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 裴崇遠X蔣息

 風流花心斯文敗類攻x桀驁不馴理智果決受

蔣息的鼓棒上刻著一段話,後來又被他紋在了腰上,那是裴崇遠甩了他之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裴崇遠說:「你別跟我那麼記仇。」

蔣息按滅了他手裡的煙:「我跟你的仇,記一輩子。」

年上,一個老流氓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故事。

 

1 不愛了

霜降這天,暴雪突襲。

向來雨雪都薄的城市,今年竟然十月份就下了第一場雪,第一場雪就大到中小學停課,上班族提前下班。

蔣息看了一眼手機推送的消息,某某天氣軟件提醒他寒潮已至,未來24小時有大幅降溫,應該注意防寒保暖。

他從衣櫃裡拿出厚重的外套,隨意往身上一罩,扣子都沒繫好就準備出門。

「息哥。」

身後有人叫。

蔣息回頭,接過秦頌遞來的圍巾:「你開車嗎?」

「嗯。」

「得換雪地胎了吧?」秦頌看著窗外開得緩慢的車流,「你準備了嗎?」

「沒事兒。」蔣息摸了摸口袋,手機鑰匙都在,「今晚估計不忙,你記得把貨清點一下。」

「放心吧!」秦頌笑著給他開門,「老闆您走好,注意安全,一路暢通!」

一路暢通是不可能了。

蔣息走出門,一腳踩在雪裡,發出「咯吱」的聲音。

新鮮的雪,在他之前還沒被踏足過。

蔣息抬起腳,乾淨又蓬鬆的雪留下了他的鞋印。

停車的地方不遠,他頂著雪往前走。

上車前,蔣息站在那裡用手掃了掃頭髮跟衣服上落的雪花,抬腿坐上了駕駛座。

車上很冷,他忘了提前暖車。

才十月中旬,誰能想到這時候就開始下暴雪。

蔣息把圍巾摘下來丟在副駕駛座,突然瞄到座椅跟椅背中間的縫隙好像卡了個什麼東西。

他湊過去,伸手摳出來看了一眼,下一秒打開車窗,準確地投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裡。

那是裴崇遠的袖扣,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掉在這裡的。

蔣息關好車窗,坐在那裡抽了根煙。

本來不打算想起那人的,但好死不死,因為一個袖扣,不可避免的又想了起來。

這事兒都是裴崇遠的錯,兩人早就說好從此不相往來,前陣子竟然要他參加什麼狗屁生日宴,蔣息早說過,只參加他的葬禮。

那場所謂的生日宴蔣息沒去,裴崇遠就來店裡找他。

他不想在店員面前跟那人起爭執,索性帶著人出來,坐在車裡聊。

估計就是那時候不小心掉的。

蔣息翹著嘴角笑了,覺得這事兒有點兒曖昧。

好好說話袖扣怎麼會掉?

他們這次可沒在車裡zuo愛。

煙灰掉在了褲子上,他輕輕吹了一下,又用手蹭了蹭。

不出意外,褲子被弄髒了一塊。

他按滅了煙頭,開車走了。

駛入馬路前,蔣息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垃圾桶。

就像當初他跟裴崇遠分開時沒忍住多看了那傢伙一會兒是一樣的。

裴崇遠=垃圾。

雪下得大,堵車堵得人心浮氣躁。

前面據說四車追尾,後面動都別想動。

蔣息開了車窗,一股冷風「呼」地就灌了進來。

他點了煙,聽著歌。

這歌他聽了七年多,最開始是佟野給他推薦的,那年正上著課,佟野強行往他耳朵裡塞了只耳機。

本來他無甚好感,後來有一次竟然在裴崇遠的家裡聽到了這首,那之後就愛上了。

距離那次,也有六年半了。

到現在他還記得那個黑膠唱片轉動時的樣子,唱針跟旋轉著的唱片觸碰摩擦的樣子,像極了他們循環往復的生活。

蔣息終於意識到,就算他跟裴崇遠說過老死不相往來,那個垃圾的氣息也不可避免地充斥著他如今的日子。

相識八年,期間有三年時間對方音訊全無,如果不是上個月那人突然打電話給他,他以為真像是電視劇裡演的那樣躲起來死了。

死了倒好了。

就怕他不死。

煙燙了手,蔣息下意識一抖,又是一撮煙灰掉在了褲子上。

他看了眼時間,前面的車一點兒動彈的意思都沒有。

看著那些通紅還閃著亮光的車Pi股,蔣息突然朝著旁邊的小胡同開去。

他不知道這條胡同通向的那條馬路會不會堵車依舊,但他不想繼續在這裡等著了。

就像,他不確定沒有裴崇遠的人生會是什麼樣,但他不想再繼續愛那個人了。

 

 

2 蔣息

蔣息跟裴崇遠原本不應該認識的。

2008年,蔣息18歲,大一。

他站在大雪紛飛的校門口,耳機裡的男人在唱: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

剪得極短的頭髮上落滿了雪,臉頰、鼻尖、耳朵,無一倖免都被冷風吹得通紅。

他低著頭,下巴跟嘴縮在大衣的領子裡,看著雪染白了黑色的鞋子。

風雪之中,一輛黑色轎車在他面前停下,車窗緩緩下落,一個男人問:「是蔣息嗎?」

蔣息抬頭看過去,摘掉了一邊的耳機,因為風大,被吹得瞇起了眼。

「裴哥?」

「快上車!」

蔣息上車前用力甩掉了頭上的雪,又用手掃了掃衣服,他拉開車門,一股暖意瞬間包圍了他,像是一步從隆冬跨入了暖春。

「凍壞了吧?」駕駛座上的人說著,遞了一罐溫熱的咖啡給蔣息。

蔣息禮貌道謝,伸手接咖啡的時候刻意小心不讓自己冰塊一樣的手碰到對方。

這麼惡劣的天氣,蔣息原本不打算出門的,但是早早答應了孔尋去Subway參加生日趴,說話總該算數。

蔣息跟孔尋是在一個音樂論壇認識的,當時他還在上高中,喜歡沒事兒自己寫歌,然後就發到論壇上,孔尋是那個論壇的管路員,也是個在圈子裡小有名氣的獨立音樂人。

蔣息的幾首歌在論壇很火,兩人一來二去也就熟悉了,後來蔣息大學考到這裡,還是孔尋去機場接的他。

來上大學三個多月,孔尋一直都很照顧他。

Subway是孔尋開的酒吧,經常叫蔣息過去玩。

今天是孔尋生日,蔣息下午下課之後就準備直接過去,沒成想,暴雪天氣,根本打不到車。

孔尋打電話過來的時候,蔣息已經在校門口站了快半個小時,對方一聽,立刻向正在大學城這邊辦事準備返回市區的朋友求助。

就這樣,裴崇遠特意繞了路,過來接蔣息。

雪大風大,裴崇遠罵了孔尋一路,可是看到站在風雪裡的蔣息時,罵聲立刻就止住了,他換上一副笑臉,停了車。

高挑勁瘦,一身黑色的打扮,酷得很。

蔣息上車後,裴崇遠有偷偷打量對方。

被化了的雪打濕的短髮,被寒風吹得紅到像是要滴血的耳朵。

睫毛很長,鼻樑很挺,嘴唇很薄,嘴角微翹。

蔣息伸過來接咖啡的手很漂亮,指甲剪得乾淨,只是也凍得通紅。

哪兒哪兒都是裴崇遠喜歡的樣子。

他笑了。

坐在一邊正用咖啡暖手的蔣息不知道他在笑什麼,但向來惜字如金的人並不會多問。

「你多大了?」裴崇遠問。

18。」

「剛上大學?」

「嗯。」蔣息原本只是回應了一個字,但想到人家特意來接自己,這樣看起來有些敷衍的回應實在不禮貌,「今年大一。」

裴崇遠又笑。

蔣息不明所以地看他。

「你跟孔尋怎麼認識的?」裴崇遠問,「在Subway打工?」

「不是,」蔣息看著窗外,一隻耳朵還戴著耳機,裡面單曲循環著那首歌,他回答,「在大哥的論壇認識的。」

「哦哦哦。」裴崇遠瞭然,那個論壇他聽孔尋說過,不過自己並非什麼音樂愛好者,看都沒看過。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裴崇遠笑著問他:「在聽什麼?」

蔣息一怔,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樣似乎有些不尊重人,趕緊摘下了耳機,關掉了手機的音樂播放器。

「別關啊。」

前面紅燈,裴崇遠緩緩停下車,帶著笑意望向蔣息:「給我也聽聽。」

蔣息抬眼看了看他,又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了手機,按下了播放鍵。

前奏一響起裴崇遠就笑了,他沒想到這年輕孩子在聽這首歌。

李宗盛的聲音本身就帶著故事,成熟略顯滄桑,唱著所謂的愛的代價,像是一個過盡千帆的長輩在諄諄勸解。

裴崇遠看著前面模糊的信號燈,手指輕輕敲打方向盤,跟著李宗盛一起唱。

還記得年少時的夢嗎?

像朵永不凋零的花。

蔣息看向他,聽著他輕聲的伴唱。

眼前的人看起來三十左右,從髮型到衣著都彰顯著良好的品味,藏藍色的襯衫,微微捲起到小臂的袖子,成熟有風度,卻毫不浮誇惹人生厭。

裴崇遠的聲音相較於蔣息略微低沉了些,沉醉地唱歌時,出神望向前方的樣子,讓蔣息覺得這首歌一定勾起了他什麼記憶。

信號燈變了顏色,從紅到綠。

前面的車緩慢啟動,裴崇遠唱到「也曾傷心流淚」時,輕笑了一聲,然後發動了車子。

之後的一路上,這首歌始終單曲循環,兩人也再沒說話,像是各懷心事,在歌裡找自己的故事。

蔣息還挺喜歡這樣的氣氛,不用跟不熟悉的人說些場面話,只需要坐在溫暖舒適的車裡,聞著清淡怡人的香水味,聽著自己喜歡的歌。

外面風雪越來越大,行路也越來越難,原本只需要半小時的車程,結果他們快一個小時才到Subway

停車的時候,蔣息關了歌曲。

裴崇遠說:「行,你進去吧,幫我給孔尋帶個話,告訴他我明天請他吃飯。」

「裴哥你不進去?」

裴崇遠一笑:「我不去,今天有事兒。」

蔣息以為對方只是順路,剛巧也要來,所以才接他,沒想到原來是專程送他過來,一時間有些不好意思。

「小朋友玩得開心。」裴崇遠抬手,幫蔣息解開了安全帶。

蔣息不喜歡被叫小朋友,但裴崇遠這麼叫他的時候,竟然意外的沒有太多不悅。

「好。」蔣息準備下車,「謝謝裴哥。」

「等一下!」

蔣息一隻腳已經踏在了雪地上,突然又被叫住。

轉過來時,一張名片遞在了他面前。

「認識你很高興。」裴崇遠眼裡含著意味深長的笑,「以後有什麼事兒可以聯繫我。」

蔣息接過名片,迅速放在大衣口袋,道了聲謝,下車了。

裴崇遠踩著油門離開的時候,從後視鏡看了一眼還站在那裡的蔣息,那小子挺有意思的,在車上時一聲不吭,接過名片看也沒看,然而等下了車才站那兒仔細看那張名片。

名片上有他的名字、聯繫方式,還有足夠唬人的頭銜。

裴崇遠笑了,又掃了兩眼蔣息的大長腿,他把車窗開了個縫隙,點了支煙開遠了。

 

 

3 裴崇遠

蔣息跟裴崇遠見過一次之後,很長時間再沒遇到過,甚至被他放在口袋裡的名片後來都不知道被弄哪兒去了,至於裴崇遠這個人,更是被他忘到了腦後去。

反倒是裴崇遠,一面之緣,卻惦記起那個叫蔣息的男生來。

高個兒長腿,頭髮剪得很短很酷,看上去蠻有個性。

裴崇遠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一直記得蔣息那個耳洞。

當時蔣息坐在他車的副駕駛座上,他一扭頭就看見了對方凍得通紅的耳朵,還有打了耳洞卻沒戴任何視頻的耳垂。

那個泛著紅的耳洞總是在他腦子裡出現,揮之不去,下了蠱似的。

後來他忙完,單獨請孔尋吃飯,名義上是彌補生日趴自己這個老朋友沒出現的遺憾,實則想打聽一下關於蔣息的事兒。

「見你一面真夠難的。」孔尋一進來就點了根煙,「我店裡今晚還有活動呢,為了跟你吃飯我都當甩手掌櫃了。」

孔尋那家酒吧開得不錯,經歷了幾次明著說是「強化精神文明建設」實際就是針對gay吧的整頓之後,依舊屹立不倒,不僅沒倒下,還成了他們這兒數一數二的大店,只不過如今對外營業再不宣稱是gay吧。

他們這座城市就這樣,也不知道哪位大人物是個深櫃,竟然如此恐同。

「等你半天了。」裴崇遠前陣子確實忙,手底下的人給他弄砸了一個項目,捅出的簍子雖然不至於天大,也讓他焦頭爛額了一陣。

「怎麼樣?能歇歇了?」孔尋叼著煙,拿起菜單開始看。

裴崇遠坐在他對面喝茶,慢條斯理的,難得沒被勾起煙癮。

最近煙抽的多,嗓子難受,醫生建議他多喝點兒清茶洗洗肺。

「歇不至於,但沒那麼忙了。」裴崇遠問他,「你店裡今晚又什麼節目?」

「一樂隊在我那兒演出,」孔尋指了幾樣菜,「他們主唱跟我好過一陣,想辦個小見面會,沒合適的場地,我就讓他上我這兒來了。」

裴崇遠不屑地笑笑:「跟你好過?是跟你睡過吧?」

孔尋笑著罵了他一句。

「對了,上次你讓我去音樂學院接的那男孩,跟你什麼關係?」

孔尋點完菜,抽了口煙,聽他這麼一問還愣了一下。

「誰啊?」

「你說誰?」裴崇遠罵他,「你他媽整天勾勾搭搭,今兒搞這個明兒睡那個的,腦子都他媽被精蟲佔領高地了。」

「嘖,怎麼就罵上了呢?」

孔尋真沒印象了,他天天事兒也不少,上次跟裴崇遠碰面都一個多月前的事兒了,能記得就怪了。

「你生日的時候讓我去接的那個。」

「嗨,你這麼說我不就想起來了麼。」孔尋說,「蔣息。」

對,就是這個名兒。

孔尋問:「你惦記上了?」

裴崇遠淡定自若地喝了口茶,沒回答。

孔尋嗤笑:「真他媽好色。」

「哪個男人不好色?」裴崇遠說,「我這陣子累得不行,想有個人寬寬心不行啊?」

「行啊,沒說不行。」孔尋抽著煙,隔著吐出的煙霧看他,「蔣息是gay沒跑,我跟他沒做過,型號不知道,好哪口也不知道,不過我知道的是,那人艮得很,我倆正經八百認識也就這半年的事兒,每次他來我店裡示好的男男女女都不少,一夜情的,正經八百看上眼的,都有,沒見他跟誰走。」

「潔身自好啊。」

「倒也不一定。」孔尋說,「還是小,看那樣是什麼事兒都沒經歷過。」

裴崇遠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你要是想試試呢,我倒是不介意當個中間人,哎不過我可事先聲明,拉皮條的事兒我不幹,蔣息那小子挺不錯,你是想一次性寬寬心還是怎麼的,這我都不參與,就是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孔尋這人精明,這些年雖然缺德事兒沒少干,但最後翻舊賬的時候都怪不到他身上。

裴崇遠喝著茶,琢磨著。

這個世界上從來都不缺美人,你是要氣質冷清、上了床還能矜持到臉紅緊張到流淚的,還是要風情萬種、隔著八百個人都能用眼神勾得你邪火四起的,什麼樣的裴崇遠都見識過。

美人不稀罕,稀罕的是恰到好處觸及神經的美人。

孔尋說裴崇遠好色,其實沒有。

他這幾年已經收斂到夜深人靜寧可坐下來看個電影也不想找人打發時間的地步,有時候覺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

就是典型的萬花叢已經走過,嬌嫩的花花草草見過太多,最終卻沒有一朵能讓他想留下。

沒勁了。

裴崇遠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看任何人都沒有衝動,跟看猴子無異,唯一的區別就是好看的猴子跟滑稽的猴子。

可是那天見了一次蔣息,越琢磨越惦記。

這世上好看的人千千萬,蔣息未必排得上一二,但好看是毋庸置疑的,身上那股子不容侵犯的勁兒也是裴崇遠喜歡的。

越是不容侵犯的,一旦解開腰帶撕開衣襟,那味道想想都帶勁。

可裴崇遠也有顧忌。

「算了。」裴崇遠見服務生端菜上來了,說,「小孩子,不招惹了。」

說著不招惹,但當裴崇遠聽孔尋說今天晚上蔣息也在他店裡之後,竟然主動提出去看演出。

「呦,真是稀奇了,」孔尋叼著煙,戲謔地看他,「你不是對什麼樂隊啊演出啊不感興趣麼?今兒怎麼了?」

他彈彈煙灰,故意開裴崇遠的玩笑:「也行,去唄,你不是要找人寬寬心麼,那樂隊的主唱,特會,給你寬心的時候一口一個好哥哥,舒坦。」

裴崇遠不耐煩地衝他揮揮手,意思讓他趕緊閉嘴。

「你車停哪兒了?」裴崇遠問孔尋。

「後面呢,你先走吧,我跟著。」

裴崇遠開著車朝著孔尋的酒吧去,晚上堵車,煩得很,要是擱在以前他肯定半路調頭,要麼去公司,要麼回家了。

但這個晚上,他竟然格外有耐心,用了比平時多一倍的時間,開到了Subway

裴崇遠的車還沒停穩就看見了站在路邊的人,依舊是上次見面時的那間棉夾克,不過這次敞著懷,那讓他心心唸唸的長腿小帥哥正站在酒吧門口一臉冷酷地抽著煙。

裴崇遠停好車,沒急著下去,而是坐在那裡隔著擋風玻璃看了會兒。

蔣息。

酒吧門口半醉半醒鬧鬧哄哄的男男女女不少,彩色的燈光晃得他們像是一群著了魔的鬼怪。

唯獨蔣息,跟那個世界格格不入,冷眼看著群魔亂舞,有點兒睥睨眾生的意思。

裴崇遠就這麼看著,突然就起了邪火,那股火氣從全身湧向一處,直接就要把他點燃了。

很久沒這種感覺了。

裴崇遠笑了,坐在車裡點了支煙。

就在他一口煙吐出去的時候,站在酒吧門口的蔣息望向了這邊,成功看見了他。

四目相對,蔣息怔了一下,裴崇遠卻是笑得得意,直接下車,朝著他的長腿男孩走了過去。

 

 

4 邀請

如果不是又遇見裴崇遠,蔣息已經把這人忘了個乾淨。

可一旦見了面,就真是有點忘不了。

蔣息這人,從小到大心氣兒都高,對誰都不待見,他媽說他這樣特別惹人煩。

惹人煩就惹人煩,蔣息帶著厭人厭世的態度就這麼混著,也不指望未來混出什麼名堂,只要順心舒坦就夠了。

他親近的人少,因為能看上的人少,所有認識他的人給他的評價都是心高氣傲。

心高氣傲的蔣息幾乎記不住任何不重要的人物,他的圈子很少,有姓名的一隻手都數得過來。

但是他記住了裴崇遠的名字,這個只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

蔣息覺得裴崇遠跟他以前認識的那些人都不一樣,至於哪裡不一樣,他說不清,但對方舉手投足間的那股氣質讓他過目難忘,有種過盡千帆看透人情冷暖的成熟,那是他身邊這些同齡人身上不可能出現的。

裴崇遠應該大他不少,經歷過不少,那人當時哼著歌手指輕敲著方向盤的樣子讓蔣息在跟對方重逢的一瞬間就又浮現眼前。

他眼睜睜看著裴崇遠從車上下來,掛著意味不明的笑朝著自己走來。

蔣息原本倚靠著身後酒吧的木質牌匾,見對方過來,站直了身子。

他們倆差不多高,但裴崇遠比蔣息更結實些。

18歲的蔣息還沒有健身的意識,剛成年的身形,高瘦,像是剛剛長成的楠竹,青澀卻又有韌勁兒。

裴崇遠走進,一股清淡的香夾裹著煙味撲向了蔣息。

「還記得我嗎?」裴崇遠笑著問他。

蔣息沒笑,但客氣地說:「裴哥。」

他這兩天有點兒感冒,嗓子乾澀發了炎,說話的時候嗓音有些沙啞,鼻音也重,聽起來怪可憐的。

裴崇遠問他:「這是感冒了?」

蔣息點了點頭。

「感冒了就少抽煙,」裴崇遠掐滅了自己的煙,又從蔣息手裡接過對方的那根,「把衣服拉鏈拉好。」

他命令似的口吻如果是別人甩給蔣息的,蔣息絕對調頭就走,可裴崇遠對他來說,竟然有種莫名的威嚴,讓他不得不服從。

裴崇遠扔完煙頭回來的時候,蔣息已經拉好了夾克的拉鏈,雙手揣兜地站在那裡看著他。

「外面冷,進去吧。」今年雪下得勤,雪後溫度驟降,裴崇遠覺得雪後的室外簡直不是人能待的。

蔣息說:「你剛讓我拉上拉鏈就叫我進屋,進去了又得脫外套。」

裴崇遠一怔,笑了,覺得眼前這男孩確實有意思。

「那……走走?」

蔣息遲疑了一下:「行。」

裴崇遠最討厭冬天。

小時候他就這樣,一到冬天每天出門上學前都要在家發一頓脾氣,後來大了,在冬天爆粗口的頻率會變得比其他三個季節要高,他給的理由是冬天太冷,他煩。

在這樣天冷路滑的日子壓馬路,他想都沒想過,坐在溫暖的酒吧、餐廳,喝喝酒調調情,不好嗎?

可眼前這叫蔣息的男孩似乎格外適合冬天,帥氣清冷,酷得跟個冰塊兒似的,往雪地裡一站,看得裴崇遠恨不得把他「就地正法」。

能跟蔣息來一炮,就算在雪地裡野戰他覺得也值了。

極品就是極品,可遇不可求。

裴崇遠太喜歡那兩條長腿和對方給他的那種桀驁不馴的感覺了,像是一隻剛學會飛的小鷹。

都說鷹是沒有天敵的,但沒關係,裴崇遠不做鷹的天敵,他要做那個馴鷹師。

兩人沿著路邊慢慢悠悠地走,沒什麼可聊的,氣氛卻並不尷尬。

裴崇遠在心裡自嘲,終究還是沒定力,孔尋說自己好色倒是也沒毛病。

原本念著蔣息年紀小,心思純,別去招惹禍害,可一見了這人又覺得不行了,對方甚至不用撩撥他就能硬得像是吃了一盒的壯陽藥,沒辦法了。

裴崇遠從來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索性下手吧。

落在後面的孔尋這會兒才過來,一眼看見沿著路邊走的兩個人,低聲罵了一句,靠邊停車,喊了他們一聲。

「嘿,幹嘛去?」

蔣息跟裴崇遠一起看向他,蔣息沒說話,裴崇遠答:「裡面太悶,出來透透氣。」

孔尋心說:透你媽的氣,你進去過嗎?

他擺擺手,關了車窗,找地方停車去了。

「你常來這兒?」裴崇遠問蔣息。

「嗯,沒什麼事就過來。」蔣息答話的時候也不看著裴崇遠,不知道想什麼呢。

裴崇遠就喜歡他這勁兒,什麼時候把人掰得幹什麼都向著自己,那就算是成了。

「喜歡喝酒?」

「還好。」

「孔尋這兒還行,不亂。」裴崇遠沒話找話,「你跟他怎麼認識的啊?你們學校以前倒是不少學生在這兒打工做兼職。」

「音樂論壇,」蔣息說,「我高中的時候跟大哥就認識了。」

「你喜歡音樂?」裴崇遠知道孔尋管理一個音樂論壇的事兒,那傢伙以前是愛捅咕那些東西,他問過孔尋,怎麼就那麼喜歡,孔尋笑得特下流,說方便泡漂亮男孩。

他們這倆人都這樣,誰也別瞧不起誰。

「還挺喜歡的。」聊起這個,蔣息的底氣就足了一些。

他從來都不是自卑的人,但在裴崇遠面前總覺得自己虛,怕被人看扁。

但別的他不敢說,在音樂這方面,他是能挺直腰板的。

「唱歌?彈琴?」

「我打架子鼓。」蔣息說,「寫歌,吉他貝斯鍵盤也都會,但主要還是打鼓。」

「喲,看不出來啊。」裴崇遠笑著看他,「深藏不露。」

聽著裴崇遠誇自己,蔣息前所未有的驕傲。

他從小到大沒少被誇獎,可都沒什麼感覺,偏偏這個裴崇遠的話,淺淡尋常的兩句竟然好像進了他心裡似的。

「我初中那會兒吧,學了幾天吉他。」裴崇遠說,「當時喜歡耍帥,愛招蜂引蝶,覺得彈吉他能吸引人,學了沒兩天,手指頭疼受不了了,不學了。」

蔣息笑了。

裴崇遠看他的時候,目光又落在了那個沒戴耳釘的耳洞上。

耳洞很小,不注意的話其實根本看不清,可那個耳洞就像是印在了裴崇遠心上了似的,總是忍不住去看。

就像他忍不住打量蔣息一樣。

「剛開始是挺疼的,繭子出來就好了。」

「是,但我這人沒長性,又不肯吃苦。」裴崇遠說,「當時學吉他交了一個月學費,我不學了,錢不能浪費啊,就跟著老師又學了兩天架子鼓。」

「你也會架子鼓?」

裴崇遠抬起手,學著人家那鼓棒的樣子比劃了兩下:「三腳貓,跟你肯定是比不了。」

蔣息笑笑,轉向另一邊。

「什麼時候有機會讓我看看你打鼓?」裴崇遠說,「學校不少小姑娘喜歡你吧?」

蔣息說:「下周我們系有個晚會,我們樂隊會上台,你去嗎?」

 

 

5 蠱惑

蔣息對裴崇遠發出邀請的時候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就好像隨口說了一句無關痛癢的話。

但裴崇遠畢竟閱人無數,雖然只跟蔣息見過這麼兩次,彼此間話都沒說過多少,可他看得出來,年輕就是年輕,小孩兒就是小孩兒。

裴崇遠一眼就能看透蔣息。

眼前這長腿男孩在同齡人眼裡大概又酷又冷,難以接近,但看在裴崇遠眼裡可愛得不行。蔣息十八歲,追溯到十年前,裴崇遠也是那麼過來的。

裝酷,玩深沉,也就糊弄一下周圍的人,面對他們這些「老手」,早就暴露無遺了。

「你這是在向我發出邀請嗎?」裴崇遠微笑著問。

下周那場演出是他們這個樂隊成立之後的第一次上台表演,歌是他高中時候寫的,對於蔣息來說,意義非凡。

他原本打算問問孔尋要不要去,至於裴崇遠,原本不在他的思考範圍內。

可是剛剛,他就那麼不自覺地說了出來,話不受控,心不受控。

蔣息是個很清醒的人,從來不跟自己兜圈子,就在裴崇遠命令他拉上夾克拉鏈的時候,他已經意識到這個人對於他來說有些非同尋常。

不僅僅是因為從來沒人以這樣的口吻對他說話,就連他爸媽面對他的時候都總是以懇求的語氣商量著來。

唯獨裴崇遠,是個特殊人物。

一個「特殊」,最為致命。

蔣息發現相比於孔尋,他竟然很不厚道的更希望裴崇遠去看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登台演出。

「隨便問問。」蔣息從口袋裡摸出煙,點上。

他的動作看起來自然無比,可裴崇遠卻把他的緊張和尷尬看得清楚明白。

「不是告訴你感冒了少抽煙?」裴崇遠看著他抽了口煙,在蔣息一口煙還沒過完肺的時候就伸手接過了他那剛點起來的煙。

蔣息不喜歡被人管著。

他八歲開始一個人生活,上學放學,做飯洗衣,他住的房子連他爸媽都沒有備用鑰匙,那兩個人想見他只能去學校。

他自由慣了,誰的話也聽不進。

蔣息吐出煙霧的時候眼睜睜看著裴崇遠抽了自己的煙。

那唇峰明顯的嘴唇一開一合就含住了煙嘴,就在半分鐘前,他才剛剛把它從嘴裡拿出來。

蔣息沒有潔癖,但跟別人,尤其是不熟的人共抽同一支煙,他實在沒這個癖好。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裴崇遠的舉動卻讓他覺得性感。

男人的手指骨節分明,夾著煙時像是捏著一個人的命脈。

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裴崇遠捏著的,正是他的三魂七魄,他的命。

「你可真不聽話。」裴崇遠抽著煙看著他,「這煙歸我了。」

蔣息望著他,四目相對,卻一眼望不到頭。

獨來獨往慣了的人,鮮少有觀察他人的興趣,別人的眉眼鼻唇、健胸腰腿都與他無關。

可是,隔著煙霧看著裴崇遠的時候,蔣息永遠的記住了那雙深邃到藏著山川河流的眼睛。

他聽見裴崇遠說:「你要是想讓我去,就好好邀請我。」

裴崇遠的聲音低沉性感,在這個冷得徹骨的日子,讓蔣息止不住發抖。

發抖是因為興奮,他從來沒遇見過這樣一個人,單單是看著他,就能讓他有無限遐想。

蔣息說:「裴哥,下周我在學校有演出,邀請你過去。」

像是受了蠱惑,從那一刻開始,蔣息的鎧甲已經在裴崇遠面前徹底褪下。

蔣息跟裴崇遠回到Subway的時候,那個小樂隊的演出已經結束,兩人剛走到吧檯就看見孔尋摟著小樂隊的主唱在喝酒。

「瞧見沒,」裴崇遠一手拄在吧檯上,一手直接從旁邊的架子上拿了瓶酒給蔣息,「那狗逼就是個大色胚。」

蔣息接過他遞來的酒,直接用牙咬開了瓶蓋。

他把瓶蓋吐在吧檯上的一個專門收集瓶蓋的盤子裡,眼睛望著孔尋他們的方向,喝起酒來。

他知道裴崇遠在看他。

蔣息在某些方面對裴崇遠來說稚嫩得很,但自己的一副皮囊,他再清楚不過,也最會利用。

裴崇遠就倚在吧檯,一拳之外就是蔣息。

他眼睜睜看著這個男孩張開紅潤的嘴唇,露出那尖利俏皮的虎牙。

蔣息咬開瓶蓋的動作行雲流水,熟練無比,唇紅齒白又帶著點兒野性,沒有比這更誘人的了。

就在他低頭吐瓶蓋的時候,裴崇遠不得已,吞嚥了一下口水,深呼吸才沒讓自己這麼快就暴露色狼的本性。

「你就這麼喝上了?」裴崇遠又拿了一瓶酒,遞到蔣息面前,「不管我?」

蔣息瞥了他一眼,遲疑了一下,放下手裡的酒,接過了他的。

還是那套動作,裴崇遠又盯著他看了一遍。

蔣息開好了酒,遞還給裴崇遠,然而裴崇遠沒接,意味深長地笑著,拿起了被蔣息放在吧檯上的酒。

「我想喝這個。」裴崇遠看著他,喝了一大口蔣息的酒。

雖然當時的蔣息只有十八歲,但他也並非真的什麼都不懂。

十歲就知道了自己的性取向,第二天就對著視頻裡的男人da飛機。

他早熟得很。

蔣息自然看懂了裴崇遠的暗示。

面對著裴崇遠的時候,蔣息沒什麼表示,但轉過去背對著那人之後,得意地笑了。

他覺得是自己得逞了。

他在故意勾引裴崇遠。

這是蔣息人生第一次主動渴望某個人,他很坦誠,確認自己癡迷於裴崇遠這樣的人。

不過那時候的他也只是圖個新鮮,覺得裴崇遠似乎可以帶領著他去探索很多別人沒法展示給他看的世界。

裴崇遠當然也看得出這小孩兒跟自己耍的把戲,他倒是樂於配合。

蔣息的行為在他看來過分可愛,比那些上來直接投懷送抱的腰有趣得多。

他不斷變幻的曖昧燈光中,裴崇遠肆無忌憚地用目光描摹蔣息的身形。

耳垂,脖頸,肩膀,腰。

還有那兩條深得他心的長腿。

裴崇遠甚至開始幻想這兩條極品長腿盤在自己腰上的樣子,美不勝收。

「小息。」裴崇遠的手突然撫上了蔣息的背。

一瞬間,蔣息繃直了身子,然後聽見裴崇遠說:「你這兒粘了個髒東西,我幫你拿掉了。」

 

 

6 南瓜馬車

蔣息不擅長玩曖昧,因為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暴露。

儘管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從來沒跟人在感情上交手過,但蔣息心裡也清楚,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沉得住氣的人。

他對裴崇遠動了心思,是好奇,是遐想,是前所未有的渴望接近,他很清楚,會有這樣的感覺完全是因為自己以前沒遇到過這樣的人。

那種成熟的、自信的魅力,區別於他身邊的任何人。

蔣息覺得,如果一輩子要愛一次的話,他應該愛的就該是這樣的人,哪怕最後自己一敗塗地,也算是青春一場留個精彩的紀念。

他從來都不是怕疼就躲閃的人,他熱愛一切冒險。

平時裴崇遠要是來Subway,肯定要喝個痛快,偶爾有膽子大的年輕男孩湊上來他也不拒絕,雖然基本上都沒什麼興趣帶人走,但至少在喝酒這件事兒上他不會虧待對方,你來我往,喝個盡興。

但今天他沒有,手裡只握著那被蔣息喝過的酒,悠哉地一口一口小酌,目光始終遊走在蔣息的身上。

一旦蔣息回頭,定然能把他眼裡的貪婪和慾望捕捉個乾淨。

可蔣息故意的一樣,偏就不回頭,看著舞池,看著還在膩歪的孔尋和那個主唱。

來了個細胳膊細腿的男孩,看起來歲數也不大,一笑眼睛彎得跟月牙似的,倒是甜。

男孩過來就管蔣息叫哥,歪著頭裝可愛,問:「哥,一起喝一杯嗎?」

蔣息還沒答話,一隻手從後面伸過來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裴崇遠微微向前傾身,手捏著蔣息的肩膀,前胸貼著蔣息的背,這讓蔣息覺得格外踏實安心,就像他從來想依靠卻從沒依靠過的來自大人的保護。

蔣息怎麼都沒想到,自己缺失多年始終沒被滿足過的安全感,是一個僅見了兩次面的男人給他的。

裴崇遠笑著對那男孩說:「搭訕之前怎麼沒好好看看人家是不是有伴兒的?」

男孩一愣,看看兩人,「哎呀」一聲,道了歉就落荒而逃。

蔣息強壓著心裡的悸動,低頭喝了口酒。

他的肩膀跟背部都像是著了火,而縱火的人此刻還沒放過他。

「抱歉。」裴崇遠臉上掛著笑,放開了蔣息。

蔣息沒懂他道歉的意思,扭頭看他。

「我剛剛好像一不小心斷了你的桃花。」

如果孔尋在,肯定要罵他是隻老狐狸,但孔尋忙著跟會叫會喘會撒嬌的小主唱調Q,沒工夫搭理他們,沒工夫戳穿裴崇遠虛偽的假面。

「沒事。」蔣息讓自己看起來無波無瀾,「反正我也不喜歡。」

「哦?」裴崇遠當初一眼就看出這也是個彎的,卻偏偏這會兒明知故問,「所以,你確實喜歡男人?」

兩人靠得很近,周圍是燈紅酒綠跟群魔亂舞。

裴崇遠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笑,直直地盯進了蔣息的靈魂深處。

「對。」蔣息淡定地回答,「我喜歡……成熟一點的。」

「刺啦」——是火柴劃過側邊瞬間點燃的聲音。

兩人對視的目光在曖昧的酒吧燈光下藏匿著讓人臉紅心跳的暗示。

蔣息第一次嘗試如此直白地去向某人介紹自己——我叫蔣息,我在渴望你。

那時候的蔣息以為自己是在為一段即將發生的感情奮不顧身,卻不知道,這火坑根本就會燒得他粉碎,後來用了好多年才重新聚齊那三魂七魄。

小孩兒就是小孩兒,裴崇遠在心裡笑,一點兒都不會推拉,坦率得可愛。

他笑了出來。

蔣息看他笑,有種被冒犯的感覺,以為自己被看輕,不悅地轉了過去。

裴崇遠站起來,一口喝光了瓶子裡的酒,輕輕地拍了一下那肖想了許久的腰,問蔣息:「要不要去跳舞?」

不遠處的舞池裡,孔尋跟那小主唱快合二為一了,周圍一群人歡呼著叫好。

蔣息從來不去舞池,他討厭跟人靠得那麼近。

「我邀請你。」裴崇遠伸出手到他面前,「賞個臉?」

蔣息看看他,然後學著他的樣子喝光了酒,放下酒瓶,擦著他的肩膀朝著舞池走去。

裴崇遠伸出的手落了個空,可他非但不惱火,還覺得有趣。

蔣息在前,裴崇遠緊隨其後。

音樂聲震天響,台上的人跳得恨不得將緊身衣的拉鏈拉到小腹,台下舞池裡的人也瘋瘋癲癲地迷醉著。

酒氣熏天,妖魔鬼怪肆意歡騰。

兩人進入舞池,蔣息板著臉往那裡一站就有人貼了過來。

他身後的裴崇遠直接過去隔開兩人,緊緊地貼在了蔣息的身後。

蔣息回頭看他,兩人鼻尖幾乎碰到了一塊兒。

裴崇遠衝著他笑,貼著他的耳朵說:「放心,有我在,別人碰不到你。」

就這麼一句話,蔣息剛才的不悅煙消雲散。

他面朝著舞台,仰頭看著在上面狂亂舞蹈著的人,心思卻放在身後,那個貼著他的男人身上。

不知道什麼時候,裴崇遠的雙手輕輕地搭在了蔣息的胯上,兩人都隨著音樂隨意地擺動著身子,雖然裴崇遠只是鬆鬆垮垮地那麼一搭手,但看在外人眼裡,他們已經足夠親密。

跟小主唱已經擦起火準備找地方「辦事兒」的孔尋看見了他們倆,低聲笑罵了一句,沒多管閒事,摟著自己的人離開了。

舞池裡很熱,蔣息很快就出了汗。

裴崇遠看著他鼻尖滲出的汗珠,莫名覺得心動。

懷裡這男孩,連汗珠都能誘惑到他,這怕不是個下蠱的高手。

裴崇遠得意於自己超強的定力,否則就以二人現在的姿勢,想必「槍zhi」早就上膛了。

一首舞曲結束,台上換了人。

蔣息覺得差不多了,回頭說:「我想走了。」

這會兒時間還早,不過也只是對於裴崇遠來說。

他以前每次來這兒都混到後半夜,然後回家,泡個熱水澡,第二天沒事的話就一覺睡到中午,有事的話就索性不睡,喝上兩杯咖啡,直接去公司。

裴崇遠看了眼時間:「這麼早就要回去?」

蔣息說:「學校宿舍有門禁。」

一瞬間,蔣息在裴崇遠眼裡竟成了十二點之前不得不回家的灰姑娘,若是趕不及,他的南瓜馬車就要開走了。

開走了正好,裴崇遠想,南瓜馬車有什麼意思,坐上哥哥的車,帶你在夜色中體驗高chao

他是這麼想,但沒這麼說。

裴崇遠沒在誰身上費過太多心思,總覺得不值當,能讓他心甘情願貢獻精力的只有工作,至於伴侶,他還沒遇見一個能讓他真正放在心上的。

或許因為蔣息跟以前那些嬌柔會哄人的花花草草不一樣,他竟然有了跟這小孩兒認真下一局棋的念頭。

他看得出對方在勾他,他就偏不上鉤,看最後是誰先忍不住。

如果放在以前,他會按著人不讓走,告訴對方有門禁也沒關係,玩夠了,直接帶去開個房。

但這回,他換了策略。

「好。」裴崇遠狡黠地笑著說,「你等一下,我叫個代駕,送你回學校。」

 

 

7 打給我

Subway回學校的路蔣息很熟,出門打個車,方便得很,根本用不著誰送。

但他想了想,最後說:「好。」

好。

讓你送。

這是你主動的。

兩人回到吧檯,又開了兩瓶酒,漫不經心地喝著,直到代駕打了電話過來。

裴崇遠叫著蔣息一起去取了外套,出門前又囑咐:「拉鏈拉好。」

蔣息翹著嘴角一笑,沒回話,但很乖地把拉鏈給拉上了。

回頭看他的裴崇遠也笑了,是那種打了勝仗的得意笑容。

兩人上了車,裴崇遠跟著蔣息一起坐在了後排。

後排座很寬敞,但裴崇遠跟蔣息靠得很近。

光線昏暗的車內,兩人的大腿緊緊相貼。

「怎麼樣?車裡有點涼,冷不冷?」裴崇遠嘴上說著關心的話,心裡卻恨不得跟蔣息在這車後座上來一把。

「還好。」

蔣息畢竟年輕,定力遠不如裴崇遠。

他總覺得兩人貼在一起的腿正摩擦起火,哪可能冷,他快燒著了。

對於蔣息來說,裴崇遠這個男人有著致命的吸引力,無論是外形還是隱藏在這具身體背後的故事,都讓他很渴望探究一番。

但很顯然,今天晚上的裴崇遠對他並沒有那個想法。

蔣息是不懂裴崇遠那老練的套路的,所謂欲擒故縱,在他這裡並不存在。

所以,當裴崇遠提出送他回學校的時候他下意識就認為對方對他不感興趣,至少這個晚上不感興趣。

驕傲慣了的蔣息有些挫敗。

他扭頭看向另一側的窗外,透過玻璃窗能看得到身邊人模糊的輪廓。

車內的溫度逐漸升高,蔣息有些昏昏欲睡。

他平時酒量很好,中學的時候就能喝倒一片,可是今天不知怎麼了,不過兩瓶啤酒,就頭重腳輕。

因為裴崇遠嗎?

「我說你啊……」

蔣息扭頭看向說話的人。

裴崇遠含笑看著他,一攤手,蔣息的手機正被他拿在手裡。

「剛才轉彎的時候掉在了座椅上。」裴崇遠說,「這是掉我這兒了,萬一在出租車上,能不能找回來就不好說了。」

蔣息去接手機,兩人的手指碰到了一起。

裴崇遠的手很熱,只那麼一下,蔣息覺得自己被燙傷了。

「謝謝裴哥。」蔣息雙手搭在腿上,攥著手機,繼續看著外面發呆。

「這就完了?」

蔣息轉過來,疑惑地看他。

裴崇遠笑了,挑著眉問他:「上次給你的名片是不是都不知道扔哪兒去了?」

突然被問起這個,蔣息尷尬了起來。

第一次見面,他甚至沒把裴崇遠這人記在心上,當時隨手把名片放在口袋裡,之後看了幾眼,只覺得這人很厲害,然後也就沒有然後了。

直到今天再碰面,也不知道怎麼就擦出了火花,想到那張不知去向的名片,他懊惱不已。

裴崇遠看著他有些犯難的表情,在心裡暗笑,然後報了一串數字。

蔣息沒反應過來,就聽裴崇遠說:「我的手機號碼,不記一下嗎?」

裴崇遠笑著看他,從他手裡拿過手機,顛了顛:「還是說,你記在腦子裡了?」

蔣息趕緊拿回手機,解鎖,打開了通訊錄。

他給裴崇遠的備註是「裴哥」,輸入完這兩個字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裴哥,能再說一遍嗎?」

裴崇遠笑了,又放慢速度說了一遍自己的手機號碼。

蔣息存好了他的手機號,猶豫著想問對方要不要留他的。

「打給我。」裴崇遠說,「禮尚往來,我是不是也應該存一下你的號碼?」

蔣息點頭,撥了過去。

裴崇遠給蔣息的備註是「小帥哥」,看得蔣息轉過去偷著笑了。

他的小動作都被裴崇遠看在眼裡,小孩兒就是小孩兒,什麼都瞞不住大人。

因為路面有雪,車開得很慢,但就算再慢,也還是要抵達終點。

代駕把車停在了音樂學院大門口,車停穩的那一瞬間,蔣息竟然捨不得下車。

「裴哥,我先走了。」

「嗯。」

裴崇遠坐在那裡沒動,只是看著他。

蔣息以為對方至少會多說幾句,卻沒想到就是這麼冷淡的一個「嗯」。

這一個晚上,他的心情幾乎完全被裴崇遠控制著,上天入地都是對方一個動作一句話一個表情的事兒。

他有點兒失落,更多的是不開心。

他覺得自己需要冷靜,不能任由情緒被他人控制。

蔣息不允許自己淪為感情的奴隸,那太丟人太可笑了。

他狠狠心,頭也不回地下車,一個眼神都不多給裴崇遠。

關車門的時候他甚至故意不去看車裡的人,用力甩上門,轉身就往學校走。

裴崇遠看著他下車,代駕剛要發動車子就被他叫停了。

「等我一會兒。」

裴崇遠從車窗窺視著蔣息,直到對方過了馬路眼看著就要進校門了,他拿起放在車上的一條圍巾,打開了車門。

「蔣息!」

蔣息聽見裴崇遠叫他,突然一怔,回過頭看對方。

他眼看著那個人從馬路對面走過來,週身被路燈包裹著,有輕飄飄的雪花落在他們的肩上。

裴崇遠走到他面前,也沒說什麼,抬手就給他繫上了圍巾。

「行,回去吧。」裴崇遠說,「到宿舍了告訴我一聲,早點兒睡覺,別熬夜。」

說完,不等蔣息回話,裴崇遠已經快步走向自己的車。

原本順著領口往裡灌的寒風跟薄雪都被圍巾擋在了外面,脖子上暖烘烘的,那溫度從那裡逐漸蔓延到了全身。

冬日深夜,天空正飄著雪,他穿著並不十分暖和的棉夾克站在那裡,卻絲毫不覺得冷。

裴崇遠的車開走了,蔣息卻沒動。

他一直看著那輛車開遠,遠得他再也看不見,然後才低頭看了看那條圍巾,轉身往空曠的校園走去。

裴崇遠一直從後視鏡看著蔣息,也一樣,直到再看不見才收回了視線。

他太知道怎麼拿捏年輕男孩的心了,甚至不用費盡心機地去討好,絞盡腦汁地去思考,對於他來說,所有的把戲信手拈來,幾招下去,對方就傾盡所有。

這麼多年,只要裴崇遠想要的,就沒有失手過,甚至分開以後對方也只念著他的好。

雖然從沒付出真心,但裴崇遠始終把「情人」的角色扮演得很好。

這一次他也是這麼打算的,空窗許久之後,找個有個性的小情人,在冬天互相取暖,到了春天,大概就都玩膩了,等到那時,談談條件,也就和平散伙了。

他以前都是這麼處理的。

只不過這次,他確實找錯了目標,蔣息跟他以前遇見的人完全不一樣。

 

 

8 溺水

蔣息帶著裴崇遠給他的圍巾回了宿舍,滿腦子裝著的都是那個人。

裴崇遠太懂得吊人胃口了,蔣息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回到宿舍之後,其他幾個室友還沒睡,一起打遊戲,還叫他一起。

蔣息擺手拒絕,換了睡衣拿著東西去洗漱。

洗手間很安靜,他聽著自己刷牙的聲音,聽著洗臉撩起的水聲,睜眼閉眼都是裴崇遠的臉。

對方那張俊朗的臉在酒吧明明滅滅的光線下有些曖昧迷離,哪怕這會兒想起來,也依舊讓他的身體裡湧動著難耐的躁動。

蔣息洗完臉,直起身子,閉著眼睛深呼吸了很久,最後卻還是忍無可忍,躲在洗手間的隔間裡,想著裴崇遠手動了一把。

十多年來,他第一次在動手做這事兒的時候腦子裡有具體的、身邊認識的人的相貌,甚至在最後關頭,他產生幻覺,聽到裴崇遠貼著他的耳朵呼吸。

蔣息有種溺水的感覺,他甚至無法求救,只能任由海水一點點將他吞噬。

裴崇遠就是那洶湧的海,他是從傾覆的小舟上一頭栽下去徹底淪陷的斷了翅膀的鳥。

手上濕漉漉黏糊糊的,蔣息睜開眼,一時間有些茫然。

怎麼自己就成了這樣?

丟人丟到了姥姥家。

他用紙擦乾淨,洗了手,開著廁所的窗戶抽了根煙醒醒腦,然後才回了屋。

蔣息回去的時候,其他人還在玩,室友又問了一遍他要不要一起,蔣息說:「有點兒感冒,先睡了。」

另外幾個人聽見他說要睡了,都自動調小了音效。

「對了,息哥。」隔壁床的室友說,「剛才你有個電話。」

蔣息出去洗漱,沒帶手機,聽見室友這麼一說,已經上了床的他突然想起手機還在下面的桌子上。

「謝了。」

他下床,拿起手機一看,打來的人竟然是裴崇遠。

蔣息站在那裡,盯著手機發了會兒呆,等到他回過神的時候,手心全是汗。

他想了想,拿著手機出了宿舍,去樓道裡給裴崇遠回電話了。

蔣息來電話的時候裴崇遠正站在陽台抽煙,今天喝酒沒喝過癮,他手邊的圓桌上還放著瓶紅酒,以及一個空杯子。

手機響了,他扭頭看了一眼,看著上面顯示的「小帥哥」,笑了。

裴崇遠轉回來,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下,叼著煙,悠哉地給自己倒了杯酒。

他一邊小口地品酒,一邊看著不停叫喧的手機,直到鈴聲切斷,屏幕暗了下去,他才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

今晚月色很美,雪輕飄飄地下著,好一副人間美景。

裴崇遠起身,拿著手機跟酒進了屋,他估摸著,小孩子沉不住氣,很快就會再聯繫他。

果不其然,他才剛把酒放進酒櫃,手機又響了。

裴崇遠在心裡默數著,在鈴聲響了六下之後才接起來。

「你好。」裴崇遠的聲音低沉又正經,在安靜的夜裡格外有磁性。

蔣息聽見他的聲音,心突然提了起來。

他說:「裴哥,我是蔣息。」

裴崇遠裝出一副意外的樣子,沉吟一聲說:「抱歉抱歉,剛才接得急,沒看來點人是誰。」

蔣息輕聲「嗯」了一下。

「怎麼樣?要睡了?」

站在樓道裡的蔣息只穿著單薄的睡衣,原本就有些感冒的他此時鼻音更重了,說話的聲音聽在裴崇遠耳朵裡,竟然有點兒委屈可憐的感覺。

「剛才我去洗漱,沒聽到電話響。」

蔣息沒有正面回答裴崇遠的問題,他知道自己怎麼回事,不想說要睡了,因為不捨得這麼快就掛電話。

他厭煩極了自己這沒出息的樣子,可又抗拒不了裴崇遠帶給他的心動。

「嗯,那就好,我還擔心你來著。」

「擔心我?」

「不是告訴你了麼,到了宿舍告訴我一聲。」裴崇遠輕笑,「你這又沒動靜,也不接電話的,我還以為哪個成熟的男人半路把你拐走了。」

這話說得曖昧。

蔣息說過,他喜歡成熟的人。

明裡暗裡指的就是裴崇遠。

裴崇遠在那兒裝糊塗,還用這話來敲打蔣息。

蔣息沒出聲,拿不準他到底怎麼想的。

「早點睡吧。」裴崇遠不戀戰,囑咐他說,「睡前吃點藥,晚上被子蓋好。」

一句關心,強過一切。

簡單的「被子蓋好」讓蔣息徹底沉溺於他的溫柔。

「晚安,裴哥。」

「好,去睡吧。」

掛斷了電話,蔣息一摸口袋,發現沒帶煙出來。

他低頭看著兩人的通話時間發呆,直到覺得有些發燒才回了屋。

這一晚上蔣息睡得並不安穩,到了後半夜開始發燒。

他從來都不是容易生病的人,體質沒那麼弱,但這回不知道怎麼的,流感上門第一個就咬了他一口。

宿舍沒藥,就算有藥他也不喜歡吃。

小時候就是這樣,感冒發燒就扛著,一周下來也好得七七八八了。

這回似乎嚴重些,蔣息燒得難受,在床上翻來覆去的。

他滾燙的額頭貼著冰涼的牆,試圖以這種方式來給自己降溫。

迷迷糊糊中,他突然看見床跟牆中間的縫隙插著一張什麼東西。

抽出來一看,竟然是裴崇遠的名片。

兩人第一次見面的那天,裴崇遠給他的。

黑暗中,蔣息把名片放在眼前費勁地端詳著,他看著「裴崇遠」三個字,手指在上面輕撫。

這算是命運嗎?

明明不知道扔在哪裡的名片竟然在他們重新遇見之後冒了出來,像是不甘心自己這個重要角色被冷落。

蔣息看了一會兒,把名片放在了睡衣心口的口袋裡。

他平躺著,看著天花板,安安靜靜地熬著,等著天亮,出去吹吹冷風,抽根煙。

渾渾噩噩間,蔣息睡著了,等到再睜眼已經九點多。

週日上午,沒課,室友們也都還在睡覺。

蔣息依舊燒得難受,一張嘴,嗓子疼得直皺眉。

他想著下床找口水喝,起身的時候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發現一早裴崇遠就發了信息過來。

裴哥:怎麼樣?感冒好點了嗎?

蔣息坐在那裡笑了,想了想,給對方回復:好像發燒了。

 

 

9 發燒

手指觸上發送鍵的時候,蔣息的呼吸變得急促。

他沒法頭腦清醒地去判斷這突變的情緒是因為身體的不適還是心中湧起的異樣。

他喝水的時候眼睛始終輕垂著,看著被他放在桌上的手機。

沒有動靜。

屏幕沒有亮起。

放下水杯,又看了眼時間。

距離他發消息過去已經過了五分鐘。

蔣息把手機放在睡衣口袋,拿著備品去洗漱。

刷牙的時候,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他低頭看了一眼,然後一手繼續刷牙,一手掏出了手機。

裴哥:怎麼回事?沒吃藥?

蔣息贏得勝利似的笑了,他成功贏得了裴崇遠的關心和擔心。

他用滿是泡沫的嘴含住牙刷的刷頭,雙手拿著手機,快速打下一行字:再睡一覺就好了。

發完,蔣息把手機重新放回口袋,快速洗漱完,回屋躺回了床上。

他發燒不假,身體不適更不假。

躺回去沒一會兒就重新睡著,因為發著高燒,睡得也不安穩。

差不多十二點,室友們陸續起床,都是男生,不知輕重,下個床都能弄得床板晃蕩東西亂掉。

蔣息被吵醒,也不惱,習慣了。

他翻了個身,覺得頭暈,睜眼都費勁。

又把滾燙的額頭貼到了牆上,覺得不夠,乾脆整個人都粘了上去。

手機在震動,他懶得理,昏昏欲睡間聽見有人喊他。

隔壁宿舍的佟野背著吉他來找他,問:「息哥,不是說今天排練嗎?不去了啊?」

他們下周第一次登台,樂隊剛組起來,硬湊的人,主唱更是佟野強拉硬拽來的,幾個人沒配合過,為了上台不出醜,蔣息覺得必須得提前多練練。

因為發燒難受,蔣息把這事兒給忘了。

「息哥咋了?」佟野站在他們宿舍正中間,看著蔣息昨晚回來後隨手亂丟扔在桌上的衣服褲子,「昨兒喝大了?」

「沒吧?」蔣息的室友說,「好像是感冒了。」

聽著他們低聲絮叨,蔣息不耐煩地抬手擺了擺:「等著。」

他費勁地坐起來,使勁兒捏了一把自己的後脖頸。

「宿醉啊息哥?」佟野仰著頭看著床上的人,「滿臉都寫著開心呢。」

「少廢話。」蔣息抬手胡亂搓了一下自己剪得短到快貼頭皮的發茬,「他們幾個都去了?」

「食堂吃飯呢。」佟野說,「咱倆直接去食堂找他們唄,順便也吃口飯。」

「你先去吧。」蔣息摸過手機攥住,強打精神下了床,「我不吃了,等會兒直接排練室見。」

「也行。」佟野看他這樣,估計得收拾一會兒,「那我吃飯去。」

佟野走的時候笑他:「你個酒悶子可少喝點兒吧,別年紀輕輕喝出毛病來。」

蔣息心說,我昨晚還真沒怎麼喝,就算是醉,那也是因為裴崇遠。

想到裴崇遠,他看了眼手機。

果然,睡著之後對方又給他發了條信息,囑咐他發燒還是要吃藥打針。

這條消息是他洗漱回來就收到的,到現在已經過去兩個多小時。

兩個多小時裡,裴崇遠再沒動靜,蔣息琢磨了一下,沒再主動聯繫。

蔣息又去洗了把臉,順帶還把頭髮給洗了。

他原本不是這髮型,清清爽爽的普通短髮,大學男生裡最常見的那種,只不過上次去剪頭髮,理髮師跟人聊天,手一抖給剪劈了。

當時理髮師那叫一個慌,蔣息卻淡定地說:「那就推了吧。」

於是就給弄成了圓寸。

他第一次見到裴崇遠那天是他剪了圓寸的第二天,新髮型,自己還沒適應就認識了新人。

原本是想,反正頭髮遲早要長出來,剪個圓寸新鮮一下也可以,沒成想,上了癮,前陣子有長長的趨勢,他又給剪了一回。

剪了頭髮的當天晚上,他又遇見了裴崇遠。

倒是有意思。

頭髮短,洗起來也方便,蔣息回宿舍的時候,短短的頭髮還沒擦乾,水珠順著鬢角往下淌。

他隨便擦了一把,換了衣服,發著燒卻依舊頂著濕頭發出了門。

還是那件夾克,背著自己的黑色雙肩書包,裡面沒什麼東西,一個寫舊了的筆記本,一支學校超市三塊錢買的中性筆,還有一對用了好久的鼓棒。

宿舍供暖不錯,但一出宿舍大樓,寒風呼地撲上來,霎時讓他皺了眉。

冬天的風從來都是這樣,永遠不會對任何人手下留情。

頭重腳輕的蔣息下意識捏緊領口,朝著外面走了兩步,突然頓足,轉身回了宿舍。

再出來的時候,他繫上了一條圍巾,正是昨晚裴崇遠拿給他的。

一條圍巾而已,卻好像是個巨大的保護傘,柔軟親膚的羊毛質地,輕柔地蹭在蔣息的下顎,蹭得他有些心猿意馬。

下午的排練還算順利,除了蔣息因為生病狀態不佳之外,其他人都還不錯。

佟野開他玩笑:「息哥,真的,少喝酒,你看你那臉色,跟腎虧似的。」

蔣息冷冷地瞪他,不說話。

三點多的時候,他們正在排練,蔣息的手機突然響了。

幾個人誰都沒停下,直到一曲完畢佟野才把放在窗台上的手機遞給蔣息。

來電人是裴崇遠。

「裴哥。」

「怎麼樣?」裴崇遠站在辦公室窗邊抽著煙,「還發燒呢?」

蔣息看了一眼排練室的幾個人,放下鼓棒拿著手機推門出去了。

「還好。」蔣息趴在三樓天井的欄杆邊,俯身看著下面,「好多了。」

「好多了?」裴崇遠笑,「聽你聲兒都知道你沒精神,是不是沒吃藥?」

又是這樣的語氣,像是質問卻又夾著意味不明的關心。

蔣息試圖從他的態度中捕捉出自己熟悉的訊息,然而失敗了。

他覺得兩人有些曖昧,但裴崇遠似乎在曖昧中還保持著一種微妙的距離。

蔣息遲疑了一下,回答說:「我向來不吃藥。」

裴崇遠一聲嗤笑,說他:「小孩兒。」

蔣息不喜歡這個稱呼,他像所有自以為成熟卻只不過是半吊子的年輕人一樣,十分抗拒「小孩兒」「幼稚」這類的標籤。

他剛想反駁,就聽見裴崇遠說:「在哪?是不是飯也沒吃?我過去,帶你去醫院,然後吃個飯。」

蔣息怔了一下,故意拒絕。

「反對無效。」裴崇遠在煙灰缸裡碾滅了煙頭,用不容置喙的口吻說,「給我發個地址,我這就去找你。」

 

 

10 港灣

蔣息不喜歡被命令,更不喜歡服從。

可是他卻莫名屈服於裴崇遠的強勢。

掛斷了電話,蔣息發了信息給他,只告訴他自己在學校,具體是學校的哪個樓哪間教室,沒說。

回到排練室的時候,蔣息把手機放進口袋,拿起了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今天差不多了吧?我有事先走。」

「息哥不跟我們吃飯去了?」佟野他們之前說晚上一起去試試學校附近新開的那家麻辣香鍋店,去過的人都說好。

「改天吧。」

明知道裴崇遠過來要一陣子,蔣息卻已經迫不及待。

他穿好外套,繫好圍巾,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背著書包朝著外面走:「有事兒給我打電話。」

「妥了。」佟野扒拉著琴弦看他,等到蔣息一走,剩下的幾個人就也溜出去吃飯了。

蔣息從排練室出來後沒直接去大門口等裴崇遠,他在一樓大廳的長椅上坐著,看著外面光禿禿的樹幹發呆。

冬天,萬物枯榮,人也跟著沒精神。

蔣息頭疼發熱,坐在那兒覺得自己是個天然火爐,再燒下去就能煉丹了。

這麼坐了一會兒,他的手機響了,本以為是裴崇遠,低頭一看,顯示的是一串數字。

這串數字他認識,沒存就說明不想記住,不想聯繫。

細長的手指輕輕一點,手機安靜了。

又過了會兒,重新響了起來。

這回來電人是裴崇遠,蔣息多等了幾秒鐘,讓鈴聲多響了兩下才接。

「我到了。」裴崇遠的聲音聽起來涼涼的,像是強壓著慍怒,「你在哪?」

「教學樓。」蔣息站起來,一瞬間有些頭暈。

他緩了緩神,往外走:「你在校門口?我這就出去。」

蔣息還沒到大門口就看見裴崇遠站在車邊抽煙,且不說那停在大學校園門口過分惹眼的車,就說那男人,優越的身段、品味非凡的精英式打扮,想不讓人注意都不行。

蔣息遠遠的就開始盯著裴崇遠看,看著那人在冬天清冷的日光下吞吐著煙霧,覺得心尖像是有貓在輕輕地撓。

一下,兩下。

讓原本就在發燒的人,體溫升得更高了。

「怎麼樣?」裴崇遠見蔣息過來,掐滅了煙,抬手揮了揮,驅散了繚繞在面前的煙。

「還好。」

「還好?」裴崇遠笑了,「臭小子,嗓子都啞了。」

從來沒人這麼叫過蔣息,帶著玩笑意味的親暱,讓他手腳都繃直了。

「上車。」裴崇遠說,「先去醫院。」

蔣息想說不用,但還沒開口裴崇遠 已經開了車門坐了進去。

他遲疑了一下就跟著上了車,坐在副駕駛上,一言不發。

裴崇遠打量著他,看得蔣息如芒在背。

「安全帶。」

裴崇遠笑得意味不明。

蔣息怔了一下,「哦」了一聲,有些尷尬地繫上了安全帶。

就剛剛,他以為裴崇遠一直在看他,原來只是在等他系安全帶。

自認為出了醜的蔣息心氣兒不順,扭著頭看外面,一聲不吱。

裴崇遠也不多話,見他昏昏欲睡,想著別吵他。

這市裡的醫院蔣息沒來過,裴崇遠也不常光顧,都不是容易生病的人,就算有個頭疼腦熱也不至於什麼毛病都跑醫院。

冬天,流感氾濫,臨近醫院的路上就開始堵車,裴崇遠扭頭一看,蔣息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靠在那裡睡著了。

大概是因為難受,睡得也不舒服。

蔣息皺著眉,嘴巴微張,嘴唇都乾燥得起了皮。

裴崇遠看得出了神,他難得這樣,被誰弄得五迷三道的,心裡的邪火上躥下跳,恨不得立刻給身邊這人去去火。

都說見多了就冷淡了,鮮活的身體嘗多了也就沒滋味兒了,裴崇遠本來也是這麼覺得,可在遇見蔣息之後,愣是跟沒吃過肉的餓狼一樣,整天對著人家虎視眈眈,伺機將其拆吃入腹。

看得入了迷,著了魔,後面的車按了喇叭裴崇遠才回過神來。

他踩著油門往前開,蔣息也被那刺耳的聲音吵醒了。

頭疼噁心,渾身燒得難受。

蔣息一睜眼就一陣犯嘔,難受得撐不起眼皮。

「再瞇一會兒。」裴崇遠抬手,輕柔又疼惜地揉了一下他短到快貼頭皮的頭髮,「到了我叫你。」

蔣息本來是想再瞇一會兒的,睡不著也不想睜眼,但他沒想到,一隻溫熱的手撫上了他的頭頂。

他嚇著了,從小到大什麼都不怕的蔣息在這一刻只覺得脊樑骨從頭到尾倏地過電一樣,動也不能動。

裴崇遠的手覆在他頭上,從頭頂摸到了額頭。

「太燙了。」裴崇遠皺著眉說,「你啊……」

這一句輕飄飄的「你啊」聽得蔣息心神恍惚,簡單的兩個字似乎夾雜著無數的情緒。

是無奈?

愛憐?

還是有其他的什麼在?

蔣息在那裡忖度裴崇遠的心思,然而他完全看不懂這個男人。

他不敢看對方,只能裝作若無其事,閉上眼,腦子裡卻更亂了。

裴崇遠是認真的在擔心他,這傢伙燒得厲害,他手貼上去的時候都覺得燙,這個時候,他沒多餘的心思去想自己的舉動會不會讓蔣息多想,也沒多餘的精力去撩撥。

喜歡這男孩是真的,關心擔心也是真的。

裴崇遠在這方面不作假。

但於他而言,他的喜歡跟蔣息的喜歡,意義不大一樣。

裴崇遠的手已經收回來,蔣息卻仍然在偷偷回味。

那隻手輕輕撫在自己頭頂的感覺,像是小時候受了驚嚇後被爸爸抱起來輕輕地哄著時撫慰他的那隻手。

那感覺讓他難得的踏實安心,像是漂泊的浪子找到了歸家的路。

裴崇遠是不是他的家,蔣息不確定。

但至少在這一刻,是他休憩的港灣。

他太累了,太煎熬了。

蔣息長長地歎了口氣。

「怎麼?」裴崇遠關切地望向他,手心覆在了他的手背上。

蔣息睜開眼,看著車開進了醫院的大門,他張開嘴,話出口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已經沙啞。

「沒事。」他說,「就是難受。」

他望著外面發呆,輕聲說:「有點想家了。」

 

 

11 採花賊

蔣息並不想家,他的那個家空蕩蕩的,沒什麼可想。

只有桌子、床、沙發,各種極盡奢華卻毫無意義的昂貴擺設,和你叫一聲都不會有人回應的空曠。

他的那個家,有跟沒有對他來說並無區別。

之所以這樣回答裴崇遠,只是心中湧起一股無名的渴望,想要一個有人氣的家。

蔣息把這歸咎於生病的人無端升起的脆弱,無意義且可笑。

裴崇遠停好車,看著蔣息的下顎線,打心底裡有點兒疼這孩子。

剛上大學,離家遠,以前在父母身邊嬌生慣養,現在什麼都要靠自己,生病也沒個人照顧,想家正常。

這是他以為的,卻根本全都偏了路。

蔣息從來都不是嬌生慣養出來的少爺,也並沒有父母在身邊。

「走吧。」裴崇遠回手幫他解開安全帶,又過去給他重新繫了一下圍巾,「估計人不少,你跟緊我。」

蔣息看了他一眼,一聲沒吭。

裴崇遠給他理圍巾的時候,指尖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輕輕掃過他的側臉,蔣息當時屏住了呼吸,只有當對方下了車,他才鬆了口氣。

這種感覺有些惱人,情緒不受自己控制,彷彿飄在天上。

他是個風箏,不管飛到哪兒,手被一根細細的線掌控著,而手握那線的源頭的人,則是裴崇遠。

蔣息坐在那裡冷靜了幾秒,決定等這場病好了,他就重新做回那個誰也碰不得的蔣息。

裴崇遠先下了車,沒有催他,站在外面耐心的等著。

蔣息偷看了他兩眼,看得自己心跳亂得像是剛開始學打鼓的新手在胡亂敲擊著鼓面,砰砰砰,又亂又躁。

他揉揉疼得幾乎炸裂的頭,又捏了捏嗓子,這會兒發炎得厲害,吞嚥口水都覺得疼。

他下了車,裴崇遠問:「怎麼樣?」

「沒事。」

裴崇遠幫他關了車門,走在他旁邊。

這倆人,一個賽一個的高,一個賽一個的帥。

十八歲的大男孩,二十八歲的職場精英,兩人氣場不同,卻同樣惹眼。

蔣息半張臉縮在圍巾裡,燒得眼睛都紅了,走路輕飄飄的,上台階時有些恍惚。

裴崇遠緊貼著他,刻意放慢了速度陪著蔣息。

事實上,蔣息厭煩極了自己這沒出息的樣兒,丟人又滑稽,相反的,裴崇遠偏就喜歡看他這脆得跟瓷器似的模樣,能讓他隨意擺佈,任意呵護。

裴崇遠看得出,蔣息是有脾氣的,但他也有信心能磨平了這脾氣。

因為最近雪多,醫院的大院地面還有積雪,在外面走了一圈,鞋底粘了雪,一進樓裡,腳底打滑。

蔣息原本就走不穩,這一腳踏進來,差點兒摔了跟頭。

裴崇遠眼疾手快,摟著人的腰就穩住了,貼在蔣息身邊,輕聲說:「小心。」

裴崇遠溫熱的呼吸撲在蔣息發燙的耳朵上,他總覺得對方的嘴唇已經貼了上來。

蔣息站穩,跟他稍微保持了一點距離。

「要掛號吧?」蔣息看著掛號窗口排起的長龍,眉頭擰在了一起。

「你等我打個電話。」裴崇遠掏出手機,翻找聯絡人的時候,順便拉住蔣息的手腕,把人往角落裡帶。

蔣息並不喜歡那種利用人際關係就行使特權的行為,他向來對這種事兒嗤之以鼻,然而當裴崇遠打了個電話就等來了人專門接待他們時,蔣息卻只欽佩於對方的能力。

這太雙標了,他自己都清楚。

一邊感到不恥一邊卻跟著裴崇遠走了,看診、開藥、掛點滴,蔣息沒想到打個吊瓶都有單人間的休息室。

他坐在柔軟的沙發上,頭還很暈,閉著眼隱約能聽見裴崇遠在門外跟人寒暄的聲音。

所以這是為了我欠了個人情?

蔣息當時是這麼想的。

對於蔣息來說,欠下人情是很可怕的事,在他的三觀裡,能自己解決的,絕對不找別人,能用錢解決的,絕對不欠人情。

裴崇遠推門進來了,輕聲問他:「感覺怎麼樣?」

蔣息睜開眼,因為實在難受,眼皮都有些無力,眨眼的頻率都比平時更低些。

「還好。」

蔣息這幅難受的樣子看在裴崇遠眼裡,心疼得不行,小美人遭罪,這太不應該,就算受罪也是應該在他的床上受罪,而不是在醫院裡。

裴崇遠過去,看了看點滴瓶,又摸了摸蔣息的額頭。

「剛才打了退燒針,等會兒應該能好些。」裴崇遠問他,「不想吐吧?」

蔣息搖了搖頭。

這麼一搖頭,他覺得更暈了。

「行,你好好休息會兒吧。」裴崇遠突然伸手握住了輸液管,「藥太涼了。」

他的動作讓蔣息的腦子「嗡」的一聲,想起了小時候他生病,他媽帶著他去打吊瓶,也是大冬天,也是冰涼的藥順著輸液管往他的血管裡擠,那時候他媽也是這樣,溫暖的手握住輸液管,試圖以這樣的方式讓藥進入他身體的時候不那麼涼。

儘管沒太大作用,但還是堅持著。

多少年了?

蔣息本來都忘了的,可因為裴崇遠的一個動作就又想起來了。

他不敢看了,不敢想了,細不可聞地歎了口氣,然後任由自己陷在沙發裡。

蔣息閉著眼,抿著嘴,眉頭始終緊鎖著。

裴崇遠一直站在他面前,單手握著輸液管,另一隻手垂在身側,手指輕輕地摩擦著。

病懨懨的小美人沒了平時的銳利,收斂了所有的鋒芒,像是被拔掉了尖銳的刺的玫瑰,帶著一種破碎的美。

裴崇遠覺得渴,是那種靈魂乾涸的渴,亟需蔣息這朵玫瑰抖一抖花瓣上的露珠來滋潤一下他。

他內心所有的慾望和躁動都被他壓制得很好,至少表面上看起來沒有絲毫痕跡,可他知道,只需要再這麼下去幾分鐘,他的手可能就會不受控制地撫上蔣息的臉,他的人也會貼上去,或親或舔,總之就是要佔有。

裴崇遠不想這麼急的,他原本的計劃是讓沒什麼定力的小男孩自己靠上來,這麼一來,清理關係的時候也更理直氣壯些。

然而,越接觸,越打量,這蔣息就越是誘人。

一個被yu望蒙了心的採花賊,哪兒架得住一朵玫瑰蠱惑人心的引誘呢?

