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無隙從小在號稱“無欲之巔”的無意境天長大,這裡無色、無味、無生、無死。沒有欲念,他的修為在凡人裡登峰造極。

可是有一天,來了個小壞蛋,把外面的花花世界帶來了不說,還天天唧唧歪歪什麼是“醉生夢死”。

舒無隙就這樣著了小壞蛋的道兒,不小心就欲壑難平!

小壞蛋扔下一句:親娘啊!你這欲海滔天,老子趕緊上岸!

眾人怒:不是他欲海滔天,無邊你也渡嗎!

主角:路小蟬,舒無隙  配角:莫千秋,昆吾,江無潮,淩念梧

 

1 仙君腹中坐,酒肉穿腸過01

  日頭有些毒辣,來往的商旅和客人們一邊吃著茶,一邊看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正哭喪著臉,抱著茶棚的柱子不肯鬆手。

  兩個坐在旁邊歇腳的女客也於心不忍,因為那少年生的皮膚白皙、俊秀可愛,剛才還笑嘻嘻地管她們要糖丸吃,說話的時候兩顆小虎牙若隱若現,眼睛裡神采飛揚,“姐姐”、“姐姐”的哄得她們一整袋子糖丸都給了他。

  可現在,他眼淚就掛在睫毛上,一副風蕭蕭兮不復返的可憐模樣。

  “哎喲喂呀!我的小師弟啊!劍宗泱蒼就要破勢歷劫了,這萬一走火入魔?萬一邪靈趁機侵體呢?你就替我上去看著他!”

  一個中年男人頭戴斗笠看不見臉,正要扒開少年抱柱的胳膊。

  “我不去!我不去!那個鬼地方寸草不生!廣寒料峭!沒有蛐蛐兒!沒有鳥叫!悶都能把我悶死!”

  “那不是正好清心淨修?”男人正哄著他。

  “我不修!現在就挺好的!”

  “哎呀,你就替我去個三日!三日之後我就來接你下來!”

  “一個時辰我也不去!”

  “師弟,乖!人人都想上那裡的劍意閣參習,你就不想去看看?”

  “不想!你不是說那個鬼地方的劍宗都禁情割欲嗎?他都沒離開過無意境天,那就不知道什麼好吃!什麼好玩!什麼好看!喜怒哀樂都沒有!欲望也沒有!哪裡有邪靈能侵體!別瞎擔心了!”

  “你不是喜歡看美人嗎?劍宗泱蒼兩千多年修為,靈氣非比尋常,容貌必然也是世間不可見的極品。”

  “極品又如何?我能摸他嗎?我能親他嗎?抬頭看他都是大不敬!不去!”

  少年搖頭晃腦,就是不肯去。

  誰知道,那個哄他的人露出了真面目,一不做二不休,喚出了靈獸氿鰩,把整個茶棚都拱上了天。

  三日之後,少年站在無意劍海前撕心裂肺地喊著:“師兄!你快來接我回家!不是說好的三日嗎?這裡什麼都沒有!吃的、喝的都沒有!我快死啦!”

  又是三日後,他站在原處破口大駡:“有本事你這輩子都別來見我!不然我必燒了你的草廬!推了你的丹爐!滅了你的烤爐!”

  三日之後又三日,他茫然地看著雲靄繚繞實則劍氣翻滾的劍海,可憐巴巴地說:“師兄……你再不來帶我回家,我就跳下去……到時候神形俱滅……看你日後如何向祖師爺交代!”

  “我這裡,就這般不好嗎?”

  似要將這片劍海都冰凍的聲音響起。

  少年驚得倒抽一口氣,連轉身都不敢,還打了個嗝,腳下一個踉蹌,就要栽下去,後衣領瞬間被拽住,下一刻便被人勒進了懷裡。

  一抬眼,對上了一雙眼。

  佈滿霜寒的墨色琉璃海中,染著欲。

  他低下頭來看向他,明明沒有任何表情的容顏卻帶著蠱惑的意味,強硬至極。

  少年頓覺大限將至,莫名其妙後腰疼得要死人!

  就在這時候,路小蟬全身猛地一顫,一覺夢醒,睜開眼發現四周沒有一絲光亮,他隨便一陣亂抓,摸到了大把的稻草。

  這已經不是路小蟬第一次做這樣的夢,夢裡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少年,被送到了什麼地方,見到了一位不好招惹的人物,估計就是玄門劍宗之中的仙聖。

  這位仙聖的靈光流溢,雖然路小蟬總記不得他的樣子,卻始終確定那必是讓山河日月都相形失色的容顏。

  娘啊,夢裡被那位高人在腰上這麼一勒,跟真的似的,路小蟬想要摸一摸腰,

  “親娘哦!睡糊塗了!我這是在仙君泥像的肚子裡呢!”

  路小蟬抹了一把臉,這醫君廟的香火味還是那麼沖!連夢都能給熏沒了!

  只是夢中那個少年的所思所想,路小蟬覺著就像是自己曾經的經歷。

  不過好像也不是美夢,醒了反倒是好事!

  “做個夢也是沒頭沒尾,這要是一整個故事,我還能到茶館裡說個書,掙點兒小錢!”

  路小蟬遺憾地歎了口氣。

  八月初五,鹿蜀的醫君廟就會香火鼎盛,前來祈願者絡繹不絕。

  這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有的傳統,各地的醫君廟大多是鄉親或者善人為了積福而修建的,既不像佛門正宗有得道高僧坐鎮,也不似那些道家鶴鳴幽谷弟子無數,更加比不得除邪靈正罡風的玄門劍宗,可無論到哪裡都能見到這醫君廟。

  其中據說最靈驗的,就是這座。

  來上香的多為平頭百姓,上的也是一文錢九支的便宜香。

  這種香味道嗆鼻,能把人鼻涕眼淚都熏出來,根本不像是來拜神的,反而像是哭靈。

  在廟裡待上片刻,就是用上好的香料沐浴,都蓋不住那身香火味兒。

  而醫君的神像也是泥塑的,中間是空心兒的,裡面墊滿了稻草。

  照理說,泥塑的神像不是過個河都自身難保嗎?

  而且還是空心的,空心即無心。

  磕了無數個頭,撒上無數香火錢,無心的醫君又能聽得進誰的祈願?

  所以路小蟬對這醫君神像沒有絲毫敬畏之情,從八月初一開始,就窩在泥像的空心裡面。

  醫君像的腳部其實已經裂開了,藏在裡面的路小蟬只要把碎瓦挪開,伸手出去,就能把供桌上的供品拿走了。

  因為供桌比上香的人略高一點兒,當他們跪下祭拜,就看不見路小蟬動的手腳。

  他從小就是個瞎子,所以聽覺敏銳,台下的信眾們一磕頭,他就聽得清清楚楚,趕緊出手,在供臺上隨手抓了一把。

  路小蟬收回了手,手裡抓到的不知是什麼點心,外皮鬆脆,內裡柔軟,聞著香得很。

  他一口咬下去,裡面細膩柔軟的紅豆沙溢了滿嘴。

  甜!真甜!

  路小蟬雙手合十,仰面真心誠意地拜了拜醫君。

  “多謝離澈仙君,讓我有口飽飯吃!”

  只是離澈仙君的供桌上雖然滿滿當當的,但有個大缺點——沒有葷腥!

  雖然能填飽肚子,卻沒有油水,真是可惜!

  路小蟬嗅了嗅,在嗆人刺鼻的味道裡,聞到了一絲清幽的紫葉檀香味。

  看來是有錢人家來上香了!

  供品肯定也是一等一的好!就算沒有肉吃,說不定也有什麼素雞、素鴨之類!

  路小蟬兩腮發酸,饞的不行,一直吞口水。

  他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

  來人派頭不小,竟然把廟裡的平頭老百姓們都給趕走了!

  “我們也是來給醫君上香的,為什麼你家主子拜得,我們就拜不得!”

  路小蟬吸了吸鼻子:你們還真別拜了!就你們那些香火味兒,醫君壓根不敢顯靈!還不騰雲駕霧,躲得遠遠的!

  “我家夫人是什麼身份?豈能和你們混為一談!”

  隱隱還聽見了拔劍的聲音。

  哎喲,哎喲,估計是哪個修仙的劍門,跋扈得很嘛!

  不過這鹿蜀山附近,應該沒什麼了不得的門派。

  多半是從外地慕名而來的。

  “這裡是離澈仙君廟!你們敢在仙君面前動武!”

  膽子大的老百姓還是不肯走。

  “對!小心仙君降疫病於你!讓你們受病痛折磨!”

  這詛咒厲害呢!

  “你們……”

  果然方才拔劍的人都忽然安靜了下來。

  女人溫和的聲音響了起來。

  “各位鄉親,在下遠道而來,實在有幾句私心話想說與仙君,還請各位鄉親們行個方便。”

  也不知怎麼了,方才還不肯離去的鄉親們都退到了廟外。

  路小蟬側耳傾聽,估摸著是這位夫人有的是錢,讓手下人“散財”了。

  得了好處,這些老百姓們自然要給這位夫人點面子。

  路小蟬不屑地勾起嘴角,一點點錢財就能把你們給收買了,什麼誠意都掉進錢眼子裡了,我要是離澈仙君,我也不幫你們治病去痛!

  “阿彩!阿香!你們還愣在那裡做什麼?趕緊把這供台清掃清掃,把夫人準備的供品給醫君奉上!”

  這習慣了使喚人,又帶著幾分奴性的聲音,多半是個管家。

  路小蟬舔了舔嘴唇,靠著醫君像架著二郎腿,腳尖轉了半圈,心道:來來來,趕緊給本仙君奉上!

  他聽見了下人們打開食盒的聲音,鼻子吸了吸——太好了!有肉!

  誰知那位夫人帶著怒氣斥責起身邊的僕從。

  “這……這可是桂花鮮釀雞!你們怎麼能把它帶進醫君廟!你們不知道醫聖離澈是慈悲為懷的仙君,見不得死物!”

  什麼?果然有肉!

  桂花鮮釀雞,一聽就好吃!

  離澈仙君要是真見不得死物,那是他暴殄天物!

  不把這桂花鮮釀雞給吃了,那只雞如何死得其所?

  怎麼入六道輪回!

  還不得怨念叢生,化成邪靈?

  嘻嘻!

  “還不趕緊拿出去!”

  “夫人莫急,莫急!掌門也是好心,讓廚房給夫人備了桂花鮮釀雞,好路上解饞!誰知道被這不懂事的丫頭給帶進仙君廟了?”

  剛才還溫文有禮的夫人,忽然變了一個人。

  饒是路小蟬眼瞎,都能聽出她的妒恨。

  “好心?我看這不是掌門的意思,而是那只狐狸精!她就是巴不得我得罪離澈仙君,七年無所出,好讓夫君修了我!讓她坐上這掌門夫人的位置!”

  “哎喲!夫人!話可不能亂說!掌門若是聽見了,又該生氣了!”

  路小蟬樂了起來。

  用臭腳丫想,他也知道這夫人所求是什麼了。

  八成就是嫁入了某個玄門世家,結果生不出孩子,夫君又娶了妾室,小妾撼動了正妻的地位,於是跑來醫君廟,想要醫君顯靈治好她的不育之症。

  那你也該去拜拜月老廟或者送子觀音啊!

  拜這一團無心的泥巴有個屁用!

  就在這個時候,阿彩驚叫了起來:“哎呀!我剛放上去的桂花鮮釀雞不見了!”

  “什麼?怎麼會不見了!”

  “真的不見了!”

  “趕緊找找!怎麼回事!”

  路小蟬咧著嘴,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剔著骨頭。

  還能是怎麼回事?你們供奉的桂花鮮釀雞,在下替離澈仙君享用了!

  總算吃到肉了!

  就是讓我此刻身死,也了無遺憾了!

  哈哈哈!

  翻找的聲音響起,供桌上的罎子也被打翻了不少。

  路小蟬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只雞送進了腹中,雙手在衣服上擦了兩下。

  就你們在仙君廟裡翻來覆去的,這是來祈願上香的?更像是來抄家打劫的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今天吃太飽,樂極生悲了,隨同這位夫人前來的一位弟子,發現了一道油膩的痕跡,從供桌蔓延到了泥像的腳下。

  他直接用劍柄推開了那塊鬆動的泥磚。

  “夫人——這神像是空的!裡面有人!”

  路小蟬心中一緊,糟糕!

  他還沒來得及多想,那個弟子就已經轉到了泥像的後面,一把抓住了路小蟬的肩膀,將他拽了出來。

  扣著路小蟬的那只手力氣極大,他的腳尖都沒碰到地,就被騰空扔了出去。

  落地的時候,是趴在地上的。

  雙手雙腳都快摔斷了,剛才吃下去的桂花雞也差點沒吐出來。

  “神像腹中的稻草堆裡還有他吃剩下的雞骨頭!”

  倒楣!真是倒楣!

  每年的八月,他都會躲在這神像腹中好吃好喝,這都吃了四五年了,沒想到今日竟然穿幫了!

  路小蟬還沒爬起來,就有一隻腳狠狠地踩在了他的背上,將他壓了下去,下巴頦在地上撞了一下,舌頭被自己的牙給咬了一下,路小蟬的眼淚差點沒飆出來。

  “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躲在醫君的神像裡,偷雞摸狗!”阿彩的聲音揚起。

  雞我是偷了,狗我還真沒摸過啊!

  “我沒偷雞摸狗啊!”路小蟬委屈地說,“只是天氣太過炎熱,我才在醫君像裡面避暑而已。”

  “什麼?你一個又髒又臭的乞丐,竟敢在醫君像裡面避暑!這就是對醫君的大不敬!”

  阿香看出來,自家的夫人已經氣到七竅生煙了,此時不把怒火轉移到這乞丐身上,回去之後他們都得受皮肉之苦。

  “對!你還偷吃了桂花雞!”

  路小蟬苦著一張臉說:“雞骨頭是你們在醫君腹中發現的,那就說明是醫君吃了,怎麼能說是我吃了呢?”

  路小蟬打定了主意,大不了就是被他們打斷手腳,他挨打挨得多了,不差這一次半次的。

  既然得了乞丐命,能混一日是一日,如若真的混不下去被打死了,說不定下回投胎就不是乞丐,是富貴命了!

  有人緩慢地走近了路小蟬,那越來越近的墨竹香他立刻就聞了出來。

  幾兩銀子一錢的香料,是那位夫人。

  路小蟬心中暗叫“不好”,因為眼睛看不見,他天生對危險有感覺。

  這位夫人身上怨氣和妒念都不小,揉雜而成濃厚的殺意——只怕不是揍他一頓能夠了結的。

  “原來是個瞎眼的乞丐!如此卑賤,竟然敢壞了本夫人的好事。”

  “夫人……既然是個瞎眼的乞丐,弟子看他年紀也小,這裡又是醫君廟,不如……”

  出聲求情的就是那個把他拎出來的弟子。

  路小蟬一臉死灰,恨不能在他的臉上吐唾沫。

  你還能不瞭解你家夫人的性子?這世上難得糊塗,你非要那麼較真把我給找出來?今日若是我的死期,孽債你家的夫人算頭籌,你少說也得背上三分!

  “既然這小乞丐說,我帶進來的桂花鮮釀雞是醫君收走了,我們就來驗證一下。”

  夫人的聲音陰狠至極,聽得路小蟬背上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

  “怎麼……怎麼驗證啊?”管家訕笑著問。

  還能怎麼驗證?你是真蠢還是假傻?

  路小蟬心中長歎,估計這回自己真的要變枉死的厲鬼了!

  “還能怎麼驗證?把他的肚子給本夫人剖開了!看看裡面都有些什麼!”

  “夫人息怒!既然是來求子的,就是求善緣的!這瞎眼的小乞丐躲在仙君神像腹中,也許就是仙君在為夫人結善緣啊!”

  總算說了句人話!

  不過沒用!

  你家夫人心性狠戾,睚眥必報。她動不了自己丈夫的小妾,肯定要把氣都撒在我的身上!

  “什麼時候輪到你們來教訓本夫人了?我說,要看他肚子裡面有沒有桂花雞,你們就給我把他的肚子打開!”

  “如果我肚子裡沒有桂花雞呢?”路小蟬高聲道。

  就算垂死,也要掙扎一下!

  “是啊,夫人……萬一這小乞丐肚子裡沒有桂花雞呢?咱們還是結個善緣,將此事善了吧。如果血濺醫君廟,對掌門的名聲也不好。”老管家也趕緊開口勸。

  娘的!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路小蟬聽到這裡,面如死灰,今日他必死無疑了。

  “若是他肚中沒有桂花雞,我自然會好生補償,你們且去買來幾隻桂花雞給我塞進他的肚子裡!我便不欠他了!”

  這位夫人,一來怨恨小妾奪愛,二來恨的就是自己的丈夫朝三暮四,現在管家提起什麼鬼掌門,她還不殺了他路小蟬,再把血腥之名全都歸給她的丈夫,讓她的丈夫名聲越臭越好。

  “給我開了他的肚子!如若不然,我便開了你們的肚子!”

  那位夫人的聲音更加尖銳,甚至帶著一絲興奮。

  她身邊持劍護衛的弟子們,各個都低下頭來,向後撤了小半步。

  夫人抬起手,指甲上的丹蔻就似人血,指著那個把路小蟬抓出來的弟子說:“安桓!你來!”

  路小蟬扯起嘴角,安桓啊安桓,誰要你那麼愛表現,也不看看你家主母是什麼人?

  你起的殺孽,以後就是多修行個五百上千年,你都化不開了!

  安桓倒抽一口氣,自己在門派裡本就地位低微,這一次如果沒有遂了夫人的意願,只怕還沒回去見到師父,命就沒了。

  “得罪了……”

  得罪?你要我的命,而且還不是一劍下去給個痛快!

  你開我的膛勾我的腸,如此狠毒,修你腦殼子的仙啊!

 

2 仙君腹中坐,酒肉穿腸過02

 

  安桓握著劍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劍尖就抵在路小蟬破爛的襟口,冰冷的寒意讓路小蟬連呼吸都不敢。

  人死之前,多半會閉上眼睛。

  可是路小蟬本就看不見,一雙眼睛睜得老大,瞪著安桓。

  瞎子的眼睛本該暗淡無光,但這雙眼睛卻像是墨玉浸潤在水中,明澈無比。安桓只覺得自己這一劍下去,就是真正萬劫不復了。

  “安桓!你還不動手!”

  那位元夫人耐性已經全部耗光了,直接從後面推了安桓一把。

  劍尖瞬間刺入了路小蟬的肌膚,快要入血肉的時候,只聽得一陣嗡鳴,那是上等的兵刃出鞘,與這醫君廟的磚瓦共振發出的聲響。

  安恒的劍脫了手,摔在了一邊,一柄泛著靈光的仙劍落在了路小蟬的面前。

  冷肅的聲音響起。

  “是誰膽敢在離澈君前放肆!”

  路小蟬手指一顫,自己是揀回了一條命了嗎?

  除了香火的味道以及墨竹的香味之外,路小蟬聞到了一股清淺的梧桐清香,沁人心脾。

  原本死亡來臨前的恐懼,也被這股香氣莫名化解了。

  “你是何人?敢在本夫人面前放肆!”

  安桓卻急忙站定了身子,抬手作揖:“原來是執梧山莊的朋友,我們來自篷元山孟家,孟道遠正是在下的師父。不知尊駕是……”

  管家一聽對方來自執梧山莊,立刻露出一臉諂媚的假笑,湊到自家夫人耳邊:“夫人,執梧山莊是南離境天之下的仙劍名門,實力非我們孟家所能及,夫人您……”

  孟夫人直接揮開了管家,低聲道:“我還能孤陋寡聞,沒聽過執梧山莊?”

  “在下乃是執梧山莊的掌劍江無潮。”

  對方擲地有聲報出自己的名號,孟家手握在劍柄上蓄勢待發的弟子各個都低下頭來,向對方行禮。

  管家見孟夫人仍舊不為所動的樣子,趕緊湊上前去。

  “夫人!各門派的掌劍,都是掌門的首徒,將來都是要繼任掌門的!而且執梧山莊的莊主一千三百年修為,在各仙門中德高望重,我們開罪不起。”

  意思就是這麼大一個門派未來的掌門,那肯定是一等一的厲害,就孟夫人帶出來的這麼幾個弟子,哪怕一起上,人家江無潮不出劍,也能拍死他們。

  “今日得見江兄的鳴瀾劍,實在是安桓以及眾位師兄弟的榮幸。在離澈君的神像前動武,是我等衝動冒犯,還望江兄海涵。”

  江無潮右手指尖輕抬,擋在路小蟬面前的鳴瀾劍便飛轉入鞘了。

  劍身逆風而行,發出的聲響就似遠在天邊卻延綿不絕的潮汐,怪不得取名“鳴瀾”。

  路小蟬仍舊是趴在地上的姿勢,不是嚇的,而是他胸口被刺中的地方很疼,他還沒緩過勁兒來。

  執梧山莊的人既然來了,他的命十之八九保住了。

  相傳,執梧山莊那個修行了一千三百多年的掌門淩念梧,十幾歲的時候生了場大病,天下名醫都沒能治好他,各種靈獸的血肉也試過了,還是一天比一天衰弱。

  就在他的老爹老娘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給他準備身後事的時候,當年還是寂寂無名小醫童的離澈在他們莊上留宿,救了他一命,這才有了執梧山莊千餘年的仙門鼎盛。

  所以,但凡被執梧山莊的弟子撞見有人對離澈君不敬,他們都是要出手的。

  江無潮明擺著沒把孟家放在眼裡,朗聲道:“孟夫人如果還要祭拜醫君,那就誠心焚香祈願。如果沒了興致,那就早早離去,與其他鄉親們方便。”

  “哼,我帶來的供品都已經被這乞丐偷了,還有什麼好祈願的!我們走!”

  孟夫人這麼說,下面的人趕緊帶上原本準備的香火供品跟了上去。

  當孟夫人路過江無潮的時候,江無潮忽然抬劍,劍柄擋住了孟夫人。

  “孟夫人,在下有一言相勸。”

  “哦,不知道掌劍還有何賜教?”

  “夫人戾氣頗重,若一直心有執迷,這一路從鹿蜀回篷元山,至少三日行程,需得小心邪靈侵體。”

  孟夫人眉梢一揚,冷聲道:“江掌劍到底是執梧山莊的掌劍,還是我們篷元山的掌劍?本夫人行得端,坐得正,隨行弟子也不少,何懼邪祟惡靈!”

  說完,就甩袖裡離去了。

  孟夫人一走,等在外面被太陽曬得汗流浹背的鄉親們一股腦湧了進來。

  上香的上香,擺供品的擺供品,比廟會還要熱鬧。

  路小蟬差點沒給踩了,還好江無潮一把將他拎了起來。

  “這位小兄弟,你躲在離澈真君像內偷取供品,雖然情有可原,但實在是對仙聖的大不敬,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路小蟬摸了摸胸口被刺破的地方,小聲道:“離澈君是寂滅,又不是飛升,敬或不敬,他都不知道……”

  江無潮愣了愣,隨即笑了。

  “小兄弟,你還知道關於離澈君的傳說?”

  聽江無潮說話的聲音,就知道他心懷坦蕩,不是為了點雞毛蒜皮的事情就計較的人,路小蟬對他倒是挺有好感。

  “我聽到的傳說是這樣的——當年邪靈混沌寄身於東墟劍宗的體內,禍害蒼生。”

  “東墟劍宗”這四個字,讓江無潮肩頭一緊。

  “東墟劍宗闖入了無意境天,要把天上的無意劍海引下來,一旦他成功了就會生靈塗炭。於是各派仙首殺上了無意境天,封印了東墟劍宗體內的邪靈。”

  江無潮怔在原處,這一戰是千餘年前的事了。

  許多知道東墟劍宗被邪靈入體的仙首都不在了,這小乞丐怎麼知道?

  “這一戰是驚天地泣鬼神!四方的劍宗都寂滅了,除了無意境天的劍宗泱蒼。醫聖漓澈本來是在那裡陪伴泱蒼,但沒想到碰上被邪靈侵體的東墟劍宗找上門來!漓澈為了保護閉關的泱蒼,所以犧牲了自己……對不對?”

  江無潮眯起了眼睛,抬手扣住了路小蟬的肩膀:“你從哪裡聽來的?”

  “哎喲!哎喲!你摁得我好疼!”路小蟬的眼睛鼻子都皺到了一起,“我當然是聽說書先生說的!在我們鹿蜀,這個故事誰沒聽過啊!”

  江無潮狐疑地鬆開了路小蟬的肩膀。

  “說書先生?故事後來呢?”

  “後來?”路小蟬扯了扯嘴角,“你請我吃酒,我就講後面的故事給你聽!”

  “哼。”江無潮笑了笑,“既然在鹿蜀,這個故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我隨便尋一個人說給我聽就是了,還不用浪費酒錢。”

  路小蟬心裡勾起一抹壞笑,那你就去找別人說給你聽好了!

  路小蟬起了身,歪歪扭扭走向廟門口。

  還沒走出門,路小蟬就踩在了之前被孟家的弟子掀翻的供果上,摔了個狗啃屎。

  倒楣!真真倒楣!

  他爬了起來,跌跌撞撞,進來焚香的鄉親們都嫌棄他身上髒,沒人願意扶他,他又摔了幾跤。

  江無潮雖然不喜路小蟬貪小便宜的德性,但還是找來了一根竹枝,遞給了他。

  “謝了。咱們後會有期!”路小蟬看向江無潮,咧著嘴笑了。

  江無潮愣了愣,這個小乞丐全身髒兮兮的,那雙眼睛卻澄澈無比。

  怎麼就看不見呢?

  真是可惜了。

  路小蟬敲著竹竿兒,輕車熟路,來到了鎮子上的無肆酒坊的屋簷下。

  這幾日,在醫聖廟裡面,雖然吃喝管夠,可就是少了無肆酒坊的“醉生夢死”,哪怕是香軟的桂花鮮釀雞入腹,也不夠盡興。

  路小蟬這輩子,從不嚮往功名利祿。

  食不果腹,無遮蔽風雨之所,對於他來說也是常事。

  他這輩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喝上一整壇的“醉生夢死。他這人一向心大,睡得好,可夢再香也見不到他想見的人。可喝了“醉生夢死”之後,卻能見到那位清冷月色下的仙衹。

  這就要從他八九歲那年生的那場大病說起。

  在大風大雨之中,收養他的老乞丐抱著他在酒肆的屋簷下瑟瑟發抖。

  正巧窗邊有小二正在收拾桌子,老乞丐就乞求他把客官吃剩下的食物施捨給他,哪怕一口冷湯也成。

  小二趁著老闆不注意,隨手就把那盤子花生從窗口倒下去。

  老闆素來不喜歡乞丐在自家屋簷下避雨,就呵斥那小二在幹什麼。

  小二情急之下,就把桌面上那壺客人喝剩下的酒也潑了出去,說是往窗外倒剩下的茶水,省得端來倒去的麻煩,還會弄髒了酒肆裡的地面。

  那一口酒,正好酒潑在了路小蟬的臉上。

  當時全身發熱神智不清的路小蟬,就舔了了一口“醉生夢死”。

  那味道清冷並不辛辣,瞬間化解了他全身高熱。

  他的身體一陣下沉,魂魄從體內被勾了出去,再一睜眼,滄桑萬物逆轉倒流,夢回千年。

  一輪冷月之下,站立著一個身著素色長衫的身影。

  清寂孤絕。

  那是路小蟬從出生到現在,唯一見過的事物,可惜在夢裡。

  路小蟬的夢中有一個少年,身上叮叮噹當掛滿了瓶瓶罐罐,腰邊還系著一個白玉小藥壺,壺身上刻著一隻烏龜。

  那烏龜雖然是刻上去的,卻像是有生命一般,在壺身上慢慢爬動。

  少年笑,路小蟬就在夢裡跟著他一起開心,少年若是賭氣,路小蟬也在夢裡跟著煩惱,就好像另一個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

  少年滿懷期待,跑向那道月光下的影子,跳起來正要從後面攬住那身影的脖子,對方只是冷聲道了句:“放肆。”

  瞬息之間,天地萬象威壓而下,碾壓他的心神,他覺得自己就快喘不過氣來。

  “你這人好無趣啊!自己無趣也就算了,我來了你無意境天,就是你的客人。一個好臉色都沒有……”他低下頭來,踢了一下面前的碎石。

  那碎石跳躍著,就快要碰上對方的腳跟。

  少年在心裡竊喜,仿佛讓對方的衣衫染上一點丁點塵埃都是喜樂之事。

  可嘴角還沒來及勾起,那粒碎石便如同塵埃一般在對方的靈壓之下駁裂煙散了。

  少年翻了個白眼,往地上一坐,從腰間拿了藥的壺,拔了木塞,飲了一大口。

  “我又不是想冒犯你,就是想請你嘗一嘗我新釀制的藥飲!”

  對方就像沒有聽到他說什麼,一動不動。

  “它的名字呢,是——‘酒撞仙’!怎麼樣?有意思吧?”

  “世上沒有酒能讓你喝醉,這藥飲中加了一味靈草,名曰‘隨心所欲’。它雖不是酒,但能醉仙!還能讓你醉倒之後心裡的欲望無處藏身!”

  少年興奮地把一幅空白的畫卷甩開:“我在你的劍意閣裡找到了這幅‘鏡花水月’!任何人站在‘鏡花水月’前,畫卷裡都會照出他此刻內心的想法!”

  那身影無動於衷。

  “你敢不敢跟我賭?喝下我的‘酒撞仙’,站到‘鏡花水月’的面前,讓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無欲無求?”

  少年拎著藥壺起了身,將它遞出去,對方卻連一個轉身正眼都沒有。

  素衣男子淡然地路過了少年的身邊,少年正要跳起來去看對方的臉,卻被對方伸出的手輕而易舉地給摁住了腦袋。

  等到抬起頭來的時候,又沒有看到對方的正臉。

  “唉——你說你們修真有什麼好!禁情割欲!萬物皆空!你白白生了一張好看的臉,別人看不到,你轉過身來給我看看又如何嘛!”

  他對著那道人影說了半天的話,口都幹了對方也沒個回應。

  想了半天,他終於想到一個也許對方會有所回應的問題了。

  “人可以成仙成佛,卻永遠成不了神,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何?”

  兩個字而已,四面峭壁仿佛都渡上了寒霜。

 

3 醉生夢死01

 

  “因為欲,是人的本性。你可以不看它,不觸碰它,假裝它不存在,但它永遠都在那裡。追求‘無欲’的境界,本身就是執念。”

  那一刻,那個人就要轉身了,路小蟬的呼吸都拉長,他借著小少年的眼睛想要看清楚那人的樣子,可夢裡的一切倏然破滅。

  夢醒之時,路小蟬這一場大病,莫名其妙就好了。老乞丐都說他福大命大。

  路小蟬卻氣店小二倒下來的花生米,老乞丐全吃了,路小蟬一粒都沒吃到。

  老乞丐毫不在意地說你病得連嘴都張不開了,哪裡咽得下花生米啊!

  路小蟬預感夢中掛滿瓶瓶罐罐的少年就是自己,而那個不苟言笑的謫仙一定是對他非常重要的人。

  當他把自己的夢告訴老乞丐的時候,老乞丐卻開玩笑說你上輩子過奈何橋的時候肯定是撒了孟婆湯。要不然就是聽故事聽多了,把自己也放進故事裡了。

  路小蟬卻認定那不是故事,說不定自己出身仙門,夢中那個冷清卻仙氣四溢的身影就是哪家的玄門宗師,能治好自己的眼睛。

  老乞丐又笑了,對他說看不見也有看不見的好處,不會被美色迷惑,誰知道路小蟬夢中見到的男子是仙還是魔。

  老乞丐還神叨叨地說什麼“一念成神,一欲入魔。”

  路小蟬不理睬老乞丐,時不時就守在酒肆之下,盼著有一日能再飲一口“醉生夢死”,他並不好酒,可似乎只有大醉一場,興許能再見夢中的謫仙一面。

  只是沒想到,三日之後老乞丐就是吃花生米把自己給嗆死的。

  路小蟬對花生米沒有怨念,卻忘不了夢裡面的身影。

  可在這之後七八年過去了,路小蟬哪怕偶爾喝上一兩口“醉生夢死”,都沒有醉過。

  不醉,就無夢。

  無夢,自然撞不到仙。

  路小蟬篤定,肯定是酒肆老闆黑心,酒裡面不知道兌了多少的水,才讓人喝不醉。

  正胡思亂想著從前做過的夢,路小蟬就聽見酒肆對面傳來喜極而泣的聲音。

  “阿寶!阿寶!為父走遍大江南北,終於找到你了!”

  路小蟬一驚,阿寶也是一個乞丐,他們兩個,一個瞎一個啞,歲差不多,經常為了搶吃的大打出手。

  按道理瞎子和啞巴打架,瞎子肯定吃虧,但是路小蟬總能把阿寶打的滿地找牙。每次都是阿寶可憐兮兮看路小蟬吃東西。

  但沒想到阿寶竟然時來運轉了?

  父子二人當街相擁大哭。

  “阿寶!你慢點吃!慢點吃啊!我們羅家良田千頃,最不差的就是吃的!”

  “唔唔唔……”阿寶此時狼吞虎嚥,他老爹說什麼,他壓根就聽不進去。

  “我可憐的兒子啊!還好有你脖子上的楓葉胎記,不然為父我真不知道如何尋你了!你放心,就算你口不能言,為父也會好好待你,給你取幾個媳婦,好好照顧你!”

  羅家的家丁給阿寶換了衣衫,他老爹親自背著阿寶上了馬車,就這麼走了。

  路小蟬愣坐在那裡。

  店小二支開窗子,笑著調侃:“喂,路小蟬,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啊!從前是你欺負阿寶,這會兒阿寶的親爹來尋他了!人家就要去過吃穿不愁的好日子了!你再看看你……誒誒誒!路小蟬,你怎麼哭了啊!”

  路小蟬的臉上落下兩行清淚,一雙眼睛也紅了。

  店小二在這窗下見過他無數次,照面打多了,也有些情面,見他忽然哭了,竟然不知道怎麼安慰了。

  “你……你別哭了……興許,你也有什麼爹爹娘親在尋你呢?只是,只是還沒找到你而已!”

  路小蟬眼瞎心不瞎,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會成為乞丐,說不定就是因為生下來眼睛就有問題。他的親爹親娘怎麼可能來尋他?

  “普天之下,我就欺負的了啞巴阿寶!現在阿寶跟著他親爹走了!我就沒人可以欺負了啊!”

  店小二頓在那裡,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大概沒有人能體會路小蟬此刻真正的心情。

  雖然他平日裡和阿寶總是打架搶飯吃,可彼此卻是個寄託。

  阿寶現在跟著他的親爹走了,路小蟬只怕再不會有朋友了。

  沒過多久,那輛馬車又轉了回來。

  阿寶從車上跳了下來,沖向路小蟬。

  店小二趕緊拍窗:“趕緊跑!阿寶來找你尋仇了!”

  走過路過的都圍上來,要看路小蟬倒大黴。

  誰知道阿寶飛撲進了路小蟬的懷裡,唔唔唔的哭著,哪裡是要尋仇,明明難捨難分啊!

  路小蟬歎了一口氣,拍了拍阿寶的後背:“阿寶,你去吧,我就不跟著你去了。”

  “唔唔唔……”阿寶搖著腦袋,拉著路小蟬的胳膊。

  路小蟬把阿寶拉到了自己的身邊,小聲道:“阿寶,你聽著,富貴人家不比尋常百姓。你爹丟了你這麼許久,肯定不只你一個兒女。你爹對你心懷歉疚,一定會找大夫治你的啞病,你且記住,就算能說話了,也不要叫人知道。吃飽喝足,凡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阿寶淚如雨下,還是要拽著路小蟬走。

  “你此去,吃穿不愁,但是必然寄人籬下。我路小蟬自在慣了,眼睛又瞎,看不到別人的臉色。

  你記住我說的話,也許能一世平安。”

  阿寶的親爹也下了馬車,他知道兒子是捨不得朋友,本來只要兒子能開心,多養個瞎子乞丐也沒什麼,但回去免不了會被現在的夫人嫌棄。

  路小蟬不跟他們走,也算有眼力了。

  阿寶的爹扔了一袋銀子給路小蟬,算是謝過這些年路小蟬對阿寶的照顧了。

  路小蟬有了錢,摸了半天正要遞給店小二,買上幾壇“醉生夢死”,有人從他的身邊瘋跑而過,把那袋銀子給順走了!

  “娘的——”

  路小蟬氣得吐血,好不容易就要喝到嘴邊的酒,又沒了!沒有酒怎麼到夢裡見他想見的人!

  江無潮就站在離路小蟬不遠的地方。他修行多年,聽力比凡人敏銳了不知道多少倍。

  他本來以為這個躲在醫聖神像裡偷東西的小乞丐一定會跟著那個阿寶走,但沒想到他不但沒走,還對阿寶說了那樣一番話。

  此刻那一整袋銀子都沒了,他也沒高聲喊捉賊,只是歎了口氣又坐回了原處。

  江無潮走到了路小蟬的面前,半蹲了下來,明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路小蟬卻勾著嘴角笑了一下:“哈哈哈,江無潮,你來了。”

  “你怎麼知道是我?”

  “你身上的梧桐清香啊。”

  江無潮頷首一笑。執梧山莊位於執梧山巔,山上滿是梧桐樹,大多都生長了千百年,自然也有了靈氣。

  江無潮從小在執梧山莊長大,身上免不了不沾染了梧桐清香。

  “那人搶了你的銀子,你為什麼不喊?”

  “我為什麼要喊?”路小蟬歪了歪腦袋,“就算有人把賊人攔住了,搶下了銀袋,誰會把銀子還給我?當然,除了你,江無潮。”

  “你也太悲觀了。好心人還是會有的。”

  “我在這裡長大,這裡每個人的性格脾氣我都瞭解的很。我一個混吃混喝終日不勞作的瞎眼乞丐,忽然得了一大筆錢銀,他們都會怎麼想?”

  路小蟬勾著嘴角,那雙眼睛卻是流光溢彩,帶著狡黠。

  江無潮環顧四周,看見那些男女老少,果真沒有人對路小蟬有一絲同情,街邊小販甚至都在幸災樂禍。

  “我只是丟了一袋錢銀,沒有人為了這袋銀子謀我的性命,已經是運氣了。而且羅員外給我那袋錢的時候,說的是多謝這些年對阿寶的照顧。我自問沒有照顧過阿寶,無功不受祿。這袋錢,沒了,便沒了唄。”

  江無潮歎了一口氣,開口道:“你倒是生性灑脫。我們修仙講求‘割欲’,心無邪欲,才能登峰造極。如果你的眼睛看得見,倒是修仙的好料子。”

  “什麼?割欲?我有欲!我要每天都吃得飽飽的!穿的暖暖的!最重要是每日喝上幾壇‘醉生夢死’,到夢裡會我的美人!修仙什麼的不適合我!江老哥你慢慢來啊!我等你修成正果好照拂我啊!”

  江無潮低聲笑了,隨即又一把扣住了路小蟬的手腕,簡直要把路小蟬的腕骨都捏碎了。

  “我問了很多人,沒有人聽過離澈君的故事。你說謊騙我!”

  路小蟬掙不脫對方。

  “一千多年前無意境天之戰,尋常的說書先生豈能知曉?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從哪裡聽來的!”

  “你……你快放手……快放手……我告訴你就是了!”

  江無潮這才鬆開了路小蟬。

  “確實不是聽說書先生說的……”

  “那是聽誰說的?”

  “是曾經收養我的老乞丐,講給我聽的!不就是些玄門劍宗的傳奇,半真半假!”

  “那個老乞丐人呢?”

  路小蟬抬手指了指天空。

  “他……他飛升為仙還是為聖了?是哪家的掌門?”

  “他死了。被花生噎死的!”

  江無潮哽在那裡。

  “你不是來自仙家名門嗎?這些作古的先賢先聖的故事,還不比我清楚?”

  “家師對當年的事極少提起,但是他一直對離澈君心懷敬意。身為他的弟子,我也很想知道當年在無意境天上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是能找到離澈留下來的仙跡,慰藉家師。”

  “原來是這樣。可是老乞丐跟我說的,都是些傳聞,肯定還少不了他的瞎編亂造啊!”

  “就是那樣,我也想聽。”

  “那行。你請我吃酒,我講故事給你聽。”

  江無潮摁住了自己的額頭:“這酒是有多特別?讓你念念不忘?”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喝了這酒,大醉一場,能看見美人!不然怎麼能叫‘醉生夢死’呢?”路小蟬一臉認真地回答。

  江無潮哼了一聲,將他拽了起來。

  “美人?你一個瞎子,確實只能在夢裡見美人了!”

  彎起嘴角一笑,路小蟬相信,夢中人只要肯轉身,定然能讓天地都失色。

 

4 醉生夢死02

 

  路小蟬活了十幾年,還是第一次走進了無肆酒坊。

  老闆一看路小蟬,就沖上來趕人:“小乞丐!你別在我酒坊裡乞討啊!擾了客官們的興致!”

  江無潮直接將一錠銀子扔進了老闆的懷裡:“我今日就是要請這個小乞丐吃酒!這些夠還是不夠?”

  “夠!夠!當然夠!”老闆在銀錠上咬了咬,笑得眼睛都睜不開了。

  江無潮特地將路小蟬帶到了窗邊,這裡清淨,無人打擾。

  路小蟬一坐下,就抓了一把花生米,往嘴裡送。

  “哎喲,總算讓我有機會伺候你一回了啊!”

  店小二正要給江無潮和路小蟬倒茶水,路小蟬卻搖頭說:“你給江老哥倒茶就好,我是要留著肚子吃酒的!”

  店小二笑了:“你啊,這麼多年,怎麼就對我們家的酒那麼癡迷呢?”

  路小蟬朝江無潮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看,我心有執迷,修仙是沒出路的!”

  江無潮笑了,親自給路小蟬倒了一碗酒:“趕緊吃你的酒!把那個老乞丐跟你說過的故事,都說一遍!”

  路小蟬一口氣喝了一大碗下去,精神抖擻地把老乞丐說過的故事講了出來。

  “你可知道無意境天的別名是什麼?”路小蟬笑嘻嘻地問。

  “我當然知道,無意則無欲。所以它的別名就是‘無欲之巔’。”江無潮回答,“天下的邪靈,皆以欲念為食。所以修真之人講求清心寡欲,避免邪靈侵蝕。”

  路小蟬喝了一大碗酒,接著說:“無意境天的每一任劍宗從出生到死,聽說都不會離開無意境天。”

  “你難道知道為什麼?”江無潮笑著抬了抬下巴。

  “因為那裡除了日月星辰和玲瓏寒玉,就沒有別的顏色;除了不死樹‘奉天’的枝葉,就沒有別的食物,自然也就沒有別的味道;而自大洪荒開始,無意境天的每一位劍宗寂滅之後,他們的劍意殘念就會縈繞在天空之上,劍勢威壓之下,除了‘奉天’和當任的劍宗,就沒有其他活物。它是一個無色、無味、無生、無死,完全沒有欲望沾染的地方。”

  “我明白了,正是因為遠離世俗的欲念,所以每一位無意境天的劍宗都能衝破‘大勢’的境界,接近於神。”

  路小蟬一拍大腿:“對啊!當東墟劍宗被上古邪靈混沌控制之後,不是沖上了無意境天嗎?結果肯定就被這位無欲的劍宗給幹掉了啊!”

  路小蟬繪聲繪色地講起了那場仙魔大戰。

  起碼喝了三四壇酒下去,路小蟬還是一點醉意都沒有,除了被店小二扶著去如廁放水,走路連晃都沒晃一下。

  看來這酒裡面是真的兌了水了!

  等他從茅廁回來,老闆已經讓人端上了鮮嫩的烤肉。

  “對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總不能小乞丐,小乞丐的一直叫你。”

  “我?你叫我路小蟬就可以了!”

  他話音剛落,對面的江無潮竟然手滑打翻了一罎子的酒。

  “喂喂喂!你這是怎麼了?”

  “你……你剛才說你叫什麼來著?”

  “路小蟬啊!收養我的老乞丐在路邊一棵大樹下撿到了我,樹上蟬鳴不絕,我又因為餓肚子在哭鬧,比蟬鳴還招人厭煩,所以就叫路小蟬了。”

  “你……你可知道醫聖離澈君的名字是什麼?”江無潮問。

  “離澈君,那不就叫離澈了!”路小蟬好笑地說。

  “不不不!世人只知道他的仙號。‘離’取自‘生離死別’。‘澈’就是‘通透’的意思。離澈這個仙號,意思就是看透生離死別。離澈君寂滅一千二百多年,還記得他名字的人已經不多了。”

  “那他的名字是什麼?”

  “路小蟬。”

  “我在啊。”

  “不,我說的是離澈君的名字,就是路小蟬。”

  “啊?”路小蟬抓了抓腦袋,難不成他還有仙緣,竟然能和醫聖同名?

  “那肯定是音同,字不同吧?”

  “也是……你的蟬,是樹上的蟬。醫聖名字裡,應該是‘禪心’的禪。”

  “就是啊。人家是醫聖,怎麼會拿蟲子當名字啊!”路小蟬抿了抿嘴,湊向江無潮,“而且……離澈君捨身取義,神形俱滅,雖然讓人敬佩,但是他的名字是不是也有點不吉利啊?”

  “你——”江無潮一聽路小蟬說離澈君的壞話,差點拔劍,“你敢說離澈君的名字不吉利!”

  “你別激動啊!老乞丐跟我說,他寂滅的非常慘,無意境天的劍宗泱蒼甘願耗費六百年修為都沒有抓住他的元丹!所以,他的名字取不得!”

  路小蟬萬分認真地說,但是對面的江無潮卻陷入了深思。

  他總覺得不會那麼巧合。

  老乞丐不但知道醫聖的故事,還知道當年無意境天的那場仙魔之戰。

  就連劍宗泱蒼散了六百年修為要抓住離澈君丹元的事,老乞丐竟然也知道?

  那麼恰巧,他給收養的小乞丐起名字叫“路小蟬”。

  難不成是高人隱於市?當年的仙魔之爭,老乞丐也在場?

  他們身後的酒罈子堆做了小山,路小蟬抱著一個酒罈,正在豪飲。

  江無潮托著下巴,看著對面的小乞丐,陷入了沉思。

  “路小蟬,我修行了幾百年,這普通的酒灌不醉我也就罷了。怎的,你喝了這麼多,卻沒有一點醉意?”

  “這酒,也就比白水爽口一些!哪裡喝得醉什麼人?”路小蟬輕哼了一聲。

  “你確定?”江無潮側目看向對面。

  那裡有三五個中年人作詩飲酒,僅開了一罎子酒,就醉倒了一半。

  這“醉生夢死”怎麼可能只是比白水爽口一點?

  “誒!小乞丐!你慢點喝!又沒人跟你搶!我們家的酒後勁兒大著呢!”店小二高聲提醒。

  “能有什麼後勁兒啊!我看就是……”

  路小蟬剛抬起手來,一句話沒說完,只聽見“咚——”地一聲,直落落栽倒在桌上。

  江無潮愣住了,饒是他反應快,也沒接住路小蟬的腦袋。

  “路小蟬?路小蟬!你是……是喝醉了嗎?”

  一陣天旋地轉,路小蟬的心臟一緊,魂魄就像是被無形的力量死死勾住,拽出了他的身體。

  他伸手撲騰,耳邊仿佛是水流灌進來的聲音。

  他一睜開眼,就看見清冷皎潔的月色之下,一個修長優雅卻模糊到看不清輪廓的身影向他款款而來。

  “小蟬,你說的故事,對,也不對。”

  那聲音溫潤卻克制,仿佛忍受著無可抵抗的侵蝕。

  “什麼‘對也不對’?”路小蟬站在那裡,只想沖上前去,看清那個人的臉。

  “無意境天確實無色、無味、無生、無死,但卻並非無欲。”

  他的聲音仿若耳鬢廝磨,卻又像是從遙不可及的天外傳來,帶著捉摸不透的迴響,聲聲落在心頭。

  “什麼?”

  “就是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但凡有了一丁點想要的,便是滔天欲念。”

  路小蟬愣在那裡。

  “你不記得了嗎?”

  那身影的衣闕隨風一揚,路小蟬又看見了那個少年,盤著腿,撐著腦袋靠在一個冰瑩透徹的案台前。

  “我要回家!這裡冷冰冰的!桌子是冷的!榻是冷的!你也是冷的!”

  少年氣鼓鼓的表情,就像一隻青蛙。

  “那麼有什麼是不冷的?”案台另一側的男子隨意地開口問。

  就算看不到他的臉,路小蟬也知道這素衣的男子靈氣如琉璃銀霞,必然是世間難得一見的藍顏。

  “有啊!我啊!我就是熱的!不信你摸摸看!我和你這個玲瓏寒玉製成的案台溫度是一樣的嗎?我和你翻看的書簡溫度是一樣的嗎?”

  少年一把抓住男子的手,摁在自己的臉頰上。

  就像被熔岩燙傷一般,男子收回了自己的手。

  “還有!你這裡所有的東西都是硬邦邦的!你也是硬邦邦的!”

  “那有什麼不是硬邦邦的?”男子還是用全然不在意的語氣反問。

  少年環顧四周,找了半天,最後還是拍著自己說:“我啊!我是軟的!”

  男子就像沒聽見一樣,閉目養神。

  少年拽過他的手,一隻摁在案臺上,另一隻又摁在了自己的臉上。

  “感覺到了沒!你的案台,輕輕扔個雞蛋上去都會裂掉!可我就不會!”

  少年說話的時候嘴唇一開一合,男子的手指恰巧掠過了他的上唇,就像是有什麼不明白一般,一遍一遍不斷地撫摸過他的嘴唇,越來越用力。

  “你想要我閉嘴也不用這麼掐我!”少年皺著眉頭正要歪過臉,柔軟的舌尖正好蹭過了對方的指尖。

  男子就像沒聽見少年的不滿,將自己的手指擠入少年的唇間,觸摸他的舌尖,輕輕撫弄,撩滑撥動。

  “你幹……哈……別嗚嗚嗚舌頭!”

  少年越是側開臉,男子就越是扣著他的下巴,要少年看向他。

  直到少年圓圓的眼睛裡浮起一片晶瑩的水光,眉頭緊緊皺著,握著拳頭像是用了渾身的力氣咬住了他伸進來的手指。

  男子只是微微用了一點真氣,就彈開了他的上顎。

  少年嘩啦一下跳起來,離開了老遠,但還是沒忘記叫囂:“我跟你說!你還不叫老騙子來帶我回家!我每天吵死你!吵到你走火入魔!”

  “你隨意。”男子淡淡地回了少年一句。

  夜裡,少年在半睡半醒間瑟瑟發抖,蜷縮著身體小聲咒駡著:“個老騙子!把我騙到這種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烏龜不靠岸的地方也就算了!連床被子也不給我!凍死我了!”

  隱約間,素衣男子坐在他的榻邊,手掌伸過來,先是覆在他的頭上,接著小心翼翼地又碰了碰他的睫毛。

  “我好冷。你要麼給我十床被子,要麼滾蛋!”少年吸了吸鼻子。

 

5 醉生夢死03

 

  “在玲瓏寒玉中修煉一日,可抵尋常修真的一年。”

  “我又不要成什麼仙聖!浪費那老鼻子力氣作甚……”

  少年小巧的舌尖在說話的時候若隱若現,男子直落落地看著他的唇縫間,倏然將自己的指尖擠了進去。

  少年本想再狠狠咬他一口,誰知道他的指尖渡了一絲真氣進來,冷得發抖的身體緩緩暖了起來。

  少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力吮吸,真氣在他的體內一個小周天,他便迷迷糊糊要入睡了。

  “……你是不是……沒摸過活人啊!”

  “沒有。”

  “我那老騙子師兄……你都沒摸過……”

  “沒有。”

  “那正好!你趕緊叫老騙子來帶我回家!然後……你想怎麼摸他就怎麼摸他!”少年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我為什麼要摸旁人?明明你是暖的,軟的。”

  男子緩慢地傾下身來,他的髮絲從耳邊吹落而下,柔和地落在少年的臉頰上,繞在他的頸間。

  “小蟬,告訴我,你此時在哪兒?”

  明明是無欲而冰冷的聲音,卻帶著無限的誘哄。

  “我在鹿蜀啊!”路小蟬的心神忽然與夢中榻上的少年合二為一,他只覺得覆在自己身上的男子味道好聞極了。

  男子問什麼,路小蟬就像被對方牽著魂魄,輕聲回答。

  那道身影瞬間消失不見了。

  路小蟬伸手拼命地想要抓住他,抱緊他,但攬入懷裡的除了洗練冰涼的月光,什麼也沒有。

  “我在鹿蜀!我在鹿蜀!你……你是誰?你在哪裡?”

  路小蟬用盡全力叫喊著,他知道自己在做夢,而且一旦夢醒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只想問清楚……你到底是夢,還是真的在找我呢?

  這一醉,便是整整三日。

  江無潮怎麼拍也拍不醒他。

  原本酒肆的老闆叫來小二,要把路小蟬給扔出去,但是江無潮卻又甩了一定銀子給他。

  “就讓他在這裡睡。他願意睡到幾時就幾時。我且去辦點事情,回來就尋他問話。”

  江無潮還有事情要辦,不可能守著路小蟬。

  但是路小蟬終歸是吃了他請的酒,才醉死過去的,江無潮自然不能看著他就這樣被扔出去。

  “路小蟬,願你夢中真的能見到美人,也不枉大醉一場了。”江無潮臨走的時候,看著路小蟬睡得都快吹起泡泡的樣子,好笑地說。

  於是接連幾日,前來酒肆的客官們都會看見這個小乞丐在角落裡睡得昏天暗地,不省人事。

  老闆每日還擔心路小蟬真的死了,囑咐店小二每隔半個時辰就要探一探他的鼻息。如果真的沒氣兒了,就趕緊扔出去,免得給酒肆召來晦氣。

  在路小蟬醉酒未醒的最後一個夜晚,他在醉生夢死的酒氣以及各種食物的味道之間,聞到了一種這輩子從來沒有聞過的淡香。

  就好像是深夜即將過去,晨曦將至,晝夜交替時枝頭露水的味道。

  夜的冷淡與晨的清綣相融合,若有似無,卻又無法忽略。

  似乎有人就坐在他的身邊,垂著眼簾看著他。

  那人也許抬起了手,可每每指尖就要碰上路小蟬的時候卻又死死收住了,忍得握拳時全身繃緊,像是巴不得把自己都給捏碎了。

  這般的克制……

  路小蟬沒來由的想起了老乞丐對他說過的話。

  ——只有極致的欲望,才需要極致的克制。

  你想要從我這裡得到什麼?

  為何讓自己忍得如此辛苦?

  路小蟬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日上三竿。

  耳邊是客官們吃酒品菜,聊天胡侃的喧鬧聲。

  路小蟬砸了砸腦袋,這才坐起身來。

  睡了太久,他四肢都僵硬了。

  “哎喲,路小蟬!你再不醒,我都要懷疑你是個死人,直接給你扔外面了!”

  “去去去!我且死不了呢!”

  路小蟬摸了摸肚皮,他好餓啊。

  “有吃的沒有?”

  “你在這兒睡了整整三日,沒把你扔出去就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你還想要有吃的!”

  “那不說這個……我喝醉的這幾日,可有人……”

  “有人什麼?”

  “有人坐在我身邊?”

  店小二捂著肚子大笑起來。

  “路小蟬,你是不是真的吃酒吃壞了腦子?你全身髒兮兮窩在這裡,蒼蠅就在你頭上坐窩,你覺得有誰會願意坐你身邊?”

  “你說的也是有道理。”

  看來是自己醉了酒,做了夢。

  莫名的失落感湧上心頭。

  他明明以為那陣淡淡的味道,是夢中的男子終於找到他了呢。

  “臭乞丐!你醒了?醒了就趕緊走!都在這兒睡了三天了!你一個人占了一張桌子,讓我平白少做了生意!”

  老闆見路小蟬醒了,立刻就來趕人了。

  “我走!我走!我這就走!”

  路小蟬撿起自己的竹枝,與店小二擦身而過的時候,對方往他的手裡塞了個饅頭。

  兩人都很有默契,一句話都沒說。

  走出了酒肆,正當午時,雖然路小蟬感覺不到日光刺眼,但是曬在身上的熱燙卻是實打實的。他摸著牆沿,走去一個小巷,那裡曬不著日頭,正好避暑。

  只是走了還沒兩步,就聽到了忽急忽緩的呼吸聲,衣物窸窣,木板吱吱呀呀。

  路小蟬頓了頓,咧著嘴一笑。

  唉,我的親娘啊,人家在辦事兒呢!

  這事兒不是該晚上辦嗎?光天化日的,多不好啊!

  “你這死鬼!怎麼就完事兒了!”

  “我這不還是擔心你家那位回來了,嚇得你肝膽俱裂嗎?”

  “討厭!”

  路小蟬搓了搓胳膊,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了。

  原來是壬二娘在偷人呢。

  這女人凶的很,就是讓路小蟬睡她,路小蟬都沒那個興致。

  他剛一轉身,影子掠過窗櫺,正好就被壬二娘給看見了。

  “誰?是誰?”

  路小蟬趕緊拔腿就跑,別看他是個瞎子,這一帶哪兒有轉彎,哪兒的牆角禿了塊兒磚,他都一清二楚。

  壬二娘把衣衫一批,鞋襪草草一穿,就追了出去。

  她拽了一把自己相好的:“還不快追!你還想他出去胡言亂語嗎!”

  兩人一路追出了巷子,路小蟬別看杆兒瘦,但是他知道一旦被壬二娘給逮住了,鐵定會被“殺人滅口”。

  路人見到一身破爛的小叫花子,都紛紛讓開,路小蟬倒是跑得順暢了,壬二娘在後面奔得上氣不接下氣。

  “救命啊!救命啊!壬二娘偷人!還要殺人滅口啦!”路小蟬一邊大聲喊著救命。

  壬二娘的相好一聽,立刻遁走了。

  “臭叫花子!你還敢污蔑我!看我不扒了你層皮!”壬二娘氣急敗壞。

  路小蟬的力氣也用盡了,再也跑不下去了。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死豬也是不怕開水燙的。

  他往地上一坐,梗著脖子問:“若不是我撞見你偷人,你追我作甚!”

  周圍的路人也好,擺攤兒叫賣的也好,都看了過來。

  壬二娘的官人是個屠戶,他聽見路小蟬嚷嚷的聲音,拎著殺豬刀就過來了。

  “怎麼回事!誰說我娘子偷人了!”

  一聽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壬二娘嚇得滿臉煞白,想也不想就開口道:“官人!官人你別聽這乞丐胡扯!是他賊喊捉賊!”

  “我是賊?哈哈哈!荒謬!我路小蟬眼瞎!方圓幾裡的鄉親們誰不知道啊?我怎麼摸進你家門,怎麼偷東西啊!”

  說罷,路小蟬還站起來蹦噠了兩下,他衣衫襤褸,什麼錢財都藏不住。

  屠戶的臉色大變,握著屠刀就像是隨時要把壬二娘給砍了。

  “我說的是你……你偷看我沐浴!”

  “我偷看你沐浴?我都說我是瞎子了!看你什麼啊!”路小蟬叉著腰。

  周圍的鄉親都開始指指點點了。

  屠戶的手摁住壬二娘,就算不剁了這女人,回去肯定也免不了一頓毒打了。

  “官人!官人你信我!我沐浴的時候,這小乞丐就在窗戶下面!我沒騙人!他就算不是想要趁著我沐浴的時候偷東西,也是一邊偷聽,一邊想著一些污穢之事!”

  “壬二娘!你可省省吧!就你那潑婦一般的性子,我就是想什麼雲雨巫山,我也不想你啊!”

  路小蟬這麼一嚷嚷,又引起了一陣笑聲。

  壬二娘一把抱住了屠戶,小聲道:“官人……官人,真是他欺辱了我!你若是還讓他繼續胡言亂語,壞了奴家的名聲!奴家以後可怎麼做人啊!”

  路小蟬一聽,這可不得了!就算壬二娘再不守婦道,屠戶肯定也是要關起門來教訓的,在外面,他鐵定是要維護自己的顏面!

  完了完了!

  路小蟬剛準備跑路,那屠戶一腳踹在他的後心上,力氣之大,路小蟬的心肺差點兒噴出來。

  接著又是一頓拳打腳踢,每一下都幾乎要把路小蟬的骨頭踹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嗯嗯,路小蟬童鞋終於成功向老攻稟報了自己的地址。

  希望大家喜歡小蟬和他家的老攻。

  真的是老攻,活了幾千年了。

  小蟬:臭老頭,這麼久才找到我!人老了就是動作慢!

  舒無隙:是麼?

  小蟬:不是的!不是的!你慢一點!慢一點啊!

  舒無隙:不是要我快一點麼?慢了就是臭老頭了。

  小蟬:無隙哥哥,你不臭!你香香的!你不是老頭!你是我夢裡的謫仙!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你慢一點!

  舒無隙:小騙子。

  胖瓜:你們肯定腦子裡裝了黃色廢料吧?舒無隙只是禦劍帶著小蟬玩了一把雲霄飛車而已~

 

6 小蟬,不疼了。

 

  “你這個死叫花子!竟敢偷聽我娘子沐浴!看我今日不踹死你!”

  路小蟬蜷起身來,疼得出不了聲。

  周圍的鄉親們見那屠戶滿眼赤紅,身上青筋暴起,紛紛退開,不敢上前勸阻。

  還好有一個孩子叫嚷出了聲音來:“呀!娘親,小乞丐被打死了嗎?”

  屠戶只想要找回自己的顏面,沒想要鬧出人命,於是收了腿腳,朝路小蟬吐了口唾沫,“下回,你若再敢偷聽我娘子沐浴,我就把你剁了喂豬!”

  說完,那屠戶拽過壬二娘離去了。

  路小蟬口中都是鮮血味道,站都站不起來。

  周圍人來人往,沒有誰在乎一個乞丐的死活。

  原本炎熱至極的天氣,忽然烏雲密佈,沒過多久,暴雨傾盆而下。

  路小蟬被雨水澆灌,身上的血污也被沖洗,他得了幾口雨水,恢復了些精神,緩慢地往路邊爬去。

  每挪動一寸,身上的碎骨就像是紮進了肺腑之中。

  可路小蟬不知道哪裡來的執念,就是要死,也要死在路口的那棵樹下。

  那是他被老乞丐撿到的地方,也是因為那棵樹上的蟬鳴,他才得了這個名字。

  落葉歸根,哪裡來的回哪裡去。

  費盡了最後一絲氣力,他終於爬到了樹下。

  他閉上眼睛,人嘛,有生當然有死,有始自然有終。

  我這輩子的苦頭已經吃夠了,滿天神佛給個方便,下輩子……讓我過的好點兒唄……

  迷迷糊糊之間,他似乎又嗅到了醉酒夢中的那一股露水味道,和雨水沖刷混合著泥土的味道不同,那是遺世孑然的氣息。

  那味道越來越明顯,仿佛有人站立在他的身邊。

  路小蟬的耳邊似有一滴駐留在九天之顛的露水,忍耐了千年,終於隨心肆意地跌落了下來。

  頃刻之間,萬物俱籟,時間也靜止了。

  原本從樹枝之間澆灌而下的雨水也倏然懸停在了半空。

  路小蟬皺了皺眉頭,他勉強睜開眼睛,卻還是什麼也看不見。

  但是他知道,有人就在他的身邊,而且離他很近很近。

  他艱難地伸出自己的手,哪怕一切是自己的幻覺,他也想要確定,可是他的指尖觸摸到的,僅僅是樹下的泥濘罷了。

  “唉……”路小蟬歎了一口氣。

  若說執念,自己的執念從來都不是吃不完的食物,飲之不盡的“醉生夢死”,而是有一人……哪怕只有片刻,將他放在心上。

  否則,一場生死,竟然都沒留得半點痕跡。

  他閉上了眼睛,這大概是他呼出的最後一口氣了吧。

  “小蟬,不疼了。”

  這是路小蟬最後聽見的聲音。

  他第一次聽見有人用這樣的語氣念自己的名字,輕描淡寫地抬起,卻無比珍重地放下。

  這是老天爺可憐他,給他這輩子最後的一點念想了嗎?

  無論你是誰,再念一遍我的名字可好?

  溫熱的氣息落在他的耳畔,他的臉頰,他的頸間。

  不論他有多麼髒亂,這個人也不嫌棄,只想與他耳鬢廝磨,癡纏至死。

  路小蟬分不清那是夢還是幻覺,有一個人為了他披星戴月而來,就是為了須臾的人間極樂。

  他的意識逐漸混沌,魂魄像是被人捧在手心裡揣在懷裡,溫著、暖著,有一股氣息入了他的體內,澤陂萬物一般浸潤了他的身體,所有的疼痛逐漸消失,他就像是墜入了柔軟的雲叢裡,這一生他都沒有睡得這麼安心。

  不知過了多久,撕心裂肺的蟬鳴鬧得路小蟬的腦子都要炸裂開了。

  他“嘩啦”一下坐起身來,隨手抓了樹下的石頭往頭頂上一扔:“別吱吱呀呀的了!叫魂呢!”

  石頭落下來,正好砸在他兩腿之間,還好路小蟬反應快,不然子孫根就保不住了。

  蟬鳴依舊,路小蟬忽然反應過來……他,竟然沒死?

  怎麼回事?

  路小蟬站起身來,忽然發覺自己身上沒有一點痛處。

  嘴巴裡的血腥味也沒有了,他摸自己的胳膊,他確定自己的左臂被那屠戶給踢斷了,現在怎麼好像一點兒事兒沒有?

  他原地蹦噠了兩下,懵了。

  原本站都站不起來的一雙腿,也好了?

  這是怎麼了?

  路小蟬隨便一個轉身,就聽見啪啦一聲細碎聲響,他蹲下來摸了摸,就摸到了一根竹枝。

  這竹枝韌性很好,粗細和長度也剛好。

  可是路小蟬卻記得,自己的那根竹枝早就扔在巷子裡了,自己爬回樹下的時候,根本就沒帶竹枝。

  這是怎麼回事?

  他驀地想起自己將死之際聽見的那個聲音。

  難道真的有人來救了他?

  路小蟬握著竹枝四處敲打了一遍,根本就沒有人。

  他翹著竹枝,來到了街對面的無肆酒坊。

  如果當日暴雨之下,真的有人在他的身邊,也許店小二瞧見了呢?

  路小蟬在酒肆的窗臺下窩著,一聽見店小二的吆喝聲就吹了聲口哨。

  店小二立刻將腦袋探了出來。

  “我的老天爺!你是人還是鬼!”

  “我當然是人了!”路小蟬抬起竹枝,差點就敲到那店小二的腦門。

  “你……你昨天給那屠夫揍成一灘爛泥了,我看見你都吐血了!你……你真不是小鬼還陽?”

  “去你的小鬼還陽!”路小蟬聽得氣不打一處來,“你他娘的看見我差點給揍死,你不敢勸那屠戶就算了,怎的他走了你也不來瞧瞧我?”

  “唉……我這不是覺得你死了嗎?”店小二大概心裡面有點內疚,抓了個白麵饅頭扔下去給了他。

  “我沒事,好著呢!瞧瞧我,胳膊手腳齊全!”

  “你……你這才一日,怎麼身上連個疤都沒有了?莫不是有神仙庇佑?”

  “所以我才來問你,昨天在那樹下,你有沒有看見什麼人在我身邊?”

  “昨天那陣大雨,從午後下到半夜,路上都沒人了,客官也沒有了,我們早早就打烊了……”

  “成了,我知道了,你就是啥也沒看見,對不?”

  “是啊……”

  “謝你的饅頭,我回去了。”

  路小蟬轉過身去,走回那棵樹下。

  他昨日被暴打,不是夢。

  那場大雨,也不是夢。

  他那麼嚴重的傷勢一夜痊癒,更不是夢。

  所以,那個來到他身邊的人,也不可能是夢。

  我夢見你那麼多遍,如果你來找我了,為什麼不肯現身呢?

  路小蟬閉上眼睛,用力吸了吸鼻子,他嗅到路過的女人身上脂粉氣味、孩童手中糖人的甜膩、挑著扁擔男人身上的汗味,可偏偏就沒有那一縷讓他魂牽夢繞的味道。

  路小蟬坐在樹下,拿出了店小二給他的那個饅頭,掰了一口,塞進嘴裡。

  誰知道吃了還沒多久,就有什麼人一點一點爬向他。

  路小蟬往旁邊挪了挪,反正一棵樹也能歇下兩個人,誰知道那人抓住了他破得腳趾頭都露出來的鞋子。

  幹啞的聲音響了起來。

  “求你……求你給我……吃一口吧……”

  路小蟬差點沒被饅頭給嗆著。

  他這輩子都在求別人賞口飯吃,有生之年竟然還有人求他?

  路小蟬又咬了一口。

  “求你了……”

  “大家都是乞丐,何苦互相為難?”路小蟬又啃了一口。

  “我真的好餓……”

  那乞丐氣若遊絲,聲音將斷不斷,嘶啞的聲音聽著很折磨人。

  “我也餓啊。”

  這時候,張大娘拉著自己的孫子路過,說了句:“不就是一口饅頭嗎?那乞丐瘦得皮包骨頭,就剩一口氣了,你也是乞丐,怎的就這麼狠心?”

  路小蟬笑出聲來:“張大娘,既然都是善心,為什麼你孫子手裡的肉包就不能施捨出來?我一無所有,就這半個饅頭,你卻要我做個善人。咱兩,誰更狠心?”

  張大娘張口結舌,她的孫子正要把咬了一半的肉包子遞過去,張大娘一把將他拽了回來。

  “別看了,我們走。”

  路小蟬笑了笑,把最後一口饅頭遞了出去:“罷了,給你吃了。”

  那乞丐如同餓死鬼投胎,狼吞虎嚥之後,居然上嘴一口咬住了路小蟬的手指。

  “啊——”

  路小蟬拳打腳踢一番,可自己的手指還是被死死咬住,那乞丐發出瘮人的低笑聲,他仿佛要把路小蟬的手都給吃下去!

  街上的人看見這一幕,紛紛退讓開來,女人的尖叫,孩子的哭聲,混作一團。

  “是邪靈!”

  “那乞丐……就是邪靈化身!”

  “他舌頭吐出來了!他眼睛發白啦!”

  “我們鹿蜀鎮怎麼會有邪靈!”

  路小蟬咬牙切齒,他就知道莫名其妙來個乞丐准沒有好事兒!原來是個邪靈!

  他長這麼大,只聽老乞丐說故事的時候提起過。

  如果被邪靈盯上了,要麼將其降服,要麼就要知道這邪靈的名字。

  若能念出它的名字,自己的魂魄就能與這邪靈“契談”,也許能讓它放自己一條生路。

  自己的半隻胳膊都已經被它吞進去了,路小蟬額頭上冷汗直流。

 

7 清夜墜玄天01

 

  可是老乞丐講故事的時候,他壓根沒好好聽。

  邪靈的種類和名字,他一個都沒記住。

  現在翻空了腦子,也只記得天下的邪靈,都以欲望為食。

  五欲即財、色、名、食、睡,這邪靈總是叫嚷著餓,還要把他路小蟬都生吞活吃,應該與“食欲”有關!

  可是,可是關於食欲的邪靈有哪些來著?

  路小蟬後悔的眼淚直往下掉。

  沒給那屠戶活活打死,還以為否極泰來,卻要被個邪靈給吃了嗎?

  如果有下輩子,老乞丐給他講故事的時候,他一定一個字一個字地好好聽,絕不打岔犯渾!

  在那邪靈散發的油膩氣味之間,路小蟬驟然辨悉到了一絲清淺的草葉露水味道。

  “餌殤。”

  路小蟬的耳邊,一個空靈清遠的聲音響起。

  “什……什麼?”

  那邪靈已經咬上了路小蟬的肩膀了,眼看著就要把他的脖子也一併吞沒。

  “此邪靈,名‘餌殤’。”

  路小蟬只覺得黑暗之中,有一絲亮光閃過。

  他大喊出來:“餌殤!”

  驀地,那只邪靈像是被梗住一般停下了。

  路小蟬用力地向後抽自己的胳膊,邪靈卻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沒有放開他的意思。

  “我們……我們打個商量……你別吃我!我不好吃!”

  此時,路小蟬幾乎可以確定,前日自己將死之際留在身邊的那個人,現在又回來了。

  他雖然看不見那個人,但那個人一直在看著自己。

  無論你是誰,快點現身!把這噁心吧啦的東西弄走!弄走啊!

  無肆酒坊的店小二也看見了這一幕,猶豫了許久,還是開口勸道:“小乞丐——要不然你就把這條胳膊砍下來給了它吧!也好過整個人給它吃下去!”

  路小蟬在心裡哭爹喊娘,這是什麼鬼主意啊!

  你怎麼不送條胳膊給它吃!

  瞬間,咬著路小蟬的乞丐松了嘴,邪靈被一股靈力逼出了乞丐的體內,原本還在圍觀的人們驚得奔向四面八方。

  原本囂張的邪靈忽然驚恐萬分,四散著要逃跑,發出絕望的聲音,就像是骨頭被碾碎了的極為痛苦的聲響。

  路小蟬心想,是那個對自己說話的人把邪靈逼出了乞丐的體內嗎?

  一聲中氣十足的吼聲傳來。

  “哪裡來的邪靈!看本君收了你!”

  身著長袍留著鬍鬚的男子忽然出現,拔出了腰間的佩劍。

  “結陣——”

  路小蟬心中大喜!

  總算碰上個修仙的了!就說啊,有邪靈到此,怎麼會沒有修仙的來收呢!

  在鄉親們的驚呼聲中,只見銀光一閃,那男子的劍尖凝聚出一個鎖靈陣,直接把那邪靈“餌殤”給困住了。

  他又一個轉身,從腰間取出一個葫蘆,將那只“餌殤”收了進去。

  “小兄弟,你沒事吧!本君來晚了,讓你受苦了!”

  那是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一點都沒有仙風道骨的味道,和方才空靈雅曠的聲音根本無法相比。

  路小蟬聽著很失望。

  因為路小蟬知道,把邪靈逼出乞丐身體的人不是這個修仙的,如果不是他突然冒出來,那個身上帶著露水味道的人就會現身了。

  周圍的鄉親們一窩蜂圍了上來。

  “仙君!不知仙君駕臨!仙君的仙號為何啊!”

  “仙君!我家客棧舒服的很,仙君要不要到我那裡去休息啊!”

  “仙君!我們酒肆的‘醉生夢死’乃鹿蜀鎮一絕,仙君要不要來嘗嘗啊!”

  就連無肆酒坊的老闆都去湊熱鬧了。

  路小蟬死裡逃生,卻沒有一個人來安慰一句,大家前呼後擁地圍著那位仙君離開了。

  一邊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一邊低聲輕笑。

  他靠著老槐樹,捏著竹枝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面前的空地。

  “那傢伙一點兒仙氣都沒有,就是個有點兒道行的江湖騙子。”

  仙君神棍是一家!

  按照老乞丐說的故事,多半是這位“仙君”本就收了一隻邪靈“餌殤”。

  每到一個地方,就把這“餌殤”放出來,待邪靈害人的時候,再高喊一句“本仙君收了你”。

  無知的父老鄉親們就會將其奉若神明,好吃好喝的供奉著。

  這種套路,路小蟬都聽膩味了。

  要不然,鹿蜀鎮太平了這麼多年,怎麼這位“仙君”一來,邪靈也就來了呢?

  酒肆裡酒香四溢,一盤盤美食端上了桌,鄉親們一杯一杯地給那位仙君敬酒。

  路小蟬受了驚嚇,到了半夜,腹中早就空空如也了。

  他抱緊了自己,心道:睡著了,就不餓了。

  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又聞到了那一股淡香,接著是濃郁的飯菜香味。

  路小蟬立刻伸手一抓,他本以為自己就算抓不住那人的衣衫,能碰到他一下,知道他是真的存在的也好。

  可手指之間空無一物。

  放下來的時候,卻發覺自己的身邊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一個油紙包,油紙包裡是糖糕和梅菜烤餅。

  這是他最喜歡吃的東西!

  路小蟬眼睛一亮,拆了紙包,烤餅剛觸上嘴唇的時候,他便頓住了。

  糖糕和梅菜烤餅都是熱的。糖糕在鎮子的東頭,烤餅在西頭,油紙包上帶著一絲清夜般的淺香。

  這不是施捨,是有人特地買了這兩樣吃的,揣在懷裡怕涼了,帶來給他。

  “我知道你就在附近。”路小蟬說。

  除了不遠處酒肆裡的喧鬧聲,就只剩下草叢裡的蟲鳴。

  “你如果不現身,我就不吃你給的東西。”

  路小蟬把油紙包放下來。

  一整個晚上,路小蟬就睜著眼睛大大的眼睛,抱著胳膊。

  到了白天,那個人也沒有出現。

  鎮子上一切如常,除了那位仙君每天都到不同的人家“施法祈福”。

  每天,路小蟬的手邊都會放下香噴噴的食物,有小點、有醬肉夾餅、炸豆腐、甚至還有桃膠紅棗湯,都是他愛吃的。

  只怕老乞丐還活著,都記不得路小蟬愛吃什麼。

  可那個人卻對路小蟬的喜好一清二楚。

  就像是在討好他一樣,變著法兒的哄他吃東西。

  但是他都賭氣,一口都不吃。

  兩天過去了,路小蟬粒米未進,連口水都沒有喝過。

  他耳朵裡嗡嗡直響,前胸都快貼後背了,可就什麼都不吃。

  但凡有人路過,都以為路小蟬被邪靈給嚇傻了。

  每天送來的飯菜都沒有停過,也沒有人看到是誰給他送的飯菜,路小蟬心裡卻執著的很,非要那個人現身不可。

  路小蟬很清楚,這世上沒有什麼人會在乎他每天吃飯了沒有,餓還是不餓。

  除非……除非就像阿寶一樣,有人千辛萬苦地尋他。

  聽那是個男人的聲音,溫潤雅致,說不定是他的親爹?

  老乞丐不是講過故事嗎,什麼寒門子弟與富家小姐私奔,生下了孩子卻因為在外漂泊缺吃少喝而先天不全。富家小姐的家人尋了來,把小姐抓了回去,在路邊棄掉了天生眼瞎的孩子。多年之後,寒門子弟混出了個名堂,想要尋回妻兒,沒想到小姐已經憂思而亡,眼瞎的孩子怎麼也找不到。

  路小蟬就靠著和自己講故事來忍耐腹中的饑餓。

  他覺得,自己就要連呼出一口氣的力氣都沒了。

  迷迷糊糊之間,他聽見了砍樹的聲音。

  路小蟬艱難地側過臉,哼了一聲:“……幹什麼呢?”

  “喲!小叫花子還沒死呢?方才怎麼叫你,你都不出聲!”

  “你們……在砍樹嗎……”路小蟬已經氣若遊絲了。

  “對啊!咱們鎮首富陳老闆病重,估計這兩天就要去了!”

  他要去了,你們砍樹做什麼啊?

  “仙君給陳老闆看了看,說陳老闆救不活了,但是用這棵生了百餘年的老槐樹做棺材,能福澤後人!所以我們這不就來砍樹了嗎?”

  路小蟬肩膀一顫。

  這算個什麼世道?他本就居無定所,也只有這棵老槐樹算是他的家。

  如今,連家都給人掘了做棺材板兒!

  他是真真一無所有了啊。

  “小叫花子快閃!”

  是那棵老槐樹倒了下來,不偏不倚朝著路小蟬而來。

  他聽見了枝頭下蟬近乎絕望的鳴響,枝杈葉蔓摩擦的聲響,他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又哪裡可能躲開。

  路小蟬閉上了眼睛。

  只聽見周遭驚呼聲響起,但是被砸到脊骨斷裂的痛苦卻遲遲沒有到來。

  拿著斧子的人愣住了,路邊攤販站了起來,行人也瞪圓了眼睛。

  只看見一個身著素色長衫的男子,忽然出現,單膝跪在了路小蟬的面前,僅僅抬起一隻手,便穩穩當當地撐住了那棵倒下的老槐樹。

  樹葉與枝椏的晃動,夏蟬撕心裂肺的鳴叫,眾人驚訝的表情,全部都被定住了一般。

  “是因為這些都是我送給你的,所以你才都不肯吃嗎?”

  如同冰棱墜破湖面的聲音響起,路小蟬一聽就知道那是這幾日在他耳邊說話的人。

  只是之前,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遠,就像空穀回音。

  可這一次,真真切切。

  

作者有話要說:  小蟬:今天臭老頭終於露臉了!肯定美男子一枚,鄉親們都合不攏嘴了!

  舒無隙:我沒讓他們看見我的樣貌。

  小蟬:為啥?

  舒無隙:因為我答應過你,我的樣子只給你看。

  小蟬:可我現在看不見了啊!

  舒無隙:我會讓你看見的,但是你不能再叫我臭老頭。

  小蟬:無隙哥哥最好啦!

 

8 清夜墜玄天02

  哪怕再冰冷,也能聽出一絲疼惜和心痛。

  天翻地覆的歡喜湧進路小蟬的心裡。

  他想要撲進對方的懷裡,但對方卻起身一側,路小蟬直接五體投地趴了下去。

  “爹——是你來尋我了嗎!”

  路小蟬心裡羡慕阿寶的親爹尋了他那麼多年,睡夢之中也做過親爹來尋他的美夢。

  原先愣在那裡的人終於緩過來了。

  “你……你真是這乞丐的……爹……”

  砍樹的壯漢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

  “小乞丐……你爹力氣好大……看起來弱不禁風的……竟然能撐住這棵老槐樹?”

  “小叫花子的爹這般年輕?難不成七八歲的時候就生下他了?”

  周圍人議論紛紛。

  路小蟬腦袋裡嗡嗡直響,他真的就快餓死了,卻仍舊伸長了手,想要碰一碰那個人,就算他心裡清楚,那個人不讓他碰。

  “我不是你爹。”

  管你是不是我爹。

  這輩子我都沒機會叫人一生“爹”,便宜你了!

  能生出我這樣的瞎子來,我那親爹還不知道造了什麼孽。

  你的聲音雖然清冷,卻也疏朗清高,哪裡像是會造孽的人?

  “那你是我的家人嗎?”路小蟬的拳頭握緊了。

  “不是。”

  簡單的兩個字,讓路小蟬失望了起來。

  “那你是我的朋友嗎?”

  “不是。”

  這個男人的聲音雖然冰冷,卻莫名的悅耳。

  就像揣在懷裡帶著一絲溫度的冷玉。

  “那你……是我的什麼人呢?”

  良久,路小蟬都沒有聽到對方的回答,這讓路小蟬害怕了起來。

  “你是不是走了!”他立刻伸長手到處摸,但什麼都沒有。

  “我在這裡。”

  聽著他的聲音,路小蟬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

  “我……我還以為你走了呢……”路小蟬鼻子一酸,喉嚨也緊得有點疼,“你明明來了,卻一直都不肯見我……是討厭我嗎?”

  可我相信,你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嫌棄我是個髒兮兮還眼睛瞎的乞丐。

  “我永遠不會討厭你。”

  明明沒有起伏,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忽然變輕了,柔軟的落在路小蟬的心頭,清潤得讓路小蟬想要一遍又一遍地聽他說話。

  “只是很久很久以前……你很討厭我。”

  後面那句話很輕,像是一道一道細微的傷口,每一道都可以忽略不計,可每一道在漫長的等待裡都沒有癒合。

  “不可能的!我被屠戶踹得差點死了,是你治好我的對不對?我的身邊每天都有好吃的,是你特地買給我的對不對?我差點被老槐樹砸死了,也是你來救我了對不對?你對我這麼好,我又怎麼會討厭你?”

  路小蟬雖然看不見,這麼多年也一直告訴自己不用在乎旁人對他的態度……但他終究是一個人,希望有人在意他,哪怕須臾片刻,將他放在心上。

  “小蟬……”

  他的名字被念起,還是平靜無瀾的聲音,卻染著不舍,又像是乾涸了一般嘶啞。

  路小蟬緊張了起來。

  你要說什麼呢?

  “跟我走吧……如果你不討厭我了。”

  路小蟬憋著的呼吸,心跳如同密集的鼓點,每一聲都像是敲打著外面的世界,有光線隨時會照進來。

  “你要帶我去哪裡?是要送我回家嗎?”路小蟬下意識說出口來。

  阿寶走的時候,他看起來不在意。

  但其實他很在意……每個人都有家,他卻沒有。

  “如果你想回家我就帶你去,但請你答應我三個條件。”

  路小蟬沒力氣,爬不起身來,只得抬了抬手指,又放下。

  只要能跟你走,別說三個條件,三百三千個條件,我都樂意!

  “第一,我叫你往東,你不得往西。不然……又會弄丟了你。”

  路小蟬“嗯”了一聲。

  雖然老乞丐說路小蟬天生反骨,叫他往西,他非往東。叫他找馬,他就要騎驢!

  好不容易能見到這個人了,路小蟬哪裡敢“反”。

  如果把他氣走了,自己又是孤身一人,被老槐樹砸死了都沒人管。

  “第二,不許碰我。”

  路小蟬心裡一陣莫名發酸,忽然想哭了。

  他本來以為這個人來到他的身邊,就是最不嫌棄他的人了。

  怎的還是在意他是個乞丐,身上髒臭,所以不願被他碰一下嗎?

  路小蟬的額頭抵在地面上,傷心難過得很,連手指頭都懶得抬一下了。

  “我要是搓盡了身上的泥汙……乾乾淨淨的……也不讓碰嗎?”

  那人就站立在原處,仿佛立於懸崖峭壁之上,明明心已經入定,卻因為路小蟬這一句話,而搖擺。

  “……不可。”

  這兩個字十分篤定,可路小蟬卻聽到了如同刀刻骨髓的陣痛。

  “不碰就不碰……我知道我又髒又臭……”

  反正,我也沒氣力碰你。

  “你不髒,也不臭。你替我渡了劫,所以……我便再也碰不得你了。”

  “碰了會怎樣?”

  路小蟬心想自己還有本事替別人渡劫呢?難道從前自己也是個修仙的?

  “你會很疼。”

  路小蟬樂了:“我不信!你要麼讓我摸摸,要麼告訴我怎麼回事!”

  你不叫我碰,我就非要碰。

  嘖嘖嘖,我倒要看看碰了你,能怎麼疼?

  等我跟你熟了,我就天天碰你,看你能把我怎麼著?

  “第三個條件就是前塵莫問。我永遠不會騙你。”

  “我明白了……因為不想騙我,所以你不願回答我的,我也不會追問。”

  路小蟬的心中有千萬個不解,但是他心裡卻明白對方不想騙他的事情,一定也是藏在對方心裡的痛處。

  “你不想答的,我不問。”

  你現在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又怎麼忍心去戳你心中的痛處呢。

  “把這個喝了。”

  那個男人又向前走了一步。

  這短短的一步,路小蟬聽見了他衣衫掠動的輕盈聲響,好像還有他的發巾被風撩起有放下的聲音,他甚至能感覺到他離他極其的近,就像是要碰到他了。

  路小蟬甚至能感覺到他的溫度。

  接著,他又遠離了。

  路小蟬摸到了一隻小瓷瓶,瓶身也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只覺得冰涼潤澤。

  他往嘴裡一倒,仿佛有一陣霧氣湧入了他的唇舌,嫋繞著進入他的喉嚨。

  原本虛弱無力的身體,忽然之間就恢復了精力。

  心肺俱沁,脫胎換骨了一般。

  路小蟬站起了身來,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腕和手指。

  這時候,竹枝的一頭在他的手心敲了敲,路小蟬趕緊伸手握住。

  竹枝的另一端,自然是握在那個人的手中。

  “我們走吧。”

  那人轉過身去。

  路小蟬拉著竹枝,跟在他的身後。

  “我若是不答應你那三個條件,你會扔下我嗎?”

  “我還是得帶你走。”舒無隙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誰,卻又很篤定。

  “那為什麼還要提這三個條件?”

  “因為從前我想把你留在身邊,你卻百般不願意。”

  “為什麼?”

  “我不知道。”

  啊?你怎麼會不知道呢?我路小蟬向來討厭別人什麼都會直接說啊!

  “你想想?是不是搶我吃的喝的?還是我不聽話你揍了我?”

  “你喜歡的我都給你。你不聽話,我也不會打你。”

  “那是為什麼啊?”路小蟬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那句“你喜歡的我都給你”卻讓路小蟬心裡像是撐了幾百個糖糕,很甜。

  都給你,就是沒有保留。

  這世上真的會有人沒有保留的把一切都給他嗎?

  “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的名字,是舒無隙。”

  他的聲音雖然聽著冷淡,細細品味,就能覺出一絲柔和。

  整個鹿蜀鎮所有人的聲音,路小蟬都聽過,卻沒有一個人的聲音像舒無隙這樣好聽,勾得路小蟬只想一直聽他說話。

  可這舒無隙每句話都說的很短。

  能一個字說清楚的,絕不多說第二個字。

  舒無隙……舒無隙……

  路小蟬一遍一遍在心裡念著對方的名字,生怕自己會忘記了。

  “你的名字好特別啊……有什麼意思嗎?”

  “我的名字,是你給我起的。”舒無隙停了下來。

  路小蟬的心裡輕輕一顫,舒無隙微涼的聲音在他的耳中竟然變得溫軟了起來。

  “……我……我哪裡給你起過名字啊……聽你的聲音,你的年紀比我大一些,我哪裡有機會給你取名字啊!”

  路小蟬有太多的問題想要問舒無隙了,為什麼他說的很多事情,自己都不記得呢?

  “因為從前我只有號,沒有名字。你說你不喜歡我的號,所以給我起了名字。”

  路小蟬拍了拍腦袋,這些他真的不記得。可是舒無隙說的那麼認真,根本不是假的啊!

  “可我怎麼會給你起這樣一個名字啊?”

  “你喜歡淩源真君的一首詩——白雲蒼狗了無痕,瀲卷雲舒終無隙。用了最後一句給我做名字。”

  淩源真君是誰啊?聽著像個仙號?舒無隙也有號,聽老乞丐說過有仙號的都是修真起碼五百年以上,而且到達了一定境界的。

  路小蟬雖然根本不記得起名字這事兒,甚至懷疑對方認錯了人。可是一想到對方的名字如果真是自己起的,心裡面第一次有了滿足的感覺。

  “那你知道我的名字是什麼嗎?”路小蟬歪著腦袋問。

  舒無隙當然知道。

  路小蟬聽他喚過自己“小蟬”,問他這個問題,不過是讓他再念一次自己的名字罷了。

  “你叫路小蟬。”

  路小蟬心中就像坐了一尊歡喜佛,腳下輕飄飄的,忍不住想要接近對方。

  可是他才剛多靠近對方半步,那根竹枝就在他的手心裡頂了一下。

  “你答應過我的事,還記得嗎?”

  “記得……”

  方才還歡喜的不得了,瞬間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舒無隙不肯讓他碰。

  “那你是我什麼人啊?”

  我們之間的關係一定非比尋常,不然你怎麼會來尋我這個瞎子呢?

  “故交。”

  “……怎麼可能是故交啊?我從小就是在鹿蜀鎮長大的!如果我從前見過你,怎麼可能會不記得你!”

