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 周含章X白未

受第一人稱,年上,有年齡差。

攻是獨居作家,受是有求於攻的實習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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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相信每個人在小的時候都被問過同一個問題——長大後你想做什麼。

我記得我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是小學,開學第一天,在自我介紹的時候說:「我長大了想當作家。」

這個理想在一眾的科學家、天文學家中顯得十分不起眼,但我的班主任卻笑著說:「加油。」

她很認真地在為我加油,但我之後很多年裡並沒有朝著這個方向努力,更多時間裡我忘了自己有這麼一個理想,只是隨波逐流,被家長和老師推著往前走。

上高中那會兒,我的數學成績爛得一塌糊塗,爛還不喜歡學。

課上偷偷摸摸看小說,回家後躲在被窩裡看小說。

那時候看古龍,看金庸,看完了開始琢磨他們倆的不同。

也看一些從班裡女生那兒借來的言情小說和青春疼痛文學,那些年青春疼痛是主流。

當然也看經典,我的口水把《追憶似水年華》的書頁都給浸濕了,不是因為太好看,看得如痴如醉流了口水都不知道,而是因為看著看著趴在書上睡著了。

當時只知道看,只知道胡思亂想,但要說讓我當作家,十幾歲的我已經看透了,當作家賺不了錢。

那時候確實是這麼想的。

我爸是個文學愛好者,小時候家住平房,有個大院子,前院單獨一個房子用來做書房,裡面全是書。

他喜歡讀詩,從古至今,國內國外。

他總跟我講海子,他喜歡,所以我很小就會那句「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我爸也跟我說:「當作家,當詩人,痛苦還不賺錢,吃力又不討好。」

這句話是在我十歲那年他告訴我的,後來我就記住了,十七歲時我的理想已經不再是當個作家,但也沒別的理想,只是頭腦空空。

不過如果我知道當時我跟同桌的女生借來的那本主角全燒死了的書的作者賺得盆滿缽滿,或許我還能再掙扎一下。

我這人就是俗,跟著我爸看了那麼多書也還是沒能脫離低級趣味,心心唸唸要賺錢。

高中我學的文科,高考填報志願的時候能選的專業範圍確實不如理科生那麼廣,報考時我爸又問我:「想好以後做什麼了嗎?」

「沒有。」當時我蹲在客廳啃西瓜,手邊放著一本剛從學校附近書店淘回來的書。

書名叫《野渡》,寫的是小村莊裡的故事。

我對國內文學並不瞭解,也沒那麼濃厚的興趣,之所以用我那可憐的一點兒零用錢買了這本書,完全是因為我爸跟我提過這個作家。

他說他認識。

這人叫周含章,他老師的兒子,很多年前還一起吃過飯,不過自從我爸的老師去世後就再也沒聯繫過。

如果說從小到大我最敬仰的人是誰,那絕對是我爸,好像不管我說什麼他都知道,我見識過的世界只有拳頭大小,他知道的卻不只天地。

所以,當我看到這本我爸認識的人寫的書時,不自覺就買回來了。

那是我十七歲時買的,後來一直被放在我爸書房裡。

當時的我怎麼也想不到,七年之後,我能跟那個叫周含章的人坐下來一起聊天喝茶。

大學我學的中文,研究生也是。

學校很一般,但我學得很有勁頭。

可是一切的樂趣都在畢業時戛然而止,就業困難,薪水微薄。

我面試了很多地方,要麼人家覺得我不行,要麼我看不上對方。

畢業證都拿到手了,工作卻還沒定下來。

又愁又急,沒頭蒼蠅似的亂撞。

跟我爸通話的時候,他讓我心平氣和一點,先想好自己要做什麼,如果生活上有困難家裡可以支撐我,但一定要清楚自己的路在哪兒。

之後不久,我終於有了份工作。

我本科時認識的一個學長在一家不錯的出版集團工作,通過內部推薦,我總算有工作了。

應屆生試用期六個月。

實習的前三個月我就是幫忙做些邊邊角角的工作,很多時候組裡開討論會都沒有我的份兒。

到了11月份,我正琢磨著要不要跟組長聊聊,希望能給我派點什麼像樣的任務,我雖然是試用期,但真的很希望能留下來。

正琢磨呢,任務真的下來了,而且還是個「鐵板」。

組長找到我,說一個他們很看好的作家正在寫新書,如果我能拿到這個稿子,就可以轉正。

潛台詞就是,要是拿不到,我這份工作就算是再您的見了。

這個行業本來就很蕭條,除非那些「大IP」,這類純文學的東西真的賺不了多少錢,公司出於自己的考量,給出的條件有限,估計也是覺得可能談不下來所以才派我去。

我回去一想,這算是變相要開了我吧。

挺難受的。

難受歸難受,還得硬著頭皮上。

第二天我去組長那裡領命,然後被告知那個作家叫周含章。

「這是周老師的聯繫方式,」組長給了我一張紙條,搓得皺皺巴巴的,也不知道什麼意思,「他人性格挺古怪,你跟他說話的時候千萬要注意。」

只告訴我古怪,卻沒告訴我究竟怎麼古怪。

「組長,」我說,「這就一個電子郵箱和地址,沒其他聯繫方式了嗎?」

「沒有了,」組長說,「周老師沒有手機,家裡電話從來不接,你先給他發郵件跟他約好登門拜訪的時間,別直接說衝著稿子去的,就說年底了,代表公司去看看他。」

就這樣,我第一次給周含章發了電子郵件。

三天之後,收到他的回覆。

他說:心意領了,拜訪不必,感謝記掛。

十二個字,我心灰意冷,我怕是真的要失業了。

 

2

人在剛開始工作的時候大都會犯同一個錯誤——遇到什麼事情都要去問自己的領導。

其實也不是職場新人不願意動腦,只是沒有經驗,膽子又小,束縛著手腳想了也不敢做。

我收到周含章郵件的時候覺得人生無望,當時已經到了下班時間,我眼看著組長離開,沒叫住他。

明天再說吧。

就這一個「明天再說」,我一晚上都沒睡好,甚至想過要不打電話給我爸,讓我爸出面,畢竟也算是認識的人,搞不好周含章就給我爸面子願意和我見面了呢?

可最後我也沒打這通電話。

自己的工作,總歸是要自己去面對的。

第二天到了公司,我灰溜溜地去找組長說明情況,組長一臉驚訝地看我:「所以呢?你是想讓我去處理?」

他的態度嚇到我了,趕緊道歉,回去自己想辦法。

而我能想到的辦法就是直接上門。

很不禮貌,我知道,但我確實腦子空空,沒別的辦法了。

周含章住的地方很遠,遠到已經出了市區直接奔著山上去了,看著那地址我都覺得頭疼。

我跟組長請假,說要去拜訪,組長的意思是處理周含章的問題可以直接從公司系統申請出外勤,不扣工資,交通費用報銷。

不過,組長也說:「打出租的話不報。」

好吧,理解。

我從公司出來,先是坐地鐵,再坐公交,最後又步行了二十來分鐘才到了他住的地方。

那天很冷,寒潮預警,我穿著深咖色的毛呢大衣,裡面是高領黑毛衣,走路的這二十分鐘凍得我鼻涕橫流,把毛衣的領子都立起來了,鼻尖縮進去,但保住了鼻尖,差點兒凍掉了耳朵。

也不知道怎麼今年冷得這麼早。

周含章住的地方就這麼一戶人家,我聽組長說這塊山頭其實是他們周家祖傳下來的,前些年周含章急需用錢,想賣掉這裡,但這地方沒人買,他只能賣了市裡的房子自己搬到這兒了。

35歲,單身,獨居,性格孤僻怪異。

這些是我們編輯部其他認識他的編輯給他貼的標籤。

我一直不喜歡給人貼標籤,因為我始終覺得人是不能被簡單定義的,而且每個人對其他人的瞭解也很片面,擅自用標籤去定義一個人,不太合適。

所以當我站在周含章家門口的時候,是有些期待的。

我期待自己看到另一面的他,孤僻怪異但也有自己柔情善感的一面,因為我覺得我曾經見識過。

十幾歲的時候看他的書,那時候我並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會跟他打起交道,我爸口中的周含章只是個話少克制的人,我從他書中讀到的卻不止於此。

迄今為止他出版過三本書,我追溯了一下,三本書分別簽給了不同的出版社,我看過的那本《野渡》是很早期的版本,後來再版,據說賣了電影版權,只不過遲遲沒有拍攝。

他應該是有賺到錢的。

我當時是這麼覺得的。

敲響他門時,我想起他在《野渡》裡寫一戶人家,兒子出息後把父母接到了城裡,春節一大家子的人回來,老人站在門口扣響了那扇舊門。

「像是在跟沉睡的老屋打招呼。老屋不是老屋,是舊友,是渡自己的船。」

我跟這位周老師算不算舊友?

畢竟十幾歲的時候我就讀過他的書。

我敲了三聲,然後侷促地等待。

年輕又絲毫不懂為人處世的我如此莽撞地上門叨擾,其實已經做好了吃閉門羹的準備。

我站在那裡,在心中讀秒,想著數到200就離開。

在我數到159時,眼前的門開了。

初冬的風呼嘯著,山上比市裡還要冷上幾度。

木門「吱嘎」一聲,我先看到的是被風捲到我面前的煙灰。

我抬起頭,怔了一下,他跟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

很瘦,很高,很白,鬍子拉碴地叼著煙。

他的頭髮很黑,但亂而且長,長得即便額前的碎髮已經被風吹起來,但還是可以確定等風停了,他的眼睛就會被遮住。

他穿著灰色的毛衣開衫,裡面是件白色T恤,風一吹讓他看起來像是搖搖欲墜的病人。

周老師長得不錯,但……挺邋遢的。

「您好,」我趕緊開口,「請問是周老師家嗎?」

他眯起眼睛看著我,雙手抓著毛衣開衫的衣襟裹住了自己:「有事?」

「周老師您好,我叫白未,」我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您還記得白德誠嗎?他是我父親,我代他來看看您。」

第一次見面,我騙了周含章。

然後果然吃了閉門羹,因為他說:「不記得。」

木門在我眼前「砰」地關上,無情的男人讓這個冬天顯得更冷了。

 

3

周含章確實長了一張難搞的臉,打從第一次見面我就意識到老祖宗流傳下來的一些話真的是有道理的。

相由心生。

我開始相信同事們給他貼的那些標籤了。

真的吃了閉門羹的我傻愣愣地杵在那裡,覺得就這樣回去實在太虧了,要知道這種糟糕的天氣我從公司出來「跋山涉水」地來到他家,路上用了將近兩個小時。

有這兩個小時的時間,我幹點什麼不好?

來都來了,不能輕易就走。

但還能怎麼樣呢?

我站在他門前唉聲嘆氣,又開始動了給我爸打電話求助的心思,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打消了,因為人家周老師說了,不記得什麼白德誠,我爸的面子一文錢都不值。

而且,我也終於明白了周含章為什麼不用手機,因為這地方壓根兒就沒信號。

我昨天跟其他編輯討教職場技能時,一個姐姐跟我說:「有時候人要臉皮厚,臉皮厚才能辦成事。」

我這人從小到大臉皮都薄,不管什麼事兒,只要對方表現出拒絕的意圖,我立馬連夜逃跑。

上大學那會兒,我對別的學院一個男生有那麼一點點好感,想著反正都上大學了,或許可以嘗試著脫單,我好不容易找機會認識了他,結果發現他直得跟鋼管似的,於是立刻親手掐滅了自己愛情的小火苗。

我幹不出死皮賴臉追求別人的事。

但此刻我站在周含章家門口,真有種上門提親被拒絕的感覺。

我要是有骨氣,我就該立刻轉身走人,而且從此都不看周含章寫的書了。

但是我沒有,職場菜鳥需要養家餬口,我真的不太想失業。

就這樣,我又一次敲響了周含章家的木頭門。

依舊是敲三聲,依舊是等了好半天,不出所料,他壓根兒就沒理我。

有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

周含章就這樣失去了我!

我站在他門口生悶氣,順便腦補我是如何在實習期滿就被勸退的,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喂。」

我嚇了一跳,以為鬧鬼,畢竟這地方方圓八百米我估摸著都沒有第二戶人家。

當我回頭的時候,看見周含章坐在一輛灰色的小車裡,這車我還真不認識是什麼牌子,長得倒挺像奇瑞QQ

他那麼高一人開這麼小一車,多少有點兒滑稽。

「周老師!」心裡吐槽歸吐槽,表面上還是要激動一下的。

當然,我心裡其實也挺激動的,他竟然出來了,還叫了我。

我趕緊轉過去:「您這是要出去?」

「上車。」

他應該不是什麼變態殺人魔吧?

他可能看出我有些遲疑,皺著眉不耐煩地說:「不上算了,我要下山。」

「我上我上!您等我!」我小跑著繞到另一邊坐上了副駕駛,懷裡還抱著我給他買的禮物。

我記得他在《野渡》的後記裡寫自己喜歡喝茶,雖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但送茶應該沒毛病,這盒茶葉不是我買的,我買不起這麼好的茶,之前別人送我爸,我爸就讓我拎回來喝。

得虧當時我沒手欠給拆了,現在還真的派上了用場。

這車看著小,坐進來更小。

我們倆個子都不矮,他還比我好點,駕駛座的座椅他調過,可副駕駛沒有,我又不好意思說要調一下,只能窩在那裡,像個皺皺巴巴的大白菜。

「周老師,」我小心翼翼地說話,生怕觸了他的雷區,「我父親是您父親的學生,可能您不記得了,但他跟我提起過您。」

周含章看了我一眼,然後說:「安全帶。」

「哦哦哦,對不起。」我平時並不是個毛手毛腳的人,可是他給我的那種怪異的壓迫感讓我整個智商開始下線。

事實上,我嚴重懷疑這種壓迫感其實並不是周含章給我的,而是因為一旦搞不定他,我就會失業。

失業才是最大的壓力,失業才是第一生產力。

「其實我今天來看您還有另一個原因。」

周含章開車很快,不過這地方倒是也沒有必要開得太慢,山上,沒人管也沒有其他行人和車輛,他就是這山頭的霸王,就算橫著走都沒人能管得了他。

下山還是挺嚇人的,他開得還快,我嚇個半死,想抓著把手但又怕他覺得我不信任他,就只能提著心感受「命懸一線」是怎麼回事兒。

「我高中畢業那年拜讀了您的《野渡》,從此您就是我的偶像。」我又開始諂媚,「前陣子突然聽說您住在這裡,貿然來訪,真的不好意思。」

「知道不好意思以後就不要做這種事。」他說話的時候也冷冰冰的,我要是隨身帶著溫度計,一定要掏出來看看,這會兒車裡的溫度肯定比外面還低!

他這話讓我挺受傷的,抱著那一盒子茶葉低下了頭。

我什麼時候受過這種委屈啊?

可是,還得繼續受著。

「周老師,」我厚著臉皮繼續搭話,「您這幾年都沒怎麼出新書,可以問一下,您還有新書計劃嗎?」

周含章沒理我,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我覺得自己知道他為什麼35還是單身了,不管男女,真沒人受得了他這個脾氣。

天都夠冷的了,誰那麼想不開,還要抱著個冰塊兒睡覺啊!

我打了個寒顫,覺得外面的冷風都吹進車裡吹進我嬌弱的心窩了。

 

4

周含章載著我下山的時候我已經腦補出了自己被勸退的畫面——不用部門領導出面,我的等級還不夠,我們組長直接通知我收拾東西走人。

慘。

我因為陷在失業的憂愁中,之後這一路都沒怎麼說話,一直到下了山,周含章突然停了車。

「往前走就是公交站點,」周含章拿出煙盒,點了支煙,同時打開了駕駛座那邊的窗戶,「去吧。」

我就懵了,搞了半天他也只是送我下山,我還以為怎麼著不得把我送回市區?

不過也對,人家沒這個責任也沒這個義務,能送我下來已經夠照顧我了。

「謝謝周老師。」我估摸著自己把「喪」字都寫臉上了,他這麼有文化一人,肯定認得這個字,「記得您在書裡寫過喜歡喝茶,這盒茶葉還不錯,您留著喝。」

我把茶葉放到他副駕駛的座位上,自己灰溜溜地走了。

原本以為他會拒絕收下那盒茶葉,沒想到他理都沒理我,我剛下車人家就走了。

這地方依舊是荒郊野外,公交車站點確實離這兒不遠,二三十米的距離,但問題是,我等了二三十分鐘才終於等來那趟車。

我上車的時候除了司機再沒別人了,坐下後我往山上看,第一反應就是晚上千萬不能來,這太像鬼片裡會住著惡鬼的地方了,什麼貞子伽椰子,估計都會喜歡這地方。周含章一個人住在這樣的地方,他真的不會害怕嗎?

公交車帶著我返回了市區,下午兩點,我灰頭土臉地走進了編輯部的辦公室。

大家都挺忙的——主要是青春文學那邊。

我們公司也不是真的不賺錢,還是有一部分書賣得很不錯,給公司經濟發展拖後腿的就是我們這組而已。

「碰了一鼻子灰?」組長看見我後,笑著問。

「灰都沒碰到。」人家不給我碰。

組長喝著他的枸杞泡水,一副意料之內的樣子:「正常,繼續努力。」

繼續努力?

我還有努力的空間和必要嗎?

「你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年前簽下來就行。」組長說,「哦當然,要是有人趕在你前面簽了,那就不用等到過年了。」

我總覺得組長很期待我被勸退。

我坐下,趴在抱枕上嘆氣,坐在我旁邊的是個來公司四年多的姐姐,她戳戳我的胳膊:「吃塊兒蛋糕,甜食能讓人心情愉悅。」

我扭頭看著她的小草莓蛋糕,突然靈光乍現。

第二天,我帶著一盒小蛋糕再一次「跋山涉水」站在了周含章家門口,也再一次敲響了他家的門。

那會兒十點多,我敲了得有十幾分鐘都沒人來開門。

我以為他沒在家,更喪了。

不過,造化弄人是真的,當我一邊生悶氣一邊坐在他家門口吃蛋糕的時候,身後的木門被打開了,我回頭,剛好對上了那雙還沒怎麼睜開的眼睛。

「你怎麼又來了?」他看起來剛睡醒,或者說,還沒睡醒。

這男人真的邋遢,頭髮長了不剪,鬍子長出來了也不刮,出來開門隨便裹了件大衣,嘴裡還叼著煙。

「我……」我說,「我來給您送蛋糕。」

他垂眼,看見我手裡的蛋糕。

同事姐姐告訴我吃甜食能讓人心情愉悅,我想著買塊蛋糕把他哄開心了沒準兒就答應我了,然而他沒開門讓我很不開心,在哄他之前,我先哄了自己。

蛋糕已經被我吃掉了二分之一。

這就很尷尬了,冬天的風吹進我的耳朵裡,不是呼嘯聲,而是嘻嘻哈哈轉著圈地嘲笑我的蠢。

周含章盯著我手裡的蛋糕,風把他的煙灰吹得老遠。

「周老師,」我差點被蛋糕噎死,「你等我一會兒,我再去給你買一塊。」

「等你三個小時?」

行,他還知道我來回一趟就得至少仨小時。

周含章皺著眉打了個哈欠,又抽了口煙,然後問我:「會做飯嗎?」

「啊?」

「會就進來,不會就把門關上該回哪兒回哪兒。」

我不會,但並不影響我厚著臉皮跟著他進門。

我趕緊站起來,拿著我那吃了一半的蛋糕迫不及待地進了他家門,而且順手把大門給關嚴了。

我進來了,他別想讓我走了。

在我通往成功的道路上有很多絆腳石,但在這一刻,我已經搬走了一塊。

我說:「周老師,您還沒吃飯?」

「廚房在那邊,你想做什麼就做,做好了叫我。」

這人真的有點差勁,怕不是覺得我是免費□□的保姆。

不過雖然心裡老大不願意,但一想到可能到來的離職手續,我還是忍辱負重,走進了他家的廚房。

周含章真的太會難為人了,他家廚房放著四大袋子食材,可是裡面連一包方便麵都沒有,這讓我怎麼發揮廚藝?

四十分鐘後,周含章走進廚房,他對我說:「要不你還是出去吧。」

 

5

周含章對我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看起來十分後悔放我進來。

不過我也沒給他惹什麼麻煩,因為我這人心裡有數,知道浪費可恥,在沒有把握的時候壓根兒就沒動他的那些食材。

也就是說,四十分鐘裡,我只是把他買的那些食材全都拿出來擺王八陣一樣擺在了地上,然後認真思考它們之中誰跟誰可以湊成美妙的CP給我炒一道菜出來。

他叼著煙站在門口看我,我蹲在地上腿已經麻了。

「周老師,」我說,「我會煮麵,你家有面條嗎?」

其實最好是方便麵。

「出去。」

這男人真的太冷酷無情,而且惜字如金。

我灰頭土臉地站起來,雖然很想吐槽他,但還是認真為自己耽誤了他吃飯而道了歉。

周含章走進廚房,站在我擺的食材邊上掃了一眼,拿起一顆捲心菜就走到了灶台邊。

我以為沒我事兒了,就杵在門口看著,出去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進來的,怎麼也得賴著多說幾句話。

周含章把煙叼在嘴裡,十分暴躁地撕掉了捲心菜外面裹著的保鮮膜,然後手法嫻熟地撕下來開始清洗。

「會做米飯嗎?」

「啊?」我突然被點到,有些意外。

他回頭看了我一眼:「大米飯,會做嗎?」

「會!」我會個屁。

但這種時候不會也得說會。

「去做米飯。」

「哦,好。」我進來,一眼就看到了放在一邊的米桶。

做米飯應該沒什麼難度,淘米然後放進電飯鍋,加點水就完事兒了。

但很快新的問題又來了。

「周老師,」我心虛地問,「多少米,多少水啊?」

周含章皺著眉看我:「你會什麼?」

他放下手裡的捲心菜,走了過來。

我灰溜溜退到一邊,心說我們當代大學生都這樣,高分低能。

後來一想,還是算了,我別給大學生群體抹黑了,可不是誰都跟我一樣。

我看著他把米飯做好,又回去炒菜,總覺得我很快就要把他惹急了,以他的脾氣,搞不好會殺了我,直接丟到山上去。

躲在一邊看著周含章炒菜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就是動畫片裡的那個懶羊羊,幹啥啥不行,吃飯睡覺第一名。

明明剛才吃了半個蛋糕,但一聞著香味兒又開始餓了。

火爆大頭菜。

我喜歡這道菜。

周含章食材買得不少,但挺摳的,就做了一道菜,還是素的,我以為他怎麼也得一葷一素搭配著來。

不過我也沒資格挑剔人家,畢竟這不是我家,而且我也什麼忙都沒幫上。

他很快就炒好了菜,米飯慢了些,他回頭看我,然後說:「你怎麼還在?」

這要是別人,要是換個情況,我真轉身就走,雖然我不是什麼富家闊少,好歹也是被爹媽寵出來的,怎麼就被他這麼欺負呢?這人真的挺……煩人的。

以前看他的書,覺得這人牛逼,有才華,我爸誠不欺我。

但現在,濾鏡碎得徹底,再有才華的人性格不好也不討人喜歡。

「我怕你無聊,陪著你。」

我可真是個沒骨氣的人,為了工作,出賣自己的靈魂。

他煙抽完了,又點了一根,炒好的菜就在旁邊放著,看得我都餓了。

「你叫什麼?」他問。

終於想起來問我名字了!

「白未。」我說,「白日夢的白,未來的未。」

周含章突然笑了:「白日做夢的未來?」

他一笑我突然就不知道怎麼接話了,這人性格是真的古怪,前一秒還想趕我走,後一面就對我笑。

這位周老師其實挺帥的,有一種中年人頹喪的文藝氣質。

好吧,他35歲,應該是青壯年,我不該說人家是中年人。

我想起上學那會兒班裡有幾個姑娘特喜歡這種文藝范兒大叔,我也挺喜歡的,但前提是大叔得溫柔有魅力,周含章這性格太差了,長相和氣質再怎麼有范兒也沒用。

「啊,對。」我說,「我是這麼理解的,但我爸說不是。」

周含章沒繼續問,好像對我名字到底什麼意思並不怎麼感興趣。

米飯的香味兒逐漸飄出來,我肚子開始叫。

不知道周含章能不能聽見我肚子叫的聲音,但我覺得以他的性格是不可能留我吃飯的。

我是真的慘。

打工人好難。

讓我沒想到的是,米飯好了之後他端著菜往隔壁走,丟給我一句:「盛飯,拿碗筷。」

還真的把我當保姆了。

保姆就保姆吧,有求於人,我能有什麼辦法。

我給他盛了一碗飯,又拿了筷子過去。

「就盛一碗?」他坐在餐桌邊,煙還沒抽完,「你不吃?」

「吃!」我趕緊跑回去盛飯,「謝謝周老師!」

還行,周含章這人其實也沒有想像得那麼討厭。

我真是個很容易被收買的年輕人。

 

6

蹭飯這件事兒我其實是專業的,小時候在鄰居家蹭飯,長大了在導師家蹭飯,不過沒想到有一天能蹭到周含章的飯。

實話實說,他做菜味道真的很不錯,但是跟他一起吃飯讓我覺得特別不自在。一來是因為氣氛微妙,總感覺下一秒他就要把我連人帶碗一起丟出去,二來是不好意思多吃,他摳摳搜搜就炒了一盤菜,他夾兩筷子我才敢吃一口。

這頓飯吃得我提心吊膽的,結果還是被吐槽了。

他說:「你不是吃過蛋糕了?」

意思就是嫌我吃的多唄?

我尷尬地笑,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拿著空了的碗和盤子往回走,我緊隨其後主動請纓:「我來洗碗吧。」

「不用了。」他說,「怕你給我摔了。」

這人嘴巴真的很毒。

不用我就算了,正好我不願意洗碗。

我站在一邊看著他收拾,這人洗個碗都得點支煙。

我看著他收拾完,一直在心裡琢磨著怎麼跟他深入交流一下,然而這位周老師並沒有給我深入交流的機會,他洗碗結束,甩著手上的水就走出了廚房,把我當空氣一樣目不斜視地回了自己的房間。

至於我,又被他關在門外了。

這次還好,這次是關在院子裡,沒把我踢出去。

這是我第一次進到這個院子來,其實這地方挺好的,勉強可以稱之為世外桃源。

據組長說,這個山頭都是周含章家的,這唯一的房子前前後後加一起差不多三百平米,用水用電都很方便,就是沒有網絡。

說起這個,何止是沒有網絡,連手機信號都可以忽略不計。

但對於搞創作的人來說這確實是個好地方,安靜,往這兒一待,沒人打擾——除了我。

我還是來打擾周含章了。

他房門關著,我也不敢敲,只能自己杵在院子裡瞎溜躂瞎張望。

院子很大,房間很多,一間挨著一間,也不知道每一間都是用來做什麼的。

冬天挺冷的,風呼嘯著,他院子裡有棵果樹,也不知道種的是什麼水果。

除了果樹,還有石桌石凳,環境還是很不錯的。

我像個□□進來偷窺人家生活的狗仔,轉了一圈最後冷得跑去牆角蹲著了。

真的慘,誰能想到為了一份工作我能混成這樣呢?

不過我是很會耍心機的,我得讓周含章知道我還沒走,而且現在非常冷。

我故意蹲在他窗戶地下,使勁兒打噴嚏,使勁兒裝咳嗽。

賣慘誰還不會呢?

搞藝術的大叔應該都挺心腸軟。

結果我還是高估了周含章的人性,他這人根本就沒有人性可言。

在我第31次咳嗽之後,他推開了窗戶,叼著煙不耐煩地低頭看我。

我內心狂喜,以為他要邀請我進屋了,結果他卻說:「你吵到我了。」

「……周老師,對不起。」

「知道對不起就趕緊走。」他說,「今天我不買菜,沒人給你搭順風車下山。」

說完他就關上了窗戶,毫不留情,十分冷酷,真是讓人很傷心。

我又在他窗外蹲了一會兒,想起小時候經常聽到的那首歌:今夜我又來到你的窗外……

煩死了。

在我凍僵之前,終於放棄掙扎,抓著他的窗檯站了起來。

腿已經蹲麻了,在冷風中搖搖欲墜的我終於吃到了生活的苦。

我這個人一直都懶散,從小到大除了讀書起勁,什麼都無所謂,甚至連考大學、讀研究生都是隨波逐流,也從來沒為了什麼使勁兒拚命過。

沒那個勁頭,也沒有鬥志。

說好聽點叫「佛系」,直白點說就是胸無大志且懶。

可能這次真的被刺激到了,盯著周含章那扇窗戶就跟盯著仇人的腦袋瓜一樣,特想一槍打過去。

當然,我是守法公民,我不可能爆他的頭。

但是,我可以用其他方式征服他。

廢柴的鬥志一旦開始熊熊燃燒,就真的一發不可收拾。

我捏了捏發麻的腿,又敲了敲周含章的窗。

「周老師,」我說,「下山的路挺難走,我得天黑之前趕上公交車。」

周含章沒搭理我。

「周老師,那我就先走了,明天再過來探望您。」

周含章還是沒搭理我。

「周老師……」

我話還沒說完,窗戶開了,彈出一個煙頭來。

周含章在屋子裡面無表情地盯著我:「趕緊走,吵死了。」

比北方的冬天更冷的是什麼?

是周含章這個人。

是我已經徹底破碎的心。

「周老師再見,」我衝著他揮揮手,「周老師明天見。」

我就不信了,鐵杵都能磨成針,我還搞不定你一個邋遢中年人?

我轉身就走,回去之後立刻下單了一輛二手電動自行車,第二天我又敲響了周含章的門。

「周老師,我電瓶車沒電了,能在你家充電不?」

 

7

要說誰最厚顏無恥,那我覺得我可以努力往排名榜上擠一擠。

為了保住工作,我已經開始不擇手段了。

我扛著電瓶杵在周含章家門口的時候,他看著我那眼神兒像是看著一傻子,但裝瘋賣傻要是能弄到他的版權,我倒是不介意,畢竟在當代社會,哪個社畜不苦逼,別管以什麼方式,只要能混下去那就是好樣的。

現實就是這麼殘酷!

我滿臉堆笑:「周老師,真的沒電了。」

其實為了耍這個小心機,我也是吃到了苦頭的。

我這個人,中學開始數學成績就拖後腿,拖自己的後腿,也拖班級平均分的後腿,買了這個小電瓶車,當時那人說剛充滿了電,我回去就開始算。

滿電狀態下可以騎多少公里?

從我家到周含章家有多少公里?

上坡會不會更費電?

我要提前消耗掉多少電量才剛好到他家沒電?

我算了好久,為了放電又在家樓下騎著這電動自行車轉了好多圈,結果也不知道是電瓶的問題還是我算錯了,也可能是當時賣我車的那個人忽悠了我,總之我騎著它過來,還有三分之一路程的時候這破電瓶車就沒電了。

當時我已經在半山腰,整個人在寒風中直接凌亂,最後咬著牙推著它上來的,當我敲響周含章家門時,已經是個廢人了。

為了周含章,我真的付出了挺多。

這個做菜都摳門的男人當然是拒絕了我,他依舊叼著煙,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打量我,然後說:「你怎麼又來了?」

「我來遛彎兒,」我說,「加強體育鍛鍊。」

周含章盯著我看:「說人話。」

我笑:「周老師,我就是想見你。」

他愣了一下,風把煙灰吹得到處都是。

下一秒,他關上了門。

這男人啊,狠起來真的要命,我甚至突然好奇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人能撬開這位老師的心門讓他稍微溫柔那麼一點點,也不用溫柔,稍微通人性一點就行。

怕是沒有。

我抱著電瓶站在寒風中憂愁,然後發現自己流鼻涕了。

天真的冷,今天我來之前特意翻出了最厚的毛衣,昨晚還在家樓下的小超市買了一副毛線手套。

周含章的版權我還沒拿到,為了他倒是先花了不少錢。

心情挺差的。

我站在他門口不停地吸鼻子,生怕鼻涕甩一臉。

就在我低頭到包裡翻紙巾的時候,門又被打開了。

「哭什麼呢?」

我沒哭啊。

我抬頭一看他,鼻涕就這麼流下來了。

又髒又丟人,怕是他更煩我了。

不過大概因為我當時看起來過於可憐,喚醒了冷酷冰山男人還殘存的一點點人性,他竟然讓我進門了。

周含章指了指右邊的一間屋子:「自己去那邊充,別來煩我。」

說完他就推門進了正對著大門的那間房。

我看透了,那是他的書房,昨天我蹲牆角的時候偷偷瞄到過——他開窗戶朝著外面彈煙頭的時候看到的。

我扛著我的電瓶去充電,插好之後就躡手躡腳地跑去敲周含章書房的門。

「周老師。」我承認,我真的很煩人,整天纏著人家吵人家。

但俗話說得好,好郎怕郎纏——大概是這麼說的,也可能是好娘怕狼纏或者好郎怕娘纏,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又來纏周老師了。

我說:「周老師,您早上吃飯了嗎?我給您做啊!」

今天我可是有備而來。

周含章很快就打開了窗戶,我趕緊湊到窗戶邊:「我給您做飯,真的。」

他一臉不信。

「等我,很快。」我背著我的雙肩書包,小跑著衝進了他的廚房。

是時候一展廚藝了,我拉開書包拉鏈,拿出了兩包辛拉麵。

那天,周含章吃得很開心,當然,也可能不是很開心,但我願意把他的黑臉理解為開心。

吃飽了,周含章盯著我洗碗刷鍋,又盯著我離開了他的廚房。

我說:「周老師,電瓶充滿電還要挺久,咱倆能聊會兒天嗎?」

他理都沒理我,自己回了書房,沒一會兒,他又打開了窗,我走過去,他丟給我一本書:「自己去一邊看書,別吵我。」

我乖巧地抱著書坐在他書房門口,冰涼的台階挺凍屁股的。

我說:「周老師,《紅樓夢》我看過十遍啦。」

「那就看第十一遍。」周含章隔著窗戶對我說,「不願意看就還我。」

「看!」

看是一定要看的,因為我發現周含章的書裡做了好多批註,我看著看著就有點兒入迷了。

他這個人看事情的角度很不尋常,我大學的時候一口氣讀了很多紅學專著,也算是有些瞭解,但他批註的一些細節真的是我之前沒有注意過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尿意襲來,我忍了半天覺得不能再忍了,年紀輕輕還是要對自己的身體負責。

我再次敲響了周含章的窗戶。

「周老師,方便借用一下洗手間嗎?」我說,「膀胱快要爆炸了。」

好丟人。

但是也沒別的辦法了。

周含章給我開了門,那是我第一次正經八百走進他的書房,滿屋子都是書,書架上、桌子上、地上,我繞過這些書往裡走,後面就是洗手間。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過就是上個廁所,竟然有種朝聖的感覺。

在廁所「放水」結束,心情愉悅,整個人都活過來了。

周含章說:「你什麼時候走?」

「得等電瓶充滿電。」

他不說話,盯著我看。

我心虛地說:「呃……充一半就行。」

他還是不說話,一直盯著我。

「周老師,您不是現在就趕我走吧?」

他點了支煙,坐在椅子上對我說:「你叫什麼來著?」

「白未。」他怎麼又忘了。

「白未。」他抽了口煙,看向我,「趕緊走,煩死了。」

最後我幾乎是被周含章無情地趕出了家門,但好在,電瓶充得差不多了,起碼能支撐我回到家。

那天我給電瓶充完電美滋滋地下山後給我研究生時候的室友打電話說了這事兒,他在電話那邊笑得直打鳴,然後吐槽我說:「怕是過陣子他要是喜歡男的,你都能為了工作脫光了鑽他被窩裡。」

我笑著罵他:「小爺我賣藝不賣身的!」

不過我估計,周含章是個性冷淡,就算從古至今的絕色美人都脫光了站他面前,他也能目不斜視揮揮手讓大家做飯去。

在我心裡他就是這麼個人。

 

8

我一直琢磨著怎麼能讓公司給我把買這輛二手電動自行車的錢給報銷了,但每次我拐彎抹角地跟組長提起,組長都當沒聽見。

那段時間我隔三差五就往周含章家裡跑,有時候空手去,有時候背著一書包方便麵去。

周含章很嫌棄我的方便麵,他是真的沒品位,要知道,辛拉麵那是速食中的佼佼者,一騎絕塵的那種。

不過我去多了也漸漸開始知道為什麼他炒菜那麼摳門,這傢伙是個死宅,能不出門就不出門的那種,每次出去都囤一個星期的食材,買回來之後省著吃,免得要經常往外跑。

我就這麼折騰了半個月,攻略周含章的進度可以說是……沒有進度。

去了好幾回了,唯一一次走進他書房還是因為他開恩讓我進去上廁所。

大部分時間裡我們倆隔著窗戶對話,他冷酷無情到我真的有點兒絕望了。

週日我休息,躺在床上思考人生。

週五公司發了個肯德基雙人套餐的兌換券,這個套餐裡有個季節限定,據說還挺好吃的。

我想去。

照理說,雙人套餐我一個人買回來也沒啥,一頓吃不完還有第二頓,但現在我有另一個打算,我想叫周含章和我一起,就當是我請他吃飯了。

俗話說得好,吃人嘴軟。

他吃了我的肯德基,之後我再去「騷擾」他,他怎麼也得對我態度稍微好一點。

但我又覺得周含章這人沒有心,別說是肯德基了,就算是滿漢全席他也未必會給我面子。

我給我爸打了個電話,我說:「爸,你的面子真的一點兒都不值錢。」

我爸正在澆花,他問我:「此話怎講?」

「你還記得周含章嗎?你老師的兒子。」

「你怎麼突然提起他了?」

「我最近在追他。」

我爸笑得直接被口水嗆著了。

「你又作什麼妖呢?」

我嘆氣,心情沉重地說:「組長給我安排任務,拿下周含章的新書,搞不定的話,會被掃地出門。」

「然後呢?」

「然後我就打著你的旗號去看他,結果人家說根本不認識你。」

我爸又開始笑。

「你笑什麼?」

「我就是沒想到有一天你也學會了拼爹。」

「我倒是希望能拼,」我吐槽他,「結果你一點兒都不給力。」

我爸笑得不行,隨口跟我打聽了幾句關於周含章的事兒。

他說:「我們倆確實不熟,不過他那人性格也的確挺冷的。」

何止是冷。

我跟我爸抱怨了一會兒,然後準備掛電話,我爸問我:「年輕帥氣的小男孩打算如何度過這個美妙的週末時光呢?」

我哀嘆一聲,對他說:「繼續追男人,我打算親自登門,邀請他一起吃肯德基。」

我爸又笑我,我在他的嘲笑聲和祝福聲中掛斷了電話。

我真的挺慘的,但試問,哪個社畜不慘呢?