蔣息鬆鬆散散地倚在那裡,毫無防備,裴崇遠慢慢上前,站在了他面前。

裴崇遠野獸獵食一般用視線描摹著對方的身形,微微俯身,即將貼上對方的唇。

蔣息突然睜眼,兩人就這樣近在咫尺地對視了。

 

 

12 劈情操

裴崇遠沒想到蔣息會突然睜眼。

蔣息沒想到裴崇遠靠得自己這麼近。

彼此靜默了幾秒,裴崇遠先開了口。

「看看你退燒了沒。」說著,他微微傾身向前,兩人就這樣額頭抵住了額頭。

蔣息忘了呼吸,一瞬間整個人都滯住了。

裴崇遠的額頭不算涼,蔣息覺得這個人好像始終都是滾燙的,像一團火,能把他這已經在燃燒著的小火球給炸得粉碎。

「好像好點了。」裴崇遠面不改色地直起身子,問他,「等會兒想吃點什麼?」

蔣息搖頭,沒有胃口。

裴崇遠沉默著看他,過了會兒才慢悠悠地說:「等出去再說。」

蔣息終於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是裴崇遠的對手,這人就算只是無意,也已經掌握了他感情線的命脈。

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受制於人,可偏偏這一天來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蔣息閉上眼,複習著剛剛兩人額頭相貼時的感覺,複習著裴崇遠身上淡淡的香水味道。

因為蔣息一直沒吃東西,這藥又會刺激腸胃,為了防止他不適,點滴打得很慢。

自始至終裴崇遠都站在那裡給他捂著輸液管,蔣息也不跟他客氣,任由他那麼站著。

一個多小時,終於打完了吊瓶。

裴崇遠叫來護士拔針,專心地聽著護士的叮囑。

「謝了,」裴崇遠說,「那我們明天下午再過來。」

蔣息要打三天的吊瓶,裴崇遠甚至沒和他商量,擅自做主,決定每天接送他,陪他打針。

從醫院出來的時候,蔣息說:「明天下午我有課。」

「晚上過來也行。」裴崇遠看了一眼手機,「我把明晚的飯局推掉。」

「別。」蔣息聽他這麼說,趕緊拒絕,「我自己可以。」

「你學校離這兒遠。」裴崇遠給他開了車門,「上車。」

蔣息站在那裡看他,這會兒高燒暫時退去,頭腦清明了些。

他說:「裴哥,今天謝謝,不過,我自己……」

「你自己什麼啊你自己?」裴崇遠笑了,抬手親暱地揉了一下他的腦袋,「你逞什麼能?生病讓人陪著就讓你那麼難受?」

蔣息皺起了眉:「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是哪個意思?」裴崇遠逼近他,「那是針對我?不待見我?」

「不是!」蔣息趕緊解釋,「裴哥,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那個意思?」裴崇遠直起身,後退半步,審視一般看著蔣息,「那你說說,你是什麼意思。」

裴崇遠這樣的態度讓蔣息覺得很有壓迫感,他從來沒怕過什麼,此刻卻很怕裴崇遠誤會他,怕裴崇遠從此斷了跟他的來往。

理智上清楚,斷了是最好的。

然而,蔣息開口時說的卻是挽留的話。

「裴哥,我只是不想麻煩你。」

所有從前的驕傲氣焰在裴崇遠面前都被徹底澆熄,蔣息不自覺就從一個漫步雲端的恣意青年變成了死死攀著大樹的雜草。

那被他仰望的大樹就是裴崇遠。

蔣息解釋完,裴崇遠也不說話,只是站那兒看著他。

這個時候,天已經擦黑,蔣息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覺得對方似乎很不開心。

「裴哥,」蔣息認了一樣,歎了口氣,「我不習慣這樣。」

「不習慣被人照顧?」

蔣息點了點頭。

裴崇遠沒當真,他看得出來,蔣息是那種家裡條件不錯的孩子,必定養尊處優,過得是少爺日子。

他只當這是一個小孩兒在跟他耍心眼,他便順水推舟,有些寵溺地說:「那你現在開始要慢慢習慣了。」

蔣息驚訝地望向他。

裴崇遠沒再過多表示,只催著他快上車。

「圍巾繫好。」裴崇遠說,「還是要我來給你系?」

蔣息沒反應過來,裴崇遠已經從他手裡拿過圍巾,給他圍在了脖子上。

打了針,吃了飯,裴崇遠開車送蔣息回學校。

路上,車裡開著廣播,恰好有人在點歌台點了一首李宗盛的《愛的代價》。

蔣息想起那個大雪天,他們停了車等紅燈,他的手機放著這首歌,駕駛座上的裴崇遠輕輕跟著唱。

車裡光線昏暗,偶有路燈的粉橘色光偷偷擠進來,照亮了流竄在狹小空間中的曖昧。

裴崇遠很是自在,依舊跟著輕聲唱,蔣息卻亂了心跳亂了呼吸,亂了原本清明的大腦和視線。

他們之間沒有過多的交流,蔣息也不知道應該跟他交流什麼,生怕多說了幾句就暴露了自己。

他看著車窗,看著玻璃窗映出的自己的臉,突然覺得眼前的自己十分陌生。

前面再轉個彎就是他們學校了,蔣息望著那個路口,祈禱著綠燈變紅。

如果是紅燈,他們就要再等個60秒,他就能跟裴崇遠再多相處60秒。

然而,天不隨他願,一路通暢。

裴崇遠的車停在校門口,蔣息冷著臉去解安全帶的時候,裴崇遠說:「介不介意帶我逛逛你們學校?」

蔣息有些意外。

裴崇遠笑著說:「沒來過,想見見世面。」

「可以把車停在裡面。」蔣息說,「進了大門右轉,是停車場。」

得到允許的裴崇遠輕聲一笑,打了轉向燈就開進了音樂學院的大門。

冬天的晚上,雖然還不算太晚,但校園裡的學生已經零零星星沒多少。

畢竟,大冷的天,沒人在外面吹著冷風劈情操。

如果擱在以前,裴崇遠是怎麼也幹不出來陪著小男孩逛校園這種事兒的,就算他上學的時候也沒有過這耐心。

與其漫無目的地閒逛,不如直奔主題去開房,誰也不浪費時間浪費精力,多好。

可是,人哪有一成不變的。

兩個人穿得都不厚,都是要風度不要溫度的類型,寒風一吹,一塊兒起了雞皮疙瘩,蔣息甚至偷偷地打起寒顫,上下牙高頻率地撞擊著,發出清晰的脆響。

然而,兩個人誰也不張羅著要回去。

「還想家嗎?」裴崇遠突然問。

蔣息一怔,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之前說想家了。

他們走到無人的體育場,在黑漆漆的場地上慢悠悠地走著,像是冰天雪地被凍死的兩個幽魂。

蔣息沒出聲,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剛上大學就是這樣的。」裴崇遠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說,「剛離開家,不適應,慢慢就好了。」

他們並肩走著,兩人的胳膊時不時碰在一起,火光四濺。

「嗯。」蔣息冷得說不出話,只發出一個很輕的鼻音。

「冷了吧。」裴崇遠看了看他,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蔣息的手冰涼,涼得像是結了一層冰。

裴崇遠把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裡,不算用力,像是生怕一使勁兒就把這脆生生的冰給碾化了。

他說:「走吧,送你回宿舍,太冷了,別再感冒加重了。」

 

 

13 跟你走

蔣息不想回宿舍,他被牽著往籃球場外面走時,失落大於對溫暖房間的渴望。

他垂眼看著那只拉著他的手,半隱在袖子裡,力道溫厚,握著手卻像是捏著心。

癡迷。

蔣息腦子裡冒出了這個念頭。

踩上台階,再往上幾級就是被路燈撐得光亮的小路,到了那裡,這握著的手怕是就要被放開了。

蔣息的視線順著裴崇遠的手往上,沿著那被呢子大衣裹得嚴嚴實實的手臂看向了那人暴露在外的脖頸和耳朵,目光一錯,視線滑向線條分明的下顎線,再到嘴唇,在寒風雪地裡,呼出了一團迷濛的霧。

蔣息覺得自己又開始發燒,從心底開始,燒垮了左心房,燒燬了右心室,燒得他慾望四起,慾壑難填。

裴崇遠的長腿已經一步跨出了籃球場,半束光打在他的西褲上。

來不及了。

不要回去。

不要回到光亮的、能照亮理智的世界裡。

蔣息猛地用力,將裴崇遠拉回了黑暗中。

裴崇遠一愣,兩人在被黑暗遮掩的世界目光相撞,蔣息不怕死似的,生生把人從台階上拉回平地,站在雪裡衝動地接吻。

夜晚太可怕了,總是能讓人做出平日裡做不出來的事。

蔣息的手死死地扣住裴崇遠,報復似的,指甲嵌在了那人的手背,貓一樣,在上面留下了抓痕。

他的另一隻手垂在身側,緊緊攥著拳頭,彷彿握住的是他全部的理智,要攥緊,決不能讓它們偷跑出來攪了這個吻。

蔣息從未與人接過吻,他青澀的衝動,莽莽撞撞卻又格外討人喜歡。

這並非是一個諂媚的吻,而是帶著少年人的心高氣傲與孤注一擲。

不試探,不扭捏。

大大方方,勇往直前。

蔣息霸道地去撬開那整齊微涼的牙齒,探險一樣勾住濕滑的舌。

他主動,大膽,不容反抗。

而裴崇遠,只是站在那裡,不拒絕,也不迎合,任由對方孩子似的在他身上作亂。

蔣息緊閉著眼,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想。

可裴崇遠卻垂眼看著他,黑暗中,帶著凱旋的笑意。

不知道吻了多久,蔣息終於慢慢退開。

他深呼吸,不怯懦,直視著裴崇遠的眼睛說:「我不想回去。」

「那想去哪?」裴崇遠明知故問,「不回宿舍,要去哪?」

蔣息怨他,明明已經是心照不宣,卻偏要自己說出口。

「跟你走。」

三個字落在雪地上,像是玻璃球掉在瓷磚地面,清脆響亮。

「玻璃球」滾到裴崇遠腳邊,等著他踢遠或是彎腰撿起。

「小息……」裴崇遠叫得親暱,故意勾蔣息的魂兒,「你這樣,我怎麼受得了?」

蔣息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他,眼神直直的,好不躲閃心虛。

他把自己遞上去了,對方如果不要,從此他也算是不用繼續惦念了。

往後塵是塵,土是土,他這被踩在腳底的泥土也不奢望自己能隨著風飄起來混進塵的世界了。

他聽見裴崇遠一聲清晰的歎息,然後被緊緊箍進了懷裡。

裴崇遠緊貼著他的耳朵,咬著牙似的說:「小息,你別後悔。」

說完,他拉著蔣息快步走出籃球場,兩人踏著橘色的燈光,踩著彼此交錯的影子,回到了車上。

駕駛座。

副駕駛座。

蔣息坐進去還沒回過神,已經被壓在放倒的椅背上親吻。

裴崇遠的吻技爐火純青,足以讓稚嫩的蔣息頂禮膜拜。

這就像是裴崇遠給蔣息的回禮,回報他剛剛的勇敢。

兩人在狹小的密閉空間動了情,也動了慾念,吻得纏綿又繾綣。

□□在車內氤氳,情誼在喘息聲中瀲灩。

裴崇遠的手輕撫著蔣息短短的頭髮,順著鬢角往下,捏住了他的下巴。

蔣息像是被人握住了命脈,微微睜眼看著面前的人。

「跟我走?」

「嗯?」

蔣息的手搭在他背上,毫不畏懼,像個赤手空拳就闖進戰場的小兵。

「你怕不怕我把感冒傳染給你?」

裴崇遠笑了:「小混蛋。」

說著,雙唇相貼,耳鬢廝磨。

「回家。」裴崇遠起身的時候,隨手拿過被他扯開的圍巾,蓋在了蔣息的臉上,然後隔著圍巾又吻那張嘴,「現在後悔也晚了。」

整整一路,蔣息躺在那裡沒有動過,圍巾就蓋在臉上,像是古代新娘子的紅蓋頭。

他能感受到車的速度,快到他擔心裴崇遠違章。

每到紅燈停下,裴崇遠都要拉起他的手親吻一翻。

手指,手背,手心,連手腕處的動脈都不放過。

那吻是欣喜若狂,也是貪戀疼惜。

裴崇遠心裡一浪高過一浪的慾望已經被蔣息點燃,他萬萬沒想到,這場遊戲裡,會是蔣息主動送上門。

他的長腿男孩果然沒讓他失望。

裴崇遠開著車,把蔣息帶回了家。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蔣息下午的那句「有點想家了」,讓裴崇遠也昏了頭。

他的這個家,第一次迎來了客人。

從地下車庫上了電梯,蔣息一直低著頭,他一隻手攥著他的「紅蓋頭」,一隻手被裴崇遠緊緊地握著。

這種感覺過於陌生,讓蔣息止不住的焦慮。

可焦慮過後,更多的還是期待。

開了門,進了屋。

裴崇遠連燈都不開,直接把人抵在了牆上。

誰都不說話,只有衣服布料摩擦的聲音,以及在安靜的夜晚格外清晰的呼吸聲。

蔣息路過了玄關,路過了一樓的客廳,路過了樓梯轉角,路過了被不小心推倒打碎的花瓶。

他一路丟盔卸甲,最後墮入柔軟的大床,把自己交給了輕聲叫他「小息」的人。

窗外雪還在下,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整座城市開始被掩埋,同時被潔淨的白雪掩埋的還有交錯的qing 欲、混亂的chuan 息,以及渾濁不堪的空氣。

「醒了?」

蔣息睜眼的時候,窗簾還拉得嚴嚴實實密不透光,他甚至無法確定這是半夜還是清晨。

裴崇遠只穿著一條鬆鬆垮垮的家居褲站在那裡拿著一杯水。

兩人互看,裴崇遠笑著放下水杯,俯身親了一下他一下。

蔣息覺得難受,身上所有的部位都在哀嚎著,控訴著昨晚被無理對待。

「上午有課嗎?」裴崇遠問,「沒課的話就好好睡一覺,我在家陪你。」

 

 

14 舊賬

十八歲的人跟二十八歲的人,在很多事情上的定義是不一樣的。

二十八歲的人會覺得牽手接吻甚至做AI都沒什麼,而十八歲的人總以為,一個眼神就能天長地久。

裴崇遠摸了摸蔣息的額頭:「還好,沒發燒。」

蔣息裹著被子,出神地看著他。

「傻了?」裴崇遠笑,「不說話我就當你沒課,萬一老師點名,不算我的錯。」

「上午沒課。」蔣息說話的時候嗓子沙啞,不知道是因為生病還是因為昨晚的動情。

「那就好。」裴崇遠坐在床邊,帶著笑意打量他,「感覺如何?」

這話問得蔣息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昨晚一時的衝動導致後來火燒全身,現在的蔣息還沒滿血復活,渾身的器官正處於努力災後重建中。

他說話都費勁,嗓子疼。

裴崇遠點了點他的鎖骨:「看起來今天出門要穿件高領的衣服了。」

蔣息沒懂,直到中午起來洗澡的時候才明白裴崇遠的話。

他身上遍佈吻痕,連鎖骨都沒被放過。

蔣息站在鏡子前,他沒那麼自戀,並沒有孤芳自賞的愛好,只是,他身上被裴崇遠留下的那些印記讓他覺得格外心動。

每個人都會這樣嗎?

像是隕石突襲一樣愛上一個人,躲閃不及,被砸了個正著。

他的手輕輕掠過那些斑斑痕跡,十幾個小時前發生的事情重現眼前,讓他情不自禁淺笑起來。

裴崇遠比他想像得要好。

蔣息洗澡的時候,裴崇遠在外面準備午飯,把他照顧得像個寶貝。

如果不是單純的一夜情,裴崇遠確實不太會提了褲子就不理會床伴,那樣太沒風度,不是他的行事風格。

但在蔣息之前,他也確實沒為了誰公司都不去,一上午找他的電話一個接著一個,他愣是沒走出家門半步。

所有的事情都在電話裡解決,實在需要他出面的就推到下午或者明天。

他對蔣息寵愛得有些過分了,走了腎也入了心。

這無所謂,裴崇遠腦中的警鈴並沒有響起來,如果一個跟他上床的男孩都不能讓他覺得心動,那這場愛做得也無趣。

裴崇遠喜歡有滋味兒的床事,所謂「有滋味兒」,就是至少建立在互相都有好感的層面上。

他對蔣息的好感多於以前遇到過的任何一個,所以蔣息在第一次就進了他的家門,也讓他心甘情願地照顧著。

洗完澡的蔣息看了一眼掛在那裡的浴袍,想了想,沒穿。

他只拿著一條大浴巾,一邊擦拭一邊走了出來。

身上濕淋淋的,他光著腳踩在地板上,眼看著腳下暈出了一灘水漬。

裴崇遠聽見浴室拉門打開的聲音,從廚房出來,一走過來就看見了一道美景,他的長腿男孩就那麼無遮無擋地站在那裡,毫不羞赧畏縮,坦蕩地看著他。

裴崇遠笑了,走過去,從他手裡接過浴巾給他擦身體。

從脖頸到肩膀,再一路往下,甚至連腳都給他擦得乾淨。

「怎麼樣?」裴崇遠把人攬進懷裡,疼惜地問,「還不舒服?」

「疼。」蔣息說,「走路會疼。」

裴崇遠怎麼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著說:「那我給你揉揉。」

蔣息的手捏住他的肩膀,趴在他懷裡,在他摸過去的時候低吟了一聲。

「好了,不欺負你了。」裴崇遠說,「去上個藥,然後吃飯,你下午不是還有課?」

蔣息被裴崇遠摟著回了房間,趴在床上任由對方給他上藥。

裴崇遠說:「下午我先送你回學校,然後得去趟公司。」

蔣息把臉埋在枕頭裡,發出了悶悶的一聲「嗯」。

「你上完課在學校等我,我忙完了去接你打針。」

「不用。」蔣息說,「你忙你的。」

「不行。」裴崇遠的語氣還是老樣子,並沒有因為兩人發生了關係就軟下來,「天冷道遠,你自己我不放心。」

蔣息笑了,微微抬起頭,下巴抵在枕頭上,翹著嘴角看著前方:「有什麼不放心……」

「怕你被別人拐了。」裴崇遠給他塗好了藥,彎腰在柔軟的TUN丘上落下個吻,笑著說,「我可得把你盯緊了。」

蔣息被那吻和這話同時刺激了身體和精神,腳尖都繃直了,半天沒說話。

「好了,你先這麼趴會兒,等藥膏干一干再起來。」裴崇遠看了眼時間,「我去把粥盛出來給你晾著,待會兒好直接吃。」

蔣息看著裴崇遠出去,說不觸動是不可能的。

從小到大,誰對他這麼好過?

沒人。

貼心的照顧從他八歲以後就再沒有了,那對兒父母成年累月送到他面前的只有錢和變著花樣的禮物。

但那些從來都不是他想要的。

人最渴望的是什麼?

不是空洞的錦衣玉食,而是一個溫暖的擁抱和柔軟的陪伴。

蔣息重新趴下,用力地嗅著枕頭上裴崇遠留下的氣味兒,那是跟他此刻頭髮上一樣的洗髮水香。

他們之間,有了隱秘的牽連。

裴崇遠給蔣息煮了粥,又做了兩道清淡的少鹽少油的菜。

蔣息沒什麼胃口,裴崇遠就坐在他旁邊,一口一口逼迫他吃下。

「不吃不行。」裴崇遠說,「乖乖聽話。」

蔣息看他,輕聲一笑。

「裴哥。」蔣息說,「你帶過多少人回來?」

這個問題蔣息在洗澡的時候就想問,他能明顯感覺到裴崇遠在這方面的老練,這是個高手。

蔣息趴在床上的時候又攥著床單想,不知道多少人曾經躺在這裡,享受著裴崇遠的照顧。

多少人?

裴崇遠笑了:「怎麼?開始跟我翻舊賬?」

「不是。」蔣息說,「我沒那個興趣,只是隨便問問。」

「就你一個。」裴崇遠還真沒說謊,他可以摸著良心坦坦蕩蕩地告訴蔣息,帶回家來的就他一個。

這個回答很雞賊,但怪只能怪蔣息問得就天真。

聽到裴崇遠的回答,蔣息第一反應是他在說謊。

可裴崇遠卻說:「我不騙你,這個家你是第一個客人。」

他舀起一勺粥遞到蔣息嘴邊,笑著說:「你裴哥的家,可不是誰想來就來的。」

蔣息直視著他的眼睛,半晌,張開嘴,吃掉了那勺溫熱的粥。

 

 

15 等你

吃完飯,裴崇遠要送蔣息回去上課。

他端詳著蔣息身上的吻痕,起身說:「你等著。」

蔣息耷拉著兩條長腿在沙發上發呆,幾分鐘之後,裴崇遠拿著衣服出來了。

「咱們倆差不多高,」裴崇遠在他身前比劃了兩下,「你穿我的吧。」

蔣息看他:「我自己……」

「別你自己。」裴崇遠把他從沙發上拉起來,直接拿著毛衣往他身上套,「我可不想讓別人看見你脖子上的東西。」

他湊過去,貼著蔣息的耳朵說:「只能給我看。」

蔣息站得筆直,沒做任何反應,但心裡卻開始漲潮,恨不得抱著裴崇遠一起從巨石上面跳進洶湧的海底。

「好了。」裴崇遠給他穿上毛衣,耐心地整理領子,「很帥。」

蔣息抬手去摸那柔軟的衣領,結果被裴崇遠親了一口手指。

「抬腿。」

蔣息從浴室出來的時候什麼都沒穿,吃飯時才圍了條浴巾在腰上,這會兒被裴崇遠一把扯掉,涼颼颼的,有些尷尬。

裴崇遠倒是面不改色,手裡拿著條乾淨的內褲,一手抓住了他的腳踝。

蔣息本來想說自己穿,遲疑了一下,抬起了腿。

內褲,褲子,甚至連襪子都是裴崇遠給他穿上的。

蔣息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小時候,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被無微不至地照顧著。

穿好了衣服,裴崇遠湊過來笑著看他:「等我會兒,我去換衣服。」

他身上還穿著家居褲,蔣息一垂眼就看見了那性感的人魚線。

「好。」蔣息不動聲色地回應,卻在裴崇遠直起身子要走時突然摟住對方的脖子,湊上去吻了起來。

裴崇遠笑著配合他,手隔著毛衣亂摸。

蔣息被摸得有些受不了了,一把抓住裴崇遠的肩膀,將人推開:「我等你。」

裴崇遠笑,捏了捏他的鼻子:「小色鬼。」

裴崇遠去換衣服了,蔣息坐在那裡反覆琢磨著對方的那句話。

小色鬼。

蔣息扭頭看向窗外,看著雜草叢生的院子,笑了。

裴崇遠把蔣息送到學校的時候離上課時間還早,蔣息知道他忙,沒拖著他,到了地方就下了車。

「小息。」裴崇遠在他下車的時候叫他,「下了課等我。」

蔣息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點了頭。

裴崇遠一笑,說了句:「乖。」

那人開車走了,蔣息站在那裡一直到對方轉了彎再看不見。

他穿著裴崇遠的衣服,身上還留著裴崇遠的氣息。

這種感覺讓蔣息很陌生,陌生到有些心慌。

可心慌之餘,更多的是不可言說的甜。

蔣息抬手又摸了摸那柔軟的藏起他秘密的衣領,想著自己身上的那些痕跡,昨晚那隱秘的歡愉再次侵襲,讓他無比渴望裴崇遠的擁抱。

轉身往教學樓走,蔣息這會兒覺得自己就像是童話裡的美人魚,每走一步都刀削斧砍似的疼,可是卻疼得甘之如飴。

受虐狂?

蔣息笑了。

下午的課蔣息沒上好,一來是身體不舒服,二來滿腦子都是裴崇遠。

佟野悄悄問他:「息哥,昨晚你幹嘛去了?我去你宿舍找你,他們說你沒回來。」

「去親戚家了。」蔣息信口胡謅,「你找我有事兒?」

「沒什麼事兒,就是想問問你今天還排練不。」

他們這個樂隊,名義上佟野是隊長,但因為最初是蔣息攛掇的,所以佟野大事小情都先徵求蔣息的意願。

「今天我可能不行。」蔣息想著裴崇遠的話,「下課之後我要去醫院。」

「醫院?」佟野一聽,緊張了,「誰怎麼了?」

「沒事兒,我感冒,得連著打三天吊瓶。」蔣息看了一眼自己手背上的針眼,想起了在醫院時,裴崇遠站在那裡攥著輸液管的樣子。

「去醫院打?」佟野說,「咱們校醫院多方便啊。」

蔣息沒說話,佟野討了個沒趣,也不吱聲了。

三點半下課,佟野張羅著去打遊戲,蔣息擺擺手,說自己有事兒,不去了。

一幫人走了之後,蔣息攥著手機去了圖書館,他找了個沒人的角落,戴上耳機,一邊聽歌一邊等著裴崇遠。

他從三點半等到六點半,外面天都黑了,他播放列表裡的歌都反覆聽了好幾遍,可裴崇遠還是沒動靜。

蔣息心裡有點兒不痛快。

他開始揣度裴崇遠的心裡,突然意識到自己昨天的行為有多不自重。

主動求歡,跟一個只見過幾次的男人回家上床。

今天上午裴崇遠的溫柔照料大概並不說明什麼,人家只是出於為人的道義,僅此而已。

蔣息手指輕輕摩擦著手機屏幕,看著屏幕映出的自己的臉,厭煩死了這患得患失的樣子。

算了。

蔣息收拾東西,站了起來。

他決定回宿舍,什麼針不針的,不打也無所謂,回去睡一覺,第二天什麼都好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治好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心病。

走出圖書館的時候,蔣息心裡還是有些悵然,他看著漫天飄著的雪,白色的毛絨絨的雪花被橘色的路燈染了色,像是乾淨的棉球被丟進了橙汁裡,像不懂情愛的他被拖進了慾望中。

蔣息小心地踩著雪走下台階,決心把這事兒翻篇。

男人之間上個床,誰說一定是因為喜歡?

誰說成年人做個愛就要真的開始談戀愛?

他在心裡嘲笑自己愚蠢天真,然而就在他走到最後一級台階的時候,接到了裴崇遠的電話。

就好像,這人算到了這一步,偏偏不讓他從慾望陷阱裡走出去。

蔣息盯著手機看了幾秒才接起來,還沒等他說話,裴崇遠先道了歉。

「對不起啊小息,我這邊剛忙完。」裴崇遠的語氣聽起來很急,「在學校?我這就過去找你。」

所有的怨念火氣全都消了,蔣息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說話。

「你別著急,」蔣息啞著嗓子說,「下雪了,路不好走,你開車小心。」

裴崇遠在電話那邊笑了,問他:「這是關心我?」

蔣息沒吭聲。

「我過去應該至少半個小時,你要是餓了就先吃點東西。」

「我等你吧。」蔣息說,「等你來了我們一起吃。」

 

 

16 新歡舊愛

裴崇遠確實不是故意冷落蔣息,他一上午沒來公司,下午過來事情多得摞成山,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更別提跟小男孩調Q了。

等到他全都忙完,來拜訪的客戶也被送走,這才猛的想起晚上還要帶蔣息去打針。

裴崇遠累得頭疼,他完全可以打個電話讓蔣息自己過去,但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做人不能那麼沒良心,人家小男孩昨天把他餵得飽飽的,今兒就對人愛答不理了,不合適。

他穿上大衣往外走,在電梯裡給蔣息打電話。

電梯裡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蔣息沙啞的聲音從手機那端傳過來,立刻就讓裴崇遠邪火燃了起來。

這事兒也怪了,裴崇遠頭一次光是聽著一個人的聲音就能有這反應,還是昨晚睡過了的。

他讓蔣息自己先吃點兒東西,墊一墊肚子,別餓著,但對方堅持說要等他。

掛了電話裴崇遠一邊松領帶一邊笑著想,這孩子走心了。

裴崇遠從來不怕自己的情人走心,不走心是他的失敗,說明他沒有魅力。

不過,他也從來都相信,所謂的走心,不過是一時而已,貪歡縱yu總有到頭的時候,新鮮感過去了,就該找下一個了。

這是他多年來的經驗,實戰之後得出的結論。

蔣息那樣子,看著就知道不是個喜歡糾纏的人,要臉面,自尊又好強。

這種人最適合當情人,幹起來帶勁,分開又絕不會拖泥帶水。

裴崇遠閉著眼,努力讓自己平復下來,他可不想撐著帳篷走出電梯。

電梯到B1的地下停車場時,裴崇遠總算把那股邪火給驅了出去,邁著步子泰然地去取車,剛開出來就看見路邊站著個熟人,裹著大衣著急地攔出租車。

但是這會兒,天氣不好,下著大雪,出租車不是那麼好打的。

裴崇遠靠邊停下,外面的人愣了一下之後笑著開了車門坐上了副駕駛。

「沒想到在這兒能遇見你。」對方笑得眼睛彎彎,甜得跟顆小果子似的。

裴崇遠笑著打量他:「有什麼沒想到的?我在哪兒上班你不知道?倒是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嗨,還不是那要人命的領導,讓我來送個文件,送完了還得自己打車回去。」「小果子」搓著凍紅了的手,笑瞇瞇地說,「得虧遇見你了呢,遠哥送我回家嗎?」

裴崇遠笑著踩了油門,小心地跟著前面的車慢行:「你現在住哪兒?我看順不順路。」

「喲,真是變了,不是跟著我回家的你了哈!」那人大喇喇地窩在副駕駛座上說,「這座椅調得怪難受的,怎麼這麼靠後?」

裴崇遠心說:還不是因為你腿短。

最近坐他車副駕駛的只有蔣息,蔣息腿長,窩在那裡不舒服,裴崇遠為了讓他舒服些,特意給他調了座椅。

「你湊合坐吧,」裴崇遠說,「我要去接人,你到哪兒?順路我就帶著你,不順路我就給你送到地鐵站。」

「……真是沒良心。」

裴崇遠聽著他抱怨,只笑,也不反駁。

那人說了個地址,裴崇遠一聽,就在蔣息學校附近,到了學校再稍微往前一個路口就是那小區。

「行,正好,」裴崇遠說,「那就捎帶你一路。」

大雪天能搭到個順風車,「小果子」心情不錯。

他懶洋洋地倚在那裡,笑吟吟地看裴崇遠。

「看我也沒用。」裴崇遠說,「我聽說你談戀愛了?」

「早分了。」對方哼哼一聲,有點兒撒嬌似的說,「他對我還不如你對我好呢。」

裴崇遠笑著瞥了他一眼。

「遠哥,我怪想你的。」

「打住啊,這都好幾年了,別跟我扯什麼想不想的。」裴崇遠看都不看他,「還是那句老話,有事兒找我,我幫忙,沒事兒的話,咱也用不著再膩乎。」

副駕駛座上的人聽了,心裡挺不是滋味兒的,感慨說:「這男人哈,還真是冷血,當初盯著你想X的時候,恨不得金山銀山往你身上砸,X 夠了,又嫌膩乎了。」

任他怎麼說,裴崇遠都只是微笑應對,不反駁也不表現出任何不耐煩的情緒。

對方說完了,得不到回應,自覺討了個沒趣,不樂意地轉過去看窗外,想了想,又轉了回來。

「遠哥這是有新人了吧?」他聲音很甜,甜得有些膩,「我說的麼,這座椅就是因為他調的吧?多久了?什麼樣的人啊?叫得有我好聽不?」

「你可閉嘴吧。」裴崇遠輕笑一聲說,「有幾個能比你浪的?」

「切,我都那麼浪了你也不跟我舊情復燃,沒勁。」

車行至半路,裴崇遠收到了蔣息的信息,告訴他自己在教學樓等著,讓裴崇遠快到的時候告訴他,他出去。

「小情兒?」

「關你什麼事兒?」裴崇遠說,「等會兒到音樂學院你就下車,往前一個路口就你家了,自己走回去。」

「他是音樂學院的?」「小果子」笑得黏黏糊糊的,「可真行,大學生?我說的麼,人家嫩啊,我是比不了。」

裴崇遠不理他,心裡惦記著蔣息,這會兒都七點多了,怕是餓壞了。

下雪,堵車,裴崇遠到音樂學院的時候已經快七點半,他讓副駕駛座上的人下車,對方說什麼都不肯。

「就差這麼一個路口了,你就送我回去唄。」「小果子」撒嬌耍賴的,「你先載上他,你看嘛一起送我,我也正好瞧瞧你的新歡長什麼樣兒,你放心,我不亂說話的!」

裴崇遠心裡有點兒膈應,確實擔心這傢伙嘴上沒有把門的,惹蔣息不開心。

要麼怎麼說裴崇遠這人冷血呢,又是風又是雪的,到了音樂學院,說什麼都不往前開了,愣是把那又會撒嬌又會哄人的「小果子」趕下了車。

「真他媽不是人。」那人氣鼓鼓地解了安全帶,嘀咕著,「X了我那麼久,現在有了新歡忘了舊愛。」

「注意安全啊,前面十字路口事故多發區,你可別愣頭愣腦往前衝。」

「要你管!」「小果子」氣鼓鼓地下了車,車門還沒關上呢,就看見一個高個子男生站在馬路對面看著他。

「小果子」笑了,彎腰對車裡的人說:「遠哥,我可沒招你,你們鬧矛盾跟我沒關係啊。」

說著,他還朝著裴崇遠做了個飛吻,然後一甩頭一扭腰,關上車門,笑瞇瞇地看看站在那邊的小帥哥,美滋滋地走開了。

 

 

17 吃醋

車門關上的一刻,蔣息邁著步子朝著馬路這邊走過來。

裴崇遠原本沒注意,那「小果子」說了那麼句話,他才轉過去看音樂學院的校門口。

雪下得很大,風刮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外面迷迷濛濛的,世界都看得不真切。

蔣息走過去的時候,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兒,就好像心臟變成了一條濕漉漉的毛巾,用力一擰,流下來的全都是酸溜溜的檸檬水。

原本走出校門口看見裴崇遠的車時,蔣息是雀躍的,像個放學後苦等家長來接終於把人等到的小朋友,可是,還沒等到他走過去,卻發現他的家長懷裡抱著另一個小朋友,兩人親密溫馨。

一瞬間,他像個局外人,不知所措。

蔣息早就料到,裴崇遠不是什麼專一鍾情的人,他的吻,他的擁抱,甚至連他對待自己時的那些細節全都透露出他曾流連花叢。

但蔣息有自信拿捏得住這個男人,就像他八歲的時候就挺直了腰板拒絕任何人照顧。

然而他沒想到,今早他才從裴崇遠的床上下來,下午這個人的車上就坐了別人。

蔣息臉上的笑被風雪覆住,雙手插在口袋裡,身上的衣服變得沒那麼暖和了。

他走過去,拉開後座的車門,坐了進去。

裴崇遠一愣,扭頭問他:「怎麼不坐前面?」

蔣息冷眼看他:「不用了,我不坐別人的位置。」

小孩子耍脾氣了。

裴崇遠無奈地笑,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蔣息坐在車裡看著他繞到這邊,不知道這人要幹什麼。

裴崇遠拉開蔣息身邊的車門,站在外面,態度極好地對他說:「少爺,這是讓我親自來請你啊。」

蔣息仰頭看著車外的人,沒說話。

「吃醋?」裴崇遠笑了,「剛才那是我以前的一個合作夥伴,恰好在公司樓下遇見了,天不好,他打不到車,我就讓他坐個順風車。」

蔣息還是不說話。

「你要是不高興,以後我不載別人就是了。」裴崇遠微微傾身,拉住他的手,把人帶了出來,「別鬧,我這位置是誰的,你心裡還不清楚嗎?」

蔣息想說,我還真就不清楚。

但他看著這個男人為他拉開車門,等著他坐進去,一副真誠又溫柔的樣子,什麼脾氣都沒了。

「上車吧,少爺。」裴崇遠苦笑著說,「你還病著呢,自己不心疼,我可心疼。」

蔣息目光深沉地看著他,說:「裴哥,你載誰跟我沒關係。」

「可別說這話,」裴崇遠拉著他的手把他塞進了車裡,「我這累了一下午了,你就別再折騰我了啊!」

裴崇遠關上車門,歎了口氣,哄孩子對他來說不難,難的是這孩子太個性,別的孩子是小貓,他是一隻小豹子。

他無奈地搖搖頭,也上了車。

「還不樂意呢?」裴崇遠湊過去給蔣息系安全帶,「這是真吃醋啊!」

蔣息低頭看他的手:「沒有。」

幾秒鐘之後,蔣息說:「我能開窗嗎?」

「怎麼?」裴崇遠發動了車子,調轉車頭,想著先帶這孩子吃口飯。

「這座位上有香水味。」

裴崇遠笑了,把自己這邊的車窗開了個縫:「你那邊就別開了,吹著你,我心疼。」

這個晚上蔣息話很少,吃了飯,打了針,裴崇遠問都沒問,直接帶著人回了家。

蔣息沒反對,但明顯情緒不高。

進了家門,還沒開燈裴崇遠就把他抱住了,笑著把臉埋在他頸窩說:「年紀不大,脾氣不小。」

蔣息無動於衷,其實他並不想表現得這麼小心眼,只是控制不住自己。

他發現,他對裴崇遠有著極強的佔有慾,一想到之前這人流連過不知道多少人的床,他就嫉妒得心裡發慌。

是的,他是在嫉妒。

嫉妒那些能提前遇見裴崇遠的人。

裴崇遠在他身後,將人抱著,手不安分地解開了蔣息的扣子。

蔣息說:「裴哥,今天那個是你以前的……」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用了「情人」這個詞。

裴崇遠知道,蔣息是個聰明人,否認是沒用的。

「很久以前了。」裴崇遠說,「小息,我比你大十歲,你不能要求我在你之前完全乾淨沒有任何經歷。」

蔣息明白,他當然明白。

「我只是不懂為什麼你們已經分開了,他還要坐你的車。」

裴崇遠笑著放開他,打開燈,拉著蔣息往屋裡走。

所以說,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好,也有小孩子難搞的一面。

裴崇遠向來不是在這方面有耐心的人,卻在這個晚上,格外縱容跟他鬧彆扭的蔣息。

他把蔣息拉到客廳,自己坐下,又拽著蔣息的手把人往自己身上帶。

蔣息推搡了一下,沒坐到他腿上,而是到旁邊的單人沙發坐下了。

裴崇遠笑了:「咱們家小少爺脾氣還真挺大。」

蔣息抬眼看他:「我只是心裡不痛快。」

「明白,所以我這不是要給你解釋麼。」裴崇遠過去,坐在他沙發的扶手上,單手摟著蔣息的肩膀,「以前是有過那麼幾個,不能說是逢場作戲,對人不尊重,經歷過的都是好的,分開了也都是朋友。」

蔣息仰頭看他。

「可能你會不認同,但以後你就會明白,人生想走得穩妥,就不能有敵人。」裴崇遠說,「哪怕是分開了的情人。」

蔣息皺起了眉:「所以你就時不時跟他們再聯繫一下?」

「當然不!」裴崇遠捏了捏他的肩膀笑著說,「今天真的是個意外,小息,咱們才剛開始,彼此還不瞭解,但至少你要相信我。」

「不過話說回來,你今天的反應,我還挺開心的。」

蔣息疑惑地看向他。

裴崇遠俯身,輕輕吻了他一下。

「生我的氣,說明在乎我。」裴崇遠笑著望進蔣息的眼睛,「沒想到,你這麼喜歡我。」

喜歡。

愛。

蔣息在遇見裴崇遠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兩個詞,這兩件事。

這兩天,他就像是被下蠱催眠了一樣,在裴崇遠面前竟然耍起性子,丟了體面。

蔣息深深歎息,覺得自己實在變得有些陌生。

愛情就是這樣的嗎?會讓人變得不像自己,宛如一個患得患失的小丑。

「好了,去換衣服吧。」裴崇遠站起來,對他說,「家裡熱,你看你都出汗了。」

他說話的時候,手指輕撫過蔣息的鼻尖,給他擦掉了薄薄的汗。

蔣息一把握住裴崇遠的手,看著他,目色深沉地說:「裴哥,對不起。」

裴崇遠笑:「你對不起我什麼了?」

蔣息不說話,只是仰著頭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

這個男人俊朗成熟有風度,說的每一句話都讓蔣息毫無抵抗之力。

兩人對視間,蔣息那在對方面前簡直不堪一擊的鎧甲被敲得粉碎,他除了獻出自己,別無選擇。

為什麼會這樣呢?

後來蔣息無數次這麼問自己。

然而他沒有答案。

就像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沒有答案的一樣,他為什麼愛上裴崇遠,這個問題的答案也根本無從可考。

他只是愛了,用最愚蠢的飛蛾撲火的方式,在對方根本就只把他當成完美的床伴時,他卻已經奉獻出了自己的一顆真心。

真心錯付卻不自知,還以為換來的每一句甜言蜜語跟每一個柔情擁抱都是對方的真心實意。

「裴哥。」蔣息說,「我想要。」

裴崇遠好笑地看他,俯身跟他纏綿地接吻。

吻到蔣息伸手去解他的腰帶,他卻捏住蔣息的下巴,蹭著蔣息的嘴唇,看著蔣息迷離的雙眼,笑意盈盈地說:「小色鬼,今天不行。」

「為什麼?」

「因為昨天才做過,」裴崇遠說,「你那裡可受不了天天這麼折騰。」

裴崇遠拉著他起來:「去換衣服,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18 戀人

裴崇遠的禮物是一對兒鼓棒。

紋理漂亮,輕重適中,兩根鼓棒上還各自套著一個皮套,上面印著蔣息名字的首字母縮寫。

最讓蔣息意外的是,裴崇遠送他的這副鼓棒的棒頭形狀跟他平時常用的是一樣的,每個鼓手都有自己的習慣,也會根據曲風不同調整鼓棒,蔣息玩搖滾的,並不是華麗昂貴的鼓棒就能完全滿足他的需求。

「怎麼樣?喜歡嗎?」裴崇遠說,「我就是一門外漢,費了不少心思,也不知道合不合你意。」

蔣息把鼓棒拿在手裡,顛了顛又手指靈活地在手裡轉著。

他笑著看著鼓棒說:「裴哥,謝謝你。」

裴崇遠最懂怎麼討人歡心,送禮物一定要投其所好,而且得出其不意。

這鼓棒是他跟蔣息第二次見面回去的當天晚上就定了,打電話給懂行的朋友,讓對方給選個拿得出手的,再定制一副皮套,沒用多少心思,也沒花多少時間,但偏偏就能哄得這小孩兒心花怒放,什麼都甘心獻上。

蔣息信了他花了心思在禮物上,心裡說不出的感動。

裴崇遠看著他幾乎癡迷地看著那鼓棒,摟著蔣息的腰問:「下周的表演,用這個?」

蔣息輕笑一聲:「好。」

這個晚上,蔣息安穩地睡在裴崇遠身邊,兩人沒有過分的親暱,就像是一對兒早就習慣了彼此的老情人。

半夜裡,蔣息迷迷糊糊地醒過來,臥室很黑,窗簾拉得密不透光。

他平躺著,有些恍惚,半天才反應過來自己不在宿舍,而是睡在了裴崇遠家。

他扭頭,看到身邊的男人,那人睡得正熟,很踏實。

蔣息側過身,盯著對方看。

裴崇遠二十八,大他十歲,見識過他沒見識過的世界和人心。

大概從前有數不清的男男女女曾這樣躺在他身邊,或者真心實意,或者心懷鬼胎。

蔣息其實是介意的。

從來沒有渴望過什麼的他,對裴崇遠生出了一種陌生且狂熱的佔有慾,這一點是在今天他看到那個人從裴崇遠車上下來時才意識到的。

他恨不得自己早出生十年,打從落地的一刻就跟裴崇遠遇見,讓這個人生命中的每一個片段裡都有自己的影子。

他會趕走那些路邊的花草蟲碟,讓任何人都近不了裴崇遠的身。

他嫉妒,嫉妒那些在他之前就遇見了裴崇遠的人,嫉妒那些在他之前就被裴崇遠寵愛過的人。

在這個黑夜裡,他突然幻想出這樣的一幕:裴崇遠站在離他很遠的地方,身邊圍著很多陌生的男女,他持刀而上,見一殺一,最後只剩下滿身是血的他和笑著看他的裴崇遠。

這畫面有些血腥可怕,讓他皺起了眉。

他伸出手,摸索著握住了還在沉睡的裴崇遠的手。

蔣息小心翼翼,不願意吵醒對方,在那人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與之十指緊扣。

他看著眼前的人,在心裡說:裴哥,你招惹了我,以後就只能有我一個。

只能有我一個。

蔣息想,如果有一天被我知道你背叛了我,那我們從此就是仇人了。

裴崇遠跟蔣息好上之後,不止一次提出讓蔣息搬去他那裡住。

像蔣息這樣的男孩,睡過一次自然就惦記得不行,裴崇遠要不是考慮到蔣息的身體或許吃不消,恨不得天天晚上跟人膩在一起。

但蔣息不同意,說什麼都住在學校,只是偶爾在裴崇遠這裡留宿。

「我是挺搞不懂你的。」裴崇遠在下班高峰期開著車往蔣息的學校去,「要不我在你們學校附近找個房子,你住得也舒服點。」

「我在宿舍就挺舒服。」蔣息站在學校的活動中心後門外面抽煙,「先別說這個了,你還要多久?」

「堵車呢,」裴崇遠說,「你們不是七點才開始嗎?我肯定能到。」

蔣息看了一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抽了口煙,歎氣說:「你最好是。」

裴崇遠笑了:「怎麼著?不高興了?我下午確實有事兒,要不就提前過來了。」

「沒不高興。」蔣息說,「就是怕你錯過了。」

「不會,你放心吧。」裴崇遠看了一眼導航,雖然嘴上說著肯定能準時到,但是看著那通紅的交通路線,還是挺心虛的。

今天這事兒確實怪他。

他之前答應了蔣息早點兒過來,結果一個大學時候的同學托他辦事,其實不是什麼著急的事兒,但他看還有時間,就去給辦了。

這一辦,耽誤了不少時間。

蔣息聽著他的話,到也沒多說什麼,只是告訴他:「開車小心,注意安全。」

「嗯,寶貝兒別生氣,乖乖等我。」

蔣息挺受不了他這麼叫自己,太肉麻,渾身跟過電似的難受。

但他沒反駁,願意叫就叫吧,這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掛了電話,蔣息在外面抽完了煙,回去後台準備了。

晚會七點開始,蔣息他們樂隊是第二個上場,時間差不多在七點十五左右。

六點五十,他們已經在後台準備就緒,蔣息盯著手機,依舊沒有等到裴崇遠抵達的信息。

「息哥咋了?」佟野摩拳擦掌,激動得不行。

這是他們第一次上台,所有樂隊成員都興奮又緊張。

蔣息盯著手上的鼓棒看,輕聲回:「沒事。」

晚會開始了,主持人已經上了台。

蔣息死死地咬著後槽牙,又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七點,很準時的,裴崇遠的信息發了過來。

【小息,實在對不起,堵車堵得厲害,我還得一會兒。】

蔣息的心徹底落下去,失望像千斤重擔壓在他心上,根本揮散不去。

他沒回復,直接關機,把手機往書包裡一扔,對佟野說:「怎麼樣?都準備好了?」

「妥妥的啊。」佟野信心百倍地說,「就等著大家的尖叫了!」

七點十五,蔣息他們準時上了台。

站在舞台上的蔣息望著台下,人頭攢動,他卻找不到自己最想看到的人。

在鼓後面坐下的時候,蔣息突然想,或許裴崇遠根本沒有把這當成一回事,一幫學生的自娛自樂,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第一聲鼓響,演出開始。

蔣息把裴崇遠這個人暫時忘掉,做回那個瀟灑恣意的蔣息,他手握鼓棒,有節奏地敲擊著鼓面。

他的所有情緒順著這兩根鼓棒發洩在鼓點中,表露在這場演出裡,他的汗流下來,掉在了衣服上。

他們的表演一共只有五分鐘不到,最後一個鼓點落下,全場先是從安靜再到沸騰。

槍狗樂隊的第一次演出大獲成功,收穫了場下所有觀眾的歡呼和掌聲。

只是很可惜,這場蔣息有生以來最重視,而且永遠無法複製的首場演出,台下沒有他的戀人。

他自以為是戀人的那個人。

 

 

19 懲罰

就這樣,蔣息帶著遺憾下了台。

對一切毫不知情的佟野回頭問蔣息:「怎麼了息哥?這也沒失誤啊,你氣什麼呢?」

「沒有。」蔣息手指用力地蹭著那兩根鼓棒,說著沒生氣,但手上的青筋都起來了。

佟野覺得不對勁,一邊把吉他裝包一邊問:「到底怎麼了?你這一副要出去幹架的樣子……跟誰打啊?我和你一起去。」

蔣息看了一眼佟野,收了手上的力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誰。我有事兒先走了。」

「啊?不是不讓走嗎?」他們這晚會,就算是演出完了也得在下面當觀眾,系裡老師盯著呢。

蔣息可不管那些,有幾個能管得了他的?

他把鼓棒往包裡一扔,穿上外套拎著包就往外走。

佟野憂心忡忡地看著蔣息的背影,琢磨著或許應該跟上去,他息哥要是跟人打架,他得上去幫忙。

蔣息走得很快,直接奔著門口就去了,門口有學生會的人守著,不讓走,蔣息理都不理,直接往外闖。

「哎!同學!」一個戴著學生會工作牌的男生過來攔住蔣息,「你哪個系哪個班的?不能出去!」

蔣息冷眼瞥了他一下,不管不顧地往外走。

那男生上前來拉他,蔣息剛甩開就看見裴崇遠火急火燎地朝著這邊跑。

外面這會兒已經黑透了,活動中心附近的燈很少,僅有的那麼兩三盞,光線昏暗,但足夠讓蔣息看清楚來人。

蔣息站在巨大的玻璃門裡面,隔著髒兮兮的門看著外面的人。

他腦子裡冒出一句詩:風雪夜歸人。

那一刻他像是成了傻傻等人歸的癡人,年復一年,到後來甚至已經不再抱有期待,然而,在放棄前一秒,故人歸來,帶著一身的風雪,要給他一個結實的擁抱。

那個學生會的男生還在堅持不懈地問他是哪個系的,他卻已經一把推開了門,站在了裴崇遠的視線裡。

裴崇遠走得急,天冷風大,他始終皺著眉,等到一眼看到蔣息後趕忙跑過來道歉,不摻假的心焦和抱歉,讓他沒注意到蔣息表情的變化。

裴崇遠沒看清,可蔣息那張帥臉上的黑霧散去的時候,被旁邊的男生看得真真切切。

剛才滿身煞氣的男生這會兒見了外面這個男人,瞬間就換了個人似的,雖然依舊沒露出笑臉,但整個人情緒都緩和了。

裴崇遠好一陣子沒這麼在外面跑了,他這一路上一直在吐槽蔣息他們學校,車必須停在校門附近的停車場,不准往裡開,然而這什麼鬼的活動中心離校門口非常遠,他著急,在冰天雪地的,一路跑過來,好幾次差點兒摔了。

他都多少年沒這麼狼狽過了。

「對不起啊小息,」裴崇遠見了人,第一時間道歉,「實在太堵了。」

他說完,看見蔣息穿著外套拿著書包,心下一驚,覺得不妙。

果然,蔣息說:「我演出結束了。」

他看著裴崇遠,直視對方的眼睛:「三分鐘之前。」

裴崇遠長歎了口氣,懊惱不已。

「小息,我真的……」裴崇遠無奈地拍了一下額頭,說,「是我錯,我不找理由找借口跟你解釋了,我道歉。」

蔣息微微皺起了眉。

他皺眉只是因為沒想到裴崇遠會態度這麼好地直接道歉,甚至連個借口都不找,讓他沒法找理由發火。

可看在裴崇遠眼裡,只當他是在因為自己的遲到而生氣。

這地方人多眼雜,裴崇遠想把人摟過來哄,但知道不行。

他問:「能走嗎?」

「不行!」

蔣息還沒說話,那個學生會的男生先開了口。

「學校有規定,晚會不結束不能走。」

蔣息瞪了他一眼,拉著裴崇遠的手腕不管不顧地說:「走。」

兩人剛要往外走,那男生又過來攔住了他們。

蔣息冷著臉看對方,剛想說什麼就被裴崇遠給打斷了。

裴崇遠對蔣息說:「不管怎麼說還是要守規矩的,咱們也沒什麼別的事兒了,就進去看看吧。」

對於這所謂的晚會,蔣息其實一點兒興趣都沒有,但裴崇遠說話了,他就點了頭。

兩人回了活動中心,裴崇遠貼著笑臉跟蔣息說話,蔣息始終板著一張臉不看他,但心還是靠近了對方。

門口學生會的男生翻了個白眼,嘀咕了兩句,把被推開了的門又給關上了。

這是他們學院的晚會,各系各班都得參加,台上這會兒正演小品,沒什麼意思,但台下的觀眾們竟然十分配合,偶爾爆笑。

蔣息帶著裴崇遠往裡走,快到自己班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最後沒帶他過去,而是轉向最後面,距離舞台非常遠,已經沒有了觀眾席的空地。

兩人身後就是窗台,能看到外面空曠的校園。

裴崇遠的心思也不在看晚會上,這東西對他來說更沒意義,他只是因為錯過了蔣息的演出在愧疚,想著在這兒多陪陪他,也算是彌補。

蔣息靠著後面的暖氣,手搭在上面,望著遠處的舞台發呆。

「小息。」

裴崇遠的聲音讓蔣息頓時繃緊了神經。

他終於發現,自己完全沒辦法對這個人生氣,再怎麼暴的脾氣,見了裴崇遠,火氣也發不出來了。

一物降一物嗎?

蔣息覺得自己有些陌生,他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壞。

「今天真的很抱歉。」裴崇遠說,「我明知道這場演出對你很重要,應該出來得更早些。」

他的語氣很是誠懇,誠懇得甚至有些卑微。

蔣息見不得他這樣,他應該是高傲的氣場全開的,就算是兩人溫存時刻,也是有力道的溫柔。

裴崇遠一低頭認錯,蔣息立刻心軟。

他不知道自己著了什麼魔,怎麼就對裴崇遠這麼無力抵抗。

「也沒有很重要。」蔣息說,「不過就是學校的一個小演出,無所謂。」

他話是這麼說,但裴崇遠知道怎麼回事兒。

「總之這事兒就是我不對,你不高興了,打我罵我都行。」

兩人站的地方光線很暗,如果不是刻意看他們,沒人會注意這裡。

裴崇遠的手探過去,覆在蔣息的手背上。

「你罰我吧。」裴崇遠說,「想怎麼罰都行。」

蔣息感受著對方手心的溫度,沒動,也沒說話。

裴崇遠心裡清楚,蔣息不會對他做出什麼出格的「懲罰」,小男孩,能有什麼花樣呢?

「裴哥。」過了好一會兒,蔣息開了口,「我是有點不高興了。」

「嗯,應該的,是我錯。」

「但是我也不需要你的道歉。」蔣息說,「有些人把道歉掛在嘴邊,但從來沒往心裡去,我不需要那樣的道歉。」

「小息,你覺得我是那樣的人?」

「我不知道。」蔣息說,「我不瞭解你。」

裴崇遠苦笑:「原來我在你眼裡是個陌生人。」

「不是。」蔣息反手跟他握住,兩人在昏暗的角落十指緊扣,「我不瞭解你,但並不影響我和你的關係。你不用跟我道歉,因為沒有意義,我不在乎之前發生了什麼。」

裴崇遠笑了,情難自制,還是抱住了蔣息。

但這個擁抱很短暫,他們都不想被人發現。

裴崇遠說:「寶貝,我記住了,以後絕對不會再犯。」

「你別這麼叫我。」

「不行。」裴崇遠笑著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就是我的寶貝,還不准我說?」

蔣息不好意思了,他還是扛不住這樣的對話。

他轉過去,繼續望向舞台。

裴崇遠和他一起看著那裡,然後帶著笑意說:「雖然你說不用,但我覺得懲罰還是要有的。」

「什麼?」

「不如就罰我一個星期不許碰你吧。」

蔣息皺起了眉,過了一會兒,小聲說:「不行。」

 

 

20 貓膩

裴崇遠像個饕餮一樣沉迷於蔣息帶給自己的新鮮感,而蔣息也同樣貪戀裴崇遠在他身邊時的感覺。

裴崇遠覺得這是各取所需。

蔣息覺得這是愛。

「晚上跟我走?」裴崇遠捏了捏蔣息的手。

「晚上我……」

「息哥!」

蔣息話還沒說完,遠處佟野正朝著他們跑過來。

被嚇了一跳的蔣息趕緊抽回手,還十分刻意地往旁邊挪了半步,跟裴崇遠拉開了距離。

裴崇遠站在那裡沒動,輕笑了一聲。

佟野跑過來問:「找你半天了,在這兒幹嘛呢?」

他說完,看見了蔣息身邊站著的男人。

「這是我朋友。」蔣息給兩人介紹,「裴哥。」

佟野乖乖地打招呼:「裴哥好,我是蔣息同學。」

「他叫佟野。」蔣息丟了這句話給裴崇遠,然後問佟野:「找我?」

「嗯,老師說咱班要照個合影。」

「現在就拍?」蔣息說,「不應該結束之後嗎?」

佟野衝他擠眉弄眼地說:「估計他也知道等會兒人就跑沒了,趁著現在大家都在,趕緊拍了完事兒。」

蔣息不喜歡集體活動,包括拍照,但這種事兒,推是推不掉的。

「走吧。」蔣息回頭跟裴崇遠說:「你先走?還是等我?」

「等你。」裴崇遠笑著看他,「我就在這兒,哪兒都不去。」

蔣息回頭看他,真真切切地被這句話戳中了心窩。

他笑了笑,笑得鼻子發酸,沒說話,轉身跟著佟野走了。

我就在這兒。

哪兒都不去。

沒事兒,你回來的時候我跟你爸都在,別怕。

蔣息跟著佟野往前走的時候甚至不敢回頭,他很怕自己回頭的時候發現裴崇遠說了謊,就跟那兩個人一樣。

集合。

拍照。

三十來人的班級,拍個合照其實並沒用太久。

蔣息在人群裡一言不發,讓往左就往左,讓靠右就靠右。

從他這裡看不到剛剛跟裴崇遠站著聊天的地方,就算能看,他也不敢。

裴崇遠的話就像是懸而未決的謎團,答案是什麼,要在最後時刻才揭曉。

拍完合影,佟野拉著蔣息想密謀逃跑,在這兒看晚會不如出去喝酒擼串來得痛快。

蔣息問:「都誰一起?」

「就咱倆,」佟野說,「那幾個狗人都約了對象或者准對象,我落單了。」

蔣息想了想,他有些猶豫。

「息哥,你不會也要拋棄我吧?」佟野委屈,「我可太慘了吧!」

蔣息看著他這樣,抬手勾住他脖子說:「走吧,不過除了咱們倆可能還有一個人。」

「剛才那裴哥?」佟野任由蔣息摟著,倆人晃晃蕩蕩地往後面走,「夠帥的啊!」

佟野跟蔣息高中就互相知道,但直到大學才成了朋友,在這個新天新地裡,兩人算是知己,是那種連性取向都可以互相告知的關係。

說來也怪,他們倆性取向一致,都喜歡男的,照理說兩個小帥哥應該能發展出一段甜蜜的校園戀愛,然而偏偏沒有,兩個gay,就跟直男處兄弟一樣,誰都沒對對方動過歪心眼。

佟野剛剛見了裴崇遠一次,印象很深,因為一看就知道不是他們學校的。

那身打扮,那氣質,不會是學生,更不會是這裡的老師。

有個詞兒怎麼說的來著?

職場精英。

佟野對裴崇遠的第一印象就是這樣的。

「什麼人啊?」佟野八卦地問。

蔣息只是笑了笑,沒好意思直說,只回答了個:「朋友。」

兩人朝著那邊去的時候,蔣息心裡其實很忐忑。

在外人看來,他是個冷漠到有些不近人情的人,是那種戰場上殺敵,被敵人的血噴濺了一臉都依然面不改色的人。

可事實上,他也有自己的軟肋,而且不少。

他緊張不安,生怕過去的時候發現裴崇遠已經不在了。

會是騙子嗎?

蔣息覺得自己手心都出了汗。

「哎?」

蔣息跟佟野過去的時候,發現剛剛裴崇遠站著的地方空空如也,沒了對方的人影。

像是期待已久的生日禮物卻落了空,像是捧著一大束玫瑰來求婚卻發現自己的戀人接受了別人的邀請。

冰天雪地中,一桶刺骨的冷水從頭淋下來,毫不留情,教會蔣息睜開眼睛看清楚這真實的世界。

骨頭都在冷得發顫,牙齒都開始上下打架。

佟野察覺到蔣息的異樣,扭頭問他:「息哥,怎麼了?」

蔣息說不出話,只是盯著那處看。

果然是騙子,騙子不值得一再被原諒。

蔣息收回摟著佟野的手,站直了身體,面無表情地說:「走吧。」

佟野想問裴哥哪兒去了,但看著蔣息氣場不對,氣壓似乎格外低,知道這是個暴脾氣的大佬,沒吭聲,跟著人往外走。

到現在佟野都記得高中的時候蔣息一個人跟三個人打架的樣子,校服都撕壞了,臉也劃破了,但愣是打贏了那三個小混混。

這種武力值的人,佟野可不敢惹。

往前沒幾步,佟野聽見後面有人喊。

蔣息一怔,回頭看過去,發現是裴崇遠快步朝著他們走過來。

他皺緊了眉,拳頭都握好了,卻聽見裴崇遠說:「我打個電話的工夫你們怎麼就要走了?」

佟野一聽,樂了:「裴哥,你打電話去了啊?息哥還以為你走了呢!」

看著蔣息明顯不悅的表情,裴崇遠歎了口氣,趕緊認錯:「對不起啊,我剛剛接了個公司的電話,這邊太吵,去那邊接來著。」

他說話的時候,眼睛始終望著蔣息,這是解釋給蔣息的,也只等蔣息一個回應。

蔣息的背依舊挺得直直的,滿腔的話想說,卻因為有佟野在,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他不知道裴崇遠是不是故意的,如果是,他真的會怨恨。

「小息,生氣了?」裴崇遠陪著笑說,「真的,對不起,要不你查我手機通話時間。」

說著,裴崇遠就遞上了自己的手機。

佟野看著兩人,覺得關係似乎有些微妙,他看向蔣息,然後聽見身邊的人說:「我跟佟野要出去吃飯,你一起嗎?」

佟野覺得這話有點兒彆扭,其實是他硬插進人家兩人之間的,結果現在好像裴崇遠成了外人。

他剛想解釋什麼,但蔣息已經又抬手箍著他脖子拖著他往外走了。

蔣息丟給裴崇遠一句話:「燒烤。」

佟野被拖著倒著走,整個人十分滑稽。

他眼看著裴崇遠望著蔣息的背影笑,那笑有點兒無奈還有點兒寵溺。

絕對有貓膩。

佟野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倆人絕對有貓膩。

裴崇遠跟了上來,等到三人趁著學生會的人不注意溜出了活動中心,裴崇遠說:「我知道一家不錯的燒烤店,今天我請客。」

蔣息的火氣還沒消,扭頭冷眼看他。

裴崇遠笑:「這孩子怎麼跟我氣性這麼大?」

佟野心說:他其實跟誰都這樣,年紀輕輕,脾氣壞得很。

「我們就在學校對面那家,吃得也挺好。」蔣息不理裴崇遠,抓著無辜的佟野繼續往前走。

裴崇遠繞到他另一邊,偷偷去牽他的手。

蔣息掙扎了一下,還是被握住了。

但裴崇遠知道蔣息不想讓外人識破他們的關係,只是握了一下就放開了。

他有些委屈地說:「我這一天真是太失敗了,前前後後,惹了你好幾次。」

佟野沒看到兩人牽手,但用餘光瞄著兩人。

這是在談戀愛?

還是這位哥在追蔣息?

佟野的八卦之魂熊熊開始燃燒。

蔣息最受不了裴崇遠示弱,在外面吹著冷風,腦子也清醒了點兒,慢慢恢復了理智,覺得剛剛那件事確實不能怪裴崇遠。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在無限讓步,任何事情,裴崇遠都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然後再態度良好地認錯,讓他有勁兒沒處使,有火沒處發。

蔣息不想做無理取鬧的人,只是他希望裴崇遠明白,有些許諾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三人朝著校門口走,路過停車場的時候,蔣息突然問:「你車停在這邊?」

裴崇遠趕緊掏出鑰匙:「就在前面。」

蔣息看向他,一字一頓地說:「裴哥,你請客。」

裴崇遠笑:「我請,只要你不生氣了,我怎麼都行。」

 

 

21 理想主義

裴崇遠永遠知道怎麼哄人開心,對於他來說,低頭認錯服個軟並不是什麼難做的事,相反的,退一步往往能避免很多麻煩。

更何況,在這種小朋友面前,他根本沒有強硬以對的必要,他跟小孩兒計較什麼呢?那只會顯得他幼稚。

俗話說得好,伸手不打笑臉人。

蔣息看裴崇遠都這樣了,徹底沒了火。

三人上了車,裴崇遠坐在前面,蔣息猶豫了一下,還是跟著佟野一起坐到了後排。

佟野他們一幫拿家裡生活費的學生,平時雖然喜歡出去玩,吃吃喝喝偶爾還聚到一起打打遊戲,但活動範圍大都是學校附近,而學校附近也基本上都是些普通的小店,消費水平不算太高,商家定價都是看著學生們的消費能力來的。

但裴崇遠不一樣。

他開車載著這兩個學生,二十來分鐘,在一家裝修豪華的烤城停下了。

裴崇遠停車的時候,佟野說:「裴哥,您這太客氣了吧!」

這家店佟野知道,或者說,大家都知道,這是他們這兒數一數二的燒烤城,東西是好吃,但貴也是真貴,反正一般學生是不會來這裡的。

裴崇遠笑了笑,從後視鏡看了一眼蔣息,兩人剛好對視。

「裴哥請客,當然得帶你們吃最好的。」裴崇遠停好了車,解開安全帶,笑著回頭,「走吧,今天晚上敞開了吃,都別跟我客氣。」

蔣息沒做任何反應,倒是佟野,笑得沒心沒肺,一邊下車一邊說:「裴哥你放心,我絕對不客氣!」

蔣息跟佟野走在裴崇遠身後,三人進了店裡。

這個時間,燒烤城生意紅火,不少人在等位。

蔣息看了一圈,不太想等。

沒想到的是,裴崇遠一個電話打過去,經理直接帶著他們上了三樓。

又是這樣。

蔣息想到之前在醫院的時候,裴崇遠也是打了個電話就被開了綠燈。

往樓上走的時候,蔣息低頭就看見那些在等位的客人,心裡有點兒不舒服,他不舒服並不是聖母心發作,只是覺得行使特權這種事有時候真的有些不恥,如果此刻他是坐在等候區的那些人之一,估計早罵句髒話走人了。

到了三樓包廂,三人坐定。

蔣息心裡還繫著個疙瘩,看了一眼正在點單的裴崇遠,然後起身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裴崇遠一看就明白他的意思,把菜單遞給佟野笑著說:「佟野,你看看,隨便點,我也去個洗手間。」

兩人一前一後出來,又一前一後進了洗手間。

「還生氣呢?」

裴崇遠一進去就看見站在吸煙區抽煙的蔣息,快步過去,從後面抱住了對方。

蔣息掙脫了一下,沒掙脫開,索性不管了,任由裴崇遠抱著。

「裴哥。」蔣息吐出一口煙霧說,「我不太喜歡這樣。」

「嗯?什麼?」

「可能我還是沒法適應你的行事風格,但……」蔣息皺著眉,抽了口煙,「我看不慣。」

裴崇遠明白了,然後笑了。

「也給我一根?」

蔣息看看他,從口袋裡拿出煙,遞給了他。

裴崇遠抽出一根煙,叼在嘴裡,然後湊上去藉著蔣息的煙直接給點了,兩人姿勢曖昧,從某個角度看過去,簡直就像是在接吻。

裴崇遠抽了口煙,吐著煙圈笑著看蔣息。

「原來在因為這個鬧脾氣。」裴崇遠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也和你一樣,覺得這種行為特噁心,拿著特權被開綠燈,算什麼能耐?」

蔣息看他,抽著湮沒說話。

裴崇遠抬手,輕輕地揉了一下蔣息短得扎手的頭髮,耐心地解釋:「但是,慢慢你就會明白,二十左右歲時的我們活得太理想主義,而這社會卻是個功利又現實的社會。僅憑著我們一個兩個的努力,根本不足以改變這個社會,我們沒那麼大的能量,所以最後,只能學著隨波逐流。」

蔣息想說什麼,卻被裴崇遠打斷了:「小息,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你嗎?」

蔣息一愣,手指微微發抖,抖落了一小撮煙灰。

他被裴崇遠的這句話捏住了心尖,這個人在直白的、坦誠的、認真地說喜歡他。

「因為純粹。」裴崇遠隔著吐出的煙看蔣息,眼前的男生高高瘦瘦,長得白淨卻不嬌柔,輪廓凌厲眼神凌冽,確實跟他以前的那些獵物不同。

養久了小貓,如今遇上成長中的小豹子,裴崇遠有一種身為馴獸師的快感。

從前那些人會因為他在做各種事的時候都能通過關係走捷徑而更得意驕傲,蔣息卻因為同一個理由跟他們表現出了截然不同的反應。

這真是再有趣不過了。

「小息,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已經徹底被磨沒了的稜角,」裴崇遠的手指輕撫著蔣息的臉,「我很願意,也很榮幸能保護你的理想主義。」

他湊上去,輕吻了一下蔣息的嘴唇,抽了口煙,笑著說:「就聽你的,以後……至少在你面前,我不會再這麼做了。」

蔣息覺得嘴唇發燙,這是他們第一次在外面接吻。

他輕聲回應了一個「好」,然後手心發燙地抬起手,也抽了口煙。

裴崇遠含笑看著他,越看越喜歡。

跟蔣息一比,自己還真是可惡,人家的少年意氣把自己的圓滑世故對比得慘不忍睹,相形見絀。

蔣息垂眼看著煙在燃,他突然被抱住,有些茫然。

裴崇遠在他耳邊笑,輕聲說:「你確實是個寶貝。」

這頓飯蔣息吃得還是挺開心的,所有不愉快的心結都在裴崇遠的配合下解開了,而吃飯的時候,裴崇遠跟佟野聊天聊地,儘管兩人第一次見面並且各自生活在毫無交集的圈子,卻因為裴崇遠的善談,全程輕鬆愉快。

蔣息坐在佟野身邊,話很少,但偶爾會因為他們兩人聊的內容被逗笑。

他跟裴崇遠在一起的時候很少會這樣聊天,從校園生活到酒吧見聞,那兩人從未讓這場飯局冷場。

蔣息是很開心的,自己的好朋友跟戀人能相處得如此融洽,他想,或許可以告訴佟野他跟裴崇遠真正的關係。

三人吃飽喝足往外走的時候,佟野突然提起今晚的演出。

「裴哥你看見了嗎?」說起這個的時候,佟野還有些興奮,「本來我們還挺緊張的,沒想到效果那麼好!」

裴崇遠愧疚地看了一眼蔣息。

「這歌是我作的曲,息哥寫的詞兒,」佟野問,「你覺得怎麼樣?」

裴崇遠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路上堵車,到的時候你們已經表演完了。」

佟野尷尬地拉長聲音:「啊……這樣啊……」

「嗯,有點可惜。」裴崇遠確實覺得可惜,他很懊惱,也很自責,今天的事兒或許會成為永久的遺憾。

蔣息第一次登台演出,唱的是自己寫的歌,這種機會是不可逆的,以後再的每一次登台表演,就算再精彩,也不是第一次了。

裴崇遠看著蔣息,歎了口氣:「我很遺憾。」

佟野察覺到兩人之間微妙的氣氛,大概明白了,今天裴崇遠過來,就是來看蔣息演出的,結果遲到了。

「沒事兒,我們槍狗以後上台的機會還多著呢,」佟野努力緩解氣氛,「是吧?息哥?」

蔣息點點頭,然後推門出去了:「是。」

佟野看著裴崇遠,無奈地聳了聳肩。

裴崇遠笑:「他跟我鬧彆扭呢。」

「看出來了。」佟野小聲嘀咕,「息哥這脾氣,一般人拿他沒辦法。」

兩人跟在蔣息後面出去,裴崇遠說:「你們的樂隊叫什麼?」

「槍狗。」佟野解釋說,「槍炮與狗牙,我們幾個都喜歡槍炮與玫瑰,然後又覺得我們都挺狗的。」

裴崇遠被他這說法逗得大笑:「行啊,你們挺有自嘲精神的。」

「還可以吧,」佟野也笑,「裴哥你有喜歡的樂隊嗎?」

「有啊。」裴崇遠看著蔣息的背影,笑著說,「槍狗。」

 

 

22 又愛又怕

裴崇遠永遠知道怎麼能讓蔣息開心,他的一句話就惹得蔣息背對著他們笑了。

冬天的夜裡很冷,一笑,冷風都順著微張的嘴鑽進了口腔,又沿著口腔繼續往裡,不過,再冷的風也涼不到他的心,冷氣還沒到心臟,已經被蔣息自己焐熱了。

回學校的路上也是佟野話最多,坐在後面一會兒跟裴崇遠聊,一會兒跟蔣息聊,甚至還說起了他們高中時候的事兒。

高中那會兒,他跟蔣息彼此都知道,卻不認識,但各自那點兒風雲事跡可都門兒清。

佟野在那兒說蔣息高中跟人打架的事兒,裴崇遠聽著就笑了,等紅燈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蔣息說:「沒想到你還真是個小炮筒。」

蔣息看看他,沒說話,轉頭望向了窗外。

「息哥當年,哎,不只是當年,」佟野說,「他現在也是走到哪兒都有人追的,長得帥,沒辦法。」

這一路上裴崇遠就聽著佟野誇蔣息,一字一句全都記心上了。

把他們送到校門口,原本今晚蔣息想跟裴崇遠走的,但念在佟野也在,他不好那麼做,只能裝模作樣地跟著佟野和裴崇遠道了別。

兩人頂著寒風往宿舍樓走,佟野說:「息哥,這大哥追你呢吧?」

蔣息心頭一顫,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說。

他是打算跟佟野坦白的,想把他和裴崇遠的關係告訴佟野,畢竟就這麼一個朋友,他跟佟野之間不想有秘密。

但不知道為什麼,話已經到了嘴邊,蔣息卻說不出來,他總覺得不踏實,兩人的關係好像是繚繞的煙霧,看得到卻握不住。

等過陣子他跟裴崇遠的關係穩定了再說吧。

蔣息想,現在一切都才剛開始,萬一今天好明天分,就鬧了笑話。

「朋友。」蔣息說,「認識沒多久。」

確實沒多久,沒見幾次就上了床,蔣息輕而易舉就交付了真心。

有時候蔣息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原來愛上一個人這麼容易。

裴崇遠帶給他的感覺很複雜,一面是不安定的關係,一面又是讓他安心的擁抱,蔣息一邊忐忑於裴崇遠帶給他的不確定性,一邊又癡迷於對方時不時遞到他手心的安全感。

飄忽。

現在的蔣息覺得他們之間就是這樣的。

「朋友啊……」佟野有點兒失望,「我看你倆挺曖昧的。」

蔣息開玩笑似的說:「那你看咱們倆呢?」

佟野哈哈了幾聲,摟著蔣息的脖子說:「那他肯定比不過咱倆!」

蔣息跟著佟野一起回了宿舍樓,當時已經十點多,兩人不在同一個宿舍,佟野先到,擺擺手跟蔣息說了句:「年輕人,別熬夜。」

蔣息看著他推門進了屋,然後繼續往自己宿舍的方向走,然而走出幾步之後,停住了。

他看向走廊另一側的窗戶,心裡莫名湧動著一個念頭。

幾秒種後,他後退兩步,突然轉身,朝著樓下跑去。

蔣息一路從宿舍跑向學校大門口,其實他並不確定裴崇遠是不是會等在那裡,只不過賭一把。

學校的路燈各個兒盯著蔣息,看著這個小帥哥邁著長腿往大門口跑,像一隻追捕獵物的小豹子,目標明確,眼神堅定。

他路過了已經準備鎖門的宿舍樓,路過了被雪掩埋的鞦韆,路過了鮮有人去的後山,然後路過校門,看見了停在路邊的那輛車。

車裡,有個男人在抽煙。

蔣息站在校門口喘著粗氣看著那熟悉的車,他沒想到,裴崇遠真的沒走。

正在抽煙的裴崇遠也原本沒有指望蔣息會回來找他,只不過莫名其妙有些捨不得走,多留一會兒,抽根煙。

他靠在椅背吸煙,一抬頭從後視鏡看見有個人站在車的斜後方。

裴崇遠一愣,以為自己是看錯了,趕緊回頭,然後看見蔣息邁著步子朝著他這邊走來。

對於兩人來說,這一刻是他們意料之外的禮物。

裴崇遠立刻按滅了煙頭,解開安全帶就下了車。

兩人看見對方都很驚喜,而且毫不掩飾自己的笑。

深夜的大學校園門口,往來的車輛很少,裴崇遠站在那裡,直接張開手臂,蔣息毫無顧忌地衝向他,抱住了對方。

裴崇遠貼著他的耳朵笑著問:「怎麼回來了?」

「有句話忘了和你說。」

「嗯?」裴崇遠笑,「什麼話?打電話不能說?」

「忘了跟你說晚安。」蔣息也輕聲一笑,然後從裴崇遠的懷抱裡掙脫出來,「算了,不找借口了,就是想回來看看你還在不在。」

「都說了我哪兒也不去。」像是為了彌補,裴崇遠一邊給蔣息整理衣服,一邊說,「這回我說話算數吧?」

這個男人的所作所為正中蔣息的心,他根本無從抵抗。

「我宿舍鎖門了。」

裴崇遠笑,然後給他拉開了車門:「上車,回家。」

蔣息心滿意足地笑著坐進去,繫好了安全帶等著裴崇遠上車。

兩人開著車往裴崇遠家裡去,路上誰都不說話,直到停好車,蔣息直接把裴崇遠拉過來,在車上就迫不及待地接吻。

今天蔣息是有怨言的,但那些怨言在他看見裴崇遠沒有走的時候,徹底煙消雲散了,他所有的不安都被裴崇遠填滿了,替換成了甜蜜和滿足。

裴崇遠是真的願意等他的,不像那兩個人,把所有對他的承諾都當做是吐出的煙圈,一揮手就散盡了。

在這個晚上,當蔣息恨不得在車裡就跟裴崇遠做一場的時候,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幾次見面他就對裴崇遠念念不忘。

來自大人世界的溫暖,是他從小就渴望卻永遠得不到的。

在那些年裡他沒有得到,如今統統在裴崇遠身上討了回來。

他喜歡這個大他十歲的男人,對方的擁抱讓他覺得安心。

他驕傲,輕狂,有時候甚至有些年輕人的自負,但這些在裴崇遠面前他統統可以拋棄,只為了對方一個擁抱一個吻。

「別鬧。」裴崇遠抓住蔣息作亂的手,「這裡你不方便,回屋去,我給你弄好,再做。」

蔣息的手被裴崇遠緊緊地攥著,滾燙滾燙的,一路燙到他心裡。

在這件事上,裴崇遠向來貼心,準備工作從來不用蔣息自己做,會耐心地給他做好,讓他只管享受。

蔣息看著他,這個男人深邃的眼眸裡映出了他的樣子。

他在對方眼裡,所以,應該也在對方的心裡。

蔣息抽出手,直勾勾地看著裴崇遠,但手上的動作沒停,拉下了裴崇遠褲子的拉鏈。

他俯身下去的時候,裴崇遠是驚訝的。

從認識的第一天起裴崇遠就知道這個男孩有著極強的自尊心,這樣的人,絕對不會輕易給人做這種事。

可是蔣息,竟然在他根本沒有主動要求的情況下出其不意,裴崇遠震驚不已。

他想阻止。

這麼多年了,裴崇遠從來不會拒絕別人的主動獻祭,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在對方奉獻的同時,也在等待著下一秒的索取。

他跟那些人之間永遠都是互惠互利的關係,他們之間永遠都對對方有利可圖。

唯獨蔣息,他感受得到,這個男孩不圖他的任何厚待。

裴崇遠突然有些慌了,因為蔣息的這個舉動讓他覺得,這個孩子過於認真了。

他喜歡認真的,卻害怕太認真。

「小息!」裴崇遠伸手去推他的肩膀,卻被蔣息一把抓住。

昏暗狹小的車裡,蔣息抬眼看他。

那目光讓裴崇遠心驚,人生第一次,又愛又怕。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跟蔣息究竟誰是獵豹誰是被捕的獵物。

 

 

23 我愛你

人的一生總是要遇到些讓自己恐懼的事。

對於蔣息來說,他恐懼重要的人離開。

對於裴崇遠來說,他恐懼跟人牽扯不清。

這麼多年,裴崇遠在這個圈子裡混得太游刃有餘,看中了誰,幾乎沒有得不到的,從未失手。而之後每一次順利的分道揚鑣都讓他自信心爆棚,覺得自己完全有能力處理好每一段這樣的關係。

甚至,當他剛開始跟蔣息接觸的時候,也只是覺得自己在挑戰一個新的角色——小獵豹的馴獸師。

他有信心成功把這桀驁不馴的小豹子調教得至少聽他的話。

可現在,他不確定了。

更可怕的是,他擔心有一天這小獵豹反咬自己一口,他成了對方的獵物。

這種擔心並不是無端而來,跟蔣息接觸每多一天多一刻,都好像危險更近了一步。

裴崇遠開始陷入了矛盾。

而蔣息,人生第一次如此低頭,拋卻了自己向來看重的尊嚴,用這種方式去「討好」一個人,這樣的他是前所未見的。

但蔣息並不覺得委屈,也不覺得勉強,相反的,他異常滿足。

聽著裴崇遠逐漸變得粗重的呼吸時,他感受到這個男人對他的渴望和需要。

心裡缺失的一塊被補足,蔣息閉上眼,享受著這獨一無二的時刻。

沒人計算他們這樣在車裡逗留了多久,等到裴崇遠回過神的時候,蔣息髒著一張臉,正在發呆。

他趕緊抽出濕巾,來不及收拾自己身前的一片狼藉,第一時間湊過去給蔣息擦臉。

蔣息面無表情地任由他擺弄,臉上、嘴角,還有眼角溢出來的淚。

擦乾淨,裴崇遠有些疼惜地用手指蹭他的嘴唇,無奈地說:「小息,我沒想讓你這樣。」

蔣息明白,裴崇遠絕對不會強迫他做什麼,最多只是拐彎抹角地暗示或者引導。

可今晚,確實跟裴崇遠無關。

他自願折騰自己罷了。

蔣息覺得,自己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會給別人做這種事了,裴崇遠是唯一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他看著裴崇遠近在咫尺的臉,腦子裡飛速略過的是從前那些討人厭的傢伙對他說過的話。

你沒人要。

你爸媽不要你了。

你是個野孩子。

那些年裡,蔣息還小,反駁的話只是咬著牙忍著淚說出的:是我不要他們了。

但是現在,他可以挺直腰板說:有人要我,我不需要他們了。

蔣息湊過去抱住裴崇遠,他貪婪地嗅著對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兒,嘴唇蹭著對方的耳朵,輕聲說:「裴哥,我愛你。」

年輕男孩的表白,直接又炙熱。

一句「我愛你」,像是烈日的一團火,灼得裴崇遠心都跟著燒了起來。

裴崇遠輕撫著蔣息的背,察覺到這孩子情緒不對,放柔了聲音,問他:「小息,今天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今天是自己先惹了禍,這點裴崇遠清楚,答應了蔣息去看演出結果遲到,之後蔣息雖然看起來好像這事兒翻篇了,但始終情緒不太對。

裴崇遠覺得,這孩子肯定有話沒說。

他沒有興趣聽人的故事,講故事不如上床來得痛快,大家都是成年人,聚在一起也不是為了劈情操。

可他難得想聽蔣息說,他總覺得蔣息在看著他的時候,好像正在透過他,看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或者另一個世界。

蔣息只是趴在他肩上,閉著眼,像是睡著了,對一切避而不談。

裴崇遠拿他沒辦法,只好拍拍他說:「不想說就不說,我收拾一下,回家睡覺了。」

回家。

蔣息放開他,起身坐好,然後看了一眼裴崇遠那被自己解開的褲子,伸手過去,幫忙整理。

下車的時候,蔣息手裡攥著髒了的濕巾,跟在裴崇遠身後,一言不發地進門。

蔣息沒精打采,裴崇遠乾脆把人真當孩子似的照顧。

又是給脫鞋,又是給換衣服,都收拾好了,摟著蔣息的肩膀把人帶到洗手間門口:「要我幫你洗漱?」

蔣息看看他,搖了搖頭,走了進去。

他刷牙的時候看見裴崇遠進來,就站在他身後,伸長手臂繞過他,拿起了放在一邊的牙刷。

他們倆並排站在洗手池前,鏡子裡的兩個人穿著一樣的家居服,用著一樣的牙刷,甚至連刷牙的動作都出奇的一致。

裴崇遠看著鏡子裡的蔣息笑,笑進了蔣息的心裡。

脫掉了襯衫西褲的裴崇遠看起來更年輕了些,之前他總是讓蔣息覺得城府很深,但每到晚上入睡前,這人就像是摘下了面具一樣,變得人畜無害起來。

蔣息更喜歡這樣的裴崇遠,讓他覺得更踏實。

兩人刷完牙,蔣息先洗臉,裴崇遠站在一邊幫他拿毛巾。

蔣息擦臉的時候,偷看彎腰洗臉的裴崇遠,水珠濺濕了他睡衣的前襟,看起來格外性感。

擦完臉的蔣息從後面抱住裴崇遠,對方輕聲一笑,沒說什麼。

等到裴崇遠洗完,蔣息直接放開他,轉過身來幫他擦臉。

裴崇遠開玩笑:「你這樣,搞得我好像生活不能自理似的。」

「現在不至於。」蔣息說,「不過,你比我先老,等你老了,我也這麼給你擦。」

這本來應該是一句動人的情話,蔣息說得真心實意,裴崇遠聽著卻有些不知如何應答。

於是,只能擁抱,只能接吻,然後在糾結的心境下,丟掉毛巾,擁吻著進了臥室。

裴崇遠早上起來的時候沒看見蔣息,他摸了摸身邊已經涼了的空位,明白對方已經起床好一會兒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看見昨晚被他隨手丟在地毯上的睡衣被好好地搭在窗邊的架子上,伸手拿過來,穿好,伸著懶腰走出了房門。

裴崇遠本以為早起的蔣息或許會準備早飯等他一起吃,結果下了樓,轉了一大圈也沒找到人。

「裴哥。」

過了好一會兒,裴崇遠坐在沙發上放空,然後聽見一樓通往後院的拉門開了,緊接著就是蔣息的聲音。

蔣息一身睡衣,外面只裹了件大衣,從後院回來,一身的涼氣。

裴崇遠拉著他過來,給他搓手:「這麼冷,跑外面幹嘛去了?」

蔣息身上一股濃濃的煙味兒,都不知道抽了多少根。

「今天早上空氣挺好的。」蔣息說,「這裡很安靜。」

「嗯,安靜著呢。」裴崇遠告訴他,「這房子我裝好三年多了,搬進來半年,附近都還沒人入住。」

裴崇遠住的是市郊的一個別墅區,雖然不是這片最好的樓盤,但也相當不錯了。

別墅這東西,往往是每平方米價格不算太高,但平方太大,總價高,算上後續的裝修物業等等雜七雜八的費用,能住進來的也都算是條件相當不錯的了。

蔣息看著外面,有些出神。

「你這兩天心情不太好啊。」裴崇遠捏了捏他的手說,「眼看著期末了,你考完試立刻就回老家?能不能勻出幾天時間給我,帶你散散心。」

蔣息收回視線,看向裴崇遠,笑著說:「好啊,只給你三天時間,你打算帶我去哪兒散心?」

「只給三天?」裴崇遠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摳門啊!」

「就三天,」蔣息說,「不要就算了。」

「別算了啊!三天就三天吧,」裴崇遠無奈地說,「什麼都依著你,小祖宗。」

 

 

24 臨時查崗

蔣息把他跟裴崇遠的三天之約記在了心上,然後整個期末複習期間,竟然沒覺得累。

為了應付考試,蔣息那段時間沒怎麼跟裴崇遠見面,剛好也是到了年底,裴崇遠公司事情多,兩人就每天電話信息地聯繫著。

上完課蔣息就跟著佟野去圖書館,該寫的論文,寫,該背的東西背。

佟野每天唉聲歎氣的,他竟然覺得日子過得還不錯,除了確實有些想裴崇遠。

忙於工作的裴崇遠也沒忘了他的長腿男孩,出差、開會、競標、參與各種宴席,每次忙完他都第一時間發信息給蔣息,問問對方在幹嘛。

差不多半個月沒見面,裴崇遠想他想得不行,還真有點兒牽腸掛肚的感覺。

他這是第一次對誰這麼上心。

這讓他自己也有些不安,裴崇遠不喜歡那種事情超出自己掌控的感覺,可是感情這東西確實沒法控制,蔣息太吸引他了。

冷冷硬硬的大男孩,你以為他不近人情,但實際上,一顆心比誰都熱。

裴崇遠這些日子累得腦袋沾了枕頭就睡,可一旦夢見蔣息,睡夢中都能憋醒,然後迫不得已起來,自己解決一發。

身體從來騙不了人,對一個人動了心才會有這樣難以自控的情況。

裴崇遠在這半個月裡也試過從蔣息身上收回心來,畢竟,就不見面是沖淡感情的絕佳時機。

然而失敗了,蔣息一個電話打過來,他只聽了那孩子叫一聲「裴哥」,前一分鐘還在跟員工發火,這一分鐘就能心平氣和地笑出來。

能有什麼辦法?

