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 佟野X榮夏生

熱烈深情追夢青年攻X溫潤成熟通透冷清受

榮夏生接到自己大學老師的電話,對方讓他幫忙照顧一下自己的兒子。

佟野因為跟室友鬧翻,一氣之下決定搬出宿舍,被他爸安排著,住進了他爸以前教過的學生家裡。

榮夏生:同學之間鬧點小矛盾很正常。

佟野:他說我搶他女朋友。

榮夏生:無風不起浪,你是不是撩人家女友了?

佟野:叔叔,別鬧了,我是gay

年下,但也沒至於到叔叔輩,受比攻大七歲,都是佟野瞎叫。

同個屋簷下,一個一見鍾情一個日久生情的故事。

 

1

一片葉子落在了佟野的腳背上,他低頭看看,彎腰撿起,插在了琴包的拉鏈縫隙上,像是給一個姑娘耳邊別了一朵花。

之後,他看了一眼手錶,倒數十秒,一輛白色速騰停在了他面前。

還真準時,一秒不差。

他放下手,準備好得體的笑容,讓自己看起來像個乖巧學生的模樣,之後眼看著駕駛座的車門打開了。

「佟野?」

聲音好聽,不是悶鼓不是破鑼,比煙嗓多一分清透,比貫珠扣玉多幾分深沉。

佟野有了興趣,抬眼看向了對方。

深秋,佟野已經穿上了厚重的呢子大衣,在這兒等了幾分鐘,忍不住扯扯不停灌風的領口,而對方,只穿著一件白色棉質襯衫,就那樣站在了秋風蕭瑟中。

個子不高不矮,兩人中間隔著車,目測到佟野眼眉之間。

清瘦,白淨,戴著副細邊眼鏡,有種清冷氣質,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

頭髮略長,被呼嘯著的風吹得凌亂,看得出沒有刻意打理,但好在,顏值扛得住這隨性的髮型,反倒添了幾分氣韻。

細看對方,鼻樑很挺,唇形是在佟野看來最性感的M型,飽滿充滿誘惑力,他下意識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兩人對視一眼,由於逆光,第一眼看不真切,佟野歪頭,往過去,發現鏡片後的眼睛像是盛著秋天的泉水,微涼又疏離。

那人走過來,說:「你好,我是榮夏生。」

榮夏生接到自己大學老師打來的電話時正趴在桌上睡覺。

書房陰冷,他只穿著薄薄的家居服,睜眼的時候才察覺出涼意。

摸過手機,接聽的同時戴好眼鏡。

好久不聯繫的老師有些客氣地說自己正在音樂學院讀大三的兒子跟室友鬧了些不愉快,準備搬出來住,但因為時間緊,還沒找到合適的房子,問他能不能暫時借住幾天。

榮夏生本科畢業多年,但之前逢年過節或是換了聯繫方式都會告訴這位老師,在十幾年的求學路上,好老師可遇不可求,這位佟老師就是榮夏生最感激的恩師之一。

恩師發話,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不僅要答應,還要說「您就別跟我客氣,我這裡離他學校不遠,他不嫌棄的話,就在我這兒住著吧」。

就這樣,榮夏生不得不接受自己即將跟人暫時合住的現實。

親自打電話過去給那個叫佟野的男生,親自開車去接。

榮夏生出門的時候看見一地的落葉,這才發現自己已經半個月沒有出屋了。

他們約著碰面的地方是音樂學院後面的小門,那個小門很不起眼,如果不是看見站在路邊背著吉他的男生,他可能就那麼開過去了。

榮夏生上大學的時候見過一次佟野,當時他應該就是佟野現在的年紀,大三,他們幾個深得佟老師喜歡的學生在元旦的時候去佟老師家吃餃子,那會兒佟野還是個初中生。

一面之緣,話都沒怎麼說過。

沒想到七年之後,又要見面了。

榮夏生不太擅長應付這些年輕學生,或者說,他不擅長應付任何人。

前年辭職之後,除非大事,他幾乎閉門不出,把自己的日子過成了一座孤島,有時候想起當初老師說的「人是社會性動物」,他就覺得自己大概已經在「人類」的定義邊緣徘徊了。

但因為佟老師的一個電話,他又被稍微拉回了人類社會一點點。

佟野跟七年前不太一樣了。

不對,應該說是大不一樣。

七年前的元旦,佟野滿頭是汗地抱著籃球回來,那會兒的他個子就已經不小,但還是少年人的骨架。

可現在,挺拔軒昂,穿著厚厚的大衣,背著吉他,脖子上還掛著一副包耳式的耳機。

一看就是從音樂學院出來的學生,氣質出眾,是不落俗套的帥氣。

他下車的時候刻意多看了佟野一眼,發現當初那個小男生已經比自己高了。

他說:「你好,我是榮夏生。」

佟野笑盈盈地看他,同時彎腰拎起自己的行李箱說:「榮老師好。」

被叫「榮老師」,這讓榮夏生有些尷尬。

他辭職的事兒沒告訴別人,以前的老師、同學,統統不知道。

那時候,他毅然決絕地撕去自己「老師」的這個標籤,然後跟很多人切斷了聯繫。

打開後備箱,兩人把行李放進去。

佟野問:「我沒給您添麻煩吧?」

「沒有。」榮夏生抬手用力關上後備箱,催著他上車,「上車吧,外面冷。」

佟野看著對方,笑了。

就像榮夏生說的,他家離音樂學院不遠。

限速60的路上,榮夏生專心開車,佟野並不專心地看著窗外。

「秋天真是說來就來。」

「嗯。」

「我在這兒都快三年了,還是不太適應。」

「嗯。」

「是不是過陣子就要下雪了?」

「可能吧。」

佟野收回視線,轉頭看榮夏生。

榮夏生感受到他的注視,也看了一眼對方。

「怎麼了?」

佟野笑著問:「榮老師,您不太喜歡說話?」

他探究似的看著對方:「當老師的不是都話很多嗎?我爸整天在家就知道拎著我耳朵念叨。」

榮夏生遲疑一下說:「我還好。」

停頓了一下,見佟野沒有繼續接話的意思,覺得氣氛有些尷尬。

榮夏生努力找話題:「佟老師對我們很好。」

「是,他對你們這幫學生是真不錯。」佟野吐槽,「你們可能才是他親生的。」

榮夏生笑了。

很瘦。

佟野越看榮夏生越覺得這人有種病態的美感,像是那種終日被囚禁在不見陽光的地下室裡的美人。

他腦子裡的胡思亂想讓他忘了收回望著對方的目光,他細細地打量著面前的人,從額前的劉海到濃密纖長的睫毛,再到笑起來時明顯有些凹陷的雙頰。

「怎麼了?」大概是因為獨居太久,太久不跟人相處,最近這兩年榮夏生越來越不習慣被人盯著看。

被這麼一問,佟野突然意識到自己這樣看著人家很沒禮貌,趕緊收回視線,笑著說:「沒事兒,就覺得你眼熟。」

「咱們見過的。」

「見過?」

總算是找到了可以聊的話題。

榮夏生說:「你上初中的時候,有一年元旦我去你家吃過飯。」

「哦哦哦對,我想起來了!」佟野笑著說,「你們當時去了四五個人吧?都是男生,就你幫我媽包餃子來著。」

沒想到他還記得。

榮夏生說:「嗯,我們去了四個人。」

「記不清了,就記得你了。」佟野說,「那天你們回去之後我爸還誇你來著,說你是他教過的學生裡最有才華的。」

「佟老師過獎了。」

「我看過你寫的詩。」佟野說,「應該是前年,我爸的書架上擺了一排雜誌,都是你寄的吧?」

前年是最後一次。

以前榮夏生寫詩,每次發表了都會寄一本樣刊給佟老師。

前年的秋天,那本雜誌發行了最後一期。

雜誌社倒閉,他也再沒寫過詩。

說起這個,榮夏生又是一番尷尬。

佟野不解地看他:「怎麼了?」

「沒事。」榮夏生說,「寫的不好,被你看見了,有些難堪。」

佟野笑出了聲:「誰說你寫得不好了?」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身子側向榮夏生:「榮老師,我在寫一首歌,但我這人文學素養不行,你會填詞嗎?」

榮夏生開了轉向燈,轉彎的時候,看著後視鏡語氣平淡地說:「不會。」

佟野有些遺憾,他原本想鼓動對方幫幫忙,但看著這人似乎真的沒什麼興趣,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之後兩人再沒怎麼說話,一直到停車。

榮夏生住在距離音樂學院只有十幾分鐘車程的小區,這個小區兩年前交房,榮夏生是第一批入住的業主。

停好車,打開後備箱,把佟野的行李拿出來。

佟野說:「這小區人很少啊。」

「嗯,位置偏,新小區,還有不少人家沒裝修。」

榮夏生帶著他上樓:「我家比較小,你別介意。」

佟野站在他斜後側,笑著看他:「我感謝還來不及呢。」

等到榮夏生開了門,佟野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榮夏生的家不是小不小的問題,而是過於簡潔了。

「這是……傳說中的極簡風?」

傢俱很少,物品也很少。

色調以黑白為主,乾淨倒是乾淨,但看起來簡直就是個樣板房。

榮夏生給他拿了拖鞋,說:「你有什麼需要的,家裡沒有我去給你買。」

「不用不用。」佟野這麼大個人了,對為人處世還是心裡有數的,住進人家家裡來已經是添麻煩,哪能還挑三揀四,「挺好的,我就喜歡這樣的房子。」

榮夏生提著他的行李箱帶著他往裡面的房間走:「你住這邊可以嗎?每天早上到下午兩點左右都能曬到太陽。」

佟野跟著他進去,在門口站定。

榮夏生放下行李箱,走到窗邊,抬手拉開了窗簾。

「嘩啦」一聲。

一瞬間,陽光充滿整個臥室,把窗前的人也蒙上了一層金紗。

佟野站在那裡,竟然看愣了。

 

 

2

02

大二的某一天,佟野難得去學校的圖書館,倒不是為了學習,而是惡補文學。

他總覺得自己心裡有個故事,他可以作曲,卻總覺得還是少了些什麼。

他打電話給他爸,他爸說:「現在的你還做不到用一首曲子就搭建出一個完整的世界,你的音樂需要一個幫手。」

這個幫手就是詞。

心裡的故事,三分之二用旋律表達,三分之一用詞完善。

佟野豁然開朗,然而每次寫出來的詞都覺得要麼平凡至極要麼粗鄙無趣,想表達的有十分,落在紙上的卻只有兩分。

無奈之下,他跑去圖書館希望從書裡找些靈感。

那天他隨手翻開薩岡寫給薩特的情書,上面不知道被誰用鉛筆劃了線——這個世紀瘋狂,沒人性,腐敗。你卻一直清醒,溫柔,一塵不染。

他是知道薩岡的,當然也知道薩特,作為一個文學教授的兒子,雖然他不愛看這些書,但耳濡目染,都瞭解。

這樣的一句話,是高度的讚譽,佟野覺得,配得上這種讚美的人是充滿了神性的。

現世生活中,不可能再有這樣的人出現。

然而,就在他眼看著榮夏生被金色陽光籠罩成一幅柔和的畫卷時,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句話。

他不熟悉榮夏生,兩人從見面到現在,說過的話也寥寥無幾。

他不知道榮夏生是否清醒、溫柔,但至少此刻,確實給他一塵不染的感覺。

那種過於柔美和浪漫的氣質給佟野造成了極強的視覺衝擊,白襯衫,未經修剪的頭髮,微微揚起的下巴和那線條清晰的下顎線,這一切都讓他覺得,有音符在對方肩上跳舞。

對此一無所知的榮夏生回過身來,背對著陽光說:「這兩天家裡可能有些冷,但應該快要供暖了。」

他的聲音把佟野從幻境拉回,笑著點頭道謝。

榮夏生說去幫他把門口的另一個行李箱拿過來,從佟野面前走過的時候,佟野清晰地看見他的一根髮絲落在了襯衫衣領上。

不知道為什麼,連這個畫面都讓佟野覺得美妙。

他下意識想伸手去幫對方拿掉那根髮絲,可手抬起來的瞬間突然意識到這不合適。

佟野望著榮夏生的方向笑了笑,然後放下吉他,快步過去說:「榮老師,我自己來。」

榮夏生又是一怔,然後放開了握著行李箱拉桿的手。

「我給你接杯水。」榮夏生往廚房走,同時背對著佟野說,「以後別管我叫老師了。」

「啊?」佟野拎著行李箱扭頭看向廚房的方向。

榮夏生家裡沒有飲水機,飲用水都是用電熱壺燒。

佟野站在那裡看他倒水,電熱壺也是乾淨的白色。

「我爸說你在中學當老師。」

以前確實是。

榮夏生研究生的最後一年原本打算繼續讀博,但因為家裡出了狀況,不得不盡快就業。

他考了教師資格證,一畢業就被這邊的一所高中招去做了語文老師。

其實榮夏生很清楚,自己的性格並不適合當老師,所以,哪怕在講台上站了三年,他還是沒能適應。

「前兩年就辭職了。」榮夏生端著水過來,從佟野手裡接過行李箱的同時,把水杯遞給了他。

拎著重重的箱子去了臥室,然後輕輕放下。

佟野看著他,一杯水,喝了一半。

「中學老師蠻累的。」佟野說,「十六七歲的時候最皮了。」

榮夏生只是笑笑,沒說話。

佟野有種預感,榮夏生辭去工作並不是因為累。

但他沒多問,畢竟沒那麼熟。

他向來不是一個喜歡窺探別人隱私的人,成熟男人的一大優良品質就是收起不必要的好奇心。

佟野去臥室收拾行李的時候,榮夏生過來送鑰匙,對他說:「這邊平時不容易打車,你出門如果趕時間,可以叫我送你。」

佟野衝他笑:「那多麻煩您啊。」

「沒事,」榮夏生說,「應該的。」

哪兒來的什麼應該的。

佟野覺得榮夏生的性格有點兒不好形容,你覺得他好像很好相處,不計較,很柔和,但實際上好像一切都是例行公事,客氣疏離,並不親切。

佟野看著他往客廳走,自己的手機突然響了。

來電人是他爸,問他見到榮夏生沒有。

佟野輕手輕腳地關上門,然後說:「我已經到他家了。」

「行,有他給我盯著你我就放心了。」

佟野無奈一聲笑,坐到床上說:「我都這麼大的人了,您老人家真沒必要這樣!」

「你現在幹嘛呢?」

「收拾東西。」佟野說,「他家太乾淨了,我都不好意思把我那些亂糟糟的東西拿出來。」

「你還知道自己亂糟糟?」佟老師笑兒子,「挺好,讓夏生管管你,省得你總讓我操心。」

父子倆聊了會兒,佟野急著收拾東西要掛電話,佟老師再三叮囑,讓他別影響人家正常生活。

佟野說:「你這學生真了不得,我都有點兒怕他。」

「怎麼說?」

「跟花瓶似的,得輕拿輕放,我說話聲大了都怕嚇著他。」

「那你就小點聲,」佟老師顯然沒抓住重點,「天天就知道瞎嚷嚷,你在人家家裡住著,給我消停點兒!」

掛了電話,佟野聳聳肩,又琢磨了一會兒榮夏生,然後繼續收拾東西。

他行李不多,只帶了些秋冬穿的衣服過來,其他的還放在宿舍。

打開衣櫃,不得不感慨榮夏生的細心,整個衣櫃都給他空了出來,還準備好了十來個衣掛。

佟野很快收拾完東西,打開門,想跟榮夏生聊聊,畢竟這段時間他要住在這裡,兩人熟悉些,相處起來也舒服。

他去客廳的時候,榮夏生已經換上了家居服,深藍色的一套,光腳穿著拖鞋。

那人正站在陽台澆花,一整排的綠蘿,他一盆一盆澆過去。

佟野走過去,站在陽台拉門邊,笑著說:「這綠蘿養得真好。」

榮夏生像是被嚇了一跳,手一抖,水灑在了腳面上。

「對不起對不起,」佟野趕緊道歉,同時回客廳去拿了紙巾過來,「我以為你知道我過來了。」

「沒事。」榮夏生放下澆花的水壺,彎腰擦腳擦鞋。

佟野低頭看著他,能明顯看到這人彎腰時背部凸出的脊骨。

太瘦了。

人怎麼能瘦成這樣?

佟野說:「你一直都是自己住嗎?」

榮夏生把用過的紙巾丟進垃圾桶,回答說:「對,習慣了,所以剛才忘了你在。」

佟野笑著抓抓頭髮:「還真給你添麻煩了。」

「沒有,別這麼說。」榮夏生衝他笑笑,問他,「餓不餓?我去做飯。」

「你平時都自己做飯?」

「嗯,不過我的廚藝可比不上師母。」

佟野輕聲一笑:「至少比我強,我連個餃子都煮不熟。」

「所以要吃餃子嗎?」榮夏生這會兒覺得稍微自在一點兒了,語氣也放鬆下來,「家裡還有速凍水餃。」

「行啊。」佟野從他手裡接過水壺,「我幫你澆花,你去煮餃子。」

他拿水壺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榮夏生的手,骨節分明,手指纖長,不過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對方的手非常冰。

就像他小時候大冬天裡從冰櫃拿出來的雪糕,不是奶油雪糕,是舔一下能黏住舌頭的冰棒。

這人其實是吸血鬼吧?

又白又瘦,病懨懨的,手指還冰涼。

佟野看著榮夏生挽起袖子,聽見對方說:「行,豬肉蘑菇的可以嗎?」

「行啊!」佟野笑著說,「我不挑食,給什麼都吃!」

榮夏生對他笑笑,轉身就去洗手煮餃子了。

他轉身走的時候,佟野又扭身看他。

還未供暖的房子裡,裝著陽光的陽台跟陰冷的客廳像是兩個世界。

佟野被曬得暖洋洋的,榮夏生卻遊走在微涼的、空蕩蕩的房間。

「我幫你吧!」佟野的聲音打破了異常安靜的房間,把兩個世界強行牽扯到了一起。

他放下水壺,跑向榮夏生:「我幫你煮!」

榮夏生剛從冰箱裡拿出餃子,笑著問他:「你不是不會?」

「不會就學唄!正好跟你學會了,下次回家給我爸媽煮餃子,讓他們看看我有多厲害!」

 

 

3

煮餃子並不難,難的是耐心等待餃子從生到熟。

佟野的性格就像他的名字一樣,「野」,少有能耐住性子的時候。

他看著榮夏生燒水,又看著榮夏生把餃子一枚一枚放進煮沸的水中,動作不緊不慢,像是在看秒針穩妥地往前走。

他問:「為什麼不乾脆一起倒進去?」

沒等榮夏生回答,他先給了答案:「是不是怕沸水濺出來?」

榮夏生笑笑,笑的時候眼睛沒有看他,而是看著在水中翻滾的餃子:「倒是不怕那個。」

佟野望向他。

「就是習慣了,」榮夏生說,「平時一個人吃飯,每次吃多少都有確定的數量,就喜歡一個一個數著放進去。」

「那今天呢?」佟野好奇地問他,「你平時吃幾個?」

「今天是平時的三倍。」

「三倍?」

「嗯,讓你多吃點。」

佟野發現榮夏生不喜歡直視人,不知道是習慣,還是因為兩人生疏覺得尷尬。

但他喜歡看榮夏生,這個男人身上有一種他從來沒見過的沉靜氣質。

照理說,他那個搞文學研究的教授父親是最應該有這種氣質的,但或許因為那人始終站在「嚴父」的立場對待他,而他是家裡的「頑童」,所以完全沒辦法用欣賞的眼光去客觀地看待別人眼裡牛逼的父親。

反倒是現在,看著父親的學生,體味著傳說中超凡脫俗的仙人之姿。

沒見過,新鮮。

忍不住朝著他看,念著他在的方向。

佟野清楚,自己擅自為並不瞭解的榮夏生「定性」,為其貼上「仙人」的標籤,過於草率,但架不住心動。

青年心動一刻,萬物都是催情迷藥。

相識的第一天,佟野被榮夏生吸引了。

對方不愛說話,他就多說幾句,時間久了,總歸是會熟悉起來的。

「你很喜歡吃餃子?」佟野接過他手裡的漏勺,學著他的樣子,小心地撥弄著半生不熟的水餃。

「還好。」榮夏生看著鍋裡的餃子回答說,「方便。」

「你很忙?」

榮夏生一時間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忙嗎?在一些人眼裡大概自己是游手好閒的廢柴。

可是懂的人,也不需要他去解釋什麼。

「還好。」

佟野笑了:「你怎麼什麼都是『還好』?有什麼是『不好』的?」

榮夏生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現在還沒供暖,不太好。」

佟野很意外,意外之後,笑出了聲。

「原來你也會開玩笑。」

榮夏生笑著看了他一眼,然後很快收回視線:「誰都會吧。」

「我以為你不會。」佟野撈起一隻水餃,問他,「熟了嗎?」

「還要等會兒。」榮夏生說,「如果是餛飩,現在應該差不多了。」

之前就說過,佟野不是個有耐心的人,讓他站在這裡等著水餃煮熟他都會覺得無聊,但身邊還站著榮夏生就不一樣了。

那天在吃完飯之後,榮夏生回了書房,留下佟野一個人站在陽台上進行「植物觀察」,說是「植物觀察」,其實是思考人生。

佟野的人生單純又複雜。

單純的是,他至今仍是學生,沒有經歷過社會的毒打,因為家境還算不錯,從小到大一路乘著順風車駛來,沒什麼七拐八拐的狗血故事值得被報道。

複雜的是,他也有秘密,14歲至今,無數個坐在檯燈下的夜晚,他不是安分地學習而是偷看BL漫畫或是在寫完就撕毀的日記本上傾吐自己死活不敢讓爸媽知道的少年心事。

他中二時期曾經用王朔的書形容自己——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燃燒著的那部分只有他自己看得到,而父母看見的是海水,他們以為自己清澈透亮,但其實,海水底下的暗潮洶湧他們根本不知道。

現在,他的海水在洶湧,他的火焰在燃燒。

他捏了捏綠蘿的葉子,想:榮夏生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都說了,作為一個成年男人,重要的品格之一就是收起好奇心,他著實履行了一陣子,如今卻在榮夏生這兒敗下了陣。

他好奇。

好奇到大晚上挖空心思去琢磨人家。

而另一邊,書房裡,榮夏生坐在電腦前,眉頭緊鎖,敲下三個字,又刪除得利落。

榮夏生習慣了靜。

自從他辭職,由於獨居,有一陣子他甚至懷疑自己喪失了語言功能。

他的生活極其安靜,沒有人對他說話,他也幾乎無話可說,無處可說。

每天扎身於書房,面對著電腦和筆記本。

他面前放著的本子,像是戰場上的英勇騎士,鎧甲還在,但殘破不堪。

榮夏生偶爾會放棄打字,在本子上寫寫畫畫,不過,那種情況大概率發生在他情緒瀕臨失控的時候。

好多次,他寫著寫著突然抓狂,鋼筆的筆尖死死地抵在薄薄的紙頁上,咬緊牙關,像是用刀劃破動脈一樣,用筆尖劃破紙張。

起先是慢慢的,一點一點的。

一道傷疤似的裂痕出現在紙上。

之後就是快速、徹底的毀滅,瘋狂的、暴躁的,野獸一樣胡亂用獠牙撕扯獵物似的去對待無辜的本子。

這是他唯一發洩情緒的方式。

很不環保。

今天,他又寫不出來了。

有些情緒來得毫無徵兆,防不勝防,不是你「多加小心」就能不被侵蝕的。

榮夏生搭在鍵盤邊的手逐漸用力,緩緩握起,瘦得骨節分明的手,青筋畢現。

他緩緩閉上眼,告訴自己,算了,別這樣。

可海嘯一般突然襲來的壓抑跟痛苦毫不留情地要吞沒他。

就在他幾乎壓制不住這種感覺時,耳邊突然響起撥弄琴弦的聲音。

「啵」的一聲。

是吉他。

初中那會兒,算起來已經十五六年前了,榮夏生也學過一陣子吉他。

他倒不是喜歡音樂,只是跟風。

年少的時候總覺得彈著吉他唱著歌的人瀟灑又快意,像一陣無畏的風,令人仰慕又難忘。

於是他也去學。

不過後來才明白,瀟灑快意的並不是彈吉他這件事兒,重在人心和態度。

他學了差不多兩年,為了練和弦,手指都磨起了繭子。

聽著外面斷斷續續的吉他聲音,他突然放鬆下來,攥成拳頭的手緩緩張開,看著手指尖出神。

當年剛開始學吉他時,手指因為用力按琴弦生疼、發紫,像是生生被磨去一層皮的感覺在這個晚上復現,他抬起手,用手指肚輕輕地蹭著嘴唇,像是這樣能緩解痛感。

單音節變成了流暢的旋律,外面的人彈起了曲子。

這感覺像什麼呢?

榮夏生看向房門的方向,有種風從門縫鑽進來的感覺,這風是帶著氣味兒的,是那種讓人靜心的檀木香。

他有些出神地在那裡盯著門口看了好半天,然後突然起身,椅子跟地板摩擦發出令人皺眉的聲音。

榮夏生走出書房,假意倒水喝,實際上是想看看佟野。

佟野坐在客廳的地毯上,抱著吉他,一邊撩撥琴弦一邊也是滿腹心事。

他以前還沒有過這種感覺——如此渴望探究一個人的世界。

榮夏生一出來佟野就看向他,但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他笑著問:「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榮夏生擺擺手,示意他可以繼續,然後轉身進了廚房。

倒水的時候依舊有些走神,已經涼了的水灑了出來,順著流裡台的檯面流到了地上。

一開始他沒有發現,等到發現時,腳邊已經是一灘水漬。

榮夏生收拾好廚房,端著兩個杯子出去,一杯放在茶几上給佟野,一杯自己拿著。

他坐在沙發上,看著佟野彈吉他。

吉他是原木色,仔細看能看出木材的肌理。

彈琴的手指靈活,每一次撥弄琴弦都似乎毫不費力。

不像我。榮夏生想,當初我每次彈一個和弦都笨拙得像是門外漢非要親手建一棟房子。

他小口喝著水,聽著佟野彈琴。

過了沒多久,佟野停下了。

他抱著吉他,問榮夏生:「榮老師喜歡聽什麼?我給你彈。」

榮夏生看看他,喝了口水:「都行。」

佟野撇了撇嘴。

「說了別叫我老師。」

「那叫什麼?」佟野的手指撩了一下琴弦,發出一聲飽滿的低重音。

榮夏生想了會兒,沒給出答案。

「不叫老師……」佟野戲謔地說,「那叫你叔叔?榮叔叔?小叔叔?會不會把你叫老了?」

榮夏生笑了,笑得有些無可奈何。

「我本來也沒多年輕。」

「你這話要是讓我爸聽見,他保準生氣。」佟野說,「他大你二三十歲吧?整天跟我說他年富力強,還能再戰五十年。」

榮夏生輕笑出聲:「佟老師確實狀態一直很好。」

「你也不錯啊,」佟野說,「你看著也就二十三四歲。」

他往前湊了湊:「哎,小叔叔,你多大?沒比我大多少吧?我前天剛過完二十二歲生日。」

「你都叫我小叔叔了,還覺得我沒比你大多少?」榮夏生看著他,試圖從他身上回憶自己二十二歲時的模樣,然而無果。

他說:「我二十九。」

「大我七歲。」佟野說,「男人三十一枝花,我最羨慕你這歲數的男人了。」

 

 

4

04

榮夏生從來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值得被羨慕的,他很清醒的知道那不過是佟野客氣的恭維。

既然是恭維就沒必要當真,也沒必要繼續這個話題。

他只是笑笑,然後什麼都沒說。

佟野隨意地撥弄著琴弦,看著他。

「你不好奇嗎?」

榮夏生問:「好奇什麼?」

「你好像什麼都不好奇。」佟野說,「我爸跟你說了我搬出宿舍的原因?」

「沒有。」

「我還以為你知道,所以才沒問過我。」

榮夏生看向他,遲疑了幾秒鐘,然後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可那不是秘密啊。」佟野放下吉他,喝了口水,「我跟室友打了一架。」

「同學之間鬧點小矛盾很正常,」榮夏生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稍微有些好奇心,「幹嘛非要搬出來?」

佟野笑了,笑容裡帶著些嘲諷:「那小子說我搶他女朋友。」

這回輪到榮夏生笑了。

「無風不起浪,」榮夏生開玩笑地說,「你是不是……」

「哎!沒有啊!」佟野趕緊給自己辯解,「我一gay,哪兒有那心思撩他女朋友!」

榮夏生的笑容在臉上僵了一秒,然後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水杯。

他垂眼,嘗試著以水為鏡一窺自己此刻的表情,但是,杯子裡的水映出的卻不是他的臉,只有粼粼水光和一道弧形的杯沿。

他細小的、不易被人察覺的動作卻被佟野發現了。

說來也怪,佟野並不是細心的人,平時周圍的人表現在臉上的情緒他都未必看得出,但榮夏生眼神的變化都被他捕捉到了。

所以,還是用不用心、在不在意的問題。

但即便發現了,佟野也沒有立刻問一句「你怎麼了」,兩人關係沒到可以毫無芥蒂互訴衷腸的程度,他問了也白問。

「我給你唱歌吧。」佟野抱好吉他,問他,「你喜歡聽什麼?」

榮夏生想了想,說:「《城裡的月光》。」

佟野一愣,然後笑了:「這個會唱,不會彈,有譜嗎?」

「我去找找。」榮夏生站起來,放下杯子,去書房搜曲譜。

佟野沒動,就那麼坐在那裡看著他。

榮夏生說想聽《城裡的月光》,他突然覺得,這人就像高懸於天的月亮,可望不可即,週身包裹著神秘的傳說跟冷清的光。

榮夏生重新回到書房的時候,看著被自己刮破的本子,竟然鬆了一口氣。

沒人知道如果剛剛不是佟野的琴聲叫醒了他,他的筆尖會不會真的從本子轉移到他的動脈。

筆尖不如刀鋒,不會一擊致命,但他每次事後都會很恐懼自己當時沉迷於痛感的樣子。

他並沒想過死,他想活得長久,因為還有很多想做的事沒做過。

所以他才恐懼。

他不留情面地撕掉那幾頁被劃壞的紙,丟進垃圾桶,然後站在電腦前,搜索:《城裡的月光》吉他譜。

打印機發出的聲音讓榮夏生覺得夜晚並不沉悶,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夜晚都一片死寂。

佟野說:「我第一次聽這歌是小時候看的一個電視劇,劇名不記得了,男主是個軍人,執行任務受重傷昏迷,他的女朋友就坐在病床邊給他唱這首歌。」

他的手指輕撩了一下琴弦,笑著說:「我爭取不跑調。」

榮夏生重新抱著水杯坐在沙發上,淺笑著看他。

還真的像月亮。

佟野想:笑得都跟水中月鏡中花似的。

「每顆心上某一個地方,總有個記憶揮不散每個深夜某一個地方,總有著最深的思量……」

「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他心房,看透了人間聚散,能不能多點快樂片段……」

在唱這首歌的時候,佟野有種感覺,這就像是為榮夏生量身定做的一樣。

在某個深夜,那個人坐在月光下,思忖著他猜不透的人間片段。

是非黑白。

善惡對錯。

到了榮夏生這裡都好像彙集成了一條河,隨手一撈,就是一段故事。

只是可惜了,佟野讀不懂這些故事。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淺薄,如果人能有特異功能,他希望自己會讀心術。

唱完歌,佟野問他:「好不好聽?」

榮夏生這會兒情緒好了不少,喝了口水,也能開玩笑了。

「你是問這首歌還是……」

「當然是問你我唱得好不好,」佟野笑著說,「我大一的時候就拿了我們音樂學院歌手大賽冠軍。」

榮夏生笑著看看他,說了句:「厲害。」

誇人都誇得這麼笨拙。

榮夏生自己有些尷尬。

可佟野一點兒不覺得尷尬,反倒很開心。

他見榮夏生露了笑臉,也有了底氣拉著人聊天。

「有個事兒我真的挺想知道的。」

「嗯?」

佟野說:「你平時話都這麼少嗎?還是因為覺得我煩?」

「你挺好的,我家很久沒這麼熱鬧了。」

佟野懷疑榮夏生對「熱鬧」有什麼誤解,無奈地笑著說:「小叔叔,你是跟我開玩笑呢還是認真的?要不要我帶你見識一下什麼叫真正的熱鬧?」

榮夏生對所謂「熱鬧」其實是不感興趣的,但他對佟野難得不排斥,於是半真半假地答應了。

「好啊,有機會的話,帶我見識一下吧。」

這個晚上,兩人只聊了這麼一會兒,榮夏生起身準備回書房,佟野問他:「我彈琴打擾你嗎?」

「不打擾。」榮夏生說,「挺好的。」

於是,榮夏生回去之後,一直到睡前都能聽見佟野在反覆地彈那首《城裡的月光》。

城裡的月光。

像一雙冰涼的手,一直捧著他安靜的生命。

第二天是週末,佟野前一晚磨磨蹭蹭,折騰折騰這個,忙活忙活那個,導致起床的時候已經是中午。

陽光大好的秋日上午,佟野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從臥室出來,一眼就看見榮夏生坐在沙發上看書。

「早啊小叔叔。」

榮夏生抬眼看看他,對他這個稱呼也不反駁。

「吃飯嗎?」榮夏生看了一眼時間,「該吃午飯了。」

佟野嘿嘿地笑著,說:「那我叫外賣吧,或者咱們出去吃。」

他晃蕩著在榮夏生旁邊坐下,瞄了一眼對方看的書,然後說:「我請你吃大餐。」

「不用,你又不賺錢。」榮夏生起身,準備去廚房,「家裡還有……」

「餃子嗎?」佟野哭笑不得,「咱們也不能頓頓都吃餃子吧?我還長身體呢,我得大口吃肉!」

榮夏生看看他:「除了餃子還有別的。」

「什麼?」佟野眼睛放光。

「餛飩。」

「……」佟野無話可說,站起來把人往臥室推,「求您了,讓我吃頓好的,您去換衣服,咱出門。」

榮夏生笑笑,沒反駁。

兩人十二點多才出門,佟野餓得前胸貼後背。

「想吃什麼?」榮夏生問。

「這附近有什麼?」

一個問題就把榮夏生給問倒了。

佟野看了一眼他,問:「你在這邊住多久了?」

「兩年。」

「兩年了,不知道附近有什麼吃的?」

還真是個神奇的人。

佟野這種人,無論到哪兒,先找附近吃喝玩樂的地方,他挺佩服榮夏生的,感覺這人完全可以脫離社會過隱居生活。

「我查查吧。」佟野拿出手機搜了一下,「你喜歡吃魚嗎?」

「可以。」

「烤肉呢?」

「也行。」

「那要不火鍋?」

「你喜歡的話……」

佟野翻了個白眼,抬手就摀住了榮夏生的嘴。

「我問的是你的意見。」佟野說,「我請你吃飯,你來選。」

榮夏生看看他,說:「烤魚。」

佟野笑了,高興了,吹著口哨舉著手機導航就出發了。

榮夏生跟在他身後,突然覺得佟野身上像是有一個永不衰敗的夏天,熱烈溫暖,深秋的風都吹不散他肩上扛著的一籃日光。

 

 

5

05

佟野說:「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榮夏生抬眼看看他:「你說。」

坐在烤魚店裡的佟野,身子前傾,湊近榮夏生,壓低聲音說:「這頓不算,明天我請你去別的地方再吃一頓吧。」

榮夏生不解:「為什麼?」

佟野面露難色,剛要說話,服務員就過來了。

他看看服務員,然後對著榮夏生使了個眼色,拿起手機,給對方發了條微信。

這是兩人加了微信之後第一次發消息。

空白的對話界面,很快蹦出一句話。

你佟大爺:這家太難吃了!!!

榮夏生看了一眼微信,笑了,原本沒打算回,但一抬頭看見佟野望著他的眼神,給對方回了一條。

.:我覺得還可以。

服務員走了,佟野立刻撇著嘴說:「這還可以?你要求也太低了!」

「有吃的就行,」榮夏生說,「我剛搬來的時候,這附近什麼都沒有,買菜都要走好遠。」

「服了服了,是在下輸了。」佟野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烤魚裡的白菜,「明天,明天我帶你去別的地方吃,必須讓你知道什麼叫好吃的烤魚!」

榮夏生輕輕地撥弄著碗裡的米飯,低頭笑了笑。

雖然佟野嫌棄這家烤魚不好吃,但事實上,他並沒少吃。

佟野說:「錢都花了,吃是一定要吃的。」

榮夏生覺得有道理,並且十分認同佟野不浪費糧食的優良品德。

「一身味兒。」兩人走出店門的時候,佟野聞了聞自己的衣服。

榮夏生也側過頭嗅了嗅,說:「正常,等會兒回去洗衣服吧。」

佟野側頭看看他,突然輕咳一聲,抬手握拳,揉了揉鼻子:「小叔叔,陪我溜躂一會兒唄。」

榮夏生已經走出幾步,聽見他說話,回頭問他:「怎麼了?」

「沒怎麼啊,吃完飯散步,這不是正常程序麼。」佟野說,「我有點兒吃撐了,為了維持身材,有必要溜溜彎。」

榮夏生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環顧了一下四周。

「在想什麼?」

「在想這附近有哪裡可以散步。」

佟野笑了出來:「這還用找?隨便壓馬路都行!」

他上前,走到榮夏生身邊,用肩膀撞了撞對方:「走了走了,大冷天的往這兒一站,等會兒要流鼻涕了!」

在佟野的催促下,榮夏生再怎麼不情願也只能陪著。

兩個人沿著馬路慢慢悠悠地往回走,深秋的風很涼,順著他們的衣領就往衣服裡面鑽。

「我給你唱歌吧。」佟野突然笑著看榮夏生。

「《城裡的月光》?」

「換一首,」佟野說,「我會的可多了。」

他扯了扯衣領,阻止冷風侵入,然後清了清嗓子,開始低聲唱:「Watch the sky,you know I, like a star shining in your eyes.Sometimes I,wonder why, just wanna hold your handsand walk with you side by side.

這是榮夏生沒聽過的歌,其實他聽過的歌很少,還大都是老歌。

此刻,吹著冷風,聽著佟野的聲音,他把臉埋在高領毛衣裡,垂著眼笑了。

「好聽嗎?」佟野唱得來勁,也不覺得冷,一心等著被誇獎。

「你寫的歌?」

「如果是就好了,」佟野說,「我特喜歡的一個樂隊,以後有機會我帶你去聽他們的現場。」

如果以後有機會。

榮夏生不喜歡跟人約定任何事,所有的約定都是負擔,所謂負重前行不適合他。

但無論是佟野之前說的帶他見識一下真正的熱鬧還是現在說的聽樂隊現場,他竟然說不出拒絕的話。

不過,也並不過分當真。

人生就是這樣,別人的話,聽聽就好,當下一笑,心情像是天邊的雲輕鬆舒展,就足夠了。

奢求什麼是不對的。

「問你個問題唄。」佟野發現自己這兩天問題特別多,在認識榮夏生之後,這人以一己之力摧毀了佟野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成熟男人」的形象,搖身一變,又成了「問題兒童」。

「你說。」

平時榮夏生很少說話,哪怕難得出門,也是盡可能減少跟人的語言交流,他覺得說話是一件很耗費體力的事,而他已經累到沒有多餘的力氣可以再耗費了。

但自從把佟野接回來,他不可避免的要跟對方交流。

他不能拒絕,因為佟野是他恩師的兒子。

他也不想拒絕,因為他發現他還挺喜歡聽佟野說話和唱歌。

凡事都要有來有往,為了能讓佟野保持說話跟唱歌的熱情,榮夏生只好「捨命陪君子」,盡可能開口說話。

「你微信名怎麼就一個點啊?」佟野說,「找起來怪難的。」

榮夏生沒想到他會問這個,隨口回答:「不知道還能叫什麼。」

「你是夏天出生的吧?」

榮夏生扭頭看他。

佟野得意地笑:「夏生麼,夏天出生。」

榮夏生笑了:「我是冬至那天的生日。」

「……那怎麼不叫冬生?」

「夏生萬物,山有扶蘇,隰有荷華。」榮夏生說,「正因為出生在冬天,所以更渴望夏天。」

佟野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然後說了一句:「我是夏天出生的。」

「難怪。」

「難怪什麼?」佟野問。

榮夏生回答:「Au milieu de l\'hiver, j\'ai decouvert en moi un invincible ete.

「……啊?」

榮夏生笑了,對他說了句:「快走吧,太冷了。」

Au milieu de l\'hiver, j\'ai decouvert en moi un invincible ete.

這是榮夏生很喜歡的加繆寫過的一句話:在隆冬,我終於知道,我身上有一個不可戰勝的夏天。

一頓並不算美味的烤魚吃完,榮夏生竟然靈感迸發。

一進家門,第一時間換了衣服,躲進了書房。

佟野偷偷觀察著對方,也對他「神秘」的工作好奇得不行。

從昨晚到現在,榮夏生時常走神,像是腦子裡有另一個世界牽扯著他。

佟野很好奇那個世界,雖然他覺得自己可能搞不懂。

榮夏生去了書房,佟野乖乖洗衣服。

下午,家裡陽台又盛了滿滿的陽光。

佟野最喜歡這樣的午後,冷風被隔絕在外,只有暖陽能進來,這才是世界該有的樣子。

他吹著口哨晾曬洗好的衣服,他突然覺得如果可以,想一直在榮夏生家裡混下去。

算起來,整整24個小時,他的生活變得有點兒不一樣了。

甜裡帶著一點兒無法描述的酸,酸中又摻著一點兒難以言喻的甜。

他的張揚不羈撞上了榮夏生的優雅矜持,奇妙得像是科恩的音樂。

他哼著歌,轉過身去,背對著外面的陽光,直視著客廳。

這個家,物隨主人,怎麼看都散發著一股性冷淡的氣息。

然而,在某些時候,性冷淡的氣質達到極致就會引發同樣極致的慾望。

佟野舔了舔嘴唇,他起了征服欲,想要征服慾望的極致,也就是榮夏生。

這是一個相當大膽的念頭,不僅因為他對榮夏生的不瞭解,更是因為那人是他爸最得意最驕傲的學生。

在昨晚,他七年後又遇見榮夏生的晚上,想起了之前看過的,榮夏生寫的一首詩。

對文學毫無興趣的他當初因為爸爸整日把這個學生掛在嘴邊,不禁有了嫉妒心。

他偷著去翻看那些雜誌,專挑榮夏生的詩看。

什麼潮濕的丟勒,什麼長著苔蘚的庫爾貝,那些詩歌中的隱喻他根本就不懂。

但當他開始接觸榮夏生,將其人與其詩聯繫到一起,猛然發現,他所有的詩似乎都在寫墮落與死亡。

就像榮夏生自己在詩裡寫的那樣:這一段人生,猶如梵高的左耳,被我親手,拋棄在教堂的屋頂。

梵高的左耳嗎?

佟野想:割掉耳朵縱然痛苦,但如果及時有繃帶止血,大概會好過一些。

這時候,榮夏生從書房出來,他一回家就扎頭在電腦前,一口氣寫了一個多小時,此時忽覺口乾舌燥,在寫作告一段落時,他停下敲擊鍵盤的手,有些興奮地出來,想倒一杯水喝。

他看見佟野,笑著跟對方打了個招呼。

「我可以當你的繃帶。」佟野看著他說。

榮夏生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只是詫異地看向他。

佟野笑了:「沒事兒,我胡言亂語呢。」

榮夏生今天心情不錯,又給了他一個笑。

可真好看。

那個笑淺得像是蜻蜓劃過的水面,只微微一蕩,稍不留神就錯過。

然而,佟野看他看得有些出神,那麼輕淺一笑就讓他迷失了。

維納斯也比不上榮夏生。

佟野想:這個人應該被擺在美術館裡接受人們的頂禮膜拜。

 

 

6

很久以前佟野就聽過一種說法,是說你喜歡一個人未必喜歡的真是對方,大概率喜歡的是你自己腦補出的完美戀人。

佟野一直覺得這話特有道理,於是他總是提醒自己要擦亮眼睛,並且時刻保持理智。

他理智了二十多年,自從十五歲以來,被人追過,也隱約對別人產生過好感,可最後,成事兒的一個都沒有。

因為佟野很清醒的知道,這些「好感」和「喜歡」,其中摻雜著很大一部分當事人的幻想。

他才不要被這樣的幻想左右。

可是現在,他不僅是動搖了,簡直就是直接放棄掙扎,任由自己溺死在幻想出來的仙人幻境中。

而且甘之如飴。

榮夏生喝完水出來看見佟野在那兒傻笑,隨口問了句:「怎麼了?」

佟野對於榮夏生的發問感動不已,在他看來,榮夏生這人才是真的對一切身外之物、圈外之人都不感興趣,而且榮夏生的這個「圈」,只有他自己進得去。

這麼說來有點兒像是自私的意思,但事實上並非如此,佟野能感覺到榮夏生不是自私的人,他只是不知為何收起了一切觸摸世界的開關,把自己給邊緣化了似的。

看著榮夏生,佟野竟然莫名升起一股責任感,覺得自己有必要把對方從世界邊緣給拉回來,倆人一起到宇宙中心去浪蕩。

「笑你唄。」

榮夏生疑惑地看他:「我?」

「嗯,」佟野又坐下,開始撥弄他的吉他,「你說你長這麼帥,整天悶在家裡不出去,你藏著不給誰看啊?」

榮夏生無奈地笑著看他:「沒藏著。」

吉他「咚」的一聲,琴弦和手指之間蹦出一個音符。

佟野問:「你沒有女朋友吧?」

榮夏生原本打算回書房,聽見佟野的話,轉回來看他。

「沒有。」

「也對,姑娘就算想跟你談戀愛,也得有機會看見你才行。」佟野抱著吉他笑著看他,「小叔叔,你以前談過戀愛嗎?」

「我29了。」

「我知道,」佟野說,「我沒問你多大了,我問的是你以前談過戀愛沒有。」

如果有,佟野就決定嫉妒一下榮夏生的前任。

如果沒有,他打算試探一下對方,看看這人究竟喜好哪一口。

榮夏生站在那裡,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這問題這麼難回答嗎?」佟野笑他,「難不成你在數以前談過多少個?」

不至於。

佟野覺得榮夏生要麼沒談過,要麼談也只是談過一兩個,還肯定每個都特刻骨銘心。

他們認識的時間很短,但佟野已經把榮夏生看了個大概。

這人的一部分很難懂,一部分也很好懂。

「沒有。」榮夏生走到沙發邊上,隨手拿起之前放在茶几上的書,一邊翻,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淡定地說:「沒談過。」

佟野一聽,笑了:「嚇我一跳。」

榮夏生從書中抬眼看他:「為什麼?」

「你剛才那話說得我聽著就是有問題。」佟野說,「我問你有沒有談過戀愛,你說你29了,按照一般人的思路,肯定覺得你想說的是『我29了,怎麼可能沒談過』。」

榮夏生原本是想這麼糊弄佟野的,沒想到,這傢伙比他想得更聰明。

被戳穿了小伎倆的榮夏生也不吭聲,低頭假裝看書。

佟野憋著笑,歪著頭,一字一頓地說:「無,聊,的,魅,力。這書好看嗎?」

這是榮夏生最近在看的一本書,他很喜歡的作家唯一一本他沒讀過的書。

說來也真的巧,他在看的這一章,章節標題是:《單身男人的白日夢》。

他垂眼看了看章節標題,無奈地歎了口氣,總覺得自己被諷刺了。

榮夏生不是個對愛情有幻想的人,他甚至從來都不覺得自己能找到合適的另一半,在愛情這方面,他悲觀得可以。

佟野湊過來,探過頭,看了一眼:「世上最浪漫的人無疑是那些無人與之浪漫的人……這說的不就是我嗎?」

榮夏生條件反射似的合上書,仰頭望著站在自己旁邊的佟野。

佟野尷尬地笑笑:「我覺得這說的是我。」

他指了指那本書,對榮夏生說:「你看完能借我看看嗎?租給我也行,租金是一天一頓飯。」

面對佟野,榮夏生是怎麼都生不起氣來的。

他把書遞給對方,起身往書房走:「你拿去看吧,不用租金。」

「謝了,小叔叔!」佟野的語氣元氣滿滿,然而其實是有些失望的,他原本以為榮夏生還能跟他繼續聊一會兒,沒想到人家就這麼走了。

聽見書房門關上的聲音,佟野低頭看手裡的書。

順著夾著書籤的位置打開,開頭就是剛剛他念過的那句話,之後是「正是在我們身處孤獨,沒有工作或朋友來干擾內心的時候,我們才能真正理解愛情的精髓和必要性」。

佟野盤腿坐在沙發上,認真地鑽研起這本書來。

榮夏生一晚上沒睡,難得有靈感又有手感,他一口氣寫到了天亮。

他總是這樣,自從辭去了工作,生活就變得很不規律,有時候一宿不睡,有時候連著昏睡十幾二十個小時。

不僅是作息不規律,連吃飯也一樣。

身體狀況不算好,最糟糕的身體部件要算他的頸椎跟腰。

頸椎是因為久坐,而且坐姿不正。

腰是因為前幾年被撞了一下,留下了點兒後遺症。

但榮夏生向來不在意這些,對他來說,健康與否、長壽與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著的時候能留下什麼。

他總是想,哪怕他的人生要在三十歲戛然而止,也至少讓他寫出一部能被人記住的作品。

可以早逝,但不能無為。

然而,理想永遠遙遠,追求理想的人永遠活在對自己的不滿中。

榮夏生不再寫詩,他把對詩的熱情敲碎了揉進小說裡。

他要寫一個並不偉大的故事,這個並不偉大的故事中所有的人都在被一個偉大的問題所困擾著。

早上六點一刻,榮夏生關掉了文檔。

他站起來的時候,要雙手扶著桌子才行,腰間的酸痛感讓他不得不皺起了眉。

小心翼翼地起身,稍微活動了一下。

榮夏生覺得好些了,然後打開了書房的門。

十一月份,清晨六點一刻,天還沒完全亮起。

他走出書房的一刻突然發現客廳的燈竟然亮著,以為是佟野這麼早就起床了,沒想到走過去一看,那傢伙躺在沙發上正睡得香。

佟野完全沒有遺傳到他爸的文學細胞,從小到大,一看書就困,當年上學的時候,他寫出來的作文讓身為文學教授的佟老師懷疑這孩子是不是自己夢遊的時候撿回來的。

長大之後也沒好到哪兒去,佟野昨晚拿著那本《無聊的魅力》,沒看幾頁就睡著了。

一整個晚上,一米八多的大個子縮在沙發上,睡得雖然不太舒服,但很香。

榮夏生看了眼時間,記得之前佟野說週一有課,猶豫了一下,還是過去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醒醒。」榮夏生說,「你幾點去學校?」

佟野正做夢,聽見「學校」倆字兒,一個激靈就醒了,然後直接從沙發上掉了下來。

榮夏生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人,心裡卻無奈地笑了。

「你怎麼躺這兒睡著了?」榮夏生問,「幾點起來的?」

從沙發上摔下來直接摔醒了的佟野齜牙咧嘴地揉著腦袋站起來,稀里糊塗地說:「我不知道啊。」

「……」不知道。

榮夏生徹底無奈,彎腰撿起跟佟野一起掉在地上的書,說:「你今天是不是要去上課?已經快六點半了。」

佟野愣了一下,幾秒鐘後終於回魂。

「我先去洗個澡!」佟野跑著就衝進了浴室,同時還嘀咕著,「完了完了,要晚了。」

佟野洗澡出來的時候,榮夏生說:「我去洗漱,等會兒送你去學校,早飯已經做好了,你先去吃。」

佟野濕漉漉的頭髮還在滴著水,一大早滴水未進的肚子聽見榮夏生的話之後,十分配合地咕咕叫了起來。

他一邊擦頭髮一邊笑著對榮夏生說:「小叔叔你可真賢惠啊!」

榮夏生瞥了他一眼,進了洗手間。

佟野美滋滋地晃蕩進廚房,當他看到擺在桌子上的餛飩時,無語凝噎了。

「小叔叔!」佟野扯著嗓子喊,「以後咱家該不會頓頓都是餃子餛飩吧?」

榮夏生正在刷牙,聽見他的聲音,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了笑。

他吐掉口中的泡沫,漱了漱口,大聲回應:「不喜歡吃的話,就學著自己做!」

佟野啞口無言,坐在了餐桌邊。

「我決定收回剛才的話。」他吃了一口餛飩,其實蠻好吃的,但想到未來一段時間每天都吃這個,他覺得不行,「他也沒有那麼賢惠。」

佟野又吃了一個餛飩。

「不過長得好看就行了。」佟野喝了口餛飩湯,自言自語,「美人負責好看就行了,洗手作羹湯這事兒,交給別人也不是不可以。」

說著,他就打開了手機,下載了一個食譜App

 

 

7

07

佟野早上有課,吃飽之後出來,看見一家換好衣服的榮夏生正坐在沙發上看書,看得還是那本《無聊的魅力》。

「你要送我嗎?」佟野走過去,把他的吉他放進琴包,「怪不好意思的。」

榮夏生放下書,抬頭看他,然後起身:「走吧。」

「等會兒等會兒,等我一會兒。」

榮夏生動作快,但佟野還沒收拾完。

看著佟野小跑著回了房間,聽著裡面收拾東西的聲音,榮夏生突然有種自己在養孩子的錯覺。

佟野收拾好書包,穿好外套,出來的時候拎著琴包朝著門口的榮夏生跑。

「不用急,」榮夏生說,「慢點。」

佟野一邊換鞋一邊說:「怕你等著急。」

榮夏生載著佟野出了小區,一大早,這邊人少車少,榮夏生隨手打開車載音響,佟野笑著說:「真巧嘿。」

是那首《城裡的月光》。

「不是巧,」榮夏生說,「只有這首。」

車載音響連的是榮夏生的手機,他手機裡就只有這一首歌,翻來覆去地聽。

佟野看看他,跟著哼唱了一會兒,等到單曲循環的時候,他問:「小叔叔,你這車能連幾個藍牙?」

榮夏生看了他一眼說:「你連吧。」

佟野得意得像是領了獎狀的學生,美滋滋地掏出手機,榮夏生在那邊開車,他就弄人家的音響。

連好之後,佟野說:「給你聽點兒新鮮的。」

他翻了翻自己的播放列表,找到了那首《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昨天兩人吃飯出來,他給榮夏生唱過。

歌放了一會兒,榮夏生突然開了口。

「這首歌我好像聽過。」

「……」佟野無奈地撇了撇嘴,認命似的說,「你是聽過,昨天我給你唱的。」

這首歌結束,佟野到學校了。

他下車之前跟榮夏生說:「這位小叔叔,聽我一句勸,別總單曲循環一首歌,去開拓一下新世界。」

他說話的時候,笑著看榮夏生,笑得眼睛裡像是藏著一輪暖陽,遞過來的眼神像是深秋早上的一杯溫熱香甜的奶茶。

「好。」榮夏生說,「剛剛那首歌叫什麼?」

「《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榮夏生怔了一下,然後意識到這是歌的名字,點點頭:「記住了。」

「那拜拜?」佟野關車門前說,「晚上見!」

「佟野!」

佟野已經關上了車門,背著吉他往校門口走,突然聽見身後有人叫他,回頭的時候,看見榮夏生從車上下來了。

「你幾點放學?」榮夏生說,「我過來接你。」

佟野晃神了一下,然後笑著說:「三點半!我等你啊!」

榮夏生對他比了個「OK」的手勢,上車了。

佟野站在原地看著他開車離開然後才轉身進學校,他剛走到食堂附近就遇見了同班的一個男生,對方笑他:「一早上心情這麼好?有什麼開心的事兒,說出來讓哥們兒一起開心開心。」

佟野倒也不扭捏,直截了當地說:「戀愛了。」

「戀愛了?」對方一驚,「臥槽,不是吧?」

「是啊。」佟野十分坦然。

男生湊過來,摟著他脖子,小聲說:「不是曲愷女朋友吧?」

曲愷就是不久前跟佟野在宿舍裡大打出手導致佟野搬出宿舍的那個男生。

佟野嫌棄地斜眼看他:「別鬧!」

「就是麼!」男生也鬆了口氣,放開他後,笑著在他後背拍了一巴掌,「我也覺得你幹不出那事兒,都是曲愷那小子死腦筋!」

佟野擺擺手:「沒勁沒勁,不說他。」

兩人一起往教室去,男生八卦地問他:「不說他,說說你,沒聽說你跟誰搞曖昧啊,怎麼突然就戀上了?」

是挺突然的。

佟野自己也覺得突然。

「我單方面戀上的,」佟野說,「他還不知道。」

「行啊!哪路的神仙啊?」男生笑他,「能讓野哥暗戀,牛逼啊!」

佟野得意地笑,眼角眉梢都是夏日蟬鳴。

他們到教室的時候還有三分鐘上課,佟野放下東西後,走到團支書旁邊,雙手拄著桌子笑著跟她說:「下午我不去了啊,有事兒。」

「啊?你幹嘛去啊?」

剛才榮夏生問佟野幾點下課,說要來接他,其實佟野原本下課後要跟班裡幾個人出去玩,男男女女的,唱歌喝酒瞎胡鬧,但榮夏生這麼一問,他突然就不想跟他們去了。

和這麼一幫人瞎鬧騰,哪有跟榮夏生在家窩著舒服?

或者,也可能不在家窩著。

佟野琢磨著,或許可以帶著他小叔叔出去轉轉。

「有事兒唄。」佟野說,「今天別帶我了,你們玩得開心。」

他打了個響指,然後上課鈴就響了。

下午三點二十,佟野開始頻繁看手錶,看完手錶又去按手機屏幕看時間。

坐在他旁邊的同學問他:「你尿急啊?」

佟野:「可不是麼,憋得慌。」

他哪兒是尿急,他是著急去見榮夏生。

週末兩天跟對方相處,到了現在,分開幾個小時就開始惦記。

榮夏生在家無聊嗎?

是看書了還是睡覺了?

吃飯了嗎?

今天澆花了嗎?

佟野滿腦子都是榮夏生,魔怔了。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早就收拾好東西的佟野第一時間衝出教室,奔著小門就去了。

他在人聲剛要沸騰起來的教學樓裡狂奔,下台階時,兩級並成一步,慶幸著自己腿長。

跑出教學樓,踩著秋風踏著落葉,朝著榮夏生的方向狂奔而去。

佟野一邊跑一邊回憶,上一次他這麼跑還是大一那會兒被強行押上運動會的跑道上。

原本要走十分鐘的路,他用了不到一半的時間就到了,但臨近出校門,佟野停住了腳步。

他站好,整理了一下跑亂了的髮型和衣服,深呼吸幾下,讓自己看起來瀟灑又從容。

他提了口氣,邁開步子,假裝淡定地往門口走,同時腦補了一下自己出去接受榮夏生注目的畫面。

他這麼帥,榮夏生怎麼還不心動?

想像的畫面是浪漫的,然而現實是殘酷的。

佟野出去的時候,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榮夏生的車。

他皺起眉,給對方打電話。

「你好。」

電話很快就被接起,那邊是榮夏生秋風一樣的聲音,清清涼涼的。

「我到門口了,沒看見你啊。」

榮夏生愣了一下,停頓兩秒鐘說:「啊,佟野啊。」

「……我沒換手機號啊。」

榮夏生有些尷尬。

他沒有存手機號碼的習慣,之前給佟野打過一次電話,兩人後來互相加了微信,也就把這事兒給忘了。

剛才他接電話只掃了一眼,看是陌生號碼,還在奇怪誰會打給他。

「你已經下課了?」

「嗯,我在門口,你在哪兒呢?」

榮夏生皺著眉看著眼前的人,轉過去說:「你自己打車回去吧,我這兒撞車了,得等一會兒。」

 

 

8

撞車了。

佟野腦子裡瞬間「嗡」了一聲,撒腿就朝著榮夏生家的方向跑,跑了兩步發現不對勁,轉身上了停在路邊的出租車。

「你在哪兒呢?」佟野強行壓制住自己語氣裡的慌張和擔心,盡可能表現得成熟冷靜。

榮夏生說:「路邊,你先回去吧。」

他這邊剛跟佟野說完話,那邊交警就來了。

「我這邊有點事,你先回家。」

不等佟野說話,榮夏生已經掛斷手機,皺著眉去跟交警人交涉。

被掛了電話的佟野有點不高興,覺得自己被嫌棄了。

「喂,同學,你去哪兒啊?」

這會兒佟野才意識到,他上車後沒說去哪兒,人家司機正一臉不耐煩地看著他。

「前面左轉,您就先開吧。」

不確定榮夏生在哪兒,但肯定是在來的路上撞的。

佟野讓司機開慢點兒,遇見有事故的地方就停車。

車還沒開出多遠,佟野看見了榮夏生。

司機不情不願地收了錢,吐槽了兩句,大意就是年輕人不像話,這麼幾步路還要打車。

佟野也不辯解,下了車就朝著馬路對面跑。

榮夏生今天出門穿了件米色的呢子大衣,也不知道是他比以前瘦了還是衣服本身就買大了,怎麼看都有些不合身,尤其是秋天風一吹,看起來怪可憐的。

佟野過來的時候榮夏生正站在那裡跟人說話,對方也是個男的,看起來三十多歲,個子很高,穿著件厚夾克,說了兩句什麼之後,遞了名片給榮夏生。

「沒事兒吧?」佟野過去,直接站到了榮夏生身邊。

榮夏生驚訝地看他:「你怎麼來了?」

「看見你就下車了,」佟野說,「怎麼樣?你沒事兒吧?」

「沒事。」榮夏生把手裡的名片放進大衣口袋,跟他說,「不是我的責任。」

「實在不好意思,」說話的是那個穿夾克的男人,「給你們添麻煩了。」

這人長得不錯,身材也不錯,氣質也過得去,說話語氣跟態度也相當可以,但不知道為什麼佟野就是看他不順眼。

佟野沒什麼立場吭聲,只能扭頭看榮夏生。

「嗯,那就先這樣。」榮夏生說,「我先去4S店,之後再聯繫你。」

「好的好的,沒問題。」對方又道了幾句歉,然後離開了。

佟野繞著榮夏生的車轉了兩圈,說:「你沒事兒吧?」

副駕駛的車門被撞了,車身有幾處刮花,佟野看了一眼那男人開走的車,心說得虧是對方的責任。

那男人開的是賓利。

「沒事。」榮夏生說,「你先回家吧,我把車開去修。」

「別啊,一起唄。」佟野說,「我跟你一起。」

4S店的路上,佟野抱怨:「應該讓那人跟著去的,讓他當場掏錢。」

榮夏生笑著說:「沒事兒,我弄好把賬單給他就行,他有事,著急走。」

佟野看看他:「你不怕他跑了啊?」

「不怕。」榮夏生說,「他跟我一個學弟是同公司的,跑不了。」

「……學弟?」佟野眉頭一皺,「什麼學弟?」

「研究生時候的學弟。」

「很熟嗎?關係很好?」

榮夏生扭頭看了看他。

佟野知道自己問得有點兒多,可還是不死心地說:「你們經常聯繫嗎?」

「也沒有,」榮夏生說,「好久不聯繫了,就是剛才突然聊到了。」

佟野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過了一會兒說:「小叔叔,你有什麼經常聯繫的朋友嗎?或是關係很好的。」

「怎麼?」

榮夏生從小到大都不是善於交友的人,人生中的每一個階段,基本上只有一兩個走得比較近的同學,至於說那種交心至深的朋友更是屈指可數。

「就隨便問問,」佟野說,「感覺你好像不太跟人接觸。」

「大家都忙,」榮夏生說,「我只是盡可能不去打擾人。」

「跟朋友聯繫怎麼能叫打擾呢?你想太多了。」

榮夏生看著前方,沒說話。

「你平時都幹什麼啊?」佟野又問,「除了在書房悶著,也不出去走走?喜歡喝酒嗎?咱倆唱歌喝酒去啊!」

榮夏生扭頭看了看他,然後說:「到了。」

榮夏生的車留下修,兩人從4S店出來,榮夏生捏著口袋裡的收款單猶豫著。

「我來吧。」佟野伸手,「我給他打電話。」

榮夏生疑惑地問:「誰?」

「就剛才撞你車那人啊,咱得跟他要錢呢!」

雖然榮夏生這車不是什麼豪車,但修一次也不少錢,榮夏生不惦記,佟野都替他惦記著。

聽見佟野的話,榮夏生心裡莫名踏實,也鬆了口氣。

對於他來說,打電話是一件難度很大的事。

或許有些人無法理解,覺得不過是一個電話的事兒,撥號,兩三句處理完事情,比發信息輕鬆多了。

可是對於榮夏生來說,跟一個不熟悉的人通話,他需要提前做心理建設。

當時打電話給佟野也是這樣的,強撐著,頂著壓力逼著自己,打了那通電話。

「我給他打就行,不急。」儘管如此,榮夏生也不想麻煩佟野,沒必要。

自己能處理的事情,何必要麻煩別人?

「還是我來吧,」佟野說,「我看那人不是什麼好說話的,萬一他賴賬,你吵不過他,但我能。」

榮夏生無奈地笑他:「不至於。」

「事情發生前誰都不知道至不至於。」佟野用肩膀撞他,「我來我來,我跟他說。」

最後榮夏生屈服,掏出口袋裡的名片跟收款單,遞給了佟野。

佟野站在路邊,美滋滋地撥了號。

電話很快就被接了起來,佟野說:「你好,請問是沈堰嗎?」

「是我,請問哪位?」

佟野瞄了一眼榮夏生,清了清嗓子說:「我是今天被你撞車的那個。」

榮夏生原本在看往來車輛,準備打車,聽見佟野這麼說,扭頭看向了他。

沈堰一聽這話,立刻笑著回應,語氣都柔和了幾分,聽得佟野瞇起了眼。

「是你啊,怎麼樣?去4S店了?」

「對,已經花了錢,來找你報銷。」

對方一聲輕笑:「應該的應該的,多少錢?我怎麼轉給你?」

「我……」

「我能加你微信嗎?」沈堰說,「直接給你微信轉賬吧。」

佟野皺皺眉,不想加。

大概是聽出了他的猶豫,沈堰說:「不管怎麼說,我都得看一眼收款明細,對吧?」

確實是這麼個道理,佟野想了想,答應了:「你就直接搜我這個手機號吧,我還有事兒,待會兒微信聯繫。」

「好。」沈堰笑著說了句,「我加你。」

掛了電話,榮夏生問:「他怎麼說?」

「微信轉賬。」佟野一抬手,攔了一輛出租車,「走吧,都這個時候了,咱們倆在外面吃完再回家。」

兩人上了車,佟野一開微信就看見了添加好友申請。

沈堰的微信名就是他的名字,頭像是一隻圓咕隆咚的比熊,驗證消息寫著:夏生你好,我是沈堰。

 

 

9

09

沈堰。

佟野偷偷撇了撇嘴,轉頭問榮夏生:「收款單呢?」

榮夏生遞給他,然後掃了一眼他的手機。

佟野通過了沈堰的好友驗證,二話不說,直接發了收款單的照片過去。

他打算速戰速決。

佟野是打算速戰速決,可沈堰並沒有。

收款單發過去了,沈堰沒立刻發紅包,而是又一條十分誠懇的道歉。

你佟大爺:給錢。

佟野盯著微信界面,看著對方那一串「對方正在輸入……」,抖了抖腿。

沈堰還算不錯,乖乖轉賬。

佟野立刻點擊收款,然後刪除了對方。

一系列動作,行雲流水,瀟灑自如。

榮夏生在一邊默默看完了全程,無聲地笑了笑。

佟野說:「他還錢了,我轉給你。」

說著,他把錢又轉給了榮夏生,等到準備關掉微信的時候,發現又有一條好友申請,還是沈堰。

「他有事兒嗎?」佟野嘀咕,「小叔叔,看見沒有,這種人你給他個機會他就賴上來,得虧加他微信的是我。」

榮夏生看看他,沒說話,淡定地收了錢。

佟野沒搭理沈堰的好友申請,並且決定把這人忘掉。

在佟野的帶領下,榮夏生吃了一頓「超絕」的烤魚。

出來的時候,佟野得意地說:「怎麼樣?好吃吧!」

說實在的,榮夏生對吃的沒什麼執念,也很少會把注意力放在這上面,他經常是能填飽肚子就行,只要不太難以入口,他都覺得還行。

所以,這一頓跟上一頓,兩頓烤魚有什麼區別,榮夏生感受並不明顯。

可是看著佟野,他又不忍心掃了對方的興致。

「嗯,好吃。」榮夏生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無奈地看著他笑。

這會兒天已經黑了,路燈把榮夏生染成了暖呼呼的顏色。

明明已經眼看著三十歲,可不知道為什麼,佟野竟然看著他,心生憐愛。

我大概有什麼毛病。佟野吐槽了一下自己,然後趕緊回魂,問榮夏生:「等會兒有事兒嗎?」

「怎麼?」

「帶你玩去啊!」佟野衝他挑挑眉,眨眨眼,「吃飽喝足,就這麼回家,太沒勁了,你要沒什麼事兒,我就帶你去感受一下當代大學生的課餘生活!」

榮夏生跟著佟野走進大門口的時候,覺得自己腦子都要炸開了。

這是商場裡的一個電玩城,很大,各種遊戲設備,他見都沒見過。

雖然榮夏生也沒七老八十,生活雖然閉塞,但不至於什麼都不知道,但對於這些他是真的從來都沒有接觸過。

小時候,那會兒網絡還沒興起,班裡的男生都喜歡翹課去遊戲廳,後來又有了網吧,中學那會兒一到體育課就有人翻牆出去上網。

可是榮夏生從來沒有過。

他對這些並不感興趣,就算讓他去,他都不知道能做什麼。

榮夏生一直都不否認自己是個無趣的人,從無趣的少年長成了一個無趣的大人。

這個時間,電玩城裡人很多,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音樂聲震天響。

他安靜慣了的人一時間適應不了這樣的環境,只能緊張地跟在佟野身後。

「來過嗎?」佟野先進來,然後站住,側過身等他。

榮夏生跟上來,說:「沒有。」

「那正好,」佟野笑著說,「帶你打開新世界的大門。」

距離他們倆不遠的地方是兩台跳舞機,有兩個人正在比賽。

榮夏生望過去,看了一會兒,佟野問他:「想玩嗎?」

榮夏生趕緊擺手:「不玩不玩。」

是真的不行,看著都累。

榮夏生這種一年到頭也運動不了幾次的人,別說跳舞了,廣播體操做著都不標準。

佟野看他慌張的樣子,賊笑了一下。

「我去換遊戲幣,你等我一會兒!」佟野擠開旁邊的人就跑了,留下榮夏生自己站在那裡。

榮夏生望著佟野的方向,看那邊還在排隊,於是一個人慢慢悠悠地逛了起來。

已經很久沒真正地走進人群中了,久到榮夏生都快忘了「熱鬧」究竟是什麼樣子。

他慢慢地走著,目光沒有放在那些新奇的遊戲設備上,而是落在了每一個人身上。

年輕的、火熱的、激動興奮的。

一張張臉看過去,每個人的表情相似又不同。

他突然間有種感覺,好像自己關閉已久的感官重新被打開了,時隔很久,他再一次觸摸到了現實世界。

一個吵鬧卻真實的世界。

「你認識?」佟野換完遊戲幣回來,遠遠地站在那裡偷看了一會兒榮夏生。

他發現,即便榮夏生站在嘈雜的人群中,這人也似乎自帶結界,滿臉都寫著生人勿擾。

那股沉靜的氣質跟這個地方嚴重不符,他往那兒一站,自動把一切浮躁和喧鬧都抵擋在了自己之外。

真是個妙人。

佟野看了好一會兒才走過去,順著榮夏生的視線看過去,發現這人在盯著人家一對兒正在抓娃娃的情侶看。

「不認識。」榮夏生的神遊被突然打斷,扭頭看向佟野,又低頭看了看他懷裡的一籃遊戲幣,「這麼多?」

「還好吧,沒多少。」佟野說,「今天咱倆玩個痛快。」

他撞了撞榮夏生的肩膀問:「你想玩哪個?」

榮夏生笑笑:「你想玩哪個?」

「問你呢啊!今天是帶你來玩的!」

榮夏生深呼吸,環顧了一下四周,然後找了一個自己能看懂怎麼玩的機器說:「那就那個吧。」

佟野看過去,笑著問:「你平時打籃球嗎?」

那是個投籃的設備。

榮夏生回憶了一下,說:「上次打籃球應該是高中的時候。」

然後佟野就笑了。

「行,走著。」佟野說,「今天咱倆比賽,輸了的人要滿足贏了的一個願望!」

榮夏生走在佟野身邊,問:「你有什麼願望,現在可以說。」

「幹嘛?這麼沒自信?」佟野笑他,「你現在是抱著必輸的決心跟我玩?」

兩人站到了機器前面,佟野投幣。

榮夏生拿起籃球,笑著說:「我就是隨便問問,因為你等會兒應該沒機會說了。」

佟野笑他口出狂言,卻沒想到,三局下來,榮夏生完勝。

「……什麼情況?」要知道,佟野可是系裡籃球隊的主力!

榮夏生說:「忘了跟你說,雖然我平時不打籃球,但投籃非常準,當年學校辦投籃大賽,我的命中率是99%。」

榮夏生雙手揣兜,淡定地笑著看佟野:「現在,你需要滿足我一個願望。」

輸了遊戲的佟野心情竟然不錯,他說:「好啊,榮幸之至!」

榮夏生眼含笑意地看他,沉默幾秒,然後指著抓娃娃機的方向說:「我想要那個機器貓。」

 

 

10

10

榮夏生有些出其不意,佟野怎麼也沒想到看著嚴肅到拒人千里之外的他會指著一個哆啦A夢的大玩偶說自己想要那個。

佟野愣了三秒鐘,然後笑出了聲。

「沒問題啊!」佟野脫了大衣順手遞給了榮夏生,「今天抓不上來它,咱就不回家了!」

佟野抱著那一筐遊戲幣就過去了。

抓娃娃這事兒,靠實力也得靠運氣,不過有時候也有跡可循。

佟野說:「你在這兒等我,或者你自己先抓一會兒,我去個廁所,洗個手,咱們還是要有點兒儀式感的。」

榮夏生面無表情地看他胡說八道,然後面無表情地點頭。

佟野轉身就跑,然而並沒有朝著洗手間的方向去。

他在一個角落拉住一個店員問:「咱們家最大的那個機器,就哆啦A夢那個,得多少遊戲幣能抓上來?」

都是這樣的。

常玩的人都知道,一般的店裡都有自己的設置,小的幾次,大的幾次,都是有套路的,隨隨便便就讓你抓上來了,人家店還開不開了!

店員打量了他一下,一本正經地說:「這東西都是看你技術的,我說了不算。」

佟野笑了:「哥們兒,我也不是第一次來了,跟我演戲沒用。我沒別的意思,就今天我跟喜歡的人一起來的,他想要那個哆啦A夢,我得在他面前表現一下,你知道吧?」

「哦……」店員懂了,「你想賄賂我?」

「……」本來是沒想的,但既然你這麼說了,也不是不可以。

佟野說:「你開個條件吧。」

店員輕咳一聲:「我們不能這樣,被老闆知道了我會被開除的。」

佟野還想勸他,沒想到他搶先說:「不過可以這樣,你辦張我們這兒的儲值卡,算我的業績,那就不算賄賂了。」

你還挺熟練。

佟野忍住了沒吐槽,摸摸口袋,手機在:「行,你帶我去辦卡吧。」

其實佟野也不常來這種地方,一個月最多一次,還絕大部分都是等著電影開演實在無聊才過來,這些東西他都玩膩了。

不過為了榮夏生的哆啦A夢,佟野咬咬牙,一口氣儲值了1000塊。

半個月的生活費就這麼沒了。

錢交了,店員開心了。

佟野心裡滴著血,跟著店員回到了那台機器前。

榮夏生一手抱著佟野的大衣,一手抱著那一小筐遊戲幣,正站在那裡發呆。

因為這裡溫度高,人又多,榮夏生原本白淨的臉微微有些泛著紅,像那種似熟非熟的桃子。

「在看什麼?」佟野先店員一步,走到了榮夏生旁邊。

榮夏生笑了笑:「沒什麼。」

他看了一眼走過來的店員問:「怎麼了?」

佟野拉著他往旁邊躲了躲:「這台機器有點兒問題,店員要調一下。」

店員一聽這話,不高興地瞥了佟野一眼,明明是這傢伙要套路人家,怎麼就店裡的設備背鍋呢?

不過,店員已經收了賄賂,自然也不能說什麼,只是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身邊這倆人,心裡琢磨:哦,搞gay的。

店員調試好了設備,傲嬌地轉頭走了。

佟野信心滿滿地接過榮夏生手裡的遊戲幣,看了一眼,投了十個進去。

第一把,失敗。

第二把,失敗。

第三把,還是失敗。

佟野有點兒急了。

他倒是不心疼那幾個遊戲幣,只是覺得一直失敗,丟人啊!