起床洗漱,穿上我厚厚的棉大衣,戴上我厚厚的棉手套。

從我的出租屋到周含章的山頭,一路頂著冷風過去,我總覺得自己人生無望,很想回家啃老。

騎車到半山腰,突然看見前面有車下來,都不用細看就知道是周含章。

我也是藝高人大膽,直接去攔車。

讓我沒想到的是,周含章的車上竟然還坐著別人。

副駕駛上是個漂亮姐姐,她跟周含章一起看向我,那一瞬間,我覺得事情有些不妙。

我問:「周老師,您這是要去哪兒?」

他開了車窗看我,回了一句:「送朋友下山。」

朋友。

他竟然還能有朋友?

「有事兒?」他看著我。

「沒,沒有。」我滿臉堆笑,然而心在滴血,「我閒著沒事兒瞎遛彎兒,剛好路過,呵呵呵呵。」

他擺擺手,示意我閃一邊去。

然後我就真的閃一邊去了。

我眼睜睜看著周含章載著美女下了山,靈機一動,十分猥瑣地跟了上去。

前面是那輛小四輪車,後面是我騎著電動車猛追。

如果能被拍成電影,我估計觀眾看了這一幕都會被我感動。

然而,我感動天感動地也感動不了周含章,等他把美女送到公交車站點,還貼心地目送著人上了車才轉過來看我時,皺著眉點著煙,像看傻子一樣對我說:「你擤擤鼻涕吧。」

 

9

我已經無所畏懼了,反正在周含章眼裡我這人跟傻子也沒什麼區別了。

理智上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可是我真的不是什麼理智的人。

所以,當他看著我讓我擤擤鼻涕的時候,我還是覺得人生無望不如毀滅吧。

我慌裡慌張地從背包裡翻紙巾,結果屋漏偏逢連夜雨,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把一包空了的紙巾袋子放在包裡。

天底下不會有比我更尷尬的可憐蟲了。

「喂。」

周含章竟然做人了,他遞了一包紙巾給我。

「謝謝周老師。」

我道了謝,接過紙巾轉過去背對著他擤鼻涕。

雖然我一直都不是什麼有完美形象的帥氣小男孩,但我相信此刻的我在周含章看來完全就是個笨蛋,根本不值得他把自己的書交付於我。

我就像個到富貴人家提親的貧苦智障青年,稍微有點兒智慧的父親都不會把自己的孩子許配給我。

完蛋了。

等我擤完鼻涕,眼前的世界也變成了灰色。

我丟掉垃圾,轉回來,發現周含章還在盯著我看。

行,盡情嘲笑我吧。

「你怎麼跟過來了?」

我是沒想到周含章會主動和我說話,不過既然他發問了,我自然沒有不回答的道理。

「其實我……」我揉了揉鼻子,「我是來找你,想請你吃飯的。」

他沉默著看我。

「我以為你要跟那個美女約會去。」

他還是沉默著看我。

「我就下意識跟上來了。」

幾秒鐘後,周含章說:「我約會,你跟著我幹什麼?」

「不知道,」我又想擤鼻涕了,「就是下意識。」

我像個傻子。

或者,「像」這個字用得不是很準確,我就是個傻子。

我問他:「周老師,你不去約會嗎?」

「你沒看人已經走了?」

「對哦。」我又問,「那我能請你吃飯了嗎?肯德基,雙人餐,最近有限定,據說很好吃。」

我要是周含章,肯定拒絕。

我也猜想他肯定會拒絕。

然而,周老師就是周老師,永遠出其不意,我這個單純的年輕人別想看透他的下一步棋。

他說:「你請客?行啊。」

我當時根本就沒反應過來,還垂頭喪氣地說:「哦,我就知道。」

我知道個屁!

當我騎上我的電動自行車準備走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人家說的是行!

我趕緊轉過來,周含章已經回到了他的車上。

我跑過去敲敲他的車窗:「周老師,您答應了啊?」

「你要反悔?」他開了車窗跟我對話。

「不不不,榮幸之至!」我說,「不過距離這邊最近的肯德基也挺遠的。」

然後就出現了這麼一幕——一輛長得很像奇瑞QQ的小汽車跟著一輛電動自行車在馬路邊晃悠,從山腳下一直晃悠到幾公里外的肯德基。

我就不明白了,周含章為什麼不能讓我把車鎖到路邊然後載著我過去,他真的好摳門。

我們倆去的這家肯德基位置挺偏的,人很少,進屋的時候一股暖意迎面而來,凍了好久的我沒忍住感慨了一句:「爽!」

我聽見身後有人在嗤笑,可是當我回頭,對上的還是周含章面無表情的臉。

想請周老師吃頓飯真是不容易,我讓他找地方坐著,自己去點了餐。

雙人套餐還挺多的,肯德基的聖代在我心裡雖然比不上麥旋風,但有就不錯了,沒花錢來的,我倒是沒資格挑剔。

當我端著滿滿一大盤子吃的回去時,周含章正悠閒地坐在那裡看熱鬧。

「周老師,」我坐在他對面,幫他給可樂插上吸管,「真沒想到您會答應和我來吃飯。」

他喝了口可樂,皺了皺眉。

「怎麼了?」

「太甜。」周含章放下可樂看我,對我說,「你叫什麼來著?」

又忘了!

「白未,白天的白,未來的未。」

他點了點頭:「對,白未。」

這人腦子可能多少不太好用。

我知道我不應該這麼吐槽人家,但我都說了好幾次自己的名字,他怎麼還是記不住呢?對我這麼不上心?

「今天這頓我請,以後你別來了。」

「啊?」

「那本書我沒有出版的意願,」他又喝了口可樂,又皺了皺眉,「你來多少趟都是沒用的。」

原來我已經被看穿了嗎?他已經知道我是為了他的新書來的?

「那個……周老師,」我說,「這頓飯你沒法請。」

「為什麼?」

「肯德基都是先付錢再取餐的,你沒吃過嗎?」

 

10

我真的一點兒都沒有要嘲諷周含章的意思,但是我有點兒懷疑他三十幾歲就過著八十歲老年人的生活。

我的意思是他很養生,不吃快餐。

周含章靠著椅背看我,似乎有點兒尷尬。

為了緩解這尷尬,我笑著說:「周老師,要不這樣,這頓我請,你欠我一頓。」

周含章抬眼看我,好像不太高興。

我這人有時候就是有這麼一種本事,能讓原本就尷尬的氣氛變得更尷尬。

「再說吧。」他低頭,又喝了口可樂。

他這人喝可樂像是喝藥,非要皺著眉頭,像是可樂多對不起他似的。

我拿著薯條,沾了番茄醬:「周老師,那個……您怎麼知道我是為了您新書的事兒才來找您的?」

我記得跟他見面的第一天我就說我是替我爸來看他,以及因為自己對他仰慕已久所以才來登門拜訪的,如果我沒記錯,我是從來沒有主動提起過關於他新書的事。

難不成有人出賣了我?

他捏著可樂杯子,我總覺得他把那東西當成我的腦子了。

周含章沉默了幾秒鐘,然後嘆了口氣。

「上次你來的時候,戴著工作牌。」

怎麼說呢?我真的不如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白未是吧?」他說,「那本書確實已經完成,但我也跟你們主編說得很清楚,完全沒有出版的意願,不管你們來多少人遊說我都不會改變主意。」

「周老師,」反正已經暴露,我也沒必要再繼續演下去,「我確實是因為您的新書來的,但我也的確是您的讀者。」

我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認真且誠懇:「我高考結束那年讀了您的《野渡》,那是我第一次那麼認真讀國內當代作家的作品,而且,或許是因為我從小生長在城市裡,又趕上計劃生育周圍都是獨生子女,我們在情感方面十分冷漠,以前簡單瞭解過一些國內涉及到鄉村和親情的題材都完全不感興趣不想去讀,可您的《野渡》打開了我封閉的門,讓我知道自己有多淺薄。」

這些話不是虛的,我在《野渡》之前真的不喜歡國內當代作家的作品,我總是覺得那些文字充滿了一股「土」氣,並不是說不好,只是覺得不合我的口味。

後來我突然明白,其實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是我見識短淺,書沒讀多少就開始妄下結論,這只會暴露我的無知。

那之後我讀了很多國內作家的作品,有些真的厚重且震撼,甚至可以說從文學價值上來講那些作品是遠遠超過了《野渡》的,但唯獨《野渡》讓我時常回味,究其原因大概是它類似於我的引路人,帶著我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感受到了以前我沒感受過的情感。

所以,不管怎麼樣,《野渡》這本書和周含章這個人在某種意義上來講的確對我不同尋常,至少這一點我沒有說謊。

「周老師,既然您都看出來了,我就實話跟您說了吧。」我咕嘟咕嘟喝了小半杯可樂,撐得要死,還很丟臉地打了個嗝,「我現在還在試用期,領導下令,要是年前我簽不下您的這本書就得打包走人了。」

賣慘是不是人類本能?不知道,但是我的本能。

搞文學創作的人應該都挺感性的,也都心腸軟,耳根子軟,我多賣賣慘,沒準兒這事兒就成了。

我說:「周老師,現在找工作真的太難了,我也特別喜歡這份工作,另外,我對您的感情天地可鑑,如果我入行做的第一本書是您的,我就真的死而無憾了。」

我抬起頭委屈巴巴地看他:「您真的不能再考慮一下嗎?」

周含章看著我,看得我渾身發毛。

應該心軟了吧?

應該可以再考慮一下吧?

就在我以為他動搖了的時候,這個比寒冬還寒冬的男人果然沒讓人失望,他面無表情地對我說:「不能。」

淦。

不愧是他。

了不起的周含章。

 

11

以前的我絕對不會想到有一天我會為了一個男人如此煞費苦心,當年暗戀貝克漢姆我都沒這麼努力——剛剛情竇初開的我得知貝克漢姆已婚之後火速把自己的暗戀對象換成了抖森。

只要我跑得快,男人就傷不到我。

可惜了,我千算萬算沒算到還有一個周含章。

我什麼時候受過這委屈啊?好聲好氣地勸著求著,結果他整天給我擺臭臉也就算了,現在吃著我的還欺負我!

我放棄了,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不就是工作麼,我不要了。

當一個人下定決心回家啃老,那就沒什麼能阻擋得了這個人作死。

臉皮都不要了,毀滅吧。

我深呼吸,說了句:「不行拉倒。」

我真的很生氣,已經氣到喪失了理智。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裡,我以秋風掃落葉的架勢吃了兩個漢堡四個炸雞一個蛋撻和一個吮指原味雞,我撐得差點兒原地爆炸,撐得周含章都擔憂地看著我說:「你沒事兒吧?」

「沒事兒。」我靠在椅子上咕嘟咕嘟喝可樂,「心情好。」

心情真的好,好到我都要哭了。

我看向窗外,覺得今年冬天是有史以來最冷的一個冬天。

為什麼在全球變暖的當下我卻覺得這是前所未有的寒冬呢?因為我的心已經被傷透了。

我吃撐之後,周含章好像還沒吃什麼,放在他面前的蛋撻都沒吃。

肯德基的蛋撻一絕好麼,這人不吃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看不出來,你心情這麼好。」

他當然看不出來,他能看出什麼啊!

「確實,」我說,「一想到明天可以不用上班了,我就覺得人生一片光明一片美好。」

「明天不是星期一?」

「是星期一,但我不用上班。」

他喝著可樂看著我。

我說:「不對,明天我應該還是會去的,去辦離職手續。」

周含章笑了。

笑吧,隨便怎麼笑,我的心已經不會再痛了。

「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我看向他。

「事實上,我的書根本給你們帶不來什麼利潤,」周含章說,「為什麼你們都在執著於這本書呢?」

突然之間,他問倒我了。

我愣在那裡,突然很尷尬。

是啊,其實比他賺錢的作家有不少,主編為什麼一定要簽下他?

我被問得啞口無言,只能胡謅:「當然是因為我們喜歡您和您的作品。」

周含章笑了,真是難得一笑,堪比曇花一現。

他起身,離開前對我說:「小朋友,有一些問題當你想不通應該怎麼回答時,最好不要回答。」

他拿起自己剩下的半杯可樂準備離開:「謝謝你的可樂,再見。」

周含章走了,我坐在那裡透過玻璃窗看見他頂著風走到了自己的車邊。

他拉開車門坐進去,隔著擋風玻璃跟我對視了一眼。

那個平日裡邋裡邋遢的頹喪男人坐在車裡點了一支煙,裊裊的煙從開了個縫隙的車窗飄出來,緊接著,他開車走了。

我突然很羞愧,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在工作上暴露的問題。

我不求甚解,甚至毫無準備。

周含章這樣的人需要的並不是我帶多少禮物過來,更不是我煮多少方便麵給他吃,而是我究竟能走到他心中的哪個位置。

以前上學的時候,假期跟親戚聊天,有個親戚開玩笑似的說「你們這些搞文學的就是矯情」。

當時我挺生氣的,對方就說:「精神精神,你們連物質基礎都沒有保障,整天計較那些沒意義的。」

真的沒意義嗎?

不見得。

個人有個人的追求,誰說這世界上的人想過得富足就一定要有豐厚的物質基礎?當一個人的精神世界足夠豐富的時候,他就是幸福的,他們不需要物質的安慰,需要的是懂他們的人。

我手忙腳亂地從背包裡抓出手機,打給了組長。

「組長,晚上能一起吃個飯嗎?對對對,我請客,我想跟您聊聊關於周老師的事。」

突然之間,我好像找到了攻略周含章的辦法。

對這個男人,我是拴不住他的胃了,但或許我能有辦法摸到他的心。

 

12

在肯德基被周含章冷漠拒絕之後,我有一個多星期的時間沒有再去找他,但這並不意味著我的真的放棄了。

一直以來我都沒什麼目標,連工作也只是因為我需要去工作。

那天我跟組長單獨見了面,聊了很久,或許因為我們離開了公司,以私人關係坐在餐廳裡,所以那天的組長對我的態度也跟平時不太一樣。

我非常坦誠地向組長表明我的態度——我需要工作,而且喜歡這份工作。

但我也十分誠懇地承認了錯誤——之前我毫無章法,莽撞笨拙。

很多職場新人會犯的錯誤都被我踩了個遍,要不是周含章突然問我那個問題,我可能直到被勸退都不明白我失敗的真正原因。

大概真誠才是最能打動人的,哪怕是職場老油條在面對一個心懷赤誠的菜鳥時也會產生憐憫之心,組長跟我說了很多。

關於公司,關於周含章。

出版業不景氣,或者簡單粗暴一點來說,我們這個領域的出版業不景氣,整個公司的編輯,可以說我們部門薪資最低,因為績效考核的時候我們的完成率永遠低於目標水平。

現在圖書也是要營銷的,只可惜,效益不好的部門營銷費用也低,營銷費用低效果就不好,效果不好效益就始終上不來,於是就形成了一個噁心循環,這簡直無解。

我們能指望什麼?

能指望的就是我們簽下來的某一本書在某一天恰好得了個知名度高的獎項。

出版業也是在互相較量的,就像諾貝爾文學獎,每家都在押寶,每次公佈新的獲獎作者時,要是哪家出版社押中了寶,那真的是要開香檳慶祝,因為這對於我們這個行業來說不僅僅是榮譽和眼光的問題,更重要的是,要賺錢了。

煎熬啊,作家們煎熬,出版商也煎熬。

話題說回周含章,為什麼他的新書幾家出版社都搶著要?

因為都在押這個寶。

諾貝爾文學獎離我們太遠,我們部門主要做的是國內當代作家,百年來中國拿到這個獎項的就那麼一位,我們當然不敢奢望能押中這個,但行業內很多人都分析說周含章的書拿些其他獎項是沒問題的。

能沾點光就沾點光,國內含金量高的文學獎項也不少。

他之前的幾本書我們都沒能簽下來,傳言說他有了新作品,所以各家編輯都開始登門拜訪。

說到底,為了賺錢。

組長算是給我交了底,我也終於開始正視自己的這份工作。

什麼文學理想,什麼藝術追求。

一旦進入了這個行業,更多的還是要面對現實,現實就是,得先有錢吃飯才能追求理想。

這個現實讓人挺難接受的。

我打電話給我爸抱怨,我爸卻笑著說:「這才哪兒到哪兒,你越往後走就越會發現,殘酷的事情遠不止這些。」

行吧,這就是人生。

至於我,目前最應該做的不是怨天尤人,而是放棄幻想接受現實。

沒見周含章的那一個多星期我悶頭讀書,讀他已經出版的三本書,真的做到了茶不思飯不想,當年上學的時候我都沒這麼認真刻苦過。

他的三本書,每一本我都恨不得把每一句話掰開來讀,認真做筆記,認真查資料。

我始終認為作家的作品中一定隱藏著他最關注的問題。

大家都說作品的三觀不代表作者的三觀,作品中人物的品行也不代表作者的品行。

確實是這樣沒錯,但作品所傳達出的內核,絕對能表達作者本人的思想傾向。

我在系統地讀完了周含章三部作品之後,發現他的作品都圍繞著相似的主題在寫——回歸。

有漂泊在外的遊子回歸故里,有遠行的老人回歸家鄉。

有迷失的登徒浪子回歸精神的淨土,有陷入泥沼的少年回歸溫柔的人間。

我彷彿看到了周含章精神世界的「根」,它深深埋藏在地下,而我終於徒手撥開潮濕的泥土,發現了它。

當我終於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興奮得像是終於真正認識了周含章這個人。

他一點都不冷漠。

冷漠的人不會對人類抱有如此炙熱的注視。

他的文字十分克制,但當我抱著他的書睡著的時候,是能感受到他的溫度的。

他騙不了我了。

失蹤在周含章世界的第九天,我又一次敲響了那扇門。

零下三度,風吹得我頭髮亂飛。

周含章又是那身衣服,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又是皺著眉叼著煙看我。

我笑著說:「周老師,我們聊聊吧。」

 

13

人不會在短短幾天之內就有質的變化,我這個向來清醒的人也不會因為多看了幾本某作家的書就改變對這個人的看法,所以當我站在周含章家門口跟他說話的時候,還是覺得他性格不咋地而且邋遢依舊。

這人隔三差五刮個鬍子能怎樣?非要讓自己看起來像是落魄流浪漢才行嗎?

不僅如此,周含章這個人也還是挺煩的,因為他的煙灰被風颳到了我臉上。

我是想抱怨來著,但畢竟有求於人家,只能繼續諂媚地笑著。

我說:「周老師,給我個機會,我只是想跟您聊聊您的書。」

我從雙肩包裡拿出那三本快被我翻爛的書和寫得滿滿噹噹的筆記本:「相信我,我真的有認真讀過了。」

一個多星期沒見,周含章對我的態度也沒好到哪兒去,所謂的「欲擒故縱」在他這兒完全不起作用。

他不耐煩地看著我說:「如果每一個我的讀者都來和我討論,那我就不用寫作了。」

「您說得對,」我現在心態非常好,「但我跟普通讀者不一樣。」

他彈了彈煙灰:「有什麼不一樣?」

「我吃過您做的菜。」

我看得出,周含章滿臉都寫滿了問號。

「我用過您家的廁所。」

周含章轉過去不看我,繼續抽煙。

「我還坐過您的車。」我笑著看他說,「我十七歲用零花錢買了您的書,我爸還是您父親的學生。」

周含章皺著眉看向我:「那又怎麼樣?」

「說明我們關係不一般。」我理不直氣卻很壯地說,「您應該給我開個後門。」

周含章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

「你怎麼……」

「臉皮這麼厚?」我現在就很坦然地在做一個厚臉皮的人,「俗話說得好,人不要臉天下無敵,要扣開周老師的心門,我只能用這招了。」

周含章盯著我看了幾秒,我正準備開啟第二輪遊說,沒想到他竟然側過身子讓我進門了。

四個字形容我當時的心情——大喜過望。

進門的時候,我整個人膨脹到不行,總覺得進了這個門,一隻腳就踏進這難搞的周老師那緊閉的心門了,只要打開了他的心門,什麼書籤不下來啊!

這些搞文學創作的其實很多都這樣,他們平時看起來性格古怪脾氣很臭,還總是有一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奇怪原則,但其實都是他們在用自我意識跟這個世界在做抗爭,在這個浮躁的世界裡,他們渴望有人真的懂自己。

我,白未,就是那個來做周含章知己的人!

不過,有句老話說得好,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我爸之前經常提醒我不管在什麼時候都不要得意忘形,我沒往心裡去,結果就是真的丟人現眼了。

因為我太興奮,進門的時候一個不小心被門檻絆倒,出師未捷臉先著了地,在寒冬臘月,我幹乾淨淨的黑色呢子大衣就這樣沾了一身灰。

狗吃屎。

經典的狗吃屎。

我趴在地上,覺得鼻樑可能已經歪了。

很丟人,好心情一掃而光,更讓我鬱悶的是,在我身心俱疲且劇痛的時候,我竟然聽見周含章在笑。

我還沒起來,轉過頭仰視他,看見他正笑盈盈地叼著煙低頭看我,那居高臨下的樣子真的讓人很氣。

這是幸災樂禍?

我撇了撇嘴。

「起不來了?」他問我,「要我打電話叫救護車嗎?」

「我沒事。」我有點不高興,但又慫得不敢發作,只能硬著頭皮起來。

手掌在地上蹭破了皮,疼得不行,下巴也磕壞了。

我低頭拍大衣上的灰,周含章走過來彎腰撿起了那幾本書還有我的筆記本。

他站在那裡,隨手翻了翻我的筆記。

我倒是希望他多翻翻,讓他知道知道我有多努力在「做功課」。

然而,他這人真的嘴巴毒,如果不是因為我有求於他並且還有那麼一點點屈服於他的才華,我真的會跳起來用這幾本書砸他的腦袋。

因為他一邊翻看我的筆記,一邊說:「你字太醜了。」

 

14

周含章真的不愧是周含章,說話做事永遠都不知道給人留面子。

不過我已經不在乎了,反正我臉皮厚。

「也有寫得好看的時候。」我狡辯,「看書看得太興奮,寫字的時候就有些著急。」

周含章瞥了我一眼,顯然不相信我說的鬼話。

不信就不信,反正我確實在說謊。

我寫字丑,從小到大都這樣,這一點真的完全沒有遺傳到我爸媽,我家那兩位,字一個比一個好,我媽甚至還是省書法協會的會長,我著實給她丟人了。

我摔這一下還真的挺嚴重的,爬起來之後發現牛仔褲膝蓋的地方差點兒給我蹭破了,雖然這褲子沒多貴,但畢竟我現在是瀕臨失業的年輕人,一百塊錢的牛仔褲我都要省著穿。

周含章顯然也看見了我這可憐的褲子,大概覺得自己家的門檻對不起我,竟然還真的關心了一句:「能走嗎?」

「能能能,」我趕緊說,「可以的。」

可不敢說不能,萬一他讓我「回家歇著去」,我豈不是白摔這一下了?

於是,我一瘸一拐地跟著周含章往院子裡走,不得不說,我膝蓋真的疼。

這是周含章第一次正經八百讓我進入他的書房,上次來上廁所,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他都不讓我多看一眼書架,這次終於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進了門,我這眼睛黏在他書架上就沒挪開過。

實話實說,周含章的書房可比他這個人有意思多了。

這位周老師「佔山為王」,這套房子也是真的大,他的書房我掐指一算,比我租的那套公寓三室一廳都大——當然,三室一廳不都是我的,只有次臥屬於我。

他整間屋子被書架包圍著,每一面牆都是書牆,不僅書架上擺得滿滿的,甚至連桌上、地上也都摞著書,蔚為壯觀。

說真的,這樣的書房對於喜歡讀書的人來說很難不羨慕,我直接看呆。

我轉過去,對周含章說:「周老師,我可以……參觀一下您的書房嗎?」

他剛走到窗邊的桌前,那裡放著一個咖啡機。

周含章回頭問我:「喝水還是咖啡?」

我靈機一動:「咖啡!」

他擺擺手,示意我隨意。

在周含章煮咖啡的時候,我沿著門口的書架往裡走,我以前以為我爸的藏書已經夠多了,可是跟周含章一比,我爸瞬間就被比下去了,這裡竟然有不少已經絕版了的書,看得我直接流口水。

當我盯上了幾本就算花高價也已經買不到的書時,我心裡邪惡的種子開始生根發芽。

我回頭看向周含章,盯著他開始打自己的小算盤——我要跟他搞好關係,以後這一屋子的書我豈不是可以隨便看?

要知道這個年代有些書,不是你有錢就能看得到的,更何況,我根本就沒錢。

我正站那兒琢磨呢,周含章突然轉過來看我,四目相對,我趕緊心虛地轉頭。

「怎麼了?」周含章問。

「啊……」我假裝無視發生,「咖啡好香!我餓了!」

周含章輕笑了一聲,我沒想到這人竟然會笑。

我轉過去看他,發現他已經端著咖啡坐到了桌邊。

我是想再多看一會兒的,這麼多書,我得記好我想看的都放在哪兒,以後有機會了,直接拿下來塞進自己的背包裡。

我不是說我要偷書,我只是想跟他借來讀一讀。

但人家周老師的咖啡已經煮好,出於禮貌我也得過去了。

捨不得,這一屋子的書對我的吸引力還真的大過周含章。

這個男人沒勁得很。

我蹭著過去,在他對面坐下。

周含章的桌子也很大,一邊擺著台電腦,其他的地方都是書跟本子。

我看見他手邊的筆記本平攤在那裡,上面寫得滿滿噹噹,好奇如我,下意識就湊過去想看,但我什麼都沒看到,周含章在伸長脖子的時候已經眼疾手快地合上了本子。

「抱歉,」我趕緊跟他道歉,「冒犯了。」

周含章靠在椅背上對我伸出了手。

「啊?」我懵了,這是干嘛?

「你的書和筆記本,拿來給我看看。」

「哦哦哦,給您。」在外面我摔倒的時候周含章幫我撿了起來,後來進屋前我就從他手裡接了回來。

我畢恭畢敬地把書本遞給他,同時說:「周老師,我得先跟您道個歉,之前來找您的時候,我確實沒認真研究過您的作品。」

「倒也不用。」

「不不不,是需要的,而且很有必要。」我端正了態度對他說,「雖然我不確定您將來會不會把作品交給我們,也不確定我能不能有幸成為您的責編,但這是基本素養,我確實沒做好。」

大概我的誠懇終於讓周含章這個大冰塊稍微融化了那麼一點點,他抬起眼看我,幾秒鐘後對我說:「喝咖啡。」

 

15

周含章像個當著學生面批改試卷的老師,當然,那個廢柴學生就是我。

我緊張兮兮地小口小口嘬著咖啡,眼睛一直盯著他。

我發誓,我真的有很認真地讀過他的書,不過說真的,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萊特,語文試卷上的閱讀理解題提出的那些問題往往連作者本身都沒想那麼多,所以,我寫在筆記本上那些妄加揣測的內容真的呈現給周含章時,我怕得要死。

我很喜歡的作家余華老師有本書我雖然沒讀過,但始終把它擺在家裡最顯眼的地方,恨不得將其裱起來掛在牆上,因為我覺得那本書名簡直說的就是我。

那本書叫《我膽小如鼠》。

我膽小如鼠。

慫如受了驚的兔子。

周含章這人難搞,我突然在想,如果他看了我的筆記覺得我在胡說八道,他會不會直接把我和我的筆記本一起順著窗戶丟出去?

我雙手抱著咖啡杯,看向旁邊那扇窗戶,覺得那將是我最後的歸宿。

我上一次這麼緊張還是面對導師的時候,那時候總覺得自己畢不了業了,在導師面前甚至大氣兒不敢喘。

如今,噩夢重現,讓年輕的我再次嘗到了生活的苦。

周含章這個噩夢一樣的男人竟然不聲不響地坐在那裡看我的筆記看了一個多小時,這一個多小時裡,我喝完了咖啡,又因為咖啡利尿,無比想上廁所。

我憋得不行,使勁兒夾著腿,憋到一身大汗渾身發抖。

但我不敢吭聲,更不敢動,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怎麼就這麼害怕這個男人。

等到周含章合上筆記本抬起頭來看我的時候,他愣了一下,問:「你怎麼了?」

此時我已經快靈魂出竅,說話的時候聲音都是顫抖的。

太委屈了,社畜的生活真的說起來都是淚,我開始後悔,如果我因為這個男人膀胱炸掉了,怕是真的不值得。

我說:「周,周老師,我……我想上廁所。」

周含章竟然笑了。

他竟然笑我。

這個人真的不行,竟然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

再說一次,難怪他這麼大歲數了還是光棍一個!

活該啊活該,禍害啊禍害。

「去。」

「謝主隆恩。」我起身夾著腿就跑,不用想都知道當時的我有多滑稽。

想我曾經也是風度翩翩美少年,文學院有名的才子帥哥,如今卻彷彿一個跳樑小丑在周含章面前不知疲倦地表演著。

我顏面掃地,不如歸去。

大概因為憋尿憋得太久,我的器官已經麻木,這一泡尿尿得那是費了好大的勁,我一邊痛苦一邊爽。

王菲那首歌不是唱麼:情像雨點似斷難斷。

我是尿似斷難斷,尿了好半天,最後也不知道究竟尿乾淨沒有,反正覺得差不多了,就收手了。

我在廁所整理好心情,洗了手,又照了照鏡子,然後儘可能讓自己看起來瀟灑依舊地走出了廁所。

周含章又站在窗邊抽煙,窗戶大開著,冷風呼呼地往屋裡吹。

桌上有本書,封面被吹開,紙頁被吹得唰唰響。

我走過去,冷得翻了個白眼。

「周老師,您不冷嗎?」我的潛台詞是:您老人家趕緊把窗戶關上,我冷。

他轉過來看我,絲毫沒有關窗的意思,反倒是靠在窗邊打量我。

我討厭被人這樣打量,我知道自己帥,但你也不能因為看帥哥不花錢就這麼肆無忌憚啊!

「你叫什麼來著?」

第幾次了?我真的累了。

「白未。」我耐著性子說,「白天的白,未來的未。」

他點點頭,問我:「咖啡好喝嗎?」

這算什麼問題?我還以為他終於要開始跟我討論他的作品了。

「好喝。」我本來想說一般,但是周含章這個人,我得捧著他。

周老師什麼都好,長得帥有才華,連咖啡煮得都比別人家的咖啡好喝!

我說:「好喝到我恨不得再來一杯。」

周含章輕笑了一聲:「那再來一杯?」

還是不用了,我喝了咖啡就想尿尿,不停地在別人家裡上廁所真的挺尷尬的。

「不了不了,不麻煩了。」我說,「喝多了晚上我會睡不著。」

「周老師!」

周含章好像被我的一驚一乍嚇了一跳,他手一抖,煙灰掉在了衣服上。

「下雪了。」我不是沒見過雪的南方人,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我走過去,站到窗邊,風還是很大,還是很涼,雪花被風裹著吹到我臉上,冰冰涼涼的很提神。

周含章也轉過來,他抽著煙看著外面。

「您在《野渡》的後記裡說過,那本書寫於一個冬天,開始動筆的時候剛好是那年的初雪。」

我看向周含章的時候,發現他也在看我。

他「嗯」了一聲,把視線轉移到院子裡。

這場初雪來得突然又莽撞,很快就把這個世界給染成了白色。

空山茫茫,雪落無聲。

我說:「周老師,沒想到今年的初雪是和您一起經歷的。」

 

16

我一直覺得雨和雪都是浪漫的事物,它們的本質雖然只是尋常的自然現象,但人類總是能給它們賦予很多詩意,它們也總是回報給詩意的人類獨特又美妙的氛圍。

本科的時候有一次我在圖書館門口避雨,隨口說了句「枕上詩書閒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當時站在我旁邊的學姐笑著說:「你們文學院的男生都這麼浪漫這麼出口成章嗎?」

我當時十分臭屁地說:「當然不是,只有我。」

現在想想,那會兒到底在得意個什麼勁兒啊!

不過我確實喜歡雨和雪。

我趴在窗檯,忍不住自己的笑意。

周含章站在我身邊,站得筆直,繼續抽他的煙。

「周老師,您喜歡冬天嗎?」我轉頭看他,美滋滋地問。

「不喜歡。」

「那您喜歡什麼季節?」

「都不喜歡。」

我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那我們還真的挺不一樣的,一年四季我都喜歡。」

我說:「春天萬物復甦,總讓人覺得一切都充滿了希望。夏天雖然熱,但山清水秀,我最喜歡傍晚的時候坐在樓下台階上吹著涼風吃雪糕,順便看看有沒有帥哥。」

說完我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暴露了什麼,趕緊尷尬地笑笑,試圖掩飾過去。

周含章看了我一眼,我正緊張,他開口問我:「秋天呢?」

挺好,這是個不喜歡八卦的人。

「秋天啊,很多人覺得秋天代表蕭瑟和衰落,其實不然,植物們辛苦了兩個季節,終於下班休息了,多美好的事兒,而且,落葉也別有風味不是嗎?」我伸出手,攤開掌心去接雪花,「至於冬天,還用說嗎?雪景就是最□□的!」

周含章吐出的煙霧在我周圍打轉,我輕聲說:「周老師,您為什麼不喜歡這些季節呢?」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以為他不會搭理我了,卻沒想到他還是回答了。

「不知道。」他說,「我對這些沒有感覺。」

不應該啊。

照理說,搞文學創作的人對生活中的這些事物都會很敏感,這種敏感不是刻意地去感受什麼,因為它們是暗含在皮膚紋路中的。

不是所有的文學創作者都浪漫,但他們大部分都比其他職業的人更能感受生活。

周含章說他沒感覺,怕是在應付我。

隨便吧,反正在他心裡我是二兩的份量都沒有,我放棄掙紮了。

趴在窗邊看了一會兒雪,周含章突然問我:「你什麼時候走?」

我還什麼都沒做呢!怎麼就趕我走了?

「我不走。」我說,「周老師,您看了我的讀書筆記,覺得怎麼樣?」

我想被誇,我想被周含章誇。

我這人什麼時候這麼認真地寫過讀書筆記啊!小學的時候跟著一個退休老校長學了一陣子寫作文,那會兒老校長告訴我們,讀書要認真寫筆記,記錄好詞好句,讀完之後寫讀後感。當時每週去上課,老校長會檢查我的作業,就因為這個作業,我去上了一個月的輔導班就不去了,因為我懶得動筆。有時候我爸也覺得奇怪,我這麼懶的一個人能順利把文學碩士的學位拿下來,還真挺不可思議的,那我只能說,這就是天賦了。

本天才文學碩士,難得認真寫了讀書筆記,難道我的辛苦還不能換來一句誇獎嗎?