  路小蟬情急之下又要上前,手心又被竹枝戳了一下,只能退了小半步回去。

  “我記得你。”

  還是那麼短的一句話,路小蟬的眼眶又要紅了。

  他就是想被人惦記著。

  老乞丐走的時候,他就怕沒人在乎自己。

  阿寶走的時候,他也怕沒人記得他。

  但是舒無隙卻說,記得他。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怎麼辦,見到無隙哥哥我就忍不住一直不停說話!

  舒無隙:我喜歡聽你說話。

  路小蟬:原來你的名字是我給你起的啊!

  舒無隙:只有你知道我的名字。這個名字只給你用。

  胖瓜:這就是為什麼劍宗泱蒼天下聞名,但是舒無隙這個名字卻無人知曉的原因了。

 

9 清夜墜玄天03

 

  “那……那你是從什麼時候記得我的?”

  路小蟬就是想說話,哪怕對方嫌棄他,不給他碰,路小蟬就是想說話。

  “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是多久?”

  路小蟬又開心了起來,因為對方回答他了。

  舒無隙的聲音沉穩從容,年紀應該比他大一些。

  他記得路小蟬,可路小蟬卻不記得他,多半他是在路小蟬還是小娃娃的時候見過。

  路小蟬心想自己今年十六歲,他猜舒無隙應該是在十四五年前見過他?

  還沒等到舒無隙的回答,路小蟬一個踉蹌,差點沒有摔倒。

  他摔跤摔慣了,連心裡一驚的感覺都沒了。

  可舒無隙卻將竹枝一抬,穩穩地托住了路小蟬。

  那一刻,反倒讓路小蟬的心顫動了起來。

  要知道竹枝細軟,被路小蟬這麼一壓也是會斷的,可那竹枝卻像是被注入了一股罡氣,穩得連顫都沒顫一下。

  舒無隙是在乎他的,不然他的反應不會這麼快。

  路小蟬眯著眼睛笑了,心裡面滿當當的,哪怕是胡言亂語都想全部說給他聽:“你說的很久以前是上輩子呢?還是上上上上上輩子的事兒啊?”

  “沒有什麼前世今生。你只要相信我說的,就好。”

  “你這不清不楚的……叫人抓耳撓腮心癢癢!”

  舒無隙應當是修真的,而且修為不低。自己既然和他“很久以前”就認識了,難不成他路小蟬也是四方劍宗門下弟子?或是八方玄門的徒子徒孫?

  “記不得是好事。非要刨根問底,最後得到的未必是‘明白’二字。”

  舒無隙的聲音很平靜,讓路小蟬想到了夢中的月光,千百年洗練如故。

  “未必是‘明白’,還能是什麼?”

  “至痛。”

  這兩個字,舒無隙的咬字比之前都要略微用力。

  尋常人是聽不出來,可路小蟬的聽力比一般人要強上數倍。

  “至痛?”路小蟬手指摳了摳腦門,“有人對我說過,人生至痛並非生老病死,而是……”

  “愛別離,很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一字一句落在了路小蟬的心頭。

  舒無隙是路小蟬遇到的第一個很難從他的一言一語甚至舉手投足之間感受到任何情緒的人。

  但此時路小蟬明白,舒無隙的平靜無瀾是長久的追尋之後,被收攏壓實到密不透風的執念。

  “你好像好厲害的樣子……可為什麼很久了才找到我呢?”路小蟬小聲嘀咕著。

  這是他的自言自語,沒有想過舒無隙會回答他。

  “對不起。”舒無隙的腳步停了下來。

  路小蟬還是第一次特別想要知道他此刻是什麼表情。

  “對……對不起什麼?”

  “我沒早點找到你。”

  這也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對不起”。

  “沒關係啊。你知道嗎,我好像在夢裡夢到你了!我夢裡面的你有著特別好看的背影,所以我就總想著要再見到你!只要能在夢裡看見你一次,我都能開心很久很久!”

  就算沒有見到夢裡謫仙的正臉兒,但路小蟬就是認定了那個人是舒無隙!

  “因為你的元神被人施了咒,我神遊三千界,耽誤了時間。”

  雖然只是剛認識,但路小蟬卻知道舒無隙是一個不怎麼解釋自己的人。在他看來,結果是怎樣就是怎樣,過程和原由都不重要。

  “哪個壞蛋這麼壞,要給我的元神下咒啊!”

  路小蟬低著頭思考著,總覺得過去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

  他安靜地跟著舒無隙走了一段路,舒無隙反倒先開口了。

  “你為什麼不說話了?”

  “說話?你不覺得我說話很煩人嗎?就像樹上的知了,鬧個不停,擾人清淨?”

  路小蟬喜歡說話,哪怕沒什麼好說的,他也能自己對著自己說上半日。

  老乞丐就嫌棄他聒噪,還說要不是沒錢買針線,一定會把他的嘴巴都給縫起來。

  “不覺得。”舒無隙的聲音很輕和,帶著一種對自己的克制,卻對路小蟬放縱的意味。

  儘管路小蟬覺得,這一定是自己的錯覺。

  路小蟬心想,舒無隙如果是修為高深的修真者,自然是特別能忍。

  “那……那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你元神離體,被‘碧落’引到了我的面前,我便問你在何處,你回答說,你在‘鹿蜀’。”

  路小蟬怔住了。

  難道自己醉酒之後,在夢裡的回答,是因為自己的元神離體去了舒無隙那裡?

  “碧落……又是什麼?總不是道家所說的第一重天,那個什麼碧霞滿天吧?”

  “碧落,是一種上古靈獸,取其骨骼,碾磨成粉,再取一縷你的髮絲,和它一起製成香餌,以心頭血煨熱香餌。焚香之時,你的元神就會被它引回來。”

  路小蟬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心想,舒無隙到底什麼時候得了自己的頭髮啊?

  “那你從哪裡得到這種上古靈獸的骨骼?”

  “我抓住了它,將它鎖起來。每隔十年,當香餌燃盡之時,我就再取一根它的肋骨。”

  路小蟬肩膀一顫,下意識去摸自己的肋骨。

  以及……他才十六歲,舒無隙卻說“每隔十年”,那就表示他找他不止十年?

  “那……那它不疼嗎?”

  “它疼與不疼,與我何干?我只要它的肋骨。”

  “你還取……”

  後面的問題他不敢問了,舒無隙說的心頭血應該是碧落的吧……

  那一刻,路小蟬忽然覺得舒無隙不像什麼玄門修真者,更像是毫無感情的邪靈。

  前面的舒無隙忽然停了下來。

  “你為什麼要摸自己的肋骨?”

  “我……我在想以後你會不會要找什麼東西,也把我的骨頭也取出來……哈哈,哈哈哈……”

  “我不會。”

  “因為我又不是上古靈獸,取我的肋骨也沒有什麼用嘛!哈哈哈……”路小蟬乾笑。

  想了想,還是不對啊!

  舒無隙從哪兒得來他的頭髮?

  說著,舒無隙就將路小蟬帶到了一個客棧前。

  “今夜我們就在這裡歇息。你沒有修為,如果我帶你夜行千里,你的身體受不了。”

  “好哦……”路小蟬心想,舒無隙這是帶他來投宿了?

  誰知道客棧老闆一看見路小蟬,就嫌棄得不得了。

  “乞丐與狗不得入內!趕緊走!趕緊走!”

  路小蟬還以為自己活了這麼久,總算能睡一次床鋪了,結果還是要給趕出來。

  但是舒無隙卻拿了一枚金珠,放在了掌櫃的檯面上。

  掌櫃一看,眼都直了。

  鹿蜀鎮並不是什麼繁華富庶的地方,這麼一粒金珠,掌櫃就是開十年的客棧,都未必能掙到。

  “這位……這位公子,有何吩咐?”

  “給我們一間上房。準備沐浴的熱水,再按照他的身形,買一些裡衣和外衣。需得夠半個月換洗。”

  “記下了!兩位樓上請!”

  路小蟬沒有進過客棧,剛走上樓梯,就踩空了差點向前扒倒。

  掌櫃趕緊要去扶他,卻沒料到舒無隙手中的竹枝穿過了路小蟬的胳膊下面,將他抬起來的同時,竹枝的另一頭直接頂在了掌櫃的肩膀上。

  掌櫃還沒碰到路小蟬,就被一股勁力推了出去。

  “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許碰他。”

  舒無隙的聲音帶著一絲威壓,掌櫃嚇得說不出來。

  “慢一點。一共有九級臺階。”舒無隙低下頭來又對路小蟬說。

  他的聲音輕緩柔和,與剛才判若兩人。

  “啊……哦……”

  路小蟬抓著竹枝,站穩了身子,跟著舒無隙向上而去。

  掌櫃的這才拍了拍胸口。

  “哎喲,明明看起來是個文弱書生,怎麼……剛才怎麼……”

  掌櫃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對方。他一拍腦袋,怎麼才一會兒工夫,自己竟然完全記不得那位客官的樣貌了?

  房門打開,舒無隙帶著路小蟬走了進去。

  這已經算是鹿蜀鎮上好的客房了。

  滿心好奇的路小蟬直接從舒無隙的身邊跑了過去,伸手就到處摸。

  “這是椅子!”他笑著摸椅子的形狀。

  “這是桌子!這桌子是圓的!和無肆酒坊的桌子不一樣,酒坊裡的桌子是方的!”

  “這是床幔?真軟!”

  路小蟬想到自己身上髒的很,把床上的褥子摸個手印,那舒無隙肯定會嫌棄,於是又轉過身來。

  就在他差點撞到一張椅子的時候,舒無隙悄無聲息地用竹枝將那張椅子挪開了。

  “這是茶杯嗎?”路小蟬伸手去摸杯口。

  他沒有進過屋子,沒有住過房子,這裡的一切都讓他新奇。

  他能感覺到,舒無隙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

  “你是在看我嗎?”

  “是。”

  “看我像個土包子嗎?沒坐過圓桌圓椅?”

  路小蟬剛想要摸一張椅子來坐下,舒無隙手指輕輕一勾,一張椅子已經穩妥地落在路小蟬的身後了。

  “誒,我身後什麼時候有一張椅子?”

  他坐了下來,手又摸索了半天,取了一個杯子放到面前,又要去摸水壺。

  他的指尖還沒觸上壺蓋,就被竹枝點住了。

  “水很燙。我給你倒。”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嗚嗚嗚,真的是我老攻的心頭血。而且從仙魔大戰算起,一千多年呢!

  碧落:哭個毛線哭!老子才是慘!莫名其妙一千多年都被人撬斷了肋骨!剛長好就給撬了!你們計算過我的心理陰影面積嗎?

  老乞丐:嗚嗚嗚,你們有我慘嗎?被花生米嗆死的!這樣的退場方式都不好意思投胎了!

  路小蟬&碧落:滾你個老騙子!

 

10 清夜墜玄天

  路小蟬把手收了回來,他聽見了舒無隙拎起茶壺的聲音,以及茶水落入杯子裡的聲音。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照顧他,怕他燙著,給他倒茶。

  路小蟬不明白,舒無隙不嫌棄他。

  如果嫌棄他髒,就不會坐在他的身邊。

  如果嫌棄他低賤,就不會給他倒茶。

  可是,舒無隙為什麼不讓他碰呢?

  就讓小乞丐我來試一試你!嘻嘻!

  路小蟬摸著茶杯,故意把它弄翻。

  隨著“嘩啦”一聲響,他感覺到了茶水滾燙的熱氣,可是頃刻之間,那只杯子被舒無隙接住,向前一晃,潑出來的茶水,原封不動地被裝了回去。

  路小蟬不確定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舒無隙把茶杯抬了起來,放在唇邊輕輕吹了一口氣。

  “不燙了。你喝吧。”

  他將茶杯放回到路小蟬的面前。

  路小蟬不是很確定地摸了一下杯子,很溫熱。

  嘴唇輕輕碰了一下,茶水也是溫的。

  仿佛之前的熱氣,都是錯覺。

  這時候店小二敲門聲響起。

  “客官,給您送熱水沐浴來了!”

  “進吧。”舒無隙端坐在那裡。

  路小蟬聽見了兩個店小二端著一隻大木桶,放在了房中空的地方。

  接著,兩桶熱水,兩桶冷水倒了進去。

  浴桶的邊上,還放了皂莢和浴巾。

  “客官慢慢洗。這是掌櫃剛給您買回來的衣服。”

  “放下吧。”

  等到所有人都出去了,舒無隙起身,試了試水溫,“小蟬,你來沐浴吧。”

  路小蟬指了指自己:“這是給我準備的?”

  “嗯。”

  老乞丐還活著的時候,會十天半個月領著他去河邊洗澡,還會給他搓泥巴。老乞丐歸西之後,路小蟬除了天降大雨,就再沒洗過澡了。

  畢竟在河邊,沒人看著,一個不小心就會淹死了。

  命,還是比洗澡重要的。

  “我……沒在浴桶裡洗過澡……”

  “把衣衫褪去之後,跨進浴桶裡就好。我會用竹枝扶著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我從來沒有像這樣洗個像樣的澡……”

  “你以後想洗,我就尋個地方讓你慢慢洗。”

  “……”

  我的重點不是我喜歡洗澡!而是不用在河裡洗澡待遇好!

  路小蟬三下五除二,把那身爛衣衫給扒掉了。

  等到脫最後一件的時候,他不是很確定地看向舒無隙坐著的方向。

  “那個……舒……舒無隙……你還看著我呢?”

  “嗯。”舒無隙的聲音很輕,讓人的心莫名跟著柔軟起來。

  路小蟬知道對方是怕他摔著,但是他的小小蟬還沒給外人瞧過呢。

  “我要開始洗了。”

  “嗯。”

  “我的意思是……你稍微側過眼去,回避一下……”

  “為什麼?”

  “為什麼?你……你還想看我的小小蟬嗎?”

  “小小蟬?”舒無隙又問。

  路小蟬似能想像他微微蹙眉思索的樣子。

  “就是這裡啊!”路小蟬騰出右手指了指。

  “為什麼要回避?”

  路小蟬歎了口氣:“我知道咱倆都是男的,看看也沒什麼!但是吧,人家害羞……”

  老乞丐老說他毛兒都沒長全。

  路小蟬不明白為什麼老乞丐要那麼說,好像那裡毛長得多是多麼彪悍多麼有男兒本色的事情一樣。

  毛長多了藏蝨子啊!

  可萬一舒無隙也覺得他那裡毛沒長全呢!

  不對!怎麼能拿舒無隙和那個沒品的老乞丐相提並論呢!

  “算了算了!你無所謂!我也無所謂!”

  路小蟬松了手,弓著腰,往浴桶裡面爬。

  他背對著身子爬進去的時候,似乎聽見不遠處的舒無隙呼吸停滯了一下。

  路小蟬也覺得自己從後腰一直順著他的脊往下都很燙。

  他坐進了水裡,溫熱的水流正好漫過他的胸口。

  “哇!好舒服啊!”路小蟬眯著眼睛向後靠著浴桶,他自己搓了一會兒,玩了玩熱水,卻沒聽見舒無隙的聲音,不由得歪著腦袋問,“舒無隙……你還在嗎?”

  “我在。”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桶熱水讓房間變熱的原因,舒無隙的聲音沒有之前那樣清冷,尾音拖著一絲沙啞,讓路小蟬的心裡一陣癢癢。

  “那……那你還看著我呢?”

  “嗯。”

  “你真有耐心,一直看著我。你放心,這桶水不會淹死我的!”

  “我看著你,不是因為我有耐心。”

  “那是因為什麼?”

  路小蟬傾向舒無隙的方向,趴在浴桶邊緣,將下巴枕在胳膊上,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看著舒無隙。

  “因為你好看。”

  已經快要涼下來的水,忽然之間要沸騰了一般,路小蟬的心頭顫了一下。

  從來沒有人說過他好看。

  哪怕是收養他的老乞丐也沒說過。

  “你也特別好看。”路小蟬一笑,眼睛彎起來,像是有星光要從他眼睛縫隙裡溢出來一樣。

  驀地,屬於舒無隙的氣味瞬間近了。

  路小蟬揚起了腦袋來:“你怎麼過來了?”

  “你怎麼知道我過來了?”舒無隙的聲音清清淡淡的。

  洗澡的時候被蒸汽熏著,在聽到這樣的聲音,就覺得特別享受。

  “我聞到你身上的味道了!特別好聞!比皂莢的味道好聞多了!”

  “你喜歡這味道?”

  路小蟬趴在桶邊,側著臉。他雖然看不見,卻覺得此時的舒無隙就低著頭,垂下了眼,他的鼻尖離自己的臉頰只怕不到半寸。

  路小蟬冷不丁伸手去抓對方,舒無隙瞬間遠離了。

  “我喜歡啊。”

  “它的名字是‘清夜墜玄天’。你若是喜歡,就在你的浴桶裡點落一些吧。”

  路小蟬聽見了一滴露水落下來的聲音,泛起層層細不可聞的迴響,路小蟬浸泡著的這一桶水都有了靈性一般。

  他本來想要趁著水涼之前搓一搓身上的污泥,可是手剛按壓上肩頭,就發現自己飽受日山雨淋的肌膚竟然變得細潤起來。

  “誒?我怎麼成了剝了雞蛋的殼兒?啊!是剝了殼的雞蛋!”

  “它能洗淨你身上的塵泥。”

  “就那麼小小一滴?”

  “嗯。”

  路小蟬只覺得太神奇了,要不是舒無隙不讓他碰,他真想把他全身上下都給摸上一遍,看看還有什麼寶貝!

  既然舒無隙就在自己的身邊,路小蟬當然是忍不住一直要跟他說話,哪怕是一個“嗯”的回應,他也覺得開心。

  “你之前說,要把我的頭髮也放進香餌裡面才能找到我……可是你從哪裡找到我的頭髮呀?”

  這個問題他想了好久了。

  “大概是你不高興我摸你的頭髮,你就把頭髮都剪了,我就收著了。”

  “不可能吧?你要是喜歡摸我頭髮,你摸啊!你想摸哪裡都可以……等等,除了我的小小蟬!”

  路小蟬故意把腦袋往靠著浴桶的舒無隙身上靠,等著舒無隙順一順他的頭髮,但是竹枝卻貼在了他的臉上,將他擋住了。

  只是舒無隙的力道一點都沒有拒絕的意味,甚至就好像借著竹枝,輕輕摸了摸路小蟬。

  路小蟬覺得自己好像成了小奶狗,就差舒無隙的一聲“乖”了。

  “為什麼不可以?”舒無隙問。

  路小蟬差點被自己的口水給嗆著:“不可以就是不可以!”

  舒無隙似乎側了側身,然後淡淡地說了一句:“嗯。”

  路小蟬嘩啦一下擋住,耳根子騰得一下就又紅又燙。

  “其實你很好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路小蟬腦海中想像的是舒無隙單手依著浴桶,側著臉,垂著眼簾看著水裡面的樣子。

  “那裡是不能用‘很好看’來形容的!”

  “但是很好看。”

  路小蟬差一點想抓自己的頭髮,他知道舒無隙不是在鬧他玩笑,因為怎麼看他都不是會開玩笑的樣子。

  他好像對有些事……不大懂。

  “你知道什麼是‘好看’嗎?”路小蟬問。

  “你跟我說過,看到了之後還想一直看著,甚至想要擁有的,就是‘好看’的。”

  舒無隙的聲音總是帶著涼意,像是經過流年浸潤的古玉,又像是無瀾的古井,但是此刻這樣的冰涼裡又透著一絲繾綣,聽的路小蟬心裡癢癢。

  “所以小小蟬就不是‘好看’啊!什麼想要擁有之類的……你要小小蟬有個鬼用!”

  “想一直握在手裡面攥著,不就是想要。”

  路小蟬忽然很想來一場胸口碎大石……他不知道怎麼向舒無隙解釋這個問題。

  算了算了,一開始也是他自己從頭髮莫名其妙說到小小蟬上去的。

  “……不管怎樣……還是謝謝你對小小蟬的欣賞了……”

  “嗯。”舒無隙這一聲回應,舒緩了路小蟬的心神。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唉……

  舒無隙:你為什麼歎氣?

  路小蟬:你對我的讚美總是這樣真摯、樸素又發自內心……

  舒無隙:不好嗎?

  路小蟬:但是讚美的物件卻一言難盡!

  舒無隙:不要的話就給我吧。

  路小蟬:給你?你是說讚美你嗎?

  舒無隙:我是說小小蟬。

  路小蟬:娘啊!讓我胸口碎大石吧!

 

11 我只喜歡你的

  就這麼趴在浴桶邊緣胡思亂想,路小蟬竟然睡著了。

  這一覺很酣暢,他一睜開眼,就看見之前夢裡的小少年坐在一個很空曠的房間裡。

  四面潔白剔透,就像鏡子一樣,也因此倍感淒冷。

  小少年苦著臉,對著鏡子歪著腦袋,扒拉著自己的頭髮。

  在他左側的腦袋上,竟然有一小片圓形的地方,頭髮掉光了!

  小少年不甘心地不停地擺弄著自己的頭髮,想把那一小片圓禿的地方給遮起來。可無論怎麼擺弄,禿掉的地方還是那麼明顯。

  “啊!啊!啊!我竟然會斑禿!人人都‘小仙童’、‘小仙童’地喚我!有誰見過斑禿的小仙童!”小少年萬分委屈,隨即朝著鏡面般的牆壁上一砸,“都是那個老騙子!把我騙到這裡來!這裡這麼清冷,到處都是禿愣愣的白色!所以我腦袋上也禿了!”

  “而且那位劍宗大人清心寡欲,每天連個屁都不放!我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每天晚上睡覺抱著被子都瑟瑟發抖!根本沒有感受到一點溫暖!憂思過度就斑禿了!”

  小少年不死心地把右邊的頭髮也都撥弄到了左邊,可那小塊斑禿的地方偏偏又臨近髮際線,遮不住啊!

  “啊!啊!啊!”小少年抓亂了自己的頭髮,看著牆面上自己的影子,竟然笑了起來,“三千煩惱絲——不要也罷!全都剪了,全禿了就不在乎那麼一小點斑禿了!”

  想開了之後,小少年就哼著小曲兒,從腰間摸出一把小匕首,開始給自己剃頭了。

  耳邊是“沙沙”的聲響,一縷一縷黑色柔軟的髮絲離開了他的身體,掉落了下來。

  就在他快要大功告成的時候,他忽然背後一涼,頓覺寒氣逼人,還沒轉身,握著匕首的手就被一把扣住,腕骨差點被捏碎了,小少年“哎喲——”嚷嚷了起來,手指鬆開,匕首落地的回聲久久不絕。

  “你在幹什麼?”

  冰冷的聲音與四面牆壁共震,壓迫得小少年抬不起頭來。

  “我斑禿了!所以就想剔個禿瓢!”

  “禿瓢?”

  “禿瓢就是沒頭髮!”

  “為什麼?”

  “那個……那個……要敷藥啊!有頭髮在不方便啊!”小少年眼巴巴地盯著自己的手腕。

  快斷掉了!他不只是斑禿,還要斷手斷腳嗎?

  對方鬆開了他的手,小少年拔腿就跑。

  “我是客人,就不收拾啦!地上的頭髮你袖子一揮就吹走啦!”

  他在悠長的回廊裡拼命跑,生怕對方又把他給逮回去。

  跑了老遠,發現除了自己的腳步聲沒人追過來,於是回過頭來。

  只看見在原處,那道印象裡總是長身靜立的身影緩慢地彎下腰,似乎正用手將地上的頭髮一縷一縷都撿起來。

  仿佛那不是他的頭髮,而是世間最柔軟珍貴的錦緞。

  “不就是頭髮麼……”

  小少年回過身,一路跑回了一間小屋,倒騰著草藥,製成了黑漆漆又很嗆鼻的藥泥,刷在膏藥上,“啪”地一下貼在自己斑禿的地方。

  他坐看看,右看看,雖然眼睛都快被膏藥熏的流眼淚了,他還是決定忍著。

  一來長頭髮要緊,二來他可以坐到那個討厭鬼面前,熏死他!

  “誒?怎麼看怎麼越像戲文裡抱著個破碗到處漏財的小衰神啊?”路小蟬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管他呢!”

  他一路跑到了嘴巴裡一直掛著的討厭鬼的房間裡。

  對方背過身來正把什麼東西收進一個細長的錦盒裡,聽見他進來,快速就把錦盒關上了。

  小少年盤腿一坐,抬了抬下巴:“藏什麼寶貝呢?”

  “沒什麼。”身著素色長衫的男子坐了下來,他的手腕很漂亮,腕骨的弧度優雅但卻隱隱透著力量,修長的手指從容地打開了書簡。

  小少年故意把自己的腦袋湊過去,就想看看對方聞著這麼刺鼻的膏藥味,哪怕不流眼淚,至少打個噴嚏吧?

  誰知道他伸出了手,輕輕摸了摸小少年光溜溜的頭頂,只說了一聲:“會長出來的。”

  小少年繼續保持伸著腦袋的姿勢,他就不信熏不著他。

  但那男子真的一點反應都沒有,自己卻被熏的眼睛都紅了,而且貼著膏藥的地方熱辣辣的疼。

  這種殺敵沒殺了,還自損八千的方式,小少年決定不用了。

  過了幾天,小少年敷藥的地方真的開始長頭髮了。

  起初只是稀稀疏疏一小片的小絨毛,柔柔軟軟的,但是小少年卻很歡喜,每天自己還要摸幾遍,清冷找不到半點樂子的生活好像有了那麼一點盼頭。

  可是某天晚上被尿憋醒的時候,小少年完全歡喜不起來了。

  他是側著朝裡睡的,還沒翻身呢,他就發覺自己的身後側躺著一個人。

  因為對方的胸膛很溫暖,怕冷的小少年後背一個勁兒地往對方懷裡鑽,對方竟然順勢就把他給摟住了,手指輕輕地摸著他腦袋頂上剛長出來的小絨毛!

  一會用指尖撥弄,一會兒用指節輕輕蹭著,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

  豈有此理!

  小少年立刻用手肘向後面一頂,誰知道對方摟著他直接一個翻身,把他給壓下去了。

  對上那雙眼睛,小少年怔住了,他是知道那人的眼睛生得好看的。

  眼窩深,輪廓優雅又帶著溫和,眼尾一點點上揚,帶起了一抹銳利。

  可小少年卻在這雙眼睛裡看到了經久不息的長生燭火,顧自燃燒著,像是在漫長麻木的時光裡期待著什麼。

  “你怎麼不睡了?”

  還是淡淡的語氣,聽不出情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說話時溫熱的氣息來到了小少年的唇縫,在他的上唇不動聲色地掠過。

  “你……你做什麼一直摸我那裡!”

  把我好不容易長出來的頭髮摸禿了怎麼辦!

  他瞪著圓圓的眼睛,為了讓自己顯得不輸氣勢。但對方的目光始終淡淡的,他瞪著瞪著眼睛累了,眨了一下。

  “因為你的頭髮很軟。”

  小少年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等等!你什麼時候開始摸我頭髮的!”

  “每天。”

  燒燙的油鍋裡落了一滴水,炸鍋了!

  小少年一股怒火從胸膛裡沖到腦門頂上:“搞半天我腦袋上的斑禿是被你摸的!能被你給摸禿了是不是你每次都摸一個地方!”

  “是。”

  對方竟然還回答的理所當然!

  “你為什麼每次都摸我這兒!”小少年指著腦門上斑禿的地方問。

  雖然他立刻意識到自己該在意的應該是——這人有毛病吧,晚上跑到他的床邊躺著摸一晚上他的頭髮!

  “因為還能摸到你的眉毛。”

  對你的誠實,我是不是該感激不盡啊!

  不對,是我竟然眉毛還在!謝天謝地呀!

  “走開——以後不許睡我邊上!不許摸我頭髮!我哪兒都不能摸!”

  小少年怒了,抬手就一把推在了對方的肩膀上,可對方卻巍然不動,側躺著看著他的姿勢連顫都沒顫一下,但是第一次,小少年看見他的眉心蹙了起來。

  “為什麼不許?”

  “摸別人的頭髮是怪癖!怪癖就要改掉!”小少年虎著臉,又用力推了對方一把,但這一次他的手腕被一把扣住,整個人都被拽了過去。

  “我不喜歡摸別人的頭髮。”他低下眼,看著小少年,聲音近在耳邊,明明不大卻很有力度,好像隨時會咬在小少年的耳朵上。

  “騙人!你不喜歡摸別人頭髮!你還把我摸禿了!”

  小少年咬著牙,決定要為自己禿了的腦袋報仇,指尖在空氣裡畫了一個圈,一道靈咒還沒來得及推出去,對方的手掌靠了上來,那道靈咒暫態灰飛煙滅了。

  緊接著,小少年的手指也被牢牢扣住,對方釋放出了自己的玄靈之氣,兩千多年的大修瞬間就把小少年給鎮壓了。

  “我不喜歡別人的頭髮,我只喜歡你的。”

  一句話輕輕地落了下來。

  “你欺負我!兩千多年修為了不起啊!欺負我只有六百年嗎?”

  小少年用力地掙扎了起來,頭頂上剛長出來的小絨毛不斷地蹭過對方的下巴。

  “不許動。”

  他的語速比平時快了那麼一點,懷抱驟然收緊,小少年的骨頭差點被勒斷了,而且對方釋放出來的玄靈真氣仿佛凝結成了某種大陣,直接鎮得小少年除了眨眼睛,連手指都動不了了。

  “你可不可以不要總是摸我腦袋上那一個地方……”

  小少年終於意識到他們在修為境界上的鴻溝,所有掙扎沒有意義,更窩火的是自己的不滿對方不懂並且無所謂。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為什麼?”

  “讓我禿得均勻點吧……”

  小少年哀怨無比。

 

12 你是不是在緊張?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清冷卻柔和的聲音響起:“小蟬,水涼了,起來吧。”

  夢中少年的神魂直墜而下,跌入了路小蟬的體內,路小蟬肩膀一顫。

  舒無隙在木桶的邊緣輕輕拍了拍。

  路小蟬猛地睜開眼睛……他又做夢了!

  “哦!好!”

  路小蟬一邊遺憾著夢怎麼就這樣醒了,一邊爬起來,把自己身上的水擦乾淨了,蹲下來摸來摸去想要把自己的破衣爛衫撿起來。

  等等……夢裡面的男子是不是收起了小少年剪掉的頭髮,難道……那個少年果真就是自己?而舒無隙就是得到了他的頭髮?

  路小蟬還保持著蹲在地上撿衣服的動作,直到舒無隙的聲音響起。

  “褻褲。”舒無隙用那根竹枝挑起一條白色的小褲,放在路小蟬的手上。

  路小蟬趕緊穿了起來。

  這褻褲的料子綿軟,小小蟬長了十六年,還是第一次享受這麼好的待遇。

  “裡衣。”舒無隙又挑了一件衣服給他。

  路小蟬這輩子哪裡穿過裡衣啊!能有塊破布把身上包好就不錯了!

  他眼睛看不見,折騰了半天,裡衣的上面和下面套反了。

  “這衣服真怪!我肩膀好不舒服啊!”

  路小蟬一張小臉皺了起來。

  “我幫你穿,你站著不許動。”

  誒?舒無隙要幫他穿衣服!

  他都願意幫他穿衣服,為什麼都不能給碰一下呢?

  哎呀哎呀,此時不碰,更待何時嘛!

  “好哦。”路小蟬乖乖地站著,張開雙臂。

  上下穿反的裡衣被褪了下來。

  舒無隙的動作很輕柔,他就站在路小蟬的對面,將路小蟬左邊的袖子套了上去,接著又是右邊的。

  他低下了頭,將路小蟬的衣襟合攏。

  “舒無隙,你是不是在緊張啊?”

  舒無隙沒有回答他。

  他的身形比路小蟬要高上許多,每次對路小蟬說話,他都會低一低頭。

  老乞丐說過,世間最美的就是美人兒頷首時滿懷期待卻又羞怯的樣子。

  舒無隙呢?

  他此刻是什麼樣子的?

  他的眼中有沒有滿懷的期待,又或者只是淡然的,沒有任何表情?

  “我不緊張。”

  舒無隙的聲音依舊古井無波。

  “哦……我沒聽見你呼吸的聲音,還以為你緊張得憋著一口氣不敢呼出來呢!”

  路小蟬笑嘻嘻地說。

  此時的舒無隙已經將兩片衣襟的繩子打好了。

  路小蟬又忍不住想像舒無隙的手指又是長成什麼樣子?

  是不是很修長,很溫潤?

  路小蟬故意用力向前吹了一口氣,帶著溫熱和淺薄的水汽掠過了舒無隙的耳畔。

  一縷髮絲跟著揚起。

  舒無隙的手指還輕輕牽著路小蟬衣襟的繩結,他下意識向後一退,繩子又被拉開了。

  那一陣氣息消散開來。

  路小蟬勾著嘴角笑了。

  因為他聽見了舒無隙喉間蠕動的聲音,舒無隙緊張了呢!

  一想到一直從容平淡的舒無隙竟然緊張了,路小蟬覺得很新奇。

  “我的氣,是不是碰到你啦!可是我不疼啊!”

  路小蟬攤了攤手,勾著嘴角壞笑。

  “你的氣不算。”

  舒無隙的聲音就像溫潤的弦,輕輕繃了起來,讓路小蟬更想要去撥弄一下。

  “哦——不算啊!”

  路小蟬又故意吹了一口氣出去,還發出哨響,聲音向上揚起,他不知道自己吹著舒無隙了沒有。

  腰上的繩結忽然緊了一下。

  “別鬧。”

  “那我不鬧了。我自己吹自己。”

  路小蟬假裝無聊的樣子吹自己的劉海,可是在舒無隙為他整理繩結下擺的時候,路小蟬又很隨意地向上吹了一口氣,然後抿著嘴唇笑了。

  “你幹什麼?”舒無隙的聲音壓得低低的。

  “我……也想幫你吹吹劉海。”

  舒無隙不說話了。

  路小蟬以為他生氣了,趕緊圓場。

  “那個……你知道我看不見,但是我又特別想知道你長什麼樣子。你又不讓摸,那我就只好吹氣啊!吹到你的眼睛上,我就自己想像摸到了你。摸到了你的眉骨……摸到了你的眼睫毛……摸到你的眼尾……”

  路小蟬閉著眼睛,很認真地想像著。

  良久,舒無隙才開口:“你剛才吹到的不是我的眼睛。”

  就像已經涼了的茶水,忽然溫熱了起來,入喉不能解渴,反而更渴。

  “那我吹到哪裡了?”

  鼻子?耳朵?臉頰?

  唉,舒無隙有多高他也不知道。繫繩結的時候,舒無隙是不是低著頭的啊?

  對方還是沒回答他。

  路小蟬在心裡想像著,忽然咯噔一下。

  不得了啊!

  “我……我不是吹到你的嘴了吧?”

  舒無隙沒有回答他,直接轉身離開,路小蟬下意識去拽他。

  “我不是說了不許碰我麼?”

  轉瞬間,路小蟬手掌就挨了那竹枝一下。

  “哎喲!”

  他把手瞬間收回來,放在嘴邊用力吹氣。

  好疼啊!

  “我沒有傷到你。只是給你個教訓。”

  “騙人!你沒傷到我,我怎麼還能那麼疼!”

  路小蟬一直搓著自己的手心。

  “你若是真的碰到我了,才知道什麼是真的疼。”

  難不成你還要把我的手板抽到皮開肉綻?

  路小蟬立刻把一雙手都背到了身後。

  “把外衣也穿上,我叫人進來收拾浴桶。”

  路小蟬折騰了半天,才歪歪扭扭地把外衣穿好。

  等到小二來收拾浴桶的時候,不知道看見了什麼,滑了一跤。

  路小蟬正要上前,卻被舒無隙用竹枝給攔住了。

  “我讓你看他了嗎?”

  他的聲音聽起來平和,卻帶著一種讓人抬不起頭來的威懾。

  路小蟬卻不明就以,他一個瞎子,能看什麼?

  但是那小二卻推著浴桶,屁滾尿流地離開,到了房門口,還摔了一大跤。

  路小蟬這才明白,舒無隙剛才那句話是對店小二說的。

  “為什麼他不能看我啊?”路小蟬忍不住問。

  舒無隙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說了句:“明早我們就啟程離開這裡。”

  “明早就走啊?那我還有點兒事兒,沒辦完呢!”

  “你有何事?”

  “舒無隙,你身上還有錢嗎?”路小蟬忽然湊到他的面前,但一想到對方會用竹枝抽他,他又硬生生停下了腳步。

  “有。”

  “那你給我一點兒唄?一點就好!”路小蟬合著雙手攤到舒無隙的面前,睜著圓圓的眼睛,就差個要飯的破碗了。

  “你要錢做什麼?”

  “因為有願望沒有完成啊!我想要吃陳老頭的糖畫!想喝王婆子的豬血湯!還有無肆酒坊的鹵牛肉和雞絲面,我想一次吃個夠!你說我家離這裡有半個月的行程,我眼睛又瞎,再回來一趟不容易啊……”

  “你什麼時候想回來,我陪你回來就是。”

  “真的?”

  “嗯。”

  這時候,路小蟬的肚子發出“咕嚕”一聲響。

  他這才想起自己為了讓舒無隙現身,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吃東西了。

  雖然不知道舒無隙給他的那個小瓶子裡裝的是什麼,再厲害的仙露,效用好像也過去了。

  “走吧,我帶你出去。”

  “你也餓了?”

  “我不餓。是你說要糖畫、喝豬血湯、還有鹵牛肉和雞絲面。”

  舒無隙已經推開了門,正要走出去了。

  路小蟬趕緊跟上去,握住了竹枝,生怕慢了一拍,舒無隙就會消失不見了。

  一路上,路小蟬都能聽見街坊鄉親小聲議論的聲音。

  “那小公子是外鄉人吧?從來沒見過生的如此好看的小郎君!”

  “那雙眼睛真漂亮……”

  “這小公子多大年歲啊?看著好水靈啊,讓人想要咬一口……”

  路小蟬歪了歪腦袋,心想他們在說誰?

  是舒無隙嗎?

  可是聽舒無隙的聲音,應是成年男子,和什麼“小公子”、“小郎君”之類的扯不上關係啊。

  路小蟬剛好踩著路上的石子兒,崴了一下。

  舒無隙轉過身來,竹枝一挑,輕而易舉地又將路小蟬給撐住了。

  “唉……他好像看不見啊!”

  “真是可惜了,那麼漂亮的眼睛,竟然看不見!”

  路小蟬這才意識到,他聽見的那些聲音不是議論舒無隙的,而是在說他的。

  他停下了腳步,舒無隙也停了下來。

  “怎麼了?”

  “我……我從小在這兒長大,說我髒和臭的人不少……還是頭一回被人誇好看……我不自在了……”路小蟬抓了抓後腦勺。

  “那我摘了他們的眼睛,讓他們不能看你,你就不用不自在了。”

  舒無隙的聲音還是那麼從容平和,一點都聽不出來是說什麼狠戾的話。

  好像在他看來,這都是理所當然的。

  路小蟬卻愣住了。

  “等等……你……你是不是修仙的啊?這個動不動就摘人家眼睛什麼的,不大好吧?”

  “他們的眼睛,又不是你的眼睛。與我何干?”

  路小蟬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怎麼回答了。

  那種感覺又來了,就是舒無隙好像不懂塵世凡俗的感情,沒有多餘的同情。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完了完了完了!

  舒無隙:什麼完了?

  路小蟬:我覺得我一定是那種自不量力對你壁咚、桌咚、榻咚,還吹口哨,動手動腳,然後被你懲戒……

  舒無隙:如果是你,以上都可以。

  路小蟬:……

 

13 千金難買你開心

 

  “那個……那個我跟你說啊,像我這樣被人嫌棄了一輩子的乞丐,忽然有人說我好看,我心裡面開心的很呢!巴不得他們多誇誇我好看!”

  “是麼?”

  舒無隙的尾音揚起,路小蟬捉摸不透他的喜樂。

  又或者舒無隙根本沒有喜怒哀樂。

  “我們走!我們走!畫糖人的就在前面了!”

  路小蟬拉了拉竹枝,舒無隙繼續向前走去,沒有再提摘人眼睛的事情,可讓路小蟬呼出一口氣來。

  畫糖人的小攤子前,圍著一群小孩兒。

  他們都在轉一個轉盤。

  一文錢轉動一次,轉盤上畫了一圈什麼猴子、小鳥、蝴蝶、蜻蜓之類的,轉盤停下來的時候,指標指著什麼,陳老頭就舀一勺糖漿,畫一個什麼。

  孩子們不是每天都有閒錢,大多是在旁邊看著。

  路小蟬高聲道:“陳老頭兒!我要轉轉盤,你給我畫一個!”

  正在煮糖的陳老頭一抬頭,就看見一個身著青衫的少年郎。

  因為路小蟬一直行乞,饑一頓飽一頓,比同齡的少年看著要瘦小,十六歲就像十三四歲。

  他白淨的臉上一雙大眼睛,明亮得就像漫天星斗掉進了鏡湖裡,鼻頭尖尖的有幾分俏皮,嘴角勾起,明明是得意的笑,卻生出幾分恣意天真來。

  只要看他一眼,就想著再多看兩眼。

  “喲,這位小公子是從何處來啊?到這鹿蜀鎮,是遊玩踏青嗎?”

  路小蟬眨了眨眼睛,指著自己說:“陳老頭,你再仔細看看!是我,瞎眼小叫花子!”

  “什麼?”陳老頭揉了揉眼睛,“你……你是長這個樣子的嗎?”

  “那我……該是什麼樣子?”

  陳老頭心想,是啊……這小叫花子終日裡披頭散髮,臉上髒兮兮的,大家都不愛靠近他,哪裡有仔細辨認過他長得什麼模樣。

  “你現在這樣很好……這是……怎麼就忽然這麼……”

  “這麼乾淨了?”路小蟬一臉驕傲,拉了拉身邊的竹竿,“我家裡人來尋我啦,哈哈哈!”

  “原來如此!”

  “待我來轉一圈,是什麼你可別騙我!我知道什麼蝴蝶、蜻蜓的糖漿用得少!我家裡人在旁邊看著呢!”

  “你要是真能轉著飛龍,我鐵定畫給你!”陳老頭笑了。

  這轉盤他早就做過手腳,怎麼轉都只能轉到什麼小鳥、蝴蝶之類,轉不著那要用一整勺糖漿才能畫出來的飛龍。

  路小蟬正經八百地雙手扣著轉盤,向下一撥。

  “轉盤停了沒?”

  “還沒。”舒無隙回答。

  “現在停了沒?”

  “還沒。”

  “怎麼還不停?”

  陳老頭正用勺子攪著糖漿,抬起頭來的時候,轉盤終於停了。

  看著那指針,老人家差點閃到腰。

  “我轉著什麼了?”

  “飛龍。”舒無隙回答。

  “太好了!一文錢轉到了只飛龍!快給我畫!”

  路小蟬很確定,這回自己是真的時來運轉了!有舒無隙在他的身邊,他的運氣好像特別好。

  路小蟬撐著下巴,就蹲在陳老頭的面前等著。

  陳老頭雖然心疼那一整勺的糖,但還是給路小蟬畫了一隻飛龍。

  路小蟬攥在手裡,喊了一句:“舒無隙,幫我付一文錢唄!”

  “嗯。”舒無隙伸出手,放了一粒銀豆子在陳老頭的手裡。

  陳老頭愣住了:“這位公子……小本兒買賣,找不開……”

  但是舒無隙就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跟在路小蟬的身後走了。

  路小蟬拉了拉竹枝,回頭小聲問:“你給的是一文錢嗎?”

  “我不知道。”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一聽,差點沒炸起來:“你不知道你就給了?那你給了多少?”

  “一粒銀豆子。”

  “一粒……一粒銀豆子?”路小蟬的眼珠子差點掉下來,“你肯定錢很多吧!”

  “嗯,富可敵國。”舒無隙回答。

  “真的?”路小蟬睜大了眼睛。

  “是你從前說的。”

  “我說……你富可敵國?”

  “嗯。”舒無隙淡淡地回答。

  路小蟬咽了咽口水,看來他運氣還真是好啊!

  “你……還真是有錢有到……對錢沒概念了?”

  “我只知道,千金難買你開心。”

  這句話從舒無隙別致的聲音裡念出來,有著讓人心顫的味道。

  像是在冰天雪地裡凍了許久,忽然被人雙手捂著,摁在胸膛裡暖著。

  “你……誰教你這麼哄人的啊?”

  “你。”

  “我?我又什麼時候教你啦?”

  千金難買你開心之類的……怎麼聽怎麼像是大富戶哄小女人啊?

  “有一天,你背著包,把金豆子和金葉子全部裝進去。我問你為什麼要帶那些東西走。你回答我說,千金難買你開心。”

  路小蟬哽了一下……他從前是個財迷嗎?

  “你不會就這樣讓我把你的金豆子和金葉子都帶走吧?”路小蟬問。

  “嗯,你抱著金豆子笑得很開心。”

  路小蟬摁住自己的腦袋,為什麼舒無隙記得的事情他就是不記得呢?

  舒無隙既然富可敵國,那肯定是不會在乎他路小蟬背走一袋金豆子什麼的。

  過去的事他記不得了,可現在他必須要在舒無隙的面前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

  “那個,舒無隙,讓我開心的不是金豆子。”

  “那是什麼?”舒無隙問。

  “是因為你對我的捨得。”

  路小蟬儘量讓自己的表情看起來認真、篤定、可信。

  那一刻,路小蟬手中的竹枝輕輕顫了一下。

  “嗯。”

  舒無隙輕輕應了那麼一聲,好像沒有什麼起伏,但是路小蟬知道舒無隙是喜歡聽他這麼說的。

  “走咯!喝豬血湯!”

  既然舒無隙有錢,那他就要加雙份的豬血!

  今天很可惜,賣豬血湯的王婆子今天沒開張,原因是鎮子上那個屠戶今天沒殺豬,所以沒有豬血。

  路小蟬遺憾地歎了一口氣,隨即又笑了:“沒關係!反正今天我也轉到了飛龍!”

  “你不吃嗎?”舒無隙問。

  “我想多看看它。”

  “你看不見。”

  “我就是想這麼舉著它。吃完了就沒了。”

  路小蟬忽然安靜了下來。

  他忽然有點害怕,害怕舒無隙會像糖畫一樣化掉,會摔在地上碎掉,會一朝夢醒就不見了。

  他沒有被人疼愛過,所以也就不在乎別人對他好不好。

  可就這麼幾個時辰的相處而已,舒無隙好像把路小蟬偶爾幻想過的都給他了。

  “路小蟬,你怎麼不說話了?”舒無隙問。

  路小蟬覺得奇怪:“為什麼你老要我說話啊?我說個不停你就不煩嗎?”

  “你說個不停,我就知道你一直在。”

  舒無隙的聲音總是很平靜。

  但是這種平靜之下,是不易察覺的小心翼翼。

  也許其他人聽不出來,可路小蟬卻能感覺到。

  “那你也不要離我太遠了。我聞著你身上的味道,就知道你在。”

  “好。”

  舒無隙帶著路小蟬進了無肆酒坊。

  店小二領著他們來到窗邊坐下,路小蟬剛要摸筷子桶,舒無隙就將它推到了路小蟬的面前。

  路小蟬笑嘻嘻地把飛龍放在了筷子桶裡,摸了一雙筷子遞給舒無隙,雖然是討好的表情,卻不讓人覺得諂媚,反倒有著孩子氣。

  舒無隙接過了筷子。

  店小二熱絡地說:“兩位不是本地人吧?我們這裡最出名的就是酒……”

  “小二!你連我都不認識了!我!我!我!”路小蟬興奮地用手指指著自己。

  “我見過您嗎?您的聲音倒是耳熟……”

  “我是路小蟬啊!就是在你家酒肆窗子下面的叫花子!”

  店小二一愣,一個踉蹌。

  “什麼?你是……你是小叫花子?原來你是長這個樣子的?”

  “我長什麼樣子?”

  “俊俏好看啊!早知道你就該把自己收拾乾淨了再出來要飯!說不定壬二娘願意養著你!天天把你當心肝寶貝兒,哪兒還捨得讓你在大街上挨打啊!”店小二一邊假裝擦桌子,一邊低下頭來小聲對路小蟬說。

  路小蟬被人嫌棄了一輩子,這回連店小二都說他好看了,心裡就跟灌了一大碗蜜糖一樣。

  “你都說我好看,那我估計是真的好看啦!”

  只聽見“哢嚓”一聲,好像是筷子被掰折的聲音。

  路小蟬從筷子桶裡又摸了一雙,遞給對面。

  “不過,你好端端地提壬二娘幹什麼?那個瘋婆子……”

  “我告訴你,壬二娘就坐在你的斜對面呢!從你進來開始,她那雙招子就一直看著你!暗送了好幾輪秋波。也就你眼瞎,沒瞅見!”

  “我本來就瞎啊……壬二娘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盯著別的男人看,她家官人還不把她揍散架?”

  此時,整個酒肆裡的客官幾乎都發覺壬二娘滿臉春色地看著路小蟬。

 

14 可是我有你啊

  就連掌櫃都搖著頭說:“這壬二娘也是……那小公子是生的好看,可估摸著還沒到成婚的年紀吧?”

  路小蟬耳朵好使,聽到這裡,就快笑出花兒來。

  但是他也發現了,對面的舒無隙一句話都沒有說,連句“嗯”都沒有。

  路小蟬有點不安了。

  他用力地吸了吸,還好聞到了舒無隙身上的味道。

  但他還是不安心,立刻伸長了胳膊,開始摸起來。

  他摸到了舒無隙的碗筷,接著半個身子也探到桌面上,眼看著就要摸到舒無隙的前襟,對方微微向後一退,正好避開。

  沒有摸到人,路小蟬著急了起來。

  “舒無隙!舒無隙?”

  “嗯。”

  這一聲回應,比平時要低沉一些。

  路小蟬這在停了下來,坐了回去。

  “我還以為……以為你嫌我煩,偷偷走了呢……”

  路小蟬呼出一口氣來。

  “我不會離開你。”

  “你總要我一直不停說,可是你又不說話。你不見了,我都不知道。到時候像個傻瓜一樣,以為自己是說給你聽的,但是你早就不在了。”

  不知道為什麼,路小蟬覺得對面的舒無隙正看著自己。

  “舒無隙?你是不是不高興了?還是我惹你生氣了?”

  “我想摘掉壬二娘的眼睛。”

  路小蟬心裡咯噔一下,舒無隙怎麼又要摘人眼睛了?

  “滿眼污穢淫邪之念。”

  舒無隙執著茶杯,略微低下頭來,抿了一口茶水。

  沉靜斂然,言語輕和,聽起來沒有任何殺意,正是因為這樣的平靜反而冷酷至極。

  路小蟬愣了愣,樂了起來。

  他拿起桌上的竹枝,向前點了點,正好點在舒無隙的肩膀上。

  “世人皆有欲,有的人這種欲望多一點,有的人那種欲望多一點。這個壬二娘好床笫之歡,人之常情嘛。”

  路小蟬總想挑唆舒無隙說話,又用竹枝戳了戳他,腦袋湊過去,一雙大眼睛盯著對方,好像只要自己看得用心,就能看到對方的樣子一般。

  “你可享受過床笫之歡?”

  路小蟬的竹枝被對方撥開了,對方的手指在竹枝的另一頭微微一壓,一股真氣順著竹枝湧向路小蟬,路小蟬脫了手,那竹枝忽然彈起來,正好將路小蟬的下巴向上一挑。

  “你說呢?”

  路小蟬心念一顫,差點把面前的茶水都撞翻了。

  店小二將兩罎子的“醉生夢死”端了上來,還特地小聲對路小蟬說:“路小蟬,你今晚可要小心點兒了!那壬二娘看你的樣子,就像是要把你吃了!”

  “這麼嚇人呢!”

  路小蟬樂了起來,故意對著舒無隙吹了兩聲口哨。

  “舒無隙,不然你坐我邊上來,正好幫我擋下那只母夜叉的淫念?”

  舒無隙抬手拎起了茶壺,給路小蟬倒了茶水,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一下,似乎在說“乖乖喝你的茶吧”。

  路小蟬不依不撓,故意擺出可憐的表情:“爹,孩兒被母夜叉盯上了,你不救救我嗎?”

  “我看你享受的緊。”

  竹枝在路小蟬的鼻尖上戳了一下。

  路小蟬歪著腦袋,看向壬二娘的方向,只是臉還沒完全轉過去,竹枝就貼在他的臉上,將他的臉壓了回來,只能對著舒無隙的方向。

  路小蟬樂了,眯著眼睛笑。

  “無隙哥哥,我不想被母夜叉吃掉,你坐我身邊來嘛!我保證不摸你,不碰你,乖乖的!”

  路小蟬的聽覺敏銳得很,在他喊出”無隙哥哥”的時候,舒無隙放下茶杯的聲音和之前不一樣。

  哪怕只有一丁點的不一樣,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無隙哥哥。”路小蟬故意又喊了一遍。

  “吃你的酒。”

  “無隙哥哥。”路小蟬覺得自己像是捏住了舒無隙的軟肋。

  就在這個時候,酒肆外面傳來一陣喧鬧,以及驚叫的聲音,緊接著是慌亂的跑步聲。

  酒肆裡的客官們紛紛站起來朝外面看。

  大街上,一個粗獷的身影在搖晃著向前走。

  正在收拾攤子的小販們,還有路邊的行人都看了過來。

  落日的余暉完全沉沒,偏偏月亮卻被一片一片的流雲擋住,忽明忽暗。

  酒肆外的街景顯得莫名清冷,而又詭異。

  直到那身影離酒肆越來越近,窗邊的客人們才認出來,那是屠夫王大勇。

  王大勇拎著殺豬刀,滿口白色唾沫,雙眼木然渾濁地走動著。

  “你們……誰看見那個賤人了……”

  他口吃笨拙,就像是含了什麼東西。

  雖然嘴裡一直念叨,但對周圍所有一切都毫無反應,就像一個提線木偶。

  天色漸晚,星子也被雲團遮蔽,只餘路邊人家微弱的燈火。

  王大勇手中的殺豬刀,刀刃隱隱泛著冷光,沾著一絲邪氣,仿佛從刀口裡正滲出血來。

  這是一個小鎮,人口本就不多,王大勇怪異的舉止讓人不安。攤販和行人們比平時離開得更快,整條街好像忽然就只屬於王大勇一人了。

  “誰看見那個……賤人了……”

  聲音像是從王大勇的嗓子眼裡擠出來。

  壬二娘一看到王大勇的身影,嚇得面色慘白,活像見了鬼,手中的碗筷落了一地。

  “這不可能……這怎麼可能……”

  路小蟬也探出腦袋,只不過他不是為了看,而是為了聽。

  “發生什麼事了?是不是屠戶王大勇要來教訓壬二娘了?”

  路小蟬盼著這一幕老久了。

  其他客官慌作一團,掌櫃的反應快得很,立刻張羅所有人把酒肆的門窗全部關起來。

  “快點快點!你們看王大勇那樣子就是失心瘋了!”

  “看他那樣子,像是神志不清了!他要是亂發瘋砍人可怎麼辦啊!”

  “窗戶關上!關上!”

  店小二跑到路小蟬的身邊,剛要把探腦袋的路小蟬給摁回來,就被舒無隙手中的竹枝拍了一下。

  他還沒碰著路小蟬,就趴在了地上。

  “小蟬。”

  “嗯?”路小蟬一聽見舒無隙的聲音就回過頭來。

  只聽見“啪啦”一聲,舒無隙只是輕輕勾了一下手指,窗戶就關了起來。

  一時之間,酒肆裡兵荒馬亂,大家都沒有了吃酒談天的興致了,都在議論在外面遊蕩的王大勇。

  “王大勇怎麼了?為什麼說他失心瘋了?”

  “不關我們的事。”舒無隙說。

  路小蟬歪了歪嘴,心想連摘人眼睛都能說得跟彈灰塵一樣的人,有什麼能讓舒無隙覺得“有關”?

  “他之前揍過我呢……”路小蟬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我知道。我本來想過要讓他粉身碎骨。”

  路小蟬頓住了:“為……為什麼?”

  “因為他讓你疼。那麼我就要他比你疼千倍萬倍。”

  舒無隙的聲音很平和,讓路小蟬覺得像是溺愛父母的孩子,哪怕孩子是自己摔倒了,錯的也是摔疼孩子的那塊地。

  “可是我有你啊。無論怎樣的傷勢,你都會治好我,然後我就不疼了。你還是不要讓他粉身碎骨了。”

  倒不是路小蟬心善,他被王大勇揍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這傢伙會有報應。

  但如果真的有報應,他不希望是舒無隙出手。

  “為什麼?”舒無隙問。

  “在我心裡,你一絲塵埃不染。王大勇連塵埃都不如,所以他不配。”路小蟬很認真地說。

  “嗯,”舒無隙的回應裡帶著一絲溫潤的涼意,“污濁之人,自有邪靈來折磨。就算身死,魂魄也會被邪靈的業火灼燒,直至魂魄俱滅。”

  “什麼邪靈?”路小蟬歪著腦袋。

  舒無隙沒有回答他,而是問:“你還吃嗎?”

  “吃呀!我的雞絲面還沒上來呢!”

  原本還算熱鬧的鹿蜀鎮,忽然之間大街上安靜的可怕。

  每家每戶都關上了門窗,甚至熄了燈火。

  店小二從門縫裡看見王大勇正朝著他們酒肆門口而來,看向掌櫃。

  他氣勢低沉,像是聚集了一整團殺氣,隨時要揮起手中屠刀,讓這個鎮子血流成河。

  掌櫃早就躲到了桌子下面,只抬了一隻手出來:“快!快!快!把燈都給滅了!趕緊的!”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客官們不約而同把燭火給熄滅了。

  整個酒肆陷入一片黑暗。

  急促的呼吸聲、扶著桌沿顫抖的聲音、牙關碰撞的聲音,路小蟬都聽得清清楚楚。

  王大勇還在用渾濁的聲音叫嚷著:“壬二娘……壬二娘……”

  兩柄殺豬刀相擦,發出的聲音像是要把這濃墨般的夜色也劃拉開。

  不遠處的壬二娘抱著頭縮在桌子下面,一直叨叨著:“不可能……這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路小蟬歪著腦袋問。

  整個酒肆安靜的不得了,人人自危,連呼吸都不敢太大聲。路小蟬這麼一開口,整個酒肆都聽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無隙哥哥,你玩的好一手一箭雙雕呀!

  舒無隙:什麼?

  路小蟬:引個邪靈來,入了王大勇的身,借王大勇再砍了任二娘!

  舒無隙:我記下來,下次我這麼辦。

  路小蟬:……

 

15 讓我看看唄

 

  店小二從桌子下面探出腦袋,朝著他“噓”,卻沒想到路小蟬就像沒事人似的,喝著酒,吃著鹵牛肉。而他身邊書生模樣的年輕男人,也是淡定的很。

  就在這個時候,酒肆的門忽然發出一聲巨響,震得所有人都快縮起來。

  那是屠刀砍在門上的聲音。

  “壬二娘……壬二娘……”

  那聲音壓的很低,就像是從什麼縫隙裡擠出來一樣,將死不死,卻又帶著濃重的執著和殺意。

  所有人都看向壬二娘,帶著譴責的目光,似乎在說“就是你把失心瘋”的王大勇給惹來了。

  除了壬二娘,還有另一個男人一路摸爬,沖進了掌櫃的桌子下麵。

  “你來這裡幹什麼!這是我的位置!”掌櫃小聲呵斥。

  “讓我躲一躲!”

  路小蟬側過臉,忽然意識到:“啊!你是壬二娘的相好!”

  “胡說!我不是!”男人斬釘截鐵地否認。

  掌櫃和他在桌子下面扭打了起來。

  “原來王大勇就是來找你和壬二娘的!你給我滾出去!”

  “根本就不是!”

  兩人推來推去,反倒是掌櫃被推了出去,還摔了個大馬哈。

  就在這一刻,酒肆的門被劈開了,王大勇的屠刀戳了進來。

  一位女客帶著孩子,孩子尖叫了起來,女客立刻捂住了他的嘴。

  接著,是木門裂開的聲音,王大勇的一條腿踩了進來。

  路小蟬也跟著肩膀一顫。

  對面的舒無隙不緊不慢地站起了身來,就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坐到了路小蟬的身邊。

  他面色從容,甚至帶著一絲恬淡,單手拎起酒罈,給路小蟬倒了一碗酒。

  “把你想吃的,想喝的都吃過了,我們就回去歇息了。”

  “還吃?這時候不是該跑嗎?”路小蟬抓了抓腦袋。

  “為什麼跑?你沒有用陰毒之計來害他,他不是來找你的。”舒無隙回答。

  “哈?”

  “菜要涼了。”

  舒無隙左手挽著右手的袖子,把盤子裡幾片最嫩的牛肉夾起來,放進了洛小蟬的碗裡面。

  又是“嘩啦”一聲,王大勇已經闖了進來。

  他口中的唾沫順著嘴角滴滴答答下來,落了一地。

  才走到第一張桌子,他的屠刀就落了下來,實木的桌子就這麼被劈成了兩半,躲在下面的人連滾帶爬的出來。

  “壬二娘在那裡——在那裡——”

  王大勇發出一聲嗚咽般的聲音,呆然地轉過頭去,然後一步一步走向前去。

  他身後的客人們立刻爬了出來,從酒肆破爛的門口沖了出去。

  王大勇搖搖晃晃,可手裡的屠刀卻握得緊緊的。

  路小蟬看不見,卻聞到了王大勇身上的味道。

  那味道腐爛又令人作嘔,與之前一口咬住他的邪靈“餌殤”的氣味有幾層相似,卻比“餌殤”更加難聞。

  “我不想吃了……”路小蟬小聲說。

  “那我們便回客棧歇息。”

  舒無隙的胳膊繞過路小蟬的後背,手指隔空向上一抬,路小蟬身邊的窗子就開了。

  夜風瞬間灌了進來,酒肆裡渾濁的空氣被吹散。

  舒無隙走出了窗子,他身形修長,一個轉身就輕鬆地落地,然後說了聲:“小蟬。”

  明明翻窗子這件事對於一個瞎子來說,是十分不方便的,可是路小蟬就是莫名地信任舒無隙。

  他趴在窗臺上,一個翻身就要跌坐下去,卻發現自己坐在了舒無隙伸出來的竹枝上。

  “下來。”舒無隙輕聲道。

  路小蟬輕輕一跳,發覺自己的雙腳距離地面不過幾寸而已。

  “走吧。”

  路小蟬握住了舒無隙遞過來的竹枝,兩個人就這麼離開了酒肆。

  一邊走,路小蟬忍不住轉身:“那些人不會……不會出事吧?”

  “他們,與我們何干?”舒無隙淡淡地問。

  “我是擔心小二。一飯之恩,不能忘。更不用說,他給我的也不止一飯。”

  “他已經從視窗翻出來了。”舒無隙回答。

  “哦。”路小蟬這才呼出一口氣來。

  遠遠的,路小蟬能聽見王大勇瘋砍的聲音。

  壬二娘見著店小二開了窗逃走,也站起身來朝著窗口跑去。

  只是還沒跑出兩步,王大勇就跟了上來,一刀劈下來,差點就劈中她的肩膀。

  壬二娘摔倒在了地上,轉過身來就看見王大勇已經走到了她的面前。

  手中屠刀泛著寒光,一臉鐵青,神色猙獰,無神的眼睛偏偏瞪得就像銅鈴,像是要爆裂出來一般。

  壬二娘一邊向後退,一邊哭的鼻涕眼淚到處都是。

  “大勇!大勇你聽我說,不是我下毒害你!是他!是糊塗覬覦我的美色!一直在打我的主意!我不從他,他便在我煮給你的湯裡面下了藥!”

  這時候,糊塗縮在桌子下麵,渾身抖篩糠!

  他心裡那個恨啊,從沒見過這麼不知廉恥的女人!

  他想要把這女人的嘴巴撕了,可又害怕一有什麼動靜就把王大勇給引過來。

  掌櫃此刻算是明白了,原來壬二娘夥同自己的相好毒害王大勇,王大勇來尋仇了!

  怪不得今天沒有見到王大勇出來擺攤!

  等等,這都口吐白沫了,怎的還有力氣拎著屠刀出來尋仇?

  掌櫃低下頭來,視窗微弱的月光落進來,卻在地上形成了一大片的陰影。

  那陰影就像張牙舞抓的怪物,一點一點向著糊塗和壬二娘蔓延。

  而那陰影的源頭,就是王大勇。

  掌櫃的忽然反應了過來,沖出了酒肆。

  一邊狂奔,一邊大聲呼救:“快來人啊!仙君在哪裡?仙君在哪裡啊!王大勇被邪靈附體了!王大勇被邪靈附體了!”

  掌櫃的沖到了鎮上首富的陳家。

  昨天陳家的老爺歸天了,仙君正在陳府給陳老太爺祈福。

  掌櫃用力拍著陳家大門:“仙君救命!仙君救命!”

  沒過多久,陳家的門開了,掌櫃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沖了進去,在他看來,只有仙君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這個時候,路小蟬已經被舒無隙帶回了客棧。

  路小蟬在榻邊坐下,卻沒有脫自己的鞋襪。

  “怎麼了?”舒無隙問。

  “你說……王大勇怎麼會變成這樣?”

  “他被邪靈附體了。”

  “什麼邪靈?這邪靈叫什麼名字?以什麼為食?”路小蟬睜大了眼睛,好奇的不得了。

  “我若跟你說了,你乖乖睡覺嗎?”

  “嗯。”路小蟬點頭。

  “它以恨怒為食,是一種充滿殺欲的邪靈,名‘沖冤’。”

  “然後呢?”路小蟬還是仰著臉,一副要繼續聽故事的樣子。

  “王大勇滿口白沫,應該是中了毒。將死未死之際,是恨怒最濃重的時候,於是吸引了‘沖冤’入體。‘沖冤’吸食了他這最後一口氣,占了他的身體。”

  路小蟬還是看著舒無隙,等著他告訴自己,要怎樣降服‘沖冤’。

  但是舒無隙卻說:“我說完了,你還不睡?”

  “啊?就這樣?那怎麼降服它?不是化了這邪靈,就能增加你的修為嗎?你不去降服它?”

  “此等低下的邪靈,浪費力氣。”

  舒無隙抬起了竹枝,輕輕點在路小蟬的肩頭,卻並沒有用力,只是在示意他睡覺。

  路小蟬又問:“那我睡了床,你睡哪裡?”

  “我看你睡。”

  路小蟬躺了下來,拉起被子將自己蓋住,卻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床頂。

  “怎麼不閉眼?”

  “我又看不見,閉眼不閉眼沒區別。”

  這時候,外面一陣敲鑼打鼓,原本熄滅了的燈火都亮了起來。

  “仙君要去驅邪了!”

  “仙君來了!”

  “我等去給仙君助威!”

  路小蟬忽然坐了起來,那一刻,他有種感覺,舒無隙正低著頭看他,而且離他很近,因為那一瞬他的鼻尖幾乎就要感覺到舒無隙的溫度,但是對方又避開了。

  “你怎麼起來了?”

  “我要去看仙君驅邪!”

  路小蟬興致勃勃地掀開被子,腳尖在地上晃來晃去找自己的鞋子。

  “睡覺。”

  “我不要!我一直都覺得那個仙君……是個騙吃騙喝的!現在王大勇被邪靈附體了,我肯定要去看熱鬧,這仙君有幾分本事呢?”

  路小蟬還沒站起來,就被舒無隙用竹枝壓了回去。

  “睡覺。”

  他的聲音低沉了幾分。

  路小蟬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他自在慣了,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管著,心裡有點兒不爽。

  “我就要去。”

  “睡覺,明日就要啟程了。”

  “讓我看看唄!錯過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兒了!”

  壓在他身上的竹枝還是一動不動。

  “……你是我親爹啊……讓我去看看唄……”路小蟬伸出雙手作揖。

  竹枝還是不動。

  路小蟬安靜了片刻,又鬧了起來。

  “無隙哥哥,我想去看仙君驅邪,你帶我去吧,帶我去吧!無隙哥哥!”

  他每次一叫嚷“無隙哥哥”,壓在他身上的竹枝就會變輕。

  於是他就一直不停地叫。

 

16 我是吃什麼的?

  “無隙哥哥,你不讓我去看,我就鬧一個晚上!你讓我去吧!讓我去吧!我還沒見過真正的驅邪伏靈!”

  他在被子裡晃來晃去,床榻也被他晃的吱吱呀呀響,只是被竹枝壓著,起不來。

  驀地,竹枝抬了起來。

  路小蟬刷拉一下起身:“無隙哥哥,你讓我去看熱鬧了?”

  “你去了,別後悔。”

  “我有什麼好後悔的?”路小蟬把鞋子襪子穿上,落了地才發現穿反了。

  他懶得換過來,正要跑向門口,卻被舒無隙用竹枝攔了回來。

  “穿好鞋子。”

  “唉……”路小蟬只得脫了鞋子,換了左右。

  這時候,鎮子上的鄉親們幾乎都舉著火把來到了無肆酒坊。

  裡三層、外三層的人群,路小蟬根本擠不進去。

  但是他本來就是靠聽,不是靠看的。

  陳家派了家丁來協助那位仙君。

  仙君穿著一身瀟灑飛逸的長袍,捏了捏自己的鬍鬚,指了指門口。

  陳家的家丁立刻把酒肆那破破爛爛的門給拆下了。

  那一瞬間,鄉親們一陣驚呼,不約而同跟著後退,差一點就踩了路小蟬的腳。

  舒無隙說了聲:“抓緊了嗎?”

  路小蟬點了點頭:“我一直抓著竹枝……”

  話還沒說完,只覺得身體一輕,腳下傳來瓦片的聲音,舒無隙已經把他帶到了酒肆對面的房頂上了。

  “哇……這裡真是看熱鬧最好的位置!”

  路小蟬坐了下來,撐著下巴。

  他的眉頭蹙起,閉著眼睛用力嗅了嗅。

  “我怎麼聞到了……味道了血腥味?”

  在酒肆之中,糊塗已經身首異處了。屍身被大卸八塊,五臟六肺到處都是,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而王大勇,竟然趴在地上,如同野獸一般,啃噬著糊塗的屍身。

  壬二娘就倒在窗臺邊,本來是要爬出去的,但是她的胳膊卻被屠刀給剁住了,不知道是因為失血過多還是驚恐,已經昏了。

  地面上,王大勇帶著獠牙般的影子隨著鄉親們的火把的亮光,不斷晃動著,像是隨時會從地面上湧出來,把現場所有人都撕碎。

  膽子小的,已經扔了火把跑走了。

  最前面的只剩下掌櫃,他不甘心自己的酒肆就這樣被毀了,高聲說了句:“請仙君快快驅邪除靈!”

  他身後的百姓們也跟著請求。

  “仙君,我們鹿蜀鎮太平了幾十年!不能就這麼毀了啊!”

  “不能任這邪靈在我們鹿蜀鎮胡作非為啊!”

  “求仙君施法!仙君救救我們!”

  坐在高處的路小蟬也覺得奇怪。

  “我從小就在這裡長大……從來沒有過邪靈光顧我們鹿蜀鎮啊!”

  “那是因為鹿蜀鎮原本有一道禦邪大咒,邪靈不侵。”舒無隙回答。

  “什麼?禦邪大咒?哪裡?哪裡?”

  “陣子東面的匯絕石壁、西面的菡萏河,南面的絮語林,北面的壺口,再加上陣子中央的百年老槐樹,連成一氣,便是醫道的禦邪大咒——太淩清源咒。”

  路小蟬聽老乞丐說過,天下修仙門派眾多,道也有所不同,除靈驅邪的方式也不同。

  佛道擅梵語、玄門劍宗用的是劍陣,而修醫道成正果的只有一個門派,那就是太淩閣,他們的弟子如果遇到了邪靈,用的就是咒。

  路小蟬一拍大腿:“糟糕!那個假仙君出的餿主意!他叫陳家把老槐樹砍了!做成棺材板兒了!”

  “所以禦邪大咒已經破了。鹿蜀鎮對於那些饑餓的邪靈來說,就是一頓大餐。”

  路小蟬頓了頓:“是不是……從此以後鹿蜀鎮都不會再有安寧了?”

  “沒有邪念和不該有的邪欲,邪靈自然沒有入侵的道理。”

  舒無隙的意思,就是自作孽不可活。怪不得他人。

  仙君站在酒肆門口,頭皮發麻。

  他一眼就看出來,王大勇身上的邪靈戾氣極重。

  王大勇是被妻子和妻子的相好合謀毒害,恨欲與怒氣衝天,此時邪靈“沖冤”的力量十分強大。

  他向後退一步,一轉頭就是鄉親們用火把圍著他,無數雙眼睛盯著他,要他把這邪靈驅走。

  他此時若逃,只怕憤怒的鄉親們會把他痛揍至死。

  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何方邪靈!竟敢在此作祟!快快報上名來!”

  仙君壯著膽子,吼了一聲。

  路小蟬差點沒給自己的唾沫嗆著。

  “有邪靈會自報家門的嗎?不是要靠你們這些有道行的人去辨別它是什麼嗎?”

  正在大快朵頤的王大勇忽然站直了身子,擦了一把嘴巴上的唾沫,一雙渾濁的眼睛陡然變成了黑色,臉上露出了猙獰的笑。

  他一步一步走向仙君,而仙君也一步一步後退。

  “嘻嘻嘻……仙君可知道,我是吃什麼的?”

  此時說話的,已經不是王大勇那莽夫般的聲音,而是尖銳而扭曲的聲音。

  “糊塗被邪靈附身的王大勇砍死之前,必然對殺死他的王大勇,以及壬二娘充滿怨恨。”舒無隙開口道,他就像個完全的局外人,如果不是路小蟬要看熱鬧,他可能連開口說話的意思都沒有。

  “所以……所以邪靈吃下了糊塗的怨念,又變強橫了?”

  “嗯。”

  路小蟬心中一涼,忽然想到,如果邪靈再告訴所有的鄉親們,仙君是假的,再殺一兩個鄉親來證明仙君根本沒有伏邪的能力,其他人必然會對這個仙君怨恨交加!

  到時候這邪靈再血洗鹿蜀……

  簡直就是酒足飯飽!

  路小蟬想要去扯舒無隙的袖子,舒無隙明擺著沒將這邪靈放在眼裡,如果他出手,這邪靈就無法作祟了。

  “你……你就這麼眼睜睜看它越來越囂張?”

  “你既然喜歡看熱鬧,就讓它越來越熱鬧吧。”舒無隙不為所動。

  萬物生死,他根本不在乎。

  如同路小蟬所料,“沖冤”攤了攤手,在獵獵火光之中走向那群鄉民。

  “你們——知道這位仙君是假的嗎?”

  鄉親們愣住了。

  “你們知道,正是因為他跟陳家的人說砍掉凝聚了三百年精氣的老槐樹,破了你們鎮子的禦邪大咒,我才能進來嗎?”

  王大勇的腦袋歪成了扭曲的姿態,脖頸的肌肉都快崩斷了一般,臉上的表情詭異而猙獰,嘴角都快裂到耳朵根,牙齒之間都是血污。

  仙君肩膀一顫,正欲逃走,卻被鄉親們給堵住了。

  “仙君!你還不出劍!怎麼能讓這邪靈如此囂張!”

  此時,“沖冤”舔舐著自己滿是血跡的雙手,他就要出手弑殺鄉民來激起怨恨了!

  路小蟬緊張的就要起身。

  “他們都死了不是正好?”舒無隙開口道。

  “你說什麼?”

  “哪怕是餿掉的飯食,寧願倒掉,也不願給你。你不恨他們?”

  “我眼瞎,沒有勞作,所以沒有收穫。人家看不慣我,所以不給飯吃,也是正常啊!”

  “那屠戶當街毆打你,差點讓你殞命,沒有一人為你求情。你不恨?”

  “我和他們平日裡本就沒什麼交集,我與他們沒有情份,他們不管我的閒事,也是正常。”

  “明明手中闊綽,卻要你將僅有的東西施捨給別人來成全他們的善意,你不恨?”

  “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既然如此,你乖乖看著就好。”舒無隙抬起了竹枝,把站起來的路小蟬給摁了下去。

  路小蟬真正捨不得的,是因為他在鹿蜀長大,不忍心看這裡被邪靈肆虐之後,成為一個死鎮。

  “別擔心,你聽。”舒無隙說。

  路小蟬蹙起眉頭,仿佛從很遠的地方聽到了一陣潮汐起伏,翻湧而來的聲響。

  夜空之中,一道身影禦劍而來。

  “是……是江無潮?”

  鳴瀾劍刺破沉悶的夜色,直落落刺向了“沖冤”。

  “沖冤”正拎著一個村民的脖子,要將他徒手擰斷。

  鳴瀾劍的劍尖靈光一閃,一道劍陣張開,“沖冤”扔下了村民,一聲咆哮,恨怨從口裡沖了出來,將那劍陣給堵住了。

  江無潮催動鳴瀾劍,瞬間就結出三個大陣。

  四周氣流如同沸騰的水,路小蟬身下的瓦礫顫抖,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

  地面上的砂石就像是被那三個大陣吸引了一般,相互碰撞,發出沙沙聲。

  村民手中的火把劈裡啪啦作響。

  這些聲音逐漸融合成一體。

  “是‘靈哮’陣。他應該是淩念梧的弟子。”

  路小蟬一聽就來勁兒了:“你也知道淩念梧?我聽人說,他有一千三百年修為……”

  “一千三百年也不過‘借勢’的境界。”

  舒無隙的聲音很淡,淩念梧在他眼裡也不過爾爾。

  路小蟬不由得盤算著,舒無隙到底有多厲害了。

  

作者有話要說:  舒無隙:你不乖,需要教育。

  路小蟬:教育什麼啊!

  舒無隙:以後不聽話,就扔你去喂邪靈。

  路小蟬:……你扔吧!快扔吧!捨不得扔的是小狗!

 

17 最好看的手

 

  此時,江無潮的劍氣凝聚而成三道劍陣,一道困住了了“沖冤”的脖子,另外兩道困住了“沖冤”的手腳。

  江無潮手握鳴瀾劍,向後一退,“沖冤”齜牙咧嘴,一個踉蹌被江無潮拖拽了過去。

  邪靈在王大勇的身體裡似乎十分痛苦,扭曲掙扎起來。

  江無潮手腕一轉,又是一個劍陣,如同水的波紋四散開來,大浪拍岸的聲音響起,震得路小蟬的耳朵都要聾了,一陣天旋地轉。

  而那“沖冤”則被最後那道劍陣沖潰,江無潮飛劍而去,劍身穿透了王大勇的身體,將一團邪靈狠狠釘在了酒肆的牆壁上,接著便沿著劍身消失不見了。

  路小蟬還是暈暈乎乎的,他低著頭,把之前吃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耳朵裡嗡嗡作響,到最後連膽汁都吐了出來。

  “我早就對你說了,這個熱鬧看到後面,你會後悔。”舒無隙的聲音響起。

  路小蟬捂著耳朵,但腦海之中大浪拍岸的聲音延綿不斷。

  王大勇的屍身落在地上,只見他眥目爆珠,臉上都是淤泥,像是從泥土裡爬出來的一般。

  鄉親們遠遠地看著,都不敢靠近。

  江無潮收劍入鞘,低下頭來歎了一口氣。

  “諸位鄉親,這屠夫也是被人謀害。現邪靈已離體,還望諸位念在同鄉之情,將他好好安葬了吧。”

  忽然之間,鄉親們全都圍了上來,又是下跪,又是磕頭。

  “原來這位才是真的仙君!”

  “多謝仙君為我們驅邪伏魔!”

  就在大家叩謝江無潮的時候,有人發現那個假仙君正偷偷擠出人群,意圖逃跑。

  “神棍要跑了!”

  “想跑!要不是你出餿主意壞了我們鹿蜀鎮的……風水!怎麼會有邪靈進來!”

  鄉民們鬧不清楚禦邪咒是什麼,就直接把它當做風水了。

  “揍死他!”

  “還騙吃騙喝那麼多天!”

  江無潮好不容易制止了村民們對假仙君施暴,再一轉身,就發現坐在屋脊上的路小蟬和那個年輕公子不見了。

  路小蟬握著竹枝,一路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跟著舒無隙回到客棧,立刻就倒在了榻上。

  “好難過啊……這是怎麼回事啊……”

  “那是因為江無潮的鳴瀾劍所借之勢,是聲音。而你的聽覺比一般人敏銳,受到的影響自然比尋常人要嚴重。”

  “所借之勢……那是什麼?”

  “無論是修為千年的仙也好,手持神兵利器也罷,一個人的力量都是有限的。世間邪靈皆以欲念為食,吸食的邪念越多越深,就越強大。與之相反,仙門劍宗就講求天地共感,借世間萬物的靈氣,來祛邪化煞。這就叫做借勢。”

  “哦……你剛才……剛才說江無潮的師父……淩念梧的境界只是‘借勢’?還有比那厲害的?江無潮又是什麼境界?”

  雖然耳朵裡海浪聲不絕,但每次舒無隙只要一說話,路小蟬就覺得像和風入幽谷,耳朵裡就舒服安寧起來了。

  “修行最初,自然是要結丹。如果沒有丹元,就無處蓄真靈。”

  “嗯,然後呢?”路小蟬伸手想要拽舒無隙的袖子,舒無隙依舊避開了。

  他只要一停下來不說話,路小蟬就難受得不得了。

  “接下來,就是‘入勢’。在這個境界,修真者與世間萬物共情共感,學會與世間生靈建立聯繫,找到自己最擅長借用的精元。這就是江無潮現在的境界。”

  “哦哦,他擅長借用聲音?”

  “嗯。”

  舒無隙又不說話了,路小蟬氣得蹬了被子。

  你多說幾個字,是會死嗎?

  天天就知道“嗯”、“嗯”、“嗯”,又不是上茅房!

  “嗯”什麼“嗯”!

  舒無隙不緊不慢地拎著被子向上,給路小蟬又蓋起來了。

  眼見著路小蟬又要蹬被子,舒無隙卻隔著被子一把扣住了他的腳踝。

  他的力氣似乎不大,可就是穩穩地讓路小蟬的腿再也動不了了。

  “在江無潮的這一重境界裡,他只擅長借用聲音。那麼他結出的劍陣,威力也有限。”

  舒無隙很有耐心地解釋著,他的聲音輕緩延綿,卻又帶著一種特有的靈氣,沿著路小蟬的千思百慮蔓延進了他的心房。

  “哦哦,那麼之後呢?”

  “之後便是真正的‘借勢’,這一重境界山川湖泊,皆可入陣。劍陣威力,宏可至鯤鵬,微則肉眼難以辨識。”

  所以這一重境界在於調度。

  “這是各派掌門的境界嗎?”

  “嗯。執梧山莊的淩念梧,在六百年前就已經擅長借勢了。可之後又過了七百年,他竟然還沒有進入‘大勢’。”

  “那是什麼?”

  “借三千世界之精魂,攜天下劍氣入陣。”

  路小蟬指尖顫了一下:“這就是所謂‘大勢所趨,不可逆轉’?”

  “差不多吧。”舒無隙隔著被子輕輕摁著路小蟬的腳踝。

  路小蟬故意去踹他,在床上一會兒翻身,一會兒去招惹舒無隙,終於惹得舒無隙一手扣著路小蟬的腰,另一手握住他的腳踝,他的頭髮落下來,路小蟬將他的味道聞得更清楚了,於是眯著眼睛笑了。

  “這好厲害啊!天下有誰能有這一重境界嗎?”

  “自然是有的。”

  舒無隙的聲音裡完全聽不出來他正摁著路小蟬,又或者被路小蟬動來動去磨掉了耐性,相反他扣著路小蟬的力度恰到好處,既讓他動憚不得,又不覺得完全沒了自由。

  “比如呢?”

  “南離境天的劍宗塵謬,她的暮晚劍可借日月精魂。”

  “還有呢?”

  “西淵境天的劍宗澔伏,他的重梟劍可借山川地脈魂靈。”

  “好厲害呢!其他的劍宗呢?”

  “一千三百年前的無意境天之戰,東墟和北冥的劍宗隕落,後繼無人。”

  “這樣啊……”路小蟬歎了口氣,“那麼無意境天呢?無意境天的劍宗我知道,他叫泱蒼!意思是‘泱泱三千世,蒼生為己念’,對不對?”

  舒無隙的手指忽然扣緊了被子,路小蟬的骨頭差一點都被他捏斷。

  “啊呀!好疼!”

  舒無隙立刻松了手。

  “……你還記得他?”

  他的聲音裡一直沒有什麼情緒,只有這一刻,仿佛有了人的感情。

  一種期待從喉間溢出,卻又不得不緊緊收著,讓人聽見了莫名心疼起來。

  “收養我的老乞丐跟我說過啊。我又沒見過泱蒼,也沒聽過他說話,不存在‘記得不記得’。”

  那一刻,路小蟬只覺得星星之火似要照亮黑暗,但卻瞬間黯淡熄滅了。

  只留下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黑暗。

  “各方劍宗,是不是就是修真的極限了?”

  “還有最後一重境界——去勢。”

  “去勢?就是不再借天地萬物靈性的意思嗎?”

  “對,憑空造物,是為真神。沒有人可以達到這個境界。”

  “哦。”

  “現在你可以睡了嗎?”

  “我耳朵裡難受……要不然你唱首歌給我聽?我聽著聽著也許就睡著了?”

  路小蟬隔著被子,去碰舒無隙。

  舒無隙就像被燙到一樣,要避開,卻沒有避開。

  路小蟬樂了,原來除了吹氣,還能這樣碰你啊!

  他撞了膽子,隔著被子,反過來扣住了舒無隙的手。

  之前舒無隙的呼吸平緩從容,但是此刻路小蟬卻聽不見半點他的呼吸聲了。

  “無隙哥哥,原來你的手腕是這樣的。”

  路小蟬的手指圈起,還好這個時節的被子很薄,路小蟬能夠感覺到舒無隙腕骨的弧度。

  “無隙哥哥,你的雙手是不是就撐在我的身邊?”

  路小蟬側過臉來問。

  “……是的。”舒無隙的聲音有些緊,還有些燙,好像一旦他的氣息碰到了路小蟬,就會成為燎原大火。

  “真好,就像抱著我一樣。”路小蟬小心地挪動著自己的手指,仿佛伸進了舒無隙的指縫裡。

  “小蟬,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如果沒有的話,就睡……”

  “我有!你的手指是不是長長的,很溫潤,很好看?”路小蟬問。

  “我……不知道對你而言什麼樣的手,算好看。”

  這是第一次,舒無隙的回答不在肯定。

  但路小蟬卻喜歡他猶豫的聲音。

  “那你記住,你的手對我而言就是最好看的手。因為它會給我蓋被子,會保護我。”

  路小蟬眯著眼睛笑,他相信舒無隙不知道什麼是美、什麼是醜,分不清富可敵國和一貧如洗的區別,但此刻他一定明白自己感激他,也珍惜他為他做的一切。

  良久,舒無隙沒有回話,只是任由路小蟬隔著被子扣著自己。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嘴巴甜起來,才有人給我飯吃,給我蓋被,為我赴湯蹈火!

  胖瓜:得了吧,就你那兩把刷子,也只有沒見過世面的舒無隙會找你的道兒!

 

18 我家哥哥長什麼模樣?

 

  漸漸的,耳朵裡潮水不斷的聲響轟鳴而來,路小蟬鬆開了舒無隙,轉而去敲自己的腦袋。

  “哎喲!哎喲!又來了!吵死個人了!”

  “我給你治好耳朵,你以後會不會乖乖聽我的話?”舒無隙終於開口了。

  “會!會!你趕緊讓我耳朵裡的聲音停下來!”

  “以後還看熱鬧嗎?”

  “不看!”

  路小蟬斬釘截鐵,心裡想的卻是——乖乖,看熱鬧這種東西,有熱鬧還能不看?

  “側過身去。”

  路小蟬立刻側過身,舒無隙不知道在他的耳朵裡滴了什麼東西,一陣涼意落入路小蟬耳朵裡那片沸騰不已的海水,瞬間歸於寧靜。

  路小蟬幾乎就在那個瞬間,睡著了過去。

  睡夢之中,他又看見了那個全身掛著瓶瓶罐罐,腰上掛著一個酒壺的少年。

  雲巔之上,萬物此消彼長的靈氣隨月光起伏,無意劍海也如同嬰兒的呼吸般溫柔。

  歷經了千萬年天地靈氣洗禮的玲瓏寒玉一層一層堆砌而上,無情地鎮壓了所有試圖攀附而上的邪靈橫欲。

  只有一個少年的笑鬧和奔跑聲在不斷回蕩。

  “你看!你看!我在你無意境天種的花竟然發芽了!不是都說這裡集天下劍勢威壓,寸草不生!看來世事無絕對!”

  那少年十四、五歲的模樣,眼睛很大,笑起來還有兩顆若隱若現的梨渦。

  他正捧著一個白玉小盆,一臉期待地飛奔向一個背影。

  對方沒有轉身,只抬了抬手,白玉小盆就裂開了,嫩芽落在了地上,眼見著就要枯朽凋亡。

  “你若有閑,當多參悟太淩閣的醫道經典,早日衝破‘借勢’的境界。”

  那聲音清冷至極,因為沒有情緒,所以有種說不出的空靈純粹。

  “我就是在參悟啊!”少年的眼睛紅了,小心翼翼將那株嫩芽捧在手心裡,“你不知道什麼是欲,就不能說自己無欲。你未曾經歷生離死別,就不能說自己看破生死。你沒有經歷過這一花一世界,一葉一枯榮的盛衰,未曾拿起,何來放下?”

  “只要不起意,就無念。無念,則無欲。”

  “我信了你的邪!自欺欺人!這三千世界,終有什麼讓你起意!引執念!你越是壓抑,就越是欲壑難平!”

  “放肆。”

  少年眼睛一亮,捧著手中的嫩芽,想要繞到對方面前,可偏偏那人又轉向了另一側,始終不得見。

  “你嫌棄我放肆了?我也覺得我特別放肆!你趕緊千里傳音,喚那老騙子帶我回家!”

  “休想。”

  那人衣袖輕輕一甩,冷墨般的夜色即將泛起一輪緞白。

  少年只覺得一股強勁的靈氣迎面而來,就像玄天墜九霄。

  他倒吸了一口氣,雙手亂抓,摸到了柔軟的被子。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做了夢。

  現在夢醒了。

  “是不是口渴了?”

  舒無隙的聲音響起。

  路小蟬手指一緊,他的聲音和夢裡那個人的聲音太像,可卻又不像。

  夢裡的人,聲音冰冷到空無一物。

  但舒無隙的聲音,聽似無情,卻有著容納百川的包容。

  “對,我口渴了!”

  一個茶杯端了過來。

  路小蟬拿起來猴急地一飲而盡。

  “還要,還要!”

  杯子裡的水又滿了。

  路小蟬咕嘟兩下又喝完了。

  “我睡了多久啊?”

  “一天。”

  “什麼?那現在是第二天晚上了?”

  “嗯。”

  “我這麼能睡?我一直睡在榻上,你睡在哪裡?”

  “我不需要睡。”舒無隙取過了路小蟬手中的茶杯。

  那一刻,路小蟬知道他的指尖距離自己的手指連一寸都沒有,只要自己抬一下手指,就能碰到他,可是舒無隙就像知道他的小想法,手離開的特別快。

  “你不需要睡……那你一個人幹什麼?”

  修行嗎?

  “不幹什麼。”

  “那就是發呆?”

