真實的敘述。

也是最誠懇的敘述。

林聲愛極了這樣的感覺,他被愛神眷顧,有了創造愛的能力。

就這樣一直寫到天黑,手頭的那幾張紙被寫滿,林聲不得不暫時停下來。

他依舊處於亢奮的狀態,原來真正的寫作是這樣的感覺。

林聲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出了一身的汗,明明這群租房冷得人經常徹夜無法入睡。

他把自己寫完的內容重新讀了一遍,以往的他,要麼根本不敢回頭看自己寫下的文字,要麼回看的時候,恨不得逐字逐句地去刪減修改,可是這次不同,這一次,他一個字都沒改,他第一次被自己的文字打動了。

這才是正確的書寫。

林聲激動到眼眶有些泛紅,他意識到自己真的應該好好感謝沈恪的出現。

他終於慢慢地從故事中抽離,回歸到眼前的生活裡。

林聲拿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下了床,拿好自己的稿子,出門去找何喚了。

朝著何喚工作的酒吧走的時候,林聲很想念沈恪,他不知道對方在做什麼,但抬頭看向月亮的時候,總覺得對方也同時在望向那輪明月。

林聲覺得這是自己的重生,而讓他重生的人是沈恪。

他給沈恪發了個消息,跟對方說:今天回來之後靈感旺盛,寫了很多,多虧了你。

沈恪看到林聲的信息時正坐在自己畫板前面發呆。

他不確定林聲的意思是不是自己給了對方靈感,就當是了。

沈恪羨慕,羨慕林聲的感受力,也羨慕林聲的創作力。

他還是放下了畫筆,看來這個夜晚也注定只能眼睜睜看著顏料乾掉而他一無所獲。

沈恪煩躁不安,起身下樓,買了幾瓶酒回來。

新的一年,簡直就是泡在了酒裡。

沈恪喝到微醺,給林聲回覆消息:在喝酒,很想你。

此時林聲正坐在酒吧的角落,在何喚的歌聲中,把手稿打到文檔裡。

何喚說:「你今天真的滿臉春風得意。」

是,林聲都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有過這麼快樂的時刻,他向來笨拙前行,今天第一次感受到了飛行的輕盈。

他的故事已經開始了,寫得很順,至少自己很滿意。

他還收到了沈恪發來的想念,簡單直白的「很想你」,比什麼華麗的情話都動聽。

這可以理解為情話吧?

林聲擁抱著這三個字,像是擁抱著那個人。

「你好喜歡他。」今天晚上顧客很少,何喚剛剛閒著沒事沒人點歌也唱了兩首,現在跑過來坐在林聲的對面,喝著水托著下巴看著他,「是因為那個畫家吧?」

林聲笑而不語,但表情早就出賣了他。

「你愛上他了!」

「沒有。」

「嘴硬的小孩兒沒糖吃。」何喚說,「經驗之談,既然愛上了就勇敢點,直接點,不然愛的機會是會溜走的。」

何喚說「經驗之談」,林聲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死在鐵軌上的那個男孩。

「我們不可能的。」林聲說,「就保持這樣的關係也很好,我仰慕他,從他那裡獲得創作靈感。」

「我天!」何喚趴在桌子上笑,「我聽到了什麼?」

「什麼?」

「你說仰慕!」何喚看著林聲,眼裡都是笑意,「好久沒聽過這麼正經八百的告白了。」

「我沒有告白。」

「嗯嗯,你在陳述事實。」何喚說,「仰慕啊……你把他當成神啦?」

林聲不好意思承認,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藏著這樣的心思,他哪兒好意思說。

「他是個成功的畫家,」林聲說,「我卻一無所有。」

「你在他面前自卑嗎?」

林聲想了想:「有點吧,甚至有時候會覺得自己很可恥。」

「為什麼?」何喚想不通。

在何喚看來,雖然林聲現在還是辛苦攀爬的階段,但總有一天林聲能實現所有的夢想。

或許是因為朋友之間的情誼,但何喚就是覺得,老天爺不會虧待林聲的。

但林聲並不這麼想,文學這個東西,誰也說不準究竟怎麼才能成功,怎麼才算成功。

以前的林聲還幻想自己只是懷才不遇,他會大器晚成。

可時間越是磨,他就越是覺得自己根本就資質平平,這世界上有才華有天賦的人那麼多,憑什麼輪到他成名成家呢?

到現在,林聲因為沈恪寫出了讓自己內心湧動的文字,可他也並不覺得這一次就真的能有所成。

一切都是未知的,而在這未知裡,他輸的概率比贏面大。

「我在騙他。」林聲抬起頭看何喚,「我有告訴過你嗎?我一直在騙他。」

何喚皺起了眉頭。

林聲說起自己對沈恪撒的那些謊:「所以我說我不配,我是可恥的。」

他說:「人總有一天要為自己說的謊話付出代價,我只希望那一天晚一點到來。」

「哥,我真的不明白。」何喚說,「最開始的時候,為什麼要這樣呢?」

為什麼呢?

林聲也問自己,還不止一次這樣問過。

他對何喚搖頭,但自己心裡是知道答案的。

虛偽、虛榮,還有自卑。

那時候林聲對沈恪的印象就非常好,他很怕對方會看不起他。

「對了!」何喚突然想起了什麼,站起來說,「哥你跟我下樓!」

林聲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但還是跟著何喚一起下了樓。

何喚帶著他到了一樓,酒吧一樓有兩個區域,進門之後就是吧檯、演出區和酒櫃,還有幾張小桌子,但再往裡走,那邊是VIP區,有大大小小好幾個包間。

林聲從來沒進過這裡面,那位航哥看在何喚的面子上讓他每天晚上營業前在這裡寫稿已經對他很好了,他怎麼可能還給人家添麻煩到處亂轉。

林聲被何喚帶著進了VIP區,今天這裡一個客人都沒有。

何喚說:「我知道為什麼看你的畫家送你的那幅畫眼熟了。」

他拉著林聲進了一間包廂,指著牆上掛著的一幅畫說:「你看,像不像!」

林聲跟何喚都不懂繪畫,他們不會看,也不懂其中的技巧和風格。

牆上掛著的那幅畫跟沈恪送給林聲的其實並不一樣,送給林聲的畫的是林聲,是雪天裡、路燈下靜靜等待著沈恪的林聲,可眼前這一幅畫的卻是金色的麥田和一個孤零零的稻草人。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

可是,當林聲看過去的時候,他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兩幅畫之間好像真的有某種關聯一樣,就像讀某個作家的作品,故事內核不同,敘事方式不同,但你仍然能清楚地知道,這就是同一個人所寫。

這兩幅畫給林聲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我問過航哥了,他的畫都是從一家畫廊訂的,」何喚說,「他跟那個畫廊老闆好像是舊識,也算是照顧一下對方的生意。」

何喚當時沒有多問,對這個行業完全沒有概念的他想當然的就以為畫這幅畫的就是畫廊老闆。

「畫廊老闆?」林聲的第一反應也是沈恪竟然還有自己的畫廊。

何喚笑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夠意思吧!」

紙條上寫的是畫廊的地址和電話:「不過我就是這麼一猜,你可以自己去驗證一下。」

林聲接過了紙條,又轉過去看了看牆上的那幅畫,或許是心理暗示,他越看越覺得這兩幅畫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他小心翼翼地收好那張紙條,但內心其實是糾結的。

林聲很想看看沈恪生活的世界,但又覺得自己如果真的邁出了這一步就太不遵守遊戲規則了。

他不想冒犯對方。

他期待的是有一天沈恪主動邀請他進入自己的世界,而不是他冒冒失失鬼鬼祟祟地去偷窺。

林聲回到了樓上,重新坐在了自己的電腦前。

稿子還沒打完,酒吧裡終於來了兩個顧客。

何喚去唱歌了,說自己今天心情好,免費送給那兩個姑娘一首歌。

酒吧裡溫暖寧靜,何喚的歌聲很動人。

可林聲的內心又不平靜了,他的意志在動搖。

喝得醉醺醺的沈恪拿著林聲送給他的八音盒躺在床上,他打開開關,看著八音盒飄雪唱歌。

明明上午還在一起,可晚上他就又開始想念林聲。

要是能無時無刻在一起就好了,自己都幫著林聲找到了靈感,那林聲可不可以也拉自己一把?

沈恪覺得自己有些貪心,他一點都不坦誠,人家要怎麼幫自己。

他嘆氣。

他承認自己最開始是為了尋求低級的慾望才跟林聲見面,可有的人,見過一次就能烙在靈魂裡了。

沈恪翻了個身,看著窗外。

他還是想畫。

沈恪從床上下來的時候因為醉酒有些頭暈,他的思維變得有些遲鈍,但有些感覺卻即將滿溢。

他扶著桌子走過來,一瞬間而已,他抓住了那感覺的尾巴。

反正也交不出作品了,隨便畫吧。

隨心所欲,無拘無束。

就畫此時此刻自己最想畫的。

沈恪想畫林聲,畫林聲的身體,畫林聲肌膚的紋路和手腕上細小的疤。

自憐自哀是沒用的,他要表達。

他要把此刻對林聲的想念和慾望融進他的顏料裡,留在他的畫板上。

此時的沈恪,帶著醉意化身為一個虔誠的信徒,他滿心撲在這幅畫上,期待它的完成,就像期待廢墟之上升起一輪滿月來。

 

29

自從跨年夜之後, 林聲跟沈恪有一個多星期沒有見面,甚至連信息都很少發給對方。

兩個人都進入了一種亢奮的創作狀態中,林聲把筆記本重新帶回群租房, 每天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其他時間都窩在他的上鋪悶頭編寫他的故事。

這個故事, 來自他最真實的感受,但也摻入了一些他的臆想。

在他的故事裡, 沈恪不僅僅是溫柔體貼的, 在這個溫柔的男人體內壓制著一條惡龍。

那「惡龍」在林聲看來, 是慾望、邪念和破壞力的化身,沈恪光明的一面背後也隱藏著一道陰影。

至於故事中的「我」,起先是膽小懦弱的,是自怨自艾的,是狼狽憔悴的, 然而在跟沈恪一次次的接觸中,彷彿也被對方打通了脈絡,剝開了雲霧, 那個「我」也看到自己暴烈的一面。

他們同樣寂寞, 同樣渴望愛與被愛。

他們在穿著衣服的時候談論天和地, 覺得找到了自己缺失的靈魂的另一端。

他們在一絲不掛的時候感受天和地, 確信尋得了自己身體最契合的另一半。

林聲把自己對沈恪不能言明的愛與期待全都寫到了這個故事裡,他甚至擅自做主,在書寫這個人物的時候, 為他增添了一些人性的陰暗面。

林聲不是故意要冒犯沈恪,他只是一方面確信沒人是完美的, 哪怕是他在心裡供奉著的愛神, 另一方面也真心希望沈恪是不完美的, 這樣他在對方面前時才會顯得沒那麼醜陋可鄙。

他在自己的想像中完善著沈恪這個人,當然,故事裡的人不可能真的叫沈恪和林聲。

這裡的沈恪被他起了個新的名字,叫孟南柯。

孟南柯,南柯一夢。

林聲當沈恪是自己的一場大夢。

至於他自己,這個故事中的「我」,在林聲書寫的這幾萬字裡始終沒有確切的名字。

他覺得這個「我」並不需要一個準確的代號,他就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一個人。

林聲寫得入迷,要不是何喚每天來盯著他強迫他吃點東西,他甚至真的會日夜不休茶飯不思。

他太熱愛這種感覺了,那種創作的狂喜讓他不能自已。

手機放在一旁已經沒電了,林聲都沒注意到,也沒去管它,就這麼寫,不停地寫,在虛虛實實的文字世界裡,他跟孟南柯,或者說沈恪,情深意篤無限繾綣。

在林聲創作沈恪的時候,沈恪也在創作林聲。

沈恪用了三天,幾乎不吃不喝,等到他回過神的時候,整個人鬍子拉碴,瘦了一圈。

三天,他的畫尚未完成,是他發現自己拿著畫筆的時候手都在抖才意識到自己或許應該補充一點能量了。

在家裡翻出一個馬上要過期的面包,幾口吃完,又一口氣喝了半瓶水,算是吃過了一頓「像樣」的飯。

在這個過程中,他佈滿紅血絲的眼睛始終盯著他的畫。

沈恪很清楚,這幅畫不能拿給別人看,尤其是林聲,這是對林聲的冒犯。

畫中的人年輕英俊卻衣衫襤褸,破布條一樣的衣服掛在那具身體上。

年輕人臉上身上都是被劃出的血痕,破敗的背景下,他手裡攥著一朵已經凋謝的玫瑰花,花莖上還沾著他的血。

沈恪最後還沒完成的部分是林聲的眼睛,他遲遲沒辦法落筆。

他知道自己要畫什麼,但又心存恐懼。

他不是害怕表達,而是擔心自己一旦真的這麼做了,這麼畫了,會觸怒神靈——他怎麼敢這樣對待林聲?

沈恪望著那雙還未成型的眼睛,他渾身是汗,惴惴不安。

但最後,他還是拿起筆,憑著火山噴發一樣的慾望落筆了。

不要克制,不要試圖控制自己的靈感。

好的作品自有其故事性,讓故事盡情地發展,讓畫筆盡情地自我演出。

沈恪放棄抵抗,一雙眼睛,他用了四天去完成。

當他終於畫完,直接在這幅畫前面崩潰到痛哭流涕。

那是他無法直視的眼睛,充滿了慾望卻又深邃到像是可以看透一切。

沈恪覺得自己被畫裡的人看穿了,那目光直接射進了他的最深處。

他那骯髒的、潮濕的、殘毀的角落被看得一覽無餘。

此時的沈恪覺得畫中人彷彿來懲罰他的天神,照亮了他所有的不堪和失敗,輕輕一揮就將他擊倒了。

他跌坐在地上看著那幅畫哭,不小心碰倒了這幾天一直被他放在身邊的八音盒。

八音盒的開關被打開,伴隨著沈恪的哭聲,唱起了歌來。

林聲的手機響起來時,他正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發呆。

連續幾天的寫作讓他整個人都疲累不堪,他原本還不想停下,但何喚說:「我的天,哥你不要命了嗎?」

何喚勸他:「你這是寫書,不是寫遺書,趕緊好好睡一覺,我真怕你什麼時候就猝死了。」

林聲聽了勸,想著確實不能急於一時,他已經找到了感覺進入了狀態,他寫的是自己的生命,但不能真的用生命去寫作。

但由於連日來大腦都處於亢奮的狀態,林聲很難入睡,他躺下之後腦子裡也儘是那些情節。

手機是何喚幫忙充電的,充滿之後給他放到了枕頭邊。

一個星期沒怎麼碰過手機,他對鈴聲都沒那麼敏感了。

林聲有些遲鈍地轉過去盯著手機看,猛然間想起了沈恪這個人。

他過於沉浸創作,那種感覺彷彿自己每天都跟沈恪在一起,卻忘了那到底是書中世界。

這幾天沈恪在做什麼?

林聲趕緊拿起手機想要聯繫沈恪,卻看到來電人是一串熟悉又陌生的號碼。

他對這個號碼有印象,卻怎麼都想不起來是誰。

林聲晃神的時候,電話已經掛斷,幾秒鐘後再次響起。

他接聽了電話,在聽到對方聲音時終於恍然大悟,原來是宋鐸。

這個人彷彿已經從自己的世界裡消失了,林聲都徹底忘記了他。

「林聲,」宋鐸說,「好久沒聯繫,最近還好嗎?」

林聲在面對這個人的時候已經十分平靜,他現在好像無所畏懼了,因為他找到了自己那扇門。

這扇門他每天都在深情地愛撫著,哪怕未來他依舊無力推開,但林聲覺得足夠了,他用了這麼久終於感受到了創作的快樂。

他已經滿足了。

「宋老師找我有事嗎?」

林聲對待宋鐸依舊客氣疏離,依舊尊稱一句「宋老師」。

宋鐸說:「還是之前聊過的那件事,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再跟你談談。」

「不用了,」林聲說,「謝謝您給我這個機會,但是我已經決定了,您還是找別人吧。」

宋鐸拿著電話,站在窗前,他低頭往下看,一陣劇烈的眩暈感侵襲而來。

「我們再談談好嗎?」

「真的沒必要了。」林聲原本就沒有睡意,被這樣一通電話招惹得更是睡不著了,他坐起來,看著窗外,發現今天陽光好到不似冬日。

宋鐸沉默了好半天,在林聲準備掛斷電話的時候,他又問:「好,那就算不談那件事,我單純請你吃個飯總可以吧?」

林聲笑了:「這就更沒必要了。」

今天天氣看起來不錯,林聲覺得不應該浪費給宋鐸。

「宋老師,如果沒有別的事情就先這樣吧。」向來不太懂得拒絕的林聲,在宋鐸這裡學會了拒絕,「我還有事,祝您寫作順利。」

掛斷電話的時候,林聲突然覺得自己剛剛說的最後那一句聽起來似乎像是在嘲諷對方,但他可以保證,自己真的沒有那種想法,他是發自內心的在祝福對方。

在感受到了創作的快樂之後,林聲覺得自己對待世界好像都更寬容了。

他坐在床上握著手機笑了起來,果然人的情緒和心情是可以改變世界的。

他切換界面到信息,發現沈恪這幾天竟然也沒有聯繫過他。

林聲有那麼幾秒鐘的失落,然後猶豫著要不要給對方發個信息。

說點什麼呢?

他看著外面,陽光落在雪上,光明得有些刺眼。

他給沈恪發:今天看起來天氣很好。

這座城市少有的藍天,林聲覺得心都開闊了。

但他發完之後,覺得自己的這條消息顯得有些愚蠢,哪有用這麼笨拙的方式找人聊天的?

他坐在那裡等著沈恪的回應,心裡暗暗覺得,沈恪或許不會理他。

何喚買了午飯回來,探頭進來看他:「哥你沒睡啊?」

「睡不著。」林聲說,「今天陽光真好。」

「陽光好有什麼用啊,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何喚說,「今天三九,凍死了,我出去買個飯還摔了一跤。」

林聲被他逗笑了,從床上下來說:「你吃飯吧,我出去走走。」

「你也吃口唄。」

「還不餓,下午再說吧。」林聲穿了鞋,拿起搭在床邊的那件老舊的羽絨服,「我去感受一下三九天。」

他揣上手機出門了,難得的好心情,林聲想好好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

他推開門,走出家門,走進冬天和陽光裡。

林聲踩著小路上的冰,小心翼翼地滑著往前走,他張開雙臂,閉上眼睛依舊能感受到陽光的力量。

在這種感覺裡,他又想到沈恪,想到自己寫下的那些段落。

這一刻,他覺得擁抱到了自己最嚮往的人生,雖然依舊貧窮、潦倒、沒有出路,但此時此刻他愛著生命的種種。

 

 

30

沈恪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出門了, 自從跟林聲一起跨完年,他就一頭紮進了畫作裡。

他從來沒有這麼興奮過,為了一幅畫又哭又笑的。

沈恪抓著桌子站起來的時候, 眼睛依舊看著那幅畫。

畫裡的林聲雖然眼中充滿了慾望,但同時也在犀利地審視著他。

沈恪突然之間有些害怕, 他站在那裡倚靠著桌子,吞嚥了一下口水。

這是他創作出來的林聲, 跟原本真實的那一個不盡相同。

沈恪明白, 他把自己的臆想和自己壓抑著的一部分本性強加在了這幅畫裡, 塞進了林聲的身體裡,他是可恥的,但這樣的可恥讓他燃燒了起來。

他拿過手邊的瓶子,又喝了幾口水。

沈恪迫不及待想要展示自己的作品,但同時又十分矛盾, 生怕被人看見這幅畫。

這是他私人的作品,是秘密花園,這幅畫永遠都不會被拿到畫廊去待價而沽, 更不會被展出。

沈恪深呼吸, 放下瓶子的時候轉頭看向窗外, 外面陽光正好, 好到不像是這座城市的冬天會有的樣子。

他伸了個懶腰,朝著陽光看去。

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

沈恪又回頭,看向那幅畫, 好像不管他站在哪個角落,林聲都能看清他。

幾天來, 沈恪沒有跟外界聯繫過, 這會兒他拿起已經沒了電的手機, 連上充電器,倒在了床上。

一覺醒來的時候,陽光剛好落在沈恪的身上,冬日的陽光也可以很暖,可以曬得人渾身是汗。

沈恪摸過手機看了一眼,下午兩點多鐘,還有一條不久前發來的消息。

消息是林聲發來的,這時候沈恪才猛然驚醒,他不是畫中人,林聲也不是。

他們都是活生生的、在這個世界裡呼吸著的人,他們之間是有過關聯的。

林聲的消息很簡單,只是感嘆了一下今天的好天氣。

沈恪攥著手機,又看向窗外,難得想出去走走。

從床上下來的時候沈恪到門口那裡照了一下鏡子,這才意識到自己此刻的樣子有多可笑——蓬頭垢面、邋裡邋遢。

這一個多星期,他不僅沒好好吃飯睡覺,也沒好好打理過自己。

頭髮之前就有些長了,但一直沒剪,一個星期過去,又髒又亂。

鬍子一星期沒剪,下巴上已經不是青色的胡茬而已,長出來的黑黑硬硬的鬍子讓他看起來老了十歲。

剛剛那一覺睡得時間雖然不久,但好歹是幾天來難得休息好的時候,眼睛稍微有神了,但黑眼圈還在。

沈恪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忍不住大笑起來,他覺得這樣的自己蠻有意思的,讓他想起《新橋戀人》中抱著畫夾匆匆而過的流浪畫家,但不同的是,米歇爾到底還是富家千金,哪怕在外流浪,落魄又髒兮兮的,但終究還會回到乾淨的世界裡,而他,骨子裡就是這樣的灰暗。

沈恪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笑,灰暗就灰暗吧,至少他有了那幅畫。

他從鏡子裡看過去,看那幅畫,畫裡的林聲依舊盯著他。

沈恪洗了澡,刮了鬍子,換了身衣服。

他又變回了之前的樣子。

三九天,哪怕陽光明媚但也還是夠冷的。

沈恪裹著大衣走在冬天的風裡,冷風吹一吹,竟覺得格外的舒服。

他還沒給林聲回覆消息,沒想好應該說什麼。

這一個多星期以來,他沒聯繫林聲,對方也只是剛剛才發了一條信息給他,沈恪很好奇這段時間林聲在忙什麼,但他又覺得自己沒有立場詢問,他在對待林聲時,始終很小心。

就這樣往前走著,沿著這條老街巷,路過破敗的自行車棚和落滿灰塵的社區告示欄,他頭頂陽光,腳踏薄冰,穿過一條又一條小路。

沈恪是沒有目的地的,就像他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並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畫什麼。

他只是知道,他想畫,想畫出跟別人不一樣的東西來。

但那到底是什麼呢?

他想不清楚。

這個問題直到現在也沒有個明確的答案,但沈恪可以確定的是,至少此刻擺在家裡的那幅畫足夠他驕傲一生。

但可惜了,他只能獨自欣賞。

沈恪走進一條沒人的小巷,點了支煙,掏出手機來給林聲回覆信息:是啊,天氣好出來走走,心情都變好了。

發送完之後,沈恪不確定林聲是否會給他回覆,他很緊張,很期待,就那樣一手夾著煙,一手攥著手機不放開。

手快凍僵的時候,林聲的回覆來了。

林聲說:沒錯,忙了一個星期,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覺得自己又充滿了力量。

沈恪吞吐著煙霧,看到林聲說自己也出來透氣,有種兩人共生共存的感覺。

林聲忙著工作的時候,他也在忙,一個在做文學創作,一個在做繪畫創作,沈恪覺得這樣的人設表象上,他們無比般配。

但表象之下,就不必深究了。

沈恪沒有繼續回覆林聲的消息,他想起自己的那幅畫,突然之間又覺得無法好好面對林聲。

其實在他看來,林聲是一個很純粹的人,林聲花園裡的每一朵花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麼而開。

所以,當沈恪創作的時候給林聲強加了那麼多人性的慾望在裡面,他會覺得這是對林聲的污衊。

心裡有鬼,不敢與其對視。

沈恪的煙抽完了,繼續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悠悠達達,去感受林聲說的「力量」。

一直以來沈恪都不是喜歡走動的人,平日裡散心或者沒有靈感的時候他更喜歡在家裡睡覺或者找個沒人的地方安靜地坐著,但今天不同,他竟然不知不覺走了好多的路,走了很久的路,走到了一條很有名的古巷來。

這條古巷真的是有年頭了,原本住在這裡的人早就已經搬走,翻修之後雖然也保留了古色古香,但商業氣息也變得相當濃重。

沈恪之前來過一次,那時候是他大學剛畢業的時候,跟著一群朋友到這邊來閒逛。

幾年過去了,這裡繁華依舊,傍晚時分還人頭攢動。

沈恪遲疑了一下,還是往裡面走去,多去感受一下人的氣息也不是一件壞事。

巷子兩側都是商家,來往的人很守規矩,右側通行,兩撥分開而行,中間自動留給了神明。

沈恪隨著人流慢慢地往前走,或許是因為人多,竟覺得沒那麼冷了,風也都散了。

太陽朝著西邊墜下去,東方的冷色調即將掩蓋住那橘紅。

沈恪抬頭看著,東西方的交界處兩種色調像是在彼此抗爭也像是在溫柔纏綿。

他正沉浸在那個世界裡,突然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沈恪?」

當沈恪循著聲音望過去,一時間覺得時間和風景都停滯了,它們變成了毫無意義的陪襯。

林聲驚訝地看著他,對眼前的巧遇表現出了極大的意外。

兩個人的表情都從詫異轉換為喜悅,那種意外之喜簡直就是生命突然獎勵給他們的最貼心的禮物。

這樣的相遇讓林聲覺得彷彿是一段神話的開篇,接下來的故事要如何發展,他覺得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們遇見了。

在兩人四目相對的時候,都不自覺地往中間走去,他們為走過的其他人讓路,在最中央的位置靠近了對方。

「沒想到會遇見你。」林聲看著沈恪,滿眼都是喜悅。

在不久前,他剛剛把對沈恪的敬和愛灌注在自己的作品裡,此刻的他還沒完全從中抽身,望向沈恪的時候,還彷彿望著自己心愛的神。

而沈恪,他在面對林聲的時候是忐忑的,尤其是對上這雙明亮的眼睛,他越發覺得自己羞於直視眼前的人。

但儘管心懷不安,沈恪也還是無法自控地欣喜於這樣的相遇,這是命運設定的巧合,有一種玄妙的浪漫在裡面。

「我一個人出來隨便走走。」林聲看著沈恪,雖然是陳述句,卻有一種試探藏在句子中。

沈恪笑了:「我也是。」

兩人看看對方,沈恪說:「要一起嗎?」

林聲轉過身來,陪著沈恪往自己來時的方向走去。

他們隨著人流,不看街邊琳瑯的商舖商品,不看路過身旁的俊男美女,也不看緊貼著自己手臂陪著自己散步的人,他們的眼睛望著前方,看著黃昏,看著枯枝,看著冬日裡飛得高遠的風箏。

他們一路走,也不怎麼聊天,一直一直往前,走出了這條巷子。

繼續向前,是一個夏天很熱鬧冬天卻鮮少有人會去的小湖邊,冬天湖水結冰,周圍溫度總是低得徹骨。

他們兩個在夜晚降臨時散步到此處,站在冰面旁邊,沈恪拉住了林聲的手。

兩個人的手都冰冰涼涼的,沈恪把林聲的手指尖攥在手心裡。

林聲說:「我喜歡這樣的意外。」

沈恪回應:「我也是。」

兩個人相視一笑,像是看到了傳說中的宿命。

「可以接吻嗎?」沈恪問他。

林聲自然不會拒絕,轉過來抬起了頭。

月光灑了下來,樹影隨著風在晃動。

所謂神話,應該就是如此這般了。

錯亂的光影中,吻出一行行浪漫的詩句,一幅幅抽象的畫作,在與對方接吻時,他們彷彿通過了生死毀滅的那扇門,在浩瀚宇宙中尋得了唯一的那顆星。

 

 

31

有些時候, 氣氛太好容易讓人失去理智。

儘管還是冬天,甚至幾乎可以說是冬日裡溫度最低的幾天之一,但林聲跟沈恪遇見之後, 不知道是環境溫度升高了,還是自己耐寒程度提升了, 總之,他們兩個在呼嘯著的寒風中接吻, 竟然非但沒覺得冷, 還出了薄薄的一層汗。

吻到情深處, 沈恪有些克制不住自己想要更用力地擁抱林聲。

有時候一個人的出現真的足以改變另一個人的世界。

林聲也感受得到沈恪的躁動,輕聲問他:「可以去你那裡嗎?」

問出這個問題之後,林聲立刻就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妥,他看向沈恪,看出了對方眼裡的為難。

「對不起, 」林聲趕緊道歉,「是我唐突了。」

「沒,」沈恪放開了林聲, 兩個人整理著衣服, 「就是我那裡太亂了, 實在不好意思讓你看見。」

不僅僅是太亂了的問題。

沈恪要怎麼告訴林聲自己根本就是個跟人合租正為下個季度的房租發愁的騙子?

他根本不是什麼畫家, 一貧如洗,只有一幅剛完成的畫,而那唯一的畫也絕對不能讓林聲看見。

在之前的交往中, 沈恪給林聲營造的是一個生活自在寬裕的形象,獨自在這裡租下一個兩居室, 一間屋子用來住, 一間用來當做畫室。

那是沈恪幻想中的房子, 是他剛剛畢業時,計劃未來幾年實現的畫面。

然而可惜了,他混得越來越不如意,從剛畢業時的青年公寓搬到現在這個地方,為的就是再省點房租。

他如今住的這個房子,確實是兩室一廳,客廳小到幾乎只能放一張桌子和一個冰箱,房子舊得連地板都翹開了。

沈恪的房間實在沒法展示給林聲看,他承認自己虛榮,他不想讓林聲知道自己是個失敗者。

而林聲,當然接受他的解釋,就算不接受又能怎麼樣呢?本來就是他太冒失了。

剛剛沈恪的一個眼神讓他突然清醒了許多,也終於想起自己跟沈恪並沒有在戀愛,他編故事編得太入戲了。

在這件事裡,沈恪沒錯,該道歉的明明是他。

因為林聲的那麼一句話,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起來。

沈恪心裡不安,總覺得自己就要暴露了。

他不想失去林聲,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向對方說明。

所以說,人是不應該說謊的,說了一個謊後面就要用無數謊言來彌補,後患無窮。

沈恪知道自己沒有及時懸崖勒馬,現在再說什麼意義都不大了。

不過,就算讓他坦白,他或許也還是不敢。

兩個人沿著結了冰的湖邊慢慢往回走,回程的氣氛沉悶了許多,他們也不再牽著手了。

林聲很自責,覺得這完全是因為自己剛剛說了那句話,否則沈恪不會這麼明顯地跟他保持了距離。

他在自責的時候,沈恪也一樣,認為是自己的猶豫和拒絕傷害了林聲。

「林聲。」

沈恪終於忍不住開了口,他還是想說些什麼,很怕今天一別之後,林聲就不再跟他聯繫了。

他感受得到,林聲是個很敏感的人。

「嗯?」林聲看向了他。

一陣風吹過,湖邊的枯樹上掛著雪飄落,冰冰涼涼地撫過了林聲的臉。

「我真的不是不歡迎你。」沈恪有種錯覺,自己好像是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愣頭青的年紀冒冒失失的,一不小心惹了喜歡的人生氣,只好笨拙地道歉。

喜歡的人嗎?

他看著林聲,不可否認,自己是喜歡對方的。

那種喜歡來自各處,他的身體各處,和精神各處。

他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一個人,帶給他這麼巨大的能量,家裡那幅畫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對林聲的感覺從最初的性吸引變成後來的精神依戀,到現在,他甚至覺得自己通過林聲已經誕生了一個全新的自我。

儘管對方可能並不知道,但沈恪賦予了這個人無限的權力和意義。

兩個人都站住了腳步,林聲看著他,望著那雙眼睛,往最深處看。

相互沉默了幾秒鐘之後,林聲突然笑了起來:「你在緊張嗎?」

沈恪一怔,然後點頭。

「是擔心我會因為你的拒絕而生氣?」

沈恪又點了點頭。

此刻的他真的像個在乖乖認錯的學生,滿心期待對方的諒解。

林聲低著頭笑,沈恪看著他被風吹動的發絲。

當林聲伸手拉住沈恪的時候,他說:「我還擔心你會生氣呢。」

十指緊扣是不是代表兩顆心也相連著呢?

林聲跟沈恪十指緊緊相扣,手心貼著手心,冷風吹得手背冰涼,但其他的地方都滾燙。

林聲說:「今天確實是我太失禮,哪能突然提這樣的要求。」

他往沈恪身邊靠了靠,想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心:「原諒我唄。」

沈恪對林聲的表現很意外,他覺得對方竟然像是在撒嬌。

林聲眼含笑意地看他:「怎麼了?不原諒嗎?」

沈恪笑了,抬手把人摟進懷裡,閉著眼輕輕吻了一下對方的頭髮,那一瞬間他真的覺得自己在跟林聲談戀愛。

戀愛是件美妙的事,他渴望,但卻不敢嘗試。

回去的路上,兩個人終於算是解開了「心結」,沈恪的羞恥與罪惡感依然存在,但眼下又被壓制住了。

他們一起走到公交車站,林聲問:「你也在這裡坐車?」

「我住得近,走回去就行。」沈恪跟他一起站在那裡,幫他擋著風,「等你上車了我再走。」

旁邊有其他人在等車,玩手機的時候抬頭看了他們一眼。

兩人長得都不賴,動作親暱,路人難免側目。

公交車來了,林聲指了指站牌上的某一站說:「我在這裡下車。」

沈恪點頭,表示記住了。

可惜,林聲的話只說了一半,他在那裡下車,然後還要換乘一趟,往更偏更遠的地方去。

林聲上了車,因為是始發後的第二站,車上人並不多,他刷卡之後回頭看了看沈恪,朝著他揮手。

林聲在後面找了個靠窗的位置,沈恪跟過去,在車下仰著頭看著他笑。

兩人互相揮著手,直到公交車已經緩緩啟動,林聲的目光依舊只落在沈恪的身上。

他一直在回頭,直到不能再看了。

林聲坐好之後,覺得自己心跳特別快,他已經不確定到底應該怎麼定義他現在跟沈恪的關係了。

遠超於炮友,卻並非戀人。

林聲想要戀愛了,別人不可以,只是沈恪。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有多貪心,明明說好只是奉他為自己的神明,現在卻對神明產生了這樣的念想,這實屬不該。

可林聲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他怎麼都無法想像,自己竟然才剛跟對方分開不到一分鐘而已,卻已經開始想念那個被公交車甩在後面的男人。

他想念沈恪的聲音,沈恪的身體,甚至連沈恪身上散發著的氣息都讓他思念不已。

他又站起來回頭看,驚訝地發現沈恪竟然依舊在原地,站在這條路最亮的那一處,在公交站,朝著他離開的方向。

所以,並非單相思吧?

林聲這樣問自己。

可他不敢回答,就像小妖不敢輕易揣摩神佛的心。

他放在口袋裡的手機響了,沈恪發來了消息。

那個在被他想唸著的人對他說:因為今天見過你,晚上可以睡個好覺了。

 

 

32

儘管沒有任何人提起, 但那天之後,林聲跟沈恪之間的關係彷彿開啟了另一個側面,他們的確不再像是尋常的炮友, 流動在彼此間的情感愈發濃厚。

幾乎是每一天,只要睜眼就會發消息給對方, 聊些有意義或者無意義的話,然後才算是開啟了新的一天。

林聲依舊保持著旺盛的創作慾望, 他的書寫非常順利, 綿綿的情意全都融在他的字裡行間。

而沈恪, 問題雖然尚未徹底解決,但或許是因為有了林聲的陪伴,心裡沒有之前那麼壓抑了。

不過即便如此,兩個人見面的頻率也並沒有因此變得很高,在那之後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他們仍然保持著一個星期一次的見面頻率。

不是不想見, 是不敢,也不能,對於他們來說, 生活依舊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的, 在這個世界上, 他們無能為力的事情太多了。

沈恪跟林聲兩個畢竟依舊沒能跟對方坦白自己真實的樣子, 而且這些日子也都沒什麼收入,雖然他們在跟對方相處的時候絕大部分時候都是保持著「你來我往」的原則——這次房錢如果是沈恪出的,那下次就是林聲, 這像是他們之間約定俗成的默契。可即便這樣,對於他們來說手頭也還是不夠寬裕, 見面也還是有著很高的成本。

當然, 他們也可以見面不去開房, 就只單純地散散步聊聊天,可兩人也都知道,難得見面,怎麼可能不想擁抱呢?

沈恪認真地想過自己為什麼會變得如此貪婪好色,明明在遇見林聲之前他不是這樣的。

他給自己的回答是,林聲就是他生來就要尋找的缺失了的那另一半,所以擁抱和親吻都成了自己無法控制的本能。

柏拉圖都說當他們合二為一才是完整的人,既然如此,那麼就可以原諒。

由於這些日子林聲情緒好狀態好,寫作進展也相當順利,何喚有時候看著他覺得彷彿變了一個人。

從前的林聲好像總是要很努力才能打起精神活著,經常對這個世界的反應很遲鈍,但這段時間,林聲前所未有的神采奕奕,愛笑了,愛說話了,有一天還跟何喚學著彈了一會兒吉他。

何喚問他:「哥,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被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林聲正坐在空蕩蕩的、尚未營業的酒吧VIP包廂裡認真地端詳著牆上的掛畫,就是那幅看起來跟沈恪的作品風格很像的稻草人。

「怎麼可能。」林聲矢口否認,「為什麼突然這麼問?」

「還不承認啊?」何喚笑著坐到他旁邊,「你都把『戀愛』兩個字寫到臉上了,整天春光滿面的,三十歲的人那勁頭像是十幾歲的青春期少年。」

何喚沒見過這樣的林聲,覺得新鮮,也為對方感到開心。

林聲消沉太久了,何喚以前總是擔心這人會被抑鬱的情緒壓垮,不過現在好了,一個沈恪就拯救了他。

這個沈恪到底是何方神聖啊?何喚都想見見了。

「對了,」何喚猛地想起那件事,拍著桌子問,「那個畫廊你去過了嗎?」

林聲搖頭:「沒有。」

「為什麼啊?你不好奇嗎?」

後來何喚有想過,其實這兩幅畫未必真的出自同一個畫家,畢竟他跟林聲在這方面都不是專業的,只是看著像而已,話又說回來,就算真的都是那個沈恪畫的,沈恪也未必就是畫廊的老闆,這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兒。

「好奇,」林聲看著對面牆上的那幅畫說,「但是我把自己的好奇心壓制住了。」

何喚不明白:「你不想弄個究竟?」

「為什麼一定要知道得那麼清楚呢?」林聲說,「原本我對他就不夠誠實,卻想要偷偷默默地去探究他的生活,這對他來說不公平。」

何喚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我不想讓他知道我生活的世界,那既然這樣,在他把他的世界主動展示給我之前,我理應對他也收起這份好奇。」林聲盯著那幅畫,「我不想冒進,不想讓他討厭我。」

何喚嘆了口氣,能明白林聲的良苦用心。

「他不會討厭你的。」何喚說,「雖然沒見過他,但是能讓你這麼著迷,他不會是普通人。」

林聲大聲笑了起來:「可我是再普通不過的人。」

「不是,不要妄自菲薄。」何喚說,「我們每個人都不普通。」

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沖吧哥,等你出名了,多送我幾本簽名書。」

何喚出去了,把空間留給林聲。

林聲繼續望著那幅畫,他說不清自己究竟希望沈恪是這幅畫的作者還是不希望。

有時候他覺得自己邪惡,因為在最近的寫作中,他把沈恪也寫成了一個如他一般的「騙子」,故事裡的兩個人就像現實世界裡的他一樣,戴著假面跳舞,舞步再怎麼華麗,都是不真實的。

又一場大雪過後,農曆新年快到了。

林聲跟沈恪在臘月二十八的時候見面,依舊約在經常光顧的小賓館。

冬天的賓館即便有供暖溫度也不高,全靠兩人的體溫互相取暖,剛進屋時冷得發抖,到最後汗涔涔地擁抱在一起。

他們洗澡的時候,兩個人擠在狹小的淋浴間,林聲問沈恪:「春節你要回家的吧?」

沈恪跟林聲提起過自己的老家在幾百公里之外,說是大學的時候來這裡讀書,然後就留在了這座城市。

其實挺尋常的一句問話,如果當初林聲不是負氣從家裡出來的,一般在外工作的年輕人過年時候都會回老家去團圓。

但沈恪也遲疑了。

林聲察覺到了他的遲疑,知道對方或許也有什麼難言之隱,不再追問,也不等著對方回答,只是一邊拿起賓館的沐浴露擠在手心裡往沈恪身上抹,一邊說:「我今年不回去了。」

聽到林聲說不回去了,沈恪一瞬間有些驚喜,他知道這樣不好,但有種自己今年過年也不會孤單了的感覺。

「為什麼呢?」沈恪問,「工作原因走不開?」

林聲笑了:「我那個工作到哪兒都能做,背著筆記本在火車站也能寫。」

沈恪也跟著笑了:「是啊。」

「就是不想回去。」林聲說,「跟家裡人有些矛盾。」

沈恪盯著他看,看著他給自己全身都塗好了沐浴露,接下來換他給林聲涂。

「那你過年什麼安排?」沈恪問,「有朋友一起嗎?」

「他們都準備回家了,」林聲說,「過年麼,沒什麼特殊情況肯定都回去的。」

蹲在那裡給林聲涂沐浴露的沈恪仰起頭看他:「那要不要和我一起過?」

剛剛林聲提起自己也留在這裡過春節的時候就在期待沈恪對他說這句話,所以當沈恪真的發出邀請,他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可是,當他答應,沈恪又突然慌了起來。

這可是春節,他們不可能在除夕的晚上也來開房,那麼,要去哪裡?

沈恪不敢帶林聲回自己的住處,他現在只能寄希望於林聲會邀請他去自己家,然而一直到兩人從賓館離開林聲都沒有提起這回事。

分開時,林聲看出沈恪有些心不在焉,問他怎麼了。

「沒事,」沈恪說,「突然想起有些工作還沒處理好,竟然又要過年了。」

林聲笑笑:「是啊,一年一年過得真快。」

這乾巴巴的聊天讓林聲覺得沈恪一定有心事,他勾了勾對方的手:「過年了,給自己放個假,開心一點。」

沈恪看著林聲,心裡又湧起了愧意。

他跟林聲擁抱了一下,道別,說後天見。

這一次是林聲站在原地先看著沈恪走遠,這一路上沈恪都在想除夕該怎麼辦,他到底要怎麼告訴林聲自己其實住在又老又舊的出租屋裡?

到家之後,沈恪剛好遇見正拖著行李箱準備回老家的室友,他跟這個室友一起合租很久,但交集不多,對方是個朝九晚六的上班族,平時生活規律話也不多。

兩人見面客氣地打了個招呼,對方問他:「不回家過年?」

沈恪笑笑,禮貌地回應:「不回去了。」

「真好,」沒想到對方竟然羨慕起沈恪來,「我也不想回去,每年過年都要被親戚圍著問賺多少錢,什麼時候買房什麼時候結婚,回家跟上刑似的,愁啊!」

沈恪看著他笑,也不好說什麼。

「提前說句新年快樂吧,」室友跟他揮揮手,「過年回來給你帶腊肉。」

沈恪道了謝,準備幫他拿箱子。

「不用不用,不沉。」

倆人客氣了一番,室友準備走了。

「啊對了,」沈恪突然叫住他,「有個事想問你一下。」

沈恪突然想起前陣子他聽室友在客廳打電話,好像是公司團建,要找日租房。

雖然手頭拮据,但沈恪覺得可能只有這麼做了。

「你知道在哪能租到日租房嗎?」

「日租房?」

「嗯,就除夕一天就行。」

「哎還真有,」室友說,「上個月我們團建找的那個挺便宜的,環境也好,等會我把房主的聯繫方式發給你。」

沈恪鬆了口氣,笑著跟他道謝。

室友剛走沒一會兒沈恪就收到了信息,他立刻聯繫了日租房的房主,當天下午就去看了房子拿了鑰匙。

這個日租房確實不錯,一百多平米,乾淨亮堂,一天價格也不貴,沈恪在電話裡房主討價還價了一番,租兩天給打了折扣。

「平時可不是這個價,」房主說,「這不過年了麼,這段時間沒人,空著也是空著。」

沈恪租了除夕當天和大年初一兩天,原本他只想租一天的,想著能省點是點,但想到總不能像灰姑娘一樣,到了十二點就把林聲趕出去,更何況,兩天租下來有折扣,算起來也不比他們開房貴多少。

囊中羞澀的沈恪這次又咬咬牙「出了血」,但拿著鑰匙離開的時候心情很好,這是近幾年來他最期待的一次除夕了。

他希望林聲也能擁有一個記憶深刻的除夕夜。

 

 

33

沈恪處理好一切, 開始期待跟林聲兩個人的除夕。

他回家之後就給林聲發了信息,跟林聲約好了第二天見面的時間。

林聲收到消息的時候,心裡是抑制不住的快樂, 他沒想到自己真的就這麼走進了沈恪的世界。

沈恪邀請自己去他家,這件事對於林聲來說意義非凡。

他實在忍不住, 打了電話給何喚。

何喚剛到家,他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回家過年。

「你是說你的畫家請你去他家過年?」

「嗯, 」林聲站在樓道里, 躲開那些吵鬧的人, 「我挺意外的。」

何喚在電話那邊恭喜他:「看這樣子,等我過完年回去,你是不是就脫單了啊?」

「不會。」林聲也笑,「就只是朋友。」

「得了吧!」何喚笑得不行,「都這樣了, 還朋友呢?」

林聲只是笑,沒有說話。

「哥,我說真的, 你要是喜歡他, 那就把握住機會。」何喚收斂了笑容, 很認真地勸林聲, 「人這一輩子,幾十年的工夫,雖然遇見的人數不清, 可有幾個能是真心喜歡的?別錯過了。」

林聲當然明白這個道理,可問題是, 他不敢。

他怎麼敢去爭取沈恪的愛呢?