每次都只是差一點兒,結果最後關頭掉下去了。

佟野皺著眉,目光如炬。

榮夏生說:「別急,慢慢來,穩一點。」

他越說穩一點,佟野就越不穩。

「沒事兒,這次肯定能上來!」佟野放出狠話,「這把我要是還抓不上來,我就不叫佟野!」

榮夏生還沒來得及問他準備改什麼名字,第四次已經以失敗告終。

「……靠。」儲值了一千塊,四次了,還沒抓上來。

佟野翻了個白眼,回頭尋找剛才那個店員。

「我試試吧。」榮夏生把懷裡的大衣還給佟野,「我還從來沒玩過。」

本來佟野是想表現一下的,但人家榮夏生說玩,他肯定不能阻止。

看著榮夏生數著遊戲幣一一放進去,看著對方透過玻璃窗打量裡面的玩偶,看著人家好看的手握住了手柄。

十秒鐘。

一個哆啦A夢掉入囊中。

「……靠。」

佟野一點兒都相信榮夏生是靠技術抓上來的,只能說運氣好,大概是剛才那個店員給設置了五次抓一個。

但榮夏生對這些完全沒有概念,他只知道自己抓上來了,而且是人生第一次玩這個。

佟野看著對方驚喜的表情,只能跟著拍手叫好。

「牛逼啊小叔叔!」佟野幫他彎腰撿起掉出來的小玩偶說,「咱等會兒拿著這個去吧檯換大的。」

小玩偶也是哆啦A夢,矮矮胖胖,憨憨的。

榮夏生淺笑著捏了捏那個玩偶,說:「真胖。」

佟野看著他,覺得對方鼻尖滲出的薄汗特別性感。

因為遊戲幣還剩很多,兩人又玩兒了一會兒。

佟野帶著榮夏生又是推金幣又是抓魚,原本拘謹的榮夏生慢慢也開始放得開,脫了外套,跟他坐在一幫小年輕身邊,玩兒得不亦樂乎。

兩人把遊戲幣消耗得差不多了,坐在推金幣機器前的佟野說:「最後這幾個,咱們推了就完事兒。」

他把遊戲幣交給榮夏生,讓他來。

但有的時候,有些人,大概真的就是被命運之神眷顧,僅剩七個遊戲幣,兩人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然而,榮夏生放進去之後,這機器就像是瘋了一樣,在周圍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吐出了好幾百個遊戲幣。

「……您究竟是哪路神仙?」佟野都看愣了。

說真的,佟野混跡於電玩城多年,幾乎沒見過有人能推出多少幣來,大家已經默認這就是吞錢機器,沒想到讓榮夏生中了大獎。

榮夏生坐在那裡看著機器一直往外推遊戲幣自己有些尷尬,主要是因為這邊動靜太大,他們身後已經圍起了人。

大家都在羨慕,有個男生不停地說「牛逼」,佟野也笑著看他說:「得了,咱倆今兒是回不了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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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夏生實在受不了被一群人圍著,機器還在吐幣,他尷尬地站起來對佟野說:「我去洗手間。」

「哦。」佟野看著他低著頭擠出人群,覺得榮夏生社恐無誤了。

榮夏生躲進洗手間,好半天都沒出去,直到估摸著那邊人群應該已經散了他才洗洗手推門回去找佟野。

佟野抱著一大筐滿滿噹噹的遊戲幣坐在一邊吃烤腸,看見他的時候笑著說:「吃嗎?」

榮夏生笑笑,覺得佟野這樣就像跟著家長出來玩還要吃零食的小孩兒。

他搖搖頭問:「這些遊戲幣怎麼辦?」

佟野說:「我問了,可以存在這兒,以後再來的時候可以用。」

榮夏生鬆了口氣,他還以為今天真得把這些用光才能走。

佟野吃著烤腸,仰著頭看他,很明顯能看出榮夏生的侷促不安。

「你好像真是不太喜歡熱鬧的地方。」

「還好。」

「又是還好。」佟野一口把剩下的半根腸都給吃了,然後站起來說,「走吧,隨便逛逛,話說,你平時如果出門的話,喜歡去哪兒啊?」

這問題把榮夏生給問住了。

他仔細想了想,辭職之後就真的很少出門了。

「買菜。」不是喜歡買菜,而是基本上只會因為買菜出門。

「扔垃圾。」這也是不得不做的。

「然後呢?就沒了?」兩人走到吧檯,佟野把懷裡抱著的重死了的遊戲幣遞上去:「你好,麻煩幫忙存一下。」

佟野這邊讓幫著存遊戲幣,那邊又回頭笑榮夏生:「你還真是沒事兒不出門。」

吧檯的店員給他們做了登記,留好信息,佟野叫榮夏生把懷裡抱著的那個小哆啦A夢遞過去,換了超大號藍胖子。

這超大號是真的大,佟野跟榮夏生都不矮,倆人全都一米八多,這玩偶直接半人高,而且胖,榮夏生抱在懷裡,把他擋得嚴嚴實實。

佟野看著他笑:「有點兒太可愛了吧!」

榮夏生這人在佟野看來是個清心寡慾嚴肅正經又有點兒冷冰冰的人,這麼一個人竟然喜歡哆啦A夢,還抱著這麼大一玩偶,畫面過於反差萌,可愛得不行。

榮夏生有點不好意思,乾脆躲在哆啦A夢後面,掩耳盜鈴。

佟野沒忍住,掏出手機抓拍了一張,然後在榮夏生聽見手機拍照聲的時候,已經迅速收起了手機。

「走吧,改天再來,把它妹妹也給你抓上來。」

佟野帶著榮夏生和藍胖子一起離開了。

兩人一走出電玩城,榮夏生覺得世界立刻就清淨了,剛才在那裡面,又熱又吵,弄得他有些頭疼。

「除了買菜跟扔垃圾,你就沒有什麼喜歡或者想去的地方?」佟野說,「比如看電影、逛街這類。」

「我不逛街,不太喜歡。」榮夏生說,「看電影一般也是在家看。」

他確實很久沒去電影院看過電影了。

以前還上班的時候,他有時間的時候會多注意一下院線電影,基本上都是選在週末的早場,一個人去看,偶爾整個放映廳都沒什麼人。

人群讓他渾身不自在,哪怕根本沒人會注意他。

相比於現在,那時候還算好的,至少能主動走出家門。

「你多久沒去電影院了?」佟野問。

榮夏生認真想了想,但沒想出個結果來。

佟野看看時間,說:「咱們倆看個電影去吧。」

榮夏生並不排斥看電影,他很喜歡。

說起來,應該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逃避現實、緩解焦慮的方式,對於榮夏生來說,看書和看電影都是他「找回自己」的工具。

很多時候他覺得生活過於難熬了,就會把自己關起來,一口氣看一整天的書或者一口氣看完好幾部電影。

他把自己投身於別人的故事中,跟隨著時間和命運的洪流,也隨著主角的人生一同起起伏伏。

他把自己想像成他們生命的旁觀者,同時也是參與者。

一部電影就像經歷了一次不同的人生,翻來覆去地活,翻來覆去地死。

那種體驗能讓他忘掉所有現實中令他煎熬的事情。

雖說逃避可恥,但有時候,有些人,就是倚靠著這樣的逃避才苟活了下來。

「看電影倒是可以,」榮夏生說,「但是帶著它……不太方便。」

佟野歪著頭,從哆啦A夢後面看他:「多可愛啊。」

榮夏生無奈地笑:「你對一個三十歲的男人說可愛?」

「二十九。」佟野說,「可愛跟年齡無關,你現在這樣真的特可愛。」

榮夏生笑著搖頭:「改天吧,你想看電影的話我們可以回去看。」

「回去看?」兩個人在家看電影,好像也挺溫馨的。

佟野高興了:「看什麼?」

「你有什麼想看的嗎?」兩人慢慢悠悠往外走,榮夏生知道,路過的人肯定在看他。

一個大男人,抱著哆啦A夢玩偶逛商場,不引人側目就怪了。

他強壓著心裡的慌張,盡可能表現得不那麼沒用。

「我想看你喜歡的,」佟野說,「我這人沒什麼文化,看電影也總是看爆米花電影,爽一下就過去了,你給我推薦點兒你喜歡的唄。」

榮夏生笑著說:「爆米花電影也未必不好,每種類型的電影都有自己的受眾,喜歡就好。」

「我現在就想看你喜歡的。」佟野說,「你最喜歡哪部,今天晚上咱們回去就看哪部。」

於是,兩人打車回家,榮夏生換了衣服,洗了手,趁著佟野去收拾的時候,找到了他最喜歡的那部電影。

「《春光乍洩》啊?」佟野說,「這我還沒看過。」

「嗯,我反覆看的次數最多的電影之一就是這部。」

「那除了這個還有什麼?」佟野恨不得腦子裡有個筆記本,讓榮夏生一邊說他一邊就一一記下來。

「除了這個還有《殺死汝愛》跟《心之全蝕》,那兩部都是國外的片子,我很喜歡。」

「好的。」記住了。

佟野琢磨著看完《春光乍洩》,今晚回自己房間要抓緊時間補課,先把那兩部電影看了再說。

他不僅在心裡自嘲:佟野啊佟野,當年你學習要是能拿出這個勁頭,頂級音樂院校輕鬆收入囊中啊!

 

 

12

佟野一直覺得每一個生命體都有自己的側重,有獨屬於自己的生命主題。

就比如,他爸的生命主題是文學研究,而他是鼓動樂器。

佟野其實也沒少看電影,以前沒少用這種方式來消磨時間,那些經典電影的經典橋段,他也能如數家珍,但問題是,他在看電影的時候,經常會「跑偏」。

在觀影這個領域,那些關於影片的專業知識佟野不瞭解,對於那些影片講述的故事他也就是抱著隨便一看的心理,但很多好影片的配樂都讓他感觸頗深,所以,在看電影的時候,他總是會不自覺地把注意力轉移到配樂上。

情節與音樂的配合打造出了完美的作品,佟野有個夢想,就是有一天能寫出一首極具畫面感的曲子。

榮夏生說的這部《春光乍洩》,大概沒幾個人不知道。

佟野說是沒看過,其實在撒謊,他怕自己說了看過,榮夏生就不和一起重看了。

這部電影在佟野高中的時候就看過,當時是在同學家裡。

開場就是感官刺激,這讓藏著秘密卻從來都沒這方面經驗的佟野差點兒當場投降。

那次,佟野根本無心去看影片講了什麼,將近一百分鐘裡,他只能記得片頭的那一幕以及兩個男人的貼身探戈。

電影看完,佟野甚至沒記住那兩個男人的名字。

之後,他在一個週末,偷偷躲在自己的房間又重新看了一遍,色彩濃重的曖昧像是深不見底的河流,反覆敲打著他潮濕海岸一樣的青澀少年心。

那時候,佟野其實並不很能理解電影所要表達的情感和情緒,後來他也沒有再看,只是覺得這部電影的故事內核是他無法理解的暗潮洶湧,他讀不懂但可以溺死在裡面。

電影中的那首《prologue》,成了他每次聽到都立刻頭暈目眩的曲子,彷彿能看見那兩個男人在跳探戈。

對於這些,在榮夏生提起這部電影之前,佟野都已經忘得七七八八了,但對方一旦把這名字說出口,他立刻盡數回憶起來。

榮夏生搬來椅子,兩人並肩坐在電腦前。

房門緊閉,窗簾也拉好了。

屋子裡光線昏暗,只有電腦屏幕變換著光色。

電影開始前,佟野問他:「這個電影是講什麼的?」

榮夏生一臉平靜地看著電腦屏幕,輕聲說:「迷惘。」

「啊?」

榮夏生轉頭看了一眼一臉「迷惘」的佟野,笑著說:「你看完自己總結吧。」

之後,兩人再沒有說話,榮夏生專注地看著屏幕,佟野偶爾會看看他。

這一次,佟野終於記住了兩個男主角的名字。

當何寶榮對黎耀輝說「不如我們重頭來過」的時候,佟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好像看見榮夏生哭了。

王家衛的電影好像總是這樣,哪怕看完沒記住情節,沒看懂內容,也還是會久久走不出影片帶來的厚重的情緒。

支離破碎的畫面反覆出現,每一句「經典對白」都像是高危病人掙扎中的喘息。

每當佟野看向榮夏生,都覺得他這個人身體裡也住著一個濃墨重彩的故事,因為沒人能走進他的心,所以沒人看得到那虛虛實實的鏡頭和不可觸摸的極致美感。

這太迷人了。

佟野吞嚥了一下口水,在何寶榮跟黎耀輝跳起舞時,忍不住想要靠近榮夏生。

忍不住也得忍著。

黎耀輝說:我終於到了瀑布,但我卻很難過。因為我始終覺得,站在這裡的應該是兩個人。

佟野的視線終於捨得從榮夏生臉上轉移回屏幕,他輕聲說:「你想去看瀑布嗎?」

榮夏生笑了,問:「布宜諾斯艾利斯嗎?」

影片的結尾,黎耀輝終於站在了瀑布下,而有些人是真的就此別過了。

這一次,整部電影讓佟野印象最深的竟然最後小張的那段話——

一九九七年的一月,我終於來到了世界盡頭,這裡是美洲大陸南面的最後一個燈塔,再過去就是南極,突然之間我很想回家,雖然我跟他們的距離很遠,但那分鐘我的感覺是很近的,我答應阿輝把他的不開心留在這裡,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他講過什麼,可能是錄音機壞了,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兩聲很奇怪的聲音,好像一個人在哭。

當字幕出現,當佟野轉過頭看榮夏生,對方的眼睛盛著明滅的月光,佟野可以肯定那是眼淚,但他還是願意把那稱之為月光。

「所以,這部電影講的是什麼,你有答案了嗎?」榮夏生淺笑著轉過來看佟野。

兩人對視,一瞬間讓佟野有些恍惚。

眼淚是溺不死人的。

眼淚是可以讓人溺亡的。

佟野說:「大概吧。」

「想說說嗎?」

佟野耍賴似的說:「不說,在你面前說太多,容易暴露智商。」

榮夏生笑了起來,電影也徹底結束了。

這部電影講的是一個夢,關於世界盡頭和溫柔港灣,關於漂泊流浪和歸家。

兜兜轉轉,分分合合。

一晌貪歡,最後醒來,做過的夢都是記憶的塵埃。

佟野站起來,伸了個懶腰,然後若有所思地問榮夏生:「你覺得這個結局究竟是悲劇還是喜劇?」

榮夏生關了電腦,拉開了窗簾,背對著佟野,看著外面的星光。

「不悲不喜,」榮夏生說,「就像人生,沒那麼絕對,什麼樣的心境就能看出什麼樣的結局。」

「那你現在覺得是什麼樣的結局?」

榮夏生想了想,回答說:「真正意義上的美學結局。」

「……說了跟沒說一樣麼。」佟野才不在乎電影美不美,結局美不美,他要的也不是這樣的答案。

他想要的,是從這部電影裡稍稍窺探出榮夏生的精神世界。

那個地方太神秘,讓他費勁了心力。

「說不出來,」榮夏生說,「我只是覺得就應該這樣,到這裡這件事就跟我無關了,究竟是悲劇收場還是暗藏希望,都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榮夏生轉過來背靠著窗,對佟野說:「你看,我就是這麼一個人,無知無覺,只能任由生活推著往前走,完全沒有探究未知生命的意願。」

佟野從這句話裡聽出了濃霧一般的悲觀,他皺著眉,對榮夏生說:「行吧,我暫時收下這個答案。」

榮夏生笑了:「什麼叫暫時?」

「就是過一陣子咱們倆再一起看一次,到時候再看看你的想法有沒有改變。」

榮夏生輕笑一聲,無奈地搖搖頭,朝著門口走去。

「你幹嘛去?」佟野緊張地跟上。

榮夏生:「喝點水,然後洗澡睡覺了。」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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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野是熬慣了夜的人,榮夏生早早就說要睡覺,讓他不得不灰溜溜地退出人家的房間,回去自己找事做。

為了不吵到榮夏生,佟野沒有扒拉他的吉他,而是抱著枕頭百無聊賴地打遊戲。

他心思不在遊戲上,不停被殺。

最後,佟野不玩了,躺在床上拿著iPad看電影。

就看榮夏生說過的那部《殺死汝愛》。

他覺得一個人再怎麼神秘,他本身的性格跟內心世界也有跡可循,一個人喜歡的事物是可以直接反應他的精神狀態的。

佟野起床找了盒酸奶,然後回到臥室坐在床上,裹著被子喝著酸奶,拿出了寫考試卷的認真勁兒去看電影。

如果說《春光乍洩》是深海暗潮,那麼《殺死汝愛》就是終日不散的煙霧。

在看《春光乍洩》的時候,佟野滿眼都是濃墨重彩,在看《殺死汝愛》的時候,他覺得眼前好像始終都煙霧繚繞,隔著霧看著一群瘋癲卻又才華橫溢的人肆意地揮霍青春和激情。

《春光乍洩》看得他像溺水,《殺死汝愛》看得他像漂浮在雲端。

看完之後,佟野有種想抽煙的衝動。

他是不抽煙的,以前上高中的時候覺得這是個新鮮事兒,跟同班的男生躲起來偷偷抽過,但是後來他很少會碰,覺得沒勁。

煙哪有音樂來得刺激呢?

他並不沉迷尼古丁。

但是現在又想抽了。

電影看得他有些亢奮,滿腦子都是盧西安站在桌子上讀詩的畫面,他去洗手間洗了把臉,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想,榮夏生喜歡這部電影的原因是什麼呢?他從誰的身上找到了自己或他人的影子嗎?

人這種生物最難琢磨,佟野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站在那裡望著榮夏生的房門看了好一會兒,他抬起手,隔空撫摸那扇門,明明觸碰到的是虛無的空氣,卻好像摸到了對方跳動著的心。

榮夏生並沒有睡覺。

晚上十二點二十三分,榮夏生依舊倚著哆啦A夢的玩偶,坐在床上看書。

他的電腦還開著,空白文檔面對著他,但他沒有抬頭,專注地看著書。

他手裡的那本小書很薄,三個小時不到,已經讀到了最後一頁。

深夜的燈下,昏黃的光映出封面上的一行字——讓我獨自痛苦,讓我自己痊癒,讓我一個人。

此時此刻,他一個人看著一本講述自我治癒的書,文字的排列組合彷彿是醫生搭配好的一劑良藥,讓他沉浸其中緩慢而無覺地就完成了治療的過程。

萬千世界都不如文字讓他放鬆和沉迷,目光粘在最後一個標點符號上,久久不願離開。

臥室裡突然發出「砰」的一聲,嚇了榮夏生一跳,他抬起頭,搜尋發出聲音的源頭。

原來是一個文件袋從書架上掉了下來。

他鬆了口氣,合上書,下了床。

把書放在地上的書堆上,那裡擺放著所有他今年已經讀完的書。

再轉身,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文件袋,重新擺好。

榮夏生看了一眼時間,揉了揉脖子。

他走到電腦前,準備關電腦。

先是關掉文檔,這一次甚至沒有是否保存的提示。

今天難得,他一字沒寫卻沒有任何負罪感。

榮夏生笑笑,覺得這樣也不錯。

文檔關掉了,他看見桌面上的播放器,畫面還定格在電影結尾的字幕。

他愣在那裡,看了一會兒屏幕。

他想起佟野問自己的話——「那你現在覺得是什麼樣的結局?」

他給不出答案。

歎了口氣,關掉電腦,榮夏生出去,上了個廁所,洗了個手,然後去廚房找水喝。

「你還沒睡?」佟野突然把臥室的門開了一個縫隙,探出頭來輕聲跟榮夏生搭話。

榮夏生扭頭看他:「渴了,出來喝水。」

佟野笑笑,也從臥室走了出來。

兩人坐在餐桌邊喝水,佟野說:「你這是半夜睡到一半起來喝水?還是一直都沒睡啊?」

「你呢?」榮夏生說,「熬夜?」

「習慣了,睡不著。」佟野說,「以前在學校我們就算熄燈了也能鬧騰到半夜再睡。」

榮夏生笑笑,沒說話。

「我發現你家這兒真的太安靜了,」佟野看著窗外說,「平時就沒什麼人,到了晚上,跟古堡似的。」

「嗯,安靜。」

「你不害怕嗎?」佟野說,「要是讓我自己住這兒,我得抓心撓肝地找人來玩。」

榮夏生瞇起眼睛看他。

「……不是那種玩,就是打打遊戲什麼的,一個人太無聊了。」

榮夏生笑了:「明白。」

佟野心說:你最好是真的明白,我可不是那種隨便的人。

他喝著水,時不時偷瞄一下榮夏生。

這人太安靜了,就跟這房子一樣。

「你可真耐得住寂寞。」佟野說,「問你個有點兒涉及隱私的問題,你別生氣唄。」

「嗯,你問。」

佟野抬眼看他,還沒等說話,就先打了個噴嚏。

深秋的半夜,屋子裡涼的很。

榮夏生把搭在椅背上的毛衣外套遞給佟野,佟野本來下意識要拒絕,但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突然想到這是榮夏生的衣服,於是樂呵呵地接了過來披在了身上。

「晚上真挺涼的。」佟野抑制不住地想笑,雖然明知道榮夏生應該不用香水,可他就是覺得對方的衣服特別香,是那種能讓人平心靜氣的淡淡的清香。

榮夏生不說話,等著他的發問。

「你一個人住多久了啊?」佟野問。

「畢業開始到現在,差不多五年吧。」

「這麼一個人住,真的不覺得無聊嗎?」佟野問出了那個一直想問的問題,「你怎麼不找個對象一起住啊?兩個人的話,家裡起碼能有點兒熱乎氣兒。」

榮夏生靠著椅背看他,沉默片刻,然後坦然地說:「找不到。」

「找不到?」佟野笑了,「怎麼可能?你長這麼帥,喜歡你的姑娘不少吧?」

榮夏生的眼神閃爍了一下,然後喝了口水,想了想,對佟野說:「我不喜歡姑娘,也沒遇到合適的男人。」

他起身,把剩下的水倒掉,簡單沖洗了一下杯子,轉身回屋了。

自始至終佟野都沒有說話,直到人家已經關門,他才猛然回魂。

這是突然,出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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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夏生在佟野心裡的形象又變了,這人突然變成了一個很酷的勇士。

在佟野看來,出櫃是一件很嚴肅很有份量的事,在宣佈這件事前,要做好充分的準備,天時地利人和,缺一樣都不行。

正因為他還沒有集齊這些條件,所以到現在也沒跟家裡人出櫃。

在他看來挺難的事兒,榮夏生竟然就這麼輕飄飄地說出來了。

牛人。

佟野看著對方放在那裡的杯子,心想:他可真灑脫。

榮夏生回房間的半小時後,佟野終於也回了臥室,不過他一宿愣是沒睡著,滿腦子都在琢磨怎麼追榮夏生。

這事兒有點兒複雜。

眾所周知,榮夏生是他爸最得意的學生,而且兩人年齡差距多少有點兒大,如果湊到一起,估計他爸得先暴怒一下。

其實佟野倒不怕他爸炸鍋,這位文學教授思想還是挺開放的,佟野高中的時候就聽他爸說過那些文學大佬們的風流韻事,男男女女,男女女男,有些他都覺得無法理解的,他爸都接受得很愉悅。

當然了,別人是別人,放在自己兒子身上可能又是另一種態度。

佟野拿不準,也就不敢輕易把這事兒說出口。

不過,他遲遲沒有出櫃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沒有一定要出櫃的理由。

在遇見榮夏生之前,他誰都沒喜歡過,或者說,他總是喜歡自己多過別人,既然這樣,也就沒必要走這一步,反正不著急。

佟野在床上滾來滾去,琢磨如何靠近榮夏生,又琢磨如何讓家裡人接受這件事兒,琢磨了一整個晚上,難得在非考試周,睜眼到天亮。

第二天一早,佟野慘兮兮地掛著黑眼圈從臥室出來,榮夏生已經做好了早餐。

「哎?」佟野走過去,看看,笑著說,「今天不是餛飩啊。」

榮夏生煮了粥。

很簡單的白粥,一人一個煎蛋,桌上還放著幾個小菜。

佟野吃飯的時候,榮夏生說:「我的車送去修了,今天不能送你了。」

「沒事兒,」佟野笑他,「我都大學生了,天天讓你接送上學,搞得好像你是我監護人似的。」

榮夏生舀起一勺粥,小口地吃著,笑了笑。

佟野說:「今天下午我沒課,不過樂隊有排練,你要不要去看?」

「樂隊?」

「嗯,我是吉他手。」

音樂學院,最不缺的就是學生樂隊,今天這個跟那個組,明天那個和這個又湊到了一塊。

佟野他們樂隊還算穩定,大一下學期的時候就組在了一起,這兩年多一點兒的時間,參加過一些小型演出,收穫了那麼零星幾個小粉絲。

佟野吉他彈得好,他總覺得自己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就這麼點兒看家本事,很想在榮夏生面前表現一下。

如果排練的時候有粉絲去就更好了,讓榮夏生知道知道自己多有市場,張張面子。

然而榮夏生卻說:「我下午可能有事,以後有機會的吧。」

榮夏生沒有任何事,他只是不太想出門。

長久以來,榮夏生都不太會把別人的邀請當回事兒,他下意識地覺得那只不過是對方禮貌的客套話,太當真的話,不僅自己勉強,對方也會有壓力。

榮夏生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佟野,然後低頭吃飯,沒注意到佟野臉上失望的神情。

佟野突然覺得沒滋沒味兒的,什麼都索然無味起來,不僅僅是粥,還有他原本很喜歡的排練都跟著沒勁了。

原來喜歡一個人的時候,是這樣的感覺,向來覺得自己是恆星的佟野突然變成了圍著榮夏生轉的行星,一切情緒都因對方而起。

這頓早餐,佟野再沒說話。

榮夏生在這方面並不敏感,並沒有注意到佟野情緒的變化,而是一邊吃飯一邊想著今天要寫的內容,他習慣在做事時思考,等濾清思路回到書房,就可以直接落筆。

這樣的效果遠好過他坐在電腦前構思,那樣的話,他往往一整天也寫不出幾行來。

佟野慢慢悠悠地吃完飯,放下筷子的時候,榮夏生還沒吃完。

榮夏生說:「你放這兒吧,等會兒我吃完一起刷。」

佟野「哦」了一聲,灰溜溜地出去了。

回房間換衣服,收拾東西,看了看時間,必須得出門上學了。

他一邊系大衣扣子一邊偷瞄廚房裡的榮夏生,看著對方單薄的身子,覺得這人像是一個大冰塊。

冰雪王子。

佟野自嘲地笑了,吐槽自己太中二。

他臨出門,朝著裡面喊:「小叔叔!我走了啊!」

榮夏生應聲回應:「好,注意安全。」

佟野靠著門,一手插兜,一手拎著琴包。

「你不出來送送我啊?」

還沒吃完飯的榮夏生聽到他這句話,愣了一下,然後無奈地起身,走了過來。

「注意安全。」榮夏生說,「這邊不好打車,你早點出門吧。」

「打不到車就遲到唄,也沒什麼大事兒。」佟野想了想,又問他,「你下午真不去?我們過陣子要去一個livehouse演出,唱我們自己寫的歌。」

榮夏生笑笑:「我下午有事兒。」

佟野歎氣:「行吧,那下次。」

看著榮夏生笑著點頭,佟野覺得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拉鉤吧。」佟野伸出小手指,「拉鉤,不然你肯定要賴賬。」

榮夏生好笑地看著他:「你多大了?」

「多大了也能拉鉤,我爺爺八十了還跟我爸拉鉤上吊呢,」佟野催他,「快點兒快點兒,等會兒我來不及了。」

榮夏生拿他沒辦法,只好跟他拉鉤。

兩人的小手指勾在一起,一個溫熱,一個冰涼。

佟野突然覺得他們勾在一起的手指像是在心上打了一個解不開的結,從此締結契約,再也分不開。

最好是。

佟野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榮夏生忍著笑,看著他。

「幼稚吧?」拉完勾,佟野朝他挑了挑眉,「我就是這麼幼稚的人。」

他打開門,一腳踏出門:「那就這麼說定了,下次我排練,你一定要來。」

「好。」榮夏生站在門口,看著佟野進了電梯,「下次我去就是了。」

 

 

15

電梯門關上,佟野的笑臉被遮住。

榮夏生站在門口看著電梯的數字最後變為「1」,然後才回屋。

他喝了一大杯水,進了書房。

開電腦,開文檔。

他靜靜地看著一切準備就緒,然後敲下一段字:對於人本身而言,是毫無意義的存在。只有當他開始傾訴、作為傳遞思想和意願的載體時,才有了意義。生或者死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一具□□正在傳遞著什麼。身份證上印著「陳白塵」這個名字的男人,喝著酒,把他的死亡哲學刻在了門板上——死是最有效的逃避,也是最有效的傳遞。

打完這一行字,榮夏生雙手搭在鍵盤上,遲遲沒有繼續。

他盯著最後那句話,有些弄不清是他藉著陳白塵的嘴說出了自己想說的,還是潛意識裡陳白塵真的存在,他只是對方表達的載體。

不過,榮夏生並不像陳白塵這樣極端悲觀,他更像是一個無怒無喜的人,沒有情緒,沒有神經。

在他的筆下,陳白塵永遠像是一灘酒味兒的爛泥,是躺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身上長滿苔蘚的失敗者,是遊戲人間跟命運互相捉弄的遊魂。

可他本人並不是這樣。

經常有人會問,一個作者筆下的人物跟世界,是否恰好就是作者人生的真實寫照?

至少榮夏生寫的人物並不像他。

並不像他。

榮夏生站了起來,又出了書房,去喝水。

他站在廚房的窗邊,看著外面霧濛濛的天,問自己:真的不像嗎?

每個人都有一個隱藏起來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藏著所有不敢示人的一面。

榮夏生平日裡看起來冷淡平和,但其實,連他自己都沒注意,在他潛意識的最深處掩藏著一個瘋狂的自己。

酗酒。

易怒。

破壞性極強。

那是他從來沒有表現出來的一切「惡」的面目。

榮夏生喝完了水,把注意力從那個叫陳白塵的男人身上轉移回了現實世界。

他洗杯子,回頭看到早上用過卻還沒來得及洗的餐具。

雙人份的盤子,雙人份的碗筷。

榮夏生走過去,拿起來,慢條斯理地洗,盯著水流,像是趁機在縷清自己關於生活的疑慮。

佟野中午在學校食堂吃飯,剛坐下就拍了張照片發給了榮夏生。

你佟大爺:小叔叔,你看看,紅燒肉裡面只有一塊兒肉!

榮夏生的手機震動時,主人並不在旁邊。

一上午只寫了一段話的榮夏生覺得焦慮,鑽進浴室,在花灑下站了一個多小時。

這是他緩解焦慮的方法之一,絕大部分時候很有用。

榮夏生濕漉漉地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已經下午一點多,他光著腳踩在地板上,冰涼。

隨手套上睡衣,頭髮都不擦,站到了窗前。

他打開窗,讓冷風吹著,把他徹底吹得精神了。

遲遲沒有收到回復的佟野已經開始準備排練,在教學樓頂層的一間教室裡,把所有課桌靠牆擺著,中間空出來給他們當舞台。

佟野坐在窗台上,懷裡抱著他的吉他,手中握著的是手機。

「野哥,準備開始啊?」

「來吧。」佟野給榮夏生發了個「哼」的小豬表情,然後放下手機,開始排練。

校園樂隊大都混不出頭,佟野他們心裡很清楚這一點,也很清楚,等到畢業,大家四散一方,這樂隊也算是走到頭了。

不過,在解散前,能爭取到什麼機會就爭取。

他們以前參加過各種比賽,校級的、市級的,還有上電視的。

校級市級都拿過獎,那種綜藝類型的,第一輪就被淘汰了,因為他們的鼓手跟節目組的工作人員打了起來。

打架的原因很好笑,也很年少輕狂——因為最近的洗手間只給大牌嘉賓用不給他們用。

佟野他們樂隊的鼓手覺得自己被歧視了,就去理論,結果工作人員出言不遜,二人就打到了一塊兒。

因為這個,佟野他們被取消了參賽資格,鼓手一開始還挺愧疚,但身為隊長的佟野說:「牛逼啊,槍狗的人,說幹就幹。」

他們樂隊叫槍狗,槍炮與狗牙,致敬幾個人都喜歡的樂隊槍炮與玫瑰。

至於為什麼人家是玫瑰,他們是狗牙,佟野說:「因為覺得狗牙比較符合我們的氣質。」

槍狗樂隊在音樂學院很出名,出名的原因並不是隊長佟野太帥,帥的另有其人,就是他們那鼓手。

學校數一數二的大帥哥,一上台,認識的、不認識的姑娘小伙兒就都瘋了。

佟野他們靠著鼓手的這張臉才撈到那麼幾回去livehouse演出的機會。

今天排練的這首歌是佟野跟鼓手蔣息一起寫的,蔣息作詞,佟野譜曲,配合得那叫一個默契。

我囂張跋扈,任意妄為。

我驕傲自大,走火入魔。

我偷了你的靈魂又搶了你的夢,吞掉你的信仰之後隔岸觀火笑你輕佻又淺薄。

佟野的手指在琴弦上游刃有餘地撥弄,幾個人配合默契,三遍下來,已經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主唱說:「我還是覺得這歌詞越看越欠揍。」

「欠揍就對了,」佟野說,「畢竟是你息哥寫的詞兒。」

他說完,放下吉他,立刻又拿起了手機。

主唱看看他,不懷好意地笑:「你最近跟手機談戀愛呢?粘住了都。」

佟野笑著瞥他:「什麼叫跟手機談戀愛?是通過手機跟人談戀愛!你懂個屁。」

他話一出,大家就開始起哄。

蔣息隨意地敲了兩下鼓,挑眉對佟野說:「什麼時候帶來給兄弟們見見?」

佟野跟他對視一眼,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

「喝酒,去不去?」蔣息轉移了話題,站起來開始收拾東西。

「今天這就結束了?」主唱還意猶未盡。

「嗯,沒什麼可練的,再練下去,別的樂隊該有壓力了。」蔣息收好鼓棒問,「我去喝酒,沒人一起?」

「不去,我回去睡覺去。」

「我也不跟你喝,酒悶子,我怕了。」

「我女朋友圖書館等我呢,約會去。」

蔣息看向了佟野。

佟野想想,說:「行啊,我跟你去,再叫個人一起,你沒意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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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野跟蔣息高中就互相知道,但沒機會認識。

每所學校都會有那麼幾個特別出名的學生,要麼是長得特別出眾,要麼是成績特別優秀,要麼是家庭背景特別不能描述,要麼是行事作風特別獨樹一幟。

佟野是屬於長得不錯成績還行,家庭不錯,性格特好的那種,他在學校開始被很多人注意到完全是高二那年的一個什麼文藝匯演,他彈了個吉他唱了首歌,然後就成了校園風雲人物。

中學時代的姑娘們對會彈吉他的帥哥總是沒什麼抵抗力,這也進一步堅定了佟野「棄文從樂」的決心。

而蔣息,比佟野火得更早點兒。

高中一入學蔣息就被全校師生認識了,因為他是唯一一個上學第一天就跟人打架還剛好被校長親自逮到,並且在星期一的升旗儀式結束後在領操台念了一千五百字檢討書的人。

他就是那種很多青春校園小說裡都喜歡寫的玩世不恭大帥哥,成績過得去,家庭背景成謎,平時冷若冰山,一旦有了喜歡的人,冰山立刻融化的類型。

當然了,後面那段是佟野自己腦補的,他還沒見過蔣息喜歡誰。

兩人在高中時都算是挺有名氣的人,佟野「走紅」的那個文藝匯演,一個是吉他彈唱,一個是架子鼓表演。

不過因為兩人都挺軸的,雖然都對對方很欣賞,可誰也沒多走一步,去主動跟對方認識一下。

但緣分這事兒,妙得很,大學兩人成了同班同學。

佟野朋友不少,但跟蔣息最交心,這一點從蔣息是唯一一個知道他性取向上就能看出來。

蔣息對佟野也一樣,交了心的,對別人不能說、不願意說的,全都告訴佟野了。

倆人關係好,有時候同學會開他們的玩笑,說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倆是一對兒。

當時是大冬天,蔣息站在教學樓外面抽煙,聽見這話笑了,說:「我可配不上佟野,野子太乾淨了。」

當時佟野被這句話給肉麻到了,裝出一副嘔吐的樣子說:「息哥別這樣,我一星期沒洗襪子了,髒得很。」

他們彼此都知道,就算這麼巧,倆人都是gay,也只有惺惺相惜的兄弟情誼,佟野的愛情不會落在蔣息身上,蔣息心裡的根也不會紮在佟野這兒。

排練教室裡其他人都先走了,蔣息坐在課桌上,饒有興味地打量了一下佟野。

「帥吧?」佟野一邊給榮夏生發信息,一邊隨口開著玩笑,「愛上了?晚了!」

蔣息嗤笑一聲,說他:「你什麼情況?」

佟野點擊了發送,然後笑著抬頭看他:「陷入愛情咯。」

「認真的?」蔣息擺弄著手裡裝鼓棒的袋子,「你不是沒那個打算?」

「是沒打算過,」佟野又回到窗台坐下,撥弄著他的琴弦說,「但是這種事兒,說來就來,我都來不及準備。」

蔣息笑了:「明白。」

佟野的手機震動了一下,看見了榮夏生的回復。

「被拒絕了?」蔣息觀察著佟野的表情,「是拒絕了你的求愛,還是拒絕了你今晚喝酒的邀請?」

「喝酒。」佟野說,「他說他有事,出不來。」

「什麼人啊?那麼忙?」

「說不好,」佟野其實早就料到了榮夏生會拒絕,別說是跟朋友一起喝酒了,就算他單獨叫對方出來,以榮夏生的性格也不會次次都答應,「性格有點兒悶的一個人,算是自由職業吧。」

「自由職業?悶?」蔣息有些意外地笑笑,「你怎麼認識的這種人?」

佟野好交友,人緣也好,除了因為誤會跟他打了一架的室友之外,提起佟野,幾乎沒人會說一個不好。

而他接觸的人除了朋友、同學,基本上就是livehouse的那些人,別的樂隊的、來看演出的。

這群人裡,都是騷的,沒有悶的。

就算非要說個悶,那也是悶騷。

「我爸的學生,」佟野說,「就是我最近借住的房東。」

蔣息又笑:「行啊,這才幾天就動心了?」

他從桌子上跳下來,把鼓棒放進背包:「他不去,你還去不去?」

佟野有些猶豫。

他其實挺想回去找榮夏生的,不知道為什麼,那人自己家在他總覺得心裡不踏實。

可是總不能重色輕友,那不是人幹的事兒。

「去啊,當然去。」佟野收起手機,把吉他裝進琴包,「走吧,還是Subway?」

「換個地兒。」蔣息的眼神暗了暗,「以後不去那兒了。」

佟野一心放在榮夏生身上,沒注意到蔣息眼神和語氣的變化,隨口答應:「行,去哪兒你說了算。」

兩人出了校門,佟野問:「你車呢?」

「賣了。」蔣息點了煙,回答的時候,吐了個煙圈。

佟野挺驚訝的。

他們倆算是很熟了,但蔣息還是有很多佟野不知道的秘密,其中一個就是這傢伙到底什麼家庭條件,上個大學開上百萬的車,換個鼓,直接換DW,佟野後來打聽過,這鼓少說10萬。

「那你以後開什麼?」

「出租車啊,」蔣息說,「出門打車,方便。」

佟野笑了,逗他:「息哥怕是最近缺錢了吧?」

蔣息一笑,沒說話。

倆人剛上出租車,佟野的手機突然響了,來點人竟然是榮夏生。

他給榮夏生的備註是:小叔叔。

蔣息瞥了他一眼,手搭在開著的車窗上,防止煙灰掉在車上。

佟野受寵若驚,趕緊接了起來。

「難得啊,」佟野笑著說,「改主意了?要跟我一起來喝酒嗎?」

電話那邊,榮夏生有些尷尬地說:「你現在方便我去找你嗎?剛才出門一趟,結果被鎖在外面了。」

佟野帶著蔣息一起走出電梯的時候,看見穿著睡衣的榮夏生抱著一隻小貓站在那裡,一人一貓正在對視,畫面還真挺溫馨。

他們一出來,榮夏生立刻轉過頭來,在看見佟野身後的人時,下意識怔了一下。

佟野笑著給他們介紹:「這是我朋友,叫蔣息,也是我們樂隊的鼓手。」

然後他走到榮夏生身邊,一邊開門一邊對蔣息說:「這個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我爸學生,你管他叫榮哥就行。」

蔣息禮貌地叫了一聲「榮哥」,榮夏生實在沒法接受自己穿著睡衣見外人,尷尬得耳朵尖都紅了。

佟野打開了門,像是這個家的另一個主人一樣,側著身子讓榮夏生快進來:「穿那麼少,在樓道多久了?別感冒。」

榮夏生對他笑笑:「沒多久,你回來得挺快的。」

他很不好意思麻煩佟野,尤其是在知道對方有事的情況下。

但是現在已經深秋,他實在沒自信能穿著睡衣在樓道等上幾個小時而不生病,另外,懷裡的小貓看起來年齡還很小,也是個怕凍到的主兒。

進屋後,佟野看著榮夏生小心翼翼地用毯子把小貓裹起來,好奇地問:「哪兒來的貓啊?」

「不知道誰家的,」榮夏生說,「剛才我聽見門口有叫聲就出去看,發現是它,可能走丟了。」

榮夏生蹲在沙發邊上看貓,疼惜地摸了摸小傢伙的腦袋:「等會兒我去樓下的告示板貼個尋人啟事,看看能不能找到主人。」

佟野看著他笑,覺得榮夏生跟小動物在一起的時候,好像整個人都有了溫度。

蔣息一直靠在門邊看他們,注意到佟野望著榮夏生的目光時,瞭然地無聲笑了笑。

認識佟野這麼久,他還沒見過佟野這麼看著一個人。

榮夏生安頓好小貓,這才發現佟野還在。

「你們……」榮夏生遲疑了一下,然後說,「要不進來坐會兒?」

蔣息說:「不了,我們倆約了今晚喝酒。」

榮夏生看向蔣息,發現那人望著他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長,讓他很是不自在。

佟野也說:「那我們就先走了,晚上我可能回來得會晚一點。」

「好。」榮夏生到門口來送他們,佟野怕他冷,催著人進屋。

電梯來了,蔣息習慣性地把手搭在佟野肩膀,邁開長腿,進了電梯。

蔣息跟佟野轉過來的時候,榮夏生還在門口站著,佟野笑盈盈地和他揮手,蔣息只是笑了笑,然後手指按在了關門鍵上。

眼看著電梯緩緩關閉,就像是兩個世界慢慢被隔開。

當電梯門徹底關上的時候,榮夏生的世界恢復了死寂一樣的平靜。

他盯著電梯門看了好久,直到小貓的叫聲把他神遊的靈魂叫回來才轉身進了屋。

他不知道小貓應該吃什麼,於是打開電腦去查。

一邊搜索,一邊回想著剛剛的畫面,那個蔣息,看起來跟佟野關係親密,而佟野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似乎也更自在。

榮夏生突然開始回憶自己的大學時代,然而哪怕在那個時候,他也沒有蔣息跟佟野這麼鮮活不羈和神采飛揚。

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原來他很羨慕佟野,就像一個生活的局外人羨慕著被生活寵愛著的幸運兒。

 

 

17

17

佟野跟蔣息下樓的時候,魂兒還在家裡,陪在榮夏生身邊。

蔣息笑他:「你差不多得了,別那麼沒出息。」

佟野聳聳肩:「我在他面前,還真就那麼沒出息。」

以前佟野挺看不上那種為了個喜歡的人就魂不守舍的傢伙,總覺得不至於,現在明白了,那會兒的自己才叫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人啊,一旦被愛情這個魔鬼給纏上,就別想全身而退了。

「你倆還沒挑明吧?」蔣息說,「他什麼取向你弄清楚沒有?」

gay啊,」佟野驚訝地看著他,「你不gay達小王子嗎?這都沒看出來?」

「別跟我說你見他第一面就看出來了。」蔣息才不信。

佟野這人,大概因為上大學前完全沒有接觸過其他同性戀,或者說,在跟蔣息變熟之前他從來沒有認真觀察過其他gay都是什麼樣的,沒深入過「生活」,gay達這東西在他這兒是不存在的。

但蔣息不一樣,據蔣息自己說,他15歲就出櫃,16歲就認識了一票當地有名的gay18歲生日當晚就跟男人做過了。

佟野當時聽他說起這些事兒的時候,心情複雜。

他也想出櫃,他也想跟男人做,那個男人還得是榮夏生。

但他沒蔣息那個魄力,也怕因為一時衝動打破了自家以及榮夏生平靜的生活。

他跟蔣息相比,還是人家更朋克。

不過,朋克不起來也沒壞處,畢竟像榮夏生那種人,萬一他真朋克了,估計榮夏生也嚇跑了。

「你覺得他這人怎麼樣?」佟野其實想說:你覺得這神仙怎麼樣?

但他沒好意思。

雖然他在面對榮夏生的時候,確實挺癡漢,可在外面,怎麼也是一樂隊隊長呢,就算沒幾個粉絲,人設也是要搞搞的。

蔣息摸摸口袋,又掏出了煙。

「想聽實話?」

蔣息看人向來准,這一點佟野再清楚不過。

所以,他這麼一說,佟野突然緊張起來。

「必須的啊,」佟野看著他點煙,皺著眉問,「痛快點兒,別吊我胃口。」

「我懷疑你追不上。」蔣息吐了口煙,隔著煙霧看佟野,「他親口跟你說他是gay?」

「你覺得他其實是直的?」

「那倒不至於,無性戀吧,」蔣息說,「你知道無性戀嗎?」

「無性戀?」佟野當然知道,但他沒想到蔣息會這麼評價榮夏生。

「嗯,他身上沒有正常人都會表現出來的那種慾望,這種人最可怕了。」

摸清一個人的慾望之後,有針對性地去滿足他的慾望,這樣才能不走彎路地去得到對方,但當一個人無慾無求的時候,太難搞。

蔣息向來不喜歡接觸這種人,他厭煩極了那種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覺。

佟野認真想著蔣息的話,他承認對方說得有一定的道理。

在榮夏生身上,你真的看不到任何明顯的渴求。

他像是透明的,晶瑩的一顆露珠,一眼能望得到底,剔透純粹。

但又像是一團霧,白色的,你去觸摸,什麼都摸不到,你去看,又看不清。

神仙都這樣嗎?

但神仙也可以有七情六慾的吧?

佟野跟著蔣息坐上了出租車,滿腦子想都是:榮夏生也會自W嗎?

蔣息說:「不過我看得也不一定准,誰跟你說他是gay的?」

「他自己。」佟野說,「我覺得他沒必要騙我。」

蔣息點了點頭。

「以後有你的苦頭吃了。」蔣息說,「不過年輕人麼,總要在愛情裡經歷點兒波折才能成長的。」

他說話的時候,微微側頭笑看佟野。

佟野嫌棄地打量他:「你這話說得好像你七老八十了一樣。」

「七老八十倒是沒有,」蔣息抽了口煙,趴在車窗上往外吐煙,然後說,「不過經驗的確豐富,你想聽蔣老師上課的話,交點兒學費,我們即日開課。」

佟野他們走了之後,為了避免再出現剛剛的尷尬意外,榮夏生換了衣服,特意把鑰匙放進了口袋裡。

他打印了幾張尋人啟事,既然小貓是在他家門口發現的,那應該家就在這附近。

打印好之後,榮夏生小心翼翼地把小貓裹著毯子放到了自己床上,又用枕頭跟書在床邊摞起了高高的「圍牆」,以免小貓醒來掉下去摔著。

弄好一切,他拿著尋人啟事下樓了。

本單元樓下的公示牌跟小區門口的都被他貼了,還特意去找小區保安,讓他們幫忙詢問。

榮夏生挺喜歡小動物,但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想過要養。

就像大家說的那樣,連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活呢,哪兒有資格去養小動物?

他在外面就這樣晃蕩了一圈,上樓前突然想起了佟野,想起對方吐槽自己家裡只有餛飩。

榮夏生遲疑了一下,然後轉身又出了小區。

小區不遠就有一個綜合商場,他平時不怎麼來,但買菜還算方便。

榮夏生不是很會做菜的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買些什麼。

但他覺得,既然老師把佟野安頓在了自己這裡,那就是對他的信任,他必須好好照顧人家。

他拿著手機搜索食譜,看到覺得應該不難做的,就記下食材,一樣一樣買回去,等到走出商場的時候,他手裡已經提了兩大袋子食材。

他不僅給佟野買了菜,還給新來的「室友」小貓買了兩盒羊奶。

剛剛榮夏生上網搜索的時候看到說小貓不能喝牛奶,但可以喝羊奶,想著家裡沒什麼能給它吃的,就順手買了回來。

到了家,榮夏生先去餵貓。

他從來沒有準備過要迎接新的小生命,家裡根本沒有能給貓用的東西。

他找了個小碟子,仔仔細細地洗了一遍,然後把羊奶倒進去,蹲在床邊看著小貓喝奶。

小動物真的很可愛,讓冷冰冰的家裡變得暖和起來。

小傢伙吃飽了就睡了,家裡冷,榮夏生特意給他弄了個暖水袋用毛巾包好,放在了旁邊,然後重新把書摞起來,去收拾廚房了。

食材買太多,他一樣一樣分好。

什麼菜需要什麼食材,他甚至寫了便簽貼在塑料袋上。

全都分好之後,榮夏生突然想起佟野說會晚點兒回來。

他無奈地拍了拍額頭,歎了口氣,把東西都塞進了冰箱。

 

 

18

18

佟野他們以前最常去的酒吧就是Subway,大一開始,幾乎每個週末的晚上都在那裡混過去。

當初去那兒還是蔣息帶他們去的,在那之前,佟野從來沒去過酒吧。

雖然從中學那會兒懵懂的少年心一覺醒,佟野就試圖一窺神秘的成年人的世界,但因為家教嚴格,別說酒吧了,他連網吧都沒去過。

上了大學,天高皇帝遠,他爸就算手伸得再長也管不住他了,於是,佟野就撒了歡。

Subway挺好的,具體好在,這家店價格公道,躁但不亂。

兩三年過去,佟野他們一幫人跟這家酒吧的老闆跟酒保都混熟了,幾乎每次去,都會送他們酒喝。

佟野倒是不在乎占那點兒便宜,他只是奇怪,明明是蔣息最喜歡的地方,怎麼突然就不去了?

換了個地方喝酒,酒喝不慣,氣氛也不到位。

佟野坐在那兒嚼著被子上的檸檬片,看著蔣息發呆。

「琢磨什麼呢?」佟野突然覺得今天這頓酒喝得沒勁,很明顯他跟蔣息倆人都不在狀態。

他在想榮夏生,不知道蔣息在想什麼。

「在想過幾天的演出。」蔣息說,「萬一別人不喜歡咱們的歌怎麼辦?」

佟野笑了出來:「你竟然會擔心這個?」

他向來覺得蔣息是那種「愛誰誰但我是你大爺」的類型,從來不會在意別人的看法,你喜歡就喜歡,討厭就討厭,但我還是我。

沒想到這個瀟灑的人,也有擔心的事兒。

「那你琢磨什麼呢?」

倆人都明白,他們的心思全都沒在這張桌子上。

「我那小叔叔。」佟野說,「我在琢磨怎麼才能俘獲一個無性戀的心。」

蔣息笑了:「我說得也不一定准,他不是告訴你自己是gay了麼。」

佟野搖搖頭,喝了口酒:「我搞不懂他。」

蔣息的手指輕撫著杯沿,微微瞇眼,帶著笑看著佟野說:「願聞其詳。」

佟野大聲笑了起來:「你這樣你知道像誰嗎?」

蔣息的表情滯了一下,喉嚨發緊地問:「誰?」

「裴哥。」

佟野口中的這個「裴哥」叫裴崇遠,正經八百的有為人士,說是因為自己年輕的時候也有個樂隊夢,但架不住現實的壓力,放棄夢想努力賺錢去了。

正因為這樣,所以特別喜歡照顧他們這幫有夢想有才華但是沒有錢的年輕人。

這位裴哥沒少請他們吃喝玩樂,很多時候他們能有出去演出的機會也是裴哥給介紹的。

佟野沒那麼單純,知道人總是要圖點兒什麼的,但到目前為止,他還沒看出來這裴哥究竟圖什麼。

蔣息笑笑,抬手揉揉脖子,把杯裡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問佟野:「你還要嗎?」

「我不來了,」佟野說,「我得清醒著回去,不能讓他覺得我這人是個酒鬼。」

蔣息起身,自己下樓又弄了兩瓶酒回來。

「剛才說到哪兒了?」樓下的音樂震天響,樓上也沒好到哪兒去。

蔣息過來的時候,一手拿著倆酒瓶,一手夾著煙。

他眉頭緊鎖,放下酒瓶的時候,揉了揉耳朵。

佟野說:「我小叔叔,我覺得我看不懂他。」

「怎麼個不懂?」蔣息叼著煙,熟練地開了瓶蓋。

佟野開始擺弄另一片檸檬:「有時候覺得他特單純,一個哆啦A夢就能哄得特開心,但有時候又覺得看不透他,他門一關,我懷疑他在屋裡造宇宙飛船呢。」

蔣息笑了:「正常。」

「正常?」

「說明你愛上他了。」蔣息微微揚脖,吐出一口煙霧,聲音像一縷青煙一樣說,「愛上一個人的時候都這樣,像個大傻逼。」

酒吧太吵,他的聲音太輕。

後半句佟野壓根兒沒聽清他說什麼,只是隔著迷濛的煙霧看著他的嘴一張一合,似乎是道出了什麼了不起的人間大道理。

佟野沒有追問,他莫名覺得今天蔣息有心事。

兄弟之間,有時候關心並不意味著刨根問底,對方想喝酒,那就陪著喝個痛快。

佟野原本說了不再喝了,但看蔣息心情不好似的,索性捨命陪英雄,但兩瓶啤酒下肚後,蔣息不再讓他繼續喝,笑他:「你還得回去當你小叔叔的乖孩子呢。」

蔣息酒量好,佟野其實也還過得去。

兩人走出酒吧的時候已經很晚,都喝了不少。

佟野問他:「你回學校?」

蔣息點點頭,開他的玩笑:「不像你,有小叔叔可以睡。」

佟野笑著罵了他一句,站到路邊,招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你先走吧。」蔣息說,「後面還有車,你道遠,趕緊走。」

佟野也不跟他謙讓,囑咐他回去注意安全,然後就上車了。

出租車緩緩開啟,佟野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蔣息並沒有上後面那輛出租車,而是回去靠牆站著,又點了根煙。

有故事吧,佟野想,我們還真的都是有故事的男同學呢。

佟野回到榮夏生家的時候已經半夜,他本來真的打算早點兒回來的,但是看蔣息那狀態,自己也不好意思說撤退。

他小心翼翼地擰動門鎖,輕手輕腳地開門。

沒想到進屋的時候發現客廳的燈亮著,榮夏生正坐在地毯上陪那個撿來的小貓玩。

「這麼晚了它竟然不睡覺?」佟野驚訝得不行。

榮夏生的睡眠時間一直都是個謎,佟野懷疑這人晚上不睡覺的,都是白天他走了,對方才睡。

「剛睡醒。」榮夏生輕輕地撫摸著小貓圓滾滾的小腦袋,帶著笑看著那個小傢伙,「一睡醒就把我也給吵醒了。」

榮夏生睡眠很淺,也很少。

他最近半年幾乎每天都只睡三四個小時,哪怕很累了,也睡不了太久,而且稍微有點兒動靜他就能醒過來。

「小壞蛋。」佟野換好了鞋,脫掉了大衣掛在門口的衣架上,然後走過來要揉小貓的頭。

他手剛伸出去就被榮夏生給制止了:「先去洗手再摸。」

「……這麼嚴格?」

「它太小,你從外面回來手上身上難免有細菌。」

佟野哭笑不得,一邊往洗手間走,一邊吐槽:「你以後肯定是個細心的好爸爸。」

說完之後,覺得不對,榮夏生說過自己是gay,還提什麼爸爸。

佟野有些抱歉地回頭看他,但對方根本沒在意他的話,已經又開始陪著小貓玩了。

他都在意些什麼呢?

佟野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長歎一口氣,換了睡衣,洗漱完畢,重新回到了客廳。

「喝了很多酒?」榮夏生看佟野跟小貓相處得不錯,放心地起來倒水喝。

他倒了兩杯溫水,遞給佟野一杯。

「謝謝。」佟野乖巧地道謝,「其實還好,我本來想早點兒回來的,但是蔣息好像心情不好,就陪他多喝了一會兒。」

榮夏生瞭然地點點頭,坐下來喝著水看著小貓輕輕地咬佟野的手指。

佟野偷瞄對方,每多瞄一眼,心跳就加速一次,幾次之後,他覺得自己快因為心跳過速暈過去了。

「今天排練順利嗎?」

榮夏生突然發問,讓佟野一愣。

佟野沒想到榮夏生會問自己排練的事,雖然之前幼稚地拉過鉤,但他覺得可能人家榮夏生真的對這個不感興趣。

現在,對方這麼一問,他有點兒受寵若驚。

「特別順利。」佟野眼睛都亮了,「我們唱自己的歌,我寫的曲,蔣息作的詞。」

榮夏生若有所思地看向他。

「你想聽聽嗎?我給你……」佟野突然停頓了一下,然後擺擺手說,「不行不行,不給你劇透,等正式演出的時候你再聽。」

榮夏生笑了:「好。」

坐在地毯上輕捏著小貓耳朵的佟野抬眼看坐在沙發上的榮夏生,對方又在喝水,喉結微微抖動,看起來乾淨又性感。

他又想起蔣息的話——他看起來像個無性戀。

還真的有點兒那個意思。

佟野從榮夏生身上捕捉不到任何人間應該有的對外的慾望,但相反的,他整個人卻向外散發著一種讓人迷戀的禁慾氣質,那種氣質深深地吸引著佟野。

「怎麼了?」榮夏生發現佟野在看自己,詫異地問他。

被當場抓包的佟野趕緊收回視線,略顯慌張地說:「沒事兒,就好奇你怎麼那麼喜歡喝水?」

榮夏生雙手捧著杯子,笑著說:「喝水能讓我平靜。」

「啊?」

「就像有人喜歡大海,有人喜歡高山,有人喜歡在焦慮的時候睡覺、聽歌一樣,我覺得最能安撫我情緒的就是水。」榮夏生晃了晃手裡已經空了的水杯,「喝水能讓我心情變得平穩一些。」

「你現在,心情不平穩?」

「那倒不是。」榮夏生說,「我現在是在用這種方式來提神。」

他指了指小貓:「剛才你不在家,我睡了讓它自己玩,我不放心,現在好了,你回來了,看起來你們還挺合拍的。」

榮夏生站起來,衝著佟野笑了笑:「那這個小傢伙今天晚上就交給你了,我可要去睡覺了。」

說完,榮夏生隨手把杯子放在了桌上,回了臥室。

佟野在那兒茫然了好一會兒,然後笑了,因為他突然發現,剛剛好像是榮夏生難得跟他輕鬆地說些玩笑話。

不只是玩笑,好像還有點兒狡黠地撒嬌。

他抿抿嘴,抱起小貓,把臉埋在人家的肚子上,美滋滋地想:小叔叔有點兒可愛啊!

 

 

19

19

佟野哪兒會照顧貓啊,他看著這個脆弱柔軟的小傢伙,都怕自己抱著人家的時候太用力給勒壞了。

榮夏生回屋之後,佟野把小貓抱進了自己的臥室,裹在被子裡,關了燈,自己也鑽進了被窩。

睡前,佟野對自己說:千萬不能睡得太死,可別壓壞了人家。

然而,無論睡前是怎麼想的,睡著了就都由不得他了。

他一覺睡到天大亮,上午沒課,直到九點多才睜眼。

他起床的時候覺得心口熱乎乎的,本來還沒反應過來,掀起被子一看,一隻圓乎乎的小貓正趴在他身上睡得香。

佟野笑了,連起床氣都沒有了。

他輕輕地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小傢伙睜了眼,懵懵懂懂地看他。

「醒了?」佟野捏了捏他的小耳朵。

小貓兒哪兒聽得懂人說話,抖了抖耳朵,起來,從佟野身上下去了。

佟野怕他亂跑,就趕緊跟著。

一隻小貓治好了他賴床的毛病。

佟野走出臥室的時候,榮夏生已經在書房寫稿子,書房的門開著,他一出來榮夏生就轉過了頭。

一米八多的大男生肩膀上趴著一隻小貓,這畫面倒是怪可愛的。

榮夏生今天寫得很順,心情也好,看見他們後直接就笑了。

「早啊小叔叔。」佟野打著哈欠笑著跟他道早安,晃晃悠悠地走到書房門口問,「我能進去嗎?」

「可以啊。」榮夏生笑著答應,但還是在佟野進來前最小化了文檔。

佟野肩上扛著貓進來,一走進來榮夏生就起身過去,從他肩上接過了小貓。

小貓一見到榮夏生就開始叫,在他懷裡扭來扭去的。

「怎麼了這是?剛才還挺老實的。」佟野覺得小動物真的難搞,聽不懂話也不會表達,任何問題都只能靠猜。

「餓了吧。」

「我還好。」

榮夏生笑了:「我是說它。」

佟野尷尬地嘿嘿笑了笑:「我還以為你問我呢。」

「那你餓嗎?」榮夏生抱著貓出去,「本來想叫你的,但是想到你沒起床,可能是沒課。」

「下午的課,」佟野說,「我叫個外賣吧。」

「別了。」榮夏生從冰箱裡拿出羊奶,倒進小盤子,「昨天我買了菜,等會兒我給你做。」

佟野受寵若驚:「你給我做菜?」

他湊過去,端起桌上盛著羊奶的小盤子要往小貓面前遞。

榮夏生趕緊制止:「等會兒再給它喝,剛從冰箱拿出來,太涼了。」

佟野笑了:「你也太細心了。」

榮夏生揉揉小貓的腦袋,輕聲說:「別急啊,再忍忍。」

看著榮夏生如此溫柔地對待這個小生命,佟野突然很感動。

雖然平時看著榮夏生好像一副與世隔絕的樣子,似乎任何人、事、物都沒法真正入他的眼,但其實,他比誰都柔軟。

佟野突然覺得蔣息說得不對,榮夏生不是無性戀,他應該是那種會愛一切美好事物的人,他是有感情的。

「我來做吧。」佟野說,「你都買什麼了?」

榮夏生驚訝地看他:「你會做菜?」

佟野笑了:「以前不會,今天開始可能就會了。」

他又走到冰箱前面,打開冷鮮層,看著裡面塞得滿滿登登的袋子都驚了。

他可是清楚地記得以前這個冰箱空得簡直不像有人用。

「你昨天買這麼多?」佟野一邊往外拿一邊問,「昨天是什麼特殊的日子嗎?」

佟野有點兒愧疚,覺得搞不好是榮夏生生日,或許對方是想跟自己在家吃頓大餐的,結果他在外面混到那麼晚才回來。

「那倒不是,」榮夏生說,「就是心血來潮。」

他摸了摸盛著羊奶的碗,用手捂著:「就是突然想起你住在這兒,每天都讓你吃餛飩的話,有點兒太委屈你了。」

聽到他這番話,佟野拿著袋子的手突然頓住了。

竟然是因為自己。

他沒說話,揉了一下鼻子,然後繼續往外拿袋子,想看看裡面都是什麼食材。

更讓佟野驚訝的是,每一個袋子裡面都不止一種食材,一樣一樣全都分好,而且在外面的袋子上很認真地寫下了每種食材的名字。

佟野從來沒見過做事這麼仔細的人,好像生活中的每一個小細節對於榮夏生來說都非常重要,這不是儀式感不儀式感的問題,是他發自內心地在熱愛和尊重生活。

佟野捏著貼在袋子上的便簽紙,開玩笑似的說:「頭一回見到分得這麼仔細的。」

榮夏生抬頭看看,然後說:「因為我也不會做菜,買的時候就直接按照食譜買的,也按照食譜裝起來,做的時候比較方便。」

佟野笑了,挨個查看著上面的便簽。

榮夏生把小貓放下,讓它喝奶,一手護著小傢伙怕他從檯子上掉下來,一手拿起了一包菜:「你想吃什麼?」

「都行。」佟野看了看說,「我也沒做過,這個西紅柿炒雞蛋應該挺簡單,今天就從它開始。」

佟野拿著西紅柿跟雞蛋過來,站到榮夏生身邊,他打開手機搜索食譜,同時問對方:「你喜歡吃什麼菜?」

榮夏生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說:「都行。」

兩個「都行」的男人,最後吃了一頓味道奇怪的西紅柿炒雞蛋。

佟野以為這道菜好做,結果,所有的調味料他都放得跟鬧著玩似的,糖多了,鹽也多了,總之,什麼都放多了。

兩人吃飯的時候,榮夏生一口下去半天沒說話。

佟野本來想倒掉叫外賣,但被榮夏生制止了。

「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你第一次做菜,」榮夏生說,「雖然跟想像中的味道有點兒出入,但為了鼓勵你,我們還是應該努力多吃點兒。」

佟野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了。

該感動於榮夏生的貼心?

還是該崩潰於自己不得不繼續吃這難吃的菜?

看著榮夏生一臉淡定地吃著菜,他也不好放下筷子,於是強忍著,吃完了人生中最煎熬的一頓飯。

佟野下午上課的時候根本就沒好好聽課,一直趴在桌子上搜菜譜。

蔣息問他:「幹嘛呢?」

問話的時候,蔣息把本子推到了他面前。

那是蔣息平時專門寫歌詞的本子,佟野看了一眼說:「新歌?」

「你先看看。」蔣息說,「你要是覺得還行,我就再改改。」

佟野放下手機,看了幾行,然後皺起了眉。

「這是你寫的?」

蔣息瞥了他一眼。

佟野覺得這完全不是蔣息的風格。

蔣息是什麼風格?

特別搖滾,特別朋克,特別後現代。

有時候蔣息寫的詞兒佟野都看不懂,因為看不懂,所以覺得特牛逼。

而且這麼長時間以來,蔣息幾乎沒寫過情啊愛啊的歌詞兒,以前佟野問他為什麼不寫,蔣息說覺得格局太小,他有更大的世界要表達。

結果,現在自己打了自己的臉。

蔣息這首歌,簡直就是怨男風,幾行歌詞看下來,那股子幽怨的勁兒撲面而來。

除了幽怨,還有憤怒。

看到最後,佟野懷疑蔣息失戀了,並且蔣息在寫這首歌的時候,滿腦子想的其實不是這些文縐縐的詞兒,而是簡單粗暴的一句:我□□大爺。

「你要是覺得不行就算了。」蔣息要抽回本子,結果被佟野一把按住。

「沒說不行啊,就覺得值得探究一下。」佟野笑嘻嘻地看他,「蔣老師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情感危機?也愛上一個無性戀者?」

蔣息瞥了他一眼,壓根兒不回答。

佟野也不繼續八卦,低頭看歌詞。

「這句我喜歡。」佟野指了指其中一句。

那一句是:你從幾萬米高空墜落/成為破碎的花朵/我冷眼旁觀/怨恨愛過你的我。

佟野心說:這得恨成啥樣才能恨不得一腳把人從幾萬米的高空踹下來?

不過轉念想想,就以蔣息這性格,他談戀愛,要真是對方對不起他,他可真沒準兒能一腳把人踹死。

狠著呢。

佟野說:「我回去寫寫看。」

以前都是佟野先寫好曲子,然後蔣息來填詞,很少有蔣息主動拿詞給佟野的情況。

「沒寫過這種。」

「隨便寫著玩,」蔣息說,「你覺得不行就算了。」

「那不能算了,」佟野笑著說,「這活兒我得幹好了,以後我還有事兒要求你呢。」

蔣息瞇起眼看他。

佟野合上本子,放下手機,非常認真地對蔣息說:「我在寫一首歌。」

「你不是一直在寫嗎?」

「不一樣,」佟野說,「給他寫的,你也知道我這人,寫曲子可以,但讓我寫歌詞的話,一年都憋不出一行來。」

蔣息笑了,明白了。

「行啊,」蔣息說,「你先寫著,到時候我聽聽,找找感覺。」

「就這麼定了。」佟野高興了,「你這個任務我先完成它。」

之後,佟野沒再看食譜,而是翻來覆去地琢磨蔣息的歌詞。

他覺得他這哥們兒肯定是有點兒什麼故事。

快下課的時候,佟野收到了榮夏生的信息,對方竟然說自己在他學校附近,問要不要一起回家。

佟野回復的消息才打到一半下課鈴就響了,他立刻放棄發信息,直接打了電話過去。

「你在哪兒呢啊?」佟野問。

榮夏生說:「就在你們學校小門對面的打印店。」

「那正好,咱倆在學校食堂吃完飯再回去唄。」佟野有點兒興奮地說,「今天我帶你重溫一下大學時光,嘗嘗我們學校遠近聞名的麻辣燙!」

 

 

20

最近,佟野有了新的最能刺激他神經的事兒。

在下課後朝著榮夏生的方向跑,對於佟野來說是這個深秋唯一不會沾染冷風的存在。

雖然,他第一次見到榮夏生的時候,覺得這人是冷風本風。

佟野把吉他塞給蔣息,一路奔跑著去了小門。

他快到小門的時候又像上次一樣,提前剎車,整理儀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沒那麼猴急。

他不想表現得太明顯,總擔心會嚇跑對方。

佟野換上穩重的面具,瀟灑地從小門出去。

上次他這樣走出去,榮夏生因為車被撞,兩人沒見到,這回卻不同,他剛一出去就看見了站在馬路對面等著過來的榮夏生。

真好看。

佟野跟他相隔一條不算太寬的馬路,車來車往也擋不住對方對他的引力。

清瘦,有點兒病態的白,轉頭時會反光的鏡片,怎麼會有這麼好看的人?

佟野看著榮夏生走過來,不由自主地吞嚥了一下口水。

榮夏生手裡拿著厚厚的一沓A4紙,用塑料文件袋裝著。

佟野問:「這是什麼啊?」

「跟一個編輯約著見面,打印了兩份。」

「等會兒你約了人?」

「沒,已經見過了。」榮夏生指了指後面的小區,「他就住這邊。」

佟野瞭然地點了點頭。

「走吧,」知道榮夏生再沒有別的約會,佟野心花怒放,默認榮夏生接下來的時間都是自己的,「現在還挺早的,沒到飯點兒,你餓嗎?不餓的話我先帶你隨便轉轉。」

「好啊。」榮夏生家住的地方就在大學城附近,但是自從他搬過來,都不怎麼出門,更別說來學校裡面閒逛了。

他其實很喜歡校園。

但也很懼怕校園。

榮夏生一直都覺得校園就像是一個盛滿了「青春」的容器,好像在校園裡,所有的困惑跟痛苦相較於後來,都顯得沒那麼難熬,甚至有些可愛。

因為這樣,他很愛校園,但因為意識到自己再也回不到那個時期,所以懼怕校園。

身在這樣的環境中,他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嫉妒心,他嫉妒每一個走過他們身邊的學生,那些人臉上寫著無畏無懼,而他卻只有衰老和疲憊。

一個不到三十歲的人給自己貼上「衰老」的標籤,看起來似乎有些無病呻吟。

但榮夏生很認真的思考過,或許自己的人生路只能走別人的一半。

不是生理上的無能為力,而是不知道自己還能繼續這樣走多久,說不定在某個寫不出半個字的深夜,他會因為羞愧而死去。

「在想什麼?」佟野發現榮夏生似乎很容易走神。

他不記得在哪兒看到過這麼一段話,大意是,內心有一個廣袤天地的人會經常跳脫出現實世界陷入自己的天地裡。

佟野太好奇榮夏生的那個神秘世界了,裡面究竟是碧海藍天還是人潮湧動?是一片寂靜還是熱鬧非凡呢?

他特別想進去看看,就像是參觀一間博物館。

「你們學校蠻大的。」榮夏生沒有正面回應佟野,笑著看著斜前方的鞦韆,「竟然還有鞦韆。」

「夏天的時候周圍小區的人都來這兒溜孩子。」

榮夏生被「溜孩子」給逗笑了。

「說真的,我們學校很不錯的,你沒事兒多來逛逛,帥哥可多呢。」佟野笑嘻嘻地看著榮夏生,「我,校草。」

榮夏生笑出了聲:「好的,知道了。」

「哎,你別不信,我說真的呢!」佟野為了證明自己真的是校草,開始翻書包。

榮夏生不知道他找什麼,就安安靜靜地站在那裡等著。

幾秒鐘後,佟野從背包裡拿出了一張校園卡,卡上貼著卡貼,卡貼印著兩個大大的字——校草。

榮夏生徹底被逗笑,笑彎了眼睛,手還自然地搭在了佟野的肩膀上。

「行行行,信了。」

看著他這麼笑,佟野瞬間心跳加速。

平時榮夏生也會笑,但大都是那種冷冷清清的淺笑,你甚至不知道他只是在禮貌的敷衍還是發自真心。

但是此刻,他們腳踩厚厚的枯葉,站在偶爾有人走過的校園小路上,榮夏生笑得有了人氣兒。

佟野看他看得出了神,直到榮夏生意識到不對勁,收斂了笑容,有些尷尬地說:「失態了。」

「……什麼叫失態?」佟野把校園卡放回包裡,帶著人繼續往前走,「大笑就叫失態?那我平時天天在外面撒歡,豈不是變態?」

榮夏生無奈地笑著看他:「胡說什麼呢?」

「沒胡說啊!你剛才那樣多好!」佟野望著前方,慢慢悠悠地走著,回憶著剛才的榮夏生,「特好看。」

榮夏生怔了一下,沒有說話。

兩人先去了教學樓,在樓下的時候,佟野打電話給蔣息。

「在哪兒呢?」他出來的時候隨手把吉他塞給了蔣息,這會兒想起來,得拿回來。

「三樓。」蔣息說,「你們抬頭。」

他們的教學樓是「回」字型,四周是教室,中間是天井。

此刻,蔣息趴在三樓的圍欄上,身邊立著佟野的吉他。

佟野仰頭朝上看,站在他旁邊的榮夏生也一起抬起了頭。

蔣息衝他們揮揮手,佟野說:「等著啊,馬上上去。」

佟野一邊給榮夏生介紹自己學校的這棟教學樓,一邊帶著人上了樓。

「我們之前排練都是在這邊,本來是想借小劇場的,但是排不上。」佟野說,「上次約你來,你都不來。」

榮夏生走在他斜後方,觀察著這所學校。

他離開大學校園太久了,後來再想起來的時候覺得,他的學生時代是他社交生活最密集的一段時間,也是他接觸「生活」最多的一段時間。

以前佟老師就告訴過他,想要創作出真正的作品,一定要走進生活裡,去觀察,不僅是觀察生活表層以下的深刻意義,更重要的是觀察那所謂的「表層」。

有些人在創作的時候,總是為了刻意追求深刻而不停地去挖掘一些更深層次的東西,卻忘了,那些東西其實都是透過表象來展現的。

當表現與深意結合,才更有力。

但榮夏生畢業之後就漸漸遠離了生活。

他不與人接觸,不與人交流,把自己鎖在自己的世界,寫著他意淫出來的生活真相。

就像他以為的學生眾生相,跟他此刻眼前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

不接觸佟野,他不會知道原來大學生不是各個兒都像他們當年文學院的同學一樣,他的世界太狹隘,他太狹隘。

剛剛見編輯的時候,榮夏生把自己寫好的一部分稿子交給對方,對方看了看,單刀直入,說中了他最難攻克的問題。

榮夏生能寫,他有很多故事可以寫。

向來不會向人傾訴的他,把自己的傾訴欲全部灌注在了作品裡,所以編輯從來不擔心他會寫不出來。

但榮夏生確實經常會「寫不出來」。

他不停地自我否認,甚至無法理解,他不明白為什麼一個簡單的故事他卻怎麼都沒辦法讓它合理且順利地繼續。

編輯說:「因為你不相信。」

「不相信?」

「對,你自己都不相信,你的主角接下來會做這件事。」編輯說,「你太關注內在,卻完全忽略了常人應對一件事時該有的正常反應,所以當你要寫他筷子掉在了地上的時候,你甚至不知道他應該以什麼樣的姿勢去撿起。」

編輯告訴他,想突破,就要去生活。

榮夏生能明白,可是在對方說出這個建議的時候,他卻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去生活。

怎麼生活?

什麼才是真正的生活?

榮夏生一邊走一邊想著這些,快到三樓的時候,他說:「你們下次排練是什麼時候?我能過去看看嗎?」

 

 

21

有一類人始終都讓榮夏生很佩服,並非天生才華橫溢的人,而是那種可以在應對世界時游刃有餘的人。

在榮夏生看來,社交遠比寫作更困難。

以前他也明白,閉門造車是寫不出好的作品的,放眼於生活,才能更真實。

但明白歸明白,實踐起來太困難,就像小時候背了數不清的數學公式,仍然考不好一次模擬考試。

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裡,榮夏生總覺得邁出那一步很難,而那所謂的「一步」,僅僅是抬起腳走出家門。

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麼,究竟是形態各異的現代建築還是形態各異的人?或者說,是形態各異的人心?

不明白,索性就不再去想,不再去想,也就不會行動。

榮夏生從來都不否認自己是個膽小的人。

但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有此刻正身處「生活」的原因,他突然覺得好像走出來也沒那麼可怕,而且,當他抬頭看見走在自己前面的人,也就是佟野,年輕充滿力量的背影時,他會覺得心裡很踏實。

短短幾秒鐘裡,榮夏生有認真想過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得出的結論是,佟野跟佟老師很像。

那種想像不僅僅是眉眼間的父子連相,更多的是佟野身上傳達出的那種跟佟老師如出一轍的可靠感。

儘管年輕,但年輕的肩膀上也能扛起應對這世界的一把劍。

佟野給榮夏生的感覺就是這樣的。

佟野的「劍」不鋒利,也不冷硬,而是柔軟的帶著溫度的,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殺手並非明晃晃手持利刃的黑衣人,而是溫柔的笑面浪子。

榮夏生說:「如果不方便的話就算了。」

「方便啊!」佟野有些驚喜,他立刻回身等著榮夏生走上來跟自己並肩,「怎麼可能不方便!」

佟野很意外,被拒接過一次之後,他也有想過,人家榮夏生會不會覺得他們所謂的樂隊、所謂的演出都是幼稚又中二的學生們的「課餘遊戲」,小打小鬧,上不了檯面。

他很努力想做好,等到正式演出的時候讓榮夏生看看,自己和自己的樂隊並非真的只是兒戲。

沒想到,是自己想多了,他的小叔叔才不是那種會請示年輕人的人。

佟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以為你不喜歡。」

榮夏生笑了:「我怕給你們添麻煩。」

「哪兒能啊!」佟野說,「我巴不得你去呢,你去看我排練,我狀態肯定更好!」

榮夏生看著他笑了笑,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亮得像是有陽光灑進去的湖面,波光粼粼。

兩人到了三樓,佟野還保持著興奮的狀態。

他發現了,自己身上可能是被榮夏生裝了一個什麼神奇的開關,所有的情緒都受對方支配。

難道這就是愛情?

