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游擇一,鄭知  配角:周通,何葉

雙向暗戀 一個跟成長有關的故事,從前喜歡過的人,多年以後重逢,哪怕已經物是人非,卻也一眼就能認出對方來。

八年前,游擇一家逢巨變,錯過了高考,重返學校認識了同為復讀生但境遇完全不同的鄭知。

那時候還以為怦然心動只是一時,直到八年後再重逢,兩人才發現,原來當時不小心埋下的種子在這一刻破土而出了。

鄭知:早知道咱倆得在一起,我18歲就跟你表白了。

游擇一:哦。

鄭知:你哦什麼?

游擇一:我的意思是,你要是那會兒跟我表白,我夠嗆能答應你。

 

☆、第 1

 

鄭知忘了自己曾經在哪裡看過這麼一句話:只要你曾經喜歡過,一旦再次碰到,就會想起當時的感覺。

所以當他刷完卡走進公司大樓,只是無意間往保安室一瞥,就看到了那個在他心裡無聲無息地睡了好久的人,也只這麼一瞥,好久沒起波瀾的心,突然又活絡了起來。

按照平常的習慣,鄭知都是把車停在公司的地下停車場,然後從B1層直接坐電梯上去,但糟心的是,他的車前一晚停在家樓下被刮了好長一道印子,估摸著又是哪個酒鬼半夜不干人事,他下樓的時候看到被刮的還不只是他這一輛。車被刮了,無奈之下他只好打車過來,因為這樣,今天才走的大門,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不太愉快的巧合,鄭知猜想,或許對方來了好一陣子,他都未必能遇見。

重逢的感覺很微妙,哪怕是鄭知也沒辦法在第一時間就完美地消化。

那個人穿著明顯大了一號的保安制服,有些拘謹地站在那裡聽著面前安保負責人說著什麼,連連點頭,看起來有些過分小心。

27歲的他跟19歲那會兒看起來沒太大變化,除了似乎是習慣性皺眉之外,八年時光好像沒在他身上留下什麼明顯的痕跡,依然那麼瘦,也依然是一副跟世界不太熟的尷尬模樣,一如當年,還保持著那股子少年氣。

「鄭經理早啊!」

鄭知聞聲回頭,和他打招呼的是公司的HR

他向對方點點頭,客氣卻疏離地回了句:「早。」

兩人一起往電梯走去,鄭知問:「保安招了新人?」

「對。」這HR是個挺開朗的女孩,平時跟鄭知的部門聯繫也比較多,在她心裡,營銷部這位鄭經理其實是個挺難相處的人,長得帥卻總是冷著一張臉,在這個暖男大行其道的時候,這類帥哥讓姑娘們紛紛望而卻步,不少人喜歡,但沒人敢追,算得上是公司裡的「緋聞絕緣體」。

兩人等電梯的時候,HR笑著開玩笑:「沒想到鄭經理還挺細心,連這個都能注意到。之前保安部的那個李哥說老婆生了二胎,家裡經濟負擔太重了,咱們這點兒工資不夠用,跟人下海做生意去了。」

「那新來的那個……」鄭知對別人不大關心,只是想知道關於那個人的事。

「新來的那個叫什麼來著,好像姓游,我這一天得看上幾十分簡歷,遇著招聘更是看人看得眼花,也不記得叫什麼了,」電梯來了,兩人走進去,HR說,「他今兒才入職,我那會兒還說呢,他看著太瘦了,往那兒一站哪兒有個保安的樣子,但沒辦法,著急用人,面試這個崗位的本來就不多,唯獨他看著老實點。」

鄭知點點頭,心想,HR看人還是准的。

到了辦公室,鄭知再沒空多想那些雜七雜八的事,從他坐下開始,一直忙到一點多才午休。

處理完手頭的活兒,鄭知這才覺得有些餓,看了眼時間,還有二十分鐘要開會,他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了一會兒,覺得胃裡隱隱作痛,怕耽誤了下午的會議,還是起身下了樓。

他路過保安室的時候刻意往裡面看,但沒見到那個曾經很熟悉的身影,一時間竟然有些失落。

關於對方出現在這裡,鄭知滿腦子都是疑問,只不過他今天太忙,還沒有空閒的時間給他考慮這些問題。

初夏的這座城市已經開始熱得人發慌,鄭知到對面的便利店買了個麵包,結賬時瞥到旁邊的保鮮櫃,過去買了幾瓶冰鎮的飲料跟幾盒切好的水果,一併帶了回去。

進樓的時候門口的保安小王跟鄭知打招呼,鄭知把手裡的兩個袋子遞給了他:「給你們買的,天熱了,你們也挺辛苦的。」

小王有些受寵若驚,不太好意思接。

「拿著吧。」鄭知對他一笑,「也不知道你們現在幾個人輪崗,隨便買的。」

他把袋子塞到小王手裡,對方連連道謝,笑得眼睛都彎了。

「行了,我上樓了。」鄭知抬腳往裡面走,突然回頭問,「對了,你們是不是新來了一個?」

「對對對,」小王趕緊回答,「今天才來的,叫游擇一,瘦不拉幾的,我都怕他往這兒一站別人欺負他!」

鄭知點了點頭,笑了一下,走開了。

小王見他走了,拎著兩個沉甸甸的塑料袋跑進了保安室,一進去就招呼著另外兩個人說:「營銷部的鄭經理人也太好了吧!還給咱們買飲料買水果!」

坐在角落裡隨手翻著報紙的游擇一抬起了頭,有點兒懵懵的。

「別傻看著了!來啊,你要哪個?」小王叫游擇一過來,遞了瓶水給他,「剛才鄭經理還跟我打聽你呢,估計是早上你過來的時候他正巧進來,覺得是個生面孔。」

游擇一接過冰鎮飲料,拿在手裡覺得有些悶熱的感覺終於稍稍被緩解,他道了謝,看了眼時間說:「要到我站崗了,那我先出去了。」

小王一把拉住他,塞給他一盒櫻桃:「急什麼啊!你先吃一會兒,等會兒趙哥他們來了,你一個都吃不著了!」

傍晚臨下班的時候,窗外開始下雨,這對鄭知倒沒有什麼影響,他看了眼手頭的工作,估摸著到八點也未必能下班。

他對加班沒什麼負面情緒,反正回家也是一個人,無事可做,不如留下來工作。

等到他把手裡的活兒處理完,八點一刻,外面的雨下得比之前還大些。

他收拾了一下東西,在窗前看著外面伸了個懶腰。

有涼風從窗子吹進來,吹得他倒覺得挺舒服。

鄭知突然想起游擇一,有些猶豫要不要跟對方相認。

在他記憶裡,游擇一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當初剛到班裡的時候成績不好,第二天早上是腫著眼睛來的。

雖然後來沒了聯繫,但他聽人說游擇一是考上了大學的,正經八百的大學畢業生,怎麼跑來當保安?

在這麼個城市,一個月三千塊的工資,扣掉五險一金,再租個房子,就沒了差不多一半。

鄭知突然發現,八年過去,他對游擇一的好奇心只增不減。

時間這個東西很奇妙,竟然轉了一圈,又讓他們遇見了。

可遇見歸遇見,要如何相認才不會引起對方的反感,這讓鄭知有些苦惱。

他看著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又想到早上看見游擇一那單薄的樣子,他突然覺得,自從那年分開之後,他們徹底地走上了兩條完全不同的路,正所謂,一個是生活,一個是生存。

當年的游擇一就讓鄭知心生憐惜,如今更甚了,那一身肥大的保安服套在游擇一身上,就如同一張網罩住了那個人,不合身,可又不敢脫下去。

鄭知歎了口氣,拿起自己的東西,下了樓。

外面雨勢很大,鄭知站在樓門口等了好久也沒等來一輛空車,心裡多少有點兒怨念,這會兒自己的車不在,真的有種屋漏偏逢連夜雨的感覺。

他手機突然響了,來電人是他媽媽。

「還在加班嗎?」

鄭知笑笑:「剛從公司出來,正準備回家。」

「晚飯是不是又沒吃啊?」鄭媽媽在那邊抱怨,「你說說你哦,什麼時候能讓我省點兒心?」

鄭知哄她說:「我現在就挺讓你省心的啊,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不信的話下次我回家,我跟我爸比試兩下給你看看。」

「你跟他比試什麼?打太極拳啊?你就扯淡吧!」鄭媽媽哼哼兩聲,「我就說你還是要抓緊找女朋友,有個人照顧你,我也能放心點兒。」

「行了啊你,每次咱們倆打電話超過兩分鐘你肯定把話題繞到這上面去,找女朋友的目的又不是為了讓人家照顧,否則我乾脆找個保姆好了。」

「我不是那個意思……」鄭媽媽委屈,「你當然也得照顧人家姑娘,但有個人陪著,倆人一起生活不是能好些麼!」

「好了好了,這件事兒我自己會看著辦,我這不是還年……」鄭知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鄭媽媽覺得奇怪,「喂喂」了幾聲,疑惑地掛了電話:「怎麼了這是?信號不好?什麼破手機!」

鄭知手裡的電話已經被掛斷,可他還保持著剛剛的姿勢。

剛剛他打電話的時候,一直在門口來回慢慢地踱著步,餘光突然瞥見有人從保安室出來,回頭一看沒想到竟然是游擇一。

穿著肥大保安制服的游擇一打著噴嚏抱著便民傘架出來,一開始並沒有注意到門口的人是誰,悶頭往前走,想著小王說過的話,在心裡告訴自己一定要跟人家打招呼,直到快走到對方面前,才發現這個愣在原地盯著自己的男人竟然是八年不見的老同學。

外面的大雨不管不顧地下著,像是在拼了命地為這一場重逢伴奏。

他們兩個相距五米,一個穿著高級質地的襯衫西褲,一個套著極不合身的保安制服。

八年之後再見面,游擇一愣了好一會兒,然後不可思議地叫了他一聲:「鄭知?」

 

☆、第 2

 

八年前,19歲的游擇一在轉入第十一高中借讀之前,日子過得很不好。

游擇一很討厭看到那些所謂「原生家庭影響孩子一生」的言論,因為他知道,這些人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正確的,他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打從他記事開始,家裡永遠爭吵不斷。那時候他爸是個國企的小領導,其實沒什麼實權,但整天自鳴得意。

這個男人最大的愛好就是出去喝酒,一個星期最少四天都是喝個爛醉回來的,剩下的那三天,要麼不回來,要麼回來之後跟他媽吵架。

當然,他喝醉了也吵,不光吵,還動手打游擇一他媽。

在他13歲那年,游擇一看過一篇作文,寫作文的那個人說自己恨極了醉酒打人的爸爸,游擇一想:原來自己的這種情緒叫做「恨」。

黑色的,粘稠的,緊緊裹住他讓他無法呼吸的,原來這叫恨。

他怨恨他爸,因為都是這個人才讓這個家變成這樣,他也怨恨他媽,因為每次他爸打完她,她還繼續忍氣吞聲留下來。

游擇一曾經不止一次問過她:「媽,你幹嘛不離婚?」

她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跟游擇一說:「媽媽都是為了你啊!」

游擇一覺得這種想法真的可笑,這樣的家庭他從來都不想要,如果真的是為了他好,趁早離婚各自清淨才是最好的,這樣日復一日的爭吵和拉扯,對他們三個人來說都是痛苦的煎熬。

可是他媽從來不肯聽他的。

雖然游擇一怨恨他媽,可他也愛她。

因為他始終都明白,儘管他不認同,可她所有的隱忍跟懦弱都確實都是為了他,只是用錯了方法。游擇一說服不了她離開那個男人,就只能指望著自己快點長大然後保護她。

不過遺憾的是,現實給他上了一課,告訴他,其實,他誰都保護不了。

別人的19歲都已經上大學了,而游擇一的19歲卻走進了高三的教室。

他之前休學了將近兩年,因為那個讓他怨恨的男人折騰了一圈把自己折騰進了監獄,這其實沒什麼,這男人不在,游擇一更開心。

只是,沒過多久,游擇一的媽媽去世了,而他當時還不到18歲。

就是突然有一天有個人打電話來說游擇一他爸被帶走了。

當時接電話的是游擇一的媽媽,那人究竟是怎麼跟他媽媽說的,游擇一不知道,他只知道她電話都沒掛斷就暈了過去。

總之是詐騙,金額巨大。

那個時候游擇一還不知道這究竟意味著什麼,也不知道即將要到來的生活將會有什麼樣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只是覺得,太好了,這個噁心的傢伙終於可以暫時退出他們的生活了。

然而,游擇一以為的時來運轉其實是走向了更崎嶇的山路。

他爸被判了20年有期徒刑,討債的都上門來了。

家裡所有的積蓄都用來還錢了,房子也被拍賣了,可事情還沒有結束。

游擇一的媽媽突然查出乳腺癌晚期,或許是因為雙重打擊,從發現到去世,只有一個多月。

那年游擇一17歲,高三,還有幾個月就高考了,但因為這些事,他的人生徹底被打亂了。

在媽媽的葬禮上,游擇一滿腦子都是兩個字:悲劇。

以前大家都說游擇一名字取得不好,曾經有一次在公園裡,一個看手相的老大爺聽了他的名字說:「這是不得平安的凶配搭啊!遭難、災禍,孩子,聽我一句勸,改個名字改命格。」

游擇一不相信這個,他覺得人的命不是被姓名支配的,能決定命運的只有自己。

後來再回憶起那個老大爺的話,游擇一覺得真是太諷刺了。

他家裡沒人了,也沒錢了。

遭難招災,孤苦伶仃。

唯一剩下的就是他一個人還有他媽媽的骨灰。

他當時未成年,要麼到親戚家,要麼就只能去福利院混到成年。

幾家親戚商量了一下,決定由游擇一的大姨一家照顧他,經濟上的問題就幾家人一起來均攤。

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多餘的人,像個破舊的時鐘,滴答滴答地任憑時間從自己身上流逝,但擺在別人家裡,放哪兒都顯得格格不入。

當時的游擇一整天就想著快點長大,然後離開,不要再給任何人添麻煩。

以前的游擇一雖然本來也不是什麼開朗的人,但至少在學校裡人緣向來不錯。

可從那時候開始,他的話越來越少,明知道大姨他們對他都很好,可他就是沒辦法回應他們,甚至,在他們跟自己聊天、給自己夾菜的時候,只能低著頭,極小聲地說「謝謝」。

大姨家很小,兩室一廳,只有不到七十平米,他們夫妻倆住一間臥室,游擇一的表姐住一間,再沒多餘的房間,游擇一就只好睡在客廳裡。

白天客廳就是尋常的樣子,兩個小沙發,一個小桌子,到了晚上,在空出來的地方會擺一張彈簧床,那就是他睡覺的地方。

因為客廳本來就小,放了床之後,幾乎擋住了從臥室通往衛生間的路,經常會三更半夜被嚇一跳,因為起夜去廁所的姨夫總是不小心會撞到床。

對於他們一家,游擇一覺得很過意不去,可他又沒辦法開口說離開,因為真的沒地方可去。

就是那時候,游擇一休學了。

一是因為家裡出事,沒辦法去學校,二是因為大姨家跟他家不在同一座城市,儘管高考要回去考,但上學,他得來這邊。

一切都安定下來之後,大姨問過游擇一的意思,打算什麼時候回去上學,她可以想辦法給他辦一所好一點的學校。

游擇一那個時候已經不想上學了,還有七個多月就成年,他想出去打工。

他想自立,不再麻煩他們。

但大姨說:「孩子,不能不上學,雖然大家總說現在學歷越來越不值錢,可沒有學歷,在社會上寸步難行。」

游擇一知道她說的有道理,可他心裡就是拗著一股勁兒,聽不進去任何人的勸。

所以剛滿18歲的時候他真的出去找工作了。

游擇一知道當時大姨很為難,半夜她哭著和姨夫聊天說覺得對不起游擇一去世的媽媽,游擇一都聽見了,也偷偷地哭了,那是他來到她家之後第一次掉眼淚,因為真的太想媽媽了。

打工的日子真的不好過,游擇一高中都沒畢業,只能去飯店當服務員。

當時在一棟寫字樓對面的麵館工作,早上這家店賣早餐,游擇一就得早早過去,基本上每天都是五點多到,晚上十一二點才回去。

那些日子過得挺累的,比以前那些熬夜學習的日子還累。

一開始還挺得住,到了後來,病倒了。

游擇一這一生病,又是一筆費用。

工資還沒拿到,就先花錢住院。

他只能跟大姨道歉,然後乖乖聽話辭了那份工作。

躺在醫院裡的時候游擇一就在想,為什麼會這樣?

世界上這麼多人,為什麼偏偏他的生活是灰色的?

如果真的有老天爺的話,他很想問問對方,為什麼非要這麼對自己?不是說眾生平等嗎?難道那只是一句可笑的口號?

他想起他爸,自從那個人進去之後,游擇一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他,也不清楚他現在是不是知道了媽媽去世的消息,其實游擇一挺想知道他得知這件事時會是什麼反應。

游擇一還是恨那個人,因為他跟他媽媽所有的不幸似乎都來源於那個人。

游擇一甚至想,如果當年他媽沒跟那人在一起就好了,他寧願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上,也不想看著她受苦。

現在,她去世了,留下游擇一一個人在這裡,好像整個世界都跟他沒什麼關係了。

他整天就這樣胡思亂想,總是想到頭疼。

大姨一家又開始遊說游擇一回去上學,三口人輪番上陣,最後,大姨說:「孩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賺錢這種事急不來,如果現在急了,就一輩子只能賺那點小錢,你再等一等,大學畢了業,找一份好的工作,到時候慢慢還我,你說成不成?」

游擇一猜,大姨看到了他的記賬本。

他花的每一分他們的錢都清清楚楚地記著,他不想欠任何人的。

雖說是親戚,可人家也沒義務往自己身上傾注什麼,日子本來就不那麼好過了,再加上他,游擇一覺得自己就是個累贅。

他說:「大姨,再讓我考慮一下吧。」

後來他出院之後跑去火葬場寄存骨灰的地方盯著他媽媽的照片看了一整天,腦子裡面終於從混沌轉向了清晰。

因為游擇一自己的原因,錯過了那年高三開學,大姨給他辦借讀的學校是他們這邊教學水平想當不錯的學校,游擇一原本基礎就沒法跟這所學校的學生比,如果這時候臨時插班,很可能跟不上進度,索性就等著下一年再去。

於是一等,游擇一19歲了。

第十一高中,高三(13)班。

開學第一天游擇一跟著班主任走進來,看著鬧哄哄的教室變得安靜,看著那麼多雙看向他的眼睛,他覺得心慌。

沒有上學的這些日子,如果不算跑出去打工的那不到一個月時間,除了大姨他們一家三口之外,游擇一幾乎沒有再接觸過別人。

他在大姨家看書,看課本,說是自學,但其實從來都沒往腦子裡記。

他只要一坐下來,就是過去這一年多發生的事。

再次站在教室裡,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樣了,他很慌,也有些害怕,極度不安,讓他甚至想逃跑。

可是不能跑,他不能再當那可笑可憐的逃兵。

老師說:「你介紹一下自己。」

游擇一點了點頭,攥著書包背帶的手心全都是汗。

「我叫游擇一。」他甚至聽不清自己說的是什麼。

底下有人笑著問:「啊?什麼?聽不清啊!」

游擇一皺了皺眉,提高了音量,一字一頓地說:「我,叫,游,擇,一。旅遊的游,選擇的擇,唯一的一。」

游擇一覺得自己當時要麼是臉色慘白,要麼是臉上通紅,總之看起來十分不自在。

老師說:「周通!你別沒正形兒!開學第一天就點你名,我都膩歪了!」

老師說完這話,全班哄堂大笑,那個叫周通的笑得最歡,好像老師並不是在批評他,而是在誇他。

「游擇一是來我們這裡借讀的,高考的時候會回去,未來這一年非常關鍵,大家互相幫助,專心學習。」班主任對他們說完之後又跟游擇一說:「現在只有最後一桌空著了,你暫時去那邊坐吧,不用擔心,咱們每個星期都會輪換座位,每個人都能坐到前面來。」

游擇一很喜歡班主任,她看起來好像還不到三十歲,長得倒是沒有多漂亮,可聲音好聽,說話溫柔,像個大姐姐。

游擇一點點頭,從她身後繞過去,往最後一桌走。

從講台到座位,游擇一數著,一共走了17步。

他目不斜視,可也知道別人都在看著他,那感覺,不太舒服。

雙人的桌子,只有他一個人坐,游擇一覺得這樣也挺好。

在這個角落,有陽光灑進來,七月末的太陽,還是有些晃眼。

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站起來去把窗簾拉上一點時,有一個人站在了班級門口。

那人穿著校服,背著黑色的雙肩書包,個子很高,頭髮染成了黃色。

他敲了敲門,說:「老師,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第 3

 

18歲的鄭知在第十一高中算得上是個名人,長了張堪比小鮮肉明星的臉,性子傲得很,哪怕是跟同學,都不會多說一句沒用的話。

不僅如此,成績還好,高中三年,始終都是年級前十名。

有同學開玩笑說鄭知就是那種典型的台灣偶像劇男主人設,但鄭知自己知道,他不是。

他只是懶得說話,只是恰巧腦子不差。

而且,偶像劇男主角的身上是不會發生高考失利需要復讀這種丟人的事情的。

鄭知這個人心態一直都不錯,該玩的時候玩,該學習的時候學習,家庭和睦,一切順利。

那年高考前,年級主任挨個找他們排名靠前的學生談心,所有人都覺得鄭知考個名校是不成問題的,而且還得是全國排名前三的名校。

但命運這東西比任何人想的都更難以捉摸,高考考場上,鄭知答題時並沒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可成績出來後發現,失誤不只一點點。

按照鄭媽媽的意思,她不想讓兒子再吃一年的苦,雖然考得不好,但起碼去個重點大學難度不太大,而鄭爸爸則考慮不如乾脆把孩子送出國去讀書,也算是出去見見世面了。

但鄭知不願意,他覺得自己選了那兩條路的話,就好像是逃兵一樣。

「我又不是考不上名校,」鄭知收拾收拾東西,準備提前結束自己的暑假,「復讀也沒什麼了不起,學習又累不死人。」

因為他要復讀,鄭媽媽心疼得自己先上了火。

同屆的同學們在高考結束之後有足足三個月的假期,但鄭知沒有,他那會兒還在慶幸,還好沒一考完試就把以前的書全都給賣了。

十一高對於復讀生有兩種安排,高考成績一般的,會被分到統一的復讀班,每年差不多兩個班級,文理各一個。成績特別差的,會安排插班,基本上是分到年級平均分數比較低的班裡,至於那些像鄭知這種成績很好只是一時失利的學生,學校會讓他們自己選是去年級第一的班級插班或者進入復讀班。

鄭知不喜歡復讀班的那種氛圍,太壓抑,他覺得那兒出來的人一個個兒都好像頭頂著烏雲,各個兒都跟抑鬱了似的。

就這樣,他進了高三(13)班,班主任是個年輕女人,還不到三十歲,這是她第一次當班主任,雖然初來乍到,但很顯然過去兩年成果還不錯,家長也都很認可。

開學那天,鄭知出門晚了點兒,路上又堵車,結果成了全班最後一個進門的。

「老師,不好意思,我來晚了。」假期染了個黃色頭髮,開學前一天晚上才想起來學校禁止染髮的鄭知在門口站著,白色的襯衫短袖罩在身上,扣子從第三顆才開始扣起,校服褲子的褲腿被挽到了小腿肚,整個一副流里流氣的學校小混混模樣。

坐在最後一桌的游擇一跟所有人一樣,好奇地看著門口的人,突然有些忐忑,因為全班只有他旁邊這一個空位了。

老師看向鄭知,招手讓他進來:「還沒開始上課,進來吧。」

鄭知走進去,站在講台上。

「自我介紹一下。」

鄭知點點頭,開口說:「我叫鄭知,復讀插班生。」

坐在下面的學生又開始竊竊私語,那個周通坐的位置離游擇一不遠,游擇一聽見他說:「我靠,他怎麼來咱們班了?」

「好了,鄭知你坐到最後一排那個位置吧,下周就開始輪換座位,不用擔心。」

鄭知看向了老師手指的方向,剛巧跟抬起頭來的游擇一對視上。

游擇一太久沒出來跟人接觸,僅僅一個對視都讓他尷尬得不知所措。他趕緊移開視線,低頭胡亂翻著自己的課本。

鄭知從老師身後過去,往自己的座位走。

「對了,鄭知啊,」班主任提醒他說,「今天回去把頭髮染回黑色,既然回來上學了,就得有個學生樣子。」

鄭知放下書包,衝著老師比了個「Ok」的手勢:「好。」

游擇一始終低頭看著自己的書,但自從鄭知坐過來,他就聞到了來自對方身上的一股似有若無的香味,是那種剛剛洗過的衣服殘留著的洗衣粉的香氣,不刺鼻,很好聞。

鄭知坐下後把書包塞進桌膛裡,看了一眼看也不看他的同桌,原本想打招呼的心思也沒了。

他本來就沒那麼愛說話,更何況人家明顯沒有向自己示好的意思,他才懶得拿熱臉去貼冷屁股。

掏出課本跟練習冊,鄭知隨手一翻,也不介意是哪章哪節,握著筆就做起題來。

那是19歲的游擇一跟18歲的鄭知第一次見面。

游擇一記得鄭知的名字,但鄭知對自己的這個同桌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可也並不好奇,那時候的鄭知心無旁騖,一心等著第二年的夏天。

大城市跟小城市終究是不一樣的,從四線城市來二線城市上學的游擇一從第一堂課開始就覺得不適應。

以前在學校的時候他就不是什麼優等生,雖然有努力在學習,但也不知道是腦子太笨還是用錯了方法,成績始終平平。

但那會兒起碼老師講課他是能聽懂大部分的,偶爾遇到聽不懂的題,下了課去找老師重新給講解,老師非但不會嫌煩,還會誇他努力認真。

那麼努力的游擇一,在當時的學校裡,年級排名在200左右,整個年級有700人。

當時他覺得自己也還可以,運氣好的話沒準能摸到重點線。

然而到了這裡,他發現自己真的太差勁了。

基礎本來就不好,又一整年沒坐在課堂上,老師講課的時候他一開始是思路跟不上,到了後來就開始走神。

開學第一天的前兩堂課都是數學,老師講得很賣力,同學們聽得很起勁,可游擇一卻累得直頭疼。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他長歎一口氣,趴在了桌子上。

鄭知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起身去了廁所。

游擇一覺得心煩,大姨好不容易把他送進這裡上學,他特別害怕辜負了他們一家。

腦子裡亂哄哄的,接下來兩節課是英語,游擇一英語一直都不太好,愈發擔心起來。

「新來的!」

突然有人拍他的背,游擇一坐起來,發現竟然是那個叫周通的男生。

這男生長得特別高,但是黑瘦黑瘦的,看起來像竹竿一樣。

他眼睛很大,一瞪眼有點兒凶,有點兒嚇人。

游擇一記得他在自己自我介紹的時候起哄,自然對這個周通印象就不好。

周通坐在了游擇一旁邊的椅子上,問他:「你也是復讀的嗎?」

游擇一不知道應該怎麼給自己的性致下定義,但懶得跟他解釋那麼多,索性就點了點頭。

「能進我們班了不得啊!」周通突然摟著他肩膀說,「你高考多少分?」

「……我沒高考。」

「啊?」周通沒聽懂他的意思,「你不是復讀的嗎?」

「我錯過了高考,所以來的。」

游擇一不太喜歡跟不熟悉的人過分親密,他往旁邊躲了躲,想要跟周通保持距離。

「幹嘛?」周通被他的行為惹惱,推了他一下說,「嫌棄我啊?」

「麻煩讓一下。」

游擇一跟周通同時扭過頭去,看見了鄭知。

鄭知臉上沒什麼表情,手指敲了敲自己的桌子,對周通說:「我的位置。」

周通悻悻地讓開,隨即嗅了嗅,笑了一聲對鄭知說「你抽煙啊?」

剛坐下的鄭知看了一眼周通:「關你什麼事?」

游擇一見這兩人火藥味十足,有些尷尬。

「誰稀罕管你。」周通瞪了一眼鄭知,回了自己座位。

游擇一聽見周通跟其他人說:「復讀生真牛逼啊,一個比一個屌!」

他原本就不太喜歡周通,這麼一鬧,更覺得要離這人遠點兒了。

游擇一一點兒都不想給自己惹麻煩,也不想交什麼朋友,他連課都聽不懂,哪有什麼精力去管別的。

他就只是祈禱別人不要來招惹他,千萬千萬別來煩他。

「切。」

游擇一聽見旁邊的鄭知不屑地笑了,有些奇怪地看向對方。

鄭知也看了他一眼:「那種人你不愛搭理就不用理,他要是找你麻煩你就……」

鄭知停頓了一下,笑了一聲說:「告老師。」

一天下來,到了晚自習的時候,游擇一頭疼得覺得自己可能得了絕症。

最後一節晚自習沒有老師講課,他們可以隨便做題。教室裡安靜得很,就連周通都在悶頭學習。游擇一跟一道數學題對抗許久,好不容易做出來了,結果一看答案,錯得離譜。

他皺著眉頭趴在了桌上,沒一會兒,竟然睡著了。

游擇一睡得並不踏實,耳邊始終都好像鬧哄哄的,還做了個莫名其妙的夢,夢裡一個看不清臉的女人說是他媽媽,還把他臭罵了一頓。

他是被那個女人罵醒的,一個激靈,撞得桌子都跟著晃了幾下。

鄭知正在做題,旁邊人這麼一動,筆尖戳破了紙。

他轉過去看游擇一,發現對方眼睛通紅。

「你沒事吧?」鄭知小聲問他。

游擇一半天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抱歉地說:「對不起。」

鄭知回過頭繼續做題,低聲說:「你沒對不起我。」

游擇一點點頭,他知道,別人都在學習的時候他卻睡著了,這是他對不起自己。

放學的時候鄭知只拿了一本物理練習冊就走了,游擇一慢慢騰騰地收拾著東西,腦子裡想著晚上回去之後的安排。

先把今天沒搞懂的數學題弄明白,然後看一下老師明天要講的內容。

他背起書包,往外走的時候突然想起來自己並沒有課程表。

「游擇一!」

有人叫他,游擇一一回頭,發現竟然又是周通。

他覺得這人簡直有毛病,怎麼就非纏著自己呢?

「問你點事兒。」周通跑過來跟他一起往外走,「你同桌上課的時候都幹嘛啊?」

「就……做題啊。」游擇一覺得他特別莫名其妙。

「你能不能幫我抄一下他各科練習冊的名字?事成之後,你隨便提要求。」

游擇一雖然上課聽不懂老師講的題,但周通的話他立刻就明白了。

「你為什麼不直接問他?」

「……你別管,你就說行不行吧!」

游擇一沒說話,推開又要摟他肩膀的周通,背著書包跑走了。

 

☆、第 4

 

游擇一很不喜歡那個周通,他本來就不怎麼會跟人打交道,對方還總纏著他,而且喜怒無常的,不知道哪句話就惹惱了那傢伙,言語上擠兌他幾句,讓游擇一心裡不是滋味。

回家的路上游擇一一直在想周通提的那件事,他對所謂的「你隨便提要求」並不感興趣,也根本不打算幫那人去抄他同桌的練習冊清單,可越想越覺得周通幼稚,之前在班級還裝出一副瞧不上鄭知的樣子,結果背地裡卻打聽人家的學習方法,小孩兒一樣的心思,好笑死了。

學校離大姨家挺遠,游擇一騎著那輛大姨夫在二手市場買來的自行車,吹著晚風,好一陣子才到家。

他一回去,大姨馬上端了碗青菜面給他,趁著他吃麵,大姨詢問他這一天上學的情況。

「還可以。」

大姨先是關心游擇一能不能適應學校的氛圍,又問他同學相處得怎麼樣,這讓游擇一想起了自己剛上小學的時候,那會兒他媽擔心地把他送去學校,晚上放學接他的時候第一句問的就是有沒有人欺負他。

游擇一對大姨笑笑,讓她放寬心:「老師跟同學都挺好的。」

這個回答,也跟十多年前游擇一第一天上學時一模一樣,他突然有種錯覺,好像自己回到了小時候。但他也清楚,時間是不可能倒流的,那個為了他辛苦忍耐了那麼多年的媽媽也不可能回來了。

游擇一突然有點兒難受,但又不想在大姨面前哭出來,生怕也惹得對方掉眼淚。

「擇一啊,大姨有件事兒想跟你商量。」

游擇一咬斷了麵條,抬起了頭。

大姨看著他,面露難色,眼睛還微微泛著紅。

「大姨,有什麼事你就說吧。」游擇一總覺得或許不是什麼好事,大姨看他的眼神讓他心驚肉跳,雖然確實總想著不要給大姨增加負擔,可如果真的被拋棄,被推出去,他還是有些難受。

大姨看著他,抬手摸了摸他的頭,有些無奈地說:「孩子,你別覺得大姨無情,但你也看見了,咱們家這個條件……」

游擇一皺起了眉,下意識地吞嚥了下口水,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可又一個字都不敢說。

「我跟你姨夫今天研究了一下,你這高三一年,太關鍵了,家裡連個讓你學習的好環境都沒有,離學校也遠,你每天來回路上要耽誤至少一個多小時,現在才剛開始,你可能覺得沒什麼,但到了後期,肯定會有影響。」大姨小心翼翼地問他,「所以我們就想問問你的意思,你願不願意去住校?我問過了,十一高住宿條件還挺不錯的,雖然八個人一間,但每天晚自習放學之後,宿舍樓還有專門的自習室,而且住在學校裡,又安全又方便。」

「可以啊。」游擇一想都沒想就答應了,大姨說的確實沒錯,而且他不住在這裡,對於大姨一家來說,又能恢復到以前的生活狀態了,是件好事。

別說讓他選了,就是讓他沒得選,他也會乖乖聽話。

在大姨說這件事之前,游擇一還以為又出了什麼事端,嚇得他握著筷子的手都在微微發抖,相比於生離死別以及被拋棄,這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什麼問題。

「擇一,大姨不是不願意讓你跟我們一起住。」

「我明白。」游擇一笑了,放下筷子,握著大姨的手說,「我不會胡思亂想的,我能過上今天的日子,已經非常知足了。」

他這一句話,還是惹得大姨掉了眼淚。

「孩子,你好好學,考個好大學,我也算對得起你媽了。」

游擇一拿了紙巾給她擦眼淚,嘴上說著讓她放心,可一想到今天上課的情況,他心裡也特別不是滋味。

或許別人用七分力就能考上好學校,但他不得不用上十一分的力氣才行了。

鄭知晚上一到家他媽就端著切好的水果跟著他進了房間。

「這個班怎麼樣?」鄭媽媽坐在兒子的床上,遞了瓣兒蘋果過去,「有沒有調皮搗蛋的孩子?」

「哪個班沒有?」鄭知咬了口蘋果,看了眼時間,翻開練習冊說,「老師都還行,我們班之前的的化學老師來教這個班了。」

「真的呀?」鄭媽媽一聽,眉開眼笑,「之前就聽說於老師會繼續接高三班,看起來這個班還真的挺受重視的。」

「可能吧,學習氛圍……」鄭知想說學習氛圍挺濃的,但突然想起了那個上課睡覺的同桌,勉強說了句,「還行。」

「那就行,」鄭媽媽站起來,拍拍兒子的背說,「媽媽不打擾你了,你學習吧,早點兒睡覺,不許熬夜!」

鄭知對著他媽比了個「OK」的手勢,打開筆蓋,準備做題。

都已經出去的鄭媽媽突然又轉了回來,探進頭問:「兒子,明早想吃什麼?」

鄭知被他媽嚇了一跳,無奈地笑著說:「隨便。」

第二天一早,游擇一推著自行車去學校的停車場,剛鎖完車子,就看見了站在那裡的周通。

他沒搭理對方,抬腳就走。

誰知周通就跟自來熟似的,直接過來摟住了游擇一的肩膀。

「怎麼樣?我昨天晚上跟你說的事兒?」周通遞給游擇一一盒牛奶,「隨便提要求。」

「我不喝牛奶。」游擇一想推開周通,可對方死命地粘著他。

夏天的早上,倆人靠得這麼近,游擇一感覺渾身都黏糊糊的,不舒服。

他們就這樣拉扯著往教學樓走去,剛好遇見了拎著包子跟豆漿的鄭知。

昨晚鄭媽媽琢磨第二天一早給兒子做什麼琢磨到半夜,結果,早上沒起來,還被兒子跟老公嘲笑了一番,最後不吃早飯就打不起精神的鄭知在學校大門口買了三個包子和一碗豆漿。

「喲,早啊學霸。」周通看見鄭知,一手還摟著游擇一,一手抬起來揮了揮。

鄭知沒理他,反倒是看了一眼游擇一。

游擇一表情彆扭,使勁兒推開了周通:「太熱了,你離我遠點兒。」

他說完就快步跟上了鄭知,還用餘光瞄了一眼愣在那裡的周通。

就這樣被「拋棄」的周通被氣笑了,翻了個白眼,邁著大步進了教學樓。

到了班級,距離早自習上課還有十幾分鐘,鄭知專心吃早餐,游擇一一打開書包就看見了剛剛周通給他的那盒牛奶,也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塞給他的。

他把牛奶拿出來,丟掉不是,留下也不是,最好就是還給對方。

可他坐在裡面,要是出去找周通,就得麻煩正在吃飯的鄭知站起來,他有些不好意思,索性輕輕拍了拍前桌的胳膊,客客氣氣地說:「那個,麻煩幫我把這個給周通。」

鄭知瞥了他一眼,然後目光就追隨著那盒牛奶,一直抵達了周通的手裡。

鄭知一抬眼,看見周通正回頭往這邊看,他覺得挺有意思的,昨天游擇一還被周通煩得不行,今天怎麼就關係好到勾肩搭背還給人帶牛奶了?

周通見那盒牛奶又被退了回來,心裡不樂意,站起來,氣勢洶洶地走到鄭知跟游擇一這邊,把牛奶往游擇一桌前一放,強勢地說:「我周通送出去的東西就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給你就拿著!」

鄭知輕輕哼笑了一聲,這才明白,原來牛奶是周通給游擇一的。

「你笑什麼?」周通沒好氣兒地質問鄭知。

鄭知嚥下包子,喝了口豆漿說:「笑你啊。」

「你有病吧?」

「沒有。」鄭知托著腮,喝著豆漿,還在笑。

「你笑什麼啊笑?」

「笑你啊!」鄭知說,「怎麼的?這麼喜歡我同桌啊?要不我這座位一百塊錢一天租給你,讓你近水樓台一下?」

游擇一沒想到鄭知會說出這話來,一時間竟然當了真,一把抓住鄭知的胳膊說:「不行!」

鄭知笑得差點兒把剛喝進去的豆漿都噴出來,他指了指游擇一,對周通說:「看見沒?人家煩你。」

「他煩不煩我關你什麼?」周通一拍桌子,凶巴巴地跟游擇一說:「牛奶給我收著,你要是敢再給我送回來,我以後見天兒給你帶!」

游擇一覺得有病的可能是周通,高三的人怎麼跟小學三年級似的,愛置氣,受不了別人激他,簡直就是個好戰的鬥雞。

游擇一突然想到,如果周通知道自己把他比作雞,搞不好會殺了他。

周通拍完桌子,瞪著眼走了,游擇一滿腦子琢磨鬥雞的事兒,有點兒想笑。

鄭知斜眼看看他,問他:「這牛奶你不要?」

「啊?」游擇一回了神,搖頭說,「不要,我不喝牛奶。」

鄭知拿過了那盒牛奶,插上吸管,自己喝了起來:「難怪你個子不高。」

「……」游擇一不知道說什麼好,轉頭看向了窗外。

教學樓的外牆被五葉地錦包裹得嚴嚴實實,教室窗戶打開的時候,一伸手就能夠到葉子,游擇一昨天聽他們說現在一片青綠的外牆等到秋天會變成紅色,就好像蕭瑟秋天裡燒著的一把火。

說起這事兒的是他前桌的那個女生,女生還說:「到時候整棟樓都變成紅色的,特別好看,只是可惜了,咱們這是最後一年欣賞美景咯。」

當時正低頭做題的鄭知突然接了一句話:「覺得可惜?那就留下來多復讀幾年啊。」

 

 

☆、第 5

 

游擇一總覺得自己跟這個班級有些格格不入,他是班裡歲數最大的,卻總是跟不上老師的進度,這讓他有些自卑。

而鄭知,雖然還沒到熟悉的程度,但游擇一看得出來,這是個很厲害的人。

學習好,嘴巴毒,游擇一向來害怕這種人。

他單手托著下巴看著窗外,突然被一個紙團砸了腦袋。

游擇一嚇了一跳,一轉頭看見周通站在那裡衝他瞪眼睛。

「撿起來!看!」周通指了指地上。

游擇一低頭看了一眼桌子下面,彎腰撿起了那個被丟過來的紙團。

他打開一看,上面龍飛鳳舞的幾個字:你沒事兒吧?我給你的牛奶你給鄭知喝???

游擇一看完,沒忍住笑了出來。

他把紙團又團了起來,丟進了桌膛,沒再理會周通。

周通被他的反應氣得踢了一腳桌子,被他桌子撞到後背的前桌回頭衝他揮了揮拳頭,然後轉過去繼續做題了。

下課的時候,周通直接過來敲游擇一桌子。

「牛奶還我。」

游擇一覺得這人真的太幼稚了,就像小孩子鬧脾氣一樣。

「喝了。」

「誰喝了?」周通問的時候,眼睛盯著靠著椅背看他的鄭知。

「我喝的。」鄭知把他往一邊推,「別沒事兒總過來,煩。」

「我又不是來找你的!」

「你也別找我吧……」游擇一拿出下節課要用的課本,「我明天還給你一盒牛奶就是了。」

「……誰稀罕你還。」周通說,「你就把我交代你的事兒辦好就行了。」

游擇一抬頭看他:「我沒答應你。」

鄭知不耐煩了,把練習冊往桌上一摔,對游擇一說:「要不你坐外面,方便你倆聊天。」

游擇一被他這一下給嚇到,立刻不說話了,低頭翻課本。

周通沒想到鄭知脾氣這麼大,悻悻地說:「神經病!」

鄭知抬眼看他,周通自覺無趣,回了座位。

終於消停了下來,游擇一腦子亂糟糟的,覺得特別尷尬,他小聲跟鄭知道歉:「對不起。」

鄭知沒說話,就像根本沒聽見似的悶頭寫自己的習題。

幾天接觸下來,游擇一覺得鄭知是個很難相處的人,對方也顯然沒有要跟他這個同桌搞好關係的意思,索性他也不再試圖跟對方拉近距離。

周通沒再來找游擇一,估計是怕了鄭知,只是偶爾游擇一去廁所的時候對方看見他會調笑兩句。

游擇一其實挺不理解他的,為什麼總來招惹自己,在游擇一眼裡,自己就是那種最不起眼的人,他不明白為什麼周通就盯上他了。

以前在學校的時候班裡也有幾個小混混似的喜歡湊在一起欺負人,但周通對他又不像那種校園暴力,更像是拿他逗趣。

想不明白,游擇一索性不想了,他腦子用來學習已經不夠用了,沒空再琢磨這個問題。

週六,高三要上半天課。

下午放假的時候游擇一收拾了行李,被大姨和姨夫一起送進了學校的宿舍樓。

就像大姨說的,這所學校的住宿條件還是相當不錯的,八人間,雖然是上下鋪,但每個人都有單獨的桌子跟櫃子,宿舍樓裡每一層也都有不熄燈的自習室。

游擇一以前的那所學校也有不少住宿的學生,但那邊都是十二人一間,亂糟糟的,條件根本沒法跟這裡相提並論。

游擇一其實不喜歡集體生活,他很抗拒和不熟悉的人接觸,但沒辦法,他得理解大姨一家的苦衷,說到底他終究是個外人,一直住在人家那裡確實不方便,而且無論從哪一點來看,他住宿都是最好的選擇。

游擇一因為來得晚,就被分配到了一個哪個年級都有的宿舍裡,他在最外面一張床的上鋪,搬進來的時候宿舍只有三個人在。

來的時候姨夫特意帶了些水果和零食給宿舍的其他人,一邊分給他們,一邊囑咐孩子們要互相照顧。

游擇一隻是跟那三個人打了個招呼,之後就沒再說話,也並不是不願意說,只是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怯生生的,怕惹人討厭。

等一切收拾完,游擇一送大姨跟姨夫離開,大姨還有些捨不得,又有些擔心,總怕他受欺負。

姨夫安慰她說:「男孩子嘛,出來鍛煉鍛煉挺好的。」

大姨拉著游擇一的手不放心地說:「要是在這兒有什麼事兒,千萬跟家裡說,住不下去也別勉強,大姨接你回去。」

游擇一笑著抱了她一下:「大姨你放心吧,我能行的。」

「就是,也不是小孩兒了。」姨夫拍拍游擇一的肩膀,「下周回來,姨夫給你做紅燒肉。」

揮手告別的時候,游擇一心裡有些悵然,就好像自己又變成了海上漂泊的小舟,不過好在,他這葉孤舟知道往哪兒去有島嶼可以讓他暫時停靠。

送走了大姨跟姨夫,游擇一不太想回宿舍,他總覺得尷尬。

在操場溜了一圈,突然看見不遠處的籃球場有個人好像有點兒像鄭知,他不敢確定,稀里糊塗地就朝著那邊走了過去。

等到游擇一走近了,終於看清了那幾個人。

四個男生在打球,其中一個穿著白色籃球服,上面印著數字21

游擇一對籃球沒什麼興趣,或者說他其實對一切都沒什麼興趣,但看著鄭知穿得球衣,突然好奇對方喜歡哪個球星。

他站在一邊兒看了一會兒,被太陽曬得一頭汗,可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對方打球的時候,似乎忘記了現在是炎炎夏日,忘記了身上黏膩的感覺。

游擇一回過神的時候覺得自己這種行為有點兒可笑,像個偷窺狂,但他正準備離開的時候,突然被叫住了。

游擇一回頭,發現鄭知拍著球站在那裡看著他。

「一起嗎?」鄭知問。

游擇一有些慌張,那一瞬間就好像是鬼鬼祟祟偷窺的人被抓了個現行一樣,他連連擺手:「我不會,你們玩兒吧。」

鄭知抓起球衣的下擺,撩起來擦了擦汗,笑了一下,一揮手,不再管游擇一,跟朋友繼續打球。

游擇一走了,鄭知的朋友問:「誰啊?」

「我同桌。」鄭知喝了口水,扭頭又看了一眼漸行漸遠的游擇一說,「不太熟。」

回到宿舍,游擇一發現另外三個人也不在,他倒是樂得清靜,不用跟陌生人互相寒暄對他來說簡直就值得慶祝一下。

他翻出練習冊,拿著筆袋,去了自習室。

週末自習室人不多,零零星星幾個,游擇一進去的時候大家都沒抬頭看他。

他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發現竟然剛好可以看見不遠處的籃球場,那個穿著白色球衣的男生還在那裡。

他有點兒羨慕鄭知,學習好就是有底氣,在他這種學渣悶頭做題的時候,人家學霸可以去球場打球。

游擇一出神地盯著那邊看了一會兒,最後不得不趕緊讓自己回魂兒,專心學習。

可學習這件事兒,越是不會,越是難專心,一道數學題,搞得游擇一心煩意亂。

題一做不下去,他就往窗外看,然後發現鄭知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了,只留下一個空蕩蕩的球場在日光下接受著暴曬。

球場空了,他的心好像也變得空曠起來。

游擇一在自習室一直待到晚上十點多,沒吃晚飯,也不覺得餓,更不想回宿舍。

可是都這個時間了,再不回去搞不好影響別人睡覺,無奈之下,他只能抱著書本回宿舍。

回去的一路上游擇一心裡都七上八下的,很怕那幾個室友不好相處,怕自己沒法融入這樣的集體生活。

「游擇一?」

聽見有人突然叫他名字,游擇一嚇了一跳,回頭的時候發現竟然是周通拿著熱水壺一臉驚訝地站在那裡看著他。

游擇一微微皺了皺眉,不情不願地說:「嗨。」

他不知道周通也住宿,看見對方的時候第一反應是「完了」。

但好在,周通跟他不是一個屋,這是一整天來唯一安慰到游擇一的事兒。

「你不是走讀的嗎?」周通還記得自己之前在學校停車場堵到了游擇一,沒想到這人竟然突然出現在了宿舍裡。

「剛搬來。」游擇一不想跟他多說,趕緊找借口要溜走,「我回去有事兒,先走了。」

「哎……」周通還想說什麼,結果游擇一根本不給他機會,像是見了鬼一樣快步走開了,「醉了,我這麼煩人嗎?」

如果此刻游擇一或者鄭知在,肯定會以點頭來回應他。

鄭知下午跟以前的同學痛痛快快地打了場球,晚上幾個人一起去吃燒烤。

一個朋友問他:「知哥,讓我採訪你一下,復讀的感覺怎麼樣?」

鄭知一邊吃一邊滿不在乎地說:「沒什麼感覺,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就是不能跟你們一起喝酒有點兒煩。」

對於鄭知來說,他的復讀感受跟以前聽到的那些都不一樣,沒有那種悲壯的壓抑感,心如止水。如果非讓他來總結一下的話,那就彷彿自己是出廠後不小心磨損了機器,為了以後更好的運行,返廠翻新重修,等著重新上市。

或許還是因為有把握,也或許是因為鄭知這個人向來都很懂該如何自我開解。十八歲的鄭知就明白,人生在世幾十年,凡事看開點兒才能多湊合活幾年。

因為週日下午就要回去上課,幾個人一起吃飯,只有鄭知在喝飲料。

「感覺自己突然變成了未成年人。」鄭知握著易拉罐喝了口去火的王老吉,「重返十七歲了。」

另外幾個人大笑,紛紛拿起酒杯要敬他酒。

「行吧。」鄭知拿起面前的飲料杯,「你們干了,我隨意。」

幾個人喝了一口,其中一個突然說:「對了,何葉下週末辦升學宴,你去嗎?」

鄭知愣了一下,明顯有些猶豫。

他們這邊有個傳統,每家每戶的孩子考上大學收到錄取通知書後都會請客吃飯,美其名曰「升學宴」,主要就是宴請親朋好友,大家沾沾喜氣,每年夏天這些高考結束的孩子們都奔波於各個同學的升學宴,吃喝笑鬧,不亦樂乎。

「她沒告訴我。」鄭知放下杯子,「估計我也沒時間去。」

「她可能不好意思。」坐在對面的朋友又喝了口酒說,「畢竟你倆關係有點兒尷尬,她又是那麼好面子的一個人,開不了口吧。」

「隨便吧。」鄭知想起何葉也覺得挺尷尬的,高中這三年,跟他表白過的女生倒是不少,可最讓他意外的就是何葉,倆人從小就認識,始終關係不錯,在他眼裡何葉就是那種全年級絕無僅有的女神,皮膚白頭髮黑,就是人人口中的那種「披著麻袋都比別人穿華服還好看的人」,這幾年來,何葉身後的追求者多得是,但跟她走得最近的鄭知從來都沒對她有過什麼想法,就只是朋友而已。

鄭知不是那種過分晚熟情竇未開的傻小子,他也知道何葉漂亮,也知道別人都在背地裡說他倆是一對兒,也知道每次別人開玩笑時何葉笑著反駁那些人但還是不小心紅了耳朵。

這些鄭知都知道,可他對何葉哪怕一點兒的心動都沒有過。在別人眼裡,再難得一見的神仙對於一個並不渴望神仙的人來說也是沒有意義的,就像你只是感冒,別人卻給了你一盒天價藥格列衛,有用嗎?沒有。

鄭知心裡清楚何葉對他有好感,可依著他對何葉的瞭解,對方是那麼要面子的一個人,不可能主動把這份喜歡說出口。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高考結束之後的某天,何葉約他出去,心事重重地喝了一整瓶的啤酒,然後紅著臉也紅著眼地對他說:「鄭知,我喜歡你,已經好久了。」

 

☆、第 6

 

喜歡一個人,是一種很難一言以概括的感覺。

十八年來鄭知沒喜歡過誰,沒因為任何人怦然心動過,對他來說這種感情神奇又虛無縹緲,以前每到聖誕節、情人節,他都會收到不少女生送的禮物,有時候是下課、放學等在班級門口親手送給他,有時候是托班裡其他人轉交,可無一例外,全都被他退回了。

倒不是說高冷到眼裡裝不下別人,只是覺得,既然不喜歡,那就別收人家的東西,別給人家希望,別糟蹋人家的一份心意。

對別人都是這樣,對待何葉更應該如此。

鄭知一直以來都挺佩服何葉,單親家庭的女孩,長得漂亮成績好,待人處事也都有自己的一套原則,不張揚也不驕傲,相處起來舒服得很。

她是鄭知唯一的異性朋友,可以深交可以長久地聯繫下去那一種。

然而當何葉說出那一句「喜歡」的時候,鄭知覺得有些遺憾,他很怕因此二人連朋友都做不成。

「你是不是不信啊?」何葉天生的一副柳眉星眼,好看得很,只是這雙好看的眼睛這會兒似乎是含著淚,眉毛也蹙了起來。

「不是。」鄭知明白,何葉不是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的人,他之所以半天沒說話,完全是因為事出突然,根本沒想好怎麼應對。

「所以,你怎麼想?」何葉看著他,「你喜歡我嗎?」

女生的問話,是從來沒有過的低姿態,小心翼翼的,滿是期待卻又夾雜著不安。

鄭知很怕傷害到她,但也做不出順勢接受這種事情來。

他拿起杯子喝酒,直到最後一點泡沫都沒了,才放下杯子說:「就今天這一幕,不知道我得被多少人羨慕,女神主動告白,我大概上輩子真是蓋世英雄了。」

何葉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鄭知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心情也平復了下來,他繼續說:「但其實我挺怕的,你看到的我只是平常在學校裡我表現出來的其中一面,這事兒怨我,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像是那麼一回事兒,把那些讓人沒法忍受的毛病都給藏了起來,何葉,真的,你要是知道我平時在家什麼樣兒,估計會特後悔今天跟我說這些。」

何葉笑了,輕輕短短的一聲,她抱著空酒瓶趴在桌子上,硬是把沒忍住流出來的眼淚偷偷蹭到了手臂上。

鄭知果然是她認識的那個鄭知,連拒絕別人的話都能說得讓人不那麼尷尬,溫柔卻也殘忍,一絲一毫的希望都不給她留。

「你是不是有點兒喝多了?」鄭知看她這樣,有些擔心,從沒在外人面前失過態的何葉被他弄哭,鄭知心裡多少有些愧疚。

「我沒事。」何葉抬起頭來,眼睛雖然還泛著紅,但嘴角卻已經掛上了笑,「你就當我剛剛說的都是酒後瘋言瘋語吧,我不想給你造成什麼壓力,以後咱們倆,該怎麼相處還怎麼相處,忘了吧。」

隔著桌子,兩個人對視,鄭知看著何葉笑了,對方回應一個笑容之後又抬手跟服務生要了一瓶酒。

鄭知明白,何葉在努力裝出一副瀟灑的模樣,可心裡大概不會好過,但也沒別的辦法了,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戀愛這種事不是覺得對方不錯就能牽手的。

何葉告白之後不久鄭知就回學校復讀了,兩人的聯繫也變得少了起來,就連何葉的錄取通知書到了都是別人告訴鄭知的。

十一高有一個傳統,每年高考結束之後就會在學校正門外面立一個巨大的紅榜,每收到一批錄取消息,就會在紅榜上貼上最新一批的錄取結果名單。

從初中開始,每年夏天鄭知都會來這裡看紅榜,然後盯著最前面一排的位置,等待著自己名字被貼上去的那一天。

只不過,他等了好幾年,到了現在,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熟悉的名字出現,那紅榜上卻始終沒有自己的位置。

鄭知知道了何葉升學宴消息的第二天,他照常去上學,只不過到了晚自習之前的半小時休息時間,他沒吃飯,而是去了大門口,站在紅榜前面尋找著對方的名字。

當初報考的時候何葉就不讓他看自己的報考名單,那時候鄭知沒多想,只是後來對方告白之後,鄭知總是忍不住瞎琢磨,雖然有自作多情的嫌疑,可他還是害怕自己影響了對方的報考結果。

鄭知高考發揮失常,可何葉很穩定,高考成績跟之前模擬考試的成績只差了十分,而且還是高了十分,以她的這個成績,雖然不至於名校隨便選,但至少也可以去一所國內排名靠前的院校了。

鄭知已經有一陣子沒來看榜單了,當他回來復讀那天開始,他的眼裡就沒有了這張紅榜,這會兒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找過去,弄得他有些心煩。

他從左邊一點點往右邊移,眼睛盯著紅榜,右腳先邁了出去。

「哎?」

鄭知不小心踩到了身邊的人,他趕忙轉過頭道歉,卻發現原來被自己踩了一腳的竟然是游擇一。

「你……」鄭知原本想問他為什麼也沒去吃飯,後來一想,人家吃不吃飯跟自己有什麼關係,索性收回了想問的話,變成了,「對不起。」

「沒事兒。」游擇一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往旁邊躲了躲,繼續盯著紅榜看。

他穿的是一雙有點兒舊了的黑白相間的帆布鞋,被踩了一腳之後,腳趾在鞋裡活動了一下,疼是真的疼,可一個字都沒有再抱怨。

鄭知覺得游擇一這人挺奇怪,話少,好像經常走神,也不知道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兩人是同桌,可事實上並沒有多熟,鄭知也沒有要刻意跟他交好的意思,沒有意義,沒有必要,大家不過是一年的同學關係,等到明年夏天,各奔東西,誰還記得誰?

他們兩個人站在學校門口的紅榜前面,各自尋找著自己的目標,不認識他們的人從後面路過,完全不會覺得這兩個人是在教室裡共享同一張課桌的。

八月多雨,鄭知才剛剛看見何葉的名字就聽見天邊一聲雷,脆生生的,直接炸開,把他旁邊專注看榜單的游擇一嚇了一跳。

「要下雨了。」鄭知抬頭看了一眼天,對游擇一說,「回教室嗎?」

天氣悶熱,游擇一穿著的白色襯衫黏在身上,讓他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來,他點了點頭:「走吧,應該也快上課了。」

兩個人,一高一矮,一個穿著十一高的校服,一個穿著小商場買來的襯衫跟深色的褲子。

游擇一來這邊上學,沒有十一高的校服,都已經高三,班主任告訴他沒必要再跟高一的一起訂校服,叫他去買了件跟校服款式差不多的襯衫湊合一下就行了。

游擇一為了省錢,買了一件35塊錢的白色短袖襯衫,結果那料子不透氣,每天都悶得他渾身黏糊糊的,晚上回去立刻就洗,第二天一早再穿上。

好在夏天溫度高,一個晚上襯衫也就干了。

游擇一走在鄭知身邊,他偷瞄了一眼對方校服襯衫上繡著的學校名字,突然就有點兒羨慕。

剛剛他心血來潮去看榜單,發現前面幾排全都是名校,又想起以前在老家上學時每年也會關注學校的高考情況,那邊的教學質量跟十一高完全沒法放在一起比,那所學校一年能考上名牌大學的學生都不超過十個。

游擇一在那樣的學校裡成績都沒多出類拔萃,到了這邊,更是學得吃力。

他羨慕鄭知一開始就在這麼好的環境下學習,也難怪人家上課不聽老師講的課還能把練習冊上的題完完整整地做對。

從校門口到教室,一共走了四分多鐘,在這四分多鐘裡面,游擇一跟鄭知一句話都沒有說。

倆人剛進教室就發現外面下起了暴雨,教室裡的大家趕緊過去關了窗戶,可游擇一有點兒捨不得,他想聞聞下雨的味道,乾乾淨淨的,讓人覺得舒服。

晚自習一共三節,前兩節是物理課,最後一節是自習。

讓游擇一沒想到的是物理老師一進來就抱著厚厚的兩沓卷子,對他們說:「同學們,雖然高三才剛開始沒幾天,但是,上學期咱們已經把該學的知識點都學得差不多了,今天晚上做一套題,不是考試,不用緊張,老師就是看看你們都什麼水平。」

游擇一一聽,覺得頭疼。

他關好了窗戶,坐在位置上,等到試卷從前面傳到他手裡的時候,他緊張得不停地翻閱教材,想著能多記一個公式算一個公式。

「大家把書都收起來,」物理老師在教室裡來回走動,「高考的時候可沒人能讓你們翻書。」

鄭知看了一眼游擇一,打開筆帽,開始做第一道題。

游擇一長長地歎了口氣,雖然高三物理他以前也學過了,前陣子每天在家的時候也都有看一看課本,但現在真的一點兒把握都沒有。

該聽不懂的課還是聽不懂,該不會做的題還是不會做。

他把卷子平鋪在桌上,看了半天,瞄了一眼旁邊的鄭知,人家已經做完了好幾道題。

 

☆、第 7

 

放學鈴聲響起的時候,游擇一歎了口氣。

他也不清楚自己這口氣是因為考試終於結束而鬆下來的,還是因為對自己的愚笨而感到無奈。

一套試卷,旁邊的鄭知早就答完了,游擇一注意到他寫完之後把卷子往旁邊一塞,拿著練習冊就開始做題。

人家是那樣,他自己這邊又是另一番光景。

一道題,算半天,磨磨蹭蹭,最後也不知道落筆的究竟是對是錯。

後面的大題,直到最後交卷也還是空著兩道,沒用極了。

卷子從最後一排往前傳,所有人都交齊之後,老師數了一遍,確認一張不少,宣佈放學,然後抱著試卷離開了。

鄭知依舊是老樣子,只拿著本練習冊就走,游擇一失落地趴在桌子上,一動都不想動,就好像一場隨堂考試,已經把他的精氣神全都給耗光了。

教室裡人走得差不多了,周通收拾好書包,賊眉鼠眼地回頭看過去,發現游擇一竟然還沒走。

他拿了張紙,拿了支筆,跑到鄭知的座位上,穩穩當當地坐了下去。

游擇一被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鄭知忘了帶東西又回來了,結果扭頭一看,發現竟然是周通。

「你幹嘛?」游擇一對周通有種莫名的抗拒,只要這人跟自己的距離在一米之內,他就覺得渾身上下哪兒都不對勁。

「跟你沒關係。」周通把紙往桌子上一鋪,開始歪著頭抄鄭知桌上沒帶走的那些練習冊的名字。

游擇一無精打采地看著他抄,不解地問:「你為什麼對他的練習冊這麼感興趣?」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啊?」周通嫌棄地看了一眼游擇一,「看看大神平時都做什麼題,跟著學霸走,總歸沒錯。」

游擇一瞄了一眼鄭知的練習冊,除了學校發的那幾本之外,確實還有別的,不過他連學校那幾本都還沒做明白,就算覺得周通說得有道理,也沒心思再去搞別的。

「他是什麼人?」游擇一想起傍晚的時候在學校大門口遇見鄭知,當時對方跟他一樣在看紅榜,鄭知是復讀生他知道,好像班裡很多人之前就認識鄭知,可游擇一畢竟是外來的,對這裡一無所知。

「學神啊!」周通抄完了,扣好筆帽,小心翼翼地把那張紙收好,說,「你外面轉來的,不知道也正常,鄭知算得上是咱十一高的傳奇了,高二的時候參加高考成績就夠上名校的了,高三的時候,每次模擬考試,總分都是年級前三,咱們學校年級前三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

「意味著什麼?」

周通盯著游擇一看了看,無奈一笑:「你是真傻啊!」

他在游擇一滿臉的疑惑中站了起來,回到自己座位,拿起書包問他:「走不走?那天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麼也來住校了?」

游擇一不想跟他一起走,但剛巧這時候每天負責鎖門的生活委員背著書包也站了起來,催著他們倆趕緊出去。

游擇一沒辦法,只好被周通摟著脖子往外走。

「嘖,說話啊!」周通見游擇一又不吭聲,無奈地翻了個白眼,「我真服了,得虧我不跟你一桌,要不得被憋死。」

游擇一推開他,把書包背好,快步往教學樓外面走。

周通在後面哼哼一笑,無所謂地聳聳肩,晃晃蕩蕩地跟在他後面往外走。

知道自己跟不上別人的學習進度,游擇一一回到宿舍就抱著幾本練習冊去了自習室。

今天的隨堂考試讓他特別難受,下個月月初就是高三年級第一次月考,他很怕讓大姨和姨夫失望。

更怕讓他已經去世的媽媽失望。

有的時候人活著就靠一口氣撐著,而撐著他在這裡拚命努力下去的就是關心他的人對他的期待。

游擇一特別希望有一天自己可以拿著漂亮的錄取通知書給他媽看,也算是給她和自己一個交代了。

夏天的自習室,兩面牆的窗戶都大開著,各種小飛蟲圍在燈管附近沒頭一樣地亂飛,時不時在零星的幾個學生眼前打轉,擾得人心煩意亂。

室內沒有空調,只有一個大風扇呼呼地搖著腦袋吹著風,一股股熱風從游擇一臉上撫過,沒一會兒就掉下一滴汗來。

他皺著眉,咬著手指,讀兩遍題,沉思片刻,然後落筆。

後來游擇一發現,自己的人生就跟這些練習題一樣,空白的地方總會被填滿,可直到翻到最後看正確答案的時候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在落筆的時候就已經錯了思路。

游擇一回宿舍的時候已經過了熄燈時間,但是幾個室友都還沒睡,有三個還拿著手機打遊戲,有一個開著充電檯燈在修一個MP3,另外幾個有人在床上打電話,也有人已經躺下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游擇一在這裡住了幾天,但還不太熟,彼此不過就是互相知道名字罷了,他又不是那種喜歡交際的人,也沒有刻意想跟誰拉近距離。

他放下練習冊,從床底下把自己的臉盆跟洗漱用品拿出來,輕手輕腳地出去,到對面的洗漱間去洗臉刷牙。

雖然宿管管得很嚴,但事實上整個一層樓也沒幾個準時睡覺的,往往熄燈之後才是最熱鬧的時候。

游擇一洗漱的時候竟然又遇見周通,對方衝他挑了挑眉,洗完臉之後還惡作劇似的把手上的水往游擇一身上甩了甩。

游擇一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沒理他,洗漱完就回了自己的宿舍。

他進門的時候那幾個玩遊戲的已經收起了手機,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文科班那個小娘炮今天又挨揍了。」

「我說孫鷗他們真是夠了,也不能逮到個人就沒完沒了地欺負啊。」

「誰讓他倒霉呢。」

游擇一把盆放好,收拾了一下,上了床。

他睡在上鋪,上去後平躺著,毫無睡意,睜著眼看著屋子的頂棚。

那幾個人還在聊天:「哎你說那小娘炮真喜歡男的嗎?」

「跟個小娘們兒似的,一挨揍就知道哭,比我們班的女生都像姑娘,我覺得八九不離十。」

「真是神了嘿。」

游擇一聽著他們的話,翻了個身。

他知道這些人討論的是誰,他們學校是全市理科重點校,每個年級只有兩個文科班,都是大班,一個班裡一百多人,但男生少得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而他們在聊的這個所謂的「小娘炮」就是那幾個男生裡面的一個,名字叫寧路,游擇一沒見過他,但住進這個宿舍的這幾天,幾乎天天能聽見室友聊起他。

他挺不喜歡室友這種整天說人閒話的人,別人的人生跟他們有什麼關係呢?總是對別人評頭論足,可誰又有資格去評判別人呢?

游擇一從枕頭下面拿出耳塞,塞好,往床裡又蹭了蹭,額頭貼著牆面,閉上了眼睛。

不出所料,物理隨堂測驗的卷子發下來,游擇一的卷面慘不忍睹。

他覺得自己前所未有的丟人,不願意承認自己笨,但真的有在認真學,卻依舊是這麼一個結果。

他從課代表那裡接過卷子只掃了一眼就疊了起來壓在了書下,正煩躁著,看見鄭知的卷子也被放到了桌子上。

鄭知去了廁所,這會兒不在座位上,游擇一好奇地伸長脖子去看,發現人家一共也沒錯幾道題。

隨堂測驗的試卷老師只判對錯不打分,可這對比也足夠鮮明慘烈了。

游擇一趴在桌上,頭都不想抬起來。

上課鈴響之前,鄭知走進了教室,回到座位的時候就看見游擇一一動不動地趴在桌子上,他還以為這傢伙睡著了,一打上課鈴就伸過手去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肩膀:「上課了。」

游擇一被拍了一下,打了個激靈。

原本沒怎麼樣的鄭知因為他這一個激靈嚇了一跳,問他:「怎麼了?嚇著你了?」

「沒,沒有。」游擇一起來坐好,看見鄭知手裡拿著卷子,心裡更不是滋味了。

有時候游擇一也會想自己當初是不是應該去學文科,高二分文理科的時候所有人都說他不偏科,學哪個都行,還都建議說選理科,理由是未來無論是考大學還是工作選擇面都更廣些。

那時候的游擇一自己沒什麼想法,他媽也一樣,而他爸,壓根兒不管這些事兒。

後來,漸漸地學理開始吃力,可游擇一再想轉到文科去,又被說來不及了,總之那些年他一直被人推著往前走,稀里糊塗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也不知道應該做什麼樣的選擇。

可過去再辛苦,他都覺得自己還沒有差到無可救藥,現在終於明白,那會兒之所以盲目自信,完全是因為當時的他還是只井底之蛙,只看見自己那所小縣城的小學校裡的同學,卻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各方面的壓力全部襲來,讓游擇一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了。

物理老師準時走進了教室,她站在講台上,對大家說:「拿出卷子,先給你們半小時時間改錯題,然後咱們再講。」

游擇一皺著眉不情不願地把卷子從書裡拿出來,重新鋪開,他的手捂著自己被打了紅叉的地方,一眼看過去確實看不見了,但那如同流著血的傷口一樣的紅叉,已經打在了他的心上。

錯了就是錯了,笨就是笨。

游擇一握著筆在做錯的地方劃上一道道痕跡,像是對待仇人一樣,越來越用力,到最後紙都破掉了。

旁邊的鄭知感覺到他不對勁,轉頭來看他,小聲問:「你沒事吧?」

游擇一停住動作,搖了搖頭。

鄭知瞥了一眼游擇一的試卷,半晌,開口說:「有哪個不會的?我可以先給你講一下。」

 

 

☆、第 8

 

鄭知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個什麼團結友愛的善人,甚至很多時候對待很多事是冷漠的。

他的人生哲學是:關你屁事和關我屁事。

尤其是到了這個時候,復讀,自己都顧不過來,誰有心思管別人呢?

但看著旁邊的游擇一這樣,稀里糊塗地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游擇一動作一滯,低著頭抿了抿嘴唇。

鄭知看著他歎了口氣,把擋在兩人中間的一摞書給移到了另一邊,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卷子拿過來吧,等會兒有的題老師可能會跳過,我先給你講一遍。」

游擇一突然鼻子有點兒酸,他很怕被人看不起,但也實實在在的知道,自己就是很差勁。

他把卷子放到中間,那上面的紅叉讓他顏面掃地。

他自覺還算努力,可就是搞不懂為什麼自己跟人家的差距大得像是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是天賦嗎?還是努力得還不夠?

鄭知先大致看了一下游擇一的卷子,然後說:「你錯的好幾道題都是同一個類型。」

他拿出物理書,翻到某頁,用筆尖點著一個公式說:「你是不是這裡不太懂?」

鄭知在講題的時候還給游擇一分析出錯的原因,把幾道題歸類,甚至拿著游擇一的練習冊給他劃了幾道同類型的習題讓他找時間自己做一下。

游擇一聽得專注,在鄭知講完後豁然開朗。

「還有幾道,等自習課再給你講吧。」老師進來了,鄭知把卷子還給了游擇一。

游擇一乖乖點頭,小聲說:「謝謝。」

鄭知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事。」

果然就像鄭知說的,老師並沒有把每道題都講一遍,有一些他認為沒必要再講的、錯的人也不多的題直接就跳過了,然而游擇一的卷面上那幾道題卻畫著叉。

好在,上課前鄭知都給他講過了,確實不難,之所以錯,是因為他的知識點掌握得不牢,歸根結底是因為當初上課時基礎就沒打好。

鄭知就像是給游擇一打通了堵塞的管道一樣,那些看似不可逾越的高山,都好像成了尋常的小土包,找對了路,帶對了工具,很容易就能到達山頂。

之後的自習課,鄭知前所未有的給游擇一把卷面上錯有出錯的題都給他講了一遍,游擇一聽不懂的時候他也沒覺得煩,翻著書,一點一點幫他補知識點。

等到全都講完,一節自習課也差不多就這樣耗光了。

還有三分鐘下課,游擇一有些過意不去地說:「對不起,耽誤你時間了。」

「沒事兒。」鄭知倒是毫不在意,「就當是複習一遍了。」

游擇一這麼聽著,點了點頭,心裡卻明白,人家鄭知根本不需要複習這些這麼基礎的東西。

他盯著眼前寫滿了公式的卷子,盯著鄭知留下的筆跡,突然間就覺得有什麼變得不太一樣了,坐在旁邊的這個人沒那麼難相處,非但如此,好像還是個很溫柔的人。

後來過了很久,游擇一還能清楚地回憶起這天,那個額頭滲著汗珠,微微蹙眉認真給他講題的男生,哪怕多年未見,他也從來沒有忘記過。

月考前的一個星期,學校給高三學生開動員大會。

星期五下午第二節下課之後,高三學生浩浩蕩蕩地往體育館走去,有些人甚至在手裡還拿著練習冊。

游擇一慢慢騰騰地跟著人流往前走,周通從後面跑過來,摟住了他的脖子:「哎,問你點事兒。」

本來天氣就熱,周通這麼摟著游擇一讓他渾身更難受了。

游擇一推開對方,有點兒不情願地問:「你又要問什麼?」

他發現自己都快成了周通的「點讀機」了,人家是「哪裡不會點哪裡」,他是周通只要想打聽關於鄭知的事兒,一準兒來找他。

「你同桌有沒有女朋友?」

周通這麼一問,游擇一差點兒自己把自己絆倒。

「你說什麼呢?」游擇一也不是那種不開竅的單純少年,也見識過不少早戀的男生女生,但他從來沒喜歡過別人,也沒被別人告白過,總覺得這種事與自己無關,除此之外,如果還非要讓他找一個跟這種事情絕對扯不上關係的人,那一定就是鄭知。

在游擇一心裡,鄭知這人就如同一潭死水,什麼都激不起他的漣漪,談戀愛這種事,跟他不搭邊。

「給你給你。」周通塞了個疊成心形的紙到游擇一口袋裡,「隔壁班女生讓幫忙轉給他的,我跟他又不熟,還是你來吧。」

「什麼啊……」游擇一有點兒煩地把那東西從口袋裡掏出來,剛巧這時鄭知從他們倆旁邊走了過去,還扭頭看了他們一眼。

游擇一手裡拿著那個粉紅色的「心」,尷尬地看向鄭知,等他想開口叫對方時,人家已經快步走開了。

「為什麼長得好看的女生都喜歡他呢?」周通一臉疑惑,「我差在哪兒?」

游擇一嫌棄地看了他一眼,不想說話,把那個要他轉交的東西又還給了周通,然後跑走了。

他覺得自己大概猜得到那是什麼,中學時代,互傳情書是一件太過浪漫的事,多少男生女生把自己隱秘的小心思寫在一張張漂亮又帶著香味的信紙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折成愛心的形狀,含羞帶笑地交到自己喜歡的人手裡。

這是一件等到多年後再回憶起來時會覺得既羞恥又可愛的事情,只是游擇一自己沒有經歷過,也並沒有期待過,可當別人讓他幫忙傳情書給鄭知時,他莫名的有些排斥。

他覺得鄭知不應該被這些事情打擾,就讓他在自己的世界裡做自己覺得該做的事,什麼都不應該吵到他。

游擇一第一次到學校的體育館,一進去難免覺得新鮮。

他聽說一直以來學校的體育課都是在這裡上,但因為現在高一高二還沒開學,高三還在實行假期特別設置的課表,所以體育課一直都還沒有上,要等到正式開學之後才有。

距離正式開學也不遠了,月考之後,高一高二就要返校了。

動員大會所有學生按照班級坐在體育館三樓的觀眾席上,游擇一數著班級找到了寫著高三(13)班的牌子,仰頭看過去,想找一個空位,然後就看到了孤零零坐在最後面的鄭知。

他遲疑了一下,在對方也看見他的時候,奔著最後一排就去了。

鄭知戴著耳機坐在最後面,他頂煩這種動員大會,學生代表講話表決心,所有人就跟什麼奇葩組織一樣跟著喊口號,他覺得傻了吧唧的。

但畢竟是年級大會,不來又不行,坐下之後還得簽到的。

他之所以選最後一排,就是想找個安寧點兒的地方,就像一個看客一樣,看著其他人演一出鬥志昂揚的戲。

誰知,那個游擇一一看見他就跑了上來,坐下後還氣喘吁吁地問:「你怎麼坐這兒來了啊?」

鄭知耳機裡的聲音放得很大,沒聽清他說什麼,不理會不回應又有些沒禮貌,畢竟兩人是同桌,他也並不討厭游擇一。

他把靠近游擇一那邊的耳機拿下來,問他:「你說什麼?」

游擇一笑了一下:「我說,你怎麼坐得這麼高?」

「還好吧。」他們前面一排的人還在打鬧,後面是兩排空位,鄭知說,「跟大家都不熟,坐這兒不尷尬。」

游擇一覺得他說得也對,他們這種復讀生,總是好像無法融入班級似的。

兩個人並肩坐在班級最後,倒也真的沒人管他們。

鄭知在一邊聽著歌,游擇一百無聊賴地四處打量。

周通在下面跟隔壁班的女生在說笑,說了幾句之後還回頭指了指上面的人,游擇一猜想,肯定不是在指他,那麼他們的關注點就一定是鄭知了。

想到這裡,游擇一又想起那封情書,突然覺得或許給鄭知寫情書的女生就是此刻正和周通說話的那個,於是就偷偷多看了幾眼那個女生。

黑色的長髮在腦後紮了個馬尾,頭髮看起來又柔又順,皮膚很白,眼睛很大,一笑還有一對兒酒窩。

不管游擇一怎麼看,那都是個挺漂亮的女孩。

游擇一收回視線,又看了一眼鄭知,然後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其妙地就腦補了一下這兩個人走在一起的畫面。

俊男美女,年輕般配,畫面倒是挺和諧的。

可他還是覺得,鄭知是不會在這個時候談戀愛的。

「你在聽什麼啊?」游擇一突然跟鄭知搭話,說話時,還用手肘輕輕碰了碰對方。

鄭知摘下一隻耳機,又疑惑地問:「什麼?」

「你在聽什麼?」

鄭知垂眼看了看自己手裡摘下來的耳機,然後又重新戴上,把另一邊的取下來遞給了游擇一:「聽嗎?」

游擇一有些意外,沒想到鄭知會跟他分享。

他接過來,把耳機戴好。

聲音很大,震得游擇一一瞬間好像跟整個世界脫離了。

緩了幾秒,稍微適應了些,他聽見一個男人在唱:「我的天,高級動物,地獄,天堂,皆在人間。」

 

☆、第 9

 

游擇一是那種沒什麼生活情趣的人,他幾乎不聽歌,不看電影,課外書也不怎麼看。

他聽著耳機裡的聲音,不知道應該怎麼評價那旋律跟唱腔,但歌詞讓他無比驚訝,才發現,原來歌曲也可以是這樣的。

他聽得入了迷,試圖努力把這首歌裡的每一個詞都記住。

矛盾、虛偽、貪婪、欺騙……

偉大、渺小、中庸、可憐……

等到這首歌結束,兩首歌曲交替的空隙,耳機裡的世界安靜下來,讓他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問鄭知:「剛剛那首歌叫什麼啊?」

鄭知沒看他,眼睛望著遠處,吐出四個字:「《高級動物》。」

或許是因為這首歌太驚艷,之後再聽什麼,都沒了第一次聽《高級動物》時那種幾乎有些窒息的感覺。

也是那一刻,游擇一突然覺得自己好像離鄭知近一點了,他們聽過同一首歌,他對鄭知的瞭解或許比別人都多了一點。

這感覺就像所有人都在讀同一本書,可他的進度比其他人快了一頁。

當時的游擇一併沒有多想,更沒有深思自己這種莫名其妙的驕傲感是為了什麼,後來過了很久,他才後知後覺地回憶起這一幕,也試圖在這段記憶裡去搜尋任何一絲曖昧的證據。

動員大會開了足足了三個小時,坐在游擇一前排的幾個男生歪歪扭扭地坐著,直到結束游擇一才發現原來他們幾個都睡著了。

他把耳機還給鄭知,跟在對方身後往下面走。

場館無比嘈雜,游擇一滿腦子都是剛剛聽的那些歌的旋律。

他原本跟在鄭知身後,結果人潮擁擠,沒一會兒就把兩人衝散了。

游擇一隨著人流慢騰騰地走著,突然聞到一陣淡淡的香味,不是那種他很熟悉的洗衣粉的味道,也不是夏天宿舍裡刺鼻的花露水味道,而是很舒服的清香,飄飄悠悠地蕩進了自己的鼻子裡。

他抬起頭四處看,想著不知道是哪個女生噴了香水。

誰知,嗅了一圈,發現這香味的主人竟然是走在他旁邊的一個男生。

那個男生白白淨淨的,個子不高,很瘦,白色的校服襯衫像是大了一個碼的褂子罩在他身上。游擇一看過去的時候那個男生正低頭擺弄手機,他沒忍住在心裡琢磨,原來真有膽子大的人。

他們學校管理嚴格,不允許學生帶手機上學,其實像鄭知帶來的MP3也是不被允許的,總之,一切可能使人分心的都不可以帶到學校來。

但學生嘛,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也很正常,一所學校幾千人,哪可能各個兒都聽話?

