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第一人稱,路邊撿了個流浪漢。

CP:袁春天 X 袁淶   流浪漢攻 X 溫潤書店老闆受

1

我遇見袁春天的時候,對面大樓的老闆正從五樓縱身一躍,在地面摔成了一朵殷紅的玫瑰。

袁春天的名字是我給的,因為在認識我之前,他一無所有,包括姓名。

當時他髒兮兮的,穿得破衣嘍嗖,站在街邊的早餐攤半米開外,目光貪婪地看著冒著熱氣兒的豆漿跟油條。

馬路對面的跳樓事件並沒有引起他的注意,就好像相比於一頓熱乎的早餐,血淋淋的現場根本不值一提。

我叼著菸站在門口,問了他一句:「餓了?」

那早餐攤的老闆回頭跟我說:「你別搭理他,給他一頓飯他就纏上你。」

看起來這是老闆的經驗之談,但我還是笑笑,掏錢買了兩份早餐。

兩份都是給那髒孩子的。

早餐攤的老闆似乎非常不待見他,加上這會兒沒有空位,我就搬了屋裡的小桌子出來,讓他坐我店門口吃飯。

他一言不發地蹲在那裡狼吞虎嚥,連我給他拿了凳子他也不抬頭,直接挪了屁股坐上去。

早餐攤老闆說:「看見沒?你給他吃的,他連句謝謝都沒有。」

那孩子的動作怔了一下,然後抬頭看我:「謝謝。」

我蹲在他旁邊,笑著跟早餐攤老闆說:「王哥,你看,他跟我說謝謝了。」

這孩子挺瘦的,乾瘦乾瘦的,看起來十幾歲,明顯營養不良,看不出來究竟多大。

我打量著他,就像對面那些人打量著墜樓現場。

他吃得很快,油條被他咬斷,似乎都沒怎麼嚼就吞了下去。

他拿著碗仰頭喝豆漿,像是一口氣要把這春天給喝掉。

王哥說:「你看著吧,明天他還來找你要飯。」

雖然王哥言語中充滿了嫌棄,但最後還是又給他拿了個茶葉蛋過來。

「看你面子,白給的。」王哥說,「也不知道哪兒過來的,三天了,就跟我這兒討飯吃。」

我笑著說王哥:「估摸著是看你面善。」

「可別,我年輕的時候那是大殺四方的主兒,這些年金盆洗手不幹了。」

王哥喜歡說笑,刀子嘴豆腐心。

「行了,我收攤了,對面那熱鬧,熱鬧得都影響我生意了。」王哥看了一眼這邊,「他用著的那幾個碗筷你先給收著吧,明天我過來了再還我。」

王哥一邊收攤一邊嘀咕:「小要飯的用了,回去還他媽得消毒。」

我笑笑,跟王哥道了謝。

早餐攤收了,王哥走了,對面警察也來了。

報攤老闆看熱鬧回來說:「欠債幾千萬,還不上就自殺咯。」

我點點頭,對那其實沒太大興趣。

相比於那個,我的注意力都被面前這男孩吸引了。

他把碗都舔得乾乾淨淨,比有些小餐館洗過的盤子看著還亮。

這還真是餓壞了。

「吃完了就走吧。」我站起來,收拾東西,「自己在外面,別誰給東西都吃,萬一裡面下了毒呢?」

他笑著跟他開玩笑,但這又不完全是玩笑。

就算是小流浪漢,安全意識也得有,可別哪天被人毒死了。

好死不如賴活著,不是還有這麼一個道理麼。

我把一切收拾完,正好早上九點。

門上的木頭掛牌被我翻過來,從「休息」變成了「營業中」。

我進屋前掐斷了菸,沒再管外面站著的人。

雖然九點的春光還沒暖起來,但拿本書坐在室內窗邊等著溫度一點點攀升,這是一天裡我最享受的時光。

2

我這家店賺不了什麼錢,或者說現在開書店的沒幾個真能賺到錢的。

好在房子是我爺爺留下的,這附近又有幾所大學,勉強能湊活一個收支平衡,至於我吃飯的問題,不指望這家店給我解決。

從小我就是那種一切都平平的人,沒什麼像樣的遠大志向,十二三歲的時候被人問起長大想當什麼,我的回答就是:「想當書店老闆,每天曬著太陽看書。」

大家都笑,說:「這孩子安分。」

是安分。

安分到毫無野心,二十七八了整天守著一家不賺錢的店,混吃等死。

我爸說:「你看看你陳叔家的兒子,從美國回來了,直接去上市公司當什麼什麼經理。」

對於這些,我左耳朵聽右耳朵就冒出去了,我爸也習慣了,但他還是愛嘮叨,最後我只好再給他做一道菜,讓他吃得開心點兒,也就不跟著我絮叨個沒完了。

我就是被我這愛嘮叨的爸叫醒的,上午十點多,陽光上來了,暖和得不行,我窩在窗邊的沙發上抱著書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睡著了,手機一響還嚇了我一跳。

我爸在電話裡說:「你徐姨又要給你介紹對象,要不你去見見?」

我哈欠連天地笑:「您可別鬧了,我什麼情況您知道的啊。」

他「嘖」了一聲,不知道第多少遍問我:「真改不過來啊?」

我就笑了:「同性戀這事兒,怎麼改啊?又不是左撇子改右撇子,你敲打幾下就扳過來了。」

小時候我是左撇子,後來我爺爺說這樣不符合規矩,愣是給我強行扳過來了,用的方法就是打手。

後來我爸說:「得虧你爺在世的時候你沒讓他知道你喜歡男孩,要不他說什麼也得給你扳過來。」

我當時沒反駁他,只是笑,但我清楚,這是兩碼事。

我爸在電話那邊嘆了口氣,不說這個了:「行吧,那你週末回來吃飯不?」

說話間我看見外面站著一人,那傢伙不知道站了多久了,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神兒怪瘆得慌的。

我說:「再說吧,你跟我徐姨不是過得挺好的?」

「還行,」我爸說,「我倆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爸一個人拉扯了我將近二十年,前年才在別人的介紹下認識了一挺漂亮的阿姨,倆人沒領證,但就那麼過著。

他倆挺合得來的,我爸因為身體原因提前退休,倆人在家提前享受老年生活,有滋有味兒的。

「那就挺好,」我說,「有點事兒,先不跟你聊了。」

掛了電話之後,我隔著窗戶跟外面的小子對視。

印象裡九點多我就告訴他可以走了,畢竟吃飽喝足了,再繼續跟這兒蹲著也沒意義。

沒想到,我這一覺醒來,他在那兒站著看我呢。

這得是什麼原因才被糟踐成這樣呢?

衣衫襤褸的,春寒料峭他卻只穿著一雙掉了底的鞋,髒兮兮的牛仔褲也破了,頭髮又長又亂,陽光一晃都能看見蒙著一層灰。

典型的流浪漢。

細胳膊細腿,但個子不矮。

更重要的是,我發現這小流浪漢的眼睛竟然特亮,就像是森林裡的狼,在盯著獵物。

但我不是他的獵物,就像我不會再給他第二頓飯。

我衝他笑笑,又對著他做了個鬼臉,然後起身,喝完了面前桌子上已經涼了的咖啡,拿著空杯去洗,之後開始收拾裡面的書架。

讓我意外的是,當我收拾完書架給自己炒完兩個菜的時候,發現那傢伙還站在那裡,似乎都沒挪過地方沒換過姿勢。

我開門問他:「你都不用上廁所的嗎?」

他呆愣愣地看我,那模樣實在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3

人一旦覺得自己無聊,那麼很容易做出一些平時不會做的事情。

就比如,我對門外的小流浪漢說:「餓不餓?請你吃飯。」

兩三個小時前我還在說不可能給他第二頓飯,兩三個小時後我就推翻了自己的言論。

人的心思比偵探小說裡的反轉來得還多。

他沒給我回答,像個啞巴。

如果不是早上聽見他說過一聲「謝謝」,我就真的以為他不會說話了。

因為不會說話,所以被家人拋棄,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遊蕩在這個城市的每一處,這麼想想,還挺有故事性。

但是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我給他編排的故事,而他有自己的人生。

我又搬出了那張小桌子,之後端著盛出來的飯菜放在上面。

我問他:「會用筷子嗎?」

早上他用髒兮兮的手直接抓著油條吃,但這會兒我可不會讓他用那雙髒手碰我的菜。

他看著我手裡的筷子,搖了搖頭。

「不管會不會,先去把手洗乾淨。」我沒讓他進屋,雖然覺得這小東西不會做出什麼危險的舉動,但我也不是那種隨便讓奇怪的人進門的笨蛋。

我在水盆裡接了水,放在門口,又拿了洗手液讓他洗。

不出我的所料,他不知道怎麼用洗手液。

我蹲在他旁邊,對他說:「手泡水裡,使勁兒搓。」

他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水面上。

那雙手骨節分明,或者說,瘦骨嶙峋,看得我不得不覺得他或許真的常年吃不上一頓像樣的飯。

他緩緩地把手按在水裡,手心貼著盆底,泡了一會兒,開始像我說得那樣使勁兒搓。

還沒用洗手液,水盆裡的水就已經髒了。

我不是個有潔癖的人,但也有些受不了他這樣。

「手心向上,抬起來。」

他很聽話,手心捧著水看向我。

我哭笑不得:「把水倒掉。」

我的意思是把那捧水倒回水盆裡,他卻以為我是讓他倒在地上,手一揚,旁邊的地面就濕了。

他轉過來看我,看得我都沒法嘲笑他。

我把洗手液擠在他的手心,透明的藍色,他覺得有些新奇,還湊過去聞了聞。

「香吧?」我說,「但是不能吃。」

他瞥了我一眼,竟然沒好氣兒地說:「我知道。」

這小子,還挺有脾氣。

「使勁兒搓,洗手怎麼還得我教啊?」

他使勁兒地蹭著手,慢慢起了泡沫。

這麼一雙手,想要洗乾淨不是那麼容易的,反覆洗了好幾遍,終於算是差不多了。

洗掉了髒污,我總算看到了這雙手本來的樣子——很糙,遍佈著傷口。

我拿了紙巾給他,讓他擦手,然後過去吃飯。

他老老實實地坐在小餐桌邊上,看著面前的飯菜卻不動手。

「不想吃?」

開玩笑,我的廚藝可是一絕。

我這人雖然做別的不行,但做菜還是不錯的。

他搖了搖頭,學著我的樣子拿起筷子,姿勢卻彆扭得不行。

我差點兒給忘了,他不會用筷子。

我起身回屋,拿了個勺子給他,之後,這小子狼似的跟我搶飯吃,我做的菜,三分之二都讓他給吃了。

結果,吃完了沒一會兒,我甚至還沒洗完碗,他在外面嘔吐了起來。

我覺得這簡直是對我的羞辱,吃了我做的菜吐了,這算什麼?碰瓷嗎?

但看著他那難受的樣兒,我又不能不管,只好去找了隔了幾戶的診所醫生來看看。

醫生一看見他,問我:「怎麼了這是?」

「我給他吃了頓飯,結果吃完就吐了。」我說,「半小時,吐了三回。」

醫生猶豫了一下,還是讓我們跟著去了診所。

檢查的時候,我說:「我沒給他下毒。」

醫生看看我:「知道你沒下毒,但是也差不多了。」

「什麼意思?」我沒懂。

我轉過去的時候,發現那髒兮兮的臭小子也在看我,那眼神,怕是以為我真的給他下毒了。

醫生說:「一看他這樣就知道常年營養不良,你這突然給他吃得太油膩,他腸胃受不了。」

還真嬌氣起來了。

我坐在一邊擺弄診所的抱枕,看著那小流浪漢說:「聽見沒有?我沒給你下毒!別用那眼神兒看著我!」

4

我從來沒想過給小流浪漢吃頓飯,結果自己惹上了麻煩。

醫生說:「你看你這好人好事兒做的,糟心了吧?」

我看著醫生給那小子打針,覺得頭疼,搭了飯還得搭看病的錢。

付了錢,我準備回去,畢竟店還開著呢,雖然我那店裡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但真要讓人搬空我也著實很虧。

「打完針自己該幹嘛幹嘛去吧。」我對小流浪漢說,「以後吃東西注意點兒,下回可沒人帶你看病了。」

我正要走,卻被抓住了衣角。

那天我穿的是一件白色的長袖襯衫,第一反應是,他那爪子到底洗得乾不乾淨。

我回頭,撞上他看著我的視線,明明跟我沒關係的人,竟然好像在怪我拋棄了他。

我扯回自己的衣服,對他說:「別碰瓷,好好活著。」

我戳了戳他的腦門兒,戳得我乾乾淨淨的手蹭了一指尖的灰。

我把他丟在那兒不管了,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

誰能想到,第二天早上我開門的時候,他竟然在我門口坐著。

早餐攤的王哥說:「瞧見沒?賴上你了。」

我繞開坐在台階上的小流浪漢,把垃圾丟到路邊的垃圾桶,再回來時,發現那傢伙抱著膝蓋正看著我。

「還真碰瓷啊?」我蹲在他面前,問他,「不吐了?」

他看著我點頭。

「吃東西了嗎?」

他又看著我搖頭。

王哥開玩笑似的笑著說:「你乾脆把他領家當兒子養得了。」

我也笑著和王哥說:「我這歲數也就當他哥,我年輕著呢。」

站起來的時候,那小子一直看著我,我說:「真把我當爹了?給你兩頓飯,你就打算跟著我了?」

小流浪漢不吭聲,就盯著我看。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決定不理他,讓他自己玩去。

這種人就跟火車站纏著人討錢的是同一類,你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窮到活不下去只能出來討飯,但我一直都覺得,既然有手有腳,做什麼都能賺口吃飯錢,就那麼認命了跟人討飯吃的不值得被同情。

我這種觀念曾經被我爸說「太冷漠」,但我覺得沒毛病。

可能確實有點兒不近人情,但就像這小流浪漢,好手好腳的,為什麼不能去打工?就算去飯店端個盤子,也能吃口飯吧?

不理他,時間久了自然就走了。

我是這麼想的,但很顯然,他不是那麼想。

接下來的三天,他一直在我門口坐著。

或許還有點兒良心,怕影響了我生意,他都是躲到邊角去,不擋在門口。

但每天晚上我關門時他都坐在那裡看著我,我開門時他蜷縮在地上還睡著。

那感覺好像是我在虐待他。

王哥看他這樣,每天早上給他一碗豆漿,油條是不給了,說是給吃的多了,這小子又纏上自己了,我就是個活生生的被纏住的例子。

就這麼僵持了幾天,他每天就靠早上的豆漿活著,到了後來明顯沒了精神。

我不確定在我看不到的時候他有沒有吃別的東西,但我能確定,他大部分時間都在我門口守著。

這弄得好像是我在虐待他。

我本來以為自己挺堅定的,卻沒想到,最後還是讓他進了屋。

那天晚上突然暴雨,外面電閃雷鳴,我本來已經睡著了,被一聲驚雷嚇醒。

深更半夜,外面的天都被閃電晃得如同白晝,狂風暴雨,讓人焦慮。

我突然想起那個小流浪漢,甚至來不及多想,穿著拖鞋就跑去開了門。

他還瑟縮在門口,整個人蜷著,被雨淋得早就濕透。

他的頭埋在雙臂間,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沒有。

風捲著雨往我身上砸,我過去,推了他一下,他顯然嚇了一跳,然後被我拉著回了屋。

5

我說:「下這麼大雨,你怎麼不知道躲啊?」

說話的時候,我下意識去拿毛巾要給他,結果一轉身發現這小子實在太髒,索性直接讓他把那破破爛爛的衣服脫了,準備塞他去浴室洗澡。

其實這幾天下來,我都習慣了他不吭聲,本以為他這次也不會答我的話,卻沒想到他開了口。

他說:「我在你屋簷下躲雨。」

這一句話說得我突然心裡有點兒難受。

我何德何能,我有什麼本事,我哪兒給得起別人一個可以躲雨的屋簷呢?

我催他:「快點脫了,髒水流了一地。」

他有些拘謹地低頭看,然後踮起了腳。

他怕自己弄髒了地面。

「這身衣服脫了吧,扔那邊的紙箱裡,別要了,我給你找身乾淨的穿。」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我。

「快點兒,」我繼續催他,「再磨蹭,我就把你扔出去。」

他可能真的怕我丟他出去,開始抖著手快速脫掉了他那一身髒兮兮的衣服,然後很聽話地扔到了門口的紙箱裡。

真的瘦得跟竹竿一樣。

這傢伙全身沒乾淨的地方,我都怕他洗得堵了我的下水管。

我帶著他往裡走,最裡面是洗手間加浴室。

不用想也知道他不會用熱水器,我帶著他進來,讓他站在花灑下。

「閉眼。」我命令他。

他很聽話,老老實實地閉上了眼睛。

這小流浪漢的睫毛倒是挺長,一閉上,跟黑色的小毛絨扇子似的。

我拿著花灑,先試了一下水,然後朝著他淋了過去。

他突然被水淋,打了個激靈,緊接著站直了任由我拿水沖他。

長這麼大我還沒伺候過誰洗澡,生平第一次,竟然是給一個流浪漢。

他跟我差不多高,但太瘦了,感覺我用點兒力氣就能把他折斷。

濺起來的水很快打濕了我的睡衣,我沒管,用力地搓著他身上的泥。

這小子是真的髒,過了他身子的水都變成了黑的,但是好在,洗到最後,他變乾淨了。

小髒孩兒洗完了也並沒有像小說裡那樣變得白皙可人,整天在外面風吹日曬的,怎麼可能細皮嫩肉。

人間很真實的,也很殘酷,你經歷過的一切都刻在了你皮膚的紋路上。

關掉花灑的時候,他問我:「可以睜眼了嗎?」

「等會兒。」我擠了一手的洗髮水,「低頭。」

他低下頭,我抬手給他洗頭髮。

他說:「好香。」

然後「呸」了幾聲。

我低頭一看,這小傻子竟然說話時不小心舔到了流下去的洗髮水。

「眼睛閉緊點兒,」我說,「別讓洗髮水進去了。」

結果我的提醒還是沒用,他叫喚著跟我說眼睛疼。

這臭小子,淨給我添麻煩。

我用清水給他沖洗眼睛,然後一邊抱怨一邊幫他把頭髮給洗完了。

給他洗澡,用了我平時三倍的時間和三倍的水,真應該讓他付錢。

等他洗完,在那裡站得筆挺。

我拿了浴巾給他:「自己擦,這個會吧?」

他點點頭,拿著浴巾看我。

「別看了,」我說,「出去自己擦乾淨,我收拾一下,也沖個澡。」

為了給他洗澡,我這一身都濕了,今天這個晚上還真的是讓人不省心。

他很聽話,退出洗手間,我沒管他,脫了黏在身上的睡衣沖了個澡。

當我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突然意識到這個小流浪漢似乎黏人得就像是一個大型寵物,我讓他出來自己擦乾,他就真的擦乾後守在這門口,哪兒都不去,等著我出來。

小時候我家養的貓跟他有一樣的癖好。

剛剛給他洗澡的時候,我已經很努力忘記他也是個男性,雖然看起來只有十五六歲的樣子。

這會兒,他盯著我看,要知道,我也剛洗完澡,只披著一條浴巾。

「別看了。」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我去給你找衣服。」

我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在這個夜晚,我竟然就這樣長出了一條尾巴來。

6

小髒孩兒個子跟我差不多高,穿我的衣服倒也合適,就是他太瘦了,看著讓人心慌。

為了給他洗澡,弄濕了我一身睡衣,剩下的乾淨睡衣就一套,我自己穿了,給他找的是我去年夏天去海邊玩的時候買的大花褲衩跟T恤。

他穿的時候有點兒猶豫,問我:「弄髒了怎麼辦?」

我當時就笑了:「你都涮乾淨了,怕什麼呢?」

他看著我,竟然也笑了。

在這之前我還以為他不會笑,幾天來就那麼一個表情盯著我。

「還會笑呢啊,」我把T恤給他套上,「還行,不傻。」

他頭髮濕漉漉的,水滴在了衣服的前襟。

我走到一邊,把自己頭髮給吹乾了,然後叫他過來。

吹風機一響,嚇了他一跳,他想溜,被我給按住了。

頭髮吹乾,我說他:「你怎麼跟原始人似的?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你哪兒來的?」

他看著鏡子,或者說,看著鏡子裡的我。

我們倆對視著,我發現他長得其實還挺好看。

就是瘦,每次看著他我都覺得太瘦了,瘦得雙頰凹陷,白瞎了這長相。

「不知道。」他說,「那邊來的。」

他手指著東邊,估計也就是胡亂一指。

我被他攪和得一點兒睡意都沒有,就搬了凳子坐他旁邊琢磨著問問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傢伙究竟是哪路神仙。

結果,問什麼都不知道。

從小就沒人管,記事起就一直一個人,住在一個破房子裡,時不時有同村的叔嬸兒給他送點吃的,但也僅限於此。

後來他就從村子出來了,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有一天心血來潮想出來走走,結果這一走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於是他就一直往前走,有時候在一座城市停留幾天,有時候逗留幾年,就這麼也算是活過來了。

我盤著腿坐在椅子上,聽著他輕描淡寫幾句話就說完了自己過去的十幾年,突然有些說不出話來。

我問他:「你今年多大?」

他看著我,半天才回答:「不記得了。」

腦子可能還是有點兒壞了,不然怎麼能自己多大都不記得。

「名字也沒有?」

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非得盯上我了?」我問他,「看我好欺負?」

他又搖頭,然後看我。

我等著他的回答,等來的是他的一句:「喜歡你。」

這屁事兒都不懂的小流浪漢,竟然知道什麼叫喜歡?