事實證明,不能,周老師冷酷無情傷透了我的心。

他說:「你字太醜,看得頭疼。」

那你還看了那麼久!我真的很想咆哮。

但我忍住了,我是卑微的打工人。

「感謝您的教誨,」我滿臉堆笑,「下次我一定一筆一劃,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工工整整乾乾淨淨。」

「倒也不用。」周含章抽了口煙,對我說,「我已經看完了。」

我盯他,想知道他這張嘴裡還能說出什麼妙語來。

就在我已經準備從窗戶跳出去團個雪球砸他的時候,他竟然說:「你還不錯,比以前聯繫我的編輯用心多了。」

感謝天感謝地,感謝周含章終於說了句人話!

「周老師,那我們可以好好談談您作品的事情了嗎?」

「我餓了。」周含章說,「你要留下吃飯嗎?」

「啊?」

「要不你回去吧,」他按滅煙頭,伸了個懶腰,推門往廚房的方向走,「等會兒雪下得大了你下山不方便。」

我偏不!

我小跑著跟著他去了廚房,心說:別想趕我走,到時候下不了山,我就住你這兒,反正你也不能把我丟出去。

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我現在已經無敵了。

 

17

周含章住的這個地方不像市區都是集中供暖,雖然「佔山為王」聽起來很厲害,可到了冬天得自己燒,麻煩而且還挺貴的。

因為周含章大部分時間在書房待著,廚房沒人,溫度就低,我跟著進來直接打了個噴嚏。

周含章蹲在地上檢查自己的食材還剩下什麼,回頭問我:「學會做菜了嗎?」

他這個問題就讓我很尷尬,這個男人一定要讓我下不來台嗎?

我搖搖頭,然後他就送上了一聲輕蔑的笑。

不會做飯很丟人嗎?會做飯很值得驕傲嗎?他得意個什麼勁兒啊!

心裡是這麼吐槽,但我畢竟是兩面派,湊過去說:「周老師,要不我拜你為師,你叫我做菜吧。」

「你想得倒是挺美。」

周含章拿起兩個西紅柿,問我:「西紅柿炒雞蛋,喜歡吃西紅柿還是雞蛋?」

「雞蛋。」

「咸口還是甜口?」

「酸甜,不要太甜。」

他又是一聲輕笑:「你還挑起來了。」

不是你問我的嗎!

他這個人真的能把我氣個半死。

我撇著嘴緊跟著他,看他燒開了水,在西紅柿上面用刀劃了個十字花,然後用開水燙了一下,生活白痴如我,竟然以為他要把西紅柿燙熟,得虧我當時冷,嘴沒那麼快,不然又會被他嘲笑。

周含章刀法很好,西紅柿去皮,切成塊。

我嘀咕:「我想吃雞蛋。」

臉皮厚如城牆,我已經自暴自棄了。

周含章竟然笑了,沒搭理我。

雖然周含章這人嘴巴毒,但心應該不壞,甚至在某些時候挺貼心的,就像他吐槽歸吐槽,擠兌歸擠兌,可是最後還是炒了一盤雞蛋很多的西紅柿炒雞蛋,還是酸甜口的。

這次跟上次一樣,他摳摳搜搜就炒了一個菜,我也不敢敞開了吃,生怕餓著我們周老師。

吃完飯,周含章指揮我收拾廚房,他自己靠在門口抽煙看雪景。

說真的,山裡的雪跟市裡的太不一樣了,它有一種溫柔的震撼,美得讓人沉淪。

我收拾完出來,手凍得都疼,揣在口袋裡,站在周含章身邊跟他一起看雪。

院子裡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雪,我們來時的腳印已經被掩蓋,放眼望過去,像是鋪得平整的奶油。

雪還在不停地下,周含章突然轉身,從門後拿了一個小樹枝出來,我好奇他想做什麼,就一直盯著他看。

他用樹枝做筆,雪地當紙,在上面寫下了兩個字——永巷。

我問他:「周老師,這是什麼意思?」

又叼著煙看我:「新書的書名。」

他的話讓我吃驚不小,因為在此之前甚至沒人知道他的新作品是什麼題材,書名自然也是一點兒風聲都沒有透露過。

永巷。

《永巷》。

看著雪地上被寫下的兩個字,我開始想像一條望不到盡頭的深巷,古代詩人寫「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清亮的箏聲,急驟的簫管,櫻花在深巷裡盛開,垂楊輕撫著河岸。

這是李商隱的永巷,那麼周含章的呢?他的箱子裡有箏聲和簫管嗎?有櫻花和垂柳嗎?

周含章的字寫得好看,哪怕拿著樹枝在雪地裡瞎比劃也遠超於我,難怪他會吐槽我的字丑。

我站在那裡盯著那兩個字看,看來勢洶洶的大雪漸漸把它們掩埋。

我說:「周老師,除了我,您還跟別人透露過這個書名嗎?」

他叼著煙看我,沒回答。

沒回答那就是沒有。

我站在雪地裡開始沾沾自喜。

這是周含章給我的甜頭,讓我終於明白,努力是不會白費的,用了心總歸會有收穫,雖然只是一個書名,但這就是打開周含章世界大門的第一步,之前熬的那幾個夜、翻到快破損的那幾本書,真的值得了。

「周老師,謝謝您。」

「沒什麼好謝的,」周含章把樹枝隨手一扔,回了他的書房,「你吃飽了,該幹嘛幹嘛去吧。」

我能幹嘛呢?

我撿起他丟掉的樹枝,在他書房外面的雪地上寫字。

「周老師!開門!」

我嚷嚷著,讓周含章開門。

他不耐煩地打開了門,目光落在了門前的雪地上。

我這人,小聰明多得很,對付這樣的老男人不能硬碰硬。

我在雪地上寫了他的名字,周含章三個字,然後又畫了個心,把這三個字圈了起來。

很幼稚,但老男人就吃這套,別問我從哪兒學來的,我是不會坦白的。

果然,周含章愣了一會兒,然後……

無情地又關上了門。

 

18

我算是發現了,人類攻略外星人的難度可能都沒有攻略周含章的難度高,他這人簡直軟硬不吃。

我學著我們隔壁寢室男生的操作在雪地上寫名字畫心,人家得到了一個愛的抱抱,我得到了冰冷的、大寫的拒絕。

就在我感嘆周含章不是人的時候,他竟然又把門給打開了。

這就讓我很驚訝了。

周含章站在門口,手裡變戲法似的竟然拿著個相機,他對著雪地咔咔拍了兩張,然後掃了我一眼:「你快回家吧。」

再一次,周含章的房門在我面前關上了。

我被他這一系列操作弄得有點兒茫然,他究竟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啊?

為了避免他再次突然開門,我傻愣愣地在外面又等了好半天,結果當然是……沒有等到他。

周含章這個男人真的行,讓我不得不佩服。

這雪一直在下,我要是再不走可能真的會有麻煩,臨走前我對著書房嚷嚷:「周老師!我走啦!」

他沒理我。

「我頂著風雪回家啦!」我這個人也是有點兒心機的,「明天我再頂著風雪來看您!」

足足一分鐘,周含章沒給我任何回應。

明白了,賣慘這一招在周含章這裡也是行不通的。

我撇著嘴離開,然後就開始後悔。

這雪下得太大,我的電動自行車貼地那一層的車軲轆都快被沒住了,我費勁地推著我的愛車往前走,下山的路是真的有點兒難。

我不敢騎著車下山,生怕一個猛子紮下去我這腦袋就報廢了,於是這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走,感覺自己已經走了很久,耳朵都快凍掉了,然而一回頭發現自己離周含章家都沒走出多遠去。

氣死了。

我當時就在想,要是這會兒周含章良心發現叫我留宿,那我就以身相許。

不過有時候這人啊,真的不要瞎許願,因為當我這麼想完沒多久,差不多三五分鐘吧,周含章開著車追上了我。

晴天霹靂。

我不要對他以身相許。

好在,周含章說:「我下山買菜,要不要捎你一段?」

這種鬼天氣下山買菜?

不過捎我一段我當然不會拒絕,而且他沒讓我留宿,我就不用以身相許了。

我把我的電動自行車放在他的後備箱裡,他這車小,我的自行車放進去之後車後蓋就張著大嘴在風中晃悠,我都怕它被風掀飛。

我坐進副駕駛,沒臉沒皮地問:「周老師,您怎麼這種天氣還要下山買菜啊?」

我說:「您要買什麼可以告訴我,我明天來的時候幫您帶來就行唄。」

他看了我一眼:「好主意,那你下車吧。」

車裡的氣氛突然變得很尷尬,周含章輕笑一聲,發動車子下山了。

我突然明白了公司領導們的良苦用心,他們不僅僅是要我來簽一本書,也不僅僅是想藉著這個由頭來勸退我,更重要的是,他們在磨練我的心智,年輕人剛進入職場,要是連周含章這樣的人都能搞定,那以後的職場之路一定一路通暢。

我懂了,我要感謝公司,感謝領導,感謝周老師。

我雙手攥緊安全帶,時不時回頭確認一下我的電動自行車還在不在。

我們倆一路上沒人再說話,他習慣性高冷,我是習慣性疲憊。

到了山下,周含章把我丟在路邊,自己開車走了,我很想問問,多送我一段路能死嗎?

但我不敢問,我慫,不敢招惹脾氣陰晴不定的周老師。

這位神仙的心堪比海底的針,你就摸吧,你這輩子都別想摸到,不僅摸不到那根針,還會不小心被各種小魚小蝦把手咬個稀巴爛。

很委屈。

我頂著寒風和大雪,騎著我的電動自行車回了家,當天晚上我難得寫了一篇日記。

那個日記本我已經用了五年了還沒寫完。

我在上面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馴服周含章!

確認了,馴服周含章的難度堪比征服全世界,怕是復仇者聯盟來了都搞不定他,他們都不行,我能行?

我看我不行。

 

19

我深知一句話:舔狗舔到最後一無所有。

所以我不去了。

好吧我承認,第二天我沒去騷擾周含章是因為嬌弱的我生病了!

誰能想到我時隔十來年的一場發燒不是因為激烈的性生活,而是因為被周含章無情拋棄在大雪天生生給凍病了。

發燒真的難受,整個人處於半死狀態,我跟組長請了假,柔弱地問:「組長,我這個算工傷嗎?」

組長跟周含章一樣無情:「不算,工資扣半,績效沒有。」

這合理嗎?

我是病假哎!

不過因為我不打算去醫院,所以確實提供不了病假證明,只能忍著。

至於為什麼不去醫院?

試用期還沒開始交五險一金,去醫院要自費,我沒錢啊。

就是摳門。

我買了退燒藥,抱著暖水袋,一個人可憐兮兮地窩在出租屋裡,想想都委屈。

男人也是可以哭的,我爸是這樣告訴我的。

我縮在被窩裡的時候想哭,然後一想到周含章,我就更想哭了。

但我可能天生淚腺不發達,努力了半天,睡著了,眼淚愣是沒擠出來。

這一覺睡得整個人靈魂出竅,夢裡都好像在被下油鍋,難受得要死。

半夢半醒間,有人敲我房門,門外一個男人吼我:「白未!在家呢嗎?有人找你!開門!」

我暈得不行,以為自己在做夢,外面的聲音很快就停了,但過了會兒,傳來了一個很熟悉的聲音。

媽的,周含章入我夢了。

我對這人得執迷到什麼程度了,生病發燒做夢的時候都能聽見他在叫我名字。

這人還沒完沒了的,一直絮叨:「白未!開門!」

我掙紮著睜開了眼,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醒了還是依舊在做夢。

從床上走到臥室門口其實沒多遠,畢竟我這房間也不大,可是對於一個發著高燒的人來說,跟唐僧去西天取經的路途差不多了。

行,我知道我又誇張了。

反正走過去開門用了我全部的力氣,當我打開房門模模糊糊地看見站在那兒的人時,已經站不住了。

嬌花啊嬌花,我白未可真是一朵沒什麼出息的嬌花。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為什麼當初我跟大學室友提起我性取向的時候,他說的那句話了,他說:「我看你只能當受。」

不愧是我的室友,真是火眼金睛。

門外的人長了一張跟周含章很像的臉,不過他今天剪了頭髮刮了鬍子,穿得還挺像那麼一回事兒的,發燒燒糊塗了的我看著他覺得這人好他媽帥啊!

我倚著門框看他,然後就無力地往下滑。

他趕緊扶住我,我隱約聽見他問我:「你真病了?」

那不然呢?我又不是演員,不對,現在有的演員怕是都沒這麼好的演技。

我連吐槽的力氣都沒有,像個麻袋被他抓回了臥室。

這人把我丟在床上,給我穿上了羽絨服,可能覺得我死得還不透,解下自己的圍巾試圖勒死我。

我昏昏沉沉地被他背著出了門,趴在他背上的時候,我唯一的反應是:哥哥先睡一覺。

反正全程我都像個白痴,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坐在周含章的車上了。

「周,周,周老師?」

周含章沒搭理我,我就以為是幻覺。

既然是幻覺,那就得掐他一把。

我伸手掐他臉,然後被他給罵了。

行,確認了,不是幻覺。

我耷拉著腦袋,整個人燒得快魂飛魄散了還要挨罵,我真的慘。

不過……

「周老師?你怎麼來了?」

他還是不理我。

「周老師,你是不是因為我今天沒去,所以擔心我?」發燒的我話也不能少。

其實我沒什麼力氣說話,但是總覺得這種狀況下很適合賣慘。

我真的挺敬業的,都這樣了還想著我的工作。

打工人,打工魂,燒而不死能成神。

我覺得經此一戰,我要成神了,成神了就能拿下周含章了。

後來周含章終於開口了,他說:「你別衝著我說話,我怕你傳染我。」

草。

對不起,我粗俗了,但我真的忍不住。

周含章從來不讓我失望,草。

 

20

我這病生得妙,它妙就妙在,我竟然有幸能讓周含章為我鞍前馬後。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周含章帶著我去了醫院,把我像個稻草包一樣丟在等候區的椅子上,然後拿著我的身份證去填寫病歷本,但沒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問我:「你手機號碼是多少?」

真是令人心碎的問題,我粘了他這麼久,他連我的手機號碼都不知道。

我報了一串數字,他唰唰幾筆寫好。

我坐在那裡被他裹得像個笨拙愚蠢的大粽子,我說:「周老師,我沒錢。」

周含章理都沒理我,直接去排隊掛號了。

醫院啊,尤其是好一點兒的醫院,不管哪個窗口、哪個診室,門口永遠都大排長隊,我一直覺得生病的人要是一個人來折騰這一趟,還沒看上醫生就先升天了。

得虧,我有周含章。

他排隊,他交錢,他跑前跑後,我就負責坐在椅子上犯困。

發燒讓人渾身無力,我眼皮都支不起來。

周含章掛完號,過來又像是拎麻袋一樣拎著我上樓,我問他:「周老師,能給我整個擔架嗎?」

「你說呢?」

「不能。」

我乖乖靠在電梯的角落,嘆氣。

「別嘆氣。」

我以為他是想安慰我,沒想到他下一句說的卻是:「會傳染。」

煩死了。

這個人真的煩死了。

就這麼折騰了得有兩個多小時,我終於坐在了注射室。

一開始醫生還有點兒想勸我別掛水,讓我回家吃點藥,說年輕人體質好,能不打針就別打針了。

但我堅持要打針,我說:「醫生,您不知道,雖然我年紀不大,但工作辛苦,身體已經被糟蹋壞了,靠吃藥,怕是挺不過今晚。」

我說話的時候,很虛弱,還靠著周含章。

當然,這些話不只是說給醫生聽的,也是說給周含章聽的,我最會賣慘了。

我還說:「醫生,您辛苦了,給我開幾瓶藥讓我打針吧,我就是一個底層的打工人,得趕緊好起來賺錢養家餬口。」

醫生可能是被我打動了,也可能是單純不想聽我說廢話,總之,還真的給我開了三天的吊瓶。

挺貴的,好幾百。

周含章應該不會讓我還錢吧?

我坐在注射室的椅子上哼哼,周含章冷臉站在一邊看著我。

護士特別溫柔,過來給我打針的時候問我是不是沒怎麼吃東西,血管都是癟的。

「嗯……」這回我不是賣慘,是真的慘,「昨天晚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

發燒的人是沒有胃口的,而且渾身發虛,也沒力氣去搞吃的。

好慘,我真的好慘。

周含章怕是看不下去了,竟然在我打針的時候轉身就走了,我估摸著這人是暈針,不敢看,那麼大個男人了竟然怕這個,我終於有了嘲笑他的把柄。

我有兩瓶藥需要打,護士說全都打完估計得一個多小時。

她走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一抬頭,注射室的其他人都有人陪。

我的心像寒冬的樹一樣,枯了。

生活讓我疲憊,生病讓我痛苦。

我靠在椅子上閉了眼,準備小憩一會兒,估計待會兒慢慢就能退燒了。

然而我還沒睡著,感覺有人在靠近我,我一睜眼,發現周含章回來了。

「周老師,你幹嗎去了?」我本來是想吐槽他的,但怕他讓我還錢,於是決定裝乖。

剛問完這句話,我就看見了他手裡拿著的塑料袋。

裡面裝的是什麼呢?

小蛋糕、上好佳芝士條、旺仔牛奶、QQ糖還有一大桶星球杯。

我笑出了聲:「周老師,你給我買的啊?」

他沒說話,坐在我身邊,打開了小蛋糕的包裝遞到了我嘴邊。

這小蛋糕聞著挺香甜的,但我現在真的吃不下。

可是難得這男的有心,我得給他面子。

我張開嘴乖巧地咬了一口,低頭在嘴裡嚼的時候,沒忍住笑出了聲。

「笑什麼?」他問。

我轉過去看他,對他說:「你好像把我當成小孩兒了。」

周含章這人,其實還有點兒可愛呢。

 

21

周含章說我:「你本來就是小孩兒。」

這我就驚了。

怎麼說呢?既驚嚇又有點兒驚喜。

不過說真的,跟他比的話,我確實挺……年輕的。

不能說男人小,這不合適。

不過周含章也真的不會照顧病人,哪有給病人買這種東西吃的?雖然我挺喜歡,但生病的時候真的吃不下。

醫院附近的小超市也是真的挺坑,估計他這一袋子沒少花錢,這小蛋糕還不好吃,我吃了兩口,吃不下了,轉頭剛想跟他說我不吃了,結果對上他那雙眼睛,我立刻就慫了。

我是病人,還得寵著他,真的好累。

就這樣,我逼著自己吃了那個不好吃的小蛋糕,撐得有點兒噁心,坐在那裡開始犯困。

什麼時候睡著的我不知道,但我是被周含章叫醒的,他說:「醒醒,我去叫護士拔針。」

他說話的時候我還有點兒恍惚,迷迷瞪瞪地看了一眼藥瓶,原來一個小時這麼快就過去了。

我能明顯感覺到自己退燒了,可整個人還是很虛,虛到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我聽話地坐直,這時候才意識到原來我是靠著周含章睡的。

怎麼說呢?

怪不好意思的。

我坐直了,他起身了。

周含章冷著那張臉往外走去叫護士,我真怕他把人家漂亮溫柔的小護士給嚇著,因為那人那表情,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來醫鬧的。

不過話說回來,退燒之後我的腦子重新開始運轉,這才發現周含章今天是拾掇過自己的。

挺不可思議的,他竟然也學會注重形象了。

剪了頭髮刮了鬍子換掉了他的「半永久」灰色開衫,突然就變帥了。

周含章很快就跟著護士回來了,拔針的時候我這人腦殘手殘的,沒按好,愣是出血了。

周含章在一邊吐槽:「笨。」

我撇嘴:「謝謝誇獎。」

就這樣,我依舊裹得像個行走的粽子,慢慢悠悠地走出了注射室,周含章像我的家長,跟在我身後,手裡拎著那一袋子零食。

我可真是生病男人最好命,竟然能讓周老師屈尊降貴地來照顧我。

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我後知後覺地問他:「周老師,你怎麼來我家了?」

生病的人反射弧長得可以繞地球一圈,好幾個小時都過去了我才想起來問他這個問題。

他說:「快走,送你回家。」

這人從來不會轉移話題,因為他可以理直氣壯地拒絕回答一切他不想回答的問題。

撒嬌耍賴那招在周含章面前是沒用的,要是有用我也不至於到現在還沒簽下他的書。

這人軟硬不吃,我只能認命。

跟著他走,上了他的車。

他把那一袋子零食丟在我懷裡,讓我自己抱著。

我真覺得自己現在這樣像個傻子,被我爸看見會嘲笑我一整年。

回家的路上,我頭暈暈的,又困又乏,但總覺得應該說點兒什麼。

「周老師,今天真的謝謝您,」我乖巧又有禮貌,「要不是您,我恐怕就要燒死在家裡了。」

周含章這人,連個反應都不給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幹嘛。

一路上我這嘴叭叭的就沒停過,吹捧他,使勁兒吹捧他,說他熱心腸,說他溫柔又善良,誇完了內在,還得誇誇今天的周老師帥氣無敵,往那兒一站就能迷倒九億少女。

快到家的時候,周含章說:「你不累嗎?」

「還行。」其實挺累的了,但我覺得我還能再誇一會兒。

「我挺累了。」

行吧,明白了,這是又嫌我煩了。

我乖乖閉嘴,然後就睡著了。

生病的人是不是真的很容易犯困啊?反正我是。

稀里糊塗地睡著,稀里糊塗地醒過來。

我睜眼的時候發現自己還在周含章車裡,而他的車就靠邊停在我家樓下。

他人不在,我往外面一看,發現他在車外抽煙。

我們應該到了有一會兒了,他竟然沒叫醒我,什麼意思?他到底在想什麼?

我坐在車裡看他,看著他站在冷風中皺著眉抽煙,風把他的大衣衣角吹得飛起,我好像都能聽見狂風呼嘯的聲音。

他到底在想什麼?

我想起自己的那個筆記本,也不知道寫得滿滿登登的筆記究竟有幾句話能正中他的心。

這人太難琢磨了,看遍了他的書,也看不懂他這個人。

突然,周含章轉過來看向車裡,我們四目相對,他怔了一下。

他怔了一下,我的心也跟著「咯噔」了一下。

我「咯噔」個什麼勁兒呢?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突然之間緊張了起來。

 

22

搞文學的,挺多都挺能搞浪漫。

當然,不絕對,我沒說全部。

我呢,雖然沒搞文學,但我學文學的這些年被文學搞得倒是死去活來,不管春夏秋冬,不管風霜雨雪,每天吭哧吭哧背這個寫那個,也挺浪漫的。

以上是我燒糊塗了在胡言亂語。

不過我確實是個挺能給自己加戲然後強行浪漫一下的人。

所以,當週含章掐滅了煙拉開車門的時候,我腦補出的是很溫馨的一幕——他溫柔地問我:「睡醒了?能走嗎?要不要我背你上樓?」

但周含章畢竟是周含章,如果真的這麼配合我的演出,他就不是周含章了。

副駕駛的車門被拉開,我敬愛的周老師冷著臉說:「下車,回你家睡去。」

行,可以,很不錯。

我坐在那兒沒抬腿,耍賴,低頭撕開了QQ糖的包裝,塞了一顆Q彈的糖果在嘴裡。

「周老師你吃過跳跳糖嗎?」我說,「就是放在舌頭上會噼裡啪啦響的那種。」

周含章對我的提問表示沒聽見,依舊杵在那裡,等著我下車。

北風呼嘯啊,呼得我那叫一個冷。

我說:「周老師,我還在生病。」

周含章可能良心發現了,覺得確實不太好,於是伸手把我懷裡的那一袋子零食拿過去,對我說:「下車回家。」

這人真的學不會溫柔。

我也是累了,懶得跟他計較,當然,也主要是因為我計較不過他,我發現他這個人真的不通人性的。

我不情不願地下車,他把零食遞給我。

「你這就要走了啊?」我問他。

「明天到時間記得去打針,後天還有兩瓶藥,多睡覺多喝水,別熬夜。」他說完,轉身就拉開駕駛座的車門坐了上去。

我這個「粽子」站在那裡默默目送他離開,然後孤零零地回家了。

家裡還是很暖和的,我回去之後覺得渾身發虛,就衣服都沒脫直接趴在了床上。

過了差不多二十來分鐘吧,又有人敲門。

我跟人合租,之前周含章來的時候是我室友給開的家門,但這會兒室友好像不在,外面那人一直敲個沒完,只能我這個病人掙紮著起來去開門。

誰啊誰啊誰啊?誰這麼煩人啊?

我心裡抱怨,臉上也沒好臉色。

然而打開家門,發現外面站著的竟然是周含章,他手裡提著一份飯,塞給了我,然後半個字都沒留下,轉身就走了。

這男人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還沒反應過來呢,他已經消失在了走廊的盡頭。

我低頭一看,真的了不得,參雞湯。

我家小區外面有一家參雞湯,深受姑娘們的歡迎,當然我也挺喜歡的,但最便宜的一份還要五六十,我捨不得買。

這是給我的?

應該是給我的。

我拎著參雞湯回了自己的房間,把它放在桌子上盯了半天沒敢動筷子,怕周含章待會兒來跟我說不是給我的,讓我賠錢。

過了差不多十來分鐘吧,周含章再沒消息了,我估摸著,他應該不會來「討賬」,於是火速打開蓋子,雖然病還沒好,但動作還是很麻利的,一隻雞,沒一會兒就被我給消滅了——我連湯都喝乾了。

果然吃飽了有力氣,我躺在床上渾身是汗,昏昏欲睡,爽得不行。

此刻的我是吃人嘴軟的我,因為一份參雞湯,改變了我對周含章的看法。

他是個好人,只不過不太會說話。

我暈暈乎乎又睡著了,起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整個人都感覺好多了,不發燒不頭疼,又是好漢一條了。

換了身衣服,收拾了垃圾,裹著大衣下樓扔垃圾的時候正好遇見下班回來的室友,室友問我:「你好了啊?」

「我覺得是好了。」

他笑:「今天來找你那人是你老師?對你真好啊。」

老師?周含章?

「啊不是,就是剛認識的一個不太重要的人。」

我室友笑出了鵝叫:「不太重要?我看今天他背你出去的時候,被你嚇的臉色那叫一個難看,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媳婦兒早產了呢!」

怎麼說呢?

我這室友他沒壞心眼,但是跟周含章一樣,不太會說話。

「他?」我呵呵呵呵地笑了幾聲,「他性格差得很,才不會有媳婦兒呢!」

說完,我突然覺得自己對不起周老師的參雞湯,在心中默默跟他道了歉。

對不起周老師,我不該這麼說您,您一定會找到一個貌美如花身嬌腰軟體貼入微的媳婦兒的!

 

23

大概因為我年輕,身體還是好,也大概是因為我天賦異稟,有自我修復的特異功能。

當然,也大概是因為我打針了,而且吃了一頓昂貴且好吃的參雞湯,總之第二天我就又活蹦亂跳的了。

我這人,病一好就琢磨著工作的事兒了,閒不下來——好吧我承認,其實是因為窮,不得不繼續拚命工作。

一大早我去了公司,跟組長簡單匯報了一下周含章這邊的進展。

「我已經知道他新書的書名了,所以勝利應該就在眼前了。」我們年輕人,真的很容易盲目自信。

不過組長聽到我的這句話之後也就只是對我笑了笑,沒有打擊我,他可真是個好人。

組長問我:「他新書書名叫什麼?」

事實上現在的書名並不意味著什麼,很多時候這些作家老師都會反覆修改文稿,不僅文稿內容會變,連書名都可能變得十分離奇,離奇到你都想不到它最初叫什麼。

總之就是,初稿的名字和出版的名字不說一模一樣吧,至少也是毫不相干。

上面那句話要是拿給我組長看,他一定會甩我白眼,因為嚴格來說……行吧,就算不嚴格來說它也是個病句,但這是我們年輕人最近很流行的網絡用語,暗藏玄機,字字都充滿了嘲諷。

我們這代「網絡衝浪人」對文字的拿捏真的非常厲害,語不驚人死不休。

「說話啊,叫什麼啊?」組長見我半天沒出聲,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回魂兒了!想什麼呢?」

「我不能說。」我膽子是真大,竟然以下犯上,跟我的組長大人玩起了神秘來。

組長顯然也沒想到我會這麼說:「啊?」

「我得保密。」我說,「周老師只告訴了我一個人,所以我要給他保密。」

我能感受到組長的震驚,他大概以為我腦子燒壞掉了。

「白未,你想什麼呢?」

「組長,我今天要去周老師那兒,」我這人一直都不是什麼能守住秘密的人,為了不說露了,只能先跑路,「你等著我給你帶好消息回來吧!」

於是,我在組長看傻子一樣的注視下逃走了,下樓的時候我還在想要是因為這個我被扣了績效扣了工資或者被勸退了,周含章可真的就欠了我一個超大的人情。

不過他那人那性格,估計就算知道欠了我的也不會還。

他不是人。

他不通人性。

天還是很冷,我大病初癒,沒騎我的電動自行車,坐公交車去的周含章家。

公交車在山腳下停穩,我一下車差點兒被呼嘯著的冷風給直接掀翻。

當我縮著脖子邁著步子艱難地往山上走時,我滿心想的都是:周含章,我可太寵你了。

不過周含章這人可能真的是上天派來禍害我的,我還虛弱著呢,他就又給了我一記重拳——當我費勁地上山時,他又開著車載著美女下山了。

周含章的車停在我身邊,我們倆對視,然後我瞄向坐在他身邊的美女。

還是上次見過的那個,他們倆似乎很熟啊!

周含章問我:「你在這兒幹嘛呢?」

我:「鍛鍊身體啊,冬天登山不僅能強身健體還能磨練意志。」

顯然我在胡說八道。

顯然我有點兒不高興了。

我不高興的是,我辛辛苦苦去看他,他卻跟美女親密互動,而且我來找他這麼多次,他都沒說特意送我下山,果然,周含章是個老色批,對我那麼狠心,對美女憐香惜玉。

我說:「周老師再見,我繼續健身了。」

說完我氣鼓鼓地繼續往山上走,也不知道走個什麼勁兒。

不過下一秒我就被周含章叫住了,他說:「小白!上車!」

小白?

他也看《蠟筆小新》嗎?

我回頭看他,發現他從車上下來了。

周含章這人真的不做人,他拉著我的圍脖把我拉到了他車邊上。

他給我開了車門,讓我坐進後面。

「勉為其難給你個面子。」我發誓我本來不想上車的。

坐上車之後,前排的美女回頭看我,笑著和我打了個招呼。

「你好你好,」我說,「我是周老師的仰慕者。」

她笑得特漂亮,美女真是讓人賞心悅目。

她說:「你好。」

周含章開車下山,像上次那樣,把美女送到了公交車站點就讓對方下車了。

美女下車前很認真地對周含章說:「含章,你再考慮一下吧,給我們彼此一個機會。」

我這一聽,很曖昧啊!

周含章沒表態,傲嬌得很。

美女走了,我湊上去抱著駕駛座的座椅探頭對周含章說:「周老師,那是你女朋友嗎?」

周含章抬手一巴掌呼到了我的臉上,冷酷無情地說:「坐回去,閉嘴。」

我翻了個白眼,坐回了後排座位,之後周含章就把我載到了醫院,抓著我打吊瓶去了。

他好像我爸。

 

24

我真的搞不懂周含章這個人了。

說他不通人性吧,他時不時還挺會照顧人的。

但要說他是個好人,偶爾他也真不做人事。

我打針的時候累,就想靠他一會兒,結果他直接把我推到一邊,讓我好好坐著別碰他。

這是人能說出來的話?

我是病人,我不能生氣的,生氣不利於傷口癒合——我是說我心上的傷口,真的,年紀輕輕的我已經被他傷透了心。

周含章陪著我坐在那裡打吊瓶,我還惦記著剛剛那個美女。

美女是真的美女,長得漂亮氣質好,怎麼說呢,不知道她為什麼看上週含章。

不是說周含章不好的意思,周老師拾掇了一下自己之後是挺帥一叔叔,但他性格不好啊,性格不好說什麼都白搭。

美女應該被疼愛,而不是整天跟這個男人受氣。

我說:「周老師,沒想到您桃花這麼好。」

「我家沒種桃花。」周含章今天似乎是有備而來,他竟然隨身帶著本書,我打吊瓶的時候他就坐在一邊看書。

我挺服氣的,注射室有小孩兒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尖叫聲,還有各種吵吵鬧鬧的聲音,在這樣的環境下他竟然還能看得進去書?

當然,我也不確定他到底看進去沒有,反正二十分鐘了,沒見他翻頁。

「我不是說那種桃花,我是說你異性緣好。」我說,「今天坐你車上那個姐姐,她好漂亮。」

周含章轉過來看我:「你什麼意思?」

「啊?」

「她已經結婚了。」周含章可能覺得還不夠,又補了一句,「女兒已經兩歲了。」

我震驚:「周老師,你這……」

我尊稱他一句「老師」,他竟然給我搞婚外情?

周含章看著我的表情有些不耐煩,我只好收起我的戲癮:「哦。」

不編排他了,等會兒他該生氣了。

不過,讓我沒想到的是,那個美女的真實身份讓我更氣。

原來美女姐姐是另一家出版社的編輯,她跟周老師認識好幾年了,之前也合作過,這次也是來找他談新作品的。

搞了半天,是來跟我搶人的!

我一把抓住周老師的手:「周老師!」

周含章把他的手抽出去:「有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您不會答應她了吧?」

「沒有。」周含章十分冷酷,「我說了,那本書我沒有出版的打算。」

說來也是奇怪,既然沒有出版的打算,那為什麼要放出話來?

這種人哦,我見得多了,其實就是在廣撒網,想撈一條大魚。

這位周老師看起來好像與世無爭人淡如菊,但實際上也是個算盤打得劈啪作響的精明文化商人。

「你又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我說,「就是沒想到大家都知道你有新作的消息了。」

周含章好像聽懂了我的弦外之音,他說:「白未是吧?」

「哎對!」這位哥,不是,這位叔終於記住了我的名字,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在我面前說話不用拐彎抹角的,」周含章瞥了我一眼,「我有新書的消息不是我自己放出去的,之前有人來拜訪看到了我的稿子,之後到底怎麼傳的我不清楚,但我當時已經明確表明這本書不會出版。」

「為什麼啊?」我問他,「都已經寫完了,為什麼不出呢?」

一個作家寫一本書,費時費力費感情,每個人都希望自己寫完的作品能遇到一個好的出版社好的編輯,這也算是有了好的歸宿,當然,要是能有一個好的銷量就更好了。

周含章怎麼就這麼「不走尋常路」?

他沉默了一會兒,我琢磨著可能我又話多惹他煩了。

「這本書是為了一個人寫的,」我以為他不會搭理我,卻沒想到竟然真的開了口,「是只屬於我們兩個的,我不覺得有必要讓無關的人看到它。」

他說完,繼續低頭看書,而我開始認真琢磨他的話。

為了一個人寫的。

只屬於他們兩個人。

是誰呢?

一個在如此冷淡的周含章心裡舉足輕重的人,一個在他的世界佔有絕對位置的人。

家人嗎?還是愛人?

我轉頭看向周含章,他低著頭看手裡的書。

「周老師,您在看什麼?」

「耶茨,《十一種孤獨》。」

我想了想,得寸進尺地問他說:「我能跟你一起看嗎?」

「不能。」

「哦。」

 

25

我跟周含章的關係很微妙,當組長問我進度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他。

說挺好吧,周含章明顯對我挺不耐煩的。

說不好吧,周含章似乎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照顧我。

我打完吊瓶,對周含章說:「周老師,明天我自己來就行了,不用您特意下山陪我。」

周含章收起他的書:「我沒有。」

「你不是特意來陪我的嗎?都隨身帶書來了,就是吧?」

「我沒有。」

這男人,嘴比什麼都硬。

我們倆往外走的時候我偷瞄他,他走得快,我得小跑著才能跟上他。

「周老師,你現在要去哪兒?回家嗎?」

周含章不太想搭理我,擠出人群,給我一種很想甩掉我的感覺,但我多機靈啊,絕對不可能讓他得逞。

我成功在他上車前逮到了他,還死皮賴臉地坐上了他的副駕駛。

周含章看看我,我也看看他。

「周老師,您現在要去哪兒?」

「你回家?」他問。

說起回家,我有個問題還沒搞清楚。

「我能問您件事兒嗎?」

「不能。」

雖然他說不能,但我就當聽不見,我問:「您到底是怎麼找到我家的啊?」

他能把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樣地下山這事兒就稀奇,該不會是出來相親的吧?