不知道為什麼,游擇一就是覺得這個男生有些不一樣,在這樣悶熱悶熱的夏天裡,身邊的男生一個個都是一身大汗,稍微胖一些的甚至會有很濃重的汗臭味,可擠在這樣的人堆裡,這個男生竟然非但沒有汗臭,還比女孩子都香,游擇一從來沒有見過活得這麼細緻的男生。

他偷偷用餘光瞄那個人,然後聽見後面有個女生喊了一句:「寧路!」

旁邊香噴噴的男生抬起頭,一臉茫然地轉過去,他這麼一反應,搞得游擇一心裡「咯登」了一下。

這個男生叫寧路。

他就是寧路。

那個在宿舍裡被眾多男生嘲笑的「小娘炮」。

寧路站住腳步等那個叫他的女生,游擇一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他覺得寧路長得很秀氣,很好看,是那種有些陰柔的長相,但一點兒都不讓人覺得討厭。

往外走的時候游擇一忍不住想:寧路確實看起來是個異類,但就因為他跟其他男生的生活習慣不太一樣,所以就應該遭受別人那些充滿惡意的冷嘲熱諷嗎?

在游擇一熬了幾個夜瘋狂做題之後,月考如期而至。

學生們對待考試的態度永遠都是不一樣的,有些人很恐懼考試,就像害怕被撕開遮蓋傷疤的膏藥一樣,也有些人很期待考試,這些人往往是那種短時間內惡補知識點,想以此來測試自己是否真正進步的,當然,還有一部分人對考試是抱有無所謂的態度的,這部分人也就是成績一直很穩定心裡一直很有數的那一些。

如果說上次隨堂物理測驗時游擇一是第一種人的話,那麼這次月考他就成功進化成了第二種人,他迫切地想證明自己,證明自己其實沒有那麼笨,也是可以拿到一個還算過得去的成績的。

當然了,他自己心裡也清楚這一個星期以來鄭知給了自己多少幫助。

平時看著鄭知冷冰冰的不愛搭理人,尤其是對周通,永遠都是一副「滾遠點」的姿態,但對待游擇一的時候卻一反常態,又溫和又有耐心。

有幾次,同樣類型的題游擇一反覆做了幾次還是會出錯,他自己都覺得過意不去了,可鄭知還是不厭其煩地給他講。

好幾次看著鄭知微微蹙起的眉頭,還有眉心淺淺的「川」字紋,他都想跟對方說句「謝謝」再說一句「對不起」,可張張嘴,還是憋了回去。

游擇一覺得自己這次必須得好好考,否則都對不起鄭知浪費在自己身上的這些時間。

高三年級第一次月考,考場隨機分配。

班主任說:「這次是隨機分,但從下回開始,每次考試都按年級排名分考場,你們心裡都有個數。」

這種分考場的形式太尋常了,也太正常了,游擇一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

但是回到宿舍之後,同寢室的那幾個人開始討論「人究竟該不該分三六九等」的問題,他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只是抱著書去了自習室。

說來也巧,這次考試,游擇一跟鄭知還有周通三個人在一個考場,老師剛念完考場名單,周通就轉過來衝著游擇一擠眉弄眼。

游擇一頂不願意搭理他,可周通這人比狗皮膏藥還粘人,也不知道怎麼的,就非愛纏著他。

不過這一個月以來游擇一對周通也多少有了點兒瞭解,雖然這人性格挺煩的,總是一副小流氓模樣,但實際上,成績好著呢,也要強著呢。

比游擇一還煩周通的是鄭知,但游擇一煩周通還有情可原,畢竟那傢伙整天纏著游擇一,但鄭知,可以說跟周通幾乎沒有交集,開學一個月,倆人除非必要,否則絕對不說話。

鄭知是周通的假想敵,這一點游擇一是知道的,可他不知道鄭知為什麼那麼討厭周通。

有時候游擇一覺得自己挺沒原則的,他本來就不怎麼喜歡周通,現在因為鄭知也不喜歡,搞得他更不願意理會周通了。

這算怎麼回事呢?游擇一自己也搞不清楚。

考試那天早上,周通直接跑到洗手間來叫游擇一等他一起去吃早飯,游擇一本來是不願意的,但他不是那種善於拒絕的人,周通也沒給他拒絕的機會,說完這話就跑了。

游擇一無奈,只好收拾完之後拿著考試要用的東西站在周通宿舍門口傻愣愣地等著。

「走吧,」周通出來,叫他一起下樓,「你怎麼不進去喊我啊?」

周通宿舍的幾個人都是他們同班的,但游擇一跟他們都不熟,怕尷尬,索性就等著。

「快走吧,別去晚了。」游擇一沒回答周通的問話,悶頭往前走。

第一科是語文,沒什麼壓力的科目,就算是語文成績不好的同學也不會過分擔心,在大家心裡,這科在高考的時候根本拉不開太大的差距,只要作文不寫跑題,就還算穩當。

語文考完之後休息十分鐘,接著就考數學,休息的這十分鐘裡,游擇一趴在桌子上閉目養神,也算是給自己換換腦子,免得等會兒答數學題的時候找不到狀態。

他斜前面的位置就是鄭知,那人一下課就出去了,直到打鈴才進來。

當時游擇一剛好坐起來,倆人對視了一眼,鄭知衝他點點頭,然後回了自己的座位。

游擇一覺得人的心情真的挺奇妙的,前一秒還在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焦慮,可一對上那雙眼睛,就彷彿吃了一顆定心丸。

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急需別人的肯定,還是鄭知這個人有魔力,總之,游擇一突然就不怕了。

可不怕歸不怕,有些題,他該不會還是不會,這讓他依舊很崩潰。

兩天的考試下來,游擇一覺得自己整個兒脫了一層皮,最後一科的卷子交上去之後,長歎一口氣,趴在了桌子上。

鄭知收拾完東西起身要走,一回頭看見明顯沒精神的游擇一,想過去說點兒什麼,結果周通已經從椅子上跳過去一巴掌拍在了游擇一背上。

「怎麼了你?考得怎麼樣?」

游擇一被他拍得差點兒背過氣去,抬起頭來,又剛巧對上鄭知的眼睛。

「不知道。」他趕緊收拾桌上亂糟糟的筆跟草紙,想過去找鄭知說話,可人家已經拿著東西離開了。

「選擇題最後一道你選的什麼?」周通拿著草紙皺著眉嘀咕,「我覺得我可能錯了,五分啊!」

游擇一一點兒都不想跟他對答案,拿著自己的東西就往外走。

「你走那麼快幹嘛啊!」周通大呼小叫地跟了過來,一出門就差點兒撞到人。

游擇一聽見周通在道歉,回頭的時候看見那個寧路呆呆地站在那兒,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周通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後衝過來又摟住了游擇一的脖子:「所以你選什麼了?說一下能死啊?」

「我忘了。」游擇一轉回身之前又看了一眼那個寧路,他挺喜歡對方的長相,又白又瘦,看起來安安靜靜的,臉紅的時候還有點兒可愛。

「你什麼腦子啊?」周通嫌棄地放開他,「鄭知怎麼走這麼快?我還想問問他呢。」

游擇一平時不會主動跟周通說什麼,但今天也不知道怎麼了,接了一句:「他就算沒走也不會理你。」

游擇一這話一說完,周通不高興地翻了個白眼,他自己倒是得意地快步走開了。

 

☆、第 10

 

游擇一一直記得自己以前看過一篇老捨先生的文章叫《考而不死是為神》,裡面有句話讓他印象深刻:假若考而不死,你放膽活下去吧。

考試實在太折磨人了,身心上的雙重折磨。

一場月考下來,游擇一順利生病了,大熱天的,流著鼻涕發著燒,腦袋昏昏沉沉的,晚上飯也沒吃,回到宿舍就直接睡了。

不知道是不是人在生病的時候就格外容易做夢,他夢見自己坐在考場上,一個字都寫不出來,一抬頭,發現監考老師竟然是鄭知。

在夢裡面,游擇一想跟鄭知套套近乎讓他打個小抄,結果被鐵面無私的鄭監考趕出了考場。

游擇一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倒不是因為做夢氣醒了,而是被吃完飯又在外面打了會兒籃球的室友給吵醒了。

他躺在床上沒吭聲,其他幾個人也沒注意睡在上鋪的他,該聊什麼聊什麼,在宿舍裡鬧得不行。

游擇一實在沒法繼續睡了,揉了揉腦袋,從床上下來。

室友見他突然出現,先是一愣,然後說:「你在啊。」

「嗯。」游擇一生病難受,沒有多說話,穿好鞋拿著自己的東西往外走。

他跟這幾個室友到現在也沒能熟悉起來,見他出去了,那幾個人理也沒理,繼續玩兒自己的。

八月末,晚上八點多天已經黑了。

學校綠化做得不錯,晚上校園裡的燈光一亮,夜景倒是挺美的,可是游擇一一點兒欣賞美景的心思都沒有,一來是他實在難受,二來是蚊子太多,弄得他心煩。

他慢慢悠悠往學校大門那邊走,想著出去買點兒藥回來。

學校操場還有人在打球,天都黑了,藉著那點兒路燈的光線,游擇一非常懷疑他們能不能準確地找到籃筐的位置。

他突然想起之前坐在宿舍的自習室裡看著鄭知打球的場景,不得不承認男生打籃球的時候就是非常有魅力,哪怕這麼晚了,也還是有三三兩兩的女生圍在一邊看。

只是可惜,他自己什麼也不會。

往外走的時候游擇一差點兒被籃球砸到,下意識地縮著脖子往一邊躲,結果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笑聲。

又是陰魂不散的周通,他發現自己跟這人還真是有緣,不過一定是孽緣。

「大晚上的你哪兒去啊?」周通指了指滾到一邊的籃球,「給我扔回來!」

游擇一過去彎腰撿起籃球,用了猛力丟了回去,他原本想往旁邊扔,故意不讓周通接到,誰知道那人身手還挺敏捷,往邊上一歪身子,直接把籃球撈了回來。

「往哪兒扔呢你?」

游擇一沒理他,繼續往外走。

周通抱著球看了他一眼,也不再追問,跟同學繼續打球。

往學校大門口走的游擇一突然發現這世界挺有意思的,他在人群裡來了又去,最多只是得到對方的一個眼神一個問話,然後他繼續走他的路,別人繼續自己的遊戲。

就好像他原本就是游離在外的一個人,可有可無,毫無意義。

想完這個,他又開始自嘲:琢磨這些有什麼用呢?對於人家來說,你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

他發現自己最近特別喜歡胡思亂想,估摸著是天太熱,心都被蒸得躁動了起來。

他突然好奇,自己繼續這麼走下去,還會遇見誰。

這個他頭腦昏沉的晚上,就好像是誤入了一個遊戲系統,遊戲規定他必須要經過多少個熟人打多少遍招呼才能從這個遊戲中離開。

他手裡拿著紙巾,擦了擦鼻涕,快步走到學校大門口的垃圾桶旁,不偏不倚地丟了進去。

游擇一走出大門的一刻,突然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因為他又看到了一個認識的人。

月考結束之後的晚上八點多,路燈都亮了,學生都各自散去了,而考完試就離開了的鄭知此刻竟然又出現在了學校外面的路邊,他身邊還站著一個女生。

游擇一一開始以為自己看錯了,生病嘛,眼睛也不舒服,可走近兩步之後發現沒錯了,那個穿著黑色短袖T恤和牛仔褲的男生就是換下了校服的鄭知。

游擇一沒有跟蹤偷窺的習慣,也並不覺得他們這個年紀談戀愛有什麼不妥,反正是人家的事兒,跟他沒多大關係,但他總覺得鄭知可能並不想被人看見,如果可以的話,游擇一比較想當做什麼都沒發生,從另一邊繞過去。

然而鄭知跟那個女生站的地方不管游擇一怎麼走都很可能被對方看到。

他有點兒尷尬,不知道應不應該主動過去打招呼。

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鄭知回過了頭。

游擇一跟鄭知對視了一下,對方顯然一愣,然後若無其事地轉了回去,沒說一句話,就好像根本不認識一樣。

本來就不希望被對方發現的游擇一經過這麼一下,突然覺得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剛剛鄭知看向他的時候眼裡滿是冷漠,跟平時在班上給他講題的那個同桌好像根本就不是同一個人。

人家沒說話,游擇一自然也不可能上趕著去說什麼,只好也裝作不認識,從二人身邊走過,去對面的藥店買藥。

他路過那兩人的時候,聽見那個女生說:「那你到底來不來?」

鄭知說了什麼游擇一沒聽清,那時候他已經在過馬路了。

「你看什麼呢?」何葉好奇地順著鄭知的視線看過去,發現鄭知在盯著剛剛路過他們的男生看,「你認識?」

「我就不去了。」鄭知故意跳過了何葉剛剛的問題,「少鵬他們什麼時候到?」

「馬上了吧。」何葉皺了皺眉,心裡不悅,卻沒再強求。

她從來都是個聰明人,比誰都明白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原本只是想著至少讓喜歡的人來參加自己的升學宴,也算是把自己的喜悅分享給對方,但仔細想想,這樣做也確實挺過分的,她考得不錯,去了所很滿意的大學,可鄭知沒有,他還要留在這裡一年,而一年之後是什麼結果暫時也是未知的。

這種事情對於她來說是喜事,對鄭知來說卻無異於凌遲。

「對不起。」何葉說。

「怎麼了?」

何葉搖了搖頭,想著讓這個話題過去吧。

他們幾個之前關係很好的同學約了今晚吃飯,另外幾個下午竟然跑去唱KTV,到現在還沒來。

何葉看了一眼鄭知,發現他正望著街對面出神,也不知道在看什麼。

雖然剛剛考完試,但畢竟是高三,放假是不可能的。

第二天所有高三學生正常上課,班裡的同學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討論著考試時自己拿不準的題。

游擇一吃了藥但感冒卻朝著更嚴重的趨勢發展了,他怕傳染了旁邊的鄭知,連上課坐著的時候都盡可能地往另一側靠。

而鄭知,也沒提前一晚在學校門口見到他的事兒,就好像那個真的不是他一樣。

在游擇一心裡,他已經認定了那個漂亮的女生就是鄭知的女朋友了,甚至在晚上睡覺前還腦補了一齣戲來。

一對兒小情侶,高考結束後男生復讀,女生要外出求學,兩人因不捨對方,於是把握這個假期的一切時間見面。

游擇一覺得自己應該去寫小說,腦洞一開就停不下來了。

「你沒事兒吧?」鄭知看著一直在擦鼻涕的游擇一覺得自己鼻子都跟著疼了,「吃藥了吧?」

游擇一沒想到鄭知會突然關心自己,他揉了揉通紅的鼻子,點了點頭,悶悶地說:「吃了。」

「實在不行去打針吧,你這樣也耽誤學習。」鄭知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你腦子還清醒嗎?」

清醒是不可能清醒的,因為鼻塞,游擇一都覺得自己腦缺氧了,整個人反應都特別遲鈍。

但他沒說實話,又擤了擤鼻涕:「還行。」

鄭知拿起一本書,扉頁上貼著課程表:「下午自習課要是沒有老師占的話你就去校醫院吧,咱們學校的校醫還是挺靠譜的。」

「啊?」

「我是說,你還是打一針好得快。」

游擇一猶豫了一下,最後點了點頭。

「那個,校醫院……在哪啊?」

鄭知突然想起來游擇一以前不是他們學校的:「校醫院在後街的街對面,咱們學校前年新蓋的樓,你從北門出去就能看見。」

平時他們上學都走南門和東門,北門那邊幾乎沒人去。

游擇一乖乖點頭:「嗯,知道了,那個,需要帶什麼東西去嗎?」

「你跟班主任請個假,她給你開個證明,你拿著過去就行。」

鄭知覺得自己也是挺奇怪的,平時最不喜歡管閒事兒,但對他這個同桌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

他試圖把這個解釋為對同是復讀生的原因,在這個班裡,只有他們倆是同類。

但事實上,就算如此,鄭知覺得自己也有點兒太操心了,說來這個游擇一還比他大一歲,可眼見著這人可憐兮兮的樣子,他也不忍心視而不見。

「不用我陪你去吧?」

「啊?」游擇一突然惶恐,「不用不用,我自己可以。」

鄭知看他慌張的樣子,輕聲一笑,繼續做自己的事兒,不再多管閒事了。

游擇一也拿出了練習冊,可半天也沒能靜下心來學習,他深切地懷疑鄭知是個精神分裂,不然為什麼昨晚見到他就像是不認識,今天卻又來關心他呢?

還是說,其實鄭知有個雙胞胎哥哥?昨晚自己見到的真的不是他?

游擇一抓了抓頭髮,擤了擤鼻涕,覺得這道題太難了。

 

☆、第 11

 

請假這事兒游擇一覺得特別緊張,他是那種哪怕生病,能忍也就忍了的,但這回,正是難熬的夏天,他自己難受也就罷了,萬一再傳染了別人,就惹人討厭了。

熬到下午自習課,他趁著課間休息,去了班主任的辦公室。

班主任倒是很好說話,一看他這鼻子通紅說話悶聲悶氣的,二話不說就開了證明,還問他要不要陪他一起去。

「不用了,」游擇一拿著證明單子向老師微微鞠躬,「謝謝老師。」

從班主任辦公室出來再往樓門口走,要路過男廁所,巧的是,游擇一又遇見了鄭知。

「能找到?」鄭知隨口問了句。

「嗯。」游擇一揉揉鼻子,「應該能。」

鄭知看了眼他手裡的單子,猶豫了一下,沒再多說什麼。

他從來都不愛多管閒事,這段時間對游擇一的照顧已經超出了他的日常行為準則了。

游擇一笑了笑:「那個,那我先去,要是老師發卷子你幫我留一下。」

鄭知點點頭,推門進了衛生間。

下午三點多的夏天,幾乎算得上是一天裡最熱的時候。

游擇一一走出樓門就被陽光晃得瞇起了眼睛,他依舊頭腦昏沉,拖著疲憊的身子往北門走,路過自己班窗戶的時候,原本已經走過去,又折返了回來。

高三年級全都在一樓,此時所有的窗戶都開著,長得過分茂盛的五葉地錦有些枝丫探進了窗戶裡。

他站在外面往班級裡看,看到周通在跟旁邊的同學打鬧,看到他跟鄭知的座位空空蕩蕩,再往門口看過去,半天也沒見鄭知回來。

游擇一覺得鄭知這人特別神秘,從他第一天見到這個人開始就這麼覺得,他突然想起那個讓周通幫忙送情書的女生,也不知道她跟鄭知的事有後續沒,要是她知道鄭知已經有了女朋友,應該挺傷心的吧?

游擇一收回視線,慢慢騰騰地往校醫院去。

他一路上都在琢磨關於談戀愛的事,他沒喜歡過別人,也沒被人喜歡過,以前也有被人強拉著去看電影的時候,可那些愛情電影總讓他覺得不過是戲劇效果罷了,這個世界幾十億人,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能走在一起,這個幾率也太小了。

從小到大他的家庭給他傳遞的都是暴力、爭吵和痛苦,這導致他根本不相信什麼美好的愛情。

影視劇看多了、情歌聽多了,人們就被催眠了,以為愛情來得很容易,以為我愛你你就也會愛上我,這在游擇一看來是不存在的。

或者說,他覺得這樣兩情相悅的美好愛情不可能在他身上發生,因為他自認為沒什麼值得別人喜歡的地方。

他看著自己的影子,在心裡問:你說,誰會喜歡你啊?

校醫院人很少,游擇一去的時候醫生正在看書。

那個值班的校醫是個看起來很年輕的男人,穿著乾乾淨淨的白大褂,戴著一副無框眼鏡,長得高高瘦瘦的,就像游擇一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的醫學院的學生該有的樣子。

學醫是游擇一的夢想,關於這件事他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過。

以前他覺得什麼都無所謂,學什麼也都無所謂,但是自從得知他媽媽生病,他突然就有了方向。

而他不敢讓別人知道的原因就是,醫學院要求的分數太高了,至少在目前來看,那是他踮起腳伸長了手也摸不到的門檻。

「同學,進來吧。」校醫站了起來,接過了游擇一手裡的單子。

「我可能是感冒了。」游擇一按照校醫的示意,坐在了椅子上。

校醫在給游擇一檢查的時候,游擇一總是會不自覺地偷偷看對方,他總覺得這個校醫氣質特別好,讓人覺得特別踏實。

「拿著這個單子去大廳的藥房取藥,然後藥房右邊的走廊,往裡走,進去就能看到注射室。」校醫說話的聲音也好聽,清清淡淡的,給人很舒服的感覺。

游擇一站起來道了謝,出門的時候剛巧遇到一個穿著深色襯衫的年輕男人拎著一袋子什麼東西走進來。

他下意識低頭,然後聽見校醫的聲音:「不是說了你不要再來了嗎?」

游擇一回頭看過去,發現那個穿著襯衫的男人把那袋子東西放到了旁邊用來給病人檢查的小床上,塑料袋口沒有繫上,他一打眼就看到了露出來的零食包裝。

游擇一又看了一眼校醫,發現那人雖然嘴上抱怨讓對方別來,可眼睛裡是帶著笑意的。

他沒好意思多逗留,快步走開了。

校醫院非常人性化,本校學生看病打針一律不收費,值班的護士姐姐也特別可愛,怕他無聊,還特意打開了電視給他看。

可游擇一對電視沒什麼興趣,滿腦子都是胡思亂想。

先是想剛剛那個校醫和襯衫男,後來又琢磨起鄭知來,等到吊瓶打了一半的時候,他稀里糊塗地睡著了。

游擇一這一睡就是好久,一直到拔針才醒過來。

結果,他一睜眼,發現鄭知竟然站在他旁邊。

「哎?」游擇一一臉意外,還以為自己是做著夢沒醒過來,「鄭知?」

他又看了眼牆上的掛鐘,已經是最後一節課。

「沒什麼事兒,看你半天沒回去,過來看看。」鄭知指了指他的手背,「我要是不來,你吊瓶打完了自己都不知道。」

游擇一有點兒不好意思,他本來沒想睡覺的,結果昏昏沉沉的就睡著了。

「那個……謝謝你。」

「沒事兒,」鄭知伸了個懶腰,然後坐在了游擇一身邊的椅子上,「反正無聊,在這兒坐會兒,清靜清靜。」

「你怎麼了?」鄭知一說想「清淨清淨」,游擇一下意識就覺得是出了什麼事兒。

畢竟小時候他爸每次喝多了他媽去勸他的時候,那人都會特別暴躁地說:「你他媽讓我清靜清靜不行嗎?」

過去的那些事情,在游擇一腦子裡始終都抹不去。

他總是盡量不要想起來,也不要想起他媽,至少這一年不要,可很多時候大腦是不聽人使喚的。

「沒怎麼,就是覺得教室悶得慌,在這兒吹吹空調挺舒服的。」

游擇一其實想趕緊回去,他給自己制定的計劃還沒完成,每天要做多少物理題多少數學題,他都在努力完成。

但既然鄭知這麼說了,他也不好掃人家的興,索性就坐在這裡,按著手背的針眼,盯著電視屏幕發呆。

炎炎夏日的午後四點多,外頭陽光刺眼,室內卻安靜舒適,兩個人並肩坐著,一個閉目養神,一個時不時斜眼偷看對方。

「對了,我昨天好像看見你了。」游擇一還是沒忍住,說了出來,「晚上,在學校門口。」

鄭知突然睜開了眼睛,有那麼一瞬間的愣神,然後說:「哦,是麼。」

對方顯然沒有繼續聊這個話題的意思,游擇一識趣地閉了嘴。

他發現自己還是有點兒自作多情了,這日子鄭知總是幫他,他就以為兩人算是朋友了,但其實,鄭知並沒把自己劃進他的圈子裡。

局外人始終都是局外人,普通同學罷了,沒什麼交情。

本來游擇一不應該在意這些的,他從來都不是害怕寂寞的人,小時候父母上班整天把他鎖在家裡的時候他也不覺得自己需要朋友,可這個時候,還是莫名其妙的有些失落。

游擇一覺得自己對鄭知會有這樣的感覺完全是因為羨慕,人家成績好,長得帥,看起來家境也不錯,這些都是他可望不可即的,人總是會被優秀的人吸引,想要更靠近那些卓爾不群的人,只不過屢屢失敗之後才發現,大家終究不是一個圈子的人。

見游擇一不再說話,鄭知看了他一眼。

游擇一的鼻尖還是通紅,因為鼻塞微微張著嘴用嘴巴喘氣,偶爾會深呼吸一下,看起來並沒比之前好太多。

「你昨晚幹嘛去了?」

鄭知突然開口,讓游擇一特別意外。

「我去藥店。」游擇一把手裡的棉簽拿開,看了看有點兒泛著青色的手背,「結果吃了藥也沒好。」

「熱傷風不容易好的。」鄭知站了起來,「走吧,估計回去了也快下課了,你明天是不是還得來?」

「嗯,要連續打四天。」

鄭知點點頭,先一步往門口走去。

游擇一把染了血的棉簽丟在了垃圾桶裡,然後快步跟上鄭知,兩人一起走出了校醫院。

他們出去的時候,那個校醫正站在門口跟那個襯衫男說著什麼,游擇一看見他把手裡的一串鑰匙給了那個人。

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麼游擇一就是覺得這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如果說是朋友,可校醫看著那人的眼神過於複雜,就好像裡面有一汪水,對方一出現,就有鯉魚躍龍門。

游擇一跟著鄭知已經走出了一段距離,又忍不住回了個頭。

他看見那個穿著襯衫的男人一條胳膊搭在了校醫的肩膀上,兩人笑著在聊什麼。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光線的原因,金橘色的光灑下來,讓游擇一覺得這一幕特別浪漫,直到晚上他躺在床上再回想這一場景,才突然想到一個可能:他們會不會是情侶呢?

 

☆、第 12

 

人有的時候真的會被自己突如其來的念頭嚇一跳。

游擇一很少會去八卦別人的事,可打完吊瓶回來的那個晚上他滿腦子都是校醫和襯衫男,總覺得那兩人之間的氣氛很不同尋常,就好像是一對兒情侶。

兩個男人,讓他有這樣的感覺,這讓他都有些不敢相信。

可游擇一畢竟也已經19歲,哪怕自己沒經歷過感情問題,但對這些事多多少少都有些瞭解,「同性戀」這三個字他也不是沒聽過,之前同宿舍的那些人在議論寧路的時候就說過,他們說那個寧路搞不好是個同性戀。

造謠很可怕,有些謠言會毀了別人的一生。

游擇一討厭這些沒憑沒據就給別人下定論的人,可他越想越覺得校醫他們倆關係曖昧。

他在床上翻了個身,腦袋依舊有些混沌,他把額頭貼在冰涼的牆上,嫌棄地在心裡對自己說:人家究竟怎麼回事兒,跟你有什麼關係呢?

雖然一直告訴自己此事與自己無關,可不知道為什麼,游擇一就是忘不了。

第二天又去打吊瓶,他不用再去診室,直接到注射室就可以,原本以為見不到校醫了,結果他進去的時候剛巧遇見脫下了白大褂已經跟同事交完班的校醫。

他下意識盯著對方看,或許是因為校醫院平時病患實在太少,校醫也一眼就認出了這個男生就是昨天過來打針的。

校醫關切地問了句:「好點兒了嗎?」

游擇一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校醫笑了笑,指了指注射室的方向:「行,你快去吧,明天也記得準時過來。」

他說完就走了,游擇一站在原地回頭看向了他。

校醫走到了馬路對面,上了一輛白色的轎車,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

那輛車似乎在那裡等了有一陣子了,至少游擇一剛剛過來的時候它就已經在那兒停著了,只不過他沒想到,那輛車的主人是來接校醫的。

游擇一沒看到駕駛座上的人,但他的直覺告訴他,開車的一定就是昨天那個襯衫男。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那麼關注那兩人,打吊瓶的時候他閉著眼睛靠在椅子上,想不明白為什麼有那麼多漂亮的女生,他們還要去喜歡跟自己構造相同的男性。

同性戀的世界,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沒法理解。

不過,理不理解是一回事兒,接不接受也是一回事兒。

有些人接受,但不理解,游擇一是不理解,但他接受。

他覺得只要是互相喜歡的人就應該在一起,管他是什麼性別幹嘛,畢竟這麼大個世界,有生之年遇見兩情相悅,比中五百萬的彩票還困難。

月考結束的第三天,游擇一覺得這就是自己的受難日,因為成績下來了。

一早到班級他就聽見有人說所有科目的卷子都已經批完,估摸著這兩天就能公佈成績,結果,第一節英語課,英語老師是直接抱著卷子來的。

兩個課代表一人抱著一摞卷子給大家發下來,英語老師在講台上把握一切時機對這次月考的成績進行總結。

游擇一緊張得不行,這是他來到這裡之後第一次正式的考試,作為一個別人心裡的復讀生,他總想爭口氣。

鄭知的卷子先一步發下來,游擇一偷瞄了一眼分數,126分,這對於滿分150分的英語來說不算是很高的分數,以前就算在他們那個小城市的高中裡,高考的時候英語140分以上的都有好幾個。

他一直都知道鄭知學習好,但看這個分數,估計這次可能失誤了。

雖然成績一般,但鄭知自己的心態倒是不錯。

英語本來就不是他的強項,在這幾個高考科目中,語文拉不開分數,英語他只能算是中上水平,主要還是得靠著純理科的那幾門為自己站穩腳。

鄭知瀏覽了一遍自己的試卷,找到了做錯的那幾道題,最後的作文分數不高,閱讀理解錯得比較多。

英語老師在台上說:「鄭知,你拿到卷子了吧?」

鄭知有些意外地抬起了頭:「拿到了。」

老師叫到鄭知名字的時候,游擇一也緊張地看向了她。

「嗯,你自己看看都錯哪兒了。」英語老師敲了敲講台說,「我說了多少遍了,語文學得不好,英語閱讀理解和作文都會受影響!」

鄭知這麼一聽,心說:得了,這肯定是語文考得也不好,而且兩個老師已經交流過了。

他有點兒尷尬,但還是十分有禮貌地跟老師說:「謝謝老師,我下次爭取提高一下這兩方面。」

英語老師還要說什麼,但欲言又止,最後乾脆放棄了。

就在游擇一想著要不要安慰一下鄭知的時候,課代表把他的試卷也發了下來,119分,看到這個分數的時候游擇一偷偷地鬆了一口氣。

他基本上就是這樣的水平,沒什麼突破,也沒有下降,至少他自己是開心的,而且就連鄭知也才126分,到目前為止,高三年級第一次月考成績,他游擇一隻比鄭知少7分,也不算是太大的差距。

游擇一很會自我安慰,也是正因為這樣的自我安慰,突然間就拾起了自信,覺得自己好像沒有那麼差似的。

他擺弄卷子的時候,鄭知一手轉筆一手托腮地看著他問:「怎麼樣?多少分?」

游擇一沒想到鄭知會問他,趕緊把卷子翻回第一面,將分數亮了出來:「119。」

鄭知垂眼看了看,沒說什麼,點了點頭。

倒是周通不甘寂寞,一個紙團丟過來砸在了游擇一頭上,他皺著眉回頭的時候,周通問:「你多少分?」

游擇一剛要開口就聽英語老師說:「周通!你就沒個老實時候!考得好了又膨脹了是吧?」

周通耍賴似的笑笑,拿著卷子擋住了自己的臉。

游擇一挺好奇老師說的「考得好了」是有多好,這段時間以來他能感覺到周通是個挺聰明的人,平時沒見他怎麼悶頭學習,但似乎成績還不錯。

一般來說,這種人是同學們最羨慕的那一類。

游擇一私心不希望周通考得比鄭知好,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是莫名其妙的偏心,按理說周通雖然有時候確實煩了點兒,但回頭想想,周通不惹人討厭的時候對他也還算可以,這幾天他生病,周通每天跑去他宿舍給他送零食,雖然他一樣兒都沒吃,但至少人家那份心意是有的。

可儘管這樣,游擇一還是希望鄭知碾壓周通,各種意義上的碾壓。

游擇一胡思亂想的時候,英語老師開始講課。

「這次題出得一點兒都不難,可是大家的成績卻很不理想,咱們不管別的科目,就說英語,年級第一竟然是9班的,你們是不是應該反思一下?」

游擇一有點兒好奇,問前桌:「9班怎麼了嗎?」

前桌回頭小聲給他解釋:「咱們班每次平均分都是年級第一,9班可能要排在中間。」

游擇一點點頭,明白了,這是來自年級第一的班級的尊嚴。

「鄭知,」英語老師再次點到了鄭知的名字,班裡的同學有不少開學一個多月到現在也沒跟這個上屆的學霸說過一句話,但都轉過頭來看向了他,「我特意看過你的卷子,也跟你們薛老師聊過,你不應該是這個水平,第一次月考怎麼就考成這樣,回去之後你自己反思一下。」

游擇一微微低著頭,用餘光偷瞄鄭知,他覺得老師這樣有點兒太不給人留面子了,學霸自尊心都超級強,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說他考得不好,多沒面子。

可鄭知還是一副不鹹不淡的樣子,點點頭,沒說話。

「這次咱們班最高分是周通,可是比年級第一少了2分。」

英語老師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些扎心的話,游擇一本來覺得自己好像還勉強過得去了,結果發現,119分的分數連被老師注意到的資格都沒有。

英語課結束,游擇一一開始的好心情又全沒了,他趴在桌子上歎氣,隨口嘟囔了一句:「做人好難啊……」

鄭知被他逗笑了,問他:「怎麼了?」

游擇一本來只是在自言自語,沒想到鄭知竟然搭理他了,抽抽鼻子說:「感覺自己什麼都做不好。」

他在桌子上趴著,側著頭看著鄭知,無意間竟然發現對方左邊脖子上有一顆痣,他看著那顆痣出神,聽見鄭知說:「沒事兒,繼續努力唄。」

鄭知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這才一次考試,證明不了什麼。」

游擇一發現鄭知心態是真的好,不管是裝出來的還是真的就這麼想,可他這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讓人看著就佩服。

他想起剛開學時周通讓他幫忙記下鄭知在做的練習冊名字,突然覺得這可能就是自己喜歡鄭知而對周通怎麼都沒太多好感的原因。

這兩個人雖然性格差異很大,但儘管如此,也都是老師眼裡的好學生,周通聰明,可也太喜歡耍小聰明,給人一種很不踏實的小滑頭的感覺,可鄭知就始終一副泰山崩前也無動於衷的樣子,專注自己,不動歪腦筋。

可說到底,這倆人都讓游擇一羨慕,至少在成績這方面,他羨慕得都想跟他們拜師學藝了。

上課鈴還沒響,數學課代表也進來了,懷裡還抱著厚厚的一摞卷子。

游擇一直接彈坐起來,緊張地盯著那彷彿病危通知書一樣的卷子。

鄭知看了一眼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什麼都沒說。

 

 

☆、第 13

 

對於游擇一來說,數學跟物理一樣,如果這倆傢伙是人,那麼他們只需要用一根手指頭就能讓游擇一喪命。

所以,數學課代表發卷子的時候,游擇一既期待趕緊拿到卷子,又害怕真的拿到卷子。

其實他的數學也不是一開始就不好的,剛上高一的時候還挺不錯,他也喜歡學,總覺得每次解題的時候心裡都特別踏實,只不過後來高二下學期突然換了個數學老師,那個老師讓游擇一特別反感,最後導致他對數學這個科目也厭煩了。

他覺得作為一個老師,最基本的師德是一定要有的,先不說課講得怎麼樣,但至少做人得差不多。

當時他們換的那個數學老師,嗜酒成性,經常醉醺醺的來上課,坐在第一排的游擇一每次都被他身上的酒味和煙味熏得頭暈腦脹。

因為這件事,學生家長也沒少跟學校領導反映,可那個老師有背景,誰也沒把他怎麼著。

當一個學生對某個科目產生了厭噁心理時,那這個科目就真的沒法學好了。

就這樣,到了臨近高考的時候,游擇一的數學成績一塌糊塗。

他有時候也會想,學不好其實不應該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可誰也沒法否認一個老師在學生的學習生涯中的重要性。

他盯著在同學們中間走動著的課代表,卷子發到了周通,游擇一下意識地觀察對方的臉。

周通拿到卷子之後擰巴著一張臉往椅背上一癱,然後旁邊的人都湊了過去看他的卷子,幾個人又鬧在了一起。

看他這樣的反應,游擇一覺得大概是考得不好,否則周通不會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

雖然這樣有點兒壞,但看他這樣,游擇一心裡有點兒小開心,他開心之後,又默默鄙視自己,暗戳戳地搞這些小心思,可以說是非常過分了。

游擇一的卷子和鄭知的卷子是一起發下來的,對比非常鮮明,讓游擇一有點兒無地自容。

鄭知143,游擇一91

人家差7分滿分,他差1分就不及格。

游擇一攥著試卷的邊緣,因為用力,紙張都皺了起來,心裡被愧疚和羞恥折磨著,大熱天覺得脊背發涼。

鄭知看了眼自己做錯的題,然後扭頭問他:「你多少分?」

游擇一覺得自己可能是這個世界上最沒出息的人了,19歲了,竟然因為考試沒考好想哭。本來還忍得住,結果鄭知一問他,立刻鼻子酸了眼睛紅了,轉過去看對方的時候臉上的委屈嚇了人家一跳。

鄭知這輩子最怕人哭,以前他一不聽話,他媽就作勢要哭,這麼一搞,他立馬沒辦法,當即服軟,哭鼻子是對付他最好的武器。

游擇一長得白,還沒等哭呢,臉就已經通紅了。

鄭知看著他,突然間好像心跳停了半拍,趕緊安慰說:「就是一次小考試,下次加油唄。」

游擇一是沒指望鄭知安慰他的,只是實在忍不住,心裡太難受了。

坐在這裡,他壓力比誰都大,但原本基礎就不如人家,又有一年多的空白期,再想找回學習的最佳狀態太難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證明自己,想把自己的好成績拿給大姨一家看,想讓他們知道自己是可以爭口氣的,結果卻不盡如人意,他覺得自己對不起那些為他付出的人。

鄭知伸手去拿游擇一的卷子,可對方攥得緊緊的,差點兒撕破了角。

「給我看看。」鄭知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一片羽毛從游擇一心上略過。

游擇一鬆了手,因為覺得丟人,臉燒得通紅。

鄭知仔細地看過了每一道被游擇一做錯的題,然後皺著眉說:「很奇怪。」

「啊?」游擇一一愣。

「你看這個。」鄭知拿過了筆,在一道選擇題上點了點,「這道題和後面那道題其實是同一個題型。」

他翻到後面:「可是你這個選擇題做對了,後面這道卻錯了。」

「……」游擇一湊過去看了看,然後揉揉鼻子說,「那個……選擇題,是蒙的。」

鄭知突然間覺得游擇一這個人簡直就不按常理出牌,讓他有點兒崩潰。

「行了,我知道了。」

「啊?知道什麼?」

鄭知把卷子還給他,上課鈴也響了:「除了物理,你的數學也需要進行一下課後輔導了。」

這次月考,鄭知的數學和物理都是單科年級第一,而作為同桌的游擇一,這兩科的分數慘不忍睹。

相比於數學,物理的低分更讓他無法接受,雖然比上次小考好了一些,但還是連班裡中上游的水平都沒達到,這還是鄭知花了多少時間給他講題的結果。

游擇一覺得對不起鄭知,可鄭知說:「你沒對不起誰,什麼事兒都不是一蹴而就的。」

鄭知說這話的時候正在吃麵包,為了爭取時間給游擇一講題,倆人在晚自習前的吃飯時間都沒出去,讓同學給帶了兩個麵包回來,就這樣爭分奪秒地學習。

游擇一其實挺想問問鄭知為什麼要幫他的,還犧牲著自己的時間在幫他,可他問不出口,總覺得很尷尬。

鄭知把所有的錯題都重新給游擇一講了一遍,都不用對方說他都知道,以課上老師的速度,游擇一肯定是跟不上的。

「今天晚上回去你有什麼自己的安排嗎?」題講完了,鄭知咬著中性筆的筆帽問他。

游擇一搖搖頭:「就是做題。」

鄭知問他這個問題的時候,游擇一下意識地緊張了起來,心裡隱隱期待著什麼,卻也說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麼。

「你等會兒。」鄭知從自己的一摞練習冊裡抽出一本,然後看了眼目錄,翻到其中某頁折起了書角。

「今天晚上你回去做這個,從這頁開始,把整個章節都做一遍。」鄭知說,「這個題型雖然在考試中很少出大題,但是分數占比不少,這類型做熟了至少選擇和填空的分數不會丟了,加一起也差不多趕上一道大題的分數了。」

游擇一接過鄭知的練習冊,半天說了句:「鄭知,你怎麼這麼好啊?」

鄭知晚上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游擇一說的那句話。

那傢伙問他為什麼這麼好,這個問題有點兒傻,傻得鄭知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回答。

之前他自己也沒認真去想過這個問題,如果說之前給游擇一講物理題只是自己實在看不下去同桌那麼慘的話,那今天竟然把自己的練習冊讓對方帶回去做就確實有些不同尋常了。

「兒子,琢磨什麼呢?」

鄭知斜靠在車後座上,他爸從後視鏡看了他一眼:「吃點兒什麼去?」

「隨便吧。」鄭知滿腦子都是游擇一,也不知道怎麼形容那種感覺,今天他只是隨口問對方的成績,可游擇一紅著眼睛像只受了天大委屈的兔子一樣看他的場景他總是忘不了。

眼睛通紅,鼻尖通紅,臉也泛著紅。

鄭知在學校總有人說他長得帥,情書也收了不少,他對自己什麼樣心裡也清楚得很,作為一個成績好長得帥的男生來說,其實很多時候是不願意把別人當回事兒的。

無敵就是這麼寂寞。

之前鄭知也沒覺得游擇一有什麼特別的,要非找點兒特別之處,那就是物理成績特別差,數學也不怎麼地。

但今天,他突然覺得游擇一長得挺好看,是跟他不一樣的那種長相,就是像兔子。

「那咱倆先去接你媽,然後去吃披薩?」

鄭知覺得奇怪:「今天什麼日子?都這麼晚了還非得出去吃?」

「慶祝你第一次月考旗開得勝的日子啊!」鄭知他爸樂呵呵地說,「下午你們以前那個班主任跟你媽打電話,說你這次考得還不錯,總分應該年紀前三沒問題。」

「……還有幾科成績沒出來呢,她怎麼知道沒問題?」鄭知挺不喜歡他爸媽跟老師聯繫的,但他不喜歡也沒用,就算他爸媽不找老師,老師也總是找他爸媽。

「人家老師說的,那能有錯麼!」鄭爸爸趁著等紅燈的時候回頭問鄭知,「怎麼樣?披薩?還是你想吃別的。」

「你給我個吃披薩的理由,能說服我我們就去,說服不了我們就回家。」

鄭爸爸拿兒子沒招,最後敗下陣來,說了句:「你媽想吃。」

於是,父子倆接上在閨蜜家聊天的鄭媽媽去吃披薩了。

鄭家三口人在其樂融融地吃披薩,游擇一坐在悶熱的宿舍自習室裡皺著眉頭做著鄭知給他的練習冊。

可能是因為第一場月考結束了,不少人都給自己放了個小假,今晚自習室除了游擇一之外就只有三個人。

周通推開門,探進頭看了一圈,然後走到了游擇一旁邊。

「喂。」他拿了一罐雀巢的冰鎮咖啡放到了游擇一面前,「你還真刻苦啊。」

游擇一一聽他的話心裡更不是滋味了,就覺得這人是來嘲諷自己的,人家不這麼熬夜學習都能有好成績,可他費了好大力氣成績還是不好。

他沒理周通,把咖啡推到了一邊。

周通也感覺到自己說話可能有點兒問題,尷尬地解釋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那個……」

他把一本練習冊又放到了游擇一手邊:「我看你好像沒做過這個,還挺好的,題型全,難度適中,你還是先別做特別難的,從這種開始鞏固基礎挺好。」

周通說完就像是怕再被拒絕一樣趕緊走了,到了門口又小聲喊游擇一:「給你了,千萬別再還我啊!」

 

☆、第 14

 

雖然大家都說第一印象非常重要,但很多時候一個人的某一個舉動就能讓人對他大為改觀。

一開始游擇一以為鄭知是那種很冷漠的人,可這個被他認為冷漠的人卻犧牲著自己的時間不厭其煩地給他講題;一開始他以為周通是那種小心眼兒還很煩人的傢伙,可這個小心眼的煩人精竟然在他考試失利之後用自己的方式來安慰他。

游擇一開始發現,原來人真的都是多面性的,很多時候第一印象看到的並不是真的他。

原本熱得一身汗的他伸手握住冰涼的咖啡,突然覺得以後還是應該對周通態度好一點。

他幾口就喝完了咖啡,然後悶頭把鄭知讓他做的題都認認真真做好,寫完最後一道之後,他想著翻到最後看看答案,在給鄭知看之前自己先確認一下有沒有錯誤,結果翻到最後才發現,鄭知把答案全都撕掉了。

學生最知道怎麼治學生,游擇一有點兒抓狂,心想:鄭知,你就這麼信不著我啊?

他想著想著,竟然笑了,突然又想起鄭知脖頸上的那顆痣,覺得有點兒像窗外掛在天上的星星。

他收好鄭知的練習冊,其實已經到了睡覺時間,但或許是因為剛剛喝了一罐咖啡,這會兒還精神得很,自習室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還挺喜歡這種感覺,深夜的自習室,只有堆著練習冊的桌子和不停旋轉的電風扇陪著他,從打開的窗戶外面溜進來的風也涼快了許多,讓人覺得舒服,當然,如果蚊子能少點兒就更好了。

游擇一又把周通剛剛給他的練習冊攤開,隨手翻了翻,趴在上面,看著窗外發呆。

外面的籃球場早就沒人了,校園裡昏黃的路燈顯得有些孤零零的,他想起之前鄭知在那裡打球,周通也在那裡打球,突然覺得自己就像這場青春電影的觀影者一樣,演員努力想讓觀眾有代入感,可是觀眾跟他們的差距太大了,根本就融入不進他們的場景裡。

此時此刻,19歲的游擇一想要努力變好,可不知為何,就是不得章法。

第二天一早游擇一到班級的時候其他幾科的卷子都已經發了下來,正所謂「兩眼一黑」,他這次算是真的體會到了。

自己坐在那裡算了一下成績,然後閉著眼睛趴在了桌子上。

鄭知進屋的時候就看見游擇一在那兒趴著,還以為他昨晚做題到太晚,沒睡好覺,心想要不下次還是少給他佈置一點兒「作業」吧。

「你來了啊。」

鄭知剛坐下,游擇一就坐了起來,說話的時候喪得眼睛眉毛都耷拉著,有氣無力的。

「怎麼了?又發燒了?」鄭知記得游擇一還有一針吊瓶沒打,下意識就以為他病情反覆了。

「不是。」游擇一把自己剛剛在草紙上算的成績給他看,咬著嘴唇沒說話。

鄭知看了一眼他算的分數,又看了眼自己桌上的卷子:「沒事兒,明年六月才高考呢,還有時間。」

有時候,安慰其實一點兒用都沒有,但這些沒用的話從特殊的人口中說出來,比什麼靈丹妙藥都治病。

也不知道怎麼的,鄭知就成了游擇一心裡很特殊的那個人,當時的游擇一覺得,大概是因為人家鄭知是真學霸,學霸都說了還有時間還能提高,他也就信了。

學渣有時候對學霸就是會抱著一種盲目的信任,也不管對方說話的時候到底走沒走心。

早自習的半個小時平時都是自習時間,今天一打鈴班主任就拿著一張A3大小的紙進來了。

紙張有點兒發灰,十一高的學生們都知道這是什麼。

雖然教育局三令五申不允許學校做排名,美其名曰「減負」,避免成績排名造成的一系列麻煩,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排名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的。

班主任往前面一站,平時總是帶頭鬧騰的周通都安靜了下來,誰都想快點兒知道自己的排名。

游擇一看見周通回頭看了一眼鄭知,他估摸著那傢伙在心裡一直都想跟鄭知比個高下,儘管昨天晚上周通給了他咖啡和習題,但這場較量,游擇一還是希望鄭知贏。

沒辦法,偏心沒法治了。

游擇一覺得班級第一不是鄭知就是周通了,結果沒想到,並不是。

鄭知第二,周通第四,第一的是他們班一個女生,游擇一都沒跟她說過話。

後來他才知道,人家那個女生一直都是年級前幾名,之所以游擇一沒注意到她,完全是因為人家低調,不像周通那麼張揚。

考了個第四名,周通懊惱得不行,鄭知倒是依舊那副無所謂的樣子,班級第二,年級第三,在游擇一看來,厲害到他這輩子都只能仰著腦袋看人家了。

老師只說了前十名的排名和成績,說是後面的想看排名去辦公室找她,排名榜只有一張,就不發給大家了。

雖然老師這麼說,但之後還是有人複印了老師的榜單在班級傳閱,游擇一不敢看,前桌兩人拿著榜單討論的時候他始終低著頭攥著筆發呆。

鄭知從廁所回來就看見神經繃得緊緊的他,又瞥了一眼前桌,明白了他怎麼回事。

鄭知走回座位,跟前桌說:「你倆看完借我看一眼。」

前桌已經看得差不多,直接把那張紙給了鄭知。

排名榜除了標注了總分之外,各科成績也都印在上面,鄭知沒從頭開始看,而是直接把目光落在了中間的位置。

全班一共64人,他從30名往前一個個找,卻沒找到游擇一的名字,微微皺了皺眉,看向後半部分。

游擇一幾門成績只有英語還勉強過得去,排名在49,總分比他少了將近二百分。

13班是整個年級最好的班級,平均分每次都甩別的班一大截,除了最後幾名純屬渾水摸魚之外,其他人哪怕是在三四十名到了別的班排名也能往前提一步。

但這並不是什麼值得高興的事情。

鄭知用手肘撞了撞游擇一,小聲跟他說:「我算了一下,要是你馬虎做錯的題都能答對,起碼能提高五名。」

才五名。

游擇一沒忍住看了一眼鄭知手指指著的地方,人家的名字在左半面的最上頭,自己卻在右下角,倒著數比正著數好找多了。

鄭知還想說什麼,就聽體育委員在門口招呼大家都趕快出去。

這次月考之後,高一高二也都開學了,高三年級的課程表恢復正常,每週有一節體育課一節體活課,有些學生為了抓緊時間學習,恨不得能把這兩節課取消掉,但鄭知還是挺喜歡的,學習這東西,還是得勞逸結合。

「走吧。」鄭知放下排名榜,壓在了書下,「出去透透氣。」

游擇一看了一眼窗外,陽光明媚得好像叫太陽的這位朋友剛剛考了個年級第一。

游擇一站了起來,有些沒精神。

鄭知看著他笑了,抬手拍了一下他後背:「別這麼喪氣,這才剛開始。」

「老游!」

游擇一還沒走出兩步,就被周通摟住了脖子。

鄭知對周通有種莫名其妙的抗拒,尤其是一看見這人跟游擇一黏黏糊糊的就覺得煩,他看周通過來了,沒說話,快步走開了。

「……他幹嘛?沒考第一生氣了?」

「他才沒你這麼小心眼兒!」游擇一推開周通,「你又要幹嘛啊?」

「不幹嘛啊!叫你一起去體育館啊!」周通又要摟游擇一脖子,被游擇一躲開了。

「這麼熱的天你離我遠點兒!」游擇一發自內心的嫌棄這傢伙,他不喜歡跟人有肢體接觸,可是周通這人還總是沒完沒了。

倆人打鬧的時候,游擇一突然覺得心情似乎好了些,果然情緒還是需要發洩,悶來悶去容易悶出毛病來。

游擇一第一次上體育課,跟著周通到了體育館的三樓。

三樓是籃球場,上次他們開動員大會的時候就是在這裡。

同時上體育課的還有另外兩個班級,一個是文科班,游擇一看了一眼,竟然發現了寧路。

沒辦法,文科班男生少,碩果僅存的那麼幾個太顯眼了,寧路又長得好看,讓人不注意都不行。

他往那邊看的時候發現寧路也在往他們班這邊看,也不知道是在看什麼,但游擇一總覺得他在看自己,至少眼神是朝著他這個方向的。

「你看什麼呢?」旁邊的周通用肩膀撞他,「看上人家文科班哪個女生了?」

「我又不是你。」游擇一發現周通真的是一點兒正形兒都沒有,這種人成績那麼好簡直就是個bug,一丁點兒好學生該有的樣子都沒有。

「我可沒早戀,你別血口噴人。」周通懶洋洋地靠著他也往那邊看,就像在欣賞花店裡擺著的一簇簇鮮花。

游擇一發現那個寧路像是被什麼嚇著了一樣收回了視線,反應很奇怪。

「你知道寧路嗎?」游擇一問周通。

周通一愣:「你問他幹什麼?」

「不是,就總聽別人提起他,覺得好奇。」

「不就是那個麼!」周通給游擇一指了指站在人堆裡的寧路,「聽說好像是同性戀。」

 

☆、第 15

 

游擇一突然就在想,不知道歧視少數群體算不算人的劣根性。

就像同性戀,明明並不是什麼傷天害理有悖倫常的事情,可每次被提起來,總好像帶著嘲笑的意味。

他不知道寧路到底是不是同性戀,他也不覺得同性戀有什麼特別,只是,大家提到「同性戀」這三個字或者聊起寧路時有意無意流露出來的輕蔑口吻讓他覺得很不舒服。

「你怎麼知道他是同性戀?」游擇一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他們都那麼說。」周通撞撞他,「琢磨什麼呢?過來!」

游擇一抬頭,跟著周通往隊伍裡面站。

這個學期第一節體育課,站隊的時候大家自然地按照身高排隊,鄭知個子高,站到了最邊上,游擇一和周通差不多,但他其實不太想挨著這人,結果被抓著站到了一起。

體育老師也知道他們沒心思上什麼體育課,只是簡單打了個招呼,點了個名,然後讓他們繞著籃球場跑了兩圈就解散了。

游擇一不喜歡運動,跑的這兩圈就讓他累得呼哧帶喘,老師一宣佈解散立刻跑到一邊的觀眾席上坐著去了。

三樓的活動空間一共有兩個籃球場,也就是四個籃筐,男生們湊一起打球的時候基本上一個班級只會佔用一個籃筐,游擇一坐在靠近自己班級的觀眾席那邊,驚訝地發現周通跟鄭知竟然同時在場,他還以為那倆人水火不容到絕對不會一起打球呢。

他坐在那裡歎口氣,有點兒覺得無聊,再扭頭一看,發現班上不打籃球的那些要麼到樓下去打乒乓球要麼找了塊兒空地打羽毛球,只有個別幾個抱著練習冊坐在角落裡學習。

他沒帶練習題出來,也沒什麼可玩的,除了鄭知和周通以外,他也沒有什麼別的熟人,實在有點兒不知道怎麼消磨時間好。

「你也是13班的?」

游擇一正昏昏欲睡,突然有人在他身邊說話,嚇得他一個激靈就清醒了。

抬頭的時候,對上一雙有點兒泛紅的眼睛,那眼睛倒是好看,不過這會兒像只小兔子。

「啊……是。」游擇一意外到有些結巴,因為過來跟他說話的人竟然是寧路。

寧路衝他笑笑,露出一對兒尖尖的小虎牙:「那我能不能跟你在這兒坐會兒?」

游擇一點了點頭,看著對方像是得了什麼便宜一樣開心地坐下了。

「以前好像沒見過你啊,」寧路雙腳踩在前排沒人坐的椅背上,一邊前傾身子繫鞋帶,一邊歪著腦袋問游擇一,「還是你太低調了?」

「我這個學期才轉來。」游擇一遲疑了一下,還是坦白說,「復讀的。」

寧路鼓了鼓腮幫子,點點頭:「那挺累的吧。」

「還好。」其實特別累,但游擇一覺得自己也沒什麼抱怨的資格。

寧路系完鞋帶,乖乖地在椅子上坐著,然後眼睛始終盯著13班打球的那幫男生的方向。

游擇一一開始沒在意,後來覺得不太對勁,他突然想起關於寧路是同性戀的傳言,心想這傢伙該不會是看上自己班的哪個男生了吧?

游擇一也看向籃球場,那麼多人,最顯眼的還是鄭知,個子高,長得帥,這會兒脫了校服的襯衫,換上了之前他們在外面籃球場偶遇時穿的那件球衣。

如果寧路有喜歡的人,大概除了鄭知以外不會有別人了。

想到這個,游擇一突然心裡有點兒彆扭,可究竟為什麼彆扭,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誰喜歡誰,誰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歸根結底是與他無關的,但一想到別人偷偷地關注著鄭知,他就彷彿是一個自己家的菜被人盯上的農民。

可話說回來,人家鄭知才不是他家的菜呢。

「那個,」游擇一覺得這麼坐著有些尷尬,努力想找個話題,「你眼睛……是哭過了嗎?」

「啊?」寧路有些驚訝,像是絲毫不知道自己眼睛的情況,「我眼睛怎麼了?」

「就,有點兒紅。」游擇一發現自己還真的挺喜歡這個寧路的,雖說行為舉止確實有點兒陰柔,但誰說男孩子就一定要健壯勇猛呢?

也或者,他對寧路的這種「喜歡」完全來自於憐惜,好端端的一個男生卻總是被人在背後被人說三道四,戳著脊樑骨說些上不了檯面的話,能不讓人心疼麼。

可心疼完人家,游擇一也會想想自己,他自己也還在這幾近真空的生活裡掙扎,有什麼資格心疼人家呢?

寧路聽見游擇一的話,懵懵地從校服褲子的口袋裡拿出一個小鏡子,對著眼睛照了照說:「哎呀,我得去把眼鏡摘了!」

游擇一這才明白,他眼睛紅不是哭的,是因為隱形眼鏡。

「你等我一下!」寧路「騰」地站起來像隻兔子似的跑了下去,然後直奔衛生間。

游擇一就靠著椅背靜靜地看他,覺得這個男生還真的挺可愛的。

他又看向鄭知,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來,如果鄭知是個同性戀的話,他會喜歡什麼樣的男生?

游擇一當然知道鄭知不可能是同性戀,那天晚上在校門口看見的女生到現在他還記得長相,他只是好奇,突然很想知道鄭知會喜歡什麼樣的人。

游擇一沒等到寧路回來,卻把鄭知給等來了。

痛快地打了一會兒球的鄭知渾身是汗,手裡拿著不知道誰給的紙巾,一邊擦汗一邊走到了游擇一身邊。

游擇一看著他坐下有點兒緊張,畢竟前一分鐘他還在那裡腦補人家是個同性戀。

「你怎麼不玩了?」

「歇會兒。」鄭知說,「快下課了,太累的話等會兒自習課會困。」

游擇一瞭然地點點頭,從兜兒裡拿出了一包紙巾遞給鄭知。

鄭知道了謝,抽出一張紙打開,直接蓋在了臉上。

「對了,剛才我看你和文科班那個男生在一起,你們認識?」

游擇一覺得這個寧路真的是個神人,竟然連鄭知都認識他。

「也不算吧,他就是過來問我是不是13班的,然後坐了一會兒。」游擇一回答的時候又想起剛剛寧路看著籃球場時的眼神,那分明就是在看自己喜歡的人。

「你認識他?」游擇一問話的時候莫名的緊張,可緊張的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

「知道他,」鄭知說,「他是我同學表弟。」

鄭知的這個回答並不能讓游擇一感到安心,因為不管怎樣,鄭知還是認識寧路的。

鄭知這個人,似乎很少會把別人放在心上放在眼裡,能記得寧路,說明寧路在他看來是特別的。

游擇一垂著眼睛開始胡思亂想,越想越覺得寧路跟鄭知之間發生過什麼他不知道的事。

「對了,剛才就想跟你說來著。」鄭知把臉上的紙巾拿開,扭頭看向游擇一,「這次考試成績代表不了什麼,但卻很好地給你敲響了警鐘,讓你知道自己的短板在哪裡,所以就算成績不理想,但也有好處。」

游擇一沒想到他會突然說起這個,原本好不容易稍微放鬆了一點兒的心情又低落了下來。

一提到成績他就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一把攥住了,缺氧了,要完蛋了。

「我知道,」游擇一的聲音沉沉的,明顯沒什麼精神,「但是……我就是覺得……」

他停頓了一下,有些猶豫應不應該對鄭知過分坦誠。

「有點兒壓力挺好。」鄭知說,「總比對自己錯誤定位最後導致失敗強得多,就像一個多月前的我。」

「啊?」游擇一扭頭看他。

鄭知無所謂地笑笑說:「說什麼發揮失常,都是托詞罷了,真正有實力有底氣的,才不會發生這種事。多經歷幾次生活的毒打,正確認識自我,然後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這才是人間正道啊!」

游擇一很少聽鄭知說這麼多話,除了這人給他講題的時候會話多一點兒之外,幾乎沒怎麼見他這樣過,也不知道這番自嘲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游擇一私心還是把它理解為了鄭知給他的安慰。

「我就是覺得對不起我……家裡人。」游擇一最後還是有所保留,沒有說出「大姨和姨夫」,而是換成了「家裡人」。

「這才第一次月考,戰鬥才剛剛打響。」下課鈴聲突然響了,一節體育課就這麼快過去了,鄭知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對游擇一說,「其實你只要每一次都對得起自己就行了。」

鄭知說完就拿著自己的校服襯衫走了,留下游擇一在原地反覆琢磨著他的話。

「老游!走啊!」一身臭汗的周通站在觀眾席下面喊他,「我去買水,你去嗎?」

游擇一站了起來,邊往下面走邊說:「我不去,你一身汗,離我遠一點!」

周通跟游擇一打打鬧鬧地往外走,之前摘完隱形眼鏡回來時看見自己的位置被佔了就沒再過去的寧路在不遠處看著他們倆。

以前的課本裡有一篇課文,朱自清寫「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寧路看著那打鬧著離開的兩人,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可憐特別失落,就像一張被遺棄了的糖紙。

 

☆、第 16

 

月考是結束了,但整個高三年級的學習氛圍卻沒有因為一場考試結束而被沖淡,反倒是每個人的神經繃得更緊了。

鄭知無意間看見游擇一做的練習冊,問他:「你什麼時候買的這個?」

前陣子他給游擇一講題,對對方手裡的各種習題集都瞭如指掌。

「前幾天周通給我的,他說我基礎就不好,沒事兒的時候可以做這本鞏固基礎。」游擇一回話的時候莫名其妙的就覺得心虛,就好像是跟人搞婚外情被抓到的小媳婦。

他腦子裡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騰」地就紅了臉,有點兒為自己這種想法感到羞恥。

鄭知對於人家做什麼練習冊本來是沒什麼發言權的,雖說他這段時間總給游擇一講題,可絕大部分時候還是都自己學自己的,他也沒覺得講個題他就是游擇一的老師了,沒資格對人家指手畫腳,可是一聽游擇一說這是周通給的,他心裡突然就竄起一股火來。

「他給你練習冊幹嘛?」鄭知自己都沒注意他說話的語氣有多生硬。

游擇一剛要解釋,就聽見鄭知說:「算了,他愛給你什麼給你什麼。」

鄭知說完就低頭繼續做自己的題,筆尖在紙上劃來劃去,咬牙切齒的,心裡越來越不痛快。

游擇一不知道他怎麼回事,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想起鄭知好像挺煩周通的,大概也就明白了對方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反應。

「那我不做這個了?」游擇一說,「我本來也不想做的,但是……」

游擇一動了動腦子,害羞地笑笑說:「本來想讓你給我推薦幾本合適的練習冊,但是不好意思麻煩你。」

他當然是在胡說八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鄭知在生氣,怎麼也得哄一哄。

鄭知這人雖然別人都覺得他很不好接近,但其實也是個少年心性,一點兒事兒惹得他生了氣,人家一哄他,給他點兒甜頭,火氣立馬就消了。

他斜眼看看游擇一桌子上的練習冊,端著架子說:「有什麼不好意思麻煩的。」

他把游擇一面前的冊子拿了過來,同時嘴上還嘟囔著:「平時你也沒少麻煩。」

游擇一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鄭知,突然就覺得這人竟然偶爾可以走可愛掛,帥哥可愛起來,也是真讓人受不了。

他趴在桌子上笑著看鄭知,小聲說:「就是因為平時麻煩得太多了,怕你覺得煩。」

鄭知翻了翻手裡這本練習冊,看了幾眼裡面的例題和講解,又把冊子還給了他:「你先做著這個吧,還行。」

「啊?」游擇一有些意外,沒想到鄭知竟然就這麼認可了周通送他的練習冊,他還以為這人得損上幾句呢。

「這本練習冊都是按專題來的,你做完一個專題就跟我說,我再給你找同類型稍微有些難度的練練。」鄭知也不願意就這麼認輸了,可又不得不承認,周通選的這本題確實不錯。

對於游擇一來說,這本練習冊難度適中,每一章都是一個專題,按照這種形式去各個擊破知識點,再好不過了。

游擇一乖乖點頭,猶豫了一下,問他:「那你不生氣了啊?」

「……我有什麼可生氣的?」鄭知覺得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似的,臉上有點兒掛不住,低聲說,「你下次考進前三十五我就不氣了。」

游擇一雖然沒什麼信心,但還是笑了,他還想說什麼,結果鄭知示意他不准再說話。

晚自習的教室裡,依舊悶熱悶熱的,背上的汗打濕了襯衫,黏糊糊的貼在身上。

頭頂的風扇呼呼地轉著,游擇一從鄭知身上收回了視線,低頭看練習冊的時候,滿腦子都是風扇轉動的聲音。

他靜不下心來。

幾分鐘之後,游擇一用餘光偷看鄭知,發現對方正一手捂著鼻子一手在書包裡翻找著什麼。

「你怎麼了?」游擇一覺得不對勁,趕緊關心地問了句。

鄭知從書包裡拿出紙巾,遞給游擇一:「幫我抽一張出來。」

游擇一這才看見,他流鼻血了。

揪了一塊兒紙巾,捲成柱狀,使勁兒塞進鼻子裡,鄭知靠在椅背上歎氣,拿起桌上已經溫了的水喝了一口。

「怎麼還流鼻血了呢?」游擇一有點兒擔心,皺著眉小聲嘀咕著。

「天熱。」鄭知放下水瓶,又拿起了筆,「沒事兒,一會兒就好了。」

天干物燥,游擇一想,年輕人火力太旺了。

晚上放學的時候鄭知他爸照例在外面等他,一上車他爸就詫異地看著他說:「兒子,你跟人打架了?」

「沒有啊,怎麼了?」

鄭爸爸指了指兒子的白色校服襯衫:「那不是血嗎?」

鄭知低頭一看,可不是麼,襯衫前襟被弄了幾滴血跡,他自己都沒注意。

「啊,這個沒事兒,晚自習太熱,流鼻血了。」鄭知往後座上一靠,長出一口氣,「還是車上涼快。」

「開著空調能不涼快麼!」鄭爸爸緩緩發動車子,逗兒子說,「流鼻血……你確定是熱的不是看哪個小姑娘看的?」

鄭爸爸特別喜歡開兒子的玩笑,他以前知道兒子有個關係不錯的女同學叫何什麼,長得漂亮成績也好,他沒事兒還會拿兩人逗逗趣,就因為這個,總被鄭知他媽批評教育。

「……爸,你想太多了。」鄭知無奈地翻了個白眼,然後斜靠在那裡,琢磨著流鼻血的事兒。

據他回憶,上一次流鼻血還是幾年前了,天再怎麼熱他也沒這樣過。

想起他爸的話,忍不住在心裡吐槽:還真就不是看小姑娘看的,當時他只是用餘光瞄了兩眼游擇一,結果就這樣了。

不過是個巧合而已,鄭知倒是不會多想,只是這血跡弄在了衣服上,確實挺讓他心煩的。

他看著窗外,這個時候學校放學,路上人很多,車子拐到右邊的路上,經過了學校的宿舍樓,一盞盞亮著的燈,他突然想,不知道游擇一是住在哪個屋子裡。

週末的時候游擇一得回大姨家,其實每個星期的週末都很讓他期待,就像在外面求學的孩子難得假期可以回一趟家一樣,儘管他清楚的知道那個並不是他家。

但是這次他心裡有些發虛,甚至在想要不找個借口別回去了。

原因無非就是月考成績非常不理想,他不太想面對大姨和姨夫。

能來十一高上學,大姨一家不知道托了多少關係花了多少錢,人家經濟條件也沒多好,卻為了他付出了這麼多,結果就拿著這樣的成績去回報他們,游擇一實在覺得臉上無光。

星期五下午,游擇一一直悶悶不樂,一直到放學,終於決定給大姨打個電話,就說週末想留下學習,不回去了。

他找不到什麼更好的借口,也不想騙大姨。

電話一打過去,他這麼一說,大姨就緊張地問:「你在學校一切都還好吧?沒人欺負你吧?」

游擇一不回家,大姨還以為是有人欺負他,把他打傷了,所以才不敢回去,怕他們擔心。

「沒有啊,同學們都挺好的。」游擇一笑笑,對她說,「我就是剛月考完,成績不太好,想抓緊一切時間好好學習。」

大姨沉默了一下,聽見他說「成績不太好」,也沒刨根問底地非要知道個究竟。

這孩子壓力大,他們都知道,對於學習這件事,家長們不停地給孩子施壓有時候會適得其反,他自己能意識到應該努力學習才是最重要的。

大姨說:「那行吧,那你在學校安心學習,明天下午大姨去看你。」

游擇一本來想拒絕,但張了張嘴,最後還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週六上午上完課,游擇一照例被周通拉著去食堂吃飯,然後回了宿舍睡了個午覺。

室友們一個都不在,屋子裡倒是很安靜,只不過,房間雖然清淨,人卻睡得不安穩。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段時間壓力過大的原因,從游擇一睡著開始,不停地做夢,夢裡面什麼魑魅魍魎都有,後來畫面漸漸緩和,變成了那個校醫和襯衫男。

那兩個人竟然坐在他們的教室裡,而且剛好就是開學第一天他跟鄭知的那個座位,夢裡的游擇一就像是一個觀影的局外人,看著那兩個男人在教室裡接吻,當他們雙唇相貼的時候,游擇一覺得自己的心跳快得像是要炸掉。

他眼睜睜看著他們擁吻、愛//撫對方,眼睜睜看著不斷有人進入教室,他善意地想提醒他們,告訴他們有人來了,不要再親了,但卻怎麼都發不出聲音,而那些進入到教室的同學們就好像看不到這兩個人似的,和平常一樣吵吵鬧鬧,甚至沒有人多給他們一個眼神,就好像這樣的親吻不過是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個背景畫面。

這讓游擇一鬆了口氣,站在原地依舊盯著纏綿親吻的兩個人看。

突然,有個人叫他的名字,他一回頭,發現竟然是鄭知。

鄭知問他:「你在看什麼?」

游擇一指了指自己的座位,再轉過去的時候竟然發現那兩個接吻的人變成了自己和鄭知。

一瞬間,腦子裡好像有什麼炸開了。

床上睡著的人猛地驚醒,大熱天,渾身都是汗,喘著粗氣,愣愣地看著前方。

 

☆、第 17

 

很多時候,人的罪惡感說來就來。

游擇一呆呆地坐在床上,回憶著剛剛的那個讓人感到情緒微妙的夢,汗從額頭順著兩頰往下流,一路流經脖頸,掉進了衣服裡。

渾身黏糊糊的,這種夏日獨有的粘膩感讓他原本就有些浮躁的心更亂了。

他長長地出了口氣,看向窗外,下午兩點多,陽光烈得像是恨不得把大地都給烤焦。

游擇一突然有點兒不喜歡夏天了,因為夏天讓他覺得焦慮不安,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暈暈乎乎走進了一座迷宮裡。

他從床上下來,站在一摞練習冊前猶豫了好半天,最後還是決定拿著周通送他的那本去自習室。

出門前游擇一又回了個頭,躊躇一番,拐回來,把鄭知給他的一套模擬題夾在了練習冊裡一起帶走了。

因為幾分鐘前的那個夢,游擇一開始一想到鄭知就覺得臉紅心跳呼吸紊亂,更重要的是覺得極其罪惡。

他已經19歲了,不是什麼情竇未開的小孩兒,從前也模模糊糊做過一些曖昧不明的夢,這些年也經歷過每一個青春期少年都有的性衝動,但這是第一次夢見自己跟一個男生接吻,而且那人還是自己的同學。

如果換個人或許還好一些,沒這麼難以面對,重點就在於跟他接吻的是鄭知。

在游擇一心裡,鄭知雖然算不上高高在上的神仙,但至少是他非常佩服的人,人家幫了自己這麼多,他卻在夢裡意淫人家,這太過分了。

游擇一走進自習室,把練習冊攤開,十幾分鐘過去了,腦子亂哄哄的,一道題都沒做完。

筆尖在草紙上來回亂劃,一團亂麻之後,又開始反反覆覆抄題干,時間就這麼一點一點過去了。

等到游擇一意識到自己浪費了多少時間之後,懊惱得不行。

他把面前已經劃亂的草紙團成團丟進了門口的垃圾桶裡,然後回來,逼著自己安心學習。

但人有的時候就是越逼自己越是無法集中注意力,他看一遍題,題還沒讀完,思緒又已經飄走了。

游擇一討厭極了自己這樣的狀態,自暴自棄地往桌上一趴,閉著眼,試著把腦子裡那個鄭知給擠出去。

鄭知沒想到何葉為了他特意改了升學宴的時間,原本定的是週五晚上,但就是因為他說週五晚上要上課不能去,結果人家改成了星期六下午。

不管怎麼說,大家依舊是朋友,鄭知心裡確實不太想去,尤其是在發現那幾個跟他關係都不錯的同學都知道了何葉跟他表白這事兒之後。

鄭知一直覺得何葉是那種特別要面子的女生,告白失敗肯定要掖著藏著,誰知道,這一次她竟然恨不得把自己喜歡鄭知的事情昭告天下。

或許是因為這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一個暑假,青春裡總要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感情故事,哪怕有些遺憾,至少往後回憶起來的時候會覺得這場青春值得了。

鄭知明白,何葉能為了他做出這樣的努力,這感情不會是假的,他們都已經成年,雖說都不是什麼情場老手,可也都明白愛情是個什麼東西了。

愛情不是掛在嘴邊的一句表白,而是哪怕被你拒絕,也還是總想著你的好。

何葉覺得自己再努力一下沒準能像高考一樣,有個好結果,鄭知卻明白,愛情不是追來的,女追男隔層紗也只是傳說罷了。

他本來應該再冷漠一點,一丁點兒希望都不要給何葉,但人家都做到這個份兒上了,他連對方的升學宴都不去,也著實說不過去。

畢竟,還是朋友。

何葉的升學宴定在下午四點,鄭知過去的時候覺得自己熱得就像被丟在鍋裡蒸熟了的魚,好在一進飯店,冷氣瞬間包裹了他,整個人立刻精神了起來。

「鄭知!」

有人喊他名字,鄭知一抬頭,那幾個平時關係不錯的都已經到了,提前給他留了位置,正招呼著他過去。

等到鄭知坐下,何葉從後面走了出來。

坐在鄭知旁邊的男生說:「女神就是女神,穿校服的時候好看,換了長裙子就不止是好看了。」

「那是什麼?」鄭知喝了口水,隨口問道。

「是仙女兒唄。」那個男生突然摟住鄭知的脖子,湊到他耳邊小聲問,「咱班這仙女兒是不是喜歡你?你倆成了沒?」

鄭知嫌棄地把人推開,又喝了口水:「別胡說八道。」

「別裝了,你們那點兒事兒人盡皆知了。」

鄭知皺了皺眉,他自己倒是無所謂,但總覺得會讓何葉不好過。

何葉看了一眼差點兒遲到的鄭知,見他已經坐下,這才鬆了口氣。

升學宴的流程很簡單,主持人先後讓學生和父母發言,何葉長得漂亮考得好,又會說話,是這些家長眼裡典型的「別人家孩子」,她站在台上,感謝完父母和老師,看向了鄭知的方向。

鄭知臉上沒什麼表情,心裡卻有點兒不悅。

其實,如果真的要找女朋友,沒人比何葉更適合他了,但不知道為什麼,鄭知怎麼都對何葉生不起那種感覺來。

他不喜歡太主動的人,尤其是自己不喜歡的人要是過於主動反倒會讓他覺得很困擾。

好在,何葉是個聰明姑娘,看向鄭知的時候也只是說感謝好朋友們陪著她度過了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段時光。

「我一直都是個挺自負的人,從小到大都要做最優秀的那個,而且,對我來說,只要是我想要的,都會使出十二分力氣去得到。但是現在我也明白了,有些事情不是我足夠優秀就能做到的,人生就是這麼無奈。」何葉笑著,可眼睛裡卻有似有若無的淚光,這個18歲的女生,第一次喜歡一個人,第一次被拒絕,第一次發現原來也有自己做不到的事,「不過人生還很長,未來會發生什麼,誰都不知道。總之,希望我的朋友們都能前程似錦,希望我喜歡的人……能成為他想成為的人。」

鄭知靠在椅背上看著她,笑著為她鼓了掌。

十七八歲的男生女生,對愛情都有著最純粹最美好的嚮往,喜歡上誰都不是錯誤,哪怕這一段感情經歷最後是失敗的,那也是人生的一種收穫。

鄭知覺得至少何葉是理智清醒的,他欣賞這樣的女孩,也遺憾自己不能喜歡她。

升學宴結束之後,幾個關係好的老同學約著一起出去玩。

鄭知其實沒什麼興致,但畢竟不能掃了別人的興,索性跟著大家一起往KTV去。

他們常去的那家KTV就在十一高後面,距離何葉辦升學宴的地方也不算遠,大家一商量,說著反正晚上涼快了,不如就走著過去,大家也好聊聊天,以後各奔東西了,誰知道還什麼時候能湊在一起。

五六個人,晃晃蕩蕩地往那邊走,也不知道是大家無意還是故意,鄭知跟何葉落在了最後。

鄭知覺得有點兒尷尬,卻不知道應該說點兒什麼來緩解。

最後還是何葉笑了笑,對他說:「你幹嘛?怎麼一副連朋友都不想跟我做了的樣子?」

「沒啊。」鄭知趕緊解釋,「我就是怕你以後因為這事兒不想搭理我了。」

何葉笑著看他,笑著笑著眼睛又有點兒泛紅,她轉過去,看向別處,輕聲說:「我不是那種人。」

一行人晃蕩到十一高門口,前面幾個人打打鬧鬧,在路上格外顯眼,鄭知跟何葉安安靜靜地走在後面,偶爾聊上一兩句無關痛癢的話,倒也輕鬆。

只不過鄭知在從學校對面的路邊走過去的時候沒注意到,就在旁邊的那家小飯館裡,有一個人直勾勾地盯著他一直到他消失不見。

游擇一跟大姨坐在那裡正吃飯,聽到外面吵吵嚷嚷,下意識地抬頭,卻沒想到,一眼就看到了讓他羞愧了一整個下午的人。

鄭知穿著一條淺色的牛仔褲,白色的T恤,就像所有普普通通的乾淨大男生一樣,外面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路燈卻還沒亮,其實看不太清楚人的長相。

但游擇一知道,那就是鄭知。

他也知道,鄭知的身邊走著的就是上次在學校門口他見到過的那個女生。

一瞬間,原本輕鬆的心情一下低落到了谷底,那感覺就好像自己正在溜冰,腳下原本實誠的冰面突然碎裂,周圍的人都安然無恙,只有他掉進了冰窟裡。

又冷又難受,因為一時反應不過來,甚至忘記了求救。

「看什麼呢?」坐在對面背對著門口的大姨見游擇一不對勁,回頭看了看。

但她回頭的時候,那一撥人已經走遠了。

「沒事。」游擇一揉揉鼻子,有些失神地說,「剛才好像是看見我同學了。」

接下來大姨在說話的時候游擇一要非常努力才能集中精神聽進去,也不發表自己的想法,除了點頭就「嗯嗯」地應對著。

「是不是不舒服啊?」大姨皺著眉頭有點擔心地說,「你也不要壓力太大,大姨對你沒有太高要求,千萬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

游擇一點點頭,努力擠出個笑容說:「大姨,你放心吧,我沒事,這次考試是我沒發揮好,下次我一定會進步,不讓你失望。」

 

☆、第 18

 

一兩個月前鄭知也是和所有臨近高考的人一樣期待著即將到來的新生活以及可以徹底解放的假期。

那時候儘管所謂的「人生轉折點」一天天逼近,可大家還是會偶爾暢想一下暑假之後的生活。

一場接一場的聚會,徹夜不眠地在KTV唱歌,在天氣最熱的時候跟著家人或者朋友出去旅遊,拍一張張告別高中時代的照片……

那會兒鄭知想,要是真的假期來了,他就先牟足了勁兒睡覺,把高三這一年缺的覺都給補回來。

結果,覺還沒睡夠,夢就先醒了。

身邊的這些朋友,以前比他強的、不如他的,都有了著落,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就會攥著各式錄取通知書進入大學報道,唯獨他,一路被誇獎,最後卻落得這麼個結果。

鄭知一直表現得自己對此毫不在乎,很多時候他也確實覺得復讀沒有大家說得那麼難熬,只不過,當他再次跟這些老同學坐在一起,所有人都帶著點兒小心跟他說話的時候,他又不得不承認,如今這種身份的差異給他帶來了壓力。

那幾個男生摟在一起唱著朋友一生一起走,他坐在一邊,盯著KTV電視屏幕上的歌詞發呆。

何葉跟一個女生帶著拎了一大筐零食的服務生進來,穿著一身黑色工作服的服務生蹲在矮桌前給他們擺好零食,何葉繞過他,坐在了鄭知的身邊。

「想什麼呢?」

包廂裡太吵,鄭知沒聽清她的話,詫異地看向了她。

何葉笑笑,在光線昏暗的房間裡,突然心裡泛起了酸意。

她沒再繼續跟鄭知說話,服務生出去之後,她過去點了首歌。

幾個人,除了鄭知跟何葉之外都鬧得很歡,有種群魔亂舞的感覺,被壓抑了許久的這幫年輕人總算在這個夏天徹底釋放了本性,恨不得每天都歇斯底里,把自己身體裡面的能量全部都放光。

幾首鬧哄哄的快歌之後,屋子突然安靜下來,屏幕上出現這首歌的名字——《他不愛我》。

一個男生手裡拿著麥克風問:「哎哎哎,誰點的歌啊?」

何葉站了起來,接過了話筒。

她是唱給誰聽的,包廂裡的幾個人心裡都清楚,但沒人起哄,沒人吭聲,只是安安靜靜地聽著她唱歌。

何葉就坐在那裡,在鄭知身邊,面無表情地唱著,唱到副歌結尾,開始有些哽咽。

鄭知也不看她,尷尬是有的,可更多的是煩躁,那歌詞跟何葉的聲音就像刀一樣,一點點削著他的心臟,他想躲開了。

間奏的時候,何葉看向他,鄭知的餘光掃到她,當她拿起話筒要說什麼的時候,他突然站起來,說了句:「我去趟衛生間。」

鄭知匆匆地逃了,剩下一屋子的人還有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的何葉。

這是他們最後一個夏天,何葉覺得自己一直挺懂事的,就任性這麼一回,卻惹人討厭了。

她一哭,跟她關係好的女生趕快來安慰,儘管鄭知不在,何葉還是忍著,帶著哭腔唱完了這首歌。

到現在為止,她依然不知道鄭知拒絕她的原因。

何葉從包廂裡出來,找了一圈,最後在KTV門口看到了鄭知。

那個她偷偷喜歡了好久的男生站在夜色裡低著頭抽煙,看起來孤零零的,渾身都被愁緒纏住了似的。

她有些愧疚,覺得他的愁緒大概來自自己的糾纏。

「鄭知。」何葉走過去,兩人對視的時候明顯感到鄭知有一剎那的閃躲,她問,「你什麼時候學會的抽煙?」

「這個還用學嗎?」鄭知笑笑,沉默了一下,然後說,「對不起。」

「……幹嘛又說對不起,你不喜歡我,又不是你的錯。」

喜歡一個人不是錯,不喜歡一個人也不是錯,感情這種東西,根本就沒有對錯一說的。

何葉說:「剛才讓你尷尬了,應該我說對不起,可是,我就是心裡難受,想給你唱首歌。」

「挺好聽的。」鄭知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他發現自己可以輕鬆解開別人都覺得很難的數學題,卻在面對感情問題的時候有些束手無策。

他能做到的只是明明白白地拒絕,但也不希望出口的話變成刀刃,傷了別人,尤其是何葉。

鄭知從來沒覺得自己是什麼溫柔善良的人,但朋友畢竟是朋友,何葉也沒做錯什麼。

「這樣吧,你回答我幾個問題,然後這事兒咱們就徹底翻篇兒行不行?」

鄭知疑惑地看向她:「什麼問題?」

一陣潮濕溫熱的晚風吹過來,把何葉的髮絲吹得肆意飛舞,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被吹亂的頭髮,問鄭知:「你拒絕我,是因為有喜歡的人了嗎?」

星期一早上到班級的時候,游擇一跟周通一起進來,因為每週要輪換座位,班裡鬧哄哄的,每個人都抱著自己的一摞書在教室裡躥來躥去。

鄭知還沒來,游擇一在搬完自己的書之後索性打算幫鄭知把那一摞練習冊也給搬過去,沒想到,剛抱起來就從最下面掉了一封信出來。

不是上次周通讓游擇一幫忙傳的那封,這回是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白色信封,但左下角有一個卡通的手繪小人,信封上什麼字都沒寫,但鼓鼓囊囊的,看起來應該裡面不只有一張信紙。

游擇一知道自己不該動人家的東西,但那一瞬間他突然就好奇起來。

鄭知有多受歡迎他心裡再清楚不過,他知道的、不知道的,究竟有多少女生送過情書、表過白,游擇一猜都猜不到。

從小到大他也被表白過,但少之又少,很多人說他長得白白淨淨,很清秀,但卻不是女生們會喜歡的那種,十幾歲的小姑娘,大都喜歡鄭知這樣高高帥帥又陽光的,他就是棵不起眼的路邊草,沒人會特意注意到他。

游擇一看著那個信封,不是嫉妒,不是羨慕,只是一瞬間心裡有些不舒服。

就像星期六晚上他吃飯時無意間看到路過的鄭知,還有那個走在他身邊的女生。

游擇一抿了抿嘴唇,把書放下,拿起那個信封,夾在了一本書裡,然後重新抱起那一摞書,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他最後還是沒動鄭知的信,那不是他可以碰的,沒有權利沒有立場,他不允許自己做這種事。

鄭知進教室的時候游擇一正坐在那裡發呆,他看見自己的書已經被搬了過來,笑著跟游擇一道謝。

游擇一一開始沒注意到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被嚇了一跳。

「一大早,這是沒睡醒?」鄭知難得開個玩笑,一邊收拾著自己的東西一邊笑著看了他一眼。

「嗯,有點。」游擇一低頭翻了本練習冊出來,拿著筆在裝模作樣地學起習來。

鄭知也不再多話,整理了一下桌上的一摞書,突然看見了那個白色的信封。

他一臉莫名地從書裡把那個厚厚的信封拿出來,正面反面都看了一遍,嘟囔了一句:「誰給的?」

游擇一扭頭看他,莫名地紅了耳朵,接話說:「不知道,剛才我搬書的時候就在了。」

鄭知看了他一眼,眼神定在了他紅透了的耳朵上。

一般來說,什麼情書之類,鄭知連看都不會看,他倒不是會直接扔掉,他覺得那樣有些不尊重人。

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是很美好的,這種感情也是很美好的,把所有美好的情緒緊張地寫在暗藏心機的信紙上,再忐忑地送出,這大概是青春年少時候才會有的小把戲和小幼稚。

鄭知覺得,就算自己不喜歡對方,也應該保持起碼的尊重,他不會去看,不會回應,對方自然懂這是什麼意思,而那些沒有被打開過的信件,都被他隨手塞在家裡書櫃的一個盒子裡,它們一起睡著,也算是他青春的一筆紀念。

鄭知把那封信塞進了書包裡,突然想起那天晚上何葉問他的問題。

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如果沒有,那麼究竟喜歡什麼樣的人?