我沒忍住,捏了一把他的臉,那張臉瘦得我一捏只能捏起一層皮來:「你知道什麼叫喜歡嗎?」

他點頭,說:「我看見了,他們抱在一起親嘴兒,說喜歡。」

我差點兒笑得從椅子上掉下去,外面正上演著暴風雨,屋裡竟然是一出滑稽的喜劇。

「你想跟我親嘴兒?」

「想。」他說,「你長得好看,對我還好。」

我不笑了,收斂了戲謔的姿態,告訴他:「萬一我是壞人呢?那種把你騙進來抽筋剝骨燉肉吃的壞人?」

「你不是,」他說,「你給我飯吃,給我衣服,你不是壞人。」

還真是傻的。

我拍了拍他的腦袋,站起來語重心長地說:「我還真不是壞人,但也不是你爹,明天雨停了該走就走吧,我欠了幾百萬的債,可養不起一個你。」

「我養你。」他竟然抓住我的衣角說,「我想跟著你。」

7

有時候人確實會不知道應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發生的事情,就比如聽到這小流浪漢說要養我的時候,我真哭笑不得。

我過去,彎腰看他:「你養我?你有錢嗎?」

他是很真誠的,我看得出來。

人類最不缺乏的就是騙子,欺騙是我們這個物種學得最好的一門功課。

但是他沒有說謊,他只是口出狂言。

事實上,對待真誠,不應該報以嗤笑,相反的,這個世界上真誠的人太少了,我們應該善待他們,保護他們的真誠。

但是,在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也有義務讓這個什麼都不懂的單純小笨蛋明白,這個世界,人心險惡。

我說:「你拿什麼養我?你知道怎麼賺錢嗎?」

他看著我,一點兒表情都沒有,沉默了好半天才說:「你教我。」

這孩子臉皮還挺厚。

「別說廢話了,」我扒拉了一下他的頭髮,「睡覺吧。」

我指了指外面的沙發:「你睡那邊。」

他不動,明明知道我在說什麼,卻在那兒跟我裝傻。

我懶得理他,躺回床上,蓋好被子,面朝著窗,背對他。

其實我是沒有睡意的,但覺得跟這小子繼續聊下去,指不定聊出什麼來。

我莫名其妙有點兒打怵。

我聽著外面的雷聲雨聲,也聽著身後的動靜,他始終沒動過一下。

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時候,突然身後傳來動靜,在我反應過來之前,他竟然上了我的床。

「幹什麼呢?」我翻過身。

他緊貼著床邊躺著,躺得筆直筆直的,像一根細長的竹竿。

他看都不看我,盯著天花板說:「我想跟你睡。」

我們倆中間像是隔著楚河漢界,他繃直了身子,生怕自己越了界似的。

外面的一道閃電又晃亮了屋子,我沒再管他,躺下睡覺了。

這一晚睡得我很不舒服,主要是因為半夜折騰了太久。

我起床的時候發現那小子還在,依舊保持著昨晚的姿勢躺著,依舊看著天花板。

我問他:「你睡了嗎?」

「沒有。」

「為什麼不睡?」

「不敢睡。」他說,「睡著了時間就沒了。」

我不太懂他的意思,因為不管他睡不睡,時間都一樣在流逝。

後來我才明白,他是怕自己再沒機會躺在我身邊。

我拍拍他,讓他起來,別擋著我下床。

結果,他一動,直接從床上滾了下去。

我坐在床上被逗笑了,他看我笑了,就看著我笑了。

這種感覺很微妙,讓我第一次覺得,好像有個人一起胡鬧一會兒,並不是什麼讓人厭煩的事。

我突然著了魔似的問他:「你是不是不想走了?」

他連連點頭,點完頭,趴在床邊看我。

可憐兮兮的,又充滿期待地看著我。

像一隻大型犬,不過是過得挺慘的、被餓得挺慘的大型犬,太瘦了。

「你有戶口嗎?」我問,「你有身份證嗎?」

他像是根本不懂這些都是什麼。

「你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什麼都沒有,你是黑戶你知道嗎?黑戶,我怎麼收留你?」我從床上下來,光著腳伸了個懶腰。

沒想到,他竟然拿著我的拖鞋跟了過來,放在了我腳邊。

我被他的舉動給嚇著了。

你說他什麼都不懂?但他好像又不盡然。

但你要說他真的懂什麼?他或許都不知道自己這麼做的意義在哪。

本能?

喜歡一個人的本能嗎?

可是這麼一個人,他真的懂什麼是喜歡嗎?

我穿好拖鞋,對他說:「去洗漱,準備吃飯。」

他蹲在那裡仰頭看我。

「等著。」我從櫃子裡拿出備用的洗漱用品,叫著他進了洗手間,「我的習慣是先刷牙再洗臉,刷牙會嗎?把牙膏擠在這個上面,這東西叫牙刷,然後塞你嘴裡去,別吃啊你!」

我覺得自己可能會被他氣死吧。

但是,養孩子似的,還挺好玩的。

8

我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大概全部的耐心都已經放到了跟生活磨合中。

所以,我很意外的是,面對什麼都不會的這臭小子,竟然沒有暴走。

沒有暴走,反倒看得很來勁。

我教他刷牙,看著他笨拙地用牙刷把自己的牙齦給刷出了血,然後壞心眼兒地笑話他,看著他疑惑地看著牙刷上的血跡,我說:「你完了,你要死了。」

他緊張地看我,一著急差點兒把滿嘴的泡沫給吞下去。

我趕緊拿水杯讓他漱口,把泡沫吐掉。

他說:「不想死。」

我問他:「為什麼?你活著的奔頭是什麼?」

他盯著我看,過了會兒說:「以前可以死,現在不想。」

我不是那種喜歡腦補的人,更沒有自戀的愛好,我向來都知道自己的斤兩,不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但當我這樣被他看著,總覺得我好像是他抓住的救命稻草。

「逗你玩呢,」我說,「你死不了,就是牙齦出血。」

我把他的牙具清洗乾淨放在一邊,按著他的腦袋給他洗臉。

真的是伺候孩子一樣。

收拾完他,我收拾自己,他就站在我身後一直看著我。

我說:「別看了,看不出花來。」

他不吭聲,卻也不走開。

我做飯的時候也一樣,他站在距離我半米開外,非常礙事,但或許因為他實在可憐,再怎麼礙事我都沒法對他說重話。

我們坐在店裡的餐桌邊吃早飯,這傢伙不會用筷子,我特意煮的粥,然後把雞蛋碾碎,灑在粥裡,讓他用勺子舀著吃。

他還是狼吞虎嚥的,任憑我怎麼讓他細嚼慢嚥都沒用。

餓壞了的狼崽子。

我是這麼覺得的。

等到他吃完,我找了身衣服給他。

春天還是有點涼的,這時候就穿著短袖短褲在外面晃蕩,會被人以為是個傻子。

給他找了一身我不穿的運動套裝,當初買回來還挺貴的,但一共我也沒穿幾回,黑底白條,他穿著倒是好看。

我說:「行了,走吧。」

他本來站在鏡子前美滋滋地看自己,突然聽見我這麼說,愣住了。

我是鐵了心不再管他的,可是一對上他這視線,突然心尖像是被他給捏住了,又酸又疼的。

長這麼大,我沒傷害過誰,可是他的眼神讓我覺得,我傷了他。

我本意並不是傷害,但在這個時候突然明白,或許真的對於某些人來說,你一時心血來潮的善舉卻可能給他們帶來更多的傷害。

他以為他抓住了救命稻草,然而他的稻草還是要拋棄他。

我義正言辭地說:「這兒不是你家,我不可能讓你留下。」

然後他看著我哭了。

被纏上的感覺真的一點都不好,更何況是個來歷不明的小流浪漢。

可是他抱著我哭的時候,讓我覺得自己就這麼趕他走,似乎壞透了。

他好像,真的很喜歡我。

我拍拍他的背,對他說:「我真的沒辦法,你又不是小貓小狗,我說收留就能收留的。」

可是他把我抱得很緊,勒得我疼得沒法呼吸。

他在我耳邊哭,哭得很大聲,像是昨天晚上的那場暴雨。

9

我並不覺得自己是個多有同理心的人,不壞,但也不至於沒頭沒腦地去當什麼大善人。

我有什麼資格和立場呢?

自己都沒活明白。

我把他從我身上推開,告訴他:「大小夥子不許哭,看見外面沒有?雨停了,太陽出來了,你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他或許看出了我的堅決,咬著牙紅著眼,還真的走了。

不過,他所謂的「走了」就只是從我這家小書店出去,又回到了門外的那個角落。

他穿著我的衣服,整個人乾乾淨淨的。

乾乾淨淨,卻又灰頭土臉。

昨晚下過暴雨,台階上又濕又髒,他沒有坐下,只是蹲著。

我站在窗戶後面看他,看著他蹲在那裡抱著膝蓋,看起來委屈得不行,過了一會兒,似乎是蹲不住了,又站起來,看著前面車來車往的小馬路。

就這樣反反覆覆,我始終躲在屋裡看著他。

我鐵了心不管,轉身回去做自己的事兒了。

而我所謂的「自己的事兒」又是什麼呢?

拿本書,心不在焉地讀。

偶爾有顧客,轉一圈,拿兩本書,付錢的時候跟我開玩笑:「老闆,你那是體罰你弟啊?」

我哭笑不得,他怎麼就成了我弟了?

我解釋說不認識,不知道哪兒來的,人家只當我是氣話,勸我:「有什麼事兒好好說開了就好,別跟半大孩子置氣。」

我也想說呢,求求這半大孩子別憋著股勁兒非得纏著我。

快傍晚的時候,他還在,似乎一點兒都沒有要走的意思。

這麼看來,還真挺有毅力的。

我實在是有點兒想不通他怎麼就看上我了,如果他說的「喜歡」是認真的。

我一邊百無聊賴地翻著書頁,二百來頁的詩集,我一個字都沒記住。

店門被打開,我爸拎著一隻燒雞走了進來:「門口那孩子誰家的?在那兒幹嘛呢?」

我瞥了一眼窗外,從我這個角度剛好能看見他低著的頭。

他頭髮太長了,昨晚洗完,今天又亂糟糟的。

「你徐姨買的燒雞,讓我給你送來。」我爸直接往後面的廚房走,「你沒吃飯呢吧?」

「沒呢。」我放下書,跟著他進去。

我爸回頭看我:「興致不高啊,誰怎麼你了?」

「問你個事兒,」我突發奇想,倚在門邊,看著我爸手起刀落,拆了那隻噴香的燒雞,「黑戶的話,得怎麼上戶口啊?」

我爸頭都沒回,隨口問:「誰黑戶啊?你背著我跟人生孩子了?」

這就是我爸,永遠比我還能奇思妙想。

「我跟誰生?」我說,「認真點兒,我說真的呢。」

我爸可算是回頭看我了:「這得分什麼情況,是計劃生育時候超生的,還是因為什麼原因信息給弄沒了的,不同情況解決方式也不一樣。」

我又問:「不知道什麼原因,就是沒戶口,老家也不記得了,這種的怎麼辦啊?」

我爸可能聽出不對勁了,問我:「你攤上什麼事兒了?」

我指了指外面:「門口蹲著的那孩子,因為我給了兩頓飯,纏上我了。」

十分鐘後,那小流浪漢又進了我的店,這次不是我招他進來的,是我爸。

而我爸顯然誤會了我跟他的關係。

因為把人叫進來之後,我爸給了他一個雞腿,問:「你是不是被袁淶這小子欺騙感情了?瞅瞅這委屈的,我跟你說,你就不該搭理他,他淨騙你們這些純情少男的心。」

10

有時候我真的對我爸挺無奈的,因為他也是那種從來不按套路出牌的人。

我從髒小子手裡把那雞腿拿回來,跟我爸說:「他不能吃。」

「怎麼著?有信仰的,吃素啊?」

看吧,這就是我爸。

我說:「他吃了會吐,太油膩。」

我爸可能覺得這孩子腸胃有什麼問題,就說:「那行,吃點兒清淡的。」

他過來問我米飯好了沒,我覺得有必要在吃飯前給他認真梳理一下我跟這小流浪漢的關係。

我說:「我跟他沒那些奇怪的關係。」

我爸卻問我:「他成年沒?看著不大,你可別胡搞,咱們都是守法公民。」

我還能說什麼?

但不說又不行。

「剛才我沒跟你開玩笑,他就是那黑戶。」我說,「一小流浪漢,我就給了兩頓飯就賴上我了,說什麼都不走了。」

我爸可能看出我是認真的,又轉過去看那小子。

我爸問他:「我兒子說的是真的?」

那傢伙不吭聲,也不給反應,就是看著我。

我爸皺起眉把我推進了廚房。

他關上廚房的門,數落我:「什麼人都往家裡帶啊?咱不是說歧視誰啊,但真要是流浪漢,你知道他打哪兒來嗎?知道他都經歷過什麼嗎?身上有沒有什麼傳染病,會不會傳染你,這些事兒你都想過嗎?」

他氣個半死,一點兒沒了剛才逗人玩的樣子。

他說:「你是不是色慾薰心了?人孩子長得還挺好看的你就給拐回來了,你考慮過後果嗎?」

我真挺疑惑的,這些年我在我爸心裡究竟是個什麼形象。

我說:「再一次澄清,我倆就一個屋簷下吃個飯。」

我給他接了杯水:「爸,清醒一點,你兒子雖然沒有性生活,但也不至於飢渴成這樣。」

他瞥了我一眼,把杯子裡的水一飲而盡。

「究竟怎麼回事?」

「就這麼回事,」我說,「他自己也不知道家在哪,挺可憐的。」

「我也挺可憐。」

「你退休工資比我一個月賺得還多,你真可憐。」

然後我被我爸敲了頭。

「我聯繫一下救助站吧。」雖然我們倆整天鬥嘴,但關鍵時刻確實還得靠我爸,他比我靠譜多了,「像他這種情況,你自己沒法處理,別跟我說什麼收養,你收養這麼大個兒子歲數還不夠。」

他把廚房門打開,走出去,對那小子說:「坐著別動,叔叔給你想辦法找去處。」

我爸去一邊打電話了,他出手,那這小子基本上就有了著落。

我站在一邊等我爸的消息,突然坐在那兒的小髒孩兒轉過來叫了我一聲。

他聲音很輕,看著我,叫我:「袁淶。」

我笑了,這跟啞巴似的孩子時不時說句話,像是怕被人遺忘。

「知道我叫什麼了?」我走過去,站在他面前,「那也沒用,待會兒就送你走。」

他仰頭看著我,一臉的不高興。

救助站的人很快就來了,在我們吃晚飯之前。

來的兩人跟我爸認識,簡單寒暄了幾句,要帶那小子走。

他回頭看我,抓著我的衣角。

這麼一瞬間,弄得好像我是那種拋棄孩子的混帳父親,搞得氣氛怪詭異的。

「你拉著我也沒用。」我說,「你得跟他們走,他們才能解決你的問題。」

然而他說什麼都不肯走,死死地攥著我的手腕,死死地盯著我看。

我被他看得心虛,然後用力從他手裡抽出手臂,幫著救助站的兩位工作人員把他帶上了車。

車開走的時候,他趴在窗戶上看我,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特狠心,而且他好像又哭了。

11

我並不真的鐵石心腸,但也真沒善良到路邊撿個小流浪漢就放家裡養。

每個人活得都不容易,他不容易,我也沒多好。

只是看著那輛載著他的車越走越遠,心裡確實會難受,那種感覺應該怎麼形容呢?空落落的,發酸發脹。

就像是我看了一本十分震撼的書,還沒看夠,卻發現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

而那車尾燈,就是那本書的最後一行字,讓我始終盯著,直到沒辦法再繼續看下去。

我爸說:「還捨不得了?」

「誰捨不得了?」我說,「就是不知道他以後怎麼辦。」

「人家救助站肯定比你處理得好,」我爸向來比我活得理智,「你解決不了的問題,人家都能解決。」

他拍拍我:「回屋,吃飯,我的燒雞還沒吃呢。」

要麼怎麼說人的習慣是件很可怕的事兒呢?

那小髒孩兒不過是在我門口蹲了幾天,我竟然開始總是下意識看向外面的那個角落。

我爸說得對,他去救助站是最好的解決方法。

他應該不大,或許還是個未成年,就算不能回家,在救助站好歹也算是有了個落腳的地方,總好過在外面流浪。

我看過很多關於流浪的書,那些小說、詩集,在書頁裡,「流浪」兩個字被完全美化了,它其中真正藏著的苦難,只有活在現實中的人才知道。

流浪一點兒都不浪漫,也並非藝術。

苦難就是苦難。

晚上我一個人開著燈坐在窗邊,像白天曬太陽時一樣,拿著本書,眼睛卻望著月亮。

我手裡的那本詩集,薄薄的一冊,我卻看了好多天。

詩人寫:

月亮是夜晚的傷口。

每個星星都像血滴。

我早上起床的時候,第一反應是落枕了。

脖子動不了,疼得要死。

罵罵咧咧地從床上下來,洗漱的時候不停在翻白眼,然後我一抬頭,看見了放在一邊的那套牙具。

昨天應該給他帶走的。

我猶豫了一下,放在那兒沒管,想著改天再丟掉,今天脖子疼,什麼都不想做。

什麼都不想做,包括早餐。

於是,順理成章地出門,準備找王哥來一份豆漿油條。

沒想到,我一開門,門口蹲著一個瘦小子。

大概是聽見了開門聲,蹲在那裡的人回過了頭,然後趕緊站起來,怯生生地看著我。

他眼睛有點兒腫,一看就是哭多了,小時候我不好好學習被我媽罵哭,第二天也是這樣。

王哥說:「等你一早了,我給豆漿都不喝。」

我本來以為自己產生幻覺了,沒想到這小子還真回來了。

我問他:「你怎麼回來了?」

他抿抿嘴,說:「想你。」

真是絕了,從老家出來找不到家,但從救助站出來能找到我這兒。

我能說什麼?

「你這樣跑出來,會讓人家擔心。」

「那你不擔心我嗎?」

他還有理了。

「擔心你不是我分內的事,」我戳戳他,「救助站不比我這兒強?你跟著我,沒戶口,沒新衣服,要什麼沒什麼,你跟著我幹嘛啊你?」

我嚇唬他:「我欠了幾百萬的債呢,半夜有人拿砍刀來討債,你不害怕啊?」

我沒想到他竟然抬手攥住了我的手指,斬釘截鐵地對我說:「我不害怕,我護著你。」

他護著我個屁,就他這瘦得風一吹就散架的樣子,真要有追債的,收拾他不跟收拾小雞仔一樣?

我抽回手,笑也不是氣也不是,只好說:「進屋洗臉刷牙,等會兒過來吃飯!」

12

小崽子去洗漱的時候,我給救助站的阿姨打了電話,那邊正火急火燎地找他。

跟我沒關係的事兒,結果還得我道歉,真是鍋從天上來。

救助站的阿姨也說,這傢伙昨天跟他們走,一路都在叫我名字,到了他們那兒,不吃不喝,也不知道在跟誰置氣。

大家都拿他沒辦法,不過也沒想到他竟然能自己跑回來。

阿姨說:「他就認準你了,誰能有招?」

我還真想問問誰有招,趕緊把這狼崽子領走,我養不了。

我說:「讓他留這兒吃頓飯吧,等會兒我把他送回去。」

正說著,他從後面過來,嚷嚷著不走。

我瞪他,他立刻噤了聲,然而沒幾秒又開始嘀咕:「我不走。」

救助站那阿姨是我爸老同學了,人家聽見了他瞎嚷嚷的動靜,說:「等會兒我們得接他去做個體檢,各項手續多著呢,你別讓他亂跑。」

我是不想讓他亂跑,他也的確不亂跑,因為他就黏著我,哪兒都不去。

後來人家救助站過來接他去體檢,他死活抱著我的書架不放手,差點兒把我那一架子的書給弄倒,最後沒辦法了,我答應陪他一起去他才鬆手。

我覺得自己這是撿了個小祖宗。

我關了店,陪著去體檢。

說來也奇怪了,這小崽子除了營養不良之外,還真沒別的毛病,由於他一直說不知道自己多大,我就心血來潮,自己掏錢給他做了個骨齡檢查。

讓我意外的是,他竟然成年了。

醫生說成年之後是沒法通過測骨齡來確定年齡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的確已經成年。

知道這事兒的時候,救助站的阿姨也懵了,大家都以為他未成年,還琢磨著或許可以給他找個領養人。

當然了,也就是想想,像他這樣的小流浪漢,沒人願意領養。

救助站的阿姨說既然已經成年,那就要有其他的安置措施。

一直一聲不吭的小崽子突然抓住我的衣服跟救助站的阿姨說:「我跟著他。」

我快被他氣死,他當我是大款,就這麼傍上了?