「嗯, 我會儘量。」

何喚笑笑:「我估計說也白說, 你們的事你們自己決定吧,其實我就是想說,你真的挺好的,別總是把自己想得太不堪,你沒那麼糟。」

林聲一直以來都很感激何喚這個朋友,人不管日子過得怎麼樣,總是需要有個人站在自己這邊支持鼓勵著自己的。

這麼一想,林聲覺得自己其實很幸運。

「何喚,」林聲坦率地對何喚說,「我確實配不上他。」

何喚嘆了口氣:「哥,你還寫書的呢,可是我覺得你根本不太懂愛情。」

林聲沒吭聲。

「要不趁著這次過年,你們倆獨處的時間多,好好聊聊這個問題。」何喚說,「你問問他愛情是什麼。」

林聲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被人說不懂愛情,他覺得自己看得很明白。

愛情是山,是水,是天,是地,是搖曳的樹枝和飄在頭頂的云。

愛情真實又虛幻,可以激發人的無限潛能,是漫漫長夜光明之所在。

林聲覺得自己明白的。

「才不是這回事。」他給何喚說自己的想法,何喚卻簡單粗暴地反駁了他,「你想的那些太虛了,你不是活在故事中的人,你是踏踏實實存在著的,你要考慮的不是山和水,天和地,你要考慮的是他怎麼看你。」

何喚的媽媽叫他吃晚飯,他應了一聲說:「我媽叫我吃飯了,先不跟你說了,佈置一個家庭作業,明天跟他見面後問問他覺得好的愛情應該是什麼樣的。」

何喚說完,又小聲嘀咕了一句:「但願他別跟你似的,扯那些虛無縹緲的比喻。」

林聲笑了,催他快去吃飯,然後兩人掛斷了電話。

好的愛情到底應該是什麼樣的?

林聲被何喚說得迷糊了。

但不管這個問題的答案如何,他現在都歡欣雀躍,距離他跟沈恪約定的見面時間還有十幾個小時,林聲已經開始期待了。

林聲小時候很喜歡過年,因為過年的時候爸媽都會在家陪著他,有新衣服穿,有壓歲錢拿,還有很多好吃的。

可是後來,從他離開家開始,他變得害怕過年了。

這座繁華的大都市,平日裡無論到哪裡都人潮洶湧,可臨近春節開始,像他一樣的外地人都陸續離開,返回老家,眼睜睜看著城市越來越空曠,街上的人越來越少,車也越來越少,他的心跟著愈發空曠起來。

每逢佳節倍思親,儘管林聲難過於父母對他的不理解和不支持,但如果可以,他還是希望過年的時候自己能跟他們好好地團聚。

幾年了?

林聲都不敢想。

好在,因為沈恪,他今年不用一個人了。

大年三十的上午,沈恪早早收拾了東西往日租房裡去。

他為了讓那裡看起來有自己生活過的氣息,特意帶了幾件衣服和生活用品過去,不僅如此,連林聲之前送給他的八音盒也被小心翼翼地裝在盒子裡帶去跟他們一起過年了。

沈恪跟林聲約在中午十二點見面,見面的地點就是日租房不遠處的一個商場,沈恪計劃著兩人在那裡見面,可以直接到地下一層的超市買些食材和酒。

他提前把自己的東西放好,衣服掛在衣櫃裡,生活用品放在洗手間。

那個他最寶貝的八音盒就被他放在床邊的桌子上。

沈恪坐在那裡看了好久,他希望他跟林聲能擁有一個美好的除夕夜。

十一點的時候沈恪出了門,從這裡走到兩人約見的地點其實不過十幾分鐘,但他等不及了,即便知道林聲不可能那麼早到,也還是提前一個小時就出了門。

他太想見林聲了,那種巨大的想念讓他自己都覺得可怕。

沈恪踏著冬日的風和陽光走在空蕩蕩的街頭,他穿過巷子,走過十字路口,來到了商場的門口。

此時不過十一點二十分,當他推開商場的旋轉門決定進去找個地方等林聲的時候,竟然聽到了對方在叫他的名字。

沈恪一開始以為自己由於過分想見林聲產生了幻覺,可當他停下,回過頭去,竟然真的看到林聲從不遠處的公交站點在朝著他奔跑。

林聲穿著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那身衣服,黑色的大衣,白色的高領毛衣,跟沈恪有些相似的是,林聲的頭髮也有些長了,兩人都忘了要去修剪。

沈恪驚訝地看著他,趕緊迎上前去。

「怎麼來得這麼早?」沈恪又看了一眼手機,確認了一下時間。

林聲從昨晚就沒怎麼睡好,心裡全都是今天要來跟沈恪過年的事,睡不著,心跳很快,他不停地幻想今日的畫面,到了上午,怎麼都坐不住,老早就出了門。

他太想見識一下沈恪的家了,總覺得自己進了對方的家門,就真的開始瞭解這個人了。

林聲不好意思告訴沈恪自己來得早的真正原因,只能說:「按照計劃時間出門,結果一點不堵車,到得就早了。」

沈恪笑:「是,這一過年,這座城市都空了。」

兩人一起進了商場,商場也一樣,沒多少人。

沒多少人倒也挺好的,他們都不是喜歡熱鬧的人。

沈恪跟林聲進了超市,推著購物車慢慢悠悠地往前走。

沈恪問他:「你會包餃子嗎?」

林聲不好意思地笑:「不會,我只會吃。」

沈恪聽得推著車子笑彎了腰,其實並不是什麼太有趣的笑話,但這話從林聲口中說出來,沈恪就是覺得有意思。

見沈恪笑成那樣,林聲也跟著大笑起來。

兩個人沒頭沒腦地大笑著走在貨架間,林聲問他:「你會?」

沈恪勾勾手:「你湊過來,我告訴你。」

林聲湊過去,沈恪的嘴唇幾乎要貼到他的耳朵上。

「其實……我也不會。」

林聲一愣,隨即笑得趴在了購物車的扶手上。

事實上,就算沈恪會,也得說不會。

日租房到底還是不方便,包餃子的話沒有案板和搟麵杖,他們還得買麵粉,實在太麻煩。

不過沈恪來之前做足了準備,特意從自己的住處拿了鍋碗瓢盆,除夕晚上他們正常做點菜是沒問題的。

兩人挑選了一些食材,採購的時候沈恪跟林聲兩人商量著各自做幾道菜,最後按照喜好的口味了兩包速凍餃子。

畢竟過年,餃子是一定要有的。

結賬的時候,超市十分貼心地贈送了春聯。

沈恪說:「剛好家裡還沒貼,待會兒你去了我們一起貼上。」

林聲從收銀員那裡接過了春聯,他突然有種特溫暖的感覺,好像漂泊了很久的人終於也有了落腳的歸宿。

這一刻的林聲尤為感激沈恪,自己何其幸運與之相遇。

兩個人提著東西往回走,冬天下午的陽光柔和得恰到好處。

他們一個左手提袋子,一個右手提袋子,空著那隻手自然是跟對方牽在了一起。

真的很像是戀愛。

林聲忍不住說:「這是幾年來第一次有人和我一起過年。」

沈恪有些詫異:「你這幾年春節都是一個人?」

林聲意識到自己又失言了,但既然已經說了,也只好承認。

「嗯,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沒能回家。」林聲說,「這種時候,別人都有人陪,只有我事一個人,真的挺孤單的。」

沈恪這兩年也沒回過家,聽到林聲說這些,很是感同身受。

他握緊了對方的手:「今年就不怕了,有我呢。」

林聲看著他笑:「是啊,真好。」

就這樣一路往回走,幾乎沒什麼人從他們身邊經過。

林聲說:「我都沒怎麼來過這邊。」

沈恪其實也一樣,但畢竟裝作住在這裡,他沒法接這個話。

沈恪轉移話題說:「挺可惜的,現在禁止個人放煙花爆竹了,不然晚上一起放個煙花,還挺有意思。」

林聲點點頭,隨口說了句:「以後有機會的話……」

他差點說以後有機會的話可以帶沈恪回自己的老家過年,在那裡不會禁放煙花,過年熱鬧得很。

可他及時剎車,沒繼續說下去。

林聲都不確定自己什麼時候能回去,哪兒能隨便許諾給別人呢?

沈恪帶著林聲去了日租房,進門之前說:「希望你喜歡。」

林聲笑了笑,並沒有多想,他不知道,沈恪是認真在說這句話,也不知道這個房子是特意為他準備的。

他們之間,有太多的彼此「不知道」了。

 

 

34

林聲進門的時候下意識感慨了一句:「你家好整潔。」

沈恪心頭一驚, 可不是麼,太整潔了,整潔到幾乎沒有煙火氣。

沈恪只好解釋:「因為你要來, 所以特意收拾過。」

他笑:「平時其實很亂的。」

林聲看到門口的兩雙拖鞋,放下手裡的袋子, 彎腰換鞋。

拖鞋看起來有一雙也是新的, 他覺得大概是沈恪平時很少會邀請朋友到家裡來, 為了他特意準備了一雙新的拖鞋。

「對了, 」林聲換好鞋跟著沈恪進屋,放下自己隨身背著的雙肩書包, 拉開了拉鏈, 「我有禮物送給你。」

沈恪很意外, 沒想到林聲又帶了禮物。

林聲一邊往外拿一邊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是……」

他拿出一個用塑料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說:「希望你別嫌棄。」

沈恪沒看出那是什麼, 接過來打開的時候突然就笑了。

「仙人球?」

林聲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想買鮮花的, 但是覺得鮮花賞味期太短了, 只能陪你一個多星期。」

林聲一大早就去了花鳥市場, 這個時候本以為不會有開著的店舖,卻沒想到真被他遇見了。

送給沈恪的,他第一反應是玫瑰, 可轉念一想,一束玫瑰能開多久呢?

一個星期?兩個星期?

然後就會凋謝。

林聲不想讓沈恪經歷玫瑰一天天凋謝的過程, 但永生花他又買不起, 無意間瞥見仙人球, 雖然看起來有些寒酸, 但他覺得沈恪一定能明白他送這個的原因。

仙人球就是沙漠裡的「綠洲」, 他不多說, 希望沈恪懂他。

沈恪當然是懂的,沒有人比沈恪更明白林聲在想什麼。

「我喜歡。」沈恪說,「我發現你永遠都知道我想要什麼。」

兩人對視,林聲笑了出來。

果然,沈恪是懂他的。

就像沈恪說的那樣,林聲永遠知道沈恪想要什麼,而沈恪也清楚林聲的心。

這樣的兩個人,彼此找到,彼此相遇,彼此感受,還有什麼比這更幸運的?

林聲說:「我很開心。」

沈恪拉過他的手親了一下他冰涼的手背:「我也是。」

四目相對,他們都知道這將是自己人生中不可多得的一次春節。

沈恪很鄭重,他抱著那一小盆仙人球在屋子裡轉了好幾圈,最後放到了臥室的桌子上。

「每天醒來第一時間看到它。」沈恪說,「跟它說早安就是跟你說早安了。」

林聲笑:「那要不要給它起個名字?」

「就叫林聲?」

兩個人笑得靠在了一起,林聲無意間瞥到了另一邊床頭櫃上的八音盒。

那是他送的,對於他來說價格不菲的禮物,能被沈恪放在床頭,說明也是很喜歡的。

「你來。」沈恪拉著他到八音盒前面,「每次我心情不好都打開它的開關。」

沈恪拉著林聲坐在床邊,拿著八音盒按下了「開」的按鈕。

八音盒唱起歌來,裡面的金色雪花也飛揚起來。

林聲靠著沈恪,盯著那八音盒看。

「當時為什麼想到送我這個?」

「我也說不清楚,」林聲說,「就是覺得很可愛,很浪漫,想給你的生活增添一點這樣的元素。」

沈恪抬起手來摟住他,兩人親暱地坐著,一直到八音盒的音樂結束。

「糟了,」林聲突然直起身子,「餃子還在客廳呢!」

倆人買的速凍餃子,回來之後放在客廳就給忘了。

沈恪笑:「沒事兒。」

他把八音盒放好,跟著林聲回到了客廳。

兩大袋子食材,兩個人一起收拾了好一會兒。

林聲打開冰箱想把速凍餃子先放進去,結果發現冰箱裡面竟然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

林聲覺得不太對勁,轉頭問沈恪:「你家冰箱怎麼空的啊?」

沈恪正拎著其他東西往廚房走,看見林聲又掃了一眼那冰箱,有點慌地解釋說:「我平時吃飯都點外賣。」

林聲笑了:「還是要注意一下飲食健康的,照顧好自己。」

沈恪看著他轉過去不再看自己,鬆了口氣,故作輕鬆地應著:「嗯,聽你的,以後我試試儘量自己做。」

林聲聽沈恪這麼說,心裡是有些得意的,但得意卻不敢忘形。

他放好東西,又去收拾別的,等兩人忙活完,林聲怎麼看怎麼覺得這個家少了些什麼。

「對了,」林聲問,「怎麼沒見你的畫?」

沒錯了,就是少了這個。

沈恪是個畫家,可是家裡卻一點都看不出來,這很不同尋常。

沈恪早就想好了應對的說辭:「我平時畫畫都在畫廊,不然家裡會被我弄得亂糟糟的。」

「啊,這樣。」林聲沒有理由不相信沈恪的話,更何況對方提起了畫廊,這讓他想起何喚跟自己說過的那件事。

這麼看來,何喚說的沒準兒是真的,不管那個畫廊老闆是不是沈恪,但至少真的跟他有關。

果然,只有自己是個騙子。

林聲甚至想過,如果沈恪也是個和他一樣的騙子就好了,兩個騙子,等到東窗事發的那一天誰也沒資格過分苛責誰。

然而很可惜,到頭來還是只有他一個真的一無所有。

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沈恪問他:「早上吃飯了嗎?是不是餓了?」

「還好。」林聲這幾年吃飯睡覺都不規律,有時候一天就吃一頓飯,也很少會有餓的感覺。

但即便林聲說還好,沈恪看了眼時間之後還是決定先做點什麼,總不能餓著肚子過年。

大餐留到晚上,中午就隨便煮了兩碗麵條吃。

一人一個大碗,捧著碗坐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麵。

這個時間電視節目也沒什麼好看的,但兩人都好久沒看過電視了,竟然都覺得挺新鮮。

沈恪換台,換到電影頻道,剛好在播一部經典愛情片,電影才剛開始沒幾分鐘,兩人商量著決定就看這個了。

「你以前看過嗎?」沈恪說,「我很喜歡這部電影。」

這部叫《新橋戀人》的電影講的是一個熱愛繪畫卻患有眼疾的富家千金因故在外面流浪,在這個過程中與一個真正的流浪漢相愛了。兩人身份相差懸殊,流浪漢在知道了她真實身份,並知道她的家人在尋找她之後,因為擔心她離開自己,竭盡所能地掩飾著。

沈恪一直記得這電影裡的一句台詞:夢裡夢到的人,醒來就應該去見他。

「沒看過。」林聲咬斷面條,抬頭看著電視上的畫面。

一個邋裡邋遢的女人抱著一個畫夾快步走過,沒有台詞,也不知道她來自哪裡要去向何方。

沈恪突然覺得今天他跟林聲一起坐在這裡看這部電影,簡直就是上天的暗示,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再怎麼掩蓋隱藏也無濟於事。

不過電影比現實撫慰人心,在故事的最後,治好了眼疾的米歇爾還是回到了亞力斯身邊,而他呢,當林聲發現自己一直活在謊言中的時候,會怎麼對待他呢?

沈恪有些吃不下了,但又不希望林聲看出自己的異常,只好轉移視線不去看電影,也儘可能不去想這些。

大過年的,這是干嘛呢?

兩人吃完麵條的時候,電影已經演到米歇爾的家人到處貼尋人啟事那裡,亞力斯看到尋人啟事,生怕被米歇爾看見,瘋了一樣撕掉了它們。

亞力斯不想失去米歇爾,在看到這裡的時候,林聲的目光轉移到沈恪的身上,他也不想失去沈恪。

「我有些累了。」林聲看不下去了,他不知道電影後面的劇情是怎麼樣的,但作為一個寫書的人,他覺得自己能猜出個大概來。

總歸不會是好的。

米歇爾會發現亞力斯一直在阻止自己回歸原本的家庭,會跟亞力斯爭吵,然後分手。

她會怨恨亞力斯的自私和欺瞞。

林聲不想看到那裡,他覺得電影裡的劇情太過諷刺,像是一把刀在往他的心上扎。

林聲說累了,正中沈恪的下懷。

沈恪關了電視,收拾了碗筷問:「要不要睡一會兒?今天晚上要熬夜呢。」

林聲跟著他一起去洗碗,等到收拾好了廚房,兩人一起回了臥室。

除夕的下午,陽光很好,床離窗戶很近,被曬得暖洋洋的。

兩個人躺在床上,林聲自然而然地靠在了沈恪的懷裡。

沈恪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說:「睡吧。」

說著睡吧,可當他們相擁著躺在床上,哪還能有什麼睡意呢?

在斜斜灑進來的陽光中,他們接吻,互相愛撫,不知道是誰碰到了八音盒的開關,在他們肌膚相貼的時候,八音盒唱起了歌。

林聲想:都這時候了,為什麼還要想那麼多呢?我的一生不會遇見第二個沈恪,他也不會擁有另一個我。享受當下吧,管他看到的我是什麼樣子的,只要我給他的是真的。

給他的是一顆真心,真正的仰慕著、愛慕著他的心。

給他的是一個完整、純粹的身體,只為了他打開,只為了他燃燒的身體。

這樣就夠了。

林聲抬起手,閉著眼睛清空雜念。

他不要想太多,此時此刻,他只要專心想著沈恪就夠了。

「在想什麼?」沈恪問。

林聲回答他:「在想你。」

 

 

35

林聲跟沈恪睡了一個好覺, 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

兩個人幾乎是同時醒來,看著對方的臉時都有那麼一瞬間的恍惚,盯著彼此看了好一會兒, 然後才想起,自己正在跟這個人一起過除夕。

林聲突然輕輕握了一下沈恪的手腕說:「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麼?」沈恪的額頭貼著林聲的頸窩, 睡得太舒服, 他甚至不想起床了, 「很重要的事嗎?」

「嗯, 應該算是挺重要的。」

沈恪抬起頭看他,然後聽見林聲鄭重其事地說:「我們忘了貼春聯。」

「原來是這個。」沈恪笑了出來。

剛剛林聲認真地對他說有重要的事情, 這讓沈恪有些緊張, 生怕自己又有了什麼破綻。

果然人不能說謊, 否則時時刻刻都戰戰兢兢。

「現在去貼?」沈恪問。

「再躺五分鐘吧。」林聲側過身,往沈恪懷裡靠了靠, 像是撒嬌一樣說, 「睡得好舒服。」

他發現自己在沈恪身邊的時候睡得最踏實。

沈恪看著賴床的林聲, 笑著把人摟過來, 兩個大男人在冬天的傍晚躺在被窩裡犯懶,倒也不失為一種美妙的人生。

林聲說再躺五分鐘就真的只躺了五分鐘,他身體裡像是有一個鬧鐘, 到了五分鐘自動就起來了。

「走吧。」林聲拉著沈恪起床,拿起放在旁邊椅子上的衣服遞給了對方。

沈恪被林聲拉著去貼春聯, 他明知這並不是自己家, 就算春聯貼上, 所謂的「福」也不是給他的, 但因為這件事將要跟林聲一起完成, 對於沈恪來說, 就是一種難得的福氣。

然而,兩個人拿著春聯到了門口才想起來,沒有膠,雙面膠、透明膠,什麼膠都沒有。

「下樓去買吧。」林聲問,「樓下有便利店吧?」

「應該有。」

林聲笑他:「看出來了,你是真的不愛閒逛,而且不食人間煙火,連自己家樓下有什麼都不知道。」

沈恪有些尷尬,擠出一個笑容來應對:「其實我剛搬過來沒多久。」

兩人一起下樓,沈恪這麼一說,林聲覺得一切都變得合理了。

因為剛搬過來,所以對周圍不熟悉。

也是因為才剛剛搬過來沒多長時間,也很少會在家裡做飯,所以冰箱幾乎是空的。

「難怪,」林聲說,「從一進門我就覺得有哪裡好像不太對勁。」

林聲是寫書的,他其實很敏感,儘管沈恪家看起來有不少生活必需品,但那些東西都顯得很刻意,像是被故意放在這裡的一樣。

沈恪被他的話說得有些緊張,盯著電梯變換的樓層,裝作平靜地問他:「哪裡不對勁?」

「就是沒有人氣兒。」林聲說,「冷冰冰的,在這個屋子裡我感受不到你生活的軌跡,也想像不出你每天在這裡生活的樣子。」

他說完,對沈恪笑笑:「我就這麼一說,你別太在意。」

沈恪必須得承認,林聲非常聰明,不僅聰明,感受力也格外的強。

難怪是個成功的作家,沈恪能明白林聲為什麼可以寫出優秀的作品了。

「你說得倒是沒錯。」電梯到了一樓,沈恪大大方方地牽他的手,「確實才住了沒多久,好多東西還沒搬過來。」

他們推門出去,走在空空蕩蕩的大街上。

沈恪說:「本來想帶你去之前住的地方,但是太小了,而且,人嘛,都虛榮。」

他笑著看向林聲:「有更好的住處當然希望你到這裡來。」

沈恪的表現讓林聲完全接受了他的解釋,而林聲也沾沾自喜地覺得這是沈恪對他的重視。

這件事就這麼說得「清楚」了,沈恪也鬆了一口氣。

兩人在樓下轉了一圈,還真的找到了一家開著門的便利店。

買了寬的透明膠回去,往回走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北方的冬天就是這樣,天黑得早,來得也迅速。

他們頭頂月色,望著一排排綵燈,回了家。

林聲跟沈恪配合著貼完了春聯,在這一刻才真的有了過年的感覺。

進屋之後,沈恪又打開了電視機,調台到中央一,除夕特別節目早就已經開始了。

兩個人坐在沙發上,緊貼著對方,也不聊天,也不親熱,就那麼靜靜地看電視。

家裡很安靜,只有電視機裡面的聲音,外面也很安靜,這一帶禁止個人燃放煙花爆竹,傳說中的新年煙火要等到十二點才會燃放。

一開始他們都坐著,後來林聲躺在沙發上,頭枕著沈恪的腿。

他們看起來像是一對親密的、交往已久的戀人,但只有他們自己清楚,他們兩個不過是及時行樂的騙子。

不過,沈恪想:能以這樣的方式陪著他,看著他,也是生命的一種餽贈了。

林聲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竟然躺在沈恪的腿上又睡著了,他一點都不希望自己看起來像是個貪睡的懶鬼,但是在沈恪家的沙發上躺著,他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林聲趕緊跟沈恪道歉:「是不是把你的腿都給壓麻了。」

他伸手去給沈恪捏腿,沈恪笑著說:「是啊,壓得我殘廢了,你是不是就得負責我下半輩子的生活了?」

林聲笑,他倒是想負責,就怕沈恪不願意。

林聲睡醒的時候也才六點多,沈恪說:「我們得找點事情做。」

其實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坐著林聲也不會覺得無聊,沈恪自然也不會,但沈恪想到畢竟自己邀請人家來過年,就這麼幹坐著看電視,實在有點不像話。

「我有準備的。」沈恪進了臥室,打開抽屜拿出了一副撲克牌來。

林聲看見沈恪手裡的東西,靠著沙發笑出了聲音:「打撲克嗎?」

「對啊,你會嗎?」沈恪拆開撲克牌外面的包裝,朝著林聲走了過來。

他拿了個墊子,坐在了林聲對面。

林聲說:「當然,小時候我們一家三口過年的唯一娛樂項目就是打撲克。」

「巧了!」沈恪說,「我小時候家裡也這麼過年。」

「我們兩個人,玩什麼?」林聲其實對這種活動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如果是跟沈恪一起,那就另說了,「不過太多年沒玩了,我都不記得了。」

「這不也巧了麼!」沈恪看著他笑,「我也不記得了。」

沈恪把撲克牌拿出來,對林聲說:「既然我們都忘了怎麼玩,那就簡單一點,比大小吧。」

他一邊洗牌一邊說:「三局兩勝,輸了的要答應贏的人一件事。」

「沒問題。」林聲答應得痛快,但其實心裡十分沒底。

他很怕沈恪提出那些他沒辦法完成的要求,到時候該怎麼收場呢?

而沈恪,這個遊戲的發起者,他其實也並非信心十足。

但他希望自己至少能贏一次,他有一個要求,希望林聲能答應。

遊戲開始,從一副牌裡隨機抽取三張。

林聲盯著這副嶄新的撲克牌看,緊張到不停地吞嚥口水。

「這麼緊張?」沈恪笑著看他,「這麼想贏我?」

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沈恪的手在桌子下面也偷偷地攥了起來,他的手心全是汗。

沈恪覺得,真正特別想贏的其實是他自己。

林聲當然想贏,可是就算他真的贏了,也並不知道應該對沈恪提什麼要求。

哪有凡人向愛神提要求的?這怎麼可以?

沈恪盯著他看,看著他從五十幾張牌裡猶猶豫豫地選出了三張。

沈恪故意說:「你要是這麼想贏,我可以免費贈送一次機會。」

他對林聲說:「你可以對我提任何要求,我都能儘量滿足你。」

沈恪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竟然敢對林聲許下這樣的諾言,可這句話他確實發自本心,他真的願意滿足林聲的心願。

只要他能做得到。

林聲當然不會接受,不管是遊戲還是什麼,公平很重要。

「到你抽牌了。」林聲說,「我們聽天意。」

好,那就聽老天的安排。

沈恪看看林聲面前的牌,之後倒是沒多猶豫,迅速從剩下的撲克牌裡選了三張出來。

「第一張。」沈恪跟林聲幾乎同時掀開了第一張牌。

林聲手裡的是一張紅桃四,沈恪先看了他的,然後才低頭看自己手裡的牌。

是一張方塊二。

林聲說:「繼續,第二張。」

第二張,林聲的是黑桃A,沈恪的是紅桃十。

「一比一平。」沈恪的手心覆在最後一張牌上,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緊張。

又不是只玩一次,這一個晚上總歸會有贏的機會,至少會有一次。

沈恪說:「來吧,一起掀開。」

林聲倒數了三個數,跟沈恪同時掀開了這一輪遊戲的最後一張牌。

「梅花三。」

「黑桃K。」

兩人對視,林聲笑著說:「看來這就是天意,老天願意讓你在第一次就贏了我。」

沈恪看著這一輪遊戲的結果,鬆了一口氣,他發現自己竟然像是個賭徒,把這遊戲當成了人生重要的事。

「要對我提要求了嗎?」林聲認真地看著他。

其實林聲是好奇的,他確實想贏,但也想知道沈恪會對他提出什麼要求來。

在林聲看來,沈恪依舊神秘,但當神秘的人開始提問,他的問題會逐漸將他原本的樣子一一展露。

林聲覺得這是自己瞭解沈恪的一個絕佳機會,他要把握住。

幾秒鐘之後,沈恪看著他:「我的要求是……」

沈恪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希望以後我們之間不管發生了什麼,你都給我一次被原諒的機會。」

一次就夠了。

沈恪在心裡默默地說:我只要一次的機會,這不算太貪心吧?

 

 

36

沈恪的這個要求讓林聲察覺到一絲異常, 他怎麼都沒想到原來沈恪的願望是這個。

「當然。」林聲說,「沒問題。」

兩人各懷心事地看著對方,得到承諾的沈恪並沒有覺得鬆了一口氣, 相反的, 心好像愈發往下沉了沉。

似乎有什麼在不可回頭地往前推進, 沈恪不敢去想,他是有些害怕的。

到了現在, 沈恪很明確的知道, 自己害怕失去林聲,對於他來說,林聲已經超過了原本存在的意義。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究竟應該如何界定呢?

沈恪開始弄不清楚了,但他知道, 繼續這麼下去, 遲早有一天林聲會知道一切真相,到那時, 他的世界會再一次變天。

因為太渴望愛,用了不應該的手段去得到了愛,最後的結果,就只能是失去愛。

沈恪沒忍住,嘆了一口氣, 但林聲並沒有發現。

此時的林聲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他想的是:或許我也可以提一個這樣的要求,這麼一來, 如果有一天沈恪發現我在騙他, 也還有周旋的餘地。

可最後林聲還是放棄了, 當遊戲進行到林聲贏時, 他提的要求是:「以後有機會的話, 跟我一起放一次煙花。」

突然之間,沈恪覺得自己簡直粗鄙到可恥的地步,他藉著遊戲跟林聲耍心機,對方卻毫無顧慮地捧著一顆浪漫的心給他。

他放下撲克牌,過去擁抱了林聲。

「怎麼了?」林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明白沈恪為什麼突然會有這樣的反應,但他還是回抱住了對方。

面對沈恪的擁抱,林聲是一定要給予回應的。

「一定會有,」沈恪說,「會有機會,我陪你放煙花。」

這之後,兩人又玩了一會兒,沈恪已經達成所願,誰輸誰贏也就不在意了。

兩個人互相提的也都不是什麼有難度的要求,畢竟都不想難為對方,只不過是為了在這個除夕夜製造一些獨一無二的回憶。

於是,他們接下來的要求就變成了「親我一口」和「被我親一下」,兩個人像是幼稚的小朋友,親完了抱在一起笑。

八點鐘,春節晚會開始了。

林聲小時候很喜歡看春晚,與其說喜歡看電視節目,不如說是喜歡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看節目時的氣氛。

那時候,林聲家很小,沒有客廳,電視機就放在爸媽的臥室裡。

除夕的晚上,電視放著春晚,爸媽會把案板搬過來,一邊包餃子一邊看電視,而林聲就坐在一邊,吃吃瓜子,吃吃糖塊,有時候湊過去聞一聞餃子餡,催著爸媽說自己餓了著急了。

後來爸媽下崗,家裡經濟出了問題,氣氛也沒有以前那麼輕鬆了。

似乎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春節開始變得無趣起來,春晚也開始沒那麼好看了。

林聲都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看春晚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或許還是大學那會兒,雖然覺得不怎麼好看,但為了跟身邊的人有談資,還是多少會瞄幾眼。

再後來就真的一眼都沒看過了。

時隔這麼多年,春晚的主持人都換成了林聲不認識沒見過的,舞台依舊熱鬧喜慶,所有人的臉上都掛著十分刻意的笑容。

林聲跟沈恪靠在一起看了一會兒,看得沒滋沒味的,原本林聲還不好意思吭聲,但當他望向沈恪的時候,發現對方看著電視的眼睛也根本無神,不知道走神走到哪裡去了。

他笑了,輕聲叫沈恪:「看到現在,有喜歡的節目嗎?」

沈恪被他喚回了神,無奈地笑著說:「實不相瞞,我都不記得演了些什麼。」

倆人互相看看,額頭抵在一起笑了出來。

「餓不餓?」沈恪看了眼時間,已經九點多,「要不我們去做菜?」

林聲二話不說,直接從沙發上站起來拉著沈恪去了廚房。

「我想說半天了,但是沒好意思。」林聲說,「這春晚看得我直犯困。」

沈恪直接從後面抱住他,下巴搭在了林聲的肩膀上。

兩人親暱地走進廚房,沈恪說:「我犯困好一會兒了。」

說完,他還特意打了個哈欠。

林聲笑著回頭,原本想吐槽他兩句,結果剛轉過去就被吻住了嘴唇。

這太親密了,也太浪漫了,林聲又開始飄飄然,覺得他在跟沈恪談戀愛。

廚房也空空蕩蕩的,流理台上幾乎什麼都沒有。

林聲被沈恪抱起,就那麼坐在了上面,雙手摟著沈恪的脖子跟人接吻。

究竟是來做菜的還是來親熱的?

管他呢,反正今天是除夕,想做什麼都可以。

林聲覺得很奇妙,在跟沈恪接吻的時候,明明身處冬日,但他好像聞到了夏日雨後的味道,那不僅僅是青草香那麼簡單,彷彿他的生活充滿了曠野的清香。

他沉迷其中,熱烈配合,然後笑著跟對方緊緊相擁。

「完了。」沈恪說,「沒心思做菜了。」

林聲抱著他笑得不行:「可是會餓。」

沈恪把臉埋在林聲懷裡,深呼吸,然後像是下了好大的決心,終於放開了懷裡的人。

「我是不是有點過分了?」說話的時候,沈恪已經扶著林聲讓人從流理台上下來了。

兩人洗手,開始準備做菜。

「你指的是哪方面?」林聲打開冰箱,拿出要用的食材。

客廳裡,春晚還在繼續,電視機的聲音讓這個家聽起來是熱鬧的。

林聲喜歡這種感覺,安靜和吵鬧融合得恰到好處,他跟沈恪也溫馨得恰到好處。

「好像太粘著你了。」沈恪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以前挺受不了這種人的。」

林聲正準備洗菜,聽見他的話之後,轉過去看他。

沉默了幾秒鐘,然後林聲說:「我很喜歡這種被需要的感覺。」

沈恪轉過來看他。

「可能一個人太久了,所以被人需要的時候會讓我覺得自己的存在是有必要的。」林聲說得保守了一些,他確實喜歡這種感覺,但對於他來說,並不僅僅是因為「一個人太久了」。

準確來說,是當失敗者太久了,久到已經找不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在這種時候,有個他很重視的人表現出了對自己的依賴,這讓林聲受寵若驚了。

「我以為你會討厭。」沈恪不好意思繼續盯著林聲看,他把帶來的鍋重新刷了一遍,用紙巾擦乾,開始著手準備做菜。

林聲低頭洗菜,無聲地笑著。

怎麼會討厭呢?是沈恪讓虛惘的情感變得現實起來,讓縹緲的愛有了真實的輪廓,如果不是沈恪,現在的林聲依舊在錯誤的領域打轉,他幾乎可以說,是沈恪喚醒了他對所謂故事的感受和表達。

他說過的,沈恪可以對他為所欲為。

林聲心甘情願對這樣一個人奉獻,也心甘情願把沈恪奉為自己創作的信仰。

跟沈恪相處的過程、做愛的過程,對於林聲來說就是一段朝聖之旅,早就意義非凡了。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都在儘可能把話題往自身之外引。

聊春晚,聊這座城市的空曠。

還有小時候熱鬧的年夜飯,以及偷偷藏起來的壓歲錢。

「對了,」沈恪說,「我給你準備了壓歲的紅包。」

林聲有些意外:「給我?」

「嗯,不過事先說好,不是錢。」沈恪笑。

林聲也跟著他笑了:「還好不是錢,不然我還得包個紅包還給你。」

兩個人難得開玩笑,空蕩的廚房終於也不冷清了。

沈恪跟林聲只做了六道菜,也都不是什麼難度太高的,其中的清蒸魚還是他們兩人一起照著食譜嘗試著做的。

全都做好之後,還不到十一點,不過對於他們來說時間剛好。

林聲跟著沈恪一起把菜端到客廳的茶几上,最後端上了煮好的餃子。

沈恪說:「有個大事兒差點忘了!」

說完,他穿上外套,拿著鑰匙準備出門。

林聲疑惑地看著他:「這麼晚了要出去?」

「等我幾分鐘,很快就回來。」

沈恪留下這句話,著急忙慌地出了門。

家裡只剩下林聲一個,突然之間屋子都好像低了幾度。

他站起身,走到陽台去低頭往下看,很快就看見了從樓門口跑出去的沈恪。

沈恪很急,直衝進了夜色中。

去幹嗎呢?

林聲一直站在那裡,等著沈恪回來。

就像沈恪說的,這一去一回只用了不到十分鐘,他回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呼哧帶喘的,懷裡抱著幾罐啤酒。

「過年怎麼能沒有酒呢?」沈恪說,「還好那家便利店還開著門。」

林聲趕緊去門口,無奈地笑著說:「你嚇到我了。」

「怎麼了?」

「我還以為你要留我一個人在這裡過年。」

沈恪換完了鞋,進來跟著林聲往沙發那邊走:「怎麼可能?我不和你過年還能幹嗎去啊?」

沈恪看著他的背影在笑,伸手摸了摸林聲的頭髮。

林聲也知道自己是杞人憂天,可他剛剛真的有被嚇到,生怕自己被丟下。

「我也不知道,」林聲把啤酒放到桌子上,「就是害怕。」

沈恪把大衣掛起來,然後坐到了林聲身邊。

他用力地捏了捏林聲的手,擲地有聲地說:「不用怕。」

不用怕,你不留下我,我怎麼可能丟下你呢?

你會有這擔心,是因為不知道我對你有多少的貪念,如果你知道,就不會有這樣的擔憂,只會覺得困擾,怕有一天想甩卻發現怎麼都甩不掉我。

沈恪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對林聲產生了這麼濃重的感情,濃重到像是無法調和的顏料,讓他落筆的時候,格外小心卻依舊不知所措。

林聲回握了他,兩人十指緊扣。

「是我想太多了。」

林聲拿起桌上的啤酒:「那不如我自罰三口吧。」

沈恪笑了:「別人都自罰三杯,你怎麼就三口啊?」

「我怕醉了晚上就沒人陪你跨年了。」林聲打開拉環,「農曆新年,我還等著呢。」

 

 

37

林聲跟沈恪不是第一次一起喝酒, 從前一直害怕自己會因為喝酒誤事的林聲也開始學會了享受這種微醺的感覺。

兩個人坐在電視機前,看著春晚,聊著天, 像兩個小孩兒一樣, 石頭剪刀布,贏了的人才可以吃餃子。

這個夜晚對於他們來說非同尋常, 根本不僅僅是孤單的人互相陪伴那麼簡單。

林聲能感覺到,他跟沈恪靠得越來越近, 這種「近」不是身體上的, 不是距離上的, 更多的來自內心最深處。

沈恪願意展現給林聲的變多了, 林聲也逐漸嘗試讓沈恪看見自己最真實的那一面。

不自信的、消極的、苦澀的一面。

幾罐啤酒而已,林聲已經有些飄飄欲仙。

他靠在沙發上, 手指從沈恪的後頸一路沿著脊骨慢慢下滑。

時間過得很快也很慢, 他覺得自己在觸碰沈恪的時候,像是在描摹一幅古老的畫作, 畫作裡天地萬物令人迷醉, 就像沈恪帶給他的感覺一樣。

沈恪回頭問他:「是在我背上留了摩斯密碼嗎?」

林聲憋著笑問:「是啊,知道我寫的是什麼嗎?」

「我猜猜。」沈恪放下筷子, 喝了口酒, 故作深沉地想了一會兒說,「你說你喜歡跟我在一起。」

林聲臉紅了,他喝酒都沒臉紅,被沈恪的這一句話給說得臉紅了。

事實上, 他只是隨便在上面摸了摸, 他喜歡沈恪骨節分明帶給他的感覺。

但他也沒有否認沈恪的話, 就當做是這樣吧, 假裝他真的在沈恪身上留下了這句話。

林聲跟沈恪吃完飯,收拾乾淨桌子,距離農曆新年還有幾分鐘。

沈恪說:「咱們倆進度還是有點兒快了,下次得掐著時間來。」

他說到下次,林聲聽得忍不住笑著看他。

「那我們就坐這兒等著迎新年?」林聲覺得或許應該做點什麼,比如接吻。

他發現在跟沈恪相處的這件事情上他的想像力過於匱乏,不會製造浪漫,笨拙得像個渴望飛上藍天的小雞仔。

「等我一下。」沈恪突然想起了什麼,跑進了臥室去。

林聲安靜地坐在那裡等著他,電視機裡吵吵鬧鬧的聲音完全無法影響他的心情,他聽不見那些聲音,看不見那些畫面,他的一切好像都是因為沈恪而存在的。

這個春節是因為沈恪,他才好好度過的。

沈恪很快就拿著東西回來了:「你看這個。」

林聲站起來,走向沈恪,發現他手裡拿著的是一張黑膠唱片。

「我很喜歡的一個美國樂隊,」沈恪一邊往客廳另一邊的桌子旁走,一邊說,「以前我失眠的時候會整晚整晚聽這張唱片。」

林聲這時候才看到,沈恪家裡還有一台黑膠唱片機。

這台黑膠唱片機確實是沈恪的,不過並不貴,當初他從別人那裡買來的二手唱片機,只花了幾百塊。

其實買這個東西沈恪猶豫了好久,幾百塊錢對於每個月能賣掉幾幅畫的他來說並不會造成什麼負擔,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確實不是那種可以為自己的興趣花太多錢的人,因為他只是想聽那一張唱片而已。

可最後他還是買了,就像他明知道自己並不富裕卻還是拿錢出來找了日租房一樣。

他想要一份疲憊生活中的滿足。

沈恪有這麼一台二手唱片機,有且僅有一張黑膠唱片。

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有人跟他一起聽,沒想過有人和他分享這份滿足,然後又將這份滿足推向了更高點。

林聲有些好奇地看著沈恪放唱片,他的世界裡還沒有出現過這種東西。

音樂開始播放的時候,他跑過去把電視機靜音。

沈恪笑著衝他伸出手:「跳個舞嗎?」

林聲過來牽他的手,眼裡是藏不住的笑意:「我不會。」

「沒關係,我也不會。」

兩個人就那麼抱在一起,隨著音樂,閉上眼睛,自在輕盈地緩慢地在窗邊踱著步子等待新年的到來。

這夢囈一樣的唱腔讓林聲覺得整個人都被拉進了一場夢幻旅行,他看見斑駁的光影,看見破碎的磚瓦,看見突然之間密佈的云和毫無預兆就降下的雨,當他回頭,又看見了始終在身邊的那個人。

毫無疑問,那個人是沈恪。

林聲的下巴搭在沈恪肩膀上,幻想著這趟只屬於他們兩個人的尋夢之旅,不可思議又過分美好。

他們就這樣,在囈語一樣的音樂聲中迎來了新年,要不是窗外突然亮起煙花,沈恪跟林聲完全不知道新年已經到來。

他們相擁著看向外面,煙花再一次映亮了他們的臉,這一刻林聲覺得他們像是給彼此講了一千零一夜的童話故事,煙花綻放,故事到了結尾,但他們意猶未盡,決心把這故事從頭再講一遍給對方。

這個晚上,音樂一直沒有停過。

他們接吻做愛,在客廳溫暖卻堅硬的地板上,在臥室柔軟的大床上,在彼此身體上,在彼此的心底最深處。

林聲第一次對時間如此敏感,大年初一的清晨,他從床上坐起來,沈恪已經不在身邊。

廚房裡,沈恪煮了粥,看見林聲過來笑著問了聲早。

「睡了多久?」林聲靠過去,直接貼在了沈恪的背上。

「差不多兩個小時。」

他們是後半夜四點多才睡,沈恪六點多就起床了。

睡不著,心裡藏著事。

冬日早晨,天亮得沒有那麼早,他醒過來的時候房間還黑漆漆的,他就那麼偷偷地在黑暗中盯著林聲看,怎麼都看不夠。

如果真的有神話故事,那林聲就是救贖每一個漆黑夜晚的神。

沈恪看著他,心動到難以自制,深呼吸,讓自己保持理智。

人的魅力是件難以捉摸的事,人與人之間的吸引力也很難說。

沈恪一點都不意外自己被林聲吸引,但他意外的是,林聲似乎也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了對他的好感。

這讓沈恪開始有些害怕了。

膽小懦弱的人,根本不敢面對也不敢承擔別人的愛,他一無所有,除了一顆正被打撈起來的心。

沒意義的。

沈恪從床上下來的時候甚至在想,或許真的應該遠離林聲的世界,自己就是個騙子,時間久了就露餡了,到時候他從林聲那裡得到的怕會是失望和怨恨。

這些日子的相處讓沈恪明白,林聲絕不是嫌貧愛富的人,但林聲一定不會願意接受自己打從一開始就欺騙了他這個事實。

沈恪很懊惱,他為什麼沒有從最初就明白這一點?