先這麼膩乎著吧。

年底最後一天,裴崇遠原本打算跟蔣息一起跨年,畢竟這是蔣息第一年離開家,一個人在外地,肯定是會想家的,他這個情人理應好好照顧照顧。

兩人一起膩膩歪歪地跨個年,再過個元旦,裴崇遠連餐廳都選好了。

哪知,臨時有急事,他不得不出差。

去機場前,裴崇遠去了一趟蔣息的學校,實在不行了,半個月沒見面,光聽聲音,太難受。這感覺就像是流浪漢隔著玻璃窗看香飄四溢的鮮肉,讓人抓心撓肝的難受。

裴崇遠去機場沒開車,特意提前了兩個小時,打車過去,然後在音樂學院下了車。

他提著行李箱走進校門,慢慢悠悠地晃著,沒走出多遠就看見了跑向他的蔣息。

蔣息從圖書館出來,因為著急,外套都沒穿,一件白色的毛衣,看得裴崇遠都覺得冷。

「這是幹嘛呢?」裴崇遠說他,「大衣怎麼不穿?」

「著急了。」蔣息喘著粗氣說他,「你怎麼不提前告訴我?」

裴崇遠笑:「臨時查崗明白嗎?我來突擊檢查,看看你有沒有背著我在學校找小男朋友。」

蔣息被他說得嗤笑了一聲,一邊說「我不喜歡跟我差不多的」一邊伸手要去幫裴崇遠拿行李箱。

裴崇遠沒讓他碰箱子,而是順勢拉了一把他的手。

這會兒校園裡沒什麼人,倆人牽手也沒人看見。

裴崇遠沒握多大一會兒,畢竟怕有人路過,到時候惹得蔣息尷尬。

「去圖書館?」裴崇遠說,「我可以陪你一會兒。」

他看了眼手錶:「一個半小時之後我再走。」

蔣息一聽,高興了,帶著人往圖書館去。

「你這黑眼圈有點兒重啊。」裴崇遠仔細打量他,「複習很累?」

「期末考試,沒辦法。」

「嗯,熬吧,都是這麼熬過來的。」裴崇遠說,「等考完試好好休息幾天就緩過來了。」

兩人進了圖書館,蔣息說:「佟野在樓上。」

裴崇遠笑著看他:「聽你安排。」

蔣息拿過他的行李箱,寄存在了一樓閱覽室外面的櫃子裡,然後說:「去五樓吧,那兒是開放式閱覽室,大家都在那邊背書。」

在那邊可以聊聊天。

蔣息帶著裴崇遠上樓,進電梯的時候人多,他們倆被擠到最裡面。

裴崇遠靠在電梯的最角落,蔣息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往後靠了上去。

在後面的裴崇遠笑了笑,抬手虛扶著蔣息的腰,兩人緊貼在一塊兒。

在這個狹小擁擠的空間裡,沒有人注意他們,蔣息安心地靠著裴崇遠,嘴角帶著不被人察覺的笑。

五樓人依舊很多,到了期末,就算是像蔣息跟佟野這種整個學期也沒來過幾次圖書館的,也把這兒當成了自己的大本營。

蔣息說:「跟我走。」

裴崇遠跟在他後面,順著五樓轉角的樓梯繼續往上。

圖書館一共六層樓,但學生們的活動區域就到五樓,六樓是檔案館,電梯都不通六層。

蔣息帶著裴崇遠走到六樓,轉了個彎,抬眼看見了洗手間。

他推門進去,裴崇遠緊隨其後。

這一層的洗手間幾乎沒有人來,乾淨,窗戶密封得不夠嚴實,溫度也比樓下更低。

他們一進去,蔣息挨個隔間看了一眼,沒有人。

他轉過身就反鎖了洗手間的門,拉過裴崇遠就吻。

裴崇遠喜歡他這股小野獸一樣的主動勁兒,明明嫩得很,但卻非要耍狠。

兩人在無人的洗手間接吻,吻得熱烈纏綿,不過半個月沒見而已,就好像已經分開了幾個秋天。

蔣息到底是經歷得少,很快就起了火,皺著眉懇求似的看著裴崇遠。

裴崇遠笑:「還真想在這地兒來一次?」

蔣息覺得不好意思,扭頭去洗臉。

裴崇遠站在一邊掏出紙巾等著給他擦臉,對他說:「我可捨不得讓你在這種地方跟我做,要做咱們就舒舒服服的。」

蔣息洗完,直起身子,任由裴崇遠給自己擦去臉上的涼水。

他說:「好久沒見了。」

「怎麼?想要了?」裴崇遠笑他,「果然年輕,這才多久就受不了了?」

蔣息耳根紅了,看也不看裴崇遠。

「我得走一周,等我回來,你是不是也快考完試了?」

「我要到一月中旬。」蔣息說,「你回來之後還得一個多星期。」

「沒事兒,」裴崇遠抱住他,輕吻他的臉,「我下了飛機就過來找你,不管怎麼說都得先給你解解渴,不然我看你考試都考得不安心。」

蔣息心跳得很快。

見不到裴崇遠的時候,他覺得還好,只是很想這個人,並沒有那麼多其他的心思,可是一旦見了面,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恨不得現在就拉著人去開房。

也不知道裴崇遠是故意吊著他還是怎麼回事,蔣息都難受得不行了,兩人也沒做,一個多小時,躲在這裡接吻,試圖以各種方式一解相思之渴,最後裴崇遠實在架不住蔣息的糾纏,拉著人進了隔間,結果弄了一手。

「你可真是……」裴崇遠無奈地笑著,「我真得對你嚴加管教了。」

「為什麼?」蔣息低頭給他擦手。

「慾望這麼強,要是什麼時候我忙沒空跟你見面,你還不得急得去找別人?」

蔣息皺著眉看他,眼神帶著刀子似的說:「我不是那種人。」

裴崇遠笑:「我是怕別人勾你。」

他摟著蔣息吻,兩人耳鬢廝磨間,他說:「小息,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挺害怕的?」

蔣息一怔,問:「怎麼了?」

「你太年輕,太漂亮,太特別。」裴崇遠說,「我總覺得自己握不住你。」

蔣息聽了,心尖發酸喉嚨發緊。

裴崇遠是第一個對他這麼說的。

「我特別嗎?」蔣息問。

「你自己不覺得?」裴崇遠的手指輕輕地捏著蔣息的後頸。

「我沒什麼特別的。」蔣息的下巴擱在裴崇遠肩上,輕聲說,「裴哥,你想我了嗎?」

裴崇遠聽著蔣息的聲音輕飄飄鑽進耳朵,撩得他心兒尖癢。

他的手順著蔣息的後領往裡探了探,然後用力揉著說:「想你。」

 

25 弄巧成拙

裴崇遠的一句「想你」,發自肺腑,出自真心,像是一聲感慨,更像是一聲歎息。

他實在沒辦法,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這段時間沒見著面,他對蔣息的想念比以往對任何人的都強烈。

是弄巧成拙了嗎?

算計別人的時候把自己也搭進去了?

裴崇遠暫時沒那個精力去想那麼多,於是決定起碼這些日子先遵從本心,至少在這個冬天,暖呼呼地度過。

兩個人躲在沒人的檔案館,聊一會兒,接一會兒吻。

裴崇遠笑蔣息:「你這幾天真的有認真複習?別是一直在想我。」

蔣息輕笑:「少自作多情,也就你出現了我記得你是誰。」

他嘴硬,心卻軟得跟小時候吃的棉花糖一樣,不僅軟,還甜。

「那我得多在你面前晃悠晃悠,可不能讓你把我給忘了。」

話是這麼說,但時間到了,裴崇遠再怎麼捨不得,也得走。

「本來計劃好跟你一起跨年的,」裴崇遠拖著行李,蔣息走在他身邊,「餐廳都訂好了,想給你個驚喜。」

蔣息笑:「沒事兒,以後還有機會。」

他一說以後,裴崇遠心裡咯登一下,攥著行李箱把手的時候更用力了,手背青筋凸起。

蔣息對此毫無察覺,問裴崇遠:「你哪天回來?」

「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5號,」裴崇遠說,「到時候我提前告訴你,你做好準備。」

蔣息笑:「我做什麼準備?」

兩人互相看著,裴崇遠一聲輕笑,抬手撫了一下蔣息的頭髮。

「頭髮長了。」

「嗯。」蔣息這將近一個月都沒剪頭髮,原本剃成圓寸的髮型這會兒已經長了起來。

「挺好看的。」

蔣息圓寸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更冷一些,像是一把鋒利的刀,渾身都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然而就是那樣的蔣息,被裴崇遠看上,被裴崇遠拐走了。

現在,頭髮長了些,額前的劉海也長了出來,蔣息沒有特意打理過,稍有些亂,但整個人看上去比之前柔和了些。

蔣息抬手胡亂地扒拉了一下自己的頭髮:「我準備考完試再去剪。」

「嗯,到時候我陪你去。」裴崇遠說,「別剪那麼短了,冬天怪冷的。」

他這一句話逗笑了蔣息,兩人站在校門口,看著對方傻笑。

來了輛空車,裴崇遠把行李箱放在後備箱裡,催著蔣息快回去。

「你走了我就回去。」蔣息說,「一路順利,下了飛機告訴我。」

裴崇遠笑:「好,告訴你。」

兩人無言地望著對方幾秒,短短幾秒,卻濃情蜜意。

裴崇遠有些恍惚,覺得他們倆似乎真的是在正經八百地戀愛,就像他在青春年少時幻想過的那樣。

上了車,告別了蔣息。

裴崇遠坐在後排座,身子往旁邊靠,從外面的後視鏡看見了站在那裡抽著煙目送他的蔣息。

身高腿長,單手插在大衣口袋裡,風把吐出的煙霧迅速吹散,不留痕跡。

蔣息凍得手指發疼,可一直到載著裴崇遠的車轉了彎再也看不到,他才慢慢悠悠地往回走。

那人的出現就像是一陣龍捲風,來勢洶洶,讓蔣息好一陣子靜不下心來。

裴崇遠出差忙得不可開交,剛一落地,立刻打電話給合作方,溝通完畢之後,他取了行李往外走,好在,他還記得答應蔣息的事兒。

裴崇遠跟蔣息報了平安,出去的時候看見一個長得挺秀氣的男生舉著牌子來接機。

「你好,裴崇遠。」

對方白白淨淨的,個子不高,戴著一副細邊眼鏡,整個人看起來就是個文文弱弱的學生,簡直寧采臣轉世。

以前裴崇遠可不就吃這一類,小白兔,好拿捏。

對方見到他,趕緊客氣地打招呼,然後自我介紹:「裴總好,項總讓我來接您。」

裴崇遠笑笑:「好,走吧。」

對方似乎有些手忙腳亂,顯然是個新人,剛工作沒多久,連接機這種事兒都是頭一回做。

「你叫什麼?」

「項然。」

裴崇遠琢磨了一下這名字,心裡有了數。

在項然的帶領下,裴崇遠先去酒店放好了行李,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出發去跟向總見面了。

年底,忙來忙去都是為了明年的生意。

在生意場上掛著面具天天假笑,說這些誰都不會當真的吹捧話,身心俱疲。

裴崇遠一直到晚上十二點多才回酒店,一身的酒氣。

下午跟向總見面,晚上避免不了要來一場酒局。

觥籌交錯,喝得裴崇遠頭重腳輕。

儘管知道自己有點兒喝多了,但裴崇遠在外面還是一直撐著,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他快不行了。

酒局終於結束,沒喝酒的項然奉命送裴崇遠回酒店。

如果這是以前的裴崇遠,兔子肉都送上了門,沒有不吃的道理。

可是這次,兩人一到酒店樓下,裴崇遠直接下車,道了謝自己上樓了。

項然坐在車裡看著裴崇遠的背影,皺著眉想:我這算是完成任務了嗎?

裴崇遠沒別的心思了,他剛剛在車上就看見時間已經過了十二點,也就是說,過了跨年的時間。

他原本想著,就算跨年的時候沒法跟蔣息一起過了,但起碼兩人可以打個電話,結果就這麼被拖著,錯過了。

他回了酒店房間就倒下了,趴在那裡,頭暈得不行。

摸過手機,也不管幾點了,也不管蔣息在宿舍方不方便,直接把電話打了過去。

蔣息這會兒也沒睡,宿舍已經熄了燈,但一幫大小伙子沒一個消停的,都在開著充電檯燈瞎胡鬧,說是跨年,得天亮再睡。

聽見手機響,蔣息立刻過去拿了起來,一看是裴崇遠來電話,他轉身就出了宿舍。

「裴哥。」蔣息輕聲應著。

「小息……」裴崇遠醉醺醺的,聽見蔣息的聲音之後,直接把手搭在了腰帶上,一邊說話,一邊解開了腰帶。

「你才回酒店?」

「新年快樂。」裴崇遠的手伸進了褲子裡,「小息,新年快樂。」

蔣息笑了:「新年快樂。」

他其實等裴崇遠的電話等了好久,在十二點的時候也給對方發了信息,然而這人始終沒有回應。

蔣息原本還有些擔心,現在聽見對方的聲音,終於鬆了口氣。

電話那邊的醉意很明顯,蔣息沒有多說,只是聽著。

他聽見裴崇遠逐漸變得粗重的喘息,聽見對方說:「小息,說說話……」

那人在幹什麼,蔣息有了猜測,但他不敢確認。

他環顧四周,走廊上有其他宿舍的人,跨年夜,留在學校的這些人都沒睡。

他想了想,拐了個彎進了洗手間,直接找了個沒人的隔間進去了。

「你在幹嘛?」蔣息問。

裴崇遠聽著他的聲音笑,閉著眼繼續著自己的動作:「你說呢?」

蔣息舔了一下嘴唇,也有些躁動。

他想像著裴崇遠此刻的樣子,又意識到對方在喝多之後只想和他做,心裡異常滿足。

蔣息吞嚥了一下口水,閉著眼,任由思緒變得混亂,理智紛飛上天。

他對著手機說:「裴哥,你想我嗎?」

「小壞蛋……明知故問。」

蔣息就是明知故問,他就是想聽裴崇遠說想他。

「想我嗎?你回答我。」

「想你。」裴崇遠壓低了聲音,對電話那頭的人生出的渴求已經衝上了頭頂,「小息……幫幫忙……」

聽見裴崇遠這樣,用近乎祈求的聲音讓他「幫幫忙」,蔣息覺得渾身的毛孔都打開了,薄汗佔領了他的全身。

「裴哥……」蔣息一聲長歎。

性感,壓抑。

生怕被人聽見,於是格外刺激。

 

 

26 晚安

頭頂的小窗戶忽明忽暗,原本暗藍色的天空炸開了煙花。

蔣息仰頭看出去,覺得此刻浪漫至極。

所有不能跟裴崇遠一起跨年的遺憾全都被補足,他聽著那人染著酒氣和慾望的聲音,聽著他在理智散去時用最原始的本能來呼喚自己的名字,蔣息信了裴崇遠愛他。

愛情多美妙,能拯救世界。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蔣息滿手污穢,從窗外的煙花收回注意力時,電話那邊已經沒了動靜。

通話還在繼續,裴崇遠大概是睡著了。

蔣息笑,然後對著話筒輕聲說:「裴哥,晚安。」

晚安。

他遲遲不捨得掛斷電話,於是就那麼一直拿著手機,直到外面喧鬧的走廊安靜下來,直到大家逐漸開始入睡,他插上耳機,聽著裴崇遠的呼吸聲,回到床上,蓋好被子,踏踏實實地睡覺了。

寂靜漆黑的宿舍,只有蔣息放在枕頭旁邊的手機屏幕發出幽暗的光。

通話時間一秒一秒地增加著,就像他的心跳,像他的愛。

蔣息是個很少做夢的人,以前經常會聽佟野在耳邊絮叨前一晚或者無厘頭或者驚險刺激的夢,可他一年到頭都沒什麼夢。

無夢可做的人,不知道是好還是不好。

但是這個晚上,遠在異地的裴崇遠入了他的夢,順著那一直沒有掛斷的電話,順著他的耳機線,順著他的耳朵進了他的心和他的腦。

他夢見自己跟裴崇遠坐在車上,一路開,不知道朝著什麼方向,總之一直向前。

他們沒有交流,沒有表情,只是全速前進,像是開往新世界,也像是要去赴死。

車窗開著,強風撲在他們臉上,幾乎睜不開眼,可他們始終看著前方,無所畏懼似的。

在夢的最後,他們開著車衝進了白茫茫一片未知的世界,不知道是衝破了枷鎖還是車毀人亡。

蔣息猛地睜眼,發現耳機還好好地戴在他耳朵上,但電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掛斷了。

他躺在那裡回味著這個夢,莫名覺得有些心慌。

「息哥,新的一年早上好啊!吃飯去嗎?」隔壁宿舍的佟野風風火火地過來敲門,這小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好像永遠精力充沛,「等會兒圖書館啊?」

蔣息看了眼時間:「我不吃飯了,等會兒直接圖書館見吧,你要是先到,給我佔個座。」

「妥了!」佟野擺擺手,走了。

蔣息在床上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摸過手機一看,沒電了。

他拿著手機下床,充上電,想著給裴崇遠發個信息,沒想到,洗澡回來,手機也開機了,結果又欠費了。

昨晚這還真是打了好久的長途電話。

蔣息笑了,不知道裴崇遠那邊情況怎麼樣。

他讓室友幫忙充了個話費,恢復通話之後就給裴崇遠發了信息。

蔣息不太敢貿然打電話過去,怕對方正在忙,不方便接聽。

他等了好一陣子都沒等到裴崇遠的短信,估摸著也不會有什麼事兒,收拾東西就去了圖書館。

裴崇遠那邊確實沒什麼事兒,只不過前一晚喝多了,手機打電話到沒電自動關係,蔣息給他發信息的時候,他手機放在了酒店房間,人到樓下吃飯去了。

他對昨天晚上的事情記得很清楚,如何回了酒店,如何跟項然告別,如何回到房間打電話給蔣息,又如何聽著蔣息的聲音做那事兒。

裴崇遠自己都不敢相信他會這樣,打著電話聽著聲音解決,說出去都能讓人笑死。

吃早飯的時候他一直在琢磨這事兒,越想越覺得心裡不踏實。

裴崇遠跟蔣息是完全兩種人。

蔣息從愛中獲取安全感,而裴崇遠恰恰相反,他覺得,當一個人陷入愛情,就是被束縛住了手腳,人生從此不再被自己左右,他覺得這讓他很不安。

他必須保證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抑或是生活中遇到的那些走近他的人。

但現在,似乎有些失控。

吃完早飯,裴崇遠回房間。

上午他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下午還要去開會。

回到房間,第一時間拿起手機,看見蔣息的短信時,什麼憂慮都給短暫地忘了,他能做的只是笑著給蔣息回信息。

【昨天晚上過得怎麼樣?】

蔣息剛出宿舍樓就收到了裴崇遠的短信,他笑笑,電話打了過去。

裴崇遠坐在床邊喝咖啡,悠哉地接起了電話。

「沒去圖書館?」這會兒已經快十點了,裴崇遠可是記得他上大學的時候,一到期末,爭分奪秒,早上六點就往圖書館沖。

「路上呢。」蔣息說,「我打電話沒影響你吧?」

「沒有,我剛吃早飯回來,上午沒事兒。」裴崇遠問他,「你吃飯了嗎?」

蔣息下意識想說沒有,但話到嘴邊,突然剎車。

「吃完了。」他不想裴崇遠為這種事兒操心。

「嗯,早飯很重要,別總不吃。」裴崇遠聽著他的聲音,想起昨晚醉意朦朧時的感覺,帶著笑問,「昨晚過得怎麼樣?」

蔣息的耳朵瞬間就紅了。

「你怎麼樣?」蔣息說,「昨天喝了不少?」

裴崇遠笑了笑:「嗯,沒辦法,這種事不可避免。」

蔣息皺起了眉。

在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跟裴崇遠是完全生活在兩個世界的人,裴崇遠所說的「不可避免」讓他覺得無法感同身受。

對於一個剛上大學的學生來說,儘管經歷過一些同齡人不曾經歷的事,可跟那些在社會摸爬滾打多年的人相比,還稚嫩天真得很。

這世上的很多事是蔣息無從瞭解也未曾接觸的,他能做的只是盡可能去理解裴崇遠,不給對方添亂。

「那今天能休息嗎?」

「等會兒你到圖書館開始學習了,我就再睡會兒。」裴崇遠笑,「昨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

蔣息的腦海裡又響起裴崇遠平穩的呼吸聲,他甚至能想像出對方安穩入睡時的樣子。

因為他曾多次睡在這個人身邊,半夜突然醒來,睜著眼看著對方好幾個小時,數著對方的呼吸,看著對方的樣子。

「我也不知道。」蔣息說,「後來……我也睡著了。」

裴崇遠喝了口咖啡,看著窗外的霧霾,聽著蔣息的聲音,心情莫名好,一點兒沒有醉酒之後頭暈乏力的感覺。

他甚至覺得,如果蔣息現在出現,他能拉著人在床上做到天黑。

「好了,是不是快到了?」

蔣息一腳剛要踏上圖書館外面的台階,聽到裴崇遠的話,無奈地說:「你是不是會算命的?」

「什麼算命,」裴崇遠說,「我是瞭解你。」

瞭解從你宿舍到圖書館大概需要多久,瞭解你肯定故意放滿了速度,但現在也差不多該到了。

這些裴崇遠沒直說,他也不想說,沒那個必要,說多了,反倒可能會成了累贅。

「我要進樓裡了,」蔣息有些捨不得,「那你好好休息。」

「嗯,好好學習,等我回去。」

掛斷了電話,裴崇遠坐在那裡把杯子裡的咖啡一飲而盡,他看著手機屏幕,想了好一會兒,給蔣息發了條短信。

【寶貝,想你。】

蔣息剛把手機調成震動,握在手裡嗡嗡地震,他點開短信,那人發過來的幾個字跟著手機震動的感覺一起順著皮膚深入了神經。

他輕笑一下,沒回復,給佟野發了一條,問他在哪個自習間。

上樓的時候,蔣息步履輕快,長腿一邁,一次兩級台階。

愛情讓人愉悅,像是一針興奮劑,能讓他變得輕盈,自在,像是漫步在雲端。

 

 

27 項然

裴崇遠出差回來的那天,蔣息下午有考試。

他從機場直奔音樂學院,衣服不換,飯不吃,甚至連杯咖啡都沒買。

說不上是什麼感覺,就是急。

又下雪,下得還不小。

裴崇遠他們剛從高速上下來就接到了因為大雪封了高速的通知,他無比慶幸,要是再晚點,還不知道得等多久才能回城裡呢。

蔣息考完試的時候已經四點多,天都黑了,他和佟野走出考場,商量著去哪兒吃飯。

手機剛一開機就收到了短信,點開一看,是裴崇遠的。

「佟野。」蔣息叫住了先他半步的佟野,「我有點事,晚上不跟你一起吃飯了。」

「啊?」

蔣息把書包塞給佟野:「幫我拿回宿舍,我先走了啊。」

說完,蔣息游魚似的從人群中找準縫隙跑走了,留下佟野自己站在那兒嘀咕:「什麼情況啊這是?」

蔣息衝出教學樓,飛揚的雪花毫不留情地往他衣領裡鑽。

不光是衣領,頭髮上,鼻尖上,甚至望著前方的眼睛裡。

雪花很涼,讓原本在教室悶得渾身熱氣的蔣息瞬間精神了幾分。

他朝著校門口跑,告訴自己,出了校門,往右轉,三分鐘之後他就能看見裴崇遠。

裴崇遠到得早,沒去學校等蔣息,而是在外面的一家咖啡店。

點了一杯咖啡,等蔣息給他回了消息之後,又給蔣息點了杯熱乎的蜂蜜柚子茶。

他悠閒地坐在咖啡店二樓的窗邊,看著外面肆意飄著的雪,雪這個東西啊,跟水火一樣,絲毫不知道憐惜人,大雪封了高速,市內的交通也因為它擁堵不堪,漂亮是漂亮,心也是真狠。

今年冬天雪很多,每一場都下得很大,平均溫度也比每年低了幾度。

在這個異常寒冷的冬天有蔣息這麼個人給自己暖心窩,挺好的。

蔣息來了,帶著一身的風雪和滿腔的期待,三步並作兩步地上樓,毫不掩飾自己對裴崇遠的想念。

裴崇遠剛放下咖啡杯就聽見了樓梯附近的腳步聲,扭頭望過去,兩人對視一眼,都笑了。

他招招手讓蔣息過來,蔣息站在那裡喘了口氣,努力收起了剛才的匆忙,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走過去坐在了裴崇遠對面。

「外面冷吧?」裴崇遠把那杯溫熱的蜂蜜柚子茶往蔣息手邊推了推,「歇會兒,暖和暖和。」

「你怎麼提前回來了?」前一晚兩人打電話的時候裴崇遠還說是明天的航班,他上飛機的時候蔣息剛好考完試,掐點算著,準備去接對方。

沒想到,人提前回來了,沒給他跑一趟的機會。

「事情提前辦完,當然得提前回來。」裴崇遠說,「公司還有不少事兒等著我呢。」

蔣息端著杯子,嘴唇搭在杯沿,動作卻是突然一滯。

他原本以為裴崇遠要說是因為他才提前回來的,但很快他就理解也接受了裴崇遠的這個說法。

「除此之外,」裴崇遠笑著喝了口咖啡,對他說,「這不還有你呢麼,我再不回來,你怕不是要掛科。」

蔣息笑了。

「不會。」他嘴硬,「你沒那麼重要。」

「是嗎?那是誰前天半夜給我發信息,說想我?」

蔣息紅了耳朵,表情也沒有絲毫改變,垂著眼睛喝那杯裴崇遠給他點的蜂蜜柚子茶。

太甜了,但他難得很喜歡。

「還有一周考完?」

「嗯。」蔣息有些心不在焉,「其實就剩下三科沒考。」

大學的考試就是這樣,戰線拉得長,有時候兩個科目之間都能夾著好幾天空白,惹得人心焦。

「今晚回宿舍?」

裴崇遠這話問得,就是故意在鬧蔣息。

蔣息抬眼瞥他,沒好氣兒地說:「對。」

說著是回宿舍,然而兩人吃完飯後直奔裴崇遠家,才八點不到,倆人已經從家門口接吻到了臥室的床上。

蔣息說:「你出差都幹什麼啊?」

一個學生,懂的還是少,尤其蔣息這樣的,他這雙眼睛,以前都不帶多看別的星球一眼。

但他現在好奇裴崇遠的星球,不光是兩人在一起時的事,也想知道對方在他看不見的世界裡都在忙活些什麼。

「開會,應酬,想你。」裴崇遠挑開蔣息牛仔褲褲腰上的金屬扣,「主要是想你。」

裴崇遠回來了,蔣息總是懸著的心也落了地。

他其實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可只要一想到對方跟他不在一座城市,哪怕只是一個多小時的航班就能抵達的地方,他也覺得是天邊。

那天晚上跟裴崇遠胡鬧了一整夜,兩人後來裹著一條毛毯坐在床上抽煙,看窗外的月色。

靜謐又安心,蔣息覺得不會有比那更好的時候了。

之後一周,裴崇遠繼續忙工作,蔣息也繼續泡在圖書館跟佟野一起複習。

有時候兩人累了會到外面的公共區域聊幾句,佟野有時候會很羨慕那些一起複習的情侶,看人家甜甜蜜蜜的,忍不住唱《單身情歌》給自己。

佟野問蔣息:「息哥,你羨慕嗎?」

「不羨慕。」兩人趴在圖書館二樓的鐵欄杆上,看著下面人來人往。

蔣息是真的不羨慕,因為他有裴崇遠了。

這幾天蔣息一直在想,或許應該找個機會告訴佟野這件事,但總是找不準恰當的時機,開不了口。

有事兒瞞著自己的好朋友,蔣息心裡挺過意不去的。

「你喜歡過誰嗎?」蔣息問佟野。

佟野嘿嘿笑著說:「Slash。」

Slash是槍炮與玫瑰樂隊的吉他手,佟野的偶像。

蔣息無奈一笑:「操。」

磨人的期末考試最後一科結束,蔣息跟著佟野他們去吃飯慶祝。

大家喝得東倒西歪,蔣息酒量好,挨個把這些人塞進出租車,送回了宿舍。

處理完這些人已經晚上十點多,眼看著又要鎖樓門了。

他打電話給裴崇遠,意在問問對方今晚能不能和自己見面。

沒想到的是,電話是被別人接起來的,一個聲音聽著挺年輕的男人。

「您好,裴總去洗手間了。」對方說,「等他回來,給您回電話可以嗎?」

聲音很好聽,是那種乾乾淨淨風過竹林的感覺,態度也很禮貌客氣,讓人覺得舒服。

但前提是,蔣息只是裴崇遠的一個普通朋友。

站在蔣息的立場,一個年輕男人接了裴崇遠的電話,他不可能不多想。

雖然這麼長時間以來蔣息從來沒問過裴崇遠過去的經歷,但並不代表他完全放鬆了警惕。

招蜂引蝶慣了的人,哪有那麼容易就收心?

蔣息說:「不用,我改天再聯繫他。」

他掛了電話,站在宿舍走廊的窗邊,開著窗戶抽煙。

前幾天下了大雪,最近溫度驟降。

零下二十幾度,蔣息吹著冷風,夾著煙的手指凍得通紅。

沒一會兒,裴崇遠的電話打了過來。

「剛才給我打電話了?」

「嗯,別人接的。」

裴崇遠笑:「上次我去談合作,他們派了人過來更新數據,我們一起吃個飯。」

「好。」

「今天考完試了吧?」裴崇遠說,「明天我去接你?」

「等你忙完吧。」蔣息說,「我準備睡了,你也早點回去。」

不等裴崇遠多說,蔣息掛斷了電話。

被掛了電話的裴崇遠有些無奈,放下手機時,坐在他旁邊的項然有些尷尬地說:「裴總,真的對不起,我就是習慣了。」

項然去年才大學畢業,直接來了叔叔的公司,給叔叔當助理。

項總為了避免漏接電話,每次只要手機離身就告訴項然一定幫他接起來,做好記錄,事後他再一一回復。

剛才裴崇遠去洗手間,沒帶著手機,他的手機就放在餐具旁邊,一響,項然就習慣性給接起來了。

接起來的一瞬間,項然突然意識到自己犯錯誤了,但接都接了,又不能直接掛斷。

不過裴崇遠回來後知道這事兒,雖然沒責怪他,但臉色稍微有些不太好,弄得項然很是尷尬。

「沒關係。」裴崇遠笑,「一個電話而已。」

項然皺著眉看他,心慌。

他發現自己挺害怕這個裴總的,大他五歲而已,但對方身上那種強勢的壓迫感,讓他坐在這裡,有些喘不過氣。

他叔叔說裴總這人很好相處,只要「投其所好」,什麼事兒都好商量。

他們公司這兩年效益不好,就指望著這次的合作了。

項然本來不應該過來的,這不是他的活兒,但項總點名讓他來,說他對裴總的路數。

項然哪兒知道裴總是什麼路數,但又不敢多問,只能硬著頭皮來。

硬著頭皮來,再硬著頭皮跟這位裴總接觸。

不是說自己對裴總的路數嗎?

為什麼覺得這人好像很煩自己呢?

「明天我可能會下午才去公司,」裴崇遠說,「你這邊先跟項目負責人對接,有什麼問題等下午我去了咱們再開會討論。」

「好的好的。」項然趕緊答應著,「您忙您的,我這邊沒問題的。」

他心虛地看著坐在旁邊的男人,自從掛了電話就一直在打字,或許是在發短信。

項然正焦慮,和他們一起吃飯的項目經理倒了酒給他,笑著說:「項經理,這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28 坐懷不亂

裴崇遠很介意別人隨便碰他的手機,無論是誰。

曾經有一個還算貼心的情人,半夜爬起來查他的短信,被裴崇遠當場撞見,兩人當即一拍兩散。

那大概是唯一一個分開得不太愉快的情人。

情人都是這樣,項然理應不例外。

只不過,畢竟是合作方派來的工作夥伴,自己就算心裡再不痛快,也不能撂下臉來給人看眼色。

飯桌上,裴崇遠不好再給蔣息打電話,只能發條短信去解釋,他總覺得蔣息雖然看起來一副什麼都不在意的樣子,但其實敏感得很。

敏感,還記仇。

發完短信,裴崇遠放下手機繼續在餐桌上談工作,他們忙了一下午,這時候了才出來吃口飯,本來挺餓的,結果這麼一鬧,沒胃口了。

蔣息遲遲沒有回復消息,裴崇遠時不時瞄一眼手機,拿這孩子沒辦法。

他們吃完飯,每個人都喝了酒,助理給他們挨個叫了代駕。

裴崇遠回家路過項然住的酒店,就讓他跟著一起了。

項然很有自覺,直接往後坐。

裴崇遠坐在副駕駛座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著天。

聊著聊著,明白了,自己之前的判斷沒錯,這個項然跟那個項總還真的是親戚,只不過,項然有點兒呆頭呆腦的,被自己叔叔賣了都不知道。

裴崇遠笑,提點他:「年輕人剛畢業第一份工作還是應該去大企業試一試,大企業管理更正規,能學到多少東西暫且不說,但至少去感受一下正規企業的工作流程和不同人的行事風格。」

項然沒懂裴崇遠的弦外之音,自己在後面低頭歎氣:「裴總,您說得對,但是我學歷實在不好,特別普通的二本學校畢業的,學的都是那種傳說中的爛大街專業,想去大企業,根本就去不了。」

這要是擱在以前,裴崇遠或許會笑笑,然後幫著想想辦法,但現在,還真沒那個心力了。

說真的,項然這類型,是他以前喜歡的,沒什麼腦子,單純帶著點兒傻氣,你讓他往東他都不會想著往西。

真的在一起之後,一點兒小脾氣都沒有,愛戀中還能帶著點兒仰慕。

跟這樣的人在一起,就只是做簡單的情人,都會很輕鬆。

但這種事兒就跟吃東西一樣,吃多了甜口的,心血來潮就會想試試鹹口。

鹹口吃完了,又對那灑滿辣椒末的躍躍欲試。

如今的裴崇遠是吃了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再讓他回去吃甜口,頂多算是個餐後甜點,真要當正餐吃,他不行了。

提不起勁。

所以說,感情關係裡,勢均力敵也很重要,對於裴崇遠來說,跟蔣息你來我往,比一味享受恭敬仰慕有趣多了。

裴崇遠懶得說了,腦子轉不過來彎的人,你跟他說多少都沒用。

只是在項然下車前,裴崇遠說:「別一味信任任何人,無論是上司還是親戚,人家說的話辦的事,多留點兒心,想一想。晚安,明天見。」

項然站在酒店門口,暈暈乎乎地看著那輛車開走。

他抿抿嘴,低頭笑著跑回了酒店。

蔣息收到了裴崇遠的短信,但懶得回。

無非就是解釋剛剛接電話的人是他一同事。

蔣息一臉冷漠地把手機關機,睡覺了。

裴崇遠到了家又給他打電話,結果被告知關機,哭笑不得。

佟野沒說錯,蔣息脾氣是真大。

這心也是真狠,認準了一個理,直接手起刀落。

裴崇遠沒招,只能認了。

因為蔣息不理他,裴崇遠這一晚上睡得也不踏實,早上起了床就看手機,看見蔣息六點多給他回的消息,沒忍住,坐在床上笑了出來。

【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

他都能想像得到蔣息發這條短信時的樣子,估計也是冷著臉,誰欠了他錢似的。

他沒急著回復。

這小子昨晚讓他沒睡好,懸著一個心,搞得現在都頭重腳輕,他也得吊一會兒對方,讓那傢伙也體驗一把什麼叫憂心忡忡。

他昨天交代了項目組的人,今天他下午才去公司,主要是因為盤算著上午去找蔣息,把人接來,吃吃飯,哄一哄,安頓好了,再回公司。

現在是七點半,他悠閒地洗了個澡,做了個早餐,吃飯的時候八點多,最後一口湯喝完,電話打給了蔣息。

蔣息盤腿坐在椅子上,冷著臉打著遊戲。

手機響了,他瞄了一眼,沒接。

「息哥,電話!」

「知道。」蔣息不理,繼續跟室友打遊戲。

好不容易熬完了考試,大家都解放了,這些人一早就起來開始打遊戲。

蔣息本來沒心情,但就因為心情特別不好,所以在遊戲裡殺起人來格外帶勁,跟他組隊的室友還開玩笑說:「我今天完全就是躺贏啊!」

蔣息把所有對裴崇遠的怨氣都撒在了遊戲裡,殺得對方片甲不留,殺得終於心裡痛快了一點。

一局結束,未接來電2

蔣息摘下耳機,退出了遊戲。

「息哥不玩了?」

「嗯,」蔣息抬手揉著脖子,垂眼看著手機屏幕,「你們玩吧。」

他起身,拿著手機出去了。

「怎麼不接電話?」裴崇遠問。

「跟室友打遊戲,沒聽到。」

裴崇遠笑笑,知道他是故意的。

「吃飯了嗎?」

「沒有。」蔣息說,「沒胃口。」

行,這也是故意的。

「今天有安排嗎?我去接你?」

「有事?」

裴崇遠笑著搖頭:「想你,算不算事兒?」

蔣息在電話這邊無聲笑了笑,然後端著口氣兒說:「我怎麼不信呢?」

「這是還生氣呢?昨天那是我們合作方派過來的,接他們老闆的電話接習慣了。」裴崇遠說,「我什麼人你不清楚?」

「我清楚什麼?」蔣息說,「我什麼都不清楚。」

裴崇遠搭著笑說:「自從有了你,我就是坐懷不亂的柳下惠。」

「不是陳世美?」

「你說這個我就不願意聽了啊,喝多了都只知道給你打電話,你覺得呢?」

蔣息想起那個晚上,終於笑出了聲。

「我遊戲打完了。」蔣息趴在走廊的窗台上看著外面,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然後不經意似的提起來,「你最近挺忙的?之前說的三天……」

「你哪天回老家?」

「都行。」蔣息對這事兒滿不在乎,他說,「半個月後學校宿舍封樓,那之前我走。」

「那下周吧,我帶你出去玩。」裴崇遠笑說,「反正你也放假了,最近就先住我這兒來,我天天能看見你,也放心。」

「你有什麼可不放心的?」蔣息說他,「讓人不放心的難道不是你?」

裴崇遠笑:「哎,你真當我沒心啊?你跟那佟野走得夠近的,我可吃著醋呢。」

「你少惡人先告狀。」蔣息嗤笑一聲說,「我跟佟野就是朋友。」

裴崇遠笑笑:「那我跟那人也只是工作關係。」

「我說你們有別的關係了嗎?」

「行行行,我是惡人,咱就別糾結這事兒了。」裴崇遠認了輸,「怎麼樣?我等會兒去接你。」

蔣息朝著外面吹氣,看著哈出的白霧笑。

聽見裴崇遠低頭認錯,他心情總算好了起來,也不計較別的了,沒意義,於是笑著說:「好,你大概要多久?我收拾一下行李。」

 

 

29 佔有慾

自從兩人確定了關係,裴崇遠不止一次說過讓蔣息住到他那裡去。

說起來,這也算是壞了裴崇遠自己的規矩,在蔣息之前,他不帶情人回家,更別提同居。

可是這一切在他跟蔣息剛開始的時候就破功了。

既然就沒開個好頭,索性原則什麼的都不要了。

裴崇遠喜歡抱著蔣息睡,舒服,踏實,睡得安心。

但蔣息一直不願意,只是偶爾留宿,現在終於熬到了他放假,也總算等到了這小祖宗鬆口。

蔣息一答應,裴崇遠像是生怕他後悔一樣,什麼事兒都往後排,換了衣服就去接蔣息。

掛了電話的蔣息心情大好,吹著口哨回了宿舍。

「息哥,來一局啊?」

「不來了。」蔣息放下手機,從櫃子裡拿出了行李箱,「我等會兒走,你們自己玩吧。」

「今天就走?」室友驚訝,「你不下周呢嗎?」

「嗯,臨時改時間。」蔣息一邊往行李箱裡放衣服一邊說,「咱們成績哪天出來?」

「說是半個月之後。」室友歎氣,「不能想,一想我都過不好年。」

蔣息笑笑,沒說話。

裴崇遠到音樂學院的時候,蔣息已經等了他好一會兒。

提著行李箱出門,剛好遇見佟野。

「息哥這就走了?」

「走了。」蔣息說,「年後見。」

「行啊,年後見!」佟野笑得特燦爛,「年後槍狗排練安排起來?」

「安排。」倆人擊了個掌,蔣息拎著行李箱下樓了。

裴崇遠的車停在學校大門口附近的停車場,為了不被人撞見,他沒去宿舍樓找蔣息。

站在停車場邊上抽煙的時候,有幾個學生路過,其中一個頭髮染得五顏六色的男生眼睛一直往裴崇遠這兒瞄。

這種眼神裴崇遠其實挺熟悉的,他在酒吧沒少遇見。

裴崇遠這人,最不怕別人看,你看我,我就看回去。

那彩色雞毛撣子似的男孩明顯藏著花花腸子,衝著裴崇遠擠眉弄眼的,看得裴崇遠想笑。

裴崇遠始終站在那兒抽煙,給他兩個眼神兒,就像是逗弄一隻小雞仔。

他是沒當回事兒的,沒想到「小雞仔」當真了,以為裴崇遠是在和他眉來眼去,都已經走過去了,又跑了回來。

「哥。」小雞仔捏著嗓子說,「來我們學校找人?」

裴崇遠後退了半步,不是他沒禮貌,實在是這「小雞仔」身上的味兒太沖。

那種廉價的香水味兒,熏得他頭暈。

「找人。」

裴崇遠的回應不冷不熱,垂眼看著這個個頭兒只到他下巴的男生。

「小雞仔」扭捏地笑:「找我啊?」

裴崇遠嗤笑了出來。

就在這時,蔣息拖著行李箱從遠處過來了。

聽見行李箱滑輪在地上滾動的聲音,裴崇遠扭頭看了過去。

跟他一起看過去的還有那雞毛撣子似的「小雞仔」,男生剛看過去,就聽見面前這大帥哥說:「找他的。」

那一瞬間,「小雞仔」懂了一個成語:自慚形穢。

怎麼說呢,走過來的人穿著低調,氣質沉穩,那長腿讓人移不開眼。

他這個花枝招展恨不得把所有流行元素都堆砌在身上的打扮,跟人家簡單的黑白色調一對比,誇張到有點兒好笑。

像是……

他低頭看看自己,在腦子裡往身上貼了個「小丑」的標籤。

自打蔣息出現,裴崇遠的眼睛就沒從他身上移開。

「小雞仔」看著,覺得沒勁,「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別走啊。」蔣息快步走上來,叫住了他。

「小雞仔」一臉不情願地回頭看:「幹嘛?」

「你們聊什麼了?」蔣息單刀直入。

「聊什麼?」「小雞仔」翻了個白眼,「還沒聊呢你就來了,帥哥,我截不了你的胡,你放心吧。」

「小雞仔」偷瞄了一眼蔣息,被對方那刀子一樣的眼神嚇得直縮脖。

「比不了還不行麼……」「小雞仔」不情不願地撇著嘴走了,走出挺遠了還覺得如芒在背,好像那倆人還盯著自己笑話自己。

他偷偷回頭,發現是他想多了,人家早就走得沒影了。

裴崇遠幫著蔣息把行李箱放到車的後備箱裡,然後坐進了駕駛座。

「我的湮沒了。」蔣息冷眼看著裴崇遠。

裴崇遠趕緊遞上煙,自己也點了一根。

蔣息笑:「裴哥你還真是……」

「嗯?」裴崇遠把車窗開了個縫隙,然後叼著煙,緩緩發動了車子。

「走到哪兒都得撩到哪兒。」蔣息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應該是挺享受這種感覺吧?有我一個還不滿足,非要到處有人示好你才心裡踏實。」

雖然裴崇遠不大想承認,但他一直以來確實是到處留情的人。

他把自己的好感播撒雨露一樣沾染到每個對他有意的人身上,種下了一片森森草原,寂寞的時候,隨便哪個都能成為他的情人候補。

這種情況是在遇見蔣息之前才開始改善的,主要原因是工作太累,直接把他累成了性冷淡。

而後來遇見了蔣息,嘗過了珍饈,再沒心思琢磨那些隨處可見的家常便飯了。

這就好比,征服了叢林之王,誰還要去獵捕小白兔?

「今天我可真是冤。」裴崇遠無奈地笑著解釋,「我往那兒一站,他自己過來的,我可什麼都沒說。」

蔣息也笑,扭頭看著窗外,吐著煙圈。

他說話時,喉結上下抖動,裴崇遠覺得那是他最性感的時刻。

「哦?你的意思是,你太有魅力了?」

「我可沒這麼說,做人還是要謙虛。」

蔣息輕笑,轉過來瞥了他一眼:「你什麼時候能收斂一點呢?」

先是那個前任情人,之後又是不明身份卻敢接聽電話的「工作夥伴」,今天又來了個彩色的雞毛撣子。

蔣息突然覺得有點兒心累。

他屈服於裴崇遠的魅力,所以知道這人身上有種致命的吸引力,而且,這種吸引力不僅僅針對他。

蔣息看起來好像是個孤傲自負的人,但實際上,骨子裡那種自我懷疑始終無法被抹去。

他總是一邊信了裴崇遠愛他,一邊又不安於對方的各種舉動。

「裴哥。」蔣息說,「不知道這麼長時間你有沒有感覺到,我這人佔有慾挺強的。」

裴崇遠笑:「是,看出來了,還挺愛吃醋的。」

「我承認。」蔣息直言不諱,「我的東西,別人碰都不能碰一下,我的人,別人看一眼我都能生氣。」

裴崇遠笑了出來。

「喲,還挺狠。」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蔣息把車窗打開,冷風「呼」地灌了進來,「我小時候失去了太多,後來長大了就告訴自己,只要是我的,誰也別想搶,敢跟我搶的,我不會讓他有好下場。」

蔣息的聲音冷得堪比這冬天的風,讓裴崇遠皺起了眉。

「當然,如果是我的東西背叛了我,就算我狠不下心毀了它,也會像是丟掉垃圾一樣丟掉它,人也一樣。」蔣息把手臂搭在車窗上,瞇眼抽著煙,輕聲說,「裴哥,我在認真愛你,但如果你對不起這份愛,我們最後大概會鬧得很難看。」

他轉過來看向裴崇遠,眼裡帶著笑意說:「本來我這個人,你不招惹我,我是不會主動招惹你的,但既然你都來了,我們該做的也做了,我該愛的也愛了,你現在聽了這些話覺得不舒服,想提前退場,對不起,已經晚了。」

他抖了抖煙灰,抽了口煙:「裴哥,你只能好好愛我了,沒有別的選擇。」

 

 

30 金絲雀

年少的人愛了就是愛了,認真了就是認真了,在那個年紀裡,愛情就是要毫無雜質一心一意,是雙手捧著的水晶,別人碰一下都不行。

蔣息很認真,裴崇遠聽得出來。

這種認真,帶著近似威脅的氣息,聽在裴崇遠耳朵裡,說不出什麼感覺。

裴崇遠有些驕傲得意,蔣息這麼傲氣的人對他都愛得這麼深,充分滿足了他的虛榮心。

至於那認真到在蔣息看來是千斤巨鼎的話,於裴崇遠而言倒是沒那麼嚴重,他只當是小男孩中二病犯了,說點兒狠話而已。

裴崇遠笑著哄他:「就這麼信不過我?我可有點兒委屈。」

他一示弱,蔣息就也繃不住了。

但該說的話,堵在嗓子眼,蔣息不是那種會忍氣吞聲的人。

他轉過來說:「裴哥,我從來不想糾結你過去的作風習慣,沒意義,只是,那些確實是我評判你是否可靠的一部分因素,你藏不起你的過去,抹不掉那些花花綠綠的痕跡,我既往不咎,但你不能在我面前還拈花惹草。」

「……我這是真冤枉。」裴崇遠說,「要不這樣,以後我出門都墨鏡口罩全戴上,不讓別人看我,我也不看別人,行不行?」

裴崇遠被他說得也有了點兒火氣,車裡氣氛一下子變得有些尷尬。

蔣息皺著眉抽煙,心情不太好。

原本今天提著行李來見裴崇遠,他挺高興的,總算熬過了期末,可以跟這人好好在一起了,結果看見這麼一幕,讓他心裡不是滋味。

他努力去信任裴崇遠,可這人時不時給他一擊,讓他剛落下來的心又重新懸了起來。

這種感覺一點兒都不好。

蔣息不喜歡這樣的刺激。

「小息。」前面紅燈,裴崇遠停了車,「我跟你道歉。」

蔣息有些意外,轉過來看他。

「我這人大概在你那兒真沒什麼信用度,」裴崇遠自嘲地笑,「我要是你,我也信不著這麼個男人。」

蔣息沉默不語,抽了口煙。

「但人麼,活這麼多年總是要走些彎路的。」裴崇遠說,「不是誰都那麼幸運,第一次就能遇見完美契合的伴侶,絕大部分的人都是不斷摸索,慢慢等待,你說對吧?」

蔣息垂下眼,看著自己馬上燃盡的煙,細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這麼跟你說吧,我以前是有過那麼幾段無疾而終的經歷,既然有過,出於禮貌和教養,我不能去全盤否認他們,他們也曾經陪著我度過了一段很美好的時光,但問題是,他們都不是最正確的那個,相比於前任,我更願意用『擺渡人』來形容他們,是他們引領著我找到了你。」裴崇遠侃侃而談,「我不避諱跟你談過去,也希望你不要用過去來定義我,人是沒辦法被定義的,只能用心去感受。」

在這方面,蔣息永遠說不過裴崇遠。

對方永遠能把他繞得低頭認錯。

他不想再計較那些,也確實沒意義。

蔣息按滅了煙頭,關上了車窗。

「裴哥,你之前說跟我要三天時間,有什麼安排了嗎?」

裴崇遠一聽,明白剛才那一頁算是翻篇了。

他喜歡蔣息這樣有事兒說事兒,解決了就不再糾纏的性格。

乾脆利落,不拖泥帶水。

「目前保密。」裴崇遠笑著握了一下他的手,在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個吻,「讓你先好奇一陣子。」

蔣息住在裴崇遠家裡的一個星期,無所事事。

裴崇遠最近工作忙,一早就走,很晚才回來。

蔣息不願意出門,大部分時間在家裡看看電影睡睡覺,偶爾實在無聊,出去買點酒,回來自己一邊喝酒一邊寫歌。

這陣子他連酒吧都沒去,裴崇遠說不放心他自己過去,怕別人纏著他,自己會吃醋。

蔣息就笑,說他沒勁。

但嘴上是那麼說,心裡卻高興得很。

這麼長時間以來總是他吃裴崇遠的醋,卻很少有裴崇遠吃醋的機會。

那人好像什麼都看得很開,從來不會跟他計較什麼,更不會吃醋。

蔣息心裡總惦記著,覺得有些不公平。

一個星期下來,蔣息就這樣悠閒地窩在裴崇遠家裡,偶爾會等裴崇遠回來,對方要是不太累,會抱著他痛快地做一場,要是太累,就簡單沖個澡,抱著他睡覺。

日子過得平靜到一丁點兒漣漪都沒有,蔣息也不知道這樣的生活究竟是好還是不好。

偶爾他會有一種錯覺,彷彿自己是裴崇遠圈養的金絲雀,每天無所事事,只等他一個人。

一天下午,他躺在沙發上看電影,那部很經典的、他已經看過好幾遍的《開羅紫玫瑰》,看著看著睡著了,等他睜眼的時候,裴崇遠正在吻他,愛撫他。

蔣息被弄得粗喘連連,還以為自己在做夢,看了眼時間,抱住壓在身上的人問:「今天怎麼這麼早?」

「結束了。」裴崇遠說,「那個項目前期內容全部敲定,後面的交給項目經理帶他們做就行了。」

裴崇遠修長的手指挑開蔣息睡衣的扣子:「我沒什麼事兒了,就回來陪你。」

蔣息笑了。

當裴崇遠咬住他某處的時候,身體泛起的微微疼痛讓他知道這不是夢。

他閉上眼,任由裴崇遠在他身上點火。

耳邊,是電影最後,女主角失落地回到電影院,而黑白螢幕上,那個男人唱著——我似乎找到了我所追求的幸福。

裴崇遠說的三天,蔣息期待了不止三個星期。

蔣息到底是個年輕孩子,再怎麼耍酷裝成熟,都還是會對戀愛充滿幻想,對戀愛中的一些片段充滿期待。

裴崇遠總是能做些讓他意外的事來討他歡心,那些裴崇遠手到擒來的戀愛把戲在蔣息看來格外新奇和珍貴。

自從兩人在一起,裴崇遠忙工作,蔣息忙考試。

他們湊在一起,大部分時間用來做 A

很痛快,這兩個人對此都無比沉迷。

裴崇遠不是沒嘗過美食的人,但蔣息就像是加了罌粟殼的珍饈,讓他上癮到恨不得死在那兩條長腿之間。

而蔣息,剛開了葷的熱烈青年,每一滴血都被染上了慾望,說燒起來就能燒起來。

這麼兩個人,一遇見,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做 A

但蔣息也明白,只有X 事的關係那不叫戀愛,那是彼此在滿足低級慾望的PAO 友關係,他絕對不承認自己跟裴崇遠僅此而已。

原本一邊沉迷一邊又有些在意的蔣息,在裴崇遠提出「三天約會」的時候,不可能不期待。

三天。

他們要像所有尋常的情侶一樣去度過。

裴崇遠為了蔣息,在年底硬是擠出三天假期,一早帶著人出門,開著車,朝著出城的方向駛去。

六點多,天還沒亮,蔣息坐在車上聽著歌抽著煙。

他覺得裴崇遠也不是那麼沒有心,至少此刻,車裡放著他們第一次遇見時蔣息在聽的那首李宗盛版本的《愛的代價》。

兩人都跟著輕哼著,看著外面逐漸亮起來的天邊,蔣息有種在跟裴崇遠一起看日出的感覺。

他們沿著高速一路朝著外面開,蔣息不問去哪兒,也不問多久抵達目的地,他把自己交給裴崇遠,任由對方發落。

裴崇遠說:「還記得這首歌嗎?」

蔣息笑了:「那天下大雪。」

那天下大雪,裴崇遠被孔尋一個電話叫來接陌生男孩去酒吧。

有時候大概真的要信命,要相信命運這只無形的大手可以翻雲覆雨,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如果那天蔣息不去參加孔尋的生日趴,如果那天沒下大雪,如果那天蔣息能打到出租車,如果那天裴崇遠不是剛好在那附近辦事又接了孔尋的電話……

如果這些巧合缺少一環,他們都不會在那天見面。

不在那天見面,或許就不會有後來的一切。

命運給他們安排了一條路,他們想不走都不行。

裴崇遠的手指輕輕隨著節奏點著方向盤,他說:「我當時挺意外的,沒想到你這麼個小男孩竟然會聽李宗盛的歌。」

蔣息一聲嗤笑:「這算歧視嗎?十幾歲的男生就不聽李宗盛?」

「算我狹隘,我又得道歉。」裴崇遠笑,「以前吧,我一直覺得,像李宗盛這樣的人唱的歌,都是老男人歌曲,只有經歷過什麼的人才聽得懂,年輕孩子喜歡熱鬧熱血,喜歡進擊或者反叛,只會覺得老男人寡淡無味。」

蔣息笑:「其實我也沒那麼小,你也沒那麼老。」

「對,咱倆不過就是差了十歲。」

「……不能那麼看。」

裴崇遠笑著看了他一眼:「那你說,應該怎麼看?」

蔣息猶豫了一會兒,說了一句撩火的話。

他說:「你看在床上,我們不是配合得很好?所以年齡這事兒,你別總說我是小孩兒。」

蔣息看看他,伸手把煙遞到他嘴裡:「我什麼姿勢沒跟你做過?哪次沒讓你舒服?」

裴崇遠叼著煙笑,低聲罵了一句。

「操。」他說,「小息,你以後還是少在我面前說這種話。」

「怎麼了?」

裴崇遠斜眼掃了他一下,說:「這要不是在高速上,我絕對立刻停車,干你一頓。」

 

 

31 新年禮物

蔣息有時候挺喜歡聽裴崇遠說葷話的,像是往平平無奇的酒裡扔個炸彈,刺激。

他喜歡這種刺激。

對他來說,生活太無趣,如果沒裴崇遠時不時刺激他一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麼混下去的意義是什麼。

蔣息接起他的話,慵懶地往椅背上一靠,帶著笑意說:「這要不是在高速上,我絕對讓你立刻停車,搾你一頓。」

裴崇遠大笑,反覆地品著蔣息的這句話。

干你一頓。

搾你一頓。

蔣息還真不是輕易會服輸的性格,連在這種事上也不會覺得自己被人如何的那個,而是依舊當自己處於高地,驕傲地索取。

行,帶勁。

裴崇遠拉過他的手就咬了一口,然後磨著牙,狼似的說:「等著,今天晚上讓你痛快搾一場。」

車開了差不多三個小時,蔣息後來靠在副駕駛座睡著了。

等到他被裴崇遠叫醒,發現他們的車停在一個院子裡。

「下車吧。」裴崇遠笑著親了一下他的臉,「帶你看看什麼叫世外桃源。」

蔣息睡得懵懵的,看向窗外。

「來吧,下車看。」裴崇遠拿過圍巾給他繫上,拍拍他肩膀,叫他下車。

蔣息好一會兒才從車上下來,沒睡醒呢。

不過一下車他就愣住了,沒想到裴崇遠會帶他來這裡。

他們在山上,雖然是冬天,但視野開闊,有種孤寂冷清的美。

「這什麼地方?」蔣息環顧四周,他們後面有一座房子,只有一層,但大得出奇。

裴崇遠摟著他,笑著捏他耳朵:「我家。」

「你家?」

「嗯,我中學的時候有人賣山,」裴崇遠說,「當時家裡閒錢比較多,我爸就給買了。買的時候就有這麼幾間屋子,挺破的,他們就翻修,又通了水電。」

蔣息回頭看著那房子,裝修得很不錯,一點兒看不出曾經的「破敗」。

「這地方年年有人來打掃,但很少會過來住。」裴崇遠笑著問他,「進去看看?」

山上還是冷,蔣息剛睡醒,裴崇遠怕他著涼。

蔣息跟著他進屋,問:「弄得這麼好,就閒置了?」

「也不算完全閒置。」裴崇遠說,「我爸最後那幾年是在這兒過的,那時候我還上大學呢,就差不多你這麼大,放假會過來陪陪他,在山上溜溜彎兒,釣釣魚,挺好的。」

蔣息從來沒聽裴崇遠說起過他家的事。

也是在這一刻他才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跟裴崇遠其實並不瞭解彼此。

不,準確來說是,他們只瞭解彼此的身體。

看見蔣息發呆,裴崇遠恍然一笑:「對了,我是不是沒跟你說過他們?我十六歲的時候我爸查出癌症,那會兒他跟我媽離婚好幾年了,我一直跟著我媽生活。他確診之後,放棄治療,自己搬來山上住。」

裴崇遠笑著問他:「你不介意吧?他是在這裡過世的。」

蔣息搖頭。

他哪兒會介意,他恨不得瞭解裴崇遠更多。

「自從我爸去世,這地方算是徹底荒了。」裴崇遠說這話的時候,透著一股涼意,聽在蔣息耳朵裡,有點兒落寞的感覺。

蔣息一直覺得裴崇遠的生活太熱鬧,周圍人太多了,聲音太雜了,他經常會擔心總有一天裴崇遠會因為那些人,那些聲音而看不見自己,聽不見自己。

直到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不管在生活裡把自己變成了什麼樣,人類的本質還是孤獨。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塊空地,寒風慼慼,藏得隱秘,只有他想讓你看的時候,你才能看到。

蔣息說:「可是這兒現在看起來挺好的。」

裴崇遠笑:「是挺好,因為我工作之後就把這地方又給翻修了一遍,然後每個月還請人來打掃。」

裴崇遠開了空調,然後牽著蔣息的手,帶著他把屋子一間一間地參觀。

有些古樸的裝修,所有傢俱都是實木,擺位講究。

最東側是書房,大大的木門推開,左右兩側是整面牆的書,眼前是落地窗,薄紗質地的窗簾輕盈地垂著,冬日的陽光透過來,斑駁地落在地面上。

窗邊有一張大大的寫字檯,上面竟然是擺著筆墨紙硯。

「我爸喜歡這些,」裴崇遠說,「我寫不太好。」

他走過去,手指輕輕劃過檯面。

昨天他叫人來打掃的,桌面乾淨得很。

蔣息點了點頭,又看那架子上的書。

「這書房陽光不錯,」裴崇遠拉開了窗簾,笑著說,「從這兒望出去,視野也好。」

蔣息走過來,站在裴崇遠身邊。

「你知道這地方適合做什麼嗎?」

蔣息問:「什麼?」

「做 A。」裴崇遠輕笑一聲看他,「等到夏天,暖和了,咱們到院子裡做都不用擔心被人看見。」

等到夏天。

說出這句話之後,裴崇遠自己都愣了。

他明明只打算跟蔣息好一個冬天,哪兒來的夏天?

對他的心思毫不知情的蔣息被他說得動了心思,倚在桌邊笑著看他,看著看著,手搭在了自己的褲腰上。

他這個舉動無異於是邀請,瞬間讓裴崇遠沒空再繼續胡思亂想。

「裴哥,」蔣息挑開了褲腰上的扣子,「我挺喜歡這裡的。」

裴崇遠笑了,走過去,直接拉開他褲子的拉鏈:「行,那就做點兒什麼,讓你更喜歡。」

兩個人在落地窗前,蔣息倚著桌子,抓著窗簾,他扭頭就能看見最純粹的冬日景色。

他想:或許這裡真的是世外桃源,如果可以,他們兩個往後到這裡共度餘生,哪怕是死,他也不怕了。

裴崇遠跟蔣息在山上這棟房子住下了。

山上的房子原本要燒柴火取暖,但裴崇遠安了空調,倒是不用那麼麻煩了。

裴崇遠也確實挺用心的,專門騰了一個屋子出來,擺上了架子鼓、吉他、貝斯和電子琴,把這些東西從市裡運到山上來也不是那麼輕鬆的。

做得這麼周到細緻,完全是為了哄蔣息開心,任誰也招架不住。

這地方通電通水,但網絡不穩定,好在這倆人都不是沒網不能活的類型,最多裴崇遠每天多打幾個電話,到外面到處找信號。

每次裴崇遠打電話沒有信號的時候蔣息就笑著跟在他後面看他舉著手機找信號,倆人穿得特厚實,也沒了平時那麼注重形象,簡直就像兩個鄉下土裡土氣的青年。

裴崇遠沒工作忙的時候,就陪著蔣息聊天,或者看蔣息在各種樂器間游刃有餘地演奏。

蔣息給他講自己喜歡的樂隊,偶爾會唱唱歌。

「我唱歌一般,」蔣息說,「我們那個樂隊雖然組建得有點兒匆忙,但幾個人選的還是很不錯的,主唱聲音很好,以後有機會,你真應該聽聽。」

說到這個,裴崇遠又想起自己錯過的首場演出。

「你們下學期有什麼演出安排嗎?」

蔣息笑了:「能有什麼演出安排?一個沒名沒姓的學生樂隊,誰都不認識,學校要是沒活動,我們根本就沒地方去。」

裴崇遠沉思片刻,跟他說:「孔尋酒吧不是偶爾會做現場麼,過陣子我給你問問。我還認識幾個開livehouse的,安排幾場演出不是問題。」

「別啊。」蔣息握著鼓棒,輕輕敲著鼓面,「我不想你因為我的事兒欠別人的人情。」

「你怎麼知道這些人以前沒欠過我的人情?」裴崇遠過去,坐在他旁邊,拿起鼓棒,問他,「教教我?」

蔣息站起來,讓他坐,自己站在他身後:「裴哥,我是認真的,和你在一起我也並不是因為你能幫我什麼。」

裴崇遠看著他,笑了,再次感慨蔣息活得太天真:「人跟人之間不可能算得那麼清楚,永遠都是欠來欠去的,總想著不去欠人情,很多事就辦不成,這就是現實。」

他回過頭,仰視著蔣息說:「小息,我之前說過,我願意守護你的理想主義,但現實就是這樣的。不過好在,這種事不用你去做,我來安排,咱們總得有個人走出理想主義,才能把日子過好。」

蔣息低頭看著裴崇遠,半天說不出話來。

裴崇遠笑:「怎麼?傻了?」

蔣息突然俯身,一個吻落在了裴崇遠的嘴唇上。

「裴哥,」蔣息輕聲說,「我愛你。」

在愛情裡,究竟什麼樣的付出才算是付出?什麼樣的犧牲才算是犧牲?