我是想教訓他幾句的,但是看著那雙眼睛的時候,真的說不出狠話來。

我問阿姨所謂的「其他的安置措施」是什麼,他們其實也很為難。

落戶的問題倒不難解決,他們會聯繫戶籍管理處,核實情況之後可以根據情況給他落戶,畢竟我們這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一線城市,想落戶沒什麼難度。

對於他們來說,比較困難的是就算有了戶口,按照他現在的這個情況,救助站給安排工作也是個難事兒。

之所以難就是因為他不肯離開我。

「這件事我們回去會再根據他的實際情況討論一下,」阿姨說,「小袁啊,今天你能不能先把他帶回去,我是怕我們領走了,他再自己跑出來,萬一走丟了,又是個麻煩事兒。」

這邊正說著呢,那小子竟然主動站了起來,還拉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識要甩開他,結果他握得那叫一個緊實,捏得我手都疼。

無奈之下,我只能帶著他回去,回去的路上他似乎心情很好,一直笑眯眯地看著車窗外。

還一直拉著我的手。

我說:「過段時間你就有戶口了,落戶得有名字,你真不記得你叫什麼了?」

「不是不記得。」他說,「我本來就沒有。」

我真挺迷惑的,他是爸媽生下來就沒管過?一天都沒管過?不然怎麼可能連名字都沒有。

我問他:「你想叫什麼?」

他想了好久,只說:「跟你一個姓。」

我笑了:「憑什麼啊?你又不是我們家人。」

他低著頭,不吭聲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又欺負他了。

我被他弄得腦袋都大了,拿他無可奈何。

最後進屋之前,萬般無奈地丟給他一句:「以後出去有人要是問你叫什麼,你就說你叫袁春天。」

13

我是從來沒想到有一天能輪到我給別人起名字,畢竟當我意識到自己是個同性戀的時候,就明白,我這輩子不可能有孩子。

不會有下一代,不存在接管一個新的生命,也就意味著,我無需去給一個生命賦予標籤和符號。

然而世事難料,我撿了個可能比我小了還沒十歲的兒子。

我說:「袁春天,你趕緊進來,待會兒隔壁那大狗追著你咬。」

他聽我說完,立刻進門,還乖乖地把門關好了。

我指揮他:「去洗手。」

他老老實實地去洗了手。

我又指揮他:「到一邊坐著,別亂動。」

他老老實實地坐到了窗邊的小沙發上。

我笑:「你還挺會找地方。」那個位置是我平時看書曬太陽的地方,除了我,誰都不許坐。

他坐得筆直,屁股只在沙發上搭了個邊,不敢坐實。

這小心翼翼的模樣讓人看著是挺難受的。

「放鬆點兒,」我給他接了杯水,還放了一片檸檬片進去,「別搞得好像我虐待你似的。」

他從我手裡拿過水杯,問我:「我沒有傳染病是嗎?」

他這麼一問,問得我心又揪了起來。

我爸在廚房跟我說的話他都聽見了。

「沒有。」我說,「就是營養不良,多吃點好的,長長肉。」

他笑了,鬆了口氣,捧著杯子喝水。

我站在一邊看他,看著他喝了口水,然後鼻子湊到杯子邊,不停地聞。

「檸檬吃過嗎?」我進了廚房,又切了片檸檬給他,「嘗嘗?」

他嗅了嗅,然後伸出舌頭舔了一下。

這檸檬特酸,酸得他打了個激靈。

我捉弄他成功,站一邊笑得不行。

我把被他舔過的檸檬又丟到他的杯子裡,對他說:「多喝點檸檬水,補充維生素C。」

然後我就看見他一口氣把一杯檸檬水都給喝了。

這孩子真的太實誠,我決定以後說話的時候,斟酌一下再跟他說。

袁春天在我店裡並沒有給我惹什麼麻煩,反倒增添了點兒我的生活樂趣。

以前沒有顧客的時候我就拿本書坐在那兒,要麼喝茶要麼喝咖啡,然後漫不經心地看書。

這會兒他在,我靜不下心,就拿了本字典,教他識字。

我說:「我教你寫你名字吧。」

我翻到了「袁」字,先讓他看字典上的這個字,然後一筆一劃地教他寫。

他連握筆都不會,還得我一點點教。

笨拙的小子笨拙地拿著筆,笨拙地在紙上寫下了一個一看就很笨拙的「袁」。

然後我又在字典找「春」,春下面就有「春天」這個詞組。

我跟他說:「這是你名字,我在春天撿到的你,你就叫春天。」

他看著我笑,輕聲說了一遍:「袁春天。」

他在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下了這三個字,那一瞬間我突然很感慨,就好像自己給一個虛弱的小動物建了一座房子。

他說:「我有名字了。」

「對,你有名字了。」我拍拍他的頭,「我兒子寫字兒真醜。」

他看了我一眼:「我不是你兒子。」

我瞪他,懶得多說。

他用手肘撞了我一下,跟我說:「你的名字怎麼寫?」

我歪著頭看他,然後故意使壞,在紙上寫:袁春天他爸。

然後跟他說:「這就是我名字!」

14

我發現我這人真挺壞的,而且專門欺負弱小,也就是袁春天。

但我也確實低估人家了,袁春天跟我說:「我不識字,但是會數數。」

行吧,還沒那麼好騙。

把文盲當傻子是我的錯,我道歉。

我在紙上寫下了我的名字,他問我那個「淶」字是什麼意思。

我沒好意思說我爸就是隨便給我起的,本來想叫袁來,但覺得加個三點水看起來更牛逼。

「聽著啊,你爸我現在教你第一條人生道理,」我故作高深地說,「不要遇到什麼問題都問別人,想知道答案,要自己去尋找。」

他歪著頭看我,半天說了句:「你不是我爸。」

他根本就沒抓住重點,我懶得理他。

之後,他一個人坐在那裡反反覆覆地寫我的名字,就那兩個字,寫了好幾頁紙。

我問他:「寫那麼多幹嘛?」

他拿起來,一張張排開:「好看嗎?」

這兩個字,他大概寫了上百遍,從天光大亮,到夕陽西下。

好幾次我路過這邊都看見他十分專注地低著頭,緊握著那根筆,慎重地寫下每一橫豎撇捺。

從第一個「袁淶」到最後一個「袁淶」,他的字進步神速。

「寫我名字沒用,」我說,「你練練你自己的名兒,以後出去需要寫名字的地方多著呢。」

他笑,盯著「袁淶」看,跟我說:「我就喜歡你的。」

然後又轉過來看我:「也喜歡你。」

挺窩心的,我被他過分真誠的目光弄得不得不躲開他的視線。

我心虛個什麼勁兒呢?

我是他爸。

太陽落山前我出去了一趟,讓他看著店,有人來買書的話讓人等等,我很快就回來。

我到馬路斜對面的商場買了個小蛋糕,就是遍地都是的那種連鎖蛋糕店賣的二十來塊錢一個的小奶油蛋糕,巴掌大,沒兩口就吃完了。

我還特意買了蠟燭跟壽星帽,琢磨著怎麼也得像那麼回事兒。

我其實不用對他這麼上心的,等到他戶籍落地,救助站那邊也給他安排好了活計,他也就該走了。

但是每次他看著我的時候我總覺得那目光太赤誠了,我要是不善待他,就真的說不過去。

良心過不去。

回去的路上我自嘲個沒完,活了將近三十年,頭一回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大善人。

推門進去的時候,那傢伙還坐在那兒寫我的名字,用藍色的圓珠筆,寫在了他自己的手心裡。

我問他:「幹嘛呢?」

他說:「把你攥住了。」

臭小子竟然妄圖攥住我,他還是做夢比較快。

我把桌子收拾了一下,那幾張他寫完的紙我本來想丟掉最後還是疊好放在了一邊。

他看著蛋糕,笑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

「知道這是什麼嗎?」

「看到過。」他說,「我總在窗戶外面看。」

我想像了一下他當初髒兮兮地站在蛋糕店外面看著櫥窗裡擺著的蛋糕,一個玻璃窗隔開的是兩個世界。

我沒多說話,但是突然有點兒後悔,我應該給他買個大點的,更好看的蛋糕。

我把數字「18」的蠟燭插在了小蛋糕上,又給他戴上了壽星帽。

我說:「鬼知道你究竟多大,就當你今天18吧。」

我指了指桌上的檯曆:「318日,袁春天今天18歲。」

15

我沒過過苦日子,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的家庭,但從小到大衣食無憂,哪怕是到了現在,我整天游手好閒地守著一間不賺錢的書店,生活也還算過得去。

所以,很多時候,我所了解的「真實」與「苦難」都來自那些或薄或厚的書,來自那些書裡遙遠的敘述者描寫的遙遠的故事。

是袁春天讓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太多我不了解的晦暗。

我把它形容為「晦暗」,而不是黑暗。

袁春天看著閃爍著的昏暗燭光,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我說:「記住了嗎?以後318號就是你生日了。」

我坐在他對面,看著他被映紅的臉,跟個蘋果似的。

他點頭:「記住了。」

「許願,吹蠟燭。」我說,「不過蛋糕你也不能多吃,吃多了你又得上吐下瀉。」

他老老實實地點頭,然後問我:「許什麼願?」

「許你自己想許的願。」是真有點笨,連這個都要問我。

讓我沒想到的是,他說:「我想留下。」

不等我阻止,他已經吹熄了蠟燭。

我抬手敲他腦袋:「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意外的是,他得意洋洋地跟我說:「你答應的話,就靈了。」

誰說他傻?

他可一點都不傻。

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袁春天這傢伙其實心眼兒不少。

也對,要是真傻的話,哪兒活得到今天?

我開了燈,沒給他好臉色,但是他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答應嗎?」

「吃你的蛋糕。」

我不給他回答,是因為我也不知道怎麼辦。

他似乎有點兒失落,但吃到第一口蛋糕的時候,失落被甜蜜擠走了。

他笑著看我說:「真甜。」

「少吃點。」我說,「奶油這東西沒什麼營養。」

他拿著塑料叉子,弄了塊兒蛋糕遞到了我嘴邊。

「你自己吃吧。」

「你吃。」他說,「好東西,給你。」

我從來不缺好東西,但是袁春天的話突然讓我差點兒沒繃住哭出來。

沒見過世面的小笨蛋,好東西難道不應該自己留著嗎?

這是袁春天名正言順留宿的第一個晚上,我從倉庫找出了彈簧床,讓他睡前廳的店裡。

我可不敢再讓他進我臥室,對於一個時不時就向我表白的人來說,我視他為狼。

在這種事情上,我覺得謹慎點兒是好的,我們男人也要學會保護自己。

晚上關了燈,他在外面,我在裡面,平時躺下就睡著的我,竟然有些失眠了。

下意識地想他會不會自己在外面害怕?

然後否認,因為這麼多年,他應該都是一個人在外面睡的,那個「外面」跟我家裡的「外面」可不是一個概念。

我突然想像他露宿街頭的樣子,穿得破衣嘍嗖,天為被地為床,他的被子是透風的,他的床硬到硌得慌。他在白日裡漫無目的地遊走,在夜晚又對著空曠的宇宙發呆。他沒有對未來的渴望,也沒有對過去的追憶,什麼都沒有,只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填飽的肚子和一身暖和的衣服。

想到這些,我更睡不著了。

深更半夜爬起來,拿了條毛毯出去,給那個已經呼呼大睡的小子又加了一層,怕他冷。

16

我以為我夠輕手輕腳了,結果還是把那小子給吵醒了。

毯子剛搭在他身上,他直接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

我被他嚇了一跳,說他:「嚇唬誰呢?」

他的眼神有那麼一瞬間似乎充滿了驚慌,是真的被嚇到了一樣,事後我才意識到,那或許是他常年流浪在外形成的條件反射。

在外面,怎麼可能睡得踏實呢?

外面的世界不僅僅有風吹雨淋,還有數不盡的危險。

我給他蓋好毯子說:「好好睡覺。」

結果他拉住了我的手腕。

他說:「這床好舒服。」

一個彈簧床,怎麼可能舒服?

但是對於一個從來沒有過床的人來說,這大概真的是好生活了吧?

我扒拉了一下他的頭髮,不再管他,自己回屋睡覺了。

袁春天反正就是賴在我這裡不走了,救助站的阿姨隔三差五來看看,跟我匯報工作似的說說各項安排的進度。

等了差不多一個多星期,阿姨終於說要帶袁春天去辦戶口了。

袁春天這傢伙一點兒都不明白戶口的意義,就我一個人在那兒傻樂,顯得我比他還傻。

因為辦戶口要拍照,我看他那一腦袋亂糟糟的頭髮心煩,拉著他去附近理髮店花了20塊錢給他剪了個圓寸。

這圓寸剪得也夠傻的。

辦理戶口的時候,袁春天很想把自己的地址填我這裡,被我一個眼神給瞪回去了,別說規矩上這事兒就行不通,就算行我也不答應。

他誰啊?

我又不是他親爹。

袁春天的戶口是救助站的集體戶口,但不管怎麼說,這從來都居無定所漂泊無依的小可憐在這個社會裡有了真正的身份。

他有了名字,有了戶口,很快也能拿到自己的身份證了。

從此往後,他雖然依舊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卻可以自由地乘坐各種交通工具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他說:「我想坐火車。」

袁春天告訴我他以前喜歡在火車道旁邊看飛馳而過的火車,從綠皮車到紅皮車再到高鐵,說得好像他見證了鐵路列車發展史一樣。

我說:「坐火車?你要坐火車去哪兒啊?」

他想了半天,沒想出來,最後指了指我心口的位置:「這兒。」

不知道這是跟誰學的,油腔滑調。

我彈開他的手指:「不好意思,此處暫未通車。」

他看著我笑,然後拉著我去買菜。

有了身份的人最近日子過得很好,無憂無慮的,在我家混吃混喝。

我警告他,等救助站的阿姨給他找到了合適的工作,他就趁早給我出門幹活去。

他倒是很乖,點頭答應著。

袁春天的身份證拿回來的時候,救助站的阿姨還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之前他們一直有合作的工廠最近缺人手,可以安排袁春天過去。

「包吃包住,」阿姨說,「一個月底薪1500,不過按工作量給提成的,春天要是手腳勤快效率高,一個月也不少賺呢。」

我覺得挺好。

他什麼都不會,那就去工廠幹活吧。

但是袁春天說:「不想住在那兒。」

他看著我:「我想你。」

都十八了,還這麼沒出息。

真不愧是他。

我兒子。

17

我發現袁春天這人,倔得很。

救助站的阿姨很快就帶著那傢伙去工廠報導了,給人裝箱,按照箱子的件數賺績效。

挺好的,早上出門的時候我說他:「你腦子裡沒東西,就去幹點兒體力活吧。」

我還偷偷跟他說:「反正工廠管飯,你在那兒多吃點。」

他因為這麼些年在外面吃不好,還亂吃,腸胃糟得不行,我把醫生給開的藥塞進了他口袋裡。

他老老實實地跟著救助站的阿姨走了,走的時候還挺捨不得地看我。

我呢,站門口跟他揮手,意思是:快走快走,我可煩死你了。

但是,當他真走了,店裡又剩下我自己的時候,突然覺得空落落的。

這麼一看,我可真是個賤皮子。

人本性賤,老祖宗沒騙我。

袁春天在那兒包吃包住的,據救助站的阿姨說那邊環境條件很不錯,我不需要擔心。

但是,畢竟是自己撿回來的兒子,兒子出門工作,我這當爹的多少還是有點兒緊張的。

怕他被人欺負。

怕他被人騙。

畢竟這孩子是個文盲,又沒見識,腦子似乎也沒那麼精明,這麼個兒子,能不擔心麼。

袁春天沒有手機,不過就算給他個手機,他也不會用。

一天下來,我幹什麼都走神兒,手裡拿著本書,愣是一頁都沒看完。

到了晚上,我給救助站的阿姨打電話,阿姨說她今天在那兒陪了袁春天倆小時,他幹活還挺不錯的。

聽她這麼說了,我也就稍微放下了心,突然覺得,可能就這樣了。

以後袁春天逢年過節能想起他這個爹,帶著禮物來看看我,也就行了。

晚上我一個人吃飯,煮了一碗麵,結果一半都沒吃完就吃不下了,也不知道怎麼,就是沒胃口。

八點多,實在覺得無聊,在屋裡轉了兩圈,進被窩了。

睡覺可以解千愁,雖然我沒有什麼愁,但睡覺也能緩解不知道為什麼而來的焦慮。

只不過,我這剛睡著,外面突然有人敲門。

我一看手機,九點半。

敲門聲一直不停,我只好出去看看。

大晚上的,怕不是入室搶劫。

但要真是入室搶劫,誰會敲門啊?誰會搶劫一個窮嗖嗖的書店啊?

我打開門,然後差點兒蹦出髒話來。

袁春天站在門口,笑嘻嘻地看著我。

「你怎麼回來了?」我問他,「你不是住那兒嗎?」

「不住。」他說,「想你。」

真是個小王八蛋。

有免費的住宿還不住,這是個真傻子。

這麼晚了,我又不能趕他回去,只好讓他進門。

「你怎麼回來的?」我記得那家工廠離這邊可不算近。

「走路。」他說,「走好久。」

我服了,還真,不愧是他。

「走了多久。」

他回答說:「那時候天還沒黑。」

我看了眼時間,那他少說得走了三個小時。

「你是缺心眼嗎?」我問,「幹嘛不打車?身上沒錢到了地方找我要啊。」

他就站我面前笑,笑了一會兒說:「袁淶,我餓了。」

我真倒霉,明明工廠包吃包住,現在成了我包吃包住了。

我不僅包吃包住,還得被他抱。

我轉身去廚房給他煮麵條,他從後面抱住了我,說:「一天都沒看見你了,我想你。」

18

袁春天這嘴,我真想拆下來研究一下究竟是怎麼個構造,為什麼能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那些肉麻兮兮的話。

油腔滑調。

年紀輕輕就開始油腔滑調。

實在有點兒不像樣。

我說:「警告你,放開我,不然就揍你。」

他還真放開了我。

但我估計他一點兒都不怕我揍他,因為他不抱著我之後,還是貼著我,黏著我,下巴搭在我肩膀上。

甩不掉了,狗皮膏藥似的。

我給他煮麵的時候說:「你就黏糊人吧,哪天我實在煩你了,就買點老鼠藥,毒死你。」

他在我身後笑,也不說話,不知道笑個什麼勁兒。

袁春天確實餓了,吃麵的時候狼吞虎嚥的。

我問他:「第一天上班,感覺怎麼樣?」

他嘴裡塞得滿滿的,為了回答我的問話,使勁兒往下嚥,眼看著就要噎死了。

我趕緊給他倒了杯水:「你可慢點。」

他喝了水,沒死成。

他說:「開心。」

我笑了:「也就你,覺得上班開心。」

他嘿嘿地笑,然後又悶頭吃飯。

我怕他再噎著,沒敢繼續問,一直到他吃完了,自己去洗碗的時候,才又說:「同事都怎麼樣?沒人欺負你吧?」

他搖頭:「都可好了。」

「交到朋友沒?」

他又搖了搖頭。

我覺得也是,他應該不是那種會跟人交朋友的。

「在工作的地方不交朋友也好,」我說,「但還是要好好相處的。」

他乖乖點頭,問我:「你白天做什麼了?」

「享受清淨的生活。」我說,「好不容易你不在,我可不是得享受一下。」

他不高興地撇了撇嘴。

等他洗完碗,我踢他去洗手間:「洗漱睡覺,你明天還得早起三個小時走回去。」

我開玩笑的,他竟然當真了。

「對。」然後他小跑著去洗漱了。

對個屁。

我跟過去:「逗你玩呢,我不是那種狠心的爹。」

他從鏡子裡看我,瞪了我一眼。

「不孝!怎麼能瞪你爹呢?」

他咬著牙刷,有點兒生氣地說:「你不是我爸!」

我被他逗笑,倚著門框看著他洗漱完。

他說:「我要撒尿,你要看嗎?」

出息了,真是出息了。

我轉身就走,還順手把門給他關上了。

這兒子不能要了。

袁春天還是睡在店裡,我在後面的臥室。

後半夜,又下起雨來,這暴雨真的說來就來,就跟他第一次進我屋的那個晚上一樣。

我這個當爹的真的心腸軟,怕雨夜兒子冷,又拿著毛毯出去了。

袁春天可能今天幹活累著了,加上又走了三個小時回來,睡得那叫一個踏實。

他蜷縮著,抱著被子,湊近了聽,還打鼾呢。

我把毛毯給他蓋上,站在那兒看了他一會兒。

外面是嘩嘩的雨聲,室內是他的呼吸伴隨著輕輕的鼾聲。

我竟然覺得這種生活挺好,我看我是真瘋了。

19

我說著要讓袁春天這小混蛋走三小時走到他們工廠去,但我這人真的是菩薩心腸,竟然給他打出租車走的。

要知道,從我們這兒到他上班的工廠,打車費用⋯⋯

不說了,說多了顯得我好像很小氣。

其實可以坐公交的,我查了一下,先坐公交,然後換成地鐵,最後再步行二十分鐘就差不多了,但是他傻啊,腦子不清楚,我擔心他坐錯車。

他走前我跟他說:「下了班出來在大門口等我,看不見我不許走。」

我為了這個兒子真的付出了太多,平時宅到要死的我竟然準備晚上去接他。

我看我也是瘋了。

因為袁春天說他上班感覺不錯,所以這一天我也沒擔心,只是看時間差不多了就關了店門,拿著我八百年不用還好裡面還有錢的一卡通出門了。

公交,地鐵,步行。

我覺得我應該勸勸他,還是住在工廠的宿舍吧。

我到他們工廠的時候,恰好是夕陽西下,他剛下班,站在大門口等我。

有零星的工人從裡面出來,也不知道跟他一樣是不住這兒的還是在這兒住宿但出來閒逛的。

反正跟我也沒什麼關係。

我就是來接我兒子的。

袁春天是個傻子,一看見我就傻樂著朝我揮手,然後跑了過來。

他最近日子過得不錯,稍微有點兒開始長肉了,沒有剛來時那種瘦骨嶙峋風一吹就能散架的感覺了。

挺好的。

我說:「你笑那麼大聲幹嘛?」

他說:「看見你開心。」

傻子的開心來得就是這麼容易,我竟然有點兒羨慕。

我帶著他慢慢悠悠地踩著夕陽往地鐵站走,我問他:「坐過地鐵嗎?」

他笑著說:「沒有。」

「爸爸帶你坐一次,」我拍拍他,「自己記住了怎麼坐,明天上下班自己坐車來。」

他看著我笑,也不答話。

「別跟我耍心眼,你就算說你記不住,我也不會再來接你了。」

我們倆走得很慢,跟倆老頭兒散步似的,我問他些無關痛癢的話,比如今天中午食堂吃什麼了,比如今天給人家裝了多少個箱子。

袁春天挺有意思的,他似乎在這種生活中充滿了幹勁兒,跟我說今天下班前結算的時候,他是他們車間裝箱最多的。

聽他這麼說,我突然有種自己家兒子考試考了第一的驕傲感。

「行,挺好。」我說,「晚上回去獎勵你。」

我的本意是晚上回去給他做點兒好吃的獎勵他,結果他卻說:「可以抱你嗎?」

「你腦子裡整天都在想什麼?」我說,「好好活著不好嗎?」

他還是笑,好像他每次在我身邊的時候,除了笑就是笑,不會別的了。

他說:「好,好好活著。」

過了會兒,他又說:「跟你好好活著。」

我不搭理他,沒想到,幾分鐘後,他繼續揪著這個話題不放:「好好活著,可以抱你嗎?」

我快被他氣瘋了,使勁兒拍了一下他胳膊:「別想佔我便宜。」

結果呢?