周含章這人就是傳說中十巴掌打不出一個屁的類型,任我怎麼問他都不說話。

他開著車把我送到一個公交站點,然後催著我下車。

我心生一計,乖乖下車。

我下了車周含章立刻開車走了,沒兩分鐘我等的車就過來了。

從小到大,我這人其實沒什麼志氣的,唯一的人生目標就是活得快樂,畢竟人生短短幾十年,不好好享樂不好好做自己想做的事兒,活著還有什麼勁?

所以,我現在要去做令我快樂的事情了。

我坐著公交車到了山腳下,下車時冷風直接甩了我一個大耳光。

真冷啊。

眼看著年底了,溫度越來越低,山上不像市區裡,下了雪之後有環衛工人清理,這邊沒人管的。

我踩著打滑的路面上山,看了眼時間,這會兒去了或許還能蹭周含章一頓飯。

不過我其實並不確定他是不是跟我分開之後就直接回家了,萬一他不在家,我就只好等著。

苦肉計,我都想好了,他最好不要在家,我就杵在他家門口可憐兮兮地等他,等他回來的時候就會看見一個瑟瑟發抖的我,到那時,周含章對我心生愧疚,我說什麼他都會答應。

沒錯,我又開始做夢了。

上山的路真的累,我呼哧帶喘,到後來竟然出了一身的汗。

我突然好奇周含章以前住的地方在哪兒,也好奇他究竟出了什麼事一定要賣掉房子去解決。

不過話說回來,周含章挺適合這種山中隱居的生活的,在他新書消息被放出去之前,應該一直逍遙自在沒人打擾,我也想過這樣的生活。

主要是,我覺得他應該不缺錢。

不缺錢的生活,就是好生活。

我敲響周含章家門的時候已經累得快說不出話了,其實我平時沒這麼弱,肯定還是因為病剛好。

敲門敲了半天,在我以為他真沒回來的時候,我敬愛的周含章老師打開了他的門。

這場面似曾相識,他穿著他的半永久灰色毛衣開衫,叼著他的煙。

周含章看見門口站著的是我,明顯有些意外。

「你怎麼又來了?」

我說:「周老師,我們能進去說嗎?我快累死了。」

我真是跟他混熟了,膽子都開始大了,竟然敢對他提要求了。

「我特別渴,能給我接杯水嗎?」我就是典型的得寸進尺,周含章沒把我丟出去真的是他人帥心善。

他讓我進了屋,給我接了水,我坐在那裡還在喘。

他把水杯放在我面前,冷著那張臉看我說:「你怎麼又來了?」

我喝了一大口水,喘了一會兒,終於緩過來了。

我說:「我是來謝謝你的。」

周含章皺眉,可能想不到我究竟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周老師,」我說,「我剛剛想到你親自照顧生病的我,我卻還沒正式跟您道謝,這心裡就不舒服,所以剛跟您分開我就來了,我得登門感謝才能表現出我的誠意。」

「想表現誠意?」

我點了點頭。

他走到桌子的另一邊,拉開抽屜,遞給我幾張單據:「把醫藥費還我吧。」

我後悔了。

我不該來的。

 

26

我覺得遲早有一天我會被抬出周含章家——被氣暈了,救護車來抬的。

他把醫院的那一小疊收款單放到我面前:「倒是沒有多少錢,你是現金還錢還是轉賬?」

我笑笑,把單據拿起來放到自己的口袋裡:「等我發了工資就還您。」

先欠著吧,我倆也算是有了羈絆了。

我在周含章面前裝虛弱:「周老師,為了跟您道謝,我一路呼哧帶喘地走過來,病情好像加重了。」

「那就回家躺著去。」他倒是一貫的冷酷作風。

周含章說完這句話,自己拿了本書坐在一邊看,也不管我,任我自生自滅。

我餓了,也不好意思催他做飯,就湊過去問:「周老師,我給您做飯吧。」

他抬眼看看我:「我的廚房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嗎?」

他說這話才是真的對不起我!

不過,周含章應該是懂了我的暗示,竟然真的放下了書,出門做飯去了。

他做飯的時候我沒跟著,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偷偷拿了本書坐在一邊看了起來。

我看的是周含章之前帶去醫院的那本《十一種孤獨》,有一說一,我看耶茨的書總是進入不了狀態,之前在學校圖書館借閱過《好學校》和《革命之路》,都是看了幾頁就火速還了回去。

我曾經掐指算過,我跟耶茨這位大師八字不合,就像我跟周含章也不太合一樣。

不過這次就很奇怪,或許因為這本書是短篇小說集,我竟然看得還挺起勁。

《十一種孤獨》,十一種人的十一種生活,耶茨冷峻的筆觸直接把那種普通人的孤獨感寫進了讀者的心裡,全部都是尋常可見的小人物,生活的困窘、不被理解和接納,每一頁紙都充滿了嘆息,這是我第一次在讀他的作品時有了代入感。

我看得入了迷,連周含章什麼時候回來的都不知道。

當一隻手敲了敲我的腦殼,我被嚇了一跳。

「幹什麼呢?」他質問我。

「偷你的書看。」我毫不避諱,並且理直氣壯,「這本書真好看。」

周含章掃了一眼我手裡的書,又看了一眼時間:「一分鐘一塊錢。」

「……什麼?」

「我的書,你讀一分鐘,收費一塊錢。」

奸商!

「周老師,你不對勁。」我真的震驚了,周含章什麼時候變成了無賴?

周含章沒搭理我,轉身往外走:「我去吃飯,你看完書記得來付錢。」

不看了不看了,可是不敢再繼續看了。

我放下書,小跑著跟著他去了廚房。

餐桌在廚房的另一側,我進去的時候看了一眼桌上的菜。

今天的周老師挺大方的,竟然炒了兩盤菜,不過很可惜,這人依舊摳門,兩盤菜都是素的。

我問周含章:「周老師,您吃素啊?」

「要是吃人不犯法,我倒是不介意吃了你。」他坐在椅子上,說完之後怔了一下。

好在我知道周含章對我沒什麼意思,不然我真的會想歪,還會想得很歪。

「周老師,您會做糖醋肉段嗎?」我說,「明天我來的時候可以帶肉,您會做嗎?」

周含章看了看我,半天問了句:「你是把我這兒當食堂了?我是你家廚子?」

這就尷尬了,我只能火速道歉。

本來以為周含章會繼續諷刺我,結果他卻說了句:「會做。」

怎麼說呢?

這人的性格真是讓人捉摸不透。

「您可真厲害。」我笑得毫無誠意,因為覺得他是不會做給我吃的。

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第二天我來的時候,他正在做菜,做的就是糖醋肉段。

我問周含章:「周老師,您是因為昨天我說的那句話所以才做的這個嗎?」

「不是。」他說,「這菜不是給你的。」

不是給我的?那你遞給我筷子幹什麼?

口是心非的男人,我快被他逗得笑暈過去了。

那之後的好幾天我每天中午和晚上都在周含章家做菜,他下山買菜的頻率飆升,我對此表示十分抱歉。

於是,在一週結束的時候,我決定交點兒伙食費。

周含章說:「不夠。」

「啊?」我一個星期給他二百塊,還不行啊?

「買菜、加工、下山的油錢,」周含章說,「你還欠我醫藥費和借書的錢,二百塊不夠。」

我終於意識到跟他一比,我以前的得寸進尺都不配叫得寸進尺。

「那完了,我還不起了。」我把二百塊錢揣進口袋,開玩笑似的跟他說,「不如我以身相許吧。」

周含章盯著我看看,然後說:「不要。」

 

27

如果我有錢,還很閒,那我一定要給周含章買一個微博熱搜,內容就是——周含章不識好歹。

我以身相許他竟然不要?

他不是不識好歹是什麼?

不過話說回來,我也就開個玩笑,非常真實的玩笑話,他要是真的說「行」,那我撒腿就跑。

「周老師,您眼光實在獨到,」我開始陰陽怪氣,「我這種普通帥氣小夥也確實入不了你的眼。」

周含章坐在那裡看書喝咖啡,抬眼看了我一下,很快就又不搭理我了。

我最近整天泡在他這裡,他已經可以在大部分時候把我當成空氣了,當然,不是說他沒我不行的意思,只是說我存在感很低,他可以當我不存在。

他看他的書,我看我的書。

不對,我看的也是他的書。

他還是不太跟我聊新書的事情,偶爾我試探著問一問,他立刻就趕我走。

我有時候也挺洩氣的,覺得工作確實保不住了。

這些日子我整天在周含章這裡混日子,一個星期有那麼兩三個上午會去公司跟組長匯報情況,毫無進展的工作匯報讓我抬不起頭來,而且聽同事們說,公司年底要裁員了。

這不就已經是年底了嗎?

坐在我隔壁工位的姐姐已經開始準備轉行,她是我們部門的營銷編輯,所謂「營銷」那就是想辦法打廣告賣書,然而這是個做什麼都要花錢的世道,網絡營銷做得好的,那都是真金白銀砸出來的,至於我們,營銷費用燒得可憐,你把一本書全部的營銷經費都砸出去也不夠塞人家牙縫的。

那姐姐說:「幹不下去了。」

我想勸勸她,因為能感覺到她是喜歡這個行業的,然而她的話讓我聽了也覺得喪氣。

她說:「昨天我算了一筆賬,就咱們部門的書,不是青春文學不是暢銷小說,做最普通的裝幀,用最普通的紙張首印8000冊,定價40塊,但咱們都清楚,定價歸定價,我們給經銷商的價格一般都會給到5折左右,算下來收入項是多少?」

我拿著小本子在一邊算,她就笑。

「收入項有了,接下來我們算算成本和其他支出。」

「稿費扣除、設計費用扣除,還有出版社的管理費用、審稿費用、紙張費用、印刷費用,」姐姐喝了口水說,「咱們都不算人工成本和時間成本了,再扣下去真要賠了。」

她嘆了口氣:「你算算,還剩下多少錢?」

保守算下來,只剩下兩三萬了。

「老闆不是慈善家,這兩三萬不可能都拿來做營銷,」她靠在椅背上看著自己的電腦說,「每次我去各個渠道做新書推薦都很忐忑,就怕人家跟我談錢,遇到好說話的、真喜歡書的、什麼條件都不提只要書喜歡就願意幫忙推薦的,我真的恨不得抱著對方哭。」

我想起自己剛來的時候聽見領導在大辦公區跟組長的對話,說這個榜單要拿下那個榜單要拿下,然後組長弱弱地說了一句經費有困難,領導直接表示震驚:「我們的書還需要花錢買榜單?」

領導畢竟是領導。

領導有時候真的在天上飄。

「做不下去了。」營銷編輯的那個姐姐說,「我這台發電機真的發不出電了。」

那天我離開公司之後還是去了周含章家,可能我整個人太喪了,連不通人性的周老師都看出我情緒不佳。

他給我煮了湯,問:「不喝?」

「沒有胃口。」嘴上說著沒胃口,但我還是拿起了小勺子。

吃飯的時候我對周含章說:「周老師,你家需要保安嗎?保潔也行。」

「什麼?」

「當然,如果需要一個每天混吃混喝的寵物就再好不過了。」

周含章看著我說:「你又打什麼小算盤呢?」

「沒有,我是在為自己做新的職業規劃。」我說,「今天跟同事聊了一會兒,覺得圖書出版行業已經夕陽到不能再夕陽了,我們部門更是舉步維艱,年底公司裁員,我肯定會被踢出去,再找工作也難,你要是需要保安保潔我來給你打工行不行?」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勺子輕輕地在湯碗裡攪和,攪得我心煩意亂。

「你當初是因為什麼進的這家出版公司?」

「怎麼說呢?情況比較複雜。」我說,「因為只有這麼一個工作機會。」

周含章抬頭看我。

「不過我確實喜歡這個行業,麥克斯·珀金斯是我的偶像。」當年看了《天才的編輯》那本書,得知我很喜歡的菲茨傑拉德、海明威等作家都是他發現的,瞭解了他們之間發生的一些事,突然就感受到了編輯的力量,我就是那時候開始決心做圖書編輯的。

我說:「雖然我沒辦法成為第二個麥克斯·珀金斯,但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樣陪伴作者走出獨一無二的路來。」

周含章沒有說話,我抱著湯碗嘆氣:「周老師,這次不是故意跟您賣慘,我是真慘,因為我的理想怕是要在年底前就夭折了。」

 

28

在進入這個行業之前我就知道這不是什麼賺錢的領域,但可能真的是我有點兒天真吧,總覺得這是一個充滿了文學理想的地方,人文關懷比金錢更重要,理想和熱愛才是最值得追求的。

然而才進入職場沒多久我就已經看到了現實的殘酷。

或許我也應該轉行,趁著陷得還不太深,轉身撒腿就跑,我有的同學畢業之後會老家開了個輔導班,教小學生寫作文,每個月賺得比我這大城市的社畜多好幾倍。

這麼一想,我心更苦了。

周含章看了我一眼,然後說:「人都天真過。」

我一聽,這人還真是鐵石心腸,我都這麼慘了他還不為所動,這種時候他難道不應該憐香惜玉英雄救美嗎?

難道我不香?

我不美?

不對,一定是他不通人性,而且不是英雄。

很氣,也很喪氣。

「周老師,都這種時候了,我以為你會說點兒別的。」

我憂鬱地喝著湯,憂鬱地看著他。

他也抬頭看了看我,然後說:「我家不需要保安,也不需要保潔。」

「我……」

「寵物也不需要。」

我真的不應該對周含章抱有任何的期待。

「算了。」我嘆氣,「周老師,你珍惜今天的我吧。」

「怎麼?」

「明天我可能就不來了。」

周含章終於正眼瞧我,甚至放下了他手裡的湯碗,看起來對這件事似乎很重視。

但我知道,他不會的。

在他心裡我甚至不如一碗湯。

「反正都是要被辭退的,不如我主動辭職好了。」我說,「不要繼續給公司增加負擔了,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我咕嘟咕嘟把湯碗裡剩下的湯都給喝完了:「周老師,您的湯真好喝,這怕是我最後一次喝了。」

周含章不耐煩地瞥了我一眼,愣是半天沒說話。

之後我跟著他又回了書房,他悶頭寫什麼,我縮在一邊繼續偷瞄他的書。

在我徹底被驅逐之前,究竟能不能把我心心唸唸的幾本絕版書給借到手?

正琢磨呢,發現外面又下雪了。

我現在渾身上下都散發著自暴自棄的氣息,也不管那麼多了,直接跑去院子裡堆雪人,至於周含章,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我是個傻子沒錯,出去堆雪人都沒戴手套,不過無所謂了,什麼都不會比我的心更冷——這話真是很中二,但我說的是事實。

雪下得很大,我滾了兩個雪球手就凍得生疼。

我這個人,做別的不行,「放棄」這個技能那是想當熟練。

火速放棄了堆雪人的念頭,我躺在了雪地上。

山裡挺好的,乾淨又安靜。

我呈「大」字型躺在厚厚的雪裡,雪花從天上悠悠蕩蕩落在我臉上,提神醒腦,不過沒一會兒我就看不清了,睫毛都粘上了雪。

我可能真的有點兒心大,竟然這麼躺著都能犯困。

周含章出來的時候我聽見聲音了,但懶得搭理他,閉上眼裝死,不想面對這個冷酷的男人。

他踩著雪走過來的時候我莫名其妙開始心跳加速,擔心他一腳踩死我。

好在,周含章還不至於那麼喪心病狂,他在我身邊站住,然後蹲了下來。

「你腦子壞了?」

我睜開眼,抬手扒拉了一下臉上的雪。

「在這兒躺著幹嘛呢?」

「周老師,」我說,「您聽說過『自墳』嗎?」

「我聽說過智障。」他說,「你就是智障。」

聽聽,這是人說的話嗎?

「隨便吧,」我生無可戀地看向霧濛濛的天空,「反正沒了工作我也沒什麼活路了。」

我斜眼看看他,極盡所能地暗示:「我年紀輕輕就這麼失敗,還不如死了算了。」

周含章點了支煙,蹲在我身邊吞云吐霧。

「問你個問題。」

「您說。」白1208

「你……」周含章停頓了一下,然後說,「算了。」

他站起來,轉身往回走:「跟我進來,給你個東西。」

我躺在雪地上扭頭看他:「什麼東西?」

要給我一腳嗎?直接把我踹到山腳下?

他沒回我的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

下雪天倒是不算太冷,但因為我太能作妖,愣是把自己凍得手僵腳麻,往書房去的時候走路姿勢大概像南極的胖企鵝一樣滑稽。

我進了屋,周含章丟給我一個小本子。

「這是啥?」我打開的同時聽見他說,「《永巷》我不會賣,這是另一本,前兩年寫的,你可以帶回去交差。」

周含章坐在那裡抽著煙看我:「當然,你可以選擇不要。」

「要!」我趕緊把本子塞進毛衣裡,生怕被周含章再搶回去。

我不知道周含章究竟做了什麼心理建設,為什麼突然就通人性了,但此時此刻看著坐在那裡抽煙他的,我只想說一句:「周老師,我愛死您了!」

 

29

我以為周含章會諷刺我幾句,但事實上他並沒有,反倒笑了,擺擺手讓我趕緊走。

這一次我真是絲毫沒流連,火速收拾東西回公司交差。

雪還一直在下,下得還挺大的,我以前從周含章這裡離開的時候都要麼喪裡喪氣要麼盤算著接下來怎麼「對付」他,唯獨這次,心滿意足。

領導交代我簽下周含章的書,但沒說一定是《永巷》,而且,除了我之外也再沒人知道他新書的名字了,我書包裡背著的這本足夠交差,如果公司還有點兒人性,起碼我的飯碗暫時可以保住了。

不過……

我往公司去的時候心裡一直惦記著一件事兒,我開始好奇那本《永巷》究竟為什麼如此意義重大?

大概真的是我太淺薄,不太能理解有錢不賺究竟出於什麼原因。

可說回來,周含章對我也真的算是仁至義盡了,我這麼死纏爛打,甚至還影響到了他的日常生活,他非但沒把我丟出去還給了我新書,我得好好想想怎麼報答他。

就這樣冒著雪回了公司,組長沒在辦公室,據說被領導叫去談話了。

營銷姐姐看見我回來,還有些驚訝:「你怎麼這時候回來了?」

眼看著要下班了,我最近都不怎麼出現在公司,估計他們都以為我馬上要被清退了。

「來找組長匯報工作。」我帶著一身寒氣坐過去,抱著書包,像是抱著個大寶貝。

營銷姐姐動作是真快,已經在寫辭職申請了。

「姐,你真要走啊?」

「與其等著被裁員,不如自己先找出路。」

「可是被裁員的話,公司會給補償吧?」

她笑了:「但心裡過不去那個坎。」

她保存了一下辭職申請,抬手抱起她桌上的一摞書:「你剛來的時候不是說要跟我借這幾本書看麼,都送你了。」

我有點兒受寵若驚:「真的啊?」

「真的,我直接轉行,這些書也不想帶著了。」她說,「有時候我就在想,咱們做這行究竟是為什麼。」

她喝了口水,笑了笑:「都說一個好的編輯一定要有利他精神,不僅如此,還得能熬,成功出版的書是作者的寶貝,也是編輯的寶貝,都希望它一出生就含著金湯匙,希望銷量和口碑一路攀升,但事實卻往往不盡如人意,很多好書根本沒有被看到的機會。」

她挑眉問我:「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點了點頭,雖然到目前為止我也只能算個「編輯學徒」,對於她的營銷編輯崗位工作內容瞭解並不多,但自己經常買書讀書,大概也能明白個一二。

如今圖書榜單也隨處可見,有榜單的地方就有「操作」,說到底,榜單也是被資本操控的,並不否認榜單上有好書,但一部分書它受眾有限、出版社能力和資金有限,即便費盡心思出版了,最後的結果也可能是從滯銷走銷毀。

自己一手做出來的書被銷毀,那種感覺大概就像是一種精神在被摧毀,眼睜睜看著那股精神變成紙漿,以一公斤快把錢的價格賣給紙漿廠。

這是真的熬人,會把人的精氣神都給熬沒了。

「不好意思啊,我不應該給你傳遞這種負能量。」營銷姐姐放下杯子,伸了個懶腰,「我以前不是做營銷崗的,剛來的時候跟你一樣,做圖書編輯,那會兒咱們公司還沒有專門的圖書營銷崗位,書出版了都是我們這些責編自己去想辦法找推薦,難是真難,但真的做出來一本好書也確實很有成就感。」

她笑著看我:「都說咱們這個行業門檻高收入低,非一般人能受得了,我也經常會有疑惑,究竟是什麼支撐著我每個月幾千塊錢的工資還一定要在這裡繼續熬著,咱們這種城市每個月幾千塊,租個房子工資一大半就沒了。但又不得不說,工作十幾年了,到現在我還記得第一次拿到自己做出來的書時那種感覺,那天下大雪,一個人抱著書跑去喝了一杯,覺得自己的理想實現了。」

我聽得有點兒難受,卻不知道應該開口說些什麼,在我們這個日日年年被唱衰的行業,始終都有一大批人懷抱著熱烈的理想與信念在支撐著。

「加油吧,」她對我說,「在被現實逼得走投無路之前再燃燒一下,為了理想再跑一程,挺好的,起碼老了之後不會後悔。」

她說完,起身去接水,我抱著書包坐在那裡反覆琢磨她的話。

「組長!」我還沒琢磨出什麼,看見組長從領導辦公室出來了。

組長也灰頭土臉的,整個人喪氣得不行。

「你怎麼回來了?」組長瞥了我一眼。

我趕緊拿出周老師的筆記本小跑著過去找組長。

組長坐在那兒嘆氣,嘀咕著年底總結的時候我們部門又虧錢。

「組長,我拿到周老師的新書了。」

「哦。」

哦?這麼冷漠?

「等一下,誰的新書?」

我微微一笑,多少有那麼一點兒小得意:「周老師,周含章。」

 

30

我飄了。

當我拿到周含章新書的那一刻,我已經覺得自己是這家公司的正式員工了。

很膨脹。

我對組長說:「組長,周老師的新書,您要看看嗎?」

組長盯著我看了幾秒鐘:「你拿到了?」

「嗯哼。」我真的太膨脹了,如果人類有尾巴,我的尾巴這會兒已經翹到天上去了。

我把筆記本交給組長:「這是手稿。」

我回公司的路上已經大致掃了一下這本書的內容,寫的是一個山裡的孩子日日夜夜嚮往外面的世界,後來偷偷藏在運貨物的車上,終於出了山,然而走出大山,他的世界再一次被顛覆了。

因為時間緊迫,我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翻到最後看見那孩子的結局,直接在公交車上嘆氣嘆成了打蔫的茄子。

周含章的書裡那股子宿命味兒總是很濃,書中的人物總是越追求什麼就越是得不到,甚至經常已經到了觸手可及的狀態然而下一秒就會發生驚天巨變,讓人痛不欲生。

組長接過筆記本的時候,我站在一邊給他簡述了一下這個故事的內容,不過我還在糾結要不要告訴組長這本書是周含章兩年前寫完的,而不是他真正的「新作品」。

從小我爸媽教育我做人要誠實,可利益當前,我猶豫了。

就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組長抬起頭問我說:「你怎麼做到的?」

「啊?」

「我聽說幾家大出版社也都在爭取他的版權,條件都比我們開得好,你怎麼做到的?」

別人家開的是什麼條件我還真不清楚,但這一局我似乎真的贏了。

不過要說贏,也未必,事實上我並沒有拿到《永巷》的稿子。

我遲疑了一下,十分心虛地說:「大概是……大概是我的人格魅力感動了周老師。」

「人格魅力?」

「人格魅力。」

很明顯,組長並不覺得我有什麼人格魅力。

「組長,這書行嗎?」

「這樣,」他把筆記本交還給我,「周老師習慣寫手稿,你先把電子稿打出來然後發給我,我們需要做一個審核評估,不過既然是周含章,應該沒問題。」

我點了點頭。

「組長,那個……」我抱著筆記本問,「到時候周老師這本書的責編會是我吧?」

組長看了看我,幾秒鐘後回答說:「到時候再說。」

他的這一句話讓我有點擔憂,但這種時候又不好多問,畢竟,我還沒轉正。

我灰溜溜地回到工位,準備開始幹活。

這段時間我在公司辦公的時候很少,電腦都沒怎麼開過,拿到周含章文稿的這天,主動加班到晚上十二點多,最後實在熬不住了才回家。

十幾萬字的手稿,周含章也真的不嫌累,我打字都打得頭暈腦脹。

把手稿打好之後,交給組長,組長安排我聯繫周含章簽合同。

有時候我不知道是自己太天真還是這社會太「真實」,當我再次詢問組長我轉正的事情時,他給我的回答是:「我得跟人事申請。」

至於責編的問題,他壓根兒已經不回答我了。

當然,責編的事情我能理解,我一個試用期員工,又沒什麼經驗,把周含章這種份量的作家作品交給我一定會不放心,但我總有種為別人做了嫁衣的感覺,心裡確實不是滋味。

灰頭土臉地走出辦公樓,天已經黑了,想起之前營銷姐姐跟我說的那句話,她說做編輯要有很強的利他精神。

但這種「利他」利的是作者,而不是其他編輯吧……

可能是我小心眼兒了,但我真的心裡不舒服。

這幾天挺累的,情緒也不太好,整個人喪到懷疑人生,本來打算直接回家睡覺,結果竟然稀里糊塗坐上了去周含章家的車。

我下了公交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站在山腳下了,黑咕隆咚的天,黑咕隆咚的路,我應該等下一趟車然後回家,可最後還是踩著雪頂著風上山了。

我很少會晚上過來,雖然他這小山上沒什麼野獸出沒,但萬一有鬼呢?

我越走越害怕,最後乾脆跑起來了,等到我跑到了周含章家門口時,已經渾身是汗,喪心病狂地開始鑿門。

好在,周含章很快就來開門了。

他又是那副沒睡醒的樣子,我真懷疑他到底什麼時候是醒了的。

邋裡邋遢的大叔叼著煙站在那裡看我,似乎有些驚訝,他問:「你還來幹什麼?」

我喘得要死,靠在他門框上對他說:「不知道,稀里糊塗就來了。」

周含章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抬手扒拉了一下我的頭髮。

那種感覺應該怎麼形容呢?

就是……

無法言喻的溫情。

那一瞬間我竟然覺得有點兒甜,可能被鬼附身了吧。

 

31

相傳,有一種殺人的方式叫「摸頭殺」,一個簡單的摸頭動作就能讓人少女心炸裂,瞬間被征服。

我是沒想到不通人性又古板的周含章竟然還會這一招。

「周老師……我……」

「嘖。」他皺著眉收回手,然後盯著自己的掌心看。

「……我早上洗頭髮了!」

「我沒說什麼。」

「但你想說,我看出來了。」

「我沒有。」

突然之間我們像是兩個放學後在家門口吵架的小學生,我梗著脖子看他,看著看著就笑了出來。

「笑什麼?」他叼著煙問我。

我揉揉鼻子,答非所問:「我在你這裡吸了好多二手煙。」

他愣了一下,竟然夾著那根煙,在牆上碾滅了。

那一刻,我真的受寵若驚。

「那個,」我說,「倒也不用,我就是覺得抽太多煙對你身體不好。」

他沒說話,仰頭往天上看。

我原本還在好奇他在看什麼,當我也揚起臉,一片冰涼的雪花落在了我的鼻尖上。

又下雪了。

我們靜靜地站在那裡等著雪落下來,從零零星星的幾片到正經八百地下起來好像就是轉眼間的事兒,周含章抓著毛衣開衫的衣襟裹住自己,問我:「所以,你來找我到底又做什麼?」

他說:「書已經給你了,還有事兒?」

我真的是習慣性往這邊來,當時在公交站點等車,原本應該上的不是這一趟,可它來了我就下意識上了車。

習慣真的要人命。

「沒有啊,就是來看看您。」

「以後沒事兒就別來了。」周含章盯著我看了兩秒鐘,然後轉身就要走。

這人情緒反覆無常的,真不知道整天在想什麼。

我一把推住門,擠了進去。

「我可能還是得經常來,」我跟著他進了院子,發現院子裡竟然有一個雪人,那雪人堆得還挺精緻,有鼻子有眼睛的,還繫了個紅色的毛線圍巾,「周老師,那是你堆的雪人嗎?」

「不然是你堆的?」他頭也不回地往書房走,我掏出手機拍了張雪人的照片。

「您還挺有閒情雅緻的。」我跟著他進了書房,熟門熟路地脫下大衣掛在了牆邊的衣架上。

周含章一直看著我,也不說什麼。

他不趕我走就是好事兒,不過我腦子也糊塗,不知道自己還往這兒賴個什麼勁兒。

他站在那裡,倚著桌子,雙手環抱在胸前冷著臉看我。

他看我,我就也看他,半天想到了一個新的說辭:「據說今天有大暴雪,我擔心你會害怕,所以來陪你。」

說出來,我都覺得自己是個白痴。

周含章說:「有什麼事就直說,沒必要拐彎抹角。」

「在你心裡我原來是那種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勢利小人?」

他竟然點了點頭。

我做作地摀住心口:「周老師,您傷了我的心。」

可能我演技太好,打動了觀眾周含章,他竟然笑了。

他輕笑一聲轉過去拿著杯子喝水,喝完之後問我說:「別跟我說你就是來找我說閒話的。」

他繞到桌子另一邊坐下,隨手翻開書:「今天晚飯我已經吃過了,你來晚了。」

「行,我知道了,在您心裡我還是個蹭飯機器。」

周含章沒理我,繼續看他的書。

不理我更好,我沿著牆邊往裡蹭,找到了我一直想看但買不到的絕版書,直接躲在角落看了起來。

這本書被稱為西方的《金瓶梅》,寫的是18世紀享樂主義盛行的歐洲那些j 女的生活,當初這書能在國內出版我真是沒想到,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禁了。

據說這是英國文學史上第一部 真正意義上的情 S 小說,那我必須得看看啊!

餓是真的有點兒餓,但一頓晚飯不吃也沒什麼事兒,我坐在墊子上看書,很快就看得忘了今夕是何夕。

周含章過來敲我腦殼的時候,我正看得如痴如醉,這書真是了不得,尺度之大讓我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誰能想到我有一天在周含章家看yellow 書呢?

「你……」

我聽見他的聲音,抬起頭來看他。

周含章站在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然後說:「你……臉紅了。」

不臉紅就怪了,我不光臉紅,還心跳加速呢。

他掃了一眼我手裡的書,接著他又說:「喜歡嗎?」

「啊?」

他指了指這本書問:「喜歡嗎?」

「喜歡。」

我喜歡他能送給我嗎?

當然不能,我有自知之明,不會做這樣的夢。

果然,他說:「五百塊賣給你,白未,掏錢吧。」

「周老師!」

「嗯?」

「你終於記住我的名字了!」

 

32

我轉移話題的能力也還不錯,一句話讓周含章忘了跟我要錢的這件事。

他說:「我不記得。」

「你記得,你剛剛叫我名字了。」

他轉身走,沒再搭理我。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已經很晚了,外面黑咕隆咚的,天還飄著雪。

「今年的雪好像格外多。」我站到窗戶邊往外看,發現院子裡那棵孤零零的樹落滿了厚厚的雪,幾根細一點的樹枝都被壓斷了。

周含章沒說話,但走到了我身邊。

「山裡的雪就是漂亮,」我說,「不過……」

我轉過去看周含章:「周老師,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不寂寞嗎?」

周含章看了我一眼,點了煙。

「習慣了。」

哦,習慣了。

「習慣」這個詞兒好像可以解釋萬物,但又無法解釋萬物。

現在習慣了,那麼從前呢?總歸是有開始的,在開始的時候,是怎麼忍受寂寞的呢?

我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喜歡獨處,尤其對於周含章這種搞創作的人來說,獨處利於思考和進行文學探究,然而,獨處的弊端也是無法忽略的,不僅僅是「寂寞」這種情緒而已。

獨處太久,成為了跟社會脫節的人,不見人、不聊天、不接觸繁雜的世界,很容易在創作中陷入一種空想狀態,耽於幻想落不到實處,時間一久,落筆寫下的內容無論是人物還是劇情甚至思想都會變得懸浮。

當然,功力深厚的作家們可能並不會受此影響,可常年過著閉塞的生活,對心理和創作,都應該不算是什麼好事吧?

「在想什麼?」

難得周含章主動對我提問。

「周老師,能問您一個可能會有點兒冒犯到您的問題嗎?」

他夾著煙,抽了一口,看著我說:「既然冒犯,那就不要問了。」

「您為什麼不找個戀人陪著您呢?」雖然我總是在偷偷吐槽周含章,但不可否認,有些人偏偏就喜歡他這一款。

年齡和文化的沉澱讓這個成熟又有獨特的氣質,有理想有情懷,雖然偶爾嘴巴毒,做事也不按套路來,但骨子裡其實是溫柔善良的,否則他也不會在我屢屢賣慘之後對我伸出援手。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挺卑鄙的。

「戀人啊……」

他說話的時候窗前掠過一陣風,風把煙灰吹得四散開去,我的視線追隨著煙灰,可最終它還是不見了。

周含章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讓我覺得他在想某個人,我突然想起他說的《永巷》,那本書就是他跟那個人的秘密嗎?

我這人多愛撩閒啊,用手肘輕輕碰了碰他:「周老師,想誰呢?」

我笑得特欠:「初戀嗎?」

周含章瞥了我一眼,竟然抬手彈了我一個腦瓜崩。

他說:「我在想你欠我的錢什麼時候還?」

「……我什麼時候欠你錢了?」他這人真的絕了,本來挺走心挺浪漫的時刻,瞬間就給我打回殘酷人間了。

周含章看著我笑出了聲,隨手扒拉了一下我的頭髮:「挺晚了,你要是回家就趕緊走,今晚有大暴雪。」

我又看了眼時間,都十點多了,我這會兒下山也不知道能不能趕上最後一趟公交車。

「周老師。」我諂媚地笑,「你想吃宵夜嗎?」

他按滅了煙頭,瞄了我一眼:「沒那個習慣。」

「我家樓下有個燒烤,特好吃。」

「你要請客?」

「當然不是!」我趕緊解釋,「我的意思是你可以開車去那裡吃燒烤,順便把我送回家。」

周含章坐在椅子上笑:「我怎麼那麼順便呢?」

我走過去,幫他把書桌收拾了一下——筆記本合上、用過的筆放好、鋼筆水瓶蓋擰上,我說:「您得時不時下山轉轉,總是一個人悶在這裡,對身體和心情都有影響的!」

「我不是一個人,」他靠在那裡看我,「誰跟你說我是一個人住?」

我一愣,還真有點兒意外,難不成周含章他背著我談戀愛了?

「還有誰啊?」我問,「師娘嗎?」

周含章看著我笑笑,他笑得有點兒……狡黠,這種笑容不太符合他的人設和氣質。

幾秒鐘後我就知道他為什麼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了,因為他說:「還有鬼,滿滿一屋子,熱鬧得很。」

 

33

我可以十分坦然地承認我是個沒什麼出息的人,具體表現在二十多歲了還怕鬼。

據我分析,我之所以怕鬼是因為我這人太細膩太敏感,這樣的人總是更容易感知世間萬物。

當然,世間不存在的我也能給幻想出來,比如……

不對,不能說鬼不存在,沒人知道它們究竟存不存在。

周含章笑著看我,笑得那叫一個氣人。

他說:「我開玩笑的。」

「你神經病啊!」我原地炸毛,覺得脊背發涼。

此時此刻周含章說什麼都沒用了,因為我已經覺得有一個披頭散髮的女鬼騎坐在我肩膀上了。

「我脖子疼!」

「怎麼了?」

「有女鬼騎著我。」

周含章第一次愣了一下之後笑得毫無形象可言。

這男人真的不是什麼好東西,我發誓,以後再來找他我就是豬!

我抓起書包就要往外衝,結果突然被他叫住。我還以為周含章善心大發要送我回家,結果他說:「你外套沒拿。」

「恨你!」我又跑過去拿起外套,結果剛跑進院子裡周含章就跟出來了。

我踩著厚厚的雪,發現這會兒雪已經沒過了我的腳踝。

是真的大雪啊。

我仰起頭看天,冰涼的雪花落在我臉上,大晚上非常提神醒腦。

「喂。」周含章站在門口說,「你現在下山可能天亮才到家。」

誰說不是呢。

我當時真的不應該腦子一熱跑到他這裡來。

我來幹什麼?來了也是被欺負。

我喪著一張臉回頭:「那你要讓我留宿嗎?」

我已經做好了被周含章拒絕的準備,拎在手裡的書包隨便往雪地裡一扔,然後開始穿外套。

說真的,下雪的時候確實不怎麼冷,我穿著毛衣在外面站了這麼半天也覺得還好,但一想到自己要走那麼遠的山路,下山之後還不知道要怎麼回家,心如死灰。

心如死灰了我。

「嗯。」

「啊?」

周含章說:「那邊有空著的房間。」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半天沒反應過來。

他這是真的要讓我住下來還是又在逗我呢?