付出什麼、犧牲什麼,才算是愛情?

蔣息向來想不明白,畢竟在以前,他從來沒期待過所謂愛情,更沒想過有一天會有人願意為了他去付出什麼。

一個連父母都不好好愛他的人,還會有誰愛他?

蔣息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直到他遇見裴崇遠。

哪怕裴崇遠似乎從來沒有直截了當地像他一樣說「我愛你」,蔣息還是可以肯定,這個男人是真心的。

從一開始的不確定,到現在的肯定,蔣息雖然偶爾還會因為那些鶯鶯燕燕生悶氣,吃點兒醋,但他也清楚,裴崇遠大概真的不會背著他做什麼過分的事。

蔣息覺得,那些花花草草根本比不上自己。

他一邊傲氣,一邊自卑,有時候兩種狀態把自己拉扯得頭疼。

「過來吧,」裴崇遠拉著他坐到自己腿上,「教教我怎麼打鼓。」

蔣息笑:「這樣不行,我坐你腿上你沒法弄。」

「那就算了,不學了。」裴崇遠吻著蔣息的後頸,「抱著你比較重要。」

抱著你比較重要。

你比較重要。

蔣息深呼吸,然後微微後仰,把自己徹底落入裴崇遠懷裡。

兩人緊緊相貼,沒一會兒就開始互相愛撫,最後的結果自然變成了扒光彼此,在地毯上做了起來。

那個時候蔣息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他跟裴崇遠,他們相愛。

相愛的兩個人對彼此有著無窮無盡的渴望,這很正常。

可是在後來,他再回頭看這段關係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在他們的相處中,性的比例遠高於情。

他們總覺得自己瞭解自己,瞭解對方,瞭解自己想要什麼,瞭解對方想要什麼。

殊不知,他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瞭解。

他們愚蠢得可以。

或者。

他愚蠢得可以。

三天的世外桃源生活讓蔣息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

這個地方沒有那些隨時可能出現的裴崇遠的前任,也沒有那些隨時可能出現的黏住裴崇遠的花蝴蝶。

這裡只有他們。

他們彈琴打鼓做 A,偶爾也說說話。

蔣息一點一點剝開自己的真相給裴崇遠看,但也只是盡可能給對方看自己星光奪目的一面。

比如,高中的時候寫了幾首曲子,被哪家公司買下來。

比如,這些年來,收到過多少告白,卻一一被他拒絕了。

至於那些灰色地帶的故事,依舊被他藏得好好的。

那些人生橋段各個兒都是直擊蔣息太陽穴的冷槍,他還沒死不是他承受能力多強,只是因為命大。

他不想說,不敢說,害怕讓裴崇遠看見灰突突、落魄難看的自己。

蔣息太驕傲,也太自卑。

前者,認識他的人都知道,後者,任誰都不會相信他是個自卑的人。

兩人離開山上的房子前,蔣息有些捨不得,他喜歡這裡,太喜歡了,無人打擾,沒有煩惱,在這裡的這些時間,他一掃之前的憂慮,再不擔心裴崇遠會離開他。

中午兩人吃了飯,又去書房的落地窗前做 A

這天沒有斑駁的日光,取而代之的是無聲落下的雪。

蔣息趴在窗戶上,掌紋印在了上面,哈氣撲在了上面。

他看著慢慢堆疊起來的厚厚的雪,前方是冰天雪地,後面是裴崇遠溫暖的身體,他被夾在中間,體會著人間最暢快又不可說的歡愉。

離開時,蔣息說:「裴哥,你帶別人來過這裡嗎?」

裴崇遠給他拉開副駕駛座的車門,笑著說:「你覺得呢?」

這些日子,裴崇遠為了蔣息一再破例,這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裴崇遠甚至覺得能看見自己一步一步深陷蔣息的溫柔鄉,沉迷於此,無法自拔。

他想著,蔣息要走了,回去過年,那接下來的這段日子,見不到面,正適合彼此冷靜一些。

用一個多月的時間來思考接下來往哪裡走。

等到蔣息回來,馬上開春,那時候冰雪融化,天氣轉暖,是分開的好時節。

裴崇遠這麼想著,可看著蔣息的時候,恨不得把人揉碎在自己懷裡。

再機關算盡的人,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裴崇遠覺得,自己這次失控了。

他們下山的路很難走,下了雪,沒人清理,必須小心慢行。

蔣息坐在那裡,雙手攥著安全帶,看著被雪覆蓋的山,輕聲說:「以後老了,我們也到這兒養老。」

裴崇遠看了他一眼,因為走神,輪胎壓上了一塊石頭。

石頭不大,但因為這麼一下,車身顛簸得厲害,就像是裴崇遠剛才聽完蔣息那句話之後的心。

每次蔣息說到以後,裴崇遠都會有些心虛。

剛剛那麼一顛簸,兩人都嚇了一跳。

裴崇遠提醒蔣息檢查一下安全帶是不是繫好了,蔣息卻說:「沒事,反正咱們倆在一起。」

反正咱們倆在一起,就算出事也是一起,死在這兒都行。

裴崇遠無奈地伸手摸了一下蔣息的安全帶,確認好好繫著:「你別氣我,今天路難走,讓我省點心。」

蔣息笑:「好,我不氣你。」

蔣息只是捨不得。

他太喜歡在山上的這三天時光了,完全遠離塵囂,誰都不能打擾到他們。

蔣息不想離開,但又知道,不得不離開。

他甚至開始幻想,等以後,他們都老了,兩個老頭子在這裡過著隱居的生活,采菊東籬下,做 A於夕陽。

這是他能想到的,他跟裴崇遠最浪漫的結局。

蔣息想到這裡突然笑了,問裴崇遠:「裴哥,等你七十了,還想跟我做 A嗎?」

裴崇遠無奈地看著他笑:「你每天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想你。」蔣息說得很直接,「想和你做 A。」

大雪停了,但山路依舊不好走。

下山行至一半,裴崇遠停車休息。

蔣息湊上去跟他接吻,兩人在車裡又做了起來。

裴崇遠明顯感覺到蔣息這幾天慾望很強,好像一隻處於發Q期的小獸。

他倒是樂得如此,自己也吃了個飽。

只不過裴崇遠不知道,蔣息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即將迎來的離別。

寒假,春節。

裴崇遠沒多問過什麼,只是當蔣息和絕大部分大學生一樣,到了假期都要回家。

而蔣息也沒多說什麼,就任由裴崇遠把自己當成那些大學生中再尋常不過的一個。

車停在雪地裡,無人的山腰。

車上,兩個人纏綿溫存,依依不捨。

從山上回來的第二天,裴崇遠送蔣息去了機場,告訴他落地後報個平安。

蔣息笑著跟他說:「你自己在這兒,該管好什麼,應該清楚。」

「這語氣是嚇唬誰呢?」裴崇遠捏了一下他的肩膀,「行了,快走吧,登機口離這邊遠,你得走一會兒。」

蔣息捨不得走,後退著,一直看著裴崇遠。

裴崇遠並沒覺得怎樣,直到回去的路上,副駕駛座空了,沒人和他說話管他叫裴哥了,才突然覺得心裡有些空落落的,好像家都被搬空了一半似的。

原來習慣了身邊有個人,一旦那人離開,真的會不適應。

這是裴崇遠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為了排遣寂寞,他打開音響,特意找到了那首李宗盛唱的《愛的代價》。

他想著第一次見到蔣息時對方的樣子,站在大雪裡,穿著有些薄的棉夾克,雪落了一身,是一種帶著寒意的美。

這麼想了一路,過了收費站,進了城。

裴崇遠看了眼時間,發現這會兒蔣息的飛機應該已經起飛了。

他靠邊停了車,拿著手機給對方發了一條:寶貝,想你了。

頭頂一架飛機轟隆飛過,裴崇遠下了車,一直看著它飛遠。

他不確定這是不是載著蔣息的那架飛機,但就當是吧,看著它,就像是看著蔣息身在幾萬英尺的高空,孤獨又自由。

回到車上,裴崇遠的手機響了。

孔尋打電話給他:「忙什麼?有一陣子沒來了。」

「剛把蔣息送走。」

「操,你他媽還有臉提。」孔尋說,「自從跟你好上,我都沒臉見蔣息。」

「怎麼了?我就那麼不招你待見?」

孔尋罵他:「你他媽怎麼回事兒我還不知道?行吧,這事兒也他媽怪我,當初就不應該讓你倆認識。」

孔尋原本沒覺得怎麼樣,但前陣子跟蔣息見了個面,聽蔣息話裡話外的意思是,他們是來真的。

孔尋可太瞭解裴崇遠了,他們倆認識多少年了,這人從來沒跟誰認真過。

最開始孔尋以為蔣息也就是圖個新鮮有趣,跟裴崇遠玩一玩,哪知道,年輕孩子是真經不住撩,一下就動了真格的。

他當蔣息是朋友,雖然倆人差了挺多歲,但蔣息無論是為人還是創作都讓他覺得相當不錯,現在想來,後悔得不行。

怕是以後裴崇遠掀翻了他們的船,連孔尋都跟著遭埋怨。

「你今天在店裡嗎?」裴崇遠說,「晚上我過去。」

「行,你來吧,哥們兒跟你談談心。」孔尋說,「對了,你說把蔣息送走了?他幹嘛了?」

「回家過年唄。」裴崇遠點了根煙,「他放寒假,回老家過年了。」

孔尋笑著罵了一句:「你他媽真不是人。」

「我又怎麼了?」

「你是不是過年有安排了?要不怎麼把人給糊弄走了?」

他這話讓裴崇遠心裡不痛快了:「說什麼呢?」

「別跟我裝了,蔣息家裡那情況,你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裴崇遠一聽不對,皺著眉問:「他家什麼情況?」

「你真不知道?」孔尋一想,覺得蔣息還真有可能沒跟裴崇遠說過,這些事兒是當年蔣息高中的時候在論壇寫的,匿名樹洞,作為版主的孔尋能看見,別人都不知道是他。

「趕緊說。」裴崇遠有點兒急了。

「他八歲開始就自己過了,」孔尋說,「當年他爸媽雙雙搞外遇,他成了多餘的那個,倆家人都不想養他,他就關門自己過了。」

蔣息沒跟裴崇遠提過家裡的事,裴崇遠也沒問過。

像裴崇遠這種人,太清楚如何跟人保持一個禮貌的安全距離,哪怕兩人身體上已經嚴絲合縫,但精神世界總該有些自己的空間。

他從來不會對誰刨根問底,尤其是情人。

蔣息不主動提,肯定有他的原因,以前裴崇遠沒多想,現在聽著孔尋的話,他大概能明白。

那孩子那麼驕傲,怎麼能允許自己把缺憾暴露?

蔣息要完美。

裴崇遠坐在車裡抽煙,然後直奔孔尋的酒吧。

酒吧還沒開門,裴崇遠站樓下打電話:「下來開門。」

孔尋罵罵咧咧地下樓,穿著睡衣叼著煙,瞇縫著眼睛看裴崇遠:「你不晚上過來嗎?」

「進去說。」裴崇遠擠進來,問他,「你這地方讓人掃蕩了?」

有陣子沒來了,酒吧基本上還是老樣子,但亂得不像話。

「昨晚開趴來著,」孔尋說,「給你打電話你他媽都不接。」

昨晚裴崇遠手機丟一邊,自己跟蔣息從浴室做到臥室,哪有工夫接電話?

「我說你,」孔尋坐下,給他拿了瓶酒,「到底怎麼想的?」

裴崇遠等會兒還得去公司,沒動那瓶酒。

「你先跟我說說蔣息。」裴崇遠點了煙,「他家怎麼回事兒?」

「他以前自己在論壇寫的,既然是匿名,肯定就不想讓人知道是他。」孔尋說,「好像他爸媽未婚先孕生的他,倆人壓根兒沒結婚,他出生之後在一起住了幾年,跟真兩口子似的,但後來蔣息才知道,三口人都不在一個戶口本上。」

裴崇遠吐了口煙,手指輕點著桌面。

「具體怎麼回事兒我記不清楚了,反正就是他爸媽都挺有錢的,從來沒虧待過他,但孩子麼,光給錢有個屁用,得給愛啊。」孔尋瞄了一眼裴崇遠,「他缺愛。」

裴崇遠看著眼前繚繞的煙霧,想起蔣息緊緊抱著自己時的感覺。

也難怪,蔣息有時候性子是有點兒難以捉摸。

好像很在意一些別人不太會注意的事,也總是嘴上說著不服輸的話心裡卻沒有安全感。

「行,我知道了。」裴崇遠站起來,「你知道蔣息家在哪兒嗎?」

「我哪兒知道!」孔尋罵罵咧咧地說,「你他媽跟他負距離接觸這麼久都不知道,我知道,這正常嗎?」

「滾回去睡你的覺吧。」裴崇遠扒拉了一下孔尋的腦袋,「我上班去了。」

「你給我等會兒,」孔尋叫住他,倚著桌子,一邊抬手擦眼屎一邊說,「你跟他究竟怎麼打算的?跟以前一樣還是準備好好處?」

裴崇遠的煙抽得就剩下個小煙頭,捏手裡,燙了指尖。

「沒想好。」

「這有什麼想不好的?」孔尋踢他,「你喜歡還是怎麼著?」

裴崇遠把煙頭碾滅在手邊的煙灰缸裡,又從吧檯拿了包煙。

「說不清楚。」

「大哥,你他媽七老八十了還搞不清楚自己想怎麼著?」孔尋說,「越活越回去了。」

裴崇遠還真不是越活越回去,他覺得自己這是有進步了。

以前,自打性意識崛起,他就沒一段是認了真想天長地久的。

交往過的人不少,從中學時代到後來,每個都挺甜,但時間都不長。

有些是互相膩歪了,有些是他膩歪了。

斷就斷了,沒猶豫,沒糾纏。

那時候好像他們所有人都達成了一種共識——他們這類人,不會有長久的戀愛。

他們是同性戀,是一群被社會邊緣化了的人,他們要及時行樂,趁著還年輕,享受一切可以痛快的機會。

這個道理是他高中時一個朋友告訴他的。

同性戀的賞味期限很短暫,要在花期盡可能嘗鮮。

這麼多年來,裴崇遠對此深信不疑,因為不僅是他,身邊的人也都是如此。

他們這圈子其實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混亂得很。

很多人,現男友的前男友也跟自己有過關係。

這種事兒太常見了,這就是他所生活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有真心,可真心最不值錢,也最不持久。

甜言蜜語可以說一籮筐,但誰都不會太當真。

聚在一起,互相取暖,互相慰藉,互相索取,然後一拍兩散。

裴崇遠就是這麼過來的,他無比清醒。

他清醒的知道,自己從來沒愛過誰。

直到遇見蔣息。

他不清楚自己現在對蔣息究竟是還沒嘗夠這口新鮮,還是難逃宿命一樣愛上了,交往時間還短,不足以讓他明白。

但起碼,他能確定,蔣息對於他而言,跟過往的那些「暖水袋」情人不同,那些人無法跟蔣息相提並論。

裴崇遠站在那兒抽煙,聽見孔尋說:「蔣息認識我之前跟這圈子都沒接觸過,我跟你說,我有時候真挺後悔的。」

「什麼意思?」裴崇遠看他。

「當初你跟我說對他動了心思的時候,我不應該當這事兒跟我沒關係。」孔尋狠狠地抽了口煙,「好歹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讓你禍害了,心裡不得勁。」

「怎麼就你看著長大了?」裴崇遠不樂意,「怎麼就我禍害了?」

「我他媽真是突然良心發現,對他有種老父親心態了。」孔尋說,「前陣子碰見蔣息,他跟你好上之後,整個人都跟以前不一樣了。操。」

裴崇遠重新坐下:「說說。」

「說你媽。」孔尋想起來就心情複雜。

他跟裴崇遠多年好友,大家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對小男孩從沒憐惜過,一個比一個心狠。

但面對著蔣息,孔尋就心虛,莫名的心虛。

「他比以前好看了。」

裴崇遠笑:「他一直都好看。」

「瞧你那得意樣兒,我看著怎麼那麼辣眼睛呢?」孔尋說,「是精氣神兒不一樣了。」

孔尋叼著煙,自己開了酒。

「他啊,以前跟我這兒玩,從沒給過笑模樣。」孔尋告訴裴崇遠,「那時候跟我說話雖然也客客氣氣的,但笑是不怎麼笑,更別提對著別人了。」

孔尋拿下煙,喝了口酒,笑著說:「就這小子,以前往這兒一杵,姑娘小伙兒來要電話號的、來約一夜情的,我都不敢數,怕嫉妒,他一個沒搭理過,黑著臉挨個拒絕,拒絕得還特直白。」

裴崇遠能想像到,蔣息確實是這樣的人。

但就是這樣的人,在跟他第二次見面的時候,兩人就視線黏在了一起。

裴崇遠在心裡笑,覺得自己也是挺有魅力的。

「跟你好上之後,媽的,酷哥變甜了。」孔尋說,「那天我過來,看見他跟他同學在這兒有說有笑的,別人來搭訕,拒絕的話都是笑著說出來的,我他媽心裡更不痛快了。」

「你差不多得了,」裴崇遠聽得不樂意,「好像你真跟他什麼關係似的。」

「我是跟他沒關係,但我就總覺得有點兒不是滋味。」孔尋說他,「以前跟你勾勾搭搭的那些人,和咱們都是一路貨色,誰也不帶往心裡去的,但蔣息太走心,我有點兒擔心。」

「沒事兒。」裴崇遠站起來,抽了口煙準備走,「我們的事兒,自己處理,不牽連你就是了。」

他走出兩步,突然想起什麼,回頭問:「你這兒年後還什麼時候搞現場?蔣息弄了個樂隊。」

「行啊,有錢就搞。」孔尋說,「你掏錢,我給他們辦專場。」

裴崇遠笑著罵了一句,出去了。

他回到車裡,琢磨著孔尋的話。

是,蔣息跟他們這些人不是一路的。

裴崇遠靠著椅背,看向副駕駛座。

這些日子以來,那簡直成了蔣息專座,自從那回蔣息生氣之後,他再沒讓別人坐過他的副駕駛。

其實裴崇遠也明白,根本就不是坐不坐副駕駛的問題,根本問題在他自己這兒。

快過年了,有些商家老早就在外面掛上了綵燈。

天還亮著,燈沒打開,可氣氛在。

裴崇遠給助理打了個電話,問了一下近期的行程安排,然後又給蔣息發了條信息,讓對方下了飛機給他發個能收到快遞的地址,說是有禮物送他。

新年禮物。

於是,除夕當天下午兩點多,蔣息接到小區物業的電話,說是大門口有個人來拜訪。

蔣息住的這個小區,所有訪客沒有業主開門是進不來的,大門口連著家裡的可視電話。

然而,蔣息家裡的可視電話被他弄壞了,親手給砸的,兩年了,沒修。

沒修,不想修,因為知道沒人會來找他,就算來找的,也是他不想見的。

蔣息以為又是那人,還想說,大過年的怎麼這麼有心,跑這兒來給他添堵?

正想告訴物業不放行,突然就聽見物業說:「蔣先生,對方說是叫裴崇遠,您朋友。」

蔣息只穿著一件毛衣就跑了出去。

從家到小區大門口,他跑了四分鐘。

四分鐘裡,他不停地懷疑是自己聽錯了,直到他真的看見裴崇遠站在那裡,腿邊立著一個行李箱。

「裴哥!」蔣息不顧物業保安的目光,直接衝過去跟裴崇遠抱在了一起。

裴崇遠笑著說:「怎麼樣?這個新年禮物,你還滿意嗎?」

 

 

32 我好想你

蔣息開始相信裴崇遠就是天降厚禮,是老天爺苛責了他多年後,終於良心發現,送到他身邊來撫慰他這麼多年委屈的禮物。

看見裴崇遠的時候,蔣息還在懷疑是自己的幻覺,直到他抱住這個人,被這個人抱住,熟悉的氣息包圍著他,裴崇遠身上清淡的香水味終於讓他安心。

「裴哥。」

「怎麼樣?開心嗎?」

蔣息抱著他笑,根本不顧是不是有人在看著。

看吧,誰看都行。

這個男人是來找我的,是我的。

蔣息抱得很緊,甚至偷偷在裴崇遠脖子上留下了一個吻。

兩人在小區大門口相擁而立,過了好一會兒蔣息才鬆開手。

他幫裴崇遠拖著行李箱,另一隻手一定要牽著,跟物業保安道了謝,然後就帶著人往小區裡面走。

其實來這裡裴崇遠有些意外,之前他聽孔尋說了一回蔣息爸媽都很有錢,但兩人相處的這些日子,從沒見蔣息身上有太貴的東西。

衣服是普通大學生都在穿的牌子,也沒見戴什麼名表,吃穿用度都再普通不過,沒一處看得出這男孩家境與他人的不同。

但來了這兒裴崇遠大概明白了為什麼孔尋都說他爸媽有錢了。

獨棟別墅,每一棟都不小。

每家離得很遠,家家都有獨立的大花園。

蔣息家不是什麼不知名的十八線小城市,這裡的房價是全國數一數二高的,這樣的高價,這種房子,想也知道不是什麼人家都買得起了。

這還是個富二代。

裴崇遠跟著蔣息往裡走的時候,忍不住笑。

「你怎麼突然來了?」牽著他手的蔣息還沒從驚喜中回過神,臉依舊微微泛著紅,不知道是因為之前跑得太快還是因為太激動,「怎麼不提前給我打電話?」

「提前告訴你,就不是驚喜了。」裴崇遠明知故問,「我沒打擾你吧?」

「沒。」蔣息趕緊說,「沒有。」

怎麼會覺得打擾?

十年來,第一次有人來陪自己過年,還是他心心唸唸著的人。

這是天大的厚禮,蔣息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以什麼樣的姿態去迎接。

裴崇遠鬆開他的手,抬起來摟住蔣息,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有些埋怨地說:「怎麼又穿個毛衣就出來了?大過年的凍感冒了,難不難受?」

蔣息笑:「沒事兒,不冷。」

真的不冷,現在蔣息還覺得熱。

裴崇遠笑他年輕,然後解開自己的大衣,把人往懷裡裹。

他們就這樣親密地走著,踩著小區的石板路,路過了旁邊的一排排掛著雪的松樹和不知道誰堆起來的雪人。

兩人走了好一會兒才到蔣息家門口,推開大門進去的時候,裴崇遠特意看了一眼周圍的環境。

現在是冬天,這座城市雖然算不上最北,但溫度也很低,冬天的自家小花園,被蔣息打理得很好,一點兒沒有那種蕭瑟破敗的感覺。

他想像著蔣息回來後一個人清除院子的雜草,再收拾乾淨那些小桌椅,突然就有些心疼。

「裴哥,進屋吧。」蔣息開了門。

裴崇遠跟著他進去,蔣息有點兒尷尬地說:「你穿我拖鞋吧,家裡就一雙。」

門口的鞋櫃擺得整整齊齊,都是蔣息的鞋子。

這麼大的房子只有一雙拖鞋。

一般就算是獨居人士家裡也會備上幾雙拖鞋,以防有親戚朋友過來沒有鞋子穿。

但蔣息沒有,他知道不會有人來。

裴崇遠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的正在走近蔣息,過去那些日子,兩人膩在一起更多的是身體上的互相索取,卻很少彼此瞭解更多。

如今,到了蔣息生活的地方,偌大的房子,說句話甚至有回音,讓裴崇遠覺得格外心疼。

沒見過這樣的家。

他拉過蔣息,抵在牆上接吻。

蔣息先是一愣,隨即熱情地回應。

兩人一個多星期沒見,蔣息回來之後每天都會跟裴崇遠聯繫,有時候是短信,有時候是電話,裴崇遠不忙的時候他們也會視頻通話,隔著手機屏幕看著對方,做 A

那樣根本解不了渴,蔣息原本計劃著過完年就找個借口回去,他沒法想像自己再在這裡一個人生活一個月。

以前不覺得怎麼樣,但自從感受過被人陪伴的滋味兒,蔣息就再也不想回到一個人了。

「好了好了。」裴崇遠捏著蔣息的肩膀把這黏在他身上的孩子撕開,笑著說,「我可不是為了跟你做 A來的。」

蔣息抬眼看他。

裴崇遠捏他的臉:「我是為了陪你過年。」

蔣息原本吻得已經有些迷離的眼神突然閃爍了一下,然後望著裴崇遠,抿了下嘴,抱住了眼前的男人。

「誰告訴你的?」

裴崇遠回抱住他,笑著說:「說起來,我還是得批評你幾句。」

「怎麼了?」

「跟我藏心眼?」裴崇遠掐了一下他的腰,「什麼都不跟我說,你覺得合適嗎?」

蔣息趴在裴崇遠頸窩笑,笑完了輕聲說:「不合適。」

「你知道還瞞著我?」

「裴哥,」蔣息說,「我是覺得……我不想讓你看見不堪的我。」

「傻不傻?這叫不堪?小小年紀是不是對『不堪』有什麼誤解?」裴崇遠哭笑不得,然後拍拍他,「咱們倆這賬待會兒再算,我有禮物給你。」

蔣息放開他,倚著鞋櫃笑著說:「我以為你就是我的新年禮物。」

「我是其中一個。」裴崇遠笑著看他,然後從行李箱裡拿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

蔣息接過來,直接打開。

裴崇遠說:「沒見你戴過手錶,可能戴不慣,但應該有一塊好表。」

他不是吝嗇的情人,尤其在送禮物上面。

蔣息對手錶沒什麼概念,但也知道這個牌子。

「裴哥,這有點兒貴重。」

「跟你一比,不值一提。」裴崇遠說,「你人都是我的,我送你一塊手錶,賺大了。」

蔣息笑,沒什麼說的,伸出手讓裴崇遠給自己戴上。

裴崇遠給他戴手錶的時候,蔣息輕聲說:「這感覺好像你在給我戴結婚戒指。」

裴崇遠的動作滯了一下,然後笑了笑。

「好了。」他握了一下蔣息的手腕,「不錯。」

兩人進了屋,裴崇遠在心裡再次感慨,蔣息家還真是有錢。

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自己住這麼大的房子,只不過可惜了,沒人陪。

沒有人陪,住得再好給再多錢也沒意義。

裴崇遠有一陣子總覺得蔣息看著自己的時候好像在透過他看別人,那會兒他還在猜測是不是蔣息心裡其實藏著人。

現在才明白,對於蔣息來說,自己有著雙重的身份。

既是情人也是家人。

從來沒有享受過長輩寵愛的蔣息,在他身上找到了那種可以依靠的感覺,或許也是因為這樣,他才這麼輕易被蔣息愛上。

也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幸運還是不幸。

裴崇遠到現在也還是有些矛盾。

矛盾,但控制不住自己,根本沒法不管蔣息。

裴崇遠說:「家裡有春聯嗎?咱們也貼上。」

蔣息拎著他的行李箱往樓上走,回答說:「沒有那個東西。」

裴崇遠無奈地笑笑,跟著他一起上樓:「我一猜就是。」

「你是不是春節的菜也沒準備?」

蔣息指了指一樓廚房的方向:「你可以去看看。」

他笑得有些狡黠,裴崇遠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轉身下了樓。

廚房的冰箱裡和櫥櫃裡塞滿了速食,裴崇遠無話可說。

他上樓的時候,循著聲音找到了臥室。

二樓房間不少,但大都空著,每間屋子的傢俱都蓋著白布,看得人□得慌,只有一間臥室一間書房是正常使用的。

裴崇遠走進臥室,看著蔣息把自己箱子裡帶來的衣服一件件掛好,走過去,從後面圈住了對方的腰。

「你能在這裡住多久?」

「你想讓我住多久?」

蔣息笑:「不走才好呢。」

裴崇遠的臉埋在他頸窩:「好像還真不行。」

蔣息當然知道不行,他就是那麼說說。

「初六回去。」裴崇遠說,「初七就得上班了。」

蔣息「哦」了一聲,沒說話。

「到時候跟我一起回去?」裴崇遠說,「把你自己放這兒,我這心裡就有點兒不得勁。」

蔣息笑著轉過來,兩人對視幾秒,直接倒在了床上。

「這麼快就來?」裴崇遠躺在床上,蔣息壓在他身上。

他一邊脫下蔣息的毛衣,一邊口是心非地說:「咱們倆這見面就做,是不是不太好啊?」

蔣息不管那麼多,餓瘋了的小野獸似的,直接扯掉了裴崇遠的皮帶。

「裴哥。」蔣息趴在他身上,動情地說,「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每天睡覺前都要想著你自慰,然後才能安心睡著。

我好想你,每天數著日子過,恨不得立刻鎖門飛回你身邊。

我好想你,恨不得把你鎖在身邊,我們哪都不去,做 A到精盡人亡。

蔣息知道,自己對裴崇遠的渴望強烈到有些失控,有時候他抱著對方,恨不得說出「我們一起死吧」。

但他不敢,他怕嚇著裴崇遠。

他的愛太濃烈,像是熊熊燃燒的山火,怎麼都撲不滅。

 

 

33 逆鱗

裴崇遠跟蔣息在床上折騰了一個多小時,等到結束了,洗完了澡,已經是下午三點多。

從浴室出來的蔣息連身子都沒擦,光著腳,踩了一路的水,到廚房找裴崇遠。

裴崇遠回頭看他,無奈地笑:「不聽話。」

蔣息總是有這種習慣,在家裡洗完澡,擦都不擦,也不穿衣服,讓身上的水慢慢蒸發。

之前在裴崇遠那裡也是,一開始裴崇遠以為這是這孩子故意在勾引自己,後來才知道,是不聽話的小子一大惡習。

怕他感冒,裴崇遠趕緊放下手裡的活兒,去拿了浴袍把人裹住。

「不冷?」

他又拿來毛巾給蔣息擦頭髮。

「不冷。」蔣息拉過他的手,貪戀地吻著。

蔣息實在太開心了,他最討厭的春節,因為裴崇遠的突然到來變得可愛起來。

在他看來,裴崇遠對他的意義已經超越了情人戀人,他不輕易去定義對方,因為自己不配去定義。

在裴崇遠面前,至少在今天,他看到對方來找他的一瞬間,他突然覺得自己可以為對方放棄所有尊嚴,從此臣服於這人的腳下。

他做什麼都心甘情願,更心甘情願獻上自己的一切。

愛和身體,都是裴崇遠的。

蔣息沉迷地一根根親吻裴崇遠剛剛拂過他髮絲的手,微涼,潮濕。

他親吻,想像著這手指為他做xx時在他身體裡游魚戲水一般的感覺。

「怎麼了?」裴崇遠見他這樣,只當他是多日不見對自己過分的思念,開著玩笑說,「剛做完,又想要?」

蔣息笑,抬眼看他。

「裴哥,我愛你。」

蔣息不止一次說過愛他,鄭重其事,像是恨不得把心捧出來給他看。

讓他看看,那顆紅色的跳動著的心上刻著誰的名字。

可裴崇遠從來沒有正面回應過。

蔣息並沒有注意到這件事,裴崇遠每一次都是要麼擁抱要麼接吻,轉移了蔣息的注意力。

對於蔣息來說,擁抱和接吻就是裴崇遠的回應,但事實上,兩人在這件事的理解上根本就存在著偏差。

只不過,十八歲的蔣息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

他們在客廳接吻,吻到動情處,蔣息拉著裴崇遠的手愛撫自己。

裴崇遠笑他:「好了,先吃點東西。」

然後,蔣息就在後面抱著裴崇遠,跟著人進了廚房。

裴崇遠在煮麵。

「等會兒我們還是出去看看,買點食材。」裴崇遠說,「以前你自己怎麼過這天我是管不著,也沒法管,但我來了,總不能委屈了你。」

蔣息下巴搭在他肩膀上笑:「裴哥,你對我真好。」

這句話裴崇遠自覺受之無愧,他對蔣息是好。

「知道我對你好,你就乖乖聽話。」裴崇遠說,「以後洗完澡擦乾了穿上衣服再出來,過陣子停了供暖,屋裡冷。」

蔣息笑,在後面親他的耳朵。

裴崇遠的面還沒煮完,物業保安的電話又打了過來。

蔣息皺了皺眉,不想接。

「去接電話。」裴崇遠拍拍他,「萬一有事兒呢?」

蔣息只好過去,接了起來。

沒多一會兒蔣息就回來了,黑著一張臉又抱住了裴崇遠。

「有事兒?」

「沒有。」蔣息之後再不說一句話,連吃麵的時候臉色都不好。

等到蔣息吃完飯,裴崇遠去找了衣服,兩人換上,準備出門買菜。

「再晚點超市怕是要關門了。」畢竟是除夕,今天超市都提前下班。

蔣息聽話地跟著他出門,聽著裴崇遠計劃著今晚做什麼菜,剛才的壞心情一掃而空。

出了門,蔣息非要牽手。

裴崇遠笑他:「怎麼回了家,變得這麼粘人了?」

蔣息不說話,就看著他。

裴崇遠倒是不介意,他在這裡也沒什麼熟人,索性寵著,十指緊扣,慢慢悠悠地往外走。

除夕這天陽光很好,天也沒那麼冷,兩人穿著呢子大衣,牽手往小區外面走。

「還得買春聯。」裴崇遠說,「過年就要有過年的樣子。」

「裴哥,你以前都怎麼過年?」

「我啊……」裴崇遠看著前面,笑著說,「小時候是一大家子親戚聚在一塊兒,那時候熱鬧,每年兜兒裡的紅包都塞得鼓鼓囊囊的。後來我爸媽離婚,過年我除夕跟我媽在我姥姥家,初三左右被我爸接去待幾天。我爸去世之後過年就我和我媽一起,去年我媽在國外,我自己在國內,忙工作,沒法去陪她,除夕的時候就自己買了袋速凍餃子,湊合過了。」

蔣息安靜地聽著,突然覺得,其實這世上孤獨的人不只有他一個。

往外走的一路上,裴崇遠給蔣息說自己小時候過年有多熱鬧,盼著穿新衣服,平時不能多吃糖但過年的時候可以。那會兒他們幾家的孩子還聚到一起點爆竹,都是皮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連二踢腳都敢玩。

蔣息笑:「沒想到你小時候那麼皮實。」

「是不是人不可貌相?」裴崇遠說,「那時候我可是個孩子王,一隊小弟在後面跟著我,是我姥姥家那條胡同的小霸王。」

蔣息被他逗得笑個不停,直到他們走出小區大門,看見站在那裡的男人。

蔣息臉上的笑瞬間就消失殆盡,冷著臉,拉著裴崇遠快步走開。

「蔣息!」

蔣息沒有回頭,倒是裴崇遠轉了過去。

有時候不得不承認基因的強大,雖然見過蔣息父母的人都說蔣息長得更像他媽,但這會兒,那男人走向他們的時候,裴崇遠一眼就看出他跟蔣息的關係。

蔣息站住腳,不耐煩地回頭。

蔣息爸爸走過來,皺著眉看著兩人牽在一起的手。

「你幹嘛呢?」

「去買菜。」蔣息冷著聲音說,「跟我男朋友過年。」

「男朋友?」

裴崇遠被對方打量著,那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帶著質疑和敵對。

他不喜歡被這麼看著,但畢竟是蔣息的爸爸,也不能出言不遜。

「您好,」裴崇遠彬彬有禮地自我介紹,「我是小息的男友,裴崇遠。」

他伸出手,卻被對方無視了。

裴崇遠倒是沒覺得多尷尬,只是輕聲一笑,收回了手。

他知道,自己受的委屈,蔣息肯定會給他討回來。

果不其然,蔣息不悅地說:「你能不能有點禮貌?」

聽見蔣息的話,他爸爸的慍怒爬上了臉,卻還是忍著怒意伸手,主動要跟裴崇遠握手。

裴崇遠紳士地笑著跟他握手,表現得大度有教養。

握完手,蔣息他爸趕緊收回來,把不悅表現得淋漓盡致。

蔣息翻了個白眼,拉著裴崇遠就走:「就不該給他臉。」

裴崇遠只是由著他,不表態。

蔣息他爸追上來,氣勢洶洶地攔住了兩人的路。

「蔣息!」

蔣息不耐煩地繞開他,結果又被拉住。

「別碰我。」蔣息的眼神跟語氣都跟刀子似的往他爸身上扎,「離我遠點,別大過年的給我找不痛快。」

「咱們倆誰給誰找不痛快?」他爸拿出一把鑰匙,「我來給你送新年禮物,你他媽給我介紹你男朋友?」

裴崇遠看了一眼那車鑰匙,在心裡笑了。

還真是有錢人,過年送兒子新年禮物直接送上百萬的車。

跟這一比,自己那塊手錶根本不算什麼,連人家一個車標都買不起。

但裴崇遠也很清楚,對於蔣息來說,重要的根本不是禮物的價格,人家想要的不是那個。

「你當我想給你介紹?」蔣息冷漠地看著眼前的男人,「你看他一眼我都覺得你弄了人家一身的病毒。」

「有你這麼跟爸爸說話的嗎?」

「你好好當過我爸嗎?」蔣息一點兒都不客氣,「你也好意思跟我說你是我爸?」

「你他媽現在住的房子都是我的!」

「那行,我不住了。」蔣息轉身就拉著裴崇遠往回走,「我們立刻收拾東西走。」

聽著這父子倆吵架,裴崇遠說不出心裡什麼滋味兒。

他挺喜歡看蔣息這股勁兒的,對著人發狠,一點兒都不帶手下留情的。

但父子之間得什麼樣才能關係惡劣到這種程度,蔣息見了他爸就跟見了仇人似的。

他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看著、猜著,欣賞著他的小豹子發火。

「我沒那個意思。」見蔣息這麼說,他爸立刻服了軟。

「別啊,」蔣息輕笑著說,「我真不住了,要不搞得好像我欠了你多少似的,每次見面吵著吵著就得給我來這麼一下,我可真是欠您太多了。」

他拉著裴崇遠走,結果突然被他爸把兩人拉開了。

「蔣息,你給我安分點。」蔣息他爸說,「沒讓你搬走,這車也是給你的。」

他不屑地看了一眼裴崇遠,又對蔣息說:「你同性戀這事兒跟你媽說過嗎?」

「我是同性戀關她什麼事兒?」蔣息冷眼看他,「又關你什麼事兒?」

「我倆生了你。」

「那我可真謝謝你們了。」蔣息說,「你們生了我,養過我嗎?愛過我嗎?教育過我嗎?我住這兒,給我買車,不讓我跟男人談戀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麼意思。怕我生活過得不好你們被人說閒話,怕我跟男人好,你們被人笑話。我他媽今天就算是在大馬路上撅著屁股給男人C,也不會告訴別人我是你們生的,不會說我姓蔣,丟的也不是你們的臉,你們放心吧。」

這男人的出現觸了蔣息的逆鱗,裴崇遠聽著他口不擇言地說了這一番話,突然像是被一把冷槍擊中了心臟,疼得他皺起了眉,攥緊了握著的那只發抖的手。

 

 

34 雪融

蔣息像個冷面殺手,專門朝著自己開槍。

可是,這一槍開出來,難受的不僅他一個。

他爸爸聽著不舒服,裴崇遠聽著也心疼。

裴崇遠捏了捏他的手:「小息,別這麼說。」

只有裴崇遠能澆滅蔣息熊熊燃燒著、即將讓他理智喪盡的怒火,他攥著裴崇遠的手,抬起來,示威似的對他爸說:「我就給他操,我就跟他好,當年你不想管我,現在你沒資格管我。」

蔣息記恨他爸,也記恨那個自稱是他媽的人。

他們親手打破了一個孩子的美好幻想,毫不留情地把「多餘」的標籤貼在了他的身上。

那時候覺得他多餘,後來又裝模作樣的想讓自己看起來是個貼心的家長,這在蔣息看來,過分可笑。

蔣息說:「是不是覺得我花了你的錢就應該什麼都聽你的?別想了。我就是有人生沒人養的野種,你指望一個野種有什麼教養?」

他笑著瞥了一眼他爸,然後拉著裴崇遠走了。

這一次,蔣息他爸沒有再追上去,站在那裡看著自己的兒子牽著一個男人的手逐漸走遠。

他氣得牙癢癢,卻無可奈何。

走遠的蔣息咬著牙一語不發,眼裡滿是怒意,拉著裴崇遠越走越快。

「小息。」裴崇遠突然站住,把人拉回身邊。

蔣息因為氣憤,劇烈地喘息著,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甚至有些頭暈。

裴崇遠把他冰涼的手包在自己的手裡,低頭哈了哈熱氣,又搓了搓。

「夠帥的啊。」裴崇遠故意笑著給他紓解,「剛才那一瞬間,我差點兒管你叫哥。」

蔣息終於笑了,看著他說:「裴哥,你別開玩笑了。」

「真的,特有氣勢。」裴崇遠說,「你把他氣夠嗆,但你自己也沒好多少。小息,我沒法說讓你別跟他生這麼大氣,但氣一會兒咱就忘了吧,要不裴哥看著心疼。」

裴崇遠早就聽佟野說過蔣息脾氣不好,但這是頭一回看見這孩子發這麼大火。

說出的那些話跟刀子似的,全都往自己身上扎。

什麼給男人操,什麼野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裴崇遠勸他:「以後再吵架,別朝著自己開槍,認準了對方的心臟,一擊斃命,別禍害自己。」

蔣息皺著眉看他,聽見裴崇遠對自己說:「你不心疼自己,我還心疼呢。」

這麼一句,讓蔣息想哭。

他真的挺委屈的,從八歲開始的委屈,積攢了十年。

當年原本以為自己跟別人一樣,有疼他寵他的父母,有優渥的生活,只不過爸爸媽媽都更忙一些,不能經常陪他,甚至三口人很少能聚在一起。

結果後來才被告知,他們不常跟他見面,並不是因為工作忙,而是因為他們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只有他是多餘的。

能不委屈嗎?

能不想哭嗎?

那時候的蔣息抱著他媽媽的腿求著她留下來陪他,拉著他爸的手求著他別走。

他們答應得好好的,結果轉身就把他自己扔在了空蕩蕩的家裡。

八歲的蔣息沒人要。

十八歲的蔣息站在除夕的街頭,被裴崇遠抱住,輕輕拍著他的背,安慰說:「好了,咱們還得好好過年呢,別讓外人影響了心情。」

蔣息笑:「裴哥,謝謝你。」

蔣息跟裴崇遠去了超市,下午時分,他們結賬的時候超市已經準備關門,收銀員笑著跟他們說除夕快樂,蔣息難得笑得開心,也回應了一句:「除夕快樂,辛苦了。」

他們大包小包地提著袋子回家,裴崇遠說:「也得虧了你,要不今年我還得自己吃速凍餃子。」

其實他這句話不過是為了安慰蔣息,原本他今年是打算去跟媽媽一起過年的。

蔣息笑,不說什麼。

不說什麼,但心裡是感動的。

其實蔣息明白,人家裴崇遠未必就沒有別的安排,不過是挑了好聽的話給他聽,哄他開心罷了。

可說回來,有個人願意這樣哄自己開心,又有什麼理由不知足呢?

他們滿載而歸,到了小區大門口,蔣息看見那輛車還停在路邊。

他沒理會,跟著裴崇遠往裡走。

小區物業保安從保安室出來,遞給他那串鑰匙,說:「蔣先生,這是之前那位先生留給你的,讓幫忙轉交。」

蔣息看了一眼那鑰匙,又瞥了一眼那輛車。

裴崇遠以為他不會接,沒想到蔣息直接伸手拿過鑰匙,跟保安道了謝。

蔣息對裴崇遠說:「裴哥,咱們把東西放車上吧。」

他帶著裴崇遠走到車邊,開了後備箱,把東西全都放了進去。

然後,開著車,進了小區,回了家。

車開進車庫,裴崇遠直接驚了。

三輛車並排停在那裡,一輛比一輛貴。

裴崇遠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小看了蔣息,這孩子的家庭,還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蔣息停好了車,靠在那裡沒動。

「裴哥,你帶煙了嗎?」

裴崇遠拿出煙,點好,遞到了他嘴邊。

蔣息笑著道謝,然後看著另幾台車說:「看見了嗎?他們就是這麼愛我的。」

他說完,笑出了聲:「不過也對,人家在我身上花了這麼多錢,我他媽還有什麼可不知足的呢?難道不應該感激地跪下給人家磕頭嗎?」

裴崇遠捏了捏他的大腿,意思是讓他別這麼說。

蔣息吐了口煙,有些失神地看著外面。

「我小時候,八歲之前,以為自己特幸福。」蔣息說,「吃得好住得好,每天有阿姨照顧,爸媽很少陪我,但我知道,不是因為他們不愛我,是因為他們工作忙。」

蔣息抽了口煙,微微仰頭,說話時,喉結上下顫動:「我一直努力做個乖孩子,不給他們添麻煩,他們每次回來,當然了,他們很少會一起回來,他們每次回來,我都給他們表演我新學會的東西。彈琴,背詩,寫字,不停地讓他們知道,我很乖,很聽話,想聽他們誇我。他們那時候也確實表演得很好,演得像是一對兒好父母。」

裴崇遠安靜地聽著,也點了支煙。

「然後呢,這面幸福家庭的鏡子是怎麼被打碎的呢?」蔣息皺起了眉,嗤笑一聲說,「我八歲生日,他倆難得一起回來給我過生日,結果,我爸正牌老婆帶著孩子來了,指著我媽叫□□,我被她兒子壓在身下打,被罵是野種。」

裴崇遠也眉頭緊鎖,看向了他。

「那時候我不懂那麼多,被打的時候還是懵的。」蔣息說,「後來才知道,我媽不能算是小三,因為我爸跟他老婆認識之前他們就在一起了,分手之後我媽發現懷孕,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分手了就把我打掉啊,他們沒有,竟然把我給生了出來。」

蔣息笑:「傻逼。」

他抖了抖煙灰,垂眼看著那煙灰掉在了褲子上。

「有時候不得不感慨物種的多樣性,有句話怎麼說的來著?人類的喜悲並不相通。」蔣息說,「後來我聽說他們決定要這個孩子,是跟分家裡財產有關,操,我的出生都是他們的棋子,想想都覺得噁心。」

裴崇遠向來巧舌如簧,這是頭一回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蔣息解開了安全帶,往裴崇遠那邊靠。

裴崇遠很是配合,往這邊挪了挪,讓蔣息靠著自己的肩膀。

蔣息說:「裴哥,我有時候就會覺得自己活著很噁心,我一想到自己流著的是他們的血就恨不得那一把刀劃開動脈,把血放乾淨。」

「小息,」裴崇遠下意識地握住他的手腕,「別犯傻。」

蔣息笑著伸出左手,翻過來讓他看自己的手腕。

「高中的時候幹過一次,真的疼,」蔣息說,「當時學著電影裡人家割腕自殺的樣子,躺在浴缸裡,拿著刮鬍刀的刀片劃手腕上的血管,真疼,疼得我手都發抖。」

裴崇遠看著那疤痕,彷彿看見了幾年前蔣息心如死灰的破碎模樣。

他突然覺得,自己是真的粗心。

總以為對蔣息比從前的情人上心太多,溫柔太多,卻在這個時候發現,自己還是那個只真心愛自己的自私鬼。

蔣息手腕上的傷疤很明顯,他竟然從來沒注意過。

他輕輕地摩挲著蔣息手腕上的疤,輕聲說:「以後不許了。」

蔣息笑:「嗯,我才不死。」

他說:「那次之後我就知道了,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太他媽疼了,不想來第二次。」

裴崇遠側過頭,親他的額頭。

「他們各自有家這事兒徹底在我面前捅破之後,也懶得偽裝了,」蔣息笑著抽煙,「我爸讓我跟他走,我媽讓我跟她走,結果倆人大打出手,一個花瓶砸過來,他倆沒怎麼樣,砸到了我身上。」

蔣息說:「很可笑啊,那時候都爭我,是因為多個孩子能多分家裡的財產,後來他們爸媽都不讓我進門,我就成了他們恨不得立刻甩掉的拖油瓶。我可不就是野種麼,野種能有什麼教養呢?我就是花著他們的錢還罵他們的狗雜種,忘恩負義,不懂感恩。」

裴崇遠不知道這些話都是誰對蔣息說的,但一定有人這麼說過。

他心疼得不行,就算是現在的蔣息也不過才十八,這麼多年承受的這些,又有誰真的心疼過?

裴崇遠受不了這個,側過身壓著蔣息接吻。

聽不下去了,不敢再聽了。

蔣息的每句話都像是拿著一把很鈍的刀在剜他心頭的肉。

「小息,」裴崇遠吻他,輕撫著他的臉說,「你不是拖油瓶,他們不愛你,沒關係,你現在有我了。」

你現在有我了。

這是一句多動聽的話,滿載著愛和承擔。

蔣息從來都不是那種會把自己的人生寄托於他人的類型,因為他很清楚,他不能,也不應該。

但是此刻,他信了裴崇遠的話。

蔣息笑:「好啊,有你了,你不能甩開我。」

裴崇遠哄著他,安慰他:「現在開心點兒了?那咱們是不是應該回去貼春聯準備過年了?」

「你貼?」

「咱們倆一起貼。」裴崇遠放開他,收拾了一下準備下車,「來吧,別想偷懶。」

他下了車,蔣息坐在那裡看著他笑。

隔著車窗,外面的人衝他招手。

蔣息突然覺得好像那些年裡的委屈在這一刻全都蒸發掉了,他的春天提前到來,雪都融了。

 

 

35 戒指

裴崇遠在蔣息家過了年,大年初四,兩人收拾行李,決定自駕返程。

裴崇遠笑著說:「這可是夠遠的。」

蔣息跟他一起把行李放到後備箱,然後站在那裡等著裴崇遠給自己繫上了大衣的扣子。

「可以一路看看風景。」

裴崇遠笑,親了他一口。

自駕返程是蔣息的提議,大概是看著車庫裡的那幾台車,心血來潮。

他們開車回去得十幾個小時,說實在的,裴崇遠並不想遭這個罪。

但蔣息喜歡,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因為時間充足,並不急著回去,兩人這一路上在別的城市短暫逗留了一陣,吃點兒當地有名的菜品,再逛逛結了冰的湖濱公園。

初四出發,初五晚上才到家。

裴崇遠笑:「我怎麼看你有點兒樂不思蜀了呢?」

蔣息確實有點兒。

兩人洗澡的時候,蔣息趴在裴崇遠懷裡,輕聲說:「裴哥,以後等你有時間了,我們自駕游,玩遍全國行不行?」

裴崇遠手上擠了洗髮水,往他長長了的頭髮上抹:「行啊,等我有時間,可以安排一下。」

蔣息笑笑,其實並不抱什麼期待。

自駕游全國,說著輕鬆,哪有那麼多時間呢?

就算他有,裴崇遠也未必有。

但對方能依著他的意思答應下來,也算是有心了。

兩人回來之後,倒是沒什麼事做,最後一天假期,在床上膩歪了一整天,晚上孔尋打來電話讓他們過去,蔣息本來不太想去,但裴崇遠說:「去喝一杯,有陣子沒去了。」

蔣息不情不願地跟著裴崇遠出門,倆人到了酒吧,蔣息也不怎麼說話,倚在裴崇遠身邊喝著酒犯困。

孔尋說:「下個月我這兒要辦個現場,缺個開場樂隊,不知道怎麼辦呢。」

聽到這個,蔣息突然睜開了眼睛。

裴崇遠笑,用手肘撞了撞蔣息:「你不是組了個樂隊嗎?下個月開學沒?人回來全沒?幫你孔哥一把。」

孔尋裝出一副意外的樣子說:「真的假的?蔣息你什麼時候弄的樂隊?」

蔣息坐直了,認真地說:「我們能行嗎?上學期組的,沒經驗。」

「沒事兒!」孔尋說,「經驗都是練出來的!這事兒定了啊,你給我趕緊攛掇攛掇,別到時候開天窗。」

蔣息笑了:「行,我這就跟他們幾個說。」

裴崇遠跟蔣息從酒吧出來之後就收到了孔尋的信息:操你大爺。

裴崇遠笑笑,收起手機,帶著蔣息回家了。

新年過後,裴崇遠開始忙了起來,蔣息開學之前就一直住在他家。

如果說之前蔣息對裴崇遠還有些不信任,總覺得在他身邊心裡懸著沒法安心的話,兩人一起過了這個春節之後,蔣息徹底放下了所有的顧慮,他甚至想著把自己跟裴崇遠的事告訴佟野。

裴崇遠開了一天的會,回家的時候蔣息做好了晚飯。

「沒想到啊。」裴崇遠循著香味兒進了廚房,看見擺了一桌子的菜,驚喜得不行,「我怎麼不知道你會做菜?」

「現學的。」蔣息晃了晃手裡的手機,「在網上找的菜譜。」

裴崇遠過去捏了捏他的臉,笑著說:「行,不錯,我去換衣服洗手,準備吃飯。」

他出去了,蔣息轉身從冰箱裡拿出了一個蛋糕。

趁著裴崇遠回來前的時間,蔣息插好蠟燭,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點好。

裴崇遠走進餐廳的一瞬間,站在門口的蔣息關掉了燈。

餐廳裡,只剩下燭光,粉橘色,瑩瑩地亮著,溫馨又甜蜜。

「裴哥,生日快樂。」蔣息從後面抱住他,親他的後頸,笑著說,「希望我沒搞錯日子。」

裴崇遠有些意外,手心覆在蔣息環抱著自己腰的手上,帶著笑意問:「你怎麼知道的?」

「問了孔尋大哥。」蔣息說,「還好我那天問了,不然差點兒錯過。」

裴崇遠轉過來抱他吻他,把人緊緊地箍在了懷裡。

蠟燭在緩慢地燃燒著,室內溫暖,卻暖不過蔣息的擁抱。

裴崇遠突然覺得以前的自己無比卑劣,對不起蔣息這一片赤誠。

「小息,我很感動。」

他很感動,這不是假話。

他的感動也並不是這一個蛋糕一桌菜引發的。

是日積月累,是這麼長時間以來的相處。

裴崇遠這幾年的生日要麼是同事聚餐,要麼是跟些狐朋狗友湊一起喝酒,過得是熱鬧,但總覺得少了點兒什麼。

今天算是個例外,他們接了新的項目,大家忙得焦頭爛額,沒空也沒精力再聚餐,於是晚上下班,裴崇遠請大家吃了個便飯,就算是過完了。

他沒特意跟蔣息提起,因為覺得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對於他來說,生日的意義只是社交罷了。

「你先放開我。」蔣息說,「去許願吹蠟燭,蠟燭都滴在蛋糕上了。」

裴崇遠依依不捨地放開他,拉著他的手走到了桌邊。

蛋糕是定制的,很簡單的模型,上面是蔣息自己寫的:裴哥,生日快樂。

蠟燭也不是裴崇遠的年齡,而是數字「1」。

裴崇遠笑了,問:「這個『1』是什麼意思?」

蔣息說:「我陪你過的第一個生日。」

以前的一切都一筆勾銷,那些我沒陪你經歷過的,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我都不想知道了,我在乎的只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光,以及以後的歲月。

蔣息看著裴崇遠,裴崇遠的眼睛裡映出了燭光。

「裴哥,我真的很愛你。」蔣息說,「你能明白嗎?」

裴崇遠握著他的手緊了緊,第一次,說出了那句:「我也愛你。」

我也愛你。

沒人知道這句話被我藏了多久,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愛情這個東西,說來虛無縹緲,摸不著握不住,我從來都不覺得它真實存在。

並不存在什麼純粹的無利可圖的愛情,大家在一起不過是各取所需,這是我一直以來都認定了的。

直到遇見了你。

你的理想主義讓我覺得自己卑劣不堪,你純粹的愛讓我自慚形穢。

裴崇遠說:「小息,一起吹蠟燭。」

「還沒許願呢。」蔣息說,「你先許個願,我們再吹。」

許個願。

裴崇遠想了想,閉上眼,在心裡說:明年還一起過生日。

他睜開眼,捏了捏蔣息的手說:「來,一起吹蠟燭。」

蠟燭被吹熄的一瞬間,餐廳落入黑暗中。

裴崇遠轉身抱住蔣息接吻,像一隻剛剛甦醒的野獸,啃食著自己珍藏已久的獵物。

他終於肯承認自己對蔣息就是前所未有的上心,他從沒這麼貪婪地去向一個人索取,而且怎麼都不夠。

原本是想著好好慶祝,一起切蛋糕,一起喝酒吃菜。

結果卻變成了兩個人在餐廳的地上做了起來。

蔣息也不推拒,他只迎接。

他能感覺得到今天的裴崇遠跟往常都有些不一樣,平時不管怎樣,裴崇遠都好像從不會失控,力道剛好,溫柔又貼心,會照顧得讓他先感受到歡愉。

但是今天,一切都失控了。

裴崇遠像發了情失了理智的猛獸,在他身上瘋狂進攻,掠奪他的汗水和呼吸。

蔣息喜歡這種感覺,因為只有失控的才是真正的愛情。

等到一切結束,蔣息笑著說:「裴哥,菜涼了。」

裴崇遠笑著吻他:「你還是熱乎的。」

兩人躺在地上笑,笑夠了,蔣息掙扎著坐了起來。

「我還有個禮物要送你。」

他學著春節時裴崇遠的樣子,對還躺在那裡的人說:「我只是其中一個。」

裴崇遠笑,伸出手跟他討禮物。

蔣息起身,拿過被丟在一邊的褲子,手伸進口袋,掏出了一個小盒子。

酒紅色的絨布盒。

他回來,在裴崇遠身邊躺下,打開盒子,兩枚一模一樣的戒指並排躺在裡面。

「我們一人一個。」蔣息問,「你要嗎?」

這是他偷偷出去買的,在戒指的內側刻了兩人的名字。

蔣息其實覺得這個舉動有點兒幼稚,好像小學生談戀愛,非要戴戒指。

但他真的想要。

想跟裴崇遠彼此套牢,訂婚一樣。

裴崇遠拿出一枚,問:「戴哪個手指?」

蔣息在他的無名指上輕輕點了點。

指環套進了裴崇遠的無名指,在黑暗中閃著冷冷的光。

裴崇遠給蔣息也戴上,然後兩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蔣息笑著側過身抱住裴崇遠,鼻尖蹭著對方的肩膀。

他們這樣溫存了一會兒,然後去洗了個澡,回來簡單收拾一下,坐下吃蛋糕。

結果,蛋糕沒吃幾口,成了他們調情的工具。

兩人胡鬧了一整晚,第二天一早裴崇遠照例早起準備去公司,沒想到的是蔣息比他起的還早,甚至出去買了早餐回來。

吃早飯的時候,裴崇遠注意到蔣息手上的戒指不見了,他拉著對方的手問怎麼回事兒。

「我跟孔尋大哥聊過,我們之間的關係還是低調一點比較好。」蔣息說,「我只是個學生,可能沒什麼影響,但畢竟你不一樣,要接觸很多人,難免有人看不慣。」

裴崇遠看著他,沒說話。

「地下戀情也挺有意思的,」蔣息故作輕鬆地笑,「我喜歡,很刺激。」

 

 

36 長腿男孩

之前蔣息跟孔尋打聽裴崇遠生日的時候,跟對方簡單說了自己的計劃。

他要準備蛋糕。

要送裴崇遠戒指。

當時孔尋一邊抽煙一邊皺著眉看他,問了他好幾遍,為什麼非是裴崇遠。

蔣息笑:「我明白你為什麼這麼問。」

蔣息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白兔,他沒那麼單純,這麼長時間的相處,裴崇遠是什麼樣的人他大概有了譜。

裴崇遠跟蔣息他們倆在愛情觀上有著完全不同的想法。

蔣息都明白。

可是,翻舊賬是最無趣的行為,他不做那種人。

不管裴崇遠過去是什麼樣的人,至少蔣息覺得,他們在一起的時候,這個男人在全心全意地對他。

對方全心全意,就值得他也全心全意。

一步步走到現在,誰也不無辜,在最開始的時候,蔣息自己就抱著那種「哪怕就愛一次,也應該跟這種人相愛」的念頭走向了裴崇遠。

所以,他們就是命中注定要牽繫在一起的。

裴崇遠對他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他相信自己對於裴崇遠也是。

他是個佔有慾極強的人,要麼給他全部,要麼徹底滾開。

他能感覺到裴崇遠正被自己一步步攻略,一點點佔滿,他已經要勝利了。

蔣息有這個信心。

所以他說:「他會全部屬於我。」

孔尋笑,那笑不是嘲笑,而是對他這種無畏無懼自信又堅定的樣子給打動了。

有時候孔尋會很疑惑,不知道自己當初沒站出來阻攔究竟是對是錯。

不過現在看來,讓他們自己處理去吧,他一個外人哪兒管得了那麼多。

蔣息問孔尋:「你說他會願意跟我戴情侶戒指嗎?」

「會吧。」孔尋抽了口煙說,「他挺寵你的。」

蔣息笑:「我也挺寵他的。」

「操,」孔尋笑著說,「你他媽上我這兒來秀恩愛了?」

「不是秀,就是問問。」蔣息臉上的笑就沒散過。

「行了行了,可別折磨我了,你倆膩膩歪歪的,我被窩還空著呢。」孔尋說,「這戒指他是能戴,不過我琢磨著你倆還是別太高調,這社會,彎彎道子多著呢。」

孔尋只說了這麼一句,算是個善意的提醒,後來蔣息自己想了很多,慢慢琢磨明白了。

是啊,這社會哪有那麼寬容?

他原本恨不得把自己跟裴崇遠的關係昭告天下,可如今突然被點醒,他的理想主義出現了一道裂縫。

再等等吧。

等等再說。

蔣息的手順著睡衣衣領伸進去,手指一勾,勾出了一條項鏈。

「我想看你戴著戒指,」蔣息說,「但咱們倆一起戴,不太好,我的就掛在項鏈上。」

裴崇遠看著那枚指環被銀色的項鏈串在蔣息白淨的脖子上,給這個男孩又增了幾分撩人的氣息。

「你今天是不是還得很晚才回來?」蔣息不再提戒指的事,放下手,拿起勺子,慢慢地喝粥。

「嗯,最近都會很忙。」裴崇遠若有所思地看他。

「那我晚上不等你了。」蔣息說,「困了就睡了。」

「好。」裴崇遠笑笑,「回來我把你親醒和我做 A。」

蔣息笑著瞪了他一眼:「回來你好好睡覺,最近是還不夠累?」

「累是累,但看見你就來精神了。」裴崇遠笑著咬了一口他手裡的油條,「你比什麼都解乏。」

裴崇遠這一個項目忙了快一個月還沒結束,有時候在公司熬得半夜才回家。

蔣息以前一直以為他坐到這個位置了,很多事情其實完全可以交代給項目負責人去做,但裴崇遠總是不放心,事無鉅細地跟著。

這樣,怎麼可能不累?

裴崇遠忙,蔣息不去打擾他。

就這樣到了蔣息開學的時候,天也逐漸轉暖了。

大學生們紛紛返校,蔣息想了想,還是決定回學校去住。

戀人之間,再怎麼相愛也應該給彼此留些空間,就這樣住在一起,蔣息總覺得有點兒彆扭。

好像自己真的是被裴崇遠圈養的金絲雀。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返校那天,蔣息自己收拾行李開車回學校,正巧在大門口遇見了剛從出租車上下來的佟野。

「佟野!」蔣息靠邊停了車,開了車窗,叫了他一聲。

佟野正從後備箱往下拿行李箱,聽見有人叫自己,回頭張望了一下,看見蔣息坐在車裡之後,又看了一眼車標,瞪圓了眼睛。

佟野拿完行李箱,趕緊關上了出租車的後備箱,跟司機師傅道了聲謝,拖著行李跑了過來。

「臥槽,息哥?」

蔣息看他:「上車。」

佟野把行李箱放好,坐上了副駕駛。

「這誰的車啊?」佟野雖然沒車,但男生麼,都喜歡留意這些,這輛車就是典型的佟野只能在網上看看流流口水,這輩子不發橫財都不琢磨買的類型。

「我的。」蔣息開著車進了學校,這時候返校的多,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個停車位。

佟野驚了:「息哥,有錢人的人設藏得這麼深?」

蔣息笑笑,停好車,叫他拿行李。

倆人拖著行李箱往宿舍走,蔣息跟佟野說了孔尋酒吧要辦現場的事兒。

「行啊!」佟野笑得嘴角都咧開了,「息哥人脈廣啊!」

「沒有,」蔣息想起裴崇遠,笑著說,「有個朋友幫了點忙。」

返校之後的那幾天,他們槍狗樂隊就開始排練,蔣息帶著佟野他們去孔尋的酒吧玩,因為裴崇遠忙,沒過來,就沒見到面。

他們這場演出,槍狗只是開場,一共沒幾分鐘,也並不是重要的表演嘉賓。

可是幾個學生都把自己當重頭戲似的認真準備,上台前興奮得不行。

因為上次演出裴崇遠就錯過了,這回他特意把下午時間給空了出來,什麼都不做,老早就到了Subway

「你來這麼早幹嘛?」孔尋抽著煙過來罵他,「來了也他媽不幫忙幹活,添亂。」

「不給你添亂。」裴崇遠自己開了瓶酒,「本來想去學校接他們,小息不讓。」

「喲呵。」

「別陰陽怪氣的。」裴崇遠說,「你是不是跟他說什麼了?他現在非跟我搞什麼地下戀情。」

「我可沒有,別冤枉好人。」孔尋叼著煙,拿著根電吉他的線,「你倆的事兒我再不插手了。」

他走了,留下裴崇遠自己在這兒坐著。

蔣息他們來的時候是下午三點多,提前過來綵排。

他一進來就看見了裴崇遠,瞬間就笑了。

裴崇遠也看見了他,走過來和他打招呼。

「給你們介紹一下,」蔣息說,「這是裴哥,我朋友。」

佟野第一個上來跟裴崇遠握手:「裴哥!好久不見!」

裴崇遠笑:「好久不見。」

其他幾個人也都跟裴崇遠認識了一下,然後蔣息問:「你怎麼來這麼早?」

「下午沒事兒,早點過來,」裴崇遠說,「怕錯過了。」

佟野在一邊笑:「是唄,上次都沒看見,這回裴哥得補上。」

裴崇遠跟著他笑:「沒錯,可不能再有遺憾,我這槍狗的忠實粉絲,總得表示表示。」

沒說幾句,蔣息他們被叫著去綵排,裴崇遠就站在台下看著,眼睛始終盯著蔣息看。

佟野之前一直猜測蔣息跟裴崇遠的關係,可是今天突然注意到裴崇遠竟然戴著結婚戒指,那種念頭就被壓下去了。

他覺得蔣息肯定不會跟一個已婚男人糾纏不清,他息哥不是那種人。

綵排結束,孔尋請大家喝酒。

蔣息說要去洗手間,結果沒一會兒,裴崇遠也跟了過來。

蔣息看著他笑:「今天來得很早,表揚你。」

「口頭表揚就完事兒了?」裴崇遠過去,站在他旁邊洗手,「沒誠意啊。」

蔣息笑,湊過去跟他接吻。

裴崇遠手上濕,沒抱他,蔣息雙手圈著他的脖子,主動索吻。

倆人在沒人的洗手間吻得纏綿又熱烈,弄得蔣息都快起了反應。

「好了,想要回家再繼續。」裴崇遠說他,「等會兒可不能這樣上台,不能給別人看。」

蔣息笑,放開了他。

抱著裴崇遠的手才剛放開,佟野就風風火火衝進了洗手間。

那傢伙看見這倆人靠得這麼近都沒多想,直接去小便池前面撒尿。

蔣息跟裴崇遠對視一眼,憋著笑,裝作無事發生,跟佟野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他們一幫人聚在一塊兒,喝著酒聊著天,到了晚上,準備上台表演。

蔣息拿出鼓棒,手指在皮套上輕輕摩挲。

這是裴崇遠送他的那對兒,皮套上還刻著他的名字。

「息哥,走了!」佟野叫蔣息。

蔣息看了一眼裴崇遠,兩人相視一笑,轉身走了。

槍狗第一次走出學校演出,雖然只是個酒吧的現場演出,雖然只是給人家做個開場,但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是難能可貴的機會。

而對於蔣息,還有著另一重意義。

這是裴崇遠第一次看他演出,儘管那個人錯過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

但蔣息想,沒關係,人生這麼長,不要總想著錯過的,未來還有更多可以一起去經歷。

燈熄之後,所有人安靜下來。

一束追光下來,主唱唱出了第一句台詞。

緊接著,鼓聲響起,吉他聲跟貝斯響起,槍狗的表演開始了。

裴崇遠站在遠處看著蔣息,看著他的長腿男孩握著他送的鼓棒,沉浸在一個熱烈的理想世界裡。

烏托邦。

這是個來自烏托邦的漂亮男孩。

裴崇遠想,這樣也挺好,春天來了,也別分開了,至於究竟在哪裡止步,隨緣吧。

 

 

37 三分之二

蔣息躺在床上聽歌,聽李宗盛唱:「想得卻不可得,你奈人生何。」

裴崇遠洗完澡走進來,邊跟著唱下一句,邊掀起被子的一角躺了進來。

「該捨的捨不得,只顧著跟往事瞎扯。」

他笑著抱住蔣息,親了親他的耳朵。

有時候有些事情,沒真實發生,誰也不會想到那裡。

就像裴崇遠,那個大雪紛飛的傍晚,第一次遇見蔣息,他絕對不會想到,自己跟這個男生會一起度過兩個春天,又走到了蕭瑟的秋天。

蔣息偶爾也會感慨,時間怎麼真快。

他跟裴崇遠在一起一年半,槍狗成立一年半。

他從大一走到了大三,原本以為無聊漫長的大學生活,竟然已經過去了一半。

在這過去的一半時間裡,他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屬於裴崇遠的。

蔣息關掉播放器,放下手機,跟裴崇遠抱在一起。

「下個星期你有時間嗎?」蔣息問。

「怎麼?你有安排?」

「系裡辦籃球比賽,」蔣息從他懷裡抬起頭,「你來看嗎?」

「你上場?那我一定得去看看。」裴崇遠笑著親了一下他的鼻尖,「哪天?我看看把時間空出來。」

蔣息笑:「我不一定上,候補。」

「不應該啊,我們家長腿帥哥不上場?」

「不想,」蔣息把臉貼在他胸前,「不想去。」

蔣息聲音很輕,呼出的溫熱氣息打在了裴崇遠的皮膚上。

「聽著這麼委屈呢?」裴崇遠笑,「誰惹我們家帥哥生氣了?」

蔣息笑了:「沒有,就是不喜歡。」

他說:「我這人本來也沒什麼集體榮譽感,除了樂隊之外,也不喜歡別的集體活動。」

裴崇遠沉默了片刻,覺得自己大概能懂蔣息的感覺。

一個從小被騙被拋棄的孩子,對人有著本能的不信任,他無法融入集體,或者說,不願意去融入集體。

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但同時也不得不承認,人是社會性動物,一個人不停地將自己邊緣化,並不是什麼好事。

更何況,蔣息現在只是個學生,一切都還好說,由著性子去做自己想做的,拒絕不想做的,沒人能說什麼。

但他遲早要走入社會的。

去工作,去與人交流溝通,去面對很多不想面對的事。

「小息,」裴崇遠說,「理解你不想做一些事,但人活著總是要被迫做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我希望你不要總是因為不想不願意,就去逃避。」

蔣息皺起了眉:「這不是逃避,是選擇。」

蔣息放開他,坐了起來。

「我不想做,也能選擇不做。」蔣息說,「這是我個人的決定,而且,我參不參與對他們影響也不大,為什麼我非要讓自己不開心呢?」

裴崇遠沒想到他反應這麼強烈,無奈地笑著伸手拉他,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背說:「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跟性格,我這不只是給你一個建議麼。」

他態度一軟下來,蔣息突然竄起來的火氣也就緊跟著熄滅了。

拳頭打在棉花上,沒勁透了,索性不再爭論。

蔣息重新躺下,心裡還是有些不悅。

「裴哥,我知道你比我懂得多,但是我也有自己的做事風格。」

「嗯,明白。」裴崇遠皺著眉,心裡悶悶的。

在裴崇遠看來,蔣息什麼都好,就是太有自己的主意,不聽勸,不信勸,過於固執己見剛愎自用了。

裴崇遠總覺得自己跟蔣息相比,在很多事情上也算是「過來人」,總想給他指點一二,但回頭想想,自己也確實太好為人師了。

蔣息不願意聽,那就算了,說多了人家煩他自己心裡也不痛快。

這種事翻來覆去發生過不止一兩次,裴崇遠卻總是忍不住想把蔣息往自己希望的樣子上去引導。

他覺得這些都是經驗,蔣息這種過分天真的學生學學沒壞處。

奈何,蔣息從不聽勸。

裴崇遠心裡想的這些,沒跟蔣息好好說過,而蔣息也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這麼多年,沒人管他,或者說,他爸媽總是企圖對他的人生進行干預,但並非真的是在為他考慮。

蔣息的反抗精神在很小的時候就被激發了出來,越是被人牽著,就越是不願意往前走。

他抗拒被人左右,也恐懼被人左右。

所以,儘管知道裴崇遠或許是為自己好,他也不想接受,骨子裡那些已經跟隨他多年的習慣與想法已經根深蒂固。

這件事,他們都不覺得是自己的錯,也不覺得是對方的錯,問題出在不同的環境造就不同的人,他們都想著算了,別說了,卻沒意識到,不說才是最大的問題。

「息哥,等會兒給我搖旗吶喊哈!」佟野熱完身,塞給蔣息一面大旗,上面就四個字:佟野牛逼。

蔣息哭笑不得:「誰給你弄的這東西?」

「後援會。」

「你什麼時候有後援會了?」

佟野衝他擠眉弄眼地笑:「前天,剛成立。」

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我,會長大人。」

蔣息笑了出來:「操。」

「行了,現在本會長委派你等會兒為我搖旗吶喊,好好加油,往破喉嚨喊,咱們在氣勢上就先壓制住敵軍。」

蔣息扯開那大旗看,心說這字兒寫得還是挺不錯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出自佟野的手。

佟野有問他:「你真不上?讓曲愷跟你換唄。」

「不上。」蔣息說,「專門在這兒給你搖旗吶喊。」

佟野搭著他肩膀大笑,笑得跟彎了腰的柳條似的。

等到他們班開賽了,蔣息拿著旗站那兒,他喊不出來,只能扯著旗,讓字兒露出來就不錯了。

九月末,雖然已經進入了秋天,但下午的時候溫度還是很高。

蔣息身為候補隊員,還是意思意思,穿了籃球服,不過上身還穿了件薄薄的運動開衫。

這球衣也是佟野選的,他們班大一參加籃球賽的時候,臨時攛掇起來的籃球隊,佟野自告奮勇,當了隊長。

佟野表示:「隊長不一定是打球最好的,但一定是最帥的。」

然後被大家嘻嘻哈哈擠兌一番之後,定了他當隊長。

大家穿的是湘北高中同款,佟野是櫻木花道的10號球衣,給蔣息的是流川楓的11號。

蔣息站在那裡,從膝蓋往下,修長的小腿暴露在秋日陽光之下,肌肉線條漂亮勻稱。

他扛著佟野那面旗站在那裡,眼睛只看著佟野,像是別人打成什麼樣都與他無關。

下半場的時候,他們班領先,對方明顯急了,屢屢犯規。

蔣息冷眼看著,在心裡嘲笑對方是傻逼。

不過就是個系裡的比賽,有能耐就贏,沒能耐就滾下去,玩兒這麼髒,丟人。

他抬手揉了揉脖子,又捏了捏肩膀。

還有十幾分鐘比賽結束的時候,對方班級一個人直接把佟野撞到了籃球架上,佟野的後背磕在了鐵架子上,摔下來時又沒站穩,直接崴了腳,結結實實地倒了下去。

他這麼一摔,場上的人都急了。

對方不是一次兩次故意犯規,都是年輕氣盛的大小伙子,誰能嚥得下這口氣?