結果就是我們在地鐵上因為人太多擠到要死,他名正言順地把我抱住了。

他說:「太擠了,站不穩,抱著你才摔不倒。」

20

我是個沒事不會遠走的人,我爸之前說,我天天窩在我那書店裡,快把自己塞進書頁裡頭去了。

所以,我其實也好久沒坐公共交通了。

袁春天這個麻煩的傢伙,來接他下班剛好趕上晚高峰,地鐵擠得要死,人貼著人。

我們倆最開始上車的時候還好,沒有那麼多人,我拉著他找了個角落站著,卻沒想到,方便了他佔我便宜。

人越來越多的時候,我們倆就貼得越來越近,後來他就把我抱住了,還順勢把下巴打在了我肩膀上。

我都不敢看周圍,總覺得人家都在用奇怪的目光看我們。

從地鐵上下來的時候,袁春天心情似乎特別好,走在我旁邊的時候問:「公交車上人多嗎?」

他那點兒小心思,表現得也太明顯了。

但,現實讓他失望了。

我們倆回去坐的公交車上車的地方是始發站,就算是晚高峰,多等兩趟也能排到座位。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他在我旁邊,大腿非貼著我,不安分的手試圖來拉我被我給瞪了回去。

怎麼能這麼黏人呢?

他屬502的嗎?

很少這麼折騰的我,今天累壞了。

到了家,我懶得做飯,準備叫個外賣,沒想到他說:「袁淶,我給你煮麵吧。」

我就笑了:「你會用電磁爐嗎?」

「你教我。」

行吧,我這個當爹的,真是一分鐘都不能休息。

我洗了把臉,帶著他進了廚房,教他怎麼用電磁爐,教他怎麼往麵條裡打雞蛋。

他煮得認真,我就坐在一邊看他,突然覺得袁春天這人其實還行,留下也沒那麼不能接受。

然後我就發現我竟然被這小子溫水煮青蛙了,他稀里糊塗賴在這裡不走,我竟然也就漸漸接受了這件事。

我,袁淶,還真是個沒什麼原則沒什麼腦子的笨蛋。

「喂。」我說,「你就打算這麼在我這兒混下去了?」

「不是混,」他說,「陪你。」

我就笑了:「我用得著你陪?」

沒想到他竟然厚臉皮地點頭。

我看著他的背影琢磨了一會兒,然後故意逗他:「那不行啊,以後我要是談戀愛了,怎麼跟人家解釋家裡住著個這麼大的兒子?」

袁春天回過頭看向了我,那眼神兒像是要把我就著麵條一起吃了似的。

「你跟誰談戀愛?」

我就搞不懂了,這小子這些年在外面究竟學了點兒什麼?生活常識基本上都不懂,但搞對象的那點事兒他似乎門兒清。

什麼孩子啊這是!

我說:「這就不用你管了,喜歡我的多了去了。」

「我喜歡你。」袁春天說,「跟我談。」

我其實很想問問他究竟懂不懂什麼叫喜歡,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那是戀人一樣的喜歡還是家人一樣的依賴。

但是我還沒來得及問,就先吼他:「你把火給我關了!」

這臭小子,麵湯都冒出來了,他還在那兒瞪我呢。

我趕緊過去關火,然後抽出紙巾擦溢出來的水。

「你能不能行?煮個麵,你看看你!」

我是想多罵他兩句的,但是沒成功。

因為這個小癟犢子竟然親我了。

他親了我的嘴。

操。

21

人生還真是⋯⋯

我前陣子看了一本書,裡面有句話讓我印象深刻。

書裡寫的是:生命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凶野,就像我們的獵物。

當時我覺得這說得可太對了,但現在我不這麼想了。

誰是誰的獵物啊?

我是袁春天的獵物。

這臭小子在我沒有批准的情況下突然親了我,親的還是我的嘴,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我推開他,恨不得揍他。

我知道家暴是不對的,身為父親,我不能動粗。

但是,兒子太叛逆,不管教也不行。

我讓他坐在椅子上,不許吃飯,只能看著我吃。

我記得小時候我爸用這招治我,治得我眼淚嘩嘩地流。

然而這招對袁春天似乎沒用,他看我吃麵條也看得眉開眼笑。

是個傻子沒錯了。

但是他笑也沒用,我是真的很生氣,我的初吻就這麼交待了,能不生氣麼。

他說:「袁淶,你嘴甜。」

「別鬧,別廢話。」

「真的,甜的。」

我快被他活活氣死了。

他又說:「你跟別人親過嘴兒嗎?」

我吃不下去了,上頭了。

我把筷子放下,問他:「你跟誰學的這些?」

「大馬路上,好多人親嘴兒。」袁春天說,「男的女的,男的男的,還有女的和女的,親好久。」

我下意識抿了嘴,生怕他過來也跟我「親好久」。

我說他:「你多看點有用的東西。」

「看你。」

「我沒用。」這話有點兒歧義,但轉念一想,也沒什麼不對,我確實也沒什麼用。

我說:「你沒事兒就看看書,學學習,別一文盲還天天覺得自己挺不錯的。」

「好,你教我識字。」

「那你得付學費。」

「行。」袁春天說,「我有工資卡了,給你。」

說著他就站了起來,去了外面,拿來他的小背包,從裡面翻出一張淺藍色的銀行卡遞給了我:「今天中午跟大家一起去辦的,我的工資卡。」

怎麼說呢?

我從來沒想到有一天會有一個人如此鄭重其事地把自己的工資卡交給我。

我看他,問:「你知道工資卡意味著什麼嗎?」

這是他所有的身家財產,他本來就什麼都沒有,以後吃喝玩樂全都靠這個。

他說:「我的錢,都給你。」

「我要你錢幹嘛。」

「我的錢給你,你把自己給我。」

到底是誰教他說這些的?

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在外面混日子的時候,沒事兒就站賣電視的地方看人家播的電視劇,不然怎麼能說出這些肉麻兮兮的話?

「你有多少錢就想買我啊?」我笑了,「沒有霸總的命,得了霸總的病,你可歇歇吧。」

我這麼說他,他也不生氣,使勁兒把工資卡往我手裡塞。

我不想收的,我要他的錢幹嘛,不過就是逗他玩呢。

結果他說:「袁淶,我喜歡你,我什麼都給你。」

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他究竟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世界上的感情懂多少,但是他的眼神、他的話,實在太赤誠,赤誠到我哪怕銅牆鐵壁也有點兒扛不住了。

我對他說不出狠話了,只能說:「袁春天啊,你還小,還什麼都沒見識過,等以後你看見更多漂亮姑娘帥氣小夥兒,可能就不喜歡我了。」

他把工資卡往我面前的桌子上一放,趁我不注意,又湊了過來。

這次他不是親我,而是咬了一口我的嘴唇。

他說:「我不要別人,就要你。」

22

袁春天是個耿直的年輕人,我看出來了。

但是他的耿直顯然用錯了地方,因為我一點兒都不想跟小孩兒談戀愛。

我說:「兒啊,不要太叛逆。」

他不高興地皺眉,使勁兒捏了一把我的臉。

我勒令他回去乖乖坐好,繼續看我吃麵。

他坐得筆直,像是受罰的小學生,不錯眼珠地盯著我看。

我本來覺得沒什麼,但是吃麵條的時候發現嘴唇被他給咬破了,這死孩子,實在有點兒不像話。

我說:「袁春天,你記著啊,我是你爸,你別對我打歪心眼。」

「你不是。」他說得那叫一個堅定,「我愛你。」

我差點兒咬到自己的舌頭當場去世。

「誰教你說愛的?」我記得剛才還是喜歡呢。

「你什麼時候愛我?」袁春天永遠這麼直截了當,「我想跟你好。」

我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哭還是應該笑,我不是撿了個兒子嗎,為什麼好像不太對勁?

我說:「跟我好不了,我要跟別人好去。」

「為什麼?」

袁春天直視我:「為什麼我不行?」

「你太小了,什麼都不懂。」我如實回答,「你覺得你喜歡我,愛我,想跟我談戀愛,但是你其實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喜歡,什麼叫愛。」

我放下筷子,就當做是給兒子上了一堂課。

「愛情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我很認真地說,「可能以前沒人告訴過你,你也沒經歷過,但是,現在你聽好,袁春天小朋友,千萬不要隨便說自己愛上了誰,因為這個字它背後藏著的力量或許是你承擔不起的。」

我說:「愛一個人不是莽撞的張口就要跟對方談戀愛,要學會站在對方的立場去看待問題,愛是要為對方好,而不是給對方增添煩惱。」

他看著我,問:「你煩惱了嗎?」

我狠不下心說煩惱,但是又不能讓他覺得我在接受他。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煩惱不至於,但是,首先你應該弄清楚你對我究竟是愛情還是親情。」

這也是我最在意的。

我不希望他在懵懵懂懂的時候把那種終於有了家人的依戀誤解為對我的愛慾,我可以幫助他建造完整的愛情觀,但是,不能誤導他。

我說:「袁春天同學,你現在的首要任務是學習,你先把自己的人生捋順清楚才能知道怎麼愛人,明白嗎?」

他看著我好半天沒說話,最後還是點了頭。

所以說,我兒子還是很乖的。

「不錯。」我站了起來,給他撈了碗麵條,「你煮的麵條還可以,以後有時間學學做菜,你在我這兒白吃白住的,也不能什麼都不幹。」

「我學。」袁春天看著放在他面前的麵碗,跟我說,「我學很快。」

他拿起了筷子,雖然還是有些笨拙,但已經可以順利地挑起麵條了。

我總說袁春天傻,但其實他挺聰明的。

跟著我學寫字,跟著我學用筷子。

他在努力融入這個尋常卻又對他來說很不尋常的世界,有些吃力,但興致勃勃。

我看著他吃麵條,忍不住笑著說:「倒也不用太著急。」

他抬頭看我,我說:「一時半會兒我也談不成戀愛。」

23

袁春天這位同學求知慾還是很強的。

比如,已經很晚了,我也很累了,恨不得立刻洗洗睡覺。

然而,他卻拉著我走到書架前,對我說:「你給我唸書吧。」

我當時就笑場了:「這麼愛學習啊?」

他點點頭。

我問他:「想聽什麼?」

我慢慢悠悠地在書架間溜躂:「《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還是《小紅帽》?」

他走在我身後,不說話。

當我回頭的時候,發現他仰著頭盯著書架最上面的一層看,我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然後就敲了他的腦殼。

這小子,真的有點兒過分了。

他看的是一本畫冊,封面是兩個裸體的男人。

「過來,給你講故事。」我隨手抽出了一本《安徒生童話》,抓著他的手腕,把他拖到了前廳的沙發上。

一開始袁春天坐在我對面,後來就坐到了我旁邊。

我一篇一篇給他讀童話故事,不知道他聽進去多少,也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理解每個童話故事背後想要表達的更多的關於人性的內涵。

我估計夠嗆,在這件事上,他其實跟那些學齡前兒童沒太大區別,真不是我瞧不起他。

讀了幾篇,他突然問我:「你每天在看這個嗎?」

開玩笑,爸爸我可是大哲學家。

「沒有,」我說,「這都是我小時候看的。」

「我要聽你看的書。」他竟然還會提要求了,「你今天在看什麼?」

我本來不想搭理他的,甚至想諷刺他兩句:給你讀了你也聽不懂。

但後來覺得,還是不應該這麼對孩子,人家願意學習是好事兒。

我把《安徒生童話》放了回去,然後去收銀台拿過了我今天在看的一本書。

我給他讀:「當一個人陷入情網時,他的確會自欺欺人。但是,正如⋯⋯沒有謊言,人只有一小部分活著。」

我讀完這一段,抬頭看袁春天,他果然一臉茫然。

我偷偷嘲笑他,然後聽見他問:「這本書叫什麼名字?」

「《更多的人死於心碎》,」我說,「聽說過索爾‧貝婁嗎?」

我當然知道他沒聽說過,只不過在故意刺激他,讓他知道,這個世界大得很,他沒見識過的也多得很,總有一天他會看到更廣闊的天地和更讓他傾心的人,到時候他就明白了,我對他,不過是他的再生父親罷了。

我發現,我對自己當他爸這件事兒,很有執念。

我也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

我以為他聽到我的問話之後會乖乖搖頭,然後問我索爾‧貝婁是誰,但我沒想到,他卻開口說:「我也要死於心碎了。」

我笑了:「什麼?」

「死於心碎。」他一本正經地看著我,然後說,「你一直拒絕我,不愛我,我也要死於心碎了。」

我覺得不行了,袁春天這個發展不太對勁,我真的有必要好好教育他一下了。

我絕對不能讓我的兒子變成一個油嘴滑舌的油膩男!

我說:「袁春天,你再敢說這種話,我就把你丟出去。」

他看看我,站了起來,抽出我手裡的書,把我推回了臥室。

我問他:「你幹嘛?」

他看著我,對我說:「袁淶,晚安,我愛你。」

這場戲來得有點突然,甚至還有點莫名其妙,當幾分鐘後我推門出去想看看他究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時,我的兒子驚呆了我。

我以為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的天真小傻子,他竟然坐在那張小小的彈簧床上,自己做著只有我們成熟的大人才會做的事。

他顯然沒料到我會突然出來,當四目相對,他⋯⋯那個了。

就是,身寸了。

24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天都塌了。

我單純可愛的兒子,這是幹嘛呢?

我先是震驚,然後還有點兒莫名其妙的憤怒,震驚是因為我沒想到這事兒他都會,憤怒是覺得,肯定有人把他帶壞了。

但很快的,善解人意的我終於意識到,這種事情其實不需要任何人教,產生慾望、紓解慾望,這是人類的本能,我之所以會覺得他是被別人帶壞了,不過是因為我真的在潛意識裡把他當成了——我兒子。

但事實上,人家確實跟我沒什麼關係。

而且,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我站在那裡,情緒複雜地看著他,並且很努力地讓自己不要去看不該看的地方。

而袁春天,他比我慌多了,在射完之後,整個人直接僵在了那裡,手上和身前都弄得髒兮兮的。

他看起來有點兒無助,還有點兒委屈。

我覺得我應該回屋睡覺去,既然他會弄,那肯定也知道應該收拾乾淨再睡覺。

但當我以為我在轉身回去的時候,卻發現,我竟然走過去拿了濕巾遞給他,還對他說:「年輕人,有點兒快。」

我愣是用詼諧的語言拯救了尷尬的場面,我可真是個天才。

但袁春天應該依舊覺得尷尬,他伸手過來接濕巾的時候,手都是抖的。

他使勁兒擦,我不看那個地方,光聽這小床晃動的聲音都知道他特別用力,我說他:「你可輕點,對自己下手別那麼狠。」

他放輕了動作,用了好半天才擦乾淨。

我看他收拾完了,覺得今天晚上不太適合對兒子進行「愛的教育」,於是轉身準備回屋睡覺去。

如果我能睡得著的話。

但我才走出兩步,就聽見袁春天說:「袁淶,對不起。」

我有些詫異,他跟我說什麼對不起呢?

我回頭看他,發現他頭埋得很低,像是犯了天大錯誤的小學生。

我笑了:「沒什麼對不起的啊,這不正常嗎?」

他又是半天沒吭聲,然後竟然抬手蹭起了眼淚。

這可把我嚇著了。

我說什麼了嗎?

我罵他了?

沒有啊!

挺大個小夥子,怎麼還哭上了呢?

這一晚上搞得我頭都大了,趕緊拿著紙巾過去哄兒子。

我往他手裡塞紙巾:「哭什麼呢?嚇著了啊?沒事兒,人家現在還沒發育完全的毛孩子都會打飛機,你這正常。」

我得哄啊,我得變著花樣地哄啊,畢竟是自己家孩子。

我給他紙巾,他不要,手攥成個拳頭,我都掰不開。

那眼淚珍珠似的噼噼啪啪往下掉,直接在他睡褲上暈濕了一小塊兒。

還真是個淚美人,我都無了奈了。

他自己不擦,那就得我來。

我捏著他下巴強迫他抬頭,然後給他擦眼淚:「跟爹說說,你哭什麼呢?」

袁春天眼睛長得挺好看的,就是右邊眉骨附近有個疤,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弄的。

他眼睛濕乎乎地看著我,瞳仁特別黑,看著特純粹。

他說:「袁淶,對不起。」

「嘖,都說了,這沒什麼可道歉的。」

他吸了吸鼻子,似乎是猶豫了一下,然後對我說:「因為我看見了你⋯⋯的腰。」

⋯⋯操。

25

我真的不應該低估袁春天,這是我的錯。

人家是成年人,就算沒人給他講過什麼叫慾望,人類的本能也已經教會了他做那種事兒。

本能教會他被誘惑,教會他紓解慾望。

這是一個人天生就會的。

我只是覺得頭疼,怎麼就偏偏是我呢?

事實上,我之前一直想不通這個問題,現在依舊想不通。

我始終覺得袁春天之所以對我這麼執著,完全是因為「雛鳥情結」,或許在他不算太長但對於他來說似乎又已經很漫長的十幾二十年來,我是第一個對他如此遷就的人,所以才會如此痴心於我。

在我看來,這不算是愛情。

然而,當他對我十分直接地表現出了情慾時,我沒法再自欺欺人了。

這小子確實想跟我上床。

他是不是想跟我談戀愛這事兒另說,但他應該是想跟我上床的。

這讓我很為難。

「袁春天,坐好。」

他聽話地坐好了。

「可能以前沒人告訴過你,但是現在你聽好了啊。」我認真地對他說,「我們人,高級動物,沒有說別的動物低級的意思,只是說,我們人啊,跟那些野獸最大的區別,你知道是什麼嗎?」

他看著我,搖了搖頭。

「我們人類可以用理智去控制行為,」我說,「打個比方,當你看見⋯⋯看見我不小心露出來的腰時,應該怎麼做?」

他竟然給我臉紅了。

「沒讓你胡思亂想!」我敲了一下他的腦袋,「你應該首先做到非禮勿視。」

「非禮勿視?」

「就是不符合禮教的東西不能看。」

「不符合禮教?」

我覺得頭大,我兒子簡直就是十萬個為什麼。

「反正就是這類,不該看的就不要看。」我又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至於什麼是不該看的,你自己悟。」

結果袁春天笑得一臉無害地說:「你是該看的。」

然後他就再一次被我敲了腦袋。

我惡狠狠地告訴他:「記住,就算一不小心沒忍住看了,也應該用理智克制衝動,如果你做任何事全憑本能,你說你跟外頭那些野獸有什麼區別?」

袁春天盯著我看了好半天,然後說:「袁淶,沒人教過我克制。」

我原本是在氣頭上,卻突然間被他這句話給紮了心尖兒。

是啊,沒人教過他。

沒人教過他什麼是「非禮勿視」,沒人教過他什麼是「道義禮法」。

沒人告訴他在某些時刻要用理智克制衝動,沒人告訴他他其實有別於野獸。

我走過去,不再敲他腦袋,而是使勁兒揉了揉他被剪得短短的頭髮,然後對他說:「沒事兒,以後我教你。」

他看著我笑了,依舊笑得人畜無害。

他抓住我的手,仰著頭,看著我說:「袁淶,你真好。」

我可不是真好麼。

這崽子牽我手我都沒甩開。

我可真是個好人啊。

26

都說養兒防老,其實並不。

養兒子太操心了,加速了我的衰老。

自從袁春天開始上班,每天他都早起趕公交,他早起,我也得跟著早起,要不他就來我臥室門口叫魂似的叫我。

晚上回來呢,就纏著我學習,從拼音識字開始,我彷彿是小學老師,加班加點給補課,還沒有補課費拿的那種。

不過,袁春天挺努力的,也挺聰明的,什麼百以內的加減乘除很快就學會了,一早起來就跟在我屁股後面背九九乘法表。

他也學會了用字典,沒事兒就捧著本《新華字典》,還給我寫了封情書。

當然了,他的情書沒什麼文采,總共加一起也沒幾句話,但我還是看笑了。

上一次收到情書還是十年前吧,上中學那會兒,班裡挺可愛的一個姑娘給我寫的,帶香味兒的信紙,淺紫色。

但是可惜了,我的初戀跟她的初戀都被扼殺在了搖籃裡,因為我不喜歡姑娘。

我打從十四歲開始就知道我喜歡男的,別人看球賽是看比賽,我看球賽是看球員。

但是,當時那封情書我還是好好保存下來了,因為不管怎麼說,那都很珍貴。

姑娘的情感珍貴,那份紙張也珍貴。

不過我還真的沒想到,從那以後,再沒人給我寫過情書,雖然我真挺受歡迎的,但大都是口頭告白或者短信電話,時隔這麼久,竟然又收到了情書,沒法不感慨。

我說:「你字兒太醜了。」

他笑:「但是你喜歡。」

這臭小子擅自揣測我的想法,我就只能揍他,並且罰他不許吃宵夜。

這段時間袁春天長得挺快的,身高和體重都在猛增。

原本我們倆差不多高,結果這才多久,他竟然高出我三釐米了。

我挺生氣的,覺得這事兒有損我當爹的尊嚴。

但又想到,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小雛鷹也要振翅高飛的,長吧,長得高點兒壯點兒,以後出去多幹兩份活,他負責給我養老。

雖然我嘴上吐槽袁春天的情書,但還是好好地疊起來,夾在了我最喜歡的一本書裡。

袁春天寫:袁淶,我喜歡你。

他還寫:你讓我覺得,太陽真的是熱的。

我告訴他這話說得沒道理,因為無論有沒有我,太陽都確實是熱的。

但袁春天反駁:「不是,有你才是熱的。」

他挺有語言天賦的,可以去寫詩。

日子就這麼過著,過得還挺好的。

袁春天第一次收到工資的時候,我帶著他出去吃了頓大餐——麻辣燙。

他吃得特開心,出來後還是使勁兒把他的工資卡往我口袋裡塞。

我拿他沒辦法,只好暫時幫他收著,我說:「代為保管,給你攢老婆本。」

「你是我老婆。」他說,「給你的。」

我已經被他磨得沒了脾氣,就算他這麼說,我也懶得教訓他了。

做夢吧。

年輕人總是要有夢可做的。

我本來以為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無風無浪,混日子,袁春天每天撩撥我,我就裝腔作勢地裝聽不見。

但是沒想到,生活是不可能沒有一點兒意外的。

星期五下午,我接到袁春天工廠領導打來的電話,跟我說袁春天跟人在廠子裡打起來了。

27

兒子在外面打架,這事兒是我意料之外的。

袁春天不在我身邊的時候,看著少言寡語的,之前我跟救助站的阿姨聊天,她也說,她跟袁春天接觸的時候,那小子幾乎不吭聲。

這麼個悶葫蘆,原來還是個暴脾氣。

不過這事兒也挺搞笑的,都是大人了,上班打架還叫家長,這是小學生嗎?