  舒無隙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

  路小蟬摸了摸下巴,自言自語說:“你總不是……就這樣看我一晚上吧?”

  “嗯。”舒無隙的聲音很輕,正好被窗外吆喝聲給蓋住了。

  路小蟬側過臉,仔細分辨著鎮上的人正在議論什麼。

  好像是誰家死了人?

  路小蟬掀開被子,光著腳就要踩在地面上,腳心立刻就被竹枝給抬住了。

  “穿鞋。”

  路小蟬歪了歪嘴,他這輩子沒穿過一雙完整的鞋。客棧掌櫃收了舒無隙的銀兩,給路小蟬準備的都是鎮子上最好的軟底鞋,可惜路小蟬……糙慣了,那種不貼地的感覺反而讓他不舒服。

  好不容易把鞋穿上了,路小蟬摸來摸去到了視窗,腦袋探出去聽。

  “陳家真是造了什麼孽啊!老爺子剛走,少爺也沒了!”

  “是啊!陳家老太爺的頭七還沒過呢!”

  路小蟬的耳朵尖動了動,又聽見有兩個女人從窗子下面走過,正在八卦。

  “你說什麼?壬二娘那個不守婦道的女人不見了?”

  “肯定是因為鎮長說要綁她去縣裡見官!”

  “那是當然,她可是毒害親夫的罪婦啊!如果不是她讓王大勇憤怨沖天,怎麼會招來邪靈?”

  “可我記得,她有只胳膊都給王大勇在酒肆裡給剁了,受了那麼重的傷,她能跑哪兒去?”

  路小蟬剛摸了摸鼻子,就聽見舒無隙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你答應過我,不看熱鬧了。”

  “我這是聽聽熱鬧。”路小蟬指了指耳朵,立刻露出討好的笑來,“你放心,我肯定乖乖的。陳家誰死了,跟我也沒關係不是?他們要是曾經賞過我一口飯吃,那我于情於理也得去上柱香。可惜沒有!”

  路小蟬攤了攤手。

  “嗯。”

  “可是我餓了。”路小蟬摸了摸肚皮。

  畢竟昨天夜裡,他吐了個一乾二淨,不餓才怪。

  “那就去吃點東西。”

  “今天還起程嗎?”

  “不了,太晚。”

  又能多待一個晚上,路小蟬當然是要到無肆酒坊裡大吃大喝了。

  只是他忘了,那日“沖冤”占了王大勇的身子,在酒坊裡劈爛了桌椅不說,就連糊塗都當場被他吃了進去,還有誰敢到那裡喝酒啊。

  曾經熱絡的地方,現在清冷得只能聽見掌櫃在歎息。

  路小蟬和舒無隙一來,掌櫃親自接待。

  “唉,我這酒坊是開不下去了。整個鎮子都在說我這兒是凶煞之地。只是可惜了我這些酒啊!”

  路小蟬聽著也有些難過了。

  “那這些酒,以後就沒人喝了嗎?”

  “沒有人來,怎麼會有人喝呢?我們無肆酒坊的招牌,可是掛了一千多年。相傳醫聖離澈君都對我們家的酒讚不絕口,曾經有‘大醉三日,笑看浮生’的典故……”

  雖然以前因為掌櫃小氣,路小蟬沒在心裡咒他酒肆關門大吉。

  但他真的要關門了,路小蟬心裡又難受了。

  “掌櫃的,你這酒窖裡面還有多少壇醉生夢死啊?”

  “上百壇呢!”掌櫃抬了抬手,“我想著在這鹿蜀鎮,我是過不下去了。我已經想好了,一輩子困在鹿蜀鎮也沒個頭兒。不如離開這裡,上別處賣酒去!”

  “你要離開這裡啊!唉,要是這幾百壇的酒,我都能帶走就好了!”

  “幾百壇酒太沉了,我都得把它們扔在這兒了!”

  這時候,一直沉默的舒無隙開口了:“老闆,你的酒,我都買下了。”

  路小蟬一聽,不得了。

  這幾日相處,他也知道舒無隙對錢銀毫不在意,而且也不缺錢花。

  可不缺錢,也不能胡亂燒錢不是?

  “我們明日就要離開這裡了!你買下幾百壇酒,我也喝不完啊!”

  舒無隙從袖中取出一隻白色的小瓶,放在了桌上。

  “把這些酒,都灌進去。帶走。”

  路小蟬怔了怔,立刻拍手叫好:“原來你身上還藏著寶貝呢!怎麼不早點拿出來了!快快快!掌櫃的把你的酒都搬出來!我們全部帶走!”

  掌櫃用看傻子的目光看著他們二人:“就這麼小個瓶子?連一碗酒都裝不下啊!”

  舒無隙也沒有解釋,只是將一粒金豆子放在了桌面上。

  掌櫃眼睛一亮,管他裝不裝得下,客官給錢,他辦事兒。

  他吭哧吭哧從地窖裡搬了一壇酒來,才剛打開,罎子裡的酒水旋轉著躍出來,化作一涓細流,入了那瓶子。

  掌櫃看呆了,立刻向舒無隙磕頭:“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一位仙君!”

  舒無隙只應了兩個字:“繼續。”

  掌櫃立刻起身,本回了地窖。

  就這樣來來回回四五次,那些酒都入了那只小瓶子,但是掌櫃卻喘著氣,走不動了。

  “掌櫃的!小二哥哪兒去了?你怎麼不讓他來幫幫你啊?”路小蟬一邊嗦著鹵牛肉煮的面,得了閒空的時候開口問。

  “別提小二了!那天晚上著了魔的王大勇來我這兒鬧完之後,他就再沒來過了!”

  “哦……”路小蟬對著面前的舒無隙說,“要不然,我們上掌櫃的酒窖裡,讓他把酒罎子打開,直接把酒收走?”

  “這主意好!這主意甚好!不然,一天一夜我也搬不完啊!”

  他們一邊走去酒窖,路小蟬一邊和掌櫃瞎聊。

  “掌櫃的,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小公子,你隨便問!我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眼睛看不見,所以不知道我家哥哥長什麼模樣。你能跟我說說嗎?”

  

作者有話要說:  小蟬:寶寶們!快給我形容一下,無隙哥哥長什麼樣子呀!

  眾人:劍宗說了,不露真顏!我等凡夫俗子看不出來啊!

  小蟬:我想看看……

  舒無隙:你以後不看熱鬧也不聽熱鬧了,我就給你看。

  小蟬:你就是我的“熱鬧”啊,你不讓我聽不讓我看,我會死噠!

 

19 太淩真淵

 

  路小蟬聽老乞丐說過,修真之人,修為越高,面容就越是俊逸脫俗。

  聽舒無隙之前說的話,他修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不然怎麼能不把一千三百年修為的淩念梧放在眼裡呢?

  可是這一路走來,只聽見有人誇洗乾淨的路小蟬好看,卻沒一個人注意到舒無隙,這不合道理啊!

  “這……”掌櫃忽然為難了,他左思右想,還抓了抓腦袋,卻回答路小蟬一句,“我想不起來了……”

  “什麼?你想不起來?我哥哥就走在前面,你去看一眼,再回來跟我說說!”

  路小蟬輕輕推了他一下。

  掌櫃也覺得奇怪,這才剛見了面的人自己怎麼就記不得模樣了,他走上前去,假裝問舒無隙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然後又折回了路小蟬的面前。

  “怎麼樣?我哥哥什麼樣子?”

  掌櫃捶了捶腦袋:“誒!我又不記得了!只知道你哥哥看起來文質彬彬,是個書生模樣……他眼睛怎樣,鼻子怎樣,我記不得了!”

  路小蟬立刻就明白了。

  舒無隙多半是施了什麼法,下了什麼咒,讓看見他的人都不記得他的模樣,又或者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樣。

  路小蟬正蹲在地上撐著下巴想呢,舒無隙已經將地窖裡的上百壇酒都收走了。

  他轉過身來,袖口掠過路小蟬的頭頂,拂過他額頭上的碎發,那陣清夜淡香讓路小蟬閉上眼睛,就像沉醉在月夜裡。

  他下意識伸手拽住了舒無隙的袖子。

  大概是昨天晚上隔著被子都能摸他,舒無隙沒有像之前一樣連袖子都不給他碰了,而是任由他拽著。

  “我們可以回去了。”

  “這麼快!好嘞!回去了!”

  路小蟬站起身來,抓住了舒無隙遞過來的竹枝,一隻小壺就順著竹枝滑到了路小蟬的手裡。

  “誒?這是什麼?”

  “你的藥壺。”舒無隙回答。

  “我的?”路小蟬雙手捧著酒壺,捏來摸去,那藥壺是葫蘆形狀的,但是沒有葫蘆那麼圓,線條很溫潤,表面光滑,上面還雕刻著花紋。

  仔細撫摸辨識,路小蟬笑了:“誒,這藥壺外面雕著蛐蛐兒!還有小鳥!哈哈哈,還有烏龜!”

  舒無隙淡淡地問了句:“那你喜歡嗎?”

  “喜歡!啊呀!這兩隻蛐蛐會動!它們還打起來了!”

  路小蟬把這藥壺掛在了腰上,右手握著竹枝,左手就一直摸著它。

  他給壺上的兩隻蛐蛐兒取好了名字,腿長一點的那只叫做長腿將軍,另一隻個頭兒大的,就叫悍匪。長腿將軍和悍匪一路都在爭鬥,路小蟬摸著它們兩,在心裡猜想著它們最後誰會贏。

  “這只藥壺真厲害,竟然能把上百壇酒都裝進去!你真要把這寶貝送給我?”

  “上百壇酒算什麼。它可引三千水源,納六界江河。”

  路小蟬傻了:“不是……這麼……這麼厲害的……法器……你就這麼送給我啦?”

  “它的名字不是法器,而是‘太淩真淵’。此物認主,不是我送給你,是它想要跟著你。”

  路小蟬歪了歪腦袋。

  “太淩……太淩……它和醫道正宗的太淩閣有什麼關係啊?”

  舒無隙沒有回答。

  路小蟬卻著急了,順著竹枝要去拽舒無隙的衣袖,大概是因為舒無隙走了神,路小蟬竟然抓住了他的袖擺!

  空氣瞬凝,緩若抽絲。

  路小蟬知道自己這一拽,舒無隙全身都繃了起來。

  “別動,小蟬。”

  他的聲音像是從心底的縫隙裡擠出來,從喉嚨裡掙扎而出,有千言萬語,卻只有那一句“別動”。

  舒無隙極為小心地從路小蟬的手指間抽走了自己的衣袖。

  他不討厭自己碰他。

  甚至於……他盼望著路小蟬能碰到他,只是剛才路小蟬抓得太緊,手指眼看著就要碰到舒無隙的手腕。

  “舒無隙,你告訴我這個藥壺是不是來自太淩閣!有人對我說過,太淩閣修醫道,它門下弟子說不定可以醫好我的眼睛!”

  舒無隙良久沒有回答,他拉著竹枝繼續向前走,路小蟬卻一把鬆開了。

  “你不跟我說,我就不跟你走了!”

  舒無隙轉過身來,長久地看著路小蟬。

  “倘若太淩閣也治不好你的眼睛呢?”

  “這怎麼可能!太淩閣不但能醫治身體的病痛,還能以醫道大咒去除心病!這麼厲害,我只是眼睛看不見而已,為什麼太淩閣治不好?”

  路小蟬從小就聽著老乞丐說著關於太淩閣的事。

  從他會走路起,他就每日跟著老乞丐去醫君廟向離澈君祈求雙眼能複明。

  只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連一個太淩閣的弟子他都沒有見過。

  他曾經央求老乞丐帶他離開鹿蜀鎮,去找太淩閣的醫者。

  但是老乞丐卻說,他們爺孫兩只要離開鹿蜀鎮,就會被徘徊在鹿蜀附近的邪靈吃掉。路小蟬被老乞丐嚇到了,連做了一個月的噩夢,最後得出的結論:命肯定遠遠比眼睛重要。

  後來路小蟬長大了,發現求什麼醫君什麼太淩閣,還不如一碗飽飯來的實在,他就再沒有跪拜過離澈君了。甚至於什麼太淩閣,什麼雙眼複明之類的,他都當成是老乞丐哄小孩的故事。

  可現在,舒無隙來了,還帶著“太淩真淵”。

  “那麼你再答應我一件事,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帶你去見太淩閣的醫宗昆吾。”

  路小蟬傻在那裡。

  他覺得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

  舒無隙要帶他去見誰?

  太淩閣的醫宗昆吾?

  昆吾就是離澈的同門師兄,相傳他有兩千八百多年的醫道大修。

  “如果能見到醫宗昆吾,無論他能不能治好你的眼睛,你都要跟我走。”

  “啊?”

  跟你走?你要我幹什麼?

  “哪怕我帶你去的地方,沒有珍饈美味,沒有山河驕姿人間美景,你都不能再離開。”

  路小蟬歪了歪腦袋:“不是吧?你要帶我去清修?”

  他可不想清修!

  他就是要吃珍饈美味,就算看不見他也要用耳朵傾聽花謝花開、萬物枯榮,那多麼有意思啊。

  但是舒無隙好像說一不二,自己如果不答應他,別說去太淩閣了,只怕舒無隙轉身就會走,自己又要孤苦一人了。那麼就算能看見了,始終會看厭,沒有一個真心待自己的人可貴。

  “好,我答應你!”

  “那我們走吧。我送你去太淩閣。”

  路小蟬的心就像枯旱的花,眼見著風一吹都要灰飛煙滅了,卻因為舒無隙這一句話,就像下了一陣雨,放肆恣意開了個鋪天蓋地。

  他們一路走著,路小蟬嗅了嗅,開口道:“我們到了醫君廟!我要進去給離澈君上香!求他保佑你能順利把我帶去太淩閣!”

  “醫君廟?”

  “對啊!醫君廟!”

  路小蟬反過來拉著舒無隙向醫君廟裡走,因為太著急了,差點踢到廟門檻。

  此時的醫君廟,沒有之前那麼熱鬧。

  現在又是晚上,醫君廟裡幾乎沒有人了。

  “舒無隙,你說你和我是故交……那你認得我的家人吧?他們有錢嗎?我在這裡花了那麼多錢又吃又喝……他們會還給你嗎?”

  “我不需要你還。”

  “那你一定特別有錢!要不然,你再給我點錢,讓我請三炷香?我要拜拜仙君!”

  “這是什麼仙君?”

  “離澈啊!醫君離澈!就算不求他保佑我順利見到醫宗昆吾,我也該謝謝他這些年讓我借他的香火吃了幾天的飽飯。”

  舒無隙卻站在原處不動,似乎正仰著臉看著那尊醫君像。

  “怎麼了?你為什麼不說話?”

  “離澈不是這個樣子。你不用拜了。”舒無隙說。

  “那……那離澈是什麼樣子?”

  “離澈十四歲就到了‘入勢’的境界,所以他至寂滅都保持著少年的樣子。這尊仙君像太老了。”

  “哦!大概是世人都覺得離澈既然有仙號,那必然是個仙風道骨、老成持重的模樣?”

  “上房揭瓦、下海逐星、遛貓逗狗,如何老成持重?日日眷戀花花世俗,哪裡來的仙風道骨。”

  舒無隙似對離澈君看不順眼,但是最後卻一聲歎息,百轉千回。

  “那我還是拜拜他吧。”

  “不用了,這只是一尊泥像而已。世人都可以拜他,唯獨你不需要。”

  “什麼?”

  “我們走吧。”

  舒無隙拉著路小蟬走了。

  雖然最後也沒給離澈君上了香,但路小蟬覺得舒無隙說不用拜,那就應該真的是拜了也無用吧。

  可是回了客棧,路小蟬也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他就靠在床頭,把玩著那只藥壺。

  酒壺上的烏龜入了溪水,遊了一圈,來到岸邊,一口就將那一對正在爭鬥的蛐蛐給吞了。

  路小蟬驚著了:“烏龜把蛐蛐吃掉了!怎麼辦!”

  

作者有話要說:  小蟬:叮咚,系統發放法器“太淩真淵”!

  舒無隙:你又在玩什麼?

  小蟬:嘻嘻,你就是我的隨身系統呀!看我越來越仙風道骨!

  舒無隙:斑禿的仙風道骨麼?

  小蟬:扣分!差評!你是我的系統,不可以奚落我!

 

20 一葉障目之術

 

  “明日,它就會將那一對蛐蛐吐出來。”舒無隙淡淡地回他。

  “哦……”路小蟬呼出一口氣。

  這時候,路小蟬聽見了窗外有人在喊“救命”的聲音。

  路小蟬一聽,立刻從榻上坐起來,他本來就沒有脫鞋子,直接跑到了視窗。

  是個打更的,他連滾帶爬,口吃都不清楚了。

  兩邊本來滅了的燈火亮了起來,有幾戶人家把窗子支開。

  “喂!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兒了!”

  明明打更的人身後也沒有兇神惡煞在追他,他卻嚇的滿臉煞白,摔趴在了地上。

  “小二哥沒氣兒了!他那樣子和陳家少爺死的時候一模一樣!趕緊去看看!”

  “哈?什麼?”

  “小二哥死了?還和陳家少爺一模一樣?”

  “快!快讓老劉頭去看看!”

  老劉頭就是鎮子上的赤腳大夫,平日裡看個頭疼腦熱的倒還行,但真有什麼疑難雜症,他就沒辦法了。

  “唉!我們鹿蜀鎮最近是有多晦氣!先是來了個神棍騙吃騙喝,砍掉了我們百年老槐樹!”

  “又招來了什麼邪靈!把糊塗給生吞活吃了!雖然那個糊塗也是罪有應得吧!”

  “是啊是啊!陳家的少爺在老太爺頭七還沒過的時候,就在家裡胡鬧,死于馬上風!聽說老劉頭進去給他驗屍的時候,他衣衫不整,兩頰凹陷,瘦得跟杆兒一樣!”

  “走走走!我們也去看看!”

  路小蟬咽下口水,轉向舒無隙的方向,露出眼巴巴的表情來。

  “不是說好了,不看熱鬧了嗎?”舒無隙不緊不慢地說。

  “這不是看熱鬧!是小二哥出事兒了啊!”路小蟬這回真著急了,“沒有小二哥,我這個瞎眼乞丐早就餓死了!”

  “他現在也已經死了。”

  “他只是沒氣兒了!萬一掐掐人中啥的又有氣兒了呢?”

  路小蟬急死了,摸著了舒無隙放在桌子上的竹枝,胡亂地敲著地,差點被凳子給絆一跤。

  舒無隙抬起了路小蟬的竹枝,輕輕一滑,握上了竹枝的另一頭。

  “不管他是生是死,這都是你在鹿蜀鎮的最後一夜。”

  舒無隙的聲音比平時要低沉,他這回是認真的,不會再由著路小蟬胡來了。

  “我聽你的!我真的聽你的!”

  舒無隙起了身,拉著路小蟬走了出去。

  小二哥的家門口已經圍了不少人,一開始還有幾個大媽大嬸兒,她們一見小二哥什麼都沒穿,四仰八叉躺在那裡,趕緊叫著什麼“不知羞恥”之類的跑了出來。

  老劉頭摁了摁小二哥的人中,又為了一小片山參在他嘴裡,他這才呼出一口氣來。

  路小蟬和舒無隙就在小二哥的屋門外聽著。

  “他沒死。我們可以走了。”舒無隙說。

  屋子裡的,不只是老劉頭,還有江無潮。

  江無潮皺著眉頭,身負長劍,仔細地看著小二哥。

  “老人家,你確定之前陳家的少爺斷氣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仙君!我確定!我確定!雖然老頭我醫術不精,但是這人精氣全無,陽元都沒了……不就是縱情肆欲嗎?”

  路小蟬一聽,眉頭就蹙了起來。

  王大勇被“沖冤”附體,跑到無肆酒坊裡鬧騰的時候,小二哥好得很,翻牆逃跑都那麼利索。這才三天都不到,就能放縱到虛弱至此,連口氣兒都喘不上來?

  而且……鹿蜀鎮就這麼大,女人就這麼多,和小二哥相好的人是誰?

  不只是路小蟬,江無潮也想到了這個問題。

  “這不可能。小二哥相好之人是誰?這才幾日便陽元耗盡?”

  舒無隙拉了拉竹枝。

  “此事,江無潮就能解決。我們可以走了。”

  “要江無潮解決的……難道說小二哥是邪靈附體了?就像……就像屠夫王大勇那樣?”

  是不是老槐樹被砍掉,那個什麼太淩清源咒破了,什麼邪靈欲魔都能到鹿蜀鎮來好吃好喝了?

  “對,也不對。被邪靈侵體的不是小二哥。”

  “那是誰?”

  舒無隙已經轉身走出了兩步。

  “你若是不肯回去,那就在這兒一直看熱鬧吧。”

  眼見著舒無隙就要鬆開竹枝,路小蟬趕緊出聲:“無隙哥哥不要生氣!我……我不看熱鬧了……”

  江無潮的本事那一日自己見識過了。

  假若真的是邪靈作祟,他的鳴瀾劍一出,路小蟬的耳朵受不住,又得吐個稀裡嘩啦。

  小二哥的命也保住了,自己又不會驅邪伏魔,留在這裡也沒有用。

  還是乖乖跟著舒無隙回去吧。萬一舒無隙真的惱他不守信用,扔下他走了,他就虧大了。

  路小蟬乖乖地跟著舒無隙走出了小二哥住的巷子,卻聽見高處一聲“二位,請留步。”

  江無潮不知什麼時候追出來了,無聲地立於巷子口的屋脊之上。

  他輕身一躍,落在了舒無隙的面前。

  “前日,有修為極高的前輩千里傳音,通知在下鹿蜀鎮有邪靈作祟,晚輩這才趕來驅邪伏魔,不然鹿蜀鎮必然會被邪靈‘沖冤’所屠。敢問這位前輩可是公子您?”

  問得好,問得妙,問得呱呱叫。

  路小蟬也特別想要知道舒無隙的身份。

  到底是哪方仙門?有多少年的修為?有沒有仙號?

  只是舒無隙的嘴巴嚴的很,要他開口,比登天還難。

  “你擋著我的路了。”舒無隙回答了他短短一句話,就拉著路小蟬要從江無潮的身邊走過。

  路小蟬立刻失望了起來。

  舒無隙這個人雖然寡言,但是路小蟬知道他不屑說謊。

  他不否認,那麼千里傳音的多半就是他了。

  江無潮握著鳴瀾劍,擋住了舒無隙的去路。

  “敢問閣下可知這連奪兩人性命的邪靈,是什麼來頭?”

  兩人性命指的就是陳家的少爺,外加小二哥。

  “你三百年修為,都看不透這邪靈什麼來頭,只能說淩念梧的弟子一個不如一個。”

  江無潮愣住了。

  那日舒無隙帶著路小蟬坐在屋頂上,江無潮一瞥而已,就發現舒無隙周身上下看不到一點靈氣,相貌也是平平,但轉念一想,發覺自己竟然記不得舒無隙的樣子,這說明舒無隙用了“一葉障目”之術,斂去了自己的容貌。

  如果只是修為一般的人,根本不需要掩飾自己。只有修為到了一定境界,樣貌已經隨著修為讓人過目難忘又不想引人注意,才會用“一葉障目”之術。

  此刻,舒無隙竟然直呼淩念梧的名諱,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淩念梧在舒無隙的面前也是“晚輩”。

  只是修為高過淩念梧的,五根手指都能數出來。

  江無潮卻一個都和舒無隙掛不上號,因為這幾位早就是不出世的高人,除非上古邪靈混沌再次作亂。

  江無潮立刻收回自己的劍,低下頭來向舒無隙作揖。

  “是晚輩唐突衝撞了,望前輩海涵。”

  舒無隙目不斜視,連個“嗯”都沒給他,就拉著路小蟬走了。

  回到客棧,已經過了子時。

  路小蟬雖然有無數的問題,但是一句都不敢問,只能抱著那只藥壺,摸著上面的烏龜解悶兒。

  這時候,隔壁的房間裡傳來了女人調笑的聲音。

  婉轉嬌媚,讓人心跳加速,連骨頭都要軟了。

  接著是男人著迷的聲音:“別走——別走——我看你去哪兒!”

  路小蟬的聽力本就敏銳,衣衫盡褪的聲音,床榻搖晃的聲音,女人拽著床幔的笑聲,就像千萬隻手,在路小蟬的心頭上撓癢癢。

  他渾身燥熱無比,下意識側過臉,發燙的耳朵蹭著自己的肩頭。

  “舒無隙……你有沒有聽見……聽見什麼動靜?”

  路小蟬口乾舌燥,只有舒無隙開口說話才能緩解。

  “沒有。”

  舒無隙的聲音響起,冰涼的玄夜將炙熱的沙漠倏然間包裹了起來。

  怎麼會聽不見呢?

  那麼大的動靜?

  還是舒無隙心如止水,靡靡之音對他來說也是風過無痕?

  路小蟬呼出一口氣來,不爽地用拳頭砸了一下牆面。

  “小點兒聲!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女人調笑的聲音反而更加肆意,如同一浪接著一浪,路小蟬取出小藥壺,拔了壺蓋,喝了一大口。

  冰涼的酒水路過他的喉嚨,卻像是著了火一般。

  路小蟬忍不住了,他可憐兮兮地問端坐在那裡連呼吸都沒變過的舒無隙說:“你可不可以幫我到一旁去說說,讓他們小點聲!”

  牆的那一頭吱吱呀呀木頭搖晃的聲音,鬧得人腦殼子都要裂開了。

  路小蟬並不指望舒無隙能讓他們停下來,但舒無隙離開哪怕一小會兒,路小蟬至少可以慰藉一下自己。

  舒無隙起了身,並不是出門,而是在路小蟬的身邊坐了下來。

  “小蟬,定神。”

  路小蟬就快哭出來了,白淨的臉早就漲紅了,幾縷碎發汗濕了貼在臉頰邊,雙手緊緊扣著那只藥壺,兩條腿也屈了起來。

 

21 那麼燙人!

  “定什麼神啊……我六神無主啦!要不然你出去……出去走走, 一會兒再回來!”

  路小蟬都快哭出來了。

  “小蟬, 這客棧裡,只有這一間房有人住。”

  舒無隙這麼一說,路小蟬忽然顫了顫。

  “那……那我聽到了那些聲音是什麼?”

  隔壁的女人……不對,四面八方都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像是在耳邊, 又像是在眼前。

  “那是以色念為食的邪靈, 名‘垂涎’。”

  路小蟬心中大驚, 什麼!是有邪靈盯上他了?

  他一個瞎子, 平日裡看不見美醜, 按照老乞丐說的,毛兒都沒長全,這個什麼‘垂涎’怎麼會找上他?

  “那你救救我!”

  路小蟬這時候可羡慕舒無隙這樣清心寡欲的了,邪靈找上門來, 都沒有縫隙。

  “你定下心神,它便誘惑不了你了。”

  “怎麼定下心神啊!”

  路小蟬的鼻尖是香風陣陣, 有什麼柔軟細膩的東西貼著他的臉, 他的頸窩,一路往他的骨血裡鑽。

  “小郎君!小郎君!奴家好想你啊!”

  路小蟬暈頭轉向, 魂魄都要離開身體,仿佛回到了無肆酒坊,雙眼複明,見到了美豔無雙的女人。她扭動著纖細的腰肢,坐在了路小蟬面前的桌上。

  媚骨如酥。

  “小蟬, 若你還記得什麼是極念,那麼尋常的欲就動搖不了你了。”

  瞬間,天地倒轉,路小蟬的心神回歸了體內,他用力呼一口氣,才發覺自己的身上蓋著被子,而有人就隔著被子將他緊緊抱在懷裡。

  這時候,房間的門忽然開了。

  一個婀娜妖嬈的身影就在門前。

  “小郎君,那日奴家在酒肆裡只見了你一面,就再難相忘了。每日百轉千回,都想再見你一面,好好地伺候你。與你共赴巫山,不死不休。”

  路小蟬顫了一下。

  “我的親娘啊——你是壬二娘!你是壬二娘!你別過來!我對你不感興趣!”

  這下路小蟬可算明白了,壬二娘沉浸在和男人的那碼字事兒裡面。而且聽說她雖然三十多了,可是特別嫵媚多姿,雖然鎮子上的女人不喜歡她,但是每當她在街上走那麼一遭,男人們都扯著脖子盯著她看。

  如若有邪靈以色欲為食,壬二娘就最適合不過了。

  “小郎君!奴家想你想的夜不能眠,你真的捨得奴家孤枕難眠嗎?”

  “我捨得!我捨得!你一個人睡最好!快走!快走!”

  路小蟬想到之前的陳家小少爺聽說瘦的都成人竿兒,而小二哥也就剩最後一口氣,嚇的他此刻小臉都白了,拼了命地往舒無隙的懷裡鑽。

  “別怕。”舒無隙低著頭,溫熱的氣息就在路小蟬的耳畔。

  “你快降了它吧!”

  “我不會出手,今日我替你降了它,明日還有其他邪靈侵擾。你可知道,它為什麼會找上你?”

  “我也不知道啊!我對壬二娘從來都沒有過那種想法!”

  “因為你本身就有靈根,卻又不知道如何將自己的靈氣儲在丹元內。之前有太淩清源咒坐鎮,方圓百里邪靈不侵。如今大咒已破,四方邪靈嗅著你的靈氣,自然要來占你的便宜。只要能勾起你的欲念,就能引你入魔。”

  “什麼?我哪裡來的鬼靈根!”

  “你聽我的話,放下恐懼,將你的身體想像成一片汪洋大海。”

  “我沒見過海!”路小蟬委屈巴巴地說。

  “壬二娘進來了。”舒無隙說。

  路小蟬的汗毛都要立起來了。

  想像一片大海……

  但是他腦海中能夠想像出來的卻是夢裡那一片雲煙婉轉,看不到盡頭的雲浪,延綿不絕。

  “在這片海的中央,有一個洞府,無邊汪洋從四面八方湧了進去。”

  路小蟬眼中所見,卻是一場風雲變化,雲浪之中劍氣肆意縱橫,萬象更迭不息,被一道身影所引領,匯入那人手中的劍中。

  此時,他感到自己的肺腑之間仿佛有一股氣徘徊不休,收的越來越緊,終於塵埃落定。

  “小蟬,不怕了。你已經點了丹元了。”

  舒無隙的聲音又輕又柔,路小蟬只覺得困倦無比,歪過腦袋就睡了過去。

  舒無隙托著他的後心,慢慢將他放在了枕頭上。

  他的神色冷了下來,開口道:“你還想在一旁等到什麼時候?淩念梧就是這樣教導座下弟子的?”

  原本隱藏在客棧屋頂上的江無潮肩膀一緊。

  他在小二哥的房裡撿到了一支茶花發釵,老劉頭說這像是壬二娘整日戴在頭上的,江無潮就猜到壬二娘不是因為怕被鎮長綁了報官所以逃走了,而是被邪靈“垂涎”控制,四處引誘男人。

  他隱匿了自己周身的靈氣,好不容易找到了壬二娘。

  卻沒想到壬二娘竟然來到了客棧,而且還想要引誘路小蟬。

  如果舒無隙真的是修為高過淩念梧的前輩,只要散了“一葉障目”之術,不需要劍陣,他本身的靈力就能讓“垂涎”覆滅。

  可是舒無隙偏偏就不出手,還發現了藏在屋頂上看熱鬧江無潮。

  江無潮只好現身。

  壬二娘見到江無潮,大吃一驚,即刻狂奔離去。

  江無潮飛劍而出,催發的劍陣重創壬二娘的後背。

  壬二娘摔倒之後,就像一隻蜘蛛,手腳並用,爬下樓梯去。

  子夜之後的街道上什麼人都沒有,安靜到幾乎沒有聲音,連雞鳴狗叫都聽不見。

  江無潮無處借勢,劍陣威力大減,第二道“靈嘯”還沒觸碰上壬二娘,就如同淡煙一般消散了。

  壬二娘自然發覺了江無潮的短處,她轉過身來放聲大笑。

  “要不要我借一點靡靡之音給仙君用用啊?”

  頃刻之間,寧靜的月夜到處都是嬌媚的調笑,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江無潮的臉立刻紅了。

  壬二娘放肆地走到了江無潮的面前,繞著他轉了一圈:“仙君該不會還沒嘗過魚水之歡吧?要不要我帶著仙君品味一番人間極樂?”

  “放肆!”

  江無潮驀地將手中的劍推了出去,劍柄上竟然系著一個鈴鐺。

  只是之前那個鈴鐺一直被江無潮握在手裡,根本沒人發現,如今隨著鳴瀾劍飛出去,一陣輕靈的聲響,瞬間“靈哮”大陣凝結,如泰山壓頂,將壬二娘鎮了下去。

  壬二娘體內的邪靈“垂涎”從她的口中竄了出來,在陣中亂撞,劍陣越收越緊,最後被“鳴瀾劍”給吸了進去,煉化成了靈力。

  壬二娘倒在地上,面無血色,她被屠刀砍斷的手腕傷口已經潰爛,碎骨可見。

  “求仙君救我……救救我……”

  “你謀害親夫,又心有邪欲,如今被邪靈掏空了軀體,我想救你,也救不了你了。”

  江無潮搖了搖頭,壬二娘雙眼越來越暗淡,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他收劍入鞘,迅速趕回客棧,果然房間裡已經沒有人了。

  他摸了摸床榻,還帶著余溫,說明舒無隙沒有帶路小蟬走遠。

  此時的舒無隙,單手將路小蟬抱在懷裡,行走在夜色之下。

  面前是一條河,淹沒在黑夜之中,只有寥寥星子點綴著,隨著流波上下起伏。

  路小蟬的腦袋就靠在舒無隙的肩頭。眼見著路小蟬的鼻尖就要碰到舒無隙的下巴,舒無隙的喉間一緊,卻還是側過臉去避開了。

  他伸出右手,輕輕一抬。

  “麓蜀,你還要在這菡萏河中偷懶到幾時?”

  霎時間,安寧的河水躁動了起來,輪廓隱約的龐然大物從河水中出現,慢慢地走上了河岸。

  那是一隻靈獸,形如潔白的駿馬,卻比普通的馬要大上數倍,身後拖著一隻火紅的尾巴,厚重的雲層之間只泄下了一點點月光,落在它的身上,化作一層看得見卻摸不著的剔透靈光。

  它見到了舒無隙,原本被打擾了清淨而惱怒的目光立刻乖順了起來,低下頭,匍匐在了舒無隙的面前。

  “我要帶你的主人離開這裡。”

  麓蜀聽到舒無隙這麼說,低下頭來發出一聲嗚咽,然後耳朵輕輕去蹭昏睡不醒的路小蟬。

  “他如今沒了修為,而我也沒有將自己的劍帶在身邊,無法禦劍離去。”舒無隙側過臉,正好能看見路小蟬小巧的鼻尖,“你若跟我們走,一路上也好照顧他。”

  麓蜀一聽,立刻縮小,化作了一匹矯健白馬,在舒無隙的面前匍匐下身子。

  舒無隙一把橫抱起了路小蟬,將他放在了麓蜀的背上。

  白天總是閒不住的路小蟬,此時安靜地將臉貼在鹿蜀的脖子上。

  舒無隙沒有表情的臉上,嘴角淺淺地凹了下去,他的指尖就快觸上路小蟬的臉頰,卻如同大夢初醒一般倒吸了一口氣,將手收了回來。

  “你若是永遠這樣該多好。”

  舒無隙轉過身去,走在前面。

  麓蜀一言不發,低著頭,安靜地跟在他的身後,沿著菡萏河,一直走進了絮語林。

  鹿蜀鎮四周都被山林環繞,夜間行路,除了微弱的星光,地上的一切幾乎什麼也看不清。

  但是舒無隙就這樣目不斜視地向前走,偶爾停下來,回頭看趴著熟睡的路小蟬。

  等到路小蟬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

  他揉了揉眼睛,擦了擦嘴角上的口水,差一點就要從麓蜀的背上跌下來。

  “哎喲!我這是在哪裡啊!”

  路小蟬胡亂抓著麓蜀的毛,穩住了身子,就立刻到處亂摸。

  “舒無隙——舒無隙你在哪兒呢!”

  “我就在你前面。”舒無隙的聲音響起。

  路小蟬這才呼出一口氣來。

  “嚇死我了!這是什麼?是驢子?還是騾子?”

  路小蟬上手就去抓麓蜀的耳朵,麓蜀不滿意地動了動,差點把路小蟬給掀翻下去。一隻手很有力氣地直接撐住了路小蟬的左腿,將他送了回去。

  路小蟬立刻又亂抓,差一點就扣住了對方的手腕,但是對方立刻就把手收回去了。

  “不是說好了,不許碰我嗎?”舒無隙的聲音響起,還帶著一絲寒意。

  寒意之下,是一種忐忑和緊張。

  路小蟬僵硬地坐在那裡,他以為舒無隙會用竹枝抽他,但是等了一會兒,都沒等到。

  難道說那根竹枝,舒無隙忘了帶出來了?

  真是的,為什麼隔著衣服就可以摸,直接摸就不可以?

  “我怕你不在了呀。要不然咱們打個商量,你不讓我牽著你的手,我拉拉你的袖子,總可以的吧?”

  路小蟬歪著腦袋,眼睛睜得很大,晨曦的微光落在他的臉上。

  他身邊的舒無隙緩慢地伸出手,無形之中被什麼所引誘了,指尖就要觸碰路小蟬,只是想要為他撥一撥耳邊睡亂了的髮絲。

  越是接近路小蟬,舒無隙的指節就越是僵硬了,從小臂到肩膀的線條瞬間繃起,他死死地看著路小蟬,空靈的眼睛陡然化作沸騰不息的執妄海。

  一陣風掠過,路小蟬耳畔的碎發被吹落了下來,僅僅是掠過了舒無隙的指尖而已,那一縷髮絲瞬間燃燒了起來,舒無隙立刻彈出一絲真氣,將那一縷髮絲切斷了。

  “啊——”路小蟬仍然捂住了耳朵,“好燙!好燙!好燙!”

  他差點就從麓蜀的背上摔下來。

  “小蟬!小蟬!你怎麼樣!”

  舒無隙想要把路小蟬抱起來,可就是伸手的那一刻,他頓在了那裡,雙眼赤紅。

  這還是路小蟬第一次在舒無隙的聲音裡聽到了波動如此大的情緒。

  他站起身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又摸了摸自己的臉:“我沒事啊!剛才好像有什麼燙了一下我的耳朵。”

  “那是欲……火……”舒無隙的聲音很緊。

  就像一根繃緊的弦,隨時會斷了。

  “欲……火?什麼欲火?誰的欲火這麼旺盛,能把人都給燙著?”路小蟬嘻嘻笑了起來。

  因為這太好笑了嘛!

  一個人的欲望如果能強烈到這個地步,那他還不是要把自己想要的東西都給捏碎在手掌心裡都滿足不了呀!

  我看就是你就是不高興了,施仙法懲戒我了吧?

  “你想觸摸到我嗎?”舒無隙問。

  “想!當然想!不過你別再燙我了……”

  舒無隙半蹲下來,緩慢地靠近跌坐在地上的路小蟬,他的目光沉斂之中染著一絲極致的癲狂,但很快又沉沒了不留痕跡。

  “去了太淩閣,我就算把那裡翻過來,也會找到觸摸你的方法。”

  “別翻啊!我們好好跟人家說!要是惹的太淩閣的人不高興了把我們趕出來了可怎麼辦!”

  “只要以後……你別怪我太用力……弄疼了你就好。”

  “啊?”

  路小蟬心想,你幹什麼能太用力弄疼我啊?

  他坐在原地半天,等著舒無隙來扶他,可是等了老久,舒無隙也沒碰他,路小蟬失望極了,自己站起身來,吭哧吭哧爬了上去。

  “無隙哥哥!無隙哥哥!無隙哥哥!”路小蟬皺著眉頭,接連喚了舒無隙三遍。

  “嗯,我在。”

  “我們現在在哪裡了?你給我騎的這個,到底是騾子還是驢子?”

  “我們已經離開鹿蜀鎮了。”

  “哦……”路小蟬心想,舒無隙大概是不想他繼續看熱鬧管閒事,不然這輩子都走不出鹿蜀鎮了。

  “你現在騎著的,是靈獸麓蜀,它守著鹿蜀鎮差不多也有一千三百年了,鹿蜀鎮應該也是因為這頭靈獸而得名。”

  路小蟬一聽,差一點又要從它的背上摔下來。

  “你說什麼?這是……這是靈獸?”路小蟬立刻摸了摸麓蜀的背脊,“靈獸啊,靈獸,是我有眼不識泰山……哦哦,我是個瞎子,你不要怪我!”

  原本因為路小蟬念叨它是騾子或者驢子,白眼都翻了很久的鹿蜀,終於揚眉吐氣,哼了一下。

  路小蟬沒想到有生之年自己還能騎上一回靈獸,滿臉都是小得意。

  過了小半個時辰,騎靈獸的新鮮勁兒也過去了,路小蟬又要開始話嘮了。

  “無隙哥哥?無隙哥哥你還在不在啊?”

  “在。”

  舒無隙的聲音是從前面傳過來的。

  “那你要不要上來和我一起坐?”

  “不用。”

  “可我要是不小心摔下來呢?”

  “不會。”

  “我剛才就摔下來了!”

  路小蟬故意用可憐的聲音說。

  但是沒想到,舒無隙沉默了。

  路小蟬想了想,又說:“要不然,你伸手讓我拽著你的袖子好不好?”

  之前也拽過一次他的袖子,他不也沒躲麼?

  “不可。”舒無隙的回答斬釘截鐵。

  “我又不會順著你的袖子,去拉你的手。”路小蟬拍著胸脯打包票,剛才舒無隙已經懲戒他了啊。

  雖然舒無隙沒有回答,但是路小蟬知道,他肯定有那麼一點點動搖,不然早就冷冰冰回答他什麼“不可”,路小蟬肯定得再接再厲啊!

  “無隙哥哥,這裡已經不是我熟悉的鹿蜀鎮了,你不讓我拉著,我害怕你扔下我不管了。”

  做了一輩子叫花子,裝可憐可是路小蟬的專長。

  “我不會。”

  “那你給個袖子給我!”

  “你若是不小心碰到我,就不怕疼嗎?”舒無隙的尾音微微揚起。

  “疼?什麼疼?”路小蟬想了想,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剛才我覺得耳朵像是被燙了一下!是你吧?是你故意的吧?你是嫌棄我嗎?”

  你嫌棄我哪裡,你就直說啊!

  “我不嫌棄你。”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卻不開心了,他抱著胳膊,緊緊閉著嘴,不說話了。

  你要是嫌棄我太聒噪,你直說啊!

  你要是連我想拉一拉你的袖子,你都討厭,你也可以直說啊!

  我眼瞎看不見,你覺得照顧我很麻煩,你也可以說啊!

  嘴巴上說不嫌棄我,卻故意燙我的耳朵!

  路小蟬抬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還有臉頰,之前仿佛要燒透他骨子的那種痛苦已經消失了,無論臉頰還是耳朵上好像都沒有傷口。

  所以啊!這肯定是舒無隙用了什麼修真的法門懲戒了他!

  “你怎麼不說話了?”舒無隙的聲音響起。

  我不說,我就不說!

  路小蟬抱著胳膊,打定了主意。

  “小蟬?”

  舒無隙停下了腳步,麓蜀也跟著趴了下來。

  路小蟬故意把腦袋歪向另一邊。

  “小蟬。”舒無隙靠近了他。

  兩個字,從他嘴裡念出來,就像吹了一口靈氣,得死死扣著心房,才不會讓這一抹靈氣消散。

  路小蟬立刻就心軟了,好像對著任何人耍混撒潑都可以,但這個人不行。

  “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為什麼不能碰你?你為什麼要燙我?”

  前面那個問題,他百思不得其解。他本來就是個不愛想事兒的主,可是這個問題,他想了無數遍,不給他答案,他就覺得萬般不開心。

  舒無隙站在那裡,竟然一句話都沒有說。

  路小蟬就癟著嘴,一直等,沒想到舒無隙竟然轉了身,趴著發呆的麓蜀也站了起來,帶著路小蟬搖搖晃晃向前走。

  “我沒同意跟你走!我不跟你走啦!”

  路小蟬扭了扭,掙扎著要從麓蜀的背上下來,誰知道舒無隙用靈氣一壓,路小蟬就動彈不得了。

  舒無隙手腕一甩,手指一勾,一道金色帶著銀邊咒文的絲帶就從路小蟬的手腕裡緩慢地被拉扯了出來。

  血液裡有什麼在流動的離開身體的感覺讓路小蟬心裡驚訝。

  但是那道絲帶直接把路小蟬給捆了。

  路小蟬發現自己動不了,更加生氣。

  他有心,有心所以就算舒無隙有很多東西沒有對他說,他也知道舒無隙是真心對他好。

  可他越是對他好,越是對他包容忍耐,路小蟬就越是想要知道,為什麼他不可以碰他?

  “我不要跟你走!你放我下來!我要下來!你放開我!”

  路小蟬來來回回那幾個字不停地嚷嚷,他就不相信舒無隙不覺得他煩。

  “這裡是荒郊野嶺。”

  等到路小蟬嗓子都啞了,舒無隙才說。

  路小蟬以為舒無隙是想勸他,如果這個時候放他一個人,他就會被山中的豺狼虎豹給吃了,但誰知道……舒無隙才不那麼“溫柔”。

  “你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沒有用。”

  路小蟬眉毛擰成了八字,他忽然覺得不是舒無隙要帶他去找太淩閣治眼睛,而是被舒無隙拐走做壓寨夫人了?

  “我就要喊!”

  “那你喊大點聲。反正我喜歡聽你的聲音。”

  舒無隙的腳步沒有停下來。

  路小蟬怎麼聽,怎麼覺得他最後那句話不大對勁兒?

  什麼叫做“你喊大點聲,反正我喜歡”?

  路小蟬終歸是把嗓子給喊啞了,他吸了吸鼻子,乾巴巴說了句:“我想喝水……”

  舒無隙終於走到了他的身邊,從他的腰間解下了那只藥壺,取掉了蓋子,送到了他的嘴邊。

  路小蟬低著頭,咕嘟咕嘟大口喝了起來。

  冰涼的“醉生夢死”入喉,路小蟬的嗓子總算沒那麼難受了。

  他呼出一口氣來,隨口就說:“為什麼別人喝醉生夢死,一罎子就醉了?我能喝好幾壇?而且還覺得它只是比白水好喝?”

  “因為,還少了一絲仙引。”

  “什麼?”

  “修真者,但凡有了百年以上修為,尋常的酒是醉不了仙的。”

  “那要什麼仙引?”

  “無意境天有一方藥圃,裡面有一株仙草,名‘金風玉露’。用這種仙草入酒,可以醉仙。所以……取名‘酒撞仙’。”

  “還有這麼神奇的仙草?可是……可是我又不是修真之人,也不是什麼仙,按道理尋常的酒就能讓我喝醉……應當是我酒量好。那你醉過嗎?”

  路小蟬的注意力已經從為什麼舒無隙不讓他碰,轉到了能讓有百年以上修為的仙都倒下的酒。

  “醉過。”

  “喝醉了的感覺是怎樣的?”路小蟬身子前傾,迫不及待要舒無隙說給他聽。

  路小蟬仿佛能想像此刻舒無隙的表情,他微微仰著頭,唇角輕緩地上揚。

  “極念之念,為所欲為。”

  路小蟬愣在那裡。

  “許我浮生三千,也不如那一場醉。”

  舒無隙的聲音帶著難以言喻的眷戀,以及要將世間一切都碾碎的執著。

  “那……那你現在是醒著的?還是醉了呢?”

  他知道舒無隙走到了他的身邊,正仰著頭看著他。

  那一刻,五內俱焚的熱燙從他的丹元向外溢出,攀附上路小蟬的血脈骨骼,元魂深處都在顫抖。

  “你若要我醉,我就永遠醉著。你若要我醒,就在我醒之前殺了我。”

  舒無隙的聲音那麼冷,冷到極致卻如同執念業火,要將三千世界一朝焚盡。

  “一個人喝醉有什麼意思啊?我跟你一起醉著唄……”路小蟬討好地笑著。

  但是內心卻莫名害怕了起來。

  他有一種預感,真正的舒無隙不會這般溫柔有耐性,相反,那是絕對的不容反抗、不容懷疑甚至於他一點點的猶豫都不會被對方狠戾鎮壓。

  “你怕我了。”

  舒無隙如同洗練月光落在靜海上的聲音響起。

  “沒,我沒怕你。”

  路小蟬的心裡面卻在打鼓。

  這幾天,他仗著舒無隙是他的“故交”,還承諾帶他去太淩閣,他就得意忘形了。

  儘管舒無隙沒有告訴過他自己是誰,可他絕不是普通人。

  “小蟬,你怕我的時候,就是現在的表情。”

  舒無隙的聲音溫和了起來。

  “你……你開什麼玩笑呢?我還沒有怕過呢!”

  “你還要拉著我的袖子嗎?”舒無隙又問。

  這荒郊野嶺的,舒無隙再可怕,也沒有被扔下可怕。

  “要。”

  然後他聽見了舒無隙的一聲歎息。

  路小蟬身上的捆著他的絲帶鬆開了。

  “若是讓你拉著我的袖子,你必然不會安分。”

  路小蟬心想,你怎麼這麼瞭解我呢?

  舒無隙抽過那道絲帶,說了聲:“把手伸出來。”

  路小蟬乖乖地伸出手,舒無隙就將絲帶的一段綁在了他的手腕上,另一端綁在自己的手腕上。

  這條絲帶韌性非常,可長可短。

  舒無隙轉身又走到了前面去,路小蟬抬了抬手,耳邊似乎能聽見無數悅耳的鈴聲。

  “這是什麼?真有意思!”

  “這鈴聲,只有手持‘鎖仙綾’兩端的人才能聽見。你搖晃拉扯它,若是有鈴聲響起,說明另一端還被我拉著。如果沒有鈴聲響起,那就是丟了。”

  雖然舒無隙一路向前走,路小蟬都能聽見鈴聲,但他還是覺得特別無聊。

  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晃著“鎖仙綾”。

  “無隙哥哥……”

  “嗯?”

  “我坐在上面好累啊,能下來嗎?”

  “不能。這裡山路崎嶇。”

  “無隙哥哥,既然麓蜀是靈獸,你為什麼不讓它飛在天上帶我們走啊?”

  麓蜀不屑地噴了一口氣出來。

  “因為你剛結丹,卻沒有修為。受不起麓蜀的神行千里。”

  “哦……那你也被我連累了,只能這麼慢慢走了。”

  “我不覺得累。”

  “無隙哥哥,我怎麼覺得你那條‘鎖仙綾’是從我身體裡出來的啊?”

  “鎖仙綾可以鎖魂魄丹元,是太淩閣的法器。”

  “又是太淩閣的法器啊!無隙哥哥,你是不是太淩閣的人啊!”

  “我和太淩閣頗有淵源。”

  路小蟬就這樣一路“無隙哥哥”,走到了晚上。

  他們已經進入了這片延綿山脈的腹地,好不容易到了一個村子。

  只是都深夜了,村子裡還是沒有一點亮光。

  越往裡面走,就越是破敗。

  這個村子裡,一個人都沒有。

  路小蟬仰著腦袋嗅了嗅,他聞到了木頭腐爛的味道,眉頭皺了起來,接著,風中隱隱飄著他熟悉的淡香。

  “好像是‘墨竹’的香味。”路小蟬怕舒無隙不知道“墨竹”是什麼,立刻解釋說,“就是大戶人家女眷用的,幾兩銀子一錢的香料!可是……可是……”

  可是怎麼有女眷用的香料的味道,卻沒有人的氣味?

  路小蟬下意識拉了把手中的“鎖仙綾”,他還沒開口問“無隙哥哥你在不在”,前面的人就已經先開口了。

  “小蟬,怎麼了?”

  舒無隙的聲音如常,路小蟬也就安心地向後一靠,他能感覺到麓蜀好像轉了一個小半圈,像是避開了什麼。

  漆黑的夜色裡,是一輛脫了馬的馬車車廂,頹然地落在地上。

  一些女眷用的瓶瓶罐罐從簾子裡滾落下來,那瓶“墨竹”正好摔碎了。

  一陣風吹過,馬車的簾子被風撩起,裡面倒著兩個婢女,臉上都是驚恐的表情,雙眼睜得很大,胸口一大片血跡,像是被什麼東西給穿透了。

  她們死了已有兩日,身上的血早就幹了,散發著淡淡的腐臭味道。

  就連順著簾子被撩起的縫隙落進去的月光,也變得森冷非常。

  “等等……”路小蟬的臉轉向車廂的方向。

  “怎麼了?”舒無隙問。

  “這裡是不是有人死了?我聞到血腥味……還有……屍體腐爛的味道。”

  舒無隙的聲音很輕,說了句:“不關我們的事。”

  聽他這麼說,路小蟬基本可以確定確實有人死了,只是無論什麼在舒無隙看來都是“不關我們的事”。

  這並不僅僅是因為舒無隙不喜歡路小蟬管閒事,更多的是因為在舒無隙的眼裡,活人和死人……沒啥子區別。

  看著路小蟬的表情,舒無隙收緊了鎖仙綾,輕輕拉了一下:“要是這裡味道難聞,我們就換個地方留宿。”

  路小蟬立刻點頭。

  他有自知之明,離開了鹿蜀鎮,他肩不能扛手不提,除了哐哐撞大牆,什麼也不會,還是乖乖聽舒無隙的話。

  他們走出了那個破敗的村子,空氣裡也漸漸聞不到難聞的味道了。

  憋著一口氣的路小蟬,終於可以深深地吸一口氣。

  “小蟬,再往前又是山脈了,我們就在這個土地廟裡睡一晚。”

  “好啊!好啊!”

  只要你告訴我,這是個土地廟,不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廟就好。

  廟門有點小,麓蜀擠進去的時候,差點讓路小蟬腦袋撞在廟門頂上。

  還有舒無隙將“鎖仙綾”一拽,路小蟬就從麓蜀的背上一路順著他的尾巴上滑下來,舒無隙直接雙手一撈,就把他給抱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我不幹!

  舒無隙:怎麼了?

  路小蟬:你那個什麼火燒的那麼旺,碰一下我就疼死啦!你要是解決了這個問題,還是說我會疼!那怎麼總是我疼,不爽!

  舒無隙:都是疼,前者只是疼。後者只是最初疼而已。

  路小蟬:我信你的邪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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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你最在乎誰?

 

  路小蟬下意識要去抓住舒無隙, 但是舒無隙卻先一步開口了:“不許亂摸。”

  路小蟬的手只能僵在半空, 無處安放。

  但是離的這麼近,他好像能聽見舒無隙的心跳,他的呼吸,還有他臂膀的力量。

  這種感覺很奇妙,隱隱帶著一絲不該有的期待。

  舒無隙側過身, 將他抱進去了。

  路小蟬一點一點側過臉, 將自己的耳朵貼向舒無隙的胸膛, 那種厚實的感覺, 他一邊覺得很想再用力一點貼上去, 一邊又在擔心舒無隙會呵斥他靠的太近。

  舒無隙將他放了下來,讓他坐在了一個破爛的小蒲團上。

  不需要任何人開口,麓蜀低著頭,叼來了許多乾草和枯枝, 用嘴巴拱成一團,然後尾巴一甩, 幾粒火星落在乾草堆上, 立刻燃燒了起來。

  火光搖曳著,照亮了整個土地廟。

  這個土地廟荒廢許久了, 不說到處都是蜘蛛網,灰塵也是厚厚的一片。拄著拐杖的土地公也裂開了,面前的香爐裡空空如也。

  路小蟬搓了搓手,麓蜀轉了個圈圍繞在他的身邊,把他幾乎給包了起來。

  “這裡好冷清啊!沒有一點生氣。”

  “習慣了就好。”舒無隙不以為意。

  習慣了就好?誰能習慣沒有生氣的地方啊?

  “那你住的地方, 也是這樣的嗎?有人陪著你嗎?”

  “曾經有,後來沒有了。”

  路小蟬第一次覺得眼瞎真不是什麼好事,這樣他就看不到舒無隙的表情。

  “那你一個人的時候,都做些什麼呢?”

  “想一個人,等一個人。”

  “那你等了多久?”路小蟬真的覺得好奇,到底是什麼人,能被舒無隙放在心上?

  “一千三百七十二年。”

  眼見著迸裂的火花就要燙到路小蟬烤火的手,舒無隙手腕一抬,鎖仙綾就晃出了一道弧線,火花觸上鎖仙綾,瞬間就熄滅了。

  路小蟬知道,用自己短短的十六年的時光是體會不了舒無隙的千年孤獨的,可他卻又是那麼想要瞭解他的一切。

  “那麼長的時間啊……那你會不會等著等著,忘記自己等的是誰?”

  好比鎮子裡曾經有位老大爺,他的妻子在許多年前生病去世了,他每天給妻子上香五十多年,可到後來,老大爺還是什麼都忘記了。連妻子叫什麼名字,都不記得了。

  這世上沒有什麼天長地久。

  就連今生今世都非人力所能及。

  “你會不會忘記呼吸?”舒無隙問。

  不知道為什麼,路小蟬總能感覺到舒無隙正看著自己。

  那是一種很用力卻很克制的目光。

  “你當我是死人呢!只有死人才會忘了怎麼呼吸!”

  路小蟬嘻嘻笑了起來。

  他知道,讓舒無隙等上一千多年的人,多半是一個等不到的人。

  “那麼我也一樣。我會一直等他,找他,死亦不休。”

  路小蟬忽然朝著舒無隙伸出手來,笑嘻嘻地說:“那你給我點錢。”

  “你又要買酒嗎?”舒無隙垂下眼,看著他伸過來的手。

  “我要去買燈籠!打著燈籠幫你找人啊!”

  路小蟬晃了晃鎖仙綾,他覺得此時的舒無隙,一定是微微笑著的。

  而且那一定是天下無雙的絕色。

  這時候,廟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裡面的朋友打擾了。在下乃是執梧山莊的江無潮,夜路至此,望同宿一晚。”

  路小蟬眼睛一亮,嘩啦一下站起身來:“誒!是江老哥嗎?”

  舒無隙的臉色沉了下來,只是將鎖仙綾一壓,路小蟬就被拽了下去,趴在了麓蜀的身上。

  江無潮一聽,立刻就明白破廟裡的是路小蟬和舒無隙了!

  但是舒無隙似乎不好相處,江無潮只能低頭抱拳行禮:“打擾了前輩的清淨,還望前輩海涵!”

  舒無隙的側臉在火光裡隱約悱惻,他就像是什麼都沒聽見一樣。

  路小蟬爬了起來,拽了拽鎖仙綾:“無隙哥哥,你就讓江老哥進來嘛!他一個人在外面,怪可憐的不是?”

  “你在意這個江無潮麼?”舒無隙的聲音裡透著徹骨的冰涼。

  路小蟬抓了抓耳朵:“這是怎麼了?”

  “你只要回答我,你是不是在意他。”

  不知道為什麼,路小蟬就覺得無形之中一個股力量震懾而來,壓迫得他喘不過氣來。

  就連圍著他的麓蜀,也在不住的發抖。

  “我……我就是覺得江老哥是個好人啊!他救過我呢!若不是有他,我當日就被兇狠的孟夫人開膛破肚了!”

  “我問的是,你在意他麼?”

  路小蟬咽了一口口水,忽然擔心自己回答的讓舒無隙不開心了,會不會江無潮的小命就沒了?

  做了一輩子的乞丐,看不到別人的眼色也得聽得出來,溜鬚拍馬也得投其所好。

  可是舒無隙到底好什麼呢?

  “這世上,曾經我只在意一個人,就是老乞丐。後來老乞丐吃花生噎死了,我就只有一個人了。過了這麼多年,你終於找到我了,給我買東西吃,還帶我去治眼睛,再沒有人像你對我這樣好了——所以我最在乎你。”

  路小蟬聲情並茂,腳尖不住地搓著地面,他心裡緊張著呢!

  “說謊。”

  舒無隙的聲音淡淡的,路小蟬最討厭他這種喜怒不形於聲的性子了。

  “我沒說謊!”

  “你真心誠意的時候,不是這樣的表情。”

  我勒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真心誠意的時候是啥樣子,你還能知道?

  路小蟬趕緊拽著鎖仙綾搖晃:“無隙哥哥!無隙哥哥!江老哥真的是個好人!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良心不安啊!”

  舒無隙只是手腕一收,路小蟬就被鎖仙綾拽著撲倒在了舒無隙的面前。

  “你最在乎誰?”

  “你!”路小蟬斬釘截鐵。

  舒無隙這才仰起臉來:“進來吧。”

  門外的江無潮這才呼出一口氣來。

  但是他並不是一個人進來的,他的背上還背著另一個人。

  路小蟬歪著腦袋,聽著江無潮的腳步聲,忍不住問:“江老哥,你背著誰呢?”

  “是安恒。”

  路小蟬愣住了。安恒不就是孟家的弟子,把他從仙君像裡抓出來的那個?

  他怎麼和安恒扯到一起的?

  江無潮將背上的人放了下來,再次恭恭敬敬地向舒無隙的方向行了個禮,無奈舒無隙仍舊視而不見。

  路小蟬剛要對江無潮露出個大笑臉,手腕上的鎖仙綾一緊,他差點沒疼得哭出來。

  “路小蟬,沒想到還能在這裡見到你。能與前輩同行,得到他點撥一二,真讓人羡慕。”

  江無潮即是客套話,也是想要試探一下路小蟬和舒無隙的關係。

  路小蟬搖了搖手:“現在,你也和這位前輩同宿一間土地廟,緣分難得,你也可以請他對你多加指點的嘛!”

  江無潮笑了笑,他看得出來別說指點,舒無隙沒抬一抬手指頭把他轟出去已經是很有“緣分”了。

  “江老哥,安恒是死了吧?你真是個好人,還替他收屍?”

  “他還差一口氣,只是過不了今晚了。你還記得那一日在仙君廟中對你動手的孟夫人嗎?”

  “記得!記得!”

  如果他的鼻子沒出錯,他和舒無隙路過的那個馬車車廂,就是孟夫人的,既然裡面有血腥味傳出來,難道是那個專橫又滿是嫉妒心的孟夫人死了?

  “她不見了。我剛來到這個小村子的時候,還是昨日。那時候村子裡炊煙嫋嫋,村民談笑忙著生計。她的馬車就停在村子中央的一戶人家,我還看見了她的僕從借了村民的伙房給她做飯。”

  “什麼?昨日?”

  這不可能啊!路小蟬路過這村子,聞到的味道絕不是一夜腐朽,一夕破敗啊!

  而且村子裡的人都哪裡去了?

  “我與她不和,為了避開她,我就在村子東頭一戶人家借宿。”

  “然後呢?”

  “子夜之後,我就發覺這村子怎麼忽然安靜了下來,連點生氣都沒有,於是起了身,赫然驚覺我留宿的村宅破敗不堪,還有蟲蟻爬行!我沖出來到村子裡查看,整個村子完全變了模樣!”

  “這是怎麼回事啊?”

  一切就像老乞丐講給路小蟬聽的鬼故事啊!

  “我擔心那位孟夫人,尋到了她的馬車。但是她馬車裡兩個婢女已經橫死,其他人不見蹤跡。我聽到了附近傳來的打鬥聲音,好像是孟家弟子的。可是尋著聲音去了,只看見安恒受了重傷倒在了地上。其他人不知所蹤。”

  江無潮歎了一口氣,又渡了一絲真氣給安恒。

  安恒的嘴唇一開一合,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安恒?安恒?”江無潮低下頭來。

  路小蟬細細辨識了一下,開口道:“他說話了嗎!”

  “說了!他太過虛弱,口齒不清,好像是在求饒!”

  

作者有話要說:  舒無隙:你最在乎誰?

  路小蟬:你!你!你!那我問你個問題!

  舒無隙:說。

  路小蟬:我和離澈君同時掉進水裡,你先救誰?

  舒無隙:你。

  路小蟬:這還差不多!

  舒無隙:因為你不會游泳。離澈什麼都會。

  路小蟬:……你單身幾千年,不是沒原因的。

 

23 禮貌是什麼?

 

  “唉……”江無潮又歎了一口氣。

  路小蟬抬起手來, 拽了拽鎖仙綾, 那道淡金色的流光立刻就吸引了江無潮的注意力。

  江無潮心中一驚,猜測著那道若隱若現的布綾是什麼仙家法器。

  “無隙哥哥,你說,是什麼讓一個村子忽然之間就衰敗了,連個活人都見不到了?”

  舒無隙回答:“障眼法而已。”

  寥寥幾個字, 如同千鈞泰山, 落在了江無潮的心上。

  他肩膀一顫, 孟家的那幾名弟子修為尚淺根基不夠, 被障眼法迷惑倒是情有可原。但是自己三百多年的修為, 竟然也找了道,這就說明迷惑他的邪祟,非比尋常!

  他再看向安恒,正想要再渡一口真氣, 讓他好歹能說明白盤踞在此的邪祟到底是什麼,路小蟬卻開口了:“江老哥……那個安恒應該真的沒氣了吧?我真的一點都聽不到他的呼吸。”

  落雷驚醒夢中人, 江無潮再定睛一看, 眼前的安恒雙目睜得很大,臉上鐵青, 胸口一大片血跡,肺腑都空了!他的身體早就僵硬了,為什麼江無潮背了他這一路,卻覺得他上有一口氣?

  糟糕!這也是障眼法!

  驀地,安恒的手僵硬地抬了起來, 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喉嚨裡發出了嗚咽的聲響。

  “我的心……我的心到哪裡去了……”

  江無潮霎那間就拔出了自己的劍,退出了一丈遠。

  路小蟬倒抽一口氣,指著安恒說:“那個……那個死人又動了!”

  “我早就對你說了,不要管閒事。”

  言下之意就是,你別求我讓江無潮進來,就聽不到這駭人的一幕了。

  江無潮咬牙,若不是遇到了舒無隙和路小蟬,自己中了障眼法,只怕在破廟的門外就會被邪靈所暗算。就是因為聽見還有其他人,這個邪靈才會安分地待在安恒體內,靜待時機。

  當舒無隙說破障眼法的時候,安恒體內的邪靈就按耐不住了。

  拔劍出鞘的瞬間,江無潮結出劍陣沖湧而去,直向安恒的面門。

  劍柄上一個銀色小鈴晃動了起來,叮鈴叮玲的脆響從溪水淙淙逐漸形成巨浪拍岸的聲音,路小蟬立刻反應過來是江無潮在驅動他的劍陣,立刻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安恒體內的邪靈被劍陣吸取,瞬息就被煉化了。

  江無潮收劍入鞘,去查看安恒,安恒艱難地側過臉,眼睛恢復了一絲清明。

  “安恒!”

  “邪……邪廟……”

  說完這兩個字,他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江無潮還想要渡真氣來吊住他的性命,至少要讓他把發生了什麼說清楚,但是已經晚了。

  “他是不是死透了?”路小蟬放下捂住耳朵的手。

  “嗯。”舒無隙淡淡地應了一聲,拉了一下鎖仙綾,路小蟬就臥倒在了麓蜀的身上,“睡吧。”

  江無潮轉過身來,用力地瞪視著舒無隙那張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的臉。

  世間仙門三千外加四方劍宗,哪個門派不是以除邪靈正罡風為己任的?這既可以提高修為,也是修真者的責任。可偏偏這位前輩,好像什麼都沒放在眼裡,不僅僅面對被邪靈侵蝕無辜百姓無動於衷,就連仙門弟子生死都不放在心上。

  江無潮心上一顫,難道說……這個年輕公子根本就不是仙門前輩……而是魔都的邪眾?

  此刻的舒無隙,只是望著閉著眼睛正要入睡的路小蟬,好像從江無潮進來開始,他的目光就沒有從路小蟬的身上離開過,隨著火光搖曳,舒無隙的側臉竟然帶著幾分邪魅……就像是只要江無潮一眨眼睛,舒無隙就會一口將路小蟬給吞下去。

  江無潮握緊了手中的劍,擔憂了起來。

  倘若這個舒無隙當真來自魔都,必然是修為高深的魔頭,而且舒無隙隨身都沒有攜帶佩劍,他到底是要誘拐這個眼睛看不見的小乞丐入魔道,還是要將他當成供品祭給邪神?

  路小蟬本來是向外側睡的,轉了個身,又向著裡面睡了。

  睡沒兩下,他又坐起來了。

  “無隙哥哥!廟裡面有死人啊!我睡不著!”

  “有死人,你為什麼睡不著?”舒無隙問。

  “你……你就不怕安恒魂靈回來,變成厲鬼索命嗎?”

  “不會的。這個安恒會被低階的邪靈‘以嗔’侵體,說明自身修為就很淺薄,太過介意名利。既然修為淺薄,身死之後更不可能凝魂結魄,成不了厲鬼。”

  江無潮安靜地聽他說,這個年輕書生對天下邪靈歸屬門類都一清二楚,說他不是來自魔都的邪靈信眾,江無潮真的不信。

  “我還是睡不著,我餓了!”

  路小蟬其實根本也吃不下什麼,他總覺得安恒體內的邪靈應該不是給江無潮下障眼法的那個,況且凶巴巴的孟夫人也沒找到,路小蟬心裡不很安定。

  “我備了點吃的給你。”

  舒無隙取出了一個油紙包出來,裡面是幾個烤餅。

  路小蟬仰著臉嗅了嗅,朝著舒無隙的方向伸長了腦袋。

  “吃吧。”

  “你喂我唄!我在破廟裡東摸西摸的,手上髒,而且渣滓落在身上我也不知道!”

  路小蟬盤著腿,仰著臉,就像鳥窩裡等著母鳥叼小蟲回來稚鳥。

  舒無隙頓了頓,說了句:“你保證不亂動。”

  不亂動的意思就是路小蟬的爪子不能對舒無隙有不軌企圖。

  “我保證。”

  舒無隙捏了一個餅,送到了路小蟬的唇邊,路小蟬愣了愣。

  他其實沒有想到舒無隙會真的喂他吃,雖然這一路他覺得舒無隙很照顧他,算是有求必應,但他這樣對自己好,路小蟬心裡又暖又澀。

  他咬了一口烤餅,發現它竟然還是熱的。

  “誒?它怎麼還是熱的呢?”

  他們離開鹿蜀鎮在山中起碼走了一天了,這一路上肯定是沒有賣餅的地方,舒無隙的烤餅自然是離開鹿蜀鎮的時候買的,聞那香味也知道是老槐巷的梅乾菜烤餅。

  “你不是不喜歡冷冰冰的東西嗎?我就讓它一直熱著。”

  他是用真氣讓烤餅保持溫度。

  “……你對我真好。”路小蟬眼眶又要紅了。

  他守得住別人打他罵他,可就是受不住有人對他這麼好。

  坐在遠處的江無潮一聽,心裡那種不好的預感更重了。

  有誰會用自己的真氣一直烘烤幾個餅?這簡直就是陷入迷戀的男人討好情人的做法,可問題是舒無隙又怎麼會平白無故去討好一個小乞丐呢?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江無潮心裡知道這小乞丐日子過得不好,這麼多年無人照顧,被這個書生模樣的魔道中人這般小心地哄著,說不定就要泥足深陷。

  江無潮對路小蟬心有憐憫,再加上他知道路小蟬本性善良,就更不忍心他被邪眾引誘誤入歧途了!

  但是路小蟬似乎對這個書生十分信任,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也許是自己誤會了書生?

  “喂,路小蟬,你離開了鹿蜀鎮,是要去哪裡?”

  江無潮假裝隨意地問。

  “我嗎?我家哥哥要帶我去治眼睛!”路小蟬一邊嚼著烤餅,一邊說。

  “去哪裡治眼睛?”江無潮心想,難道說書生就是用這個理由騙了小乞丐?

  這真是太卑鄙無恥了!

  小乞丐的眼睛天生就看不見,明擺著是娘胎裡帶出來的毛病,尋常大夫根本治不好。

  “去……太淩閣。”

  路小蟬知道太淩閣是修真名門,醫道正宗,自己就這麼說出來,江無潮多半會覺得他異想天開。但是他是個好人,路小蟬覺著沒必要瞞他。

  江無潮指尖微顫,再一次瞥向舒無隙的方向。

  舒無隙正把那個烤餅的最後一塊送進路小蟬的嘴裡,路小蟬牙齒叼著往裡咬,舒無隙的指尖就輕輕托著那塊餅最後一點,眼見著就要碰到路小蟬伸出來頂著的舌尖,迅速地收了回來。

  路小蟬舔了舔嘴角邊的餅渣,問了句:“沒了呀!”

  “還有三個。”

  “那就好!”

  江無潮接著問:“可是,你們知道怎麼找太淩閣之所在嗎?”

  “我不知道。但是無隙哥哥知道就好!”路小蟬扯了扯手腕上的鎖仙綾,江無潮眯起了眼睛。

  此刻,他看清楚了上面的靈紋,確實是仙門法器“鎖仙綾”,能使用它的不可能是邪門歪道。他知道路小蟬看不見,書生用“鎖仙綾”拉著他是怕他走丟了,但是一個小乞丐而已,“鎖仙綾”也太大材小用了吧?

  “那你可知道,哪怕是修真名門,都未必能找到太淩閣。能得到太淩閣的醫治,靠的是緣分。”

  江無潮就是要暗示路小蟬,你身邊的這位“哥哥”,多半就是在騙你。

  “那就隨緣唄。反正我也瞎了十六年了。”路小蟬眯著眼睛笑了,舔了舔粘在牙齒上的梅乾菜,轉身趴下就又要睡了。

  江無潮歎了一口氣,除非這個書生出招鎮邪,否則自己是一點也猜不到他的來頭。

  若不知道他的來頭,他也無法安心地就讓路小蟬跟著他走,去尋訪神秘不知所蹤的太淩閣。

  吃飽了的路小蟬什麼都忘了,包括破廟裡有一具屍體,呼吸變得又深又長,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江無潮抱著自己的劍,他知道自己不能一直盯著舒無隙觀察,這樣非常不禮貌。但是他很確定舒無隙根本沒有休息過,而是撐著下巴,看了路小蟬一個晚上。

  第二天天亮了,土地廟的外面彌漫著一陣淡淡的霧。

  江無潮將安恒的遺體埋在了土地廟外的林子裡,取走了他身上的銘牌,打算有機會交還給孟家。

  江無潮回了土地廟裡,本來以為舒無隙會叫路小蟬起來,但是只要路小蟬睡著,他一點都沒有叫醒他的意思。

  江無潮也不做聲,待到日上三竿,路小蟬才伸了個懶腰,坐起身來。

  “我們走吧。”舒無隙輕輕拉起了鎖仙綾。

  此時的靈獸麓蜀全然是一匹白馬的形態,乖巧地走出了廟門,低下身來,等著路小蟬爬上去。

  路小蟬摸了摸自己的後腰,說了句:“又要騎上去啊!我的腿跟子現在還疼呢……”

  “那我去把那輛馬車取來給你。”舒無隙說。

  “馬車?”路小蟬歪著腦袋一想,瞬間明白舒無隙指的是孟夫人留下來的馬車。

  裡面還死了兩個人呢!

  他才不要坐!

  “不!不用了!不用馬車!就這樣好,清風拂面,身輕體健!”

  路小蟬手腳並用,爬了上去。

  江無潮跟在他們身後說:“這一帶不怎麼太平,在下想與二位同行,如果又遇到邪靈滋擾,也好有個照應。”

  路小蟬是知道舒無隙不喜歡外人,但是這個邪靈好像很厲害,人多力量大,路小蟬還是覺得有江無潮在比較安心。

  “對啊,無隙哥哥!如果江老哥要是又中了邪靈的障眼法,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就太倒楣了!就讓他跟著我們吧!”

  路小蟬坐在高處說。

  江無潮頓感無言,他本來是想要保護路小蟬這個沒腦子的小乞丐,但是被路小蟬這麼一說,反倒成了他們來照應江無潮了。要知道他本可以禦劍飛行,離開這片不祥之地。

  舒無隙沒有說話,只是向前走入了迷霧之中。

  麓蜀載著路小蟬就跟在舒無隙的身後,路小蟬不斷搖晃著鎖仙綾,發出叮鈴叮玲的聲音:“無隙哥哥!無隙哥哥!行不行啊?”

  舒無隙還是沒有說話,江無潮知道他不樂意,但還是跟在了他們的身後。

  鎖仙綾有靈氣,被路小蟬這麼一路搖晃,靈氣四溢,反倒是讓普通的邪靈不敢近身。

  他們走過了這一整片樹林,竟然又看到了一個村落。

  路小蟬遠遠就聽見了各種聲音,什麼劈柴的聲音,洗米水從屋門口潑出來的聲音,還有小孩兒圍著水缸摸魚發出的嬉戲聲。

  路小蟬吸了吸鼻子,風中傳來飯菜的香味,男人勞作時身上的汗水味,以及小娃娃的奶香。

  他們一行剛經歷過了邪靈的障眼法,江無潮握緊了自己的佩劍,一時之間分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還是幻。

  “這個……應該是真的吧?”路小蟬側著臉問。

  “嗯。”

  舒無隙這麼一說,江無潮的手才緩緩鬆開。

  “我們能在這裡歇一會兒嗎?我好像聞到了鯰魚燉豆腐的味道。”路小蟬吸了一下口水。

  江無潮失笑,這小乞丐,鼻子還真靈。

  “好。”

  舒無隙竟然繼續拉著麓蜀走了一段。

  村裡的村名見到了他們,都很驚訝地看向他們。

  路小蟬本就生的白皙俊俏,有個正在喂雞的少女忍不住問:“小公子,你打哪兒來,要去哪裡啊?”

  少女的聲音嬌俏,路小蟬立刻笑了,露出臉頰邊的兩個小梨渦。

  “我從鹿蜀鎮來,要去……”

  話還沒有說完,前面的舒無隙只是抬起了手腕,路小蟬被鎖仙綾一扯,整個人都趴在了麓蜀的身上。

  “無隙哥哥!你拉我幹什麼呢!小姐姐跟我說話,你就這樣很不禮貌的!”

  “禮貌是什麼?”舒無隙冷冷地問。

  路小蟬答不上來了。

  他們來到了一戶人家,路小蟬眼睛笑彎了起來:“原來你是帶我來找鯰魚燉豆腐啊!”

  一個婦人正在家門口的爐子上燉著菜,爐子旁邊是一個小桌子,桌子邊時她的男人正抱著孩子逗弄,一家三口其樂融融。

  舒無隙走了上去,半句寒暄沒有,開口就說:“我要買你的鯰魚燉豆腐。”

  路小蟬:“……”

  江無潮:“……”

  婦人:“……”

  那漢子抱著小娃娃來到舒無隙的面前:“這位公子應該是外面來的吧?我這鍋鯰魚燉豆腐是自家人吃的,不賣。而且錢銀在我們這樣封閉的小村子裡,壓根用不上。”

  得,吃了閉門羹。

  路小蟬立刻露出笑容來,他生的好看,一笑就更是人畜無害。

  “這位大哥,我和我哥哥走了幾天幾夜,一路吃的都是乾糧,好不容易聞到了鯰魚豆腐湯的味道,所以忍不住叨擾了!”

  江無潮歎了口氣,還是小乞丐說的像人話。

  漢子和婦人互相看了看,這才開口說:“原來是這樣,那就一起吃吧!”

  “多謝啦!”路小蟬說完,就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個麵團捏出來的小兔子,送給了那個小娃娃。

  小娃娃沒見過這麼精緻的小東西,愛不釋手。漢子和婦人對他們也就更加熱情了些。

  婦人給路小蟬舀了一大塊鯰魚,路小蟬一笑,夫妻兩也跟著笑了。

  江無潮知道這裡距離那個頹廢腐朽的村子不過半日的路程,這個村子裡的人說不定知道那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也能推測出造成這一切的邪靈到底是什麼。

  “大哥、大姐,我們餓了一路,在昨天晚上好不容易路過了一個村子,本來以為可以討一口熱湯,結果那裡面一個人都沒有,這是怎麼回事啊?”

  路小蟬也特別好奇,豎著耳朵聽。

  婦人和漢子互相對視了一下。

  “這……這要從何說起呢?”

  原來那個凋敝的村子是何家村,和這個李家村就只有半天的行程。

  幾十年前,兩個村子還會互通有無,相互嫁娶,非常和睦。直到某一天,何家村來了一個女人,聽說是被父母賣給了一個惡紳,不甘被辱一路逃到了何家村。

  何家村的人心善,收留了她。幾年之後,村裡的大娘想給她找個好人家,但是她生的明麗動人,村子裡好些人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都愛慕著她,各不相讓,甚至打了起來,有兩個小夥子還為此丟了性命。

  何家村世代平安,哪裡出過這樣的事。兩個小夥子的親娘恨這個姑娘恨的要命,村裡的姑娘們也看不順眼她,就把她趕走了。這個姑娘進了山裡,聽說當天晚上就被野獸給吃了。

  村子裡幾個愛慕她的小夥子要進山裡去尋她的屍首,也沒能回來。從此以後何家村家家戶戶夫妻都不得安寧,爭吵不休,沒有一戶是和美的。

  村子裡的人就說是這姑娘在怨恨,就到山裡給她修了座廟。特別是要出嫁的姑娘,會去那裡拜求得到馭夫之術。起初幾年,但凡進這座廟祈福過的新娘子都會夫妻恩愛如膠似漆,但是過不到三年,妻子都會殺了丈夫以及丈夫一家,把他們的心剖出來吃了。

  村子裡的人說那座廟是邪神廟,要去燒了它。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去了,可就是找不到它。但是在那之後,恩愛的夫妻一家被挖心取命的事情仍舊不斷發生,久而久之,何家村就沒落荒廢了。

  路小蟬聽得入神,全當是個故事,但是江無潮卻低下頭來蹙起眉。

  他心裡明白,多半是那個枉死的姑娘惹來了邪靈,報復了何家村。

  就在他想要問一問傳說中的邪神廟在哪裡的時候,路小蟬忽然捂著喉嚨咳嗽了起來,一張小臉都紅了。

  “哎呀哎呀!小公子莫不是給鯰魚的刺卡住了?我去拿點醋來!”

  這時候,舒無隙彈了一指真氣入了路小蟬的唇間,婉轉著沒入他的咽喉,將那根魚刺給化開了。

  江無潮看的真切,那一指真氣純靈澈透,不可能是邪氣,所以舒無隙應該真的是修真之人。只是……他到底是誰?

  路小蟬咳嗽了兩聲,發現不疼了,心裡也明白是舒無隙幫了他,立刻朝著他的方向笑了:“謝謝無隙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無隙哥哥,你知道你三千多年修為是用來幹什麼的嗎?

  舒無隙:尋找你,保護你。

  路小蟬:錯!是烤餅還有融化魚刺!簡而言之就是照顧我的!

  舒無隙:還可以讓你很舒服。

  路小蟬:?

 

24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婦人見路小蟬沒事了, 也呼出一口氣來, 又說:“誒,這位公子怎麼沒吃?是不是不喜歡鯰魚的土味?”

  路小蟬知道舒無隙很少吃東西,自己在無肆酒坊的時候,也多半是舒無隙看著路小蟬吃,他趕緊打圓場:“您別誤會!我家哥哥一直都是這樣, 每次都要把好吃的省下來給我。對吧?”

  “嗯。”舒無隙輕輕應了一聲。

  “唉, 你們兄弟二人的感情可真是好啊!”

  正說著, 就看見舒無隙用筷子將鯰魚的肉剔了下來, 把魚骨取出碗中, 推給了路小蟬。

  路小蟬吃著沒有骨頭的魚肉,喝著湯,然後舀了一勺豆腐,想著自己怎麼忘了討好舒無隙了呢:“無隙哥哥也吃!”

  他心想舒無隙那麼愛乾淨, 肯定不願吃他吃過的勺子。誰知道,舒無隙側過了臉, 輕輕抬了一下手腕, 鎖仙綾就將路小蟬的手給拉了起來,舒無隙含住了那個勺子, 將豆腐吃掉了。

  路小蟬僵在那裡,明明對方根本沒碰到他,卻總覺得好像是自己的手指被對方給吃進去了一樣。

  江無潮也不知怎麼回事,覺得有點不妥,可又說不出哪裡不妥, 只好側過臉去。

  鯰魚湯也喝了,何家村的故事也聽過了,舒無隙拉起鎖仙綾,帶著路小蟬要繼續趕路了。

  江無潮是非常想要去找那個邪神廟在哪裡,但是他心裡也知道,這邪靈作惡已久,吸收積攢的邪念至少過百年,只怕不是他一個人能夠對付。

  但是耽擱的越久,失蹤的孟夫人以及孟家的弟子們就越是危險,多半現在已經沒命了。

  江無潮本想要請求舒無隙出手襄助,但是看舒無隙什麼都吸引不了他的樣子,只怕跪下來把腦袋磕破了,也沒有用。

  江無潮只好退而求其次,向路小蟬說:“小蟬,孟夫人和孟家門下弟子就這麼消失不見,我若是視而不見,只怕會被師父責罰。你們又要趕路,只能就此別過了。”

  “啊?什麼?你是不是要去找那個邪神廟啊?”

  路小蟬拉了拉鎖仙綾,但是立刻就想起了舒無隙不愛管閒事,只好用祈求的語氣說:“無隙哥哥……要不你……你給江老哥一點建議?”

  江無潮立刻順著杆子往上爬:“若得前輩指點,晚輩感激不盡!”

  路小蟬豎起了耳朵,以為舒無隙會告訴江無潮這個邪靈叫什麼名字啊、以什麼為食、怎麼結劍陣來對付它,誰知道舒無隙只說了四個字。

  “自不量力。”

  然後帶著路小蟬繼續向前走。

  我的親爹額!我知道哥哥你總是以最精簡的話來描述最複雜的事,可是“自不量力”什麼的,真的很傷人啊!你到底是從哪座山上下來的啊?

  路小蟬正想著要說點什麼話把場子圓回來,江無潮卻低頭道:“多謝前輩。只是這世上,總有些事,明知不可為,卻不得不為。”

  說完,江無潮就轉身離去了。

  路小蟬沒有再求著舒無隙去幫忙了,這世上的閒事管不過來,邪靈也數之不盡,只是希望江無潮能平安無事。

  “那個,江老哥,我是覺得你一個人單打獨鬥,不如召喚你的同門師兄弟們一起來!”

  江無潮回頭一笑:“只怕我的同門趕到時,他們已經死了。多謝你的關照!”

  等到只剩下路小蟬和舒無隙兩個人的時候,路小蟬忍不住問:“誒,無隙哥哥,你知道什麼是‘明知不可為,卻不得不為’嗎?”

  “知道。”舒無隙回答。

  他忽然停下了腳步,無聊的麓蜀卻沒停下來,多向前邁了兩步,路小蟬就正好來到了舒無隙的身邊。

  路小蟬能嗅到舒無隙身上的氣味,忍不住低下頭來,而舒無隙正仰著頭望著他。

  “明知是執念妄海,卻不肯渡岸。只願為蜉蝣,朝生暮死……但求餘生有……”

  他唇齒間的氣息觸了上來,撫著路小蟬的唇,輕輕撬起,潛了進去,進了路小蟬的五臟六腑,縱情肆意,肺腑之中焚燒的痛感再度襲來,他肩膀一顫,坐直了身子。

  就在這個時候,路小蟬聽見不遠處傳來悉悉疏疏的聲音,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是野獸嗎?”路小蟬拉緊了鎖仙綾。

  “沒什麼。”舒無隙就像什麼都沒聽見一樣,繼續向前走。

  然後路小蟬聽見了細若遊絲的呼救的聲音,而且還有點耳熟,好像是他剛進李家村的時候,向他打招呼的小姑娘的聲音。

  “等等,無隙哥哥……是不是有人受傷了?”

  “是。”

  如果不在自己眼前的閒事,路小蟬是不會管的。

  但此時如果把受傷的小姑娘扔在山林裡,見死不救,路小蟬是狠不下心的。

  畢竟那小姑娘曾經真心實意地對他笑過。

  “無隙哥哥,我們能不能看看她怎麼樣了?”

  “不能。”舒無隙回答。

  就在他們從那個姑娘的身邊走過的時候,她的身上竟然傳出了銀鈴的聲響。

  路小蟬一聽就知道,那是江無潮的!江無潮借聲音為勢來催發劍陣的威力,如果不是有性命之憂,怎麼會落下自己的銀鈴?

  “無隙哥哥!你等等!江老哥怕是出事了!”

  “小蟬,這並不是你第一次把江無潮放在嘴上。”

  “對啊!江老哥是我的……”

  “看來我也必須找找到他了。”舒無隙淡淡地說。

  “太好了,你要幫他了!”

  “找到他,殺了他,以後你就不會再提他。”

  路小蟬心肝兒一顫,不得了,舒無隙從來不開玩笑!

  “我們不用管了!不用管了!繼續走!”路小蟬拍了拍麓蜀的後頸,心想著,江無潮稱呼舒無隙為“前輩”,那就是舒無隙更厲害!舒無隙說要殺他,搞不好比用草鞋拍死螞蟻還簡單!

  但是麓蜀卻一動不動,趴了下來,路小蟬怎麼拍他都沒用。

  被路小蟬拍得急了,麓蜀還把尾巴甩了上來,要打路小蟬的後背,卻被舒無隙的手指一晃,夾住了。

  “放肆。”

  麓蜀嚇得顫抖,尾巴尖兒就被舒無隙的手指給夾斷了。

  它只能悶著頭哼哼,大氣都不敢出。

  舒無隙站在那小姑娘的面前,低頭問了一聲:“江無潮在何處?”

  “求……求你救救我……”

  小姑娘的肚腹被撕開,鮮血淋漓,但還好內臟沒給掏出來,只是再不施救,就要沒命了。

  “不是……你要問她江老哥去了哪兒,你也得治治她的傷,讓她好說話吧?”

  小姑娘費力地抬起手,就像拽住救命的稻草一樣,想要拉住舒無隙的衣角,舒無隙明明沒有動,他的衣角卻因為周身的靈力而飛起,小姑娘艱難地抬起眼,看見了舒無隙沒有任何情感的雙眼。

  沒有慈悲與憐憫,仿佛她只是路邊的一塊石頭,落下了一片葉子而已。

  小姑娘的眼淚掉了下來。

  路小蟬從麓蜀的身上下來,跌跌撞撞來到小姑娘的身邊,正要低下身,舒無隙一抬手,鎖仙綾就把路小蟬給拽了起來。

  他指尖一彈,一道靈光立刻沒入了小姑娘的體內,腹部的傷口就這樣癒合了。

  疼痛沒了,小姑娘不可思議地摸了摸自己的身體,立刻跪謝。

  “多謝!多謝仙君!求仙君救救我的父親!”

  “這到底怎麼回事?你手裡那個鈴鐺,是我一個朋友的!”路小蟬問。

  “今天跟著你一起來到我們村的江大哥,問有沒有人知道那個邪神廟在哪裡。我爹其實就是從何家村過來,他的妹妹當初就是因為信了邪神殺死了全家,只有我爹死裡逃生。我爹說江大哥是修真的仙人,一定有辦法對付那個邪神,所以就引江大哥去找!”

  “等等!你爹帶著江老哥去找邪神廟,你為什麼也去添亂?”