在為林聲熬粥的時候,沈恪一直很矛盾。

他害怕,卻又捨不得。

此時此刻,林聲的親暱讓他更加捨不得推開這個人,沈恪發現自己錯得離譜,但已經來不及撥亂反正了。

沈恪關了火,回身抱住林聲,在林聲還迷迷糊糊的時候緊緊把人箍在懷裡深深地親吻。

林聲喜歡被他這樣對待,閉著眼迎接這個吻,然後說:「沈恪,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他們一起度過了一個美妙的除夕,一起走到了正月初一。

下午的時候,林聲跟沈恪道別,在沈恪的注視下上了公交車。

林聲走了,留下沈恪一個,他站在空蕩蕩的公交站點抽起了煙來。

那天之後,沈恪的負罪感愈發嚴重,他開始不敢經常主動聯繫林聲,整天悶在房間裡對著林聲的那幅畫抽煙。

不過好在,在這段時間裡,春天降臨之前,沈恪又開始畫畫了。

他只畫林聲,每一幅都是林聲,各種姿態下的林聲。

這些畫他不可能賣掉,不可能用它們來換取自己的房租和生活費。

但他停不下來,因為對於他來說,這彷彿是他唯一能抓住的屬於自己的靈感和風格了。

在他的畫作裡,林聲是手握破碎權杖的王,也是站在廢墟中的神,是枯敗的花園中一朵花都沒能留住的花農,也是牢籠中唯一曬得到陽光的人。

曾經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沈恪靜不下心時就抄經書。

「眾生長夜生死輪迴,愛結不斷,不盡苦邊。」

這一次,他將林聲作為載體,畫出了他能想到的所有生死輪迴、愛和苦。

在沈恪的出租屋裡,到處都是林聲,但林聲本人對此卻一無所知。

深夜,沈恪坐在窗邊抽煙,看著他的這些畫想:如果有一天,假設真的能有那麼一天的話,他希望在自己的個人畫展上展出這些畫,只有這些畫。

手裡的煙還沒有抽完,沈恪的手機響了起來。

這段時間很少有人打電話給他,尤其是這個時候,已經半夜一點多。

他起身,從亂糟糟的床上翻找到手機,讓他意外的是,來電人竟然是林聲。

「林聲?」

沈恪接起了電話,有些詫異,沒想到這麼晚了林聲會突然打給他。

一直以來林聲都是個很有分寸感的人,每一次跟他通話前都會先發一條信息問他是否方便。

「你好,請問是林聲的朋友吧?」

沈恪聽著陌生的聲音,微微皺起了眉:「是,林聲出什麼事了嗎?」

「啊沒有沒有,」對面的人倒是客氣,否認之後說,「是這樣,林聲喝醉了,我看他只存了你的號碼,能不能麻煩你來接他一下?我這邊實在不方便走開。」

沈恪又看了一眼時間,半夜一點三十四分,林聲在外面喝醉了。

「你是他什麼人?」沈恪問。

「我……算是他編輯吧。」電話那邊的人說,「我們是出來談工作的,沒想到他酒量真的不太行。」

那人笑得尷尬,沈恪的眉頭鎖得更緊了。

「好,麻煩您把地址告訴我,我這就過去。」

掛了電話沒兩分鐘,沈恪出門了,他難得出門打車,直接奔著那人發來的地址就去了。

夜色中,載著沈恪的出租車飛馳著,快速閃過的街景讓沈恪發現原來春天真的已經到了,哪怕匆匆而過,他也看到了變綠的柳條。

他攥著手機,想起林聲編輯的話——我看他只存了你的號碼。

沈恪笑了笑,對於林聲來說,他的確是很特別的,這對沈恪來說,很重要。

 

 

38

沈恪在這個晚上幾乎是跨越了整座城市去接喝醉了的林聲, 在車上,他想了很多,突然意識到這似乎是他第一次真正接觸到林聲的生活。

在兩人交往的這段時間裡, 林聲暴露給他的更多的是內心和身體,至於其他, 林聲都包裹得很好,從來沒有跟沈恪提起過,也沒有讓沈恪見識過。

當然了, 沈恪也藏著掖著不敢讓林聲看見自己真實的生活樣貌, 但不管怎樣, 至少除夕的時候他是虛構了一個家給林聲的。

想到這裡, 沈恪覺得自己可恥, 欺騙和隱瞞, 他佔盡了。

半夜, 這座城市終於不再擁堵, 即便路程遙遠, 所花的時間也比沈恪預計的要少很多。

兩點多的時候, 沈恪終於到了, 在一個青年影視基地,他從沒來過這邊。

沈恪付了車費,試探著往裡走。

這個青年影視基地進去之後有很多餐廳, 每一家餐廳牆上都掛著門牌號,沈恪在心裡數著數字一路往裡,驚訝於都這個時間了, 每一家餐廳都還生意紅火。

他繞了一大圈終於找到了林聲編輯發來的那家餐廳, 是一家酒館, 沈恪在門外深呼吸了一下, 然後才拉開門走了進去。

其實沈恪是有些顧慮的,他很怕林聲酒醒之後會因為他貿然闖入自己的生活而怪罪他,但沈恪實在沒法抵住誘惑,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他想要更多的瞭解林聲。

沈恪知道自己可恥,他原本就是一個可恥的人。

進門後沒走幾步他就看見了癱坐在沙發上的林聲。

就在收銀台不遠處,有一個等候休息區,此時林聲就在那裡,閉著眼,滿臉通紅。

沈恪快步走過去,直接蹲在了林聲的腿邊。

他輕聲說:「林聲?」

林聲是真的醉了,醉到已經徹底睡著。

沈恪輕輕地捏了一下林聲的腿,眼前的人依舊毫無反應。

這時候,有個年輕男人從裡面走出來,問沈恪:「你好,你是林聲的朋友?」

「哎對,你好。」沈恪趕緊站起來,伸出手跟對方握了一下,「我是他朋友,來接他回去。」

「那行,」林聲的「編輯」說,「那邊搭著的是他的大衣,就麻煩你送他回去了。」

「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沈恪在對方要走之前叫住了他,「林聲他家的地址方便給我一下嗎?」

「你不知道他住哪?」

沈恪點點頭:「對,他沒跟我提過。」

那位編輯打量了一下沈恪,看起來像是要確認一下這人跟林聲到底是不是朋友關係。

「啊沒關係,我帶他先回我那裡也行。」沈恪明白自己問得有些不妥,彎腰拿起沙發上的大衣準備給林聲穿上,「他怎麼喝成這樣?」

沈恪之所以會這麼問,真的只是一句簡單的感慨。

他想林聲可能是為了自己的作品才喝這麼多,畢竟編輯也在,肯定是聊工作的事。

編輯還沒回話,又一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還沒走呢?」那是個中年男人,大腹便便,看起來也喝了不少,瞥了一眼倒在沙發上的林聲笑著說,「這小子酒量太差了。」

沈恪看看那人,覺得他說話的語氣聽起來挺不舒服的,像是調侃又像是輕蔑,沈恪不願意有人如此對待林聲。

他一直以來都以為林聲過著優越瀟灑的生活,最大的困境可能就只是偶爾沒有寫書的靈感,可現在看來,他想得太簡單了,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容易的,哪怕版稅豐厚的青年作家也還是要做一些不喜歡做的事、還是要應付一些不想應付的人。

沈恪沒有說話,過去幫林聲穿外套。

林聲醉醺醺的,被人拉起來眯著眼睛看了一眼沈恪,但因為腦子實在太暈,已經不轉了。

那個中年男人站在那兒看著他們折騰,也覺得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兒,跟林聲的那個編輯說:「等會你把他那個稿子發我郵箱一個我看看吧。」

編輯有些意外。

「也挺不容易的,我看看要是寫得還行,以後有機會就給他推一推。」

「好的好的,高老師我等會就給您發!」

那個被稱作「高老師」的中年男人擺擺手朝著洗手間的方向走去了,等他走遠,編輯有些興奮地拉林聲的胳膊:「你聽見沒啊!」

林聲醉得趴在沈恪懷裡什麼都不知道,倒是沈恪很開心地問:「林聲有新書要出版了?」

編輯也在興頭上,沒在意那麼多,隨口說了句:「還不一定呢,不過今天這酒也不算白喝,好歹高老師記住他了。」

沈恪聽著這話就覺得有點不對勁,照理說,林聲出了那麼多書了,是這本書的題材不一般還是怎麼回事,新書要出版,編輯怎麼開心得像是人生頭一遭?

「現在出版個書竟然這麼不容易。」沈恪笑笑,準備帶著林聲走。

「怎麼說呢,分人吧。」編輯幫著沈恪把林聲往外面扶,「有些人啊,出版社都搶著出他的書,有些人呢,寫得其實不錯的,但沒名氣沒路子,出版社哪兒知道他是誰呢,市場經濟,沒人願意冒險的。」

沈恪笑了:「林聲的書可不算是冒險吧?」

「他?」

他們到了路邊,深夜,地方又偏,來往的出租車少得可憐。

編輯今天也沒少喝,站在外面吹著風點了根煙說:「我不想打擊林聲,他確實挺努力的,但這種事情有時候也得看運氣。」

沈恪越聽越覺得不對勁:「這話怎麼說?林聲的運氣……最近不太好嗎?」

編輯笑了,看向林聲的時候眼神中似乎帶著些沈恪不願意承認的憐憫。

「他啊,豈止是最近。」編輯嘆了口氣,抽了口煙。

「要是這次高老師真能幫推薦一下的話,可能會有點希望吧,但是也不好說。」編輯抬手蹭蹭鼻子,「出版行業現在也不景氣。」

沈恪緊緊地摟著林聲的腰,對方整個人都靠在他身上。

編輯的話讓沈恪有些耳鳴,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聽。

對方還在憂愁地說著什麼,但沈恪已經有些聽不真切,他心裡湧起一個念頭,但又覺得應該不會,林聲跟他不一樣。

「他今天沒少喝,」編輯看了一眼林聲,「就因為高老師開玩笑似的跟他說要是他能把那一瓶白酒都喝了,就看看他的稿子。」

一口煙抽得有些難受,編輯說:「其實我們都知道,就是句玩笑話,可林聲當真了,他太想出版一本屬於自己的書了。」

這句話一落地,沈恪的心也跟著摔在了地上。

「這是他的第一本書?」

「第一本,還沒出版的書。」編輯說,「其實我也不算是他的編輯,就是以前合作過,林聲是我見過最努力的寫手,每次有機會,我都希望他能爭取一下。」

遠處來了一輛出租車,編輯抬手招呼。

「車來了,趕緊走吧,這都後半夜了。」編輯說,「剛才高老師的那事兒你先別跟他說吧,我怕又落空,我去談談,等有著落了再說。」

沈恪此時心情複雜,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意外闖入別人秘密花園的過路人,撞破了別人隱藏起來的秘密。

他突然之間甚至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林聲的這個編輯朋友,只好點著頭,趕緊扶著醉到不省人事的林聲上了車。

出租車的門關上了,林聲靠在那裡還在睡著。

出租車司機問了一句:「去哪兒?」

是啊,去哪兒呢?

沈恪攥緊雙手,用力到骨節都凸出了。

他看向坐在一邊睡著的林聲,在心裡問:你說我們去哪兒呢?

沈恪很矛盾,他一時間還不能理清自己的思緒。

「附近有快捷賓館嗎?」沈恪問出租車司機,「我們就去附近的賓館吧,我朋友喝多了,怕走得太遠他半路吐您車上。」

司機一聽這話,恨不得讓他們立馬下車。

司機師傅打開手機導航,還真在附近找到一家小賓館。

打車只花了個起步價,沈恪在司機師傅的幫忙下背著林聲去辦理了入住手續。

他不知道林聲家住在哪裡,也不可能帶林聲回家,只好開房。

賓館很小,房間也很小。

沈恪小心翼翼地把林聲放在床上,然後就那麼站在床邊看著他。

突然之間沈恪覺得喝醉的好像不是林聲,而是他,他沒法清晰地回憶起剛剛林聲的編輯跟他到底都說過些什麼。

他覺得頭暈,呼吸不暢,於是走到窗邊,開了個狹小的縫隙,點了支煙。

身後,林聲睡得很熟。

沈恪用力地抽著煙,覺得心裡有什麼在一點點剝落。

那位編輯的話開始逐漸迴蕩在沈恪耳邊。

很努力的寫手。

他太想出版一本屬於自己的書了。

沈恪發現自己抽煙的時候手都在抖,其實不用再想了。

有些事情,已經很明顯了。

有些謊言,已經被戳破了。

暢銷書作家。

以後有機會,帶你到書店找找我的書。

這些都是林聲曾經跟他說過的話,沈恪全都記著呢。

外面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今年的第一場雨。

沈恪有些意外,沒想到今年的春天竟然來得這麼早。

他回頭看林聲,對方毫無防備地躺在那裡睡著,對剛剛發生的一切都一無所知。

此時此刻的林聲在沈恪看來就像是那天自己口中即將打破的瓷器,他明知道不久之後就會打破,所以即便在此刻,看著完整的林聲,也覺得他已經佈滿了裂紋。

沈恪被很多種情緒拉扯著,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該怎麼辦?

沈恪問自己,明天,等到林聲醒過來,他們該以什麼樣的身份去面對彼此?

他走過去,又回到了床邊。

沈恪一隻手夾著煙,另一隻手伸到了林聲的臉前。

他張開手,就像是電影裡的人摘下面具一樣,試圖把那透明的面具從林聲的臉上摘下來。

然而下一秒,沈恪突然意識到,自己臉上也戴著那樣一副面具,他有什麼資格先去摘別人的呢?

在沈恪沒有注意的時候,自己竟然已經紅了眼睛,心裡起伏的浪潮快把他湮滅,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游上岸來。

最後,沈恪收回了手,按滅了煙頭,躺到了林聲的身邊。

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說吧。

他翻個身抱住了旁邊的人,聞著林聲身上濃重的酒氣,沈恪覺得自己確實喝多了。

他倒是真的希望自己喝多了,希望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都是他醉酒之後幻想出來的,這樣一來,他就不需要面對明天的林聲,因為他根本就還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麼做。

 

 

39

心裡有事, 怎麼可能睡得著。

沈恪躺下之後,聽著林聲平穩的呼吸,腦子裡亂得根本沒法入睡。

他突然有些怨恨林聲, 並不是怨恨對方騙自己,而是怨恨在這種時候林聲竟然丟下他一個人呼呼大睡, 讓他自己來面對這麼棘手的問題。

從一開始沈恪就知道他們這段關係生長在巨大的謊言中,可他只做好了自己是個騙子的準備,卻沒想過林聲也隱瞞著什麼。

如今, 在他毫無防備對方又完全沒辦法開口解釋的時候, 把這個事實隕石一樣砸給他, 他根本招架不住。

沈恪一開始抱著林聲, 後來有些不敢觸碰對方了。

他從床上下來, 沒忍住, 走了出去。

沈恪站在賓館外面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煙, 在濃重的煙味中, 他努力讓自己的思緒和理智歸位。

他必須處理好這件事。

當一包煙抽完, 沈恪終於意識到一個問題, 他當務之急不是問自己為什麼和怎麼辦, 而是需要在另外幾個問題上跟自己達成共識。

他對林聲到底是什麼感覺?

他是否想要斬斷這段關係?

他是否願意失去林聲?

沈恪呼吸著深夜裡微涼的空氣,初春夜晚,乍暖還寒, 他裹進外套,轉身去旁邊的便利店買煙。

從便利店出來的時候,沈恪拆開這包新買的煙, 這時候他才發現, 自己的手竟然還在抖。

他想起家裡的那些畫, 畫滿了承載著各種慾望和信仰的林聲, 他可以肯定,他絕不想要失去這個人。

沈恪乾脆坐在了路邊,這裡甚至沒有一輛車經過。

他在夜色裡抽著煙,恍惚間覺得他身處一個早就荒廢了的城市裡,他在這裡尋找,卻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麼。

他很慌亂,很恐懼,然後遇到了同樣慌亂恐懼的林聲。

他們原本就是一樣的人。

沈恪終於想明白了,他們是一樣的。

一樣的充滿期待卻不斷失望,一樣的竭盡所能卻舉步維艱。

他們甚至連骨子裡的自卑都是一樣的,不然也不會如此默契地說出這樣的謊言。

沈恪抽著煙,沒忍住,坐在那裡哭了起來。

他從隱忍的、悄無聲息的落淚逐漸變成了失聲痛哭,他哭這兒戲一般的命運,也哭他們兩個人的悲哀。

他們都以為彼此朝向對方站著,手裡拿著開得正豔的鮮紅玫瑰,卻不知道,自始至終他們是背對彼此的,手裡的玫瑰早就枯枝殘敗。

濃情蜜意的相遇、炙熱激情的狂歡,在那之下掩藏著的是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劇情,既是喜劇也是悲劇。

沈恪哭到手裡的煙獨自燃燒到生命盡頭,他被燙了手指。

沈恪手一抖,煙頭掉在地上,被燙過的手指像是接收到了神的提點,把訊息傳遞到了沈恪的心裡。

他看著被燙的手指,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是喜劇還是悲劇又有什麼重要的呢?重要的難道不是林聲那個人本身嗎?

沈恪胡亂地搓了一下臉,人精神了不少。

他突然之間還慶幸起來,至少在這座廢墟裡,慌亂的不止他一個人。

沈恪回到了房間,林聲還抱著被子睡著。

他脫掉大衣,免得涼氣影響到林聲。

沈恪沒有再躺過去,而是搬了把椅子過來坐在床邊一直看著林聲。

他想到自己,再想到林聲,想到兩人相處的這些日子林聲的那些表現。

沈恪是心疼的。

他知道,他自己的日子也沒好到哪裡去,本應該沒多餘的心力去心疼別人,可他一想到林聲可能受過的那些苦,心就像是被一隻手給死死地攥住了。

他愛上林聲了。

在這個發現真相的夜晚,沈恪明確地感受到,他奉為神明和信仰的那個發光體從高空墜落了,墜落到踏實的泥土間,惹了一身的灰塵。

但這樣的林聲,在沈恪看來更加清晰和真實,那些他過去總是握不到的,被他感知到了。

沈恪也終於明白為什麼在之前那段時間裡他總是覺得彼此的相處不真實,因為他們都不夠誠懇,因為一切原本就不是真實的。

他們遮遮掩掩,謹慎小心,連表達好感都畏首畏尾。

他伸出手,握住林聲冰涼的手指,俯身過去在上面落下了一個吻。

沈恪愛上他了,剝除那些虛無縹緲的外殼之後,他真真實實地愛上了林聲這個人。

這個跟他一樣膽小懦弱的騙子,跟他一樣在曠野顫抖不止的失敗者。

沈恪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然這麼不合時宜的產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沒關係,沈恪想,林聲你是什麼樣的人都沒關係,你的矛盾虛偽,我也同樣都有,你的痛苦脆弱,我也在承受。

是該惺惺相惜的,沈恪把臉埋到他掌心,覺得前所未有的踏實。

他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當他確信自己真實地看著真實的林聲時,他就知道應該怎麼辦了。

林聲或許比他更敏感,他必須處理好這件事才不會失去這個人。

林聲是在第二天上午十點多醒過來的,他睜眼時頭痛欲裂,還有些犯嘔。

他用了好長時間才讓靈魂歸位。

「醒了?」

林聲聽到聲音一愣,轉過去看見沈恪的時候瞬間脊背發涼。

他環顧四周,看得出這是在賓館。

那一刻,林聲聽到有什麼在轟然倒塌,他滿腦子都是兩個字——完了。

完了,沈恪什麼都知道了。

他知道我是個騙子,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沈恪。」林聲開口的時候,聲音沙啞,他昨天喝得實在太多了。

沈恪看著他笑了:「你這是真的沒少喝,把自己搞成這樣。」

說話的時候,沈恪已經坐到了床邊,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頭疼嗎?」

林聲緊張到汗已經打濕了衣服,他一把抓住沈恪的手,有些發抖地問:「你怎麼在?」

沈恪笑了,安撫似的拉著他的手背親了一下,然後用另一隻手輕撫他的頭髮。

沈恪的動作很親暱,比以往更甚。

林聲沉浸在謊言被拆穿的巨大恐懼裡,在等待沈恪開口的這短短幾秒鐘,他的世界經歷著一場劇烈的地動山搖。

「你昨晚喝多了,」沈恪如實回答,「你編輯打電話讓我來接你。」

沈恪帶著笑意看他,玩笑似的說:「我沒想到對你來說我那麼重要。」

「什麼?」

「你編輯說,你的手機只存了一個號碼,就是我的。」

林聲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人也愈發慌張。

「我很開心。」沈恪過去,躺到他身邊抱住了他,「我很開心自己對你來說是特別的。」

林聲失神地望著天花板,並沒有因為沈恪的親密舉動有所放鬆。

他都知道了嗎?

「不舒服?」沈恪在他耳邊輕聲問,「要不你再躺一會,我去給你買點吃的。」

他正要起身,被林聲拉住了。

林聲看著他,猶豫著,可還是不敢開口問。

沈恪當然知道他在緊張什麼,沒人比當下的沈恪更明白林聲了。

沈恪笑著反手跟他握住,用力捏了捏他的手說:「你啊……」

沈恪重新坐回床邊,對他說:「你編輯都說,你太拼了。」

林聲不解地看向沈恪,他很希望知道昨晚他們都說過什麼關於自己的事情。

「不過,」沈恪看向他,「經過昨晚,我覺得我看到的你更真實了。」

林聲依舊不說話,另一隻手壓在身側,已經緊張到手心全是汗。

「別太辛苦,要相信自己的才華。」沈恪說,「我去給你買粥,你再躺一會。」

沈恪站了起來,抽出手,穿上外套出門了。

林聲依舊在發抖,汗已經順著額頭滾落下來。

他趕緊找自己的手機,打給了那個跟他關係還不錯的編輯。

「你怎麼樣?」對方接起電話如此詢問道。

「還好。」林聲說,「昨天晚上是我朋友來接我?」

「嗯,其實我也有點醉了,後來一想覺得這事兒有點不對。」編輯說,「他來接你的時候我沒告訴他你住哪兒,就那麼讓他帶你走了,我剛醒,正琢磨這事兒呢,你要是不打過來,我也得打給你,聯繫不上我就得報警了。」

林聲聽到他說沒告訴沈恪自己住在哪裡,先是鬆了一口氣。

「你在哪兒呢?沒事吧?」

「嗯,沒事。」林聲說,「那個……昨天晚上你們聊什麼了嗎?關於我的。」

林聲不敢問沈恪,只能打電話來詢問編輯。

編輯想到昨晚高老師說的那件事,原本是想暫時瞞著林聲,但又覺得這是人家的書,理應知道這些。

「也沒別的,就是他來接你的時候剛好高老師讓我把你的稿子發過去,說是有機會的話可以給推薦推薦。」

林聲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得到了這樣的機會,昨晚在酒桌上,高老師那半開玩笑似的話讓林聲一時衝動真的喝了一瓶白酒,其實喝下去的時候他也是沒抱什麼期待的,這種事情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經歷。

只是沒想到,他真的沒想到,至少這一回,他的稿子能送到高老師手裡了。

這位高老師是業內很有名望的出版人,這幾年他幾乎撒手不管了,但當初經他手的作家無一例外如今都小有所成。

宋鐸就是其中之一。

當年宋鐸之所以會把自己的短篇擴寫成長篇小說出版,就是高老師看到那個短篇後主動跟他取得了聯繫。

突然之間,林聲覺得人生好像開闊了。

這件事上或許有了轉機,但他跟沈恪之間,林聲依舊懸著一顆心。

「你跟我朋友沒有再說別的嗎?」

「那倒沒有,我本來不想讓他把這件事告訴你的。」編輯說,「不過你確實有知情權,我們儘量努力試試嘛,萬一成了呢。」

林聲聽他說沒有跟沈恪聊別的,緊繃著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

他跟編輯道了謝,約好改天見面聊,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沈恪回來的時候,林聲依舊有些心虛,但看著對方跟往常沒什麼區別的態度,覺得沈恪大概真的還不知道。

事實上,沈恪在等他自己坦白。

沈恪不想勉強逼迫林聲,也不想讓林聲陷入尷尬的境地,他決定委婉一些,慢慢透露自己的情況,也慢慢讓林聲剝開自己的面具。

這個過程急不得,真相掩埋在薄冰之下,他已經低頭看見了,現在要等的是春暖花開薄冰融化,而不是用力地去鑿碎它。

他們要溫和地面對和處理這件事,一旦急躁,可能真的誰都不會好過。

沈恪不想失去林聲,也不想林聲痛苦,他們都是世間痴愚之人,已經痴愚至此,那就繼續笨拙地修行吧。

 

 

40

林聲醉酒醒來的這個上午, 儘管是在賓館房間裡,他和沈恪也沒有做愛。

這很難得,兩人也都明白其中的不同尋常。

林聲是因為心虛, 哪怕沈恪並沒有表現出與往日的不同, 也並沒有自己已經暴露的證據, 但他還是沒法放下心來。

心不在焉, 加上身體不適,林聲洗了個澡吃了幾口粥,就這樣跟沈恪道別了。

兩人分開的時候才剛中午, 林聲整個人都沒精打采的,沈恪有些擔心他, 但又不好開口說要送他回家。

他們站在公交站, 林聲連站牌都沒看, 來了一輛公交車就悶頭上去了。

沈恪一直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地望著他,看著他上了車, 看著他在後排坐穩。

林聲坐下後, 還是沒忍住扭頭看向了窗外,對上沈恪的視線, 他最終依舊朝著對方揮了揮手。

沈恪對他笑, 隔著窗戶大聲告訴他說回去好好休息。

公交車的玻璃窗並不足夠潔淨, 林聲點了點頭, 隔著髒污的窗跟沈恪對望, 會恍惚間覺得是自己的眼睛太髒才把沈恪看髒了。

車已經開啟,林聲收回了視線不敢再看沈恪, 心裡有鬼的時候總覺得一個眼神都能出賣自己, 所以說, 人真的不能干虧心事, 做人都做得不踏實。

公交開出一段距離後,林聲忍不住回頭看,沈恪依舊站在那裡,就像上一次目送他離開一樣。他看不到沈恪的眼神,卻能感受得到對方站在那裡的決心。面朝著他的方向,就好像心也朝向著他。林聲是有一絲安慰的。

林聲沒忍住,拿出手機給對方發信息:忘了謝謝你照顧我。

點擊發送的時候,他緊張到嘴唇都在微微顫抖。

林聲太害怕了,他總覺得自己要失去沈恪了。

或許在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對沈恪的貪戀有多重,嗔痴妄念,林聲也終於明白自己到底還是看不透,拿不起也放不下。

他被公交車載著遠離沈恪,心卻還留在對方那裡,不敢跟對方並肩而立,只敢偷偷地躲起來打量。

可能正是因為昨晚發生的事,讓林聲覺得他跟沈恪的關係已經走入了倒數階段。

林聲開始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就像那句話——是夢終究會醒來。

他在這場大夢裡已經享受了太多不屬於自己的美好,這些過往,雖然短暫,但也永恆,跟沈恪相遇之後的每一個瞬間都清晰地刻在林聲的掌紋,被他緊緊地握了起來。

所以,沒關係,就算戛然而止也沒關係。

他深呼吸,閉著眼靠在了公交車冰涼的椅背上。

他還是覺得沈恪知道了,還是覺得沈恪就要離開了。

他甚至認為,自己不會再收到沈恪的回覆了。

不久前沈恪給他的那些溫柔照料不過是出於教養良好的男人對自己同伴的關懷,不當面拆穿只能說沈恪太善良。

林聲不停地這樣告訴自己,竭盡所能不讓自己繼續抱有期待,他就是這樣一個對待一切都過分消極悲觀的人,他不相信自己會有什麼好運。

頭痛欲裂,胃裡也依舊難受。

林聲抬手使勁兒蹭了一下臉,把眼淚抹在了自己的褲子上。

這叫自作自受,有什麼資格在這種時候哭?

他睜眼看窗外,突然想起自己甚至不知道上的是幾路車。

他趕緊起身,抓著扶手到後門那邊去看路線圖。

手機震動了,林聲低頭,看到沈恪回覆他:怎麼跟我還客氣?

公交車上除了林聲再無其他乘客,他實在沒忍住,蹲下來抓著頭髮哭了起來,公交轉彎,他被甩得跌坐在旁邊,司機趕緊大聲問他:「先生你沒事兒吧?」

林聲擺擺手,示意司機師傅自己沒關係。

司機從後視鏡看到他擺手,也看得出這人情緒不對,沒繼續搭話,專心開自己的車。

林聲在那裡坐了好一會兒,快到下一站的時候才站了起來。

他坐錯了車,但並不想下車。

林聲到後面重新坐好,眼睛通紅,整個人看起來都很頹喪。

車停下,有零星幾個乘客上車。

林聲依舊坐在那裡給沈恪發消息:今天實在太不舒服,改天一定找機會好好謝你。

他的這句話,無疑是再次對沈恪發出了邀約,如果沈恪說好,那麼或許他們還沒有走到盡頭。

很快,沈恪的回覆發了過來,自然不是拒絕的話。

林聲稍微鬆了口氣,然後雙臂搭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把臉埋在了手臂間。

因為路程遠,林聲還坐錯了車,等他回到自己的住處已經是下午快三點。

他到家就跑去廁所吐了個昏天暗地,整個人頭重腳輕,簡單收拾了一下就爬上床去睡覺了。

七點多的時候,林聲被何喚的電話叫醒,何喚問他:「哥你幹嗎呢?」

從昨天開始林聲就一直沒消息,也沒見著人影,何喚中午起床之後來群租房找人也沒見到。

林聲還沒睡夠,頭依舊很疼,接起電話之後說話聲音還是跟早上一樣沙啞。

「在睡覺。」

何喚一聽他的聲音嚇了一跳:「生病了啊?」

「沒,」林聲覺得嗓子疼,或者說他覺得自己哪兒哪兒都疼,「昨天晚上喝多了。」

何喚皺起了眉:「你在家嗎?還是跟沈恪在一起?」

「在家呢。」

「那行吧,等會我過去看看你,你先躺著吧。」

林聲實在難受,甚至沒跟何喚多說,迷迷糊糊地就掛了電話。

何喚買了清淡的湯麵來找林聲,進屋的時候發現中介跟住戶又吵起來了。

這邊吵得激烈熱鬧,林聲躺在那裡卻絲毫不受打擾。

何喚找出林聲的玻璃大碗,把用塑料袋打包的面放進去,然後踩著□□到了床邊,輕輕拍了拍還躺在那裡的人說:「哥!起來吃點東西!」

林聲其實早就醒了,就是不舒服,不想動。

外面吵吵鬧鬧的聲音他聽得真真切切,心裡也是一陣一陣的煩躁。

聽見何喚的聲音,林聲睜開眼。

他掙紮著坐起來,臉色難看,眼睛紅腫,直接把何喚給嚇著了。

「你這是怎麼了?不是說就喝了點酒?」何喚拉他,「讓人揍了啊?」

林聲笑了出來:「說什麼呢?」

聽見他說話,何喚皺著眉說:「你這是吃了多少沙子?聲音都這樣了。」

何喚看著他這樣子有點擔心:「真沒事嗎?我看著不像。」

林聲也不確定自己到底是有事還是沒事,他不知道自己現在只是不能喝酒的人醉酒後正常的反應還是真給喝出了什麼毛病。

他擺擺手:「沒事,下去吧。」

何喚先從上面下來,然後扶著看起來病殃殃的林聲坐到了桌邊的凳子上。

「不是說跟編輯吃飯?吃一宿啊?」

「沒,」林聲嗓子難受,下來之後看見自己的水杯裡還有半杯水,直接都給喝了,「後來我喝多了,沈恪過去接我。」

一聽到沈恪的名字,何喚眼睛都亮了。

「你昨晚在他家住的?」

林聲搖頭,這麼一晃,覺得自己更暈了。

「賓館。」林聲說完,又想起發生的事情,情緒持續低落。

何喚看出他的不對勁,坐到他旁邊問:「出什麼事了?」

林聲實在太想傾訴,而何喚恰好是這件事裡他唯一可以傾訴的人。

他把昨晚到今天上午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何喚:「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我一直在騙他。」

何喚聽得直皺眉,作為一個局外人,他也不好擅自猜測。

「可不管他是不是知道了,對你的態度都是沒有改變的。」何喚說,「所以,是否知道,真的那麼重要嗎?」

當然重要。

林聲明白,這很重要。

在一段關係中,欺瞞比不愛更殘忍,更不可理喻,更無法接受。

當然了,沈恪或許並不需要他的愛,但無論怎樣,欺瞞都是可恥的行徑。

何喚把湯麵往他面前推:「你先吃點東西。」

林聲一點胃口都沒有,但為了不讓何喚擔心,還是拿起了筷子。

「我覺得,他可能並沒有你想得那麼在意這件事。」何喚說,「我們做一個假設。」

林聲看向了他。

「首先假設他還不知道。」何喚很認真地看著林聲,「既然他不知道,那麼你就不需要太擔心,以前怎麼跟他相處,以後還怎麼跟他相處,如果你想和他在一起,就找個恰當的時機主動坦白。」

林聲收回視線,改盯自己的麵碗看。

「主動坦白嗎?」

「當然!」何喚說,「如果你真的想跟他有未來,一定要坦白的。」

他捏了捏林聲的肩膀:「哥,你別怕嘛!」

林聲閉上了眼睛。

「那我們再做另外一種假設。」何喚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假設他已經知道了。」

何喚看著林聲:「其實,如果他已經知道了,這就再好不過了。」

林聲詫異地看向了他。

「你想啊,他已經知道了你是什麼樣的人,正處在一個什麼樣的境地,也知道了你其實跟隱瞞了自己真實的狀況,但即便這樣,還是對你很溫柔很照顧,也沒有拒絕你接下來的見面邀請,這說明什麼?」

林聲沒有出聲。

「說明他不在乎這個。」何喚抓著林聲的胳膊說,「說明他也已經愛上你了!」

林聲驚訝得微微張開了嘴,眼裡都是不可置信。

「哥,我覺得你這就是當局者迷了。」何喚對他說,「你太在乎他,所以特別緊張,把一切都想得太嚴重,出了點什麼事就好像天都塌了,但其實這件事或許並沒有你想得那麼嚴重。」

何喚敲了敲麵碗:「怎麼又不吃了?有情飲水飽啊?」

「不是。」林聲說,「可我騙了他。」

「那就道歉啊!」何喚說,「反正已經當了這麼久騙子,不介意再當一回無賴,你把你真實的想法都告訴他,告訴他你有多喜歡他,多想跟他在一起,他如果也對你有了感情,是捨不得太難為你的。」

「但他要是沒有呢?」

何喚愣了一下,咬了一下嘴唇上幹起的皮說:「那就繼續當炮友。」

林聲微微皺起了眉。

「得不到他的心,能睡他的人也挺好的,不算吃虧。」何喚說,「他跟你往來這麼久,我不信他對你沒所圖。」

何喚指了指林聲的心口說:「他就算不貪圖你的心,也一定貪圖你的身。」

林聲聽著何喚的話,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膽小懦弱,這樣的他活該是個失敗者。

「吃麵吃麵。」何喚說,「吃飽了才有力氣勾引男人。」

「啊?」

「哈哈哈開玩笑的!」何喚說,「吃飽了才有力氣談戀愛!」

何喚托著下巴看林聲:「哥,我好羨慕你,能為一個人牽腸掛肚輾轉難眠,這其實是千金難求的珍貴體驗了。」

 

 

41

人生有些經歷和感受是錯過了就再也沒法追回的, 就像何喚說的,為一個人牽腸掛肚輾轉難眠。

感情這種事,今天遇到, 不知明日還會不會有, 此時沉迷, 不曉未來還何時會來。

一個人愛上另一個人, 是世間各種因素的聚集和碰撞,它看似憑空而來,實則比各種精妙的算法還嚴謹。

一定得是那個人, 必須在那個時刻。

同一時間同一地點,其他人都不行, 偏偏就只能是他。

林聲想著自己第一次見沈恪的那個晚上, 對方冒雪前來, 帶著一身的寒氣卻彷彿一團滾燙的火,那時候他是看不見別人的。

可能這種愛戀在那一刻就已經發生了, 只不過是在後來數次的交往交談中, 林聲才逐漸意識到它的存在。

林聲是遲鈍的,也是謹小慎微的, 他在感情裡畏首畏尾, 生怕對方嫌棄自己不夠好。

可戴著面具營造出來的虛假一面, 沈恪就喜歡嗎?

何喚看著發呆的林聲, 悄悄地離開了, 他知道應該把時間留給林聲,讓當局者試著撥開雲霧, 去正視已經發生的事。

林聲知道, 是應該正視了, 這次或許將成為他跟沈恪關係的一個轉機, 這是上天給了他一次坦白的機會,如果還抓不住,將來怕是更加騎虎難下。

他咬著筷子,看著手機,卻遲遲沒能發出一條消息。

那天分別之後,沈恪認真地重新審視林聲也審視自己,他發現他們幾乎是同時陷入了同一個怪圈裡,說到底,兩個人都太過自卑,自卑到對自己生厭。

不愛自己的人,怎麼才能好好愛別人?

沈恪看著滿屋子的畫,看著畫上不同姿態下的林聲,有那麼幾次差點就衝動地拿起手機準備打電話給林聲。

他想邀請林聲來他家,看看他的畫。

但最後沈恪還是沒打給他。

事到如今,沈恪才終於意識到,人的一生,勇氣有多難得和可貴。

林聲好幾天都沒有聯繫沈恪,沈恪發給他的消息他也沒回。

完全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會突然冷淡的沈恪又陷入了一場自我懷疑裡。

他開始覺得,會不會林聲已經識破了他,知道他不僅用虛假的身份在欺瞞行事,還在得知了林聲身份真相之後瞞而不提?

這幾天裡,沈恪幾乎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他滿腦子都是林聲,那個人好像在他的世界變成了藤蔓纏住了他的手腳。

愛情這東西,能救人也能殺人。

沈恪在這毫無防備就已經開始了的愛情裡面沉沉浮浮,品嚐著各種滋味,他持續高熱,頭腦發昏,不知道怎麼才能讓林聲接受他的真實。

跟林聲失聯的這幾天,沈恪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跟林聲之間的聯繫相當脆弱,脆弱到一旦一方想要解除關係,甚至不需要特意知會一聲就可以立刻從對方的世界抽身永不出現。

這座城市大而繁盛,人口密度相當之大,兩個生活圈子幾乎沒有交集的人想要遇見,堪比登天。

沈恪跟林聲之間,只有一個手機號碼、一個社交軟件作為那道渡他們相見的橋,橋斷了,就橋毀人亡了。

他試圖從這座城市裡找出林聲生活的蛛絲馬跡,於是去第一次見面的賓館前打轉,去偶然相遇的古巷徘徊,去那個青年影視基地等候,然而什麼都沒有發生。

沈恪抽空了煙盒裡的煙,徒步從三十幾公里外往回走。

他吹著晚風,察覺到自己的焦躁,從前林聲也有過幾天不跟他聯繫的情況,那時候他也沒有如此不安。

沈恪路過便利店,又買了煙,刷卡的時候收到扣款短信,看著自己那可憐兮兮的存款餘額時,終於被拉回了現實。

窮人是沒有資格談愛的,他連生活都快要過不下去了,不去謀生竟然在苦等愛情。

可笑不可笑。

沈恪蹲在路邊點了煙,又給林聲發了一條信息:幾天沒聯繫了,你過得還好嗎?

林聲確實不算好,或者說,可以將他這些日子的經歷稱為「焦頭爛額」。

在生活原本就已經一團糟的時候,林聲終於迎來了被驅逐的這一天,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難以接受。

有時候林聲會想,究竟什麼才算是人生的體驗?

當他攥著壞到已經無法開機的手機,拖著那個殘破的行李箱從那棟樓裡出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大概有了答案。

眾生皆苦,苦難才是人生最無法逃脫的體驗。

那天跟沈恪分開之後,林聲一直處於一個很矛盾的狀態中,他還沒想清楚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面對沈恪,同時又在有些焦慮地期待著自己的作品能被高老師看好。

他的那本書,故事寫得不長,從冬天寫到初春,十幾萬字,卻幾乎耗光了他的血肉。

除了跟沈恪在一起的時間,其他的時間和精力差不多都用在了這上面。

林聲第一次感受到寫作帶給他的潮水一樣的快樂,投入其中的時候,他恨不得淹死在那洶湧的浪濤中。

文字是要以情動人的,再純熟的寫作技巧,少了真情實感也是空中樓閣。

這一次的林聲徹底放棄了那些半路學來的技巧,他用情用心去寫,生生把自己剝開了一層皮,毫無保留地展示給了他未來的讀者看。

所以他充滿了期待,希望至少給他一個機會,他可以肯定,這將是他人生中最優秀的作品,沒有之一,他是敲碎了自己的骨頭浸在了血肉裡用盡了自己的情緒和愛去創作的,如果這本都得不到出版的機會,那麼他基本上就可以徹底死心了。

林聲甚至想,如果可以,他願意一分版稅都不收,他不指望著用它賺錢,只要給他一個讓它出版的機會。

在這件事情上,他是真的卑微到了塵土裡。

就像那位跟他相熟的編輯說的那樣,他太希望出版一本真正屬於自己的作品了。

他期待著那一天,他要帶著這本書,在扉頁寫下「敬贈沈恪」,然後鄭重其事地將它送給那個為他的寫作之路甚至是這一段人生道路點亮了一盞燈的人。

林聲很確定,如果不是沈恪,就不可能有這本書,他對寫作的體驗也必將永遠淺薄。

但問題是,它真的有這個機會嗎?林聲真的有這個好運嗎?

林聲等待著編輯的消息,編輯說:「哪有那麼快就能決定,高老師只是讓我把稿子發給他看看,什麼時候看還不一定呢。」

林聲明白,他只是著急。

他一遍一遍地打電話過去,最後編輯不得不說:「林聲,你真的先別急,高老師那邊,經常一本書半年都沒消息。」

他知道,他懂,他也理解,可他就是放心不下。

其實林聲更明白的是,這一切或許依舊是鏡花水月,一個美好的幻景,他根本撈不起那輪月。

他想起那天晚上喝酒前那位姓高的出版人戲謔地笑著對他說如果他能喝完一整瓶白酒,就看看他的稿子。

也只是看看而已。

所有人都明白是怎麼回事,但林聲連這麼明顯的一個玩笑話都願意當真,這是他唯一可能抓住的機會。

但現在看來,他早有預計的事確實發生了,整個事件中,只有他當真。

儘管明白期待大概率已經落空,但林聲還是就這樣等著,數著秒等著,一直等到林聲對自己真的沒了信心。他連日來心事重重,精神緊繃,再次陷入了無盡的自我否定中。

林聲清楚自己,敏感脆弱,扛不起事,「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的大概就是他這種人。

心裡的這些事還沒落定,偏偏生活又遭遇巨變。

群租屋的人又打了起來,對於這些事,林聲平時從不參與,在他們打架的時候也總是躲得遠遠的,然而這次他沒躲過,剛從廁所回來就看見自己正在充電的手機被人踩在了腳下。

林聲從小到大都鮮少與人發生衝突,他最擅長的就是壓抑自己的情緒、隱藏自己的心事。

可人總有繃不住的時候。

林聲站在門口看著自己被踩碎屏幕的手機,突然之間就好像看見有人把自己的心丟在地上踩,血溢出來,粘了滿地的灰。

那不僅是他的手機,不僅是他的心,還是林聲本人,以及林聲的尊嚴。

或許那些人是無意的,是不小心的,但在已經快要破碎的林聲看來,這就是對他的最後一擊。

懸崖上搖搖欲墜的人,終於迎來了路人的一個助力,他張開手臂摔了下去,沒有粉身碎骨,但清醒地摔到五臟六腑都碎裂,比直接死去還殘忍。

突然之間他覺得自己是被遺棄的,被遺棄在世界的邊緣,不被看見也不被感受,唯一能拉住他的沈恪也遲早會看清他有多可恥骯髒,到那時,怕是對他也避之唯恐不及。

林聲這個「瓷器」終究是碎裂了,而那個被踩他的手機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幾個人也不知道因為什麼,打得激烈,嘴上還互相罵著不堪入耳的話。

林聲就那麼愣了好一會兒,突然被人從後面推搡,直接被捲入了這場紛爭裡。

說來也是好笑,一個完全的局外人卻被拉入了一場混亂的打鬥,七八個人打作一團,林聲眼睜睜看著手機被不知道多少次踩在腳下。

他也終於爆發了,奮力推開扯著他衣領的人,等撿起手機的時候,臉上已經挨了一拳頭。

這算怎麼回事呢?

林聲坐在房間角落,背貼著牆,像是觀看一場鬧劇一樣看著那些人繼續打。

他們終於打到警察來敲門,打到警察把他們所有在場的人都帶回了派出所。

何喚跑來找林聲的時候,林聲正在收拾行李,群租房被封,要拆除違規的隔間,中介跑了,房東被罰款,他們這些人必須立刻搬走,還剩下半個月的房租和當初住進來時的押金,求退無門。

林聲很疑惑,到底應該怎麼去定義苦難?

在他以為自己已經吃了很多苦頭的時候,生活總是會繼續急轉直下,讓他明白,未來還有更多的苦頭給他吃。

林聲對何喚說:「我是不是根本不應該來這裡?」

「什麼?」何喚幫林聲收拾行李,看見他被打破的嘴角,眉頭緊鎖著。

「我還剩下一千多塊錢,」林聲說,「足夠買回老家的火車票,剩下的還能做點別的事。」

何喚手上的動作停了下來。

「幾年了?」林聲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我自己都不敢想已經幾年了,人失敗也不應該是這樣的。」

何喚不吭聲,只是低著頭。

「不是所有追求都會結碩果,人得認命,沒天賦沒能力沒運氣,什麼都沒有,咬著牙抓著麻繩也非要往上爬,結果手心磨得血肉模糊,最後還是要摔回原地。」

何喚見過林聲喪氣的樣子,但就算以前喪氣,也總是對未來有那麼一絲的期待。

可是現在,他都不用看林聲的眼睛,他知道,此刻站在自己身邊的這個人不僅僅是失落失望那麼簡單。

「我想放棄了。」林聲失魂落魄地說,「我沒力氣了。」

曾經年少輕狂,意氣風發,總覺得渾身的熱血不拚個天翻地覆就不算是活過。

現在,撞南牆撞得頭破血流,也終於明白,什麼才叫活過。

林聲不怨天不尤人,這一次他竟然很平靜地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和失敗,他是夜空中逐漸黯淡下去的那顆星,他仰望星空的時候已經不指望能看見自己了。

「那沈恪怎麼辦?」何喚問他,「就這麼放棄了嗎?」

林聲拖著行李跟何喚一起離開了那個被封的群租房,冬天已經過去,春天已經到來,有鳥從他們頭頂飛過,不知道要去向何方。

世間萬物開始甦醒,林聲卻覺得自己好像死在了那個冬天,根本沒能走進此刻的春光中。

「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林聲說,「何喚,能把手機借我用一下嗎?」

幾天來,林聲終於發了信息給沈恪。

他約沈恪在兩人第一次做愛的賓館見面,他有些話想對沈恪說。

有些人,能活著遇見就已經是幸運了。

 

 

42

慾念。

林聲覺得自己這輩子算是被這兩個字驅使, 逃脫不過了。

他用何喚的手機發了信息給沈恪,然後跟著何喚一起去了酒吧。

酒吧老闆最近正打算把店舖出兌,說是家逢變故, 得離開這座城市, 而且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了。

在酒吧工作的幾個人都開始準備另謀出路,何喚也是其中之一。

不過好在,他們還有些時間,在店舖成功兌出並且跟新老闆交接之前,他們還是可以住在這裡的。

所以說,在這個初春陷入困局的不僅僅是林聲一個人, 他並不覺得有什麼安慰, 只是覺得心酸, 這麼多努力生活的人, 卻還是掙脫不過「命運」兩個字。他太悲觀了。

但話說回來,航哥人不錯,或許也是因為要走了,聽何喚說了林聲的情況, 索性讓林聲也暫時住下。

林聲覺得挺不好意思的,可又無處能去, 他已經做好回老家的準備, 確實再沒必要另找住處。

他買了後天的車票, 留下今晚和明天跟沈恪最後溫存一下。

「你真的捨得?」何喚聽了他的話之後這麼問。

等了兩個小時也沒等來沈恪的回覆,林聲的心一直在往下墜。

天已經黑了,或許是因為門上貼著「酒吧出兌」幾個字,這幾天一直沒什麼客人, 何喚自己下樓去調酒, 然後拿上來放到了林聲的手邊。

「請你喝一杯, 我自己調的。」何喚說,「也不知道是不是咱們倆最後一次坐在一起喝酒了。」

何喚坐在林聲對面,看著林聲失魂落魄地盯著手機看。

「既然捨不得,為什麼非要離開呢?」何喚說,「當然,我沒有立場勸你,但總覺得,或許還有轉機。」

林聲點了點頭:「或許吧。」

他其實一直都在等轉機,等了幾年了,可轉機遲遲不來。

有時候林聲會覺得自己就是苦等戈多的流浪漢,他早該明白人生就是無盡且無望的等待,卻非要抱有期待。

這樣的他沒辦法面對自己,也沒辦法面對愛。

人活著都成問題,哪兒有力氣談愛呢?

所以,有時候不是愛不愛、舍不捨得的問題,人生這麼多無可奈何,說到底,命運根本不歸自己掌管。

現在的林聲,徹底墜落了。

何喚看著他出神,一時間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

確實沒辦法,怎麼說呢?他們倆認識這幾年,有誰過的是好的嗎?有誰的生活真的在變好嗎?