但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去了,而且打車過去的,怕人家等急了。

等我到那兒,直接去他們主任的辦公室,袁春天這傢伙,半邊臉都腫了,站那兒氣鼓鼓的,跟誰欠他錢了似的。

見我來了,袁春天立刻轉過來拉我,叫我名字。

我拍了一下他的手,過去問主任:「劉主任,這是怎麼了?」

我真成他爹了。

劉主任說:「他把人打壞了,進醫院了。」

我心說,這可真是厲害,賠錢少不了了。

我這一天天養活兒子,還得搭著錢給他賠人家的醫藥費,掐指一算,書店可以關門大吉了。

袁春天說:「他先惹我。」

「那你就動手啊?」我拍了他一下,說,「你先別說話,回去再倆再掰扯。」

劉主任就給我簡單說了一下對方的情況,進醫院了是真的,但倒是沒嚴重到會讓我賠得傾家蕩產,不過那家人估計不是什麼好說話的,帶錢帶禮物去道歉肯定免不了了。

這些事兒指望袁春天辦那肯定白扯,都得我這個當爹的出面。

劉主任說:「咱們廠子有嚴格規定的,他這算是嚴重違紀了。」

於是袁春天就這麼成功失業了。

我們倆出來的時候,他低著頭走在我後面,我頭頂夕陽,心力交瘁。

挺好的工作,雖然上下班遠了點兒,但至少能讓他在這個社會上有一個屬於自己的位置。

現在好了,被開除了,他還能幹嘛呢?

我被他搞得心情糟透了,好多年沒這麼心煩過。

我們倆走到工廠大門口的時候,我站住了,回頭質問他:「因為什麼?」

他低著頭,攥著拳頭,看這樣還沒消氣。

他說:「王明欠打。」

「我看你也挺欠打的,」我沒好氣兒地說他,「這回好了,工作沒了,我看你以後怎麼辦。」

袁春天抬起頭看我,一點兒不心虛地直視著我說:「我不後悔。」

「那你可真厲害。」

我問他:「那你說說,他因為什麼欠打?」

「他說咱倆關係不正經。」袁春天聲音冷冰冰的,咬牙切齒的,「說你⋯⋯

袁春天不說了。

「說我什麼?」我越聽越覺得不對勁,走近他問,「那個覺王明的,說什麼了?把你氣這樣?」

結果袁春天抱住了我,他說:「不告訴你,不好的話不給你聽。」

袁春天挺牛逼的,總是能戳我心窩子。

「不好的話不給我聽,你自己聽著?」

「嗯。」他抱著我晃了晃,說,「你只聽好的。」

「那什麼是好的?」

「你好看,」袁春天說,「對我好,我最喜歡你。」

我最喜歡你。

我突然想起一首歌。

歌裡唱:在所有人事已非的景色裡,我最喜歡你。

28

有時候我確實不太知道應該怎麼回應袁春天。

給他點兒陽光,他就能燦爛。

但我要是一點兒陽光都不給他,又怕他這棵小植物就此枯萎了。

我下不了那個狠心。

袁春天在夕陽裡抱著我說最喜歡我,莫名讓我覺得特別窩心。

這小子挺會的,知道我心臟長在哪兒,知道我心臟上那塊兒肉最軟,他專挑最軟的那塊兒肉捏,也不使勁兒,但捏得我酸酸的。

「最喜歡我?」

「嗯,最喜歡你。」袁春天說,「袁淶我喜歡你。」

我抬起手,也抱住了他。

長大之後我們都懂了一個道理,世間的感情甚至包括很大一部分人的親情都並不純粹,那種纖塵不染的愛是不存在的。

每一個長大成人的傢伙,雙腳都沾滿了泥土,一身的風塵僕僕,在愛別人前更願意選擇愛自己。

以前跟我爸聊起這個,我爸說:「確實極少會有純粹的人純粹的感情,但這再正常不過了,因為我們都是人。」

人很複雜,複雜到我無法去定義。

因為無法定義,所以總是心生恐懼。

我恐懼什麼呢?

這麼說吧,一個看起來每天跟大家笑臉相逢和顏悅色的人,他很可能並不想跟任何人深交,因為知道,人心深處都是自私陰暗的,所有的深交最後都可能把人拉入深淵。

當然,我知道這是我個人狹隘的觀念,是我給自己不願意融入社會找的藉口。

但我就是沒法說服自己去信任別人。

說到這個,或許有人會覺得:袁淶,你是不是童年遭遇過什麼不公平的對待?或者原生家庭出了什麼問題?

並沒有。

我爸媽對我都很好,如果非要給我這種性格找一個原因的話,我覺得我媽說得對,她說我就是「閒書」看多了。

所謂「閒書」,每個人的定義都不同。

我不能去評判誰對誰錯,更不能去給我們在讀的書輕易下結論。

但我知道,我媽並沒有在否定我看的那些書,她只是覺得我所有的困擾都來自它們,它們困住了我,所以,站在心疼兒子的立場,她是希望我不要再看那些書了。

但已經看了,她叫停也來不及了。

我在涉世未深的時候就從書裡看過了太多的人心險惡人性本惡,這就導致我懼怕跟人發生關係,怕給自己惹了一身的麻煩。

其實說這麼多,無非就是想說——

袁春天打破了我早已定型的世界觀。

我發現,不管我怎麼躲閃,都依舊抗拒不了他的靠近。

他太赤誠了,捧著一顆熱烈的赤子之心站在我面前,等著我收下那顆有力地跳動著的心臟。

這樣的人,大概是童話世界都找不到的小笨蛋。

我必須得承認,袁春天讓我對人類沒那麼厭惡了。

「有點兒熱。」我拍了拍他的後背,「還有點兒餓。」

袁春天放開了我,然後牽著我的手大搖大擺走出了工廠的大門。

我被他拉著,難得沒甩開他的手。

袁春天半張臉還腫著,醜了吧唧的,但是我發現,醜了吧唧的他也讓我看得很喜歡。

29

後來我還是知道了那個叫王明的說了什麼。

怎麼說呢,有些人真的素質堪憂,堪憂到讓我一個外人都擔心他往後不會少挨揍。

那天我自己去醫院看王明,想著袁春天一提起這人就氣不打一處來,就別帶著他過來了,我自己解決吧。

帶著錢,帶著果籃,帶著我親切又充滿誠意的笑容。

我到王明病房的時候,那人正盤腿坐在病床上嗑瓜子,旁邊還有個人在陪他打撲克。

怎麼說呢,人家的住院生活過得真的有滋有味的。

不過我也不能說什麼,畢竟我們家孩子動手打人了,確實不對,我該道歉得道歉,該賠錢也得賠錢。

我進去的時候,本來不知道那個生龍活虎的人就是王明的,我特有禮貌地問了一句哪位是王明,沒想到他看過來之後就戲謔地打量我,然後跟旁邊的人說:「這就是那讓人懟屁股的。」

我突然就明白袁春天為什麼不讓我聽那些話了。

髒得要死,說出的話都是帶著臭味兒的。

但我不能發火,我是來道歉的。

我說:「你好,請問是王明嗎?我是袁春天的哥哥,他年紀小脾氣衝,我來替他給你賠個不是。」

我當時態度確實沒多好,但也不差,總體來說不卑不亢吧。

我想的是趕緊處理完我好走,這人看我的眼神兒實在太讓我難受了。

沒想到,我剛把果籃放在一邊,王明就說:「是他情哥哥吧?」

然後周圍的人就開始笑。

本來呢,果籃裡有個厚厚的紅包,是醫藥費之外我特意準備的,但是他說完這句話,笑完那幾聲之後,我把紅包拿出來了。

他眼看著我把紅包又揣回自己口袋,問我:「什麼意思啊?」

「沒什麼意思啊。」我說,「我們家袁春天打了你,道歉我道了,醫藥費我賠了,該做的都做完了,還有事兒嗎?」

「你那紅包,還有拿回去的道理?」

「哦對,」我說,「這紅包本來是給你的。」

我站在他病床前說:「我本來想著,袁春天打人不對,我們確實錯了,對不住你,除了醫藥費,能再彌補一點也是好的,但是剛才我突然意識到,他打你,你活該啊。」

「你他媽什麼意思?」王明衝過來揪住了我的衣領。

「我就是這個意思。」我面不改色地說,「確實是他先動了手,但是先撩者賤,這句話你聽過沒?」

然後我就被打了。

他一拳打在了我左臉上,那叫一個疼,我都懷疑我牙被打掉了。

怎麼說呢,就看他打我的那個架勢,我倆之中,我更像是病號。

王明把我按在地上打,打得我挺疼的,但是他罵的那些話更讓我不舒服。

什麼臭婊子,什麼被男人搞。

噁心。

我也不是沒還手的,但我確實打不過他。

經此一戰,我決定回去後辦張健身卡,以後天天帶著袁春天健身去。

最後是路過的醫生把我給救了,還帶著我去處理了一下被打壞的嘴角。

我掛著彩回家的時候,袁春天嚇得差點兒掀翻了麵碗。

他跑過來手足無措地看著我,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他哭著問我:「袁淶你咋了?」

我一把捏住他的鼻子,叫他不許哭。

我說:「袁春天,這紅包給你了。」

我把原本要給王明的紅包給了袁春天,意思是他打得好。

「我要這個幹啥?」

「拿著。」我說,「自己想買什麼就買什麼去,給你的獎勵。」

說完,我準備去照照鏡子,看看我被打得有多慘。

沒想到,我剛站在鏡子前面,袁春天就跟了過來。

他站在我後面,對我說:「這些錢,我買什麼都行嗎?」

我問他:「你想買什麼?」

「我⋯⋯」他猶豫了一下,然後說,「買你親我一下,可以嗎?」

30

袁春天啊袁春天。

總是能語出驚人。

我故意逗他:「你當我是什麼?站街的?」

他懵了一下問:「什麼是站街的?」

行吧,拿他沒轍。

我拍拍他手裡厚厚的紅包:「自己好好收著。」

然後轉過來跟他面對面。

袁春天以為我拒絕他了,皺著眉還想說什麼,但是,在他說出話之前,我摟著他的脖子親了上去。

我跟袁春天可不一樣,我的吻不是隨便給的。

他顯然沒想到我會親他,愣在那裡眼睛瞪得那叫一個大。

我親了他一下,問:「滿意了?」

我們倆現在都挺醜的,想想都覺得可笑,讓我倆變醜的竟然是同一個人。

我說:「我臉疼,你給我弄點冰塊敷一下。」

袁春天臉漲得通紅,連連點頭,跑著就去了冰箱那邊。

我忍不住笑。

我發現,不管袁春天做什麼,我都忍不住想笑。

我確實挺喜歡他。

他去拿冰塊的時候,我抿了抿嘴唇,牽扯了臉上的肌肉,怪疼的。

嘴唇有點兒發燙,臉也有點兒發燙。

我知道原因。

受了傷,洗臉有些費勁,我洗漱完,袁春天已經用毛巾裹著冰塊在洗手間門口等我了。

我們倆坐在沙發上,就平時我看書的那個位置。

他盯著我看,然後就笑。

「笑什麼呢?」我說,「我挨揍了,你心情挺好唄?」

說到這兒,他不笑了。

「王明打你嗎?」

「我也打他了。」我說,「那人嘴巴那麼臭,你怎麼沒跟我說啊?」

袁春天皺起了眉:「他說你什麼了?」

這傢伙,火氣都寫臉上了,我甚至懷疑我要是把王明當著我面說的那些話複述給他,他能連夜去找王明再打一架。

「你不用知道。」我說,「你聽好聽的話就行。」

這是我跟他學的。

沒想到,博覽群書的我竟然有一天跟一個識不了幾個字的前流浪漢學說話。

袁春天湊過來,坐到我旁邊,接過我手裡的自製冰袋給我敷臉。

他說:「袁淶,你別生氣。」

「我沒生氣啊,」我說,「啊不對,我是挺生氣的。」

袁春天一臉不悅地看我。

「我是氣他這人說話比放屁還臭,同性戀招他惹他了?諷刺誰呢?」我翻了個白眼,心裡是真的有點兒不痛快,「把同性戀說得好像人人都出去賣似的,我們也是正經人好麼,到底誰噁心啊。」

我一沒忍住,話多了。

袁春天聽完我說的,突然問了我一個讓我很意外的問題。

他問:「同性戀是什麼意思?」

我突然意識到,袁春天的知識構架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他對很多事情沒有概念的區分,他知道喜歡,卻不知道他的喜歡很小眾。

「怎麼了?」見我沒說話,袁春天試探著說,「我不該問嗎?」

「該問。」我拿過冰袋,自己敷,然後側過身面對著他,覺得確實有必要跟他認真地聊聊這個問題。

我說:「袁春天,其實你也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你見過的,可能比我見過的都多。」

他盯著我,不吭聲。

「在你見識過的世界裡,大部分或者說絕大部分的人,喜歡的都是異性,都在跟異性談戀愛。就比如,男人,他們大部分找的都是女人。」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我自己,「像你我,都是男人,如果我們談戀愛,這就是同性戀。」

「我們是同性戀。」他說得斬釘截鐵。

我笑了:「我是,我天生就是,但你不一定。」

我耐著性子告訴他:「我們這個社會,對同性戀包容性沒有那麼強的,我們是少數,在某些人眼裡也是異類,我們不被法律允許結婚的。」

「為什麼要管法律?」袁春天再次語出驚人,「我跟你好,不用法律允許。」

31

「口出狂言。」我笑他,「你怎麼那麼了不起?法律都管不了你?」

「法律管不著我喜歡你,」袁春天說,「誰也不管了我喜歡你。」

實話實說,我喜歡聽袁春天這種執拗稚氣卻又堅定純粹的話。

為什麼有些人就能活得這麼有勇氣呢?

「行,你說得對。」我扒拉了一下他的頭髮,「不過,同性在我們國家就是沒法結婚。」

「那就不結婚。」袁春天說,「在一起就行。」

我被他逗笑,靠著他懶洋洋地打哈欠。

「袁淶,你喜歡我嗎?」

袁春天問得鄭重其事,讓我沒法胡亂回答。

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面對袁春天的時候,我不得不讓自己正經起來,甚至說話都要斟酌,因為總覺得有些回答說得太不走心,對不起他的一片赤誠。

所以說,人就是這樣的,面對真誠,只能回報真誠,否則就會心裡不安。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在距離我耳朵很近的位置問我說:「你喜歡我吧?」

我笑。

結果他把疑問句變成了肯定句。

他說:「你喜歡我吧。」

他的意思是,讓我喜歡他吧。

他的手規規矩矩地搭在腿上,我微微側過頭,看著他的手。

「手上怎麼起水泡了?」

「不知道。」

他抬起手看,被我拉了過來。

我端詳著他這隻手,他不知道,但我知道。

肯定是幹活幹的。

「等會兒把水泡給你挑開,消消毒,過兩天就好了。」

「那你能喜歡我嗎?」

我抬頭看他,又望進了他的眼睛裡。

「你沒別的話說了?」

「今天沒有了,今天就想讓你喜歡我。」

袁春天這人真是太有意思了,如果我不是清楚他就一流浪漢,還得以為他跟我這兒演偶像劇呢。

「喜歡你有什麼好處?」我問。

他很認真地回答:「好處⋯⋯被我喜歡。」

我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然後拍了他一下說:「這算好處?」

「嗯,被人喜歡就是好處,我給你的喜歡特別多。」

我笑不出來了,還有點兒想哭。

我發現最近這段時間我變得有點兒⋯⋯怎麼說呢,就弱了吧唧的,沒出息,總是被袁春天弄得心裡酸溜溜的,而且一酸就能酸到眼睛裡。

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缺愛,可是第一次有一種完全被愛包圍的感覺。

這話可不能讓我爸媽知道,讓他倆知道,肯定得擠兌我。

但我說的是真的,這種愛和父母的愛不一樣。

是被叫做愛情的愛。

我握住袁春天的手,跟他十指緊扣,這小子根本不懂十指緊扣的意思,只知道自己跟我牽手了。

我說:「明天咱倆出去玩吧。」

「啊?」

「去公園,你來這麼長時間了,我都沒帶你出去玩過,」我說,「先去公園,然後咱們晚上也去一回酒吧,喝個微醺,回來⋯⋯睡覺。」

袁春天問我:「為什麼啊?」

「哪有為什麼?你不想去啊?」

「不是。」袁春天笑,「跟你在一起,去哪兒都行。」

跟我在一起去哪兒都行嗎?

我捏了捏他的手,對他說:「你少給我開空頭支票,等哪天我想去什麼地方你不跟著我,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32

袁春天十分乖巧,很會哄我開心。

他說:「空頭支票是什麼?我不會不跟著你。」

很乖。

是我的好兒子。

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一想到我把他當兒子就會想笑。

我們倆這關係,說不清楚了。

因為臉疼,這一晚上我睡得不安穩。

我這個人,從小就老實,長這麼大頭一次跟人打架,沒想到還掛綵了。

半夜起來,跑去撩閒,袁春天睡得那叫一個香,看得我生氣,但還是沒忍心吵醒他。

我真是個好人。

深更半夜,我拿了本書看,拿的還是《追憶似水年華》,第一卷,從第一頁開始看。

這書我一直都沒敢看過,畢竟我也是有「大部頭恐懼症」的,而且,傳說這書特催眠,只有在我睡不著的時候才能想起用它來試試,看看能不能讓我入睡。

意外的是,沒屁用。

我竟然看這本書看了三個多小時,順便還看見了日出。

袁春天起床的時候我已經煮好了粥,自己坐在廚房吃完了一碗。

他打著哈欠過來,二話不說就親了一口我的臉。

我說他:「這是幹嘛?」

「早安吻。」他說,「我在書裡看到的。」

他最近學習熱情高漲,每天拿著帶拼音的童話書看,像是個剛開始讀書識字的小學生。

什麼早安吻,什麼書裡看到的,我看他就是想佔我的便宜。

但是我又不好意思多說什麼,說多了好像我心思歪似的。

「趕緊洗漱吃飯,」我催他,「早點兒出門,公園不收門票!」

然後我聽到了什麼?

我聽到袁春天說:「你真摳。」

我抓起手邊的雞蛋就要打他,但是一琢磨,這雞蛋還得吃呢,不能浪費糧食,就這樣,他逃過一劫。

「你跟誰學的?」他洗漱回來的時候我質問他,「學會吐槽你爸了?」

「你不是我爸。」袁春天坐在我旁邊,緊貼著我,端著碗直接喝了一口粥,然後理直氣壯地說,「你是我對象。」

真出息。

我兒子有點東西。

雖然滿腹疑問,搞不清楚袁春天在外面都學了些什麼回來,但我們說好了要出去玩,我說話還是要算話的。

吃完飯,換好衣服,我跟隔壁便利店的小哥借了自行車,關了書店載著袁春天去公園了。

我跟他說:「你最近真的重了,載著你太累了。」

袁春天坐在後面雙手圈著我的腰,靠著我笑,給我加油。

這感覺還挺有意思的,有種小學的時候去踏青的意思,恍惚間我都覺得自己脖子上還繫著紅領巾,手臂上還別著三道槓了。

春天真好。

我不是說袁春天,我是說一年四季裡的第一個季節。

萬物復甦,人也跟著鮮活了起來。

我騎著自行車,呼哧帶喘地載著袁春天沐浴在春光裡,總覺得好像真的無憂無慮了。

我說:「兒子,給爸爸唱首歌。」

「我不會。」袁春天說,「我是你對象。」

我笑得不行,然後說:「那你爹給你唱一首。」

柳絮亂飛,袁春天在後面一勁兒給我摘掉掛在我頭髮上的柳絮。

我給他唱歌:「春天花會開,鳥兒自由自在,我還是在等待,等待我的愛你快回來!」

33

袁春天說:「袁淶,你唱歌真好聽。」

我知道他被對我的崇敬矇蔽了雙眼,我這人五音不全,從小我就知道。

但是架不住我開心,袁春天說我唱得好聽,那我就繼續給他唱。

我們這麼一路頂著春光迎著春風,好像把什麼雜七雜八的煩人事兒都給拋之腦後了,我們兩個臉上還帶著傷的人如此這般地招搖過市,也不覺得臊得慌。

我騎了一路,到了公園,這地方其實壓根兒不要門票,我早上忽悠他呢。

公園大門都是開放的,除了機動車不可以進之外,隨便進入。

我直接騎著自行車載著他進去,這會兒人少,大都是遛彎兒的大爺大媽和狗。

我沿著河邊騎車,給袁春天講關於這條河的歷史,袁春天一直摟著我的腰,也不知道聽進去幾句。

後來我實在累了,停了車,讓他下來。

「換你。」我說,「你學著騎車,學溜了,回去你載我。」

袁春天以為我在開玩笑,但事實上並沒有。

我教他怎麼握著車把,怎麼剎車,教他如何保持平衡。

袁春天其實一點兒都不笨,一點兒都不傻,而且他平衡能力挺好的,我扶著後座跟著他跑,他能騎得很穩當。

袁春天在前面騎車,緊張地問我:「袁淶,你扶著我呢嗎?」

他怕我偷偷放手。

我跟著他跑:「扶著呢,你跟遛狗似的遛我呢。」

袁春天放慢速度,然後笑:「你不是狗,是我對象。」

沒完沒了了還,一句「你是我對象」,他說了一早上。

我催著他往前騎,跟著他呼哧帶喘地跑,跑著跑著,覺得是時候放手了。

我趁著袁春天沒有防備,偷偷放手,慢慢停下腳步看著他騎車繼續往前。

他朝著太陽的方向行進,風把他的T恤吹了起來,背上鼓鼓的。

沒有我的支撐袁春天也騎得很穩,這讓我很感慨,覺得這事兒就跟我們的人生一樣,沒有我的陪伴,袁春天也能過得很好。

但是⋯⋯

袁春天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猛地剎車,差點兒跌倒。

他回頭看我,然後自行車也不要了,直接跑回來抱住了我。

「幹嘛呢你?」我拍他後背,「大爺可看著你呢。」

袁春天緊緊地抱著我說:「你偷偷把我甩了。」

他抱得太緊,我都快喘不過氣了。

我說:「你差不多得了啊,你爸快讓你勒死了。」

「袁淶,你好好說話。」袁春天很認真地在我耳邊說,「你說你是我對象我就放開你。」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抬眼看向前方,被春天的陽光給晃了眼睛。

這天怎麼這麼明媚呢?