  “我爹當年被中邪的妹妹扭斷了一條腿,行動不便,我自然是跟著去照應他……”

  其實那位老爹也記不清邪神廟在那裡,只是為了把半夜偷跑去祭拜邪神的妹妹找回來的時候看見過一次。

  哪怕是青天白日,越走向林子深處,樹蔭遮天蔽日,光線就越少。

  就在那位老爹以為他們迷路了的時候,竟然真的找到了那個邪神廟。

  其實,它也說不上是個廟,只是有一棵死了多年的參天古樹,中間裂開的部分放置了一尊和真人一般大小的泥像,泥像前竟然還有不久前供過香火的香爐。

  這說明,哪怕何家村都沒了,還是有人在祭拜邪神。

  古樹周圍是連成片,斷斷續續的石塊,像是牆壁一樣圍繞在古樹周圍。

  就在江無潮四處查看這座邪神廟的時候,古樹腹中的泥像竟然動了,幻化成了真人,款款走向他們。

  老爹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他早就失蹤了的妹妹,江無潮說他的妹妹被邪靈附體了,立刻出劍,要將邪靈鎮壓,沒想到周圍的石壁竟然動了起來,把他關了進去。

  那尊邪神穿透了老爹的身體,又要取小姑娘的內臟,幸好江無潮禦劍抵擋,劍上的鈴鐺被邪靈削了下來,劍陣威力大減,小姑娘帶著那個鈴鐺憋著一口氣瘋跑,但終於因為受傷太重,跑不動了。

  路小蟬歪著腦袋,一臉擔憂的模樣,可是立刻就意識到了這故事的不妥之處。

  他下意識拉了拉鎖仙綾,想要小聲告訴舒無隙這其中有問題。

  但是舒無隙卻毫不在意地對那小姑娘說了聲:“帶路。”

  路小蟬忍不住了,拽住了舒無隙,不高興地說:“哪裡有這樣,明知道有問題,還非要往陷阱裡鑽的!”

  舒無隙卻充耳不聞,說了聲:“上去。”

  路小蟬只好吭哧吭哧爬到了麓蜀的背上。

  他很清楚,以江無潮的性格,是絕對不會讓老鄉帶他去什麼邪神廟的。他自己都知道自己未必是那尊邪神的對手,又怎麼會讓老鄉同自己一起犯險呢!所以這小姑娘所說的肯定有問題!

  但是江無潮出事了,是板上釘釘的事。

  小姑娘拿著鈴鐺攔著他們的路,肯定就是以江無潮的性命吸引他們去邪神廟的,在他們到達之前,江無潮的性命應該都不會丟。

  可是舒無隙去了,要是把邪神廟一鍋端了,下一手就是取江無潮的命。

  如果舒無隙沒那麼厲害,被邪神給吃了,他路小蟬肯定也是要沒命的。

  所以,到底舒無隙是厲害好呢?還是不厲害好呢?

  這真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

  一邊引路,小姑娘還在一邊探聽他們的虛實。

  “小公子!你和你哥哥是從哪裡來的啊?在哪個修真的門派之下?”

  “我嗎?我加入的是天下第一大幫!”路小蟬抬頭挺胸,一臉驕傲。

  都到了這個份兒上了,他為自己的樂觀感到驕傲。

  “天下第一大幫是什麼?”

  “丐幫啊!”路小蟬回答。

  “啊?丐幫是什麼?我怎麼沒聽過?”

  “我這個幫派可厲害了!門徒遍佈天下!十萬幫眾各個都是驅除邪靈的高手!”

  可得了吧,乞丐們天天挨餓,不被“餌殤”附體,就已經是運氣好了!

  舒無隙走在前面,一句話都不說,任由路小蟬胡亂瞎扯。

  “那小公子,你肯定也很厲害吧?你的拿手絕技是什麼?”小姑娘對舒無隙有一種莫名的敬畏,自然是覺得眼睛看不見的路小蟬更好說話。

  “我的拿手絕技……那你可聽好了。”路小蟬咳嗽了一聲,故意吊著對方的胃口。

  小姑娘仰著頭,等著路小蟬放大招。

  這時候,枝頭一隻小毛蟲掉了下來,路小蟬立刻出聲:“無隙哥哥救命——”

  舒無隙回過頭來,指尖一彈,一道真氣彈出,那小毛蟲被彈出了老遠。

  小姑娘看得愣住了。

  路小蟬眯著眼睛笑了,低下頭來說:“看,這就是我的絕招!厲害吧!”

  小姑娘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原來……原來你沒什麼本事啊!”

  “這怎麼不是本事?這是天大的本事!”路小蟬眯著眼睛笑得很開心,手裡還攥著梅菜烤餅。

  這一路上,舒無隙都為他存著,既沒有涼,也沒有壞。

  再喝上一口“醉生夢死”,什麼邪靈都無所謂了!

  他們越走越暗,蟲鳴鳥叫也越來越少,安靜的可怕。

  越是安靜,江無潮能借用的聲音就越小,他劍陣威力就越是虛弱,怪不得他會在這裡著了道。

  路小蟬心裡知道他們離那座邪神廟越來越近,按道理自己該越來越怕,可就是因為手腕上系著的鎖仙綾,路小蟬就覺得是舒無隙正拉著自己的手,他就什麼都不害怕了。

  正說著,身下的麓蜀忽然停了下來,它全身繃緊,坐在它身上的路小蟬都能感覺到它的緊張。

  “我們到了……”小姑娘的聲音輕輕顫抖了起來,向後退了兩步,猶豫之下又站定了,“我爹……我爹就在那裡!”

  就在那一整圈的石陣外面,一個五六十歲的老人趴在地上,面色僵硬,胸口一個血窟窿,很明顯已經死了。

  “爹——爹——”

  路小蟬側耳傾聽,他對那小姑娘的哭泣聲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是用力分辨著來自江無潮的聲音,但是那小姑娘聲音太大,吵得路小蟬煩了。

  “我說小姑娘,你演戲演的差不多了吧?我們都已經來見這位邪神娘娘了,你還嚎個什麼啊!省省力氣如何?”

  小姑娘立刻止住了眼淚,站起身來,一副委屈的不得了的樣子:“小公子,我爹都沒了!我連傷心都不能嗎?”

  路小蟬架起了一條腿,撐著下巴,嘴上勾起一絲調笑。

  “姑娘,邪神廟就在你身邊,你都不怕嗎?就算你膽子再大,也是抱著你爹離得遠遠的,再開始哭喪吧?”

  “你……”

  “而且你應該不是陳家村的人,而是何家村的吧?因為你說話的口音,和招呼我們的那對大叔大娘有那麼一丁點的不一樣。”路小蟬用手指比劃了一道縫隙,“你是不是還保留著你們何家村祭祀邪神的優良傳統哇?”

  小姑娘的臉色立刻變了。

  “至於傷心什麼,那就更沒道理了!你連心都沒有,怎麼傷心啊?”路小蟬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你被剖開了肚子是真,流了許多的血也是真的,可你跟了我們一路,我就是沒聽見你的心跳聲,你說你的心,去哪裡了啊!是什麼樣的邪術,能讓你沒了心,還能走能說能演戲呀?而且,除了你家爹爹,你還有其他的合謀者,對嗎!”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我的神技能終於被點亮了!

  舒無隙:什麼神技能?

  路小蟬:召喚劍宗泱蒼啊!

  舒無隙:召喚他是要付出代價的。

  路小蟬:……我……以後還是靠自己吧……

  舒無隙:喂他吃豆腐而已,你怎麼那麼緊張?

 

25 月光入陣

 

  因為路小蟬還隱約聽見了其他人的呼吸心跳聲。

  小姑娘扯起了嘴角:“你來試試, 不就知道了嗎?”

  忽然之間, 小姑娘如同一道閃電飛撲向了路小蟬。

  就算看不見,路小蟬也能感覺到驟然將至的邪氣,風也同利刃一般向他湧來。

  “無隙哥哥救我——”路小蟬抬起雙臂高喊出他的絕招。

  舒無隙指尖微抬,數道靈壓襲向那個小姑娘,瞬間把她震了出去, 狠狠摔在了環繞著古樹的石壁上。

  骨頭被碾碎的聲音, 清晰的不得了。

  路小蟬聽著都覺得自己骨頭疼。

  但是那個小姑娘摔落下來之後, 卻顫巍巍又站了起來, 完全感覺不到痛, 她就像是被一股力量拖拽著,搖搖晃晃,輕聲笑著。

  她的笑聲讓人毛骨悚然。

  而她身邊那個死掉的老爹也搖搖晃晃地站起了身。

  路小蟬歪著腦袋,因為除了那個小姑娘和她的爹, 還有很多人的腳步聲傳來。

  這些腳步,和尋常人走路的不同, 很沉重, 像是行屍走肉,卻又隱隱透露著煞氣。

  他們就是之前保護孟夫人的孟家弟子!

  倏然間, 這些弟子齊齊抬起頭來,明明雙眼無神,胸口空蕩蕩的,心臟被挖掉了,可手中卻還握著佩劍。

  這些佩劍離開了他們的手, 七八把劍齊刷刷襲向了舒無隙。

  路小蟬只聽見了撕裂般的風聲,他下意識握緊了拳頭。

  舒無隙的臉上表情沒有任何變化,那些佩劍還未沖入他一臂之距,就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攔截。

  劍身上纏繞著千絲萬縷的邪氣顯了形,張牙舞爪要突破這層靈氣的桎梏,卻沒想到被反噬,銀藍的靈光席捲而來,驅散了劍身上的邪氣。

  瞬間,這些劍反而被舒無隙所控制,調轉了方向,如同一股洪流沖向了古樹。

  它們從各個方向橫沖而入,勁力非凡,同一時間,所有石壁盡皆碎裂了。

  路小蟬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耳朵卻能聽出個七八分來。

  當所有的石壁都消失了,眼前的場景,倘若路小蟬能看見,只怕嘴巴都合不攏。

  古樹之中的那尊邪神,正是孟夫人。

  她盤腿而坐,低著頭,全身盡是血污,路小蟬沒有聞到讓人噁心的血腥腐爛味,反而是一種邪到毛骨悚然的冷香。

  像是她一直愛用的“墨竹”的香味,但卻又比那種香氣要瘮人。

  古樹每一根已經枯敗的枝椏都被壓的低低的,隨時都會斷裂開。

  可就是這樣,每一根枝椏的尖頭上,都戳著一顆心臟,那些心臟並沒有死去,相反還在跳動著。

  路小蟬動了動耳朵,他覺得自己聽錯了,怎麼會有這麼多密集的心跳聲?

  就在這個時候,枝頭有七八個心臟忽然爆裂開,血漿噴了老遠。

  眼見著就要飛濺到舒無隙的身上,卻被他周身的靈壓所阻擋,劈裡啪啦落在他面前的草叢裡。

  而孟家的幾個弟子瞬間就像被取走了命一樣,倒下了。

  路小蟬伸長了脖子,咽下了口水——孟家弟子都死了,而且是死透了。

  他們的劍落了下來,紮在了地上。

  除了心跳的聲響,路小蟬還聽見了一陣一陣聽似梵音,卻比梵音要更加渾濁沉重的聲音,那是有許多人在念念有詞的聲響。

  路小蟬閉上眼睛仔細分辨,當他分辨出請他吃鯰魚豆腐湯的那對夫妻的聲音時,他驚訝道難以言喻。

  當四面石壁碎裂,圍繞著古樹,是三、四十個村民低頭跪拜,正在向邪神誠心祈禱的情景。

  ——原來,整個陳家村都是邪神的信眾!

  之前那個骨頭都碎了的小姑娘,手中握著江無潮的銀鈴鐺,飛奔向邪神。

  路小蟬忽然意識到什麼,高喊道:“別讓她過去——”

  舒無隙以指代劍,一道靈氣化作弓弦,將那小姑娘劈成了兩半,但是卻沒見到銀鈴。

  原來是聲東擊西,小姑娘的爹趁勢跑了進去,將銀鈴擲出,舒無隙的第二道靈氣已至,直接切斷了老爹的雙腿,而銀鈴正好落在了給路小蟬鯰魚湯的大姐身上。

  大姐接過了銀鈴,匍匐著朝著盤坐在古樹中的孟夫人而去。大姐是活人,修真者不能濫造殺孽,舒無隙可以殺了把心臟和魂靈都奉獻給邪神的小姑娘,卻動不了大姐這個活人。

  路小蟬用力拍了一下麓蜀的背脊,麓蜀發出了嗚咽兩聲,卻一點都沒有上前的意思。

  舒無隙怎麼會失手呢?他怎麼會讓那個老爹把銀鈴人進去呢?

  他明明看得見啊!肯定知道江無潮……江無潮多半也著了道,被控制了啊!

  這時候,古樹腹中的孟夫人緩緩抬起頭來,睜開了眼睛,嘴角翹起,露出一絲詭異之極的笑容來。

  陳家村的村民們根本就不敢看她的笑容,紛紛低下頭來,緊緊趴在地上。

  孟夫人的手不緊不慢地伸出來,她的手中還握著一顆心臟,它強勁地跳動著,能夠隱隱看見附著在心臟上的那一層淡淡的靈光。只是這層靈光被邪氣浸染,越來越微弱。

  就在古樹的最頂部,有一個人影雙手被附掛在樹杈上,他的位置是最高的,高過了穿在樹椏上的所有心臟。

  嘩啦一下,樹上的人掉落了下來,仿佛毫無知覺。

  可就在觸地的瞬間,單膝著地,手中握著一柄劍,緩慢地抬起頭來,正是江無潮。

  江無潮只走了一步,路小蟬就聽出了他的聲音,高喊了一句:“江老哥!”

  江無潮不為所動,眼中毫無精氣,右手執劍,左手手掌將劍柄一把推出,銀鈴聲響起,而且這一聲和路小蟬之前聽見的不同,像是地獄深處百鬼掙扎的轟鳴聲。

  路小蟬全身汗毛都要立起來,他下意識用力拽起鎖仙綾。

  卻只聽見舒無隙毫無波瀾的一聲:“別怕。”

  瞬間,他從麓蜀的背上摔落了下來,只是還沒趴地,就被什麼東西一口給吞沒了。

  是麓蜀展現了靈獸的形態,將路小蟬吃進了肚子裡。

  路小蟬的四周被麓蜀的靈氣包裹起來,他能聽見外面發生了什麼,但卻像是隔著另一個世界。

  此時,江無潮的“靈哮”劍陣已經沖向了舒無隙的面門,這整個劍陣都被沾染了黑色的邪氣,卻又比從前的劍陣要更加強大,試圖把舒無隙完全鎮住。

  舒無隙的衣衫和髮絲被牽扯而起,臉上的表情卻仍舊沒有任何變化。

  在各種充滿嫉恨的詛咒聲中,“靈哮”劍陣驟然壓縮緊繃,力度也是成倍劇增!

  舒無隙不過腳尖輕點,忽然就沖出了劍陣之外。

  江無潮追了上去,他的鳴瀾劍一揮,那道劍陣緊隨舒無隙而去,層層摧崩,頭頂上不斷有枝葉劈裡啪啦隨著旋轉的颶風掉落下來。

  村民們有的正瑟瑟發抖,似乎是害怕了這一場交戰,其中一個老婦人停下了禱告,抬頭看了一眼正在交戰的江無潮與舒無隙,一片被劍陣卷落的樹葉立刻刺傷了她的眼睛,她還沒來及的驚呼,孟夫人看向她,老婦的心臟就從胸膛裡裂了出來,古樹的樹椏猛地穿了過去。

  路小蟬在心中尋思著,這個邪神恐怕已經附著在了孟夫人的身上了。

  它會借孟夫人的身體,說明孟夫人有什麼邪念非常強烈,正是它最需要的!

  路小蟬想起了在離澈醫君廟裡,這個孟夫人明明說是來向離澈醫君求子,可又能當著仙君的面為了一隻桂花雞而要剖開他的肚子!這樣的女人哪裡有一點即將成為母親的慈心?

  除非她壓根就沒想要孩子?

  路小蟬猛地想起有村民想要上香卻被孟夫人趕走的時候曾經說過一句“小心仙君降疫病於你!讓你們受病痛折磨!”

  也就是說在民間傳說裡,離澈不僅僅能治病救人,也能降病痛!

  孟夫人煞氣如此之重,她去仙君廟根本就不是為了求子!而是祈求仙君讓家中小妾生不了孩子!飽受病痛折磨!

  嫉恨之心如此深重……

  她恰巧又路過了何家村……那個小姑娘和老爹都是何家村遷徙到陳家村的人,他們都被挖掉了心臟,可是其他陳家村的人卻在那裡跪拜著……

  難道說何家村之所以會腐朽凋敝,是因為他們的村民都是“祭品”,而陳家村的人是信徒?

  路小蟬心中駭然,想起了陳家村那對夫妻講給自己聽的故事。

  那個外來的女子年輕貌美,被村裡的男子所愛慕,從而引起了村裡其他女子的嫉恨。所以那個外來的女子挑起了嫉恨,她是一切的根源……她也許就是最早引來邪神或者她就是邪神?

  否則一個男耕女織幾乎與邪欲絕緣的村子,怎麼吸引的了邪靈?

  陳家村的人不是自願成為信徒的,只是他們的“嫉恨”不夠深重,邪神無法“食用”更加無法“侵體”,但是嫉恨深重的孟夫人一來,就大大增強了這個邪神的威力。

  路小蟬高喊了起來:“你們不要再拜那尊邪神了!你們不拜它,它就吸收不了邪欲!沒有力量的來源,它很快就會被收服的!”

  村民們聽見路小蟬的呼喊聲,仍舊十分恐懼,低著頭閉緊了眼睛。

  低著頭的大姐嘴裡的祈禱越來越慢,可她的丈夫立刻用胳膊肘撞了一下。

  “那個瞎眼少年才多大!你若是聽了他的話,邪神娘娘第一個殺了你!”

  路小蟬重重的地歎了一口氣,又大聲道:“想想你們的子孫後代!難道你們也要他們活在這個邪神的威脅之下!他們說不定運氣不好,做不了信眾!這裡地處偏僻鮮有外人,你們就不怕邪神等不及外人,把你們的孩子挖出心臟來,變成行屍走肉!”

  大姐的眼淚掉落下來,她想到了自己才兩歲的孩子,想到了他以後也會如此擔驚受怕地生活,想到他的心臟被剖出來的畫面,她咬緊了牙關,哪怕再害怕,也不肯再念一個字。

  “老婆!老婆——想想……”

  大姐側過臉來,神色堅毅地看著自己的丈夫:“就是想想我們的孩子!好不容易盼來了仙人為我們誅邪,可我們卻害了他!現在又有仙人來了,我們還要助紂為虐嗎?”

  她的丈夫僵在那裡,咬緊了牙關,似乎在猶豫還要不要祈禱。

  “如果你們從沒有因為嫉妒而生恨念,你們的祈禱對這位邪神娘娘是沒得半點用處的!她把你們圈在這裡跪地祈禱,不過是拿你們當擋箭牌罷了!因為修真者不得弑殺活人!”

  路小蟬的聲音洪亮透徹,古樹腹中的孟夫人竟然動了。

  她一腳踏出了古樹,村民們一陣驚慌,保持著跪拜的姿勢向著兩側撤開。

  孟夫人一手捏著江無潮的心臟,一邊走向麓蜀。

  此時半空之中,江無潮與舒無隙正在酣戰,江無潮連催三道劍陣,舒無隙卻四兩撥千斤地避開,數棵百年老樹被江無潮的劍陣所毀,墜倒下來。

  孟夫人歪著頭看著麓蜀,笑容越來越明顯,貪婪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朵根。

  “沒想到……時隔一千多年……竟然還能讓我見到靈獸麓蜀……靈獸的肚子裡裝進去的是什麼啊?”

  孟夫人的手伸向麓蜀的嘴。

  麓蜀雙眼怒視,一聲咆哮,罡風直擊孟夫人,吹散了她的髮髻,她的衣擺被拖拽著向後而去,她身後的村民們也被這一聲咆哮震懾,那些膽小怯懦本來還在祈禱的,此刻也什麼都忘了,他們抱作一團,看著孟夫人迎著麓蜀的怒吼,竟然一隻手扣住了麓蜀的上顎。

  麓蜀仰面抬起前蹄就要踩在孟夫人的身上,孟夫人身形一閃,如同鬼魅一般忽然晃到了半空中,猛地坐在了麓蜀的頸子上。

  “好濃郁純澈的仙靈氣味。”孟夫人低下頭來十分陶醉地一嗅,“能讓麓蜀拼死保護的,不知道是哪家的小仙童剛學會了結丹,卻因為成百上千年的修為漏出了丹海……小仙童是不是還沒‘入勢’啊?要不要姐姐來教你!”

  說完,路小蟬只覺得周身震動,是孟夫人的手竟然一把摁住了麓蜀的背脊!

  “舒無隙!舒無隙!這個瘋婆子來找我了!”路小蟬著急了起來。

  江無潮既然稱呼舒無隙為“前輩”,他們兩個之間的修為差距自然是杠杠的,舒無隙陪著江無潮在古樹林裡飛來飛去那麼久,怎麼可能還沒把江無潮給制服?

  就在此刻,又是一株巨木倒下,整個古樹林的頂上露出了一片夜空來。

  濃厚的雲層微微的遊移,一絲月光從縫隙間垂落下來。

  江無潮的腳踩在樹幹上,劍光閃過,一道劍陣差一點切中舒無隙的鞋尖。

  舒無隙卻在那道劍陣上一個借力,當月光掠過他的肩頭,如同神秘的面紗一點一點被掀開,他如利刃出鞘的眉鋒,山巒靜臥的眉彎,眼簾輕啟,靈氣四溢而來,彙集成巨大的靈壓,微弱的月光仿佛受到了一股力量的牽引,強盛如白晝,從九霄沖湧而下,形成了一個大陣!

  驟然間,風雲四起,地上的殘枝敗葉也被捲入了陣中。

  靈氣在這個大陣裡此起彼伏,將這片古林強勢籠罩了起來。

  原本騎坐在麓蜀背脊上,囂張地掰開麓蜀的上顎向後拉拽的孟夫人忽然愣住了,抬起頭來,仰面看著懸於半空中,籠罩在月色之下的身影。

  那周身縈繞的靈氣如同銀色的琉璃海起伏,男子的發帶飄搖而落,一頭黑髮垂肩而落,千絲萬縷的細微聲響讓孟夫人的臉色從囂張化為恐懼!

  “不……不……怎麼可能!你是泱……”

  孟夫人的話還沒說完,這道大陣從四面八方彙集而來,月光凝結而成的巨浪拍落而下,氣勢驚鴻!

  邪神在孟夫人的體內掙扎哀嚎,轉瞬間就被煉化,向上騰空,輕輕落入了舒無隙的掌心。

  而原本被孟夫人緊緊攥著的江無潮的心臟嘩啦一下掉落了下來,落在了草稞之中。

  空心的古樹摧枯拉朽般,只聽見哢嚓一聲響,一道裂縫從地底向上蔓延,接著向著四面八方碎裂開來。

  枝頭被困縛的心臟劈裡啪啦的裂開,如同塵土般洋洋灑灑地落下。

  村民們仰著頭,驚訝地看著立于空中的舒無隙。

  麓蜀嗚咽了兩聲,把路小蟬吐了出來。

  江無潮失去了邪念的控制,跌落下來,重重的地摔在了地上。

  他的鳴瀾劍也落在了一邊。

  路小蟬爬了起來,伸長了手臂想要觸摸什麼,腳尖卻踢到了什麼東西。

  他剛彎下腰,要去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手腕上的鎖仙綾一拽,他向後一個踉蹌,後背就撞在了一個人的懷裡。

 

26 我只把你放在心上

  對方一隻手扣住了路小蟬的腰, 力氣很大, 掌心很燙,像是要把路小蟬給燒著了一樣,他立刻被鎮住了。

  “不許碰。”

  舒無隙冰涼的聲音響起,只是此刻他的聲音比平時顯得更加空靈純澈,就像……就像路小蟬每每發夢的時候, 見到的那個人。

  路小蟬下意識要去摸舒無隙扣在他腰間的手, 舒無隙鬆開了, 路小蟬沒碰到他。

  “那是什麼?”路小蟬問。

  舒無隙並沒有低頭彎腰去撿那個東西, 開口說話的聲音卻比平日裡更深沉。

  “可惜沒給那邪神捏碎了。”

  路小蟬肩膀一顫, 頓然明白那是什麼。

  他轉過身來,擋在了舒無隙的面前:“那是江無潮的心臟對不對?”

  “你果然在意他。”

  舒無隙的聲音很冰,這讓路小蟬忽然想起某種瑩潤剔透的寒物,被它們層層堆徹而上不可攀附的高闋。

  原來舒無隙沒有立刻解決江無潮, 並不僅僅是要引得江無潮用劍陣把這片遮天蔽日的邪林毀掉,露出夜空, 這樣舒無隙就可以引月光入陣, 煉化這個邪神。更多的是他想借邪神之手,毀了江無潮的心臟。

  所以舒無隙對江無潮的殺意是真的。

  人人都說說修為越高的, 就越是無情無欲。

  舒無隙這麼厲害,哪裡來的恨,又怎麼會對江無潮起殺意呢?

  “無隙哥哥……你怎麼了?”路小蟬牢牢擋著他。

  但是他又怎麼能攔住舒無隙呢,舒無隙不過一個轉身,衣擺翩起, 就繞過了路小蟬,來到了那顆心臟前。

  他垂著眼,抬起手腕,眼見著指尖就要彈出一道靈氣切開地上那顆緩慢跳動的心臟,路小蟬趕緊開口。

  “無隙哥哥你聽我說!我只是偶爾提起江老哥,但是我只把你放在心上!”

  哎媽呀!

  想他路小蟬為了討口飯吃,溜鬚拍馬的話說過不少,只有這一次,他說的這麼肉麻。

  酒肉穿腸過,自己都沒把自己放在心上,更何況……是把舒無隙放在心上嘛!

  舒無隙的手指沒有動,因為被路小蟬拽住了鎖仙綾的另一頭。

  “你再說一遍。”舒無隙轉過身來。

  “什……什麼?”

  “你說,你只把誰放在心上?”

  “自然……自然是把你放在心上的啦!”

  路小蟬在心裡祈禱,舒無隙可別學孟夫人,要把他的心也剖出來看看。

  “真的!”路小蟬大聲說,“不信……不信你摸摸!”

  對啊,摸摸就好了!千萬別剖了我!

  舒無隙的手伸了過來,覆在了路小蟬的胸膛上。

  路小蟬有點緊張,當他感覺到舒無隙的手掌時,那種緊張不見了,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人小心翼翼地托著,萬般地珍惜。

  驀地,路小蟬的腰被扣住了,腳尖驟然懸空,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把被放在了麓蜀的背上。

  路小蟬正要動,手扣住的就是舒無隙的肩膀,對方靠了上來,耳朵貼在了路小蟬的胸口上。

  “你別動。”舒無隙說。

  路小蟬僵在那裡一動不動,生怕自己一旦亂動,萬一碰到了舒無隙的一根頭髮絲兒,說不定都會被打小手板兒。

  可是一想到舒無隙的臉頰就緊緊貼著自己的胸口,路小蟬的心跳得好快。

  “無隙哥哥……你……在幹什麼呢?”

  “我在聽你的心跳聲。”

  路小蟬愣在那裡,下意識問:“我的心跳聲有什麼好聽的?”

  “那是把我放在心上的聲音。”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只覺得腦海之中有什麼衝撞而來,像是要把崇山峻嶺都毀了,讓一切都倒流重來。

  他看見一個少年坐在夢裡身著青衫的男子身上,緊緊將他的手腕壓在耳邊。

  少年知道,自己這般放肆囂張,也不過是躺著的男子讓著他罷了。少年低下頭來,將臉貼在男子的胸口上。

  “你在聽什麼?”

  少年眯著眼睛笑著:“聽你的心跳聲沉不沉啊!”

  “我的心跳為什麼會沉?”

  “不是說‘泱泱三千世,蒼生為己念’,天下蒼生都在你的心頭上,能不沉重嘛?可惜,天下蒼生只顧著他們自己,壓根沒把你放在心上。只有當無意劍海搖搖欲墜的時候,才會想到求你拜你保平安!”

  “可我從沒把他們放在心上啊。我只記得你的聲音,只知道你的溫度,還有你的味道。所以只能把你放在心上。”

  男子的聲音冷淡,聽起來毫無情義,可壓著他的少年卻愣住了。

  “那好,我也只把你放在心上。”

  “騙人。”男子的聲音很輕,卻又有著內斂的,細膩的,難以被察覺的喜悅。

  “我怎麼騙人了?”

  “你的心上還有三千花花世界。”

  “哦……是哦。”

  “那此時此刻,只有我行不行?”

  “本來此時此刻,就只想著你啊!”少年彎著眼睛笑了。

  一個轉身,少年睜大了眼睛,就被對方反壓了過來,雙手被扣在頭頂,男子低下頭來看著他。

  “你……你幹什麼壓著我啊!你快讓我起來!”

  “我也想聽,你把我放在心上的聲音,是怎樣的。”

  男子低下頭來,側耳靠在少年的胸膛上。

  “小蟬,小蟬?你生氣了?”舒無隙的聲音響起。

  路小蟬立刻回過神來,腦海裡那些片段煙消雲散,想要抓也抓不回來。

  “我……我沒生氣!沒生氣!”

  路小蟬猛地想起,江無潮的心臟還仍在外面草叢裡呢!再不給他放回去,這人搞不好就沒救了!

  “無隙哥哥,你趕緊把江無潮的心臟給他放回去!他要是好了,就可以回他的執梧山莊,咱們也該趕路去找太淩閣了!”

  “嗯。”

  舒無隙這麼一聲“嗯”,在路小蟬聽起來真的太悅耳了。

  這哥哥終於沒再把心思放在江無潮的身上了。

  舒無隙轉過身來,看向那個給他們煮過鯰魚豆腐湯的大姐。

  “你把他的心臟放回去。”

  大姐誠惶誠恐地趕來,捧起了江無潮的心臟,小心翼翼地給他放了回去。

  舒無隙手腕輕輕一晃,甩出了一道靈氣,要多隨意就有多隨意,還有那麼一點點的不情願,靈氣沒入了江無潮的體內。

  他就像是被埋在地下許久,忽然得到了一口氣,猛地睜開了眼睛,用力地呼吸。

  聽見他的咳嗽聲,路小蟬總算放下心來。

  雖然之前江無潮心臟被邪神控制,但是發生了什麼他還是有印象的。

  此刻,他看見哪怕已經收斂了靈氣的舒無隙,仍舊體會到醇厚的靈壓在震懾他。

  舒無隙原本因為“一葉障目”之法而讓人記不住他的臉,但是此刻,江無潮能清楚地看見舒無隙的面容。

  江無潮的師父淩念梧,因為一千多年的修為,在仙門之中已經是少有的靈氣非凡的美男子,可與舒無隙相比,便是螢火與皓月爭輝。

  舒無隙的姿容,江無潮萬般言語都無法形容,多看一眼都是褻瀆,他只能立刻低下頭來。

  “回你的執梧山莊。”舒無隙回答。

  “是。”江無潮立刻低頭行禮。

  舒無隙轉過身來,從路小蟬的肩頭取下了一片落葉,輕輕向上一揚。

  落葉飛至舒無隙的頭頂,忽然散落成了塵埃,緩慢墜落,將舒無隙覆蓋了起來。

  頃刻間,所有靈氣斂入體內,又恢復了那副書生打扮。

  他手指輕輕一勾,落在地上的發帶飛了回來,舒無隙隨意地將散落的髮絲束起。

  路小蟬聽的出來,江無潮對舒無隙的恭敬程度比之前更明顯了,他很可能已經知道舒無隙的身份了。

  不行不行,還是得找個機會跟江無潮搭話,得問問舒無隙到底是個什麼身份。

  跟著這麼厲害的人物,可別連炫耀都不知道自己的靠山是誰。

  路小蟬招了招手:“大姐!大姐!現在那個逼你們做它信徒的邪神已經被收服了,你過來原原本本講給我聽,這到底怎麼回事!”

  大姐來到路小蟬的面前,開口道:“其實小仙童,你猜的八九不離十了。那個邪神確實是逃到我們這裡的那個女人帶來的。”

  原來那個女人原本是某個富戶的小妾,因為妒嫉家裡的正妻,意圖謀害,被家丁發現了,於是出逃到了何家村。到了何家村裡,她假裝可憐被收留,又總是對村裡的男人各種暗示留情。收留她的大娘決定將她嫁給一個樵夫,她不肯,就引得樵夫和大娘的兒子鬥毆殞命。

  村長覺得事態嚴重,給了那女人一些衣物糧食,讓她離開何家村。

  那天晚上,村長的女兒大喜,這個女人嫉妒成性,竟然想要勾引村長的女婿。

  村長的女婿拒絕了她,她就在酒裡下毒,毒死了這對新婚夫妻,還把他們的心臟給挖了出來,然後逃入了山中。

  全村都進了山裡去抓這個女人,找到她的時候,她就躲在那棵千年古樹的腹中。

  她體內的邪靈竟然吸取了古樹的精元,殺死了來抓她的村民,取出了村民的心臟,供養這棵為她提供精元的古樹。

  至於距離何家村不遠的陳家村,之後就受到了邪靈侵蝕,邪靈要陳家村的村民交出有何家村血脈的人。這些人的心臟就被邪靈拿了去,成了沒有心的活死人,比如那個小姑娘和她的阿爹。

  邪靈需要供養,於是陳家村的人就會把路過的人引去祭拜邪神。

  倘若這個路過的人有嫉恨之念,就會成為邪神的食物。

  恰巧孟夫人又路過這裡,她聽了村民們說山中的邪神能夠讓她永遠得到夫君的愛重,還能讓奪取她夫君寵愛的女人得到報應,就非要去拜那邪神。

  安恒一聽就知道不妥,門下弟子不肯放她前去,孟夫人身邊的婢女丫頭也勸她,可她就是不聽。

  她邪念深重,當晚就被邪神入了體,奪去了那兩個婢女的心臟。

  安恒帶著孟家弟子進了山林想要找回孟夫人,修為不夠,反倒被邪神奪了心。

  路小蟬聽到這裡,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這……也算是報應了吧……”

  “故事聽完了,我們走。”

  舒無隙托著路小蟬的左腿,將它從麓蜀的一側推到了另一側。

  路小蟬心想啊呀娘呀,他還沒和江無潮搭上話呢!

  他趕緊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無隙哥哥,這都晚上了吧?乾脆回了村子裡,熱湯熱面吃一頓,睡一覺再動身吧?你要我在麓蜀背上掛一晚,我腿跟子疼……”

  村民們紛紛跪了下來。

  “小仙童想吃什麼,只要我們有,一定好吃好喝供著!”

  路小蟬咧著嘴笑了。

  “哎呀,我沾了你的光,變成小仙童了!其實我就是還想再吃一碗鯰魚豆腐湯!”

  舒無隙沒有點頭同意,也沒說不同意。

  好像每次路小蟬說想要吃點什麼的時候,他從來不回絕。

  回到了陳家村,路小蟬吃到的何止鯰魚燉豆腐啊!還有那酥爛的土豬肉、板栗燒的三黃雞,路小蟬就像這輩子沒吃過肉一樣,大快朵頤。

  舒無隙在他的身旁,沒怎麼動過筷子,只喝了幾口白水而已。

  村民們低著頭,舒無隙氣性清冷,好像怎麼也討好不了,倒是他身邊的路小蟬和村民們閒話家常,嘴巴也甜。

  江無潮此番受了重創,靈氣在體內幾個小周天都還沒能恢復。他只能在房中一個人打坐運氣。

  路小蟬端了一碗紅薯飯,摸了半天,正要走進屋子裡,立刻就被鎖仙綾給扯住了。

  “你去哪兒?”

  “我去看看江老哥,送碗飯給他!”路小蟬笑嘻嘻地說。

  其他的村民趕緊上前,要接過來。

  “小仙童,我們去給裡面的仙君送飯就好!”

  “您坐著休息休息,別累著了,這種小事交給我們!”

  “不是的,”路小蟬看向舒無隙說,“我就去跟他道個別!明兒個就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于情於理都該說聲‘再見’。”

  “不允。”

  “……”路小蟬歎了口氣,“不允,就不允許吧……”

  路小蟬坐回來,抱著那碗紅薯飯,趴在桌上,悶悶不樂,長籲短歎。

  “哎喲,小仙童怎麼不吃了?我們這兒的老鴨湯又香又去火!”

  “還有這個糖藕丸子,小仙童嘗一嘗!給你用油紙包著,路上吃?”

  “不要了,我不開心……不想吃了……”

  路小蟬把腦蛋歪到了一邊。

  手腕上的鎖仙綾動了動,路小蟬不理他。

  “那你去跟他道別吧,但必須離他一仗遠。”

  舒無隙的話音剛落,路小蟬就騰地起身,抱著那碗紅薯飯,進屋子裡去找江無潮了。

  一丈就一丈咯!

  他又不是要去給江無潮捶腿捶背,就去問問他,舒無隙是個什麼來頭。

  江無潮盤腿坐在榻上,雙目緊閉,嘴唇上毫無血色。

  路小蟬把紅薯飯放在桌上,還要再上前一步,就被鎖仙綾給拽住了。

  額滴親娘,還真的是一丈,多一寸都不給。

  “江老哥?江老哥?”路小蟬輕聲喚。

  他怕自己聲音太大,把江無潮給驚的走火入魔就不好了。

  江無潮慢慢睜開眼睛,看見路小蟬的時候,淡然一笑。

  “是你啊,路小蟬。這一次要多謝你帶前輩回來救我了。”

  “你要是真打算多謝我,就告訴我,舒無隙是怎麼把那個邪神給哢嚓掉的?我眼睛看不見!”

  江無潮看著路小蟬,低聲問:“你真的不知道他是誰嗎?”

  “我是不知道啊。可我覺得,你知道他是誰了!”

  “他……鎮壓邪神所用的劍陣,是一道必須要千年以上修為才能催發的大陣,破月。”江無潮說。

  路小蟬摸了摸下巴,所以舒無隙總說什麼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前如何如何,他是真的活了那麼久的!

  “破月陣,所借的勢便是天上皎月的月光。”

  “哦哦,我明白了!他之前不立刻解決掉著了魔的你,就是要你把遮蔽月光的古林毀掉,一旦有月光落下來,就能引入陣中,催發這個大陣!”

  “嗯,你真聰明。但是,日月精華,不是誰都有修為能夠借用的。”

  “我知道,南離境天的劍宗,就能引日月精華!難道說……舒無隙他是南離境天……”

  江無潮搖了搖頭:“不不不,賢弟誤會了。南離境天的劍宗渺塵元君是女子。舒無隙和你相處了這麼久,他可能是女子嗎?”

  路小蟬的腦袋搖晃的就像撥浪鼓。

  舒無隙哪裡像個女人啊!

  他要是個女子,路小蟬歪著腦袋開始胡思亂想,舒無隙如果真的是南離境天的劍宗,那肯定是美的不可方物的仙女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給錢給錢給錢!

  舒無隙:你又要錢做什麼?

  路小蟬:買裙子!買漂亮的裙子!

  舒無隙:你又想討好那家的姑娘?

  路小蟬:我要討好你!你是不是渺塵元君啊!聽說渺塵元君是個美女!怪不得你要把自己的樣貌藏起來!

  舒無隙:給你錢,拿去買。買好了自己穿上。

  路小蟬:……

 

27 唐僧與齊天大聖

 

  “再者, 這一晚烏雲重重, 月光微弱。可入陣的月光卻強勁如白晝。我曾聽家師描述過南離劍宗的暮晚劍,在黃昏日月交替之時,威力最大。”

  “你是想說,一點點的月光就鎮壓了盤踞多年的邪靈,無隙哥哥的修為搞不好高過南離境天的劍宗?”

  “我只有三百年的修為, 從沒有看過暮晚劍出劍, 所以一切只是猜測。但是有一點, 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什麼?”

  “你仔細想想, 都是修真之人, 我、孟家的那些弟子,和你的無隙哥哥有什麼區別?”

  你們有憐憫之心,但是舒無隙心裡什麼都沒有?

  不不不,江無潮所指的肯定不是這個!

  可如果不是這點, 還有什麼?

  路小蟬眼前一亮:“哦!你們都隨身帶著佩劍,可是無隙哥哥兩手空空!”

  “對, 世間名劍, 大多是上古靈獸的靈骸打造而來。最普通的,起碼也是捕捉了靈獸, 以其精血入玄鐵而成。催發劍陣的時候,能夠凝聚靈氣,劍就是我們與這個大千世界精魂的橋樑。可是舒無隙引月光入陣,根本就不用劍,這就說明他的修為很可能已經快要破‘大勢’的境界!”

  “大勢之後, 不就是‘去勢’的境界,不需要借力,可憑空造物,是為真神……”

  路小蟬愣住了。

  江無潮搖了搖頭:“不不不,如果世間有真神,我們怎麼可能感覺不到神威神跡?”

  “可是你知道他是誰了對嗎?能到達他這個境界的人世上寥寥無幾。如果不是南離境天的劍宗,難道是西淵境天的劍宗,澔伏?”

  江無潮笑了:“你知道的還不少啊。”

  “都是舒無隙告訴我的。”

  “他還跟你提了哪家劍宗?”

  “沒了啊,說是東墟和北冥劍宗隕落之後,後繼無人啊。”

  江無潮笑了:“四方之外,還有天意。”

  “啊?”

  “好了好了,他若是不想對你說,你何必打聽。你只需要知道,跟著他你什麼都不用怕。哪怕你這靈光外泄,招惹了邪靈,他也會幫你一一擺平。”

  “什麼?我哪裡來的靈光外泄?”

  “你以為盤踞在此的邪神為什麼鋌而走險,非要引你和舒無隙來救我?邪神如果能吞噬了修真者的丹元,比吸食幾百年的邪欲要有用的多。”

  路小蟬忽然想起了當時在客棧裡,壬二娘被邪靈侵體之後,也是跑來引誘他,是舒無隙教他結了丹,收斂了靈氣。

  而這一次古木中的邪神,也是稱呼他為“仙童”。

  路小蟬搓了搓手,又問:“江無潮,你看得到我的靈氣不?”

  “我只覺得你好看。我三百年修為,還沒到能看到你身上靈氣的地步。邪靈能被尊至邪神,威嚇百人,那也是吸食邪念至少超過三百年了。”

  “只是沒想到這些村民竟然還信奉它!”

  “這有什麼奇怪的?魔都之人,各個都信奉邪神混沌。你要小心,別被他們逮住了,把你煉成魔丹,供給邪神了。”

  路小蟬打了個抖,這時候手腕上的鎖仙綾用力一拽,是舒無隙在外面等的不開心了,叫他出去。

  “那江老哥,你好好休息,我們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

  路小蟬走出了屋子,爬了半天都沒爬上麓蜀的背,他沒忍住,拍了麓蜀一下。

  “你是不是故意昂著脖子,不讓我上去呀!”

  “哼!哼!”麓蜀想用尾巴掃路小蟬,但是一想到上回想掃他,結果尾巴被舒無隙給截了,這次是動也不敢動了。

  “你哼哼什麼啊!又不是豬!”

  舒無隙來到路小蟬的身邊,單膝低下身來,扣著路小蟬的腳,把他托了上去。

  此時,江無潮正好走出了屋子,看見了這一幕。

  他心裡清楚,以舒無隙的修為自然是清冷孤高,可在路小蟬的面前卻能從容低頭,可見路小蟬對他來說是不一般的。

  路小蟬坐穩了身子,從腰間把藥壺取了下來,拔了蓋子,仰頭咕嘟喝了一口酒,“走嘍!”

  江無潮看著那酒壺,頓住了。

  藥壺上似乎有一對蛐蛐正在打鬧,活靈活現。

  他記得淩念梧曾對他提起過,他第一次見到離澈君的時候,離澈君的身上帶著不少瓶瓶罐罐,這些瓶瓶罐罐裡裝著的並不是仙丹,而是四方彙集了靈氣的土壤。他在這些瓶瓶罐罐裡種上了仙草,無論去到哪裡,都帶著它們,用自己的靈氣來餵養它們。

  唯獨在他的腰間,裝著一藥壺,那是醫道正宗太淩閣的三大法器之一——太淩真淵。它本是連接天下水源的神器,可離澈君卻任性的很,他每遊歷一個地方,就把那個地方的酒裝進太淩真淵裡,說是要配置能讓上千年修為的修真者醉倒的仙釀。

  而那只藥壺上,就雕刻著一對會動的蛐蛐。

  難道說,路小蟬就是……

  江無潮立刻低下頭來,行仙家大禮,直到舒無隙和路小蟬的身影完全看不見了,才直起背來。

  路小蟬騎在麓蜀的背上,忽然想到了什麼,趕緊扯了扯鎖仙綾。

  “無隙哥哥!那個邪神說我身上有靈氣!江老哥也叫我小心魔都的人把我抓去練成丹!我身上是不是真的有靈氣啊?”

  “嗯。”舒無隙就這麼輕描淡寫地應了一聲。

  “不是……我生下來,就只學會一件事——要飯!我哪兒來的靈氣啊!”

  路小蟬歪著腦袋,百思不得其解。

  “你說,這一路上如果一直有邪靈跑來,要吃掉我,那個怎麼辦?我不就成了唐僧肉了?”

  “唐僧肉……是什麼?”舒無隙問。

  路小蟬哽了一下:“你……你沒聽過唐僧和齊天大聖的故事?”

  “沒有。”

  “我跟你說啊,唐僧呢就是天上金蟾童子轉世!那個什麼……”

  “天上沒有金蟾童子。”

  “……這就是神話故事,你聽著就可以了!就是因為這個唐僧是金蟾童子轉世,所以妖魔鬼怪都想要吃一口唐僧肉,不用修行,直接就會成仙了!”

  “那麼唐僧現在在哪裡?”舒無隙問。

  “啊?”

  “我去把他抓來,你吃了他的肉,就可以早點成仙。”舒無隙停下了腳步,就站在路小蟬的身邊。

  路小蟬可以想像,此時的舒無隙無比認真。

  “我……我又不是妖魔鬼怪,我為什麼要吃唐僧肉啊!”

  “這樣能早點提高你的修為,我就不用一直等你了。”

  “……”

  路小蟬忽然覺得有點小感動。

  “那什麼唐僧是不存在的,這只是民間神話!重點在於你看,我現在就像唐僧啊!邪靈就像妖魔鬼怪!唐僧有火眼金睛看破世間妖魔鬼怪的齊天大聖來保護,我可怎麼辦啊!你教教我怎麼把靈氣藏起來?”

  “那就要先達到‘入勢’的境界,體會世間萬物,與它們建立聯繫,就能自然地將靈氣引入丹海。”

  “需要多久學會?”

  “少則七八十年,多則兩三百年,甚至永遠學不會。”

  路小蟬立刻就像霜打了的茄子。

  他不是勤快的人,估摸著兩三百年那種就是他了。

  這麼長的時間,他早就被練成丹了。

  “我不可以嗎?”舒無隙開口問。

  “你不可以什麼?”路小蟬有氣無力地問。

  他覺得自己命運渺茫。

  “做你的齊天大聖,如果你是唐僧的話。”

  路小蟬怔了怔,然後低下頭來笑了。

  “小蟬,你為什麼笑?”

  “我不是唐僧。因為唐僧辨識不出妖魔鬼怪,見誰都慈悲為懷,所以總是不相信一直保護他的齊天大聖。你說齊天大聖心裡得多委屈啊,所以你也不要當齊天大聖,我不要你受委屈。”

  “好。”

  “我也覺得我挺好的。”路小蟬摸出自己腰間的壺,又喝了一口。

  “你剛才笑的特別好看。”

  舒無隙用這種冷冰冰的聲音說出這樣的話來,路小蟬差點被那口酒給嗆著。

  “不過,藏不住自己的靈氣還真是麻煩事兒!”

  路小蟬忽然有一種“奴家天生麗質,你們不要打奴家主意”的賤嗖嗖的感覺。

  “小蟬,張嘴。”

  “啊——”

  路小蟬剛張開嘴唇,舒無隙就彈了黃豆般大小泛著銀藍色淡光的東西進去。路小蟬咕嘟一下就咽下去了。

  只覺得霎那間通體舒暢,龍馬精神。

  “這是什麼啊?”

  “我煉化了那個邪神,它在世上遊蕩了上千年,四處作惡。它被煉化後的靈氣,可以給你增加十年的修為。”

  “哇!真的!原來這樣也可以!”

  “嗯。”

  路小蟬在心裡盤算著,如果舒無隙煉化十幾二十個邪神給他,那是不是他就能立刻突破‘入勢’的境界了呢?

  等等,十幾天的路程,哪裡能遇到那麼多邪神啊!

  癡心妄想哦!

  兩人就這麼走著走著,四五日之後,就徹底走出了這片延綿山脈,來到了繁華的城鎮。

  他們抵達棉城的時候,正好到了上元節。

  到處結著彩燈,一簇一簇的煙花升上空中,炸裂開來。

  舒無隙毫不在意地向前走,騎坐在麓蜀背上的路小蟬卻側著耳朵很認真地分辨。

  這裡和鹿蜀鎮完全不一樣,有著更加豐富的味道和聲音。

  “無隙哥哥!無隙哥哥!那些劈裡啪啦的聲響,是什麼?”

  舒無隙只是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啊?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你不是活了很久很久嗎?

  路小蟬那張生的好看的臉起了用處,一個拎著花燈的小姑娘笑著說:“小公子,那是煙花啊!點燃了之後升到夜空裡,再綻放出一大朵各種顏色的花兒來!”

  “謝謝!”路小蟬朝著對方露出了大大的笑臉。

  只是還沒等那個花燈姑娘說話,舒無隙就抬起手腕向前一扯,路小蟬就冷不丁趴在了麓蜀背上。

  一路上,不斷有人看著路小蟬。

  “這小公子好俊俏啊!”

  “就像畫兒裡的小仙童!”

  路小蟬擦了擦鼻子,還有人主動送了他一盞花燈,就是因為他長得好看。

  那是一隻小白兔,路小蟬就一直用手拎著,開心的不得了。

  這時候,前面的舒無隙停了下來,是有人在賣面具。

  “來一來!看一看了!各種各樣的面具!有唐僧!還有齊天大聖!捲簾大將!天蓬元帥!”

  “給我拿一個唐僧的面具。”舒無隙拿了三文錢給小販。

  路小蟬卻覺得驚奇:“無隙哥哥,你也會想著戴面具玩?”

  “給你戴。”

  路小蟬一聽,趕緊搖手:“我不要唐僧!我要齊天大聖!”

  小販一聽立刻笑了:“孩子們都喜歡齊天大聖!”

  路小蟬接過了舒無隙給他的面具,戴在臉上,晃著白兔花燈。

  “你怎麼會想到買面具給我戴啊?”

  “他們都在看你,而且眼中滿是色念。”

  “……”

  完了完了,這哥哥不是又要摘人眼睛了吧?

  怎麼辦?

  “可是你不喜歡我摘他們的眼睛,只能給你戴個面具,讓他們看不見你。”

  舒無隙的聲音清清冷冷的,一本正經的讓路小蟬想發笑。

  “無隙哥哥,你有沒有聽過這種說法——你在別人眼裡看到色念,是因為你自己也有色心?”路小蟬純粹就是想逗一逗他。

  “我可以有,但是旁人絕不能有。”

  雖然周圍熙熙攘攘、吵吵鬧鬧,路小蟬卻聽得清清楚楚。

  你可以有什麼?可別說是色心!

  飯可以亂吃,不懂的話不要亂說啊,哥哥!

  又是幾聲爆裂的聲音在空中響起,路小蟬聽到了周圍此起彼伏的讚歎聲。

  他們紛紛都在誇獎今年的煙花是多麼美。

  可惜路小蟬一點都看不見。

  舒無隙卻停了下來,問了一聲:“要不要我帶你去高處?”

  “去高處幹什麼呀?”

  “能聽得更清楚。”

  路小蟬微微一怔,心頭一熱。

  “好啊!你帶我去高處聽煙花!”

  話音落下,舒無隙收緊了鎖仙綾,路小蟬身體一輕,懸於空中,再一落下,就已經到了一處房頂。

  風吹過他的耳畔,裡面是各種香味。

  “可以坐下了,慢一點。”

  舒無隙的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

  路小蟬眯著眼睛笑著,故意去抓身邊的舒無隙。他知道在高處,舒無隙肯定不會懲罰他抓了他一下。

  果然,舒無隙的手臂只是微微顫了一下,但還是任由路小蟬隔著衣服摁著他的小臂坐下。

  雖然看不見火樹銀花的美景,但路小蟬在腦海中想像著各種各樣流光溢彩的場景。

  舒無隙就坐在他的身邊,很安靜,仿佛不存在一般。

  路小蟬覺得這一切就像夢。

  他覺得自己註定了會一個人,某一天病了,動不了了,沒力氣去乞討,就窩在沒人看見的角落裡,停止自己的呼吸。

  可是舒無隙出現了,他和他聽過的、感受過的所有人都不同。

  他不說謊,他很少說話,但是他卻對路小蟬走的每一步路,吃的每一口食物小心得很。

  這讓路小蟬忽然很好奇,舒無隙之前說過一直在等的那個人,是怎樣的?

  他得有多好,才能讓舒無隙一直等著?

  “喂,無隙哥哥。”

  “怎麼了?是餓了麼?”

  路小蟬笑了:“是不是在你心裡,我除了睡就是吃?”

  “還有看熱鬧和管閒事。”

  “那我問你個問題,你就當我是管閒事了。你一直在等的那個人,是個怎樣的人呢?你跟我說說,我日後碰到了,說不定能認出來。”

  一縷一縷的煙花沖上了夜空,嘩啦一下綻放開來,亮光將路小蟬的笑臉襯成各種各樣的顏色。

  “他……是個我怎麼也不懂的人。”舒無隙的聲音在一聲一聲“砰砰”的沖天響炮裡,染上了人間煙火。

  “怎麼個不懂法,你說給我聽聽,我幫你分析分析,說不定你就懂了!”

  路小蟬拽了拽鎖仙綾,舒無隙的手腕被他拽得微微抬了抬。

  “我當年要衝破一道大關,他被送來看著我,以防我走火入魔。”

  路小蟬抱著膝蓋,看著舒無隙的方向,儘管他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他知道舒無隙正側著臉,看著他。

  “哈哈哈,你那麼厲害,真要是走火入魔了,肯定更厲害。他哪裡看得住你?”

  “他整日嚷嚷著無聊,要下山去,說我冷冰冰的,對他這個客人不好。”

  “哇,他不是來照看你的嗎?整日裡嚷嚷,不是會吵到你?萬一把你吵的走火入魔了怎麼辦?”

  “我覺得也許我對他是真的不太好,就答應對他好一點。”

  “如何好一點?”

  路小蟬心想,是像對他這樣好嗎?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哎呀呀,我不會真的是唐僧轉世吧?

  舒無隙:為什麼?

  路小蟬:你看,我騎著白龍馬,身邊跟著你,那個江無潮應該是沙和尚,就差個豬八戒了!

  舒無隙:唐僧是幹什麼的?

  路小蟬:西天取經的出家人啊?

  舒無隙:你更像是玉兔,入了廣寒宮還不安分。

  路小蟬:啊哈?那我的嫦娥姐姐呢?得有嫦娥姐姐抱著我每天給我順毛才行。

  舒無隙:你還想要嫦娥姐姐?看來是不想要毛了。

  胖瓜:評論跌了一半啦?你們都不甜了,那小蟬也要不甜!哼!

 

28 我的一輩子

 

  自從舒無隙來到他的身邊, 路小蟬每一頓都吃的肚皮圓滾滾, 沒有摔過一跤,沒有著過一次涼。

  “他說要請我嘗一嘗酸甜苦辣,他想知道我最喜歡的是哪一種味道。”舒無隙不緊不慢地說。

  “誒?為什麼?你直接告訴他就好了啊!”

  “我長大的地方東西很少,只有一種食物,所以我不知道其他的味道是怎樣的。”

  “什麼?”

  路小蟬心想, 你到底是在什麼地方長大的啊, 怎麼會不懂味道?

  “我嘗過了每一種味道, 我對他說這些都是甜的, 我都喜歡。他就生氣了, 說我敷衍他,一整天不理睬我。”

  路小蟬想了想,也許就是舒無隙沒有嘗過味道,所以把各種味道搞混了。

  “無隙哥哥, 你知道什麼是甜味嗎?”

  “我不知道。那天他喂我吃了一顆糖,對我說‘這種心裡面覺得高興, 還想一直含著的味道就是甜味’。”

  “糖當然是甜的。”路小蟬撓了撓耳朵, 心想到底是哪兒出錯了呢?

  “可是,只要是他喂給我的, 我都覺得心裡面高興,都想一直含著不要消失,難道它們不都是甜的嗎?他為什麼要生我的氣呢?”

  舒無隙的聲音裡帶著一點眷戀,一點不舍,還有一直以來的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路小蟬的眼睛卻燙得很。

  “那你有沒有對他說呢?告訴他‘因為是你喂給我的, 所以我吃什麼都覺得是甜的’。”

  “我沒有說。因為我說什麼他都嚷著要回家。”

  路小蟬把自己的膝蓋抱得緊緊的,悶著腦袋說:“那以後再見到他,一定要把這句話告訴他。他不會生你的氣,只會後悔當時沒理你。”

  “真的嗎?”

  “嗯,真的。”路小蟬故意側過臉去,怕舒無隙看見他的眼睛就快掉麻油了,用袖子用力抹了一把,又問,“就這個你不懂嗎?還有其他的嗎?”

  “還有,我陪他玩捉迷藏……”

  “等等,你還會和人玩捉迷藏?你等的那個人是個小孩吧!”

  “他有六百年的修為。”

  “哦……那就是個老人家……我聽人說,老人和小孩兒都一樣,要人哄著。”

  “可我不會哄人。”

  路小蟬歪了歪嘴,心想什麼啊。

  你還不會哄人?你多會哄我啊!

  “你怎麼個不會哄人法?”

  “我每一次找到他,他都很生氣。”

  “我估計吧,是出在你找到他的時間上。你是不是每次都讓他貓了很久,腿都麻了,還沒找到他呢?”路小蟬摸了摸下巴,很有經驗地說。

  “不是,我每次他一躲好,我就立刻找到他了。”

  路小蟬這就不明白了:“什麼?立刻就找到?你們玩捉迷藏的地方肯定特別小吧?我跟你說啊,捉迷藏這個遊戲,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你找到他的過程不能太長了,讓人貓在那兒難受。也不能太短了,完全就享受不到被你尋找的樂趣啊!”

  唉,兄弟啊,我都想給你鞠一捧同情淚了。

  你這樣子,我估計你等的那個人真被你氣得再也不願回來……跟你玩捉迷藏了。

  “他的靈氣和別人的不同,我閉上眼睛都知道在哪裡。而且我每次都想立刻馬上就再看見他,可每次他被我找到了就不高興了。他大概不想看見我吧……”

  舒無隙的聲音還是那樣,聽著一點波瀾都沒有。

  路小蟬甚至可以想像,那一刻的舒無隙把對方找到,心裡懷著怎樣言語不得表達的喜悅。

  也許他的臉上沒有笑意,也許他的聲音也是硬邦邦的“我找到你了”,所以那個被他找到的人是多麼的不甘心和不耐煩啊。

  “無隙哥哥,下次你再和他玩捉迷藏,你就稍微讓他多躲一段兒時間,如果他被你找到了還是不高興,你就把心裡話告訴他‘因為我想立刻就看見你啊’。”

  “原來是這樣。”舒無隙仿佛在沉思。

  路小蟬卻覺得他很可愛,這樣的事情竟然都能讓他困擾和想不明白。

  “那麼小蟬,一千三百七十二年夠不夠長?我讓他躲了這麼久再找到他,他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對嗎?”

  那聲“對嗎”和舒無隙平常冷淡的語調不同,輕微地上揚著,就像某種期待。

  而此刻,路小蟬的心頭也有了某種期待,因為舒無隙說過,他們是故交。他隱隱覺得自己就是舒無隙口中的那個他,否則舒無隙此刻為什麼會對他這麼好?

  但是如果問舒無隙“我是不是你等了很久的那個人”,他若是回答“不是”,路小蟬知道自己會哭出來。

  “他會很生氣的。”路小蟬說。

  “為什麼?”

  “因為一千多年太久了,你就該立刻馬上找到他。”路小蟬的唇角勾了起來。

  “可是你剛才不是還說……”舒無隙的語速比平時快了一點點,雖然只有一點點,路小蟬知道他著急了。

  也許是著急辯解,也許是著急其他的。

  “因為如果我是他,我一定會想立刻馬上見到你。”路小蟬歪著腦袋,他這輩子說話沒有這麼認真過。

  “所以,我果然又錯了。”

  路小蟬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手腕上的鎖仙綾立刻就被拉緊了。

  “你要去哪裡?”舒無隙仰起頭來,路小蟬覺得他的表情一定像孩子一樣。

  “沒什麼啊,我就想起來動一動,老這麼坐著多累啊。要不你帶我下去走走吧。”

  “好。”

  街市上人很多,明明兩人之間系著鎖仙綾,舒無隙卻收的很緊,可是每當路小蟬就要撞上他的時候,他又會用另一隻手擋住路小蟬的肩膀。

  路小蟬已經無所謂他不讓自己碰到的理由了,因為除了這一點稍微不如人意,路小蟬覺得舒無隙哪裡都特別好,就連話短都是優點——直截了當不費勁兒啊!

  他們路過一個涼茶小攤兒,路小蟬想到自己最近吃的東西都是烤餅、烤肉什麼,容易上火,他腦門兒上都長了一個小豆子了,於是對舒無隙說:“無隙哥哥,可以給我買碗涼茶,消消火唄!”

  “嗯。”舒無隙遞出了幾文錢給賣涼茶的大娘。

  大娘舀了一碗,舒無隙接過來,端給了路小蟬。

  路小蟬吹了吹,只抿了一小口,就苦得他小臉皺了起來。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抬起了碗:“要不你嘗一嘗。這個就是苦的,從舌頭尖兒到喉嚨裡都特別難過的味道。”

  有這麼明顯的苦味,舒無隙應該能把它和其他味道分開。

  感覺到碗的另一頭微微向下壓了一下。舒無隙大概飲下了一小口。

  “它不是甜的嗎?”

  “甜的?你舌頭是真有問題吧。”路小蟬抿了一口,還是那種腮幫子都跟著發苦的味道。

  “因為是你喂給我的,我想要一直含著,所以……不該是甜的嗎?”

  路小蟬愣了愣,隨即笑了:“你還學的挺快的啊!我才教你一遍,就說的溜溜的了!既然是甜的,你還想喝,那就再多喝幾口啊!”

  他本來是開玩笑的,舒無隙真的低下頭,又喝了一大口。

  路小蟬不知道怎麼的心疼了起來,把藥碗往旁邊一挪:“可不能再給你喝了!你這一看就是不上火的主兒。剩下的都是我的了!”

  路小蟬把那碗涼茶咕嘟咕嘟喝了個碗朝天。

  擦了擦嘴,他忽然發覺這苦到讓人想哭的涼茶,回味是一陣綿甘。

  將茶碗還了回去,路小蟬往麓蜀背上爬。

  這十幾日下來,他們之間也有了種默契,只要路小蟬抬起右腿,舒無隙就彎下腰,扣住他左腳的腳踝,往上一抬,輕而易舉就把路小蟬給推了上去。

  路小蟬剛要低下頭說話,舒無隙就把他別在腦袋後面的面具翻到了正面,輕輕壓在了他的臉上。

  他還是不高興別人看見路小蟬的臉。

  “舒無隙……”

  “嗯?”

  “你說我還能長高麼?”

  路小蟬心想自己總不能一輩子扒拉不到麓蜀的背上,都得靠人推他一把吧?

  “會的。”

  兩個字而已,路小蟬聽了心裡歡喜。

  “但你現在這樣最好。”舒無隙又說。

  路小蟬晃了晃鎖仙綾,笑了起來:“現在這樣怎麼可能最好?你不可能一輩子扶我上馬吧?”

  “有何不可?”

  路小蟬愣了愣。

  他從來不信一生一世的承諾。

  老叫花子說會帶著他這個拖油瓶一輩子,還不是吃了顆花生米就嗝屁了?

  任二娘也對著屠戶王大勇發過誓,一輩子不再水性楊花,還不是到處留情?

  一輩子太長,變化太多了。

  但是如果舒無隙是仙門宗聖,得道了自然長生不滅。

  路小蟬的一輩子對於舒無隙不過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如果是我的一輩子,應該還好。”

  等他成了皺巴巴的老頭子,舒無隙大概還是現在這副模樣。

  “我說的,是我的一輩子。”

  舒無隙的聲音不大,路小蟬卻聽得清清楚楚。

  隔著齊天大聖的面具,路小蟬知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了,有的就粘在了面具裡面,有的滑到了下巴上。

  路小蟬知道,舒無隙和老叫花子不一樣,和壬二娘之流更加不一樣。

  他說的一輩子,就是真真切切的一輩子。

  自己莫不是拯救了蒼天大地,才有了舒無隙為他鞍前馬後。

  他們離開了這個鎮子,又行入了山明水秀之地。

  路小蟬的耳邊是蟲鳴鳥暢,就連吸入肺腑的氣息都清新中帶著幾分靈秀。

  漸漸地,他聞到了屬於中藥的味道。

  但是這種中藥味道和他路過藥材鋪子聞到的不一樣,並不會濃郁到一下子讓人聯想到病痛之苦,而是嫋嫋清靈,騰煙而起,化作晴雪墜落在路小蟬的鼻尖。

  他忍不住拉了拉鎖仙綾:“舒無隙!我們是不是……是不是快到太淩閣了?”

  “嗯。”

  舒無隙的一聲應和,讓路小蟬沒來由緊張起來。

  那可是太淩閣啊!天下醫道正宗,醫聖離澈君的仙門!

  路小蟬想像著亭臺樓閣在仙靈寶境中若隱若現,醫仙藥修絡繹不絕……心跳都快了幾分。

  傳聞太淩閣的閣主昆吾,就是離澈的師兄,他有三千年醫道大修,不僅僅經歷過無意境天之戰,四方劍宗見到了他,都得低頭尊稱一聲“仙聖”。

  “我……我還以為……太淩閣會在像是無意境天那樣高聳入雲的靈川之巔呢!沒想到竟然只是在這樣一處尋常的山裡!”

  路小蟬已經聽到了水車的聲音,吱吱呀呀,還有水滴子的聲響。

  側著耳,路小蟬聽到每一滴水經歷了重重塵埃,墜落在葉片之上,葉子受了力,被壓低了,又忽而抬起,那滴水順著葉脈流進了半截竹筒裡。

  周而復始,仿佛永無停止。

  “這座山,名叫‘抱月山’,山的一面是墜星湖。另一面是還日林。我們就是從還日林進來的。”

  “這裡這麼好找,是不是經常有人來求醫啊?”

  路小蟬心想,可別自己治個眼睛,排隊都得排上一輩子啊!

  “不會。墜星湖內住著靈獸氿鰩,凡夫俗子渡不了。還日林中設了玄門遁甲之術,修為不至‘借勢’之境的,參不透其中玄妙,就會一直被困于林中。”

  “我們已經穿過了還日林,那就是說……”

  “就是說,我們已經到了。”

  舒無隙一點都沒有即將見到昆吾的興奮,甚至對於這樣的大修,也沒有什麼非常敬重的意思,這就說明要麼舒無隙的修為比三千年大修的昆吾還要久,要麼他們很熟,舒無隙不需要對昆吾太客套。

  路小蟬伸著脖子聞了聞,除了丹藥的靈鬱氣味,他還嗅到了一點熟悉的煙火氣。

  好像是油炸花生米?

  紅油辣子雞?

  還有一壺老燒?

  這搭配……怎麼這麼熟悉?

  舒無隙抬起手,麓蜀就停下了腳步,就地趴了下來,乖巧的很。

  路小蟬嗅了嗅,還有茅草和皂莢的味道。

  這裡肯定沒有氣勢恢闊的亭臺樓閣,如果沒猜錯,就是一間尋常的茅草屋!

  不不不,他看不見,只能聞著,也許這間茅草屋非常大?

  可是,他已經聽見老母雞咕咕咕咕咕,帶著一群嘰嘰嘰嘰小雞踱步的聲音了。

  舒無隙的指尖一彈,一道靈氣碰上了茅草屋屋角上的六角風鈴,鈴聲和路小蟬想像的清脆不同,而是空靈又持重,才響了一下,茅草屋的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懶洋洋的聲音從裡面傳來。

  “竟然是老朋友來了,請進!請進!一起嘗嘗我剛做的辣子雞!”

  路小蟬整個人都僵在了麓蜀的背上,完全忘記了下來。

  倒是舒無隙來到了路小蟬的身側,扣住了他的腰,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他給抱了下來。

  舒無隙放開了路小蟬,拉著鎖仙綾,跨進了茅草屋的門。

  隨著舒無隙跨進去,路小蟬的腳觸上地面,便能感受到這其中別有洞天,空靈雅曠。

  茅草屋竟然是無盡的虛空疊加。

  四面牆壁上是層層藥櫃,從地面立起,高聳入天,仰面望不到盡頭。

  這些藥櫃被某種藤蔓纏繞攀附著,它們就是靈藥的看護者。

  無數仙童藥修腳踩著這些藤蔓,它們不斷生長蔓延,承托著這些醫修去到他們想要去的藥閣前。

  從舒無隙走進來的那一刻,這些醫修紛紛停下了手中的事,轉過身來朝著舒無隙的方向,低頭行禮。

  這種謙恭,路小蟬哪怕看不見都能感覺到。

  這個空間似乎能無邊延伸,又似乎能瞬間只有方寸大小。

  因為路小蟬聽見了四周人都異口同聲喊了一句:“師尊。”

  昆吾的腳步從遠處邁出,可是落地之時,已經到了他們的面前。

  昆吾看起來二十四、五,神采靈俊,眉如墨染,周身仙靈之氣如同流瀑,他一身青色長衫如同將萬川靈雋著上了身,只是接近他而已,路小蟬就覺得身心俱沁。

  “哎呀!原來是劍……”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仿佛看見了什麼極為驚訝的人或者物,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但是路小蟬卻歪過了腦袋,這個人說話的聲音……怎麼……怎麼那麼像……

  “老叫花子?”

  他不是被花生給噎死了麼?

  昆吾睜大了眼睛,從最初的驚訝轉成了憤怒,他揚起手來,一道大咒從頭頂直落而下,瞬間靈湧如急湍,整個寧和的空間扭曲成了漩渦,就連四面的藥櫃都發出震動的喀啦哢啦的聲響。

  萬千藥櫃齊鳴,如同萬馬奔騰,浮沉飛踏入夢來。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無隙哥哥,你吃過最甜的東西是什麼啊?

  舒無隙:你。

  路小蟬:完蛋了!難道你把我養的白白胖胖,就是為了吃掉我?

  昆吾:唉……你以為舒無隙是養豬專業戶麼……

 

29 醫宗昆吾

 

  路小蟬倒抽一口氣, 下意識正要躲到舒無隙的身後。

  對面的昆吾一把扣住了路小蟬, 還沒拽過去,舒無隙右手輕輕一彈,一道劍陣忽然張開,向著四面八方延伸而去,靈光飛濺, 立刻震碎了昆吾的醫道大咒, 已經快要扭曲至舒無隙身邊的漩渦倏然煙消雲散。

  無數的醫修驚訝地看著這一幕。

  昆吾本以為自己扣住了路小蟬, 卻沒想到路小蟬被鎖仙綾給拽了回去, 舒無隙抬起手將路小蟬緊緊扣在懷裡。

  路小蟬的耳朵就貼在舒無隙的胸膛上, 他能聽見他的心跳,一聲一聲,沉穩卻又隱隱帶著一分暗湧。

  “你方才所為,已經被你門下弟子看在眼裡了。”舒無隙淡淡地說。

  原本臉上滿是震怒表情的昆吾壓低了聲音:“你不要碰他……你明知道你一旦碰他……”

  “會怎樣?”還沒等舒無隙開口, 路小蟬就問了。

  舒無隙一直沒告訴他為什麼,路小蟬一開始以為是舒無隙嫌棄自己乞丐出身有點髒, 到後面舒無隙對他無微不至, 有求必應——又怎麼可能會嫌棄他?

  所以這裡面的緣由,路小蟬一直想知道。

  舒無隙不說, 但是這個昆吾肯定知道!

  他能感覺舒無隙低下頭來看著自己,因為他的氣息就落在自己的額頭上,然後舒無隙輕輕鬆開了手,就像之前一樣,特別小心翼翼。

  昆吾這才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用力拍了一下舒無隙的肩膀:“老弟!你還是那麼厲害!連佩劍都不用就大殺四方啊!”

  正在整理藥材的醫修門有的呼出一口氣,有的搖了搖頭,有的無奈地一笑,繼續整理起藥材來。

  昆吾雖然裝作只是和舒無隙玩笑切磋的樣子,但是路小蟬卻知道,他方才是真的動怒了。

  “隨我來。”

  昆吾的聲音果然沉了下來,他轉過身,快步而去。

  舒無隙帶著路小蟬不緊不慢跟了上去。

  他們來到了一間靜室,除了滴漏有規律的聲響,再沒有其他聲音。

  靜室中只有一個茶几,幾上有茶壺,但是當路小蟬跟著舒無隙坐下,昆吾卻一點沒有煮茶待客的意思,而是神情冰冷地看著舒無隙。

  路小蟬坐得很不自在,他是來求醫的,可舒無隙貌似和昆吾鬧翻了,別說治眼睛了,一會兒就該把他們掃地出門了。

  “舒無隙,你好大的膽子——你竟敢……”昆吾明擺著是要興師問罪。

  “竟敢用鎖仙綾困住了他?還是竟然讓我找到了他?”

  舒無隙的聲音如常,但是卻帶著威壓,路小蟬聽了心底泛起了深寒,那一邊的昆吾一時半會兒說不出話來。

  “你一直知道他在哪裡。”舒無隙的聲音冰冷。

  對面的昆吾不言。

  “鹿蜀鎮的太淩清源大咒就是你設下的,除了不讓邪祟入侵,就是為了讓我找不到他。”舒無隙說。

  路小蟬愣了!原來那個什麼大咒竟然是昆吾設下的!而且還是為了不讓舒無隙找到他!

  如果不是這個大咒,舒無隙根本就不用去抓那個叫碧落的靈獸,也不用勾了路小蟬的元神回去才能知曉他在哪裡。

  而且路小蟬聽昆吾的聲音像被花生噎死的老乞丐——應該沒錯?

  這個老騙子是太淩閣的醫宗!

  路小蟬腦子裡亂糟糟的,鬧不明白自己這十幾年到底怎麼回事了!

  “你曾經答應過我,有他的消息便會告知我。你騙了我。”舒無隙的聲音更冷了,透露出徹骨的寒意,甚至於……殺氣。

  昆吾看向了路小蟬,只說了一句:“小蟬,過來。”

  路小蟬一聽,昆吾果然認識他!

  他剛想要起身,卻想到舒無隙還沒同意,立刻坐回了原處。

  我才不聽你這個老騙子的!

  “你給我過來。”昆吾見路小蟬不動,直接伸手去扣路小蟬的肩膀,卻被舒無隙直接抬手擋住了。

  昆吾又要結咒,舒無隙的另一隻手就要去碰路小蟬的脖子,昆吾一驚,立刻收手:“不要!”

  “你若不想我碰他,那現在就治他的眼睛。治好了,我要帶他走。”

  昆吾怔了良久,吸了一口氣,抬起手腕,倒了一杯茶,卻忽然朝著路小蟬潑了去。

  “哎呀!”

  這一回,舒無隙沒有為路小蟬擋下,茶水落在路小蟬的身上,就似被某種力量給吸引了,從他的發梢、臉頰、脖子、肩頭凝聚成細流,竟然流進了路小蟬的耳朵裡。

  瞬間,路小蟬除了咕嚕咕嚕的水聲,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我耳朵裡進水了!進水了!”路小蟬爬起身來,歪著腦袋,單腿跳來跳去。

  但是耳朵裡的水就像是紮了根,怎麼跳也跳不出來。

  “你要帶他去哪裡?”昆吾放下了茶杯,冷冷地看著舒無隙。

  “無意境天。”

  “你瘋了……舒無隙……你真的瘋掉了……我花費了多大的力氣才保住了他的丹元,但是他當年的修為早就渙散了,沒有修為他如何受得了無意劍海的劍勢威壓,他的丹元會裂開!你帶他上無意境天,就是要他的性命!”昆吾咬牙切齒,直接拿起了茶杯扔向舒無隙。

  舒無隙端坐原處,不為所動。

  那茶杯被舒無隙驟然釋放的靈壓所抵擋,沒有觸及舒無隙分毫,就跌落在了茶几上。

  “當初你帶走他的丹元,對我說一旦他的肉身再塑,你就會帶我見他。可是你並沒有。”舒無隙也抬起眼,看向昆吾。

  原本清寂的目光在那一刻,如有萬千劍意奔湧而來,要讓昆吾灰飛煙滅。

  昆吾扣緊了手指,看了一眼還在揉耳朵的路小蟬。

  “見到他又如何?你能碰他嗎?你碰他一下,他便會混沌業火焚身。我好不容易為他再塑的肉身,豈能被你破壞!”

  “我不會碰他。”舒無隙的聲音還是那麼沉靜。

  “不會碰他?你忍得了一時,忍得了三年五載,忍得了數十光陰!你忍得了百年?一個大活人就在你的面前,你不想碰他?”

  起初昆吾怒意難平,漸漸卻又平息下來,聲音裡也帶著無奈,甚至於懇求。

  “我能忍。”舒無隙回答。

  昆吾搖著頭,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一般。

  “如果你能忍住不碰他,你自然也能忍住不尋他、不見他。你很清楚,他的眼睛是治不好的,那是被混沌業火燒毀的,你就是挖了自己的眼睛給他換上,他也是看不見的。”

  舒無隙靜默不語。

  “小蟬的心性我也是瞭解。當初不過讓他留在無意境天三日,他就受不了,九日便哭鬧著要從無意劍海跳下來!我九次登門,你都執意不肯讓我帶他走……”

  “可後來,他就再沒說過要走了。”

  昆吾輕笑了一聲:“我這個師弟,對修真吾道沒有半點興趣,平日裡最喜歡的就是花花世界三千顏色,研究萬物生長周而復始。你能給他嗎?”

  “那我便留下,他看他的三千世界,我看他就好。”舒無隙回答。

  “什麼?那無意劍海怎麼辦?你不留在無意境天,那片劍海如果傾覆而下,天下蒼生都將被侵沒!你……你就是……”

  “啊,原來還可以這樣。”舒無隙側過臉。

  昆吾的背脊一片冰涼,他急匆匆看向舒無隙,想要從那沉如琉璃海的眼睛裡看出什麼來,卻只感到了恐懼。

  “你……你想幹什麼……”

  “你不是說小蟬捨不得三千世界萬物生長嗎?毀掉了,就沒什麼可留戀的了。”

  舒無隙抬起手,昆吾一把將他的手腕扣住。

  “你到底想幹什麼?”

  “我把自己的劍留在了無意境天,震住了無意劍海。現在我撤了自己的劍,劍海就會崩頹而下……”

  “你別這樣!我幫你!我幫你!”

  昆吾生怕他真的將劍給召喚回來,若是那樣,自己便是蒼生罪人。

  “哦?怎麼幫我?”舒無隙緩慢抬起眼來,看著昆吾。

  那一刻,昆吾才明白舒無隙是在威脅他。

  路小蟬還在這裡,他怎麼可能讓無意劍海塌下來,是自己著了他的道。

  “你……你讓他留在我這裡……”

  “不可。”舒無隙的回答很冷。

  “我不會再把他藏起來了。他的手腕上還系著鎖仙綾,上窮碧落下黃泉,你都能找到他,我藏哪兒都沒用不是?”

  昆吾看著舒無隙,只覺得自己像是對著一個沒有感情的寒玉雕像在說話。

  “他的六百年修為只是渙散了,並不是沒有了。我會教他太淩閣的修真法門,輔以靈丹,收回這六百年修為還是很快的!然後……然後你想要帶他回無意境天自然可以。”

  昆吾的手都要抖了,如果舒無隙這樣都不肯,他就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舒無隙看向昆吾,那雙眼睛深不見底,周身隱隱透著一絲執欲。

  “如若……不是你身上還有小蟬的太淩淨空大咒,諸邪不侵……我真的會以為你是……”

  昆吾自覺失言,立刻不再說下去了。

  “你以為我是什麼?”

  “邪神……混沌。”

  說完這兩個字,昆吾只覺得舒無隙的靈壓仿佛從九天直墜而下,昆吾頭皮發麻,直不起背來。

  “小蟬既然是被混沌的業火所傷,我會一生鎮壓它,不會讓它再傷著他。”

  舒無隙言出必行,昆吾呼出一口氣來。

  路小蟬跳了半天,耳水都沒能出來,著急的就要到處去摸舒無隙。

  眼見著他的指尖就要碰到舒無隙的頭髮,嚇得昆吾就要撲上去,舒無隙側過身,胳膊一撈,將路小蟬攔腰抱住,卻是很小心隔著衣服,沒有碰上路小蟬的髮膚。

  他另一隻手取過了茶杯,輕輕向上一抬,路小蟬耳朵裡的水就被吸走了,落回了茶杯裡。

  路小蟬揉了揉耳朵,忽然明白過來:“你們在說什麼秘密呢!故意不讓我聽見!”

  昆吾立刻陪了笑臉:“哪裡有什麼秘密啊!就是逗一逗你這個小娃娃嘛!”

  路小蟬雖然看不見,卻臉朝著昆吾的方向,不說話。

  昆吾被他瞧得全身發麻,笑著問:“怎麼了?”

  路小蟬輕哼了一聲,扯了扯嘴角:“老叫花子,你很可以嘛!”

  昆吾愣住了:“你這小娃娃!真是沒大沒小!”

  “還裝!我都聞到你身上花生米和老燒酒的味道了!你不是吃花生米噎死了嗎?你真以為我聽不出你的聲音?聞不出你身上的味道?你燒成灰兒我都能認出來!”

  路小蟬抱著胳膊,本來還對仙君昆吾誠惶誠恐,畢竟那是求著見一面都見不到的醫仙,但是當路小蟬發覺他就是老叫花子的時候,失望之情無以言表。

  “哎呀……給認出來了啊!小蟬,我的小乖乖!”昆吾立刻變了臉,笑的跟朵花兒似的,還想要掐一下路小蟬的臉頰,誰知道舒無隙的目光掃過來,昆吾的手立刻就收了回來。

  “誰是你的小乖乖?說!你跑來裝老乞丐是為什麼!”路小蟬可氣了。

  “當……當然是為了好好照顧你啊!你忘了,你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養大的!”昆吾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我信你才怪!你若是想照顧我,為什麼不帶我來這裡?”

  “因為……因為……”昆吾看著舒無隙,心想自己不把路小蟬帶來這裡,可不就是為了躲著舒無隙嗎?

  眼睛一亮,昆吾忽然就想到了好理由了:“當然是因為那棵老槐樹啊!它彙集天地之靈氣,你在它的身邊長大才能身強體壯!你不是來治眼睛的嗎?那棵老槐樹的靈性就有利於你雙眼複明啊!”

  “什麼?你怎麼不早說!老槐樹已經被陳家人砍了,做成棺材板兒了!”

  “啊?那可真是太遺憾了……”

  “那之後呢?之後你為什麼裝死?被花生米噎死這樣離譜的死法,只有你想的出來!”路小蟬覺得這些年的傷心都是浪費,老叫花子這不是活的好好的嗎?

  “這麼離譜的死法兒,你不是信了嗎?”

  “什麼?”路小蟬抓起桌子上的茶壺就要砸他。

  昆吾左晃晃,右晃晃,張開雙臂,準備接著自己的茶壺。

  “小蟬,你看我……我每日有那麼多的丹藥要煉……正好我得了一株仙草,要煉化成這個複明丹,就是為了給你吃的。可是這個藥得煉上七七四十九年,我都得守在這裡。我尋思著,你都這麼大了,雖然看不見,但是自己能吃能喝的……我就索性裝死,回來煉丹嘛!”

  昆吾發揮了自己一直以來忽悠路小蟬的功力,口若懸河,不帶卡殼。

  “信你個邪!那你為什麼裝死!你假裝有事離開不就行了?”

  路小蟬還是抓著茶壺揮來揮去,準備出其不意砸他個狠。

  “小蟬啊!你看我們兩個情誼深厚,我若是說有事離開鹿蜀鎮,你鐵定得哭著鼻子跟著我對吧?我又不能帶你走,你得留在那裡吸收老槐樹的精氣啊!所以長痛不如短痛,一死百了,你也就不會惦念我了嘛!你想想,等到幾十年之後,再見到我,你多驚喜啊!”

  “你就繼續編吧!”路小蟬雙手舉著那個茶壺,狠狠砸了出去。

  “我的乖乖喔!”昆吾趕緊把自己的茶壺給接住了。

  路小蟬拉了拉鎖仙綾,朝著門口的方向走:“我們走!他就是個騙子!他要是能治好我的眼睛,早就治好了!”

  “誒!誒!誒!小蟬你別走!”昆吾繞過桌子來想要攔住他。

  舒無隙端坐在原處,輕輕一拽,鎖仙綾就把路小蟬給拉了回去,他跌坐在了原位。

  “小蟬,只有他能醫治你。”

  路小蟬坐在原處,低著頭,眼淚不知不覺掉了下來,他用力吸了吸鼻子。

  “你怎麼哭了?”舒無隙側過身來,他想要給路小蟬擦眼淚,但是卻碰不得他。

  昆吾繞了過來,趕緊給他擦眼淚:“哎喲!你哭什麼啊!這都多少年了你還沒長大呢?我又不是真的死了!你這時候應該笑啊!”

  路小蟬伸出手臂,一把將他抱住了,鼻涕眼淚蹭了他一身都是。

  昆吾睜大了眼睛,看著舒無隙冷鬱的目光,頓時覺得自己已經被無形劍氣挫骨揚灰,他只好僵在那裡,拍了拍路小蟬的後背,然後對著舒無隙說:“是他主動過來抱著我的啊!”

  “我每年給你燒紙錢!討了花生米給你供著!餓了都沒捨得吃了它們!你怎能這樣騙人啊!”

  “我以後不騙你了!真不騙你了!”

  “少來了吧!你要是不騙人,早就被雷劈死了!你這老騙子!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啊!好讓我也得意得意!”

 

 

30 小蟬喜歡就好

  “哎喲, 不哭了!不哭了!你看, 我們終於團聚了,你是不是就留在我的太淩閣呢?”

  昆吾覺得就是要一鼓作氣,用這麼多年的感情把路小蟬給套住,讓舒無隙聽一聽路小蟬的心聲。

  誰他娘的願意跟你去無意境天那個“鳥不拉屎、雞不生蛋、烏龜不靠岸”的地方啊!

  “我……”

  路小蟬心中萬分欣喜,正要答應昆吾的時候, 鎖仙綾一緊, 勒得他骨頭都要斷了。

  他赫然想起了自己當初答應過舒無隙, 會跟他走。

  “我答應了舒無隙, 等治好了眼睛, 就跟他走,我要說到做到。”

  昆吾一臉痛心疾首的表情,指著舒無隙:“你……你怎的連個孩子都騙!”

  “我騙了他什麼呢?”舒無隙反問。

  昆吾咬牙切齒,明明路小蟬的眼睛是治不好的了。

  “行, 等治好了眼睛嘛,治不好就在我這兒一直養著唄!”昆吾決定採取迂回戰術。

  “我答應了無隙哥哥, 無論治不治的好, 只要他帶我來找過你了,我都會跟他走。”路小蟬回答。

  “什麼?你連這個都答應他了?稚子無知!稚子無知啊!”昆吾一副氣都喘不上來的樣子。

  “我無知什麼了?”

  誰對我好, 我就跟誰走!

  你把我扔在鹿蜀鎮那麼多年,在這裡好吃好喝快活著,好不容易有舒無隙照顧我了,我跟他走又怎麼了?

  這時候舒無隙開口了:“我們就暫且在太淩閣住下。昆吾會給你準備丹藥。”

  “我們住在這裡?太好了!這裡好像很有意思!”路小蟬眼睛都亮了起來。

  “昆吾,我要查閱你太淩閣所有的醫經藥典。”

  “你想看就看吧……只是不能帶出太淩閣。”昆吾知道舒無隙是萬年難遇的天才, 他若想要學會什麼,就一定能學會什麼。

  看來,他是要親自研習治好路小蟬眼睛的方法了。

  “我帶你先去休息。”舒無隙拉起了鎖仙綾,路小蟬晃了晃,舒無隙就轉過身來托住了他的手肘,將他帶出了靜室。

  當門關上,就連水流都懸浮在空中沒了聲音,昆吾閉上眼睛歎了一口氣,端坐了下來。

  “果真……是攔不住嗎?不過一切緣起,都還是我的過錯。”

  抬起頭來,昆吾想起了一千三百多年前的事情。

  當年昆吾接到了無意境天的月鳥傳書,當將至大勢之境第七重的劍宗泱蒼正是修煉的緊要關頭。

  大勢之境有九重天,第七重正是上一任劍宗最後的境界,而他也在這一重境界寂滅。

  所以此事非同小可,而且以凡體妄圖入神道,本就是逆天而行,說不定會有雷霆萬鈞之劫。

  大洪荒時,太淩閣的創派祖師爺和無意境天的第一任劍宗是至交好友,當年就有約定,每一任無意境天的劍宗破“大勢”的九重之境,太淩閣都會派弟子前去看顧。

  如若沖關失敗了,乙太淩閣的醫道大咒興許能保住修為,再不濟不會就此灰飛煙滅。

  但是當年邪神混沌肆虐,傳聞連東墟劍宗都著了道,被它侵蝕控制了。昆吾作為太淩閣的閣主必須要去確認,這件事比劍宗泱蒼沖關歷劫還要緊迫。

  畢竟泱蒼可能過個上百年,他還沒衝破大勢的第七重天,危機也就不會來得那麼快。可東墟劍宗被邪神侵體,一道劍氣就能讓成片生靈塗炭。

  昆吾無暇前往無意境天,就想到了自己的師弟離澈。

  昆吾的師父曾經說過,他這個師弟離澈,看起來沒有定力,七情六欲樣樣都沾,無心向道,但卻是真正的生性瀟灑。

  正是因為什麼欲念都有,可什麼欲念想扔都能扔下,離澈十二歲就結丹,十六歲就到了“入勢”的境界,也因此永遠停留在了十六歲的模樣。

  尋常修真者,一千年都沖不破“借勢”的境界,愣是讓離澈只用了六百年,就修得了。

  為了不因為逆天而歷劫,這小子就乾脆不修行了。

  昆吾軟磨硬泡,把離澈扔上了無意境天。

  離澈一看到無意境天上用玲瓏寒玉鑄就的樓宇,就哭的稀裡嘩啦,說那裡寸草不生,是人間煉獄。

  但是昆吾無暇顧及師弟的心情。

  昆吾上了東墟,卻沒有找到東墟劍宗,意識到萬一這是調虎離山,邪神混沌的真正目標莫不是正在沖關的泱蒼?

  他趕緊折返回了無意境天,那已經是九日之後,他本來以為自己的小師弟會沖出來拳打腳踢,但是昆吾卻根本沒有見到他。

  “小蟬在我這裡很好。”

  這是昆吾第一次聽到泱蒼表達想要留下什麼的意思。

  昆吾呼出一口氣來,至少他那個胡鬧的師弟沒有惹到劍宗發火。

  當然,從小就在無欲之境長大的泱蒼,不懂喜怒哀樂,又怎麼會發火呢?