鄭知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就好像在何葉正式向他表白之前,他壓根兒沒有把感情問題好好地拿出來想想。

以前收過的那些情書都好像是輕撫過水面的風,吹過就算了,哪怕在心裡蕩起點兒漣漪,也不夠興風作浪。

可何葉究竟是不一樣的,這是他第一次正面跟一個女生討論這種問題。

鄭知說:「我沒想過。」

何葉說:「那如果我讓你現在想想呢?」

他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在這一刻,19歲的鄭知突然發現,原來世間最難的不是被老師反覆強調的數學綜合大題,在感情問題面前,起碼那些數學題還能有理可尋。

那天晚上,鄭知最後對何葉說:「我也不知道我會喜歡上什麼樣的人,我對這個問題也挺好奇的。」

人這種動物太難以捉摸了,每個人都以為足夠瞭解自己,卻在遇到問題的時候才發現,「瞭解自己」也是一個需要終生去研究的事。

「游擇一!」

門口突然有人叫游擇一,鄭知和他一起抬頭看了過去。

 

☆、第 19

 

「游擇一!有人找!」

從開學到現在,游擇一在班裡認識的人都屈指可數,更沒有什麼別的交際圈子,他能想到的就只有他的那幾個室友,但事實上,他和室友雖然住在一起,卻也沒怎麼說過話。

週一一早就有人來找他,這讓游擇一十分意外。

鄭知看著他走出去,莫名的就覺得坐立不安,最後竟然稀里糊塗地站了起來,假意要去廁所,也走出了班級。

讓鄭知沒想到的是,來找游擇一的竟然是那個寧路。

不光鄭知沒想到,游擇一自己也沒想到。

站在門口的寧路規規矩矩地穿著校服,甚至把襯衫扣子最上面的一顆都緊緊地扣著,一副十足的好孩子模樣。

「你找我?」游擇一眼睛睜得圓圓的,臉上寫滿了意外和茫然。

「你原來叫游擇一!」寧路笑得又露出了一對兒尖尖的小虎牙,有幾分可愛的模樣,「這個是你的吧?」

他遞過來一個淺藍色的本子,游擇一低頭一看,竟然是自己的病歷本。

「我上周去校醫院,臨走的時候方醫生說你的病歷本落在他那裡了,讓我直接幫忙給你拿回來。」

「方醫生?」

寧路笑著點頭:「就是咱們的一個校醫,長得可帥呢!」

游擇一想起自己去校醫院那天見到的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生,當時對方桌子上擺著印著名字的桌牌,可他沒注意看上面寫的是什麼,只記得對方戴著眼鏡,看起來很溫柔,除此之外就是那個來找他的襯衫男,以及自己後來那個讓他羞愧了好幾天的夢。

「沒想到竟然是你的。」寧路把病歷本給他,有點兒害羞地抓抓頭髮說,「我叫寧路,那個,你沒事了吧?」

「啊?」游擇一又是懵懵地看向他。

寧路笑了指了指病歷本:「不是生病了麼。」

「哦哦,沒事了,就是感冒,打了幾針就好了。」

「那就好,那我先回去了,」寧路走之前下意識地往13班門裡看了一眼,像是在找什麼,只不過就那麼一掃,然後跟游擇一揮揮手,「認識你很高興,我走啦。」

游擇一跟他道了謝,站在門口看著對方跑走了才往班裡走。

他進去的時候,發現周通正在看他,剛坐下周通就湊了過來。

「你跟那個寧路怎麼認識啊?」周通趴在桌子上問他,「上次體育課我就想說了,大家都在傳他是同性戀,你不怕別人也說你啊?」

「我怕什麼啊?」游擇一這幾天不知道怎麼了,經常就會想起關於同性戀的問題,他的世界裡以前從來沒有出現過這個概念,最近卻好像一股腦擠了進來甚至佔據了一定的空間,「再說了,謠言麼,管好自己就行了。」

「我覺得可不一定是謠言。」周通特別八卦地拍拍他,「總之聽兄弟一句勸,跟他保持距離,別惹得自己一身騷。」

「……知道了。」游擇一不太喜歡周通的這話,一來,沒人能證明寧路就真的是同性戀,二來,就算是,那又能怎麼樣?寧路又沒騷擾別人,為什麼大家都對他抱有這樣的惡意呢?

他一臉不高興地隨手翻著自己的病歷本,這時候鄭知踩著上課鈴回來了。

早自習的半個小時依舊任他們自己支配,游擇一靜不下心做題,乾脆利用這點兒時間背單詞。

而鄭知,坐在那裡轉筆轉了足足半小時,這讓游擇一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臨近下課,游擇一看向了鄭知,他轉過去的一瞬間,鄭知特別慌地剛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你是不是有事跟我說?」這太反常了,游擇一總覺得鄭知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他有點兒彆扭。

「沒事。」鄭知放下筆,看了一眼課程表,「下節語文。」

游擇一已經習慣了每天聽鄭知給他報課程表,對方一說,他就乖乖地拿出了上次老師還沒講完的卷子。

雖然鄭知嘴上不承認,可游擇一還是感覺得到他的心神不寧。

但既然人家不願意說,他也沒法逼著人家說,就只好壓制一下好奇心,讓自己閉嘴。

語文課上,老師在台上講著惱人的閱讀題,游擇一覺得這種題最扯了,一段文字,分析來分析去,深意挖了又挖,主題昇華了又昇華,他有時候特別想問問文章的作者自己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究竟是不是這麼想的,他認為很有可能人家作者都不知道這些題的答案。

他正犯困,鄭知突然推了個筆記本過來。

這本子就是學校外面的小店兩塊錢一本的線格筆記本,平時鄭知用來背單詞,他突然把這個推到游擇一面前,讓游擇一又是一愣。

鄭知見他在發懵,用手指輕輕點了點本子。

游擇一滿臉疑惑地打開了本子,看見最後一頁上寫著:那個寧路找你幹什麼?

這是鄭知第一次在課上給別人寫紙條,也是游擇一第一次意識到原來鄭知也是個八卦的人。

他突然覺得有趣,一個寧路而已,怎麼這麼惹人注意?

游擇一在本子上寫:我的病歷本落在校醫院了,他幫忙拿回來。

筆記本被推回了鄭知面前,鄭知低頭看完,把最後一頁撕掉,團成紙團丟進了書桌裡。

結果,沒幾分鐘,筆記本又一次被推到了游擇一面前。

游擇一有點兒想笑,他覺得上課寫小紙條傳話的鄭知有點兒幼稚有點兒好玩,但笑是不可能笑的,萬一他笑了,鄭知不跟他玩了怎麼辦?

他又翻開最後一頁,之前被撕掉的那頁紙的痕跡還在,新的一頁上鄭知龍飛鳳舞地寫著:你跟他關係很好?

游擇一知道鄭知想問什麼,無非就是那些,跟周通一樣的問題。

或許是他們這個年紀以及生活環境所致,大家對同性戀這種事非常敏感,但敏感中又帶著些好奇。

有時候游擇一會覺得就像自己宿舍的那幾個人,他們嘴上總是嘲諷寧路,但心裡在琢磨什麼,又有誰知道呢?

他給鄭知寫道:你是不是也想問我關於他是同性戀的事?我們倆不熟,但是我覺得同性戀沒什麼,大家不應該因為一個人的性取向就定一個人的好壞,而且,他真的是同性戀嗎?萬一只是謠傳呢?

鄭知盯著這段話看了好久,這次他把這張紙徹底撕碎,然後用另一張紙包了起來,丟進書桌之後沒有再給游擇一寫什麼。

因為這個,游擇一開始懊惱,他覺得鄭知可能討厭他了。

人跟人之間思想的差距以及各種觀念是不可能一樣的,試圖說服別人什麼,這種行為本身就很愚蠢。

游擇一還猜不透鄭知對這種事情怎麼看就草率地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對方如果很抗拒這種事,從此不願意搭理他是很正常的。

於是,接下來的一整節課游擇一都有些心神不寧,到了下課,他跑去廁所,生怕面對這詭異的氣氛。

就像游擇一想的那樣,鄭知一天沒怎麼理他,像是有心事,不知道在想什麼。

晚上游擇一趴在宿舍樓的自習室裡,逼著自己做完了題,十一點多,毫無睡意,想到以後跟鄭知可能會有了隔閡就覺得心裡不痛快。

可他又不敢直接跟鄭知說什麼,他自知嘴笨,搞不好會越描越黑。

游擇一趴在桌子上看著籃球場的方向,突然想起那個被鄭知無視了的信封,然後猛地坐起來,打開了用來記錯題的本子。

第二天晚上放學的時候,游擇一追上已經走到操場的鄭知,不由分說地塞給對方一張疊成長方形的紙,然後跑走了。

鄭知嚇了一跳,還心說哪個女生送情書的方式這麼別緻,結果一回頭看見的是游擇一跑走的背影。

他被那傢伙逗笑了,低頭看了一眼,心想:誰啊,傳情書都找到你那裡去了。

鄭知照例把那個「情書」塞在了口袋裡,然後晃晃悠悠地往校門口走去。

回家之後,鄭知按部就班地學習,到了臨睡覺的時候,突然想起了游擇一給自己的那封信。

他從校服褲子的口袋裡把它掏出來,習慣性地往書架上的盒子裡扔,可剛放進去就覺得不太對勁,哪個女生這麼糙,寫情書用的是最普通的橫線筆記紙?

他又想起游擇一給他時的場景,突然低聲罵了一句「操」,把那個「情書」從盒子裡拿出來,鎖好房門,坐在了書桌前。

他盯著這個被疊得板板整整的信看了好一會兒,越看越緊張。

他想到寧路,那人是同性戀這件事兒已經板上釘釘了,或許別人只是捕風捉影,可他是見過寧路跟男生接吻的。

那會兒他們才剛上高中,寧路的表哥跟他同班,假期的時候一幫人一起玩,有時候會帶著寧路,就是高一的暑假,他們一群人到學校打籃球,期間鄭知下場去衛生間,結果一推門進去就看見寧路跟一個他沒見過的男生在那裡接吻。

寧路背靠著牆,看見他的時候明顯慌了。

但這件事鄭知從來沒跟任何人說過,當時也向寧路保證說自己會閉口不言,只是後來關於寧路是同性戀的傳言越傳越烈,也不知道是誰走漏的風聲。

鄭知對這種事倒是沒什麼想說的,別人什麼性取向與他無關,只是當他看到游擇一跟寧路在一起的時候,突然就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太對勁。

如果游擇一也是同性戀怎麼辦?

鄭知看著眼前的這個小方塊,下意識地舔了一下嘴唇,伸手拿過來,皺著眉手有些抖地打開了。

 

☆、第 20

 

那一年鄭知打開游擇一硬塞給他的那封信時,還沒有意識到這對於他來說意味著什麼,更不會想到,八年後這張紙的邊緣已經又皺又破,可依舊被他用小小的塑料包裝包好,塞在錢包的某一個位置裡,直到跟游擇一重逢前的兩個月,這個小東西才不知道在哪一個瞬間被他弄丟了。

這是游擇一第一次一本正經地寫一封或許可以被稱之為「信」的東西,一開始只是想跟鄭知表明自己當時並不是故意在跟他抬槓,只是不太明白為什麼大家都對同性戀這麼排斥,然後他寫著寫著就開始試圖勸說鄭知接受並理解同性戀並不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惡,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比他平時寫作文的時候都痛快。

鄭知看到游擇一寫:我查過資料了,在2001年的時候同性戀就從精神疾病中被劃除了,它不是病也不是犯罪,我們不應該戴著有色眼鏡看待同性戀者。

他想起自己撞破寧路跟別人接吻時那兩人的表情,尤其是寧路,慌張得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兔子,眼裡都是祈求,生怕他說出什麼可怕的話來。

過了這麼久鄭知才突然意識到,當時的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對於毫無準備的寧路來說,那場面有多可怕。

現在的社會,每個人都在嚷嚷著平權,可也只是隨口嚷嚷一下罷了,又有誰真的為那些少數群體做出過什麼努力呢?

游擇一在鄭知心裡,就像顆軟柿子,好像誰都能捏上一把,之所以沒人捏,不過是因為沒什麼存在感,沒有給人帶來任何威脅,大家都忙於自己的事,沒空理他。

而他本人,也有點兒笨笨的、鈍鈍的,很努力地在生活學習,但收效甚微。

鄭知沒想到游擇一會說出這種話來,突然就對這個傢伙刮目相看起來。

鄭知並不排斥同性戀,也不覺得喜歡同性有什麼問題,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管人家那麼多幹嘛呢?不過說到底,在他們所處的生活中,關於性取向還是一個不能隨便被提及的話題,尤其是在長輩面前,同性戀似乎一度跟不孝、墮落和變態畫上了等號,如果可以,誰也不想當一個同性戀。

看完這封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一封信的信,鄭知把它疊好,打開書桌的抽屜,夾在了以前學吉他時用過的曲譜裡。

游擇一其實在把那封信送出去的時候就已經後悔了,可又不能再找人要回來,只好硬著頭皮跑開,然後假裝什麼都沒發生。

第二天去上課的時候,他尷尬得都沒好意思看鄭知,反而是鄭知主動問他這兩天有沒有什麼不會的題,順帶說了一句:「看不出來,你挺會寫的。」

「啊?」游擇一一愣,呆呆地看向鄭知。

鄭知見他這呆樣,沒忍住笑了,抬手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說:「沒事兒,說吧,有什麼不會的題沒?」

那肯定是有的,從週一那節課開始,游擇一就覺得彆扭,倆人沒怎麼說話,他也沒敢去煩鄭知,堆了好多題,又不想問周通,只能忍著,等著哪天鄭知搭理他了他再問。

現在,好像一切突然都豁然開朗了,游擇一忍不住地想笑,低著頭,抽出練習冊,找到折角的一頁說:「鄭老師,這個例題我都沒看懂。」

以前游擇一覺得「歲月靜好」這個詞兒特別裝逼特別矯情,而且這年頭,哪有什麼靜好的歲月。

以前他身在那樣的生活環境下,每天耳邊都是醉酒的爸爸那咒罵的聲音或者歇斯底里的媽媽嚎啕大哭的聲音。

後來,罵聲沒有了,哭聲也沒有了,只剩下他自己,更談不上什麼靜好了。

在游擇一過去的十幾年裡,從來沒有過什麼安靜踏實的好日子,在大姨家的那段時間,溫暖確實是溫暖的,可也沒有一天讓他覺得安心,他實在沒有辦法心安理得地享受別人給予自己的一切。

那時的游擇一覺得自己的整段人生都已經偏離了正常的軌道,可這名為「人生」的火車還在沒頭沒腦地往前跑,不知前方是何處,不知重點在哪裡。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坐在教室裡,汗流浹背地用卷子扇風,在他的身邊,一個特別好的人在耐心地給他講題,這讓他恍惚間覺得他的人生被拉回了原本的軌道上。

九月末,眼看著就要第二次月考,游擇一也終於慢慢進入了狀態,整日悶頭學習,自己做題的時候明顯感覺比之前好了不少。

他摩拳擦掌期待著月考,結果老師站在講台上說:「這次月考延後一周,週五週六週日三天,開運動會。」

游擇一驚訝地問鄭知:「高三也要參加嗎?」

在他以前的學校,高三年級取消了所有活動,甚至到後來體育課都沒有了。

「對啊。」鄭知靠著椅子轉著筆說,「上周體育委員讓大家報項目,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游擇一完全沒注意體育委員什麼時候說的這件事,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感慨自己過於兩耳不聞窗外事還是應該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太不合群了。

「你這是在懊惱?」鄭知笑著看他,「你想報什麼項目?可以問問體委,沒準還能報。」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游擇一是個體育渣,以前體育考試的時候每次都在不及格的邊緣瘋狂徘徊。

講台上老師說了時間安排,一共兩天半,週日下午放假,週一照常上課,最後還特意囑咐說:「這三天你們好好放鬆,週一回來就趕緊收心,不出意外的話下週末月考,你們自己看著辦啊。」

老師這邊剛安排好,周通那頭已經開始招呼著女生們組織啦啦隊了。

鄭知看了他一眼,鄙視地「切」了一聲,然後從書桌裡拿出一本新的練習冊來。

「哎?你也買這個了啊?」鄭知新買的這本練習冊游擇一已經做了有一陣子了,但是裡面的題有點兒難,他每做一章都得拉著鄭知問好久。

「嗯,我快點兒把這本做完,到時候你問我題,我也方便給你講。」

鄭知說這話的時候沒什麼特殊表情和語氣,一切都尋常得像是夏天吹過的風,只是這風吹進游擇一心裡的時候,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他想:鄭知為了我特意買了一本一樣的練習冊,為了給我講題,特意擠出時間專門來做這個。

其實他心裡也清楚,這所謂的「特意」很有可能只是自作多情,但他還是覺得,這樣的鄭知好得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他開始害怕起來,卻也說不清自己在害怕些什麼。

運動會前一天學校取消了晚自習,下午放學後,周通湊過來問游擇一:「我要去一趟市圖書館,你一起去不?」

「啊?這個時候了不會關門嗎?」

「市圖晚上會開到十點半。」鄭知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隨口回答。

「鄭知,你也一起啊?」雖然鄭知不太願意搭理周通,但周通卻時不時就要招惹一下鄭知。

鄭知看了眼游擇一,問他:「你去嗎?」

其實周通之所以來問游擇一完全是因為前兩個星期游擇一突然心血來潮想查一些關於同性戀方面的書籍,但學校的圖書館一本相關的都沒有,他聽說離學校不遠就是市圖書館,於是就跟周通打聽了一下,只不過一直沒時間去,一拖就到了現在。

「呃,我還挺想去的。」

鄭知看向周通:「那就一起吧。」

周通嫌棄地撇撇嘴:「真行,合著老游不去你就也不去。」

鄭知沒理他,可這句話卻被游擇一聽進了心裡。

有些事情,就這麼悄悄地發生著變化,有些情緒,也是這麼靜悄悄地被滋養著。

在那個時候,鄭知已經在游擇一心裡種下了一棵小樹苗,只不過他們一個沒在意,一個不想去在意,生怕這規規矩矩的生活被打破。

三個男生各自背著書包走出了校門,周通嚷嚷著餓,非要先吃一口飯,鄭知有些不願意和他一起吃飯,然而也沒什麼辦法,只能板著臉坐在周通對面,在吃飯的時候冷著聲音說:「你少說幾句,快點兒吃。」

鄭知越是這麼說,周通就越是氣他,游擇一覺得他倆這種相處方式怪有意思的,低頭吃飯的時候都忍不住想笑。

等到他們吃完,已經快七點。

游擇一突然想起前陣子聽鄭知說每天晚上都是他爸開車來接他,今天卻沒見到人,也沒見鄭知打電話回家,就好奇地問:「你爸媽知道你出來嗎?」

「他們倆去外地給我奶奶過生日了。」

游擇一點點頭,慢慢悠悠地在鄭知身邊走著。

他還是很羨慕這個男生,除了這個人自身的優秀之外,還有那個美滿的家庭也讓他覺得遙不可及。

從前沒有享受過,往後也不會再有。

游擇一終於明白,這個世界真的是沒有公平可言的,只不過他並不覺得嫉妒,也並沒有憤世嫉俗,因為至少他現在過得還不錯,還有些人讓他看得到生活對他的善待。

 

☆、第 21

 

游擇一很喜歡圖書館的氛圍,他覺得不管是什麼樣的人到了這種地方都能沉下心來,哪怕不看書,也是種享受。

晚上的市圖人還是不少,男女老少,各個角落都充滿著書香氣息。

他們三個在樓下大廳看了一會兒分區,游擇一要去四樓的人文社科類,周通自然是直奔教育類,二人看了眼站在一邊沒出聲的鄭知,用眼神詢問他的決定。

「我跟你一起吧。」鄭知衝著游擇一揚了揚下巴,「走吧。」

周通聳聳肩,自己往一樓的教育類閱覽室跑去,而游擇一則跟著鄭知上了樓。

「你平時喜歡看書?」鄭知一直覺得游擇一好像是那種沒什麼生活趣味的人,在他身上幾乎找不到對什麼感興趣的痕跡。

「倒也不是。」游擇一解釋說,「就是最近遇到點兒搞不清楚的問題,可能書裡會有答案吧。」

游擇一其實並不知道這些書籍能不能回答他的困惑,只是,除了書本,他不知道還能問誰了。

鄭知聽到他說遇到了搞不清楚的問題,下意識想問是什麼,最後還是忍住了。

他又想起游擇一寫給自己的那封慷慨激昂卻又小心翼翼的信,不知道對方遇到的困擾是不是跟這方面有關。

「其實很多時候事情的答案只能由我們自己去想通,書裡的內容也就是給我們指一個方向而已。」到了四樓,鄭知伸了個懶腰,指了指北邊的一個閱覽室,「人文社科在那邊,我到音樂區看看。」

游擇一意外地看向另一側的閱覽室,他從來不知道鄭知對音樂感興趣。

「哦,好。」游擇一沒有多問,看著鄭知走了,自己也去找需要的書了。

關於同性戀方面的書籍其實不算多,但也足夠看了,游擇一在一排排書架中徘徊,找了三本想看的,又拿了兩本其他的書一本放在最上面一本放在最下面以此來打掩護。

他突然發現,就算不停地告訴自己同性戀不是什麼不可提及不可觸碰的毒蛇,任何人都不應該對此有偏見,可他還是不好意思大搖大擺地抱著印有「同性戀」三個字的書出去,他自認為並不是這種人,只不過最近有些好奇罷了,可心裡有種莫名的不安,明知不該卻依舊怕被別人認為是同性戀。

游擇一強烈鄙視自己的這種心態,突然覺得自己就跟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一樣,一邊說著不在乎一邊又在背地裡瞧不起人家。

他帶著這股強烈的羞愧感又在書架間轉了兩圈,無意間一抬頭,竟然看到了鄭知。

鄭知個子很高,無論站在哪裡都非常顯眼。

以前游擇一總聽班上的女生討論說喜歡穿白襯衫的男生,也聽過那首《白衣飄飄的年代》,好像很多人都對白襯衫男生有一種情結在,彷彿初戀就一定要跟這樣的人畫上等號。

那時候游擇一還不能明白為什麼,可當他隔著書架,隔著幾米的距離,不遠不近的地看著鄭知的側影時,似乎突然就明白了。

穿著白色襯衫的男生全身上下都透露著一種難以磨滅的少年氣息,好像不管外在的世界如何,他永遠都是一塵不染。

游擇一怔怔地抱著書站在那裡看著鄭知,聽不到時間的流逝,感受不到空氣的動盪,直到某一刻,不遠處的男生突然轉過頭來與他對視,在他還未回魂的時候就翹起嘴角對他笑了起來,而他,傻乎乎的受了驚嚇,微微張開了嘴巴。

有時候為一個人心動只不過是一個瞬間、一個表情的事,當鄭知看著游擇一笑,而游擇一呆愣在那裡時,兩個人都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

一個彷彿聽見了花開的聲音,一個似乎看到了雪融的場面。

鄭知走到了游擇一身邊,低頭想看他借了什麼書,可手還沒伸出去就被對方躲開了。

「這麼神秘?」鄭知說話的時候有些不自在,剛才游擇一那呆呆傻傻卻還有那麼點兒可愛的模樣還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怎麼回事,竟然覺得一個男生可愛。

游擇一把書抱得死死的,只給對方看到最後一本的封底。

那是本研究現代人獨居生活的書,游擇一未必會看,但覺得那或許就是自己未來的生活狀態。

「那……要走嗎?還是再看一會兒?」

「走吧。」游擇一轉過去,往閱覽室門口走,「好像挺晚了吧?」

鄭知看了眼手錶:「九點多了。」

市圖每個閱覽室都有獨立的借閱設備,出門前刷借書卡做好借閱記錄,然而到了門口游擇一才恍然發現他並沒有借書卡。

「用我的吧。」鄭知把卡遞給他。

游擇一猶豫著接過來:「那你不能看我借的書名。」

鄭知笑了,無奈地轉過身背對著他:「這樣行了吧?」

游擇一借完書,把卡還給鄭知,鄭知卻沒收:「你先拿著吧,到時候還書也得用。」

兩人往外走的時候,游擇一趁著鄭知不注意,趕緊把幾本書塞進了書包裡,他很怕被鄭知看到書名,就像很怕被對方知道自己的秘密一樣。

他的秘密就是剛剛鄭知轉過來的一瞬間心臟停拍了幾秒。

他確實開始有些慌了,開始在心裡譴責自己,這是錯的時間錯的人,絕對不能放縱自己做出錯的事。

鄭知跟游擇一到一樓的時候周通已經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打起了瞌睡。

游擇一過去拍拍周通,把人叫醒,周通看著他倆吐槽說:「怎麼感覺是你倆來約會我來當陪襯?」

如果是之前,他這句話並沒什麼,可現在,聽在鄭知和游擇一耳朵裡,都有了些不同尋常的意味。

三個人走出市圖,天早就已經黑透了。

周通嘀咕著:「等會兒回去還得敲門,宿管大爺又要罵人了。」

游擇一這才想起來,他們平時都是十點鎖樓門,回去得晚是要在宿管那裡登記的。

鄭知看了看他們兩個,又看了眼時間,然後語氣不鹹不淡地說了句:「我家就在這附近,要不今晚你們去我家吧。」

十幾年來,鄭知從來沒有帶同學回過家,他不喜歡別人打擾自己,家就是家,外人最好不要來。

但這次他破例了,因為看到游擇一為難的表情有些於心不忍。

游擇一這個人,活得規規矩矩,每天都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好像生怕給人添麻煩。

現在他站在這裡,猶豫不決。

回去的話,會麻煩宿管大爺,登記之後又免不了會有老師來找他談話,但如果不回去,就會麻煩鄭知,這也是他不想的。

「鄭知,夠哥們兒意思!」游擇一還沒表態,周通已經摟著鄭知的脖子問,「咱往哪邊走?」

鄭知看了一眼游擇一,推開周通說:「跟我走吧。」

游擇一還在猶豫,可下一秒已經被周通拖著跟著鄭知往回學校相反的方向走去。

夏夜裡,偶爾有風吹過,游擇一輕飄飄地跟被人拉著跟在鄭知身後,他覺得或許鄭知是不願意的,只不過隨口一說,卻被他們當了真。

進門的時候,游擇一小聲跟鄭知說了句:「對不起。」

鄭知正在給他拿拖鞋,聽見他這麼一說,詫異地問:「怎麼了?」

游擇一搖搖頭,另一邊沒心沒肺的周通已經換好了鞋,問鄭知:「那今晚我們住哪兒啊?」

鄭知家不是什麼幾百平米的別墅,但空著的客房也是有的。

他拍拍游擇一的肩膀,走進去給周通指了指:「那個房間,你住那吧。」

周通雙手攥著書包帶,又問:「我住那兒?那老游呢?」

「不用你管。」鄭知推了他一下,把人推向客房的方向。

周通依舊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樣,打趣說:「哎呦,別是被我說中了,你倆就藉著我的由頭談戀愛!」

「你別胡說八道。」游擇一換好鞋進來,「不要開這種玩笑。」

他怕鄭知多想,怕鄭知尷尬,畢竟他們倆的確是討論過同性戀的問題的,周通這麼說,很容易就讓人想歪。

周通笑鬧著進了客房,又探出頭來跟鄭知說:「兄弟,謝了啊!」

鄭知擺擺手,意思讓他安靜些。

已經十點多,雖然平時這個時候大家也都沒睡,但今天就是覺得氣氛有些微妙,早點睡覺是最好的逃避現實的理由。

鄭知說:「周通太鬧了,怕你不願意跟他一個房間,你睡我那兒吧。」

鄭知帶著游擇一回了自己的臥室,從櫃子裡又拿出一個枕頭一個夏涼被放在了床上。

「我房間有獨立的衛浴,你可以去洗一下,我給你拿毛巾。」鄭知忙前忙後,而游擇一始終非常拘謹地坐在房間的單人沙發上。

鄭知拿了毛巾給他,同時又遞給他一件T恤:「晚上睡覺你穿我的這件T恤吧,你先去洗,我等會兒再去。」

游擇一乖乖地站起來,接過鄭知手裡的東西,道謝的時候聲音竟然有些發抖。

他加快腳步進了衛生間,關門的一刻抱著鄭知的T恤捂著心口深呼吸起來。

而門外的鄭知,自打游擇一跑開就沒換過姿勢,還站在那裡,眼睛直勾勾地看著衛生間緊閉的門,一直到裡面響起水聲,他這才收回了視線,低頭看向了自己竟然起了反應的下/身。

有些事太不可思議了,可這不可思議的事就這麼不可思議地發生了。

 

☆、第 22

 

很多人在陌生的環境下就會覺得極度不安,游擇一就是這樣。

當溫熱又溫柔的水流把他全身都包裹住的時候,他想的是:我是不是在犯錯誤?

19歲,父親進了監獄,母親已經去世,花著親戚的錢繼續讀書,成績不怎麼樣卻開始心猿意馬想一些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想的事。

罪惡感幾乎把他淹沒,他閉著眼睛,耳邊是嘩嘩的水聲,然後不停地對自己說:腦子清醒一點,要對得起對你好的人。

可是游擇一又想,鄭知也對他好。

他長歎了一口氣,扭頭看向鏡子,那裡面的自己有些面目模糊,他開始明白,人們不僅僅看不透別人,也看不透自己。

游擇一洗澡的時候,鄭知站在那裡盯著人家的書包看了好久。

之前在圖書館,游擇一說什麼都不讓他看借來的那幾本書,原本可能並不十分感興趣的鄭知這一下就真的好奇了起來。

究竟是什麼書不能被他看見?

鄭知左思右想卻怎麼都想不明白。

對方在洗澡,書包就這麼毫無防備地被放在這裡,只要他願意,就能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的手在書包前隔空試探了幾下,最後還是放棄了。

鄭知自暴自棄地癱坐在椅子上,盯著書包看了一會兒之後自嘲地想:我可真是個正人君子啊。

然後他閉上眼睛,開始默背語文的課文,以此來消除自己的慾望,各種方面的慾望,畢竟,剛剛聽到浴室的水聲,他這個火氣旺盛的年輕人就起了反應了。

鄭知不知道自己以前在哪裡看過一句話,是說愛情本身就是帶著情慾的,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自然而然就會對那個人的身體產生慾望。

他自問,難不成真的就這樣喜歡上了一個人?而且這個人還是個男生。

當他想到「男生」的時候,猛然間睜開了眼睛。

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剛剛是對一個身體構造與自己完全相同的男生起了反應,這是前所未有的,更是始料未及的。

鄭知恍然間看到一朵花倏然綻放,美得讓人垂涎欲滴,然而他清楚的知道,這朵美艷到令人驚歎的花,它是食人的。

當天晚上,游擇一跟鄭知並肩躺在一張雙人床上,各自蓋著一條薄薄的夏涼被,一個閉著眼睛頭腦混亂了一整晚,一個睜著眼睛到天明。

別人或許是同床異夢,他們倆卻是同床時連夢都不敢做。

那時候的鄭知看著天花板想,如果不是18歲而是28歲遇見游擇一,所有的問題是不是就都更好解決了?

後來,28歲的鄭知身邊確實也躺著一個叫游擇一的傢伙,不過如果18歲的鄭知跑過去問28歲的鄭知應不應該及時行樂早早把握住這個人,那麼28歲的鄭知哪怕已經見過了形形色色的人看遍了大千世界,卻也不能給他一個肯定的回答。

第二天一早,三個人都起床很早。

鄭知跟游擇一是因為壓根兒都沒睡著,一個坐了起來另一個順勢也起來了,而周通,沒辦法,他睡覺認床,這一晚上,艱難地熬到了天亮。

運動會第一天,因為有個開幕式,所以大家得早點去。

游擇一雖然體育項目都不怎麼樣,平時也並不喜歡湊熱鬧,但是他對運動會有一種迷之好感。

因為他人生中唯一一次被女生主動告白就是在高二那年的運動會上,他們學校沒有十一高這種很大的運動場,又不願意花錢去租用市裡的體育場,所以每次開運動會都要學生們把自己的椅子搬到操場,各班圍著那400米的跑道排排坐,不過雖然看起來寒酸,但也有些別樣的趣味。

因為各班幾乎是挨著坐在一起,很多時候開個運動會,幾個班級的學生立刻熟絡了起來,當然也就方便了那些暗戀中的人,總能找到機會跟喜歡的人坐在一起說說話。

運動會的任何項目都是跟游擇一無關的,但是那次運動會他們班跑100米的男生突然受傷沒法上場,不知道怎麼的,大夥兒就把游擇一給推了出去頂上了,他不負眾望地跑了個最後一名,回來之後大家開他玩笑,他不好意思地往教學樓裡跑,進樓之後就被一個女生叫住了。

那個女生游擇一倒是有點兒印象,他們學校小,一個年級的學生抬頭不見低頭見,曾經碰過面,記得也很正常,只不過游擇一不知道她叫什麼,也不知道她為什麼叫自己。

他正疑惑,就聽見那個女生說:「我喜歡你。」

後來過了很長時間,游擇一都還是記得那個女生說過的這四個字,儘管女生的名字和長相都已經模糊了,但那個聲音他還記得。

因為太少有人對他說喜歡他了。

雖然最後游擇一還是通紅著一張臉拒絕了那個女生,但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對運動會產生了一種特別的期待,然而,到了高三,他們運動會取消了。

周通倒在沙發上嚷嚷著餓了,鄭知見時間還早,說給他們每人煮一包面,結果最後,還是游擇一進了廚房。

三個人,一人抱著一個碗吃方便麵,周通夾了個荷包蛋,咬了一口滿足地說:「老游真行啊,以後誰嫁了你豈不是享福了?」

「……煮包面就享福了?」游擇一無奈地笑著說,「我還會做菜呢,只不過你沒有這個口服。」

「你會做飯?」鄭知有些意外,他突然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對游擇一一無所知,對方和他一樣,是復讀生,但聽說之前沒有參加高考,剛開學的幾天是走讀,可後來突然搬到了學校的宿舍去。

關於這些,鄭知都沒有多想過,以前是覺得不關自己的事,後來漸漸地也就給忘了。

現在再想起來,就覺得游擇一似乎挺神秘的,好像身上有很多故事一樣。

「啊……對,」游擇一低頭吃麵,「以前爸媽忙,所以我就學著做。」

說到「爸媽」的時候,游擇一頓了一下,周通心大,自然是沒發現什麼不對勁,還在一邊嘀咕著以後游家的媳婦運氣好,可鄭知不同,現在的他能把游擇一的話掰成八瓣兒去琢磨,聽他的話、他的語氣,鄭知猜想,這裡面一定有什麼游擇一不願意讓人知道的秘密。

鄭知沒有挖人隱私的惡趣味,只是覺得游擇一似乎背著什麼擔子,而且就快要被壓垮了似的,這讓他有那麼點兒心疼。

一個18歲的養尊處優被父母捧在手心寵著的小少爺,心疼起了一個19歲的說起家事遮遮掩掩的男生。

用周通的話來說,十一高是一所非常浮誇的學校,具體表現在,不管做什麼,都非得敲鑼打鼓恨不得讓全市人民都知道。

早上運動會的開幕式,足足用了一個半小時,一群學生頂著大太陽,站在草坪上聽著校長嘮叨來嘮叨去,他們在下面不能打鬧說笑,卻又做不到真的規規矩矩在那裡站著,於是就一個個的搞著小動作,你瞪我一眼,我戳你一下,小聲兒嘀咕幾句好笑的段子,然後各個兒憋著笑揉揉發疼的肚子。

游擇一打了個哈欠,扭頭一看,站在不遠處的鄭知正耷拉著腦袋犯困。

游擇一覺得這樣的鄭知也挺有意思的,沒了平時學霸的那種硬邦邦又刺眼的光環,就是個格外帥氣的普通學生。

站在旁邊的周通用手肘撞了撞游擇一,小聲兒問他:「你倆都困成這狗樣子,昨天晚上幹嘛了?」

他這一問,游擇一立馬面紅耳赤,腦子裡那點兒帶顏色的念頭全湧上來了。

「你說什麼呢?我們倆能幹什麼?」

「……啊?」周通看他慌成這樣,先是一愣,隨即笑了,戲謔地說,「哎,你怎麼回事兒?你想什麼呢?我可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你倆是不是昨天晚上打遊戲不帶我。」

游擇一知道是自己想得下流了,只能硬著頭皮說:「就是沒睡好而已。」

周通覺得他不對勁,懷疑地打量著他:「嘖嘖,什麼情況這是,那天看見你跟寧路在一塊兒聊天,難不成你也被他帶跑偏了?」

「別胡說八道!」游擇一轉過去不想再搭理他,關於這個話題,他決定從此以後都不要再聊起。

游擇一越是讓周通別胡說八道,周通就越是不安分。

他湊到游擇一耳邊,極小聲兒地說:「朋友,你該不會真的是那個玻璃吧?」

「啊?」游擇一沒聽明白他的意思。

「就是同性戀啊!人家都管同性戀叫玻璃。」

游擇一推開他,不耐煩地說:「不是!」

周通見他真的有點兒急了,終於閉了嘴,一直到校長嘮叨完畢,大家走回各自班級的位置,周通突然拉住游擇一,抓著人跟自己坐在了一起。

游擇一還在想剛才周通的話,覺得好像自己的那點兒不能見光的小心思都被看穿了,這會兒正在忐忑不安,想著要是再被問起,怎麼才能不動聲色地給掩飾過去。

哪成想,剛坐下,周通就輕咳了一聲,然後抓抓頭髮,跟他說:「沒事兒,我不歧視那什麼,而且你倆都是我兄弟,要是真的,我也挺你倆。」

 

 

☆、第 23

 

周通這個人,滿腦子奇思異想,游擇一之前從來沒當回事兒,結果今天,這火竟然燒到了自己的頭上。

他被周通的話驚得下巴差點兒掉了,趕緊解釋說:「你瞎說什麼呢?不是那麼回事兒!」

「啊?不是嗎?」周通顯然不信,「你瞞著別人可以,但不能瞞我,我挺你的!」

「……挺什麼挺啊……」游擇一聲音漸小,「別胡說八道了,你想太多了。」

周通閉了嘴,琢磨了一會兒,突然鬆了口氣。

他這一口氣松得旁邊人都看他,就好像剛才肚子裡吞了個鼓鼓囊囊的河豚,這會兒把氣兒都放了出來。

「你怎麼回事?」游擇一心說:嘴上說的挺我們,實際上還不是巴不得我倆沒事兒。

周通看了一眼游擇一,湊過去,小聲說:「還好你倆不是。」

游擇一皺起了眉。

「我就是在想,如果是真的,以後你倆可有得苦吃了。」周通說完,還不知是安慰意味多一點還是鼓勵意味多一點地拍了拍游擇一的後背,「我是肯定向著你倆的,但要真有那天,你倆壓力得大得我想幫忙都不知道怎麼幫。」

游擇一聽著周通的話,突然不知道怎麼回應他。

雖然平時周通這人總是沒個正型兒,還喜歡鬧他,但也是真的把他當成了朋友,他卻在這裡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游擇一有些感動,剛想說點兒什麼,就聽見周通突然帶著笑意說:「不過想想也是,你就算喜歡那啥,也應該選我而不是那個鄭知。」

「啊?」游擇一笑了,「你說什麼?」

「不是嗎?我這人多有生活樂趣啊,跟他好,他那麼無聊,誰稀罕跟他好啊?」

生活樂趣嗎?游擇一看向坐在不遠處安安靜靜地戴著耳機目視前方不知道在聽什麼的鄭知,很想開口反駁說,自己就是喜歡鄭知這樣的。

喜歡嗎?游擇一又被自己的念頭嚇了一跳。

他想起藏在書包裡面的那幾本書,恨不得現在就拿出來翻閱,彷彿自己是患了重病的人,而那書裡有能醫治他的藥方。

運動會這東西,有些人喜歡,有些人討厭,游擇一上個廁所的工夫,回來一看,發現自己班裡少了好多人,一問才知道,人家回教室學習去了。

「你別跟我說你也想回去,」周通捶了一下游擇一肩膀,「下午有我的項目,你得留下給我加油,咱班都快沒人了,你通哥一點兒排面都沒有了。」

「你還要排面?」游擇一笑了,甩甩手上的水,坐了下來。

他下意識地看向鄭知,那人正低著頭擺弄手裡的MP3,他想起那天在體育館,兩人共用一副耳機,當時他第一次聽到了那首讓他震撼的歌,後來才知道,那個唱歌的叫竇唯,那首歌叫《高級動物》。

偉大、渺小、中庸、可憐,矛盾、虛偽、貪婪、欺騙。

游擇一想,高級動物真的太複雜了,當高級動物遇上感情問題,就會變得更複雜。

中午休息的時候,周通拉著游擇一跟鄭知一起去學校對面的麵館吃飯,游擇一突然就有一種感覺,彷彿他們三個變成了一個小團體,而且是稀里糊塗湊在一塊兒的。

一開始他特別不喜歡周通,後來竟然漸漸對這傢伙改觀了,可也沒打算和他成為什麼特別親密的摯友,而鄭知,他對周通的不耐煩簡直寫在了臉上,誰能想到,此時此刻這麼三個人竟然無比和諧地坐在一起吃麵,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三個關係有多鐵。

游擇一覺得,這可能就是周通的魔力,這傢伙想跟誰成為朋友,似乎就是分分鐘的事兒。

仨人正吃著,門口進來一個人,原本他們都沒注意到對方,結果那人一進來就打了個大噴嚏。

游擇一抬頭看過去,發現竟然是寧路。

寧路一個人,站在門口,四處掃視想找個空位,然而這會兒都是午休的學生在吃飯,他來得又晚,哪有位置給他。

張望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在了游擇一身上。

寧路一笑就露出兩個小虎牙,游擇一覺得特別可愛。

「嗨。」寧路過來的時候跟游擇一打招呼,然後眼神瞄向了坐在游擇一對面的周通。

「你一個人啊?」

寧路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嗯,不過沒位置,我再去別家看看。」

「去什麼別家啊!」周通抬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我估計這一片兒都這樣,反正你就自己,跟我們一起坐唄。」

游擇一跟鄭知都詫異地看向了周通,周通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有點兒自作主張了,畢竟不是他一個人在吃飯,他試探著問坐在對面的倆人:「那個,行吧?」

「嗯嗯,行啊。」游擇一伸手拿了雙方便筷子給寧路,「坐吧,你再轉一會兒就到點兒了。」

寧路臉紅了,也不知道是因為天熱還是因為害羞,他接過了筷子,乖乖地坐了下來。

「老闆!點單啦!」周通回頭伸手招呼老闆過來。

寧路點了一碗跟周通一樣的面,跟他們道了謝,然後就低著頭抿著嘴不說話,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

期間鄭知和寧路對視了一眼,但誰也沒說兩人之前就認識。

午休時間很短,大家都悶頭吃飯,只有周通,什麼都不能阻止他絮叨。

「說好了啊,下午你倆一個都不能跑,老老實實給我加油。」

「你下午有項目,那是不是應該少吃點兒?」游擇一看他吃了一大碗麵,突然覺得吃得這麼飽去跑比賽會胃下垂。

「我項目得挺晚的呢,估摸著三四點鐘吧。」周通擦了擦嘴,「現在不吃飽,到時候就沒力氣跑了。」

「你下午有比賽項目?」寧路抬起頭,細聲細氣地問。

「怎麼著?來給我加油啊!」周通沒心沒肺地笑著,完全不知道自己這麼笑著看人家對對方來說意味著什麼。

寧路的臉更紅了,低頭說:「要是那個項目我們班沒人上的話,我就去給你加油。」

「哈哈哈算了,可不能讓你當叛徒。」周通又轉向鄭知:「老鄭,我主要是說你,哪怕有姑娘跟你表白,你也不能那時候去!」

鄭知瞥了他一眼:「我考慮一下。」

往學校大門口走的時候,寧路一直跟他們三個走在一起,周通還在跟游擇一討論如何正確地為他「應援」,用周通的話說最好到時候能搞個收廢品的那種大喇叭來,那東西的聲音,一個頂得上十個人。

寧路走在鄭知身邊,支楞著耳朵聽周通說話,偷偷地笑著。

鄭知用餘光瞄了他一眼,心裡有些猜測,卻沒法問出口。

這幾個人一回到高三區域就引起了別人的注意,除了游擇一以外,另外三個都是學校的風雲人物,鄭知不用說了,上屆的帥哥學霸,回來復讀,女生的福音男生的危機,周通呢,成績好人愛鬧,長得也不賴,有人說他是學霸版櫻木花道,而寧路,就不用說了,自從有人開始傳他是同性戀之後,這個原本不怎麼起眼的男生就整天被別人盯著,雖然沒人拿得出他是同性戀的證據,但有人說,看他這一副細腰長腿扭扭捏捏的樣兒,娘炮倆字兒都寫臉上了,這就是最確鑿的證據。

甚至曾經有男生在廁所堵著寧路不讓他進男廁所。

這麼幾個人走到一起,從最邊上的19班一路到了13班,最後剩下寧路自己繼續往前走,幾乎算得上是在這幾個班級面前遊行了。

很多時候人們會下意識地覺得和什麼人在一起就也是什麼人,所以,當大家看見鄭知旁邊走著寧路的時候,就紛紛開始議論起鄭知的性取向。

「別瞎說了你們!」一個女生皺著眉,一臉不悅地說,「造謠有意思嗎?」

「你怎麼知道是造謠呢?」坐在她不遠處的一個男生嗤笑著說,「哦對,我忘了,咱班班花喜歡那個鄭知,哎,他要是個基佬,你還喜歡嗎?」

女生被說得臉色極其難看,她站起來,把手裡的一包紙巾直接朝著那個男生的臉上丟去:「閉上你的嘴吧!」

女生憤然離開,剩下身後一陣笑聲。

學生群體其實是最忙也是最無聊的,枯燥到抓心撓肝的生活裡一旦出現點兒什麼有趣的事兒,立馬就能成為大家的談資。

於是,那天中午之後,關於鄭知、周通、游擇一和寧路四個人,就時不時被人拎出來八卦一會兒,而當事人卻一直都對此毫無察覺。

有人說鄭知那種眼睛裡誰都放不下的人應該算是不缺覺版流川楓,剛好跟周通的學霸版櫻木花道組個CP,但也有人說,寧路那種身嬌腰軟易推倒的才適合鄭知,套用當時最火的言情小說題材,簡直就是霸道總裁和他的小嬌妻。

總之,腦洞大開的這幫人像是排列組合似的給鄭知和周通安排CP,最大的矛盾點就是寧路究竟該跟誰好,而他們,乾脆把游擇一忘了,甚至他去上廁所的時候聽見自己班男生討論這個問題竟然被拉過去問:「你覺得鄭知和周通,誰跟寧路更有CP感?」

 

☆、第 24

 

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 有了八卦就容易傳到當事人耳朵裡。

鄭知還好,他一般不搭理人,別人在聊這些烏七八糟的事兒時也都避著他,誰都覺得這人一看就不好惹,沒人願意給自己找麻煩。

但另外幾個人就不一樣了。

游擇一沒什麼存在感,沒人理他, 寧路都已經習慣了別人對他指指點點,就也沒太在意這一次大家都在說什麼, 唯獨不太一樣的是周通。

周通這人,人來瘋,人緣又好, 平時開得起玩笑, 於是男生們湊在一起時不時就拿這件事兒跟他鬧一鬧, 一開始周通還解釋兩句, 就說只不過是吃飯遇到了而已, 但後來解釋了人家也不聽,就算聽了也不往心裡去,他就開始懶得說那麼多了。

這個社會,這個社會上的人,他們都有一個通病,就是只聽只信自己願意聽願意信的事兒。解釋?不聽不聽,王八唸經。

周通後來就開始跟這幫人一起開玩笑,反正解釋也沒用了,那就把這事兒當笑話說一說, 他不當真,時間一久別人自然也就不當真了。

於是,再有人問起周通喜歡誰的時候,周通就神秘兮兮地一笑,然後挑眉說:「我喜歡誰,你們不都知道嗎?」

別人就問:「誰啊?鄭知還是寧路啊?」

他說:「游擇一唄!」

不過是個玩笑而已,說者無意聽者有了心。

游擇一雖然知道最近大家愛拿他們跟寧路一起的事兒開玩笑,但也沒太當回事兒,心裡一句「無聊」的吐槽也就過去了。

這段時間,他除了安安分分地學習之外,每天睡覺之前還偷偷看書,就是那幾本從市圖借來的書。

三本關於同性戀的書籍,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切入。

他看見上個世紀的美國,為了「矯正」同性戀,把人送進醫院,使用各種殘忍的手段對付那些同性戀者。

藥物、電擊、監禁……看著那些經歷者的口述,游擇一覺得膽戰心驚。

現在的這個社會雖然在某些方面開放了許多,但事實上依舊有些人覺得同性戀噁心、是病、是變態,游擇一承認自己對鄭知抱有了不一樣的情感,卻無法肯定這究竟是不是人們所謂的愛情的心動,更不敢輕易給自己下一個「同性戀」的定義。

他從來都不是什麼勇敢的人,過去的那些事已經把他磨得有些小心翼翼了,現在他一丁點兒都不想節外生枝,只盼著成績進步,等到明年,考一所像樣的大學。

同性戀這個群體從來就沒有真正地被正視過,無論網絡上平權的呼聲有多高,可到了實際生活中,很多人還是「聞同色變」。

游擇一看到一本書裡寫「或許有一天,法律會開始保護某些身份,但它永遠不能保護所有人」,他早就已經不指望有什麼來保護自己,可也還是會害怕被傷害。

合上最後一本書的那天晚上,游擇一失眠了。

他躺在宿舍的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眼前就好像伸手就可碰觸的天花板,他想著鄭知,想著自己,想著那個人有多好,卻發現找不到對方身上任何讓他覺得足以磨滅「喜歡」這種情感的缺點。

他就是喜歡鄭知,是想和他在一起,想和他接吻的那種喜歡。

但他也清楚,這種喜歡是不能見光的,不能表露出來的,是注定了要被掩埋在他19歲的人生裡的。

這是游擇一第一次確定自己喜歡上了一個人,他覺得自己似乎一夜之間成了哲學家,滿腦子奇思異想,滿腦子人生道理,直到天快亮,他告訴自己:可以選擇繼續喜歡,但別讓任何人知道。

原因無非是鄭知不會喜歡他,他也不想給鄭知帶來困擾和麻煩。

游擇一知道了,這就是大家口口相傳的愛情,又酸又甜,甜的時候都能讓他流出眼淚來。

有些人的愛情被眾人祝福,而有些人的愛情注定了要憋在心裡爛在肚子裡。

不過也沒什麼,游擇一想,時間一久,什麼感情都會沒有的。

游擇一自己找時間去把那幾本借閱的書給還掉了,星期六的下午,從市圖出來,陽光好得一點兒都不照顧這個心情沉重的男生,像是恨不得把他所有藏在潮濕陰暗角落的秘密都給曬乾。

他皺著眉往前走,跟大姨說好了不回去,這會兒也並不想回宿舍,難得出來一趟,也算散散心。

從市圖到學校其實並不算太遠,走路也用不上多長時間,他在路邊望著不遠處的那條街看了好一會兒,想著會不會突然遇見鄭知?然而,站了足足五分鐘,往來的人不少,卻沒有他想遇見的那個。

游擇一選了另外一邊的路走,沒有目的地,沒有任何期待地往前晃蕩著。

每從身邊過去一個人,他就會想:他的人生裡也遇到過混亂不清或是痛不欲生的時候嗎?

這些游擇一都經歷過,母親去世的時候他痛不欲生,在葬禮上別人同情地看著他時,他恨不得發一通脾氣然後跟著媽媽就去了。

而現在,他正處於混亂不清的時候。

雖然已經下定了決心把自己這份感情藏好,但對於自己不同尋常的感情,他開始陷入了自我懷疑。

他問自己:游擇一,你究竟是不是同性戀?究竟只喜歡鄭知這一個男生還是也會喜歡上其他同性?

他踩在被太陽曬得滾熱的路上,想像著自己與鄭知接吻,只一個模糊的畫面,就讓他呼吸急促、臉頰緋紅起來。

關掉腦子裡的這個畫面,他又一次陷入了自責和自我厭惡中。

很多種情緒把他撕扯著,他覺得自己的腦子快炸了。

從市圖一路往西邊去,路過一條商業街。

游擇一以前沒來過這邊,或者說,他對這座城市就不熟悉,去過的地方寥寥可數,誤打誤撞進了商業街,來來往往的人擦著他的肩膀過去,在他身邊留下了香水的味道或是汗臭味。

他不喜歡跟陌生人有肢體接觸,於是從路中間靠到了邊上。

他走得很慢,就好像這樣的話就能把那些琢磨不清的問題都像童話裡的小女孩撒麵包屑一樣一點點撒掉。

他一直走,頂著太陽,皺著眉頭。

商業街中間有一個小廣場,廣場上有乞討的人、彈吉他的人、畫畫的人還有一個臉上貼著彩虹貼紙,衣服上印著「我是同性戀,可以抱我一下嗎」字樣的年輕男人。

那男人閉著眼睛,雙臂打開,站在人群中顯得有些寂寞和好笑。

游擇一站在距離他十幾米之外的地方,看了他好久,人頭攢動的商業街,沒有任何一個人上前擁抱他。

這一刻,游擇一很想問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也想問問他,面對這樣的結果,他有什麼感覺。

世界果然沒有那麼美好,所有殘酷的一面總有一天會親自撕去偽裝給你看。

那個年輕的男人始終咬緊牙關等待著有人給他一個或者堅定或者輕柔的擁抱,哪怕一個也好,只是,始終都沒有。

游擇一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不知道他究竟等了多久,也不知道如果自己就這麼走了,他還會繼續堅持多久。

看著那個人如同一座雕塑一樣倔強地在那裡等待,游擇一很想告訴他,別等了,你的戈多不會來。

想到這裡的時候,游擇一突然心裡發酸,他竟然羨慕起這個人來。

雖然這一刻這個人看起來是個可笑的異類,是個頑固的笑話,但至少,他勇敢並且知道了自己是誰。

最可憐的人不是那些被逼進角落的少數群體,而是那些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人。

游擇一深呼吸一下,突然邁開了腳步,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著那個人走過去,那一瞬間,他突然希望站在這裡的是自己,哪怕煎熬,但心中充滿了愉悅。

游擇一抱住了那個年輕男人,一個認真的、踏實的擁抱。

對方顯然一愣,隨即輕輕回抱住游擇一,帶著笑意在他耳邊輕聲說:「謝謝。」

從始至終,那個人沒有睜開過眼睛,可游擇一總覺得對方看到了他,也看透了他。

一個短暫的擁抱,可游擇一覺得自己好像在浩瀚大海漂泊許久之後終於找到了一座暫時可以棲息的小島,儘管稍作休息他就整裝待發重新上路,但那座小島帶給他的是繼續走下去的力量。

擁抱過後,游擇一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他不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有人在盯著他看,但他知道的是,同性戀跟那些最普通的人也沒什麼區別,他們也有溫柔的聲音和跳動的心臟。

他越走越快,到最後乾脆跑了起來。

衣服被汗打濕,額前的汗珠掉進了眼睛裡。

游擇一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直到實在承受不了,坐在了路邊的花壇上。

夏天的花被陽光曬得垂頭喪氣,可他卻不再迷茫了,剛剛的那個擁抱解開了他所有的疑惑,把他那些不安都埋進了土裡。

不管是不是同性戀,該發生的已經發生了,只去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別讓自己後悔,也別吵到別人。

 

☆、第 25

 

游擇一記得以前的老師總說學習就像是長跑, 前期最重要的是穩住步調,不能因為一時的落後就自亂陣腳,更不能中途退出,還沒到終點,誰也不知道最後衝刺的時候奪得頭籌的會是誰。

可很多道理雖然明白,做起來卻很困難。

第一次月考游擇一考得灰心失意, 連續自責了好久,一個月過去, 再次坐在考場上,心裡依舊忐忑。

這一次,他斜前面的位置上沒有了鄭知, 門口的那個座位也不再坐著周通。

人家倆人都是年級前幾名, 分到了第一考場, 而他, 班級四十幾, 在全年級也是下游的水平。

游擇一想回到有鄭知的考場,但他們離得太遠了,就像是兩顆不可能再遇見的行星,他們之間沒有任何一丁點兒的可能。

人跟人之間的差距讓游擇一感到絕望,他開始確信,自己和鄭知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考試的幾天游擇一的心就懸著沒下來過,同樣的,鄭知也沒好到哪裡去。

坐在第一考場的鄭知每次交完卷都要繞到後面的考場去看看,路過游擇一那邊的考場時不好意思往裡面瞧, 只能快步走過去後又站在後門往裡望。

做賊一樣,也不知道在怕什麼。

月考第三天只有上午一場考試,結束後周通拉著鄭知在一樓等游擇一。

「你又要幹嘛?」

「今天我生日,兄弟請你們吃飯。」周通伸長了脖子朝著樓梯口看,一見到游擇一就使勁兒揮手,簡直就像是機場接機的人。

游擇一從人群裡擠過來,皺著眉問:「你們等我呢?」

「可不是麼!」周通抬手就摟上了游擇一的脖子,「帶你吃好吃的去。」

三個人往外面走,游擇一時不時偷瞄鄭知,但鄭知看起來似乎毫無知覺。

「吃什麼啊?」游擇一對跟周通吃飯這事兒不感興趣,但如果多了一個鄭知那就不一樣了。

周通神神秘秘地湊近游擇一的耳朵:「豪華版,麻辣燙!」

游擇一剛要嘲笑他,就聽見有人在喊鄭知的名字。

三個人一起循聲看過去,然後游擇一就覺得自己彷彿是個溺水者,一點一點沉到了海底。

鄭知看見何葉也十分意外,先是緊張地看了眼游擇一,然後再又看向站在樓前領操台旁邊的女生。

何葉跟他揮手,然後微微歪著頭一直對著他笑。

周通吐槽:「行啊老鄭,女朋友啊!」

「女朋友」這三個字扎得游擇一心口疼,他低下頭,不吭聲,可又忍不住想多看看那個女生。

這就是前陣子他晚上在學校門口見過的那個女孩,也是鄭知身邊唯一出現過的異性,在游擇一心裡,這就是鄭知的女朋友了。

鄭知皺起了眉頭,下了台階,走到了何葉面前。

「你怎麼來了?」鄭知不解。

何葉長得本來就漂亮,上了大學打扮起來跟這些穿著校服的高中生明顯不一樣,她抬手撩了一下燙了波浪似的大卷又染了色的頭髮說:「十一放假,提前兩天就回來了。」

她看了一眼走過來的周通和游擇一,也笑著和他們打招呼:「嗨,我是鄭知以前的同學。」

周通見著漂亮姑娘立馬眉開眼笑,格外積極地跟人打招呼,還邀請人家跟自己一起吃飯。

游擇一尷尬地用手肘撞撞周通:「一個麻辣燙,你好意思請人家麼……」

「美女來的話,那肯定不是麻辣燙啊!」周通諂媚地問,「美女喜歡吃什麼?今兒我生日,你說了算。」

何葉被他逗笑了,不好意思地說:「早知道今天你們有約我就不來了,現在鬧得好像我就是來蹭飯的一樣。」

「這是哪兒的話啊!美女肯賞臉一起吃飯,是我的榮幸啊!」周通又拍拍鄭知:「傻愣著幹嘛啊!走著吧,別給美女餓壞了!」

何葉看向鄭知,也是一愣,然後轉過來有些尷尬地對周通說:「不了不了,還是你們去吧,我等會兒還有別的事兒,以後有機會的話再一起。」

何葉說完就指了指另一個方向:「我要從那邊的門走,就不耽誤你們吃飯了。」

她看著鄭知,有些低落地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沒事兒,」鄭知總算開了口,「要不,一起吧。」

何葉勉強一笑:「真的不了,我還有事,改天再見吧。」

周通還想挽留,然而何葉已經走了。

「……老鄭,我覺得你不厚道。」周通有點兒惋惜,他覺得這姑娘簡直可以秒殺他以前認識的所有美女,長得好看氣質也好,說話聲音都好聽,簡直就是天仙。

就這麼幾分鐘的工夫,周通突然就明白了當年段譽遇見王語嫣時的感受,怎一個妙字了得。

「行了,別看了。」鄭知擋住了周通的視線,看了眼時間,「你不走的話,我就回家了。」

「走走走,」周通歎氣,「老鄭,你這人真是……」

游擇一始終沒吭一聲,他琢磨著剛剛的事情,突然覺得鄭知跟那個女生的關係有些微妙,似乎並不是簡單的情侶。

他腦子亂糟糟的,又暗罵自己:人家是什麼關係都與你無關,就算那個女生不是他女朋友,人家也不可能和你在一起。

往外走的時候,游擇一突然想:如果我是女生,他會不會喜歡我?

一個問題,困擾了游擇一好長時間。

月考之後緊接著就是十一假期,游擇一回了大姨家,雖然只有三天休息時間,但他還是乖乖地悶在家裡做題。

這次月考成績還沒出來,但他覺得至少比上次會好一些。

十月份了,沒了剛開學時的悶熱,除了想起鄭知的時候會有些呼吸不暢之外,游擇一覺得一切都舒服了很多。

中午的時候大姨一家出去跟親家見面,本來叫他也一起去,但游擇一拒絕了。

這畢竟是人家的家事,自己還是老老實實看家的好。

他做了一套模擬題,覺得有些累,就倒在了沙發上準備睡一覺。

前後陽台的窗戶都開著,過堂風吹得他十分愜意,閉著眼睛,讓自己沉下來,要睡沒睡之間,恍惚做了個夢。

夢裡是鄭知,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跟他接吻。

游擇一清楚地知道這是個夢,可又耽於夢境不願醒來。

夢裡面,兩個年輕人縱情親吻,鄭知的手在他背後輕撫,按理說,一個夢而已,他不該有真實的觸感,可等到游擇一醒來,竟然覺得渾身酥麻無力,就好像真的跟人做了一場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他躺在沙發上喘著粗氣,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汗。

19歲的年紀,夢裡是偷偷喜歡著的人,等到夢醒,餘溫還在,可那人卻從來沒出現過。

游擇一從沙發上坐起來,低頭看著自己起了反應的部位,又是羞愧又是焦躁,他使勁兒揉了揉生疼的額頭,覺得自己無藥可救了。

鄭知的三天假期沒有任何安排,他爸媽又出去旅遊了,把他一個可憐的復讀生丟在家裡,臨走前還說:「沒事兒就出去玩玩,不要總是悶在家裡頭。」

他爸媽總怕他壓力太大,可他們不知道,鄭知自己在家就還好,出去見了以前的同學們才會更覺得壓力大。

假期的最後一個下午,鄭知躺在床上聽歌。

他一扭頭看見被放在一邊的枕頭,突然想起上次游擇一來住過之後,枕頭一直都沒收起來。

想到游擇一,鄭知又開始發呆。

MP3里的歌曲不知道過了幾首,他突然坐了起來,收拾了一下,出了家門。

鄭知踩著薄薄的落葉往市圖走去,耳朵裡單曲循環著一首歌,唱的是想愛不能愛的糾結心事。

他到了市圖,直奔借書的刷卡機。

把自己的借書卡往上面一放,選擇「過往借閱圖書」,一排書名出現在了眼前。

鄭知盯著那幾本自己沒見過的書名,心臟彷彿都要蹦出來了。

那三本關於同性戀研究的書目讓鄭知連眨眼都忘了,他的手指點上去,屏幕顯示了借閱日期和還書日期。

他記下了這幾本書的書名,拿好自己的借書卡,轉身走去了借閱區。

要找到這三本書很容易,他清楚地記得剛剛屏幕上顯示的擺放位置。

鄭知把書拿出來,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在這裡,游擇一說什麼都不讓自己看他借的書目,原來是因為這個。

他帶著這三本書離開圖書館,回去的路上覺得秋天的陽光也有點兒刺眼。

十八九歲的年紀,早就過了性覺醒的時候,可鄭知覺得奇怪,為什麼以前自己從來沒對一個男生產生過這樣的感覺,唯獨這個游擇一。

鄭知覺得頭疼,回家後悶頭看書,可看完了三本書也依舊沒能給自己找個答案出來。

他還是搞不清楚自己對游擇一究竟是怎麼回事兒,也搞不清楚對方對他總是一副害羞的樣子是不是因為心裡有鬼。

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索性不想了。

鄭知躺在床上,腦子亂了很久,最後終於想通,不管怎麼樣,現在都不是為這種事分心的時候,他背水一戰,唯一該認真對待的就只有明年的高考。

至於其他的,以後再說吧,反正來日方長嘛。

 

☆、第 26

 

當人意識到自己從前有多幼稚的時候, 往往早就過了那個幼稚的年紀,而當年幼稚的自己,錯過了很多再無法挽回的人和事。

18歲的鄭知覺得來日方長,覺得未來還有很多時間可以給他思考自己對游擇一的感情,卻沒想過,未來究竟給不給他這個機會。

但當下的他, 還是壓抑住了那份不該萌生的情愫,專注於自己眼前最該關注的事。

第二次月考, 游擇一進步了十名,雖然依舊沒能擠進班級上游,但至少算是不錯的勢頭。

本來他因為這個應該很開心, 然而, 另一件事卻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自從十一假期之後, 鄭知明顯開始冷落他, 平時不怎麼和他說話, 他問問題的時候也只是就題講題,不會再多說什麼,這讓游擇一覺得奇怪,更讓他心裡難受。

游擇一忍不住想,是不是自己那些齷齪的心思被鄭知發現了,否則為什麼突然跟他保持起了距離?

接連幾天,游擇一無論做什麼都很容易走神,甚至有一次出去上廁所,差點兒推門進了女衛生間, 當時被在場的人嘲笑得不行。

丟了一次人,游擇一好久都抬不起頭來,體育課的時候,寧路跑來找他,小心翼翼地問:「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啊?感覺魂不守舍的。」

游擇一搖搖頭,他不敢說,哪怕心事都堆到嗓子眼了,也不敢讓別人知道。

「不說就算了哦,」寧路懷裡抱著一個筆記本,坐在游擇一身邊,猶豫半天,突然小聲問他,「那個……周通是不是有女朋友了啊?」

游擇一被他問得一愣:「啊?誰說的啊?」

「不是不是,沒人說,我就是隨便問問。」寧路把筆記本放在腿上,手指在本皮上來回用力地蹭,幾次三番的欲言又止,最後說,「沒事了,我去樓下了。」

寧路沒給游擇一多問的機會,抱著本子就跑開了,那人往樓梯口跑的時候還不小心差點兒把自己給絆了,慌裡慌張的,像是心裡藏著什麼鬼心思。

游擇一看看籃球場上的周通,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但緊接著,鄭知出現在他的視線範圍裡,那個念頭被忘了,他的大腦空白,眼神追隨著鄭知一直到下課。

鄭知不是不知道游擇一在看他,因為對方的注視,他根本沒法找到打球的狀態,好幾次傳球都傳錯了人。

下課的時候,周通摟著鄭知的肩膀往外走,逗他說:「怎麼了這是?沒拿年紀第一,球技都受影響了?」

鄭知準備反駁什麼,恰巧游擇一從後面趕了上來。

兩人下意識地對視了一眼,都有些尷尬。

周通覺得氣氛不對,隨口問:「你倆咋了?」

「沒事兒。」鄭知推開周通,看了看游擇一,繼續往前走。

游擇一被鄭知的這種反應弄得有些心煩,他冥思苦想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得罪了對方,莫名其妙就這樣,讓人心寒。

游擇一不是那種沒皮沒臉的人,人家開始明顯對自己冷淡起來,他也不好意思再熱臉貼對方的冷屁股,就這樣,接下來的好幾天兩個人幾乎一句話都沒說過。

游擇一覺得自己好像一時間回到了他媽媽剛去世時的狀態,整日不開口說一句話,悶頭躲在自己的世界裡。

那些習題,會的就認真做,不會的也不再去問別人,自己抱著答案和例題往死裡摳,不過是多花些時間,早晚也都弄明白了。

游擇一拼了命地把自己的時間給擠滿,早上五點多就起來去自習室,晚上一點多才回宿舍,他不給自己哪怕一丁點的時間去想鄭知,每天在班級看見那個人,也只當對方不存在。

明明是並肩坐在一起的兩個人,這幾天裡就好像彼此完全陌生,哪怕手肘不小心相碰,也會像是觸了電一樣,立馬收回來。

游擇一難受,可他盡可能不讓自己陷在那種情緒裡,他告訴自己,他沒有資格想這些,他的人生已經經不起遊戲了。

一年多以前游擇一就已經覺得人生不會更慘了,他所經歷的一切都已經讓他足夠堅強,無論再面對什麼,他都不會再覺得害怕了。

然而,他還是高估了自己。

週日下午他剛從大姨家回來,一進宿舍就覺得室友看他的眼神不對勁,帶著戲謔和嘲諷,像是在看一個小丑。

游擇一討厭這樣的眼神,或者說他討厭任何不熟悉的人的注視。

在這種時候,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逃避,於是,簡單收拾了一下,抱著練習冊就去了自習室。

他推門進去的時候,自習室人不算多,但是他常坐的那個能看到籃球場的位置已經被佔了,無奈之下,只好換到了別的地方。

游擇一剛坐好把書攤開,自習室的門又開了,他抬頭看過去,發現是周通。

周通一見到他立馬跑過來把他往外面拉,游擇一沒站穩,撞到了桌子,屋裡的人都抬頭看他們,他連連尷尬地道歉。

「幹嘛啊?」游擇一關好自習室的門覺得吵到了別人特別不好意思。

「你看咱學校論壇了嗎?」

游擇一從來沒聽說過學校還有論壇,他對十一高瞭解不多,現在住校,也沒有電腦,可以說是活在網絡之外的。

「沒有啊,怎麼了?」游擇一看著周通的表情,總覺得有什麼不好的事發生了,「什麼論壇?我不知道。」

周通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又揉了揉鼻子,然後問:「那我問你啊,那個……」

見他支支吾吾,游擇一已經可以斷定絕對是有麻煩了。

「你到底說不說?」游擇一看著他這樣有點兒著急,平時周通無論對什麼事兒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現在完全就是熱鍋上的螞蟻,那種焦慮感已經傳染給了他。

「說說說。」周通把他又往樓梯間拉了拉,神秘兮兮地問,「你……是不是同性戀?」

游擇一曾經聽過很多猶如霹靂的消息,這些消息無一不在他身上留下了巨大的疤痕,他本以為自己在有了這些疤痕之後,再面對任何事情都能更加冷靜理智了,然而在周通問出這句話的一瞬間,他還是立刻大腦空白手指發麻。

「不會是真的吧?」周通是個聰明人,看見游擇一的反應,立刻就懵了,「真的啊?你別嚇我。」

游擇一聽得清周通的話,卻開不了口去回應,他覺得自己彷彿一個溺水的人,一開口,喝了滿腔的海水,然後越沉越深。

「老游,你說句話,」周通捏住游擇一的肩膀,「沒事兒,哥們兒挺你,誰他媽要是敢說你的閒話,我就揍他!」

游擇一覺得周通應該捏他肩膀捏得挺用力,否則對方手背的青筋怎麼都出來了呢?但他感覺不到疼,他只是覺得很暈,覺得莫名其妙,這明明是他一個人的秘密,為什麼好像大家都知道了?