比賽也不比了,兩伙人直接扭打了起來。

在佟野摔倒的時候,蔣息已經把那大旗隨手丟給身邊的人,脫了外套就上了場。

他不是去打球,是去打人。

他這人護犢子,見別人欺負佟野,他肯定第一個不讓。

蔣息就盯準了剛剛故意撞佟野的那小子,直接衝過去,拉開別人,揪著那傢伙一拳打了過去。

他下手狠,從來不留情面。

一拳把人打倒在地上,接著就是一腳踹了過去。

蔣息發起狠來,嚇得周圍的人都愣住了。

這□□,沒人下死手,都知道見好就收,尤其是打群架,誰都不會太冒尖。

唯獨蔣息,豹子似的,打紅了眼。

佟野崴了腳,沒法站起來拉架,他趕緊叫別人去拉開蔣息,讓這位神仙息怒。

別人不知道,但佟野可是見識過,高中的時候蔣息一個人打了一群,那是真的戰神。

「趕緊的趕緊的,」佟野嚷嚷,「蔣息!我腳疼!」

他們班的幾個人把蔣息拉開的時候,蔣息最後還是補了一腳,然後指著對方說:「他媽手腳乾淨點!」

說完,他轉過來找佟野,站在佟野腳邊低頭問:「怎麼樣?叫救護車?驗傷?讓他賠錢?」

佟野笑:「行了你,拉我一把,給我找張濕巾,我這鞋新買的!」

蔣息聽他還能開玩笑,瞪了他一眼,然後笑著把人拉了起來。

佟野這一下崴得不輕,站起來都費勁。

蔣息抓著他的胳膊圈在自己脖子上,架著人往外走。

兩人沒走出幾步,一抬頭,看見了站在人群裡的裴崇遠。

裴崇遠脫了那身西裝,穿著簡單輕便的運動服,看起來像是混在學生們中的年輕老師。

他帶著笑意看著兩人,見蔣息望向他,逕直走了過來。

「怎麼樣?」裴崇遠問佟野,「要去醫院嗎?」

「去校醫院就行。」佟野說,「不過那啥,裴哥你怎麼來了?」

「辦事,路過你們學校,聽見這兒挺熱鬧的,就進來看看。」裴崇遠看看他,又看看一邊始終盯著他的蔣息,「來吧,我也搭把手。」

裴崇遠跟蔣息一起架著佟野往籃球場外面走,佟野一隻腳動不了,只能單腿跳。

他一邊跳一邊在蔣息耳邊絮叨:「你剛才可是嚇著我了,戰神重現,沒想到啊。」

蔣息沒說話,只看著前方。

「不過話說回來,息哥是真帥。」佟野開玩笑似的說,「重拳出擊,怒髮衝冠為藍顏,我都感動得要愛上你了!」

蔣息看了裴崇遠一眼。

毫無意識的佟野還笑嘻嘻地問裴崇遠:「裴哥你剛才看見沒有?息哥帥爆了!」

「是嗎?」裴崇遠輕笑著說,「但打架終歸不好,你們這麼一打,這比賽成績也得取消了吧?」

 

 

38 佔有

蔣息平時雖然脾氣不好,但並不是沒頭沒腦就易怒的人。

今天算是所有火氣都聚了堆兒,剛好找個機會發洩罷了。

之前裴崇遠的話,蔣息琢磨了好一陣子,他甚至想,要是裴崇遠來了,自己就上場試試。

結果,比賽都快結束了對方也遲遲沒有出現。

蔣息越想越窩火,正愁火氣沒處撒,就來了這麼一出。

現在裴崇遠還在那兒陰陽怪氣地說話,他聽著就不是滋味兒。

「取消就取消,」蔣息說,「也不能就那麼讓人欺負著。」

裴崇遠看著他,笑了笑,沒說什麼。

佟野被攙扶著送去了校醫院,校醫還說呢:「一到你們有比賽,我就忙得團團轉。」

蔣息板著臉站在門口看著,校醫開了單子,讓他去拿藥。

「我去吧。」裴崇遠接過單子,出去取藥。

佟野瞄了一眼蔣息,笑著說:「今兒心情不好啊?」

「沒有。」

「切,你心情好不好我還看不出來?」佟野說,「這麼的,等會兒喝酒去唄,我請客!」

「你喝什麼酒?」校醫瞥了一眼佟野,「腳都腫這樣了,禁酒!」

佟野不樂意了:「我腳腫又不是嘴腫啊,為什麼不能喝酒?」

他開玩笑似的問:「您是不是給我開了頭孢?」

校醫坐在那兒瞪他:「你遵醫囑就完事兒了,歲數不大,話那麼多!」

佟野沖蔣息擠眉弄眼,做鬼臉的樣子愣是把人逗笑了。

裴崇遠拿藥回來的時候就看見蔣息倚在門框邊上笑著看佟野,倆人氣氛那叫一個和諧曖昧。

之前裴崇遠就聽蔣息說過,佟野也是個gay,倆人高中那叫什麼「神交已久」,說得跟互相暗戀似的。

裴崇遠對這種事向來不介意,打從他跟蔣息認識,就很明白,兩人的關係完全被他掌控著,就算如今的情況跟他最開始的打算有了出入和偏差,可這段感情,他始終是主導。

他不覺得蔣息會背叛他,而跟佟野發展出什麼。

只不過,自己的人對著自己冷臉卻和別人談笑風生,裴崇遠心裡不痛快。

他今天很忙,開會開得午飯都沒吃,下午從會議室出來,本來不打算過來了,反正蔣息也不上場,但琢磨琢磨,還是開車趕了過來。

來了就看見蔣息為了佟野出頭跟人打架,不知道的還以為佟野是他男朋友。

能痛快嗎?

怎麼想都彆扭。

蔣息這麼個冷漠的人,唯獨對佟野敞開了心,裴崇遠看著就是不自在。

「聊什麼呢?」裴崇遠走進來,笑著說,「這麼開心?」

「開心什麼啊!」佟野接過他遞來的藥,「謝謝裴哥。」

佟野衝著校醫揚揚下巴,撇嘴說:「我跟息哥想喝酒去,徐大夫不讓。」

「喝酒?」裴崇遠回頭看蔣息,「什麼時候?」

蔣息抬眼看他:「這不沒安排上麼。」

裴崇遠笑:「那要是安排上了呢?是不是今晚咱倆的約,你就放我鴿子了?」

佟野坐在那兒看兩人,怎麼看怎麼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吵架了?

因為什麼啊?

「沒有沒有。」佟野打圓場,「我說的要喝酒,息哥都沒搭理我。」

裴崇遠笑笑,看向了蔣息。

蔣息把不悅都寫在了臉上,摸摸口袋說:「我出去抽根煙。」

他轉身往外走的時候,校醫頭也不抬地說了句:「年輕人,少抽煙少喝酒,少熬夜少打架,少……」

沒等他說完,蔣息已經轉了個彎走遠了。

佟野看著裴崇遠,無奈地聳了聳肩。

「裴哥,你倆吵架呢啊?」

「沒,」裴崇遠笑,「我跟他有什麼好吵的?」

佟野覺得也對。

「對了,裴哥,前陣子息哥說過段時間還有場livehouse的演出,是你給介紹的,謝謝啊!」

「我就是給你們牽個線搭個橋,你們自己撐得起場面,之後才會有更多的機會。」

「明白明白,」佟野笑,「這事兒吧,說來說去,還是得謝你。說是就給牽個線搭個橋,但要是沒有裴哥你這一環,我們根本不可能有走出校門的機會,你說是吧?」

佟野笑得真誠,說得真誠,裴崇遠也只能配合著,笑笑,然後看向窗外,試圖找到蔣息的身影。

兩人在屋這麼聊著,佟野突然瞄到了裴崇遠手指上的戒指。

他其實挺長時間以前就看見了,但從來沒好意思太八卦。

今天趕巧,倆人聊得挺好,就隨口說了句:「裴哥你結婚挺早的啊。」

裴崇遠不到三十,在佟野看來,三十歲之前結婚,那都是英年早婚。

裴崇遠一愣,然後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明白是這小子誤會了。

他一笑,想說:不如你去看看蔣息脖子上掛著的項鏈長什麼樣。

但他突然發現,佟野這麼問就意味著蔣息沒把他倆的事兒告訴佟野。

為什麼沒告訴?

不是最好的朋友嗎?

裴崇遠心裡繫了個疙瘩,準備晚上回去問問蔣息。

「早嗎?」裴崇遠這話接得模稜兩可,「好像是有點兒早。」

「嗯,」佟野笑,「實不相瞞,之前我還以為你……」

他說了一半,剎車了,因為突然意識到這裡還有個坐那兒聽八卦的校醫。

佟野看看似笑非笑的校醫,不說話了。

蔣息抽煙回來,問了句:「能走了嗎?」

「走吧走吧,」校醫擺擺手,「別喝酒,少抽煙,年輕人不要總熬夜。」

佟野嘻嘻哈哈地應著,被蔣息跟裴崇遠扶著離開了。

「我懷疑誰來了他都這麼說,」出了校醫院,佟野學著校醫的語氣,「別喝酒,少抽煙,巴拉巴拉。」

蔣息輕聲笑了一下,說他:「你別學人家。」

裴崇遠看了一眼蔣息,收回視線的時候,把頭扭到了一邊。

兩人送佟野回了宿舍,蔣息說要去食堂給佟野買飯。

「晚上什麼安排?」裴崇遠問,「留在學校照顧他?」

「他用不著我照顧,」蔣息站在那裡看著他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裴崇遠笑了出來:「是嗎?那你說說,我在想什麼?」

「裴哥,有時候你也會吃醋,別不承認。」

蔣息翹著嘴角笑了笑:「你說這算不算風水輪流轉?」

以前總是蔣息覺得心裡不踏實,患得患失,看見裴崇遠跟年輕男孩說話他都要計較一會兒,今天竟然換成了裴崇遠吃醋。

蔣息心裡還有點兒得意。

他沒辦法,他只能在這種事情上來尋找裴崇遠愛自己的證據。

說起來,這有點兒可笑。

蔣息說:「等會兒我給他買了飯就和你走。」

裴崇遠看著他的眼神,意味深長。

「別這麼看我,咱們倆剛在一起的時候我就跟你說過,我和佟野沒那個意思。」蔣息說,「就是好朋友。」

「我這不沒說什麼麼。」裴崇遠抬手揉了揉他的頭髮。

兩人認識大半年,湊在一起大半年。

裴崇遠當然知道蔣息沒有二心,只不過就是彆扭。

就好像蔣息隨時都可能脫離他的掌控,讓他惴惴不安。

裴崇遠想的是,我已經為了你不斷破例,你必須,也只能被我一個人佔有。

當初蔣息當著他的面說自己有很強的佔有慾,那時候,蔣息的話繞著他的耳朵轉了幾圈,卻也沒繞進他心裡。

如今再想起來,裴崇遠大概能明白蔣息當時為什麼那麼說。

除去曾經被家人拋棄的因素,蔣息愛他,那是少年人的一腔赤誠聚在一起形成的一團火,蔣息就身在那團火中,用那火也燃燒著他。

現在好了,他也成了一團火,並且不允許蔣息那團火燒得比他更旺盛。

兩人較勁似的,拼的是誰能攥住誰。

「我去車上等你。」裴崇遠對他說,「停在老地方了。」

「好。」蔣息手插口袋,看著他,「我回來換完衣服就過去找你。」

「別換了,」裴崇遠打量著他笑,「這身挺好看。」

他第一次看蔣息穿籃球服,細長的胳膊和腿露在外面,陽光又性感。

要是這宿舍走廊沒有攝像頭,他恨不得現在拉過人,在蔣息的手臂上嘬個吻痕出來。

「穿著這身走吧,」裴崇遠笑,「頭一回見,讓我養養眼。」

蔣息聽他這話,終於露出一點兒笑模樣:「什麼意思啊裴哥?我平時已經開始礙眼了?」

「嘖,今兒怎麼這麼願意挑刺兒呢?」裴崇遠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又捏了捏,「緩緩啊,熄熄你頭頂上的火氣。」

他放開蔣息的時候,沒直接收手,手指沿著蔣息手臂的肌肉線條慢慢落下,滿是調Q的意味。

「你忙去吧,我走了,」裴崇遠,「可別餓著你那好朋友。」

蔣息抬手拍了一下他:「我熄火,你也別陰陽怪氣的,趕緊走吧,等會兒我去找你。」

裴崇遠笑笑,下樓了。

蔣息看著他下樓的背影,歪著頭,捏扁了口袋裡的煙盒。

最近兩人總是這樣,因為點兒小事好像就能互相較勁大半天。

沒意義,但停不下來。

蔣息也起步往外走,走在裴崇遠十米開外的地方,琢磨著,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39 較勁

蔣息想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索性不想了。

他跑去食堂給佟野買了份面打包送了回來,然後隨便扯了個謊,告訴佟野自己這個週末去親戚家,讓對方老老實實在宿舍休息,有事兒電話聯繫。

佟野沒想那麼多,擺擺手讓他走了,還嬉皮笑臉地囑咐蔣息:「息哥,你忙你的,千萬別太惦記我!」

蔣息笑他:「誰稀罕惦記你。」

從佟野宿舍出來,蔣息透過走廊的窗戶看了看外面。

九月末,天還沒那麼涼,葉子也還沒開始往下掉,總有一種秋天其實還沒來的感覺,但早晚確實冷了很多,沒了陽光,日子就難熬了。

他摸了摸口袋,發現只剩下一根煙了,回自己宿舍又拿了一包,然後收拾了兩件衣服,出門了。

兩人在一起一年半,裴崇遠不止一次說過,讓蔣息搬過去跟他住,但都被蔣息拒絕了。

或許是因為自己並沒有生長在一個健全的家庭裡,這讓蔣息對「家庭」這個詞感到極其不安。

兩人住在一起,是同居,同居的兩人組成了一個並不牢靠的家庭關係。

他還是害怕。

這些顧慮,他曾經跟裴崇遠提過,裴崇遠表示理解,後來就也不再強迫。

蔣息沒事的時候,週末都會到裴崇遠那裡去過,但偶爾週末有演出,他就留在學校,跟佟野他們一起準備演出。

蔣息拎著一個手提袋往停車場走,快到停車場的時候,突然被叫住了。

一個女生費勁地朝他跑過來,肩上扛著佟野搞的那面大旗。

蔣息這才想起來,當時他急著上場打架,把這東西隨手遞給了站在旁邊的人,結果走的時候,給忘了。

女生笑著說:「這個,我是不是得還給你啊?」

不僅是佟野的那面旗,還有蔣息當時脫了亂扔的外套。

蔣息接過來,道了謝,女生擺擺手,沒多說什麼就走了。

「這是什麼?」

蔣息正準備再回宿舍一趟,把這東西給佟野拿回去,結果還沒抬腳就聽見了裴崇遠的聲音。

「佟野自己弄的。」蔣息說,「下午比賽,讓我給加油來著。」

裴崇遠走過來,扯開旗子看了一眼,笑了出來。

「夠能折騰的。」

「他就這樣。」蔣息把手裡的袋子跟衣服遞給裴崇遠,「我再回去一趟,把旗給他送回去。」

裴崇遠站在那兒沒伸手,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怎麼了又?」蔣息皺了眉。

「沒事兒,我跟你一起去。」裴崇遠接過他的衣服和袋子,走在了他身邊。

蔣息今天原本就堵得慌,兩人說話卻還總是對不上頻道,越想越窩火。

「你今天到底怎麼回事?」蔣息說,「跟故意找茬似的。」

「我能怎麼回事兒?吃醋唄。」裴崇遠笑著看著前方,「我的人,為別人搖旗吶喊,為別人出頭打架,我不能吃醋?」

蔣息怔了一下,沒忍住笑了。

他們倆最近半年就過得磕磕絆絆的,很多問題逐漸顯露,兩人似乎每天都在較勁,看誰能壓制住誰。

蔣息經常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呢,裴崇遠已經撂下了臉,好像看他跟誰交往都礙眼似的。

他不知道裴崇遠這是鬧什麼彆扭,有些醋吃得是真沒勁。

有時候蔣息也會想,當初是不是有點兒太草率。

他們剛認識,互相完全不瞭解,就那麼莽撞地走在了一起。

每個人的成長路徑不同,三觀構成也不同,他們倆又都是主意很正誰也說服不了誰的人,一旦遇到點事情,發生點矛盾,真要較真去解決,那必然要大吵一架。

不過好在,不管發生什麼,裴崇遠永遠先熄火,然後哄著他似的,就此順著他的話往下說,兩人這架是從來沒吵起來過。

只不過,裴崇遠心裡究竟怎麼想的,蔣息不知道。

「我就覺得委屈,」裴崇遠笑著說,「開了一天會,特意來看你,結果,沒看見你打球,看見你為別的男人出頭,你說我得什麼心情?」

蔣息側頭看看他,然後站住腳,用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

「難得啊。」蔣息說,「這麼長時間了,都是我為了你的鶯鶯燕燕吃醋,難得你也知道吃吃我的醋。」

裴崇遠見他笑了,氣兒也順了。

吃醋嗎?

是挺吃醋的。

但更多的是怒意。

裴崇遠經常會覺得自己為了蔣息改變了這麼多,蔣息就該只屬於他,見不得他的人多看別人一眼。

「我當然知道。」裴崇遠說,「記不記得你以前跟我說過的話?」

蔣息疑惑地看向他。

「我這人佔有慾挺強的。」裴崇遠笑著看他,「我的東西,別人碰都不能碰一下,我的人,別人看一眼我都能生氣。」

蔣息聽完,笑出了聲。

他後退半步,看著裴崇遠說:「原來你記得。」

「當然記得,你說過的話我哪有不記得的道理。」

「那最好了。」蔣息說,「這麼長時間了,你表現得都還算不錯,再接再厲,可千萬別忘了。」

蔣息白了他一眼,繼續往前走。

「嘖,怎麼說著說著又不樂意了?」

「裴哥,你別給我搞惡人先告狀的那一招,別用我說你的話來對付我。」蔣息看他,「咱們倆不一樣,你自己心裡清楚。」

蔣息早說過,裴崇遠過去有過什麼樣的感情經歷到他這兒都能一筆勾銷,翻舊賬沒勁,他只在乎有了他之後。

但他架不住裴崇遠用這句話來說他。

「你計較我跟佟野,真挺沒勁的。」蔣息說,「這麼跟你說吧,我們倆認識的時間比咱們倆認識的時間久,要是我們看對眼了,今天根本就沒你什麼事兒了。」

「小息,好好說話!」

「是你先不好好說話的。」蔣息扯過裴崇遠手裡拿著的衣服跟袋子說,「你先回去吧,今天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晚上在學校住。」

蔣息走了,留下裴崇遠自己站在那裡,看著他被風吹鼓起來的球衣。

裴崇遠沒動,一直到蔣息轉了過去,被宿舍大樓擋住再看不見,才轉身回到車上,開車走了。

他走前,給蔣息發了條消息:消消氣,晚上給你打電話。

裴崇遠從蔣息學校離開之後,去了孔尋那兒。

酒吧還沒開始營業,老闆孔尋正跟新來的調酒師聊天。

說是聊天,其實更像是調情。

「別聊了。」裴崇遠敲了敲吧檯桌面,「調杯酒。」

「怎麼了這是?臉臭得跟誰欠你錢了似的。」孔尋笑,「誰啊?誰欠你錢不還啊?」

裴崇遠坐下,解開了襯衫袖口的扣子。

「你說蔣息怎麼回事?」

孔尋一聽,笑了:「哦,情場失意了。」

他坐在裴崇遠對面,看熱鬧似的說:「我早說,你倆遲早要掰。」

「真對不起,讓您老人家失望了。」裴崇遠點了根煙,「暫時還沒掰。」

「那可真是太遺憾了。」孔尋從他煙盒裡抽了根煙出來,點上,「這都快兩年了吧?我還真沒想到。」

當初他們倆在一起,裴崇遠就沒真的想長久。

孔尋最瞭解他,這人的愛情觀整個兒就是破碎的,小小年紀的時候就被拐帶的不信愛情能長久,兩年,是真的出息了。

「蔣息怎麼你了?」孔尋問,「還是你怎麼蔣息了?」

「我覺得我們倆最近不太對勁。」

酒保拿了酒過來,想坐下聽八卦,結果被孔尋攆走了。

「怎麼個不對勁法?」孔尋說,「蔣息不挺好的嗎?我看你倆還整天你儂我儂的,他一上台,你眼睛粘人家身上恨不得在台上把人扒光嘍。」

「不是那麼回事兒。」裴崇遠笑,「我可不是想把他在台上扒光麼,讓這些人知道知道那小帥哥是誰的。」

「得了吧你。」孔尋抖抖煙灰,「說吧,怎麼了?」

「彆扭。」裴崇遠說,「秋天人是不是願意上火?怎麼聊天都彆扭。」

「這話我聽著可有點兒耳熟。」孔尋故作沉思狀,然後一拍桌子,「想起來了!去年這時候你也是這麼說的!」

孔尋大笑:「你他媽當時說什麼了還記得不?」

他學著裴崇遠的樣子,做作地說:「一年了,挺沒勁的,要不這冬天過去就算了,我倆估摸著也到頭了。」

他學完,趴在桌上大笑。

「你他媽說話跟放屁似的,那時候我還說呢,你要放了蔣息,我他媽轉身就追他去,多好一小伙子,白白讓你佔了一年的便宜。」孔尋其實沒那意思,只是故意擠兌裴崇遠,拿話臊他,「結果呢?你轉身就跟人黏黏糊糊的,這都又一輪了,還他媽沒掰扯清楚呢。」

裴崇遠剛要說什麼,被孔尋又給打斷了:「等等,不對,那不能叫沒掰扯清楚,那是你根本沒掰扯。你他媽壓根兒不想跟人家分,就嘴上扯扯皮。」

孔尋靠在椅背上看著他,抽了口煙,笑得意味深長。

「老裴,說真的,我覺得你栽蔣息手上了。」孔尋說,「咱倆認識這麼多年了,你什麼樣我沒見過?但就沒見過你這樣。你別不承認了,風流浪子再怎麼撐著這人設也該倒了,你就是離不開蔣息了。」

他用力抽了口煙,煙灰掉在了褲子上:「哥們兒今天就當回預言家,你信不信,要是你倆真分了,你轉身就得悔得腸子都青了。」

 

 

40 體諒

裴崇遠跟蔣息的關係,他心裡清楚。

要真不愛,不可能在一起這麼久。

他太清楚自己怎麼回事兒了,這麼多年頭一次把一個人放在心尖上。

可越是往心尖上放,他就越是心裡不踏實,大概就是習慣了不把真心交付,一旦真的落在了誰手裡,總怕有天會落空。

他習慣了掌控一切,懼怕那種被人掌控的感覺。

「再說吧。」裴崇遠說,「本來這種事也沒指望天長地久的。」

「少他媽放屁。」孔尋說,「雖說我也不是什麼好人,好像沒立場說你,但愛情這東西,挺有意思的,比高考還能改變人生。」

裴崇遠笑著罵他:「就他媽你會說話。」

兩人閒聊著,慢慢悠悠地喝著酒,孔尋說:「你記得以前上學那會兒你說什麼來著?」

「我說過的話可多了。」裴崇遠盯著正在燃燒的煙問,「你說的是哪句?」

「你說你才不會愛上誰,」孔尋戲謔地笑,「那會兒你跟個愛情學家似的,說得頭頭是道,現在呢?完他媽蛋!」

裴崇遠笑,搖了搖頭。

「不跟你開玩笑,有時候是挺累的。」裴崇遠對孔尋說,「這事兒,真不好說。」

他抽了口煙,看向外面:「可能就是習慣了。」

孔尋看著那明明滅滅的煙,拿起酒瓶,喝了一口。

「據說新習慣養成只需要21天,」孔尋把酒放下,推到他面前,戲謔地說,「等你什麼時候想養成新習慣了,跟哥們兒說,哥們兒給你助力哈。」

都是玩笑話罷了,兩人相視一笑,碰了杯,笑罵著喝酒。

從酒吧出來的時候,裴崇遠叫的代駕還沒到。

他自己坐在車裡,開著車窗抽煙。

他突然想起之前蔣息說十一長假想出去自駕游,這事兒得過去一個多月了,不知道那小子還記不記得。

他叼著煙,給蔣息發了條消息:十一怎麼安排?

蔣息正坐在排練室死命地敲鼓,手裡拿著的還是當初裴崇遠送他的那副鼓棒。

他的手機放在窗邊的桌子上,佟野的電話跟裴崇遠的信息他都沒看見。

蔣息心裡憋著一股火,沒處撒。

是不是所有戀愛的人久了之後都會這樣?因為時間久了就開始相看兩厭了?

蔣息不覺得自己看裴崇遠看厭了,他還是喜歡,還是會半夜醒來再睡不著的時候盯著對方看個沒夠。

裴崇遠對他其實跟以前也沒什麼兩樣,依舊事事處處都由著他,百般溫柔地遷就。

還是不對。

他們見面的時間裡,絕大部分時候都在做 A

偶爾蔣息會問一問裴崇遠最近都在忙什麼,在接觸什麼人,聊著聊著,又會落到兩人之間,然後重複之前已經做過不知道多少次的事。

有時候蔣息也會恍惚,問自己,別的情侶是不是也都這樣,見面就是不停地做 A

他喜歡跟裴崇遠做,他很樂在其中,可是總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缺了什麼。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缺少安全感,只有裴崇遠抱著他時,才會覺得安心,於是就不停地索取,可不知道為什麼,一開始還好,後來越是這樣,就越是不安。

兩人做愛時,他會望著裴崇遠手上的戒指發呆,會咬著自己掛在胸前的戒指忍不住皺眉。

他們試過很多種姿勢,可是慢慢的,好像哪種都不能讓他像以前那樣快活。

蔣息很迷惑,卻不知道應該去找誰解惑。

最後一個鼓點落下的時候,蔣息突然想起之前兩人聊天時的對話。

那天他們窩在家裡看了部電影,蔣息讓裴崇遠評價一下,裴崇遠說的卻是:「不真實。」

「為什麼?」

「哪有這種愛情?」裴崇遠站起來,笑著點了根煙,一邊往後院走,一邊說,「分開那麼多年還能念念不忘,也就電影裡才有。」

蔣息當時看著他,有句話想問卻沒問出口。

如果咱們分開了,你會對我念念不忘嗎?

本來已經過去很久了,卻在這個晚上突然又想了起來。

蔣息又想問了:要是我們分開了,你會難過嗎?會對我念念不忘多久呢?

他歎了口氣,收齊鼓棒,準備回宿舍。

蔣息不想分開,也根本沒想過要分開。

他穿好大衣,去桌子上拿了手機。

點開屏幕看到未接來電跟信息,看了一眼,還是先回復了裴崇遠。

他剛回了個「再說吧」,裴崇遠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你之前不是說十一想自駕游嗎?」裴崇遠這時候已經到了家,沒進屋,坐在車裡給蔣息打電話,「眼看著就放假了,最近計劃一下?」

蔣息還沒走出教學樓,聽見裴崇遠這麼說,突然愣了一下。

他笑了笑,是真沒想到裴崇遠還能記得這件事。

當時他只是隨口一說,裴崇遠沒表態,他以為這事兒就算了。

「你有時間?」蔣息坐在一樓大廳的長凳上,面朝著巨大的落地窗。

他突然想起自己跟裴崇遠剛認識的時候,也是這麼坐在這裡,等著裴崇遠來接他。

那天他在發燒。

蔣息想起李宗盛那首歌裡唱的:愛戀不過是一場高燒。

他對裴崇遠的這場高燒,從那時候開始,延續到了現在,或許,還會延續很久很久。

「必須得有。」裴崇遠笑,「我有七天假期,你計劃一下?我就跟著你走。」

我就跟著你走。

這句話多動聽。

蔣息低頭笑了,手指碾著大衣的衣襟。

「行。」

裴崇遠聽見了他的笑聲,原本沉悶的心,好像打開了窗子,透了氣。

「明天週六,我去接你吧,」裴崇遠說,「一起計劃一下這事兒,馬上放假了,自駕游的話,挺多東西要準備。」

「嗯,那我等你。」

自從兩人在一起,蔣息就好像有了個家。

雖然他不承認,也不願意去想,但確實,很多節假日,他再不是一個人。

兩人一起過了兩個春節,度過了十幾個假期。

只要裴崇遠有空,兩人就膩在一起。

他們的生活單純到只有做愛和情話,好像很甜蜜,但到頭來,總好像少了什麼。

所以,這次的自駕游蔣息很重視,跟裴崇遠定下之後,就通宵開始查資料安排行程。

結果,卻落空了。

裴崇遠公司臨時有事,十一他的假期改成了出差。

蔣息不是不懂事的人,有事他當然不能攔著,只是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裴崇遠開玩笑似的說,「也挺好,白天我出去幹活,晚上回了酒店還能幹你,也當是咱們度假了。」

如果是平時,蔣息可能把這話當玩笑,笑罵幾句也就過去了,他們之間不是沒開過這種玩笑。

但今天不行,蔣息正生著氣,自己一腔的期待都落了空,裴崇遠還說這種話,正中他的雷區。

「我他媽是你的充氣娃娃嗎?」蔣息冷眼看向裴崇遠,「我的假期就活該守著空屋子等你操?」

「……我不是那意思,」裴崇遠也沒想到他會因為這句話真的炸了毛,趕緊趁著紅燈拉著人手安撫,「這不開玩笑呢麼。」

「我今天沒心思跟你開玩笑。」蔣息冷著臉,抽回了手,扭頭看向窗外說,「這事兒也不怪你,公司的決定,你能怎麼辦?」

裴崇遠笑著揉他的頭髮:「是,所以你理解一下。」

我理解。

蔣息皺著眉看著外面,心裡再不痛快也沒辦法,他不理解也不行。

這一晚上,蔣息沒睡著,看著裴崇遠的睡顏,皺著眉胡思亂想。

睜眼到天亮的結果是第二天情緒更差,徹底把自己關在樓上的書房不出來,裴崇遠去機場他都沒送。

裴崇遠走的當天下午蔣息也走了。

他訂了酒店,買了機票,自己出發去旅行。

他不想留在裴崇遠家,沒有裴崇遠的這棟房子,讓他焦慮不堪。

出去玩也好,散散心,也讓腦子清醒一下。

這些日子總是因為感情的問題焦慮,弄得他都不像自己了。

患得患失。

斤斤計較。

愛情裡的人都會這樣嗎?

蔣息躺在酒店的床上,看著外面的陽光,鄙視那樣的自己。

他給佟野發信息:幹嘛呢?

佟野很快打了電話過來:「息哥!你幹嘛呢?」

「出來旅遊。」蔣息說,「這地方太熱了,下了飛機直接短袖。」

佟野一驚:「哪兒啊?」

蔣息說了地名,問佟野:「你忙活什麼呢?」

他聽著佟野那邊熱鬧得不行,有些好奇。

「陪我媽逛街呢,商場好像來了個小明星,擠得裡三層外三層。」

蔣息笑了,笑完有點兒落寞。

兩人隨便閒扯了幾句,掛了電話之後,蔣息深深地歎了口氣。

他想裴崇遠了。

蔣息性子拗,早上連句再見的話都沒說,這會兒也不想主動聯繫對方。

他不知道裴崇遠什麼時候會給他打電話,也不知道人家會不會聯繫自己。

畢竟之前是他一直在鬧脾氣,挺煩的。

蔣息翻了個身,抓起枕頭蒙住腦袋,沒心思出去玩,趴在床上睡著了。

他不知道睡了多久,最後是被電話吵醒的。

「小息,在幹嘛?」

電話是裴崇遠打來的,隔山隔水,那邊已經穿上了毛衣,蔣息這邊卻還在穿短袖,像是隔了一整個季節。

蔣息睡眼惺忪,還沒怎麼醒過來。

他拿著手機,低吟了一聲,撒嬌似的說:「裴哥……」

裴崇遠聽見他這聲音,笑了。

之前走的時候,蔣息說什麼都不理他,他心裡也挺不痛快的。

都是人,沒誰真的一點兒脾氣都沒有。

裴崇遠自認這次的事情責任不全都在自己,確實臨時有事,沒辦法,他也好好道歉了,可蔣息脾氣一上來,怎麼說都不聽,他也來了火氣。

走的時候,他特意去敲書房的門,結果人家理都不理,裴崇遠也生氣。

氣了一路,下了飛機,裴崇遠突然就想,自己這是何必呢。

跟一個孩子置什麼氣。

到了酒店,休整一下,跟合作方碰了個面簡單聊了幾句,立刻就打了電話過來。

本來裴崇遠還在想,打通了電話兩人好好聊聊,蔣息脾氣倔,不高興他就多哄哄,小孩兒不就是這樣麼,得被哄著。

不過沒想到,對方一接起來就在撒嬌,聽得他都笑了。

之前的火氣全沒了,怨念也散了。

裴崇遠柔聲問:「這是在睡覺?」

蔣息還沒睡醒,反應有些慢,翻了個身,慢吞吞地「嗯」了一聲。

「那我吵醒你了?」

蔣息緩了緩神,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家,而是躺在酒店的房間裡。

腦子慢慢清醒,也意識到打電話來的人是裴崇遠。

「裴哥。」蔣息歎了口氣。

「嗯,怎麼了?」

「跟你道歉。」蔣息坐了起來,然後光著腳下床,站在了陽台上。

傍晚的城市,夕陽正好。

他面朝著西方,看著被染成了粉橘色的天。

景色很美,溫度適宜。

如果這個時候裴崇遠在身邊就好了。

「我不應該跟你發脾氣。」蔣息說,「我該體諒你。」

裴崇遠聽著他的聲音,也心軟了。

「沒事兒,也不都是你的問題。」

「你說別人談戀愛也會這樣嗎?」蔣息問,「敏感,多疑,自私,小氣。」

「可是這些你都沒有啊。」裴崇遠不願意聽他說這些,「小息,你要知道,兩個人在一起都是要慢慢磨合的,有些人相處久了會發現激情退去之後兩人並不適合,也有些人在一起時間長了卻越來越契合。」

「那你覺得我們是哪一種?」蔣息問,「裴哥,你覺得我們是哪一種?」

 

 

41 低俗喜劇

裴崇遠說給蔣息的話頭頭是道,被問到了,卻沉默了好幾秒。

「這還用問嗎?」裴崇遠笑,「咱們倆都快兩年了,你還懷疑呢?」

蔣息輕笑了一聲,故意努力忽略掉裴崇遠沉默的那幾秒。

「你幹嘛呢?」裴崇遠問,「有沒有乖乖在家等我?」

「當然沒有。」蔣息點了根煙,坐在酒店房間陽台的搖椅上,「我出來了。」

「去哪了?」裴崇遠的語氣有些緊張,緊張中隱約夾雜著一些因為蔣息沒有提前報備而壓制不住的不悅。

「你鬧脾氣也別亂跑,要去哪兒等我回去陪你。」

「不用。」蔣息說,「你忙你的,我都這麼大的人了,不至於出個門還能把自己丟了。」

裴崇遠在這邊皺起了眉,問他:「你什麼時候回去?」

「七天,」蔣息說,「假期最後一天最晚的一趟航班回去。」

「嘖,這是故意的啊?」裴崇遠說,「我不告訴你了嗎?我五號就回。」

「我七號。」蔣息還是在較勁。

他突然發現一直以來總是他以裴崇遠為主,什麼事都要為對方讓路,他蔣息什麼時候這麼唯唯諾諾過?

他是愛裴崇遠,但也不想再一味地遷就。

太累了。

太不像他自己了。

為什麼愛一個人就要這樣?

「那我忙完過去找你?」裴崇遠試探著問。

「別,」蔣息拒絕了,「這個假期就讓我自己過吧,你也放鬆一下,總跟我在一起,怕你累。」

裴崇遠笑了:「別胡說。」

聽著裴崇遠的聲音,蔣息抽著煙看向外面,輕聲說:「裴哥,這裡風景特別好,以後有機會的話,一起來。」

裴崇遠沒問那是哪裡,但回答了一個:「好。」

十一這個長假,蔣息就自己在這裡走過了陌生的街道,去陌生的店吃飯喝酒看演出,晚上從酒吧出來,一個人沿著海邊慢慢悠悠地走。

海浪拍打著沙灘,耳邊是那些遲遲不肯回去睡覺的小朋友們的嬉笑聲。

他站在那裡,看著自己剛剛走過的路留下了腳印,又看著海水襲來,把他的印記沖刷個乾淨。

就好像,他從來沒有到過這裡。

看著大家都成群結隊有人陪,蔣息是有些落寞的,他坐下,看著望不到邊的大海,想著裴崇遠。

假期的第五天,蔣息懶得出去,乾脆窩在酒店裡,連吃飯都是點的外賣。

他躺在床上看著機票的信息,猶豫著要不要提前回去。

畢竟,今天裴崇遠出差結束,也要回去了。

蔣息長這麼大都是那種一個人做什麼都行的,結果有了裴崇遠之後,好像沒有對方在,哪裡都寡淡無趣,讓他提不起興致。

正看著機票,孔尋突然打了電話過來。

「大哥。」蔣息接起了電話。

上午十點多,孔尋這邊剛睜開眼睛,睡眼惺忪,哈欠連天。

「蔣息哈,」孔尋撐著眼皮看了眼手機屏幕,確認自己沒打錯,「有個事兒,剛和我說的。」

「嗯,什麼事兒,你說。」

「你們下周有空不?」孔尋翻著桌上的檯曆,「下週六,我朋友那livehouse想請你們過去。」

「淮南胡同那個?」

「對,就是他家,」孔尋說,「上次你們去過,人還挺多的。」

「行啊,應該可以,我等會兒問問他們幾個那天都有空沒。」

「哎行,然後我看看啊,我得找找,」孔尋琢磨著把朋友的聯繫方式直接給蔣息,讓他們自己定時間去,「他們這事兒這回有個專門的人負責,你等會兒,我找找……」

孔尋把蔣息的電話調到後台,開始翻手機通訊簿。

還沒翻到,另一個手機響了。

他扭頭一看,來電人竟然是裴崇遠。

「你他媽這點打電話來,有什麼毛病?」

裴崇遠說:「我在你店外面呢,開門。」

孔尋低聲罵了一句,不情不願地從床上下來了。

他住酒吧三樓,穿著睡衣打著哈欠從臥室出去,晃晃蕩蕩就下了樓。

裴崇遠今天也是倒霉,原本應該今天晚上回來,但事情提前全部敲定,他不想在那兒繼續待著,就改簽了機票,趕了個早班機。

打車回家,打的車半路輪胎爆了,他差點兒受傷。

本來換個車走就行,但剛巧前面轉個彎就是Subway,沒吃飯還一肚子火的裴崇遠就直接拖著行李箱來找孔尋了。

孔尋開了門,罵罵咧咧地說:「你他媽一大早折騰個屁啊。」

「給我找點吃的。」裴崇遠進來,隨手把行李箱一放,大衣掛在櫃子裡,熟門熟路地拿了瓶酒。

「這是要去哪兒?」

「去哪兒?剛回來。」裴崇遠坐在吧檯,開酒瓶蓋的時候,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跟蔣息喝酒時,那人直接用牙咬開瓶蓋的樣子,又帥又性感。

他笑了笑,揉了揉脖子,空腹喝了口酒。

「剛回來?幹嘛去了?」孔尋隨便給他拿了包魷魚絲,「湊合吃吧,一大早誰他媽給你下廚?」

裴崇遠瞪了他一眼,伸了個懶腰。

「說真的,你幹嘛去了?」孔尋坐在他對面,也開了瓶酒,「我記得之前你不說十一出去玩嗎?這麼快就回來了?」

「玩個屁,」裴崇遠歎氣,「出差去了。」

孔尋一愣,然後又笑了。

「還上次那項目?」

「嗯。」

「操啊,你他媽是出差還是看小情兒去了?」

「看你媽的小情兒。」裴崇遠說,「說了八百回了,我跟那項然沒事兒,就他叔叔,總想用他牽制我,討點好處。」

「他那叔叔可真行,把他當什麼了?」

「也不是什麼親叔叔,反正親不親的,不是好人。」裴崇遠說,「項然那孩子挺好的,單純得有點兒缺根筋似的,腦子轉不過那個彎來。」

「喲喲喲,憐惜了。」

裴崇遠:「憐惜個屁。」

公司接的項目,安排他去對接,不去也不行。

去了吧,有些事兒就避免不了,他自己也挺糟心的。

他挺不願意跟這種不守規矩總想著投機取巧的人合作,但那個項總不知道哪兒來的本事,年年能拿到他們公司的標。

至於那個項然,就被他那叔叔利用著,自己傻了吧唧地往裡跳,裴崇遠是一點兒不想陪他們玩。

「我他媽看你還是沒收心。」孔尋瞇縫著眼睛,犯著困喝著酒,「快兩年了吧?蔣息怎麼就跟了你這麼個狗東西,當初你就沒上心,現在也這狗樣,早看透你了。」

「你好?你他媽還有臉說我?」裴崇遠空腹喝酒,胃裡難受,起身琢磨自己去弄點兒什麼吃的來。

「哎,說真的,之前那項然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他長得是真合你胃口,」孔尋開他的玩笑,「怎麼著?前陣子跟我在那兒嘰嘰歪歪的說什麼沒準兒不一定的,其實你心裡早盤算好了吧?」

孔尋拿拖鞋扔他:「今年冬天,這小暖水袋要換人了吧?」

裴崇遠沒聽見他的話,進了後面去找食材了。

孔尋喝了口酒,也站了起來,單腿跳著穿好拖鞋,也去跟著裴崇遠過去了。

他原本就沒睡醒,被這麼一打岔早就忘了睡衣口袋裡還放著手機。

蔣息坐在酒店的大床上,掛斷電話的時候,脊背都是冷汗。

有時候真的很諷刺,你永遠不知道一通電話能聽到多不可置信的消息。

當初就沒上心。

狗東西。

今年冬天要換人了。

狗東西。

項然合口味。

蔣息眼睛紅了,攥緊了手機,然後狠狠的丟在了對面的電視屏幕上。

手機碎了。

電視屏幕裂了痕跡。

他看著那痕跡,覺得就像自己的心,硬生生被裴崇遠掰碎了。

掰碎了,掉出來的不是碎渣粉末,而是一地的血。

當初就沒上心?

蔣息幾乎咬碎了牙齒。

當初就沒上心。

他拿過床頭櫃上的水,擰開瓶蓋的時候,手都是抖的。

蔣息一口氣喝光了一瓶水,然後起身的時候,直接吐了出來。

他忘了以前自己在哪看過這麼一段,是說當人極度悲傷的時候會引發嘔吐。

那時候他還不相信。

現在他也不相信,不過不是不信極度悲傷會引發嘔吐,而是不相信自己會這麼難受。

外面天光大好,他卻覺得自己好像被推到了冰窖裡。

通體發冷,好像死了。

他回頭看看床,上面沒有他的屍體,他確實還活著。

蔣息又去看自己的手機,猶豫著,最後還是沒打給裴崇遠。

他去廁所,路過手機的時候,腳踩在上面,覺得腳心發疼。

他似乎突然就明白了這些日子以來兩人不停地鬧些看似不痛不癢的小矛盾究竟是為什麼。

是裴崇遠在蓄意謀殺,謀殺他們的這段關係。

蔣息洗了個冷水澡,把自己收拾利落,拿出手機卡,下樓。

他去附近的商場重新買了一個手機,然後回酒店訂機票。

他一刻不停地收拾完,提著行李下樓,退房、賠錢,打車去了機場。

在去機場的路上,他給裴崇遠發信息:裴哥,我現在回家,晚上見。

飛機起飛的時候,蔣息看著外面,陽光刺眼,他卻好不躲閃地去直視那陽光。

在顛簸中,飛機離開地面,衝向雲層。

他看著離他越來越遠的城市,突然覺得好像在俯視自己已經死亡的身體,他的靈魂抽離出來,看著可笑的人間和可笑的他。

蔣息閉上眼,靠著椅背。

他突然想起自己從前對裴崇遠說過的話。

我小時候失去了太多,後來長大了就告訴自己,只要是我的,誰也別想搶,敢跟我搶的,我不會讓他有好下場。

如果是我的東西背叛了我,就算我狠不下心毀了它,也會像是丟掉垃圾一樣丟掉它,人也一樣。

說這些話的時候,蔣息並沒有想到,裴崇遠從來都沒有真的聽進去。

搞了半天,他們的兩年原來只是一出低俗喜劇,可笑得讓人哭出來。

蔣息回去,對裴崇遠說得第一句話就是:「裴哥,我不要你了。」

他平靜,克制,斬釘截鐵。

他宣佈。

我不要你了。

 

 

42 紋身

蔣息到家的時候比平時晚了將近一個小時,還沒進門就聽見尾巴在屋裡小聲地叫。

他開了門,鞋都沒來得及換就被尾巴撲了個滿懷。

尾巴是他前年撿來的一條金毛,那會兒下暴雨,被惡童打斷了尾巴的小狗縮在巷子口哀嚎。

蔣息從來沒想過要養動物,但看見這只慘兮兮的小傢伙時,竟然覺得被紮了心窩。

他用衣服裹著瑟瑟發抖的小狗去了附近的寵物醫院,嚴重缺乏營養,尾巴也保不住了。

蔣息收養了它,當自己家人照顧著。

兩年過去,當初在大雨裡被淋得又髒又可憐的小狗長成了溫順懂事的大狗,站起來有半人高。

只可惜,它再高興也沒法像別的狗一樣,搖搖尾巴讓主人知道自己的快樂。

不過沒關係,它沒有尾巴蔣息也能解讀它的心思。

「行了行了,」蔣息使勁兒揉了揉它的腦袋,被它舔了半天手心,「你得讓我把鞋換了才能給你做飯。」

尾巴像是聽懂了一樣,放開了蔣息,退後兩步坐下來看他。

蔣息滿意地笑,心說,這狗可比有些人懂事兒多了。

他換了鞋,又換了衣服,然後到廚房去給尾巴煮骨頭肉。

大學畢業之後,他原本想離開這座城市,但那會兒孔尋打來電話,說自己查出胃癌,不知道能活到哪天,問他願不願意接手Subway

蔣息不願意,可是見到孔尋的時候,心軟了。

孔尋說:「估摸著還是我作惡多了,三十來歲,遭了報應。」

蔣息沒說話,他其實想告訴孔尋,作惡的另有其人,只不過,這幾年來他們都對那個惡人閉口不談,就好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索性,不說了,說了又能怎麼樣,沒勁透了。

蔣息眼看著孔尋一天天憔悴下去,一開始還能咬牙堅持,可最後還是鬆口答應了。

答應是答應了,但並不是接著把Subway開下去。

他沒法再踏入那家酒吧。

孔尋擺擺手:「隨你吧,我現在就只想活著。」

蔣息賣了自己住了幾年的那棟別墅,他爸知道這事兒後沒敢多問,畢竟眼見著兒子這幾年越來越凶,面都不太願意見。

不跟他見面,蔣息倒樂得清靜。

賣房子的錢蔣息都給了孔尋,當是買下酒吧的費用。

孔尋說:「我那店可不值這麼多錢。」

蔣息沒說什麼,走了。

後來蔣息的賬戶又收到孔尋的轉賬,給他還了一多半回來。

酒吧易了主,蔣息成了老闆。

重新裝修,換了名字,連店裡的服務生跟酒保都換了一批人。

以前鬧哄哄的酒吧變成了清吧,Subway改成了2008

酒吧不再有演出,槍狗也再沒上台表演過,蔣息不再打鼓,也不再是莽莽撞撞就會愛上一個人的理想主義者。

店開起來之後,一開始生意不溫不火,來這裡的大都是Subway的常客,不愛清吧。

那段時間蔣息過得拮据,車也都賣了,硬撐著,好在近一年半開始回暖,終於盈利了。

他在自己大學附近買了個小房子,兩室一廳,八九十平,他跟尾巴住,倒也不錯。

每天的生活很規律,雖然自己是開酒吧的,但從來不會在店裡待到太晚,基本上八九點鐘一定會收拾收拾回家,給尾巴餵食,再帶它出去遛彎兒。

蔣息煮好了骨頭肉,蹲在那裡看尾巴吃。

尾巴還沒吃完肉,蔣息的手機響了。

他站起來,循著聲音回到門口,在掛在衣架上的大衣口袋裡找出了手機。

「息哥!」

蔣息笑:「說。」

打電話來的是佟野。

大學畢業之後,佟野也不知道怎麼想的,考了個證,去小學當起了音樂老師。

蔣息有一次去找佟野,恰好趕上佟野正在上課,他就好奇地去班級後門看,看著佟野彈著電子琴教一幫戴著紅領巾的小孩兒唱《爺爺為我打月餅》,他憋笑差點兒憋出內傷。

「我剛才突然想起個事兒啊!」佟野跟榮夏生吃完晚飯後在樓下踩著雪遛彎兒,聊著聊著就聊到了蔣息,然後佟野猛地想起一件大事兒,「上週三是你生日吧?」

蔣息一怔,問了句:「今天幾號?」

「反正上週三是13號。」

13號。

蔣息的脊柱像是突然過了電似的,電得他思維短路,手腳發麻。

上週三,13號。

他從來不記得自己生日,甚至如果沒有別人提起,他會刻意不去注意。

那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日子。

讓他脊背發涼的,不是佟野提醒了他這個日子,而是他猛的想起,裴崇遠突然出現並且邀他參加所謂的生日宴,日子定的就是那一天。

儘管蔣息不願意記得,但他依舊無可躲閃地記著裴崇遠的生日。

在二月,而不是十月。

所以,那天裴崇遠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只當對方跟以前一樣,每一句都是令人作嘔的欺騙,理都不想理。

卻沒想到,原來那是自己的生日宴?

「怎麼了?」佟野見蔣息半天沒吭聲,問,「你幹嘛呢?」

「給尾巴做飯呢。」蔣息說,「過去就過去了,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日子。」

「別啊,給你補上。」佟野說,「明天有事兒嗎?我跟夏生過去找你喝酒啊!」

「行,」蔣息說,「直接來店裡吧,別太晚。」

「知道知道,你得回家伺候你的狗兒子,明白。」

蔣息笑著罵了他一句,約了明天見面的時間,掛斷了電話。

手機放到茶几上,蔣息歎了口氣。

尾巴已經吃完了飯,小跑著過來找蔣息撒嬌。

蔣息笑著跟他鬧了一會兒,扭頭看了眼窗外。

外面雪下得依舊很大,漫天狂舞的雪花像是鬱鬱不得志的舞者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他摸著尾巴的脖子,問:「下雪天還要出去?」

尾巴仰著腦袋看他,然後自己去叼來了遛狗的繩子。

蔣息被它逗笑了,站起來無奈地說:「行,走走走。」

他從小櫃子裡找出了尾巴的四隻小鞋子。

北方下了雪,地上涼,出去遛狗要是不穿鞋子,能凍得它不會走路。

尾巴很乖,穿鞋的時候甚至知道自己抬腳。

蔣息給它穿好鞋,又揉了揉它那大腦袋,穿上外套,帶著它下樓了。

蔣息住的這個小區是這幾年新建的,入住率沒那麼高,平時樓下也不見什麼人,更何況下了雪,更是沒人出來了。

他頂著大雪遛狗,天倒是沒多冷,就是雪灌進衣領,冰冰涼涼的,讓人精神抖擻。

尾巴倒是開心,穿著小鞋子不怕凍腳了,在雪地裡撒歡。

蔣息的手機響了一下,是秦頌發來的微信。

秦頌:息哥,沒人了,我可關門了啊!

蔣息給他回了條語音:「關吧,你晚上睡覺鎖好門,注意安全。」

秦頌住在店裡,蔣息就多囑咐了幾句。

「放心放心,」秦頌回他,「明天見!」

發兩條消息的工夫,蔣息的手凍得冰涼,他把手揣進口袋,幾分鐘後,手機又響了。

那年分開之後,蔣息沒有刪掉裴崇遠的聯繫方式,而是直接自己換了手機也換了號碼。

最開始的時候,對方打過來,他一眼就能認出那串數字。

11位數字,像是被縫了針的傷口,弄得他血肉模糊。

可這傷口,總歸是會癒合的。

癒合了,留下個醜陋的疤痕提醒自己當年的天真愚蠢,也就夠了。

再回頭看見那個人,他現在已經可以完全心平氣和地笑笑,然後說一句:「滾蛋。」

就像現在,他的手機震動,收到了一條短信。

這個年頭,還有幾個人發短信?

他掏出來,看著那串陌生的數字。

確實是陌生的,他甚至只能確定他認得前三位和最後兩位。

短信上寫:小息,我有一個袖扣找不到了,可能是落在你車上了。

蔣息不屑地輕笑一聲,點擊刪除。

故弄玄虛的把戲,蔣息這回再也不會上當了。

他把手機重新放回口袋,掏出煙,邊走邊抽。

遛完狗,回了家。

一人一狗,暖和了一會兒。

尾巴自己跑去窩裡睡了,蔣息換了衣服,去洗澡。

溫熱的水從頭頂灑落,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腦,舒服了許多。

洗完澡,他站在鏡子前拿乾燥的浴巾擦身子,一扭身看見了腰上的那串很小的的字。

那句話是當年跟裴崇遠分手時對方說給他的。

儘管那時候是蔣息提出分手,可他認定了是裴崇遠甩了他。

就是裴崇遠甩了他。

在明知道他有多無法容忍欺騙和虛假的情誼後還虛偽地扮演一個看似溫柔的情人。

這就是裴崇遠在不顧他的感受和真情,把他的一片真心當做了玩物,準備趁他不備將他拋棄。

裴崇遠遺棄了他的真心,就是在心裡遺棄了他,這跟誰先說出了分手這句話並無關係。

那天他們倆爭吵,吵到最後,裴崇遠說:「蔣息,你的理想主義遲早會害了你!」

他說出這句話,讓情緒燥到了極點的蔣息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蔣息說:「你不是說你會守護我的理想主義嗎?裴崇遠,說了半天,其實是你親手殺死了它。」

那一幕,多年後的蔣息也無法忘記,他很失望,失望多於愛情失敗帶給他的痛苦。

那之後,他確實再不是那個活在烏托邦裡的理想主義青年,他更尖銳,更冷漠,哪怕後來裴崇遠來找他,他也永遠橫眉冷對。

蔣息用手指蹭了蹭那一串紋身。

謀殺理想主義。

裴崇遠謀殺了曾經炙熱鮮活的蔣息。

謀殺了他的理想主義和愛情。

 

 

43 愛情萬歲

蔣息睡到半夜突然驚醒,原本在客廳睡覺的尾巴也醒了,跑進來蹦上了床。

他抱著尾巴揉了揉,沉默著聽著樓上的動靜。

他們這棟樓一共也沒住進來多少人家,樓上大概是一對兒年輕夫妻,經常吵架,而且專挑半夜打架。

蔣息曾經一度懷疑樓上是對兒鬼夫妻,不然怎麼白天沒動靜,深更半夜來精神?

他坐在床上,尾巴趴在他腿上。

樓上叮叮光光的,除了吵架拌嘴,還有摔東西的聲音。

他這兩年睡眠質量很不好,覺淺,有點兒動靜就醒,入睡也難。

上頭這麼鬧,他是睡不著了。

蔣息拿過放在床頭桌上的筆記本電腦,打開,找了部電影看。

隨手點開的電影,118分鐘,台詞很少,更多的是固定的空間和晦澀的情緒。

看完之後,蔣息一個人去陽台抽了三根煙。

電影叫《愛情萬歲》,然而諷刺的是,這裡哪有什麼愛情。

兩男一女,並不是他愛他,他愛她的設定,他們對於彼此,不過是Y望的投射。

如果非說哪裡有一點情,大概就是小康認同了自己同性戀的身份,最後趁著阿榮睡著,留給他的一個輕輕的吻,克制又動人。

這部電影在這個晚上,給蔣息帶來了無可名狀的壓抑和苦悶,三支煙也化不了那愁緒。

這城市裡,是不存在愛情的。

尾巴跟了過來,趴在他腳邊,撒嬌似的用腦袋蹭他。

蔣息笑著按滅了煙,蹲下來摸它。

「你大晚上不睡,這是幹嘛呢?」蔣息輕聲說,「這麼大點兒就開始失眠,不太好啊。」

尾巴像是能聽懂他話一樣,直接倒在他懷裡,閉上眼裝睡。

蔣息笑得不行,拍拍它:「別鬧,回窩裡睡。」

尾巴不動。

「那跟我回屋睡?」

尾巴起來了。

蔣息哭笑不得,帶著它往臥室走,不禁感慨:「現在這狗都比人能聽懂人說話。」

晚上沒睡好的蔣息天剛亮就醒了。

還是樓上,鬧得慌,他看著天花板,甚至邪惡地希望他們趁早離婚。

渾身酸疼,腦袋也昏昏沉沉的。

蔣息光著腳從臥室走出來,剛在客廳接了杯水喝,就看見尾巴叼著他的拖鞋出來了。

「真乖。」蔣息笑著看它,穿上了拖鞋。

之後就是每天例行公事一樣煮咖啡、做飯、換衣服、遛狗。

昨天的那場大雪沒少給人添麻煩,蔣息下樓的時候發現小區的路都被清理乾淨了,所有的積雪都堆在兩側。

估摸著是物業保安保潔連夜忙活清理的。

尾巴在前面跑著,蔣息攥著繩子在後面跟著,看著尾巴活蹦亂跳的樣子還有那兩隻快飛起來的大耳朵,忍不住就跟著笑。

日子這麼過著,挺好的。

他現在都有點兒想不起來以前的自己是什麼樣了,佟野口中那個傲氣又暴躁,輕狂還有點兒熱血的二十歲蔣息,在這五年裡,一點點消失不見了。

一起消失不見的,還有他曾經對愛情的期待和失望。

甚至,如果裴崇遠那天不打那通電話來,他都覺得已經忘了自己曾經有過那麼一段難以定義的感情關係。

那是一段削去了蔣息半條命的經歷,抽走了他身體裡一半的精氣神。

然後他用另一半支撐著自己的身體,讓別人看不出其實他已經殘缺不全了。

後來蔣息再回憶的時候,他甚至不願意把他跟裴崇遠的那兩年定義為戀愛,那是一段被慾望驅使滋生於謊言的關係,過分荒誕,不能被稱之為戀愛。

雖然,他可以確定自己曾心無旁騖地愛過裴崇遠,也可以確定,裴崇遠大概真心實意待過他。

只不過,欺瞞是一把刀,鋒利得可以斬殺所有愛意。

蔣息從來不是優柔寡斷的人,他的決心比利刃還尖銳。

其實後來裴崇遠有找他。

所有解釋的話他斷斷續續也算是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段落。

一開始確實只想著過一個冬,但後來發現,往後的一年四季都想跟他在一起。

可蔣息不願意聽,不願意信。

不管裴崇遠說得是不是真話,他都對這個人恨入骨髓。

他不是沒給過裴崇遠機會,早在二人剛開始,蔣息就說得明明白白,他見不得背叛和欺瞞,如果那時候裴崇遠肯多給點真誠,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

蔣息不覺得自己沒了裴崇遠就活不下去,這世界並不存在這樣的事。

八歲那年,剩下他自己,他都能一個人跌跌撞撞長成人,更何況二十歲的他。

分開之後的那段時間,確實不好過。

不好過到,他整夜失眠,吃飯沒胃口,喝水都覺得犯嘔。

佟野以為他生病了,抓著他去校醫院。

結果一通檢查之後,校醫說:「要不你去醫院掛個號,查查心理問題。」

蔣息甩袖子就走了。

他不承認自己心理狀況出了問題,不過就是分個手,不至於。

他沒那麼沒用。

大概有一年半的時間,直到他大學畢業之後,裴崇遠還時不時圍在他身邊。

從急切的解釋到慇勤的噓寒問暖,再到後來,似乎開始變得小心翼翼不敢輕易靠近。

蔣息鮮少跟他認真坐下來說話,哪怕理智上願意,也做不到。

他永遠都記得兩人在最後爭吵時裴崇遠說的話。

當初裴崇遠信誓旦旦要守護他的理想主義,最後卻親手敲碎了他的美夢。

蔣息不願意原諒裴崇遠,也不願意放過自己。

他看得出當時的裴崇遠在盡力挽回,他也信了,裴崇遠嘗到了教訓,是真的對他有感情。

可蔣息沒法看他,一旦看向那個人,腦子裡盤旋著的總是他幻想出來的,不屑的笑。

當著他的面,又是情又是愛,轉過去跟孔尋聊起自己,就好像是個隨手可棄的玩物。

蔣息要尊嚴,他要守著自己這僅有的尊嚴。

要死,裴崇遠自己去死吧。

他蔣息不奉陪了。

狠話說了一千遍,總好像還不過癮。

大學畢業,拍完畢業照的當天,蔣息去紋身,把「謀殺理想主義」紋在了腰上。

他咬著牙感受著疼痛,像是一場告別儀式,希望在這之後,徹底抹去裴崇遠這個人的存在。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那之後,裴崇遠還真的慢慢退出了他的人生。

蔣息是畢業之後接手的Subway,一開始裴崇遠還會來,點一杯酒,坐得遠遠的看蔣息。

裴崇遠肉眼可見地瘦了下去,憔悴了很多,人也沒了當初那股子精神利落的勁兒。

這些蔣息都看在眼裡。

這讓他多少找到了一些平衡,知道不是自己一個人在痛苦。

誰種下的因,誰也應該嘗嘗果。

那時候就在這裡上班的秦頌不知道蔣息跟裴崇遠曾經的那段故事,只當裴崇遠是個暗戀他們大帥哥老闆的癡漢,偶爾還會跟蔣息開幾句玩笑。

蔣息向來不搭這種話,秦頌一說,他就威脅扣績效,後來秦頌就不敢吱聲了,只是每次裴崇遠過來的時候,會跟裴崇遠開開玩笑,說兩句「我們老闆今天不在」這樣的話。

那會兒是2012年,蔣息22歲,跟裴崇遠分手之後的第二年。

那年的冬天雪也很大,經常收到暴雪預警,就跟今年一個樣。

那時候,蔣息以為以後的日子都會是這樣,裴崇遠像個普通的客人一樣,偶爾來喝杯酒,他不給眼色也不給臉色,當對方是空氣。

那時候,他對裴崇遠的恨還濃得很,像是散不去的霧霾,想多了能斃命。他能不看對方就不看對方,這人是他肉中的一根刺,扎得他疼到渾身冒冷汗。

可轉過年去,元旦剛過,裴崇遠這人不見了。

再沒去過2008,再沒聯繫過蔣息,就那樣突然消失在了2013年的開頭。

一個人的消失好像很難,又好像很容易,蔣息站在酒吧門口抽煙的時候,偶爾會看著那個當年裴崇遠總是停車的停車位。

幾年前的他,也是這麼抽著煙,看見了坐在車裡的裴崇遠,然後他們的故事就開始一發不可收拾。

但四年過去,時間整理好了一切,讓所有故事歸位,人心都有了歸宿。

裴崇遠不見之後,蔣息從沒去打聽過。

走了更好,再不出現才好。

如果是死了,那就更好不過了。

蔣息偶爾會去醫院看看孔尋,兩人對裴崇遠這個人都避而不談,只討論店裡的生意跟孔尋的病情。

孔尋偶爾會說:「我覺得我這就是報應。」

蔣息就笑:「那也沒準兒,但你畢竟罪不至死,能好的。」

孔尋瘦得皮包骨,原先那麼愛說笑的人,後來笑一下都費勁。

但蔣息始終覺得孔尋能好起來。

該死的另有其人。

他那會兒真的這麼想。

然而,孔尋還是沒撐過那個冬天,立春的前一天,蔣息接到醫院的電話,說孔尋沒了。

那天蔣息在外面抽了很久的煙,回憶了很久。

從高中時代自己在論壇上發歌跟孔尋相識,到後來,來這裡上大學,孔尋去接機。

雖然,如果不是孔尋,他不會認識裴崇遠,不會因為裴崇遠遭受那麼多難捱的日日夜夜,但就算不是裴崇遠,或許也會有別人給他上這一課。

在蔣息心裡,孔尋還是那個嬉笑怒罵著照顧他的大哥。

孔尋走的時候,身邊一個人都沒有,蔣息站在雪地裡,看著煙灰被風吹走,想著,或許也不是一無所有,總該會有一束陽光照在孔尋枯槁的手上,默默送他離開。

蔣息為孔尋辦理了後事,最後在他的墓碑前面放了一束白色的花。

其實人都會這樣躺在這裡,或早或晚,融於土地,長眠於無數個春夏秋冬。

2013年的初冬,因為孔尋的死,蔣息決定放過自己也放過裴崇遠。

不管那個人從此身處哪裡,他都不恨了,因為沒有必要。

他要去過自己的人生了。

 

 

44 小息

蔣息的清吧晚上六點開門營業,他下午就開著車過去了。

秦頌正坐在二樓抱著他的iPad看綜藝,笑得直打嗝。

「息哥早!」

蔣息笑笑,擺了擺手。

秦頌才是徹底過著時差生活的人,平時蔣息下午過來,九點多就走,秦頌一直到凌晨關店門才收拾收拾去睡,基本上每天蔣息過來的時候起床。

這個時間,還真就是秦頌的「早晨」。

「吃點兒東西嗎?」秦頌伸長了脖子看蔣息。

蔣息就是上來跟他打個招呼,轉身下樓:「你吃了嗎?」

「沒呢,」秦頌說,「我準備等會兒去對面吃麻辣燙!」

蔣息笑著回頭看了他一眼。

秦頌以前說對麻辣燙一點兒好感都沒有,但最近這些日子卻天天往人家店裡跑,一開始蔣息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直到有一天看見秦頌站人家店門口跟一個瘦瘦小小的男生說話。

那男生看著不大,估摸著都不到二十,長得不錯,但一看就知道是農村來城裡打工的孩子,穿著一件印著「adidaa」的T恤,外面罩著個有點兒髒了的「xx麻辣燙」的黑色圍裙。

秦頌這人,能說會道,會看人眼色,蔣息不是愛操心的人,這酒吧一大半兒都交給了秦頌管理,人家給經營得像模像樣。

這樣的人,跟左鄰右舍打好關係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兒,但蔣息站那兒看著秦頌對人家小服務員慇勤的樣兒,大概看出了點兒什麼來。

不過,蔣息從來都不是喜歡八卦的人,就算是這幾年來跟自己算是很親近的秦頌,他也沒有多打聽的意思。

蔣息到樓下轉了一圈,給自己調了杯軟飲。

他現在很少喝酒,因為每天要開車回去照顧尾巴。

加上孔尋的去世讓他覺得心裡總是很虛,雖然不知道活著為什麼,卻也不想草率地就死了,就好像,他的人生還有什麼重要的事未完成,未完成就不能結束。

蔣息坐在一樓門口的位置,聽著歌,喝著自己調的軟飲。

過了會兒,秦頌從樓上下來,穿了外套要去吃飯,蔣息擺擺手,讓他回來的時候順便給帶包煙。

「酒不喝了,煙也控制點兒。」秦頌笑嘻嘻地說,「好好一年輕大帥哥,跟個老煙槍似的!」

蔣息笑笑,催著他趕緊走。

秦頌走了沒多久,佟野跟榮夏生就來了。

他們有陣子沒見了,兩家其實住得不遠,自從畢了業,佟野就大大方方在榮夏生那裡住下了,兩家車程十來分鐘,想見面其實方便得很。

但蔣息這幾年把日子過得越來越獨,佟野他們不找他,他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待著。

「息哥吃了嗎?」

佟野一進來,捲進了一屋子的寒氣。

榮夏生跟在他後面,手裡提著個袋子。

「等你們一起吃呢。」蔣息指了指,示意他們把大衣掛到櫃子裡去。

榮夏生把手裡的袋子放到蔣息面前,說:「佟野準備的。」

他脫了大衣,佟野下意識地伸手去接,把兩人的外套都掛在了門口的櫃子裡。

蔣息看了一眼那袋子,笑了:「你能不能不拿我做實驗了?」

前陣子他聽說佟野突然迷戀起做蛋糕和烤餅乾,並揚言出師之後帶去分給自己班的學生們。

但問題是,佟野這人在這方面是真沒天賦,這麼長時間過去了,做出來的東西讓人懷疑是生化武器。

「味道不錯的!」佟野拉著榮夏生坐下,「我嘗過了。」

蔣息無奈地笑,但還是很給面子地拿出來,嘗了一口。

「還行吧?」

「湊合。」

佟野知道蔣息不喜歡大操大辦什麼生日會,也就沒特意去訂生日蛋糕,連蠟燭都沒準備,自己做點兒丑了吧唧的小蛋糕和小餅乾,心意到了,蔣息也不會覺得尷尬。

蔣息給他們倆一人調了杯軟飲,三人坐在那裡閒聊著。

說是閒聊,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佟野說,榮夏生跟蔣息聽。

偶爾蔣息會懟他幾句,倆人開玩笑似的鬧一會兒。

這感覺就像是回到了以前上學的時候,他們二十出頭,愣頭愣腦,一腔熱血,滿腹憧憬和愛意。

快六點的時候,秦頌吃完飯回來,佟野跟著秦頌後面轉,非幫著忙活,準備開門營業。

蔣息跟榮夏生坐在那裡聊天。

「你最近又睡不好?」榮夏生有些擔憂,說他,「黑眼圈有點重。」

當初蔣息跟裴崇遠在一起的事,糊弄過了佟野,卻沒瞞住榮夏生。

一直到他跟裴崇遠徹底斷了聯繫,這事兒才跟佟野說了,當時他整個人的狀態看起來半死不活的,但對這事兒卻說得輕描淡寫,佟野聽得目瞪口呆。

目瞪口呆之後是操著吉他當武器,要去找裴崇遠打架。

但蔣息說:「沒必要,如果說我們倆的事兒究竟是誰錯,那還是我。」

佟野沒懂。

蔣息說:「如果當初我壓根兒不看他不理他不往他設下的火坑裡跳,不就沒後來的那麼多糟心事兒了麼。」

佟野對他的說法十分不贊同,後來還是背著蔣息跟裴崇遠打了一架。

那之後,佟野跟榮夏生時不時來找蔣息,佟野負責活躍氣氛,榮夏生負責陪蔣息聊天。

「昨晚樓上打架,吵得我睡不著。」蔣息說,「現在這樓隔音效果太差,人家夫妻倆說話我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榮夏生點了點頭,過了會兒說:「我車上有耳塞,前陣子佟野買的,新的,等會兒給你拿過來。」

蔣息笑:「說真的,你們倆是不是把我當兒子對待呢?沒必要哈。」

榮夏生也笑:「沒有,你別瞎說。」

蔣息臉上掛著笑,看著佟野跟著秦頌忙前忙後,突然開口說:「榮老師,裴崇遠又回來了。」

榮夏生一愣:「什麼時候的事?」

「上個月給我打了個電話,還來了一趟。」蔣息說,「昨天又給我發了條短信。」

蔣息一點都不意外裴崇遠能拿到他的手機號,畢竟店開在這裡,想找他很容易,更何況,蔣息的車上就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方便停車的時候有什麼問題能被及時聯繫。

他意外的是,那人消失了將近三年,一點兒音訊都沒有,竟然在這個時候突然又出現了。

那天裴崇遠來找他的時候,蔣息差點兒沒認出來。

雖然裴崇遠還是那副光鮮的精英打扮,但整個人跟以前相比,瘦得幾乎脫了相,精神看起來不算好,說話的時候也不像以前那麼自信。

像是強打著精神來找他。

蔣息不知道這人是不是在自己跟前扮可憐,但他知道,現在哪怕是看見這樣的裴崇遠,他也沒有一點兒心疼的感覺。

都說哀莫大於心死,當初裴崇遠親手操刀把蔣息的愛和信任從他身體裡剜了出去,現在再想重新裝回去,沒可能了。

「他又來找你復合?」

「不知道,」蔣息說,「他沒明說。」

提起裴崇遠,蔣息的煙癮又上來了。

然而秦頌那傢伙,心裡只想著麻辣燙,回來的時候壓根兒就忘了給他買煙。

「他最開始給我打電話,是說要我參加生日宴。」蔣息嗤笑,「他生日在二月。」

「給你過生日?」

「不知道,」蔣息的手指輕輕地蹭著已經空了的玻璃杯,「我給拒絕了。」

榮夏生望著他,沒說話。

「這事兒你先別跟佟野說了,」蔣息說,「估摸著他知道又得炸毛。」

榮夏生笑:「好。」

他想了想,又囑咐蔣息:「你自己好好處理。」

「嗯,知道。」蔣息看著吧檯邊忙活著的兩個人,對榮夏生說,「都這麼長時間了,我不至於那麼沒出息。」

「這跟有沒有出息無關,」榮夏生說,「主要是你得讓自己過得越來越好。」

越來越好?

蔣息覺得自己現在過得就很好,如今平靜到有些平淡的日子才是他最寶貴的。

六點鐘,2008準時開門營業。

十月份的六點,天已經開始擦黑。

蔣息出門去買煙,剛從隔壁便利店出來,一根煙才點上,就看見了站在酒吧門口的裴崇遠。

那人遲疑著,沒往裡進,卻好像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蔣息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幹嘛呢?」蔣息手裡夾著煙,冷漠地看著裴崇遠。

這是兩人三年之後的第二次見面,蔣息早就不是那個不知死活往愛情火坑裡跳的理想主義男孩,裴崇遠也不再是那個在情場游刃有餘的戀愛高手。

裴崇遠沒想到蔣息會突然出現,也沒想到蔣息會主動跟他說話,一時間有些張惶。

「小息?」

「別,」蔣息笑,「可別叫得這麼親熱,咱倆沒那麼熟。」

蔣息瞇起眼睛打量著他,抽了口煙說:「要喝酒就進去,自己花錢買,不想進就別在門口這麼杵著,我還得做生意。」

蔣息原本是打算在外面抽完煙進屋的,但裴崇遠這麼在外面站著,他是沒法了。

剛抽了兩口的煙被他在牆上碾滅,煙頭攥在手裡,推門進了屋。

裴崇遠看著他的背影,知道蔣息不一樣了,因為任他如何都沒法把如今這個蔣息跟八年前站在這裡抽煙看他的長腿男孩合二為一。

他看著那扇玻璃門,隔著玻璃門看著裡面的人。

蔣息倚在吧檯上,跟那小酒保談笑風生。

裴崇遠再一扭頭,看見了站在通往二樓的樓梯上另一個熟人。

他想了想,沒進去,轉身離開了。

蔣息回頭的時候,看見裴崇遠攔了一輛出租車,那男人鞋上還粘著雪,上車前往這邊看了一眼。

 

 

45 毫無破綻

蔣息發現自己現在確實已經可以心平氣和地面對裴崇遠了,那種心平氣和,倒不至於仿似面對陌生人,因為他們之間確實曾經熟悉過,不過,也不會有特殊的波瀾,會有些不耐煩的情緒,也有些惱怒在。

沒有愛。

當他發現自己可以冷淡地把裴崇遠看做無數光顧酒吧的顧客中的一員時,他發現,自己對裴崇遠確實沒有愛了。

挺好。

蔣息晚上回家之後,跟尾巴窩在沙發上看電影,莫名又打開了《開羅紫玫瑰》。

這部電影他看過了不下三遍,電影最後,黑白畫面上,那個男人唱著「我似乎找到了我所追求的幸福」。

我似乎找到了我所追求的幸福。

沒有這樣的事。

那些曾經以為的幸福,不過是虛幻的假象,他承認總有人會擁有,但至少他身上沒有發生這樣的事。

十一點多,電影結束,蔣息想著趁著樓上沒開始吵架,趕快去睡覺。

他簡單沖了個澡,出來的時候尾巴已經睡了,輕手輕腳地關了客廳的燈,回了臥室。

手機插在床頭的桌子上充電,他頭髮都沒吹乾,倚在床上拿過手機準備看看有沒有人找過他。

這幾年來,蔣息的交際圈越來越窄,通訊錄沒有存任何一個號碼,通話記錄除了垃圾推銷就只有秦頌跟佟野。

哦對,還有上個月裴崇遠打來的一通。

微信沒幾個好友,店裡進貨之類的事情都交給了秦頌,什麼都不用他聯繫。

蔣息有時候覺得自己這老闆當得挺不稱職,但秦頌說:「息哥,你可別這麼說,要不是你,我可能現在還在天橋底下賣藝呢。」

說是天橋底下賣藝有些誇張了。

他們倆認識,是2012的夏天,剛大學畢業的蔣息走路去醫院看孔尋,在某條路的地下通道看見了站在那兒彈吉他賣唱的秦頌。

當時秦頌唱的是李宗盛那首《給自己的歌》。

愛戀不過是一場高燒,思念是緊跟著的好不了的咳。

蔣息站在那裡聽得出了神,倒不是因為秦頌唱得多好,而是每一字每一句都讓他跟著歌回溯過去幾年的自己。

那天他從醫院回去的時候,特意原路返回,天已經黑了,秦頌還在那個地下通道裡。

一件淺灰色的T恤,褲腳有些磨損了的牛仔褲。

天熱,哪怕到了晚上溫度也不低。

秦頌墊著一張報紙坐在地上,把短袖T恤的袖子捲了起來,走近了能看清他身上細細密密的汗。

蔣息過去的時候,他正坐在那裡數著琴包裡的零錢吃麵包。

有點兒落魄,還有點兒灑脫。

秦頌看見蔣息,仰著頭衝他笑。

倆人並肩坐著,蔣息沒說話,秦頌就悶頭吃麵包。

後來,秦頌吃完了,歪著腦袋問他:「帥哥,什麼訴求?」

蔣息笑了,完全被他這句話給逗笑了。

然後兩人認識,蔣息知道秦頌原本應該是自己的學弟,音樂學院大一的學生,結果因為不顧一切地跟家裡出櫃,直接就斷絕關係了,主動也是被動。

跟家裡斷絕關係,順手還輟了個學。

秦頌說這事兒的時候語氣那叫一個雲淡風輕,就跟蔣息後來告訴佟野自己曾經和裴崇遠有過那麼一段時一模一樣。

那時候蔣息剛答應了孔尋接手酒吧,但自己對這些毫無經驗,也根本不想掌握這些經驗,於是就跟自己賭了一把,問這個剛認識的人願不願意來幫忙。

這忙一幫,就是好幾年。

事實證明,蔣息曾經遇人不淑、識人不准,但後來,練出了火眼金睛。

秦頌把這酒吧經營得相當不錯。

坐在床上的蔣息翻了翻微信,確認秦頌今晚沒發來什麼「指示」或者「請示」,準備調靜音睡覺。

在所有軟件都被退出之後,他掃了一眼短信。

當年上學的時候,大家發短信,包月,每個月交多少錢就能發200條。

大概從大三還是大四開始,微信橫空出世,別說短信了,大家連QQ都不怎麼用了。

幾年過去,短信好像變成了充斥著各種無用信息的垃圾桶,很少有人會再點開他。

蔣息的手指在短信的藍色圖標上遲疑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點開了。

數不清楚有多少條未讀消息,絕大部分都是各種無關痛癢的通知,但這些通知裡,藏著一條11位數字發來的,顯然不是垃圾短信的消息。

【小息,不敢貿然打電話給你,我們能談談嗎?】

這條消息是今早發來的,早上六點多。

蔣息回憶了一下,那時候自己應該在等咖啡做好。

就在他準備刪除的時候,又一條短信擠了進來。

【小息,我聽說孔尋去世了。】

蔣息看向窗外。

他剛剛忘了拉上窗簾,現在從這個角度看出去,外面的馬路空曠得有些可憐。

一排排橘色的路燈不知道是在為誰照亮前路。

那些孤魂野鬼嗎?