「不過空屋子沒燒過暖氣,很冷。」周含章說,「倉房有電暖氣跟電熱毯,如果你不怕著火,可以用。」

他說話永遠都是陰陽怪氣的,也不知道這人究竟想怎麼樣。

「還是不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麼樣,別彆扭扭的,「我可不敢留下來討人嫌。」

我喝過很多綠茶,但活生生的「綠茶」還是第一次見,就是我,我本人。

周含章嗤笑一聲,突然走過來,彎腰撿起了被我丟在雪地裡的書包。

他拎著我的書包往右邊那一排小房子走,我看著他,忍不住笑,然後茶裡茶氣地跟上了他。

「周老師,除了我之外你還留宿過別人嗎?」

周含章不搭理我。

「周老師,你那客房一直沒人住,會不會到處都是灰啊?」

周含章還是不搭理我。

「周老師,有件事兒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我……」

他站住了腳步,回頭看我:「你怎麼?」

我笑得尷尬:「這話說起來可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真的很怕鬼。」

周含章盯著我看了幾秒鐘,然後一言不發地繼續往前走。

我踩著厚厚的雪笨拙地走在他身後:「所以你以後別拿鬼嚇唬我,真把我嚇著了,你也睡不好覺。」

「我管你?」

「你不管我我也會去找你的。」我這人臉皮多厚啊,我說,「我自己一個房間會害怕,到時候大半夜去敲你房門,傳出去會有緋聞的。」

周含章理都不理我,走到一個房間門前,直接用腳踢開了房門,很有古代惡霸的架勢。

讓我有些意外的是,周含章明明說這是空屋子,但我進去的時候卻覺得好像一直有人住,不僅東西收拾得很整潔,纖塵不染,而且也沒有像周含章說的那樣因為沒暖氣就冷得像冰窖。

「暖氣是熱的啊!」我進門就摸了一下暖氣,熱乎乎的,他又騙我。

周含章把我書包放在椅子上,轉身就走:「趕緊睡,明天雪停了你就下山。」

我站在那裡看著他出門,因為天太冷,我沒送他出去,而是站在門口把房門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偷看他。

我像個賊,躲在門後,看見他又踩著我們來時留下的腳印走了回去。

被白雪覆蓋的大院子,他一個人往前走著,背影看著特單薄特落寞,雪下得大,落在他的毛衣上,讓他看起來更孤獨了。

空山,大雪,寂寞的人。白1208

突然之間我很想叫住他,可是叫住之後呢?

我說什麼?做什麼?我都不知道。

周含章走回了書房,進門前朝著我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打開房門衝他揮手,隔著皚皚的雪,他望向了我。

 

34

我是個喜歡熱鬧的人,當初上大學的時候宿舍有四人寢也有六人寢,那會兒報到早的學生可以自由選擇,我毫不猶豫地選了六人寢。

人多,有人氣兒,暖和。

我喜歡呼朋喚友,喜歡閒著沒事兒的時候跟朋友們聚一聚。

而周含章看起來跟我完全是兩種不同的人。

他獨居,看起來似乎還挺享受這種生活的。

看著周含章時,我會覺得時間好像靜止了,不僅僅是他望向我的時候。

他讀書時、抽煙時,甚至在廚房抱怨我什麼都不會連洗菜都笨手笨腳的時候。

時間對他是無效的,他在一切都消失的世界裡孤零零地存在著。

都說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因為明白這一點,所以我不敢妄自揣測周含章心裡的想法,畢竟確實有那麼一類人,他們熱愛孤獨、享受孤獨,可我總覺得,就算是這樣的人,偶爾也應該「下凡」來讓自己的身上沾點人間煙火,不然多空虛。

周含章站在書房門口看了我一眼,這一眼大概持續了有三五秒鐘,然後他推開門走了進去。

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寒風已經吹得我鼻涕都快流出來了,趕緊關門,小跑著湊到了暖氣片旁邊。

小時候的家裡不像現在都是地暖,那會兒家家戶戶都是暖氣片,寒冬臘月從外面回到家,第一時間就是跑過去貼在暖氣片上面取暖,有一次我把臉都貼了上去,等我媽過來叫我吃飯的時候,我的臉都印了好幾道痕跡上去。

挺久沒見到這樣的暖氣了,我貼著它坐下的時候,竟然有種回到童年的感覺。

我拿了個墊子坐著,手搭在暖氣片上,一抬頭就能看見窗外的雪。

本來吧,挺悠閒的一個欣賞雪景的夜晚,結果我看著看著腦子裡忽然閃過周含章之前的話,一個激靈,冷汗瞬間就出來了。

他說,有鬼。

雖然明知道他在故意嚇唬我,但我顯然真的被嚇到了。

從小我就害怕這些東西,鬼片是我從來不敢觸碰的痛,年幼無知的時候我試圖從我爸媽那裡尋找安慰,問他們這世界上是不是沒有鬼,然而我爸媽說:「沒有人證明它們真的存在,但也沒有人能證明它們不存在,我們對一切都要心存敬畏。」

行,敬畏。

一個個的就嚇唬我吧。

我非常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周含章嚇唬我的話,然後在這個美好的夜晚,整個人都精神錯亂了。

我沒心思再欣賞雪景了,再漂亮也安撫不了我受到了驚嚇的靈魂。

沒出息的我火速鑽進被窩,在別人家留宿,還是周含章這麼龜毛的一個人,我沒脫衣服,直接穿著我的毛衣上了床。

被子還挺厚實,厚實且軟,我把自己裹進去,腦袋都蒙了起來。

很快,我開始呼吸不暢,當然,呼吸不暢不是因為真的撞了鬼,而是因為被窩裡面不透風,我把自己悶著了。

機智如我,找到被子的邊緣,只露出鼻孔,其他地方依舊藏在被子裡,這姿勢雖然詭異滑稽,但好歹能讓我稍微安心一點。

我這人,睏意說來就來,在我迷迷糊糊睡著之前還在想:這房間真不像是好久沒人住的樣子。

之後我就不敢再多想了,因為憑藉我的文學造詣,能腦補出一部鬼片來。

我就這麼一覺睡到半夜,事實上我更希望我睜眼時已經日上三竿,只不過事與願違,我醒來的時候才半夜兩點多。

懊惱,非常懊惱。

我在被窩裡翻了個身,尿意襲來讓人痛苦不堪。

俗話說得好,人有三急,唯有愛與尿意憋不住。

我打了個滾,煩得不行,對於此時的我來說,覺得被窩外面全是鬼。

繼續憋著?還是冒死出去一尿?

我倒是想繼續憋著,可我憋不住啊!

為了不發生什麼無法挽回的事情,我最後還是掀開被子下床了。

我對自己說:白未,你是個鐵骨錚錚的硬漢,你陽氣十足,鬼見愁!

我心裡唸著「南無阿彌陀佛」,腦子裡想著慈祥又金光閃閃的彌勒佛,就這樣,硬著頭皮走出了臥房。

後來我才知道每一間房都有獨立衛生間,但我住進去的時候周含章沒告訴我,我還以為只有書房有,於是,深更半夜我嘴裡唸唸有詞地悶頭跑向了書房。

我穿著毛衣在雪地裡狂奔,然後就被一把抓住了。

被抓住手腕的一瞬間,我差點兒嚇死過去,直接腳底一滑跌坐在雪裡。

不過好在,我不是一個人跌倒的,那個嚇唬我的傢伙也被我一起帶著倒下了。

我摔得疼,但沒心思想那麼多,只覺得自己撞了鬼,一命嗚呼了。

沒想到,我還沒回過魂就聽見周含章在一邊說:「你大晚上瞎折騰什麼呢?」

我轉頭看過去,發現剛剛嚇得我魂都要沒了的人不是鬼,竟然是周含章。

「周老師?你大晚上不睡覺在外面晃什麼?」我真氣急了,抓起一把雪就揚向了他,「你這是謀殺!謀殺知道嗎?」

 

35

不知道博學多才的周老師有沒有聽過這麼一句話——人嚇人,嚇死人。

今天我要是嚇死在這裡,他這房子就真的是鬼屋了!

「你嚇我幹嘛啊!」我又抓了一捧雪,朝著周含章揚了過去。

這雪,沒重量,揚他一身也不解恨。

我瞪了他一眼,發現那人竟然臉上帶著笑意居高臨下地看我,我可受不了這委屈,我這人錙銖必較的。

滿地的雪,這種時候最適合打雪仗。

我脾氣一上來,尿意都沒那麼濃了,也不怕凍手了,轉身就團了個實誠的大雪球趁其不備直接朝著他就砸了過去。

當然,我是不敢往周含章腦袋上砸的,那腦袋太金貴,被我砸壞了真就賠不起,我只能往他身上砸,那看著就不怎麼結實的胸膛,一個雪球過去,他就愣住了。

「你打我。」

「我打你怎麼了?」說著我就又團了一個,抬手就往他身上丟,「我就打你!」

他這人,挨打也不躲,就那麼手插口袋低頭看著我。

「幼稚。」

「我就幼稚。」我還打!

上小學的時候最喜歡打雪仗,那會兒冬天一下了雪,我們這幫臭小子就到操場去往死裡作,課間十分鐘都能打得熱火朝天然後帶著一身的汗回教室。

現在回頭想想,那時候女同學們都煩我們不是沒有道理的。

後來稍微大一點兒了,知道注意形象了,雖然上了初中之後我就發現女同學就算對我有好感也解決不了我單身的問題,但我還是希望自己在別人心裡是干淨穩重的才子形象。

做人,口碑很重要。

所以,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再沒打過雪仗,今天周含章激發了我的「鬥魂」,這都是他自找的。

這人啊,情緒上來了腦子就很容易壞掉,平時要是有人讓我坐雪地裡,我肯定覺得這人要謀害我,但這個晚上,這個寒風呼嘯冰天雪地的晚上,我坐在冰涼的雪裡竟然跟個沒事兒人一樣,不想著趕緊站起來,反倒是屁股黏在上面了一樣,一心團雪球打人。

那一刻,我化身《植物大戰殭屍》裡面的豌豆射手,雪球就是我的豌豆,噗噗噗地往周含章身上打。

他的毛衣開衫上面掛了雪,不抖落,也不反抗,就那麼笑著站在那裡看我「欺負」他,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在搞什麼行為藝術。

在我投了十來個雪球之後,終於忍不住了。

我問:「周老師,難不成您是抖M?」

「什麼?」

「沒什麼。」我坐在那兒看他,「就是好奇你為什麼不反抗。」

「我要是反抗,你命就沒了。」

「呵,老男人還說起大話來了!」

他看著我挑了一下眉:「你說誰是老男人?」

「你!」

說真的,人在夜晚很容易喪屍理智,很容易說出一些平時不敢說的話。

我又丟了一個雪球過去:「老男人!」

周含章終於有反應了,他朝前兩步,到了我身邊,緩緩蹲下來,笑盈盈地看我。

他的笑讓我有點兒汗毛倒立,瘆得慌,總覺得這人此刻從一個文藝老男人變成了嗜血的變態殺手。

「那個……」我慫了,準備跑路,「周老師晚安。」

我轉身要跑,結果被他一把揪住,按在了雪地裡。

這畫面要是在偶像劇裡就真的有點兒唯美了——厚厚的雪地上,一個男人被另一個男人壓住,兩人深情對視……

深情個鬼!

他戲謔地看著我笑:「跑什麼?」

「我沒跑啊。」

「沒跑?」他對我笑笑,在我還沒想好以什麼姿勢滾走的時候,他一個雪球塞進了我的衣領裡。

周含章真的很幼稚!

既幼稚又壞心眼!

這招是我小學時候才用的!

「周含章!」冰涼的雪被塞進我的衣領,直接涼透腔了。

他笑著起身要走,被我一把抓住,就這樣,我們兩個加一起都六十歲的男人在雪地裡鬧了起來。

太幼稚了,太丟人了,太要命了。

///在周含章身上,使勁兒往他懷裡塞雪,他抱著我翻了個身,直接用雪把我給埋了。

當我笑出了眼淚連連求饒的時候,我甚至忘了自己剛剛從房間裡出來究竟是為什麼。

我出來要幹嘛來著?

哦對,我記得好像是要去撒尿。

我躺在雪裡,看著眼前笑得毫無形象的周含章時,別說忘了自己出門要幹什麼了,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誰了。

 

36

以前聽人開玩笑說「男人至死是少年」,那會兒我還不信,挺胸揚脖地說:「我不,我成熟穩重風度翩翩。」

然而事實證明,不是不輕狂,只是時候未到情緒未到。

我估摸著,別說我了,周含章也極少會鬧成這樣,身上、頭髮上都是雪,跪在雪地裡壓制著我,得意得像個凱旋的將軍。

「周將軍饒命,」我氣喘吁吁地說,「我投降還不行麼!」

他看著我輕笑了一聲:「這麼沒出息?」

「嗯,我這人向來沒什麼出息。」我說,「周將軍,放我條生路,我願意為您做牛做馬做編輯。」

我出來的時候也只是穿了件毛衣,不過這會兒倒是不冷,打鬧了一番,渾身是汗。

周含章瞥了我一眼,放開我,他起身的時候順手把躺在地上的我給拉了起來。

「沒人讓你做牛做馬。」他拉我起來,然後鬆手,「大晚上不好好睡覺出來瞎晃蕩什麼?」

「你不也是!」我小聲嘀咕。

「什麼?」

「沒事兒。」我這會兒想起自己還有正事兒沒辦了,「周老師,我去個廁所先!」

說完,我丟下他,小跑著進了書房。

這人啊,真的不能憋尿,憋一次尿,命就沒了一半,不過憋尿之後痛快地上個廁所,那感覺也是真爽,我願意稱之為「重獲新生」。

重獲新生的我洗了手,還照了會兒鏡子。

鏡子裡的我帥氣依舊,就是臉通紅,頭髮也亂糟糟的。

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起一個詞兒——毛頭小子。

又想起周含章,他其實也沒比我好到哪兒去,都35歲了,成熟老哥,結果鬧起來跟半大孩子似的,幼稚得要命。

我發現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剛才我就應該把周含章的所作所為錄下來,以後拿這段視頻來威脅他,他要是不想讓自己的高冷文藝人設崩塌,就乖乖把書交給我來做!

我可真是個心機少年。

可惜了,我覺悟得太晚。

帶著這樣遺憾的心情,我推開廁所的門準備回去,能睡一會兒就睡一會兒,然而離開書房之前,無意間掃到周含章的書桌,發現他的筆記本還攤開著。

這人這是一直在書房?

晚上都不睡覺的嗎?

不過話說回來,作家晝夜顛倒也正常,有些人白天宛如行尸走肉,到了晚上才靈感爆發。

我其實挺好奇周含章在寫什麼,但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湊過去偷看。

我這個人,還是挺正直的,偷雞摸狗的事兒我不干,偷看別人作品的事兒我也不能干。

當我推開門,周含章依舊孤零零地杵在院子裡。

他站在那棵枯樹下,仰頭不知道在看什麼。

「周老師,」我小跑著過去,站到了他身邊,「你看什麼呢?」

賞月嗎?

今天陰天,都看不見月亮。

「你看樹枝上的雪。」

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厚厚的雪落在樹枝上,像是巧克力棒粘了奶油。

「我……」

我話還沒說完,周含章這個不是人的,他竟然突然搖晃那棵樹,然後我的世界就又下了一場雪。

惡作劇得逞的周含章靠著樹笑得我直翻白眼,這個人到底吃錯了什麼藥,為什麼白天跟晚上人設都不一樣啊?

周含章倚著那棵被他慌得怕是已經頭暈的樹,摸了摸口袋,掏出了煙盒。

「你怎麼這麼幼稚?」我實在沒忍住,還是十分直白地吐槽了我敬愛的周老師。

周含章點了煙,抽了一口,那架勢,快活似神仙。

「逗你玩挺有意思的。」

「我怎麼不覺得?」我真是膨脹了,膨脹到不光是敢吐槽他,還敢瞪他了。

我使勁兒晃腦袋,扒拉頭髮上的雪:「周含章你完了,我要是生病了你還得花錢給我治病。」

「白未是吧?你膽子挺大啊。」

「嗯?」我扒拉完頭髮,摸了摸,覺得有必要好好洗個熱水澡,不過我嚴重懷疑周含章家沒有浴室,這人怕是洗澡都要到山下找大眾浴池!

我這人有時候也挺下流的,竟然順著這個思路就腦補起來,那畫面不堪入目。

我這兒正腦補呢,周含章又說話了。

「現在已經開始直呼我姓名了,」周含章說,「你是不是忘了,我們合同還沒簽?」

一句話把我拉回人間。白1208

我這人,有個絕活,叫「變臉」。

上一秒還在吐槽周含章,這一秒我就能滿臉堆笑地湊過去:「周老師,您冷不冷?進屋吧,我給您泡茶!」

狗腿,非常狗腿。

實不相瞞,我都瞧不起自己。

但人啊,都是要吃飯的,我們社畜不要臉面的。

周含章叼著煙看我,一開始還帶著戲謔的笑,讓我覺得這人又要說什麼鬼話了,結果他笑著笑著,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竟然轉身就走了。

這又耍什麼脾氣呢?

我跟過去:「周老師,您這又是哪一出?」

然後我就被周含章關在了書房外。

他隔著門對我說:「回去睡覺,別煩我。」

男人心海底針。

這人變臉的絕活比我練得還到家。

 

37

周含章這人確實讓我捉摸不透,不過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作家嘛,總是有些不同尋常的癖好跟性格,就像喜歡爛蘋果味道的席勒跟一天要喝50杯咖啡的巴爾扎克,他們這些搞創作的人,我等凡人是理解不了的。

理解不了,但還是想探究。

我站在雪地裡看著緊閉的書房門,沒忍住,又特欠地走過去敲門:「周老師,都這個時間了,您還不回去睡覺啊?熬夜對身體不好啊。」

周含章沒搭理我,冷酷得很依舊。

不理我就算了,我也不理他了。

剛剛跟周含章在外面胡鬧,鬧得渾身是汗,這會兒他走了,空曠的院子裡只剩下我和一棵枯樹,說這場面唯美浪漫也行,說它滲人也可以,我四處看看,打心底裡開始犯寒。

寒不只是因為冷,還覺得這氣氛很適合鬧鬼。

我爸經常說:「你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別整天一驚一乍的。」

難,這種時候我真沒法沉著冷靜。

我踏著雪跑回了客房,這種自己燒燃氣取暖的房子一般到了後半夜都還是會冷一些,畢竟人睡了安全起見該關的都得關掉,但稀奇的是,這房間這時候還挺暖和,我脫了自己被雪弄得潮乎乎的毛衣跟褲子,鑽進了被窩裡。

不禮貌,這樣睡人家的床不太禮貌。

我尋思著,要不等天氣轉好,我給周老師把床單被罩給洗了?

就這麼琢磨著,我睡著了。

實話實說,我喜歡賴床,能不早起絕對不早起,那很要命,但一般情況下在別人家借宿我都會早早起床,儘可能不給主人添麻煩。

但這次是個例外,我覺得可能是昨晚打雪仗把我這體育廢人給累著了,愣是一覺睡到八點半。

八點半還多一點點。

我起床的時候直接套上毛衣,結果冷得直哆嗦。

我那毛衣昨晚被雪弄濕了,這會兒穿著那叫一個難受。

推開房門,一開口眼前都是白色的哈氣,使勁兒吹幾口氣,愣是給自己造了個仙境出來。

下過雪之後,溫度驟降,我連打三個噴嚏,敲響了書房的門。

我其實沒想到周含章會一大早就在書房,原本的計劃是趁著對方發現我之前再偷偷看會兒書,那本被緊了的《芬妮·希爾》我還一直惦記著——畢竟,沒人會不喜歡看黃書。

意外的是,當我推門進去的時候,周含章竟然在書桌前剛坐起來,睡眼惺忪滿臉都寫著茫然,看起來像是在這兒趴著睡了一晚上。

不會吧?

他不會是在書房睡的吧?

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很大膽的猜想,但又覺得不太可能,以周含章的性格,他絕對不可能把自己的房間讓給我睡,自己躲到書房來。

溫柔□□攻,這設定不適合他。

他是鬼畜攻還差不多。

「周老師早。」我假模假樣地跟他打招呼,「您一大早就開始搞創作啊。」

他坐直,抬手揉了揉脖子。

剛睡醒的男人有些看了讓人心煩,覺得髒死了,但有些偏偏就生出點兒慵懶的魅力來,還挺吸引人的。

周含章是後者,他皺著眉眯著眼睛看我,身上披著的大衣滑落在椅子上。

「早。」周含章嗓音微啞,隨手就摸過桌子上的煙盒,點了煙。

「您一大早就抽煙?」這人煙癮實在有點兒大,他每年定期體檢不?

我也是夠有毛病的,竟然操心起這種事情來。

周含章抽了口煙,看了眼時間:「你做飯去。」

「啊?」

「隨便做點什麼,」他叼著煙,單手揉著眉心,看起來像是頭疼,「上次你拿來的方便麵還在。」

「哦。」行吧,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我不做點兒什麼看起來確實不太像話。

我說:「那,周老師,我能先洗把臉不?」

他指了指洗手間的方向,沒說話。

我打著噴嚏小跑著去洗漱,周含章還給我拿了一套一次性的牙具。

他竟然還有這東西,給誰準備的?

我本來想逗他兩句,但轉頭看見他那冰塊一樣的臉決定放棄,跟這人開玩笑最後的結果可能是我被按在地上瘋狂摩擦。

我洗漱的時候周含章出去了,等到我洗完往廚房走去,又被突然出現的他給叫住了。

周含章手裡拿著件毛衣,丟給了我。

「啥意思?」我沒懂。

「穿這個吧。」他有些不耐煩地甩了甩手,「你那毛衣掛臥室去。」

一開始我還沒反應過來,等到他都回了書房我才突然站在那兒傻笑起來。

周含章不是真的不通人性,他其實還挺細心的。

我換上週含章的毛衣,厚實且大,甩著長出半個手掌大小的袖子拎著我的毛衣回了那間臥室,我把我潮濕又冰涼的毛衣搭在椅背上,然後哼著小曲兒跑去廚房煮麵了。

今天似乎是美好的一天。

不過我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呢?

 

38

我是在煮方便麵的時候突然想起來我究竟忘了什麼——我忘了上班。

實話實說,我前陣子過分散漫,整天往周含章這裡跑,習慣了以後,自己究竟是干什麼的都快忘了。

這人啊,一旦忘本,就該接受譴責。

我猛然想起自己忘了上班之後,下意識嚷嚷了一聲,直接衝出廚房,正好撞見從書房跑出來的周含章。

「你又怎麼了?」他面色有點兒緊張,估摸著以為我把他家廚房給炸了。

我說:「周老師,今天周幾啊?」

不出意外,應該是週三。

周含章看看我:「週三。」

靠!為什麼就不能出點兒意外呢!

我恨不得直接暈死過去,到時候周含章扛著我去醫院還能開個病假證明,到時候公司應該不會忍心算我無故曠工。

然而我沒暈,還好端端地杵在周含章面前。

「不行。」我說,「周老師,我今天上班。」

他手指夾著煙,悠哉地看著我:「哦。」

「面快好了,您自己吃吧。」我風風火火往臥室跑,然後風風火火地拿著自己的東西風風火火地衝出了周含章的家門。

打工不易,且打且珍惜。

我一邊往公司趕,一邊給組長打了電話,編瞎話說我來周含章這裡取點東西,組長問我:「取什麼?」

我支支吾吾,然後胡說八道:「周老師新書有點兒奇思妙想,他叫我來討論一下。」

組長呵呵一笑:「奇思妙想?」

我呼哧帶喘地下了山:「組長,等會兒我到公司再和你詳談哈!」

我需要用路上的時間來繼續編瞎話,儘可能不漏破綻的那種。

「嗯哼,」組長說,「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組長是個好人,我感謝他。

我好不容易等來了公交車,坐在後面看著窗外開始思考人生——主要是思考如何糊弄組長。

我知道這樣不好,是我沒有良心,是我道德淪喪,是我不遵守職業規範和做人的本分。

都是我的錯。

我坐在那兒嘆氣,心說還是乖乖回去認錯吧。

人啊,一旦撒了一個謊就要說無數的謊來圓它,我深知這個道理,所以決定放棄。

到公司的時候已經快中午,我鬼鬼祟祟地進去,放下書包脫了大衣就準備去找組長承認錯誤,不過我還沒去就已經被組長抓住了。

「正好,」組長招呼我,「過來開會。」

「組長!」開會可以,但開會之前我得先去道歉。

我跟上組長:「我……」

「你這人怎麼丟三落四的?」

「啊?」

我還沒搞懂組長說什麼,就聽見他說:「剛才周老師發郵件過來,說你把他筆記落那兒了。」

組長瞪了我一眼:「去取筆記,結果把筆記落那兒了,哎我說白未,你長心了?」

我一愣,還是沒聽懂。

「周老師跟你說我去取筆記?」

「不是嗎?」組長疑惑地看我。

我虎軀一震,趕緊點頭:「是是是,他一早臨時叫我去拿筆記。」

組長又瞪了我一眼:「你倒好,人回來了,筆記呢?」

我尷尬地看著他笑:「組長,那我晚上再去取,絕對不耽誤上班時間,我下班之後去。」

組長擺擺手,臉上寫著「懶得跟你廢話」。

我上班遲到了小半天這事兒就這麼在周含章的幫助下糊弄過去了,我是真的沒想到他會幫我幹這事兒。

我們倆一起道德淪喪了。

我跟著組長去開會,除了我們倆之外還有部門的另外兩個編輯,這個小會也主要是圍繞周含章的新書展開。

本來我挺開心的,畢竟這是我入行之後做的第一本書,然而我還是天真了,因為組長安排的責編並不是我。

這一次給周含章安排的責編是我們一個挺資深的編輯,工作能力強,溝通能力也強,那位哥在這個行業幹了挺多年了,照理說我應該也叫一聲「老師」的。

跟他比,我確實太菜,菜到給他打下手人家都會覺得我不靠譜。

其實這些我都明白,這個結局也是我意料之中的,只不過真的發生時心裡確實很不是滋味兒。

組長說:「白未,這是周老師的合同,我已經發了電子版給他,你這兩天跟他約一下時間,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提出來,沒問題的話我們就盡快簽一下。」

我這人小心眼兒,很想抱怨一下的,既然這書跟我沒關係了,那合同幹嘛還要我去簽?

不過沒想到,組長又說:「我們都清楚你為這本書付出了多少,目前你確實沒法獨立擔任責編。」

我點頭:「您說的是。」

「不過咱們公司也不是那種會剝奪別人成果的黑心企業,」組長說,「該有的證書都有吧?」

「有的有的。」

「沒過期哈?」

「沒有沒有。」

組長看了我一眼:「忙去吧,到時候策劃編輯會給你署名。」

怎麼說呢?

我願意為這家公司賣命!我白未,就是這麼容易被收買!

 

39

生活時不時還是會給我一點兒甜頭的,這一點點的甜頭就足以讓我這個剛踏入社會的「准人才」興奮到恨不得把「熱血」印在腦門兒上。

下午三點多沒什麼事兒了,組長催我去周含章那裡取筆記本。

哪有什麼筆記本,那都是周含章為了包庇我胡編亂造出來的,但我還是乖乖穿上大衣系好圍巾跑路了,我得當面去謝謝我敬愛的周老師。

穿外套的時候,坐我旁邊的同事端著咖啡看我:「你這毛衣是洗多了給洗大一個碼嗎?」

我這才想起自己穿了一天周含章的毛衣在公司招搖過市,而我可憐的毛衣還留在他家。

不過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聽出來了,這位可愛的同事是在變相說我比周含章矮。

不過不知者無罪,我原諒他了。

「我故意買大一碼,」我嘴裡也是沒一句實話,「穿著舒服。」

我拎著書包跑了,趕著晚高峰之前先到周含章家,要不到時候一堵車我怕是得半夜才能敲響他家的房門了。

我上山之前特意買了肯德基的全家桶,以此來表達我對周老師的感謝,我覺得他會喜歡吃,畢竟,沒有人能拒絕得了炸雞!

不過有一點我還是失策了,全家桶被我拎上山,等周含章一臉驚訝地看見我時,已經冰冰涼涼,我估摸著一口咬下去,冷酸靈牙膏都拯救不了我受傷的牙齒了。

「周老師晚上好,」四點多,天已經黑了,冬天就是這樣,白天短得像是急不可待想著下班的社畜,每天急切地打卡下班,也不管這一天究竟有沒有發生過什麼值得紀念的大事兒,「我是特意來感謝你的。」

他掃了一眼我手裡的全家桶,側身讓我進門。

我進了門,走在他身後,抱著全家桶問他:「周老師,要不咱們熱熱吃?」

周含章回頭看了我一眼:「這不是給我的?」

「是給你的啊!」

他回手拿過我懷裡抱著的全家桶:「我沒說給你吃。」

這人真的很幼稚!

我在他身後翻白眼,正想吐槽他,他又把全家桶還給了我:「我有客人,你隨便找個地方等我。」

「啊?」白1208

我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被他捧著腦袋轉向了別的方向:「臥室,或者廚房,要不你去刷碗。」

「你自己沒刷碗?」

「你可以再洗一次。」

我抱著全家桶去了臥室,發現我的毛衣被掛了起來,像個孤獨的白旗在床邊的晾衣桿上發呆。

我把全家桶放到暖氣旁邊,脫了大衣在屋裡亂轉。

周含章竟然有客人?

除了我之外竟然還有別人來看他?

突然之間我覺得自己不特別了,撇撇嘴,白眼翻到了天花板上。

我這人小心眼兒還道德淪喪,在臥室坐立不安,索性把門開了個縫偷看。

等了好半天我才終於等到周含章帶著他的客人從書房裡出來,又是那個美女姐姐,兩人邊走邊聊,周含章這一次沒送她下山。

等到送走了美女,我關門縮回臥室,生怕被周含章發現自己在偷窺。

我可以道德淪喪,但不能被別人知道我道德淪喪。

然而,我敬愛的周老師火眼金睛,推門一進來就問我:「好看嗎?」

「啊?」

「以後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別偷偷摸摸的,像什麼樣子。」他站在門口打量我,「你怎麼又來了?」

「來找你吃飯。」我說,「今天謝謝您幫我。」

我滿臉堆笑,過去又抱起了我的全家桶。

「斥巨資感謝您。」

周含章輕笑了一聲,走過來,打開全家桶的蓋子,拿了個雞翅塞進了我嘴裡。

「我是怕你被開除再賴上我。」

他這人就是嘴硬心軟,我已經看透了。

「周老師,」我一邊吃雞翅一邊對他說,「今天我們開了小組會議,雖然不能當您的責編,但組長答應等出版之後給我在策劃編輯上署名。」

周含章看著我,微微蹙著眉:「責編不是你?」

「嗯,我不夠資格,」我說,「沒經驗,而且還沒轉正,策劃編輯我也只是在後面掛個名字,組長已經很照顧我了。」

周含章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問了句:「你想不想當責編?」

「想啊!」我說,「不過慢慢來吧,我現在確實還不配。」

 

40

什麼叫看透了世態炎涼,我這就是看透了。

雖然本人就是個職場菜鳥,但很多事情心裡還是很有數的,比如底層打工人就是棋子,人家把你擺到哪兒你就老老實實在那兒待著,想搞事,基本上下一步就會被吃掉。

當然,也不絕對,有運氣好的,或者有背景的,那結果肯定跟我們這種不一樣。

周含章說:「沒什麼配不配的,你努力來的理應你拿著。」

沒想到啊沒想到,周老師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我還以為他會諷刺我「確實不配」呢。

脆弱的打工人有點兒感動,恨不得把嘴裡的雞翅都讓給他吃。

「周老師,你真好。」

「好好說話。」

「周老師,您真好。」

周含章笑了,轉身往外走。

我抱著全家桶跟著他:「那美女怎麼又來了啊?」

我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在談戀愛。」

周含章頭都沒回:「說什麼呢?」

「她三天兩頭往你這兒跑,不知情人士肯定要誤會的。」我說,「我這知情人士都快誤會了。」

周含章回頭瞥了我一眼:「到底是誰三天兩頭往我這兒跑?」

「她。」我說,「我是天天往這兒跑。」

說完這句話我突然覺得好像不太對勁,照那麼說,我更像是在跟周含章談戀愛。

「你笑什麼?」他問。

「沒事兒。」我跟著他進了書房,「周老師,你吃嗎?」

「你吃吧。」他走到咖啡機旁邊,「小孩兒吃的東西。」

「這話就不對了,八十歲的爺爺奶奶該吃也吃呢,」我說,「你不要有刻板印象。」

我吃完雞翅,拿了個雞塊給他:「吃一塊嘛,我特意給你買的。」

我又開始在周含章面前賣乖,其實是有目的的,我這人心機多重啊,來肯定不能白來,這錢也不能白花,雖說是為了感謝周含章今天幫我糊弄領導,但他可是跟組長說我來取他的筆記本,這位叔要是不給我個筆記,明天我還是會挨批。

我強行給周含章塞了雞塊進嘴裡:「好吃的,嘗嘗!」

他皺著眉,一臉嫌棄,雖然在往後躲,但還是咬住了。

「好吃吧?」我衝他笑。

他沒理我,轉頭盯著他的咖啡機。

「周老師,沒水了。」

「什麼?」

我指了指他咖啡機的水箱說:「這裡面沒水了。」

這人不在狀態啊,沒水了都沒發現,琢磨什麼呢?

周含章好像有點兒不淡定了,估摸著是覺得自己在我面前出了醜,趕緊吃了雞塊,關掉咖啡機,拿起水箱對我說:「去接水。」

好傢伙,還真的把我當成他家的男保姆了。

這個時候,如果我有骨氣,我應該一聲冷笑轉身就走,讓他知道我不是可以隨便欺負的人。

然而我這人這輩子最缺的就是骨氣,雖然不情願地哼哼了一聲,但我還是放下了全家桶,拿著咖啡機的水箱去廚房接水了。

周含章依舊不做人,這一點不能因為他上午對我行善了一點點就有任何的改變。

我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出門,踩著雪,差點兒摔了個屁股墩,來回的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如果我真的摔了,還摔壞了,究竟算不算工傷。

好在,我沒摔到,毫髮無損地回來了。

我只穿著毛衣在外面折騰了一趟,冷得不行,小跑著推門進了書房,然後就看見周含章在那兒吃雞翅。

「你不是不吃嗎?」我沒忍住笑了,「沒想到啊,口嫌體正直,想吃就光明正大地吃,我又不會說什麼。」

我把水箱重新放好,按了咖啡機的開關:「周老師,我真沒想到你是會偷吃的人。」

此時的周含章應該是窘迫的,畢竟偷吃雞翅被我逮了個正著,結果這人厚顏無恥,十分淡定地說:「我的筆記,你到底想不想要了?」

下一秒,我已經湊到了周含章面前。

「周老師,您儘管吃,一桶不夠我下山再給您買去。」

周含章笑著看我:「白未,你還真是一點兒都不掩飾。」

我點頭:「我最真實了。」

他坐在那裡仰頭看著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真實?」

我點頭。

「那我再問你一遍,你想不想當我的責編?」

這個問題真的讓人挺不好回答的。

「說真心話。」周含章似乎看出了我的為難,「沒必要跟我打官腔。」

「想。」我說,「但我確實……」

「既然想,那就去爭取。」周含章對我說,「這世界上所有的事都這樣,你不爭不搶最後就什麼都沒有。」

這話還真的不太像從周含章嘴裡說出來的,我以為他是那種人淡如菊什麼都不在乎的人,畢竟寫好的書都不出,送到家門口的錢都不賺。

「咖啡好了。」他揚揚下巴,「去給我端過來。」

我滿腦子都是他剛剛的話,中了蠱似的乖乖給他端咖啡。

咖啡杯遞到他手裡,我說:「周老師,我想當您新書的責編。」

他抬眼看我。

「我入行做的第一本書,如果能是您的作品,哪怕我做完就失業也值了。」

周含章「嘖」了一聲:「你的意思是我的書會讓你失業?」

唉,這人腦回路真是……

我沒忍住,翻了個白眼,然後聽見周含章對我說:「你翻我白眼,你沒機會了。」

「周老師,您真的很幼稚。」

 

41

我不知道周含章在別人面前是怎麼個形象,反正現在在我面前是一點兒形象都沒有了。

我說:「你都35了,怎麼跟小孩兒似的。」

我苦口婆心地勸他:「你這樣不行的,你作為一個知名作家,應該維護一下自己的人設。」

他喝了口咖啡:「你什麼時候走?」

「又趕我?」我現在臉皮多厚啊,往那兒一坐愣是不動,「我還沒吃完呢。」

「不是給我買的嗎?」

「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周含章毫不猶豫地說:「獨樂樂。」

這人,我都沒法好好跟他聊天。

「對了,」我轉移話題,「你還沒說那個美女為什麼又來找你呢。」

周含章悠哉地坐在那裡喝咖啡,我等他回答的工夫,掃視了一圈他的桌子,很明顯,這傢伙在我來之前,至少美女在這裡的時候,連筆記本都沒打開過。

那個之前一直被他隨手攤在桌子上的筆記本這會兒正被一摞書死死地壓在最下面,這人還可以,有心眼兒了,知道自己寫完的東西要藏起來了。

突然之間我有點兒竊喜,究其原因大概是我發現這麼多人排隊站在周含章家門口,而我是站在隊伍最前面的那個,他寫東西會避著別人,卻不會防著我。

這說明什麼?