  只是昆吾沒有意識到,能上無意境天的人很少,每一個泱蒼都是不冷不熱。想要留某個人在身邊,本身就是欲望的開端。

  既然有師弟看著他,昆吾又陪著東墟的弟子去尋找他們的失蹤了的劍宗,可是卻一無所獲。

  一個月之後,昆吾帶著他沿途搜集來的美酒、糖糕還有草籠蛐蛐再次上了無意境天。

  他知道自己師弟的心性,在這樣清苦的地方恐怕眼睛都哭成了核桃,身量都清減了。

  昆吾沒有找到泱蒼和小師弟,卻在泱蒼的桌案上看見了一整排的瓶瓶罐罐,裡面被靈土覆蓋的種子都發了芽、抽了枝。

  昆吾心中驚訝無比,無意境天除了神木“奉天”竟然有了其他的生靈。他撫摸著細嫩的綠葉,只覺得萬分難得,卻沒想過“無生、無死”的境界因為這些生靈失去了意義。

  遠遠地聽見小師弟歡暢的笑聲,昆吾更加驚訝,在這個地方能有什麼能讓小師弟開懷?

  他尋著聲音而去,看見泱蒼衣闕翻飛站立於落魂崖邊,而小師弟就站在一柄靈光四溢的仙劍上暢遊無意劍海。

  這一幕,驚得昆吾肝膽俱裂,要知道無意劍海並非天上的雲海,乃是無意境天歷任劍宗寂滅之後的劍意彙聚,一旦落下去就不僅僅是身心受創,連丹元都會被日積月累數萬年的劍意摧毀。

  當他走進了,才發現小師弟腳下踩著的,正是泱蒼的仙劍。這柄仙劍本身就是上古靈獸長煙的脊椎鑄就而成,再加上泱蒼的修為,它的靈氣非凡,是世間五柄至劍之中威力最大的一把。

  小師弟張開雙手,衣衫被風帶得獵獵飛起,仙劍一瞬可縱橫九萬里,一下子就把小師弟給甩了下來。

  昆吾睜大了眼睛,眼見著那柄劍一個飛轉,隨著小師弟一起下墜,在接近劍海的瞬間,又將小師弟給托了起來,還顛了顛,嚇得小師弟搖搖晃晃喊著“不要不要”。

  泱蒼就站在崖邊一直看著,只是神色不如從前那般冷肅,唇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淺笑。

  昆吾立刻低下頭來行禮:“在下的師弟頑劣,冒犯了劍宗的……”

  泱蒼連看都沒有看昆吾一眼,只是輕微勾了一下手指,仙劍就慢了下來,像是一艘小船,載著小師弟在劍海之上一搖一晃。

  眼看著小師弟就要回到崖邊,昆吾開口道:“在下這就帶著師弟下山,打擾了劍宗的清修實在是……”

  忽然之間,那柄劍倒退而去,小師弟差點摔下去。

  但是很快,劍就在劍海之上幾個翻滾,一會兒前一會兒後,一會兒讓他笑的開懷,一會兒又嚇得他大叫“慢點慢點”。

  “為什麼你們動不動就說冒犯?”泱蒼終於側過臉來,給了昆吾一個正眼。

  “誰都知道‘大氣萬象、天下無隙’,您的無隙劍讓在下的師弟……”

  “它能讓小蟬開心就好。”泱蒼只是淡淡地回了那麼一句。

  昆吾睜大了眼睛,他覺得自己的耳朵肯定是壞掉了。

  什麼能讓小蟬開心就好?

  “你手裡的是什麼?”泱蒼垂下眼,看著昆吾手裡拎著的那個油紙袋子。

  “這個……這是糖糕。在下將師弟留在無意境天這麼許久,他肯定是要生我氣的……”

  “嗯,他喜歡吃糖糕和梅菜餡的烤餅。”

  昆吾頓在那裡,他的心裡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可是卻又不知道哪裡不對勁。

  泱蒼對每一個來到無意境天的人從不在意,為什麼會知道小師弟喜歡吃什麼呢?

  “你留下這些,可以走了。”

  “我是來……”

  “你不是要去找東墟劍宗嗎?找到了嗎?”

  “還……還沒……”

  “那你還不去找,留在這裡幹什麼?”

  “啊,是……”

  昆吾立刻退下了,他並不是第一次上無意境天,但卻是第一次被泱蒼下了逐客令。

  他一連上了無意境天九次,而第九次是他確定東墟劍宗被邪靈附體,必須要請泱蒼出世誅邪。

  但是他看見的卻是……整個無意境天像是被大水淹沒過,這是師弟使用了“太淩真淵”之後的的痕跡。

  如果不是情況危急,師弟又怎麼會引天下大水入無意境天?

  昆吾四處尋找,在泱蒼的房間裡,滿室狼藉,上古書簡扔了滿地,桌面上的瓶瓶罐罐都摔碎了,那些長了幾寸高的仙株靈草落在玲瓏寒玉的地面之上,被凍上了一層寒霜。

  小師弟的衣衫碎在玲瓏寒玉的榻邊,他的隨身法器“太淩真淵”就扔在地上。

  昆吾一把掀開了榻邊的輕紗,什麼都沒有。

  他呼喊著小師弟的名字,心裡面的第一個想法就是泱蒼走火入魔,小師弟無法幫他導氣歸元,只能逃走。

  他找了許久,終於在無意劍閣找到了小師弟,而泱蒼已經完全變了。

  因為他有了情欲。

  昆吾請求泱蒼把師弟還給他,但是泱蒼卻笑了。

  他是我的。

  誰要是帶他走,我就是把三千世界翻過來,也叫他粉身碎骨。

  原來,泱蒼的逆天大劫不是雷霆萬鈞。

  而是一個路小蟬。

  昆吾呼出一口氣來,後面的事他不敢再回想。

  而且他知道,舒無隙也篤定他不會將過去的事告訴小蟬。

  因為想起了過往,那麼業火燒身的至痛自然也會想起來。

  舒無隙在太淩閣有一處清居。

  這個清居是真正的“清”,除了一張床塌、一個案台就什麼都沒有了。

  路小蟬還是像之前一樣充滿了好奇,東摸摸,西摸摸,舒無隙煮了一壺茶水,每每抬起眼來,總是看著路小蟬的方向。

  “無隙哥哥……這裡怎麼什麼都沒有啊!我能去外面轉轉嗎?”

  路小蟬很想親手摸一摸,太淩閣到底是什麼樣子。

  “小蟬,你答應過我會跟我走。”

  “記得啊。”路小蟬回過頭來。

  “如果我要帶你去的地方,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呢?”

  舒無隙的聲音還是沒有起伏,但是卻比平常聽起來要更輕,像是擔心會驚碎了什麼。

  路小蟬樂了起來。

  “哈哈哈,你乾脆說你要帶我上無意境天得了!五色、無味、無生、無死!”

  嘩啦一下,舒無隙面前的茶壺翻倒下了,滾燙的茶水流得滿桌都是,滴滴答答落在舒無隙的身上,他卻一動不動,看著路小蟬的方向。

  路小蟬一聽,就知道不得了,他伸長了手,來到了桌案邊,就要亂摸。

  “你有沒有事!有沒有被燙到?”路小蟬知道舒無隙的茶杯掉了,他擔心得不得了。

  眼看著路小蟬就要觸碰到那灘冒著熱氣的水,舒無隙抬起了茶壺,熱水瞬間化作了蒸汽,嫋繞著彙聚起來,回到了茶壺之中。

  “我沒事。”

  “啊,哦!”路小蟬盤腿坐了下來。

  “你在乎我會被燙到嗎?”

  舒無隙側過臉,靠近路小蟬,在他的鼻尖就快碰上他的時候停了下來。

  路小蟬的睫毛很長很密,他帶著少年不諳世事的英氣,但每當他眨動眼睛的時候,就讓人心軟。

  “怎麼會不在乎呢?被燙傷是很疼的!”

  路小蟬心想,舒無隙是把他想的多麼沒心沒肺啊!

  “燙傷的是我,疼的不是你。你為什麼會在乎呢?”舒無隙看著路小蟬的眼睛問。

  “我會心疼啊!”路小蟬捂住心臟的位置,“這裡會像被揪起來,被撕裂了一樣疼!”

  “原來這就是心疼啊。”

  舒無隙輕聲道。

  路小蟬特別不喜歡他輕聲說話的時候,因為自己也會被堵住了一樣,想要安慰他,心裡有一種克制不住的觸碰他的念想。

  可是自己不能碰他。

  “我帶你出去走一走。”舒無隙起了身,輕輕拉著鎖仙綾,將路小蟬帶出門去。

  路小蟬發現了,在太淩閣裡,空間都是交疊的。

  比如此刻,他們推開門,腳踩在地面上,路小蟬的腳下是山石起伏的道路,和他第一次踏進太淩閣的時候平滑如鏡的感覺是不同的。

  “這裡是哪裡?”

  “昆吾栽種仙株的地方。在這裡,移植了一株不死樹‘奉天’的枝椏。”

  “真的?我聽說‘奉天’的汁液做成的瓊膏能讓修真者事半功倍,而且還能祛除百病強身健體。

  如果有的話,我能不能吃一點?”路小蟬用手指比劃了一下。

  “你不會愛吃的。對你而言,瓊膏味同嚼蠟。”

  “不可能吧?味同嚼蠟?我沒吃過,未必一定不愛吃啊?”

  路小蟬心想,就算味同嚼蠟也是好東西啊!不能暴殄天物的啊!

  “沒關係,既然現在你想吃了,那就多吃一點。”

  於是這一天的晚上,路小蟬吃的就是桂花糖沾瓊膏。

  就在他盤坐在舒無隙的小桌案前,把最後一口瓊膏送進嘴裡的時候,就聽見門嘩啦一被推開,昆吾氣衝衝進來。

  “舒無隙——你欺人太甚!那株‘奉天’我為了讓它能夠成活,每日以我的靈氣來澆灌!如今好不容易長了這麼高,你竟然給我連根拔了!”

  路小蟬正好就被那口瓊膏給噎住了。

  原來那株仙草這麼珍貴呢!

  當時舒無隙說拔了就拔了,直接扔給其他藥修說是晚飯時候送來,路小蟬還以為珍奇異草在太淩閣就像路邊野花一般隨處可見……原來……原來並不是這樣!

  “小蟬想吃。”舒無隙回了一句。

  完全的無所謂和理所當然。

  “小蟬……小蟬……”昆吾低下頭來看著路小蟬,咽下口水,明明心有不甘卻又得陪著笑,“原來……是小蟬想吃啊!你可以跟我說一聲啊,我親自來弄,至少那株仙草還不至於連根兒都沒了不是?”

  路小蟬摳了摳下巴,這個昆吾怎麼變臉比翻書還要快啊?

  “怎麼樣,小蟬,這個瓊膏它好吃嗎?”昆吾笑著問。

  路小蟬雖然看不見昆吾的表情,卻覺得此刻的他肯定很痛苦。

  

作者有話要說:  路小蟬:原來你竟然拿鎮守無意劍海的無隙劍給我取樂?

  舒無隙:不可以嗎?

  路小蟬:你這簡直是……是昏君所為啊!

  舒無隙:你喜歡就好。

  路小蟬:我不喜歡昏君!

  舒無隙:我是說你喜歡坐我的佩劍。

  路小蟬:……

 

31 新奇無比

 

  “好……好吃……”

  “哈哈……好吃就好!好吃就好!它也死得其所了!

  路小蟬歪了歪腦袋, 開口道:“昆吾君……您好像特別特別心痛啊……

  昆吾老淚縱橫, 心道:老子當然心痛!老子種了它上千年啊!每日老子都摸摸它,給它一點我的靈氣。你隨口一句想吃,劍宗就給我拔了!我能怎麼辦?我還能上前跟他拼命嗎?

  “不!我不辛苦,小蟬你吃了那麼多苦,現在來了太淩閣, 我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

  “你和舒無隙都待我這般好, 到底為什麼?我是上輩子修了什麼善緣啊?”

  這個問題一直在路小蟬的心頭徘徊不去, 舒無隙從來不說, 而昆吾並不是不想告訴他, 可他卻非常忌憚舒無隙,總是話到嘴邊又咽下。

  “那自然是善緣,大大的善緣!”

  昆吾看著路小蟬的盤子裡還有半塊瓊膏,想到自己花了那麼多心力, 全都進了路小蟬的肚子裡,哪怕讓他吃上一小塊兒也好啊!

  路小蟬轉過身來, 筷子夾起剩下的半塊就要送進嘴裡, 昆吾眼巴巴地看著,舒無隙端坐在對面, 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和路小蟬搶吃的。

  路小蟬夾到了嘴邊又放下,揉了揉肚子說了一句:“瓊膏沾著桂花糖,確實好吃。可是我吃不下了……”

  昆吾眼睛一亮,心想:你吃不下了正好啊,給我吃!給我吃!

  這時候對面的舒無隙開口了:“最後一塊吃下去吧。對你的身體好。”

  “好吧……”

  路小蟬用筷子把它戳了起來, 結果還沒送進嘴裡,就落在了桌子上。

  那一瞬,昆吾心疼到差點沒口吐鮮血:那可是瓊膏啊!瓊膏!就這樣掉在桌子上了!一塊瓊膏就是十年的修為!

  路小蟬用手去尋找,對面的舒無隙抬起了筷子,輕輕壓在路小蟬的手臂上:“掉了就不要吃了。髒。”

  “哦。”路小蟬揉了揉肚子,心想還好不用再撐下去了,不然肚皮都要爆掉了。

  昆吾眼睛放光,連形象都不顧了,直接當著舒無隙的面,用手撿起那塊瓊膏就塞進了嘴裡。

  舒無隙就像什麼都沒看見,抬起手來:“我帶你去散散步。”

  昆吾一聽,不得了啊!

  他們剛才散步就拔掉了他一千多年的心血,這會兒再散步又是要拔掉什麼?

  “等等!等等!這個舒無隙,我要帶小蟬去我的靜室,教他點兒東西。你明白的吧?這個我們門派的心法不能被你聽見!”

  昆吾看著舒無隙,一臉泰然,心裡面卻在打鼓。

  他有太多話要對小蟬說了,小蟬有太多秘密不清楚,不能等舒無隙把他帶走了才後悔。

  但是舒無隙只是坐在原處,他收斂了靈氣坐在那裡就像個普通的端方公子,但是昆吾卻知道……在舒無隙的心裡沒有正邪之分,沒有天下大義。

  從前他鎮守無意境天,那是每一任劍宗灌輸下來的一種習慣。

  可是當年昆吾把小師弟送上去的時候,這種習慣已經被打破了。

  舒無隙……有了他自己想要的東西。

  而且非要不可。

  “小蟬,你跟著昆吾好好修習他教你的心法。”

  舒無隙用鎖仙綾將路小蟬拉到了自己的面前,整了整路小蟬歪扭扭的衣領。

  路小蟬的頭髮是自己紮起來的,因為看不見,所以總有零碎的髮絲落在耳朵邊上。

  這要是別人,看起來亂糟糟。可路小蟬生的俊秀可愛,頭髮亂一點反而平添了幾分少年氣。

  眼見著舒無隙的手指向上抬起,沿著路小蟬的脖頸,每一瞬都有可能會觸碰上去,緊張得昆吾戰戰兢兢,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你是說昆吾君要教我太淩閣的心法?”

  路小蟬覺得自己聽錯了。

  太淩閣是天下醫道正宗,他們的心法以清心為主,講求道法天成,從不刻意追求所謂境界,也自然不如江無潮那樣的劍修那麼辛苦,只是進程緩慢而已。

  “嗯。”舒無隙輕輕應了一聲,手指又向上,像是要去把路小蟬的碎發別到耳後。

  昆吾差一點撲上去:“不要!”

  “不要什麼?你……你不想教我了?”路小蟬緊張地回過頭。

  他的發梢在掠過舒無隙指節的瞬間,舒無隙收回了手,轉而去整理路小蟬的發帶,扯著發帶的兩邊,緊了緊。

  “他不會不教你的。”舒無隙淡然道。

  “那是!那是!我保證好好教你,教到你會為止!”昆吾摸了摸胸口。

  他覺得真不能再讓路小蟬跟舒無隙待在一起了,他很清楚方才舒無隙不是不想碰路小蟬,而是想碰的要命。

  如果不是因為碰不得,此刻恐怕不只是幫小蟬整一整領口,緊一緊發帶這麼簡單了。

  昆吾恍惚了一下,他想起千年前自己沖進劍閣的那一刻,自己的小師弟雙手就是被這條鎖仙綾死死困住,從手腕到指尖,動彈不得,一個咒都使不出來。

  “他如果不好好教你,我殺了他便是。”舒無隙回答。

  昆吾的背上一陣惡寒,差點站不穩。

  “啊?你別殺他!我還要治眼睛啊!”路小蟬也著急了。

  他有時候真的摸不清楚舒無隙的套路。

  他什麼時候不高興,什麼時候要摘人的眼睛,什麼時候要殺人。

  他的是非好像和路小蟬甚至於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對啊!別殺我!小蟬還需要我治病呢!”

  趕緊的趕緊的,不能再待下去了。

  昆吾朝路小蟬招了招手,“小蟬,我一會兒再送你回來。”

  路小蟬跟著昆吾走了。

  這些日子,舒無隙一直都在他的身邊,片刻都沒有離開過。

  真要離開他了,哪怕就是幾個時辰,路小蟬還有點不適應了,他每走幾步就下意識回頭朝向舒無隙的方向。

  昆吾在心中哀嚎——你別看他了!看多了會出事兒的!

  路小蟬走出了門,發覺腳下和之前舒無隙帶他走出來的時候全然不同。

  他的腳邊是冰冷卻並沒有寒意的霧氣掠過,周圍能聽到各種聲音。

  似乎有蟲鳴鳥叫,空絕悠遠。

  又似乎是藤蔓草木生長的聲音,花開花落周而復始。

  直到他來到了一扇門前,昆吾帶著他走了進去。

  每到一個自己不熟悉的地方,路小蟬就會下意識伸手去觸摸。

  他觸摸到了用某種樹幹雕刻而成的雲紋,而那些雲紋就和他腰間的酒壺一樣,是會流動的。

  路小蟬走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雲端,他晃了晃,好奇地問:“我的腳下是什麼啊?”

  “一種仙草,每一千年能長出半寸,名曰‘千送’。”

  “那麼它有什麼效用?”

  “它……它能清火。”昆吾咳嗽了一下。

  “咳痰肺燥嗎?”

  昆吾將路小蟬的手放到自己的手肘上,帶著他來到一個蒲團坐下。

  他們的頭頂是一棵老槐樹,而這棵老槐樹和鹿蜀鎮的那一棵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棵高聳入雲,看不到頂。

  “它清的不是燥火,是欲……火。”昆吾想了想,說了句,“你毛還沒長全,用不上!”

  “啊?”路小蟬扯了扯嘴角,“你這老騙子,怎麼又拿我的毛來說事兒!我還沒跟你算帳呢!你這次不會又要騙我了吧?”

  “你這小鬼!不知好歹!我一把……”

  路小蟬抬起手指摳了摳耳朵:“一把屎一把尿什麼我聽膩味了!你就告訴我,你裝死跑掉的原因是什麼?”

  昆吾沉默地想了想,雖然有些事他也不想路小蟬記起來,但是他也真的不希望這個傻東西對舒無隙一點防備之心都沒有,到時候燒的骨頭都不剩了,還把舒無隙當恩人呢!

  “我本來是想陪著你長大,看著你娶妻生子給你煮紅雞蛋……”

  “打住打住,說正事兒!”

  “好好好,我說正事兒,我本來跟你過的好好的,但是邪神混沌一直在覬覦我的丹元……”

  路小蟬翻了個白眼:“老騙子,邪神混沌鎮壓在玲瓏寒玉之下,覬覦你丹元個屁!”

  昆吾被他給梗住了,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好好好,舒無隙覬覦你的……”

  “我的什麼?”

  路小蟬一直想要知道舒無隙對自己這麼好,也許是想要從他這裡得到什麼,眼看著昆吾就要說出口了,路小蟬睜大了眼睛,握緊了拳頭。

  昆吾咽了一口口水:“覬覦你的美色……”

  路小蟬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死。

  舒無隙那麼冷淡的性子,就是送他個光拖拖的美人兒摁進他懷裡,他恐怕還會揮一揮袖子,跟打掃衛生一樣把人家給掃走。

  “老騙子,你再不好好說話,我回去就跟舒無隙說你沒好好教我,再去拔你十七八根仙草!”

  “別別別,是舒無隙要找我的麻煩,我怕他找到鹿蜀鎮去跟我算帳,就趕緊裝死溜了。你這些日子也見識過他的脾性了,要是被他找到了,我就沒命活了!”

  昆吾的聲音裡情真意切。

  他說的是實話啊。當年他的師弟身受混沌業火焚燒之苦,眼看著就要神形俱滅,要不是他昆吾眼明手快,啟用了太淩閣三大法器之一的“太淩真墟”收了師弟的丹元,哪有現在的路小蟬在自己面前耀武揚威地追問啊。

  “他為什麼要找你麻煩?”路小蟬接著問。

  “就我答應過告訴他一件事兒,這事兒都過去千把年了,我以為他早不在意了,誰知道他還記得呢……可我又不能告訴他,所以就只好開溜了。”

  昆吾一拍膝蓋,這不對勁兒啊,明明是他有話對路小蟬說,怎麼變成了路小蟬來質問他了?

  “行了!你的問題先打住!好歹我也是個仙君,你一個眼瞎的小東西一點禮貌都沒有。現在輪到我問你了。”

  “你問吧。”

  “舒無隙……他這一路就真的沒碰過你?”

  “沒有。我每次想要碰他一下,他就用竹枝抽我手心。比教書先生還狠。”

  路小蟬搓了搓手心,現在想起來還覺得疼。

  “你是該抽!”

  “我就想知道,我碰他一下能怎麼了?他到底有什麼隱衷,不讓我碰?”

  昆吾低下頭來,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他不讓你碰,是為了你好。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能碰你了,我怕是你大難臨頭,非得被掏空了丹元不可。”

  “那你倒是說啊!”

  “我要是說了,舒無隙必然將我剝皮抽骨,永世不得超生……不過,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但不是現在。”

  “為什麼?”

  “一個人在能力不足的時候,追求真相也毫無意義。等你真的有能力保護你和你想保護的人,我再告訴你。但是我想問你,你就一點都不害怕舒無隙嗎?”

  “為什麼怕他?怕他打我手心嗎?”

  路小蟬心想,這世上還有誰能比舒無隙待他更好嗎?

  “你是不是覺得現在他待你很好?他待你好,是因為他要你死心塌地。”

  “那不是應該的嗎?他要是能一直待我這麼好,我便死心塌地唄。”路小蟬問。

  “你……你將來可不要哭爹喊娘躲到我這裡來!”

  昆吾真想把眼前這小鬼的腦子掰開,看看裡面裝了些什麼。

  說了這麼久的話,昆吾還是轉回了正事兒。

  “打住,打住!現在我教你太淩閣的第一重心法,你且好好記著,切不可……”

  “不可說給他人聽嘛!那我是不是還得跪下來給你磕頭?叫你一聲師父?是不是還要敬茶?”

  “不用!你這麼鬧心的徒弟,我是一點都不想要!你……要不你就喚我一聲‘師兄’吧。”

  “什麼?”路小蟬睜大了眼睛,“我若是喚你‘師兄’,那不是和醫聖離澈一個輩分了?這不大好吧?”

  “沒什麼不好的,就這樣吧!”

  昆吾心想,總比你日日叫我“老騙子”要好多了。

  “行,師兄在上,請受師弟一拜!”

  路小蟬雙手抱拳,低下頭來朝昆吾鞠了一躬。

  如果是普通人,哪裡敢真的叫昆吾“師兄”啊,但是路小蟬不管這些虛禮。昆吾樂意怎樣,那就怎樣。

  這一聲“師兄”,讓昆吾的眼眶立刻就紅了,良久說不出話來。

  路小蟬保持著抱拳鞠躬的姿勢,腰都快挺不住了,歎了口氣心想,果然昆吾說叫“師兄”就是嘴巴上說說。如果不是迫于舒無隙的威懾,恐怕昆吾什麼都不想教他呢!

  “要不……我喊你祖師爺?”路小蟬抬頭問。

  “不不不,‘師兄’這個稱呼剛剛好。師父太老了!祖師爺都寂滅了!你這不是咒我麼!”

  昆吾立刻把路小蟬給扶了起來,順帶手指扣上了路小蟬的手腕,一股玄靈真氣順著路小蟬的血脈湧入,一個小周天,落入了路小蟬的丹海,“你果然是結丹了。”

  “無隙哥哥教我的!”路小蟬仰著腦袋說。

  昆吾搖了搖頭笑了:“不是他教你的。而是他讓自己的真氣進入你的體內,將你四肢百骸散亂的靈氣收斂起來,接著進入你的內腑,替你結丹。如果是尋常人,天分高的需要三五年,天分低一點的,只怕得幾十年。”

  “什麼?結丹還能別人替我結?”

  “那是因為你本來就有丹元,他為你將其點亮。就好像已經熄滅的藥爐,爐子再好,也得燃起來了才能煉丹。所以接下來,我引你至‘入勢’之境即可。”

  昆吾沒有說,哪怕是替你歸攏丹元,將其點亮,也要耗費幾十年的修為。

  對於其他修真者,若不是至親,誰也捨不得。

  但是對於舒無隙,他當年能用天下至劍來哄小師弟開心,又怎麼會在乎幾十年的修為呢?

  “你要如何引我?有什麼口訣心法嗎?”

  “口訣心法乃有形之物,而‘入勢’是要你感受天地萬物靈性,與其共感,與之相連。各仙門用來接容歷任掌門悟道之所得的憑依都不相同。我們太淩閣歷代心法的憑依,就是這一棵萬年槐樹。”

  昆吾起身,抬起手來,掌心向上,一片槐葉緩慢地飄落了下來,正好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將這片槐葉送到了路小蟬的手中,說了聲:“吃下它,然後細細品味。”

  路小蟬還是第一次吃槐樹葉子,新奇無比。

  槐葉的清香沒入鼻間,咬下去的第一口,仿佛有萬千細流從路小蟬的唇舌間流過,而他的身體如同安靜的平巒山川,他咽下去的那一口,似乎有滔天巨浪自天河湧落,翻滾著就要淹覆一切,可偏偏又化作了一大片雲,流動纏綿於天際,漸漸化作細雨,沒入石縫沙粒之間,潤澤萬物。

  

作者有話要說:  小蟬:買定離手!賭一賭!

  舒無隙:賭什麼?

  小蟬:我的眼睛是誰治好的!第一個答案,騙子師兄昆吾!第二個答案,無隙哥哥!第三個答案,我自己治好我自己啦!

 

32 你是我的花開與世界

 

  平日裡不是沒有感受過落雨, 無論是滂沱大雨, 還是綿綿細雨,但是這一次路小蟬卻覺得玄妙無比,仿佛自己的聽覺和觸覺都被無限的放大,哪怕一滴雨水從高空墜落,與無數塵埃擦身而過, 都細緻無比。

  它最終落入泥土之中, 滲入縫隙裡, 然後又滲入了根苗, 順著那一片柔嫩的葉脈再一次重見天日, 它生成了花朵,在雨落之際綻放。

  “你感覺到什麼了?”昆吾問。

  “水……”

  昆吾了然:“看來你與水,有著不解之緣。那麼關於水,你又有什麼感覺?”

  “水……無形無態, 它沒入地縫,就是地縫的形態。它被盛入杯中, 就是杯子的模樣。”

  “還有呢?”昆吾露出一絲淺笑。

  “它若是被花草生靈所吸收, 便是草長花開。它若離去,便是枯敗衰落。”

  “對啊, 一滴水便是‘一花一世界,一葉一枯榮’的始源。”

  路小蟬呼出一口氣來,他發現自從吃下了那片槐樹葉,這個世界就變了。

  他聽見了各種聲音。

  水脈在這棵萬年老槐樹中迴圈往返,對面的昆吾一呼一吸之間淡入霧的水汽飄搖, 就連他的肌膚都能感受到原本抓不到摸不透的水氣。

  “很有意思吧?”昆吾笑道。

  “嗯……我聽到的好像比之前要更多了!”

  “那麼你可覺得吵鬧?”昆吾又問。

  “不覺得。這些聲音輕靈,就像樂曲一般。”

  “你心思純淨,聽見的水聲自然清靈。”昆吾站起身來,“時辰也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你好好體會。”

  “我能聽見這些聲音,是我已經‘入勢’了嗎?”

  “入勢之境哪裡有那麼簡單?我不過是給你開了扇門,你能走多遠,就看你自己了。”

  昆吾帶著路小蟬,走出了門。

  兜兜轉轉的,終於將他送回到了舒無隙那裡。

  昆吾第一眼看見的,就是舒無隙的面前正在焚香。

  煙霧嫋繞,幻化成一本一本書經典籍的樣子,一會兒消散,一會兒又凝聚。

  “你竟然真的在研究我們太淩閣的醫經?”昆吾覺得很有意思。

  “我會找到治好小蟬眼睛的方法。”舒無隙回答。

  昆吾冷冷地勾起了唇角:“那你慢慢找。”

  舒無隙抬起眼來,視線落在了昆吾身後的路小蟬身上。

  他收緊了鎖仙綾,路小蟬感覺有一股力量拽著自己,把他拉到了舒無隙的身邊。

  昆吾低下身來,靠近舒無隙,用只有舒無隙能夠聽見的聲音說:“好,如果你真能治好他的眼睛,我就相信你不會傷害他,讓你帶他走,絕不阻撓!”

  舒無隙原本冷漠的眼眸浮起一絲流光,看進昆吾的眼睛裡:“一言為定。”

  路小蟬湊了過來:“你們背著我,都在說些什麼呢?”

  “說你的壞話。”昆吾摁了一把路小蟬的腦袋。

  一摁不得了,路小蟬以前乾柴一樣的頭髮,竟然變得滑溜溜的,昆吾沒忍住又搓了搓。

  誰知道一到靈氣化作鋒利的刃,橫切而來,還好昆吾手收的快,不然就見血了!

  “誰讓你摸他?”舒無隙的聲音響起。

  路小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只是覺得昆吾故意摁著他的腦袋欺負他。

  “老乞丐!你怎麼又欺負我!”

  昆吾無奈地攤了攤手:“你有靠山!你最大!”

  路小蟬一聽,心裡竟然有點小得意!哎呀,哎呀,從此以後老乞丐都不能欺負他了啊!

  昆吾走到了門邊,又轉過頭來:“要不然,小蟬還是跟我走吧,還有其他的靜室。”

  “不用。”舒無隙直接替路小蟬回答了。

  “你……”昆吾搖了搖頭。

  這樣朝夕相處,路小蟬又近在眼前,和當初小師弟在無意境天與泱蒼朝夕相對又有什麼區別?

  一不小心就會擦槍走火!

  昆吾從袖子裡取出一個小瓶子,遞給了路小蟬:“小蟬,這個你收下,每晚服用一粒。”

  “這是什麼?”路小蟬打開瓶口,嗅了嗅,然後眉毛立刻蹙起,“這個不是‘千尋’的味道嗎!”

  昆吾愣了愣:“你果然是狗鼻子啊!這都能聞出來!”

  “你給我吃這個幹什麼!這是清邪火的!我又沒有那種邪火!不吃!”

  路小蟬把小瓶子扔了回去,誰知道昆吾又給扔了回來。

  “你這小崽子真是不識好歹!你若是不吃,小心……”

  這時候舒無隙卻開口了:“給我吧。”

  昆吾搖了搖手:“你吃不吃,要出事兒都會出事兒!我這是給小蟬保命的!”

  “保什麼命?”路小蟬更好奇了,“難道我還得了什麼不治之症?”

  “我會給他吃。”舒無隙的手掌向上,昆吾趕緊將那個小瓶子放在了舒無隙的手心裡。

  昆吾一走,舒無隙就對路小蟬說:“手。”

  路小蟬伸出手來,感覺舒無隙倒了一小粒藥丸給它。

  “吃了。”

  路小蟬覺得這藥丟人,只有什麼採花大盜或者滿心色念之輩才需要清邪火吧,他吃這玩意兒幹什麼?

  但是舒無隙開口,路小蟬只能照辦,不然又要被抽手板心了。

  到了夜晚,路小蟬睡在舒無隙的榻上,而舒無隙就坐在路小蟬的身邊,既不說話,也一動不動,讓路小蟬聽不見任何聲音。

  “無隙哥哥,如果我好好修煉,再吃一些丹藥,是不是就能看見了?”

  路小蟬裹在被子裡,側著身,只露出一個腦袋來。他沒有一點睡意,就算看不見也睜著大大的眼睛望著舒無隙的方向。

  “你好好修煉,我才能帶你走。”

  路小蟬閉上眼睛,這間靜室聽不見任何水的聲音,除了舒無隙清淺的呼吸。

  “無隙哥哥。”

  “怎麼了?”

  “今天,昆吾給我吃了一片槐樹葉子,然後我就聽到了水在那棵老槐樹裡的聲音,在葉子裡的聲音,在花兒裡面的聲音。昆吾說,這就是一滴水的‘一花一世界,一葉一枯榮’。”

  這麼安靜,路小蟬就想跟舒無隙說話,只要舒無隙開口回答他,他就能聽見舒無隙身體裡的水聲,他血脈的流動緩慢而從容,卻又像是醞釀著無盡的執著,追求著萬死也難以達到的彼岸。

  “你不喜歡聽這些道理。”

  舒無隙輕聲道。

  路小蟬笑了:“可是細細揣摩,也很有意思。就好像在這個靜室裡,沒有流水,沒有一株花草,沒有雲霧水汽的聲音,可我還是能聽見你的聲音。”

  “我的聲音,是怎樣的?”舒無隙問。

  “你的身上,也有花開與枯榮。”

  “好聽嗎?”

  “好聽。”路小蟬閉上眼睛,細細地品味著舒無隙體內那些細微末節的聲音。

  舒無隙的血液流過他的修長的手指,流向他的指尖,就像清透的茶水入杯。

  流過他的手腕,就像冬日裡一次無人欣賞的花開。

  流入他的心臟,忽然化作了氣勢磅礴的日出,覆蓋山川河流。

  流過他的唇,忽然變成了繾綣的細雨,悄無聲息的墜落,卻忽而不甘心地翻湧成狂風驟雨。

  這些都是路小蟬從舒無隙的身上聽到的,這世上最好聽的聲音。

  “你不害怕嗎?”

  “為什麼害怕……”路小蟬沒有一絲睡意,只是看著舒無隙,想像著他的樣子,“你就是我的一花一世界……”

  “若是從前,你也不害怕我,該有多好……”

  舒無隙的聲音很輕,卻也幹啞,原本淡漠的眼睛裡染上了深沉的雨夜,濃墨一般想要掙脫束縛。

  “要是能快點看見就好了。”路小蟬砸了砸嘴,他準備好好睡一覺,做個大大的美夢。

  在夢裡,說不定就能看清楚舒無隙的臉了。

  “嗯,你從前愛看花開花落、青山夜雨……”

  “那些看不見都不打緊。可我想看見你。”路小蟬輕輕拽了拽鎖仙綾。

  舒無隙愣在那裡。

  “無隙哥哥?你睡著了嗎?”路小蟬壓低了聲音,小心地問。

  “我在呢。”

  “哦。”

  就在路小蟬快要睡著的時候,舒無隙又問:“你真的想看見我麼?”

  “想……如果能看見你,折壽十年都沒關係……”

  舒無隙扣著路小蟬被子邊緣的手指一緊。

  沒過多久,就聽見路小蟬拉長的呼吸聲,他睡著了過去。

  舒無隙緩慢地低下頭來,小心地避開了一縷落在枕邊的髮絲。

  “我不要你折壽……你若想看見,我必讓你看見。”

  子夜已過,舒無隙端坐在桌案前,面前仍舊焚著清煙,太淩閣的醫道藏經一頁一頁在煙霧中散開又聚攏,最後停留在一頁殘卷之前。

  舒無隙伸出手指,閉上眼睛,將靈氣灌注其中,殘卷緩慢地被修復了起來。

  而此時的路小蟬心魂漫遊出了身體,又回到了夢裡那個清淨無人的地方,而他又變成了那個滿身瓶瓶罐罐的小少年。

  小少年的面前掛著一幅空白的畫卷——真是能映照出欲念的法器“鏡花水月”。

  他盤腿坐在畫卷前,一把拽住了正要從他身後走過的素衣男子。

  “你不想看看,我心裡面的欲念都有什麼?”

  小少年眯著眼睛笑著,另一隻手摘下了腰間的藥壺晃了晃。

  他本來以為男子會像之前每一次一樣,拂袖而去,但這一次不同,他隨意地抬起了自己的衣衫,端坐在了小少年的身邊。

  “哎喲,真不容易能吸引你啊!我得好好想想給你看點兒什麼!”

  小少年搓了搓手,閉上眼睛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酒撞仙”,喝了這仙釀,就掩飾不得自己的欲念了。

  驀地,手中的藥壺跌落下來,小少年向前栽倒,就這麼睡著了。

  身邊的男子一手將他攬入懷中,另一手勾住了他的藥壺。

  原本空無一物的畫卷上,淡淡的水墨暈染開來,流動著逐漸幻化出鮮明的色彩。

  和風之中,初芽吐蕊,透明而嬌嫩的花瓣緩慢地向著日光張開,露水點綴在花瓣上,一陣搖曳,便墜落了下來。

  男子的目光就像被鎖住了,看著那朵小巧的開在石縫中的花朵從綻放到凋零,再到衰敗。

  接著又是蛐蛐兒打架、奶貓爬樹、烏龜游泳……隨之而來是市井煙火,糖糕在油鍋裡從一小塊變成蓬鬆金黃的樣子,烤餅從烤爐裡被夾出來滋滋冒油的樣子……

  男子緩慢地抬起手來,在畫卷上輕輕一碰。

  畫面驟然又變了,是天上的流雲奔湧,落入霞光裡,照亮山川河流,氣勢磅礴。

  男子目不轉睛,一直看著。

  懷裡的小少年嘟囔了一聲,揉了揉眼睛坐起身來。

  “我剛才是不是醉倒了呀?畫卷裡面都有什麼呢?”

  男子將藥壺遞給了他,說了聲:“你繼續喝。”

  “為什麼啊?我不喝了!你喝!你喝了給我看看你心裡想什麼!”

  “你喝。”

  “我就不!”小少年叉著腰,歪過臉。

  男子不說話了,放下了藥壺就要起身,小少年趕緊一把拽住他。

  “我喝!我喝!你別走!”

  男子又坐了回去。

  小少年側過臉,勾起嘴角,眯著眼睛壞笑了一下,仰頭又喝了幾口,歪著腦袋睡著了過去。

  空白的畫卷再一次延伸出無數曼妙的線條,勾勒出一個一個妖嬈的身影,接著形成旖旎的畫面。

  男子晃了晃歪著腦袋睡覺的小少年:“這個不好看,想些別的。”

  畫面驟然又變了,變成觥籌交錯,裡面的男男女女聚在一起附庸風雅,飲酒取樂,甚至靠在一起,親昵非常。

  小少年又被晃了晃。

  “這也不好看,換掉。”

  畫卷裡變成了床榻,榻上是兩個人顛鸞倒鳳……不可描述。

  男子本想繼續搖晃小少年,但手指快要碰上他的時候,就像被燙了一下,收了回來。

  當小少年再次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趴倒在地上,身邊的人早就不見了。

  小少年歪了歪脖子,哼哼起來:“哎喲哎喲!那個討厭鬼走了也不叫醒我!這下脖子都歪了!”

  他將畫卷收拾起來,拎了自己的藥壺,走在黑夜裡又長又深的回廊之中。

  小少年四下張望,回過頭也發現沒了亮光,害怕了起來。

  “救命啊!這是哪裡啊!怎麼什麼都看不見啊!”

  空蕩蕩的,除了漆黑一片,什麼都沒有。

  小少年嚇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你快出來!帶我離開這裡!帶我離開這裡!我不要一個人!”

  這時候,路小蟬的耳邊傳來舒無隙的聲音。

  “小蟬,醒醒。你在做夢。”

  他手腕上的鎖仙綾驟然被收緊,令他忽然醒過神來。

  “小蟬,你怎麼了?”

  隔著被子,舒無隙將他裹住,抱了起來,勒得緊緊的。

  “我夢見自己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然後你也不見了。”

  “以後不會黑了。”舒無隙輕輕靠在路小蟬的耳邊說。

  “為什麼啊?”

  “我找到讓你看見的辦法了。”

  舒無隙側過臉,看向桌臺上焚燒的香爐,清煙停留在一頁藏經上。

  ——以千年修為入魂,沖業火,點丹元,可開慧眼,見萬物生靈。

  “真的?”路小蟬抬起眼睛來。

  “真的。”

  舒無隙的手指隔著被子,點在路小蟬的後背上。

  驟然間,他的靈氣翻滾,如天河直墜青雲,倏然間全部沒入了路小蟬的體內。

  路小蟬只覺得血脈之中,千軍萬馬浮塵飛踏而來,排山倒海,將他淹沒毀滅。

  他的骨骼咯咯作響,胸膛裡的丹元震動著就快要裂開。

  他要死了!

  他要粉身碎骨了!

  倏然之間,眼前的黑暗中剝離出溫柔的色彩,像是細碎的熹光,接著黑暗與光亮之間化作一道金亮的弦,忽然崩裂開來。

  疼痛欲裂的感覺消失了,他的丹元充沛輕盈,而他的眼前是一個身影。

  銀藍色的琉璃光澤勾勒出深邃而溫潤的眼,化作悅目的肌膚,化作令小蟬心跳如鼓的唇,化作如同冰原高川般不可攀附的鼻骨,典雅與力度並行不悖。

  他遠比路小蟬千萬次所想像的……還要驚豔,比黑夜中寂寂燃燒的燈火還要令人嚮往,比雲翳間的月光更旖旎,他的一切浮動在路小蟬的眼睛裡,悄無聲息潛入他的心頭。

  “無隙哥哥……是你嗎?”

  路小蟬伸出手,之間就快要觸碰上舒無隙的臉,對方卻側過臉避開了。

  “是我。”

  “我……我是看見了嗎?”

  “嗯。”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細細地看著眼前的人垂下眼簾的樣子,比老乞丐所描述的美人頷首的樣子要動人千倍萬倍。

  “小蟬,你去找昆吾看看。”

  “哦!對了!得去讓老騙子看看,他還號稱太淩閣的閣主呢!反而是你治好了我的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下注的寶寶們,有贏了的嗎?

  小蟬是無隙哥哥的心肝寶貝,他的眼睛當然只有無隙哥哥能治好啦~

  小蟬:我不喝!你拿酒撞仙給我做什麼!

  舒無隙:喝了之後腦海裡的念想就藏不住,我要看。

  小蟬:你修煉個千年萬年,到了現代,直接看電影就好了!

  舒無隙:我只要看你腦海裡的東西。

  小蟬:看什麼啦!

  舒無隙:看你腦海裡什麼時候有我。

  胖瓜:在這個需要放煙花的時刻,你們不發言慶祝小蟬的眼睛能看見,簡直對不起無隙哥哥的千年修為!

 

33 靠岸

 

  路小蟬立刻下了榻, 沖向門口,冷不丁卻撞在了桌子上, 還好舒無隙抬起手腕,拉住了鎖仙綾。

  路小蟬站穩了, 用手摸了摸桌子:“咦!我怎麼看不見這桌子?”

  “因為桌椅、茶具並非生靈。我開了你的慧眼,你能看見所有的活物。但是沒有生氣的東西, 你還是看不見……待日後想辦法再……”

  “不不不!我能看見你就可以了!桌椅板凳無所謂!”

  路小蟬跑出門去, 如同一陣風,他這一生的念想就是能看見。

  無法描述這種興奮至極的聲音。

  他方才看見舒無隙了,哪怕只是靈氣勾勒出來的樣子, 路小蟬也覺得此刻死了也甘願。

  整個太淩閣中都是他喜悅之際的呼喊。

  “老騙子!我能看見了!我能看見了!”

  當靜室的門合上, 端坐在榻邊的舒無隙手指扣緊,額角經脈繃緊,驀地一口血吐了出來。

  他抬起手,正要以靈氣滅了桌面上的香爐,靜室的門開了, 另一股靈氣沖了進來,擋在了香爐之前。

  昆吾一臉冷鬱走了進來,看了一眼香爐之上清煙嫋繞形成的藏經,目光微微一顫。

  “你是不是瘋了。”昆吾的聲音從齒縫中擠了出來。

  “為什麼說我瘋了。”舒無隙的神情依舊冷峻。

  “你以千年修為入魂, 在刹那沖出體內,摒開小蟬丹元中的業火, 沖入他的元神, 開了他的慧眼……不是瘋了, 是什麼?現下湧回你丹海的靈氣橫沖霸道!你反被自己的靈氣所傷!”

  昆吾仰起頭來,以元神探聽天際,感受到了電閃雷鳴,萬千劍意翻滾沸騰。

  玄門各派盡皆看到了無意劍海搖搖欲墜,上至掌門下至普通弟子,猜測紛紛,惶恐難安。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說是無意境天上的那位寂滅了?”

  “劍宗泱蒼莫不是應了逆天大劫?”

  “沒聽說泱蒼收了徒弟!他若是寂滅了!無意劍海就要落下來了!”

  一時之間,人心惶惶。

  就連太淩閣內的弟子,都紛紛仰起頭來,仿佛等待末日到來。

  草木傾倒,被無形的力量所壓迫,即將折腰而斷。

  勁風不息,掀起滔天巨浪。

  南離境天之上,劍宗渺塵元君抬頭仰望,純白色的衣群隨風獵獵而起,如同一道銀浪。

  她門下的掌劍夜臨霜開口道:“師父,無意劍海搖搖欲墜,莫不是泱蒼寂滅了?各門派十分擔憂,紛紛青鳥傳書至我們南離境天了。”

  渺塵元君淡然道:“少見多怪。倘若是泱蒼寂滅,無意劍海早就直墜青雲。”

  “那便是泱蒼受了傷,亦或者體內靈氣大亂。”

  “我且助他一臂之力,平息無意劍海,讓他靈氣儘快歸元。”

  說完,渺塵元君揮劍出鞘,霞光化作火燒雲,浩浩蕩蕩,湧入無意劍海,萬千劍意逐漸平復。

  晦暗低沉的天色再度明亮了起來。

  “幸虧有南離境天的渺塵元君出手!”昆吾咬牙切齒:“你如今被自己的修為所傷,若是撐不住無意劍海,就是蒼生的劫難!”

  舒無隙閉著眼睛,呼吸逐漸平緩,淡淡地回答:“我說過,如果小蟬看不見所謂‘蒼生’,那麼要蒼生何用?”

  昆吾用力摁住自己的腦袋,越發覺得當年將師弟送上無意境天是自己犯下最大的過錯。

  舒無隙看了昆吾一眼,開口道:“你說過,如若我能治好他的眼睛,你就會讓我帶他走。”

  昆吾啞口無言。

  其實開慧眼的方法他早就見過了,也知道舒無隙如果看見了必然不顧一切去開路小蟬的慧眼,於是就悄悄將那卷醫經給毀了。

  小蟬的眼睛再寶貴,又如何比的了天下蒼生呢?

  但是他萬萬想不到,舒無隙復原了那卷醫典,強行開了路小蟬的慧眼。

  千年修為,一朝不慎,就是一柄刺傷自己的利刃。

  “我來助你平緩體內四下衝撞的靈氣,將其收回丹海。”

  昆吾知道,這千年靈氣就算得以平復,也將有所折損,但願能確保舒無隙的內丹無恙。

  路小蟬出了靜室,才發覺周身的一切都變了樣子。

  到處是靈光流溢,勾勒出各種各樣的線條。

  淡綠色的靈光婉轉曲折,從地面一直攀附上天際,那便是看守太淩閣藥櫃的靈藤“千里嬋娟”。

  那些整理藥櫃的藥修們周身也有靈光,有的明顯一些,有的暗淡一些,形成一個一個活動著的人影。

  還有各種各樣的仙株異草,路小蟬忍不住停下了腳步,他能看見纖細的靈線形成葉脈、枝幹,甚至於它們緩慢生長的樣子都能看見。

  一切都讓路小蟬新奇無比,從前他想像了無數次的事物,忽然之間都有了模樣。

  他細細的摸著靈草的葉尖兒,忍不住地笑,一時之間竟然忘記尋找昆吾了。

  他幾乎將所有能見到的仙草都撫摸了一遍。

  “小壞蛋!你又要拔我的仙草!”

  昆吾呵斥的聲音響起。

  路小蟬一回頭,就看見昆吾的靈光形成的身影。

  清眉星目,在路小蟬的想像之中,昆吾的樣子應當是個四五十歲的大叔,沒想到竟是個俊美青年。

  歪著腦袋,路小蟬忍不住感歎:“哎呀!原來你也生的挺好看的。”

  “廢話!也不想想我的修為!”昆吾正要去揉路小蟬的腦袋,一想到舒無隙,趕緊罷手。

  “你修為再高又如何?還不是治不好我的眼睛!”

  昆吾被梗住了。

  這是他的師弟啊,因為當初他的決定吃了那麼多的苦,他又怎麼會捨不得千年修為來換他的慧眼呢?

  只是當初為了重塑路小蟬的肉身,昆吾已經耗了五百年的靈氣,他就是想要點路小蟬的慧眼,也沖不進小蟬的丹元擯開業火。

  “行行行!你看得見了,你現在得意了!來我的靜室,讓我看看你還有沒有哪裡有問題。”

  “成!你趕緊給我看看。”

  路小蟬跟在昆吾的背後,走過無數的藥櫃,卻被一道靈光吸引了。

  在靈藤“千里嬋娟”的根部,裹挾著什麼東西,它的靈光哪怕被“千里嬋娟”層層包裹也遮擋不住,如同海面上的碎鑽,搖曳起伏。

  路小蟬拽住了昆吾的衣袖,忍不住問:“那裡面的……是什麼啊?”

  “那個?上古有靈獸,名‘長湮’,常伴無意境天第一任劍宗的身側。洪荒時代之末,也就是第一次仙魔大戰,長湮為了保護劍宗而隕滅,劍宗將長湮的脊骨打造成了一柄仙劍,鎮守無意境天。靈獸長湮最靠近心臟的肋骨,被送到了太淩閣,被靈藤所守護。”

  “怪不得……它的靈氣好漂亮……”路小蟬輕聲感歎,久久挪不開眼睛,“為什麼無意境天的第一任劍宗,要把最靠近心臟的肋骨留給太淩閣?”

  “因為我們太淩閣的創派祖師爺淩源真君,是劍宗心頭唯一的牽掛,也正是因為有了牽掛,劍宗一生都沒有衝破‘大勢’。當年邪靈混沌趁著祖師爺淩源真君大勢第九重的緊要關頭,入了祖師爺的體內,碎了祖師爺的丹元。無意境天的劍宗鎮壓了邪靈,將它封印在了東墟之後,就自毀丹元,隨祖師爺寂滅了。”

  路小蟬心頭一顫,眼淚不自覺掉落下來。

  “劍宗萬年修為化作無意劍海,徘徊在無意境天之上。之後無意境天的每一任劍宗都必須力撐無意劍海,否則劍海墜落,蒼生不復。”

  昆吾長歎了一聲。

  路小蟬望著長湮的肋骨,久久不得轉身。

  昆吾低下頭來,看著路小蟬專注的樣子,開口道:“小蟬,你真的願意跟著舒無隙走嗎?”

  “為什麼不願意?”路小蟬歪了歪腦袋。

  “他是個不善言辭的無趣之人,你也許會因為感激他而留在他的身邊,但日子長久了,你就會覺得無趣,乏味,想盡辦法離開。”

  路小蟬吸了一口氣,長長地呼出來。

  “可如果不在他的身邊,我的眼睛看見的一切,都沒了意思。”

  昆吾低下頭來,長長地感歎了一聲。

  “也許這樣也好。他心念達成,有你在他的身邊,執念雖然不滅,卻也不會生長。”

  昆吾為路小蟬檢查了眼睛,又叮囑他,每日與萬物共感的修煉絕不能停下。

  待到昆吾將路小蟬送回了舒無隙的靜室,昆吾呼出一口氣來。

  一打開門,路小蟬就看見舒無隙端坐在桌案前,閉目養神。

  路小蟬雖然有很多話想說,心中的欣喜不減反增,但他不忍打攪舒無隙,就撐著下巴,坐在他的對面睜著眼睛看著他。

  舒無隙一入定,就是三天三夜。

  路小蟬也就這麼坐著,不吃不喝也不覺得餓,一直看著他。

  從前的路小蟬好動,除了睡覺和曬太陽的時候,其他時候就像長了疥瘡一樣坐不住。

  可現在,路小蟬動都不想動,看著舒無隙的每一刻都讓他覺得心裡面滿滿的,好像此一刻的舒無隙都比上一刻更好看。

  他看著他的靈氣勾勒而出的眼睛,看著他的鼻子,看著他每一寸發梢,他每一次呼吸時胸膛的起伏,路小蟬發覺自己只會越來越貪婪。

  甚至於舒無隙盤坐時落在膝蓋上的手,路小蟬的視線也一遍又一遍去描繪手指的形狀。

  他知道,自己會看不見的原因,就是為了看見真正的舒無隙。

  不知道過了多久,舒無隙才開口道:“你這麼看著我多久了?”

  路小蟬這才醒過神來,捏來捏自己的耳朵,答了一句:“不知道啊。”

  “你這麼盯著我看,不膩煩嗎?”

  舒無隙抬起手,給路小蟬倒了一杯茶水,輕輕推到他的面前,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示意他水杯的位置。

  “不膩煩,因為你好看。”

  “你從小就看不見,世間美醜對你而言沒有意義。你卻說我好看?”

  “知道啊!我怎麼看你怎麼心裡歡喜。你可不就是頂頂好看?”

  路小蟬眯著眼睛笑著。

  那一刻,舒無隙的唇線緩慢地彎起,哪怕是外人都看不出來的弧度,卻勾著路小蟬的心神,越勾越緊。

  路小蟬手忙腳亂地抓起桌子上的茶水,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你這幾天都沒有睡覺,去榻上好好歇息。”

  “我不要。萬一睡醒了,就看不見了呢?”

  路小蟬著急了。睡什麼覺啊!這世上最好看的人就在他的眼前,他當然要多看一刻是一刻!

  “不會看不見的。相信我。”舒無隙的聲音如常,但卻帶著一絲柔軟的誘哄意味。

  “那……那你不睡嗎?我從來沒見過你睡覺。”

  “我要修煉。你先睡吧。”

  聽著舒無隙輕輕的聲音,路小蟬也起了一絲睡意。他相信舒無隙,舒無隙說他不會看不見,那他肯定不會看不見。

  路小蟬爬上了榻,舒無隙牽起了被子,給他蓋上,在他的肚子上輕輕拍了拍。

  “明日起,你也要好好修煉。”

  “好吧……”

  “星河日月,清風流水,草木山河皆可借勢,你得好好體會,找到與自己最契合的借勢之物。”

  “我每日都只想體會你……不然你借勢給我啊……”

  路小蟬緩緩閉上眼睛,呼吸一點一點拉長,到處都是舒無隙清淺的味道,路小蟬只覺得安心無比,睡著了過去。

  “你若要以我為勢……又有何不可。”

  舒無隙看著他,扣緊了自己的手指,難以自製地低下了頭。

  路小蟬的左手就在外面,輕輕抓著被子的邊緣,他的酣睡的聲音隨著他嘴唇一開一合溢出,小巧的舌尖隱約可見。

  “我每日都只想體會你”,玩笑一般的話,卻被人刻意留了下來,一遍一遍在靜室裡回蕩著。

  舒無隙的唇離他越來越近,他側過臉去,忍住了,卻看見了路小蟬抓著被子的手指。舒無隙的指甲扣進了掌心裡,滲出了血來,青筋暴起,連額頭都紅了。

  他咬著牙關,連心跳呼吸都壓制了,卻還是無法按耐內心深處的瘋狂。

  太想要宣洩,哪怕一絲一毫也可以。

  他的唇碰上了路小蟬的指甲蓋,小蟬的溫暖讓他如同久旱的土地,讓他更加乾渴。

  他忍無可忍,抬起手就要掀起被子的那一刻,路小蟬驟然驚叫了起來。

  “啊——”

  從指尖傳遞著某種熱度,驟然間在路小蟬的心房燃燒起來,從血液燃入骨髓,痛到身體仿佛瞬間化為灰燼!

  舒無隙睜大了眼睛,頃刻間蓋在路小蟬身上的被子化為烏有。

  而路小蟬的肌膚紅了起來,他蜷縮著,自己的骨頭要裂開,血液要離開身體!

  這種痛苦路小蟬從沒有體會過,被粉碎了一般只願立刻死去,脫離苦海。

  他的手伸向舒無隙的方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的喉嚨也在燃燒,撕心裂肺。

  無隙哥哥……救我……

  眼淚從舒無隙的眼眶裡落下來,恐懼在他的眼底鋪天蓋地,他想要抓住他,抱緊他,卻只會讓他更痛苦。

  “小蟬……小蟬……”他伸出手卻不能再碰他。

  燃燒的是路小蟬的身體,淩遲的是舒無隙的眼和心。

  “舒無隙你幹了什麼!”

  昆吾沖了進來,他一把拿過了桌面上的小瓶子,把裡面的藥丸全都倒了出來,捏開了路小蟬的嘴唇,取了他放在枕邊的“太淩真淵”直接灌進了路小蟬的喉中。

  骨頭都要燒起來的感覺總算緩解了下來。

  路小蟬用力呼吸著,他精疲力盡,昏睡了過去。

  昆吾脫下了外衫,蓋在了衣物被燒光的路小蟬身上。哪怕昏睡了,他還是瑟瑟發抖。

  “舒無隙!”

  昆吾回過頭來,一把拽過舒無隙的衣襟,卻發現他的眼底是難以言喻的絕望。

  那是深淵,沒有冰冷的水,沒有呼嘯的風,空無一物,所以絕望至極。

  “我只是……碰了他的手指而已……”

  昆吾一把甩開了他:“他的手指?十指連心!他體內的混沌業火源於你的欲念。你碰他一下,就是引火焚身!除非有朝一日,你心中對他再沒有欲念,否則業火難消。”

  “他是我的……他是我的……為什麼我不可以碰他?憑什麼我不能碰他?”

  舒無隙抬起眼來,死死地盯著昆吾,那雙眼睛從平靜到瘋狂,只是一念而已。

  昆吾一直以為自己認識舒無隙近兩千年,應該是這世上最瞭解他的人。

  可當舒無隙側著臉看著自己,從齒縫裡擠出這些話的時候,昆吾才發覺自己根本不瞭解他。

  空無一物的舒無隙,只是歷任劍宗像是捏泥巴一般按照他們的意念與想法,捏出來的完美範本而已。

  可是把路小蟬放在心上的舒無隙,才是真正的舒無隙……他的內心是極致的,只是從前他沒有把千年的修為,沒有把蒼生萬物放在心上,於是眾人皆以為他無欲。

  舒無隙所有的“為什麼”,所有的“憑什麼”,是在問天下蒼生,又是在問他自己。

  “舒無隙……這就是為什麼我當初不告訴你他在哪裡的原因。因為你忍不了遠遠看他,忍不了他存在於這個世間你卻不能碰他,更加忍不了……他從來都不是你的!他屬於自己,無論是從前的離澈,還是現在的路小蟬!”

  舒無隙側過臉,他的眼底是讓昆吾不寒而慄的癲狂。

  “如果,你在滄海中漂泊千年……終於遙望陸地,你能忍住不靠岸嗎?”舒無隙問昆吾。

 

34 願你對我,不離不棄

  他有著讓萬物盡皆失色的容顏, 此刻卻像是隨時枯敗凋零。

  昆吾張了張嘴, 開口道:“三千世界, 生靈無數, 你從來沒有放在心上。但窮極一生, 你卻只執著一個路小蟬。看來,小蟬根本沒有把你的執欲給治好……”

  舒無隙的目光落在路小蟬的身上。

  “他治好了我的執著, 卻種下了妄念。一來一回,一取一舍, 世間因果, 本就如此。”

  路小蟬的睫毛顫了顫,沙啞著輕輕喊了一聲:“水……”

  昆吾趕緊轉身,倒了一杯茶水送到了路小蟬的唇邊。

  路小蟬咕嘟咕嘟, 把一整壺的茶水喝了個精光。

  他側過臉,用力地聽。

  “無隙哥哥, 你還在吧?”路小蟬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看向舒無隙的方向。

  這還是第一次他睜開眼睛的時候, 舒無隙沒有坐在他的榻邊。

  這樣的距離, 明明一伸手就能拽到, 可路小蟬就是覺得像是隔著千山萬水,星河迢迢。

  “你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過來?我剛才好疼啊!好像燒起來了一樣!”路小蟬故意用可憐、委屈又期盼的聲音對舒無隙說。

  他知道舒無隙看起來清冷, 可對他不但心軟,而且有求必應。

  他看著舒無隙的肩頭微微前傾, 似要站起來走向他。

  路小蟬渾身的疼痛都不見了, 滿滿都是要嗅到舒無隙身上味道的欣喜, 可是舒無隙卻扣緊了手指, 一動不動。

  心裡面一下子就空了。

  “……無隙哥哥?”

  你怎麼了?

  為什麼不來我的身邊?

  昆吾立刻看向舒無隙,冷聲道:“你想要瞞住的事情已經沒有意義了。你怕他會想起業火焚身的痛苦而離開你,可他現在已經真真切切體會過了!”

  “業火……什麼業火?”路小蟬眉頭緊蹙。

  他知道舒無隙和昆吾一直瞞著他。

  舒無隙看向昆吾:“你出去吧,我來對他說。”

  昆吾猶豫了,“我要在這裡守著他。”

  良久,舒無隙才開口道:“業火就是剛才讓你燒著的東西。”

  路小蟬驀地想起剛才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恐懼來襲,他立刻就縮到了角落裡,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仿佛自己呼出一口氣,就又要燒著了。

  舒無隙看著他,聲音冷了下來:“讓你燒著的並不是業火,是我。這就是我不讓你碰我的原因。我就是業火燃燒的引子。”

  路小蟬窩在那裡,他只知道那陣痛苦讓他恨不得從未來到這個世界。

  “你是不是怕我了?”舒無隙問。

  他冰冷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即將走向盡頭的絕望。

  好像路小蟬的一個回答,就能將他擊垮了。

  昆吾知道,他明白那個答案,可是他還是要問。

  “怕你什麼?”路小蟬仰起臉來。

  “怕因為我而被燒死。業火焚身是世間至刑,仙聖都忍受不了。”

  舒無隙的聲音越來越冷。

  路小蟬第一次聽見舒無隙用這樣的語氣對他說話。

  一種恐懼湧上他的心頭,遍佈他的骨髓。

  而昆吾看著舒無隙,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任何靈氣,就像是枯萎了的泉水,凋零了的草木,只想要赴死。

  昆吾的心臟一沉,他有了一個恐怖的想法,那就是如果路小蟬說害怕他,他就會自毀丹元,灰飛煙滅。

  這是唯一讓舒無隙不用壓制自身欲念,又能清除路小蟬業火的方式。

  可如果舒無隙身死,誰來克制那片無意劍海?

  天下蒼生對於舒無隙來說,比就像塵埃一樣毫無意義。

  昆吾看向路小蟬,唯恐他說出害怕,到時候無意劍海傾頹而下,還有多少生靈能夠存活?

  路小蟬看著眼前的舒無隙,像是只要自己用力看著他,就能留住他周身的靈氣。

  “我……早就說過了……不在乎能不能看見流雲萬里、也不在乎詩酒年華,只想一直能夠看到你……”

  願你對我,不離不棄。

  路小蟬的眼淚落了下來,他不住地擦著自己的臉。

  他無父無母,無人在意他的生死,於天地自己不過塵埃般渺小,可是在舒無隙的心裡,一定很重要。

  昆吾愣住了。

  那一刻,舒無隙已經暗淡的靈光四溢,如同涅槃的鳳凰,朝著灼熱的日火而去。

  他來到路小蟬的面前,雙眼看著他,就像暗色陰影裡的一點星火,是無法被消磨的執著。

  “小蟬,你就待在這裡!我要離開一段時間,取一樣東西,很快就回來。”

  “你要去哪裡!”路小蟬伸手要抓住他,舒無隙側過臉避開了。

  “我不會扔下你。等我回來了,你就能摸到我了。”

  昆吾萬分驚訝。

  哪裡有什麼辦法能消除業火,舒無隙難道是要離開小蟬了?

  “你騙我是不是?”路小蟬心裡一沉,這是自從見到舒無隙之後,他第一次說要離開自己。

  舒無隙淡然一笑,抬起了手腕,鎖仙綾一個婉轉而起,蹭過路小蟬的臉頰,就像是舒無隙的手指為他拭去眼淚。

  “我說我會回來,我就一定會回來。”

  舒無隙轉身就離去了。

  路小蟬只覺得心裡一陣空落,不斷拽緊鎖仙綾,除了叮鈴叮鈴的聲音,卻拽不住舒無隙。

  “小蟬,我留三道劍意與你,代替我保護你。昆吾,你看好他,少則半月,多則一個月,我必回來找他。”

  “你要去哪裡!你要去取什麼!”

  昆吾追了出去,可舒無隙神行千里,已經沒了蹤影。

  他轉過身來,看見桌案上已經熄滅的香爐,立刻將其點燃。他必須要知道,舒無隙最後看的醫經是什麼。

  《淩源君醫典》北冥篇。

  ——北冥有靈獸,其名為冽,千年褪皮,世間至寒,若為附骨衣,可隔世間一切邪靈業火。

  昆吾閉上眼睛,用力錘了一下桌面。

  冽雖是靈獸,卻性情乖僻。

  舒無隙剛被自己的千年靈氣反沖了丹元,仙劍也留在了無意境天,萬一冽不將自己的褪皮交給他,他必然要和冽硬碰硬!

  倘若他不是冽的對手,該如何是好?

  路小蟬還在拽著鎖仙綾,心中一陣懊惱。

  “師兄!師兄!你快幫我叫他回來!”

  他已經奔到了門邊,昆吾趕緊將他拽了回來。

  “小蟬!我們都追不上他。鎖仙綾鎖住的是魂魄,並不是肉身。所以無論他去哪裡,還是與你連在一起的。”

  路小蟬頓了頓,又坐回了榻上。

  昆吾歎了一口氣,在他的面前坐下。

  “小蟬,你就不想知道……你身上的業火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說過,我替他渡了劫。這業火,就是他的劫對不對?”

  “是的。他就是……”

  “你不用告訴我。他沒有對我說的,就是不想我知道的。他不要我知道的,我就不去想。”

  路小蟬很認真地回答。

  昆吾呼出一口氣來,拍了拍路小蟬的肩膀:“那麼你就好好留在這裡,不要到處亂跑,等他回來。”

  “嗯。”

  昆吾低下頭來,忽而又覺得,“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縱然因為心有牽掛而永遠破不了“大勢”之境,只要心中滿足,何處不是極樂?

  自從舒無隙走後,路小蟬每一日都會在太淩閣中的萬年老槐樹下冥想。

  昆吾也樂於見到他認真修煉,於是派了一個小藥童青曜,陪在路小蟬的身邊。

  青曜沒事就帶著路小蟬四處逛逛,照顧路小蟬的起居。

  舒無隙的離去好像沒有影響到路小蟬的心情,每日修煉完了,路小蟬便會跟青曜一起修一些小仙法,用草葉折出蛐蛐的樣子,鬥得不亦樂乎。

  蛐蛐鬥得沒意思了,路小蟬就用靈藤編成小貓小狗,它們在昆吾的仙草園裡面磨爪撓樹,青曜追在這些小貓小狗的後面,想把它們捉回來。

  路小蟬就越編越多,氣的昆吾直接用靈氣將這些小貓小狗抽沒了。

  “你這般頑劣,信不信舒無隙回來打你的手板!”昆吾搬出舒無隙,希望路小蟬老實一點。

  路小蟬呵呵一樂:“你信不信我無隙哥哥回來,知道你把我的貓貓狗狗都弄沒了,打你的手板?”

  昆吾梗住了,指著路小蟬說:“滾滾滾!你糟蹋什麼都好,不要糟蹋我的仙草園!”

  仙草園被鎖了起來,路小蟬進不去了,開始沉迷折紙人,給它們點了靈氣,這些紙人的動作言行都像極了舒無隙,陪著路小蟬吃飯睡覺。

  一走進舒無隙的靜室,就看見路小蟬懶洋洋地躺在紙人的腿上,還有紙人給他梳頭發,替他穿鞋子,路小蟬從來不敢對舒無隙的本尊怎麼樣,就把這些紙人挨個兒都“欺負”了一遍。

  昆吾看了都覺得老臉掛不住,心想這算不算早三暮四?

  若是舒無隙回來,不會責罰路小蟬,但肯定會怪他沒有管好路小蟬。

  七日之後,正在煉藥的昆吾收到了洛水澗掌門趙梓謙的飛鸞銜書,他的夫人生產在即,卻因為邪靈潛入洛水澗傷了真元,只怕母子性命不保。

  昆吾趕緊收拾了東西,路小蟬這個小魔頭,眼不見為淨!

  他帶上丹藥,喚了自己的靈獸氿鰩,趕往洛水澗。

  路小蟬玩了一整天的紙人之後,就覺得沒意思了。

  它們哪裡比得上真正的舒無隙呢?

  他撐著下巴,心想還是好好修煉,修為有了長進,以後有什麼事情也不會拖舒無隙的後退。

  “青曜!青曜!”路小蟬呼喚起來。

  太淩閣中空間層疊,路小蟬總是找不著北,每次去萬年老槐樹下修煉,都要青曜帶路。

  青曜推開了門,低著頭走了進來。

  “師叔有何吩咐?”

  因為路小蟬叫昆吾為“師兄”,青曜是昆吾的弟子,自然稱呼路小蟬為“師叔”。

  路小蟬盤著腿,坐在榻上,撐著下巴,看著青曜,指尖在膝蓋上點了好幾下,隨即笑著說:“走!咱們去修煉去!”

  “是,師叔。”

  路小蟬跟著青曜走了出去。

  青曜走在前面,路小蟬跟在他的身後,趁著他不注意,忽然轉入了另一個空間。

  這個空間正好是藏藥閣,無數醫修藥童正在整理靈藥。

  路小蟬能夠看見每一個人身上的靈氣,他趕到一個靈氣最為充盈的醫修身邊。

  這個醫修的名字好像是子橋,是昆吾座下弟子。

  子橋正要行禮:“師叔……”

  “還要這虛禮做什麼!我跟你講,青曜被邪靈附體了!我看見他周身的靈光都是黑沉沉的!和前幾日完全不同!”

  路小蟬的話剛說完,青曜就走了進來,恭敬地說:“師叔,是不是弟子行路太快,您沒有跟上?”

  路小蟬向後一退,他方才在房中就注意到了青曜身上的黑氣,但當時房中只有路小蟬一人,沒有人教過他如何祛除邪靈,路小蟬不敢貿然戳穿。

  青曜沒有在靜室中直接動手,多半是想帶路小蟬去什麼地方,路小蟬按耐著心中忐忑,找准了機會來到醫修多的地方,想著人多力量大。

  此時的黑氣已經將他團團包裹住了,一絲原本的靈氣都看不見。

  路小蟬身邊的子橋低下頭來,小聲道:“師叔,您多慮了。這裡是太淩閣,邪靈魔祟是進不來的。”

  青曜微微一笑。

  “師叔,是不是紙人玩的沒意思了,想要諸位師兄弟們陪著您遊戲?”

  這幾日路小蟬放出的貓貓狗狗沒少胡鬧,青曜這麼一說,藏藥閣中的弟子們都以為路小蟬又在玩鬧了。

  “我沒有玩鬧!他就是被邪靈侵體了!你們怎麼就是看不出來!”

  路小蟬心急如焚,子橋卻扣住了路小蟬的手背,笑著說:“師叔,若是想要遊戲,等我們忙完了再陪您。”

  子橋的手指緊了緊,路小蟬立刻明白了過來,笑著說:“那好,我就在這裡等你們忙完了陪我玩!”

  青曜趕緊上前:“子橋師兄,師父臨走時囑咐了,要師叔好好修煉。”

  子橋不急不緩地轉過身來,將一個藥格緩緩打開:“修煉不急於一時……”

  話音剛落,子橋一把就將路小蟬推入了藥格之中,只聽見子橋高喊一聲:“師叔快走!去師父的靜室!”

  路小蟬一陣墜落,掉進了另一個空間裡。

  他欲哭無淚,這裡是哪裡他都鬧不清楚!怎麼找得到昆吾的靜室啊!

  而此時藏藥閣中,所有醫修轉過身來,看向青曜的方向。

  子橋冷目怒斥:“大膽邪靈!竟敢擅闖太淩閣!簡直……”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青曜的唇角勾起,掠起一絲邪笑:“簡直不知死活?這些陳詞濫調,怎麼千年萬年過去了,還是一點新意都沒有?”

  “逼它離開青曜的肉身!”

  子橋一聲令下,十幾個醫修紛紛結陣,數道靈光連結了起來,風如同刀刃一般迴旋湧動,一道禦邪大咒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瞬間將青曜鎖入其中。

  青曜仰面哈哈大笑起來。

  “昆吾的徒子徒孫真是越來越不中用了!這麼多人,才結出這樣一個不堪一擊的咒!”

  驀地,青曜身體中黑色的邪氣延伸而出,像是黑色的浪潮,將十幾人結成的禦邪咒沖毀。

  子橋和其他弟子死守,再次結咒,只是他們的大咒還沒有連起來,黑色的邪氣濃如沉墨,化作一柄巨大的黑色鐮刀,一晃而過,咒形破滅,所有的弟子都被傷及內府。

  子橋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不能讓它走——”

  但是青曜卻飛身來到了那個藥格前,跳了下去,子橋驚喊道:“師叔——”

  其他弟子都傷的不輕,有的完全昏厥了過去。

  子橋要緊牙關,將自己最後一絲靈氣彈了出去,這一絲靈氣化作青鳥,衝破了沖向藏藥閣的青虛頂,虛化成萬千細碎的靈羽,散落向四面八方。

  “師兄……”另一位弟子爬向子橋,“師父已經走遠了……你就算是放了信號出去……也沒人能趕來救我們……”

  子橋閉緊了眼睛:“師父離去前……我聽他說起過……千秋殿主的靈獸走失,這幾日將入我們太淩閣的地界尋訪……這邪靈起碼吸食了上千年的邪欲,我們閣中弟子對付不了……”

  “可是就算千秋殿主就在附近……他素來與仙門各派不和,只怕不會管我們的事兒……”

  “如此,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此時的路小蟬,在不知道哪裡的空間中飛奔,可怎麼奔跑都像是在層層疊疊的迷宮裡,找不到出路,更不要提找到昆吾的靜室了。

  青曜的聲音傳來,忽遠忽近,驚得路小蟬摔了一跤。

  “師叔,您在哪兒啊?這是在和弟子玩捉迷藏嗎?”

 

35 長湮認主

  青曜的聲音原本清亮, 還帶著幾分少年稚氣。

  可此刻這聲音卻帶著一絲邪獰, 路小蟬爬起身來,繼續奔跑。

  看來這個邪靈的目標就是他!

  青曜驟然來到了路小蟬的面前, 路小蟬差一點撞進他的懷裡。

  “師叔, 您這是要去哪兒啊?在和弟子玩捉迷藏嗎?”

  路小蟬心臟一陣下沉, 向後退了一步。

  “你到底想幹什麼?”

  “師叔猜猜看。”

  青曜笑著,向路小蟬走近一步。

  路小蟬後退一步,他告訴自己不要恐懼,不要害怕。

  因為昆吾那個老騙子講故事的時候說過, 世間邪靈也有以恐懼為食的。

  自己必須心懷坦蕩, 無欲無憂,才不會被邪靈侵體。

  沒有什麼好怕的, 路小蟬。

  “我哪裡知道, 你想要什麼。我平生最討厭說話說一半, 你要麼說說看, 我要能給就給你, 就當喂狗了。我要是不能給的, 你搶搶看啊!”

  青曜的笑容收了起來, 他背著手, 饒有興致地打量著路小蟬的表情。

  “師叔剛才還惶恐不安,這會兒竟然一點都不怕了。弟子呢……就想借師叔的丹元用用!”

  說完, 青曜的手猛地探向路小蟬的腹部, 路小蟬的心都提了起來。

  一切發生在轉瞬, 路小蟬的丹元之中, 一道劍氣呼嘯而出,劍陣盤桓而起,月光淩厲四溢,擋在路小蟬的面前。

  青曜避之不及,被劍陣鎖入其中,他全身扭曲掙扎,睜大了眼睛:“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你怎麼會‘破月’劍陣!”

  路小蟬見青曜被困住,轉身就跑。

  他找不到昆吾的靜室,卻隱隱感覺到一種熟悉卻強大的靈氣就在附近。

  他朝著那道靈氣狂奔,只要找到那個靈氣的主人,他一定能阻擋青曜!

  誰知道青曜掙脫了“破月”,一身鮮血淋漓的模樣鑽了出來,摔倒在地上,惡狠狠地說:“沒想到……泱蒼竟然留了劍意給他……不過離澈君的丹元,我要定了!”

  青曜飛奔而去,路小蟬感覺到身後一陣邪風,沒時間回頭。

  就在青曜打算從路小蟬的身後把他的丹元掏出來的時候,又是一道劍氣沖出來,狂湧奔騰,劍陣張開,還好青曜體內的邪靈反應快,向後迅速撤離。

  “竟然是‘天闕’劍陣!”

  劍陣迅速逼近,碾入青曜的體內。

  “額啊——”青曜發出慘烈的聲音。

  他低下頭來,抱緊自己,骨頭發出咯咯的聲音,他仰起脖子,青筋暴起,瞬間一股黑色邪霧被逼了出來。

  路小蟬終於跑到了那道靈氣的面前,這才發覺那並不是一個人,而是被靈藤纏繞著的長湮肋骨。

  邪霧即將蔓延而來,路小蟬聽見了它的狂肆叫囂。

  別怕,路小蟬!你不能永遠都依靠無隙哥哥的保護!

  世間萬物,皆有靈性,借它們的勢,滅了這邪靈!

  路小蟬閉上眼睛,不管那片鋪天蓋地的邪靈,將自己的心神與周圍所有有靈性的事物連接起來。

  長湮的肋骨靈光一顫,化作無數細絲,沒入路小蟬的肌膚,滲入他的體內,仿佛一條來自遠古洪荒的河流,湧入了路小蟬的丹元。

  靈藤四散開來,就像是張開懷抱,將長湮的肋骨奉上。

  路小蟬一把握住了它,刹那間,他仿佛聽到了長湮來自遠古的心跳,它內心的嚮往,以及衝破長空的自在灑脫。

  路小蟬握著它,一個轉身,舒無隙留在他體內的最後一道劍陣順著長湮的肋骨,氣勢如虹,噴薄而出。

  邪靈被這道大陣撞得四散,當它再度聚攏的時候,已經虛弱無比。

  “這不可能……泱蒼就算再厲害……本尊不在,區區劍意……怎麼能有這麼大的威力……”

  路小蟬緊緊握著長湮肋骨,他仿佛感覺到傳說中的那只靈獸殘留的意念環繞在他的周圍,堅定地保護著他。

  邪靈自知大勢已去,轉身飛速逃竄。

  它衝破重重空間,衝破了太淩閣,狼狽而去。

  好不容易沖出了太淩閣,邪靈彙聚成型。

  這時候,清潤而慵懶的調笑聲響起。

  “哎呀,沒想到千年的邪靈也有這麼淒慘的時候。”

  一道劍陣從天而降,將它鎖了進去。

  “千……千秋殿主……”

  青空之下,一個俊逸雅致的男子隨性地坐在一柄仙劍上,撐著下巴,像是看笑話一般看著它。

  邪靈瑟瑟發抖,自知大限已到。

  男子抬了抬下巴,仿佛和它是老朋友一般聊起天來。

  “太淩閣乃仙門重地,雖然門下弟子都不是誅邪高手,但修為擺在那裡,群起而上你也未必能討到好處!沒有天大的誘惑,你敢闖入太淩閣?”

  邪靈知道,說或不說自己都難逃煉化,乾脆一言不發。

  千秋殿主輕笑了起來,劍陣忽然變化,邪靈痛苦到無以復加。

  “千秋殿主——你好歹也是玄門正宗!要煉化就給個痛快!”

  千秋殿主勾唇一笑,向前傾了傾:“玄門正宗?開的什麼玩笑?你口中的正宗都當著我的面叫我‘魔頭’。魔頭自然要有魔頭的風範,不然白瞎了這外號!”

  邪靈此時周身如萬釘之刑,再也忍耐不了了。

  “我說——我說——昆吾重塑了離澈君的肉身……我本想趁著離澈君懵懂不明之時,取他的丹元……但沒想到泱蒼留了劍意在他體內……邪靈不得近身……”

  千秋殿主神色一凜,目光中寒意直刺而來。

  “離澈君的主意你都敢打?說——除了你,還有誰知道離澈君已經重塑肉身?”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快點煉化我把!煉化我吧!”

  “你又是如何得知離澈君的事情!說!”

  千秋殿主手腕微微轉動,鎖住邪靈的劍陣再度變化,一道一道的靈氣分割著邪靈的身體。

  “啊——放過我吧!我說!我說!是……是魔君戮厲差遣我來的……”

  千秋殿主閉上眼睛,眉心蹙了起來。

  瞬間,邪靈被煉化,千秋殿主起身,禦劍沖入太淩閣,穿過了重重虛置的空間,進入了太淩閣的中央。

  此時的路小蟬手握長湮的肋骨,心神仍舊緊繃著不敢鬆懈,生怕邪靈返回。

  千秋殿主破風而來,看見路小蟬的刹那,瞳孔一顫,落在他的面前,收劍入鞘。

  路小蟬嚴陣以待,他本以為是邪靈回來了,卻見到面前的千秋殿主周身靈光流暢如飛瀑,輕徊疊繞,讓人挪不開眼。

  “你……你是誰?”路小蟬開口問。

  對方定定地看著路小蟬,眼中是全然不可思議。

  良久,對方才開口道:“在下莫千秋,是東墟境天之下千秋殿的殿主。不知閣下的仙號?”

  他的聲音別致優雅,帶著一絲慵懶,就像陳年醇釀。

  “我沒有仙號……”

  “那麼小仙童可有名字?”

  莫千秋看著路小蟬,像是無法將他看真切一般,但是目光之中卻沒有惡意,反而帶著一絲久別重逢的喜悅。

  “我叫路小蟬。”

  莫千秋閉上了眼睛,輕輕呼出一口氣來。他的視線從路小蟬的臉上落在了他的手上。

  “沒想到長湮竟然選擇了你。”

  “什麼意思?”

  莫千秋淡然一笑,來到路小蟬的面前,輕輕抬起了那根肋骨,笑道:“小仙童,恭喜你已經有了屬於自己的仙劍了。”

  路小蟬一呆,低下頭來:“什麼?仙劍?”

  莫千秋歪著腦袋笑了笑:“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上古靈獸的靈骨打造的仙劍。仙童你仙緣不淺。只是靈骨難得,要讓它開竅,並非易事。”

  路小蟬心中一陣驚喜,他有自己的劍了?

  而且還是上古靈獸的肋骨!

  他細細摸著它,只想著舒無隙快點回來,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

  “多謝殿主。”路小蟬笑了起來。

  莫千秋頓了頓,垂下眼來輕聲道:“你倒是與千年前沒有一樣。”

  “什麼?”路小蟬向前一步,想要聽清楚莫千秋說了什麼。

  這時候,昆吾駕著氿鰩趕了回來,踏入太淩閣就看見了滿目狼藉。

  他驚恐萬分,高喊著路小蟬的名字。

  “小蟬!路小蟬——”

  “我在這兒呢!老騙子!我在這兒呢!”

  昆吾聞聲而至,看見莫千秋的時候頓了頓,又見到路小蟬平安無事,這才在他的腦袋上敲了一下。

  “小東西!你在客人面前叫喚什麼呢!”

  誰是老騙子啊!

  “叫喚你啊!”路小蟬劫後餘生,看見昆吾是又開心又生氣,“你跑哪裡去啦!我差點就被一個邪靈掏了丹元!”

  “我……我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了!到了洛水澗才發覺受了騙,立刻趕了回來。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昆吾轉過身來,向著莫千秋行禮拜謝:“多謝千秋殿主相救之恩!昆吾銘記在心,他日若……”

  莫千秋抬了抬手,輕笑道:“醫宗說笑了。將那邪靈降服的,是這位仙童。在下不過是撿了個便宜,將其煉化了而已。”

  “即便這樣,殿主相救之恩,昆吾銘記在心。”

  莫千秋靠近了昆吾,低聲道:“昆吾,魔都已經知道離澈君回來了。他的丹元之中藏著混沌業火,魔都必然會對他的丹元虎視眈眈。”

  昆吾抬起頭來,看著莫千秋。

  “你看什麼?一日為師,終身為師。我莫千秋雖然比不上那些假模假樣的玄門正宗,但是隨心所欲這點,也是我師父教的。”

  莫千秋側過臉,看了一眼路小蟬。

  “殿主說笑了。當年……當年小蟬孩子心氣,打賭贏了殿主,說笑讓殿主叫他一句‘師父’,怎麼能當真呢?”

  “怎麼不能當真?若不是我這位小蟬師父,我早就走火入魔,哪裡有如今的修為。既然長湮的肋骨認定了他,再修醫道實在浪費,而且也抵禦不了魔都對他丹元的肖想,不如修劍吧。”

  “那該如何是好……”昆吾眼巴巴地看著莫千秋。

  “你說該如何是好?”莫千秋反問。

  昆吾心想,除了舒無隙,還有誰更適合教路小蟬呢?

  下一刻,莫千秋勾著唇角,向後退了一步,瀟灑地禦劍而去。

  “世間種種,因果迴圈。順其自然,萬法天成。”

  莫千秋帶著笑意的聲音越來越遠。

  昆吾呼出一口氣來,路小蟬托著那根肋骨來到昆吾面前:“師兄……我為了自保……動了它……要不你把它放回去吧。”

  昆吾歎了一口氣,搖了搖頭:“這肋骨,重千鈞。不是它的主人,誰也拿不動它。”

  “什麼?”

  路小蟬懵了。

  那他怎麼能拿得動它?

  昆吾輕輕將那根肋骨推回了路小蟬的懷裡:“你收著吧。從此以後,它就是你的了。”

  “這麼……這麼重要的東西就給了我?老騙子,你是開玩笑還是腦子壞掉了?”

  路小蟬的腦門上猛地被昆吾拍了一下。

  “你才腦子壞掉了!”

  “你敢打我?”

  “打你又如何!叫舒無隙來打我啊!”昆吾痛心疾首地看著那些被毀掉的仙草,“我的心肝寶貝兒啊!就這麼又沒了!”

  昆吾開始了新一輪的哭喪,路小蟬抱著肋骨站在旁邊,心裡盤算著昆吾能哭上幾天。

  莫千秋禦劍回到了千秋殿。

  長風拂面,髮絲衣角翩飛而起,與千變萬化的流雲交織起伏。

  他仍舊是坐在仙劍上的姿勢,整個人懶洋洋的,仰著臉,一雙狹長的眼睛微微閉著,轉過身來朝著太淩閣的方向笑了笑。

  千秋殿位於東墟,自從一千多年前東墟劍宗入魔,甚至為禍世間,東墟境天之下各大門派都抬不起頭來,一些小的仙門甚至直接閉派了。

  曾經東墟之下門派上千,如今就剩下寥寥十二個。

  其中最有名氣、讓四方劍門最忌憚的,就是千秋殿。

  它是一座地宮。

  傳聞這座地宮就是建立在上古靈獸焢沅遺骸的胸口,整個地宮都被靈獸焢沅的肋骨包裹。

  千秋殿所在的千秋墟就是靈獸焢沅及其宗族的埋骨之地。

  所以歷任千秋殿主也被稱為“焢沅陵主”,是上古靈獸的守陵人。

  大概是因為東墟劍宗入魔也給其門下的千秋墟平添幾分邪魔色彩,靈獸焢沅也被口口相傳變成了上古凶獸,莫名其妙就“與邪靈混沌一起禍害過蒼生”。

  至於守陵的千秋殿主,也自然而然成了大魔頭了。

  莫千秋來到千秋墟的上空,他的身下是一整片潔白無垢的沙海,起伏的沙丘在月光之下延綿向遠方。

  莫千秋側過臉,一個清脆的響指,空靈的聲音在月光下徘徊,沙海忽然流動了起來,如同漩渦一般,向下流淌,直至出現一個入口。

  莫千秋禦劍而入,細膩的沙海在他的周身如同瀑布一般傾瀉而下,在月光之下仿佛無數細膩的星辰碎屑。

  一道殿門打開,莫千秋飛身而入,原本的入口被細沙填滿,絲毫痕跡不留。

  “殿主,您的靈獸是否找到了?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殿中弟子向他抱拳行禮。

  “靈獸沒找到……不過無所謂,以後的日子應該不會無聊了。”

  莫千秋若有深意地一笑,隨手拿過了弟子奉上的茶水,一飲而盡。

  他回到了自己的臥房,隨手拿過了一個盒子。

  那個盒子上面的雕花層疊繁複,莫千秋輕輕一推,盒蓋並不是被抬起的,而是向著側面挪開。

  盒子裡面是一顆晶瑩剔透的種子。

  莫千秋撐著下巴,撥弄了一下那粒種子,想到了一些前塵往事。

  一千五百年前,莫千秋是前任千秋殿主三位入室弟子之一。

  適逢他們師兄弟三人即將衝破“入勢”的境界,他們的師父給了他們一人一個錦盒,告訴他們衝破“入勢”境界的法門就在這個盒子裡。

  他們三人必須打開各自的盒子,可以傷害鎖頭,但不能弄壞盒子。

  此鎖名為“萬象鎖”,據說一個只有拇指大的鎖頭裡暗藏了三百六十道機關,七百二十番玄門陣法,變化無窮。

  可謂一鎖一世界。

  師兄弟三人連同座下僕從、弟子都在想辦法打開這鎖頭。

  他們有的真氣探入鎖中,試圖將鎖頭撬開,卻被內裡巧妙的機關所阻隔,有的借來神兵要將鎖劈開,甚至鑽研奇門機關之術,但最終毫無結果。

  莫千秋的大師兄以元神入鎖,想要瞭解其中機關,卻沒料到被困入了鎖中的奇門陣。而莫千秋的二師兄以劍陣入鎖,被劍陣反噬而重傷。

  他日夜思索,將自己鎖在靜室之中,不吃不喝,卻找不到解開“萬象鎖”的法門。這種千方百計心念不成的感覺折磨著他,也煎熬著他,他越是執著就越是痛苦。

  直到某一日,他聽見靜室門外響起了各種瓷瓶瓦罐輕碰發出的聲音,就像一片霜花落入沸騰的水中,他驟然清醒了過來。

 

36 冽忻之皮

  “靜室門外何人!”莫千秋推開自己的靜室, 他早就對門下弟子說過自己要閉關, 不允許任何人到他的靜室附近打擾他。

  那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身上掛著的小瓦罐裡面還長著一些靈草。

  少年聽見莫千秋的聲音一回頭, 那些靈草也跟著搖晃,瓷瓶和瓦罐相碰, 仿佛撞上了少年柔和的靈氣,發出的脆響也帶上幾分沁心的悅動。

  “我是太淩閣的離澈。”少年歪著腦袋,笑著看著他, “是我敲了你靜室的房門,可是你不應我。”

  莫千秋這才想到, 太淩閣的醫宗昆吾差遣了自己的師弟前來千秋殿取一味藥引, 是千秋墟中獨有的一種蠍子。

  只是沒想到昆吾的師弟看起來竟然這麼小。

  “你敲我的房門做什麼?”莫千秋心中的焦躁仍舊起伏沸騰, 但是少年平和的靈氣讓他舒緩,所以他的語氣也比之前好了許多。

  “你心生執念, 難道沒發覺魔君妄刹差一點以元神入了你的靜室?”