就跟我的心情一樣。

「袁春天啊,」我說,「身為一個男人,不能這麼愛撒嬌。」

「我就跟你撒嬌行嗎?」袁春天說,「你也可以跟我撒嬌。」

我笑:「我可不撒嬌。」

「你撒嬌給我看看。」

「我不撒嬌。」

「袁淶!求你了!」

他一求我,我就沒辦法了,不管什麼事兒我好像都拒絕不了他。

我抓住他的衣角,抿了抿嘴,心跳得有點兒快,然後湊到他耳邊,輕聲跟他說:「春天,你放開我吧,不然你對象就快要被你勒死啦!」

結果,我撒嬌完畢,袁春天把我抱得更緊了。

路過我倆的老大爺像是看兩個傻子一樣地看著我們。

沒辦法,我只能把臉埋在袁春天的頸窩,儘量不讓人看見我的臉。

害臊。

這真的太讓人害臊了。

34

公園一個老大爺手裡拎著小收音機從我們旁邊走過,他那收音機在唱歌:「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

然後就有一股春風順著我臉頰撫過去。

然後就有一個叫春天的人親了一口我的臉。

我說:「你差不多得了,別嚇著大爺大媽。」

我推開他,捏著他鼻子說:「以後在外面不許親密過度,不合適。」

他被我捏得只能用嘴呼吸,抓著我的手問:「有什麼不合適?」

「不是告訴過你,咱們這叫搞同性戀。」我放開他,抓著他的手腕帶著他快步朝著倒在地上的自行車走。

那自行車可是我借來的,袁春天都可以丟,自行車不能丟。

我頤指氣使地讓袁春天把自行車扶起來,又讓他推著跟著我往前走。

柳絮一勁兒往我嘴裡飄,我不停地「呸」,旁邊的袁春天笑得不行,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口罩。

「你哪兒弄來的?」我有點兒驚訝,因為我記得家裡沒這東西。

袁春天說:「王嬸兒給的,她說今天柳絮多。」

王嬸兒是我們書店隔壁的隔壁那家超市的老闆娘,人特好,平時我讓袁春天去買東西,她每次都多給我們兩塊糖。

「王嬸兒為什麼給你不給我?」我不樂意了,但是,我這個人不能吃虧,既然他給我了,那這個口罩現在就是我的了。

「可能王嬸兒更喜歡我。」袁春天笑著看我。

我翻了個白眼,不搭理他。

結果他說:「但是我喜歡你。」

沒辦法,我實在沒辦法忍著不笑出來。

袁春天這人心是黑的吧,非要拉著我跟他搞對象,他不知道父子戀愛是背德嗎?

「你喜歡我嗎?」袁春天推著自行車走在我旁邊。

我不說話,太酸了,說不出來。

他一手握著車把,一手竟然來牽我。

我甩了一下,結果第二下還沒用力就被他給抓住了。

他捏我的手:「你喜歡我嗎?」

「你是復讀機嗎?」

「復讀機是什麼?」

「就是你。」我瞪了他一眼,然後他竟然突然湊過來,隔著口罩親了我一口。

「袁春天,你差不多得了。」我說,「願意親回家偷著親,別在外面搞這個,有礙觀瞻!」

袁春天記性真的挺不錯的,就比如,我只是隨口跟他說了句「願意親回家偷著親」,結果我們倆一進家門他就把我堵在牆角親。

先是親我的鼻尖,然後親我的臉。

最後看著我的嘴唇好半天,還怯生生地瞄了我一眼。

我看不下去了,雙手捧著他的臉把人拉過來親了一口,結結實實地親在了他的嘴唇上。

袁春天剛吃過糖,之前王嬸兒給的檸檬糖,他總會放兩顆在口袋裡,一顆是他的一顆是我的,儘管我說了好幾次我不願意吃,但他非強迫我,說我們一起吃,嘴裡的甜味兒都是一樣的。

我估摸著,他在外面流浪的那些日子,真沒少偷看別人家放電視劇。

我親完他,問:「滿意了?」

他摟著我的腰看著我笑,然後跟我說:「袁淶,你是甜的。」

「你也是甜的。」我又捏他的鼻子,然後說,「因為咱們倆都吃了糖。」

「不是。」袁春天甩開我的手,湊過來,嘴唇貼著我。

他親得不實,我們倆的嘴唇輕輕地蹭在一塊兒,我們看著對方的時候都成了鬥雞眼,可笑得很。

他說:「袁淶,你比糖還甜,我想吃了你。」

35

袁春天可真是膨脹了,什麼都敢想,什麼都敢說。

我捏他鼻子:「你吃屁!」

他嘿嘿地看著我笑,然後抱住了我。

被袁春天抱著的時候,我又忍不住開始思考人生。

我這二十來年的人生其實沒什麼可思考的,畢竟,我沒經歷過大風大浪,也沒生過人,唯一一個兒子還是撿來的。

但是,不管怎麼說,每個人都有胡思亂想的權利,每個人都可以是大哲學家。

我被袁春天抱著,開始想:為什麼被他抱著的時候,我覺得心裡這麼踏實。

是那種能讓我閉上眼睛長長地舒一口氣的踏實。

像是小時候上學,期末考完試看到自己的滿分試卷時的感受。

挺奇妙的。

袁春天在我耳邊絮叨:「袁淶,你想什麼呢?」

「在想等會兒去哪個酒吧。」

「你心跳得好快。」

「那是你的心,」我狡辯,「我現在心如止水。」

袁春天笑著問我:「心如止水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心裡特平靜,跟波瀾不驚的水一樣。」

「那波瀾不驚是什麼意思?」

「袁春天,你再問我就揍你。」

袁春天把臉埋在我頸窩,撒嬌似的蹭了蹭,笑嘻嘻地說:「你說的麼,讓我好好學習。」

我還說不過他了,一個小文盲現在伶牙俐齒的,可真了不起。

我掐他的腰,說他:「你抱夠了沒有?怪熱的。」

「沒有,抱不夠。」袁春天說,「袁淶,抱著你好舒服。」

他抱著我,嘟嘟囔囔地說:「以前都沒人抱過我,我也沒抱過人。」

他一賣慘我就受不了了,什麼狠心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抬手,給他捋捋後腦勺的頭髮:「別想以前的事兒了,過去了的就沒意義了,人生要往前看。」

他笑,貼著我的耳朵笑,笑得我心裡都跟著開了朵花,還是朵漂亮的紅玫瑰。

袁春天說:「嗯,往前看,我眼前就只有你。」

他放開我,盯著我看:「袁淶,那是不是說,我的未來就全都是你啊?」

我真的覺得袁春天很有追人的天賦,他應該去寫小說,就寫那種甜膩膩的戀愛小說,沒準兒還能給家裡創收,正好他現在沒工作了,我覺得這事兒可以提上日程。

「你想的倒是挺美,」我說,「你的人生不只有眼前的帥哥,還有找不到的工作跟學不完的習。」

袁春天聽完,又抱著我笑:「我知道了,我會好好學習,還要出去找工作,以後我養你。」

他竟然還記得這事兒,但我可不敢指望他養我,等著他賺錢養家,那我倆就真的可以一起去喝西北風了。

「行了,放開吧,歇會兒,天黑了帶你出去嗨去。」

「酒吧嗎?」袁春天問,「是電視裡那種嗎?」

我笑他:「怎麼著?你想蹦迪啊?」

他抿了抿嘴,好像還有點為難。

「有話就說,別欲言又止的,誰不讓你說話了?」

袁春天像是得到了特赦,先是低頭跟我牽了手,然後對我說:「袁淶我們不去了吧。」

「為什麼?」其實我也沒去過幾回酒吧,但是今天想喝點酒,沒什麼特殊的原因,就是覺得今天這日子挺好的。

袁春天撇了撇嘴,嘟嘟囔囔地說:「我不想讓你去那種地方被別人摸。」

我真無語了,他究竟都看過些什麼電視劇?

「我們在家喝酒吧。」袁春天說,「你只能被我摸。」

36

袁春天這小子,歲數不大,佔有慾還挺強。

我說他:「沒人會摸我,你也不許摸。」

結果他就跟我嬉皮笑臉的,趁我不注意,摸了一把我的腰。

我只能瞪他,揮手作勢要揍他,但其實我們倆都知道,我下不去那個手。

「真不去?」其實我也不是很想去酒吧,我對酒吧沒有意見,只是今天已經出去一趟了,有點兒累了,對於我這種死宅來說,一天出去一趟已經是極致,再讓我出門,真的是挑戰極限了。

「嗯。」

「不是所有酒吧都那麼亂,」我跟他說,「不過,今天不去就不去吧,反正我也累了。」

我往沙發上一坐,袁春天就湊了過來給我捏腿。

我笑了:「我兒子怎麼這麼乖?」

他竟然瞪了我一眼。

我還沒來得及教訓他,他就湊上來親了我一下,他親完說:「別那麼說,我是你對象。」

我靠著沙發笑,看著他給我捏腿。

行,對象就對象吧,看在他給我捏腿的份兒上,勉強答應了。

袁春天給我捏了一會兒,我跟他說:「要是在家喝酒的話,你去超市買點酒。」

我掏錢給他:「算了,我跟你一起去吧,多買點兒,你一個人拿不了。」

我又開始吹,搞得好像自己酒量多好似的,其實我真不太行,就勇闖天涯,我喝一瓶就開始漲肚,兩瓶就開始胡言亂語。

不過沒關係,今天晚上我打算一醉方休。

至於原因⋯⋯

袁春天問:「為什麼今天一定要喝酒啊?」

「這是我們家的傳統。」我帶著他往外走,「逢年過節,或者有什麼大事兒要慶祝的時候就喝酒。」

「今天不是年也不是節。」袁春天傻愣愣地走在我身邊,「有什麼事兒要慶祝?」

我斜眼看他,不回答,讓他自己悟。

這小子,該聰明的時候犯蠢,不該聰明的時候比誰都機靈。

我們倆搬了一箱啤酒回來,袁春天問我:「啤酒什麼味兒啊?」

「馬尿的味兒,」我逗他,「你喝過馬尿嗎?」

「誰要喝馬尿啊!」袁春天皺著眉,還有點兒嫌棄地看我,「你怎麼喝那東西。」

我真想揍他。

買好了酒,我點了燒烤外賣。

挺長時間沒吃燒烤了,怪饞的。

袁春天去門口取了外賣回來我們就關了店,天剛擦黑,時間還早。

雖然時間還早,但架不住我饞了。

饞燒烤,也饞酒。

我指使著袁春天把桌子收拾好,外賣擺好,又到廚房找來了瓶起子,也不管這會兒幾點了,就這麼開吃開喝。

其實在家喝酒挺爽的,比去酒吧爽多了。

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喝多少喝多少,喝多了,倒下就睡,也沒那麼多顧慮。

我給袁春天倒酒,他覺得這黃色的透明液體挺稀奇,跟我說:「我看人喝過。」

「在哪兒看見的?」

「路邊。」袁春天說,「有一次遇見個大爺,穿得比我還破,他翻垃圾桶,翻出個小罐子,裡面還剩下點兒,他就給喝了。」

我見過這樣的。

路邊拾荒的那些人,撿到什麼都吃,撿到什麼都喝,有時候大家扔了的衣服他們也不管好不好看乾不乾淨,也不管什麼款式,撿起來就往自己身上套。

我皺了皺眉,想到袁春天那麼多年就也這樣在外面流浪,心裡特不是滋味兒。

「那大爺問我喝不喝,他說是啤酒。」

「你喝了嗎?」

「沒有。」袁春天說,「我今天第一次喝。」

他拿著酒杯,聞了聞,然後皺了皺鼻子。

「一口乾了它,」我使壞,「就像我這樣。」

我一口氣把杯子裡的啤酒給喝了,袁春天看著我,有樣學樣。

他喝到一半就開始皺眉,等到喝完,伸出舌頭,嫌棄地找水漱口。

我靠著沙發笑,跟他說:「你多喝點兒就品出酒有多好了。」

他咕嘟咕嘟喝水漱口,跟我說:「袁淶,你咋能喜歡這東西啊?」

37

袁春天根本就不懂,酒是個好東西。

但是,袁春天有一點非常好——只要是我喜歡的,他就陪著我。

我說我喜歡喝酒,儘管他覺得這東西難喝,卻還是陪著我小口小口地抿著。

從來沒喝過酒的袁春天每喝一口都要皺著眉,然後使勁兒砸吧嘴,那樣子怪可愛的。

我說:「你要是實在不喜歡就別喝了,弄得我好像虐待你一樣。」

「不行。」袁春天說,「你喜歡。」

我喜歡的多了,他還能樣樣都跟著我一起?也不知道應該說他什麼好,可愛還是傻?

我喝了差不多一瓶半,開始瘋狂跑廁所,袁春天那兒也沒比我好多少,他那一張臉紅得很外面的信號燈似的,眨眼的頻率也變低了,整個人懵懵的。

我從廁所回來,看著他拿著一串烤五花肉在咬。

我湊過去,坐到他旁邊,張開了嘴。

我真不是故意要佔他便宜,也不是想撒嬌什麼的,就是突然也想吃,腦子一熱就過去了。

我張嘴是為了讓袁春天把他手裡剩下的半串餵給我,結果呢,他咬下來一塊肉,直接用嘴餵我。

我看他是不想活了。

我下意識躲,結果被他按在沙發上,這小子舌尖一頂,那塊肉進了我嘴裡。

我一邊嚼著那塊有點兒涼了的五花肉,一邊說他:「你髒不髒啊?跟誰學的啊?」

袁春天半壓著我,笑著看我把肉給嚥下去了。

然後,他竟然還想再來,但被我推到了一邊。

「自己吃自己的。」我說,「別跟我膩歪。」

話是這麼說,但沒一會兒袁春天就靠在了我身上。

我這不怎麼樣的酒量也就足夠我撐到現在了,第二瓶啤酒見底的時候,我已經開始發暈。

我腦子暈的時候會變成話癆,什麼都說,嘴上沒有個把門的。

而且容易做出格的事兒,比如跟人摟摟抱抱。

因為這個,所以我輕易不在外面喝酒,怕惹麻煩。

今天這不是日子特殊麼,我就衝著喝醉來的。

其實後來挺多事兒我記不太清楚了,就記得我整個人開始發暈的時候,拉著袁春天的手絮叨。

先是跟他說,燒烤還剩下那麼多,讓他多吃點,別浪費了。

之後又問他,為什麼非得纏著我,我究竟哪兒好。

最後我好像說:「袁春天,你過來,給你爹親一口。」

我記憶裡隱約是這樣的,但不確定了,我喝多了,說的話都不能當真,做的事兒我也概不負責。

所以,當天亮的時候我發現我跟袁春天一起躺在床上時,深呼吸幾下後,覺得昨晚不管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都有不承認的理由。

不過,其實我也沒必要承認什麼,因為我們倆雖然躺在床上,但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很顯然,我們什麼都沒做。

沒做的原因估計也很簡單。

第一,我們倆都喝醉了,真正喝醉的時候是做不了的。

第二,袁春天屁都不會,沒有我的指導,他根本佔不著我的便宜。

我正躺在那裡胡思亂想,袁春天醒了,他側過頭看我,我們剛對視,他就衝著我笑。

袁春天一笑,我這渾身就酥酥麻麻的。

我翻了個身,背對著他,冷酷地說:「小王八蛋,誰讓你睡我床的?」

我心跳特別快,也不知道為什麼。

袁春天從後面抱住我,整個人緊貼著我,他說:「袁淶,你記得你昨天說了什麼嗎?」

我真不記得,不是開玩笑。

「你說,昨天是咱們倆戀愛紀念日,」袁春天說,「你是我的了。」

我確實不記得這麼跟他說過,但我確實是這麼認為的。

昨天是我們倆確認關係的日子,我認了。

雖然有點兒玄幻,但我真的打算跟這個路邊撿來的小流浪漢談一場戀愛。

有點兒胡鬧,有點兒冒失,有點兒不可思議。

但我確確實實,真真切切,不摻一丁點兒假的,喜歡上了袁春天。

「我是我自己的。」我說,「跟你有什麼關係?」

他抱著我笑,也不生氣。

過了會兒,我說:「袁春天,勸你做個人,至少,你的下半身離我稍微遠一點。」

他那根東西,頂到我了。

操。

38

我其實一直在想,如今袁春天算是正式回歸社會了,那我,袁淶,身為他的爸爸,是不是應該多教他點兒東西?

至少我應該讓他知道,當他那東西頂到別人的時候,必須乖乖閃一邊去。

我說:「同學,你這就很沒禮貌了。」

說這話的時候,我實在有點兒沒忍住,在心裡罵了自己一句。

我罵自己假正經,因為當我意識到他頂到我的時候,其實心裡是暗爽了一下。

男人麼。

這種事兒,嘴上不說,但身體還是很誠實的。

袁春天很誠實。

我也很誠實。

但我這人愛裝,假正經,而且我暫時還沒有跟他發展到下一步的準備。

畢竟,我是開書店的,不是開成人用品店的,我們做那事兒需要的東西家裡沒有。

袁春天大概是還沒醒酒,因為當我說讓他下半身離我遠點兒的時候,他非但沒離我遠點兒,還湊得更近了。

我能感覺到他親了一下我的後脖頸,然後又把臉埋到我頸窩,整個人像個熱乎乎的大型犬死死地圈著我。

他說:「袁淶,我想跟你做那事兒。」

我懵了一下,用了幾秒鐘的時間去分析他說的「那事兒」是哪個事兒。

袁春天不可能懂那些東西。

而且,就算他不小心在外面看見了奇怪的影視資料,看的也應該是男人跟女人,兩個男人做那事兒,他肯定想都沒想過。

我說:「你說什麼呢?做飯啊?行,今天早飯你做。」

結果,他竟然挺了挺身。

他說:「這個事兒。」

我被他這麼一弄,當時就懵了,也有點兒慌了,我一把抓住他不安分的手問:「你跟誰學的?」

他說:「不知道,我想做。」

不知道?

我火氣一下就上來了,究竟是誰那麼煩人,教孩子這個?

我翻了個身,捏著他的鼻子說:「袁春天,你知道這事兒意味著什麼嗎?」

他只看著我,不說話也不動。

「這種事兒,只能跟自己最喜歡的人做,是那種想跟他一輩子都在一起的喜歡。」

「那我想。」袁春天回答得毫不猶豫。

「不僅如此,」我說,「還得⋯⋯對方同意。」

我很嚴肅地告訴他:「如果你單方面強迫,那是犯罪。」

袁春天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拉住我的手問:「袁淶,那你同意嗎?」

袁春天總是問這些讓我沒法回答的問題,這我怎麼說?我說:好好好,求之不得求之不得,我的小寶貝兒你可快來吧!

我瘋了嗎?

但是,我也不可能拒絕,我估計上帝,不對,我爸媽在創造我的時候,就忘了給我添加「拒絕袁春天基因」,在我這兒,袁春天要求什麼,我都會答應。

我可真是個慈父。

「袁淶?」袁春天見我半天沒說話,捏了捏我的手,「你同意嗎?」

我想了半天都沒想出應該怎麼回答他,畢竟我這人跟他不一樣,我臉皮薄。

我從他手裡把自己的手給抽出來,直接下床。

我穿鞋的時候,對他說:「你老老實實在家待著,我出去買點東西,你別亂跑,安分點。」

他似乎有些失落,但很乖地點了頭。

我扒拉了一下他的頭髮對他說:「別那個死表情,我可沒做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兒。」

說完我就出去了。

牙沒刷臉沒洗的我,推開門,拿著我的小錢包小跑著衝去了附近的便利店。

我人生頭一次買這種東西,付款的時候還挺不好意思的。

等到我回來,袁春天已經乖乖地坐在床邊了,像個正準備受罰的小學生。

我說:「我回來了。」

他抬頭看我,話都不說。

我把手裡的東西給他看:「看看,這上面的字兒認識嗎?」

他低頭看著,小聲念了出來:「安全套,潤滑劑。」

「知道這是幹嘛的嗎?」

他搖了搖頭。

我直接把他往床上一推,然後騎坐在他身上說:「是用來跟你做那事兒的!大傻子!」

39

我說袁春天是個大傻子,我自己又好到哪兒去呢?

把袁春天推倒在床上的時候,我這一顆心差點兒跟著蹦出來。

這種事兒,他沒經驗,我就有?

我也沒有。

但我不能讓他覺得他爸也是個零基礎的廢物,在他心裡,我袁淶必須是博學多識的。

雖然緊張,並且害羞,但我還是用手指勾了勾他的下巴說:「袁春天,你知道那事兒怎麼做嗎?」

他看著我,拉住我的手,親了一下。

這一幕弄得跟演偶像劇似的,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是情場老手。

他說:「袁淶,你教我。」

我真成他爹了,什麼都得教他。

我抬眼看看窗戶,從他身上起來,拉上了窗簾。

我還沒回身,袁春天已經黏了上來,他從後面抱著我說:「袁淶,怎麼做?」

這會兒,袁春天的聲音聽起來比平時聽著低沉了點兒,還帶著微微的沙啞,簡單來說就是比平時更性感。

我本來是從沒想過有一天「性感」這個詞兒會跟袁春天搭上邊,他是我兒子,是個大傻子。

但這個大傻子現在就是很性感地貼著我的耳朵說話,他說:「袁淶,你手好熱。」

他一隻手圈著我的腰,一隻手捏著我的手。

我們倆貼得嚴絲合縫,我估摸著這會兒一桶水從我們頭上淋下來,中間都不會濕。

我被他弄得有點兒心神蕩漾,在他懷裡動了一下。

其實我挺矛盾的,既想推開他,又不想。

正猶豫著,袁春天的嘴唇貼到了我的脖子。

他親吻我的後頸,然後是耳朵。

他說:「袁淶,你同意了是嗎?」

袁春天肯定不止十八歲,他這麼多年在外面也肯定沒少偷看奇奇怪怪的東西。

我緊張到不停吞嚥口水,然後聽見袁春天說:「袁淶,你也想要。」

是,我也想要。

我已經被他識破了。

我說:「袁春天,你等會兒。」

我提了口氣說:「你鬆開點兒,我快被你勒死了。」

他抱得太用力,我甚至覺得自己的肋骨都快被他勒斷了。

「我怕你跑。」

「不會。」我說,「我也想要。」

此刻的我,可真是個誠實的成年人。

袁春天聽我這麼說,直接抱著我笑了,他撒嬌似的說:「袁淶,你想要我?」

這小子為什麼總問這種我沒法回答的問題?