生活就是這麼諷刺,也是這麼現實,很多時候並不是你努力了就真的會有回報的。

這世界上努力生活的人這麼多,還不是絕大部分依舊在苦苦掙扎。

何喚說:「你打算走之前跟他坦白嗎?」

林聲是有這個想法的。

「會吧。」林聲說,「因為沒必要再繼續騙下去了。」

他得為自己跟沈恪的這段關係好好地畫一個句號,他得給沈恪一個交代,不能讓沈恪從此往後都活在過去的欺騙中,也不能讓自己永遠都背負著這樣的一個心結。

林聲有很多話想對沈恪說,他想用自己離開這座城市之前的最後三十幾個小時說盡一生的話。

如果說,他這一輩子只有一次勇敢的機會,他覺得他會用這次機會當著沈恪的面撕下自己的面具,這是他唯一能為沈恪做的事了。

他希望是這樣。

然而沈恪卻遲遲沒有回覆他。

林聲拿起酒喝了一口,何喚調的雞尾酒,清清淡淡帶著點苦澀,這讓他想起那個跨年夜跟沈恪一起喝的名為「雪夜」的酒。雪夜已經過去,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機會一起喝杯酒。

「如果他挽留你呢?」何喚還是有些不死心。

其實何喚明白,他不僅僅是覺得林聲就這樣放棄了太可惜,更多的,他也是出於私心不希望林聲走。

對於何喚來說,林聲也是他在這裡唯一交心的朋友,雖然平時看來何喚好像跟周圍的人相處得都很不錯,走到哪裡都能迅速融入,但人啊,心臟就那麼大點地方,他用百分之五十來放愛情,百分之五十存放友情。

負責承擔他愛情的人早在多年前就死在了鐵軌上、車輪下,如今承載著他友情的人又要離開,何喚實在捨不得。

這城市太大了,人太多了,未來太渺茫了,他一個人在這裡真的會覺得很孤單。

「他不會的吧。」林聲搖頭,他太不自信。

他不相信沈恪真的會愛上一無是處的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有那個魅力能讓人願意挽留。

「我們才認識幾個月,未來的人生還很長。」林聲說,「我走之後,沈恪還會遇到很多人,帥氣的、才華橫溢的、懂他的。我從來都不是他最好也不是唯一的選擇。」

何喚不說話,拿起酒杯喝酒。

他很想再勸勸林聲,讓林聲再考慮考慮,但林聲在這裡過得太苦了,何喚有些害怕。

何喚想起上一個冬天,在林聲跟沈恪見面之前的那段時間,林聲曾經跟他說過一句話——我總覺得自己活不過這個冬天了。

不然就走吧,回去吧,離開這座滿載著失望和失敗的城市。

何喚希望至少林聲可以過得輕鬆一點,他很怕眼前這個人哪天真的崩潰了。

「那回去之後有什麼打算嗎?」

林聲笑了:「其實也沒有。」

兩人看著對方,都笑了起來,那笑裡有無奈和心酸,但此時此刻除了笑,他們不知道還能用什麼樣的表情來應對這世界。

沈恪的回覆是在林聲發出消息三個多小時之後才送達的,當時沈恪剛睡醒。

他難得生病,自己都沒意識到,窩在被子裡發起了高燒,越睡越覺得冷。

掙紮著醒過來的時候,看了眼手機,本意是想看看時間,然後這才發現原來有一條信息。

這年頭發短信的人不多,但沈恪有個習慣,不管什麼信息都會點開看一眼。

還好看了,不然就錯過了。

林聲約他今晚見面,就在那個他們很熟悉的賓館。

沈恪向來是不太會拒絕林聲的,他不是無條件屈服於誰的人,可是在面對林聲的時候,總想依順對方。

林聲要見面就見面,要做愛就做愛,想怎樣他都可以配合。

但今天沈恪猶豫了。

他倒不是不願意跟林聲見面,主要是因為一來自己身體不舒服,怕林聲看了擔心,二來,明顯的高燒讓沈恪產生了顧慮,兩人在賓館見面勢必要做愛,他怕自己傳染了林聲。

而且發著高燒還要去做愛,沈恪總覺得這種行為有些怪異,會讓人覺得他這人實在有些縱欲。

沈恪委婉地對林聲說:今天晚上我有點不太方便,明天可以嗎?

林聲看著他的回覆,心裡是有些難受的。

要離開了,每分每秒其實都珍貴,但他不怪沈恪,只能怪自己沒提前約對方。

林聲沒有問沈恪今晚為什麼不方便,也沒多說明天幾點見面,只是回覆沈恪說:好,等你空了再聯繫我。

他點擊了發送,一口氣喝光了剩下的半杯酒。

何喚看了一眼他們的信息,很猶豫,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多管閒事」。

「哥。」何喚說,「你很愛他嗎?」

林聲喝了酒,趴在桌上笑。

「誰知道呢?」林聲說,「我都不知道愛是什麼感覺。」

何喚皺著眉看他。

「哪有這樣的愛?說來就來。」林聲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我們根本不瞭解對方,也認識沒多久,見過幾次面,聊了幾回天,做過幾場愛,然後就有感情了嗎?」

「愛情不能用認識的時間長短來判斷,有些人一見鍾情呢。」

林聲笑,點了點頭。

「我不知道對他是不是愛情,因為相比於愛情,我好像更覺得他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再遇見的一份禮物。」林聲說,「是神見我過得太可憐,把自己打包成了禮物,來陪我度過這段時間。」

林聲沉吟片刻,繼續說:「我的心結不就是寫不出自己想要的故事嗎?認識沈恪之後,我寫出來了,短短二十幾天,我竟然寫完了,這很不可思議。」

他坐起來,靠著椅背,看著空了的酒杯說:「神給我的賞賜就到這裡了。」

何喚覺得他可能有點暈了,這酒雖然口感像是飲料,但度數絕對不低。

或許應該趁著這個時候,讓林聲跟沈恪見面,在醉醺醺的時候互訴衷情,該說的不該說的,一口氣坦白,人生雖然有很多解決不了的難題,但一定不應該包括這一件。

何喚決定越矩一把,林聲不願意勉強沈恪,那這個逼迫對方的壞人就由他來做好了。

當初何喚苦哈哈地熬日子時,林聲沒少給他鼓勵,他總是不知道應該怎麼回報林聲,這一次或許是個機會。

林聲都要走了,再沒多少時間了,沈恪你為什麼不來見他啊!

何喚要告訴沈恪林聲要走的實情,如果對方真的依舊不來,那麼只能說明這個人確實不值得林聲掙紮了。

他的手剛摸到手機,被放在那裡的手機就突然震動了起來。

沈恪竟然打了電話來。

何喚一愣,趕緊叫林聲:「哥!是他打來的!」

林聲有些暈,一聽見何喚的話,趕緊湊近了接過了手機。

「你好,我想找一下林聲。」

是沈恪的聲音。

林聲聽著,努力地識別著,仔細地確認著。

「你好?請問林聲在你身邊嗎?」

「沈恪。」林聲發出了聲音。

沈恪鬆了口氣,他剛剛還擔心林聲已經跟這個手機的主人分開。

「林聲嗎?」沈恪說,「剛才對不起,沒想好就回覆了你,我現在趕過去的話,還來得及嗎?你還願意今晚跟我見面嗎?」

 

 

43

沈恪在給林聲發完改天再見的回覆之後立刻就後悔了。

事實上, 不管是林聲還是沈恪,在這段關係裡都是非常不自信也非常沒有安全感的。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承諾,甚至連關係都無法用一個詞來準確地定義, 所以,沒人知道他們會走到哪一天、哪一步。

沈恪發著高燒,頭痛欲裂, 渾身還冷得發抖,但他放下手機的時候突然就在想:萬一這是最後一次呢?

因為太多的不確定,所以每一次都格外值得珍惜。

沈恪想通了就趕緊回撥電話,他也不再顧慮那麼多。

自己生著病去見林聲,能討來一點關心和心疼, 也不錯。

沈恪明白自己的想法自私, 但還是這麼做了。

好在, 林聲說:「我現在就過去等你。」

掛斷了電話, 林聲把手機還給何喚。

「你先拿著吧, 」何喚說, 「萬一有事要聯繫呢?」

「不用了, 」林聲放下手機,穿上外套準備出門,「我們約好了, 我會一直等他。」

何喚坐在那裡笑著看他, 朝著他揮手:「好好享受, 開心點。」

林聲也對他笑笑, 然後快步離開了。

不管未來怎樣,今天都還有見面的機會。

這就彷彿是末日來臨之前最後的相擁, 彌足珍貴。

或許人在作出重要決定之後會突然之間想通很多事, 就像這一次, 林聲沒有再為了省下幾十塊錢苦等半小時才來一趟的公交車。

他出門之後,直接打車前往賓館,他不能再等了,也不要沈恪等著他。

這一次林聲到得早,他像第一次跟沈恪見面時一樣,站在外面的燈光裡耐心地等著。

那天紛飛的大雪讓人看不清周圍的環境,但今天不同,春天已經到了,無風無雪,只有已經冒出新枝的樹在宣告著新輪迴的降臨。

這該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季節,林聲卻即將面對分別。

他在等待沈恪的時候,幻想著對方今天的模樣,幻想著等會兒他們將會以什麼樣的姿勢擁抱,或者,不擁抱。

林聲直到此刻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有沒有勇氣向沈恪坦白一切,但總歸要試一下的。

他的不真誠伴隨兩人相遇至今,他不能在最後關頭還做那個可恥的騙子。

沈恪出現了,幾乎是跑著過來的。

斷聯的幾天沈恪對林聲前所未有的思念,這些思念在重新見到這個人的時候徹底迸發出來,讓他第一時間擁抱了對方。

沈恪閉著眼,在賓館門前與林聲相擁,懸著的心終於落了地,林聲還在呢。

林聲很意外,在他看來沈恪向來都紳士又克制,除了做愛時偶爾會激烈到讓林聲招架不住之外,絕大部分時候都很少會這麼不管不顧地釋放熱情。

他抬起手抱住沈恪,感受到了對方的溫度。

「你在發燒?」林聲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沈恪之前會先要拒絕他。

原來是生病了。

「嗯。」沈恪說,「好多年沒發燒了,還有點不習慣。」

林聲緊緊地抱著他,有些懊惱,自己簡直就像是個任性又以自我為中心的情人,完全不顧對方的感受非要來見面。

「對不起。」

「怎麼了?」

「我不知道你生病了。」

沈恪在他耳邊笑,蹭了蹭說:「我怕傳染給你。」

「沒關係。」林聲不怕這個,他甚至非常希望自己能被沈恪傳染,他們一起高燒不退,成為兩團糾纏不休的火。

林聲對沈恪說:「進去吧。」

沈恪放開他,拉開賓館的門,在林聲跟著他走進去的時候,彷彿回到了兩人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上樓的時候,林聲一直在看沈恪,眼睛移不開,捨不得移開。

進了房門,沈恪還沒來得及放下房卡,人已經被林聲抱住接吻。

今天的林聲過分熱情主動,這讓沈恪覺得有些怪異。

但沈恪身體不適,腦子轉得也沒那麼快,加之林聲主動起來實在讓他無法抵抗,很快就放棄思考,跟著對方滾到了床上。

發著高燒的沈恪給林聲帶來了與之前不同的感受,更火熱也更銷魂。

林聲始終沒有閉過眼,無論是接吻還是擁抱,他甚至恨不得自己可以不需要眨眼。

他珍惜每一分一秒,珍惜每一次撫摸,甚至連沈恪額頭滾落下來的汗都覺得珍貴。

以後都不會再有了。

而到現在還不知道林聲決定的沈恪之感受到了懷裡人前所未有的激烈,情至深處,林聲發出了輕柔又痛快的聲音。

這是最後一次,所以儘可能地放肆。

林聲哭了出來,他告訴自己生而無憾了。

他感受過愛,無論這愛有沒有結果,至少曾經存在過。

他被這愛激勵過,這就足夠了。

他在巨大的混沌中沉浮,在失去意識之前,聽到了沈恪在叫他的名字。

「林聲。」沈恪在他耳邊說,「你今天真的很不一樣。」

林聲看著他笑,吻他,對他說:「謝謝。」

這一次林聲並沒有真的全身心投入到這種激烈的體驗中,他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感受沈恪這個人上面。

因為總覺得是最後一次,他要讓自己銘記沈恪的樣子和身體每一寸肌膚的紋路,他要銘記沈恪脈搏跳動的頻率,也要銘記對方看著他時的目光。

林聲把這些瞬間的真實銘記於心,覺得自己可以回味百年。

沈恪跟林聲停下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初春的房間,已經停了供暖,但他們還是出了一身的汗。

沈恪趴在林聲肩上笑著說:「做愛是不是也有利於病情的恢復?總覺得跟你做完我就痊癒了。」

林聲無聲地笑,偷偷地把他這句話也好好收藏了。

兩人休息了一下去沖了澡,出來之後沈恪習慣性想要抱著林聲睡覺。

林聲遲疑了一下,他其實想要在這個時候跟沈恪坦白一些事情,儘管並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可總歸是要說的。

但沈恪的懷抱太暖了,洗完澡後冷得發抖的林聲捨不得推開,他貪戀這樣的溫暖,於是咬緊嘴唇,決定再給自己一個晚上的時間。

沈恪因為高燒不退,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倒是林聲,滿腹心事,睡不著也不想睡。

林聲就這樣看了沈恪一整晚,這一個晚上,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苦旅多年的學佛之人終於走進了一座恢弘的寺廟裡,他瀏覽寺廟的每一處,懷著朝聖的心,等到不得不離開時,他挖開自己的心口,捧著赤誠的心將其埋在菩提樹下,從今往後,他不再是一個完整的僧人,他的一部分已經留在了那座寺廟裡。

就這樣睜眼到天亮,離林聲離開的時間更近了。

當沈恪醒過來時,林聲開始動搖,他真的捨不得。

人一生遇見那麼多人,能給自己啟蒙力量的又有幾個呢?

沈恪啟蒙了林聲愛的能力和創作的能力,即便如今在愛裡他依舊是膽小鬼,即便他的創作依舊沒人認可,但沈恪帶給林聲的太多了。

「你怎麼了?」沈恪剛睡醒,看見的是林聲通紅的眼睛,在他問出這一句的時候,林聲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了下來。

沈恪嚇了一跳,趕緊抱住人問:「出什麼事了?」

有些人之間是存在很奇妙的感受力的,即便林聲不說話,也不刻意表達,沈恪依然能感受到他傳遞出來的巨大悲傷,像是夜晚漲潮後寂寞海岸上的一顆渺小石子,面對自己被捲入潮水的命運感到無能為力。

林聲閉上眼,深呼吸,是時候坦白了,他昨晚急切地來跟沈恪見面,為的就只是這件事。

「沈恪。」林聲開了口,聲音都有些發抖,「我想和你聊聊。」

沈恪吻他的額頭,發現林聲好像也有些滾燙。

所以,真的被傳染了嗎?

林聲說:「其實我不知道怎麼開始,就像我想不到會這樣結束。」

沈恪現在的反應是有些遲鈍的,但他牢牢捕捉到了「結束」兩個字。

為什麼結束?

要跟誰結束?

「你在說什麼?」

林聲輕輕推開沈恪,是時候坦白了。

他坐起來,攤開手掌給沈恪看自己掌紋。

「你會看手相嗎?」林聲問。

沈恪還躺在那裡,伸出手握住林聲的手:「不會。」

林聲吞嚥了一下口水,覺得嗓子都開始疼了。

他抽出手來,繼續給沈恪看自己的手心:「你看我的掌紋,細密且亂。」

沈恪看著他的手心,不知道他到底要說什麼。

「這條是生命線,不算長,但倒是也不短。」林聲說,「這條是感情線,中間斷掉了。」

「這種事情說明不了什麼的。」沈恪又一次握住了林聲的手。

「不一定的,」林聲不敢看沈恪,只能一直看著兩人握在一起的手,「關於我們生命的一切信息其實就掩藏在身體的細節之處,至少在感情這方面應該是這樣。」

「你想說什麼?」沈恪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開始懷疑,林聲是不是知道了自己已經瞭解到他真實的狀況,因此惱怒,決定跟他一刀兩斷。

林聲沉默了好一會兒,終於鼓起勇氣看向了沈恪。

「對不起。」林聲說,「我這個人,三十年來毫無建樹,也沒什麼值得人愛的地方,可我運氣不錯,遇見了你。」

沈恪也坐了起來,皺著眉看他。

「我貪婪虛偽,下作可鄙,我因為一己私慾和那可恥的虛榮心欺騙了你。」林聲不敢繼續握著沈恪的手,他覺得自己骯髒無比。

他抽出手,往後躲:「我是個騙子,根本沒有出版過一本印著自己名字的書,我寫了幾十萬上百萬字,可那些要麼淹沒在了塵埃裡,要麼被冠上了別人的名字。」

林聲從床上下去,彎腰撿起昨晚被丟到地上的衣服:「我是個騙子,沒有才華,籍籍無名,兩手空空,口袋空空。我是個騙子。」

他抱著衣服,站在沈恪面前。

此刻的他,無比赤裸,彷彿只剩下一具骨架,骨頭上都刻著「騙子」兩個字。

林聲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對沈恪坦白的,他甚至沒想過要坦白。

但是時候了,他會認真道歉,然後乖乖離開。

「我很抱歉。」林聲在發抖,儘量不讓自己流淚。

他是最沒有資格流淚的人,他該做的就只是誠懇地表示自己的歉意。

沈恪愣住了,他完全沒做好林聲這麼快就向他坦白的準備。

他們不應該是這樣的,為什麼林聲給他一種世界即將毀滅的錯覺?

「林聲。」

「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林聲不停地道著歉,他被巨大的愧疚淹沒,已經沒辦法理智思考。

林聲鎖著眉,搖著頭,他有一種自己的心口漏了一個大洞的感覺,血都不流了,只有呼嘯著的風灌滿了他的全身。

「對不起,」林聲還在說著,「對不起,我騙了你。」

沈恪意識到不對勁,林聲一定是遇到了什麼事情才這樣。

他趕緊掀開被子從床上下來,伸手想要去拉林聲。

但林聲一邊後退一邊道歉,根本不讓他碰。

「你到底怎麼了?」沈恪受不了了,強行將人抱住,他心跳很快,莫名開始害怕,「出什麼事了?你怎麼了?」

林聲在沈恪懷裡依舊無法平靜,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流,著了魔一樣地道歉,他沒辦法,沒法面對自己,更沒法原諒自己。

他咬著嘴唇哭,最後終於崩潰地趴在沈恪懷裡說:「對不起,我愛上你了。」

如此糟糕的我,竟然真的敢愛上你。

林聲當自己的愛是對沈恪的冒犯,他真的覺得很抱歉。

 

 

44

這樣的人生何其可悲, 有那麼一瞬間,林聲覺得自己的存在根本就是個錯誤。

他太糟糕了,沒有人會像他這樣可恥。

他活該得不到想要的, 他的愛情,他的文學,他根本就配不上。

他在沈恪懷裡發抖, 不停地道歉,並不指望對方的諒解,他願意好好背負沈恪的怨恨。

但料想之中的怨恨和憤怒都沒有到來,林聲得到的是沈恪的一個吻。

輕柔的、溫暖的,充滿了疼惜意味的吻。

此刻的林聲很混亂, 他依舊不敢看沈恪的眼睛。

他不知道的是, 沈恪的臉上也已經滿是眼淚, 兩個人赤裸相對, 卻都滿臉淚痕。

這多諷刺啊, 為什麼要這樣呢?

沈恪緊緊地抱著林聲, 他心口脹痛, 再也沒法承受。

「如果要說抱歉的話,我也逃不掉。」沈恪本以為他跟林聲之間會以溫和的方式逐漸掀開那堅硬的面具,卻沒料到這一天這一幕來得如此激烈。

他太清楚林聲的敏感, 也瞭解自己的脆弱, 說到底, 他跟林聲是一樣的人。

林聲頭腦混亂, 搖著頭:「不是這樣。」

「是這樣。」沈恪儘可能讓自己平靜一點,畢竟, 他好歹是有準備的。

自從知道了林聲的秘密, 沈恪就在一遍遍地練習自己該如何坦白。

沈恪說:「對不起, 我也騙了你。」

懷裡的人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疑惑地看向了沈恪。

沈恪眉頭緊鎖,他不知道今天對於他們兩個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是重生還是就此打入地獄,沈恪不確定,也十分害怕。

到現在他還不知道林聲究竟在這幾天裡遭遇了什麼,為什麼突然情緒如此激動地跟他攤牌。

「林聲,」沈恪捨不得放手,就那麼抱著他,「我也很抱歉,我也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沈恪在林聲震驚的注視下坦白了自己的情況,並不是什麼優秀到可以辦個人畫展的畫家,他甚至不敢在人前自我介紹說是畫家,只能用「畫畫的」來評價自己。

「我比起你來,可恥程度有過之無不及。」沈恪彎腰,把林聲又掉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幫他一件件穿好,整個過程中林聲一言不發,像是沒了魂魄一樣。

沈恪穿好衣服,覺得頭痛欲裂,但現下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他顧不得自己的病了。

他說:「可以邀請你去個地方嗎?」

林聲明白了,沈恪到底還是比他勇敢的。

沈恪帶著林聲離開了賓館,直接打車回了自己的住處。

「我才是真正的騙子。」沈恪說,「過年的時候帶你去的那個地方根本不是我家,你知道日租房嗎?」

每說一句話,沈恪就覺得自己在林聲面前褪去了一層皮,雖然有些疼,但痛快。

原來撕破謊言的面具是這樣的感覺,血淋淋的真相擺在了面前,有些刺眼但好歹從此以後都不用繼續假裝了。

沈恪竟然從中尋到了一種自殘般的快感,這很扭曲,他知道。

他拉著林聲的手,帶著人上樓。

「我沒錢,窮得很,最近甚至連工作都沒有了,我不敢給畫廊交出我的畫。」沈恪說話的時候,很用力,他幻想這些真相都是鋒利的刀子,他每說出一句,就往自己身上軋一刀。

「我跟人合租一個兩居室的公寓,房子很老很舊,前不久交了下個季度的房租,我已經快沒錢吃飯了。」

林聲整個人都像是停擺的鐘,任由沈恪帶著他往前走。

他無法思考,也無法回應。

林聲完全沒想到他跟沈恪之間會是這樣的一段故事。

他以為他今天是來坦誠的,是來道歉的,是來告別的。

然而,怎麼發展成這樣了?

沈恪帶著林聲到家的時候正是中午,合租的室友早就去上班,家裡沒有別人。

一進門,光線很暗,那所謂的客廳其實小得只夠放一張桌子一個冰箱。

沈恪說:「這才是我真正的家。」

他死死地攥著林聲的手,知道對方被捏得疼,卻完全沒有放開一些的意思。

他帶著人往裡走:「你覺得自己可恥是嗎?」

沈恪跟林聲站到了自己的臥室門前,他掏出鑰匙打開了鎖,在推開門之前對林聲說:「我可以讓你真正見識一下什麼叫做可恥。」

臥室的門被打開了,林聲站在那裡,望著不大的臥室。

房間裡很亂,到處都是畫。

沈恪畫的是油畫,色彩非常豔麗,但並非那種讓人心頭豁達的明亮,濃重的色彩互相碰撞,帶著一種怪異的美感。

林聲被房間裡的狀態震撼到了,他放眼望去,地上、桌上、畫架上甚至是床上,都是畫,每一幅都表現出強烈的慾望。

各種各樣的慾望。

這所有的慾望都通過畫上的一個人物來呈現,他看著那個人,聽見沈恪說:「這些畫的都是你。」

沈恪開始不由自主地亢奮起來,他有種破罐子破摔的興奮感。

他走進去,拿起立在牆邊的一幅畫,對著林聲說話時眼睛都在發光:「你看這幅。」

林聲看著那幅畫,黑色、深藍色、暗紅色,畫裡的人像是赤身裸體地站在深淵,身上佈滿了植物的刺。

「再看這幅。」沈恪又拿起另一幅,「我曾經對著它自慰。」

林聲微微皺了皺眉,看向那幅畫的時候他覺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畫中的人背對著世界,肩胛骨的地方裂開了兩道口子,像是有什麼要突破而出。

「還有這幅。」沈恪丟下手裡的畫,跑到床邊,「我晚上要枕著它睡。」

這幅畫是沈恪第一次好好地拼盡全力地畫林聲,就是這雙眼睛,他畫了足足一個星期。

「我把我能想到的人性的惡都強加給了畫中的你,用你來表現我的陰暗面,你說,跟你相比,我是不是才更可恥?」沈恪放下那幅畫,重新回到林聲面前,「別跟我說對不起了,你應該做的是接受我的道歉。」

此時此刻,沈恪明顯有些瘋狂,他從來沒有這樣過,好像血液都真的沸騰了起來。

他的行為已經不受大腦的控制,所謂理智早就離他遠去。

他最珍貴最能展現才華也最真實刻骨的作品,終於有了觀眾。

他不再是那個只會模仿別人風格的笨蛋,他的靈魂都在這些畫裡,都在林聲的身體裡。

他當著林聲的面單膝下跪,拉住對方的手親吻。

他虔誠得像是林聲的信徒,不管林聲曾經說了什麼謊言,都還是聖潔到發光。

要說玷污,他才是玷污了神的那個人。

沈恪的心臟瘋狂跳動,他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

死在他創作出來的畫作中,死在他的神面前。

林聲被這樣的沈恪嚇到,這不是他認知中那個溫柔的男人。

但是很快,他接受並且愛上了這個有些瘋癲的沈恪,這個人像是一個飢餓的藝術家,只有創作才能讓他活下去,而他創作的靈感來自於自己,這個向來失敗頹喪的廢物。

林聲覺得不可思議,他不知道自己竟然帶給了沈恪這麼多。

林聲低下頭看沈恪,又回想起那次,兩人做愛時他感受到的來自沈恪生命深處的破壞慾,這個男人果然藏著無可抵抗的力量,就像是身體裡埋藏著一座火山,此刻,火山即將噴發。

這樣的沈恪對於林聲來說有著致命的吸引力,或許因為他們都是沉迷於創作的人,所以格外懂對方。

林聲也跪下來,他擁抱親吻沈恪,用力地撕開了沈恪的襯衫。

他說:「那就是我。」

他說:「你的惡也是我的惡。」

他們就是一樣的人,兩個完全重合的齒輪。

理論上來講,這樣的兩個齒輪不可能湊成一對,他們注定不能在一起,可是,哪有那麼多行與不行,只要他們願意,他們就是最契合的那兩個。

他們在沈恪髒兮兮的臥室地板上做愛,乾掉的顏料被浸了汗水。

林聲不再懊悔不再痛哭,他甚至忘記了自己今天過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林聲視線範圍內都是那些畫,他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感受過這樣的藝術創作,太真實了,太赤裸了,儘管沈恪說在創作的時候時把自己的惡揉進了他的形象裡,但林聲還是覺得,沈恪其實早就看透了最本質的他。

他在沈恪面前已經毫無秘密也毫無尊嚴,他最醜陋的一面都在那些畫作裡了。

他貪婪痴愚,羞恥罪惡,他沉迷眷戀最膚淺的歡愉。

但同時,他也熱愛藏在生命表層之下的純粹,那些不倫的享樂不僅僅是享樂這麼簡單。

林聲跟沈恪幾乎要融為一體,菩提樹下埋葬著的心竟然長出了植物的藤蔓來,那藤蔓束縛住了他的身體,讓他無法離開這座恢弘的寺廟。

他到底還是皈依了沈恪。

在激烈的、瘋狂的、具有顛覆性的碰撞中,林聲的世界再一次被推翻了。

他不要走了。

不要離開。

無論沈恪將會成為他虔誠的信徒,還是他將日夜叩拜對方,他都不要離開了。

這是他人生第一次愛上誰,他的人生是失敗的,但愛情是激昂壯闊的,他的愛情是山河,是日月,是浩瀚無邊的歷史中不可磨滅的一次搖晃。

林聲不想放手了,他要牢牢抓著這個不可多得的人,抓著這個可以跟他一起毀滅也一起重生的人。

他愛上了沈恪的虛假和瘋癲,也愛上了沈恪的真實與溫柔,沈恪像是四季,是變幻萬千的氣候,隨時都能喚醒倒在枯井裡的他。

林聲說:「謝謝你。」

沈恪聽不到他的聲音,還沉浸在此刻洶湧的愛裡。

 

 

45

愛到底是什麼?

林聲以前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想不透了, 他也覺得自己不可能因為愛情改變什麼。

他的生活,他的命運,他的軌跡,他都鐵了心要走了。

可是當他發現沈恪的世界是這樣的令他眩暈, 他不想走了。

他感受得到沈恪情緒的起伏, 知道此刻對方已經徹底沉淪其中, 他不推拒, 只奮力迎合, 他看見了沈恪最徹底的燃燒, 他要跟對方一起化為灰燼。

這樣的感覺一生也不會再有,何喚說得對,他捨不得。

兩人如此糾纏著, 許久都不願放開彼此。

一直到精疲力竭, 沈恪依舊緊緊地抱著林聲。

當慾望的潮水退去,沈恪終於逐漸清醒,他開始害怕,害怕林聲的責備和離開。

好在, 林聲已經改變了主意。

「我總覺得自己要失去你了。」沈恪說, 「不知道為什麼, 就在早上你跟我說那些話的時候, 我覺得這會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林聲皺起了眉, 以往總是沈恪吻他的額頭安撫他, 這一次輪到他用這樣的吻來讓沈恪覺得安心了。

「我也是個騙子。」沈恪的臉埋在林聲頸窩, 「你怨恨我嗎?」

林聲搖頭,輕聲對他說謝謝。

沈恪不明白他在謝自己什麼, 明明他做了這麼多過分的事。

「早上我確實是在跟你道別。」林聲說, 「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急著要見你。」

沈恪愣住了, 緊緊地抓著林聲的手腕,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我覺得自己沒辦法繼續這樣下去,我覺得自己就是個罪人。」林聲抬起手,輕輕地擦去沈恪額頭上的汗,「我活得太痛苦了,一無是處,我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什麼意義。我要走了,有些執念早就應該放棄,我開始承認自己沒有才華也沒有運氣,我寫不出好的作品,沒辦法成為想成為的那種人。」

沈恪不說話,只是一直抓著他。

沈恪想清楚了,不管林聲說什麼,他都不會讓對方離開。

或者,也可以跟他一起走。

沈恪看著林聲,很想說一句:你去哪?能不能帶上我?

這一刻沈恪其實是有些懷疑的,林聲帶給了他很多,可他很清楚自己無法給予對方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他們是兩個失敗者,兩個窮鬼,兩個看不到前路的人,這樣的兩個人要怎麼給對方希望呢?

但沈恪還是不想放手。

他就像抓著自己此生僅有一次的靈感一樣抓著林聲,這個人是他藝術創作中唯一的繆斯,他願意跟他的繆斯不眠不休地糾纏一千零一夜,然後再用下一個一千零一夜為他的繆斯作畫。

如果對方也願意的話。

林聲知道,沈恪在為他緊張。

手腕被攥得生疼,邊緣都紅了。

可林聲沒有開口讓沈恪稍微放鬆些,他喜歡這種被緊緊抓住的感覺。

這世界上願意這樣拉著他的人不多,如此珍視他的人怕是也僅此一個。

沈恪的力道愈發加重,林聲心裡竟是越來越感到安慰。

「我已經買好了回老家的車票,」林聲說,「卡里只剩下一千塊,三百塊錢用來買車票了,留出二百塊以備不時之需,剩下的錢用來跟你開房。」

林聲看著沈恪:「我的本意是在我臨走之前讓你知道我騙了你,我辜負了你的信任和真誠。」

沈恪抱住他:「你不能走,你別走。」

林聲原本已經止住的眼淚突然又流了出來,沈恪在毫不猶豫地挽留他。

「你別走。」沈恪求他,「林聲你別走。」

兩個人都很狼狽,抱在一起無聲地哭。

生活讓他們吃了太多的苦,可是擁抱時就會覺得日子其實沒那麼難熬。

「你留下,」沈恪說,「我有辦法賺錢。」

他可以賺錢的,他可以去找畫廊老闆,可以去模仿大師們的風格畫任何畫。

他可以放下自己的原則,放棄自己的清高,他要林聲留下。

林聲的心酸酸脹脹,他輕輕地撫摸著沈恪的頭髮,雖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值得被愛,但被愛著的感覺實在太讓人沉迷。

「我不走,我走不了了。」林聲哽嚥著說,「沈恪,你太會動搖人心了,我根本沒辦法走。」

他說著埋怨沈恪的話,怪對方動搖了他的心,但其實,他無比感激沈恪,相比於苦難,這才是他最珍貴的人生體驗。

兩個人在臥室亂糟糟的地板上互相抱著訴了一會兒衷情,沈恪確認了好幾遍林聲真的不走了,才終於鬆了一口氣拉著對方站了起來,一起進洗手間簡單沖了個澡。

其實相比於林聲之前住的那個群租房,沈恪這裡的環境還是相當不錯的,雖然又小又舊,但兩室一廳的房子,至少安靜,至少規整,至少不會有派出所的警察來敲門。

在這裡,林聲覺得格外安心踏實。

林聲跟沈恪洗完澡後重新回到臥室被對方強行套上了他的衣服。

沈恪說:「這是為了防止你偷偷跑掉。」

林聲坐在床上笑:「我穿著你的衣服就不會跑了?」

「以你的性格,就算穿走了也會找機會郵寄回來,到時候我可以按照上面寄件的地址去找你。」

林聲輕輕撫摸著床上的那幅畫,笑得有些狡黠地說:「這次你錯了。」

沈恪轉過來看他。

「如果這次我真的走了,衣服我會自己留下,既然你人不能陪著我到老,留給我一身衣服當作紀念也不錯。」

他這麼一說,沈恪又緊張起來。

「但是你真的不用擔心,我說過了不走,就一定不會走,我已經騙了你這麼久,這次不會再對你說謊了。」林聲像是要證明自己一樣,對他說,「能把手機借我用一下嗎?」

沈恪把自己的手機遞過去,然後坐到了林聲的身邊。

他看著林聲登錄了購票系統,點擊了退票。

「扣了手續費。」

「沒關係,我補給你。」

林聲看著他笑:「好啊,分期吧,一個月一塊錢。」

沈恪抱住他,依舊心有餘悸。

原來是真的,他差一點就失去林聲了。

之後林聲又用沈恪的手機給何喚打了個電話,告訴對方自己改主意了,不走了。

何喚在那邊尖叫出聲,聽得沈恪都嚇了一跳。

掛斷電話之後,林聲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輕鬆。

不用再繼續說謊,不用再繼續隱瞞,不用再繼續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做虛假的表演。

林聲抱住沈恪,他就那麼安靜地抱了好久,然後從心底深處發出了一聲感嘆。

他說:「沈恪,我真的愛上你了。」

在這一刻他們才變得真實,沈恪也擁抱他,毫無保留地向他告白。

終於等來了這一天,他們不需要掩飾任何,只需要真心實意地用自己最原本的面目去擁抱對方。

兩個人這樣抱著,躺在床上,一直到太陽西垂,他們沒怎麼說話,只是聽著對方的呼吸,偶爾貼到一起接吻。

多少年來,林聲都沒這麼輕鬆肆意過,他太愛這種感覺了,日子突然之間就不苦了。

傍晚的時候,沈恪問他餓不餓。

林聲沒什麼感覺,他平時也有一頓沒一頓的。

「我帶你出去吃個飯吧,」沈恪說,「不能戀愛的第一天就餓著你。」

林聲正準備從床上起來,聽見沈恪的話,看向了對方。

沈恪也意識到兩人之間或許還缺少了什麼,他從床上坐起來,雙手拉著林聲問:「你願意跟我談戀愛嗎?」

沈恪說:「跟我這個沒有才華,沒有錢,可能也沒有什麼前途的廢物畫手談戀愛,你願意嗎?」

林聲的手反扣過來,跟他十指相扣。

「這話得我先問你。」林聲說,「你真的願意跟我這個沒有才華,沒有錢,可能也沒有什麼前途的廢物寫手談戀愛嗎?」

沈恪看著他大笑,不停地點頭。

林聲有些紅了眼:「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值得被你愛的地方,但是我很愛你。」

他拉著沈恪的手親吻對方的手背:「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那天編輯發給高老師的書稿,是我遇見你之後寫的。是你給了我創作的靈感,讓我知道在寫作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他很真誠地對沈恪說:「或許這本書依舊沒有出版的機會,但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看,讓你做我唯一的讀者。」

沈恪說:「無論是這本,還是其他什麼故事,只要你願意,我都可以第一時間做你的讀者。」

他看著林聲的眼睛,發現自己竟然第一次把對方看得這麼真切。

「不過,一切都還沒有塵埃落定,我總覺得你會有出頭的那天。」

林聲笑著看他,雖然知道這可能只是一句安慰,但他還是覺得欣慰。

「那麼從現在開始,你是我的男朋友了嗎?」沈恪問。

林聲點了點頭:「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沈恪說,「也很榮幸。」

他拉著林聲從床上站起來,轉身打開八音盒的開關。

沈恪帶著林聲隨著八音盒的音樂光著腳在地板上跳舞,兩個人胡亂地跳,自由自在地跳,隨心所欲地跳,沈恪說:「慶祝我們在一起第一天。」

慶祝我們真正認識彼此,慶祝我們真正擁有彼此。

以前的生活是什麼樣都不重要了,已經過去了,未來不會更糟,只要有愛陪伴在側,他們再苦也能高歌。

要做苦難的詩人,讓苦難成為畫筆下的囚徒,而不被它囚禁。

林聲說:「你聽見了嗎?」

沈恪問:「聽見什麼?」

「你的心跳和我的心跳,」林聲的手心輕輕放在沈恪的心口,「我們的頻率是一樣的。」

 

 

46

沒人能做預言家, 林聲不行,沈恪也不行。

他們曾經戰戰兢兢,生怕自己露餡,生怕自己失去對方, 卻沒料到, 當撕下面具之後, 他們真正的愛情才剛剛鋪展開來。

欺騙是可恥的, 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是不可原諒的。

但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 交換立場, 是完全可以互相理解的。

他們太相似了,兩個一模一樣的膽小鬼,有著一模一樣的虛榮心。

這樣的他們, 怎麼可能不明白對方, 怎麼可能不擁抱對方?

林聲慶幸自己能遇見跟自己相同的齒輪,未來依舊充滿了未知數,可他現在竟然絲毫不怕了。

還能怎麼艱難呢?

不是說好了會觸底反彈嗎?

林聲跟沈恪擁抱的時候,覺得這一刻, 他的運氣已經開始回升了。

愛神都願意一直牽著他的手了, 他還有什麼可怕的。

兩人在臥室胡亂地跳舞, 你踩我一腳, 我撞你一下。

人生從未有過的輕鬆, 像是踩在云朵之上, 因為享受過這片刻歡愉, 哪怕下一秒從高空墜落也沒什麼可惜的。

就這樣,鬧到累了, 餓了, 沈恪閉著眼嗅著林聲髮絲間跟自己相同的香氣說:「走吧, 我們出去吃晚飯。」

林聲沒想到有一天走出房門竟然成了一件困難的事,倒不是因為別的,只是太沉浸於這樣的二人世界無法自拔了。

當他們兩個終於牽著手從沈恪家走出來,剛好遇見了下班回來的室友。

沈恪的室友看見林聲明顯驚訝了一下,更讓他驚訝的是這兩人牽在一起的手。

林聲不認識沈恪的室友,很安靜地在沈恪身邊站著。

沈恪遲疑了一下,讓林聲先去電梯口等自己。

林聲有些緊張侷促,對沈恪的室友微微點頭示好後就先走開了。

沈恪稍有點尷尬,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應該提前跟室友打個招呼才對。

「你男朋友啊?」沒想到的是,竟然室友先開了口,而且滿臉好奇,沒表露出絲毫的不滿。

「嗯,對。」沈恪趕緊說,「不好意思,沒事先跟你說,我們也是臨時決定一起回來。」

「沒事兒,」室友笑著說,「咱們是合租,又不是我免費給你住我的房子。」

室友還八卦地回頭想看林聲:「以前沒聽你說過啊,你倆還挺登對的。」

聽到他的這話,沈恪的笑意從眼角眉梢溢出來。

他喜歡聽別人這麼說,說他跟林聲登對。

室友說:「去吧去吧,約會去吧。」

說完,室友準備回家,走出兩步突然又叫住了沈恪:「對了,有個事情很重要,我得提前跟你說。」

「嗯,你說。」

「帶男朋友回來沒事兒,常住都行,但有個要求,絕對絕對不能在客廳親熱,我在家的時候,你們要親熱也記得關好門。」

「放心,我們一定會注意的。」

室友表示很欣慰:「謝謝,倒不是因為別的,主要是我單身多年,也挺不容易的。」

沈恪突然就被他逗笑了,也很感謝室友,合租這麼久雖然一直以來交集不算多,但對方真的很包容他。

「謝謝。」沈恪覺得該說謝謝的是自己才對。

和室友聊完,沈恪趕緊去找林聲。

林聲站在電梯口有些焦慮地等沈恪,見對方回來,也不開口,等著沈恪先說話。

「剛才那個是我合租的室友。」沈恪說,「我帶朋友回來,忘了跟他打招呼。」

林聲表示理解,又有些擔心沈恪的室友會不高興。

沈恪按了電梯,重新拉住了林聲的手:「他說我們登對。」

林聲低頭輕聲笑了。

之前林聲來的時候整個人都有些精神恍惚,並沒有注意這小區的環境。

現在跟沈恪一起出來,雖然已經是晚上,但小區裡燈很多,人也很多,很有煙火氣。

沈恪住的地方也是老舊的小區,房子都有些年頭了,小區環境實在算不上好,甚至都不能算整潔,但林聲喜歡這裡,這才是真正有人氣的地方。

事實上,不管這裡多雜亂,都比他之前住著的群租房強太多了,這個地方對於林聲來說堪比天堂。

「我看看,」沈恪帶著他到了小區大門口,「我們今天得吃點像樣的,慶祝一下。」

沈恪拉著林聲往外走,沿著街邊的小路,這一帶吃飯的地方還是很多的。

「你選吧,」沈恪說,「想吃什麼儘管說。」

林聲對吃吃喝喝都沒什麼挑剔的,於他而言,能果腹就不錯了。

儘管沈恪說要吃頓好的,但林聲考慮到兩人當下的經濟條件,在一家麵館前面站住了腳步。

「吃麵條?」沈恪說,「我想著今天請你吃大餐呢。」

林聲捏了捏他的手:「吃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誰吃。」

林聲拉著沈恪進了麵館,兩人各自點了一碗十塊錢的雞蛋面。

十塊錢的雞蛋面,林聲覺得好吃到他鼻子發酸。

吃飯的時候,林聲一直不怎麼抬頭,倒是沈恪,眼睛都舍不得從面前的人身上移開。

他喜歡看著這樣的林聲,真實、清透,柔軟又一塵不染。

林聲身上穿著他的衣服,染著他的味道,是另一個層面上的沈恪。

而沈恪,他很清楚,自己也是另一個林聲。

「好吃嗎?」沈恪問。

林聲點了點頭:「很好吃。」

他看了一眼沈恪的麵碗,發現對方的雞蛋也還沒吃。

「怎麼沒吃?」他問。

沈恪說:「從小養成的習慣,喜歡的東西都要放到最後再好好享受。」

林聲聽完,立刻把自己碗裡的雞蛋夾給了沈恪。

「你可以現在吃一個,再留另一個到最後。」

「你喜歡吃雞蛋嗎?」

「喜歡,但我更喜歡看著你吃。」

林聲的話讓沈恪放下了筷子,他轉過去背對著林聲,用手摀住了臉。

過了會兒,沈恪緩過了神,他沒有拒絕林聲的好意,夾起那個雞蛋幾口就吃掉了。

這世上有人愛他。

在這一刻,愛變成了很具體的東西,它就是林聲的一句話,是林聲給他的一個荷包蛋。

吃完飯後,沈恪要和林聲散步,在初春微涼的夜裡,牽著手走在繁星下。

沒有了恐懼和不安,每往前走一步都好像比從前更堅定。

林聲說:「你願意聽我講個很冗長無趣的故事嗎?」

他想把自己的人生說給沈恪聽,自己過去的這三十年,酸棗一樣的日子,差點被藏在禮貌堅硬的核硌掉了滿口的牙。

「好啊。」沈恪當然願意,他大概猜得到林聲想說什麼。

「我七歲那年上小學一年級,當時在班上做自我介紹,班主任讓每個人說自己長大後想要做什麼。」林聲說,「那時候,大家對世界瞭解不多,對未來的幻想大都停留在科學家、老師和醫生上。」

林聲笑了笑:「那時候我說我想當作家,班主任是個很親切的中年女人,她對我說『好啊,老師期待你的作品』。」

都說童言無忌,其實那時候的人生理想,後來逐漸被淡忘。

林聲也並沒有一直朝著這個目標努力,他像所有尋常家庭的普通孩子一樣,被父母寄予了很大的期望,悶頭學習,在高中義無反顧地奔向理科,在高考後投入理工類院校學習,因為父母說,這樣的專業好找工作,能賺錢。

「我好像是從大二那年的冬天開始,突然又對文學燃起了熱情。」林聲說,「很奇妙的,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就彷彿是聽到了神的召喚,神在指引我通往另一條完全不同的小路上走。」

林聲在學校圖書館借到一本很老舊的詩集,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有了強烈的創作欲。

似乎生命的一切真的都有定數,從那一刻開始,林聲的世界徹底改變了。

從來沒有屬於自己的追求,活得渾渾噩噩,不知存在是為何。

「但是當我落筆寫下那篇文章的時候,我突然就覺得,我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必要性。」林聲說,「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創作,文字創作,我突然之間就沉迷其中了。」

再後來就是沉淪,沉淪,在文學的世界裡浸泡著。

林聲大學畢業之後找了份工作,其實薪資不錯,發展前景也不錯。

但他很痛苦,他想去追求那個遙不可及的理想。

後來林聲辭職,跟爸媽大吵一架,之後就離開了家。

再後來就是沈恪看到的這個樣子,幾年了,沒有出路,沒有光。

兩人路過一家小書店,林聲說:「跟我來。」

他拉著沈恪進去,穿越排排書架,在「暢銷書」的架子前站住了。

眼前擺著兩排宋鐸的書,林聲拿起一本短篇作品集,翻開,找到其中一篇遞到了沈恪的面前。

「如果我說這篇是我寫的,你會相信嗎?」林聲看著沈恪的眼睛,捕捉到了對方的驚訝,「我還沒告訴你,我不是什麼正經八百的寫作者,我真正的身份,賴以生存的身份,其實是知名暢銷書作家的槍手。」

林聲指著書頁對沈恪說:「這本書裡一共收錄了11篇故事,其中6篇都是我寫的。」

他對沈恪說:「我一直搞不清楚我到底算是有才華還是沒有才華,如果有的話,那為什麼我不能擁有印著自己姓名的作品集,但如果沒有,又為什麼要被這樣對待?」

林聲說:「我真的很疑惑,很迷茫,所以我原本都打算放棄了。」

他站在那裡,輕聲對沈恪說:「我寫了一本自認為永遠不會再超越的書,主角是你跟我,那十幾萬字大概是我這輩子最真誠的文字了,但是它似乎也並沒有得到出版商的青睞,所以,我原本要走了。我要放棄了。」

沈恪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放棄說起來真的很容易,我也差點就成功了。」林聲從沈恪手裡抽回那本書,合上,重新放回了書架。

他看著那本不屬於他的書,喃喃地說:「但你擋在了我面前。」

他轉過來看沈恪:「我想再試試,不為別人,只為你。」

他說:「我希望你能讀一下這個故事,只要它能打動你,我覺得我就不算失敗得徹底。」

是在這個時候,林聲終於覺得自己通透了,就像他當初開始寫這個故事時一樣,那時候他很清楚地知道,寫它不再是為了別人,僅僅是為了自己。

而此刻,他也並不需要自己的作品能討好取悅到多少散落在不知世界哪個角落的讀者,他只需要沈恪一個。

說到底,這本書他是為了自己和沈恪而寫,他可以不要別人的注意和肯定了,但他想要來自沈恪的偏愛。

「好,」沈恪說,「我很期待讀到它。」

「要立刻開始嗎?」

「如果可以的話。」

林聲回答他:「當然可以。」

緊接著,沈恪被林聲拉著離開了這件書店,他們跨越半座城市,回到了何喚唱歌的酒吧裡。

進門前,林聲說:「我要把我的世界徹底剝開給你看了。」

「我很榮幸。」沈恪在酒吧門前吻他,「你可以放心。」

 

 

47

林聲當然可以放心, 到現在,他跟沈恪已經完全卸下了一切虛偽的面具。

他們完整地看到了對方的鄙陋,也完全地暴露了自己的陰暗, 他們深切地明白彼此都不是純淨無暇的神。

他們不需要再強裝自己有多優秀, 也不需要為對方尋找粗鄙的藉口。

他們此刻已經徹底真實。

真實地襤褸著衣衫,艱難地往前走著。

林聲推開了酒吧的門, 何喚就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無聊地玩著手機遊戲。

門一開, 聽見聲音,何喚立刻抬起了頭。

何喚不知道林聲要回來, 還以為今晚林聲也會在沈恪那裡過夜。

之前接到林聲的電話, 得知對方終於想通, 決定繼續留下來, 何喚差點喜極而泣,緊接著對沈恪更好奇了。

是什麼人啊, 輕易就讓林聲改變了主意。

當林聲突然推門進來,何喚看見被他牽著手的那個男人時,突然有一種命定一切的感覺, 眼前的兩個人都神采奕奕, 那種浸在希望和愛裡的光,是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的。

那一瞬間何喚有些想笑,林聲還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愛沈恪,這不是明擺著的麼!