裴崇遠的短信讓他又想起了孔尋。

確實,有些人在某一個時間節點突然離開,但什麼都無法否認,他曾經活過。

從上一個冬天到這一個冬天,將近一年的時間,孔尋躺在那裡,熱鬧慣了的他,大概也寂寞了很久。

蔣息沒有立刻回復裴崇遠,而是放下手機,又從床上下來了。

他去書房,從櫃子深處找出了一個蒙了灰的盒子。

這盒子是他大學畢業那年正式接手Subway之後,從店裡找到的,裡面都是孔尋的「收藏」。

照片、吉他的撥片、斷掉的琴弦。

很多東西。

他曾經帶去醫院給孔尋,孔尋笑著說:「沒什麼用了,扔了吧。」

他說:「我都這樣了,要這些回憶有什麼用呢?我只想往前看,想寫點新的故事新的回憶。」

但蔣息沒扔,而是拿回來放好,原本打算等孔尋出院,再還給他。

結果,沒等到那天。

這個盒子在這裡放了很久,蔣息原本已經忘了——如果不是裴崇遠突然聯繫他。

盒子裡只有一張照片,有些褪了色。

照片上是孔尋跟裴崇遠,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

那時候的他們站在綠茵茵的草坪上,不規矩地把校服搭在肩膀上,笑得得意又囂張。

那是蔣息沒見過的他們。

原來,他們也陽光燦爛純粹天真過。

蔣息拿著這張照片走出書房,去陽台抽了根煙,然後回到臥室,給裴崇遠發了條短信。

【明天上午十點。】

蔣息跟裴崇遠約在一家離自己酒吧不算太遠的咖啡店,他不想讓裴崇遠去自己店裡,像是刻意要劃清界限。

蔣息推門進去的時候,裴崇遠已經在那裡等了很久,但凡有人進門,他都要緊張地揚頭看看是不是蔣息。

「早。」

蔣息到了之後,裴崇遠起身,跟他說了這麼一句。

蔣息嗤笑:「是挺早。」

他坐下,點了杯咖啡。

裴崇遠細細地打量著他,把人從頭到腳看了一遍。

自從他回來,找了蔣息幾次,但並不是每次都會跟對方正式碰面,有幾回,他像個偷窺狂一樣站得遠遠地看著對方。

更挺拔了,更凌厲了,更像個成熟的有擔當的男人了。

裴崇遠終於承認,在自己缺席的這些日子裡,他的長腿男孩不再需要他了。

不需要他,不需要他的愛,不需要他那些甜言蜜語來肯定自己確實被愛被需要。

這種感覺被稱為「痛心疾首」絲毫不誇張,裴崇遠甚至有時候不敢上前,覺得自己再沒臉面站到蔣息面前。

以前總是他做著二人關係的主導,如今終於風水輪流轉。

他開始在蔣息面前自慚形穢了。

蔣息知道裴崇遠在打量自己。

如果擱在三年前,他正活得擰巴的時候,他絕對受不了這樣的注視,會憤而起之,跟裴崇遠大打出手。

但現在不會了。

看吧,不管你怎麼看,老子都活得很好,毫無破綻。

蔣息坦然地直視他,就像直視每一個在他生命裡不重要的人。

「孔尋的遺物之一。」蔣息把照片放在桌上,推到裴崇遠面前,「還有其他的遺物,但都跟你沒什麼關係。」

裴崇遠垂眼看著那張照片,皺起了眉。

「我們高中時候拍的。」

「我不感興趣。」蔣息說,「我只是把這張照片給你,還有。」

他抽出桌上的便簽本,在上面寫下了一個地址:「孔尋的墓地,你可以去看他。」

裴崇遠看著那一排字,發呆片刻,捂著眼睛,咬緊了牙關。

「孔尋說,作惡的人會遭報應。」蔣息看著裴崇遠,喝了口咖啡,「但我覺得,他不至於。」

裴崇遠沒有說話,攥緊了那張便簽紙。

「他沒有遺書,沒有遺願,可能到最後他也沒想到自己真的就那麼死了。」蔣息放下杯子,對裴崇遠說,「大概是帶著滿腹的遺憾走的。」

「小息……」

「裴哥。」蔣息笑著,嘴角是掛著笑意,眼睛裡卻是冷漠的,「我還叫你一聲裴哥,算是給你面子。這都又過了三年了,不管什麼故事都早該翻篇了,我心裡沒你了。」

蔣息站了起來,從錢包裡拿出一百塊錢,壓在杯子下面:「咖啡我請,你愛坐到什麼時候就坐到什麼時候吧,去看大哥的時候,記得給他買束花,別讓他覺得你這個兄弟真的沒有心。」

 

 

46 鼓棒

蔣息推門出去的時候眼睜睜看著一個小孩兒把自己車給劃了。

他車就停在路邊的停車位,出門沒幾步路。

那小孩兒,手上拿著冰糖葫蘆,竹籤就那麼往自己的車上劃。

蔣息不是個迷信的人,但看見這一幕,他覺得就是在暗示他今天根本不應該來。

肇事的小孩兒跑了,蔣息也沒心情去抓他理論,沒勁。

他歎口氣,摸出煙,翻了半天沒找到打火機。

一隻瘦削的手伸過來,手裡拿著打火機。

蔣息扭頭看過去,聽見裴崇遠說:「就不能聊聊?」

煙盒被蔣息放回口袋:「有必要嗎?」

「有。」裴崇遠說,「我這兩年多的時間沒在,發生了不少事。」

蔣息站直,冷著臉看他。

「我不是故意不去看孔尋,那時候我脫不開身。」裴崇遠說,「小息,不管怎麼樣,你讓我把話說出來,也算給你個交代。」

蔣息笑了:「我沒跟你要交代。」

「我想給,」裴崇遠說,「聊聊吧,快三年沒見了,聊聊。」

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這種時候。

裴崇遠的氣焰完全被蔣息碾壓下去,人收拾得再怎麼利落,看著也有著一股揮不去的頹喪,像是落了灰的寶石。

這不是他以前認識的裴崇遠。

「就站這兒聊吧。」蔣息掏出煙來,伸手跟裴崇遠要打火機。

裴崇遠遞過去,看著蔣息點了煙。

風很大,蔣息叼著煙,點火的時候,一隻手遮著。

他眉頭緊鎖,眼睛微微垂下去,曾經撩得裴崇遠內心起火的睫毛依舊。

「這段時間對不起。」裴崇遠被風吹得瞇起了眼睛,「孔尋住院的時候,我實在脫不開身。」

「沒事兒。」蔣息把打火機還給他,吐了口煙,「他也沒怎麼惦記你。」

裴崇遠吃了癟,半天沒說出話來。

「有事兒就快說吧,」蔣息看著他,「我挺忙的。」

裴崇遠也抬頭看過去,直視著蔣息的眼睛。

一個人的變化,從眼睛來看是最直觀的。

以前的蔣息看著他時,眼睛裡有一團火,現在是一簇冰。

裴崇遠也點了支煙,手指夾著煙,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看起來這三年你過得還不錯。」

「顯然是這樣。」

「那天我給你打電話,是想給你過生日。」

「沒這個必要。」

「以前在一起的時候也沒給你過過一次像樣的生日,倒總是你……」

「等一下,」蔣息打斷了他,「如果要敘舊,就真的沒這個必要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裴崇遠怔了一下,點了點頭。

「行,不敘舊。」裴崇遠說,「那時候我突然不去找你了,不是故意的,公司項目出了問題,我被羈押了。」

「什麼?」

「是真的。」裴崇遠歎氣,「你應該記得,當初我們公司每年都會跟明國產業合作,就是那個項總。」

蔣息皺著眉看他。

那個項總蔣息還真的記得,倒不是因為裴崇遠每年都負責他們的項目,而是因為那個項總是個喜歡搞歪門邪道的人,塞了個叫項然的小經理跟著裴崇遠。

那個項然,就是當年接過裴崇遠電話,又被孔尋說長相很和裴崇遠胃口的人。

蔣息沒說話,等著裴崇遠繼續。

「那時候合作的項目出了大問題,被查了,我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帶走調查,」裴崇遠說,「後來才知道,我們公司當時賬上有問題,跟明國他們簽的合同也有問題,我被坑了,說我詐騙。」

蔣息抽著煙,聽著他的話。

裴崇遠工作的事情蔣息從來不會過問,那時候他並不在意裴崇遠是做什麼的,他眼裡只裝著這個人。

「我們總經理和明國的人,把鍋推給了我,我當時真的是焦頭爛額,」裴崇遠抽著煙,低著頭,「這件事調查期間,我一直被關押,後來一審判了,我又上訴。」

裴崇遠長長地歎氣:「那時候沒敢讓你知道。」

他說的這些事,蔣息從來都沒想過。

「你要是不信的話,可以去查,」裴崇遠說,「我一出來就去找你了。」

蔣息彈了彈煙灰,說:「該抓的人抓了?」

「嗯。」裴崇遠說,「不過這次的事也給我上了一課,我確實太不謹慎。」

蔣息笑了:「好,我知道了。」

說完,他走到旁邊的垃圾桶,按滅煙頭丟掉,然後回到了車邊。

「你說完了?」蔣息拉開車門,「那我先走了。」

「小息。」裴崇遠一把抓住他的車門,目光深沉地說,「這幾年給我的教訓夠多了。」

「是,夠多了。」蔣息坐在駕駛座,微微仰頭看著外面的人,「那以後祝你好運,別再坑人,也別再被坑了。」

他說完,關上車門,準備離開。

「對了。」蔣息開了車窗,問外面的人,「你被關的時候,沒告訴我,那那個項然呢?」

裴崇遠一愣,沒想到他會突然提起項然。

蔣息笑笑,沒等他回話,關上車窗開車走了。

裴崇遠站在原地看著那輛車緩緩離開,就像是眼睜睜看著原本攥在自己手裡的風箏斷了線,去往了更高更遠的藍天。

蔣息到店裡的時候才中午,秦頌還沒起床。

他給自己弄了點吃的,然後坐在二樓窗邊的位置喝著飲料打遊戲。

跟裴崇遠見這麼一面,心裡沒有一丁點兒波瀾是不可能的。

他曾經想過無數種可能,這三年裡,裴崇遠究竟去哪兒了?

厭煩了追在他後面解釋的日子,去找新歡了。

還是跟孔尋一樣,運氣不好,得了病,無聲無息地就死了。

蔣息想過很多種可能,卻從沒想過他被限制了人身自由。

在蔣息心裡,裴崇遠精明到狐狸一樣,能讓他都跳進了陷阱,那個項然是真挺厲害的。

想到項然,蔣息就笑了。

他突然好奇那個項然究竟長什麼樣子,能把裴崇遠迷得心智都不全了。

筆記本電腦屏幕上出現了「Game over」的字樣,蔣息摘下耳機,靠在了椅背上。

他盯著屏幕,又想起了裴崇遠的話,然後退出遊戲,開始搜索相關的信息。

裴崇遠確實沒騙他,不僅那個案子的信息搜得到,甚至連庭審視頻都有。

蔣息沒有點開看,他受不了看見那樣落魄的裴崇遠。

不是因為愛他而產生的憐惜跟心疼,而是,不願意承認自己曾經那麼愛過的人在跌下來的時候也會如此灰頭土臉。

他見不得那樣的裴崇遠。

會讓他覺得,所有發生的事都是一場極其諷刺的夢。

他關掉網頁,找了部電影看。

秦頌起床的時候,看見他家老闆坐在二樓端著杯子看電影,打著哈欠就過來了。

「息哥早。」秦頌在他對面坐下,懶洋洋地趴在了桌上,「今天怎麼來這麼早?」

「在家無聊就過來了。」蔣息暫停了電影,看著頭髮睡成了雞窩的秦頌,嫌棄地說,「趕緊去洗漱,看著都鬧心。」

秦頌嘿嘿地笑著,晃晃蕩蕩地站起來,然後小跑著去沖澡了。

以前孔尋住的三樓現在是秦頌的,臥室、洗手間,原本的一個小檯球室被蔣息改造了一下,弄成了小放映廳,偶爾他會在三樓那間屋子裡看電影。

秦頌洗澡的時候,蔣息關了電腦,到樓下去準備收拾收拾架子跟吧檯。

他剛下樓,就看見對面麻辣燙店的小服務生在門口徘徊,要進不進的。

他仰頭看了一眼樓上,秦頌還沒收拾完出來。

蔣息遲疑了一下,然後走過去,推開了門。

「有事兒?」蔣息對門外的人說。

站在外面的男孩明顯緊張了一下,往後退了半步說:「那,那個,我……我,我……」

「找秦頌?」

男孩看起來更緊張了,但還是點了點頭。

「進來吧。」蔣息側過身,讓他進門,「秦頌洗澡呢,你坐這兒等他一會兒。」

「洗,洗,洗澡?」

蔣息回頭看他,看著他眼睛瞪得圓圓的,笑了。

這是個小結巴?

「嗯,洗澡呢。」蔣息說,「估計快了。」

說完,蔣息繼續回吧檯收拾,沒管他。

秦頌出來的時候,一邊擦頭髮一邊說:「息哥,我等會兒得去趟超市,我發現你把我的方便面都給吃了!」

他剛說完就看見了等他的男生。

「小文?」秦頌笑了,「你怎麼來了?」

秦頌穿著濕噠噠的拖鞋就跑過去了:「你吃飯了嗎?」

蔣息回頭看他倆,沒忍住,嗤笑了一聲:「哪有見了面就問吃沒吃的?」

秦頌沒理他,笑盈盈地看小文:「你找我?找我有事兒?」

「沒,沒……沒有了!」小文怯生生地看他,「我……我就是問你,問你……早上好!」

說完,小文轉身就跑了出去。

蔣息跟秦頌都懵了。

「什麼情況?」秦頌站在那兒嘀咕。

「他是個小結巴?」

「嗯,」秦頌目送著小文跑回馬路對面的麻辣燙店,然後才回過身,問蔣息,「可愛吧?」

蔣息笑了:「挺有意思的,跑過來在門口猶猶豫豫的,又進來等你半天,就為了問句早上好,你們還真有情調。」

「等我半天嗎?」秦頌眼睛都亮了,「真是可愛。」

蔣息瞪了他一眼,甩給他一張卡:「收拾完去超市,多買幾包面,別說得好像我虧待你似的。」

秦頌笑嘻嘻地收了卡,回去換衣服去了。

蔣息看了看外面,對面麻辣燙店的門口,那個叫小文的在從送貨的車上一箱箱搬飲料。

想起剛才那兩人說話時的樣子,蔣息輕聲笑了笑。

「你好,蔣息的快遞。」

蔣息看向門口,走過去收快遞。

他不記得自己買過東西。

簽收之後,打開一看,長方形的盒子裡躺著一對鼓棒,跟當年裴崇遠送他後來被他弄斷的,一模一樣。

 

 

47 最優解

蔣息一直都記得那首歌,記得李宗盛唱的:歲月你別催,走遠的我不追。

他一直覺得,他跟裴崇遠的那段過去已經徹底走遠。

五年了,還不夠嗎?

裴崇遠消失不見的將近三年裡,他不去想這個人,不去惦念關於這個人的一切,以為已經順利將其從自己的身體和世界中剝離乾淨。

可當裴崇遠重新出現,站在他面前,低眉順眼地去解釋來龍去脈,而後又以這種方式來對他發起進攻的時候。

蔣息無法否認,那些過去,和那個人,對於他而言,仍有餘威。

仍有餘威。

就像地震之後,城市雖然災後重建,但並不意味著一切從未發生過。

經歷過那場地震的人,心裡永遠都被烙下了痕跡。

蔣息的手指輕撫著鼓棒,他覺得,自己或許應該告訴裴崇遠,他已經好幾年沒有打過鼓了。

也應該告訴裴崇遠,不要白費力氣了,他們不再相愛了。

不再相愛。

蔣息皺起了眉。

直到現在他也承認裴崇遠真心實意愛過他,就算一開始不確定,可後來,在他甩手離開後的兩年裡,裴崇遠對他說的話、看著他的眼神,都能讓蔣息明白,他是被愛過。

然而並不夠。

蔣息明白,有時候是自己太固執,他從不否認自己這殘忍的缺點。

對自己和對別人,都很殘忍的缺點。

可他沒辦法。

裴崇遠愛沒愛過他?大概愛過。

裴崇遠騙沒騙過他?的確騙過。

他所有的孤傲冷漠不過都是強撐起來的虛勢,從不缺少溫柔疼愛的人永遠不會明白裴崇遠的這種欺瞞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麼。

蔣息也做過噩夢,夢裡他像個在台上表演的小丑,傾注一切感情去演一場愛情的獨角戲,而裴崇遠坐在台下,帶著戲謔的笑看著他。

哪怕後來裴崇遠上台獻花,但他依舊是小丑。

蔣息太在乎尊嚴,在過去的十八年裡,在那些沒有愛的日子裡,他賴以生存的就是尊嚴,所以,當他察覺到自己的尊嚴裹著愛一起被踐踏時,別人說什麼他都已經聽不進去了。

五年過去,尤其是後面這三年,看不到裴崇遠的日子,蔣息逐漸歸於平靜。

他開始可以理智地去看待這一切,得出的結論就是:忘了最好。

忘記,絕口不提,這是他的最優解。

然而,本以為自此會永不再見的人,還是回來了。

像個風塵僕僕的旅人,在外遊歷數年,終於還是要落葉歸根。

蔣息把鼓棒收好,放到吧檯下面的櫃子裡。

他想:即便裴崇遠是已經收心的旅人,我也不是他要歸的根。

蔣息不再愛了,不僅僅是裴崇遠,他也不再愛別人了。

下午,秦頌在酒吧忙活,蔣息坐在二樓發呆。

「哎?」秦頌一打開吧檯的櫃子,看見了那個裝著鼓棒的長方形盒子,「息哥,這你的?」

秦頌知道蔣息以前打鼓,還組過樂隊。

這些都是佟野跟他說的,而蔣息總是對過去的事情閉口不談。

有時候秦頌感慨,要是自己早兩年上大學,哪怕就去上一個學期呢,沒準兒也能在學校看到槍狗的演出,據說當初槍狗拉風得很。

蔣息沒起身,依舊坐在那裡,只是問了句:「什麼?」

「這盒子!」秦頌打開看了一眼,「鼓棒啊!」

「鼓棒」倆字,突然像是一雙手,揪住了他的心臟,使勁兒一擰,擰出了一汪水來。

「你拿去玩吧。」

秦頌笑了,把那東西放回原位:「我又不會打鼓,我要這幹嘛!」

蔣息沒再接話,在那兒又發了會兒呆,發現外面又下雪了。

他看了眼時間,站起來,朝著樓下走。

「我出去一趟。」蔣息一邊穿大衣一邊交代,「天黑前應該就能回來。」

「行,你去吧。」秦頌說,「開車注意安全,這又下雪了。」

蔣息「嗯」了一聲,看了一眼吧檯後面的櫃門,轉身走了。

他開著車朝著郊區的墓地去,可能是因為突然下雪,自己心情也有些糟,就想著去看看孔尋。

下雪的時候,不管是人是鬼,都很容易感覺寂寞。

蔣息買了花,買了酒,買了煙,踩著雪去找孔尋聊聊天。

雪天的墓地比平時看起來更蕭瑟,原本就睡著的人們,在這個時候,睡得更沉了。

蔣息放輕了腳步,像是生怕擾了那些陌生人,但依舊能聽到腳踩在雪地上的聲音。

吱嘎。

吱嘎。

像是變了調走了音的心跳。

蔣息沒想到自己會遇見裴崇遠。

他過去的時候,看見裴崇遠站在那裡,大衣被風吹得衣角都翻折了過來,雪落在裴崇遠的肩上頭上,乍一看,像是個上了年紀白了頭的人。

蔣息看見他的時候,只是愣了一下,沒有轉身離開。

裴崇遠聽見聲音,轉過了頭。

大雪落下的時候,本來應該是寂靜無聲的,但在他們望向對方的時候,好像雪落都有了聲音,鏗鏘有力,振聾發聵。

裴崇遠說:「你怎麼來了?」

蔣息沒理他,走過去,看了一眼裴崇遠放在那裡的一束大大的滿天星。

白色的滿天星也落了雪,花跟雪沒了界限,分不清你我,就像這片墓地,被雪掩埋,跟大地融為一體。

他蹲下來,放好花,然後又在墓碑前擺好酒跟煙。

裴崇遠看著他,說:「你常來?」

「沒事就過來看看。」蔣息放好東西,站了起來。

他站在距離裴崇遠半臂開外的地方,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墓碑上孔尋的照片。

「這幾年,確實都給我們上了一課。」裴崇遠收回視線,也望向孔尋,「以前誰能想到,我們現在會是這樣?」

「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有因必有果罷了。」蔣息說,「只不過,有時候,老天爺確實會一不小心下重了手。」

兩人在雪地裡沉默著,不遠處,雪壓斷了樹枝,「啪嗒」一聲,斷掉的樹枝帶著雪掉在了地面上。

「雖然你可能不願意聽,但我確實愛過你。」裴崇遠說,「大概信任是最無法修復的,尤其對於你來說。」

「不是尤其對誰,」蔣息輕聲說,「任何人的真心和信任,都不應該被辜負。」

「對,你說得對。」裴崇遠喃喃地說,「不應該被辜負。」

他轉過來,看著蔣息,像是猶豫了好久,終於下定了決心:「我對你也是有真心的,不指望修復什麼,但能不能別因為那一次,就直接宣判我死刑?」

蔣息也轉過來看他,想說什麼,張了張嘴,最後說:「一定要當著大哥的面清算我們的賬?」

裴崇遠突然發現,這麼久了,他拿蔣息更沒辦法了。

「我出去等你。」裴崇遠說,「我們換個地方聊。」

他跟蔣息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聲說:「就算是死囚犯,也想爭取一個死緩。」

蔣息沒動,直到確認裴崇遠已經走遠才回過頭去。

那個男人被風雪夾裹著,慢慢吞吞地往外走,空曠卻又擠滿了靈魂的墓地裡,他們跟躺在這裡的人一樣,沉默著。

蔣息一直看著裴崇遠走出去,然後回過身來,看了看孔尋。

「何必呢?」蔣息說,「這是人生最沒意義的一課。」

蔣息出來的時候,裴崇遠站在停車場的出口抽煙。

兩人相距十幾米,裴崇遠看了他一眼,走過去,解開自己的圍巾,給蔣息繫上了。

蔣息沒躲,站在那兒任由裴崇遠表現。

七年前的那天,裴崇遠送他回學校,也是在大雪紛飛的時候,裴崇遠親手給他繫上了圍巾。

情景重現,或者說,故技重施。

不可能不感慨。

「剛才就想給你。」裴崇遠給蔣息系完圍巾,後退了半步,抬手夾住叼著的煙,抽了一口,「怕你直接給扔墓地了。」

「現在不怕了?」

「看開了,隨便吧。」

裴崇遠說:「找個地方坐下聊?還是你想在外面吹吹風?」

風已經吹得夠多,吹得蔣息頭疼。

蔣息轉身朝著自己的車走去,裴崇遠遲疑了一下跟了過去。

兩人坐在車上,車裡瀰漫著淡淡的香氣。

那是柑橘跟木香交糅的味道,清淡又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沉穩性感。

裴崇遠覺得這味道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聞過。

蔣息打開空調,等著車內溫度升高。

「我以前總覺得愛情不可能長久,」裴崇遠透過擋風玻璃看著窗外的大雪,突然覺得真的是風水輪流轉,當年他坐在駕駛座,而副駕駛是蔣息的位置,結果幾年後,他們似乎交換了角色,「我總覺得,這世界上討我喜歡的人有很多,可是那種非他不可的愛情,根本就是藝術家們編造出來糊弄我們這些庸常小人物的東西。」

蔣息把車窗開了個縫隙,點了根煙。

「對我來說,愛情是博物館裡無從考究的傳說,是掛在展館裡的那些畫作,是印在書頁上流傳百年的經典故事,但不存在於普羅大眾的生活裡。」裴崇遠問他,「我能抽煙嗎?」

蔣息開了副駕駛座的車窗,一個小小的縫隙,算是給他的答案。

裴崇遠道了謝,點了煙。

「小息,後來我一直都在想,其實這段感情從來都不牢靠。」裴崇遠朝著外面吐了口煙,輕聲說,「我愛得輕浮,你愛得熾烈,但是我們兩個,打心眼兒裡就沒人真的相信愛情是真的。這個問題不解決,我們遲早都得走到分手那一步。」

 

 

48 冒犯了

裴崇遠一語中的。

雖然蔣息一直標榜自己當初愛得多濃烈,但回頭看過去,他確實極少在那份愛裡覺得安心。

那些患得患失,是最好的佐證。

當然,這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他寄托愛意的人讓他覺得握不住,另一部分原因還是在自己。

他抽著煙,琢磨著裴崇遠的這句話。

「你認真想過我們之間的問題嗎?」裴崇遠問,「我們當初互相吸引的原因,和分開的原因。想過嗎?」

「有話就直說吧。」

裴崇遠看著他笑了笑,抽了口煙。

「不說了,你並不需要我給你上課,我也沒有那個資格。」裴崇遠說,「我只是想說,你覺得咱們之間,翻篇了也好,沒翻篇也好,我都回來了。」

他把手伸出車窗,彈了彈煙灰。

「以前咱們那種相處方式,它從根本上就是錯的。」裴崇遠說,「你長大了,不需要我了,也不想要我了,但問題是,我還想要你。」

他轉過來看蔣息:「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了,但你應該還是瞭解我的,我想要你。」

蔣息嗤笑了一下。

「笑吧,笑我也得說。」裴崇遠靠在椅背上,用力抽了口煙,「這三年我為了打官司,房子賣了,車也賣了,雖說最後被宣判無罪釋放,但時間也確實耗進去了。跟你一比,我現在真是活得太失敗了。」

蔣息扭頭看向窗外,手搭在車窗,盯著燃燒的煙看。

「沒有了事業,沒有了財產,唯一惦記著的人也對我愛答不理的,」裴崇遠笑笑,「這要是別人,可能再不會來找你,覺得沒勁,沒臉面。」

他叼著煙,伸過手,突然捏住蔣息的下巴強迫對方看他。

「但是,我不是別人。」裴崇遠看著他,兩人對視著,「你裴哥就算什麼都沒有了,也不怕,給我點時間,什麼都能找回來。」

蔣息皺著眉看他,卻沒掙扎。

裴崇遠說完,放開手,輕輕給他揉了揉被捏紅了的下巴,笑著說:「謝謝你給我面子,沒甩開。」

他手指夾著煙,另一隻手打開了車門。

「改天見吧,」裴崇遠說,「知道你不願意看見我,但是有些事兒你躲不過,有的人也一樣。」

他一條腿邁出去,遲疑了一下,突然轉身,在發呆的蔣息嘴唇留下了一個輕輕的吻。

「不好意思,冒犯了。」裴崇遠親完他,轉身下車了。

蔣息夾著煙的手還搭在車窗外,被吻的一瞬間,手指一抖,煙掉了。

燃燒著的煙掉在了雪地上,火跟雪,打了一架。

他看著裴崇遠走出停車場,站在路邊,那背影讓他覺得熟悉又陌生。

這人怎麼能那麼自信?

他哪兒來的自信?

蔣息一直坐著沒動,直到裴崇遠坐上了出租車,走遠了。

他下車,撿起掉在地上的煙頭。

冷風呼嘯,但繫著圍巾,再狡猾的風也鑽不進他的衣領。

自從那天在墓地遇見裴崇遠之後,蔣息總是會不自覺的想起那個人。

沒別的原因,只是好奇,那人怎麼就那麼肯定,失去的還能再來。

他並不想看見落魄的裴崇遠,哪怕曾經無比怨恨對方,可時間一久,冷靜之後,愛與恨都分得清,也能理智地去捋順自己的情感了。

這段感情的失敗,並不是一個人的錯。

但他確實不打算回頭。

上午遛完尾巴,簡單吃了午飯,蔣息開車去了酒吧。

蔣息到店裡的時候才一點多,離營業時間還早得很,結果剛停好車就看見裴崇遠站在路邊打電話。

他解開安全帶,沒急著下車,而是坐在那裡看著那人,捉摸不透這傢伙這個時間來是為什麼。

裴崇遠這一通電話打了好一陣子,掛斷之後,扭頭就看見了停在不遠處的蔣息。

他來過不止一次,明裡暗裡的,甚至已經記住了蔣息平時停車的位置。

一人站在外面,一人坐在車裡,七年前的那個晚上,他們角色互換。

裴崇遠轉過來看著他,幾天沒見,氣色比之前碰面時好了不少。

蔣息又想起裴崇遠那天自信滿滿地對他說的那些話,他竟然有些期待這人後面會做些什麼。

就像是寂寞久了的將軍渴望去戰場殺敵,蔣息的生活平靜了這麼久,既然敵軍來了,他也摩拳擦掌,想過過招了。

他看著外面望著他的人,眼裡湧起的不是當年的愛意,而是準備將敵人一擊斃命的興奮。

一開始蔣息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直到他一抬眼,掃到了後視鏡裡的自己。

他跟自己對視,然後皺起了眉。

原來,所有的和解都是假象,他還是沒放下。

蔣息下了車,手裡拿著裴崇遠那天繫在他脖子上的圍巾。

他一言不發地走過去,路過對方時,目不斜視,把圍巾丟給了那個人。

然後,像是從沒認識過一樣,擦肩過去,開門進屋。

裴崇遠手裡攥著還帶著熱氣的圍巾,笑了笑,轉身就跟了過去。

蔣息沒理他,進去之後直接去衣櫃旁脫了大衣掛起來。

秦頌在掃地,見裴崇遠推門進來,習慣性地說:「先生不好意思,我們晚上六點才營業。」

他說完,抬頭看過去,越看越覺得這人眼熟。

「哎?」秦頌想了好半天,然後恍然大悟似的,「你好久沒來了!」

秦頌還記得裴崇遠,那個總來看他們息哥的人。

「我差點兒沒認出來!」秦頌說,「大哥你變樣了啊!」

裴崇遠站在門口對他笑了笑:「是麼。」

秦頌也笑:「是,不過,雖然你是熟客,我們也得六點營業。」

蔣息關上衣櫃,掃了一眼門口,理都沒理那兩人,上樓去了。

裴崇遠看著他走開,沒強行跟上去,而是把手裡的圍巾給了秦頌說:「這是你們老闆的,你轉交一下吧。」

秦頌呆愣愣地接過圍巾,聽見裴崇遠說:「我六點再來。」

裴崇遠走了,秦頌回頭喊:「息哥,你圍巾!」

蔣息在二樓端著杯子喝飲料,靠窗的位置一低頭就能看見外面的街道。

他看著裴崇遠過了馬路,朝著斜對面的一條巷子走去。

他喝完飲料才下樓,秦頌說:「你圍巾我給你掛好了。」

「我圍巾?」

「嗯,剛才那大哥給你送來的,不過我沒見你戴過啊。」

蔣息心裡清楚了個大概,放下杯子,笑了笑。

他是笑裴崇遠不長進,這麼多年了,還是那些套路。

晚上六點,2008準時營業,裴崇遠在六點零五分推開了門。

蔣息正站在吧檯調酒,抬眼看了看他,沒說話。

「有什麼老闆的特調嗎?」

蔣息眼皮都不抬地回答:「有,不過不好喝。」

「沒關係,我要一杯。」

「一千塊一杯。」蔣息笑,「你還要嗎?」

裴崇遠看著他那明顯惡作劇的笑,無奈地聳聳肩:「窮人,喝不起。」

秦頌去樓上給顧客送完酒水,下來的時候看見裴崇遠,笑了:「大哥你很準時嘛!」

「還好。」裴崇遠問,「有什麼價格公道的酒?給我來一杯。」

「價格公道?我們家價格一直都很公道。」

「不能啊,」裴崇遠說,「一千塊錢一杯的特飲,你管這叫公道?」

秦頌愣了一下,然後看了看他老闆。

「嘿嘿,家家都得有點兒保留節目麼,」秦頌說,「我給你調,我調的便宜。」

蔣息聽著兩人說話,覺得煩,酒也不調了,轉身上了樓。

秦頌見老闆走了,問裴崇遠:「大哥,這些日子都幹嘛去了?得一兩年沒來了吧?」

「快三年了。」裴崇遠說,「難得你還記得我。」

「記得記得,我記性好。」秦頌說,「你夠可以的啊,還惦記我們老闆呢?」

裴崇遠笑:「什麼叫惦記?沒那回事。」

不是惦記。

必須追回來。

秦頌嘿嘿地笑著,顯然不信他的話。

裴崇遠拿了酒,原本想上樓去,後來想,上了樓,保不準蔣息又得下來,自己一句話說不上,還白折騰,不如就坐這兒,秦頌這嘴,都不用他套話就能爆他老闆的料。

「三年沒來,沒想到你們這店沒搬走。」

「那不能搬,」秦頌說,「我們老闆長情著呢。」

裴崇遠笑:「對一個房子長情?」

「是唄,你不懂。」

裴崇遠能不懂麼,蔣息的一切他都知道。

不對,話不能這麼說,他有三年的空白,不知道應該怎麼填補。

「對了,」裴崇遠跟秦頌說,「我前陣子才回這兒,三年了,這地方變化也挺大的,想租個房子也不知道哪兒合適,你給推薦推薦?」

「這我也不太瞭解,沒租過房子。」秦頌說,「我一直住店裡的。」

「你們老闆住哪兒啊?」裴崇遠問,「要不你給問問他家附近有沒有合適的房子?」

秦頌笑出了聲:「哥,你這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他趴在吧檯上,笑得一對兒虎牙都露出來了:「大哥,你就是惦記著我們老闆,我是看出來了。什麼租房啊,是打算套我的話,近水樓台先得月吧?」

裴崇遠笑而不語。

「咱也算熟人了,」秦頌說,「聽我一句勸,算了。」

「為什麼?」

「因為我猜啊,我們老闆心裡頭應該是有人的,這麼多年追他的人前仆後繼的,一個個都死在沙灘上了。」秦頌語重心長地說,「真的,我覺得你不是他喜歡的類型,還是別費力氣了。」

 

 

49 間接接吻

蔣息心裡有人。

裴崇遠坐在吧檯邊,反覆琢磨著這句話。

當秦頌跟他說出這句話之後,裴崇遠第一時間覺得被潑了冷水。

從回來到現在,他用了最短的時間去調整狀態,因為看見現在的蔣息,他不得不緊迫起來。

他得像撕掉一層皮一樣撕掉這將近三年時間帶給他的沉重的灰塵,不僅如此,撕掉那層皮之後,他還必須頂著一副血肉模糊的皮囊走出去,任誰問,他都得說不疼。

但其實,他疼得直冒冷汗。

從小到大裴崇遠都是個驕傲的人,驕傲到有些自負。

家境還算不錯,學業跟事業也始終順風順水,他沒遇過什麼坑坑窪窪,更別說滔天陷阱。

這一次,哪怕最後乾淨地脫身,卻免不了對他的打擊。

尤其再看見現在的蔣息,覺得這世界上再大的諷刺也就不過如此了。

但裴崇遠這人從來就不懂認輸,他深切地知道,任何事,哪怕一件很小的事,你認輸了,就一輩子都輸了。

當然,之前在蔣息面前那些低頭認輸不算,是他以一個年長一些的身份在讓著、寵著。

那些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認輸。

以前不能認,現在更不能認。

裴崇遠盡可能維持體面,盡可能在最短的時間重塑自己的人生。

沒有了工作?

想辦法找。

沒有了房跟車?

賺錢再買。

儘管現在站在谷底,但他只允許自己沉淪幾天,然後就得咬著牙站起來。

他從來不擔心失去什麼,因為他從來都覺得,自己失去的一切都能再找回來。

除了蔣息。

從兩人認識的那天開始,蔣息就是他生命裡唯一的例外。

但要是沒有那年的一場意外,兩人的關係將至冰點,他也不會知道,原來他這麼喜歡蔣息。

「心裡有人啊……」裴崇遠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故意笑得輕鬆,「誰啊?」

「那就不知道了,我猜的。」秦頌說,「老闆的心思我們都別猜,猜來猜去也猜不明白。」

裴崇遠笑,然後遠遠地看。

他看的不是蔣息,那人在樓上,想看也看不到。

他看的是秦頌打開衣櫃幫客人掛衣服時,露出來的灰色圍巾,就掛在蔣息的大衣旁邊。

心裡有人?行,那我就挖出來看看究竟是不是我。

「大哥你今天喝這麼快?」秦頌幫其他客人掛好衣服回來的時候看見裴崇遠的杯子空了,「再來一杯?」

「不來了,還有事。」裴崇遠站了起來,「我租房的事兒你給問問,委婉點,算是幫我個忙。」

秦頌笑:「那我得考慮考慮,我不能出賣我們老闆啊!」

裴崇遠笑笑:「行,慢慢考慮,先謝謝你了。」

從酒吧出來的時候,裴崇遠站在門口看了好一會兒掛在玻璃門上面的「2008」。

蔣息把Subway改名成了2008,他們遇見的那一年。

當然了,裴崇遠並不覺得這是為了紀念自己,紀念他們的相遇,他還不至於自戀到這種地步。

他後退,到路邊,仰頭透過二樓的窗戶往裡看。

窗邊的位置坐滿了顧客,年輕的,有朝氣的,端著酒杯或哭或笑。

但是沒有蔣息,無論是2008的蔣息還是2015的蔣息。

蔣息是為了躲開裴崇遠去的二樓,結果他發現自己在二樓也沒法安心坐著,後來索性到三樓看電影去了。

電影是看過不知道多少次的《開羅紫玫瑰》,他甚至連台詞都要背下來了。

「我似乎找到了我所追求的幸福」。

他又跟著電影裡的人虛虛實實走了一趟,最後跟著影片結束前黑白螢幕上的男人唱完這一句,然後腦子裡突然接上一句話:你看這多諷刺。

這個念頭讓他心尖都在跟著打顫,他不要重新開始。

蔣息抬手就關了投影儀,站起來接了杯水,一口氣喝完。

焦慮的情緒得到緩解,他揉著眉心下樓了。

到了樓下,已經不見裴崇遠的影子。

「走啦走啦。」秦頌笑著說,「找那個大哥?」

蔣息瞥了他一眼,沒搭理。

「喝點什麼?」秦頌湊過去問。

「不喝了,等會兒去給尾巴買包狗糧就回家。」

「今天這麼早啊?」秦頌用手肘輕輕懟了他一下,笑著說,「息哥,問你個問題唄。」

「說。」

「你到底是不是gay啊?」秦頌笑著看他,「我看著像,但又有點兒不像。」

蔣息一邊慢慢悠悠地整理架子上的酒,一邊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

「嘖,別這麼看我。」秦頌說,「也不是我非要八卦,就是整天看你這麼清心寡慾的,懷疑你可能是個……」

「什麼?」

「出家人。」

「……神經。」

秦頌在他旁邊笑,笑得那叫一個爽朗。

「真的,你說咱們這麼多年,天天來的這些顧客,帥哥美女一抓一把,我怎麼就沒見過哪個讓你動心呢?」

「你少琢磨點兒這些沒用的。」蔣息整理完架子,轉身打開了吧檯裡面的櫃門。

他一眼看見那個長方形的盒子,愣了一下,然後又給關上了。

「沒用嗎?挺有用的啊。」秦頌說,「實不相瞞,一開始我跟著你來的時候還以為咱要搞那種酒吧,就是gay吧,還幻想著能跟那位年輕貌美的顧客展開一段可歌可泣的愛情呢!」

「沒開gay吧不也沒耽誤你找對象?」蔣息用濕巾擦了把手,走過去打開了衣櫃,「我先走了,你自己忙吧。」

「啊……又剩我自己!」秦頌趴在吧檯一角,耷拉著腦袋委屈巴巴地說,「人家自己很寂寞的!」

「寂寞了就看看對面,」蔣息穿好大衣笑他,「望梅止渴吧。」

秦頌嘿嘿地笑:「討厭!」

系完大衣的扣子,蔣息猶豫了一下,沒動裡面掛著的那條圍巾。

他準備出門,結果聽見秦頌說:「對了,息哥,就今天來的那個大哥,你倆是不是以前就認識啊?」

蔣息回頭看他:「為什麼這麼問?」

「沒啥,就是感覺,」秦頌說,「不過話說回來,他今天套路我呢!」

蔣息眉頭一皺,轉過了身,臉一下就冷了起來。

「他怎麼你了?」

「倒也沒怎麼我,就是套我話,想知道你住哪兒。」

聽他這麼一說,蔣息鬆了口氣。

剛剛秦頌說裴崇遠套路他的時候,蔣息立刻就緊張了起來,他的第一反應是裴崇遠本性難移,哪怕落魄了也不忘撩撥年輕男孩。

等到秦頌解釋清楚,他想的竟然是:還好。

蔣息眉頭緊鎖地在心裡問自己:你在慶幸什麼?

在慶幸什麼?

蔣息有答案,卻不願意承認,重蹈覆轍的事他絕對不會去做。

「你怎麼說的?」蔣息問。

「那我肯定不能告訴他,」秦頌得意地衝他眨眼,「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蔣息笑笑:「忙你的去吧。」

說完,蔣息推門出去了。

今年冬天來得早,而且來勢洶洶。

還沒到十一月,天已經很冷了。

他站在門口抬手捏住自己的大衣衣領,以免寒風灌進去,走出幾步,甚至有些後悔沒把那圍巾帶出來。

他踩著滑溜溜的地面,走到車邊,上了車。

車上冷,蔣息琢磨著抽根煙,結果翻了半天沒找到打火機。

打火機沒找到,卻看見靠背跟座椅中間夾著個銀色的袖扣,挺隱蔽的,一看就知道是特意塞在那裡的。

蔣息不用猜都知道是裴崇遠的,就等著他發現呢。

蔣息把那袖扣拿出來,突然想起之前被自己丟掉的那個,冷笑一下,開了車門走下去,毫不留情地丟在了垃圾桶裡。

「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啊。」

聽見聲音,蔣息扭頭看過去。

斜後方的便利店門口,裴崇遠正笑著看他。

蔣息轉過來,大大方方地跟他對視,假裝不懂他在說什麼。

「我那一對兒袖扣其實不便宜。」裴崇遠說,「以前買的,你知道的。」

知道。

裴崇遠以前的每一件衣服,甚至每一件衣服上的紐扣長什麼樣,蔣息都一清二楚。

更別說一對兒袖扣了。

「我不知道。」蔣息說,「都說了是以前了,誰能記得那麼清楚。」

裴崇遠又碰了一鼻子的灰,卻只能微笑以對。

現在的蔣息雖然跟以前相比變了很多,但很大程度上只是對他的態度變了。

七年前,蔣息也只是在他面前才會不設防,像個真正的少年人,依賴和親暱。

現在他不過是退回了跟別人一樣的位置,再也不會被特殊對待。

「行,不記得了也挺好。」裴崇遠說,「人不能總活在過去,得往前看。」

蔣息冷眼看他,然後繞開他進了便利店。

一個打火機,兩塊錢。

蔣息買完出來,裴崇遠還在那裡站著看他。

「你這樣挺不體面的。」蔣息點了煙說,「還是說你現在過得不好,想找個人改善一下生活條件?」

蔣息這話說得,讓裴崇遠立刻臉上掛了灰,任誰都聽得出,帶刺兒,充滿了羞辱的意味。

裴崇遠挺傷心,但也能理解。

可不是麼,自己現在要什麼沒什麼,還圍著人家轉,可不是有種求包養的感覺麼。

他笑了,自嘲似的說:「那我要是現在跟你這兒求包養,你包嗎?」

蔣息抬眼看他,笑了:「不包,那麼多年輕可愛的大學生,我何必找你。」

裴崇遠望著他,走過去,從他嘴裡奪過煙,自己抽了一口。

「蔣息,」裴崇遠離他很近,甚至看得清對方黑色的瞳仁中映出的自己的樣子,「我知道你看見我心裡還是不痛快,嘴上說什麼都行,發洩一下沒問題,我都受著,但是你找不了別人了。」

他說完,退後半步看著蔣息。

「真的,我不在的時候,你跟誰折騰都行,我回來了,就得把你追回來。」裴崇遠抽著蔣息的煙說,「那話諷刺我啊?」

他笑:「聽著是真挺難受的,以後別說了,我這心都讓你扎得跟篩子似的了。」

「你有什麼資格說這話?」蔣息看著他。

好像誰的心完好無損似的。

「算了,今天就這樣吧,我等會兒是真有事。」裴崇遠狠狠地抽了口煙,又送還到了蔣息的嘴裡,「間接接吻了,我今天這一趟也算是沒白等。」

他轉身走到路邊,突然想起什麼,又折返回來。

「有個事兒得跟你說,」裴崇遠看著蔣息碾滅了煙,「我跟項然什麼事兒都沒有,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這心裡裝不下別人。」

 

 

50 近水樓台

別人都以為蔣息活得瀟灑,但其實,他心裡在意的事很多。

遇見裴崇遠之前他確實瀟灑,眼裡沒別人,心裡更是,可是,自從遇見了裴崇遠,蔣息的人生都被反覆折疊,疊成一個口袋,裡面寫了個名字——裴崇遠。

這人究竟有哪裡吸引自己?

蔣息用了三年的時間,等到自己徹底冷靜之後才終於明白,裴崇遠吸引他,不僅僅是因為當年這個人有多意氣風發神采飛揚,更多的是他身上那種年長於蔣息、對一切游刃有餘的氣質,以及,蔣息從小就缺失的來自「大人」的寵愛。

他對裴崇遠有一種天然的濾鏡,所以在那段感情裡,自己成了一個附屬,一個俯首稱臣的仰慕者。

分開之後,蔣息抽離出那種狀態,一點一點學會了不再高看裴崇遠。

而如今,豈止是不高看,裴崇遠因為一場變故,自己摔了下來。

時間和事件,通力合作,徹底打破了蔣息跟裴崇遠原本的狀態。

蔣息看著他坐車離開,唏噓是一定的,悵然也是一定的,他又點了支煙,看著那車在十字路口轉了彎。

放狠話容易,但很多人說的狠話,聽聽也就算了,沒必要當真。

裴崇遠對著蔣息說完那些有的沒的後,接連幾天都沒再出現。

沒來煩蔣息,沒到店裡來礙眼,甚至一個電話短信都沒有。

蔣息樂得清靜,每天遛狗開店,聽著秦頌做店裡的聖誕計劃。

「你聽沒聽啊?」秦頌說,「我怎麼覺得你左耳朵進右耳朵就出了呢?」

沒等蔣息說話,秦頌又問:「息哥,你用的哪只耳朵聽電話?」

蔣息無奈一笑:「左耳朵。」

「所以就是右耳朵冒出去了,」秦頌歎氣,「你把右邊耳朵堵住,再聽我說一遍。」

「……不用了,我聽著呢。」蔣息坐在地上看著尾巴吃飯,「這才十一月初,你計劃得夠早啊。」

「那必須的,去年沒搞好,今年我得把面子找回來。」秦頌喜歡折騰,愛熱鬧,最願意做的就是店內各種節日的活動,去年搞了個聖誕party,結果最後算賬的時候發現幾乎白忙了一場。

「你想怎麼弄安排就是了,」尾巴吃完了,湊過來在蔣息懷裡撒嬌,他一邊摸著尾巴的頭,一邊說,「別給我賠了就行,賠錢了你就自己補上,別的都好說。」

秦頌哼哼,嘀嘀咕咕地說:「也不知道這店是咱們倆誰的!」

蔣息笑:「給你封個副店長?」

「不用了,擔不起,」秦頌說,「不過,息哥啊,有個事兒我想跟你研究一下。」

「說。」

「小文你還記得吧?」

「你的小結巴男友。」

「哎呀,不是男友,」秦頌笑,「暫時還不是,他最近犯了點小錯誤,被老闆給開除了。」

「你想讓他來店裡幫忙?」

「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秦頌說,「他被開除了就不能住宿舍了,孩子沒啥錢,問我哪裡有便宜點的地方可以租。」

蔣息躺倒在地板上,摟著尾巴說:「我不知道。」

「你肯定不知道,」秦頌說,「我是在想,咱們店樓上就有出租的房子,但挺貴的,我琢磨著,我去租下來,然後低價租給他。我這麼幹,你會不會覺得我有點兒蠢?」

「你折騰什麼呢?」

「這不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麼!萬一他住得遠了,也不來這邊上班了,我上哪兒找他去啊?」秦頌說,「我當他二房東,我倆還能多接觸接觸,我這計劃蠢嗎?」

「蠢。」

「……煩人。」

蔣息笑了:「他找到工作沒?」

「昨天剛被辭的,還慌著呢,沒有吧。」秦頌說,「主要他不是有點兒結巴麼,不太好找。」

「咱們店裡你一個人能忙過來嗎?」

「啊?你啥意思?」

蔣息說:「要不你問問他願不願意來這兒吧,早就該再招個人了,我總不在店裡,你自己忙活不行。」

秦頌沉默了好幾秒。

「不願意就算了。」

「願意啊!」秦頌一拍桌子,「老闆,您真是大善人啊!」

「別給我戴高帽子,」蔣息說,「三樓那個放映廳,平時也不怎麼用,你收拾收拾,弄張床。」

秦頌明白了,在電話那邊直接感激涕零。

「別演了,你折騰吧,我今天晚點過去。」

「好的老闆,您忙您的,我堅決不給您添亂!」掛電話前,秦頌假裝啜泣,「老闆,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難忘,祝您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早日遇見心愛著的那個他!」

秦頌的電話掛了,蔣息想罵都沒處罵。

心愛的那個他?

蔣息笑笑,把手機丟在一邊,抱著尾巴在地板上又睡著了。

差不多兩點的時候,蔣息被一陣喧鬧聲吵醒了。

他家這棟樓,搬進來的住戶都沒多少,之前有一天他回來得早,八點多,抬頭一看,一整棟樓亮燈的人家不超過五戶。

今天樓道裡突然這麼鬧騰,他下意識皺起了眉。

尾巴也醒了,先他一步跑去了門口。

尾巴不愛叫,仰著腦袋看看門口再看看蔣息。

蔣息站起來,看了眼時間,進屋換了衣服準備帶尾巴到樓下走走,遛完它自己又得去店裡了。

他拿著牽引繩出來,給尾巴套上。

門外已經安靜了下來,估摸著不是裝修的就是搬家的。

自從蔣息住進來,就沒見過隔壁有人,他甚至不知道那房子賣出去沒有。

穿上大衣出門,發現鄰居家的門開著一個縫,門口放著兩個行李箱。

蔣息牽著尾巴進了電梯,一點兒都沒有想跟新鄰居打招呼的念頭。

他帶著尾巴在小區裡轉了一圈,快回家的時候收到秦頌的微信,說是小文答應了,但堅持要等店長來了面試。

蔣息笑,給秦頌發語音:「你就說你是副店長,負責面試。」

秦頌給他發了個搞笑的扭捏小人兒表情包,接著又發了個小貓親親的。

蔣息給他回:最後這個撤回。

把手機重新放回口袋的時候,蔣息覺得心情意外的好。

愛情這事兒還是因人而異,他自己不愛了,但總歸有人正在經歷著甜蜜的愛情。

這不是什麼壞事。

蔣息上樓的時候,隔壁的門已經關上,之前被塑料裹著的防盜門已經清理得乾乾淨淨,門口也放上了一塊深灰色的地墊。

看起來是真的有人住進來了。

蔣息想起秦頌說的,裴崇遠想知道他住哪兒,又想起那傢伙念叨著的「近水樓台先得月」。

他並不認為自己是什麼非得不可的月,他在裴崇遠心裡沒那麼重要,只是看著隔壁有了人,還是歎了口氣。

但這樣也好,蔣息覺得這樣再好不過,裴崇遠千萬別來攪和他平靜的生活,雖然沒意義,但他還是想多活幾年。

蔣息天黑之後才去店裡,秦頌忙活著招待客人,小文拘謹地靠邊站著,像個罰站的小學生。

「怎麼了這是?」蔣息把大衣掛好,掃了一眼還掛在那裡的圍巾。

秦頌剛到樓上送完酒回來,跟蔣息說:「等你面試呢。」

蔣息笑:「這不是你的活兒嗎?」

「他信不過我。」秦頌說,「你倆聊吧,我快忙死了。」

蔣息讓小文坐下,看著這男孩通紅著一張臉,結結巴巴地跟他問好,忍不住就想笑。

問了年齡,問了來歷,說好了試用期三個月,以及這段時間的工資和轉正工資。

小文連連點頭,緊張得額頭都是汗。

蔣息讓他以後有事兒找秦頌就行,住宿問題也找秦頌。

秦頌咧著嘴看著他們笑,等蔣息安排好一切,開始告訴小文應該做什麼。

有了小文,蔣息更閒了。

他坐在吧檯看著他們忙活。

蠢不蠢?

他想起秦頌的問題。

人十幾二十歲的時候,都難免為了一場喜歡頭腦發熱,這不蠢。

不蠢嗎?

蔣息想起自己的那幾年。

十九,二十。

那幾年,裴崇遠教會了他如何快速成為一個冷漠的刀子一樣的大人。

這一晚,蔣息在店裡待到十點多才走,到家已經快十一點。

他走出電梯,掃了一眼隔壁的那戶人家。

一梯兩戶的房子,以後難免會碰到,蔣息只祈禱隔壁住個安靜點的人,別太吵鬧。

他掏出鑰匙,開門,最後一下還沒擰開,隔壁的門先開了。

「晚上好。」

蔣息聽見聲音,立刻皺起了眉。

他扭頭看過去,裴崇遠穿著家居服站在那裡,那身家居服還是當年兩人一模一樣的那套。

裴崇遠看著他坦然地笑:「意外嗎?」

蔣息沒理,開門就進了屋。

裴崇遠早就料到他會是這樣,絲毫沒有受挫的感覺,當人對一件事完全不抱期望的時候,任何可能都沒法讓他灰心。

蔣息進屋之後站在門口死死地咬著牙,滿腦子都是秦頌說的「近水樓台先得月」。

尾巴過來蹭他,他低頭看著它。

沒一會兒,門被敲響了。

蔣息原本不打算理會,可想了想,還是開門了。

「裴崇遠,你怎麼知道我住哪?」

裴崇遠一臉坦蕩地說:「看著你進小區,看著你停車,看著你開了樓門走進來,然後在樓下等著,看哪家的燈亮起來。」

「跟蹤啊?」蔣息說,「挺無恥的。」

「對,挺無恥的。」裴崇遠說,「我對你無恥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是最後一次,沒辦法,但以後不會了,以後都是真心實意坦坦蕩蕩。」

他把手裡端著的一盤餃子放到蔣息手裡:「今天立冬,吃餃子。」

說完,裴崇遠轉身回了自己家。

 

 

51 重塑

裴崇遠送來的餃子還冒著熱氣兒,不知道什麼時候煮的。

可能煮了好一會兒了,也可能剛煮好。

蔣息站在那裡,直到尾巴撲上來差點兒打翻了那盤餃子,他才趕緊退回屋裡。

餃子一共22個,煮得很好,沒有一個破了皮。

蔣息把盤子放在茶几上,看著這盤餃子沒動,抽起了煙。

他一直都不喜歡吃餃子,但跟裴崇遠在一起之後,一年總有那麼幾次被按著必須吃幾個。

這就像是一種儀式,蔣息覺得可有可無,裴崇遠覺得必不可少。

一根煙抽完,餃子涼了一半。

他起身去洗手,回來的時候看見尾巴兩隻前腳搭在茶几上,眼巴巴地看著那盤餃子,想吃卻又不敢輕舉妄動。

蔣息笑了笑,揉了一下它的腦袋。

「不是給你吃的。」蔣息用手拿起一個餃子,想了半天,沒吃。

他端著盤子去了廚房,在垃圾桶旁邊站了好久,久到端著盤子的手有些發酸。

浪費糧食不好。

餃子是無辜的。

他歎了口氣,把那盤餃子放在檯子上,一手拄著料理台的邊緣,一手捏著餃子,一個一個都吃完了。

豬肉香菇。

他不是很喜歡這個味道。

不喜歡,但是很熟悉。

無論什麼餡兒的餃子蔣息都不愛吃,於是每年就都隨著裴崇遠的口味來,裴崇遠喜歡這個。

一個接著一個送進嘴裡,蔣息吃得很慢,腦袋放空,什麼都不去想。

等到回過神,盤子空了,眼前的白色盤子上印著一串英文:Nice to meet you.

Nice to meet you.當年英文課本第一課。

很高興認識你。

蔣息垂眼看著這一串英文,覺得有什麼哽在嗓子眼,嚥不下去又吐不出來。

他刷了盤子,放在一邊,接了杯水,一口氣喝了下去。

很高興認識你。

哪裡值得高興?

吃完餃子,蔣息沒直接睡覺,胃裡不舒服。

他窩在沙發上看電影,尾巴趴在他腿上打瞌睡。

《開羅紫玫瑰》,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多少遍,也不知道為什麼但凡沒事想看電影,總是會打開這一部。

這部電影跟著他,或者說,他彷彿沿著電影的進程用不同的方式走了一趟。

螢幕中的湯姆因為被塞西莉亞對電影的癡迷而吸引,從虛幻的世界裡走出來,想要和她一起感受自由感受真實的世界。

而他,因為癡迷裴崇遠,被那個人拉進了一個虛幻的世界,感受並不真實的愛與幸福。

故事的最後,塞西莉亞終於認清了現實與虛幻,而他也終於從虛幻的幸福假象中回到了冷硬的世界。

「我似乎找到了我所追求的幸福。」

螢幕上那個男人還在唱。

唱得根本就是塞西莉亞愛情的輓歌。

什麼是真?

什麼是假?

今晚的這盤水餃是真,七年前那盤是假。

蔣息已經能夠分辨了。

半夜兩點,蔣息關掉電視,給沙發上的尾巴蓋了條小毯子,自己進屋睡覺去了。

他閉上眼之前想的是:可能今晚的這盤也是假的,隔壁住著的根本不是他。

第二天一早,八點剛過,蔣息家的門被敲響了。

他剛拿出前幾天新買的咖啡豆,聽見敲門聲猶豫了一下,放下手裡的活兒去開門了。

裴崇遠穿戴整齊地站在門口:「昨晚的餃子吃了嗎?」

「扔了。」蔣息說。

裴崇遠毫不在意地笑笑,把手上的保溫飯盒遞給了他:「我要出門了,你好好吃飯。」

蔣息皺著眉瞥了他一眼:「什麼意思?」

「給你做的。」

「不用了。」蔣息說完準備關門,結果聽見裴崇遠說:「我就放門口了,你自己記得拿。」

門「砰」地關上,把兩人重新隔開兩個世界。

蔣息覺得裴崇遠真是沒必要這樣,他們倆之間,沒必要。

然而,想著沒必要,等到聽見電梯下降的聲音,蔣息還是打開了門。

裴崇遠已經走了,那個白色的保溫飯盒還在。

他低頭看看,想了好一會兒,尾巴過來繞著飯盒聞了半天,然後仰頭看著他。

「不能吃。」蔣息對尾巴說,「他下了毒。」

最後蔣息也沒動那個保溫飯盒,他照例做自己的事,遛狗、出門去酒吧,好像那個飯盒始終就不存在,隔壁的那個人也不存在。

那天開始,裴崇遠像個定了時的鬧鐘,早晚給蔣息送飯,偶爾也會放點兒水果零食在門口。

但蔣息從來沒動過,也盡可能跟對方減少沒必要的碰面。

幾年不見,他沒想倒裴崇遠會做這些。

意外,但沒有心軟。

蔣息覺得自己大概再也不會因為裴崇遠的一些小恩小惠而感動不已了。

十二月初,接連下了好幾天的大雪。

蔣息發現裴崇遠的生活變得很規律,似乎過上了那種朝九晚五的生活。

大概是找到了工作,整個人也精神了很多,剛回來時那種頹喪的氣息一掃而空,雖然依舊比從前瘦了不少,但微微塌下去的肩膀又一次挺了起來。

這段時間,蔣息只跟他打了幾次照面,絕大部分時候裴崇遠都是通過短信跟紙條對他噓寒問暖。

也不知道那人從哪兒學來的,在門上貼字條給他。

蔣息從來不理,但不可避免的會看到。

【燉了湯,冬天適合喝湯。】

【為了你我怕是要變成專業大廚了。】

【最近很忙,過段時間去酒吧看你。】

【天冷了,記得戴圍巾,開車小心,安全最重要。】

……

每天早晚各一條,像是幼稚的小學生。

蔣息沒有對他的紙條發表過任何看法,因為深知,不回應就是最好的拒絕。

然而,總會有那麼一張兩張,意外的在他開門時掉下來,飄飄搖搖地掉在家裡的地上。

是風捲進來的,沒人抗拒得了。

蔣息無奈,彎腰撿起來,原本打算重新貼回去,卻正巧遇見了從電梯裡出來的裴崇遠。

深夜,裴崇遠帶著一身的寒氣,風塵僕僕的站在那裡。

蔣息跟他對視一眼,把紙條在手心攥成了一團,進屋了。

裴崇遠看著他家門上被膠粘過的痕跡,笑著開門,拿著蔣息又一次沒動過的保溫飯盒,回家了。

這些日子裴崇遠確實挺忙的。

「人生重塑」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可一旦實行,能耗掉人絕大半精力。

他重新找工作,一切幾乎算是從頭開始了。

好在,當初那些人際關係還算穩固,哪怕他從囹圄之中走出來,大家瞭解了前因後果,還是願意為他搭把手。

可即便如此,路也沒多好走。

事業這個東西,跟感情其實很像,當它不存在的時候,你想要搭建,雖然不易,但眼看著起高樓,還是要比災後重建容易些。

人生塌陷之後,再從頭來過,要撅起原本的地基,清除倒塌的瓦礫,這個過程就能讓很多人灰心喪氣。

裴崇遠咬牙撐著,為了臉面,還要做出一副一身輕鬆的樣子。

他回到家,打開保溫飯盒,裡面是悶了一天沒被動過的飯菜和湯。

蔣息跟他置氣,他理解,兩人這樣慢慢來,未嘗不是件好事。

而且,這些日子以來,裴崇遠竟然從這樣的狀態中找到了生活的樂趣,似乎每天跟蔣息這樣無聲地過招就是他枯燥疲憊生活中最有趣最生動的時刻。

早上放在蔣息門口的飯菜,蔣息不碰,他回來後當晚餐。

雖然悶了一天,口感不太像樣,但總有一種「回了家就能吃上熱乎飯菜」的感覺。

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裴崇遠吃完飯,洗乾淨了保溫飯盒,放在一邊,等著明早裝新的菜式進去。

他洗漱完就躺在床上翻手機裡存的食譜,變著花樣地下廚,結果最後還是都便宜了自己。

這段時間裴崇遠有在反思,他突然發現以前的自己確實有些可笑。

總覺得自己多寵著蔣息,結果如今想想,連對方喜歡吃什麼都不知道。

無論是情侶還是家人、朋友,總是更容易自我感動,而忘了其實也只是感動了自己而已。

裴崇遠看了會兒食譜,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半夢半醒間,聽見外面似乎有什麼動靜。

他驚醒,皺著眉迷茫地聽著。

似乎是關門的聲音,還有含糊不清的說話聲。

裴崇遠看了眼時間,已經快一點,他猶豫了一下還是下了床。

他穿著拖鞋睡衣直接走到門口開門看出去,然而外面已經沒了人,電梯下到了一樓。

深更半夜蔣息突然出門,這事兒讓裴崇遠覺得有些心裡不安。

他回屋,拿了手機給蔣息打電話,但對方始終沒接。

他這一晚上都沒睡好,惦記著蔣息,雖然知道人家二十好幾的大男人,不管什麼時間出門,不管出門是去做什麼,都沒必要跟他報備,但他就是覺得不踏實。

一直到裴崇遠出門上班都沒聽見蔣息回來的聲音,平時鐵打不動的清晨遛狗環節也因此取消。

裴崇遠照例把飯盒放到他門口,貼上字條,憂心忡忡地走了。

十點多秦頌來給尾巴餵食的時候,看見門口的東西直接就懵了,他猶豫了一下,把飯盒跟紙條都拿進了屋。

秦頌回到醫院的時候,對蔣息說:「息哥,你是不是背著我談了戀愛啊?」

 

 

52 關心

秦頌說:「有人對你噓寒問暖,我可是都看見了。」

蔣息這會兒正犯困,聽他這麼一說,困意被嚇沒了,緊張地問:「你看見什麼了?」

他不想讓秦頌知道他跟裴崇遠的關係,或者說,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

這些年蔣息越活越冷,努力把自己打造得像是一件厚實版正的大衣,然而事實上,這件大衣是舊款翻新,外面看著嶄新精緻,其實裡子依然留著老舊的痕跡。

蔣息要活得體面,不想舊事重提故人重來。

「紙條唄,」秦頌說,「說一天沒見著你了,問你幹嘛去了。」

秦頌笑著從羽絨服口袋裡掏出疊得整齊的紙條:「我可是好好給你帶過來了,不過那保溫飯盒裡的東西我看了,你現在不能吃。」

秦頌把紙條給了蔣息之後,從一個手提紙袋裡拿出了白色的保溫飯盒。

蔣息不用看都知道是那飯盒長什麼樣。

「挺香的呢。」秦頌瘋狂暗示蔣息,「一直忙活你的事兒了,我還沒吃呢。」

蔣息看著那飯盒有些發愁。

這麼長時間了,裴崇遠每天做飯給他,他從來沒動過,甚至出門進門的時候刻意小心避讓,免得碰到,為的就是讓對方知道自己不喜歡不想要,不給對方任何幻想和餘地,結果今天倒好,僵持了這麼久,被秦頌打破了。

蔣息倒不是怪他,畢竟秦頌什麼都不知道。

只是心情有些複雜,不知道裴崇遠看見門口的飯盒不見了會怎麼想。

「你吃了吧。」蔣息說,「吃完了把飯盒洗乾淨,放這兒就行。」

秦頌笑了:「謝主隆恩!」

蔣息看著他寶貝似的抱著那個飯盒去一邊吃飯,無奈地歎了口氣,然後皺著眉閉上了眼。

昨天半夜他突然腹痛,一開始還不知道怎麼回事兒,自嘲似的想,沒準兒是因為之前說裴崇遠給他下毒,遭報應了。

後來才意識到,他是闌尾疼。

闌尾疼這事兒有時候跟牙疼有異曲同工之妙,你平時沒把他當回事兒,但等到疼起來,能要人命。

他在隆冬的深夜,疼得出了一身汗,把裡面的衣服都給打濕了。

時間太晚,蔣息又覺得就是個闌尾,沒必要大動干戈叫個救護車,於是穿了外套就出門了,沒想到,在出租車上他就疼得受不了了,還是給秦頌打了電話。

秦頌提前關了店,帶著小文趕來醫院,一個忙前忙後辦手續,一個陪著蔣息給他擦汗。

蔣息還笑小文:「沒事兒,不用擦,別弄得好像我生孩子似的。」

小文被他逗笑了,但還是時不時就拿紙巾給他擦擦額頭上的汗。

闌尾炎手術不是什麼大手術,但各環節下來,蔣息也著實遭了一番罪,術後這幾天得在醫院住著,吃喝都要注意,蔣息唯一惦記的就是尾巴。

秦頌答應他下午就把尾巴接到店裡去,但店裡人來人往的,蔣息不放心,讓秦頌給佟野打了個電話,他不在家的這幾天,讓佟野把尾巴領回去照看一下。

「野哥他們說下午來看你呢。」秦頌吃完了飯,洗乾淨了飯盒,「這人廚藝不錯啊,息哥好福氣。」

蔣息瞪了他一眼,從秦頌手裡接過手機,給佟野發微信,讓他別來。

「你知道我現在看你像什麼嗎?」秦頌笑嘻嘻地站在床邊看著他。

「什麼?」

「就像八十歲的人突然起水痘。」秦頌說,「我闌尾還是中學的時候切的呢!」

「你還挺驕傲?」蔣息給佟野發完信息原本想關了手機睡覺,接過莫名其妙就點開了短信。

會給他發短信的就只有裴崇遠一個人,因為不管對方怎麼加他的微信,他都只當沒看見。

果不其然,裴崇遠的短信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裡。

照例的噓寒問暖,就是比平時多了一句問他昨晚去哪兒了的話。

蔣息沒回,鎖了屏就休息了。

「等會兒我回去,」秦頌說,「小文留下照顧你。」

秦頌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小文比我會照顧人。」

蔣息有氣無力地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別啊,你看人家別人都有人陪著照顧著,你自己躺這兒多可憐。」秦頌說他,「咱們家又不是出不起這個人,再說了,我犧牲都多大了,把我家好看的小文放這兒給你養眼促進你傷口愈合身體恢復,你還推辭?不像話了啊!」

蔣息笑:「你家小文?他知道這事兒嗎?」

秦頌嘿嘿笑:「不知道,你先別告訴他。」

蔣息看著秦頌通紅的耳朵,笑了,笑著笑著就有點兒羨慕。

他不是羨慕別人有戀愛可談,而是羨慕這份純粹。

他也曾經純粹過。

傍晚的時候,佟野跟榮夏生還是過來了,提著一籃水果走了進來。

蔣息皺眉:「我這情況,你買水果送來?故意的吧?」

他轉過去看榮夏生:「榮老師,你都不管他?」

榮夏生笑笑,沒說話。

佟野進來環顧一周,滿意地點頭:「還行,這病房環境還可以。」

他把那一籃水果放下說:「買完才想起來你短時間內不能吃,沒事兒,不影響,等會兒我們走的時候再拎回去。」

蔣息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懶得多說什麼。

佟野他們在病房聊了會兒,五點多天黑了就起身離開了。

蔣息把家裡鑰匙給他,讓他直接去接上尾巴:「尾巴挺乖的,但是它長得大,別嚇著辛巴。」

「放心吧,辛巴天天在家寂寞得不行,我還怕它欺負尾巴呢。」

佟野跟榮夏生走了,一直躲在外面的小文見客人離開才回來坐在床邊。

「你去哪兒了?」蔣息問,「半天沒看見人。」

「我,我……在外面,」小文結結巴巴地說,「怕打擾,你……們。」

蔣息笑了,說了句「不用這樣」,然後拿著手機戴著耳機準備看個電影。

「對了,」蔣息說,「我今天估計也沒什麼事兒了,你收拾一下回店裡吧,等會兒就營業了,秦頌自己我怕忙不過來。」

小文有點兒怕蔣息,之前秦頌讓他自己留下照顧蔣息的時候,他緊張得不行。

現在聽蔣息這麼說,巴不得立刻跑回去。

「可,可是……」可是留蔣息自己在這裡小文又覺得於心不忍,雖然只是做了個微創手術,但不管怎麼說都還是病人啊。

「別可是了,」蔣息找到了一部想看的電影,「趕緊回去,有事兒我給你們打電話。」

小文猶猶豫豫的,最後還是讓蔣息趕走了。

裴崇遠下班回來的時候一出電梯就發現飯盒不見了門上貼著的紙條也不見了,他大喜過望,立刻過去要敲門,結果手還沒落下就聽見屋內門口有人說話,而且明顯不是蔣息。

他聽見有人在叫「小野」。

裴崇遠想起了佟野,兩人也算是打過不少交道。

他不想這個時候跟對方打照面,於是趕緊開了家門,在隔壁出來人之前先進了屋。

裴崇遠站在門內,透過貓眼看著外面。

他看著佟野跟他那男朋友帶走了蔣息的狗,說說笑笑的,也沒看出個所以然。

裴崇遠覺得不太對勁,估摸著佟野他們走遠了,就重新出了門。

他去酒吧的路上給蔣息打了兩個電話,不出所料,對方根本不接。

他很擔心是出了什麼事,想起昨晚的關門聲,後悔不已,那時候應該出去看看的。

這麼些年裴崇遠也算是見過風雨了,照理說遇見什麼事兒都應該可以淡然處之,然而,但凡涉及到蔣息的就不行。

當年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做不到,現在也是。

往酒吧去的時候,裴崇遠甚至開始琢磨蔣息會出什麼事,以他現在的境遇能幫上多大的忙。

好在,2008照常營業,好像無事發生一樣。

裴崇遠付了打車錢,甚至連找零都沒拿,直奔店門。

他推開門,聽見秦頌跟往常無異地說:「歡迎光臨!」

裴崇遠看見他,鬆了口氣,走過去問:「你們老闆呢?」

秦頌正調酒,笑了說:「大哥,你今天很魯莽啊!是準備表白?」

裴崇遠急得不行,沒心思跟他開玩笑,但看著秦頌這麼輕鬆的樣子,估摸著沒出大事。

「表什麼白?」裴崇遠追問,「他人呢?」

「今天沒在,這幾天都不能來。」秦頌說,「你要是找他的話,沒有急事兒可以下周再過來。」

「他去外地了?」

「那倒沒有,」秦頌笑笑,「醫院躺著呢。」

醫院躺著呢。

秦頌的語氣輕鬆到讓裴崇遠怒火攻心:「醫院?」

你老闆都去醫院了,你還在這兒嬉皮笑臉的?