  莫千秋心中一驚,妄刹乃是魔都七魔君之一, 他們都是邪靈混沌的追隨者。

  倒吸一口氣,倘若自己真的被魔君入體,不僅僅是近千年的修為不保,連元丹都可能被對方盜走。

  莫千秋回頭看自己的靜室,才發現門上被靈氣刻出一道大咒, 連四方生靈, 張開了結界。

  “這是……”

  “這是我們太淩閣的禦邪大咒——太淩清源咒。”少年回答。

  莫千秋驚呆了, 雖然他很清楚修真之人的外貌並不能反應他的真實年紀, 但這少年那麼小……難道說他是十幾歲就結丹入勢了?所以才永遠停留在十五、六歲的樣貌。

  既然是昆吾的師弟,修為自然不可小覷。

  “你到底是遇到了什麼難題,能讓自己執念這麼深,竟然引得妄刹都想要吃了你的元神?”

  莫千秋笑了笑,心想告訴這少年也沒什麼關係。

  “是因為萬象鎖。”

  “萬象鎖?”少年眼睛一亮,“我還沒見過萬象鎖呢!給我看看好不好?”

  大概是疲憊了太久,這少年的表情生動活潑,有人和自己說說話也好。

  而且一直幫他解鎖的都是千秋殿的人,現在有外人來看看,興許能有不同的思路。

  “你跟我來。”

  莫千秋將那個盒子遞給了少年,而少年盤著腿,抱著那個盒子,興致勃勃地研究了起來。

  “師父對我和我的兩位師兄說,只要能打開這個盒子,就能找到突破‘入勢’之境的法門。”

  莫千秋看著眼前少年抱著盒子,臉都快貼到鎖頭上面,又可愛又好笑。

  “可我卻知道,所謂的法門根本就不存在。一切皆為因果迴圈,豈是一個小小的萬象鎖能鎖住的?”

  少年一會兒歪著腦袋,一會兒眯著眼睛,又敲一敲,把盒子摸了個遍。

  “師父說有法門,自然就有。你若是解不開萬象鎖,就還給我吧。”

  莫千秋伸手要將盒子拿回來,少年卻一把扣住了他的手。

  “等等,我若是能打開這個盒子,你怎麼謝謝我?”

  少年單手撐著膝蓋,伸長了脖子看著莫千秋,眼底是滿滿的狡黠。

  “你想我怎麼謝你?”莫千秋說什麼也不信,他和他的師兄解了那麼久的萬象鎖,這少年竟然能解開?

  “兩個條件。”少年伸出手指來。

  “你說說看。”

  “第一,叫我師父。”

  “什麼?”莫千秋眉頭一蹙,“家師千秋殿主和你的師兄昆吾齊名,我卻要叫你一聲‘師父’,你是在羞辱我們千秋殿麼?”

  “這麼嚴重?我在太淩閣待了那麼久,閣中都是我師兄昆吾的弟子,他們都‘小師叔’、‘小師叔’地叫我,沒有一個叫我‘師父’。我就想過過做師父的癮,要不然……沒人的時候你叫我‘師父’?”

  這少年眼巴巴期盼的神情莫名好笑。

  莫千秋心想,他是昆吾的師弟,論輩分其實和現任千秋殿主還是平輩的,自己沒人的時候叫他一聲“師父”也不算吃虧,就當陪小孩兒玩耍了。

  “可以。第二個條件呢?”

  少年聽見那一聲“可以”,眼睛都快冒光了。

  “第二個條件很簡單,就是日後我有難,你必得出手相助。”

  “你都想當我的‘師父’,還需要我這個徒弟來保護,豈不是可笑?”

  莫千秋也來了興致,盤腿坐在少年的對面,看著他擺弄那個盒子。

  “唉……我吧,雖然有六百年小修,”少年伸出手來比劃了一個六,“但是越往上,聽說天劫就越是兇險……我貪生怕死,在‘入勢’的境界裡待著就好。”

  莫千秋心中一驚:“你才六百年修為……就已經可以結出太淩清源大咒抵禦魔君入侵?”

  “我幫你擋下的是魔君的元神,如果魔君近在眼前,要取走你的丹元,我只有逃跑了。至於我們太淩閣的禦邪咒,你可知道萬物都是負陰而抱陽,此消彼長。要禦邪咒發揮威力,就必須要施咒之人沒有這種妄念。你運氣好,我心無執念,用清源咒吸了你的執念,但我自己沒有執念的話……”

  “就如同泥牛入海,對你沒有影響。”

  “對啊。如果是以饑餓為食的邪靈,那我就幫不上你的忙了。我最愛吃東西,每日都覺得餓的慌。”少年摸了摸肚子。

  “好,日後你有危難,只要在我觸手可及之處,刀山火海,我必護你周全。”莫千秋回答。

  “就等著你這句話呢!”

  “那你快說,怎麼才能開鎖?”

  少年頷首一笑,摁著盒子說:“萬象鎖,鎖住的並不是這個盒子,而是你的眼和你的心。眼和心都上了鎖,你永遠都打不開這盒子。”

  說完,少年扣住了莫千秋的手,帶著他的手指壓在盒子的側面上,一道輕盈的靈力從少年的指尖傳到莫千秋的手指,一推,盒子竟然從側面被打開了。

  莫千秋愣在了那裡:“怎麼是……是這樣……”

  “你師父只對你說過要你打開盒子,可並沒有對你說過這盒子是被萬象鎖給鎖住了吧?你們千辛萬苦想要把盒子向上打開,卻沒料到萬象鎖只是障眼法,盒子從來沒有被鎖住過,你們只需要向盒子側面灌以靈氣,開了盒子的靈封,就能打開了。”

  那一刻,就像是迷路許久就快乾涸消亡,卻忽然天地開闊,得以重生。

  少年抬起手指,在莫千秋的額前輕輕一彈。

  “這就是你師父給你的法門吧!要你切不可被眼前慣象所迷惑,一旦陷入執念,就看不到真正的道法了。”

  “我越是想要解開的,就會越解不開。原來是我自己想的複雜了,其實解決之道竟是如此簡單。”莫千秋歎了一口氣。

  “對啊,別被自己的執著給鎖住了,天高海闊豈能真正被一個小小的萬象鎖給困住?順其自然,萬法天成。”

  莫千秋只覺得感慨萬千,少年所說的道理自己早就知曉,可知道與感悟卻又天差地別。

  這一刻,他是真的“悟道”了。

  “多謝師父的點撥。”莫千秋笑著說。

  那一天,莫千秋帶著盒子去見了自己的師父。

  “師尊要弟子領悟的道理,弟子已然明白。只是不知道盒子裡的是什麼?”

  “你可是見到太淩閣的離澈君了?”

  “正是。”

  “那你就將盒中的種子贈與他吧。他喜好栽種仙株靈草,也只有他能讓這束靈株發芽。”

  “贈送給他?為什麼?”莫千秋不解。

  “你與離澈君有宿世師徒緣分。現已緣起,盒中之物,你就拿來拜師吧?”

  “可徒兒明明是千秋殿的弟子。師尊是不是聽說了我與離澈君的約定?離澈君少年心性,徒兒只是……”

  “他點撥過你,你拜他為師並不為過。一日為師,終身為師,你也永遠是千秋殿的弟子。去吧。”

  當莫千秋帶著那個盒子去找離澈君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

  百日之後,仙魔大戰,莫千秋仰首看著無意境天之上劍海翻滾,天地巨變,四方劍宗隕落,他的心臟驟痛。

  他禦劍直上無意境天,看見一道銀色的靈光在劍海之中即將隕歿。

  他答應過他,只要在觸手可及之處,刀山火海必然護他的周全。

  但離澈君……最終還是在他觸不可及的地方,寂滅了。

  往事已去,莫千秋低下頭來看了一眼盒子裡的種子,輕輕撥弄了一下:“離澈君,但願這一次你多少能盡一盡做師父的責任。”

  北溟一片冰天雪地之中,靈獸冽原本巨大的元靈在此刻收攏,附著在本體之上。

  寒風如刀刻,冽忻奄奄一息趴在冰川之上。

  方才的大戰,已經毀了無數的萬年冰山,四處是搖搖欲墜的冰峰,冰原上已經裂開了一道長而深的巨大紋路。

  “泱蒼……你身為無意境天的劍宗……本該鎮守無意劍海……竟然入世……而且還到我北溟大開殺戒……”冽忻用僅有的力氣斥責那個對北溟孤寒之地無一絲敬畏之心的入侵者。

  冰川高處的斷崖邊,一道長身而立的身影在風霜之中若隱若現。

  舒無隙垂著眼簾,目光所及之處,冰川崩裂。

  冽忻的本體正在冰面上滑行,一點一點即將落入黑色的無盡深淵之中。

  “你若是將皮給了我,就不用死,我也就不用開殺戒。”

  舒無隙的聲音穿過漫天風霜,落在冽的耳邊。

  如同地獄修羅的迴響。

  冽忻被無數劍陣所鎮壓,風霜雪雨落入陣中立刻就被劍陣吸收了威力,冽很快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我……我的皮……你拿去有何用?你若是不說個明白,我至死都不會給你。”

  它是上古靈獸,血脈貴重,就算身死也絕不能被利用做傷天害理之事。

  “我要做一件附骨寒衣。”

  只聽見巨響傳來,又一座冰峰被劍陣的威力壓迫到轟然崩塌,冽忻離冰裂深淵越來越近。

  “我的皮毛血肉本就是至寒之物……你將我的皮做成附骨衣,是想要……給誰穿?”

  “我自己。”

  冽忻聽了之後,哈哈哈大笑了起來。

  “給你自己?你給自己穿這至寒的附骨衣?為什麼?”

  “為了碰一個我碰不到的人。”

  “既然你不是拿來害人,那便拿去吧!”

  說完,冽忻抬起爪子,一把將自己背上蛻了不到一半的皮全部撕扯了下來。

  瞬間,靈血外流,如同海水一般淹沒了冰原。

  舒無隙手指一勾,那一塊皮便來到了他的身邊,他雙手捏著那張皮的邊緣,滴下幾滴“清夜墜玄天”,瞬間這張皮就變成薄如蟬翼的銀色紗幔,將他整個人都包裹了起來。

  冽愣在那裡:“沒想到……你真的是給自己的……你可不要後悔,若無滔天欲火你就無法融化這件附骨寒衣。”

  “我只願欲火燒的不要太旺,過早融了這身附骨衣。否則,我又要來剝你的皮了。”

  舒無隙淡然轉身,衣袖一揮,靈氣裹挾著無邊風雪,覆蓋上了冽忻不斷流著靈血的身體,將他推離了冰裂的邊緣。

  感覺到身上的劍陣威力正在撤除,冽垂手頓足。

  “泱蒼——你有本事就殺掉我!還要來剝我的皮算怎麼回事!”

  “什麼叫做你欲火太旺?我冽的皮是至寒之物!”

  “等等!你哪裡來的欲火!你給我說清楚!”

  舒無隙的身影早已遠去,只留下冽的咆哮聲經久不絕。

  此時的路小蟬盤著腿,坐在榻上,他的腿上放著那根長湮肋骨。

  “好無聊啊!無隙哥哥什麼時候回來!”

  路小蟬用力拉了拉手腕上的鎖仙綾,一點反應都沒有。

  昆吾那個老騙子說只要被鎖仙綾鎖住,上窮碧落下黃泉,舒無隙也知道他路小蟬在何處。

  “可為什麼是舒無隙知道我在哪裡,我卻不能知道他在哪裡?”

  這時候,青曜推了門進來,將飯菜端上桌,放下之後立刻就在路小蟬的床榻前跪了下來。

  “師叔在上,青曜被邪靈附體,差一點害了師叔,請師叔責罰!”

  “起來起來!修真之人被邪靈附體,是丟人了一點!但是你很運氣啊,沒丟了丹元!”

  “青曜修為不夠,想是那邪靈不屑取走青曜的丹元。”

  “哦,這樣啊!那你以後修行還是不要太努力了。”路小蟬很認真地說。

  “什麼?”青曜抬起頭來看著路小蟬。

  “你修行要是太努力了,丹元靈氣越來越充沛,那下一次被邪靈侵體,丹元就肯定保不住了啊!”路小蟬用看傻瓜的目光看著青曜。

  冷不丁,被一粒仙果砸了腦袋。

  “臭小子,你別教壞我們閣中弟子!你自己不努力也就罷了,還敢教壞其他人!”

  是昆吾走了進來,他的手中正好端著一盤剛摘下來的果子。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驚雷閃過太淩閣的上空,正好劈落在了落星湖,直入湖水,昆吾的靈獸汣鰩被擊中。

  昆吾駭然轉身,閉目將自己的靈氣四散,神識離體,看到太淩閣外無數黑色邪靈聚集而來,如同濃墨翻滾遮天蔽日,開口道:“不好!入侵青曜的邪靈不過是魔君戮厲的探子!他現在得知了小蟬你就在這裡,集結了大片邪靈來犯!”

  “我?他是要我的丹元嗎?”路小蟬心想,自己怎麼就成了個香餑餑了?

  昆吾一把將路小蟬從榻上拽起來:“帶上長湮的肋骨……”

  “你想叫我帶上長湮的肋骨離開太淩閣嗎?”路小蟬一把拽住昆吾的袖子,“你別傻了!要是邪靈大軍把你的太淩閣給圍困住了,我從哪裡逃出去?難不成你這裡有狗洞讓我鑽?”

  昆吾一拍大腿:“之前千秋殿主提醒過我,說魔君戮厲不會輕易放棄,我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大膽,光天化日集結邪靈來犯!”

  “那你趕緊啊!把那個……那個什麼千秋殿主叫回來救我們啊!他好像很厲害的樣子!”路小蟬一邊說,一邊不斷地拽著自己的鎖仙綾。

  無隙哥哥!你快回來啊!

  那個什麼鬼魔君,要把我當成唐僧肉給吃掉了!

  “此時莫千秋恐怕已經回了東墟了!就算是他趕來,一時半會兒也沖不破邪靈的屏障!只是如有外援,我在屏障內施太淩清源大咒,內外夾擊,應該能化解這片邪靈。”

  這時候,子橋他們也趕來了。

  “師父,邪靈的屏障太濃重了!我們的求援信號發不出去!”

  昆吾抬起頭來,似乎在感受邪靈集結的厚度。

  “眾弟子聽令!結咒!就算我太淩閣並非劍門,也不能讓魔君小看了我們!禦邪——”

  太淩閣中無論修行高深,弟子們全都放下手中的事情,嚴陣以待。

  他們原地盤腿而坐,閉目凝神,無數太淩清源咒施展開來,向上而去,彙集起來,交織成一個巨型的大咒,硬生生將要壓垮太淩閣的邪靈給鎮住了。

  岌岌可危的壓迫感減輕,路小蟬心想不愧是仙門正宗,就算太淩閣修習的是毫無殺傷力的醫道,並不代表眾多的醫修沒有除魔衛道的能力。

  但是邪靈的數量陡然增倍,沉沉地向下一壓,眾多醫修鼎力相抗。

  昆吾周身靈氣席捲而起,渾厚的靈壓向上而去,如同鯤鵬入雲,不但將眾弟子的太淩清源咒加固,甚至還反過來不斷煉化入咒的邪靈,令得大咒的威力不斷增強,甚至於從最初的抵擋之勢反過來要將這片邪靈吞沒。

  路小蟬的慧眼將這場靈力大戰看得一清二楚。

  太淩閣上方的靈力是如何成倍增長,而邪靈又是如何不斷增加。

  兩相抗衡,一時之間難分勝負。

  “小蟬,你可能看見魔君戮厲的蹤影?”昆吾問。

  路小蟬眯起眼睛,在濃厚的黑色邪氣之中,他看到了一片亂流不斷彙聚,就像是天裂了縫隙。

  “在東北方向!”路小蟬抬手指了指。

  昆吾冷笑道:“擒賊先勤王!好好的魔君不在魔都待著,既然大搖大擺來我太淩閣,就讓我乾脆煉化了你漲漲修為!”

  路小蟬緊張了起來,他心中知道魔君忽然發難和他留在太淩閣有關。

  如果昆吾真的壓制不住魔君戮厲,那就讓戮厲取走自己的丹元,好過整個太淩閣都罹難。

  但……既然是邪靈魔道,又豈會因為他甘願奉上丹元就罷手呢?

  “老騙子!你這裡可有結咒的法門!”

  路小蟬心想自己有點亮丹元的時候,舒無隙給他的百來年靈力,此時不用什麼時候用?

  “你燃了香,自己好好學吧!”

  昆吾說完,周身靈氣翻滾,又是一道大陣破空而去,直入雲天——太淩沖霄咒。

  路小蟬跳下來,點燃了桌面上的香爐,心道:快給我看看什麼咒能給魔君戮厲顏色看看!

  煙霧嫋繞而起,化作書簡。

  路小蟬的慧眼本來只能看見生靈的靈氣。但是太淩閣的藏經經過無數醫修藥聖的閱覽,也沾染了他們的靈性,使得路小蟬能夠看見這些靈氣勾畫形成的字跡。

  原來“太淩沖霄咒”是經過無意境天的沖霄劍陣幻化而來。

  沖霄劍陣並非縛靈的劍陣,而是殺招,所以它演化而來的太淩沖霄咒自然也是扼殺煉化邪靈的大咒。

  “師弟,若你要施咒,必須清空自己的心神,絕不能有任何雜念邪妄!”

  “我明白!太淩閣的禦邪咒如果想要煉化消退邪念,必須施咒之人本身沒有邪念!”

  路小蟬雙手扣著桌案的邊緣,極為認真地看著那一頁“太淩沖霄咒”。

  昆吾與魔君戮厲的交戰越來越激烈,風雲變化,魔君的邪氣威壓而至,整個太淩閣仿佛感受到了大限將至,在靈力交鋒之中顫動起來。

  無數醫修被魔君的邪氣震懾心魂,吐出鮮血來。

  克制邪雲的太淩清源咒也越來越薄弱。

  一些邪靈竟然躥了進來。

  子橋帶領眾位師弟們一面結咒煉化邪靈,一面又要支撐頭頂的太淩清源咒。

  “怎麼這麼久了,沒有一個門派來馳援我們太淩閣!”子橋背上都是冷汗。

  “還沒到時候!這些所謂玄門劍宗,都想看看我們太淩閣自仙魔大戰之後還有多少實力!就想要看著魔君消耗我們太淩閣的實力,然後再道貌岸然的樣子登場誅邪!好讓我們太淩閣感激不盡!”

 

37 我對你有執念

  “唇亡齒寒。太淩閣完了蛋, 就會讓魔君們嘗到甜頭, 將他們逐一攻破。”路小蟬冷聲道。

  沖霄咒擦著魔君戮厲的元神而過,引得戮厲發了狂, 烏黑的邪氣翻滾, 就要將太淩閣給連根拔起。

  路小蟬屏住自己的心神。

  恐懼、執著、貪念都是邪靈的食物, 這些情緒與妄念自己都不能有。

  他的耳邊聽見一滴水落下來的聲音,整個太淩閣中的靈株仙草中的水脈流淌的聲音彙集成了海。

  水氣緩慢上湧,結成一顆一顆的露珠,接著連接成片, 旋轉徘徊, 越來越洶湧澎湃,一道太淩沖霄咒攀附著戮厲灌注而下的邪氣, 逆襲而上!

  戮厲正擋下了昆吾的沖霄咒, 卻沒想到另一道大咒衝破了邪氣的桎梏, 直湧而來。

  瞬間所有湧入太淩閣的邪靈紛紛撤回, 追逐著那道太淩沖霄咒而去, 它們發出淒厲的聲音, 被大咒煉化。

  大咒的力量衰減, 戮厲險險避開, 但是這片邪雲頓時輕減了。

  昆吾呼出一口氣來,側過臉就看見路小蟬盤坐在案前, 雙手仍舊是結咒的姿勢。

  “你這小子, 這麼好的悟性為什麼不用在正道上呢!”

  路小蟬卻知道自己能結出這麼大的醫咒是因為自己的運氣好!

  太淩閣中哪怕一滴水, 都曾與各種靈草接觸, 千百年來沾染過無數醫修的靈氣,和普通的水不同。

  自己借的是太淩閣中的水,實則是千百年來縈繞閣中的靈氣!

  路小蟬側過了臉:“老騙子!我好像聽見援軍的聲音了!是鈴鐺的聲響,江無潮來了!”

  南面,數十名玄門弟子禦劍而來,為首的正是江無潮。

  驚濤拍岸的巨響轟轟而來,江無潮攜眾位師弟出劍,劍陣不斷煉化這片邪雲。

  昆吾歎了口氣:“執梧山莊果然夠面子!只可惜淩念梧閉關已經三百年了,他沒好好點撥門下弟子!他們的掌劍江無潮雖然也有些本事,但還是不足以與魔君為敵啊!”

  “老騙子,別太貪心了!有人來救我們已經不錯!否則這世態炎涼啊!你一個人扛得住嗎!”

  趁著江無潮一道劍陣劈開邪雲的時機,昆吾再次送了一個太淩沖霄咒給魔君。

  魔君周身邪氣一陣,翻湧而出,江無潮的劍陣覆滅,反而被魔君給擊中,一口血噴了出來。

  昆吾的沖霄咒也被魔君的邪氣壓住,但是戮厲萬萬沒有想到,從昆吾的沖霄咒中生出另一道大咒,正是路小蟬施出來的清源咒。

  清源咒的殺傷力小過沖霄咒,所以戮厲沒能察覺,但是當這道清源咒已經來到了面前,戮厲就算憑藉自己的邪修將它化解,但還是被震到了內丹。

  昆吾呼出一口氣:“知道我們太淩閣是根硬骨頭,戮厲應該要撤退了吧?”

  “你想什麼好事呢!老騙子!他肯定會覺得一不做二不休,這一次不拿下太淩閣,等各方馳援,他就再沒有機會了!”

  路小蟬的話音剛落,戮厲收斂了所有的邪雲,天空一片晴朗,眾人以為魔君要撤離,還沒調整內息,一道黑色的擎雷直劈而下,眾人來不及反應,太淩閣的清源咒破開,一切就像時間靜止了一般。

  沖過來要保護昆吾的子橋等人,被黑色的邪氣纏繞著,保持著奔襲而來的姿勢,就連指尖快要結出的咒法也被定住了。

  青曜不說二話,正要結咒,路小蟬一把將他拽到了身後。

  “到了這個時候,結咒有個屁用!”

  一團黑影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路小蟬看不清這位魔君的形態輪廓,但他每上前一步,都讓人感覺到沸騰的殺氣,從血液到骨子裡都像是兵荒馬亂的戰場。

  這便是以殺念為食的魔君戮厲。

  他的手朝著路小蟬伸了出來,如同刀鋒劃破肌膚的聲音響了起來。

  “仙君,你的丹元之中有我魔都聖物,還望歸還。”

  路小蟬沒有抬手捂住自己的丹元,而是冷冷地看著對方,右手緊緊扣住了長湮的肋骨。

  “你有本事,就過來自己拿。”

  昆吾擋在了路小蟬的面前:“戮厲,你這般看不起我們太淩閣,看來今天不跟你拼個你死我活,我們太淩閣就再無顏面可言了。”

  “那我今日就收下整個太淩閣吧!”

  說完,戮厲驟然出現在了昆吾的面前,他的手穿透了昆吾結開的大咒,直截了當探向他的胸膛。

  江無潮趕來,飛劍而出,靈哮劍陣沖向戮厲的身後,卻被震開。

  這時候,飄搖的冰淩碎末緩慢落下,不知不覺地面上覆蓋了一層冰雪,不知何處而來的寒意,將整個太淩閣都引入了寒冬。

  路小蟬下意識抱住了自己,一道劍陣瞬間凝結,摧枯拉朽之勢壓向戮厲。

  每個人呼出的氣息和微風都被捲入劍陣之中。

  劍陣湧徊,直到天空中的奔雲也洪流一般被借勢而下,仿佛容納了大氣萬象,頃刻間就將戮厲吞沒。

  戮厲不斷掙扎,劍陣越收越緊,他忽然四散開來,變成無數道邪氣,向著四面八方逃竄而去。

  昆吾低下頭來,額頭上的冷汗滴落下來。

  差一點,戮厲就探入他的內府了。

  路小蟬忽然站了起來,大聲喊道:“舒無隙!舒無隙你是不是回來了!舒無隙!”

  他不斷搖晃著鎖仙綾,遠處一個身影如幻影緩緩凝結,越來越清晰。

  琉璃銀海一般的靈氣勾勒出那個人清冷孤絕的身姿。

  路小蟬心中如同千軍萬馬奔騰,瘋跑了過去,就像一隻滿懷欣喜的撲火飛蛾。

  “舒無隙嗎……”昆吾難以置信地望著路小蟬奔跑的方向,然後抬起手,看了看手指尖上那一層薄薄的落霜,“他……真的……給自己穿上了附骨衣?”

  路小蟬早就忘掉了什麼所謂的業火焚身之苦,看著舒無隙時,他的眼睛裡仿佛有無數星子脫離深淵沖向天際,舒無隙站在那裡,露出恍然如夢的表情來。

  昆吾卻心驚膽戰:“我的老天爺!可別又給燒沒了!”

  他飛身而去,立刻擋在了路小蟬的面前。

  路小蟬冷不丁撞在了昆吾的後背上,揉了揉鼻子,萬分地不滿:“你幹什麼啊!”

  昆吾摁住蠢蠢欲動的路小蟬,一臉正色看著舒無隙:“你確定嗎?”

  舒無隙看著昆吾的眼睛,難得沉默了。

  一時之間,安靜到讓路小蟬以為時間是不是靜止了。

  他歎了一口氣:“你們不確定,可是我確定啊!”

  昆吾回過頭來,蹙著眉頭問:“你確定什麼?”

  “我確定,想要摸一摸無隙哥哥。”路小蟬回答得就像真的不記得業火焚身的痛楚了。

  “你……”

  昆吾恨不得把這個不知死活的小東西痛揍一頓。

  “師兄,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所以不妨讓我得到自己最想要的東西吧。不然一念成執,就算不被燒死,也會有被邪靈鑽了空子。”

  “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嗎?”昆吾又問。

  “嗯。”路小蟬點了點頭。

  昆吾歎了口氣,將之前路小蟬被焚體之時服下的丹藥又拿了出來。

  “吃了它。不然……我怕我再不及救你了。”

  “多謝師兄。”

  路小蟬之前吃藥總是不甘情願的樣子,這一回倒是乾脆得很,仿佛那不是藥,而是糖丸。

  他走到一直沉默不語的舒無隙面前,看著他。

  他真的很美,他的靈氣勾勒出的每一道線條都讓路小蟬覺得恰到好處,是飛湍墜九天,是轉瞬即逝的煙花,是月光落在海面變成寶石的碎屑,是一切他能想像到的美好事物。

  路小蟬伸出手指,正要點在舒無隙的鼻尖上,舒無隙卻向後退了半步。

  手指落空了,這是路小蟬第一次見到舒無隙後退。

  他是一個不知恐懼為何物的人,可這一刻他卻害怕了。

  路小蟬卻笑了,他知道這個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像舒無隙這樣在意他了。

  “無隙哥哥你看,長湮的肋骨沒了哦!”路小蟬指著靈藤高聲道。

  “什麼?”舒無隙側過臉。

  一瞬間而已,路小蟬撞進了他的懷裡,胳膊圈在了他的腰上。

  舒無隙全身的骨骼一顫,呼吸停滯,路小蟬的耳朵就貼在他的胸膛上,他心跳懸停,在路小蟬的手輕輕拍了拍他後背的那一刻,終於再度跳動了起來。

  “我好好的呢!一點也不燙啊!”

  站在路小蟬身後的昆吾呼出一口氣來,就差沒指著路小蟬破口大駡,但是當他看見舒無隙緩慢轉過臉來的樣子,他一句話都再也說不出來。

  舒無隙低下頭,從來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是一道蜿蜒而下的淚痕。

  昆吾歎了一口氣,心道:他讓你有了七情六欲,你若得了他……心願得成也就不用墮身入魔了。

  “罷了,罷了……隨你們吧。”

  昆吾一邊晃了晃手,轉身離去了。

  路小蟬聽見了血液流動的聲音,像奔騰的河流,像飛馬奔向天際,就像千萬年的沉眠驟然醒來,驚覺一切並非黃粱大夢,舒無隙一把抱住了路小蟬。

  他的懷抱越收越緊,路小蟬能聽見他壓抑至極的呼吸,他要將他揉碎了融入骨血之中一般,他每一次呼吸都是沉重的,仿佛一呼一吸都在瘋狂中穿梭。

  他的手指嵌入路小蟬的髮絲之間,他的指尖萬般留戀地感受著小蟬的髮絲,柔軟的還帶著淡淡的藥香。他低下頭來靠在小蟬的頭頂,像是要用自己的身體把路小蟬完全包裹起來,密不透風,誰也看不見,誰也觸不到。

  “無隙哥哥……你去哪兒了呀!你身上好冷啊!”路小蟬的手掌貼在舒無隙的後背上,他才剛剛達到入勢的境界,學著昆吾教他的法門,將真氣渡入舒無隙的後背,想要將他捂熱。

  “我是不是凍著你了?”

  下一刻舒無隙的真氣遊走全身,暖了起來。

  “沒有。我怕你凍著。”路小蟬回答。

  路小蟬的心也跳得很快,他發現自己很貪心。

  看不見舒無隙的時候,想看他。看見他了,想碰他。碰到了他,自己就想永遠被他抱著。

  “如果是我……大概修個千年萬年也成不了神吧……”路小蟬閉著眼睛,貪婪地吻著舒無隙的味道,感受著他勒緊自己的懷抱。

  “什麼……”舒無隙問。

  但是路小蟬卻沒有回答他,答案他自己知道就好。

  無隙哥哥,我想我對你……也是有執念的吧?

  舒無隙還是抱著他,一點都沒有放開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你不在的時候魔都的人來找麻煩了?我還以為自己會掛掉呢!”路小蟬就是安靜不下來,舒無隙回來了,他就有無數的話想要對他說。

  “我知道。”

  “你留給我的三道劍氣保護了我。”路小蟬輕輕動了動腦袋,鼻尖在舒無隙的懷裡蹭了蹭。

  “嗯。以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身邊了。”

  舒無隙輕輕應了一聲,懷抱忽然又收緊了,他的氣息掠過路小蟬頭頂,撩撥了他的一縷髮絲。

  “無隙哥哥,我呢……一個人在街上流浪,想像過燈火闌珊的景致。也曾經一個人在陣子外的絮語林裡迷路了,荒野枯寂,我找了好久才找到回去的路。”路小蟬在舒無隙的懷裡輕聲道。

  他的呼吸隨著他的聲音,仿佛也被舒無隙圈進了懷裡。

  “以後你不會一個人流浪,也不會迷路了。”

  “無論白晝還是長夜,若有你身影,我便滿心歡喜。若無你身影,我就自己像一個出來,放進去。”路小蟬仰起頭來,眯著眼睛笑。

  路小蟬聽到了牙關緊緊咬住的聲音,這一次他真的要被舒無隙給勒碎骨頭了,不得不用最後的力氣拍著舒無隙的後背悶哼。

  “我……我快沒氣兒了……無隙哥哥輕點兒……”

  舒無隙這才微微松了懷抱。

  這時候,一聲咳嗽傳來,昆吾就站在不遠處,無奈地攤了攤手:“你們怎麼還難捨難分啊?已經抱上一個多時辰了!能不能說一說正事兒啊!”

  路小蟬一向臉皮厚,直接回了一句:“師兄你那是妒忌,沒人像無隙哥哥這樣對你好!”

  昆吾趕緊後退:“別!別!別!他的好只有你受得起!他要對我好,我非短命不可!”

  路小蟬哈哈笑了起來。

  這時候,執梧山莊的弟子也來到了昆吾的面前,向他行禮。

  “醫宗在上,執梧山莊來遲,望醫宗恕罪。”江無潮還是一板一眼的模樣。

  “免禮!免禮!你等何罪之有!今日若不是你們拖住了魔君戮厲,我們太淩閣也等不來援軍了!”

  “原本南離劍宗渺塵元君也派了座下的掌劍夜臨霜前來。但路過水鏡淵時,我等受到了魔君妄刹的突襲!夜掌劍為了保護我們突襲,留在了水鏡淵……”

  魔君妄刹,以執念為食,而圍攻太淩閣的魔君戮厲,以殺意為食。這兩大魔君,是邪神混沌的左膀右臂。

  昆吾閉上了眼睛,歎了一口氣:“我就說怎麼玄門各派見我太淩閣被魔君圍攻,為什麼不來馳援……估計在半路上都被魔眾給攔下了!”

  “以夜掌劍的修為,當能與魔君妄刹抗衡,但是晚輩還是必須去查探一二。”

  說完,江無潮轉過身來,朝著舒無隙的方向低頭行禮。他帶來的師弟們不清楚舒無隙的身份,但是看江無潮的謙恭態度,也紛紛低頭行禮。

  舒無隙既不點頭,也不抬手讓他們起身,全然視若無物。

  路小蟬的腦袋從他的懷裡探出來,喊了聲:“多謝江掌劍!”

  江無潮笑了笑,就帶著門下眾弟子離開。

  飛離了太淩閣的範圍,他身後的師弟忍不住問:“師兄,你方才到底是向何人行禮?他到底是何身份?一道劍陣,就逼退了魔君戮厲!”

  其他弟子也好奇得很:“看樣子,他的修為還在南離境天的掌劍夜臨霜之上!”

  江無潮回頭看了一眼,意味深長地問:“你們可知道,借大氣萬象之勢,是什麼意思?”

  “大氣萬象?”

  “就是世間萬物之勢,他皆可借用。還能有誰的修為在他之上?”

  太淩閣中,還能起身的醫修們開始清理滿地狼藉。

  昆吾拍了拍舒無隙的後背:“走吧,這幾日你不在發生了好多事,先聽我師兄說說。”

  舒無隙卻沒有鬆開路小蟬,只是低頭說了一句:“你從未有對我說過這麼多好聽的話。”

  路小蟬笑出聲來:“我和你可不一樣。無隙哥哥你的話少,就是‘嗯’一聲,我都覺得好聽。”

  昆吾捂住自己的耳朵:“過滿則虧!差不多就行了!把正事兒解決了,隨便你們抱到天荒地老成不成?”

  路小蟬趕緊應和:“對啊,對啊!魔都的人說要取我的丹元呢!無隙哥哥你趕緊和我師兄商量一下,這該怎麼辦才好?”

  舒無隙這才鬆開了路小蟬,但是卻轉而握住了他的手。

  不知滿足的又何止是舒無隙呢?就算只是拉著手,路小蟬也是忍不住用自己的手指輕輕蹭著舒無隙的指縫,他要感受他的肌膚,他的骨骼。

  感覺到路小蟬的手指在動,舒無隙以為他要掙脫自己,於是扣得更緊了,簡直要把路小蟬的手指都擠碎了。

  “疼!疼!疼!”路小蟬的鼻子眼睛皺到了一起,用另一隻手摸了摸舒無隙的手背,“我就想這麼摸摸你!你不要捏碎我的手指好不好?”

  舒無隙停下了腳步又是一把將路小蟬給抱住了。

  路小蟬眉眼都在笑,能夠被舒無隙這麼抱著,天荒地老他也不厭煩。

  昆吾忍無可忍:“你們被鎖仙綾拴在一起,拉不把手,抱不抱著,都是在一起的!差不多就行了!”

  舒無隙對昆吾的不滿視而不見,牽著路小蟬的手走向靜室。

  路小蟬低著頭,看著舒無隙的手。

  原來被無隙哥哥握著是這樣的感覺啊。

  他手指的力度,他指節彎起扣住自己手指的感覺都變得細膩起來。

  路小蟬在來太淩閣的路上,曾經想像過無數次被他拉著手是怎樣的,現在被他牽著,路小蟬第一次覺得這便是真正的“死而無憾”了吧。

  呸呸呸,什麼死不死的!

  好死不如賴活著,他就要賴在舒無隙的身邊,好吃好喝,被他照顧著。

  來到桌案邊,昆吾盤腿坐下,路小蟬和舒無隙並肩坐在他的對面。

  哪怕在桌案之下,舒無隙還是扣著路小蟬的手。

  昆吾額頭上青筋突突,心想舒無隙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底了吧?

  再轉念一想,一千三百多年才換來此時的相互觸碰,貪戀了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可惜了舒無隙這一世恐怕都斬不斷情絲,無法成神了。

  “你走了之後,先是魔君戮厲派了座下邪靈潛入了我們太淩閣,想要竊取小蟬的丹元。還好你留下了三道劍意保住了小蟬的性命。”

  昆吾細細觀察著舒無隙的表情,見他的眉心難得微微蹙起,心想個老子的,你總算把我說的話當回事兒了!

  但是舒無隙的回答,讓昆吾差點吐血。

  “看來你太淩閣的弟子修為越來越不濟。邪靈潛入,肯定不是附身在你身上,而是你門下弟子。”

  昆吾:“……”

  小蟬歪了歪腦袋,昆吾周身的靈氣繃緊了一些,看來他是生氣了。自己在太淩閣受了昆吾不少照顧,趕緊打圓場。

  “那個什麼……後來戮厲親自來了!帶了邪靈大軍啊!你後來不是也看見了嗎?”

  舒無隙這才“嗯”了一聲。

  昆吾趕緊進入正題:“舒無隙,除了我們保護小蟬之外,也得讓小蟬學會自保的本事。我本來想要帶著小蟬繼續修習醫道,但是轉念一想,修仙成聖醫道是最不費力的選擇,但是對付邪靈魔眾,還是修劍吧。”

  “我會好好教他。”舒無隙回答。

  “長湮的肋骨……選擇了小蟬。既然如此,我們得想辦法將它打造成一柄仙劍。”

  路小蟬立刻回過頭,指了指榻上的長湮肋骨:“對對對!就是它!你們要給我鑄劍嗎?”

  “嗯。”舒無隙點了點頭。

  “以靈獸遺骨鍛造仙劍的,自大洪荒開始,就只有燁華元尊一人。他近八千年杳無音信,只怕是寂滅了啊。”

 

38 你輕一點!

  路小蟬心裡一驚, 不得了不得了, 自己被這段肋骨認了主,沒想到還要花這麼大的力氣才能鍛造成仙劍?

  如果能鍛造它的那位元尊大人已經寂滅了, 那這段肋骨豈不是要浪費了?

  “那是因為八千多年, 都沒有上古靈獸的遺骸認主。既然沒有仙劍值得鑄造, 燁華元尊自然也就沒有任何消息了。”舒無隙側過臉來,“小蟬,收拾一下,我們要動身去一趟燁川。”

  “哦, 好的。”路小蟬點頭。

  反正舒無隙說帶他去哪兒, 他都沒有意見。

  “我也準備一些丹藥,讓小蟬帶上。”

  昆吾一想到自己帶大的小鬼頭又要走了, 心裡面捨不得。

  他想了想, 還是有話要對舒無隙說清楚, 於是對小蟬說:“小鬼頭, 你且出去轉轉, 我有話要對舒無隙說。”

  路小蟬本想說“事無不可對人言”, 但細想就知道除了舒無隙, 昆吾是真心對自己好的人。

  有的時候, 他們不想要自己知道的事情,自己保持不知道的態度, 反而能不傷害任何人。

  況且現世安穩, 何必去計較過去呢?

  “好哦!我去找青曜!”路小蟬站起身來, 舒無隙還是沒有鬆開他的手。

  路小蟬笑了, 晃了晃手腕,清脆的鈴聲響起:“我們還有鎖仙綾呢!而且我怎麼晃悠,都在太淩閣內啊!”

  “太淩閣有無數虛數空間,遠比你想像的要大很多。”舒無隙回答。

  “反正我在哪裡,你都能找到我的啊!”

  路小蟬剛推了門,昆吾想起什麼趕緊說:“別再亂折我的仙草!”

  “我儘量吧!”路小蟬擺了擺手。

  等到他跑遠了,昆吾才呼出一口氣來,為面前的舒無隙倒上一杯茶。

  “你我雖然是舊識,但我知道什麼千年情份在你這裡也沒什麼特別。可有些話,我還是希望你能放在心上。”昆吾說。

  “你說吧。”

  “這世上若有人能護小蟬的周全,那個人不是我,而是你。你能為他穿上附骨寒衣,我便知道你的決心。一旦穿上了它,周身都是徹骨寒意。但它也有好處——就如同無意境天的玲瓏寒玉,在你抵禦它寒氣的同時也能增加你的修為,可以儘快提升你因為小蟬而失去的修為。”

  “我本就有此意。”

  “你動情倒還好,但是動了欲,與混沌業火相交,誰也不知道附骨衣會不會融化。所以……他在你身邊就好,凡事不可要求太盡。”

  “嗯。”舒無隙回答。

  “我花了一千多年的時間,才用他的丹元重塑了肉身。我知道你怪我把他藏了起來,我只是擔心你……”

  “你怕我執念深沉,毀了他的肉身。”舒無隙的聲音平緩,沒有任何情緒,無恨亦無怨。

  “我知道,你一直以為師弟在無意境天的時候是懼怕你才離開……但真正懼怕你的人不是她,而是是我。”

  昆吾低頭歎了一口氣,決定將這些年壓在心頭的話,都說出來。

  “所以我才會趁著你降服東墟劍宗的時候,把師弟帶走了。我瞭解我的師弟,他看起來舒朗豁達,實則愛恨分明,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他如果真的恨你,會毫不猶豫跳下無意劍海,永生永世不復相見,絕不會回來找你,甚至為你捨身取義。”

  舒無隙手指一顫,抬起頭來看著昆吾。

  “我只是想把真相告知,希望你放下對過去的執著,珍惜當下。”

  昆吾將這件事說出來之後,頓覺放下千斤重擔,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來。

  良久,舒無隙才開口道:“多謝。”

  昆吾抬起茶杯,對著舒無隙說:“我們可否一笑泯恩仇?”

  舒無隙抬起茶杯,輕輕相碰:“你我之間,有恩卻無仇。”

  兩人將杯中茶水一飲而盡。

  昆吾起了身,看了眼床榻道:“這個小蟬啊,怎麼還是這樣。長湮的肋骨是多麼重要的聖物,就被他這樣扔在房中,管都不管。”

  舒無隙站起身來,單手就將這根肋骨拾起。

  昆吾看傻了眼:“這……它不是認了小蟬為主人嗎?怎麼你也能將它抬起來?”

  舒無隙的手輕輕撫過它,開口道:“你忘了,我的無隙劍正是長湮的脊骨所鑄。認主的並非肋骨,而是洪荒靈獸長湮。”

  昆吾想了想,又笑了:“它若真被鍛造成了仙劍,那與你的無隙劍豈不是一對?”

  舒無隙的神情顯得比之前更加柔和了。

  “我還是去準備一個錦袋,將肋骨包進去。不然你們這一路前往燁川就太顯眼了。”

  “有勞昆吾君了。”

  舒無隙微微頷首。

  他的態度讓昆吾舒心了不少。

  等到昆吾離開了靜室,舒無隙便轉了轉手腕,將鎖仙綾收回來。

  此時的路小蟬正爬上了靈藤,摘取它的果實。

  傳說它的果實不僅能果腹,還能療傷。路小蟬想好了,將摘下的果實存入“太淩真淵”,正好和那上百壇的醉生夢死一起釀成果酒。

  這一路山迢水遠,有備無患。

  青曜就站在靈藤之下,一臉哭相:“小師叔,你下來吧!醫宗要是知道了,非殺了我不可!”

  “他修醫道,心有慈悲,螞蟻都捨不得踩死,才不會……”

  這時候,路小蟬手腕上的鎖仙綾緊了緊,他眼睛一亮,麻溜地滑了下來,嚇得青曜還以為他是摔下來了,伸手要去接他,誰知道路小蟬穩穩站住了。

  “快快快帶我回去!他們說完話啦!”

  青曜見他不摘果子了,呼出一口氣來。

  但是一抬頭……路小蟬摘掉的果子沒有一百也有九十……

  太淩閣只怕又要被昆吾的眼淚淹沒啦!

  路小蟬被青曜引回了靜室,此時的舒無隙正側坐在榻邊,為路小蟬收拾行囊。

  路小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沖了過去,他看不見沒有生命的東西,直接就坐在了衣物上。

  見他回來了,舒無隙抬起手,覆在路小蟬的臉上,看著他的樣子很認真。

  “小蟬,你從前從來不會像現在這樣。”

  “現在怎樣?”路小蟬歪了歪腦袋。

  “心甘情願在我的身邊。”舒無隙回答。

  過去的事情,路小蟬答應過舒無隙,若是他不想說,自己就不問。

  “你又怎麼知道,過去的我就一定不是心甘情願在你身邊?”

  路小蟬已經隱隱明白,舒無隙說起的那個人一直都是過去的自己。

  舒無隙還想說什麼,路小蟬卻伸出一雙手來按住了舒無隙的臉。

  “我也要摸摸你的臉。看看你的靈氣和我的手摸到的是不是一樣的!”

  “自然是一樣的。”

  路小蟬的手小心地觸上舒無隙的眉骨,輕輕沿著眉骨的走勢摸到眉尾,然後又摸上他的鼻樑,他的鼻尖。

  “真好看啊……”路小蟬輕歎了一聲。

  “你喜歡嗎?”舒無隙問。

  “喜歡。”路小蟬點頭,“無隙哥哥,能摸到你,讓我心裡面特別特別的緊張。”

  “我過去用竹枝打你的手,是怕燙著你。現在當然不會再打你了,你無須緊張。”舒無隙回答。

  “我是怕……會不會忽然我就又不能摸你了。所以能摸到的時候,一定要多摸幾下。”

  路小蟬見舒無隙的嘴唇啟合,指尖不由得觸碰了上去,

  瞬間,舒無隙頓在那裡,也不說話了,就連原本撐在榻邊的手也握成了拳頭。

  路小蟬只覺得舒無隙的嘴唇很柔軟,但是卻帶著涼意,仿佛自舒無隙從北溟回來之後,全身上下就沒有一處是暖和的。

  這讓路小蟬忍不住在他的下唇上揉了揉,希望自己指尖的溫度能染盡舒無隙唇上的寒氣。

  舒無隙微側過臉,路小蟬一個不留神,指尖就滑入了他的唇縫間。

  路小蟬一陣緊張,怕自己冒犯了舒無隙,但沒想到舒無隙卻抬手一把扣住了路小蟬正要收回的手指,緩慢地抿住了。

  心臟跳動了起來,舒無隙眼簾垂落的樣子,仿佛世間一切的柔和盡在他的眼中。

  舒無隙深深吸了一口氣,完全閉上了眼睛,他的嘴唇比之前更加用力,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路小蟬覺得舒無隙的嘴唇溫暖了起來。

  “無隙哥哥,你知不知道這樣子算是親了我的手指啊?”路小蟬笑了。

  舒無隙這才向後一退,說了聲:“對不起。”

  路小蟬心想,舒無隙對錢銀沒有概念,對人情世故也一概不管,至於嘴唇相觸的特別意義,說不定也不大懂。

  現在自己得好好教導他,可不能讓他被別人給拐跑了。

  “嗯,我們立下個約定。你的手既然拉過我,就不能拉別人了。”

  舒無隙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好。”

  這麼爽快?

  路小蟬又扣住了舒無隙的手臂,心想看不出來舒無隙的身姿那麼纖長,手臂倒是很有力氣的感覺啊。

  “你的手臂呢,抱過我了,也就不能抱別人了。”

  “好。”舒無隙點頭。

  路小蟬差點沒樂開花。

  “我的嘴唇既然碰過你,也不會再碰別人。”

  路小蟬眨了眨眼睛,這個約定倒是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這個……這個嘛……你若是執意如此,也無妨啦!”

  路小蟬仔細一想,如果有一天舒無隙親了別人,自己只怕要火冒三丈,然後背地裡使壞。

  他若是承諾了不親別人了,也是他路小蟬占了便宜。

  甚好,甚好!

  “那麼你的手以後也不能拉別人。”

  “可以啊。”

  我也不想拉別人啊!而且現在我能看見生靈了,不是全瞎,又不用別人拉著。

  “你的手臂也不能再抱著別人了。”

  路小蟬立刻點頭:“我抱別人做什麼啊。我答應你唄。”

  但轉念一想,好像又有什麼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

  “你的嘴唇,也不能再碰別人了。”

  路小蟬怔住了,然後抓了抓後腦勺。

  他覺得這個承諾不該輕許,但轉念一想,舒無隙都承諾了,自己不答應好像不對。

  “你不肯?”舒無隙扣住了路小蟬的手腕,捏的有些用力。

  路小蟬的眼睛眉毛立刻皺起來了,哎呀哎呀,這能摸著也有能摸著的壞處啊,骨頭都要碎了。

  “我答應!我答應!無隙哥哥你輕一點兒!”

  “嗯。”舒無隙松了力道。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路小蟬總覺得舒無隙的唇角好像微微揚起了一點。

  “好看。”路小蟬說。

  “什麼好看?”

  “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路小蟬眯著眼睛,湊到舒無隙的面前,盯著他的唇角看。

  舒無隙側過臉,路小蟬抬起手來摸了一下他的耳朵,然後笑了:“無隙哥哥,你的耳朵熱起來呢!”

  “好了,我正給你收拾行李。”

  舒無隙抬起手來,揉了揉路小蟬的頭頂。

  “哦。”路小蟬仍舊坐著不動。

  “你坐到了。”

  “坐到什麼了?”路小蟬挪了挪,但是那件小衣還是跟著路小蟬一起挪走了。

  “褻褲。”

  路小蟬騰地一下站起來了,手忙腳亂地在榻上摸來摸去:“這個我自己收拾!我自己收拾!”

  “你看不見,還是我給你收拾就好。”

  說完,舒無隙已經將它收了過來,手指抬起就折好了,放進了一旁摞起來的衣物上。

  這回輪到路小蟬的耳朵燙了。

  但是轉念一想,不好意思個屁呀!

  他沐浴的時候,舒無隙都在旁邊看著,不過是裡衣而已,舒無隙給他收拾了,他就能懶懶地在一邊了。

  路小蟬站起身來,舒無隙見他走開,抬起頭來看他,怕他又撞到了桌角。

  誰知道路小蟬又繞到了舒無隙的身後,直接貼著他的背趴了下來,下巴擱在舒無隙的側頸上,胳膊也懶洋洋地掛在他的肩上。

  “這樣,我又能抱著你,又不妨礙你給我收拾行李,多好!”

  舒無隙低了低頭,這讓路小蟬忍不住使壞,對著舒無隙的頸子吹了一口氣。

  果不其然,舒無隙側了側臉,肩膀微微聳起,身上的寒意又散去了一些。

  “無隙哥哥,你這麼清冷,平日裡肯定沒人靠近你。”

  “嗯。”

  “所以我這麼粘著你,你肯定害羞了吧?”路小蟬眯著眼睛笑著。

  舒無隙抬起手揉了揉路小蟬的腦袋,嘴唇張了張,也許是要說“別鬧”,但還是什麼都沒說,只是將路小蟬的臉頰更用力地貼向自己。

  昆吾的動作倒是很快,將一個乾坤袋送了過來。

  這個乾坤袋上繡著什麼鴛鴦戲水,路小蟬雖然看不見花紋,但是上手摸摸就知道了,立刻明白這是昆吾的惡趣味,報復路小蟬摘了他的靈藤果。

  反正說什麼,路小蟬都不會帶著這個乾坤袋的。

  舒無隙倒是無所謂,將長湮的肋骨收入了袋中。

  晚上,路小蟬躺在榻上,看著舒無隙坐在桌案前研讀醫道典籍的身影,他還在看什麼北溟篇。

  “無隙哥哥,我從沒見過你休息。今晚早點睡吧。”

  舒無隙走到路小蟬的身邊,坐了下來,指尖在他的額頭上碰了碰:“你先睡吧。”

  “你不睡,我會睡不著。總覺得一覺醒來,會不會我又不能碰你了。明日就要啟程了,你不好好休息嗎?”路小蟬向裡面挪動,讓出了半張榻來。

  舒無隙頓在那裡,說了一句:“從前我躺在你身邊,你很生氣。”

  難道是因為這樣,舒無隙每晚都不睡覺,只在他身邊坐著?

  路小蟬心疼了起來。

  “那你現在睡啊。睡好了,我們才有精神走很遠很遠的路。對啦,我現在有修為了,是不是可以讓麓蜀帶著我們神行千里啊?”

  “可以。不過燁川在南離境天的盡頭,我們哪怕坐在麓蜀的身上,也要行七日。”

  “哦,這樣啊。”

  舒無隙在路小蟬的身邊躺了下來,他側著身,穩穩當當的,半天也沒見動一下。

  倒是路小蟬不老實,睡了一半,就想擺個九字,想也不想就把腿架到了舒無隙的身上。

  他忽然驚醒,心想自己是不是壓到了舒無隙,趕緊要把腿收回來,舒無隙卻只是替他拉了拉被子蓋好。

  路小蟬這才發覺,舒無隙根本沒有閉上眼睛。

  “你怎麼不睡啊?”

  “我怕你踢被子。”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心想自己睡覺是不老實,而且過去在樹下或者巷子裡蜷起身就睡了,根本沒有被子這種東西。

  他笑了起來,抬起舒無隙的胳膊放在自己身上,然後一鑽,說了聲:“你抱著我,就無所謂我踢不踢被子了啊!”

  舒無隙的懷抱立刻緊張了起來。

  路小蟬聞著他身上的味道,只覺得安神舒心,沒過多久就睡著了過去。

  聽著他的呼吸聲,舒無隙的胳膊這才放鬆了,他收緊了自己的懷抱,又怕勒壞了路小蟬,只得又鬆開了一些。

  路小蟬沉眠而去,迷迷糊糊之間他發覺自己又落入了夢裡。

  而他的周圍是熟悉的散發著寒氣的白玉牆壁,以及數十柄劍嵌入牆面之中。

  每一柄劍,都是靈氣逼人。

  四面柱子從地面高聳向天際,這裡竟然和太淩閣一樣有著無盡的虛數空間。

  柱子上,是無數的書簡,平平整整卻又像是無限輪回一般。

  “這裡是哪裡?”路小蟬忍不住心中疑問。

  在這大殿的中央,是一個桌案,案上是一朵玲瓏寒玉雕刻而出的花。

  它的花心正飄著一縷香。

  這縷香嫋繞而起,沿著四面玉璧緩繞而過,十餘幅空白的畫卷就這樣墜落而下。

  路小蟬低頭看了看自己,他以為自己會看見之前那個小少年滿身的瓶瓶罐罐,但他卻發覺身上的還是自己的衣物。

  這是怎麼回事?

  這個和從前自己做的夢完全不一樣啊。

  那一縷香逐漸成形,一會兒變成展翅徘徊的青鳥,一會兒化作身姿輕靈的白色小貓,一會兒又成了海中巨大的龍王鯨,發出呼嘯的聲音,眼看著要將路小蟬一口吞沒,卻只是穿梭而過。

  路小蟬覺得驚奇至極,連眼睛都合不攏。

  他轉過身來,就看見那一縷香化作了一個少年的身形,微微一笑。

  “路小蟬,好久不見了。”

  路小蟬奇怪了:“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少年抱著胳膊樂了:“我可不像你,忘性那麼大。我是劍靈,乃是從大洪荒至今,歷代無意境天的劍宗的劍意殘念彙聚成靈。我沒有劍宗的好運氣,能夠得到一個名字。從遠古到現在,只有‘劍靈’這個名字。就和桌椅板凳差不多。”

  路小蟬震驚了,他環顧四周:“這裡……這裡竟然是無意境天?”

  “對啊!”劍靈來到路小蟬的面前,打了個響指,“你從前在這裡待過啊。你嫌棄劍宗成日清冷,不跟你說話,也不陪你玩耍,於是就在這裡,我們兩個一起玩兒啊!”

  “我……我從前在這裡……那就是說,我上過無意境天?”

  劍靈攤了攤手,身姿輕盈腳踏在廊柱之上,飛身而上,如同遊魚入海。

  見路小蟬一動不動,他又轉身落了下來:“你怎麼不和一起玩兒了?”

  “玩什麼?”

  “比賽一炷香的時間,誰能攀得高啊!”

  “啊?哦……”路小蟬雙手抱著柱子,踩著書簡,就要向上爬。

  劍靈趕緊阻止了他:“哎喲哎喲!小蟬,這些書簡是歷任劍宗的修行日錄,你可不能亂踩啊!”

  路小蟬趕緊放下了腳:“那不能踩,我肯定上不去啊……”

  劍靈忽然在路小蟬的腦袋上敲了一下,還好他本就無形,那只手也只是從路小蟬的臉上透了過去。

  “你從前六百多年修為哪兒去了?”

  “喂狗了吧。”

  等等,六百年修為?

  我從前還有修為?我果然是個修真之人!

  路小蟬趕緊湊上前去:“那我從前是誰啊?”

  “你看啊!”劍靈指了指四面空白的畫卷。

  這時候,畫卷上緩慢地勾勒出無數道線條,染上了顏色,少年的身影逐漸顯現出來。

  有的拖著一個小藥罐,藥罐子裡盛著土,長了一株小嫩芽,少年喜笑顏開,活靈活現。

  有的手指捏著一朵小花,仰著腦袋,眯著眼睛,花蜜沿著花瓣就要滴落下來,少年伸出了舌尖,正盼著嘗到花蜜的味道。

  還有一幅,就是他撈起袖口,手裡捏著一根狗尾巴草,正逗著草叢裡的蟋蟀。

  “為什麼這些畫卷上……會有他?”路小蟬細細看著。

 

39 百看不厭

  這不就是自己夢裡那個渾身上下掛滿了瓶瓶罐罐的小少年嗎?

  “他就是劍宗的旖念啊。”劍靈舔了舔嘴角, 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

  “旖念?什麼旖念?”

  “就是他讓劍宗在不能禁情割欲, 無法脫離俗世,牽絆於紅塵不得飛升。”劍靈伸出手指, 在路小蟬的下巴上勾了一下。

  “什麼?”

  “劍宗的執念太過強烈, 全都留在了這四方的‘鏡花水月’之中, 經久不散。”劍靈歎了一口氣,“你不知道我近千年來,都被迫看著同一個人,膩味的要命。可劍宗執念不悔, 又不得消減, 殘留在‘鏡花水月’之中。我請你來,就是要你想點兒別的東西。”

  “想點別的東西?”路小蟬不明白地看著劍靈。

  “你想點別的, 說不定鏡花水月之中就能出現別的東西了啊!比如好吃的!好玩的!還有漂亮姑娘!漂亮男人也行啊!”劍靈一副懇切地樣子, “給我換個花樣吧!”

  “啊?”

  最後一幅, 路小蟬還沒來得及看見, 就聽見劍靈著急地喊了一聲。

  “糟糕!劍宗元神離體, 來找你了!你趕緊回去!”

  劍靈的手指在路小蟬的眉心一點, 路小蟬就像是被一股力量給推下了九天。

  他的耳邊響起了舒無隙的聲音。

  “小蟬, 小蟬醒醒。”

  “嗯?”路小蟬睜開了眼睛, 夢中清冷空曠的殿宇仿佛只是自己想像出來的,眼前便成了舒無隙的清絕容顏, 路小蟬立刻盯著看, 然後嘻嘻笑了起來。

  “你笑什麼?”

  “你好看啊!而且我能日日看, 夜夜看, 想看就看啊!”

  路小蟬伸出雙手,在舒無隙的臉上胡亂摸了一把。

  舒無隙也不避開,任由他亂來,只是拿了外衣,替路小蟬穿上。

  路小蟬想起了舒無隙第一次給自己穿衣裳的時候,還一板一眼地不讓自己碰呢,這會兒免不了起了壞心思。

  舒無隙正給路小蟬整理腰帶,路小蟬就去拉舒無隙的腰帶,他假裝自己很好奇腰帶上的花紋,舒無隙不動聲色,轉而給路小蟬整理衣領。

  他的手指撫平路小蟬的衣襟,路小蟬也有模有樣地學著,給舒無隙也整理衣襟,然後在最後一下,給他扯亂掉。

  “小蟬。”舒無隙的聲音比平時要低沉,似乎在警告路小蟬不許胡鬧了。

  但是路小蟬壓根沒有當回事,裝模作樣又要去給舒無隙整理發帶,手指故意一拉,發帶松了,舒無隙的一頭青絲落了下來,滑過路小蟬的手指,路小蟬忍不住先要抓住它,舒無隙卻取回了發帶,將它們攏了回去。

  “小蟬,你再這樣,我們今日又出發不了了。”

  “哦哦,我不跟你開玩笑了!我們梳頭發!整理行裝!出發!”

  路小蟬規規矩矩地坐在了桌案前,舒無隙在他的身後盤腿坐下,用靈藤製成的木梳,給路小蟬梳頭發。

  感覺到舒無隙的手指在自己的髮絲間穿梭,路小蟬就覺得心裡癢癢,一會兒側了側臉,一會兒故意向身後抓癢,但實際上是去抓舒無隙的手腕。

  舒無隙像是知道路小蟬的心思,任由他扣住自己的手腕。

  “是不是我太用力了,弄疼你了?”

  路小蟬心想,你動作那麼輕,我連根頭髮絲兒都沒掉過,哪裡會疼啊。

  他就是想摸摸舒無隙的手指罷了。

  “不疼啊!你繼續梳啊!”

  舒無隙的手指輕靈,給路小蟬紮好了發帶。

  “你是不是又要用什麼一葉障目的仙法,斂去真容啊?”

  “嗯。”

  路小蟬聽到這個答案,非常滿意。他也不願意別人看見舒無隙的樣子。

  “那我呢?你也給我施法啊!免得邪靈認出我的樣子啊!”

  “一葉障目只能給自己施用。我來教你。你將自己的靈氣彙集於指尖,畫出這個靈咒,將它落在自己的身上就好。”

  路小蟬有模有樣地也用自己的靈氣畫了一個,落在自己的身上。

  這時候昆吾進來給他們送行,路小蟬立刻興沖沖地問他:“老騙子,你看看我,有沒有什麼變化?”

  “什麼變化?”昆吾左看看右看看。

  “你看完之後,有沒有覺得不記得我什麼樣子?”

  昆吾這才明白怎麼回事,在路小蟬的腦袋上敲了一下:“你的仙法不到家,頂多也就是讓自己周身靈氣收斂了些,沒之前那麼惹眼。”

  “那樣也成。”路小蟬立刻就笑了。

  沒什麼能一蹴而就,能讓自己不那麼惹眼也成啊。

  “你別笑,一雙桃花眼,笑了就沒用了。”

  “那我不笑了。”

  昆吾歎了口氣,將一個小藥瓶塞進了路小蟬的衣帶裡:“你要聽話,不要再胡來,不要惹是生非。”

  “知道了。”

  “時辰不早了。我給麓蜀餵食了不少靈藤的枝葉,祝你們一路平安順遂。劍若是鑄好了,別忘記回來給我看看。”昆吾小心叮嚀。

  “放心放心。我會帶回來讓你開開眼的。”路小蟬拍了拍昆吾的胸口。

  舒無隙帶著路小蟬走出了太淩閣,一路上,眾多的醫修和藥修都低頭行禮,向他送別。

  走出了那座草廬,麓蜀就趴在門口等著他們。

  路小蟬來到它的身邊,抓著它的毛一躍而起,麓蜀被抓得不舒服,尾巴只能揚一揚,根本不敢碰路小蟬一下。

  “無隙哥哥快上來!”

  路小蟬的腰上一緊,舒無隙早就悄無聲息坐在了他的身後。

  麓蜀騰空而起,飛向了天際,入了雲層。

  一開始,路小蟬還覺得新奇無比,但是雲端之上沒有任何活物,無生靈之氣,路小蟬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打了個哈欠,自然是覺得困倦了起來。

  舒無隙抬起手,輕輕將他的腦袋扣進了懷裡。

  “睡一覺吧。”

  路小蟬點了點頭,靠在舒無隙的身上睡了過去。

  不知不覺,等路小蟬醒來,聞到了夜露的味道,看來到夜晚了。

  路小蟬的肚子發出了咕嚕一聲,他舔了舔嘴角,是有些餓了。

  “麓蜀,今晚找個城鎮,投宿吧。”

  麓蜀從雲端緩慢落了下來。

  遠方的城鎮看到那一幕,無數百姓都看傻了眼。

  “那是仙人嗎?”

  “從天上來的肯定是仙人啊!”

  麓蜀落在了一個城鎮外的林子裡,化作了一匹白馬。

  舒無隙翻身下來,從乾坤袋裡取了韁繩拴上去。

  麓蜀雖然不樂意,但只能把腦袋伸進去。舒無隙牽著它,走向城鎮。

  路小蟬開口問:“這裡是哪裡啊?”

  “蓬元山下的蓬城。”

  “蓬元山?怎麼聽著有些耳熟呢?”路小蟬拍了一下腦袋,“我想起來了!安恒就是蓬元山孟家的弟子!”

  “嗯。”舒無隙應了一聲。

  “孟家厲害不厲害啊?”

  “沒有聽說過什麼名劍問世。”

  意思就是,不厲害。

  但是那個孟夫人倒是囂張跋扈的緊,俗話說的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估計蓬元山的掌門也不是什麼善類。

  他們行入了蓬城之後,路小蟬嗅來嗅去的,想要找個好吃的館子,然後他抓了抓後腦勺:“好奇怪啊!我聞了這麼許久,路過的都是男人,一點女人的味道都沒有!”

  這實在太詭異了!

  路小蟬只聽說過女兒國的故事,還沒聽過什麼地方只有男人的。

  “我們只是留宿一晚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會管閒事的,無隙哥哥放心。”

  他們來到了鎮子上的一間客棧,它的門頭挺大,裡面也寬敞,應當是蓬城最好的客棧了。

  客棧的夥計見路小蟬和舒無隙雖然衣著平常,但是細看就知道是上等的料子,再加上麓蜀化作的白馬皮毛順滑一顯然是有品種的良駒,於是熱絡了上來。

  “客官是打尖兒還是住店啊?”

  “住店。給我們一間上房。”

  “客官裡邊兒請!”

  夥計先是將麓蜀牽入了後面的馬廄,麓蜀雖然不滿意,但只能翻著白眼。

  馬廄裡一匹馬都沒有,空間倒是寬敞。

  麓蜀對馬槽裡的草料不屑一顧,這更加讓夥計覺得此馬必然品種非凡,回了頭對舒無隙和路小蟬更加熱絡了。

  路小蟬雖然看得見人,但是卻看不到桌椅板凳這些沒有生氣的東西,舒無隙拉著他的手腕,將他帶到了桌子邊。

  夥計看著舒無隙給路小蟬倒茶,路小蟬就左顧右盼什麼都不做,心裡想著估摸著路小蟬就是哪家的少年,而身旁書生打扮的舒無隙就是家裡派來照顧他的。看舒無隙的氣度涵養,可能是大戶人家的管家。

  “這位少爺,天色已晚,二位應該還未用晚膳吧?要不要試一試我們這裡的魚肉餃子?”

  “魚肉餃子?我要嘗嘗!”路小蟬一聽,就口水直流。

  “來份魚肉餃子。”舒無隙說。

  路小蟬又說:“再炒幾個你們拿手菜!”

  舒無隙點了點頭:“嗯,炒幾個你們的拿手菜。”

  夥計這一看,這兩個人裡面,做主的果然是這位少爺啊。

  “得嘞,二位客官稍等,飯菜一會兒就送來!”

  路小蟬撐著下巴,在房中等著,然後越想越覺得這個蓬城很奇怪。

  “無隙哥哥,蓬城不是什麼小鎮子,一路上沒見到女人也就罷了,可為什麼就連這麼大一間客棧都很冷清。感覺過路的商旅都繞過了蓬城?”

  “別想太多了。用過了晚膳,我讓夥計給你燒水沐浴。”

  路小蟬知道舒無隙看似對周圍的一切不在意,其實什麼都了然於心。

  過了片刻,夥計就端著飯菜上來了。

  路小蟬第一個就伸出筷子去夾魚肉餃子,剛要送進嘴裡,就被舒無隙給摁住了。

  “太燙了。”

  “哦。”路小蟬拽了拽舒無隙的袖子,“夥計辛苦了,無隙哥哥給點賞銀吧。”

  舒無隙取出了一粒銀豆子,放在了桌腳上。

  夥計趕緊收起來,這三、四日下來,也就舒無隙和路小蟬兩人投宿,收了賞銀,夥計就自然要為他們二人著想。

  “這位小少爺,既然收了您的賞錢,小的也有幾句話提醒一下二位。”

  路小蟬眼睛一亮:“但說無妨!”

  “二位應該也注意到了,我們這蓬城明明地處要道,卻比一般城鎮要冷清。”

  “是啊,而且一路上都沒有見到女眷!這是怎麼回事?”

  “這都是因為蓬元山的孟家啊……”

  提起孟家,夥計的聲音低了不少。

  他四下看了看,仿佛擔心隔牆有耳。

  “孟家怎麼了?”

  孟家雖然談不上名門,但也是修真門派,怎麼這夥計如此懼怕?

  “孟家的主母夫人前幾個月離開了鎮子,去祈福想要給孟家生個男丁,誰知道在半路上被邪靈附體丟了性命!”

  “然後呢?”

  這一段,他是知道的。

  “遺體被執梧山莊的人給送了回來,聽說連心都沒了。”

  路小蟬不想聽他說孟夫人的事情了,只想他趕緊進入正題。

  “這些,與蓬城的冷清,還有路上沒有女眷有什麼關係啊?”

  “孟夫人的大哥乃是塵寰洞的洞主,自己的妹妹沒了肯定要來興師問罪。塵寰洞主認定是孟遠道因為府中的妾室而苛待了髮妻,孟夫人為了維護自己在孟家的地位才會外出求子……”

  “所以塵寰洞主是要拿孟遠道的小妾開刀,給自己的妹妹出氣?”

  哎呀哎呀,看來是要唱大戲了啊!

  路小蟬是決計不會管孟家的閒事,但不妨礙他聽八卦啊!

  “是啊!孟遠道為了不得罪塵寰洞主,就絞死了自己的小妾,還大張旗鼓地發了喪!”

  “然後呢?”路小蟬心想這個孟遠道真是沒心肝,對正妻不好,對小妾也是這樣。

  說到底,孟夫人會心生恨妒,和孟遠道這無情無義的心性也有很大關係。

  雖然說罪孽都是孟夫人自己造成的,但是女子出嫁之後,一生全仰賴夫君。孟遠道朝三暮四,要孟夫人想得開,實在是很難。

  “誰知道塵寰洞主半路給截了,非要開棺驗屍!這一開棺,就發現裡面是空的!”

  路小蟬不由得鼓起掌來:“孟遠道可以啊!竟然敢騙塵寰洞主!”

  “是啊,洞主怎麼可能善罷甘休,從孟家的別院裡將那個小妾給找到了,親自動手要取其性命!孟遠道自然要維護小妾,與塵寰洞主大打出手,兩人爭鬥之中,塵寰洞主的真氣擦過了小妾的臉!留下了一道血痕!而且怎麼也好不了!”

  路小蟬的興趣越來越濃厚了,一雙大眼睛看著夥計,夥計一看自己有了聽眾捧場,越說也越來勁。

  “孟遠道稱自己的小妾有了身孕,怎麼著也是孟家的血脈,希望塵寰洞主手下留情。塵寰洞主憤而離去,給整個蓬元山除了孟遠道之外的都落了‘死印’,就連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也不例外啊!他揚言待到孟遠道的小妾生了孩子,就要回來取其性命!”

  “哦,我明白了!他給你們也下死印,一來如果孟遠道私逃,連累孟家滿門外加整個蓬城的老百姓,他走到哪裡都無法立足!二來,也是要整個蓬城的人都看著孟遠道,一旦他走了,你們也活不成,對還是不對?”

  “正是如此啊!”

  夥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微微拉開自己的衣領,他的側頸上留著一道印記。夥計並非修真之人,靈氣淺薄,勾勒不出身上印記的樣子,路小蟬正要上手去摸,被舒無隙給扣住了手。

  “確實是‘死印’。”舒無隙開口道。

  “死印是什麼啊?”

  “這是一種陰毒的咒法,尋常玄門都不會使用。被下了‘死印’之人,一旦離開方圓百里,就會血脈逆行而亡。”舒無隙回答。

  “可有解法?”路小蟬好奇道。

  “塵寰洞主的修為高過孟遠道,他下的死印,蓬元山滿門自然是解不開的。”

  路小蟬這麼一聽,就明白了。以舒無隙的修為,那個塵寰洞主的死印就是班門弄斧。

  “可是這和鎮子的冷清以及看不到女人,有什麼關係嗎?”

  “我剛才不是說了嗎,塵寰洞主的真氣在孟家小妾的臉上留了一道血痕?那道血痕如今三個多月過去了都沒有消散。”

  “這真氣可夠霸道啊!”路小蟬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孟家找了不少的大夫去看,也都說塵寰洞主的真氣霸道,她臉上的那道疤痕永遠都癒合不了了!不知道孟家從哪裡得來的方子,說是以處子之血為藥引,能癒合那小妾臉上的疤痕。”

  “所以……孟遠道不會就這樣把蓬城裡所有未成婚的少女都給帶上蓬元山了吧?”

  “正是如此啊。”

  “可是……可是等孩子呱呱落地之後,塵寰洞主就要來索命了,命都要沒有了,臉還有什麼重要的啊!”路小蟬攤了攤手,完全不明白孟遠道為了那個小妾的臉花費這麼多的心思是為什麼。

  “就是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啊!如今城中的少女幾乎都被抓走了,可孟家還是不知滿足。他門下弟子完成不了任務,就連已為人婦的女子都不放過,統統都抓上了蓬元山!”

  路小蟬對他們是深深同情,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估計要麼是孟遠道,要麼是那個妾室被邪靈附體,才會做出這麼些荒唐事兒來。

  “忍一忍吧,那個什麼塵寰洞主過一段時間就要來取孟家小妾的性命了。等他來了,撤了你們的死印,你們就能離開這裡了。”

  至於那些被捉走的女人,孟遠道的小妾死了,也就沒事了吧。

  “唉,我們也只能等著孟遠道的小妾趕緊把孩子給生下來。不過我要提醒公子的就是,沒事不要在街上亂晃,如果碰到孟家的弟子,他們每天都挨家挨戶地尋找女子,起了衝突就不好了。”

  “多謝夥計的提醒。”路小蟬向對方作揖,算是謝謝了對方的提醒。

  吃完了晚飯,夥計將盤子撤走,路小蟬漱了漱口,正準備沐浴,就聽見客棧下面傳來了吵鬧的聲音。

  “城裡來了外人你們竟然不通知孟家!好大的膽子!”

  看來是孟家的弟子找上門來了。

  “哎喲!幾位大人,來的是兩個男人,沒有女眷,要是去通知了,也是讓諸位白走一趟不是?”

  “放屁!是不是白走,得我們看了才知道!”

  說完,就聽見一陣囂張的腳步聲。

  路小蟬心想,這一晚只怕不得安生了!

  不過也好,他白天坐在麓蜀的背上除了睡覺還是睡覺,現在真要他躺在榻上,他也睡不著啊!

  “無隙哥哥救命!”路小蟬壞笑著拽了拽舒無隙的袖子。

  舒無隙正好將茶杯抬起來到唇邊,路小蟬一拽他,茶水差點落出來。

  他反過手來扣住路小蟬,將他拽到了自己的身邊。

  “你就是想看我出手,對吧?”

  “嘿嘿,對呀!”

  舒無隙出手,那是靈氣四溢,日月失色啊!

  自己百看不厭!

  就在這個時候,四五個孟家弟子踹開了他們的房門沖了進來,夥計就跟在他們的身後不斷解釋著。

  “真的是兩名男客官!沒有女眷啊!”

  夥計被猛地推開,撞在了牆上。

  那四個人氣勢洶洶地進來,為首的那個大聲一嚷:“果然在這裡!”

  舒無隙不動聲色,將茶杯放了下來。

  路小蟬看他們身上的靈光暗淡,也就比尋常百姓好那麼一丁點,說不定還沒能結丹呢。

  這些人,舒無隙抬抬手指就能解決了,真沒意思。

  路小蟬拍了拍嘴巴,打了個哈欠。

  誰知道那四個人都圍住了路小蟬盯著他看。

  “這小子長得這麼水靈,肯定是女扮男裝!”

  “沒錯!抓他回去向師父交差!”

  路小蟬差點被自己的唾沫給嗆到。

  “什麼?你們比我還眼瞎嗎?我哪裡女扮男裝了啊!”

  你們這到底是誇我好看,還是抓急了眼,是個人就要抓走啊!

  眼看著他們就要去抓路小蟬,舒無隙抬起手,指尖一彈,一道真氣迸了出來。

  這道真氣竟然是弧線的,瞬間穿透了這四個人的胸口,這四人立刻跪倒在了地上,口吐鮮血。

  他們有的倒地不起,只有為首的那一人勉強撐著上身抬起頭來看著舒無隙。

  “這……你們是……什麼人……”

  明明這二人都沒有仙劍在身邊,但剛才那人的真氣渾厚無比,罡風強勁,修為深不見底。

 

40 你的劍是什麼樣的?

  “你不配知道。”舒無隙淡淡地回答, “出去。”

  那人爬起身來, 跌跌撞撞就慌忙逃走了。

  但是屋子裡還躺著三個人,路小蟬蹲在地上, 正要伸手去拿他們腰間的佩劍, 舒無隙卻扣著路小蟬的手, 將他拉了起來。

  “亂七八糟的東西,不要去碰。”

  說完,還取了“清夜墜玄天”,滴在路小蟬的手上。

  “我就是好奇他們的劍。我見過江無潮的鳴瀾劍, 也見過千秋殿主的劍, 但是這幾個人的劍好像和他們的劍都不一樣。”

  “這些人的劍,不過普通的玄劍罷了。毫無靈氣可言。江無潮的劍已經是真正的仙劍, 千秋殿主的佩劍是靈劍。”

  聽起來, 舒無隙對千秋殿主的感覺比江無潮要好上許多。

  “無隙哥哥, 你認識千秋殿主?”

  路小蟬雖然只和莫千秋說過幾句話, 但是卻有一種熟悉的好感, 但又說不上是為什麼。

  “莫千秋靈基深厚, 天賦尚佳, 如果潛心修行入大勢之境是遲早。”

  讓舒無隙說一個人的好話, 就說明這個人的天賦不是“尚佳”,而是千年難得一遇了。

  “那麼你的劍呢?我都沒有見過, 也是靈劍嗎?”

  “不, 我的劍是上古靈獸遺骨認主, 燁華元尊所鑄, 乃是世間至劍。”

  路小蟬細細品味這個“至”字的意義——“至”就是極致的最好的,大概指的就是人間的修為能夠達到的極限了。

  “等等!我將來的仙劍也是上古靈獸的遺骨啊!長湮的肋骨呢!那是不是我的劍也是……”

  冷不丁,路小蟬的額頭被舒無隙給彈了一下。

  “你的劍當然是至劍,如果燁華元尊出手鑄造的話。”

  “……可是,我的修為……”路小蟬伸出手指來比劃了一下,“就這麼一點點,會不會駕馭不了它啊?”

  “有我在,你的修為怎麼可能會只有那麼一點點。”

  說完,舒無隙拉起路小蟬的手,就朝著屋外走。

  “去哪兒啊?整個蓬城都冷冷清清的,沒啥好逛的呀!”

  和舒無隙在一起,路小蟬有恃無恐,根本就不怕蓬元山的孟家來找麻煩。

  但是蓬城比麓蜀鎮的晚上還要清冷無趣,路小蟬根本就不想出去走動,還不如在屋子裡待著,撐著下巴看舒無隙呢!

  “他們剛才吐血,汙了這間屋子。我們換一間吧。”

  “好!”

  誰知道才剛換了一間屋子,路小蟬正要和舒無隙討論修行的事情,就聽見外面有聲音傳來。

  是走路的聲音,而且人數還不少。

  路小蟬一想,這可真是不得了,孟家是整個門派的人都來找麻煩了嗎?

  雖然都是烏合之眾,但就算把他們都收拾了也不精彩啊!

  誰知道,他們停在門前,齊刷刷跪地的聲音響起。

  路小蟬歪了歪腦袋,脫口而出:“這又是唱的哪出大戲啊?”

  門外傳來了一聲清朗的男子聲音。

  “在下乃蓬元山的掌劍孟甯生,得知有仙門高人在此,特來拜會!”

  路小蟬這才明白了,靠向舒無隙小聲道:“肯定是孟家的弟子貪生怕死,打算拋棄他們的師父!特地來求你幫忙解開死印,好離開這裡!”

  “不,他們是想我救孟遠道。”舒無隙回答。

  “正是如此。先前,我派弟子對前輩無禮,全是因為被家師所逼。家師被邪靈脅迫,失了心智,還望前輩看在仙門大義的份上,除魔衛道!出手相助!”

  緊接著,就是數名弟子一起磕頭的聲音。

  舒無隙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坐在桌前喝著茶。

  磕頭的聲音一直沒有停下來,路小蟬吸取經驗,認為閒事不管為妙。一管搞不好管出大麻煩,還會惹的舒無隙不高興。

  但是他們連著磕頭磕了了快一個時辰,要麼舒無隙出手相助,要麼就頭破血流死在這裡,非常堅定。

  路小蟬猜想,脅迫孟遠道的邪靈不容小覷啊,肯定與何家村邪神一個級別的啊!

  偏偏路小蟬的聽力比旁人敏銳,那顱骨都快磕裂開的聲音,讓他覺得煩躁。

  路小蟬在桌子下面輕輕踹了舒無隙一下:“昆吾不是在太淩閣裡對我施過仙法嗎?你也學學他,直接用茶水堵住我的耳朵好了!”

  舒無隙這才開口:“你們不要再磕頭了。”

  蓬元山的弟子們終於消停了。

  “前輩是肯出手相助了嗎?”

  舒無隙還未開口,路小蟬卻不耐煩了。

  “你們在這裡磕頭磕個不停,目的並非除魔衛道,而是以仙門大義來脅迫我們。假如你們真的有心,又豈會助紂為虐,幫著你們的師父來劫掠處子少女呢?早就該為了‘除魔衛道’、‘仙門大義’同那個邪靈拼個魚死網破了!說到底,不就是貪生怕死!”

  路小蟬這麼開口,門外的人頓然無言以對。

  “那是你們的師父啊!明明知道有邪靈,你們連出手相搏的勇氣都沒有!現在遇到了我們,就想把我們推出來當擋箭牌,想的也太美了吧?滾!滾!滾!”

  路小蟬直接拿了茶杯,摔在了門上。

  門外的孟寧生面如死灰,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這個時候,孟寧生背後的一名弟子忽然伸手穿入了他的內府,扣住了他的丹元!

  還好孟寧生的反應快,反手扣住了那位師弟的手腕,但是自己也動彈不得,因為就算將師弟的手拽出來,自己的丹元也會被拖出來。

  “師弟……你……你什麼時候被邪靈附體了……”

  其他的弟子們一陣驚慌,倉皇失措退開。

  “天啊,二師兄也被邪靈附體了!”

  “快點跑啊!我們不是邪靈的對手!”

  孟寧生冷汗直流,正要取出腰間的佩劍,但是他的二師弟也拔出了劍,孟寧生只能將自己的劍向後一擋,壓在師弟的佩劍上,不讓他出劍。

  兩人僵持不下,其餘的師弟們竟然連滾帶爬地跑了。

  路小蟬透著牆,能夠看到他們的靈氣,自然也明白發生了什麼。

  他哭笑不得:“搞沒搞錯啊!不就是個邪靈嗎?任何一個弟子出劍,結個劍陣,逼迫邪靈離體,再沒用也能出劍砍了那個二師弟的手臂,不就護住孟寧生的丹元了嗎!”

  舒無隙點了點頭,可仍舊沒有出手的意思。

  孟寧生疼痛難忍,血滴滴答答地落下來。

  他的二師弟雙眼覆上一層黑色濃霧,發出的聲音也是嘶啞陰狠。

  “你竟想要對付我們!我要你不得好死!”

  路小蟬拿過舒無隙手中的杯子,將茶水喝了,又湊向舒無隙。

  “我不明白啊!邪靈既然知道你是前輩高人,為什麼還要當著你的面動手啊?這不是找死呢?你一出手,它就死歪歪了!”

  舒無隙抬起眼來,又給路小蟬放在桌上的杯子倒滿了茶水。

  “你真的不明白是為什麼嗎?”

  路小蟬笑了笑:“我又不是傻子,當然明白啦!想必是那個脅迫孟遠道的邪靈知道有高人來了這裡,就派了手下低階的邪靈前來送死試探,看看你到底有多少本事!無隙哥哥,你要出手嗎?”

  “不必了。真正的玄門正宗來了。”

  舒無隙的聲音很平靜,但是路小蟬卻知道被舒無隙稱為“玄門正宗”的,必然是修為和品行都無可挑剔之人。

  不知不覺,路小蟬覺得吸入鼻中的氣息沁冷,就連自己的肌膚上也像是覆上了一層薄薄的寒霜。

  但就算是這樣,路小蟬也並不會覺得想要添加衣衫或者想要馬上暖和起來,相反覺得這樣的寒意讓他通體舒暢。

  他下意識側過臉,看向窗外。

  月夜之下,不知何時竟然落起了霜花。

  它們晶瑩剔透,洋洋灑灑,輕靈雅致。

  路小蟬覺得美極了,離開了桌子,跑向了窗邊,伸手去觸碰那些霜花。

  “真好看啊!可是……這個季節怎麼會有霜花呢?”

  “若是尋常的霜花,不過自然之象,沒有靈氣,你又怎麼能看見呢?”舒無隙淡然道。

  路小蟬眨了眨眼睛:“原來這些霜花是靈氣所至!怪不得這麼美!這個人的修為一定很高!”

  就在這個時候,孟寧生身後的二師弟周身覆蓋上了一層薄如蟬翼的霜花,每一片都只有指甲蓋大小,霜花泛起靈光,悄無聲息地滲入了他的肌膚,二師弟就像全身筋骨都被繃直了一般,一團黑氣從他的口中噴了出來,他的雙眼也恢復了清明。

  他發覺自己的手在自己大師兄的體內,大驚失色,顫抖著鬆開了手,從孟寧生的後心小心翼翼退了出來。

  孟寧生立刻為自己止血,靠著牆緩慢地坐了下來。

  此時路小蟬才明白,那一片一片微小的霜花,就是一個又一個微小的劍陣。

  他想起舒無隙對他說過,借勢之境的修真者,劍陣的威力——宏可至鯤鵬,微可入塵埃。

  此人對劍陣威力的控制已經細緻入微了,不知道是他厲害,還是千秋殿主厲害。

  路小蟬側耳,聽見了走廊上有人緩步而來,每一步都是從容不迫,腳落地卻沒有一絲塵埃揚起。

  “大師兄!大師兄你還好嗎?我不是故意的!”二師弟來到孟甯生的身邊,為他摁住不斷出血的傷口。

  邪靈猛地沖入了路小蟬所在的房間,它與舒無隙面對面,不要命地試探,露出各種猙獰的形態。

  舒無隙神色如常,他額頭上一道淡藍色的紋光閃現,如同烙印,燙得那個邪靈聲嘶力竭。

  “……太淩……淨空大咒……”

  那邪靈驚恐無比,撞向一旁的路小蟬。

  路小蟬想起了之前舒無隙教他一葉障目之術的時候催動丹海的方法,靈氣彙集於指尖,空氣中浮現出太淩清源咒,咒文越來越清晰,瞬間烙入了邪靈的體內。

  邪靈大肆掙扎起來,路小蟬心念一壓,咒文沸騰,瞬間就將它給煉化了。

  淡藍色的塵埃飄落了下來。

  路小蟬欣喜地拽了拽一旁舒無隙的袖子:“無隙哥哥!你快看!我煉化了那只邪靈!”

  舒無隙抬起手,指節在路小蟬的臉頰上刮了一下。

  “魔君戮厲你都敢上手,何況區區低階邪靈。”

  “原來是太淩閣的道友,失敬了。”

  冷冽的聲音隔著門傳來,路小蟬瞬間想到了來不及從枝頭墜落的秋葉被冰爽所凝固的畫面,與舒無隙空靈的清冷是兩種不同的感覺。

  舒無隙放下了茶杯,對著路小蟬說:“劍陣凝霜花,應當是南離境天劍宗渺塵座下掌劍——夜臨霜。”

  “再下正是南離境天的夜臨霜,奉家師之命前來調解蓬元山與塵寰洞之間的紛爭。”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激動了起來,忍不住搖晃一旁的舒無隙:“無隙哥哥!他是南離境天座下的掌劍啊!那是不是南離境天下一任劍宗就是他啊!他一定很厲害吧?”

  舒無隙看著路小蟬興奮的樣子,開口道:“你剛才說,誰厲害?”

  路小蟬瞬間就被凍住了。

  “當然沒有你厲害……”

  聲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但是修為如夜臨霜,又怎麼會聽不見呢。

  “二位,不知再下可否進門拜訪。”

  路小蟬很想拍手說進來進來,但他身邊的舒無隙不說話,他也不敢說話了。

  門外的人也不催促、不急躁,靜立等待舒無隙的回復。

  光是這樣的耐性,路小蟬就知道對方的修為極佳。

  “進來吧。”舒無隙終於放下了茶杯。

  門悄無聲息地被一股靈氣推開了,一道修長的身影站在那裡,雙手向後橫扣著一柄劍,周身帶著一絲勁力。

  他周身的靈氣附著於身體,勾勒出的身形如同峭壁松柏,路小蟬忍不住一直看著他。

  鎖仙綾揚了起來,正好晃過路小蟬的眼睛,路小蟬立刻反應過來,差點打翻了茶杯。

  完了完了,自己盯著別人看那麼久,舒無隙不會不高興吧?

  “千年不見,臨霜劍的修為又提升了不少。”舒無隙開口道。

  夜臨霜朝著舒無隙的方向低下頭來,腰背繃起的線條流暢,就像一道弓弦。

  “前輩既然到了蓬城,不妨一同去看看脅迫孟遠道的邪靈到底是什麼?”