林聲拉著沈恪過來, 給他們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何喚。」

何喚笑盈盈地看沈恪, 生怕自己冒犯到對方, 哪怕再好奇, 也沒好意思過多地打量。

「這就是傳說中的沈畫家嗎?」

何喚還不知道兩人之間發生的事, 也不知道他們已經為彼此脫去了面具, 在何喚的概念裡,沈恪還是那個神秘的、有才華的畫家。

沈恪趕緊解釋:「不不不,算不上是畫家,就是個小畫師。」

何喚笑他謙虛,林聲說:「我等下再跟你解釋。」

林聲去找到了自己的行李,收拾得整齊。

其實他根本沒太多東西,一個背包裡面裝著筆記本電腦和沈恪給他的畫,之前群租房進小偷時被弄壞的行李箱被他想辦法修了修,勉強還能用,裡面也不過就是幾件衣服一些生活用品。

林聲的被縟已經準備轉手賣掉,現在看來,還好行動力沒那麼強,不然還得再買回來。

他打開自己的雙肩背包,翻出平時用的U盤遞給了沈恪。

沈恪接過來問:「你都保存在這裡面了?」

「嗯,整本書的內容都在這裡面。」

沈恪寶貝似的收好,又看林聲的行李:「原來你真的是去跟我道別的。」

林聲笑了笑:「是,這件事我沒有騙你。」

沈恪盯著他看了幾秒鐘,然後側過身子,擠在了林聲跟行李箱中間。

林聲笑他:「怎麼了?」

「你住哪?我幫你把行李拿回去。」

沈恪越想越覺得後怕,如果昨天晚上他最後沒有給林聲打那個電話,兩個人沒能見上這一面,那是不是林聲就真的走了,他就真的錯過了眼前這個人。

在這一刻沈恪突然領悟了人生的不確定性,每一天走的每一步其實都是在岔路口做出了獨一無二且不能回頭的選擇,往後的每一刻都在承擔著自己上一秒鐘種下的因。

他竟然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林聲被問到住處,這才又被拉回了現實。

之前精神太過亢奮,因為遭遇了一場夢境一般的愛情,導致他整個人都飄飄欲仙快忘了自己是誰。

他被沈恪提醒,自己目前還是個無家可歸的人。

「我沒地方可去了。」這一次,林聲終於做了一個坦率的人,「我之前住在群租房,前兩天他們打架,招來了警察,群租房被封了。」

「群租房?」沈恪已經知道林聲的日子過得不好,但怎麼都沒想到竟然是住在群租房裡的。

對於群租房,沈恪並沒有太多的概念,他雖然一直以來賺得不多,但在跟畫廊解約之前,正常跟人合租再維持尋常的生活是沒問題的。

林聲之前過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啊?

沈恪皺起了眉,他突然想到,自己跟林聲見面的這麼多次,對方都是從這麼遠的地方奔赴過去跟他見面,忍受著吵鬧混亂的群租生活,而他竟然對此一無所知。

「你沒有錢了。」沈恪說。

他記著林聲跟他說過的話,只剩下一千塊錢,除去兩人開房的費用,還有退車票的手續費,最多也不過還剩八百塊。

「我沒有錢了。」林聲知道,自己剩下的錢哪怕再找個群租房住都不夠,就算只租一個月,那也得再押一個月的房租做押金。

「你等我一下。」

沈恪握了一下他的手,轉身走出了酒吧。

沈恪出去的時候,何喚湊過來跟林聲聊天。

「待會兒給你們調酒喝。」何喚問他,「你這身衣服是畫家的?」

「嗯。」林聲對何喚笑,「你是對的。」

「什麼?」

「他有挽留我,他愛我。」林聲說起這個,整個人都明亮起來,「我向他坦白了自己的罪孽,沒想到,我們其實是一樣的。」

「一樣的?什麼意思?」

「他也並不是如他之前說的那麼成功。」林聲想起這裡掛著的畫,「我不知道那幅畫是不是他畫的,但他沒有畫廊,也沒開過畫展,現在……失業了。」

何喚驚訝地張大了嘴。

林聲站在那裡笑,他從背包的小口袋裡拿出那張寫著畫廊地址的紙條,還給了何喚。

「謝謝你。」林聲說,「我留下來,一半的勇氣是他給的,一半是你給的。」

何喚有些不好意思:「哎,你別這麼說,我其實沒做什麼。」

「不,真的謝謝你。」林聲把紙條放到何喚手心裡,他看著眼前的人,希望何喚有一天也能像他一樣,不管追求的理想能不能視線,至少可以遇見那個能激起自己愛和熱血的人。

鐵軌上的男孩會永生在記憶中,可何喚要往前走,走進光明中,走向更廣闊的世界裡。

還是要擁抱一個溫暖的人才會有更多的力氣繼續去面對這個世界。

「這麼說來,你們是一對兒騙子啊!」

林聲被何喚的語氣逗笑了,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

一對兒騙子,倒也確實登對。

林聲竟然覺得慶幸,還好沈恪也跟他一樣,他們都不純粹,都不善良,都一樣的虛偽矛盾,所以才能像現在這樣緊緊相擁。

假象終於破滅,真相也沒那麼殘忍。

從今往後都不會再自欺欺人了,他們要真實地活,真實地愛。

沈恪回來了,手裡攥著電話。

「林聲。」他說,「我跟室友商量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生活。」

何喚在一邊正準備給他們調酒喝,聽見沈恪的話,立刻衝著林聲瘋狂地點頭。

「可是我……」

「不過是有條件的,」沈恪說,「你跟我睡一個房間,睡一張床,下個月開始跟我平攤房租,三個人住一個兩居室,水電費都按人頭算,咱們家得交兩份。」

林聲沒忍住,還是咬著牙哭了。

他知道沈恪的話意味著什麼。

不僅僅是邀請他同住那麼簡單。

沈恪知道他的難處,向他伸出手的同時也最大程度地維護了他的尊嚴。

何喚湊過來,用胳膊肘撞了沈恪一下:「他哭了你倒是抱他啊!你們搞藝術的不是很會談戀愛的嗎?」

沈恪一愣,然後趕緊上前抱住了林聲。

兩個人在何喚面前擁抱,旁觀者也看得眼睛泛紅。

真好,陷入愛情的人真令人羨慕。

何喚抬手摸了摸自己項鏈的吊墜,那個吊墜是一顆白色的塑料紐扣,是他愛的少年留給他的唯一紀念。

在酒吧的這個晚上,何喚給兩人調了酒:「我想好了,光在酒吧唱歌是不行的,賺不到錢,又沒人跟我租一張床。」

他說完,憋著笑看向了等在那裡的兩個人。

「所以呢,在我成為優秀的音樂製作人之前,得搞一搞副業。」何喚調好了酒,問林聲,「哥,你覺得我應聘一下調酒師怎麼樣?」

何喚是最近才學的調酒,每天在這兒唱歌,沒事兒的時候就跟著航哥學了幾招,自己也開始做一些新的嘗試。

「你如果喜歡的話,挺好的。」

何喚端著三杯酒,帶著兩人去裡面坐。

「咱們也體驗一把VIP包廂吧。」何喚帶他們往裡走,「哥,你選,咱們坐哪兒?」

林聲自然是選他經常坐著發呆的那一間,他很好奇那幅畫究竟是不是沈恪畫的。

形不似,但神似,林聲覺得自己應該不會認錯。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幅畫,還有沈恪之前送給林聲的那一幅,它們都跟林聲在沈恪家裡看到的那些不一樣。

它們是柔和的,寧靜的,但沈恪藏在家裡的、主角為林聲的那些畫,充斥著一種暴烈的美感,極具衝擊力和攻擊性。

林聲推開了那間包廂的門,沈恪一眼就看見了掛在牆上的畫。

何喚先進去坐下:「這三杯酒呢,兩杯叫喜結連理,是你們倆的,一杯叫與我無關,是我的。」

他剛把酒分好,抬頭看見沈恪在盯著自己身後的牆看。

何喚轉頭也看向那幅畫。

林聲說:「我很喜歡這幅畫,經常來看它。」

沈恪一直望著那幅畫,然後輕輕地握住了林聲的手。

 

 

48

有些話甚至不需要說出口, 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彼此就能瞭解對方的想法。

林聲知道,這幅畫的作者必然是沈恪,只不過對方沒主動承認, 他也就不繼續追問。

他跟沈恪,要給彼此最大限度愛和自由, 因為他們都不夠堅強勇敢, 即便在這個時候, 也一直在下沉。

何喚招呼他們坐下喝酒:「喝完這杯我就忙去,這個包廂留給你們倆。」

他輕輕跟林聲和沈恪碰杯:「慶祝我哥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何喚喝了一口酒, 半杯下了肚。

「慢點喝。」林聲對他說。

何喚托著下巴打量眼前的兩個人, 笑盈盈的,羨慕又幸福。

真正的朋友就是這樣吧, 會因為對方的幸福而感受到幸福。

認識這麼久, 何喚見識過林聲最頹喪的時刻,好像一片輕盈的雪都能把人壓垮。

現在真好, 下再大的雪也不怕了。

何喚其實有很多話想跟沈恪說,但他忍住了, 自己不過是個朋友, 有些事還是不要越矩,他相信林聲遇見的人一定是最懂他的, 也相信林聲選擇的人也會同樣交付真心。

這是他們的愛情和人生, 作為好友,永遠地站在林聲這一邊, 祝福他就完事兒了。

何喚把剩下的半杯酒喝完,起身伸了個懶腰。

「吉時已到, 我要去搞創作了。」何喚突如其來的靈感, 他迫不及待要去寫一首新歌。

這首歌他要偷偷獻給眼前的這兩個人, 他並不完整地瞭解二人的感情經歷,也並沒有深入打探過他們如何相交相知,但沒關係,不重要,他會用他的方式,構建一個關於他們的幻想的美妙世界。

何喚走了,告訴他們可以盡情在這裡休息,最近沒有客人,酒吧冷清得很。

包廂裡只剩下林聲跟沈恪,他們正對著的牆面上就掛著那幅畫。

「我沒想到在這裡能看到自己的畫。」沈恪說,「但說是自己的好像不準確,業內的人都覺得我有模仿大師之嫌。」

林聲還沒好好聽沈恪聊起過他身上發生的事,作為一個門外漢,他也並不知道那些大師。

「可是我看到這幅畫的時候,第一眼就覺得是你的作品。」林聲說,「不光是我,何喚也這麼覺得。」

沈恪有些意外,看向了林聲。

「真的。」林聲說,「你還記得聖誕節時你送我的畫嗎?何喚是看過這幅之後才看到的那一幅,當時我們在群租房裡,他看見我拿著那幅畫,立刻就覺得眼熟。」

沈恪聽著他的話,更加覺得不可思議。

「我對畫畫一無所知,那是我完全不瞭解的領域。」林聲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在臨摹,或者無意間受到了影響,但我認出了你和你的作品。」

林聲微微傾斜身子,靠在了沈恪的肩膀上。

「我想,我大概能明白你的痛苦了。」

搞創作的人最怕的幾件事就包含沒有靈感和模仿抄襲。

林聲當然相信沈恪一定不會刻意去模仿,但那種潛意識裡受到別人的影響,在自己落筆時卻毫不自知的狀態確實可怕,林聲想,如果是我,大概會很長時間不敢動筆。

他跟沈恪都被束縛住了,束縛他們的枷鎖形式不同,但都毫不留情。

「害怕了是嗎?」林聲拉住了沈恪的手。

「嗯。」沈恪跟他十指緊扣,「有一陣子拿起畫筆就開始害怕,落筆的時候手都是抖的,我沒辦法繼續了。」

林聲聽著心裡難受,他知道這對沈恪來說意味著什麼。

這道關卡是沈恪必須通過的,必須要突破,不然真的就此失去創作的能力和能量。

林聲很好奇,究竟是有多像,究竟模仿了些什麼?

「那就休息一下,」林聲轉過來,親吻沈恪的脖子,「我們可以聊聊天,你願意的話我們還可以做愛。」

沈恪笑了:「我願意就可以?那你呢?」

「我當然是隨時奉陪的,」林聲笑著看他,「我很喜歡和你做愛。」

沈恪親吻他的額頭,心裡泛酸,不知道應該怎麼跟林聲形容自己的處境。

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剝奪了畫畫的權利,而剝奪他權利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沒關係的。」林聲拿起酒杯,輕輕碰了一下沈恪面前的杯子,「我們都在沼澤地裡,是死是活都一起。」

林聲這輩子到現在為止有三次最勇敢的選擇,第一次是放棄原本的生活來這裡追求所謂的夢想,第二次是當著沈恪的面不留情面地撕掉自己的面具,而第三次,就是他為了沈恪,這個他其實並不瞭解透徹的人決定繼續留下來。

他一直在冒險,過去並不順利,但他覺得過去並不能代表什麼。

他如此安慰自己,也希望能安慰到沈恪。

兩個人從酒吧離開的時候,一個背著雙肩背包,一個拖著壞了又被修好的行李箱。

何喚說:「被縟反正你也不急著用,就先放這兒吧,改天再過來取。」

他其實是在擔心,怕林聲有了沈恪就逐漸忘記他了,留下點東西,至少也算是留下份牽掛。

何喚站在酒吧門前目送著他們離開,他有種看著林聲奔赴新生活的感覺,未來是光明的,就請張開雙臂大膽迎接吧。

送走了人,何喚回到沒有顧客的酒吧。

他撥弄著自己的吉他,繼續寫他的曲子。

林聲跟沈恪搭乘最後一趟公交離開了這裡,他們路過林聲之前住過的地方,林聲指著那棟樓說:「就是那裡,我剛搬出來。」

那棟樓不遠處有一座枯井,林聲差點就把自己埋葬在裡面。

還好活下來了,而春天也真正地到來了。

同居的第一個晚上,林聲跟沈恪都有些不適應。

他們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沈恪那個習慣性熬夜的室友竟然還沒睡,晚上十二點多在廚房煮方便麵吃。

室友看見他們倆,問:「一起吃嗎?」

林聲對他笑笑,沈恪客氣地拒絕了。

進屋之後,兩人一起收拾林聲的行李——那幾件衣服掛在衣櫃裡,跟沈恪的衣服掛在一起,牙具和毛巾被放在窗檯的臉盆裡,也跟沈恪的放在一起。

林聲跟沈恪都很享受這樣的感覺,彼此融入,彼此擁抱。

沈恪走到衣櫃前,特意學著電影裡的樣子,把兩人的襯衫疊在一起掛在了同一個衣架上。

林聲笑著看他。

斷背山的故事裡,傑克與恩尼斯的相交已成空影,在恩尼斯看來「碩果僅存的只有握在雙手中的東西」,也就是被傑克交疊掛在一起的襯衫。

沈恪覺得慶幸,他跟林聲的一切都不是空影,他們能抓住的不僅僅只有兩件襯衫而已。

他們是幸運的。

林聲東西不多,很快就收拾完了,這過於簡單的行李也讓沈恪覺得心疼。

行李越是簡便,說明主人的心就越是飄搖,浮萍一樣,命不由己。

沈恪從後面抱著他,心疼之後,閉著眼睛感受林聲帶給他的告別孤獨和恐懼的滿足感。

一直以來一個人住在這裡的沈恪總覺得自己很享受孤獨的感覺,可當他陷入無法創作的痛苦中時是很希望有個人陪在身邊的。

他曾經在這裡日夜想念林聲,把對林聲的慾望和思念都畫在了畫上。

他曾經生怕林聲看到這些畫,怕林聲覺得自己被醜化了,也怕暴露了自己的陰暗齷齪。

可是,林聲比他想得更值得被愛,林聲是包容的、溫柔的、奉獻的,是能懂他接納他的,是不計前嫌地熱情擁抱他的。

這樣的林聲,跟他住在一起了。

「累了嗎?」林聲問。

「不累。」沈恪的額頭抵著林聲腦後的頭髮輕輕嗅著,他抱緊對方,吻那人冰涼的後頸。

「我怎麼會遇見你?」沈恪的手不安分地撫摸著,心跳快得像是擊鼓。

林聲也在想:是啊,我怎麼會遇見你?我到底是哪裡來的好運氣?

他閉著眼睛感受沈恪,這是他們的「第一夜」。

這第一夜,林聲睡在了沈恪的床上,被縟和房間裡的氣息都是陌生的,但身邊的人是熟悉的。

林聲跟沈恪相識的時間其實也不夠久,他們甚至還不完全清楚對方是怎麼走到自己身邊的,在這一路上又到底經歷過什麼事什麼人,關於沈恪的那些辛苦,林聲還不夠瞭解,可他就是覺得沈恪是在這個世界上他最熟悉的人,他們不是新鮮誕生的情侶,而是彼此獨一無二的歸人。

林聲覺得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他的書已經寫完,他也擁有了一份至少當下看起來此生無憾的愛情,他還有很多時間可以去瞭解沈恪,他相信,不管自己能否從困境中走出來,至少沈恪是可以的。

沈恪幫助他完成了這輩子自己最愛的一本書,那麼接下來,他將成為渡沈恪過河的橋了。

「晚安。」沈恪的聲音散在夜色中,關了燈之後的房間只有月光從窗簾的縫隙擠了進來。

林聲看著那束月光,緩緩地閉上眼睛。

晚安。

晚安憂愁,晚安寂寞,晚安苦恨與逃避。

等到我們再睜開眼睛,天光大亮之時,世界給我們的就只有溫柔的信仰。

「晚安。」林聲說,「做個好夢,我愛你。」

 

 

49

林聲從來沒有幻想過自己會跟什麼樣的人相愛, 在這方面他好像總是比同齡人要遲鈍一些,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想不到這些,等到稍微成熟了, 認定了自己是個失敗的人,像他這樣的人不值得被愛也不應該去愛。

但命運給他上了一堂課, 讓他知道, 他也有被愛的可能。

跟沈恪在一起的日子, 林聲開始對自己的生活做另外的規劃。

從前他咬緊牙關,一心撲在寫作上, 他總覺得來這裡他可以有更多的機會, 得到的卻只是當槍手幫人做嫁衣的機會。

那些日子裡,林聲靠著那些稿酬過活, 每天除了寫工作室的編輯安排給自己的寫作任務, 心思就都放在自己的寫作上,然而寫了這麼久, 還是遇見了沈恪才讓他明白自己到底要寫什麼。

現在,他好想突然之間想通了。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執念是出版一本自己的作品, 但事實上, 更重要的,他只是希望能寫出一本讓自己沉浸其中的作品。到如今, 這個目標似乎已經完成了。

林聲久久沒法入睡, 看著沈恪,想著過去和未來, 他湊近眼前的人,對方的熱氣撲到他臉上, 他猛地想起沈恪生了病, 沒吃藥沒打針, 竟然還跟他喝了酒。

林聲一時間有些懊惱,想要起來給沈恪找點藥,結果被緊緊抱著,沈恪說什麼都不放手。

第二天天亮,林聲才剛入睡沒多大一會兒,迷迷糊糊間被弄醒,發現是沈恪在吻他。

昨天發生的事像是夢,天光大亮之後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夢境不是應該醒過來了嗎,夢醒了美好的一切不是應該消失嗎?

可這不是夢,沈恪用他的早安吻證明了這都是真的。

「好像還在高燒。」林聲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有體溫計嗎?」

「我想畫畫。」沈恪說,「還記得你之前答應過我的嗎?給我當模特。」

「先量一下體溫,吃點藥,你在發燒。」

「不要,我現在就要畫你。」沈恪在這種時候表現出了林聲從未見過的任性和執拗,他解開林聲睡衣的鈕子,在對方欲拒還迎之下,脫光了眼前的人。

「就這樣。」沈恪吻了一下林聲的心口,「躺著不要動。」

沈恪的靈感來得難得,這一點林聲也清楚,於是,即便有些擔心,但林聲還是隨他去了。

躺在床上,身邊是那些畫著自己的畫。

林聲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進入了一個色彩斑斕的世界,這世界有些迷幻,讓他很是眩暈。

他把大多的關注都給了沈恪,沈恪在畫他,他在觀察沈恪。

拿起畫筆的沈恪眼裡像是有一團火,隔著一定的距離,林聲還是被燒到了。

他覺得沈恪眼裡的火從他的腳尖開始蔓延,一路遍佈全身。

他喜歡這樣的炙熱,也興奮於自己能帶給沈恪這樣的創作激情。

林聲從來沒有審視過自己的身體,他對自己的皮囊和骨骼一無所知,但他總覺得,沈恪看向他的時候像是在看什麼難得一見的寶藏。

林聲知道自己沒那麼好,沒有充滿藝術性的線條,也不至於給藝術家帶來什麼另類的啟發,沈恪之所以會這樣待他,完全是因為愛。

他堅信沈恪對他的感情,是一片廢墟中唯一完好的寶塔。

沈恪是興奮的,他在面對著林聲作畫時,又找到了兩人第一次做愛時的感覺。

新鮮的、刺激的、不斷打破又重塑的,他可以盡情地釋放內心的扭曲和晦暗,盡情地表達他平靜表面下的狂烈與瘋癲。

他在畫布上作畫,也是在林聲身體上作畫。

沈恪不知不覺就畫到自己熱淚盈眶,畫上的林聲有著一張憂傷的臉,卻依舊張開手臂擁抱著一地的碎片。

林聲一直這樣陪著沈恪,從清晨到日落,沈恪一分鐘都沒有休息過,林聲就也始終一動不動地守著他。

直到最後,夜晚降臨,沈恪終於丟掉了畫筆,過來擁著林聲接吻。

林聲能感覺到他整個人都在發抖,或許是因為太疲累,也或許是因為太興奮,他們縱情做愛,直到深夜。

「我是不是太過分了?」沈恪貼著林聲的耳朵說,「跟我這樣的人在一起,會不會覺得累?」

林聲笑:「其他都還好,就是有點餓了。」

兩個人都一整天沒吃東西,沈恪這會兒高燒竟然退了,被林聲這麼一說,他也覺得有些餓。

「出去吃嗎?」沈恪拉他起來,「沖個澡再出去?」

「家裡有什麼能吃的嗎?」林聲知道兩個人現在都快山窮水盡了,在他找到工作前,還是儘量節省著點。

「還有方便麵。」沈恪說,「應該還有幾包。」

「我去煮。」林聲從床上下來,「你休息一會。」

沈恪自然不會讓他一個人去,穿了衣服就跟了上來。

兩人燒水煮麵,加班的室友剛好回來,看見他們之後沒精打采地打了個招呼,又說:「煮麵啊……櫃子裡我買了雞蛋,你們隨便吃。」

說完室友就回屋了,沈恪問他要不要一起吃,室友說:「我單身,還加班,你們就不要刺激我了!」

林聲還是覺得不好意思,他暫時還沒辦法適應這樣的生活跟調侃,但這對於他來說並不是壞事,他是喜歡的。

方便麵煮好了,兩人坐在客廳的餐桌上吃今天的第一頓飯。

「沈恪,」林聲說,「有個事情我想跟你聊聊。」

見他突然認真,沈恪緊張了起來。

「我之前一直全身心地撲在寫作上,結果你也是知道的。」林聲說,「可以說是收穫頗豐,也可以說是一無所獲。」

沈恪安靜地聽著,不知道林聲想說什麼。

「我想清楚了,這本書是我能力範圍內寫得最好的一本,可能我往後幾十年都不會再有突破。」說到這個,林聲突然想起了宋鐸。

或許,他跟宋鐸是同一類人,所有的感情和能力都在一個故事裡耗光了,他們的才華只能支撐他們在這條路上走這麼遠,不過當然了,宋鐸比他強一些,至少宋鐸的第一本書出版了,還廣受好評。

「能寫出這本書我已經知足了,至於它會不會被出版,能不能被更多人看見,這已經不在我可以控制的範圍內。」林聲說,「創作的這條路我暫時先走到這裡,既然決定留下,就不得不考慮生存的問題了。」

沈恪明白了他的意思,皺著眉抓住了他的手。

「你不用擔心,也千萬不要自責,我做的這個決定並不是犧牲。」林聲很認真地說,「我是滿足了,在夢裡沉淪太久,也應該站起來好好生活了。」

林聲說:「而且我或許就是因為給自己的期待和壓力都太大,精神過於緊繃導致我沒辦法好好享受寫作,去找一份工作,有更多的經歷和體驗,這可能反倒會有助於我的寫作,你說對嗎?」

沈恪咬緊牙關,心裡有些難受。

儘管林聲說著這不是犧牲,但他總覺得此刻林聲是為了擔負起兩人的生活才不得不重新開始找工作。

創作這回事,很消耗人的能量和生命力,不是所有人都能寫作和工作兼得的,想要在生存和理想中找到一個舒服的平衡點,其實很難。

沈恪明白,他跟林聲都不是那種天賦型人才,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愚笨又運氣不佳,這樣的人想要在創作領域有所建樹,必然要付出更多。

現在,林聲要暫時停下了,停下追尋理想的腳步,只是為了讓他們兩個生活得稍微輕鬆一點。

沈恪怎麼可能不自責。

「你別這樣,」林聲笑著說,「長得這麼帥,怎麼一臉的苦大仇深?」

他拉過沈恪的手,吻了一下對方的手背:「高老師已經收到我的稿子了,說不定哪天他閒來無事就看了,看了之後覺得我寫得還不錯,願意冒險試一下。」

林聲說:「我是真的不想再繼續這麼耗著了,越等下去就越是覺得人生沒有希望,我想做點別的,確認我除了跟你相愛之外還有另外的價值,你知道的,人需要被肯定,不僅僅是愛人的肯定。」

沈恪把臉埋在林聲的手掌,過了好一會兒,他點了點頭。

林聲輕撫著他的頭髮:「明天我就開始寫簡歷投遞,等我找到工作,我們就真的好好慶祝一下。」

沈恪還是心疼,還是覺得林聲是為了他才做出犧牲。

「對了。」林聲說,「你看我今天找到了什麼。」

林聲從睡衣的口袋裡拿出一個用寬幅透明膠貼得很整齊保存得很好的字條,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那天,林聲在賓館洗澡,沈恪等他時寫的。

沈恪寫:很高興認識你。

這張字條被林聲一直保存著,之前群租房鬧了小偷之後他有好一陣子沒找到這張字條,還以為被弄丟了。

昨天晚上跟沈恪一起收拾行李的時候,林聲突然看到這張字條竟然在行李箱的夾層裡,他有種失而復得的喜悅。

沈恪沒想到林聲竟然還留著這個,他笑著說:「我可能那時候就愛上你了。」

「不管是不是那會兒就愛上了,但我們的故事確實是從那天開始的。」林聲說,「如果你沒約我見面,我可能活不到現在。」

曾經想過死,如今就只想好好地活。

要留著這條命,去愛自己的心上人,去等待尚未實現的理想。

困境不會永恆,但愛與理想永垂不朽。

林聲說:「你是我生命的轉折,一直帶給我好運氣,我也想為你做點什麼,比如給你當模特,或者讓你毫無負擔地去創作。」

 

 

50

就像林聲說的那樣, 第二天一早起床後他就抱著筆記本開始寫簡歷。

他的手機壞了,沒去修,簡歷上的聯繫方式索性直接寫了沈恪的號碼。

沈恪心裡還是有點不是滋味, 總覺得自己對不起林聲, 他在一邊調顏料, 時不時偷瞄林聲。

林聲笑他:「看著我寫簡歷, 有創作靈感了?」

沈恪無奈地聳聳肩:「沒有, 就是想多看看你。」

說完, 沈恪突然想起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他放下顏料盤,起身打開衣櫃找到了自己昨天穿的外套。

他從裡面拿出了一個U盤:「差點把最重要的事忘了。」

他要看林聲寫的書。

沈恪打開了自己的電腦, 坐到林聲身邊。

「你忙你的, 我看我的。」沈恪靠在林聲身上, 「生活真是不錯。」

林聲笑了, 轉過去親了他一下。

, 生活真的不錯, 有人愛, 有力量, 心底裡苟延殘喘著的期望逐漸恢復了元氣。

林聲在寫簡歷的時候其實是有些迷茫的,他從前讀書時的專業和後來的經歷過分割裂,甚至可以說他近幾年根本就是空白的,他怎麼可能在簡歷上寫他最近的工作經歷是給某知名暢銷書作家當槍手?

而且他也並沒有想好自己究竟要去做什麼,不知道跟職場生活脫離這麼久之後的自己能做什麼。

林聲的簡歷寫得很慢,寫一寫再到招聘網站看一看。

他會不自覺地去搜索跟出版相關的工作, 內心深處還是在想, 就算我不能成為一個優秀的作家, 但也還是希望自己能站在離文學最近的地方。

林聲收藏了幾家出版社的招聘信息, 正規一些的出版社都要求編輯有相關專業的學歷或者從業經驗,不過沒關係,一個出版社除了編輯還需要其他崗位的人,林聲甚至想,他都可以從出版社的前台人員做起,畢竟現在的他要去找一份像樣的工作,的確沒有什麼優勢。

他偷偷地嘆了口氣,然後看向身邊的人,發現沈恪看得很認真,眉頭微微地皺著。

沈恪是個很少會看小說的人,上學的時候老師會讓他們多讀哲學,因為藝術本身就是哲學的另一個展現方式,好的藝術必定要有深刻的內涵,有豐富的故事性在裡面,要有層次,啟發世人。

於是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沈恪幾乎每天枕著哲學類書籍睡覺,看倒是真的看了,可能領悟到的還是少了些。

老師說:「你可以試著看看有哲學性的小說。」

沈恪搖頭,不願意看了,他覺得還是繼續畫畫吧。

那時候的沈恪一直覺得,很多事情未必一定要從書裡瞭解,生活中也處處暗藏著值得思考的哲學道理。

正是因為自己的這些觀念,加上他那時候看書看出了畏難心理,後來就很少再主動閱讀了。

可林聲的小說,開頭第一句就抓住了沈恪的心。

沈恪明白,或許他應該站在一個客觀的讀者立場來審視這個故事,然而他沒辦法,他根本無法把自己摘除出去,因為林聲寫的就是他們倆。

林聲寫的那句「我是在一個大雪天跟他見面的」,短短一行字,沈恪順間回到了那個雪天,他頂著風走過去時,看見了頭上、肩上落滿了雪的林聲。

那一天的沈恪是為林聲心動的。

或許很多在當時沒有被主意的細節回頭重新看過去的時候會被無限放大,沈恪驚訝於林聲的敏銳,在敘述那場相遇的時候,不僅把沈恪帶回了當下,更提醒了他當時自己都沒太在意的細小舉動。

那時候的沈恪只是覺得這將會是一場很美妙的相遇,他喜歡林聲身上那股沉靜,跟對方在一起的時候,他躁鬱的心能難得地平靜下來,而當他進入對方的世界,又能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暖和熱情,在沈恪看來,林聲喚醒了他身體中的某一部分。

他本以為只有自己在當時感受頗多,畢竟他們就算躺在一起聊天也沒聊幾句對方就匆匆離開了。

直到現在沈恪還記得那天林聲離開時的樣子,當時的他還以為對方是因為自己問得太多涉及隱私覺得被冒犯了才離開,如今想來,其實是說謊後的心虛和慌張。

看到這裡的時候,沈恪是笑著的,可笑著笑著,又傷感起來。

他讀得很慢,從這些文字裡讀出了林聲隱藏起來從沒展現給他看過的巨大壓力和痛苦,他看到林聲說自己像是即將燃盡的火柴,這形容讓沈恪難過得哭了出來。

林聲在旁邊靜靜地看他,不打擾他哭或者笑。

這是林聲第一次以一個創作者的身份去觀察別人在讀自己作品時的反應。

林聲明白,沈恪如此投入又動情完全是因為這本書寫的是他們兩人之間的那些掙扎與曖昧,換一個人來讀,未必會有這樣的效果。

但這也足夠了,林聲的野心已經沒有那麼大,他擁有沈恪這個忠實讀者就滿足了。

林聲收回視線,重新開始修改簡歷,然後投遞。

當他發出第三封簡歷時,沈恪終於忍不住抱住了他。

在這本書裡,沈恪彷彿看見林聲變成了一個打著赤腳走在沙漠中的苦行僧,烈日當頭照,他口乾舌燥疲憊不堪,卻始終意志堅定步履從容地在往前走。

林聲要穿過這片沙漠才能抵達自己的終點,這一路上,遍地枯骨,它們都在提醒著他前路漫漫希望渺茫,可林聲絲毫沒有退縮。

後來苦行僧林聲遇見了一個人,那個人衣衫襤褸神情恍惚,他對林聲說:「我是來沙漠裡面尋找綠洲的。」

這個可笑的流浪漢就是沈恪,至此他們結伴而行,日夜相隨。

到故事的最後,沙漠的盡頭依舊在遙遠的地方,而流浪漢沈恪苦苦尋找的綠洲也還是不見蹤影。

但兩個人一起上路,好像沒那麼苦了。

林聲在結尾的時候寫:好像很多時候要經歷了才能明白,自己一直苦心追求的,哪怕最後依舊不屬於自己也沒關係了,因為在這個過程中,已經找到了比目標心願更重要的東西。刻在身體裡的這些,會隨著我們進入下一個輪迴,永遠陪伴著我們紮根在歷史的某處。

他還寫:孟南柯對於我來說,是人生旅途的一場好夢,哪怕有一天夢醒了,蝴蝶也還在我心裡。我將一直愛他,傾慕他,敬仰他,用我拙劣的文字和淺薄的心歌頌他,感恩他的降臨。

沈恪看到這裡,羞愧難當,他並不覺得自己值得被如此厚愛。

林聲笑著輕輕拍他的背:「我的第一位讀者,要對我說點什麼嗎?」

沈恪確實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心裡酸酸脹脹的,說不出話來。

這一天的時間,兩個人窩在床上幾乎沒挪地方,林聲投簡歷,沈恪就專心讀書。

這兩人原本就不是生活作息規律的人,湊到一起倒真適合。

事實上,在沈恪看書的時候,林聲投完簡歷又不想打擾他,就開始搜索那些藝術大師,他已經知道沈恪在為什麼而困惑,但自己又對這個領域一無所知,甚至連安慰的話都不知道應該怎麼說。

林聲想學習一下,至少瞭解一下,他不確定自己能幫上什麼忙,但至少,他應該試一下。

一天下來,林聲意識到藝術的世界還真不是短時間惡補就能一腳踏進去的,他看得云裡霧裡,也只記住了那幾個很有名的流派。

路途漫漫,林聲覺得或許還是跟沈恪聊聊來的比較快。

沈恪抱著他在床上躺了好一陣,對於沈恪這位讀者來說,林聲的這本書後勁兒實在是太大了,哪怕一口氣讀完,已經關了文檔關了電腦,但沈恪依舊沉浸在閱讀時的狀態中,久久沒法掙脫。

林聲寫出了他們人生和人性的多面性,在這場相遇之中,他們兩個人都不是純粹完美的,他們太複雜,又太糾結,但正是因為這樣,沈恪才覺得林聲真的把他看透了。

他們跟彼此坦白之前,林聲就在書中扯掉了他虛偽的假面。

沈恪意識到,林聲根本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沒有才華,無論是遣詞造句的能力還是故事情節的把控,林聲都做得很好,更重要的是,林聲有「情」在裡面。

人世間,無論什麼作品,文學也好,繪畫也好,「情」字最動人。

這個世界上從來不缺少技巧高超的作品,缺的是那份難得的真情。

生活又冷又堅硬,多少人已經忘記了自己上一次動情、被真情打動是什麼時候,在這樣冷硬的世界裡,需要的是柔軟和悲觀之中暗藏的光。

「你會成功的。」沈恪閉上眼,腦子裡的畫面還停留在故事的最後主角的兩個人背對著彼此走向一南一北兩個方向,但儘管他們暫時分開,卻約定好了明日再見,沈恪知道,他們明天一定會準時來赴約。

林聲躺在那裡看著天花板,臉上掛著淺淺的笑。

成功嗎?

林聲看見沈恪眼淚的時候就已經成功了,他已經決定,不再追求萬千陌生人的掌聲雷動,只要忠於自己,忠於愛。

「你一定會成功。」沈恪說,「會有更多的人愛上你,你應該擁有更多的愛。」

 

 

51

林聲接到面試電話的時候已經是投出簡歷的第四天, 這幾天他有些焦慮,但儘可能表現得輕鬆不在意,生怕沈恪擔心他。

幾天裡, 沈恪把林聲的那本書翻來覆去地看, 恨不得記住每一句話。

他心情好, 偶爾會指著書裡的某一句問:「我真有這麼好嗎?」

林聲的回答當然都是肯定的。

沈恪很好, 超乎他自己想像的好。

沈恪喜歡聽林聲誇自己, 變著花樣地誇, 好像他做什麼在對方看來都是值得誇獎的。

有時候沈恪也會覺得不好意思, 心虛,他很清楚自己沒那麼好。

無事可做的幾天裡, 沈恪給林聲講了自己在創作中遭遇的困境, 他的瓶頸像是一座大山, 壓得他根本沒有力氣拿得住畫筆。

林聲不知道怎麼安慰, 目前的他還不得要領, 只能擁抱他, 在逐漸變暖的春天裡, 跟對方手牽著手在傍晚時分出門散步。

愛情可以戰勝很多痛苦, 但愛情沒辦法給他們的物質生活帶來什麼改變。

兩個人都很急切地想要解決關於生存的問題。

何喚打來電話說酒吧已經成功出兌,不過新任老闆願意繼續聘請他,主要是駐唱,可以兼職調酒師。

林聲是有些羨慕何喚的,到現在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履歷和能力可以支撐他做什麼工作。

人生好像一下斷了線似的,不知道該往哪兒飛了。

何喚問他這兩天怎麼樣, 林聲跟沈恪牽著手在小區裡的長椅坐下, 看著周圍亂跑亂鬧的小孩子, 笑著說:「蠻好的。」

「蠻好的……」何喚笑他, 「是相當好吧!」

林聲帶著笑意扭頭看沈恪,對方正熱切地注視著他。

掛電話之前何喚讓他們沒事兒就過去找他玩,林聲答應了下來。

兩個人坐在長椅上吹著春日夜晚的涼風,心裡的負擔稍微被吹散一點,用短暫的時間來忘記生活的壓力。

「想跟你商量個事。」沈恪說。

「嗯,你說。」

沈恪有些猶豫,但他覺得不能一直這樣下去,他不希望林聲有太大的壓力,更何況,在沈恪看來,是自己強行留下了林聲,在生活這方面,理應是他做出更多的努力。

「之前一直合作的畫廊老闆說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嘗試臨摹大師的作品,畫得好價格會很高。」

林聲一把抓住了沈恪的手,非常用力,非常認真地看著沈恪說:「不要。」

林聲很緊張,手心順間就出了汗。

沈恪感受到了他的擔憂,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

「你不願意做這個對不對?」林聲問他。

沈恪心裡當然是不願意的,但人的一生又有多少事可以完全隨心意呢?