「他怎麼了?」

「謝謝關心哈,」秦頌說,「沒啥大毛病,就是割了個小闌尾,得住院幾天。」

裴崇遠怔了一下,然後鬆了口氣。

還好,只是個闌尾手術。

裴崇遠脫力似的坐在吧檯邊,揉了揉眉心。

「嗯?你怎麼了?」秦頌說,「喝點什麼?」

「他在哪家醫院?」裴崇遠說,「我想去看看他。」

秦頌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瞇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長:「我明白了,你想趁著他生病最脆弱的時候趁虛而入。」

「……方便告訴我他在哪家醫院嗎?」

「不行哦。」秦頌說,「我跟老闆是一夥兒的,我不能出賣他的哦!」

 

 

53 翻篇

裴崇遠想知道蔣息住哪家醫院其實並不難,秦頌或者那個新來的服務生晚上肯定還會過去看看,只要他耐心等,然後偷偷地跟上。

但是,他已經跟蔣息說過,租房的事是他最後一次「無恥」,從今往後都用真心換實意。

秦頌不肯說,裴崇遠就沒再問,喝完酒付完錢,出門了。

他做了一件可能在外人看來有些誇張,只是在自我高潮自我感動的事——挨家醫院找。

從離蔣息家最近的醫院開始,到住院部問有沒有叫蔣息的患者。

這樣的事,以前的裴崇遠絕對做不出來。

那時候他會覺得,既然有更便捷的方式,為什麼不走捷徑?為什麼要在這種無意義的事情上浪費那麼多時間?

可是對於現在的他,這並非是無意義的。

在這樣的尋找中,裴崇遠突然有種感覺,就好像他不僅僅是在尋找蔣息,也是在尋找自己。

那個曾經早早被他拋棄,也真誠純粹過的自己。

最近裴崇遠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為什麼遇見過這麼多人,唯獨蔣息讓他難忘,難忘到說什麼都不肯放了對方。

他其實看得出來,沒有他的這幾年,蔣息的生活已經徹底改寫,對方的人生花名冊裡已經沒有了他的名字。

人家日子過得不錯,可他就是不甘心。

裴崇遠走進住院部的大門,突然意識到,從前他大言不慚地對蔣息說會守護他的理想主義,然而事實上,到了現在,卻是蔣息在把他從追名逐利狡猾現實的淤泥中往外帶。

兩個人始終都像是在互相拉扯,誰輸誰贏,一直沒個定數。

這是他走的第三家醫院,深冬時節這麼折騰,裴崇遠非但沒覺得冷沒覺得累,還有點兒興奮。

好像找回了年輕氣盛時候熱氣騰騰的信念,他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

「蔣息是吧?」住院部咨詢台的護士查了一下,「嗯,是有一個。」

裴崇遠望向病房的走廊,笑了,所以說,皇天不負有心人,雖然只是自我感動,可他確實被自己感動到了。

裴崇遠問完病房號,道了謝,放輕腳步往裡面走。

這個時候已經不早了,他怕打擾到別人。

醫院的走廊很安靜,偶爾會有病人和家屬路過,每個人都靜悄悄的,對夜晚保持著敬畏之心。

裴崇遠來到蔣息的病房前,這是個雙人間,左右一邊一張病床。

他站在門口,從窗戶往裡面看。

正對著他是一扇窗,窗簾被拉上,看不見月色,右手邊一個看起來二十出頭的男孩躺在那裡拿著手機打遊戲,淺色的床簾沒有被拉上,而他的對面,簾子拉得嚴嚴實實,看不見裡面的人在做什麼。

裴崇遠收回視線,又盯著門邊的患者名字看了半天。

蔣息。

這兩個字他再熟悉不過,但這麼看著的時候還會覺得心動。

當你真的愛上一個人,連他的名字都會顯得格外特別。

他輕輕推開門,走進去,右邊病床的男孩看了他一眼,他微微點頭示意,對自己的深夜打擾表示抱歉。

蔣息一直躺在那裡戴著耳機看電影,並不知道有人進來,直到窗前的簾子被拉開一個縫隙,他抬眼看去,然後愣住了。

電影好像突然被人按了靜音鍵,他什麼都聽不到了,只能看見眼前這個男人走進來,重新拉起窗簾,脫掉大衣掛在一旁,坐在了他床邊的凳子上。

蔣息好半天沒反應過來,等到他回過神了,立刻暫停電影摘掉耳機,皺著眉問:「你怎麼來了?」

裴崇遠比了一個「噓」,示意他小聲一點。

「別吵到人家。」裴崇遠笑著低聲說,「來看看你。」

蔣息眉頭緊鎖,把手機放在了一邊。

「昨天晚上我聽見你出門,還擔心你是出去約會了。」裴崇遠說,「雖然這麼說不厚道,但是相比於你跟別人約會,現在這個結果顯然更讓我覺得踏實。」

「……你會不會說話?」蔣息本來心氣兒就不太順,好端端的突然切了個闌尾,切了就切了,還必須得住院,他怎麼想都覺得煩,結果裴崇遠這人還不好好說話,大半夜來氣他,要不是對面還住著別的病人,蔣息真的想罵人。

「說實話都不行了?」裴崇遠笑,「不過說真的,我今天是有點嚇著了。」

他垂眼,看著蔣息搭在窗邊的手,想去握住,又不敢。

他以前不會這樣瞻前顧後,想牽手就牽手,想接吻就接吻,他始終自信自己可以馴服他想要的人。

但是現在不了,不是沒有那種自信了,而是把很多權利交到了蔣息的手裡。

如果說以前他是心機深重的釣魚大師,會根據不同的情況選擇不同的誘餌引得蔣息上鉤,那麼現在,他就是一個心平氣和的垂釣者,魚鉤甚至都是直的。

他不再用任何所謂的套路去對付蔣息,只等著對方被他的誠意感動,心甘情願地走過來。

他們之間必須也只能這樣了,否則將不會再有未來。

這個過程或許會很久,裴崇遠已經做好了打持久戰的準備。

蔣息看著他,什麼都不說。

「我下班回去看見門口的飯盒跟紙條都沒了,還開心了一下,以為你終於被我給感動了,」裴崇遠笑了笑說,「結果看見佟野他們把你家的狗給帶走了,我一琢磨,你肯定有什麼事兒了。」

他抬眼看向蔣息:「昨天晚上自己過來的?」

「是。」蔣息坦然地看著他。

「挺難受的吧?」裴崇遠說,「怎麼不叫我?」

蔣息笑了:「為什麼要叫你?」

他說:「就算要找人幫忙,佟野、榮老師、秦頌,我可以找的人很多。」

很多,但就是沒有裴崇遠。

「裴哥,你還沒看出來嗎?」蔣息輕聲說,「咱們倆早就完了,徹底完了,我也不需要你了,不想要你了。」

蔣息難得平心靜氣地跟裴崇遠說這些:「我以前非常熱烈地愛過你,把你當成我的天地,把這份感情看得無比重要,我也想過,其實那個時候的我偶爾會很執拗,包括我們分手。」

他突然很想抽煙,然而此刻是不行了。

「我後來有想過,如果那時候我不是那麼衝動直接和你分開,而是願意坐下來冷靜地跟你聊聊,我們的結果會不會有什麼不同。」蔣息說,「但那時候的我就是那樣,衝動,尊嚴大於一切,這在一些人眼裡或許可笑到無法理解。」

「我能理解。」裴崇遠說,「我能理解。」

他真的能理解。

蔣息所謂的尊嚴大於一切,其實未必大過了對他的愛,正是因為太愛,太全力以赴,所以更無法容忍對方的欺瞞。

一個很難去信任別人的人,終於打開了自己,不遺餘力地去愛去奉獻愛,結果突然被告知,他的信任在對方那裡不值一提。

無論是誰都會無法接受。

裴崇遠瞭解他,所以也理解他。

「我說這些並不是想為自己過去的行為辯解什麼,也不是在跟你懷念從前,」蔣息說,「我只是想說,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那場高燒都已經退了,我的病痊癒了。」

「可我的還沒有。」裴崇遠還是狠了狠心,握住了他的手,「小息,我不急,你也別急。」

他說:「我不急著讓你回來,你也別急著拒絕我。咱們倆的事兒不是說翻篇就能翻篇的,其實你心裡清楚。」

蔣息沉默著。

他垂眼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然後一點一點抽了出來。

「我真的翻篇了。」

裴崇遠看著他抽走的手,歎了口氣。

對於蔣息的話,他絲毫不覺得意外,因為對方就是這樣的人。

果斷,說分開一點餘地都不給他留。

狠心,對自己對別人都是。

「好,那就翻篇吧。」裴崇遠說,「過去的事兒翻篇了,那就新寫點故事。」

裴崇遠站起來,穿上了大衣。

「碎了的鏡子是拼不起來的,就算再怎麼仔細去粘上,裂痕也還是在。」裴崇遠說,「在你心裡,咱們倆這塊鏡子估計已經碎成了粉末,想拼起來是不可能了。」

他重新走回床邊,低頭看著蔣息:「沒事兒,咱不拼了,反正日子還長,重新磨一面,比以前的更光更亮更乾淨,能把咱們倆的心都照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蔣息微微仰頭看著他,聽著他的話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兒。

是,在蔣息心裡,破鏡永遠不可能重圓,那深深淺淺長長短短的裂痕會跟隨他們一輩子,一旦觸及到裂紋,很容易再次打碎。

所以,他拒絕也抗拒裴崇遠的靠近。

然而他沒想到,裴崇遠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重新打磨一面鏡子。

裴崇遠說:「反正我的人生現在也是重啟中,一切都從頭開始,沒什麼不好,只是有一點……」

他笑了笑,突然俯身,在蔣息嘴唇留下一個輕輕的吻:「我今年35了,你別嫌我老。」

說完,他輕撫了一下蔣息的臉,退後半步準備離開。

「挺晚了,你好好休息,明早我來照顧你。」

 

 

54 小祖宗

裴崇遠撩開簾子走的時候,發現對面床的那年輕男生在看他,臉上寫滿了好奇。

他淡定自若地走出去,離開住院部的大樓,站在外面抽了根煙。

夜已經很深了,裴崇遠折騰了一晚上,非但沒覺得累,還挺痛快的。

裴崇遠沒告訴蔣息自己費了多大力氣花了多少時間才找到他,沒必要,這件事兒他自己清楚就行了。

就像他清楚他有多想把蔣息給找回來。

他抽完煙,打車回家,只睡了三個小時,然後起床開始煲湯熬粥。

蔣息這做完手術第二天,估計會開始排氣,能吃點半流食了。

之前為了每天給蔣息做飯,家裡食材種類倒是不少,雖然每次做完最後還是進了自己的肚子,但裴崇遠越來越樂在其中。

差不多六點,他收拾了一下出門了。

臨走前看了一眼蔣息家緊閉的大門,猶豫了一下,還是又寫了張紙條貼了上去。

裴崇遠到醫院的時候時間還很早,秦頌他們都還沒來,病房裡那個跟蔣息一個屋的年輕男生在呼呼大睡,而蔣息還在拿著手機看電影,也不知道前一晚睡過沒有。

蔣息看見裴崇遠,皺起了眉。

裴崇遠示意他別說話,然後把聲音放的很輕,說:「別吵到別人。」

蔣息想讓他走,該幹嘛幹嘛去,但又怕一出聲打擾了別人。

他看著裴崇遠把飯盒放在那裡,突然緊張地看向另一邊的那個飯盒。

之前秦頌洗完就放在那兒了,蔣息都給忘了。

原本裴崇遠沒注意到,但蔣息這麼一看,他順著對方的視線掃過去,看見了自己之前每天給蔣息送飯的白色保溫飯盒。

他笑笑,沒多說什麼,把湯碗拿出來,晾在了一邊。

裴崇遠湊到他耳邊,低聲問:「怎麼樣?有排氣了嗎?」

蔣息被他這麼一問,突然就不好意思了。

排氣這個東西,說白了就是放屁,挺尷尬的一事兒,別說是裴崇遠了,除了醫生,別人誰問他他都得覺得尷尬。

蔣息瞥了他一眼,不說話。

裴崇遠笑,又小聲說:「不好意思了?」

「沒有。」蔣息忍不住了,壓低聲音說,「你來幹嘛?」

「怕他們照顧不好你。」裴崇遠說,「你店裡那兩個還不知道幾點來呢,怕你餓著。」

蔣息抬眼看著他,想說沒必要這樣。

裴崇遠小心翼翼地把湯湯水水都擺好,然後出去找護士問了一下蔣息的情況。

他出去的這段時間,窗簾被撩開,對面的男生醒了。

男生是聞著香味兒睜的眼,看見蔣息桌上的那些吃的就流口水。

「哥,那是你什麼人啊?」男生笑著說,「這是他自己做的啊?廚藝真不錯哈。」

蔣息跟這男生說過兩句話,但也沒多熟,這會兒本來就心煩呢,索性不答話。

他不答話也不妨礙那男生絮叨。

「真香啊,我媽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估計她得睡到八點多。」

這邊正說著,裴崇遠回來了。

男生一看見裴崇遠,討好似的笑盈盈地說:「大哥,那都是你自己做的嗎?真香!」

裴崇遠看看他,一聽就明白,這是跟自己要吃的呢。

他轉過來跟蔣息對視,笑了笑,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對那男生說:「可不是麼,大半夜起來親手做的,我們家這小祖宗挑剔,得吃好的。」

蔣息皺著眉說他:「你說什麼呢?」

裴崇遠就是笑,也不吱聲。

男生閉嘴了,知道了人家這是「小祖宗特供」,他可沒那麼厚臉皮再去跟人家要吃的。

昨天晚上那倆人說話他聽得七七八八,倆人的關係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男生好奇得不行,他頭一次在生活中遇見活的gay,新鮮,想八卦一下,但是一看見病床上那人冰塊兒一樣的臉,就什麼都不敢問了。

裴崇遠見那男生醒了,也就不用再壓著嗓子說話了。

端了湯,吹了吹,遞到了蔣息面前。

「護士說你可以吃了。」

「裴崇遠。」蔣息很少會直呼他的姓名,哪怕是後來他們再遇見,蔣息還是會叫他一聲裴哥,「你真不用這樣。」

「不用哪樣?照顧你?」裴崇遠笑,「這不是追人的時候應該做的嗎?」

「咱們倆不是那回事兒。」

「怎麼不是那回事兒?」裴崇遠站起來,舀著湯的勺子送到了蔣息嘴邊,「在我這兒,就是這麼回事兒。」

蔣息不動,裴崇遠說:「張嘴,我等會兒還得去上班,只能陪你一小會兒。」

聽見他說要去上班,蔣息其實有點兒鬆動。

這段時間以來,蔣息不是沒想過裴崇遠的日子有多難熬,工作、生活,無論哪個都能壓彎人的腰,更何況,還要來面對他。

蔣息有時候也會想,裴崇遠真的挺不容易的。

所以,他更希望裴崇遠把放在他這裡的精力撤走,好好去工作,好好去生活,而那生活裡不可能有他蔣息。

「張嘴。」裴崇遠很堅持,就那麼拿著勺子等著。

蔣息跟他僵持了好半天,後來眼見著裴崇遠那麼端著的手開始因為發酸而微微顫抖,認輸了似的,喝下了那口湯。

大概從這一刻開始,就注定了他還是拗不過裴崇遠。

無論是以前的裴崇遠還是現在的裴崇遠,無論是那個一心玩套路的可恨的人還是現在這個努力想把真心挖出來的人,都太清楚蔣息的鎧甲後面究竟是怎樣的一副身軀。

再怎麼冷淡也還是善良的,再怎麼嘴硬也還是柔軟的。

當蔣息認命似的喝完那口湯,裴崇遠笑得像是走了十萬公里的山路,終於看見了自己弄丟的寶貝。

蔣息只肯喝那一口,喝完之後就借口自己太累,要睡覺。

裴崇遠不再強迫他,把湯碗重新放回保溫飯盒,告訴他:「那我先去上班了,等會兒你睡醒覺得餓了自己弄來喝。」

只一口,裴崇遠就心滿意足了。

他把飯盒放在蔣息手邊的桌子上,穿了大衣準備離開。

「你沒事兒就別再來了。」蔣息躺在那裡,閉著眼睛,「我不想看見你。」

裴崇遠背對著他,聽見這句話回頭看向病床上的人。

剛才的開心被削弱了一半,裴崇遠很想說:既然不想見我,那你說這話的時候別皺眉頭啊。

可他沒說出來,假裝沒聽見,抬腳走了。

裴崇遠出了門,蔣息睜開了眼。

躺在對面床上目睹了這一切的男生說:「哥,你真狠心啊。」

蔣息不理他,扭頭看窗外。

男生還嘟囔:「那大哥真是太好了吧,那麼晚過來看你,一大早還做了湯,我媽都沒這樣對我。」

蔣息覺得煩,深呼吸,閉上了眼。

對面的男生沉默了幾秒鐘,躺在那兒瞎捉摸,突然一聲:「哎呀!我知道了!」

蔣息被他嚇了一跳,皺著眉說:「你知道什麼了?」

「你其實是直男,」男生說,「所以才拒絕他!我靠,我的推理過分縝密!」

「……神經。」蔣息很小聲地說了一句,眉頭緊鎖地想睡覺。

然而他根本睡不著,只要閉上眼就是裴崇遠。

是,裴崇遠這段時間以來對他確實很慇勤,慇勤到變了個人似的,大概換個別人都做不出來這麼多事。

可是,他根本不需要這樣的慇勤。

蔣息心裡還是難受的,他發現自己原本已經調適好的心情被裴崇遠再次打亂了。

本來在這三年裡,他終於一點點學會了抽離出跟裴崇遠有關的一切情緒,然而這個人的突然回歸又把平靜的一潭水給攪混了。

蔣息覺得煩。

「哥,你睡了嗎?」對面床的男生小聲試探。

蔣息不想理他,裝睡不回應。

男生歎氣,他實在太無聊了,打遊戲都覺得沒勁了,好不容易有話題能聊,結果人家還嫌自己煩。

他撇撇嘴,想了一會兒,然後自己都覺得自己煩了。

男生不吵了,蔣息卻依舊沒睡著。

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轉過來看著那個保溫飯盒。

他不知道裴崇遠準備了多少個保溫飯盒,之前的和今天拿來的這個長得一模一樣。

他猶豫好一會兒,然後小心翼翼地坐起來,伸手拿過了那個飯盒。

蔣息的手指在光滑的飯盒上輕撫了一下,這時候才看見,飯盒頂部貼著一張小字條。

【我不吵你,好好休息,晚上下班來看你。】

白紙黑字,是蔣息很熟悉的筆跡。

裴崇遠的字寫得很漂亮,那種瀟灑恣意的字體,像極了以前的裴崇遠。

現在的他比從前更沉穩了些,或許因為吃過虧,所以也更謹慎了。

蔣息又想起那個項然,裴崇遠口口聲聲說跟項然沒關係,但他心裡就是覺得不舒服。

而這不舒服讓他更不舒服,照理說,裴崇遠跟誰怎麼樣,他現在都應該已經不在乎了,因為他連裴崇遠這個人都不在乎了。

蔣息歎氣,打開了飯盒。

裴崇遠現在的手藝是很好,清淡卻也有滋有味,蔣息遲疑了一下,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喝湯。

對面的男生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小聲說:「哥,其實你挺喜歡那個大哥的,我說得沒錯吧?」

 

 

55 條件

蔣息不喜歡自來熟的人,所以,儘管知道對方沒有惡意,只是太無聊,但他也絲毫沒有搭話的意思。

那男生看了看蔣息,覺得他臉色不好,不敢出聲了,縮回床上假裝睡覺。

蔣息慢慢悠悠地品著湯,反覆琢磨著他跟裴崇遠的關係。

沒勁透了。

他皺起了眉。

秦頌帶著小文哈欠連天地過來給蔣息送飯時,發現這一屋子的香味兒。

「什麼情況?」秦頌看著他手邊小桌子上的保溫飯盒,「誰來過了啊?野哥嗎?」

蔣息隨口扯謊:「嗯。」

秦頌湊過去端詳了一下那個保溫飯盒,又瞥了一眼被放在另一邊的那個。

「你確定是野哥?」秦頌說,「完了,我不知道怎麼辦了。」

「什麼怎麼辦?」蔣息問。

「你跟野哥是不是暗通款曲了?」秦頌愁眉苦臉,「你們這樣,對得起榮老師嗎?」

蔣息斜眼看他:「你又胡說八道什麼呢?」

「沒胡說八道啊!」秦頌說,「那天我都看見了,飯盒,紙條,噓寒問暖。」

蔣息明白了,秦頌這是誤會了。

把兄弟拉下水挺不厚道的,尤其是會引起這種誤會的事還是趁早澄清。

「不是佟野,你別管了。」蔣息說,「等會兒把飯盒洗乾淨放一邊就行。」

秦頌嘟囔:「哦,什麼都不告訴我,然後還指使我幹活。」

「不願意就算了。」

「我,我……我去吧。」

小文結結巴巴地看看他們倆,有點兒害怕,不知道他們倆是鬧著玩呢還是真的在吵架。

「沒事兒沒事兒,你歇著,我去洗。」秦頌哪兒捨得讓小文幹活,拉過凳子讓他坐下,自己抱著空了的飯盒去清洗了。

秦頌回來的時候還在嘀咕:「到底是誰啊?這麼上心?不遺餘力地追求啊!」

他突然想起了裴崇遠,正琢磨呢,突然聽見蔣息說:「秦頌,以後我的事別隨便告訴別人。」

「啊?啊!」秦頌以為是在說他闌尾手術住院的事兒,笑了,「行行行,以後不說,不過我跟你講,昨天晚上那大哥一臉緊張地到酒吧來找你,聽說你在醫院,整個人都傻了似的。」

傻了?

蔣息想像著裴崇遠的樣子,然後告訴自己別心軟。

「後來聽說就是闌尾手術,沒大事兒,他鬆了口氣。」秦頌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倆關係多親近呢,把他可緊張壞了。」

「是不是你告訴他我在這兒住院?」蔣息說他,「你天天就知道出賣我。」

「我冤枉啊!」秦頌一拍大腿,「我可真是冤枉!當時他可不是問了麼,但我本著你是我親哥我得跟你站一邊兒的原則,說什麼都沒告訴他!小文可以作證!」

小文急得說不出話,只能連連點頭。

蔣息皺起了眉。

「我靠,真是他啊?」秦頌把兩個保溫飯盒放在了一起,「那大哥行啊,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得先抓住男人的胃,他廚藝不錯啊,我的胃都被他抓住了!」

他說完,小文抬眼看了看他。

「哎,我沒別的意思,」秦頌趕緊解釋,「就是說他廚藝好而已,沒別的意思,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小文低頭抿嘴笑,蔣息卻笑不出來。

「他是怎麼找來的啊?」秦頌嘀咕著,「該不會挨家醫院走了一遍吧?要真是這樣,還挺感人的。」

「你們倆忙了一晚上,回去休息吧。」蔣息實在聽不下去了,「飯放這兒就行,下午我餓了自己能吃。」

秦頌知道他嫌自己煩了,還有就是估摸著不好意思了。

「行吧,反正飯送來了,我倆下午再過來。」秦頌叫上小文準備走,「那個……小文,你去門口等我,我跟息哥說兩句悄悄話。」

小文很乖,站起來就老老實實出去了,出去的時候還貼心地幫他們關好了病房的門。

蔣息面無表情地看著秦頌,等著聽他能說出什麼花兒來。

「息哥。」秦頌湊到他旁邊,生怕被對面那個男生聽了秘密,他語重心長地說,「我覺得那大哥是真不錯。」

「你覺得個屁。」蔣息瞪了他一眼,「我們倆沒戲,你趕緊回去歇著吧。」

「為什麼啊?」秦頌說,「我看得出來的,他是真對你上心。」

蔣息笑了:「秦頌,友情提示,做人不要太天真,知人知面不知心明白嗎?」

「可是有時候心意是寫在了眼睛裡的。」秦頌說,「真的,說的話辦的事都能騙人,但眼睛騙不了人。」

秦頌直起身子,不說了,臨走只留給蔣息一句:「息哥,我真挺希望有個人陪你。」

他說完就走了,留下蔣息自己躺在那裡發呆。

一個人生活久了好像也不期待有人陪了,就像以前的蔣息,小小年紀就能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跟裴崇遠在一起的那兩年,嘗到了被陪伴的滋味兒,難忘,捨不得丟掉,可是沒辦法。

剛分開的那段時間,蔣息過得艱難,可時間是可以改變一切的。

時間改變了他,也改變了裴崇遠。

或許他們都變得更好了,也或許變得更糟了,但無論他們變成什麼樣都不重要,因為回不去了。

醫生給蔣息的傷口消毒換藥,酒精剛一擦上去,蔣息就疼得冒了冷汗。

他咬牙堅持著,只是微微皺起了眉。

有時候他甚至懷疑自己現在是不是有受虐傾向,竟然沉迷於感受疼痛,越是疼,他就越是痛快,疼到發抖的時候會覺得格外放鬆。

換完藥,他的手機響了,是裴崇遠發來的短信。

午休時間,裴崇遠惦記蔣息,雖然明知道對方不可能回復他,但還是問:上午怎麼樣?還好嗎?

蔣息看了一眼,關了手機放在了一邊。

他不知道裴崇遠能堅持多久,畢竟那個人一直都是個精緻的利己主義,這種無意義的推拉,應該維持不了多久的。

蔣息覺得心裡有些發悶,喘不過氣。

裴崇遠下班直接來了醫院,到病房的時候發現蔣息竟然不在。

「他出去了?」裴崇遠問對面床的男生。

男生剛睡醒,什麼都不知道。

裴崇遠有些著急,轉身往外走。

他在走廊遇見了正小心翼翼挪著步子的蔣息,醫生今天告訴蔣息可以自己嘗試著走動一下,有利於恢復。

雖然這不是什麼大手術,但傷口依舊很疼。

挪著步子往前走的時候,蔣息又想起了童話故事裡的美人魚。

當年他頭一回跟裴崇遠做 A,第二天回學校的時候走路都疼,每一步都刀削斧砍似的,心裡卻甜得像是能產蜜。

那時候他就想到了那個美人魚,為了愛,什麼都付出了,最後卻化成了海上的泡沫,有種悲壯的美感。

如今,他又想起來,但不再覺得那個故事唯美動人,只覺得人魚公主蠢得可憐。

自從他的理想主義被打破,所謂的愛情童話在他看來都虛假且可悲。

「小息。」

蔣息聽見聲音抬頭望去,看見裴崇遠從走廊另一頭快步朝著他走來。

他站住腳步,原地看著對方慢慢靠近。

「你怎麼自己出來了?」裴崇遠伸手想扶他,被蔣息躲開了。

這麼一躲,又疼得皺眉。

「行,我不碰你,你別亂動。」裴崇遠退後半步,緊張地看著蔣息。

「醫生說可以出來走走。」蔣息的語氣很平靜,就好像跟裴崇遠是無恨無仇也無愛的尋常友人,「趁早恢復好出院。」

「別急,慢慢來,」裴崇遠說,「要是疼了就歇會兒。」

「不是什麼事都能停下來的。」蔣息說,「疼了就停下來,人還怎麼朝前走?」

裴崇遠看著他,不過就是個側臉,有些蒼白虛弱,看起來格外憐人。

「對,不能疼了就停下來,做什麼事兒還是得靠毅力。」裴崇遠說,「那我陪著你,你想走多久就走多久。」

蔣息看看他,難得沒拒絕。

兩人就這麼沿著走廊緩慢地挪蹭著,平時不過幾步的距離,現在蔣息都要走好半天。

走廊的盡頭是一扇窗戶,外面夜色正濃,他們慢慢靠近的時候,蔣息能清楚地從玻璃窗看見他跟裴崇遠。

始終走在他身邊的裴崇遠雙手虛抬著,像是護著他,隨時準備在他堅持不住的時候扶住他。

其實這種感覺還是會讓蔣息有些動容,是那種你沿著薄薄的冰面行走,有人隨時準備接住你的感覺,很讓人安心。

但如果那個人不是裴崇遠就好了。

蔣息盯著玻璃窗,看著裴崇遠的影子。

不是裴崇遠真的會更好嗎?

蔣息在心裡問自己。

人是最沒法欺騙自己的,哪怕他不停地自我暗示,他不需要這個人,不想要這個人,也不能要這個人。

可是,他的心臟長在了左邊,而裴崇遠此刻正站在他的左手邊,距離他心臟不足半米的位置。

「裴哥。」蔣息突然開了口,「你圖的是什麼?」

他站住腳,看向裴崇遠。

「三年都過去了,這麼在我身邊煞費苦心地照顧我,圖什麼?」

「你說呢?」

蔣息直視著他,沉默了好久,然後說:「等我出院,我們做 A吧,去你家或者去我家。」

「你什麼意思?」裴崇遠皺起了眉。

蔣息笑了:「沒什麼意思,就是想做了。」

「蔣息,你把態度給我端正了。」裴崇遠有些慍怒,「我這麼對你,不是為了跟你當pao 友。」

「不是嗎?那你為了重新磨這面鏡子,真的什麼都能付出?」蔣息心裡發酸,臉上卻掛著戲謔的笑,「你也知道,你在我這兒信用度不高,這樣吧,只要一件事你做到我就信你是真愛我。」

「什麼?」

「讓我上你。」

 

 

56 推翻

蔣息說出「讓我上你」的時候,眼裡帶著戲謔的笑。

他並不想上裴崇遠,就是故意在逼對方。

你不是說真的愛我嗎?那我倒要看看你願意讓步到什麼程度。

大家都是男人,談個戀愛,誰規定了我就必須躺在你身下被你壓?

蔣息在置氣。

他並不覺得裴崇遠會答應,甚至認為,他提的這個要求在對方看來是可笑的,裴崇遠會厭煩、輕蔑或者怒氣沖沖地離開,會嘲笑他的異想天開,然後從此跟他斷絕往來。

以上都是基於他對裴崇遠的瞭解得出的結論。

他們兩個,一個比一個要強,一個比一個要臉面,都提著口氣,憋著股勁兒,不想在對方面前低頭。

那就誰都不要低頭,徹底談崩,徹底拜拜,反正他本來也沒想過要跟裴崇遠再怎麼樣。

蔣息說完這句話,看著裴崇遠,明顯感到對方愣了一下。

他想:看吧,愛個屁啊愛。

然而,裴崇遠就只是那麼愣了一下,因為確實意外,沒想到蔣息會說出這樣的話,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可很快的,他笑了,不是嘲笑,反倒是有點兒釋然的意思。

「行啊。」裴崇遠坦然地看著他,「等你好了,你要是願意,我倒是沒什麼意見。」

他的語氣輕鬆平常,就好像蔣息說的是自己好了之後要吃火鍋,而裴崇遠答應了他的要求。

蔣息皺起了眉。

「沒想到我答應得這麼痛快?」裴崇遠笑笑,「小息,你還是不夠瞭解我。」

他看著蔣息說:「我確實有自己的原則跟底線,我有一套非常完善的獨屬於自己的世界觀,在這些觀念裡,無論為人處世還是感情方面,我都有自己的準則,並且不會輕易去打破。就比如,我和一個人確定戀愛關係的時候,絕對絕對不會允許自己有出軌的行為,對方也不可以。」

蔣息也笑:「對,不出軌,但你也沒多真誠。」

裴崇遠不怒反笑:「你諷刺得對,這一點我沒法否認,雖然說了你可能還是不信,但我還是得澄清,我這輩子做過的最錯的一件事就是在咱們開始時沒有端正態度,現在我正在為自己的行為買單。」

蔣息收斂了笑容,冷眼看著他。

「那些話都說了多少次了,沒必要再提,我只是想告訴你,你真的不需要用這種方式來勸退我,」裴崇遠說,「我不是那種較真彆扭的混小子,兩個人在一起,平等的,誰上誰下這不是原則問題,你想上我,可以,這都好商量,我的底線不在這兒。」

「那在哪兒?」蔣息說,「你說說,底線在哪兒,我倒是想知道,如果我真觸及你的底線,你會不會離我遠一點。」

「以前不好說,現在我的底線就是你。」裴崇遠也不笑了,兩人對峙著,「但凡你提出的要求,我能做的,全都盡量照辦。」

「那我要是讓你去死呢?」

裴崇遠笑了出來:「恕難從命。」

他說:「真當我是沒什麼腦子的傻小子?命都沒了,拿什麼追你?我又不信人有來世,所以必須得趁著這輩子死前把你抓回來。我是燒昏了腦袋似的想追回你,但不至於變成沒頭蒼蠅。」

裴崇遠握住蔣息的手腕:「挺晚了,別在這兒晃了,回病房休息,養好身體,我等著你來上我,到時候你可別怯場。」

裴崇遠的應對讓蔣息不知所措了,如果對方跟他槓上,他還能說幾句狠話,偏偏這樣的裴崇遠他沒法應對。

這個晚上,蔣息做了個噩夢,他在夢裡聽見自己對裴崇遠說:「你去死吧,從這裡跳下去。」

他們站在三十幾層的樓頂,風呼呼地吹,刀子似的刮在他臉上。

他沒聽到對方的回答,卻眼睜睜看著那人筆直地往前一栽,掉了下去。

裴崇遠從樓頂墜落,像是一隻沒了翅膀的孤鷹,在烈烈的風中有種悲愴感。

「砰」的一聲,血肉模糊。

蔣息猛然驚醒,外面天還沒亮。

他出了一身的汗,躺在那裡劇烈地喘息著,就像跳樓的是他自己,竟然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他好久才回過神來,不停地回憶著這個片段。

在夢裡,他怨恨的裴崇遠死了,他卻絲毫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反倒醒來之後還想哭。

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蔣息閉上眼,恨自己沒出息。

之後的幾天,裴崇遠但凡有點兒時間就過來陪蔣息。

慢慢習慣了這種相處模式的蔣息不像最開始時那麼抗拒了,也不會再對他惡語相向,最多就是蔣息故意找茬,擠兌裴崇遠幾句。

裴崇遠面對他的時候,脾氣異常的好,任由他鬧,從不往心裡去。

他們二人之間,徹底推翻了從前的相處模式,無論是最早高燒一樣的熱戀還是後來見面就恨不得對方去死,全都被推翻了。

蔣息覺得,裴崇遠大概堅持不了多久,因為這樣的自己,沒人受得了。

住了一周的院,蔣息恢復得很不錯,得到醫生的允許後他自己辦理了出院,沒提前通知秦頌也沒告訴裴崇遠。

他離開醫院,打車回家,手裡還提著之前裴崇遠沒拿走的那個保溫飯盒。

這一路上蔣息把飯盒放在腿上,垂眼看著的時候心裡確實有些動容。

他跟裴崇遠較勁了這麼久,對方的毅力超出了他的想像。

然而在蔣息看來,大概真的是有喜歡在裡面,可更多的,或許是征服欲在作祟。

因為當初唾手可得而沒有珍惜,現在不甘心曾經那麼愛自己的人端著架子拒絕,所以來了興致,非要贏了這一戰。

蔣息從來不是個多愁善感喜歡胡思亂想的人,偏偏遇到裴崇遠之後,總能被對方攪和得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很陌生。

從醫院到家沒多遠,他很快就回到了這個那天匆忙離開的家。

剛一走出電梯蔣息就愣住了,他家深棕色的防盜門上貼滿了紙條。

蔣息站在那裡愣了一下,然後一張一張扯了下來。

一共十五張,每一張上面除了那些讓他皺眉的字句,還有寫紙條的時間,從他離開的那天起到現在,裴崇遠儘管後來知道了他在住院,也還是堅持每天寫紙條給他。

像個傻子。

那種校園裡沒談過戀愛的愣頭青。

可笑卻戳人心窩。

從開始到現在,裴崇遠始終都知道怎麼撬開蔣息的心。

蔣息攥著這一把紙條進了屋,換好拖鞋之後,直奔垃圾桶,卻在即將鬆手的一刻停住了。

他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半天,然後認輸似的,拿著那些紙條坐回了沙發上。

除了這些紙條,還有那天秦頌過來時撕下來的一張,蔣息把這些紙條一個一個都鋪展開來放在了茶几上,按照時間順序,逐一看過去。

【昨晚出去了?晚上出門注意安全。】

【一宿沒回來,到家了記得吃飯,今天是宮保雞丁和地三鮮。】

【你病懨懨地躺在床上還挺好看的,但這種好看十年有一次就夠了,以後發燒感冒最好都別來找你。】

……

【你提的要求我答應得倒是輕鬆,可還是有點緊張,你最好能溫柔點。】

【算了,不溫柔也無所謂,你解氣就行。】

【夢見你了。】

【蔣息,小兔崽子。】

紙條上的話有長有短,一開始蔣息還帶著不屑的笑,可是到了後來,越來越想哭。

那種心裡灌了一升檸檬水的感覺,酸酸澀澀的,難受得很。

蔣息看到最後一張,裴崇遠說他是小兔崽子,他想起前一晚對方陪他在醫院走廊散步,倆人一言不合又開始較勁,最後裴崇遠歎氣說了句:「我真是栽在你這小兔崽子身上了。」

蔣息當時理都沒理他,自己回屋了,可是現在再看到裴崇遠這句話,竟然鼻子發酸。

他突然想像裴崇遠深夜回來,無奈地寫了這麼張紙條,洩憤似的貼在他家的門上,有點兒好笑還有點兒可憐。

有點可憐,還有點……可愛。

蔣息強行把視線從那些紙條上移開,雙手覆在臉上,用力揉了揉,讓自己清醒一點。

他起身,去用冷水洗了把臉,回來後將那些紙條全都扔進了垃圾桶。

蔣息一周沒回來,換了衣服把家裡打掃了一遍,之後看了眼時間,覺得秦頌和小文差不多該起床了,就給秦頌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辦完了出院手續,已經到了家。

不出意料,秦頌在電話那邊瘋狂抱怨,怪蔣息沒提前和他說。

應對完秦頌,蔣息又打了電話給佟野,準備去接尾巴回家。

一個星期沒見到尾巴,蔣息挺想它的,雖然知道佟野跟榮夏生肯定不會虧待了尾巴,但自己家孩子,還是放在自己身邊最安心。

「行啊,來吧,」佟野說,「我倆正好準備吃飯,你來了咱們一起。」

通完話,蔣息簡單收拾了一下,換了衣服就準備出門,沒想到一出門看見了一個年輕男人一臉茫然地從電梯裡出來,手裡拿著手機唸唸有詞,嘀咕著裴崇遠家的門牌號。

蔣息下意識地打量了一下對方——個子不算太高,挺瘦的,很白淨秀氣。

一看就是個沒什麼主見還容易受欺負的人。

對方跟蔣息對視了一眼,客客氣氣地點頭示好。

蔣息沒理他,出來掏出鑰匙鎖門。

那個男人站在裴崇遠家門口猶猶豫豫半天,手舉起來又落下好幾次,愣是不敢敲門似的,唯唯諾諾的樣子看得人著急。

蔣息心說:沒事兒,敲吧,屋裡沒人。

這個時間裴崇遠應該在上班,不出意外的話,等會兒下了班那人會直奔醫院,距離回家得一陣子呢。

但蔣息懶得管閒事,尤其是裴崇遠的閒事,轉身就走了。

就在電梯門即將關閉的一刻,敲門那人接了個電話,說:「你好,對,我是項然。」

 

 

57 解釋

電梯門緩緩關閉,那句「我是項然」卻完好無損地鑽了進來,黏著在了蔣息的耳朵裡。

項然這名字他一點兒都不陌生,當初從孔尋嘴裡聽到過——之前那項然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他長得是真合你胃口。

這句話,孔尋當做笑話說出來嘲諷裴崇遠的,但對於蔣息來說可一點都不好笑。

這麼多年過去,項然這個名字始終橫亙在蔣息心裡,他們從沒見過,但蔣息想像過無數次這個人長什麼樣。

什麼樣的人,那麼合裴崇遠的胃口?這麼多年了,他始終都耿耿於懷。

果然和自己不是同一種人。

電梯迅速下降,蔣息滿腦子都是項然。

他們果然還有聯繫。

蔣息想起這些日子裴崇遠在自己身邊忙前忙後,突然覺得有些諷刺,哪來的什麼真心,不過依舊是遊戲人間時一顆解悶的棋子。

他的心隨著電梯一起往下降,沉沉的,被千斤巨石壓住了一樣喘不過氣來。

電梯到了一樓,蔣息推開樓門走出去。

外面很冷,呼嘯著的北風吹得他臉上的皮膚都生疼。

他站在那裡好半天都沒動,任由風吹著,讓他自己能稍微清醒點。

就這麼在樓下站了好久,吹了好久的冷風,蔣息還是沒能緩過神來。

他給佟野打了電話,說自己臨時有事兒,晚點再過去。

以他現在的狀態,實在沒法不動聲色地去跟佟野他們吃飯。

打完電話,蔣息深呼吸,皺著眉看了眼小區外面,抬腳走了出去。

他不想回家,因為知道回去那個人肯定還在裴崇遠門口徘徊,他沒法安心在家裡待著。

這樣挺沒出息,蔣息打心眼兒裡瞧不起自己,他最討厭的就是自己這拿得起卻放不下的鬼樣子。

一邊在心裡辱罵自己,一邊進了小區大門正對面的咖啡館。

蔣息坐在靠窗的位置,一扭頭就能清楚地看見對面走動的人,那個叫項然的一出現,蔣息就能認出來。

只掃過那麼一眼,他也有自信認得出對方。

然而一直等到天黑,項然始終沒有出來。

蔣息看了眼面前的空杯子,起身離開了。

他去佟野那裡接上尾巴,準備回家。

快到小區的時候,蔣息接到了裴崇遠打來的電話,這會兒剛好是平時裴崇遠到醫院的時間,估摸著是對方去了發現蔣息已經出院,氣急敗壞地來吵架了。

他向來不接裴崇遠的電話,但今天是個例外。

「你好,哪位。」蔣息故意端著,假裝不認得號碼。

他以為的氣急敗壞並沒有出現,裴崇遠很平靜地問:「回家了?」

「你哪位?」

裴崇遠在電話那邊笑了:「行了,別跟我這兒裝,就算好得差不多了你最近也要好好養著,回家也好,省得我每天往醫院跑了。」

蔣息這幾天來原本已經能好好跟裴崇遠說話了,結果今天因為項然的出現,心氣兒不順,又擠兌起他來:「我沒讓你來吧?」

「怎麼了這是?」裴崇遠聽出他語氣不對了,「誰又惹你了?」

蔣息不想跟他說這些沒營養的話了,丟下最後一句就掛斷了電話:「你趕緊回家吧,有人等你呢。」

裴崇遠站在醫院門口,聽見這句話愣了好半天。

回家,有人等。

能是誰?

他笑了,然後著急忙慌地跑出去打車直奔家裡。

裴崇遠這些日子都習慣了蔣息的不冷不熱,突然示好讓他有點兒心潮澎湃,儘管他覺得蔣息可能是在覬覦他的屁股。

倆人之前說好了等蔣息恢復就讓他上,怎麼折騰都行,裴崇遠認了。

這要換成別人,裴崇遠一準兒讓人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了,但如果是蔣息,他自備潤滑劑。

蔣息就是特別。

對於他來說,比任何人都特別。

那些特別滲透於他們相識的每一分鐘,蔣息給他造了一個夢。

裴崇遠從懂事開始就是個現實的人,他太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想要多少,也太清楚自己用什麼方式能去得到那些想要的。

成功對他來說不費吹灰之力,別人的好感也一樣。

所以從來不珍惜,不覺得純粹的愛珍貴,甚至不覺得那種非他不可的愛情是真實存在的。

蔣息給他上了一課,讓他發現原來愛情沒那麼膚淺那麼輕,愛情是理想鄉,是只有蔣息能給他的一個世外桃源。

世間獨一個。

也正是蔣息讓裴崇遠明白,人活一生,重要的不僅僅是能得到多少利益,而是能攥住多少愛。

他曾經眼睜睜看著自己握在手心裡的愛像是指間沙一樣流走,現在既然有機會,那就好好去挽留。

裴崇遠是真的想通了。

他下車的時候在附近的便利店買了潤滑劑跟安全套,做好了一切準備,接下來如何全憑蔣息發落。

他不覺得這是犧牲,也沒覺得有任何一點的委屈。

大家都是男人,身體構造都一樣,只要我愛你,你又想要我,無所謂誰上誰下。

裴崇遠上樓的時候,發現蔣息不是一般的厲害,在人生和愛情這堂課上的教學成果強於他從前認識的任何一位教授。

電梯到了,門打開了。

門開前一秒裴崇遠心跳有些加速,因為他想好了,出了電梯直接去敲蔣息的門,告訴這個在等他的人,他回來了。

然而,當電梯的門打開,一個有些驚喜的聲音叫住了他:「裴總!」

裴崇遠一怔,尋聲看過去,發現開著門的樓梯間坐著一個人,是項然。

「你怎麼在這兒?」裴崇遠實在意外,他突然意識到蔣息說的那句「有人等你呢」指得可能是項然。

項然一看見他眼睛就紅了,趕緊起來,走到了他面前。

「你出來之後我一直聯繫不上你,」項然一邊說一邊開始哭,「我好不容易才知道你住哪兒。」

他抬手使勁兒蹭了一把眼淚:「裴總,那時候你跟我說的話我還記得,但是,就算你說這事兒不怪我,我心裡也過意不去,那個項目畢竟是我跟著的,我哪能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些事裴崇遠是真的不願意再提了,他被羈押的時候項然托關係跟他見過一次面,也跟現在似的,哭得像個淚人。

那會兒項然就不停地跟他道歉,覺得都是自己導致了這場意外,但裴崇遠明白,歸根結底錯誤在自己。

那段時間他跟蔣息關係惡化,自己整天渾渾噩噩的,焦慮到不行,工作上難免會出現紕漏,整個人狀態都很糟糕。

在那樣的情況下,產生這樣的後果,說到底怪不得別人,都是他自食惡果。

所以,他對項然說不是對方的錯,並不是在憐惜這個淚人兒,而是打心底裡覺得這事兒跟項然無關。

「你別哭了。」裴崇遠看他這樣,心裡不踏實,一來覺得不知道怎麼應對他,二來擔心蔣息。

蔣息本來就敏感,而且似乎對項然這人念茲在茲,要是這會兒讓蔣息看見項然站在自己面前哭,那人得怎麼想?

但有時候就是那麼趕巧,項然還哭著,哭得眼睛鼻子都通紅,小兔子似的,蔣息回來了。

蔣息牽著尾巴從電梯裡出來,剛巧就對上了低著頭抽抽搭搭的項然,還有皺著眉一臉煩躁的裴崇遠。

蔣息早有準備,臉上波瀾不驚,心裡卻罵了一句髒話。

他不認識似的繞開兩人,掏出鑰匙開門。

項然不認得蔣息,不知道這倆人關係,只當是普通鄰里,繼續抹眼淚道歉。

蔣息裝作不在意,但卻支著耳朵聽他說話。

「我知道你是怕我自責,但是我必須得為自己的錯誤買單,」項然說,「裴總,我雖然沒什麼能耐,但是你有什麼需要我的,告訴我好嗎?我真的想彌補。」

蔣息背對著他們,翻了個白眼。

裴崇遠這回是真急了,不耐煩地冷下聲音跟項然說:「你能不能別哭了?說了多少遍,跟你沒關係。行,你要是非得說我那時候倒霉到底因為誰,我告訴你。」

裴崇遠一個箭步過去,抓住了蔣息即將關上的們。

蔣息意外地愣了一下,然後就看著裴崇遠指著自己對項然說:「因為他。」

「……你有病啊?」蔣息說。

項然也懵了,呆呆地看著裴崇遠的這個帥哥鄰居:「啊?」

蔣息皺著眉問裴崇遠:「你幹嘛呢?」

裴崇遠也不藏著掖著了,反正自己什麼落魄丟人的樣子蔣息也都見過,也不差再揭一層疤了,他本來不想讓自己工作上不專業的一面暴露出來,但沒辦法了,今天這事兒說不清楚他跟蔣息就徹底完了。

他坦白地對著項然說:「簽那份狗屁合同的那段時間我們倆崩了,談戀愛談崩了,我一大半的心思都放在怎麼能讓他相信我確實愛他上,合同根本沒仔細看,後來你那叔叔在背後搞小動作,挺明顯的,奈何我一心撲在感情問題上,沒發現,這才栽了跟頭。」

他歎氣:「所以說,你別往自己身上攬事兒了,真與你無關,能把我心思攪和亂了的就只有這個叫蔣息的小兔崽子。」

蔣息聽著這些話,突然間,他的精神世界開始地動山搖,心裡那座房子的瓦片開始嘩嘩掉落。

他震驚地看著裴崇遠,然後又聽見對方說:「項然,你忙你的去吧,以後也別來了,咱倆壓根兒就沒什麼交情,我也用不著你幫。」

裴崇遠在蔣息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擠進了他家門,關門前裴崇遠說:「今天就不招待你了,我們倆還有事兒,以後沒事兒也別再聯繫,往後工作你多長點腦子吧。」

 

 

58 進門

裴崇遠厚著臉皮強行進了蔣息家,直接反手關門,挺直了腰板看著蔣息。

「聽見了?這回能信我跟他沒關係了?」裴崇遠表現得坦率無比,說,「我跟這項然除了工作上接觸得多了點兒,他被派過來的時候一起吃過幾回飯去了兩次酒吧,其他時候私底下幾乎沒有接觸,而且,就算是那幾次,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其他的同事。這事兒以前沒說清楚,讓你誤會了,是我錯。」

蔣息還沒從剛才的情況中回過神,他原本抱著看笑話的態度來戳破裴崇遠的假面,結果卻反轉得讓他消化不良。

「這麼說吧,我沒碰過項然,就算以前我確實喜歡這種類型,沒什麼主見,你給他什麼他就接著什麼的對象,但是自從遇見了你,你覺得我還能回得去嗎?」裴崇遠說,「不是我挑好聽的說,但這就是事實。那個項然,我甚至不知道他的性取向究竟是什麼,也沒跟他提起過,我們從來不會聊工作以外的事情,最多我提點他一下別總被他那個狗屁叔叔出賣。」

裴崇遠上前一步,靠近蔣息,兩人離得很近,互相能看到對方瞳仁映出的影子。

「你之前不是問,我被關的時候沒告訴你,那有沒有告訴項然?」裴崇遠說,「他不用我告訴,因為那個項目他就參與了,我不跟他說他也知道。那你知道我為什麼不告訴你嗎?」

裴崇遠繼續逼近,蔣息皺著眉後退。

兩人甚至鞋都沒換,剛在外面踩過雪的鞋底髒兮兮的,踏在了乾淨的地板上。

裴崇遠說:「因為我怕你擔心,怕你心疼,因為我知道,你就算再怎麼對我咬牙切齒地拒絕,你心裡還是軟得跟棉花糖似的。蔣息,咱們倆在一起那麼久,沒人比我們更瞭解彼此,只是你不願意面對。」

他站住腳,看著蔣息:「我當時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脫身,我琢磨著,別讓你跟著擔心了,等我挺過去再回來找你。而且那會兒那落魄樣兒,被關在裡頭,我也要臉面的,不想讓你看見。」

這些話,裴崇遠原本沒打算跟蔣息說,生怕對方覺得他在賣慘。

裴崇遠慘不慘?說慘也慘,說不慘也不慘。

誰的人生沒摔過跤呢?只不過他摔得毫無防備又有點兒重罷了。

那個時候,愛情事業都卡了殼的裴崇遠是這麼多年來人生最低谷的時候,他要考慮的事情太多,直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但總不能跌到了就不爬起來,這不是他的性格。

裴崇遠從來不怕失去,因為知道,成事在人。

這些日子,他的工作開始有了起色,雖然沒那麼快回到原本的狀態,但也沒必要回去。

人生都是往前走的,為什麼要跟過去的自己重合?

就像他跟蔣息的關係,為什麼要去粘那面碎了的鏡子?

重新來不好嗎?

以新的自己,新的對方,新的相處方式,開始新的故事。

裴崇遠說:「知道我回來的路上買了什麼嗎?」

他從口袋裡掏出安全套跟潤滑劑:「知道你出院了,我主動來兌現承諾。我清楚,你根本不信我真能做到這份上,但你也得清楚,我不僅僅是愛你,也尊重你。」

裴崇遠又上前,一邊把蔣息往屋子裡逼,一邊開始拆潤滑劑的包裝。

「今天你不上我還不行了呢,」裴崇遠笑,「你不是最討厭不守信用的人嗎?說別人之前自己也得做到吧?蔣息,人說話得算話啊。」

蔣息一把抓住了裴崇遠的手腕,用了力,迫使對方停下。

「裴哥,我反悔了。」蔣息根本來不及消化那些,他怨恨了裴崇遠那麼久,裝作雲淡風輕故事翻篇裝了那麼久,本來以為自己已經演技精湛到誰都看不出破綻,卻沒想到,總是能被裴崇遠撕去偽裝。

這讓他有些不甘心,也有些發慌。

裴崇遠的這些話像是落在盤子裡的紅豆,一顆一顆敲擊著他的相思。

是,他還是放不下,還是愛這個人,只不過這麼多年來他的信仰他的尊嚴不允許他再去想這個人。

這一點,他死都不會承認。

「我食言了,我成了自己最厭惡的那種人。」蔣息定定地看著裴崇遠,「我不想上你了,你走吧。」

「你確定?」裴崇遠站在那裡看他,「那你為什麼手在發抖。」

蔣息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發抖,他只是覺得很慌。

就像是當年突然被告知他的幸福家庭根本就是假象,他擁有的一切無比荒誕,只不過那時候衝擊他讓他來不及反應的是巨大的關於失去的痛苦,而如今是難以形容的不知道應該欣慰慶幸還是懊惱心酸的無助。

無助。

蔣息這麼多年都沒有過這種感覺了,原來他自以為可以處理好一切,只不過是因為沒有面對過真正讓他手足無措的事。

他是真的手足無措了。

因為他開始相信,裴崇遠是真的愛他。

兩人對峙間,蔣息又一次看見自己心裡那座房子在辟里啪啦地掉瓦片,山搖地動似的,而他是一個從沒做過地震演習的笨蛋,除了抱頭逃竄,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他需要時間冷靜一下。

「小息,你手很涼。」

裴崇遠的聲音,他的話,他的眼神,他的溫度,像是那些貼在他門上的紙條,雪片一般快把蔣息埋起來了。

「你不想做了也行,」裴崇遠把手裡的東西放進口袋,握住了蔣息的手,「我給你捂捂手。」

裴崇遠的手比蔣息暖了好幾個度,雙手捧著,輕輕地揉搓了一下。

蔣息怔了一下,這樣的溫度他太熟悉了。

但等到蔣息回過神,還是咬著牙抽出了自己的手。

「剛從外面回來,手涼很正常。」蔣息努力讓自己的語氣看起來很平和,讓自己的呼吸看起來很平穩,他說,「我剛到家,要收拾一下。」

他指了指踩髒了的地板說:「還要打掃衛生。」

這是很明顯的逐客令,裴崇遠當然聽得懂。

裴崇遠笑笑:「好,那我就不打擾了。」

他後退到門口,開門離開前對蔣息說:「我們倆的事逃避是沒用的,小息,你折騰我的時候也在折磨你自己,沒必要。人要學著跟自己和解。」

他歎了口氣,苦笑著說:「這麼說吧,就算你真的不會再回到我身邊了,我也希望你能放過你自己,是打心底裡放過,而不是表面的平和。」

裴崇遠走了,離開的時候關門聲都很輕,像是生怕打斷了蔣息的思緒。

蔣息在想什麼?

在想裴崇遠的那句話。

人要學著跟自己和解。

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也從來不覺得有這個必要。

他活著,身體裡的兩個自己互相較勁就是他賴以生存的元素之一,一個總想打敗另一個,每一個都傷痕纍纍,卻樂此不疲。

和解嗎?和解之後怎麼辦?從此相安無事,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蔣息在那裡站了很久,直到尾巴過來趴在他面前看他。

他蹲下來,輕輕地撫摸尾巴的頭,突然很想哭。

裴崇遠回到家,燈都沒開,坐在沙發上發呆。

他今天說了很多,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給蔣息了,他希望蔣息能懂,但又覺得自己說這些大概依舊無意義。

蔣息需要的從來不是言語上的開解。

那對他沒用。

裴崇遠歎氣,靠在沙發椅背上,看著被他放在茶几上的安全套跟潤滑劑發呆。

他其實早就知道蔣息不會真的跟他做,無論是誰在上誰在下,蔣息現在都不會。

他今天這麼一出,有演戲的成分在,但如果蔣息真的出乎意料做了,他也不會反抗,他們之間已經僵持了太久,早晚要有改變。

裴崇遠期待這個改變,卻不知道未來在往哪個方向發展。

他是心疼蔣息的,分開之後他才愈發瞭解對方,深切的明白,蔣息在不斷推開他的同時也在跟自己打架。

沒有人是好過的。

就像他說的,他真心希望蔣息有一天能跟自己和解,不要那麼累,哪怕那個時候蔣息真的不要他了。

黑暗中,裴崇遠笑了,突然覺得自己的愛怎麼就昇華了呢?他可從來都不是這種無私的人。

這麼坐了不知道多久,裴崇遠有些昏昏欲睡。

最近很累,工作上事情很多,他每天在公司忙得腳不沾地,為了不加班能去醫院陪蔣息,甚至午休時間都犧牲了。

半睡半醒的狀態,意識模糊,他突然聽見敲門聲,一下子就驚醒了。

裴崇遠怔了一下,然後揉著眉心站了起來。

到了門口,開燈,開門,門打開的一瞬間他欣喜若狂。

蔣息穿著一身家居服,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裡,手裡拎著他的保溫飯盒說:「還你。」

裴崇遠笑笑,接過來,在蔣息轉身要回家的時候叫住了對方。

「晚上是不是沒吃飯?」裴崇遠說,「我也還沒吃,要不你過來,我做點什麼?」

蔣息的手握在自家門把手上,他猶豫了一下,扭頭看向了裴崇遠。

裴崇遠說:「來嗎?一起吃個晚飯。」

蔣息掙扎了一會兒,緩緩放下握著把手的手,一言不發地走進了裴崇遠的家門。

 

 

59 認命

這麼長時間了,蔣息一直沒進過裴崇遠家。

一梯兩戶的設計,兩戶人家的格局是剛好對稱的。

蔣息走進來,發現裴崇遠只開了玄關處的燈,這人這麼長時間就坐在黑漆漆的客廳?幹嘛呢?在想什麼?

裴崇遠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過去打開了客廳的燈說:「剛才睡著了。」

蔣息沒有表示,只是在那兒站著。

「要不你看會兒電視,」裴崇遠走過去,打開電視的開關,把遙控器放在了茶几上,「我去做菜,好了叫你。」

裴崇遠一邊往廚房走一邊說:「你現在也不能亂吃東西,飲食還是要注意。」

蔣息慢慢地在沙發上坐下,扭頭看著廚房的方向。

兩人這麼多年了,你來我往的,彼此都熟悉得不行。

他們相愛過,曾經chi luo 體地擁抱在一起。

他們僵持過,一個追一個逃,誰都不肯先停下腳步。

照理說,他們共處一室不應該有任何拘束感。

然而此刻的蔣息坐在裴崇遠家的客廳裡,像是一個拜訪新朋友的社交恐懼症患者。

他聽見開冰箱的聲音,看見裴崇遠站在那裡盯著冰箱裡面看了好半天,然後拿出食材開始準備做菜。

蔣息自己的話不會那麼仔細,他餓了可能隨便弄點什麼吃,完全不會遵醫囑,他確實沒有裴崇遠會照顧人,也不會照顧自己。

裴崇遠做菜的時候,蔣息坐在沙發上打量著這個家。

這一切都太陌生了。

以前他還跟裴崇遠在一起的時候,幾乎每個週末都是在對方家裡度過的,那時候,裴崇遠家裡的一切他都無比熟悉,甚至哪件襯衫掛在哪個衣櫃裡、哪個盤子放在哪個櫥櫃,他全都清清楚楚。

那個時候,他在心裡默認了那也是他的家,因為有裴崇遠在,所以是他的家。

現在這個地方,比裴崇遠以前住的房子小了不只一點點,裝修也更簡單,不過畢竟是租來的,房東當初買房裝修估計就沒怎麼花心思。

蔣息發現,這個家裡私人物品很少,乍一看覺得很乾淨,事實上是空曠。

傢俱上幾乎都沒什麼擺設,頂多被隨手放了塊手錶或是一條沒收起來的領帶。

挺冷清的。

他想像著裴崇遠每天在這裡起床又睡下的樣子,又想到一牆之隔的地方自己跟尾巴相對無言的場面。

他們其實誰都別說誰,沒人過得順心熱鬧。

蔣息看見茶几上放著的拆了一半的套子跟塑封還在的KY,很顯然裴崇遠拿回來之後就隨手丟在了這裡。

他盯著那東西看,看著看著,笑了。

蔣息拿起那盒套子,仔細端詳著。

牌子還是當年他們常買的,款式也一樣,當初蔣息沉迷那種事,這東西消耗得特快,有一次兩人要做的時候發現家裡沒有了,少有的沒戴做了一次,後來蔣息買了一大箱回來,一盒十隻,一箱裡面有二十多盒,他那時候說:「這回夠我們用一年了。」結果那些套子還沒用完,他們就分手了。

有點諷刺。

其實蔣息一直覺得他們倆不戴其實也沒關係,他從來不懷疑他們之間會有什麼危險存在,這麼久以來,蔣息一直對裴崇遠是無條件接受的。

但裴崇遠很堅持,他堅持的原因是怕結束之後蔣息不舒服。

現在想想,其實裴崇遠確實是體貼的。

他躺在沙發上,拆了那盒被撕掉了一半的塑封。

拆了盒子,又撕開了裡面的包裝。

蔣息的中指伸進那滑滑膩膩的橡膠套子裡,他抬起手,欣賞著自己的那根手指。

自從跟裴崇遠分開之後,他就過上了清心寡慾的生活,倒不是故意的,只是沒辦法。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他非常抗拒跟人做那種事,不僅僅是那種事,他甚至抗拒一切對他示好的人。

之前秦頌說希望有個人陪他,蔣息倒不這麼期待,因為那次之後,他真的想像不出自己還能接受誰,還能忍受誰。

他用食指勾住自己的中指,像是兩個人糾纏到了一塊兒,思緒胡亂地飄,飄向不該去的地方。

食指輕輕地蹭著,滑溜溜的,像是粗心的人走在冰面,一個不小心就丟了人失了魂,任憑內心的渴望朝著不能多想的方向滑去。

這種感覺已經走失好幾年了。

躺在沙發上的蔣息將兩條長腿疊在了一塊兒,深呼吸,扭頭看向了廚房的方向。

他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立刻離開,二是去找裴崇遠。

多年前的那種感覺像海嘯來襲,蔣息從沙發上坐起來,扯掉了手指上套著的東西。

他還是做不出那種事,認輸一樣去跟裴崇遠說讓對方跟自己做那種事兒,這實在太丟人。

蔣息把攥在手裡的東西隨手丟在桌子上,起身就準備離開。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裴崇遠從廚房出來了。

「來吃飯吧。」裴崇遠說完這句話就發現了蔣息的異樣。

大家都是男人,彼此過分瞭解。

蔣息柔軟寬鬆的睡褲也掩蓋不住此刻正在發生著的真相,任誰看了都知道那是什麼,發生了什麼。

裴崇遠先是一愣,隨即一笑。

「怎麼了?」他走過去看著蔣息說,「電視演什麼了把你看成這樣?」

電視正在播放廣告,廣告之後是一部滿是槽點的電視劇預告。

蔣息說:「我不吃了,沒胃口。」

他這麼說著,卻沒再往前走。

兩人對視,三秒鐘之後裴崇遠走過來,看著蔣息的那裡說:「你多久沒做過了?」

「跟你沒關係。」

裴崇遠笑:「行,那換個問題。」

他說:「要不要我幫你?」

蔣息看著他,然後就看見裴崇遠慢慢靠了過來。

這個男人笑著單膝跪在自己面前,無比虔誠地望著他,那目光直接投進了他靈魂的最深處,就像多年前他們曾經有過的一樣,但那時候,他們的角色是互換的。

蔣息想要拒絕,可手抬起來之後,落下時不是推搡,而是撫摸上了裴崇遠的頭髮。

終究是逃不掉吧?

蔣息閉上了眼,倚靠著後面的沙發扶手,扶著那裡的手,指甲幾乎嵌在了沙發佈料裡。

逃不掉的。

認命吧。

蔣息坐在餐桌邊的時候,覺得哪兒哪兒都不自在,他拿著勺子悶頭喝湯,坐在他對面的裴崇遠一直看著他笑。

幾年沒開葷,這頭一遭竟然還是老情人。

蔣息覺得丟人丟大發了。

他被裴崇遠那麼弄了一通之後已經沒了心思跟胃口吃飯,可對方非要留他,那話說得好像他不留下吃飯就是不好意思了,對這事兒上心了。

為了證明自己並沒把這當回事兒,蔣息從裴崇遠手裡搶過濕巾自己擦乾淨,然後直奔餐桌邊。

逞強的結果就是現在坐如針氈。

「明天週六,」裴崇遠說,「我一天都在家,吃飯的時候叫你一起。」

「不用,」蔣息根本就不抬頭看他,「我去店裡,小文會做飯。」

「後天我要出差,」裴崇遠就像是沒聽見蔣息的拒接一樣,繼續自說自話,「一早就得走,估計我走的時候你還沒起來,到時候我煲好湯放你門口,你起來就能喝。」

「我說不用。」蔣息抬眼皺著眉看他,「你到底聽我說話了嗎?」

「聽了,但是過濾掉了。」裴崇遠也拿起勺子開始喝湯,「現在我學會了一個技能,就是自動過濾你說的話。」

蔣息不悅地看著他。

「沒辦法,我要是不練就這個本事,說不定哪天就讓你給我懟得心梗了。」裴崇遠笑,「我說真的,你沒事兒的時候回頭想想跟我說過的那些話,挺多挺不好消化的。」

蔣息當然知道,因為那些都是他故意的。

他做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說:「不願意聽我說話就別招惹我,招惹我了又挑刺兒。」

「不是挑刺兒,是尋找正確的方式讓自己活下來。」裴崇遠說,「你對我真是挺狠的,這點我挺佩服你。」

裴崇遠話裡有話,他早就說過,現在的蔣息是一邊在折磨他一邊在折磨自己。

對自己都這麼狠,不服不行。

裴崇遠繼續自己的事:「週日走,下週六才回來,整整一個星期,你照顧好自己。」

蔣息不吭聲,低著頭,眉頭緊鎖。

「挺不想走的。」裴崇遠說,「咱們倆好不容易有了點兒進展,我這一走,保不齊回來的時候又退回去了。」

「剛才就是意外。」蔣息說,「我有固定 Pao 友。」

裴崇遠抬眼看他,笑:「固定Pao 友?不像啊,你剛才挺濃的。」

「因為這段時間我住院。」蔣息被他說得有些窘迫,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兒地說,「你不信就算了。」

他說這個裴崇遠是一點兒都不信的,蔣息什麼人他太清楚了,就算這麼多年過去,理想主義已經佈滿了裂痕,但蔣息會做什麼不會做什麼,裴崇遠心裡還是有個大概的譜。

「行,我信。」裴崇遠故意這麼說,「誰啊?我認識嗎?」

蔣息一邊喝湯一邊小聲說:「你管不著。」

「嗯,是,我是管不著,那我猜猜啊……」他裝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佟野應該不能,他跟他男朋友挺穩定的,不至於,你呢交際圈就這麼小……是不是那個小酒保?」

蔣息很想翻白眼,但忍住了。

「叫秦什麼的?」裴崇遠笑著看他,「他歲數不大吧?我記得你以前說過只喜歡比你大的男人。」

「我上他啊。」蔣息被逼得沒辦法了,隨便扯了個謊,「誰跟你說我現在也還是要被人上?」

裴崇遠強忍著笑,看著蔣息紅了的耳朵說:「挺好,我們小息真是長大了。」

 

 

60 醉意

蔣息其實明白,自己說這些裴崇遠壓根兒不會信,但他突然間就跟小孩兒鬧彆扭似的,非得爭個高低。

他總是想在裴崇遠面前證明什麼,這一點這麼多年都沒變。

以前想證明自己真的愛裴崇遠,而裴崇遠也是真的愛自己。

現在想向裴崇遠證明自己其實一點兒都不愛他,除了他還有別人愛自己。

置氣。

想爭口氣。

可裴崇遠顯然一眼識破了他的謊話。

蔣息不說話了,說多了反倒顯得假。

可裴崇遠還不依不饒:「我說的麼,每次我跟他打聽你的事兒他都不告訴我,弄了半天,情敵啊。」

蔣息抬眼看他:「不是。」

猶豫了一下,補充:「就是pao友而已。」

裴崇遠快被他笑死了,但又不敢明目張膽地笑,生怕真把人惹生氣了。

「那就好,那我就不算第三者。」

蔣息一臉不耐煩,不想再跟他討論這事兒了。

「這湯味道怎麼樣?」裴崇遠看出來他的心思,不再繼續逗他,「我特意為了你學的。」

「一般。」蔣息故意挑刺兒,「太淡了。」

「你現在本來就應該吃口味兒淡的,別剛出了院就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兒,」裴崇遠說,「我不在的這一周你也得注意飲食。」

蔣息品著嘴裡清淡的湯,偷偷地咂摸著裴崇遠的話。

這人跟以前太不一樣了。

以前的裴崇遠也體貼,也喜歡照顧他,但跟現在不是一股勁兒。

那時候大概裴崇遠過得太優越,對蔣息的體貼跟如今一對比總像是懸浮在天上,不踏實,他們之間的感情也有點兒浮於表面了,這兩個人,到了現在才真的有了一點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感覺,有了點兒真實的人間煙火的氣息。

過日子?

蔣息細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之後兩人沒再吵嘴,安安靜靜還有點兒難得溫馨地吃完了這頓飯。

等到吃飽喝足,放下湯碗,蔣息抬腳就要走。

裴崇遠其實特希望他留下來,哪怕什麼都不做,多留一會兒陪陪他也行。

但他沒開口挽留,因為知道還不是時候。

蔣息回了自己家,尾巴正無聊地趴在那裡扒拉自己的小玩具。

他走過去,抱著尾巴坐在地毯上,透過窗戶看向外面,發現下雪了。

他問尾巴:「你說冬天什麼時候能過去啊?」

然而現在才十二月份,離春天還遠得很。

裴崇遠不在的這一個星期,蔣息恢復到了之前的生活狀態。

早起遛狗,晚上在酒吧待一會兒。

他本來對自己切了闌尾這事兒毫不在意,但跟著秦頌小文吃飯的時候,小文還是很小心地按照他的情況準備晚飯。

每頓飯都特清淡,吃得秦頌嘀咕想念火鍋麻辣燙。

蔣息不太好意思總讓他們跟著自己的口味來,第三天開始就不過去吃晚飯了,自己在家照著食譜煲湯。

他那食譜是跟裴崇遠要來的,食材都和對方用得一模一樣,結果味道卻南轅北轍。

自從週日裴崇遠走了,蔣息本以為他能清淨幾天,但事實上,他反倒不適應起來,好在,兩人其實並沒徹底斷了聯繫。

裴崇遠幾乎每天忙完都會給蔣息發信息,不多,就一條。

如果是前陣子的蔣息,會覺得一條都多餘,可是自從那天之後,不知道是因為關於項然的心結解開了,還是因為裴崇遠再次把蔣息熄滅已久的那種不能描述的念頭給勾起來了,總之,他開始不習慣那人長時間不出現了。

每天出門進門都要下意識看一眼隔壁的門,房門緊鎖,屋裡安安靜靜,這讓蔣息覺得心裡好像也缺了一塊。

他早就清楚自己沒放下裴崇遠,但沒想到,他又回到了懸崖邊。

該懸崖勒馬的,他卻下不去手勒緊繩子了。

蔣息鄙視這樣沒出息的自己,可人生這東西,永遠都不是真的被自己攥在手心的。

接下來的幾天,蔣息每天都煲湯,每天都是這同一個。

味道一點點向裴崇遠做出來的靠近,但總還是好像少了點什麼。

「他還是在裡面下毒了。」蔣息摟著尾巴嘀咕,「這人心眼兒怎麼這麼壞啊?」

已經晚上十一點多,尾巴困了,耷拉著耳朵根本不聽蔣息的絮叨,自顧自地睡著了。

蔣息無奈,手指點了點它的鼻子:「你也不跟我站一起了?」

算了,讓人家睡吧。

蔣息輕輕放下尾巴,起身去沖澡。

都收拾好回到床上已經快十二點,他習慣性地拿起手機,發現裴崇遠今天竟然沒有發短信來。

這麼久了,裴崇遠每次給他發微信好友申請他都不肯通過,說什麼都要繼續端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彆扭到什麼時候。

於是手機裡塞滿了裴崇遠發來的短信。

裴崇遠走了五天,幾乎每天晚上都是十一點左右發來消息,匯報工作似的跟蔣息說自己今天都做了什麼,然後也不指望蔣息回復,每一條的最後都會落在「晚安,好夢」上。

但今天竟然沒動靜。

收不到裴崇遠的短信,蔣息一點兒睡意都沒有,關了燈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焦慮得不行。

煩透了。

這幾天,蔣息又開始嫌棄自己。

十二點已經過了,他還是在黑暗中睜著眼睛。

最後賭氣似的,開了床邊的檯燈,倚在床上玩手機。

他手機裡沒什麼可玩的,不刷微博,不打遊戲,對新聞不感興趣,各種視頻也勾不起他的興致,最後,他不由自主地點開了短信,從裴崇遠昨天給他發的那條開始往前翻。

裴崇遠這人倒是真挺有毅力的,蔣息很少回復,但他幾乎沒有間斷過。

蔣息自認不管面對誰他自己可能都絕對做不到這一點。

以前沒注意,現在這麼一條條看回去,說不被打動不現實。

本來就沒怎麼放下,如今又這樣,得什麼樣的人能扛得住?

蔣息皺著眉,覺得自己快完了。

眼看著一點的時候,蔣息的手機突然響了,他的手心被震動得發麻,看著來電號碼的時候,心尖也跟著麻。

這麼晚了,裴崇遠打了電話過來。

按照蔣息之前的一貫作風,他是絕對不會接的,可這手機的震動聲在深夜像是給他下了蠱,讓他在「拒絕」和「接聽」中,點向了那個綠色的圖標。

他把手機放在耳邊,沒有說話,深呼吸了一下。

幾秒鐘後,他聽見裴崇遠醉醺醺的聲音說:「小息,我想你了。」

時間好像回到了幾年前的那個跨年夜,當時的蔣息躲在學校宿舍的廁所隔間,外面是轟隆的煙花聲,耳邊是裴崇遠醉酒後粗重的喘息。

那個晚上,裴崇遠隔著電話,讓蔣息幫幫忙,他聽著蔣息的聲音用自己的方式去紓解對遙遠的蔣息湧起的思念和渴望。

這個晚上,沒有煙花,沒有震耳欲聾的聲音,夜安靜得像是整個世界都已經沉睡,雪無聲地要將他們掩埋。

蔣息輕聲問:「你喝酒了?」

「嗯,沒辦法,要應酬。」裴崇遠意識還算清醒,只是覺得累,「我拿到了第一個單子。」

說完,他長歎一聲,笑了。

這一聲歎息,歎到了蔣息的心窩裡,很是酸澀。

他知道,自從裴崇遠回來,很拚命地在修補自己的生活。

可是,這種修補哪有那麼容易。

幾個月了,裴崇遠說:「我拿到了第一個單子。」

大概是夜晚更容易讓人共情,蔣息彷彿看到了裴崇遠的兩個世界。

一個世界裡,裴崇遠笑得雲淡風輕,給他煲湯,在他身邊談笑風生,好像一切都在那人的掌握中,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只等著他回頭與其重修於好。

然而在另一個世界裡,裴崇遠忙碌疲憊,要跟那些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站在同一個起點去搭建新的生活新的工作體系,要為了簽下一個項目單子在酒桌上堆笑。

蔣息心疼了。

「恭喜你。」蔣息突然發現自己有些哽咽,他趕快把手機拿得遠點,深呼吸調整自己的情緒。

他聽見裴崇遠在電話那邊笑,笑聲很輕,可是又比歎息還沉重。

裴崇遠說:「我明天就能提前回去了。」

蔣息抿了抿嘴,扭頭看向窗外的雪。

「本來還要兩天的,但單子提前簽下來,我能提前回去了。」裴崇遠問,「你開心嗎?」

該怎麼回答?