還真是妙。

蔣息看他們過來,拿起放在身邊的吉他遞給了佟野。

佟野一邊接過來一邊說:「明天下午三點排練哈,別忘了。」

蔣息愣了一下,然後瞭然地點點頭:「忘不了。」

他掃了一眼有些拘謹地站在佟野身邊的人,笑著問:「小叔叔也來嗎?」

榮夏生突然被帶入到談話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對,他也來。」佟野接了話,拍拍蔣息的肩膀說,「我倆先走了啊,你到時候別忘了,順便提醒一下其他人。」

說什麼明天下午排練,蔣息強忍著才沒戳穿他,上次排練效果不錯,大家已經說好,等正式演出時再來一次就完事兒了,但佟野這傢伙,顯然是為了討好他心上人,又突然折騰兄弟們。

蔣息輕笑一聲:「好。」

在心裡吐槽,吐槽完,竟然有些羨慕。

蔣息衝他們笑了笑。

佟野扯了扯榮夏生的衣袖:「走,我再帶你逛逛去。」

榮夏生跟蔣息說了聲再見,跟著佟野走了。

佟野不知道別人會不會這樣,他很喜歡帶自己喜歡的人在自己每天生活學習的地方遊蕩,就像是把對方也拉進了自己的世界一樣。

他想帶榮夏生去他經常上課的教室,告訴他自己最喜歡坐在中間,想聽課的時候就能聽課,想睡覺的時候也方便睡覺。

他想帶榮夏生去他最喜歡的音樂樓,他們學校有一整棟樓都是音樂教室,各種琴房,各種音樂器材,甚至還有錄音棚。

他還想帶榮夏生去食堂,給對方買他最喜歡吃的菜。

還想帶榮夏生去見自己的朋友們,跟大家炫耀這是他的小叔叔。

佟野的世界很熱鬧,他迫不及待想把這些熱鬧也帶給榮夏生。

但是,榮夏生顯然不明白這些。

對於榮夏生來說,這是他難得出門閒逛的時間,他用探究跟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周圍的一切,走過的每一條路每一個教室、路過的每一個人都被自動載入他的「素材庫」,可能在日後成為他的寫作素材。

他的生活就是這樣,在寫作上的野心,讓他已經沒辦法好好享受景象,一切於他而言,目光落下的時候都帶著強烈的目的性。

榮夏生知道這樣不好,可是這已經成為了他的習慣。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存在的意義已經不再是活著本身,僅僅是創作。

寫作在他的世界已經佔據了首位,他的人生已經受控於它。

佟野說:「感覺我們學校怎麼樣?」

在佟野發問前,榮夏生已經陷進了自己的世界裡,他望著一間間琴房,忘了自己來這裡的目的,而是在腦子裡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幻想出來的、遲早會落在筆端的片段——從小被譽為音樂神童的人突然有一天發現自己失去了樂感,恐懼、焦慮、痛苦一系列負面情緒吞噬了他,終於在某天,他親手砸爛了自己最親密的夥伴。當黑白鍵再不能在他指尖演奏出令人驚歎的音樂,就成了殺他的利器。

榮夏生甚至覺得自己已經看到了那個人搬起椅子的樣子,面目猙獰痛苦絕望。

「小叔叔?」佟野見他沒有反應,側過身看他。

「嗯?什麼?」

佟野笑了:「你怎麼那麼容易走神兒啊?以前上課是不是經常不聽講?」

榮夏生笑著抬手扶了一下眼鏡:「不好意思。」

「知道不好意思那就以後控制一下自己,」佟野說,「或者,你可以說出來,讓我跟你一起走神兒。」

榮夏生抬眼看看面前的男生,隨口答道:「好啊,以後可以試試。」

佟野知道,他只是那麼隨便一說,榮夏生這人,不是那種真的會跟別人分享內心世界的類型。

但佟野也知道,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他遲早能鑽進去一窺究竟。

然後就賴著不走了。

 

 

22

佟野帶著榮夏生在學校轉了一大圈,偶爾會遇見認識的人,打個招呼,覺得臉上特有光。

得意。

雙重意義上的。

跟榮夏生展示了自己的好人緣,跟同學們炫耀了自己有大帥哥朋友。

佟野自嘲:我可真是個虛榮的人。

「虛榮」的佟野帶著他小叔叔去了食堂,主動給人家撩門簾,主動幫人拿餐盤。

榮夏生笑:「我自己來。」

「我得把你照顧得周到點兒。」佟野非給他拿,用肩膀撞了撞他說,「看看,想吃什麼。」

榮夏生說:「不是麻辣燙嗎?」

「哪兒能真的讓你吃麻辣燙啊!」

在佟野看來,麻辣燙跟榮夏生的氣質嚴重不符。

榮夏生應該是那種坐在高級餐廳吃著高級牛排喝著高級紅酒的冷美人,吃飽喝足還得是有總裁大人來給結賬那種。

不過這些他當然不好意思跟榮夏生說,顯得他很……

「佟野!」

佟野正準備帶著榮夏生先在食堂轉一圈看看,還沒走出幾步就聽見有人叫他。

這聲音他可太熟了,一起住了兩年呢。

佟野回頭的時候看見三個男生一起,都是他之前的室友,其中一個就是因為誤會自己女朋友跟佟野有貓膩而大打出手那個。

不過,叫佟野的可不是他。

佟野被誤會這事兒他自己根本就沒放在心上,總想著,清者自清,解釋再多對方不相信,有屁用。

也正因為這樣,有些誤會始終沒說開,對方一見了他,還跟仇人似的。

另外兩個倒是依舊跟佟野關係不錯,背地裡也都勸過,但那個叫曲愷的男生說什麼都要佟野當面道歉。

可問題是,人家佟野真的沒跟他女朋友怎麼樣。

佟野見了他們,自然地寒暄,其實大家平時上課都見,只不過現在私下往來比以前少了些。

這一回,佟野沒有特意給他們介紹榮夏生,只是簡單聊了幾句就準備帶著他小叔叔去吃飯,卻沒想到,曲愷開了口。

「佟野,咱倆的事兒還沒完呢,你就打算這麼不清不楚過去了?」

佟野挺煩的。

他大學剛入學那會兒跟曲愷關係算是最近的,畢竟室友,兩人床還挨著。

那時候一起上課、吃飯、打遊戲,不過後來因為曲愷談戀愛後慢慢「忙」了起來,兩人也沒有以前關係那麼近了。

佟野不喜歡輕易評價別人的好壞,但對於曲愷,他挺無奈的。

這是一頭戀愛中的猛獸,隨時會攻擊任何主動或被動牽扯進他感情生活的其他生物。

佟野很無辜,話都不想跟他說。

「我們急著吃飯,改天再聊。」佟野瞭解曲愷的脾氣,暴得很,不然也不至於不分青紅皂白的就跟他動手,為了避免那種事情當著榮夏生的面發生,他得走為上。

嚇著他輕飄飄的小叔叔怎麼辦?

然而佟野還沒轉過去,曲愷已經攔住了他。

「別啊,正好我們也是來吃飯的,就一起吧,坐下聊。」曲愷黑著一張臉,「你今天就在這兒把話給我說清楚。」

佟野也不是沒脾氣的,他之所以這麼忍著,只不過是因為不想讓榮夏生看見自己被怒氣侵佔的臉,那樣太醜了。

他盡可能在榮夏生面前維持乖孩子的形象,他得是陽光才能照進榮夏生關了燈的房子裡。

但很顯然,現在曲愷並不打算讓他開開心心享受這頓飯。

「你先去找個地方等我行嗎?」佟野轉過頭,柔聲問榮夏生。

榮夏生看看那個跟佟野對話的男生,然後接過佟野手裡的餐盤說:「好。」

他走向另一邊,坐在距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現在還沒到下午最後一節課結束的時候,大批用餐的學生還沒湧進來,食堂零星有些人在用餐,但還算有序。

佟野見榮夏生坐下,轉過身,擋住他的視線,冷著臉對曲愷說:「我說過,我不知道怎麼回事。」

他的後槽牙都快咬碎了。

佟野平生最恨別人誤會他,自己向來坦蕩,從來不做對不起朋友的事。

「那那封信你怎麼解釋?」曲愷也是恨得牙癢癢。

一個男生,被自己同宿舍的室友戴了綠帽子,他實在有些嚥不下這口氣。

「我哪兒知道啊?」佟野都服了,「我壓根兒沒看過!」

曲愷顯然不信,兩人說著說著又要動手,就在曲愷一拳揮過來而佟野正準備迎戰的時候,突然有人一把抓住佟野的手腕,把他往後拽了個踉蹌。

佟野疑惑地回頭,看見竟然是榮夏生面無表情地站在他跟曲愷中間。

「你們這樣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榮夏生說,「同學,你們的事我不太瞭解,只知道個大概,不過,這種事情不能聽一家之言,應該你們三個人坐下來當面把所有話說開,總比你們在這兒打架有用得多。」

佟野很意外,他怎麼都沒想到榮夏生會站出來。

他一直覺得榮夏生把自己當做一個生活的旁觀者,無論發生什麼都只是遠遠的冷眼旁觀。

又誤會他了。

佟野看著榮夏生的背影,強忍著笑,湊上去站到了對方身邊。

「我覺得行,」佟野說,「你女朋友叫什麼來著?正好快吃飯了,你叫來,咱一邊吃一邊聊。」

「你當約會啊?還一邊吃一邊聊?」

「……那我吃著,你們看著,行吧?」

佟野這句話又激怒了曲愷。

榮夏生扭頭瞪了一眼佟野,佟野乖乖閉嘴。

「同學,不知道我的建議你覺得怎麼樣?」榮夏生說,「凡事還是要先說理,我相信佟野的為人,他不會搶朋友的女友,你們在一個宿舍住了兩年,比我認識他久,應該比我更瞭解他,你就這麼不信任自己的朋友?」

「朋友?朋友會背著我跟我女朋友開房?」

榮夏生皺了皺眉。

「你他媽少放屁,」佟野真的急了,「我腦子有屎嗎跟她開房?」

說完,他覺得這話有點兒不妥,趕緊補救:「沒有說你女朋友不好的意思,只是我不喜歡她。」

他這句話弄得旁邊隨時準備拉架的另外兩個室友都笑了。

「不喜歡?」曲愷笑了,「大家都是男人,男人什麼尿性大家心知肚明。」

佟野一臉無辜:「什麼尿性?我不知道你啊,我可是正經人。」

榮夏生覺得這個曲愷很喜歡主觀臆斷,完全不聽別人的解釋。

他直接把佟野拉到自己身後,說:「同學,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曲愷瞄了他一眼:「您哪位?」

「我小叔叔。」佟野挑眉,得意地說,「我監護人。」

榮夏生回頭看了他一眼。

曲愷笑了:「神他媽監護人。」

「他問什麼你就答,少廢話。」佟野都急了,他生怕跟這神經病牽扯太久耽誤他小叔叔吃飯。

沒等曲愷說話,榮夏生已經開口。

「你說你女朋友跟佟野開房,是你親眼看見了,還是誰有證據?」

曲愷打量了他一下:「我女朋友自己說的。」

「牛逼。」佟野趕緊跟榮夏生解釋:「小叔叔,我真沒有,你信我。」

榮夏生沒理佟野,繼續跟曲愷對話。

「她是在什麼情況下這樣對你說的?」

「關你屁事?」曲愷皺起了眉,態度也急轉直下。

「不關我事,但關佟野事,這涉及到他的名譽問題,如果是你女朋友說謊,佟野可以起訴她。」

佟野聽見榮夏生一本正經說這話,差點兒被自己的口水給嗆著。

「倒是不至於,」佟野說,「誤會說清楚就好了。」

「隨便你,」榮夏生對佟野說,「但這種事就是造謠,就是污蔑,就是毀人名譽。」

他又看向曲愷:「當然,我並不覺得這全都是你女朋友的問題,是你們倆的問題,佟野只是一個被你女朋友看上或者,被你女朋友隨便拉來背鍋的可憐蟲罷了。」

「對,我就是個可憐蟲。」

曲愷不好吼榮夏生,抬頭罵佟野:「你他媽可憐個屁。」

「同學,你脾氣真的不太好,」榮夏生說,「我還是那句話,建議你把你女朋友,或者也有可能已經是前女友的那個姑娘叫來,三方對質,還佟野清白。」

站在榮夏生身後的佟野驕傲地挺直了腰板,雖然他覺得自己也能搞定曲愷,大不了再打一架,沒在怕的,但是有人給自己撐腰的感覺可真好。

他笑盈盈地看著榮夏生,又往人家身邊湊了湊。

曲愷看著他們倆,直接掏出了手機。

二十分鐘後,榮夏生、佟野、曲愷、曲愷的前女友坐在了一起。

佟野說:「這位姐,咱倆無冤無仇,你何必搞我?說說清楚,要不我可真是沒法做人了。」

他在心裡嘀咕:我這輩子還沒跟誰開過房呢,結果就這麼被造謠了,很虧啊。

女生來是來了,但死活不肯開口。

曲愷坐在她旁邊,又是吼又是罵。

榮夏生跟佟野都聽不下去了,兩人同時皺起了眉。

「同學,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榮夏生說,「我被你吼得都快耳鳴了。」

佟野一聽他小叔叔都要耳鳴了,直接一拍桌子,吼了一句:「曲愷你他媽給我閉嘴!」

然後榮夏生就真的覺得自己耳鳴了。

 

 

23

榮夏生半天沒說話,佟野就盯著曲愷,也不讓他說話。

等到榮夏生揉完耳朵,喝了口水,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你對女孩子不要那麼凶。」榮夏生說,「不管她是你的女朋友、前女友、普通同學還是陌生人,你都不應該用這種態度跟她說話。」

曲愷不耐煩地看他:「我的事兒用你管?」

「我只是一個建議。」榮夏生不再理他,把佟野買的另外一瓶還沒開蓋的水推到那個女生面前,語氣平和地說:「同學,我是佟野的……朋友,你能願意過來,說明是想來解決問題的。」

榮夏生的語氣柔和平穩,讓人聽起來很舒服放鬆,他說:「佟野因為這件事困擾了很久,你們年輕,有時候說起話來比較容易衝動,那今天心平氣和地把前因後果說清楚,可以嗎?」

曲愷剛要開口說什麼,被佟野給懟了回去:「你別說話!」

兩人在那邊,又對峙上了。

女生皺著眉煩躁地看了一眼身邊的人,翻了個白眼說:「這件事跟佟野沒關係,我道歉。」

她的話一出,旁邊互相槓著的兩人都看向了她。

「我早就應該道歉的,但是我沒有佟野的手機號,又不好意思去他們上課的教室找他,所以就一直拖著。」女生看著榮夏生說,「其實如果不是因為佟野在,我是不會來的。」

「你什麼意思?」曲愷問。

「我的意思是,你是個傻逼。」女生扭頭看他,「你就是個大傻逼。」

榮夏生揉揉眉心:「你們能先不要吵架嗎?好好說話可以嗎?」

女生對佟野說:「咱們倆換一下位置行嗎?我不想跟他坐一起。」

佟野:「不要,我也不想。」

曲愷:「……操。」

罵完,曲愷自己坐到了旁邊的位置上,留下這三人一桌。

榮夏生哭笑不得,他不記得自己大學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幼稚。

幼稚,但意外的有些可愛。

「佟野對不起啊,」女生很是抱歉地說,「這件事本來與你無關,結果把你給牽扯進來了。」

佟野一頭霧水:「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那人可能有什麼毛病,臆想症吧。」女生說,「從我倆在一起開始,他就覺得我喜歡你,前陣子我們系裡要排一個話劇,我的角色要給男主角寫一封信,我就自己寫了,結果,他看見了,我跟他解釋他不信,就認定了是我給你寫的情書。」

佟野跟榮夏生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坐在一邊的曲愷。

曲愷:「我又不傻,那種話都信。」

女生一聲冷笑:「所以說你是個傻逼。」

榮夏生又無奈地扶了扶眼鏡:「你們不要吵架。」

佟野憋著笑,看著榮夏生,覺得如果榮夏生當老師的話,可能會被學生們折磨得魂飛魄散,但是,很可愛,很有人情味。

佟野發現自己不僅喜歡那個冷冷清清的榮夏生,還喜歡這個面對世界偶爾也會手忙腳亂的榮夏生。

原來喜歡一個人真的是這樣,他的每一面都讓自己著迷。

「那你說的跟佟野開……房是怎麼回事?」榮夏生把「房」字音量壓得很低,他擔心被路過的人聽見,斷章取義,誤會這個姑娘。

女生說:「不是我說的。」

「怎麼就不是你說的了?」曲愷又急了。

「你腦子灌鉛了嗎?」女生說他,「當時怎麼回事兒你忘了?」

佟野靠著椅背,雙手環抱在胸前,探究似的看著這倆人:「所以,你們到底誰跟我開房了?」

「是他說的,」女生指著曲愷,對榮夏生說,「當時我跟他解釋我和佟野沒關係,就見過兩三次,還是他也在場的情況下,結果他拿他偷拍我的照片,說我跟佟野開房了。」

女生氣得差點兒捏爆了礦泉水瓶:「我還真巴不得以前跟我開房的是佟野,想到我跟你這麼個傻逼睡過就覺得自己也被拉低了智商。」

這對話開始朝著刺激的方向發展,榮夏生聽得目瞪口呆。

「哦,我可能聽懂了,」佟野說,「事實就是,他單方面認定了咱倆有關係,還開了房,你因為太生氣,同時也為了氣他,或者隱瞞不可告人的秘密,索性就一氣之下說你的確跟我開了房。」

佟野轉過去問榮夏生:「小叔叔,你覺得我是不是可以去當編劇了?」

「別鬧。」

佟野乖巧地笑笑:「好的。」

女生說:「對,我就是為了氣他,因為他已經把我氣個半死了。」

不等曲愷說話,女生說:「我的確去過學校附近的賓館,但我去那裡的原因是我爸媽來了。」

曲愷一愣:「你爸媽?」

「對,我爸媽來看我,不住賓館,難道住你家啊?」

曲愷問:「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問得好,我得虧沒告訴你,我要是告訴你了,怎麼會知道原來你那麼不信任我,不僅誤會我跟別人給你戴綠帽子,還跟蹤我偷拍我呢?」女生冷眼看他,「曲愷,你真是太可笑了。我也挺可笑的,當初沒告訴你我爸媽來了,是為了給你個驚喜,想安排你們見面,因為你之前一直說想見他們。」

女生站了起來:「不過現在很顯然,沒有這個必要了,下次我再找男朋友,可真的是應該把眼睛擦亮了。」

女生說完就走了,留下曲愷在那兒還回不過神。

佟野跟榮夏生對視了一眼,然後笑盈盈地問:「餓了吧?咱倆吃麻辣燙?」

「好。」

榮夏生站了起來,佟野緊跟著起身,倆人去檔口點餐了。

一直到他們倆坐下吃飯,曲愷都沒走。

榮夏生他們這次坐得離曲愷很遠,他抬頭看看那人,說:「他還沒跟你道歉。」

佟野回頭看了一眼曲愷,撇撇嘴:「算了,估計剛才的事兒他也得消化一會兒。」

榮夏生望著那邊出神,然後說:「但他也應該跟你道歉。」

佟野笑了笑:「你很在意?」

「做錯了事道歉是應該的,他既沒跟你道歉也沒跟他女……前女友道歉,縱然這次事件裡除了你之外的兩人可能都有不對的地方,但畢竟事情因他而起,他是第一個需要表態的人。」

榮夏生看著佟野說:「你不在乎?」

「我是無所謂,他不道歉我也不少一塊兒腹肌。」

榮夏生笑了:「你有腹肌?」

「你要看嗎?」

榮夏生搖頭:「不要。」

兩人低頭悠閒地吃著量大錢少的麻辣燙,佟野問:「小叔叔,你覺得一段感情最重要的是什麼?如果讓你選,你選愛你的還是你愛的?」

榮夏生笑了:「非要選的話,我只選我愛也愛我的。」

「這麼嚴格?」

「我不愛他,為什麼要和他在一起?他不愛我,我為什麼非要他和我在一起?」榮夏生說,「人不一定非要有伴,既然沒有合適的,那就自己活著。」

「可是,一個人多孤單啊。」

「那要看你怎麼過。」榮夏生說,「一個人也可以很熱鬧。」

他笑著看著佟野:「不過,你似乎是很喜歡人多熱鬧的類型。」

「不不不,」佟野趕緊否認,「我其實很安靜的。」

這句話實在太沒有說服力,但榮夏生並沒有拆穿他。

榮夏生喝了口水,又看了一眼曲愷:「要說感情裡最重要的是什麼,每個人應該都有自己的定義,我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愛情,所以沒法給出一個肯定的我的答案,但是在曲愷他們這段感情裡,我能看出,是什麼摧毀了它。」

「嗯?什麼?」

「嫉妒和不信任。」

佟野沉默片刻,笑了:「你是說曲愷嫉妒我?」

「可能吧,或許他女朋友之前無意間說了什麼關於你的話,讓他耿耿於懷,不過如果這是真的,那他的嫉妒源自他的自卑。」榮夏生說,「對自己的不自信導致女朋友隨便誇獎別人兩句就開始起了疑心。他不相信自己,不信任女友,這是他們感情失敗的原因。」

「厲害啊。」佟野笑了,「小叔叔,你可以去當感情咨詢師了。」

「有這個崗位嗎?」

佟野尷尬地笑笑:「不知道。」

榮夏生也笑了:「就算有,我也做不了。」

「為什麼?我覺得你說得特好,或許可以去開個什麼情感專欄,沒準就火了。」

榮夏生笑:「我還是別誤人子弟了,剛才也不過是我瞎猜。」

他的手指輕輕地蹭著筷子,說:「我自己都沒戀愛過,哪能開什麼情感專欄。」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啊!你站在他們之外,才看得更多嘛。」佟野指了指自己,笑著問,「你看看我,你覺得我適合找什麼樣的男朋友?」

當佟野說到「男朋友」,榮夏生怔了一下。

他差點兒就忘了,之前佟野說過,他是個gay

「我怎麼知道?」榮夏生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又不是算命的。」

「根據性格分析一下唄,」佟野說,「我覺得我可能適合找那種比較安靜的,能拉著我靜下心來看書寫字那種。」

榮夏生抬眼看了看他,然後說:「哦。」

 

 

24

24

佟野不確定榮夏生到底聽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沒,但他可以確定的是,對方現在對他沒有任何那方面的意思。

有點兒受打擊,這是肯定的。

不過佟野這人,向來樂觀,兩人的故事才剛開始,受點兒打擊算得了什麼。

在對榮夏生心動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很清楚對方是什麼人,如果輕易就對誰動心了,榮夏生也就不是榮夏生了。

兩人吃完飯,佟野說:「要再逛逛嗎?還是回家?」

榮夏生遲疑了一下,然後問他:「方便去一下圖書館嗎?」

佟野笑了:「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你想去咱們就去啊!」

榮夏生笑了:「好。」

佟野對學校的圖書館很陌生,一共也沒來過幾次,之前為了寫歌詞,打算惡補一下文學,然而沒看幾頁書就困得眼皮打架。

不過好在,他之前多少算是來過,不至於在帶著榮夏生過來的時候哪兒哪兒都找不到,像個從不踏足圖書館的學渣。

佟野學校的圖書館要刷學生卡才能進,榮夏生沒有卡,到了門口求救似的看著佟野。

佟野特別喜歡榮夏生望著他的這種眼神,感覺自己在對方那裡突然變得很可靠。

其實有件事兒佟野一直十分在意,那就是兩人的年齡。

他不是在意榮夏生比他大七歲,而是很擔心在榮夏生看來,自己只是個屁事兒搞不清楚的小孩兒。

佟野一直覺得榮夏生需要那種能讓他全心全意去依靠的人,雖然榮夏生從來不說,也不會輕易表露出來,但佟野總覺得他特累,好像身上扛著一整個世界。

這樣的人,需要的不只是一起玩鬧的玩伴,更是一個可靠的肩膀。

「這個給你。」佟野把自己的學生卡遞給了榮夏生,就是上面貼著「校草」卡貼的那個,「我去找管理員登記。」

榮夏生沒跟他爭,直接接過卡,刷卡進去。

佟野他們學校特別「有心」,大廳正對著門口的地方裝了一個大屏幕,每個學生刷完卡進去的時候,大屏幕都會顯示學生信息和照片。

榮夏生抬頭看著大屏幕上佟野的照片,沒忍住笑了。

「別笑別笑,」佟野登完記,繞了一圈才進來,他小跑著到了榮夏生身邊,無奈地看著自己的證件照說,「高三時候照的呢。」

「挺帥的。」

「別鬧了,」佟野高中的時候確實也挺帥,但那會兒特別中二,跟風搞什麼非主流髮型,別人搞非主流都是留長髮,他不,他給剃了,圓寸。

那會兒他覺得自己特酷,但現在看著,就覺得凍腦袋。

「你要看什麼書?」佟野轉移了話題,「等會兒可以用我的學生卡借,一次能借五本。」

「先隨便逛逛吧。」

榮夏生家裡的書足夠他看的,就算有買不到的,那還有市裡的圖書館,未必非要在這裡借。

他不過是有這種習慣,到了哪兒都喜歡去圖書館看看。

佟野安安分分地跟在榮夏生身邊,陪著他從一樓的閱覽室開始逛。

他們是音樂院校,書籍大都是這相關,只有五樓的一間閱覽室是文學類。

兩人從一樓逛到五樓,榮夏生的視線掃過一排排的書還有在翻書的學生們。

到了五樓,佟野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抓住榮夏生的手腕,說:「你來,我給你看個東西。」

榮夏生詫異地看向他,然後任由對方拉著他朝著最裡面的書架走。

佟野在最裡面的兩排書架間找了好久,可最後還是沒能找到他想給榮夏生看的那本書。

「你要找什麼?」榮夏生問。

佟野有些遺憾地說:「之前我來的時候看見一本書,薩岡跟薩特你都知道嗎?」

榮夏生點了點頭。

「那本書裡有薩岡寫給薩特的一封情書,裡面有句話我特別喜歡。」

就是那句:這個世紀瘋狂,沒人性,腐敗。你卻一直清醒,溫柔,一塵不染。

佟野想找到那本書,把這句話指給榮夏生看,因為當初他對榮夏生的第一印象就是「清醒,溫柔,一塵不染」。

只是可惜了。

榮夏生看了他一眼,然後指尖隨意地輕撫著面前的那些書,輕聲說:「我好像知道那一篇。」

佟野有些驚喜:「你知道?」

榮夏生點了點頭,但沒有再說話。

兩人離開圖書館的時候榮夏生手裡拿著兩本書,說來也是有趣,他找了好久都沒買到的書,市裡圖書館都借不到,卻在這所音樂院校找到了。

出版年代久遠,封皮都有些破損了,內頁開始泛黃,但榮夏生依舊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拿著它們。

佟野喜歡看榮夏生抱著書的樣子,他渾身散發出的那股子禁慾的書香味兒讓佟野嗓子都發緊。

外面天已經黑了,他們倆踏著校園裡昏暗的路燈慢慢往小門走,時明時暗的光影打在榮夏生身上,他望著前方的眼睛和線條明朗的下顎線,甚至連微風拂過時微微飛舞的髮絲都讓佟野覺得過分迷人。

認識不過幾日,佟野驚訝的發現,自己竟然已經對這個人到了癡迷的程度。

他能說出一籮筐榮夏生吸引他的特質,除了溫柔、平和,還有那種似乎誰都打破不了的沉靜。在這個過分浮躁的世界裡,這種沉靜不是誰都能有的。在佟野看來,榮夏生像是經歷過一段不短的修行,在那個過程中,閱遍千山萬水,讀盡人心百態,把冗長又難捱的生活跟善變又無法捉摸的人心都沉澱成了不喜不悲的臉和從容冷靜的心。

榮夏生有種超然物外的美感,那種超然並非裝出來的清高,而是從骨子裡溢出來的淵明。

這樣的人,最令人心動。

佟野計劃著為他寫首歌,卻明白,所有的音符,所有的詞句,都不及他本身半分的驚艷。

「這個時候好像不太容易打車。」兩人走到小門外面,站在路邊。

往來的都是私家車,偶爾路過一輛出租車還是載著乘客的。

「沒事兒。」佟野說,「等唄,就當是咱們倆在這兒賞夜景了。」

榮夏生笑他心態好,佟野說:「我哪兒都挺好的。」

只不過二人的「夜景」並沒有賞太久,一輛賓利停在了他們面前。

佟野剛要跟榮夏生吐槽這年頭都開始開賓利拉黑車了,就看見車窗開了,裡面出現一張有點兒眼熟的臉。

「這麼巧?」沈堰笑著望向榮夏生,「你們這是在打車?」

佟野往前半步,然而擋不住對方看向榮夏生的視線。

他搶先說:「對啊,倒霉麼,被人撞了車,只能在大冷天打車回家了。」

沈堰尷尬地衝他笑了笑,然後又對著榮夏生說:「反正我沒事兒了,我送你們吧。」

榮夏生本來都不記得這人了,要不是佟野提起撞車的事兒,他壓根兒認不出來對方。

以前的榮夏生屬於那種過目不忘的人,見過的人,哪怕從來沒說過話,只是擦肩而過,他也能記住對方的長相,可是最近幾年,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少接觸人了,整天一個人悶在家裡記憶都開始退化,前兩天發生的事,今天他就不認得人了。

「不用了。」

沒等榮夏生拒絕,佟野先開了口:「我們倆在這兒賞夜景挺好的,浪漫呢,不用你操心了哈。」

沈堰探究似的打量了一下兩人,似乎有什麼話哽在那裡,欲言又止的。

如果是別人,佟野可能會問問他想說什麼,讓他痛快一點兒,但對方是沈堰,是佟野認定了的情敵,對情敵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

「那邊有個空車。」

佟野正胡思亂想呢,榮夏生突然拉了一下他的袖子。

佟野趕緊招手,讓那出租車停下了。

榮夏生看看沈堰,臉上掛著客氣又疏離的笑說:「謝謝你的好意,我們打到車了,就不麻煩你了,再見。」

佟野朝著沈堰笑著聳聳肩說了個「拜」,緊跟著榮夏生走了。

佟野得意了,他有種打了勝仗的感覺,這一刻的他彷彿是從惡龍手底下救出了王子的騎士,按照劇本的發展,從此以後,王子跟騎士會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他跟榮夏生坐上了出租車,剛坐下,手機響了,是一條微信消息。

沈堰:剛剛忘了問你,你的車什麼時候修好?要不要我陪你過去取車?

佟野趕緊調整手機屏幕的方向,生怕被榮夏生看見。

他記得上次自己把這人拉黑了,難不成微信bug了?

這個沈堰也是個沒腦子的,竟然一直沒發現跟他聯繫的不是榮夏生本人,佟野無心戀戰,本來打算直接拉黑,但想了想,還是回復了一個:不用,我男朋友會和我一起去。

然後,拉黑。

「什麼事這麼開心?」榮夏生疑惑地看向他。

佟野忍笑快忍出內傷了,他咬著嘴唇憋著笑,搖了搖頭,含含糊糊地說:「沒事兒,就是一想到今天的麻辣燙那麼好吃我就想笑。」

榮夏生:「……你確定?」

佟野連連點頭,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嗯,我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麻辣燙。」

 

 

25

佟野畢竟還是年輕,一點兒小把戲得逞都能開心一晚上。

榮夏生看他一直傻樂,心裡有猜測,但並沒有求證的念頭。

兩人到了家,佟野原本想找機會跟榮夏生聊天,結果人家一回來就換衣服洗漱,然後鑽進了書房。

客廳裡,佟野跟小貓成了「留守兒童」,可憐兮兮的大眼瞪小眼,互相喵喵叫。

榮夏生坐在電腦前,長長地舒了口氣。

今天發生的事情太多,讓他有點兒消化不良。

平日裡極少社交的他不得不安靜地坐下了從頭梳理,而這個頭,要從他接到編輯的電話開始。

從去年開始榮夏生就在寫一本書。

他以前也寫,但都是些小短篇,投給雜誌或者一些作品合集,寫得快,稿費結算得也快。

那時候他就跟現在的編輯認識了,當時編輯問他:「榮老師,你其實有能力寫長篇的,為什麼不試試?」

當時的榮夏生說:「因為要吃飯。」

一本長篇作品,少則一兩年,多則就不好說了。

榮夏生當初因故辭職,之後再沒有其他的謀生職業,只能靠寫稿。

那時候編輯跟他開玩笑:「當代卡佛啊。」

榮夏生羞愧得臉都紅了:「不敢不敢,我哪有那個資格。」

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榮夏生都把卡佛當做標桿。

卡佛這一生,留下的作品大都是短篇小說或者詩歌,其原因也是要養家餬口。

不敢相提並論,但是他的榜樣。

只不過很遺憾,榮夏生覺得自己始終沒能有一個突破,最後終於做了一個他從前想都沒想過的決定。

他賣掉了以前地理位置極好的房子,用房款的三分之二買了郊區的新房,剩下的三分之一足夠支撐他生活一陣子,他必須在存款用光之前,寫出至少讓他自己滿意的長篇作品來。

然而,很多時候,人生充滿了失望。

在他閉門寫作的這些日子裡,一個開篇他寫了四十多遍,最後卻還是不滿意。

日復一日的自我壓迫使他開始懷疑自己,他懷疑自己根本就沒有任何寫作能力。

他灰心失意,自我貶低,平靜的表面下,他已經無數次把自己罵得體無完膚。

就是他最崩潰的那段時間裡,他接到了佟老師的電話。

說來也怪,開門迎進來一個人,就像是把自己密封的空間戳了個縫隙出來,透了光,透了亮,透了風,也有了新鮮的氧氣。

佟野來的當天晚上,榮夏生就有了新的寫作思路。

曾經他一直以為寫作需要極度安靜,不被打擾,他拒絕社交,抗拒世界接觸。

很久以前,他已經忘了是聽誰說起的,說作為一個寫作者是不能太過熱愛生活也不能太過熱衷於融入生活的,那樣會影響到創作。

榮夏生信以為真,如今卻發現,那並非真理。

今天他去見了編輯,那個熟悉的編輯在年初已經跳槽,跳槽的時候對榮夏生說,只要他寫完,就立刻簽下他的書。

榮夏生並沒有太當真,能不能簽下不應該看人的面子,唯一的參考應該是作品本身。

他把寫完的那部分打印出來拿給編輯,又留存了一份自己回來直接做修改。

他們聊了很多,主要是關於創作,還有極少的,關於生活。

編輯關心他的近況,他只說:「家裡來了個年輕男生暫住,還來了只小貓。」

榮夏生向來極少對人透露自己的生活,編輯聽了笑著說:「你家終於熱鬧了。」

熱鬧了。

熱鬧了嗎?

榮夏生捋順這一天的故事線,終於輪到了佟野上場。

他今天做了好幾件平時根本不會做的事。

比如主動提出要去看佟野排練。

比如擋在佟野前面試圖幫他解除名譽危機。

榮夏生今天說了太多話,也不經意間暴露了一些自己的真心實意。

他伸手去拿杯子,突然落空,這才想起來,剛剛急著進來,他並沒有去接水。

還是有些慌了神的,不管在佟野面前表現得如何,但榮夏生自己知道,他並沒有那麼平靜。

今天在食堂,佟野後來跟他說的那句話讓他不得不多想。

安靜的。

能拉著他靜下心來看書寫字的。

榮夏生當時故作鎮定,之後卻越想越不對勁。

他覺得佟野有所指。

他覺得佟野的「所指」可能是他。

但很快的,他又否認,他覺得沒道理會是他。

他們相差七歲,他大佟野七年。

且不說佟野的外形條件和家庭,單說他的性格,他們兩人一個是毫無味道的白開水,一個是刺激舌尖的氣泡水。

佟野明媚活躍,視線是望著廣闊天地的,哪兒可能落在他這藏匿於陰暗角落的苔蘚上?

榮夏生認定了是自己想太多。

或者,佟野確實指向了他,只不過並非出自愛意,而是好奇。

榮夏生不願意把佟野想成那樣的人,但他並沒有理由排除這個可能。

於是,他更糊塗了。

這麼多年來,榮夏生最擅長的並不是對他人察言觀色,他只擅長自省,擅長挖掘自己的內心,而不是別人的。

他趴在電腦前,面朝著窗戶的方向。

透過窗子,看不到耀眼的星辰,只有兩排橘色的路燈蜿蜒著。

他看著看著,眼皮慢慢開始打架,不知不覺就這樣趴在桌上睡著了。

佟野抱著貓來敲門的時候,榮夏生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他坐起來,揉了揉僵硬酸疼的脖子,皺著眉,睡眼惺忪地望向門口。

「小叔叔!你忙著呢嗎?」

聽著佟野的聲音,榮夏生有些恍惚。

他摸過桌子上的眼鏡,戴好,然後看了一眼時間,發現已經晚上十二點多。

這個時間,那傢伙竟然還沒睡。

榮夏生扶著桌子站起來,隨便動了動鼠標,已經休眠的電腦屏幕再次被喚醒,房間裡也亮了起來。

榮夏生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然後才推開椅子,走到了門口。

他打開門,看著外面的人一臉茫然地問:「怎麼了?」

「下雪了!」

才十月末,竟然就下雪了。

榮夏生很是意外地扭頭看窗外,佟野說:「來陽台啊!下得還挺大的呢!」

榮夏生從佟野懷裡接過小貓,小傢伙一過來就開始舔他的手。

小貓咪的舌頭有節奏地刮著他的皮膚,微微有些刺痛,習慣了卻覺得很舒服。

榮夏生任由小貓舔自己,他則抱著小傢伙,跟著佟野去了陽台。

雪下得很大,像是天上哪位神仙的鵝毛枕被戳了個大洞,弄得鵝毛滿天飛。

榮夏生因為睡著了,根本不知道這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下的,他望著外面發呆,什麼都沒想,只是單純的發呆。

佟野站在他身邊,微微側過頭看他。

榮夏生的頭髮有點兒亂亂的,鼻尖有點兒紅紅的,側臉上還有一道道壓出來的印子。

佟野在心裡偷笑,原來小叔叔也會偷偷打瞌睡,就像他上課會偷著睡覺一樣。

「沒想到第一場雪就下得這麼大。」佟野說,「你喜歡冬天嗎?我特別喜歡冬天。」

「還好。」

「還好?」佟野說,「不是出生在哪個季節就會特別喜歡哪個季節嗎?你對冬天還好的話,那……」

他抖了個機靈,狡黠地笑著說:「莫非你最喜歡夏天?」

榮夏生看都沒看他,依舊望著窗外。

「哪個季節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神不是說過麼,眾生平等,我們不能對季節區別對待。」

「……」佟野被堵得無話可說,只能「哦」了一聲,然後閉了嘴。

過了一會兒,眼看著大雪快把城市掩埋,佟野說:「氣氛這麼好,我給你唱歌吧。」

不等榮夏生回應,佟野先跑回去拿了吉他過來。

他一手拿著吉他,一手拎著一個小墊子。

佟野進來後,把墊子往陽台地上一放,自己坐了下來。

「想聽什麼?」他仰頭問榮夏生。

榮夏生說:「隨便吧。」

佟野笑了:「我沒問你啊,我問它呢!」

他指了指榮夏生懷裡的小貓。

小貓自然聽不懂人話,理都沒理他。

但佟野特會給自己找台階下,他跟小貓對視一眼,然後笑著說:「行,知道了!」

手指輕撫琴弦,只聽見佟野唱:「每顆心上某一個地方,總有個記憶揮不散每個深夜某一個地方,總有著最深的思量……」

榮夏生看著他有些出神,沒想到又是這首《城裡的月光》。

這個下著大雪的晚上,月亮躲在雲後面,但城市卻格外明亮。

鋪天蓋地的雪,跟月光一樣,冷冷清清。

就好像,雪在落下之前偷偷將月光藏在了身體裡,把它從天上帶到了人間。

佟野已經記住了這首歌的曲譜跟歌詞,當他唱到「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請溫暖他心房」的時候,抬頭盯著榮夏生看。

兩人對視,陽台光線昏暗,彼此看不真切。

但榮夏生的心窩莫名泛著一股暖意,他不確定是因為佟野,還是只因為自己此刻懷裡抱著一隻暖呼呼的小貓。

佟野說:「小叔叔,初雪快樂。」

榮夏生笑笑,對他說:「早點睡覺,明天你還有課呢。」

 

 

26

下完雪的城市冷得徹骨,榮夏生原本不打算去取車的,反正他也不怎麼出門,但早上佟野去上學,半天沒打到車,榮夏生想了想,中午的時候還是出門了。

自從佟野來了家裡之後,榮夏生出門的頻率明顯高了很多。

他穿得很厚,找出了自己最保暖的毛衣、外套跟圍巾,捂得嚴嚴實實,走出了家門。

榮夏生把半張臉都埋在圍巾裡,結果沒走出幾步,呼出的哈氣蒙住了鏡片,他不得不抬頭,凍紅了鼻尖。

冬天真的很冷,但下過雪的城市真的很漂亮。

他慢慢悠悠地走到小區門口,站在寒風裡等了好久才打到車。

4S店的路上,剛好路過佟野他們學校,榮夏生望著裡面,明知道不可能,但竟然試圖從來往的學生中找到佟野的身影。

車開過去之後,他自嘲地笑了笑。

4S店其實不算遠,但因為天冷路滑,安全起見,所有的車都開得很慢,期間還遇上一起車禍,堵了好一會兒。

到店裡的時候正巧趕上午飯時間,榮夏生原本想著別影響人家午休,先去吃個飯,等過了這個時間下午再來。

沒想到,他剛下車就看見之前接待他的店員在門口打電話,見了他一眼就認了出來,掛斷電話就帶著他進屋了。

榮夏生聽見有人叫他的時候,疑惑地轉頭看過去。

很少人會管他叫「夏生」,除了父母就是老師。

那聲音很陌生,他轉過去的時候發現竟然又是那個撞了他車的人。

叫什麼來著?

榮夏生一時間沒想起來。

「這麼巧。」沈堰只穿著一件深色的襯衫,看起來在這裡待了有一會兒了。

榮夏生客氣地對他笑笑:「是啊,好巧。」

沈堰還是之前那彬彬有禮的紳士模樣,問榮夏生:「是來取車的?」

「對。」榮夏生沒有繼續跟他寒暄的意思,簡單應對了一句,就準備跟著店員去辦手續。

沒想到,那人竟然自己跟了上來。

「你一個人來的?」

榮夏生奇怪地看向他,接著回答:「對。」

沈堰笑了笑:「你男朋友呢?」

這問題一問出來,榮夏生愣住了。

沈堰沒想到他是這樣的反應,一時間有點兒尷尬:「……怎麼了?我是不是不該問?」

榮夏生只是覺得疑惑:「我男朋友?」

「你昨天不是說男朋友會陪你來?」沈堰笑了,「難不成他放了你的鴿子?」

榮夏生更疑惑了,沉默了幾秒鐘,然後笑了笑。

他大概能猜到是怎麼回事兒。

「沒有。」榮夏生說,「如果沒事的話,我先去辦手續了,以後有機會再聊吧。」

他說完,轉身就快步跟上店員,頭也不回地走了。

沈堰是個聰明人,當然聽得出來榮夏生的意思,人家並沒有跟他深交的想法。

但他今天既然來了,總不能就這樣算了。

榮夏生辦好了手續,開車離開,意外的是剛出去就看見那輛眼熟的賓利停在了路邊,像是在等人。

他沒想那麼多,緩緩往前開,路過賓利的時候,對方按響了喇叭,開了車窗。

榮夏生不知道他又想幹嘛,只能停下,也開了車窗聽對方說話。

「我還沒好好給你賠禮道歉呢,」沈堰說,「等會兒你有事兒嗎?我請你吃個午飯吧。」

「不用了。」榮夏生說,「你也不是故意的。」

「故不故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確實給你添麻煩了。」沈堰很堅持,「讓我請你吃頓飯吧,不然我會一直覺得欠著你什麼。」

榮夏生皺了皺眉:「你不欠我的,修車的錢你已經付了。」

「這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錢貨兩訖的,」沈堰說,「我心裡過意不去,你就當是幫幫我。」

榮夏生覺得為難,卻半天說不出拒絕的話。

「這附近有家餐廳還不錯,剛好現在是午飯時間,你也餓了吧,」沈堰笑著說,「你就開著車在後面跟著我就行,不遠的。」

他擅自做主,說完就關上了車窗,緩緩啟動了車子。

這回榮夏生更沒法拒絕了。

他無奈地開車跟在後面,路上還收到了佟野的信息,問他中午吃飯沒。

榮夏生看了眼時間,確定他下課了,給他回復了一個語音:「正準備去吃,你下午幾點放學?」

佟野直接回了電話過來:「三點半放學,你車取回來了?」

「嗯,雪天不好打車,下午我去接你。」

榮夏生看了一眼放在副駕駛座上的書,他出門前就做好了打算,帶著書,去完車去佟野學校,圖書館進不去的話就找一間沒人的教室看書,等佟野下課。

一切都安排得很好,除了這一頓意料之外的午飯。

他們倆電話還沒打完,沈堰請榮夏生吃飯的地方已經到了。

「你中午吃什麼啊?」佟野扒拉著餐盤裡的雞肉說,「我們食堂今天中午有小雞燉蘑菇,竟然給了不少肉。」

「佟野。」

「啊?」

「我有點事,先不和你說了。」榮夏生跟著沈堰停好車,看著對方先下了車,「下午你放學給我打電話。」

佟野有點兒失落:「哦,那行,你好好吃飯,下午見。」

他心不甘情不願地掛了電話,跟他一起吃飯的男生隨口問:「今天怎麼沒看見蔣息啊?」

佟野也覺得奇怪,雖然蔣息是個不羈的追風青年,但幾乎不會無故曠課,至少會跟他說一聲。

但今天,那傢伙連電話都直接關機了。

「不知道跑哪兒浪去了。」佟野咬了一口雞肉,「哎,這味兒不錯啊!」

掛了電話的榮夏生用了幾秒鐘做心理建設,他很懊惱自己剛剛沒有直接拒絕對方,結果把自己逼到了這種尷尬的境地。

他很怕跟不熟悉的人相處,此刻,他的焦慮已經達到巔峰。

車外,沈堰已經走過來,疑惑地看著遲遲不肯下車的榮夏生。

榮夏生覺得這樣不行,只好硬著頭皮打開了車門。

「怎麼了?有事?」沈堰關切地問。

「沒有。」榮夏生回答的時候甚至沒辦法直視對方的眼睛,他垂著眼,鎖了車,朝著對方走去。

沈堰看著榮夏生,看得有些出神。

眼前這個男人穿著似乎大了一號的外套,踩著雪,略有遲疑地走向他,被風吹亂的頭髮,被鏡片擋在後面的眼睛,還有那不知道是不是習慣性抿起的嘴,都讓沈堰移不開視線。

這麼多年,沈堰見過的美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什麼類型都接觸過,自認不會對誰著迷,卻沒想到,撞個車,撞出了心動的火花。

「走吧,」沈堰說,「我預定了位置。」

「預定?」榮夏生皺著眉看他。

沈堰尷尬地笑笑,解釋說:「剛才在路上預定的。」

他轉身走在前面,後面的榮夏生所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背影。

「怎麼了?走啊。」

對方轉過來叫他,榮夏生點了點頭,還是跟著人走進了店裡。

 

 

27

剛一坐下榮夏生就笑了。

他幾乎可以斷定,今天自己跟這個人的碰面絕非巧合,因為從他進店門的一刻就能明顯感覺到,這家店絕對不是路上預定就能有位置的。

當然,也不排除人家本來約了別人,臨時換成了他。

最近這種模稜兩可的事情發生的頻率有點兒高,從佟野到這個……忘了叫什麼的人,榮夏生看著窗外,覺得大概是自己想太多。

不過跟這人吃飯並非一點好處都沒有,榮夏生發現,這人似乎很有請客吃飯的經驗,知道他沒來過,對這家店不瞭解,也沒有假惺惺地客氣,直接拿著菜單,給榮夏生介紹了一下他家的特色菜,詢問他的意見,點完之後,又把菜單給他,讓他看看有沒有其他很想試試的。

榮夏生沒有接菜單,還是那副疏離的樣子,笑得很得體地說:「不用了,這些就夠了。」

服務員出去後,榮夏生就低頭擺弄著手邊的餐具,盡可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想和對方聊天。

但是,這小包廂裡就他們倆,再怎麼安靜,也躲不過去。

沈堰笑著看他說:「冒昧的問一句,經常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生,是你的男朋友?」

榮夏生撥弄紙巾的手頓了一下,然後說:「不是。」

坐在對面的人輕聲笑了:「每次遇見你都和他在一起,我還以為你們是一對兒。」

榮夏生抬頭,十分坦然地告訴他:「你想多了。」

沈堰點點頭,沒再繼續追問。

沒有追問,但話也沒停過。

榮夏生明顯能感覺出來沈堰在打探關於自己的一切。

職業,年齡,興趣愛好。

以及,他跟佟野的關係。

榮夏生對人心理防範很強,統統糊弄過去,或者隨便扯謊,總之不說實話。

他搞不清楚這個人是想怎樣,單純交個朋友,還是有其他什麼目的。

可是,榮夏生又想,應該不至於,我有什麼可被人惦記呢?

在尷尬的聊天中,飯菜端上來了。

每一道菜沈堰都會親自給榮夏生介紹,甚至連用了些什麼材料他都懂。

榮夏生甚至懷疑沈堰是這裡的廚師。

這一頓飯吃得倒是挺快,沈堰對他照顧得很周到,也始終彬彬有禮,但依舊讓他覺得很累。

榮夏生算是體驗了一把度秒如年的感覺。

這麼說來,人跟人之間還真的不同,同樣是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飯,當時他面對佟野就沒這麼彆扭。

走出餐廳的時候,沈堰說:「夏生,有件事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

榮夏生站住腳,回頭看他。

「咱們聊天的時候,全部都是我在發問,你從來沒有問過我問題。」不只是沒主動問過問題,只要沈堰不起話頭,榮夏生就一直保持沉默。

沈堰有些失落地說:「我問了你那麼多,對你瞭解了那麼多,你就沒什麼想問我的嗎?」

榮夏生想了想,回答說:「沒有啊。」

沈堰笑了出來,無奈地看著他:「你對誰都是這樣還是我完全激不起你的興趣?」

榮夏生不自在地把手揣進了口袋。

「坦白說,我對你很有好感。」

榮夏生聽到這話,微微皺了皺眉。

「你先不要皺眉。」沈堰說,「之前我並不清楚你的性向,但不可否認,我被你的外表吸引了。」

他自嘲似的笑笑說:「你看,男人真的是視覺動物。」

榮夏生覺得尷尬,站在那裡一聲不吭。

「我當時想的只是跟你交個朋友,畢竟,不招惹直男這是圈子裡人人都明白的道理。」沈堰說,「不過,昨天知道你有男朋友還是蠻意外的,你不用擔心,我沒有當第三者的愛好,至少在你還有伴侶期間絕對不會影響到你們的關係,就只是單純的先以朋友相處,你看怎麼樣?」

這是榮夏生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一個男人,如此坦誠地站在他面前對他告白,雖然這告白聽起來有些單薄蒼白,只是「吸引」而非「愛上」,但對於榮夏生來說,無疑是有些衝擊的。

沈堰個子很高,外形條件很好,看他開的車以及他的談吐也能知道,他是個家境不錯教養良好的人。

這樣的人確實是理想的對象。

是大眾意義上的理想對象,卻不是榮夏生的。

沈堰站在那裡,耐心地等著榮夏生的回復。

他十幾歲就出櫃,早早地混入了那個圈子裡,各種潛規則都吃的通透。

像他們這些同性戀,人人都在渴望真愛,但真正有長期、穩定、一對一伴侶的,依舊是少數。

絕大部分都在遊戲人生,在燈紅酒綠間醉生夢死。

沈堰覺得,榮夏生既然是同類,就應該聽得懂他的潛台詞。

這並非是愛情的告白,而是發出的,慾望至上的邀請。

沈堰並不相信榮夏生真的跟他那位男朋友維持著具有絕對意義上的「排他性」的戀愛關係,他甚至覺得,雖然榮夏生否認了,但那個經常圍在榮夏生身邊並明顯對自己有敵意的人就是那所謂的男友。

小男友,能帶給榮夏生多少刺激呢?

在那樣明顯青澀的對手面前,沈堰有著十足的把握。

他對榮夏生笑,然後說:「你沉默,是默認嗎?」

他說:「今天晚上我家裡有個聚會,人不多,你不用擔心會太吵,如果你有興趣的話,歡迎你來參加。」

「不是。」榮夏生還是剛剛那副表情,微微皺著眉,他此刻面朝著太陽的方向,覺得陽光有些刺眼,他不善拒絕,但面對某些事情的時候,他有自己的原則,「不是默認,我只是在想,怎麼委婉地拒絕你。」

「拒絕?」沈堰有些意外。

榮夏生點了點頭,對他說:「謝謝你,不過跟我做朋友是件很無趣的事,我這個人也不太知道怎麼跟人相處,會讓你失望。」

榮夏生笑了笑,客氣地說:「今天這頓飯很好吃,讓你破費了,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說完,他沒等沈堰再開口,就轉身上了車。

榮夏生發動車子,緩緩開進了馬路上的車流中。

沈堰站在路邊,看著那輛車駛遠,突然覺得,這個榮夏生比他想像得更吸引人。

 

 

28

榮夏生對沈堰印象其實很不錯,只不過他並沒有談戀愛的念頭,他想,既然沒有那種想法,與其拖著,不如乾脆一點拒絕,不要吊著人家,浪費人家的時間和精力。

成年人的世界最寶貴的就是時間,沒有人願意把時間浪費在沒有結果的事情上。

他已經上了馬路,從後視鏡還能看到站在那裡的男人。

榮夏生向來接觸人少,所謂的「同類」更是屈指可數,在認識佟野之前,他甚至沒有河其他LGBT群體的人聊過天。

那些人人都在用的社交軟件他沒用過。

那些人人都會去看的論壇跟視頻網站他沒接觸過。

那些專門為他們這些人開設的酒吧、聚會他沒涉足過。

榮夏生的生活很純粹,純粹到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很無趣。

但他並不覺得這是件壞事。

車越開越遠,後視鏡裡的男人變得越來越小。

榮夏生不確定以後是否還會再遇見這個人,如果遇見,他可以笑著跟對方打個招呼,說說話,不過他依舊沒想起對方的名字。

去佟野學校的路上,又下起了雪,車開得緩慢,榮夏生隨手打開音樂,單曲循環那首《城裡的月光》。

平時佟野跟榮夏生經常碰面的小門車開不進去,榮夏生繞了一大圈才找到正門,他順著「社會車輛入口」開進去,沿著指示停在了空曠的停車場。

才下午兩點,他坐在車上又聽了會兒歌,看了一會兒零零散散走過的學生。

那些年輕的學生,穿得很少,背著包,要麼小跑而過,要麼親暱地挽著手。

榮夏生看著他們不知道什麼時候就露出了笑意。

溫柔是會被傳染的,他覺得走過的這些陌生人至少在被他看到的這一刻很溫柔。

兩點十五分,榮夏生拿著書下了車。

他一開口呼氣,眼前就出現一團白色的霧。

他像個沒經歷過北方冬天的南方小孩子一樣,竟然覺得這再尋常不過的事很有趣,站在那裡憋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地、緩慢地呼出。

在這一出自導自演的「戲劇」裡,他得到了巨大的滿足。

佟野找到榮夏生的時候,那人正坐在一間空蕩蕩的教室裡看書。

他站在門口,靜靜地偷看對方,看著那人把毛線圍巾搭在椅背上,大衣放在了旁邊的桌上。

看著那人低著頭專注地看書,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卻好像藏著很多猜不透的情緒。

佟野又在想,我什麼時候才能進入他的世界呢?

三點半下課鈴。

三點四十五上課鈴。

鈴聲響起來的時候,榮夏生抬起了頭,不出意外,四目相對。

佟野笑著說:「你在看什麼?」

榮夏生也笑了,把書籤夾在讀到的那頁,給他看封面。

佟野其實不是很在乎他看的是什麼,而是他想的是什麼。

「你來了怎麼沒叫我?」榮夏生到這個教室的時候就給佟野發了信息,告訴他自己在哪兒,讓對方下課的時候直接來找他。

佟野來之前,沒有跟榮夏生說,為的就是偷看。

他很喜歡這樣遠遠地躲在一邊看榮夏生,就像是欣賞一幅自己看不懂的畫,看不懂,但著迷。

「不想打擾你。」佟野走進來,拿起那本書隨意地翻著。

榮夏生起身,穿大衣,戴圍巾,問他說:「回家嗎?」

佟野翻書的動作頓了一下,抬眼看了看榮夏生。

對方的這句「回家嗎」,讓他突然心跳加速,那感覺就好像是一對情侶,一個來接另一個回家。

他笑了:「回啊,辛巴是不是自己在家呢?」

辛巴是佟野給那只撿來的小貓起的名字。

「嗯,我出來有一陣子了,有點擔心它。」榮夏生摸了摸口袋,確認鑰匙沒有掉出去。

兩人一起往外走,偶爾會遇到上課遲到快步跑過去的學生,榮夏生看著他們笑了笑。

「在笑什麼?」佟野發現最近榮夏生笑得還蠻多,他喜歡看這人笑。

「就是想起了自己上學的時候,那會兒不像現在,喜歡賴床,經常上課遲到。」

佟野有些意外:「你也賴床?」

「我也是人啊。」

兩人互相看看,都笑出了聲。

他們剛走出教學樓,佟野的手機突然就響了。

蔣息來電話,沒好氣兒地問:「你人呢?」

「啊?教學樓呢啊。」

「教學樓哪兒啊?」蔣息說,「不是你說的今天排練嗎?你跑哪兒去了?」

忘了。

昨天榮夏生說要看他們排練,佟野臨時起意,張羅著大夥兒今天務必到齊,結果他自己給忘了。

「這就去,息哥別急!」佟野問,「老地方唄?」

「快點兒,五分鐘不到我們就散。」

蔣息掛了佟野的電話,百無聊賴地敲著鼓。

樂隊的主唱拿著歌詞湊過來:「佟野犯什麼病?」

「發情期,別管他。」

「發情期」的佟野帶著榮夏生到排練教室的時候,挺直了腰板給對方介紹自己的隊員。

這個是主唱,那個是貝斯,這個是鼓手,那個是鍵盤。

然後指了指自己說:「吉他手,兼隊長。」

榮夏生衝他笑笑,問:「我不影響你們吧?」

「不影響不影響,」主唱平時話就多,人來瘋,很是自來熟地湊上來跟榮夏生說話,「哥,你就隨便坐,等會兒給我們指導一下。」

榮夏生想說他哪兒會指導啊,不過就是來看熱鬧的。

但他還沒來得及說話,佟野已經擋在了他前面:「嘖,哥也是你叫的?」

主唱一臉嫌棄:「切。」

榮夏生看著他們吵吵鬧鬧,非但沒覺得煩,反倒有些可愛。

他坐在角落裡,安靜地看著他們排練。

榮夏生的目光始終都落在佟野身上,對方撥弄琴弦的指尖,偶爾發出的和聲,以及不經意間轉過來望向他的眼神,這一切都讓榮夏生覺得自己此刻彷彿並不存在於真實的生活中。

他真正的生活從來都不是這樣的,沒有這樣的熱鬧和熱情。

空曠、冷清,說一句話都帶著回音。

可事實上,他又清楚的知道,這就是最真實的生活。

是佟野把這份真實帶給了他。

 

 

29

榮夏生一直覺得人是無法定義的。

他無法定義自己, 也無法定義別人。

但是現在,當他望著那個坐在課桌上,自信從容卻絕不傲慢地彈著吉他的年輕男生時, 他覺得, 佟野在他的世界裡等同於鮮活。

鮮活的青春, 是他二十出頭的時候也從未抵達的世界。

榮夏生有種感覺,自己好像融入了他們的排練中,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但又好像只是一個被排斥在外的旁觀者, 只能隔著一層玻璃罩看著他們,但身在玻璃罩中逐漸缺氧的並不是他們而是自己。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 音樂聲戛然而止。

樂隊幾個人互相看了看, 笑了。

佟野轉頭過來驕傲地問榮夏生:「小叔叔,怎麼樣?好聽吧?」

他的問話打斷了榮夏生的思緒,就像是榮夏生正走在通往另一個未知世界的橋上, 中途佟野突然出現,把他帶回了原本的世界裡。

榮夏生笑著說:「好聽。」

之後,樂隊又排練了兩遍,因為蔣息有事要提前走,大家也就散了。

其他人離開之後, 佟野跟榮夏生坐在教室看著窗外,這個時間校園裡往來的學生很少, 要麼在上課,要麼窩在圖書館或者宿舍。

佟野趴在課桌上, 覺得這樣的場面有些過分溫馨。

他問榮夏生:「小叔叔, 你上大學的時候都幹點什麼?就寫詩嗎?」

榮夏生把視線從外面移回來,想了想, 說:「在圖書館睡覺。」

佟野笑出了聲:「你去圖書館也會睡覺?不應該啊!」

「難道這不是每個大學生都會做的事嗎?」榮夏生也跟著他一起笑,「我也沒什麼特別的。」

「不是,你很特別。」佟野收斂了笑容,很認真地說,「我覺得你跟別人都不一樣。」

榮夏生臉上的笑也漸漸淡下去,他想起今天那個讓他想不起名字的男人說過的話,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要現在問。

佟野始終看著榮夏生,榮夏生卻轉過了頭。

其實有時候佟野會想,榮夏生可能早就猜到自己的心思了。

這麼敏感細膩的一個人,怎麼會察覺不到別人對他非凡的念頭呢?不過是懶得拆穿,裝傻度日罷了。

佟野看得出來,榮夏生是那種不太會拒絕別人的類型。

這種性格,說好也好,說不好也不好。

佟野決定他要幹壞事,利用榮夏生的這種性格,軟磨硬泡,把人追到手。

他想著想著就笑了,然後用手指戳了戳榮夏生的胳膊:「聽歌嗎?」

他拿出手機,遞了一隻耳機過去。

學生時代,可以製造的浪漫數不清,但兩人分享同一副耳機,坐在教室裡聽同一首歌,這是佟野覺得最浪漫的事。

榮夏生沒有猶豫,接過了耳機。

一開始很安靜,之後傳來了熟悉的旋律。

並非是那種他不停單曲循環的歌,而是之前某個晚上,佟野給他唱過的。

榮夏生不記得歌名,卻記得那句: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baby.

窗外,雪又開始下,榮夏生突然覺得這首歌還蠻適合在冬天聽的,輕吟著,音符落在雪地上,自己譜出了一段情。

而佟野,始終都在偷看榮夏生。

他藉著歌詞告白,也不知道對方能聽懂幾分。

從教學樓出來的時候,雪下得很大,佟野在榮夏生身邊咋咋呼呼地驚歎,被榮夏生笑話了一番。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從來沒見過雪。」

佟野縮著脖子,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被冷風一吹,雪花直接往他衣領裡鑽。

「咱倆打雪仗啊。」佟野說,「小時候一下雪我就叫著整棟樓的小朋友出來打雪仗,然後挨個把他們打哭。」

「……」榮夏生無奈地笑,「怎麼那麼壞?」

「我小時候就是那麼煩人啊哈哈哈,」佟野哆哆嗦嗦地走在榮夏生身邊,「我爸說我可能是個妖精。」

「妖精?」

「嗯,煩人精。」

榮夏生被他逗得笑出了聲,一張嘴,雪花落在舌尖,冰冰涼涼,很奇妙。

「等會兒回去咱倆還可以在樓下堆雪人,」佟野說,「家裡有胡蘿蔔嗎?插上給他當鼻子。」

「沒有。」

「那插根蔥也行,裝象。」

榮夏生對佟野的這些俏皮話完全沒有抵抗力,但又不想笑得太失態,只能忍著,低頭輕笑。

佟野聽著他笑,看著他被凍紅的鼻尖,不自覺地跟著嘴角上揚,心口發熱。

他們踩在雪上,走在路燈下,被撒下來的雪包裹著,佟野總是能看著這人不知不覺就失神,情不自禁地說了一句:「你真好看。」

你真好看。

是那種我沒辦法用任何漂亮的句子來形容的好看,所有堆砌起來的華麗辭藻都只能凸顯我的膚淺而玷污了你純粹的美。

不沾染任何人間塵埃,比新鮮的雪還乾淨。

輕盈、純淨,熠熠生輝。

榮夏生聽見了他的話,聽得很清晰,卻沒做任何回應。

他表面上依舊沉浸在這場大雪中,實際上,因為佟野的那句話,被雪掩埋的深海海底,正在暗潮湧動。

榮夏生並非不諳世事的少年,他只是不想被牽扯進生活中。

剛剛佟野的那一句話,像是一隻手突然撥動了琴弦,那根琴弦原本沉在海底,這一動,蕩起了一整片海域的漣漪。

佟野是好一會兒之後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尷尬的想盡量彌補,卻發現榮夏生似乎根本沒有聽見。

沒聽見最好,佟野希望他是真的沒聽見。

這句「你真好看」過分曖昧,現在說出來,過分不合時宜。

佟野不想冒險,他要一點點靠近。

回家的路上因為下大雪堵車嚴重,兩人坐在車裡聽著歌吹著暖風,倒也不急。

榮夏生突然問:「你還記得之前撞了我車的那個男人嗎?」

佟野下意識皺了眉。

「記得啊,挺煩的。」佟野毫不掩飾自己對沈堰的抗拒,「他怎麼了?」

榮夏生若無其事地說:「沒怎麼,今天我去取車的時候碰見他了。」

「……」肯定是故意的!

佟野翻了個白眼,突然想起昨天他們在學校外面遇見沈堰的時候,確實有透露過今天要去取車。

佟野悔不當初。

他後悔今天自己沒翹課陪著榮夏生過去,竟然給了那兩人單獨見面的機會。

「他怎麼了?」佟野問,「他纏著你?」

榮夏生扭頭看他,若有所思地問:「為什麼這麼說?」

佟野不悅地撇撇嘴:「我覺得他沒安好心。」

榮夏生笑了:「是嗎?」

佟野繼續撇嘴。

「挺奇怪的,」榮夏生說,「今天我們見面的時候,他問我男朋友怎麼沒跟我一起。」

前面紅燈,榮夏生穩穩當當地停了車。

說到這裡,佟野突然像是被人揪住後頸的小貓,不動不吭聲,甚至不敢看對方。

他以為自己的小把戲被那兩人拆穿了。

別的都無所謂,但丟人啊,在「情敵」面前丟了人,這真的很要命。

「那……你怎麼說的?」

「我什麼都沒說。」榮夏生看著他笑了笑,「沒必要解釋什麼。」

他這話讓佟野大喜,放鬆了神經,轉過來笑著問:「為什麼啊?」

「為什麼要解釋?」榮夏生說,「我連他名字都不記得。」

就是這樣的榮夏生,對於不重要的人,甚至連名字都不會刻意去記。

所以,他們沒故事,自己也沒必要再懊惱。

佟野開心了,坐在那裡跟著音樂唱了起來。

「不過,」榮夏生又開了口,同時,紅燈轉綠燈,車緩緩前行,「挺奇怪的,他為什麼問我男朋友的事。」

榮夏生看了一眼佟野:「我哪來的男朋友?」

原本在那兒得瑟的佟野又規規矩矩地坐好,雙手攥住安全帶,嘀咕說:「我怎麼知道啊……」

佟野琢磨了一路,最後想明白了,榮夏生肯定識破了他的小伎倆。

但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對方並沒有在沈堰面前戳破他的謊話,也沒有直接跟他對峙。

果然是溫柔的人,連敲警鐘的方式都這麼柔和。

佟野跟著榮夏生進電梯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有點兒壞,竟然背著他耍把戲。

「小叔叔,」佟野站在他身後,看著榮夏生的後腦勺說,「我覺得那個沈堰真的不是什麼好人。」

「沈堰?」

「哦,就是撞你車的人。」佟野說,「他今天沒跟你說別的吧?」

比如發出約炮邀請。

佟野雖然知道自己應該是戴著有色眼鏡在看對方,而且這有色眼鏡一時半會兒真的摘不掉,但他就是覺得那人肯定是個亂約炮的主兒,可別把髒手伸向他家清清白白的小神仙。

榮夏生沒有回頭,只稍微遲疑了一下,然後回答說:「沒有。」

那就好。

佟野偷偷鬆了口氣,又說:「他要是找你你別搭理,有什麼事兒讓我來。」

榮夏生笑了:「為什麼?」

「因,因為……」佟野被問住了,結結巴巴地說,「你不是不擅長跟人交涉麼,你就專心搞創作,其他的煩心事兒我這當小輩的理應出面為你掃平路障。」

榮夏生忍著笑,半天回了句:「好,我知道了。」

說來也怪,都說暖冬暖冬,然而寒潮卻一股接著一股地來。

接連幾天都在下雪,為了接送佟野,榮夏生這一個星期出門的次數甚至超過了之前一個月的次數。

佟野有課的時候,他早早起來,要麼煮餛飩,要麼煮餃子,偶爾會煎個雞蛋煮碗麵,然後叫佟野起床,再喂貓。

幾乎每天,佟野從臥室出來的時候都能看見榮夏生蹲在客廳裡看著小貓吃飯,小傢伙悶頭吃,榮夏生溫柔地看著看它。

那畫面過於和諧溫暖,佟野只能站在旁邊看著,不忍心打擾。

等到一家人都吃完飯,榮夏生會催促著佟野收拾好出門,然後自己早早地拿著鑰匙站在門口。

就這樣到了週末。

佟野他們去livehouse演出時間定在週六的晚上,演出八點半開始,他們樂隊上台的時間在十點左右。

因為要提前準備,佟野他們下午就要過去。

他事先給榮夏生拿了票,知道對方應該不太喜歡那種很吵鬧的地方,就告訴他十點之前過去只看他們樂隊的演出就行。

榮夏生笑著說:「那萬一你們提前了,我豈不是會錯過?」

其實佟野恨不得對方連綵排都跟著他,但實在不好意思開口。

「我先送你過去,」榮夏生說,「然後到那附近找個咖啡店看書,八點半的時候我就去。」

佟野是真的有點兒受寵若驚了。

從最開始他們排練榮夏生都不去,到現在竟然願意為了看他們的演出忍受鬧哄哄的場合,佟野覺得他家小叔叔其實沒那麼冷漠。

「真的?」佟野興奮地抓了抓頭髮,「我還以為你其實不想去呢。」

榮夏生把他的大衣遞過去:「走吧,別遲到。」

將近三十年來,榮夏生從沒去過酒吧,從沒看過現場演出,對於今晚,他確實是有些緊張和焦慮的。

對於他來說,未知總是很可怕,可怕到讓他晚上幾乎睡不好覺,明知道沒什麼,卻總是靜不下心來。

自己不過是充當幾百個觀眾中的一個,隱沒在人群裡,只需要負責在角落安靜地看著,任何一束光都不可能打到他的身上,但不知道為什麼,怎麼自我紓解都沒辦法讓他平靜。

這就是榮夏生,一個明明年齡不小卻遇事總是焦慮不安的男人,他給自己貼上的是膽小軟弱的標籤,在一次又一次醒來的夜裡,嘲笑自己的無能。

他載著佟野去酒吧,路上佟野一直在哼唱今天要表演的歌,他的吉他放在後面,自己就坐在副駕駛用手指彈空氣。

他給榮夏生講自己當初寫這首曲子時的心境,講當時蔣息把歌詞給他時他的驚喜。

「你跟蔣息認識很久了?」榮夏生突然發問。

佟野算是瞭解榮夏生,這個人極少對什麼表現出好奇。

突然問起蔣息,佟野有些疑惑。

不過疑惑歸疑惑,他還是乖乖回答:「高中的時候是校友,那會兒都知道對方,但沒正式認識過。」

榮夏生點了點頭。

「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覺得你們很默契。」榮夏生說,「能有一個互相理解的朋友,比互相瞭解更重要。」

佟野愣了一下,然後去咂摸那「理解」跟「瞭解」的意義。

榮夏生好像真的沒有什麼會經常往來的朋友,佟野看著他想,不知道在遇見自己之前的那些日子他都是怎麼度過的。

「你好像不經常跟朋友聯繫。」佟野問,「他們都不在這座城市?」

榮夏生上大學的城市就在佟野的家鄉,不是這裡,在一千多公里之外。

佟野覺得榮夏生始終獨來獨往大概是因為家人朋友都離得遠,自己本身又不擅長社交,所以才會這樣。

「好像也沒見你跟家人經常聯繫。」

榮夏生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但並沒有回話。

佟野不繼續追問了,知道自己問到了不該問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花園,儘管佟野很想去榮夏生的花園裡采採花摘摘草,但他知道,只有主人開門邀請時他才能進入,硬闖是沒有好果子吃的。

他們到酒吧的時候還很早,原本榮夏生打算佟野下車自己直接去找咖啡店,但佟野說:「你跟我進去轉轉唄,我帶你先熟悉熟悉,免得晚上你緊張。」

榮夏生笑著說:「我緊張什麼?」

話雖這麼說,但榮夏生還是覺得佟野的舉動很貼心,他確實緊張,儘管盡量在掩飾,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掩飾得並不好。

佟野就笑著看他,不說話,開了車門下了車,然後催促著榮夏生把車停好。

來得早,這附近還有停車位。

榮夏生下車的時候看著站在那裡縮著脖子凍得捂臉的的佟野,忍不住笑了。

「你怎麼不戴圍巾?」他走過來,跟著佟野往酒吧走。

佟野說:「沒有,去年有一條來著,結果丟了。」

「丟三落四。」

佟野笑:「嗯,丟三落四。」

佟野帶著榮夏生一進去就看見了站在那裡的蔣息,還有站在蔣息面前不停說著什麼的裴崇遠。

「裴哥!」佟野挺驚喜的,他好一陣子沒見到裴崇遠了。

之前他們來這裡演出的事兒就是裴崇遠給介紹的。

佟野過去的時候,裴崇遠跟蔣息同時看了過來。

雖然佟野並不是個心細的人,但也能明顯感覺到兩人之間不同尋常的氣氛,似乎是在爭執著什麼。

「好久不見啊裴哥。」佟野沒多問,

裴崇遠在為人處世上比蔣息老練得多,蔣息來不及收起情緒,裴崇遠卻可以收放自如。

他笑著跟佟野打招呼,然後目光落在了他身邊的人身上。

「這是我朋友,」佟野介紹,「我帶他來看我們的演出。」

裴崇遠笑著跟榮夏生點頭示好,榮夏生始終在佟野身邊不言語,微笑著點頭回應。

知道自己打擾了人家聊天,佟野打了個招呼就帶著榮夏生去旁邊了,剛走出沒幾步,榮夏生隨口說:「那是蔣息的男朋友?」

佟野一愣,直接看著榮夏生就驚訝得長大了嘴。

「你想什麼呢?」佟野笑了,「裴哥都三十好幾了。」

榮夏生沉吟了一下,又扭頭看了看那兩人,輕聲說了句:「哦,是我誤會了。」

這誤會可有點兒大,佟野在心裡苦笑著吐槽。

不過有一點讓佟野有些驚訝,他從來沒跟榮夏生提起過蔣息的取向,但對方的gay達顯然比他的好用。

「小叔叔,你是怎麼看出來蔣息也是gay的?」

榮夏生不太想跟他討論這個問題,剛剛自己已經失言,不應該多嘴。

「隨便一說。」

「不像啊,你不是那種會隨便說的人。」佟野笑了,「這一點你看得倒是挺準,不過可惜了,他跟裴哥還真不是一對兒。」

「你怎麼那麼肯定?」

「當然肯定啊,裴哥應該都結婚了,他之前無名指一直戴著戒指呢。」

榮夏生皺了皺眉,又看了一眼在遠處說著什麼的兩人。

佟野帶著榮夏生在這裡轉了一圈,各處都熟悉了一下,在準備綵排之前,榮夏生穿好了大衣打算離開。

佟野送他到門口,叮囑他千萬別看書看得太入迷把晚上的事兒給忘了。

「不會。」榮夏生笑著說,「我就是為了這個來的,怎麼會忘。」

「那就好,」佟野也笑著看他,「那八點半,我在門口等你,到時候如果人多你找不到我就給我打電話,實在不行你就站在那個電話亭等我,我們聯繫不上的時候就在那兒見。」

距離酒吧不遠有個紅色電話亭,其實那個公用電話早就壞了,現在人手至少一部手機的年代,電話亭成了擺設。

「好。」榮夏生看著只穿著T恤就跑出來的佟野說,「你快進去吧,外面冷,我們晚上見。」

他沖對方笑笑,轉身走向了自己停車的地方。

佟野沒走,一直站在那裡看著榮夏生的車開走了才依依不捨地回去。

他一進去就看見裴崇遠在跟蔣息拉扯,像是要把人拉去哪兒,兩人都有些不對勁。

佟野趕緊過去,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大大咧咧地摟著蔣息的脖子說:「息哥走啊,準備綵排了。」

裴崇遠看見他過來,放了手,而蔣息則咬牙切齒地看著那人。

蔣息說:「走,綵排去。」

倆大男孩朝著放樂器的地方去了,留下裴崇遠站在那裡,皺著眉看著蔣息。

「怎麼還要動手呢?」佟野小聲問蔣息,「你跟裴哥怎麼了?」

佟野認識裴崇遠的時候就知道這倆人關係好,他心裡也清楚,要不是因為蔣息,裴崇遠不會在他們這個小破樂隊身上費這麼多心思。

但在今天之前他都沒覺得這兩人有什麼別的關係,只單純的以為裴崇遠很欣賞蔣息。

「掰了。」蔣息說,「以後咱們樂隊估計難有這樣的演出了,佟野你別怨我。」

「啊?」佟野一頭霧水,「我怨你什麼?」

蔣息沒說話,但看得出心情不好。

佟野一巴掌拍在他背上,笑著說:「兄弟,你想什麼呢?演出哪有你開心重要,咱不靠他就玩不了音樂了?」

從酒吧出來的榮夏生跟著導航朝著附近的商場去,他查到商場一樓就有一家咖啡店。

雖然可能會人很多,但總好過悶在車裡看書。

他七拐八拐到了那個從沒來過的商場,又七拐八拐在地下停車場找到了一個停車位,最後七拐八拐上樓成功跟著指示牌找到了那家咖啡店。

榮夏生很少來咖啡店,也很少喝咖啡,他絕大部分時間都是悶在家裡,一杯一杯喝他的白開水。

他推門進去,果真,連吧檯都在排隊。

他環顧四周,確定還有位置才過去站在了隊伍的最後。

榮夏生沒有點咖啡,而是要了一杯玫瑰烏龍,找了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了。

手裡的這本書還是從佟野學校的圖書館借來的,菲茨傑拉德與他妻子的往來書信集。

上次他坐在教室裡一邊等佟野一邊看,恰好看到菲茨傑拉德打電話給澤爾達的部分,他抬頭看見了站在門口的佟野。

那之後,因為各種原因,沒有繼續看下去,直到今天出門前才又拿起。

這對兒夫妻很傳奇,讓榮夏生印象最深的是,澤爾達寫給菲茨傑拉德的信裡說:一個人年紀漸長,總要面對人生的另一面,歲月的故事是我們共同的堅守。

一直以來榮夏生都覺得自己缺乏感受愛的能力,不止一次編輯在跟他聊天的時候說:「不知道為什麼,你創作出來的所有人物都好像患有愛情缺乏症。」

他從前幾乎不寫有關於愛情的故事,他的筆下全部都是生命的無力和掙扎,在生存線上苟延殘喘的人是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愛的。

但是這一次,他嘗試著寫一個長篇故事,嘗試著讓一個「愛情缺乏症」患者愛上一個人也愛上這個世界。

但這對於他來說有些難,因為他本身就很難感知到愛,他創作出來的人物又怎麼去愛呢?