說明,我在周含章心裡是有份量的!

「一個編輯來找我能因為什麼?」他瞥了我一眼,「你自己也是編輯,你琢磨琢磨。」

「那不一樣,」我說,「我是來陪您聊天給您解悶的!」

周含章笑了:「倒是不必。」

他起身,看了眼時間:「我要下山一趟,你是跟我一起走,還是自己走路下去?」

這話說的,能搭車還走路,我難不成瘋了?

不過……

「你怎麼突然要下山?」我全家桶還沒吃完呢!

「買點菜,」他一口氣喝完了杯子裡的咖啡,走到門邊的衣架旁,穿上了大衣,「不走?」

「唉,你這人……」我把他扯回來,「買菜不著急,你先把晚飯吃完。」

周含章被我強行拉住,我們倆就那麼站在書房吃完了一桶肯德基的全家桶。

吃完之後,周含章說:「飽了嗎?」

我打了個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惜了。」

「嗯?」我疑惑地看向他,這人為什麼總說我聽不懂的話,這又是在可惜什麼?

「本來我想下山順便請你吃飯,」周含章說,「現在你吃飽了,看起來沒這個必要了。」

說完,他轉身就往外走,我抱著空了的全家桶站在那裡懊惱不已:「可惜了!」

我之前一直以為周含章是很嚴肅很龜毛很冷酷的那種人,不苟言笑,說話要非常注意,否則分分鐘踩了這傢伙的雷,從此就再沒機會踏入他家的大門。

然而,相處下來,這人真是讓我大跌眼鏡。

我坐上副駕駛,問他:「今天你怎麼沒送美女下山?」

「你說呢?」

我坐在那兒傻笑,覺得對不起美女。

但是笑完之後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心裡一股火就上來了:「周老師,您重色輕友。」

他掃了我一眼:「你抽什麼風?」

「每次美女編輯來找你,你都開車送她下山,我來找你,你直接把我踢出去。」

「你不是有電瓶車?」周含章問我,「你電瓶車呢?被偷了?」

「沒有,好好在家樓下放著呢。」我說,「天太冷了,騎著它來回跑我會被凍住。」

「你的鼻涕會被凍住。」

「你好噁心。」我說完,腦補了一下我騎著電瓶車上山,在半山腰的時候鼻涕被凍住的畫面,真是又髒又可笑。

周含章小心翼翼地看著車,下過雪之後的山路沒人清理,滑得不行,這地方太適合滑雪了。

然而我並不會滑雪,分分鐘能把自己屁股摔成八瓣。

周含章載著我下了山,路過公交車站的時候他問我:「你走不走?」

「不走。」我也不知道怎麼的,明知道自己應該趁著這會兒坐公交回家,可我就是不想下車。

我莫名其妙就是想多跟周含章待一會兒。

這人嘴巴毒,性格怪,還喜歡開我的玩笑,但我卻總是想在他旁邊坐著,跟他鬥嘴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我估摸著,這是因為我在這座城市也沒什麼關係親近的朋友了,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能和我一起耗時間的,可不能輕易放過,更何況,這人應該可以算是我職業生涯的貴人,要不是他,我怕是轉正的機會都沒有。

當然了,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麼時候能轉正。

「下車。」周含章停好了車,我抬眼一看,已經到了超市。

跟著周含章逛超市,這感覺挺妙的。

我說:「我以前總跟我爸一起逛超市。」

周含章推著購物車,轉過來看了我一眼:「我不給人當乾爹。」

他還真是……很幽默。

 

42

周含章的玩笑話讓我都懶得搭理他,他這人不行。

我跟在他身邊,假裝自己就是個不會說話的人形掛件,周含章往哪兒走我就跟到哪兒,他買菜也不問我的意見,我也懶得吭聲。

但是吧,超市這個東西,來一趟總歸是不能白來的。

我們倆路過飲料貨架,我就那麼一掃,看見肥宅水出了新款,一把抓住他的手推車,下意識說了一句:「爸你等會!」

說完,世界彷彿都被凍住了。

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我尷尬到腳趾摳地,蓋樓都不用再打地基了。

周含章嫌棄地看著我:「你這什麼癖好?」

沒有癖好,我只是一時口誤。

這事兒也不能都怪我,主要是我剛剛一直想著我爸前幾天給我打電話說有人給他送了一箱飲料,想著想著就這腦子跟嘴就失靈了。

周含章又問:「這事兒你爸知道嗎?」

「我不是故意的!」我皺著眉一臉不悅地看他,但話說回來,我也沒理由跟人家發脾氣,畢竟是我自己跑偏,他是無辜的。

周含章應該不是會看人臉色的人,但他偶爾還算是有點兒良心,我陪他逛超市,幫他解悶,他大發慈悲不再開我的玩笑了。

鬧了個笑話,我也不想買可樂了,喪著一張臉,硬著頭皮跟著他往外走。

到了超市外面,周含章問我:「不開心了?」

這就奇了怪了,他不像是會問出這種話的人。

「沒有。」我說,「我心情可好了。」

周含章笑笑,指了指超市旁邊的肯德基:「我請客。」

怎麼說呢,我這人真的很好哄,給點兒吃的就什麼事兒都過去了。

我樂顛顛地跟著周含章進了肯德基,萬萬沒想到,他說的請客就是買第二個半價的甜筒給我。

「您可真有心。」我隨口吐槽。

「不吃?」

「吃!」都給我買了,為什麼不吃?

我從他手裡接過甜筒,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山腳下的超市人少,肯德基人也少,我跟周含章一人拿著個甜筒坐在那裡,像兩個大傻子。

「周老師,」我說,「有個事兒我挺好奇的,不知當問不當問。」

「那就不要問。」

我就知道他肯定這麼說,但我要是真的就不問了,也確實不是我的性格。

「您把書籤給我們公司,我真的特別感謝您。」

周含章看向我,在聽到我這話之後,整個人往椅背上靠了靠。

這個細微的動作暴露了他的內心,他對我稍微產生了那麼一丁點兒的防備心理。

這不太好,我是要打開他心房的人。

「您別這麼嚴肅,」我趕緊討好,「我就是好奇。」

「好奇《永巷》究竟是寫什麼的?寫給誰的?對不對?」

周含章可以,我這點兒小心思果然瞞不住他。

「是這麼個意思。」我說,「那本書對您來說應該意義非凡哈。」

我舔了一下甜筒:「事先聲明,我絕對尊重您的個人意願,只是我覺得如果我是您的話,寫了一本書給我很看重的人,那麼我是很希望它能出版的。」

「為什麼?」白1208

「因為希望讓世人來和我一起銘記這段感情。」我說,「當然了,我這可能叫表演型人格?總之我是覺得,一個人守著一份秘密實在太難熬了,也太沉重了,如果是甜蜜的回憶,分享出來會甜蜜加倍,如果是痛苦的回憶,分享之後會得到解脫。」

周含章笑笑,沒說話。

我知道我的話可能在他聽來挺蠢的,甚至他可能會覺得我是站在一個出版方的角度又一次想要騙他的稿子。

「但我不是你,」我儘可能讓自己表現得誠懇一些,「我的想法也不具有代表性。」

我咬了一口甜筒皮,香香脆脆的。

「周老師,這兩天我其實有在認真反思。」

周含章有些意外:「哦?反思什麼?」

「這些日子我沒少給您添麻煩吧?」我說,「我這人臉皮厚,為了一己私慾對您死纏爛打,擾亂了您的生活節奏,挺招人煩的。」

「所以呢?」他問。

我莫名其妙開始心虛,當然了,嚴格說來也不算莫名其妙,我確實應該心虛,因為我真的打擾到了周含章的生活。

「倒是也沒什麼所以。」我揉揉鼻子,壯著膽子問他,「你是希望我做完這本書就趕緊閃一邊去,還是希望我繼續攪合您的生活啊?」

我不確定這麼問會不會冒犯到周含章,但我真的覺得他其實很渴望有人陪伴,只是這人嘴硬,難得說點兒什麼還總是陰陽怪氣的,沒人讀得懂他真正的想法。

其實我或許也讀不懂,但每次看著他夾著煙發呆,我都覺得他的世界太安靜了,安靜到有些可怕。

我可能真是天生的善人,很想陪著他——我發誓,之所以會這麼想,絕對不僅僅貪圖他寫的書和他收藏的書!

周含章也是有人格魅力的,他的人格魅力具體表現在……

「你到底想說什麼?」周含章打斷了我的神遊。

我說:「我只是想說……」

我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慫了:「這甜筒還真挺好吃。」

 

43

周含章聰明,很顯然他知道我想說的並不是這個,但沒有揭穿我。

這人啊,難得糊塗,糊塗的人過得快樂。

吃完甜筒我們倆一前一後出了門,我說:「周老師,我又想起來個事兒。」

「你怎麼那麼多事兒?」

「我生病那會兒,你還記得吧?」我扯了扯書包帶,「我一直忘了問你,那天你怎麼突然去找我了啊?你怎麼知道我家的啊?」

我說完話,轉向周含章,這會兒天烏漆墨黑的,就店前面幾盞橘黃色的路燈,那路燈實在昏暗,起不了什麼作用,與其說是為人照亮前路不如說是照亮了孤魂野鬼。

嚇人的。

我們這麼站著,風把周含章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的。

「周老師,怎麼回事兒啊?」

「你管呢?」

「我當然得管了,」這人真是絕了,永遠不會好好說話的,「你去的是我家,找的是我,我怎麼管不著啊?」

周含章大概自知理虧,轉過去不看我。

我繞到他另一邊,湊近臉,繼續追問:「我就覺得奇怪,你到底是怎麼知道我家的啊?」

我盯著他看,然後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開始編排他:「啊!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了?」他皺著眉,頭髮被風吹起來的樣子還挺滑稽的,真正演繹了真麼叫做「風中凌亂」,一點兒都沒有一個文學創作者該有的成熟文藝。

「你一定是暗戀我,」我說,「所以在我獨自下山的時候你偷偷跟在我後面!」

我「嘖嘖」兩聲,打量著周含章:「看不出來啊,尾行痴漢啊!」

「……白未。」周含章冷下了臉。

他一生氣,我立刻慫了,趕緊道歉:「開個玩笑嘛!我錯了。」

周含章轉身往停車的地方走,我看著他的背影,覺得這人渾身上下都寫著「難搞」兩個字。

還有一點我很好奇,在未來的幾十年裡,究竟會是什麼樣的人能跟這傢伙共度餘生,還不得被氣個好歹啊。

我正在心裡琢磨呢,怎麼都想不出來周含章會喜歡什麼樣的人,結果他突然回頭,問我:「走不走?」

「走,」我說,「但是我得往那邊走,公交站點在那邊。」

周含章看了我兩秒鐘,然後走過來直接抓著我的書包帶把我帶到了車邊,他拉開車門:「進去。」

「你要綁架我?」

「你今天廢話怎麼那麼多?」

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我請他吃了全家桶,而他只是請我吃了個甜筒,覺得自己花了大價錢,所以腰板挺得更直了。

畢竟,有錢才是爺。

我現在就是爺。

當然了,我也只是敢在心裡這麼說說,當著周含章的面,我是不敢自稱爺的,他這麼心狠手辣的一個人,保不齊會怎麼收拾我。

我坐上了車,沒再多廢話,但周含章開著他的小車載著我,外面的街景逐漸變得熟悉起來。

這陰晴不定讓人琢磨不透的男人竟然主動送我回家了。

所以他到底是怎麼知道我家的?

周含章開著車送我到家樓下,我這人,小心眼兒麼,覺得今天佔了大便宜。

「謝謝周老師!」不用坐公交逛蕩的我心情好得快飛起來了,「周老師,你要不要上樓去坐會兒?」

這只是一句再尋常不過的客套話,一般來說,被「邀請」的人一定會拒絕,我也並不是真的想讓他上樓,畢竟時間也不算早了,我恨不得立刻回家癱在床上當鹹魚。

結果,周含章啊周含章,這人聽不懂人話的啊!

他竟然說:「好。」

好?

他竟然說好?

我愣住了,滿臉都寫著震驚。

周含章又皺眉:「你什麼意思?」

「沒意思!我是……驚喜!」我說,「您可是稀客,您的到來讓寒舍蓬蓽生輝啊!」

周含章像看傻子一樣看我,我像看瘋子一樣看他。

反正我們倆腦子都不太好。

下了車,我喪著臉走在前面,帶著周含章進了樓門。

「我去了你公司。」

「啊?」我回頭。

周含章說:「那天我下山買菜,順便去了一趟你公司。」

他在說謊。

周含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是沒長腦子的笨蛋?他平時下山買菜恨不得穿睡衣去,但那天收拾得跟要走T台似的,再說了,「順便」這倆字就很假,假到我都懶得拆穿他。

我們倆站在電梯前,光亮的電梯門映出我們倆的樣子。

周含章盯著電梯門上的我:「你不信?」

「您覺得您的話可信嗎?」

周含章瞥了一下嘴,這倒是挺稀罕。

他沉默了幾秒鐘,最後放棄掙扎:「我編的。」

理直氣壯地說自己在編瞎話,也就他能幹出這樣的事兒了。

 

44

有時候我真是不知道周含章究竟是聰明還是笨拙。

電梯來了,我擋在門口:「不說實話就別進來。」

我現在在他面前可以說是十分放肆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自己跟他混熟了,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做了,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我已經拿到了他的書,不像之前那樣有事兒求他,也就不用再那麼小心翼翼了。

這麼一說,我還真是個勢利小人大混蛋。

周含章看著擋在電梯門口的我,二話沒說,直接把我推進去,然後自己也跟了進來。

他行。

不愧是他。

「沒你這樣的。」

「我就這樣。」

我站在電梯裡翻白眼,翻完白眼順便偷瞄他。

周含章倒是淡定,就好像剛剛的賴皮事兒不是他做的一樣。

我們倆到底誰是小孩兒啊?

我不情不願地帶著我的客人進了家門:「歡迎光臨。」

我打開臥室的門,周含章往裡看了一眼:「你平時就這麼過?」

怎麼說呢?人生處處是尷尬。

我這人雖然算不上整潔,但真不是會把內褲隨手亂丟的人,出門前著急,把晾曬完的內褲就那麼扔在了床上,準備回來再收拾的,誰能想到,回來的時候我不是一個人呢。

「意外,意外。」我趕緊把那幾條內褲團吧團吧塞進了衣櫃裡,「周老師,您坐。」

我從脫了大衣問他:「周老師,您是喝茶還是喝可樂?喝咖啡還是喝果汁?」

「你家有什麼?」

「其實……」我說,「什麼都沒有,只有礦泉水。」

周含章坐在臥室的單人沙發上笑了,雖然他可能沒那個意思,但我覺得這個笑充滿了嘲諷。

「你喝水吧。」我拿了一瓶礦泉水給他。

因為是合租,跟合租室友也不算太熟悉,所以平時下班回來都會習慣性地關上臥室的門,這會兒,夜深人靜,房門緊閉,孤男寡男共處一室,氣氛十分微妙。

我知道,我不應該瞎想,這太道德淪喪了,但我這人博聞多智,思維跳躍,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一個這樣的夜晚難免讓我腦補出不同尋常的曖昧故事。

當然,我不是很想跟周含章曖昧,估計他也不會願意跟我曖昧。

周含章坐在沙發上喝水,我坐在床上喝水,誰也不說話,我儘可能讓自己的思路回到正常軌道上,愣是把這場面改寫成了「老師家訪學渣」的橋段。

滿分一百分的試卷,學渣只考了五分。

班主任氣急敗壞地來家訪,戰爭一觸即發。

為了緩解尷尬,我打開了電視。

於是,這個夜晚,我跟我的客人周含章周老師一起看了十集方言版的《貓和老鼠》。

非常有情調,有情調到我一直在懷疑人生。

周含章在我家就這麼蹭時間蹭到很晚,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在躲債,不然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不回家。

終於,當我困得坐在那裡整個人都開始晃悠時,他總算站了起來。

「很晚了,我先回去了。」白1208

「您走好!」我迫不及待地站起來,恨不得直接把這位哥,不是,這位叔從窗戶順出去。

周含章正準備穿大衣,看見我從床上滾下來,問我:「你很希望我走?」

「不是啊!沒有啊!怎麼可能呢!」這人不對勁,雖然說不出來他哪裡不對勁,但我就是覺得他不對勁。

我說:「周老師,您不知道,我平時一個人住,孤獨寂寥,難得有客人來,還是您這樣的貴客,我怎麼可能希望您走呢!」

快走吧叔叔!

我真的困死了叔叔!

我發現了,周含章這人就得哄著他,要不就不知道下一秒能搞出什麼幺蛾子來。

他似乎因為我的話心情不錯,笑了笑,穿上大衣說:「太晚了。」

我點頭,是,太晚了,平時這個時間我已經跟周公打撲克了。

「我從來不在外面過夜。」

他真的很不對勁!

我:「對,男孩子要保護好自己。」

周含章又像看傻子一樣看我,最後拿起他的鑰匙,出門了。

我送他出去,但沒遠走,就走到電梯口,看著他進了電梯。

「晚安。」在電梯門關上前,他看著我語氣十分平淡地說了這麼一句。

我笑著擺手:「再見再見,晚安晚安。」

電梯門一關,我轉身就跑,火速回家。

進門時看見我的合租室友在煮方便麵,室友問我:「這是上次背著你去醫院那人不?」

背著我?

我這才想起來,之前我病得要死要活時周含章是背著我出去的。

「你哥啊?」室友又問。

我呵呵一笑,故意逗他:「我哪有這麼奇怪的哥,這是我乾爹。」

室友手一抖,筷子差點兒掉進煮麵的小鍋裡。

「哈哈哈哈開玩笑的。」我小跑著回了自己屋,「吃好喝好,明天見!」

 

45

我知道,我應該改改自己這口無遮攔隨時隨地開玩笑的毛病,但……以後再說吧。

我逗完室友跑回臥室,毫不猶豫地擁抱了我的床和我的被子。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送周含章出門折騰了這麼一趟把我的睡意給折騰沒了,我抱著被子滾了好半天愣是沒睡著,滿腦子都是「乾爹」「乾爹」「乾爹」。

如果我是一個衝動型網絡寫手,那麼這個時候我會覺得這是上天給我的暗示,讓我在這個夜晚創作一篇「乾爹文學」,然而我不是,我是個只喜歡讀以及在讀的過程中放飛思維的讀者。

我盯著天花板,腦子裡已經出現了一篇我絕對不可能動筆去寫的小黃文的大綱,想著想著我就開始傻樂,覺得自己蠢透了。

差不多十二點多,我室友吃完了他過分香噴噴的方便麵。

半夜吃方便麵真的太罪惡了,我不是說他會長胖,我是說這對我很殘忍。

我餓了。

依舊絲毫沒有睡意的我掙紮著起來,糾結著要不要吃點什麼,突然,福至心靈,或者說,突然之間我終於想起了正事兒——周含章的筆記。

周含章為了幫我掩蓋忘了上班這回事兒跟我們組長撒了個謊,他倒好,拍拍屁股走了,我還得想辦法圓謊,畢竟組長還等著我明天早上帶著周老師金光閃閃的筆記本去上班呢!

完蛋。

我倒在床上,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再一次岌岌可危。

可能夜深人靜真的很容易讓人胡思亂想,我開始腦補自己被掃地出門的樣子。

躺著怪難受的,我摸過手機,又想到周含章沒有手機可以用。

這真的是現代人嗎?

如果我是紈褲子弟富二代,這個時候就應該連夜訂購一台iPhone最新款快遞到周含章家裡,並且十分霸氣地說:「男人,以後就用這台手機跟我聯繫。」

很可惜,我不是富二代,也沒有穿越到霸總文學裡的可能,我就是個精打細算每個月靠微薄的收入混日子的窮小子,本窮小子想問問周老師到底有沒有可以拿給我交差的筆記都沒法問。

很慘。

很憂愁。

我從床上下來,唉聲嘆氣地走到桌邊,拉開了我書包的拉鏈。

我記得裡面有一包乾脆面。

結果,我打開書包找乾脆面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了不得的東西。

我的書包裡有一本不屬於我的筆記本,就是外面兩三塊錢一本的很薄的那種橫線筆記本。

公司有發過這種類型的筆記本,但幾乎沒人用,我可以確定這不是我放進去的。

我把那筆記本拿出來,剛翻開一頁就忍不住倒在一邊的沙發上狂笑起來,因為扉頁上寫著三個字——周含章。

我不知道周含章以前是不是也一直寫手稿,但這些日子我跟他接觸下來,他絕大部分時候寫的東西全都是用鋼筆手寫的。

一部十幾萬字的小說。

一篇幾千字的創作後記。白1208

這個筆記本就是他給我的那本書的創作後記,而且看落款的時間,明顯是昨天剛寫完。

是他早就想寫,甚至早就開始寫,只是在昨天恰好完成?

還是說,他是在把書給了我之後才決定寫這篇後記的?

我在沙發上正襟危坐,原本就沒什麼睡意,這會兒更興奮了。

周含章的字很漂亮,筆力千鈞矯若驚龍。

他用鋼筆,墨水是很有厚重感的墨藍色,他在後記第一頁寫:創作是孤獨的喧囂。

幾千字的後記,我讀著讀著腦子裡就出現了周含章伏案桌前的畫面,他穿著灰色的開衫毛衣,叼著煙,皺著眉,低著頭,握著筆。他寫一會兒,沉思片刻,然後繼續落筆。他心中有一個很大的世界,每寫出一個段落,就展示了心中世界的微小一隅。當我讀完整篇後記,就像是撿起了一地的拼圖拼湊出了他人生中完整的一個片段。

他給我的書寫於兩年前,那時候「家逢巨變,應接不暇的人事物顛覆了我原本的世界觀,於是躲起來寫作,試圖在寫作中重建人生。」

我不知道周老師那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的文字讓我浮躁的心沉靜了下來。

他在後記的最後寫:本該浩瀚的人生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如同一潭死水,突然有一天,這潭死水被一片輕盈的落葉激起了一圈圈波瀾,死水也活了。

我盯著周含章落款看了好久,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那一潭所謂的「死水」就是他本人。

他深邃不見底,都說水無波瀾如在鏡中,初相見時他就像是一面鏡子,任我怎麼往前撞都只能看見自己滑稽的嘴臉卻看不到他。

但如今,雖然我依舊兩手空空,但總好像已經觸到了水中月。

說不好,我說不好那種感覺。

周含章的筆記本被我攤開放在腿上,回頭看窗外,突然想打電話給他,問他要不要跟我一起來賞月。

這個晚上,我變成了一個矯情的文藝青年,這挺煩人的。

 

46

我最後是窩在沙發上睡著的,究竟什麼時候睡的我都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起來的時候胳膊疼胳膊疼,還感冒了。

早上出門的時候,我剛擤完鼻涕,鼻尖通紅,室友恰好也出門上班,看了我一眼說:「這是又感冒了?」

我點點頭,真想感慨一句命運啊!

室友笑了:「你還真是朵嬌花。」

他走了,留下我站在原地琢磨這句話的意思。

我真是朵嬌花,可沒人來憐惜我。

我背著書包去上班,下樓的時候發現我的電瓶竟然被偷了!

這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嗎?

不過這事兒我覺得也怪我,我不應該讓我的電瓶在外面過夜。

「破財」的我心情抑鬱,到了公司也喪著一張臉,組長問我:「筆記呢?」

我哼哼一聲,遞上了「作業」。

組長瞥了我一眼:「誰惹你了?遇見電車痴漢了?」

「電瓶被偷了。」我抬眼看看組長,趁機問,「組長,我什麼時候能轉正啊?轉正了我就有錢買個新的電瓶了。」

組長挑挑眉:「快了。」

快了。

我看是遙遙無期。

我交了筆記,繼續整理周含章的文檔,正整理得頭暈腦脹收到一封郵件,來自我敬愛的周老師。

周老師可能抽風了,也可能發錯了,他對我說:中午一起吃飯。

我盯著那封郵件看了半天,最後確定他一定是發錯了,於是就沒回。

組長叫我去小會議室,臉色不是很好看。

我這人雖然自在如風,但那也只是學生時代的狀態,開始工作之後我可是太清楚領導的臉色代表一切了,組長黑著一張臉叫我,我就覺得沒好事兒。

我跟著他進了小會議室,就我們倆,氣氛有些緊張。

我說:「組長,怎麼了?」

他指了指旁邊的椅子讓我坐下,似乎有些焦慮,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

我心說:完了,估計是轉正的事兒沒希望了。

我就是一試用期的廉價勞動力,當初公司給我安排周含章新書這活兒說白了就是為了逼我走,卻沒想到我真做到了,估計公司眼鏡片都跌碎了。

組長看看我,眼神也有點不對勁。

他這麼一鬧,我心裡更忐忑了。白1208

「組長,有什麼事兒您就直接說吧,我承受得了。」准失業青年已經開始喪了。

然而,讓我沒想到的是,組長問了我這麼一句話:「白未,你跟周老師之前就認識?」

這讓我一愣,然後回答說:「我認識他,但是他不認識我。」

組長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是這樣的,之前咱們不是已經開過會,責編是鄭哥麼。」

我點頭,當時開會組長還說會讓我當個掛名策劃編輯。

說真的,雖然覺得不能做周含章的責編挺遺憾的,但我也能理解,我一個沒轉正的試用期員工,能在周含章的書上掛個名也滿足了。

現在這意思,是要把這個權利都給我剝奪嗎?

那我是真有點兒難受了。

「剛剛周老師來了。」

組長一句話,差點兒讓我從椅子上跌下去。

周老師?周含章嗎?

我驚得鼻涕泡都出來了。

組長有些尷尬地咳嗽了兩聲,然後說:「我們開了個會,然後呢……」

他又揉了揉鼻子:「周老師的意思是,合同裡面需要加一項。」

「啊?」

「他希望這本書的責編是你。」組長看我的眼神都有點兒不對勁,他說,「周老師的意思是,這本書是因為你他才答應跟咱們簽,如果換人做責編,他會收回。」

我知道很不合時宜,但我實在沒忍住,直接在小會議室笑出了聲。

千算萬算,我沒算到周含章是個有良心的人。

組長一臉疑惑:「白未啊,你是不是應該……矜持一點?」

我儘量矜持,但還是忍不住興奮。

「組長,您的意思是,我是責編了?」我笑,「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組長撇撇嘴:「少來這套,你的表情已經出賣了你。」

我抿嘴憋笑,從組長手裡接過了合同。

「周老師在領導辦公室呢,等會兒他出來你記得跟他簽一下合同。」組長說,「鄭哥說了,你是新手,第一次做責編,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問他,他能幫忙的絕對不推辭。」

怎麼說呢?雖然公司有時候挺「周扒皮」的,但公司裡的一些人有時候也還是挺有人情味兒的。

我謝謝組長,謝謝鄭哥,然後拿著合同貼著領導牆根站著,等著周老師出來。

我突然明白原來之前那封郵件不是錯發的,他就是在約我一起吃飯。

莫名其妙的,我站在那裡笑了起來,路過的同事問我:「白未,陞官了?」

陞官倒是沒有,但人生有點兒見亮了。

 

47

手裡的合同熱乎乎的,不知道是因為剛打印出來沒多大一會兒,還是因為組長剛剛把它放在了暖氣片上。

不過還有一種可能,被我攥熱的。

我這一顆火熱的心,大概可以在這個冬天把這份合同活生生給點燃。

感恩公司,感恩組長,感恩最該感恩的周含章。

我在領導辦公室門口等著,偷偷從磨砂玻璃門沒有磨砂的地方往裡看,我看見周含章坐在椅子上,背對著我,手邊的水杯還冒著熱氣,怕是我們領導又在逼人家喝他新買的茶。

我是個沒耐心的人,最討厭等待,然而這一次的等待我卻絲毫不覺得難熬,甚至可以說一句:沒事兒沒事兒你們聊,我一點兒都不著急。

我一點兒都不著急,反正還沒到午休時間,不耽誤吃飯。

不過周含章並沒有讓我等太久,當我琢磨著要不還是先去上個廁所的時候,我聽見辦公室傳來椅子挪動的聲音,他們的談話結束了。

我趕緊站好,在門口迎接周老師出來。

周含章被我們領導送到了門口,一看見我就笑了。

「那行,你們聊。」領導的視線從周含章那裡轉向我:「小白,今天幫周老師把合同簽完,我們盡快打款。」

「盡快打款」四個字完全暴露了我們領導的小心思,他生怕被人截胡。

「好的好的,您放心!」

領導把急不可耐寫在了臉上,我把狗腿寫在了臉上。

非常沒有節操的打工人,就是我。

我跟領導說話的時候,周含章一直看著我,看得我後脊樑毛毛的。

「周老師,那我們去小會議室吧,合同新做了一份,您看看。」

在公司,我非常乖巧,一點兒都不像跟周含章打過雪仗的人。

周含章點點頭,跟著我進了小會議室。

他十分淡定,進去後坐在了椅子上,可我不淡定,我關了門差點兒給他跪了。

「周老師!您真是我的親哥哥!」

周含章看著我皺了一下眉:「不必。」

我扯過椅子坐到他旁邊,把合同雙手奉上:「沒想到您對我這麼滿意。」

他接過合同一言不發地低頭翻看,厚厚的十幾頁,他只看了中間的某一頁,像是在有意確認什麼。

我湊過去看,看見那一頁上面標註了「責任編輯白未」。

「你看什麼?」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還盯著合同,語氣也跟平時一樣冷酷。

我抿著嘴,壓抑著自己內心的狂喜:「周老師,我聽組長說,您主動要求我當您的責編,是真的嗎?」

「你覺得呢?」他轉過來看我。

我笑:「真的吧,我覺得你還挺喜歡我的。」

他眼神閃爍了一下,又低頭繼續看合同。

此刻,我人已經飄了,從中國飄到了法國,再從法國飄到了烏拉圭。

我就是那膨脹了的氣球,周含章就是給我充氣的那個人。

「周老師,中午一起吃飯?」

「為什麼?」

我沒忍住,還是笑出聲了,這人這麼大歲數了還玩傲嬌那一套,跟誰學的啊?

「不是你發了郵件給我?」我說,「那可能我看錯了,我去問問是不是別人約我來著。」

說著我就要站起來,結果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肢體接觸,這並不是我跟周含章第一次有肢體接觸,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瞬間好像意義非凡。

他手很冰,就跟他那冷酷的心一樣,果然這個男人從內到外都是涼的。

他直接把我拽回來:「筆呢?」

我知道他這是要簽合同,趕緊把襯衫口袋裡插著的筆遞了上去。

周含章接過筆直接就在合同上籤了名,我問他:「周老師,您不再確認一下了?萬一我們耍詐……」

「你們耍詐了嗎?」

我趕緊搖頭:「那肯定是沒有的。」

他沒說話,簽完之後把合同給我,問:「還需要什麼手續?」

「那個……您的身份證複印件。」

他從口袋裡拿出身份證遞給了我:「複印完回來找我。」

那是肯定的,我又不會帶著他的身份證跑路,而且我要他身份證也沒用啊,拿著身份證能直接跟他登記結婚繼承他的家業還是怎麼的?

我小跑著出去複印,遇見的同事都說我滿臉的春風得意,問我是不是轉正了。

轉正遲遲沒有,但我是周含章的責編了。

複印好周含章的身份證,我回去的路上特意看了一眼,發現這人竟然是1231號的生日,一年的最後一天,是個「弟弟」,跟他的氣質還真是嚴重不符。

不過話說回來……

我看向窗外,發現又下雪了。

一年的最後一天,這麼說來,周含章快過生日了。

過了生日他就是36歲的孤寡老男人了,想想還挺心酸可憐呢。

我回到小會議室,他很乖地端坐在那裡等著我。

「可以去吃飯了?」他問。

我笑了:「你急什麼啊?我還沒到午休時間呢!」

我把身份證還給他:「周老師,您生日有什麼安排嗎?要不到時候我給你過啊。」

 

48

我是心血來潮想要給周含章過生日,不過我的確喜歡熱鬧,尤其是在冬天。

在我看來,冬天並不意味著寒冷和風雪,相反的,每次一提起冬天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火。

冬天應該是熱鬧的,是分分鐘能讓人滿身大汗的。

我喜歡「生日」,因為「生日」這個詞也像冬天一樣,可以讓我聯想到一切熱乎且熱鬧的東西和場面,就像在我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已經想到了我應該穿著哪件毛衣、以什麼樣的姿勢在周含章的生日party上打開價格並不算很昂貴的香檳。

為什麼是「價格並不算很昂貴的香檳」而不是「價格不菲的香檳」呢?

當然是因為我窮了。

我說:「周老師,一起過生日吧。」

我可太喜歡給人過生日了,也喜歡別人給我慶祝生日,但自從畢了業,這種機會已經變得越來越少。

我的生日在夏天,以前在學校的時候都是好朋友湊一塊兒吃著火鍋或者燒烤一起過,但畢業之後,生日就變成了公司發的一張蛋糕卡,僅此而已,而且我還沒收到過,因為那會兒我還沒入司。

我挺期待周含章點頭的。

他看著我就這樣陷入了沉思。

過個生日而已,他沉思什麼啊沉思!

是男人就不要猶猶豫豫的,果斷一點,乾脆一點,立馬給我點頭!

我在心裡咆哮,化身馬景濤。

然而無論內心多麼抓狂,表面還要十分淡定且恭順:「周老師,不要勉強,您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你給我過?」

我點頭,十分真誠:「我給您過。」

大操大辦!

敲鑼打鼓!

順便還能一起跨個年,多有意義!

大概我的真誠感動了天感動了地也感動了不通人性的周含章,他竟然答應了。

於是,會議室外的同事就聽見了一聲來自我的高呼,剛好路過的組長敲了敲會議室的門問:「周老師,您沒事兒吧?」

周含章說:「耳朵聾了,你們給治嗎?」

看不出來,他還挺會說笑的。

合同簽完了,我交給了組長,周含章坐在來訪客人休息區等我午休,我在工位上如坐針氈。

同事問我:「你痔瘡犯了?」

「沒有,」我說,「中午約了人。」

同事意味深長地一笑說:「約了姑娘?」

我也意味深長地一笑:「是帥哥。」

帥哥?白1208

不準確,是帥叔叔。

周含章比我大差不多十歲,我管他叫叔叔,可以的吧?

我是不敢直接問他,怕挨揍。

就這樣,我盯著電腦右下角的時間,數著秒終於等來了午休,抄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就往外跑。

同事嘲笑我:「跟男人吃飯你這麼激動幹嘛?搞gay啊?」

開我玩笑的這個同事後來跟我在電梯遇見,我身邊站著周含章,他小聲問:「這就是那位周老師?」

我點頭,然後電梯到達一樓之後昂首挺胸地帶著周含章一起走出了辦公大樓,幾分鐘後,我收到了同事的微信:我懂了!

他懂什麼了?