這麼害羞的話,他能忍一忍,別說出來嗎?

我用力呼吸,不想表現得跟他一樣,傻了吧卿的。

在袁春天面前,我可是要當那個真正的情場高手。

我拉著他的手,往我的襠部摸,把他滾燙的手心按在我滾燙的分身上。

我說:「你覺得呢?」

都這樣了,不用多說?

袁春天可能沒想到我會直接拉著他去摸,竟然跟我玩羞澀。

他躲在我身後,笑盈盈地說:「袁淶,我害羞了。」

「害羞了?那就算了。」我故意逗他,轉身要走。

結果,我再次被他圈住,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已經開始隔著我的褲子撫摸我的那個部位。

袁春天說:「你想要我。」

「別廢話了。」

「你這裡起來了。」

「還說廢話?」

「我也起來了。」袁春天拉著我轉過來,雙手捧著我的臉親了一口我的嘴唇,緊接著把我抱住,下身使勁兒往我身上蹭,「袁淶,你把它給弄得起來了。」

40

袁春天不會用準確的詞去描述自己的感覺,他甚至說不清楚自己現在究竟想怎麼樣。

但他憑著本能往我身上蹭,一邊蹭一邊說:「袁淶,怎麼辦啊?」

怎麼辦?

我真的覺得頭疼。

我把他拉到床上,命令似的讓他躺下。

他竟然還不樂意,坐在床上的時候抱著我的腰,把我一起給帶倒了。

我們倆一塊兒躺在我的床上,他抱著我拱來拱去的。

我說:「你別亂動。」

「難受。」袁春天的手已經伸進了自己的褲子裡。

「他會自慰,我看到過的,但他確實不知道兩個男人應該怎麼做愛。

我看著他的手伸進褲子的時候臉瞬間就紅了,雖然我不是臉皮很薄的人,但很多時候也挺知道害臊的,被人這麼抱著做這種事兒也是人生頭一回。

袁春天把臉往我懷裡蹭,一隻手使勁兒搓著我的腰,另一隻手在褲子裡面套弄著。

他的套弄毫無章法,當然了,這種事兒我經驗也沒多豐富,技術也沒多老道,但我覺得他手法真的不行。

我說:「你把手抽出來。」

他不解地看我。

我趁著他懵著,拉著他的手伸進了我的褲子裡。

緊接著,我也伸進了他那裡面,握住他那根東西說:「交換著來。」

袁春天笑了,他本來就不白,我一直以為他臉紅是看不出來的,卻沒想到,袁春天臉紅也挺明顯的。

他握著我的分身時我下意識繃緊了身子,長這麼大頭一回,啊,也不一定,小時候我爸媽給我洗澡估計碰過。

我是成年之後,頭一次以解決性慾為目的被人摸這根東西。

這真的比我想像中還羞恥。

以前我看網上有不明真相的姑娘問:你們直男真的會互相打飛機嗎?

這問題其實我沒什麼立場回答,畢竟我又不是直男,但我這人向來嚴於律己,多年來,除了自己,沒人幫我打過飛機。

第一次被別人摸,真的很害羞。

而袁春天,他似乎不僅僅是害羞,他還興奮。

我說:「袁春天,你能不能⋯⋯別握那麼緊?我有點兒疼。」

他趕緊笑著抱我,手上的勁兒也鬆了鬆。

我說:「你不會,別瞎弄,給我弄壞了你賠不起。」

我還說:「你跟我學,我怎麼弄你,你就怎麼弄我。」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我袁淶本以為自己人生的第一場性愛是跟一個床技好到讓我欲仙欲死的男人發生的,卻沒想到,竟然是一場教學實驗。

我長出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不好意思看袁春天。

手裡握著的這根東西越來越硬越來越粗,我甚至能感覺到它青筋跳動。

太燙了,我握著的怕不是一個火把。

袁春天說:「袁淶,你咋不動?」

「別說話。」我皺著眉咬了一口他的嘴唇。

他笑了,乖乖地「嗯」了一聲。

為什麼不動?

因為不好意思。

我第一次見到袁春天的時候,他又髒又瘦,明顯營養不良發育不好,可是,為什麼他這根東西長得這麼好?我不願意拿這事兒跟自己比,但不得不承認,他的確實比我的大了一圈。

我嘆了口氣。

「袁淶,你咋了?」

我不想讓他多說話,心裡煩,於是用力握住,突然上下套弄起來。

我這麼一擼,他瞬間夾緊了腿,把我也抱得更緊了。

我聽見袁春天從嗓子眼裡擠出一聲舒服的低吟,很不矜持,但竟然有點兒性感。

他緊緊地摟著我,在我耳邊說:「袁淶,好舒服啊。」

41

能不舒服麼,這可用盡了我畢生絕學。

雖然我這人實戰經驗為0,但理論經驗可豐富得很,為了這一天,我不只看了數不清的黃色文學,還認真做了很多性學研究。

有那麼一段日子,我甚至懷疑我可以成為新一代的性學專家。

我說:「你能不能別光顧著自己舒服?給我也弄弄。」

都說了我怎麼弄他,他怎麼弄我,結果袁春天這小子實在不厚道,我把他掙得那麼爽,他卻只是握著不動。

我不是男人嗎?

我不需要性愛的撫慰嗎?

他真是想把我氣死。

袁春天抱著我笑,學著我的樣子上下套弄了一下。

就這麼一下,我差點兒叫出聲來。

說真的,他技術不行,手上沒輕沒重的,但說句矯情點兒的話,因為是他,所以怎麼我都覺得舒服,那種舒服的感覺就像是電流,直接從我的陰莖沖上天靈蓋,我瞬間就沒法思考

當然,做這種事也不需要思考——如果我不需要進行教學的話。

袁春天很聽話,我手上的動作不停他就也不停,甚至還學會了創新,時快時慢,時輕時重。

袁春天說:「袁淶,我想親你。」

那就親啊。

他等什麼呢?

我主動湊過去,用舌尖舔了一下他的嘴唇。

他這會兒倒是懂事兒了,直接含住了我的舌頭。

袁春天像是要把我舌頭給吃掉一樣,用力地吮吸著,吮吸夠了,勾著它打轉。

照理說,袁春天不可能有好吻技的,但他大概天賦異稟,把我吻得魂兒都快沒了。

他吻我的時候真的有那種情場老手在線勾人的感覺,一吃一舔,弄得我幾乎喘不過氣。

袁春天的手也不老實,他一隻手撐著我那興致勃勃的「兄弟」,另一隻手已經撩起我衣服的下襬,伸進去開始摸我。

摸著摸著,袁春天突然側過身來把我壓在了下面,我剛要教訓他別亂動,他就又含住了我的嘴唇。

接吻的時候我沒法教訓他,所以只能任由他在我身上胡鬧。

我是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停了手裡的動作,但我一直爽著。

等我回過魂的時候,上衣已經被扒光,褲子也被退到了膝蓋,他已經把我那根東西給徹底掏了出來。

這事兒真的很害羞,沒經歷過的人根本不能懂。

我大概整個人已經燒起來了,呼吸的時候鼻子都往外噴火。

袁春天從使勁兒啃咬著我的嘴唇和臉,我懷疑他其實是條狗。

「差不多得了!」我雙手去推他,強忍著卻依舊忍不住喘著粗氣,我說,「往下點兒,親我脖子,還有我那個地方。」

袁春天愕了一下,問我:「哪個地方?」

我使勁兒拍他:「你一直往下親就完事兒了!」

這學生太笨,教學成果堪憂。

袁春天看著我,笑了笑,說:「好。」

還挺乖。

就是笨。

他說完,低頭又親我的嘴,然後順著我的嘴角往下。

我估摸著,脖子是我的敏感地帶,他湊上去一親,我立刻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大概我的反應有點兒過度,被袁春天發現了,他說:「袁淶,你這個更硬了。」

我不想說話,閉上了眼睛,咬住了嘴唇。

我聽見他笑了一聲,這小王八蛋,在這種時候笑個屁?

他笑完,繼續往下,我能感覺到他的舌頭滑過了我的皮膚,弄得濕乎乎的,一接觸空氣,瞬間覺得冰涼。

我來不及抱怨他的口水,被他含住了乳頭。

他吸了一下,然後抬頭問我:「袁淶,這個地方是你說的那個地方嗎?」

做個愛而已。

他廢話為什麼這麼多?

42

袁春天廢話太多,我只能讓他閉嘴。

我說:「少廢話。」

然後把他的頭按在了我的胸口。

我聽見了他的笑聲,笑得我渾身酥酥麻麻的。

袁春天這傢伙對我來說確實特別,長這麼大我從沒有過這種感覺,被對方碰一下就跟過電一樣,然後,所有的電流都聚集在襠部。

好吧,我承認,這很色情。

不止我色情,袁春天也色情。

他像小孩兒吸奶一樣吮吸我的乳頭,弄得我心裡癢癢的。

更奇怪的是,他鼻子呼出來的氣體撲在我胸口,一縷一縷的,冰冰涼涼的,讓我總有一種我在流奶水的錯覺,我甚至沒忍住低頭看了一眼。

袁春天吮吸得格外專注,特來勁,我呢?

我難受。

具體哪兒難受,這不好說,總的來說,哪兒哪兒都難受。

這種事情說出來真的有點兒不好意思,但是,我真的特別想要他。

男人麼。

大家都懂的。

一開始我這手都沒地兒放,不知道應該放哪兒,後來我想起看過的片子,學著片子裡的樣子撫摸袁春天的頭髮。

之前給袁春天剃了個圓寸,挺帥的其實,最近他頭髮有些長長了,在我胸前舔我乳頭時,我能抓住他的頭髮了。

就這麼兩邊被他來回舔著,舔得濕噠噠黏糊糊的,我說:「袁春天,我不行了,你把衣服脫了吧。」

我不是沒見過袁春天裸體,當初他髒兮兮的時候,還是我把他給洗乾淨了。

只不過,那時候跟現在可不一樣。

當初的袁春天瘦得就是一副裹著皮的骨架,現在已經結實了不少。

他聽見我的話,立刻起身脫光了,還順手把我的褲子也給抱了下去。

最後,我剩下一條內褲,他也是。

我們倆的內褲是一樣的,都是我買的,當時商場打折,買一送一。

袁春天那個是送的。

他站在床邊,抓著內褲的邊緣問我:「袁淶,這個也脫嗎?」

我覺得他就是明知故問,存心讓我說下流話。

「你要是不想做,可以不脫。」

下一秒袁春天就把內褲給脫了。

袁春天現在身材真的不錯,但我實在不好意思多看,更不好意思看的是他挺立在身前的那根東西,雄糾糾氣昂昂的,餘光瞄到都讓我心裡的小鹿流鼻血。

我表淶,原來這麼沒出息。

他脫光了,徹底一絲不掛。

他湊過來摸我,從我的肚子往下,摸到了襠部。

他一碰我我就有點兒受不了,雙腿下意識地夾緊了。

但是,袁春天的手楞是沒收回去,輕輕地在我小腹上流連,然後摸到了我鼓起來的部位。

袁春天說:「袁淶,我幫你脫了。」

我躺在那裡已經呼吸不暢了,微微使了點兒力氣,抬起了屁股。

他還算懂事,明白我這是在給他製造機會。

他笑著湊過來親了一口我的那個地方,然後說:「袁淶,你這兒好香。

我真的沒話說了,那地方怎麼可能是香的!

袁春天抓著我內褲的褲腰,一點一點往下退。

我閉著眼不好意思看,但是我都感受得到。

我能清楚地感受到我的性器暴露在空氣中,暴露在袁春天的目光裡。

我的內褲被拉下去,不知道丟在了哪裡。

袁春天突然撲過來,抱著我親吻,他用力地撫摸我,然後握住了我的那根東西。

「袁淶。」袁春天說,「我應該插你哪?」

43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我一定是被袁春天氣死的。

我說:「你覺得呢?」

他把我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然後他還不好意思了。

他說:「袁淶,我害羞。」

「那就算了,害羞就不要勉強。」我已經被他氣死了。

結果,這人就嘴上那麼說,我推開他要起來,他卻把我壓得死死的。

他說:「不能算了,我怕你生氣。」

這人真的很會甩鍋,明明他比我想要,現在搞得好像我是個淫魔。

我剛想罵他兩句,教育教育這個沒有心的臭小子,結果他突然吻我,還摸我,然後我就忘了教訓他。

我不僅忘了教訓他,還告訴他:「把那個瓶裝的東西遞給我。」

袁春天摸過潤滑劑,直接撕開了包裝。

我拿在手裡,看了一遍使用說明。

這東西,我真沒用過,片子裡是看過別人用,但誰知道我買沒買錯?所以,說明是一定要看的。

我看說明的幾十秒裡,袁春天一直在親我,從我的胸口到肚臍,然後又在我小腹亂贈。

我哪兒架得住他這麼蹭?趕緊抓住他的耳朵,怕他碰到不該碰的地方。

結果,袁春天大概真的有無師自通的本事,竟然一口含住了我的性器。

我只能說。

操。

真的爽。

口交跟用手擼真的不一樣。

袁春天的嘴又濕又熱,含著我的那根東西,我當時就軟了。

不是分身軟了,是我除了分身的其他地方都軟了。

只有分身,更硬了。

手裡拿著的潤滑劑差點兒掉下去,我趕緊握住,問他:「你幹嘛呢?」

他沒回答,沒那個空閒。

我天賦異稟的兒子竟然知道要用舌頭在上面打轉,竟然知道要來回回吞吐。

我被他弄得欲仙欲死,還看個屁的說明,腦子已經空了,只剩下一個「爽」字。

袁春天的嘴可能開過光,沒幾下我就覺得大事不妙。

然而,就在我沒來得及推開他的時候,他突然用力一吮,我他媽射了。

我對天發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精液是什麼味兒我沒嘗過,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什麼好味道,不好吃的東西我是不想讓袁春天嘗的!我說的是真的!

但是,不管我心裡是怎麼想的,慘案反正都已經發生了。

等我回過魂的時候,袁春天已經皺著眉一臉委屈地跪在我兩腿之間看我了,不僅如此,他張著嘴,滿嘴都是我的精液。

我愣在那兒,眼睜睜看著那黏稠的液體順著他的嘴角流了出來,怎麼說呢,雖然很羞恥,我也很對不起他,但是這樣的袁春天非但不滑稽,還很性感。

我沒忍住衝動,湊上去雙手捧著他的臉跟他接吻。

你們有人能懂那種感覺嗎?

被愛和慾望充滿,什麼都不想,全憑本能去放縱自己。

想想就痛快,是不是?

但是,下一秒我就後悔了。

我真的輕狂了,因為精液的味道實在不怎麼樣。

我只是含住他的嘴唇跟他接吻就差點兒嘔出來,趕緊想躲開,卻被他壓倒在床上狂吻。

認命了。

反正是我自己的。

有個詞兒叫「如膠似漆」,還有個詞兒叫「纏綿俳側」。

這倆詞兒都可以用來形容我們。

以及,另外一個也可以——慾火焚身。

我們慾火焚身。

我下意識抬起雙腿圈住他的腰,而袁春天還算懂事,知道應該插我哪兒。

「操!」

我突然喊了一聲。

我不是故意罵人,而是疼了。

袁春天這小王八蛋,沒等我做擴張,直接挺著他那根東西就往我後面。

我那是什麼地方?那是尚未開發過的世外桃源,《桃花源記》都寫了,進入世外桃源前「初極狹」,極狹啊,我他媽差點兒疼死啊!

疼得滿身是汗的我一把推開了袁春天,他跌坐在床上,有點兒慌張地問:「袁淶,你昨了?」

我告訴自己,他還是個孩子,我不能跟一沒見過世面的傻孩子置氣。

我深呼吸好幾下,然後翻過身,趴下,掀起屁股對著他。

我袁淶,摒棄了羞恥心,造福了大傻子。

我說:「做愛之前要先擴張,你知道怎麼做嗎?肯定不知道。看我的,學著點兒。」

我拿過被丟在一邊的潤滑劑,儘可能讓自己的動作看起來沒那麼笨拙。

我擠出裡面的東西,弄得滿手都是,然後伸手,用手指在我那難以啟齒的地方蹭了蹭。

我說:「這裡面能插進三根手指之後,你那根東西才可以進來。」

然後袁春天又問了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為什麼是三根不是四根呢?」

操!

作者有話要說:

不要提灌腸。

紙片人又不拉屎,他們不需要灌腸。

44

我懷疑袁春天故意氣我。

我說:「那你就四根,著急不急死你!」

他跪在我身後,笑著摸了摸我的屁股,我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羞恥心被他這麼一摸,瞬間就破土重生了。

很尷尬,因為這實在太色情了。

我跟我撿回來本來想當兒子養的傢伙光溜溜地趴在床上做著這樣的事兒,我腦子沒壞吧?

袁春天說:「袁淶,你快點兒。」

他還催起我來了!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深呼吸,咬著牙,把手指往自己後穴裡伸。

這種感覺到底要怎麼形容啊?

我他媽真的覺得有點兒上頭了。

說真的,我不是個粗魯的人,但這種時候我真的很想罵人。

自己的手指插著自己的屁股,我養得結結實實的小情人乖巧地跪在那裡看著。

他說:「袁淶,你後面紅了。」

「袁春天,我勸你別再說話了。」我的另一隻手把他拉過來,拉到我身邊,然後我湊過去,半壓在了他身上。

我跟袁春天接吻,以此來堵住他廢話太多的嘴。

做愛我沒經驗。

做擴張,我也沒經驗。

我以前一直不覺得「經驗」對於人類生活究竟有多重要,但是現在我明白了。

很重要。

我強忍著各種難受,一邊跟他接吻,一邊做著擴張。

各種難受。

被異物插入的難受。

還有辦著胳膊往後伸的難受。

自己用手指插自己的屁股,真的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兒。

我決定以後好好給袁春天上上課,這種事兒還是交給他來做。

我這邊擴張才進行到一半,也就是兩根手指剛適應,袁春天就一邊使勁兒揉我的屁股肉一邊說:「袁淶,你怎麼還沒好⋯⋯

他不停地頂我,我們倆面對面,他頂我的時候,跟我的那根東西蹭到一塊兒,我也難受。

我說:「你等著吧,你不是要四根手指呢麼。」

我不著急嗎?

我也著急。

我都快累死了。

他抱著我翻了個身,把我壓在了身下。

「袁淶,我幫你吧。」他突然抓著我的兩條腿抬了起來,我嚇了一跳,還沒回魂,他已經把我的腿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直接屁股懸空,他盯著我那個地方看,然後拿起被我扔在一邊的潤滑劑,弄得自己滿手都是。

我剛想囑咐他別給我弄床單上,話還沒出口,他的手指已經插進了我的後穴。

袁春天的手比我的手大,手指比我的手指粗,而且骨節分明。

更何況,自己的手跟別人的手,從心靈感知上就是不同的。

所以,剛射過的我,又硬了。

我真的挺沒出息的,面對袁春天,很完蛋。

我想著,他願意弄那就弄吧,我還省力氣。

我扯過旁邊的枕頭蒙在頭上,不想看他,沒別的原因,只是不好意思。

結果,袁春天一把給我扯開說:「袁淶,你得看著我。」

他一隻手在我身體裡攪動,另一隻跟我十指緊扣。

我不想看他,很害羞,但是,只要我一閉眼,袁春天就壞心眼兒使勁兒用手指弄我。

他的手指在我身體裡,我完全受控於他。

他說:「袁淶,三根了。」

「你不是要等四根?」

袁春天的手指從我身體裡抽了出去,原本被撐得滿滿當當的,突然空虛了起來。

我皺著眉看他,然後看著他握住了自己的那根東西。

他說:「不行,你說三根就三根,我得聽你的。」

還聽我的。

他明明就是等不及了。

我想吐槽他兩句的,然而,他已經頂在了我「門口」。

他說:「袁淶,能進去嗎?我太粗了。」

沒見過這麼喜歡誇自己的。

我說:「能不能進來,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我說完,他還真的很聽話,試試就試試。

他這麼一試,我差點兒疼死過去。

手指跟真槍實彈還是有區別,他往裡一頂,我直接渾身冷汗。

他雙手把我的臀瓣往兩邊掰,皺著眉和我說:「袁淶,你太緊了,我進不去。」

我想說進不來就別進了,結果他倒好,硬是擠了進來。

我疼得差點兒咬了舌頭,感覺自己好像被劈開了,他那個東西一點點把我撐開,痛快沒有,痛倒是真的。

過了好一會兒,我問:「都進來了嗎?」

結果他說:「⋯⋯剛把頭塞進去。」

45

現在我才知道,我真的還是太傻太天真。

以前我一直以為愛是件能爽到飛起的事兒,今天真做了,明白了,小說跟GV都是騙人的。

我這邊疼得已經要死不活了,他那邊一個頭才塞進去。

他還挺委屈,說我:「袁淶,你鬆開點。」

我倒是想鬆,奈何,處子之身就是這麼不容侵犯。

我疼得直冒汗,抓著身下的床單說:「袁春天,我真是⋯⋯欠你的。」

我拍了拍他說:「你慢慢往裡插,別急,給我緩氣兒的機會。」

他還算聽話,估計他被我那麼夾著也不好受,乖乖放慢,往裡頂一點兒,停一會兒,問我感覺怎麼樣。

看他那副樣子,我真挺不忍心說不怎麼樣的。

袁春天還小,對未來期待還很高,我要是說他這東西進來讓我覺得不怎麼樣,我們倆感情容易破裂,他脆弱的心容易受傷害。

我說:「別急,慢慢來。」

我這人,不會說謊,只能答非所問。

好在,他沒繼續追問,估計也看出答案了。

他不吭聲了,也再不廢話,老老實實地耐著性子往裡擠,擠到我快疼死過去,終於聽見他說:「袁淶,你是我的了。」

我沒懂他的意思,剛想問他,他就抱住我接吻。

跟他接吻的感覺還是不錯的。

我雖然下面疼得要死,但上面的爽感有效緩解了一些。

我們倆抱在一塊兒吻了好半天,我那種疼痛感也漸漸開始退去。

袁春天的舌頭退出我的口腔,對我說:「袁淶,都進去了。」

說完,他特別滿足地又把我抱住,笑著在我懷裡。

所以說,小孩兒就是小孩兒,年輕就是年輕,這有什麼值得開心成這樣的?