「周通,」游擇一終於能開口了,他說,「我不是,不,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游擇一覺得奇怪,他到現在也不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別人口中的同性戀,可是,他又可以肯定,他正在偷偷摸摸地喜歡著鄭知。

喜歡一個和自己同性別的人,所以就是同性戀了嗎?

游擇一搞不懂,這道題比他遇到的任何數學題都難。

「老游,你沒事兒吧?」周通看著他慘白著一張臉雙眼卻通紅,突然擔心起來,「你別嚇唬我。」

「我沒事,」游擇一終於平靜了下來,他說,「你這是,聽誰說的啊?」

「一兩句話說不清楚,你跟我走吧。」周通拉著他往樓下走,剛巧遇見別人上樓,看著他倆下意識地露出那種像是在看怪胎的表情。

游擇一被那種目光傷到了,他抽回被周通拉著的手腕,低著頭,快步走出了宿舍樓。

周通回頭看了一眼剛才看他倆的人,低聲罵了句髒話,趕緊跟了上去。

兩人到了學校對面的網吧,周通直接搜索學校的論壇,點進去看,最上面的幾個帖子讓游擇一再次皺緊了眉。

「游擇一」、「同性戀」、「高三(13)轉學生」。

周通把座位讓給游擇一,拍拍他肩膀說:「你自己看吧。」

游擇一坐在電腦前面,盯著屏幕好半天,他不動,也不說話,周通擔憂地看著他,覺得他像是恨不得用眼神把屏幕盯穿。

「老游……」周通小聲叫他。

游擇一回過神來,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點開了最上面的帖子。

這個帖子發帖時間最早,回複數量最多,他一點進去就看見了一張照片。

那是前陣子他去市圖還書,回學校的路上跟那個同性戀男生擁抱的照片,拍照的人就在距離他不遠的地方,可當時游擇一完全沒注意到有人在拍他。

照片裡面,他被人用紅色圈了出來,並且在下面標注了是高三(13)的轉學生,樓主在照片下面還寫了一行字:我當時就是恰巧路過覺得這個男生眼熟,前兩天在學校看見他才想起來這件事兒,還有啊,我記得他好像跟文科班那個小娘炮走得特別近,難怪啊,原來都是死玻璃。

游擇一看著那行字,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手裡的鼠標,他咬著牙往下翻看評論,一水兒地在說他噁心,說寧路噁心,說同性戀噁心。

周通皺著眉頭看游擇一,見他額頭的汗順著臉頰往下掉卻無動於衷有些擔心,抬起手,捏了捏他的肩膀,低聲說:「老游,你說吧,要不要我現在發帖把這些人一個個罵回去?」

游擇一關了網頁,發了會兒呆,然後站起來對周通說:「我想出去透透氣。」

 

☆、第 27

 

游擇一覺得整個人都是暈的, 他看不清楚自己也看不清楚這個世界。關於性取向的問題,他這邊還沒有個定論,別人卻只是因為一張照片就給他貼上了標籤,而且,四周滿是嘲諷。

他從來不覺得同性戀是什麼值得被人拿出來反覆嘲笑的事,無論他是否喜歡同性, 他都不覺得喜歡同性是可恥的是可以被歧視的。

同性戀不是病,也沒有做傷天害理的事, 愛情無關於性別,只要發生了,就是美好的。

可是, 顯然這社會上的大部分人並不這麼想。

無數人把「同性戀」三個字與「變態」畫上了等號, 想想宿舍裡那幾個人平時如何在背地裡譏諷寧路, 就能想到此刻他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說著什麼樣的話。

游擇一走在周通前面, 出了網吧, 他說要吹吹風,可這天氣,沒有一絲風吹來。

沒有風,可那謠言卻傳得鋪天蓋地。

周通問他:「渴不渴?我去買水。」

游擇一搖了搖頭,問他說:「你會抽煙嗎?」

都說一醉解千愁,但游擇一不敢喝酒,怕自己酒量不行,喝完之後更麻煩。

不能喝酒,還有煙。

「啊?我不抽煙啊。」周通抓抓頭髮, 煩躁地歎了口氣,「老游,你別這樣,那個誰不是說了嗎,走自己的路讓別人瞎幾把說去吧。」

游擇一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說:「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

「嗯。」游擇一轉頭,逆著光看向周通,「同性戀招誰惹誰了?為什麼人人喊打?為什麼誰都能來踩兩腳?不是說好了眾生平等的嗎?平等呢?」

周通皺著眉看他,半天,終於開口說:「傻啊,哪有什麼眾生平等啊。」

自從媽媽去世之後,游擇一就認為自己什麼都不怕了,可到現在他才發現,他之所以會那麼想,是因為當時還沒有更多可怕的事發生。

當學校論壇把他是同性戀這件事傳得沸沸揚揚時,他內心的恐懼一層層堆疊起來,先是害怕被鄭知知道,再是害怕被周圍的人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最後,天黑了,他開始害怕回宿舍,他怕聽見那幾個室友用之前對待寧路的態度對待他。

雖然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甚至他到目前為止也不能確切的肯定自己真的是同性戀,但他還是怕,這個世界讓他覺得自己彷彿身處地獄,周圍都是企圖將他折磨致死的妖魔鬼怪。

只有周通,陪著他,護著他。

周通看得出來游擇一不想回宿舍,他也不催,也不勸,就陪著心事重重的好朋友坐在操場邊上發呆。

游擇一說:「你不好奇這件事嗎?」

從一開始周通就沒有多問一句,反倒是一直安慰鼓勵他,游擇一不可能不感動,他從沒想過周通竟然是這麼講義氣的一個人。

「好奇,」周通倒是坦率,「但你不願意說的話,我就不問,作為好兄弟,挺你就完事兒了。」

游擇一歪著頭看了他半天,終於露出了一個笑模樣。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不是,」游擇一說,「我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那天我去圖書館還書,回來的路上看見那個男生。我覺得他特別勇敢,不是每個人都能站出來告訴別人自己是同性戀,他只是想尋求一份認可,所以才張開手臂等一個擁抱,但在我之前,沒有人過去,我覺得心酸。」

周通聽完,沉默了一會兒,問:「所以,你其實不是?」

「……我不知道。」游擇一又開始糾結,「或許是,或許不是。」

「啊?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你這是什麼意思?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被問到這個問題,游擇一立刻想到了鄭知。

他想起第一次看見鄭知,那人染著黃色的頭發出現在教室門口,想起那個晚上,自己發著燒去藥店,遇見那人對方卻只當自己是陌生人,又想起那些兩人頭挨著頭講題的晚自習以及並肩躺在鄭知床上心跳加速失眠的夜晚。

他們認識沒多久,但好像一起經歷了很多。

只不過,游擇一想,這些故事都只是被單方面寫進了我自己的日記本裡,在鄭知那兒,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大概吧。」游擇一回答周通說,「我也不能確定那是不是喜歡。」

周通閉了嘴,因為他看著游擇一聽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腦子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他不敢問,問了就是麻煩。

平時玩笑歸玩笑,但如果是真的,周通覺得未必是好事。

「老游,不管怎麼樣,你要是遇著麻煩就找我,千萬別讓人給欺負了。」

游擇一又笑了,低頭輕聲說:「周通,真的謝謝你。」

游擇一早上到班級的時候,教室還沒有幾個人。

前一晚他一直磨蹭到宿舍樓鎖門前一分鐘才跟周通回去,回去後直接去了自習室,在那裡趴著睡了一晚。

他睡得不好,斷斷續續做了好幾個夢,沒有一個讓人覺得輕鬆些。

早上為了避免跟那些人打照面,他老早回去,輕手輕腳地拿東西洗漱,收拾好之後,趁著室友們起床之前就離開了宿舍。

吃了個早餐,比平時提前了四十分鐘就到了教室。

他沒想到自己去的時候,鄭知已經在了。

游擇一一進門看到剛好把書搬到新座位的鄭知,兩人對視一眼,鄭知欲言又止。

之前他們兩個關係就有些微妙,現在游擇一隻要一想到鄭知也看過那個論壇上的帖子了,心裡就不舒服,他總覺得自己喜歡上對方的事已經徹底暴露了。

游擇一從來沒有奢望過鄭知也會對他有什麼感覺,所有人都說初戀是沒有結果的,所以他就等著某一天這份不該有的感情隨著時間變淡。

他不敢也不想讓鄭知知道,現在好了,很有可能人家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萬一鄭知覺得噁心……

游擇一心裡煩,趕緊移開視線,從那一刻起,他非但不敢和鄭知說話了,甚至連看都不敢直接看對方了。

他每一刻都小心翼翼,怕招來對方的厭惡,怕引來周圍人的嘲笑。

明知道自己沒做錯什麼,可還是無法讓這種恐懼感消失。

接下來的幾天,儘管游擇一努力讓自己專注於學習不去聽外面那些風言風語,可每次去廁所,還是會被那些奇怪的注視弄得焦慮不安。

某次課間,他去廁所,剛站在小便器前面,就聽到旁邊兩個男生在說笑。

一個說:「哎,你說同性戀裡面那個女的,是不是得蹲著尿尿啊?」

另一個說:「我又不是同性戀我哪兒知道啊,要不你問問那個誰?」

游擇一咬緊牙關不吭聲,上完廁所洗完手就往外走,結果還沒等出去,就被人攔住了。

是剛才聊天的那兩個男生中的一個,男生嬉皮笑臉地問他:「我問你啊,你是同性戀裡頭男的那個還是女的那個啊?」

游擇一皺了皺眉,煩躁地推開對方。

那人還不依不饒:「哎呦,還生氣了,呸!」

另一個男生過來推了游擇一一把說:「真他媽應該在門上貼一個同性戀禁止入內,大家站一起撒尿,誰知道你們腦子裡琢磨什麼下流的東西呢!」

游擇一心裡的火徹底竄了上來,他轉回頭去對著那個男生說:「你想多了,就算我是同性戀,對著你們這樣的傢伙,多看一眼也覺得噁心。」

他話才剛說完,就被兩個人推搡著按倒在了地上。

游擇一從來沒有打過架,更何況是一對二,他縮在廁所的地上,護著頭,承受著辱罵和拳腳。

這一幕剛好被推門進來的寧路看見,寧路慌了,第一反應就是跑出去到13班求助。打游擇一的那兩個男生他認得,學校有名的混混,自己貿然上去只會添亂。

「周通!鄭知!」也不管有沒有人在看著他,寧路直接站在13班的門口大聲喊那兩個人。

周通正跟同桌用紙筆玩五子棋,聽見聲音看向了門口,鄭知也從練習冊中抬起了頭。

班裡的人看見寧路,瞬間議論起來,寧路也不管那麼多,衝著周通就喊:「游擇一讓人打了!」

周通和鄭知跑到廁所的時候剛好上課鈴聲響了,廁所裡的人已經都走得差不多,打人的兩個傢伙也不見了,游擇一正在洗臉,嘴角腫了起來。

鄭知皺著眉看他,冷著聲音問了句:「誰他媽干的?」

游擇一沒說話,寧路趕緊回答:「9班的孟江和吳浩明。」

「操,我就知道是這兩個癟犢子。」周通握了握拳頭,對游擇一說:「老游,沒事兒,你等著哥們兒給你出氣。」

游擇一擺擺手:「不用。」

他說完,看向了鄭知。

鄭知緊盯著他,眉毛皺得像是再也舒展不開了。

游擇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他覺得這一刻從鄭知眼裡看出了燃燒著的怒意。

「游擇一,你沒事兒吧?」寧路擔心地湊過去看看,「腫了,挺疼的吧?」

游擇一搖頭說:「還好,上課了,都回去吧。」

寧路擔憂地看了一眼游擇一,然後自己跑著回教室了,剩下的三個人各懷心事地一起往13班走,到門口的時候,鄭知把走在最前面的游擇一拉到了身後,自己上前,敲了門。

老師扭頭一看見鄭知,又看他後面站著周通和游擇一,無奈地揮揮手說:「快點兒回去,以後下課要辦事兒的趕緊,打鈴之前都回來坐好!」

 

☆、第 28

 

教室裡的氣味有些奇怪, 明明已經入秋,外頭天朗風清,可游擇一還是覺得不舒服,就像夏天最熱的那段時間,呼吸不暢,滿鼻腔都是汗餿味道, 讓他心煩又心慌。

坐在教室裡,坐在板著臉的鄭知身邊, 游擇一抬手摸了摸自己腫起來的嘴角,很疼,不知道傷成什麼樣, 估計醜得很。

他看了一眼鄭知放在桌上的手, 一隻手始終握著拳, 一隻手拿著筆, 筆尖在書頁上用力地劃著, 留下一道深深的劃痕。

老師在講什麼,游擇一根本聽不進去,他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剛剛那幾個人在他耳邊說的話,一會兒是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拳腳,一會兒又是鄭知皺著的眉頭板起的臉。

他終於發現,一個人想安安靜靜地活著真的好難,大家捕風捉影就能斷一遭案子,然後開啟自己的小法庭, 審判所謂的「犯人」。

可是,他們口中的「犯人」真的犯了什麼錯嗎?

游擇一心裡難受,無論他自己是否喜歡同性,他都不覺得同性戀是什麼不可饒恕的罪。

但顯然,這世上絕大部分的人並不這麼覺得。

他一直在發呆,直到聽見老師叫鄭知的名字。

鄭知也是一愣,隨即站起了身,然而卻只能尷尬地說:「我不會。」

游擇一仰頭看他,鄭知只是低著頭看桌子,等老師不悅地教訓了兩句讓他注意聽講之後重新坐下,繼續盯著攤開的書頁看。

游擇一不知道鄭知在想什麼,卻知道一定跟自己有關,看著鄭知如此不在狀態,游擇一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中。

一直到放學,鄭知沒有說過一句話,期間在某節課的課間休息時周通跑過來跟游擇一說要去找那兩個人,打一架,給游擇一出氣。

游擇一雖然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可也不喜歡以暴制暴,更何況,那兩人找他麻煩的理由讓他不願意再提。

他拒絕的周通的提議,說服對方就當這件事兒已經過去了。

晚上放學,周通過來等游擇一一起走,鄭知看了他們一眼,沒說話,先走了。

「他怎麼回事?」周通覺得奇怪,「最近這段時間就不對勁,你倆還鬧彆扭呢?」

「沒有。」游擇一也想知道鄭知究竟怎麼了,可他連問都不敢問。

從教室出去沒走多遠,游擇一又看見了之前找他麻煩的那兩個男生,對方依舊一副挑釁的眼神,周通想上前,卻被游擇一拉著快步走開了。

「你幹嘛啊?」周通不解,「就這麼受氣啊?我告訴你,就他們這些人,你忍了一次,下次他們還欺負你!」

游擇一心情不好,明白周通是想幫自己,可是他害怕。

究竟是害怕跟人打架還是害怕不停地被人說是同性戀,游擇一弄不清楚,他只是很慌,唯一想做的就是逃避。

就像他在逃避自己對鄭知的喜歡一樣。

鄭知到9班門口的時候,隨手拉住一個人問,被告知孟江和吳浩明已經走了,他往教室裡看了一眼,冷著臉離開了。

坐上他爸車後座的時候,鄭知整個人還是低氣壓,扭頭看著窗外,心裡一股火發洩不出來。

「喲,誰又惹我兒子了?」

鄭知沒說話,一直看著外面,像是恨不得立刻從人群中找出那兩個他並不認識的人來。

鄭知他爸見他沒吭聲,知道兒子這臭脾氣什麼樣,也不再多問,慢慢地看著車往家裡去。

一整晚鄭知都心神不寧,他知道游擇一是什麼人,絕對不會隨便在外頭惹麻煩,那兩個欺負他的人,鄭知不認識,但聽寧路的意思,絕對不是什麼善茬。

這幾天在學校裡傳得沸沸揚揚的事兒鄭知也清楚,那天他無意間看到關於游擇一的帖子,第一時間就是憤怒。

當時的他來不及想游擇一跟那個同性戀擁抱的原因,也來不及去想游擇一究竟只是出於善良還是真的也是個同性戀,他只是覺得回復裡面那些不堪入目的話很噁心,裝滿了全世界的惡意。

在鄭知看來,游擇一有點傻有點笨,好像有很多心事,但始終都在拼了命地努力。

在遇見游擇一之前,鄭知的眼睛不會看向任何與自己無關的人,別人的成績如何別人的日子過得怎麼樣,與他無關,可面對游擇一,他總是想,我要幫他。

甚至,鄭知曾經想過,如果兩人能去同一所大學就好了。

當然,他也明白,這種想法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而萌生這個念頭的原因,他多多少少是能明白一些的,只是,暫時不願多想罷了。

這一次,那些人把一個在角落裡努力生活的人推上風口浪尖,鄭知覺得,比他自己陷入麻煩還令他心煩。

原本他想跟游擇一聊聊,可又不知道怎麼開口,這段時間兩人一直處於微妙的狀態中,話很少,幾乎沒有什麼交流,其原因也無非是他自己想不明白看不開,搞不清楚游擇一對自己來說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存在。

可不管他是怎樣的存在,鄭知都不想看他難過。

所以,當鄭知聽見寧路在門口喊他跟周通,說游擇一被人欺負了的時候,他第一時間丟下手裡的筆,衝出了教室。

鄭知很少會為了別人做什麼衝動的事,可他想了一整天,只想好好教訓一下那兩個讓游擇一受了委屈的人。

在班級裡,他看都不敢看一眼游擇一受傷的嘴角,那只會讓他的怒意更盛,從事情發生到放學,鄭知沒說過話,也沒靜下心來學習,他想著要去找那兩個狗東西,最好讓他們從此以後都離游擇一遠一點。

鄭知原本想的是陪著游擇一回宿舍,然後自己再去找那兩個傢伙,只不過他擔心到時候那兩人已經走了。

好在,周通一打鈴就湊了過來,鄭知見他在,就放心地直奔9班教室了。

然而,還是沒抓到那兩個人,自己晚了一步,人家已經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鄭知想,早晚會遇見的。

深夜躺在床上睡不著,鄭知盯著天花板看,其實根本就不用再去多想什麼,他對游擇一起了不一樣的心思,這是肯定的了,只是,這心思究竟任其自由發展還是趕緊扼殺,鄭知猶豫不決。

如果喜歡上的是一個女生,他根本就不需要去考慮這些問題,然而不是,他喜歡的,是一個身體結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同性,看起來又笨又呆,時常小心翼翼地對待身邊的一切人事物,像一隻受過驚嚇之後對世界心存畏懼的小兔子。

這份感情來得不合時宜,人也不是最好的人選,可它就這麼發生了,讓優等生也陷入了難解的謎題中。

游擇一做了個噩夢,夢裡所有人都在朝他身上吐口水,罵他是該死的同性戀。

他在夢裡想要逃跑,可是腳下彷彿被什麼黏住了,抬都抬不起來,只能任由那些人對他進行各種攻擊。

他想要反駁,想告訴那些人同性戀並沒有錯,但是張大嘴巴,卻連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那種無力感就像是當年得知媽媽罹患癌症,無計可施,只能一點點沉入海底,一點點被噩夢吞噬。

他驚醒的時候才五點出頭,抬手一擦額頭,全都是汗。

從床上坐起來,被當做睡衣的T恤也黏糊糊地貼在身上,難受的很。

他環顧四周,看了看還在熟睡的室友們,心情更糟。

昨晚他早早上床,為的就是不想跟他們有任何正面交鋒,躺下沒多久,那幾個人開始聊天。

或許是以為他睡了,也或許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無非還是那些帶著嘲笑和嫌棄意味的八卦,從寧路到他,從同性戀噁心到擔心自己被噁心的同性戀佔了便宜。

其中一個男生說:「該不會咱們平時換衣服的時候他都在偷看吧?」

另一個附和:「操,保不準兒還看著咱們打飛機呢。」

游擇一被這些話刺激得渾身發抖,他額頭抵著牆面,咬著嘴唇努力不發出聲音。

他沒辦法下去跟那些人理論,因為這個宿舍他還得住下去,更何況,如果真的鬧了起來,難保不會驚動了宿管和老師,到時候萬一再給大姨他們添麻煩,自己就更罪惡了。

游擇一覺得生活太難了,他原本就什麼都不求,可妖魔鬼怪從來都沒放過過他。

他從床上下來,努力不吵醒別人,簡單收拾了一番之後就出門了。

清晨的學校操場,空氣好得讓人以為這是個新天新地,是個嶄新的世界,然而他明白,一個小時之後,這乾淨的世界會重新變得污濁,人滿為患,成為地獄。

他走在通往教室的路上時突然想起薩特的一句話:他人即地獄。

游擇一笑了笑,路過教室的窗戶,他站住腳步往裡面看,看著那空蕩蕩的屋子,看著自己跟鄭知的座位,看著鄭知桌上攤開沒有合上的書。

然後,看見了倒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影子。

他發現自己對眼前的一切都無計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忍下去。

人都是健忘的,他們遲早會忘了他身上的傳聞,遲早會忘了他,只要他一直忍下去,就不會給任何人添任何麻煩。

 

☆、第 29

 

游擇一終於開始意識到, 關於這個世界,真的像某首歌裡唱的那樣,並不是你擁抱的就會擁抱你。

他從小到大,努力過好每一天,可從未如願。

一開始,他想要一個安靜踏實的家, 想要一個不總是醉醺醺和媽媽吵架的父親,失敗了。

後來, 他想要唯一可以依靠的媽媽健康,可她永遠地離開了。

再後來,他只想穩妥地過完這得來不易的高三, 加倍努力趕上其他人, 考一所能對得起家人的大學。

只是這麼尋常的願望, 可總是有人來打破他安穩的生活。

當游擇一第三次在自己的書桌堂裡發現打開的安全套時, 他的情緒終於崩潰了。

自從論壇事件爆發, 他就一直讓自己盡可能變得更小一點,他縮了起來,退回了自己的世界裡,甚至跟鄭知都開始刻意保持距離。

原本兩人關係就有些微妙,這麼一來,徹底成了「坐在身邊的陌生人」,有幾次鄭知跟他說話,他其實內心早就歡欣雀躍,可想到搞不好自己的親近會給對方惹來麻煩, 立刻收斂笑容,只用點頭和搖頭回應。

他不是沒看見鄭知眼裡的不解和無奈,但在他看來,這是目前他們最好的相處方式。

游擇一是真的害怕,他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了,只要熬過這一年,只要把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送到媽媽面前,他往後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都已經無所謂了。

但鄭知不一樣,鄭知的路還長著呢。

他盯著那透明的、被人塞了棉花鼓鼓囊囊的安全套,心裡一陣噁心,就好像上千隻爬蟲一起向他湧來,也彷彿被一隻油膩的手從頭摸到了腳。

游擇一猛地將那東西丟進書桌堂裡,然後狠狠踹了一腳桌子,課桌被他這一腳踢得偏向一邊,剛坐下還沒注意到發生什麼的鄭知被嚇了一跳,扭頭看向了他。

游擇一死死地咬著牙,眼睛通紅,「騰」地站起來跑了出去。

他不知道是誰做的,也並不想知道。

知道了能怎麼樣呢?打架嗎?他沒有那個膽子,而他所有的懦弱都是為了不給家人再添麻煩。

所以,只能忍。

他往外跑的時候突然好奇起來,他好奇自己究竟能忍到什麼時候,忍到什麼地步。

早上七點十五分,距離早自習開始還有十五分鐘,所有學生都在往教學樓裡走,唯獨遊擇一,衝了出來。

他跑到教學樓門口,喘著粗氣四下望了望。

他是逃兵,逃離了最可怕的戰場,然而逃出來之後他卻迷茫了,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往何處。

一瞬間,他覺得所有湧向教學樓的人都看穿了他,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心裡唾罵他這個噁心的同性戀,每個人都在看著他冷笑,覺得他無比下流無比罪惡。

他很想大聲告訴這些人,自己並沒有那麼不堪,也想告訴這些人,同性戀並不是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最噁心的、最該接受懲罰的不是同性戀者,而是那些滿懷惡意對待性少數群體的人。

可他張了張嘴,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周通拎著包子從食堂的方向過來,看見傻站在那裡的游擇一,有些驚訝:「幹嘛呢?」

游擇一聽見他的聲音,扭頭看過去,然後下一秒就撒腿跑向了相反的方向。

「……什麼情況?」周通一臉莫名。

再起步往樓裡走,周通差點兒跟一個人撞上,他趕緊護住自己差點兒就掉了的包子,驚魂未定,一看,竟然是鄭知。

「你們這一大早鬧什麼呢?」周通問,「幹嘛?逃課啊?」

「看見游擇一了嗎?」

周通下意識地看向游擇一跑開的方向,沒等他說話,鄭知已經追了出去。

「……又怎麼了?」周通滿腦子漿糊地回到教室,等他看見掉在游擇一凳子底下的安全套時,終於明白了剛才那兩人為什麼那樣。

「操了,」周通把包子往桌上一摔,「誰他媽又招惹游擇一了?」

班裡的同學已經到得差不多,教室裡原本鬧哄哄的,周通這麼一喊,立刻安靜了下來。

13班,周通不僅僅是學習好,人緣也好,但也是班裡最喜歡惹事兒的一個,每次跟其他班級打架都少不了他,這小子下手狠,什麼都不怕,整個年級也沒幾個敢真的惹他的。

「我他媽問話呢!」周通是真的急了,這些日子以來游擇一過得跟個遊魂似的,他為了挺兄弟,盡可能時刻和游擇一在一起,但對方總是小心翼翼的。

關於同性戀的事,游擇一沒解釋什麼,周通也不問,因為覺得沒必要。

他不可能因為好朋友的性取向就疏遠對方,相反的,他認為就算游擇一真的喜歡同性,那也沒什麼,他得護著自己的兄弟。

在班裡,誰都看得出來他們倆關係好,結果還三番五次地發生這種事,無異於是在打他周通的臉。

「沒人認是吧?」周通彎腰撿起那個塞了棉花的安全套在眼前端詳了一番,「別讓我知道是誰幹的,否則咱們沒完。」

鄭知找到游擇一的時候,那傢伙正坐在教學樓後面的小花壇邊發呆。

這邊原本有個門,但後來被鎖上了,常年沒人走,很少有人來這裡。

鄭知看見他,終於鬆了口氣,定了定神,走了過去。

游擇一坐在花壇邊,低著頭,腦子快要炸開了,他心裡滿是怨恨,但又不知道應該怨恨誰。

怨恨自己嗎?畢竟是他脫離了大多數人的群體,喜歡上了一個同性。

怨恨別人嗎?歸根結底喜歡同性不是錯,那些歧視他欺負他的人才有錯。

他被各種念頭撕扯著,然後就看見一雙白色的帆布鞋出現在了自己眼前。

他抬起頭來,看見了那張自己喜歡得不行卻連想都不敢多想的臉。

「跑那麼快,差點兒沒跟上來。」鄭知低頭看著他,兩人相對無言好一陣,然後鄭知抬手,掌心搭在了游擇一的頭頂,「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凡是殺不死我們的,必將使我們強大。」

游擇一感受著鄭知掌心的溫度,從他的頭頂一路蔓延到了全身。鄭知的話讓他心裡一陣泛酸,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被打倒。

鄭知收回手,游擇一詫異又不捨地看向他。

「覺得委屈吧?」鄭知坐在了游擇一身邊,「我要是你,可能早就忍不了了。」

游擇一一言不發,眼睛也不敢眨一下,他怕自己一眨眼,眼淚就掉了出來,那樣太丟人了。

男人嘛,怎麼能隨便哭呢?

「你一點兒錯都沒有,你必須堅信這一點。」鄭知低頭,盯著游擇一搭在身體旁邊的手看,皮膚很白,手指很細,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不用摸都知道一定冰涼,「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游擇一猶豫著,看向了鄭知。

「你真的喜歡……男生嗎?」

游擇一沒想到鄭知會問這個問題,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他想說不知道,想說他只是喜歡眼前這一個男生。

但理智尚存,嘴巴閉得嚴絲合縫。

鄭知也看著他,兩人的眼裡是彼此的身影,一隻蜻蜓飛過來,在游擇一肩膀停留短暫的一秒,然後又飛走。

鄭知動了動,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碰到了游擇一的指尖。

果然如他所料,涼到了他心窩裡。

鄭知皺了皺眉,像是被下了蠱一樣,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只冰涼的手。

游擇一動也不敢動,手指並在一起,任由眼前的人握住,對方手心的溫度瞬間傳遍全身,他覺得自己如同一個瀕死之人,而鄭知就是妙手回春的神醫。

上課鈴響了,游擇一總算從夢遊一樣的狀態中驚醒。

他趕緊抽回手,站了起來。

「上課了。」一開口,心臟像是要從嘴巴跳出來了,游擇一說完話立刻抿住嘴唇,然後轉身想走。

幾步之後,鄭知趕了上來,快步繞到他面前,一手拉住他細細的手腕,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然後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吻,就像剛剛的蜻蜓一樣,落得很輕,可騷動了兩個人的心。

秋日早晨微涼的風包裹住這兩個男孩,想要吹熄他們身體裡即將燎原的火苗,然而只是徒勞。

游擇一愣在那裡,大腦一片空白,直到鄭知放開他,又一陣風吹過來,他還是沒能從那震驚中回過神來。

鄭知原本溫熱的手這會兒也指尖冰冷,他是一時衝動,但也不僅僅是衝動,換做別人,他不可能這麼做。

游擇一的嘴唇還微微張著,鄭知看了他一會兒,突然就笑了。

「行了,」鄭知往前半步,把人攬在懷裡,輕輕地拍著游擇一的背,柔聲說,「我不知道能怎麼幫你,但是,以後再有那種事,我願意和你一起受。」

游擇一睜大了眼睛看著空無一人的前方,鄭知的話從他耳朵飄進去,繞了一圈,擠進了心房裡。

他有些發抖,一部分是因為激動,一部分是因為擔憂。

他偷偷地舔了舔嘴唇,想要回味一下那個吻的味道,但一無所獲,他甚至連鄭知嘴唇的輪廓和溫度都不記得。

那個吻太淺了,淺到他開始懷疑鄭知到底有沒有真的吻上來。

游擇一「品味」夠了,輕輕推開鄭知,然後說:「不用了,我自己挺好的。」

 

☆、第 30

 

深陷泥潭的人最怕的就是把自己所愛之人也給拖進來, 所謂「殉情」不過是傳說中被修飾了的美好,到了現實裡,除了可悲還有什麼呢?

游擇一發現,自己終於活成了一個懼怕別人靠近的人,哪怕那個人士在自己偷偷喜歡著的鄭知。

他必須要跟對方保持距離,這樣才能安心。

來不及去想對方握住自己的手是為了什麼, 來不及去想那個吻的意義,當務之急是劃清界限, 游擇一說:「鄭知,你別這樣,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不是同情你。」鄭知想要解釋什麼, 可游擇一打斷了他。

游擇一說:「我不管是什麼, 我都希望你不要摻和到我的事情裡來。」

他的目光堅定決絕:「我自己的事, 跟你沒關係。」

鄭知最不喜歡聽到的話就是「跟你沒關係」和「要你管」, 他很少會主動關心誰, 遇到這種,自己一片真心送出去對方卻不領情,會讓他覺得自己很可笑。

「游擇一,你……」

「我不是同性戀,」游擇一偏過頭不看他,「他們拍到的照片是真的,但我只是看那個人站在那裡那麼久都沒人理他,太可憐,所以就去了, 沒想到,被人當做談資。但我不是,我從來都不是,我有自己喜歡的人。」

前面的話鄭知都忽略掉了,只在最後,問了句:「你喜歡的是誰?」

游擇一終於又把視線移到鄭知身上,一字一頓地說:「跟你沒關係。」

有些人的親近只在一瞬間,疏遠也是眨眼間的事。

鄭知站在原地看著游擇一離開,覺得對方就像是一朵雲,明明已經飄了過來,卻穿過他,又離開了。

早就已經決定在高考之前不想這些,但看著這段時間游擇一承受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實在沒辦法坐視不管。

9班的兩個人打過架,背地裡找到班級作怪的人狠狠地教訓了一頓,然而,發生在游擇一身上的事還是沒能停止,甚至愈演愈烈。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也無計可施了。

所以,他想到,或許可以幫他分擔陪他承受,痛苦均分給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扛著要好。

他鬼迷了心竅,竟然吻了游擇一。

對方沒有躲開,那一刻鄭知的心裡開了漫山遍野的玫瑰。

他以為游擇一也是喜歡他的,他想,既然你是同性戀,那就愛我吧。

可人家卻說:「我有喜歡的人了,並且,與你無關。」

一桶冷水潑下來,鄭知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驗,他突然想,自己當初拒絕何葉的時候,她是不是也跟自己現在一樣,覺得渾身發冷呢?

鄭知回到教室的時候,游擇一不在,一直到早自習結束,那個人才板著臉回來。

周通直接迎上去,班裡沒一個人說話。

游擇一回座位的時候看了一眼鄭知,心裡難受得像是護著心臟的廟被大水給衝垮了,就此,心被冷水泡著,瑟瑟發抖。

那天之後,游擇一跟鄭知幾乎沒有再說過話。

遇到什麼難題,游擇一抱著練習冊去找周通也不會就近問鄭知,而無論是體育課還是什麼活動,這兩個人也再沒走在一起、坐在一起,周通看得出他們的怪異,問了兩次,兩個人都不說話,他便也不再多問了。

人們都是喜新厭舊的,有了新的熱鬧,自然就把舊事給放在一邊了。

游擇一的事情沒有再繼續發酵,一部分是因為周通明裡罩著游擇一,鄭知暗裡收拾那些使手段的傢伙,另一部分則是因為,大家有了新的話題——文科班的一個女生,跳樓了。

高三壓力大,這人盡皆知。

所有人都在說,熬過這一年就好了,光明就在眼前。

游擇一在最苦的那段時間裡每天就靠著幻想日後的生活來支撐自己繼續下去,好在,那些糟心的事並沒有影響到他的成績,哪怕在月考前一天他又收到了言辭下流的紙條。

他終於擠進了班級前三十,可這份喜悅卻沒法跟鄭知分享。

他們倆,越來越遠了。

就是那次成績出來之後,寧路班級的一個女生,在午休時間從學校頂樓跳了下來,遺書只寫了幾個字:我不想回家。

女生其實成績還算不錯,只不過這一次,有一科發揮失常,而她家裡管得很嚴,名次掉出前三,第二天就會帶著一身傷來學校。

她跳樓的事又成了學生們每日討論的中心話題,大家開口閉口都是可惜遺憾不理解,可說到底,都是在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說著風涼話。

當事人的絕望,只有她自己知道。

就像當時,那些惡意多讓人絕望,只有游擇一知道。

深秋了,氣溫一天低過一天,游擇一看著身邊這些人,總覺得自己愈發地跟這世界格格不入。

他和鄭知徹底成了陌路人,走得近的除了周通就只有一個寧路了。

又是一節體育課,游擇一找了半天才在體育館二樓的一個角落找到抱著本子發呆的寧路。

「你幹嘛呢?」游擇一覺得奇怪,平時寧路都會去三樓找他,跟他坐在觀眾席上看他們班的男生打籃球。

到現在接觸下來,游擇一幾乎可以肯定寧路喜歡周通,但他不問,畢竟人家的私事,寧路不說,他也管不著。

寧路見游擇一過來,先是皺了皺眉,隨後鬆了口氣。

他拍拍旁邊的位置:「你來,陪我坐一會兒。」

游擇一過去坐下,發現寧路坐著的時候雙腿緊緊地併攏著,身子往前傾,像是直不起腰。

「你不舒服?」

寧路搖搖頭:「沒有。」

游擇一不信他沒有異樣,側過頭盯著他看。

寧路被看得心慌,低下頭說:「別看了,也別問了,就陪我待會兒行嗎?」

游擇一收回了視線,心裡猜測著各種可能的情況。

「擇一,你說人死的時候在想什麼啊?」

寧路的話讓他想起了媽媽,他皺起眉,咬了咬嘴唇,回憶起的是媽媽去世時看著他的眼睛。

那眼睛飽含著一個可憐的女人對孩子的不捨和心疼,大概她還有太多的話沒說,只是,來不及了。

游擇一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陷入這樣的回憶了,他很怕想起媽媽,很怕想起她剛離開那段時間自己有多痛苦和絕望。

「我有時候就在想,萬一我死了,會不會有人想我啊?」

寧路的話讓游擇一詫異到了極點,他問:「你到底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最近游擇一悶頭學習,除了體育課,其他時間幾乎沒怎麼跟寧路見過面。

「沒什麼,就是覺得像我們班那個女生,過得那麼苦,死了反倒是解脫。」

「不是的,」游擇一說,「死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好好活著才有新希望。」

他說完,寧路趴在自己腿上大笑起來。

「你笑什麼?」

「我笑你,你活得好正能量!」

其實並沒有,游擇一在心裡說,我很悲觀,悲觀到推開了自己喜歡的人。

好像所有的風浪都有過去的一天,曾經以為不會結束的霸凌,竟然也漸漸再沒發生過。

游擇一的生活恢復了原本的狀態,依舊早起晚睡,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學習上,偶爾他也會想想鄭知,也會坐在宿舍自習室的窗戶邊看著籃球場發呆,但想過之後,是加倍努力的學習。

看著逐漸上升的名次,游擇一開始有了野心,雖然知道有些不自量力,但他還是有些期待自己可以跟鄭知上同一所大學。

哪怕不行,至少讓他們的名字出現在學校門口的紅榜時離得近一點,那也是好的。

春節前的最後一次考試,游擇一靠了班級第十八名,短短半年時間,他從中下游爬到了前面。

這場考試,鄭知班級第二,周通第三,最後一節課結束前,周通傳來紙條,問他們倆要不要一起吃飯。

游擇一跟鄭知已經好久沒有好好說過話更沒有坐在一起吃過飯了,鄭知先看了紙條,然後遞給了游擇一。

游擇一看著那上面的字,手心出了汗。

兩個人都沒有表態,但放學鈴聲一響起,周通直接過來把兩人拉走了。

明天就開始放假,今天晚自習取消,游擇一答應大姨明天早上就回去,於是今晚有了短暫的自由時間。

三個人,站在學校門口,周通問:「吃啥?」

游擇一搖搖頭,鄭知更是不可能吭聲。

「……你倆差不多行了,都是大老爺們兒,什麼事兒啊,這麼記仇!」兩三個月了,周通看著他倆鬧彆扭,心裡一直不痛快,「馬上過年了啊,你倆不管發生了什麼糟心事兒,都給我翻篇兒,好兄弟,哪有這樣的!」

周通伸了個懶腰:「得了,估計問你倆也沒結果,走吧,火鍋吃起來?」

游擇一看了看鄭知,鄭知也瞧了他一眼,然後抬腳往馬路對面走去。

「哎,哪兒去啊你?」周通喊住了鄭知。

鄭知回頭,看著游擇一說:「不是吃火鍋麼?我知道一家好吃,趕緊跟上來!」

游擇一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跟自己說話,呆愣愣地看著對方。

鄭知「嘖」了一聲,走回來,一把抓住游擇一的手腕說:「走啊,傻愣著幹嘛呢?」

游擇一笑了,任由鄭知拉著自己,踩著斑馬線,走到了馬路的對面。

周通看他倆終於「冰釋前嫌」,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兒,上了出租車,那倆人坐在後面,他坐在副駕駛,回頭跟鄭知和游擇一說:「今兒你倆請客,和好了,必須犒勞一下我這位媒人!」

 

☆、第 31

 

游擇一跟鄭知之間, 根本就不是和不和好的問題,兩人從未鬧過矛盾,不過是各懷心事地度過了一段冷靜期。

各自心裡都明白,自己喜歡上了坐在身邊的這個人,這莫名其妙、前所未有的感情從何而來、從何時二來,沒人知道。

游擇一總是會想起剛開學不久自己坐在自習室眺望籃球場的那個下午, 鄭知總是能想到在圖書館他回頭時看見游擇一的一瞬間。

大概感情是在那兩個節點開始萌芽,也可能更早或更遲, 但那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時間不對, 人選也有待商榷。

同性戀從來都不是病, 不是不可說的惡事, 但是, 生活在這樣的大環境下, 誰都在盡可能融入社會,不想在這方面成為與眾不同的人。

本以為,這兩三個月過去,那種年輕人一時興起的衝動會被沖淡,冷靜之後,感情也就消磨沒了,然而他們兩個誰都沒想到,這不可言說的喜歡非但沒有消失,更甚了。

聽見周通亂用詞, 說自己是他們倆的「媒人」,游擇一跟鄭知都尷尬了一下,互相瞄了對方一眼,又立刻收回了視線。

「……你們倆行了,一個個都跟小媳婦兒似的,怎麼著,心裡還有什麼不痛快的,說出來,說破無毒。」

並排坐在後面的兩個人沒說話,鄭知抬手,推著周通的臉把人轉了回去:「別吵,你太煩了。」

鄭知說話了,證明這人沒事兒了,周通笑笑,老老實實地在副駕駛坐著,不再回頭鬧他們。

出租車空間小,天涼了,車窗都關著。

游擇一坐在鄭知身邊,總覺得自己好像都聽得到對方的呼吸聲,他知道這只是幻覺,他們貼得沒有那麼近,只是,已經好久沒一起出來了,他自己早就心跳加速,生怕被對方發現。

出租車朝著鄭知說的火鍋店駛去,車速時快時慢,但年輕人的心跳卻始終保持著每分鐘120下的頻率跳動著。

夜色籠罩了城市,路邊的燈光讓走過的人和車都顯得有些溫暖和曖昧,一個彎道,游擇一不受控制地往鄭知的方向傾斜,對方輕輕地扶住他的肩膀,兩個人身體貼在了一起。

彎道過去,游擇一重新坐好,總覺得被鄭知碰過的地方像是被火燒壞了。

吃飯的時候,無可避免地又聊到文科班跳樓的女生。

周通說:「其實我真挺想不明白的,就剩下不到半年了,五個月唄,忍一忍,好日子就來了。」

游擇一用筷子戳著自己盤子裡的菜,微微皺了皺眉。

「不在籠中不知困獸之痛,」鄭知說,「不是有句話麼,活著的人覺得自殺需要勇氣,自殺的人覺得活著需要勇氣。我們都不是她,不能對她感同身受。」

「可我還是覺得沒什麼事兒是熬不過去的,你看看老游,他媽媽……」周通話說到這裡,立馬閉了嘴。

游擇一猛地抬頭看他,眼裡全是驚訝。

鄭知也意識到了不對勁,抬頭看向周通。

「不是,我們聊下一話題。」

周通有些慌了,伸手去拿紙巾,結果碰倒了手邊的杯子,碳酸飲料灑在桌上,他跳起來,抽出紙擦褲子,懊惱地連連咒罵,最後放棄似的說:「老游,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提這事兒的。」

游擇一從來都不知道周通知道了他家裡的事,來這所學校半年,他跟任何人都沒有提起過。

「你怎麼知道的?」游擇一面無表情地問。

周通收拾好眼前的一片狼藉,喪氣地抓抓頭髮說:「班主任說的。」

游擇一心裡一涼,自己本以為藏得好好的秘密,其實早就人盡皆知了吧?

「老游,這事兒我沒再跟別人說過,咱班也就只有我知道。」

「班主任為什麼告訴你?」游擇一甚至不知道班主任對他家的情況瞭如指掌,不過想想也對,人家是自己的老師,轉來一個學生,當然要做一番瞭解。

說到底,傻的是他自己。

周通低著頭,突然覺得這時候應該來瓶酒再點支煙,但他們畢竟還穿著校服,這種事兒做了,不合適。

「剛開學沒多久,班主任找過我一次。」周通說,「她其實是好心,擔心你在這裡生活學習都不適應,就讓我幫忙照顧你一點兒。」

游擇一不說話,只是看著他,旁邊的鄭知還是一頭霧水,聽得出遊擇一家比較特殊,但究竟是怎麼個特殊法,暫時還不知道。

「我這人你也知道,不願意做的事兒誰勉強也沒用,所以一開始我是不願意的,大家都同齡人,說白了,都是考場上的競爭對手,誰照顧誰啊?」周通煩躁得不行,「但後來老師跟我說了你家的情況,我就……」

「覺得我可憐?」游擇一臉上還是沒有絲毫的表情,「同情我?」

「也不是,」周通說,「不能這麼說,我是覺得你挺牛逼的。」

游擇一不解地皺眉看向他。

「真的,我要是你,還上個屁的學啊,可能早就成了社會盲流了吧。」

鄭知聽出了個大概,估計就是游擇一家逢變故,當初才錯過了高考,而且這件事還跟他媽媽有關。

話已經說到這裡,游擇一放棄了掙扎,他低頭說:「不管怎麼樣,活著的人還是得好好活著才能對得起離開的人。」

游擇一的話像是一根針紮在了鄭知的耳朵裡,然後那痛感從耳朵一路蔓延到了全身。

三個人都沒再多說什麼,沉默了好一會兒,負責活躍氣氛的周通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可樂,舉起杯子說:「行了,咱都不說那些沉重的事兒了,老游,我相信,就憑你這股勁兒,以後肯定混得好!」

游擇一看著他,隔著火鍋的濛濛霧氣,覺得周通好像眼睛紅了。

鄭知也舉起杯子說:「加油吧。」

加油吧,鄭知看了看旁邊的游擇一,在心裡補了一句,我陪你。

三個人從火鍋店出來的時候,周通突然問:「哎對了,你們知道麼,寧路休學了。」

「休學?」游擇一突然想起,自己好像真的有一陣子沒見到寧路了,上一次還是在體育課上,對方問他,人死的時候在想什麼。

「他怎麼了?」他們幾個裡面,跟寧路走得最近的就是游擇一,雖然寧路喜歡周通,但周通這傢伙直得太明顯,寧路又膽小,經常連多看一眼對方都覺得緊張,按理說,寧路休學第一個知道的應該是游擇一。

「不知道,」周通說,「我也是聽他們班同學說的,那個女生自殺之後,寧路就好像不像以前那麼愛說話了,不過聽說之前倆人關係挺好的,可能受了什麼刺激吧。」

游擇一有些擔心寧路,他想起自己因為性取向被霸凌的那段時間,又想起在那之前,自己宿舍的那些人是如何說寧路的,他只不過是經歷了短短幾個星期的地獄生活,可寧路承受的,或許比他多得多。

以前游擇一也並沒有真的把寧路當成什麼好朋友,只是覺得那男孩蠻可愛,軟軟糯糯的,又總是受欺負,下意識地心生憐惜,後來知道寧路喜歡周通,又覺得他接近自己大概也是有利可圖,只是,時間久了,寧路除了趁機跟周通說幾句話之外也沒做過別的,性格又好,長得也好,游擇一喜歡和他相處。

而且,更重要的是,游擇一清楚,偷偷喜歡著鄭知的自己,其實跟寧路是一路人。

他們膽小又軟弱,不敢與世界為敵,只能把年少的這份異於常人的喜歡埋在皮膚下的血肉裡。

這就是同類吧,所以游擇一聽到周通說寧路休學的時候,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會不會有人欺負他了?

周通和鄭知都沒再繼續討論關於寧路的話題,游擇一便也沒有深說,問多了,怕這兩人再多想。

「老鄭,你回家嗎?我跟老游從這邊回學校。」

鄭知看了看游擇一,他其實心裡有好多話想說,畢竟這麼久了,兩人一直沒好好聊過天,包括幾個月前那個突然的吻,鄭知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

但他們沒有獨處的機會,游擇一被周通摟著脖子,坐上了去往跟他相反方向的車。

站在路邊看著那輛出租車離開,鄭知突然有種預感,他彷彿看到不久之後,他們奔赴不同人生戰場的場面,從此天各一方,慢慢退出彼此的世界,或許有一天再見面,可能五年之後,也可能十年之後,甚至,二十年。到那時,他們站在對方面前,卻很有可能已經無法在彼此身上尋找到十八九歲時的痕跡了,他們認得出彼此,又認不出彼此。

想到這些,鄭知心裡有些失落,他從來都不是這樣患得患失的人,直到遇見游擇一。

鄭知沒有打車,慢慢悠悠地往家走,一路上,他想著今天游擇一說過的話,猜測著他身上發生的一切喜和悲。

他想起第一天走進高三(13)班的教室,他坐在游擇一身邊,那人怯懦的樣子像是緊張兮兮的兔子,可愛又可憐。

現在再回憶當時,鄭知才恍然大悟,游擇一那時候顯示出的與這環境的格格不入根本就是跟家庭有關,因為遭遇了一些事,他開始游離在人群之外,也因為一些原因,他跟身邊的人比起來顯得有些笨拙遲鈍,可又不甘落於人後。

游擇一隻用了半年的時間就從最開始的49名到現在的18名,鄭知甚至想像得出在那些不具名的夜裡,游擇一是如何坐在自習室跟那些習題對抗的。

這是他喜歡的男孩,比他大一歲,比他矮7公分,比他多經歷了好多事,比他想像得強大得多。

鄭知笑了,伸了個懶腰,快步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第 32

 

關於春節, 人們總是喜歡說越來越沒有年味兒,似乎這個日子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大家期盼的普通假期,或者,藉著這個理由,跟好久不見的親人碰個面。

除夕當天,游擇一跟著大姨包餃子, 姐姐去了未來的姐夫家,姨夫在樓下帶著鄰居家的幾個小孩兒放煙花。

他還清楚地記得前年的春節是如何過的, 那是他失去家庭之後的第一個春節,暫時還沒有從那種巨大的悲痛中走出來,可他也知道, 不應該在這樣的日子給別人添堵, 於是強顏歡笑, 逼著自己去面對特意來看他的親戚們, 他告訴每一個人自己過得挺好的, 也告訴自己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

那時候游擇一就知道,遲早有一天,無論是春節還是中秋,無論是星期日還是星期一,每一天都將會是他獨自去面對。

他得學會接受現實,否則,日子就真的沒法過了。

「這麼長時間了,我都沒好好問過你,在學校感覺怎麼樣?」大姨知道游擇一是個挺敏感的孩子, 很多時候都不會太多問他的事,儘管關心,可很怕問得太多,給他帶來什麼壓力,「老師同學都還不錯吧?」

游擇一原本因為成績的事總覺得對不起大姨,可這次考試進步很大,也擠到了年紀前150,說話的時候都覺得沒那麼尷尬了。

「嗯,都挺好的,」游擇一笑著說,「明年這時候,我就是大學生了,時間過得真快。」

大姨見他心情不錯,欣慰不少,從這孩子家裡出事到現在,第三個春節了,終於看到他發自內心的笑一笑了。

「唉,有時候覺得你們這些孩子長得太快了,你姐馬上就要結婚了,你也要考大學走了,到時候就剩下我跟你姨夫,想想都覺得家裡空落落的。」大姨想說讓他等姐姐結婚了就搬回家來住,但想著,一共也沒剩下幾個月了,到時候孩子每天來回折騰,在路上既浪費時間又要騎車,還不如繼續住在學校。

寂寞真的很可怕,游擇一想起以前過春節,經常他爸不知去向,多半都是跟狐朋狗友喝酒去了,留下他跟媽媽兩個人在家,別人家熱熱鬧鬧過著團圓年,他們家開著電視,誰也不說話。

那時候游擇一總是想逃離那個家,可是現在,那個家消失了,他又開始懷念了。

都說每逢佳節倍思親,他思念媽媽的心飄向遠方,轉了一圈只能失落地回來,因為,他找不到她。

零點,電視裡的鐘聲敲響,新的一年開始了。

鄭知坐在沙發上盯著電話看,他媽端來餃子,抱怨兒子說:「想什麼呢?媽媽給你包餃子你都不吃哦?」

鄭知討好地衝他媽笑笑,拿了筷子夾了個餃子送進了嘴裡:「天下第一好吃。」

他媽媽終於高興了,三口人坐下來,一邊吐槽春晚的節目一邊吃起了餃子。

鄭知有些心猿意馬,想著,不知道游擇一在哪裡跟誰過年。

他機械性地往嘴裡送餃子,一口咬下去,覺得味道怪怪的。

「這餃子……什麼情況?」鄭知作勢要吐,被他媽攔住了。

「吃下去!」鄭媽媽捂著兒子的嘴不讓他吐,「糖餡兒的吧?一鍋餃子就一個包了糖進去,吃了這個,你這一年都甜甜蜜蜜!」

鄭知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但還是乖乖吃了餃子。

說到甜蜜,他又想到了游擇一,他們這邊的習慣是每年春節晚上的餃子都要包硬幣和糖進去,誰吃到就會有好運。

鄭知第一次吃到糖餡兒的餃子,據說會甜蜜一整年。

他突然希望游擇一也能吃到,希望那個人過得好一點。

周通接到鄭知電話的時候正被親戚家的幾個小孩兒纏著陪玩,他們家親戚多,過年都聚在一起,今年輪到他家請客,所有人都來了他家。

「鄭知?你竟然能想著給我拜年!真是出息了。」周通確實沒想到,他們倆之間總是他一頭熱,自稱是鄭知的好哥們兒,可人家向來沒什麼表示。

「你那兒方便說話嗎?有點事兒想問你。」

「……我就知道!」周通算是看透了鄭知,無事不登三寶殿,沒事兒的時候,鄭知才不可能主動給周通打電話,「你說吧,問一個問題給一個紅包。」

「關於游擇一家裡的事,能不能跟我說說。」鄭知不是喜歡打聽八卦的人,可這八卦是關於游擇一的,他實在抑制不住這好奇心。

他想更多的瞭解一點那個人,想知道怎麼才能讓他開心點。

「他家啊……」周通有些為難,「你問這個幹嘛啊?」

周通當初答應了班主任不告訴任何人,要不是那天吃飯他一不小心說漏了嘴,連游擇一都不知道他已經知道了。

「你別管那麼多,他家怎麼了?」

周通真的服氣,頭一次遇見問別人事兒這麼理直氣壯的:「大哥,這是人家個人隱私,你問我就說,我還是人嗎?」

「你是人?」

「……再見,掛電話了。」

「等會兒!」鄭知叫住他,「你提要求吧。」

聽他這麼一說,周通笑了,賤兮兮地說:「老鄭,你果然是明白人,倆事兒,一,你為什麼這麼關心老游?二,把你手頭所有練習冊的名錄給通哥發過來。」

第二個好說,但第一個問題讓鄭知不知道怎麼回答。

「怎麼的?這倆事兒這麼難啊?心裡有鬼啊你。」周通笑了笑,壓低聲音說,「哥們兒,我不傻。」

周通的話順著電話線像是一記重拳砸在了鄭知的身上,他嘴硬道:「你說什麼呢?」

周通四下看看,把身邊纏著他的小孩兒趕走,對著電話那頭的鄭知說:「你們倆這段時間為什麼跟冷戰似的,我不問不代表我不知道,這麼說吧,那天我也去找他了。」

鄭知沒有再問「哪天」和「找誰」,周通說得夠明白了,他親了游擇一,周通看見了。

「老鄭,很多事兒,沒法說,我當你倆是朋友,也早就說過,不管怎麼樣,我挺你們,但我也好意提醒一下,老游確實情況特殊,你要是真心,我勸你等個好時機,要就是胡鬧一下……」周通說到這裡,停頓一下說,「我覺得你不是那種胡鬧的人。」

「所以,你把他的情況告訴我。」鄭知確實沒想到原來三個人裡周通才是最明白的那一個,也還好撞見他們的是周通不是別人。

「老游挺苦的,」周通細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說,「他爸在監獄裡,他媽去世了。」

外面爆竹聲四起,電視機裡也熱鬧得像是每個人都成了一團火,可鄭知放下電話回到沙發上坐著時,心情沉重得可以。

他想過游擇一家裡出了事,卻沒想到是這樣的情況,他想,「家破人亡」這個詞可以用在這裡嗎?十七八歲,面對生離和死別,當時的游擇一得多痛苦?

鄭知盯著電視發呆,他媽端著一盤水果出來,看見他之後擔憂地問:「兒子,咋了?」

鄭知搖搖頭,勉強笑了笑:「沒事兒,困了。」

「困了就睡去吧,這都快一點了,睡吧睡吧。」

鄭知回了房間,躺在床上依舊滿腦子都是游擇一。

他想給游擇一打個電話,什麼都不多說只是簡單地拜個年就好,起碼讓對方知道,有人還在關心他,然而,他沒有對方的聯繫方式。

鄭知突然從床上坐起,又拿起臥室的電話打給了周通。

「游擇一的電話號碼告訴我。」

「大哥,你要幹嘛?」周通突然緊張,「你該不會要表白吧?」

「表白個鬼,」鄭知說,「你放心吧,我沒那麼沒正事兒,拜個年。」

「行知道了,」周通去找了自己平時記電話號碼的本子,一串數字,倆人確認了好幾遍,「你是真的喜歡他吧?」

「你別管,」鄭知說,「別讓他知道。」

掛了電話,周通在心裡哼哼了兩聲,嘀咕道:「別讓他知道?這話得跟你自己說吧,傻子才看不出來呢!」

然而,游擇一就是那個傻子,他還真的不確定鄭知到底對他怎麼看怎麼想。

接到鄭知電話的時候,游擇一正在刷碗,大姨叫他,說是同學打來的。

游擇一還以為是周通,擦乾了手,接了電話。

「新年快樂。」

游擇一聽見鄭知的聲音時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他「咦」了一聲,然後問:「鄭知?」

鄭知笑了,聽著他小心翼翼的詢問,覺得可愛:「是我。」

游擇一耳朵紅了,他沒想到鄭知會打來。

「你怎麼知道我這邊電話啊?」

「我想知道的什麼都能知道。」鄭知說,「你吃餃子了嗎?」

「吃了,我跟我大姨一起包的。」

鄭知「嗯」了一聲,發現沒什麼話可說,又不想掛電話,便說:「我吃到了糖餡兒的。」

「啊……那你今年肯定過的特別好。」游擇一委屈巴巴地說,「我什麼都沒吃到。」

「沒事兒,」鄭知笑著安慰他,「我把我的好運氣給你,你也肯定能過得特別好。」

不知道是誰家,已經快要一點半,竟然又開始放鞭炮。

鄭知說了句什麼,游擇一沒有聽清,再問的時候,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

游擇一覺得有些遺憾,但人生本來就是這樣,處處都是遺憾。

 

☆、第 33

 

十一高的高三, 春節假期只放了一周,再回到學校,一切如常。

游擇一跟鄭知恢復了之前的狀態,甚至比最開始的時候還要親密一些,沒有人再提過關於游擇一性取向的問題,兩人也沒有聊起過關於那個吻。

就彷彿是心照不宣, 話不多說,卻彼此理解。

周通時不時開一點兒他們之間曖昧的小玩笑, 可沒一句讓人多想的玩笑話之後都會加上一句「不鬧了,我開玩笑的」。

一直到四月份,游擇一的成績穩定在了班級15名左右, 在全年級偶爾能擠進前100, 不過次數不算太多。

黑板的角落裡早就已經開始了高考倒計時, 體育課大家能不去已經沒人再去, 就算去了, 也是拿著練習冊,解散之後找個地方做題。

可鄭知和周通倒是沒這樣,依舊該打球打球,該休息休息,周通說:「老游,你別把弦兒繃得太緊了,容易斷掉。」

鄭知說:「勞逸結合,別逼自己。」

別人可以不逼自己,但游擇一做不到。

他沒有鄭知和周通那樣的底氣和實力, 只能用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去學習。

翻來覆去,題型都是大同小異,可偶爾也會有些新花樣兒出來,一開始游擇一會覺得焦慮,可慢慢習慣之後,就像鄭知說的「與難題鬥,其樂無窮」。

游擇一以前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會喜歡上這種沉浸題海的感覺,每做完一套模擬題,拿給鄭知看一遍,兩人湊在一起對照答案打分,日子過得越來越踏實。

偶爾游擇一也會想起寧路,可沒人知道他究竟怎麼了,更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周通認識的人多,關於寧路的去向,打聽出了好幾個版本。

有人說他是為了逃避高考出國了,有人說是得了什麼病治病去了,游擇一不知道哪個版本是對的,也無從考證,只能在抽空想起那個軟乎乎的男生時在心裡祝他一切都好。

對於他來說,寧路的出現是有著非凡的意義的,這是他認識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同性戀,寧路比他看得更清楚,比他經歷的也更多,只是很遺憾,他們從來沒有認真地聊過這個問題。

以前有人把時間比作流水比作驚天巨浪,游擇一覺得,時間是煙,是指間沙,是握也握不住的雲。

八月份的時候來到這所學校,那時候從來沒想過幾個月之後的自己會是什麼樣。

現在,時間走到了第二年的四月末,他的成績不再讓他覺得愧對家人,他的身邊也有了最好的朋友

只是,美好的都是短暫的,眼看著要到高考,游擇一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

他差點兒就忘了,自己是來這裡借讀,最後的一段時間要回到原本的地方,然後跟那裡的學生一起迎接這最重要的一場考試。

五一假期之前,游擇一被大姨告知假期結束就要返回那邊,因為最後的一個月那邊的學校有自己的安排,他必須得過去。

游擇一直到這時候才不得不接受自己必須要跟鄭知分開的現實,可是,他不知道要怎麼跟鄭知說。

連續幾天,游擇一都有些心不在焉,做題的時候,甚至在練習冊上無意間寫了個「鄭」字,好在,鄭知沒有看見,那個字被他用黑色的中性筆用力劃掉,力氣之大連紙張都破了。

班主任來宣佈五一之前最後一次集體活動,學校給高三學生提前舉辦畢業匯演,每個班級要出一個節目。

時間緊任務重,老師就直接問哪位同學有個人才藝,然而沒人願意在這種時候浪費時間去做這種事。

班主任有些無奈,還有些生氣:「我知道大家都在想什麼,距離高考沒幾天了,但這也是你們高中時代最後一次集體活動,非常有意義,咱們高三(13)班,成績一直都是第一,到了這種時候,也不能落於人後吧?」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周通說:「老師,我是真不會什麼,要不我上去唱首歌?哼哼哈嘿快使用雙截棍?」

「你得了吧,」周通的同桌大笑著說,「你五音不全,我們又不是不知道。」

因為有了活躍氣氛的人,大家也終於開始有了興致,開始七嘴八舌地討論準備什麼節目,有人說實在不行就大合唱,全班人一起上台蕩起雙槳。

班主任搖搖頭:「9班大合唱,剛才我聽他們王老師說的。」

眾人一片哀嚎,然後就看見鄭知舉起了手。

「老師,我會樂器,我可以自彈自唱。」

游擇一驚訝地看向鄭知,他之前沒聽說過鄭知會樂器,不過經他這麼一說,突然想起去年他們幾個一起去圖書館的時候,鄭知特意去了音樂區,還拿了一本曲譜看。

「我看行,」班主任終於露出了笑模樣,「你會什麼啊?」

「鋼琴吉他架子鼓,都會。」鄭知說,「不過表演的話,吉他可能方便一點。」

鄭知這麼一說,班上的女生又興奮起來,帥哥彈吉他唱情歌,這是電視裡才有的場面。

「老鄭,要不你彈吉他,我給你唱歌唄!」周通還不死心,結果話剛說完就被他同桌按到了桌子底下。

「行了,那就這麼定了,鄭知,你明天下午之前把要表演的曲目報給我。」班主任的心病終於去了,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教室。

晚上放學,周通跑過來問鄭知:「老鄭,你要唱啥?真不需要我嗎?」

游擇一看看他,說:「他們都說你五音不全。」

「……聽他們胡說八道幹嘛?我唱歌好著呢!」然後周通就給還沒離開教室的幾個人當場表演了什麼叫「五音不全」。

一首《雙節棍》唱得人頭疼,鄭知拍拍游擇一胳膊:「趕緊走,他吵死了。」

倆人往外跑,周通拿了書包就追了上來。

「所以你到底要唱啥呢?」就算不上台唱歌,周通覺得自己身為鄭知的好兄弟也有權利提前知道曲目。

「還沒想好。」鄭知看了眼游擇一,「你想聽什麼?」

游擇一沒想到鄭知會問他,耳朵一紅說:「我,我都可以,我平時,聽歌蠻少的。」

鄭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走到教學樓門口,游擇一跟周通往宿舍樓去,鄭知一個人往大門口走。

游擇一走出一段距離之後,突然站住了腳,他跟周通說:「我突然想起點事兒,回教室一趟,你先走吧。」

說完,他轉身就往回跑,周通站在那兒,挑了挑眉,撇了撇嘴,嘀咕道:「霍,找鄭知就找鄭知咯,我又不會說什麼。」

游擇一沿著操場的跑道往大門的方向跑,這一帶光線昏暗,但這個時候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他遠遠的就看見了鄭知。

游擇一放慢了腳步,沒有追上去,而是慢慢悠悠地跟在鄭知身後,看著那人的背影,一路陪著對方走到了大門口。

他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怎麼了,就是剛剛,突然想再看看鄭知,或許是因為心裡清楚再過不久自己就要走了,哪怕對方的背影他也想多看一看。

高三畢業匯演那天,其他班級表演節目的學生都特意打扮得與眾不同些,唯獨鄭知,還是那身校服。

游擇一他們入場的時候剛好看見鄭知在台上調配設備,肩上背著電吉他,抬頭的時候,兩人剛好對視。

那天鄭知唱了竇唯的《高級動物》,這首歌游擇一聽過,高三剛開學的動員大會上,他們兩個共享一個耳機,聽的就是這首歌。

游擇一突然覺得這就像是一個有始有終的故事一樣,從《高級動物》開始,又在《高級動物》結束。

他們都是高級動物,有血有肉有情有欲,要面對人性複雜和世態炎涼,也要面對最不想面對的離別。

沒幾天了,游擇一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跟鄭知見面的機會,如果沒有,是不是應該在自己走前,把想說的話都說給對方聽?

畢業匯演結束的時候,大家還要回到教室上晚自習,從體育館出來,天下起了雨。

這是這年的第一場雨,來得很晚,下得並不算大。

很多人都把校服外套撐在頭頂,快步跑向教學樓,游擇一卻站在體育館門口沒有動,他在等鄭知。

收拾完東西的鄭知背著吉他過來,站在他身邊:「怎麼沒走?」

「等你。」游擇一扭頭看著他笑了笑說,「鄭知,我有件事想跟你說。」

體育館後面的大門關上了,管理員催促著他們快點回教室。

兩個人站在原地,面前是紛紛而落的如同少年心事一樣的雨水,游擇一看著面前的人,恨不得把對方的臉印在心裡。

他張了張嘴,猶豫許久,最後還是放棄了。

有些話,還是說不出口,明明「我其實一直在偷偷喜歡你」已經到了嘴邊,可話一出口就變成了:「五一之後我就不來了。」

鄭知皺緊了眉,問他:「為什麼?馬上高考了,你去哪兒?」

「我是借讀生,高考之前要回到學籍所在地。」游擇一說,「好遺憾啊,不能跟你一起在這裡上戰場了。」

後來,很多年過去了,鄭知跟游擇一還都記得那一天。

那年的第一場雨,外面天已經黑了,昏黃的路燈讓整個世界都曖昧不清,他們之間,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翻湧,可沒有人有勇氣去直面它。

畢竟,他們還年輕。

也畢竟,他們連自己都還看不清。

該如何喜歡一個人,該不該喜歡一個人,這是十八九歲的他們,難以攻克的難題。

 

☆、第 34

 

在博客還盛行的時候, 鄭知曾經在自己的博客上寫過一段話:如果時間還能回到那年的春末夏初,在那場雨裡,我或許會多跟他說幾句話,但是在分開之前,我可能還是沒法把最想讓他知道的秘密告訴他。

游擇一跟鄭知的最後一次見面跟往常沒什麼分別,大家照常上課, 照常為了難題抓耳撓腮,除了游擇一、鄭知和周通, 似乎再沒人覺得這是個特別的日子。

直到很多年以後,當鄭知因為大雨而打不到車不得不被困在公司樓下時,所有前塵往事都湧現出來, 十九歲的游擇一彷彿又出現在他眼前, 只是換了身衣服。

還是記憶裡清秀瘦削的模樣, 但看向他的時候, 眼神又有了少許的不同。

以前總聽人說, 分了手的戀人是這個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再遇見,他們也一樣。

儘管過去了八年,鄭知還是能清楚地記得游擇一的樣子,以及他們對視時對方時而怯懦時而閃耀的眼睛。

八年之後再遇見,鄭知覺得,游擇一看到他,除了驚訝還有驚慌。

「鄭知?」游擇一愣在那裡,手裡還拿著傘架。

鄭知的手落下來, 搭在身側,這毫無準備的見面讓平日裡能言善辯的他突然失了語。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水砸在地上,瘋狂地唱著一首名為《重逢》的歌。

而游擇一,像是用了幾分鐘神遊太空,回過神的時候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他退的這一步,讓兩人之間的距離又拉開了些,無論是空間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其實鄭知有一肚子的話想問,想問問他為什麼會來這裡當保安,想問問他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當初高考結束,鄭知曾經嘗試著往游擇一大姨家打電話,只是也湊巧,電話停機。

那之後,又過了好久,他再撥通那個號碼的時候,已經成了空號,但其實,他如果真的想找到游擇一,也未必那麼難,更何況後來的這八年,網絡越來越發達,多少早就沒了聯繫的人都再搭上了話,唯獨他們,彷彿沒有在彼此的世界存在過。

只能說,年少時候的那種喜歡還沒有強烈到讓人不顧一切地去追尋,當時的他們都沒有那麼堅定,更何況,同性戀,能無疾而終就無疾而終吧。

「你……怎麼在這兒?」鄭知裝作剛剛知道游擇一在這裡的樣子,還看了一眼旁邊的保安室。

游擇一的尷尬更甚了,以前不是沒幻想過跟鄭知的重逢,那時候他剛上大學,雖然心裡清楚他們將永遠有著天差地別,但還是會想,有沒有那麼一種可能,兩人再次遇見。

可是後來他就不想了,非但不想,甚至還有些害怕。

他很怕跟鄭知遇見,因為現在的自己站在對方身邊,顯得有些可笑。

「我來這裡工作。」游擇一說話的時候,聲音小得差點兒就被雨水聲吞掉,眼下的自己如此困窘,怎麼能在這個時候跟他重逢呢?

他們一個穿著高檔剪裁的襯衫西褲,看起來就像是影視劇裡那種年輕有為的精英,另一個,穿著肥肥大大的保安制服,灰頭土臉,垂頭喪氣。

對比過於鮮明,游擇一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笑話。

鄭知看著他,滿臉的不解:「你怎麼……」

怎麼淪落到這種地步?

當年高考前一個月,游擇一的分數已經提了上來,在十一高,年級排名前一百五的學生就算不考名牌大學,上個普通重本是綽綽有餘的。

就是那樣的游擇一,怎麼八年後,做了公司大樓的保安?

鄭知想問是不是當初家裡又出了什麼事情,可他問不出口。

他們已經不是當年那麼親密無間的朋友,八年的時間,把他們的距離拉得太遠了,很多話,不該問,很多話就算要問,也要注意時機。

游擇一苦笑一下,他當然知道鄭知在疑惑什麼,只是,自己這些年經歷的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

他一度以為,自己的人生結束了。

兩人相對無言的時候,一輛出租車駛過,游擇一看了一眼遠去的車,皺了皺眉說:「對不起,你剛剛是在等車吧?」

鄭知也看向外面,然後又回過頭說:「沒事兒,不著急。」

他真的一點都不急,在這麼一個潮濕的夜晚,跟曾經喜歡過的人重逢,心中五味陳雜,並沒有激動得想要狠狠擁抱,也沒有時過境遷後對當下的那人失望,更多的還是心疼。

當年游擇一笨拙卻努力的樣子他永遠都記得,那樣的游擇一,一定是因為些什麼,才又一次跟自己最好的人生擦肩而過。

鄭知發現,「游擇一」這三個字,每次提起,他都覺得心裡暗潮湧動,又是心酸又是喜歡。

但他也清楚,男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別人的同情,尤其是游擇一,哪怕他日子過得再不好,也不想要賣慘來博得別人的偏愛。

鄭知看著他笑了笑,指了指門口的位置說:「你那個傘架,是不準備放下了?」

游擇一這才想起來,從看見鄭知起,這傘架一直被他拿著,忘了放過去。

他把傘架放好,走到門口陪著鄭知等車。

「今天的雨太大了,」游擇一實在找不到什麼話題可聊,或者說,話題很多,但都不適合現在去聊,「你這是,加班嗎?」

「嗯,加班。」鄭知的眼神始終沒從游擇一身上離開過,他捨不得移開視線,總擔心這人會因為發現自己也在這裡而跑去辭職,「你什麼時候來的?」

「今天剛來。」

「第一天?然後就值夜班?」

游擇一點點頭:「缺人,現在好像大家都不太喜歡做這個。」

辛苦又有風險,工資還低,誰願意做呢?