我沒問,沒心思問,因為我在跟周含章討論究竟要去吃什麼。

我問:「周老師,今天中午我請客吧,你想吃什麼?」

他面無表情地說:「我請。」

行,這事兒我不爭。

「那吃什麼呢?」

「肯德基?」

「怎麼又是肯德基?」

周含章看看我:「我以為你喜歡。」

沒忍住,真的是沒忍住。

我抬手給他撣了撣落在額前的雪,笑著說:「只有小孩兒才恨不得頓頓都吃肯德基!」

突然間,我想起之前我們倆的對話,那時候他說我「就是小孩兒」。

雪下得挺大的,小學課本裡寫的那種鵝毛大雪,我們倆站得近,但看向他的時候也被雪花糊了眼睛。

周含章問我:「那你想吃什麼?」

「下雪天應該吃火鍋。」我說,「我有兩個小時的午休時間,我們去吃火鍋吧。」

其實我的午休時間只有一個半小時,但組長說了,中午我跟周含章一起吃飯,可以晚一點兒回去。

他可真是我們編輯部的寶。

「好。」他轉身往另一邊走,剛走出一步,回過頭來問我,「是往這邊走嗎?」

我站在大雪裡看著他笑,手從大衣口袋抽出來,拉著他的袖子說:「這邊!」

我們倆冒著雪往火鍋店走,沒走多遠兩個人就都變成了雪人。

我張開嘴笑的時候,冰涼的雪鑽進我的口腔中,我跟周含章抱怨,然後聽見了他的笑聲。

 

49

我喜歡四季,更喜歡在四季每一個特別的日子裡吃火鍋。

第一場雨、第一場雪。

第一場大雨、第一場大雪。

但凡我覺得值得紀念的日子,都可以用吃火鍋來慶祝。

當然,前提是我有錢。

現在我其實沒什麼錢,今天早上還在算計如何把信用卡里的錢套現來交房租,但這並不能影響我今天的好心情。

可能因為天氣,也可能因為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中午的火鍋店也人滿為患,我跟周含章掛著一身的雪推開那扇重重的玻璃門時,裡面已經排起了長龍。

「這麼多人?」周含章顯然已經很久沒見過這麼多人類了,站在那裡皺著眉,喪著臉,像是在人堆裡被擠得丟了錢包似的。

「你站這兒別動!」我把他拉到牆角,「等我。」

我得安頓好我們受了驚嚇的周老師,讓他在那兒等著,我去取號排隊。

擠進人堆,取了個號,就這麼個午休時間,我們前面排了十好幾桌。

我再擠回來的時候,出了一身的汗,我說:「得等會兒,前面十幾桌。」

我以為周含章會很不耐煩地轉身就走,結果他問我:「你餓不餓?」

我就笑了:「不餓,上午我偷吃了餅乾。」

「上班時間吃零食?」

「求你別告我的狀。」我真是怕了他了,如果周老師也喜歡上網衝浪的話,絕對是當代槓精中孤傲的一隻鷹。

周含章看著我笑了:「求我。」

這人太幼稚了,幼稚到我都懶得吐槽他了。

「求你了,」我這人多會見風使舵啊,「周老師你最好了!」

周含章盯著我看,似乎挺滿意的,眼睛裡還掛著點兒笑意。

「好。」

我聳聳肩,貼著他站到了一邊。

「待會兒等候區有空位置了你就坐會兒去,」我說,「咱們估計得等好半天。」

他點了點頭,轉頭看向外面,大雪下得都看不到幾米外的馬路了。

「周老師,」我湊過去跟他一起看雪,「你想什麼呢?」

「雪太大了,」他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

「嗯,今天回去山路不好走吧?」

問完這句話,我發現周含章在看我,看得我脊背發涼,覺得這人有陰謀。

「不好走。」他說,「很危險。」

這確實,但我也沒辦法,我又不能扛著小鐵鍬去給他清雪。

「嗯,確實。」我只能這麼說。

周含章盯了我一會兒,然後說:「你幾點下班?」

「六點半。」

他又點了點頭:「我出去抽根煙。」

周含章一個人走出了火鍋店,站在外面低頭點煙。

說實在的,他挺帥的,不是那種精緻的小鮮肉,也不能完全算是文藝憂鬱男青年,他很多時候都不修邊幅,沉靜淡漠,如果把眾生形容成漫天的云,那麼他就是目不斜視路過浮云、滿腹心事的鳥。

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以前我們班上的姑娘們好多都喜歡「大叔范」的男人,像周含章這樣的人,他即便是背對著我,我也能讀出一種故事感來。

人身上的故事感比什麼都吸引人。

我盯著他看,隔著火鍋店霧濛濛的玻璃門,他站在雪裡抽煙,微微仰頭吐出煙霧,然後好像嘆了口氣。

大雪很快就又落了周含章一身,他突然回頭,撞上我的視線,嚇了我一跳。

我看見他對著我招了招手,我立刻被蠱惑一樣,推開門就跑了出去。

然而下一秒,他蹲下,等我跑到他面前,一個雪球就砸到了我身上。

「……這位叔叔,您多大了?」我拍打著掛在衣服上的雪,「你這樣是沒辦法贏得小姑娘的歡心的。」

他一幼稚,身上的「故事感」就散了,只剩下笨拙的可愛。

周含章笑出了聲,叼著煙隔著雪看我。

「你是小姑娘嗎?」

「我是帥小夥。」

周含章笑得不行,也不知道什麼事兒這麼好笑。

他走過來,扒拉掉了我頭髮上的雪,煙也抽完了,煙頭丟進垃圾桶,抬手摟著我的脖子把我帶回了店裡面。

我們進去的時候,剛好等候區有了一個空著的椅子,我推他過去坐,結果他把我按在了椅子上。

我坐在那兒,仰頭看他,這個角度讓周含章看起來格外偉岸。

我說:「周老師,你怎麼不坐啊?」

「不想坐。」

我腦子大概抽筋了,以為自己可以隨便跟他開玩笑了,因為我說了一句很欠揍的話,我說:「不想坐?你是痔瘡犯了嗎?」

 

50

我承認我是個口無遮攔的笨蛋,周含章看著我的時候臉上寫了三個字:殺了你!

我聳肩:「Sorry.

周含章無語地看看我,然後轉過去繼續看外面的雪。

外面的雪下得像是棉絮,路人都眯起了眼睛。

火鍋店吵吵鬧鬧,又悶又熱。

我原本也在看雪,但後來視線就完全落在了周含章身上,他應該也熱了,鼻尖滲出了薄薄的汗來。

「周老師……」我不知道周含章出神地望著窗外時在想什麼,我只是突然開口想要問他要不要脫掉大衣,那樣能稍微涼快些,開口的瞬間我意識到我可能打擾到了他,就像前些日子我突然莽撞地衝進他的生活,擾亂了他原本的生活節奏。

不過,打擾到他的不止我一個,我話還沒說完就聽見火鍋店的叫號系統那個發音標準的女聲讓135號顧客到7號坐用餐。

我們是135號。

我抬手拉了拉周含章的袖子:「周老師,走了。」

周含章轉向我,跟著我擠出人群,尋找那傳說中的7號桌。

這種感覺挺奇妙的,我以前怎麼都想不到會跟周含章一起吃火鍋。

我還以為這人真不食人間煙火,夏天喝露水,冬天吃雪呢。

7號桌很好找,甚至不用特意看桌號,因為只有那一張桌子是空著的。

我們倆走過去,我問他:「你能吃辣嗎?」

周含章脫掉大衣,放在椅子另一側:「你喜歡吃辣?」

「喜歡,無辣不歡。」我其實並不太能吃辣,但這不影響我喜歡。

我跟「辣」的關係就像我跟心上人,我對其著迷,對方卻對我愛答不理。

當然,我現在沒有心上人。

「那就要辣鍋。」

得到周含章的應允,我火速開始下單。

周含章似乎是個不挑食的人,我點什麼他都說好,也不知道是真的不挑還是太挑了,琢磨不透。

點完單,周含章看了眼時間:「吃完飯再回去來得及?」

「沒事兒,」我理直氣壯地說,「組長知道我是跟你一起出來的,在你身邊有特權。」

周含章笑了,拿著水杯小抿了一口:「讓你佔便宜了。」

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確實因為他,我沒少佔便宜。

佔他的便宜,佔公司的便宜,連我隔壁工位的同事都說:「白未,我真不知道應該說你運氣好還是不好。」

我遲遲沒有轉正,而且在周含章的書籤下來以前每個人都覺得我這試用期的員工隨時都會走人,畢竟今年已經開始裁員了,但因為周含章,我現在幾乎可以在編輯部橫著走了。

我這就叫恃寵而驕!

火鍋這東西就是方便,不用等太久。

通紅的鍋底很快就端上來了,我對著人家流口水。

周含章吐槽我:「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一口喝了它。」

「我倒是想,」面對他的吐槽,我現在是一點兒都不打怵,「我喝了你就沒法吃了。」

他輕笑一聲:「謝謝你唸著我。」

「不客氣,應該的。」

周含章順著我的意思決定要麻辣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個能吃辣的,結果沒想到,這人還不如我呢。

菜剛放進去,他往前湊了湊,一口沒吃就先咳嗽了起來。

我說:「周老師,不會吧?您不能吃辣啊?」

他沒說話,一口氣把一盤肥牛卷都扒拉進了鍋裡。

肥牛卷在翻騰,我隔著霧氣看周含章,總覺得大事不妙。

果然,這頓飯吃得很精彩,本來想一邊溝通感情一邊吃飯的,結果我們倆都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根本沒工夫劈情操。

這家火鍋店比別家更辣些,也更香一些,當然,也更貴一些,一般情況下我是絕對不會請人來這裡吃飯的,但周含章對我來說意義不同,他值得。

值得是值得,但沒想到我倆今天都挺遭罪的。

下單的時候忘了說微辣就行,人家按照正常辣度做的,這就導致我們兩個根本不能吃辣的人前半程吃得眼睛飆淚渾身淌汗七竅噴火,為瞭解辣咕嘟咕嘟一人喝了三瓶牛奶,順帶嘲笑對方是廢物。

後半程,我們倆其實真的有點兒受不了了,但為了不浪費糧食,不得不把肉跟菜從鍋裡撈出來,在水碗裡涮一涮再吃。

隔壁桌的大哥看著我們倆,估計憋笑快憋出內傷了。

我說:「周老師,您說咱們這是何必呢?」

周含章瞥了我一眼:「我以為你喜歡。」

「我是喜歡啊!」我說,「但不能光考慮我喜不喜歡,您說對吧?」

「辣成這樣你還喜歡?」

我跟周含章這會兒看起來都挺慘的,滿面通紅,手邊都是紙巾,估摸著沒幾個人見過他這種形象。

「喜歡。」我笑,「多刺激。」

他喝了口牛奶,若有所思地看看我,然後說:「那我也喜歡。」

跟風!

沒想到周含章還是個喜歡跟風的人。

「既然喜歡,那就再吃點兒!」我給他夾了肉,「吃飽了才有力氣……草。」

我真不是故意說髒話,我這人平時很有教養的,只是我手欠給周含章夾肉的時候不小心被燙到了。

但這並不是最尷尬的,最尷尬的是……

周含章說:「白未,你說什麼呢?」

 

51

很多時候,「草」是一種植物。

很多時候,「草」是一種情緒的抒發。

當然,也有時候它意味著別的,但此時此刻,我只是表達我受到了驚嚇。

我趕緊解釋:「對不起對不起,是我粗俗了。」

夾給周含章的肉放到了他的小碗裡,我坐回來,倒吸著涼氣揉我被燙紅了的胳膊。

等我抬頭時,周含章還盯著我看,我問:「怎麼了?吃飽了?」

我在努力轉移話題,試圖以此來讓他忘記我剛剛的「口出狂言」。

我怎麼能在如此高貴的周老師面前說髒話呢?這太不合適了。

好在,周含章今天挺懂事兒的,沒跟我計較,悶頭吃肉,吃完就準備帶著我撤退。

我先他一步跑去買單,付錢的時候心都在滴血,輸入付款密碼的時候,我一直在問自己:讓周含章請客不好嗎?

周含章慢慢悠悠地走過來,站在我身後,在我付完錢之後才開了口:「晚上我請你吃飯。」

「啊?」

「公平。」

這時候他想到公平了,我給他買全家桶他只給我買甜筒的時候怎麼不問問公不公平啊?

「那我晚上要吃最貴的烤肉。」

周含章笑:「行。」

還真答應了。

我們倆在門口穿好大衣鈕好鈕子,推開門的一瞬間我整個人差點兒被風給吹散了。

周含章抓著我的手腕帶著我走進了雪裡,他說:「我去對面圖書館,你下班了過來找我。」

「不用了,」我抽回手放進口袋,「剛才跟你開玩笑呢,今天下雪,路不好走,下午公司這邊沒什麼事兒了,你先回去吧,有事兒的話我去找你。」

「說話要算數。」他丟下這麼一句就轉身走向了馬路對面。

我發現了,跟周含章這人連玩笑都不能開,這人根本分不清什麼是認真的什麼是玩笑!

誰要這種天氣下了班還在外面晃悠啊!我只想火速回家鑽進被窩看書喝奶茶!

遲疑了一下,我最後放棄掙扎隨他去了,畢竟這是周含章,我的「救命恩人」呢。

還能怎麼辦?寵著唄。

我頂著雪回了公司,一下午忙活得腳不沾地,處理完周含章合同的問題又跟組長他們開了個小會,主要也是討論我們周老師新書的問題。

這一個會開得人頭暈腦脹,結束的時候已經七點多,我們竟然誰都沒注意。

組長說:「喲,都這時候了,趕緊收拾收拾下班吧。」

我本來還磨蹭呢,突然想起周含章說他在圖書館等我,立刻就毛了。

我幾乎是衝出去的,聽見組長喊我:「白未!打卡!」

我都跑到電梯門口了,又折返回來打了卡。

外面雪還在下,但沒有中午那會兒那麼大了,我踩著厚厚的積雪費勁地往圖書館跑,也不知道那裡關門了沒。

印象中這個圖書館晚上七點閉館,周含章沒有手機,也沒來找我,這人會不會走了?

我,一個運動廢人,竟然在雪地裡狂奔起來,人家至尊寶是踏著七彩祥云去迎娶紫霞仙子,我是踩著快沒過腳踝的雪去找周含章吃烤肉。

何必呢?

別烤肉了,就隨便買兩碗麻辣燙趕緊吃完趕緊回家吧。

等我跑到圖書館的時候已經渾身是汗,遠遠的就看見樓門口站著一高挑的男人。

周含章真的是個死心眼,閉館了我沒來,他竟然就這麼在這兒等著我。

我跑過去問他:「周老師,你怎麼在這兒站著啊!」

「加班了?」他問。

我點頭:「開會沒注意時間。」

他似乎已經等了好一會兒,懷裡抱著幾本書,手都凍紅了。

「冷了吧?快走。」我催促他快跟我走,「要不咱們就附近吃一口吧,別遠走了。」

他跟上我,走在我身邊。

我伸手接過他抱著的那幾本書:「今天借的?」

我是沒想到他竟然也會從圖書館借書,畢竟他家的書房已經算是個小圖書館了。

「嗯,這幾本沒看過。」

我心說是什麼書讓我們閱書無數的周老師都錯過了,好奇地低頭一看,好麼,難怪他沒看過,這人竟然借了幾本戀愛漫畫。

抽什麼風了?難道我們周老師下一本書打算寫少女戀愛故事了?

我沒敢問,也沒閒工夫問,這天氣太糟糕,我只想趕緊走進一家熱乎乎的店吃一口熱乎乎的飯。

走出圖書館的大院,周含章說:「去你家樓下吧。」

「啊?」

「你家樓下有吃飯的地方嗎?」

「有啊。」

「那去你家樓下。」周含章帶著我找到了他停在路邊的車,那輛原本就長得很可憐的小汽車這會兒被厚厚的雪蓋著,像是蛋糕上面鋪了一層香甜的奶油,「吃完飯你方便回家。」

突然之間,我覺得周含章還挺貼心的,於是也沒反對,就樂顛顛地上了車。

然而我發現,我還是不夠瞭解男人,或者說不夠瞭解這個男人。

他載著我到我家樓下,我們吃了一頓香噴噴的面條,然後他說:「很晚了。」

我點點頭。

「路很難走。」

我又點點頭。

周含章盯著我看了幾秒鐘:「回去的路難走,這附近有可以過夜的地方嗎?」

人設崩塌。

周含章在我心裡的人設徹底崩塌了。

他該不會是想……睡我吧?

 

52

我這人,就喜歡胡思亂想,不僅如此,我還下流。

周老師多純潔純真純粹一老男人,人家怎麼可能會有這種世俗的慾望呢?

我想多了。

我說:「倒是有。」

我指了指身後的門:「從這兒出去,右轉,差不多二百多米吧,有一家七天連鎖。」

周含章看著我,欲言又止。

「啊……」嫌寒酸。

「如果不想住快捷賓館,這附近好像是有家星級酒店,但我沒住過,不知道怎麼樣。」我說,「要不等會兒先去看看?」

周含章抬手揉了揉眉心。

「白未。」

「哎。」

「你真挺……」周含章似乎很苦惱,搜腸刮肚想出一個詞兒來應對我,「挺單純的。」

完蛋,他這話一出,我不單純了。

「周老師,您什麼意思?」我突然警覺,心說:這怕不就是傳說中的職場潛規則?

沒想到啊沒想到,周含章我當你是性冷淡,你當我是新獵物!

道德淪喪,這絕對是道德淪喪。

我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雖然一直以來我的生活平靜無波瀾,最大的漣漪大概就是每個季度交房租前掐指算的賬,但網上衝浪久了,也算是瞭解了物種的多樣性,所以對「職場潛規則」這回事從來不陌生。

只不過我沒想到自己剛進入職場,還沒被領導潛規則,先被自己負責的作家潛規則了。

此刻的我彷彿是哈姆萊特,To be or not to be,這是一個問題。

我知道我不應該糾結,在這種情況下我應該做的是拍案而起然後憤怒地指責他唾罵他,他這是侮辱編輯侮辱男性侮辱了我!

但我……

我盯著周含章看,發現他耳朵通紅,紅得像是已經被煮得八分熟。

「周老師,什麼意思啊?」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的是要潛規則我吧?

周含章嘆了口氣,挑了挑他的面條:「沒什麼意思,就是想誇你。」

氣氛開始變得微妙且尷尬,一直到吃完飯走出麵館我們兩個都沒再說話。

我心情複雜,也說不好為什麼複雜。

周含章說:「你回家吧,我也走了。」

他從我手裡拿過圖書館借的那幾本書,走到他的小車邊,上車前突然回頭問我說:「白未,你談過戀愛嗎?」

「沒有啊。」我不知道為什麼,打從剛剛跟他聊過那些不明所以的天之後整個人就有點兒情緒低落,正走神呢,被他突然這麼一問,更疑惑了。

「喜歡過別人嗎?」

我很認真地想了想,問:「貝克漢姆算嗎?」

周含章輕笑了一聲搖了搖頭。

「那抖森。」

「你身邊的人。」周含章問得認真,我覺得我也不能再胡說八道了。

我知道他想問的是什麼。

「上大學的時候對一個學……一個高我一年級的同學有過好感,不過後來因為一些原因,很快就沒有繼續喜歡了。」

周含章眯起眼睛看我,像是在探究什麼。

但他沒有繼續追問,開了車門上了車。

「對了。」他坐在駕駛座上,打開了車窗,「你想談戀愛嗎?」

「啊?」我撓了撓頭,整個人現在就是個大寫的問號。

「雖然這麼說有點不好,而且很可能影響後續的工作,但合同已經簽了,你也跑不了了。」周含章坐在車上點了根煙,他抽了一口之後轉過來問我,「如果我說我在追你,你會怎麼想?」

突然之間,我彷彿回到了小學六年級的時候,那一年的兒童節,學校組織我們一起去公園玩,我一個什麼都怕的人愣是被同學抓著一起坐了海盜船,當時我嚇得驚聲尖叫,彷彿下一秒就要被甩出去。

這個雪夜裡,我受到的刺激不亞於那天。

「您說什麼?」

周含章抽著煙看我,沒再回話,只是那麼看了我一眼之後就關上車門開車走了。

我看著逐漸消失在雪裡的車尾燈,站在原地遲遲反應不過來。

剛才和我說話的那個人是周含章?

那個一哆嗦都能抖下一斤冰碴的古怪大作家?

那個一開口說話就懟得我頭暈目眩恨不得割了他舌頭再自刎的老男人?

他說他在追我?

他理解的「追」肯定跟我理解的不是一回事兒。

他對我應該是追殺,而不是追求。

受了嚴重刺激的我在馬路邊站了好久,久到我成了風中一個英俊的雪人,下班的室友路過我,敲了敲我快凍起來的身體說:「白未?是白未吧?兄弟你還活著嗎?」

 

53

我還活著,但我不知道我應不應該活著。

我說:「兄弟,你打我一拳。」

我得看看我是不是在夢裡。

室友笑了:「那不行,我手勁兒大,萬一一個不小心把你打壞了,我可沒錢給你治病。」

行,肯定是在夢裡了。

我抖抖身上的雪,一走路差點兒摔個跟頭。

在雪地裡站久了,腳都凍麻了。

室友看著我有點兒擔心:「兄弟,你確定你沒事兒吧?」

「確定。」我走了一步,停頓了一下,「現在不確定了。」

最後我是被我室友攙扶著回的家,整個人身殘智也殘,靈魂和我的身體一起在風中搖擺,滿腦子都是周含章之前說過的話。

他說:如果我說我在追你,你會怎麼想?

我會怎麼想?

我什麼都想不了,我現在整個人是壞掉的。

回了家,室友問我:「煮方便麵,你一起吃不?」

「不了,我吃完了。」我跟室友道了謝,火速滾回臥室思考人生去了。

我躺在床上還在想周含章,思來想去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或者說,他有什麼陰謀。

我把自己想像成鹹魚,在床上翻來又覆去,最後坐起來,問了自己一個問題:且不說周含章是不是認真的,我對他有沒有感覺?

在我這裡,周含章究竟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我的工作、我的轉正必備條件,意味著我人生中第一次做書,意味著……

我看向窗外,雪又變大了。

意味著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和雪天發生的故事。

我想起自己第一次登門拜訪周含章,那天他邋裡邋遢的樣子實在有些勸退我,而且這人的性格也怎麼都不算好,跟他相處的時候我得小心翼翼的。

只不過,那都是剛開始的時候。

現在回頭看看,周含章對我挺縱容的。

我一轉頭,看見掛在衣架上的那件毛衣,那天我在周含章家裡留宿,他借了自己的毛衣給我穿。

想到那個晚上,我必須得承認自己的後知後覺,都已經過去了好幾天我才意識到當天我住的那個房間應該是周含章的臥室,他把自己的臥室讓給我,自己在書房過夜。

所以說,他喜歡我是真的?

憑什麼啊?

我摸過手機,給我爸打電話。

我就是這麼一個沒出息的成年人,有什麼事兒都找爹。

我爸說:「大晚上的你打什麼電話?」

「爸,給我解惑一下。」

「你又有什麼惑了?」我爸說,「這回真的失業了?」

他勸我:「沒事,你要放平心態,世界這麼大,總會有讓你落腳的地方,實在不行,考點證書,你也回老家來教小學生寫作文。」

我聽得頭疼:「不是,我沒被辭退。」

「恭喜。」

我爸一本正經在那兒跟我扯淡,我真的很頭痛。

「爸,問你個問題,你跟我媽一起討論一下然後再回答我。」

「你說。」可能因為我的語氣很嚴肅認真,我爸在那邊也認真了起來。

很好,就應該這樣。

我問他:「你跟我媽覺得,我有哪裡是值得人喜歡的嗎?」

我爸停頓了一下,我彷彿看到了他無語的樣子。

「白未同學,」我爸說,「你不能說這種自暴自棄的話。」

「我知道,但是我真的想不通他為什麼突然說自己在追我。」

我爸是個很敏銳的人,他迅速捕捉到了有用的信息,他問我:「誰在追你?」

「周含章。」

我爸沉默了,沉默了差不多一分鐘,他掛斷了電話。

我們家很開明,很早就對我進行了性教育,而我發現我喜歡男生的這件事他們也並不覺得奇怪,只不過他們懷疑我根本就是無性戀,因為我從來沒談過戀愛。

我爸竟然掛了我電話,他肯定覺得我在逗他玩。

不理我就算了,我繼續唉聲嘆氣地思考人生。

周含章真的在追我?他喜歡我?他喜歡我什麼?

那我呢?我喜歡他嗎?我喜歡他什麼?

我們這樣要是談戀愛的話,算不算忘年戀?算不算辦公室戀情?會不會有人站出來阻撓我們?

我腦子轉得飛快,但想的都是些沒什麼用的問題。

過了會兒,我爸的電話打了過來。

「您好,我的父親。」

「你剛才說誰在追你?」

「周含章,」我耐著性子給他解釋,「就是你老師的兒子,那個還挺有名的作家,我簽了他的新書,被他指定做他的責編,工作保住了,但好像要被職場潛規則了。」

我爸說:「兒子,你確定你是清醒的?」

「很清醒啊,怎麼了?」

「你清醒?你清醒著敢說這種話?」

我只能嘆氣,我的父親太沒見識了。

「算了,」我說,「找你解惑是錯的。」

我掛了電話,躺在床上,一邊思考周含章為什麼會說那樣的話,一邊迷迷糊糊睡著了。

我是豬,我這一覺睡到第二天,第二天一早我被敲門聲吵醒,開門一看……

「周老師?」

周含章站在我門口,對我說:「一起吃早飯。」

 

54

我看了一眼時間。

「周老師,現在才六點十五。」我說,「你怎麼這麼早?」

一晚上過去,外面雪停了,我看著周含章,懷疑這人昨晚壓根沒回山上。

「早飯,當然早。」

他說話的時候抬起手,這時候我才看見他是提著東西來見我的。

不服不行,這男人要是動起心思來,他其實是很會照顧人的,像周含章這種被我認定了不通人性的冷酷老男人都知道來找我吃飯要提前買好。

誰能拒絕得了這樣的好意呢?

反正我是不行。

我側過身子讓他進來:「我先去洗漱。」

周含章進了屋,我火速跑進了洗手間,結果又撞上剛上完廁所出來的室友。

「早啊。」我跟室友打招呼。

室友公司遠,每天比我早很多就起床,基本上我起來的時候人家都走了,也難怪周含章敲門有人放他進來,要不是我室友起得早,估計他就只能在外面像等待戈多一樣等著我了。

室友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你乾爹來得真早。」

乾爹。

我當場去世。

「別鬧別鬧,開玩笑的。」我生怕被周含章聽見,估計那人不會給我好臉色。

室友嬉皮笑臉地跑回了自己的臥室,我趕緊洗漱,然後回去找周含章。

我洗漱完進屋的時候,周含章已經把外帶的早餐一一從袋子裡拿出來放在了我窗邊的桌子上,服務非常到位。

我說:「周老師,你這得幾點起床下山啊?天冷路滑,很危險啊!」

周含章十分淡定:「昨晚我沒回去。」

我聽了,虎軀一震,震完之後故意開他的玩笑:「周老師,你墮落了!」

周含章似乎沒聽懂我的玩笑話,轉過來問我:「為什麼?」

算了,我不應該跟他開這種玩笑。

「沒事兒。」我說,「吃飯吃飯,我餓了。」

我臉皮也是夠厚,人家買了我就吃。

周含章這人真的很不錯,買了我最喜歡的皮蛋瘦肉粥和雞蛋灌餅,雞蛋灌餅裡還加了鴨胸肉和烤腸,非常豪華的早餐了。

我在那兒悶頭吃,也不說話,主要是不知道跟他說什麼,現在我們的關係很微妙,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以什麼姿勢和心態面對他。

昨晚我思考人生沒思考出結果,估計一時半會也不會有結果了。

「好吃嗎?」周含章問我。

我點頭,不吭聲。

「我也會做。」

我呵呵地笑了幾聲:「周老師您真棒。」

他盯著我看,被我的餘光捕捉到了,但我不敢轉過去跟他對視,也不知道心虛個什麼勁兒。

說來也是奇怪,心虛的難道不應該是他嗎?

是他要追我,我虛什麼?

雖然心裡這麼想,但我就是直不起腰來,沒出息極了。

所以說,有些人身上的壓迫感是與生俱來的,周含章整個人就很「壓迫」,非常適合小說裡的「強制愛」劇情。

當然,我不是說我可以跟他「強制愛」。

「白未。」

「哎,在呢,您說。」

我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周含章說:「我確實在追你。」

我差點兒被噎死。

周含章遞了水給我,我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總算活過來了。

「周老師……」看起來躲不掉了,他這人過分耿直,我說,「您別開玩笑了。」

「你覺得我在開玩笑?」他冷著臉,一點兒都沒有追求別人該有的樣子。

他追我,難道不應該諂媚一些嗎?這人怎麼回事兒?不按套路出牌啊!

他說:「我沒開玩笑,你喜歡男人嗎?」

喜歡,非常喜歡,而且非常渴望跟男人談戀愛。

但問題是,他可是周含章!

我不是沒自信的人,但當週含章說他追我的時候,這確實太不可思議了,我們倆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擦起火花的人。

「白未,回答問題。」

「喜歡。」他像個老師,威嚴過了頭,嚇得我立刻回答,「我是同性戀。」

「那就好。」

那就好?他還真……會說話。

「可是……」我還是沒忍住,問他說,「為什麼是我啊?」

我咬著塑料勺子看他:「我實在沒想出你喜歡我的原因。」

周含章盯著我看,那眼神像是恨不得把我給燒個洞,炙熱得有些過分了,我以前怎麼都想像不到他會有這樣的眼神。

這人原來也是有熱情有溫度的。

他說:「你不明白。」

我確實不明白。

「當局者迷。」

可他應該也算當局者。

「白未。」

「哎,您說。」

「考慮一下吧。」

「可是這也太突然了。」

周含章搖搖頭,很沉著地對我說:「不突然,我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看不出來啊。

我有點想笑,得意地笑,我怎麼都沒想到周含章深思熟慮之後依舊覺得我值得被他喜歡,我這個人,這麼優秀的嗎?以前我怎麼沒發現?

果然,當局者迷啊!

 

55

我沉浸在意外之喜中。

從小到大我沒少被肯定,在我們家,稱讚比打壓重要,我是在爸媽的鼓勵和讚美中長大的,但我也很清楚地知道,我這個人哪怕是在同齡人裡面也並不是數一數二的佼佼者,我爸媽誇我那是因為他們是我爸媽,被別人誇才是真值得開心的。

我就飄,飄上了藍天。

「白未。」

「哎哎哎,在呢在呢。」我本來已經不在了,被他這麼一叫才回了魂。

「我想了整整一個星期。」

「什麼?」

「我們的事。」周含章的確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他很認真地坐在我身邊看著我,很認真地說,「我比你大太多。」

「還好吧,你35,我25,」我笑,「才10歲而已。」

「我大你10歲。」

我點頭,有一說一,這年齡差是有點兒大,寫進小說裡,讀者都會嫌他老。

但我不嫌,我覺得他特好,他這人雖然嘴巴毒,但有才華,雖然不是年輕小夥子,但他身上的魅力是年輕小夥子沒有的。

我以前幻想過自己以後會跟什麼樣的人談戀愛,也為自己的夢中情人定過很多條條框框,周含章唯一符合我要求的大概就是有才華。

但才華真的很讓人難以抗拒。

我說不準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他,說不準對他究竟是哪種感情,但我不能否認自己對他的傾慕。

周含章一嚴肅,我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再不敢插科打諢,甚至坐直了身子聽他說話。

「性格古怪生活無趣。」

他的話讓我尷尬一笑:「沒有沒有,你挺好的。」

我懷疑周含章有讀心術,我偷偷吐槽他的那點事兒都被他給發現了。

「我的人生就這樣了,不會更糟,但也沒有更好的可能。」周含章語氣淡然,收回視線不再看我,而是看向了窗外。

今天天氣真的很不錯,下過雪之後想也知道風肯定是凜冽的,但陽光是燦爛的。

「在我看來,我的一切都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但你不同,你正在去往山頂的路上。」他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你才25歲,未來還會遇見很多人,有才華的,有獨特魅力的,他們很可能比我強得多,也比我更適合你,你不該在我這裡停下腳步。」

他的話讓我皺起了眉,這人原來這麼喪的嗎?

我說:「周老師,話不能這麼說。」

他又看向了我。

「你是算命先生嗎?」

「當然不是。」

「那你怎麼知道你的一切都開始走下坡了呢?」我說,「人永遠都在往前走,至於這個『前』究竟是上坡還是下坡,事在人為。」

我抬手戳戳他的肩膀:「這個道理我都懂,你別告訴我你不明白。」

他盯著我看,然後笑了。

「你說得對。」他說,「確實,事在人為。」

周含章對我說:「所以我在努力爭取你的愛情。」

他一句話讓我心跳瞬間停止,緊接著又開始狂跳。

這個早晨,周含章坐在那裡,盯著我吃完了早飯,順便還給我講述了一下他的心路歷程。

一開始他是挺厭煩的,但這種厭煩不只針對我,而是說在座所有打擾到了他平靜生活的人和事都讓他覺得厭煩。

我第一天敲響他的門,他真的很想拎著我的領口把我丟到山腳下去,並且恐嚇我要是敢再來就打斷我的腿。

當然,他當時沒有這麼做,只是單純地讓我吃了一個閉門羹而已。

他喜歡安靜,而我太吵鬧,可我一旦也安靜下來,他會忍不住望向我。

這讓他也覺得奇怪。

他從來沒有跟別人一起坐在書房看過書,除了我之外。

那時候,他在桌邊讀書,我坐在一堆書架的角落裡,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周含章才意識到原來有人陪是這樣的感覺,生活裡多一個人並不都是煩惱和吵鬧。

再後來,我這人沒臉沒皮地賴著人家,周含章其實從一開始就清楚我想要的是什麼,只不過裝作不知道而已。

他說:「我很矛盾,我一直覺得你是因為有利可圖才不停地出現在我身邊,我對這種行為感到不恥,我覺得我應該厭惡你。」

我撇嘴,但又不得不承認我確實就是因為有利可圖才纏著他,我就是這麼一個利慾熏心的小人。

「可是,我又沒辦法真的厭惡你。」周含章說,「你對我的吸引力遠遠大於你帶給我的困擾。」

這話說的,我真沒法接。

我忍著笑,儘可能不表現得很膨脹。

「您這是在誇我,對吧?」

「不確定,」周含章誠實到令人髮指,「吸引力未必就是魅力,我會連你的缺點也一併欣賞,這是愛情的盲目性。」

我強顏歡笑:「其實誇我一下可以的。」

周含章笑了笑:「你想聽我誇你?」

「如果可以的話。」

「會有機會的。」周含章說,「我們的當務之急是讓你明白,儘管我毫無準備,但我對你動心了。」

我被他說得心跳加速,不知道怎麼回應。

「我糾結過,痛苦過,但最後覺得,我的一生不知道在哪天會戛然而止,在我死前,我不想讓你成為我的遺憾。」他說,「面對永遠比逃避更有效,我決定面對自己對你的感情。」

筷子被我弄掉了,我慌張地撿起。

他對我說:「不過你也不需要有負擔,我嘗試追求你,失敗也是意料之中。」

「嘖,你這人怎麼回事兒?」我皺著眉看他,「一會兒死一會兒失敗的,你就不能積極點?」

他疑惑地看著我。

「你就沒想過,我會答應和你在一起?」

周含章有些意外,然後說:「確實,沒想過。」

 

56

其實,周含章說這些讓我挺難過的。

或許我就是傳說中很容易跟人共情的那種,我聽著他的話,想像著他不抱任何期待向一個人告白,這種心情真的酸到像是生吞了一顆檸檬。

難受。

我到底應該怎麼去形容周含章這個人呢?

他大概就像是他獨居的那棟房子,孤零零地杵在山頂,不被人所知,不被人觸碰,守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守著自己那點難言的心思。

不過,他也是勇敢的,比我認識的絕大部分人都勇敢無畏,在我們倆的這段關係中,他像個視死如歸的將軍,明知前方是自己的墳場卻還是義無反顧地衝了上去。

這樣的人可憐又可敬。

不過我相信周含章並不希望我對他心生憐惜,因為他要的並不是這個。

「周老師,」我說,「事發突然,我腦子很亂。」

「明白。」

「哎,不過我要說清楚,」我趕緊接住他的話茬,「我說我腦子亂只是我還沒想好要怎麼辦,並不代表我已經拒絕了你。」

我就是這麼一個貪心的人,明明搞不清楚狀況卻還是捨不得就此放手。

貪心鬼,會遭報應的吧?