「我們要生活。」

「那也不要。」林聲說,「不要做你不想做,不屑做的事,不要違背自己的心。」

林聲手上的力氣稍微放鬆了些,他反過來跟沈恪十指相扣。

「可能我說得有些嚴重了,」林聲對他說,「不要玷污自己,不要玷污你的藝術。」

林聲一直覺得自己並不是什麼高尚的人,他為了賺錢,為了獲取人脈和機會,給別人當槍手,在酒桌上拼了命地喝酒,他一點都不純粹。

但他想要維護沈恪的這份純粹,維護沈恪尚未搭建好的藝術的世界。

「我們還沒有山窮水盡,」林聲說,「說不定我很快就能找到工作了。」

沈恪看得出林聲的堅定,也理解對方如此堅持的原因。

他身上背著的已經不僅僅是林聲的愛,還有更大的奉獻和犧牲。

「我這幾天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林聲轉移了話題,「到底什麼才是好的作品?」

他把視線轉向前方,周圍有些吵鬧,他拉著沈恪起身:「我們去湖邊吹吹風。」

林聲拋給沈恪一個問題,然後不討論,不作答,拉著人往小區外面走。

兩個人各自懷著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一路朝著湖邊走,那湖離他們住的地方不近,但兩個人一起散著步悠閒自在地朝著那邊去的時候似乎又沒那麼遠了。

他們上次來的時候湖面還結著冰,深夜的時候,林聲跟沈恪曾經在這裡擁吻。

再次來到這裡,已經春暖花開,湖面隨著微風蕩著,人不多,很安靜。

他們在湖邊的長椅坐下,這裡可比小區舒服多了。

「我以前總覺得好的作品就是那些技法高超寓意深刻的,可以流傳千百年,被人人稱讚,甚至寫得越玄乎越讓人看不懂就越厲害。」林聲笑著看向湖的遠方,「為了寫出這樣的作品,我瘋狂閱讀瘋狂學習和分析,甚至瘋狂地去模仿他們的寫作手法,結果寫出來的東西不倫不類。」

林聲伸了個懶腰:「現在想想,真的走了不少的彎路,其實談一場戀愛就好了。」

他笑著看向沈恪,這套說辭把對方也逗笑了。

「我其實已經不知道什麼才叫好的作品了。」沈恪說,「我想不通。」

林聲歪著頭看他。

「沒辦法區分作品的好壞,也看不清自己了。」

沈恪現在的問題很嚴重,他除了畫林聲的時候是興奮的,其他時間甚至不敢拿起畫筆,想都不敢想。

他分不清什麼是高尚的藝術什麼是低俗的垃圾,他覺得自己失去了創作的能力。

「我被束縛住了。」沈恪說,「找不到方向,也沒膽量再嘗試。」

「其實在過去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也是這樣的,」林聲說,「你願意聽聽我這個不怎麼成功的人分享一下我找到自己的過程嗎?」

沈恪自然是願意的,他太喜歡聽林聲說話了。

「你知道的,過去那麼久我都是在給別人當槍手,一開始的時候也沒那麼順利,我得熟讀他最受好評的作品,然後模仿他的風格去寫作。」

林聲其實很不願意往回看,雖然人不應該總是懊悔當初,但他確實覺得那段經歷對他來說是一切痛苦的根源。

他從一開始就走錯了路。

「那個作家的工作室有好幾個簽約的寫手,每次他要開始準備一部新作品了,都會先提供一個很簡易的大綱給我們,幾個寫手像競標一樣來同時寫這一個故事,交稿之後等待審核,過稿的作者在這個寫作的過程中要定時給編輯交稿審核,每個月一次,有時候也會半個月,不能全稿寫完之後再交,因為那樣的話,一旦有需要修改的地方就會變得比較麻煩,也會影響後續的出版進度。」

沈恪安靜地聽著,他對那個行業完全沒有過瞭解。

「我們這些槍手都是沒名氣也沒人脈的小寫手,都是抱著在這裡混好了或許能得到推薦的天真想法跟他們簽約的。一本書,確定用誰之後會先給一筆很少的預付款,之後每個月交來的稿子過審了,就像發工資一樣再發一筆錢。」

林聲摸了摸口袋,問沈恪:「有煙嗎?」

沈恪掏出煙給他點上,看著林聲用力地抽煙,他心裡有些酸脹。

抽了口煙,感覺心裡寬慰了一些。

「那時候絞盡腦汁地模仿他的風格,傻啊,第一次看見自己寫的東西冠著別人的名字出版都覺得特開心,覺得這是對我的肯定。」林聲想起那時候的自己,有些哭笑不得。

沈恪心疼了,他實在沒法想像這些年林聲是怎麼熬過來的。

「後來我學得稍微聰明了一點,知道他喜歡用我的稿子,我就每次藏點自己的小心思,」林聲又抽了口煙,「我把他的風格一點點轉變,循序漸進的,如果不特意去對比他的第一本作品和最新的作品,甚至都不會意識到這幾年裡他的變化有這麼大。」

林聲說:「他寫不出來了,他後來幾乎就只能靠著我們這幾個人幫他寫。」

「我又以為這樣我就算是成功了,結果依然不是。」林聲說,「如果一直這樣下去,就注定了我只能躲在他的陰影下,我永遠只能是他的影子,沒辦法有自己的姓名。」

林聲抽著煙靠在了沈恪肩上,他覺得有點累。

「但是當我想抽身,去創作專門屬於我自己的東西時,又發現我寫不出來了。」林聲嘆了口氣,「那時候的感覺可能和你現在有點相似,就是我會很多寫作的技巧,我也有很多想要表達的東西,人性啊,世界啊,怎麼深刻我就怎麼寫,可是寫作的過程就很痛苦,磕磕絆絆,絞盡腦汁寫出來的東西在別人看來簡直就是不知所云,快崩潰了。」

沈恪望著遠處,雖然視線看著前面,卻好像能看到林聲此刻的表情。

那種哀傷像是一團黑霧,圍著他們打轉。

「自己身在其中的時候總是找不到問題的所在,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明明我那麼熱愛寫作,可是我為什麼把自己弄得這麼糟糕?」林聲仰起頭,朝著天上吐了一口煙,「那時候真的百思不得其解,痛苦得不行。」

他看向沈恪,笑了:「但你看我,現在就很輕鬆了。」

沈恪也轉向了他。

「儘管我還是那個失敗者,但我終於找到了我自己。」林聲說,「跟你的遇見激發了我的寫作慾望,也是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慢慢意識到,創作的根本並不是那些技法,也不是多深刻的哲學思辨。」

煙快要燃盡了,林聲趕快抽了兩口,然後起身到垃圾桶旁邊,按滅煙頭,丟進去,再朝著沈恪走回來。

他站到沈恪面前:「創作的根本是自我信仰的表達,是把自己打碎了揉進去,重塑一個比現實更有血有肉的人生。說得簡單點,就是拋棄一切雜念,什麼成不成功,什麼優不優秀,什麼符不符合受歡迎的作品的結構,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表達的是我自己。」

林聲湊過去,輕輕吻了一下沈恪的嘴唇。

「沈恪,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52

有些事情並不是別人說一說, 開導開導就能相通的,但沈恪很慶幸能有林聲來對自己說這些。

儘管他一時間還不能很好地消化,可他覺得或許自己已經從中捕捉到了什麼。

如果說林聲這些話的內核是一隻蝴蝶, 那麼這只蝴蝶撲扇翅膀時抖落下來的花粉已經落在了沈恪的睫毛上, 總有一天他能真切地看到蝴蝶, 捕到蝴蝶。

沈恪雙手捧著他的臉親了一下:「我能明白你。」

「但我現在還不能很好地明白自己, 」沈恪望著林聲的眼睛, 「再等等我好嗎?」

「當然, 」林聲抬起手, 輕輕地幫他把被風吹亂的頭髮捋順,「慢慢來, 不要急, 有些事情一定要到了某一個階段才能豁然開朗。」

人生有些事真的急不得, 越是著急, 可能離目標更遠。

林聲不再多說, 他相信沈恪能懂他。

兩個人在湖邊的長椅坐到深夜, 然後牽著手回去了。

自從林聲的手機被踩壞, 他沒去修, 也沒錢買新的,就一直放在那裡沒管,反正簡歷上的聯繫方式留的是沈恪手機號碼,要是有面試需求,他也不會錯過。

有時候林聲會覺得自己是一個被時代拋在後面的人,社會早就進入了一個迅速發展的電子化狀態, 幾乎人人都手機不能離身, 甚至有些人在手機快要沒電的時候就開始心慌。

但他似乎除了之前等沈恪信息的時候會不停地盯著手機, 其他時候手機對於他而言簡直可有可無。

他已經辭去了寫手工作室的工作, 沈恪也已經在他身邊,何喚那裡存下了沈恪的手機號碼想要找他也非常容易,所以手機對於現在的林聲真的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反正他原本也沒什麼社交需求。

然而沈恪並不這麼覺得。

沈恪倒是不在意林聲跟他共用一個手機一個號碼,但他認為林聲可以不用以前的手機,但起碼要保證是可以通話的。

「萬一那個高老師給你打電話?」沈恪說。

林聲笑:「不會的。」

他已經完全不抱希望了。

「不能這麼想,得有期待。」沈恪翻箱倒櫃,找出了以前用的手機充上了電。

林聲就笑著看他折騰,也不拒絕。

多年不用的手機,充電之後雖然有些卡,但好歹還能用。

沈恪把林聲的手機卡放進去,重新開機,反應遲鈍的手機過了一兩分鐘之後連續震動了好幾下。

「有短信。」沈恪把手機遞給了林聲。

林聲接過來:「中國移動或者是垃圾短信吧?」

他是這麼想,但當他真的點開信息,眉頭皺了起來。

最近的三條短信都是宋鐸發來的,他沒存對方的手機號碼,但那串數字他一看就認得。

宋鐸還在堅持讓他考慮考慮,說是讓林聲有什麼要求儘管開口。

沈恪倒了杯水,再回頭的時候看見林聲臉色不太好,有些擔心。

「怎麼了?」他問,「出什麼事了?」

林聲沒有跟沈恪提起過宋鐸找他的事情,這幾天他整個人都沉浸在跟沈恪的愛情裡,把這回事也忘得一乾二淨。

他已經很清楚乾脆地拒絕了對方,本以為宋鐸會就此打消這個念頭,沒想到竟然這麼執著。

林聲看完了宋鐸的三條信息,放下手機從沈恪手裡接過了水杯。

「你記得那個作家嗎?」林聲說,「就是我給當槍手的那一位。」

沈恪當然記得,當時兩人在書店,林聲拿起那本書,沈恪記住了他的名字。

不過書上印著的必然是筆名。

林聲說:「我決定回老家之前他有單獨找過我。」

說起這個,林聲笑了:「你記得聖誕節那天我跟你見面的時候手裡還拿著另一個禮物盒嗎?」

「他送的?」沈恪皺起了眉,下意識覺得這人是自己的情敵。

林聲點了點頭:「以前我給他當槍手,一直都是跟工作室的編輯對接,我和他就見過一次,是我跟你第一次見面那天,去工作室討債。」

「討債?」

林聲笑得不行:「嗯,工作室拖欠稿費,我想把錢要來,買件像樣的衣服見你。」

他看著沈恪:「當時虛榮心作祟,怕你瞧不上我。」

沈恪笑笑,笑容裡是無奈和心酸。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次見面,還是說他確實被我的才華打動了。」說到這裡的時候,林聲靠著沈恪笑得不行,「你覺得是因為我的才華嗎?」

沈恪也笑:「當然,在我心裡你是最有才華的寫作者!」

雖然知道是情人間的吹捧,但林聲還是很開心。

「總之他突然打電話約我見面說是要聊一個很重要的事情。」林聲喝了一口水,「見面,他請我喝了咖啡。」

「我也可以請你喝咖啡。」

沈恪突然之間的幼稚行為讓林聲愣了一下,隨即笑著抱住了對方。

「聖誕節,原本我約了你,很怕他耽誤我跟你的見面。」林聲把自己那天跟宋鐸見面對方提出的合作邀請以及後來自己又跟他見面時說的話都告訴了沈恪。

林聲說:「我可以很坦誠地說,其實有心動過。我太渴望一個機會了,也太需要錢了。」

沈恪當然能理解他的這種想法,像他們這種人,苦苦等著的不就是一個機會嗎?

「但是我發現,我終於還是沒法繼續做下去了。」林聲說,「如果說我拒絕他是因為我覺得他對我有所隱瞞,我覺得他合作的心不夠真誠,倒也不完全是這樣。」

林聲停頓了一下,把杯子裡的水喝光了。

「可能更多的是我覺得失望吧。對我自己的失望,我已經沒辦法跟躲在宋鐸陰影下的自己和解了。」林聲閉著眼,靠在沈恪身上休息。

「他又聯繫你,要再拒絕嗎?」

「當然。」林聲說,「還是我應該接受?」

他睜開眼看沈恪:「如果我接受這份工作,就算他沒有兌現諾言幫我出書,我也能賺一筆很可觀的錢回來,我們的生活就能輕鬆些。」

沈恪捏住了林聲的嘴。

林聲笑了,他知道沈恪做這個動作的意思。

他們都不要對方受委屈,不要對方為了他們的生活違背自己的良心。

沈恪跟林聲都自知不是什麼高尚的人,但僅有的這麼一點底線,到底還是要守住的。

這是底線,也是僅存的尊嚴。

「現在就給他回覆嗎?」沈恪問。

「等他再聯繫我吧。」林聲還是有些想要逃避,如果宋鐸不聯繫他了,這件事也就這麼過去了。

兩人正在商量,沈恪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一個陌生號碼的來電,他趕緊遞給了林聲。

「或許是面試通知。」

林聲接過來,有些緊張地點了接聽鍵。

「你好。」

「你好,請問是林聲嗎?」

林聲應了一下,再看向沈恪的時候,臉上的笑意比春光還明媚。

沈恪靠過去偷聽,雖然聽不真切,但也跟著有了笑意。

林聲跟電話裡的人聊完,對方說會把具體的面試時間和地點以郵件的方式發給他,讓他注意查收。

掛斷了電話,林聲說:「我明天上午十點過去面試。」

是一家小出版公司的行政助理,說白了這個崗位就是打雜的。

但林聲不在乎,他只需要盡快找一份能給他發工資的工作。

林聲要面試,沈恪看起來比他還開心,抱著人在床上親了好一會兒,然後說:「明天面試,你得穿得正式一點吧?」

林聲的那幾身衣服沈恪都太清楚了,基本上都是比較簡單隨身的,一直以來林聲都悶在家裡寫作,也不太注重形象。

當然了,他想注重也沒那個條件。

「等我一下。」沈恪從床上下來,站在椅子上,把行李箱從衣櫃上面拿了下來。

這行李箱他有一陣子沒動過了,上面落滿了灰。

林聲站在下面接應,然後拿紙巾擦了擦。

沈恪扶著他的肩膀下來,蹲下來打開了行李箱。

「希望它還好好的。」沈恪打開行李箱,從裡面拿出了疊得板板正正的襯衫和西褲。

「還行,沒發黃。」沈恪笑著起身,打開衣服抖了抖。

襯衫和西褲都被保存得很好,他在林聲身前比劃了一下:「待會兒重新熨一下,明天你就穿這個吧。」

林聲跟沈恪身高相差不多,衣服穿同一個碼數。

他拿過沈恪的襯衫,像寶貝似的抱著。

「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我自己可以。」林聲說,「你陪著我,我反倒會緊張。」

其實在一些人眼裡這根本不是什麼好工作,但對於他們不一樣。

「好,那我在家等你。」沈恪不勉強他,這些事情他相信林聲自己可以處理得好,也不希望自己給對方什麼壓力。

「行就行,」沈恪開始翻找自己好久沒用的熨斗,「不行就算了,別太勉強,好歹你也是正經大學畢業的。」

林聲笑著看他:「嗯,我知道。」

沈恪回頭看他:「你真的知道?」

林聲點頭。

「我怕你委屈自己。」

「不會。」林聲說,「我一邊工作一邊把以前的專業再撿起來,就算沒工作經驗,以後回歸那個行業也不是沒有希望的。」

沈恪沒有說話,其實他並不希望林聲真的回去做本專業的工作,因為他很清楚,那不是對方想要的。

可是現在,似乎又沒什麼立場多說,他能做的就是好好陪著林聲,如果對方願意繼續寫下去,他就全力支持。

沈恪找到了熨斗,用紙巾擦了擦上面的灰塵。

「給你熨一下襯衫和褲子。」沈恪說,「明天我的男朋友要體面帥氣地去面試。」

林聲站在一邊看著他,湊上前去,隔著衣服親了一下沈恪的肩膀。

生活能這樣,就夠了。

 

 

53

林聲去面試之前特意剪了頭髮, 穿了沈恪熨得板正的襯衫跟西褲。

他很多年沒這麼像模像樣了,看起來乾淨清爽,整個人精神和氣色也好了很多。

沈恪說:「我都覺得自己配不上你了。」

林聲靠著他笑, 然後親了一下, 兩人一起出了門。

沈恪只把他送到地鐵站, 揮揮手, 祝他好運。

林聲消失在地鐵口之後, 沈恪的心情還是很複雜, 他其實說不好自己究竟希望林聲成功還是希望對方失敗, 成功的話,有了收入當然是好事, 可這真的是林聲想要的嗎?

沈恪在那裡站了很久, 最後終於轉身回去了。

林聲在地鐵上就接到了宋鐸的電話, 信號不太好, 他聽得斷斷續續的。

「不好意思。」林聲說, 「我這邊信號不好, 可以晚點再聯繫嗎?」

宋鐸不確定這是不是他不想繼續聊下去的藉口, 但林聲都這麼說了, 他也只能等下再打過來。

掛斷電話之後林聲嘆了口氣,他其實想不通宋鐸在堅持什麼。

不管在誰看來,宋鐸都已經足夠成功,他得到的名和利是多少人一輩子都無法達到的,明明就已經寫不出來,他自己知道, 身邊的人也知道, 可為什麼還要這樣繼續下去?

一本接著一本地出不屬於自己的作品, 他們都清楚, 即便上面印著的是宋鐸的名字,這些也根本不屬於宋鐸。

到底在堅持什麼?

林聲這樣問宋鐸,同時也問自己。

地鐵到站了,林聲起身往外走。

這些問題都留到以後去解決吧,他現在要做的是去迎接生活。

林聲步履從容地走向地鐵站外,這一帶他以前從沒來過,這座城市的商業中心之一,太繁榮了,充滿了精英氣息,這是不屬於他的氛圍。

林聲走在路上,突然之間就有些底氣不足,他回頭看向來時的地鐵站,恍惚間彷彿看見沈恪就站在自己身後。

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麼還這麼沒有出息呢?

林聲知道自己怯懦,骨子裡就有的,想改變需要時間。

他也確實太久沒過正經八百的職場生活了,就像是在深山老林生活了半生,突然走進繁華都市來,哪兒哪兒都覺得不適應。

不僅不適應,還有些害怕。

他走得越來越慢,可最後還是加快了腳步,提著一口氣走進了那棟出版大樓裡。

既然來了,那就盡力吧。

林聲已經很久沒有把自己的努力放在寫作之外了,這些年他的目光和生命都被困在一個四面不透風的黑色匣子裡,他什麼都看不見,然後像盲人一樣去寫自己的故事,也難怪他這麼久都沒有一部像樣的作品。

不深入生活,要怎麼寫作。

林聲走到電梯前,等候的時候手機又響了起來。

「林聲。」宋鐸說,「如果可以的話,我們能不能再見一面?我還是想再跟你聊聊。」

「如果還是因為那件事,沒有必要了。」電梯門開了,林聲走進去,按下了自己要去的樓層,「我已經說得很清楚,我不會做。」

林聲停頓了一下:「另外,你應該也知道,我已經和工作室解約了,我現在要準備面試,就不和你多說了。」

他的態度堅決,語氣不卑不亢,聽得宋鐸一時之間啞口無言。

宋鐸被林聲掛斷了電話,坐在窗前的地上看著外面,整個人鬍子拉碴,眼睛佈滿了血絲。

林聲把手機調成了靜音,然後走進去對前台說自己是來面試的。

前台是個年輕女孩,雷厲風行地從一堆應聘者的簡歷中找到他的那份,帶著他往裡走,進了一間小會議室。

「稍等一下。」女孩把簡歷放到林聲對面,給他接了杯水,然後就出去了。

在等候的時候,小會議室的玻璃門是開著的,林聲看向外面,像是一個封閉的人在打量熱鬧的世界。

小會議室外面就是一個開放式辦公區,一排排電腦,每一個工位都摞著高高的書稿。

林聲看著他們忙碌,有些羨慕,覺得他們生活得很真實。

他正看得出神,門口進來三個人。

林聲趕緊起身,客氣地跟人問好。

「林聲是吧?」其中一個人示意他可以坐下。

幾個人都就座了,林聲的面試也終於開始了。

他其實是很緊張的,但儘可能不讓對面的人看出來,他集中注意力去聽他們說的話,儘量巧妙地去回答他們給自己提出的問題。

這場面試進行了半個多小時,最後林聲看著他們點頭,卻也不敢放鬆,他完全沒法判斷面試官究竟對自己是否滿意。

「最後還想問你一個問題。」坐在三人中間的面試官說,「你說你這幾年一直在專心寫小說,有什麼成果嗎?」

林聲搭在腿上的雙手疊在了一起用力地蹭著,他舔了舔嘴唇說:「要看以什麼標準來衡量這個成果。如果成功出版算是成果的話,那麼暫時還沒有。但如果以我有沒有寫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來衡量,那麼我覺得是有的。」

對方看了看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好,那今天就到這裡吧,辛苦了,之後我們會讓人力專員跟你聯繫,要保持通訊暢通。」

「好的,謝謝。」林聲站起來,微微地鞠躬,在他們後面離開了會議室。

從這裡出去,林聲在出版大樓外面站了好久,他仰頭觀察這棟樓,很希望自己能來工作。

就像他說的,即便不能出版自己的作品,實現不了他那所謂的文學夢想,但是能站在離文學最近的地方他也知足了。

林聲走出好遠才想起自己的手機還保持著靜音的狀態,他趕緊拿出來,給沈恪打電話。

自從送林聲回來,沈恪就一直坐立不安,他擔心對方,也不知道面試得順不順利。

那個出版社究竟在什麼地方?辦公條件怎麼樣?面試的人會不會太刻薄?問的問題會不會太刁鑽?林聲究竟能不能招架得住呢?

沈恪這一上午什麼事兒都沒做,就那麼一會兒下樓轉一圈,一會兒下樓轉一圈,著急擔心,但又不敢打電話過去,生怕自己影響到林聲。

就這麼一直焦慮,沈恪覺得自己彷彿一瞬間回到了當年高考成績公佈之前,好在,到了中午,他總算等來了林聲的電話。

「怎麼樣?」沈恪急切地問,「他們嚇唬你了嗎?」

林聲在這邊笑:「他們幹嘛要嚇唬我啊?」

林聲聽得出沈恪語氣中的擔憂:「面試很順利,我已經準備回去了。」

他朝著地鐵的方向走,路過一家書店還是放慢了腳步。

林聲轉過身來,透過大大的落地窗往裡面看,書店裡一排排的書晃得他眼睛有些疼。

「大概多久到家?」沈恪說,「我到地鐵站等你,我們一起去吃午飯。」

林聲笑了,他看見玻璃窗映出的自己的模樣。

「好啊。」林聲說,「我要吃雞蛋面,今天輪到你把雞蛋讓給我。」

沈恪也笑,一邊笑一邊已經出發朝著地鐵站走去。

「我可能要四十多分鐘。」

沈恪住的地方不像林聲以前住的群租屋位置那麼偏,但是這座城市實在太大了,來來回回要換乘三趟地鐵,四十分鐘到家已經是很快的了。

「好,我等著你。」

林聲收回視線,不再看自己,也不再看被玻璃窗隔開的那些書,他健步如飛地走向地鐵站,只想快點回去,快點見到沈恪。

林聲回去的路上,宋鐸又一次打來了電話。

原本林聲對他沒什麼特殊的情緒,覺得說清楚了也就那麼算了,卻沒想到這個人竟然彷彿纏上了自己,怎麼都擺脫不了了。

他沒有接電話,而是十分乾脆地拉黑了對方。

然而這招也並沒有什麼意義,林聲第二次換乘的時候接到了何喚的來電,何喚說:「哥,有個叫宋鐸的人,來酒吧找你。」

何喚的話讓林聲直接愣在原地,宋鐸是怎麼知道去那個酒吧就能找到他的?

「我說你不在這兒,」何喚說,「他問我你現在在哪裡,我沒說。」

林聲靠邊站著,免得自己突然駐足影響了別人同行。

他揉著眉心,覺得自己或許躲不過,應該過去當面跟宋鐸再聊聊。

這人到底怎麼回事?寫不出來書,然後就瘋了?

林聲無奈地說:「何喚,麻煩你讓他在那裡等我,我這就過去。」

「好,我給他弄點喝的。」

「別告訴他我現在的住址。」

何喚笑了:「放心吧,我就算是想告訴也沒辦法啊,我都不知道你現在到底住在哪兒!」

林聲掛了何喚的電話之後,又打給了沈恪,跟沈恪道歉,告訴對方自己暫時不能回去跟他一起吃飯了,林聲說明了情況,實在有些無可奈何。

沈恪聽了之後有些不悅,他之所以生氣並不是因為林聲不能回來和他吃午飯,而是那個叫宋鐸的人竟然還纏著林聲。

找槍手而已,有必要這樣嗎?還非林聲不可了?

沈恪說:「在那個酒吧對吧?我們地鐵站見吧,我陪你一起過去。」

「沒事的,我自己可以解決。」

「不是,」沈恪說,「我知道你能解決,我就是想看看那個大作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怎麼能這麼厚顏無恥,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我情敵,來跟我搶你了。」

林聲原本有些心煩,聽到沈恪的話突然之間就笑了出來。

「別鬧。」

「真的。」沈恪已經進了地鐵站,「他再這樣我真的不客氣了。」

林聲答應帶他一起過去,兩人約好在地鐵的出站口見。

掛電話之前沈恪又跟他確認:「你確定他只是要跟你合作是吧?沒有任何私人感情問題?」

林聲忍著笑,覺得這樣的沈恪倒也很可愛。

「沒有。」林聲說,「除了你還有誰能看得上我。」

「別這麼說,」沈恪不愛聽這個,「你真的特好。」

 

 

54

以前林聲總想得到很多的肯定, 得到很多人的愛,但現在他不需要了,他只需要沈恪的一句「你其實特好」。

他長期處在自我否定中, 不斷地打壓自我,是跟沈恪在一起之後才逐漸開始認識到,自己其實並沒有真的糟糕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原本要跟宋鐸見面讓林聲心裡很煩躁,他不想面對那個人, 因為即便他很清楚宋鐸現在面對的困境並不比他好多少——一個冠著「作家」名號的人卻寫不出來自己的故事, 這太可笑了,但偏偏在這種可笑的人面前, 林聲還是會覺得抬不起頭來。

他自卑太久了。

然而沈恪的一句話就讓他重整了士氣,不管對方如何,他反正是要挺胸抬頭地走到那人面前。

林聲跟沈恪在地鐵站碰面,這又讓他想起那天跨年兩人在人海中尋找彼此的場景。

他很喜歡這種感覺, 人潮湧動之間尋找獨屬於自己的那顆星。

沈恪轉過來看向林聲的時候,毫不避諱直接跑過來擁抱他。

林聲說:「我以為我會早到。」

「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已經在地鐵站了。」

「你要出去?」林聲跟著沈恪一起往外走。

「去地鐵站等你回來一起吃飯。」

林聲笑笑,他喜歡這樣樸實的浪漫。

從地鐵站到何喚在的酒吧有好一段路,林聲其實是有些著急的,他想快點跟宋鐸見面,快點解決這件事。

但沈恪不一樣,沈恪走得悠哉游哉, 還拉著林聲欣賞城郊春天的柳樹。

沈恪一點都不急, 他故意放慢腳步, 故意讓那個叫宋鐸的人多等一會兒。

兩人聊起面試的情況,林聲不確定自己的表現究竟能不能得到對方的看中, 不過好歹也算是邁出了第一步, 生活總歸是會越來越好的。

林聲在邁出這一步之前以為自己會很抗拒, 這種幾乎可以算是放下寫作重新回歸職場的生活對於他來說確實不是真心渴望的,但當他真的去做了,突然之間竟然有些覺得豁然開朗了。

他真的把自己關起來太久,喪失了感受力的寫作者是無法創作出有人、有情的作品的。

他現在心情很好,走在沈恪身邊吹著春天的風,迎面而來的是青草香。

兩個人就像平時飯後散步一樣溜溜躂達到了酒吧門口,這個時間酒吧還沒營業。

春天來了,溫度不錯,風和陽光也舒服,酒吧的門開著,門上掛著「休息中」的小木牌,何喚搬了把椅子坐在門口,正抱著吉他唱歌。

何喚看見走過來的兩個人立刻眉開眼笑,停下了之前彈的曲子,換了一首很歡快的情歌衝著那兩人唱。

林聲跟沈恪也回應他笑容,走到門口後一直聽著他唱完了副歌。

何喚抱著吉他說:「兩口子一起來的啊!」

林聲笑著讓他別鬧,問宋鐸在哪裡。

「二樓。」何喚說,「我賣他一杯酒,原價三十五,但我收了他五十五。」

林聲無奈地搖搖頭,然後看向沈恪。

「我在這裡等你。」沈恪知道,這個時候要先給林聲跟那位「大作家」一個單獨聊天的機會,讓他們把該說的說完,他知道林聲能處理好。

「好,我會盡快。」

林聲進去了,直接朝著二樓走去。

何喚問沈恪:「你怎麼不跟著上去?我以為你是來打情敵的。」

沈恪也搬了椅子過來,坐在何喚旁邊:「林聲說那人不是我情敵,既然是工作的事情,那就讓他自己處理吧。」

「那你還跟來?」

「好奇麼。」沈恪笑,「就算只是曾經的『老闆』,我也得看看究竟是個什麼人,惦記林聲的人和惦記林聲的才華,在我這兒一律歸為敵人。」

何喚撇撇嘴,故意笑他說:「說到底還是吃醋。」

沈恪不反駁了,靠在那裡笑出了聲。

林聲上樓之後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裡的宋鐸,畢竟是非營業時間,整個二樓就只有宋鐸一個人。

他走過去,在對方面前坐下,何喚給宋鐸調的酒這人一口沒動。

「好久不見。」宋鐸先開了口。

林聲想說其實也並沒有過太久,更何況,他們倆本身就不熟悉,也沒有一定要見面的理由。

林聲端坐在那裡,他什麼都不說,只等著宋鐸發言。

「我很抱歉。」宋鐸的態度異常的謙卑,「貿然過來找你,給你添麻煩了。」

林聲點了點頭,表示確實很麻煩。

「不過我是真心實意的希望至少還能合作一次。」宋鐸說,「在你拒絕我之後,我有看過其他人的作品,都不是很理想。」

林聲突然明白,原來並不是宋鐸「專一」,再次來找他不過是因為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代筆,他是唯一的選擇。

「你為什麼不自己寫呢?」林聲終於開了口,「對於你來說,寫作並不應該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

宋鐸愣了一下,隨即苦笑著搖頭。

「你不明白。」

「我確實不明白。」林聲從來都不是一個狠心的人,但是自從那天離開宋鐸的家,他已經決心要跟過去那種躲在別人筆名後面的生活告別了。

林聲不要再繼續為別人寫作,他如今變得十分堅定。

到底什麼才是有意義的書寫?這麼多年過去,林聲到現在才真正明白。

林聲說:「事實上,我也並不需要明白你。」

宋鐸沒想到林聲會這麼說,一時間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上中學的時候每個星期一學校都有升旗儀式,」林聲說,「在升國旗奏國歌之後,會由學生代表到主席台去做演講,每個班級輪換,一週一個。」

宋鐸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說這個。

「那時候我在班裡是公認的作文寫得好的學生,幾乎每次考試我的考場作文都會被印成範文在全年級瀏覽。不僅如此,我還拿到市級作文比賽的一等獎。」林聲笑了笑,「當然,這些成績在您面前十分不值一提。」

宋鐸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應不應該辯解。

林聲繼續說:「但那時候我沉默寡言,連當眾讀自己的作文都會覺得不好意思。」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當時每週一次的國旗下演講終於輪到我們班,因為需要發言的人自己寫稿,我自然認為沒有人比我更合適,同學們也都第一時間推舉我,結果班主任說稿子可以交給我來寫,但因為我演講能力不太行,為了給班級爭光,就決定讓我寫稿,把演講的機會給了另外一個同學。」

宋鐸皺起了眉,他知道林聲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了。

「可能我從小性格就懦弱,不知道反抗,也不知道應該怎麼正確地去爭取,所以只能默默接受。這件事已經過去將近二十年,可我永遠都忘不了當時我站在隊伍裡,聽見隔壁班的兩個人討論說這篇演講稿寫得真好時的心情。」

林聲又停下了下來,過了一會兒說:「讓我沒想到的是,時隔這麼多年,我竟然重蹈覆轍,沒有人逼我,是我自己走到這條路上來的,是我自己的問題。」

他說話時一直看著宋鐸面前放著的那杯酒,直到此刻,他抬起了頭看向宋鐸:「我的錯誤已經持續了很久,這一次我不會再讓它繼續了。人是要成長的,命運給我的我不一定要全盤接受。」

他往後靠,微微揚起下巴看著宋鐸:「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麼困難,為什麼不能寫了,但我知道你從前是有寫好一個故事的能力的,你根本不需要我。當然了,你也並不需要我的鼓勵,畢竟我只是個籍籍無名不值一提的槍手。但是槍手現在不干了,辭職了,無論你給我開出多好的條件,我也不會再讓老調重彈了。」

「林聲,你聽我說。」宋鐸為表誠意,打開了手機,調出自己跟出版社編輯的對話,「我已經把你推薦給了我很熟悉的主編,承諾我可以為你作序,幫你宣傳,那邊也答應會關注一下,之後跟你聯繫。」

林聲看著他遞過來的手機界面,這一刻自己都覺得意外,他意外的是自己竟然沒有哪怕一丁點的心動。

「謝謝您的好意,」林聲說,「但我真的不需要了。」

林聲對他說:「我還是不清楚你為什麼對這本書這麼有執念,或許你有你非寫不可的理由,但我沒有非要幫你的理由。」

「你不是很想出版一本自己的書?」

「是,但那是以前。」林聲說,「現在它對我來說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

「你放棄了?」

「不是放棄,只是想明白了。」林聲說,「以前我總以為只有通過出版才能肯定我作品的價值,但我現在有了最好的讀者,有了最真摯的閱讀評價,我最想打動的人被我的文字打動了,這對於我來說,它的價值遠高於出版的價值。我不再一味地追求功成名就了,也承認或許我根本就沒那種命,不過沒關係,我也不在乎了。我仍然熱愛寫作,未來也依舊會繼續寫下去,但我不會再為了名和利去寫,也不會過分追求反饋,對我來說,重要的已經不是結果,而是享受寫作的過程。」

林聲站了起來:「宋老師,我想今天我們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您身上發生了什麼讓您無法繼續創作,又是為了什麼一定要出版這本書,我都不關心,我也不在乎您能為我提供什麼幫助,因為我不需要。」

他深呼吸,給了宋鐸一個釋然的微笑:「我現在很快樂,生活快樂,愛情快樂,寫作也快樂,我得到了我能想到的最好的一切,我很滿足。不要再來找我了,我的才華不值得被您這麼看重,或許您可以嘗試著打破自己,跳出桎梏,別人寫的,就算冠上您的名字,您也清楚它們根本就不屬於您。」

林聲準備離開:「我的愛人在樓下等我,我們約好一起吃午飯,我不希望讓他等太久。再見吧,祝您好運。」

 

 

55

林聲下樓的時候看見何喚趴在吧檯在寫什麼, 他問了句:「沈恪呢?」

何喚指了指門口,沈恪自己坐在外面在扒拉何喚吉他的弦。

「聊完了啊?」何喚問。

林聲點點頭,回頭看向樓梯的方向, 宋鐸還沒下來。

林聲說:「他以後應該不會再來找我了,今天麻煩你了。」

何喚趴在那裡笑他:「跟我還這麼客氣啊!」

林聲對他笑笑,去門口坐在了沈恪的旁邊。

「這麼快?」

「嗯,怕你等得著急。」林聲歪著頭看他, 「你會彈吉他?」

「不會。」沈恪說, 「剛才何喚教了我一個和弦。」

他有些笨拙地彈出那個和弦,對林聲說:「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這還有隱藏的意思?」

「據說是有。」

林聲搖頭:「我不太懂。」

「何喚說這個和弦是『我愛你』的意思。」沈恪笑, 「他讓我好好跟你告白。」

林聲笑出了聲,回頭看屋裡,何喚還在那裡寫字。

沈恪不停地彈那個和弦給林聲聽,兩個人悠哉地吹著風, 都忘了要吃午飯這回事兒。

過了好一會兒,沈恪突然想起兩人來這裡的目的:「他人呢?」

正說著,宋鐸從裡面走了出來。

宋鐸走出酒吧大門,扭頭看向坐在那裡的兩個人,還特意打量了一下林聲所謂的「愛人」。

林聲跟沈恪都望著他,誰也沒說話。

還是宋鐸先開了口:「你說的對。」

沈恪看看他,又看了看林聲。

宋鐸說:「我根本就忘了自己寫作的初衷, 現在只是一個利慾熏心的商人。」

林聲不置可否。

宋鐸其實是受到了觸動的, 他來之前很自信, 覺得自己做的這些已經足以表現誠意,林聲那麼渴望出版自己的作品, 不可能會拒絕他。

然而, 他還是想簡單了。

把人想得簡單了, 也把林聲想得簡單了。

林聲的一席話聽得他振聾發聵,輕描淡寫的幾句卻藏著巨大的力量,那力量像是火球,直接毫不留情地往他面門攻擊來,宋鐸躲閃不及,被砸了個正著,灰頭土臉,顏面掃地。

他總是以「寫作者」自居,殊不知,自己早就配不上這個身份了。

宋鐸一直以為應該是林聲求著自己幫忙,求著自己給他一份工作,卻沒想到,如今看起來,過得糟糕的是他自己。

他沒有再多說什麼,說什麼都沒用,沒有意義,只能暗淡地離場。

林聲看著宋鐸離開的背影,說不清楚自己心裡是什麼感覺。

「別看他了,」沈恪說,「看我吧。」

林聲轉過來笑著看他:「待會兒吃點什麼?」

「不是說好吃雞蛋面?」沈恪說,「我的雞蛋給你。」

倆人商量好,把吉他還給何喚,手牽著手回家去了。

那之後林聲真的再沒有接到宋鐸的電話,他也並不關心對方有沒有找到合適的代筆或者乾脆已經放棄了,不過他真的收到了出版社編輯的郵件。

那封郵件寫得很簡單,言簡意賅地留下了編輯的聯繫方式,說是要談新作的簽約問題,「請林老師方便的時候聯繫我們」。

第一次被叫「林老師」,林聲覺得臉頰發燙。

他知道自己配不起這個稱呼,也知道這封郵件來得究竟是為何。

林聲給出版社回覆了郵件,明確表示自己暫時沒有可以簽約的作品。

沈恪問他:「為什麼不聊聊呢?」

「不了。」林聲關掉郵箱的網頁,「我不想欠宋鐸的人情,就這樣結束吧。」

沈恪放下顏料盤,過來坐到林聲的身邊:「會覺得遺憾嗎?」

畢竟是難得的機會,即便林聲不說,沈恪也依然明白這對於林聲來說是不可多得的。

「不會。」林聲說,「因為原本就不是我憑自己的能力得來的。不是我的,所以失去了也不會覺得遺憾。」

沈恪欣賞林聲這樣的態度,這才是他愛的人。

「沒事。」沈恪說,「你的機會會來的。」

林聲笑著看他:「借你吉言,不過不來也沒關係,我現在挺好的。」

林聲覺得自己過得很好,運氣也開始變得不錯。

面試之後的第三天林聲就接到了二輪面試的通知,這對他來說是驚喜,也是鼓勵。

之前那些日子,天黑了那麼久,好像在跟沈恪相愛之後,所有的云都被撥開了。

林聲又面試了兩輪,在第三次去面試的時候,HR直接表明下個星期他可以來上班了。

試用期每個月工資三千五,轉正之後四千五。

林聲很開心,可能這樣一份工作在別人看來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工作,可林聲拿著他的offer回家時,直接抱著沈恪蹦得老高。

「我覺得我還沒有真的一無是處。」

「都說過了,你很好的。」沈恪說,「今晚慶祝一下,我們不吃雞蛋面了。」

兩人換了身衣服,沈恪拉著林聲出了門。

林聲以為不過是在家門口的小餐館吃一頓,卻沒想到沈恪帶他去了一家看起來很貴的餐廳。

「怎麼突然要來這裡?」林聲有些擔憂,畢竟工資還沒拿到手。

沈恪說:「慶祝。」

說是「貴」,但也只是相對於他們來說。

兩人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沈恪直接點了四菜一湯。

林聲大致算了一下,這一餐下來要將近二百塊錢,他問沈恪:「你發財了?」

沈恪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

「發財不至於,」沈恪說,「但是很久以前的一幅畫賣掉了,賺了兩千多塊。」

說實話,沈恪很感謝畫廊老闆,他都已經解約了,但對方還是幫他賣掉了上學時候畫的一幅畫。

那幅畫有些年頭了,沈恪當初只是隨手放在畫廊,沒想到能賣掉。

畫廊老闆一分錢抽成都沒要,直接全都轉給了沈恪。

今天算是雙喜臨門,吃頓大餐情有可原。

林聲聽他說賣掉了畫,比自己找到工作都開心。

倆個人還喝了點酒,一瓶啤酒一人一半,慶祝他們的生活開始大踏步朝著美好、安穩的方向走去。

似乎他們真的給彼此帶來了好運氣,最近這幾天沈恪總覺得自己的某些意識在逐漸甦醒,他在深夜醒來,望著林聲的睡顏時會有那種血液倒流的感覺,經常半夜就爬起來畫畫。

他的畫不再僅限於畫林聲。

在跟林聲確認關係之前,沈恪已經好久沒辦法畫除了林聲之外的內容,甚至一拿起畫筆就開始心生恐懼。

但自從那天在湖邊,林聲對他說完那些話之後,他不停地在想創作究竟是為了什麼。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到現在也沒辦法清晰準確地回答出來,但深夜醒來時,他的創作慾望騙不了人。

他想畫,像小時候那樣,不懂色彩的搭配,不懂繪畫的技巧,憑藉著愛與衝動,落下每一筆。

沈恪知道這樣的作品或許是上不了檯面的,但沒關係,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讓他重新找回畫畫的熱情和信心,他要突破自己,打敗恐懼。

沈恪把這件事告訴給林聲,林聲激動得有些紅了眼睛。

他太開心了,為沈恪感到開心。

一直以來,他把沈恪看作自己的愛神,沈恪指引著他找到了自己寫作的方向也讓他更加認清自己,他總是覺得沈恪於自己而言如同神一般,自己卻渺小到只是一粒無法被看見的塵埃。

卻沒想到,他這粒塵埃被神用掌心接住了,甚至還給孤獨的神帶來了一絲慰藉。

林聲跟沈恪乾杯:「我們會越來越好的。」

「越來越好。」沈恪輕輕和他碰杯,「你是我的福星。」

林聲笑著喝光了杯子裡的酒,看著沈恪覺得聽到了風的呼嘯和浪的洶湧。

他們吃飽喝足踩著晚風朝家的方向走去,林聲問沈恪:「你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自己可以舉辦一場個人畫展,要在哪裡辦嗎?」

沈恪笑:「上學的時候經常想,後來就不敢想了。」

「別啊。」林聲用力捏了捏沈恪的手說,「反正想想又不違法。」

他笑著說:「我以前還總幻想自己拿文學獎呢。」

兩人路過一棵低垂的柳樹,沈恪抬起手撥弄了一下柳條。

「阿瑟美術館吧。」沈恪說,「其實並不是什麼太頂尖的美術館,但我大學的時候經常去這裡看展,那時候就在想,以後要在這裡開畫展,希望平行時空還在美院上學的我自己能看得見。」

沈恪笑:「有點異想天開是吧?」

「這個想法很好啊,」林聲說,「遇見另一個自己,博爾赫斯還寫過這樣的故事呢。」

遇見另一個自己。

沈恪看向林聲,心裡想:我這不是已經遇見了嗎。

他們走回家,早早洗漱睡下。

兩個人相擁而眠,聽著彼此的心跳,等待著新一天的到來。

接下來的日子變得如他們期待一般平凡又平淡,但這樣的安穩寧靜是他們渴求已久的。

一切都步入了正軌,愛人在側,三餐規律,林聲重新回到職場去工作,雖然做的是行政助理的工作,但不忙的時候就去公司的閱讀室看書,也跟著編輯部的同事們瞭解到了更多關於圖書出版的規則。

生活變得很充實,充實又自在,林聲突然意識到,當初的選擇並沒錯。

三個月,夏天來了,林聲的工作也轉正了。

而沈恪,畫了滿滿一屋子的林聲,除此之外也開始逐漸嘗試去畫些別的,但他不好意思給林聲看,每次都在林聲下班回家前就藏了起來。

就在林聲工作轉正的那天,加班到九點多才回去,也是在那天晚上還接到了一通電話。

打電話來的人說:「林聲嗎?我是高旭光。」

當時林聲剛從地鐵站出來,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還恍惚了一下,但很快,他意識到這是那位高老師,心臟順間提到了嗓子眼。

「高老師,您好。」

「嗯,我剛看完你的書稿,這本書你賣了嗎?」

「還沒有。」林聲緊張地吞嚥了一下口水。

「最近有時間嗎?我們見面聊聊?」

林聲站在那裡,被路過的人撞了一下。

他抬頭看向月亮,覺得自己可能在做夢。

 

 

56

林聲掛斷電話之後在小區外面的長椅上坐了二十多分鐘才回家, 他想讓夜晚的風把自己吹醒,因為無論如何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接到了高老師的電話。

那次飯局,高老師一句玩笑話, 他喝了一整瓶白酒,喝的時候也知道人家就是隨便說說,可他還是咬著呀拼了。

之後即便熟識的編輯說把文稿發給了高老師也一直沒有消息,都過了這麼久, 他跌入低谷又慢慢爬起來, 關於所謂的文學理想,他都已經準備翻篇了, 卻沒想到,轉機就這麼來了。

林聲很清楚,一通電話代表不了什麼,一切都沒有塵埃落定, 高老師只是表示他們可以見面聊一聊。

聊一聊而已,還不一定是真的想簽他的書。

但林聲也還是激動,大腦放空了那麼幾秒,然後身體裡開始波濤洶湧。

他努力讓自己平復,告訴自己千萬不要抱太大的期望,沒有期望就不會有失望,他已經經不住打擊了。

可話是這麼說, 他打心底裡還是希望自己的夢想能有個著落。

他回家的時候沈恪正坐在窗邊看書, 看的自然還是林聲寫的那本。

前陣子沈恪把林聲的文稿打印出來裝訂成冊, 閒著沒事兒就翻開看一看,還特別細心地做了不少標註, 有時候林聲湊過去想看他標註了什麼, 但沈恪都藏著不給看。

「今天好晚。」沈恪見他回來, 立刻放下文稿過去跟他擁抱,「累了吧?」

這段時間林聲工作很忙,一個行政助理的崗位,卻總是加班到八九點鐘。

「沈恪,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林聲的態度有些奇怪,語氣也有些嚴肅,沈恪緊張起來,站直了身子看他。

「我今天轉正了。」林聲說,「簽了正式的勞務合同,以後每個月工資四千五。」

沈恪笑著鬆了口氣:「就是這個事?你下午的時候打電話跟我說過了啊。」

「還有一件事。」林聲拉住了沈恪的手,「高老師剛剛給我打電話了。」

沈恪一時間沒想起來這個高老師是誰,愣了一會兒,之後猛然記起,激動得拍著腦袋說了句粗話。

林聲從來沒見沈恪這樣過,站在那裡笑著看他。

「他要簽你的書?」沈恪緊緊地抓著林聲的手,手心都已經出了汗。

「還不確定。」林聲說,「他只是問我這本書賣給別人沒有,如果沒有的話,他想和我見面聊一聊。」

沈恪一把抱住林聲,用力很大,像是要把人揉進自己的身體裡。

「恭喜你。」沈恪閉著眼,抱著林聲深呼吸,「我就說會有更多的人愛你。」

林聲原本不打算這麼早告訴沈恪,他想等一等,等到一切有了定數再給沈恪一個驚喜,但是這種事情他實在瞞不住,十分迫切的想要跟愛人分享自己的喜悅。

「沈恪,我太開心了。」林聲貼在沈恪懷裡,「我其實都已經不抱希望了。我已經承認自己沒天賦沒水平,寫不出好的文學作品,入不了大家的眼,我覺得我再怎麼努力都沒用的,我天生就不配吃這一碗飯。」

沈恪輕輕地撫摸他的頭髮,聽他這麼說,自己心裡也跟著難受。

「但是高老師的一個電話讓我突然又厚顏無恥地產生了期望。」林聲說,「我是不是有些過分了?」

「不會,」沈恪疼惜地吻他,「我是你的讀者,我有資格理直氣壯地告訴你,你只是缺少一個被看見的機會。」

林聲笑笑,他知道沈恪在安慰他,但是他太喜歡聽這種話了,尤其是在這個時候。

沈恪吻他的耳朵,在他耳邊輕聲說:「今天這麼開心,不如我再讓你更開心一點。」

林聲抬頭看他。

沈恪放開林聲,走到自己那一堆畫前。

這些日子沈恪每天都在畫畫,可林聲並不知道他在畫什麼,沈恪不說,不給他看,他就尊重對方,不多問更不逼迫。

林聲不是沒有好奇心,但他知道,在一段關係中,私人空間和相互尊重也同真心相愛一般重要。

沈恪現在留著的這些畫基本上主角都是林聲,他太喜歡畫自己的愛人了,但藏在這其中的還有另外一幅,他一直沒有拿給林聲看。

他從摞立在一起的那些畫中找到這一幅,對林聲說:「你先轉過去。」

林聲很聽話,背對著沈恪等著對方給他驚喜。

沈恪把畫拿出來,自己又打量了一番,之後繞到林聲面前,把這幅畫展示給了對方看。

「這是我為你的書作的畫。」沈恪說,「每次讀都有不一樣的感受,於是每次都一邊讀一邊在畫上塗塗抹抹。」

林聲有些驚訝地望著這幅畫,聽著沈恪對他說:「這個故事叫《凡人虛度》,可我在讀的時候,覺得片刻須臾都十分珍貴。這幅畫,沒有日夜,沒有黑白,沒有陽光也沒有月色,看起來好像是無底深淵,但其實……」

「但其實它有光。」林聲的心跳愈發快了起來,他一直都知道沈恪是懂他的,確沒料到,這個人不僅看透他,甚至已經完全感受他所感受的一切。

就像沈恪說的那樣,這幅畫有大片大片陰鬱的色塊,看起來十分壓抑,然而在壓抑之中,在縫隙之間,是透著一縷光的。

凡人虛度,這不過是林聲自嘲的話,當初他在落筆的時候就知道,跟沈恪相遇之後的每一分鐘都並非虛度。

只要有過哪怕一分鐘,人生也就無憾了。

都知道人應該活得理智,愛情並非一切,可是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愛情拯救了自己的宇宙。

他們是為了愛和創作活著的,唯有愛才能激發他們最真實的創作。

林聲看著那幅畫毫無預兆地流下了眼淚來,他覺得自己已經沉浸在了畫中的世界,他感受到一股來自畫中的力量在擁抱他。

他緩緩伸出手想要去觸碰,但又不敢,手指微微發抖,隔空撫摸那些顏色。

沈恪知道,林聲喜歡他的畫,喜歡他送的驚喜。

「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能辦一場畫展,」沈恪說,「我要把這幅畫放在最中央。」

林聲看向他,眼含熱淚笑著點頭,他聲音顫抖地說:「會有那麼一天的。」

會有那麼一天,所有的夢想都能夠實現。

他們的愛與渴望都像夏天的花一樣開得旺盛。

林聲過去親吻沈恪,畫被放在一邊,兩人擁吻起來。

他們攜手飛行,跨越山和湖泊,穿越飄渺的云層,他們來到宇宙最深處,四周漆黑一片,唯有擁抱之處閃閃發亮。

嗔痴妄念,沒什麼錯,人生忘了自己所愛所恨所念所想才可悲。

沈恪吻去林聲的眼淚,又吻去他的汗。

「恭喜你。」

「也恭喜你。」

沈恪笑著問:「恭喜我什麼?」

「你的畫讓我著迷。」

沈恪緊緊擁抱他,告訴他說:「那幅畫的名字叫《凡人虛度》。」

因為林聲的文稿產生的靈感,用林聲的故事來命名。

這是沈恪給愛人的禮物,也是他愛的具象化。

林聲喜歡這個名字,他們都是凡人,在外人看來,這庸碌無為的一生堪比虛度了光陰,然而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在兩個靈魂相交,兩具身體碰撞時,每分每秒都是生命的高潮。

他們才沒有虛度,他們比誰都豐盈。

這個晚上林聲跟沈恪做愛到快要天光大亮,汗水將床單徹底打濕,最後在起床的鬧鐘響起來前迷迷糊糊睡了一個多小時。

幾乎一宿沒睡的林聲照常上班,精神很好,滿面春光。

他跟高老師約好了見面的時間,然後開始期待,他在辦公桌的檯曆上圈出了那個重要的日子,靜候不知道會不會降臨的佳音。

而沈恪那一邊,似乎從他為林聲畫出那幅畫之後就打開了那扇對他關閉已久的門,在沒有空調悶熱到他汗流浹背的房間裡,他悶頭作畫,畫好之後拿給畫廊老闆看,讓對方評鑑,讓對方估價。

沈恪終於不再懼怕創作,他用了太長的時間才徹悟林聲那天在湖邊跟他說過的話。

創作到底是什麼?