鄭知想起早上的時候HR說招聘時這個崗位面試的人很少,合適的更少,否則也不會讓游擇一這個細皮嫩肉的小瘦子來上崗。

「不過不是我自己,」游擇一說,「還有個大哥,他上樓巡視去了。」

鄭知點點頭:「那還好,你一個人的話也不安全。」

游擇一低頭笑了,他這一笑,讓鄭知恍惚間回到了八年前。

時間這個東西太妙了,它讓人發生了很多的改變,可在某些輕微細小到轉瞬即逝的瞬間,又能把人拉回原本的世界。

根深於心的一些東西是改變不了的,就像這些年裡被藏起來的這份感情,他們都以為自己已經差不多把對方忘掉了,可那人再次出現時,對自己的世界又帶來了不小的衝擊。

又一輛出租車冒著雨開來,游擇一先一步招了招手,在車停之前,他回身拿過一把傘,給鄭知撐起來,然後說:「快回家吧,家裡人等著你呢吧?」

鄭知站在原地沒動,只是看著他。

游擇一愣了,問:「怎麼了?走啊。」

鄭知吞嚥了一下口水,歎了口氣笑著說:「我一個人住。」

這沒頭沒腦的解釋鑽進游擇一的耳朵裡,他明知道對方沒什麼別的意思,可還是繞了幾個彎在幾秒鐘之內冒出了一個不該有的念頭。

他笑了,看著鄭知說:「那也該回去了,好好休息,明天還要上班。」

游擇一撐著傘,給鄭知拉開了車門。

鄭知眼神深沉地看了看他,然後坐了進去。

風裹著雨一起過來,游擇一想起什麼似的對他說了句:「等一下!」

然後轉身跑回樓門口,又拿了把傘回來,交給了鄭知。

鄭知接過來,道了謝。

「再見。」游擇一說完,後退了兩步,準備目送這輛車離開。

司機師傅回頭問了句:「去哪兒?」

鄭知報了地址,剛說完,趕緊又說:「等等!」

他開了車窗,掏出手機,對還站在那裡驚訝地看著他的游擇一說:「留個電話吧。」

游擇一有一瞬間的遲疑,可最後還是報上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鄭知乾脆給他撥過去,一陣鈴聲從游擇一褲子的口袋裡傳了出來。

「那我先走了,」鄭知說,「改天有機會,我們好好敘敘舊。」

游擇一笑笑,小聲說了句:「拜拜。」

出租車緩緩開走了,鄭知從後視鏡看著那個一直撐傘站在雨裡的人。今晚一見,太過匆忙,兩人又都毫無準備,說話間,難免有些疏離感,這是鄭知不想看到的。

車子轉彎,鄭知再看不到游擇一,他長出了口氣,靠在後排的座位上,閉著眼,想著今晚發生的一切。

今晚的大雨。

今晚的重逢。

今晚在四目相對時重回心頭的那種怦然心動。

今晚在跟對方聊天時幾欲湧出的無法言說的情感。

鄭知想著游擇一的臉,想著他最後被雨打濕的褲腳和鞋子,想著那個在雨裡離自己越來越遠的身影,想著,明天快來吧,還想再見他。

快到家的時候,鄭知突然想起游擇一手機的鈴聲,剛剛沒有聽得太清楚,但總覺得耳熟。

一定是在哪裡聽過,然而就是想不起來了。

他掏出手機,把游擇一的號碼保存起來,盯著屏幕上的名字看了好久,突然發現,原來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只要看見對方的名字,心裡都能柔軟得一塌糊塗。

這人啊,還真是夠沒出息的。

 

☆、第 35

 

一個人生活久了, 漸漸地就習慣了家裡除了自己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呼吸的生物,也習慣了深夜回家的時候,屋子裡的漆黑一片。

鄭知掏出鑰匙開了門,在玄關處抬手開燈,本來已經再熟悉不過的舉動,今天卻突然覺得有些空落落的。

也不知道空落落的是這個家還是這顆心。

不久之前跟游擇一短暫的相聚讓他開始覺得自己的內心就像是氣球, 膨脹了起來,然而此刻, 看著冷冰冰的家,又乾癟了下去。

他換了鞋,走到客廳, 癱在沙發上, 掏出手機, 盯著存下的號碼發了會兒呆。

八年, 聽起來就很漫長的一段時光, 這一刻好像都消失了,他一眨眼睛,高中時代的自己跟游擇一就出現在了面前。

那時候模糊不清的曖昧,說不出口的感情,後知後覺的懊惱,統統湧上來,鄭知聽著窗外的雨聲,回憶著兩人的過去,猜測著他們的未來。

鄭知是個非常守時的人, 除了高中時代那一次上課晚了幾分鐘之外,幾乎再沒有遲到過,尤其是工作之後,他對自己手下的人約法三章,第一條就是「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必須守時」,既然都如此要求別人,他自己自然也是一定要做到。

這麼長時間以來,鄭知確實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從來沒有讓別人等過他,但在跟游擇一重逢的第二天,他上班遲到了。

前一晚鄭知失眠,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念頭,一會兒想想以前的事兒,一會兒琢磨琢磨什麼時候約游擇一吃飯,神經過於亢奮,躺在床上,眼看著天都要亮了才睡著。

然而,他睡覺的時候,竟然忘了上鬧鐘,等到再睜眼,上班時間早就過了。

他匆匆忙忙地趕到公司,刷卡進樓的時候看特意往保安室看了一眼,游擇一沒在。

鄭知也沒空多逗留,快步去電梯,在同事們的注視下,尷尬地回了辦公室。

以前上學的時候老師總是以「影響學習」為理由阻止大家早戀,那會兒他喜歡游擇一,雖然是暗戀,但也屬於早戀的範圍,但是,那個時候,他卻沒有因為這種事影響到自己的成績,從始至終都非常穩定,高考的時候雖然沒有超常發揮,但至少也順順利利地考上了一所名校。

所以,鄭知一直把「談戀愛影響學習」這事兒當成屁話,但現在他發現,雖然當年暗戀沒有影響到他的學習,可現在,嚴重影響到他的工作狀態了。

坐在辦公室裡的鄭知處理完手頭的事務之後就開始惦記樓下的那個人,想著不知道游擇一今天還在不在,昨晚是夜班,那今天應該休息。

他一邊覺得休息好,值了一晚上的班太累,應該回去好好休息,一邊又覺得最好還是不要休息,休息了,他就看不著那人了。

眼看著奔三十歲去的大男人,竟然開始跟個戀愛新手一樣,被對方攪得心神不寧。

十一點多的時候鄭知又開始猶豫要不要中午找游擇一一起吃飯,他怕對方拒絕,可又覺得對方應該沒有什麼理由拒絕他。

舊相識這麼有緣的進了同一家公司,中午一起吃個便飯,再正常不過了。

他盯著游擇一的手機號看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還是放棄了。

他放棄了打電話,選擇了親自到樓下去找人。

鄭知下樓,剛好又遇見昨天那個小王,小王一見著他就熱情地打招呼,畢竟鄭經理給他們買過水果,不可能不熱情。

「鄭經理,這麼早就去吃飯嗎?」小王笑得跟朵花似的,燦爛得不行。

「啊,對。」鄭知往保安室看了一眼說,「你們這兒新來那個,今天不在?」

「新來那個?」小王愣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你說游擇一啊?他昨晚夜班,今天休息了。」

果然休息了。

鄭知心裡有一瞬間的失落,視線還沒從保安室收回來,就聽見小王問:「鄭經理,你認識他?」

「對,昨天我加班趕上大雨,他在這兒值班,借了我一把傘。」鄭知說完才發現自己根本沒帶傘來,「剛才想起來應該還回來,結果我忘帶了。」

小王聽了笑著擺擺手:「沒事兒沒事兒,早上我看見他記在本子上了,您什麼時候想起來再送回來就成。」

鄭知點點頭,道了句歉,出去了。

午飯時間,鄭知其實一點兒都不餓,也沒什麼胃口,原本想著請游擇一吃飯,對方想吃什麼他們就去吃什麼結果對方不在,他一個人晃晃蕩蕩的,摸了摸口袋,煙又忘了拿。

去便利店買了包煙,站在路邊抽了一根,吞雲吐霧的時候他原本亂哄哄的腦子終於靜了下來,有些模糊的東西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時隔八年,他還是記得自己當初喜歡游擇一時的那種感覺,再見面的時候,雖然沒有那麼強烈的想要擁抱的慾望,可看了對方一眼,就能惦記人家一整天。

這是什麼?不過就是喜歡罷了。

他覺得自己還是喜歡游擇一的,可也明白,自己喜歡的很有可能是當年的游擇一,八年過去,兩個人都變化了太多,再次相遇,深交起來搞不好會大失所望。

如果現在開始,及時剎車,只做點頭之交,那麼游擇一就永遠都是留在他腦海裡那個純粹的、努力的、讓人憐惜的男孩。

而如果更進一步,將會有很大的,美好的記憶被殘忍的現實抹去的風險。

他開始躊躇不前。

一支煙抽完,煙頭還沒來得及丟掉,鄭知的手機就響了,他掏出來一看,笑著接起了電話。

「媽。」

「我跟你說,你還記得以前住咱們家隔壁的周姨嗎?」

鄭知聽著他媽的語氣覺得她似乎有些亢奮,下意識開始害怕,這是長時間形成的習慣,一般來說,他媽亢奮地給他打電話,那麼目的一般都是——

「好像有點兒印象。」

「剛才我去給你爸買褲子剛巧遇著她了,這都好幾年沒見了,她聽說你都回國了,還說找時間一起吃個飯呢。」

「……怎麼突然想要一起吃飯了?」鄭知有種不祥的預感。

「突然什麼啊突然!你周姨說了,她親戚家有個姑娘跟你同歲,也是留學回來的,一直沒談戀愛,你們倆條件相當,找個機會見一面,大家認識認識。」

鄭知心說,果然不出我所料,又是介紹對象的。

「不用了吧。」鄭知想起這事兒就有點兒心煩,「我現在不想找女朋友。」

「還不想找呢?你還等什麼呢?兒子啊,你都多大啦?再這麼等下去、挑下去,好姑娘都讓人家給搶走了!」

「被別人搶走了說明那不是我的。」鄭知勸他媽,「媽,你就別操心我這事兒了,你兒子青年才俊,長得這麼帥,你還愁我找不到女朋友啊?」

「我能不愁麼?這麼些年,人家該結婚的結婚,該生小孩兒的生小孩兒,你說說你,連個緋聞女友都沒有。」鄭知他媽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問,「對了,你們那個何葉呢?我看那姑娘是真不錯,好一陣子沒聽你提起她了。」

「我沒事兒提她幹什麼?」鄭知徹底無奈了,笑了笑,哄著他媽說,「行了啊,找對象這事兒還是我自己來,您那頭兒就別瞎給介紹了。」

「……你是不是心裡有人啊?還是你處了朋友沒跟媽媽說?」

鄭知想起了游擇一,發了幾秒鐘的呆,對他媽說:「我要是真的有了對象,第一時間帶回去給你過目行不行?」

「我倒是希望有那麼一天!」鄭知媽媽小聲兒地抱怨著,「媽媽都是為你好,你可別給我搞什麼蛾子。」

「嗯嗯,不搞蛾子。」鄭知笑著說,「行了,我得去吃飯了,下午還有事兒呢,周姨那邊你就給推了吧。」

「推什麼推啊?見一面再說嘛!再說了,我都答應人家了,怎麼推啊?」

「你就說我有對象了,你也是才知道的,反正你推了就是,我肯定不會去見面的。」鄭知看了眼時間,「真不跟你說了,你也好好吃飯,改天我回去看你。」

掛了電話,鄭知愁得揉了揉眉心。

關於婚戀問題,操心的永遠都是長輩。

他其實一直都挺不理解的,這些長輩們到底在急什麼,他才26歲,事業上升期,一切都還沒有穩定下來,更何況,26歲單身的人遍地都是,他們公司多少三十好幾了還沒家,可人家也都過得挺好的。

前陣子鄭知看過一個調查,說是他們這代人將會集體步入「晚婚晚育」的潮流,以前是國家政策提倡晚婚晚育,現在是國家恨不得讓這些年輕人趕緊結婚趕緊生孩子,好盡快解決老齡化問題,然而這幫年輕人們不願意了。

越來越強的獨立意識以及自我意識,導致他們開始很難和另一個人完美和諧地生活在一起,大家都太有個性了,誰都不想為了另一個人改變自己原有的生活狀態。

鄭知以前也是這麼想,他不想戀愛,不想接受跟另一個人生活在一起,是因為無論怎麼想都覺得生活裡強行擠進來一個人,百害無一利。

可他遇見游擇一之後,開始動搖了。

如果27歲的游擇一還能像19歲時那樣讓他心動,他真的很想把握住這一次的機會,試著把對方留在自己的世界裡。

 

 

☆、第 36

 

鄭知以前從來沒關注過保安們的輪班安排, 畢竟說到底在重新遇見游擇一之前,那跟他沒什麼關係。

可現在,因為一個人,他竟然又買了一袋子吃的喝的送到了保安室,順帶跟小王套話。

「你們這幾個人,輪崗輪得過來嗎?」

小王現在一看見鄭經理就笑得像朵花, 以前從來沒人對他們這些保安這麼好,天熱了給買冰鎮西瓜, 下雨了給買熱奶茶,「人帥心善」,小王覺得自己要是姑娘, 一準兒去追他們鄭經理, 就怕鄭經理看不上他。

「還行吧, 」小王說, 「本來是輪不過來的, 不過這不是來了新人麼,聽說還在招,再多一個的話,我們輪夜班也不用那麼勤了。」

「夜班是挺辛苦的,」鄭知坐在保安室跟小王聊天,「一整晚不能睡吧?」

「那是唄,每次來值夜班那心情都跟上刑似的,就以前,有個小年輕, 怕鬼,大晚上的我們兩個人,得一個上樓巡邏,一個在樓下守著,讓他上樓也不行,自己留在下面也不行,你說就這樣,當什麼保安啊!」

鄭知笑了,開始回憶游擇一怕不怕鬼、怕不怕黑。

「那你們是不是夜班之後能休息兩天?」

「休一天,」小王說,「不過有時候要是趕上誰竄班的話,估摸著也就回家睡個覺就還得來。就前兩天剛來的那個小伙兒,這都連續兩天夜班了,得回他年輕,要是那幾個大哥,根本扛不住。」

「連續兩天夜班?」鄭知皺了皺眉,心說,難怪這兩天都沒見著游擇一,原來是調到夜班去了。

「嗯,唉,說起來我挺過意不去的,本來昨天晚上應該是我夜班,但是家裡有事兒,那幾個大哥吧,您也知道,求不動,就小遊人好,聽我一說就答應了,得虧他了。」

鄭知看著小王抱著西瓜吃得歡,心裡琢磨,知道過意不去,那就少吃點吧。

「哎,不行了,我得出去替崗了。」小王吃完手裡的西瓜,抽出紙巾擦了擦手說,「鄭經理,不好意思啊,您先坐著。」

鄭知見他要走,自己就也站了起來準備上樓,沒想到剛起身就看見了桌子上貼著的值班表。

他又重新坐下,跟小王說:「行,你先忙,樓上太吵,我在你這兒坐會兒,等下就上樓了。」

小王吃飽喝足美滋滋地出去了,鄭知立刻掏出手機,把那張值班表拍了下來,然後離開了保安室。

外面,小王還在跟另一個保安誇鄭經理,說想把自己老家的妹妹介紹給他,另一個保安說:「你可拉倒吧,人家鄭經理那是社會精英,能看上你妹妹?」

鄭知回了辦公室,拿著手機研究那張值班表。

其實想知道游擇一哪天休假,直接打個電話過去就行了,但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已經兩三天過去,他再沒遇見游擇一,也沒收到對方的信息。

好幾次鄭知都想打過去,但還是覺得不要太刻意,哪怕自己已經惦記人家惦記到晚上做夢都是以前上學時候的事兒,但還是要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來。

他要面子,怕被拒絕,也怕游擇一覺得有壓力。

研究完了人家的值班表,鄭知開始計劃如何讓一頓飯吃得順其自然順理成章,他把日子定在了後天晚上,保安換崗的時間比他們正常下班時間晚兩個小時,他到時候需要在公司等到八點,然後下樓,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剛好能趕上游擇一下班。

都計劃得妥妥當當之後,鄭知靠在椅背上自嘲,覺得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二十好幾的人,想請自己的老同學吃個飯都這麼小心翼翼的,有點兒好笑。

但鄭知又有點兒享受這種感覺,他已經太久沒有花這麼多心思在別人身上了。

吃飯的日子定好之後,鄭知就開始滿心期待地等著那天晚上的「偶遇」,這種感覺就像是以前上學那會兒眼看著假期逼近,掰著手指頭數日期,只要一空下來就開始暢想假期生活一樣。

接下來的兩天鄭知都滿面桃花的,誰見了他都要問一句:「鄭經理這兩天心情很好啊!是不是有什麼喜事兒啊?」

鄭知都是以微笑應對,是不是喜事兒現在還不好說,但無比期待是真的。

那天早上鄭知把車停在地下停車場之後特意到一樓大廳轉了一圈,假裝出去買煙,實則為了確認一下游擇一在不在。

他出去的時候看見了那個朝思暮想的人,游擇一當時在保安室裡低頭擺弄著什麼,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鄭知有點兒失落,他本以為游擇一來了之後就會是一副翹首期盼的樣子,到處搜尋他的身影,結果人家並沒有。

他走出去,還是買了盒煙,突然發現自己現在這一副患得患失的樣子十足的沒出息。

鄭知在外面晃蕩了一會兒,抽了根煙,期間還遇見幾個同事,人家都步履匆匆地往樓裡跑,生怕遲到,唯獨他,不著急,悠閒地曬著初夏早晨的太陽,抽著剛買的煙。

往回走的時候鄭知特意先往裡面張望了一下,看見門口的保安已經換成了游擇一,那人精神飽滿地跟每一個刷卡進樓的人打招呼,臉上還掛著笑。

鄭知覺得這傢伙一笑傻乎乎的,27歲的人,要不是穿著這一身不合適的保安服,看起來就像個剛上大學的學生。

青澀、單純,帶著點兒笨拙的傻氣,或者說,是可愛。

他邁開步子往裡走,剛巧又遇見一個手下的專員,小姑娘剛來沒多久,緊張兮兮地跟他打招呼。

鄭知對她笑著點點頭,小姑娘紅著臉跑了。

他再扭過頭的時候發現游擇一在看著他笑:「早啊。」

「早!」

鄭知看著游擇一,覺得他眼睛亮亮的,就像那年考試,他終於擠進了年級前150時一樣。

很久以前鄭知聽他們說,小嬰兒的眼睛都是又黑又亮,逐漸長大,眼睛會漸漸失去光澤,唯有那些內心純粹的人才會一直明亮。

但他其實知道,在這個社會上,哪有什麼真正純粹的人,大家都為了活得更好在拚命掙扎,那些毫無心機、絕對純粹的人,早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吃早飯了嗎?」鄭知隨口問了一句。

游擇一一愣,然後笑著點頭:「吃過了。」

他聲音輕輕柔柔的,像是不經意撫過臉頰的微風。

鄭知聽著他的聲音就覺得舒服,點了頭,說:「那我先上樓了。」

游擇一對著他點頭,然後繼續迎接下一個進樓的人。

鄭知走到電梯前的時候還在回頭看,也不知道對方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然也轉過了頭。

隔著不算太近的距離,也隔著越來越多的等電梯的人,鄭知看不清楚游擇一的眼神,但還是下意識地衝著對方笑了。

游擇一慌張地轉了回去,再轉過去的時候,鄭知已經不在那裡了。

進了電梯的鄭知,還在想著剛才慌張得像只受了驚嚇的兔子一樣的游擇一,慌什麼呢?他揚起嘴角,因為自己心裡的答案,心情大好。

電梯裡突然有人的手機響了,鈴聲竟然跟游擇一的一樣。

那個重逢的雨夜,鄭知第一次聽見游擇一的手機鈴聲,當時就覺得耳熟,感覺在哪裡聽過,可就是想不起來。

他看了一眼接電話的人,恰好是剛才跟他打過招呼的姑娘。

下了電梯,那個女孩走在鄭知身後,鄭知突然回頭,問她說:「你手機鈴聲是什麼歌?」

姑娘嚇了一跳,瞬間紅了臉,乖乖地給自己的部門經理報上了名字:「一首日本歌,中島美嘉的《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

鄭知點了點頭,然後一路皺著眉回到了辦公室。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這歌名就讓他覺得心裡堵得慌,每一個字都透露著絕望和希望。

能把這首歌當成手機鈴聲,想必至少曾經有一段時間,與其產生了共鳴吧?

鄭知坐在椅子上,打開手機的音樂軟件,找到了這首歌。

他把手機放在桌上,不看歌詞,轉身望著窗外,聽著歌。

日本歌曲,他一句都聽不懂,可是莫名的,竟然覺得自己感受到了歌曲想要傳達的意思。

那種窒息的感覺,窒息之後又鬆了口氣的慶幸,鄭知越聽,心裡越不舒服。

他想起十幾歲時坐在學校體育館跟他共享一副耳機的男生,還有前幾天那個晚上,撐著傘站在雨裡目送他離開的男人。

八年時間,那個人究竟經歷了什麼,為什麼當初明明考得上好學校,如今卻來這裡當一個保安?

六分二十二秒。

歌曲結束。

鄭知從一團迷霧中回過了神,他關掉音樂軟件,給周通發了條信息。

【你前幾天說要組織同學聚會,提上日程了嗎?】

周通很快就發來了回復。

【我當時就那麼一說,這幾天又忙得出差了,狗一樣,等我回來再說吧。】

那年高考,說來也巧,鄭知跟周通考上了同一所大學,不過是不同的院系,之後,竟然稀里糊塗地始終保持著聯繫,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兩人是關係最好的兄弟。

不過關於游擇一,他們很少提起,那個人離開之後,就好像真的從來沒來過,只有在周通喝得爛醉的時候會拍著鄭知的肩膀說:「媽的,那個臭小子也不知道跟咱們聯繫聯繫,你是不是挺想他的?」

 

 

☆、第 37

 

八年前, 高中時代,關於鄭知和游擇一彼此間那點兒不能說明的小心思,除了他們當事人之外,最清楚的就是周通。

只是,周通也是個聰明人,人家自己都不說什麼, 他當然也不會拿出來議論。

畢竟,在學校那會兒, 寧路被人在背後戳脊樑骨的事兒誰都知道,還有當初有謠言說游擇一是同性戀,那段時間, 游擇一被欺負得多慘, 大家也是有目共睹。

就算社會再進步, 可很多人依舊打心底裡不接受性少數群體。他們不僅僅是不接受, 還會歧視, 會在你往前走的路上使出各種絆子來。

大家都是普通人,都是俗人,都有自己的顧慮,這種事,能不碰就不碰,高中時候的周通就明白一個道理,做一朵隨著大浪走的浪花,永遠比獨樹一幟更輕鬆。

所以,後來只有在二人喝醉的時候才會提到游擇一, 每每那時,鄭知除了沉默,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遺憾是有的,可如果再來一次,他還是不會在那個時候對游擇一表白。

他們還太年輕,很多事根本就承擔不起。

說到底,不過都是膽小鬼。

可現在不一樣了,鄭知覺得,他可以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了。

前陣子周通突然提起想辦個同學聚會,只不過現在大家都忙,人太難湊到一起了。當時在學校那會兒,鄭知跟班裡的那些人也並沒有非常熟悉,就只是和周通、游擇一走得近一些,所以,周通提起同學聚會這事兒的時候,鄭知是不打算參加的,可今天突然想起來,覺得去一趟也未必不行,前提是,游擇一能和他一起去。

他也說不清為什麼,或許是為了懷舊,就特別想跟游擇一一起去見見回憶裡的人,就好像那樣,他們也能走回過去似的。

人都說「計劃沒有變化快」,所以一整天,鄭知都在擔心有什麼突發事件影響到他的計劃,好在,一直到下班,無事發生。

六點,辦公區的那些人開始陸陸續續打卡下班,鄭知在辦公室穩坐如泰山。

手裡都是些不緊急的工作,完全沒必要加班加點,可他必須得磨蹭到八點,又不想就這樣浪費時間,索性拿出來一件件處理。

鄭知的助理見他沒走,自己也不敢先走,敲了敲門,進來問說:「鄭經理,要不要我給你叫個外賣?」

「不用了。」鄭知抬頭看了他一眼,「我這兒沒什麼事兒了,你先下班吧。」

助理一聽,開心了,道了謝轉身就溜走了。

不到七點,整個這一層的辦公區就只剩下鄭知一個了,這種情況其實並不多見,公司各部門都忙,加班是家常便飯。

鄭知好不容易熬到了七點五十五分,開始收拾東西準備下樓。

他想著提前幾分鐘下去,免得到時候游擇一一到點兒就跑了,自己再撲了個空。

按照計劃,鄭知先到地下停車場取車,然後開到了公司正門,找了個停車位,把車停好,他掐好時間,八點鐘準時進去。

鄭知覺得自己在這方面簡直就是個天才,他剛剛刷卡進樓,游擇一就背著雙肩書包出來了。

「哎?你還沒走?」游擇一換下了保安制服,穿著黑色的T恤、牛仔褲、帆布鞋,乍一看,真的像個剛上大學的學生。

鄭知有些恍惚,總覺得自己看見了19歲的游擇一。

「我有東西落在辦公室了,回去取。」鄭知說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游擇一,他覺得對方忽遠忽近,聲音也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啊,這樣啊,這麼晚了還回來取東西,是要加班嗎?」

鄭知笑笑說:「不是,這幾天沒那麼忙。」

游擇一點點頭,有些尷尬地側了側身說:「那你去吧,我不耽誤你時間了……我下班了。」

「擇一!」

游擇一剛轉身要走,聽見鄭知叫他,站住了腳。

他被鄭知的這句「擇一」叫得心跳突然加了速,開始不自覺地回憶以前在高中的時候,鄭知有沒有這麼叫過他。

好像是沒有。

他回過頭,一臉茫然地「啊」了一聲。

鄭知說:「晚上你有事兒嗎?要不,一起吃個飯?」

游擇一坐在鄭知車上的時候,覺得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

他乖乖地繫著安全帶,懷裡抱著自己的雙肩書包,眼睛一直盯著前面,心臟「砰砰」跳得像是運動會上的鼓樂隊在遊行。

「前兩天沒看見你,」鄭知調低了音樂聲,找了個話題跟游擇一聊,「聽說你這幾天都是夜班?」

「嗯,」游擇一一邊說一邊點頭,「跟人換班了,小王哥家裡有事。」

「挺辛苦的。」

「還行吧。」游擇一把頭轉向窗外,心情有些複雜。

其實在鄭知發出一起吃飯的邀請時他是猶豫的,雖然看起來只不過是老同學敘舊,可當初坐在一間教室裡的兩個人如今是這樣不同的生活境地,讓他覺得有些自卑。

原本他就處處不如人家,時隔八年,差距被拉得更大了。

雖然一切都是有原因的,可誰會去在意那緣由,大家看到的都是最終的結果。

結果就是,當初他拚死拚活地努力學習,最後,還是成了大樓保安。

游擇一覺得自己現在有點兒可笑。

「想什麼呢?」鄭知看了他一眼。

「沒事。」游擇一說,「我挺意外的,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

鄭知笑了笑,問他說:「怎麼?遇見我不好嗎?」

游擇一看向他,然後低頭一笑,沒有說話。

他說不清楚是好還是不好,也說不清楚如果一開始就知道鄭知在這裡上班,他還會不會來。

大概不會。

游擇一在這幾年裡學會了放棄很多東西,但唯獨沒能學會放棄那可笑的自尊心,他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可做不到不在乎鄭知,他非常怕兩人多年後的遇見自己讓鄭知感到失望,不管怎麼說,淪落成這樣,也是真的太慘太丟人了。

鄭知見游擇一沒說話,自己在心裡琢磨了好多,他怕自己說的話讓對方反感,也怕自己哪句話說得不妥,傷害到對方。

過分的小心翼翼讓兩個人都挺累的。

到了餐廳,鄭知好不容易才找到停車的地方,下車的時候,鄭知說:「還記得這家店嗎?」

游擇一抬頭看了看牌匾,有些詫異地說:「這兒怎麼還有這個?」

鄭知帶著他往裡面走,解釋說:「我一開始看見也挺意外的,後來跟他們老闆聊天才知道,這家店現在全國連鎖,規模大著呢。」

游擇一記得這家店的名字,八年前,他跟鄭知還有周通一起在老家的那個叫這個名字的店裡吃過飯。

這事兒讓他覺得很奇妙,多年以後在另外一個城市偶遇當年同名的餐廳,就像他跟鄭知,多年以後,在異地,與故人重逢。

所有的回憶都有跡可循,所有的人都變了卻又沒變。

他們進去後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兩人點完吃的之後鄭知問:「要喝點酒嗎?」

游擇一連連擺手:「不行不行,我酒量很差。」

鄭知心說,那豈不是剛好,酒後吐真言,想問的問題,你就趁著酒勁兒都回答了吧。

他招招手,叫服務員過來,要了幾瓶啤酒。

「少喝點兒。」鄭知說,「就算是陪陪我。」

游擇一面露難色:「我真的喝不了,就喝過兩次,才兩杯就暈了。還有,你等會兒不是還得開車呢嗎?」

「可以叫代駕。」鄭知把杯子放到游擇一面前,「喝不了就少喝一口,咱們這麼多年沒見了,不喝兩杯,說不過去。」

游擇一看著鄭知扯開了領帶,解開了領口的扣子,突然覺得這動作格外性感。

他自己很少有需要穿襯衫扎領帶的場合,作為一個男人,其實還是很羨慕鄭知這樣的,一看氣質就和他不同,他們倆,一個是掙扎在溫飽線上的底層勞動人民,一個是生活優越的青年才俊,差距大得能坐在一起吃飯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

鄭知見游擇一盯著自己看,把領帶塞到了褲子口袋裡,解釋說:「平時其實我也不系領帶,今天上午開了個會,搞得怪麻煩的。」

游擇一笑著說:「很帥。」

他說完,二人又是幾秒鐘的對視,然後彼此都紅了耳朵。

酒上來了,鄭知親自開了瓶蓋,給游擇一倒上,他說:「這是咱們第一次一起喝酒,說實在的,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游擇一看著杯子,看著那黃色的、透明的酒,苦笑著說:「有我這樣一個同學,挺丟人的吧?」

鄭知倒酒的手一頓,皺著眉問:「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他給兩人都倒好酒,把瓶子放在一邊,認真地盯著游擇一,對他說:「我其實明白你在想什麼,但是,能跟你再遇見,我真的特別開心。」

鄭知拿起酒杯:「擇一,八年了,你真沒怎麼變樣。」

游擇一也舉起酒杯,輕輕跟他碰了一下說:「你也是。」

鄭知搖了搖頭,想說什麼,但欲言又止,兩人沉默幾秒,鄭知先一步乾了杯子裡的酒。

游擇一見狀,也只好將其一飲而盡,喝完之後,趕緊吃了點東西,然後皺著眉說:「你看我臉是不是已經變紅了?」

 

☆、第 38

 

不能喝酒的人一喝上酒, 往往更容易暴露出平時收斂起來的一面。

像是游擇一,高中的時候就已經常常恨不得讓自己在別人的世界裡毫無存在感,後來更是,被生活和各種遭遇磨得對待一切都低眉順眼,受了委屈、有了情緒也幾乎不會表現出來。

他一直覺得,自己努力不跟任何人發生爭執, 日子就能過得更加安穩一點。

可也正是因為這樣,游擇一心裡藏了太多事, 壓抑著,找不到發洩的出口。

喝了點酒,立馬暈暈乎乎, 游擇一盯著杯子發呆, 鄭知看著他, 沒想到這人酒量這麼不好, 才一杯下肚就開始反應遲鈍了。

「你沒事兒吧?」鄭知有點兒擔心, 怕他是酒精過敏。

游擇一搖搖頭:「還行。」

他說完,停頓了好久,然後又看著杯子說:「我上次喝酒,還是大學的時候。」

他的這句話不偏不倚敲在了鄭知最好奇的點上,按理說,不管是再怎麼差勁的大學,也不至於來做保安的工作,更何況,他不相信游擇一會考到那種連工作都找不到的學校去。

「擇一,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游擇一抬頭看向了鄭知。

鄭知放下筷子,雙手搭在桌沿,遲疑片刻,問他說:「這幾年,你有沒有想起過我?」

游擇一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然後連續眨了幾下眼睛,又垂下了頭。

「那天我看見你,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你,真的沒怎麼變,只是更瘦了。」鄭知說,「但是又有點兒不敢認,因為確實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他們都不再是十八九歲的高中男生,也不再生活在當初相識的城市,各自在這世界上轉了一圈,沒有回到原點,卻在另一處遇見,這是緣分嗎?鄭知反覆地想著這個問題。

游擇一低著頭,沉默半天,突然笑了,對他說:「不敢認是因為,我穿著那身衣服,是吧?」

確實如此,但鄭知沒有回答。

游擇一雖然腦子暈暈乎乎的,但似乎此刻才是他最清醒的時候,很多事情,比平時想得還明白。

「八年?咱們是八年沒見吧?」游擇一問完,突然鼻子一酸,抬起眼來看著鄭知說,「八年,咱們好像都徹底走上了不同的路。你、我,周通怎麼樣了?我們沒有聯繫了。還有寧路,你還記得寧路嗎?」

鄭知已經太久沒聽到寧路這個名字了,游擇一突然提起,他還恍惚了一下。

「他不是高三後來就休學了嗎?你們有聯繫?」

游擇一咬了咬嘴唇,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說:「嗯,是休學了,再也不會去上學了。」

鄭知皺起了眉,不解地問:「發生什麼事了?」

他看著游擇一泛紅的眼睛,突然有種預感,寧路的事,對游擇一有很深的影響。

游擇一搖了搖頭,給自己倒了杯酒:「今天咱們倆時隔多年一起吃飯,還是說點兒開心的吧,你好厲害啊,我聽小王哥說你現在都是經理了。」

游擇一越是這樣,鄭知越是心裡不安,他說:「你多吃點東西,別光顧著喝酒。」

游擇一扁扁嘴,咬著杯子邊緣說:「還能跟你一起喝酒,真好啊……」

他的這句話,說得鄭知心裡一陣泛酸,聊了這麼幾句,他愈發地好奇這幾年對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能有什麼事呢?鄭知想像不出來。

「對了,我都忘了跟你說,」鄭知努力想把話題拉回過去,方便敘舊的同時,也更容易找到機會讓游擇一說出之後發生的事,「那年高考,你回去之後考得怎麼樣?應該不錯吧?你說我跟周通真是孽緣,竟然考到了一起。」

游擇一原本臉上掛著的笑凝固了,他緩了好一會兒,輕聲說:「是麼,能考到一起,挺好的。」

「那你呢?」鄭知覺得自己此時此刻非常不道德,明知道人家不願意,他卻依然像是拿著刀的劊子手,逼迫著對方說些不想說的話。

可他太想瞭解游擇一了,只有瞭解了,才能找到心結,他想拉他一把,哪怕以後做不成情人,至少也還是好朋友。

游擇一眉頭緊鎖,最後自嘲似的笑了笑說:「肯定沒有你們考得那麼好,但也還算可以吧。」

在鄭知的詢問下,游擇一說了學校的名字,不是名校,但在鄭知的印象裡,那所學校是重點,這麼一來就更奇怪了,重點大學的學生,畢業之後來做大樓保安,怎麼想都不太合理。

鄭知沒有繼續往下追問,他需要給游擇一一些時間。

「也挺不錯的。」鄭知拿起酒杯,看著游擇一的時候眼神裡盛滿了憐惜,「你的努力沒有白費。」

說完這句話,他立刻懊惱了起來。

沒有白費嗎?

辛辛苦苦考上一所不錯的大學,結果最後在做保安,這算是沒有白費?

平時做事滴水不漏的鄭知到了游擇一面前卻屢屢犯錯,他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來謝罪。

但游擇一彷彿沒聽見似的,跟他碰了個杯,又一口氣喝光了酒。

對於游擇一來說,一杯開始發暈,兩杯就徹底要趴下了。

奈何,鄭知怎麼讓他慢點兒喝他都不聽,放下杯子之後,看了一眼鄭知,然後就靠著旁邊的牆壁閉上了眼睛。

鄭知有點兒哭笑不得,倆人這還沒開始好好吃飯呢,那個就先倒下了,還真是個毫無防備心的人,這要是跟個心懷不軌的人一起,說不準之後會發生什麼呢。

「擇一,你怎麼樣?要不今天咱們就先回去吧?」鄭知說話的語氣像是在哄一個小朋友,輕得彷彿怕嚇著對方。

閉著眼睛的游擇一深呼吸了一下,鄭知見他沒睡著,問他說:「我送你回家?」

「鄭知。」游擇一突然開口說,「你見著這樣的我,是不是特別失望?」

他沒等鄭知回答,接著說:「我真的沒出息,明明那麼努力了,可還是混成了這樣。」

鄭知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覺得他緊閉的眼角有些濕潤,他坐過去,挨著游擇一,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安撫說:「沒有,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原因。」

游擇一睜開了眼,用手背蹭了蹭眼睛:「是啊,有原因,我本來一點都不後悔自己做的,可是看見你之後就開始後悔了。」

他看著前面,盯著牆上的畫,慢慢悠悠地說:「鄭知,我心裡難受……」

鄭知把游擇一從餐廳付出來的時候心裡發緊,就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死死地捏著他的心臟,呼吸都快要不順了。

游擇一說完「我心裡難受」之後就閉上眼睛睡著了,可那句話硬生生砸在了鄭知心上,明明不瞭解實情,可還是好像看到了對方身上佈滿了傷痕。

鄭知總覺得身為一個男人,遭受點兒挫折沒什麼,經歷過一些磨煉才能變得更強大,可在他看來,游擇一這二十幾年已經經歷了別人一輩子都可能不會經歷的事,他吃得苦夠多了。

鄭知想護著他,想幫襯他,想著哪怕兩個人再找不到當初那種心動的感覺,只做朋友,也要盡自己的努力讓這個人過得好一點。

叫的代駕到了,鄭知扶著游擇一坐到了後座上,他輕聲問:「擇一,你家在哪?」

游擇一毫無反應,皺著眉頭睡得沉沉的。

代駕在等,無奈之下鄭知只好報上了自己家的地址。

住一晚上也沒什麼,他想,朋友喝醉了借宿一晚,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只是,離家越近,鄭知的心跳越快,就好像自己是出門打獵最後帶著一隻小白兔回來的大灰狼,哪怕他真的沒有存什麼邪惡的念頭,可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兒。

到了家,給代駕付了錢,鄭知把游擇一往樓上帶,進電梯的時候,游擇一醒了,靠著鄭知反應了半天,然後才問:「這是哪啊?」

鄭知笑了,故意湊在他耳邊逗他說:「酒店。」

游擇一懵懵地,看著鄭知,然後打了個酒嗝。

鄭知被他逗得大笑,電梯停了之後,摟著人往外走。

「哎,來酒店幹嘛?我回家……」游擇一終於找回了一點兒意識,抓著鄭知的手腕說,「鄭知,我不行……我……」

推搡間,游擇一差點兒摔倒,好在鄭知反應快,一把拉住了他。

「行了,你想什麼呢?」鄭知覺得游擇一的話裡似乎透露出了什麼訊息,他沒空多想,拉著人,開了門,「這是我家,剛才問你你家地址,你睡著了。」

門開了,鄭知開了燈:「你醉成這樣,今天晚上就住這兒吧。」

游擇一呆愣愣地跟著人進來,靠在牆上,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鄭知已經幫他把鞋給脫掉了。

從來沒人這樣對過他,他下意識地縮回腳,結果又沒站穩,扶住了鄭知。

「進來吧,」鄭知拉著他進門,對滿臉通紅的游擇一說,「你是直接去睡還是想先洗個澡?」

游擇一環顧四周,最後視線落在了鄭知的身上,他說:「鄭知,你就這樣把我帶回來了……你知道我是什麼人嗎?」

鄭知笑了:「什麼人?我老同學啊,難不成你現在是神偷啊?」

游擇一搖搖頭,對他說:「我是同性戀。」

 

☆、第 39

 

同性戀。

游擇一發現喝了酒之後說出這三個字, 並沒有那麼難。

不像過去,他被這三個字糾纏得連續做了好久的噩夢。

他站在那裡,看著鄭知表情的變化,然後扯出一個帶著酒氣的笑容說:「所以,你不應該把我帶回來。」

「為什麼?」鄭知面無表情地問他,「為什麼不應該?同性戀怎麼了?又不是病毒。」

游擇一不知道該說什麼, 後來這麼多年,再沒人跟他說過這樣的話。

鄭知從口袋裡掏出領帶, 隨手丟在了沙發上,然後開始解襯衫的扣子,從游擇一身邊走過, 對他說:「洗個澡吧, 好好睡一覺。」

人的心裡總是有些邪惡的種子, 平時乖乖被埋在土壤裡, 可誰都不能保證它永遠不出來作亂。

當鄭知擦著游擇一肩膀走過去的時候, 游擇一心裡那不安分的因子甦醒了,他心裡莫名的不痛快,而那不痛快的原因是,鄭知的溫柔。

高中時代,因為被謠傳是同性戀,遭受了半個多月的欺凌,那期間,是鄭知和周通在護著他,後來, 那一場風波過去,再沒人提起這件事。

游擇一曾經以為那不過是自己成長路上的一個片段,終將成為回憶,卻沒想到,更可怕的、足以改變他人生軌跡的事情還在後面等著他。

即便在父親入獄母親去世之後,游擇一也依然對這世界抱有著期待,他覺得只要自己足夠努力,總有一天日子會好過起來。

可是,大學時期經歷的那些事讓他開始不得不承認,人心永遠都是惡的,他不該對任何人抱有幻想。

對鄭知也一樣。

鄭知說了,「同性戀怎麼了?又不是病毒。」

那只是因為他自己還沒有被這「病毒」纏上,游擇一邪惡地想,當自己這個病毒體撲上去的時候,對方一定避之唯恐不及。

「鄭知。」游擇一叫住了他,下一秒就轉身從後面抱住了對方。

鄭知愣住了,解著衣扣的手停頓在那裡,當他感受到從背部蔓延至全身的、來自游擇一的溫度時,大腦停止思考了。

他聽見游擇一說:「你說同性戀不是病毒,對嗎?」

游擇一的手在鄭知身前輕撫:「可是我這樣,你不覺得噁心嗎?」

或許是因為酒精的作用,讓游擇一愈發的大膽,他繞到前面,捧著鄭知的臉,越靠越近,他盯著對方的眼睛,毫無感情地質問道:「你說,同性戀是不是真的很噁心?」

游擇一雙眼通紅,渾身發抖,他咬著牙問鄭知,然後被鄭知抱在了懷裡。

「沒有。」鄭知知道,他喝多了,可也知道,醉酒中的游擇一有一部分是最真實的,他輕輕拍著懷裡人的背部,哄著他說,「你是不是累了?那不洗澡了,直接去睡覺。」

游擇一的臉貼著鄭知的肩膀,有些失神地說:「鄭知,你不明白。」

「我明白。」

鄭知怎麼可能不明白?從高中時候的暗戀到現在重逢之後的疼惜,鄭知再明白不過了。

聽著游擇一的聲音,鄭知的心被揪得生疼,他輕輕吻了一下游擇一的頭髮,柔聲說:「不要自我否定,你一直都很好。」

鄭知不確定自己是不是也喝多了,但按照平常來說,這幾杯酒根本就對他沒有任何影響。

可是,當他抱著游擇一進了臥室,不小心被對方帶著一起倒在床上的時候,覺得頭暈目眩,只想親吻眼前的那張嘴。

游擇一是真的醉了,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有些疲乏又有些亢奮,身體疲乏,精神亢奮。

他雙手摟著鄭知的脖子,迎接對方的吻。

這不是他第一次接吻,上一次,是在十一高的校園裡,教學樓後面,也是此刻面前這個人,什麼都不說,就奪走了他的初吻。

八年之後,他們又吻在了一起,只是這一次跟上一次明顯不同。

是炙熱的。

是燃燒的火焰一般的。

是帶著對彼此的渴望的。

鄭知從來都不是放縱私慾的人,游擇一更是矜持克制,但這一晚,不知道是酒精使然,還是遇見了對的人,他們相擁著,溶解在了緋色的月光中。

游擇一醒過來的時候有兩種感覺。

第一種是頭疼,原因是不勝酒力的他前一晚喝了酒。

第二種是身體某個私密部位疼痛難忍,原因是醉酒之後他跟一個男人做了一件人生前27年都沒有做過的事。

那個男人是鄭知,那件事是讓他想起來就臉紅心跳恨不得徹底失憶的床事。

他睜著眼睛盯著天花板看了好久,本以為會對過去的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記得模糊不清,卻沒想到,每一個瞬間每一個畫面都清晰得不行。

游擇一無法接受這件事,哪怕鄭知這個人在他心裡藏了這麼多年,他依舊無法接受自己跟鄭知上床了這件事。

不是不願意,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所遭遇的一切都在告訴他,無論社會如何發展,同性戀都依舊不受人待見。

他已經夠慘,不能把鄭知也拖下水。

游擇一拄著床坐了起來,某處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衣服就在床邊,他抓過來套上,穿褲子的時候覺得頭疼得快要炸開了。

床邊沒有拖鞋,他光著腳,一點一點地忍著疼痛走出了房間。

工作日,已經上午八點多,游擇一想著,鄭知或許已經出門,自己拿好東西,走的時候不知道應該怎麼幫忙把門給鎖上。

然而他才走到衛生間,就聽見廚房的拉門打開的聲音。

他循聲看過去,鄭知繫著圍裙,端著一個白色的瓷碗,瓷碗裡還放著一把小勺子。

「你醒了啊。」鄭知對他一笑,走過來說,「怎麼又把那身衣服穿上了?都是酒味,沒看見我給你放在旁邊的睡衣嗎?」

游擇一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去廁所?」鄭知把粥放在了客廳的茶几上,走過去給他打開了衛生間的燈,「我去給你拿衣服,你上完廁所出來再換,還是說,你要洗個澡?」

游擇一還是那樣定定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鄭知覺得這氣氛有點兒怪,又繼續找話題:「昨天晚上那個……後來你就睡著了,我也沒吵你,就用濕巾擦了擦,要不我把浴缸放上水,你泡個澡能舒服點。」

「鄭知。」游擇一終於開了口,他臉色慘白,有氣無力地說,「不用麻煩了,我上個廁所就走。」

鄭知皺起了眉:「你去哪兒?」

「回家。」游擇一說,「今天我休假,回家好好睡一覺。」

「就在這兒睡吧,」鄭知上前,想扶著他,卻被躲開,「怎麼了?」

游擇一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鄭知,在他看來,是因為自己才發生了昨晚的事,越想越怕,越怕就越想躲起來。

「我還是現在就走吧。」游擇一眼神驚慌地往後退,四處掃視,尋找自己的背包。

「你這是什麼意思?」鄭知徹底搞不懂他了,雖然昨晚有酒精加持,但不管怎麼說也是你情我願的事,怎麼到了早上,就好像他強人所難霸王硬上弓了?

游擇一又後退兩步,解釋說:「你別生氣,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說,你不是……你跟我不一樣,就算做了一次,也不要給自己貼上這樣的標籤,我也不會因為這麼一次就要求你對我怎麼樣,沒關係的,大家都是男人,很正常,真的很正常。」

「你胡說八道什麼呢?」鄭知急了,雙手捏著游擇一瘦弱的肩膀,不悅地說,「你的意思是咱們倆睡一次就算了?我給自己貼什麼標籤了?你把話說清楚!」

游擇一本來就頭疼,腦子還亂,被他這麼一吼,更暈了。

他靠著身後的牆,歎氣說:「鄭知,你別急,我只是怕你因為這一次,以為自己也是同性戀。」

「你不應該這樣。」游擇一輕輕推開他,抬起頭眼神深沉地看著鄭知,他突然發現鄭知其實變了很多,比以前更有稜角了,更帥了,更成熟了,這樣的鄭知是他不該企及的。

「我不應該這樣?」鄭知放緩了語速,放輕了語調,「哪樣?是不該和你睡了,還是不該喜歡你?」

「喜歡你」三個字像是一記重拳敲醒了還暈暈欲睡的游擇一,他睜大了眼睛,耳朵裡反覆迴盪著剛剛鄭知的話,那句「喜歡你」像是從遙遠的八年前穿越而來,是念念不忘之後世界給他的迴響。

「游擇一,你聽好了,我鄭知不是那種隨便的人,如果不是你,昨天那張床誰都別想上。」鄭知的手撫上了游擇一冰涼的臉頰,「高中那會兒你知道我為什麼突然吻你嗎?」

鄭知笑了,另一隻手環住了游擇一的腰。

他慢慢向前傾身,一瞬間像是回到了那個秋日微涼的早晨,兩個穿著校服的男生在教學樓後面的小花壇邊,越靠越近,最後,兩人的嘴唇貼在了一起。

游擇一呆愣愣地睜著眼睛,鄭知輕聲說:「閉眼。」

然後,他聽話地閉上眼,感受著對方輕如羽毛落下的吻,還有圈得越來越緊的這一個擁抱。

 

☆、第 40

 

充滿愛意的吻應該是玫瑰味兒的, 或者是小時候吃的大白兔奶糖味兒。

然而,鄭知送來的這個吻卻讓游擇一覺得苦澀,他想起很久以前,某個放學的午後,從小區不知道哪戶人家飄出來的刺鼻的中藥氣味。

覺得苦,不是因為不喜歡這個吻, 相反的,他太喜歡了, 喜歡到在迎接它的時候膽戰心驚。

游擇一現在度過的每一天都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因為他已經失去了太多,多到如今握在手裡的所剩無幾。

沒有家, 沒有學歷, 沒有前途, 沒有生活。

他有的就只是最後這一層臉皮, 最後這麼一點尊嚴, 以及,偷偷地眷戀著鄭知的心。

19歲時候的游擇一像是籐蔓一樣攀附在如同日漸茁壯的大樹一般的鄭知身上,他倚靠著對方汲取著養分,讓自己越走越高,如果一開始就沒有鄭知在身邊,游擇一後來不可能站在那個位置眺望著原本不敢企及的遠方。

27歲的游擇一,一無所有,生活被烏雲遮蓋,生怕把別人也拉進泥沼中, 他依然惦念著鄭知,可越是惦念越是清楚,保持距離才是最好的愛他的方式。

游擇一還是推開了鄭知,這麼多年過去,他覺得鄭知好像比18歲的時候更高了些。

「我餓了。」游擇一說,「你做了什麼?是不是都快要涼了?」

原本突然又被推開,鄭知心裡頓時緊張起來,生怕這傢伙要走,現在聽他這麼一說,鬆了口氣,笑著輕擁了一下眼前的人,然後拉住他的手帶著人往客廳走:「我煮的粥,據說做完那事兒之後不能吃太刺激的食物,最好是清粥。」

聽鄭知說「做完那事兒」,游擇一即刻紅了臉。

前一晚的那些細節,他越是不想記起就越是在他腦子裡盤旋,被鄭知握著的手已經出了汗,走路的時候差點兒就同手同腳。

到了沙發邊上,游擇一剛要坐下就被鄭知攔住了:「等下!」

鄭知鬆開他的手,回房間拿了個毛毯,疊了幾折,放在了沙發上:「坐吧。」

「……你不用這樣。」鄭知越是貼心,游擇一就越是害羞,不僅害羞,還有些心酸。

這樣的溫柔,於他而言只是片刻停留,他不能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不顧一切把鄭知也拉進深淵。被毀的,有他一個就夠了。

「我沒事。」游擇一故作輕鬆地說,「我又不是第一次。」

鄭知端碗的手停頓在了半空中,一瞬間他覺得脊背發涼,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他告訴自己,這很正常,他們都已經這個年紀,無論男女,有過性生活很正常。

他反覆催眠自己,卻還是在心底裡覺得有些遺憾,他遺憾的不是游擇一跟別人發生過關係,而是他錯過了對方這麼多年。

「你……」鄭知努力措辭了一下,用盡可能不引起對方反感的方式問,「你之前,談過戀愛?」

游擇一垂下眼,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話有些過分,別說那是句謊話了,就算是真的,也說得非常不合時宜。

他就是拿著把刀在扎鄭知的心。

到現在,游擇一還是覺得鄭知只是一時興起,昨晚發生的事不過是為了彌補中學時代沒能繼續的那場曖昧,也算是給這段模模糊糊的感情一個交代。

往事湧上心頭的一時衝動罷了,體驗過刺激之後,就是逐漸而來的清醒。

他並不覺得鄭知現在對他還是那種情人之間的心動,這個人,站得那麼高,見過那麼多優秀的男男女女,眼裡怎麼可能還有自己的位置。

他是誰?

不過是一個連制服都不合身的保安,是一個大學沒畢業被開除的廢物。

游擇一不想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他在鄭知面前自卑到不敢直視對方。

「嗯,」游擇一說,「談過一些,還有些,也不算是談戀愛。」

他能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可以讓鄭知以最快的速度遠離自己?

無非就是把一桶髒水倒在自己是身上,乾淨的人自然會嗤之以鼻、避之若浼。

果然,鄭知把盛著清粥的碗又放回了桌子上。

游擇一擠出一個笑容來,對他說:「怎麼了?」

鄭知沉默片刻,站起身的同時拿起了碗,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粥涼了,我去給你熱一下。」

游擇一回家的時候,前一天泡的面剩下的湯湯水水還放在桌上,當時上班走得急,本來想著晚上回來收拾。

他泡的是小時候吃的黃色袋子包裝的三鮮伊面,以前他上學的時候,偶爾媽媽來不及給他做早飯,就煮一包三鮮伊面,打一個荷包蛋在裡面。

他其實記不清當時的味道跟現在是不是一樣了,但在超市看見的時候,下意識地買了它。

這東西就跟人一樣,他不確定鄭知是不是還和以前一樣,可再見面的時候,還是會瞬間被對方吸引。

他住的地方是跟人合租的三室一廳,三間臥室,住了五個人,除了他之外,另外兩間屋子都是年輕的情侶。

他的房間不算太小,但夏天沒有空調,窗戶又小,所以是三個房間裡最便宜的一個。

他進屋後,走到窗邊,伸長了脖子往外看,看見鄭知站在樓下,靠在車身上,低頭抽著煙。

游擇一看他這樣,自己心裡也不舒服,可他沒辦法跑下樓去擁抱那個人,因為他不配。

他不配站在鄭知身邊,不配擁有那樣的伴侶,不配讓別人跟他一起受罪。

有時候游擇一也會在半夜突然醒過來的時候問自己是不是過分悲觀了,或許離開了從前的世界,往後遇見的人不會對他那麼殘忍。

可幾秒鐘之後他就會否掉自己的這個念頭,他見多了魔鬼,哪還敢相信天使在人間。

不要害人害己了,他看著鄭知想,只有經歷過才知道同性戀的世界多可怕。

鄭知腦子裡亂糟糟的,面前的煙灰缸已經堆成了一座「煙灰山」。

原本他想著請一天的假,好好陪陪游擇一,但游擇一吃完飯之後說什麼都要回自己家,無奈之下,他只好送人回去。

把人送走了,心情糟得可以,不想回家,也沒別的去處,只好又來了公司。

一上午不在,找他的人排成了隊,忙完手裡的活兒,鄭知就開始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

他反覆琢磨著游擇一的話,越琢磨,心裡越不是滋味兒。

除了游擇一之外,鄭知沒有喜歡過同性,或者說,這麼多年了,除了游擇一,他沒有喜歡過任何人。

當然,他老早就聽說過同性戀的圈子有多亂,似乎正常的、健康的、穩定的伴侶關係只佔少數,很多人都玩兒得很瘋,什麼「我的現男友的前男友的前男友的現男友的前男友是我的現男友」這種混亂又不可思議的關係屢見不鮮,大家早就習以為常。

網上也總是說艾滋病在同性之間傳播率更高,他更是瞭解到像是福柯這種「大佬」也都是患艾滋去世的。

當然了,誰也不能說同性戀圈子裡人人都會得艾滋,但有些事情一旦謠傳起來了,就被說得跟真的一樣了。

這讓人覺得很煩,但又不得不因此更謹慎。

可鄭知始終不覺得游擇一也是那種私生活混亂的人,以他對那個人的瞭解來看,那是個就算別人主動撩撥都不會給什麼反應的人。

儘管鄭知明白大家都是成年人,某些方面的慾望是不可避免的,可「濫/交」這個詞,他認為永遠不可能跟游擇一沾上邊。

他不信對方的話,至於對方為什麼要撒這個謊,唯一的解釋就是那人希望他離自己遠點。

鄭知從小就聰明,游擇一這拙劣的謊言被他看穿,而游擇一撒下這個謊的動機讓鄭知心疼。

他按滅了煙頭,去衛生間洗了把臉,回來之後,拿起手機打給了游擇一。

游擇一正在洗澡,聽見手機響了,慌裡慌張地往外跑,生怕錯過什麼重要的電話。

自從遇見鄭知之後,他又開始找新的工作,他沒辦法面對每天都要跟鄭知見面的生活,他怕哪一天慾望戰勝了理智,他不希望那樣。

游擇一裹著睡衣出來,還沒來得及擦乾的身體打濕了身上的衣服。

他拿起手機,發現來電人竟然是鄭知。

手機一直在響,游擇一盯著那個名字看,直到屏幕暗了下去也沒有接聽。

他放下手機,準備回衛生間繼續洗澡,誰知道剛走到門口,手機又響了。

鄭知連打了幾遍游擇一都沒接,他無奈地「嘖」了一聲,知道那人肯定是故意的。看了眼時間,距離下班還有兩個小時。

鄭知整理了一下手頭的工作,收拾好東西,難得的早退了。

他先開車去了超市,買了點兒水果和營養品,然後直奔游擇一家。

鄭知之前送游擇一回來的時候只是把車停在樓下,對方沒告訴他具體住在幾樓幾號,鄭知無奈,只好在樓下繼續打電話。

他從來都沒有這麼耐心地對待誰,從小到大,游擇一是唯一一個。

當年耐心地給他講題,如今耐心地等在樓下一遍遍給他打電話。

鄭知突然想,果然是一物降一物,誰能想到我一個青年才俊就這麼被一個小保安給吃定了呢?

命運這東西,實在是太有趣了。

 

☆、第 41

 

游擇一坐在桌子邊, 盯著手機看了足足五分鐘。

屏幕亮了又暗下去,然後很快又再亮起來。

他很好奇鄭知的耐心究竟能保持多久,這樣一直不接電話,他有些愧疚,也有些無奈。

每一次看著鄭知的名字在那裡閃爍他其實都恨不得立刻接聽,可他不能允許自己做出這樣的事, 愛是克制,他配不上人家, 也不應該把對方也拖進同性戀這個圈子裡。

這不是什麼好事情。

游擇一自卑又膽小,這是他無法戰勝的惡魔。

鄭知打電話打到胳膊都舉酸了,耐心也消耗得差不多了, 眼看著天色暗下去, 心裡也開始焦慮。

他想不明白游擇一怎麼就這麼執拗, 就像是幸福來敲門的時候, 別人都樂顛顛兒地去把門打開, 唯獨遊擇一這個傻子,把門焊死了。

鄭知回到了車裡,剛發動車子,又覺得有些不甘心,都等了這麼久了,這樣灰頭土臉地無功而返,那就真的白白浪費了時間。

他想,既然打電話不接,那就發信息好了。

鄭知簡單乾脆地給游擇一發:我在你家樓下, 等了一下午了。

信息發出去,他不相信游擇一看不到,所以,現在選擇權又一次交到了游擇一手上,是徹底狠心地把他推開還是出來迎接他,完全要看游擇一怎麼選了。

不同的兩個選擇,將會引導他們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鄭知已經想好,只等半個小時,如果半小時之後游擇一還是不肯出來,那麼他就忘記這一切,從今往後,他跟游擇一,就是最尋常不過的老同學。

下了這個決心,鄭知開始皺著眉盯著樓門口看。

他心中是有所期待的,希望他真心相待的這個人多多少少給他一些回報。

人終究都是自私的,尤其是年歲漸長之後,哪怕是在感情中也並非真的無所求。我對你好,我就希望你也以同樣的好來回報我,我捧著一顆真心過來,希望你哪怕不接受,也不要對這顆很可能僅熱這一回的心冷眼相待。

鄭知等待著,雖然明知是幻覺,但就是覺得自己聽見了時間一分一秒從他身體裡消失的聲音。

滴滴答答,滴答滴答。

鄭知想起以前上學的時候看過的一首詩,詩的名字叫《指間沙》,裡面有一句大概是說不要太用力,也不要試圖把握,所有的動作都只會加劇「它」的流逝,就像指間沙。

他記得這首詩是紀伯倫寫的,可後來大學的時候查資料,無意間竟然看見有人說這首詩的作者並不是紀伯倫,而究竟是誰那人也沒有說清。

這首詩鄭知很喜歡,而這首詩的作者究竟是誰,他到現在也沒搞清楚。

就像他可以確定自己很喜歡游擇一,可無法確定他們是否能夠在一起。

游擇一看見鄭知從車裡下來的時候,恍惚間好像看見了有花瓣似的東西從他眼角嘴角飛出來。

那花瓣或許是具體化了的好心情。

一個人是否喜歡自己,當事人其實是有感覺的,除非自己太遲鈍或者對方是個真正的情場老手,否則不可能毫無察覺。

所以,游擇一站在樓門口的一瞬間,很能明白鄭知的心情,因為他當年高中的時候每次看著鄭知也都是那種感覺。

可現在不一樣了,不是說不喜歡了,而是因為太喜歡所以害怕有瓜葛。

鄭知手裡提著袋子走向他,笑著問:「大哥,你可真行,我在這兒等了一個多小時。」

游擇一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頭說:「我沒看手機。」

如此拙劣的借口,鄭知都懶得去拆穿。

他揚揚下巴說:「不帶我上去坐坐?」

游擇一犯了難:「鄭知,我家……不太方便。」

鄭知皺了皺眉:「怎麼?家裡有人?」

游擇一搖頭:「不是,你別問了,真的不太方便。」

從小到大鄭知都不能算是那種熱情的人,更不是那種喜歡到別人家走動的人,往年春節,要不是真的沒有辦法,他連跟著爸媽去親戚家都不願意。

這是他第一次這麼想去到某個人的家,無論是大還是小,整潔還是混亂,因為是他喜歡的人,所以,他很想看看。

看看對方平時在什麼樣的床上醒來,看看對方每天起床後拉開什麼顏色的窗簾。

看看對方用的是什麼樣的碗筷,看看對方家裡的一切。

他承認這是一種惡劣的窺探欲在作祟,但人們不是都說參觀一個男人的臥室就能看出他是什麼人麼,他不需要通過這種方式去瞭解游擇一的為人,因為那應該在彼此的相處中去尋找答案,他想看,不過是因為想感受一下來自游擇一的、最真實的生活氣息,想看看那個人平日裡生活的世界。

他說:「擇一,我來都來了,你家裡又沒有別人,我連上去喝口水的面子都沒有嗎?」

游擇一不是那個意思,他只是覺得自己住的地方太簡陋混亂,一到雨天甚至會有霉味兒,他不覺得鄭知會喜歡那裡。

「鄭知,我家很小。」游擇一說,「很破很舊,我……」

「我渴了。」鄭知說,「上去給我弄杯水喝吧。」

鄭知跟著游擇一進門的時候,住在主臥的那對兒情侶正在打架,倆人罵得都很凶,時不時湊在一起扭打幾下又分開。

鄭知下意識地想上前勸阻,游擇一一把抓著他的手腕,把人帶回了臥室。

「他們那麼打架,你們就都不管?」

游擇一關好門,無奈地說:「不是不管,是管不了,不過也確實不願意管了。」

「怎麼了?」

游擇一從電視桌下面的箱子裡拿出一瓶礦泉水遞給鄭知,對他說:「他們兩個想結婚,可是沒錢買房,兩個人總是因為這件事吵架,好幾次晚上我都睡著了又被他們吵醒了。一開始我真的去勸了,把兩人分開,結果當時倆人就一起把矛頭指向了我這個外人,你說寒不寒心?」

鄭知想了想,這件事兒如果是他,他可能很不得那倆人立刻搬出去,跟不識好人心又影響他人休息的傢伙住在同一屋簷下,他估摸著也就是游擇一脾氣好,這事兒要是放在自己身上,老早就跟那倆人打起架來了。

「……算了,管不了。」鄭知喝了口水,坐在了游擇一給他搬過來的凳子上。

他環顧房間,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

他在好地段住著好房子,游擇一卻在這種老舊的小區裡租著這麼一個連陽光都勉強擠進來的小房間裡。

一張雙人大床,可床上的用品簡陋得可憐,一看就知道是大學住宿舍時單人床的褥子和被子,窄窄的一條趴在床墊上,褥子旁邊還放著幾本書和一個筆記本。

「你平時還喜歡看書?」鄭知好奇地伸手想去拿書,快碰到的時候突然想到隨便動人家的東西太不禮貌,又收回了手。

房間裡只有一個凳子,鄭知坐了,游擇一就只好坐在床上。

他回身,拿過書遞給鄭知,同時說:「在圖書館借的,閒著沒事兒的時候用來打發時間吧。」

鄭知接過書隨手翻了翻,這本書他看過,還是高中的時候,上課不想好好聽課,偷偷摸摸地看小說。

小說講的是一個鄉下青年被親人坑騙身無分文漂泊他鄉,後來經歷了不少風浪,最後終於在城市裡站穩了腳跟的故事。

其實是很俗套狗血的劇情,但據說在國外還拿了個什麼獎。

「沒想到你竟然會看這種書。」鄭知確實有些意外,以前從來沒聽游擇一說過喜歡看書,果然,要麼是當初瞭解得就不夠多,要麼就是這麼多年過去人發生了改變。

「你竟然去圖書館?」鄭知問。

游擇一點了點頭:「也沒其他的地方可去,休息的時候到那邊,比在家裡都容易放鬆。」

其實,游擇一之所以疲了累了就想去圖書館,完全是因為一到那裡就能想起多年前鄭知帶著自己去市圖的場景。

家鄉終究是個小城市,那時候覺得很不錯的市圖在這邊的圖書館的對比下顯得有些好笑。

可在這麼大的圖書館裡,游擇一竟然一直沒能找到自己要找的那兩本書,而那兩本書就是當年他偷偷摸摸從圖書館借走的、關於研究同性戀的書籍。

就好像「同性戀」真的成了這個世界的違禁詞,在這方面還沒有自己家鄉那個小地方看得通透,起碼市圖裡關於同性戀的書籍還在架子上放著。

鄭知笑了笑說:「我都來這邊這麼長時間了,還一次都沒去過圖書館,哪天你有空,帶我去唄。」

他的話讓游擇一想起了從前,那時候是鄭知帶著他和周通一起,晚上還住在了人家家裡面。

游擇一恍然間覺得人生很奇妙,他跟鄭知像是一條交錯之後又分開的線,然後在重逢之後不斷重複過去發生過的美事,但正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他們倆也一樣,過去是鄭知帶游擇一去市圖,然後讓他留宿自己家中,而今天,鄭知說讓游擇一帶自己去圖書館。

游擇一笑了笑,對他說:「行啊,改天有時間的吧。」

 

☆、第 42

 

老舊簡陋的臥室裡, 白色的燈管發出了「滋滋」的聲音,鄭知下意識地抬頭看,發現這原本應該是白色的燈管已經發黃,兩端已經變黑。

游擇一也抬起了頭,有些尷尬地說:「燈管可能要壞,我一直懶得換。」

鄭知點點頭, 笑著說:「還好,還挺亮堂的。」

游擇一沒吭聲, 他這房間,也就只有這麼一點值得誇讚一下了,不過這功勞不是他的不是房間本身的, 是這個上了歲數的燈管的。

「剛才幹嘛不接我電話?」鄭知直視著他, 作勢要興師問罪。

游擇一的心被提了起來, 心虛得不敢看鄭知:「我說了, 沒看手機……」

鄭知又看了一圈房間:「就這麼大個房間, 就算不看手機,它響了你也能發現吧?」

被質問的游擇一皺起了眉,他不喜歡被這樣逼問。

「……對不起,我不是非要逼你,但是你不接電話,我會擔心。」

「擔心?」游擇一不解地看他,「擔心什麼?」

「擔心你是不是出什麼事兒了。」鄭知笑著說。

游擇一:「我能出什麼事兒?這麼大的人了……」

「還擔心,你是不是煩我了。」

鄭知這句話說得曖昧,聽在游擇一耳朵裡, 五味陳雜。

「不會……」游擇一又不自覺地想到兩人那春宵一度,總覺得害羞。

鄭知帶著笑意看他,不說話,也不出聲,像是要藉著這過度晃眼的燈光把他從裡到外看個透。

「你看我幹嘛?」游擇一終於肯抬頭,耳朵已經紅得像是被火燒雲泡過。

「心情好。」

「啊?」

「我是說,看著你我就心情好。」鄭知坐直了身子,伸了個懶腰,「你是不是還沒吃飯?」

有時候,事情巧得讓人尷尬。

鄭知剛問完這句話,游擇一的肚子就咕咕叫了。

游擇一懊惱地皺起眉扒拉了一下頭髮,鄭知倒是笑得開心,站起來說:「一起去吃個飯?」

其實,鄭知更希望游擇一能留自己在家裡吃飯,可是他看了一眼放在一邊的那一箱子方便麵,突然明白,自己這個念頭不現實。

游擇一猶豫片刻,仰著頭對鄭知說:「實在不好意思,今天有點兒不巧,我晚上約了人。」

「約了人?」鄭知眼睛一瞇,懷疑地問,「你在這裡還有其他的熟人嗎?」

熟人嗎?游擇一想了想,發現不僅是在這座城市,無論在哪裡,他都沒什麼常聯繫的人了,就連當初對他那麼好的大姨,他也不敢去聯繫了。

「我也是有朋友的嘛。」游擇一站起來,走到桌邊拿了鑰匙,「我們這個圈子,你不懂的。」

鄭知輕聲笑了,點點頭,無所謂地聳了聳肩:「那好吧,只能下次再約了。」

兩人出門的時候,游擇一要把自己的臥室門給鎖上。

原本門上的暗鎖已經壞了,沒修,裝了個老式的鎖頭,鎖門的時候游擇一的手莫名地一直在發抖,鎖了兩次才鎖好。

鄭知站在他身後看著,也不說什麼,只是嘴角掛著笑。

主臥的那對兒情侶已經打完架了,兩人不知道在幹什麼,打架時摔的塑料盆被丟到了門口,同時散落在那裡的還有一袋子垃圾,看得人心煩。

下樓的時候鄭知說:「這裡租金多少?」

「一個月一千。」

「一個臥室嗎?」鄭知有些驚訝,他沒想到這麼個房間、跟這麼多人一起住,一個月竟然還要一千塊。

游擇一住的這個地方已經是在城市邊緣,鄭知不知道他每天怎麼去公司,隱約記得自己開車過來不堵車還開了差不多快一個小時。

「嗯,一個臥室。」游擇一說,「一套房子不同的房間價格不一樣,剛剛你看到的主臥,一個月一千八,有獨立陽台的,還有客廳不是被做成隔斷房間了麼,我覺得住在那裡的那對兒情侶可能是被騙了,沒有空調也沒有窗子,竟然一個月還要一千五。」

游擇一言辭間竟然還透露著對自己生活環境的滿足,他不知道這些話聽在鄭知耳朵裡是什麼滋味。

「這邊租房都這麼貴嗎?」鄭知問,「主要是,房子也太舊了。」

不止是房子舊,裡面的傢俱擺設也都破舊不堪,游擇一用的那張桌子,鄭知懷疑那是八十年代流傳下來的,木頭外面的漆脫落得斑駁難看,一放東西就晃蕩不穩,就這樣一個月還要一千塊,他覺得不值。

「這已經還算不錯了。」游擇一說,「這兩年房價一直在漲,租金也水漲船高,我費了好大力氣才找到一個一千塊的。」

拿年薪的鄭知想像不到游擇一這些年過得究竟是什麼樣的日子,他走在對方身後,看著那單薄的背影和瘦削的肩膀,突然開口說:「要不,你搬去我那裡住吧。」

剛伸手去推樓門的游擇一愣住了,他心裡有什麼在膨脹,一瞬間,幾乎爆炸。

樓道裡的感應燈滅了,二人身處黑暗之中,只有呼吸聲在他們身邊打轉。

游擇一覺得手指冰涼但手心卻冒了汗,他舔了舔嘴唇,嚥了嚥口水,不知道該如何輕鬆地拒絕鄭知的好意。

天知道他多想接受,多想無所顧忌地接受一切來自鄭知的好,然而他不行,他不允許自己那樣。

游擇一快被自己的道德觀擰成的繩子勒死了。

「鄭知,我……」

樓門突然開了,外面有人進來。

游擇一和路人彼此嚇了一跳,感應燈隨聲亮起。

眼前通明瞭,剛才模模糊糊的遲疑和動搖也都散去了。

游擇一側過身給人家讓路,然後回頭跟鄭知說:「走吧,我快來不及了。」

鄭知看了眼時間然後無奈地繼續緩緩開著車子像個神經病一樣跟在游擇一後面。

距離兩人從游擇一家裡出來已經過去四十五分鐘,那個口口聲聲說自己約了人、快來不及了的傢伙,此時此刻正慢慢悠悠地在街上散步。

哪有什麼目的地,哪有什麼約會,完全就是漫無目的地瞎轉悠。

鄭知不禁感慨,自己真是聰明,游擇一這個傻子,想騙他還太嫩了點兒。

那傢伙根本就不會撒謊,鄭知一聽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只不過,他給對方面子,不拆穿,也想探探究竟,看這人到底想怎樣。

鄭知有預感,想把游擇一撈進自己家門是個長期的戰役,他得有耐心,也得足夠小心。

現在的游擇一比當初更敏感,他看得見對方跟自己說話時眼睛裡的不確定。

鄭知其實一直都很期待看到自信樂觀的游擇一,只是,大概過去這二十多年受了太多苦,他怕的比信任的要多,拒絕的比接受的要多,這就導致他連愛情都不敢渴望。

這樣的人,一旦愛起來,會比誰都認真,可是在這之前,得先讓他接受這份愛,接受自己和另一個人難捨難分的事實。

鄭知覺得頭疼,在職場上他可以游刃有餘,然而到了情場,其實他也是新手一個,這麼多年,他也沒好好談過戀愛。

游擇一還在前面不遠處走著,鄭知緩緩地開著車,看著他的背影發愁。

說來也有趣,游擇一這人一點兒警惕性都沒有,被「跟蹤」了這麼久,竟然毫無察覺。

他路過便利店的時候站在門口躊躇了一會兒,然後邁著步子走了進去,鄭知把車停在路邊,下了車,躲在附近的公交站,盯著便利店門口看。

游擇一買了一個麵包跟一盒酸奶,他在便利店的時候特意問了店員一句現在的時間,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渾渾噩噩地走了這麼久。

他在門口看了看,想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自己究竟在哪兒,一時間竟然有些哭笑不得。

游擇一一邊走一邊吃,麵包是最便宜的,酸奶也是最便宜的,他咬一口麵包,乾乾巴巴的,噎得慌,喝一口酸奶,總算喘得上氣兒了。

繼續沿著原本的路線往前走,游擇一看了眼遠方,行人匆匆而過,車輛也匆匆而過,每個人在這樣的夜晚都有一個要奔赴的地方,唯獨他,不想回家,卻也無處可去。

他慢慢地數著自己的步子,依舊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想起鄭知,心裡發酸。

他問自己,如果大學的時候沒有發生那件事,如果自己順利畢業找了一份還算過得去的工作,在那樣的情況下再與鄭知重逢,他敢不敢跟對方在一起?

游擇一不知道,因為他想像不出那樣的自己。

游擇一出來之後,鄭知又跟了上去,他看著那人被路燈拉長的影子,伸了伸手,發現他連影子都握不住。

手機突然響了,鄭知嚇了一跳,立馬閃到一邊,好在游擇一依舊無知無覺。

來電人是何葉,鄭知接起來之後問:「回來了?」

「是啊,」何葉剛坐上車,抱怨似的跟鄭知說,「你真夠意思,都不來接我。」

「我這不是有事兒麼。」鄭知遠遠地看著游擇一,突然想到什麼,對何葉說,「明天見個面吧。」

「……明天?為什麼?」

「有事兒和你聊,」鄭知站住了腳步,看著游擇一在十字路口轉向了右邊,沒有再跟上去,「明天請你吃飯,有重要的事跟你說。」

 

 

☆、第 43

 

很多時候「緣分」跟「巧合」是沒法好好分辨開來的, 就像當初,鄭知復讀,沒想到第二年成了何葉的學弟,也正是因為這樣,倆人始終保持著聯繫,甚至因為一些原因, 直到畢業之後還是不錯的朋友。

鄭知本科畢業之後出國讀研,何葉留校讀研, 後來又湊巧,都在這個城市紮了根。

鄭知媽媽知道這事兒之後,強忍著笑意問:「兒子, 人家姑娘是不是為了你?」

當初何葉喜歡鄭知是沒錯, 上大學的時候她又委婉地表白過一次, 但鄭知那會兒就模模糊糊地覺得自己心裡有一粒奇妙的種子, 總想破土而出發個芽, 但或許是少了陽光和水分,始終沒能冒出頭來。

那時候他又一次拒絕了何葉,何葉也又問了一次:「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

鄭知第一反應就是游擇一,可當時,那個人不知去向。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鄭知都怕何葉對自己有執念,甚至不太敢跟她接觸,直到後來的某天,某一個瞬間,他終於明白, 這個姑娘的世界重新劃分了。

這些年來,鄭知的朋友依舊是那麼幾個,女性朋友就更少了,如今遇到了感情問題,只能找何葉。

上個月何葉去國外參加一個什麼研討會,一走就是大半個月,本來回來的時候鄭知答應了去接她,結果遇上了游擇一這事兒,朋友自然退居二線了。

倆人約好了見面時間,鄭知早早地就到了地方。

他其實覺得挺不好意思的,沒去接人家回來,還這麼急地把人叫出來,更何況,這麼多年了,何葉不止一次問鄭知:「你是不是性/冷淡啊?」

鄭知不是性/冷淡,他只是沒遇到能激起他欲/望的人。

在鄭知看來,任何事情,尤其是感情,寧缺毋濫,在沒有確信自己對誰情難自拔之前,不要輕易做決定,否則到頭來,傷人傷己。

中學時代對游擇一動了心,卻因為涉世不深,連自己都看不懂,就那麼生生錯過了,這樣不成熟的青澀果實一般的感情,有的會在時間流逝中爛掉然後腐敗於土壤,可有一些,卻像是被凍住,直到某天,結的冰土壤融化,包裹在裡面的果實重現世間,然後迅速成熟起來。

鄭知是後者,他希望游擇一對自己也能是這樣。

餐廳的門被推開的時候,鄭知扭頭看過去,一位穿著貼身連衣裙踩著高跟鞋的短髮美女走了進來,張望片刻之後,朝著他的方向笑了笑。

何葉坐下之後,服務生過來給了她一杯水。

兩人連寒暄都省了,先點起了菜。

「你請客?」何葉問。

鄭知喝著水,點了點頭。

何葉衝他笑笑:「行,那我就不客氣了。」

兩人點完菜,服務生離開,鄭知問她:「周通說了什麼時候回來嗎?」

「不出意外的話是後天。」何葉拿著手機看了眼日期,「他們公司也真夠行的,明知道他要辦婚禮,最近事兒多,還一直派他出差。」

其實直到現在鄭知偶爾還是會覺得何葉跟周通要結婚了這事兒很不可思議,早幾年,他哪兒能想到這裡去。

他復讀的那年夏天,何葉第一次跟他表白,幾天後,他認識了周通。

後來,大學時代,因為自己,何葉跟周通認識了,但那會兒周通也知道何葉喜歡他,而且當時這兩個人絲毫沒有多餘的互動,直到鄭知留學回來的時候,何葉說:「來吧,我跟我男朋友一起給你接風洗塵。」

結果,當天晚上何葉就是挽著周通手臂走進的餐廳。

「就他那公司,能請下假來婚禮當天不給你開天窗就不錯了。」鄭知打量了她一下說,「你頭髮又剪了?之前不是說婚禮前要留長的嗎?」

何葉以前一直都是長髮美女,工作之後覺得短髮看起來更幹練一些,索性就剪了。美女就是那種無論什麼髮型都好看的人,她的短髮也不算太短,脖子中間的位置,看起來確實成熟些,有股知性美。

「剪頭髮這事兒就跟你們男人抽煙似的,沒夠。」何葉放下手機,又不放心似的確認了一遍,「到時候你伴郎,沒問題吧?」

「放心吧,我什麼時候食言過?」

何葉呵呵一笑:「就昨晚啊!」

說到昨晚,何葉突然想起鄭知說有重要的事兒,便問:「你今天找我是為了什麼?重要的事兒?你也要結婚了?」

「我倒是想。」鄭知嘀咕,「我要是真能結婚,我家老太太也不至於一打電話就嘮叨我了,耳朵都起了繭子了。」

何葉笑了,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現在知道著急了?當年我追你那會兒,你還跟我繃著,告訴你啊,你已經錯過了最好的姑娘,你就哭去吧。」

鄭知點頭承認:「是,我年少無知,錯過了最好的姑娘,所以一直單身到現在。但是吧,為了不繼續這麼單身下去,為了避免等我老了孤苦無依整天去你家蹭飯,你現在必須得給我出出主意了。」

「怎麼?讓我給你介紹對像?」何葉說,「那你說說,你喜歡什麼樣兒的?我們公司漂亮又單身的小姑娘還真不少。」

「不是……」鄭知停頓了一下,故作深沉地說,「倒是不用你介紹,我有目標了。」

何葉愣了一下,突然間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

她早就不喜歡鄭知了,到現在,剩下的所有感情都是最純粹的友誼,畢竟,她也不是會委屈勉強自己的人,跟周通也是真心相愛才在一起。

只是,再怎麼不愛了,自己年少時候喜歡過的第一個人親口告訴自己現在有喜歡的人了,還是會覺得有些酸酸的,那種酸不是吃醋,而是好像自己的青春記憶徹底和自己揮手告別了,是被迫揮別青春的酸。

而且,她也好奇。

從小到大她都是個爭強好勝的女生,是多少人心目中的女神,無論是學習還是什麼,她都要做到最好,她必須一直站在高處被人仰望,可是,當年鄭知拒絕了她,那個時候開始,何葉就一直好奇,她好奇鄭知連她都不喜歡,那麼會喜歡什麼樣的人,她已經這麼努力卻依舊得不到他,那麼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博得他的歡心?

如今,一切就都要有答案了。

「是……什麼樣的女孩?」何葉的聲音很輕,還帶著些小心。

鄭知猶豫了一下,垂下眼,盯著桌上的杯子看了好一會兒。

服務生把菜端上來,並輕聲祝他們用餐愉快。

鄭知對他點頭致謝,等他走了,鄭知開口說:「不是女孩。」

「等一下!」何葉放下了剛拿起的筷子,瞪圓了眼睛問他,「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喜歡的人,不是女孩。」鄭知的聲音不大,但無比清晰,他說,「而且,那個人你也認識。」

何葉呆呆地看著他,然後一字一頓地說:「該不會是,周,通,吧?」

鄭知先是蒙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姐!你別鬧行嗎?」

何葉翻了個白眼,看著鄭知這副嫌棄周通的模樣,不知道自己應該開心還是生氣。

「行了,別笑了,你怎麼回事兒?」何葉輕輕敲了敲桌子,「你一直都是嗎?怎麼沒聽你提起過?」

不知道怎麼的,當她知道鄭知是gay的時候,鬆了一口氣,在這種時候,輸給一個男人總比輸給另外一個女人要好,這麼一來,她可以告訴自己並不是自己當初不夠好沒能讓鄭知動心,而是性取向惹的禍。

「我也不清楚。」鄭知收斂了笑容,正經了起來,「其實中學那會兒我就喜歡他,只不過當初懵懵懂懂的,對這種事兒恐懼多於開心,於是就那麼無疾而終了。」

「中學?」

「嗯,你還記得我復讀時候的同桌嗎?」鄭知說,「我以前跟你提起過的。」

何葉記得,鄭知曾經不止一次提起過那個男生,她對那個人完全沒什麼印象,只是隱約知道當年鄭知、周通還有那個人,他們三個關係很不錯。

「是不是姓游來著?」

鄭知一笑:「何總監就是記性好。」

「少貧嘴,」何葉說,「怎麼,你們不是好久沒有聯繫了?」

鄭知拿起筷子:「邊吃邊說吧,這事兒,三言兩語說不清。」

雖然說著「三言兩語說不清」,但其實,幾句話就說明白了鄭知跟游擇一的重逢,說不明白的是游擇一對鄭知的態度,他覺得對方對他是有好感的,可又不知道自己怎麼做才能溫和地給那個不停後退的人一個擁抱。

何葉聽完他的話,沉默了一會兒,問他:「所以,到現在你還是不知道他為什麼考得學校不錯但卻去你公司做保安?」

鄭知點了點頭,有些挫敗感。

「我總覺得這事兒不簡單,他該不會是大學的時候遇到什麼麻煩,退學了吧?」何葉向來不會太看重什麼所謂的「第六感」,可是如果不是這樣,那又該怎麼解釋這件事兒呢?