周含章顯然也沒想到我會這麼說,他很疑惑:「你連自己的心都搞不懂?」

「對啊,很奇怪嗎?」我理直氣壯地說,「反正你也覺得我沒多聰明,我這種笨蛋當然需要時間來好好思考一下。」

他皺眉,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真正的智障少年。

「你別這麼看我,」我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強吻我。」

我真是膽子肥了,知道周含章喜歡我,都敢和他開這種玩笑了。

恃寵而驕,我真的是恃寵而驕。

「不會。」周含章說,「沒有你的允許,我不會吻你。」

怎麼說呢?周含章這樣的人,很難不讓人喜歡,哪怕不是愛情的那種心動,也難免會為他這種教養和勾人的話弄得神魂顛倒。

青蔥歲月看過幾篇霸總小說,霸道總裁強制愛在那會兒看來刺激極了,然而到了現在,作為一個心智成熟的人,我更喜歡的是尊重我的人。

敬人者,人恆敬之。

不管是朋友還是情侶,甚至是家人,互相尊重永遠都是重要的。

「周老師,雖然這麼說有發好人卡的嫌疑,但我還是想說,你人真的很好。」

周含章持續疑惑:「好人卡是什麼?」

行,代溝這就顯現了。

我跟周含章年齡相差10歲,3年一代溝的話,我們有3條代溝。

他這人呢,又有點兒古板,想必我們在未來溝通上回出很多問題。

不過……

「好人卡的意思就是,」我對他笑,「我覺得你特好。」

周含章也笑了,把塑料勺子塞回我手裡:「好,吃飯吧。」

笑得莫名其妙,他莫名其妙,我也莫名其妙。

不知道怎麼的,突然之間這無趣的小出租屋變得濃情蜜意起來,我吃粥的時候也忍不住笑,還沒戀愛呢,就好像已經破處了一樣。

我問周含章:「周老師,我剛才說那種話,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在吊著你?」

「吊著我?」

「就是明明沒答應,但也不拒絕,非常不要臉地貪圖你對我的好,享受你的追求。」

「不一樣。」周含章說,「你只是沒準備好。」

此時此刻,我真的很想說一句髒話,不是罵人,純粹想要抒發自己內心的亢奮。

之前我怎麼沒意識到周含章這麼善解人意?他比我還會給我的行為找藉口。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甜寵?

想到這個,我差點被粥嗆著。

吃完早飯我才想起來問他:「你昨晚在哪兒睡的啊?」

我只是表達一下自己的關心,卻沒想到,周含章過分耿直,他說:「原本暗示你想住在你家,但你沒懂,我去了快捷賓館。」

前面那部分,真的不用說!

我當時的確沒懂,可他現在這麼一說,我回頭想想,他好像確實有在暗示我。

「那什麼,」我說,「周老師,我這人雖然思維跳躍,但並不是什麼弦外之音都能聽懂,以後你有事兒還是直說,我聽不懂的話挺耽誤事兒的。」

這麼一句話,周含章愣是給過度解讀了。

他說:「你的意思是,你希望我留宿?」

我說過嗎?

我沒有吧!

周含章這個人真的有點兒妙,他到底是真傻還是在裝傻?

我突然迷惑,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喜歡他!

 

57

我說:「周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

他皺眉:「你不想我留宿?」

「唉,也不是。」有些話吧,就是說不清楚,就像我鬧不清楚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他一樣。

我這脆弱的神經受到了衝擊,現在不是思考的好時機。

周含章笑了:「不開玩笑了,收拾一下準備上班吧。」

他站起來收拾我吃完的塑料碗和方便筷子:「等會送你去公司,然後我就回去了。」

「回家嗎?」

「那不然呢?」

我點點頭:「也是,你也沒什麼朋友。」

周含章「嘖」了一聲,我就坐在那兒看著他傻笑。

我們倆出門的時候室友已經走了,我鎖好門帶著周含章下樓,給他介紹我們這一層都是這種合租公寓,跟他說我過去的租房趣聞。

到了樓下,我給他指了指鎖在樓前的電瓶車:「氣死了,我的電瓶被偷了。」

周含章在我身邊笑:「你怎麼不拿上去?」

「忘了,我腦子有時候不太好用。」

然後,他竟然點頭!

就沖這點,我就不應該跟他談戀愛,哪有這樣的男朋友?

他的車停在小區外面的路邊,我們過去的時候發現上面還是覆了一層薄薄的雪,可能我們在家劈情操的時候又下過雪了。

上了車,周含章問:「要我幫你系安全帶嗎?」

「不用不用,我自己來。」他可能真的看過從圖書館借的少女漫畫了,突然變成細心溫柔的人設,我實在有點兒不適應。

我現在嚴重懷疑自己是個抖M,不然為什麼突然覺得周含章擠兌我的時候我身心舒暢?

這很危險啊,我對自己。

去公司的路上暖風吹得我昏昏欲睡,要知道,打從上班以來,我每天早上要麼擠公交擠地鐵去上班,要麼騎著我的小電瓶車頂著寒風去找周含章,從來沒有這麼舒服的上班路。

我坐在那裡,雖然周含章開的不是寶馬大奔,也不是貴到我下輩子都買不起的跑車,但我還是覺得人生美妙,不如就這樣一直開下去。

上班的路有點堵,但私家車不像公交,要繞來繞去,所以儘管堵車,我也沒遲到。

到公司樓下的時候,我對周含章說:「周老師,給你個建議。」

他看著我,等著我開口。

「下次我再坐你的車,路上你如果不聊天的話可以放點兒情歌,」我像個資深情感顧問,「可以催生曖昧的氣氛。」

周含章笑出了聲:「好,謝謝。」

「注意,」我說,「是情歌,很浪漫的那種情歌。」

我可能真的對他有誤解,但我也真的害怕他到時候給我放《好漢歌》。

「記住了,下次會落實。」

聽人勸吃飽飯,這一點周含章表現得很不錯。

我解開安全帶下車,跟他揮手道別,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發現,就剛剛的言論來說,我簡直就是在教周含章怎麼追求我。

傾囊相授,我真是個無私的人。

「剛才那是周老師?」組長突然出現,嚇了我一跳。

「顯然是的。」不會有別人也開那種灰突突的小破車了。

我跟組長一起往樓裡走,組長說我:「還說沒私交,白未,你跟我還耍心眼啊?」

這怎麼是耍心眼呢?我這是為了世界的和平所以才不上報,如果領導們知道周含章在追求我,這豈不是會很尷尬?雖然我很羨慕那種談個戀愛就能少奮鬥二十年的人,但很顯然我也只是嘴上說說羨慕而已,在日常工作中,我還是希望一切靠我自己的努力,並不想被特殊照顧。

想到這裡,我都覺得自己欠打。

「笑得那個猥瑣,」組長吐槽我,「不說算了,反正你私生活跟我也沒什麼關係,工作別含糊就成。」

我連連點頭:「組長提醒得是。」

打卡的時候,組長對我說:「今天我去給你申請轉正,但……」

「組長!」我瞬間戲癮大發,一把抓住了組長的手,「您就是我的伯樂!」

組長呵呵一笑,從我的手中抽走了他的手:「我只是說我去給你申請,具體能不能轉正還得看人事那邊的考核。」

「那也感謝,組長你最好了!」

組長可能受不了我這個馬屁精了,幾乎是跑著躲開我的。

一天的工作開始了,昨天開完會之後圍繞周含章新書的各項工作也要開始推進了。

我坐在電腦前面想了一會兒周含章,然後逼著自己把心思落回了工作上。

九點多的時候,我的手機突然蹦出一條短信來,這年頭還在發短信的除了淘寶催好評就是什麼中國移動、菜鳥驛站了。

我沒理會。

過了會兒,又震了。

我拿過來點開一看:我是周含章。

一串陌生號碼,竟然自稱是周含章。

雖然不知道騙子是怎麼確信我跟周含章認識的,但這騙子過分不敬業,都不做一下調研,周含章這人沒手機他都不知道。

眾所周知,對待騙子,絕對不可能和顏悅色。

我回:嘻嘻,我是你爸爸。

 

58

有時候人都是硬生生把自己作死的。

我以為我耍了詐騙分子,然而事實上,我惹了不該惹的人。

幾分鐘後我接到了電話,還是剛剛那個騙子號碼,不過有一說一,聲音裝得挺像的。

他說:「白未,你有病嗎?」

此話一出,我察覺到了異常。

「周老師?」我震驚到瞬間想尿尿,「你偷了誰的手機?」

「……」周含章無語,「我自己買的。」

他什麼時候買的手機?他為什麼突然買手機?

難不成……

我年輕的心臟開始怦怦直跳,難不成,他為了跟我時刻保持聯絡,所以才買了手機?

可是大哥,你那山上他沒信號啊!你買了也是白買啊!

「周老師,」我揉揉鼻子,「剛才是個誤會,我還以為是騙子呢。」

周含章甩給我一個不悅的笑,反正我道過歉了,接不接受,隨他去吧。

「你還沒回去嗎?」該不會中午又要一起吃飯?天天這麼請客,我沒錢啊!

然而我想多了,他說:「馬上就要回去了。」

我應該高興的,可是卻有點失落。

他要回去了,回他鳥不拉屎的山上,沒信號,要聯絡都只能發郵件,一個郵件過去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看見。

意識到自己在抱怨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或許我對他也是有那種意思的,不然為什麼會計較這些事呢?

「怎麼不說話?」周含章問。

「剛剛走神了。」

周含章說:「和我聊天的時候走神?」

完蛋,又撞槍口上了。

「不是,我走神的時候想的也是你。」

我這麼一句話就把周含章哄開心了,他這人真的很好哄。

他說:「那你繼續想吧,我準備回去了,保存一下我的手機號,別告訴別人。」

「等一下!」我叫住他,問,「所以,你這個手機確實是為了我買的?」

周含章沒回答,但我聽見他笑了。

掛了電話之後我有點兒恍惚,這是人生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輕飄飄的,呼吸的時候周圍的空氣都好像是甜的,這正常嗎?

隔壁工位的同事接水回來問我:「你笑得一臉蕩漾,中彩票了?」

我點頭,可不是中彩票了麼。

周含章的書籤下來了,我的工作開始變得繁忙,不需要也不能夠時不時往他那兒跑了,每天在公司忙得團團轉。

作為周含章的責編,我需要經常跟他聯繫,之前組長還擔心因為周含章沒有手機不方便聯絡,很多事情在溝通的時候會比較麻煩,然而他不知道,我跟周含章有「特殊的」溝通「技巧」。

周含章讓我保密,他買了手機的事兒不能告訴任何人。

雖然這麼說顯得我很自私,但他給我這樣的「特權」,極大程度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周含章在山上信號不好,但經過他的多次試驗,發現廚房靠窗那裡能有三格信號,於是這人就把辦公地點搬到了廚房去。

三天,我們沒見面,但始終保持著聯絡。

我有工作需要他配合的時候會給他發短信,我閒著沒事兒想找人聊天的時候也會給他發短信。

中午吃了好吃的要發短信告訴周含章,晚上加班也要發短信告訴他。

都這個年代了,我們竟然返璞歸真發起短信來。

我琢磨著下次見面要給周含章註冊個微信,沒事兒還能視頻通話語音聊天。

就這麼混到了週五,週五午休一結束人事就在內部系統戳我了。

一開始我還以為出什麼事兒了,結果沒想到,人事通知我過去簽正式的勞務合同,哥哥我終於轉正了!

我確實挺沒出息的,正經大學正經研究生畢業,因為一份賺錢不多的工作轉正都能興奮到快要飆淚。

我抓起手機給周含章發短信:周老師!我轉正了!

沒等他回覆,我先小跑著上樓找人事簽合同去了,等我簽完合同才看到周含章給我的回覆,他回:恭喜,晚上一起吃飯,好好慶祝吧。

我站在公司走廊,背貼著牆,我翻看著這幾天來我們倆的短信記錄,越看越忍不住開心。

很難說我究竟對周含章敬多一些還是愛多一些,但不可否認的是,事到如今,我似乎真的什麼都想第一時間與他分享。

嘖,我爸媽輸了,他們的兒子要跟別的男人雙宿雙飛了。

對此我表示很抱歉。

 

59

對於每一個社畜來說,星期五晚上都是最快樂的,而我在這個星期五又是雙倍,不對,多倍的快樂。

還有三分鐘下班的時候我已經穿好了大衣關上了電腦,下班時間一到,第一時間衝出了辦公室,打卡然後鑽進了電梯裡。

我急不可待地下樓,因為五分鐘前周含章已經發來短信告訴我他到我公司樓下了。

雖然不應該這麼想,但真的有點兒男朋友接我下班的感覺了,這種事兒我以前只在睡不著覺的時候偷偷幻想過,而那時,我幻想中的男朋友還沒有臉。

我熱愛工作,熱愛我們這個行業,但這並不影響在這個晚上我成為第一個離開公司的人。

周含章像什麼呢?

像是聖誕節最顯眼的那顆沒有裝飾的高大水杉。

我跑出辦公樓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他,穿著黑色的大衣,站在路邊盯著往來的車輛發呆。

「周老師!」我這人最熟練的本事就是擾人清靜,隨著我的出現,他的悠閒時光結束,從這一刻開始,他不能再發呆,要把注意力都放到我的身上來。

周含章循聲轉過來看我,笑了一下,他的笑容總是很輕,我懷疑除了我不會有其他人發現。

「冷嗎?」我問。

「還好。」周含章問我,「去哪裡吃飯?」

「你請客嗎?」

「你請客。」

我學著他的樣子「嘖」了一聲,結果他笑著扒拉了一下我的頭髮:「我請客。」

既然他請客,那我就不客氣了。

「知道今天什麼日子吧?」我故意這麼問他。

周含章說:「你轉正的日子。」

「還有呢?」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似乎有些不自信地問:「我們在一起的日子?」

「……你想什麼呢?」他到底為什麼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周含章笑:「那是什麼日子?」

「聖誕節啊聖誕節!」我指了指辦公樓大廳擺著的那棵據說已經用了五年的聖誕樹,「節日氣氛都這麼濃了,你都沒注意嗎?」

「不好意思。」周含章說,「我對節日不敏感。」

倒不是不能理解,這個世界上確實有這麼一些人,他們沒有很強的儀式感,但並不代表他們對身邊的人不重視。

我可太會給周含章找藉口了,不會有比我更懂他的人了。

「沒事兒,我這不是提醒你了麼。」我說,「既然是聖誕節,那就得……」

我原本想說吃火鍋,畢竟什麼節日都可以用吃火鍋來慶祝,就像在東北,什麼日子都可以吃餃子。

但我突然想起我跟周含章前幾天剛吃過火鍋,我想帶他嘗試新鮮的事物。

「吃肯德基?」

周含章又把我逗笑了。

「我們去吃烤肉吧,我知道有一家特別好吃。」

我帶著周含章走路去吃飯,左拐右拐,到了店門口。

其實我並不知道這家店好不好吃,只是前陣子無意間在網上看見了廣告,圖片和視頻拍得倒是非常誘人。

我們倆排隊排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坐下,然而事實告訴我們,很多時候廣告都是虛假宣傳,這家店除了跟廣告上的名字一樣之外,沒有任何一樣與廣告裡的畫面有關。

一般,非常一般,我甚至覺得讓我自己做烤肉都能比他家做得好吃。

我吃得有點兒不開心,周含章也看出來了。

「沒事兒,不喜歡的話等會再去吃別的。」

「還不如去吃路邊攤了,」我說,「等會我需要十份臭豆腐來彌補我內心受到的創傷。」

「臭豆腐?」

我點頭。

但最後我還是放棄了,哪有人約會吃臭豆腐的。

從烤肉店出來的時候我對周含章剛剛花出去的二百塊錢表示心疼,然後決定增加一項活動,不然這個聖誕過得就太憋悶了。

我拉著周含章去了附近的清吧,聖誕嘛,應該喝酒的。

周含章跟在我身後,我們上樓的時候剛好角落裡剩下最後一張空桌子。

他問我:「你經常來?」

「怎麼會!」我說,「出來喝酒很貴的,我這麼摳門當然是自己買回家喝。」

他笑了:「不用對自己那麼苛刻。」

「不不不,這不叫苛刻,」我跟他說,「這是當代貧窮青年的自我修養。」

「那今天怎麼不買回去喝?」

「一定要我直接說出來嗎?」我衝著周含章撇撇嘴,「當然是因為要跟你浪漫一下啊!」

 

60

我一年到頭也就來這種酒吧一次,倒不僅僅是因為我摳門,覺得這地方喝酒不實惠,更多的是,我能湊一塊兒喝酒的朋友們現在都不在一起,而且,我們這幫狐朋狗友要喝酒當然是邊吃涮串邊喝啤酒,那才熱鬧。

這種小酒吧,這種精緻的調酒,是用來搞氣氛的。

跟誰搞氣氛呢?

跟自己的曖昧對象。

我一想到自己在跟周含章搞曖昧就有點兒心跳加速,順帶呼吸不暢。

我說:「周老師,我給你註冊一個微信,我們現在都不發短信了,都用微信聯繫。」

周含章倒是大方,直接把手機遞給了我。

說來也是有意思,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手機竟然跟我的是同一款。

當然了,在這個遍地都是iPhone的年代,用同款手機根本不是什麼新鮮事兒,我不至於因為這個就又腦補出什麼你儂我儂的劇情來。

我拿著周含章的手機,他沒設置鎖屏,直接就能打開。

連上酒吧的無線網,下載微信。白1208

下載完畢之後我坐到了周含章旁邊,我們倆靠得很近,胳膊貼著胳膊。

酒吧放著我聽不懂的不知道哪國語言的歌,歌詞黏在一起,聲音也軟綿綿的,聽得人也懶洋洋。

我靠著周含章,對他說:「你看,這麼弄。」

我當著周含章的面開始幫他註冊,問他:「你微信名要叫什麼?」

「周含章。」

我就笑了:「直接用本名啊?」

「不好嗎?」

「也行,反正你也不會加什麼陌生人。」我說完,覺得不對,轉過來對他說,「你不要隨便搖一搖。」

「搖一搖?」白1208

我決定不說了,乾脆不告訴他這個功能,切斷一切隱患。

「也不要搜附近的人。」

周含章聽得一頭霧水。

我給他註冊好之後,拿出我的手機掃碼加好友,我微信名是「白了個白」,但加完好友之後,我給自己在周含章的手機裡修改了備註名——小帥哥!

周含章笑了出來:「有這麼誇自己的嗎?」

「實事求是罷了。」我把手機還給他,然後明明就坐在他身邊,還是給他發了一條微信。

我發:周老師你好,我是小帥哥。

周含章的手機提示音響了,他打開,看見我發給他的一串話。

「這是你人生中收到的第一條微信消息。」我說,「珍藏起來吧!」

周含章點頭,笑著看向我,那眼神兒還挺寵溺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倆在拍什麼耽改劇。

「好,珍藏。」

周含章不擠兌我的時候我就有點兒心癢癢,可能我真的抖M吧,整個人都暈暈的。

我趕緊坐回對面去,拿著杯子猛灌自己酒,兩杯下肚,有點上頭。

周含章幾乎沒喝,他只抿了一小口,我問他:「你怎麼不喝呢?」

「你喝吧,」他說,「我怕咱們倆都喝多了晚上沒人送你回家。」

周老師確實挺溫柔挺貼心的,跟最開始認識時判若兩人。

我笑他:「你是不是酒量不好怕喝多了被我笑?你放心吧,敞開了喝,我不嘲笑你,也不告訴別人。」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拿起酒杯把裡面的酒一飲而盡。

然後他對我說:「我怕我喝多了冒犯你。」

草。

眾所周知,「草」不是一種植物。

我真的有點兒受不了了,周含章時不時就讓我覺得……

這是戀愛高手吧?

我們面對面坐著,酒吧放著催情的音樂,我整個人都慌慌的。

「沒事兒。」我說,「想喝就喝吧。」

照理說我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而且學的就是文學,書沒少讀,話沒少說,但關鍵時刻一開口它就有了歧義。

周含章沉默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問:「你想表達的,是我想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這我得怎麼回答呢?

他又給我出難題了。

我拿起酒杯:「都在酒裡了。」

喝吧,用酒堵住嘴,可別說話了。

悶頭喝酒的結果就是我跟周含章都有點兒迷瞪了,我們都不是什麼好酒量的人,到了後來理智還在線,可就是頭暈。

我說:「周老師,你喝酒了,回山上的話得叫個代駕。」

他卻對我說:「我能不回去了嗎?」

這是幾個字?不管了,反正這麼幾個字直接讓我酒醒了。

我站在酒吧門口,吹著冬夜的寒風,瞪圓了眼睛看著他。

周含章說:「白未,聖誕快樂。」

「哎,聖誕快樂。」

「你喜歡我嗎?」

「啊?」

「我平庸,年紀大,生活無趣,不會說好聽的話。」周含章把他的圍巾系在了我的脖子上,熱乎乎的,很舒服,「這麼一個沒用的人,喜歡上你了,你會覺得困擾嗎?」

「你在說什麼啊?」我皺著眉看他,一片雪花落在了我的鼻尖上。

又下雪了。

聖誕節下雪,倒是很應景。

我說:「你不平庸,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你年級不大,正值壯年。你只是生活單調,那不叫無趣。不知道你是故意的還是裝出來的,反正你是我認識的人裡說話最讓我心跳加速的。」

我抬手揉了揉鼻子:「還有啊……」

我偷瞄他:「能被你喜歡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值得炫耀的了,我怎麼可能覺得困擾呢?」

雪說下就下,分分鐘就從細雪變成大雪。

我們倆站在雪裡,我打了個噴嚏。

「周老師,」我說,「如果把我比喻成你生活中的一樣東西,你會把我比作什麼?」

周含章突然上前半部把我抱住,他輕聲說:「雪。」

周含章說:「把你比作驟降的雪,讓無聊的冬天都變得有趣了。」

 

61

我懷疑如果我們現在是春天,周含章會把我比作初春開的第一朵花,如果是在夏天,會把我比作入夏的第一場雨,秋天大概是第一片紅了的楓葉,所以冬天的時候我是驟降的雪。

這麼說來,我簡直是他四季裡最珍貴的瞬間。

我有點兒沾沾自喜。

「周老師,你心跳太快了。」我笑著說,「隔著這麼厚的衣服我都被吵到了。」

我以為他聽見我這句話會很抱歉地放開我,到時候我會再打趣他,逗他玩。

結果沒想到的是,他沒有,大概喝了酒的人真的會變勇敢,就像我腦子發熱總想做點兒衝動的事兒,而他則是在酒精的催化下終於放下了他的「君子守則」,對我動手動腳了。

周含章沒有放開我,也沒有說話,就那麼抱著,我都懷疑他睡著了。

「別在這兒睡啊,回去吧。」我拍拍他,「去我哪兒?」

這句話挺微妙的,我說完之後自己都覺得有點兒不好意思。

周含章直起身,問我:「你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聖誕快樂。」我說,「還有……」

有的話已經到了嘴邊,我卻還是沒說出口,只能拉住他的袖子,帶著他走到了馬路邊。

「喝酒了不能開車,」我背對著他,「車就停這兒吧,明天再來取。」

我們打了出租回我家,進門的時候室友不在,我突然想起他說今天要跟同事們去過聖誕節,晚上不回來了。

整個房子裡只有我跟周含章。

我們倆都只是微醺而已,沒人真的喝多,但我莫名其妙就想裝醉,進去之後直接就躺在了床上一動也不動。

周含章站在床邊看著我,一開始我以為他會幫我把大衣脫掉,卻沒料到,他也有樣學樣,躺在了我身邊。

我們倆就這麼躺著,不知道誰家在放《jingle bells》,我跟著搖頭晃腦地哼唱起來。

歌唱完了,我問周含章:「你現在什麼感覺?」

「很奇妙。」他說,「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這樣。」

我看向他:「會哪樣?」

他笑笑,笑得好像有點兒無奈還有點兒苦澀,之後搖了搖頭不回答我。

我覺得這樣不行,其實很多事情是很明了的。

我雖然是個道德淪喪的可恥青年,但可恥青年也該有自己的底線,我的底線就是不能玩弄周含章的感情。

他這人,該怎麼說呢,不一樣。

「你想不想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我問他。

「在想什麼?」

家裡供暖很不錯,我大衣都沒脫躺在這裡,很快就熱出了一身的汗。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回答了我就告訴你。」是我耿耿於懷的一件事。

周含章從床上坐起來,很認真地看著我:「你問。」

「那本《永巷》是寫給你前任的嗎?」我終於還是問出來了。

這件事我沒跟任何人提起過,甚至連這本書的存在我都沒跟別人說過,我不停地猜測它跟他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有著怎樣的情感聯結,猜測那本他要永遠自己珍藏的書究竟是寫誰又為誰而寫。

我很在意。

我不是介意他有過刻骨銘心的感情經歷,只是很想真正地去瞭解他,我知道,我看到的周含章只是萬花筒的一部分,全部的、更深的那個他,被寫進了那本叫《永巷》的書裡。

「前任?」周含章反問一句,然後笑了,「我沒談過戀愛。」

怎麼可能?35歲的男人,沒談過戀愛?

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和驚訝,周含章很真誠地望著我:「我確實沒談過,在你之前,沒有任何人讓我有過戀愛的念頭。」

我吞嚥了一下口水,不可否認,我又被他的話給撩到了。

他說:「對我來說愛情從來缺席我的世界,我一直以為七情六慾在我這裡是殘缺的,我可以愛萬物,卻沒法跟人相愛。」

這聽起來就有點兒中二了。

「但是後來你的出現讓我明白,月老給了每人一段緣。」

這聽起來就很讓人心動了。

「你是認真的?」我問。

他點頭:「當然,我沒必要騙你。」

「那那本書……」

「我從小生長的地方有一條很深的巷子,叫永巷,小時候總覺得這條巷子是沒有盡頭的,我怎麼都走不完。」周含章說,「後來長大了,發現它根本沒那麼長,踱著步子沒幾分鐘就走完了。」

我安靜地聽著,沒開燈的房間裡我藉著月光看他的臉。

「這本書是寫我父親的,」周含章說,「他去世前我們的約定,我會寫一本書幫他告解他並不真誠的一生。」

他拉住我的手問:「你想看嗎?」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既然如此,那應該是他們父子之間的秘密,我或許不該繼續窺探了。

「下次見面我拿給你。」周含章說,「那裡面也出現了你的名字。」

 

62

用現在很流行的一句話來說,我很好奇周含章這個男人究竟還有多少驚喜是我不知道的。

在他面前我突然很渺小,很狹隘,我把他想成了那種只懂情情愛愛的傻小子。

但其實,他的世界遠比我想像得更開闊也更有深度。

更讓我意外的是,原來他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已經把我悄悄地放進了他的「永巷」,那條童年記憶中永恆的巷子,那條成年之後發現轉眼就能走完的巷子。

我沒忍住,主動擁抱了他。

周含章被我抱住,有些手足無措,他小心翼翼地將手搭在我腰上,我聽見了他的笑聲。

「完蛋了完蛋了。」我說,「真是完蛋了。」

「怎麼了?」白1208

我把臉埋在他頸間,悶聲說:「你知不知道,我們搞文學的小青年最受不了你這種人。」

「我這種人?」

「成熟、有內涵,窮酸的老文學青年,這魅力真的擋不住。」

周含章抱著我笑:「窮酸的老文學青年?你不是說我這個年齡正值壯年?」

「不要在意那些細節,」我說,「你就知道我對你的魅力沒有抵抗力就行了。」

周含章抱著我,好一會兒我們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問我:「白未,你什麼意思?」

「什麼?」

「如果我的理解沒有錯,你剛剛是想說,你也喜歡我?」

他這人怎麼這樣?不知道我臉皮薄嗎?非要我直白地說出來?

「你自我理解一下就行了,相信你的閱讀理解能力。」

我像個樹袋熊一樣抱著他,根本不抬頭。

「不行。」周含章拒絕得很果斷,他說,「白未,這件事不能這樣,你必須清楚地告訴我你的想法。」

他這個人……

不過他這麼說也對,感情的事情不能有一丁點兒的糊弄。

但我這人慫啊,從來沒談過戀愛,而且這一談就是跟這樣的人在一起。

他之前跟我說什麼來著?說他平庸無趣,我懷疑他在內涵我,跟他一比,平庸的是我,不過我很有趣。

我深呼吸,放開他,好好地坐直了身子。

外面的大雪還在下,今年真是雪多又大,像是故意的,為了裝點我的戀情。

我勾勾他的手指,臉熱得估計跟猴屁股一樣了。

我說:「周含章同志,經過我的深思熟慮,決定任命你為我的正牌男友,不需要試用期,即刻轉正,你願意嗎?」

周含章沒說話,我抬頭看向他的時候,他在對我笑。

「願不願意啊?」我使勁兒捏了一下他的手。

「願意。」他笑著跟我十指緊扣,「覺得不可思議。」

「有什麼不可思議的?這不應該是你意料之中的事兒嗎?」真的能有人不喜歡周含章嗎?就算之前不喜歡,被他告白之後也會喜歡上吧?

我想不出任何不喜歡他的理由跟可能。

他無可挑剔,是這個聖誕節我收到的最好的禮物。

當然,我也就只收到了這麼一個禮物。

「我窮酸,又老。」

看出來了,周含章在擠兌我。

「我剛才逗你玩呢。」我說,「你可比我有錢,而且正值壯年。」

我們倆坐在床上相視而笑,笑得我心神蕩漾。

我說:「這種時候你有必要做一件事。」

「什麼?」他問。

我真不知道這人是真的純情還是在跟我這兒裝純,大家都是男人,有些事兒還得我教他?

行吧,老年人臉皮薄,那就讓我這個厚臉皮的年輕人幫他一把好了。

「這個時候,你應該吻我。」我說,「熱烈地奪走我的初吻。」

按照我的劇本,當我話音落下,他應該已經把我按在床上纏綿地接吻了,但事實並非如此,周含章說:「可以吻你嗎?」

「還問什麼啊!」我抬手摟住他的脖子,「你這樣我會很不好意思的!」

於是,周含章終於在我的威逼利誘之下吻了我。

他的吻很輕很柔,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一個吻就傷著我。

我也是二十來歲的糙小夥子,突然被這麼小心呵護,真的有點兒受寵若驚了。

周含章真的是個很難定義的人。

窮酸,性格古怪,35歲了才談人生第一場戀愛。

但是,他有才華又溫柔,是25歲的我滿心歡喜擁抱著的人。

周含章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在跟他接吻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原來他這麼讓我心動啊。

 

63 正文完

我是個在情感上很遲鈍的人,當然,這對於一個編輯來說其實是很嚴重的缺點。

別罵,會改。

就因為我這份遲鈍,直到現在我對周含章的那份情才終於漸漸甦醒。

哪兒可能不喜歡他呢?

只是沒發現原來自己這麼喜歡他而已。

我跟周含章接完吻,並肩躺在床上。

我那個不大的雙人床上只有一個枕頭,此刻卻躺了兩個人。

不知道是周含章的心跳聲還是我的心跳聲,大到我懷疑我們應該立刻撥打120,晚了就來不及。

我轉過頭看著他傻笑,想起朱生豪的情書,這個浪漫的男人在寫給宋清如的信裡說:想不到你竟會抓住我的心。

想不到啊想不到,這世間有太多的意料之外了。

「周老師,」我打破了這微妙的寧靜,「你在想什麼?」

他終於看我,眼神有些發飄,像是不好意思直視我一樣。

這人怎麼比我還害羞?白1208

「看你這樣,這是親完我就後悔了啊?」我故意逗他,說話的時候還用手指戳他的心口。

「沒有。」周含章抓住我的手指,遲疑了一下,拉著我的手過去親了一口。

我實在沒法抵抗這樣的親暱,親吻手指總是讓我有種奇妙的儀式感,鄭重又神聖。

我又開始心跳加速,這才明白,原來那跳得應該叫救護車的心屬於我。

談戀愛是這樣的嗎?

分分鐘有被從進ICU的可能。

「今晚的雪真美。」我跟他十指緊扣,手心熱乎乎的,看向窗外發現外面的大雪還在下著。

夏目漱石讓「今晚的月色真美」有了特殊的含義,那麼我就讓今晚的雪也肩負重任好了。

對不起夏目漱石,我知道我不配跟您老人家相提並論,所以我就只是在心裡想想,就只是想想而已。

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我並不知道,我跟周含章一直那麼躺著,沒有再擁抱,沒有再接吻,在我入睡前還和他牽著手。

我的初戀開始了,在聖誕節的一場大雪裡,跟一個我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的人。

我醒來的時候是早上六點零三分,有時候這睡眠就是這麼奇怪,工作日睡不夠,每天被鬧鐘揪著頭髮抓起來,可到了休息日竟然早早就自然醒。

這太讓人生氣了。

然而我的怒氣在轉頭看向周含章的時候瞬間就消了,他側躺著,看著我,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睡覺打呼嚕嗎?」我問。

他笑:「不打。」

「我睡覺流口水嗎?」我又問。

他說:「你自己摸摸?」

我摸了摸嘴邊:「沒有。」

周含章湊過來抱住了我。

我是個把「得寸進尺」和「想入非非」寫在臉上的人,他清晨給了我這麼一個純情的擁抱,我立刻就在想:要是每天都能跟他一個被窩睡覺、每天早上起來都能被他熱乎乎地抱一抱就好了。

我知道,我下流。

剛跟人家談戀愛就想著同居,我這人怎麼這麼不檢點!

「在笑什麼?」

我搖頭,死活不說我在想什麼。

我們倆昨晚睡覺都沒換衣服,就穿著毛衣秋褲,怪難受的。

起床後我跑去洗了個澡,回來的時候發現周含章正坐在桌前寫什麼。

「周老師你在寫什麼?」我湊過去,結果他一把擋住不給我看,「情書嗎?」

我故意笑他:「哎呦哎呦真老土,還寫情書!」

「你不要?」

「要!」我說,「我就喜歡老土的男人!」

周含章笑得很帥,帥到了我心窩裡,我宣佈,我的男朋友已經取代了貝克漢姆跟抖森在我心裡的地位,現在佔領高地佔領我的是古怪作家周含章。

他讓我別打擾他,給他點時間把情書寫完。

我好奇到上躥下跳像個猴子,可他相當有定力,說不提前給我看,就不提前給我看。

而且這人人品有問題,他喜歡吊著我。

周含章的情書寫完之後也沒給我,甚至去洗漱的時候都隨身攜帶。

不是給我的嗎?他這是什麼意思?

我想盡辦法偷情書,結果全都失敗了。

我們出門吃了飯,逛了逛書店,然後又吃了飯。

其實小情侶的約會行程真的沒什麼新意,還不如倆人躲家裡看小黃書。

逛得沒勁了,我申請跟周含章回他家——實不相瞞,我現在非常亢奮,覺得最初的夢想也算是終於實現了。

當初我剛進周含章家門的時候就惦記他那一屋子書,現在,那些書的另一個父親就是我了!

我可真是佔盡了便宜啊!

我們倆一起回了山上,我問他:「你家這麼多屋子,怎麼就一個臥室啊?」

他一愣,疑惑地看向我。

「別裝了,我都知道了,那會兒我留宿,你把自己的房間給我了。」我得意地對他笑,還戳人家咯吱窩,「心機很重嘛!」

周含章笑:「怎麼這麼說?」

「我以前聽說睡誰的床就會夢見誰,你是不是想讓我夢見你?」

「那你夢見我了嗎?」

「顯然沒有。」我說,「但是被尿憋醒之後看見你了。」

想起那天晚上我們倆打雪仗的場面,沒忍住,都笑了。

下午的時候,天又開始下雪。

山裡的雪跟城市裡的就是不一樣,白淨又輕盈,我跟周含章可能真的談戀愛談得有點兒上頭了,腦子一熱,竟然搬著小板凳去院子裡賞雪了。

一棵落滿雪的樹,兩把木頭椅子。

我在周含章的廚房找到了一個小火爐,捅捅咕咕半天,終於把火點著了。

我們倆坐在樹下,圍著火燒得很旺的小火爐,雪簌簌地往下落,浪漫到我以為自己在做夢。

周含章從口袋裡拿出疊得板板正正的紙遞給我:「情書。」

「終於捨得給我了?」我笑嘻嘻地接過來,打開,「讓我來有感情地朗讀一下!」

我清了清嗓子:「白未,你好。」

我笑得差點兒岔氣:「周老師,你怎麼回事兒?」

周含章笑而不語,讓我繼續往下看。

之後,我沒有再讀出聲,但是很沒出息地紅了眼。

情書情書,一份情,一封信。

周含章寫:我曾想過,如你不許我看,我便不看,如你願我一直看你,我便今生今世都只看你。

雪花落在信紙上,我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真的好要命。」我嘆了口氣,把手伸進了他的口袋裡,「咱們才認識多久啊,你就在這兒今生今世的。」

「那你不願意?」

「願意!」我說,「許你看我,一直看著我。」

雪越下越大,爐火卻越燃越旺。

我把周含章的情書放進口袋,當成寶貝要珍藏幾十年。

還有他的那本《永巷》,把這封情書夾在那本書裡,百年之後有人來清理我們的遺物時,希望那人能穿越時間看見我們的愛情。

我又在做夢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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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