可是,在這本書信集裡,榮夏生看到了他理想中的充滿藝術價值的愛。

那些或者詩意浪漫或者激烈尖銳的你來我往,看得人止不住的唏噓。

榮夏生經常會想,究竟什麼樣的愛情才能算是「一場不虛此行的愛」?每一次他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面對的並非心愛之人,而是他的水杯,他的綠蘿,和他微涼的、空蕩蕩的家。

所以,始終沒有一個答案。

書看到最後一章,才剛翻了一頁,手機的鬧鐘響了。

他為了不因為看書錯過晚上佟野的演出,特意設置了鬧鐘。

關掉鬧鐘,把杯子裡已經涼了的茶一飲而盡,合上書,起身穿上外套,帶著書離開了。

推門出去的時候,他站在門前看了幾秒鐘往來的人。

大都是成雙成對,或是三五成群。

在這樣的商場裡落單的人很少,即便偶爾有形單影隻的人,也是步履匆匆,奔赴自己的約會。

他長舒了口氣,笑了,因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也並非孤獨,他也是趕赴約會的其中之一。

約會。

榮夏生的生命裡從來沒有過這個詞。

他不確定今天晚上是不是可以如此定義。

榮夏生拿著書往電梯口走,準備去取車,走出幾步之後突然看見斜前方有一家賣圍巾的店。

他突然想起了什麼,然後轉身進了那家店。

上一次在商場買東西是什麼時候?榮夏生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他平時根本不會來這裡,之前過來也是因為佟野。

今天還是因為佟野。

榮夏生一走進去就有漂亮的店員笑盈盈地迎了過來和他說話,他覺得有些不自在,加上趕時間,站在那裡隨便掃了一眼,指著一條掛著的黑色圍巾說:「就是那條吧。」

一條很普通的毛線圍巾,黑色的,看起來很暖和。

榮夏生付了錢,看著店員幫忙把圍巾裝進紙袋裡,心裡突然有些忐忑。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給人送過禮物了,幾乎沒有社交的他,只有在過年或者佟老師生日的時候會給對方寄去禮品——在網上精心挑選的蛋糕和花束。

店員問他:「是要送人嗎?可以寫卡片哦。」

榮夏生笑笑,客氣地說:「不用了,謝謝。」

他從店員手裡接過袋子,低頭看了一眼,然後道別離開。

往樓下走的時候,榮夏生很緊張,他不確定佟野會不會喜歡。

開車朝著酒吧去的時候,路上又下起了雪,今年也不知道怎麼了,這雪就幾乎沒怎麼停過。

他開的很慢,八點十幾分的時候,佟野發來信息,提醒他別忘了。

當時榮夏生正等紅燈,給對方回復了一個:放心吧,已經在路上了。

酒吧裡已經是人頭攢動,因為週末,又有演出,來的人比平時更多些。

佟野他們老早就佔了個位置,上台就幾分鐘的事兒,之前之後他們都準備坐在台下看熱鬧,看看別人家樂隊的演出情況。

佟野坐在一邊跟榮夏生發信息,蔣息在他旁邊冷著臉喝酒,另外三個湊在一起看網上的美女跳舞。

佟野看到榮夏生的回復,笑了,也不管對方還要多久才到,立刻站了起來。

蔣息仰頭看他,他眉飛色舞地說:「他來了,我出去接他。」

喜歡一個人是藏不住的,尤其是佟野這種人。

蔣息倚在那裡,晃蕩著手裡的酒,看著佟野擠入人群,朝著門口跑去。

佟野出來得急,外套都沒穿,凍得哆哆嗦嗦還不肯回去。

他在門口杵著,張望著,外面有正在抽煙的男男女女,偶爾有人會看他一眼。

「帥哥,抽煙嗎?」一個身材很好長得也很出挑的姑娘走了過來,手裡夾著煙,笑著遞給了他。

酒吧門口的搭訕再正常不過,男的和男的,男的和女的,女的和男的或者女的跟女的。

都是年輕人,各色各花,看對眼了就能發展出一段或長或短的故事來。

但佟野不要,他的故事已經開始寫了。

「我不抽煙,謝謝。」佟野衝著姑娘笑了笑,轉回去繼續在車流中尋找那輛速騰。

姑娘瞇眼笑著看他,抽了口煙,然後問:「等人?」

佟野笑著點頭。

「女朋友?」

「不是。」佟野看看她,恨不得說一句「未來男朋友」。

但他可不敢隨便說這話,萬一被榮夏生知道了,怕是會惹人不高興。

「明白了。」姑娘朝著他吐了個煙圈,笑瞇瞇地走了。

「啊?」佟野一頭霧水,「明白什麼了?」

姑娘回頭衝他嫵媚一笑:「等的是,男朋友。」

這話深得佟野的心,他沒反駁,朝著姑娘豎了個大拇指。

姑娘走了,去一邊跟姐妹們繼續聊天去了,佟野也繼續站這兒吹著冷風抱著胳膊等他的小叔叔。

榮夏生是有點兒著急的,下雪堵車,雖然他原本離得就不遠,但平時五分鐘的路,竟然開了二十分鐘才到。

他停好車,猶豫了一下,直接下車了。

因為晚上車多,他停車的地方離酒吧有一段路,他快步朝那邊走著,遠遠的就看見一個高個兒男生只穿著一件T恤站在那裡。

榮夏生皺了皺眉,索性跑了起來。

「你怎麼沒穿大衣?」榮夏生過來的時候粗喘著,看著佟野穿這個少,第一時間抱怨了起來。

佟野衝他笑:「出來得急麼!快走快走,太冷了!」

他抬手攬著榮夏生的胳膊帶著人往裡去,進門前剛巧看見之前和他搭話的姑娘,那姑娘正憋著笑看他們。

佟野得意地沖姑娘挑了挑眉,意思是:我男朋友帥吧?

榮夏生第一次來酒吧,一進去就被震天響的音樂弄得昏了頭。

他緊貼著佟野走,被站在那裡喝著酒的人撞了好幾下。

「他們都在那邊。」佟野說話要用喊的,他貼著榮夏生的耳朵,然後拉住了對方的手腕。

隔著大衣抓著手腕,不敢用力,帶著人往裡面走。

榮夏生垂眼看看佟野的手,沒甩開,任由對方拉著。

震耳欲聾的音樂,滿滿噹噹的人,榮夏生覺得此刻他的像是誤入深海的淺水魚,如果沒有佟野帶路,不知道會在哪裡被吞噬掉。

不安和恐慌從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裡冒出來,但當佟野握住他手腕的時候,從那一點開始,那些焦躁的情緒都像是體內的毒素,逐漸被擠壓出身體。

這就是所謂的安全感?

榮夏生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一個眼看著就要三十歲的人竟然要從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生身上去尋求安全感。

這是何等的無能,何等的愚蠢。

他望著佟野的背影,第一次認真地端詳這個年輕人的肩膀,比他想像的更結實。

不對,他從來沒有想像過。

佟野帶著榮夏生到了他們的桌前,笑著把人往沙發上一按:「喝什麼?我去拿。」

榮夏生看著滿桌的酒,沒好意思說自己想喝茶喝水。

「別忙活了,坐吧,我喝什麼都行。」

聽他說喝什麼都行,佟野笑了,一瓶酒拿過來放到榮夏生面前:「那喝酒嗎?今天晚上不醉不歸啊?」

作者有話要說:

各位老闆,今天開始入V,感謝大家支持正版。

另外多嘮叨一句,蔣息的文開了預收,不出意外的話元旦開坑,叫《裂痕》,感興趣的老闆們可以先收藏一波,手動鞠躬。

蔣息的鼓棒上刻著一段話,後來又被他紋在了腰上,那是裴崇遠甩了他之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裴崇遠說:「你別跟我那麼記仇。」

蔣息按滅了他手裡的煙:「我跟你的仇,記一輩子。」

裴崇遠x蔣息

 

30

佟野並不是真的要讓榮夏生喝酒。

他不清楚榮夏生的酒量, 也沒見過這人喝酒,只是開個玩笑罷了。

沒想到榮夏生當真了,有些尷尬緊張地抬頭看他。

「開玩笑開玩笑。」佟野趕緊拿走放在對方面前的酒瓶, 安撫似的拍了拍榮夏生的肩膀, 「我去給你拿喝的。」

「一起吧。」蔣息站了起來, 「我再去拿點酒。」

榮夏生看著兩人並肩離開,兩個差不多高的年輕男人,帥氣又自信,大有年輕氣盛鮮衣怒馬, 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氣勢,是森林裡即將獨自狩獵的豹子。

而這些, 偏偏是他羨慕不來、模仿不來的。

佟野不在, 榮夏生更是拘謹,坐在對面的三個男生偶爾跟他找話題,可他只會規規矩矩地回答, 聊天根本進行不下去。

早就料到他會這樣的佟野急著回去,走得很快,蔣息說他:「至於嗎?」

「啊?」佟野回頭,看了一眼走在他斜後方的蔣息。

「那麼喜歡?」

佟野不好意思地笑了:「很明顯嗎?」

「非常明顯。」

兩人站在吧檯附近的酒櫃,蔣息彎腰, 拎了個小鐵籃子,隨便掃了一眼, 隨手就拿了十瓶啤酒放進去。

「你先少喝點兒,」佟野說, 「願意喝等演出結束再喝。」

「沒事。」蔣息拿完酒, 倚在旁邊看他。

佟野認真地看每一款軟飲的介紹,他不確定榮夏生的口味, 只能猜。

他猜,榮夏生應該會喜歡桃子味。

清清淡淡的甜,像他本人一樣。

「你幹嘛不給他喝酒?」蔣息捏著手裡沒有點燃的煙說,「灌醉了,該幹嘛幹嘛。」

他把煙放在鼻子前面嗅了嗅,垂眼看了看那支煙。

「我可不敢。」佟野拿了兩杯軟飲,覺得杯子上用來裝飾的小櫻桃很可愛,「我要真幹那事兒,估計這輩子都別想再碰他。」

蔣息笑了,笑著笑著就掃到了坐在門口處的裴崇遠,臉上的笑容立刻收斂,叫著佟野轉身就走了。

裴崇遠也看見了他,但沒追上去,而是任由面前坐著的人餵給了他一片新鮮的檸檬。

佟野跟著蔣息回去的路上,隨口笑著說:「有個事兒忘跟你說了,下午過來的時候小叔叔問我你跟裴哥是不是一對兒,他什麼眼神兒啊哈哈哈哈……」

他的笑聲最後變成了乾笑,因為發現,蔣息的表情不太對。

「……開玩笑的。」

「知道。」蔣息不看他了,「我瞪你是因為你笑得太難聽。」

佟野:「……你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然後蔣息又瞪了他一眼。

兩人回去的時候榮夏生雙手墊在腿下,坐得規規矩矩,像個等待家長來接放學的小學生,這讓佟野憋笑憋了好一會兒,實在有點兒過分可愛。

榮夏生本來很尷尬,看見佟野回來立刻就笑了。

其實身邊的位置足夠那兩人坐下,但就像是生怕對方坐到別處去,榮夏生又往裡面挪了挪。

佟野把軟飲放到他面前,笑著說:「不知道喝著怎麼樣,看著反正是挺漂亮。」

榮夏生端詳著面前的飲品問:「這是酒?」

「軟飲,」佟野說,「你那杯是桃子味兒,嘗嘗。」

榮夏生抬手,握住了杯子。

佟野盯著他的手看,很白很瘦,很漂亮。

「好喝。」榮夏生小口品了一下,點了點頭。

佟野高興了,美滋滋地把面前的小糕點也往榮夏生手邊推。

音樂吵鬧,彼此說話聽不真切,大家索性不再多聊,榮夏生望著燈紅酒綠之下熱鬧的人群,以及他們朦朧的臉,而佟野,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邊這個人身上,他突然發現,就算榮夏生身處鬧哄哄的酒吧,卻彷彿依舊帶著結界,似乎任何人、任何事、任何環境都無法讓他擁有熱情,他始終不顯山露水,始終都與生活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拒絕走入生活的核心。

他似乎在這裡,又似乎根本不在。所有的喧囂都從他身上被彈開,甚至連一點尾音都沒法沾染上他。

這樣的人,他究竟每天都在想什麼呢?

「準備走了。」

佟野正琢磨他小叔叔,蔣息突然站起來拍了他一下。

他看了眼時間,快到他們上台了。

佟野站起來,喝了口酒,對榮夏生說:「這個位置能看見舞台,等會兒你記得給我鼓掌。」

讓榮夏生站起來去大聲叫好估計沒可能,但鼓鼓掌應該是可以的。

榮夏生笑著看他,說祝他順利。

五個大小伙子鬧鬧哄哄地朝著後台走,榮夏生看著他們,端起杯子,一邊輕笑一邊喝了一口飲料。

他放下杯子的時候,看見佟野剛剛喝過的酒。

巴掌大小的彩色酒瓶,簡直就是人生的糖衣炮彈。

榮夏生向來滴酒不沾,可不知道為什麼,或許跟環境有關,他竟然想嘗嘗味道。

自律是榮夏生多年來唯一引以為豪的品質,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沒碰那瓶酒。

他安安靜靜地看著舞台的方向,現在是幾個他不認識的男生在唱很熱鬧的歌,唱歌的人口齒含糊,他聽不清楚歌詞,但看著台下的人,似乎陷入了瘋狂。

他是不理解的。

但這個世界上並非任何事情都可以被每個人理解。

所以,他接受。

接受一切自己不理解但別人看來卻合理的事,因為世間沒有絕對。

他坐在角落裡,一個微微仰頭剛好可以看見舞台的位置,沒有人來打擾,是喧鬧酒吧唯一的清淨之地。

佟野上台前,靠著蔣息說:「息哥,我有點兒緊張。」

蔣息一邊擺弄自己的鼓棒一邊冷淡地說:「又不是第一次,緊張個屁。」

「但是他在啊,」佟野搓搓手,又蹭了蹭自己的吉他,「我得好好表現。」

蔣息的動作滯了一下,抬頭望向人群。

「來了來了,」佟野推了推蔣息,「走了,上台。」

蔣息「嗯」了一聲,跟在佟野身後,踏著台階,走上了那個小舞台。

當佟野介紹說他們樂隊叫「槍狗」時,榮夏生沒忍住笑了出來。

他不太懂音樂,沒聽過槍花,自然也不知道佟野他們樂隊名字的來由,只是聽著奇怪又搞笑,果然是有趣的年輕人才會想出來的名字。

榮夏生之前有看過佟野排練,但排練跟正式演出總歸是不一樣的。

燈光昏暗的舞台上,佟野站在最右邊,低著頭,榮夏生很想看清他的表情,然而努力張望也還是徒勞。

他分辨不清第一聲響起的是吉他還是貝斯,就像他並不知道吉他跟貝斯有什麼區別。

接著是一個乾淨卻很有爆發力的男聲,榮夏生聽得出來,是那個主唱。

榮夏生對他印象很深,因為幾個人裡面,他最愛笑愛鬧愛說話,每次過來跟榮夏生沒說上幾句就被佟野踢走了。

一個愛搞怪的男生,在台上竟然是這樣的,彷彿一個火球,突然就炸裂開來。

鼓聲響起的時候,緊接著就是一陣吉他聲。

榮夏生很確定這是吉他的聲音,因為他眼看著佟野手指靈活地動作著,像是一隻翩躚著翅膀的蝴蝶。

「你是佟野的朋友?」

突然有人過來打斷了榮夏生的幻想。

他扭頭看過去,發現是那個被他誤認為跟蔣息一對兒的男人。

榮夏生有些尷尬,他實在只想一個人坐著,但基本的禮貌還是要有的。

他點了點頭。

裴崇遠打量了他一下,笑笑,掏出煙遞過去:「抽嗎?」

榮夏生又搖了搖頭,然後尷尬地扶了一下眼鏡。

裴崇遠見他不抽煙,自己也沒抽,把煙盒隨手放在了桌上。

因為突然來了個陌生人,榮夏生整個兒緊張了起來,他繃緊神經看向舞台,生怕對方跟他聊天。

好在,那人自始至終再沒說過話,很專注地望著舞台的方向。

一開始榮夏生還覺得彆扭,但後來漸漸就能做到無視那人。

他再次進入到佟野的音樂世界裡,被那過分張狂的歌詞跟激烈的曲調給震撼了。

唱到某一句的時候,佟野突然抬起頭來,忽明忽暗的燈光下,榮夏生看到了他的表情。

高傲的、漠視一切的,有些狂妄卻不令人討厭。

那是年輕人才能有的張狂,是因為年輕才敢表露的小獸一樣勃發的yu望。

台上的人肆意揮灑著情緒,像是指揮家,牽動著台下人的神經。

這一刻,榮夏生突然覺得,音樂也是很有魔力的,佟野亦然。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音樂戛然而止。

燈光暗下,吵鬧的場地瞬間安靜。

等到燈再亮起,佟野的表情驟變,那個臉上寫滿了傲慢輕狂的年輕人瞬間笑得天真,同時望向了榮夏生的方向。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佟野?

榮夏生突然這樣問自己。

他這個向來對任何人任何事都沒有任何好奇心探索欲的人,竟然試圖通過這遠距離的對視去挖掘最真的對方。

這是怎麼了?

他站起來,笑著鼓掌,兩人一直看著對方,隔著人群,隔著迷濛的煙霧,隔著杯觥交錯和醉生夢死,直到佟野回到他身邊。

 

31

「怎麼樣?」佟野擠出人群, 幾乎是跑著回來找榮夏生。

演出的過程短短幾分鐘,但他精神亢奮,這會兒還沒平靜下來。

他拿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大口, 期待地看著眼前的人, 等著對方的回答。

榮夏生遞了紙巾給他擦汗:「很棒。」

佟野笑了, 一邊擦額角的汗一邊笑著衝他挑眉:「我帥不帥?」

「帥。」榮夏生笑盈盈地看著他,毫不吝嗇對他的誇獎。

佟野喜歡聽榮夏生誇自己,不管是禮貌的客氣還是發自真心的讚美。

但凡是榮夏生說的,都能讓他開心好一陣子。

樂隊的其他人也回來了, 主唱甚至還帶回一個姑娘的聯繫方式。對於他這種行為,佟野向來嗤之以鼻, 但主唱說:「我的搖滾精神就是:音樂、舞台和姑娘。」

佟野隨他去了, 反正大家都清楚,他們這個樂隊又不可能一輩子。

幾個人過來,按照剛才的位置坐下。

蔣息突然看見桌上的煙盒, 愣了一下,然後不動聲色地放進了自己的褲子口袋裡。

佟野在那兒興奮地跟其他人討論剛剛演出的事兒,沒注意蔣息的動作,但安靜坐在一邊喝飲料的榮夏生看到了。

蔣息跟他對視一眼,彼此都沒有多話。

一幫人走出酒吧的時候已經快十二點, 外面冷風呼嘯,一推開門就襲擊了他們。

佟野眼看著榮夏生縮了縮脖子, 又用雙手扯了扯大衣的衣領。

他繞到榮夏生另一邊,若無其事地幫他擋風。

幾個人, 除了佟野跟著榮夏生回家之外, 其他幾人都住在學校,榮夏生說:「順路, 我送你們吧,不過一車坐不下這麼多人,還是要打個車。」

「別了。」蔣息說,「我約了車,應該快到了。」

他看了一眼手機:「還有兩分鐘,我們進去等一會兒,你們倆快走吧,路上開車注意安全。」

榮夏生看了看佟野,像是在等他做決定。

佟野倒是無所謂,跟蔣息他們揮了揮手,然後用肩膀撞撞榮夏生:「走吧走吧,太冷了。」

寒風順著衣領就往裡面灌,佟野覺得自己這會兒肚皮都是涼的。

榮夏生平時出門保暖工作做得很穩妥,他不像佟野,年輕,要風度不要溫度,對於榮夏生來說,好不好看是其次,乾淨利索又保暖才是最重要的。

不過今天過來的時候,他把圍巾放在了車上,這會兒被風吹得像是有刀子在割臉。

他也跟蔣息他們揮了揮手,然後立著衣領,把臉埋進去,低頭跟著佟野快步離開了。

天冷,車停在外面好幾個小時,扎一坐進去只是少了寒風刮臉,但也沒多暖和。

榮夏生趕緊開空調,又搓了搓凍僵的手。

「對了。」榮夏生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兒,回身從後座拿過了一個紙袋子,「給你的。」

方方正正的黑色紙袋,正中央印著小小的品牌logo

佟野愣了一下,在伸手接過來之前先探頭看了一眼裡面的東西。

「圍巾?」佟野驚喜得眼睛都亮了,「你送我的?」

他接過來,從袋子裡拿出了圍巾。

很柔軟的毛線圍巾,還帶著淡淡的香味兒。

佟野一邊往脖子上系圍巾一邊小孩子收到紅包似的興奮地問:「聖誕禮物?還早呢吧?」

「不是,」榮夏生發動了車子,「就是看見了,隨手買的。」

他有點兒不好意思了。

從來沒有當面送人禮物經驗的榮夏生此刻甚至不好意思跟佟野對視,他那時候只是想到了,覺得佟野需要,所以就買了,沒多想。

可是現在突然覺得,這好像有點兒曖昧。

曖昧。

他的心跳突然加速了一拍。

他不喜歡這個詞。

佟野從小到大都人緣好,收過的禮物數不清,但這一回,自打他收到了這條黑色的毛線圍巾開始,每天走到哪兒都帶著,上課睡覺都要用它來當枕頭。

這是榮夏生送的。

他那個會把全世界都彈開的小叔叔,給他開了一扇窗戶,雖然他暫時爬不進去,但偶爾可以偷窺一下人家的世界了。

就像蔣息說的那樣,槍狗再沒演出的邀約了。

樂隊的幾個人偶爾湊一起吃飯閒聊,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兒的主唱會跟蔣息說:「息哥,你給問問裴哥唄,年底了livehouse演出應該挺多的,讓咱去熱熱場也行啊。」

他們都不指望著出名賺錢,只是因為喜歡,想上台。

蔣息明白,但有些話不能說。

「他最近忙。」蔣息說,「再說吧。」

佟野看得出來蔣息在跟裴哥鬧彆扭,至於鬧的哪一出彆扭,他們終歸是外人,不好問。

佟野打岔說:「都眼看著期末了,就算有請咱們的,也得琢磨琢磨再說了。」

主唱扁扁嘴,撥弄著碗裡的那幾粒飯,有點兒不痛快:「我這不是覺得咱們也沒多少時間了麼,哨子明年下半年就出國了。」

他們五個人,大四開始有的就不在學校了,這槍狗也算是走到盡頭了。

「嗨,那不還有半年呢麼。」佟野樂觀,其實不樂觀也不行,總得有人活躍氣氛,他給大家倒上酒說,「前幾天我聽說系裡要弄跨年晚會,那必須有咱槍狗的五分鐘啊!」

他招呼著大家喝酒,蔣息看看他,沒說話。

這頓飯吃得大家心裡都有點兒不舒服,佟野打車回去的時候,在門口揉了揉臉才開門。

他得把喪氣留在外面,不能帶給他小叔叔。

佟野進屋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多,家裡黑漆漆的,沒開燈,也沒有動靜。

他有點兒奇怪,沒聽說榮夏生要出去。

他開了玄關的燈,換好鞋之後剛往裡走兩步,笑了。

沙發上,一個穿著深藍色家居服的男人正抱著一隻小貓睡得香。

佟野沒有開客廳的燈,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沙發旁邊蹲下。

客廳跟陽台中間的窗簾還開著,他藉著灑進來的月光偷看者榮夏生的臉。

太瘦了。

還是那副有些病態的憔悴模樣,跟第一次見面時給他的感覺一樣。

太白了。

跟皎白月光相比,甚至把對方都給比了下去。

太漂亮了。

從眼角眉梢到嘴唇的形狀弧度,都像是根據佟野的取向精心設計雕琢的。

太喜歡了。

從冷冷清清的外表到柔軟平靜的內心,沒有一處是佟野抵抗得了的。

他想摸摸榮夏生,親親榮夏生,想把臉像小貓一樣貼在他的心口處。

佟野的視線慢慢向下,落在了榮夏生抱著貓的手上。

不能摸臉,偷偷摸摸手應該是可以的吧?

想到這個,佟野覺得自己壞透了,盡想著佔人家便宜。

他幾次三番想伸出手去,最後都放棄了。

做不出來,他覺得自己這樣會弄髒了乾乾淨淨的榮夏生。

他想有一天讓對方心甘情願地跟他牽手,十指緊扣的那種,一輩子都不鬆開的那種。

他就那麼坐在地毯上看著對方睡覺,也不知道看了多久,總之毫無睡意。

手機突然響起來的時候嚇了佟野一跳,同時還驚醒了睡著的一人一貓。

佟野趕緊靜音,看了一眼來電人竟然是他爸。

他站起來,甚至來不及跟榮夏生道個歉,拿著手機就衝進了臥室。

「大晚上你怎麼突然打電話啊?」佟野關好門,小聲地抱怨著。

「你這個時間又不會睡,給你打電話怎麼了?」佟老師聽見兒子抱怨,自己也跟著抱怨,「皮緊了,想挨收拾了?」

「嗨,沒有,我就隨便問問,您老人家息怒。」佟野說,「佟老師有何指示啊?」

「沒什麼指示,就剛才你媽突然問我你房子找得怎麼樣了。」

佟野十月份搬來,到現在已經一個多月過去了,當時急著搬出來,一時間沒找到合適的房子所以才來榮夏生家裡借住。

之後佟老師就總催他找房子,房租錢都轉過來了,但佟野心懷鬼胎,壓根兒就沒去落實。

「現在不好找,」佟野胡謅八咧,「眼看著就寒假了,人家一租都是一年半年的,現在我租那麼長時間,寒假期間空著浪費,我要是就租一兩個月人家房東也不樂意啊,這個時候太難了。」

佟老師一聽,倒也是那麼回事兒。

今年春節本來就早,一月末,再有一個多月佟野他們就放寒假了。

「夏生呢?休息了?」佟老師突然問起榮夏生來,「你整天調皮搗蛋的,沒給人家添麻煩吧?」

「……爸,我真是您親兒子嗎?」佟野說,「我都二十多了,還用調皮搗蛋形容我,不合適吧?」

「少跟我扯那些沒用的,反正房子你先看著,有就趕緊租下來,沒有合適的就再等等,我說你最好還是跟你那室友好好談談,有什麼誤會非得激化成這樣啊?」佟老師說他,「年紀輕輕,一點兒都不知道寬容。」

「寬容?我可不跟傻子住一起。」佟野說,「太晚了,我不跟你說了,我要睡覺。」

他做作地打了個哈欠。

「行了,你早點睡吧,別給夏生添亂,明天我給他打電話,跟他說說,讓你再住兩個月。」

佟野嘿嘿地笑了,心滿意足地掛了電話。

通話結束,他打開房門,探出頭去,看見榮夏生正拿著杯子看著貓喝水。

「不好意思啊,吵醒你了。」佟野心生一計,對他說,「我爸突然給我打電話,問我房子找得怎麼樣了。」

榮夏生果然抬起頭看向了他。

佟野說:「他催著我快點兒租房搬出去呢,說是怕我打擾你。」

 

32

都說養成一個習慣至少要21, 榮夏生不確定這是不是真的,因為他從來沒有刻意去改變過什麼。

但他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個月來, 他不知不覺間竟然習慣了兩個人的生活。

過去的這段時間, 榮夏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 直到從佟野口中說出即將搬走的可能時,他才愣在了那裡。

「怎麼了?」佟野手機還沒放下,手指蹭著屏幕,帶著笑意問, 「我是不是真的挺打擾你的?你應該還是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的生活吧?」

榮夏生抬起頭來看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 總覺得對方雖然笑著, 但其實眼裡都是失落。

「沒有。」榮夏生沒那麼多小心思,不知道佟野在故意套他的話,對方這麼一問, 他立刻緊張地反駁,「不打擾。」

條件反射一樣的回答讓榮夏生自己都有些意外,除了這回答,更讓他不解的是突然加速的心跳跟憂慮。

這感覺來得有些突然,他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麼, 也不知道在憂慮什麼,他只是急於解釋, 想告訴佟野,他的生活沒有被打擾。

沒有任何一絲被打擾的感覺, 甚至不知不覺間把這件事當成了理所應當。

就好像佟野原本就在這裡。

佟野看他這樣, 笑得更開心了。

「那你想不想讓我走啊?」他撒嬌似的靠在門框,眼神兒裡還有點兒委屈。

榮夏生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看他, 蹲下來,低頭輕揉著辛巴毛絨絨的小腦袋。

佟野等著他的回答,手心都出了汗。

榮夏生從來不會挽留什麼,不會爭取什麼,這麼多年來,他獨善其身,唯一想做好的就是寫書。

過去是經歷過一些不愉快,但到了現在,他已經不覺得日子苦,不覺得寂寞,也不覺得難捱,只是覺得這世間無甚有趣。

要說他熱愛什麼,唯一熱愛的就是寫作,而這熱愛也是因為,多年來他終於發現,寫作能帶他進入一個至少他自己覺得豐富的世界,寫作是他的避難所,那些難熬的日子裡只有寫作陪著他一起走過來。

所以,他唯一在意的就是寫作,唯一信任的也是寫作。

但似乎,這個「唯一」有被迫終止的可能。

因為榮夏生突然發現,當他的生活中擠進了另一個人,他竟然萌生了挽留的念頭。

「你自己決定。」

萌生了挽留的念頭,但不會貿然說出口。

榮夏生多少察覺出了一些佟野的心思,可他不能有任何回應。

對待佟野不能用跟對待沈堰一樣的方式。

佟野沒料到榮夏生給他的回應會是這麼毫無感情又輕飄飄的一句話,這段時間以來,他總覺得自己至少已經站在了榮夏生秘密花園的門口,輕輕叩一叩門,至少對方能打開門讓他朝著裡面張望兩眼。

沒想到,竟然是自己想多了。

榮夏生只是看起來被柔化了,實際上還是一座被風雪包裹著的冰山。

大雪封山,困在裡面的一顆心不是那麼容易被營救出來的。

佟野走過來,在他對面蹲下,和他一起輕撫著小貓的絨毛:「我有點兒受傷。」

榮夏生的動作一滯,抬眼看他。

佟野也看他,表情認真地說:「我以為你會說希望我留下。」

榮夏生並非真的無慾無求,只是有些事在他看來不能求。

他從沒幻想過被人陪伴,沒有幻想過有誰始終相伴左右。

他深諳一個道理,人都是自私的,現實中並不存在文學作品裡那些瘋狂又純粹的愛情。

就算真的有,他也沒有那個資格遇到,他沒那麼好,也沒那麼好運。

而且,這是佟野。

他更不要想。

「如果你想留下,我沒有意見,和你一起住蠻開心的。」榮夏生垂眼,輕輕地碰了碰辛巴的小鼻子,「但你如果有更好的選擇,我也不能自私地挽留。」

「這不叫自私啊!」佟野說,「你就不能想要什麼直接說出來嗎?」

「我沒有什麼想要的。」

佟野已經有些沉不住氣了,榮夏生卻還是那副冷淡的態度。

「佟野,我不想對任何人的人生指手畫腳,也不敢承擔那份責任,所以,不管什麼事,還是要你自己做決定。」

「……這位先生,不至於吧?」佟野無奈地看著他,「不過就是住在哪兒的問題,哪有那麼嚴重?沒人需要你承擔什麼責任!」

榮夏生抬頭看著他笑:「對我來說就是很嚴重,這可能是懦弱的表現。」

「你沒有,」佟野有些生氣,乾脆坐在了地上,「沒人說你懦弱。」

榮夏生不再跟他對話,站起來,把水杯放回廚房。

佟野皺著眉看他,當對方經過自己的時候,伸手一把抓住了榮夏生的腳踝。

很瘦。

不知道為什麼,佟野覺得只要自己再一用力就能將這人捏碎。

可他捨不得。

就算在生氣,也捨不得。

捨不得吵架,捨不得弄疼他。

「小叔叔,」佟野仰頭,看著站在自己身邊的榮夏生,「我不想走行不行?」

榮夏生看著他沒說話。

佟野摸不透他的心思,只能商量著說:「也沒別的意思,就是眼看著期末了,不好租房子。」

「好。」榮夏生答應得很痛快,像是蓄謀已久,只等著佟野把梯子給他架好。

佟野望著他,又是一番欲言又止。

「早點睡吧,」榮夏生說,「很晚了。」

再沒人說話,辛巴窩在佟野懷裡睡著了,小小的身軀暖呼呼的,全心全意地依賴著抱著他的人。

佟野在榮夏生回房後也依舊坐在那裡沒動,他低頭看著辛巴,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小叔叔才能像辛巴一樣信賴、依賴他。

榮夏生失眠了。

他其實很少會真正的失眠,大多數時候都是黑白顛倒罷了。

他的生活向來不規律,困了就睡,不困就在電腦前面坐著,餓了就吃,沒胃口就一直不停地喝水。

在佟野來之前,他已經過了幾年沒有時間概念的日子。

因為佟野,他才被迫重新拾起24小時制的規律生活。

但是這個晚上,他失眠了。

明明很累,明明知道自己應該去睡覺,可是坐在床上,背倚著書架,面朝著窗戶,愣是連合眼的念頭都沒有。

他其實什麼都沒想,只是望著外面的夜色發呆。

曾經也有過無數個跟月光相伴的夜晚,他從來沒覺得難熬,可是今天晚上不知道怎麼了,他想跟人說說話,哪怕他並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凌晨三點,榮夏生從床上下來,坐在書桌前。

他隨便找了個便簽,寫了一句話。

【這個世紀瘋狂,沒人性,腐敗。你卻一直清醒,溫柔,一塵不染。】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寫下這一句,只是突然想起之前在圖書館,佟野要找這句話給他看。

另一個房間的佟野也一樣失眠。

辛巴趴在他的枕頭邊睡得香,無憂無慮的,令人羨慕。

而他,躺在那裡,翻來覆去滿腦子都是榮夏生。

如果說之前他覺得榮夏生對自己開始有好感了,那麼今晚的對話就徹底把他打回了原形。

都是他在自作多情罷了,那人對他的照顧不過是為了感謝他爸那些年來的教導。

佟野真的有些受傷。

他睡不著,給蔣息打電話,企圖找好兄弟傾訴一下自己的少男心事。

電話剛響了一聲被拒接了,佟野剛要罵人,蔣息的信息就發了過來。

蔣息:其他人都睡了。

佟野瞭然。

蔣息住在宿舍,這個時候打電話,有點兒過於不道德。

你佟大爺:我可能失戀了。

蔣息躺在床上,看見這句話就笑了。

蔣息:等著。

他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拿著鑰匙跟煙,出去了。

冬天的宿舍走廊冷得可以,蔣息只穿著睡衣,去了樓道。

他坐在樓梯上,點了煙,撥通了佟野的手機。

「怎麼,你小叔叔拒絕你了?」

「倒是沒有,」佟野用手指戳了戳辛巴軟乎乎的小肚子,那小傢伙毫無知覺,依舊睡得熟,「就是我突然覺得他好像對我沒意思。」

蔣息笑了:「你不是一直都這麼覺得嗎?」

「一開始是,最近我倆挺好的,我還以為他多少對我有點兒感覺了。」

「那今天是怎麼了?」

「我說我要搬走了他都沒反應,」佟野說,「我問他想不想我留下,他讓我自己做決定。」

蔣息叼著煙發了會兒呆,然後輕聲說:「也不錯,至少好過他讓你立刻就走。」

說話的時候,煙灰掉落在睡褲上,蔣息沒理,只是看著前方。

佟野察覺到他的反常,問:「你怎麼了?」

「沒事兒。」蔣息說,「就是太冷了。」

「行了行了,你趕緊回去睡覺吧。」佟野說,「我自己再傷春悲秋一會兒,孤傲的野獸都是躲起來自己舔舐傷口的。」

蔣息笑了:「行,你自己慢慢舔。」

掛了電話,佟野哀歎一聲,倒在床上,用臉蹭辛巴,愣是把人家睡得好好的小貓給弄醒了。

一人一貓,深更半夜在床上鬧了起來。

而蔣息,掛了電話也沒回去睡覺,坐在樓道裡,抽了一根又一根煙。

 

33

佟野說要搬走的事兒, 他自己說了第二天也就忘了,畢竟他心裡清楚,至少寒假之前他都會賴在榮夏生這裡。

雖然昨晚覺得有些受傷, 覺得自己這場溫水煮青蛙式的追求似乎一點兒效果都沒有, 但佟野是那種前一天天崩地裂, 第二天也能滿血復活的。

等到早上起床,他已經可以精神百倍地繼續去擁抱冰山了。

□□夏生不行。

他一晚上幾乎沒睡,天快亮的時候才抱著被子淺眠了一會兒,七點多被鬧鐘叫醒, 起來的時候心裡還是悶悶的。

他一想到佟野會走,心裡就發悶。

拉開窗簾的時候, 陽光一頭紮了進來, 刺激得他瞇起了眼睛。

外面傳來叮叮噹噹的聲音,他回過頭望著門口的方向,猶豫了一會兒才推門出去。

有點兒頭疼, 但生活還是要繼續。

他循著聲音進了廚房,看見佟野竟然在洗米。

「起來了啊,」佟野笑著看他,說了句,「今天上午我沒課, 你可以再睡會兒,飯做好了我叫你。」

榮夏生站在廚房門口沒吭聲, 只是看著他。

佟野疑惑地問:「怎麼了?」

「沒事。」

榮夏生突然覺得腳上癢癢的,他低頭一看, 原來是辛巴。

彎腰抱起辛巴, 跟小傢伙蹭了蹭鼻尖。

佟野看著他們,笑得溫柔, 心想:這座冰山看起來只針對人類啊。

「你怎麼突然做起飯了?」榮夏生問,「你會做飯?」

「不會啊,」佟野回答得理所當然,「學唄。」

他一邊淘米一邊笑著看了一眼榮夏生:「你可別嫌棄我,我拿你練練手,以後……」

榮夏生抬頭看他。

「以後給我喜歡的人做。」

佟野期待著榮夏生問他些問題,隨便問什麼都行。

比如:你有喜歡的人?

比如: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或者:你喜歡的人是我嗎?

當然,最後一個問題估計打死他也不會問,但前兩個佟野也沒等來。

人家榮夏生壓根兒不提問,就像認定了這事兒跟自己無關。

佟野習慣了他這樣,被他磨得已經沒了脾氣。

學做飯的佟野第一次下廚,沒搞出什麼花樣來,但也沒搞出什麼事故來,他只是感歎,向來被他媽吐槽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竟然在這兒做飯,要是讓他媽知道了,肯定要吐槽。

煎蛋鹹淡剛好,湯雖然是速溶的,但味道也不錯。

至於粥,水放少了,□□夏生說:「我喜歡這種比較稠的粥。」

榮夏生的話被佟野添油加醋理解為「你做的我都喜歡」,暗戳戳得意了好久。

下午佟野去上課,榮夏生送他去學校,回來之後例行公事一樣坐在電腦前,兩個小時刪刪減減,只寫了三行。

他心不靜。

自己其實很清楚。

榮夏生靠在椅子上歎氣,目光反覆流連於自己敲下的「死亡哲學」四個字。

三點二十,手機突然響了,聲音是從客廳傳來的,悶悶的,不夠響亮,想必是被什麼壓在了下面。

平時沒人找他,除了佟野。

他起身,找了半天才在沙發的縫隙裡找到手機,估摸著是昨天躺在這兒睡覺的時候掉進去的。

他看了眼來電人,沒想到竟然是佟老師。

明明應該高興的,可這一瞬間榮夏生竟然緊張起來,像是學生時代做了什麼壞事被老師抓了個現行。

他做什麼壞事了?

榮夏生問自己。

「佟老師,您好。」

依舊是客客氣氣,禮貌到讓人無法不產生距離感的態度。

佟老師笑著問:「沒打擾你吧?」

「沒有沒有。」榮夏生站在那裡,望著窗外,鄭重其事的樣子像是在等待審判。

「昨天我跟小野通電話來著,」佟老師說,「那小子整天不著四六的,之前讓他抓緊時間找房子,他也沒當回事兒,最近眼看要到期末了,房子不好找,我尋思跟你商量商量,讓這臭小子在你那兒住到放假。」

榮夏生聽著佟老師的話,不知不覺就開始出汗。

「可以的,這裡離他學校蠻近,挺方便的。」

「你那兒,不打擾吧?」佟老師有些抱歉地說,「本來就是找你應應急,讓他住個三五天,找到房子就搬出去,結果這一住一個學期,你要是為難的話就直說啊,別勉強。」

「真的不為難,」榮夏生說,「佟野在這兒挺好的。」

這是榮夏生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在說出佟野名字的時候,聲音竟然會發抖。

他在緊張什麼?

在擔心什麼?

在顫抖什麼?

人生不可思議,人類的情緒跟情感也不可思議。

被陽光扎疼眼睛的時候,榮夏生突然意識到自己有多不希望佟野離開。

「他沒煩到你就好,那小子整天不著調,你要是嫌他吵就罵他,」佟老師輕笑著跟他開玩笑,「揍他也行。」

榮夏生也笑了:「佟老師,您說笑了。佟野真的挺好的,他還挺照顧我的。」

「他照顧你?」佟老師在電話那邊笑出了聲,「真是稀了奇了。」

是真的。

榮夏生想這麼說,但最後還是沒吭聲。

「對了,你最近怎麼樣?」佟老師把話題從兒子身上轉移到了榮夏生這裡,「你現在帶幾年級的學生啊?還堅持寫作呢?」

榮夏生遲疑了一下,避重就輕地回答:「偶爾寫一寫。」

「挺好,你有靈氣,」聊到這個,佟老師也認真起來,「我是看著你們過來的,誰寫得好寫得賴,咱們都不說,但你知道,我一直最欣賞你。」

榮夏生聽著這些話覺得受之有愧,只輕聲地「嗯」了一聲。

「別放棄,」佟老師說,「我看得出來你是真心喜歡的,既然喜歡就別放棄,就算不為了被人看見,也得為了自己心安。」

是,榮夏生明白。

很多時候,像他們這樣藉藉無名的寫作者是很難被看見的,想要趨名逐利,不應該走這條路。

他以前的同學,有些老早去寫輕鬆易讀的暢銷書,名利雙收,整日奔波於各大簽售會。

榮夏生不羨慕那個。

他羨慕的是真正拿得出好作品的人。

不過很可惜,到現在為止,他還沒發讓自己滿意。

「佟老師,我明白的。」榮夏生說,「寫作是為了讓自己安心。」

「嗯,不過你也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有時候壓力太大反倒會起反作用,」佟老師勸慰他,「你放輕鬆,慢慢來。」

對於佟老師的話,榮夏生是很感激的。

這個世界上大概真正懂他又關心他的,就只有自己的這位恩師了。

只有嗎?

掛斷電話之後,榮夏生站在那裡問自己。

真的只有佟老師?

榮夏生晚上沒去接佟野放學,他提前給對方發了個信息,說自己有事,要晚點回家。

佟野好奇,第一反應就是沈堰偷偷約了榮夏生。

他又緊張又嫉妒,還不敢直接問,於是上課的時候把沈堰從黑名單裡放出來,主動發信息給對方套話。

你佟大爺:今天路上好堵。

當時沈堰剛開完會往辦公室走,收到消息的時候看著那人的微信名字笑了笑,回復了一個:是啊。

是啊。

佟野皺起了眉,參不透這一句「是啊」究竟代表什麼。

你佟大爺:我都不敢開太快。

沈堰又回:安全第一。

佟野坐在那兒抓心撓肝,瘋狂抖腿。

趴在桌子上睡覺的蔣息被他給弄醒了,瞪他說:「你幹嘛呢?長痔瘡了?」

「不是。」佟野湊過來,小聲說,「我懷疑我小叔叔跟沈堰約會去了。」

「……為什麼?」

「小叔叔說他有事出去,晚點回家。」佟野摸摸自己的下巴,自作聰明地說,「肯定是約會去了。」

「你想太多了。」蔣息說,「他可能只是單純有事。」

「他平時除了接送我都不出門的。」

「……你是他的太陽嗎?他只圍著你轉?」蔣息潑他的冷水,「他就不能有自己的朋友?就算沒朋友,還有家人呢,人家去看爸媽不行嗎?」

蔣息打了個哈欠,又瞪了他一眼:「安分點兒,睡覺呢。」

佟野聽他這麼一說,覺得是這麼回事兒。

他不搭理沈堰了,趴在桌子上琢磨他小叔叔。

可是幾分鐘之後,沈堰的消息又發過來了。

沈堰:上次我跟你說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這話就有點兒曖昧了。

佟野回:嗯?什麼事兒?我給忘了。

他坐直了身子,表情凝重地看著手機。

小叔叔明明說了跟這傢伙沒什麼,那這是怎麼回事兒?他們倆究竟說了什麼?

佟野開始焦慮了,並且越來越覺得沈堰是他強有力的情敵。

沈堰:交往的事,你不是答應我回去認真考慮一下嗎?

看到這條消息的佟野直接在課堂上拍響了桌子,全班人和老師都齊刷刷看向了他。

老師:「佟野,你有事兒?」

佟野尷尬賠笑:「沒事兒沒事兒,有只蚊子。」

老師笑了:「嗯,冬天的蚊子必須得使勁兒拍,要不你都拍不死!」

全班哄笑,佟野丟人丟大發了。

而沈堰,發完那條消息之後得意地坐在辦公室笑了起來,上次見過榮夏生之後他就猜到了這個跟他聯繫的人並不是對方。

估計是那個愣頭愣腦的傻小子。

沈堰輕蔑地笑了,那傢伙完全不是自己的對手麼。

 

34

佟野很焦慮, 焦慮到彷彿真的長了痔瘡。

蔣息說他:「你消停一會兒,就算人家真去約會,你在這兒憋著勁兒也沒用。」

佟野往桌上一趴:「息哥, 你說我應不應該去捉姦?」

「……神經。」蔣息面無表情地把手裡的本子推給他, 「看看。」

佟野掃了一眼, 是歌詞。

「我現在沒心情,」佟野直接趴在本子上,懶洋洋地說,「戀愛中的男人躁動不安, 靜不下心搞事業。」

蔣息轉著筆,瞇眼看他:「沒出息。」

「對, 我就是沒出息。」佟野眉頭緊鎖, 又使勁兒揉了揉太陽穴,一本正經地說,「我得想想辦法, 情敵有點兒厲害。」

蔣息嗤笑一聲,懶得管他。

佟野扒拉著手機,在等待下課的時間裡差點兒把鋼化膜給摳下去。

他在這邊焦慮,榮夏生卻毫不知情。

他臨時起意去見一個人,甚至告訴佟野讓他自己回家。

從家開車過去, 幾乎是從東到西,跨越了整座城市。

好在他出門的時間不是下班高峰期, 路上的積雪也清理得乾乾淨淨,一路通暢。

往那裡去的路他很熟悉, 雖然不常來, 但始終銘記於心。

開著車朝著那個地方去的時候,他起先不停地打腹稿, 之後索性什麼都不想了。到了之後,也不用說什麼,就看看,互相陪對方一會兒。

榮夏生有好長一陣子沒來了,愧疚是有的,但他實在心虛,不敢來見面。

到了之後,很容易就找到了停車位,榮夏生在門口的花店買了一大束百合,抱在懷裡,走了進去。

一排排墓碑,旁邊都是積雪。

他數著步子走到了那個碑前,發現比上次來的時候,少走了兩步。

榮夏生從口袋裡拿出紙巾,一點一點把墓碑擦拭乾淨,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她最喜歡的百合花放到了她面前。

231天。」榮夏生說,「對不起,這麼久沒來看你。」

照片上一個漂亮的女人在笑著看他,黑白色帶著濃濃的年代感。

這是她17歲時的照片,兩條長長的麻花辮,一對兒深深的酒窩。

「也不是不想來,是覺得有愧。」榮夏生看著她,輕聲說,「以前你就說,讓我不要總是胡思亂想,讓我多跟人接觸,多坦誠一點。」

他停頓片刻,然後說:「但是真的很難。」

榮夏生笑了笑說:「不過最近,我有進步。」

他想起佟野,輕聲說:「說起來你可能都不相信,這一個多月,我跟一個大學四住在一起。」

榮夏生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想像著她聽到這句話時的表情,笑了起來:「不過你別多想,我們不是戀人的關係。他是我大學時候的老師,就是你也知道的那位佟老師的兒子,因為跟室友鬧彆扭就搬出來了。」

他歎了口氣,呼出的白霧遮住了他的視線。

「家裡還來了一隻小貓,看起來也就兩三個月大,一開始連貓砂都不會用,還是佟野教會它的。」榮夏生說,「佟野就是那個跟我住在一起的學生。」

說完這些,他站在那裡望著照片出神了一會兒,風把他的頭髮吹得亂糟糟的,他也不去管,只是呆立著,像是在思考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媽,」過了好久,榮夏生垂在身側的手都已經凍紅,他終於開了口,「我知道人不能自私貪婪,也不能奢望什麼,而且,是你說的,只有我把自己的日子過好了,才有資格去接納另一個人的進入。」

他吞嚥了一下口水,有些為難地說:「可是我現在,自己還一塌糊塗,卻……不想讓佟野走,是不是有點兒過分?」

他洩了氣似的坐下來,抱住膝蓋,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不知道是不是我多想,總覺得佟野……」榮夏生不說了,苦笑一下,抿了抿嘴。

他沒有再說什麼,而是看著枯枝搖擺,問自己:如果是真的,你要怎麼做?

離開陵園之前,榮夏生說:「我可能又要好一陣子不來見你了,你知道的,當初我是跟你打了賭的,雖然輸了,但我還是在繼續努力,什麼時候我讓自己滿意了,才能經常來陪你。」

他把那束百合重新擺正,歎了口氣:「天黑了,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不用擔心我。」

榮夏生到家的時候佟野正趴在沙發上抓著小貓的後腿哀怨地嘀咕著什麼,聽見門口的動靜,趕緊起身。

「你回來啦!」

榮夏生被嚇了一跳,看看他,點了點頭。

氣壓好像有點兒低。

佟野覺得不太對勁,小心翼翼地問:「你吃飯了嗎?」

「還沒。」榮夏生換了鞋進來,原本在佟野懷裡的辛巴掙脫了不停蹂躪它的煩人精,朝著榮夏生跑了過來。

榮夏生彎腰,抱起小傢伙,任由它狂舔自己的臉。

佟野聽他說沒吃飯,當即就開心了。

「我去做!」佟野說,「你想吃什麼?」

榮夏生扭身看他,平靜地說:「地上涼,你把拖鞋穿上。」

佟野傻乎乎地衝他笑,跑過去穿上了拖鞋。

「沒事兒,我覺得還行。」他一邊往洗手間走準備洗手做菜,一邊問榮夏生,「你想吃什麼?跟別人在外面,怎麼都不如回家吃舒服吧!」

佟野的語氣有點兒驕傲得意,聽得榮夏生沒忍住笑了。

「我跟誰在外面了?」榮夏生輕輕地捏著辛巴的腳,看著佟野從洗手間探出了頭。

「你不是……」佟野一拍大腿,「沒事兒!我給你做菜!」

沒有約會!

沒有跟沈堰見面!

佟野瞬間從地獄返回了天上。

榮夏生不知道他在開心什麼,莫名其妙地看看他,然後回屋換衣服去了。

佟野心情好得不行,哼著小曲兒就繫上了圍裙。

他還沒從冰箱裡把菜拿出來呢,手機就響了。

那個沈堰,又發消息過來了。

佟野本來想發起嘲諷的,沒想到對方說:到家了嗎?

到家了嗎?

佟野腦子「嗡」的一聲,火氣又上來了。

這人什麼意思?

在什麼情況下才會發信息問「到家了嗎」?

佟野盯著手機的眼睛直噴火,都快把手機給點燃了。

就在他對著手機冒火的時候,榮夏生過來了。

榮夏生一邊倒水一邊問他:「怎麼了?」

佟野想問他今天去哪兒了,但又問不出口。

人家去哪兒了,有必要跟自己匯報嗎?

顯然沒有。

佟野有點兒喪氣。

榮夏生覺得他不對勁,喝水的時候瞄了他一眼。

「小叔叔,」佟野一邊洗菜一邊委屈巴巴地問,「你覺得沈堰這人怎麼樣?」

「沈堰是誰?」

佟野一愣。

「啊?」

「啊?」榮夏生才是最茫然的那個。

佟野笑了:「就撞你車的那人啊!」

「……你怎麼又提起他了?」榮夏生這才想起那人叫沈堰。

他不自覺的想到那天兩人的對話,對方毫不掩飾的示好讓他紅了耳朵尖。

看到榮夏生這樣的反應,佟野快暈了。

「你跟他,沒事兒吧?」佟野問得小心翼翼,生怕榮夏生嫌他管得多。

「沒事,」榮夏生對沈堰並無好感,耳朵泛紅只是因為從來沒有被如此告白過,「他怎麼了?」

佟野越想越不對勁,從榮夏生的回應中怎麼聽都覺得這人今天見的壓根兒不是沈堰,甚至連那人的名字都沒記住,可沈堰怎麼回事兒?騷什麼呢?

等等!

佟野突然意識到一個很嚴肅的問題——他可能被沈堰耍了。

如果榮夏生真的跟沈堰約會了,肯定要通話的,那麼也就是說,沈堰肯定會知道這個手機號碼以及微信,根本就不是榮夏生的!

佟野低聲罵了句髒話,一拍腦門,想通了。

那個不要臉的臭流氓就是在耍他!

雖然被耍了很生氣,但至少說明榮夏生不是跟沈堰約會去了。

佟野開始開心的。

「沒事兒沒事兒。」佟野笑嘻嘻地說,「你歇著去吧,我做飯,今天晚上我們吃……」

他想了想,說:「等一下,我看看食譜先。」

冰箱裡的食材沒多少,佟野會做的菜也屈指可數。

最後兩人的面前擺了兩盤西紅柿炒雞蛋。

「炒多了。」佟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第一次做,拿捏不好量。」

榮夏生笑著坐下:「沒事兒,今天吃不完明天還可以吃。」

佟野喜歡看他笑,淺淺淡淡的,讓人安心。

「今天我擔心壞了。」

榮夏生抬頭看他:「怎麼了?」

佟野抬眼跟他對視,遲疑片刻,還是決定說出來:「我還以為你跟沈堰見面去了呢。」

榮夏生一怔,然後皺了皺眉問:「為什麼?」

「呃……」佟野用筷子戳了戳自己碗裡的飯,嘟嘟囔囔地說,「我覺得他對你不懷好意。」

榮夏生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我看人還挺準的,」佟野說,「你這人單純,很容易被套路,那傢伙一看就是個老狐狸,你對他還是……」

「他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啊?」

榮夏生說:「佟野,我不喜歡他這種類型的人,不會被他騙,你可以放心。」

 

35

不喜歡。

不會被騙。

佟野差點兒忍不住得意地蹦上房梁。

為了控制自己不要太得瑟, 佟野瘋狂往嘴裡扒拉飯,差點兒被米粒嗆著。

「……你慢點吃。」榮夏生無奈地站起來給他倒了杯水,「還有, 我不單純。」

他看著佟野的眼睛, 把水杯放在對方面前, 然後重新在佟野對面坐好,認真地說:「我都三十了,什麼都明白。」

佟野正喝水,聽見他這麼說, 抬起頭望了過去。

榮夏生跟他對視的時候,想起今天自己在墓地說過的話。

不想讓佟野走。

榮夏生從來不知道有人陪伴是這麼好的感覺, 從小到大, 他幾乎是一個人過來的。

榮夏生從小只見過他爸兩次,到現在已經不記得那人的模樣,而他媽, 為了養活他,忙於工作。

別人的童年可能是跟家人或者同齡的小朋友一起玩,但他從來沒有,對於童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被鎖在家裡,一個人看電視。

他從小就習慣了一個人, 甚至不知道被陪伴是什麼滋味兒。

沒嘗過,就不知道有多甜。

當他意識到被陪伴的溫暖時, 突然就開始捨不得跟這種感覺告別了。

捨不得,但這一天也遲早要來, 不是嗎?

榮夏生說:「佟野, 不要用你的思想來揣測我,我們……不是一類人。」

他想說的是, 我比你大太多,你瞭解的不瞭解的、你看透的看不透的,我其實都明白。

歸根結底,佟野才是年輕單純的那個,什麼情緒跟心思其實都寫在了臉上,讓人想不看出來都難。

「怎麼就不是一類人了?」佟野不喜歡聽他說這樣的話,「你不是男的還我不是男的?」

佟野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兒,但還是強顏歡笑,逗榮夏生:「還是說,咱倆性取向不一樣?」

這麼長時間,儘管彼此心照不宣,也很少會直接聊起這個話題,或者說,他們倆其實很少認真聊天,就算聊,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榮夏生還是不習慣把自己的一切都攤開來給別人看,哪怕對方是他想留住的佟野。

想留住跟會不會真的去挽留,這是兩碼事。

而且,榮夏生清楚,至少未來一個多月佟野不會離開。

對於他來說,這是借來的一段時光,是意料之外的溫柔體驗,是本來就不屬於他的生活。

以前看電影,說什麼都有一個期限,那麼對於他來說,佟野帶來的熱鬧也有期限,期限一到,各自回歸原本的生活,繼續走各自的路。

榮夏生向來承認自己是個懦夫,他連自己的生活都擺平不了,沒辦法再去承擔別人的人生。

還是那麼年輕的一個人。

榮夏生突然開始莫名的害怕。

「不聊這個了。」榮夏生習慣性地開始逃避,「明天我要帶辛巴去打疫苗,到時候剛好接你下課。」

「別轉移話題啊。」佟野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上來這股勁兒了,非要跟榮夏生爭論個明白。

他知道兩人年齡相差不少,也知道無論是性格還是閱歷,他們都差別巨大。

可這不能說明任何問題。

誰說性格不同就不能在一起的?

誰說年齡差距大就不能在一起的?

佟野是真的有點兒不服氣。

「你是想說,其實你什麼都知道?」佟野試探著,「是這個意思嗎?」

榮夏生本想對這些事避而不談,假裝什麼都不知道就好了。

畢竟,他不擅長處理這些事。

不管佟野對他只是一時興起還是他多想,過了這陣子,熱情或者說好奇心冷卻了,也就結束了。

所有的事情都可以用這種方式來處理,他這麼多年就是這麼過來的。

沒必要非去聊什麼,太尷尬。

更何況,他並不知道應該怎麼面對佟野。

他不確定佟野是不是真的對他有什麼想法,就算有,他也不可能接受,可另一方面,他也沒辦法像拒絕沈堰那樣乾脆地去拒絕佟野,畢竟兩人關係不一樣,他也狠不下心。

有個佟老師橫亙在那裡,榮夏生必須權衡清楚才能開口。

「嗯,」榮夏生沉默了一會兒,終於找到了緩解尷尬的方式,「沈堰其實已經都和我說了。」

「啊?」佟野很意外,他以為兩人在聊他們的問題,卻沒想到又聽到了沈堰的名字,「沈堰?他跟你說什麼了?」

佟野突然緊張起來。

榮夏生看看佟野,放下了筷子。

「我騙了你。」榮夏生說,「之前我去取車的時候遇見沈堰了。」

「對,你跟我說過。」佟野也放下了筷子,皺著眉聽著榮夏生說話。

「之後我不是跟你說我們沒聊什麼嗎?」榮夏生垂眼,認錯似的說,「那天我其實跟他一起吃飯了。」

佟野右眼皮跳了一下,然後一拍大腿:「靠。」

榮夏生心說:你靠什麼?

「他跟你說什麼了?」佟野緊接著問。

「他說對我有好感。」

佟野剛才嚥下去的水都差點兒噴出來。

「他什麼情況?」佟野不樂意了。

我還沒告白呢,那傢伙就想著捷足先登?是真沒把我這個情敵放在眼裡啊!

「他要不要臉啊?」佟野發自內心地感慨了一句。

榮夏生看著他這樣,忍不住想笑,但要是真笑,又有點兒不合時宜。

他忍著笑,低頭說:「但是我拒絕了他。」

榮夏生說這話的時候,莫名有些邀功的感覺,很是驕傲。

向來不懂拒絕人的榮夏生在當時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沈堰的示好,這簡直算是他人生路上里程碑似的閃光點。

很值得驕傲。

「啊?」佟野在說出這個「啊」字的時候,眼睛都在放光。

「所以我說,你不用擔心我。」榮夏生還記得自己提及這件事的原因,不過是為了轉移話題,模糊重點。

他不想跟佟野談他們兩人之間的事,所以拿沈堰出來頂包。

「我會分辨,會選擇,你大可不必擔心我。」

佟野果真還是太嫩,到了這個時候,腦子裡全都是沈堰被拒絕的畫面,那叫一個痛快,然而卻忘了自己原本要跟榮夏生討論的究竟是什麼。

「他怎麼跟你說的啊?」佟野好信兒地問,「就直接厚著臉皮說喜歡你?」

榮夏生抬眼看看他,決定不回答。

「他真是臉皮夠厚。」佟野說,「你怎麼拒絕的?一點兒餘地都沒給留吧?」

「佟野。」

「啊?」

「好好吃飯行嗎?」榮夏生說,「菜都要涼了。」

佟野連連答應,因為沈堰被拒絕,他心情大好,於是這個晚上,怒吃三碗米飯,最後撐得躺在沙發上不得不嚼了三片健胃消食片。

佟野在沙發上哼哼的時候,榮夏生已經躲回了房間。

他坐在電腦前,一個字都寫不下去,心裡暗潮翻湧到久久無法平靜。

佟野或許真的是喜歡他。

榮夏生翻開書,看見被自己夾在裡面的那張紙條。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可被喜歡被欣賞被惦記的,在他看來,自己一無是處。

馬上三十歲,一無所有,一事無成,像個蝸牛,縮在殼裡。

他配不上別人的喜歡。

榮夏生合上書,躺到床上,看著外面的月光,輕聲哼起歌來。

佟野正準備去給辛巴弄點兒水,剛巧路過榮夏生的房間,聽見裡面隱約傳來聲音,下意識就放緩了腳步。

他聽見榮夏生在唱歌。

城裡的月光,把夢照亮。

佟野差點兒就在門外跟對方合唱。

但他沒有,他只是站在那裡,隔著門,靜靜地聽對方唱到「看透了人間聚散」時,捕捉到了哽咽的聲音。

佟野鼻子酸了。

他坐在榮夏生門口,突然覺得自己很沒用。

雖然瞧不上沈堰,口口聲聲說著對方不要臉,但如果他有沈堰百分之一的厚臉皮跟底氣,大概也不至於到現在兩人還沒丁點兒進展。

佟野在面對榮夏生的時候毫無底氣,毫無自信,一點兒都不像平時的他。

如果他再成熟一點,再年長幾歲,再可靠一點兒,榮夏生是不是就能多信賴他一點,是不是就能多向他打開一點?

佟野想,我跟沈堰不一樣,我在溫水煮青蛙,可是這溫水什麼時候能把那只凍僵了的青蛙暖化呢?

好難啊……

佟野背靠著榮夏生的房門,幻想著有一天對方可以全心全意地倚靠著他,再唱這首歌的時候,再到心酸之處,哪怕哽咽,也是在他懷裡哽咽。

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就好了。

佟野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裡,完全沒注意到歌聲是什麼時候停下的,也沒注意到逐漸靠近的腳步聲,直到身後的門突然打開,毫無防備的他直接仰躺在了地板上。

這場面有點兒過於滑稽過於尷尬,佟野跟榮夏生都嚇了一跳。

榮夏生站在那裡,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佟野,驚訝地問:「你幹嘛呢?」

佟野呆愣愣地看他,絞盡腦汁,最後說:「我練瑜伽呢。」

「……在我門口練瑜伽?」

「嗯。」佟野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教學視頻裡說要找個舒服的地方,我在家裡轉了一圈,你門口最舒服。」

 

36

佟野隨口胡扯 , 榮夏生聽得出來,不過懶得跟他計較。

榮夏生問他:「起來嗎?」

「起來!」佟野坐起來,盤腿看著他, 「你要幹嘛去?」

「喝水。」

「哦。」佟野目送榮夏生去了廚房, 捏了捏辛巴的腳說:「你說他會不會覺得我是個變態?」

辛巴壓根兒不理他, 掙脫之後,跑去找榮夏生了。

佟野也從地上站起來,晃蕩到一邊偷看他小叔叔。

榮夏生知道佟野在偷瞄自己,哭笑不得, 但也不戳破,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這樣也好。

榮夏生想, 朦朦朧朧的, 不需要他非做出什麼抉擇,然後慢慢把這段關係走到盡頭。

挺好的。

像是為了躲佟野,榮夏生喝完水之後沒有直接回房間, 而是去了陽台。

深更半夜,他拿著小水壺給那些綠蘿澆水,其實人家不缺水,最近佟野把它們照顧得特別好,還給每一盆綠蘿都起了名字, 在花盆上貼了名簽。

MarySunnyIvory,一串看下來, 榮夏生都笑了。

「怎麼樣?」佟野還是湊了過來,「名字起得好吧?」

「唱出來了。」榮夏生漫不經心地給綠蘿噴水, 「你的瑜伽不練了?」

佟野不好意思地抓抓頭髮, 笑著說:「不練了,太累。」

榮夏生低頭看著綠蘿, 笑了。

「能問你個問題嗎?」

「你問。」

佟野吞吞吐吐猶猶豫豫,磨嘰了好一會兒,終於狠下心問:「你喜歡什麼類型的男人?」

榮夏生沒回頭,手裡的動作也沒停,背影看似沒有任何情緒上的起伏,但事實上,突如其來的緊張讓他神情慌亂,連眨了幾次眼。

他本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不知道,陽台的玻璃窗映出了他的臉,他所有細微的變化都被佟野看到了。

佟野喜歡看他這樣,銅牆鐵壁都被戳破,小心思無處躲藏的樣子真實又可愛。

他靜靜地站在榮夏生身後等著對方的回答,不催,不急,臉上還帶著笑。

他等著榮夏生給他一個認真準確的回答,雖然不管那個回答是什麼樣的,他最後都得掰成自己,但他確實很好奇。

「不好說。」榮夏生調整好情緒,平靜地回答,「事實上,所有的條條框框在遇到真正喜歡的人時就會統統作廢,所以,預設一個理想型是沒有必要的。」

「……幻想一下還不行嗎?」佟野說,「你覺得你跟什麼樣的人比較合適?陽光的、帥氣的、會逗你開心的!你覺得這樣的適合你吧?」

榮夏生用餘光掃了一下身後的人,轉過另一邊繼續澆花。

「不知道。」

「……但你知道什麼樣的你不喜歡,對嗎?」佟野的潛台詞是:反正不喜歡沈堰。

「大概吧。」

榮夏生這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讓佟野徹底無奈了,根本沒法溝通麼!

佟野又受挫,喪氣地往回走。

榮夏生回頭看他,想了想說:「陽光一點蠻好的。」

「啊?」

榮夏生收回視線,繼續澆花:「陽光一點的男人相處起來會很舒服。」

他草草澆完了花,放下水壺,目不斜視地往自己房間走:「還挺不錯的。」

別人是打個巴掌給個甜棗,榮夏生雖然不至於大巴掌,但時不時就給佟野潑冷水,可是好在,他潑完冷水還知道遞上一條熱乎的毛巾。

挺好。

佟野開心了,覺得榮夏生這是故意說給他聽的。

看著那人往房間走,到後來腳步都亂了,其實就是心慌吧?

因為也是有點兒喜歡自己的,所以他才心慌?

佟野腦補功力一級棒,覺得榮夏生那句話就是在暗示他。

既然都已經暗示了,那他是不是應該做點兒什麼了?

佟野跑去敲門。

「小叔叔。」

「嗯?」

「要是有個特別陽光特別帥氣特別可愛的男人追你,你會答應嗎?」

榮夏生背貼著門,沉默了好久。

有一個回答已經到了嘴邊,可他怎麼都說不出口,最後,只剩下輕輕的一句:「佟野,晚安。」

自從佟野問了那個問題之後,兩人的相處就開始有些微妙。

榮夏生很明顯在避免跟佟野有直接的目光接觸,兩人說話的時候,他也是一樣,看看這裡,望望那裡,偏偏就是不看佟野。

照理說,這樣一來,佟野應該焦慮的,可他這次非但沒有焦慮,還得意起來。

「我覺得他對我是有意思的。」

中午在學校食堂吃飯,佟野拉著蔣息訴說少年心事。

蔣息不搭理他,專心吃飯。

「息哥,你說像我小叔叔這樣的人是不是絕對不可能主動告白?」

「也不一定。」蔣息被他煩的不行,抬眼不耐煩地說,「你拿著刀架在他脖子上,沒準兒他為了保命,會跟你告白。」

「……果然是兄弟。」佟野撇撇嘴,「不過我也沒指望他能跟我告白,這種事兒我來就行了。」

蔣息翻了個白眼,不再搭理他。

佟野一邊往嘴裡扒拉飯,一邊翻著網上的各種送禮建議,蔣息瞄了一眼,還是笑了,他是羨慕佟野的。

兩人從食堂出來的時候,蔣息問他:「你要送你小叔叔什麼?」

「沒想好呢,」佟野說,「他生日快到了。」

「他跟你說的?」

「我問的我爸。」佟野乖乖回答,「我問他,他肯定不告訴我,整天什麼都不說,悶葫蘆。」

佟野下了台階,腳底一打滑,差點兒摔了個屁墩。

「草,嚇我一跳。」佟野抓著蔣息的袖子說,「你說我送他什麼呢?」

「蔣息。」

佟野正想跟蔣息商量,裴崇遠突然冒了出來。

蔣息皺了皺眉,冷著臉瞥了他一眼,然後跟佟野說:「你去圖書館還是活動室?」

「我找個教室睡覺去吧。」佟野察覺出兩人之間氣氛不對,看看他們,對蔣息說,「你先忙。」

他跟裴崇遠簡單打了個招呼,走了。

往教學樓走的路上,佟野給榮夏生發了個消息:你真的覺得裴哥跟蔣息是一對兒?我怎麼覺得這倆像是仇人呢?

佟野一直到趴在教室的桌子上睡著也沒收到榮夏生的回復,因為對方把手機靜音,窩在房間一直在寫稿。

榮夏生今天狀態不錯,從送佟野上學回來之後就沒斷過,寫了兩千多字,自己還都挺滿意的。

他寫完之後鬆了口氣,笑著靠在椅背上輕輕地揉著辛巴的小腦袋。

休息好了,感覺到口渴了,他起身這才想起看一眼手機。

打開手機,榮夏生很是詫異。

平時幾乎沒什麼人找他,結果今天竟然除了佟野的消息之外,還有兩個未接來電。

未接來電是陌生號碼,他習慣性地沒去理會。

佟野下午三點半結束今天的課,榮夏生已經習慣了每天送他去上學再把人接回來,還真有點兒監護人的意思。

挺有趣的。

他覺得這樣挺好,一點兒都不麻煩,正因為這樣,他才更多地走出了家門。

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並不是件壞事。

這會兒已經一點多,榮夏生準備隨便吃點兒什麼就出發,提前到了可以在學校裡面隨便逛逛。

正煮麵呢,手機又響了。

還是那個陌生號碼。

榮夏生不喜歡打電話,陌生號碼也幾乎不接,但總有特殊情況,就像現在,這個號碼已經打過來三次,大概率是真的找他有事兒。

他放下筷子,調小火,接起了電話。

「你好。」

「你好,榮夏生學長嗎?」

榮夏生皺了一下眉,疑惑地說:「我是榮夏生,請問你是……」

「我是何凱!」電話那邊的人笑著說,「你還記得我嗎?本科的時候咱們倆幫佟老師組稿來著!」

「啊,是你啊,好久沒聯繫了。」

這個何凱就是跟沈堰同公司的那位,他電話一打過來,榮夏生的第一反應竟然就是沈堰。

那天沈堰跟他說過那些話之後就再沒聯繫過他,像是碰了壁就回頭了,榮夏生倒是樂得清靜,不過現在,這通電話怕是並不單純。

「何凱,有什麼事嗎?」

何凱尷尬地笑了笑說:「實不相瞞,還真有點兒事兒。」

他說:「學長,我記得你大學的時候給廣告公司寫過文案,我們最近接了個case,負責這事兒的人突然離職了,忙不過來,你能不能給救救急?」

榮夏生一怔:「救急?」

他以前確實給人寫過廣告公司的文案,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而且榮夏生並不覺得自己的能力到了多年之後還能被人記起的程度。

「對對對,救個急,臨時找不到合適的人。」何凱說,「學長,我認識的人裡就你最靠譜,幫個忙吧。」

榮夏生沒說話,他總覺得有些奇怪。

「學長,我們這活兒絕對不白干,咱們正常走合同流程,費用結算也絕對準時。」何凱說,「你就當幫我個忙,我真的是找不到別人了。」

榮夏生確實是有些心動的。

他本來就不善拒絕,而且被人肯定的感覺真的很好,還有很重要的一點,何凱提到了費用。

他需要賺錢。

「我考慮一下吧。」

「別考慮了吧,學長,求你了。」

榮夏生沉吟片刻,最後說了句:「那好吧。」

這件事就這麼定下來了,何凱跟他約了見面詳談的時間,掛了電話之後榮夏生才意識到一個問題:他跟何凱多年沒有聯繫,對方是怎麼知道他手機號碼的?