「他身上的謎題太多了,我一看見他,除了心疼就是擔心,哪兒敢真的去揭他的傷疤。」鄭知說,「所以才找你來,你給我出出主意吧。」

何葉想了想,喝了口水,然後對鄭知說:「要不咱仨一起,見個面?」

 

☆、第 44

 

不管什麼人, 一遇到自己喜歡的人腦子也開始不夠用,前怕狼後怕虎,說這個怕不對,說那個也怕不對,如果沒個幫忙的人,這感情一年半載也未必有進展。

鄭知一聽何葉要跟游擇一見面, 第一反應就是說:「你別嚇著他。」

他這麼說,何葉就不高興了。

「你什麼意思啊?我是母老虎還是蜘蛛精啊?他也是個大男人, 哪兒有那麼脆弱。」何葉瞪了他一眼,「算了,好心幫你你還這麼說, 不管了, 吃完這頓飯, 咱倆誰也不認識誰。」

「……我錯了我錯了, 」鄭知趕緊道歉,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他現在看起來對什麼事兒都挺敏感的。」

「瞧你操心的這樣兒,」何葉帶著點兒嫌棄的意思看著他笑,「咱們認識十年了吧?頭一次見你對誰這樣。」

她拿起桌上的小水壺給鄭知倒了水,對他說:「我辦事,你放心,事成之後,記得給我結婚的紅包數量翻個倍。」

約著吃飯這事兒, 說著容易,但行動起來卻有了難度。

鄭知跟何葉都忙,休息時間能趕到一起實屬不易,加上游擇一的上班時間又不是按照正常的工作日進行,於是,定日子成了難事。

鄭知要對比三個人的工作時間,最後只能找了某個工作日的晚上,他跟何葉都確定那天不加班,然後他才去跟游擇一說:「下週二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唄。」

距離上次鄭知到家裡去已經過了四天,兩個人在公司沒怎麼見到面,這四天游擇一上班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往外看,心裡那點兒小九九,別人不知道,他自己想想就臉紅。

四天裡,游擇一搞不懂鄭知的「若即若離」,也沒想過對方是不是在玩兒什麼欲擒故縱的把戲,只是對鄭知的冷淡一邊失落一邊覺得還不錯。

失落的是,他可能真的就要這樣錯過自己喜歡的人了。

還不錯的是,他沒有影響到鄭知正常的人生軌跡。

游擇一承認自己是個矛盾的人,他也想痛快地去談一場戀愛,可是他對別人的人生負不了那個責任。

「吃飯啊……」

時隔四天,鄭知邀請他一起吃飯。

游擇一不太想去,他覺得對方再冷落他幾天,他就能恢復到以前的心境了。

「對,你還記得何葉嗎?」鄭知說,「以前你們見過幾次面,我復讀之前的同班同學,就是那個到學校來找過我的女生。」

他這麼一解釋,游擇一立刻想了起來。

他第一次看見何葉就覺得那個女生跟鄭知很登對,後來她又到學校來找鄭知,兩個人往那裡一站,任誰看都是金童玉女,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一對兒。

游擇一沒想到鄭知突然提起她,心裡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記得。」

鄭知笑著說:「她出差回來了,聽我說跟你遇見了,就說找時間一起吃個飯。」

他這麼一說,游擇一更不想去了。

「鄭知,你們吃吧,我去不太合適吧。」游擇一低下頭,整理著保安室桌子上那些亂糟糟的報紙,「你們是同學,我們倆又不認識。」

「……我給你們介紹一下,你們不就認識了嗎?」鄭知覺得自己可能說錯什麼話了,他明顯感覺得到游擇一情緒不高,「那你要是實在不願意就算了,不帶她,咱們倆吃。」

游擇一停下手裡的活,抬頭對他說:「鄭知,我不是不願意跟你吃飯,只是……我,我不太習慣……」

游擇一有些語無倫次,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表達才能顯得自己不是在計較鄭知跟何葉的關係。

鄭知看他一臉為難,無奈地笑笑,突然抬手揉了一下他的頭髮,然後說:「我明白,是我考慮不周。」

他的手還沒來得及從游擇一頭上放下來,保安室的門開了。

小王從外面進來,一看見他一臉驚訝:「哎呀!鄭經理!您怎麼在這兒啊?」

鄭知趕緊收回來,尷尬地搓了搓手說:「我下來等一個朋友,在你們屋坐會兒。」

游擇一這下更慌了,低著頭一言不發地收拾報紙。

「我估計他快來了,」鄭知故意仰頭看了眼保安室牆上掛著的表,「我出去看看,不打擾你們了。」

鄭知出門前自然地跟游擇一說了句:「走了啊。」

然後路過小王的時候又拍了拍小王的肩膀。

他自覺演得沒什麼漏洞,幾秒鐘之內,一切動作無比自然,毫無表演痕跡。

而游擇一,扭頭看他,明顯心虛地說:「啊,啊……拜拜。」

鄭知走了,小王喝了口水,笑話游擇一:「你瞧你,跟鄭經理說個話那麼緊張幹嘛?他人可好了,一點兒架子都沒有,你怕啥啊!」

游擇一笑笑,扯了張紙擦了擦汗:「我出去換崗。」

鄭知給何葉打電話取消了約好的那頓飯。

「你真是沒點兒出息了。」何葉正開車去機場接周通,聽鄭知說了下午發生的事兒,笑話他說,「不就是個游擇一麼,到底是什麼樣的神仙啊,把你給吃得死死的。」

「不是,」鄭知無奈地說,「我倒是希望他能吃我一口,問題是,人家根本不想吃。」

或者說,吃了一口,然後不打算再吃第二口了。

掛了電話,鄭知坐在那裡思考人生。

他知道游擇一敏感,顧慮多,可是到底要如何打破那些顧慮,他現在束手無策。

四天沒怎麼聯繫對方,算是讓自己冷靜一下,也吊吊對方的胃口,人們不總是說失去後才懂得珍惜麼,鄭知就想,或許自己對游擇一冷淡一點之後,那傢伙反倒會主動來找他了。

還有就是,那次兩人稀里糊塗滾上床,雖說都挺生澀的,但整個過程也還算不錯,他記得結束之後游擇一趴在他懷裡喘粗氣,怎麼看都是滿足的樣子。

按理說,不應該存在睡過一次嫌棄他活兒不好,所以不想要第二次的可能。

可是,倆人的第二次就真的遲遲沒機會再來。

鄭知不是那種腦袋長在褲腰帶上的人,但誰不想睡自己喜歡的人呢?如果是對方主動的,那就更好了。只不過現在看來,讓游擇一主動,難於上青天。

鄭知思考人生思考到頭都大了,最後,這位年紀輕輕就當成經理的青年才俊在網頁的搜索欄裡打下了這麼一行字:如何俘獲男人的芳心?

游擇一下班的時候,外面又下起了雨。

夏天已經徹底來了,白天熱得人躁鬱,晚上下點兒雨,終於讓人覺得舒服了一點。

他打著傘去公交站,八點多,車上依舊人擠人。

因為下雨,大家手上都拿著傘,濕漉漉的雨傘你碰我一下我碰你一下,有兩個人因為這個,在車上爭執了起來。

那兩人吵得不可開交,司機等紅燈的時候回頭痛斥了一番。

下雨天,車裡開著空調倒是不悶不熱,可氣氛令人窒息,雨天路不好走,堵車也堵得人心煩。

換乘了兩趟公交車,又走了十幾分鐘,游擇一比平時到家的時間晚了將近一個小時。

他路過小吃店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沒進去。

這段時間他為了省錢,晚飯已經省了,每次在公司,小王他們吃晚飯的時候他就主動出去站崗,小王問他怎麼不吃晚飯,他就說回家再吃。

可回了家他也什麼都不吃。

工資本來就少,花銷卻不小,他只能盡可能地省著點兒花,有時候他也會覺得慶幸,幸好自己是孤家寡人一個,如果身後還有一個家的話,他可能真的負擔不起了。

老舊的小區,路面不平,晚上就那麼幾盞昏黃到幾乎起不了什麼作用的路燈。

游擇一撐著傘往裡面走的時候,好幾次都不小心踩在了水坑裡,鞋子徹底濕了。

他皺著眉走進了樓道,使勁兒跺腳,讓燈亮了起來。

燈亮的一瞬間,他愣住了。

樓道裡,樓梯口,坐著一個男人,很瘦,瘦得雙頰凹陷。那個男人看起來五十多歲,頭髮卻已經花白,穿著一件印著某洗潔用品名稱的T恤,在他看向對方的時候,那個人也抬起眼來看他。

游擇一的腦子突然就炸開了,他後退了兩步,然後聽見那個人說:「你可算回來了。」

那是種什麼感覺呢?

就好像終於逃離了地獄的小鬼卻無意間撞上了閻王,也好像一個瀕死卻渴望活下去的人一睜眼看見了拿著鐮刀的死神。

游擇一退到了樓門外,用力將手裡的雨傘丟向那個中年男人,然後轉身就瘋狂地往小區外面跑。

他不敢回頭,不敢想對方有沒有追上來,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必須離開這裡,而且再也不想回來了。

這麼多年了,他沒想到還能再見到這個人,這是毀了他人生的罪魁禍首,他避之唯恐不及。

游擇一明白,自己已經沒什麼可以再失去了,但他還是想逃,他一邊跑一邊祈禱,求求惡魔放過他。

雨越下越大,游擇一慌不擇路地跑了很遠,他跑進地鐵站,剛好有一趟車車門即將關閉,他想都不想地就跑了進去。

無論這趟車開往哪裡,只要能帶他離開這裡就夠了。

 

☆、第 45

 

很久以前游擇一曾經看到過一個廣告牌, 當時他一個人,背著雙肩書包,拖著行李箱,站在陌生城市的火車站。

廣告牌上寫著一句話:你在什麼時候覺得很孤獨?

那天,他盯著這塊廣告牌看了很久,久到站得腿都直了, 再抬腳走路的時候差點兒被絆倒。

什麼時候覺得很孤獨?

大概是在一個大到不知道邊界在哪兒的城市裡卻沒有一個屬於自己的落腳點時,那時候的他是這麼想的。

後來, 他拼了命去賺錢,銀行卡裡那串數字始終不多,但至少能讓他在這裡生存下來了。

游擇一是個矛盾的人, 他身體裡的一半很悲觀, 另一半卻很樂觀。

他覺得生活很難, 難到他每天都拼盡全力才能活下來, 但他又覺得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因為他還能挺得住。

當他有了一個在別人看來破舊又吵鬧的小窩之後,有了一份起碼能保證生活的工作之後,當初那種孤獨感已經很久沒有侵襲過他了,他不再有那種空蕩蕩的感覺,生活雖然並不豐滿,但已經有了生機。

可這一刻,當他渾身濕透地站在地鐵裡的時候,那種巨大的孤獨感再一次襲來,像是海嘯, 眨眼間就把他吞噬了。

晚上十點多,地鐵上人並不多,但每個人都是一臉的疲憊,像是身上蒙著一層灰。

有不少空座,但游擇一沒坐,他身上濕,怕弄髒了座椅。

他站在一邊,空調吹得他直打冷顫。

發了一會兒呆,也不知道地鐵開出了幾站,他終於想起來看看這趟車將要帶自己去哪裡。

他抬起頭,看著路線圖,突然心頭一緊。

地鐵7號線,三站之後,離鄭知家很近。

游擇一隻去過鄭知家一次,可他記得那個地方,並不是因為記性好,而是因為下班在公交站等車的時候,特意查過路線。

他沒想過再去那裡,只是好奇。

游擇一盯著那個站名,盯得眼睛都疼了。

他聽見旁邊有人說這是最後一趟地鐵,而終點是城郊,如果去了那邊,再回來,或者去任何地方,都很麻煩。

明天還要上班,哪怕今晚發生了天大的事,他明天也還是要去上班。

游擇一摸了摸口袋,手機還在。

地鐵依舊無知無覺地飛馳著,絲毫不知道它所承載的乘客經歷著什麼。

游擇一拿出手機,猶豫許久,終於在馬上到站的時候打給了鄭知。

鄭知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周通跟他說:「你電話,響了半天了。」

「這麼晚了誰找我?」

周通出差回來,聽何葉說了鄭知遇見游擇一的事兒,當年這倆人眉來眼去的他全都看在眼裡,今晚一起吃飯,他的八卦之魂燃燒得比何葉都旺盛。

「別是你公司有事兒。」周通喝了口飲料,靠在椅子上跟何葉說:「我跟你講,當年……」

鄭知沒聽他們倆閒聊,拿起手機一看未接來電,當時就笑了。

「笑得那麼猥瑣,誰啊?游擇一啊?」周通挑挑眉,「喜形於色了嘿!」

「少貧!」鄭知拿起手機,一邊往外走,一邊給游擇一回電話。

周通靠著何葉嘲諷鄭知說:「瞧見沒有,高嶺之花也有從山頂上滾下來的一天!」

鄭知推門出去,站在門口等著游擇一接聽,他剛剛看到對方的兩個未接來電,心中暗喜。

游擇一幾乎沒有主動聯繫過他,這也算是打了那麼多個巴掌之後給他的一顆甜棗。

電話被接起來,鄭知帶著笑意說:「怎麼了?我剛剛去洗手間,手機落在桌子上了。」

游擇一站在地鐵站的出口,吹著夏日雨後的涼風,看著沒有星星的夜空。

「你在忙嗎?」

游擇一的聲音從聽筒中傳來,鄭知總覺得帶著一股涼意。

「沒,你怎麼了?心情不好?」

游擇一有些意外,他沒想到鄭知會從一句話裡就聽出他的不對勁。

他不知道,對於喜歡的人,再微妙的變化,鄭知也能馬上就發現。

「我……」剛剛打電話的時候游擇一是有那麼一瞬間的衝動,可是這會兒已經冷靜下來了,他不是非要去鄭知那裡借宿不可,去公司或者找一個便宜的小旅店,都是辦法。

鄭知聽著他為難的語氣皺了皺眉:「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游擇一不知道怎麼開口,遲疑之後,細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說:「沒事,這麼晚打擾你,對不起,晚安。」

他生怕自己再留戀什麼,道了晚安之後就掛斷了電話。

鄭知站在那裡,聽著「嘟嘟」的聲音,覺得不太對勁。

他太清楚游擇一這個人了,如果不是真的遇到了什麼麻煩,那傢伙絕對不會打電話給他。

鄭知轉身回了餐廳,拿了鑰匙跟何葉和周通說:「游擇一那邊可能出什麼事兒了,我有點兒惦記,先走一步了。」

「嘖,重色輕友。」周通還想調侃兩句,結果被何葉打了肩膀,「行行行,您先走,我倆也準備回家了。」

鄭知掏出錢包說:「實在不好意思了,今兒我買單,改天咱們再聚。」

「得了吧你,趕緊走,買什麼單買單?」周通揮揮手,「你小葉姐已經買完了,算你欠我倆一頓飯,哪天把你那位叫出來,咱一起吃,到時候你請客!」

鄭知笑笑,火急火燎地走了。

他坐在車上,一邊往游擇一家的方向開,一邊繼續給對方打電話。

「鄭知?」

「我在去你家的路上。」

游擇一停住了腳步,心臟像是被誰揪住了一樣:「鄭知,我沒在家。」

「啊?那你在哪?」一聽他說沒在家,鄭知更確信他出了事,一個急剎車,差點兒被追尾,「我去找你,你在哪?」

游擇一沒說話。

「說啊!」鄭知有點兒急了,「游擇一,你怎麼回事兒?出什麼事兒了?要麼你壓根兒就別讓我知道,現在這麼欲言又止的,是不是存心鬧我呢?」

游擇一被他吼得皺了眉,心裡有些難受,深呼吸一下,平復了心情,然後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別說這些,我不想聽這些,你在哪?」

游擇一放棄了,說了地鐵站的名字。

「站那兒別動,等我過去。」

鄭知掛斷了電話,一腳油門,開車直奔那個地鐵站。

游擇一原本已經走出一段距離,怕鄭知找不到他,又返了回去。

他回到那裡的時候地鐵已經停運了,看了眼手機的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

他站在路邊,看著依舊沒有減少的車輛,突然覺得在這麼一個大型城市裡,每一個人都活得很不容易,哪怕是開著豪車住著大房子的人,也在為了賺更多的錢奔波著。

人的慾望每一天都在膨脹,他們所有人其實都索取無度,就像他,明明已經決定了為鄭知考慮保持距離,可在自己遇到事情的時候,還是打給了對方。

他不想給自己找任何借口,就只是因為累了、怕了,想在那個人身邊,安安穩穩地休息一會兒。

世界這麼大,天地這麼寬廣,可是只有鄭知一個人讓他覺得安心,好像只要那個人在,所有的噩夢都不敢靠近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游擇一覺得時間過得很快又很慢,當一輛車停在他面前,他把視線從遠處收回來,就看見車裡下來一個很帥的男人,皺著眉快步走向了他。

「你淋雨了?」鄭知覺得眼前的人比他過去見到對方的每一次都更令人心疼,就好像靈魂只是搖搖欲墜地掛在這具身體裡,只要一陣風就能把他吹走,「出什麼事了?」

他想抱一下游擇一,可又怕對方不願意。

鄭知抬手給他撥弄了一下擋在眼前的劉海,一手搭在他肩膀上,一手摸了摸他冰涼的臉。

「鄭知,」游擇一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嗓子竟然啞了,他輕輕地說,「他來找我了。」

「他?」鄭知不知道他說的是誰,但總歸不是什麼好人。

游擇一點點頭,然後竟然失魂落魄中擠出了一個笑容來:「他怎麼出來了?怎麼找到我的?他為什麼來找我?」

鄭知管不了那麼多了,他把渾身冰涼的人輕擁入懷,然後在他耳邊說:「先上車吧,我們回家再說。」

回家再說。

這四個字終於讓游擇一情緒崩潰,多少年了,他早就沒有家了。

而毀了他家的人,不久之前,像是惡鬼一樣,又來找他了。

鄭知先開了車門讓游擇一先上去,然後上車前打開後座的車門,把剛洗好的西服外套拿了出來交給了游擇一:「你先穿上。」

游擇一沒接:「沒事,我不冷。」

他不是不冷,是怕弄髒了人家的衣服。

鄭知不再勸他,直接把衣服蓋在了游擇一身上。

兩人回家的路上,車裡開著暖風,夏天,熱得鄭知出了一身的汗。

游擇一覺得過意不去,讓他把暖風關掉,鄭知說:「你說話鼻音都出來了,我再不開著暖風,還沒到家你就得發燒。」

「哪有那麼嬌氣。」游擇一低著頭,看著蓋在自己身上的西裝。

「你說你是不是傻?」鄭知扭頭看了他一眼。

「嗯?」

「是傻,」鄭知說,「以後遇到什麼事,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再像這次這樣,我就真的跟你生氣了。」

游擇一沒有說話,抿著嘴,心裡卻感動得要命。

「但是今天,其實我還是挺高興的。」

游擇一不解地看向鄭知,鄭知說:「因為你最後,還是讓我過來接你了。」

 

☆、第 46

 

當一個人孑然一身獨自生活太久, 逐漸就會忘了被人照顧是什麼感覺。

游擇一呆呆地看著鄭知,不知道應該回應一個什麼樣的表情。

「怎麼?」鄭知莫名地看他,「是不是還冷?」

「不是。」游擇一收回了視線,盯著前面那輛車的尾燈,輕聲說,「謝謝你。」

他是真的感謝鄭知, 甚至覺得如果這個時候鄭知對他提什麼要求,即便再過分, 他都會答應。

剛才看到對方出現的一刻,他彷彿是一個流浪在海上靠著一塊兒木板漂浮的難民終於看到了救援的船隻。

他活下來了,在他以為自己馬上就要死去的時候。

鄭知看了一眼心事重重的游擇一, 覺得這個人把自己活成了一片烏雲。

車裡氣氛有些壓抑, 鄭知隨手打開了音樂, 巧的是, 竟然播放的是那首《曾經我也想過要一了百了》。

游擇一說:「你知道麼, 寧路死了。」

前車突然放慢速度,鄭知一個急剎車差點兒撞了上去。

游擇一嚇了一跳,鄭知抱歉地看他:「沒事兒吧?」

「沒事兒。」

「你說寧路怎麼了?」鄭知皺緊了眉,他努力回憶著寧路的樣子。

穿著校服,白淨清秀,很瘦,除此之外鄭知對他沒有太多的印象。

「死了。」游擇一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像是丟了兩顆石子在水面上,驚起了藏在水面下的浪波。

鄭知看著前方, 手握著方向盤:「怎麼……沒的?」

「自殺。」游擇一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可眼神卻灰暗下去,「我高考結束之後才知道,他給我留了一封信。」

十幾歲的時候所有人都覺得來日方長,都覺得痛苦的只是生離因為他們遇不到死別。

那時候的他們,盲目地樂觀著,還不知道告別之後或許就是永遠的天涯海角。

「你還記得他在高考幾個月前突然休學吧?」

鄭知記得,但記不清楚具體時間,那時候他的心裡除了學習就是游擇一,哪有精力分給其他人。

「他休學後不久就自殺了,」游擇一說,「抑鬱症。」

抑鬱症這個詞有時候聽起來很可笑,因為在現代社會,很多故作憂鬱的年輕人總喜歡給自己扣上這個帽子,好像戴上這頂帽子,自己就有多時尚,然而他們從來都沒有真正瞭解過什麼是抑鬱症。

它很可怕,可怕到可以奪走一個十幾歲男生的生命。

「抑鬱症?」鄭知有些不敢相信,「平時看他挺開朗的啊。」

雖然接觸不多,但鄭知記得不管什麼時候看見寧路,那人好像都一副很輕鬆的模樣,僅有的幾次慌張無措也是因為游擇一被人欺負他跑來求助。

他這樣的人也會得抑鬱症嗎?

「痛苦未必都要表現出來,大概當一個人把所有的笑臉都給了世界卻還是沒能得到回報的時候,真的會崩潰吧。」游擇一說,「其實我們跟他都沒多熟,但他卻把我當成了為數不多可以說心事的朋友,只是那時候我沒能接收到他的信息,否則,他或許不會這樣。」

「他自殺不是你的責任。」

「確實不是我的責任,但我還是會想,如果我早點注意到他身上的反常,或許可以避免這一切的發生。」游擇一閉了一會兒眼睛,「都過去了,討論這個沒有意義。這首歌,他在給我的信裡提到過。」

鄭知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游擇一把手機鈴聲設為這首歌,如果可以,他希望有一天他能換掉,就像脫掉一件破爛不堪的衣服一樣,把所有壓抑痛苦的記憶都從身體裡剝離。

「他跟我說,他實在沒辦法熱愛生活熱愛生命了,因為他喜歡同性,他幾乎每天都生活在別人的言語侮辱下,面對那些對著他說污言穢語的人他卻沒辦法反駁,因為一旦反駁會有更強的海嘯在等著他。」游擇一攥住了安全帶,咬著牙說,「你還記得當年我被……」他停頓了一下,換了種說法,「當年我因為那件事受欺負,我以為那已經是極限了,可跟寧路遭遇的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鄭知不願意回憶。

復讀的那一年,後來再想起來,所有跟游擇一相處的日子他都覺得美好,唯獨對方被霸凌的那段時間,他總是刻意跳過不去回想。

他其實是後悔的,後悔當時的自己不夠強大,沒辦法在最開始就把那些傷害全都擋在門外。

可是現在他可以了,他自覺能承擔一切,能讓游擇一相信,他的肩膀可以依靠。

「其實,熬到那個時候他一定已經很累了,那件事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游擇一苦笑一聲,然後帶著鼻音說,「他說,有一天晚自習,老師不在,幾個男生當著全班人的面把他扒光了。」

「在教室?」鄭知無比驚訝,他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

「嗯,後來老師進教室的時候,他正抱著衣服縮在最後一排的角落裡,他在信裡,或者說,在遺書裡說,那一刻對他來說就是世界末日。」

十幾歲的男生,究竟能壞到什麼地步?

鄭知搖了搖頭,覺得車裡的空氣有些稀薄。

「所有的惡意都源自他的性取向,他們因為他是同性戀,並且毫不遮掩自己的『不同』,所以就要把他推進沼澤裡。」游擇一說,「他的死,其實是一場謀殺。」

每一天對每一個人都微笑著的人未必是真的開心,看似輕鬆自在的身體裡藏著的可能是一個遍體鱗傷的靈魂。

「我收到信的時候剛好高考結束,這封信一直被留在咱們學校的收發室,好久了,因為我那兩個月沒在學校,所以沒收到,門衛大爺都把它給忘了,如果那天我沒回去,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件事。」

「你回學校了?」鄭知扭頭看向他,「那時候我聯繫不上你。」

游擇一點了點頭:「大姨家換了號碼,我本來是想考完試回來找你們,可是看完這封信之後,突然覺得,就這樣吧。」

「你什麼意思?」車已經駛進了小區大門,鄭知一邊找停車位一邊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游擇一說:「我不想成為下一個寧路,也不想讓你……為難。」

進家門的時候鄭知覺得有些恍惚,這一晚他接收了太多的信息,包括寧路的死,還有游擇一突然的告白。

但這告白並不是他想聽到的那種,因為對方說:「後來我還是成了下一個寧路,也越發堅定,不能拖別人下水。」

游擇一坦白地說高中時代曾對他動心,可人生有些事可做有些事不能做,有些人能愛有些人不能愛。

寧路是前車之鑒,游擇一膽小如鼠。

「我……」

「先別說了,」鄭知進門,逕直走向浴室,「你先洗個澡,不然該感冒了。」

游擇一渾身發冷,往屋裡走的時候臉色慘白,嘴唇發紫。

夏天,哪怕淋了雨也應該不至於這樣,他想,大概是今晚太多鬼魂一般的記憶被拉扯出來,與置身地獄別無二致吧。

鄭知開了熱水器,找了乾淨的浴巾和睡衣,從游擇一手裡接過自己的西裝外套,然後說:「去吧,我等你。」

游擇一洗澡的時候,鄭知就抱著衣服站在門口。

他突然想起八年前,游擇一唯一一次借宿他家,也是這樣。

對方在裡面洗澡,他在外面心猿意馬。

聽著嘩嘩的水聲,鄭知心情複雜,按理說,游擇一挑明當年的感情,他應該開心,可不知為什麼,對方越說他越覺得悲情。

好像這幾年裡,在他看不見的世界裡,游擇一的生活上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悲劇。

鄭知總是認為男人一定要經歷過一些什麼才能更強大更有擔當,可是很顯然,游擇一所承受的這些事,已經超出了正常的承受範圍。

在國外上學的時候,有一段時間鄭知過得很辛苦,他把尼采的那句「凡是殺不死我們的,必將使我們強大」打印出來貼在了家裡的每一處。

如今看來,游擇一雖然肉身沒有被殺死,但一個人,哀莫大於心死。

這個人已經對生活心灰意冷,要如何捂暖他,是個很嚴肅的問題。

鄭知開始擔心,向來自信的他竟然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帶著游擇一從悲劇的世界出走了。

水聲停止了,鄭知趕緊走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游擇一出來的時候覺得舒服多了,他擦著頭髮上的水,對鄭知說:「你要洗洗嗎?」

鄭知抬手招呼他過來,兩人坐在沙發上,鄭知問:「你能跟我說說,你後來發生的事嗎?」

一滴水珠落在了游擇一的睡褲上,他身上穿著的是鄭知的睡衣,深藍色純棉,很舒服。

他沉默了好久,久到鄭知已經打算放棄。

「其實也沒什麼,」游擇一輕描淡寫地說,「因為我是同性戀,所以被開除了。」

然後又是長久的沉默,最後,鄭知抱住了游擇一,輕輕地吻了吻他濕漉漉的頭髮。

鄭知知道,這期間肯定是發生了很多事,任何一所學校都不可能只因為學生是同性戀而開除他,但他沒辦法再繼續追問了,因為游擇一在他懷裡哭了出來。

 

☆、第 47

 

游擇一並不喜歡哭, 他覺得哭是懦弱的表現,這個世界並不允許他懦弱,他沒有這個資格。

軟弱、脆弱、懦弱,都是留給那些有人可以依賴的人的,他沒有,他只有自己, 眼淚只會讓他顯得更加沒用,只會讓他覺得人生更苦。

可是當鄭知抱住他的時候, 他終於還是崩潰了。

壓抑了多年的情緒在此刻全部爆發,他所有的痛苦和委屈,全都裹在眼淚裡流了出來。

鄭知輕撫著他的背, 不發一言, 給他發洩的時間, 有時候, 安靜的陪伴比無用的安慰更實在。

游擇一哭完了, 哭累了,趴在鄭知懷裡發呆。

鄭知輕聲問他:「餓不餓?」

游擇一搖搖頭,悶聲說:「能給我一張紙巾嗎?」

鄭知被他這話逗笑了,起身把一盒紙抽都遞給了他:「要一張,給你一盒。」

游擇一接過來擦了擦臉,又擤了擤鼻涕。

「還想要什麼?」鄭知靠在一邊笑著看他,「把我也給你,怎麼樣?」

剛擤完鼻涕的游擇一鼻頭紅紅的,聽了他這話, 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搖了搖頭:「不要。」

「……沒情趣。」鄭知站起來,去給他接水,「哭完心情好點兒了?」

「嗯……」哭夠了,開始覺得丟人了。

游擇一一點兒都不想把自己弄得太苦情,可不知怎麼回事兒,倆人一聊天,總是往沉重的方向去。

「其實也沒什麼,」游擇一說,「我現在過得也挺好。」

鄭知接水的時候忍不住無奈地撇撇嘴,他懷疑游擇一對「過得挺好」有什麼誤解。

「當時學校要開除我,其實還是有回轉的餘地的,只是我沒把握。」游擇一說,「這件事兒,挺複雜的。」

那年游擇一考上了還算不錯的大學,一邊上學一邊做家教,加上自己申請的助學貸款,基本可以不用依靠大姨一家了。

剛上大學那時候的游擇一是家裡出事之後難得輕鬆快樂的一段時光,每天很忙,很辛苦,但樂在其中。

他覺得自己的人生是在往上走的。

然而,就在他以為自己快要熬出頭的時候,雪崩了。

不知道是誰竟然找出了他中學時代那次事件的照片,他一個默默無聞的學生很快成了學院裡的焦點人物。

大學相對於中學,大家的思想更開放一些,對待同性戀也並沒有多麼苛刻,更多的是善意的好奇。

游擇一同宿舍的幾個同學也並沒有對他表現出過多的排斥,一切如常,照舊稱兄道弟。

他本來就不習慣被人過分關注,事情一開始的時候他還有些焦慮,可慢慢地,也就沒什麼了。

更重要的是,在那段時間裡,游擇一終於開始正視這個問題,並且更深一步地瞭解了自己。

只不過,這件事還是影響到了他的生活。

不知道他做家教的人家是怎麼聽說這件事的,那戶人家一直以來對他都還不錯,甚至有幾次他上課很晚,結束之後就讓他直接留宿。

可這次事情發生後,那家的女主人還是委婉地辭退了他。

她說:「我們真的不歧視同性戀,也知道這不是病,但是,我們孩子才上中學,當家長的,不想給他這種引導……」

游擇一沒說什麼,拿著自己結算的費用離開之後再沒去過那裡。

他已經開始可以理解他們的想法,也不會再去心懷怨念,只是覺得很可悲,這個社會看似對所有人都寬容,但實際上,從來都沒有過寬容。

他能明白,如果他是家長,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戀,這條路多難走,他再清楚不過了。

如果可以,任何一個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一路平坦,不要遭遇任何坎坷,但同性戀人群遇到的豈止是坎坷,那是溝壑與高山。

沒有了家教的工作,游擇一一刻不停地開始找新的兼職。

餐廳服務生、超市收銀員,只要能擠出來的時間,他都用來賺錢。

沒辦法,他得生活。

如果說這些辛苦只是前奏的話,那麼後來的那件事就是五線譜中最錯綜複雜足以讓彈奏的人崩潰的一段音節。

假期,游擇一照例不回家,晚上住在學校,白天出去打工。

那段時間留校的學生不少,大都是準備考研的,老師幾乎不會來學校。

某天他下班回來,剛巧在學校門口遇見了系裡的一個老師。

人渣到處都有,只是游擇一高估了師德。

那個老師叫他去辦公室幫忙,卻沒想到在那裡遭遇了人生第一次最直接、赤裸的噩夢。

游擇一向來尊敬每一位老師,卻沒想到有一天自己的老師要求自己紓解他最齷齪的慾望,老師說得直白下流,他抽著煙,讓游擇一解開自己的腰帶。

游擇一拒絕了,站在門口,對他說:「老師,您不能這樣。」

然後,這位老師嗤笑一聲,罵了句髒話。

人性多陰暗,游擇一老早就見識過,只是他本以為以後的人生再不會跟那樣的世界重逢,卻沒想到,對方劈頭蓋臉把所有骯髒的詞語都向他咋來,把他說得一文不值,就好像他不給那人上,就是一面當婊子一面立牌坊。

他不懂身為老師怎麼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還是對自己的學生。

游擇一說:「老師,我要走了,今天的事我可以替您保密,但是希望您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可是下一秒,他挨了一拳,在自己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被人壓在地上扯壞了衣領。

游擇一不喜歡跟人爭執,但在這種事上,也絕對沒辦法逆來順受。

他反抗,猛地推開對方之後,拿著手機要報警。

老師笑他,說兩人還什麼都沒發生,警察根本不會管,更何況,兩個男人,更沒處說去。

游擇一心涼了半截,發了狠,一腳踹在了那個人身上,然後逃了出來。

跑到教學樓門口,才走出幾步,他就噁心得吐了,他噁心的是這個世界,還有那些下流齷齪的心。

天不會亮了,游擇一當時想,原來自己真的只能走在黑夜中。

讓他更沒想到的事還在後面,那位猥褻他的老師竟然還惡人先告狀,向學校舉報說他身為同性戀,行為不檢點,引誘已婚老師。

當時那件事在學校鬧得沸沸揚揚,學校出面,讓游擇一給那位老師道歉。

游擇一那時候只覺得可笑,為什麼一隻差點兒咬死他的惡狼顛倒是非黑白,眾人還相信了?

他拒不道歉,把實情講了出來,結果卻是,校方不信他的話,並以「毆打老師」為由,要停他的課。

那段時間游擇一徹底絕望,唯一的念頭就是,不能讓惡人得逞。

他孤身一人跟學校對峙,在小廣場和所有的宣傳板貼告示,寫明真相,宿舍的幾個人都力挺他,想辦法幫他澄清。

然而,胳膊再粗也擰不過大腿。

那位老師竟然起訴他,告他侵犯了自己的名譽。

這件事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甚至牽連到了同宿舍的幾個人,游擇一過意不去,讓他們別再插手,自己去面對一切。

最後,官司當然是他輸了,沒有人拿得出證據,他要道歉,要賠錢。

他永遠忘不了那個老師得意的神情,他恨得想跟這世界同歸於盡。

這件事之後,學校以「行為惡劣」「侵犯他人合法權益」為由要開除他,宿舍的幾個人又開始給他想辦法,說大不了就去道個歉好好認個錯,跟學校求個饒服個軟,起碼把學上完。

可游擇一有時候脾氣倔得不行,他覺得這是觸及他底線的事,如果道歉了,就意味著他承認是自己錯了。

他沒錯,錯的是這個世界。

開除就開除吧,當時的游擇一想,反正這樣的學校,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

到最後他也沒有跟那個老師道歉,賠的錢是大姨家出的。

因為這些事,大姨傷心失望,她要游擇一自己去想辦法生活,她說:「我們一家已經仁至義盡了。」

游擇一明白,是他對不起她。

之後的幾年,游擇一拚命想辦法賺錢,攢下來的所有錢都匯給了大姨,他想辦法彌補,可錢一點點在還,對方對他的失望卻是彌補不了的。

很多時候游擇一都覺得命運對他很不公平,為什麼他連最尋常的生活都無法擁有,他最大的願望也不過就是過上普通生活罷了。

游擇一說完這些話,杯子裡的水已經涼了。

鄭知沉默地盯著杯子看,覺得有什麼梗在那裡,他說不出話來。

「本來不想告訴你的,」游擇一笑笑,喝了口水,「好像自己在賣慘。」

他放好杯子,站了起來:「很晚了,要休息嗎?」

鄭知點了根煙,然後抬頭看他說:「對不起。」

「嗯?為什麼?」

「我來晚了。」

游擇一笑了:「我過得不好又不是你的錯。」

「以後不會了。」鄭知抽了口煙,抓了抓頭髮說,「絕對不會了。」

游擇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看著一縷縷煙形成又散去,他說:「鄭知,我不是為了討你的同情才說這個,都過去了。」

鄭知點點頭:「是,都過去了。」

他按滅了煙頭,然後站起來,走到游擇一面前,對他說:「那我問你,你對我的感情,過去了嗎?」

 

☆、第 48

 

時間有一隻無形的大手, 在人毫不經意的時候偷偷把很多痕跡都給抹去了。

但也有一些,是它抹不去的。

游擇一說:「沒有。」

他對鄭知說:「那時候可能根本連什麼叫『喜歡』都搞不清楚,可是卻知道了我喜歡你。但是鄭知,你也要知道,現在的我們,都不是以前的我們了。」

鄭知明白他的意思, 他也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

這很現實,多少曾經互相喜歡過的人時隔多年後在一起, 最後卻以分手告終,而當初那份美好的幻想全都破滅了,因為後來的他們都已經不再是記憶裡的那個人。

「我知道, 過去八年了, 我們要真是一點兒都沒變, 其實挺可怕的。」鄭知說, 「可是, 你不覺得,或許我們可以重新開始瞭解對方,試著接受對方嗎?」

游擇一笑了:「鄭知,你是不是日子過得太好了?」

「什麼意思?」

「非要找個人,拖累你的生活。」

游擇一不覺得現在的自己有什麼值得鄭知喜歡的,但其實,他也想不通當年的自己有哪裡值得鄭知在意。

「我沒有學歷,沒有體面的工作,沒有什麼厲害的生存技能, 還有,」游擇一說,「我是男人,你和我在一起,將要面臨的問題可怕得多,我自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游擇一後退了兩步,看著鄭知:「我其實後悔和你重逢了,如果不是我,可能你不會動了這樣的心思。」

「你想什麼呢?」鄭知被他氣笑了,「什麼叫拖累?我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能叫拖累?你是男人怎麼了?誰還不是呢?那麼多事你都自己扛過來了,現在還怕再扛個我嗎?」

他往前兩步,逼問游擇一:「你敢不敢和我在一起?」

游擇一不是逆來順受的人,也不吃激將法這一套,經歷了那麼多事情之後,他已經冷靜到可怕。

「不敢。」游擇一說,「這是實話。我不是在矜持什麼,沒有意義。你也知道,這個圈子也從來都不是什麼乾淨神聖的圈子,在你之前,我……我交往過很多人,也跟很多人發生過關係,你不應該在我這樣的人身上耗時間。鄭知,如果你只是好奇,覺得新鮮,我們可以……」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除了戀愛關係之外,我們還可以發展其他的關係,比如……」

他咬了咬嘴唇,做好了心理建設卻還是說不出那兩個字。

鄭知又氣又覺得好笑,回去坐在沙發上,翹著二郎腿挑著眉問他:「炮友啊?」

游擇一的臉「唰」地就紅了。

他的反應讓鄭知忍不住笑,這人明明就害羞矜持得不行,日子也過得規規矩矩的,卻為了打消他的念頭,試圖用這麼拙劣的演技來騙他。

「你差不多就行了啊,」鄭知說,「咱倆也不是沒睡過,就你那天的反應,你覺得我能信你的鬼話嗎?」

游擇一低頭皺眉,不吭聲。

「挺晚了,睡覺吧。」鄭知摟著他往客房走,「為了表達我的誠意,今晚我們一人一間屋。」

客房好久沒人住,但被鄭知收拾得乾乾淨淨。

「頭髮吹乾了再睡。」

「今天晚上的事兒你不問我嗎?」

鄭知抱了他一下,然後轉身要走,留下一句話:「等你想說的時候再說吧。」

現在開始,鄭知真的不急了,游擇一身上的謎題已經一點點解開,剩下的就只是時間問題。

他不能逼他,要溫柔地走進他的夜黑。

這不是游擇一第一次住在鄭知家,只不過上一回不是自己睡。

他躺在客房的大床上,身上蓋著毯子,翻來覆去卻怎樣都睡不著。

客房擺設比較簡單,有個書架,有張桌子,他起身,隨手打開了床邊的落地檯燈,然後走到了書架前。

鄭知書架上的書大部分跟他從事的行業有關,每本書都蠻新,也不知道看過沒,游擇一發現書架最頂層有幾本厚厚的曲譜,他突然想起以前跟鄭知一起去市圖的時候,那人在圖書館翻了好一會兒的曲譜,而且隱約記得鄭知家有一架鋼琴。

從小他就羨慕那些會樂器的人,每次聽到別人家傳來彈琴的聲音,他都會想像別人坐在那裡手指間飛出音符的模樣,只是可惜,他家沒人問過他要不要學,他也不敢開這個口。

游擇一翻了翻那些曲譜,發現自己真的是一點兒都看不懂,無奈地放回去,再一低頭竟然在書架上看到了兩本非常眼熟的書。

那是當年他在市圖借來後來再沒見到過的關於同性戀研究的書。

游擇一驚訝地把那兩本書從書架上拿下來,翻了翻,發現裡面竟然還貼著便利貼。

有一張便利貼上用藍色的鋼筆寫著:看到這兒他會不會被嚇著?

游擇一看了一眼他貼便利貼的章節,那一章寫的是在上個世紀的美國,因為同性戀被定位疾病的一種,很多人不得不接受「矯正」,「矯正」的方式非常殘忍,當初他看到這裡的時候確實覺得可怕。

那會兒他還短暫地慶幸了一下,幸好同性戀早就已經去病化,幸好他不需要接受這樣的矯正。

游擇一看著鄭知的便利貼,抿著嘴笑了,原來這個人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偷看了自己借過的書。

他突然很好奇鄭知是什麼時候知道的自己借閱信息,也很好奇這個人是什麼時候看的這兩本書。

他把書放回去,覺得口渴,輕手輕腳地開了門,走到了客廳。

「……你怎麼還沒睡?」游擇一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鄭知還在陽台抽煙,他走過去,猶豫了一下說,「能給我一根嗎?」

他不會抽煙,鄭知給他點上之後,抽了一口,咳了好一會兒。

「你也沒睡?」

游擇一盯著自己指間夾著的煙,看著它一點點燃燒。

「嗯,睡不著。」

游擇一問他:「你在幹什麼?」

「看星星。」

「陰天,哪兒來的星星?」

「怎麼沒有?」鄭知笑他,「只是因為烏雲擋住了,所以暫時看不見,但星星不是一直都在那兒掛著麼。」

「……詭辯。」

「我說的是事實。」鄭知抽了口煙,帶著笑意說,「就像這麼些年,雖然咱倆沒見過面,我也不知道你在哪兒過得好不好,但是我好像一直都喜歡你。」

游擇一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吭聲。

「說實話,這八年裡面我也不是每天都想著找到你要跟你在一起,甚至有時候都覺得自己應該是把你給忘了,但是,你就好像橫亙在我心裡面,別人都沒法進去。」鄭知說,「不是沒遇到過好姑娘,但好像除了你之外,我沒法想像自己跟別人談戀愛。」

游擇一一句話都不說,但心中悵然。

這幾年裡,他已經放棄了期待所謂的愛情。

他不可能為了活得像個尋常人而去跟女孩子談戀愛,那樣的事他做不出來。

而作為一個同性戀,他是性少數群體,還是那種從來不出沒在社交場合的人,到哪兒去找同類呢?

他孤身一人,並且覺得自己將永遠孤身一人。

遇見鄭知,對方朝他走過來,他又害怕,怕對方是因為他才誤入歧途,怕因為自己影響了人家的前途。

他覺得自己已經這樣,孤獨終老都沒什麼,可他不能為了湊一份溫暖,耽誤了別人。

但鄭知的話還是打動了他,或者說,鄭知這個人打動了他。

這些年,再沒遇見對他這麼好的人,又想起八年前,鄭知對誰都是一副冷淡不耐煩的樣子,卻唯獨拉著他一起往前走。

他們的確都變了,可游擇一還是無法否認,自己再一次被鄭知吸引了。

「本來我也沒想過自己要是真的能跟你談戀愛會是什麼樣,」鄭知說,「但是今天晚上,我想了想。」

他轉過來看游擇一:「你想聽嗎?」

游擇一呆呆地看著他,無法自控地點了點頭。

「你的人生不應該就這樣了,如果可能的話,或許你可以重新參加高考。」

「重新高考?」游擇一驚訝地看著他,「怎麼可能……」

「有什麼不可能的?我上大學那會兒,我們學院就有一個社會考生考上來的,只要你願意,沒什麼不可能的。」鄭知說,「你甘心一輩子就這樣嗎?因為一個人渣,耽誤了自己的一生?」

游擇一抽了一口煙,又咳得臉通紅。

「那年高考,我們在不同的地方,但是這次,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會一直陪著你,所有事情你都不用擔心,有我在,你只要安心複習就好。」

「不是這樣的,鄭知,」游擇一說,「都已經這麼多年了,不是說考上就能考上的,而且……」

「而且你不能依賴我?」鄭知笑著靠在陽台的牆上對他說,「我又沒說無條件幫你。」

「啊?」游擇一抬頭看他。

鄭知突然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你以身相許,我陪著你考試,你覺得我的這個提議,怎麼樣?」

「不怎麼樣!」游擇一慌張地推開了他,「鄭知,不是什麼夢都可以做的。」

他轉身想跑,卻被鄭知從後面抱住。

「你考慮考慮,反正你也喜歡我,咱們倆試試,又沒什麼大不了。」

 

☆、第 49

 

第二天一早, 游擇一無精打采地從客房出來的時候,鄭知正在廚房忙活,見他過來,順手遞給了他一杯咖啡。

「早。」

游擇一看了一眼鄭知,接過咖啡道了謝:「早。」

倆人對看一眼就知道對方前一晚都沒睡好,甚至沒睡。

「你先去洗漱吧, 我做早飯。」鄭知喝了口咖啡說,「今天你要去公司嗎?」

「嗯, 」游擇一點點頭,「今天有班。」

「行,吃完飯咱們倆一起走。」鄭知轉身開了冰箱拿雞蛋, 突然回頭問, 「你上班時間是不是比我早?」

游擇一原本剛想說自己要提前走, 沒想到鄭知這麼細心, 想到了這個問題。

「八點換崗。」游擇一看了看時間, 「等會兒我先走吧,你……」

「別啊!早餐很快,你去收拾吧,咱們吃完就走。」

游擇一看著鄭知開始忙活,他站在廚房門口,輕聲說了句:「謝謝。」

鄭知輕聲一笑,回頭看他:「真要謝,那就乖乖以身相許。」

游擇一心虛地眨巴了幾下眼睛,大口喝完了咖啡, 放下杯子就跑了。

人走了,鄭知一邊煎蛋一邊竊笑。

他發現用這招對付游擇一還挺管用的,什麼春風化雨、潤物細無聲,在這傢伙身上沒用,單刀直入,比什麼都強。

游擇一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自信,沒有安全感,對於這種情況,最管用的方法就是用實際行動告訴他:我不管你什麼樣兒,我就是想要和你在一起。

鄭知明白,游擇一被傷透了,當初經歷的那些事讓他對戀愛不報任何期待,甚至有些恐懼。

在這樣的情況下,只能鄭知更主動,並且用事實證明,這個世界並不是處處針對他們這種人。

蛋煎好了,麵包也好了。

鄭知切了點兒火腿,然後靠在廚房門口喊:「吃飯了!」

游擇一已經收拾整齊換上了昨天那身衣服,因為前一晚淋了雨,衣服還是潮乎乎的,穿在身上像是套了個不透氣的罩子,有些難受。

但他沒吭聲,從房間出來,去了廚房。

在餐桌前坐下,鄭知說:「嘖,怪我了。」

「嗯?什麼?」

「你衣服是不是沒幹?」鄭知起身說,「你先吃,我去找套我的衣服你先穿上,等會兒你到公司是不是得換制服?」

「哎,你別忙活了!」游擇一想攔著他,結果那人已經去找衣服了。

鄭知拿了套衣服放在客廳沙發上,回來的時候游擇一還在低頭啃麵包。

「放沙發上了,等會兒你換上,別穿濕衣服,對身體不好。」鄭知這會兒心情相當不錯,他突然有種兩人同居已久的感覺。

以前鄭知總是覺得無法想像自己跟別人住在一起的場景,對於他來說,一個人生活久了,多了另一個人,就好像被人入侵了自己的生活,除了不習慣之外,還有不耐煩,他不想讓別人打擾自己的生活。

現在才開始明白,之所以會有那樣的想法,是因為沒有遇見對的人。

跟自己喜歡的人生活在一起,快樂是雙倍的。

「不用了。」游擇一說,「昨天晚上已經很麻煩你了,反正我一會兒到公司就換衣服了。」

「那也不行,」鄭知不容置疑地說,「聽話,別任性。」

「……」游擇一突然覺得鄭知跟自己說話的時候就好像在哄孩子,這感覺太奇怪了。

「快點兒吃吧,再磨蹭你就來不及了。」

鄭知幾口就吃完了早飯,然後跑去換衣服:「你快吃啊,等會兒早高峰,你別遲到了。」

平時鄭知九點半上班,八點半才出門,今天為了游擇一,還有五分鐘才到七點,就已經開出了小區大門。

游擇一覺得過意不去,但又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謝意和歉意。

「對了,」鄭知說,「今天我得出去開會,估摸著就得到晚上了,你還是八點下班吧?要是我八點還沒回去,你就等我一會兒。」

「有事?」

「一起回家啊。」鄭知說,「或者你先拿著我鑰匙也行,不想等我的話就先回來。」

「……鄭知,你誤會了。」游擇一說,「我昨天晚上……就是……借宿一宿。」

「我知道。」鄭知看了他一眼,笑著說,「但是看你昨天那樣,萬一今晚也沒法回去住怎麼辦?」

「應該不會。」游擇一低頭想了想說,「昨天是個意外。」

其實他也不確定今天會如何,那個人能找到他家,搞不好就會找到公司。昨天晚上他跑走了,那麼今天呢?要是那人真的來公司找他,他該怎麼辦?

「那行吧,如果有需要的話,你再給我打電話。」鄭知不逼他,但給他留了後路,只要他想來,隨時都歡迎。

七點多,路上的車已經不少。

等紅燈的時候,鄭知又偷瞄了一眼游擇一。

「對了,下個月周通婚禮,你要不要一起去?」

「啊?」游擇一瞪圓了眼睛驚訝地看向鄭知,「周通要結婚了啊?」

鄭知笑笑:「是唄,人家多有正事兒,年輕有為家庭幸福,不像我,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游擇一見他把話題又扯到了這個上面來,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接話,只能硬著頭皮假裝沒懂他的意思:「我跟周通也好多年沒聯繫過了。」

「得虧你跟他也沒聯繫,不然我得嫉妒成醋罈子。」

這話不知怎麼就戳中了游擇一的笑點,他突然想起中學的時候,有段時間他們倆莫名其妙地「冷戰」,後來關係緩和了,周通開玩笑說是他倆的「媒人」。

「我還是不去了吧。」游擇一說,「畢竟人家也沒邀請我。」

「得了吧你,不帶這樣的啊,他那是不想邀請你嗎?是根本找不著你!」鄭知揚著嘴角說,「要不到時候你以我家屬身份去,嚇唬嚇唬他。」

「……你別胡說八道。」

鄭知徹底把游擇一逗弄得不好意思了,不管他再說什麼,游擇一就是不理他。

無奈之下,鄭知閉了嘴,他怕游擇一真的生氣,就用餘光偷看人家,結果發現,游擇一也是個口是心非的傢伙,低頭偷笑呢。

到了公司,鄭知把車停到地下停車場,然後跟游擇一一起上樓。

「我就不陪你去一樓了,要不小王他們看見還得瞎尋思。」

游擇一點點頭:「嗯,你去忙你的吧。」

鄭知笑笑沒說話,心想,這麼早我能忙什麼,要不是你,這會兒我還在家咖啡呢。

到了一樓,游擇一出去,鄭知繼續上樓,他到了樓上才突然想起來,自己鑰匙在游擇一那裡。

之前在車上他說要把家裡鑰匙給游擇一,游擇一沒收,然後下車的時候他把車裡洗好的西裝拿上來,順手就讓對方幫自己拿著鑰匙,結果一大串全都給出去了,上樓的時候倆人都把這事兒給忘了。

按理說平時倒也不需要鄭知自己開門,助理老早就會來把門開了,但今天不一樣,他來得比誰都早。

沒辦法,只好再下樓一趟,這回想不見著小王都不行了。

鄭知下樓的時候快步往大門口走,結果遠遠地就看見有兩個人在那裡爭執。

不用細看也知道是游擇一,那人身上還穿著他的衣服。

鄭知趕緊跑過去,一把推開了那個抓著游擇一不放的中年男人。

「你誰啊?」中年男人被他推了個趔趄,罵罵咧咧地說,「你他媽管什麼閒事?」

游擇一沒想到鄭知又出來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鄭知已經擋在了他前面。

「怎麼回事?一大清早在我公司門口鬧什麼呢?」鄭知回頭,沖裡面的保安喊:「都幹什麼呢?保安還沒上班嗎?」

小王他們幾個值夜班的趕緊跑出來,可是卻站在那裡沒再上前。

游擇一拉住鄭知,低聲說:「鄭經理,這是我爸。」

鄭知愣住了,萬萬沒想到自己得罪了「未來的岳父」。

「你爸?」鄭知還處在驚訝狀態,游擇一已經把他爸拉到了一邊。

「我真的沒有錢,」他掏了掏口袋,把身上所有的錢都給了對方,「就只有這些,你先拿著,有什麼事晚上我下班再說,求求你,別在我上班的地方鬧。」

游擇一他爸看了眼手裡的錢:「沒有錢行啊,拿卡給我。」

「……我卡裡也沒有錢,每個月的工資都還我大姨了。」游擇一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盡可能地好言相勸,「我要工作了,求求你了,你先離開行嗎?」

「我離開?你屁話能信嗎?昨天晚上下那麼大雨,你就把你爸丟在那兒不管,你他媽是人嗎?」

游擇一很想反問他一句到底誰不是人,但他沒說,這麼多雙眼睛看著他,尤其是,鄭知也在。

「我什麼都給你,你都拿著。」當務之急是先把這個人打發走,游擇一把手裡的錢和卡都給了他,「我家在哪你也知道了,我把鑰匙給你,你今天去那兒等我,晚上回去我們好好談談,行嗎?」

中年男人拿了錢和鑰匙還不知足,像是怕兒子騙他一樣,又把他身上的口袋摸了個遍。

「這是什麼?」他又掏出一串鑰匙,「行啊小子,還有個家不讓老子知道是吧?」

游擇一趕緊把鑰匙搶回來,死死地攥在手裡:「這是我朋友家的鑰匙,跟你沒關係。」

他說話的時候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鄭知,緊張得額頭冒了汗。

「操,」中年男人嗤笑一聲,瞥了一眼站在游擇一斜後方的鄭知,然後壓低聲音說,「我還真沒想到……」

他看兩人的深情意味深長,沒再搶那把鑰匙,臨走前湊到游擇一耳邊說:「你晚上要是不回來,明天我就直接上樓找他去。」

游擇一皺緊了眉頭,沒有說話,直到那個人走遠,才轉回身來看向了鄭知。

 

 

☆、第 50

 

早上八點, 公司門口的人不多,但此刻的場面還是讓游擇一尷尬得不知如何應對。

鄭知跟他對視了一眼,然後輕咳了一聲說:「行了,沒事兒了。」

他轉過來跟小王說:「小王,我辦公室有個燈壞了,行政人還沒來, 我就過來借個梯子。」

「哦哦哦,梯子, 梯子,」小王也從看熱鬧的狀態中抽離了出來,趕緊回屋給鄭知找梯子, 「鄭經理, 我給你上去看看吧。」

「不用了, 」鄭知說, 「你是不是要下班了?」

他扭頭張望了一下:「讓你們新來的那個小孩兒跟我上去一趟吧。」

「啊游擇一啊, 也行。」小王把還處於混亂中的游擇一叫了過來,笑著跟鄭知說,「鄭經理,這可不是小孩兒,擇一比我還大兩歲呢,長得年輕,佔便宜了。」

鄭知笑笑,沒說話,把手裡的西裝遞給游擇一, 自己拿著梯子走在了前面:「跟我上趟樓吧。」

游擇一一臉莫名,小王說:「鄭經理辦公室燈壞了,你給上去看看。」

他戳了戳游擇一的後背:「別讓人鄭經理拿梯子啊!快去快去!」

游擇一被這麼提醒了一下,趕緊追了上去,他伸手要拿梯子,鄭知往旁邊躲了躲說:「別搶,趕緊走。」

游擇一一聲不吭地跟著鄭知上了樓,到了辦公室門口,拎著西裝站在那裡發呆。

「這是怎麼了?還沒回魂兒呢?」鄭知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開門啊!」

「哦哦,對。」游擇一掏出鑰匙,打開了門。

他跟著鄭知進來,仰頭看天花板:「哪個壞了?」

「沒有壞的,」鄭知把梯子往門口一放,關好了門,再回來從游擇一手裡把西裝接過來掛好,「你是不是被折騰傻了?我要不找這麼個借口,剛才那一出,怎麼解釋?」

游擇一點點頭,低聲跟鄭知道了謝,然後走到梯子前說:「那我先回去了。」

「等會兒,急什麼?」鄭知走到一邊,給游擇一接了杯水,「聊聊。」

游擇一接水的時候手有些發抖,他已經很久沒有過情緒這麼激動的時候了。

生活已經變成了一潭死水,別人可能覺得無趣,但他偏偏就渴望一直這麼下去,奈何,生活從來不會讓他如願。

「昨天晚上就是因為他,你才跑到我那裡?」鄭知拉著游擇一的手腕,讓他坐在沙發上。

游擇一緊張地舔了舔嘴唇,然後點了點頭:「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他想起剛剛那人走前說的話,還有那個意味深長的笑,有些不寒而慄。

鄭知突然笑了:「這麼說,我還得謝他。」

「什麼?」游擇一不解地看向他。

「要不是他,你怎麼會主動找我?」鄭知靠在沙發椅背上,帶著笑意對他說,「你不知道,這種英雄救美的感覺特別好。」

「……鄭經理,我先下樓了。」游擇一不想跟他再討論這個問題,站起來準備走。

鄭知跟著起身,對他說:「他是提前出獄了嗎?」

游擇一身形一頓,皺著眉問:「你怎麼……」

他突然想起,當年周通什麼都知道,哪怕那會兒周通沒告訴鄭知,後來估計也全都說了。

「我不知道,」游擇一說,「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找到我的。」

鄭知看得出來游擇一對他爸爸極度抗拒,說來也是,他家所有的不幸都是從他爸開始的,而當年他爸的入獄就是游擇一地獄生活的入口,那一刻開始,他的痛苦接踵而至。

「我只希望他不要再這麼鬧下去,我不能再因為他,丟了工作。」這段時間,游擇一為了躲避鄭知,沒少投簡歷,可全都石沉大海。

對於他來說,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已經很難,一旦失去這份工作,他的生活就更難了。

「別給自己太大壓力,」鄭知說,「你還有我呢。」

他說:「要不今晚我陪你一起回去,他需要什麼,我們盡量滿足,等他有了立足的地方,也就不會總是來煩你了。」

游擇一轉過來看向鄭知,眼睛微微泛紅,但沒讓眼淚掉下來。

他不能再哭了,那實在丟人。

他說:「鄭知,真的謝謝你,我知道你對我好,但是,我得自己去解決這些問題。說到底,我們……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

他說完,把梯子架在肩膀上,開門出去了。

鄭知站在那裡,看著他離開,沒有追出去,也沒有再多說什麼。

語言在很多時候是這個世界上最蒼白無力的東西,做永遠比說要管用得多。

游擇一一整天都不在狀態,他站在門口,時不時地就往外張望,生怕看見那個噩夢一般的身影。

下午的時候他看到鄭知帶著人出去,想起對方說今天要到外面去開會。

那人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正在跟助理說著什麼,表情嚴肅,儼然一副職場精英的模樣,而他,跟那個世界隔著億萬光年的距離,那個世界,他永遠都走不進去。

在這裡上班這段時間以來,游擇一從來沒有這麼懼怕過一天結束。

看著日落西山,看著大家紛紛摘了工作牌離開辦公大樓,看著夜幕降臨,看著時間走到了晚上八點。

交班的另一個保安來了,換好了制服,過來跟他說辛苦了。

游擇一扯出一個笑容,磨磨蹭蹭地去換回了自己的衣服。

他把自己的制服掛在保安室的衣櫃裡,在交接班的本子上簽了字,一切都整理好,沒什麼理由繼續在這裡逗留了。

他拿著自己的東西出門,走到大門口的時候,剛和他交班的保安和他開玩笑說:「你可總算買了身新衣服!」

游擇一這才想起自己穿的是鄭知的衣服,昨天那套淋濕的衣服還在對方家。

他沒什麼心思多跟人閒扯,笑了笑就離開了。

保安室的人也都知道游擇一不太喜歡說話,平時他們湊一起聊天,這傢伙經常一言不發,一開始大家都覺得他不好相處,後來瞭解了,也就習慣了。

游擇一往公交站走的時候路過一家煙酒行,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進去買了包煙。

他身上的錢早上都給了他爸,中午吃飯和這會兒剩下的二十塊錢都是從同事那裡借來的。

本來,錢不應該亂花的,尤其是現在這種情況,但他想抽煙。

這麼些年來,游擇一始終沒學會抽煙,僅有的幾次也只是過過癮、發洩一下就算了。

印象裡,這是他第四次抽煙,第一次是知道寧路自殺的時候,第二次是被學校開除的時候,第三次是昨晚在鄭知家。

就像喝酒一樣,他並不覺得這是種享受,但心情煩躁壓抑的時候,總需要點兒什麼刺激他的神經。

他買完煙出來,坐在路邊,看著往來的車輛,抽了一根又一根。

一開始大腦一片空白,後來開始想自己過去的這些年,從十年前想到了現在,想到鄭知早上跟他說:「你還有我呢。」

游擇一不敢讓自己產生那種依賴別人的念頭,可天知道,他多想有個人依賴。

他被煙嗆得紅了眼,有些頭暈,看著那些閃爍著的、刺眼的車燈,有種衝上去的衝動。

可他又知道不行,他不能因為自己想死,就給別人添麻煩。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那首總是能讓他情緒崩潰的《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在這個晚上像是籐蔓一樣緊緊地纏住了他。

游擇一一直沒接電話,反覆地聽著這首歌在他耳邊響起又安靜。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因為心中已空無一物。

游擇一聽不懂日語,在他聽了無數遍這首歌也無數次被這首歌刺激得近乎崩潰之後才去網上查了歌詞。

那天,是他跟鄭知重逢的日子。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因為還未與你相遇,因為有像你這樣的人出生,我對世界稍微有了好感,因為有像你這樣的人活在這個世上,我對世界稍微有了期待。」

他想到了鄭知。

他左手指間夾著煙,右手把手機從口袋裡掏了出來。

八年前,鄭知拉了他一把。

八年後,救他的人還是他。

說不感動是不可能的,說不慶幸更是不可能的。

人類這種生物,太脆弱了,有時候脆弱到想起一個名字就能流眼淚。

游擇一看著屏幕上閃爍的來電人名字,鼻子酸了。

他終於承認自己沒用沒出息,承認自己不管經歷了什麼依舊沒有強大起來,承認自己被生活壓垮了,承認他想立刻見到鄭知。

「你在哪?」

電話那頭的人語氣急切,像是生怕他出什麼事。

「公司附近的煙酒行門口。」游擇一嗓子乾澀沙啞,「從大門口出來,左轉,到丁字路口右轉,往前走一百五十米,我在路邊坐著。」

游擇一不記得自己以前在哪兒看到的《聖經》裡的這句話:「神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

他不信神佛不信耶穌,他從來什麼都不信,連自己都不相信。

可是這一刻,他突然相信了鄭知,因為鄭知就是他生命裡僅有的一束光。

他的光來找他了,在他被夜晚吞噬之前。

他聽見他的光說:「喂,也給我一根煙抽唄。」

 

☆、第 51

 

夏夜的風也並不總是能讓人覺得舒服, 這座城市,連夏天的夜晚也是潮濕悶熱的,裹著熱氣的風在空氣裡遊蕩,撩撥得每個人都大汗淋漓。

鄭知跟游擇一坐在路邊抽煙,他說:「你倒是找了個好地方思考人生。」

「我沒思考人生,」游擇一說, 「我只是不想回家。」

「……嘖,給我個機會吹捧你行不行?」鄭知抽完一支煙, 看了看滿地的煙蒂,「在我收拾完這些之前,你還有最後的機會把手裡的煙抽完。」

「不抽了。」游擇一掐斷了煙, 跟鄭知一起把地上的煙蒂收拾乾淨, 「走吧。」

他抬腳往前走, 卻被鄭知拉住了。

「哪兒去?」

「公交站。」

「鄭經理有車。」鄭知得意地笑笑, 甩了甩手裡的車鑰匙, 「鄭經理還有房。」

「……不要再炫耀了。」游擇一任由他拉著自己往前走,難得的沒有甩開。

「不是炫耀,這是在對你施壓。」

「對我施什麼壓?」

鄭知的車就停在不遠處,倆人沒說幾句話已經到了車前,他親自給游擇一打開車門說:「游先生,上車吧。」

游擇一坐進去,等鄭知也坐好之後問:「你還沒回答,對我施什麼壓?」

「要你認清現實,跟我在一起, 能少奮鬥二十……不對,五年吧。」

游擇一被他逗笑了:「為什麼不是二十年?」

「我認真想了想,二十年對我來說難度太大,五年可以,五年你剛好可以大學畢業,到時候你繼續奮鬥,我抱緊你大腿就行了。」

鄭知語氣輕鬆,像是在開玩笑,但游擇一都聽進了心裡。

他記得鄭知跟他提過的,希望他重新參加高考,雖然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這一刻,游擇一突然動了心。

兩人在車上沒再多說什麼,到了游擇一家樓下,鄭知說:「我在樓下等你。」

游擇一有些驚訝:「你不一起上去嗎?」

鄭知點了支煙,笑著說:「我要是說我也上去,你會同意嗎?」

不錯,如果剛剛鄭知要求陪他一起上去,他也是不會答應的。

即便在這個晚上,游擇一已經開始動搖,可並不代表他真的願意讓鄭知去為自己解決一切麻煩,他做不到那麼無恥。

儘管這在鄭知看來才不是「無恥」。

「謝謝你。」游擇一解開安全帶,正準備下車,誰知,身邊的人突然靠近,在他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個吻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帶著煙味的,輕柔的吻。

他又想起那個中學時代的那個早晨,又想起十八歲的鄭知留在他生命裡的第一個吻。

「去吧,」鄭知捏了捏他的鼻子,「我等你。」

「……別像哄孩子似的哄我。」游擇一下了車,關門的一瞬間說了句,「我比你大,是你哥。」

他丟下這句話,快步走進了樓道裡。

鄭知含著笑看著他消失在樓道,心情大好地打開音響,一邊聽歌一邊等他未來的男朋友。

他已經越來越有把握了,游擇一的天平已經向他傾斜了。

早上游擇一把鑰匙給了他爸,到了樓上,只能敲門。

門鈴壞了好久,沒人來修,敲門敲得震天響,過了好久才有人來給他開門。

開門的是一起合租的一個男生,黑著臉給他開了門,抱怨道:「沒鑰匙就別回來了!」

游擇一連連道歉,回房間的一路都在說:「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他到了自己臥室門口,房門沒關,他剛站在那裡就聞到了一股濃重的煙酒味兒。

他皺著眉走進去,關好了門,屋裡的男人只穿著條短褲坐在床上,用撲克擺什麼陣。

見游擇一回來,男人抬眼瞧了瞧他:「你租這什麼破地方,屋裡連個電視都沒有。」

「沒有錢,」游擇一站在那裡冷著臉對他說,「能找到這個住處已經不錯了。」

那人嗤笑一聲:「我看你這就是個障眼法,給我看的。」

游擇一皺了皺眉:「你什麼意思?」

「我看見樓下停的那輛車了,好車,」游擇一他爸把手裡的牌往床上一丟,靠著後面的牆,抽著煙看他,「我兒子行啊,賣屁股賺錢,日子過得挺滋潤的吧?」

「你說話放尊重一點。」游擇一臉色越來越難看,「我們沒你想得那麼齷齪。」

「得得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你們怎麼玩兒,我不管,給我錢就行。」

「我沒錢給你,你把我的鑰匙和卡還給我,現在立刻從這裡出去。」

「怎麼跟你老子說話呢?」

游擇一厭惡極了他的這種說話方式,在監獄這些年,依舊沒能讓他學會做人。

「我跟你沒關係。」游擇一說,「早上是因為公司門口人多,我懶得多和你爭執,從你進監獄的那天,咱們就沒關係了。」

「放什麼狗屁呢!」男人隨手抓起身邊的煙盒用力朝著游擇一丟過去。

煙盒輕,沒打到他。

男人不甘心,從床上起來,抬手就打在了游擇一臉上。

「打完了?」游擇一躲都沒躲,直勾勾地看著他說,「打完了能走了嗎?」

「走個屁!我告訴你,你要是敢趕我走,我就敢明天繼續去你公司鬧!你不是怕嗎?那行啊,我就找你相好的去,就你們捅屁股的那點兒破事兒,你們不怕別人知道是吧?那我就幫你宣傳宣傳!」

「行了!」游擇一一嗓子喊得彷彿聲帶都破了,他恨極了,咬著牙對眼前的人說,「我是不是上輩子造了太多的孽,這輩子才攤上你這麼個……」

他不願意說「父親」,這個男人玷污了這兩個字。

「誰知道呢。」男人又坐回了床上,「但畢竟咱倆父子一場,怎麼也有情意在,我這不也實在是走投無路了才來找你麼。」

他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來兒子,坐下咱爺倆好好聊聊。」

「我沒什麼跟你可聊的。」

「那怎麼能行呢?這都多少年沒見了,我得好好看看你。」他笑著打量游擇一,「真是長本事了,連男人都被你勾得五迷三道的,跟誰學的啊?」

「我們能不說這個嗎?」游擇一咬著後牙槽說,「你說吧,你到底想讓我怎麼樣?我真的沒有錢,跟他也不是那種關係,你不要打他的主意。」

「我能打誰的主意?」男人把煙頭往前一彈,掉在了床單上,很快就燙出了一個黑色的窟窿。

游擇一盯著那窟窿看,覺得那就是自己的生活。

「你知道,你爸這些年也吃了不少苦,出來了吧,也想好好過日子,有個賺錢的行當,再給你找個後媽。」

「……你做夢呢吧?」

「怎麼說話呢?」男人不悅地看向他,「你都能找著男人,我就不能找個女人了?」

游擇一不理會他,等著他繼續說。

「我說你也行,這些年也不去看看你爹,要不是我在裡頭表現得好,減刑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看見我這優秀的兒子呢。」

「挑重點說,」游擇一懶得聽他這些廢話,「我只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什麼。」

「行吧,他還在樓下等你呢吧?我這當爸的還明白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道理,不耽誤你們時間。」他說,「給我安排個不累又賺錢的活兒,我看你這兒雖然不怎麼樣,但湊合先住著也行,但是得給我弄台電視機來,要不太無聊了。」

「你什麼意思?你要住在我這兒?」

「怎麼了啊?你跟人吃香的喝辣的住大房子開豪車,你可憐的老爸就想住一下你這破房子都不行?非要把我這個剛出獄的可憐蟲趕到大街上是吧?」

「……我沒有跟他同居,除了這裡我沒別的地方住。」

「那行啊,那咱倆一塊兒住這兒。」男人抬手撓了撓自己的肩膀,笑著說,「但是吧,你爸雖然人到中年了,也是有那方面需求的,要是哪天帶人回來,你就只能受著了。」

「你能別這麼下流嗎?」

「什麼叫下流?解決生理需求算是下流?那你們這種捅屁股的算什麼?我當爸的都沒說你什麼,你反倒管起我來了?」

游擇一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爆發了,他不想跟這個儼然是個無賴的人起衝突,畢竟,這人知道自己上班的地方,如果真的惹急了,鬧到公司去,事情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這裡留給你住吧。」游擇一說,「工作只能你自己出去找,我也沒辦法。」

「你沒辦法就讓他想辦法,我看他可挺有能耐的。」

「你能不能別老是想著把他扯進來?他跟我沒關係!」游擇一終於忍不住吼了出來,「房子留給你,鑰匙留給你,我的工資卡也給你,求求你了,別來煩我了行嗎!」

他吼完,轉身出去,狠狠地摔上了門。

屋裡的人見他走了,不怒反笑,拿著新買的手機,撥通了游擇一的號碼。

「兒子,」他說,「在我錢花完之前,我不煩你,工作你不給我找也行,但得保證你老子有錢花。你爸爸剛從那個鬼地方出來,這兩天得樂呵樂呵,你也是,跟你的小相好快活去吧,爸爸沒錢了會聯繫你的,祝你們早生貴子。」

電話掛斷了,游擇一站在樓道裡閉著眼深呼吸,努力平復自己的怒氣。

他的手機又收到了一條短信,還是來自那個號碼:哦我忘了,你們倆男人,生不了孩子。

 

☆、第 52

 

鄭知抽完了三根煙才等來游擇一, 他還以為那父子倆聊得太投入把他給忘了。

他一直都知道游擇一跟他爸爸關係不好,相對於那個因病去世的媽媽來說,這個因為詐騙而入獄的爸爸是更不能提的人。

從昨晚到今早,鄭知已經大概摸清了他們的關係,基本上已經惡劣到游擇一恨不得能此生不見的程度。

但鄭知明白,不管游擇一怎麼排斥, 他都沒辦法躲掉這個人。

剛從監獄出來的人,他已經與社會脫節了, 更何況,估計除了死命地纏住自己的兒子以外,他也沒有別的路可以走了。

沒有其他的家人可以幫他, 沒有工作, 沒有存款, 一無所有。一無所有的人是很可怕的, 他會絞盡腦汁去搾乾別人。

鄭知也從來沒有遇見過這樣的人, 更何況,這是游擇一的父親,如果真的有一天需要他出面,他必須以一個相對正確的方式去解決所有的問題。

他在車附近轉了兩圈,突然覺得肚子餓,往前走不遠,有一家賣壽司的小店,他過去買了兩盒,回來的時候發現游擇一正站在那裡等他。

「聊完了?」

游擇一原本在發呆, 突然有人說話,嚇了他一跳。

他抬頭看向聲源處,發現是鄭知,鬆了口氣。

「嗯,今天還要麻煩你……」

「說什麼麻煩!」鄭知把手裡的袋子遞給他,「你晚上在公司沒吃吧?」

游擇一接過來看了一眼裡面的盒子,他認得這家的壽司,一個十塊錢,他從來捨不得買。

兩人上了車,鄭知問他:「怎麼樣?」

「我可能得另找房子了。」游擇一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也沒什麼情緒波動,剛剛他在樓道裡足足站了二十分鐘,直到所有的怒氣都散了才走出來。

「另找房子?以後他住這裡?」

鄭知知道現在游擇一心情一定不好,但實在忍不住心裡的竊喜,因為住處被佔,他這裡成了游擇一的退路。

「找什麼房子啊,就住我這兒吧。」

「不行。」游擇一說,「不合適。」

「說什麼合不合適的,你就算找房子,能負擔得起嗎?」鄭知說,「你想想,你一個月工資多少,要付這邊的房租,還要生活,以後是不是還得管著他的吃喝?還有錢租房子嗎?」

游擇一的頭埋得更低,他知道鄭知說得對,繼續這麼下去,他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

「我真的不是故意打什麼主意,但是現在,你最好的選擇就是搬到我那兒去,」鄭知一本正經地說,「你這麼想,就算我們只是最普通的老同學,你遇到麻煩了,我能不幫忙嗎?」

游擇一沒說話,鄭知歎了口氣說:「你好好想想吧。」

快到家的時候,鄭知的手機響了,來電人是周通。

「幹嘛呢?出來陪你小葉姐選婚紗啊。」

「……怎麼這時候才選婚紗?你們倆下個月就婚禮了。」

「我們這不是都忙麼!」周通看了眼導航,「等會兒我把地址發給你,你也過來瞧瞧,她說信不著我的審美。」

「信不著你就能信得過我了?」鄭知覺得好笑。

「對啊,她說了,一般來說,gay的審美都比直男強出不知道多少倍。」

「……她說得倒是沒錯,但我今天去不了。」

「為什麼?約會呢啊?」周通突然來了興致,「我是不是打擾你們了?」

「沒有,正在回家的路上,反正我去不了,大不了等會兒她試好了你拍照發給我,我在家給你參謀參謀。」

「滾吧你,不來還想看美女?」周通對他這種行為嗤之以鼻,「小鄭子跪安吧,我到地方了,要開始陪娘娘試婚紗了!」

鄭知笑著掛斷了電話,跟游擇一說:「是周通,他今天晚上跟何葉去試婚紗。」

說到這個,游擇一突然好奇起來:「他們倆到底怎麼在一起的啊?我記得何葉……」

游擇一記得何葉喜歡鄭知,儘管那時候沒人真的提過這事兒,但他感覺得到。

「大學的時候我們一個學校,周通那小子不是個東西,花言巧語就把我們校花追到手了。」

游擇一笑了,看向窗外,輕聲說了一句:「真羨慕你們。」

他突然想,其實還是自己不夠好,如果當初能跟他們考上同一所大學,或許後來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有什麼可羨慕的,」鄭知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你看你現在不是也不錯嗎?」

「什麼?」游擇一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的意思是,你又遇見我了,這不是挺好的麼。」

兩人到了家,鄭知又把昨晚游擇一穿過的那身睡衣給他拿了出來。

「我看要不這樣吧,那個客房直接收拾出來以後你住就好了。」鄭知說,「你也別糾結了,我給你算房租,一個月五百塊。」

「……鄭知,你不用……」

「等會兒,我還沒說完呢。」鄭知靠在門邊雙手環抱在胸前笑著看他說,「你該不會真以為我要做慈善吧?一個月房租五百,你還得負責做早飯以及陪我無聊的時候陪我聊天。」

「不止這些吧?」游擇一知道鄭知是在最大的限度上幫了自己還維護了他的尊嚴,「還有什麼附加條件嗎?」

「有。」鄭知突然靠近,湊在他耳邊說,「當你有生理和心理的需要時,如果能找我的話,我會感激不盡。」

「……別鬧了。」游擇一說,「除此之外,水電費也我來付吧。」

他明白,儘管如此,他還是佔了太大的便宜,在這個地段住這樣的房子,一個房間早就兩千五百塊不止。

「行啊,」鄭知倒是沒多猶豫,「可是我還是希望你考慮一下我的那個附加條件。」

游擇一瞪了他一眼,抱著睡衣轉身回屋了。

「喂,你耳朵紅了!」鄭知調侃了一句,然後心情大好地也回了房間。

游擇一坐在床上,看著這個他住過一晚的房間,突然想:所以,同居生活就這麼開始了嗎?