  有禮克制,卻又帶著一絲傲骨。

  光聽他說話,路小蟬就很欣賞他。

  不愧是南離境天的掌劍啊,修為應該比南離境天之下眾玄門的掌門還要高深。

  “我對看熱鬧和管閒事都不感興趣。”舒無隙答道。

  “那是晚輩打擾前輩了。”

  夜臨霜也沒有再勸,只是向後退了三步就要轉身離開。

  他看舒無隙第一眼,就知道他所使用的是一葉障目之術,但是自己一千五百多年的修為都看不穿他的真顏,就說明舒無隙的修為高過他。

  在這世上高過自己修為的只剩下四方劍宗。

  眼前的這位書生打扮的人,不可能是自己的師父渺塵,那就只剩下西淵境天的皓伏,還有無意境天的泱蒼。

  看這個書生的氣質,是清冷無欲的泱蒼無疑了。

  只是……泱蒼一世孤孑,怎麼會帶著一個少年在身邊?

  但是夜臨霜對其他人的事情向來也無心過問。

  路小蟬時不時抬頭偷看夜臨霜的背影。

  他負於身後的那柄長劍,路小蟬能看到靈氣都絲絲游離出了劍鞘,就像是凝霜而成的溪流。

  “小蟬。”舒無隙的眉心難得蹙了起來。

  “哦……”路小蟬低下頭來,可憐巴巴地繼續喝著茶。

  夜臨霜雖然對外人的事情不感興趣,但是從自己進門開始,這個少年的目光就從沒有自他的身上離開過。

  外人都因為他冰冷的氣質不願與他親近,一些修為不高的弟子連多看他一眼都不敢,可這少年卻一臉嚮往地看著他,反倒讓他多了一絲好奇。

  夜臨霜難得地轉過身來,看向雖然低著頭,可卻一直抬起眼睛來偷看他的路小蟬。

  “這位小兄弟,不知你為什麼一直看著在下。”

  路小蟬的耳邊嗡嗡一陣響,臉立刻就紅了。

  舒無隙的眉梢略微抬了起來。

  雖然只有一點點,就算別人都發現不了,但是路小蟬能看見舒無隙周身靈氣的波動。

  “我不是看著您,我是看著您的劍而已。”路小蟬趕緊解釋說。

  看人不可以,看看劍總是沒關係的吧?

  “我的劍?”

  夜臨霜反手,就將臨霜劍從劍鞘中抽了出來,頓時潔白無瑕的靈光漫溢而出,霜花自成,路小蟬睜大了眼睛看著。

  “小兄弟既然想看,那就看吧。”

  夜臨霜倒是毫不在意,右手握著劍柄,左手手指抬著劍尖,將它送到了路小蟬的面前。

  “我……”路小蟬看向一旁的舒無隙。

  舒無隙點了點頭:“你看吧。”

  大概是因為發現路小蟬是對臨霜劍感興趣,不是對夜臨霜感興趣,他周身的靈氣又平穩如鏡海了。

  路小蟬忍不住伸手去觸碰臨霜劍的劍刃,夜臨霜本想要出手阻止,原本擔心路小蟬被劍中蘊含的寒意所傷,但是路小蟬的指尖剛觸上去,臨霜劍的劍身就漾起一圈淡淡的靈漪。

  夜臨霜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知道只有心思純淨的修真者,而且還要有千年以上修為的才能與臨霜劍的靈氣相融。

  這少年剛才使用的是太淩閣的醫道大咒,雖然結咒有些生疏,但是醫咒的威力卻不弱。

  夜臨霜心念一動,忽然明白過來。

  “小蟬,你該把劍還給夜掌劍了。”舒無隙開口道。

  “好吧。夜掌劍,”路小蟬起身,向著夜臨霜的方向行禮,“謝謝你這麼大方,給我看你的臨霜劍。”

  “不客氣。”夜臨霜取了劍,轉身離開了。

  夜臨霜每行一步,就好像寒夜跟隨在他的身後離去,覆蓋著整個房間的薄霜緩慢消失,逐漸溫暖了起來。

  屋外,孟寧生被自己的二師弟扶了起來,跌跌撞撞跟在夜臨霜的身後。

  “看來他們不會再糾纏我們了!因為夜臨霜會給他們解決邪靈的!”

  “你很喜歡臨霜劍?”舒無隙問。

  路小蟬剛想要點頭說喜歡,但轉念一想,萬一舒無隙說“既然你喜歡,我就把臨霜劍取來給你”可怎麼辦啊?

  “一般一般啦!我就是好奇他的劍上是不是也有霜花。但是沒有啊,靈氣倒是很純澈。”路小蟬聳了聳肩膀。

  隨即,他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麼,拽了拽舒無隙的袖子。

  “無隙哥哥,你的劍呢?你的劍不是上古靈獸長湮的脊骨嗎?它的靈氣是什麼樣的?它在哪裡?是不是在你為了低調不被人注意,就把它藏在乾坤袋裡?”

  “它的靈氣太盛,你不能像靠近臨霜劍那樣靠近它。”

  “為什麼?”

  “因為……你對於我來說是特別的……我的心念也會影響我的劍。它若被我隨身攜帶,必定無時無刻都想要感受你的靈氣。”

  “那也就是說,它會像無隙哥哥你一樣保護我了?”

  “嗯。也不僅僅是保護……它可能會想要吞噬你的靈氣。”舒無隙拉著路小蟬的手站起身來,“你該歇息了。”

  “我不困啊。要不然你給我講講你從前收服邪靈的故事吧?”

  “我收服邪靈的故事都是一樣的。遇到邪靈,結劍陣,煉化,入丹海。”

  “……可每個邪靈都是不同的吧,被邪靈附體的理由也是不同的吧……”

  “小蟬。”舒無隙的聲音忽然比之前都要輕。

  “怎麼了?”

  “我是個無趣的人,不會說有意思的故事來逗你開心。”

  舒無隙的眼簾微微垂了下來,路小蟬看著他周身的靈氣雖然仍舊渾厚,但卻顯得失落。

  路小蟬伸手用力在舒無隙的額頭上摁了一下。

  “你很無趣,那我就說有意思的故事來逗你開心唄!”路小蟬伸了個懶腰,“我們睡覺吧,估計也就還能睡上兩個時辰不到天就要亮了。早早離開這裡,趕路去燁川!”

  路小蟬坐在榻邊,兩條腿架在舒無隙的腿上。

  舒無隙也不生氣,托著路小蟬的腳踝替他將鞋襪脫了,放進被子裡。

  “睡吧。”

  “嗯。”

  路小蟬閉上了眼睛,朝著舒無隙的方向拱了拱,將腦袋埋進了對方的懷裡,嗅著清夜的淺露味道,睡著了過去。

  窗外的月色逐漸暗沉,吹進窗內的夜風也帶著潮濕的味道,像是有什麼烏泱泱要從高處下壓而來,憋的人喘不過氣。

 

41 大氣萬象,天下無隙

  路小蟬發出一聲呢喃, 腦袋動了動。

  接著一道閃電劃破了黑夜, 亮光將整個房間都照亮。

  驚雷驟起,舒無隙立刻抬手捂住了路小蟬的耳朵。

  路小蟬的眉頭皺了皺, 睜開了眼睛。

  “嚇著了?”舒無隙輕聲問, 和由遠至近的雷聲相比,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透徹卻清潤的感覺。

  路小蟬這才發覺舒無隙的手就在自己的耳朵上,心念不由得一動,仿佛外面的雷聲全然聽不見了,只有近在咫尺舒無隙的眼睛。

  “沒有。”路小蟬說。

  緊接著, 嘩啦啦的大雨落了下來, 像是有人在夜空裡倒水盆子似的。

  “怎麼會忽然下起了這麼大的雨呢?”

  路小蟬的眼睛順著舒無隙的肩膀向著窗外望去,心想要不要把窗戶關上, 不然雨水都打落進來了。

  可是他一點都不想動, 要是動了, 舒無隙的手就會從他的耳朵上拿下來了。

  不看還不得了, 一看他嚇了一跳。

  窗外黑壓壓的一大片, 路小蟬看不見雨水, 也分辨不了黑夜, 但是他能看見邪靈聚集的輪廓。

  路小蟬的手覆上舒無隙的腰, 晃了晃:“無隙哥哥……外面……”

  他的手一用力,舒無隙全身就繃了起來, 連原本平緩呼出來的氣息也驟然停住了。

  他從北溟回來之後, 體溫一直都比尋常人要低, 可此刻他的身體卻忽然變熱了。

  “小蟬……”

  他的嘴唇微微張開, 念出路小蟬的名字,還有一絲讓人心癢的嘶啞。

  “無隙哥哥……外面有好多邪靈……”路小蟬小聲道。

  又是一聲驚雷,連著三聲響。

  路小蟬不是沒有經歷過雷暴,但是滂沱暴雨和無數邪靈交織的場面讓他擔憂了起來,手指扣緊。

  舒無隙原本捂著路小蟬耳朵的手挪開了,順著他的肩膀向下而去,扣住了他的手腕。舒無隙的掌心有些燙,和他平日裡的清冷全然不同,他的手指嵌入了路小蟬的指縫裡。

  路小蟬以為對方是不許自己碰了他的腰,正要將手收回,但是舒無隙的手指扣緊,牢牢將他的手摁在自己的腰上。

  “估計孟家入了一位魔君,想要探探我們的底。”舒無隙回答。

  原來是這樣。

  魔君什麼的肯定不好對付,但是夜臨霜已經趕去孟家了。

  他的修為不在莫千秋之下,就算煉化不了魔君,逼那個魔君走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至於這些來探他們底細的低階邪靈大軍,舒無隙肯定分分鐘就煉化它們了!

  這樣一想,路小蟬就覺得沒啥大事,雨這麼大還是睡覺吧!

  誰知道,屋外傳來夥計驚慌失措的聲音。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她們回來了!是孟家放她們回來了嗎?”

  接著是一陣奔跑的聲音,男人喜極而泣的呼喊聲從樓下的窗口傳來:“阿純!是阿純嗎!你回來了?爹爹想死你了!”

  在無盡的夜雨之中,街邊的燈火一片一片亮了起來,有的開門,有的抬起了窗。

  路小蟬聽見了許多人在窗外的路上行走的腳步,但這些腳步聲漂浮,像是被提著線的木偶,腳踝就跟要斷了似的。

  明明外面喧鬧了起來,路小蟬卻感到不安。

  一位四、五十歲的大娘撐著油傘,沖進了雨水裡。

  啪啦啪啦雨水拍打在油傘上,幾乎要撐不住,而街道上是十幾位少女。

  她們雙眼無神,雨水從頭頂澆落進她們的眼睛裡,她們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一直向前走,直到在客棧的門前停了下來。

  大娘把傘一扔,一把抱住了其中一個穿著粗布衣衫的女孩兒。

  “玉容!娘想死你了!你終於回來了!”

  名喚玉容的女孩兒卻沒有一點反應,大娘一把抱住了她,視若珍寶。

  “玉容!雨水太大了!快跟娘親一起回去!”

  大娘要去拉玉容的手,一道閃電掠過,玉容的手腕赫然驚現數道割痕,深可見骨,而且早就沒有血滲出了。

  大娘看著玉容毫無波瀾的臉,顫抖著抬手來到她的鼻子下面,臉色驟然蒼白。

  “啊——”

  大娘的喊聲,驚得其他奔來尋找女兒的百姓都跟著去看她們的手腕。

  每一個人的手腕都有著深深的刻痕,這樣的傷勢沒有包紮,肯定是會血流不盡的啊!

  大娘跌倒在地,看著自己的女兒唇角緩慢勾起,蒼白邪惡。

  她低下腰來,骨頭裡傳來咯吱咯吱的聲響,似要裂開一般。

  “之前孟家來捉我走的時候……你為什麼不救我……我明明藏在米缸之中,你為什麼要告訴孟家人我在哪裡?”玉容歪著腦袋看著自己的母親。

  “我……我也沒有辦法啊……如果不交你出去,他們就要打死你的弟弟了……玉容……”

  “那現在我被孟家隔開了手腕,放光了血……你心疼不心疼啊?”

  玉容的雙眼蒙上一層濃黑的邪氣,嚇得大娘拔腿就要跑。

  誰知道明明玉容的手腕都快被割斷了,卻力氣大到一把扣住了大娘的腦袋,雙手摁住她的臉頰,直接將她給提了起來。

  一道閃電劃過,亮光將玉容獰笑的表情、大娘被提起來的身影,映照在磚瓦牆壁上,那影子就像張牙舞爪的魔物。

  路小蟬將外面的事情聽得一清二楚。

  天下之事果然因果迴圈。

  大娘驚恐地看著玉容,其他來尋找女兒的百姓看著這一幕紛紛四散而去。

  “是邪靈啊!她們都被邪靈附體了——”

  “她們是來索命的!快跑啊!”

  客棧的掌櫃原本正要拉著自己的女兒阿純進客棧,當他發現阿純的眼睛裡也是一大片的黑氣時,立刻鬆開了手。

  阿純也笑了起來,甜甜地說了聲:“阿爹……你躲什麼呀,你又沒有什麼地方對不住我……”

  掌櫃驚恐地向後退了兩步,拔腿就要跑,肩膀卻被阿純的手給摁住了。

  “你想把我嫁給城裡的富戶黃家……可是我就是喜歡陳公子……陳公子出不起嫁妝,我又執意要和他走,你就騙我說光明正大要把我嫁給他,誰知道花轎卻抬去了陳家!”

  “阿純!阿純!爹……爹也是想你嫁個好人家啊!”

  “嫁個好人家?明明是你想要和黃家一起再開一個客棧,把我當個禮物送去黃家了!”

  下一刻,阿純的表情狠戾如修羅厲鬼,將斷不斷的手腕伸過來,直接掐住了掌櫃的脖子。

  路小蟬心中明白了,這些回來的少女,都是心懷怨恨與不甘,最適合邪靈憑依。

  有仇報仇,有冤報冤,路小蟬就像是在看大戲,只是人間的背叛與失望,都無外乎這些理由。

  路小蟬歎了一口氣。

  “你是想要出去管閒事了嗎?”舒無隙問。

  他靠得很近,說話的時候看似不急不緩的氣息卻帶著熱度,碰上路小蟬的唇縫,路小蟬一開口,舌尖就像是被舒無隙的氣息給纏繞上了一般,心臟一緊,他下意識向後一退,卻被舒無隙扣住了後背。

  “既然是閒事,那有什麼好管的?”

  路小蟬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反正我知道,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會放棄我,更加不會拿我去換什麼。”

  舒無隙靠了過來,他的唇線被清淺透徹的靈光勾勒得就像等待路小蟬飲入喉間的佳釀。

  路小蟬的喉間隱隱燒起一團火來,他又向後挪了挪,直到背脊貼在了牆面上。

  “你躲什麼?”舒無隙開口了。

  他的聲音和平時有些許的不同,路小蟬卻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同,只知道自己的心尖尖被對方勾著,勾得路小蟬想伸手把自己的心給摁回去。

  “我……我怕你掉下榻去……”

  話音剛落,舒無隙的胳膊一攬,路小蟬又被抱了回去,鼻尖差點撞在舒無隙的下巴上。

  “你不是覺得夜臨霜的劍很好看嗎?”舒無隙一說話,氣息就掠過了路小蟬的眼睫毛,像是指尖勾著他的睫毛抬起一般,路小蟬動了動。

  “嗯?”舒無隙的聲音又壓低了一點。

  “……只是……只是新奇而已……”

  路小蟬覺得熱,被舒無隙圈著的地方已經汗濕了,額頭上的髮絲也汗濕了貼在肌膚上。

  “你總是喜歡新奇事物。”舒無隙說。

  路小蟬想要說什麼,卻又覺得說不出來。

  “我……我喜歡的並不是臨霜劍,只是臨霜劍的靈氣清寒,和你有幾分相似,就忍不住多看看而已。”

  “如果是因為和我的靈氣相似,那你看著我就好。”舒無隙的鼻尖在路小蟬的額頭上碰了碰,好像一點都不在意他額頭上的薄汗。

  此時,被邪靈附體的少女們在城裡造成了巨大的恐慌。

  玉容的母親在掙扎,被玉容狠狠扔在地上,摔得爬都爬不起來,痛苦求饒。

  “玉容!玉容!是娘親對不起你!你原諒娘親吧!”

  玉容仍舊笑著靠近,一腳踩在了母親的肩膀上。

  “當初若是弟弟藏在米缸裡……他們威脅說要打死我……你會把弟弟交出來嗎?”

  “玉容,娘錯了……你被帶走了之後……娘日日都在牽掛著你啊……”

  掌櫃也被阿純掐住了脖子,拼死掙扎。

  黑混的雨夜,小城中百姓的恐慌以及不能離開這裡的絕望,被這些少女充滿魔性和瘋狂的舉動所催發,眾多邪靈肆無忌憚地瘋狂吸收著他們的恐慌,糾結的雲團越來越厚,低壓壓遮天蔽日。

  除了雨水,漸漸的連一絲光都透不進來了。

  “看來現在算不得閒事了。”舒無隙輕聲道。

  “什麼?”

  “那片邪雲是沖著我們來的。”

  舒無隙不緊不慢地起身,路小蟬也跟著爬起來,舒無隙原本就要起身了,卻沒想到又坐了回來,讓準備下榻的路小蟬冷不丁趴在了他的後背上。

  路小蟬趕緊要離開,舒無隙卻回頭摸了摸他的腦袋,說了聲:“來了。”

  “來了什麼?”

  “邪雲。”

  那片厚實的雲團帶著鬼哭狼嚎的聲音,旋轉著湧落而下,將天地都填滿了一般,淹沒了街道上所有的人,湧入每個小城人的心中,流入客棧的大門,從窗口蔓延而入。

  除了舒無隙周身的靈氣,這些邪雲形成無數張掙扎的人臉,此起彼伏地湧動著,嘶吼著,哭嚎著。

  路小蟬毫不懷疑如果被它們所覆沒,恐怕屍骨無存。

  舒無隙周身的靈氣向外釋放,路小蟬閉上眼睛,感受著那經過千年洗練的醇厚真靈。

  那團邪靈頓然被碾壓,方才還浩浩蕩蕩,這會兒迅速地退散到了客棧之外,徘徊著,如同濃墨一般,不敢上前,又不甘退去。

  路小蟬吸了一口氣,之前他們不肯管閒事,這會兒閒事直接找上門來了!而且不想管都不成了!

  “小蟬,你喜歡麒麟嗎?”舒無隙問。

  “麒麟?我……我沒見過麒麟,不知道喜歡還是不喜歡。”

  “那就好,對你來說,沒見過的就是有意思的。雖然你還沒有襯手的佩劍,但以後也是會有的。不妨現在看看我體內真靈走勢,如何催動劍陣,如何借大勢而造麒麟。”

  “什麼?”

  借大勢?造麒麟?

  路小蟬低下頭來,就看見舒無隙的丹海沸騰鸞動,體內真氣周轉,四散而去,穿透了密實的邪雲,氣勢如虹。

  遙遠的無意境天之巔,沒入解劍石的一柄利刃嗡鳴顫抖,一道劍陣四散而開,沒入雲中。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他還從未見過如此壯闊的景象——舒無隙的靈氣與天空中的奔雷相觸,奔雷直墜而下,化作了巨大的麒麟,以萬鈞之勢,沖入了蓬城,在夜空之中化作巨大的劍陣。

  耳邊是真靈威壓而下的空曠迴響,這一團的邪雲就這樣被這道劍陣浩浩湯湯地吸了進去。

  劍陣之中電閃雷鳴,邪靈哭喊掙扎,雷霆再度凝聚成麒麟的形態,咆哮怒吼著將之前籠罩整個蓬城的邪雲吞了進去。

  劍陣不斷收攏,渾濁的夜雨變得清澈起來,吹進來的風仿佛輕盈了許多,帶著濕潤的草木氣息。

  蓬城的屋簷樓角、樹影憑欄逐漸被盈盈的月光所照亮,生靈的輪廓在路小蟬的眼中也越來越清

  晰。

  那些原本被邪靈附體的少女,不約而同倒在了地上。

  玉容看向一旁爬不起來的母親,顫著聲喚了一聲:“娘……”

  大娘看著女兒的眼睛,忽然反應過來了什麼,爬了過去,用手摁住女兒早就流不出血的手腕,含著淚說:“我的女兒回來了……別恨我了……玉容別恨我了……”

  玉容呼出最後一口氣,緩慢閉上了眼睛。

  另一頭,掌櫃抱著自己的女兒阿純,痛哭流涕:“爹只是想我們都過上好日子……爹錯了……爹錯了……你別恨爹……你回來吧,你想嫁給誰就嫁給誰啊……”

  路小蟬低下頭來,說了聲:“父母生養大恩,做子女的又豈會真因為父母的選擇而恨其死呢……只不過是被激發扭曲了出來而已。”

  此時的夜臨霜禦劍來到了蓬元山上的孟家,當雷霆萬鈞直入蓬城的時候,他發出了一聲驚歎。

  跟在他身後的孟寧生和二師弟都驚訝到無法合上嘴。

  他們這一生都沒有見過這樣磅礴的劍陣,瞬息就將這片如同修羅地獄的邪雲給煉化了。

  “那……那是什麼……劍陣?”孟寧生傻傻開口道。

  夜臨霜遙望舒無隙的方向,微微頷首以示敬意,“那是沖霄劍陣。”

  “沖……沖霄……”孟家的二師弟還是沒醒過神來。

  孟寧生隱隱猜測到,這樣強勢的劍陣,估計與客棧裡的那二人有關。

  “方才所借的勢……莫非是雲雨中的雷電?”

  “是的。”夜臨霜回答。

  “那……那是何人所催發的劍陣?”

  孟寧生知道,能見到此陣,就是此刻喪命,也已經不枉了。

  夜臨霜轉過身去,輕聲道:“大氣萬象,天下無隙。不愧是人間至劍。”

  “什麼?”

  方才驚雷陣陣,孟寧生沒有聽清楚。

  夜臨霜看著黑氣團凝的孟宅,說了聲:“走吧。讓我會會孟遠道,看看脅迫他的到底是何方邪靈。”

  雨越拉越小,停了下來。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整個蓬城逐漸明亮了起來,可這樣的明亮之中除了清冷,還有說不清的蕭瑟與苦痛。

  舒無隙轉過身來,看著還在回味那道劍陣的路小蟬。

  “方才的劍陣是如何催發、如何借天地之氣的,你可有參悟?”

  路小蟬眨了眨眼睛,心中想的卻是臨霜劍雖然輕靈雅致,結陣煉邪都悄無聲息,但舒無隙劍氣回蕩,天地間的靈氣仿佛都供他驅遣。

  之前他還覺得夜臨霜和舒無隙都是清絕之人,現在看來還是有所不同。

  他扯著嘴,眯著眼睛笑了:“我這人吧,天生愚鈍,方才真的非常認真、非常用力地參悟來,又參悟去……最後發覺來來回回都在參悟你。嘿嘿。”

  “我?”

  “你的眼睛,你的眉,你的肩膀,你的腰!”

  舒無隙再問下去,路小蟬可以不要臉地來段十八摸。

  “沒個正形。”

  這壓低的聲音,聽在路小蟬的耳朵裡,似帶若有若無的笑意,讓人捉不著,又想要摸著。

  這十幾位少女的死,激起了城中百姓的憤怒。

  十幾條人命,並不是十幾頭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更不用說她們有家人,有父母,有人在記掛。

  這十幾個少女沒了命,其他被帶走的姑娘要麼死了,要麼也是快死了。

  與其這樣拖拖拉拉,不如直接來個痛快。

  反正身上都被下了死印,不如殺上蓬元山孟家,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路小蟬聽見數百蓬城百姓,抄起了傢伙,朝著蓬元山而去。

  他搖了搖頭:“早知如此,當時孟家的弟子來搶走他們的女兒時,為什麼不聯合起來抗爭呢?非要等到快不可挽回……”

  此時的舒無隙正抬著路小蟬的腿,給他穿鞋子。

  “無隙哥哥,我們是要啟程離開了嗎?”

  “不,我們去孟家。”

  “誒?去孟家?”

  “既然邪靈是沖著我們而來,此時不收拾了它,給其他邪物一些威懾,它們還會繼續騷擾我們。”

  “哦,威懾啊!那就是殺雞給猴看咯!”

  經過了剛才的沖霄劍陣,路小蟬對舒無隙的本事好奇極了。

  他對付何家村的邪神之時,使用的是破月陣。那時候路小蟬的眼睛看不見,所以不知道是什麼樣子。

  這一次的沖霄陣,簡直要把路小蟬的魂靈都震開,他十分期待舒無隙下一次出手會是怎樣。

  “殺雞給猴看?”舒無隙的聲音裡帶著微微的疑惑。

  路小蟬差點忘了,舒無隙說話一板一眼的,對著他要這麼說:“殺雞儆猴啊!”

  “嗯。”

  路小蟬想了想,又湊到舒無隙的面前問:“那無隙哥哥,你知道‘豬鼻子插大蔥裝蒜’是什麼意思嗎?”

  “大蔥為什麼要插在豬鼻子裡面?”

  路小蟬哈哈笑了,他也不解釋,接著又問:“那你聽過‘烏鴉落在豬背上’嗎?”

  “沒有。”

  “烏鴉落在豬背上——看見別人黑,看不見自己黑!”

  “還有,還有!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

  舒無隙將路小蟬從榻上拉了起來,說了聲:“我們去孟家。”

  他們離開了客房,客棧裡早就空無一人,估計掌櫃帶著夥計一起去孟家討公道去了吧。

  麓蜀看見舒無隙,原本昏昏欲睡,立刻抖擻了精神。

  路小蟬爬麓蜀已經爬出了經驗,抓著它的毛,腳用力蹬著它的腹部,一個用力就竄上去了。舒無隙坐在路小蟬的身後,帶著他離開了客棧。

  此時的夜臨霜已經和孟寧生一起來到了孟家的大門前。

  孟甯生的二師弟前去扣門,手指才剛觸上去,門就“枝椏”一聲開了。

  夜臨霜的表情沉冷了下來,要知道孟家是蓬城唯一的玄門,家大業大。

  但此刻孟家的正院內草木凋敝,一片綠色的葉子都沒看見,了無生機。

  孟甯生看向夜臨霜,低聲道:“夜掌劍……你看我蓬元山一門,幾乎沒了靈氣了……”

  夜臨霜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抬起腳,邁了進去。

  腳掌剛踩入孟家的地面,頓覺腳下無數邪念縈繞而生,仿佛竊竊私語,攀附上他的腳踝,妄圖吸取他的純靈之氣。

 

42 我的仙號?懶夢君!

  “大膽。”

  夜臨霜冰冷的聲音響起, 腳上逐漸凝結出一片一片的霜花, 一道一道的劍陣暈染開來,將這些邪念煉化。

  當他們才剛走進去, 孟家的門就“吱呀”一聲合上了。

  整個孟宅仿佛有自己的意念一般, 任由他們進來, 然後吃了他們。

  “你家掌門呢?”

  夜臨霜淡然地走入正廳,在客席端坐。

  孟寧生傷勢沉重,靠坐在夜臨霜一旁的椅子上,呼了一口氣, 他剛想要說什麼, 夜臨霜了然道:“你就在這兒坐著,不要再動了。”

  “多謝夜掌劍體諒。”

  “我不是體諒你, 而是你想動, 也動不了。”夜臨霜淡然道。

  就在孟寧生的身後, 一抹黑色的陰影化作人形, 從後面貼著孟寧生的椅子, 繞上孟寧生的脖子, 就像一個嬌俏的美人, 正在對他撒嬌。

  孟寧生低下頭來, 看見邪靈的那一刻,驚訝得差點連呼吸都忘了。

  夜臨霜側過臉, 就像這邪靈是個人一樣, 對它問話, 聲音雖然冷峻, 語氣卻很謙和。

  “你們這麼多的邪靈,像是在孟家紮了根。你們仰仗的邪念是什麼?”

  那邪靈一點也不畏懼,甚至探到了夜臨霜的面前:“您是南離境天的掌劍……您猜猜看。”

  夜臨霜不動手,也不回話,而是閉上了眼睛,頃刻之間他的靈氣從身體裡四散開來,浸潤整個孟家,緩慢下沉,一直沉入了孟家地底數丈,直至無數哀嚎痛楚的魂靈試圖攀附上他的靈氣以離開桎梏。

  夜臨霜的雙眼驟然睜開,他冷冽的眼底掠起一抹慍怒:“你們竟敢……”

  邪靈笑了:“竟敢什麼啊?不就是煉化了她們的痛苦來做我們的食糧嗎?”

  孟寧生臉色慘白,一動不動,生怕邪靈將他的丹元掏出來。

  這時候,孟寧生的二師弟跑了回來。

  “夜掌劍!師兄!我到處都找不到師父!”

  當他乍一看見纏繞在孟寧生身上的邪靈,嚇得跌坐在地。

  “你是不是還想說,府中的其他人也找不到了?”邪靈笑著說。

  二師弟嚇得瑟瑟發抖,立刻就被另一個邪靈入了體,孟寧生想要拔劍救他,但是卻不得動彈。

  夜臨霜的手指扣在劍柄上,正欲出劍,滿眼墨黑色的二師弟卻笑著朝夜臨霜行了個禮。

  “夜掌劍稍安勿躁,我家君上也是派我等來侍奉夜掌劍,不然這端茶引路的人都沒有了。”

  “孟遠道是何時陷入你們邪道的?”夜臨霜冷聲道。

  “他信奉了我家魔君,魔君許了他一個願望。夜掌劍心思透徹,猜猜看是什麼願望?”

  夜臨霜起了身,一步一步走向孟家的二師弟,看著他蒼白毫無血色的臉龐,一字一句聽起來毫無情緒起伏,卻咬字用力:“許他功力突飛猛進,他日力挫塵寰洞主,一雪前恥。”

  “對啊,這便是對名利的執念。也怪不得孟遠道。畢竟先前嫁過來的孟夫人和‘溫柔小意’這種形容完全不沾邊,總是仗著娘家是塵寰洞對孟遠道呼來喝去。好不容易熬到這只母老虎死了,塵寰洞主又找上門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要殺孟遠道的小妾,你說憋屈不憋屈?是不是欺人太甚?”

  “我且看看,你家的君上有多少分的能耐。”

  夜臨霜左手扣著劍鞘,右手緩慢地將臨霜劍拉了出來。

  森冷的靈光漫溢開來,他揚劍一揮,一道劍光劃過二師弟,霜花飛旋,凝瓏劍陣催發而起,瞬間吞沒了孟家二師弟體內的邪靈。

  驟然邪靈離身,二師弟如同溺水之後上岸,大口呼吸,撐著地面久久抬不起頭來。

  “你們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夜臨霜轉過身來,看向那個盤桓在孟寧生肩上的邪靈。

  “我們想要一個人的丹元。”

  “撒謊。”夜臨霜抬起下巴。

  “我們沒有撒謊。你用臨霜劍探了那個人的靈氣,以夜掌劍的修為,還能察覺不出那個人是誰?”

  夜臨霜依舊保持著冷峻的神色,握劍的指節卻微微一顫。

  自己在客棧裡將臨霜劍送到那個少年面前觀看的事,竟然被這些邪靈知道了?

  不……不可能,當時陪坐在少年身邊的乃是無意境天的劍宗!如有邪靈窺探,就算自己沒有發現,劍宗如何發現不了?

  除非當時窺探的是修為可與劍宗相媲美的修真之人,又或者是侍奉邪神混沌而且凝聚了數千年邪念的魔君!

  到底是前者,還是後者呢?

  “放肆。仙聖的丹元,豈容你等覬覦!既然不肯說實話,我就在此煉化整個蓬元山的邪靈!”

  說完,夜臨霜握劍一個俐落的飛旋,帶起的風也被臨霜劍釋放的寒氣所凍結,霜花相互碰撞,發出細碎而靈動的聲響,一向輕靈的劍陣仿佛醞釀著萬年冰川雪崩之勢氣,直接將腳下的地面劈開!

  無數邪靈被劍陣吸收煉化,成了夜臨霜的助力,劍陣威力大增,仿佛整個蓬元山的內府都被他給剖開了!

  夜臨霜禦劍而起,垂下眼,腳下是一層壓著一層如同十八層地獄般的景象。

  而在漆黑幽暗的最底層,是一口巨大的青鼎。

  臨霜劍帶著他直沖而下,夜臨霜心裡明白,邪靈覬覦的那顆丹元非比尋常,似乎暗藏傳說中的混沌業火。但這些邪靈將孟家當成巢穴並非朝夕,它們如何確定劍宗會帶著那個少年路過蓬元山?

  說白了,他在蓬元山外看見邪雲侵蝕蓬城,不過是盤踞在這裡的魔君臨時起意!

  它們腐蝕了孟家上下,蓬元山又在西淵與南離交界之處,孟家如果成為了魔君的巢穴,南離境天又怎麼不會派人來查探?

  所以……

  夜臨霜驟然停了下來,懸於半空。

  無數邪靈在他頭頂的地裂集結,烏泱泱沖湧進來,像是要將他劈開的裂縫填平。

  這簡直就是請君入甕!

  “所以我們最初想要的就是您呢,夜掌劍!”

  夜臨霜聽見了周圍此起彼伏的邪靈笑聲,他的表情沒有任何猶豫。

  “既然已入煉獄,那就將這煉獄刺穿!”

  臨霜劍帶著他俯衝而下,而他的面前就是一個煉魂鼎!

  鼎中中有無數少女的魂魄在其中掙扎呐喊,已經被邪靈煉化到快要融合為一體,但她們並不甘心,互相傾軋,試圖分開。

  而每一次魂靈的分離剝裂都是巨大的痛苦,這些痛苦化作一頭凶靈,發出低啞卻恐怖的聲音,倏然朝著夜臨霜張開大口,在那其中,是另一個虛空。

  夜臨霜的速度沒有絲毫減弱,飛馳而入,這張大口瞬間閉上了。

  在一片漆黑之中,隱隱看見一個人影,夜臨霜驅動自己的佩劍,瞬間靈光點亮了這一整個虛空,沒想到這是一間密室。

  密室之中,是孟遠道盤腿而坐,正在修煉,夜臨霜將真氣凝聚在指尖,抹在自己的眼睛上。

  ——開慧眼!

  瞬間,孟遠道周身靈氣看得一清二楚。

  他全身都沾染了邪欲,丹元凝重,已然入魔了。

  忽然之間,孟遠道的眼睛睜開,黑如墨,那是執念深淵,不透一絲光。

  他的唇角勾起,像是刀刃貼著心臟勾畫出血痕來。

  “臨霜君,入了我的煉魂鼎,可就再出不來了!”

  夜臨霜的臉上無絲毫懼意,“在下奉家師之命至此誅邪,邪靈不除,南離不回。”

  說完,臨霜劍的劍光閃過,凝瓏劍陣蕭寒肅厲,要將整個虛空都給煉化。

  “‘家師’!‘家師’!你的心裡除了渺塵元君,還有何人——”

  隨著孟遠道的怒吼,黑色的邪雲從他的口中被吐了出來,無數張痛苦的少女臉龐隨時都要咬在夜臨霜的身上!

  而此時,舒無隙單手抱著路小蟬,乘著麓蜀,已經來到了蓬元山的山巔,俯視整個孟家宅院。

  路小蟬看不見宅子的樣子,卻能看見那一道巨大的裂縫深入蓬元山的山基!

  而裂縫之間,是邪雲翻滾,比起之前籠罩在蓬城的邪雲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這是怎麼回事?”

  路小蟬側著身低著頭,因為看得太過入迷,差一點從麓蜀的背上滑落下去,舒無隙一把就將他給摟住了。

  “小心一點。”舒無隙貼在路小蟬的耳邊說。

  “無隙哥哥!這道裂縫是什麼?”

  舒無隙抬起手來,一片霜花落在他的掌心,立刻就消融了。

  “這應當是夜臨霜施展的凝瓏劍陣將邪雲劈開的痕跡。”

  “邪雲好厚,他是不是被邪雲給吃掉了?”

  “無妨,以他的修為,還死不了。”

  麓蜀緩慢地降落在了黑色裂縫的邊緣,孟寧生仍舊坐在旁邊,以虛弱之體對抗攀附在他身上的邪靈。

  他一看見舒無隙和路小蟬,就猜到他們是住在客棧裡的前輩高人,立刻求救。

  “求前輩救我性命!”

  舒無隙毫無悲憫的神色,只是對路小蟬說:“小蟬,你之前在客棧裡施展的太淩清源咒,凝咒太慢,正好再拿這邪靈練手。”

  路小蟬立刻點頭,心想自己是該練練。

  此時有舒無隙在身邊看著他,失敗了也沒有性命之憂。若是以後,再碰上什麼厲害的魔君邪神,自己也能幫個手啊!

  他立刻凝神,靈氣自丹海溢出,迅速凝結,比之前在客棧裡快了不少,但是剛凝結就消散了。

  “小蟬,用心。”

  路小蟬意識到,自己太想加快速度,方才的清源咒出了岔子。

  邪靈見除了夜臨霜,孟家又來了幫手,直接順著孟寧生後心的傷口,要將他的丹元一口吞下!

  路小蟬的心神卻沒有被孟寧生驚恐的叫聲所影響,清源咒從指尖彈了出去,緊追著邪靈一道入了孟寧生的內府。

  邪靈已經吞下了孟寧生的丹元,清源咒又將邪靈吞沒,瞬息煉化,煉化之後的靈氣直接就被孟寧生的丹元給吸收了。

  原本面如死灰的孟寧生忽然恢復了血色,內府的傷勢也在復原,漸漸地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了。

  他向後摸了摸,發覺自己竟然痊癒了!

  “何必與他人做嫁衣?”舒無隙淡聲道。

  卻見路小蟬皺著眉,用力跺了跺腳:“你!快把我煉化的靈氣還給我!”

  孟寧生一臉訝異:“這……這要如何還?”

  “那明明是我煉化的,怎麼被你的丹元給吸了!”

  路小蟬還真不是想要留給孟寧生的,只是自己的清源咒是在他的丹海之上完成的煉化,本想將煉化之後的靈氣帶出孟寧生的體內,誰知道自己只會凝咒,控制的還不得要領,給孟寧生占了便宜!

  路小蟬覺得很沒面子,更沒面子的是剛才舒無隙說“何必與他人做嫁衣”,自己就該順著杆子往上爬,大義凜然說一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什麼的,誰知道嘴巴比腦子快!

  “罷了,罷了!當我路小蟬送給你的!你且記住,今日我救了你的性命,他日你要對我馬首是瞻!”

  孟寧生愣在那裡,修真者以除魔衛道為己任,這個小少年竟然還要他馬首是瞻?

  但轉念一想,他不但煉化了邪靈救了自己的性命,還渡了靈氣給自己,讓他即刻復原,這都是恩情。滴水之恩,本就該湧泉相報。

  孟寧生低下頭來,向路小蟬行禮。

  “請教道友名諱,可有仙號?”

  “我?我叫路小蟬,仙號……”路小蟬想了半天,想不出來,然後拽了拽舒無隙的袖子,“無隙哥哥,我就這麼點修為,還要什麼仙號啊?”

  “你的修為並不低。”

  “哈?我就活了十六年,還不低呢?”

  孟寧生頓住了,他以為路小蟬只是看起來十六歲,估計是天賦高結丹入勢比一般人要早,但沒想到他是真的十六歲!

  雖然孟寧生天賦不高,三十歲才剛剛結丹,但並不代表他對靈力高深沒有感識的能力。方才這個叫路小蟬的少年,探入自己內府的靈力……沒有千年也有數百年啊!

  此時的路小蟬正皺著眉頭用力地想,眼睛忽然一亮,問舒無隙:“是不是我想給自己起什麼樣的仙號,都可以?”

  “嗯。”

  “那我就號‘懶夢’!”路小蟬笑嘻嘻地看著舒無隙。

  “為什麼是‘懶夢’?這個仙號也太……不知所云了……”孟寧生只覺得這仙號也太沒有仙氣了吧,還有點兒小不正經。

  “你喜歡就好。”舒無隙說。

  路小蟬踮起腳,湊到了舒無隙的耳邊說:“從前你沒來找我,我每日在槐樹下曬著太陽,連下頓飯在哪裡我都不多想,是不是很懶啊?再喝上一罎子醉生夢死,到夢裡就能會我的大美人……你說那個大美人是不是你呀?懶夢、懶夢,就是什麼都懶得做,只在夢裡想我的無隙哥哥!”

  孟遠道知道路小蟬的話只想說給舒無隙聽,非禮勿聞,他也就別過頭去避開。

  舒無隙原本冷淡的表情,竟然有了幾分柔和的感覺。

  “那就號‘懶夢’吧。”

  路小蟬蹲在地上,撐著下巴看著那道深深的裂隙:“無隙哥哥,既然你說這團邪雲困不住夜臨霜,那麼……集結邪雲的魔君又在哪裡呢?”

  孟寧生也反應了過來:“是啊。這個魔君的邪氣非比尋常,昨夜它召集的邪雲差一點就吞了整個蓬城。今日凝集的邪雲又占了蓬元山的山基……就算不除了它,也必須驅其離開,否則上至蓬元山,下至蓬城方圓數千里都將陷入魔都的掌控啊!”

  舒無隙揉了揉路小蟬的頭頂,說了一句:“走,我們去看看孟遠道。”

  “啊……孟遠道是在這裡面嗎?”路小蟬指了指那片黑漆漆的山裂。

  “小蟬,我以心神入你丹海,教你‘辨靈’之術。”

  “好啊好啊!”

  又有新東西可以學,路小蟬自然開心。

  舒無隙的手落在路小蟬的肩頭,他的靈氣引出了路小蟬的靈海,逐漸將整個蓬元山都給淹沒了了。

  哪怕是已經死去了樹木,每一個弟子的元靈,在路小蟬的靈海之中都顯現了出來,清晰無比。

  路小蟬在靈海之中,看到了之前從客棧逃回來了弟子們都跪在後山的別院前,低著頭,沒了心神,他們有些還沒有結丹,唯一有丹元的兩個跪在在最前面,靈光微弱。

  他們的靈氣似乎都快被吸幹了。

  而在別院的緊閉的大門後面,只看見兩道交疊在一起的身影,正做著不可描述之事。

  路小蟬不知道他們是否消停過,只覺得上面的那個男人身形消瘦……精氣差不多都要給吸幹了!

  可是論起修為,那男人似乎比其他的弟子都要高深一些,莫非他就是……孟遠道?

  路小蟬睜開眼睛,看向舒無隙。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因為舒無隙想來塵埃不染,方才辨靈的時候,舒無隙肯定也看見孟遠道在幹什麼了!

  可是舒無隙的靈海仍舊平靜,果然是清心寡欲啊!

  “等等,如果孟遠道在後山……那麼大裂縫裡面的那個人是誰?”

  “眼所見未必為實。”

  “心所見呢?”

  比如我的慧眼?

  “藏於裂縫中的人,修為高過夜臨霜,自然能騙過他的慧眼。”

  “所以也騙過了我的慧眼?”

  這虛虛實實的!不管怎樣,先去後山把真的孟遠道揪出來!

  無隙哥哥看見的,肯定是真的孟遠道!

  路小蟬翻身上了麓蜀,舒無隙就坐在他的身後,不過轉瞬,麓蜀就將他們帶到了後山的別院。

  遠遠的就能聽見那二人交纏的聲音,可路小蟬聽在耳中,卻不覺得旖旎,相反毛骨悚然。

  路小蟬從麓蜀的身上下來,路過院門前那幾名跪地的弟子,他們都低著頭,面容呆滯。路小蟬剛要伸出手指戳其中一個人的肩膀,就聽見舒無隙念起他的名字。

  “小蟬。”

  路小蟬這才反應過來,當著舒無隙的面,自己是碰不得外人的。

  這些日子跟在舒無隙的身邊,他也學了不少使用靈氣的法門,於是抬起手指,輕輕一彈,一道靈光落在那名弟子的身後,輕而易舉地就將他推倒了。

  這微微的震動,引得其他跪著的弟子紛紛倒下。

  路小蟬向後一退,看著自己的“傑作”,“他們……他們這也太不頂用了吧?”

  而門那邊,傳來女人痛苦至極的聲音:“救我……救救我……”

  “她應該就是孟遠道的小妾——康氏吧?她……她不是有身孕的嗎?怎麼還能……”

  路小蟬正要推開這扇門,門上忽然無數邪靈嘶吼著探出腦袋來,差一點就把路小蟬的手給咬住。

  路小蟬周身靈氣乍起,將它們彈了回去。

  “我勒個邪哦!滿屋子都是邪靈啊!這蓬元山應該被邪氣給蛀空了吧?”

  舒無隙站在一旁,一點出手的打算都沒有。

  路小蟬知道,舒無隙是要他多多練手呢。

  “這麼多的邪靈,我煉化的過來嗎?”路小蟬抓了抓腦袋。

  舒無隙淡然道:“之前魔君戮厲進犯太淩閣,你不是也敢凝咒與其為敵嗎?”

  “那我也是借了昆吾的氣勢啊……”

  “我在這裡。難不成我還不如昆吾可靠嗎?”

  “自然還是無隙哥哥最可靠了!”

  舒無隙這麼一說,路小蟬立刻想起了當初在太淩閣焚靈香時看到的太淩沖霄咒!

  當時自己並不懂得如何控制這道大咒,只是竭盡全力凝咒,是昆吾用真靈替他將這道大咒送到了戮厲的身邊。

  昨夜正好看到舒無隙出“沖霄劍陣”,也讓路小蟬學到了不少,今日正好一試。

  要衝霄咒發揮作用,自己當然要借一借這裡的天地之氣。

  在太淩閣修行的時候,路小蟬就發覺自己對水有著特別的感覺,而且能輕易與水共感,今日就來借一借水勢!

  此處草木已經凋零,水木枯竭,還真感覺不到水的靈氣,麻煩啊麻煩!

  看著他眉頭一直蹙著的樣子,舒無隙開口道:“小蟬,你可知道水不僅僅可以有各種形狀,也可有各種形態?”

  腦瓜子裡靈光一閃,路小蟬伸出手來,原本靜止的風流動了起來,就像是被他指尖的靈氣所吸引,奔赴而來,風中淺薄的水汽逐漸凝結,化作了一滴露珠,一個只有巴掌大小的沖霄咒在他的指尖顯現,而那一滴水緩慢地落入了咒中。

 

43 師叔,請自重

  瞬間, 滴水為勢, 沖霄大咒張開,飛旋而去, 穿門而過。

  只看見門上留下沖霄咒的咒文印記, 整座宅子的邪靈被吸了進去。

  起初它們呼嘯的聲音尖銳刺耳, 卻在入咒的那一刻化作了輕靈的迴響。

  院內凋敝的景象就像春暖回溫,竟然有了那麼一絲生氣。

  倒在門前的弟子們回了心神,爬起身來。

  舒無隙開口道:“我們進去。”

  “好!”

  自己這一回的沖霄咒可以說凝結的非常好,若是昆吾看見了, 肯定也會羡慕嫉妒恨!

  信心百倍的路小蟬正要踢門而入, 卻被舒無隙攬住了腰,“你在我身後。”

  舒無隙竟然這麼說, 看來裡面的真的是魔君了!

  自己修行不夠, 還是抱緊舒無隙大腿!

  路小蟬立刻來到了舒無隙的身後, 舒無隙才抬起腿邁上門檻, 那扇門就自己打開了。

  而且一點聲音都沒有, 屋內也沒有一絲光線,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 在邀請他們進來。

  那些剛剛醒過來的弟子們立刻阻止路小蟬他們進去。

  “二位……裡面是家師孟遠道, 他……”

  路小蟬替他們說出了那兩個字:“入魔了。”

  “是的……此邪靈非同小可……”

  “你們修為不夠,就在外面候著吧!”

  路小蟬說完, 摸了摸下巴, 真是不得了啊, 自己評價起別人的修為就像是得道高人一樣!

  他拉著舒無隙的後腰帶, 走進了黑暗之中。

  房中一片渾濁,路小蟬都快透不過氣來。

  康氏臥於榻上,那儀態難以直視,而孟遠道仍舊壓迫著她,不肯放過她。

  路小蟬完全看不到孟遠道的身形,只有一大團的邪靈,濃厚得將孟遠道從骨血到丹元都給啃沒了。

  下意識咽了口水,路小蟬也沒想到被邪靈侵蝕竟然是一件這麼恐怖的事情,身心俱喪。

  “小蟬,我再結一道劍陣給你看。”舒無隙開口道。

  “什麼?你還要結劍陣給我看!”

  路小蟬心想今天的無隙哥哥好有興致啊!

  “你擅借水勢。飛湍劍陣所借的就是水勢。”

  路小蟬一聽,不得了了!

  舒無隙好像什麼都能借來用!破月劍陣借的是月光,沖霄劍陣借的是雷霆,而飛湍劍陣連水勢也能借!

  “無隙哥哥,你有什麼是不能借的啊?”

  舒無隙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說了一句:“看好了。”

  路小蟬方才只從風中凝取了一滴露水,算是小有成就了。

  此刻卻有無數細潤的水滴從四面八方朝著舒無隙湧來,輕躍的水珠相互觸碰融合,形成細若弓弦的水流,從劍陣的邊緣流了進去。

  起初,這虛空的黑暗之中什麼也沒有,忽然一道劍陣乍現,直奔孟遠道。

  孟遠道體內所有的邪靈立刻沖進了他身下康氏的體內!

  而飛湍劍陣即刻就將還來不及離開的邪靈給困住,孟遠道痛苦不已,在榻上發出淒厲的聲音,邪靈幻化的無數張痛苦扭曲的臉孔要從他的臉上、胸膛上、腿上掙脫而出,卻被飛湍劍陣鎮壓。

  路小蟬向後退了一步,因為他發現之前奄奄一息的康氏的腹部竟然隆起,看了起來不像是懷胎三個多月,倒像是即將臨盆!

  而此時,煉魂鼎中,夜臨霜看著面前的孟遠道,冷聲道:“區區障眼法,也想矇騙我麼?你根本不是孟遠道!”

  在凝瓏劍陣中的孟遠道身影如同黑煙般盡散而開。

  夜臨霜一回頭,就看見一個身著純白色長衫的女子,唇帶淺笑,面容清俊雅致,眉黛青絲均令人心馳神往。

  “臨霜,為師等了許久,怎麼還不歸來?”

  她的聲音宛若瑤池碧蓮,輕輕回蕩。

  夜臨霜一直冷峻自若的神色驟然變了,抬起劍來,罡風結霜,劍陣刹那沖向那個白衣女子!

  “大膽邪魔——渺塵元君可是你等能玷染的!”

  誰知白衣女子以指為劍,朱色的劍陣凝煉而成,如同日暮霞光,將夜臨霜的劍陣給融化吞沒了。

  “臨霜,你不是日夜思念為師麼?怎的為師特地來尋你了,你卻發這麼大的脾氣!你可知道一旦心有怒火,凝霜不純,你的劍陣威力就弱了。”

  白衣女子翩然而至,身姿飄渺,指節掠過夜臨霜的臉頰。

  夜臨霜驟然退離,抬劍就將那女子的手隔開了。

  他一句話都不多說,閉上了眼睛,手指劃過臨霜劍的劍身,摒除七情六欲,銀白色的靈氣縈繞在劍上,人劍合一,霜花輕墜,竟然化作了北冥的上古靈獸冽的形態,一個徊轉,將這鋪天蓋地的黑氣全部吸了進去。

  冽正要一口將白衣女子咬住,女子的手中忽然出現一柄通體純白的靈劍,劍柄頂住了冽的下顎,劍尖穿透了冽的上顎,她手腕一動,整頭由靈氣幻化而成的冽就被她給劈成了兩半,冽與那女子一同消散了。

  將裂縫填滿的邪雲已經被煉化,日光落了下來,煉魂鼎猶在。

  鼎中是無數少女,她們看起來都沒了心神,緊緊地挨在一起。

  夜臨霜沖到了鼎邊,低頭一看,鼎中既無血水,也無備受煎熬的魂靈,一切都是幻覺。

  他驟然明白了什麼,咬牙切齒道:“竟然是漣月劍?”

  漣月,就是水中之月的意思。

  若有若無,似真亦假。

  此時,夜臨霜的耳邊吹過一絲溫潤氣息,調侃帶著邪肆的聲音響起。

  “對啊,是我。”

  夜臨霜正要轉頭,有人從後面將他一把抱住,一手向下扣住他內府丹元的位置,另一隻手將臨霜劍摁入了鞘中。

  夜臨霜一驚,正要催動丹海,身後的人卻忽然咬住了他的耳朵,夜臨霜手肘向後狠狠撞在了對方的胸膛之上。

  他回過頭來,嚴陣以待。

  眼前的,是一個一襲純白色長衫,與方才的女子一模一樣的男子。

  他姿容俊毓,眼角下有一顆小痣,讓這雙狹長含情的雙眼顯得多情風流。

  “臨霜啊,臨霜,你真是好偏心。”

  他根本就沒有將夜臨霜的劍放在眼中一般,顧自靠近,直到他的胸膛抵在了夜臨霜的劍尖上。

  “你看看你,我不過是借了一下你師父的樣子,你就凝化出北溟的上古靈獸來要我的性命了!”

  “漣月師叔,臨霜修為不及您,區區的冽您根本就不曾放在眼裡。”

  “可是我不但把你放在眼裡,還放在心上啊。”

  漣月元君淺笑著繼續向前,劍尖已經刺入了他的胸膛,但是夜臨霜的神色卻沒有絲毫動搖,手中的劍也穩若泰山。

  “師叔,你隨我回南離境天吧。”

  漣月元君笑出聲來:“小傻瓜,我若是回去了,你的師父必然會將我鎮入萬熔爐火之中。”

  “那也是為了去除師叔心中的魔性。”

  “可我的心,給了你啊。”

  漣月元君還是笑,又是上前一步,劍身刺入了他的體內,劍尖從他的後背穿了出來,血液一滴一滴掉落下來。

  “師叔!請自重!”

  下一刻,漣月元君便側過身,一把抱住了夜臨霜,吻了上去。

  夜臨霜連倒吸一口氣的機會都沒有,漣月元君及其霸道地含吻了上來,將他一把推入了煉魂鼎!

  而劍也完全穿透了漣月元君的身體!

  夜臨霜好不容易側過了臉,得了一口氣:“師叔……”

  漣月元君壓低了聲音,咬牙切齒道:“你把我的胸口剖開看看,裡面有沒有心!”

  他的手腕一抬,鼎中的少女們全部都被掀了出去!

  “師叔你要做什麼!”

  “你說呢?師叔教你!”

  漣月元君的笑容帶著一絲魅惑,邪氣四溢。

  夜臨霜正欲以周身靈氣將他推起來,誰知道漣月元君卻說:“你推我一下,你的劍就在我胸膛裡狠狠刺一下……你果真恨我恨得要命呀!”

  夜臨霜愣住的那一瞬,腰間的緞帶就被拽開了!

  瞬間,他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自知是中了對方的障眼法!

  而此時後山別院之中,孟遠道體內的邪靈已經被驅散煉化,但他整個人完全虛脫,衰落在榻邊,狼狽如爛泥。

  榻上的康氏雙手扣著被褥,發出撕心裂肺的聲音。

  “天啊……她……她難道是要產子了……”

  路小蟬在她的腹中看到了生靈,那是真的人的胎兒,有鼻子有眼睛!

  舒無隙周身靈氣飛斂,以指代劍,正刺向那胎兒!

  忽然一柄靈劍沖了進來,擋在了康氏的面前,竟然將舒無隙的靈氣給彈開了。

  路小蟬差一點被彈回的靈氣擊中,幸好舒無隙一把將路小蟬攬入了懷裡。

  無數靈火如同流星一般,被舒無隙的真氣隔開,消散開來。

  康氏痛苦難當,用力捶打自己肚腹。

  舒無隙正與那柄靈劍對峙,路小蟬能看見這柄劍的靈氣深厚,非尋常劍,竟然擋下了舒無隙連發的三個劍陣。

  路小蟬自從認識舒無隙之後,舒無隙一旦出手,從無失手。

  這還是第一次,有誰接下了舒無隙三招!

  此時,康氏的肚子裡仿佛有一雙手掙扎著,硬生生將她的肚子給扒開,一個嬰孩爬了出來。

  康氏睜大了眼睛,身體僵直,最後一口氣哽在喉間沒有呼出來,就死去了。

  她身體的精元被吸空,皮肉之中血氣全無,成了一具乾屍。

  路小蟬即刻明白了為什麼剛才舒無隙要對康氏的肚子下手了,這嬰孩一定有問題!

  忽然,那柄和舒無隙纏鬥的靈劍翻轉過來,帶起那個嬰孩,沖出屋子。

  門窗大開,院落之中站著一位白衣長衫的男子,周身的靈氣如滿月時的月光,至美如幻。

  這樣的靈光,除了舒無隙,路小蟬還是第一次見到。

  比起莫千秋和夜臨霜這樣有千年以上修為者,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這樣純粹的靈氣之中,卻縈繞著千絲萬縷的黑色邪氣。

  “漣月元君。”舒無隙開口道。

  院中的男子笑著頷首。

  “你的劍未隨身,今日之爭算是本君占了你的便宜。這嬰孩我便帶走了。”

  “就算我劍未隨身,一樣可以讓你元神俱滅。”

  舒無隙忽然將路小蟬的腦袋摁進了自己的懷裡,壓得路小蟬的鼻子都要扁了。

  他還沒來得及問“漣月元君”是誰呢!

  漣月元君抬起頭來,看了看天上的流雲翻滾,宛若滄海,無所謂地笑了一下:“這天下,沒有你不能借的大勢。不過今日你讓我走,我拿一個邪神混沌的秘密與你交換。”

  “你說。”舒無隙收了靈氣,但還是摁著路小蟬的後腦勺,不讓他轉身去看漣月元君。

  “邪神混沌最想要的,並不是引你入魔道。看好你的心肝寶貝,以昆吾的修為,無法再為他塑骨血造肉身了。”

  說完,漣月元君抱著那個嬰兒,禦劍而去了。

  這時候,舒無隙才鬆開了路小蟬。

  “啊呀!差一點憋死我啦!”路小蟬不滿意地推了舒無隙一下。

  “漣月元君生性放蕩。”

  “啊?”

  所以呢?他放蕩不放蕩,關我什麼事兒?

  “他若知道,你被他的靈氣所吸引,日後必會以此來引誘你。”

  路小蟬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

  “他來引誘我?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除去巫山不是雲’啊?就是見過了巫山的雲,哪裡的雲都入不了眼了!”

  “是麼?”

  “是啊!那就是我的巫山雲啊!我再看那個什麼漣月元君的靈氣,也就那樣吧!只是……他的靈氣雖然深厚,但是卻好像……”

  “漣月元君在千年前的仙魔之戰裡,入了魔。”

  說完,舒無隙就拉過路小蟬的手,帶著他走出房門。

  路小蟬一邊走,忍不住一邊回頭。

  “無隙哥哥,孟遠道死了沒?”

  “還沒有。不過他這些年的修為都被掏空了,除了丹元尚在,一切皆無。”

  路小蟬和舒無隙剛走出來,門外孟家的弟子們就沖了進去。

  孟遠道衣衫不整、憔悴狼狽的樣子是其次,康氏枯槁的屍體才最令人恐慌。

  路小蟬坐在麓蜀的身上,正要飛過蓬元山的上空,低頭時卻見被夜臨霜劈開的裂隙間,邪雲已清。

  “夜臨霜還是有兩下子的……等等……那是什麼?”

  “煉魂鼎。”舒無隙回答。

  這時候,臨霜劍從煉魂鼎中飛了出來,攔在了路小蟬和舒無隙的面前。

  麓蜀向東,臨霜劍也向東。麓蜀向西,臨霜劍也向西。

  “它好像要我們跟著它……怎麼回事啊?”

  舒無隙直接以兩指夾住了劍尖,臨霜劍顫動了起來。

  路小蟬眯起了眼睛,拉了拉舒無隙的袖子。

  “我們還是跟著去看看。不然這柄劍一直追著我們,沒完沒了。”

  舒無隙垂下眼,瞥了一眼煉魂鼎:“既然漣月元君沒有帶走煉魂鼎,大約是留了什麼下來。”

  意思就是,舒無隙也同意去看一看了。

  麓蜀帶著他們落入了裂隙之中。

  路小蟬發覺,倒在煉魂鼎邊的那些少女還有氣息,反而鼎中的竟然是夜臨霜。

  路小蟬從麓蜀的背上下來,扒在鼎邊,探著腦袋去看,發覺夜臨霜已經沒了意識,但是雙眼卻茫然地睜著,唇間不斷念著。

  “師叔……不要……不要……”

  “不要什麼啊?”路小蟬問。

  路小蟬只能看見夜臨霜周身的靈氣散亂,卻看不見他身上的衣衫都被扯開了,但有一件銀衫落在他的身上,從肩膀到腳踝都將他蓋了起來。

  可隱隱還是能看見他勁瘦的腰身以及輕輕顫動的膝蓋。

  可是他的脖子上手腕上都是青紫的印子。

  “夜臨霜?你怎麼了?你快回神啊?”

  路小蟬去拉舒無隙的手,卻發覺他的手心竟然有些發燙,感覺到路小蟬拉住了他,他忽然收回了自己的手。

  “無隙哥哥?你又怎麼了?”

  路小蟬又去拉舒無隙的手,這時候舒無隙才抓住了路小蟬,而且握得緊緊的。

  “漣月元君以煉魂鼎,困住了夜臨霜的元神。還……”

  “還怎麼了?”

  舒無隙不說話了。

  “我替他解開吧。”

  舒無隙沒有回答路小蟬的問題,而是凝了靈氣,沖入了夜臨霜的眉心。

  煉魂鼎震動了起來,驟停的瞬間,夜臨霜的背脊弓起,像是要崩斷了一般,日光落入了他的眼底,他終於看清了被自己劈開的這道裂隙,轉而明白發生的一切。

  當他要坐起身的時候,銀衫差一點從身上滑落,他一把將它摁住了。當他發覺蓋在自己身上的東西是什麼,眉頭緊緊蹙了起來。

  路小蟬歪著腦袋看著他,原本以為夜臨霜和舒無隙一樣,是沒什麼表情的人,卻沒想到他竟然也會有如此糾結的神色。

  他看向舒無隙,低頭道:“多謝前輩相救。”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那個漣月元君把你困在煉魂鼎中,是要把你的魂魄也給煉化了嗎?他是不是要吃掉你的丹元啊?我看他好像入魔了!他……”

  “他不是要煉化我的魂魄,也不是要我的丹元。”夜臨霜立刻回答,就像是生怕路小蟬真的把漣月元君當成大魔頭一樣。

  “那他要什麼?”路小蟬還是不懂。

  舒無隙的手伸過來,從後面正好捂住了路小蟬的眼睛,擋住了他的慧眼,他就連夜臨霜周身的靈氣也看不見了。

  舒無隙就這樣從後面抱著路小蟬,帶著他轉過身去。

  路小蟬有無數的問題,才剛張開嘴,就聽見舒無隙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一聲:“乖。”

  溫熱的氣息就落在他的耳畔,路小蟬的心尖兒又被勾了一下,耳朵莫名熱了起來。

  “多謝前輩。”

  夜臨霜迅速整理了自己的衣衫,只是他剛要站起來,呼吸就停滯了一下。

  路小蟬不由得想,這個漣月元君到底對夜臨霜做了什麼,夜臨霜好像很疼啊!

  “今日,我們就在孟家歇下。我有問題要問你。”

  舒無隙難得主動和除了路小蟬之外的人說話。

  “謝前輩救命之恩,晚輩知無不言。”

  不知道為什麼,路小蟬聽夜臨霜的聲音,真的很低落。

  蓬城的百姓找上門來,差點沒砸爛了孟家。

  此時的孟家不堪一擊,門中從弟子到僕從都被老百姓的鋤頭、鐵鍬、掃帚打得滿處求饒。

  孟遠道本來就剩一口氣,百姓們都說要吊死他,為死去的女兒們嘗命。

  至於舒無隙、路小蟬還有夜臨霜,老百姓們將他們當仙人供著,這邊喊打喊殺,那邊各種好菜好飯供上來,雲泥之別不能更明顯了。

  舒無隙向來對飯食沒有什麼講究,甚至於不吃都可以。

  估計夜臨霜也是差不多。

  但是路小蟬不行,他一定要吃得飽飽的才能睡得著覺。

  於是他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側著耳朵聽著孟遠道在哀嚎。

  這個孟遠道真的是不要臉,他一直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這些日子被什麼有上千年道行的邪神給困住了。這個邪神控制了他的小妾,一切都是他的小妾指使門中弟子去蓬城抓少女。那些少女也都是被小妾康氏給戕害了。

  孟遠道還命弟子將康氏的屍首給抬了出來。

  見到那具屍首的樣子,把憤怒的百姓們給嚇了一跳。

  孟遠道哭的呼天搶地。

  “不只是你們的女兒!我的兒子也沒了啊!他還沒出世,就被邪靈給吞噬了啊!我門中上下也受邪靈侵蝕!你們看看我門中弟子,哪一個不是骨瘦如材,形如枯槁?”

  孟遠道的腦子不是一般的好使,趁著百姓們被康氏的屍體給嚇到的時候,命門中弟子將孟家這些日子累積的金銀錢帛都拿了出來,說是給百姓賠罪,逝者已矣,望生者能夠好好生活云云。末了還說,如果孟家完了,等到數月之後,塵寰洞主找上門來,就沒有人能替蓬城的百姓抵擋塵寰洞主的怒火了。

  這一說還真靈,那些失去了女兒的領了錢帛,其他未死的少女家裡也分了不少錢財,他們揚言如果孟遠道再做惡,必然放火燒了他的蓬元山。

  好不容易,把百姓們哄離開了這裡,孟遠道自然在弟子的攙扶之下,來到了舒無隙和夜臨霜的面前叩謝。

  路小蟬酒足飯飽,想要聽故事了。

  他仗著身邊的舒無隙,用力在飯桌上一拍:“孟遠道,這到底怎麼回事,你給我從頭到尾好好說一遍!”

  孟遠道被驚得抖篩糠。

 

44 全天下的男人都喜歡

  夜臨霜的身份, 孟遠道是知道的。

  那可是南離境天的掌劍啊!

  而夜臨霜尊稱舒無隙為前輩, 那麼舒無隙的身份更加貴重,舒無隙剛才又給路小蟬倒茶, 孟遠道就更加懼怕路小蟬了。

  “仙尊……是……是這樣的……”孟遠道結結巴巴地開口。

  路小蟬眉梢一挑, 不得了啊, 他才剛給自己起了一個“懶夢”的仙號,就有人不再叫他“仙童”,直接成了“仙尊”了呀!

  “當日塵寰洞主前來打鬧一場……”

  路小蟬立刻伸手制止他:“你打不過塵寰洞主,上至蓬元山, 下至孟家都被下了死印!你小妾有孕, 臉上被塵寰洞主的真氣挫傷留了道疤,這些我都曉得了!後面呢?這些邪靈哪裡來的?”

  路小蟬這“前言”是半點面子都沒給孟遠道留下, 他是面紅耳赤, 只能繼續往下說。

  “康氏每日都因臉上的傷痕而胡鬧, 我的心裡也在擔心塵寰洞主隨時會回來尋仇, 於是青鳥傳書, 請南離境天派人前來調解。沒想到才第二天, 就有一位南離境天的仙君來了!”

  夜臨霜扣著茶杯的手指一緊, 路小蟬就明白這位“仙君”應該就是入了魔的“漣月元君”。

  “仙君說有辦法既能治癒康氏的臉, 又能提升我的修為,免得塵寰洞主太囂張……”

  “哦, 那法子就是讓你把蓬元山的處子都抓進了孟家!割了她們的手腕放光她們的血!然後用煉魂鼎煉化她們的怨恨?”

  “不不不!康氏成天誠惶誠恐, 又擔心保不住臉, 又擔心保不住命, 就被邪靈入了體。那些死去的少女,都是她……都是她被邪靈控制之後幹出來的!她用那位仙君相贈的鼎,煉了不知道什麼東西,還吃了進去!這樣一想,我那未出世的孩子肯定是吃煉魂鼎中煉出來的丹藥給吃出問題了!”

  孟遠道立刻開始推脫。

  “那你呢?”路小蟬抬了抬下巴。

  “我……我在那位仙君的指導之下,就入了……入了魔了……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我自己,到後面發生了什麼,我都不是特別清楚了……”孟遠道聲淚俱下,一副自己是受害之人,委屈的像根小白菜的樣子。

  路小蟬看他周身渾濁的靈氣就覺得礙眼,也沒有繼續聽下去的興致了,直接揮揮手。

  “滾滾滾!看見你,我都要把剛吃下去的東西都吐出來了!”

  孟遠道立刻連滾帶爬離開了。

  路小蟬看了看身邊的舒無隙,又看了一眼坐得更遠的夜臨霜,他們似乎對孟遠道說的東西早就了然。

  “這故事太沒意思了。真是可憐了那些死去的姑娘。所以無隙哥哥,這裡的邪靈並不是在路上等著我們,碰到了我們完全是巧合?”路小蟬拽了拽一旁的舒無隙。

  “嗯,是的。只是撞上了我們,不試試看能不能奪取你的丹元,它們不甘心。”舒無隙回答。

  “所以這裡也沒有什麼魔君?我還以為會遇上像是戮厲那樣的傢伙,然後看無隙哥哥你煉化了它!這裡的始作俑者都是那位漣月元君吧?”

  “是的。”舒無隙點頭。

  一直沉默的夜臨霜忽然起身,明明一直身有傲骨,卻向路小蟬低頭行禮。

  “在下替漣月元君向二位賠罪了。我們南離境天定會將漣月元君帶回……”

  還沒等夜臨霜說完,路小蟬擺了擺手:“無妨!無妨!漣月元君入了魔,才做了這些事。又不是你做的!”

  夜臨霜閉上了眼睛,路小蟬能感覺到他的周身靈光起伏之下的悲傷與不舍。

  好奇怪啊,明明那個漣月元君把夜臨霜困在煉魂鼎裡,這不是欺負他了嗎?

  怎麼吃了虧,這個夜臨霜也一點都不記恨漣月元君?

  “我觀漣月元君的靈氣,霽澈玄清,可卻又附著絲絲邪氣,我覺得他不是甘願墮入魔道的!一定有的挽回的!等除去心魔,肯定還是一條好漢!”

  路小蟬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夜臨霜,但是他能感覺到夜臨霜是不希望聽見任何人說漣月元君的不好。

  “多謝。”

  但是路小蟬還是很想知道,漣月元君怎麼會墮入魔道呢?

  舒無隙側過臉對路小蟬說:“你累不累,昨夜幾乎沒有睡。”

  “不累!不累!我一點都不想睡覺!”路小蟬揉了揉肚子,“吃了好多,撐死我了。”

  舒無隙替路小蟬擦掉了剛才吃芝麻餅沾上的碎芝麻:“那你出去走一走,消消食。”

  說完,他將手覆在路小蟬的肚子上,以真氣在他的內府一個周轉,路小蟬頓時就不覺得撐的難受了。

  “你們又有悄悄話要說,支我走呢!哼!”

  路小蟬走了出去,心想這個蓬元山都被邪靈蛀得千瘡百孔了,還有什麼好看的啊!

  夜臨霜看向舒無隙,說了聲:“劍宗,他可是……可是離澈君?”

  舒無隙沒有回答他。

  夜臨霜了然:“既是如此,切不可讓他獨自一人在外。魔都邪眾對他的丹元覬覦已久……”

  舒無隙抬起了手腕,鎖仙綾隱隱顯現出輪廓來,夜臨霜這才知道無論路小蟬去了哪裡,都在舒無隙的庇護之下。

  “臨霜君,你可知道被漣月元君帶走的那個嬰兒,是什麼?”

  “如果晚輩沒有猜錯,這應該是魔都為邪神混沌所孕育的肉身。普通的肉身,哪怕是當年被侵體的東墟劍宗,都不是至邪之物,邪神混沌就算用了,也不稱心。”

  “所以魔眾才會以少女的怨恨煉化成丹藥,給康氏服下。康氏腹中的胎兒吸收邪念而成人形,自然和普通的肉身不同。”

  “看來魔都邪眾要放混沌元靈出來,劍宗,您是否應該早日回去無意境天?”夜臨霜問。

  “我的劍還在解劍石中,守著無意境天。無需擔憂。”

  “之前劍宗說有問題要問我,不知道是什麼問題?”

  夜臨霜看著舒無隙,從路小蟬離開這裡,他的表情沒有任何的波瀾。

  這和南離境天劍宗渺塵的無欲無求不同,渺塵有悲憫之心,胸懷蒼生,但是舒無隙卻空無一物。

  無我、無他。

  “漣月元君在煉魂鼎中,不僅僅是困住了你的元神……你恨不恨他?”舒無隙問。

  “不恨。”夜臨霜回答。

  “可是我聽人說,如果不是心上人,那便是奇恥大辱。”舒無隙看向夜臨霜。

  夜臨霜忽然間想起,一千三百多年前,他追隨師尊上無意境天。

  那個時候的渺塵還並非南離境天的劍宗,而是渺塵和漣月的師父——朱華上尊。

  朱華上尊拜訪無意境天並不是為了商議如何抵禦邪神混沌,而是受到太淩閣的請求,前來調停雙方的爭端。

  這個爭端的原因,就是劍宗泱蒼將昆吾的師弟離澈給囚困了。

  人人都說,泱蒼是個空心的人,他沒有七情六欲,甚至連悲憫心都沒有。

  這樣一個人是不可能動怒的,當年的離澈不過六百多年的修為,又怎麼可能冒犯泱蒼呢?

  泱蒼對朱華上尊避而不見,朱華上尊就等在那裡,直到離澈君自己逃了出來。

  這一逃,就逃出了大事。

  從來不曾離開無意境天的泱蒼竟然一路追到了太淩閣,尋人不果,連昆吾的性命都差點丟了。

  就在這個時候,被邪神混沌侵體的東墟劍宗趁機上了無意境天,要從解劍石中取走無隙劍,無意劍海搖搖欲墜,各派仙首趕了上去,阻止東墟劍宗。

  昆吾對泱蒼說——如果無意劍海墜落世間,那麼離澈也必然會隨蒼生一起神魂俱滅。

  泱蒼這才回了無意境天,參與了那場仙魔之戰。

  看此刻舒無隙問自己的這個問題,夜臨霜已經可以猜到當年的劍宗泱蒼想必是對離澈君求而不得。

  倘若這執念不消,劍宗入魔,天下將侵。

  夜臨霜回答道:“劍宗,您應該換一個問題來問晚輩。”

  “什麼問題?”

  “離澈君肯捨身取義,到底是為了蒼生,還是只為一人。”

  舒無隙沒有說話。

  夜臨霜轉過身,看著朗朗晴空,開口道:“我不恨他。我在煉魂鼎裡問他——師叔,你墮身魔道,是因為什麼?”

  “漣月元君如何回答?”

  “他沒回答。但是我很想要答案。所以劍宗心中的問題,問晚輩是無用的。且去問問那位懶夢仙君。”

  此時的路小蟬嘴裡叼著一根乾枯的狗尾巴草,和孟寧生蹲在一棵樹下。

  “喂,孟寧生!你知道漣月元君嗎?”

  路小蟬牙齒一咬,狗尾巴草翹了起來,正好掃在了孟寧生的臉上。

  孟寧生打了個噴嚏,路小蟬嫌棄地往一邊挪了挪。

  “玄門之中,誰能不知道漣月元君啊!”

  “那你快點說!我想知道!”

  “漣月元君和現任南離境天的劍宗渺塵元君是一對雙生子。他們除了男女不同,外貌是一模一樣,但是性格卻全然不同。渺塵元君沉穩大度,漣月元君卻有些放蕩,南離境天之下但凡姿容出眾的,基本上都和漣月元君有那麼點……”

  “我知道,不是露水姻緣,就是共赴雲雨嘛!”

  路小蟬一邊說話,狗尾巴草一邊晃動,孟寧生不斷躲避,剛挪開,路小蟬哼了一聲,他就又得挪回來。

  “這個漣月元君只是看起來放蕩而已,內心很純澈。”路小蟬又加了一句。

  “你怎麼知道?”

  “看他的靈氣就知道了。誒……跟你說這個沒意思,你沒有慧眼看不到他的靈氣。”

  路小蟬示意孟寧生繼續說故事。

  “但不管怎麼說,漣月元君的修為是很高的,當年仙魔大戰前夕,邪神混沌第一個潛入的並不是東墟境天,而是南離境天!當時的劍宗朱華上尊差點被盜走丹元,邪神混沌逃離南離境天,漣月元君禦劍追了他七七四十九日!你想想看,能追得混沌逃了七七四十九日的,可能是普通人嗎?”

  路小蟬頓了一下,怪不得今天漣月元君的那把劍能擋下舒無隙,這個人好厲害啊!

  “後來呢?你說話別大喘氣,一次說完行不行?”路小蟬想揍孟寧生了。

  “漣月元君回了南離境天之後,就入魔了。有人說是他在追逐邪靈混沌的過程中被他誘出了邪欲,也有人說是這七七四十九日他被邪靈混沌的業火灼傷了元神……反正各種說法都有,不知道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那麼臨霜君呢?臨霜君和漣月元君又是什麼關係?”

  “師叔侄唄……”

  “就這樣?”

  路小蟬不信。如果只是普通的師叔侄,為什麼漣月元君要特地把夜臨霜困入煉魂鼎。

  讓夜臨霜活下去的話,以他的修為和悟性,他日說不定可以與漣月元君為敵啊。

  孟寧生咳嗽了一聲,路小蟬一回頭,就看見夜臨霜負劍就站在他的身後。

  路小蟬可沒打算閉嘴,而是保持蹲著的姿勢,仰著腦袋問:“就因為漣月元君還把你當師侄,所以這次沒要了你的命?我可不信入了魔的人,還會念往日舊情。”

  夜臨霜單膝在路小蟬的面前跪下,回答道:“漣月師叔到底是不是因為同門之誼沒有殺我,我不知道。但他如果要我的命,拿去了也沒有關係。”

  “為什麼?你就那麼敬重他?”

  “我生於北溟極寒之地,年幼時差點成為邪神混沌的祭品。我以為自己一定元神俱滅,卻沒想到漫天極光被引入了劍陣,捆縛我的邪靈均被煉化。我這一生都沒有見過那麼美的極光。後來有人告訴我,那個借極光入陣的人就是南離境天的掌劍漣月元君。”

  路小蟬愣住了。

  所以最初朱華上尊的繼承者應當是漣月元君?

  如果不是那一日他追逐混沌而入魔,也許今日南離境天的劍宗是漣月,而不是渺塵?

  路小蟬可以想像在冰天雪地,一片黑夜之中,夜臨霜仰面看著極光的樣子。

  “整整一百年,我都待在那個地方,從北溟……遙望南離。”

  所以,就算漣月元君墮身魔道,為天下唾棄,夜臨霜也永遠會等他。

  就像他曾經在北溟一百年的寒夜之中,遙望南離一樣。

  “他會回來的。”路小蟬說。

  “謝謝。”夜臨霜站起身來,“在下是來向懶夢君告辭的。”

  “你要回去南離境天覆命了嗎?”

  “嗯。後會有期。”

  說罷,夜臨霜禦劍而去,瀟灑如風,很快就看不見了。

  而舒無隙仍舊端坐於桌前,任由日暮西斜。

  路小蟬送別了夜臨霜,就在蓬元山中瞎晃,一直晃悠到了後山,結果因為眼盲,他迷失了方向。

  想到舒無隙將他支出去,不知道和夜臨霜悄悄說了什麼,路小蟬就不爽,故意靠著一塊山石,扯了身邊的枯草,編蟈蟈兒解悶兒。

  他才不會去扯鎖仙綾呢,他就是等到舒無隙來找他。

  沒過多久,天也黑了,這時候路小蟬就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是蟲子,也不是老鼠。

  那是什麼?

  好像有兩個人的心跳聲。

  路小蟬緩慢地轉過身來,從山石邊上探出腦袋來,原來是一男一女。

  女的,路小蟬不認識,靈光微薄,應該還沒有結丹。

  男的……好像是孟家那個二師弟?

  他們這是要幹什麼?

  兩個人抱在一起,男的好像去解女人的領子了。

  “師兄……還是不要了……這裡黑漆漆的……萬一有邪祟出沒呢?”

  “不會的!你放心好了!出手誅除邪魔的可是南離境天的掌劍!比我們師父都厲害百倍!快讓師兄我親親!這段時日被邪靈折騰的憋了許久,還不趕緊讓我抱抱!”

  “師兄,這要是被四師姐知道了,她肯定抽死我!”

  “那個婆娘,就跟大夫人一樣,每天就知道凶凶喝喝!天天數落我沒用!你等著,我明日就跟師父說,要把你也娶了,正好氣死她!”

  路小蟬差點打個嗝出來,原來是家中正妻兇猛,不敢在房中辦事兒,跑來後山私會情人啊!

  這傢伙也太不是個東西了,只想著自己舒坦,後山荒涼,你對得起這位師妹嗎?

  那傢伙太猴急了,路小蟬都沒眼看他。

  他的師妹應當是真心喜歡他,不嫌棄沒有名分,和他抱在一起,親的難捨難分。

  “荒山枯林的……也是一種野趣不成?”

  路小蟬潤了潤嘴唇,腦袋又伸長了不少。

  誰知道,腕上的鎖仙綾一緊,將他向後一拽,他就被人抱進了懷裡。

  一抬眼,路小蟬就看見了面色冷肅的舒無隙。

  “我開你慧眼,不是為了讓你看這些東西。”

  他的聲音低沉,扣在路小蟬腰上的手像是要把他的骨頭都給擰折了。

  路小蟬心臟猛的一沉。

  啊呀,不得了不得了!

  但隨即一想,舒無隙的心裡按道理應該沒有什麼“非禮勿視”的概念,禮法對他而言根本沒有意義。

  看了就看了,他生個什麼氣啊?

  哦——路小蟬明白了,是因為自己看得不亦樂乎,沒有和他一起分享吧?

  還好那兩人太忘情了,沒有聽見舒無隙的聲音。

  路小蟬食指放在唇間,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將舒無隙往下拽了拽。

  沒想到舒無隙一點都不上道,動也不動。

  他這麼大搖大擺地站著,是等著被那兩人發現嗎?

  路小蟬瞪圓了眼睛,更加用力地拽,舒無隙終於低下身來。

  他一手撐在石頭上,另一手被路小蟬扣著,正好從後面把路小蟬給抱住了。

  路小蟬的耳朵就貼在舒無隙的臉頰上,他看得認真聽得仔細,耳朵尖兒還動了動,舒無隙的肩膀繃緊了,路小蟬湊到他的耳邊,悄悄說:“這也是人間百態,看看……看看……”

  他的氣息落在舒無隙的耳朵和頸窩裡,原本被路小蟬扣住的那只手轉而將他的腰給扣住了。

  路小蟬莫名覺得有點熱,他扯了扯自己的衣領,然後又說:“他幹什麼要咬她?哎呀!這樣很疼吧?對身體不好吧?”

  “小蟬,他們聽不見你說話。”

  意思是不用這麼小聲地說,完全可以說的光明正大!

  “什麼?你又用了什麼仙法?以後要教我!”路小蟬“哥兩好”的表情,用手背向後拍了拍舒無隙。

  “你不喜歡這種事。”舒無隙說。

  “什麼?我不喜歡?怎麼可能……雖然我也沒感受過吧,但是以前在鹿蜀鎮的時候,小二哥告訴我——是男人就喜歡!”

  “你會哭的。”舒無隙又說。

  他的聲音清冷中帶著一絲嘶啞,像是有一團火在喉嚨裡燒著,燒幹了發疼。

  “你才哭呢。”路小蟬歪著腦袋,忽然想到什麼,壞笑著說,“我怎麼忘了,無隙哥哥你也是男人。小二哥說‘是男人就喜歡’,那你喜歡不喜歡啊?”

  “我喜歡。可是你不喜歡。”

  路小蟬這才發覺,由始至終舒無隙都沒看向那兩個人,而是看著他。

  “你……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路小蟬用胳膊肘撞了舒無隙一下,但是自己還是牢牢被舒無隙給抱著,而且越抱越緊。

  路小蟬忽然看不進去了,感覺到的都是舒無隙的呼吸,他抱著自己的力量,還有他是不是還看著自己呢?

  “小蟬,他們都走了,你還在看什麼?”舒無隙的聲音響起。

  那清冷的聲音裡帶著要將路小蟬的血液都燒起來的溫度。

  路小蟬這才發覺,前面那對師兄妹早就完事兒了,而自己趴在石頭後面許久,按道理腿早就麻了,可是他發覺自己壓根沒費力氣。

  因為一直是舒無隙環在他腰上的手臂承了他所有的重量。

  “我……我在回味!”路小蟬推了舒無隙一把,但是沒推動。

  “我們回去吧。我讓孟家給你準備了沐浴的熱水。”

  “你早說啊!”路小蟬趕緊站起來,隨便朝著一個方向就大步向前走。

  舒無隙將他給拽了回來。

  “不是那邊。”

  “那你不早說!”

  哼!我之前迷路了你能不知道?過了這麼久才來找我!

  舒無隙拉著他,路小蟬低著頭走。

  他想到舒無隙的手正拉著自己呢,之前他剛開了慧眼時候,就總愛盯著舒無隙的手研究。現在心念動搖,路小蟬忍不住用手指蹭了蹭舒無隙的手背。

  嗯,手感真好。

 

45 就是不想乖

  “夜臨霜天黑之前就回去南離境天了, 你說你一個人待著都在幹什麼呢!”

  路小蟬一邊走一邊說。

  皎潔的月光落在他們的身上, 拉成兩個連接在一起的影子,後山靜悄悄的。

  路小蟬一開口, 就覺得在這個空曠荒蕪的後山, 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只給彼此聽的。

  “我在想一個問題。”舒無隙回答。

  “什麼問題啊?還有你想不通的問題?”

  路小蟬好奇了, 多邁了兩步,繞到了舒無隙的面前,抬起頭要看他的表情。

  “小蟬,如果有一天你甘願犧牲自己……是為了天下蒼生, 還是只會為了一個人?”舒無隙開口問。

  路小蟬愣在那裡。

  這算個什麼問題啊!

  “我?犧牲自己?我那麼貪生怕死, 還犧牲自己呢?”

  路小蟬差點大笑出來。他小肚雞腸,如何心懷天下?

  “你一點都不貪生怕死。”舒無隙回答。

  他的回答很肯定, 很鄭重, 好像在他的心裡路小蟬永遠是最完美的。

  “我也是芸芸眾生之一, 何其渺小, 為蒼生赴死什麼的, 我才捨不得呢!”

  路小蟬故意使壞, 用自己的額頭去撞舒無隙的下巴, 誰知道疼的是自己的腦殼。

  “所以, 如果你犧牲自己,是為了某個人麼?”

  “那也不會。活著多好, 幹什麼要犧牲自己。”路小蟬晃了晃手。

  舒無隙沉默了, 他拉著路小蟬的手涼了下來。

  “除了你。”路小蟬歪著腦袋, 忽然很認真地蹦出這三個字來。

  舒無隙停下了腳步, 看著路小蟬。

  “你說什麼?”

  “我說除了你啊。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比你更好的,好到讓我連自己的命都不要?”

  舒無隙不說話,他看著路小蟬,用一種路小蟬從沒有見過的目光。

  那不是平靜千萬年的海,而是熱烈的,像是在追逐著什麼,非要不可的執念。

  “那以後……以後都不要這麼做了……”

  “這個不是你說‘不要這麼做’,就不會這麼做的。”

  路小蟬忽然想到了夜臨霜,他走之前所說的在北溟極夜之中,遙望南離。

  那一定是他心中最美的景致,所以無論漣月元君變成怎樣,無論他做了什麼,在夜臨霜的心裡他都永遠是那道驟然降臨的極光。

  “如果我犧牲自己,絕對不是為了讓你殘破的苟活,而是因為你是我見過最美好的,我要保護你。無隙哥哥,你別問我這樣的問題,我會害怕。”

  “我在你身邊,你害怕什麼?”

  “因為……老騙子對我說過,小時候最好別遇見太完美的事物,不然能力微弱,一輩子只能想著卻又觸不到,那就是莫大的遺憾了。你看你多完美,而我多微弱?”

  路小蟬開口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

  只知道舒無隙忽然伸手將他緊緊抱住,就像他剛從北溟回來的時候那樣,用力到要將他捏碎了。

  “我不完美,你也不微弱。”

  路小蟬就喜歡被他這樣抱著,越是不能呼吸,越是骨頭都勒到生疼,他就安心。

  因為這樣才能在這個不曾顯山露水的男人身上感覺到他的情緒。

  “我們日夜兼程趕去燁川吧?我現在特別想要屬於我自己的劍。我要魔都的萬千邪魔再不敢覬覦我的丹元。”

  我還要保護你。

  就算你很強大,我也還是很想保護你。

  “嗯。”

  路小蟬頭頂的發旋好像被什麼柔軟的東西碰了一下,緊跟著連他自己的心也跟著柔軟細膩了。

  他轉到了舒無隙的身後,跳了一下,舒無隙沒有反應。

  路小蟬連著跳了三遍,舒無隙還是站在那裡,路小蟬不開心地用拳頭在他的背上捶了一下。

  舒無隙側過臉來問:“小蟬,你在幹什麼?”

  路小蟬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我想你背我回去,所以我想跳到你背上啊!”

  “原來如此。”

  他彎下腰來那一刻,路小蟬咧著嘴笑,一下子跳起來趴在了他的背上。

  舒無隙將他輕輕向上一顛,背著他向前走。

  “小蟬,如果我帶你去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比這個後山還清冷。你會不會天天想著要走?”

  路小蟬靠在舒無隙的頸窩,用鼻子蹭了蹭他,眯著眼睛笑了:“那可以做的事情好多啊!要做好久好久啦,為什麼會天天想著走?”

  “可以做的事情好多?”舒無隙重複著路小蟬說過的那句話。

  “如果它荒涼冷清,那我就要種花種草,誒,可以把昆吾的藥草園子搬上去,嘻嘻!”

  “如果沒有蟋蟀,沒有小貓小狗呢?”

  “那就自己養啊!誒,我們可以養靈獸嗎?話說那只碧落……還活著麼?”

  “如果沒有梅菜烤餅,沒有鹵肉面,沒有……”

  “哎喲,自己做唄,多有意思呀!”

  路小蟬歪過腦袋,看見舒無隙的唇角又淺淺地笑了,路小蟬胳膊用力圈在舒無隙的脖子上。

  “你怎麼了?”

  “沒什麼,除去巫山不是雲唄。”

  “什麼?”

  “看過你笑,就再看不進別人笑了唄。”

  “小蟬,你若是騙我……”

  “我騙你做什麼?”

  “那就永遠騙我。”

  路小蟬非常不高興,他從來對舒無隙真心誠意,雖然偶有馬屁,但是從不曾騙過他啊!

  生了氣就要給舒無隙點教訓,兔子急了是要咬人的!

  路小蟬直接就在舒無隙的脖子上啃下去了,而且牙槽用力得很。

  舒無隙本想用真氣將他的牙關彈開,但是卻閉上了眼睛,任由路小蟬的小虎牙嵌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路小蟬松了嘴,看著自己留下的印子,忽然有點後悔了。

  “你怎麼不彈開我啊?”

  “你要是想咬我,我為什麼要彈開你呢?”

  舒無隙背著路小蟬繼續走。

  路小蟬貼在舒無隙的後背上,小聲說:“我沒騙你。”

  舒無隙頓了一下,淡淡地又說:“那你再咬我一下吧。”

  “為什麼?”路小蟬直起脖子來。

  “我喜歡。”

  路小蟬無語了,這是什麼喜好啊!怎麼會有人喜歡別人咬他啊!