 

37

榮夏生去接佟野的路上還在想這件事兒, 他其實不太記得自己有沒有把手機號碼給沈堰留過。他向來都是這樣,只記得自己想記的,有些對於他來說不重要的人跟事, 他轉頭就能忘得乾淨。

到了佟野學校, 他還是像之前那樣找了個教室看書, 書還沒看幾頁,何凱的電話又打了過來,是提醒他發了郵件,讓他先看一下合同。

因為想到沈堰, 榮夏生有些猶豫了。

正跟何凱聊著合同的事情,下了課的佟野跑了進來。

榮夏生坐在那裡, 穿著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的那件襯衫, 頭髮依舊是沒剪,劉海過長,都擋住了眼睛。

佟野見他在打電話, 沒有吵他,而是過去,坐在他身邊,隨手拿起榮夏生放在桌上的眼鏡,架在自己眼前看了看。

榮夏生近視度數很高, 七八百度,對於佟野這個視力相當好的人的來說這麼一副眼鏡瞬間就能讓他頭暈。

佟野瞎胡鬧戴人家的眼鏡, 結果被弄得一陣眩暈突然犯嘔,撒嬌似的往榮夏生肩膀上靠。

榮夏生正談正事兒, 被他一靠嚇了一跳, 但也只能不動聲色,任由那人靠著自己哀歎頭暈。

等到榮夏生打完電話, 佟野便宜還沒占夠,裝出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說:「你這眼鏡多大度數啊?我頭好暈啊。」

榮夏生面無表情地把他從自己身上撕下來,低頭看了看手機。

「怎麼了?」佟野對待榮夏生還是很細心的,對方一絲細節上的變化他都注意得到。

榮夏生聽見他的問話,做了一件讓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事。

他說:「佟野,有一件事我做不出決定,想跟你商量一下。」

佟野聽見榮夏生有事兒跟自己商量,立刻正襟危坐:「小叔叔,您說。」

榮夏生從來沒有跟別人商量過任何事,從小到大,所有的決定都是他一個人做,可是這次,他搞不清楚自己怎麼想的,就很想聽聽佟野的建議。

「我一個學弟找我救急,」榮夏生說,「也不是很熟的學弟,幾乎沒聯繫的,突然找我,幫忙寫一個廣告的文案。」

「給錢嗎?」佟野說,「不給錢咱們可不給他白幹活。」

榮夏生笑了:「給錢的,正常走合同流程。」

「那挺好的啊。」佟野雖然一直搞不清楚榮夏生每天到底靠什麼賺錢過日子,但有錢賺總是好的。

雖然他還沒出去賺錢,沒被生活毒打過,但他也很清楚一件事——有錢賺日子才不至於過得太辛苦。

而且,榮夏生要是接了這個活兒,應該多少會增加一些跟別人的交流相處,佟野覺得是好事兒,儘管他希望小叔叔是他一個人的,但理智上來說,一個人生活過於閉塞真的會更容易不快樂。

「但有一個問題。」榮夏生看著佟野,「沈堰在這家公司。」

佟野閉嘴了。

「我接到學弟電話的時候,一開始沒想到,後來覺得可能是沈堰把我的手機號碼告訴了他。」

果然。

佟野想,你們背著我互留了號碼!

他突然委屈,低頭哼了一聲。

「你怎麼了?」

「沒事兒,」佟野不撒嬌了,在那兒擺弄榮夏生的眼鏡,「你繼續說。」

榮夏生沒戴眼鏡,就算離得近也看不太清楚他的表情,只覺得佟野好像有點兒不高興。

佟野的小情緒讓榮夏生有點兒想笑,真的跟小孩兒似的。

「如果真的是沈堰給他的我號碼,那麼之後我跟沈堰或許不可避免會有碰面。」榮夏生說,「我不知道還要不要接這個工作。」

佟野反應了幾秒,然後欠兮兮地小聲問:「所以,你是在徵求我的意見嗎?」

這麼在乎我的嗎?

佟野要膨脹了。

「嗯。」榮夏生不太喜歡這種看不真切朦朦朧朧的感覺,他伸手去桌子上摸眼鏡,結果突然被抓住了手。

「這兒呢。」佟野一手握住他,一手把眼鏡遞了過去。

佟野的手比榮夏生的暖了幾分,手心的溫熱順著榮夏生微涼的手背滲入了皮膚更深處,榮夏生突然有種錯覺,好像有什麼順著他的毛孔進入到了身體裡,叫醒了他始終沉睡的某種知覺。

是哪種知覺呢?

他閉上眼,收回手,戴上了眼鏡。

「對,」榮夏生重新看清楚了這個世界,腦子也更清醒,他刻意往後靠了靠,跟明顯湊近的佟野保持了些許的距離,「我拿不定主意。」

佟野笑盈盈地看他,笑得意味深長。

「你拿不定主意,所以來問我?」佟野說,「小叔叔,你問過別人嗎?還是只問了我?」

榮夏生望向他,半天回復了一句:「只有你。」

只有你。

佟野可太喜歡這三個字了。

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我愛你」「我喜歡你」這都是太遙遠太虛無縹緲的話,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話,這個「只有你」對他的衝擊,已經足夠大。

「只有你」這三個字在空中晃了一圈鑽進佟野耳朵裡的同時直接化成了蜜,甜得他忍不住傻笑。

「只有我啊?」

「只有你。」榮夏生說,「我不確定……」

「去做吧,」佟野說,「在你考慮到沈堰之前,其實是打算做的,對不對?」

榮夏生很驚訝,他本來以為佟野會不假思索地讓他拒絕掉。

「是。」

榮夏生答應,一方面是因為錢,一方面也是覺得應該出去喘口氣,整天對著自己的文檔,好多時候他都覺得腦子銹住了。

當然,也有另一種可能。

自從認識了佟野,榮夏生的心似乎就變得越來越活泛,原本一直低著頭看自己腳尖的他竟然開始慢慢抬頭眺望外面的世界,在何凱打電話來的時候,他有種錯覺,就好像生活又對他打開了一扇門。

從前那扇冷酷無情對他關起來的門讓他一度不敢再走出去,這幾年來越活越閉塞,本以為不會再有機會,卻發現,其實是有的。

榮夏生有點想抓住這一線生機。

「那就去啊,」佟野靠著椅背笑著看他,「別因為沈堰那個小水坑,就連大海都不看了。」

佟野說完,慢慢正色:「小叔叔,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你問。」

「你猶豫,是因為自己不想跟沈堰接觸,還是覺得……」

覺得我會不高興?

佟野是想這麼問的。

他太好奇這個問題的答案了,就像他好奇榮夏生究竟怎麼看自己。

「覺得什麼?」

「覺得……」話到了嘴邊,佟野又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他煩躁地抓了抓頭髮。

「什麼?」榮夏生看著他,莫名心跳有些加速。

學校最後一節課的上課鈴聲響了,沒課的佟野卻依舊被嚇了一跳。

「覺得,我會不開心?」

他還是說出來了。

佟野說完這句話,臉直接燒了起來,這種前所未有的緊張讓他有那麼一瞬間彷彿大腦缺氧,馬上就要暈了。

這麼多年,他也不是沒經歷過刺激的瞬間,在鬼屋被鬼追,在密室找不到鑰匙,在台上琴弦突然斷了……

佟野也不是沒有故事的男同學,但之前那些所有的時刻加在一起都沒有現在更讓他緊張。

榮夏生會發現嗎?

發現自己一點兒都不純潔的心思。

會生氣嗎?

會從此讓自己搬出去再也不往來嗎?

「有點。」

佟野在那邊快爆炸了,榮夏生卻淡定如常:「你好像不太喜歡他。」

豈止是不喜歡!

那可是情敵!

佟野怎麼都沒想到榮夏生竟然這麼直率,直率到他都愣住了。

大概人類的本質就是蹬鼻子上臉,聽見榮夏生那樣的回答之後,佟野平靜了一下,竟然問他:「所以,你就是很在乎我,對不對?」

這回,榮夏生的臉紅了。

榮夏生很白,臉稍微變紅就很明顯,而佟野問出這句話之後,他的臉色肉眼可見變成了番茄。

他害羞的樣子特別可愛。

佟野想,小叔叔純成這樣,哪兒像個三十歲的人啊!

榮夏生抬手,用手背蹭了蹭滾燙的臉,站起來一邊穿大衣一邊說:「我等會兒回去要好好看看合同,明天跟人家約時間簽約。」

佟野得了便宜又佔了上風,得寸進尺,坐在那裡仰著頭看榮夏生:「是不是啊?」

榮夏生低頭系扣子,結果手一直抖,怎麼都扣不上。

佟野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吃了什麼熊心豹子膽,竟然伸手過去幫人系扣子。

冰涼的手碰到小火爐一樣的手,榮夏生當場就愣住了。

他的心臟已經跳到了嗓子眼,眼睛鼻子都在噴火。

他低頭看著佟野修長好看的手指靈活地給他扣好了所有扣子,就彷彿在他心上打了個結。

「好了。」佟野仰頭笑著看他,「你怎麼跟小孩兒似的,扣子都扣不好?」

榮夏生聽著佟野染著笑意的聲音,耳朵嗡嗡響。

佟野站起來,拿過旁邊的圍巾問:「要我幫你……」

「我自己來。」榮夏生一把搶過他手裡的圍巾,往自己的脖子上掛。

「小叔叔,你慌什麼呢?」佟野笑著說,「你拿的那個是我的。」

他拿起另一條遞過去,笑嘻嘻地說:「你的在這兒呢。」

 

38

榮夏生經不起逗弄, 明明話茬是他提起來的,結果自己先被撩撥得臉紅心跳了。

他知道自己被佟野盯著,但不好意思看過去, 接過圍巾繫好, 拿著手機就要走。

「書也不要了啊?」佟野笑著拿起書, 突然發現裡面夾著張紙條,隨手翻看掃了一眼。

榮夏生回身,從他手裡拿過了那本書。

兩個人往外走的時候,佟野始終走在榮夏生斜後方, 眼睛裡的笑就沒退下去過。

他太開心了。

不僅僅是因為剛才的事。

他看到榮夏生正在讀的那本書裡夾著的紙條,上面寫著薩岡的那句話。

那句他之前跟榮夏生提起過的話。

儘管他不確定這會不會只是個巧合, 但在他心裡, 就是甜蜜的小秘密。

「佟野你幹嘛呢?」從另一邊突然過來的蔣息疑惑地看著他,「狼尾巴快翹天上去了。」

聽見聲音的佟野跟榮夏生一起轉過來,站住了腳。

「我倆準備回家。」佟野靠到榮夏生身邊, 三人一起,他們倆看起來格外親密。

蔣息看了眼時間:「這麼早就回去?」

「嗯,沒什麼事兒就回家逗貓去。」佟野甩著他無形的尾巴,得瑟地說,「哪兒都沒有家舒服。」

蔣息嫌棄地瞥了他一眼。

榮夏生原本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 看見蔣息之後,手拿出來, 很乖地搭在身體兩側,佟野沒注意他的動作, 蔣息看到都被逗笑了。

「一起喝酒去啊, 」蔣息說,「反正都沒什麼事兒。」

佟野這陣子整天圍著榮夏生轉, 大家的團體活動都幾乎不參加了,以前總跟蔣息出去玩,現在也不去了,生活那叫一個健康那叫一個積極向上。

他挺想去的,但是考慮到榮夏生,就有些猶豫。

「小叔叔,去嗎?」蔣息知道,這事兒跟佟野說沒用,得榮夏生做決定。

「你管誰叫小叔叔呢?」佟野用腳尖踢蔣息,「少套近乎。」

榮夏生笑了,拉了一下佟野,對蔣息說:「就你自己嗎?要是還有別人,我們去會不會不方便?」

佟野驚了,這哪兒像是從他小叔叔嘴裡說出的話?

榮夏生是誰?

那是誰都請不動的絕世宅男啊!

這宅男說什麼呢?

「就我自己。」

佟野看著他們倆一來一回,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

「去嗎?」榮夏生轉過來問佟野。

他跟佟野身高差不多,望向對方的時候兩人幾乎是平時。

那雙眼睛,隔著鏡片也依舊很亮,看得佟野心神蕩漾的。

「你想去嗎?」佟野輕聲問。

他自己怎樣都行,重要的是榮夏生。

這念頭要是讓蔣息知道,估摸著倆人得打一架,典型的重色輕友。

榮夏生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去吧。」

他抬手搓了搓自己額前的一小縷頭髮說:「我直接找地方剪個頭髮。」

佟野笑了,說:「行,那咱就去。」

蔣息不耐煩地在那兒看著這倆人濃情蜜意,翻了個白眼,他算是看明白了,喝不喝酒,跟誰喝酒不重要,佟野今天的重點是陪榮夏生剪頭髮。

「服了。」蔣息說,「我何必呢?」

「走了走了,」佟野催著蔣息跟著他們,「去哪兒?Subway嗎?」

蔣息皺皺眉:「不去,都說了換地兒。」

榮夏生回頭看蔣息,說:「你沒事兒吧?」

蔣息一怔。

「走吧,我給你們當司機。」榮夏生衝他一笑,轉回去了。

蔣息覺得莫名其妙,跟在佟野他們後面,總覺得這榮夏生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

三個人往樓外走,佟野讓榮夏生別開車,因為得喝酒。

「我不能喝,」榮夏生說,「酒量不好,今天就是去給你們當司機的。」

「那多沒意思啊!你得喝啊!」佟野特想見識見識他小叔叔喝醉了什麼樣。

他倒不是想對人家做什麼,沒那個膽量,只是好奇。

平時冷冷清清的一個人,醉酒之後,會熱情一點坦誠一點嗎?

或許因為今天兩人有些曖昧不明的碰撞讓佟野樂昏了頭,以前一直小心翼翼亦步亦趨地試探,現在恨不得大踏步走進榮夏生的秘密花園,如果可以,他甚至還想彎腰摘朵花,別在耳朵上。

「下次吧。」榮夏生說,「明天還要去簽合同。」

「哦哦對,還有正事兒呢。」佟野乖乖聽話,不再勸酒。

三人,一個開車,一個坐在副駕駛,蔣息在後面彷彿跟那兩人不在同一個世界。

他看著前面的兩個人,沒有什麼天雷地火,再日常不過的對話,再尋常不過的互動,卻讓他羨慕得不行。

生活本來就應該這樣,愛情也是,平淡又平凡,兩個人在一起,慢慢悠悠地朝著白頭走。

然而,這樣的生活跟愛情,並不是每個人都能擁有的。

本來榮夏生打算從酒吧出來之後再去剪頭髮,反正不急,但佟野說去酒吧太早沒勁,非拉著他們先去剪頭髮。

榮夏生以前剪頭髮都是隨便找個人少的店剪,不用排隊浪費時間,反正剪成什麼樣他都不太在意。

這次也是,他們路過一家沒什麼人的店榮夏生想去,結果被佟野一把拉了回來。

「你是真不怕被坑啊。」

榮夏生說:「我又不辦卡。」

佟野笑了:「把你頭髮剪壞了才是大事兒好不好!」

「沒事兒,」榮夏生笑,「也不見誰。」

「……我啊我啊我啊,我還每天都看呢!」

蔣息站在路邊抽煙,看那倆人拉拉扯扯沒完沒了的說屁話,翻了個白眼。

「走了,換一家。」佟野說,「我給你找人。」

榮夏生想說不用,結果蔣息說:「哥,你就依著他吧,要不他這人磨磨唧唧沒完。」

佟野又用腳尖踢人家:「你管誰叫哥呢?少套近乎!」

蔣息不樂意了,彈了他一身的煙灰:「叫什麼都不行,那我叫媳婦兒了啊!」

「叫你妹啊!」佟野刷的臉就紅了。

倆人在那兒鬧,榮夏生就無奈地看著他們笑。

佟野其實倒也不是真的找茬,就是覺得蔣息好像心情不好,故意挑事兒逗人玩。

蔣息也明白,不跟他一般見識。

榮夏生剪頭髮的時候,這倆人蹲在外面聊天,蔣息抽煙,佟野不抽,就勸他:「你最近煙癮有點兒大啊,控制控制,兄弟真擔心你英年早逝。」

「不能,」蔣息說,「我這人就是命硬,肯定不能死你們前頭。」

佟野笑著罵他,罵完了有點兒擔心地問:「你真沒事兒?我怎麼不信呢。」

「我能有什麼事兒?」蔣息說,「就是期末了,一想起考試就有點兒抑鬱。」

他這麼一說,佟野也抑鬱了。

「行吧,那我能理解了。」

蔣息笑了:「你別瞎操心。」

他回頭看了一眼店裡:「就好好操心你家小叔叔得了。」

佟野也回頭,看著乖乖坐在那裡任由理髮師擺弄頭髮的榮夏生,沒忍住,笑了。

榮夏生的頭髮剪得挺快,剪得也蠻好。

他之前有一陣子沒理髮了,頭髮長得長,又亂糟糟的,人家理髮師問他想剪什麼樣兒,他竟然說短點兒就行,還是佟野出現及時制止了他剪圓寸的念頭。

這回剪完了,清爽了。

佟野從外面一進來看見的就是剛剪完頭髮,臉上鼻子上還都是發茬的榮夏生,因為店裡很熱,臉微微泛著紅,沒戴眼鏡,眼神都透露著迷茫。

怎麼看怎麼覺得可愛。

「閉下眼,」理髮師說,「我給你掃掃臉上的頭髮。」

榮夏生聽話地閉上了眼睛。

理髮師剛拿起專門的小刷子,佟野湊了過來。

兩人眼神交流一番,佟野過去,彎腰,小心翼翼地掃去了榮夏生臉上的頭髮。

他睫毛很長,鼻樑很高,因為常年戴著眼鏡,鼻樑兩側留下了淺淺的印子。

佟野靠得很近,看得仔細,總覺得從榮夏生臉上掃落的發茬全都掉在了他的心尖上,弄得他癢癢的。

「佟野?」

佟野一愣,動作都停住了。

榮夏生沒有睜眼,只是輕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佟野緩了幾秒,微微靠後,然後才問:「你怎麼知道是我?」

榮夏生笑了,睜開眼看他。

很模糊,不戴眼鏡的世界模糊到讓他頭暈,他還是閉上了眼睛,然後說:「手法這麼生疏,肯定不是理髮師。」

佟野也笑了,繼續給他掃乾淨了臉上所有的發茬。

「完蛋,被發現了。」

榮夏生淺笑,心裡想的卻是:其實是因為聞到了你跟我一樣的洗髮水味道。

從理髮店出來之後,三個人去了酒吧。

不去Subway,佟野又吐槽不習慣,吐槽酒不好喝,吐槽酒保不可愛。

蔣息沒好氣兒地說他:「怎麼著?你看上Subway的酒保了?」

他故意這麼說的,說完還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榮夏生。

佟野趕緊解釋:「我發誓,我絕對沒有。」

榮夏生安靜地坐在他旁邊,給兩人開了酒,笑著不說話。

佟野跟蔣息在那兒鬥嘴,剛喝了沒一會兒,佟野說:「息哥,你猜我看見誰了?」

蔣息跟榮夏生都順著他的視線看了過去。

不遠處,沈堰手裡拿著瓶酒,正朝著這邊走過來。

佟野說:「小叔叔,你說我們要不要邀請他過來一起坐坐啊?」

 

39

榮夏生覺得佟野可能喝多了:「別鬧。」

「沒鬧啊, 他一個人多可憐。」

佟野今天有點兒飄,得意過頭了,甚至想拉著還不是他男朋友的榮夏生在自己的情敵面前秀恩愛, 並且莫名其妙特別有信心覺得這事兒能成。

「他就是你……」蔣息差點兒說漏嘴, 搓著手裡的酒瓶說, 「叫過來唄,看著挺能喝的,正好陪我喝酒。」

榮夏生覺得這些年輕孩子果然是沉不住氣的傢伙,他皺著眉扯了扯佟野的袖子, 懇求似的看著對方。

佟野再怎麼想鬧騰,看見榮夏生這樣, 也直接服軟了, 誰能受得了這人撒嬌求饒呢?

「行行行,不叫他。」佟野哄著榮夏生說,「我就開個玩笑。」

佟野把一盤小甜點推到了榮夏生面前:「你吃點兒, 別餓得胃疼。」

蔣息看著兩人,還有點兒遺憾。

榮夏生在,佟野肯定不會敞開了跟他喝個痛快,好不容易來了一個能往死裡灌酒的人,結果佟野還叛變了。

算了。

誰讓兄弟如手足, 愛人是心臟呢。

蔣息坐在他倆對面,一臉無聊地喝著酒, 看著他們竊竊私語。

佟野正跟榮夏生猜那塊白色的甜點究竟是奶油味兒還是草莓味兒,頭頂就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一個很招人煩的男人的聲音。

沈堰笑著說:「沒想到這麼巧, 在這兒還能遇見你們。」

榮夏生手裡還拿著那塊小甜點, 一時間尷尬得不行。

佟野沒想到這人自己送上門來了,不怒反笑, 站起來對著沈堰說:「喲,大哥,挺巧。」

沈堰對他笑笑,然後就側著頭看榮夏生:「夏生,好久不見。」

其實也沒有很久,不過確實自從那次突然告白之後,兩人再沒聯繫過。

榮夏生有些不自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麼表情面對沈堰,對方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腦筋突然轉得很慢,有點兒呆愣愣地點點頭,笑一笑,說:「好久不見。」

佟野特煩沈堰管榮夏生叫「夏生」,好像倆人多親密似的,其實人家小叔叔都不記得你名字!

「我們這兒討論正事兒呢,」佟野雖然想顯擺自己跟榮夏生關係親近,但知道他小叔叔不願意跟這人湊一塊兒,那就必須犧牲私慾,趕走煩人精,「不太方便有外人在。」

蔣息差點兒笑出聲來,心說:你們討論的可真是正事兒,甜點是原味兒還是草莓味兒,這可太正經了。

沈堰聽他這麼一說,笑笑:「我也是約了朋友的,就只是過來打個招呼。」

佟野一點兒都不想知道他有沒有約朋友,最好約的是炮友,當著他小叔叔的面兒露出人面獸心的一面,讓小叔叔見識見識這男人有多耐不住寂寞,然後順便自己再補刀:小叔叔,你看,找對象可不能找這種。

「那就不打擾你了,」佟野也側了側身,擋住沈堰望向榮夏生的視線,「你忙去吧。」

沈堰笑笑,走前對榮夏生說:「夏生,那我們回頭再聊。」

佟野站那兒生氣,坐下後小聲嘀咕:「聊什麼聊,誰稀罕跟你聊啊!」

榮夏生聽著佟野抱怨,小口吃著甜點,轉過去偷笑。

「哎我擦了。」

榮夏生疑惑地轉過來看突然說髒話的佟野,問他:「你怎麼了?」

「沈堰約的朋友,是裴哥啊!」

他這麼一說,蔣息立刻回了頭。

蔣息轉過去的時候,裴崇遠跟沈堰也剛好看了過來。

「裴哥不是向來都在Subway麼?怎麼今天也跑這兒來了?」佟野還在那兒疑惑呢,蔣息已經一口氣喝完了手裡的一瓶酒。

蔣息放下酒瓶,站了起來:「我有事兒,先走了。」

「啊?」佟野一頭霧水,「什麼情況?」

「馬上期末考試了,回去背書。」蔣息黑著一張臉拿起衣服跟包就往外走,絲毫沒給佟野反應的時間。

蔣息就那麼走了,佟野還傻了吧唧地說:「什麼情況?他什麼時候這麼重視考試了?」

榮夏生靠著椅背看著蔣息的背影,很明顯那人在躲誰。

躲誰其實也很明顯。

榮夏生看見了正站在那裡聊天的沈堰跟裴崇遠。

「佟野。」榮夏生說,「蔣息走了,咱們還喝嗎?」

佟野看著一桌子的酒,想了想,問:「你想回家還是再待一會兒?」

「回家吧。」本來也是為了讓佟野陪蔣息才來的,現在主角兒都走了,他倆也沒理由繼續在這兒坐著了。

更何況還有個沈堰時不時往這邊瞄,榮夏生覺得渾身不自在。

「行,」佟野說,「你先穿衣服,我去把沒喝的酒退了。」

佟野剛把酒重新放進手提籃裡,反應過來不對勁了。

「不行,咱倆得一起。」

「怎麼了?」榮夏生剛穿上大衣。

「萬一我走了沈堰過來騷擾你怎麼辦?」佟野說,「身為你的騎士,我得勇戰惡龍。」

榮夏生笑了:「我又不是公主。」

「你是王子,」佟野說得理所當然,「王子也是要被騎士保護的。」

榮夏生看著他,笑意從嘴角流進心裡。

他其實沒想到佟野會說出這樣的話,就像沒想到有一天也會有人站在他面前說要保護他。

「不用,」榮夏生說,「我也是男人。」

「我知道,但你是有素質的男人,面對那種死皮賴臉往上貼的,還是得我這種人去給你擺平。」佟野不繼續跟他說這個了,「你等會兒啊,我穿上衣服咱倆一起下樓。」

榮夏生也不反駁,在佟野穿外套的時候,把沒開的酒一瓶一瓶放進了手提籃裡。

「怎麼?要走?」

這倆人還沒走呢,沈堰就過來了。

佟野不耐煩地瞥了他一眼,然後笑著跟裴崇遠打招呼:「裴哥好。」

「好。」裴崇遠看看他們倆,「你們這是要走了?」

「嗯,陪蔣息來的,結果那小子跑了,我倆在這兒也沒勁。」

「小息也來了?」裴崇遠有些意外。

「對啊,你沒看見他嗎?」佟野說,「他剛走。」

裴崇遠下意識回頭,可是轉過去看見的都是陌生的臉,並沒有蔣息。

他有些失望,但也只是一瞬間,再轉過來的時候已經恢復了往常的神情。

「那我們就先走了,」佟野提起籃子,說話的時候是看著裴崇遠的,「裴哥改天見啊。」

「嗯,改天見。」裴崇遠側開身子讓他們過去。

沈堰笑盈盈地對榮夏生說:「夏生,再見。」

榮夏生客氣的對他笑笑,緊跟著佟野下樓了。

佟野嘀咕:「怎麼有這麼煩人的傢伙?看不出來煩他嗎?」

榮夏生走在他身後,笑著聽他抱怨。

「油膩,太油膩了,我以後可不能這樣。」

榮夏生抬手給他捋順了一下腦後亂了的頭髮,他這麼一弄,佟野腿一軟,差點兒從樓梯上滾下去。

「沒事兒吧?」榮夏生也嚇了一跳,趕緊抓住了他。

「沒事兒沒事兒。」佟野後怕,他自己摔了倒沒什麼,萬一把他小叔叔也帶著滾下去,他得心疼啊!

到了樓下,佟野笑著說:「你突然碰我,我一激動,沒控制住自己。」

榮夏生沒想到他又提起這事兒,紅了耳朵。

他自己也沒想那麼多,只是看見佟野頭髮亂了就下意識伸手了,等注意到自己的舉動有些曖昧的時候,已經晚了。

榮夏生不說話,轉身就往吧檯走。

佟野今天過分開心,覺得未來一段時間都不會有什麼事兒能讓他喪氣了。

兩人去退酒,結果被告知不能退,佟野嘟嘟囔囔有點兒不開心,說以前在Subway都可以退的。

但他也沒好意思多抱怨,畢竟每家都有自己的規矩。

榮夏生要付錢,結果佟野攔著。

「我來我來。」

「二位,」吧檯的男生說,「這些酒已經付過錢了。」

佟野估摸著是蔣息走的時候付的,給蔣息發了個消息,抱著酒就走了。

榮夏生開車載著佟野回去,佟野說:「你明天什麼時候去簽合同啊?」

「約的是上午十點。」榮夏生說,「剛好先送你去學校,然後我直接過去。」

佟野笑了:「挺好。」

「什麼?」

「你的日程安排得挺好,就像上班族似的。」佟野說,「你偶爾出來透透氣,是不是覺得挺開心的?」

真的挺開心的。

榮夏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以前的他覺得走出家門都需要做好一番心理建設,他避免跟人接觸,避免融入他並不適應的社會,他抗拒也害怕,就彷彿,外面的世界有無數張著血盆大口的妖怪要把他吞入腹中,每次出門前都能讓他焦慮好一陣子。

可現在,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他似乎都在慢慢回歸社會,他會時常出門,除了佟野之外也會偶爾跟其他人交流,甚至還準備接手一份短暫的工作。

這對於之前的他來說,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小叔叔,」佟野收斂了笑容,變得有些正經,「其實我一直不太敢說這個,但今天看你還挺開心的。」

他扭過頭,看著榮夏生的側臉,輕聲說:「你以前其實是很孤獨的吧?你並不是真的那麼喜歡一個人孤零零的生活吧?」

 

40

像是有一隻手, 輕輕地撥開了高懸已久卻從沒有人撩開的門簾,然後探進頭來,輕聲問:「我可以進來吧?」

這就是榮夏生在聽到佟野那句話時的感受。

你其實是很孤獨的吧?

你並不是真的那麼喜歡一個人生活。

榮夏生第一次被問及此時, 第一次被如此不留情面地觸及心事。

但佟野的溫柔與小心讓他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感覺, 也沒有慍怒, 只是心虛,是慌亂,是不知所措。

榮夏生其實沒覺得一個人生活很孤獨,也沒有想過掙脫那樣的生活, 那就是他最原始的樣子,他習以為常。

可是, 當佟野問出這句話的時候, 彷彿兩種生活狀態同時浮現眼前。

一邊是他站在空蕩蕩的家裡不停喝水的樣子,週身被冷空氣包圍著,他的指甲都被凍得泛紫。

一邊是他抱著辛巴躺在沙發上曬太陽, 過於溫暖以致額頭都滲出了汗,而佟野就坐在不遠處的地毯上抱著吉他給他唱歌。

對比鮮明。

也都真實發生過。

榮夏生不願意否定自己的過去,可也沒法否認,他正在享受後者。

「佟野,」榮夏生說, 「很多時候生活由不得選擇,當下的生活狀態就像人類的進化, 循序漸進,被浪潮推著才走到了現在。存在即合理, 既然存在, 那就去享受。」

「你更享受現在還是享受以前的那種生活?」佟野不死心,總想問出個什麼來。

榮夏生遲疑了一下, 依舊回答得含糊:「每一種生活都有可貴之處。」

「……跟你這麼聊天可太累了,」佟野洩了氣,有些鬱悶地靠在椅背上,輕聲說,「我其實就是想聽一句你的肯定。」

佟野的話像是一隻無形的手突然攥緊了榮夏生的心,讓向來不懼疼痛的他都有些微微發抖。

他突然覺得自己很過分。

「現在很好,」榮夏生見不得佟野那失意喪氣的樣子,他喜歡看對方永遠陽光明媚肆意快活,絕對不要也被蒙了灰,「說起來,要感謝你。」

佟野是個再簡單不過的人,從小到大順遂的人生經歷和純粹的成長環境都讓他不會像榮夏生那樣說話做事瞻前顧後。

想笑就笑,想怒就怒,喜歡和委屈從來不掩飾。

他想跟榮夏生討一個誇獎,榮夏生給了,他立刻就笑了。

佟野轉過來看他:「這算是我求來的嗎?」

「不是,」榮夏生趕緊解釋,「是我真心實意的。」

「你還有多少真心實意?」佟野盯著他,「能不能都說出來給我聽?」

榮夏生不再說話,只敢用餘光偷瞄對方。

佟野率真坦然的直視讓榮夏生亂了心跳,他譴責自己:你不應該這樣。

榮夏生覺得有兩個自己在對峙,一個傻愣著癡癡地望著佟野,另一個正試圖把迷了心智的傢伙拖走。

兩個他,一個代表愛,一個代表膽怯。

「又不說話了。」佟野聳聳肩,「我什麼時候能入你的夢,看看你腦子裡究竟都在想什麼?」

兩人就這樣別彆扭扭地回了家,回去後也沒有太多交流,各自洗漱之後,榮夏生回了房間,佟野在外面逗辛巴玩了一會兒也抱著小傢伙進屋了。

榮夏生坐在電腦前面無表情思緒混亂地辟辟啪啪打著字,從一行到十行,從一百到幾千。

等他回過神來,看著寫出來的那些不知所云的東西無奈苦笑,然後整段刪除。

他被佟野攪和得方寸大亂。

從來沒愛過人的一顆心,到了現在,偶爾缺氧偶爾充血,讓他始終像個強裝沒事的病人。

他趴在桌上,看著窗外,想著他們之間的可能與不可能。

榮夏生從沒期待過愛情,也不知道愛情帶來的副作用原來能讓人這樣神魂顛倒。

可他其實也有些不確定,不確定自己面對佟野時產生的這種感覺究竟是認真的愛情還是一時貪戀熱鬧而產生的依戀。

愛情和依戀是不一樣的,他暫時還弄不清。

一個三十歲的人,看了數不清的書,寫了數不清的故事,在這個問題面前卻彷彿回到了學齡前的狀態。

原來這個世界真的大到深到不敢想像,永遠都有未解之謎。

那如果是愛呢?

榮夏生問自己:如果真的是愛,你覺得可以嗎?

答案是:至少現在不可以。

他跟佟野,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很多因素都讓榮夏生覺得無法處理。

他比佟野大了七歲,大出了別人家的七年之癢。

他想要穩定緩慢的生活,而佟野卻有著不可限量不可預估的未來,關於佟野的那些不確定性,讓榮夏生無法安心。

他對自己沒有信心。

二十二歲的佟野未來還會遇到更多人,熱烈的、性感的、可愛的、成熟的,或許每一個都強過他,他憑什麼要求一個美好的年輕人留在自己這個沉悶的家呢?

到了那時,佟野見識到了真正的彩虹,對他的感情就會到期。

這是他最恐懼的。

榮夏生歎了口氣,把臉埋在了手臂間。

還有佟老師。

佟老師知道佟野的性取向嗎?知道後會是什麼樣的反應?自己的兒子跟自己的學生糾纏不清,大概會很惱怒吧?更何況,這學生已經三十卻依舊一事無成。

失敗者有什麼資格去染指愛情?

榮夏生起身,打算去喝水,讓自己保持清醒。

他開門出來的時候,望著佟野的房門發了會兒呆,等到抬起腳要去廚房倒水喝的時候,卻不自覺走到了佟野的門口。

房門緊閉著,他卻聽見了裡面的聲音。

是男人曖昧的聲音,但那聲音的主人並不是佟野。

儘管榮夏生幾乎沒有那方面的慾望,也幾乎不會去看那些,但他畢竟不是真的純潔到什麼都不懂,那聲音讓門外的他紅了臉。

佟野在看那些的時候,想的是什麼?

榮夏生竟然浮現出一個疑問:會想我嗎?

這個念頭剛一破土萌芽,他當即就慌了,轉身就走,甚至撞到了廚房的門框,撞得肩膀生疼。

他對自己感到不恥,羞憤難當,只能坐在黑暗中瘋狂地飲水。

在這個晚上,榮夏生第一次控制不住自己,在沉入睡眠之前被那種陌生卻原始的慾望侵蝕了,多年來他過著無慾無求的生活,甚至忘了自己其實是個功能正常的男人。

他克制著自己的慾念,最後卻咬著被子叫出了佟野的名字。

幾秒鐘之後他知道了,他的問題有了答案。

不是依戀。

就是愛。

他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對佟野有了感情。

為什麼?

因為佟野如同破冰一樣親手鑿開了他自封的冰山,帶著滾燙的體溫擁抱了站在風雪中的他。

說起來矯情,可這對於榮夏生來說,意義非凡。

佟野是帶著他回到真實世界的第一個人。

佟野早上起床的時候發現榮夏生竟然不在,說好了送他去學校然後直接去簽合同的人,竟然留了張字條就先出門了。

榮夏生出門前給佟野煮了餛飩,時間計算得剛剛好,佟野起床的時候吃不涼不熱。

「不是十點多才去嗎?」佟野把便籤條放在手邊,一邊吃餛飩一邊嘀咕,「走這麼早,趕著見沈堰?」

他醋溜溜地撇撇嘴,吃了口餛飩,給榮夏生發了條微信。

你佟大爺:小叔叔,你那麼早出門幹嘛啊?

榮夏生這會兒正在等紅燈,他點開微信看了一眼,回復:臨時改了時間。

其實並沒有改時間,只是昨天晚上他躲在被子裡做的事讓他今早沒法面對佟野,太羞愧。

佟野看著回復,心說:行吧,勉強相信你跟沈堰沒有貓膩。

他問榮夏生幾點能結束,甚至幻想著自己到時候去那家公司找榮夏生,最好沈堰也在,他就是要當著情敵的面兒把人接走,氣死那傢伙。

然而榮夏生並不確定幾點結束,只能告訴佟野再聯絡。

於是這一上午佟野的心始終懸著,手機就放在那兒,每隔幾秒就得看一眼有沒有新消息。

榮夏生這邊合同簽得很順利,他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寫字樓,第一次,還覺得挺新鮮。

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是自己這個並不熟悉的學弟,簽完合同後,何凱送他出門。

榮夏生沒忍住,問他:「咱們有很長時間沒聯繫了,這次你怎麼想到找我呢?」

何凱笑著說:「實不相瞞,一開始確實沒想起來,後來是沈總提到了你。」

榮夏生瞭然地點了點頭。

不過好在,沈堰跟何凱並不是同一個部門,也不會參與這個項目,兩人之後估計也不會碰面得太頻繁。

「本來中午我應該請你吃個飯的,」何凱說,「畢竟學長你真的是幫了大忙,但是等會兒我得出去一趟,我……」

「沒事,」榮夏生說,「我還應該謝謝你呢,你去忙吧。」

何凱又跟他寒暄了幾句,然後小跑著回去了。

榮夏生站在一樓大廳,鬆了口氣。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來電的是個陌生號碼。

「夏生,一起吃午飯嗎?」

是沈堰的聲音。

「不了,我還有事。」

「來都來了,不吃個飯就走?」

榮夏生回頭,發現沈堰就在他身後。

他掛了電話,客氣地對沈堰說:「真的不了,我要回去找佟野。」

沈堰在面對榮夏生的時候,始終都保持著良好的紳士風範,哪怕在被拒接的時候。

「佟野。」沈堰說,「其實他就是你那個男朋友,我猜的沒錯吧?」

 

41

喜歡一個人, 這種感覺很奇妙,就連從別人口中聽到對方的名字,都會產生一種隱秘的快樂。

自從榮夏生確認自己喜歡上了佟野之後, 「佟野」這兩個字就已經不僅僅代表那個人, 還有他藏起來的心事, 黏膩的、甜蜜的卻也染著不可告人的愁緒。

他看著沈堰,看著對方嘴巴一開一合叫出了這個名字,只顧著開心,卻忘了回答。

「夏生?」

「嗯?什麼?」榮夏生抬起頭來看他。

沈堰苦笑:「所以我說的是真的, 那小子真是你男朋友。」

榮夏生沒有回應。

他不可能給一個肯定的回答,卻也不想否認。

這種心理讓他覺得自己是個竊賊, 偷走了「佟野男友」這個標籤。

沈堰見他不回答, 就當他是默認了,點點頭說:「好吧,既然你不願意, 我也不能強迫你。」

「謝謝。」榮夏生禮貌道謝,禮貌道別,轉身剛要離開,卻又被叫住了。

「夏生,我陪你一起走走吧。」沈堰跟上來說, 「正巧我也要出去,我們一起。」

這下榮夏生沒法再拒絕, 只好任由對方走在身邊。

「我挺意外的。」

榮夏生疑惑地看了一眼沈堰。

沈堰笑著對他說:「沒想到你會喜歡那種小男孩。」

這話像是戳中了榮夏生的痛處,他下意識皺了皺眉。

「能問問,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嗎?」

榮夏生依舊不回答。

沈堰無奈地笑著說:「好吧, 看起來你似乎不太願意跟我聊這些。」

其實榮夏生很矛盾,關於他跟佟野, 他很渴望說點兒什麼,但事實上,他卻沒法說。

就算是在沈堰面前,就算對方已經在他的誘導下默認了他跟佟野是一對兒,他卻還是沒法心安理得地去說那些謊話。

我也沒想到我會喜歡這樣的年輕男人。

我們在一起有一陣子了,從秋天開始的。

這些,榮夏生都沒法說。

他也有一種傾訴的慾望,想有個人能聽他說些夢話,這些話他羞於讓佟野知道,也找不到其他人可說。

「不過,容我多嘴一句。」沈堰放緩了腳步,認真地看著榮夏生,「我看得出來你是個很簡單的人,簡單乾淨,也容易被打動。他年紀不大吧?二十出頭?夏生,我真的覺得你更適合那種成熟一些的,能照顧你的男朋友。」

「佟野很好。」榮夏生並不喜歡跟人辯論,但是他更不喜歡別人隨意評價佟野。

沈堰笑:「我沒有說他不好的意思,只是說你可能更適合能給你安穩生活的人。」

榮夏生有些不悅:「年齡不能證明什麼,年輕並不意味著他就不安穩。」

「好的好的,你別生氣。」沈堰態度很好,「我只是擔心你。」

「沈堰。」榮夏生站住腳步,很嚴肅地說,「謝謝你喜歡我,但是……」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我已經有自己的生活了,你可以去喜歡別人嗎?」

榮夏生說這話的時候,看著沈堰的眼神很是誠懇純粹,讓沈堰原本掛著的輕浮的笑都收斂了。

他太純了。

沈堰想,怎麼就死心塌地地跟著那小子呢?

「夏生,既然我們聊到這個了,我就問你最後一個問題。」沈堰說,「我得到回答之後,就此不再打擾你。」

榮夏生說:「好,你問。」

「他這麼年輕,正是愛玩的時候,你怎麼就能保證他對你不變心?」

沈堰的問題問到了榮夏生的心坎上,這個問題,他也問過自己。

他是給不出自己答案的,因為他自認毫無魅力,沒辦法讓一個人對自己保有長久的愛。

但在外人面前,他還是逞強地說:「我不能保證,但我相信他。」

沈堰笑出了聲:「天真。」

「佟野快要下課了,」榮夏生說,「我就先走了。」

他很果決,轉身就走,這一次沈堰沒有再叫住他。

天真就天真吧,他自己也覺得這句話很天真。

可是,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看著榮夏生離開的背影,沈堰覺得遺憾。

如果再早幾年遇見榮夏生,他絕對會不惜一切去追求對方,不惜一切,不擇手段,不管怎樣都要把這個人弄到自己身邊來。

榮夏生身上有他曾經幻想中的伴侶所擁有的一切品質,乾淨純粹,天真漂亮。

這樣的人,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年齡,都依舊誘人,惹人疼惜。

只不過很可惜,這些年來他見識遍了這個圈子裡的骯髒混亂,自己也早就混跡其中,他不相信有堅固的持久的一對一的愛戀,就像他不相信自己能一輩子愛一個人。

雖然他也並不相信榮夏生那個小男友會堅守什麼一生一世,但他明白,自己跟榮夏生確實不是一路人,儘管想招惹,也還是離人家遠點吧。

這朵天山雪蓮,不是他能摘的。

沈堰轉身回去的時候,其實很清楚的知道,他是害怕了所以才放棄。

他渴望脫掉榮夏生的衣服,但也僅此而已。

像榮夏生這樣的人,一旦交往必定認真,對他來說,認真的人最棘手。

沈堰回到辦公室,之前榮夏生停車的位置已經換了別的車,那人早就去找他的佟野了。

他看著窗外發呆,竟然有些羨慕那兩人。

榮夏生去找佟野的路上還有點兒不開心,他一直對沈堰印象不錯,覺得對方至少是個有涵養的人,可是這人當著他的面質疑佟野,他不高興。

他對佟野的態度就是,他可以質疑,別人不可以。說起來,也是挺可笑的。

等紅燈的時候榮夏生給佟野發了個信息,說自己這邊結束了,中午要不要一起吃飯。

佟野當然開心,跟榮夏生一起,別說吃飯了,就是喝西北風他也樂意。

「息哥等會兒一起吃飯啊,」佟野用手肘碰了碰趴在課桌上玩手機遊戲的蔣息,「小叔叔過來。」

蔣息瞥了他一眼:「不了,不打擾你倆享受二人世界。」

佟野嘿嘿笑著,壓低聲音說:「說真的,最近我覺得我倆進展還挺不錯的。」

「表白了?」

「那不敢。」佟野說,「但是他對我好像挺不一樣。」

蔣息看看他,從鼻子裡擠出一聲「嗯」。

「嘖,你這什麼態度?」

蔣息斜眼看他,然後坐了起來。

「如果他只對你不一樣,可以,但你有沒有想過,也有可能他對所有年輕小伙子都這樣?」

「……那不會,絕對不會。」佟野斬釘截鐵地說,「他不是那種人。」

蔣息看看他,揉了揉酸疼的脖子,感歎:「你他媽命真好。」

命好的佟野一下課就朝著校門口跑,下午他沒課,準備直接跟小叔叔走。

他計劃著帶榮夏生去學校附近的小餐館,這邊不少好吃的店。

佟野恨不得把自己所有喜歡的東西都給榮夏生看,把所有自己喜歡吃的東西都帶著榮夏生吃一邊,就好像這樣做了,兩人就是一對兒正經八百的情侶了。

佟野站在校門口等榮夏生的時候想:等以後真的在一起了,我要帶他回家,給他看我小時候的照片,帶他去所有我小時候去過的地方。

榮夏生開車過去的時候,遠遠就看見佟野站在路邊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原本因為沈堰而暫時忘掉的昨晚的事兒,一瞬間又湧入了腦子裡。

那些讓他面紅耳赤心跳加速的畫面在此刻侵襲了他,踩下剎車的時候,他甚至沒辦法看車外的人。

佟野咧嘴笑著,開了車門,帶著一身寒氣坐進了副駕駛座。

「我們去吃麻辣香鍋吧!」佟野一上車就興奮地說,「我饞了一節課了!」

「哦,好。」榮夏生現在一看見佟野就心虛,想起自己不僅睡前意淫人家,還在大白天腦子清醒的時候盜用人家男友的身份,怎麼想都過於羞恥。

他開車往前,到了路口問:「往哪裡……」

「右轉右轉,然後直行差不多五六百米就到了,特近。」佟野搓著凍得冰涼的手,扭頭看他,「你今天怎麼樣?順利嗎?」

「還好。」

「沒遇著那個煩人精吧?」

「煩人精?」

「沈堰啊,他煩死人了。」

榮夏生沒忍住,笑了。

「遇著了。」

「……」佟野翻了個白眼,不樂意地說,「我就知道,真是陰魂不散。」

「你真的很不喜歡他。」

「是啊,」佟野持續翻著白眼,「他要是離你遠點兒,我就能勉強假裝不煩他。」

榮夏生笑了笑,沒說話。

「他今天見你,沒說什麼屁話吧?」

佟野轉過來看著榮夏生,突然說:「哎,你耳朵怎麼這麼紅?」

他下意識伸手去摸,剛一碰到,榮夏生立刻縮起了脖子,像只被嚇著的小兔子。

佟野笑了:「你懂我那天為什麼差點兒從樓梯上滾下去了吧?」

榮夏生尷尬地笑了笑。

「這麼燙啊。」佟野還是趁機摸了摸榮夏生的耳朵,「你今天在外面了?凍傷了?」

「沒事。」榮夏生往旁邊躲了躲,問,「是不是前面那家?」

佟野看了一眼車窗外:「對,就是那個老宋麻辣香鍋。」

兩人停好車,下車前佟野又問:「沈堰今天沒騷擾你吧?」

「沒有。」榮夏生說,「你別擔心了,他以後都不會找我了。」

佟野疑惑地問:「為什麼?」

在他眼裡,沈堰就是個老油條,這種人不吃到想吃的,肯定不會罷休的。

「我跟他說了,我不喜歡他。」榮夏生下了車。

佟野趕緊跟著下去:「然後呢?」

「然後?」

「對啊,然後你們還說什麼了?」

兩人隔著車站著,榮夏生逆著光,瞇起眼睛看佟野,想了想,然後說:「我告訴他,我這個人很無趣,所有跟我在一起的人最後都受不了我,離開了。」

佟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信了?」

榮夏生沒說話。

佟野走過去,用肩膀撞了撞榮夏生的肩膀,撒嬌似的說:「走了走了,吃飯去了。」

榮夏生跟著他往裡走,然後聽見佟野笑著說:「那傻子最好是信了,跟你一起生活的樂趣,我知道就夠了。」

 

42

榮夏生實在不知道自己平淡得比白開水還不如的生活究竟因為讓佟野得出的如此評價, 但他聽了,還是很開心。

他是個無趣的人,這一點, 他自己再清楚不過, 所以他最怕的就是自己對佟野來說, 沒有外面的世界更有吸引力。

他不自信,尤其在佟野面前。

但佟野就像是為了印證自己的那句話,自從認識了榮夏生,甚至減少了跟朋友們出去玩的時間, 那些鬧哄哄的課餘時光固然豐富有趣,但相比之下, 他更享受跟榮夏生安安靜靜在家裡逗貓彈吉他。

對於這一點, 佟野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以前的他可是那種根本在家待不住的人,這曾經讓他爸愁到幾乎脫髮, 現在好了,讓榮夏生給治住了。

沈堰這個人還真的說到做到,再沒主動招惹過榮夏生。

在之後的半個多月裡,榮夏生因為那份工作的原因,好幾次去他們公司開會, 兩人偶爾會遇見,但對方都只是像普通朋友那樣, 見面打個招呼,寒暄兩句, 再沒過多的舉動, 這讓榮夏生覺得舒服了很多。

這個工作到最後定稿的那天,何凱要請榮夏生吃飯, 說是感謝他出手相助。

榮夏生想了想,覺得怎麼都應該是自己請客。

兩人在何凱公司附近的一家餐廳簡單吃了一口,吃飯的時候,何凱問起榮夏生現在的情況,得知他「賦閒在家」之後很是驚訝。

「我之前聽說你在一中當老師啊!」

榮夏生不是很想提起這件事,但還是維持著基本的體面說:「嗯,辭職了。」

何凱沒有多問,點點頭,說:「明白明白,像你們想要正經八百搞文學創作的,想要兼顧太辛苦了。」

其實根本不是這個原因,只不過榮夏生沒有解釋。

跟人家說那麼多幹嘛呢?

人人生來孤獨,最難的就是活好自己這一生,哪有多餘的力氣去聽別人傾訴細碎的、與自己無關的痛癢呢?

榮夏生說:「所以說,是我要謝謝你,在我沒有收入的時候,幫了我的忙。」

何凱笑著跟他碰杯,兩人喝水卻喝出了酒的架勢。

「說到這個,要謝的還真不是我。」何凱說,「當初沈總剛好來我們部門,知道我們接了新的case之後就跟我推薦了你。」

又提到沈堰。

榮夏生笑著點頭:「嗯,是該謝謝他。」

可儘管如此,他也沒打算再去聯絡沈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跟何凱告別的時候,榮夏生一轉身就看見了站在車旁邊笑盈盈看他的佟野,對方穿了件白色的羽絨服,背著吉他,繫著他送的毛線圍巾,正對他揮手。

「你怎麼來了?」榮夏生跟佟野說過自己今天不能跟他一起吃飯了,他本來以為佟野會跟蔣息他們去玩,沒想到竟然來找自己了。

「必須得來啊,」佟野走過來,撞他的肩膀撒嬌耍賴,「今天什麼日子,你是不是給忘了?」

榮夏生疑惑地看向他。

「真忘了?」佟野有些意外,「真的假的?別鬧。」

「什麼日子?」

「……我小叔叔的生日啊!」

生日。

榮夏生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日期。

「我忘了。」

佟野笑著又撞他肩膀:「沒事兒,我給你記著呢!」

其實,並不僅僅是忘了。

從小到大榮夏生都沒有過生日的概念,這麼多年來,他從未過過生日。

有的人不過生日可能是因為背後發生過什麼難言的故事,但他沒有,他只是沒這個習慣。

小時候,他跟著媽媽,兩人都是沒什麼儀式感的人,對於任何特殊的日子都不敏感。

生日跟普通的每一天對於他們來說沒什麼分別,都要照常起床吃飯,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跟平時一樣把喜怒哀樂浸泡在柴米油鹽中。

有人說,過生日是為了慶祝來到這個世上。

可對於他們一家來說,這沒什麼值得慶祝的,當然,也並沒有抱怨的意思,只是覺得,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不喜不悲才是最好的狀態。

三十年來,第一次有人提出要給榮夏生過生日。

「今天你就三十週歲了。」佟野說,「而立之年,性感啊!」

榮夏生笑:「怎麼就性感了?」

「我覺得男人到了三十歲才是最性感的年齡,我恨不得今天晚上一覺醒來,明天我也三十了。」

榮夏生望著眼前連眼角眉梢都寫著青春的人,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兒。

「你剛吃完飯,咱們現在是不能繼續吃了。」佟野從口袋裡掏出兩張電影票,「帥哥請你看電影,去不去?」

榮夏生笑著拿過那兩張票,看了看,說:「那就謝謝帥哥了。」

榮夏生並不是第一次跟佟野一起看電影,但他絕對是人生第一次坐情侶座。

「……我不知道啊,」佟野裝無辜,「我哪兒知道他們最後一排是情侶座呢?」

然而事實上,買票軟件上選座的時候根本就會特意標出情侶座,他也就仗著榮夏生不知道,裝天真。

「沒事,快坐吧。」

他們這場電影是最新上映的大片,觀影的人不少,榮夏生為了不擋別人的路,叫佟野快坐下。

電影院的最後一排,成雙成對的情侶。

榮夏生跟佟野坐在其中,各懷心事,一個不敢看對方,一個時鐘用餘光偷瞄對方。

佟野說:「有點兒熱,要不要脫了外套?」

「好。」榮夏生像個拘謹的小學生,乖乖地把大衣脫掉,抱在了懷裡。

佟野脫了羽絨服之後放在了自己右手邊,然後趁機往左邊榮夏生的方向湊了湊。

兩人幾乎靠在了一起。

佟野說:「你衣服也放這邊吧,抱著怪熱的。」

榮夏生猶豫了一下,把懷裡的衣服遞給了他。

這麼一來,兩人靠得更近了。

電影開始,放映廳的燈緩緩暗了下去。

從片頭起,榮夏生的心思就沒在電影上,坐在他旁邊的佟野也一樣。

兩個人幾乎貼在一起的手臂隔著衣服都開始發燙,佟野偶爾動一下,彼此的長腿也會「不小心」觸碰,榮夏生就像是觸了電一樣立刻躲閃。

對於他的反應,佟野有點兒開心。

閃躲總好過無動於衷,說明榮夏生對他的觸碰很「敏感」。

電影演到一半,佟野突然湊到榮夏生耳邊,壓低了聲音說:「我去個洗手間。」

黑暗中突如其來的曖昧舉動讓榮夏生整個人彷彿被定住了,佟野說話時呼出的溫熱氣息撲在他的耳朵上,像是毛茸茸的蒲公英,搔得他心尖都在顫抖。

佟野說完就笑著跑了,榮夏生直勾勾地看著對方下樓去的背影,心跳加速的時候,莫名吞嚥了一下口水。

不能這樣。

榮夏生閉上眼,深呼吸。

不可以動搖。

佟野根本沒想去洗手間,他有自己的小計劃。

他從放映廳出來,跑去買了一桶爆米花,回去之前,在爆米花的最下面塞了一張小紙條。

那是他給榮夏生的生日禮物。

生日禮物之一。

重新進入到放映廳,佟野抱著一大桶爆米花邁著大步子回到了最後一排。

他重新在榮夏生身邊坐好,把爆米花遞到了對方面前。

榮夏生想說他不吃,但佟野硬是往他懷裡塞,只好接了過來。

電影還有一個小時才結束,兩人靠著沙發背,漫不經心地看著,偶爾吃兩□□米花。

榮夏生本來就不太喜歡吃爆米花,又趕巧剛吃完飯,這會兒根本沒胃口,索性一直抱著,讓佟野吃。

佟野一頓猛吃,後悔不已。

早知道榮夏生不吃爆米花,他應該買個小桶意思意思就算了,現在搞了這麼一大桶回來,他吃得直反胃。

自己買的爆米花,撐死也得吃完,畢竟驚喜在最後,榮夏生還沒看見紙條呢。

榮夏生看著旁邊的人猛吃爆米花,有點兒擔心,壓低聲音問他:「你是不是餓了?」

佟野擺擺手,繼續狂吃。

後半段的電影這倆人更是一點兒沒看進去,直到電影快結束,爆米花總算快要見底了。

佟野趕緊戳戳榮夏生,又指了指爆米花,意思是讓他吃。

榮夏生不懂他的心思,還把懷裡的爆米花又往他那邊遞了遞:「你吃吧。」

佟野吃得都快吐了,也不管那麼多了,直接搶過爆米花桶,強行遞到了榮夏生面前。

都到這個份兒上了,榮夏生只能哭笑不得地伸手拿爆米花。

他手剛伸進去,摸了兩顆爆米花,正要收回手的時候,突然碰到了裡面的紙條。

他有些詫異地低頭看,然後拿了出來。

佟野總算鬆了口氣,高興了,雙手抱著幾乎空了的爆米花桶,假正經地抬頭看螢幕。

榮夏生不明所以,把爆米花放進嘴裡,然後打開了紙條。

放映廳裡光線很暗,他們坐在最後一排,榮夏生努力調整角度藉著微弱的光看清了上面的字。

【最最最最親愛的小叔叔生日快樂,這是一張空頭支票,你可以許願讓帥哥佟野為你做任何事。】

這句話的最後,佟野還畫了個可愛的比著「V」的小人兒。

榮夏生笑了,扭頭看向佟野。

佟野假裝無視發生,直到電影字幕出現,影廳燈光亮起,他一臉無辜地問:「嗯?你看我幹嘛?」

 

43

榮夏生看著一臉無辜跟他演戲的佟野, 索性將計就計。

「沒事。」他把紙條放進口袋,也假裝無事發生,「走吧。」

佟野看他這番舉動, 倒是有點兒意外, 本以為按照榮夏生的性格, 肯定要拿著紙條問他怎麼回事兒,他還想逗逗對方呢!

「這就走了?」

「走啊,」榮夏生穿好大衣問,「還有什麼事嗎?」

「……沒有。」

佟野灰頭土臉地跟在榮夏生身後, 兩人隨著人流往出口走,榮夏生在前, 佟野在後。

這場人很多, 兩人走著走著被擠散了。

榮夏生到了出口附近,回頭時沒看見佟野還差點兒踩到別人的腳。

他靠邊站著,像個孤零零的流浪兒童杵在角落裡, 可愛又可憐。

佟野本來是緊跟著他的,結果被人加塞,等到他轉過樓梯的轉彎一出來就看見了站在那裡有些無助的在張望的榮夏生。

可真好看。

又瘦又白,剪了頭髮之後,顯得更年輕了幾歲, 戴著一副眼鏡看著很乖,不說的話, 完全看不出這是個三十歲的男人。

榮夏生站在那裡找佟野的時候,原本眼裡滿是茫然, 等到他看見佟野出現, 立刻笑了起來。

像是花開的一瞬間。

這花,開在榮夏生臉上, 也開在佟野的心裡。

四目相對,中間的人頭攢動都成了不重要的背景,佟野衝他揮手,擠過人群,來到了榮夏生面前。

榮夏生站在牆角,佟野一過來,幾乎把他圈在了這個小角落。

佟野含笑問他:「怎麼不等我?」

榮夏生說:「我以為你會跟上。」

佟野盯著榮夏生看,身後有人不小心撞到他,他順勢就趴在了榮夏生的肩膀上。

榮夏生嚇了一跳,這大庭廣眾,佟野幹嘛呢?

他還沒來得及推開佟野,就聽見對方又跟小孩子似的撒嬌:「我小叔叔怎麼回事兒啊?狠心要甩了我啊!」

榮夏生無奈地笑了,拍拍他:「起來,別鬧。」

這會兒人已經走得差不多,零星幾個人路過,都對他們側目。

榮夏生有些尷尬,把臉轉過去,躲在佟野後面。

佟野微微抬頭,看他笑:「那你還甩不甩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

「那以後是不是去哪兒都等我?」

「等你等你。」

佟野還靠著他笑,弄得榮夏生整個人都慌了。

他什麼時候在外面做過這種事?

榮夏生不用想都知道自己的臉肯定已經紅到了脖子根,好在他還算有定力,沒因為佟野對他這樣撒嬌就不受控地理智下線。

「那拉鉤。」佟野直起身子,依舊把榮夏生堵在牆角,他抬起手,伸出了小手指,就像上次他要榮夏生去看他的演出一樣,「拉鉤,不然你肯定賴賬。」

榮夏生不好意思看他,一邊小聲說「我不會」一邊還是跟他小學生似的拉了勾。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說完之後,榮夏生要收回手,但手指卻仍舊被佟野死死地勾著。

他詫異地看向對方,兩人對視的時候,不約而同吞嚥了一下口水。

「快走吧。」榮夏生徹底慌了,心跳快到他呼吸都亂了節奏。

他用力抽回手,後背蹭著牆壁,繞開佟野,出去了。

這種感覺該怎麼形容呢?

像是被下了蠱,有人在他的身體裡放了一把火,那火燒遍了他全身,如果不快點逃跑,他必定要丟盔卸甲了。

佟野優哉游哉地跟在榮夏生身後,笑盈盈地看著那人倉皇而逃的背影,心裡甜得不行。

他小叔叔應該是動心了吧?

應該是。

佟野得意地想:誰能不喜歡我佟野呢?

榮夏生的生日,當然不能看個電影就算是過完了,榮夏生自己樂意,佟野都不樂意。

兩人才到家,給辛巴的貓糧還沒添呢,佟野的手機就響了。

榮夏生看他,心臟莫名就懸了起來。

其實也不能算是莫名,他是在擔心。

雖然自己並不覺得生日有什麼特殊,但是既然已經被吊起了慾望,他就很貪心,希望今天一直到睡前佟野都能陪著自己。

他在擔心別人一個電話就把佟野叫走了。

「好,我這就去。」

榮夏生聽見這句話,低頭倒貓糧的時候,皺起了眉頭。

「小叔叔,」佟野拿著手機往門口走,「我出去一趟。」

榮夏生蹲在那裡看著辛巴吃飯,頭都沒抬地說:「好。」

佟野沒多想,穿了鞋就出去了。

關門聲讓榮夏生洩了氣,直接坐在了地板上。

他抱著膝蓋,看著悶頭吃飯的辛巴,突然覺得自己很沒出息。

這種想要又不敢要,怯懦矯情的狀態讓他對自己生起了一股厭惡。

做人從來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謹慎小心,前怕狼後怕虎,硬生生給自己施加了無數的包袱。

榮夏生羨慕那些活得坦蕩率直的人,甚至羨慕起沈堰,至少他們喜歡就說,想要就說,不怕被拒絕,也不怕沒結果。

「你討厭我嗎?」榮夏生對著辛巴說,「我是不是,真的很沒用?」

門口有聲音,是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

榮夏生驚訝地回頭,看著佟野又帶著一身寒氣回來了。

「外面下雪了!」佟野興奮地說,「等會兒吃完蛋糕,咱們倆下去堆雪人啊!」

他換了鞋進屋,奇怪地問:「你怎麼坐地上了?」

「你怎麼回來了?」

佟野笑了:「我不回來能去哪兒啊?」

他把蛋糕放在茶几上:「下樓取蛋糕去了,咱們小區的保安瘋了吧?不讓送蛋糕的進,我跑大門口去拿的!」

榮夏生望著佟野,突然自嘲起來。

這就是所謂的患得患失嗎?

「別坐著啦!」佟野催他去換衣服,「我得檢查一下蛋糕,你現在不能看。」

榮夏生笑他:「怎麼還神神秘秘的?」

「就是神秘,有驚喜呢。」佟野過去,拉他起來,「你快進屋去換衣服。」

榮夏生無奈,只好去換了家居服。

等到他再出來的時候,客廳裡的窗簾已經被拉上,燈也被關掉了,只有蠟燭昏黃的光讓他能看清佟野的臉。

那蠟燭並不是任何數字,而是一個可愛的火柴人,火柴人還舉著一顆心,現在正燃著的就是那顆心。

「小叔叔,生日快樂。」佟野走過來,把壽星帽像是戴王冠一樣鄭重其事地戴在了榮夏生頭上,「第一次跟你一起過生日,你開不開心?」

大概是燭光太曖昧,也大概是榮夏生從來沒有過過生日,總之這一刻,他像是被帶入了另一個世界,沒有呼嘯的北風,沒有凜冽的大雪,包裹著他的是溫柔的湖水,讓他慢慢下沉,然後心甘情願地溺死在裡面。

「給你介紹一下。」佟野拉著他的手腕,帶著他走到茶几邊,指著那蛋糕說,「別人家定制蛋糕,咱們家定制蠟燭。」

他蹲下來,臉湊近蠟燭,笑著說:「你看看,我跟這小人兒像不?」

榮夏生笑出了聲:「那是個火柴人。」

「這火柴人叫佟野。」佟野說,「佟野捧著一顆燃燒著的心,給你過生日。」

他仰望著站在面前的榮夏生,輕聲問:「小叔叔,你開心嗎?」

開心。

怎麼可能不開心。

榮夏生低頭看著佟野,難以抑制的鼻酸。

「這是不是你最開心的一個生日?」佟野期待地問,「以前有人比我做得還好嗎?」

「佟野。」榮夏生抿了抿嘴唇,蹲了下來。

兩人終於再次平視,榮夏生眼神有些閃爍,裡面像是盛著一碗銀河。

他說:「這是我第一次過生日。」

「第一次?」佟野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以前一次都沒過過?」

「嗯。」榮夏生輕聲回應後,兩人都沉默起來。

榮夏生一直看著佟野的眼睛,他看得懂對方眼裡的喜歡和真誠,他渴望擁抱那份純粹又熱烈的感情,但卻始終無法打敗他的怯懦和自卑。

對,是自卑。

歸根結底,是自卑導致了這一切。

在榮夏生看來,他無趣又平凡,年紀不小了卻一事無成。

他不會說笑話逗人開心,也不懂浪漫不會製造讓人難忘的驚喜橋段。

他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行,只是遊走在生活邊緣的一具無聊的乾屍,是每□□著死亡邁進的行屍走肉。

他空洞又毫無美感的人生,哪裡匹配得上佟野如此鮮活的青春。

「佟野……」

「小叔叔。」佟野打斷了他,「我能抱你一下嗎?」

不等榮夏生回答,佟野已經身體前傾,將榮夏生攬在了懷裡。

很輕很薄,耳朵冰冰的。

佟野擁抱著榮夏生,慢慢收緊手臂,他嗅著兩人身上相同的洗髮水味道,幾乎不捨得放開。

不捨得,所以不要放。

佟野在榮夏生耳邊,輕聲說:「小叔叔,生日快樂。」

榮夏生愣在那裡,膝蓋抵在地板上,微微發疼。

他聽見佟野說:「生日快樂,以後每年我都給你過生日好不好?我陪你吹蠟燭,切蛋糕,我們還可以慢酌淺斟,說些貼心的話。不只是生日,平時也行,每天跟你一起吃餛飩,或者在深更半夜吃泡麵,我們一起看日昇月落,在你心情好的時候我們去雲遊四方。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已經放進你的口袋了,等吃完蛋糕,夜深人靜,你打算入睡的時候再拿出來看,好不好?」

「為什麼?」

「因為那時候人比較容易衝動做決定,我覺得你冷靜理智的時候,肯定會拒絕。」

 

44

佟野的話讓榮夏生浮想聯翩。

他寫了什麼?

為什麼要衝動決定?

以及, 拒絕什麼?

他伸手去摸口袋,結果被佟野一把按住了手。

「先別看,」佟野又跟他撒嬌, 「求你了。」

榮夏生拿他沒辦法, 只好強壓下自己的好奇心, 收回了手。

「好了,許願。」佟野笑著說,「可以許三個願望,前兩個說出來, 第三個你藏著。」

榮夏生望著在眼前舞動著的燭光,想了好半天。

「想好了嗎?」

榮夏生點了點頭, 然後閉上了眼。

他不需要三個願望, 那太貪心了,一個就夠了。

榮夏生默念著自己的生日願望,然後深呼吸, 睜開了眼。

「許完了?」佟野一臉八卦。

「嗯。」榮夏生輕聲應了一句,然後就吹熄了蠟燭。

光線突然徹底變暗,離得很近的兩個人緩和了好幾秒才看清彼此。

他們在黑暗中,各懷心事,一個努力克制自己想要親吻的衝動, 一個努力壓制自己心跳的頻率。

「許的什麼願?」

沒人去開燈,明明沒變化的房間, 這會兒卻好像說句話都有回音。

榮夏生說:「我要保密。」

他許的願望不想讓佟野知道,倒也不是多神秘, 只是有些難以啟齒。

榮夏生三十歲的生日願望給了佟野, 他希望佟野永遠意氣風發,永遠有欲而不執著於欲, 有求而不拘泥於求,豁達動人,充滿希望。

「連我都不能透露嗎?」

「不能。」

佟野哼哼著歎氣,小聲嘀咕:「小氣!」

榮夏生笑了,輕輕拍了拍他的腿:「要開燈嗎?」

「我去!」佟野起身,去打開了客廳的燈。

不算太大的客廳重新亮起來,榮夏生微微瞇起眼睛,聽見佟野問:「切蛋糕?」

「好。」

佟野過去,從紙袋裡拿出塑料刀,嬉笑著說:「要不要一起切?」

榮夏生看向他。

「算了算了,開玩笑。」佟野本來是想調戲榮夏生,結果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榮夏生坐在一邊,臉上掛著笑看著佟野切好了蛋糕。

他們兩人都不太喜歡吃甜膩的奶油,坐在一起格外「默契」地用小勺子摳著下面的蛋糕。

佟野看見榮夏生的動作,笑著問他:「你怎麼浪費奶油呢?」

「你不也是?」榮夏生被他帶的都有些孩子氣。

「我不浪費啊,」佟野放下勺子,不壞好意地看著榮夏生,「我都會物盡其用的,比如這樣!」

說著,他就用手指沾了奶油,出其不意地點在了榮夏生的鼻尖上。

榮夏生沒料到他會突然跟自己鬧起來,被蹭了一鼻尖的奶油後愣在了那裡。

他眼神茫茫的,坐得筆直,嘴角還沾著蛋糕的殘渣。

這幅樣子的榮夏生看呆了佟野,如果可以,他恨不得直接撲上去親對方。

就在這個沙發上,把這人親得更茫。

榮夏生回過神之後,無奈地看著他笑,用手指蹭掉鼻尖上的奶油,也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有意,吮吸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這動作有引誘佟野的嫌疑,儘管他本身並沒有那個想法。

佟野只覺得渾身的血氣瘋狂翻湧,有股難言的衝動直接朝著他身體的某個部分奔湧而去。

為了不把場面弄得過分尷尬,佟野立刻起身,扯了扯自己的上衣說:「我去洗手間。」

榮夏生對他的心思一無所知,並不知道自己剛剛那個無意間的動作對年輕氣盛的佟野帶來了多大的衝擊,只是愣愣地點了點頭,說:「我去倒點水。」

榮夏生往廚房走,佟野往洗手間沖。

進了洗手間的佟野一低頭就看見了自己經不住撩撥的某個部位,無奈地揉揉眉心,用冷水洗了把臉。

然而並沒什麼用,他閉眼洗臉的時候,滿腦子也是剛剛的畫面。

家裡供暖之後,溫度很高,榮夏生穿著鬆鬆垮垮的家居服,露出他性感的鎖骨,再往上,雙頰緋紅,嘴唇水潤,正在吮吸那點點奶油。

佟野覺得完了。

他躲在洗手間,深呼吸幾下,想著沒辦法了,於是手伸了進去。

榮夏生等了好半天都沒見人出來,想問問怎麼回事兒,但又覺得沒必要。

他自己坐在那裡吃完了一塊蛋糕,帶著笑端詳著那個定制的蠟燭。

一個叫佟野的火柴人,雙手舉著一顆紅色的心。

他笑了,蹲下來,用手指輕輕地觸碰著那帶香味兒的蠟燭,那顆心。

雖然知道只是幻覺,但他彷彿聽見了佟野強勁有力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或許有那麼一些瞬間,這顆心正因為他而劇烈跳動。

榮夏生回房間的時候總覺得有哪裡不太對勁,佟野在洗手間待了那麼久,回來的時候很奇怪,看都不看他,說話也結結巴巴的,就像是背著他做了什麼壞事兒的小朋友,心虛又可愛。

他有了幾個猜測,卻也沒多問,不管什麼樣關係的兩個人,總要互相保存一些小秘密。

兩人在客廳簡單吃了口蛋糕,聊了點兒漫無邊際的話,佟野抱著吉他給榮夏生唱歌,唱《城裡的月光》,唱《I know you know I love you》。

時間就這樣在歌聲和流轉的目光中緩緩走過,氣氛倒是真的溫馨甜蜜。

榮夏生惦記著口袋裡的「生日禮物」,找了個借口就回房間了。

佟野之前要他睡前再看,但榮夏生哪兒忍得住,他一進屋,手就伸進了口袋裡。

那是一封信。

佟野會把它定義為情書。

榮夏生的手指輕撫著白色的硬殼信封,信封上龍飛鳳舞的「小叔叔收」讓他笑了出來,這字寫得倒是很有佟野本人的風範。

他走到窗戶邊,藉著月光,打開了信封。

信紙也是白色的,只有一張,展開來是A4大小。

榮夏生的視線落在開頭的稱呼上——我最最最最最親愛的小叔叔。

他大佟野七歲,照理說,叫聲哥就行了,但自從佟野搬來,那次開玩笑似的叫了聲「小叔叔」

之後,這就成了對方對他的日常稱呼。

每次佟野這麼叫他,他都難以抑制的對那人產生一種愛憐,像是對待一個愛玩愛鬧的孩子,儘管這個「孩子」跟他一般高。

佟野寫:生日一定要快樂,所以今天,我應該讓你快樂了。

榮夏生站在月光下,低著頭笑。

被他自己遺忘了的生日,卻因為佟野,變得格外不同。

從小到大,好像第一次遇見這樣一個人,能準確無誤地戳中他內心最軟的地方,讓他甚至不忍心苛責。

可是,他又有什麼可以苛責佟野的呢?

在他看來,佟野什麼都是好的,是他碰都不敢輕易碰的。

【我想了好久,看了好多,一直都不知道應該送你什麼,好像什麼都配不上你,想了想,甚至連「把我送給你」這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我也配不上你。】

榮夏生皺起了眉。

他反覆看著這句話,像是有根針在輕輕地刺他的心。

他們倆,究竟是誰配不上誰呢?

【不過話說回來,這麼想也不對。】

佟野終究是年輕,在這方面,比榮夏生積極得多。

【如果你喜歡,那我就配得上,就算別人說我配不上,我也不聽。】

榮夏生笑了,盯著那句「如果你喜歡」,笑得竟然有些心酸。他羨慕佟野能說出這樣的話,自信又不討人生厭,反倒讓人喜歡。

都說人最難的是承認自己的平庸,然而除此之外,很多人也總是活在一種自我拉扯裡,一邊不願承認自己的平凡一邊又總自卑得低到塵埃去。

榮夏生太喜歡佟野這種自信又驕傲的勁頭了,他甚至能想像出對方在寫下這句話時得意地揚起的嘴角。

信還沒看完,佟野的意圖卻連紙張跟空氣都懂了,榮夏生自然也沒有不懂的道理,他站在那裡,一字一句地看,反反覆覆地看,連一個標點符號也不願意落下。

他看佟野說「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就覺得這究竟是哪兒來的神仙,當年賈寶玉初見林妹妹,就是這種感覺了吧」,又看見佟野說「那天你說喜歡你的人在慢慢瞭解你之後都因為你的無趣厭煩了你,原話是不是這麼說的,我記不清了,但是當時我就想反駁,你知道什麼啊,你什麼都不知道,明明是喜歡你的人和你相處得越久就越離不開你」。

榮夏生的手指輕撫著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倒是很有二十多歲年輕人的瀟灑恣意。

一封熱烈又情真意切的信,他讀到最後,彷彿聽見佟野在他耳邊輕聲說:「小叔叔,我一直害怕說出這句話,但是如果我不說,我更怕。怕有一天你遇見別人了,我一想到你會跟別人談戀愛就覺得受不了,真要發生這種事,恐怕我會瘋了吧,為了不讓大好年華的我發瘋,就絕對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愛你,如果你覺得差了七歲的愛情太膚淺,你可以讓我先上崗試用嗎?至少給我個機會吧。」

榮夏生放下手裡的信紙,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發呆。

他彷彿回到了之前的那個晚上,佟野在客廳彈琴唱歌,他看著月亮一整晚。

 

 

45

一整晚, 佟野緊張得沒睡著覺。

以前他爸總是說他心大,天塌下來都不會影響他的睡眠,現在看來, 其實也還好, 沒那麼大, 一個榮夏生就能讓他失眠。

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圈一圈焦慮地晃蕩著,被他抱進房間的辛巴就趴在床上,晃著小腦袋看他。

「你說他會不會直接把我趕出去?」佟野滿腔焦慮無處安放, 只能捏著辛巴的小爪子問人家。

在生日這天告白,他可是鼓足了勇氣的。

原本佟野沒打算這麼快就表白, 但最近兩人關係日益曖昧, 加上有榮夏生生日這麼好的實際,原本就膨脹的佟野就突然想冒險試一試。

當時是憑著一股衝動,現在真把信送出去了, 又開始心驚膽戰甚至有點兒後悔了。

這一個晚上,他腦補出了一百種榮夏生把他掃地出門的畫面。

晃蕩到早上,佟野生無可戀地抱著已經呼呼大睡的辛巴躺在床上憂愁,突然聽見隔壁房間有開門的聲音,立刻繃直身子, 全身的毛孔都處於警戒狀態。

他想好了,反正榮夏生心軟, 要是對方真要趕他走,他就豁出去了, 臉面也不要了, 就地撒潑打滾抱大腿,死活不能走。

尊嚴什麼的可以日後修復, 「同居」這事兒要是沒了,以後再想住進來,再想接近他小叔叔,可就是難上加難了。

佟野放下懷裡的辛巴,輕手輕腳地走到臥室門口,耳朵貼在緊閉的門上,做賊似的聽著外面的聲音。

他聽見榮夏生穿著拖鞋走路的聲音,拖鞋的鞋底跟地板摩擦,發出來的聲音他都喜歡。

他聽見廚房拉門被拉開的聲音,很緩慢,像是怕吵醒還沒睜眼的清晨。

他聽見燒水的聲音,熱水壺發出低低的轟轟聲,短暫的幾分鐘之後,水要燒開了,變成咕嘟咕嘟的聲音。

佟野就這樣躲在一扇門的背後,想像著榮夏生做這些事情時的樣子,想像著他白且細的腳踝,想像著他修長漂亮的手指,想像著他性感、自己卻碰不到的鎖骨。

佟野喜歡他,因為喜歡而產生的心跳聲,充斥著整個房間,也不知道會不會不小心偷跑出去被榮夏生聽到。

門外的榮夏生站在廚房,小心翼翼地把熱水倒進杯子裡。

之後,他有些走神,放下水壺直接伸手去拿杯子,結果被燙到了手指。

他站在那裡,呆愣愣地看著冒著熱氣的水杯,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輕輕地吹氣。

他滿腦子都是佟野的那封信,想了一晚上也沒想到應該怎麼回應。

「小叔叔……」

佟野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廚房門口,扒著門,探出頭,很小聲地在叫他。

榮夏生抬眼望向門口的人,突然就紅了臉。

佟野本來不好意思出來,但想著,榮夏生肯定不會來主動找他,他們倆之間的事兒,得他死皮賴臉一點兒,就是典型的,你朝我走一步,其他的九十九步我飛奔著來。

「早。」榮夏生強裝鎮定,跟他打了個招呼。

佟野嘿嘿地笑著,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吃早飯?」

榮夏生沒想到他竟然沒提那封信的事兒,而是問他要不要吃早飯。

「我來做吧。」榮夏生說,「冰箱裡有……」

「餛飩?」佟野笑了,「別總吃餛飩了,你三十歲的第一個早餐,咱倆得吃點兒好的。」

「什麼是好的?」榮夏生問。

佟野笑著進了廚房:「長壽麵。」

昨天忘了給榮夏生煮麵,雖然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兒,但佟野覺得還是要補上。

要吃長壽麵,要長壽,兩人一起長壽,一起活到一百多歲,然後他還給他小叔叔唱歌。

榮夏生笑了出來:「原來麵條就是好的。」

「那是,長壽麵啊,滿滿的都是我的誠意。」佟野擼起袖子說,「你先去洗漱吧,我來煮。」

榮夏生看著他,欲言又止。

「怎麼了?」

「沒事。」

榮夏生去洗手間了,佟野站在那裡長出了一口氣。

他剛才都緊張死了,生怕榮夏生突然說出什麼讓他耳邊雷聲四起的話,不過好在,暫時看起來沒什麼異樣。

外面傳來水聲,佟野的小心臟又開始亂跳。

他小叔叔在洗澡。

佟野告訴自己得正經點兒,不能想那些羞恥的東西,結果,他煮麵的時候,注意力全都放在洗手間的方向,聽著那持續不斷的水聲,腦子裡都炸開鍋了。

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意淫人家乾淨的小叔叔,可是又控制不住自己,想得都快流鼻血了。

洗澡的榮夏生也沒好到哪兒去,一心想著自己跟佟野的那點事兒。

經過昨天一個晚上,佟野寫在信裡的那些話他能倒背如流,帶著些笨拙的青澀告白,字裡行間都是炙熱的癡迷,每一個字再想起來都像是一束火把,一邊照亮了榮夏生黑漆漆的生活,一邊又灼得他臉頰發燙。

水從頭頂淋下來的時候,榮夏生閉著眼,竟然開始幻想兩人在一起之後的畫面。

或許可以牽手。

或許可以接吻。

或許可以長長久久在平凡又平淡的日子裡慢慢老去。

這些都是他從前想都沒想過的。

可是當他睜開眼,看到鏡子裡的自己時,又開始自我懷疑。

我值得被愛嗎?