他沒想過跟鄭知會發展成這樣,原本說好了要離人家遠一點兒,結果這麼快都住到了一起,這算什麼呢?

他低頭看了看懷裡的衣服,想起鄭知的那句話。

「當你有生理和心理的需要時,如果能找我的話,我會感激不盡。」

他不自覺地想到了那個緋色的晚上,藉著微醺的理由,放肆得不成樣子,那是他乾枯無趣的生活裡濃墨重彩的一筆,鄭知帶給他的是那種前所未有的起伏和歡愉,以後還會有嗎?還可以再有嗎?

這麼想著,游擇一突然覺得有什麼在身體裡湧動,他不敢再繼續想下去,這實在有些丟人。

鄭知洗完澡出來發現周通給他發了好幾條信息,那傢伙等著何葉試婚紗等得百無聊賴,就來找他聊天消磨時間。

周通:你跟游擇一在一起?

周通:你倆進度怎麼樣了?

周通:重色輕友的傢伙,能不能回個信?

周通:哪天叫他出來咱們一起吃個飯唄,好歹我倆也算是高中時代最好的朋友了。

周通:鄭知,你是人嗎?你倆在幹嘛?

周通:媽的,禽獸。

鄭知看完了周通發來的一串消息,靠在床邊笑著給他回:我怎麼禽獸了?就洗個澡的工夫,你就不能消停會兒?

周通這邊剛看著何葉試完了一套婚紗,新娘本人不太滿意,進去換第二套,他收到鄭知的信息立馬關掉了消消樂,問鄭知:洗完澡呢?你倆進度是不是太快了?

他發完之後,趕緊又發了第二條:不過也對,咱都成年人了,要還是你倆中學那時候的進度,估計得老得牙都掉了才能上床。

「我說你能不能別整天滿腦子都是這種事兒?」鄭知乾脆打了電話過去,「他就是出了點事兒在我這裡借宿,我們一人一個房間,純情著呢。」

「得了吧你,」周通說,「我就問你,你想不想跟他那個?」

「何葉幹嘛呢?」

「別轉移話題,你就說想不想?我就不信你不想!」

鄭知低聲罵了一句:「關你屁事,管好自己,都要結婚的人了,別總惦記別人家床上的那點事兒。」

「嘖嘖嘖,看看我說什麼了,」周通笑了,「行吧,好兄弟不打擾你了,都洗完澡了,肯定得幹別的事兒了。」

「閉嘴吧,改天一起吃飯,到時候你別什麼話都說。」

「那您放心,我絕對不說你想睡他這事兒。」周通賤兮兮地笑著說,「我就告訴他,我們鄭知這些年為了他守身如玉,做夢的時候夢裡都是他,沒別人兒!」

「……掛電話吧,短時間內不要再聯繫了。」

跟周通扯了會兒淡,扯得鄭知心情還不錯。

雖然剛才嘴上一直罵周通,但周通說得倒是沒錯,這麼些年,他不止是沒法跟別人談戀愛,就想著來個一夜情發洩一下他都做不到。

心裡有個人,於是每次想幹點什麼事兒的時候,就總好像有那個人在看著自己,自己做了,就是對不起他。

鄭知一度以為自己這輩子算是完了,但好在,那個「盯」了他八年的人又出現了,並且現在就在他隔壁。

他從床上起來,打開門,走到了游擇一房門前。

他先是趴在門上聽了一會兒,沒聽到什麼動靜,突然覺得自己這總行為有點兒過於猥瑣了,於是站直身子,轉過去背貼著門,幻想著那人在屋裡活動的軌跡。

還沒腦補出一個真實的場景,身後的門突然開了,鄭知整個人往後仰過去,兩人都嚇了一跳。

「鄭知,你幹嘛呢?」游擇一一臉驚訝。

鄭知尷尬得不行,抓抓頭髮,胡扯了一句說:「那什麼,洗完澡沒找到吹風機,來看看是不是在你房間裡。」

 

 

☆、第 53

 

成年人說謊往往都已經成了習慣, 早就練就了臉不紅心不跳的本領,然而,在某些時候,還是即刻露餡。

「好吧,我就是來看看你。」鄭知說,「時間還太早, 我睡不著。」

游擇一站在門口盯著他看,看著看著, 突然就笑了。

「真巧。」

「什麼?」

「我也睡不著。」游擇一把門徹底打開,「進來聊還是我們去客廳?」

「我記得房間裡有個小音箱,我買來還沒用過。」

游擇一明白他的意思, 側了側身, 讓鄭知進了房間。

自從搬到這裡之後, 這間屋子只有鄭知爸媽來的時候住過幾天, 他從不讓人來家裡, 平時每隔幾天打掃一次也只是習慣。

他把不常用的東西放在這間屋子,還有些買來的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就像這個小音箱,是去年他去國外出差,在路邊跟一個老爺子那裡買來的。

「你平時喜歡聽什麼?」鄭知問。

游擇一想了想,笑著說:「我很少聽歌。」

鄭知把手機連好,打開了播放器。

游擇一說:「有一件事你可能都忘了,高三剛開學的時候學校辦動員大會,咱們倆坐在最後一排, 用你的MP3聽竇唯的歌。」

「《高級動物》。」鄭知看著手機,但嘴角卻掛上了笑意,「我記得。」

他放了首節奏舒緩的爵士樂,把手機放在音箱旁邊,走過來,坐到了游擇一邊上。

「我記得。」鄭知的聲音很輕,輕到游擇一以為是自己的幻聽。

「後來畢業匯演,我唱的也是這首歌。」鄭知說,「咱們剛認識的時候我怎麼都想不到自己會喜歡上一個男生,後來,臨畢業,之所以唱同一首,是為了讓你記住我。」

游擇一沒想到當時鄭知選歌的原因竟然是這個,他看向對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眼前突然重現了當時的場景,鄭知站在全年級師生面前,帶著跟他有關的秘密,唱完了那首歌,所有的掌聲都是給鄭知的,可鄭知的眼神是看向他的。

「鄭知……」

「噓,」鄭知突然湊近他,小聲說,「你聽這首曲子,是我自己寫的。」

鄭知會彈琴游擇一知道,可他沒想到這個人還會自己寫曲子。

游擇一乖乖地安靜下來,坐在床邊,聽著這旋律灌滿了房間。

他不懂音樂,不知道該怎麼評價,可是在聽這首曲子的幾分鐘裡,他彷彿看見一個年輕帥氣的男人漫步在雨夜的街頭,那個男人路過了燈火通明的大樓,路過了匆匆而去的車輛,路過了被傘遮住了臉的行人,路過了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

整個城市都很匆忙,整個城市又很孤獨。

而這孤獨的城市裡最孤獨的就是那個獨自走在雨中的男人。

等到最後一個音符落下,游擇一覺得就像是那個男人走遠了,從前面的路口轉彎,連背影都消失了。

他不自覺地把手搭在了鄭知的手背上,然後說:「這是你什麼時候寫的?」

「在國外上學的時候,」鄭知反手握住他,聽著播放器已經進入到下一首歌,輕聲說,「那天下大雨,我沒帶傘,被困在學校的圖書館裡,突然想起了你。」

兩個人對視,在彼此的眼中看見了對方。

游擇一笑了,笑得彎了眼角。

他說:「想起我什麼?想起怎麼給我講題我都聽不懂還是想起我考砸了模擬考偷偷抹眼淚?」

「想起我還沒跟你說過我喜歡你。」

有時候發生某些事,不需要兩個人說什麼,只是氣氛剛好,情緒也剛好。

當鄭知和游擇一吻在一起,伴著音樂聲相擁倒在床上的時候,他想:一切都對了。

一切都對了。

這一次跟中學時代不一樣,也跟後來的這些日子不一樣。

時間對了,人也對了。

一切都對了。

他想要的從始至終都只有眼前這個人,人生短短幾十年,他不想勉強自己,如果不是游擇一,那就誰也不要了。

一整晚,音樂沒有停過。

播放列表循環到鄭知想著游擇一寫的那首曲子,床上的兩個人再次吻到了一起。

鄭知早上睜眼的時候有一瞬間的恍惚,然後猛地起身,看了眼時間。

「操……」

他這麼一折騰,睡在旁邊的游擇一被驚醒了。

「幾點了?」游擇一伸手去摸手機,但摸到的是鄭知的手。

鄭知拉著他的手親了親,然後笑著說:「別問了,咱倆都遲到了。」

游擇一睜著迷迷糊糊的眼睛看他,還沒清醒,又被壓過來的人吻了個昏天暗地。

「唔……別鬧了。」游擇一推了推身上的人說,「今天星期四吧?」

「嗯哼。」鄭知抱著他,下巴搭在他肩膀上,耍賴似的說,「昨晚累壞了,今天咱都別去了。」

他在游擇一頸間蹭了蹭:「請假吧,你就說你昨晚被營銷部的鄭經理叫來加班了。」

游擇一笑了,拍了拍他的背說:「鄭經理,不好意思,今天我本來就沒有班。」

「……靠。」鄭知想起來了,他看過保安室的排班表。

他抬起頭,像一隻纏著馴獸師撒嬌的獅子:「那我怎麼辦?我請假就說我異地戀了八年的愛人昨天晚上纏著我做了個夠,一不小心就睡過了頭?」

「你別胡說八道!」雖然游擇一心裡明白他不可能真的這麼請假,但還是紅了臉,「誰纏著你了?」

鄭知笑著輕吻了一下他的鼻尖,心情大好地說:「你沒反駁我說你是我異地戀八年的愛人。」

這句話實在太窩心,鄭知一說完,游擇一立馬紅了眼。

「昨天晚上沒來得及好好跟你說,」鄭知握住游擇一的手,問他,「今天開始,和我在一起,你願不願意?」

游擇一呆呆地看著鄭知,明顯感覺到自己被對方握著的手,手心出了汗。

「願意嗎?」鄭知追問,「游擇一,你願不願意讓鄭知當你的男朋友?最好是一個不小心就能過一輩子的那種。」

「我……」游擇一嚥了嚥口水,他恨不得立刻點頭,但關鍵時刻,還是理智佔了上風,他說,「鄭知,你先考慮這麼幾個問題。」

「嗯?」

「第一,我只有高中學歷,現在是大樓保安,可是你,國外讀的研究生,二十幾歲就當上了部門經理。」

「……哦。」鄭知把頭埋在了游擇一頸間。

「第二,我有個剛從監獄裡出來的,跟吸血鬼一樣的父親,他吸乾我的血之後,難保不會找上你。」

「那就找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們是兩個男人,同性戀,你不知道這個社會是怎麼對待同性戀的。我們在一起,可能會產生的影響是你無法估量的,你爸媽會同意嗎?公司的人知道了怎麼辦?法律不承認我們,我們一輩子都只能偷偷摸摸。」

「你是真傻吧。」鄭知抬起了頭,直視著游擇一說,「第一,我愛的是你,不是你的學歷,更何況,我覺得足夠瞭解你,只要你願意,想考國外的學校未必考得比我差。第二,你爸,你也知道自己會被他吸乾血,我那麼喜歡你,你忍心讓我看著你被吸乾卻置之不理嗎?第三,同性戀怎麼了?同性戀就不是人了?我是同性戀我就不是我爸媽的兒子了?我是同性戀我的工作能力就比異性戀差了?我是同性戀我就不是我國公民了?誰跟你說我們只能偷偷摸摸?我可以帶你見我的家人,可以帶你見我的朋友,可以大大方方地讓別人知道我愛你,因為我問心無愧。確實,以我一己之力決定不了這個社會對同性戀的態度,但是至少我能讓認識我的人知道,同性戀也能過穩定幸福的日子,我們不需要法律的認可,只需要我們自己的認可。」

游擇一被鄭知的這一席話說得好半天沒緩過神來,他皺著眉,消化著對方的話。

「游擇一,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不好,也知道你之所以過得不好跟『同性戀』這個標籤有著莫大的關係,但是,我希望你能別怕,」鄭知輕輕地在他嘴上落下一吻,「這個社會固然有令人作嘔的一面,但也有真心待你的人,你看看我,你以前吃的那麼多苦,現在不討回來享享福,你覺得,合適嗎?」

游擇一被鄭知最後這句話逗笑了,他啞著嗓子說:「鄭知,你為什麼那麼好?」

「因為你好,」鄭知把他拉起來,兩人在床上,面對面坐著,「這個世界不會無緣無故善待誰,因為你足夠好,所以上帝那個老頭兒覺得對你有愧,這才把我送回來,讓我疼你。」

他伸長胳膊從床頭櫃的抽屜裡拿出一支筆來,然後拉起游擇一的手說:「我先跟你道個歉,每天都想著告白,但是連戒指都沒準備。」

他把筆在游擇一面前晃晃:「現在開始,一直到我在你食指畫完戒指為止你都有機會拒絕我,如果最後一筆完成你還沒有拒絕,那我就當你是接受了。」

「接受什麼?」

「……游擇一,我昨天晚上是不是把我幹傻了?當然是接受我當你男朋友!」

 

 

☆、第 54

 

鄭知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浪漫的人, 甚至很多跟他相處過的人對他的評價都是「無趣」和「非常無趣」,以前公司組織聚餐,同事們開他的玩笑說從來沒見過一個從國外回來的大帥哥把日子過得這麼「老幹部」的。

但現在,鄭知覺得自己身體裡的「浪漫因子」都被游擇一給激發了,倆人不著一縷的在床上,他握著人家的手, 用中性筆在手指上畫戒指,大概在他最中二的時期也做不出來這種事。

愛情使人盲目, 使人返老還童。

游擇一也從來不覺得自己身上能發生什麼浪漫的愛情故事,他早就不奢望愛情了,更別說這種夢裡都不會出現的場景。

他呆呆地看著鄭知在自己手指上畫了個圈, 然後聽見對方說:「完了, 你來不及喊停了。」

「啊?」

「因為我要送你的戒指就是一個素圈。」鄭知耍了個小心機, 笑著說, 「咱們兩個大男人, 戴太特殊的戒指看起來怪怪的,我都想好了,就算是咱倆的婚戒,也是沒什麼圖案的素圈。」

「……所以,你畫完了?」游擇一還沒反應過來,這傢伙已經放下了筆。

鄭知得意地點頭:「所以,就這樣了,從現在開始,營銷部鄭經理就是你的男朋友了。」

游擇一盯著自己手指上的「戒指」看了看, 半天,抬頭說:「可是……」

他的一句「可是」讓鄭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可是,你都是經理了,就送我這麼一個戒指啊?」游擇一看著眼前緊張到耳朵都紅了的鄭知,說完之後笑倒在了床上,「鄭經理,你也太摳門了吧!」

知道自己被耍了,鄭知懊惱地抬手一拍游擇一,直接壓了上去。

「逗我玩兒是不是?」他趴在游擇一說身上,手不老實地亂碰,「接下來是鄭經理的『家暴時間』,耍我是要付出代價的!」

於是,一整天,公司的人都沒見到他們的鄭經理,而鄭經理的助理是這樣說的:「鄭經理家裡有事,大概,明天會來。」

鄭知做飯的時候游擇一坐在沙發上開始自我反省,他發現自己真的是腦子一熱什麼事兒都做得出來。

當初那些預習了多少遍的拒絕統統沒有了用武之地,鄭知甚至沒費什麼力氣就已經攻城略地了。

他回憶著不久前那人說的那些話,當時聽得感動,恨不得立刻跟對方白頭偕老,但是現在冷靜下來,又覺得一時的意氣難保對方不會有後悔的一天。

他還是覺得不安,雖然也譴責自己過分矯情,可經歷了那些事之後,他實在沒辦法立刻轉變觀念。

生活還是很難,不會因為有了鄭知,這個世界就善待他。

他扭頭看向廚房的方向,裡面的人正吹著口哨煎牛排,他忍不住笑了,收回視線,看著自己手指上的「戒指」,站起來,進了廚房。

「你等著吃飯就行了。」

游擇一沒說話,過去從後面抱住了鄭知。

「怎麼了?」牛排剛好煎完,鄭知關了火,回身抱住了他,「餓了?」

游擇一直起身子,笑笑說:「沒有,就是來看看你是不是假的。」

「充氣兒的嗎?」鄭知故意逗他,然後貼著他的耳朵說,「聽聽我的心跳,你自己說,我是真的還是假的。」

游擇一仰起臉,還沒說話就被吻了一下。

「真好。」鄭知拍拍他,「你去坐著吧,牛排煎好了,準備吃飯。」

游擇一乖乖在餐桌邊坐好,問他說:「什麼真好?」

「以後每天都能親到你,這事兒真好。」

一天沒上班,倆人在家裡吹著空調膩歪。

鄭知說:「真是沒想到,你說,八年前,能想到有一天咱倆會光溜溜地躺在一個被窩裡嗎?」

游擇一還是害羞,哪怕說這話的人已經是他名正言順的男朋友。

他把毯子往上拉了拉,蓋住臉,只剩下一雙眼睛。

「有時候我真的覺得日子過得太妙了,」鄭知翻了個身,把游擇一摟在了懷裡,「剛認識你的時候我沒想到自己會喜歡上你,喜歡上你的時候沒想到能跟你在一起。」

「我也是。」游擇一滿臉通紅,繃緊身體不敢動,可他的眼角還是帶著笑意,「我覺得好突然。」

「突然嗎?咱們倆已經準備了八年了。」

這麼說確實也沒什麼問題,但游擇一還是沒有實感,總覺得是一場夢,等會兒夢就要醒了。

他不敢閉眼,怕再睜眼的時候身邊的人就不在了,就像以前,他每次夢到鄭知,不管夢是好的還是壞的,他都不願意醒來。

哪怕是噩夢一場,但能多看幾眼自己喜歡的人,一切也都值得了。

跟鄭知在一起之前,游擇一已經對生活沒了什麼期待,他唯一的目標就是不被世界打擾也不打擾別人的世界,他只想安安靜靜地活著。

可是現在,他的心活了,明知道自己配不上鄭知,可還是擠進了人家的生活裡,那麼未來他能做的就只有努力讓自己變好,哪怕依舊比不上對方,至少不能拖了鄭知的後腿。

雖然應該很難,可游擇一突然想試試。

他扭頭看了一眼窗外,天光正好,是他已經好多年沒見過的風和日麗了。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游擇一面對任何人和事都是怯生生的,這從他家裡發生變故開始就伴隨著他。

他害怕與人接觸,害怕別人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害怕開口說話,真是害怕別人過分的關注和關心。

上了大學之後他也想過要改變自己的這種性格,作為一個男人,始終都要在社會立足的,他沒有可以依靠的人,只能逼著自己去面對。於是那段時間他經常到圖書館去找些心理方面的書來看,總想著把自己性格的缺陷研究個明白,然後再入手解決。

但人這個東西是最難琢磨透的,甚至我們自己都沒法真正的瞭解、認識自己。

他明白,這種性格形成的很大因素是他的家庭,從小就不幸福的家庭讓他有些自卑,缺乏安全感,後來,唯一可以讓他覺得可以依靠的媽媽也去世了,他徹底變成了一個孤島。

他的孤島毫無生機,寸草不生,沒有船想要停泊,他也不指望自己能讓萬物復甦。

就這樣,一天天下去,長此以往,成了後來的模樣。

好在,他還不至於拒所有人都千里之外,再怎麼孤僻的人在心裡最溫暖柔軟的地方也藏著那麼一個或者幾個人。

對於游擇一來說,當初在他無依無靠無家可去的時候帶他回家甚至還給他安排了當地最好的學校的大姨一家、在他無法融入新的環境成績也根本趕不上別人時拉他一把的鄭知跟周通、在他被老師誣陷被學校質疑時站出來力挺他的大學室友,都是他人生路上最最感激的人,是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想起來,游擇一就會覺得人生有光的人。

所以,當鄭知說想安排游擇一跟周通見一面的時候,游擇一沒有拒絕,哪怕他清楚,對方或許也會因為自己現在的處境對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但周通是他的朋友,逃避了這麼多年,他想去面對了。

四個人,兩對兒情侶,約在了週末晚上。

這幾天游擇一都是在鄭知家住的,他爸沒有打電話來,也沒去公司找他,游擇一繃緊的神經終於鬆懈下來,氣色也比前兩天好了不少。

「我這樣行嗎?」游擇一在這邊住,沒回去拿自己的東西,他也不想回去,不想見到鳩佔鵲巢的那個男人,但是跟周通見面,他沒衣服可穿,最後還是被鄭知拉著出去買了一套新衣服回來。

「這位先生,你要是再自我懷疑,我都要懷疑人生了。」鄭知換完衣服出來,在游擇一額頭親了一口說,「我警告你,你過分重視別的男人,你的男人會吃醋。」

游擇一笑笑:「你怎麼跟小孩兒似的?」

「我本來就比你小。」鄭知說得理直氣壯,戴好手錶,拉著人往外走,「走吧,這回我終於不用孤家寡人一個看著他倆秀恩愛了。」

「何葉也去嗎?」游擇一突然又開始緊張。

「沒事兒,」鄭知說,「她可想見見你了,看看把她當年心心唸唸的男人勾搭走的到底是哪路來的神仙。」

不是神仙。

游擇一跟著鄭知往外走的時候在心裡想:是一個運氣好到連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廢柴罷了。

兩人往外走的時候,游擇一看著鄭知拉著自己的手,覺得這幾天來自己這顆心就好像被泡在溫泉裡,鄭知真的使出了渾身解數來照顧他,一遍一遍地告訴他其實他很好,而他,只能笨拙地享受著鄭知帶給他的愛,自己卻是一副愛無力的愚蠢模樣。

到了B1的停車場,電梯門一開,門外站著人。

游擇一下意識要抽出手,卻被鄭知死死地握住了。

倆人就這麼在別人的注視下走出了電梯。

游擇一說:「這樣不太好。」

「有什麼不好的?」鄭知說,「我跟你說過,和你在一起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別人的眼光,我們管他幹嘛呢?」

 

☆、第 55

 

「他鄉遇故知」這種事, 經歷了一次之後,再「昨日重現」就沒有第一次那麼讓人手足無措了,尤其是在事先約好的情況下。

游擇一跟鄭知到達餐廳的時候,周通跟何葉還堵在路上,他們倆先進了包廂,游擇一稍有些緊張, 問鄭知:「等會兒我該說點兒什麼?」

鄭知笑了,一邊給他倒水一邊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你們又不是不認識。」

「現在不是不一樣了麼。」游擇一喝了口水,深呼吸一下,轉過來問鄭知, 「你告訴周通咱們倆的關係了?」

「必須告訴啊, 要不等這小子自己發現, 到時候可不是請他吃頓飯就能解決的了。」

「讓我看看誰來了!」包廂的門突然被推開, 一個穿著深藍色襯衫身材精壯膚色偏黑的男人走了進來, 他盯著游擇一看了看,幾秒鐘之後,抽出一張紙巾,一邊假裝啜泣一邊「擦淚」說,「多年不見,當年好友竟成嫂子!」

鄭知顯然已經習慣了周通時不時被「戲精」上身,但八年沒見過面的游擇一並不知道這位周先生在大學時代閒著無聊的時候竟然熟讀了《演員的自我修養》,並隨時隨地都可以「登台表演」。

游擇一呆愣愣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

何葉從後面走進來, 一巴掌拍在了還在演戲的周通背上:「行了,收手吧。」

她關好包廂的門,再轉過來的時候笑著伸出手跟游擇一說:「你好,我是何葉,咱們幾年前見過的。」

游擇一趕緊站起來跟何葉握手,旁邊的周通聳聳肩說:「怎麼搞得好像兩方會談似的,大家放輕鬆好麼!」

何葉瞪了他一眼說:「放輕鬆是沒問題,但你是不是放得太鬆了?」

周通故作害羞地一笑:「別開黃腔!」

「……」何葉把他按在椅子上坐好,轉回來對游擇一說:「你別見怪,每天24小時裡面他只有四分之一時間精神不正常,今天被你趕上了。」

游擇一被他們逗笑了,他跟周通好久沒見,對這個人的印象還停留在高三的時候,那會兒周通就挺愛鬧的,也挺討女生喜歡,但顯然,跟現在不是一個路數,而且這個人不鬧的時候,乖乖坐在那裡跟鄭知低聲聊天,看起來也是個品貌非凡的才俊。

而且何葉也跟他想像的不一樣。

以前游擇一就看得出來何葉喜歡鄭知,當年兩人匆匆見過幾次,只記得這個女生長得漂亮氣質又好,他一直覺得,其實何葉跟鄭知很相配。

就是童話故事裡最常出現的王子和公主,還有偶像劇裡的男女主角,無論是家庭條件還是自身條件,沒有比他們更相配的了。

然而,這個世界總是那麼奇妙,現在坐在一起的四個人,簡直就好像被亂點了鴛鴦譜,可意外的是,雖然畫風看著有些奇怪,可大家都十分享受這「亂了的鴛鴦譜」。

來之前,游擇一最擔心的不是跟周通「故人非故人」,而是擔心自己跟何葉相處不來,儘管何葉已經不再執著地喜歡著鄭知,但畢竟還是鄭知的好朋友,也是周通的未婚妻,作為鄭知的男友和周通的老友,游擇一希望自己能融入到這個小團體裡來。

可見了面,他發現一切擔心都是沒有必要的,何葉竟然意外的好相處。

「我跟你說,」開餐之後,四個人聊開了,何葉已經迅速接受了游擇一,乾脆把周通推到鄭知身邊,自己拉著游擇一聊天,「以前我一直在想,鄭知這傢伙連我都看不上,能看上什麼樣兒的姑娘?」

游擇一偷瞄了一眼鄭知,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心裡明白,無論怎麼比,他都比不上何葉,說白了,他自己都不知道鄭知喜歡自己哪裡。

「看見你,我明白了。」何葉笑著打量他,「不只是性別的問題。」

「啊?」游擇一蠻喜歡何葉,但還是有些拘謹。

這種拘謹來自他內心最深處的自卑感,在場的四個人,他條件最差、學歷最低,這些問題始終困擾著他,讓他總覺得自己低人一等,相比於另外三個,他沒有一份好的工作,生活環境也沒法跟人家比,眼界自然也窄得多,他不敢亂說話,怕不小心說了哪句不合時宜的,掃了別人的興致,也怕說了什麼可笑的的話讓大家覺得他是個異類。

何葉托著腮,漂亮的眼睛彎成了兩道月牙:「你身上有股勁兒,特別吸引人。」

她說完這句話,坐在對面的兩個人都安靜了。

鄭知放下筷子,等著聽她誇自己的男朋友,周通緊張兮兮地敲了敲桌子,提醒她說:「這位女士,你是已經要結婚的人了。」

「哎呀,我知道!」何葉瞥了他一眼說,「我誇你夠多了,現在不要來刷存在感!」

周通可憐巴巴地看了一眼鄭知,跟他說:「我今天不應該帶她一起來。」

對面,何葉笑盈盈地對游擇一說:「我男人吃醋了,不說了,我倆結婚的時候,你也會來吧?」

游擇一望向了鄭知。

「看他幹嘛!」何葉一伸手,擋住了游擇一的視線,「你自己的事兒,你自己做主!」

游擇一有點兒害羞,他本來就不善於跟人交際,面對何葉的時候,又多少有些壓力,還是不由自主地想向鄭知求助。

「必須得來啊!」鄭知沒說話,倒是周通一拍桌子說,「老游,你可是我高中時候最好的朋友,你要是不來,老鄭也別來了!」

「……你能不能坐回去?」鄭知嫌棄地看著周通說,「我還是你伴郎呢,你就這麼對待伴郎啊?」

「你不來就換人唄!」周通跟游擇一換回了原來的座位,「讓老游頂替你,到時候對面的伴娘要是相中他了,我就給介紹介紹。」

「你介紹個鬼!」何葉又捶了一下周通肩膀,「得給介紹伴郎!」

四個人就這麼說著鬧著,游擇一也終於慢慢放鬆了下來。

他太久沒感受過這種和朋友在一起的感覺了,過了那麼久平靜如一潭死水的生活,他的世界寂靜得一片荒蕪,現在,終於開始熱鬧起來了。

鄭知怕他覺得不習慣,時不時就低聲和他聊兩句,偶爾在桌子下面握一握他的手,兩人的手都很暖,握在一起的時候,游擇一覺得那溫度從指尖流竄到了心窩裡。

四個人道別的時候,何葉把游擇一拉到了一邊,她帶著笑意輕聲說:「有句話,不能讓周通聽見,不然晚上回去又要跟我嘮叨了。」

「什麼話?」游擇一看著她,還是覺得她是他見過的女孩子裡最漂亮的,這麼多年了,當年那個被青春寵愛的女生經過時間的打磨變得更氣質出眾,跟周通也是才子佳人的一對兒。

「雖然現在我對鄭知真的沒什麼了,但畢竟以前我喜歡過他,」何葉的笑臉溫柔得讓游擇一覺得這夜色都被打了柔光,她眼睛裡面亮晶晶的,不知道那眼淚是因為什麼,「知道原來自己是輸給了你,我也算鬆了口氣,說真的,如果他選擇了別的女生,我可能這輩子都過不去這道坎。」

游擇一覺得自己大概能明白何葉的感覺,一個向來出眾的女孩自然是驕傲的,她不允許在自己的生活裡有任何失敗的可能。

游擇一其實也清楚,如果公平競爭,自己沒什麼比得過何葉,她的那些話不過是恭維罷了。

輸給一個男人,總比輸給其他不如自己的女人強太多了。

「我挺開心的,」何葉說,「我愛周通,而且非常慶幸自己遇見他,這個世界上不會有比他和我更合拍的伴侶了,而鄭知呢,就是我青春裡面的一個心結,現在解開了,也要謝謝你。」

游擇一看著她眼睛紅了,有些不知所措,他回頭看向鄭知和周通,那倆人在路邊抽煙,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們。

「何葉……你別哭……」游擇一不會哄人,尤其是哄女生,他這笨拙的一句話,逗得何葉破涕為笑。

「我這是高興。」何葉輕輕地擁抱了一下游擇一,「這麼多年你也不容易,既然重逢了,那就是緣分,當年沒有把握住的,現在好好把握,我等著有一天能吃到你們的喜糖。」

游擇一不好意思抱她,雙手無措地垂在身體兩側,他輕聲道謝,然後說:「認識你,我也很開心。」

回家的路上,游擇一一直在想何葉跟他說的那些話。

他跟鄭知的重逢是上天給他最好的寵愛了,過去遭受的那些都已經過去,就像何葉說的,他們充滿執念的青春已經告一段落,人生的另一個階段已經開始了,沒有什麼比珍惜眼前的人更重要的了。

「鄭知,」趁著等紅燈的時候,游擇一猶猶豫豫地開了口,他說,「我有句話想跟你說。」

鄭知疑惑地看向他,不知道為什麼,一聽游擇一這麼一本正經的說話他就有些緊張,生怕對方說出什麼「咱們不合適」「我再重新考慮一下」這樣的話。

「什麼?」鄭知看向他。

游擇一抿了抿嘴唇,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在鄭知的注視下,突然湊上去輕吻了一下對方,然後說:「那個……我愛你。」

 

☆、第 56

 

納博科夫筆下的亨伯特曾說洛麗塔是他的□□慾念之火, 以前游擇一對此嗤之以鼻,他覺得這樣的愛是不存在的。

可是當他終於克服了自己心裡的障礙,突破了最後那道防線,誠懇地對鄭知說了「我愛你」的時候,他突然明白了那種感覺。

死氣沉沉的生命重新鮮活了起來,他不願意把鄭知比喻為自己的救命稻草, 但事實上就是如此。

「什麼?」驚喜來得過於突然,鄭知毫無準備, 「你再說一遍。」

「不說了。」游擇一的臉已經燒了起來,他繫好安全帶,低著頭說, 「快走吧, 很晚了, 我想回家睡覺。」

鄭知笑了, 微微側身, 湊過來不顧游擇一的掙扎,在對方臉上親了一口:「快回家可以,但回了家你也不能睡覺了。」

鄭知開著車往家裡去的時候,路過一個地下通道,他問游擇一:「你看我們這樣像不像穿梭時空?」

游擇一看著前方,問他:「如果可以穿越,你想到什麼時間去?」

「我十八歲那年,」鄭知說,「高考結束, 哪怕打不通你大姨家的電話,也要想辦法找到你。」

游擇一靠在椅背上,聽著鄭知的話,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

那時候的他們誰都沒想到真的會在一起,少年時代的懵懂情愫,在這八年裡竟然在兩人心裡都不斷地發酵,直到現在,再沒什麼能將它扼殺。

「你以後會不會後悔?」游擇一問。

「後悔?後悔什麼?」鄭知笑著看了他一眼,「後悔沒在八年前就跟你表白還是後悔在你最艱難的時候我沒在你身邊?」

「不是,」游擇一揉揉鼻子,「你明白我的意思。」

「不明白。」

「我是說,會不會有一天,因為我們的關係,給你造成了困擾,然後你後悔和我在一起?」游擇一的語氣平靜得毫無波瀾,「其實後悔也是正常的,但如果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你不要太為難,直接告訴我,我會成全你。」

「你別胡思亂想好好跟我在一起就算是成全我了。」鄭知抬手揉了一下他的頭髮說,「我唯一後悔的就是浪費了整整八年的青春。」

車子已經停在小區的停車場,鄭知熄了火,湊過來貼著游擇一的耳朵說:「要不,說不定你現在都已經懷上我的孩子了。」

「……鄭知,你瘋了吧?」游擇一徹底被他撩撥得著了火,把人推開,解了安全帶就下了車。

游擇一快步在前面走著,鄭知笑意盈盈地在後面跟著。

「喂,走那麼快是急著回去跟我親熱嗎?」鄭知喜歡逗他,因為知道,只有在自己面前,游擇一才會展示出這樣的一面。

這是獨屬於他的一面。

房門剛打開,游擇一被身後的人推了進來,還沒等回頭抱怨,已經被那個「兇手」按在牆上接吻了。

家裡沒有開燈,黑漆漆的,兩個人在玄關疊在一起,藉著微弱的月光隱約看得清輪廓,卻不真切,唯一清楚的是逐漸粗重的喘息。

游擇一被鄭知擁抱的時候,覺得自己心裡開出了一朵花,嬌艷欲滴的玫瑰,是用愛情滋養而生的。

他覺得頭暈目眩,覺得雲裡霧裡,覺得自己上了天又入了地。

他開始嘗到了愛情最甘甜的滋味,開始貪戀,並且渴望永遠佔有。

「喜歡嗎?」鄭知問。

「什麼?」

鄭知輕笑一聲:「我啊。」

「不是說了,我愛你麼。」

情話有多動人,這個夜晚就有多浪漫。

游擇一迷迷糊糊間,恍然覺得自己彷彿真的回到了十九歲的那一年,他走進空蕩蕩的教室,只有鄭知坐在那裡等著他。

兩人在空曠的教室裡接吻、擁抱,做一切不被允許的事。

青春與激情,純真與旖旎,他們繞了一大圈,最終還是走到了一起,也等來了水乳交融的時刻。

過去的八年真的是被浪費掉了嗎?

游擇一覺得並沒有。

因為這八年,他們才更肯定了彼此在對方心中的位置。

鄭知在辦公室盯著自己的手已經看了二十多分鐘,他不得不再一次承認,戀愛真的很耽誤工作。

他今天心情實在好,從昨晚到現在,一直處於亢奮狀態,早上來公司的時候,不止一個人問他是不是有什麼喜事了。

喜事真的有,但是不能說,說了以後,怕同事們太震驚,無心工作。

鄭知覺得自己這是為了同事好。

之所以盯著手看,是因為這隻手昨天晚上被游擇一握著睡了一宿,早上分開的時候,他還逼著人家親了親自己的手背。

倆人上班跟做賊似的,不能直接開車帶游擇一來公司,雖然他覺得沒什麼,尤其是在停車場,一般開車上班的同事這麼早都還沒來,但游擇一說什麼都不放心,在距離公司還有一個路口的地方就讓鄭知把他放下了。

光天化日,在車裡接吻,鄭知不在意,游擇一說什麼都不幹,最後,只好退而求其次,親個手就放人走。

就這麼點事兒,鄭經理已經回味了好久。

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敲響,鄭知趕緊回魂兒:「進來。」

助理推門進來,站在那裡,一臉為難地說:「鄭經理,有個人找你。」

鄭知平時經常在辦公室跟合作方見面,來人找他是常事,他習慣性地站起來,卻驚訝地看到一個穿得有些邋遢的中年男人推開助理走了過來。

男人笑嘻嘻地說:「這小年輕太沒眼力見兒,我跟你們經理什麼關係,還用得著你匯報?」

鄭知瞇起眼睛看看這個男人,然後讓助理先出去了。

助理剛把門關好,男人就吊兒郎當地拉開椅子坐了下來:「鄭經理,有煙嗎?」

「不好意思,樓內禁止吸煙。」鄭知沒有坐下,站在桌邊俯視著那個男人。

男人搓搓手,不屑地笑著說:「你們這公司,規矩還挺多。」

「不是公司的規矩多,是全城公共場合都禁煙。」鄭知發現自己在面對這個人的時候竟然也拿出了耐心,但這種耐心跟面對游擇一時還不同,他看著眼前的男人,雖然因為對方的身份多少有些顧慮,可更多的是輕蔑。

一個男人,對妻兒不好,因詐騙入獄多年,出來之後,除了壓搾兒子以外別無所長,鄭知想不出他哪裡值得被尊重。

「得,那就不抽。」男人倒是好說話,靠著椅背蹺起二郎腿,笑著看鄭知,「我知道我來得挺突然,但畢竟我這個當爸爸的,關心兒子。」

他說完這話,鄭知低頭嘲諷地笑了笑。

「我就擇一這麼一個兒子,本來還想著出來之後沒準兒都能直接抱孫子了,結果他給我跟男人搞起來了。」沒有煙抽的男人顯得有些焦躁,抖著腿說,「我不是那種不開明的家長,你倆好呢,也沒啥,但你瞅瞅,你們倆好上了,他跟著你過好日子去了,把我一人扔那麼個破爛地方不管,你說這說得過去嗎?」

鄭知忍不住笑了笑,然後坐下來說:「我想您可能誤會了什麼。」

中年男人皺了皺眉:「什麼意思?」

「我跟游擇一沒什麼特殊關係,就是老同學,他跟我說自己遇到點事兒,沒地方住了,就租了我家的一個臥室。」鄭知說,「對了,既然您來了,那,他欠我的房租,您這當父親的,是不是幫他還一下?」

「……你少跟我扯這些,你們倆怎麼回事兒,我心裡門兒清!」

「不是,您想什麼呢?」鄭知大笑兩聲,「叔叔,您這個年代的人想像力都這麼豐富的嗎?還是游擇一跟您說了什麼,讓您誤會了?」

鄭知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計算器:「別的先不說,我算一下他欠我的錢,咱一次結清還是分期啊?」

「你少跟我裝蒜!」男人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咬牙切齒地說,「你就不怕我下樓去跟他鬧?」

「我怕什麼啊?這麼跟您說吧,您兒子是這兒的保安,他礙於一些原因不能動您,但別的保安可不是吃素的,還有,我們公司出門右轉不遠的地兒就是派出所,您也不想去那兒吧?」

中年男人被他說得啞口無言,坐在那裡生悶氣就是不走。

「叔叔,我知道您也不容易。」鄭知把計算器放在一邊,笑著說,「我剛跟您開玩笑呢,哪兒有父親給兒子還債的道理呢?」

男人瞥了他一眼,不知道這傢伙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我倆的賬我倆自己算,您關心兒子,這我也知道,哪有父母不愛惜孩子的,」鄭知站起來,給他接了杯水,「叔叔,我聽游擇一說過您的事兒,怎麼說呢,您這出來之後只能找他,這我能理解。」

「你理解個屁!」男人接過水,喝了一口,「你們這些年輕人,一點兒良心都沒有。」

「哎,您可別這麼說,我要是有您這樣的父親,我可……」鄭知輕咳一聲,故意做出一副尷尬的模樣,然後說,「不說那個了。這麼說吧,游擇一這每個月的工資現在連自己吃飯都不夠,欠著我這麼多錢,他也還不上,您總指望著他,我擔心最後你倆都得遭罪。」

「……他要還算是個人,就不能餓著他老子!」

「那不是他說不想就能做到的,他什麼情況您瞭解吧?本科學歷都沒有,能在我們這兒當個保安不錯了!」鄭知靠著桌子,跟男人說,「叔叔,我這兒還真有個適合您的工作,您要是願意呢,我就給介紹介紹,工資不多,但好在清閒,自己賺錢,總比看兒子臉色要舒服得多,您說對吧?」

 

☆、第 57

 

其實很多時候鄭知也不確定自己的做事方法究竟對不對, 但是他總想著盡可能地為游擇一分擔些糟心的事兒,那人不開口,可他得主動。

鄭知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聖人,在工作中,手底下的人或者合作方出了什麼問題,他絕對一點兒情面不給留, 該追責就追責,誰來求情都不管用, 在生活裡,他也是個講究原則的人,而且, 如果不是跟他相當親近的人, 一般他都對別人的事不問也不管。

可畢竟游擇一不是「別人」。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那麼心疼一個男人, 當初兩人做了一年的同學, 當他從周通嘴裡聽說關於游擇一家庭的那些事時心裡就極其不是滋味兒, 可那會兒,他也還只是個半大小子,什麼忙都幫不上,只能拉著那人往前跑,想著,考一所好學校,人生就能不一樣了。

結果,天不遂人願,這個讓他心疼的人在跟他分開之後, 又吃了那麼多年的苦。

游擇一不愛叫苦,哪怕現在倆人已經是戀人,也從不開口求他,但鄭知看不下去。

送走了不請自來的「客人」,鄭知心情倒是不錯,他知道游擇一的爸爸遲早有一天會來找自己,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

看起來,游擇一給他的那點兒錢已經花得差不多了。

對方要錢,那是絕對不可能就這樣滿足他的。

人的慾望是無底洞,人性就是如此貪婪,滿足了他一次,就永遠都無法擺脫了。

鄭知不怕幫游擇一扛起生活的重擔,但在他看來,他們兩個,該扛的扛,不該扛的,趁早丟出去。

一個父親,從來沒有盡過自己做父親的責任,還厚著臉皮抱怨兒子不孝。

鄭知覺得他很可笑也很可悲。

他大可以直接把人趕出去,但那不是明智之舉,告訴他,我跟你兒子不過是老同學,沒有你所謂的那一層關係,畢竟,沒人真的能拿出證據來證明鄭知跟游擇一正在戀愛中。

那男人本就只是猜想,聽鄭知這麼一說,自然怕對方死不承認,自己又一點兒好處都撈不到。

鄭知太清楚怎麼打發這樣的人,今天這麼一招,至少有一陣子他們倆能消停消停了。

人活著真挺不易的,向來順風順水的鄭知終於開始承認,對於一些人來說,過上最普通的生活已經是奢侈的念頭。

週末鄭知放假,但游擇一週六白天還有班。

鄭知一大早非要送游擇一,結果洗澡的時候熱水器壞了,不得不留在家裡等著人來維修。

游擇一自己出了門,輾轉幾趟地鐵和公交才到了公司,趕在最後一分鐘打了卡。

他換衣服的時候突然就感慨,果真「由奢入儉難」,之前自己每天上下班也都是這麼折騰的,都沒覺得怎樣,這段時間和鄭知在一起,習慣了坐對方的車,偶爾坐一次地鐵,竟然覺得累。

他無奈地笑笑,不知道該覺得慶幸還是悲哀。

「留守青年」鄭知先生等來了修熱水器的工人,都忙完之後,又在家裡大掃除了一番,等全部忙完,沖了個澡,換好衣服就出門了。

之前游擇一的爸爸來辦公室找他,他還真的說到做到,給那人介紹了一份工作。

某商場停車場管理員,平時沒什麼事兒,只需要偶爾在停車場門口指揮一下方向就可以,原本還有個倉庫管理員的崗位,相比這個更輕鬆些,但因為他有犯罪記錄,哪怕是看在鄭知的面子上,人家也沒法錄用。

有了案底,做什麼都難。

別說像這位這樣的人了,就連真的改過自新手腳勤快任勞任怨的人都未必能有地方接受,能找個停車場管理員的工作,是該知足了。

鄭知算了算,今天是他上班的第二天,於情於理,他都應該去看看。

不過當然不是為了看那個男人,而是去看看他有沒有給人家商場添麻煩,畢竟是自己托關係送進去的人,好了壞了,他都有一份責任在。

鄭知到商場的時候是下午快四點,正是人多車多的時候,他到的時候,停車場已經快沒位置了。

他開車進去,剛轉了彎就看見那個男人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手裡拿著一面小旗子,百無聊賴地揮著。

鄭知有點兒無奈,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

他現在就祈禱這人能自覺一點兒,千萬別惹出什麼事端來。

鄭知找了個位置停好車,沒過去跟那個人說話,而是直接上了樓,去找負責這裡的經理。

那個經理跟他有點兒交情,以前求他辦過事兒,否則也不會這麼痛快讓他安排人進來。

鄭知本來不喜歡欠別人人情,結果因為這麼個人,不得不做這種事兒,如果是個像樣的人也行,這麼個混吃混喝的傢伙,實在讓他覺得過意不去,不得不來當面感謝一下。

等他辦完事兒從樓上下來,取車的時候特意避開了游擇一他爸,他不想見到那人,怕讓那人覺得自己非常重視這件事兒。

鄭知開車出去的時候繞了一下,沒有路過那人身邊,但他開得慢,經過停車場一個小路口的時候,往對方的方向看過去,發現那人正跟一個同樣穿著制服的男人說著什麼。

倆人面色沉重,不像是在說些無聊的瑣事。

鄭知覺得奇怪,擔心是出了什麼事。

晚上游擇一回來的時候鄭知還在想著這件事兒,但他給他爸安排工作的事情打從一開始就沒告訴游擇一,所以對方問起自己在想什麼,隨口扯了個謊也就過去了。

「下周周通婚禮,明兒咱倆去看看,給他們倆買個什麼新婚禮物。」鄭知躺在沙發上,游擇一正收拾茶几上兩人早上喝水的杯子。

「行啊。」游擇一笑著看看他,「去哪兒買?我還沒逛過商場呢。」

他無意間的這麼一句話,讓鄭知又起了憐惜之心:「你想去哪兒?」

「我也不知道,」游擇一說,「我對這兒也不太熟,平時除了上班就是在家待著,你決定吧,我就跟著你走。」

鄭知一笑,從沙發上起來,走過去貼著游擇一的後背,在他後頸吹了口氣然後說:「跟著我走?那我現在要去臥室了,你來不來?」

這麼明顯的暗示搞得游擇一紅了耳朵,他放好杯子,低聲說:「這麼早就要睡覺,我才不去。」

「誰說睡覺了?」鄭知突然抱住他,把人往臥室拖,「我帶你玩兒點兒有意思的!」

游擇一開始懷疑人生了。

之所以會這樣倒不是因為週六晚上因為「週日不上班」,鄭知壓著他折騰了一宿,直到天快亮倆人才終於洗洗睡了。

而是因為,說好了去給周通跟何葉買新婚禮物,結果,買完之後,鄭知說:「其實,我也有禮物想送給你。」

他們倆在一起之後,鄭知其實沒送過什麼給游擇一,其主要原因是,游擇一什麼都不要。

「你別浪費錢了,我什麼都不需要。」

鄭知都不知道這是第幾次聽見游擇一說這句話了,之前每次倆人爭一下,最後也就算了,但今天,鄭知非常堅定地說:「不行,這個你絕對需要。」

游擇一還真就想不出有什麼是自己「絕對需要」的,他的生活必需品都已經有了。

鄭知拉著他,快步往前走:「走吧,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然後,他們就走進了書店,去的還是教輔類分區。

「……你要送我這個?」游擇一看著鄭知買了最新版的高中教材和幾本練習冊,驚訝得腦袋都大了。

「還記得咱們之前說過什麼嗎?」鄭知把選好的書放進書店的手提籃裡,對著他挑挑眉說,「你只有一年的時間,時間緊任務重,咱們現在就得開始了。」

「你是認真的?」

「那不然呢?」鄭知把胳膊搭在游擇一肩膀上,笑著給他指了指書架上的一本練習冊說,「看這個,眼熟嗎?這都多少年了,竟然還有。」

「學生時代的噩夢,」游擇一低頭看了一眼被放在地上的手提籃,生無可戀地說,「又回來了。」

最後,兩個人抱著一堆書回了家,游擇一小聲嘟囔:「好重。」

「都是知識,當然重了。」鄭知心情相當不錯,「喜不喜歡我送你的禮物?」

「……喜歡。」游擇一突然懂了網上的那些段子,說什麼春節的時候父母送孩子禮物,一打開,竟然是《五年高考三年模擬》,還非得問孩子開不開心喜不喜歡。

人家是一片好心,也是真的為了他好,能說不喜歡麼。

鄭知開門的時候,游擇一擔憂地說:「我萬一學不會怎麼辦?」

他對自己實在沒什麼信心,以前上學的時候他就不是聰明的學生,現在已經丟下課本這麼多年了,再想撿起來,真的太難了。

「放心吧,」鄭知親了他一口,「有我呢,你怕什麼啊?」

游擇一笑了,他特別喜歡看鄭知自信滿滿的樣子,他想起十八歲的鄭知,永遠都是年級前幾名,永遠都是驕傲的。

「那鄭老師,」游擇一進屋後把書放好,笑盈盈地對鄭知說,「以後就拜託你了啊。」

 

☆、第 58

 

周通跟何葉的婚禮如期而至, 雖然這過程有點兒艱難,周通那個沒有良心的副總甚至忘了他要結婚這事兒,差點兒把他派去意大利出差,好在,一切意外都沒有發生,周通先生順利地迎娶了何葉女士。

婚禮當天, 鄭知作為伴郎要全程跟在新人身邊,本來周通說讓游擇一也一起, 但游擇一實在害羞,說什麼都不幹。

新郎新娘忙,慌慌張張的, 伴郎也得跟著忙。

游擇一不去煩他們, 到了婚禮現場之後就自己到處轉轉。

周通跟何葉舉辦婚禮的地方是一個公園, 據說公園的這半部分是專門用來辦這種戶外婚禮的。

天朗氣清, 眼前除了綠色的草木就是白色的紗和一簇一簇的花團, 游擇一從來沒參加過婚禮,這讓他有些興奮。

一切都是新鮮的。

一對兒相愛的人即將在眾多親朋好友面前攜手走入婚姻的殿堂,開始一段全新的人生旅程,而所有的來賓,都帶著祝福,就好像這對兒新人的喜事也是自己的喜事一樣。

游擇一隨便逛了會兒,看時間差不多了,快到儀式開始的時候了,便往賓客區走去, 沒想到,竟然遇見了認識的人。

「我剛才看了半天,原來真是你。」

說話的人叫什麼,游擇一已經不記得了,但他在十一高復讀的那一年,跟這個人同班,當然,也就是說,他跟周通和鄭知也是同班同學。

只是游擇一覺得奇怪,他記得中學的時候,周通跟這個人關係並不算太好,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了,自己結婚竟然還請了對方來?

儘管游擇一不記得這人的名字,但他記得自己當時很討厭這個人,原因無非是,當初那些人傳他是同性戀並且處處針對他的時候,這個男生也曾經參與過。

游擇一算不上是記仇的人,可當年那些事對他來說,直到今天仍然覺得是噩夢一場,那些事是噩夢,那麼做出那樣事的人就是惡魔,人類跟惡魔,沒什麼好聊的。

「不好意思,我不認識你。」

游擇一向來都相信「相由心生」這個詞,有些人心裡想的是什麼,透過他的眼神就能看出來。

這一點,早先就已經在他爸爸身上驗證過了,那個中年男人的眼睛裡滿滿的都是貪婪,而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男人,眼裡盛著的是戲謔。

事實證明,人這個物種,真的本性難移。

那人擋住游擇一的去路,笑著說:「喲,貴人多忘事,咱還是老同學呢!」

游擇一不想多說話,他看向賓客區,想快點兒離開這裡。

在十一高的那一年,除了那場噩夢之外,他過得還算是不錯,但如果真的非要回憶,除了回憶跟鄭知有關的橋段以外,他拒絕任何其他的敘舊。

他繞開對方,往賓客區走去。

「走什麼啊?」那人緊追不捨,像是好不容易在無聊生活中找到了新玩具的頑童,「你就這麼對待老同學啊?」

游擇一還是不說話,走到了貼著自己名字的座位。

他本以為自己坐下之後那人就會自覺地離開,結果沒想到,對方在他旁邊坐了下來。

「真挺意外的,在這兒看見你。」那人側著身子打量他,「都多少年了,沒怎麼變樣啊。」

游擇一直視著前面的花簇,一聲不吭。

「哎,我問你,你還喜歡男人呢?」

他這話一出,游擇一皺起了眉毛,轉過來冷著聲音說:「關你什麼事?」

那人笑出了聲,抬手一邊整理自己的領帶一邊說:「是不關我的事兒,但周通的婚禮,請個同性戀來,你們倆該不會有什麼吧?他老婆知道嗎?」

「你胡說八道什麼啊?」游擇一壓抑著自己的怒氣,「我跟周通是好朋友。」

「嗯嗯好朋友,我也沒說什麼啊!你那麼急著解釋,該不會是心裡有鬼吧?」

游擇一忍了忍,最後還是站了起來:「不好意思,這不是你的位置,麻煩你讓開。」

「我坐哪兒歸你管嗎?」對方也站了起來,調笑著說,「不過就算你留我我也不會多待一秒鐘,萬一你對我欲行不軌,在人家婚禮上鬧起來,不好看。」

「我又不瞎,」游擇一終於忍不住了,開始反擊,「就算我瞎了,也看不上你,你就放心吧。」

「你說什麼呢?」那人沒想到游擇一竟然會反駁,原本已經轉身要走,又轉了回來,「你什麼意思?」

「怎麼?你還非要我對你有什麼想法?」游擇一笑了笑說,「我說我這個同性戀看不上你,你不高興?難不成,你喜歡我啊?」

天知道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游擇一用了多大的勇氣,自從大學那件事之後,他已經學會了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因為他知道,這個社會沒有他可以立足的地方,無論什麼事,不會有人站在他身邊。

但現在他終於懂了,一味的忍讓只會讓人覺得他膽小怕事懦弱可欺,不反擊,他永遠得不到公平的對待更得不到別人的尊重。

游擇一從來不奢望別人會認同他,但至少,別來打擾他。

他忘了曾經在哪兒看過一句話,是說,當所有人都能多點兒專注自身的時候,世界上會少很多紛爭。

可偏偏有些人,就是學不會這個道理,非要對別人的生活指手畫腳、指指點點。

「你他媽說什麼呢?」

「我說的中國話,普通話,你聽不懂嗎?」

游擇一驚訝於自己的反應,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痛快地回嘴過別人。

「你他媽……」

對方的話還沒說完,已經被人拉開。

「鄭知?」

游擇一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人,低頭笑了笑。

「好久不見。」鄭知看著眼前上一秒還氣急敗壞的男人說,「我不管你想幹嘛,但婚禮馬上開始了,如果你不能安分地找地方坐好,那麼不好意思,我可能要叫保安來送你先行離場。」

兩人對峙了幾秒鐘,對方微微側身,狠狠地看了一眼站在鄭知身後的游擇一,轉身離開了。

鄭知見他走了,回過身來擔憂地說:「你沒事兒吧?」

「沒事,」游擇一衝他笑笑,「我又不是林妹妹,你這麼緊張幹什麼?」

「你不是林妹妹,」鄭知湊到他耳邊說,「你是水晶,需要輕拿輕放。」

「……我不是!」游擇一有點兒臉紅,他不知道鄭知這都是從哪兒學來的話,肉麻得要死,他根本消化不了,「你快忙去吧,不是馬上就要開始了嗎?」

「嗯,那你好好在這兒坐著,要是又有人來找事兒,你就給我打電話。」

「放心吧,」游擇一催促他離開,「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男人?」

鄭知臨走,又抱了他一下,輕聲在他耳邊說:「沒忘,我就只是太愛你。」

或許是因為婚禮的氣氛太溫馨甜蜜,游擇一在台下看著,竟然有些動容。

每個人都再熟悉不過的《婚禮進行曲》響起,周通站在那裡,滿面春光地等待著他的新娘走向他。

雖然非常不合時宜,但游擇一還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寧路,那個曾經在體育館偷看周通打籃球的男生,那個在遺書裡坦白了自己的心聲卻又一再強調,千萬不要告訴周通自己喜歡他的男生。

游擇一明白寧路這麼做的原因,如果是他,也會選擇把這份秘密永遠地帶走。

他想,也許周通不是寧路唯一喜歡過的人,但卻是他短暫的生命中最後一個喜歡著的人,這份喜歡,隨著那個年輕漂亮身上永遠都帶著淡淡香氣的男生進了墳墓,那個男生為了不給自己喜歡的人帶來負擔,甚至不肯圓自己一個夢。

游擇一看著周通,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天堂,如果寧路在那裡,如果寧路看得見,那麼此刻,也一定在祝福著這個男人吧。

婚姻是愛情裡最華麗的一場冒險,從婚禮這一刻開始,兩個人就真的成為了一體,從此榮辱與共、彼此承擔對方的人生,很多人,在婚姻裡終於找到了最真實也最完整的自己。

游擇一是羨慕的,他從來不敢幻想自己有一天也會跟心愛的人結婚,在很多人眼裡,同性戀已經足夠離經叛道,若是再辦一場同性婚禮,那就真的有些過火了,更何況,辦了又能怎樣?在國內,他大概一直到老得頭髮花白也等不到同性婚姻合法化的一天。

游擇一覺得這並不是他過分悲觀,目前看來,就是這樣的。

不要去期待,不要去幻想,當下的日子,得過且過吧。

但儘管如此,站在台下看著新郎新娘滿懷愛意地相視一笑,看著周通給何葉戴上戒指,然後激動地擁吻美麗的新娘時,游擇一還是有些鼻子發酸。

他看向站在檯子側面的鄭知,對方也恰巧在看他。

那人穿著一身定制的西裝,筆挺帥氣,在一排伴郎裡面,也是最耀眼的那一個。

游擇一對他笑笑,對方回應了一個笑容。

賓客們因為新郎新娘的擁吻在熱烈地歡呼鼓掌,游擇一偷偷把這掌聲和祝福裝進了自己的口袋,他要把沾滿喜氣的它們帶回家,就當是給他和鄭知的祝福。

 

☆、第 59

 

很多人在開玩笑的時候喜歡把婚姻比□□情的墳墓, 游擇一很討厭這種說法。

在他看來,如果不是真心相愛想要和對方共度一生,那麼乾脆不要為了結婚而結婚,另外,要是真的有人抱著「婚姻是愛情的墳墓」這種看法,那就只能說明這個人並不是與自己真正愛著的人結婚。

儘管他父母的婚姻是失敗的, 可他還是渴望有一天能像周通跟何葉這樣,與自己所愛之人光明正大、底氣十足地站在眾人面前, 宣誓說,無論富貴還是貧窮,無論健康抑或疾病, 他們都要陪伴在對方身邊, 永遠不離不棄。

只可惜, 他並沒有這樣的機會。

這場浪漫的婚禮儀式順利結束, 這對兒新人叫著大家一起搶捧花。

周通一手拉著何葉, 一手揚起來揮舞著:「未婚的來啊!結了婚的就別湊熱鬧了!」

游擇一笑著站在一邊,本想著就看看熱鬧,結果卻被鄭知拉著站到了人群最前面。

何葉穿著一襲白紗回頭對游擇一笑,笑完了,又挑眉像是在暗示什麼。

鄭知湊到游擇一耳邊說:「她準備直接衝你來了,穩穩當當地接住!」

「啊?可是……」他的這句「可是」還沒說出來,周通已經在那兒喊:「預備!走著!」

何葉背對著大家,抬起胳膊,往後輕輕一拋, 那把漂亮的捧花,不偏不倚,剛好落在了游擇一懷裡。

游擇一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被周通抓著到前面去說感言,他看了一眼鄭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沒想到自己會搶到。」

大家在下面笑,何葉歪著頭小聲兒問他:「怎麼樣?我拋得還挺準的吧?」

游擇一抿抿嘴,不知道自己應該說點兒什麼。

「雖然我可能不太有希望結婚,但還是謝謝周通跟何葉,」游擇一站在人前就會覺得渾身不自在,相比於被注視,他更希望沒人注意到他,「總之,祝福你們。」

游擇一不好意思看別人,只好把視線轉向這對兒新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他的「早生貴子」一出,所有人又是一陣哄笑。游擇一實在受不了了,抱著捧花跑回了人群裡,鄭知笑著迎接他,下意識地拉著他的手把他拉回了自己的身邊。

拍大合照的時候,何葉特意把鄭知跟游擇一叫過來,四個人站到了一起,快門按下的一瞬間,游擇一的手突然被身邊的人握住了。

那一刻,游擇一突然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中的一句台詞:你遇見千千萬萬的人,但沒有一個能觸動你,然後你遇見一個人,你的生活從此改變了。

或許,八年前的那一場遇見,他們所有人的生活都已經開始悄然改變了。

一場婚禮,雖然其中穿插了一首略有瑕疵的小插曲,但結束之後,回味的時候,記得的絕大部分是甜蜜和歡笑。

新人在婚禮之後還有很多事要忙,鄭知跟游擇一和他們倆打完招呼就準備先走一步。

「捧花別丟了,」何葉對游擇一說,「其實婚姻這個東西,無論是一紙證書還是一場儀式,都是做給別人看的,真正相愛的人,哪怕別人都不看好、法律也不承認,可他們自己心裡認定了對方,那就沒什麼可惜的。」

「何老師就是會說話。」鄭知打趣說,「今兒謝謝你的捧花,等會兒回去,我倆就把婚禮給辦了。」

「瞎說什麼呢?」游擇一羞赧地看了他一眼。

「求婚了麼你就結婚啊?」周通捶了一下鄭知的肩膀,「參考一下當初兄弟求婚的陣仗,小於那個規模,我們老游可不跟你。」

「行了行了,別在這兒犯貧了,」何葉回頭回應了一下正在叫她的媽媽,「我媽喊咱們呢。」

「你們快忙去吧,我倆先走了,改天咱們再聚。」鄭知的手搭在了游擇一肩膀上,倆人跟新人揮了揮手。

周通幫何葉提著裙擺轉身去忙了,游擇一看著他們的背影,感慨說:「真好。」

「羨慕了?」鄭知笑著說,「其實咱們也可以,到時候想想辦法,去國外結婚唄。」

「哪有那麼容易。」游擇一轉身往外走,「而且剛才何葉說得對,這都不過是個形式,重要的是人。」

倆人剛到停車場,鄭知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他看了一眼來電人,讓游擇一先上車,自己在外面接了電話。

「兒子,忙什麼呢?這都幾天沒給媽媽打電話了?」

鄭知回頭看了一眼坐在車裡的游擇一,笑著跟他媽說:「最近工作忙,今天同學結婚,我這兒剛結束。」

「哎呦,又一個結婚的了?」

鄭知一聽,事兒不好,他得趕緊結束對話,否則他媽又要開始催他了。

「我這開車呢,先不跟你說了,等會兒到家再給你發信息。」

「哎!少騙人!」鄭知他媽這幾年修煉得快成精了,一聽他這麼急著掛電話,就能把他心裡的小九九猜得八九不離十,「以前你開車也沒見你不接我電話!你心虛什麼啊?不就是怕我催你嗎?」

「……那你既然都知道,就別說了唄。這種不利於家庭和諧,分裂我們母子關係的話題,咱能不提就不提,行不行?」

「那不行!」鄭媽媽非常堅決,「我不是擔心你麼,你看我怎麼不催別人家孩子?」

「那什麼,媽,你真不用惦記我,」鄭知深呼吸一下,跟他媽攤牌說,「我有對象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緊接著就是明顯興奮的聲音:「那你怎麼不跟媽媽說啊!是你同事嗎?還是同學啊?誰給介紹的還是你自己談的啊?小姑娘家是哪裡的?多大?哪個……」

「媽……打住,打住行嗎?」鄭知無奈了,他就猜到他媽會這樣,「你這是調查戶口嗎?」

「媽媽這是高興!」鄭媽媽突然感慨,「你說說你這麼多年都沒帶個女朋友回來,也沒聽說你談過女朋友,你不知道媽有多擔心。」

「擔心什麼啊!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非要身邊有個人。」

「才不是那個呢!」鄭媽媽說,「既然你這都有女朋友了,媽媽就實話實說吧,上次去你那兒的時候,我在你書架上看見幾本研究同性戀的書,你不知道媽媽嚇成什麼樣,都不敢問你,不過還好,是我想多了。」

鄭知從來沒聽他媽說起過這個憂慮,也終於明白了最近這大半年她為什麼一直催促自己談戀愛。

「媽……」鄭知心裡五味雜陳,他很想告訴她,他確實是同性戀,而且現在的戀人也並不是女孩。但他說不出口,這麼重大的事情,他必須當面去解決。

「行了,不說那個,說說你的小朋友,」鄭媽媽的語氣又恢復到了剛剛興奮的狀態,「哪個學校畢業的啊?人長得漂不漂亮?」

鄭知無奈地笑了,按照游擇一的條件,就算是女孩,他媽可能也會有憂慮。

比他大一歲,母親去世父親剛出獄,高中學歷,在公司當保安。

這些羅列在一起,沒有任何一條能讓人覺得他們兩個能相配,但一切的條件都抵不住鄭知喜歡他。

他們戀愛,不是為了結婚而進行的相親。

相親市場上,大家往往先詢問彼此的物質條件、審視對方的外形條件,這很正常,無可厚非,畢竟相親者彼此沒有感情基礎,在一片空白的情況下,唯一能作為參考的不過就是這些。

相親更現實一些,目的性也更強一些,大家都是奔著婚姻去的,而不是奔著愛情去。

但戀愛不同,正常的戀愛是兩個彼此吸引的人慢慢向對方靠攏,一開始是淡淡的好感,最後在某一個時間節點,情感爆發,走到了一起。

人們總是願意問愛情和麵包要選哪個,鄭知覺得,選愛情。

不是物質條件不重要,而是,麵包可以再去爭取,但一份真摯的愛情沒有了,或許今生都是遺憾,更可能,從今往後再也遇不到一個讓自己心動的人了。

人的一生只為了麵包而活,卻丟失了最珍貴的東西,難道不是更遺憾嗎?

在游擇一答應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天起,鄭知就已經在盤算回家出櫃的事情,只是,暫時還沒騰出空來。

「媽,這些你都別操心了,你兒子的眼光你還不相信麼。」鄭知說,「你放心吧,他特別好,以後你見了他,也一定特別喜歡他。」

聽兒子這麼說了,鄭媽媽也不再堅持多問,她鬆了口氣,甚至有點兒哽咽地說:「行,媽媽不問了,那你們好好處著,你有些壞毛病都改改,收斂一點,別欺負人家。」

鄭知笑了:「我是不是你親兒子啊?你不是應該擔心我被欺負嗎?」

「誰能欺負得了你啊!」鄭媽媽說,「下次回來把她也帶回來給媽媽看看,我得瞧瞧是什麼樣的姑娘入了我這個兒子的眼。」

「再說吧。」鄭知又回頭看了一眼游擇一,發現他正低頭擺弄懷裡的捧花,「我不和你嘮叨了,下周吧,我回趟家,你跟我爸注意身體,不用擔心我。」

 

☆、第 60

 

游擇一很少會問鄭知他的私事, 儘管兩人已經是情侶,但游擇一還是經常戰戰兢兢,生怕自己做了什麼讓對方不喜歡的事。

他始終沒什麼信心,覺得自己不夠好,鄭知會喜歡他,不過是因為還沒看到他更多的缺點。

當他跟鄭知這麼說的時候, 鄭知告訴他:「你知道愛情是個什麼東西嗎?催情藥,就是那種能讓人不僅覺得對方的優點可愛, 連缺點也覺得可愛的東西。」

可就算鄭知這麼說了,游擇一還是覺得不安。

他也不是不好奇對方身上發生的事,但絕大部分時候都是鄭知說什麼, 他就聽什麼, 做一個最好的傾聽者, 從不提問。

就像這樣, 鄭知在外面接完電話回來, 他不會問是誰打來的,也不會問有什麼事。

鄭知跟他媽聊完之後,心情有些複雜,他在猶豫下周要不要直接帶游擇一一起回去,可想了想,還是算了,對於這件事他自己還沒有把握,還是暫時別告訴游擇一。

「我在想一個問題。」游擇一抱著捧花,扭頭問鄭知, 「你說,其實大家都知道搶捧花這事兒不過是個疑似迷信的東西,為什麼大家還是那麼願意湊這個熱鬧呢?」

鄭知看他一本正經地在想這個,覺得好笑:「圖個喜慶吧,人活得那麼清醒幹嘛。」

他發動了車子,倆人往家裡去。

「婚禮開始之前和我說話出言不遜的那個男人你還記得嗎?我忘了他名字了。」

「我也忘了,」鄭知說,「要不是周通跟我說那是咱們高中同學,我都不記得有這麼一號人。」

游擇一小聲嘟囔著:「周通跟他關係很好嗎?」

「也不是,我問了周通,他倆中學的時候也不怎麼一起玩兒,但那人現在和他一個公司,都是同事還是老同學,就請來了。」

游擇一點了點頭,這麼一說,他就釋懷了。

說到底,還是有些小氣的,周通是他的朋友,但那個人曾經在中學時代欺負過他,如果那兩人關係很好,游擇一心裡還是會覺得不舒服。

「有的人說的話不用往心裡去,」鄭知知道游擇一心思重,怕他受到影響,「我們做好自己就行了。」

「其實他還跟我說了一句話,剛剛我一直在想。」

「什麼話?」

「他說我可憐。」游擇一說,「他說像我這樣的人最可憐了,走到哪兒都被人瞧不起。」

鄭知皺起了眉:「說的什麼屁話。」

「我反駁了他,」游擇一輕聲笑了笑,「我說,可憐的不是我,而是像他那樣總以惡意對待別人的人,他們不僅可憐,還可笑。」

游擇一擺弄著手裡的花說:「不是說『存在即合理』嗎?不是說『求同存異』嗎?可是為什麼總是有人在面對少數群體的時候,非要戴著有色眼鏡?我想不通,我們究竟打擾了他們什麼?」

「你知道的,有一種人就是這樣,」鄭知陰沉著臉說,「有些人,他骨子裡就有欺軟怕硬的基因,他本身其實是極度自卑的,但又不願承認,所以就只能借由欺凌弱者、打壓少數群體試圖以此來證明自己的強大。」

游擇一沒出聲,想著那個人對自己說的那些話,想著自己曾經經歷過的那些不公平的對待。

「其實,最可悲的就是他們。」鄭知說得咬牙切齒,「他們就是看準了一部分人因為客觀原因哪怕受了委屈也不敢輕易吭聲,所以才這麼得寸進尺。」

他握了握游擇一的手說:「其實你今天做得很好,要學會反抗,哪怕為了維護自己受了傷也是值得的。」

游擇一笑了笑:「你現在說話,像個哲學家。」

「是嗎?」鄭知大笑了幾聲,「這都是從你身上學來的。」

「啊?」

「雖然不太想提那件事,但你和我講的退學原因,當時聽得我又是心疼又是驕傲。」鄭知說,「可能你自己都沒意識到你有多勇敢。」

有多勇敢?游擇一確實沒想過這個問題。

只是他清楚,在某些時候,絕對不能低頭,因為一旦低了頭,以後將萬劫不復。

這個世界雖然很糟糕,但自己不能放任它繼續糟糕下去,至少,自己要堅持真理和正義,只不過很可惜,在追尋真理和正義的過程中,他遍體鱗傷。

「我挺佩服你的,」鄭知說,「所以,希望你一直保持這種勇氣,以後跟我回家見父母的時候,不要害羞得一句話都不敢說。」

「……什麼?」游擇一反應了好一會兒,「回家見父母?」

鄭知笑得不行:「你怕什麼?又沒說現在就回去,就是給你提個醒,早晚得有這麼一天麼。」

周通婚禮之後,游擇一正式開始了他的「復讀」之路。

高中畢業已經八年,大學的時候學的專業除了數學英語之外,其他幾科已經幾乎沒有了接觸,不過就算大學還在學也無濟於事,他退學都好幾年了。

游擇一一直覺得自己特別笨,學東西很慢,以27歲的「高齡」去學人家17歲小孩兒學的知識,腦子更不夠用了。

一開始游擇一還學得挺來勁的,每天拿著課本「複習」一章的內容,總覺得自己消化得還挺快,結果一到做題的時候就完了,他甚至趴在桌上無奈地問鄭知:「你說會不會是練習冊的答案寫錯了?」

鄭知被他逗得大笑,只能安慰說:「沒事兒,慢慢來。」

一邊上班一邊學習,游擇一累得不行,鄭知也沒好到哪裡去。

游擇一學習,他也得跟著學,有些知識點,他還得像當年那樣,一個一個講給游擇一。

幾乎每天晚上倆人都坐在書房裡,開著燈,面前鋪著課本和練習題,一個皺著眉咬著筆桿抓頭髮,一個掛著笑溫柔地說:「別著急。」

時光好像突然回到了八年前,他們日日掰著手指數著距離高考還有多少天。

游擇一壓力很大,如果不是為了鄭知,他不可能還有這份學習的心,但就像鄭知說的,機會只有一次,他不可能再像以前年紀小的時候毫無顧慮地再考一年。

背水一戰,他必須藉著這次機會努力往上爬,他的愛人站在很遠的地方等著他,只有先過了這道坎,他才有可能加速前進,追得上對方。

八年前的夏天,18歲的鄭知和19歲的游擇一坐在悶熱的教室裡埋頭學習,頭頂是呼呼轉著卻起不了什麼作用的風扇,耳邊時不時有窗外飛進來的蚊蟲亂鳴。

八年後的深秋,26歲的鄭知和27歲的游擇一坐在家裡的書桌前,穿著睡衣,手邊是剛泡好的咖啡跟鄭知親手做的宵夜。

「你想考哪裡?」鄭知靠在椅背上,看著游擇一吃宵夜。

這些日子自己變著花樣地給游擇一做好吃的,恨不得一天讓他吃五頓飯,但這傢伙怎麼都胖不起來,看得鄭知總是擔心他是不是太累了。

「我想……」游擇一轉過來看他,「雖然有點兒難,但是,我想當你的學弟。」

鄭知是驚喜的,他沒想到游擇一會想考他的學校。

確實,不容易,以前專心上學的時候游擇一跟這所學校都有一定的差距,現在更是難了,但有這份心,就算有個努力的目標,學習起來也更有動力。

「我有個想法,但是怕你不同意。」

「嗯?你說。」

鄭知其實猶豫了很久,他不太想過多的干預游擇一的決定,他想給對方最大限度的自由,可很多時候,真的要有捨才有得。

「你要不要考慮一下辭職?」鄭知說,「現在已經十一月份了,馬上高考報名就要開始,這就意味著,如果你真的要考,就必須全力以赴。」

游擇一拿著筷子的手停在了那裡。

「我知道你不願意因為這件事影響現在的生活,但你也說了,背水一戰,你現在這樣,又要上班又要工作,太辛苦了,學習效率也不高,工作的時候也心不在焉,你覺得,這樣的狀態真的可以嗎?」

游擇一低下頭,沉默了好久。

「擇一,我不勉強你,其實就算你不想高考我也不能強迫你,就只是覺得,既然我們已經做了這樣的決定,就要真的為了它付出些什麼。」鄭知說,「我希望你好,看見你好,比我自己過得好都開心,你明白吧?」

游擇一點了點頭。

「我其實沒別的願望,就是想看你過得開心,之所以那時候提出讓你重新高考,也是覺得這對你來說一直都是自己的一個遺憾,你的人生不應該被困在那樣的籠子裡,」鄭知的手心輕輕覆在游擇一背上,「你該是自由的,自由地去做任何自己感興趣的事,而不是為了生存壓抑著自己對生活的渴望,真正能實現你這個目標的不是我,只能是你自己,所以我才……」

「我知道的,」游擇一放下筷子,轉過來拉住鄭知的手,他不知道該怎麼說,長久的情感缺失讓他已經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感激和感動,他愛鄭知,不僅僅是愛這個人愛他,更多的是愛這個人能看懂他,「我們都是獨立的個體,現在就好像你已經走到了山腰,卻站在那裡等著我,而我不能等著讓你拉我上去,必須考自己的能力往上攀,否則,總有一天,我們會一起墜崖的。」

游擇一笑了,拉著鄭知的手貼在了自己臉上:「你手心好熱啊。」

鄭知笑了笑。

「鄭知,你怎麼那麼好?」

「我可不是對誰都這樣。」

「我知道,但是,」游擇一停頓了一下,笑著說,「那接下來的一段時間,你要對我更好一點。」

他說:「因為我馬上就是大齡失業青年了,還得備戰高考,壓力太大,所以,我的男朋友一定要更愛我一點。」

他湊上前去,抱住鄭知,在他耳邊輕聲說:「我也會更愛你一點。」

 

☆、第 61

 

游擇一其實是個非常害怕「變故」的人, 究其原因無非就是他這二十多年來遭遇的變故已經足夠多,對他來說,什麼都比不過安穩的生活更重要。

但很多時候,生活不可能真的一成不變。

他想要更好,想要配得上鄭知,所以必須打破自己現在有的狀態, 走出並不舒適的「舒適區」。

在跟鄭知商量之後,游擇一把那份工作辭掉了。

辭職的時候他其實有些心虛, 一來是,他到這裡工作時間不久,原本就缺人, 自己這又走了, 多少看起來有些不負責任, 二來是, 辭職了, 他就徹底沒有退路了。

還有一點讓他覺得心裡有些不舒服的是,原本他住在這裡,絕大部分花銷都是鄭知在負擔,現在,他連工資都沒有了,對鄭知來說有些不公平。

不過好在,他爸這兩個月沒有再找過他,他聽鄭知說,他爸找了一份工作, 最近做得還不錯。

游擇一好奇了一下這個消息為什麼鄭知比自己先知道,鄭知笑著說:「因為他工作的那個地方是我認識的一個人在管,前陣子我去辦事,恰好遇見了。」

這是鄭知單方面的說辭,游擇一將信將疑,不過他也不至於去找他爸求證,那麼做沒有意義,而且搞不好還得給自己找麻煩。

自從辭職之後,游擇一每天在家努力學習,順便努力做晚餐,這導致向來敬業的鄭經理竟然也變成了那種一到下班時間立刻打卡走人的主兒。

同事們紛紛議論:「鄭經理怎麼了?是不是家裡最近有事兒啊?」

「我看不像,」另一個同事說,「大概是金屋藏嬌了吧。」

「金屋藏嬌」了的鄭經理每天其實也挺累,白天在公司忙活,晚上回家還得「兼職」當家教。

游擇一趴在桌子上感慨:「為什麼人跟人的差距這麼大呢?」

「你說身高嗎?」

游擇一瞪了他一眼,倆人的身高差他已經不想再提了,以前高中的時候鄭知就比他高出一截兒去,八年後再遇見的時候,游擇一好幾次都想問問他到底是怎麼做到成年之後還在長個兒的。

「我是說智商!」游擇一坐起來,揉了揉酸疼的肩膀,「大家都是人,為什麼我比你笨那麼多?」

「你不笨。」鄭知不能打擊他的積極性,安慰他說,「你就是太久沒學習了,你想想你離開校園多少年,我才多少年,沒事兒,這次這套卷子不是做得還行嗎?」

其實一點兒都不行。

游擇一有些擔憂,他必須再加倍努力才有可能摸得到鄭知本科學校的大門。

「對了,我週末可能回家一趟。」鄭知試探著問,「你要一起嗎?」

「啊?回家啊……」游擇一想了想,有些猶豫。

他其實很想回去看看大姨,可是,又怕人家不願意見自己。

大學時候鬧出的那件事,傷透了大姨的心,他哪還有臉面回去呢?