好吧,雖然我是這麼吐槽他的,但我也被他感染了。

我是他的了。

他又何嘗不是我的呢?

他就那麼停在裡面,不亂動,閉著眼睛趴在我心口聽著我的心跳。

袁春天說:「袁淶,這裡面好暖和。」

他還說:「你好緊。」

我被他說得覺得臊得慌,臉通紅,渾身滾燙。

我也閉上眼,跟他一起感受,粗粗大大的那根東西正在我身體裡,我覺得自己甚至感受得到它青筋的跳動。

原來被進入是這種感覺嗎?

像是黑夜注入了光,湖水被魚攪亂。

我說:「袁春天,你動一動吧。」

「嗯?」

「抽出去,再插進來。」我說,「用你這根東西來來回回地頂我,知道怎麼做嗎?」

我話音剛落,他突然往外抽,我又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見我疼,立馬停下來,緊張地摸我的臉:「怎麼了?」

「沒事。」我抓住他的手,跟他十指緊扣,「繼續吧,這種事兒總歸是要做的。」

萬事開頭難。

據說操開了就爽了。

趕快開吧。

我等不及了。

袁春天握著我的手,開始聽話地慢慢抽插。

他抽離我的身體,再重新頂入,整個過程十分緩慢,其中伴隨著我因為疼痛發出的呻吟。

但是,大概我是床上歌唱家,呻吟聲可以催情,我這麼一哼哼,袁春天的呼吸變得粗重急促起來。

他說:「袁淶,你好色。」

他竟然好意思說我?

我不服氣,一把拉過他,一邊接吻一邊讓他快點插。

我倒要看看,我們倆究竟誰更色。

46

我記得以前看過的一篇小黃文裡提到做愛可以緩解疼痛。

這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接吻可以緩解做愛時產生的痛感,這一點,是我經驗之談。

我後面疼得像是被爆竹炸過,但抱著袁春天接吻順便還被他愛撫的時候,覺得好像好了很多。

也有可能袁春天其實是個懷絕技的神仙,跟他接吻被他愛撫就能療傷。

我可真是太往他臉上貼金了。

不過,這金貼得也不虧,因為我確實慢慢沒有那麼疼了。

當痛感逐漸退去,人生總是會得到昇華的。

所以,在袁春天不知道慢慢悠悠抽插了多少下之後,我實在忍不住了,對他說:「袁春天,你想快點兒嗎?」

其實是我想讓他快點兒,但我這人臉皮薄,我不好意思說。

結果,袁春天抱著我,十分貼心地說:「我沒事,我想讓你舒服。」

多貼心的好孩子。

爸爸都要感動哭了。

不明示不行了,臉皮跟快樂相比,還是快樂更重要。

我掐了他一把說:「我希望你快點兒。」

然後他一愣,緊接著就加快了抽插的速度,頂得我措手不及。

毫無準備的我被往前那麼一頂,腦袋撞到了床頭,一句吐槽還沒說出來,直接被弄得魂兒都沒了。

袁春天東西本來就粗,又粗又長又硬,病了似的弄我,我連呼吸都開始變得費勁,哪兒還有工夫吐槽。

以前看過什麼公狗腰,什麼打樁機,那時候我也就跟著小黃文想想,大家權,藝術向來都是源於生活卻高於生活。

包括黃色藝術。

我真沒想到這種傳說一樣的東西現實中是存在的。

更沒想到,有這麼一天我竟然見識到了。

不只是見識到了,還感受到了它的威力。

袁春天在這種事情上不說是完全無師自通,但天賦肯定是有的,我這個師傅領進門後,他修行得很不錯。

自從我開始要求他快點兒,他激動得都忘了跟我接吻。

我的兩條腿被架在他肩膀上,屁股已經懸空,被他啪啪地頂弄著。

臥室沒有鏡子,如果我們頭頂有一面鏡子,我能一睜眼就看見做愛現場,估計能直接暈過去。

是刺激的。

一下下被貫穿一樣,有那麼幾下他頂得狠,我真的覺得自己已經壞掉了。

我想說點什麼,讓他輕點兒慢點兒,但是一張嘴,我只聽見自己的呻吟。

我一呻吟,袁春天就更來勁,啪啪啪的,像是恨不得把我弄死。

我雙手死死抓著床單,眼淚不知道什麼時就順著眼角咕嚕了下來。

袁春天終於放緩了速度,把我從床上拉了起來。

我整個人已經沒勁兒了,這種事兒,我哪兒搞得過他這種十八九歲年輕力盛的小夥子?

我雙腿大開坐在他懷裡,他那根東西還穩穩當當地插在我身體裡面。

袁春天抱著我親,親我的耳朵,親我的臉,然後又親我的嘴。

我能感覺到他的興奮,因為儘管隔著兩層人皮,我也還是聽見了他的心跳。

我靠在他懷裡,任由他親吻舔弄,任由他插,他貼著我的耳朵說:「袁淶,你舒服嗎?我好舒服啊⋯⋯

47

我這人臉皮薄。

但我不是沒忍住,死死地抱著他,下巴搭在他肩膀上,哼哼唧唧地說:「舒服⋯⋯

做人還是要誠實的。

袁春天聽我說舒服,像是受了天大的鼓勵,插得更猛,我整個人被頂起來又落下,靈魂已經跟不上肉體的節奏,什麼都思考不了了。

所以說,床上是沒有哲學家的。

文學家也沒有。

床上只有打樁機和歌唱家。

他是打樁機,我是歌唱家。

我們兩今天就是人生贏家。

所謂技巧,袁春款根本不需要學,他全憑本能就能把我頂得靈魂出竅。

所以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他「器」好,別的都不用操心了。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這麼能叫,叫得我後來覺得嗓子都啞了。

袁春天頂得太猛,我不想出聲都沒辦法。

到了後來,我實在沒力氣了,軟塌塌地從他身上滑下去,他順勢把我翻了個個兒,然後沒等我反應過來,已經雙手握著我的腰,從後面又插了進去。

以前總是聽說後入更刺激,那會兒沒經歷過,不懂怎麼個刺激法。

當我切身體驗之後,我必須得說一句——後入更刺激。

我不由自主地就翹起了屁股,儘可能讓他插得方便,他往裡頂的時候,一開始我反應不大,跟之前沒太大區別,可是到了後來,像是頂到了最深處,不僅僅是我身體的最深處,更是我靈魂最深處。

也就是傳說中的G點。

當然了,理論上來說G點沒有那麼深,那個神秘的小凸起其實就在手指的第二個關節處,差不多就那樣。

但袁春天頂進來的時候,我真的渾身都酥麻了起來,過電一樣,大突然空白。

很爽。

在這一刻我才然意識到,從前看過那麼多書,卻找不出一句話可以準確地容我此刻的感覺。

我只能手指腳趾蜷縮起來,爽得啞著嗓子也得叫。

袁春天問:「舒服嗎?」

我的額頭抵在枕頭上,根本說不出話來。

我說話,袁春天就更用力地頂。

他越是用力,我就越是沒辦法說話。

最後,當他終於忍不住抱著我一邊快速抽插一邊說想射的時候,我已經沒精力和體力管他了,傳說中被玩弄得不成人樣的「破布娃娃」就是我,袁淶。

袁春天插得越來越快,越來越猛,越來越深,我聽見他像猛獸一樣發出低沉的吼聲。

想到他的這種反應是因為我,因為我的身體,我竟然還有些得意。

一定不會有另外一個人能給袁春天這麼多,情啊,愛啊,性啊,只有我才能滿足他。

在我的小床幾乎要被搖壞的時候,袁春天終於射了,他低吼著抱著我,全都射在了我身體裡。

我買的安全套,這小子沒用。

但我沒有心思去抱怨,能做的只是抱著他,感受著他噴射到我體內,感受著他在我耳邊說:「袁淶,好舒服⋯⋯

我們急促的呼吸終於漸漸平復,兩個人脫力地倒在床上,渾身是汗。

袁春天依舊要抱著我,熱得要死也不放手。

他像一大型犬不停地在我懷裡蹭,我感覺到他根射完後軟下來的東西從我的身體裡滑了出去。

他舔弄著我的耳朵,半個身子還壓在我身上。

他問我:「袁淶,我們做了這事兒了,我是你對象了吧?」

那不然呢?

他究竟在想什麼?

我翻了個身,感覺到有黏糊糊的東西從後穴流了出去,有點難受,有點羞恥。

我面對著袁春天,然後把他抱在了懷裡。

我一邊使勁兒揉著他已經被打濕了的頭髮,一邊說:「是啊,你都把我幹透了,我的小對象。」

48

我真的是個很寵孩子的家長。

袁春天說他想要我,我就給了。

袁春天問我是不是他對象,我說是。

還能有比我更溺愛兒子的人嗎?

不可能有了。

不過,我寵孩子也是有限度的,比如現在:「袁春天,別摸了,再摸揍你。」

都已經做了一場了,我現在累得話都不想說,他竟然還往我那兒摸,我都懷疑自己被他給插壞了。

真插壞了,我都不好意思去醫院。

到醫院,掛什麼科阿?肛腸科還是男科?

人家醫生問我怎麼了?怎麼弄的?我好意思回答?

但是,袁春天聽見我這麼說,也沒有收手的意思,非常不像話。

他一邊摸我一邊說:「袁淶,你會懷孕嗎?」

他想什麼呢?

「是時候給你上上生理衛生課了。」我吐槽,「這麼大人了,怎麼一點兒常識都沒有?」

袁春天蹭著我笑:「我有,但是你看你裡面這麼多⋯⋯

這小子,說葷話竟然一套一套的。

「行了,別摸了。」我說,「我想去洗個澡,太難受了。」

「再抱一會兒。」袁春天抱著我不鬆手,「不想讓你走。」

我冷笑:「不想讓我走?」

「嗯。」

「那你跟我一起去洗澡吧。」

我覺得我也挺能整事兒的,凹著冷酷禁慾人設,卻主動邀請人家共浴。

我跟袁春天光著屁股連體嬰似的進了浴室,我剛打開花灑,袁春天就把我抵在牆面上親。

浴室的牆是貼著瓷磚的,冰冰涼涼,弄得我一個激靈。

但是很快我就不覺得冷了。

因為袁春天是燙的。

我們倆在浴室裡接吻,我貼著牆,他站在花灑下。

等到親完,我身上倒是沒怎麼濕,他卻已經跟落湯雞似的了。

我笑他:「你怎麼回事兒啊?是我說的要洗澡,你怎麼搶我位置啊?」

結果,袁春天就拉著我換了位置,他靠著牆,讓我淋水,他跟我說:「換了,袁淶你主動親我吧。」

說完,袁春天閉上眼睛嘴唇朝著前面伸了伸。

我笑得不行,雖然嫌棄他,但還是在他嘴唇上喝了一口。

「行了,好好洗,快點兒洗。」我說,「洗完了我要睡一覺,幹這事兒實在太累了。」

袁春天抓住我的話頭嘲笑我:「袁淶,你體力真差。」

「誰能跟你比啊。」我翻了個白眼說,「你整個兒一狼!」

洗澡的時候袁春天也不老實,在我身上摸摸索索的,不光摸,他還親,把我本來就已經站不穩的腿親得更軟了。

雖然這事兒說出來真的很丟人,但我最後確實是被袁春天扶回臥室的。

我支使著袁春天換床單被罩,支使著他給我端茶倒水。

最後,我舒舒服服躺在被窩裡,讓袁春天給我當抱枕。

我昏昏沉沉要睡著的時候,聽見袁春天在我耳邊嘀咕:「袁淶,我好幸福啊⋯⋯

我下意識抬手,把他摟在懷裡。

心說:誰不是呢。

49

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的生活不會有什麼太大的變化了,每天睡醒了吃,吃飽了看會兒書賣會兒書,這輩子不會大富大貴,但也不會餓死,至於愛情這東西,一切隨緣,不過這緣很可能到我老死都不會來。

萬萬沒想到,緣分來了,往外推都推不走。

「袁春天,我警告你,再這麼抱著我,我真把你踹到床下去。」

自從我們倆做了那事兒,自從我十分慷慨地承認他是我的小對象,袁春天這傢伙就跟我蹬鼻子上臉,從外面睡到了我床上來。

我是不習慣跟別人一起睡的,差不多幼兒園那會兒我就自己一個房間自己一張床,舒服又自在。

但每天晚上袁春天抱著枕頭委屈巴巴地站在我門口看著我的時候,我又不忍心讓他出去。

就這樣,他已經睡習慣了。

他是習慣了,可我不習慣啊。

誰能受得了總是半夜被弄醒然後做那事兒?

袁春天睡過來幾天,我就幾天沒睡過一個完整的覺了。

昨晚也是,我好不容易早點兒睡,十點躺下,結果十二點就被弄醒了,被他折騰到快兩點。

當時我想的是:行吧,他年輕火氣旺,我配合一點兒,早上晚點起來。

結果呢?

結果,七點不到,袁春天從後面抱著我說:「袁淶,想要。」

要個屁啊要。

我覺得我應該帶他去檢查一下身體,別是有什麼毛病吧?

我正準備轉過去教訓他,然後手機就響了。

來電人是我爸,他說:「起來沒呢?買了烤鴨過來,開門!」

因為我爸的突然到訪,袁春天的黃色計謀沒有得逞,我還真鬆了口氣。

我們倆趕緊收拾,然後開門讓我爸進屋。

我爸有一陣子沒來了,自從袁春天住過來,他就沒來過,不過我之前有打電話告訴他這事兒,只是告訴他袁春天暫時被安置在我這裡,往後會有其他的安排。

我這人,撒謊聊皮的事兒從小就沒少做,騙我爸的時候臉不紅心不跳的。

我爸進來的時候看見袁春天,差點兒沒認出來。

跟之前相比,袁春天長個兒了,也結實了,整個人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

我特意囑咐過袁春天,讓他別亂說話,結果袁春天一看見我爸就說:「爸。」

我差點兒直接背過氣去。

好在,我爸很冷靜,他壓根兒沒往那方面想。

他說:「你管袁淶叫爸,得管我叫爺爺。」

我爸還在那兒說呢:「兒子,你看我厲害不?年紀輕輕,撿了個這麼大的孫子。」

我只能站那兒翻白眼,然後讓這倆人都別再說話了,鬧心。

我爸買了烤鴨,我們這一家一大早就吃得很豐盛,豐盛到袁春天說:「袁淶,你多吃點兒,你累。」

我可不是累麼,但是他能不能別說了?

我爸坐在我倆對面,笑得那叫一個慈祥:「咱們春天真知道疼人哈,挺好,以後你就照顧著你爸,我也能多放放心。」

我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如果我爸知道袁春天把我照顧到了床上,而且在床上還把我照顧得很好,他會是什麼反應?

我好幾年前就出櫃了,找男朋友這事兒其實一點兒不怕跟家裡說,但問題是,這男朋友是袁春天,撿來的,還比我小那麼多,我估計我爸得覺得我拐騙了人家孩子。

面對我爸的囑託,我是不敢吱聲,但袁春天說:「爸,你放心,我跟袁淶可好了。」

50

沒有什麼能阻止袁春天亂說話。

我終於認清了這個事實。

我爸看我倆的表情十分微妙,並不僅僅是因為袁春天說的這句話,更多的是,這小子在吃飯的時候還非得摟著我的腰。

然後,我爸看見了。

我爸說:「你倆⋯⋯

他沉默了差不多三秒鐘,然後對袁春天說:「你已經是個大孩子了,不能這麼黏著你爸。」

袁春天愣了一下,笑著說:「我只黏袁淶。」

我爸又沉默了。

飯桌上的氣氛變得有些詭異,我跟我爸同時說了這麼一句話:「兒子,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這一瞬間,我家彷彿上演著一出倫理大戲。

最後,我被我爸敲了腦袋,然後被他叫了出去。

我們倆走到外面,我問我爸:「喝豆漿嗎?吃油條嗎?還是來個油炸糕?」

我爸說:「你少給我扯那些沒用的,你跟那小流浪漢是怎麼一回事兒?」

看吧,我爸其實腦子好使著呢,眼睛也好使著呢。

雖然他早就人過中年奔著老年去了,但耳清目明,甚至比我還機靈。

我說:「糾正一下,人家現在不是流浪漢了,戶口都有了。」

「呵,」我爸一聲冷笑,「開始幫外人說話了?」

「那不是,不能,」我說,「我這人向來胳膊肘往內拐,但有件事兒得提醒您,袁春天他也姓袁,也是咱家人。」

然後我就挨了我爸的一拐,拐得我還挺疼。

他說:「你腦子壞掉了?還是覺得自己了不起了?你多大了,人家多大?你泡人家小男孩,袁淶你還是不是人啊?」

這是我親爸?

我怎麼覺得不像呢?

我說:「我也不想的,奈何他非我不可了。」

「是你拐帶的吧?他懂個屁啊!」我爸看人還是很準的,袁春天真的屁事兒不懂,但我這不是正教他呢麼。

我爸說:「他知道搞對象是怎麼回事兒嗎?他知道搞同性戀是怎麼回事兒嗎?他能為你負責對你們倆負責嗎?你眼看著奔三十去的人了,人家還不到二十,等人家把你玩夠了,拍拍屁股走了,我看你找誰哭去!」

我聽著聽著就笑了。

其實,他真是我親爸。

我爸說來說去,還是向著我的。

「爸,」我說,「你別一大早這麼大火氣。」

「我火氣能不大嗎?」我爸眼睛都紅了,「我費勁養大的兒子一點兒不讓我省心,你徐姨前兩天還跟我說呢,你要是非得扳不過來,非得喜歡男的,倒也行,她去看看有沒有條件好的年齡相當的給你介紹介紹,你這倒好,找了個一窮二白啥都不會啥都不懂的!你圖什麼啊你!」

我爸這話雖然聽起來好像挺勢利的,但其實,他不是那種人,我能明白,他怕我吃苦怕我吃虧。

不是說了麼,可憐天下父母心,哪個當父母的不希望自己孩子找個踏實靠譜條件好的對象呢?

我拍了拍我爸的後背,安撫他老人家:「我就圖他是袁春天唄。」

我爸瞪了我一眼。

「雖然說起來有點兒肉麻,但是我覺得他的出現真的特好,」我想起他突然出現在我店門口的那天,大清早,髒兮兮的小破孩兒在王哥的早餐攤前面站著,馬路對面是個跳樓的小老闆,我本來是出來看熱鬧的,然而熱鬧沒看成,撿了個流浪漢回來,「原本我真想把他當兒子養的,想著,我一個人這麼過日子真挺無聊,有個人陪著挺好,但是,估摸著就是天意吧,我太喜歡他了。」

我輕輕拍著我爸的背:「爸,你歲數大了,讓你回憶自己情竇初開時候的感覺可能有點兒費勁,但是袁春天真的讓我感覺到了初戀的那種心動,嘖,太酸了。」

「你還知道?」我爸瞪了我一眼。

我就笑:「知道,但是真的,你沒見過,你不知道。有一個人,他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顆熱乎乎的心,他偏偏把這僅有的寶貝雙手捧著送到了我面前,真誠得跟捧著金子似的,我哪兒能不收呢?」

「你這是感動,不是愛!」

我故意笑我爸:「哎呦,您還知道愛呢?」

「我又不是你那兒子,我什麼不知道?」

我們倆鬥嘴,但鬥嘴歸鬥嘴,有些話我得說。

「是,一開始可不是感動麼,我感動壞了,因為沒見過這麼純粹炙熱的愛,」我說,「但是後來,我發現,我們倆還真不是感動這麼簡單,我甚至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把自己那心尖上的二兩肉全都給他了。」

⋯⋯別拍了,我這氣兒順不過來了。」我爸說,「你就整事兒吧,老牛吃嫩草。」

我靠著我爸笑:「對啊,這棵嫩草特好吃,新鮮可口,吃得我都返老還童了。」

說完,我拉著我爸準備回去吃飯,沒想到,袁春天就在門口看著我們。

我說:「袁春天,你真行了哈,都學會偷聽你爹跟你爺爺說話了!」

我話音剛落,袁春天直接衝過來把我給抱住了。

然後不光是我爸,街坊鄰居,甚至路人都知道我袁淶是同性戀了。

為什麼呢?

因為袁春天這小崽子竟然當眾吻了我。

他抱著我就親,親得我跟周圍的人都目瞪口呆。

等到袁春天親完,他對我說:「袁淶,你愛我啊?」

「我沒說過嗎?」我表現得十分淡定,但是,臉已經燒了起來,「那可能我忘了吧。」

「袁淶你愛我!」

「袁春天我勸你小點兒聲。」

「袁淶愛我!」

「哎,爸,你幹嘛去啊?」我爸走了,他連烤鴨都不吃了。

我爸理都沒理我,絕情而去。

我說:「袁春天,你放開我,你爺爺都生氣了。」

「那是我爸。」

「我是你爸。」

「你不是。」袁春天緊緊地抱著我,笑嘻嘻地貼著我耳朵說,「你是我對象。」

操。

我笑了,然後抱著他,把人推回了屋裡。

我說:「行,我是你對象,但是你能不能低調點?」

結果,袁春天打開店門,朝著外面喊:「袁淶是我對象!我對象!」

然後他就被我一腳踹了出去,踹進了大好的春光裡。

我可不是他對象麼。

但是他能不能給我低調點!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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