他歎了口氣,套上衣服,出去了。

「快來吃飯!」佟野已經煮好了面,筷子都擺在了碗邊。

榮夏生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髮一邊走過來,剛出浴的美人,直接看得年輕氣盛的佟野站在那裡吞口水。

佟野不敢看了,轉過去倒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一大杯。

「你慢點喝。」榮夏生坐下,拿起筷子,挑了挑麵條,「喝那麼多,還能吃飯嗎?」

「不喝不行。」佟野喝了一肚子的水,深呼吸,讓自己冷靜。

他轉過來,看也不敢看榮夏生,在對方對面坐下,悶頭吃麵。

榮夏生不知道他這是鬧的哪一出,疑惑地看看他,也不說什麼,自己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

等到面吃得差不多了,佟野腦子裡那點兒邪惡的念頭也被壓下去了。

他抬頭看看面前的人,然後心虛地問:「小叔叔,你吃飽了嗎?」

榮夏生還沒吃多少,但聽出佟野有話說:「還好,怎麼了?」

佟野舔了舔嘴唇,放下了筷子。

他雙手在桌子下面使勁兒搓了搓去,手指都被自己給搓紅了。

他有些緊張,又害怕榮夏生說出什麼他不想聽到的答案,心裡七上八下的。

「我這人其實很脆弱的,」佟野說,「玻璃心。」

「你想說什麼?」

「就是,年輕人麼,很容易受到傷害。」

榮夏生笑了,放下筷子,手肘搭在桌上,認真地看向了他。

佟野抬眼瞄對方,然後吞吞吐吐地說:「生日禮物,你是收下了吧?」

榮夏生明白了,這是跟他要答案呢。

「你放在我口袋裡那個?」

「啊……對。」佟野直了直身子,鼓足了勇氣說,「你看了吧?有什麼想法?」

榮夏生沉默了幾秒鐘,然後紅著耳朵尖,看都不好意思看佟野,輕聲「嗯」了一下。

這倆大男人,坐在這裡,一個比一個羞澀。

佟野見他一副害羞的樣子,自己來勁了。

他問:「嗯是什麼意思啊?說說想法唄。」

「佟野。」榮夏生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就是……為什麼會……」

他停頓了一下,醞釀了好一會兒才說出那句:「喜歡我。」

佟野低頭忍著笑,越聽越覺得他小叔叔可愛。

三十歲的人,怎麼能這麼純呢?

「我覺得,我沒什麼值得被你喜歡的。」

「……你說什麼呢?」佟野不樂意了,「不帶這麼妄自菲薄的啊!你這是在質疑我的眼光嗎?」

他不高興地嘀咕:「我眼光可好了。」

佟野的話讓榮夏生忍不住笑了,他抬起頭,無奈地看向對方:「佟野,你才二十出頭。」

「你七老八十了?」

「……你以後還會遇到很多人。」

「但只有一個榮夏生。」

佟野說:「我不想知道別的,只要你一個回答,你喜不喜歡我?」

話說到現在,佟野什麼都不怕了,如果榮夏生說喜歡,那兩人立刻就在一起,如果說不喜歡,那他就想盡辦法去追。

沈堰那臭不要臉的都好意思追他小叔叔,他怕什麼啊?

年輕人就要百折不撓,佟野已經下了決心。

佟野說:「不管我以後遇到多少人,榮夏生都只有一個。我以前也遇到過很多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美的醜的高傲的風騷的,我什麼樣兒的沒見過?但我偏偏就喜歡你了,第一眼看見就喜歡你了,世界這麼大,我就想去你的秘密花園撒野,我就想賴在你身邊給你唱歌陪你聊天。」

榮夏生聽著他說的話,突然覺得心中的海浪在瘋狂地拍打著巖壁,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愛意就像潮水,在他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漲潮,幾乎吞噬了他。

「佟野……」

「小叔叔。」佟野站了起來,傾身向前,上半身趴在桌上。

他的臉湊到了榮夏生面前,眼睛閃爍著星河,嘴角還掛著自信的笑。

他說:「你喜不喜歡我?你要是喜歡我,我們就談一下戀愛,可以嗎?」

 

46

大概真的只有二十出頭的人才能這樣無所顧忌地說出這樣的話。

你喜不喜歡我?

喜歡我, 就和我談戀愛。

二十幾歲的人,意氣風發,眉眼一彎, 熠熠生輝, 眼角眉梢都是自信的春風, 說出的話都可愛又真誠。

這種話讓榮夏生說,他是絕對說不出來的。

不過,以他的性格,就算讓他回到十年前, 他也沒佟野這個勇氣。

「喜歡我嗎?」佟野問,「你也喜歡我, 是不是?」

榮夏生被逼得不自覺往後靠, 臉紅心跳,看也不敢看佟野。

「你看著我。」佟野一把捏住他的肩膀,輕聲說, 「夏生,你喜歡我嗎?」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稱呼榮夏生,這兩個字從他嘴裡說出來的時候,竟然有種微妙的魔力,很曖昧, 像是夾著隱約的花香,那花香足夠讓人頭暈目眩墜入情網。

佟野步步逼近的問話讓榮夏生逃無可逃, 他怔怔地望著對方的眼睛,受了蠱惑似的, 半天沒有反應, 最後垂下眼,稀里糊塗地點了頭。

他的理智像是被佟野偷偷抽乾淨了, 只剩下身不由己的感性。

所有的情緒都在說著一件事——他確實喜歡佟野。

「你剛才是……點頭了嗎?」佟野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我是不是看錯了?」

榮夏生抬眼看他,看他的時候,眼睛微微泛著紅。

「你哭了?」佟野的心都被提起來了。

榮夏生特別受不了自己這樣,矯情兮兮的,不坦誠不率真,不討人喜歡。

「沒事。」榮夏生往旁邊躲了躲,拿起筷子準備繼續吃麵,「你吃完了?」

「吃完了。」佟野整個人都快爬桌子上來了,「但是咱倆的事兒還沒說完。」

榮夏生這會兒已經因為緊張,拿著筷子的手都有些發抖。

他不好意思看佟野,說話也變得混亂可笑。

「咱們倆有什麼事兒?你快吃飯,面都涼了。」

「我吃完了啊。」佟野笑了。

榮夏生臉燒得慌,低頭挑面,覺得渾身都發燙。

佟野歪著頭看他,非得要個准話才肯罷休。

「你剛才點頭是什麼意思?」佟野說,「承認喜歡我?答應和我談戀愛?」

榮夏生覺得自己要扛不住了,他從來沒有過應對這種事情的經歷。

他可以毫不猶豫地對不喜歡的人說「你去喜歡別人好不好」,卻沒辦法挺直腰板底氣十足地告訴自己喜歡的人「我確實喜歡你」。

歸根結底。

他在自卑。

榮夏生皺著眉,抿著嘴,沉默了好一會兒,放下了筷子。

「佟野。」榮夏生終於看向了佟野,「我們去客廳坐下說。」

佟野開心了,頭頂都開出了一朵花似的。

「好啊!」

兩人到了客廳,原本趴在沙發上睡覺的辛巴一看見榮夏生立刻粘了上來。

榮夏生抱著辛巴在沙發上坐下,佟野坐在了他對面的地毯上。

佟野坐姿乖巧,像個等到老師發號施令的小朋友。

榮夏生低頭摸貓,同時打著腹稿。

佟野不出聲,只是笑瞇瞇地看著榮夏生,等著對方說話。

「佟野,我們好好聊聊吧。」

「你說。」佟野乖乖地看他,「想聊什麼,儘管聊。」

榮夏生看看他,細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我……」榮夏生欲言又止。

「你喜歡我。」佟野忍著笑。

「這件事有點突然,我想了一個晚上。」榮夏生終於鼓足勇氣開了口,「我知道,作為一個男人這樣吞吞吐吐的樣子有些難看,但是我真的……第一次……」

「第一次?」佟野笑得眼睛都亮了。

「第一次這麼認真地考慮這件事。」榮夏生打斷了佟野的胡思亂想,「你知道的,面對沈堰的時候我都毫不猶豫地回絕了。」

佟野本來想說他不知道,他當時沒在場,沒能見證沈堰那個煩人精被拒絕的場面,挺可惜的。

「因為你跟他不一樣,所以,我想了很多。」

佟野不笑了:「你不是要拒絕我吧?」

他皺著眉,往前湊了湊,一把抓住辛巴的腿:「不行,你不能拒絕我。」

榮夏生沒忍住,笑了出來:「怎麼還耍起賴了?」

「就耍賴,」佟野說,「剛才你點了頭的,別想賴賬了。」

「沒想賴賬,只是有幾件事,」榮夏生說,「佟野,我跟你不一樣,我已經三十歲了。」

「三十歲怎麼了?」佟野說,「男人三十一枝花啊!」

榮夏生無奈地笑笑:「我的意思是,到了這個年齡,做任何決定的時候都要很慎重。」

他抱著貓,看著佟野,說:「我不能草率地接受一份感情,這對我們都太不負責任。」

「……說白了,就是你信不過我是吧?」佟野說,「你覺得我歲數小,不定性,今天跟你好,明天可能就看上別人了。」

榮夏生低頭,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你這麼想我,那我真的有點兒傷心。」佟野說,「我知道我帥,喜歡我的人也多,但問題是……」

榮夏生看向他。

佟野撇撇嘴:「你更帥。」

佟野說:「你那麼帥,喜歡你的人肯定更多,我本來心裡就挺不踏實了,你還信不著我。」

「沒有。」榮夏生說,「不是那樣。」

「就是,你就是在傷我心。」佟野做作地摀住心口,「完了,心碎了。」

「你不用擔心這個。」榮夏生說,「我不是那種人。」

「我也不是啊!」佟野說,「你覺得你比我靠譜是嗎?那咱倆打個賭,賭誰先變心,先變心的那個人主動去切蛋!」

「……別胡說。」

佟野強忍著笑:「沒胡說,真的,我用我的蛋發誓,我真心愛你。」

我真心愛你。

這話聽得榮夏生心裡酸酸的。

「我比你大七歲。」

「我知道,桃子熟透了的時候,我最喜歡了。」

「我沒有工作。」

「巧了,我也沒有。」

「我三十歲了還一事無成。」

「我二十多歲啥也不會。」

「我這個人無聊透頂,也不會說好聽的話。」

「正好相反,我這人特有趣,可以天天變著花樣哄你開心。」

「佟野。」

「哎,小叔叔。」

「你認真一點,」榮夏生說,「當我們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總是去看他的優點,卻忘了,人無完人,你喜歡的可能只是幻想中的我。」

「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麼那麼不自信?我喜歡的就是你,你的優點缺點,我都喜歡。」

榮夏生洩了氣似的說:「你怎麼這樣呢?」

「你怎麼這樣呢?」佟野站起來,走到榮夏生面前。

他微微傾身,抬手想輕撫榮夏生的臉,然而佟野還是有點兒慫,沒有對方的應允,他根本就不敢。

他的手搭在榮夏生肩膀上,輕輕地揉捏著。

他說:「你怎麼這樣呢?明明自己特別好,還總覺得自己哪兒哪兒都差勁,明明我都喜歡你喜歡得徹夜不眠茶飯不思了,你還信不過我,覺得我以後會喜歡別人,你這人怎麼回事兒啊?」

榮夏生聽著佟野的這些話,心裡脹得不行,像是漲潮的大海,已經盛不住那些愛意。

「我們拉扯太久了。」佟野說,「你也說過,你考慮了一整個晚上,這麼長時間下來,你該給我個準確的回答了。」

佟野用力地捏住了他的肩膀:「小叔叔,你如果不願意,我不強迫你,往後我繼續努力就是,但如果你……」

佟野這輩子沒中過彩票,他很多次幻想自己哪天突然中了頭彩會是什麼感覺,但是現在,他估計,就算是中彩票也不會比當下更快樂。

因為,榮夏生竟然吻住了他。

這個吻不是什麼蜻蜓點水的小學生親嘴兒,而是在佟野話還沒說完的時候,榮夏生已經突然勾住了他的脖子,迫使他彎下腰來。

雙唇相貼,笨拙青澀的吻讓兩人牙齒撞在一起,舌T攪在一塊。

佟野傻在了那裡,任由榮夏生吻他。

他覺得自己像是醉了,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酒氣,他呼吸幾下就快暈了。

榮夏生勾著他脖子的手很用力,像是恨不得把自己拽到對方懷裡去,不知道是不是無意的,可能因為緊張,指甲都嵌在了佟野的皮膚裡。

有點兒疼。

但更多的是暈。

佟野垂眼,看著那張臉。

近在咫尺,他能清楚地看到榮夏生在抖動的睫毛。

那人閉著眼,睫毛已經濕了。

管不了那麼多了,佟野伸手,把趴在榮夏生腿上的辛巴拉下去,然後自己長腿一邁,跪在了沙發上。

接吻吧。

痛痛快快地接吻。

哪怕吻技拙劣,哪怕嘴唇都被咬出了血。

「小叔叔。」佟野把榮夏生壓在沙發上,過於激動,嗓子竟然有些啞,「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還沒等到一個准信兒,他必須得聽見榮夏生給他一個認真的回答。

「你說呢?」榮夏生劇烈地喘息著,「還問?」

「問啊!」佟野說,「你得給我個准話。」

榮夏生笑了,笑得就像一顆桃子。

他說:「我認了,話都讓你說盡了,我只能認了。」

佟野笑了,恨不得立刻抱著他小叔叔打滾。

「你認什麼了?」佟野趴在他身上,「你好好說,說你也愛上我了,你答應和我談戀愛了。」

「愛上你了,」榮夏生抬手,抱住他,終於放棄了抵抗,「我愛上你了。」

 

47

「愛」這個字, 任何人都不應該輕易說出口。

它太厚重,厚重到可以撐起一段人生也可以壓垮一個人。

榮夏生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對別人說出這個字,如此鄭重其事, 像是兩顆行星蓄謀已久的碰撞, 在接吻的瞬間, 火花四濺。

「佟野,你愣著幹嘛呢?」榮夏生的手揪著他的衣領,紅著臉,緊張卻又有些難以抑制的興奮, 他的大腦開始不受理智的控制,說出的話是他平時絕對不會開口的。

他說:「吻我啊。」

佟野真的暈了, 明明沒喝酒, 卻好像酒量不佳的人被強行灌了半斤白酒,他小叔叔的每個字、每個眼神,甚至連呼吸都正中他的紅心。

「吻!」佟野激動得呼吸已經紊亂, 連自己的表情已經沒法好好控制,「這就吻!」

榮夏生笑了,閉上眼,然後一個笨拙的吻落了下來。

兩人都一宿沒睡,早上起來, 佟野只簡單洗漱了一下,鬍子都沒刮。

這會兒他們接吻, 佟野短短的胡茬蹭過榮夏生的嘴角跟臉頰,微微發疼發熱, 卻讓他格外舒心。

兩人在沙發上奪走了彼此的初吻, 被丟在一邊的辛巴不甘心地喵喵直叫。

小傢伙費勁地蹦上了沙發,估摸著是以為佟野壓在榮夏生身上是在欺負人家, 一臉凶狠地咬住了佟野的腳。

佟野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口咬得嚇了一跳,倒吸一口涼氣回頭一看,笑了。

他撈過辛巴放在榮夏生心口,點著它的小鼻尖問:「你想幹嘛?」

榮夏生被親得暈暈乎乎的,雙手還圈著佟野,身上又趴著一隻小貓,兩人一貓,倒是溫馨。

「我要把它關起來。」佟野說,「這小子跟我搶你。」

榮夏生笑他:「你這是在跟一隻貓爭寵?」

「我跟誰都爭寵,」佟野側過身,趴在榮夏生身上,一手還揉著辛巴的小腦袋,「我這人最小心眼兒了,我的人,只能跟我好。」

榮夏生眼含笑意地看他,抬手輕柔他的頭髮,柔聲說:「好,只跟你好。」

這種感覺,出乎意料的好。

佟野過去握住榮夏生,跟他十指緊扣,然後一根一根親吻對方的手指。

他說:「我沒想到。」

「什麼?」

「剛見面的時候,打死我也不相信自己能跟你談上戀愛。」佟野抬頭笑著看他,嘴抹了蜜似的,「我跟神仙戀愛了。」

榮夏生無奈地笑。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麼神仙,最多算是情人眼裡出西施。

他平凡平庸一事無成也一無所有,能有人愛,能在這份愛裡感受愛、學會愛,幸運的是他。

「佟野。」

「嗯?」

「你把我的腿給壓麻了。」

佟野一愣,兩人對視,然後都大笑起來。

「你很毀氣氛哎。」佟野從沙發上下來,蹲下給榮夏生揉腿,「今天這麼開心,我們是不是應該做點兒什麼?」

榮夏生臉上好不容易退下去的緋紅這會兒又瞬間爬了上來。

「做……什麼?」

佟野見他這樣,笑了,逗他說:「你想做什麼?你要是想做,我立刻下樓去買那啥。」

「……我沒。」榮夏生尷尬到快死了,他直接站起來,忘了腿上還趴著辛巴,直接把人家無辜的小貓掀翻在了地毯上。

佟野笑著抱起貓,一邊安撫嚇了一跳的辛巴一邊委屈巴巴地說:「你別生氣啊,我又沒說什麼!」

榮夏生耳朵已經紅得快熟了,也不看佟野,抬腳往自己房間走。

他頭也不回地說:「我去工作,你收拾廚房。」

「好的!」佟野笑盈盈地看著他走開,突然叫住了他。

「等一下!」

榮夏生站住,沒直接回身,而是用餘光瞄著佟野。

「所以,我現在是你男朋友了對不對?」

榮夏生的心跳更快了,像是有一個小人在他心上玩蹦床。

他輕聲「嗯」了一下,要回房間。

佟野笑著說:「那行,那你能不能叫我一聲老公啊?」

榮夏生一怔,然後羞憤得鼓起腮幫子回頭瞪了他一眼:「別鬧!」

說完就快步回屋了。

他倒不是真的在生氣,而是害羞。

一個三十歲的人被二十出頭的毛小子鬧得臉紅心跳,這事兒實在有點兒太丟人。

小把戲得逞的佟野抱著貓在地毯上笑得直打滾,他越想越開心,開心到覺得這是一場夢。

「辛巴,你再咬我一口。」佟野說,「咬我一口,讓我看看這到底是不是夢。」

辛巴自然不會理他,人家溜溜躂達去陽台曬太陽了,留下一個傻子躺在那裡笑個不停,笑到後來翻個身,睡著了。

榮夏生一直沒有實感,總覺得早上發生的事是他臆想出來的。

他躲在房間裡,一直心神不定,看會兒書,寫會兒稿子,發會兒呆。

快中午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外面下雪了,走到窗邊看了看,竟然下得還挺大。

他條件反射似的推門出去,對佟野說:「下雪了。」

佟野正低頭給辛巴剪指甲,聽見榮夏生的話,扭頭望向了窗外。

這一瞬間,榮夏生突然覺得這個冬天真的一點兒都不冷,因為他第一次有了想分享的事情時能找到可以分享的人。

所以,佟野是真實存在的,他們之間發生的事也是真實存在的。

榮夏生走到陽台,看著窗外。

佟野給辛巴剪完指甲,湊過來,手在人家身後比劃了半天,最後終於鼓足勇氣搭在了人家的腰上。

佟野的手摟上來的一瞬間,榮夏生繃直了身子。

他不習慣跟人這麼親密,但又不想推開佟野。

佟野的手心很暖,隔著睡衣薄薄的布料,溫度傳到了榮夏生的皮膚上。

外面雪下得大,屋子裡卻很暖,兩人相互依偎地站在陽台看雪,這場面甚至從來沒有在榮夏生的夢裡出現過。

夢都不敢夢。

「小叔叔,我們出去堆雪人吧。」佟野靠著他,像個乖巧的大型犬,搖著尾巴撒嬌說,「我想堆雪人。」

榮夏生遲疑了一下,輕聲說:「可是我不會。」

「這種事兒不用會啊!」佟野一把拉住他的手,「走,換衣服下樓!」

榮夏生被牽著手帶回屋裡,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兩人的手上。

兩個男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手心出了汗,卻一點兒都不想鬆開。

榮夏生一直覺得三十歲的人生像是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走進了一個新的世界,蒸蒸日上的人會越來越好,但也不乏過得更加辛苦的人。

一直以來他恐懼這個年齡,因為覺得自己的狀態配不上當初幻想中的三十歲的自己,他沒有事業,沒有家庭,沒有能讓自己挺直腰板走出門去的一切,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裡,他無休止的對自己發起冷嘲熱諷,無休止的對自己進行貶低和攻擊。

他害怕,怕到甚至沒辦法正視日出日落,不過很可惜,不管他多恐懼,都依舊被時間的洪流推搡著走了過來。

可是,讓他沒想到的是,三十歲的第一天竟然異常的幸福,是前所未有的,有人愛也有人陪伴的一天,像是有個人為他吹散了始終瀰漫在週身的霧霾,世界一下就明亮起來。

他被佟野牽著手帶到房門口,佟野一句話還沒說出來,突然就被抱住了。

佟野這人,典型的給點兒陽光立馬就能燦爛起來。

也不管榮夏生突然抱住自己的原因是什麼,他就只顧著笑。

佟野自然地回抱懷裡的人,笑嘻嘻地問:「怎麼了?這麼喜歡我嗎?」

榮夏生把臉埋在他的頸間,覺得這人身上的溫度都讓他覺得剛剛好。

剛剛好能讓他安心睡覺的溫度。

所以,喜歡一個人,愛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

踏實,柔軟,時刻都想擁抱和親吻。

「怎麼了?」佟野輕聲問,「你要是不想去,咱們就不去。」

「去。」榮夏生感受著佟野強有力的年輕心跳,閉著眼回答說,「你等我,我去換衣服。」

說完,榮夏生卻依舊不捨得放手。

從小到大他都不是喜歡依賴別人的性格,幾歲開始就習慣了被媽媽鎖在家裡,沒有人說話,沒有人陪伴,一個人吃飯睡覺發呆,家裡永遠除了電視的聲音就只有他自己走路的聲音。

後來長大了,一個人生活,家裡電視機都沒有,在佟野來之前,他這個家,空蕩蕩的,一點兒人氣兒都沒有。

是佟野讓這個家變得更像家了。

之前沒有被如此陪伴過,所以對陪伴並不渴望。

一旦開始習慣,就沉溺到無法自拔。

佟野輕笑:「所以,這是在撒嬌?只是想要個抱抱?」

被戳破了心思的榮夏生不好意思地放開佟野,心虛地繞過對方進了臥室。

佟野在外面嬉皮笑臉地敲門:「沒事兒,以後想要什麼就說,想要抱的話,我立刻張開懷抱給你抱。」

榮夏生沒好意思吭聲,但是等他換好了衣服從臥室出來的時候,發現門上被貼了一張便簽紙,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本人佟野願意給榮夏生先生做一輩子的抱枕!麼麼噠!

 

48

年輕人就是這樣, 口無遮攔。

但正是這樣的口無遮攔,讓榮夏生愛得欲罷不能。

他從來不善於表露感情,甚至常常遲鈍到要過了很久才能感受到來自別人的善惡, 他懶得去猜去試, 經常連想都不去想, 有時候榮夏生也會疑惑,是不是在過去的那麼多年裡,他其實錯過了很多可能的展開。

不過無所謂了,錯過的就是不必要的, 是不對的,是不完滿的。

他錯過那些, 為的是讓他遇見佟野。

事實上, 面對佟野,他也遲遲沒能意識到自己有多在意這個人,直到這些日子, 後知後覺,被明裡暗裡告知佟野對自己的在意,他才開始慢慢把心思放在二人的關係上。

越是關注,就越是無法抽身。

榮夏生就是這樣的人,難以愛上誰, 可一旦愛上了,就像陷入沼澤, 不到窒息就無法脫身。

這樣的人很危險,對自己對他人都是。

他抬手從門上摘下佟野寫給自己的紙條, 小心翼翼地疊起來, 像寶貝似的,連邊角都對折得整齊。

他把疊好的紙條放進口袋, 然後還用手拍了拍,就像小時候過年,媽媽難得給買了一包糖,他打開,一顆一顆放進口袋,捨不得吃。

「怎麼樣?換好了?」對面的臥室,佟野開門走了出來。

年輕的臉上掛著比春光還暖的笑容,帶著這樣的笑出門堆雪人,榮夏生都擔心一下樓雪就被融化了。

「嗯,好了。」榮夏生笑著看向他,輕聲說,「走吧。」

佟野打量了他一下,過去牽起了他的手:「帥慘了。」

被人牽著手的感覺也讓榮夏生沉醉。

如果真的要回憶,在他的記憶裡,自己很少會被這樣牽著手走路,哪怕是童年時期,哪怕在媽媽身邊。

榮夏生沒有爸爸,在他的世界裡,這個人始終都是缺席的,同樣缺席的還有媽媽的寵愛,並非說他媽媽不愛他對他不好,而是,打從懂事開始,他就被教育不可以依賴。

走路自己走。

摔跤了自己站起來。

不許哭不許鬧,幾歲的孩子就被迫冷靜堅強。

從來不會有人牽著他的手走路。

對這些,榮夏生並不十分介懷,他乖乖地按照媽媽的要求去做一個合格的好孩子,偶爾會得到誇獎。

榮夏生明白,或許在一些人眼裡,他的媽媽並不很稱職,可他們母子倆一直覺得,彼此已經對得起對方的付出。

冷暖自知,他向來都是知足的。

可是如今,到了三十歲,第一次好好地體會被陪伴,第一次好好地被牽著手帶著往前走,榮夏生彷彿能看到自己曾經親手築起的冰冷圍牆在佟野面前轟然倒塌。

他向來不以為意的事,原來這麼戳心窩。

他走在佟野身後,淺笑著,和對方一起出了門。

兩人到了樓下,正在下雪的時候,溫度並不算太低,沒那麼冷,反倒很享受。

結果一出樓門佟野「哎呀」了一聲。

「怎麼了?」

「咱們倆都沒戴手套!」佟野問,「家裡有手套嗎?」

「沒有。」

「那不行。」佟野拉著他就要往回走,「回去回去,改天買了手套再說。」

「沒事兒。」榮夏生笑著把人拉回來,「都下來了,哪有就這樣回去的道理。」

「我怕你凍手。」佟野剛說完,榮夏生已經鬆開了他的手,走到了樓門旁邊的一塊兒空地上。

那剛好是兩個花壇的中間,積著厚厚的雪。

榮夏生彎腰,捧起滿手雪,團成了一個雪球。

佟野看著他跟小孩兒似的興致這麼濃,只能笑著過去,也跟著他團雪球。

「打雪仗嗎?」佟野說著就舉起了雪球,可是當他對上榮夏生望向自己的無辜又漂亮的眼睛時,根本下不去手砸對方,「算了算了,打不起來。」

他下不去手,榮夏生卻下手了。

榮夏生沒打過雪仗,以前上學的時候,身邊的同學們,尤其是愛鬧的男生,一到下雪天就瘋了的野馬一樣在校園裡鬧,打雪仗,在雪地裡滾得滿身是雪,好多人玩著玩著就開始冒熱氣兒,因為出了一身的汗。

他從來沒羨慕過,因為他確實對這種事不感興趣。

可是沒想到,十幾二十歲時不感興趣的事,他在三十歲的時候突然就想試試了。

榮夏生把手裡的雪球溫柔地丟在佟野肩膀上,看著散落開來的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完了。」佟野怔怔地站在那裡,甚至沒抬手掃去肩膀上殘留的雪。

「怎麼了?」榮夏生抬頭看他。

佟野盯著他的眼睛,然後又盯著他的嘴唇。

「想親你。」

他這話一出口,榮夏生立刻警覺地後退了半步:「在外面呢。」

佟野笑了出來:「那在家裡就行唄?」

又不是沒親過,沒什麼不行的。

但是佟野這麼問,榮夏生根本不好意思說什麼。

他只是轉過去,彎下身來滾雪球,耳朵紅得也不知道是被冷風吹的還是被佟野弄得害了羞。

佟野喜歡看他這樣,純得像是杯還溫熱的牛奶,又香又甜,他都不捨得一口喝光,必須得慢慢細細品。

佟野陪著榮夏生堆雪人,雖然他小時候經常跟他爸在下雪的時候出來胡鬧,但他們父子倆從來沒堆起過像樣的雪人,每一個都是走搞笑路線的。

倆人都沒有手套,兩雙手都凍得通紅。

佟野湊過去,拉著榮夏生的手塞在自己的羽絨服裡:「你往我咯吱窩放,那兒最熱乎。」

榮夏生笑:「你不怕癢?」

「怕,但是我能忍住。」

榮夏生笑笑,一邊把手伸進去一邊說:「能忍住?」

然後佟野就被榮夏生咯吱得亂扭亂笑,連連求饒。

倆人加一起都五十來歲了,結果在雪地裡鬧得像是兩個小學生。

「好了好了,饒了我!」佟野一把抱住榮夏生,「我不行了。」

榮夏生不鬧他了,靠在他懷裡喘著粗氣笑。

他從來都不是愛鬧的人,可是跟佟野在一起,卻總是做傻事。

所以說,愛情真的能讓人變傻,榮夏生深有體會。

兩人堆好了雪人,身子腦袋都歪歪扭扭的,唯一象點兒樣的還是佟野從家裡拿出來當鼻子的胡蘿蔔。

榮夏生吐槽:「好醜。」

佟野一邊給他捂手一邊說:「咱們這是抽像,這叫藝術。」

榮夏生笑出了聲:「就你會說話。」

「快走快走,回家了。」佟野的手也凍麻了,已經沒了知覺,他估摸著榮夏生也好不到哪裡去,「手快凍掉了。」

兩人往樓門跑,期間佟野還腳下一滑,差點兒摔了個屁墩兒。

榮夏生笑話他:「這麼大人了,走路還不穩。」

「對啊,我走路不穩,」佟野趁機拉住他的手,「所以你得牽著我。」

佟野永遠有辦法,撒嬌耍賴,粘著榮夏生,而且讓榮夏生完全沒法拒絕。

沒法拒絕,也根本不想拒絕。

榮夏生猛然發現,自己竟然不害怕被人看見,兩個男人牽手走路,總歸是有些不尋常的。

但是,他不在乎了。

進了家門,佟野幫著榮夏生脫掉大衣,跑進廚房去給人倒水喝。

榮夏生要跟過來,佟野說:「你去沙發上曬太陽,暖和暖和,其他的我來。」

結果,佟野還沒走出兩步就被榮夏生從後面抱住了。

毫無準備的佟野頓時繃直身子,然後露出了得意的笑。

「怎麼了?」佟野眉飛色舞地問,「又想要抱抱了?」

榮夏生的臉貼在佟野背上,感受著毛衣略微粗糙的質感,輕聲說:「你不用這樣。」

「啊?我願意抱你啊!」巴不得一直抱著呢!

「不是,」榮夏生有些不捨的放開他,然後繞過愣在那裡的人,進廚房倒水喝,「不用刻意照顧我什麼。」

佟野笑了:「我沒刻意啊,我就是想照顧你。」

「我比你大……」

「那又怎麼了?」佟野從他手裡拿過水壺,低頭倒水,「比我大也是我男朋友,我就願意照顧我男朋友。」

榮夏生看著他,無奈地笑了。

「我怕你累。」

「我還怕你累呢。」佟野倒完水,放好水壺,遞了杯子給他,「喝水,喝完了過來給我抱抱。」

他有點兒像是撒嬌又有點兒像是命令的口味讓榮夏生哭笑不得,只好乖乖喝水,在對方的注視下,喝得飽飽的。

「喝完了就給我抱吧。」佟野發現,榮夏生好像格外喜歡擁抱。

他上前半步,把人攬進懷裡。

兩人差不多高,擁抱的時候只要微微側頭就能吻在一起,而要是從背後擁抱,兩人的心跳都能合二為一。

佟野享受這種感覺,也驕傲於自己能讓榮夏生愛上。

他太得意了,沒有什麼比「榮夏生男朋友」這個身份更讓他快樂。

「接吻行嗎?」佟野說,「給你抱了半天了,讓我親親你。」

他明顯感覺到榮夏生的心跳加了速,不禁在心裡想:他也太可愛了,三十歲的人,這麼可愛合理嗎?

合理,榮夏生做什麼都合理。

榮夏生抬頭,佟野直接含住了他的嘴唇。

兩個人靠在廚房的流裡台旁邊,吻得無比投入煽情,誰也不想去叫停。

 

49

確認戀愛關係的第一天, 佟野發現他小叔叔其實是個很粘人的人。

以前他總覺得榮夏生是個小冰山,試圖靠近的人要是沒點兒毅力又沒什麼像樣的裝備,估計在登山的半路就被凍死了。

比如, 沈堰。

不過, 一旦登到了山頂, 會發現,山上山下景色大不同。

他看起來冷冰冰的小叔叔竟然格外喜歡撒嬌,具體表現是,不管說什麼做什麼, 都要先抱一下。

人設崩塌得很可愛。

為了證實自己沒有「玩物喪志」,兩人下午一個回屋寫稿子, 一個在客廳複習功課。

然而, 這倆人沒一個能靜下心來好好工作學習的。

榮夏生對著空白的文檔發呆,手指一落在鍵盤上,打出的竟然是佟野的名字。

他無奈地笑了, 這才意識到,原來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這麼大,原來他真的這麼喜歡那個人。

而客廳的佟野,眼看著就要期末考試了,他這人平時上課很少好好聽講, 每天跟蔣息湊一塊兒,倆人研究研究這個, 琢磨琢磨那個,偶爾再偷偷摸摸睡上一覺, 正經東西沒學多少。

他們期末考試, 有幾門功課是交論文,但也有要上考場的, 每次臨近期末,都是他跟蔣息的「受難日」,用幾個星期學完一個學期的內容。

非常給當代優秀大學生丟臉。

這些日子佟野住在榮夏生家,下了課就往回跑,不像以前,期末了會跟蔣息去圖書館或者找個沒人的教室學習,他不知道對方複習得怎麼樣了,反正他現在是學不進去。

腦子裡想的全都是他躲起來的小叔叔。

喝個水要先抱一下。

去個洗手間要先抱一下。

澆花要先抱一下。

回屋工作也要先抱一下。

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人?

這麼可愛的人竟然是榮夏生本人。

佟野趴在沙發上,拿著書嘿嘿笑,笑得辛巴蹲在地上看他,彷彿在看一個傻子。

「辛巴。」佟野對貓說,「你說我會不會是世界上被小叔叔抱過次數最多的男人?」

辛巴懶得理他,轉身就走了。

一下午根本就是荒廢了,榮夏生一行字都沒寫出來。

他其實心裡挺羞愧的,畢竟又浪費了一天的時間。

可是他實在沒辦法,突如其來的甜蜜幸福像是海浪一樣瘋狂衝刷著他的大腦,他根本沒法思考,沒法進入到自己創作的故事世界中。

最後,他放棄了,關掉文檔,起身出去,踏踏實實跟佟野談戀愛去吧。

榮夏生出來的時候發現佟野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書也掉在了地上。

他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彎腰撿起書放在茶几上,然後站在昏暗的客廳裡,低頭看著睡著的人。

看著看著,他不由自主地彎腰,輕輕地吻了一下佟野的嘴唇。

「哎,抓到你了。」佟野突然睜眼,笑著抱住了榮夏生。

榮夏生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要逃走,結果被緊緊地禁錮在對方懷裡。

「小叔叔,你偷親我。」

榮夏生害羞得不行,一個字都不吭。

佟野開心到忘乎所以,使勁兒把人圈在懷裡,臭美的話說了一波又一波。

傍晚的時候兩人倚在一塊兒看電影,榮夏生一開始有點兒不好意思,只是輕輕地倚靠著佟野,可是看著看著,最後抱到了一起。

「這麼喜歡被抱?」

雖然被吐槽,但榮夏生還是沒法否認,他喜歡,非常非常喜歡。

跟佟野擁抱,讓他格外有安全感。

「喜歡。」榮夏生羞於看他,只能盯著屏幕小聲回答。

佟野得意得尾巴快翹上天了,緊緊地摟著榮夏生,電影演的是什麼完全沒記住,只記住了他小叔叔身上的味道。

是跟他一樣的沐浴露的香氣。

自從他死皮賴臉地住進了榮夏生家裡,就開始死皮賴臉地用人家的洗髮水跟沐浴露。

那會兒他想的是,追不到人,至少讓自己身上有跟對方一樣的味道,那就好像那個人時時刻刻都跟自己在一起。

佟野的小算盤,天天打得劈啪作響。

看電影之前兩人都洗了澡,洗去了之前在外面堆雪人帶回來的一身寒氣。

照理說,情侶洗完澡應該發生點兒什麼才對,但是沒有,榮夏生壓根兒沒有那個念頭。

佟野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喜歡的人就這麼軟軟的、熱乎乎的在身邊,他早就心猿意馬了。

他看著榮夏生的睫毛,又看著人家的鼻尖,從鼻尖繼續往下,順著脖頸順著領口往裡看,看得自己都忍不住吐槽自己是個不要臉的大色鬼。

「怎麼了?」

榮夏生感覺到了佟野的躁動:「累了?」

他以為因為自己一直靠著佟野,弄得人家累了。

「沒有沒有,」佟野趕緊抱緊他,「不累,你別起來。」

榮夏生喜歡和他抱在一起,他也樂得跟這人黏糊。

儘管一天已經快要過去,佟野卻還是彷彿在夢裡。

兩人看的是個挺刺激的犯罪片,榮夏生看得很專注,佟野卻連誰是反派都沒記住。

他心思全放在榮夏生身上了。

「小叔叔。」

「嗯?」

佟野抿抿嘴,心跳加速,血氣上湧。

榮夏生疑惑地看向他:「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

這麼半天,佟野一直躁動不安,榮夏生緊貼著他,明顯感受得到。

他一躁動,榮夏生心裡也懸起來了。

佟野想的是:如果我提出想跟他有進一步的「互相探索」,他會不會覺得我只是饞他的身子?

而榮夏生想的卻是:佟野,後悔了?

「呃……」佟野雖然在告白的時候臉皮夠厚,可是到了這會兒,話到嘴邊說不出口了。

畢竟,剛在一起就想做那事兒,還真有點兒不好意思。

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不安好心的色狼,否則不就是年輕帥氣版的沈堰了?

都到這個時候了,佟野還在鞭屍已經下線的沈堰,心眼兒的確夠小的。

「怎麼了?」

佟野一這樣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弄得榮夏生心裡更不安。

他坐直身子,皺著眉問:「佟野,你是不是……後悔了?」

「啊?後悔什麼?」

佟野被他給問愣了。

「後悔和我在一起。」榮夏生說,「如果你後悔了的話,我可以……」

「可以什麼啊?」佟野沒想到自己的心思竟然被曲解成了後悔,那他可不能忍,「你可以,我不可以,我不要你跟我分手。」

榮夏生一頭霧水地看著他。

「其實我只是想說……」

我想跟你睡覺。

特別想跟你睡覺。

不是蓋著棉被純聊天的那種。

是寫進小說裡都會被立刻和諧掉甚至鎖文修改的那種。

這些話佟野也就敢在心裡嘀咕嘀咕,最後出口的全都變成了:「咱倆現在已經在談戀愛了,你要不要給我起個暱稱?」

慫。

也太慫了。

佟野在心裡瘋狂吐槽自己。

這輩子最沒出息的時刻大概就是現在了。

「暱稱?」

「對啊。」佟野說,「我媽管我爸叫老頭兒,我爸管我媽叫……」

他看了看榮夏生,不懷好意地說:「媳婦兒。」

榮夏生笑了,故意跟他開玩笑:「所以,你想讓我管你叫媳婦兒?」

「……什麼啊!」佟野摟著人在人家身上亂蹭,「唉,不過也行,你要是願意叫,我就答應著。」

為了哄小叔叔開心,佟野真是幹什麼都行。

榮夏生可叫不出口,他只是笑笑,摸了摸佟野的臉:「好了,別鬧了。」

「沒鬧啊,」佟野說,「真的,我總覺得都在一起了還直接叫名字顯得有點兒生分。」

他下巴搭在榮夏生肩膀上:「小叔叔,我以後能不能叫你夏生?」

夏生。

佟野叫出來跟沈堰叫出來竟然是完全兩種感覺。

像是有一隻手輕輕叩擊他的心門,砰砰,讓他忍不住心動。

「不叫小叔叔了?」

「想叫你夏生。」佟野趁機親了一下他的脖子,「行不行?」

榮夏生笑了,抬手輕撫他洗完之後吹得亂糟糟的頭髮,柔聲說,「行。」

「夏生。」

「嗯。」

「夏生。」

榮夏生笑:「嗯。」

「夏生,夏生,夏生。」佟野叫他一遍,吻他一下,兩人已經完全忘了電影還在繼續。

「你名字真好聽。」佟野說,「你叫夏生,我是在夏天出生的,命中注定啊。」

他湊到榮夏生耳邊,輕柔地帶著笑意說:「你的名字就是專門為了我取的。」

怎麼會有這麼無賴的人?

榮夏生聽著他的話,哭笑不得,卻又不得不承認命運的奇妙。

「對,是為了你取的。」榮夏生閉上眼,感受著佟野溫暖的擁抱,「你就是我的夏天。」

你就是我的夏天。

佟野心滿意足了,這是他聽過的最好聽的情話。

「小野,」榮夏生突然拍了拍他,「電影還看嗎?」

「哦,那你要是想看,就繼續看吧。」佟野第一反應是榮夏生嫌棄自己耽誤人家看電影了,於是扁著嘴放開了抱著的人。

榮夏生笑笑,沒說什麼,繼續坐好看電影。

「哎?你剛才管我叫什麼?」

「小野。」榮夏生眼睛盯著電腦屏幕,回答得漫不經心。

佟野笑了,笑得那叫一個春風得意。

雖然他的一通撒嬌耍賴沒換來一句「老公」或者「媳婦兒」,但「小野」這個稱呼也夠了。

小野。

可比佟野親熱多了。

佟野開心了,摟著榮夏生的腰乖巧地靠在那裡陪著人家繼續看電影,電影挺好看,但他沒心思關注,他睜著眼睛神遊天外,滿腦子都是自己跟榮夏生親熱的畫面。

幻想了一會兒,報應來了。

榮夏生說:「小野,你……頂到我了。」

 

50

榮夏生也是男人, 碰到他的那個是什麼,不用說他心裡也清楚。

他挺尷尬的,有點兒不知所措, 主要還是因為沒經歷過。

一個三十歲的男人沒經歷過這種事兒, 說出去都讓人覺得有點兒荒謬, 可他確實沒有,沒談過戀愛,也沒跟人做過這種事兒,平時很少會有慾望, 只是在佟野來了之後才發現,原來自己並不是性冷淡。

榮夏生往旁邊躲了躲, 臉紅心跳的, 覺得自己全身的毛孔都瞬間炸開了。

佟野也尷尬了,他不想這麼快就暴露自己覬覦人家的本質。

「那個,」佟野往另一邊躲, 跟榮夏生保持了一點兒距離,「就……對不起。」

他心虛地道歉,只敢用餘光瞄人家。

在佟野心裡,他小叔叔神聖不可侵犯,那是天山雪蓮, 只可遠觀不可褻玩,如果不是對方主動, 他強來的話,那就玷污了人家。

佟野這點兒出息也就暗戳戳想想了。

榮夏生看了他一眼, 腦子都亂了。

他能理解佟野有慾望, 人人都有,這很正常, 只不過他還沒想那麼多。

兩人剛在一起,他甚至不知道應該怎麼應對這樣的場面。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微妙,佟野夾著腿,努力想熄滅自己那股邪火,但越是告訴自己別想了,就越是反應強烈。

佟野覺得,務必得去洗個冷水澡了。

他剛要起身,卻被榮夏生叫住了。

「小野。」榮夏生不知道他要起身,直勾勾地盯著電腦屏幕,聲音有些發抖地說,「那個事兒,再等等我行嗎?」

「啊?」佟野有些意外,「什麼事兒?」

問完他就明白了。

「嗨,你別這樣。」佟野說,「我又不是為了那事兒才跟你好的,我這……」

佟野有點兒心裡不舒服:「我這……對不起。」

「沒什麼對不起的。」榮夏生聽他聲音發現他有點兒慌,扭頭看他,「很正常。」

「不是不是,夏生,你相信我,你不願意的話我絕對不強迫你。」佟野努力辯解,「我就是……沒出息,太喜歡你了,所以就一時沒控制住。」

佟野有些懊惱地說:「你別生氣,我這……唉,操……」

他在那兒抱怨自己,逗笑了榮夏生。

「你這是幹嘛呢?」榮夏生拉住他的手,「怎麼比我還緊張?」

佟野皺著眉,歎了口氣說:「我說的是真的,雖然我挺想跟你那個的,畢竟,我這麼喜歡你,但是,你如果不願意,真的不會勉強,我尊重你的意願。」

榮夏生若有所思地看著他,然後抿了抿嘴,說:「我什麼時候說過我不願意了?」

「……啊?」

「我沒說過不願意。」榮夏生也歎氣,「只是……我需要準備一下。」

佟野眼睛瞬間就亮了:「準備?準備什麼?」

「……你就別問了。」榮夏生拍了拍他的腿,「別說話了,好好看電影。」

「好好好,我不說話了。」佟野嘴上是這麼答應著,結果一分鐘不到,又問,「你要準備什麼啊?」

「佟野。」

「啊?」

「你要是不想看了,要不就先出去吧。」

佟野跟榮夏生確定戀愛關係的第一個晚上,兩人分房而睡。

然而事實上,誰都睡得不安分。

因為前一晚他們都沒睡覺,熬不住了,電影一看完榮夏生就催著佟野回去休息。

等到各自回了房間,一個開始瘋狂搜索那事兒怎麼做,一個躲在被窩裡自行解決現在男朋友不能幫忙解決的問題。

倆人都忙活得夠嗆,然後腦子裝滿奇思妙想地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佟野因為有課,不得不按時早起。

他開門的時候就聞到了香味兒,循著香味兒過去,發現是榮夏生在做早餐。

「我做就行啊。」佟野從後面抱住正在做飯的榮夏生,下巴搭在對方的肩膀上,「怎麼不等我啊?」

榮夏生經歷了一晚上的冷卻期,昨天已經習慣了的身體接觸,到了這會兒又開始新鮮且不適應。

他被抱住的時候,立刻繃緊了肌肉。

「好香啊。」佟野笑盈盈地說。

榮夏生輕聲笑了:「餓了吧?」

「還行。」佟野趁機親了一下他的脖子,「我說的是你香。」

佟野時不時冒出來的一些話讓榮夏生完全招架不住,以前兩人沒確定關係的時候還好,佟野不會說得那麼直白,現在,正牌男友了,什麼肉麻的情話都不遮掩了。

榮夏生還是會覺得不好意思,只是低著頭瘋狂眨眼,偷偷地深呼吸,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麼傻。

「唔……」佟野把臉埋在榮夏生頸間,撒嬌說,「不想去上學。」

「怎麼了?」榮夏生問,「是不是期末了壓力大?」

佟野嘿嘿地笑著:「那倒不是,我是不想跟你分開。」

去上課就不能跟榮夏生膩歪在一起了,沒有榮夏生的地方,佟野哪兒都不感興趣。

榮夏生無奈地笑他:「別這樣,這麼大人了,哪兒能跟小孩兒似的。」

「要是當小孩兒能一直和你在一起,那我就當小孩兒。」

「好了,準備吃飯。」榮夏生拍拍他,「去洗漱。」

「夏生,」佟野放開他,一本正經地問,「你嫌棄我嗎?」

「為什麼嫌棄你?」

榮夏生一臉的不明所以。

佟野開心了,朝他一笑:「那行。」

說完,他突然湊上前去,親了榮夏生一下。

「我沒刷牙。」佟野很是得瑟地說,「你不嫌棄我吧?」

榮夏生被他鬧得哭笑不得:「不嫌棄不嫌棄,你快去洗漱,吃完飯得抓緊時間出門了!」

因為前一天又下過雪,兩人出發比平時早了些,榮夏生車開得慢,小心翼翼的,佟野就坐在旁邊給他唱歌。

「想牽手。」佟野說。

「不行。」榮夏生望著前方,毫不猶豫地拒絕,「我要好好開車。」

佟野忍著笑,歪著頭看他認真開車的小叔叔。

「夏生。」佟野問他,「你今天有別的安排嗎?」

「怎麼了?」

「要不你陪我去上課吧,就一上午,中午在食堂吃完飯咱們就回家。」

面對佟野的邀請,榮夏生有些猶豫。

「我們上午的都是大課,人多,老師也不認識誰是誰。」佟野說,「平時別的系也有來旁聽的,多你一個真沒事兒。」

榮夏生被他說得有點兒動心了。

「去吧,求你了。」

佟野衝著他一撒嬌,他立刻沒辦法。

榮夏生歎了口氣,認了。

「行吧。」他說,「不過上課的時候你要好好聽課,我只坐在旁邊陪著你。」

「放心放心!」佟野心花怒放,「你怎麼這麼好啊!」

就這樣,榮夏生跟著佟野坐進了大學的教室裡。

佟野沒說謊,這課人很多,二三百人的大教室,到了期末基本上快坐滿了。

他們去得早,佟野推著榮夏生往最後一排走。

「你怎麼不往前面坐呢?」榮夏生問他。

佟野理不直氣還壯地說:「哪個年輕有為的大學生會往前排坐啊!」

榮夏生拿他沒辦法,只好陪著他坐在了最後面。

之前剪完頭髮的榮夏生看著更清爽了些,也更年輕了些,他又白又瘦,戴著副眼鏡,往教室裡一坐,還真的跟大學生無異。

班裡關係不錯的男生女生看見佟野身邊坐著的陌生面孔,有好信兒的會過來問,佟野就介紹:「我小叔叔。」

他讓榮夏生靠窗戶坐著,最後一排的最角落,生怕旁邊再坐了別人。

快上課的時候,蔣息來了,低著頭掛著黑眼圈,一進教室就聽見佟野喊他,然後就看見了坐在佟野身邊的人。

「得瑟什麼呢?」蔣息低聲吐槽了一句,然後慢慢吞吞地過去,坐在了佟野身邊。

「小叔叔早上好。」蔣息先跟榮夏生打了個招呼。

佟野使勁兒拍了一下蔣息的大腿:「過來過來,跟你說個大事兒。」

榮夏生看了他們一眼,大致猜了一下,覺得自己可能知道這傢伙要跟蔣息說什麼。

他不好意思看他們,只能低頭假裝在玩手機。

佟野這個愛炫耀的,昨天忙著談戀愛,沒時間跟好兄弟分享喜事,今天見面了,必須第一時間分享快樂。

「息哥,」佟野湊過去,極小聲地說,「宣佈個大事兒。」

蔣息最近休息不好,累還頭疼,沒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說。」

「我們倆在一起了。」

蔣息皺著眉看他:「誰啊?」

佟野「嘖」了一聲,用手肘懟了他一下:「還能是誰?」

然後他瞥了一眼坐在旁邊的榮夏生。

這倆人說話,榮夏生聽得一清二楚,但實在害羞,低著頭假裝聽不見。

蔣息看看佟野,又看看榮夏生,翹著嘴角笑了。

「行啊。」蔣息說,「我還以為你得追個十年八年的呢。」

「我在你心裡就那麼廢物?」佟野用手指敲敲桌子,不服氣地說,「我倆,雙向暗戀,你懂嗎?」

蔣息一笑:「還真不懂。」

「我看也是。」佟野開玩笑似的說,「息哥,我覺得你也應該談個戀愛,感受一下什麼叫真愛拯救世界。美!」

 

51

「不必了。」蔣息瞥了一眼已經得意到忘乎所以的佟野, 「我自己這麼混著也挺好。」

佟野笑而不語,轉過去,手肘拄著桌子, 手心托著臉, 美滋滋地看他小叔叔。

「別看我。」榮夏生不好意思看佟野, 低頭不停地翻著手機界面,輕聲說他,「你收斂一點。」

眼看著榮夏生的耳朵紅了,佟野抿嘴偷笑, 轉過去不看他了。

因為榮夏生在,佟野的心思更不在聽課上了, 老師在上面講課, 他坐在那裡滿肚子話想跟榮夏生說。

他想給榮夏生介紹台上這個老師,抱怨一下這老師每次下課前才點名,還喜歡給他們佈置課後作業。

他還想跟榮夏生炫耀自己剛寫了一半的曲子, 如果可以,他甚至能現在哼給對方聽。

他還想說,前面有兩個女生一直回頭,不知道是不是看上榮夏生了,但不管她們看沒看上, 榮夏生都是他的。

佟野想說的話太多,可是榮夏生一直不搭理他。

最後實在忍不住了, 他像是中學時代一樣,從書包裡拿出個本子, 開始寫紙條。

【小叔叔, 你是不是在這兒陪我特無聊?】

佟野把本子推到榮夏生面前,乖巧地等著對方給他也寫點兒什麼。

然而, 榮夏生寫的是——

【好好聽課。】

佟野一肚子話硬生生被堵了回去。

他不死心,又寫。

【你要是無聊,我陪你玩啊,你會玩五子棋嗎?】

榮夏生看著他寫的話,哭笑不得,直接把本子收起來,示意他老老實實聽課。

佟野覺得自己這是帶了個監管老師來,本來平時還能睡上一覺,但現在有榮夏生盯著,他睡都不敢睡。

行吧。

佟野想,這大概就是傳說中最甜蜜的負擔。

於是,佟野就這麼「甜蜜」了一上午,到上午課程結束,覺得自己腦細胞已經累得全軍覆沒了。

累得無精打采的佟野耷拉著腦袋走在榮夏生身邊,默默吐槽:「不虧是當過老師的人。」

榮夏生一怔,沒吭聲。

佟野注意到了他的表情變化,想了想,沒多說,拉著人去吃飯了。

下午回家,榮夏生還是平常的樣子,換了衣服去咕嘟咕嘟喝水,喝完了,隨便跟佟野說了兩句話就進屋寫稿子去了。

佟野抱著辛巴坐在沙發上是,心裡惦記著榮夏生,他特別糾結,有些話想問卻不知道應不應該問。

他拿起手機給他爸發信息:帥哥,在忙嗎?

佟老師過了好久才回復:剛下課,你幹什麼?

佟野見他爸回消息了,立刻看了一眼榮夏生房間的方向,然後問他爸:榮老師以前真是老師?

他爸回他:關你什麼事?

佟野翻了個白眼,心說:還真關我事兒,但我說出來怕您嚇著。

你佟大爺:就關心一下長輩唄。

佟老師幾分鐘後回復他:趁早改了你這微信名!

佟老師不搭理這閒出屁的兒子了,佟野再次陷入糾結。

榮夏生其實並沒有被之前的事影響到心情,如果是別人提起,他可能會介意一下,但佟野說什麼他都可以接受。

回來之後剛巧覺得有靈感,索性抓緊時間工作。

這幾天他心神不寧的,難得有寫作的慾望,只好冷落了佟野。

榮夏生一口氣寫了一下午,等到寫完,從故事中回過神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原來真的是,人在很幸福的狀態下就會喪失創作的慾望,轉而想去享受生命的每一分鐘。

他滿腦子都是佟野,想看著佟野,想跟佟野說話,或者不說話,只是安靜地在一起坐著。

他重新看了一遍寫完的文檔,鬆了口氣,保存之後站起來,走出了房間。

佟野又在沙發上睡著了。

榮夏生無奈地笑笑,沒開燈,輕手輕腳地過去,在沙發邊蹲了下來。

他看著睡得正香的佟野,用溫柔的目光描繪著對方的輪廓。

他越看越沉迷,不明白怎麼自己這麼喜歡這個人。

年輕,活力四射,跟自己完全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但偏偏,走進了他的世界。

原本不知道躲哪兒去了的辛巴這會兒出來了,趴在榮夏生腳面上仰著小腦袋喵喵叫。

榮夏生衝著它低聲說:「噓,不要吵醒哥哥。」

他抱起辛巴,蹭了蹭小傢伙的脖子,然後抱著貓一起,坐在地板上看著佟野發呆。

他捨不得叫醒佟野,只想這麼安靜地陪著對方。

佟野睜眼的時候懵了好一會兒,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覺醒來,屋子都黑漆漆的了。

他打了個哈欠,揉了揉太陽穴,然後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醒了?」

佟野笑了,立刻扭頭,轉過去的同時,手也伸向了對方。

他起身,湊過去,懶洋洋地抱住了坐在地板上的榮夏生:「嗯……睡得好香。」

榮夏生笑著輕撫他的背:「餓不餓?我去給你做飯。」

「我去吧。」佟野說,「我收藏了一個新菜譜。」

榮夏生笑:「好啊,那讓你來。」

然而說完話,誰都不起身,就那樣抱著對方。

最後,兩人放手是因為辛巴不甘寂寞,開始瘋狂舔佟野的腳心,佟野招架不住了,又癢又麻,一邊求饒一邊滾到了另一頭去。

「這傢伙嫉妒我。」佟野站起來,開了燈,「我一跟你親熱它就來鬧我。」

榮夏生笑著把辛巴抱過來,輕輕揉著小傢伙的腦袋,對佟野說:「它喜歡我。」

「我也喜歡你。」佟野走過來,彎腰,親了榮夏生一下,「我愛你。」

說完,佟野自己都覺得肉麻,轉身就朝著廚房跑去了。

佟野在廚房忙活,榮夏生在客廳收拾屋子,他把兩人換下來的衣服放到洗衣機裡,然後又開始擦地整理擺件。

佟野時不時探出頭來看他,突然覺得好像這個家跟他剛來的時候不一樣了。

到現在佟野還能清楚的記得自己第一次走進這個家時的感受,就一個字——空。

房子不算太小,但東西很少,又空又冷,像是根本沒人住似的。

但是自從他住進來,這個家開始變得熱鬧,甚至有時候會有點兒吵。

他在客廳複習,把課本和筆記本電腦隨手亂放。

他給榮夏生唱歌,唱完之後吉他就直接擺在客廳的某一處。

他打理榮夏生陽台上的那些綠蘿,給每一盆都起了名字貼了標籤,它們好像也有了活生生的人的形象。

家裡來了只叫辛巴的小貓,除了小貓的食盆和貓砂盆之外,佟野還給它買了它現在根本就爬不上去的很高的貓爬架。

家裡開始被各種東西充滿,一點一點被注入了人間煙火。

對此,佟野很驕傲,他覺得這都是自己的功勞。

做好了菜,他洗把手就跑出去,直接撲上去抱住正在拉窗簾的榮夏生。

佟野親了一下榮夏生的後頸,笑盈盈地說:「寶貝,吃飯啦。」

一聲「寶貝」叫得榮夏生一個激靈,耳朵瞬間又紅了。

佟野湊上去親他耳朵:「你怎麼這麼容易害羞?」

「……你別這樣叫我。」榮夏生輕聲說,「有點……奇怪。」

「哪兒奇怪?你本來就是我寶貝。」佟野嘿嘿笑著,嘴唇在人家榮夏生臉上蹭,「我也是你的寶貝,是吧?」

榮夏生哪兒好意思回答,只是低著頭試圖掰開他的手,想讓人放自己走。

「不行,不能走,」佟野耍賴,「不回答不能走。」

榮夏生拿他沒辦法,只好認栽:「是。」

「是什麼?」

「……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啊!」佟野得寸進尺,「你得告訴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榮夏生問他:「不吃飯嗎?」

「吃,那也得等你說完再吃。」

榮夏生實在無奈,歎了口氣,漲紅了臉說:「寶貝。」

佟野笑得超大聲,震得榮夏生一哆嗦。

「至於嗎?」榮夏生輕輕推開他,「吃飯了。」

往廚房走的時候,榮夏生牽住了佟野的手。

他太喜歡跟佟野擁抱牽手了,每一次都能從中獲得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佟野笑得像個大傻子一樣,被榮夏生牽著,路過辛巴的時候還跟人家炫耀:「我是他的寶貝,你不是。」

榮夏生被他幼稚的行為弄得笑了出來:「你跟一隻貓爭什麼寵?」

「我跟所有生物爭寵。」佟野說,「我必須得佔據你心靈的高地。」

榮夏生無可奈何地搖頭笑,拉著他坐在了椅子上。

「那個……你今天開心嗎?」佟野拿著筷子,含含糊糊地問。

「嗯?為什麼這麼問?」榮夏生說,「還不錯啊。」

他今天心情真的挺好的,陪著佟野上課也沒覺得無聊,下午回來還難得有寫作狀態。

「那就好。」佟野還在擔心之前的事,他總覺得自己提到老師的事情,讓榮夏生心裡有疙瘩。

「你想什麼呢?」

「沒什麼。」佟野吃了口菜,「寶貝,既然你心情還不錯,那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嗯,你說。」

佟野猶豫了一下,然後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問:「你為什麼辭職不當老師了啊?」

 

52

佟野說:「你好像有很多我不知道的故事。」

榮夏生並非那種傾訴欲很強的人, 或者說,除了在寫作的時候之外,他幾乎沒有任何傾訴欲。

他始終覺得沒人願意耗費精力去聽一個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人說些跟自己毫無關係的事, 大家都已經夠累夠忙了。

而且, 他也不想說, 把自己剝開來毫無保留地示眾,讓他覺得很沒安全感。

但是對於佟野,他沒有任何需要保留的。

他沒有秘密,只要對方想知道的, 他就可以全盤托出。

「你想知道什麼?」榮夏生說,「我都可以告訴你。」

世界太大, 眾生芸芸, 這一生遇見的人難以計量,然而真正能留下的,走進心裡的, 互相接受互相理解的,少之又少。

榮夏生覺得,人的內心世界應該留給最珍貴的人。

他說:「我沒有秘密,全都可以告訴你。」

佟野沒想到會得到這樣的回答,他甚至已經準備好了被榮夏生三言兩語糊弄過去。

他的小叔叔是什麼人, 他多少是有瞭解的,心裡那扇大鐵門關得嚴嚴實實的, 銅牆鐵壁,高聳入雲, 他想跳起來往裡面看看都看不到。

沒想到, 這人竟然這麼痛快就要告訴自己。

「怎麼了?」榮夏生見他半天沒說話,疑惑地問。

佟野笑了:「沒事兒, 就是挺意外的。」

「為什麼?」

「我還以為你會不想說。」佟野說,「不是總有那種情節麼,不能觸碰的記憶什麼的。」

榮夏生笑了笑:「你想什麼呢?」

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沒什麼不能觸碰的,只是……確實不願意讓別人知道。」

他又看看佟野:「但你不是別人。」

但你不是別人。

這句話聽在佟野耳朵裡,怎麼聽怎麼悅耳,立刻喜上眉梢。

「我這麼幸運啊?」佟野笑嘻嘻地說,「我是會員,我有特權?」

榮夏生笑他:「別鬧。」

佟野確實有特權,他想知道什麼,想要什麼,榮夏生都能滿足他。

「我當初研究生畢業之後就進了高中當老師,」榮夏生說,「教語文。」

「挺好的啊,我覺得你這氣質當老師絕了!」

榮夏生輕聲笑笑:「能不能當好老師,不是看外表的。」

他說:「對這份工作我其實感情挺複雜的,我不太會跟同學們相處,但又覺得能把我知道的教給他們,讓我很開心。」

佟野乖巧地點頭。

「一開始我不太適應,覺得壓力很大,可是慢慢的也開始變好。」榮夏生說,「我只帶了兩屆畢業生,可能是我運氣好,班裡出了個理科語文單科狀元。」

「牛逼啊!」

榮夏生搖搖頭:「跟我其實沒什麼關係,是學生自己學得好。」

「……怎麼能這麼說呢?你是他老師,怎麼會跟你沒關係?」

「真的,」榮夏生說,「其實老師只起到一個引導作用,關鍵還是看個人吧。」

佟野不高興地撇撇嘴:「第一次遇見你這樣的,別人都是愛往自己身上攬功,就你,還躲。」

榮夏生無奈地笑:「事實罷了。」

「什麼事實啊,我說的才是事實。」

榮夏生不再跟他爭論這個,畢竟沒什麼意義。

「其實我一直以為我會在那裡工作到退休,但出了點意外。」

佟野繃緊了神經,莫名的緊張起來。

「我不知道我性取向的問題是怎麼傳到家長那裡的,」榮夏生說,「我一直覺得這不是什麼問題,我喜歡男人還是女人,其實並不影響我的教學質量。」

佟野隱約猜到,榮夏生辭職可能跟這個有關,而且他小叔叔肯定受了不少的委屈。

榮夏生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語氣雲淡風輕的,可佟野知道,當時肯定受氣了。

「怎麼回事?」佟野問,「有人欺負你?」

榮夏生笑了:「什麼欺負不欺負的。」

他給佟野夾了菜,說:「就是有家長來學校抗議,說我影響不好。」

「……哎,我呸。」佟野說,「怎麼著?別跟我說是怕你把他們孩子帶跑偏了。」

「嗯,差不多吧。」榮夏生說,「只能說這個社會的某些人,對同性戀還是有誤解吧。」

「他們怎麼說?」

「說孩子們正是有樣學樣的年紀,我容易誤導他們。」榮夏生喝了口水,又吃了口飯,「讓學校辭退我。」

「……有什麼毛病嗎?」

「不過我能理解。」

「理解個頭,我不理解。」佟野說,「他們父母是異性戀,天天跟父母在一起,就遇著這麼一個同性戀的老師就能被帶的彎了,父母怎麼不反思一下?」

榮夏生被他逗笑了:「都過去的事兒了,你生這麼大氣幹嘛?」

他用筷子輕輕敲了敲佟野的碗:「吃飯。」

「氣飽了,吃不下。」

「你也太容易生氣了。」

「主要是他們欺負到你了。」佟野隔著桌子去牽榮夏生的手,「那些人欺負我可以,但是不能欺負你。」

他哼哼兩聲說:「你放心,以後誰要是再擠兌你,我幫你收拾他們。」

榮夏生親了一下他的手背:「不至於。」

「至於!怎麼不至於,你是我心頭肉我是你寶貝,別人要是欺負我,你也得幫我收拾他們!」

榮夏生笑得不行。

他突然發現,只要佟野在,好像聊什麼都並不會讓他覺得難受。

「我沒被他們欺負到。」榮夏生說,「這件事出了之後,學校要給我調崗,從高中部調走。」榮夏生說,「但其實,學校的這個動作就說明他們覺得我的存在真的有問題,所以我就辭職了。」

佟野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兒暈過去。

「你啊!」他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就不應該給他們讓位置,天天到他們眼前晃悠,氣死他們!」

榮夏生安撫似的捏他的手:「我沒那麼多精力。」

他說:「其實那時候之所以辭職是覺得有了點存款,趁著這個機會寫點東西也挺不錯的。」

佟野的眉頭皺得很緊,他一點兒都不覺得「挺不錯」。

剛認識榮夏生的時候,這個人彷彿跟世界完全是隔離開的,社會性薄弱得幾乎消失了。

如果那個時候榮夏生沒有因為這件事辭職,至少不會過得這麼孤僻。

一個人常年不與外界接觸,真的很容易出事,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佟野突然發現,那時候自己跟曲愷打的那一架挺值的,一氣之下搬出來也搬對了。

他勾勾榮夏生的手指,柔聲問:「但其實,你挺喜歡當老師的,對吧?」

「還好。」榮夏生衝他笑笑,「就是怎樣都行,當也可以,不當也不會太難受。」

佟野看著他,不說話。

「其實當老師蠻累的,每天要說好多話。」榮夏生說,「有時候說話對我來說是個負擔。」

「這樣不行啊,你要開朗一點,多說話,心裡想什麼就說出來。」佟野勸他,「你這樣時間久了,會更封閉的。」

「以前可能是需要擔心這個,」榮夏生反過手來,跟他十指緊扣,「但現在沒這個擔憂了,我有你了,有什麼話都可以跟你說,所以,不會封閉。」

佟野沒想到自己還意外收穫了甜蜜告白,他是挺開心的,也樂於做榮夏生的唯一,可是他不希望自己是唯一能連通榮夏生跟這個世界的橋樑。

榮夏生應該有更寬的路更大的視野,哪怕不是通過自己,也應該感受到外面的一草一木。

不是他不願意被對方依賴,他巴不得他小叔叔這輩子就死死地粘在他身邊,只是,他知道這樣對榮夏生來說並不是最健康的狀態,他不想勉強,卻希望榮夏生真正愛上這個世界。

「等我放假我們出去玩吧。」佟野說,「我馬上就期末考試了,等考完我放寒假,我們出去旅遊。」

「啊對了,」佟野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你每年春節都在哪兒過啊?好像沒怎麼聽你提起過我岳父岳母呢。」

提到這個,榮夏生臉上原本掛著的笑漸漸凝固,但很快,他又語氣柔和輕鬆地說:「我從小就沒見過我爸,我不知道他是誰。」

「啊?」

「不過,等你考完試我可以帶你去見見我媽,」榮夏生笑著說,「她很漂亮,也很挑剔,我可不確定她會喜歡你。」

佟野笑了,自信滿滿地說:「你放心,到時候我好好剪個頭髮,做個美容,精神百倍地去見她,就憑我,肯定能哄得她開心!」

佟野發現,越是瞭解榮夏生,就越是心疼他。

他不是沒遇到過單親家庭的小孩兒,以前他上小學的時候班裡就有同學爸媽離婚,夫妻倆為了搶孩子,打架都打到學校來了。

離婚、喪偶,其實都不是什麼人間新鮮事兒,但從小就沒見過爸爸的,就有點兒過分了。

佟野想問,不敢問,怕榮夏生難受。

他只能挑開心的說,不去挑人家的傷疤,還得裝作不經意,在人家的傷口上貼個畫滿愛心的創可貼。

「行,」榮夏生笑著說,「到時候你千萬記得,要精心打扮。」

佟野對於要見榮夏生媽媽的事兒就此惦記上了,之後時不時就提起來。

榮夏生受不了他,只好答應等他一考完試就帶他去見面。

佟野說:「那到時候你準備怎麼給他介紹我?」

「我的男朋友。」

 

53

所有的大學生最頭疼的就是期末考試, 又是寫又是背,用蔣息的話說就是:「這他媽哪是複習,明明是預習!」

佟野趴在圖書館打哈欠, 想給榮夏生發信息卻又不敢。

已經十二月下旬, 眼看著就要開始考試月了, 為了讓佟野好好複習,榮夏生勒令他下課後到圖書館學習,不准立刻回家。

畢竟只要一回家,佟野的心思就沒法放在複習上。

一會兒撩撩貓, 一會兒撩撩小叔叔。

榮夏生擔心因為兩人的事兒影響了佟野的成績,他更沒法跟佟老師交代了。

其實, 自從兩人交往到現在, 榮夏生每次想起佟老師都會覺得心虛。

他清楚,佟野到現在也沒出櫃,或許身邊唯一知道佟野性取向的就是蔣息。

如果不是佟野, 他不會接受這樣的伴侶。

榮夏生對人天生沒什麼信任感,尤其是這些年,偶爾在網上看看消息都能看到層出不窮的□□。

而且,即便不在所謂的「圈子」裡,他也不至於閉塞到對世界一無所知。

多少同性情侶瞞著家人瞞著身邊的人偷偷在一起, 這無可厚非,畢竟很多時候一個「同性戀」的標籤能給他們惹來無數的麻煩。

這是這個社會根深蒂固的問題, 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變的。

但其中一部分,因為選擇不出櫃, 最後扛不住壓力, 竟然走上了最令人不齒的道路。

榮夏生厭惡那種人。

人都是趨利避害的動物,為了不做無用功, 榮夏生對那種跟家裡都不出櫃的人敬而遠之。

他沒立場去命令或者指責別人,唯一能做的就是離遠點。

說白了,怕真心錯付。

但佟野不會,他對佟野有這個信心。

只是,佟野畢竟是他恩師的孩子,到時候佟老師知道了他們的關係,不知道會怎麼看他。

榮夏生比佟野大七歲。

雖然現在沒什麼,但倒推回去,榮夏生上大學的時候,佟野還是個中學生。

總有一種是他拐帶著佟野走彎路的感覺。

因為這事兒,榮夏生經常焦慮,睡不好覺。

可佟野正相反,他除了火熱慾望無處發洩導致無法安穩入睡之外,這些日子過得那叫一個美,趴圖書館睡覺都能笑醒。

蔣息不願意搭理他,自己抱著筆記本電腦去外面的開放空間寫論文。

晚上八點多,榮夏生來接佟野回家。

「息哥走嗎?」

圖書館十點閉館,以前到了期末,佟野跟蔣息都是留到最後,但今年就只有蔣息自己了。

「我等閉館。」蔣息頭也沒抬,「明兒見。」

佟野嬉皮笑臉地收拾東西,說了句「息哥明天見」就跑了。

蔣息抬頭望向佟野的背影,過了好一會兒,又瞥了一眼始終沒有響過的手機。

佟野裹著大衣拎著書包風風火火地衝出圖書館,轉了個彎就朝著小門狂奔而去。

冬夜的寒風順著他的大衣領子往裡鑽,他也不在意,心裡暖和著呢。

眼看著要過聖誕了,學校的小路兩旁的樹上都掛了燈,氣氛倒是炒得很到位。

佟野一路跑一路想,琢磨著他跟榮夏生第一次一起過聖誕,應該送點兒什麼禮物給對方。

出了小門,他一眼就看見了站在車旁邊的榮夏生。

那人的車就停在路燈下,穿著白色的棉大衣,繫著跟他同款的毛線圍巾。

「冷不冷?」佟野跑過去,周圍有人,他不好意思直接抱住榮夏生,就扯了扯對方的袖子。

榮夏生原本站在那裡發呆,佟野突然過來,嚇了他一跳。

佟野想偷偷牽他手,但榮夏生不好意思,後退了半步說:「快上車。」

上了車,沒人看見了,佟野直接拉過榮夏生的手,低頭把人家的手指頭挨個親了一遍。

「……這是幹嘛?」榮夏生看著他,一臉的無奈。

「想你。」佟野說,「在圖書館想你想得都睡著了。」

榮夏生總是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抬手揉揉佟野還泛著涼意的頭髮說:「至於嗎?」

「至於啊,可快點兒考完試吧,考完了我就能天天跟你在一起了。」

榮夏生發動了車子,輕聲說:「考完試,你是不是就得回家了?」

期末考完就開始放寒假,過不了多久就是春節,照理說,佟野要回去的。

榮夏生沒有非要留他的意思,一年到頭,也就寒暑假兩個假期能讓佟野好好陪陪爸媽,做父母的肯定也都惦記孩子,他沒什麼好在意。

「回去的時間定了嗎?」榮夏生說,「要提前買票吧?」

說起這個,佟野心情有點兒複雜。

昨天他爸還給他打電話,問哪天回去。

2月初過年,佟野想說自己春節前再回家,但愣是沒敢開口。

有件事兒,他還沒想好怎麼辦。

「呃,考完我留這兒陪你一陣子再回去。」佟野還記得榮夏生說了要帶他去見媽媽,什麼都可以擱置,這個絕對不行。

「佟老師知道嗎?」

「到時候再說唄。」佟野說,「對了,你春節回去跟你媽我岳母一起嗎?」

榮夏生看了他一眼:「不。」

「啊?你過年都不一起過?」

佟野開始腦補,琢磨著肯定是小叔叔的媽媽後來有了新的家庭,小叔叔不方便一起過去。

這麼一想,他又有點兒對自己的岳母有意見了,就算有了新家庭,有了新的老公和孩子,那也不能不要榮夏生啊!