「我就不回去了。」游擇一說,「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我就回去過個週末,週日晚上就回來。」鄭知給他捋了捋被他揪得亂糟糟的頭髮,「週末自己在家,有陌生人來敲門,不要開。」

游擇一聽著他一本正經地叮囑自己,笑得趴在了桌子上:「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兒嗎?」

鄭知湊過去,親了他一口:「當然不,你要是三歲,我豈不是在犯罪。」

鄭知定了好了票準備週末回家跟他媽攤牌,然而生活很奇妙,就像阿甘他媽說的那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伸手掏出來的新一天是什麼樣。

所以,當鄭知週五晚上回到家,發現門口多了一雙鞋子的時候,脊背都在發涼。

「喲,兒子回來啦!」

鄭知還傻站在門口,他媽已經拿著炒勺笑著跑出來迎接他了。

「媽,你怎麼來了?」鄭知一時間不知道怎麼應對,他緊張地嚥了嚥口水,看到了跟在她身後的游擇一,「我不是說明天我回去麼?」

「你說了明天嗎?」鄭媽媽滿臉問號,「你沒說啊!」

不管說沒說,總之,她現在來了。

鄭知擔憂地看了一眼游擇一,然後尷尬地給她介紹:「這是我……」

「我知道,」鄭媽媽笑著說,「我記得這個孩子呢!」

游擇一對鄭知笑笑,強裝鎮定地說:「阿姨做了晚飯。」

鄭知點點頭,抱了一下他媽說:「媽,我去換衣服,你廚房做什麼呢?」

「哎呀!我的鍋要糊了!」鄭媽媽光顧著兒子,忘了鍋,這會兒急匆匆地跑了回去。

鄭知見她進了廚房,壓低聲音問:「怎麼回事?」

「下午我正做題呢,她就開門進來了。」游擇一皺著眉,小聲回答說,「我知道是你媽媽,以前開家長會的時候見過一次。」

「那她……」

游擇一對他笑笑說:「放心吧,我說我沒地方住,在你這裡借住一段時間。」

鄭知的臉色依舊不太好看,他換了鞋,歎了口氣說:「委屈你了。」

「委屈我什麼啊?」

「你哪兒是借住,你也是這個家的主人。」鄭知拍了拍游擇一的肩膀,「我去換衣服,等晚點兒咱們再聊。」

游擇一站在那裡,看著鄭知進了臥室。

直到現在他其實依舊心有餘悸,鄭媽媽突然來訪,他一點兒準備都沒有,趁著對方拿著東西進廚房,趕緊跑到衛生間和臥室把倆人隨手亂放的安全套和潤滑劑藏了起來。

游擇一本來就不擅長應對這種事,在這樣的時候,就盡可能地少說話。

等待鄭知回來的這段時間,他無比煎熬,好在,鄭媽媽是個開朗又可愛的人,得知他因為一些原因從大學退學,現在準備重新參加高考之後,對他又是安慰又是鼓勵。

游擇一已經很多年沒有跟這個年紀的女性相處過了,兩人說話的時候,游擇一突然特別想念他的媽媽。

已經這麼多年,他媽媽的骨灰依然寄存在殯儀館,他買不起墓地,無法讓她入土為安。

鄭知媽媽在家裡又是收拾屋子又是做飯,還特意詢問游擇一喜歡吃什麼,她說她喜歡游擇一,覺得他長得就招人疼。

游擇一有些不好意思,更多的是心虛和愧疚。

他想,等到她知道自己跟鄭知關係的那天,大概會無比後悔今天說過的話吧。

飯菜做好了,鄭知也換好了衣服。

三個人坐在餐桌前,鄭知媽媽不斷地詢問著他「女朋友」的事。

游擇一一聽,愣住了。

他完全不知道鄭知之前跟他媽說了什麼謊,聽著那母子倆的對話,他埋頭吃飯,心裡極其不是滋味兒。

「明天週六,約出來給媽媽看看嘛!」

「……你急什麼!」鄭知偷瞄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游擇一,低頭一邊夾菜一邊說,「等會兒吃完飯再說。」

鄭知媽媽也看了一眼游擇一,以為是兒子害羞了,笑盈盈地拍了拍他的後背:「臭小子!」

這頓飯吃得鄭知和游擇一都堵得慌,但因為鄭媽媽在,吃完飯,倆人沒有機會獨處,游擇一本來說要刷碗,但被鄭知推著進了臥室。

「你去看書吧,我跟我媽聊聊。」

「鄭知!」游擇一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皺著眉頭說,「別惹她不高興。」

鄭知回頭看向廚房的方向,輕輕抱了一下游擇一:「放心吧,我自己可以處理。」

他嘴上這麼說著,但其實,心裡沒底。

鄭知不想跟他媽撒謊,更不想委屈了游擇一。

他往廚房走的時候,腳步很慢,等到了門口,他終於想通了,所有的事情,都不能用逃避來解決,既然早就決定了要跟游擇一在一起,並且打從一開始就沒想著有一天要分開,那麼趁早跟家裡挑明是最好的。

只不過,要用對方式,更要找對時間。

很顯然,現在絕對不行,至少要等游擇一不在場,否則,事情很容易朝著不可控的方向發展。

鄭知進了廚房,摟著他媽的肩膀,親了她一口:「辛苦了,美女。」

鄭媽媽被兒子哄得開心,問他:「怎麼樣?最近工作是不是特累啊?」

「還行。」鄭知接過她手裡的盤子繼續刷,「就是你啊,怎麼突然來了都不提前打招呼的?我得去接你啊!」

「我又不是找不到,幹嘛用你接?你那麼忙,我可不想給你添亂。」鄭媽媽在一邊擦盤子,「剛才你同學在,我就沒繼續問,你那個小朋友,到底打算什麼時候給媽媽見見啊?」

「就這幾天吧。」鄭知說,「你人都來了,我又不能不給你見。」

鄭媽媽開心了,長出了口氣說:「你啊,可算是讓我省心一回,你再繼續單著,媽媽真是要替你去相親了。」

「至於麼,我才26,我們公司三十好幾的也沒這麼著急。」

「這就是什麼?皇上不急太監急,你們這些年輕人,總是挑來挑去的,最後,好姑娘都讓別人挑走了,你要是三十幾還沒有個伴兒,媽媽就真的得跟你愁得頭髮全白了!」

鄭知笑笑:「哪能那麼誇張。」

「哎,對了,她是做什麼的啊?」鄭媽媽問,「跟你也是同學嗎?」

「嗯,我倆中學同學,後來畢業了就沒聯繫了,前幾個月湊巧又遇見了。」

「那挺好的,」鄭媽媽說,「老同學,就算多年沒聯繫,至少也是知根知底的,哎,那個小游,他有對象沒?」

「有了,」鄭知無奈地笑著看他媽,「幹嘛?你還要給他介紹對像?」

「我看那孩子挺好的,你許阿姨家的鄰居那個姑娘不錯,我琢磨著,他要是沒對象,就給介紹介紹。」

「你就別操那個心了。」鄭知刷完了碗,洗了洗手說,「人家感情好著呢。」

 

☆、第 62

 

鄭知開始相信禍不單行, 他媽這邊的事情還沒有解決,游擇一他爸那裡就又出了事。

晚上,他媽睡他的房間,他跟游擇一一起睡原本的那個客房。

鄭媽媽早早地睡了,他們倆洗完澡之後照例坐在書桌前備戰高考。

鄭知有些不在狀態,一直想著怎麼才能找到他跟他媽獨處的機會, 而且還需要大段的時間,搞不好最後得求助周通兩口子了。

正琢磨著,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他看了一眼來電人,立刻有了不好的預感。

打電話來的人是那個商場的經理,而這個商場就是游擇一他爸當停車場管理員的那個商場。

鄭知拍拍游擇一的背, 輕聲說:「我去接個電話。」

游擇一已經習慣了這樣, 點點頭, 告訴他去陽台的話披一件衣服。

自從游擇一他爸到那邊工作開始, 鄭知時不時就過去看一眼, 無非就是不放心那個人,雖然他接觸得少,但那人大概什麼樣兒,他心裡還是清楚的。

兩三個月下來,看起來倒是真有一副「改邪歸正」的意思在裡面,每次他去的時候都看那人雖然不積極但至少老老實實地工作著,側面跟別人打聽的時候也都說:「老游這個人雖然懶了點兒,但跟大家相處倒也還算不錯。」

鄭知漸漸放下了心,最近也沒怎麼去過了。

沒想到, 現實又給他上了一課,告訴他,本性難移。

游擇一爸爸竟然跟停車場的另外一個管理員在商場下班之後進行盜竊,而且直奔財務部門。

兩人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竟然打開了保險櫃,偷了現金和支票,他還拿走了幾份重要的合同。

鄭知覺得這人真的可笑,聽電話裡的人跟他講,被抓到之後,他竟然企圖用銷毀合同的事情來威脅公司,想要利用這個逃脫罪責。

當年因為詐騙入獄,如今又因為偷盜被抓。

鄭知只覺得對不起兩個人,一個是那個看在他面子上僱傭了這個罪犯的商場經理,另一個就是對此還一無所知的游擇一。

掛了電話之後,鄭知在陽台抽了兩根煙,他突然覺得那人再次入獄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短時間內不會再來找游擇一的麻煩了。

他知道自己這麼想很自私,可像那樣的人,如同吸血鬼一般,放任他出來纏著游擇一,遲早有一天,他們會一起跌入深淵。

按滅煙頭的時候,鄭知決定再做一件自私的事,他暫時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游擇一,一切事宜都由他來處理。

告訴游擇一,只會讓他徒增煩惱,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最重要的是面對幾個月後的考試和更好的未來,至於這些潮濕陰暗的地方長出的苔蘚,讓他來清理就好了。

週六原本鄭知打算找機會跟他媽聊聊,結果因為游擇一爸爸的事情,他出去跑了一天,晚上回來的時候,游擇一躲在房間學習,他媽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

「你這靜音看電視劇,挺別緻啊。」鄭知把外套往沙發上一扔,過來靠著他媽坐下。

鄭媽媽給他比了個「噓」,小聲說:「別吵,擇一學習呢。」

鄭知笑了,摟著她說:「以前我上學那會兒,你跟我爸是不是也這樣,在家話都不敢大聲說?」

「你終於知道了啊?」鄭媽媽笑著看兒子,「為了你,我們可是操碎了心,以後你自己當了爸爸就知道了。」

鄭知笑笑,沒說話,心想,這輩子我當爸看來是挺有難度了。

「週末總這麼忙嗎?」鄭媽媽心疼孩子,「一大早就出去了,這時候才回來,晚飯吃了嗎?」

「吃過了。」鄭媽媽嗅了嗅,「也是,我都聞著酒味兒了。」

鄭知為了賠罪,上午忙完律師那邊的事情,下午又請那個商場經理吃了個飯,這回的人情他是欠大了,還不知道該怎麼還。

而游擇一他爸那邊,他怕聯繫到游擇一,無奈之下只能主動出擊,但鄭知存了私心,幫他找律師不是為了讓他少判幾年,而是讓他盡可能多地在裡面待幾年,更何況,他屬於累犯,原本就會被重判。

在鄭知看來,這個人依然活成了一個社會渣滓,與其讓他遊蕩在外,不如收押起來好好管束。

一個人,對自己、對家人,從來沒有付過責任,也從來沒有重視、珍惜過自己自由人的身份,把別人對他的好都當做理所當然,把別人的善意和優待踩在腳下當笑話,這樣的人,還留著有什麼意義?

鄭知在很多事情上都不是心慈手軟講究情面的人,這一回,他也不會因為對方跟他愛的人有血緣關係就手下留情。

他只希望游擇一能理解,等到有一天,游擇一知道了一切的時候,不要太怪他。

鄭知進屋跟游擇一打了個招呼,趁著他媽不在,偷偷接了個吻,然後又退了出來。

等到鄭知洗漱完畢,跟他媽聊完天,已經很晚,因為他媽星期一就要回家,所以,真正要解決的大事,不得不在星期日提上日程了。

鄭知從臥室出來沒有直接去找游擇一,而是到陽台給周通打電話。

「出櫃?」周通有些驚訝,「這麼突然嗎?」

「突然嗎?」鄭知說,「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我媽都要開始給我準備婚禮了。」

「我勸你還是慢慢滲透,這麼突然給她來一擊,我怕她受不了啊。」

鄭知明白周通說得對,可這太難了。

他媽不願意面對這種事,而且他們又聚少離多,如果真的要慢慢來,那可能五年之後進度條還不到百分之五十。

「一口氣解決了算了,」鄭知說,「我有信心處理好,但是明天就靠你們了。」

「……行吧,那我明早就給他打電話。」周通說,「兄弟,你真想好了?其實就告訴她你準備做獨身主義,也不是不行吧?」

「不行。」鄭知非常堅決,「她是我最親的人,我不能騙她。」

鄭知相信這世上有「善意的謊言」這麼一說,但是,如果可以,他想溫柔地告訴他媽他最真實的一面。

她是他最愛的人,也是這輩子唯一愛的女人,她總說兒子大了跟自己有秘密了,他看得出來把這句當做玩笑話的她眼裡的落寞。

給一個人最好的尊重就是坦誠不欺騙,更何況,鄭知也希望她能接受游擇一。

家人和愛人,鄭知抱有著一種不切實際的美妙幻想,希望有一天可以四個人坐在一起,其樂融融和和美美地過個年。

或許,就是今年。

或許,是明年。

也或許,要等很久。

但不管怎樣,他要努力試試看。

游擇一自從辭職開始悶頭學習之後就很少一個人出門,除非是週末鄭知非拉著他到外面遛彎兒。

鄭知總說他不要把弦兒繃得太緊,容易斷掉,還調侃他說最近這段時間倆人做那種事兒的時候,游擇一總是比他先累,明顯缺乏運動。

所以,當他一早接到何葉的電話說是讓他陪著去買東西的時候,他非常猶豫。

「去吧。」鄭知說,「我估摸著她是真找不到別人陪她了。」

鄭知笑著揉揉他頭髮:「前幾天我們倆遇見,她還跟我說想找你聊天呢,我怎麼覺得她最近對你格外有興趣呢?」

「你別胡說,」游擇一趴在桌上打了個哈欠,「可是我懶得出門。」

「人家好不容易放個假找你,你就這麼不給面子?」鄭知坐在他身邊,把咖啡杯遞到他嘴邊,「今天我也要帶我媽出去,不能陪你,你出去走走也好。」

聽鄭知這麼說了,游擇一喝了口咖啡,點了點頭:「那好吧,我跟她說一聲。」

「嗯,多吃點兒好吃的,你最近好像又瘦了呢?」

「沒有,我好像胖了。」

鄭知壞笑著把手搭在他腰上,一點一點往下摸:「是嗎?那我來驗驗貨。」

「別鬧!」游擇一慌裡慌張地躲開他,「被你媽媽發現就完了!」

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鄭知更堅定了今天跟他媽坦白的決心。

他親了一下游擇一的額頭,站起來說:「行了,不鬧你了,我去看看早飯,你快收拾一下出來吧。」

吃完早飯,游擇一換好了衣服,剛準備打電話給何葉,她的電話就先來了。

「到樓下了。」何葉帶著笑意說,「下樓吧小美人兒,姐姐帶你出去玩。」

「……你這語氣怎麼跟嫖客似的?」接電話的是鄭知,他站在陽台抽煙,手裡拿著游擇一的電話,「而且我們家美人兒比你大,你得叫哥哥。」

「怎麼是你接的電話?」何葉嘟囔著,「我還想調戲他一下呢,看他害羞,特別有意思。」

「你差不多就行了,今天人交給你了,你給我照顧好。」

「放心吧你,」何葉說,「你快讓他下樓,還有啊,今兒你的事兒,加油,成了之後,記得請客。」

「你也放心吧,我就希望到時候我能四肢健全地請你們吃飯。」

游擇一從衛生間出來,到處找手機。

鄭知過來,把電話給他:「何葉在樓下了,去吧。」

游擇一跑去廚房,跟鄭媽媽打了個招呼就跑了,鄭知關好門,回頭看了一眼廚房的方向,用力深呼吸了一下,然後朝著他媽走了過去。

 

☆、第 63

 

鄭知站在廚房門口的時候, 有一種被浪推著往前走的感覺,已經到了這一步,他不想後退,卻抬手開門的時候發現沒有足夠的力氣支撐他推開門。

這一刻他終於承認,原來自己也有害怕的時候,也有軟弱膽小的時候。

他在怕什麼?

他想, 怕媽媽的失望、抗拒和不解,怕游擇一的愧疚、傷心和自責。

也怕自己做不到他想要做到的, 怕自己不夠能力撫慰父母不夠能力保護愛人。

他在這個時候,才肯承認自己並非英雄。

「哎呦,嚇我一跳!你杵在這兒幹嘛呢!」

不用他鼓足勇氣去開門了, 門已經被拉開。

鄭媽媽被站在那裡的兒子嚇了一跳, 順手拍了他一下:「躲開!我得去收拾一下客廳。」

鄭知側了側身, 讓她過去。

「你說說啊, 你們這些孩子在外面, 自己都不收拾屋子的。」鄭媽媽一邊假裝抱怨一邊把鄭知丟在沙發上的衣服掛了起來,「還說能照顧好自己呢!我看夠嗆。」

「媽,」鄭知走過去,抱住了她,「辛苦你了。」

鄭媽媽皺了皺眉,一臉莫名:「你怎麼回事?突然良心發現了啊?你要是良心發現了,就趕快把你的小朋友帶回來給我看看,讓我踏實點兒,比你說一萬句辛苦……」

「媽!」鄭知打斷了她, 心跳如擂鼓一樣,開口說,「你已經見到了。」

鄭知終於體驗了一次書中所說的「空氣好像都凝固了」,沒有人說話,彼此的呼吸變得格外清晰。

他覺得身邊的空氣越來越稀薄,到最後,已經快要窒息了。

「你什麼意思?」她沒動,聲音平靜得讓他心驚,「我怎麼沒看到?」

「媽,對不起。」鄭知低下頭,把臉埋在了她頸間,「媽,我愛他。」

鄭媽媽沉默著,呼吸逐漸變得粗重,像是即將發怒的野獸。

她睜圓了眼睛,視線卻找不到一個可以落腳的點,她用力地呼吸著,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

「媽,你說句話。」鄭知起身,發現她哭了,「對不起,媽,但是我……」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一個巴掌落在了鄭知臉上,登時火辣辣的發麻。

鄭知握住她的手,一邊給她搓著手心一邊紅著眼問:「疼不疼?」

「你問我哪兒疼不疼?」鄭媽媽終於開了口,眼淚嘩嘩地流著。

鄭知很少看到他媽哭,上一次還是他上大學離開家的時候,媽媽捨不得他遠走,但又不得不把這隻小鷹放飛到更廣闊的天空去。

孩子的每一次成長,不僅僅是他們在痛,父母也在痛,甚至,因為父母愛得更深沉厚重,他們的痛往往是孩子們的幾倍多。

「我就知道……」她的聲音哽咽了,身體搖晃幾下,被鄭知扶著坐到了沙發上。

「媽……」鄭知原本打好了腹稿,什麼華麗的說辭都已經準備好,可是在這一刻,統統被忘記,他只能不停地叫她,只能不停地道歉。

他道歉,並不是因為覺得自己錯了,並不是因為覺得身為同性戀有多對不起這個世界。

他道歉,是因為他惹她哭了,他讓她難過了。

鄭媽媽坐在那裡,靠著沙發背不停地掉眼淚,她攥緊了拳頭,用力地捶著沙發。

「媽,你別這樣。」鄭知心疼她,可又覺得無力。

「為什麼啊……」鄭媽媽雙手擦了擦臉上的眼淚,鄭知趕緊拿了紙抽過來,輕輕地給她擦拭,「你為什麼這樣啊?」

「媽,我……」鄭知停住了手,低著頭,沉了沉氣說,「我知道你很難接受,但是,我高中的時候就喜歡他了。」

鄭媽媽笑了,笑得眼淚止都止不住。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在家裡被老公兒子寵著,遇到什麼事情都有人頂在前面。

可是這次,兒子站在了自己的對面,老公也不在身邊。

她覺得難過,可又說不清這難過究竟來自於什麼。

是因為兒子是同性戀,這沒錯,但更多的呢?同性戀就不是人嗎?是同性戀了就不是她的兒子嗎?

她哭得頭暈,手心還在疼。

剛才那一巴掌,她用了十足的力氣,二十多年,她從來沒有打過兒子,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鄭知一直都是她最驕傲的孩子,除了在戀愛問題上總是讓她放不下心來之外,從沒讓她操過心。

她不是沒想過兒子可能不喜歡女生,她也無意間看到過不少有關同性戀的報道,可她總覺得不至於,世界那麼大,不可能偏偏她的兒子就是同性戀。

但世界那麼大,偏偏就輪到了她。

「你跟我說說,他哪好?」

鄭知擔憂地看著她,然後坐回來,跟她並肩坐在沙發上。

「可能,有些人覺得他不過是再平凡普通的人不過了,但是,事實上,他比誰都好。」鄭知說,「高中的時候,就是我復讀那年,跟他是同桌。他從外地來的,又沒那麼聰明,跟不上老師的講課進度,可是,他能從第一次月考班級倒數十幾名進步到最後一次模擬考時年級前一百五,他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可他相信只要努力就能變好。他家裡出了事,來這邊上學也是因為這個。從小他爸就是個酒鬼,還打他跟他媽,後來他爸因為詐騙入獄,他媽去世。當時他才十七歲,成了沒有家的孩子。」

鄭媽媽從來不知道游擇一的情況是這樣的,她皺了皺眉,原本快要止住的眼淚又開始流。

人跟人的境遇真的可以天差地別,她開始懷疑,鄭知之所以被游擇一吸引,無非是強者對弱者的同情。

同情不是愛情。她想。

「高考的時候,他回到了學籍所在處,我們再沒聯繫了。」在回憶的時候,鄭知也酸了鼻子,「其實那一年裡,我們的感情都是朦朦朧朧的,十八九歲,誰能說清楚是不是喜歡?更何況,那時候的我們在面對自己有可能是同性戀的時候也是慌張的,很怕。尤其,你不知道,在學校的時候有人傳他是同性戀的事情,他被欺負得很慘。」

關於那一段,鄭知只輕描淡寫地略過,可他清楚,這樣的校園暴力給游擇一帶來了多大的傷害。

「後來我們就斷了聯繫,整整八年。」

八年沒見,鄭知以為游擇一過得很好,以為如果有一天再見面的時候,都是一副「少年衣錦還鄉」的模樣,卻沒想到,天不遂人願。

「我喜歡他身上那股寧為玉碎也絕不低頭的勁頭,」鄭知告訴了她游擇一在大學時發生的事,「如果沒有那件事,他一定可以有更好的前途,重點大學畢業,至少能有份體面的工作,可是,他選擇站在真理這一邊,他要維護自己的尊嚴,人什麼都可以拋棄,但信念不能,一旦沒有了信念,人也就不是人了。」

鄭知輕輕攬住身邊的媽媽,對她說:「我真的好愛他,他讓我覺得自己一路這樣順風順水,幸運又渺小。」

「可是,你確定這不是同情嗎?」鄭媽媽開了口,「你真的確定,你對他是愛情?」

「我可以確定。」鄭知閉上眼,想像著游擇一的模樣,「你是知道我什麼樣的,除了他,我無法想像自己跟其他任何一個人相伴一生,我只能接受他走進我的生活打亂我的步伐。」

「我是個自私的人,」鄭知說,「可是我願意為了他付出,這還不是愛情嗎?」

接下來的好長一段時間都再沒有人說話,母子倆坐在沙發上,看著時間從九點多走到了下午一點。

「媽,你餓不餓?」鄭知蹲在她腿邊,「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鄭媽媽已經冷靜了下來,她搖搖頭,歎了口氣。

「媽,別生我的氣行嗎?」鄭知握住她的手,「看你這樣,我真的特別難受。」

「看你這樣,我也特別難受。」鄭媽媽紅著眼睛對兒子說,「就在剛才,我終於想明白了。」

鄭知緊張了起來,像是一個等待宣判的囚犯。

「我知道我為什麼哭了。」鄭媽媽說,「你不知道,當你跟我說你愛上的是個男人的時候,我多難受。」

鄭知想說他知道,但沒開口,他清楚,他所知道的或許不及真實的百分之一。

「我一開始以為,我難受是因為你不跟隨大眾,你離經叛道,可是,這幾個小時過去,我腦子終於清楚了。」她說,「我難受的真正原因是,怕你以後因為這個被別人欺負。」

眼淚又一次湧出眼睛,這一次,是她和他一起哭了出來。

鄭知抱住她,越來越用力,他啞著嗓子說:「媽,謝謝你。」

他也難受,他也壓抑,他也恐懼未來,在她的面前,他也是個孩子。

鄭媽媽抱住兒子,輕撫著他的背,像是小時候哄他睡覺一樣,溫柔地說:「跟我說什麼謝,我是你媽啊。」

鄭知抱著她哭了好久,他聽見她說:「其實我早就告訴自己,不管你喜歡的是什麼樣的人,我都得接受,因為我得尊重你自己的選擇。只是我沒想到,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你會告訴我你喜歡的是個男人。因為你們跟別人不一樣,所以要承受的事情更多,但是,歸根結底,你們跟別人又有哪裡不一樣呢?你們都是媽媽的孩子,都是優秀的男人,是媽媽的驕傲。」

 

 

☆、第 64

 

鄭知開始深切地理解了「父母才是這個世界上最包容也最強大的人」這句話, 無論孩子怎樣,無論孩子選擇走什麼樣的路,父母要承受的,永遠比孩子本身還要多。

鄭媽媽整理好情緒,拍拍兒子說:「他人呢?」

「我讓何葉把他叫出去了。」鄭知給她擦眼淚,「他在這兒, 我沒法跟你說,他不會答應。」

「你啊……」鄭媽媽站起來, 往洗手間走,「我去洗把臉,你打電話問問他, 要是沒吃飯, 就回來吃。」

鄭知看著她的背影笑了, 輕聲說了句:「媽, 謝謝你。」

雖然過程很難受, 但其實還算順利,鄭知都已經做好了打長期戰的準備,沒想到,他媽這麼快就接受了。

大概也是無可奈何,不接受能怎麼辦?難道真的因為這麼一件事,從此就不認這個兒子嗎?

更何況,同性戀又不是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他們只不過不是這個社會認定的主流人群罷了。

游擇一接到鄭知電話的時候,正準備跟何葉去吃飯, 倆人逛了一上午,何葉買了一堆東西,游擇一陪著她,累得不行。

他從來沒陪女生逛過街,以前總是聽人說,男生陪女朋友逛街如同上刑,現在算是終於體會了一把。

「在幹嘛?」鄭知問。

游擇一看了看何葉,回答說:「我們準備去吃飯。」

「還沒吃?已經一點多了。」

「嗯,你呢?在外面嗎?」

鄭知輕咳了一聲,然後說:「有件事我得跟你說,跟嚴肅的問題。」

游擇一一聽,立馬緊張起來,這兩天鄭媽媽在,他每天都繃緊了神經,生怕哪裡做得不好惹人討厭,還擔心哪裡漏了馬腳,讓她察覺了他跟鄭知的關係。

「我跟我媽出櫃了。」

這句話通過聽筒傳到游擇一耳朵裡時,他覺得非常不真實,他用了好幾秒鐘的時間去確認自己究竟是不是幻聽。

「你在聽嗎?」鄭知問,「喂,能聽見我說話嗎?」

「啊……能。」游擇一的腦子已經炸開,他覺得有些耳鳴,有些眼花,有些頭暈,「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我跟我媽出櫃了,告訴她,你是我的男朋友。」鄭知帶著笑意說,「我說我愛你。」

游擇一咬住了嘴唇。

「怎麼不說話?」鄭知說,「她叫你回來吃飯。」

「啊?」

「啊什麼啊!傻了?」鄭知說,「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回來吧。」

掛了電話的時候,游擇一還在恍惚。

何葉看他這樣,有些擔心地問:「怎麼了?他那邊……出什麼事了?」

游擇一轉過來看她,有些不敢相信地說:「他跟他媽媽坦白了,說我們倆……那個,然後,他媽媽讓我回去吃飯。」

何葉也愣了一下,然後笑開了懷:「恭喜啊!」

「什麼?」游擇一懵懵的。

「高興得傻了?」何葉發動了車子,「走吧,送你回家!」

游擇一回來的時候在門口晃蕩了好半天都不敢進去,儘管鄭知跟他說鄭媽媽已經接受了他們,可他還是覺得沒法面對她。

這樣算什麼呢?

游擇一腦子裡亂成了漿糊。

他的手機又響了,正猶豫著要不要接,門就被打開了。

「站這兒幹嘛呢?」鄭知把他拉進來,「不敢進來了?」

游擇一下意識地要抽回手,結果被鄭知攥得緊緊的。

「躲什麼躲,她都叫你回來了就是答應了,你還怕什麼?」

「我不是怕,」游擇一說,「我是覺得對不起她。」

鄭知捏了捏他的臉,雙手搭在他肩膀上說:「你有哪兒對不起她了?因為你,她兒子才不至於孤獨終老,這不是好事兒嗎?」

「你別鬧了。」游擇一低著頭,皺著眉,小聲說,「可我們這樣……」

「你才是別鬧了,如果連你自己都不認同自己,那怎麼讓別人認同你?」

「回來了?」鄭媽媽聽見說話的聲音,從廚房出來,「擇一啊,換衣服洗手準備吃飯。」

游擇一耳朵通紅,有些心虛不敢看她。

「別傻站著了,有什麼話進屋說。」鄭媽媽丟下這句話,又進了廚房。

游擇一很喜歡吃鄭媽媽做的菜,大概是因為他太多年沒吃到自己媽媽的菜,有些懷念。

可是今天這頓飯,他實在有些難以下嚥。

鄭知不停地給他們兩個夾菜,鄭媽媽時不時看他一眼,他只敢用餘光偷瞄,不敢和她對視。

「鄭知都跟我說了,」鄭媽媽先開了口,「你們倆的事……」

說到後面,她的聲音也變小了。

游擇一的頭越埋越低,半天,小聲說了一句:「阿姨,對不起……」

「嗯?對不起?」鄭媽媽紅著眼睛笑了說,「說對不起有用嗎?」

「媽……」鄭知瞬間緊張起來,明明剛才已經說得很好了,但現在突然像是要變卦讓他十分不安。

鄭知之所以在談這件事的時候非要支走游擇一,就是不想讓他承受這件事,他知道游擇一會覺得愧疚,這傢伙一愧疚,搞不好事情更難辦。

「你別說話。」鄭媽媽說話的時候沒看鄭知,一直盯著游擇一:「孩子,你抬頭看我。」

游擇一遲疑了一下,抬起了頭。

他眼睛已經紅了,但努力克制著不讓自己哭出來。

他不想再哭了,尤其是不想在鄭媽媽面前哭,他希望自己給她的印象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而不是一個遇到事情只會哭鼻子的笨蛋。

「你跟我說對不起,但是,說了對不起,我兒子還是和你在一起了。」鄭媽媽的眼淚流了出來,「他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上了同性戀的這條路,你說多少遍對不起都沒用,你知道嗎?」

「媽!」鄭知有些急了,「剛才不是已經說好了嗎?」

「擇一,阿姨挺喜歡你的,但是你也要明白一個道理,」鄭媽媽說,「不管我怎麼喜歡你,我還是偏心我兒子的,你跟我說對不起,沒用,我不接受你的對不起。」

游擇一咬緊了嘴唇,說不出話來。

「我不接受你的對不起,如果你真的覺得自己過意不去,那就好好地和他在一起。」

游擇一猛地抬起了頭,鄭知也意外地看向了她。

「我知道,你們年輕人,不定性,多少人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就喜歡那個了。」鄭媽媽抽出一張紙擦了擦眼淚,「但我希望你們不要那樣,不管是喜歡同性也好,喜歡異性也罷,都一心一意的,你要是能做到這一點,就沒必要覺得對不起我。」

「阿姨……」游擇一還是沒忍住眼淚,他抬手蹭了蹭臉,心裡有好多話想說,可是到了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之所以讓鄭知把你叫回來,其實就是想說這個,我不反對,我有什麼權利反對你們自由戀愛呢?」鄭媽媽遞了張紙給游擇一,「我就是心疼你們。」

她說:「也擔心你們。社會太亂了,你們比誰都清楚。剛才我就在想,我的孩子們,他們以後一定會遭遇很多讓他們覺得艱難的時刻,可能因為你們的關係,你們的工作、生活都會出現更多的障礙,到那個時候,你們會不會後悔今天的選擇?」

「不會,」鄭知堅定地說,「媽,你瞭解我的。」

「那擇一你呢?」鄭媽媽問,「你也不會後悔嗎?如果有一天,你身上發生過的那種事又再出現,你還會堅定今天的選擇嗎?」

「我會的。」游擇一看著她,誠懇地說,「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在逃避,逃避自己性取向的問題,也逃避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甚至逃避人群,因為我以為,只要我逃避了,所有困擾我的事情就都不存在了。後來我發現並不是這樣的,無論什麼事,都要正確地去面對。更何況,我們沒做錯什麼,為什麼要逃避呢?」

游擇一停頓了一下,對她說:「阿姨,如果不是鄭知,我八年前就不知道什麼樣了,每次我活得已經糟透了的時候,都是他把我拉起來讓我重新回到正常的軌道上來,雖然從來沒說過,但是,我真的非常非常珍惜他,因為他,我才重新開始熱愛生活。」

鄭知輕輕地握住了游擇一的手,對他媽說:「媽,你說這麼多,就是想讓我們倆表個態?」

「我說這麼多,其實是想讓你們知道,這件事,我接受起來也挺難的。」鄭媽媽歎了口氣說,「但是沒辦法,誰讓你們都是好孩子,我再難以接受,也都得嚥下去。當媽的,沒別的奢望,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過得好,你們在一起,幸福就行,以後遇到什麼事,自己解決不了的,回家來,還有爸爸媽媽呢。」

「那我爸那裡……」

鄭媽媽瞪了一眼兒子:「我可真是被你氣死了,你爸那裡能怎麼辦?還不是得我來!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把最難的題留給我做,我是不是沒告訴你,當年上學的時候,你媽我是個學渣啊?」

鄭知笑了,原本在哭的游擇一也笑了。

「媽,那就辛苦你了。」

「嗯,」鄭媽媽拿起杯子,「知道我辛苦就行,給我接杯水去。」

鄭知領命去接水,鄭媽媽壓低聲音,小聲跟游擇一說:「孩子,你也不用有壓力,要是以後他對你不好,你告訴我,我幫你收拾他。」

 

 

☆、第 65

 

在鄭知看來, 他跟游擇一這段感情最大的困難已經解決了,以後再沒什麼能讓他覺得操心的事兒了。

晚上,倆人躺在床上,游擇一睡不著覺,拉著鄭知聊天。

「你怎麼不提前和我說?」游擇一有點兒小抱怨,「這種事, 我應該和你一起面對的。」

「因為我心裡沒底。」鄭知說,「雖然按我媽的性格來說, 她不會難為你,但我還是怕你難受。」

「那你呢?」游擇一說,「怕我難受, 怕我為難, 所以什麼事兒都你一個人扛?」

他翻了個身, 側著面對鄭知:「你是不是忘了, 我也是男人?」

「沒啊……」鄭知聽他這麼說, 有點著急,解釋說,「我只是覺得你已經夠不容易了,不想讓你再承擔這些。」

游擇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悶聲說:「我想跟你分擔。」

他說:「有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特別沒用,要什麼沒什麼,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有你這麼個男朋友。」

鄭知笑了,摸了摸他的臉說:「誰跟你說你沒用的?要不是你,我現在還以為我是性冷淡。」

「少來!」游擇一拍開他的手, 有些害羞地說,「好好聊天呢。」

「我說的是真的。」鄭知把他摟過來說,「你不能總是這麼否定自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價值,因為你,我也想變得更好,你要是說你沒什麼用,那我算什麼?」

「可我真的什麼都沒有,」游擇一有些低落,「沒有學歷,沒有家,現在連工作也沒有,什麼都要依靠你,還有一個定時炸彈一樣的爸爸,我有時候都覺得你和我在一起特別虧。」

說到爸爸,鄭知下意識地皺了皺眉。

「沒事兒,」鄭知說,「以後你什麼都會有。」

游擇一笑著閉上眼,在鄭知懷裡蹭了蹭,以前他總覺得自己大概是這個世界上運氣最差的人,可是現在想想,以前遭受的那些或許都是在為了今天的幸運攢人品,他沒什麼值得別人喜歡的,卻被一個什麼都好的人疼著寵著愛著,還有什麼可不知足的呢?

「鄭知,」游擇一抱緊了他,輕聲說,「我好開心啊。」

星期一上午,鄭知請了半天假,帶著游擇一一起去機場送他媽媽。

去機場的路上,鄭媽媽和游擇一坐在後面,倆人一直在說悄悄話,或者說,是鄭媽媽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說個沒完。

「你們說什麼呢?大點兒聲讓我也聽聽唄。」

「跟你沒關係。」鄭媽媽不理他,繼續拉著游擇一聊天。

到了機場,辦理值機,然後把她送到安檢口。

鄭媽媽看著眼前兩個比她高那麼多的孩子,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怎麼了這是?」鄭知摟著她,像小時候撒嬌似的晃了晃,「這位女士,不要皺眉頭啊!」

「煩人!」鄭媽媽又紅了眼。

她捨不得跟兒子分開,好久不見一次,每次見面也沒多少時間相處,自從鄭知上了大學以後,每年在一起的時間屈指可數,雖然知道兒子大了,早就是能扛事兒的大男人了,可在她看來,他永遠都是孩子。

孩子一個人在外闖蕩,當媽的怎麼可能不擔心,怎麼可能不心疼。

「你們都好好的,」鄭媽媽拍拍他,然後看著游擇一說,「互相照顧,有事了,自己解決不了,一定跟家裡說,爸爸媽媽給你們撐腰。」

鄭知明白他媽的意思,無非還是擔心他跟游擇一的事兒。

這條路不好走,甚至可以說,很艱難。

社會看似寬容,實則不然。

所有人都在喊平權,可同性戀群體想要真正享有該有的權利,一時半刻還是不可能的。

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牽手,一定會引來異樣的眼光。

他們當眾告訴別人他們在相愛,一定會有人說三道四。

因為同性戀的身份,在職場上可能遇到工作、升職的瓶頸。

因為同性戀的身份,在遇到不平等待遇的時候,連維權都難。

可是,因為難,所以就放棄嗎?

鄭知做不到。

他就是愛游擇一,就是要跟游擇一在一起。

因為他的不顧一切,父母就不得不多一層憂慮。

「別為我們擔心,」鄭知說,「應該是我們保護你們倆。」

鄭媽媽笑了,推開兒子說:「行了吧你,少讓我操點兒心我就能多年輕幾年!」

時間差不多了,鄭媽媽必須得過安檢了,她把游擇一叫過來,從頭到腳又細細地把人看了一遍。

「說實話,昨天知道你倆那個關係之後,我都沒好意思好好看看你。」鄭媽媽含著笑說,「挺好的孩子,那天我來,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你招人疼。」

「謝謝阿姨……」游擇一一被人誇就不好意思,尤其這人還是鄭知的媽媽。

他總是覺得自己不配擁有任何誇獎,因為他真的沒什麼值得人看到的優點,他太自卑了,自卑到恨不得永遠低著頭。

「謝什麼,我是看你好才誇你,要是我真不喜歡,我才懶得說場面話。」鄭媽媽拍拍他的背說,「孩子,把背挺直了,咱們什麼都不差。過段時間,阿姨有空的話過來陪讀,你放寬心,好好準備考試,到時候想吃什麼阿姨都給你做。」

游擇一聽得紅了眼,突然想起了他媽。

那年,他馬上要高考,他媽每天都告訴他,什麼都不要想,專心複習,想吃什麼,跟媽媽說。

「阿姨,我能抱您一下嗎?」游擇一很少跟人提要求,他不敢,也不想,他不願意向別人索取,不願意給別人造成負擔。

可是,這一刻,他太想自己的媽媽了,看著鄭媽媽,他無比渴望一個母親一樣的擁抱。

鄭媽媽見他眼睛紅了,想起鄭知跟自己說過的這孩子的身世。

她是可憐他的,是心疼他的,她主動張開懷抱,抱住了這個瘦得讓她皺眉的孩子。

「別哭啊,」鄭媽媽拍拍他說,「以後想家了,就跟鄭知回來找我們,放心,你叔叔那邊,我負責搞定他。」

游擇一抱著鄭媽媽,強忍著眼淚點了點頭。

他覺得大概不會有人比他更幸運了,如果人真的有下輩子,他願意到時候繼續幾倍的去償還這輩子他們給自己的溫暖。

揮手說再見永遠都是一件困難的事,看著鄭媽媽的背影,游擇一和鄭知都有些悵然。

游擇一說:「阿姨真好。」

「是挺好,」鄭知說,「其實我爸也特好,今年過年,你跟我一起回去,到時候讓我爸帶你打麻將,你使勁兒贏他。」

「……你真的是叔叔親生的嗎?哪有這樣的兒子?」游擇一嫌棄地看看他,轉身往外走。

鄭知笑著跟上來:「是不是親生的到時候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們都說我跟我爸年輕的時候長得一模一樣。」

倆人剛到停車場,鄭知的手機響了。

他拿出來一看,跟游擇一說:「等我一下,我接個電話。」

鄭知從車上下來,往遠處走了走,接起了電話。

是律師打來的,游擇一爸爸那邊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讓鄭知放心。

鄭知回頭看了看游擇一,對方正坐在副駕駛上看著他。

「嗯,辛苦你了。」鄭知說,「改天找個時間,咱們兄弟喝一頓,到時候我當面道謝。」

回到車上,游擇一說:「你剛才表情不太好。」

「嗯?有嗎?」鄭知繫好安全帶,開始裝傻。

「有,」游擇一有些擔心地問他,「沒事兒吧?」

鄭知笑了,一邊開車一邊說:「難得啊。」

「什麼難得?」

「難得你這麼關心我。」鄭知鬧他,「你發沒發現,這是你頭一次問我電話內容。」

「……那我不問了。」游擇一把臉轉向了外面,耳朵尖有些發紅。

「別啊,我喜歡你問。」鄭知伸手捏了捏他的手,「我就喜歡看你關心我。」

「所以呢?沒事兒吧?」

鄭知猶豫了一下,笑著說:「沒事兒,公司有點兒事情,已經安排人處理好了。」

游擇一點點頭,雖然他覺得好像有些不對勁,但也沒再多想。能有什麼事兒呢?他最怕的事已經解決了,現在鄭媽媽已經認可了他們,以後大概就真的再沒什麼讓他擔心的了。

回家的路上,鄭知說:「我覺得今天我們有必要好好慶祝一下。」

「慶祝什麼?」

「慶祝你正式成為我鄭家的一員。」

「……還沒有呢。」

「怎麼沒有?我家,我媽說了算。」鄭知瞄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時間,「今兒不打算回公司了,咱倆回家辦事兒吧。」

「回家辦事兒?辦什麼事兒?」游擇一有種預感,但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

「你說能辦什麼事兒?」鄭知說,「昨天因為我媽在,想做什麼都不方便,現在她走了,家裡就剩下咱倆了。」

「……鄭知,現在是白天。」

「我喜歡白日宣/淫。」

「你只請了一上午的假。」

「我是經理,我說了算。」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

「別嘴硬了,」趁著等紅燈,鄭知順手摸了一下游擇一的大腿,「我都看出來了,你現在就想要了。」

 

 

☆、第 66

 

以前游擇一總覺得日子難熬,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非常恐懼天亮。

因為天亮了,就證明他必須要走出屋子去面對這個世界了。

但是,自從跟鄭知重逢之後,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彷彿回到了19歲,那時候, 他透支著大姨一家給他的一切,只等著一年之後再去一一彌補, 只不過,後來發生了一些不愉快,讓他的彌補成了傷害。

這一次, 他透支的是鄭知的愛, 他人生第一次, 毫無顧慮地享受著別人對他的好, 而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學習, 考上大學。

說來好笑,一個27歲的人竟然每天熬夜做高中練習題,天燈夜戰只等著初夏的來臨。

鄭知總怕他壓力太大,時不時就想把人拉出去散散心,可游擇一說:「不能散心,一散,心就收不回來了。」

游擇一是個有毅力的人,這一點鄭知再清楚不過,這個人身上就是有這麼一股勁頭, 雖然算不上愚公,但也總想著移走眼前的大山。

而鄭知,就是愛他這一點。

在愛人眼裡,連一些小執拗都成了可愛之處。

從秋天到冬天,游擇一看著窗前先是疊起落葉又堆起了積雪,覺得好像只是眨個眼睛,時間就溜走了。

春節前,鄭知公司開始忙,連續好長時間都加班到半夜才回來。

如果是以前,加班到那麼晚他就直接住在公司了,可是自從有了游擇一,無論幾點他都要回家。

他得看到那個人,才能安心地走進下一天。

鄭知也不知道這樣究竟是好是壞,在跟游擇一重逢之前,他曾經說過,自己很討厭被什麼束縛了手腳,尤其是愛情。

那時候,在他看來,愛情是要為一切讓路的,後來想想,之所以有那種想法,不過是因為當時還沒重新遇見游擇一。

這可能是命,冥冥之中月老已經牽好了紅線,不管中間打了多少個結,到最後,兩人還是會走到一起。

臨近假期,還有一件事讓鄭知有些憂心。

每年春節他都一定要回家陪爸媽一起過,就算在國外的那兩年,除夕晚上也得跟家裡的兩位視頻吃餃子。

他不是戀家的人,但他知道,父母戀他。

春節是團圓的日子,一年到頭也沒幾次能好好陪陪他們,這個節日絕對不能浪費。

然而今年有些特殊,他還不知道他爸的態度。

男人跟女人終究是不一樣的,在面對很多問題的時候,男人明知道「這不是原則性錯誤」,但是,出於某些原因,他們就是難以接受。

鄭知也是這樣的人,所以他能理解為什麼他爸遲遲不給反饋。

一邊是家人,一邊是愛人,鄭知的確為難。

他沒辦法把游擇一丟在這裡自己回去陪爸媽過年,也沒辦法不管爸媽,留在這邊,和游擇一看煙花。

眼看著假期將近,鄭知開始著急了。

放假前兩天,鄭知要訂回家的機票,左思右想,決定下班後給他媽打個電話問問情況。

一家三口,最好說話的是鄭爸爸,最難搞的也是鄭爸爸,至於每一次究竟是「好說話的爸爸」還是「難搞的爸爸」,得看媽媽怎麼處理。

沒想到,還沒下班,鄭知先接到了他媽的電話。

「正式通知你。」

鄭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當年他查高考成績都沒有這麼緊張,畢竟,他爸的想法可比試題的正確答案難猜多了。

「今年過年,把擇一帶回來。」

「……媽,你再說一遍唄。」

「好話不說第二遍,」鄭媽媽得意地笑笑,「記得好好犒勞我,今年過年回來給我帶什麼禮物,你自己琢磨吧!」

鄭媽媽掛了電話,鄭知坐在辦工作前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等他意識到,今年春節,他最渴望的畫面近在眼前時,突然覺得自己彷彿痛痛快快地泡了個溫泉又做了個全身推拿,舒服得長出了一口氣。

他給游擇一發了信息,讓對方把身份信息都發給他。

「你有事?」游擇一打了電話過來。

「有事兒啊!」鄭知說,「你怎麼還打電話過來了?之前不是你說的,上班時間不跟我聊天麼。」

「……我怕是騙子。」游擇一說,「現在電信詐騙多多啊!」

鄭知被他逗得靠在椅子上大笑:「你警惕性還挺高的,值得表揚。」

「所以你要我信息幹嘛啊?」游擇一多少能猜到一些,但是他不敢確定,也不敢妄想,生怕有了期待最後再落空,到時候心裡更不是滋味。

「我媽剛才打電話來,說春節讓我帶你一起回去。」鄭知帶著笑意說,「我爸也同意了。」

游擇一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倒是很平靜,完全不像當時在鄭媽媽面前那樣。

他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鄭爸爸也不會太難為他們,只是,自己更多的是過意不去。他們兩人的愛情從來都不是錯的,可因為他們非要相愛,讓父母經歷了痛苦的掙扎。游擇一在意的是這個。

「你直接告訴我吧,」鄭知拿了筆準備記游擇一的身份證號碼,「你是不是也好久沒回去過了?」

豈止好久。

游擇一從大學退學之後,回去過一次,偷偷地去看大姨,卻不敢敲門,他始終覺得自己沒有臉面對她,她為自己付出了那麼多,而他卻放棄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好久了。」游擇一有些悵然,他很想念大姨一家,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勇氣去看看。

「嗯,我先把咱們回去的機票買好,估計周通他們兩口子也得回去,到時候咱們還能一起回學校看看。」

「回學校嗎?」游擇一的心思突然活絡了。

他很懷念在十一高的那不到一年的時間,不僅僅是因為他在那裡認識了鄭知,更多的是,他在那裡找到了努力的意義。

剛去十一高上學的時候,他只是不停地告訴自己一定要考上大學給媽媽一個交代,可是後來,如果不是身在那樣的環境下,如果不是有鄭知和周通這樣的朋友在拉著他往前跑,他是不可能成功的。

還有寧路。

游擇一也想起了他。

他突然想,既然回去,是不是應該去看看寧路。

春節回家,飛機降落的時候,游擇一緊張得攥起了拳頭。

他的臉憋得通紅,鄭知問他是不是因為等會兒要見到他爸有些緊張,游擇一反駁說:「不是,我只是坐飛機有點兒害怕。」

鄭知笑笑,懶得拆穿他,他想說,剛才在三萬英尺高的天上都沒說害怕,現在落地了,有什麼怕的?

游擇一望著窗外,嚥了嚥口水。

鄭知握住他的手,輕聲說:「沒事兒,我給我爸其實挺隨和的。」

游擇一強擠出一個笑:「不隨和也沒關係,我會努力讓他喜歡我。」

他們兩個下飛機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鄭家父母在出口等他們。

倆人取完行李,游擇一一直磨磨蹭蹭地往前走,鄭知回頭催他說:「快走吧,我爸沒耐心,讓他等久了,等會兒可能會生你氣。」

他說完,游擇一立馬加快了腳步,抱怨說:「你怎麼不早說!」

游擇一以為自己做足了心理準備,但是正式跟鄭爸爸見面的時候,還是打怵了。

他走在鄭知身邊,特意跟對方保持了半步的距離,出去之後,鄭知立刻找到了站在人群中的爸媽,他揚起手跟他們打招呼,鄭媽媽快樂地跑過來跟兒子擁抱。

游擇一有些手足無措,不好意思看鄭媽媽,也不敢去找鄭爸爸的身影,眼神祇能放在鄭知的身上。

鄭媽媽跟兒子擁抱完,過來關切地問游擇一:「擇一最近怎麼樣?也好久沒回來了吧?」

游擇一客客氣氣地臉上掛著笑回答說:「嗯,好幾年了。」

這時候,鄭爸爸慢騰騰地從後面過來了。

「爸。」鄭知過去,抱了一下他爸。

「嗯,回來了挺好。」鄭爸爸的語氣明顯有些生硬,表情也有些不自然。

鄭知把游擇一拉過來,給他介紹說:「這就是游擇一。」

游擇一緊張得後背都是汗,覺得毛衣都要被浸濕了:「叔叔好。」

鄭爸爸瞄了他一眼,沒細看,抬手擋在嘴前輕聲咳了一下:「嗯,小游哈,行,挺好,走吧。」

游擇一抿了抿嘴,對著他笑了笑,因為緊張,嘴角都在發抖。

四個人往停車場走,鄭知貼著游擇一的耳朵小聲說:「我爸比你還緊張。」

「啊?你別胡說。」

「我是他兒子,我最瞭解他。」鄭知抬手安撫似的揉了揉游擇一的頭髮,「剛才他看起來好像是對你有點兒冷淡,但其實是不知道怎麼跟你相處。」

鄭媽媽回頭看兒子,又轉過來看了看老公,用手肘撞了撞老公說:「你熱情點兒!把人家孩子都嚇壞了!」

「我能來都不錯了!」鄭爸爸低聲嘀咕,「你說這算啥?他是我兒媳婦還是我女婿?怎麼想都彆扭。」

「那你就別想!」鄭媽媽瞪了他一眼,「當兒子對待就完事兒了,哪兒那麼多稀奇古怪的說道!」

 

☆、第 67

 

中國人喜歡團圓, 中國的很多節日都要一家人一起過。

只是,八年前游擇一就沒了家,而後,他曾經被算作大姨的家人,可自從因為那件事被開除之後,他就再沒和別人一起過過年。

春節。

除夕。

煙花。

甚至大家都喜歡吐槽的春晚。

這些都成了游擇一害怕的事情。

他怕這個節日, 怕萬家燈火其樂融融卻唯獨他孤身一人。

都說月亮孤寂地掛在天上,可月亮還有那些星星作伴, 他卻什麼都沒有。

過去的幾年,他在不同的工作崗位上,而這些崗位無一例外都屬於社會底層, 除夕, 但凡需要值班, 他就主動申請, 生怕自己閒下來。

可總還是會有無事可做的時候。

游擇一還記得去年, 剛巧春節期間,他沒了工作。

那時候也是住在之前那個合租的房子裡,他提前好幾天在超市買好了方便麵,從小年過後一直到大年初三,整整十天,沒出過家門。

他不想見人,不想看著別人歡天喜地地置備年貨,不想連走路的時候都能聽見別人互相問什麼時候回家。

他想遺忘這個喜氣洋洋的世界,也想讓這個世界遺忘灰頭土臉的他。

游擇一其實不害怕寂寞, 他只是害怕那種被拋棄的感覺。

然而,一到春節,他就是世界最邊緣的那個可憐蟲。

前幾天,鄭媽媽這邊還沒給消息的時候,游擇一每天數著日子過,他不是盼著快過年,而是恐懼時間的流失,他怕今年的春節又剩下他一個。

好在,鄭知讓一切都不同了。

儘管鄭爸爸對他還是有些不冷不熱,可游擇一跟鄭知坐在車上的時候,對方握著他的手格外溫暖,讓他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可以有家了。

就像鄭知說得那樣,鄭爸爸其實並不是真的多無法接受游擇一,至少,以他的素養,就算面對不喜歡的人,也不會當面給人家臉色看。

他是真的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這個孩子。

自從鄭媽媽從鄭知那邊回來,倆人把這件事兒攤開來說之後,鄭媽媽每天都在誇游擇一,還在憐惜那孩子不容易。

做了父母的人,很容易對跟自己孩子同齡的人產生憐惜之心,雖然最開始的時候鄭爸爸氣得差點兒直接飛過去找兒子問個清楚,但慢慢的也被鄭媽媽說通了。

鄭爸爸只是沒想到自己都這把年紀了,還能趕上個「新潮」,做一回「不走尋常路」的人。

兒子是同性戀,這事兒他花了好大力氣才消化,去機場的路上,他一直在想,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小子,竟然讓兒子這麼死心塌地的。

見了面,鄭爸爸看著游擇一有些怯生生的樣子,又想起自己老婆說過的那些話,立刻在心裡成了慈父。

但也只是在心裡,他沒表現出來,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表現。

回家的路上,鄭媽媽坐在副駕駛一直回頭跟兩個孩子說話,問他們冷不冷,問他們餓不餓,問他們等會兒回家想吃什麼,問他們在飛機上有沒有睡一覺。

倆人就這樣沐浴在母愛中到了家。

游擇一曾經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將近兩年,對他來說,在十一高上學的這一年帶給他的比他過去那麼多年加在一起都多。

他對這裡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情結,時隔多年,終於又回來了。

游擇一還記得鄭知的家,八年前他曾經來過一次,那個晚上,他跟鄭知並排躺在床上,各懷心事,收藏著對方的呼吸聲。

那時候,他們還對感情的事懵懵懂懂,他用鄭知的借書卡從圖書館借來關於同性戀的書,試圖從中找到關於自己人生的答案。

八年,說起來好像是很長的一段時間,可是,又好像不過是轉眼間。八年後的現在,游擇一站在樓下,還能清晰的回憶起來當初自己和周通跟著鄭知上樓的場景。

說到回憶,人們總喜歡用「物是人非」這個詞,但現在,在游擇一看來,一切都在原有的基礎上變得更好了。

「怎麼樣,有沒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鄭知洗完澡回來的時候,游擇一正坐在床邊翻書。

游擇一放下書,笑著看向他:「之前在樓下的時候就有了。」

鄭知把書放到桌上,關了燈,走到了床邊。

窗簾還沒拉上,游擇一坐在那裡,鄭知在他面前微微傾身,兩人的臉幾乎貼在一塊兒,鄭知說:「你不知道,那次,你進去洗澡,我在外面聽了好久。」

游擇一笑了,他說:「你不知道,那次,我進去洗澡,滿腦子想的都是你。」

其實,八年前兩人都滿心滿眼都是對方,只不過,這份感情,在八年後才拼成了一個完整的圓。

鄭知輕吻著游擇一,游擇一抬起手摟住他的腰。

二人倒在床上,那一瞬間,26歲的鄭知和27歲的游擇一似乎跟18歲的鄭知和19歲的游擇一重逢了。

時間和空間都錯亂,親吻間,八年匆匆流過了。

八年前,除夕當晚,鄭知打電話到游擇一大姨家,跟他說了句「新年快樂」,八年後,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時,鄭媽媽拿著兩個紅包,一個給了游擇一,一個給了鄭知。

鄭爸爸問:「我沒有嗎?」

鄭媽媽說:「那你先給我。」

外面不知道誰家放起了鞭炮,遠處的廣場燃起了煙花。

鄭知拉著游擇一去陽台看煙花,倆人肩膀貼著肩膀,鄭知說:「新年你有什麼願望?」

「考上大學吧。」

鄭知樂不可支:「還真挺樸素的。」

「那你有什麼願望?」

鄭知抬起手,胳膊搭在游擇一肩膀上,看著遠處說:「我就希望,你所有的願望都可以實現。」

春節假期不長,在家的每一天都過得特別快。

趁著假期還沒結束,鄭知打算拉著游擇一去搞一趟「回憶之旅」,順便還叫上了周通。

「我就不明白,你們倆找回憶,帶上我幹嘛?」周通打著哈欠開著車,「何葉又不跟我來,我這不是當電燈泡找虐呢麼!」

三個人到了十一高門口,大門關著,只有最右側的小門還開著。

對於這一點,鄭知一直覺得十一高特別人性化。

一般來說,其他學校一到假期就大門緊閉,誰也別想進去,但是十一高就特別有貢獻精神,開著小門,讓那些想打球卻找不到球場、想遛彎兒卻沒有好地方的人隨便進。

他們三個跟門口值班的大爺打了個招呼,大搖大擺地進了門。

「你後來回來過嗎?」周通問游擇一。

「沒有,」游擇一說,「這是頭一回。」

他一邁進校門心口就溫熱起來,一切都沒變,只是他們都長大了。

八年前學校門口就有的宣傳欄,現在依然在,也依然像從前那樣,在宣傳欄裡貼著競賽拿了獎的學生的照片。

當年,周通和鄭知的照片都曾經出現在這裡,唯獨遊擇一,他什麼都沒得過。

往前走,到了籃球場,冬天裡,三五個男生穿著短袖T恤在打球,熱血沸騰,一點兒都不覺得冷。

游擇一跟鄭知說:「從宿舍樓的自習室能看見這個籃球場,我以前學習學累了就往這邊看,好多次都看見你了。」

「別扯,」周通打斷他,「你那是學累了才看嗎?你是看累了才學習!」

被拆穿的游擇一噘了噘嘴,有些害羞。

「你倆遛彎兒吧,我找地兒抽根煙去。」周通本來就不願意來,但沒招,鄭知非拉著他過來,勸他說追憶一下似水年華,而主要的原因是,他想等會兒跟游擇一他們一起去看看寧路。

如果不是回來,周通已經差不多把寧路這個人給忘了。

可是記憶這個東西挺奇怪的,平時你想不起來,可一旦回到事情發生的地方,什麼都記起來了。

周通聽游擇一說想去看看寧路,本以為是約了寧路一起過來,他想著,反正大家好多年沒見了,見一面,看看對方如今怎麼樣,也不是壞事。

卻沒想到,游擇一說,是去墓地看寧路。

周通不知道寧路去世的事,之前游擇一也沒告訴他,他知道之後,只是沉默了一下,然後就說:「帶我一個吧。」

終究是有些不一樣的,如果那人還在就無所謂,可那人不在了,於情於理,周通都覺得自己應該去看看。

畢竟,寧路曾經那麼喜歡他。

周通抽煙去了,鄭知跟游擇一繼續往校園裡面走。

因為是假期,教學樓大門鎖上了,他們倆沿著跑到往大樓方向走,想著就算進不去,站在窗戶外面看看當年的班級也挺好。

「以前晚上放學,你自己往學校大門口走,有好幾次我都偷偷跟在後面,一直看著你出了大門我才回宿舍。」

想起以前,游擇一覺得真的有種青春時期獨有的美好,那會兒他們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也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喜歡自己,可依舊燃燒著自己那顆心,心甘情願地被對方吸引著。

他們走到教室窗外,鄭知望著裡面,指了指最後面的那張桌子:「咱們倆認識的時候,就坐那裡。」

「真想進去看看,」游擇一說,「想再跟你坐一次同桌。」

 

☆、第 68

 

游擇一不記得是在哪兒聽過的那句話了, 是說回憶有時候很美,但有時候也很傷人。

他跟鄭知繞了一圈往回走的時候,看見周通坐在籃球架後面抽煙。

兩人快走到他跟前時,天開始下雪。

「走嗎?」周通問。

游擇一遲疑了一下,問他:「你不想逛逛?」

周通勉強一笑:「你倆是小情侶回來找回憶,我逛個什麼勁兒, 這對兒對我來說,也沒太大意義。」

他嬉笑著挑挑眉:「畢竟我媳婦兒跟我沒當過同學。」

鄭知嫌棄地拍了他一下:「行了, 別貧了,走吧。」

三人往校外走,到了大門口, 周通還是回頭看了一眼。

他沒說謊, 這個地方對他來說確實沒有鄭知跟游擇一那麼意義重大, 是母校沒錯, 他也熱愛母校, 但熱愛歸熱愛,他沒有太多的情結。

可是現在有了,而且他得去解開。

周通開車,載著鄭知和游擇一去城北的墓地,一路上,雪越下越大,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家鄉今年冬天的第一場雪。

游擇一看著窗外,覺得雪景很美,他很喜歡下雪天, 覺得再喧囂的城市到了雪天也會變得寂靜起來,就彷彿人間的所有繁雜都被掩埋了。

他又覺得,這雪或許就是下給他們的,寧路知道他們來看他了,把這雪算作是好久不見的禮物。

說到底,他們在中學時代交往並不深,可或許因為是同類,寧路把很多情緒都寄予在了他身上。

那時候游擇一對自己還不確定,可寧路早早就幫他確定了。

在寧路寫給他的最後一封信裡,寧路說:你能懂我吧?能明白我為什麼非要離開吧?你能想像那種每天被別人輕視、整個人都活在嘲笑和輕蔑中的感覺嗎?並不是一個兩個人對我那樣,而是絕大部分。如果是個體傷害我,我還能反擊,可我這邊剛出了一拳,背後又遭到一擊。這片繁榮的土地,根本就沒有我可以棲息片刻的地方。

游擇一當初看這段話的時候,有種揪心的疼。

他當然懂,而寧路也一定是因為他懂,所以才說給了他。

只是,他比寧路更幸運。

冒著雪,他們到了墓地。

周通讓他們倆先去,自己去找停車的地方。

鄭知原本想等他,結果被游擇一拉走了。

「等會兒一起走唄。」

「別了,」游擇一說,「我們先去。」

兩人找了家花店買了一束白菊,游擇一憑著記憶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寧路的墓碑。

墓碑上的照片是寧路中學時候貼在學生證上的,笑得很好看,有一對兒梨渦。

以前有人跟游擇一說,有梨渦的人日子過得都很甜,因為不高興的時候自己對自己笑也能變得心情好。

可是,寧路沒能拯救自己。

現在,看著照片上甜甜的笑容,游擇一竟然覺出一份悲涼來。

「他給我寫的那封信現在還在家裡。」游擇一說,「我從來不敢再拿出來看。」

鄭知握住他的手,沒有說話。

當年在學校,寧路的確和他們接觸過那麼幾次,可鄭知對他實在沒有太多印象,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活生生的一個人,再見面竟然成了一坐冰冷的墳,讓人忍不住唏噓。

「我其實挺恨的,」游擇一看著墓碑上的照片,面無表情地說,「是所有人一起,逼死了他。」

「他其實過得一點都不好,但壓在心裡的事,從來沒人能聽他說,就像往容器裡注水,那些污言穢語和下流的傷害像水一樣注入他身體裡,最後,水滿了,他溺水身亡了。」游擇一說,「我特別恨當初那些因為他的性取向就欺負他的人,因為和他們不同,所以就要被譏諷被羞辱,都是十幾歲的學生,怎麼能那麼惡毒?」

鄭知想起游擇一遭受校園暴力的那段時間,他跟周通兩個人牟足了力氣護著他,可還是讓他受到了不少的傷害。

而寧路呢?從來沒人幫過他。

「我難以想像他經歷了什麼,」游擇一扭頭看鄭知,「我覺得自己非常卑鄙。」

鄭知不解地看他。

「我有時候竟然在慶幸,那時候有你們站在我這邊。」

「你知道?」

游擇一笑笑:「你們的保密措施做得並不好。」

話說到這裡,游擇一不得不承認,雖然這二十幾年來他遇到了太多讓人絕望的事情,可他始終都是幸運的,因為,每一次,都有人把他從深淵拉出來。

「嗨。」

游擇一跟鄭知聞聲回頭,看見周通抱著一大束白玫瑰走了過來。

周通揉了揉鼻子說:「沒有別的花了。」

游擇一笑笑,拉了拉鄭知的手說:「咱們倆去逛逛,讓他們倆單獨說說話。」

鄭知被他這句話說得覺得滲人,一邊被人拉著走一邊吐槽說:「在墓地有什麼好逛的?」

游擇一拉著他快走幾步,小聲說:「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寧路一直偷偷喜歡著周通。」

鄭知是真的不知道,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然後嘟囔說:「你都說了是偷偷,我怎麼可能知道?」

「反應太遲鈍。」游擇一笑他,「人家周通都知道。」

「他知道不稀奇,我不知道是因為當時我的心思都在你身上。」

被他這麼一說,游擇一害羞了,放開他的手,快步往外面走。

「對了,」鄭知趕上他問,「你要不要,直接看看你媽媽?」

游擇一停了一下,然後抿了抿嘴,回頭看著站在雪地裡的鄭知:「她沒葬在這兒。」

「那在老家?」

游擇一點了點頭:「在老家,還沒有墓地。」

鄭知大概懂了他的意思,走過去,摟著他往前走:「會有的。」

雪依舊在下,墓碑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

周通把那束白玫瑰放下,走過去,用手撥掉了墓碑上的雪。

他走回來,站在寧路前面。

剛剛他說了謊,白玫瑰是他自己選的,他只是覺得寧路一定會喜歡。

周通其實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第一次注意到有寧路這個人是什麼時候了,也不記得自己跟他說的第一句話是什麼,更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發現對方可能對他有意思的。

周通從來都沒對同性有過異樣的心情,他一心放在漂亮姑娘身上。

回憶起來,可能對寧路印象最深的就是幾乎身邊所有的同學尤其是男生,都喜歡拿他當做笑料來解悶,還有幾次,晚上放學,校園很黑,寧路被人拉著到樹底下欺負,只他過去幫寧路解了圍。

周通從來都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語,所以儘管他知道招惹上寧路可能會讓自己也陷入輿論的風波裡,可他還是看到一次幫一次。

他想,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寧路才喜歡上了他。

「你冷不冷啊?」周通看著照片上的人,稀里糊塗地就說了這麼一句話,說完,自己笑了。

「這地方,應該是冬天冷夏天熱吧,」周通說,「你也是,怎麼就……」

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了,好像說什麼都是不對的。

「其實,你挺好的。」周通開口說話的時候,吐出一團白色的霧氣,讓他看不清眼前的世界,「真的。挺遺憾的,那時候沒怎麼和你說過話。」

很久以前,周通被何葉拉著去文學院蹭哲學課,那時候有個學生提出一個問題,是說,死亡更痛苦還是活著更痛苦。

當時周通對這種問題嗤之以鼻,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是死亡。

死掉的那一瞬間,萬物俱滅。

可現在,他突然覺得,或許對有些人來說,活著就如同身在地獄,死了才是真的解脫。

這世上妖魔鬼怪太多,像寧路,已經被惡鬼纏身,被噩夢吞噬,死亡是他唯一的出路。

當然,如果可以,周通真的想回到過去試一試,看看自己有沒有能力救救他。

周通不是爛好人,只是他覺得從一開始寧路就沒做錯過什麼,沒有犯錯的人,為什麼要遭受如此對待?

當年,他們誰都不知道寧路所謂的「休學」背後是這樣的真相,真的太殘忍,他們無法想像一個與他們同齡前陣子還在一起說過話的男生就這樣長眠於土下了。

周通不知道寧路是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的生命,他沒問游擇一,對方也沒說。

不知道更好,少一點無奈。

雪落在了那兩束花上,一束白菊,一束白玫瑰。

睡在這裡的人,死前最後一個愛著的人終於來到了他的墓前,也終於在等待多年之後,他擁有了他送的玫瑰。

或許年少時候的那份愛,更多的是對強者的崇拜,但無論如何,它長盛不衰了。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寧路等了這麼久,終於可以繼續安心睡覺了。

離開的時候,周通想起大學時他陪著何葉在圖書館,無意間看到別人貼在熱水機水箱上的一張便簽紙。

便簽上是一首詩。

「像塵世不挽留他一樣

他也不再挽留塵世

這不受歡迎的過客

終將拋棄原本

失落的夢

做一個天上的

流浪漢」

寧路去天上流浪了。

周通踩著雪,希望他在那邊的世界能過得好一點。

 

☆、第 69

 

春節過後, 鄭知一如往常忙起了工作,游擇一則是在家裡掛了個高考倒計時的牌子,早早就開始了考前衝刺。

他總覺得自己以前學習好像都沒有這麼賣力,上學那會兒沒誰是打心眼裡喜歡學習的,可是現在,他竟然學出了樂趣。

每天鄭知回來, 他會跟鄭知吐槽今天做過的題,哪道題出得好, 哪道題出得很可笑,或者,哪本練習冊上的答案好像有問題。

倆人就好像回到了學生時代, 游擇一開玩笑似的說:「沒想到我的學習能力巔峰竟然在27, 早知道我當初就不學習, 等八年之後再努力了。」

鄭知看著他現在的狀態, 打心眼裡高興。

一開始他提出希望游擇一再次參加高考其實自己也挺心虛的, 他怕游擇一不願意卻不好意思說,也怕對方壓力太大,影響了生活。

但現在看來,隨著高考的日子逼近,游擇一竟愈發地樂在其中了。

鄭知喜歡看著他意氣風發的樣子,眼前的這個人,終於漸漸開始找回自信了。

當然,他也知道游擇一能變成現在這樣,付出的努力比他想像得更多。

雖然開玩笑說現在是自己的學習能力巔峰, 可誰都清楚,這是他辛苦拼出來的。

空白了這麼久,突然插隊去跟那些一直在跑道上的學生們競爭,壓力之大、難度之大,無法想像。

就憑這一點,鄭知覺得,他就沒有愛錯人。

鄭知看著日漸變小的倒計時數字,無比期待著高考結束的夏天,就像當年一樣,那時候的他,也是懷著類似的心情,希望和游擇一一起收穫長久努力之後結出的果實。

只不過,上一次落空了,但這次,絕對不會了。

游擇一的的生日在五月份,原本鄭知打算好好給他慶祝一下,畢竟這是兩人在一起以來第一次過生日。

但游擇一拒絕了。

「等等吧,」游擇一敲了敲那個倒計時的小牌子,「還有13天,等考完試我們再慶祝。」

鄭知趴在床上,看著又坐回桌前學習的游擇一,心情複雜。

自從三月份以來,他這位三好學生男朋友沉迷學習無法自拔,倆人再沒出去吃過飯,游擇一說:「太浪費時間了,我們就在家裡吃吧。」

連吃飯都沒有,就更別說看電影和旅行了。

鄭知有一次出差,去意大利,那是個會議加晚宴,公司給他優待,可以帶家屬。

當然,公司上層並不知道他的家屬是個男人。

那會兒鄭知想著游擇一還沒出國玩過,剛巧可以藉著這個機會帶他出去走走,結果游擇一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以後有得是機會,這次你就自己去吧,好好工作,我在家好好學習。」

鄭知瞬間覺得自己就是被打入冷宮的妃子,怎麼絞盡腦汁都換不回皇帝的寵愛。

什麼都沒了,就別提性生活了。

游擇一每天學習到深夜,以前還需要鄭知陪他,因為偶爾得講講題,可後來,游擇一開竅了,昇華了,做題不錯了,鄭知也就基本上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現在的游擇一,儼然是當年人人羨慕嫉妒恨的學霸,而當年的學霸鄭知,只能裹著被子看著他的背影自己在腦子裡幻想那些緋色的畫面。

鄭知突然覺得,提出讓游擇一高考,這事兒簡直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天漸漸熱了,高考倒計時從兩位數又變成了一位數。

游擇一打印完准考證之後,坐在桌前盯著那張紙看了好久。

「跟以前的沒什麼太大區別嘛。」鄭知給他沏了杯咖啡放在手邊,「怎麼樣?緊張嗎?」

游擇一笑笑,看著他說:「緊張。」

「到時候我就像那些家長似的,在考場外面等你,你考完出來記得第一時間給我一個熱吻。」

「你幹嘛啊?」游擇一站起來還沒走兩步就被鄭知抱在了懷裡,「給其他考生製造心理壓力。」

游擇一靠在他懷裡笑:「你真是夠了。」

「但是說真的,我害怕。」游擇一收斂了笑容,側臉貼著鄭知的脖頸,「萬一考得不好怎麼辦?」

「那咱們就出去散心去。」

「……你怎麼那麼樂觀?」

「那不然還能怎麼辦?咱們倆在家裡抱著哭嗎?」鄭知輕笑著,手心在游擇一背上來回輕撫,「考得好,咱們就去巴黎散心,考得不好就去鐵嶺,懲罰你。」

游擇一被他逗笑了:「那我還是爭取一下巴黎吧。」

游擇一說不清楚是20歲的時候自己心態好一點還是28歲的時候更好一點。

當他走進高考考場,和一群平均年齡比他小了10歲的學生上戰場「廝殺」的時候,心跳快得不得不用深呼吸來緩解。

就像大家開玩笑時說的那樣,每逢高考必然下雨。

他考試的這兩天,天就沒晴過。

有時候瓢潑大雨,有時候綿綿細雨,像是時刻在提醒大家,「我與你們同在」。

答完最後一科試卷,還有些檢查的時間,游擇一放下筆,看向了窗外。

窗戶是濕的。

窗台是濕的。

外面的樹葉是濕的。

整個世界都是濕的。

就像他的記憶,八年前,他也是這樣坐在考場裡,寫完最後一道題,看了一眼窗外的雨。

游擇一恍惚間有一種中間那八年被抽空了的感覺,他又回到了20歲的初夏。

雨一直下到考試結束,說來也奇怪,當考生們走出考場的一瞬間,天竟然放晴了。

游擇一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快步往外面走去。

又是一段旅程告一段落,雖然一切還未塵埃落定,可他也竭盡所能地往前奔跑了。

人生最奇妙的不過就是一切從頭開始都不晚,只要你肯改變,就會越來越好。

游擇一是回原籍參加的高考,考完之後,游擇一帶著鄭知去了他一直惦記著想去的地方。

「其實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賺錢給她買一處墓地,」游擇一說,「八九年了,她就這麼孤零零的在這裡待著,讓我覺得自己很不孝。」

鄭知跟著游擇一走進殯儀館專門用來擺放骨灰的屋子,一進門,一排排的架子上面擺著不知道多少相框和骨灰盒。

很多人覺得這種地方讓人感覺陰森,可鄭知不這麼覺得,尤其是當他跟游擇一一起站在游媽媽面前時。

她是個很漂亮的女人,黑白色的照片,顯得她更清瘦,鄭知看著她,覺得他們母子倆長得很像。

「等回去咱們就去看看墓地,」鄭知說,「選個好地方,景色漂亮的,把她接過去。」

游擇一搖搖頭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再等等吧。」

他說:「我想自己買給她,不能什麼都依靠你。」

「可是……」

「不急,」游擇一說,「如果她在的話,肯定也會這麼說,她會說,只要我常回來看看她就行了。」

游擇一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媽媽,他輕聲說:「媽,我把他帶來了,就是以前我跟你說過的那個人,叫鄭知。」

鄭知有些意外,他沒想到他跟游媽媽提到過自己。

「以前我總說你可能都聽煩了,現在好了,今年開始,每年他都要陪我過來看你,你會不會嫌我們煩?」游擇一笑了,「嫌我們也沒辦法,我們還是要來的。」

他掏出准考證:「我又參加高考了,雖然不知道能考到哪裡,但至少也是邁出了一大步,搞不好人生就真的重新開始了。這一年我真的過得特別好,比以前的每一年都更好。」

說到這裡,游擇一有些哽咽:「要是你真能看見就好了。」

鄭知摟著他的肩膀,捏了捏。

「今年我遇到了最好的人,我也變得更好了,」游擇一繼續說,「可能我真的時來運轉了。」

從那裡出來的時候,游擇一逆著光看了一眼太陽。

他輕聲問鄭知:「你說,我失去的,是不是慢慢一樣一樣全都回來了?」

成績公佈的前一天晚上,鄭知跟游擇一盯著電腦一遍一遍地刷查分系統。

原本說第二天早上七點開始能查分數,但有小道消息說半夜兩點就開始,於是,倆人信以為真,對著電腦刷了一整晚,直到第二天早上七點。

「……你看看,這分數沒錯吧?」

鄭知湊上前,瞇著眼睛看了半天:「我操。」

在等待成績的這段時間裡,倆人翻閱了往年鄭知母校的錄取分數,因為這邊是成績出來之後才報考,所以,游擇一查完答案估算完分數後,在心裡打了個折扣,覺得如果不出意外,或許能勉強擦個邊。

「這什麼情況?」鄭知也懵了。

「怎麼辦?」游擇一呆呆地看著鄭知。

「怎麼辦?」鄭知一躍而起,抱住了游擇一,「我他媽現在就訂去巴黎的機票!頭等艙!豪華酒店!一月游!」

游擇一環著他的脖子笑出了眼淚:「你以後就是我的學長了。」

鄭知的母校是國內名校,原本游擇一定下這個志願的時候沒想過自己真能考得上,就連估分的時候也是怕記憶錯亂多算了分數,盡可能地往下壓,卻沒想到,他的成績,按照往年水平,遠遠超過了那所學校他最想去的專業分數線,就算今年大家分數都高,也能八九不離十。

「你失去的真的一樣一樣全都回來了。」鄭知緊緊地抱著懷裡的人,柔聲說,「你這麼努力,生活果然沒有虧待你。」

「睡一覺吧,」鄭知拉著游擇一躺在了床上,「一宿沒睡,黑眼圈都出來了。」

游擇一躺在鄭知身邊,往他懷裡靠了靠,他的頭枕在對方心口,閉著眼,含著笑說:「把你的心借我枕一枕。」

「儘管拿去用,」鄭知摟著他,輕吻了一下他的頭髮,「反正你已經在我心裡睡了八年了。」

陽光從沒有拉嚴的窗簾縫隙擠進來,窺見了兩個男人纏綿動情的吻。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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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