好的作品究竟是什麼樣的?

這世界的標準不一,誰也給不出一個準確的答案。

但是,他們可以給自己回答。

沈恪坐在乾淨的畫板前,拿著畫筆和顏料,閉上眼放空,他讓自己所有的毛孔都打開,去感受這個世界——夏天的溫度、窗外的蟬鳴、風吹過書頁的沙沙。

還有,更重要的是感受他自己的存在。

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滴落下來的汗。

再睜眼,沈恪已經完全進入了狀態,他終於知道自己要畫什麼,也終於知道每一筆應該如何以「沈恪」的方式落下。

那些看過的畫展、學過的技巧都不應該成為他的障礙,相反的,它們是構成他血肉和精神的一部分,穿越它們,他會到達一個奇妙之地,那裡只有他自己,和他在空中飄舞著的靈感。

林聲在他的《凡人虛度》中提出過這樣的問題:我們究竟應該如何去愛戀一個人?又究竟應該如何去愛戀自己的創作?

在他看來,愛人與創作的內核是一樣的,是將自己揉進對方的身體,聽對方世界裡的喧嘩,辨別對方世界裡的字。

沈恪把他的畫板想像成他的愛人,他不是在冷漠的畫板上創作,而是在愛人滾燙的肌膚上作畫。

他痴迷於此,精神高度亢奮,經常畫得廢寢忘食,林聲雖然擔心,但也樂得看到這樣的沈恪。

沈恪也開始重新有了收入,他的新畫賣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價。

但是,之前那些以林聲為主角的畫他依舊藏在家裡,包括那幅《凡人虛度》,這些畫,他一輩子都不會出售,因為這些才是他真正的骨骼和血液。

是它們堵住了他生命的缺口。

 

 

57

林聲跟沈恪都覺得他們和對方在一起之後, 重新定義了生活。

不僅僅是生活,連他們曾經覺得自己很瞭解的創作,也被重新定義了。

兩個人都非常清楚, 他們都不是那種天賦型選手,並沒有在降生之時就受到神在創作才華上的眷顧,但神對他們也還不錯,因為給了他們追尋愛和感受創作的機會。

多少人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

他們有過很多艱難的時刻, 當他們終於從那狹窄又黑暗的走道通過, 終於來到了寬敞的大廳。

他們的人生豁然開朗了,而過去吃過的那些苦, 都是很寶貴的經歷。

沒有一段路程是真的被虛度的,他們現在掌握到的一切都來自那些日夜的積累。

林聲跟高老師約著見面的那天,沈恪拿著自己新完成的畫去找畫廊老闆。

老闆前一天晚上問他要不要重新簽合同,沈恪其實有些猶豫, 他還不確定自己可以保持現在的創作水準和效率。

「沒關係,我們見一面,先聊聊。」畫廊老闆說,「你最近的兩幅畫都賣得很好,連你這個人的詢問度都變高了。」

沈恪是很開心的,儘管依舊沒有十分的自信,但他和林聲一同出門時, 兩人都對未來充滿了期望。

「結束後給我發消息。」沈恪說。

林聲點了點頭:「你也是。」

他們在地鐵站分開, 揮手和對方到別的時候, 異口同聲地說:「祝你好運。」

兩人朝著不同的方向走去,上了開往反方向的車。

林聲並不清楚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 但他充滿期待, 覺得無論如何, 這都是值得紀念的一天。

他比約定的時間提前十五分鐘抵達了高老師約他見面的茶樓,裝修得十分古樸氣派,林聲平時路過這種地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走進去。

他沒錢啊。

這種地方喝杯茶,怕是能抵上他好幾天的飯錢。

他知道懷著這種心思的自己過於小家子氣,但賺多少錢就過什麼樣的生活,以他的收入,不足以支撐奢侈的消遣。

他不好意思貿然推門進去,在門口給高老師發信息,告訴對方自己已經到了。

高老師收到信息後直接打了電話過來:「二樓,青蓮居。」

林聲收到指令,趕緊進去,他本以為自己提前十五分鐘剛剛好,卻沒想到高老師竟然比他來得要早,這讓他覺得自己特別不禮貌。

林聲進門口,站在那裡迎賓的服務員穿著旗袍對他微笑問好。

「你好,我約了人。」林聲說,「在二樓的青蓮居。」

「先生請跟我來。」

林聲緊張地跟在她身後,在對方的指引下來到了青蓮居的門前。

包廂的門開著,他們一過去裡面的人就看見了林聲。

「高老師您好。」林聲表現得十分客氣,但又不至於過分卑微。

「來,坐吧。」高旭光讓他坐下,按下了桌上的一個按鈕,示意茶樓的服務人員可以上茶了。

林聲說:「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沒有,我閒著沒事兒就早點過來。」高旭光放下手機,專心和林聲聊天。

在上茶之前,高旭光給林聲介紹了一下這家茶樓以及他特意挑選的茶。

林聲對這些一點都不懂,聽得竟也入了迷,茶葉和沏茶的手法原來有這麼多講究,他覺得果然還是要多看多聽,這將來都有可能成為他寫作的素材。

等到茶上來,高旭光親自給他泡茶。

等到第一杯喝完,終於開始了林聲期待已久的話題。

「你也知道,我這兩年已經半退休模式了。」

林聲端坐著,整個人都有些緊張,他點點頭,表示自己有聽說過。

「之前小林給我推薦你的時候,我沒想做。」高旭光喝了口茶,然後往椅背上靠了靠,「不想操心了。」

林聲又是幾下點頭。

高旭光看著他笑:「也是錢賺夠了,人就懶了。」

林聲笑了出來。

「你讓我挺驚訝的。」

林聲聽到他這麼說,抬起頭來看向眼前的人。

高旭光說:「說實話,一開始我沒太把你當回事。有文學夢想的年輕人我見過太多了,一年到頭沒有一百個也有八十個,這些人見了我要說什麼話我心裡都一清二楚的。」

林聲被這話弄得有些尷尬,手疊在一起,手指蹭了蹭。

「那天我也是有點喝多了,白天的時候剛跟一小年輕吵了架。」高旭光笑得還有點不好意思,「我這歲數了還跟年輕人吵架,挺沒品的吧?」

「沒有沒有,您有自己的理由。」

高旭光喝了口茶:「公司原本要重點培養的一個青年作者,耐不住寂寞,坐不住板凳,口口聲聲說喜歡寫作,結果眼高手低,書還沒寫完就惦記著讓我們給做營銷。」

林聲聽著他說,有些羨慕那個人,得多好的才華和運氣能被高老師的公司重點培養。

「把我氣壞了,就吵了一架,趕巧了,晚上你這直接撞槍口上。」高旭光說,「那天回去你沒事兒吧?一瓶白酒可不是開玩笑的。」

林聲實話實說:「喝蒙了,回去之後一直到第二天晚上這酒都沒醒。」

高旭光拍著腦門搖頭:「這事兒怨我。」

「不,高老師,我倒是覺得就是因為那瓶白酒我才讓您真的看到了我的書。」林聲很清楚,如果那天高老師沒讓他喝那瓶酒,或者他也跟其他人一樣當成玩笑話聽過就算了,那他現在可能真的已經回老家了。

「也對。」高旭光說,「你是挺有魄力的。」

這是林聲三十年來第一次聽到有人說他有魄力,他一直覺得自己跟這個詞沒什麼關係。

「言歸正傳吧,」高旭光說,「我明年就正式退休了,也不準備管公司的事情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用你的這本書來做我職業生涯的收尾。」

他說得認真,聽得林聲整個人都愣住了。

林聲怎麼都沒想到高旭光是認真想要簽下他的書,而且還是他做的最後一本書,林聲不傻,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怎麼?有什麼想法的話可以提,今天單獨約你見面就是希望咱們彼此都坦誠一點,合作就算不成,也交個朋友,我很欣賞你。」

林聲心跳快得他呼吸有些不暢,這驚喜來得太突然,他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麼應對。

「高老師,」林聲深呼吸了一下,繼續說,「我能問一下為什麼嗎?」

高旭光正拿著茶壺給二人倒茶,聽見他的問題笑了出來:「這有什麼好問為什麼的?因為我喜歡你的書。」

不可能的。

林聲完全沒有自信,他不相信高旭光真的會喜歡他寫的書。

雖然人不應該總是否定自己,可林聲很清楚,他絕對不算是有天賦,也絕對沒有一等一的才華,沈恪說喜歡這本書,他相信,因為這書寫的就是他跟沈恪,他們都是局內人,有情感加成。

而高旭光呢?

從業這麼多年,一手捧起那麼多優秀的作家,看過的稿子無法計數,見過的有才華的人更是數不清。

林聲很清楚自己跟那些人沒法比的,他不相信自己也能躋身於他們的世界。

他完全完全的沒有自信。

「不相信?」高旭光看出了林聲的不自信,其實就算此刻看不出來,讀過林聲的那本書之後,也大概知道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其實是勇敢的,為了追求理想拼盡全力的,然而被現實打壓得完全沉浸在自我懷疑中,沒了力氣也沒了信心,甚至連期待都不敢有了。

挺可憐的。

好好的年輕人被生活欺負成這樣。

但高旭光並不是因為可憐他才決定給他這樣的一個機會,他又不是活菩薩,沒有拯救蒼生的義務,在最開始的時候,他甚至沒打算要看這本書,畢竟這書名起得就不夠吸引人。

要不是那天他又被那個公司的簽約作者氣到,氣得已經恨不得跟對方解約做別的書來給自己的職業生涯畫上句號,他根本不會打開這個文檔。

高旭光手裡的稿子多到他看到九十歲都看不完,長長短短,各種題材,都知道他是知名的圖書策劃,都知道他多有能力多有人脈,都想藉著他的力量走上去,所以隔三岔五就有各路人發來的稿子希望他能看看。

那天翻文檔,高旭光看到林聲的這本書時想起了那個晚上他不管不顧地喝下一瓶白酒的樣子,高旭光一點都不否認正是因為這個舉動才記住了他。

而當高旭光打開這篇文稿,十幾萬字,一口氣讀完,之後的三天他都依舊沉浸在那個故事裡無法抽身。

他是個專業人士,很清楚這個故事的書寫幾乎沒有任何文字創作的技巧,沒有故意為讀者設下欲罷不能的懸念,然而他還是被打動了。

透過那些文字,他看到的是一顆赤誠的心。

儘管在他看來,林聲的書寫優點和缺點都十分鮮明,但他深思熟慮之後決定就是它了。

他要做這本書,用這本書來結束自己的職業生涯,他相信自己的眼光不會錯。

高旭光讓林聲喝茶,對他說:「我知道你現在很沒有自信,也沒辦法跟你許諾什麼,因為等到圖書出版之後,你要接受的是更加大眾化的審判,到時候可能會有一些人並不喜歡你的風格,甚至可能會有更加尖銳的批評。」

林聲雙手捧著茶杯,說不出話來。

「不過我可以十分坦誠地說,我很喜歡你的書,至少這本書我很喜歡。」高旭光說,「現在的創作,太少能讓我感受到真正的情緒了,有時候對於某些人,寫書已經不再是單純的熱愛,也並不享受創作,那些排列在一起的文字沒有了溫度,它們就只是漢字而已。」

高旭光指了指林聲說:「但是你讓我感受到了,所以我來找你了。」

 

 

58

林聲確實自卑, 在寫作這方面他已經把自己貶低得彷彿一文不值了。

高老師的話讓他震驚不已,他完全想不到自己竟然真的感動了除沈恪之外的人。

早就有人說過,寫作不應該是自我感動, 然而林聲沒辦法, 他覺得沈恪就是他唯一的讀者了。

如今, 眼前這份厚禮砸得他有些神志不清, 應該不是在夢裡,但如果不是夢, 為什麼這麼不真實。

高旭光把一份厚厚的、裝訂成冊的出版計劃放到了林聲面前:「粗略寫了一下我的閱讀感受,還有在閱讀中、讀完之後對這本書關於出版的一些設想,你可以先看看。」

林聲翻開那個冊子,高旭光說:「不著急,你回去慢慢看, 有什麼問題儘管提。」

他說完對林聲笑笑:「當然了, 前提是你願意把書籤給我。」

「高老師,」林聲合上冊子,緊緊地攥在手裡,「我很榮幸的。」

高旭光笑得不行:「別別別,雖然我很想簽, 但不能讓你這麼草率就答應,謹慎一些對咱們都好。」

他說:「給你的這份文檔裡你想知道的信息都有,回去好好研究研究, 一個星期的時間, 我等你的電話。」

林聲很想說不需要一個星期, 他現在就可以簽字, 但想了想, 還是忍住了。

跟高旭光分開的時候, 林聲整個人都充滿了能量,他覺得自己走在路上從未有過的底氣十足,雖然現在依舊是那個城市邊緣人,但他好像已經快要找到自己的落腳點。

林聲在路邊給沈恪發信息,告訴對方自己這邊已經結束了。

他手裡拿著高旭光給他的出版策劃書,抬頭看向烈日的時候,不覺得刺眼,只覺得幸福。

這是林聲第一次切實地感受到努力之後生活給他的回饋,他迫不及待要跟沈恪分享,想跟沈恪靠在一起,共同閱讀這本可能決定他未來命運的策劃書。

沈恪收到林聲信息的時候還在畫廊裡,他跟畫廊老闆好久沒見,兩人相談甚歡。

一直以來畫廊老闆都很照顧沈恪,沈恪很感謝他,但兩人始終沒聊得太深入過。

今天沈恪過來,老闆叫他一起喝兩杯。

畫廊這兩年經營得還不錯,沈恪解約之後這才幾個月,又擴張了店面。

喝酒的時候,沈恪給老闆看自己的新畫,老闆驚訝於他的蛻變,拍著胸脯保證沈恪跟以前不一樣了。

「雖然我不會畫,」老闆說,「但我畢竟是干這行的,看過的畫可太多了。」

他喝了口酒:「我一直覺得你挺不一樣的,是那種有天賦的人。這樣的人可不多見。」

沈恪笑了出來:「張哥,你別開玩笑了,我要是有天賦,那人人都是畫家了。」

「嘖,誰跟你開玩笑了,這可不是恭維你的話。」畫廊老闆指了指外面掛著的那些畫說,「你看看,我賣的那些畫,哪幅不好?沒有不好的,畫的不好的我不會簽,不賣。」

沈恪低頭笑,他知道自己最近狀態不錯,也正逐漸在走出「臨摹」的怪圈,但他真的不算是有天賦的人,他覺得自己甚至連才華都比不上別人。

「我跟你說,你別不信,我,」老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火眼金睛,你以後能紅。」

沈恪低頭喝酒,笑著說:「張哥,那我就借你吉言。」

「這樣,」老闆說,「咱們倆打個賭。」

他看向沈恪今天送來的那幾幅畫:「這三幅,我都要了,每幅給你一萬塊。」

沈恪拿著酒杯的手差點一抖把杯子給摔了。

「我認真的。」

沈恪之前賣掉的畫價格最高的也不過幾千塊,張哥開口就給一萬,讓他覺得對方喝多了。

「你現在一萬塊錢賣給我,」張哥說,「三年之內,它們肯定升值。」

沈恪說:「我的畫不值那麼多錢。」

「是不值一萬,它值更高的價格。」張哥跟沈恪碰杯,「敢不敢試試?」

「我怕你虧。」沈恪笑了。

「這你別操心了,以後我有的是賺錢的機會。」說話間,張哥直接往沈恪的賬號轉了三萬塊錢,「以後我用你的畫賺了錢,你可別眼紅。」

沈恪笑得不行,但收下這錢還是很心虛。

「拿著就是了,這不是對你的特殊照顧,我這叫有投資眼光。」他又一次強調,「三年,你堅持下去,我看人看畫的眼光還沒失誤過。」

沈恪知道這些話不能太相信,但他還是被安慰到了。

林聲的信息發過來時沈恪正在跟畫廊老闆簽合同,往後依舊是每個月一幅畫,持續一年,不過合同對違約做出了修改,沈恪三個月交不出作品,不用賠錢,以後有靈感的時候免費送老闆一幅畫。

「謝謝張哥。」

畫廊老闆在一邊笑:「以後你就不這麼說了,你會覺得我是個狡詐的商人。」

沈恪掏出手機看到林聲的信息,其實對方也沒說什麼,只是告訴他自己這邊結束了,等他。

就這麼簡單的一句,沈恪看著就笑了。

「你最近心情不錯嘛。」畫廊老闆收好了兩人的合同,又寶貝似的把沈恪的三幅畫搬到了裡面。

沈恪跟著往裡面拿:「張哥,我戀愛了。」

走在前面的畫廊老闆一聽,愣了一下,然後大笑起來。

「我說的麼!」他放下畫,打了個響指說,「你們搞藝術的是需要有人幫你們開開竅,這一開竅,拿創作力就勢不可擋了。」

沈恪倒是沒覺得自己真畫出了什麼了不得的作品,但有錢不賺是傻子,這三萬塊他反正是裝進口袋了。

「小男朋友也是搞藝術的?」張哥還挺八卦,他原本還在奇怪到底是什麼讓沈恪在這幾個月的時間裡回到了正軌上重新開始畫畫了,現在終於明白,愛情的力量還真是有點兒偉大,它喚醒了一個未來的藝術家。

畫廊老闆一點都沒誇張,他不能確定以後沈恪的作品能流傳得多廣多久,但至少能在當今的這個圈子裡混出點名堂來,他是商人,就算欣賞沈恪也不會做虧本的買賣,他很肯定三年之內沈恪的這三幅畫就能翻倍甚至翻幾倍地升值。

「也算吧,文學也是藝術。」

「喲,搞文學的?」

「作家。」沈恪有些驕傲,「他是寫書的作家。」

張哥看向他,看得出沈恪在提起自己的戀人時眼裡的光。

戀愛真好,年輕還有心力去戀愛,真他媽好。

張哥羨慕了。

「張哥,那我今天就先走了,下個月我再過來。」

「行,下回帶上你那個作家男朋友,我看看我能不能再拓展一下業務。」

倆人一起笑,畫廊老闆把沈恪送到門口,揮手道別了。

沈恪幾乎是跑著去的地鐵站,他想告訴林聲他們有錢了,一口氣賺了三萬塊。

還想問問對方跟那位高老師談得怎麼樣,出版的事情有著落了沒有。

林聲說自己在家附近的地鐵站等沈恪,計劃著待會兒見了面去路邊的那家麵館吃一碗雞蛋面。

沈恪趕回來的時候,林聲站在地鐵站外面的大樹下,樹影斑駁,樹枝搖曳,夏天開始有些悶熱,林聲在那裡乘涼但依舊很快就出了一身的汗。

沈恪以為他在空調冷氣十足的地鐵站等自己,卻沒想到林聲站在外面。

他跑過去,到了林聲身邊。

「怎麼出來了?」沈恪掏出紙巾來讓林聲擦擦額頭上的汗。

「我想看看行人。」林聲說,「我發現自己好像很少會認真地觀察周圍的人。」

他轉過去一邊擦汗一邊笑著看沈恪:「除了你之外。」

沈恪幫他把用過的紙巾丟到路邊的垃圾桶:「看出什麼了嗎?」

「其實沒有,但是感覺到了生活的真實性。」林聲說,「剛剛我就在想,可能一直以來我們都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高了。」

「怎麼說?」

「不是那種客觀意義上的『高』,而是說我們總想儘可能往上看,往上夠,去思考一些很高很深的東西,但卻十分缺乏對生活本身的理解。」林聲勾了勾沈恪的手指,「更大的哲學其實就在這尋常的車水馬龍中。」

沈恪愛慕地看著他,然後陪著對方又在樹蔭下站了好一會兒。

「今天結果怎麼樣?」沈恪終於忍不住了,看著林聲手裡拿著的東西問出了口。

林聲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轉念一想,自己又何必在戀人面前扭捏呢?

「高老師說他很欣賞我,他被我的文字打動了。」林聲把那份出版策劃書遞給沈恪看,「我還沒仔細看,他讓我看完之後考慮清楚再跟他聯繫。」

沈恪翻了翻那本策劃書,發現高旭光對林聲的書可以說相當重視,他沒想到除了他之外還有人這麼認真地去讀、去感受林聲的作品。

這讓沈恪覺得非常開心。

他開心於林聲的開心,開心於終於有人看到了林聲的才華。

不要再說自己沒才華沒能力了,所有的努力在這個夏天都將開始結果。

「走吧,吃麵去,」沈恪拉著林聲朝著麵館的方向走,「今天我的雞蛋給你吃,吃飽了回家咱們好好看看他給你寫的東西。」

「嗯,這裡面還有報價。」

「那更得好好看看了,」沈恪故意開玩笑,「這可是你的第一本書,嘔心瀝血創作出來的,咱們得把你的身價抬上去,不能便宜了他們這些商人!」

林聲笑得開心,步子也更加輕盈。

他太幸福了,這個世界上,這個時間點,不會有人比他更幸福。

林聲看到一隻蜻蜓落在了沈恪的肩膀上,他看著那透明的泛著金色光芒的翅膀,覺得是好運降臨在了他們的世界裡。

他從前以為生活不會更糟了,卻沒想到,原來生活正朝著他們意想不到的高處在發展。

一切都不是虛惘,一切都無比真實。

 

 

59

林聲做夢的時候, 夢到自己被上百人圍住,他們有的問他成名的感受,有的問他怎麼才能寫出一本好的作品。

夢裡的林聲很慌亂, 他急得滿頭是汗, 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大家的問題。

林聲驚醒,發現天剛剛擦亮,看了一眼時間,不過才四點。

他平時上班都是早上六點起床, 幾乎每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沈恪都已經準備好了早餐, 要麼是煮的面, 要麼是在樓下包子鋪買的包子和粥。

林聲睡不著了,索性起床,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又把高老師給他的策劃書看了一遍。

他跟沈恪用了兩天的時間看了四遍,仔細研讀每一條。

其實在出版圖書這件事上他們倆都是門外漢,什麼都不懂, 看也看不出個什麼門道來, 沈恪就是拿著手機打開計算器功能,在那兒算如果書出版了, 林聲能賺到多少錢。

沈恪問:「你說我是不是特俗?」

林聲就靠著他笑:「我也喜歡錢。」

林聲覺得這世界上大概真的會有不喜歡錢的人,就追求純粹的理想和藝術,但他不是,他很貪心, 什麼都想要。

有錢了,他跟沈恪就能過上稍微寬鬆一些的日子, 他希望他們都能輕鬆一點。

還有, 他希望自己多賺錢, 然後給沈恪辦畫展。

如果說以前林聲的人生理想是出版一本屬於自己的書,那麼,等到他的書出版了,他新的理想就變成了為沈恪開畫展。

生活永遠都有奔頭,而且充滿了愛,林聲很喜歡。

他看策劃書看到五點半,下樓去買了早餐回來。

之前每天都是沈恪照顧他,也該輪到他照顧照顧對方了。

林聲回來的時候沈恪剛坐起來,整個人濛濛地坐在床上看著他。

「你出去了?」沈恪睡眼惺忪,從床上下來就親他。

「買了早餐。」林聲跟他接吻,然後撥弄了一下他睡得亂糟糟的頭髮。

「好香。」沈恪抱著他撒嬌似的蹭了蹭,「餓了。」

「去洗漱吧,回來吃飯。」

兩人吃完早飯林聲把那份策劃書放進背包裡,跟沈恪一起下樓,去地鐵站。

這是他們的習慣,沈恪每天一定要送林聲到地鐵站,風雨無阻。

今天晚上林聲下班後會跟高老師見面,這次是真的要認真聊聊簽約的事情了。

林聲有些忐忑,不知道未來將要到來的會是什麼。

「我還是覺得我不配。」

「再胡說我就當眾親你。」

林聲笑:「可是我不怕這個。」

沈恪拿他沒辦法,只能在分開前使勁兒捏了一把林聲的臉說:「別總說配不配的,這件事落到你身上了,你就配。」

林聲深呼吸,點了點頭去上班了。

林聲已經在這家出版哦公司工作了三個多月,行政助理的活兒沒什麼技術性的難度,每次有工作需要其他同事配合大家也都非常主動,在這裡工作讓他覺得非常舒服,整個人比以前狀態好多了。

昨天晚上沈恪問了他一個問題:「如果你的書真的出版了,賺錢了,你會辭掉工作繼續全職寫作嗎?」

林聲很果斷地回答說:「應該不會,我其實挺喜歡這份工作的。」

他沒說謊,雖然工資不高,對於一個三十歲的男人來說這個崗位也沒什麼可留戀的,但他捨不得,也不想離開。

不僅僅是喜歡這家出版公司的氛圍,更重要的是這是他打開世界的第二扇窗戶,第一扇自然是沈恪。

先不說林聲有沒有信心再寫出一本可以出版的作品,也不說他這本就算出版之後能不能獲得成功,就說眼下,他其實還是會懼怕回到之前的那種狀態。

那種悶頭寫作卻被困住的狀態。

林聲害怕了。

也是在這幾天,思考這些問題的時候,林聲覺得自己或許明白了宋鐸為什麼在寫完一本書之後就沒辦法再繼續自己寫作了,因為宋鐸也被困住了。

困住宋鐸的是他自己,是心魔。

第一本作品起點太高,所有人都對他接下來的作品給予了厚望,然而偏偏,他怎麼都覺得沒法超越過去那個自己了。在重壓之下,焦慮和壓力得不到正確的排解,心態出了問題,當然沒辦法再好好寫作。

不過,明白歸明白,林聲還是覺得宋鐸之所以成為如今這個「成功的失敗者」是他自己的問題,他不同情宋鐸,也不同情自己。

但正是因為有了宋鐸這個前車之鑑,林聲才更知道接下來的路哪條不能走。

晚上下班,林聲準時打卡離開。

他坐地鐵去跟高旭光見面,這一次並不是約在茶樓,而是直接去了高旭光的公司。

那家出版集團比他工作的這家要氣派,出了很多暢銷書,在國內圖書市場不景氣的時候依舊賺了不少錢。

林聲到了17樓,發現即便是這個時間了,這裡的人還是很忙碌。

他被前台帶著去跟高旭光見面,本以為見的只是對方,卻沒想到,直接被領到了一個小會議室,裡面坐了三個人。

林聲很是拘謹,被高旭光招呼著過去坐下,緊張得後背都是汗。

他拿出那份策劃書,上面有標明一些他跟沈恪沒看懂的問題,高旭光非常耐心地一一為他作答。

林聲是有些不好意思的,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懂,像個白痴一樣坐在這裡。

高旭光給他接了杯水:「沒事,以後多出幾本書,慢慢就什麼都懂了。」

在簽合同之前,林聲又問了一句:「高老師,萬一我給你們賠錢怎麼辦?」

會議室的幾個人都笑了,高旭光說:「首先,我很有信心你不會給我們賠錢,其次,我們公司既有賺錢的項目也有賠錢的,賺錢的那些完全可以把賠進去的空缺補上,你不用擔心,到時候在家等著收錢就行了。」

他告訴林聲:「你的書出版之後,賣得不好是我的問題,賣得好是因為你寫得好。」

林聲想要否認,但高旭光解釋說:「先別急著說不是這樣,我們出版的所有書,尤其是重點書目,一定會大力宣傳,如果賣得不好,是因為我們沒有精準投放,是我們的責任。如果真賣得好了,讀者又不是傻子,不好看的書他們不會掏錢,不會主動宣傳推薦,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林聲聽得出來,高老師在儘量減輕他的心理負擔,人家話都說到這種程度了,他再說什麼都顯得矯情。

合同簽了,書賣掉了。

高旭光給林聲的版稅並不是很高,只是業內的平均水平,不過這已經遠遠超出了林聲的預期。

他到現在都記得當初宋鐸跟他說的話:很多出版社現在簽作品的時候最注重的已經不是作品質量了,而是作者的名氣。

宋鐸的這句話曾經讓林聲非常受傷,他真的覺得自己不會有出頭的那一天了。

可是,事實證明,還是有人願意給籍籍無名的他一個機會。

並不是所有的出版社都把目光投放在作者的名氣上。

林聲不敢說自己寫得有多好,但他確實用了心,沈恪說這是他應得的,何喚也說這是他應得的,甚至連高旭光都這麼說,那麼他就姑且信了,這個機會是他應得的。

簽完合同之後,林聲又在那裡跟他們聊了一會兒。

和他一起見面的其中有一個是他接下來的責編,之後的大部分事務都由責編來跟林聲進行溝通,另外兩個人,也都是各崗位的負責人,他們很認真地跟林聲討論關於他這本書的一切,以及前期的一些準備工作。

高旭光問他:「這份應該是初稿嗎?你還有重新修改的意願嗎?」

林聲掙紮了幾秒鐘,反問對方:「高老師,您是覺得哪裡有問題嗎?」

「倒不是,就是隨便問問。」

「那我想保持初稿的原狀。」林聲並沒有重新修改就能更好的信心,這本書是在他精神最亢奮的時候一氣呵成寫下的,他滿到已經溢出來的愛和熱情全部都被書寫到了這個故事裡,它是極其感性的,是瘋狂的產物,如果現在修改,可能會被弄得面目全非。

「沒問題,我覺得現在這樣不錯。」

林聲鬆了口氣,他很感謝高老師,各種意義上,他都應該好好感謝人家。

離開那裡的時候,林聲耳朵都是燙的,他很客氣地跟他們道別,說好有什麼問題及時溝通。

他一個人坐電梯下來,到了一樓,走出燈火通明的大樓。

讓林聲沒想到的是,他剛一出去就看見了站在路邊抽煙的沈恪。

夏日夜晚,沈恪穿著牛仔褲和白色的短袖,風把他有些長了的頭髮吹得稍顯凌亂。

那人就在台階下面,低著頭抽煙,不知道在想什麼。

沈恪察覺到有人出來,抬頭時看見逆光站著的林聲。

他笑著朝對方張開雙臂,林聲回應了他一個笑容,然後直接跑下台階,衝進了他懷裡。

兩個大男人就那樣在樓前擁抱,兩個人誰都不說話,也不需要說話,他們感受得到對方的一切。

就這樣擁抱了好一會兒,沈恪問林聲:「回家嗎?」

「回家。」林聲偷偷親了一下沈恪的脖頸,「福星帶我回家吧。」

 

 

60

出版一本書並不是容易且快速的事, 而林聲的生活也並沒有因為跟高旭光簽了合同之後有太大的改變。

他依舊按部就班地上班下班,休息的時候跟沈恪在出租屋裡做愛或是到湖邊散步。

有時候林聲甚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經把那本書的出版版權賣掉了,微信上責編發來的消息少之又少, 他也不好意思多問。

不過這不重要, 林聲不斷地告訴自己,把生活過好了才重要。

在等待林聲第一本書出版的日子裡,沈恪的創作靈感不斷地往外湧。

因為之前的那三萬塊錢,手頭寬裕了, 沈恪就在林聲上班的時候自己出去看展, 以前他總是侷限於某一種類型的展, 這些日子,他逐漸打開了自己,看得更多, 領域也更廣,在這個過程中,經常會有某一個瞬間靈感突然降臨, 他就迫不及待地趕回去畫畫。

沈恪很喜歡這種感覺, 好像自己終於找到了正確的創作狀態。

他其實並不能十分準確地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個順間突破了當初困擾著他的瓶頸,好像一切自然而然就降臨了, 心越來越寬闊,視野也放得越來越開。

有時候他會畫畫到深夜,林聲因為第二天還要上班,不會刻意陪著他, 早早就睡了,等到他放下畫筆躺到對方身邊的時候, 明明應該是熟睡中的人, 總會下意識湊過來抱住他。

可能就是林聲到來的時候一切開始變好的。

有一次下大雨, 林聲坐在窗前感慨,說時間過得既快又慢,冬天下大雪的時候還想著自殺,等到夏天開始下雨,又開始恨不得自己能長命百歲。

當時林聲單手托著下巴,轉過來笑著看沈恪:「我一直覺得是你救了我。」

沈恪深知自己不是救世主,他們之間明明是互相拉扯著在往前走。

沈恪的畫賣得越來越好,每個月送到畫廊一幅,當初他的一幅畫勉強賣個兩千塊,如今卻被抬價到了上萬塊。

畫廊老闆說:「等著看吧,我手裡的那幾幅就快翻倍增值了。」

沈恪覺得不可置信,他跟林聲□□完相擁著在床上聊天,說起了這件事。

林聲說:「我還是不懂藝術,但是有一天我看著你的畫哭了出來。」

沈恪很驚訝:「我怎麼不知道?」

「你去畫廊了。」那天林聲有些不舒服,熱傷風,趕上週末就想在家好好睡一覺,沈恪一個人抱著新畫去畫廊,留林聲一個人在家。

林聲一覺醒來剛好是傍晚,沈恪還沒回來,他在光線微暗的房間裡坐在床上看向擺在家裡的畫,莫名其妙就哭了起來。

說不好究竟是被哪幅畫震撼到了,也說不好自己流淚究竟是因為畫還是因為作畫的人,那個時候的他只是覺得整個房間都充滿了一種力量,把他的心臟填得滿滿的。

林聲說:「你之前對我說,別想著什麼配不配,這事兒輪到我了,那我就配得上。現在這句話也同樣適用於你,更何況,我覺得你比我辛苦多了。」

沈恪痴迷於畫畫,而林聲痴迷於他。

在一起這些日子,林聲發現自己特別喜歡看沈恪畫畫,喜歡感受對方整個人都沉浸在那個色彩斑斕的世界裡時周身散發的能量。

林聲一直覺得自己往後可能都寫不出像樣的小說了,因為他想寫的在那本《凡人虛度》裡已經寫完了。

可是這段時間,在他看著沈恪創作的時候,自己身體裡那種寫作的慾望又像是火苗開始燃燒了。

他看見了沈恪畫作中的悲苦和熱烈,他突然萌生了一種想法,當初沈恪在讀了他的書之後為他的作品畫了一幅畫,那麼他能不能為沈恪的畫寫一本書?

林聲沒有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告訴沈恪,他要給對方一個驚喜——當然,前提是他得寫得出來。

沈恪吻他,貼著他的耳朵說:「今天我生日,送你一個禮物。」

林聲怔住了,本來被吻得暈暈乎乎的他順間被潑了一桶冰水,他猛地意識到自己有多粗心,有多不稱職,身為男友,在一起快半年的時間,竟然一直都不知道沈恪的生日。

沈恪看出了他的驚慌,拉著他的手笑著說:「別自責,我也不知道你的生日。」

剛認識的時候兩個人就都說過,彼此都不是很有儀式感的人,甚至不會太在意各種節日。

但那會兒跟現在不一樣,林聲覺得就算沈恪不在意,他也應該好好記住這個日子。

沈恪從床上下去,拿過了調色盤跟畫筆。

他笑盈盈地站在床邊,悠哉地調著顏料。

「準備好接收我的禮物了嗎?」

林聲覺得好笑,怎麼沈恪的生日,要壽星送他禮物呢?

沈恪調好了顏料,回到床上,林聲準備起身卻被他重新按倒下去。

「躺著別動。」沈恪吻了他一下,「乖。」

林聲聽話地躺在那裡不再亂動,大概猜到了沈恪要做什麼。

沈恪的畫筆落在林聲心口處,冰冰涼涼的,讓林聲為之一顫。

時間已經到了夏末秋初,窗外正下著一場大雨,嘩嘩的雨聲為沈恪的這場創作伴奏,微涼的風從打開著的窗戶吹進來,輕盈地掃過林聲赤裸著的身體。

沈恪在林聲胸前畫了一簇櫻花,淺淺淡淡的粉色,一串花瓣從心口處一路向下,星星點點,在小腹附近消失不見。

林聲閉著眼感受著畫筆在自己身上遊走,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覺得自己第一次真正跟沈恪的世界融合了。

他就是沈恪的畫布,是沈恪所有熱情和愛戀的承載者。

他能感受到來自對方的那一份狂熱,他愛這份狂熱。

當這幅畫創作完畢,雨已經停了,天也黑了。

林聲說:「花瓣裡面有心跳聲。」

「是因為你,它們才開放。」沈恪告訴林聲,櫻花是自己最喜歡的花,在沈恪看來,它比玫瑰更能代表愛情。

溫柔純粹的愛情,以及無邊的希望。

沈恪親吻他的心口:「等到下一個春天,我種櫻花樹給你。」

林聲笑著看他,輕聲地答應著。

一場秋雨一場寒,在林聲遲鈍地意識到秋天已經到來的時候,他跟沈恪又該交下一個季度的房租了。

在一起半年,沈恪的收入已經甩出林聲一大截,但兩個人依舊保持著之前的約定,房租一人一半。

何喚來過一次,沈恪親自下廚做飯,請何喚還有加班到快要累死的室友一起吃了頓豐盛的晚餐。

當時何喚看到那不大的次臥被沈恪的畫快要佔滿,問那兩人:「你們現在收入也還不錯,就沒想過換個寬敞點的地方住?」

「我們挺喜歡這裡的,」林聲說,「住習慣了。」

這半年來,何喚也走了運。

他不停地給各大公司投遞自己寫的歌,已經習慣了石沉大海,卻在不久前終於被看到。

何喚給一個知名歌手寫了新專輯裡的三首歌,雖然距離他的理想——音樂製作人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但好歹現在已經一隻腳踏進了那個圈子。

何喚依舊在那家酒吧唱歌,但同時也開始陸續接到一些約歌的郵件。

這座承載了太多人夢想的城市裡,很多人依舊像當初的林聲、沈恪、何喚一樣在苦苦掙扎,但也有些人終於熬出了頭,在上山的路上,可以稍微歇口氣了。

林聲經常會想,還好那時候沈恪留住了他。

吃飯時,室友聽著他們聊天,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被他們的經歷震撼到了。

相比於林聲他們幾個,室友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跟他們真的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畢業於還算不錯的學校,學了還算不錯的專業,畢業之後直接就進了還算不錯的公司,一直都拿著也還不錯的薪水。

對於室友來說,最大的痛苦大概就是每個月躲不掉的加班,可他從來沒有像林聲他們那樣艱難到幾乎吃不起飯的地步。

「跟你們一比,我好像沒資格說累了。」

「不是這樣的。」林聲說,「每個努力生活的人都有權力說累,生活也的確不容易。」

他給每個人倒了酒:「大家的人生路線不同,追求不同,沒有誰比誰更辛苦,也沒有誰比誰更高貴,只要是盡全力在生活和工作的人,就值得被誇獎。我們都一樣的,苦過來的人才更知道珍惜好時光。」

室友這些日子正被加班折磨得快要精神崩潰,聽到林聲的話,沒忍住,一口氣把杯子裡的啤酒喝光,轉身就趴在旁邊的何喚肩膀上大哭起來。

何喚嚇了一跳,坐得筆直不敢動。

林聲看著他自己眼睛也有些泛紅,沈恪握了握他的手,兩人輕輕碰杯,喝下了冰冰涼涼的啤酒。

放下杯子的時候,林聲的手機響了,責編發來他那本書的封面,一共三款,讓他選一個自己喜歡的。

終於等來了進度,林聲點開圖片,遞給沈恪看。

三款封面,用的圖片都是沈恪的畫,當初開始做設計之前林聲就跟沈恪商量過想用他為《凡人虛度》畫的那幅作品當封面。

沈恪當然是開心的,但那時候他非常沒有自信,怕出版社不願意。

林聲跟編輯溝通,出版社那邊討論過後答應了林聲的要求。

「你幫我選吧。」林聲說,「在這方面你的審美比我好太多。」

最後還是林聲自己選的,因為沈恪說:「這是屬於你的作品,最重要的還是你的喜好。」

那天之後沒多久,《凡人虛度》的書號拿到了,距離這本書的出版又更近了一步。

林聲提前開始擔心,每天都在想萬一賣不掉怎麼辦?

「不管。」沈恪跟林聲在樓下散步的時候說,「賺錢我們賺,賠錢他們賠,你就安心當你的作家就是了。」

林聲苦笑:「怎麼能不管……」

「那要不打個賭吧。」沈恪說,「如果你首印半年內都賣光,你就跟我回老家見我家人吧。」

 

 

61

林聲對於沈恪突然提起家人有些意外。

當初林聲辭職來到這座城市, 跟父母鬧得很不愉快,他走的時候他爸就怒氣衝衝地對他說:「有好日子不過,瞎折騰, 滾吧, 你他媽有能耐這輩子都別回來。」

雖然林聲爸媽不是什麼很高知的人群,但也不會輕易對孩子說髒話,林聲知道,自己真的傷害到他們了。

有些時候在面對一些事情的時候, 一定要等時間過去了很久再回頭看, 才能更好地去理解當下的自己和對方。

那時候林聲一心想要寫作, 總覺得自己是塊金子,他要去發光,而父母阻止他就是阻止他實現夢想, 是在剝奪他追逐夢想的權利。

在當時,父母生氣,林聲心裡也不痛快。

可是如今時過境遷, 林聲偶爾回憶的時候, 逐漸開始理解他們了。

倒不是說覺得他們有多正確,只是從那些爭執中讀出了父母的擔憂。

或許那時候應該多心平氣和地去聊聊, 而不是一提起就大動干戈。

這幾年,林聲幾乎沒跟家裡有過聯繫,春節不回家,平時也沒有什麼電話往來, 只有每個季度艱難攢下點錢轉賬到他媽媽的銀行卡上,以這種方式來告訴他們自己還活著。

林聲與父母的關係目前是這樣的, 那麼沈恪呢?

他在今天之前, 沒有聽沈恪提起過自己的家人。

沈恪捏了捏他的手:「敢不敢和我回家?」

林聲很想毫不猶豫地答應, 可他又顧慮重重。

「你爸媽知道你地性取向?」

沈恪笑:「不知道,不過他們應該沒辦法反對。」

林聲沒明白沈恪的意思,疑惑地看向他。

「跟我賭嗎?」沈恪親他的手指,「敢不敢賭?」

林聲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頭。

「可以打賭,不過如果我賣不掉那麼多書,豈不是以後都沒機會見你父母了?」

沈恪抱著他笑:「不會,我對你有信心。」

兩個人拉鉤,沈恪說:「到時候你不要太驚訝才好。」

「我只會很緊張。」

讓林聲緊張的事情非常多,不只有未來可能要跟沈恪父母見面這一件。

書號下來之後,所有的進度都好像開始加速。

編輯建了一個《凡人虛度》的群,除了林聲和責編,還有高老師以及其他幾個相關人員,林聲進群之後只有在第一天主動跟大家打了個招呼,其他時間如果沒有點他名讓他發表意見,他就一直沉默,看他們忙。

從夏天到秋天,樹葉都不知道落下了多少,林聲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文稿變成了一本完整的書。

有封面、有版權頁、有目錄,還有他特意要求加上的「獻給我的愛人,我精神世界唯一的光」。

高旭光作為知名出版人,不僅自己親自為林聲寫了推薦語,還邀約到十分有地位的知名作家周含章給林聲作序,林聲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激動得抱著沈恪在床上打滾。

「周含章是我非常喜歡的作家,」林聲對沈恪說,「宋鐸在他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我以前一直覺得要寫出像他那樣的文章才配得上『作家』的頭銜。」

沈恪笑盈盈地問他:「完了完了,宋鐸不是我情敵,周含章才是吧?」

林聲笑得不行,怪他又在開玩笑。

「周含章前年出版了最後一本書之後就宣佈封筆了,什麼宣傳活動都不配合,但人家的書依舊賣得特別好,去年還拿了文學獎。」林聲說,「他是我的榜樣。」

「你的榜樣現在給你作序了,宋鐸這回沒法得意了。」

林聲又笑:「你還真的在認真吃宋鐸的醋。」

「我總覺得他對你不懷好意。」

林聲笑而不語,他突然很好奇宋鐸現在過得怎麼樣。

不過好奇歸好奇,他還不至於真的去打聽。

除了推薦語和序言,責編問林聲要不要給自己的第一本書寫一篇後記,也不需要太長,寫點創作感想就可以。

林聲當然很痛快地答應了下來,一寫就是幾千字。

他發現原來《凡人虛度》並不是他的終點,當他打開文檔,還是有很強烈的創作欲和傾訴欲。

他還有好多關於「我」和「孟南柯」的話想說,還有很多情緒想要表達。

一切都在一場秋雨中塵埃落定了,編輯說樣書已經拿到了,問林聲是自己過來取還是郵寄過去。

林聲收到這條信息的時候正準備下班,最近工作不忙,每天上班的時候有一半的時間可以用來看看書。

他回覆責編:我這就過去!