這媽當得不夠稱職。

佟野哼哼一聲,在那兒生悶氣。

「你怎麼了?」榮夏生問。

「沒事兒。」佟野說,「那你春節自己?就自己在這兒過?」

「嗯,」榮夏生說得雲淡風輕的,「習慣了。」

他這句「習慣了」聽得佟野心裡那叫一個難受,酸溜溜的,覺得自己特不是人。

「對不起。」佟野耷拉著腦袋坐在那兒。

榮夏生不解地問:「怎麼了?」

「讓你受委屈了。」

「什麼?」

佟野扭頭看他:「寶貝,以前沒有我的日子,挺難過的吧?」

面對一本正經的佟野,榮夏生本來不想笑的,但實在有些忍不住。

「我說真的啊!你別笑!」佟野把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今年春節你跟我回家吧。」

「什麼?」

「我認真的,反正我爸肯定也挺想見你的,你倆湊一起能聊的肯定比我多,我倆聊天都聊不到一起去。」佟野說,「我不能留你自己在這兒,那我還是人嗎?」

佟野想想就覺得受不了。

春節是什麼日子?

萬家燈火團圓時,家家戶戶都熱熱鬧鬧的,又是燈籠春聯餃子大餐又是煙花鞭炮走親訪友的,雖然大家年年吐槽,都說不願意過年,但春節就是春節,熱熱鬧鬧的才像回事兒。

榮夏生沒有爸,就那麼一個媽,過年還不搭理他。

佟野越想越心酸,甚至腦補出了別人家和和美美過大年時,他一個人站在陽檯面對著冷冷清清的家,給綠蘿澆水的畫面。

榮夏生自己受得了,他都受不了。

佟野心說:我的寶貝,可不能受這樣的委屈!

「不了,」榮夏生卻說,「你回去好好過年,好好享受假期,明年開始你也要實習了吧?有什麼打算嗎?」

突然聊起這個,佟野差點兒厥過去。

「話題轉得太快了啊,」佟野說,「截止到目前,我唯一的打算就是讓你跟我回家過年。」

他停頓片刻,又說:「還能順便出櫃。」

榮夏生一個晃神,差點兒撞到隔離帶。

「你說什麼?」榮夏生穩住車,驚訝地看向佟野。

「出櫃啊。」佟野說,「我想好了,這次回去就要跟家裡出櫃了。」

榮夏生是挺在意這個,但沒想到佟野這麼快就有了打算。

「為什麼?」

「沒為什麼啊,就應該出了。」佟野說,「我以前一直沒跟我爸媽說,主要是因為沒必要。我歲數沒到他們催婚的時候,也沒遇到我喜歡的人,我們聊天的時候他倆都不願意問我的感情問題,所以這事兒就從來沒說過。現在不一樣了,我有你了,我得告訴他們,我有喜歡的人了。」

「不對。」佟野說,「我有愛的人了。」

說這話的時候,佟野覺得自己厲害壞了,像是個牛逼的英雄,為了自己的心上人什麼都可以豁出去。

「佟野。」

榮夏生跟佟野不一樣,對方可以憑藉著衝勁兒去做任何事,可他不能,他在做每一件事每一個決定之前都要思前想後,慎重做出決定。

「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

「啊?為什麼?」佟野不明白,「你不希望我出櫃?還是你不希望讓我爸知道咱們倆好上了?」

「我只是擔心你還沒準備好。」榮夏生說,「佟老師是我最敬重的老師,我不希望自己給他帶來傷害。」

「傷害什麼啊?」佟野說,「你只要不跟我分手,就傷害不到他。」

他笑嘻嘻地去拉榮夏生的手:「雖然我不知道他聽說這事兒後會是什麼反應,但是我知道,咱倆沒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兒所以不怕人知道,老佟那人你也瞭解,不是頑固不化的人,這個道理,他肯定也懂。」

兩人到了家樓下,榮夏生停好了車。

「佟野,我真的希望你慎重。」

「寶貝兒,你知道你這人最大的毛病是什麼嗎?」

榮夏生看向他:「什麼?」

「想太多。」佟野說,「你為什麼一定要往壞了想呢?萬一我爸知道我對象是你,放鞭炮慶祝,這也不是沒可能的啊!」

 

54

其他事情榮夏生可以盡量不往壞了想, 但是這件事,他真的不敢抱有太大、太美好的幻想。

且不說出櫃的對象是誰,單說佟野出櫃, 這就是個大事兒。

榮夏生覺得頭疼, 還跟著擔心, 反倒是當事人佟野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你別把什麼都想得那麼簡單。」榮夏生語重心長地說,「出櫃可以,但要想好怎麼說,你別殺得佟老師他們措手不及, 委婉慎重一點,慢慢來。」

「我知道的。」佟野說, 「我是二十多, 又不是兩歲,再說了,我身為你的男朋友, 這點事兒都處理不好,怎麼理直氣壯地打退情敵啊!」

榮夏生笑了:「你哪有什麼情敵?」

「有啊,」佟野撇撇嘴,「姓沈的麼。」

佟野這翻舊賬的能耐是挺厲害的,都已經退出榮夏生世界的人, 他卻還惦記著。

「好了,別提他了。」榮夏生說, 「你把心思放在期末考試上吧。」

期末考試當然重要,不過眼前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眼看著聖誕節要到了, 佟野滿腦子都是跟他心愛的小叔叔一起過節。

他在網上買了聖誕樹, 又買了「聖誕禮物」,掐著手指數著日子過。

另一邊, 榮夏生其實也在準備。

榮夏生不是個對節日敏感的人,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裡,春夏秋冬,一年到頭,每一個24小時對他來說意義都是一樣的。

但是今年不同,今年他身邊有了佟野。

榮夏生實在不會準備禮物,他因為這事兒已經好幾天沒睡好了,只要想起來就上網搜索:聖誕節送男朋友什麼禮物好?

榮夏生想不出,網上的那些回答他也都覺得不著邊際,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他。

平安夜那天,榮夏生去佟野學校等他下課,因為早上出門的時候佟野撒嬌耍賴,說平安夜要早點回來,複習不差這一天。

榮夏生覺得他說得也有道理,就提前過去接他了。

到了學校小門,榮夏生突然想起或許應該買兩個蘋果,於是看了眼時間,見佟野還得一會兒才下課,於是乾脆溜溜躂達地從小門往正門口的水果店走。

榮夏生去那邊買了兩個蘋果,不得不說,商家很會賺錢,到了這個日子,把普普通通的蘋果包裝一番,安上「平安果」的頭銜,價格瞬間就能翻上幾倍。

他倒也不太在意,這種時候買這個,就是圖個開心。

他拿著兩個包裝精美的蘋果從店裡出來的時候,一抬頭就看見了一個有點兒眼熟的人。

蔣息從一輛車上下來,關車門的時候也看到了他。

「榮哥好。」蔣息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那輛車停留了幾秒鐘,緩緩開走了。

榮夏生奇怪地問:「你沒去上課?」

蔣息笑了:「翹課。」

好吧,翹課這事兒在大學也並非什麼新鮮事。

「來接佟野?」兩人一邊往學校裡走,一邊隨意地閒聊著。

「嗯。」榮夏生又看了眼時間,決定到教學樓去等佟野,然後兩人一起去取車。

蔣息掃了一眼他手裡的蘋果,輕笑一下:「挺好。」

「嗯?」

「你們倆這是準備一起過節吧?」

榮夏生點點頭,突然想起了什麼,有些不好意思地問:「蔣息,你比較瞭解佟野,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蔣息有些好奇地看著他笑:「難道不是你更瞭解?」

說來應該是這樣。

榮夏生突然有些慚愧。

「也正常。」蔣息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煙,看向榮夏生的時候遲疑了一下,又把煙放了回去,「你問吧。」

雖然挺尷尬的,但榮夏生還是開了口:「明天就是聖誕節,我還沒想好送他什麼禮物,你有什麼建議嗎?」

原來是這事兒。

蔣息怎麼都沒想到,一個三十歲的人竟然會來問他這樣的問題。

謹慎小心,但眼神真誠。

果然人跟人是不一樣的。

「你想聽實話?」

「當然。」榮夏生不明白蔣息為什麼這麼問。

蔣息微微瞇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這麼說吧,佟野那人,其實什麼都不缺。」蔣息說,「你是他男朋友,最好的禮物,就是你自己唄。」

他這話一說完,榮夏生的臉立刻就紅了。

他一臉紅,蔣息都愣住了。

不是都三十了嗎?

這麼純情的?

不至於吧!

榮夏生跟佟野都沒怎麼討論過這種事,現在和一個不怎麼熟的男生說這個,弄得他看也不敢再看對方。

蔣息被他逗笑了,笑著笑著心裡有點兒酸溜溜的。

佟野是真的命好,遇上了良人。

聖誕節當天,佟野還有課,早上榮夏生照例送他上學,兩人分開前,榮夏生說:「你是中午就回去了,是吧?」

「對,就一上午的課。」

因為長時間接送佟野,榮夏生甚至已經記住了他的課程表,這句話問得完全多此一舉。

「今天我有點事兒。」榮夏生說,「中午下了課,你自己回去。」

「你有事兒?要出去啊?」

榮夏生不回答,只是說:「帶鑰匙了吧?回去注意安全,早點兒回家。」

佟野還在那兒摸不著頭腦呢,榮夏生已經走了。

聖誕節,他小叔叔說有事兒不來接他。

佟野又開始胡亂腦補關於情敵的劇情了。

因為惦記著榮夏生,佟野下了課就往家跑,蔣息開玩笑似的叫他一起喝酒去,他甚至都沒聽見。

佟野準備了十分精彩的「聖誕禮物」,現在就怕到時候榮夏生遲遲不回來,把他的激情都給磨沒了。

佟野午飯都沒吃,直接回了家,開門的時候一眼就看見了擺在客廳正中央的聖誕樹。

那是他買的,不過之前都放在門口,他早上起床的時候還跟榮夏生說過,晚上他們倆要坐在這棵聖誕樹下面喝酒唱歌。

怎麼就給搬到中間去了?

聖誕樹很高很大,佟野關好門換好鞋,走過去的時候才看見辛巴從樹後面探出了小腦袋。

佟野笑了:「你在那兒幹嘛呢?」

說完這句話,他看見了……

「你這又是幹嘛呢?」佟野直接笑出了聲。

他沒想到,樹後面藏著的不僅僅是辛巴,還有他的小叔叔。

榮夏生為了今天可以說是煞費苦心,平時一本正經的他這會兒竟然穿著聖誕老人的衣服,紅著臉站在他面前。

「你不是有事兒出去了嗎?」

「我是有事兒。」榮夏生說,「但沒說要出去。」

他走過來,尷尬得有些同手同腳:「就是留在家裡給你準備聖誕驚喜。」

這也太驚喜了。

佟野說:「寶貝兒,你等一下,我也有驚喜給你。」

他說完,趕緊跑回了臥室,沒一會兒,他就又走了出來。

從臥室裡出來的佟野竟然也穿著一身聖誕老人的衣服,甚至款式都跟榮夏生的一模一樣。

「……你說這是不是緣分?」佟野站在那裡看著榮夏生,止不住的笑。

榮夏生沒想到兩人想一塊兒去了。

不過他的聖誕驚喜可不僅僅是這個,想到接下來的「禮物」,他更緊張了。

「小野,雖然現在時間還有點兒早,不過聖誕老人也做好了派發禮物的準備。」

佟野沒想到接下來還有禮物,他笑著過去抱住榮夏生,黏黏糊糊地說:「你怎麼這麼好啊……怎麼還有禮物啊?」

「嗯,還有的。」榮夏生說這話的時候,心跳快得不行,佟野也發現了。

「你怎麼了?」佟野問他,「怎麼心跳得突然這麼厲害?」

榮夏生看著他,吞嚥了一下口水,又抿了抿嘴。

佟野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十分不可能的念頭,他很期待那件事兒,但不敢抱有任何期待。

「寶貝,禮物是什麼?」他雙手搭在榮夏生的腰上,眼睛望著對方。

「小野……」榮夏生心虛一樣叫他。

「嗯,我在這兒呢。」

佟野像是鼓勵他一樣,湊過去親了一下他的臉。

「是什麼?」佟野大著膽子問,「看你這麼緊張,該不會是要把你自己送給我吧?」

突然被戳穿了心思,榮夏生慌得不行,他眼神閃躲,說話也結巴起來。

「我……我是覺得……」他咬了咬嘴唇,抬手使勁兒蹭了一下鼻尖。

榮夏生對自己說:你三十了,彆扭捏得跟十幾歲的小姑娘一樣。

「真的假的?」見眼前的人沒反駁,佟野有點兒驚著了。

「小野,禮物在我的口袋裡。」榮夏生握住佟野的手,拉著對方,放進了自己大大的口袋中。

聖誕老人的褲子,口袋又寬又大。

佟野的手往裡面探,然後摸到了一個小瓶子。

他愣了一下,趕緊掏了出來。

榮夏生低著頭不看他,覺得渾身都在冒火,實在太羞恥了。

而站在他面前的佟野受寵若驚,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潤滑劑?」佟野說,「你這是在暗示我嗎?」

「不是暗示。」榮夏生終於做好了心理建設,抬起頭,抱住佟野,微微湊上去,貼著對方的耳朵說,「小野,聖誕快樂,你今年的聖誕禮物就是我。」

他輕吻了一下佟野的嘴,然後問:「雖然現在天還沒黑,但你要不要提前拆一下禮物啊?」

 

55

佟野完全不知道榮夏生這是跟誰學的。

在他心裡, 他小叔叔純得跟天山雪蓮似的,說句情話都能要了命一樣,現在竟然尺度變得這麼大, 被下蠱了嗎?

此刻的佟野就像是中了頭彩還沒回過神的愣頭青, 被吻過的嘴唇發燙, 燒得慌。

榮夏生見他沒反應,以為他不喜歡自己這樣,突然就有點兒慌。

心虛不再去看對方,原本抱著佟野腰的手也緩緩放下。

「幹嘛呢?」佟野一把抓住他的手, 拉著讓他重新抱住自己,「怎麼還鬆開了呢?」

榮夏生抬頭看他。

「不許放開我, 」佟野說, 「等會兒我拆禮物的時候你也得一直抱著我。」

說完,佟野解開了聖誕老人繫在腰間的白色腰帶。

腰帶掉在地上,然後是紅色的柔軟的上衣。

佟野說:「完蛋了, 聖誕老人被我扒G了。」

榮夏生曾經也有過關於性的幻想,但從來都是霧裡看花,朦朦朧朧,不具體,不真實。

他並不沉迷於此, 也並無過多的興趣,直到他被佟野擁抱著, 親吻著,從水面到海底, 從山腳到雲端。

他像是經歷了火山噴發跟海底地震, 萬物都在耳邊啼鳴。

看得到的,看不到的, 摸得著的,摸不著的,盡數在腦中混沌成了一片,在很長的時間裡,他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佟野說:「夏生,我太開心了。」

那聲音他很熟悉,但又好像很陌生。

很近,又好像很遠。

他努力握住這句話的最後一個標點符號,把它拉回眼前,反覆打量。

「你開心嗎?」佟野攥住他滿是汗水的手,問,「喜歡嗎?」

榮夏生說不出話,只能拼盡力氣和他十指相扣。

這應該是開心喜歡的意思。

佟野這樣理解,然後努力讓他心愛的小叔叔更開心,更喜歡。

在過去的那一個多小時裡,世間的一切都好像錯了位。

人不是人,物不是物,景色也不再是景色。

靈魂脫離了身體,反覆地進出,周圍的傢俱變換了形態,像是都長出了眼睛在偷偷盯著他們看。

睜眼時一切都變得扭曲,唯獨面前這人的臉看得清楚明白真切也真實。

榮夏生頭腦昏昏地說:「愛你。」

換到佟野,他說出「我也愛你」的時候,恨不得全世界都聽見。

魚水之歡原來是這樣的,難怪有人貪戀得什麼都能捨棄。

榮夏生靠著佟野,有些失神地看著窗外。

「沒拉窗簾。」

這很羞恥。

雖然知道兩棟樓中間隔了很遠,應該不會被人看見,但榮夏生還是覺得尷尬。

「又下雪了哎。」佟野抱著他,把臉貼在他脖頸,「今年雪也太多了。」

這裡並不是最北方的城市,也並非每年都會有這麼多這麼大的雪,佟野說:「你說在雪地裡做是什麼感覺啊?」

榮夏生還沒消汗,被他這麼一問,頓時覺得特別冷。

他往佟野懷裡湊了湊:「小野,我想睡覺。」

佟野笑了:「睡,我抱著你睡。」

倆人在榮夏生的臥室,今天這麼一鬧,佟野覺得自己以後就能徹底搬進這個房間了。

這間屋子到處都充斥著榮夏生的氣味,是那種淡淡的書香氣,有點凜冽又暗藏著溫柔。

榮夏生的臥室不算太大,擺設簡潔,唯獨多了點兒的就是書。

書架滿滿登登,橫板甚至都被書給壓彎了。

還有些放不下的書就被他摞在一邊,一排排,收拾得很整齊。

「去洗洗再睡,」榮夏生說話的聲音很輕,像是真的被累著了,「我要換個床單。」

被弄濕的床單壓在身下有些不舒服,榮夏生翻了個身,把臉埋在了佟野的懷裡。

這是在撒嬌?

佟野抿著嘴偷笑。

他太喜歡榮夏生對他撒嬌了,把辛巴都給比了下去。

「你有時候像一隻粘人的小貓。」佟野說,「一撒嬌就弄得我心裡癢癢的。」

榮夏生被他說得不好意思,埋頭不吭聲。

他專心聽著佟野的心跳,砰砰砰,節奏明快,像是在演奏一首關於愛情的曲子。

恍惚間,榮夏生腦子裡冒出一個想法,就算讓他死在這一刻他也覺得此生無憾了。

以前總想著這一生不能碌碌無為,不能真的任由自己做眾生中最平庸的一個,他要留下些什麼,用他的文字給自己寫一個傳奇。

但現在,他突然沒了那份執念,因為他的傳奇已經寫好了,就在佟野的心裡。

沒什麼遺憾了,人世間最應該感受的愛他感受到了,最應該經歷的愛情他經歷了。

此刻的他,再沒其他奢求了。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是想爭取一下多活些年頭,讓他多品嚐一下愛情的滋味。

甜也好,酸也罷,只要是佟野,他照單全收。

榮夏生趴在佟野懷裡,忍不住輕聲感歎了一句:「我為什麼這麼愛你呢?」

為什麼?

因為佟野把他陰冷的世界撬開了一道裂痕,裹著明朗的陽光擠了進來。

他懷裡抱著的不僅僅是他的愛,還是他的神。

榮夏生原本說要洗個澡換個床單再睡覺,結果說完就算了,倆人沒一會兒就相擁著雙雙入睡。

等到榮夏生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漸漸擦黑,他翻了個身,只覺得身體某處疼得不行。

他小心地動了動,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甜蜜的負擔」。

負擔就負擔吧,反正也快活過了。

榮夏生聽見屋裡有動靜,裹著被子翻了個身,發現佟野只穿著一條睡褲,在進進出出地搬東西。

「你幹嘛呢?」榮夏生沒戴眼鏡,看得模模糊糊,對佟野說,「幫我找一下眼鏡。」

平時他睡前都把眼鏡放到床邊的桌子上,今天是個意外,他的眼鏡是佟野摘的,是佟野隨手給放起來的。

佟野一聽,尷尬地笑了笑說:「那個……跟你說個事兒,你別生氣唄。」

榮夏生怎麼可能生他的氣?

不管佟野做了什麼,榮夏生覺得自己都應該不會生氣。

「你說。」榮夏生裹著被子坐在床上,辛巴大概是聽見了他說話的聲音,從客廳小跑著進來,蹬著小腿蹦到了他床上。

榮夏生瞇著眼看著這一團毛絨絨的小傢伙,低頭淺笑著充滿愛意地揉著它的小腦袋。

佟野說:「夏生,那個……你眼鏡……」

佟野吞吞吐吐的,過了好半天才把眼鏡遞到了榮夏生手裡。

榮夏生拿過來,還沒戴上就笑了。

「對不起嘛,」佟野說,「我當時太著急,就隨手放在枕頭邊上了,然後就……你知道的,咱倆那個過程有點兒激烈,我沒注意,一巴掌給按碎了。」

榮夏生是高度近視,沒了眼鏡日常生活都有困難。

他哭笑不得地看著手裡被按碎的眼鏡說:「看來不得不出門一趟了。」

「對不起嘛,」佟野湊過來親他的手,「我道歉還不行麼。」

兩人離得近時榮夏生還是看得清對方的表情的,他無奈地笑著摸佟野的臉:「我又沒生氣,你幹嘛一直道歉?」

「沒生氣嗎?」

「沒有。」榮夏生突然看見佟野的肩膀上有個還泛著血痕的牙印,他皺著眉輕輕用手指碰了一下,佟野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我弄的?」

佟野笑了:「那不然呢?要是別人弄的我跟他拚命。」

「疼吧?」榮夏生實在沒印象了,完全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咬的這一口,咬得還這麼狠。

「疼,」佟野說,「所以你得給我親親,親一下就能好一點兒。」

「你怎麼跟小孩兒似的?」

「我就跟你這樣,」佟野又推開了辛巴,自己湊上去,「你哄我,哄哄我。」

榮夏生笑著任由他在自己身上撒嬌,之後問:「對了,你折騰什麼呢?」

「搬家。」

「搬家?」榮夏生立刻皺起了眉。

「嗯,反正咱倆都進展到這步了,我可以每天跟你睡了吧?」佟野說,「你不知道,我怕鬼,自己在那屋天天晚上睡不好覺,繼續這麼下去,我會精神衰弱的!你也捨不得我衰弱是吧?」

佟野那點兒心思表現得其實很明顯,榮夏生聽他這麼說,鬆了口氣。

「我還以為你要搬走。」

佟野一愣,然後笑了:「怎麼可能呢?我恨不得天天黏在你身上,就算玉皇大帝拿著刀架在我脖子上逼我走,我都絕對不離開!」

佟野的手伸進被子,又開始作亂:「行不行啊小叔叔?我搬這屋來跟你住。」

他輕聲說:「我天天給你暖被窩,任你指使,肯定把你服侍得跟皇帝一樣。」

榮夏生一把抓住他不安分的手,無奈地笑著說:「不用你服侍我,就別在我睡覺的時候鬧我就好了。」

佟野眼睛一亮:「所以你這是答應了?」

怎麼可能不答應?

佟野要什麼他都會傾盡全力雙手奉上。

「我去洗個澡。」榮夏生說,「等會兒你陪我出去重新配一副眼鏡吧。」

「行!在眼鏡配好之前,我就是你的眼睛!」佟野乖乖聽話,不鬧他了,從床上下來,突然單膝跪地說,「陛下,就讓微臣來伺候您沐浴更衣吧!」

 

56

榮夏生不過是洗個澡而已, 平時二十分鐘就解決的事兒,結果因為佟野,愣是在裡面鬧騰了一個多小時。

等到他出來, 裹著浴巾瞇著眼往那兒一站, 自己什麼都不用做, 佟野忙前忙後,又是給他擦頭髮吹頭髮,又是幫他找衣服換衣服。

榮夏生哭笑不得地說:「你不用這樣,我其實只是看得模糊一些, 還沒全瞎。」

「我願意啊!」佟野美滋滋地說,「你不能剝奪我快樂的權利!」

榮夏生拿他沒辦法, 只好任由他去。

於是, 佟野一邊幫著榮夏生換衣服,一邊在人家身上各處偷香,兩人又磨蹭了好久才走出家門。

高度近視的人不戴著眼鏡的時候就非常沒有安全感, 可以說,眼鏡就是這具身體的靈魂。

榮夏生因為看不清,心一直懸著,出門的時候不停地問:「你看好了嗎?辛巴沒跟著出來吧?」

「沒有。」佟野說,「它趴門口傻了吧唧地看你呢。」

榮夏生有點不高興:「你別說它傻。」

最近一直跟辛巴爭寵的佟野偷笑著, 隨口應付:「嗯嗯,行, 不傻。」

他鎖好門,按了電梯:「不能開車了, 咱們倆出去估計好一會兒打不到車。」

「嗯。」榮夏生皺了皺眉。

「你皺什麼眉頭?」佟野用手指戳了戳他眉心, 「頭疼嗎?」

「不是。」榮夏生說,「不好打車, 在外面站著太冷了。」

「沒事兒,我給你擋風!」

榮夏生笑了:「我是怕你凍到。」

電梯來了,佟野直接拉著他的手然後讓對方挽住自己的胳膊,笑著說:「你說這世界上是不是沒有比咱們倆更恩愛的情侶了?」

「為什麼這麼說?」

榮夏生眼神茫茫的,不聚焦,望著佟野的時候顯得特別無辜。

要不是有攝像頭在,佟野真恨不得一口親下去。

「你看啊,就是吹個冷風唄,我擔心你,你擔心我的,說明咱倆都心繫對方。」佟野說,「恩愛,□□愛了!」

佔了兩人身高差不多靠得又近的便宜,沒戴眼鏡的榮夏生也看得清佟野臉上得意的表情。

他有點不好意思,低頭輕聲笑著。

「夏生。」

「嗯?」

「你愛不愛我?」

榮夏生抬頭看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

「就是想問。」佟野說,「就是想聽你說愛我。」

眼前個頭直逼一米九的年輕男人像小孩子討糖吃一樣,怎麼看怎麼可愛。

「愛你。」榮夏生現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會害羞,耳朵瞬間就紅了,「快走吧。」

電梯門開了,榮夏生拉著佟野往外走。

吃到糖的佟野開心了,心滿意足地護著人,走出電梯,推開了樓門。

「小心台階。」因為雪正在下,物業還沒開始輕掃積雪,樓門口的台階上已經鋪了厚厚的一層,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榮夏生擔心腳底打滑再摔倒,死死地挽著佟野的胳膊。

兩人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階,費勁地踏著雪往小區大門口走。

佟野笑著說:「你看咱倆這樣像不像一對兒老頭兒?」

他扭頭帶著笑意看著雪落在榮夏生頭上,繼續說:「等以後咱倆都老了,頭髮都白了,每天早上就這樣互相攙扶著去遛彎兒,去公園逗鳥,去菜市場買菜,有了對方,都不需要枴杖了!」

他一邊說,榮夏生一邊幻想著那樣的畫面,可愛美好到有些不真實。

「我會老得比較早。」榮夏生說,「我大你太多了。」

「沒事兒!七歲還是事兒嗎?」佟野說,「反正以後也是要變成老頭兒的,六十歲的老頭兒跟六十七歲的老頭兒沒什麼區別,都是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晚上還能親親我我的帥老頭兒!」

榮夏生皺著眉無奈地笑了:「你別嚷嚷這麼大聲。」

「害羞了啊?」佟野湊到他面前,「我還能更大聲呢,我巴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咱倆要白頭偕老了。」

榮夏生看著佟野,像是被對方過分旺盛的生命力感染了一樣,笑得越來越開心。

他們等了好久才打到車,上車的時候榮夏生一抬腿,身體某個不能言說的部位就疼,他立刻皺起臉「嘖」了一聲。

佟野嚇了一跳:「怎麼了?磕著哪兒了?」

榮夏生拿他沒辦法,只好說沒事兒。

「怎麼會沒事兒呢?你好像挺疼的。」

「你快上車。」榮夏生已經坐好了,催他,「開著車門,灌了一車的風。」

佟野這才趕緊給司機師傅道歉,然後坐了進來。

兩人打車去離家最近的眼鏡店,那家店剛好就在佟野學校附近。

因為下雪,路不好走,他們半個小時才到。

下車的時候佟野小心地攙扶著榮夏生,等到司機已經開走,他才偷偷問:「剛才是不是那個地方疼?我那會兒沒反應過來。」

榮夏生向來臉皮薄,被他這麼一問,害羞得都不敢抬頭了。

「哎?裴哥。」

佟野喜歡看榮夏生害羞的樣子,跟十幾歲的純情少年似的。

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榮夏生的時候覺得對方膚白貌美還帶著點兒病態,彷彿是被囚禁在地下室的美人。

現在這美人歸他了,還會害羞撒嬌要抱抱呢。

他正得意,就看見了馬路對面的裴崇遠。

裴崇遠的車靠邊停著,人站在那裡抽煙,頭髮上肩膀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層雪,看樣子站了有一會兒了。

佟野挺詫異的,他得有一陣子沒見過裴崇遠了,自從蔣息跟裴崇遠不知道因為什麼事兒鬧掰了之後,他在蔣息面前連這人的名字都不能提,提了就挨罵。

佟野可不是沒事兒願意找罵的,從此就把裴崇遠的名字從自己這兒給抹去了,什麼時候這人被蔣息從黑名單放出來,他再繼續。

佟野精明著呢。

榮夏生聽見他叫「裴哥」,詫異地問:「是蔣息的那個裴哥?」

佟野笑了:「什麼蔣息的裴哥,他倆又沒什麼關係。」

榮夏生笑而不語,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誰更傻一點。

「要過去打招呼嗎?」榮夏生問。

「算了。」佟野看著一直低頭站在那裡抽煙的裴崇遠,隔著馬路都能感覺到對方心事重重,「咱倆辦正事兒去。」

佟野拉著榮夏生,帶著他往眼鏡店走:「對了,前幾天我才知道,蔣息家裡不一般呢。」

「嗯?什麼意思?」

「富二代,富到我這普通家庭的孩子想都不敢想的那種。」佟野說,「也難怪他之前開那麼好的車,換個鼓也是頂級的。」

榮夏生對別人家的事不感興趣,但他喜歡聽佟野說話,連說八卦都喜歡。

他笑盈盈地聽著佟野說關於蔣息的事兒,他說了什麼沒記住,但記住了佟野說話時給他的感覺。

可愛的,有趣的,陽光的,讓他喜歡的。

「哎,真是羨慕。」佟野突然感歎。

「為什麼羨慕?」榮夏生說,「我覺得咱們這樣就挺好的。」

「我就是突然在想,要是我有錢的話,就能帶你環遊世界了。」佟野說,「我總覺得你應該多去外面看看,多跟世界接觸一下,雖然你可能不願意,但要是我陪著你,你是不是就願意了?」

榮夏生笑他:「你哪兒來的自信?」

「你給我的啊!」佟野理直氣壯地說,「因為你愛我,所以只要跟我在一起,做什麼你都開心。」

雖然這麼說起來有點兒得意忘形,但事實上這就是榮夏生所想的。

從前一個人,只想把自己關起來。

他不放眼窗外,只關注自我,關注內心。

他每天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在社交生活中摸爬滾打,他做的最多的就是反思然後否定自我。

他害怕外面的世界,抗拒外面的世界,就好像走出門,洪水猛獸就能吞噬了他。

但有了佟野,他甚至不再覺得出門是件令人焦慮的事,邊走邊想像,如果可以跟佟野走遍山川大河,在每一個浪漫的場景下擁吻,也是不錯的人生。

「你說得對。」榮夏生笑著告訴他,「因為我愛你,所以我願意和你做任何事。」

「包括過年跟我回家?」

「……」榮夏生沒想到他又提起這件事,「這個問題……以後再說吧。」

佟野撇撇嘴:「好吧。」

幾秒鐘之後他又補了一句:「反正遲早的事兒,肯定有一天你得跟我回家過年。」

榮夏生聽著他的話,腦子裡想了很多。

等到兩人已經站在了眼鏡店門口,他突然拉住了佟野,問:「小野,你為什麼對出櫃和帶我回去過年這麼有執念?」

「這算是執念嗎?」佟野說,「這是應該的啊!」

榮夏生的眼睛微微地瞇起來才能看清楚他,雖然有些吃力,但他能感受到對方的真誠。

「沒別的原因,就是簡單的我愛你,我想和你一輩子在一起,為了你、為了我,也為了我的家人,我必須得把這件事兒公開,並且取得他們的理解和接受。」佟野說,「我可幹不出那種偷偷摸摸的事兒,我就要大大方方地告訴我爸媽,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人,我要對咱們所有人負責。」

佟野突然捏住榮夏生的鼻子,壞笑著說:「你都要帶我見你媽媽了,我當然也得趕上你的腳步啊!我必須愛你比你愛我多!」

 

57

以前榮夏生在網上看到過一個問題, 是問結婚的話選擇自己愛的還是愛自己的。

這個問題佟野也問過他,那時候兩人還沒戀愛。

那時候他的回答是,如果並非相愛, 何必在一起。

但深究起來, 人都是自私的, 大多渴望被愛更多,偏偏到了他們倆這裡,非要把對方比下去。

榮夏生笑了,問佟野:「讓我多愛你一點不好嗎?」

「不好。」佟野說, 「我會心虛。」

「為什麼?」

「不知道,可能我這人太有上進心太要強了。」佟野又半開玩笑似的說, 「我知道了, 我在學習上缺失的進取心都放你這兒了。」

榮夏生被他這言論弄得哭笑不得,只好拍拍他,讓他不要再胡說八道了。

兩人進店配眼鏡, 榮夏生什麼都看不清,被佟野挽著胳膊帶過去驗光。

配眼鏡的師傅笑著說:「這是你哥還是你弟啊?」

佟野笑著偷偷捏了一把榮夏生,然後跟人家說:「這是睡在我……上鋪的兄弟。」

大概是因為兩人做過那事兒了,榮夏生這腦子也跟著佟野變得不純潔起來,哪怕說是「上鋪」, 他都能聯想到之前他們用過的某個姿勢。

「你耳朵紅了。」佟野趁著驗光師傅不注意,湊到榮夏生耳邊說悄悄話, 「控制一下。」

榮夏生有些羞澀地瞪他一眼,這一瞪, 眼波流轉, 佟野心跳加速了。

可真是喜歡。

自己喜歡的人什麼表情都那麼好看。

佟野貪心,捨不得移開目光, 連人家驗光的時候自己的眼睛都粘在對方身上。

等著配眼鏡的時候收銀台的姑娘跟他們隨便閒聊,問以前的眼鏡怎麼了。

佟野笑嘻嘻地說:「我給弄壞了,跟我生一上午氣了。」

「我哪有……」榮夏生坐在那裡,茫茫地看著模糊的人影。

「嗯嗯嗯,沒有沒有,我胡亂編排你呢!」

佟野過去坐在他旁邊,跟他聊天去了,站那兒喝水的收銀姑娘笑著說:「你們可真逗。」

倆人在眼鏡店等到佟野肚子餓,正討論待會兒吃什麼去,終於把眼鏡給等來了。

榮夏生戴好眼鏡,有種重獲新生的錯覺,眼前變得清亮,也終於又看得清他的心上人了。

佟野跟榮夏生站那兒看著對方傻笑,收銀台的姑娘生無可戀地吐槽:「含情脈脈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倆在搞對象。」

她這一句話,弄得榮夏生不好意思了,趕緊付錢走人,一出門就被冷風灌了一身。

佟野湊過去給他擋風,幫他把被吹亂的圍巾重新繫好:「咱們吃什麼去?」

榮夏生其實沒什麼胃口,那說不出口的部位還有些難受。

他想了想,說:「都到你們學校了,去食堂吧。」

倆人才剛剛有了「親密接觸」,佟野原本想帶他小叔叔吃點兒好的補一補,可是天太冷了,離他們最近的就是學校食堂了。

「走吧,」佟野說,「等改天暖和點兒我再補償你。」

「補償我什麼?」

佟野湊過去,壞笑著說:「你的身子唄。」

然後他就被紅著臉的榮夏生給推到了一邊去。

兩人說笑著往學校走,意外的是裴崇遠竟然還在。

「這是幹嘛呢?」佟野嘀咕,「得快一個小時了吧?」

裴崇遠還在那裡站著,抽不知道第幾根煙。

「要過去說話嗎?」

「不要不要。」佟野沒那閒工夫跟人聊天,生怕天寒地凍的,冷到他小叔叔。

他們去食堂的時候不是飯點,人沒那麼多,一進去就看見了坐在那裡的蔣息。

「我靠,息哥!」佟野今天心情好,恨不得把他跟他小叔叔那啥那啥了的事兒昭告天下。

不過,他不能說就是了,怕他小叔叔生氣。

這會兒看見蔣息,雖然不便多說,但他覺得蔣息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狂喜。

蔣息正坐在那裡面對著一碗涼了的炒飯發呆,聽見佟野的聲音扭頭看了過去。

三人湊了一桌,佟野先對榮夏生說:「你想吃什麼?我去買。」

榮夏生實在沒什麼想吃的,看了一圈,猶豫不決。

蔣息看了看兩人,說了句:「你給他買點兒清淡的粥或者湯吧。」

那兩人同時看向了蔣息。

「幹嘛這麼看我?」蔣息說,「我猜錯了?」

榮夏生又害羞了,他想不出自己究竟哪裡暴露了,怎麼就被人家一眼看了出來。

但佟野開心,嘴角上揚,臉上寫滿了得瑟。

「息哥,你很懂啊。」

蔣息瞪了他一眼,沒說話。

佟野轉過去對榮夏生說:「你等我啊,我去買粥。」

佟野跑了,蔣息意味深長地打量了一下榮夏生,然後扒拉著自己面前冰涼的飯笑了。

「我看見那個人一直在外面站著。」榮夏生說,「今天挺冷的。」

蔣息的動作滯了一下,然後舀起一勺飯,送進嘴裡。

「誰啊?」

榮夏生笑而不語。

蔣息抬頭看看他,假裝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榮夏生心想,你剛剛非要拆穿我,那我也不客氣了,他以前明明不是會計較這些事情的人,可跟佟野在一起後,像是被慣壞了,連脾氣都有了。

「那天我看見你從他車上下來了。」

蔣息猛然想起平安夜那天他跟裴崇遠見面,對方送他回來的時候正好遇見了榮夏生。

「哦。」蔣息若無其事地說,「他不是在等我。」

榮夏生還是笑著看他,也不說話。

佟野端著買好的粥回來了,樂顛顛地說:「有點兒燙,我給你吹吹再吃。」

榮夏生笑出了聲:「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

佟野嘀咕:「可是我願意啊!」

蔣息看著他倆吃個飯都要這樣,放下勺子說:「你們倆照顧一下被期末弄得情緒崩潰的學渣好嗎?」

榮夏生明白,他大概不是被期末弄得有些崩潰,崩潰的原因另有其他。

不過,榮夏生沒有在佟野面前多說,只是催著佟野自己去買飯。

「我沒告訴他。」榮夏生說,「看樣子你不想讓人知道。」

蔣息抬眼放肆地看向榮夏生:「我以為你不是喜歡管閒事的人。」

榮夏生輕笑著,溫和地說:「我不管閒事,但你是小野的朋友,如果有什麼困擾,可以跟他聊,也可以跟我聊。」

困擾?

蔣息微微皺了皺眉。

「每個人的一生都會遇到些難解的題目,壓抑在心裡會過得很辛苦。」榮夏生說,「小野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可以信任他。」

蔣息沉默片刻,然後說:「我不是不信任他,只是覺得有些事沒必要。」

「隨你。」榮夏生對他笑,「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因為他有了我就從此跟他疏遠,他還是很在乎朋友的。」

榮夏生是很認真的在講這句話,他能明顯感覺到,佟野的一顆心都撲在了他身上,而忽略了原本的朋友。

這樣其實很不好。

雖然榮夏生自己的世界很小,但他希望佟野依舊能擁有廣袤的、豐富的天地,這天地裡有家人,有愛人,也要有朋友。

他希望佟野的世界永遠熱鬧,而他在這熱鬧的世界中佔有一隅就足夠了。

「你對他很認真。」

「當然。」榮夏生毫不避諱地說,「我們都很認真。」

蔣息聽到他堅定的回答,用力地咬著後槽牙。

他羨慕,羨慕佟野也羨慕榮夏生,羨慕這兩顆赤誠的心。

「真好。」蔣息說。

「是啊,真好。」榮夏生說,「希望你也能過得好。」

蔣息一怔,看著榮夏生的笑臉,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佟野對這個人死心塌地。

人各有命,他認了。

「息哥咋了?」佟野端著自己的面回來了,「眼睛咋紅了?」

「喝水嗆著了。」蔣息說,「我吃完了,去圖書館複習,你們倆慢慢濃情蜜意吧,沒工夫看你們在這兒秀恩愛。」

佟野笑他:「你就是嫉妒。」

「對,我羨慕嫉妒恨。」蔣息笑著瞪了他一眼,然後柔聲跟榮夏生說:「榮哥,我先走了。」

榮夏生坐在那裡很是乖巧地笑著跟他揮手:「等考完試跟佟野來家裡,讓佟野給你做菜吃。」

佟野:「啊?」

蔣息笑笑:「好勒!」

蔣息端著餐盤走了,倒掉了一盤他幾乎沒怎麼吃的炒飯。

等到人走了佟野才反應過來不太對勁:「咱這桌上也沒水啊,他用什麼嗆著了?吃飯吃的?」

「是吧。」榮夏生小口地吃著熱乎乎的粥,輕聲說,「人家都去複習了,你什麼時候好好學習啊?」

佟野:「……今天這麼好的日子,咱們就別說這個了吧。」

榮夏生低頭笑,不回話。

「對了。」佟野說,「跨年你有什麼計劃嗎?」

「跨年?」

「嗯,我那天聽他們說跨年的時候步行街那邊有跨年儀式,情侶接吻大賽,接吻時間最長的主辦方給發獎金!」

「……他們給多少?」

「不知道。」佟野故意逗他,「咱倆也去唄,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法式熱吻。」

「小野。」榮夏生嚴肅地看著他,一本正經地問,「你最近是不是缺錢花?如果生活上有什麼困難不好跟佟老師說,你可以告訴我,千萬別琢磨那些歪門邪道,好不好?」

 

58

佟野靠在食堂的椅子上笑得差點兒背過氣去。

「你想什麼呢?」佟野笑得全身都在抖, 連帶著椅子桌子都跟著晃悠。

榮夏生皺著眉說他:「你輕點兒笑。」

「嗯嗯,輕點兒輕點兒。」佟野深呼吸,讓自己盡量平靜, 「你以為我是衝著獎金去的啊?」

榮夏生看看他, 沒說話。

「我是為了當眾跟你親嘴兒。」佟野說, 「我估計同性情侶上去比賽的就咱們這一對兒,你想想,得多刺激啊!」

「佟野,」榮夏生當真了, 「別鬧。」

看著他緊鎖起來的眉頭,佟野趕緊收斂了些, 哄他:「好了好了, 不開玩笑了,我就那麼說說,逗你玩麼, 讓你開心開心。」

榮夏生不明白這有什麼可開心的,真要逼著他當眾做那種事,估計他能在台上自燃。

「你不要總想那些奇怪的事,」榮夏生紅著耳朵說,「好好吃飯, 吃完了就去圖書館複習吧。」

「……哥,讓我摸一下你腦門兒。」

佟野幾乎沒管榮夏生叫過哥, 突然這麼一叫,榮夏生還愣住了。

「沒發燒啊。」佟野說, 「今天是什麼日子?咱倆大喜的日子……之後的一天, 我怎麼可能能靜下心學習啊!」

佟野呲溜呲溜吃了兩口面:「等會兒吃完了咱倆回家,昨天太累了, 我要補覺。」

榮夏生用餘光瞄他。

「你把我累著了。」佟野說這話的時候不自覺就嘴角上揚,表情那叫一個得意。

「食不言。」榮夏生說,「好好吃飯,不要再說話了。」

談戀愛還真挺耽誤學習的,本來佟野這一顆心就都放在了榮夏生身上,倆人關係更進一步之後,更是不願意往學校跑了。

聖誕節之後他們就開始了期末考試,考試的科目多,戰線拉的長,別人都是上午考完下午直接圖書館,但佟野不,他必須回家找他小叔叔。

榮夏生為了讓他安心複習,也不強迫他留在學校,但是在家裡的時候兩人在各自房間忙活,佟野複習順帶逗貓,榮夏生就悶在房間寫自己的東西。

這段時間可能因為佟野的緣故,榮夏生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好了很多,再不像以前那樣悶悶的,寫不出來的時候就去陽台看看他的綠蘿,給每片葉子擦擦灰。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從一個真空的世界解脫了出來,當初緊繃的神經正在慢慢放鬆,寫作狀態反倒更好了。

他窩在房間不停地寫,效率高,質量也遠比之前逼著自己寫出來的要好。

寫完之後,覺得腰酸背痛,就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最近佟野搬到他的房間來住,一回頭就能看見床上並排放著的兩個枕頭。

榮夏生覺得這畫面很溫馨,看著那靠在一起的兩個枕頭都能讓他想像出晚上兩人相擁而眠的畫面。

夫復何求。

他是再無所求了。

快到晚飯時間了,榮夏生準備今天他下廚。

從房間出去之前,不小心瞄到了書架上的本子。

他走過去,拿出來,隨手翻了翻。

這個筆記本只有一半是寫了字的,其他的一半紙頁全都被他劃破了。

榮夏生皺起了眉,想起自己那時候糟糕的心理狀態,如今還心有餘悸。

他不確定自己那段時間究竟怎麼了,整天對一切都沒有慾望,滿腦子都是寫作。

他不停地寫,不停地刪,在刪刪寫寫中瘋狂地否定自己。

他覺得自己是個廢物,是個垃圾,是個什麼都做不好的失敗者。

他覺得自己不會變好了,最終的結局就是悶死在望不到天的井下。

當時身處其中只是覺得壓抑,沒有更多其他的想法,現在回頭去看,那些日子太可怕了,就像是一個沿著懸崖行走的人,一不小心就會摔個粉身碎骨。

但好在,佟野拉住了他,把他拉回了廣袤的土地上。

榮夏生輕撫著那被他劃破的紙頁笑了,然後將本子丟在了垃圾桶裡。

他跟過去的自己告別了,從此以後都不會再需要用那樣的方式來發洩情緒了。

他打開門,走出去,一眼就看見了開著門坐在對面房間裡的佟野。

佟野在桌子上趴了半天了,辛巴正瘋狂地舔他的手。

他一看見榮夏生出來,立刻來了精神,像是垂死的病人突然被注入了靈魂。

「寶貝!」佟野坐得筆直,「你是不是餓了?」

榮夏生笑著走過來,拉著他的手,捏了捏:「你複習得怎麼樣了?」

「我覺得有如神助,」佟野說,「肯定不會掛科。」

「不掛科不是目的,你能不能對自己要求高一點。」

「可以可以,你餓不餓?我去做飯?」

「我來吧。」榮夏生輕輕地撫著他的頭髮,又摸了摸他的臉,「我想抱你一下。」

又在撒嬌!

佟野立刻站了起來,把榮夏生摟進了懷裡。

「你說你這人,怎麼回事兒啊?」佟野美滋滋地在他耳邊說,「為什麼就這麼可愛呢?」

榮夏生靠在他懷裡,輕笑著說:「因為你可愛。」

佟野笑:「行,你可愛我也可愛,可愛的人就要跟可愛的人一起玩!」

倆人的對話幼稚得不行,不知道的還以為幼兒園小朋友在私定終身。

佟野惦記跟榮夏生一起在家裡跨年惦記了好幾天,原本想著沒什麼新奇的節目給他,那就做愛做到明年好了,想想都刺激。

結果30號的時候蔣息突然給他打電話,問他31號晚上有事兒沒。

「怎麼了?」佟野問,「喝酒?」

「不是。」蔣息說,「大哥他們那兒有個跨年趴,請樂隊演出,本來我說了咱們不去了,可是臨時有一組樂隊出了點兒問題,沒法過去了,就想讓咱們救個場。」

31號啊?」佟野有些猶豫。

他不是真的那種重色輕友的人,但今年是他跟榮夏生在一起的第一次跨年,他其實還挺想兩人好好在家過個二人世界的。

那種不能描述的,粉紅色的二人世界,而且得把辛巴關在其他房間!

「你有安排了?」蔣息說,「實在不方便的話我讓大哥再找找別人吧。」

「哎,等一下啊,」佟野叫住了蔣息,「我五分鐘之後給你回電話行不?」

「好。」

掛了電話,佟野小跑著去敲了榮夏生的房門。

「怎麼了?」榮夏生看了眼時間,「餓了?」

「這才三點多,我又不是豬。」佟野搓搓衣角,有點兒為難地說,「想和你商量個事兒。」

榮夏生看出他一臉的情緒複雜,拉著人進來坐下:「說吧。」

「剛才息哥給我打電話來著。」

「嗯,怎麼了?」

「就是……我們那個『槍狗』你還記得不?」

榮夏生笑了,他們樂隊的名字實在有趣,他想忘都忘不掉。

「嗯,樂隊,出什麼事兒了?」

「沒出事兒,」佟野說,「自從息哥跟裴哥鬧掰了之後我們那些演出就也沒了,反正恰好趕上期末麼,大家就覺得沒有就沒有吧。」

榮夏生乖乖地坐在那兒聽著佟野給他講冗長又不重要的前情提要。

「這段時間呢,我們也沒排練,大家都忙著期末考試,樂隊就跟散伙了似的。」佟野說,「但是息哥剛才打電話來,說Subway有個跨年演出,老闆跟息哥是朋友,想讓我們去給救場表演。」

佟野眨巴著無辜的眼睛,看著榮夏生。

「嗯,然後呢?」榮夏生問,「怎麼了嗎?」

「哎?你怎麼是這個反應?」佟野說,「跨年啊,可能要在那兒鬧到後半夜,你不會不開心嗎?」

榮夏生笑了:「你就是因為這個所以才一臉苦相?」

「是唄,」佟野說,「我還沒答應息哥,得先跟你商量好,畢竟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兒,你要是不高興,我就讓他再想想辦法,然後在家咱們安安靜靜地跨年。」

榮夏生無奈地笑著歎了口氣,他過去,抱住佟野:「你這是幹嘛啊?」

「嗯?什麼?」

「佟野,你不用什麼事兒都問我的。」榮夏生說,「我們是情侶關係,不是依附關係,你在乎我,我也在乎你,我們有什麼事可以互相商量,但不用事事以我為主。」

榮夏生站在他雙腿之間,下巴擱在佟野的頭頂,笑著說:「謝謝你尊重我的意願,所以我也要尊重你的意願。你想去的,是不是?」

「其實還好,我都可以。」佟野沒說謊,這兩個他選哪個都開心。

「你剛剛鋪墊了那麼多,其實潛意識裡覺得樂隊好久沒聚在一起了,有點兒想大家。」榮夏生說,「我能感覺得到,你是想演出的。」

榮夏生放開他,乾脆坐在了他腿上:「那我問你個事兒。」

「嗯,你問。」佟野圈著他的腰,生怕人摔了。

「到時候我能不能去當你的粉絲?」榮夏生說,「在台下為你鼓掌的那種。」

佟野聽了,笑得眼睛都亮了。

他知道榮夏生還是不適應人多又吵的地方,原本覺得對方可能更喜歡跟他在家裡,沒想到,他的寶貝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怎麼那麼好啊?」佟野親了一下他的鼻尖,「我愛你愛得要暈了。」

「我也是。」榮夏生說,「其實對我來說,只要跟你在一起,無論在哪裡迎接新年都是一樣的,重要的從來不是地點跟形式,而是你這個人。」

 

59

榮夏生一直都覺得戀人之間, 甚至於家人之間都是理解比瞭解更重要。

愛一個人,你是永遠無法做到完全瞭解對方的,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座神秘的城堡, 很多時候連主人都不確定每個房間住著什麼樣的人藏著什麼樣的故事。

在一段關係裡, 也未必非要做到瞭解一切, 給彼此一些有待探索的空間也不錯。

相對於瞭解,榮夏生覺得,兩個人在一起,或者大家在一起, 互相理解互相尊重才是長久走下去的最好方法。

他不喜歡所謂的「感情需要經營」這種說法,不好聽, 很市儈, 但在感情中確實不能那麼隨心所欲,不能太過任性,兩個人在一起需要嘗試著站在對方的立場去考慮問題, 需要包容和讓步。

他確實想跟佟野在家裡過一個安靜又濃情蜜意的跨年夜,他們可以坐一桌菜,喝一點酒,佟野唱歌給他一個人聽,然後他們聊聊彼此的心事, 之後接吻擁抱,在熱烈的愛意碰撞中走入新的一年。

不過這也只是他的想像, 未來還有幾十個這樣的跨年夜可以讓他們做這樣的事。

所以,不急。

「那我要訂一束花。」榮夏生說, 「等你下台, 給你獻花。」

佟野笑他:「人家都是上台獻花,你怎麼還等我下來才給呢?」

他當然明白為什麼。

因為他小叔叔害羞。

「我要玫瑰行不行?」佟野跟他商量, 「幾朵都行,一朵也可以,紅玫瑰,代表愛情的那種。」

榮夏生衝著他笑:「可以,那就一朵紅玫瑰,到時候讓你別在耳朵上。」

榮夏生沒去過這傳說中的Subway,他跟佟野相熟開始,這些年輕人就換了戰場,據佟野說是因為裴崇遠常去Subway,蔣息不想跟他遇見。

於是,這好幾個月了,榮夏生總是聽到佟野抱怨其他酒吧這個不行那個不好,哪兒哪兒都比不上Subway,這回跨年,總算是來了。

其實對於他來說,所有的酒吧都一樣,幾乎沒有能留住他心的,他來這種地方完全是因為佟野。

就像之前他們參加livehouse演出一樣,Subway這邊也要提前準備。

下午三點多,榮夏生開著載著佟野朝著Subway去了。

路上,佟野給蔣息打電話,也沒別的什麼事兒,就是問問他們到哪兒了,結果蔣息沒接。

佟野不死心,又給其他人打。

他們樂隊的主唱接了電話,人家剛接起來就聽見佟野說:「息哥在車上睡了還是聾了?電話都不接!」

「你給他打了?」主唱說,「沒聯繫上?」

佟野一聽,不對勁啊,那幾個人不是說一起打車過來嗎?

「息哥沒跟你們在一起?」

「沒有,」主唱哼哼兩句,「他中午就出去了,後來打電話過來說自己去,讓我們先走。」

佟野聽了,也沒在意,反正蔣息向來都是守時的人,不可能這麼重要的事兒玩失蹤。

「行,沒事兒,我就問問你們到哪兒了。」佟野看了一眼外面,「我們快到了。」

「你們?」主唱笑了,「跟你那好看的小叔叔?」

「關你屁事?」佟野嘴上不饒人,心裡可美呢,他喜滋滋地看榮夏生,愣是把榮夏生給看得不好意思了。

「我才不管屁事兒,」主唱說,「我們也快了,你跟你說了,有和你扯皮的工夫我都找著對象了!」

兩人笑著罵罵咧咧地掛斷了電話,佟野跟榮夏生抱怨了一通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的蔣息。

榮夏生想了想,說:「那天看見蔣息,他好像瘦了不少。」

「瘦了嗎?我沒看出來啊。」佟野這人,還是心大,他也就能注意到榮夏生的胖瘦喜怒了。

「你別這樣,」榮夏生說,「蔣息畢竟是你好朋友,他可能有什麼事,你多關心一下。」

佟野歎氣:「小叔叔,這你就不知道了,息哥這人……怎麼說呢,我倆是好朋友,可以說是在這學校裡關係最近的了,但是他……」

佟野皺著眉,想了好一會兒才說:「他其實很多時候什麼都不跟我說,我不知道他是信不過我還是怎麼回事。」

榮夏生扭頭看他,安慰似的說:「不會,他可能有他的難處。」

「是吧,我覺得也是。」佟野說,「息哥人雖然看著挺冷的,但真的講義氣,我覺得他是把我當朋友的。」

「你呢?你也把他當朋友?」

「那當然啊!」

「既然這樣,你可以試著消除他的顧慮,」榮夏生說,「每個人都有自己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一面,於是盡可能隱藏,但其實這樣活著很累的。」

佟野望向榮夏生,有點兒心疼地說:「小叔叔,你是感同身受了嗎?」

榮夏生笑了:「有點吧,不過我現在過得很好,因為有了你。」

佟野又笑了,他覺得自己真的就像是個傻子,榮夏生一個眼神就是一顆糖。

好久沒來Subway的佟野一進去就開始找酒喝。

這家酒吧有自己的特飲,別家沒有,偏偏就是特飲總是抓著佟野的心。

他跟提前來上班的酒保要了兩杯特飲,一杯給榮夏生,一杯自己喝。

老闆孔尋指揮著調試設備的師傅,看見佟野來了過去問:「蔣息呢?」

佟野喝了口酒,神清氣爽:「還沒來呢吧。」

「他沒跟你一起?」

「沒有,我從家過來。」佟野說,「息哥本來要跟刷子他們一起過來的,但好像有事兒中午就出去了。」

佟野拍拍孔尋的肩膀:「大哥放心,他不是那種會放人鴿子的,晚上的事兒不用擔心。」

孔尋琢磨了一下,覺得不對勁,轉身就打電話去了。

榮夏生站在佟野身邊問:「你跟老闆很熟?」

「還行吧,息哥高中的時候混一個音樂論壇,這老闆是哪個論壇的管理,他們認識挺多年了。」

榮夏生喝著酒,點點頭。

佟野笑著湊過去問:「怎麼樣?好喝吧?」

榮夏生笑了,眼睛彎彎的,有點可愛:「好喝。」

佟野撩了一下他的眼鏡:「不許笑!」

「嗯?怎麼了?」榮夏生一臉疑惑。

「你笑得太好看了,我怕我把持不住。」

「……你正經一點。」榮夏生不笑了,嚴肅地說他,「等會兒好好綵排,我等著給你獻花。」

榮夏生這人也是個說到做到的主兒,說送一朵玫瑰,絕對不買兩朵。

演出開始前他在外面的小花店買了一支玫瑰,紅色的,嬌艷欲滴,他恨不得在玫瑰花瓣上都寫下佟野的名字。

回去的時候,找到他們提前預留的卡座,看見佟野皺著眉站在那裡發信息。

「怎麼了?」

「息哥還沒來。」佟野記得不行,還有半個小時就要開始了。

佟野他們是開場樂隊,要提前後場準備。

「操,不是出事兒了吧?」佟野擔心得不行。

蔣息這人極其有時間觀念,平時做什麼,佟野要是心大遲到或者給忘了,蔣息能擠兌他好久,兩人認識這麼久,蔣息也從來沒有無故失聯過,尤其是在上台之前。

「不對,息哥肯定出事兒了。」佟野心裡七上八下的,手心開始冒汗。

這時候孔尋過來要他們去準備,佟野說:「大哥,蔣息還沒來。」

「還沒來?」孔尋一驚,原本就大的眼睛瞪起來倒是真有點兒嚇人。

「大哥,你別生氣,他肯定是有什麼事兒了,他絕對不是那種故意放鴿子的人。」

「操,真他媽狗逼。」孔尋又摸口袋,「你等會兒,我去看看把你們往後調。」

孔尋罵罵咧咧地又要打電話,佟野跟榮夏生聽不清他在罵什麼,但應該挺難聽的。

佟野有點兒不高興,本來就是找蔣息救場,蔣息現在不出現肯定有原因的,幹嘛罵那麼難聽?

殊不知,孔尋罵的根本就不是蔣息。

孔尋這邊電話剛撥過去,蔣息進來了。

「臥槽啊!息哥你哪兒浪去了?」佟野見他來了,總算鬆了口氣,過去捶了一下他肩膀。

蔣息還是老樣子,冷著臉,對佟野說:「我鼓棒斷了,得去跟別人接一副。」

孔尋皺著眉看他:「沒事兒吧?」

蔣息面無表情地回應:「沒事,我沒耽誤事兒吧?」

孔尋歎氣,捏了捏他肩膀:「我去給你找鼓棒,你們去準備一下吧。」

「好勒!」佟野摟著蔣息的脖子樂呵呵地跟榮夏生揮手:「那小叔叔,我們先去做準備了,你也準備好給我掌聲跟鮮花。」

榮夏生笑著衝他舉了舉手裡的玫瑰,佟野撒嬌似的噘嘴,然後被蔣息拖走了。

榮夏生站在那裡看著他們,對於蔣息今天的失聯他猜測跟那個姓裴的男人有關,但是,跟他無關。

他只需要看著他的佟野,然後獻上他的玫瑰。

上一次看佟野在台上表演還是兩人沒在一起的時候,那會兒他們望向彼此時的眼神是纏綿的,是充滿了不能說明的情誼的,他們都藏著掖著,一邊渴望對方發現,一邊又擔心被發現。

但現在不同了,他們互通了心意,不管中間相隔多少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地用目光傳遞愛意。

榮夏生帶著笑,目光一路追隨佟野,身邊有人坐下了都不知道。

 

60

榮夏生是很喜歡看著佟野站在台上的, 又酷又帥,是跟平時那個愛笑愛鬧還有點兒愛撒嬌的佟野完全不一樣的一面。

他並不是個沉迷於新鮮感的人,相對的, 他其實更喜歡一成不變的生活, 那樣讓他心裡更踏實些。

可是每次看到佟野在A面、B面切換, 他都會覺得很有趣,更重要的是,每一面的佟野都讓他很喜歡。

榮夏生就是這樣的性格,像是小火煮的一鍋水, 愈燒愈沸,他的感情不像有些人可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變淡, 他只會越來越濃烈。

站在台下的榮夏生手裡拿著一朵被情愛染得更顯紅艷的玫瑰, 他像個虔誠的信徒,眼裡只有他的佟野。

因為太久沒在一起演出、排練,這一次他們唱的還是之前那首歌。

開場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萬一沒開好,冷場了,這一晚上都會變得暗淡掃興。

好在,他們幾個還算不錯,孔尋不會把這麼重要的角色交給不信任的人。

變幻的燈光, 充斥著耳道的歡呼聲,在新的一年到來之前, 這些壓抑的年輕人在這裡以如此方式發洩著自己的情緒。

他們唱著跳著,吵著鬧著, 也有人在大笑著不知為何突然開始流淚。

榮夏生遠遠地隔著人海看著他的小男友, 青春張揚,在彈吉他的時候, 格外性感。

而台上了佟野,但凡抬頭必定望向榮夏生,不管台下燈光多麼昏暗,他都能準確無誤地找到那個人,那雙眼睛,還有那顆因為他而劇烈跳動的心臟。

愛情真好。

擁有愛情的人,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傢伙吧。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佟野二話不說,直接從舞台正面跳下來,推搡著擋在前面的人,在大家疑惑的注視下,直奔榮夏生,在榮夏生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到了他面前。

榮夏生怔怔地看著他,還沒來得及說句話,手裡的玫瑰被拿走,人被抱住接起吻來。

音樂聲停止後短暫安靜的酒吧裡再次熱鬧起來,榮夏生先是震驚,然後是害羞,最後閉上眼,試著去接受和享受。

對於佟野的吻,他已經慢慢在熟悉,他甚至知道這個人在雙唇相貼後的幾秒內會用舌尖頂開他的牙齒,知道對方喜歡挑逗他的第幾顆牙。

儘管熟悉,卻依舊貪戀。

榮夏生向來受不了被太多人關注,這一次卻好像因為有佟野在,沒有絲毫不適。

他聽不到周圍的歡呼,不知道在他閉眼後,後面有些情侶也開始學著他們的樣子擁抱接吻,也不知道蔣息看見站在他們身邊的人後,冷臉轉動著手裡的鼓棒,然後轉身,擠出人群離開了。

佟野吻完他,笑著把臉埋在他的脖頸,又親了親。

滿臉通紅的榮夏生害羞得不敢看周圍,只能不停地輕撫他的頭髮。

幾個原本不知道兩人關係的樂隊成員已經看懵了,主唱差點兒咬了舌頭,說:「野哥,你他媽藏得好深啊!」

佟野看看榮夏生,靠著對方,面連笑容地說:「以後見了,知道怎麼叫他了吧?」

主唱嬉皮笑臉地說:「知道了,榮哥,榮嫂。」

經他們這麼一鬧,酒吧裡氣氛更嗨了。

佟野他們演出結束就留下喝酒,準備在這兒跟大家一起跨年。

「哎,息哥又哪兒去了?」主唱喝著酒,吃著魷魚絲,「轉身就沒了呢?」

佟野猛地想起他之前走向榮夏生的時候,目光似乎掃到了旁邊的人,那不是別人,正是裴崇遠。

這會兒裴崇遠也不見了。

佟野突然覺得好像有些不太對勁,望向了榮夏生。

榮夏生捏捏他的腿,湊到他耳邊說:「擔心的話就出去打個電話問問,我陪你。」

佟野是有些擔心,那倆人這些日子不知道因為什麼鬧彆扭,蔣息總是一副「誰在我面前提裴崇遠誰就給我死」的架勢,今天這日子這倆人碰了面,別是打起來了。

佟野琢磨著,他得去幫蔣息。

他猶豫了一下,然後牽著榮夏生的手在眾人的注視下就這麼出了酒吧。

兩人裹著大衣站在酒吧門口,佟野皺著眉撥通了蔣息的電話。

榮夏生乖乖地站在他身邊,也跟著擔心。

他擔心的點跟佟野不一樣,他總覺得不管兩人之間出了什麼問題,吃虧的都像是蔣息,看他們望向彼此的眼神就知道。

裴崇遠看著蔣息的時候永遠像是在看自己的獵物,或是所有物,而蔣息,是憤怒的小獸,已經不知道是因為慍怒還是委屈,紅了眼。

或許因為蔣息跟佟野年齡相仿,又是佟野掛在嘴邊上交心的朋友,榮夏生很希望對方能從困境中走出來。

電話沒有打通,佟野眉頭緊鎖,急得不行。

榮夏生抬手給他理被風吹亂了的頭髮,他則上前,雙手敞開大衣的衣襟,將榮夏生裹在了裡面。

榮夏生原本被冷風吹得有些發抖,突然被圈住,緊貼著佟野小火爐似的身體,寒意瞬間就被驅散了。

「夏生,我是真有點兒擔心息哥。」佟野抱著榮夏生歎氣,「他什麼都不跟我說,我覺得自己這兄弟當得有點兒失敗。」

「受傷了?」榮夏生抬手輕撫他的臉,「可能他說不出口吧。」

「有什麼說不出口的呢?」佟野不理解,「要是裴崇遠欺負他了,他就招呼兄弟去打一架出氣唄,自己那麼折騰算怎麼回事兒呢?」

榮夏生笑了:「你怎麼回事兒?打架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嗎?」

「顯然不是。」佟野也笑了,「但起碼能給他出口氣。」

「你知道他的氣由何而起嗎就去幫忙出氣?」榮夏生說,「你啊,還說自己是人家最好的朋友呢,有些事兒我都看出來了你還沒頭緒,說你什麼好。」

佟野不明白了:「什麼意思?」

「你自己想。」榮夏生答應過蔣息不告訴佟野,但並沒答應過對此事絕口不提,他暗示佟野,「像裴崇遠跟蔣息,年齡和社會地位、經驗相差都這麼大的兩個男人之間,你覺得會因為什麼鬧得不相往來?」

佟野看著他,眉頭越皺越緊。

佟野不傻,只是從來沒往那方面想。

蔣息也是gay沒錯,可蔣息從來沒有透露過自己喜歡什麼樣的人。

在佟野眼裡,他息哥特酷,酷到誰也近不了他的身。

就算是要談戀愛,蔣息大概也是會找一個白白淨淨乖巧聽話的小男友,那種懂事的貼心的小男孩。

裴崇遠……

佟野實在想像不出這兩人怎麼會在一起,型號看著就不匹配啊,那倆人顯然都是上面的!

「驚了。」佟野說,「我沒想那麼多。」

「有時候可以多想一點的。」榮夏生笑他,「電話還打嗎?」

「我發個信息吧。」佟野說,「完了,我覺得息哥肯定得被欺負。」

榮夏生不吭聲,就看著他。

「息哥那人你看著他好像挺酷挺牛逼的,好像刀槍劍戟都傷不了他,但其實,心比誰都軟。」佟野說,「本來麼,人心都是肉長的,我覺得他那心更軟乎。」

「為什麼這麼說?」

「去年有一次我無意間知道的,息哥一直資助貧困地區的留守兒童,還有孩子給他寫信寄到學校來了。」佟野說,「那時候我還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想起要資助這些孩子,後來才知道,息哥從小就自己生活,爸媽都不管他,雖然有錢吧,但孤獨啊。」

佟野皺著眉,有些擔憂地望向馬路。

路上還有積雪,這個時間已經有人開始放煙花準備迎接新年的到來。

「裴哥一直挺照顧我們的,我是沒想到,他照顧我們都是因為息哥。」佟野說,「夏生,我怎麼覺得這事兒弄得我心裡這麼不得勁呢?」

「為什麼?」

「裴崇遠比息哥大十歲,啊我不是說年齡差距怎麼著了,我沒那個意思。」佟野突然想起榮夏生也大了他不少,生怕對方多想,趕緊解釋。

榮夏生笑他:「我明白,你說就是了。」

「雖然都是大了挺多,但裴崇遠可跟你沒法比。」佟野說,「你們不是一類人。」

他抱著榮夏生說:「我這不是拉踩啊,我是真的覺得裴崇遠那是見多了花花世界的人,他……不像是能真心待息哥的選手,我怕息哥受傷。」

榮夏生帶著笑意用臉蹭他,這樣善良柔軟的佟野,竟然是他的。

「佟野。」榮夏生輕聲說,「感情的事我們外人沒法插手,但是你可以在他回來的時候,好好陪他,喝酒或者唱歌,或者什麼都不做,只是安靜地陪著,就像你一直陪著我一樣。」

佟野笑了,偷偷用舌尖碰了一下他的耳垂:「息哥也是gay,我倆走那麼近,你不吃醋嗎?」

榮夏生被他弄得突然戰慄了一下,心尖癢癢的。

「別鬧。」他的手在大衣裡圈著佟野,報復似的輕輕掐了一下他的腰。

「說真的,你不吃醋啊?」佟野眨巴著眼睛笑盈盈地看他。

「不吃醋。」榮夏生說,「我知道你只是在關心朋友,也知道你唯一的愛的是我,我為什麼要吃你朋友的醋呢?」

他用餘光瞄了一下周圍,確認沒人在看他們,於是微微仰頭,親了一下佟野的鼻尖。

「我無條件的信任你。」

 

61

榮夏生覺得有時候遇見什麼人真的是要憑運氣的, 他算運氣好,等了三十年,等來了佟野。

兩人沒有在酒吧跟著大家跨年, 十一點多的時候就走了。

佟野叫了個代駕, 他們順利在十二點到來之前回到了自己的小家。

兩人一回來辛巴就從客廳支稜著小尾巴跑了過來, 榮夏生鞋還沒脫,小傢伙直接撲到了他腿上。

榮夏生看著它笑,彎腰把它抱起來。

「長大了不少。」榮夏生說,「現在抱著沉甸甸的。」

佟野一看這傢伙實在會爭寵, 酸溜溜地戳了一下人家的小肚子。

「胖得像豬。」

榮夏生笑著瞥他:「別亂說。」

「真的,你看它吃的, 肚子那麼圓。」

榮夏生捏捏辛巴的小耳朵, 哄孩子似的說:「我們不理他。」

佟野笑了,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小叔叔可愛。

榮夏生鞋只脫了一隻就被粘人的小貓纏上了,佟野看看, 突然蹲下來給他脫鞋。

「哎?」榮夏生嚇了一跳。

「別動,別摔了。」佟野說,「我給你脫。」

榮夏生覺得彆扭,往一邊躲。

「別躲了啊!」佟野一把握住他細細的腳踝,「跟我這是客氣什麼呢?」

他蹲在那裡, 仰著頭看榮夏生,笑著說:「咱倆都什麼關係了, 睡一個被窩了都!」

他低頭給榮夏生拖鞋,絮絮叨叨跟個小老頭兒似的:「我不光給你脫鞋, 還給你脫衣服脫褲子, 你跟我客氣什麼呢?」

他說著說著自己就往下流地方想,想著想著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

「好了。」佟野給他脫了鞋, 又套上了拖鞋,「去吧,抱著你的心尖尖去玩吧。」

榮夏生聽著他酸溜溜的話笑了:「別鬧。」

他抱著貓往裡走,佟野就粘在他身後,前胸貼著後背,膩乎乎的,撒著嬌。

「你的心尖尖是我們倆誰?」佟野圈著他的腰,不依不饒地問,「正面回答。」

榮夏生被他纏得沒辦法,只好笑著說:「你。」

佟野開心了,用手指點著辛巴濕漉漉的小鼻尖,得意地說:「聽見沒?以後別在我面前裝大王!」

榮夏生看著佟野跟一隻貓這樣,笑得不行,拍拍他說:「好了,別鬧了。」

他把辛巴放到佟野懷裡:「我先去換衣服,你陪它玩會兒。」

佟野嘟嘟囔囔地跟上去:「它自己也能玩得挺好的,我陪你換衣服。」

結果,他還沒跟進屋,人家「砰」地關上了門。

榮夏生在門裡,一邊換衣服一邊想:讓你進來,可能到明年我這衣服都換不完。

兩人在家,佟野拿出之前買好的紅酒醒了一會兒,一人倒了小半杯,互相依靠著坐在沙發上看某地方台的跨年晚會。

榮夏生家裡沒有電視,電腦又在臥室,就用手機看。

榮夏生拿著手機,懷裡趴著睡著的辛巴,身後是圈著他的佟野,一家三口,溫馨得不行。

兩人其實對跨年節目都沒什麼興趣,只不過看個熱鬧,找點兒事情做。

原本榮夏生想著說可以讓佟野給他彈彈琴唱唱歌,結果佟野不幹,非要抱著他,說是抱夠了再唱。

「小野。」榮夏生說話的時候聲音有點兒發抖。

「嗯?」佟野的下巴支在榮夏生肩膀上,笑盈盈地說,「怎麼了?」

榮夏生低頭看了看那在自己睡衣裡作亂的手,說:「別鬧。」

「沒鬧啊。」佟野親他的耳朵,「不給摸啊?」

榮夏生被他弄得呼吸有些急促,一不小心,手抖,手機掉了,倒是沒砸到睡著的辛巴,可把人家小傢伙嚇了一跳。

辛巴跳起來,躲一邊兒去了。

看礙事的辛巴走了,佟野來勁了,直接扳過榮夏生的肩膀,壓著人在沙發上接吻。

這一個吻還沒結束,外面煙花的聲音四起,手機裡傳來新年快樂的喊聲,佟野笑著壓在他身上,貼著他的耳朵說:「寶貝,我們接著吻跨年了。」

榮夏生嘴上從來不說,但心裡愛慘了佟野一本正經地管他叫「寶貝」。

那感覺就像是一顆糖,一點一點融化在他心裡,慢慢融進血液,把他整個人都浸泡得更甜了。

「新年快樂。」榮夏生在佟野的頸窩蹭了蹭,小貓似的說,「寶貝。」

佟野2號還有一場考試,但他拿出了年輕人該有的不怕死精神,從10點聽到他小叔叔管他叫寶貝開始,來來回回,干了十幾個小時的體力活。

當然,他不是鐵打的神仙,期間還是有休息時間的。

兩人從客廳的沙發到浴室,榮夏生以為洗完澡就能安靜睡覺了,沒想到回了房間,佟野還是纏著他不放。

榮夏生總是這樣,無限縱容佟野,最後導致兩人1號一整天幾乎沒吃東西,到後來相擁著睡著,天都黑透了才醒過來。

十點多,榮夏生先醒,動了動,覺得哪兒哪兒都疼。

他這麼一動,佟野也醒了,黏黏糊糊地把他抱過來,問:「怎麼了?」

榮夏生拍拍他:「今天還沒給辛巴清理過貓砂盆。」

「……」佟野醒了,無奈地笑,「怎麼跟養孩子似的。」

「你先睡,我去看看。」

「別啊。」佟野按住榮夏生,自己起身,隨手抓了睡衣套上,「我去,你好好躺著。」

佟野開了床頭的檯燈,光著腳晃晃蕩蕩地往外走。

一開門,辛巴正趴在門口睡覺。

佟野笑了:「喲呵,小小年紀學會聽爸爸們的牆角了!」

他抱起辛巴,把睡得正熟的小傢伙放進軟乎乎的貓窩裡,然後看了看,貓糧和水都還充足,拿著小塑料鏟子,去給小祖宗清理貓砂盆了。

佟野收拾到一半,發現榮夏生也出來了。

「怎麼不躺著?」他扭頭看對方。

「透透氣。」

兩人關著門胡鬧了好久,屋裡空氣都渾濁了。

榮夏生問:「喝水嗎?」

「嗯,喝!」佟野收拾完,洗了手,小跑著去了廚房。

他從後面抱著榮夏生:「寶貝餵我。」

榮夏生還累得不行,無奈地笑他:「拿你沒辦法。」

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被人餵水喝,怎麼看怎麼膩歪。

「繼續睡嗎?」喝完水,佟野摟著榮夏生從廚房出來。

「睡不著了。」榮夏生揉著脖子說,「你要是困就去睡,明天不是還有考試麼。」

「我也不睏,」佟野跟著他窩在沙發上,「我陪你。」

兩人依偎著賞月,佟野說:「咱們在一起之後,你跟以前挺不一樣的。」

榮夏生一怔,有些緊張地問:「怎麼了?」

他的第一反應是自己跟佟野想像得不一樣,對方失望了。

佟野笑他,捏著他的鼻尖說:「緊張什麼呢?害怕啊?」

榮夏生不說話,只是靠著他。

「我覺得你好像開朗了點。」佟野說,「你還記得咱倆第一次見面吧?你開車去接我,我當時就看傻了。」

榮夏生回頭看他,有點兒不相信。

「真的。」佟野湊上去,跟他鼻尖貼著鼻尖,「你別不信,你長得太好看了。」

榮夏生閉上了眼,像是隨時等他親吻。

「我們學校帥哥美女算是多的,隨便走過一個那都是人堆兒裡出挑的,可是很多人,美則美矣毫無靈魂,你就不一樣了,你一看就跟別人不一樣。」佟野笑了,手輕撫著他,「你知道我當時看著你,覺得你像什麼嗎?」

榮夏生睜開了眼:「什麼?」

「就耽美小說裡那種被惡霸囚禁在地下室的美人兒,」佟野說,「又白又好看,冷冷清清的,病懨懨的,絕了。」

榮夏生笑了:「你想什麼呢?」

「真的,我後來就幻想自己是那個惡霸,把你給關在地下室,天天跟我做不能描述的事兒,多美。」

榮夏生笑著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少胡說八道。」

「真的,那會兒你對我愛答不理的,就很適合那種強制愛的設定。」佟野攥著他的手笑,「但現在你跟那時候不太一樣了。」

榮夏生臉上的笑眼看著就變淺了,他問:「怎麼個不一樣法?」

其實他想問的是:我讓你失望了嗎?