蔣息猶豫著。

「這邊下了很大的雨。」裴崇遠說,「特別冷。」

「家裡這邊下雪了。」蔣息看著落在外面窗台上的雪花,輕聲說,「但屋子裡很暖和。」

裴崇遠還在笑,笑聲也帶著酒氣似的,隔著千里順著手機醉了蔣息。

「明天中午的飛機,」裴崇遠說,「一點半到。」

他問:「你會來接我嗎?」

蔣息打開了窗,一股寒風吹進來,直接就打透了他薄薄的睡衣。

原本並不清醒的腦子立刻清明起來,雪花落在他眼睛裡,冰冰涼涼的。

「不來也沒關係,機場有直達咱們那邊的大巴。」

「等會把你的航班信息發過來。」蔣息說,「下雪了,我去接你吧。」

說完,蔣息掛斷了電話,他用力地攥著手機,吞嚥了一下口水。

裴崇遠的航班信息發過來的時候,蔣息正坐在窗邊,秘密地做著自己一直渴望卻不敢讓裴崇遠知道的事,他咬著嘴唇緊閉著眼,冷風毫不留情地侵襲著他的身體。

他一邊感受著冷風,一邊大腦混沌地同時想著很多事,七年前到現在,無數個畫面龍捲風似的在他腦袋裡席捲,那龍捲風捲起來的是火跟雪,讓他又躁又冷。

最後如同火山噴發的時刻,他眼睛已經濕潤,情不自禁地說了一聲:「裴哥……」

這一聲「裴哥」,像是夜裡無人發覺的哀歎,哀歎的是他不得已的放棄。

放棄較勁,去接他回來。

 

 

61 接機

蔣息把車開進機場的停車場時開始焦慮。

他突然發現,到了晚上就應該老老實實睡覺,因為夜晚總是會催生出一些奇怪的情緒,人們到了這個時候真的會很容易做出讓自己後悔的決定。

昨天晚上他腦子一熱接了裴崇遠的電話,又腦子一熱答應對方來接機。

結果就是從早上到現在,不停地歎氣,在家裡轉了一圈又一圈,覺得自己在犯蠢。

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也沒道理再反悔。

他下了車,愁得想抽煙。

蔣息看了眼時間,估摸著再有十幾分鐘裴崇遠就要落地了。

他仰頭看向藍天,天上空蕩蕩的,連朵雲都沒有。

昨天下了大雪,今天天氣不錯,就是比往常更冷了點兒,他從停車場往國內到達的出口走,抬手理了一下自己的大衣領口。

他又想起裴崇遠的圍巾,還掛在店裡的衣櫃中。

接機的人不少,甚至還有人捧著花。

殷紅的玫瑰,一大束,擋在蔣息身前,主人小心地抱著,生怕擁擠的人群碰壞了精心挑選的花。

他垂眼看著,無聊地一片一片數花瓣。

一片,兩片,三片……

沒多久,裴崇遠的電話打了過來。

「怎麼?有事?」蔣息故意嚇他,假裝自己把這事兒給忘了。

飛機剛停穩,艙門還沒開,裴崇遠迫不及待地開了機打給了蔣息,結果這小子一接起來就是這麼一句,堵得他一口氣差點兒悶死自己。

「跟我演戲呢?」裴崇遠故作輕鬆地笑,「來了吧?我馬上下飛機了。」

「……我給忘了。」蔣息知道自己的演技在裴崇遠那兒早就是漏洞百出,但還是不死心,就想嚇唬人,「我正遛狗呢。」

裴崇遠無話可說了,現在蔣息的話,他還真拿不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蔣息試探著問:「那要不我現在過去?五十來分鐘應該就到了。」

裴崇遠從昨晚就開始期待今天的見面,因為這對他來說的確意義非凡。

以前蔣息也來接過他的機,但以前是以前,跟現在情況不同。

昨天晚上蔣息能答應來接機是裴崇遠壓根兒沒想到的,他提出這個要求的時候,已經做好了被拒接的準備,然而意外的是,蔣息答應了。

一整個晚上,裴崇遠幾乎沒睡。

他睡不著,精神亢奮,又有點兒心虛,不停地幻想著見面的場景。

那種終於快要「失而復得」的心情,讓他變成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傻小子,懷疑自己根本就是在做夢,一旦睡下,再睜眼,就會發現夢醒了。

這很蠢,他死都不會告訴蔣息。

登機前,他還特意發了信息給蔣息,把航班號也又發了一次,就怕對方記錯了時間。

結果這小兔崽子跟他說自己忘了!

裴崇遠坐在那裡,怒火沖得他頭暈。

但即便這樣他也沒法對蔣息發火,只能自己消化。

「算了,你別折騰了,」裴崇遠歎氣,無力地說,「我自己打車回去吧。」

蔣息聽得出來他語氣裡的失落,惡作劇得逞,心情好了不少。

他無聲地笑笑,然後說:「好的,那你路上注意安全,再見。」

說完他就掛斷了手機,然後從前排退到接機隊伍中間,盡量把自己掩埋在人群中。

他的惡作劇到這兒還沒結束呢。

蔣息不知道怎麼了,突然發現自己不安分起來,就想看裴崇遠失落慌張的樣子,就想使勁兒捉弄他。

這種心情跟以前的怨恨不同,有種小打小鬧之後讓人輕鬆愉悅的快感。

他個子高,在人群裡還是有些顯眼,索性擠到邊上,把自己掩在了一個廣告牌後面。

蔣息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手指輕撫著手機。

他有些著急,想盡快看見裴崇遠那驚訝的表情。

裴崇遠下了飛機,去取行李的一路上都愁眉不展,他覺得蔣息就是在故意耍他,什麼忘了,哪可能忘了,就是還沒解氣呢。

裴崇遠拿他沒辦法,認命了。

取完行李往外走,接機的人裡三層外三層,他一眼望出去,還是帶著一些期待的,希望蔣息只是在故意捉弄自己,其實早早就等在人群中了。

然而事實是,他駐足尋找了半天,根本沒有蔣息。

裴崇遠苦笑,覺得自己還真是夠自作多情的。

他拖著行李箱往外走,心裡空落落的,那種滿懷欣喜卻撲了個空的滋味兒實在不太好嘗。

無人接機的落魄男人歎著氣琢磨著或許應該叫一個網約車,掏出手機,低著頭打開軟件,沒走出多遠被一個人擋在了身前。

他甚至還沒抬頭就笑了,又怒又喜,更多的是無奈。

裴崇遠把手機放回口袋,抬頭的同時對面前的人說:「故意耍我啊?」

「對啊,」蔣息坦蕩得不行,「就想看看你失落的樣子。」

「現在看到了?」

「嗯。」

「心裡痛快了?」

「嗯。」

倆人對視著,裴崇遠雖然在歎氣,但眼裡還是帶著笑。

蔣息問他:「不想生氣嗎?」

「想啊,」裴崇遠說,「想罵你一句小兔崽子。」

蔣息沒忍住,笑了出來:「你自己打車走吧。」

他轉身就往外走,裴崇遠笑著搖了搖頭,跟上了。

雖然冬天還沒過去,但好像冰雪已經開始融化了,裴崇遠覺得自己甚至能聽見雪化時水從屋頂滴滴答答掉落下來的聲音,把冰凍已久乾涸已久的土地再次滋潤了。

裴崇遠走在蔣息身後,兩人都步履從容,他們確實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的蔣息在接機時會第一時間叫住他然後情難自制地跟他擁抱,現在的蔣息卻要故意捉弄他,看著他失落窘迫的樣子得意地挑著眉笑。

故事在重寫,一切都開始往正確的方向發展。

裴崇遠說:「等會兒回去想吃什麼?我給你做。」

蔣息繫好安全帶,瞥了他一眼,然後猶豫了一下才開口:「就,那個湯。」

「哪個湯?」裴崇遠笑,故意裝不懂。

蔣息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就是那個無論他怎麼做,都做不出裴崇遠味道的湯。

裴崇遠出差回來後,他跟蔣息的關係雖然開始緩和,但並沒有入想像般坐上火箭一步到位。

他不急,蔣息也不急,他們之間如果不想重蹈覆轍,就需要時間來慢慢磨。

好在,蔣息不再去翻那些舊賬,裴崇遠也不會總是跟他提起以前如何,他們像是真的在用新生活去覆蓋過去的一切。

蔣息覺得這個過程就像是火化,他眼睜睜看著兩人從頭開始,把以前寫好的每一頁都一點點燒燬。

如果擱在以前,他會覺得遺憾,雖然不願意承認,但那時候無知的自己確實幸福又快樂。

要不怎麼說笨蛋最快樂呢?

蔣息遺憾的是,自己不能一輩子做個快樂的笨蛋。

那是他這二十五年來少有的珍貴片段,只佔了他人生中不到百分之八的時間。

就那麼被燒燬,他捨不得。

但現在,他突然覺得是有前路的,不只是他跟裴崇遠的前路,還有他關於生活和感情的設定在重新被建造。

他開始習慣早上起床第一時間開門把裴崇遠上班前放在他家門口的保溫飯盒拿進來,開始習慣下午去酒吧前清洗乾淨飯盒放回到裴崇遠家門口。

裴崇遠工作上也有了進展,拿到了第一個正經八百屬於自己的單子,開始忙了起來。

他偶爾加班不是很晚,會直接去酒吧,為的不是喝酒,而是見蔣息。

蔣息也不再跟他一杯酒要一千塊,但專門拿裴崇遠練手,新學的酒,調給裴崇遠,逼著人品鑒。

反正好不好喝,裴崇遠都得喝完。

有時候裴崇遠會故意裝醉,說上幾句平時不能說的話。

蔣息知道他在那兒跟自己裝呢,也不搭理,隨他去。雖然隨他去,但裴崇遠說的那些話,他還是一字不落地記住了。

裴崇遠去酒吧的晚上,會蹭蔣息的車一起回家,儘管蔣息每次都跟他要車錢,還是雙倍的。

日子就這麼流水似的過著,兩人就這麼曖昧地往前走著。

聖誕節,2008在秦頌的張羅下辦了個聖誕專場,他揚言今年這個專場,要把去年沒賺的錢都給賺回來。

蔣息倒是不在意那麼多,只要不賠就無所謂,他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

於是,聖誕節當天成了秦頌主場,店裡裝飾得倒是很有聖誕的氛圍,小文甚至穿上了麋鹿套裝,站在吧檯當吉祥物,害羞得滿臉通紅,可愛得不行。

整個店裡氣氛都很好,放的音樂是佟野給錄的聖誕歌曲。

不過蔣息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兒——他只跟榮夏生說過裴崇遠回來找他了,卻遲遲沒有告訴佟野。

當初他跟裴崇遠鬧成這樣,佟野比他還生氣,甚至對裴崇遠大打出手。

蔣息現在不敢讓佟野知道,其中一個原因是擔心對方覺得自己沒出息。

確實挺沒出息的,吃回頭草這事兒蔣息怎麼琢磨都覺得丟人。

可是他又確實沒辦法,他試過走開,結果還是被裴崇遠給圈牢了。

這可能就是命,他一個不信命的人,在遇見裴崇遠之後開始相信了。

所以,當裴崇遠抱著一大束玫瑰走進來,當著所有人的面把花遞給他的時候,坐在蔣息對面的佟野發出了「我cao」的聲音。

榮夏生捏了捏佟野的手:「別罵人。」

佟野覺得自己可能喝高了,不然為什麼出現了幻覺?

「這人誰?」

此刻蔣息跟佟野、榮夏生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正喝酒聊天,佟野的腦袋上還戴著聖誕老人的帽子,可愛又滑稽。

但他的表情可一點兒都不詼諧。

他驚訝地說:「我怕是出現幻覺了,夏生,你要不親我一口,把我親醒。」

榮夏生無奈地看著他笑,拍他:「別鬧。」

然後佟野就站了起來,揚著下巴皺著眉,一臉嫌棄地對裴崇遠說:「你來幹嘛?找打啊?」

蔣息滿臉愁雲地揉了揉眉心,然後心虛地小聲說:「佟野,他……是我叫來的。」

 

 

62 微醺

佟野有些懷疑人生。

裴崇遠本來以為蔣息會礙於面子不好意思承認,沒想到這麼痛快就坦白了。

這對於裴崇遠來說是莫大的肯定,他得意得狼尾巴都翹起來了。

裴崇遠把花遞給蔣息,蔣息「嘖」了一聲,讓他給秦頌,叫秦頌找個花瓶插起來。

裴崇遠不反駁也不多說什麼,聽話地抱著那一大束花下樓找秦頌去了。

他一走開佟野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質問蔣息:「怎麼回事兒?這是怎麼回事兒啊?」

蔣息跟榮夏生對視了一眼,然後給佟野倒酒:「你坐下好好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兒要打架呢。」

「我可不是想打架麼,」佟野坐下,倚著榮夏生,語氣裡還有點兒委屈,「感覺自己被欺騙了感情。」

榮夏生笑他:「別胡說八道。」

「真的,」佟野衝著榮夏生抱怨說,「我還在這兒記恨那狗人呢,結果他那兒和好了,你說他是不是太叛逆?吾兄傷透了我的心!」

「你聽蔣息自己跟你說,別亂猜。」榮夏生捏捏佟野的手,轉過去看蔣息。

蔣息喝了口酒,放下杯子的時候說:「我跟他現在就算是朋友吧。」

「朋友?你閒著沒事兒干跟他做朋友?」佟野翻了個白眼,「別跟我說你純真到不知道他是個大尾巴狼。」

「當然不。」蔣息說,「我又不缺朋友。」

佟野手肘拄著桌子,手托著下巴,探究似的看著他。

蔣息說:「別這麼看我,我跟他不會破鏡重圓。」

「那就好。」佟野鬆了口氣,「跟你說,狗人不值得。」

榮夏生偷偷掐了一把佟野的腰。

蔣息笑了笑說:「我們倆就當是重新認識一下,他跟以前挺不一樣的。」

佟野一聽,覺得這話有點兒不妙。

「什麼意思?」

「碎了的鏡子不可能再粘好,尤其是我們這種情況。」蔣息小口喝著酒,淡然自若地沖佟野笑笑,「但是這幾年他確實變了很多,或許我們可以從頭開始互相瞭解。」

佟野轉過去跟榮夏生說:「小叔叔,我呼吸不暢。」

「雖然我不知道你的決定是否正確,但你自己是知道的。」榮夏生沒有理會靠著他撒嬌耍賴的佟野,而是輕聲對蔣息說,「身為朋友我們沒辦法替你做任何決定,你也不是小孩子,這些事情不用我們過多操心。」

「怎麼不操心啊?」佟野嘀咕,「你當那裴崇遠跟你似的,是個純真無邪的大可愛啊?」

他下巴搭在榮夏生肩膀:「那是吃人不吐骨頭的狼。」

「我也不是兔子啊,」蔣息說,「他是狼,我也是,我們勢均力敵,誰也佔不了便宜。」

這時候裴崇遠回來了,自然地坐在了蔣息身邊的位置上。

佟野皺著眉咕嘟咕嘟喝酒,覺得他們四個人的搭配,實在有點兒詭異。

誰能想到有一天,蔣息會跟裴崇遠一起坐在他對面和諧地喝酒呢?

佟野一口氣把杯子裡的酒都給喝了,恨鐵不成鋼地點了點蔣息說:「你等著哈,過幾天我得找你談談。」

那語氣,跟他們學校的那些班主任如出一轍。

蔣息就拿著杯子笑,也不接話茬。

因為裴崇遠來了,佟野覺得彆扭,沒坐多大一會兒就拉著榮夏生回去過二人世界了。

臨走前,佟野又說:「改天咱倆得心貼心地聊聊,我發現我跟你漸行漸遠了。」

蔣息就笑:「行啊,你有空了就給我打電話。」

佟野瞥了一眼在蔣息身後的裴崇遠,翻了個驚天大白眼,牽著榮夏生的手就出去了。

他們走後沒兩分鐘,蔣息收到了榮夏生發來的消息:小野鬧彆扭主要是擔心你。

蔣息笑了笑,給他回:我知道,沒事。

他當然知道,倆人這麼多年的朋友,佟野什麼性格他再清楚不過了。

就因為是最好的朋友,所以佟野才會有這樣的表現,蔣息心裡挺熱乎的。

「幹嘛呢?」裴崇遠從樓下拿了酒過來,「看什麼笑得這麼開心?」

他開了酒,放到蔣息面前,然後自己坐在了對面。

「我吃醋了。」

蔣息一聲冷笑:「愛吃不吃,誰管你啊。」

他收起手機,扭頭看向外面。

聖誕夜,外面下起了雪。

裴崇遠說:「今年的雪也挺多的。」

蔣息沒說話,喝著酒聽著歌,看著窗外簌簌往下落的雪。

有時候真的難免會感慨,沒到下雪的時候,他都不由自主的想起自己跟裴崇遠第一次見面的那天。

大雪蒙了眼睛,他拉開車門坐上了那輛車的副駕駛。

或許故事主線早就寫好,他們是這條主線更改不了的主角,哪怕中間有波折,最後還是要重新走到一塊兒。

裴崇遠說:「除了那束花我還有個禮物要送你。」

蔣息扭頭看他,然後看見裴崇遠從身邊的袋子裡拿出了一條圍巾。

裴崇遠說:「聖誕快樂。」

蔣息接過那條圍巾,手指輕輕地揉著,整個人像是墜入了柔軟的異世界,讓他陌生又熟悉。

過了一會兒,蔣息突然問:「要不要一起看電影?」

聖誕夜,想去電影院看場電影實在有點兒困難,哪怕是風雪天也阻擋不了這些情侶們的熱情。

但好在,線上的那些電影蔣息也沒什麼興趣,想了想說:「去我家吧。」

他第一次主動邀請裴崇遠進自己家門,這跟之前裴崇遠擅自擠進去可不是一個概念。

蔣息跟裴崇遠都喝了酒,索性也不叫代駕了,直接打車回去。

這些年來,蔣息再沒坐過任何人任何車的副駕駛,他習慣性地拉開後排車門,剛一坐進去發現裴崇遠站在那裡看著他。

裴崇遠笑:「別看了,外面怪冷的,往裡挪挪,讓我進去。」

蔣息本來想說讓他去副駕駛,後來還是放棄了,隨便吧,叫那個真幹嘛呢?

他往裡挪,然後裴崇遠坐了進來。

倆大男人,都身高腿長的,窩在後面其實挺難受。

兩人的膝蓋不可避免地抵到了一起,蔣息覺得自己的整條腿都開始發燙。

雪天,又是聖誕夜,回家的路格外堵。

車裡暖氣十足,喝了點酒的蔣息開始有些昏昏欲睡。

裴崇遠扭頭看他,笑著抬手去攬他的頭,想讓人靠在自己肩膀上。

結果他剛一動作蔣息就驚醒了,然後坐直,用實際行動拒絕了他。

裴崇遠雖然有些失望,但也只能受著。

最近他們倆關係是有回暖的跡象,但蔣息對他還沒徹底放下心。

大概都在等待一個合適的契機吧。

裴崇遠不急,他不怕蔣息拖著他,只怕臨門一腳的時候觸了雷。

兩人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蔣息要先喂尾巴,裴崇遠就回家去換了身衣服。

他再回來的時候,穿著的家居服是當年跟蔣息一樣的那套,蔣息一眼就看出來了。

蔣息的那套其實也沒扔,當初搬家那會兒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塞在了箱子裡,現在洗得乾乾淨淨放在衣櫃的最下面。

蔣息假裝沒注意,讓他進來,拉好窗簾打開了投影儀。

他其實藏著小心思的,因為看的電影是《開羅紫玫瑰》。

多年前的某個下午,他在沙發上看這部電影的時候,裴崇遠提前回家,跟他在沙發上熱烈地相擁接吻,然後雙雙墜入緋紅色的世界裡。

那個下午陽光很好。

那個畫面到現在蔣息也還記得。

他還記得,當時的他,一隻耳朵聽見影片最後那個男人唱:「我似乎找到了我所追求的幸福。」

而另一隻耳朵,是裴崇遠輕聲說:「小息,你真棒。」

電影講的是虛幻跟現實的對調衝突,人們總是會搞混虛構與真實,那時候的蔣息以為電影是假的,他的愛情是真的,後來才知道,一切都是真的除了他的愛情。

時過境遷,他們都變了,這些日子的接觸,蔣息再怎麼表面上去否認,心裡也不得不承認裴崇遠的真心實意。

他真挺作的,故意較勁,使出各種把戲想推走這個人。

結果卻是,他們越走越近。

電影開始,蔣息從酒櫃拿來兩瓶酒。

都是高度數,他鐵了心今天要喝醉。

兩人坐在沙發上,尾巴趴在一邊,看著電影,誰都不多話,酒卻一杯一杯地下肚。

蔣息酒量好得很,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很快就開始覺得微醺。

他慵懶地倚在沙發扶手跟椅背的拐角,眼皮微耷,牙齒輕咬著薄薄的杯壁。

他的視線慢慢地從螢幕轉向裴崇遠,那人正沉浸在電影中,只給了他一個側臉。

這個男人,他們認識七年了,七年裡,兩人的世界都被打破過,如今正在一點點重建。

蔣息的十八歲,裴崇遠的二十八歲。

蔣息的二十五歲,裴崇遠的三十五。

人生的不同階段裡,這個人成了揮之不去的鬼魂,纏著他,繞著他,無論是白天還是黑夜,都從來沒有想過放過他。

蔣息仰頭喝酒,喉結因為吞嚥抖動了一下。

裴崇遠轉過來看他,用手指輕輕幫他擦掉了嘴角流出來的酒。

「做嗎?」蔣息覺得自己可能真的喝多了,他想做。

裴崇遠明顯有些意外,怔了一下之後,手心撫著蔣息的臉,柔聲問:「喝醉了?」

蔣息笑著點頭:「對,喝醉了。」

他瞇起眼睛,放下杯子,坐起來後湊近裴崇遠,輕喘著問:「裴哥,要和我做嗎?」

 

 

63 無名指

那天在裴崇遠家裡,蔣息心底湧起這個念頭的時候還因為那不可戰勝的自尊心不肯跟裴崇遠說實話,但讓他沒想到的是,裴崇遠竟然單膝跪在他面前朝聖一樣為他紓解慾望。

面對這樣的裴崇遠,蔣息不可能沒有衝動。

更何況,兩人都已經到了現在,他索性藉著酒意說了真話。

以前蔣息總覺得把自己的真心暴露給裴崇遠會讓他極度不安,於是藏著掖著,生怕被人知道,然而到了這一刻他突然發現,說實話被撒謊輕鬆多了。

他的手搭在裴崇遠小臂上,問:「要和我做嗎?」

裴崇遠看向他,眼裡儘是蔣息瞇起來的眼睛和說話時撲過來的淡淡酒氣。

可是他知道,蔣息根本就沒喝醉。

他太清楚蔣息的酒量,倆人要是拼酒,他甚至拼不過對方。

但此刻去計較那些就顯得太沒Qing 趣了。

裴崇遠轉過來,看著那雙盛了一罈酒的眼睛,讓他也跟著頭暈目眩起來。

沒人比裴崇遠更渴望蔣息了,無論是幾年前還是如今,蔣息都是那個最讓他心動的人。

心動。

連帶著一看見這人一想到這人,毛孔都會興奮地張開,從皮膚滲出的薄薄的汗都沾染著緋紅色的慾念。

裴崇遠抵擋不了蔣息的誘惑,無論這人是不是故意的。

他的手指點在蔣息的鼻尖,對方衝他慵懶的貓一樣笑了笑。

現在的蔣息比當年成熟了不少,每天都穿著鎧甲似的,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信號,連對待裴崇遠也是這樣。

有時候裴崇遠看著他會覺得懊惱,覺得心疼,明明心裡軟塌塌的需要人愛,卻總是把人拒之千里之外。

可這會兒的蔣息,衝著他笑的時候,那股酒香順著他掛著笑意的眼角流了出來,整間屋子都是濃濃的酒氣。

不是那種令人聞了就頭疼的烈酒,而是甜酒,清新又可口。

這樣的蔣息,裴崇遠太久沒有見到過了。

「要不要?」蔣息抓住他點著自己鼻尖的手指,「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以什麼身份要?」裴崇遠何嘗不想立刻點頭,但他跟蔣息絕對不能再重蹈覆轍。

可以要。

但要說清楚,彼此是什麼身份。

裴崇遠怎麼都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跟別人討一個名分,這事兒好笑又令人感慨。

蔣息望著他,給不出回答。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要邁出那一步並非易事,尤其對於蔣息來說。

他們倆之間有很多路障,哪怕現在路障清除了,地面還留著坑坑窪窪的印記,真的要冒著崴腳的奉獻走過去,需要莫大的勇氣。

蔣息從來都是果斷的人,唯獨在這件事上猶豫不決。

「你想以什麼身份?」

「你男朋友的身份。」裴崇遠說,「還沒想好的話沒關係,不著急,你慢慢想,我就在這兒等著你,十年八年都不是問題。」

裴崇遠把他拉過來,摟在懷裡,一開始蔣息掙扎了一下,之後就放棄了。

兩人那麼互相倚靠著,一個望著電影螢幕,一個看著前方發呆。

裴崇遠說:「咱們倆不能再不明不白就上床,你知道我什麼意思。」

蔣息知道,他再清楚不過。

他跟裴崇遠過去感情失敗的原因之一就是過分注重R體關係而忽視了交流。

在兩個人的感情裡,愛才是全部,做A 不是。

蔣息本來沒想到裴崇遠會拒絕自己,如今看來,這個人比自己想像得還認真,這確實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窩在裴崇遠懷裡心滿意足地笑了笑,乾脆躺在了對方腿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看電影。

所有關於乾柴烈火的慾念都變成了此刻的溫存,是蔣息從未有過的安心。

他閉上眼聽著電影的對白,恍惚間聽見最後那個男人唱:「我似乎找到了我所追求的幸福。」

時間已經到了年底,聖誕節過後,裴崇遠忙得不見人影。

26號一整晚都在公司加班,第二天晚上八點多終於回了家,衣服都沒換直接一頭栽到沙發上睡著了。

本來裴崇遠想著回來做點飯,叫蔣息來吃點,結果實在太累,就那麼睡過去了。

他昨天給蔣息發過信息,告訴對方自己回不去沒法做飯,囑咐那傢伙照顧好自己。

蔣息其實挺理解的,這陣子裴崇遠忙,還堅持每天做好了飯放到他門口,讓蔣息覺得自己簡直有點兒不像話。

他下午到了酒吧,突然腦子一熱,跑去跟小文學做菜。

秦頌在一邊喝著奶茶笑嘻嘻地說:「你是不是跟那個大哥好上了?」

聖誕節裴崇遠捧著一大束玫瑰進來,大家可都是看著呢。

「沒有。」蔣息說,「你別八卦了。」

秦頌撇撇嘴:「這不是八卦,是關心你。」

蔣息不搭理他,專心跟小文學做菜。

做菜這事兒,天賦也很重要,蔣息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沒有這個天賦,回家嘗試了一下,實在不像那麼回事兒。

他本來打算放棄的,但出電梯的時候發現裴崇遠家門上竟然插著鑰匙。

他第一反應是有小偷,後來一看,不對,這是裴崇遠回來了。

回來了,但太粗心,忘了把鑰匙拔出去。

蔣息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拔下了鑰匙,惡作劇似的放進自己的大衣口袋,回家了。

他進屋換鞋換衣服,給尾巴煮骨頭肉的時候一直在想那把鑰匙的事情。

裴崇遠絕對不是那麼粗心的人,能開了門後忘記拔出鑰匙,應該真的累壞了。

蔣息想了想,覺得或許自己應該做點什麼。

喂完尾巴已經快十點,蔣息瞄著自己家客廳的那堵牆,猶豫半天,跪到沙發上,手拄著沙發椅背,耳朵貼在了沙發後面的牆上。

隔壁一點動靜都沒有。

他不確定裴崇遠是不是回來了,還是說鎖了門又出去了。

直接拿著人家鑰匙去開門不太好,蔣息猶豫了一下,去了廚房。

他做了湯,就是之前裴崇遠出差一周他唯一學會、味道卻不如人家做的那道湯。

家裡還有裴崇遠的保溫飯盒,煮好湯之後,倒進去,寫了個字條貼上,學著裴崇遠的樣子把保溫飯盒放在了對方家門口。

紙條上寫著:你家門鑰匙被我偷了。

放好之後,蔣息回了家,心裡長草了似的做什麼都靜不下心,一直聽著隔壁的動靜。

帶尾巴出去,平時都要遛一個小時,今天十來分鐘就催著尾巴回來。

拿本書出來,翻了兩頁,一行都沒記住。

找電影看,腦子亂哄哄的,半小時過去了,演了什麼根本不知道。

他自暴自棄似的躺在了沙發上,滿腦子都是裴崇遠。

所以說,本性難移,蔣息看透自己了,他就是被裴崇遠下了蠱。

不管是七年前還是現在,不管是十八歲還是二十五歲,他根本逃不脫裴崇遠的桃色陷阱。

這太要命了。

蔣息在沙發上躺了好久,久到他都擔心有人會偷走那個飯盒。

正準備起來看看,實在不行去敲敲隔壁的門時,他突然聽見了外面開門的聲音。

蔣息猛地從沙發上坐了起來。

他支著耳朵聽聲音,然後就聽見了裴崇遠來敲響了他家的門。

蔣息瞬間脊背出了汗,也不知道在緊張些什麼。

這大概是這麼長時間以來他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來跟裴崇遠示好,不是出自本性的關於慾望的邀請,而是充滿了煙火氣,真心實意腳踏實地的那種關心。

這種示好遠比上床的邀請來得更有份量。

做出這個舉動的時候蔣息就知道自己究竟想要的是什麼了。

裴崇遠在外面敲門,等著他去開。

蔣息沒穿拖鞋,直接光著腳走過去,尾巴緊隨其後。

他打開門,裴崇遠手裡拿著兩個飯盒在笑著看他。

「可以先親你一下嗎?」裴崇遠說,「我現在有點兒激動,不先親一下的話,可能沒法好好跟你聊天。」

蔣息也笑:「你這是幹嘛?」

裴崇遠不管了,也不等主人邀請就進了屋。

他把兩個飯盒放到玄關的小桌子上,摟過蔣息就接起吻來。

蔣息沒想到裴崇遠會親他,但也不抗拒,任由對方親吻。

等到一吻完畢,裴崇遠說:「說說吧,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的?」蔣息裝傻,「對了,你鑰匙。」

他去衣架邊,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了裴崇遠的家門鑰匙。

還沒轉身,先被人從後面抱住了。

「小息,」裴崇遠輕吻了一下他的後頸,「我很感動。」

蔣息垂眼看著裴崇遠摟著自己腰的手,突然發現這人不知道什麼時候,把當年自己送他的那枚戒指重新又戴上了。

戴在無名指,在昏暗的屋子裡竟然發著光。

「我不用你感動。」

「我知道。」裴崇遠在他耳後輕聲笑,「你要我的愛。」

蔣息本想反駁,最後卻遲遲沒有說出口。

「你要嗎?」裴崇遠追問,「感覺到我的心跳了嗎?是因為你才跳得這麼快。」

他們倆身高原本就相差不多,兩人這樣疊在一起,心臟也前所未有地貼近了。

兩顆心臟跳著跳著頻率都似乎一致了,砰砰,其實都是在為了對方而跳。

「我今天一直在想一件事。」

「嗯?什麼?」裴崇遠問。

蔣息輕輕地歎了口氣,然後笑著轉了過來。

他當著裴崇遠的面抬起手,從睡衣口袋裡拿出了那條串著戒指的項鏈。

蔣息說:「我跟自己打了個賭,賭你肯定把它給丟了。」

然而並沒有。

裴崇遠戴著戒指的手拿過那條項鏈,打開卡扣,取下了戒指。

他拉過蔣息的手,在戒指送到指尖時問:「可以嗎?」

蔣息猶豫了一下,然後自己把手指伸了進去。

一切都好像歸位了。

 

 

64 正文完

蔣息一直覺得戒指跟其他飾品不一樣,是很神聖的東西,象徵著約定、諾言和一生一世。

兩個指環被套在兩個人的手上,是對彼此也對上帝的許諾,許諾他們嚴肅、虔誠且真心實意在相愛。

所以,當年他鄭重其事地獻上自己準備的一對戒指,就是帶著最純粹的信仰把自己跟裴崇遠的人生綁定在了一起。

後來,兩人分開,那戒指他好幾次想丟掉,最後卻還是保存了下來。

原本只是想用來提醒自己曾經有多愚蠢,卻沒想到有一天他重新戴上了它。

戒指戴進去的一瞬間,不僅蔣息在感慨,裴崇遠也一樣。

當蔣息抬眼看向對方的時候,發現眼前的這個男人竟然眼睛紅了。

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裴崇遠。

在他印象裡,裴崇遠是永遠都不可能哭的,別說哭了,讓他低頭認輸都是一件難事。

這個人從來不畏懼什麼,也似乎從來不會被什麼打動。

他看過世間太多的風起雲湧,所以再動人的浪花都沒法讓他觸動。

可是現在,裴崇遠的眼睛竟然紅了。

裴崇遠深呼吸一下,抬手捏了捏鼻子,有些窘迫地說:「鼻子酸了。」

「為什麼酸呢?」蔣息問。

裴崇遠抬頭跟他對視,眼睛裡泛著蔣息從來沒見過的光,波光粼粼,水光瀲灩,蔣息彷彿在他的眼睛裡趟著河往前走,走到了最深處。

「你說呢?」裴崇遠微微蹙了一下眉,轉過了身。

他不想讓蔣息看見這樣的自己。有點兒矯情。

不管是誰,他都不想把自己過分柔軟的一面暴露出來,他可以愛,可以彎腰,可以在蔣息面前單膝下跪為他做任何羞於啟齒的事,但是他不能哭。

裴崇遠始終告訴自己,不管怎麼樣,苦也好,累也好,被愛還是被恨,都不能哭。

他要游刃有餘地去面對這個世界,只有這樣才能讓人覺得可靠,讓蔣息覺得安心。

蔣息看著他背對著自己,熟悉的肩膀弧度,熟悉的腰線,還有那哪怕兩人相隔半臂,卻依舊熟悉的溫度。

他看著裴崇遠背對著他仰起頭,像是他小時候要掉眼淚時硬生生忍回去的樣子。

蔣息沒有說話,安靜地繞到裴崇遠面前,只對視一眼,就看見裴崇遠的一滴淚從右眼滑了出來。

一滴淚,沿著那張被他愛了這麼多年的臉滾落到脖頸。

裴崇遠無奈地笑了笑,說:「丟人了。」

蔣息上前,輕輕抱住他,臉在對方頸窩蹭了蹭,突然間也鼻子發酸。

他說:「我不想跟你好的。」

說話的時候,蔣息也帶上了鼻音:「我恨死你了,也恨死我自己了。」

裴崇遠抱住他,抱得用力,恨不得乾脆勒斷蔣息的骨頭。

他不再控制,反正當第一滴眼淚掉下來的時候,他在蔣息面前已經暴露得徹底。

「我根本不想看見你,」蔣息有些哽咽,但在努力壓抑著,「對待你,我連抽筋剝骨都懶得做,因為他們說報復一個人最好的方法其實是遺忘。」

蔣息閉著眼,恨恨地說:「我本來都要忘了。」

裴崇遠把他抱得更緊,長歎著氣說:「不行,我不能讓你忘了我。」

在戒指戴上的那一瞬間,蔣息已經潰不成軍,他跟裴崇遠這樣相擁,上一次是多久之前了?

以前他最喜歡跟裴崇遠擁抱,他喜歡擁抱的時候偷偷數對方的心跳,感受對方因為他逐漸跳動加速的心。

他總是以這樣的方式來證明自己在被這個人愛著。

如今,大概不需要了。

他們如此這般地繞了一圈,都不是從前的自己了,證明愛和被愛的方式也跟從前不同了。

他不是從前的他,裴崇遠也不是從前的裴崇遠。

他們,他們之間,也不再是七年前的樣子。

蔣息終於看清,他們遲早都是要走這一遭的,導致這一切發生的,也確實不只有裴崇遠的問題,他自己也並不完全無辜。

想要好好擁有一份愛,想要讓這份愛長久,他們必須先去修復自己,才能愛人,不然只會有更多的相互折磨。

「我是忘不了你。」蔣息說,「本來或許可以的,但是你為什麼非要回來找我?」

蔣息也有想過,或許再過幾年,他真的就把裴崇遠這個人徹底從自己的世界抹殺了,在裴崇遠回來之前,起碼他已經可以騙過別人,那麼用不了多久,也能騙自己了。

他說:「裴哥,你不會對誰永遠鍾情。」

「我會。」裴崇遠知道,蔣息現在說這種話,不過是為了發洩,他輕撫著蔣息的頭髮,在他耳邊說,「小息,我們再談一次戀愛吧,讓你看看我會不會對你永遠鍾情。」

蔣息隱約中彷彿看見裴崇遠握著自己的手,兩人一起舉起了一把斧頭,徹底鑿碎了那面殘破不堪的鏡子。

過去被徹底打碎,然後裴崇遠拉著他轉身,朝著另一面光滑明亮的鏡子走去。

他看見他們並肩站在那裡,兩人牽著手,紅著眼,把對方跟自己都看得一清二楚。

「這太冒險了。」蔣息說。

但他心裡知道,這場冒險已經開始了。

「我會永遠鍾情於你,」裴崇遠說,「心為你跳,好夢為你做,而且努力活得久一點,活得好一點,多陪你一點。」

多陪你一點。

別的都不重要,蔣息最想要他陪。

蔣息的眼淚蹭在了裴崇遠的衣服上,他輕聲笑了,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說來說去,還是只想要他陪。

2008二樓靠窗的位置,裴崇遠坐在蔣息身邊,有些不安地用手指蹭著面前的酒杯。

「我倆等會兒要是再打起來,你幫誰?」裴崇遠如是問。

當年,佟野是在他們分開後才知道兩人的事兒,直接衝過來跟裴崇遠打了一架為蔣息出氣,那會兒蔣息拉開佟野,把人護在身後,冷眼看著裴崇遠說:「走遠點。」

裴崇遠不是個會打架的人,任何事情到他這裡,都會被冷靜理智地處理掉,根本不會動手。

他不喜歡用這種方式解決問題,因為知道,這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但佟野他們那會兒畢竟年輕,二十歲的年紀,衝動得很,裴崇遠倒不是不能理解。

不過話說回來,那事兒給裴崇遠還是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或者說是打擊,主要還是因為當時蔣息說的那句話。

真挺傷的。

所以他心有餘悸,倒不是擔心佟野還會跟他出手,而是計較著真要打起來,蔣息會幫誰。

「誰也不幫。」蔣息喝著飲料,輕笑著說,「拍下視頻,發網上去。」

「……真狠啊。」裴崇遠哭笑不得,勾了勾蔣息的小手指。

倆人正聊著,佟野跟榮夏生來了。

他們約在2008見面,下午三點,陽光正好。

佟野氣勢洶洶地踩著木質樓梯上來,像是變了身的綠巨人。

蔣息靠著窗戶曬著太陽,懶洋洋地說:「你輕點兒,別把我樓梯給跺壞了。」

佟野翻了個白眼,又瞪了一眼坐在蔣息身邊一臉得意的笑的裴崇遠。

他一路翻著白眼走過去,拉著榮夏生坐下,自己在蔣息對面,榮夏生朝著裴崇遠,他實在沒法忍受裴崇遠那張臉,坐下後,直接用手擋住眼角餘光,掃一眼都覺得心裡堵得慌。

以前吧,他挺敬重這位哥的,當年也沒少因為裴崇遠沾光,他們樂隊那會兒能有那麼多表演,很多都是靠著裴崇遠的關係才得到的機會。

可是後來佟野越想心裡越不痛快,覺得是出賣了自己兄弟的R體跟靈魂換來的蠅頭小利,自私又無恥,就因為這事兒,他好長時間在蔣息面前都抬不起頭來。

雖然蔣息說過無數次這是兩碼事兒,但佟野就是心裡有個疙瘩解不開,鬧心。

有好長一段時間,佟野想起裴崇遠就炸毛,蔣息甚至懷疑跟裴崇遠分手的其實是佟野,因為那傢伙比他還火大。

佟野說:「我上火。」

蔣息衝著樓下的秦頌喊:「給你野哥來一杯菊花茶去去火。」

佟野瞪他,然後瞥見了對面那兩人戴在手上的戒指。

那戒指佟野見過。

當年他還是個純真無邪的大學生,看見裴崇遠手指上戴著的這枚戒指甚至誤會對方已經結婚了,後來才知道,這是這倆人的情侶戒指,還是蔣息買的!

他都替蔣息感到委屈。

秦頌還真弄了杯菊花茶端上來,給佟野的是菊花茶,給榮夏生的是茉莉花茶。

「你這個香。」佟野湊過去聞,然後成功跟榮夏生換了杯子。

他喝了口茶,燙得舌頭疼,然後朝著裴崇遠翻了個白眼。

裴崇遠無辜地笑:「你瞪我幹嘛啊?我讓你喝的?」

「息哥,你什麼情況?」佟野沒接裴崇遠的話茬,而是轉向了蔣息,「怎麼這麼想不開?」

「我是徹底想開了。」蔣息不跟他開玩笑了,坐直了身子,認真地看著他,「之前一直沒告訴你,就是覺得以你的性格肯定會跟著我操心。」

他喝了口面前的飲料說:「這事兒我跟榮老師聊過。」

佟野瞪圓了眼睛,看向了榮夏生。

榮夏生衝他笑笑,低頭小口抿茶,不說話。

「啊,我明白了,全世界就我一傻子。」

榮夏生捏了一下他的手:「別胡說。」

「真的,我覺得委屈。」佟野說,「連你都瞞著我。」

「是我不讓榮老師跟你說的,」蔣息說,「因為我本來沒覺得我們還能在一起。」

裴崇遠輕咳了一聲,對佟野說:「這事兒還是讓我來說吧。」

他看向佟野:「首先,你身為朋友,祝福我們就行了,勸和不勸分,聽說過吧?所以我希望你能祝福一下。」

佟野翻了個白眼。

「其次,時間過了這麼久,大家都有改變,雖然我並不覺得我們談戀愛需要你的認可和接受,但小息把你當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也希望你能祝福一下。」

佟野又翻了個白眼。

「最後,我們兩個並不是和好,是從頭開始談戀愛。」裴崇遠說,「這對我們來說都意義重大,所以我還是希望你能祝福一下。」

佟野的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

重要的話說三遍?這人可真會。但不管他怎麼說,佟野還是想翻白眼。

「別翻白眼了,」裴崇遠拿起酒杯,笑著跟佟野說,「無論你之前怎麼討厭我,以後都不可避免的還是要經常看見我,畢竟我跟蔣息這回是要白頭偕老的。」

他朝著佟野揚了揚下巴:「喝一杯吧,也算是冰釋前嫌。」

佟野心裡其實說不上來是什麼滋味兒,他早就知道蔣息肯定放不下這人,不然不能這麼多年一直單著。

他也希望蔣息好,希望蔣息能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希望蔣息心裡藏著的那個人能真心實意地陪在蔣息身邊。

他只是不確定這次裴崇遠會陪蔣息多久,他覺得這人不可靠。

但確實像他們說的,蔣息不是小孩子,也不傻,做什麼事都有自己的考量,他身為朋友需要做的就是兄弟有需要的時候就出手幹架,沒需要的時候就好好祝福。

佟野歎氣,心疼蔣息。

「佟野,」蔣息也拿起了杯子,「相信我的眼光和我的決定吧。」

佟野看向他,沉默了幾秒鐘,然後笑了。

「行吧,」佟野說,「我信不著他,但是得信你。」

他拿起面前的杯子,剛要說點兒祝福的話,結果「臥槽」了一句。

「燙死我了啊!」

幾個人都笑了,佟野委屈地把手伸過去讓榮夏生給他吹吹。

蔣息笑著倚在裴崇遠肩膀上,不知道什麼時候,被對方握住了手。

兩人手指上的戒指交疊在一起,在冬日的暖陽下,顯得格外幸福溫柔,而且難得。

佟野他們走前問蔣息:「晚上你們倆準備怎麼跨年?」

蔣息說:「回家做該做的事,我們打算一直做到明年。」

零點,城市五環開外,外面煙花一簇一簇在天上炸開,慶祝著新年的到來。

蔣息躺在床上,跟裴崇遠緊緊相擁,他看著窗外的煙花,在被吻過腰上的紋身後,聽見裴崇遠湊到他耳邊說:「新年快樂,我的愛人。」

新年快樂。

蔣息說:「改天去陪我把紋身洗掉吧。」

裴崇遠笑笑:「洗掉太疼了,重新紋個別的,覆蓋上去就行了。」

他拉著蔣息的手,搭在自己的心口:「順便我也紋個,就在這兒,紋你名字好不好?」

蔣息笑了笑,抱住他,輕聲說了句什麼,卻被驟然炸開的煙花聲給掩住了。

不過沒關係。

裴崇遠知道,他一定答應了。

又一朵煙花照亮了墨色的夜空,也映亮了這昏暗的房間和無名指上那對兒一模一樣的戒指。

一切來之不易,我會永遠鍾情於你,心為你跳,好夢為你做。

而且這一次,就讓這場好夢一直做到白頭吧。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啦,明天開始更新番外。計劃中的番外有兩個,一個是蔣息跟裴崇遠的甜蜜日常,一個想滿足私心寫一下秦頌跟小文。順說,可能有姑娘不知道,佟野跟榮夏生是我上一本的主角,書名是《單身男人的白日夢》。再順說,這篇更番外的同時準備開下一篇《取向是你》,甜甜的雙向暗戀娛樂圈,大家可以專欄裡面瞭解一下,手動鞠躬。

最後要非常認真地感謝一下追文的姑娘們,感謝正版讀者,感謝大家的投雷,感謝每一條認真的評論。這篇文無論是人設、題材還是文章結構都是我的一次新嘗試,連載這篇的時候,有段時間真的蠻難熬,謝謝你們支持我陪著我,希望這個故事到最後也沒有讓你們失望。

明天開始補足糖分,再次鞠躬感謝大家,明天見。

 

 

65 番外一01

臨近春節,秦頌問:「老闆,咱們什麼時候放假啊?」

他跟著蔣息好幾年,從來沒問過這個問題。

當年秦頌因為跟家裡出櫃,大鬧整個小區,被他爸打出家門還輟了學,這幾年偶爾會打電話給他媽,也不多說什麼,就是報個平安,至於節假日之類,他從來沒離開過店裡。

沒地方去。

不回家,也沒別的想去的地方。

所以當他問起這個問題,蔣息笑著說:「怎麼?今年要回家過年了?」

蔣息自己的家庭都已經不能用殘缺來形容了,但他還是希望像秦頌家這樣的情況有一天可以和解。

秦頌挺想家的,他知道。

「嗨,我才不回去。」秦頌撇著嘴擦著酒杯,「我是替小文問的,前幾天我聽見他跟家裡打電話,好像是他奶奶問什麼時候回去過年。」

秦頌說:「我估摸著他不能好意思問你。」

蔣息倚著吧檯看他:「所以你就來問了?」

「那是,我臉皮多厚啊。」

蔣息笑了,過去幫他幹活:「你去他家過年?」

秦頌一個激靈:「老闆,不要胡說,我跟小文是清白的。」

「嗯,清白。」蔣息拿起手機看了看,「小年你們就走吧,過完十五再回來。」

秦頌大驚:「老闆,你是不是背著我們把店給賣了?放這麼長時間的假,生意還做不做了?」

春節前的這幾天其實生意會很好,很多外地歸來的都會在這個時候約上三五好友吃點東西喝點酒,小年就開始放假,秦頌覺得少賺了一個億。

「得三四年了吧?你一直都沒休過假,」蔣息說,「今年就算放到一塊兒給你休了,回個家,或者出去玩玩,別大過年的自己守著這麼個店,好像我欺負你似的。」

「自己?」秦頌準確地抓住了重點,「今年你跟大哥有安排?」

自從蔣息跟裴崇遠好上,秦頌愈發覺得寂寞,他家老闆以前一直都跟他相依為命來著,結果現在,過年這麼重要的日子都不管他了。

秦頌委屈巴巴地感歎:「回不去了,我們坐在吧檯吃速凍水餃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蔣息笑:「別鬧。」

「所以這意思就是你倆真有安排了?」秦頌說,「我還以為今年咱們三個一起呢,搞了半天就剩我自己了。」

這時候小文從樓上下來了,打著哈欠,結結巴巴地跟蔣息問了聲好,然後歪著頭問秦頌:「小頌……哥,什麼就……就剩你自己了?」

沒等秦頌說話,蔣息先幫他回答了:「過年我跟裴哥有安排了,你得回老家吧?沒人陪他了。」

剛睡醒的小文眼睛瞪得圓圓的,像是兩顆小杏仁兒。

他憋了半天,秦頌跟蔣息大氣兒都不敢喘,生怕打斷了他運氣,讓他更說不出話來。

小文:「那……那要不,要不跟我回家吧。」

說完,小文的臉肉眼可見地變紅了。

秦頌抿嘴,眼睛放光,狼尾巴都開始搖了。

蔣息憋著笑轉過去,裝得很平靜地說:「反正小年咱們就開始放假,你們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蔣息跟裴崇遠確實有自己的安排。

這幾年,裴崇遠一直惦記著什麼時候能再跟蔣息一塊兒過年,哪怕就是坐在一起吃頓餃子也好。

如今終於有了機會,裴崇遠老早就開始計劃。

年前,裴崇遠的項目做了收尾,年終獎拿了不少,最重要的是因為之前沒日沒夜的加班,公司特批他們項目組提前放假。

於是,小年當天,裴崇遠提著兩個大行李箱,站在小區門口等著蔣息。

蔣息開車過來的時候,後座放了滿滿的食材和各種速食,還有一些生活必需品。

裴崇遠打開後備箱,把兩個箱子放進去,上車走了。

他們要去蔣息心心唸唸的世外桃源過春節,打從這事兒定下來到現在,半個多月,蔣息每天都在期待著。

「我一直以為你把那地方也給賣了。」

當年裴崇遠開車,帶著蔣息去山上的房子住了三天。

那三天一直都是蔣息念念不忘的。

他喜歡那個地方,安靜自由,有一種回歸真實世界的踏實感。

第一次去那裡的時候蔣息就在想,如果以後可以跟裴崇遠在這裡養老就好了,在山裡散步,在院子裡談情說愛,他們可以養花養草,然後慢慢老去。

曾經的蔣息幻想過無數浪漫的未來,只不過後來都被打破了。

但好在,那些幻想在如今有了重新被提起的可能,他不會再說出來,但或許他們正在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差一點吧,」裴崇遠開了罐咖啡,喝了一口,「打官司挺費錢的,賣房賣車,但這個一直沒捨得。」

蔣息看了他一眼:「為什麼?」

兩人今天都起得很早,尤其是裴崇遠,比蔣息還早起了一個多小時,收拾東西,然後做飯。

從市裡開車過去要差不多三個小時,裴崇遠怕蔣息累著,提出他開車,但蔣息想到裴崇遠起得早,拒絕了。

裴崇遠把咖啡遞到蔣息面前,餵他喝了一口,回答說:「因為記得你喜歡。」

蔣息的心被這句話灌得滿滿的,不至於是滿罐的蜂蜜,但也是清清甜甜的農夫山泉。

蔣息笑了笑,輕聲說:「難得你記得。」

他們倆,彼此記得的事情都很多,只不過不輕易說出來罷了。

蔣息打開音響,裴崇遠輕聲跟著唱:「那些為愛所付出的代價,是永遠都難忘的啊……」

這是他們第一次相遇時蔣息在聽的歌。

那個站在寒風雪天的長腿大男孩,穿著薄薄的棉夾克,戴著耳機低著頭,突兀又必然地出現在了裴崇遠的世界裡。

前方紅燈,裴崇遠拉過蔣息的手握住,輕輕地用手指撫著對方無名指上的戒指。

今天天氣正好,雖然是寒冬臘月,卻陽光明媚。

蔣息說:「待會兒到了先把臥室收拾一下,睡一覺。」

裴崇遠笑:「好,你歇著,我收拾。」

蔣息看了他一眼,笑著說:「我正是這個意思。」

兩人上了山,時隔幾年再過來,蔣息心裡是挺感慨的。

上次來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冬天,山上的花草都睡著,樹也枯著,看起來挺淒涼蕭條的,但蔣息心裡卻絲毫沒有這種感覺。

他喜歡這裡,儘管沒見識過其他季節的美,但他覺得,這是他最理想的休憩之地。

他們停好車,裴崇遠說:「也沒提前來試試電器都還能不能用,萬一壞了,可夠咱們倆嗆。」

蔣息下了車,打開後面的車門說:「別當我不知道,你前陣子下單的空調冰箱什麼的,不是送這兒來,難不成是送哪個情人家去了?」

裴崇遠無奈地笑:「還真是什麼都瞞不住你。」

自從他們倆定下來要到這兒過年,裴崇遠一直沒閒著,他提前過來了兩趟,找人打掃,又更換了一些電器。

沒想到,這些事兒蔣息都知道。

兩人先把食材拎了進去,蔣息把電閘開關打開,又檢查了一遍屋子的各處。

因為之前裴崇遠做足了準備,他們倒也沒什麼可收拾的,就只需要把床鋪再重新鋪一下,開著空調暖暖屋子,就能歇著了。

剛開空調,屋子裡冷,倆人跟一對兒小老頭兒似的,一人捧著個熱水杯穿得厚厚的坐在床上。

蔣息從窗戶往外看,小口抿了抿熱水說:「我還以為再也不能來了。」

「我也是。」裴崇遠順著他的視線也跟著看窗外,陽光正好,看著暖洋洋的。

裴崇遠說:「後來咱們倆分開我就想賣了這地兒的,覺得就算不賣我也沒法再來了。」

蔣息看向他,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那三天不僅僅只有他在懷念。

三天時間,看似沒什麼大事發生,但正是因為這種平靜又溫和的日常才最動人最難忘。

「那後來為什麼又不想賣了?」

「因為想著,說什麼都得把你追回來。」裴崇遠笑,「沒辦法,太喜歡了。」

蔣息側過頭,眼裡帶著笑地看他。

「太喜歡了?」

「嗯,太喜歡了。」裴崇遠說,「我估摸著你就是我的剋星,專治我這心病的。」

裴崇遠把杯子放到床邊的桌子上,又拿過蔣息的放好。

他從後面抱住蔣息問:「還冷嗎?」

「還好。」

「還好?那是冷還是不冷?」說話間,裴崇遠已經把嘴唇貼在了蔣息的後頸,笑著說,「冷的時候還是得運動一下,讓血都燥起來。」

蔣息握著他的手笑:「想做就直說,拐這麼大個彎兒,有勁沒勁?」

「這叫情趣。」裴崇遠拉著人躺下,「運動一下吧,然後洗個熱水澡睡一覺。」

他湊過去,嘴唇貼著蔣息的鼻尖:「睡醒了再繼續運動。」

蔣息笑:「什麼意思啊?你是想趁著這幾天把過去那幾年的都補回來?」

「是有這麼個意思,」裴崇遠抱著他,閉上眼,滿足地長出了一口氣,「這幾天我總是在想,等以後咱們都退休了,就上這兒來養老,只要你能耐得住寂寞,別看我看煩了就行。」

裴崇遠輕聲問:「會煩嗎?」

蔣息想了想,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以後的事兒以後再說吧,沒準兒等會兒就煩了。」

裴崇遠笑了:「等會兒就煩了?那不行,那我得做點兒什麼哄你開心了。」

室外的冬日暖陽湊到窗邊往裡看,兩個大男人正裹著還微涼的被子,做著滾燙的事。

 

 

66 番外一 02

世外桃源存在的意義就是抹殺日常生活的瑣碎和煩惱,回歸到一種真正意義上的生命中來。

蔣息覺得他們到了這裡之後,時間的概念都跟著模糊了,他們不需要再每天盯著手錶跟手機,也不用擔心會有人來打斷他們悠閒的假期。

兩個人每天穿著厚厚的家居服,過上了最古樸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每天七八點鐘起床,蔣息懶洋洋地捏住裴崇遠的鼻子,逼迫對方醒來,到了晚上,蔣息把冰涼的腳放在裴崇遠的肚子上,用對方暖呼呼的肚子焐熱自己冰涼的腳。

偶爾裴崇遠會使勁兒用手蹭蔣息腰上的紋身,那句話是當初分手之後蔣息紋上去的,專門用來記恨裴崇遠。

前不久跨年的時候,他們說過要去重新紋一個圖案,把這句話蓋住,但一直沒騰出時間過去,一拖再拖,拖到了農曆新年。

蔣息其實已經不在意那麼多了,對於他來說,過去像是車輪碾在他身上,壓過去了,留下痕跡,等他再站起來的時候罵幾句髒話也就過去了。

更何況,現在他跟裴崇遠的關係已經徹底顛覆了從前的模式,他們在重逢之後打造出了一個新天新地,沒必要再去糾結歷史的痕跡。

但裴崇遠不行,他對自己當初一時衝動對蔣息說過的那些過分的話耿耿於懷。

「你是打算用手指把我這層皮給蹭掉嗎?」蔣息打了個哈欠,瞥了他一眼,「我餓了。」

裴崇遠收回手,湊過去親了他一下。

「我去做飯。」

「等會兒。」蔣息拉住他的手,把人拉回來又溫存了一會兒,「一塊兒洗澡去,然後一起做飯。」

他們倆住在這兒,每天都得靠著電熱毯跟空調取暖,這兩樣都沒法開一整夜,所以早上起床的時候,只有被窩是熱乎的,有時候蔣息醒了手指都不願意伸出來。

「行,那你等會兒,屋子暖和了再起來。」

裴崇遠拿過遙控器,開了空調,抱著蔣息縮在被窩裡。

「下雪了。」他貼著蔣息的耳朵輕聲說。

蔣息扭頭看向窗外,微微起身,看到外面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的雪。

「真安靜啊。」蔣息說,「山裡下雪的時候感覺跟城市都不一樣。」

他從被子裡出來,坐到了窗前。

裴崇遠怕他凍著,過去用被子裹住了他。

「等會兒吃完飯咱們倆可以出去堆個雪人。」

面對裴崇遠的提議,蔣息笑了:「沒想到你還挺有童心。」

裴崇遠故作委屈:「我就知道你嫌我老了。」

過了年,蔣息二十六,裴崇遠三十六。

他們倆相識七年零四個月,這期間好過也壞過,幼稚過也成熟過。

他們都見識過彼此最有魅力也最破碎的樣子,沒有人比他們更適合對方。

蔣息倚著他,看著窗外的雪,對他說:「我是嫌你還不夠老。」

如果再老一點就好了,他們都變得老到不能隨便下山,於是就在這裡相依為命,靠山靠水,靠天靠地,靠著彼此的愛一步一步朝著未來走。

蔣息開始迫不及待的想要變老,他想看看是不是真的直到老了的那天他們還相愛。

屋子裡漸漸暖和起來,兩人一塊兒去洗了個漫長的澡。

出來的時候裴崇遠感慨:「以後有要緊事出門的話,絕對不能跟你一起洗澡。」

蔣息走在他後面,一邊擦頭髮一邊笑:「為什麼?」

裴崇遠回頭笑著瞥了他一眼,把人拉過來,按在椅子上坐好。

「明知故問!」

裴崇遠給他把頭髮上的擦了擦,拿起吹風機開始給他吹頭髮。

蔣息的頭髮長得有點兒長了,已經蓋住了耳朵。

黑黑亮亮的髮質,摸上去很舒服,吹乾後發尾稍微有些自然的捲起,不知道的還以為特意做過造型。

裴崇遠給他吹完頭髮,收拾檯面的時候還說:「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頭髮剪得都快禿了。」

那會兒蔣息剛剪了個貼頭皮的短髮,因為覺得稍微長點兒打理起來都麻煩,而且,理髮店的那些理髮師一個賽一個的話多,蔣息每次去都覺得耳朵疼。

現在他也依舊不喜歡去理髮店,不然不會頭髮留到這麼長。

他抬手扒拉了一下額前的劉海,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裴崇遠趁機摸了一把他露出來的腰,然後笑著問:「想吃什麼?」

「不知道。」蔣息轉過去從後面摟住裴崇遠的脖子,掛在人家身上,就那麼被帶著去了廚房。

裴崇遠拖著蔣息在冰箱前面站住,打開冰箱門看了看。

「奶油蘑菇湯?」

「沒吃過。」

「那今天就試試。」裴崇遠從冰箱裡拿出口蘑和牛奶,問蔣息,「這牛奶沒過期吧?」

「不知道。」蔣息放開裴崇遠,接過他手裡的牛奶找了半天才看到生產日期和保質期,「還有三天過期。」

「那我們抓緊,解決了它。」裴崇遠把所有需要的食材都拿了出來,叫蔣息過來幫忙。

蔣息興致倒是很高,但做這些事兒實在沒經驗也沒天賦。

他敷衍地洗了洗口蘑,笨拙又小心地把本該切成片的口蘑都切成了塊兒。

洗完蝦剁成小塊兒正準備往裡面倒料酒的他,剛拿起料酒瓶就看見了那摞在一起的口蘑塊兒,哭笑不得地說:「頭一回看見這麼切口蘑的。」

蔣息也知道自己切得不好,直言:「那是因為你以前沒見過我切菜。」

「是,可不是麼。」裴崇遠趕緊讓他放下刀,「我來切吧,你把黃油跟麵粉給我拿出來。」

蔣息覺得自己被蔑視了,不過在這方面被瞧不起無所謂,下廚這個領域,蔣息知道自己不可能有什麼地位。

他放下刀,洗了把手,轉身去拿黃油。

等到一切都準備好,裴崇遠把黃油塊兒放在了鍋裡,準備炒口蘑和蝦塊,他突然想起忘了切洋蔥,趕緊叫蔣息幫忙。

蔣息本來倚在一邊吃著蘋果看熱鬧,默默感慨有這麼個男人下廚,生活還真是輕鬆愉快得很。

他聽見裴崇遠叫他,立刻放下蘋果,擼起袖子準備大顯身手。

別的不行,切個洋蔥總沒事兒。

裴崇遠說:「少切一點兒就行,你小心別嗆到眼睛。」

結果等到蔣息端了一小碟切好的洋蔥過來時,眼睛都紅了,眼淚汪汪地看著裴崇遠。

「看我這個切得是不是還不錯?」

裴崇遠看著他還掛著眼淚的睫毛,忍不住覺得他可愛。

「過來點。」

蔣息以為他有話要說,往前湊了湊。

沒想到,裴崇遠叫他過來點是為了親他。

一個吻落到他嘴唇上,然後接過他手裡的小碟子,把切好的洋蔥倒進去。

「謝謝寶貝兒,幹得不錯。」

蔣息得意地輕笑了一聲,然後問裴崇遠:「親出什麼味兒了?」

「洋蔥的味兒。」裴崇遠逗他,「嗆得慌。」

蔣息瞪了他一眼,繼續吃自己的蘋果。

裴崇遠廚藝確實不錯,純粹都是那些日子為了蔣息練出來的。

做了一道奶油蘑菇湯,又做了個咖喱蛋包飯,倆人悠閒地吃完了這頓上午飯。

吃飽喝足,蔣息說:「出去堆雪人吧。」

外面雪下得很大,院子裡已經積了厚厚的雪,像是鋪了一層乾淨香甜的奶油。

「行,去換衣服。」

兩人換了厚厚的大衣,裴崇遠還強迫蔣息繫上了圍巾。

「就在院子裡,沒必要。」蔣息不情願地嘀咕。

「不行,萬一感冒了這兒去醫院不方便。」

倆人穿著年前一起買的羽絨服,繫著同款圍巾,一人一隻手套,推開門去了院子裡。

院子裡沒被踩踏過的雪平整又漂亮,蔣息在上面留下了第一個腳印。

他像個小探險家,一步一個腳印,鄭重又謹慎地往前走著。

裴崇遠跟在他身後,踩在蔣息走過的路上,兩人的鞋印交疊在一塊兒,緊緊這麼一件小事竟然都讓裴崇遠覺得甜蜜。

蔣息來到院子正中間,對裴崇遠說:「我就說這裡的雪跟城市裡的不一樣。」

說完,他後仰躺在了雪地上。

他張開雙臂,整個人呈「大」字型躺在雪地上,漫天的雪落在他身上,他閉著眼,感受著雪花的微涼。

裴崇遠走過來,在他旁邊躺下,拉住了他的手。

蔣息扭頭看向他,說:「裴哥,接吻嗎?」

裴崇遠笑笑,翻了個身,壓在他上面。

兩人在雪地裡接吻,在鵝毛似的大雪中接吻,他們絲毫不覺得冷,只覺得浪漫溫柔。

大雪中接吻的兩個人很快就披上了一身白色,他們跟這片大地融為一體,成為了這白茫茫天地萬物中不被注意的一抹裝飾。

但是,雪覆蓋著的不是冰,而是一團火,是滾燙的吻和滾燙的愛。

裴崇遠說:「小息,開心嗎?」

蔣息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說:「大概比過去的每一年都更開心。」

看著裴崇遠頭髮上落著的雪,白色的,只隱約還能見得黑髮。

蔣息恍惚間覺得他們好像真的已經走到了白頭,此刻的他們就是兩個愛了一輩子的老頑童,在雪地裡不知羞地纏綿著。

 

 

67 番外一 03

雪天讓蔣息覺得浪漫,遺憾的是城市裡的雪天遠沒有山上這麼美。

但好在,因為裴崇遠,他欣賞到了如此美景。

兩人在雪地裡親密相擁,吻得痛快了,拉著手起來,堆雪人。

這兩人都是沒什麼童年的傢伙,蔣息小時候就不愛跟別的孩子一起玩,從沒堆過雪人打過雪仗,而裴崇遠,自小家裡管教得嚴,別人玩的時候他在學習。

如今想想,這竟然是他們人生中第一次堆雪人。

剛下的雪很鬆散,不粘,團成雪球之後很容易就又散開了。

蔣息站在一邊指揮,順便挑刺兒。

「你來你來,」裴崇遠說,「我看看你能不能弄起來。」

蔣息不屑地冷笑一聲,走過去彎腰,從地上捧起了一大捧潔白的雪,結果,他也團不成大雪球。

裴崇遠在他失敗後大聲嘲笑,結果蔣息冷著臉站起來,又冷著眼看他,突然出其不意,一個雪球就扔了過去。

那雪球剛好咋在裴崇遠心口的位置,裴崇遠一怔,然後捂著心口說:「完了完了,中箭了。」

蔣息嫌棄地瞥了他一眼,都沒接他的話茬。

「你怎麼不問我中了什麼箭?」裴崇遠走過來,蹲在蔣息身邊跟他一起團雪球。

「那你中的是什麼箭?」蔣息不情不願地配合他演戲。

裴崇遠一笑,湊過去親了一口蔣息凍得通紅的耳朵,然後說:「丘比特之箭。」

說完,倆人都笑了,蔣息說:「少來,別說那些噁心的話。」

「噁心?」裴崇遠假裝受傷,坐在雪地裡撇著嘴撥弄那些雪,「我跟你表白,你竟然嫌我噁心。」

蔣息轉頭看他,看著看著就笑了出來。

雪還在下,下得很大,不遠處院子裡的樹枝被厚厚的積雪壓斷了,「啪嗒」掉下來,然後被埋進了雪裡。

蔣息跟裴崇遠鬧夠了,發現雪人堆不起來,也不勉強了。

他們躺在雪地裡聊天,絲毫不覺得冷。

「裴哥,我想起了孔尋。」

孔尋去世將近四年,每到下雪的冬天蔣息都還是會想起他。

一個人的出現和消失,好像都是很容易的事,而且一出現就是刻骨銘心,一消失就是永恆不見。

「我前陣子去看了他一次。」裴崇遠從羽絨服的口袋裡掏出煙,問蔣息,「來一根?」

蔣息伸手,等著裴崇遠點好煙給他。

兩個人躺在冰天雪地裡抽煙,枕著奶油似的白雪,望著灰濛濛的天。

「孔尋其實活得比我明白,」裴崇遠說,「以前他跟我說過一句話。」

他抽了口煙,眼睛迎接著落下來的微涼的雪花。

他說:「好幾年前了,咱們倆還沒分開的時候,那會兒孔尋就說,要是有一天咱倆分了,我得悔得腸子都青了。」

裴崇遠輕笑了一聲:「誰都看明白了,就我自己沒看明白。」

蔣息轉過去看他,拉住了他的手。

「大哥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蔣息一開口,白濛濛的哈氣模糊了他的視線,「他查出來癌症的時候,本來沒打算告訴任何人,就連我也是後來他沒辦法了,必須得想辦法找人接手酒吧,我問過他為什麼不找你,他說你遇著點兒麻煩事兒,忙不過來。」

裴崇遠皺了皺眉:「就是那段時間。」

那段時間合同的漏洞逐漸顯現,裴崇遠開始焦頭爛額,孔尋有打過電話,不過兩人只是聊聊近況,都說日子不好過,但誰也沒說自己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孔尋沒提自己的病,只告訴裴崇遠別太折騰身體,工作固然重要,但健康更重要。

而裴崇遠,也沒提自己可能要栽跟頭的事兒,只是跟孔尋說忙完這陣子過去喝酒,不醉不歸。

不醉不歸。

可是他們後來再沒見過。

都不想讓朋友為自己擔心,結果就是,他們都徒留了遺憾。

「有一陣子我挺怕的,」蔣息說,「因為大哥的事兒,我甚至在想,你是不是也得了什麼絕症一個人躲起來了,不然為什麼那麼久都沒出現。」

蔣息抽了口煙,苦笑著說:「大哥活著的時候,我們倆都故意不提起你,但是他應該也挺想見你一面的。」

這個時候再去回望那些走過的路,好像恩恩怨怨都變得沒那麼凜冽了,釋然之後,重新接納自己和另一段人生之後,那時候發生的事好像都已經是前塵往事,距離遙遠了。

只是會很唏噓,曾經那麼鮮活熟悉的人,就真的再也見不得了。

「我那時候也挺怕的。」裴崇遠叼著煙,苦笑,「可能沒跟你提起過,當時我真的每天都在害怕,在那種地方,人是沒法活得像人的。」

他深呼吸,歎了口氣:「我怕的是什麼呢?怕我出來之後,連往你面前站的膽量和資格都沒有了。」

蔣息看向了他。

裴崇遠不是輕易會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的,他永遠藏起自己的軟肋和怯懦的一面,無論是否面對親近的人,他都不會讓對方感受到自己的哪怕一丁點的虛勢。

可是今天,大概也是因為想起了孔尋,裴崇遠難得剖開了自己。

「咱們倆能有今天的結果,我真挺意外的。」裴崇遠笑著看他,「謝謝你給我面子。」

蔣息也對著他笑,翻了個身壓上去跟人接吻。

「回去之後一起去看看他吧,」蔣息說,「他應該挺想看見咱們倆一塊兒過去的。」

這場雪接連下了好幾天,蔣息跟裴崇遠的這個雪人在除夕前也總算是堆了起來。

除夕當天,兩人早早起床,在大門貼了春聯,又把家裡所有的門都貼了福字。

裴崇遠說:「這還是我媽告訴我的,過年每個門都貼『福』,福才能進來。」

說起他媽,蔣息這才想起裴崇遠應該也好幾年沒陪她了。

「阿姨在哪過年?」

「國外呢。」裴崇遠笑,「沒跟你說嗎?她之前找了個外國老公,現在過得還挺好。」

蔣息笑笑:「還真沒聽你說過。」

「本來我說今年過年帶你去跟她見一面,結果他們一家出去旅行了,你又恰好想來這兒,等以後再說吧。」

蔣息看了他一眼,沒好意思說自己還挺想跟裴崇遠的媽媽見面的。

見面了,就好像他們的關係得到了肯定。

蔣息知道,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他們倆是沒辦法結婚的,他倒不是很在意那一紙證書,只是希望被認可。

大概是因為從小就沒感受過什麼家庭溫暖,所以才會對「家庭」又恐懼又期待。

到了晚上,倆人一邊包餃子一邊把筆記本電腦支在那裡等著看春晚。

他們倆都好多年沒看春晚了,沒什麼意思。

但今年莫名期待。

裴崇遠開玩笑說:「咱倆好像真成倆無聊的老頭兒了。」

只不過,山上信號不好,網絡也不好,看個直播,看三十秒能卡住三分鐘。

蔣息說:「跟便秘似的。」

裴崇遠笑他,教他包餃子。

倆人一人一個盤子,自己包的擺在自己的盤子裡。

裴崇遠的餃子個個兒精神百倍地挺著鼓溜溜的肚子,而蔣息實在不會,包出來的臊眉耷眼的,滑稽得很。

他倆煮餃子的時候,一人一個鍋,小火慢慢煮,生怕煮露餡兒。

裴崇遠說:「今天晚上咱們自己吃自己煮的。」

暗諷蔣息的餃子丑,他不吃。

結果最後煮出來,他還是把自己的那盤端給了蔣息。

裴崇遠說:「聽說過沒有?過年吃餃子裡面要是有糖,來年能甜蜜一整年。」

蔣息一口咬下去,被餃子的味道搞得皺起了臉。

「你放糖了?」

裴崇遠笑著說:「對,每個都偷摸放了糖,你全都得吃了。」

他數了數餃子:「這盤一共二十個,先保你二十年的甜蜜,明年繼續,一個都不能剩。」

於是,在這個除夕夜,蔣息被迫吃了十九個味道詭異的餃子,剩下的最後一個,他強行餵給了裴崇遠。

「你必須吃一個,」蔣息說,「吃了這一個,我保你起碼未來一年是甜的。」

「就保我一年啊?」

「對,」蔣息說,「我這人不像你,謹慎,根據你明年的表現再決定下一年要不要給你糖。」

裴崇遠哭笑不得地吃了那個餃子,感慨說:「下回可不能買薄荷味兒的糖了,這味兒也太上頭了。」

吃著餃子,斷斷續續地看著春晚。

蔣息想起那年自己第一次跟裴崇遠一起過年,一晃竟然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

十二點的時候,兩人去院子裡放煙花,明明暗暗的煙花映得蔣息的臉泛著紅,裴崇遠大聲問他:「新年有什麼計劃嗎?」

蔣息看看他,笑了笑,但是沒說話。

計劃是有的。

買下隔壁裴崇遠租的那個房子,把兩家中間的牆打通,方便又寬敞。

不過他暫時不打算告訴裴崇遠,因為他計劃著先當一段時間裴崇遠的二房東,逗逗對方,反正生活無聊,沒事兒就找點兒樂子唄。

「你有什麼計劃?」蔣息問。

裴崇遠說:「還真有。」

他手搭在蔣息肩膀上,看著燃盡的煙花說:「計劃就是不管是坑蒙還是拐騙,起碼讓你對我說句你愛我。」

蔣息笑了:「你愛我。」

「嗯,我是愛你。」

兩人在暗下來的院子裡對視,過了好久,蔣息突然開口說:「裴哥,我愛你。」

【完】

 

作者有話要說:

蔣息跟裴崇遠的番外就到這裡啦,明天開始更秦頌和小文的,是一對兒土可愛土可愛的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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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