他等不及要看看自己的書,他把自己鑿碎了才寫出來的這個故事。

它終於來了,以一種十分神聖的方式真正地降臨在了他的生活中。

林聲讀著秒等待下班,他只告訴沈恪自己今天會晚一點回去,並沒有說為什麼。

一到下班時間,林聲第一個衝出了辦公室,打開,跑進了電梯裡。

他跑著離開出版大樓,他的目的地是另一個出版大樓。

地鐵載著他穿梭於這座城市的地下,林聲突然覺得,或許距離自己回家的日子也不遠了。

他的書出版了,他也是正經八百的寫作者了。

他做出了成績,他的夢想開始變為現實了。

這樣,他是不是就證明了自己當初孤注一擲做出的決定是正確的?雖然實現的過程有些疲累,甚至可以說是痛苦的,但他熬過來了,他成功了。

他成功了,他可以回家了。

把他的書拿回家給爸媽看,向他們證明自己沒讓任何人失望。

下班高峰期的地鐵,人擠著人,林聲站在那裡死死地抓著扶手,看見玻璃窗映出的自己在流眼淚。

前陣子他跟沈恪說:「有時候我會覺得很羞恥,三十多歲的男人卻總是很喜歡哭。」

沈恪說:「這一點都不羞恥,這多讓人羨慕。」

沈恪告訴林聲:「知道什麼樣的人才總是熱淚盈眶嗎?心中有愛的人,有夢的人,有光的人。」

他們都是心中有愛有夢又有光的人,他們無比幸運,被神眷顧。

林聲到了出版社,這裡的大家依舊忙碌著。

他進去的時候剛好看到高旭光在跟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聊天,那個男人戴著一幅近視眼鏡,穿著一件灰色的開衫毛衣。

「正好!」

林聲剛進來就被高旭光叫了過去。

「老周難得過來,介紹一下。」高旭光叫林聲過來,「剛才我們還聊到你。」

聽到「老周」這個稱呼,林聲第一時間有了猜測,但又不敢肯定。

「周含章,給你作序的大作家。」

周含章看到林聲,主動跟對方握手。

林聲受寵若驚,非常客氣地說:「周老師您好,我是林聲。」

原本週含章都準備走了,但林聲來了,幾個人就又坐下聊了一會兒。

這一聊林聲才知道,周含章是特意為了拿《凡人虛度》的樣書過來的,這讓林聲有些意外。

「你寫得很好。」周含章說,「我看了後記,你應該自信一些。」

對方簡單的一句話竟然讓林聲鼻子有些發酸。

其實之前知道高老師找了周含章為自己作序的時候,林聲是很心虛的,他覺得自己寫的東西還是難登大雅之堂。

「謝謝周老師。」林聲坐在那裡依舊很拘謹,可能是因為自己還沒有底氣,所以在大家面前總是很緊張。

「我沒有在恭維你,我愛人用四個小時看完這本書,哭了八個小時,我怎麼說都沒用,就是哭。」周含章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中透露著一些無奈。

林聲有些竊喜,但又覺得不好意思。

「等正式出版了送他一本簽名書吧。」周含章說。

高旭光在一邊喝著茶笑:「我早就說過,你讓白未來我這兒,賺的多,以後沒準兒還能給林聲做書。」

周含章喝了口水,然後起身準備離開:「他的事我說了不算。」

高旭光笑他,三個人一起朝著電梯口走。

林聲跟著高旭光送周含章離開,對方走之前又跟林聲說:「不要不自信,如果喜歡的話,就繼續寫下去。不要迷失,只為了自己的內心寫下去。」

林聲把周含章的話當作箴言好好記住,電梯門關上之後,高旭光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有我們這些人給你背書,你得把腰板挺直了。」

林聲知道自己應該感激這樣的好運,但至於挺直腰板,還得等他的書上市了再說。

賣得好他才挺得直。

林聲從責編那裡領了樣書,手摸到封面的一刻覺得手指都在發燙。

存在電腦裡的文稿跟裝訂成冊的書籍到底是不一樣的,沒法比。

他看著手裡的這本書,很清楚它不僅僅是一本書那麼簡單。

它是一座災後重建的城市,包含了他的一切故事。

那些呼喊和悲鳴,那些冷風和炙熱,那些激動的、悸動的相遇與分離,全部都在這裡被收藏了起來。

他輕輕撫摸封皮,然後翻開,看到扉頁印著「獻給我的愛人,我精神世界唯一的光」。

這是他獻給沈恪的,如果沒有沈恪就不會有這本書,沒有這本書也不會有現在的林聲。

是沈恪鑄成了一個全新的他。

林聲跟責編道謝,跟高旭光道別,他拿著書,離開了這棟大樓。

林聲沒有直接回家,他坐在地鐵站的長椅上翻看屬於他的書。

有行人匆匆而過,一趟又一趟的車進站又離開。

林聲感受著來來去去的人,現在還沒人能跟他分享這本書裡面的故事。

但是未來,或許今天與他擦肩而過的某個人將會成為他的讀者,會走進他創造出來的這個世界,會認識那個始終沒有透露名字的「我」以及充滿魅力的「孟南柯」。

林聲靜靜地等著,享受著當下片刻的、私密的歡愉。

他一直坐到最後一班地鐵到站才離開。

林聲拿著自己的書回了家,親吻自己的愛人,把它真正地獻給了他。

獻給他的愛人,獻給他精神世界唯一的光。

 

 

62

人的心情真的很奇妙, 自從知道自己的書要被出版,林聲的心理狀態經歷了好幾個階段。

從激動到急切,從急切再到緊張,現在眼看著臨門一腳了, 他一直起伏著的心情竟然平靜了下來。

責編跟他商定了正式上市的日子, 很近了, 林聲翻著桌上的檯曆,在那個日期上畫了一個圈之後就當作無事發生, 一切照舊。

在出版社工作的第八個月,林聲從行政助理轉成了行政專員,依舊不值一提, 但沈恪說:「這是升職, 應該慶祝!」

他們這幾個月似乎總是有值得慶祝的事, 第二天是週六,林聲索性敞開了, 多喝了幾杯,在沈恪懷裡醉得很快就睡著了。

他一夜無夢, 倒是身邊的沈恪做了一整晚關於林聲開簽售會的夢。

沈恪的夢裡,林聲有了數不清的讀者,在一個很大型的書店辦簽售會,排隊等著簽名的人從書店裡面一直排到很遠, 而沈恪就只能站在隊尾, 甚至看不到林聲在哪裡。

在夢裡他很著急,非常急切地想見到林聲,想跟對方說自己很喜歡他, 很喜歡他的作品, 像是一個狂熱的讀者, 而非戀人。

從夢中醒過來的時候,沈恪心裡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

夢裡面林聲無疑真的成為了眾星捧月一樣的知名作家,然而他好像失去了對方。

沈恪希望林聲成功,卻沒辦法忍受不再擁有他。

他抱緊身邊的人,因為太用力,弄醒了林聲。

林聲迷迷糊糊的,問他怎麼了。

「夢到你了。」

「我在你夢裡幹嘛了?」林聲前一晚酒喝多了,一睜眼還是覺得頭痛欲裂,他臉埋在沈恪懷裡輕聲問。

「夢見你在開簽售會。」

林聲笑出了聲。

「但是我排在隊伍的末尾,看不見你。」

林聲抬起頭,吻了一下沈恪的下巴,一宿過後長出來的胡茬刺得林聲很舒服,他很喜歡用臉蹭沈恪的胡茬。

「沒關係。」林聲說,「等我開簽售會的時候,你不用排隊,就站在第一個。」

沈恪抱著他笑,吻他的額頭。

林聲的新書上市那天,他坐在辦公室裡不敢看出版社的微博。

上午十點正式開始售賣,前期的那些宣傳林聲都不好意思仔細看,宣傳海報上的那些字,還有編輯寫的宣傳文案,他覺得自己受之有愧。

不過沈恪倒是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他喜歡看別人誇林聲。

因為出版社的大力宣傳,很多人在這本書上市之前就開始關注。

林聲在上班,故意給自己找了很多工作,用忙碌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在家裡的沈恪一直在刷新各個平台,關注林聲的銷量,他甚至自己買了三十本,等林聲回來讓對方給自己簽名。

林聲一直忙到十二點半才休息,同事都吃完午飯回來了,他還沒去買飯。

他一點都沒覺得餓,回到自己工位的時候看見電腦登陸的微信有新消息,鼠標點在橘色的微信標誌上,看到編輯的群裡發了很多消息。

他很忐忑地往上翻,看完了所有的消息記錄。

首印一萬冊,開售一個小時網絡銷量已經三千多冊。

這個數字是林聲怎麼都沒想到的,他之所以一直不敢看消息就是怕賣得太糟糕沒臉面對編輯和高老師。

高老師說:「最近各渠道營銷不要停,按照計划來,林聲很有潛力的。」

已經過了這麼半天,主角林聲才終於在群裡發了一句感謝的話。

他很清楚,三千多冊對於一些暢銷作家來說簡直不值一提,可對於他來說卻是想都不敢想的。

林聲又給沈恪發消息:一小時就已經賣了三千多冊,一兩年的時間我的一萬本書應該可以賣完吧?

他以前聽說那些滯銷書籍最後都會被收回然後銷毀,林聲想到這樣的畫面會覺得非常悲傷。

一本書不僅僅是一個作者的心血,它集合了很多人的努力和熱情,他不希望自己的書最後也走上這條路。

沈恪回覆他:哪兒用得了那麼長時間!你吃完飯了?

林聲打電話給沈恪,兩人聊著天下樓去買飯了。

晚上回家的時候,沈恪照例在地鐵口等他。

「我的大作家,現在有什麼感覺?」

林聲不好意思,拉著他快步往回走。

「覺得很不真實。」林聲說,「還是覺得在夢裡。」

「既然這樣,那我們就去尋找一下真實。」沈恪沒急著回家,而是拉著林聲朝另外的方向走去。

林聲跟著他,兩人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鐘,到了一家書店前。

沈恪推開門,緊緊地攥著林聲的手腕,把人帶去了裡面的書架。

書店不算太大,顧客也不多,但裝修很不錯,進門後一直往裡走,大廳中央就是「新書上架」專區。

沈恪今天下午已經來過,在這裡逗留了好久,還又買了五本林聲的書回去。

當時他抱著書去結賬,還給書店老闆推薦,說:「這個作家寫得特別好,一定給我們多推薦推薦!」

沈恪拉著林聲到了書架前,林聲一眼就看到了擺在那裡的書。

他的書,叫《凡人虛度》,封面的畫是沈恪畫的,腰封上印著一句話:從這一刻開始閱讀你,此生非虛度。

林聲站在那裡,不自覺地就開始流淚。

他沒想到書店這麼快就已經上架了新書,甚至書店老闆還立了一個小牌子專門寫這本書的推薦語。

後來他才知道,這個小牌子是出版社準備的,在鋪貨的時候發給了各個書店。

林聲緊緊地抓著沈恪的手,他心裡的潮水再一次洶湧澎湃。

以前總幻想著有一天夢想實現,自己的書可以被擺在書店裡,然而當這一刻真的到來時,林聲甚至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

他只能靜靜地看著,然後不停地掉眼淚。

夢實現的這一刻,宇宙所有的星星都在為他閃爍。

林聲覺得自己這一生值得了,有愛人,有朋友,有已經變為了現實的夢。

沈恪沒有幫他擦眼淚,也沒有說話,只是站在那裡陪著他,和他一起感受這樣的時刻。

沈恪很清楚,未來林聲還會有很多書會被擺在書店裡、書架上,會擁有越來越多的故事和讀者,但《凡人虛度》只有一本,這樣的時刻也僅此一次。

人生最珍貴的幾個順間,當下必定是其中之一。

林聲不需要繼續在沙漠徘徊了,他已經走進了真正的綠洲裡。

書店老闆看到他們,認出了沈恪,這個人下午在自己家店裡待了很久,還買了好幾本書,一整天也沒幾個顧客,自然記得清楚。

書店老闆走過來,驚訝地看向林聲,有些緊張地問:「先生沒事吧?」

老闆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戴著一幅近視眼鏡,文質彬彬的。

他趕緊拿來紙巾給林聲,林聲尷尬地道謝,轉過去蹭了一把臉上的淚。

沈恪笑著看他,然後對書店老闆說:「他就是這本書的作者。」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沈恪特別得意,他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他的林聲就是今天剛剛出版的《凡人虛度》的作者,這本好看的、動人的書,這個讓他反覆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故事,是這個人寫的。

書店老闆顯然沒料到作者本尊會出現在他這個小店裡,下意識說了句:「真的假的?」

沈恪沒再說話,倒是林聲耳朵都紅了。

書店老闆看著這兩人的反應,又想起下午時這個男人的行為,覺得八九不離十。

他趕緊拿來手機:「老師,能合張影嗎?」

沈恪在一邊笑得不行,捏了捏林聲的手說:「可以嗎?」

林聲有些惶恐,他還不習慣被這樣對待,但最後還是答應了,甚至跟書店老闆加了微信好友,讓對方把照片也發給了自己。

林聲跟沈恪從書店離開前,還被老闆叫住簽了名。

書店老闆說:「我今天通宵也得把這本書看完。」

林聲在書的扉頁上籤下自己名字時手都有些發抖,這是他第一次給人簽名,在自己的書上。

這真的是夢境吧?如果不是,怎麼會那麼美好?

「希望你喜歡。」林聲把筆還給書店老闆,之後跟沈恪離開了書店。

出門的時候,一腳踏出去,林聲很害怕,他怕當自己雙腳落回地面會發現身後的景象不過是海市蜃樓,根本就沒有這家書店,也根本沒有他的書。

他不安地回頭看,書店還在,店裡面,老闆正站在收銀台翻看一本叫《凡人虛度》的書。

「準備一下吧。」兩人往回走的時候,沈恪對他說。

林聲問:「準備什麼?」

「我們之前打的那個賭。」沈恪笑,「很顯然你的書很快就會加印。」

林聲想起來了,他們說好如果半年內首印的一萬冊都賣掉,林聲就跟沈恪回去見家人。

「好啊。」林聲笑著說,「如果真的可以都賣掉。」

他們踩著落葉,步履從容地往家走。

都說秋日蕭瑟,然而對於他們來說,人生正在豐收時。

第二天,林聲拿了一本樣書,又寫了一封信,之後仔細地打包好,到公司後郵寄了出去。

他選擇了效率最高的快遞,第二天下午就顯示了對方已簽收。

這本書他寄回了幾百公里之外的老家,收件人寫的是他爸媽的名字。

快遞送來時,林聲的媽媽一個人在家,拆開包裹先看到了那封信,然後就是一本書。

她沒有先打開信,而是盯著那本書的封面看。

《凡人虛度》,林聲著。

書的塑封還沒拆開,她從反光的塑封中看到了自己。

眼淚掉下來,被她抹去,接著,她把書放在桌子上,信放在旁邊。

晚上林聲的爸爸回來了,她叫他過來,兩個人都沉默著。

幾年沒見了,兒子的名字都看起來有些陌生了。

林聲在信裡寫:以前年輕脾氣倔,後來我總想著,或許我們可以用更加溫和的方式去解決問題。如今已經到了而立之年,開始懂你們的良苦用心。很想念你們,也終於無愧於你們。我的書出版了,敬贈最親愛的你們,不奢望你們的喜歡,只願得到諒解,如果重新來過,我想我還是會選擇這條路,人生還是要無悔才好啊。

 

 

63

林聲覺得自己理想的人生只剩一件事還沒做了, 他很快就可以說他這一輩子沒有什麼遺憾了。

《凡人虛度》出版後一個半月,首印一萬冊全部賣光,林聲接到高老師電話的時候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準備加印了,」高旭光說, 「這次先加印兩萬。」

「這麼多?」林聲不敢相信。

高旭光笑:「好書是藏不住的。」

儘管這本書的銷量遠超出林聲的預期, 高老師的語氣聽起來也很開心, 但林聲還是不好意思挺直腰板驕傲地說自己寫得有多好。

說不清為什麼,就是沒有底氣。

在林聲看來, 自己可能是這一次走了運,用前幾年的辛苦積攢下來這些運氣,一半用來跟沈恪相遇, 一半用來讓《凡人虛度》可以出版。

高旭光說:「首印的稿費收到了吧?」

「收到了!」

那天銀行卡突然有一筆轉賬, 林聲坐在工位電腦前拿著手機反覆地看, 反覆地數那幾位數字。

雖然從小到大他家都不是什麼富貴人家,但爸媽其實也沒虧待過他, 哪怕在父母工齡買斷之後生活很艱難的時候,他依舊過得不錯。

真正缺錢的也就是辭職之後來這座城市到跟沈恪戀愛之前這段日子。

林聲從來都承認自己是想賺錢的, 但也清楚,錢只是附屬品,是他夢想實現之後可能來也可能不來的隨機產物。

能賺錢更好,賺不到也無所謂。

所以當他看得這筆稿費的時候, 第一時間的反應是:財務是不是轉賬錯誤了?

林聲不敢相信自己能賺這麼多。

他把信息截圖給沈恪, 沈恪說:沒錯啊,我之前幫你算過好幾次了。

林聲躲到公司的樓梯間去給他打電話:「我自己沒算過,還以為也就幾千塊。」

沈恪笑他:「你這真是被宋鐸壓榨習慣了。」

事實上, 林聲這一萬本書賣光拿到的也不過四萬塊錢, 他卻覺得這簡直就是一筆巨款了。

沈恪說:「你得相信自己, 你的才華不僅值這個價。」

《凡人虛度》加印,高旭光開始考慮讓林聲參與一些商業性的活動,比如出版社或者書店舉辦的讀書分享會,或者安排幾場簽售。

林聲有些猶豫,他覺得自己肚子裡的墨水其實沒多少,能跟大家分享的也少之又少,去「讀書分享會」實在是擔心露怯,而且就算是分享他自己的書,他也覺得沒有這個必要。

在林聲看來,一本書當他出版之後,它就不再只屬於作者,正所謂「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萊特」,每個人的人生經歷和思考方式不同,看同一個故事的感受也不同,沒有絕對的正確,哪怕作者都不應該再去左右讀者的想法。

所以,他不太想跟讀者聊太多自己的書。

至於簽售會,林聲以前夢想過。

很久以前林聲去過兩次宋鐸的簽售會,當然只是遠遠地看看。

那時候他看著宋鐸被那麼多人喜歡,那麼多人滿臉興奮地拿著書,激動地對宋鐸說自己有多喜歡他,他給了自己多少慰藉和力量,當時的林聲是羨慕的,羨慕到甚至有些嫉妒宋鐸。

可是,當他終於也可以有機會辦自己的簽售會時,林聲又退縮了。

他對高旭光說:「高老師,實在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一定要辦嗎?」

高旭光聽出了的他的為難:「當然不,咱們合同裡沒有這一項。」

林聲鼓起勇氣說出了拒絕的話:「那我可以不做嗎?我覺得我好像不太適合面對面地跟讀者交流,躲在文字後面挺好的。」

高旭光笑笑:「沒問題,作家嘛,寫出好的作品才是最重要的。」

被稱為「作家」,林聲還是會覺得羞愧,這個詞,這個身份在他看來實在太神聖,自己遠遠配不上。

「怎麼樣?最近有寫新書的想法嗎?」

林聲其實已經在寫了,但這一次他的速度很慢,還不知道要寫到什麼時候。

他把自己的情況說給了高旭光,高旭光說:「沒關係,靜下心來,踏踏實實地往前走,到時候寫完了我給你推薦靠譜的編輯,我退休了,但我那些熟人還在繼續做。」

林聲很感激高旭光,他覺得對於他來說,高旭光就是他的伯樂,在他已經放棄的時候,把他拉回了山頂上。

掛斷電話之後,林聲又接到了宋鐸的電話。

這個人在他的世界裡消失好久了,最近林聲沒事兒就去書店逛逛,偶爾依舊會在宋鐸從前出版的那些書前面徘徊。

他會翻開看,看自己以前給宋鐸代筆寫的那些東西。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已經把宋鐸的寫作風格逐漸轉向了自己的風格,裡面藏著很多他熟悉的寫作技巧和用詞習慣,那時候交的稿子大都是短篇,自從當初宋鐸出了一本長篇小說之後,接下來的那些就都是短篇合集。

林聲的書出版之前,他跟沈恪討論過關於自己曾經給宋鐸當槍手的這件事,其實一個寫作風格很鮮明的作者哪怕換一個名字也很容易被認出來,林聲有段時間很擔心這件事會暴露。

他給宋鐸當槍手,一旦被爆出來,他跟宋鐸都會被捲進很麻煩的風波里。

林聲不是可憐宋鐸,他只是怕麻煩。

但沈恪說:「你想多了。」

他告訴林聲:「你自己都沒意識到嗎?你的變化非常大。」

且不說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在寫作上根本就不是一個路數,單說整體給人的感覺就不一樣。

那時候給宋鐸當槍手,林聲幾乎在每一篇裡都竭盡所能地「炫技」,他非常希望能被人看到自己在寫作上的能力,但《凡人虛度》不一樣,正如高旭光當初說的那樣,優點和缺點都非常明顯,結構粗糙但情真意切。

至此林聲才終於意識到,他已經徹底擺脫了「槍手林聲」,從此往後都是「作者林聲」了。

這種時候宋鐸又打電話來,林聲遲疑了一下接了起來。

他很好奇對方現在找他又是為什麼,他覺得宋鐸一定知道他的書出版了。

「你好。」林聲應答得十分客氣疏離,就好像根本不知道打電話來的人是誰。

電話那邊的人沉默了幾秒,然後說:「林聲嗎?我是宋鐸。」

宋鐸再一次約林聲見面,這一次他說:「我只是想和你聊聊,那本書我暫時已經放棄了。」

「那我們更沒有必要見面了。」

「林聲。」宋鐸的語氣聽起來很不好,很無奈很虛弱,竟然讓林聲聽出一種氣數將盡的感覺。

林聲不喜歡這種感覺,一瞬間好像把他拉回了那個恨不得去死的冬天。

「林聲,」宋鐸叫他的名字,「我能求救的人不多,能想到的只有你。」

這讓林聲皺起了眉,最後還是答應了他見面。

林聲跟宋鐸約在公司附近的書店,午休時間見面,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他去見宋鐸的時候,那個人正站在「暢銷書籍」的書架前,那上面不僅擺放著宋鐸的書,還有林聲的《凡人虛度》。

林聲走過去,站在他旁邊:「宋老師。」

宋鐸抬頭看向他,對他笑笑說:「我買了你的書。」

林聲客氣地回應:「謝謝。」

書店有休息區,買兩杯咖啡可以在那裡坐一天。

宋鐸買了兩杯熱拿鐵,端著過去,跟林聲坐在了角落的位置。

工作日的中午,這裡除了他們再沒別人,林聲說:「宋老師,您有什麼事就直說吧,我午休時間很短,一會兒就得回去上班了。」

「不好意思打擾你休息了。」宋鐸精神狀態很糟糕,喝了口咖啡,轉過去深呼吸然後才看向了林聲,「我實在不知道還能找誰聊聊了。」

林聲坐在那裡看著他,沒有接話。

這很奇怪不是嗎?林聲想,什麼時候我成了你唯一的傾聽者?

宋鐸說:「你有過很艱難的時候嗎?就是覺得自己被困住了,怎麼都走不出來。」

林聲的手指輕輕撫著咖啡杯的手柄,聽到他這麼問的時候,皺起了眉。

「上次你跟我說的那些話我一直記得,」宋鐸說,「我也一直在想,自己怎麼這樣了?」

林聲看向他。

很奇怪的,宋鐸變了,變得讓林聲覺得有些認不出來。

他到現在還記得自己去工作室討薪那天看到的宋鐸,那時候的宋鐸是志得意滿的,當時他已經只能靠槍手維繫自己的作家身份了,但並沒有覺得這有多可恥。

現在的宋鐸,精氣神被抽光了似的,林聲甚至覺得自己能看到對方搖搖欲墜的靈魂。

猛然間,他覺得宋鐸是另一種情況下的自己。

「我好像一直沒跟你說過為什麼一定要寫那本書,」宋鐸說,「當初就是因為我不坦白這件事,你才徹底拒絕幫我。」

林聲很想反駁,但又發現自己似乎沒辦法反駁,確實很大程度上自己因為這個才拒絕了宋鐸。

「人都有自己的執念吧,就像你那時候很渴望出版一本屬於自己的書一樣,其實我還沒出名的時候就想寫這個故事了。」宋鐸停頓了一下,繼續對林聲說,「但是那個時候我太年輕,駕馭文字的能力也不行,完全寫不出理想中的故事,索性放下了。後來出了這麼多本書,也越來越清楚,我寫不了了,今天不封筆,明天也得封筆,就算靠著別人撐到了明天,那麼後天也是我的死期了。」

對於這個,林聲表示認同,靠著別人不可能走得遠,心裡有鬼的人,哪怕身在佛堂也會覺得渾身發冷。

「所以我就想,用它來做我這段經歷的結尾,把它當作我人生的終章。」

林聲剛拿起杯子,突然意識到不對勁。

「終章?」

宋鐸看著他點頭:「我那時候想,我已經沒用了,所有給我的愛其實都不是我的,我營造出來的世界根本就是虛假的,我該死,早就該死了,但我死之前得把它完成。」

林聲明白了。

「可是,你不覺得這樣很對不起自己嗎?」林聲說,「或許我這句話說得有些刻薄,但你連自己人生的終章都要別人來代筆,就算死,也不安心吧?」

 

 

64

林聲的話讓宋鐸沉默了很久, 在他沉默的時候,林聲盯著他看,突然覺得此時此刻兩人彷彿交換了人生。

從前這樣相對而坐的時候,宋鐸是那個令人羨慕的成功者, 不管他的根腐爛成什麼樣子, 但起碼表面看起來是光鮮的。

那時候的林聲在宋鐸面前毫無底氣, 拒絕對方的「合作」邀請時顯得那麼「不識時務」。

但現在,他們完全不一樣了。

「有一陣子我迫不及待想完成這本書, 然後從樓上跳下去。」宋鐸說,「上大學的時候,我們班有個男生跳樓, 後來我就一直在想, 從樓上縱身一躍, 是不是真的就一身輕鬆了。」

他用力地捏自己的手:「可是這本書一直沒法推進,我那時候找不到另一個能像你這樣明白我想要寫什麼的人。」

林聲皺起了眉:「不至於。」

「至於。」宋鐸抬起頭來看他, 「我接下來的話希望你別誤會,我對你沒有那種想法, 只是在創作這方面,我覺得你是另外一個我。」

林聲往後靠,下意識地雙手環抱在了胸前。

宋鐸明白,在對話中, 林聲這樣的動作是抗拒的表現, 可他還是要繼續說下去。

「可能你不願意認同,但我總覺得咱們倆是選擇了不同道路的同一個人。」宋鐸說,「我虛榮, 不夠真誠, 追名逐利, 背叛了創作,這麼多年別人好像以為我一直站在山頂,但其實你看得到,我一直在下墜,現在已經被壓在了山腳下。而你,滿手是血了也仍然不會投機取巧,有時候讓人看著笨拙得有些可憐,然而偏偏就是這樣的你才有資格真的站在山頂。」

林聲不太想聽這些,他盯著二人面前的杯子不說話。

「我很羞愧。」宋鐸說,「是我的羞愧讓我來找你的。」

林聲說:「找我聊創作嗎?」

他的這句話有些諷刺的意味,兩人都明白。

林聲很抱歉自己用這樣的態度對待宋鐸,可是他聽著對方的那些話,始終沒辦法心平氣和。

「也可以這麼說。」宋鐸的回答讓林聲有些驚訝。

他們怎麼聊創作?兩個人根本就不在一個頻道上。

「我決定放棄了。」宋鐸說,「我確實不應該再繼續自欺欺人。」

林聲終於抬起頭看他,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我看了你的書,你把我的傲慢徹底擊碎了。」宋鐸停頓了一下,「最開始我拿起《凡人虛度》的時候期待的是看到我的影子,現在想來,我真的太小人了。」

林聲不說話,只是看著他。

「你給我上了很重要的一課,我必須來當面感謝你一下。」宋鐸說,「這本書的出版計劃會無限期延後,我必須得去面對真實的自己。」

林聲喝了口咖啡。

「我已經關掉了工作室,把這兩年的收入都捐掉了。」

林聲驚訝地看向了他。

「我在贖罪,我走了太遠的錯路,錯得太離譜。」宋鐸深呼吸,直視著林聲說,「真的很高興認識你。」

林聲放下咖啡杯,問他:「那這本書你還會繼續寫下去嗎?」

「會,」宋鐸斬釘截鐵地說,「我會把自己的姿態放低,讓自己重新開始。可能這本書要寫幾年甚至十幾年,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自己寫完它。」

林聲笑了,也終於鬆了口氣。

他覺得此時此刻的宋鐸才更像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可以繼續寫作的人。

「祝你順利。」林聲說,「希望我們都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兩人分開時,宋鐸說:「當你得知有周含章為你作序的時候,是不是很慶幸當初沒答應我?」

林聲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這件事,說真的,周含章的序完全是意料之外的驚喜,林聲甚至到現在都覺得自己全憑運氣才有今天。

「不是慶幸。」林聲說,「周老師的序是餽贈。」

他毫不避諱地說:「你們提出給我作序的出發點也不同,當初你覺得那是對我的雪中送炭,是賞賜,但周老師是在看過我的文稿之後,用真心為它戴上花冠。」

林聲跟宋鐸站在路邊,陽光很好,讓林聲覺得心情也很好。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自己在宋鐸面前揚眉吐氣了,只是在對話時,再也不含胸駝背,底氣不足了。

「我慶幸的從來都不是有哪個名人會為我作序,而是我的書有機會被看到被認可。」林聲說,「我唯一慶幸的就是當初沒有答應幫你,僅此而已。」

宋鐸聽著他的話,又怔怔地看著林聲離開。

他心情複雜,哭笑不得。

宋鐸明白了,即便是到了現在,他的很多想法依舊是令人鄙夷的。

林聲未必高尚,但他自己落得今天這個下場,確實活該。

宋鐸一直站在那裡看著林聲消失在轉角,然後才招招手,坐上了停在路邊的出租車。

不管怎樣,林聲著實讓他明白了一些道理,那些他早就該明白卻始終看不透的道理。

所謂成功,是林聲這樣,而非他從前那般。

《凡人虛度》的第二批加印也很快就售完了,這讓高旭光都覺得意外。

就像他最開始說的那樣,林聲的書優點和缺點都很明顯,發售之後褒貶不一。

稱讚的那些讀者自然是被字裡行間的真情實感打動,差評也都並非無理取鬧,條條言之有理。

文學性不強,過於私人化,寫作技巧有待加強,但最後也都會說一句「年輕的新人作者能做到這樣也值得鼓勵了」。

一開始高旭光還以為林聲會不願意去看這些評論,在他看來,這些言論可能會讓好不容易稍微開始建立信心的林聲再度自我懷疑。

但林聲總是出乎他的意料,竟然在空閒時間認真去讀那些低分評價,一邊看一邊反思自己,甚至還做了筆記。

沈恪說:「你對待這件事的認真程度遠遠超乎我們所有人的想像。」

林聲笑著問他:「你覺得這樣不好嗎?」

沈恪端了水給他:「我是怕你被影響太多。」

林聲明白沈恪擔心的是什麼。

「放心吧,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人在經歷了一些事情之後,對待人生的態度真的會有很大的改變。

或許是因為現在林聲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些意料之外的肯定已經足夠支撐著他信心滿滿地去面對生活和文學,而那些□□,非但無法傷害到林聲,反而能激勵他繼續努力。

「你要是覺得心裡不舒服就和我說。」沈恪說,「我們出去散散心。」

說到出去散心,林聲放下了手裡的筆。

「你之前跟我打的賭還算數嗎?」林聲雙手捧著水杯,窗外一片落葉被風捲著落在了窗檯上。

沈恪盯著他看,幾秒鐘之後問:「準備好跟我回老家了嗎?」

林聲點了點頭。

人大概真的是需要被肯定才能每一步都走得更堅定,之前林聲總是擔心,怕這怕那,現在竟然主動提起了這個賭約。

「我以為你會很勉強。」

「你之前說家人不會反對。」

沈恪坐到他旁邊笑,直接掏出手機查車票。

「最近忙嗎?」沈恪問林聲,「週末回去的話,時間可能會有點趕。」

「我有兩天的調休時間。」林聲說,「可以週末回去,週一週二調休。」

當這件事真的定下來,林聲又開始緊張。

「我好幾年都沒回去了。」沈恪抱著他,「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自己下次回老家要等到什麼時候。」

林聲覺得沈恪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像是在嘆氣,他握住對方的手問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沈恪說:「等我們回去,我再跟你說。」

他們出發那天秋高氣爽,落葉繞著腳邊打轉。

兩人帶著簡單的行李去了車站,從這座城市到沈恪的老家要坐七個小時的火車。

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出遠門,不是長假,也不是旅行旺季,車上人不多,也不吵雜。

兩個人互相倚靠著,有時候一起睡得昏天暗地,有時候看著窗外快速閃過的風景悠閒地聊天。

下車的時候已經是傍晚,這座小城下著雨。

林聲跟沈恪出門都沒有看天氣預報的習慣,自然也沒帶傘。

二人撐著沈恪的風衣當雨披,快步往車站外面跑。

排隊打車,等到他們坐上車,風衣都快濕透了。

沈恪跟司機師傅報了自己家的地址,攥著林聲的手給他捂手。

天冷了,林聲的手指尖冰冰涼涼的。

從火車站到沈恪家,打車十來分鐘,小城市,去哪兒都特近。

出租車停在一個老舊但很乾淨的街區,沈恪帶著林聲下了車。

他們踩在濕漉漉的紅磚地面上,邁過水坑,來到一棟四層老樓前。

沈恪牽著林聲的手上樓,在三樓一戶門前站住了腳步。

林聲的心又提了起來,這就要跟沈恪的父母見面了,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接受自己。

他站在沈恪身後,看著對方掏出鑰匙開了門。

打開門的一瞬間,林聲愣住了。

不大的小家,處處都蒙著布,淺色的格子布落滿了灰塵。

沈恪開了燈,對林聲說:「好久沒人住過了,咱們倆可能得先餓著肚子收拾一下了。」

林聲茫然地環顧四周,沈恪過來拉住他,帶著他往裡面走。

「收拾屋子之前,先帶你們見見面。」

沈恪帶著林聲到了客廳的另一側,這時候林聲才看見,唯一一個沒有用布遮起來的櫃子上擺著三個相框。

「這是我爸媽,」沈恪指著相框裡的人說,「這是我奶奶。」

林聲鼻子酸了,他到這一刻才明白為什麼沈恪說他家人不會反對。

是沒辦法反對他們在一起。

「我大學的時候,他們出了車禍。」沈恪說,「我一直沒錢,連墓地都沒法給他們買。不過現在好了。」

他看向林聲:「這幾天陪我去看看?我想給他們安家。」

 

 

65

林聲是很難受的, 他對著照片裡的人深深地鞠躬,再直起身子時眼睛已經紅了。

沈恪用力地捏了捏林聲的肩膀:「這回好了,他們可以放心了。」

沈恪對林聲說:「他們去世後我總能夢見他們,三個人一起, 跟我坐在一張桌子吃飯。有一次夢裡面奶奶就問我, 過得好不好啊, 在學校有沒有被欺負啊,有沒有喜歡的人啊, 我喜歡的人喜不喜歡我啊……」

沈恪輕聲笑了笑:「醒了之後不記得夢裡的我是怎麼回答的了,但心裡特難受,知道他們放心不下我。」

林聲抬手, 蹭了蹭眼角。

「我這幾年混得不好, 不敢回來, 怕他們看見那樣的我更擔心。」沈恪說,「我現在能回家, 都是你的功勞。」

林聲轉過來,用力地抱緊了沈恪。

他們之間什麼都不需要再多說, 聽著彼此的心跳就一切都明白了。

很久沒回來的家,處處都是灰塵。

兩個人收拾了很久,等到把家裡收拾乾淨,天已經徹底黑了, 雨也已經停了。

沈恪怕林聲太累, 沒急著叫人出門,點了外賣,打算今晚就好好休息。

然而實在是太久沒回來住, 家裡的被縟都沒法用了, 吃完飯的兩人不得已還是帶著行李出去, 找了家附近的賓館住了下來。

這一晚,兩人抱在一起聊著天,沈恪給林聲講自己以前的事。

中學那會兒不好好學習,從小就喜歡畫畫,上課下課都在畫,課本上都是他畫的各種東西。

到了高中,課業跟不上,自己根本就沒有考大學的心,就只想畫畫。

爸媽一商量,既然這樣,那就送孩子去正經八百地學一學吧,到時候沒準能曲線救國,考個藝術院校,也算是讀了大學了。

那會兒他們這裡很多學生都是因為成績不好才琢磨著走藝術生這條路,靠這個混個本科文憑。

讓家裡人沒想得到是,沈恪藝考分數相當不錯,加上文化課的成績雖然跟其他同學比不算什麼,但在藝術生裡可以算高分了,就這樣考上了國內數一數二的美術院校。

學校是好學校,沈恪也喜歡。

但學費貴,各種費用都高。

沈恪家就是很普通的家庭,吃穿不愁但也不至於有多少錢,爸媽為了他把大房子賣了一家人搬到這個老房子來,鼓勵他讓他好好畫。

沈恪那時候也會做些兼職來減輕家裡的經濟負擔,過得雖然有些緊,但也還算穩定。

然而,一場車禍,沈恪成了孤兒。

大二那年,爸爸開車,媽媽和奶奶坐在後面,他們是遵守交通規則的,卻被酒駕的貨車司機撞得慘不忍睹。

那時候沈恪覺得自己的世界徹底坍塌了,他意志消沉了很久,也是因為這個,休學一年,又延遲畢業。

林聲聽著沈恪說這些,心疼得不行,他自始至終都緊緊地抱著對方,用冰冰涼涼的被子裹著兩個人,無聲地流著眼淚。

在他們還沒相識的時候,沈恪已經靠著自己走出了一個巨大的困境。

沈恪依舊是林聲心裡的神,充滿愛,充滿力量和勇氣。

「我總以為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家人了。」沈恪的嘴唇輕輕地貼著林聲的額頭,「直到有了你,我又有家了。」

林聲終於哭出了聲,他親吻沈恪,告訴對方他們就是彼此的家。

這個晚上,林聲也把自己跟父母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沈恪,把自己寄出《凡人虛度》的事情告訴了他。

「你想他們嗎?」沈恪問。

林聲點了點頭。

原本就想,聽了沈恪的事情後就更想了。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隨時可以陪你回去見他們。」沈恪說,「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如果你不方便的話。」

「不會。」林聲跟沈恪十指緊扣,「你是我的愛人。」

他們相擁而眠,窗外,秋雨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

可能是睡前想得太多,林聲做了個夢,夢裡他就一直跟沈恪牽著手往前跑,也不知道究竟在追逐什麼,就是一心一意地朝著前方跑。

他們越跑前面的光線就越亮,最後彷彿是跑進了太陽裡。

林聲睜開眼的時候沈恪已經買了早餐回來,見他醒了對他說:「外面的雨還沒停。」

在沈恪的記憶裡這座城市從來不會多雨,不知道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偏差,還是今年氣候反常。

兩個人簡單沖了個澡,吃完飯就出門了。

這幾天在這裡,沈恪要買好墓地,給爸媽和奶奶下葬。

這種事情他們倆都沒經驗,但實施起來倒也不是什麼有困難的事。

沈恪用自己賣畫的錢給他們在爺爺的墓旁邊買了新的墓,四個人住在一起,終於都不寂寞了。

下葬那天,雨停了,秋日的陽光灑在墓碑上,沈恪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照片。

林聲買了花來,給每人一束。

沈恪把隨身帶來的、自己畫的全家福也放在了那裡。

兩人對長輩們鞠躬,都沒多說什麼,安靜地站著,天快黑的時候才離開。

沈恪的心病終於醫好了,走出墓園的時候,他鬆了一口氣。

一切處理妥當,兩人在週二下午返航。

火車駛離這座城市的時候,沈恪還是看著窗外紅了眼睛。

請家人安息,我已經開始幸福。

沈恪緊緊地握著林聲的手,火車朝著遠方奔去,他親吻了對方的手背。

從沈恪家回來之後,生活照舊。

林聲每天按時上下班,也開始計劃著自己的新書。

他還是想寫,這一點讓他欣喜若狂。

沈恪的畫也賣得越來越貴,就像當初畫廊老闆說的那樣,那時候一萬塊賣給老闆的畫竟然已經漲到了五萬一幅。

不僅如此,甚至開始有人出高價找沈恪定製,但沈恪猶豫再三,拒絕了。

林聲問他:「對方提了什麼過分的要求嗎?」

「沒有。」沈恪一邊畫畫一邊回答說,「我只是覺得我好像不太適合定製畫。」

林聲站在他身後,欣賞他的繪畫過程。

「對我來說,定製作品就像是把我放在籠子裡,雖然籠子很大,還很華麗,但始終都覺得彆扭。」

林聲笑,他當然明白沈恪的感覺。

「我支持你的一切決定。」

沈恪回頭跟林聲對視,兩人相視一笑,輕輕接吻,然後沈恪繼續作畫。

林聲加印的稿費也到了,他看著自己銀行卡里的餘額,覺得當初心心唸唸想做的事情是時候著手準備了。

已經到了秋末,小區裡的樹都快落得枯盡了。

從他們第一次遇見到現在,也快要一年了,林聲心裡被愛充得滿滿的,覺得此刻就是最好的人生。

「沈恪。」

「嗯?」沈恪從畫板後面探出頭來看他,「怎麼了?」

林聲抱著咖啡杯看著他笑:「我愛你。」

我愛你,這根本就是一場持續不退的高燒,這樣的愛讓兩人的血液始終燃燒著,沸騰著,他要用力擁抱這一段愛,以及帶給他這樣愛的人。

新的冬天來得猝不及防,第一場雪就大到像是恨不得把整座城市一口氣掩埋。

下起這場大雪的時候,林聲正站在阿瑟美術館外面,驚訝得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他沒料到今天會下大雪,不過,這樣的意外之喜更讓他覺得一切都是愛神的安排。

他的手機響了,是沈恪打來的電話。

「到了嗎?」林聲問。

沈恪在那邊氣喘吁吁,踩著雪往這邊趕。

「我沒查到今天有展啊。」沈恪上午去了畫廊,之後一直在畫廊跟人談事情,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打電話給林聲,想叫對方一起來吃飯,結果林聲說自己在阿瑟美術館看展,讓沈恪來陪他。

「怎麼沒有?」林聲說,「我現在就在這裡。」

他笑盈盈地伸出手,雪花落在掌心上。

「我看到一幅特別喜歡的畫。」

沈恪故意開玩笑:「特別喜歡?超過了對我的喜歡?」

林聲笑得不行:「不好說。」

沈恪開始好奇,不知道林聲究竟看到了誰的作品。

他馬上就要到阿瑟美術館了,這裡自從他畢業就再沒來過。

以前他跟林聲說過自己想在這裡辦畫展,但那時候不過說說而已,他很清楚自己沒那個實力。

沒實力,也沒財力。

雪越下越大,因為陰天,四點多周圍已經暗下來了,一走進藝術園區,兩側的路燈都亮了。

沈恪快步跑向美術館,快到的時候,他看見林聲站在燈下望著他。

一瞬間,他彷彿回到了兩人第一次見面的那天,下著大雪,林聲站在燈下等他。

沈恪頂著風雪過去,林聲拉住他的手問:「準備好了嗎?」

「什麼?」

林聲沒有回答,而是牽著他的手走進了美術館。

美術館很安靜,只有他們兩人的腳步聲。

林聲帶著他往裡走,推開一扇門之後,沈恪愣在了那裡。

展廳中擺放著沈恪的畫,那些在他們戀愛後,沈恪常常處於瘋癲狀態下創作的畫。

這些畫他從來沒有拿給別人看過,也從來不打算賣掉它們,對於沈恪來說,這些畫為他鋪成了一座橋,是它們把他渡到了岸的這邊。

他環顧四周,最後目光落在了展廳的正中央。

他曾經說,如果有一天自己辦個人畫展,要把這幅畫放在最中間。

這是那幅林聲,那一幅單單是眼睛他就畫了足足四天。

這雙屬於林聲也屬於他的眼睛曾經讓他在雜亂的出租屋裡痛哭流涕,也是那時候開始,沈恪意識到了林聲對於自己來說有多意義非凡。

神降臨在那一天。

神就是林聲本人。

「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這樣的驚喜。」林聲說,「這是我能力範圍內能給你的最好的禮物。」

林聲輕聲說:「我知道你不希望別人看到這些畫,但又極其寶貝它們,所以擅自做主,用我的第一筆稿費為你籌辦了這個畫展,你是畫家,我是唯一觀展的人。」

他的話剛說完,沈恪已經轉過來擁抱了他。

再沒有人能夠這樣懂他,沈恪閉著眼睛,眼淚流進了林聲的衣領裡。

到底該怎麼去定義這一場相遇和相愛?

沈恪覺得,這大概是世間最浪漫也最轟轟烈烈的修行,是肉體跟心靈並肩作戰又合二為一的過程。

他們都經歷了沉沉浮浮,看懂了繁華俗世,迎來了經久不息的愛。

眾聲喧嘩,我卻只聽得到你的聲音。

那聲音化作文字,成了書,幻作顏料,成了畫。

「謝謝。」沈恪的聲音飄進林聲的耳朵裡,散落在展館的每一處,每一幅畫都聽見了他的聲音。

「我不想聽這句。」

沈恪笑笑,輕吻他的耳朵:「我愛你。」

林聲心滿意足,抱著沈恪也笑了。

從前總覺得世態炎涼無可留戀,沒有歡喜也沒有悲憫,多少次沮喪到絕望,差一點就放棄了自己也放棄了這世界,然而如今才愈發懂得,世間有愛,有永恆。

還有他。

 

【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