佟野不會讀心術,看不懂榮夏生心裡的想法。

但對方也猜錯了他的心思。

「其實你一點兒都不冷淡,可愛得很。」佟野很認真地望著榮夏生那雙微微泛紅的眼睛,說,「你有時候讓我覺得特別心疼,有時候又讓我覺得你真是太牛逼了。你看起來好像跟這個世界離得很遠,永遠都在冷眼旁觀,但你的心始終都是熱的。」

榮夏生不說話,定定地看著他。

「有句話我想說很久了,」佟野把人抱過來,用力地圈在懷裡,「今天是咱們倆第一次一起走進新年,這日子值得紀念。」

「嗯,值得。」

「所以,我跟你道個歉。」佟野輕聲說,「寶貝,對不起。」

聽見他說對不起,榮夏生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給攥住了。

他突然害怕,害怕佟野說出什麼讓他不願意聽到的話。

「對不起啊,」佟野歎氣,「我來晚了,我應該早點來,早點把你心上的冰塊給鑿開,那樣的話,你也不用一個人受苦了。」

 

62

榮夏生從來不覺得自己過得苦, 只是跟佟野在一起之後,過得更甜了。

他就像是從白開水中被人撈上來,小心翼翼地放進了蜜罐裡。

週身都是甜的, 心都是甜的。

佟野說:「跨年跨得好, 未來一年都過得好。」

榮夏生笑他:「那我們這樣, 算是跨得好?」

佟野摟著人,又是親又是摸,膩膩歪歪地在人身上耍賴:「你說呢?」

過得好。

榮夏生想,跟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過得特別好。

之後的幾天, 佟野耷拉著腦袋硬著頭皮考完了試,考完最後一科他爸立刻來了電話。

「考得怎麼樣?」

佟野只能說還行, 多了不敢想, 不敢說,心虛。

「哪天回來?」佟老師說,「你媽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準備菜譜, 等你回來,每頓飯都不帶重樣的。」

佟老師說這話的時候並不知道他兒子根本不像從前那樣歸心似箭,反倒是賴在這裡不願意走。

佟野看了一眼走在自己身邊的榮夏生,說:「爸,我跟同學要出去吃飯, 晚點兒給你回電話唄。」

佟老師總體來說是個善解人意的家長,一聽兒子忙, 立刻說:「行行行,吃你的去, 咱們回頭再說。」

掛了電話, 佟野嘀咕:「我這都大學了,談個戀愛怎麼跟小學生早戀似的, 還得偷偷摸摸不敢讓家長知道。」

榮夏生看看他,兩人剛一對視,佟野趕緊解釋:「我沒別的意思,不是說你不好。」

榮夏生笑:「你那麼緊張幹嘛?」

「怕你不高興麼。」

兩人隨著人流走在校園裡,佟野問:「咱們吃什麼?還有啊……」

他瞄了一眼榮夏生,趁著周圍沒人,壓低了聲音說:「你什麼時候帶我去見你媽我岳母啊?」

榮夏生一怔,他差點兒忘了這件事兒。

「先吃飯吧。」榮夏生說,「吃完就帶你去。」

「啊?吃完?」佟野說,「那咱直接找岳母一起吃唄。」

榮夏生笑了,抬手撥弄了一下佟野有些長了還沒空去剪的頭髮說:「可不是誰都有機會跟她吃飯的,你就別操這份心了。」

佟野一聽,立馬對這位女士產生了強烈的畏懼,但是他也想清楚了,可以畏懼,可以尊重,但是,她對榮夏生不好,扔下他一個人不管,這事兒不能翻篇!

佟野心裡悶著口氣,這口氣一直到他見到榮夏生的媽媽時,突然洩了出來,然後就有些不知所措。

他們倆在學校隨便吃了點東西,然後在佟野從催促下就出發了。

原本佟野是想先回家換身衣服,不管怎麼說,見岳母得體面一點,他想讓自己看起來成熟穩重些,而不是一個穿著羽絨服背著雙肩書包的愣頭青,畢竟,不管誰的家長都希望自己孩子找的另一半可靠又登對。

但榮夏生說:「不用,她不會在意這些。」

佟野不放心,但拗不過榮夏生,只能這麼跟著。

他們開車走了很遠,越開越偏僻。

佟野覺得不太對勁,開玩笑似的說:「寶貝兒,我看你是想把我給賣到山溝溝裡去。」

榮夏生笑他:「我賣你幹嘛?」

「也對,別人不一定買我。」佟野捏捏榮夏生的腿,「你是不是想把我拐走,然後搾乾我?」

榮夏生被他鬧得紅了臉,瞪了他一眼不說話。

佟野看向窗外,發現已經到了市郊。

「我岳母是幹嘛的啊?怎麼選這麼個地方見面?」

榮夏生望著前面,專注地開車,沒有回話。

兩人在快到的時候,榮夏生靠邊停了車,帶著佟野去買花。

冬天的北方,鮮花種類本來就少,這些小店經常幾天賣不出,都不怎麼新鮮。

佟野跟在榮夏生身邊,問他:「岳母喜歡什麼花?」

榮夏生笑笑,說:「百合。」

「百合百合。」佟野先他一步過去,對店主說,「要一束百合,包得漂亮點。」

佟野在那裡跟著店主一支一支地選花,很是用心,榮夏生就站在一邊看他,想著等會兒該怎麼給他介紹。

兩人從花店出來的時候,佟野滿臉笑容地捧著一大束百合,他跟榮夏生說:「小叔叔,我也想要花,玫瑰。」

「不是送過你嗎?」榮夏生給他開了車門,「花放在後面吧。」

佟野把花放在後排座,然後坐回副駕駛。

「那不算,」佟野耍賴,「我也要這種包一大束的,跟求婚似的。」

榮夏生笑:「好,回去給你買。」

佟野抿嘴笑著,得意洋洋的,半天,突然轉過頭問他:「那你順便跟我求個婚?」

榮夏生笑出了聲:「別鬧。」

「真的,沒鬧。」佟野去勾他的小手指,「你求唄,求我就答應你。要不我跟你求婚,但我怕你不給面子不答應。」

榮夏生拿他毫無辦法,只能笑著不應聲。

兩人這麼一路玩笑著,車開到了葬著榮夏生媽媽的陵園。

到那兒的時候佟野再說不出俏皮話,愣住了,榮夏生已經下了車,他卻還坐在那裡腦子轉不過彎來。

榮夏生開了車門,笑著問他:「怎麼了?害怕啊?」

佟野眼睛突然就紅了,一把將榮夏生拉過來抱住,動作突然又莽撞,榮夏生的頭磕到了車門。

「哎!」榮夏生被磕得眼淚都出來了,無奈地拍他,「你輕點兒。」

佟野把臉埋在他頸窩,悶聲說:「寶貝,我心疼你。」

榮夏生笑了:「好了好了,我知道。」

他費勁地掙脫了大狗狗一樣的佟野,把人拉出來,還得哄著說:「我這不是過得挺好嗎?」

佟野皺著眉,紅著眼看他,怎麼看怎麼心裡不是滋味兒。

「我得跟我岳母道歉。」佟野去後排座拿了花出來,自己在那兒嘀咕,「我不應該抱怨她。」

榮夏生看著他這樣哭笑不得,不知道說什麼好。

溫暖的家庭出來的孩子,大概覺得這就是天大的苦了。

這會兒陵園沒什麼人,榮夏生鎖了車就大大方方地牽著佟野的手往裡走。

他們路過一排排墓碑,佟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覺得這個地方的風更大,溫度更低。

他突然想,不知道這些常年睡在這裡的陌生人會不會覺得冷,會不會想念自己的親人。

佟野覺得哪兒哪兒都冷,唯獨手是暖的,因為一直被榮夏生握著。

兩人走了好一會兒,終於在一座墓碑前站穩。

佟野看向那個墓碑,黑色的,上面刻著字,貼著一個漂亮女人的照片。

「這就是你岳母了。」榮夏生臉上掛著淺淺的笑,「你先自我介紹吧。」

佟野心跳得特別快,他第一次碰到這種事,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應對。

明知道對方躺在那裡,說不出話,給不了任何反應,就算是反對,也不會有什麼實際行動,但佟野還是緊張,還是擔心,顫顫巍巍地說:「阿姨,您好,我叫佟野,是……是小叔叔的寶貝。」

他原本沒想這麼說的,結果不知道怎麼的,大概因為太緊張,嘴禿嚕了,開始胡言亂語。

榮夏生沒忍住,直接「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你好好說。」榮夏生捏了捏他的手,「別鬧。」

佟野「哦」了一聲,然後突然意識到自己還抱著花,趕緊彎腰放好,還吹了吹那裡的灰。

「媽,我最近來得倒是頻繁。」榮夏生站在那裡,看著照片上的人,輕聲說,「以前跟你說過,如果我還是沒活好,就沒臉來見你,現在……我還不錯,所以就來了。」

佟野回頭看他,沉吟了一下,退回來跟他並肩站好。

榮夏生在那裡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什麼,佟野乖乖地陪著,兩人肩膀貼著肩膀,靜靜地守著。

佟野聽見身邊的人歎了口氣,又聽見榮夏生說:「我不知道你想不想看見這樣的我,還是一事無成,唯一拿得出手的,就只有我的男朋友了。」

榮夏生扭頭看著佟野笑,然後說:「他叫佟野,是我大學老師的兒子,上次來看你的時候跟你提到過,不過那時候我們還只是……室友的關係。」

佟野笑了,有點兒得意地小聲問:「你上次來就跟岳母提過我?」

榮夏生微微低頭,扯了扯自己的大衣領子,他的耳朵紅了,不知道是被冷風吹的,還是因為害羞了。

「佟野年紀有點兒小,二十出頭,」榮夏生沒搭理佟野,繼續跟他媽說話,「你以前跟我說過,愛情是狗屁,是最不值得的東西,讓我別信,別想,別渴望。我自認為從小就挺聽你的話,你說什麼我都去實踐,努力做到讓你滿意,但是這次,我覺得你說得可能不對。愛情這東西,因人而異,或許有很多人失敗了,受傷了,灰心失意了,遇人不淑了,但是我沒有,我遇到了一個很好的人。」

榮夏生重新拉住佟野的手,跟他十指緊扣。

「我身邊的這個人,改變了我的人生,他把我從冷凍的地窖里拉了出來,讓我曬到了太陽。他很可愛,我很愛他。」榮夏生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十分篤定地說,「我們會在一起一輩子。」

 

63

從小到大佟老師一家對佟野的評價都是:心大如椰子。

什麼煩心事兒都能很快就消化, 什麼負面情緒都能很快就拋之腦後。

他的世界裡永遠都是向陽的,似乎沒有任何一個角落陽光灑不進去。

可是,當他被榮夏生牽著手站在墓碑前時, 忍不住的想哭。

很小的時候佟野就知道, 男子漢不能隨便掉眼淚, 得堅強勇敢,得讓身邊的人覺得可靠、可以依靠。

長這麼大,佟野沒哭過幾次,印象最深的就是上小學的時候因為調皮搗蛋撩騷樓下的狗, 被狗追著跑,當時嚎啕大哭求救來著。

再後來, 很少哭, 上一回也是因為心疼榮夏生,偷偷抹眼淚。

佟野突然發現,愛情真是會讓人變得好矯情, 自己怎麼都行,愛人吃一點兒苦受一點兒罪都不行。

難受。

平時話挺多的佟野這會兒什麼都說不出來,站在冷風裡看著那個漂亮女人的照片,眼睛酸疼酸疼的,心裡也脹得難受。

一股強風掃過, 把他們買的百合花吹得在寒風裡瑟瑟發抖,佟野看著那花, 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跟他小叔叔很像。

他握著榮夏生的手收得更緊, 像是生怕這人被風吹走。

兩人沒停留太久, 天色變暗,還飄起雪來, 從這邊回家開車要好久,太晚了堵車又不安全。

回程比來時車裡的氣氛更低沉,榮夏生並不覺得怎樣,是佟野心裡難受。

「怎麼了?」榮夏生擔憂地問他,「是不是風吹著,感冒了?」

榮夏生以為他是身體不舒服,看著對方耷拉著腦袋沒什麼精神的樣子,有些愧疚。

佟野看看他,雙手攥著安全帶,往他那邊靠了靠。

「夏生,我看你媽媽在你17歲的時候就去世了啊……」佟野情緒低落地揉了揉鼻子,「17,還沒成年呢。」

聽他說這樣的話,聽他說話時的語氣,榮夏生笑了,明白了身邊這人落寞的原因。

他的佟野就是這樣的,疼他,哪怕是他過去吃過的苦,也要在今天心疼回來。

「差三天就成年了。」榮夏生輕飄飄地說,「其實那會兒早就有了心理準備,就不覺得多難接受了。」

他知道佟野想問,卻擔心揭他的傷疤,所以小心翼翼的。

榮夏生看看他,笑著說:「小野,想知道什麼就直接問我,我們之間沒什麼不能說的。」

佟野想問的太多了,卻不知道應該從何問起。

他恨不得高價求一個能時空穿梭的儀器,讓他回到榮夏生出生的時候,陪著這個人把這三十年從頭走一遍。

到他出生的醫院,聽他來到人間的第一聲哭泣。

到他上學的地方,聽他完美地回答老師的問題。

趴在他家窗邊,看著他開著檯燈讀書寫詩。

坐在他的身邊,陪他度過一個又一個沒有人陪伴的夜晚。

佟野又想起那首歌,《城裡的月光》,第一次給榮夏生彈唱這首歌的時候,他並不知道,那些歌詞其實好多都是榮夏生的真實寫照。

大概因為在歌裡看到了自己,找到了共鳴,所以才格外喜歡。

前面亮起了紅燈,雪越下越大。

「我從小就不知道我爸爸是誰,」榮夏生伸出手,手心蓋在佟野的手背上,然後被對方握住,他淺笑著說,「好像我很容易就接受了這個角色將會永遠缺席於我的生命,從小到大,並沒有因為家庭的殘缺遭到別人的區別對待,所以,我遇到的人其實都很善良溫柔。」

佟野看看他,拉著他的手親了一口。

「因為你本身就善良溫柔。」

榮夏生笑了,輕聲說:「從小我跟著我媽媽,她對我很好,雖然我們家的相處方式在外人看來好像過於嚴苛冷漠,我們像是被迫捆綁在一起,被迫生活在一起,我被迫跟著她,她被迫撫養我,但其實,她並不是這樣,她對我有她自己的一套教育方法,可能不被大多數人認同,但我們相處融洽。」

佟野沒有多問究竟是什麼樣的教育方法,他沒有立場去評判,卻必須承認,至少這樣成長起來的榮夏生內心柔軟可愛。

「大概她早就知道自己會很早就離開,所以很少會插手我的事。」榮夏生說,「我15歲的時候她就被查出癌症,那時候我的世界如遭雷劈,她卻很淡然地說死亡是人生必定要前往的終點,沒什麼可難過的。」

人從一出生就注定要死,區別就在於早或晚,以及,在這段或長或短的日子裡,留下了什麼樣的痕跡。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榮夏生覺得,自己時間緊迫,其實人生並沒有很長。

大概是因為媽媽生病,以及後來的去世,讓榮夏生開始變得很敏感緊張,他開始不斷給自己施壓,不斷逼迫自己變得更好。

然而,人有時候就是這樣,對自己的人生無可奈何。

越是著急,越是毫無成效。

他日復一日的看著平庸的自己,憤怒又無力。

壓抑,痛苦,瘋狂的對自己進行暗無天日的自我否定。

這些年他就是這樣過來的。

在外人面前永遠都是寡言柔和的,對自己卻苛刻又殘忍。

他的空間密閉到幾乎無法繼續呼吸,如果不是佟野的出現,他確實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

是重壓之下終於寫出讓自己滿意的作品?

還是終於不堪重負,徹底變成一個與世隔絕的瘋子?

榮夏生不敢想,也不願意想。

那些虛無縹緲的幻想就只是幻想而已,他如今的輕鬆幸福才是真實的。

榮夏生說:「小野,我曾經以為人是不需要陪伴的,可是你讓我知道,原來被陪伴是這麼幸福的事情。」

從陵園回來的晚上,佟野一直抱著榮夏生親個不停。

他懷裡的人,體溫好像永遠低他幾度,他們赤裸相擁,他緊緊地把他的寶貝抱在懷裡,想把人捂得暖呼呼。

佟野親他的眉心,親他的鼻尖,又去吻他的嘴。

捏他的耳垂,撫他的脖頸,又去蹭他的心口。

榮夏生說:「不睡了嗎?」

「不想睡。」佟野粘著他,「都考完試了,誰要睡覺啊?」

兩人在屋裡胡鬧,聲音吵醒了趴在房門口睡覺的辛巴。

小貓打了個哈欠,伸了個懶腰,在門口喵喵叫了兩聲,見沒人理它,又繼續趴下睡覺了。

榮夏生小聲抱怨:「你輕點。」

「我不,」佟野說,「讓它聽聽也好,正視一下自己在家裡的地位。」

榮夏生笑他幼稚,跟貓吃醋。

「我跟所有能引起你注意的生物吃醋。佟野在他頸窩來回地蹭,「這個家,只能有一個榮夏生的寶貝,就是我!」

榮夏生無奈地笑,笑著笑著就將人摟緊了。

「小叔叔。」佟野抬起頭看他,「過幾天我們一起回家吧。」

榮夏生跟在佟野身邊走下飛機的時候,心裡還忐忑得頭腦發暈手指冰涼。

那天晚上兩人意亂情迷,他竟然稀里糊塗地就答應了佟野跟他一起回來過年。

等他反應過來之後,佟野已經跟佟老師報備過,佟老師知道他自己過年之後,還特意打了電話來叫他喝佟野一起回去。

榮夏生當時想拒絕,佟老師卻說:「咱們師生倆也好幾年沒見了,趁著這回,好好敘敘舊。」

佟老師的邀請比佟野撒嬌更管用,幾句話之後,榮夏生就低頭了。

但榮夏生跟佟野提前約法三章,說話要小心,做事要注意分寸,兩人在家要保持一定的距離。

佟野一一答應,心裡想的卻是:先答應著,做不做得到再說。

前兩條佟野其實覺得倒不是太難,主要最後「保持一定距離」,這對於他來說,無異於高考。

他看見榮夏生就想親,看見榮夏生就想抱,平時膩歪慣了,一些小習慣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改掉的。

但他心裡明白,榮夏生顧慮很多,所以倒也不至於精蟲上腦在家裡亂來。

「你別緊張。」往外走的時候,佟野看著他笑。

榮夏生嘴硬:「我沒緊張。」

「你確定沒緊張?」佟野笑著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寶貝兒,你同手同腳了,自己知道嗎?」

榮夏生一皺眉,立刻站住了。

佟野看著他笑得不行:「好了好了,放輕鬆,又不是新媳婦兒過門,我爸還什麼都不知道呢,你越是這樣,就越容易暴露。」

榮夏生覺得他說得對,但問題是,從小到大榮夏生就是沒學會怎麼騙人。

「你要是這樣,我還不如直接告訴我爸我在跟你談戀愛,」佟野故意鬧他,「反正都是要被知道的,自己趁早坦白,還能從寬呢。」

「別鬧!」榮夏生說,「你別讓老師過不好年。」

佟野站在那裡看著他,無奈地說:「夏生,你這人真的太小心翼翼了。」

他說:「你怎麼就確定這麼多年了我爸媽對我的性取向一點兒都沒有察覺?你怎麼就確定他們沒法接受我是個同性戀?你又怎麼能確定他們知道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會生氣會過不好年?」

兩人站在人來人往的機場,站在人群扎堆的行李提取處。

佟野旁若無人地拉住了榮夏生的手:「我尊重你的想法,所以至少你在的時候,我不會直接戳破。但是你對自己有點兒信心好嗎?他們兒子能跟你在一起,他們真的應該偷著樂了!」

 

64

榮夏生確實挺想見見佟老師的, 不然他也不會答應跟佟野一起過來,但越是臨近出發日期,他就越是焦慮, 甚至好幾天晚上都睡不好。

佟野說他:「行了, 你放寬心, 我不給你添麻煩,你就權當是過來跟我爸敘舊。」

佟野費了好大勁兒,總算在機場把榮夏生哄得沒那麼緊張了,倆人一邊往外走他一邊開玩笑地說:「怎麼好像我是你的小叔叔?」

榮夏生斜眼瞥他, 心裡還是不踏實。

行李出來了,佟野過去把兩人的行李箱拿下來, 笑著勾了勾榮夏生的手指:「走了走了, 我爸他們該等急了。」

榮夏生點點頭,抿著嘴跟在他身邊。

自從畢了業,榮夏生跟以前的同學都沒了聯繫, 跟佟老師也只是逢年過節問個好,買點禮物寄過去,好多年沒見,他怎麼都想不到,再見面的時候, 是以這樣的身份和心情。

當年在這座城市上大學,那會兒的機場還不是現在的樣子。

時隔多年再回來, 榮夏生有種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的感覺,自己彷彿是個遊子, 年邁之時回到了故鄉。

回故鄉, 見故人,他有些感慨。

機場人頭攢動, 榮夏生跟著佟野從出口走出去的時候看見外面裡三層外三層地站著來接機的人,他茫然地掃視著人群,突然聽見有人喊:「夏生!佟野!」

兩人尋聲望過去,榮夏生還沒找到人的時候,佟野已經拉著他的胳膊帶著他快步朝著外面走去。

佟野克制得很好,沒有去牽他的手,在外人看來,朋友之間拉著胳膊擠出人群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夏生心裡有鬼,心虛得很。

他們越過前面的人,繞出出口,佟野帶著榮夏生,滿懷欣喜地跑向了他爸媽。

遠遠的,榮夏生看見了佟老師。

幾年不見,佟老師幾乎沒什麼變化,依舊儒雅紳士有風度。

佟野過去直接跟他媽來了個擁抱,榮夏生則是乖乖地跟佟老師打招呼握手。

「佟老師,好久不見。」

榮夏生沒有意識到,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都在微微顫抖。

這顫抖並不全都因為佟野,還有另一部分原因。

榮夏生一直覺得自己大學本科的四年是他過得最開心最美好的四年,因為在那四年裡,有幾個相處不錯的室友,還有這位懂他賞識他的老師。

那時候的榮夏生性格就很悶,整天不言不語心事重重的樣子,沒事的時候就自己悶頭寫,寫文章,寫詩,懷揣著自己那不切實際的夢想。

最初那段時間,榮夏生的生活比白開水還不如,平靜得毫無漣漪,也毫無意義。

是佟老師發現了他,和他聊文學,聊創作,也聊些從前不敢說出口的理想。

榮夏生覺得,佟老師對於他來說,就像是那位缺席了他生命的父親,教會他在自己貧瘠的精神土壤開墾出肥沃的夢想。

佟老師對榮夏生來說,也是意義非凡的存在。

那些年裡,榮夏生對未來所有的期待、所有不著邊際的豪言壯語都只敢說給佟老師聽,佟老師從來沒有嘲笑過這個一無所有的青澀學生,相反的,一直鼓勵他,幫助他。

正因為這樣,後來榮夏生因為自己始終在原地打轉,並沒能成為讓佟老師驕傲的學生,所以,躲起來,不敢跟對方見面。

如果不是佟野,榮夏生不知道自己還要躲多久。

「變樣了。」佟老師笑著打量著眼前這多年不見的學生,「果然長大了,成熟了。」

榮夏生有些害羞地笑了笑,看著老師說:「您沒怎麼變,還是和以前一樣。」

佟老師大笑:「沒變老嗎?」

「沒有。」榮夏生說,「我很想您。」

一句「我很想您」,讓這師生倆都有點兒紅了眼。

佟老師拍拍榮夏生的肩膀,有些抱怨地說:「想我你小子還不來看看我?這要不是佟野說,我都不知道你過年就自己!」

佟野在一邊跟他媽膩乎,摟著他媽轉過來說:「回家再聊吧,這機場人這麼多,咱又不是拍電視劇呢!」

「行,回家再聊。」佟老師對佟野說,「給你哥拿行李,別那麼沒有眼力見兒!」

榮夏生不好意思,趕緊自己握住行李箱的把手,然而佟野幾乎跟他同時伸過手,兩人就那麼握在了一起。

榮夏生觸了電似的突然放手,反倒是佟野更淡定,什麼事兒都沒發生一樣,問他媽:「咱回去吃什麼啊?別又是餃子啊!」

榮夏生跟在他們身後,努力平復著心情。

佟老師和他並肩走著,笑著說:「佟野在你這兒住的幾個月,沒給你添麻煩吧?」

「沒有,」榮夏生緊張地回答,「他挺好的。」

「你是不好意思跟我抱怨吧?」佟老師笑,「我兒子我最瞭解,沒個讓人省心的時候。」

榮夏生總覺得佟老師那句「我兒子我最瞭解」是話裡有話,可他看看對方,又看不出什麼來。

「佟老師,我這大過年的來您這兒,沒給您添麻煩吧?」

榮夏生轉移了話題,他實在不敢跟佟老師多聊佟野的事兒。

「麻煩什麼啊?」走在前面的佟野回頭說,「我們家年年就三口人過年,特沒勁,我爸他們巴不得你來,一起熱鬧熱鬧。」

榮夏生笑笑,又看了看佟老師。

「對,佟野一給我打電話我就答應了,過年,人多熱鬧,咱們也不是外人,你能過來,我跟你師母高興得很呢。」

榮夏生他們從機場回佟野家的路上還路過了學校,那所承載了他最美好的四年的大學。

坐在後排座的榮夏生始終望著外面,看著他重新修建過的校門,然後再依依不捨地看著它離自己越來越遠。

這就像是他的青春,慢慢靠近再逐漸遠離。

「是不是畢業之後也沒回過學校?」佟老師在開車,從後視鏡看見了榮夏生望著窗外的表情。

「嗯。」榮夏生說,「一直沒回來過。」

「學校新蓋了幾棟樓,以前老的教學樓改成了實驗室。」佟老師說,「回去休息休息,明後天讓佟野陪你過來轉轉。」

佟野答應得倒是麻利:「行啊!我也好長時間沒來過了!」

佟老師笑他:「你來不來誰在乎?跟你有什麼關係?」

佟野嬉皮笑臉地說:「跟我怎麼沒關係了?我……我家領導是這學校的啊!」

說完這句,他朝著榮夏生擠眉弄眼。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說的領導是他爸,但實際上,這傢伙藏著滿滿噹噹的小心思。

榮夏生心虛,不敢說話,只能轉頭看著窗外。

佟野不死心,偷偷地往他身邊蹭,後排座就他們倆,他膽子大,伸出手勾住了榮夏生的手指。

兩人的手掩在大衣下面,握在一起也不會被發現。

但榮夏生膽小,怕露餡兒,試圖掙脫。

佟野把他的手握得很緊,榮夏生不敢有太大的動作,生怕被前面的人察覺,沒辦法,只好任由佟野握著,兩人十指相扣,手心都出了汗。

就這樣一路,佟野絮絮叨叨地跟他爸媽說著學校發生的事兒,還說了自己演出的時候榮夏生有去看。

榮夏生始終不怎麼出聲,生怕多說多錯。

四個人到了家,佟野總算放開了手。

佟老師一家還住在以前的房子裡,這是當年學校給的教師家屬樓,八十來平,兩室一廳。

榮夏生上一次來,真的已經是好多年之前了。

佟老師帶著他們上樓,幾年過去,家裡擺設都沒怎麼變,依舊是乾淨溫馨。

「家裡小,」師母說,「你別嫌棄。」

「不會不會,」榮夏生客氣地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別這麼說,你能來,佟老師高興得不得了,」師母帶著他進屋,笑著說,「這傢伙,天天追著我後頭跟我說夏生要來,得準備這個準備那個,惦記得哦,把自己親兒子都忘了。」

榮夏生低頭笑笑,又是不好意思,又是有些感動。

「夏生啊,」師母領著他往屋裡走,「就兩間臥室,這幾天就委屈你跟小野擠一擠。」

門口正在放行李箱的佟野也聽見了這句話,抬起頭看向了榮夏生。

榮夏生怔了一下,立刻就紅了臉。

佟野眼看著他傻在那兒,趕緊轉移他媽的注意力。

「媽,我這箱子放哪兒啊?」

「你就先放門口櫃子旁邊,」師母成功被叫走,「哎你剛才踩了一腳的雪,你趕緊把鞋換了!」

榮夏生站在那裡心慌,吞嚥了一下口水,心裡跳得亂了節拍。

「別在這兒站著啊,」佟老師過來,「大衣掛屋裡衣櫃就行,你師母給你收拾了放衣服的地方,來了就別客氣,當是自己家。」

「對對對,當是自己家。」佟野穿著拖鞋小跑過來,先一步進了屋,他脫了羽絨服掛進去,探出頭問,「小……哥,你大衣我幫你掛一下?」

「哦,」榮夏生抬手揉了一下鼻子,然後解開大衣扣子脫下來,遞給了佟野,「謝謝。」

佟老師跟著師母去廚房了,這會兒房間裡就剩下他們倆。

佟野小聲說:「你臉紅的也太快了,又不是沒跟我睡過,害羞什麼啊?」

榮夏生含羞帶笑地瞪了他一眼:「別鬧,我是擔心。」

「沒事兒。」佟野揚頭看了看,確認他爸媽都沒看他們,於是火速在榮夏生臉上親了一下,「別緊張,這幾天我不弄你,咱們就單純地蓋著被子睡覺,行不行?」

 

65

佟野嘴裡的「單純蓋被子聊天」, 榮夏生一點兒都不信,對於這傢伙,他其實還算瞭解, 倆人在一起之後, 都像是得了皮膚飢渴症一樣, 能擁抱的時候都不會並肩坐著,能接吻都不會單純抱著。

現在天還沒黑,他就開始擔心起晚上來。

榮夏生跟著佟野簡單收拾了一下行李,因為兩人都沒吃飯, 在飛機上只是吃了個簡餐,師母心疼他倆, 哪怕不是飯點也做了一桌子的菜給他們。

榮夏生有些拘謹, 佟野就湊過去小聲說:「新媳婦兒上門是不是都這樣?」

然後佟野就挨了瞪,瞪完,榮夏生笑了。

「別鬧。」他壓低聲音說, 「好好吃飯。」

之後的一整個下午,榮夏生陪著佟老師寫字、收拾書架、澆花逗鳥,師生兩人敘舊敘得佟野好幾次湊過去都插不上話。

「現在高中生不好帶吧?」佟老師每年都自己寫春聯,今年也一樣,紅紙一鋪, 大筆一揮,一個瀟灑的「福」字就寫成了。

榮夏生在旁邊給老師研磨, 聽到對方問這個,怔了一下, 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實話實說。

「我前兩年就辭職了。」

佟老師有些意外:「沒聽你提起過。」

榮夏生沒有什麼親戚朋友, 以前發生什麼大事唯一一個會告訴的就是佟老師,雖然他自己從來沒敢說起, 更不敢高攀,但心底裡確實在把佟老師當成父親一樣的人崇拜、敬重。

在他的生命裡,父親這個角色是缺席的,但後來,佟老師彌補了他的這個遺憾。

他報喜不報憂,當初畢了業,考取了教師資格證的時候第一個告訴佟老師,那會兒覺得特別驕傲,因為可以像佟老師一樣,教書育人了。

不過,後來發生的一些事讓他不敢面對佟老師,總覺得說出來就毀滅了自己在對方心中那個好學生的形象,他怕對方失望。

但現在,他沒法再隱瞞,他原本就不是擅長說謊的人,更何況現在當著佟老師的面,更是沒辦法。

「當時學校裡出了點事。」榮夏生避重就輕,不敢說是因為自己的性取向被家長針對才不得不離開,「覺得我好像不適合繼續留在那裡,剛好那時候想寫一本書,索性辭職了。」

佟老師意味深長地看著他,那眼神帶著讓榮夏生無力招架的審視與探究。

榮夏生緊張得不行,不敢直視對方,只能繼續低頭研磨。

佟老師收回視線的時候笑了笑,說他:「沒想到啊。」

「什麼?」

「當時挺難的吧?」佟老師拎著自己寫完的福字,拿去一邊掛起來,「你這個性格,要不是實在待不下去了,應該不會辭職。」

榮夏生望著佟老師的背影,猶猶豫豫,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好在,佟老師並不深究他辭職的原因,只是說:「辭了也好,人得讓自己活得痛快。」

「對了,」佟老師突然轉過來問他,「佟野那小子整天跟我藏著掖著的,但我覺得他最近不太對勁,他是不是談戀愛了?」

榮夏生沒想到佟老師話題一轉竟然繞到了佟野那裡,問的還是這件事,一時緊張,手一抖,一滴沾著金粉的黑墨被甩到了紅色的大紙上。

佟老師看看他,又看了看紙,笑著說:「看起來是了,他還讓你幫忙瞞著我。」

榮夏生心臟都提到嗓子眼了,低著頭,脊背發涼手心出汗。

「那臭小子,」佟老師笑,「長大了就什麼都不跟我說了。」

榮夏生心虛地看他,抿抿嘴,不說話。

「不過把他放你那兒我也省心不少,也就你這性格治得住他。」

佟老師的這句話讓榮夏生心裡更不是滋味兒了,人家放心地把兒子交給自己,只不過是暫時借住的,結果呢……

他跟人談起了戀愛,還上了床。

榮夏生對自己的道德標準要求十分嚴格,他突然愧疚得不行,雖然明知道就算沒有他,佟野或早或晚也會遇到一個喜歡的人,然後跟家裡坦白,但他一想到佟老師知道這件事時的震驚和失望,就覺得抬不起頭來。

「你向來喜歡安靜,」佟老師重新拿了張紙,鋪好,「等過完年,寒假快結束了,我就過去陪著那小子找找房子,他不願意住學校宿舍了,就在附近租一個,總打擾你也不是個辦法,怪煩人的。」

「不煩人。」榮夏生紅著耳朵有些急切地解釋說,「佟野很好的,真的不打擾。」

佟老師看向他,笑了笑,低頭寫字,再沒說話。

晚上睡覺,榮夏生愣是撐著,等佟老師跟師母都去休息了,才跟著佟野回屋睡覺。

佟野打著哈欠說:「累死了,一早趕飛機,這晚上你還不睡。」

榮夏生反鎖了臥室的門,輕手輕腳地換睡衣。

佟野看他,湊過去捏了捏他的腰。

榮夏生像是觸了電一樣,立刻就躲開了,嚇得佟野直接愣住,然後問:「怎麼了這是?」

佟野不高興了:「換個地方就不給碰了?是不是明天早上咱倆就成最熟悉的陌生人了?」

榮夏生知道自己有點兒反應過激了,換好衣服,小貓似的過去拉住佟野的手,皺著眉低聲說:「對不起。」

佟野本來想繃著,假裝生氣嚇唬嚇唬榮夏生,內心戲已經準備了好一會兒,結果對方一道歉,他立刻就投降了。

男人,就是這麼沒出息。

「嗨,跟我說什麼對不起啊!」佟野趕緊摟著榮夏生的腰,把人抱過來,臉貼在人家身上,委屈巴巴地問,「我就是沒想到,你都不讓我碰了,心裡拔涼。」

榮夏生皺著眉歎氣,手輕輕地撫著佟野的頭髮。

「小野,我是害怕。」

「你傻不傻?」佟野笑他,在他懷裡蹭了蹭,「你怕什麼?有我呢,你有什麼可怕的?」

佟野湊上去吻他:「真的,別說我爸那麼喜歡你,就算他不喜歡,掄起棍子要打人,那也是打我,我扛著呢!」

「別胡說。」榮夏生說,「佟老師不是那樣的人。」

佟野笑:「你也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那你擔心什麼呢?」

佟野拉著榮夏生躺下,把人抱在懷裡,扯過被子蓋好。

原本佟野他媽給他們準備了兩個枕頭兩床被子,但現在,佟野的胳膊就是榮夏生的枕頭,多餘的一條被子快被踹到地上了。

「你就跟著我打定主意欺負他倆就完事兒了。」佟野說,「真的,你得這麼想,我反正本來就是個同性戀,要是不找你,找了個別人,不著四六的那種,以後我爸媽有得操心的!」

榮夏生笑了,捏了捏他的下巴:「就你會說話。」

「對,就我會說,就我會哄你開心。」佟野抱著他笑,「所以你就踏踏實實地跟我好,你得拿出三十歲成熟小叔叔的范兒來,挺直了腰板跟我爸說:佟老師,你家佟野以後就歸我了!」

榮夏生看著眼前的人,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能湊上去跟他小心地接吻。

「別鬧。」

佟野的手在被子裡作亂,被榮夏生一把抓住。

「摸摸都不行?」

「不行。」榮夏生說,「摸摸你就開始使壞。」

「我哪兒能啊!我是疼你呢。」

「睡覺吧。」榮夏生輕輕推開了他,然後掀開被子,進了另一個被窩。

沒有佟野這個「天然火爐」,榮夏生覺得被子裡又空又冷,他蜷縮著,裹緊了被子,背對著佟野,警告似的說:「好好睡覺,不要鬧。」

佟野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消停了幾分鐘,最後不甘心地湊上去,隔著被子抱住了榮夏生。

榮夏生原本昏昏欲睡,被他這麼一抱,立刻清醒了過來。

但他沒出聲,假裝已經睡著,生怕被發現還醒著。

他很怕佟野撩撥他,因為知道,自己肯定經不住對方的撩撥,很快就會丟盔卸甲。

他可不想在佟老師家裡跟佟老師的兒子做那種事。

佟野就這麼抱著榮夏生睡了一宿,前半夜並不安分,但後來還是扛不住睏意,睡著了。

榮夏生等佟野睡了才鬆了口氣,自己也放心地睡了過去。

然而,佟野這傢伙在某些方面很是有韌勁兒,昨晚沒完成的,那就留到今早做。

天光大亮,房門緊鎖。

榮夏生睡得好好的,結果被吻醒了。

「小野……別鬧……」

「你別出聲。」佟野擠進了他的被窩裡,「只要你不出聲就沒人知道咱們倆幹了什麼。」

榮夏生眉頭皺得很緊,緊張地看向門口的方向。

「昨天晚上你親自反鎖的,」佟野的手一邊在他身上作亂一邊說,「別擔心,他們倆早上都出去了,現在家裡就咱們兩個人。」

佟野的火已經放上了,榮夏生很快就被點燃。

「不行……」榮夏生還在做最後的掙扎,「這裡沒有……那個……」

他們回來,為了不做,沒帶安全套也沒帶潤滑劑。

佟野笑了,對他說:「沒事兒。」

說著,他突然抓著榮夏生的腿將其緊緊併攏,然後壞笑著說:「你不是還有腿呢麼!」

 

66

榮夏生有點兒被佟野的新玩法給嚇著了。

他向來是規規矩矩的人, 什麼危險的邊緣行為都絕對不做。

上大學的時候,室友們會互相交換那些不能明目張膽拿出來看的小碟片,有時候他們會在週末叫上他, 幾個人湊在一起, 點開一部日本某AV女星的片子。

那時候榮夏生能躲就躲, 畢竟他沒法看男人和女人做,就像很多異性戀看不了兩個男人做一樣。

不過也有躲不過的時候,他沒辦法,只能硬著頭皮皺著眉頭看, 倒是也看過不少奇葩的姿勢,只不過想都沒想會有一天在自己身上去實踐。

他是個有些古板的人, 尤其在這方面。

所以, 當佟野說用腿的時候,他直接慌了。

「別鬧別鬧,」榮夏生掙扎的時候, 被佟野一把按住,「咱們倆速戰速決,你要是亂動,我爸媽萬一聽見了……」

榮夏生一把摀住佟野的嘴,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佟野看他這樣, 笑得不行,親了一口他的手心, 壓低聲音說:「寶貝兒,沒事兒。」

一句「寶貝兒」就能讓榮夏生徹底拋棄原則, 他轉過去, 背對著佟野,任由對方在自己身上作亂。

佟老師夫妻倆早就習慣了兒子晚上不睡早上不起的生活作息, 正在放寒假的佟老師一早就跟著老婆出去遛彎兒,也不打擾年輕人睡覺。

回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佟老師看了一眼,那邊還房門緊閉。

他瞭解自己兒子,也瞭解榮夏生,他這個學生可不是睡懶覺的人。

佟老師雙手叉腰在客廳站了好半天,剛抬腿要去敲門就被老婆拉住了。

「幹什麼去?」佟野他媽瞪他。

佟老師皺著眉說:「我去問問他們吃不吃早飯。」

「別吵!」

佟老師無辜地看著老婆:「那也不能就這麼……」

「你敲門了,怎麼說?」師母使勁兒拍了佟老師後背一巴掌,「衝動是魔鬼!」

佟老師歎氣,無奈地擺擺手:「隨便吧,他們不吃,我自己吃飯去!」

「不行!」師母又拉住他,把手裡澆花的水壺塞到他手裡,「澆花去,等孩子們起來了一起吃!」

佟老師皺著眉頭去陽台澆花,越想越覺得頭疼。

澆了沒兩下,他把水壺往旁邊一扔,進屋寫字去了。

佟老師的人生格言就是:心氣兒不順的時候就寫字,寫字讓人快樂。

榮夏生快十點的時候從臥室出來了,先跟佟老師和師母打了個招呼,然後立刻進了洗手間。

他被佟野弄得身上特別不舒服,生怕跟佟老師他們多說了幾句話被瞧出破綻來。

他迅速洗了個澡,把自己身上不能讓別人聞到的氣味兒趕緊洗掉,然後穿好衣服,走出了浴室。

榮夏生出來的時候,佟野竟然已經坐在那裡喝豆漿了。

他下意識地問了一句:「怎麼沒刷牙就吃飯了?」

問完之後突然意識到現在他們是在佟老師家,他不該也不能多嘴。

不過,他的這句話,除了榮夏生自己,沒人多想。

佟老師跟師母張羅著讓他快坐下吃飯,然後佟老師踢了一腳兒子的屁股說:「洗漱去!」

佟野剛剛在臥室「吃得飽飽的」,這會兒心情愉悅,一點兒起床氣都沒有,就算被親爹踹了屁股,也依然笑呵呵地服從命令。

他去洗漱了,榮夏生自己坐在那裡又渾身不自在。

「夏生啊,你以後不用管他。」佟老師坐在他對面,說,「那小子一放假都能睡到中午,你不用怕吵醒他,醒了想起床就起床,把他攪和醒了才好。」

榮夏生是被這麼一說,脊背都發涼,都覺得他跟佟野躲起來做那種事兒被佟老師知道了。

他紅著耳朵,低著頭吃粥,輕聲說:「好。」

佟老師探究似的看著他,別的倒是沒說,只是沒忍住問了句:「佟野睡覺不老實,沒影響到你吧?」

又是一擊。

榮夏生覺得自己像是脊背通電一樣,立刻就繃直了身子。

「沒,沒有。」榮夏生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床挺大的,我們倆離得挺遠的,沒影響到我。」

佟老師尷尬地笑了笑,扭頭看向了老婆。

「夏生啊,嘗嘗豆漿。」師母把豆漿放到他手邊,「你老師早上自己打的,嘗嘗。」

榮夏生不敢看她的眼睛,客客氣氣地道了謝,悶頭和起來。

佟老師跟師母互相看看,誰也沒說什麼。

之後的幾天幾乎都是這麼過的,看起來好像風平浪靜,但其實暗潮洶湧。

每天晚上佟野都膩在榮夏生身上,搞得榮夏生心裡發毛。

有天半夜,榮夏生實在受不了了,問他:「平時在家你也沒這樣,為什麼回到這兒了,就這麼……」

「嗯?怎麼?」佟野壞心眼兒,明知故問。

「慾望這麼強。」榮夏生皺著眉,抓著他的手不讓他亂動,「為什麼?」

佟野趴在他身上笑:「因為這是我從小睡到大的床。」

「嗯?」榮夏生不懂這跟床有什麼關係。

「你能懂那種感覺嗎?就是帶著自己心愛的人回到自己長大的地方,恨不得把自己過去那些年的經歷都讓對方體驗一遍。」

榮夏生看他:「你什麼意思?」

難不成這傢伙以前每天晚上偷偷摸摸在臥室做這種事?

榮夏生想想都覺得臉紅。

「哈哈哈哈你想什麼呢?」佟野親了一下榮夏生的鼻尖,「我沒那麼那啥,我的意思是,回到以前生活的地方我就特興奮,想把你欠我的這麼多年都給補回來?」

「我欠你的?」榮夏生瞪他,「你這人講不講道理?」

「不講。」佟野繼續作亂,笑著貼著他的耳朵說,「在這種事兒上,我就是個無賴啊!」

無賴佟野跟無辜的榮夏生就這樣每天早上晚上都躲起來瞎胡鬧,榮夏生總覺得佟老師他們看自己的眼神有點兒不太對,但也不敢說,不敢問。

有時候他會小聲和佟野聊這事兒,佟野只說是他想太多。

「你就是心虛。」佟野推著超市的小推車,「哎,你看看那個酒行不行?」

明天就是除夕,佟老師派他們倆出來買菜買酒買零食。

榮夏生過去,拿起酒看:「我不懂。」

「就這個吧。」佟野看了看,隱約記得他爸以前買過這個牌子,於是放了幾瓶在車裡。

佟野懶洋洋地推著車跟著榮夏生逛超市:「這種感覺還挺妙的。」

「嗯?怎麼了?」榮夏生走過前面的貨架,仰頭看著上面一排的調料,「佟老師之前說買哪個牌子的胡椒粉?」

「不記得了。」佟野伸長手,隨便拿了一瓶扔進了車裡,「這東西都差不多。」

榮夏生無奈地看著他笑:「你怎麼這樣?」

佟野也傻笑:「我一直這樣。」

兩人繼續逛著,榮夏生放慢腳步,跟佟野並著肩往前。

「你剛才說什麼挺妙的?」榮夏生問。

佟野笑著看向他,用肩膀輕輕撞了撞他的肩膀。

「逛超市啊。」佟野小聲說,「這感覺就好像咱們倆是兩口子。」

榮夏生扭頭看了他一眼。

「真的。」佟野說,「我其實不是個愛逛超市的人,每年過年被我媽抓來陪她買東西都能要了我的命,但是跟你逛超市的感覺就不一樣。」

「你這話要是讓師母聽見,她可該傷心了。」

佟野哈哈笑著,撒嬌似的趴在手推車的橫檔扶手上,笑著看榮夏生:「那求求你別給我告狀唄。」

「……我才懶得說。」

佟野掃視了一下周圍,沒人看他們,他快速地摸了一把榮夏生的手。

榮夏生嚇了一跳,說他:「別鬧。」

「沒鬧,我就是覺得這樣特幸福特甜蜜。」佟野說,「你不覺得嗎?我們一起從家裡來,買了東西再一起回家去,討論著今天晚上吃什麼,明天過年做什麼,花椒大料,柴米油鹽,水果蔬菜,熟食生鮮,一通買回去,特別有好好過日子的感覺。」

榮夏生聽著他的話,心裡滿滿噹噹的。

是啊,佟野說的對。

耳邊是喜慶的恭賀新春的曲子,身邊是自己心愛的人,他們一起從家裡出來,並著肩在人群裡走過,最後再一起回到那個舒適溫暖的家。

多少年沒有過這樣的除夕了?

榮夏生想了想,他三十年的生命裡,似乎根本就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春節。

他的春節永遠是冷清的,從兩個人,變成一個人。

熱鬧都是別人的,他只能遠遠地看著,隔著巨大的玻璃罩,他甚至聽不清那些人滿面笑容地想聊著什麼。

他是被這個世界隔離在外的遊魂,不配與人為伍。

就這樣過了這麼多年,在他三十歲的時候,迎來了一個打破那玻璃罩的勇士。

他的勇士年輕帥氣,把他拉回了煙火人間。

榮夏生笑著走在啊佟野身邊,聽著對方絮叨那些不著邊際的話,路過某個貨架的時候,佟野突然拉住了他。

「小叔叔,我覺得我們應該買點兒這個東西。」

榮夏生看過去,然後立刻紅了臉。

那是一整排的安全套,各種品牌各種型號,佟野說:「凸點螺紋火熱激情,哎,咱們買這個吧!」

 

67

自從開始談戀愛, 佟野就整天膨脹,這也不能全怪他,主要是榮夏生太縱容這傢伙。

超市裡, 佟野還站在那個貨架邊挑挑選選, 榮夏生實在不好意思, 沒搭理他,紅著臉跑了,去另一邊給師母找廚房用紙,佟野看著他倉皇逃走的背影覺得可愛得不行, 忍不住望著那人笑,日常在心裡感慨, 為什麼一個三十歲的人能如此可愛, 讓他恨不得上去親親又抱抱。

雖然知道榮夏生肯定會害羞到好一會兒不想會搭理他,但他還是拿了一盒安全套,順便丟了一瓶潤滑劑進去。

佟野心滿意足地推著車要去找榮夏生, 猛地瞄了一眼推車裡的東西,遲疑了一下,最後拿起裡面的瓶瓶袋袋,把安全套跟潤滑劑壓在了下面,打起了掩護。

「小叔叔!」佟野跑過去笑盈盈地跟著榮夏生繼續逛超市, 撒嬌似的說,「我想吃棒棒糖。」

榮夏生知道自己不應該亂想, 但是,佟野笑著跟他說棒棒糖的時候, 他不自覺就想歪了。

果然人是會被帶壞的。

他覺得自己被佟野給帶壞了。

「嗯?怎麼耳朵還這麼紅?你想什麼呢?」佟野笑嘻嘻地扯他袖子, 也不拆穿,繼續追問, 「小叔叔,給買棒棒糖嗎?」

榮夏生不光耳朵紅,臉也紅,原本白得透光的人這會兒像是熟透了一樣。

他從佟野手中掙脫開,繞到另一邊,小聲說:「想吃就自己買。」

佟野抿嘴笑著,問:「那你吃嗎?你不給我買,我給你買!」

榮夏生皺起眉,眼神躲閃,不敢看佟野,生怕一對視就讓人知道他腦子裡已經有了畫面。

他擺擺手:「你自己吃吧。」

逗榮夏生是佟野最近最喜歡做的事兒,有意思,比打遊戲都有意思,比幹什麼都有意思。

原本是不食人間煙火的漂亮神仙,生生被他拽到喧嘩吵鬧的人間來,並著肩,牽著手,走在一條條尋常又熱鬧的街道上。

佟野望著榮夏生背影時,想的是:我可真是太牛逼了。

兩人在超市逛了將近兩個小時,出來的時候大包小包地提著,佟野的大衣口袋裡藏著他買的安全套跟潤滑劑。

剛剛結賬的時候榮夏生看見那兩個東西,瞬間就害羞得臉紅到了耳根,就好像周圍的人都識破了他們倆的關係,知道了他們倆的秘密。

但實際上,人家收銀員壓根兒沒多想,周圍的其他顧客也都自然平常地討論著自己家的事兒,佟野泰然自若,只有榮夏生手足無措。

走出超市,榮夏生臉上的緋紅還沒退去,佟野笑他:「本來別人不知道那兩個東西是咱們倆用,你一臉紅,得了,都知道了。」

榮夏生眼角帶羞地瞥了他一眼,歎氣說:「拿你沒辦法。」

他一直都拿佟野沒辦法,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回去把東西放好。」進了小區,榮夏生不放心地囑咐,「別被佟老師他們看見了。」

佟野笑嘻嘻地回答:「放心放心,從小我就是藏東西的專業選手,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

榮夏生聽他這麼說,疑惑地看他。

佟野估摸著他小叔叔想多了,趕緊解釋:「小時候藏遊戲光碟什麼的,你可別往歪了想。」

然後又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我小時候,可純了。」

榮夏生忍不住笑,笑完了,又貪婪地看著那張自己喜歡的、能把冬天都變成夏天的臉。

兩個人回了家,一進家門師母就笑他們:「買點兒東西,去個超市,一走就倆點兒,我還以為你們丟了呢!」

榮夏生有些不好意思,但佟野嬉皮笑臉地說:「朕去微服私訪,當然得細細打探民生。」

「臭小子!」佟老師雙手沾滿了麵粉從廚房出來,說,「你少給我胡言亂語。」

佟野嘿嘿笑著進屋,把買來的東西往廚房拿。

榮夏生過去幫著師母大掃除,四個人忙前忙後,熱鬧又溫馨,看著倒真的像是一家人。

晚上睡覺,佟野摟著榮夏生,小聲地問:「你這幾天過得開心嗎?」

榮夏生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問這個,轉過來蹭了蹭他的鼻尖:「怎麼了?」

「沒怎麼,就是問問,」佟野說,「我覺得你在這兒的幾天好像更有煙火味兒了,今天你和我爸在廚房一邊洗菜一邊聊天的時候,讓我覺得,你本來就應該是這個家的一員。」

這話聽得榮夏生感動,但他是心虛的。

如今的一切溫馨溫暖和溫柔,他都受之有愧,過完這個年,他打算趕緊回去,藏著這麼大的秘密每天出現在佟老師和師母的面前,享受著他們對自己的好,他實在沒法安心。

榮夏生知道,自己性格裡最大的缺陷又開始作祟,遇事逃避,把一切棘手的事情丟給佟野自己去處理。

很沒擔當,他清楚。

但性格這種事,不是他想改就能立刻改掉的。

榮夏生也愁,他也不想讓佟野一個人面對,可他實在不敢想像萬一佟老師知道後對他失望透頂怎麼辦。

「小野。」榮夏生往前湊了湊,「我想親你。」

佟野本來今天晚上沒想幹壞事兒的,但誰架得住榮夏生這麼個睡意惺忪的美人主動發出邀請呢?

不等榮夏生有動作,佟野自己先翻身上來了。

接吻的時候,榮夏生覺得心裡的暖意順著眼角在往外流,過了這個12點就是除夕了,他媽媽去世之後,唯一一個有人陪的除夕。

除夕當天早上八點多,睡得還像一頭豬一樣的佟野緊緊地圈著早就醒了但甘心給他當人肉抱枕的榮夏生。

臥室裡光線昏暗,窗簾沒有拉開,只有隱約的陽光從縫隙裡擠進來,像是世間萬物都充滿了好奇心,想看看這屋子裡正在發生著什麼。

房門突然被敲響,榮夏生嚇了一跳。

他來的這幾天,每天都是跟佟野一起起床,最多也只是比對方提前個幾分鐘出去,主要還是因為佟野這傢伙跟狼似的,天天抓著他在床上膩歪。

過去的幾天裡,就算兩人膩歪到十點多,佟老師跟師母也沒有來敲門,今天突然叫他們,榮夏生一時緊張,猛地拍了佟野一巴掌,都忘了控制力道。

佟野沒被敲門聲吵醒,被榮夏生這一巴掌給打醒了,嚇了一跳。

「怎麼了?」佟野困得哈欠連天,眼睛都睜不開。

當代大學生在放寒假的時候絕對不可以十點之前就起床。

以上是佟野這位大學生的人生信條。

榮夏生沒回答,倒是外面師母又在敲門:「孩子們起床啊,今天除夕,你們去貼對聯!」

佟野支稜著耳朵聽著,半天才回過神,然後懶洋洋地答應了,抱著榮夏生準備繼續睡。

「佟野!」師母在外面說,「肯定就你賴床,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五穀不分四肢不勤的,你趕緊起來啊!夏生幫我把他拎起來,趕緊貼對聯去!」

「哦,好的師母!」榮夏生答應著,然後低頭,用手指輕輕蹭著佟野冒出來的小胡茬說:「起床吧,過年了。」

過年了。

榮夏生跟著佟野一起貼對聯的時候突然覺得這場景有些不可思議。

他十多年沒和別人一起過年了,但就算以前媽媽在,他們家也不會這麼像模像樣地過春節。

貼對聯,貼福字,掛燈籠。

這些在他們家,全都不會出現。

那時候,到了除夕,媽媽上午還要去上班,到了下午三點多才回來。

那個時間,他要麼趴在桌上學習看書,要麼站在窗邊看著別人家的熱鬧。

過年的時候馬路上人跟車輛都很少,大家都去跟家人團聚了,留下空蕩蕩的城市,給無家可歸的遊魂。

「歪了嗎?」佟野雙手舉著對聯,按在門上,「我覺得好像還行。」

「右邊再稍微往上一點。」榮夏生指揮著,「對,再抬起來一點點。」

「這樣?」

榮夏生笑著點頭,過去幫忙貼好了對聯。

兩人在門外,佟老師跟師母在屋裡忙。

佟野悄悄湊到榮夏生耳邊說:「現在有沒有覺得自己真的是我們佟家的兒媳婦?」

「……別胡說八道。」榮夏生低頭笑,然後在心裡想:我倒是願意,就怕佟老師他們不想收我。

佟野笑著看他,趁著沒人注意,突然湊過去在榮夏生臉上親了一口。

「偷香成功。」佟野得意地衝他挑眉,然後不等榮夏生抱怨,他先拉開門跑進屋,朝著佟老師他們喊:「對聯貼完了,領導們還有什麼指示?」

榮夏生跟在他後面進屋,眼帶笑意地看著。

「佟野下樓去把垃圾扔了!」師母繼續吩咐,「夏生歇會兒準備吃早飯。」

佟野笑:「那不行,我自己扔垃圾心裡不平衡。」

他一手拎著垃圾,一手摟著榮夏生的脖子說:「走走走,你陪我一起去。」

倆人下樓了,師母跑去陽台看他們。

佟老師一邊解圍裙一邊走過來說:「別看了,再怎麼看也是那麼回事兒了。」

師母無奈地搖頭:「是,不看了,去洗手準備吃飯吧。」

 

68 完結章

除夕是個很奇妙的日子。

平時被擠得滿滿噹噹的城市, 似乎一夜之間成了空城,街上的行人車輛都屈指可數,哪怕有偶爾走過的, 也全都一臉行色匆匆。

因為所有人都回家了。

榮夏生跟著佟野下樓扔垃圾的時候, 有些出神地看著空蕩蕩的小區, 輕聲說:「我真是好多年沒好好過個春節了。」

佟野原本剛轉身要回去,聽見他這麼說,頓時站住了腳。

他回頭看著站在那裡的榮夏生,看著這個微涼的冬天早晨, 這人只穿了一件毛衣佇立在清透的陽光下,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兒。

以前那些日子, 他的寶貝是怎麼過來的呢?

一個人起床洗澡吃飯喝水, 然後在家家戶戶貼春聯準備做年夜飯的時候,躲在自己的房間裡,假裝這一天跟平時的每一天沒有任何不同。

佟野心疼了。

這些他其實都不太敢問榮夏生, 怕自己沒出息地在對方面前哭出來。

佟野不會因為自己的事兒哭,但他會因為榮夏生哭,覺得心疼,覺得委屈,覺得不公平。

為什麼這麼好的人, 以前要過得那麼辛苦呢?

他走過去,勾勾榮夏生的手。

兩人先是小手指勾在一塊兒, 像是小時候跟玩伴拉勾,然後慢慢地, 十指緊扣, 是兩個男人的心靠在了一起。

佟野說:「今年可以過個熱鬧的春節了,不光是今年, 往後的每一年都是,我,我的家人,哎不對,這話不能這麼說。」

榮夏生扭頭看他:「什麼?」

「你就是我的家人,你就是我們家的人,」佟野衝他挑眉,笑著說,「一家人一起過年,天經地義啊。」

榮夏生也看著他笑,雖然知道這並不是什麼容易的事,佟野把出櫃這件事想得過於理想化,但此刻對方這麼說,對於他確實是莫大的安慰。

「冷不冷?」佟野看著身邊的人,毛衣這東西,是暖和,但前提是不能吹風,毛線織得再細密,風一吹也透了。

佟野特別想抱住榮夏生,給這人當人形擋風牆,但他還真不敢,怕被樓上的爸媽看到。

他是很迫切的想出櫃,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跟榮夏生在談戀愛,畢竟,有這麼個對象還藏著掖著的那就是傻子。

但佟野知道,榮夏生說得對,貿然出櫃的結果可能是搞得大家全線崩潰,對誰都不好。

雖然佟野一直覺得他爸媽是很開明的那種人,他爸,那位搞文學研究的教授,什麼不懂,什麼不知道,他隱約記得他爸以前還做過一個十九世紀同性戀作家的課題研究,所以他對自己出櫃這事兒是沒那麼大壓力的。

但也得醞釀,誰知道他爸是不是雙標呢?

「回去嗎?」佟野問。

榮夏生點點頭,收回跟佟野握在一起的手,笑著說:「走吧,回去吧。」

兩人回了家,進門前佟野欣賞著他跟榮夏生一起貼好的對聯,得意地說:「福到福到,你就是福!」

榮夏生輕聲笑著,不搭話。

除夕,要忙的事情很多,榮夏生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過年有很多傳統,甚至連做幾個菜都有說道。

在廚房幫忙的時候,榮夏生跟師母聊天,師母笑盈盈地給他講佟野小時候過年的逗樂事兒。

小時候過年前好久就會開始準備新衣服,買回來了也不穿,就留著,一定要等到除夕那天再換上。

那年佟野九歲,剛入冬就摻著他爸給買了一套新衣服,寶貝似的藏著,掰著手指頭數著過年的日子。

結果,那會兒孩子長得快,佟老師這個當爸的也是心裡沒數,等到過年了,把衣服拿出來了,佟野穿著小了,長胳膊長腿兒的孩子,穿著明顯小了一圈的衣服過年,吃年夜飯的時候,在飯桌上小大人兒似的當眾批評了他爸。

聽著這些可愛的小片段,榮夏生笑得不行。

他從來沒經歷過這些,什麼新年的新衣,什麼熱鬧的年夜飯,榮夏生的春節只是他跟媽媽坐在一起吃的一碗餃子而已。

他想像著□□歲時佟野的樣子,想像著佟老師被兒子「教育」得啞口無言的樣子,覺得這一家人真的太可愛。

可愛的人家,好像空氣都格外新鮮。

除了最開始過來因為緊張話都不太敢說之外,慢慢適應之後,榮夏生真的開始貪戀這個家的美好與溫馨。

師母說完佟野的事兒,轉過頭來笑著問:「夏生啊,你以前春節都一個人過?」

她之前聽佟野打電話來說榮夏生一個人過年,還覺得挺不可思議的,後來才知道,他家人都不在了。

她這個人,心軟,見不得孩子們過得不好,想都沒想就讓佟野叫人回來一起過年。

當然,掛了電話之後,她跟佟老師倆人有好幾天都陷入了糾結。

「嗯,小時候跟我媽兩個人,後來她去世了,就都是我自己。」

榮夏生用平靜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直接讓師母心疼了。

能怎麼辦?

當媽的就是這樣,儘管榮夏生不是自己家的孩子,可是這些年來,佟老師時不時就提起這個孩子,總是當自己家的惦記著。

如今,又多了這麼一層不知道該怎麼說的關係,她就算心裡有些彆扭,也說不出什麼難聽的話來。

非但難聽的話說不出來,還得親切地哄著,小心翼翼的,別傷了孩子的心。

「我記得那年你還沒畢業呢,跟著你佟老師來家裡過元旦,幾個大小伙子,這叫一個熱鬧。」師母回憶著,臉上掛著笑,「那會兒你是比較安靜的一個,跟著我忙活,你們走了之後我就跟佟老師說,你這孩子貼心。」

榮夏生不好意思地笑笑,沒有說話。

「夏生啊……」師母看向他,有些欲言又止。

「嗯?怎麼了?」榮夏生望向她的眼神清澈坦蕩,看得人什麼都不忍責備。

師母笑著搖搖頭:「沒事兒,就是想跟你說,你佟老師這些年都把你當自己家孩子看,雖然你們聯繫得沒那麼多,但常年把你掛嘴邊上。」

榮夏生聽了,心裡不是滋味兒,他又開始擔心他跟佟野的事被知道後,佟老師的反應。

「所以啊,你有什麼事兒,跟家裡說。」師母低頭,清理晚上要燉的魚,「別人理解不了的,我們能。」

榮夏生手裡的動作一頓,心臟像是被一隻手給捏緊了。

他的手微微發抖,一股涼意順著脊柱往上爬。

所以,是被發現了?

榮夏生不敢看,也不敢出聲,甚至連接下來的動作都盡可能輕。

他很害怕,此刻卻沒法逃走。

「媽,我掛好了!」佟野風風火火地跑進來,倚著門說,「那燈籠好幾年了吧?明年換新的吧!」

「那你買。」師母笑著說,「誰張羅的,誰掏錢。」

佟野撇撇嘴,聳聳肩,溜了。

從下午到晚上,榮夏生因為師母的話,一直提心吊膽的。

他很清楚,以佟老師跟師母的性格,就算他們真的發現了,也不會當著他的面說什麼,最多是等他走了,單獨跟佟野談。

榮夏生很矛盾,他不想丟下佟野一個人面對這件事,卻也沒有膽量站出來和佟老師坦白。

說到底,他還是個懦夫。

佟野注意到了他的反常,問他:「你怎麼了?憂心忡忡的。」

榮夏生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佟野,可話還沒說,佟老師就過來了。

佟老師拿著兩個紅包,一個給佟野,一個給榮夏生。

佟野大大咧咧地收了,拿自己親爹的錢,毫不手軟,但榮夏生不敢,他不停地拒絕。

「拿著。」佟老師強硬地把紅包放到他手裡,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說,「你在我家,也是孩子。」

榮夏生想說,我都三十了,哪兒還能收紅包。

但佟老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這紅包可是我跟你師母精心準備的,現在別拆,放好,之後慢慢看。」

佟野聽著覺得不對勁,問:「藏了什麼好東西?」

佟老師扒拉了一下兒子的腦袋說:「反正不是給你的!」

榮夏生摸著那紅包,知道這裡面絕對不是壓歲錢那麼簡單。

他收好,心虛地看著佟老師說:「謝謝老師。」

晚上八點,春節晚會開始了。

佟野一邊吐槽一邊跟著大家把菜端上了飯桌。

他們特意把餐桌搬到了客廳,看著春晚,吃年夜飯。

除夕當晚,十菜一湯。

一家人,包括榮夏生都穿著師母準備的紅色毛衣,溫馨又可愛。

佟野忙前忙後,給大家盛湯倒酒,榮夏生想幫忙,還被拒絕了。

「夏生,你讓他自己忙活,」佟老師說,「咱們倆先喝一杯。」

榮夏生有些慌地趕緊起來,畢恭畢敬地端起酒,本來應該他先敬老師一杯,但話還沒說出口,就聽見佟老師說:「佟野這幾個月住在你那兒,給你添了不少的麻煩,這杯老師敬你,就當是謝謝你對我們家這混小子的照顧,他要是幹了什麼讓你接受不了的事兒,你擔待之餘,該教訓就教訓,因為我估摸著,他啊,不長記性,不好好收拾,下回還得犯。」

每次跟佟老師說話,一旦涉及到佟野,榮夏生就緊張得不行。

他看向佟野,佟野一臉坦然地對著他爸說:「這是親爹能說出來的話嗎?」

「就是親爹,所以才瞭解你!」佟老師說,「你一撅屁股要拉什麼屎我都知道,就你那點兒小心思,還想瞞住我?」

佟老師的這番話徹底讓榮夏生慌了,直接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緊張地看著這兩人,但那父子倆似乎對此毫不在意。

等到他們說笑結束,佟老師再看向榮夏生,榮夏生已經耳朵通紅,眼神閃躲地說:「佟野真的挺好的,沒什麼麻煩的。」

佟老師只是看著他笑,然後輕輕跟他碰杯,喝下了那杯酒。

之後的一整個晚上,榮夏生始終坐如針氈,佟老師跟師母說什麼,他都覺得在影射自己跟佟野的關係。

這種感覺太難受了,簡直就是古代的凌遲。

身側的電視裡,節目歡聲笑語,飯桌上的一家人看起來也是其樂融融,但他心裡就是懸著,根本沒法融入其中。

快十點的時候,開始有人家在外面放鞭炮。

佟老師站起來說:「夏生跟我去陽台透透氣?」

屋裡的人都一聽就明白,這哪兒是單純透氣那麼簡單,就是有話要單獨跟他說。

榮夏生站起來的時候覺得腿都有些發軟,他只敢用餘光偷瞄佟野,然後跟著佟老師去了陽台。

陽台掛著燈籠,一串,紅色的,是佟野今天掛上去的。

每個小燈籠上都寫著一個「福」字,是佟老師親自寫的。

兩人站在陽台,佟老師擺弄著他的那些花花草草。

紅色的燈籠映得這裡很溫馨,但榮夏生的心情卻很是複雜。

如果佟老師問,他該怎麼說?

如果佟老師讓他們分手,他該怎麼做?

榮夏生其實是想爭取一下的,他回頭看了一眼客廳,佟野跟師母坐在那裡表情凝重地說著什麼。

他真的太喜歡佟野了,如果可以,他想試試,說服佟老師。

「夏生啊,」佟老師突然開了口,嚇了榮夏生一跳,「我記得你之前說,你也喜歡養些植物,都養了什麼啊?」

榮夏生看著這滿陽台精心培育的花草,笑著說:「我就是養了點兒綠蘿,綠蘿好養,放在那兒定期澆水就行。」

「都是綠蘿?」佟老師笑了,「沒養點花什麼的?」

「沒有,我……比較粗心,養不好。」

佟老師看著他笑,然後繼續侍弄自己的那些花。

「今天感覺怎麼樣?」

榮夏生站在他身後,吞嚥了一下口水,緊張地說:「好多年沒好好過過年了,要不是您跟師母,我現在可能一個人在家準備睡了。」

「這功勞我可不敢搶,要不是佟野跟我們說,我們也想不到這麼多。」

話題自然地過渡到了佟野這裡,榮夏生不敢開口了。

「你跟佟野認識有半年?」

榮夏生心跳開始加速,焦慮不安地搓著手。

「四個多月。」榮夏生說,「還……不到半年。」

還不到半年,可是好像已經認識了很多,好像已經相愛了很久。

榮夏生不敢說,但他心裡想的卻是,他真的離不開佟野了。

「那其實沒多長時間。」

「……是。」

「你覺得自己瞭解他嗎?」

榮夏生抿嘴,沉默幾秒後說:「不完全瞭解。」

佟老師笑了笑:「嗯,我這個當爸的,二十來年了也不敢說真的瞭解他。」

佟老師指了指旁邊的剪子:「夏生把剪子遞給我。」

榮夏生乖乖遞上,輕聲說:「每個人都有多面性,每天生活在一起,也未必完全瞭解。」

「對啊,」佟老師笑,「所以我很擔心一件事。」

「什麼?」

佟老師回頭看他,眼裡嘴角都帶著笑:「會不會你哪天就後悔了。」

榮夏生愣住了。

「人啊,總是容易衝動,當然了,我知道你不是衝動型的人。」佟老師語重心長地說,「但有時候,很容易被一時的新鮮沖昏了頭腦。」

「老師……」到現在,已經非常明顯,榮夏生清楚,他跟佟野的事在佟老師跟師母那裡或許早就不是秘密了,既然這樣,佟老師也願意攤開來跟他好好聊,他也沒必要繼續裝傻。

「佟老師,」榮夏生說,「我一直都把您當成我最敬重的人,可能我做的一些事讓您……失望了,但是我可以保證,我絕對沒有想傷害任何人。」

榮夏生皺著眉,聲音微微發抖:「可能在您看來是年輕人的一時衝動,但……我三十歲了,也一個人生活了那麼久,並不是耐不住寂寞的人,在做這個決定之前,我確實經過了深思熟慮。可能您不願意認可,但我希望能給我個機會。」

佟老師轉過來,繼續擺弄他的花,笑著說:「聖誕節前後,我去了一趟佟野他們學校。」

榮夏生怔住了。

「我本來只是去你們那邊出差,辦完事兒想著順道去看看他。」佟老師說,「那天我沒提前跟他聯繫,到他們學校之後,剛巧看見了你們倆。」

佟老師笑著看榮夏生:「你說這事兒是不是太巧了。」

原來那時候就暴露了。

榮夏生愣在那裡動不了,也說不出話。

「佟野從來沒跟我們說過,關於取向啊,喜好啊,他不太說,我們也不太問。我跟你師母對孩子向來是散養,不強迫他任何事。」佟老師說,「其實早兩年的時候我們就隱約能察覺到一點兒問題,畢竟自己家孩子,沒人比我們更懂。我跟你師母呢,掙扎了挺長時間。我們這個家,沒有絕對的領導者,任何事情都尊重對方,出於對孩子的尊重吧,我們沒問,只是多觀察,然後自我開導唄。」

聽著佟老師的話,榮夏生鼻子突然發酸。

他最敬重的佟老師,果然在任何方面都讓他敬佩,有這樣的老師,這樣的父親,他跟佟野都是幸運的。

「我們用了挺長時間徹底接受了佟野喜歡男生這件事,但也沒跟他談過,就等著他什麼時候足夠信任我們了,或者逼不得已了,主動來跟我們攤牌。」佟老師笑,「我們倆本來還打算嚇唬嚇唬他的,到時候假裝生氣,趁機罵他兩句解解恨。」

榮夏生笑了。

「不過,現在看起來是不行了。」佟老師看著榮夏生,有些憐愛地看著自己這個得意門生,「要是他單身,或者跟別人好,我倆都能演上那麼一出,但他的對象是你,我們還真開不了口說狠話。」

「老師……」

「夏生啊,我是挺意外的。」佟老師說,「一開始我也在想,當初讓佟野去你那兒住這個決定到底是對還是錯,對我來說,你們都是好孩子,可不一定好孩子跟好孩子就能走到最後,我不是唱衰你們的感情,只是為人師為人父,肯定要比你們多想想。」

榮夏生說不出話來,只能紅著眼睛定定地看著老師。

佟老師用力捏了捏榮夏生的肩膀,歎氣說:「但你師母說得對,我們想再多也沒用,人生是你們自己的,選擇也是你們自己做的,好了壞了,都由你們自己承擔,跟我們無關。」

「我明白。」榮夏生說,「佟老師,我之前一直覺得佟野還太年輕,未來充滿不確定因素,而我這個年紀了還一事無成,總覺得……配不上他。」

佟老師笑了。

「但是,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想錯過他。」榮夏生說,「我這個人,優點不多,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概就是這一顆真心。我不想否定我以前的生活,但確實在遇到佟野之後,我活得更像個人了,是他把瀕死的我拉了回來,他對我,已經不僅僅是戀人那麼簡單。」

榮夏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當著佟老師的面說出這些話,他覺得自己渾身發燙,像一個高燒的病人,而讓他燃燒起來的,是佟野的愛,以及他對佟野的愛。

「我很糟糕,我知道,但是因為他,我願意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一點。」榮夏生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佟老師,希望您相信我,只要佟野不放棄我,我就死心塌地地和他在一起一輩子。」

對面的樓又有人家開始放鞭炮,聲音震耳欲聾。

佟老師覺得,真正振聾發聵的是榮夏生的話。

「把那個紅包拿出來看看。」

榮夏生愣了一下,然後感慨掏口袋。

佟老師給的紅包他一直放在褲子口袋裡,這會兒打開,把裡面的東西抽出來一看,笑了。

「送你了。」佟老師說,「別說是我給你的。」

紅包裡是佟野的百天照,背面寫著:1989103日,我們百天啦!

佟老師說:「當年你師母說這張照片要留著,以後給兒媳婦,管你叫兒媳婦是不太合適,但給你應該沒錯了。」

榮夏生聽著這話,看著手裡的照片,實在沒忍住,在說出「謝謝」兩個字的時候,眼淚掉了下來。

隔著玻璃拉門,客廳的佟野正抬頭望過來。

兩個人隔著玻璃相望,榮夏生衝他笑了。

佟野也笑,然後抬起兩條胳膊,十分誇張地對著他比了個心。

榮夏生背後,不知道哪裡開始放煙花,眼前是佟野的心,身後的天上是滿天星。

不會有比這更好的人生了,榮夏生想,我那虛無縹緲過分美好的白日夢,竟然成真了。

【完】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到這裡就結束了,小叔叔過了個熱鬧的新年。

又是個平淡又平凡的故事,好像沒有什麼劇烈的起伏,感謝姑娘們三個月來的陪伴,陪著我把這個不疾不徐的故事講完。

這個結局我是很喜歡的,大概因為馬上過年了,所以覺得恰到好處。

以下是那啥:

正在日更連載的《裂痕》,是這篇文裡蔣息的故事,大概前期過程不太甜。

喜歡甜文的姑娘可以戳我專欄收藏一下春節之後要開的新文《取向是你》,一個娛樂圈雙向暗戀的小甜餅。

最後再給大家手動鞠躬,希望下一個故事我們還能再見面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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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