  “才不咬你了呢!牙疼!”

  舒無隙將路小蟬背回了孟家的廂房。

  孟遠道對他們是絲毫不敢怠慢,床褥是最好的,茶是最好的。

  就連給路小蟬準備的洗澡水,還放了什麼十全大補藥,熏得路小蟬打了個噴嚏。

  “放這麼多藥幹什麼啊?”

  前來送洗澡水的孟寧生說:“這裡面的藥材,安神、活血、還補陽!”

  “額……”路小蟬低著頭,又看不出來有哪些藥,“安神就不用了,我每晚都睡得非常好!這個活血……我也沒有瘀傷啊?還補陽……”

  “家師的一片心意!”

  “好吧……心意……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個浴桶是個煉丹爐,你們要把我就著這一大桶藥給煉成金丹呢!”

  雖然這麼說,路小蟬還是很想躺進熱水裡,舒舒服服泡一泡。

  “懶夢君說笑了!在下先出去了!”

  “懶夢”只是自己一時興起胡亂起的仙號,被人這麼叫出來,還真的有點……好笑了。

  路小蟬三下五除二就把衣服給脫了,可是到了裡衣,自己把衣帶給扯成了死結,半天解不開。

  舒無隙輕輕將他拉到了自己的身邊,低著頭給他解繩結。

  路小蟬也低著頭,看著舒無隙的手指,又長又靈巧。

  “好了,去吧。”

  路小蟬爬進了浴桶裡坐著,沒事兒踢一踢浴桶裡的藥包。

  舒無隙就在他的身後,拿著布巾為他擦著後背和肩膀。

  路小蟬忍不住說:“我是沒有皇帝命的,可是過的比皇帝還舒服!”

  “皇帝有什麼好?”舒無隙問。

  “皇帝有三千佳麗啊!”

  “那皇帝不好。”

  “對,皇帝不好。因為皇帝身邊沒有你。”路小蟬眯著眼睛懶洋洋地說。

  回了榻上,路小蟬穿著裡衣,裹著被子,想著自己要早點睡著,好精神抖擻地趕路去燁川。可是越刻意要睡著,就越是睡不著。

  他在榻上像是攤餅子一樣,被子都轉了好幾圈了,然後他直接伸腳給踹掉了。

  側躺在一旁的舒無隙伸手一撈,又把被子給撈了回來。

  “我不蓋被!熱死了!”路小蟬抬腳又要踹,結果被舒無隙一把扣住了腳踝。

  “會著涼的。”舒無隙微涼的聲音響起。

  路小蟬一聽見他的聲音,就覺得通體舒暢,立刻一條腿架上去,抱住舒無隙。

  “小蟬,你怎麼了?”

  “熱死了!你身上涼快!”

  之前還覺得舒無隙從北溟回來之後,身子就熱不起來,現在想想到了夏天,舒無隙可就是安然的避暑仙器啊!

  路小蟬知道,肯定是泡澡的藥包有問題,什麼補陽!

  他路小蟬白天孜然烤羊腰吃了兩大個,陽氣旺盛的很。

  只有孟遠道那個被邪靈掏空的傢伙才需要泡什麼藥包!

  舒無隙一動不動,任由路小蟬掛在自己身上。

  但是路小蟬還是睡不著,他一睜開眼睛,就看見舒無隙也看著自己,而且離那麼近,他的靈光把他眼睫毛都勾畫得清清楚楚,微微向上翹著好像在期待什麼一樣,惹得路小蟬特想舔一舔。

  “小蟬,你怎麼不閉眼睡覺呢?”

  “睡不著,我們說說話唄。”

  “嗯。”

  路小蟬知道,不要指望舒無隙對他說什麼,自己說個不停,舒無隙能“嗯”一下,就算不錯了。

  得想個讓舒無隙能多說幾句的。

  誒?有了!

  今天他們在後山看那對師兄妹辦事兒的時候,舒無隙不是說他“喜歡”那檔子事兒嗎?

  路小蟬眯起了眼睛:“無隙哥哥,你跟誰那個過啊?”

  雖然舒無隙說過,前塵往事不讓他問,但是路小蟬一想到舒無隙如果親過什麼人,自己心裡就酸到骨頭疼。

  “什麼那個?”

  路小蟬蹬了蹬腿:“巫山雲雨呀!你不是說你喜歡嗎?你親過誰嗎?”

  舒無隙不回答他了。

  “你怎麼不說話了?”

  “你不喜歡。”

  “誰說我不喜歡了?我都沒跟人親過,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一定不喜歡,你怎麼就知道我不喜歡了?”

  路小蟬差點沒躥起來,為什麼舒無隙能言之鑿鑿他不喜歡來著?

  哦哦,難不成這事兒還只能你舒無隙享受,我路小蟬就不能有機會了?

  原本舒無隙的身上冰冰涼涼的,渾身發燥的路小蟬貼著他睡就像夏日裡抱著大冰塊兒,很舒服,可現在,他身上也微微熱了起來,不涼爽了。

  路小蟬又要出汗了,他把腿放了下來,向著牆挪了挪。

  可是舒無隙立刻伸出胳膊,將他給摁住了。

  那雙一向深邃平靜的眼睛裡醞釀著不一樣的東西。

  舒無隙貼在路小蟬後背衣衫上的掌心越來越熱,路小蟬汗濕的裡衣仿佛也要因為他掌心的溫度而變幹了。

  不知道為什麼,路小蟬緊張了起來,咕嘟一聲咽了口水,可是那種心緒高懸的感覺竟然讓什麼都無所謂的他……不知所措了。

  舒無隙身上清冽的氣息也沾染了某種非同尋常的溫度,就像巍峨不可攀附的入雲山巔,度過了寒夜,第一縷日光落下,讓路小蟬莫名地貪戀。

  明明該離得遠一些,可是路小蟬卻又忍不住靠近了聞了聞。

  當他觸上舒無隙的目光時,下意識又想縮回去靠著牆,可這一次被舒無隙給抱嚴實了,動都動不了了。

  如果說舒無隙的心永遠在孤寒之地,那麼此刻便湧入了一絲清甜,瞬間被包裹了起來,連微風都不肯透進來,生怕將這溫暖的清甜給吹散帶走了。

  路小蟬眼中無欲無念的絕色容顏好像帶著一種誘惑,讓他想起了清涼卻入喉致命的鴆酒,路小蟬滿腦子都是飲鴆止渴的念想。

  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被邪靈附體了,不然下一刻怎麼會說了一句讓自己想要撞牆一死了之的話。

  “你親我一下看看?”

  他的手燙到快要燒起來。

  舒無隙的眼睛怔在那裡,讓路小蟬想到了那一日聽見的煙花聲響,在安靜中陡然升空炸裂四散開來,再也收不回。

  他想要哈哈說自己開玩笑逗舒無隙。

  但是嘴唇才微微張開,他就不想說了。

  因為他……發了瘋一樣想知道舒無隙會有怎樣的反應?

  是說他“放肆”,還是說他“胡鬧”?還是要他“乖”?

  可他就想放肆,就要胡鬧,就是不想乖。

  是你說“你喜歡”,是你讓我充滿了想像和臆測,是你讓我不甘心你……親過別人。

  屋子裡沒有亮光,只有一點點的月色透過窗戶朦朦朧朧地落入房中,在舒無隙的鼻樑側面,在他的眼睫,留下明暗交接的線條,路小蟬看見了舒無隙的喉頭忽然一個滾動。

  他的懷裡仿佛著了火,燒著路小蟬薄薄的衣衫,燒著他的血肉骨骼,可是路小蟬一點都不想躲開。

  哪怕是蜻蜓點水,路小蟬也想他用那種最特別的方式碰他一下。

  就在那個瞬間,身側的男人忽然翻身,被子滑落到了地上,路小蟬以為他要起身離去,心裡面一陣空涼,可對方卻扣著他的手,十指交纏翻到了他的身上。

  他真的碰上了路小蟬的上唇,很輕,很克制,就像試探一樣,離開得太快。

  路小蟬甚至還沒來及體會他的嘴唇。

  整顆心都要從胸口裡跳出來,血液全部都朝著那個躍動的地方奔湧而去。

  他從來沒有這樣不知滿足,明明剛才還對自己說只要碰那麼一下就好,但是路小蟬卻害怕他就這麼離開,指尖收緊了扣著舒無隙的手。

  他睜著大大的眼睛,舒無隙周身的靈光在奔湧,像是搖搖欲墜的密雲裹挾著難以描述的瘋狂,被死死地撐起,卻隨時可能沖脫而下。

  “就……這樣啊……”

  這算什麼親親!

  路小蟬話還沒說完,舒無隙再度壓了下來,抿上了路小蟬的嘴唇。

  每當路小蟬心念顫動想要挽留,舒無隙卻已經離開,當路小蟬失落地傻傻看著他,滿是不知如何克制的期待,舒無隙卻又再度抿了下來。

  路小蟬甚至不知道,對方這一次會抿他的上唇,還是下唇,又或者是唇角,他只覺心裡面很滿,滿到要裂開了一般。

  舒無隙的髮絲從肩頭垂落下來,滑過路小蟬的臉頰,心尖像是被勾了一下,難過的要命。

  這些細小到破碎的親吻不知疲倦地落下來,路小蟬發出親昵的仿佛餓了許久終於吃飽了肚子的滿足聲。

  舒無隙停了許久,他的眼睛裡帶著一絲惶然,似乎在等待著一個會令他心碎的結果到來。

  路小蟬的臉紅的要命,眼睛裡帶著迷蒙的水汽,他的睫毛顫了顫,睜開眼睛看著舒無隙。

  “無隙……哥哥?”

  “你不踹我麼?”舒無隙的聲音很緊,看著他的目光那麼用力,像是如果路小蟬動一下,掙扎哪怕那麼一下,就會將他釘死在榻上。

  “為……為什麼踹你?”

  “你也不咬我了?”

  “你背著我的時候不是咬過了麼……”

  “是你叫我親你的,你不會……不告而別對吧?”

  “不會啊……”

  無隙哥哥你怎麼了?

  路小蟬腦子裡本來都是一團熱氣,還沒開始想這個問題呢,舒無隙倏然壓了下來,路小蟬的那口呼吸愣是給堵住了,他噬咬著他的唇瓣,熱到不成樣子的舌尖頂入了路小蟬的齒間,一開始還是生澀地吮了吮,路小蟬卻覺得從心神和血液都給對方奪走了一般,手指愈發扣緊了舒無隙。

  路小蟬的反應對於舒無隙來說不只是默許,更是回應,是最後點燃了的稻草,落在了乾涸已久的心中,鋪天蓋地地燃燒起來。

  他的舌失去了控制,頂上了路小蟬的上顎,來回地糾纏,讓路小蟬想起了那一日雷霆幻化而成的麒麟,帶著萬鈞的氣勢,再不給他回避和拒絕的機會。

  路小蟬昏昏沉沉,身上越來越熱,這個男人的唇明明是柔軟的,可他的親吻卻越來越強硬,像是驚雷之後的滂沱大雨,直到路小蟬從舌尖一路燒到了心窩。

  舒無隙陡然停了下來,他那雙眼睛從迷情肆意中醒過來,推開了路小蟬,快步走了出去。

  冷風灌了進來,原本熱的要命的路小蟬也驟然清醒。

  他的唇間齒關還留著舒無隙的熱度和忘情時候的力度。

  他舔了舔自己的上顎,忽然意識到舒無隙為什麼出去了?

  他生氣啦?

  路小蟬趕緊下了榻,連鞋也不穿就跑了出去。

  可別就親了這麼一下……啊,不對,是親了好幾下,舒無隙就跑了啊!

  剛跑出去,就看見庭院中央的枯木之下,舒無隙站在那裡,周身的靈氣浮湧,沸騰不息。

  他閉著眼睛,半仰著頭,似乎在調整內息。

  “無隙哥哥……你怎麼了?”路小蟬有些害怕,他擔心是不是自己惹舒無隙不高興了?

  舒無隙的背脊繃的很緊,宛若快要裂開的峭壁。

  路小蟬還是沒忍住,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你……你要是覺得心裡不舒服,就當剛才的事情沒……沒發生?反正……嘴巴碰一碰,也不會少塊肉……”

  路小蟬那一拽,舒無隙立刻就把袖子收走了。

  路小蟬傻愣在那裡,自從舒無隙從北溟回來之後,路小蟬拉他的手,抓他的胳膊,甚至使壞故意壓在他背上的時候,他從來沒避開過。

  路小蟬從來沒有害怕過,此刻卻怕極了。

  難道就因為自己隨口說的那句話,難道就因為他惹得他親了親他,舒無隙就要不理他了。

  路小蟬著急了,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啊!我下次再也不會了!你別生我的氣了!”

  “你下次再也不會什麼了?”原本閉著眼睛的舒無隙陡然睜開了眼睛。

  目光低沉,鎮壓著路小蟬,讓他舌頭打結,差點說不出話來。

  “下次不會什麼了?”

  舒無隙的聲音更冷了。

  路小蟬向後退了一步,說話沒過腦子,他心裡委屈,自己只是隨口一說,舒無隙就親了他,然後明明是他不開心,自己追出來認錯了,他還更生氣了?

  真是舒無隙的心,海底的針!

  “是你自己說你喜歡這個……的啊!你親完我就跑了!還一副我把你怎麼著的樣子!”

 

46 無中生有,有生於無

  “附骨衣差點融化了。”舒無隙說。

  “啊?”

  “那樣……我就不能抱著你了。”

  路小蟬看著舒無隙, 半刻才反應過來, 舒無隙說的是那件從北溟帶回來的附骨衣。

  “沒融化吧?沒融化吧?”路小蟬一下子就把剛才的生氣和委屈拋到腦後了!

  要是附骨衣融化了,就不能拉著手了, 就不能隨便趴在舒無隙的背上了, 也不能一起騎著麓蜀了!

  親一個之類的就更別想了!

  他去拉舒無隙的手, 抓緊了他的手指,手指緊緊嵌入舒無隙的指縫裡。

  過了一小會兒,路小蟬歪著腦袋感覺了一下,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來。

  他拍了拍胸口:“還好沒燒著!沒事兒!沒融化呢!”

  舒無隙低著頭, 看著路小蟬從緊張到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摸了摸他的腦袋,又將他摁回了自己的懷裡。

  “嚇死我了……”

  聽著舒無隙的心跳聲, 見他對自己和從前一樣, 沒生氣也不會扔下自己消失掉, 路小蟬這才放心了。

  以後還真不敢亂說話了!

  就胡說了那麼一句……不對, 就是親了那麼一下, 附骨衣就會融化掉?

  “起風了, 回去吧。”

  舒無隙低下頭來, 看見路小蟬沒有穿鞋, 眉頭輕輕蹙了起來,單手就將他撈起來, 回了屋子裡。

  舒無隙取了帕子, 給他擦腳。

  路小蟬卻有特別多的問題:“為什麼附骨衣會融化啊?太淩閣的醫經裡不是說, 附骨衣是北溟靈獸冽的褪皮所制, 可以隔絕業火嗎?”

  “是我不好。”舒無隙將路小蟬的腳放進了被子裡。

  “你哪裡不好了?”

  “我……方才想了不該想的事。”舒無隙將被子拉起,蓋在了路小蟬的肩膀上。

  “你想了什麼啊?”

  舒無隙抬起手,摸了摸路小蟬的額頭,一股真氣柔和地從那裡一直匯入了路小蟬的丹海,路小蟬打了個哈欠,沉沉地睡了過去。

  迷迷糊糊之間,自己的臉頰上被什麼柔軟的東西貼著。

  第二天早晨,路小蟬也沒醒來,舒無隙將他抱上麓蜀的時候,他還打著酣。

  直到麓蜀飛入了流雲之上,日光直射而來,路小蟬才皺了皺眉頭,睜開了眼睛。

  “我們……離開蓬元山了嗎?”路小蟬伸了個懶腰。

  “嗯。”

  “那離燁川還有幾天?”

  “五日。”

  路小蟬伸了個懶腰,他當然還記得昨夜自己問舒無隙的那個問題,對方故意用真氣令他安眠,就是不想回答。

  既然是舒無隙不想回答的問題,路小蟬就不會再問了。

  大概是因為路小蟬醒了,舒無隙不想他無聊,就讓麓蜀飛低了一些,讓他能看見雲層之下的山川河流廣袤天地。

  三日之後,路小蟬就發覺城鎮逐漸消失,就連山脈上的林木也越來越少,變得荒禿禿的,甚至越來越熱,連雲都看不見了。

  “我們現在到了哪兒啊?”

  只能看見生靈的路小蟬,眼前幾乎看不到任何靈氣了。

  “我們已經進入了燁川。”

  “燁川?燁川為什麼如此荒蕪?一點都沒有人傑地靈的感覺……”

  那位燁華元尊真的仙居於此嗎?

  “再有一日,我們就能見到熾燁山了。”

  “你再跟我多說一些燁華元尊的事?既然能被稱為元尊,他是不是活了許久了?”

  “是的。他是自大洪荒時代的仙聖之中,唯一還未寂滅的。”

  “我記得昆吾說他,八千多年沒消息了,搞不好不是唯一還未寂滅,而是已經寂滅了的?”

  路小蟬有些擔憂了,這個燁華元尊住在這麼荒蕪的地方,怎麼與天地共感啊?

  而且他若真的是大洪荒時代的仙聖,近萬年的修為啊,還沒成神呢?

  “熾燁山也是這世上最高的火山,它爆發時候的溫度,足以熔化世間所有神兵利器。”

  “原來是用了火山為鑄劍的熔爐啊!又是人間最高的火山,鑄劍的過程中還能吸取天地精華,真是很巧妙呢!”

  “只是……”舒無隙若有所思。

  “只是什麼?”

  “只是還不夠熱。”

  又行了一日,傳說中的熾燁山近在咫尺,路小蟬側著耳朵,卻沒聽到任何地底熔漿躁動的聲音。

  “我們到了。”

  “什麼?到了?”

  麓蜀緩慢地飛向那座看起來幾乎要將天給撐住的火山山口。

  一開始,麓蜀還擔心靠得太近會被燙傷,但是這座火山卻安靜的很。

  麓蜀的前蹄落在了火山口,碎石劈裡啪啦落下,接著,路小蟬聽見了水花濺起的聲音。

  “熾燁山的火熄滅了。這不是好事。”舒無隙說。

  路小蟬也伸手探了探,一點溫熱的感覺都沒有。

  “這座火山恐怕休眠了許多年了吧?火山口都成了一片湖了。”

  路小蟬歎了一口氣。

  舒無隙閉上了眼睛,施展“辨靈”,尋找燁華元尊。

  路小蟬也學著他的樣子,在這整個熾燁山,除了他們兩個外加一頭靈獸麓蜀,真的再感應不到任何的靈氣了。

  路小蟬向後仰著頭,看向舒無隙:“那位燁華天尊……確實寂滅了吧?”

  舒無隙沒有說話,而是拍了拍麓蜀的後頸,麓蜀繼續飛行,繞著熾燁山轉了半圈,他們在半山腰的地方,看見了一個山洞,麓蜀停在了洞口。

  那座洞口漆黑一片,未曾透出一絲光線。

  “這是……這是什麼地方啊?”

  “應當是燁華天尊的清居。”

  舒無隙凝集了真氣,開口道:“晚輩舒無隙,求見燁華天尊。”

  他的聲音渾厚空澈,入了洞府之後,久久不絕,緊接著一股玄真靈氣彈了回來,舒無隙的衣襟髮絲都被吹亂,路小蟬差點從麓蜀的背上被掀翻下來。

  這時候,洞口出現兩排字。

  無中生有。

  有生於無。

  蒼勁雄渾,路小蟬能夠看見,說明那是靈氣所書。

  “這是燁華天尊的真跡嗎?”

  “不是。燁華天尊鑄造的第一把劍的劍主所刻。年代久遠,沒有古籍仙典記載是哪位元仙聖所書。”

  “那……我們現在怎麼辦?”路小蟬抓了抓後腦勺。

  本來還以為要拜見大洪荒時代的仙聖,他還有點緊張呢,沒想到這位仙聖根本不見蹤影。

  “既然仙聖留下箴言,說‘無中生有’,那我們就進去看看吧。”

  舒無隙轉過身來,朝著路小蟬伸了伸手。

  這裡畢竟是元尊的洞府,就算這位元尊可能已經寂滅了,騎著靈獸進去也是不尊重。

  路小蟬趕緊翻身下來,拉住了舒無隙的手。

  兩人一起走進了這片深不見底的漆黑之中。

  路小蟬對黑暗並沒有什麼恐慌,只是從前無論什麼樣的地方,也不會像這裡,沒有一點聲音。

  好像連舒無隙和自己的呼吸心跳聲,都消失了。

  安靜到讓路小蟬懷疑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無隙哥哥?”路小蟬開口問。

  可他竟然久久都沒有聽到舒無隙的回答。

  他習慣性去扯舒無隙的手,陡然驚覺自己的手裡什麼都沒握到!

  怎麼回事?

  他立刻晃動鎖仙綾,但是手腕上竟然也空無一物!

  鎖仙綾呢?

  不是說鎖仙綾鎖住的是魂魄麼?

  “無隙哥哥?無隙哥哥你在哪裡?”

  路小蟬不敢亂走,萬一舒無隙就在他的身邊呢?

  但是他等了良久,舒無隙竟然一點回應都沒有。

  路小蟬慌了起來,只是驚恐只存在於一瞬。

  太淩閣的虛空他早就見識過了,這個什麼洞,應該也是另一個虛空。

  “無中生有,有生於無嗎?”

  路小蟬扯了扯嘴,之前一直有舒無隙在自己的身邊,他心生依賴,總覺得什麼都有舒無隙解決。

  只是這一次,這位燁華元尊估計看不慣了,使了一些手段。

  路小蟬只是向一旁邁了一步,身體猛地下墜,心臟都要從嗓子眼裡吐出來。

  仿佛從至高之處墜落而下,無論怎樣掙扎,什麼也抓不住。

  一陣頭暈目眩,等他醒過來的時候,他發覺自己的身上竟然穿著一身棉麻衣衫!

  他的指尖動了動,路小蟬驟然驚覺自己的眼睛竟然複明瞭!

  他趴在地上,看著眼前的深棕色的土壤,它縫隙間的嫩芽,這一切都相當的奇妙,完全和他以慧眼看到這個世界是兩個模樣。

  他迅速坐起身來,抬頭看著流雲緩慢變化的形態,環顧四周,他瘋狂地奔跑了起來。

  看山,看水,看每一朵花開!

  原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

  路小蟬伸出手來,手指就在樹影之下,日光穿過枝椏的縫隙,落在他的手中。

  “這就是……日光嗎?”

  路小蟬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

  還是在做夢?

  又或者……那個瞎眼的小乞丐,才是夢?

  “舒無隙——舒無隙!舒無隙!你在哪裡!”

  路小蟬大聲呼喊起來,他的聲音在山林間徘徊,他總以為自己只要一轉身,就會看見舒無隙站在自己的身後,他不知道多想用真正的眼睛看一看他。

  但是……他不在。

  原本的欣喜在瞬間被澆滅。

  路小蟬只覺得……這個世界有這麼多顏色,這麼多生靈,而自己卻孤獨無比。

  “無隙哥哥……你到哪裡去了?”

  遠遠傳來呼喊的聲音,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路小蟬!路小蟬你死哪裡去了!”

  “路小蟬!小心我用鞋板子拍死你個混蛋東西!”

  “你再不應我!我就把你的糖丸子全都吃了!小混蛋!路小蟬!”

  路小蟬的耳朵動了動,忽然覺得這聲音怎麼那麼耳熟。

  林間傳來稀稀疏疏的聲響,他一回頭就看見另一個和自己衣著差不多的男子走了出來。

  看起來十八九歲的樣子,眉目清秀,帶著靈毓的氣質,長得真挺好看的。

  路小蟬就那麼看著他,直到腦殼子被他拍了一下。

  “看什麼看?”

  “看你好看!”

  “喲呵?嘴巴什麼時候變這麼甜了?你這個小混蛋!”

  等等,這欠扁的語氣怎麼這麼耳熟?

  路小蟬眯著眼睛看他,然後問了一句:“你是誰啊?”

  “你說什麼?你是摔傻了嗎?還問我是誰?你他麼的記不記得你自己是誰啊!”

  “我是路小蟬啊!”

  “別鬧了!走了!快趕路!天黑之前到不了霖州,你就在荒郊野地裡睡覺吧!”

  路小蟬的耳朵被對方給拎著,他只能皺著眉頭,踮著腳,跟上對方。

  “疼!疼!疼!你給我鬆手!疼死啦!”

  路小蟬一低頭,瞥見了這年輕人腰間的一塊藤木製作的木牌,上面寫著兩個字——太淩。

  瞬間,路小蟬傻住了。

  “你……你是昆吾?”

  怪不得這鼻子眼睛怎麼那麼眼熟呢!還有這語氣!

  “什麼昆吾?”昆吾看著路小蟬說。

  “你不是太淩閣的醫宗昆吾嗎?”

  “我?你要死啊!”昆吾又在他的腦殼子上拍了一下,“師父還活著呢!我當什麼醫宗!師父那麼疼你!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你不修行就不行修!你竟然暗示師父沒了?”

  “我什麼時候暗示師父沒了啊?”

  “你說我是醫宗?不就是說師父沒了麼?”

  “是我錯了……是我錯了……你別打我腦袋了!再打腦漿子出來潑你臉上!”

  路小蟬心想這到底怎麼回事,昆吾還這麼年輕,連醫宗都不是……

  昆吾是他的仙號,難道現在他還沒有仙號?

  路小蟬伸手去摸昆吾的胸口,想要看看他結丹了沒有,卻被昆吾一把拍下來。

  “你又想從我身上順什麼?你這個小騙子!”

  “你這個老騙子!”

  路小蟬回了他一句,又被打了一頓。

  就這樣一路被打腦袋,路小蟬跟著昆吾走出了這片林子,來到了一座小鎮。

  這座鎮子很荒涼,到處都是野墳,烏鴉徘徊,眼睛裡都閃爍著不同尋常的光,看得路小蟬慎得慌。

  “師……師兄……”

  路小蟬三兩步跟上昆吾,昆吾哼了一聲。

  “這會兒知道害怕了?”

  “嗯……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最近霖州在鬧瘟疫,我們身為太淩閣的弟子,奉師父之命,過來查看情況。醫治病患,防止瘟疫蔓延啊!”

  什麼?我竟然也成了太淩閣的弟子?怎麼回事兒?

  在小鎮外,可以看到許多病人的遺體正在被焚燒,一旁焚燒的人臉上包著布,眼中是木然的神色,看來已經對這一切麻木了。

  鎮子裡滿是病氣,風裡面也飄著一絲死亡的晦澀氣息。

  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到處是焚燒遺物或者藥草的味道。

  “這些藥草沒有什麼用。”昆吾歎了口氣。

  “師兄……疫病的原因是什麼?”

  “可能是以病痛為食的邪靈作祟……但是整個霖州都染了疫病……”

  “恐怕不是普通的邪靈,而是魔君?”

  “你還記得魔君呢?”

  “記得啊。以殺念為食的魔君是戮厲,以執念為食的是妄刹!”

  “那以病痛為食的呢?”昆吾眉梢一挑,看著路小蟬。

  “不……不記得了。”

  我也不知道怎麼摔一跤醒過來就變成太淩閣的弟子,還成了你的師弟,我怎麼知道以病痛為食的魔君是誰!

  “疫愴。”

  “哦……”

  然後腦袋又被拍了一下,路小蟬真想買個西瓜給他,讓他天天拍。

  昆吾並沒有向鎮子上的人表明他們二人的身份,因為一旦知曉他們來自太淩閣,百姓們必然蜂擁而至,到時候反而不利於他們鬧明白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們來到了鎮子上的一處客棧,掌櫃和小二也沒什麼招呼他們的意思,給他們二人送了兩碗陽春麵,囑咐了他們不要隨便接觸病患之後,就讓他們進屋子裡歇息了。

  “霖州有什麼玄門名劍嗎?”路小蟬一邊嗦著面,一邊問。

  顯然昆吾是個對吃的挺挑剔的人,看著那碗寡淡的面,久久沒有抬起筷子。

  “霖州屬於南離境天範圍,沒什麼有名氣的玄門……大概執梧山莊算一個吧……”

  “哦。”路小蟬心想,執梧山莊不就是江無潮所在的門派嗎?

  而且還是南離境天有名的仙門。

  “他們的掌門,不是淩念梧嗎?”路小蟬隨口說了一句,腦袋瓜子又給敲了一下。

  “淩念梧是執梧山莊的少莊主!聽說他也染了疫病!執梧山莊已經給太淩閣青鳥傳書了,所以我們的重點就是要去救治他。”

  “普通百姓就不管了?因為是仙門少主,所以我們要先救治?”

  眼看著昆吾又要打自己的腦袋,路小蟬立刻抱住了頭,躲過了一劫。

  “你胡扯什麼啊!淩念梧好歹也是結了丹,有入勢修為的,竟然也能染上疫病,不能自行化解,就說明這疫病帶了邪氣!”

  “有道理,師兄高明!”路小蟬趕緊捧著他。

  昆吾哼了一下,路小蟬剛把手放下來,昆吾就用筷子打了他。

  路小蟬氣不過了,面也不吃了,把腦袋伸到了昆吾的面前:“你打!你打!你趕緊打爛了一了百了!”

  昆吾被梗了一下,就起身回客棧房間了。

  留下路小蟬一個人還在吃面。

  “你的面不吃的話,我替你吃!”

  路小蟬胃口好得很,一個人唆了兩碗面。

  回了房間,就看見昆吾正在焚香,而香煙化成了一隻青鳥,飛出了窗外。

  “師兄你在幹什麼呢?”

  “我在向師父稟報今日的所見所聞。你怎麼了?什麼都要問?”

  “不恥下問唄。”路小蟬回了一句。

  “下問?你是修為比我高,還是年紀比我大?還下問?”昆吾將那個香爐推到了路小蟬的面前,“到你了,你跟師父說你的見聞。”

  路小蟬看著香爐愣了愣,他怎麼知道如何讓香煙化成青鳥傳書啊?

  “我不會。”路小蟬把香爐推了回去。

  “你說你怎麼這麼懶呢?我再教你一遍!你給我看好了!”

  昆吾將如何凝氣如香爐,如何將香煙幻化為青鳥,如何傳書都教了一遍,路小蟬覺得新奇,學的津津有味。

  “師父現在在哪裡呢?”

  “無意境天啊。劍宗泱蒼前兩日才破了大勢之境的第三重。”

  “大勢的境界還有那麼多重呢?”

  “一重境界一重天。上了九天,就能成神了。”

  此時的無意境天之上,太淩閣的醫宗抬起手,兩隻青煙幻化而成的青鳥落在了他的指端。

  醫宗的手指碰了一下第一隻青鳥,青鳥張開嘴,是昆吾的聲音,他將近幾日疫情細細道來。

  而另一隻小巧一點的青鳥則在醫宗的指尖跳來跳去,沒有定性。

  大概是等得久了,昆吾的青鳥還沒說完話,它便飛了起來,越飛越遠,入了一間靜室。

  靜室之中,一個身著月色長衫的男子端坐於案前,手執書簡,而那只青鳥就這樣落在了他的書簡上。

  男子抬了抬書簡,青鳥飛起,又落了回來,張開嘴便是十四、五歲少年清亮的聲音。

  “師父!我跟你說!我這一路什麼也沒看到,所以沒什麼好對你說的。你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麼什麼都沒看到呢?”

  男子將書簡一甩,將那只青鳥甩開了。

  誰知道那只青鳥不依不饒地又飛了回來,只是這一次不是落在書簡上,而是直接停在了男子的肩膀上,用小腦袋在男子的下巴處蹭了蹭。

  男子停了下來,毫無表情的臉側了過來,看著那只小青鳥。

  “師父!因為師兄一路都在打我的腦袋啊!打的頭發暈眼發花!我問他問題,他都不好好回答!”

  小青鳥委屈地縮成了一團,就貼著男子的脖子。

  它本就沒有什麼重量,不說話的時候,就和不存在一般。

  男子低下頭來,繼續看著手中的書簡。

  直到醫宗來到了靜室門前,鞠了一躬:“劍宗,不知小徒的凝魂青鳥可是誤闖了您的靜室?”

  男子垂下眼,手指輕輕碰了一下頸窩的那只青鳥,它就從熟睡中醒來,飛了出去。

  門外的醫宗收回了這只青鳥,低聲道:“劍宗已破大勢第三重,暫時不需要在下的看顧,在下先行離去了。”

  “後會有期。”男子只是微微頷首,仿佛聚散離合一切順其自然,並未放在心頭。

  只是醫宗離去的第二夜,又有一隻小青鳥飛入了他的靜室,在他的桌案上蹦躂了兩下。

  “師父——今日徒兒和師兄潛入一戶重病人家,看見了一個四五歲的小孩。他的父母、祖父母都已經離去了,他還以為他們還活著呢,於是一直在母親的懷裡安眠。這疫病是會傳染的,可為什麼他卻沒得病呢?”

 

47 既來之,則安之

  小青鳥說完了話, 就在桌案上一趴, 像是要窩著睡覺了。這只青鳥的主人大概是凝魂術並不精進,小青鳥很快就消失了。

  男子抬起筆, 在竹簡上記錄著今日的修行。

  一連數日, 都會有一隻青鳥飛進來, 嘰嘰喳喳說上一通,然後魂散消失。

  第七夜,男子剛剛在靜室的案前坐下,小青鳥飛了進來, 羽翼不穩, 直接落進了他面前的硯臺之中,跳起來的時候, 留下了一排墨色小爪印。

  “師父——原來之前這種疫病就曾經在霖州流行過……有人發現了醫治的法門, 就是以靈鳥姣思的血液為引, 祛除疫病!之前這種靈鳥在霖州的山林之中有很多, 可是自從上一次的疫病之後, 這種靈鳥就越來越少了!我和師兄準備入霖州的山脈, 尋找這種靈鳥!”

  小青鳥說完了正事之後, 開始說起了一些有的沒的。

  “師父師父, 原來霖州曾經盛產糖丸!而且是各種味道的糖丸!有果子味的!還有甘草味的!聽說還有薑絲味的!可是薑絲味的糖丸……應該很奇怪吧?會不會辣舌頭呢?”

  男子抬起了書簡,免得被小青鳥的爪子摁上爪印, 他剛要揮手直接散了這只青鳥的凝魂術, 誰知道這只青鳥自己就魂散了。

  書簡停留在半空之中, 男子看著它消散的地方, 接著垂下眼,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繼續記錄著今日的修行。

  在這個伸手不見黑夜的五指……不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路小蟬一邊往嘴裡扔著炒黃豆,一邊拉著昆吾的腰帶,在山林裡走著。

  風一吹動,到處都是沙沙的聲音,樹影晃動,就像無數枯槁的魔爪,要將他們一把抓住。

  “師兄……你說你為什麼不白天進山找靈鳥?你就不怕大半夜裡遇到的不是靈鳥,而是邪靈?”

  路小蟬繼續哢哧哢哧咬著炒黃豆,昆吾皺著眉頭說:“醫典上記載,靈鳥姣思夜間覓食,如果是白天,你如何找得到?”

  “哦。”

  “你能不能不要再吃黃豆了!這一路上你放了多少風了?就算有姣思,都被你給熏死了!”

  昆吾嫌棄地又想打路小蟬的腦袋,路小蟬下意識後退,但是又忘了自己的手還在他的腰帶上,一下子就給他解開了。

  還好月光幾乎沒有,星光也很暗淡,但是這些都不妨礙路小蟬看清楚昆吾的怒火。

  “路小蟬——我揍死你!”

  “師兄!師兄!你褲子掉了!褲子掉了!別打我!別打我啊!”

  誰知道路小蟬嘩啦一下就踩空了,嘰裡咕嚕滾下去。

  這可把昆吾給嚇傻了眼,滑下去找路小蟬。

  “小混蛋?小混蛋你在麼?”

  片刻之後,昆吾聽見了炒黃豆發出的嘎嘣聲。

  昆吾立刻毛了,氣到牙癢:“你小子還有心思吃黃豆!”

  誰知道,路小蟬發出噓聲,用自己的靈氣點了一點靈光。

  昆吾這才發現,就在路小蟬的身邊,有一隻毛很疏落的小鳥,但是這只小鳥長著三根白色的長尾,眼睛是熒藍色的——是靈鳥姣思的幼鳥!

  它好像許久沒有吃過東西了,啄著路小蟬撒出來的黃豆。

  “這是怎麼回事?姣思非常愛惜自己的幼鳥,它看起來餓了很久了,它的父母呢?”

  昆吾頓在一旁,仔細查看著這只姣思幼鳥,緊接著就聽見了馬蹄的聲音。

  只見四五個人,手持仙劍,而他們的馬背上就掛著十幾隻姣思靈鳥,熒藍色的眼睛全都失去了光澤……都被擰斷了脖子。

  路小蟬和昆吾都看呆了,昆吾從沒有見過對靈鳥如此殘忍的手段,正要衝上去,卻被路小蟬給拽住了。

  “師兄……先鬧明白怎麼回事!”

  那幾個都是玄門弟子,神色囂張,仗著手中的仙劍,一副眼高於頂的樣子。

  “高師兄!你看!這裡有兩個小孩兒!估計也是來尋找靈鳥的!哈哈哈!”

  “哼,要是尋常人也能找到靈鳥,還有我們做什麼?”為首的那位高師兄神色倨傲。

  “你們是怎麼捉到這麼多靈鳥的?”路小蟬問。

  高師兄低下頭來,看著路小蟬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小傢伙還挺可愛的。不如你來伺候本仙君,本仙君告訴你啊!”

  昆吾的拳頭握緊,正要一拳砸對方臉上,路小蟬又拽住了他,接著問這位“高仙君”。

  “不知仙君的仙府在哪裡啊?”路小蟬很恭敬地問。

  對方伸出劍柄,挑了一下路小蟬的下巴,笑容裡帶著幾分讓人不舒服的意味。

  “我們的仙府在朱旭山,離這裡就只有一個山頭。你若是來了,陪本仙君一晚,本仙君送你一隻靈鳥!”

  他身後的幾個師兄弟們一起起哄,他們的笑容讓路小蟬看了有點想吐。

  “你們抓捕靈鳥是為了醫治疫病!割開它們的腳腕放些許血即可,何必要它們的性命?”昆吾問道。

  “誰說我們要這些鳥的血了?整個霖州疫病蔓延,各玄門弟子不少也染了病!我們用這些靈鳥可以換多少法器啊!這些鳥性情暴戾,不要它們的命,它們能乖乖讓你放血?”

  “你……”

  昆吾咬牙切齒,路小蟬卻摁住了他,看著他們策馬離去。

  “你攔我做什麼?待我施一道醫咒,讓他們腸子打架!”

  “師兄,我們可是太淩閣的弟子,四方玄門奉我門為正宗,自然是有些地位的。明日我們親自去一趟朱旭山,聽他們的掌門怎麼跟我等解釋!”

  昆吾想了想,確實是。看他們掌門如何對門下弟子的暴戾做答!

  這若是掌門授意,他們就將此事稟報南離境天的劍宗,讓劍宗收拾了他們!

  “那只幼鳥呢?”

  昆吾這才想起來,如果這只幼鳥也被朱旭山的人發現了,恐怕小命不保。

  “在這兒呢!”路小蟬指了指自己裝黃豆的袋子,那只姣思幼鳥直接就在袋子裡吃了個昏天暗地。

  他們回了客棧,給這只幼鳥洗去了身上的塵泥,昆吾又施了醫咒,治療了它受傷的爪子。

  路小蟬一邊哼著不著調的小曲,一邊用乾草編了一個小筐子,可以將這只幼鳥放在筐子裡,外人看不見它,它也不至於被憋死。

  路小蟬的手指在幼鳥的腦門上戳了一下:“你說你,怎麼那麼喜歡吃炒黃豆啊!你乾脆就叫‘小黃豆’吧!”

  幼鳥聽見“黃豆”二字,立刻“咕咕”地叫喚了起來。

  路小蟬將幼鳥捧起來,放進草簍裡面:“我跟你說,整個霖州疫病蔓延,種黃豆的生病了,炒黃豆的也生病了,賣黃豆的也回家了!你啊,是吃不到黃豆了!乖乖待著吧!”

  說完,幼鳥的尾羽忽然抬了起來,放了一陣風,路小蟬才嗅了一下,差一點被熏的暈過去!

  “你竟敢打屁!你吃我的!喝我的!還給我放屁!”路小蟬故意把草簍的蓋子放下來,要砸幼鳥的腦袋,幼鳥立刻縮起來。

  昆吾將一個藥囊放在鼻間,一臉嫌棄:“果真是什麼人養什麼鳥!你可知道昨晚的被子,都被你熏到讓我輾轉難眠!”

  “這難不成還怪我麼?我有把炒黃豆分給你,是你不肯吃!不然我熏被子,你也熏被子,那咱們倆不就扯平了?誰也不用嫌棄誰!”

  “滾!滾!滾!”昆吾打開窗透氣。

  昆吾故意在草籠裡放了一株“酣睡草”,幼鳥立刻睡著了。

  路小蟬將草籠背上肩:“師兄,我們可以出發了!”

  兩人前往朱旭山,來到山門下,就看見守山的弟子抱著劍,坐在臺階上。

  “大白天就偷懶睡覺,朱旭山的弟子比師兄你都不如!”

  昆吾在路小蟬的腦袋上又拍了一下:“你胡扯什麼?明明師父叫你看著藥爐,你倒好睡得天昏地暗,結果把千年的靈藥都燒沒了!”

  路小蟬攤了攤手:“我不記得了!”

  昆吾作勢又要打路小蟬的腦袋,路小蟬往守山弟子的身後一躲,誰知道守山弟子“嘩啦”一下子摔趴在了地上,手中的劍也落在一旁。

  路小蟬趕緊向後一退:“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這時候,昆吾的眉頭蹙了起來,他一把將守山弟子翻過身來,探他的頸間,發現他早就沒了呼吸脈搏。

  “他死了?”路小蟬也在一旁蹲下。

  “嗯。”

  “怎麼死的……”

  “你看不出來嗎?”昆吾反問。

  路小蟬學著昆吾,將自己的靈氣探入這名弟子的體內,與其五臟感應,得出的結果讓他一下子跌坐在地。

  “他……他是感染疫病死的!他的五臟六腑都像是融化了一樣,在肚子裡變成一灘膿水了!”

  “可是這名弟子面色安詳,真正感染疫病的人往往會經歷高熱、虛脫、經脈衰竭的過程。從染病到身死,少則三日,多則半月!但你看這個人,他哪裡像是曾經衰弱過?”

  “就……就好像是睡著的時候忽然病發……而且是即時病入膏肓了一般……”

  路小蟬抬起頭來,望向朱旭山的山門臺階。

  整座山都很幽靜,聽不到任何蟲鳴鳥叫,就連風都靜止了一般。

  現在是白天,可山頂卻像是籠罩在某種凝沉的黑氣裡,視線越往上,就越覺得死氣沉沉。

  “師兄……我們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只能上去探探虛實。朱旭山也算是南離境天之下的名門了,如果出了事,就是大事。”

  “那好吧,我們上!”

  路小蟬吸了吸鼻子,整了整褲腰,正要大跨步向上,卻被昆吾一把拽住了。

  “你且等等,我先青鳥傳書,向師父說一說這裡的情況。免得我們兩個出了事,師父也不知道上哪裡尋我們。”

  昆吾的靈氣化作一隻青鳥,展翅而去。

  路小蟬也閉上眼睛,幻化了一隻青鳥,在心裡默默說:“師父啊師父,我要跟著師父上朱旭山了!我看這山門不像仙門,更像是鬼門關!師父你若是得了空,一定要來救我和師兄!”

  說完,他的青鳥也跟著飛走了。

  昆吾走在前面,路小蟬跟在他的身後。

  一邊走,石階兩旁的古樹枝椏就越是低沉濃密。

  原本大片的日光變成一簇一簇的光斑,然後越來越稀疏,過了半山腰的時候,就幾乎見不到什麼日光了。

  路小蟬看著地面上自己和昆吾的影子,總覺得那不像是影子,反而是一大團跟著他們的黑霧。

  路小蟬扯了扯昆吾的衣擺,小聲道:“師兄……”

  昆吾回過頭來,小聲問:“怎麼了?”

  “我覺得不大對勁。”

  這一回昆吾沒有拍路小蟬的腦袋了,而是拉住了他的手。

  “我也覺得不大對勁。按道理朱旭山這麼大的門派,怎麼可能從山頂到山腳下,連個巡山的弟子都沒看見?”

  “不然,我們還是下山吧,等師父來了再一探虛實。”

  路小蟬覺得朱旭山的弟子如果出了事,應當已經無可挽回了。他們就算到了山頂也挽回不了,如果把自己都給賠進去了,那就真的不划算了。

  昆吾也擔心自己護不住路小蟬,點了點頭說:“明知山有虎,我們就不要偏向虎山行了。我們回……”

  回頭的那一刻,昆吾忽然發現下山的路上一大片黑色的霧氣彌漫,暗湧起伏。

  而古樹的枝頭,閃爍著無數暗紅色的光點,就像無數心懷殺意看著他們的眼睛。

  “這裡是不是有邪靈?估計這邪靈並不想我們離去。”

  如果是邪靈作祟,也就不難解釋那位守山弟子的死因了。

  “如果是邪靈,應當是魔君疫愴的手筆。對付其他的邪祟魔君,我們太淩閣也許並不擅長,但是對付疫愴,我們可是行家中的行家。”

  說完,昆吾就凝神結咒,咒念泛起靈光,沖向那團黑霧。

  但是當咒念散去,黑霧沒有消散,樹上無數雙血紅的眼睛也沒有變化,相反愈加密密麻麻,像是要滴出血淹沒整座朱旭山。

  “難道不是疫愴?”昆吾愣在那裡。

  還是自己的修為不夠,對付不了這邪靈?

  路小蟬咽下口水,拉了拉昆吾的胳膊:“師兄,你看上山的路還沒被邪靈封住。既來之則安之……我們就乾脆上山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也許能找到原因,也能鬧明白到底是什麼邪靈作祟!”

  “事已至此,也只能這般了。”

  說完,昆吾結了一道醫咒,在自己的肩頭點了點,瞬間他後背的衣衫上出現了一個靈氣化形的醫道咒文。

  路小蟬有樣學樣,也在自己的背上畫了一個。

  這樣如果邪祟從身後襲擊他們,醫咒也能抵擋。

  他們一路向上,來到了朱旭山的正門,上面寫著三個字,因為樹影太重看不清楚。

  路小蟬點燃了火摺子,火光晃過,是“朱旭派”三個字。

  這三個字就像是被爪子撓出來的,隱隱有血要流出來似得。

  昆吾拍了拍門:“在下太淩閣弟子昆吾,路過朱旭山,求留宿一宿!”

  路小蟬吸了一口氣。

  但是半天都沒有聽見有人來應門。

  昆吾又拍了拍門,聲音也比之前大了一些。

  但還是無人應門。

  昆吾呼出一口氣來,看了一眼路小蟬,路小蟬點頭向後退到了門的側面,昆吾的手摁在門上,正打算推開,門“吱呀”一聲開了。

  路小蟬已經結好了一道咒,正要將咒推進門去,卻發現門內根本沒有人。

  咽下口水之後,路小蟬與昆吾相互對視。

  “師兄,這是鬼屋麼……”路小蟬問。

  “小蟬,你留在外面接應,我……”

  “得了吧。你要是進去了,我在門外,我們兩個都人單勢孤,很容易被分別擊破了。要進一起進,要處一起出。”

  昆吾點了點頭,兩人一起邁開腳步,走進了朱旭派。

  中庭是一大片沙礫地,四個角落栽種了古樹。

  中央是石子鋪陳的路,從門口一直延伸到朱旭派的正廳。

  腳落地的那一刹那,路小蟬的耳邊似乎聽見了淒厲而絕望的鳥鳴。

  一聲接著一聲,連成一片,從四面八方湧入朱旭派,他們的耳朵像是被千萬根針紮進腦子裡。

  路小蟬捂住了耳朵,但是從腦子到身體,都疼得要命。

  他側過眼,發現昆吾已經單膝跪在了地上,肩膀顫抖的厲害,緊接著一口血吐了出來。

  路小蟬抬起頭來,正廳的門打開,四周門窗緊閉,主座在最裡面,剛好是正門光線照不到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路小蟬總覺得有人就坐在主座上,仿佛等待著他們到來。

  路小蟬呼出一口氣來,問自己:路小蟬,你心中到底有什麼感官或者念望是容易被控制的?

  不是殺欲。

  不是貪念。

  不是執著。

  不是饑餓。

  也不是利益。

  從你走進朱旭派開始,到底有什麼最能成為被邪靈控制的軟肋?

  ……是恐懼!

  路小蟬忽然睜開眼睛,立刻結下一道大咒——太淩真世咒!

  咒文靈光盈溢,頃刻間鋪陳開來,幾乎將整個朱旭派的中庭照亮,那些刺人心魂的聲音瞬間消失,日光從身後的濃霧中照射下來,一點一點將中庭照亮。

  雙手撐著地面的昆吾吸了一口氣,他睜開眼睛,看向一旁的路小蟬。

  他的神色從容鎮定,一點都不像是十幾歲的少年。

  “師兄,是恐懼。我們不知道這裡是什麼邪靈入侵,不知道它有多強大,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再加上這一路上沒有任何生氣,我們認定此行兇險,所以心生恐懼。”

  昆吾站起身來,半晌,他才說:“師弟……你和之前不一樣了……”

  “再不一樣,你是我師兄,我是你的師弟!我們走,去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路小蟬不像之前那樣躲在昆吾的身後,而是跨入了朱旭派的正廳。

  當他跨入的第一步,他隱隱聽見微弱的心跳和呼吸,這裡面有人。

  但只是非常虛弱,奄奄一息了。

  昆吾指尖一彈,靈氣沿著正廳遊走而過,將所有的窗戶都撞開了。

  瞬間,日光傾斜而入,正廳豁然明亮。

  眼前的場景,讓路小蟬與昆吾大吃一驚。

  端坐在主座上的,正是朱旭派的掌門朱玉亭。他面目無光,側著臉歪倒在座位上,雙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而正廳兩側,前面六個位置的人,似乎都有一定的地位,不像是朱旭派的弟子。

  “小蟬,去看看他們的情況!我來看看朱掌門!”

  昆吾來到朱玉亭的身邊,扣住他的手腕,路小蟬也前去檢查其他六個人。

  路小蟬將這六人檢查下來,發現他們都是靈氣雖然不是出類拔萃,但也不是泛泛之輩。

  其中一人趴在桌案上,酒食都傾倒,撒了一地。

  路小蟬剛挪動他的身體,看見了他腰間掛著一塊玉牌,玉牌上寫著:沭陽山程子秋。

  “師兄!這個人是沭陽山的!並不是朱旭派的人!他叫程子秋!”

  “程子秋?他是沭陽山的掌門!”

  路小蟬扣了他的脈搏,細查後發現他的脈象雖然微弱,丹海也正在枯竭,但還未身死,五臟六腑都入了邪氣。

  若不是此人的修為並不弱,他就會像山下的守山弟子一樣五臟融化了!

  路小蟬又去檢查了一下其他幾個人,情況都差不多,基本上氣若遊絲,病勢沉沉,若不是有修為硬撐著,只怕都會成為冰冷腐臭的屍體了。

  路小蟬來到了昆吾身邊,他正在扣著朱玉亭的脈搏。

  朱玉亭忽然睜開了眼睛,反手扣向昆吾的手腕,昆吾避開極快,但沒想到朱玉亭的目標並非昆吾,而是在一旁看著的路小蟬。

  朱玉亭力氣之大,捏得路小蟬的骨頭都要裂開。

  昆吾正要上前,卻被朱玉亭釋放的一道靈氣擊中。

  只是這道靈氣已經被邪氣染得烏黑,將昆吾整個籠罩包裹了起來。

  昆吾受困,結出醫咒抵抗,一時半會兒不得掙脫。

  “你想要什麼……是沒有病痛?還是天下財富?”朱玉亭側著臉,唇上勾起一抹邪笑。

  那雙眼睛充斥著黑色的邪氣,不是被邪靈入侵還能是怎樣?

  路小蟬正要後退避開,沒想到對方竟然坐直了身子,路小蟬能聽見他骨頭關節發出的聲音,在空曠的正廳裡,由為響亮。

  “為什麼不回答我?”

  路小蟬心中咯噔一聲,心想邪靈的目標看來並不是師兄,而是他路小蟬?

  為什麼?

 

48 善惡之間

 

  “我是太淩閣的醫修, 病痛我自然能祛除。至於天下財富……就算有良田千頃, 一日也不過三餐。瓊樓萬座,夜僅一榻。名利不用太多, 餓不著就行!”

  朱玉亭的手伸過來, 冰涼徹骨, 輕輕捏了捏路小蟬的耳朵:“但你可知,人心貪婪?我之利欲,彼之絕路?”

  路小蟬正要結醫咒將朱玉亭體內的邪靈逼出來,對方卻一把扣住了路小蟬的另一隻手。

  “你能救天下人的病痛, 卻渡不了天下人的心魔。要不要看看人心的貪婪與殘忍?如果看過之後, 你還決定救他們,我便離開這具皮囊, 任你煉化?”

  朱玉亭低下頭, 看向路小蟬。

  “如果我不想看呢?”路小蟬冷言問。

  “那我就讓你的師兄永遠困在這個邪陣之中, 日夜受盡煎熬, 直到修為盡散。”

  路小蟬咬緊了牙槽:“好!你還能玩出什麼花樣!”

  朱玉亭將路小蟬的肩膀一摁, 他就跌坐在了朱玉亭的身邊。

  朱玉亭拍了拍手, 四面被打開的窗戶都關了。

  腐爛的食物忽然變得新鮮明麗, 結了垢的酒杯中滿溢著佳釀。

  這是邪靈的障眼法, 修為不到家的絕對看不穿!

  如果路小蟬不是看過這裡真實的樣子,必然也看不透此處的障眼法。

  夜幕即將降臨, 一片死寂的朱旭山忽然燈火通明, 一派繁華景象。

  幾名年輕弟子走了出來, 他們面帶笑意, 衣冠整齊,像是要迎接客人。

  路小蟬卻看得真切,他們面色蒼白,眼中是被邪靈附體的黑氣。

  寒暄聲響起,幾派掌門和座下的得意弟子都進來。

  他們抱怨著這場瘟疫,說著各自的難處,接著又恭維起朱旭派的掌門朱玉亭。

  “聽聞朱旭山,上至掌劍,下至弟子,就連掃地的雜役都已經服用了靈鳥皎思的血液,再不用擔憂感染疫病了。”

  “是啊,我門下的掌劍,兩百多年修為——這一場疫病就要了他的性命!我都不知道如何再尋一個更好的徒弟了啊!”

  “如今靈鳥姣思被捕殺殆盡,整個霖州連一片羽毛都找不到了,只有朱旭派的赤練陣可以誘捕靈鳥!還望朱掌門念玄門之誼,能夠給各派幾隻靈鳥啊!”

  朱玉亭微微一笑,起身道:“諸位道友且坐下歇息,我已經命人備下了酒宴,為大家接風洗塵!”

  “朱掌門!疫情嚴重,酒宴什麼的我等委實吃不下去,還請……”

  朱玉亭抬起手來,笑道:“既然諸位都知道天下靈鳥幾乎捕殺殆盡,剩下為數不多的都已經躲了起來,只有我們朱旭山知道如何誘捕。所以,靈鳥實在珍貴,不可能像是開倉放糧一般人人都有。”

  朱玉亭這麼一說,前來拜望的各派掌門都沉默了。

  朱玉亭看向之前早就到來,並且被路小蟬把過脈的沐陽山掌門程子秋道:“程掌門是昨日剛從沐陽山趕到我朱旭山的,已飲下了用靈鳥姣思的靈血調製而成的酒。但是程掌門可不是空手而來的。”

  程子秋起身道:“在下為了感謝朱掌門,特將本門鎮山之寶——元靈珠交給了朱旭派,約定一千年後取回。”

  其他掌門驚訝的議論紛紛。

  “不會吧?元靈珠!以此珠修煉,事半功倍,程子秋竟然就這樣交給了朱玉亭?而且還是一千年?”

  “想要靈鳥血液的人實在太多了,為了公平起見,就看諸位掌門願將門下法器押在我們朱旭山多久了。押一百年,掌門可飲靈鳥之血。押兩百年,門下掌劍也可飲酒。若是一千年,那麼整個門派就都能得救了。”

  “朱玉亭!你這是趁火打劫!”一位掌門忍不住吼了出來。

  “對啊!靈鳥又不是你所養!只不過是你門下弟子仗了點旁門左道之術,將靈鳥引出來罷了!”

  “若不是你們對靈鳥趕盡殺絕,我們又豈會一隻靈鳥都捕不到了!”

  “歸根到底就是你們朱旭山做事太絕!”

  “他們不是做事絕!是有所預謀!就等著靈鳥絕跡,而他們能將躲藏的靈鳥找出來,這樣就能制約其他門派了!”

  “說不定這場瘟疫也是朱旭山有意傳入世間,讓玄門各派染病的!”

  其他掌門紛紛應和,甚至還有人將手扣在劍上,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了。

  每個人都眼紅無比,只有朱玉亭笑得雲淡風輕。

  “諸位既然知道靈鳥都快絕跡了,那我所幸說一句實話——我之所以明碼標價,就是因為靈鳥真的不足以救治在場所有人。你們只能用法器來換,立下靈約,時間到了我派自然歸還。”

  朱玉亭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那些幾欲動手的掌門不得不摁下衝動,斟酌一二。

  “又或者你們聯手而上,殺了我朱玉亭,奪取靈鳥。只是我朱旭山各個弟子都靈氣充沛,沒有病痛,不知道諸位能不能討著便宜。就算滅了我朱旭山,下一步,就是你們因為靈鳥數量有限而自相殘殺。所以是明碼標價好呢?還是玉石俱焚好呢?”

  朱玉亭坐回了主座,手指點在桌面上,另一隻手撐著下巴,看著在場所有人。

  有一位弟子端著筆墨紙硯已經走了過來,就在朱玉亭的身邊坐下。

  一位掌門將自己腰間的玉鐘取了下來:“清昆鐘,我押一百年,換靈鳥之血!”

  朱玉亭與那位掌門在立下契約,烙下靈記。

  朱旭山的一位弟子拎著一隻靈鳥出來,割開它的喉嚨,將血放入杯中。

  路小蟬只覺得殘忍無比,看著那只靈鳥暗淡的眼睛,忽然想到了他和昆吾走上朱旭山的石階,道路兩側樹上的血色眼睛。

  這位掌門得了一杯靈鳥的血液,一飲而盡。

  其他的掌門沉默地在心中衡量到底是本門的鎮派法器重要,還是自己的性命重要。

  站在這位掌門身後的弟子忍不住單膝跪下:“師父!既然本門的鎮派法器已經押給了朱旭山,何不多押一百年,救弟子的性命?”

  這位掌門臉色大變,一掌壓在這位弟子的肩頭:“大膽!你不過我門下區區掌劍,竟敢妄想用本門法器續命?是不是妄圖掌門之位?”

  這位弟子大驚失色,低頭道:“師父!弟子只是不想染了疫病,辜負了師父百餘年的栽培,從未妄圖掌門之位啊!”

  “本派法器,押給朱旭山一百年,為師尚有應對之法。再續押一百年,若有什麼閃失,你擔待的起嗎?”

  那位弟子低頭不語。

  其他的掌門也紛紛拿出了自己的法器來交換靈鳥之血,都只押一百年,救治自己,並不管其餘弟子的死活。

  他們帶來的弟子敢怒卻不敢言。

  朱玉亭側過臉來看向路小蟬,雖然他一句話都沒說,但路小蟬知道他是要他看盡這些玄門正派的醜惡嘴臉。

  哪一個不是自私自利,只管自己死活?

  這樣的人,值得拯救嗎?

  最後一個掌門猶豫了太久,最終還是決定取法器換靈鳥。

  但是朱玉亭卻說:“陳掌門,你這個決定做了太久,失去了機會了啊。我朱旭山中的靈鳥已經用完了。”

  陳掌門一聽,臉色大變,著急了起來:“朱掌門!我把法器交給你,你能不能派弟子前去捕鳥?靈鳥就算絕跡,也不至於一隻都沒有了對不對?”

  朱玉亭笑著搖了搖頭:“我說晚了,就是晚了。”

  陳掌門幾乎要跪下來:“朱掌門!求你看在同是南離境天之下玄門的份上,再取一隻靈鳥救我的性命吧!”

  朱玉亭還是笑著搖頭:“等了這麼久,陳掌門才做決定,我還以為你真的把你們門派的法器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要呢!”

  陳掌門身後的弟子一把托住了他的手肘,將他扶了起來。

  “師父,你還看不出來嗎?這個朱玉亭就是借靈鳥來挾持眾門派!各派的掌劍都沒能得到靈鳥的血,他日感染了疫病而亡,門派的實力大減!朱旭山又手握各派的鎮派之寶,還用得著擔心我們不聽他的話?”

  陳掌門一聽,神色立刻冷了下來,也不再哀求朱玉亭,站了起來。

  “既然朱掌門已經沒有靈鳥救在下的性命,那在下就上一趟南離境天,請我南離的劍宗做主!”

  陳掌門正要帶弟子們離開,朱玉亭便開口了:“陳掌門不要著急,辦法也不是沒有啊!只是我就剩下一隻靈鳥了。現在未服用靈鳥血的除了陳掌門還有眾多玄門弟子,在下也是於心不忍。按道理陳掌門身份貴重,理當給你飲用,誰讓陳掌門你慢了一拍呢?”

  陳掌門睜大了眼睛,用劍柄指著朱玉亭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最後一隻靈鳥,能者居之。正好也讓我朱旭山以及各派掌門看看各派弟子的水準一二!”

  說完,朱玉亭拍了拍手,一位被靈氣縛捆的弟子被押了出來。

  路小蟬一看,那不就是前天夜裡帶著朱旭山的弟子夜獵靈鳥的高師兄嗎?

  他又不是靈鳥,朱玉亭把他押出來做什麼?

  “誰能割開它的身體,飲得靈血,誰就能得救!之前押下了法器的眾門派,誰門下弟子得到了這只靈鳥,在下便奉還法器!”

  一時之間,眾門派弟子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這根本不是靈鳥,而是朱旭山的掌劍高敏心啊!

  此時的高敏心正在奮力掙扎,他開口呼救,發出的卻是靈鳥姣思的聲音。

  路小蟬忽然明白,這也是邪靈的障眼法,讓他們看見的是靈鳥,而不是活生生的高敏心!

  朱玉亭到底要幹什麼?

  高敏心是他的弟子啊!

  不對……現在的朱玉亭是邪靈,在他的心裡根本就沒有弟子!

  他是想看各門派自相殘殺的醜態嗎?

  難道說控制朱玉亭的邪靈並不是以病痛為食的魔君疫愴,而是以殺念為食的戮厲?

  路小蟬立刻結了一道大咒,全力推向了朱玉亭的面門,正是太淩沖霄咒。

  但是沒想到這道沖霄咒卻被朱玉亭抬手一把摁了下去,咒印落在桌案上,留下了印記。

  朱玉亭笑了:“沒想到你這麼小,就有這麼高的修為。留著終究是個禍害啊!不如等本君收拾了這些烏合之眾,再來收拾你?”

  路小蟬心中大驚,剛才使用沖霄咒,心中所想就是煉化朱玉亭心中的殺氣,但是卻沒有奏效——附身朱玉亭的也並非魔君戮厲!

  那麼到底是誰?

  各派弟子已經做好了準備,玄劍出鞘。

  高敏心身上的靈鎖打開,他立刻狂奔逃命。

  無數柄劍刺向他,又相互制約。

  朱玉亭又道:“別忘了你們彼此之間亦是對手!若是對彼此手下留情,就是讓自己失去了搶奪靈鳥的機會!”

  於是高敏心在私下奔逃的過程中,各派弟子也相互廝殺起來。

  一時之間,殺氣蔓延,眨眼的功夫就有弟子已經殞命了。

  高敏心的胳膊中了劍,立刻有弟子撲上去,咬住了他的胳膊,拼命吸他的血。

  還未將高敏心的血咽下去,他就被人刺中了內丹,接著高敏心的肩膀被砍中,又有人撲上去。

  高敏心不斷慘叫,整個人都要被刺成馬蜂窩了。

  路小蟬結咒,希望能讓各派弟子恢復清明,看穿邪靈的障眼法。

  但是咒才剛結出來,正在飲酒的朱玉亭忽然擲出酒杯,扔入了路小蟬的咒中。

  “你之前也見過高敏心飛揚跋扈,將無數靈鳥趕盡殺絕吧?如今他受萬劍穿身之刑,難道不是他罪有應得?”朱玉亭笑著問。

  “就算他有錯,也該以各派門規處置!”

  “哪派的門規說過不能屠殺靈鳥了嗎?就算他殺盡了天下的姣思,世人頂多說他殘忍,有誰會因為區區靈鳥而要他的性命呢?”

  朱玉亭笑容很深,讓路小蟬看見了恐懼和絕望,以及瘋狂復仇的念想。

  這樣的朱玉亭讓路小蟬似曾相識,可又偏偏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玄門規矩、世間理法都不能讓高敏心還有整個朱旭山為他們的殺念、貪婪付出代價。最好的懲罰,就是讓他們統統變成靈鳥——被追捕,被放幹血,體會被屠殺的絕望。”

  路小蟬啞然,他看見那些靈鳥的屍體被掛在高敏心的馬背上,仿佛它們根本不是世間生靈,任人宰殺,路小蟬何曾沒有對高敏心動過殺念呢?

  “你是那些無辜慘死的靈鳥魂靈吧?”

  路小蟬低下頭來,看著朱玉亭的影子,心中清醒,眼中也看得到真相。

  朱玉亭的影子就像是無數被縛於網中的姣思拼死掙扎,淒厲痛苦。

  “你是太淩閣的弟子,你倒讓我看看——人心要如何得治!”

  此時的高敏心已經渾身是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筋骨盡裂,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但是卻還有人沒有喝到他的血,相互搶奪之中。

  在他們的眼底,那不是人,只是一隻卑微的靈鳥而已。

  朱玉亭笑著忽然推了路小蟬一把。

  “我怎麼忘了。今日太淩閣的弟子在我門留宿!他還養了一隻靈鳥呢!”

  路小蟬始料未及,朱玉亭手指一抬,草簍的蓋子被掀開,裡面那只幼鳥正在酣睡。

  那些玄門弟子渾身是血,雙目赤紅,頭頂上邪雲徘徊,就要入魔了!

  “既然是太淩閣,以治病救人為己任,還不把靈鳥交出來!”

  “你私留靈鳥是想幹什麼?也想要逼我們交出陣派法器嗎!”

  路小蟬就這樣成為了眾矢之的。

  他將草簍的蓋子蓋上,向後退了一步。

  朱玉亭歪著腦袋笑了:“你看,一隻靈鳥而已,把它交出去,你就得救了!”

  路小蟬倒吸一口涼氣,冷聲道:“世間法則弱肉強食,我能救它一回,卻救不得它百回。”

  “是啊,你說的沒錯。所以交它出去一了百了!”朱玉亭指了指那些發了瘋的弟子們。

  “但是,它為我所養,就和我有了感情。我今日盡全力護它周全,若僥倖我們都能活下來,我就教它自保之法,弱肉強食——只要它不弱就好!”

  說完,路小蟬結下一道太淩清源咒,鼎力而起,與那片邪雲正面抗衡,頓時風雲四起。

  邪雲一層層壓了下來,將清源咒給吞噬了。

  那些弟子們見路小蟬不肯交出姣思幼鳥,提劍衝殺而來。

  路小蟬咬牙,結咒將他們抵擋在外。

  其他門派的掌門見路小蟬不肯交出姣思,也跟動手。

  劍尖逐漸刺入了他的咒中,離他越來越近。

  朱玉亭不屑地一笑:“這只靈鳥能夠換人一命。姣思再有靈氣,也不過是鳥而已。捨棄一隻靈鳥,就能換自己的性命,難道不划算麼?”

  路小蟬再度結咒,兩咒疊加,將刺進來的數柄劍又推了出去。

  “你是不是以為我慈悲為懷,不忍靈鳥被割頸而死?世間生老病死皆為造化!倘若靈鳥甘願以自己的血來救人,那麼靈鳥之血就是普世良藥。倘若靈鳥含恨而亡,便是毒藥!”

  朱玉亭的笑容收了起來,眉梢一揚:“你說什麼?”

  “醫者以慈悲濟世。取靈鳥之血救命,若靈鳥無慈悲之心,也不心甘情願,它的血如何濟世!”

  路小蟬咬牙切齒,心想這幫號稱玄門正派的烏合之眾實在惹人厭煩!

  他還真恨不得學邪靈,取了他們的丹元,省的他們打著玄門的旗號,做這些蠢事!

  瞬間,原本端坐著的朱玉亭體內忽然飛出了無數黑色的靈鳥,它們沖向那些玄門中人,入了他們的身體。

  “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朱玉亭仿佛被抽幹了精元,趴倒在了桌案上。

  路小蟬總算明白,這裡的邪靈就是靈鳥姣思!它們無辜慘死,整個族群無論逃到哪裡,躲到哪裡,都會被朱旭山的人找出來。

  他想起了草簍裡的姣思幼鳥,說不定它孤苦伶仃落在荒郊野嶺,就是因為父母都被高敏心帶著朱旭山的弟子給殺了。而想出將姣思捕獵殆盡,讓各門派不得不上門以鎮山之寶交換的,就是朱旭山的掌門朱玉亭。

  這一切,都是死去的姣思對朱旭山滿門的報復。

  它們臨死之前充滿怨恨和瘋狂的復仇之意,被邪靈吞噬,入侵了朱旭山。

  心存善念,姣思的血液可以治瘟疫。

  心存恨意,姣思的血液就能加速瘟疫的發作和蔓延。

  這就是為什麼昆吾和路小蟬發覺朱旭山的弟子都感染瘟疫,而且病勢比一般人要快許多的原因。

  原本姣思的魂靈就想用病痛折磨這些虛偽的玄門正派,路小蟬的到來,讓姣思還想朱玉亭身敗名裂,受盡唾棄。

  畢竟朱玉亭為了一己私欲傷害太淩閣的弟子,在世人眼中比單純屠殺靈鳥要嚴重惡劣多了。

  姣思的魂靈佔據了這些門派的弟子的心神,讓他們都來攻擊路小蟬。

  路小蟬為了活下去,必然和他們一決死戰。

  如果路小蟬死在了朱旭山,而且還是這麼多門派的玄劍之下,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

  太淩閣肯定要上南離境天,請南離劍宗渺塵元君懲戒這些門派。

  就算無法以命償命,也是要廢了他們的修為,如此一來姣思就能報仇了!

  想到這裡,路小蟬全身都在冒冷汗。

  草簍中的酣睡草散盡了芬芳,幼鳥慢慢轉型,腦袋從裡面探了出來,親昵地叫了兩聲,用腦袋蹭著路小蟬的腰。

  “你這小玩意兒,什麼時候醒過來不好,非得現在!”

  那些失了心神的玄門子弟,看見這只幼鳥,立刻陷入了瘋魔的狀態。

  “把這只姣思交出來——”

  “不肯交它出來——你便去死吧!”

  他們人多勢眾,路小蟬的靈氣都快要耗盡了,他咬緊牙關,抬腿顛了一下草簍中的幼鳥。

  “小黃豆!你昨晚上吃了那麼多應該很有力氣了吧?現在就拍拍翅膀趕緊飛——飛得越遠越高就越好——”

  小幼鳥感受到了圍攻路小蟬的人幾乎都瞪著它,而且目光兇狠貪婪,嚇得它又縮進了草簍中瑟瑟發抖。

  路小蟬急的都快上火了,恨不能將它踢上天。

  “臭屁王!你趕緊上天!不然以後就沒黃豆可以吃了!他們會擰了你的脖子!放幹你的血!快飛啊!”

 

49 珍惜你

  姣思這種靈鳥是能聽懂人話的。

  小黃豆聽了路小蟬的話, 將腦袋探了出來, 但是看那些人來勢洶洶,它又把腦袋收回去了, 窩成一個毛球。

  路小蟬起了火:“你這不中用的屁玩意兒!當初撿了你就該把你做成烤小鳥!”

  說完, 路小蟬空出一隻手來, 在草簍的下方一彈,一道靈氣直接將那只姣思幼鳥沖上了天。

  幼鳥張開了翅膀,在天空中徘徊。

  路小蟬以清源咒將這些人都拖在了正庭之中,他高喊了一聲:“我知道你有良心!如果以後你遇到了好人, 還是救救他們吧!如果是壞人, 欺負你的,對你不好的, 那就不理他們!放個屁熏死他們!”

  話音剛落, 路小蟬的清源咒就被他們給破解了。

  無數柄玄劍直沖而來, 還好路小蟬反應快, 再次結咒, 但就算能擋下這些劍, 卻擋不住劍氣, 他被撞飛了出去, 一口血吐了出來。

  他知道自己的丹元被震傷了,只怕再也無法結咒攔下他們了。

  陳掌門按耐不住, 不想路小蟬再礙事了, 他的劍飛沖而來, 力圖穿過路小蟬的丹海。

  那只姣思幼鳥睜大了眼睛, 看著這一幕,忽然雙眼變成赤紅,俯衝而下,就像一柄利刃,從陳掌門的頭頂刺了進去。

  陳掌門立刻斃命,眼珠子都要爆裂出來。

  路小蟬已經閉上眼睛等待著胸膛被穿透的痛苦,但耳邊響起的卻是劍跌落地上的聲音。

  他一睜開眼睛,就看見那只姣思幼鳥從陳掌門的身體裡沖了出來,又刺進了其他人的體內。

  “小黃豆——”

  他單手撐住上身,姣思幼鳥如同一柄揮開長空的鐮刀,所到之處,玄門弟子紛紛倒下。

  緊接著,它飛到了路小蟬的面前,明明只有巴掌大的身體,卻張開翅膀擋住路小蟬。

  路小蟬的意識模糊,他伸手想要摸一摸那只幼鳥。

  “小黃豆……你怎麼有這麼大……”

  他咳嗽了一聲,又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小黃豆只怕親眼見過父母被殺死,孤獨地在黑夜裡流浪,好不容易被路小蟬給撿到了,現在又親眼看見路小蟬為了保護它而被眾人圍攻,命在旦夕。

  它憤怒,它惶恐,它不甘,以及它憎恨所有想要殺死它的人!

  在路小蟬差一點死掉的這一刻,終於爆發了!

  它要復仇!

  向殺死它父母的人復仇!

  它從路小蟬這裡得到了溫暖的照顧,於是它也要向傷害路小蟬的人復仇!

  它的嘶吼尖銳而瘋狂!

  任何一個沖上來的人都被它充滿恨意地撕咬。

  路小蟬握緊了拳頭。

  不能這樣。

  不可以再這樣下去了。

  小黃豆如果心生恨意,它不但再也救不了任何人,而且憎恨也會讓它更加孤獨和痛苦!

  路小蟬伸長了手,想要摸一摸它的腦袋。

  但是夠不著,根本夠不著。

  有什麼辦法能夠驅除它體內的邪靈嗎……讓它恢復清明,自由自在?

  驀地,路小蟬的腦海中浮現出一頁太淩閣的醫咒,咒文輕靈起伏,明澈仿佛能映照出世間萬物最美好的樣子。

  “小黃豆……你回頭看看我……”

  姣思幼鳥飛了回來,滿身都是汙血。

  它的腦袋晃了晃,將所有的血跡都甩開,低下腦袋去蹭路小蟬伸出來的手。

  路小蟬的血就點在姣思幼鳥的雙眼之間。

  頃刻間,萬物仿佛都借了一絲靈氣,結成了一道大咒,將姣思的幼鳥環繞起來。

  “小黃豆……從此以後……你就不恨了……因為你的恨,我替你帶走了……”

  路小蟬視線逐漸模糊,他的身體承受著姣思的恨念,它每恨一分,便在路小蟬的身上留下一道刻骨的血痕。

  姣思幼鳥慌亂地去蹭路小蟬,去舔他的傷口,然後它明白自己的所有恨意都會施加在路小蟬的身上,它越是在乎路小蟬,就越是不能再恨下去了。

  直到它赤紅的雙眼逐漸變成澄澈的熒藍色,路小蟬倒了下去。

  這就是太淩閣醫道至高之咒——太淩淨空大咒。

  無中生有,有生於無,一念生萬念。

  你若有執念無邊,我來受之。

  無意境天之上,泱蒼正在冥思,他的肩頭停著一隻小青鳥。

  青鳥閉著眼睛,縮成一個小團子,就貼在他的頸窩上。

  這只青鳥的主人凝魂術修習不精,原本就要消散了,泱蒼緩慢睜開眼睛,看著它,指尖點了一絲靈氣給它,凝住小青鳥。

  可是這只小青鳥還是消失了。

  泱蒼的指尖停留在那裡,似乎意識到了什麼。

  他手指一抬,喚來了自己的劍,一把將它刺入瞭解劍石,替他鎮壓無意劍海。

  轉過身去,他便從無意境天一躍而下。

  路小蟬的眼前如同走馬觀花,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忽然在想這一切到底是夢,還是真的。

  是有,還是無?

  到底是現在的這一切是夢?

  還是那個被舒無隙保護著,去燁川鑄劍的自己才是真的?

  就在他呼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被人抱了起來。

  ……是昆吾嗎?

  還是昆吾的青鳥傳書讓師父來找他們了……

  隱約之間,有什麼溫熱的東西輕輕碰在他的唇上,渾厚的靈氣緩緩渡入他的唇齒之間,游走於他的五臟六腑,癒合他所有的傷痕。

  他緩慢睜開了眼睛,看見了一張讓他驚豔到心跳難以平息的面容。

  “你叫什麼名字?”這個男人開口問他。

  他的聲音清冷孤絕,聽在耳邊讓路小蟬想到了寒夜即將過去,透過雲層縫隙落在雪原上的一絲柔光。

  是舒無隙……這個聲音是舒無隙!

  還以為我是在做夢,而這個夢裡是沒有你的呢!

  “對啊,你在做夢。”

  路小蟬面前的姣思幼鳥忽然開口了。

  一切如同靜止,無論是那些剛恢復神智的玄門子弟,又或者是掙脫了邪靈束縛奔跑而來的昆吾,亦或者此刻擁抱著路小蟬的舒無隙,仿這裡的一切都是虛幻,只有路小蟬一個人是真實的。

  他坐起身來,看著那只幼鳥:“這……這是怎麼回事?”

  那只幼鳥忽然靈氣大漲,蓬勃的靈潮淹沒了路小蟬眼所能及的一切。

  周圍暗了下來,除了這些靈潮,路小蟬再看不見任何東西,他又回到了雙眼不能視物,只有慧眼能識別生靈的狀態了。

  靈潮洶湧彙集,形成了一個人形。

  哪怕是舒無隙,也沒有這樣浩瀚的靈氣,區區肉身都無法承載。

  “你……你是誰?”路小蟬問。

  “我就是燁華元尊。”

  他的聲音悠遠卻醇厚,填平了浩浩世間的所有縫隙,看盡了數萬年的滄桑變化、鬥轉星移。

  路小蟬大驚,他們以元神探遍了整個燁川,都沒有找到燁華元尊,可是他此時卻出現在了路小蟬的面前?

  路小蟬看著周圍的一切,恍然大悟:“這裡……這裡發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這裡,對於過去是真的,對於現世卻是虛幻。”

  “什麼意思?我不懂!”路小蟬站起身來,走向燁華元尊。

  他想要將這位經歷了洪荒變化的元尊看清楚,可他怎麼看都只是一團被收攏歸集的靈氣,像變化莫測的海,像遙遠不可觸摸的星河。

  “無中生有,有生於無。天下執念不過如此。”

  燁華元尊忽然來到了路小蟬的面前,他的靈海將路小蟬吞沒。

  看似浩瀚洪流般的靈氣滾滾而來,路小蟬下意識緊閉上眼睛,他以為自己會被碾成粉末,卻沒想到燁華元尊的靈海如此柔和,包羅萬象,何況一個路小蟬?

  “元尊……我所經歷的一切,是不是您對我的試煉?”路小蟬問。

  燁華元尊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那不是我對你的試煉,而是你自己作出的選擇——渡一物,而渡萬物。佛家有雲,‘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你可看到了地獄?”

  “若心無執念,三千世界哪裡來的地獄?”路小蟬答道。

  “有意思!有意思!”

  在燁華元尊的長笑聲中,包裹著路小蟬的靈海逐漸散去。

  路小蟬之感覺身體一陣下沉,墜入萬丈深淵。

  周圍都在震動,要碎裂開來。

  “小蟬!小蟬!你快醒過來!”

  舒無隙的呼喊聲傳來,路小蟬猛地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就懸在一個巨大的洞口邊緣,它便是熾燁山的火山口!

  若不是舒無隙扣住了他的手腕,他早就摔落下去了。

  他聽見了從地底深處徘徊而上的轟鳴聲,整個燁川冬眠已久終於復蘇。

  它的心臟在跳,它在呼吸,燁川活了過來。

  路小蟬在半空中搖搖欲墜,他的腳下越來越熱,難道說是岩漿在翻滾?

  他低下頭來,普通的岩漿他是看不見的,但是此刻他卻看到了翻滾的熔漿不斷將洞口填滿。

  舒無隙喚來了麓蜀,他將路小蟬甩到了麓蜀的背上,接著翻身而上。

  麓蜀飛快地離開這個巨大的洞口。

  路小蟬聽見了熾燁山的咆哮,身心俱顫。

  “這是怎麼回事?”

  “你還記得我帶你走進去的那個洞嗎?”舒無隙問。

  “記得!就是洞口有‘無中生有,有生於無’的那一個?我們進去之後,我就和你走散了!”

  “你不是走散了,而是那個山洞走到盡頭,就是熾燁山的火山口。你失足跌落了下去,我差一點沒抓住你。”

  路小蟬驚住了,按照舒無隙說的,他們走進那個山洞不過片刻,可自己卻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幾天幾夜!

  他變成了太淩閣的弟子,眼睛得以看見一切,經歷了霖州的瘟疫,還救了一隻姣思幼鳥,跟著昆吾一起上了朱旭山。

  難道這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覺?

  熔漿不斷沸騰,整個燁川即將燃燒,天地都被炙烤得快要曲折。

  他們無論飛多高,去多遠,都會被熾燁山的熔岩吞沒。

  它爆發而起,岩漿流淌。

  路小蟬卻看到的卻是爆發的靈海。

  “無隙哥哥,我好像在山洞裡去到了另一個世界……經歷了一些事情,最後還見到了你……”

  “那是燁華元尊為你造的‘弄塵’世界。在那個世界裡,對於你一切都是真的,你的每一個選擇會影響你自己,卻不會影響現世。”

  “所以說燁華元尊沒有寂滅!”

  舒無隙抬頭看向天空,烈日驕陽,開口道:“他的修為已經脫離了人的極限,捨棄了肉身,元神與整個燁川合為一體。這才是真正的與天地同壽。”

  路小蟬驚訝無比。

  舒無隙從乾坤袋中取出了長湮的肋骨,交給了路小蟬。

  “小蟬,如今燁川復蘇,熾燁火山之中的熔漿便是燁華元尊的靈海。要讓靈海平息,就必須讓它鍛造長湮的肋骨。”

  “好……我就這麼放它下去嗎?”

  “你能與此劍心神合一最好。你希望自己的劍,是什麼樣的?”

  “無隙哥哥,你的劍又是怎樣的呢?”路小蟬問。

  “我的劍鑄成之時,還未認主。是我的祖師將其帶回。傳聞我的祖師站立在熾燁山頂,心中所想是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真沒意思……”路小蟬歪了歪嘴。

  “後來,我翻閱祖師留下的起居注。他說自己的心都給了別人,蒼生也就不在眼中了。”

  “我猜他鑄劍,是想守護自己的心上人。”路小蟬仰著臉,朝舒無隙笑了。

  舒無隙低下頭來,他被風撕扯著的髮絲掠過路小蟬的額頭和臉頰,就像永不停歇的溫和撫慰。

  “你說他想守護誰,他就在守護誰。”

  舒無隙這般百依百順,讓路小蟬笑出聲來。

  “人人都說‘春夢了無痕’,見到了你,我總希望所有的一切能留下痕跡。”

  舒無隙沒有回答,當是卻抱緊了路小蟬。

  “無中生有,有生於無。怪不得燁華元尊的修為能至此境界……緣起緣滅,唯心而已,何必在意留下痕跡呢?”

  如果說你的劍是為了守護天下蒼生。

  那麼我的劍,守護你就好。

  守住了你,就守住了我的蒼生。

  “我的劍,就叫‘無痕’吧。”

  說完,路小蟬閉上了眼睛,鬆開了長湮的肋骨。

  它墜落而下,沒入了熔漿之中。

  火山之中的靈海更加洶湧,像是要掙脫燁川的束縛,直達天聽。

  轉瞬之間卻又直落而下。

  路小蟬側耳,聽見了熔漿撞擊長湮肋骨,那是千錘百煉。

  每一次拍擊都是力達千鈞,仿若無數驚雷。

  之前舒無隙引雷霆入陣,路小蟬就覺得氣勢驚人。

  如今,天下大勢都被收斂於熾燁山中,奔騰狂湧,全數聚集於一根肋骨之上。

  若是平常,路小蟬會擔心靈獸肋骨會不會碎裂,但此時路小蟬能聽見長湮在他的耳邊私語,低沉而堅韌。

  路小蟬低著頭,延綿的熱浪仿佛也熾烤著他的靈魂。

  他看見長湮的肋骨在靈海之中逐漸顯現出劍的形態,而且靈光環繞,比被靈藤“千里嬋娟”纏繞著的時候要更加強大。

  整整九九八十一日的鍛造,日出的晨曦,日落薄暮,清冷的月光,雲靄霧雨都落了進去。

  路小蟬這才明白,鍛造這把劍的,並不僅僅是熾燁山的靈海熔漿,而是天地之間的精元。

  他的心仿佛也隨著這把劍,吸收著世間的靈氣。

  “無隙哥哥。”路小蟬向後,靠近舒無隙的懷裡。

  “小蟬,如果你困了就睡,我會替你守著。”舒無隙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就讓我看著它吧,它是我的劍啊!”路小蟬的後腦勺蹭了蹭舒無隙的胸膛,“不過你陪我說說話也好。”

  “嗯。”

  “你說,你第一次見到我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呢?”

  路小蟬心想,我第一次“見”到你,是在燁華元尊的“弄塵世界”裡。

  一眼而已,和用慧眼看見的你不同,卻又覺得那般特別,似曾相識。

  “我第一次見你,在朱旭山。”

  路小蟬指尖一顫,回頭問:“什麼?朱旭山?”

  “嗯。那是我第一次離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

  “你去朱旭山做什麼?”

  “因為你差一點就死了。”舒無隙輕輕摸了摸路小蟬的腦袋。

  “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差點就死了?”

  路小蟬的心跳得很快,舒無隙所說的一點一點和自己在弄塵世界裡所經歷的重合。

  難道燁華元尊並不是試煉他,而是讓他回到了過去?

  “那個時候,你每日都會凝一隻青鳥來向你師父報信。你師父走了,你還是會讓青鳥來報信。”

  所以,那個時候自己凝出來的青鳥並沒有飛到師父那裡,而是飛去了舒無隙那裡?

  “有一天你的青鳥魂散了,我想為它凝魂,卻沒有用。就說明它的主人丹元受創,很快就會死了。”

  路小蟬頓住了,他扯了扯舒無隙的袖子,又問:“我們素未謀面,你竟然會來救我?”

  按照這一路上舒無隙從來不管閒事,不在乎他人死活的性子,當時為什麼會來救他?

  “我也不知道……現在想來,大概是不想以後再沒有人給我青鳥傳書了吧。”

  “哦。”路小蟬心裡面忽然有點悶悶的,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很想抱緊舒無隙。

  “可是我救了你之後,你也再沒有送過青鳥來。”

  路小蟬的眼眶紅了,他似乎看見了每一個清冷的月夜裡,舒無隙站在窗前等著他的青鳥,可是每一天都沒有來。

  “我知道燁華元尊給我的‘弄塵世界’是什麼用意了。”

  渡一物,以渡萬物。

  這“一物”並非善惡一念間的皎思,而是舒無隙。

  ——守一人,而護蒼生。

  “什麼用意?”舒無隙低下頭來問。

  “他要我珍惜你。”

  路小蟬眯著眼睛笑了。

  他已經確定自己曾經是誰了。

  過去的傳說那麼多,但是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舒無隙總是不願提起過去,不是因為他想瞞住路小蟬什麼,而是他不願提起生死相隔的瞬間。

  “我以後會很厲害的,我會保護你的。”路小蟬還是第一次這麼信誓旦旦。

  “嗯。”舒無隙輕輕應了一句,就落在路小蟬的心頭上。

  燁川震動,引八方顫動。

  南離境天之上,渺塵元君抬起手來,遮擋日光。

  “世間靈氣皆向著燁川而去,看來燁華元尊還未寂滅。”

  她身後的夜臨霜開口問:“師父……能夠牽動四面八方,吸引萬物靈氣的,是不是有至劍出世?”

  渺塵元君頷首一笑:“四方劍宗之中,東墟、北溟空懸已久。無意境天的泱蒼雖手握威力最大的一柄至劍,卻無意蒼生。我的修為也不過大勢境界的第三重天,西淵劍宗自從千年前的仙魔大戰,就一直在閉關養傷。所以這一把至劍,是我們仙門克制邪神混沌至關重要的一把。”

  “只是不知道它歸何人所有。”

  “至劍有靈,是不會選錯人的。”

  天空之上,風起雲湧,雲層厚重,仿佛蘊藏著千軍萬馬,要將世間邪念一氣掃蕩。

  執梧山莊之中,江無潮跪拜在莊主淩念梧的靜室之前。

  靈氣彙聚於雲層之中,靈卷奔雲,氣勢磅礴。

  江無潮抬起頭來,驚詫於此番景象。

  靜室的門被推開了,千鈞重擔被緩慢卸下。

  一個身著素色長衣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

  “師父!燁川有異動!”

  這男子靈光環繞,眉眼清俊,猶如一夜月下梧桐。

  “燁川乃燁華元君歸元之地,怎麼會有異動?如若燁川震動,必然有至劍出世。”

  清潤的聲音響起,就像細雨在梧桐葉上彙聚成細流,隨風而落,浸潤一切砂石地裂。

  “可據我所知,世間凡大修者,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劍。那麼這柄至劍的主人是誰呢?”

  淩念梧淡然一笑:“你可知道真正的大修是什麼?”

  “誅邪魔,鎮混沌!守護天下蒼生!”

  “誰能做到?”淩念梧問。

  “自然……自然是無意境天的劍宗泱蒼。”

  淩念梧忽然笑了起來,江無潮還是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師父露出這樣的笑容。

  那是經歷了極致痛苦之後的蒼涼。

  “泱蒼的心中從來沒有蒼生。他曾經守護蒼生,只不過是歷任劍宗教給他的習慣罷了。為了得到他想要的,蒼生覆滅他也不會流一滴淚。”

  淩念梧一步一步走了出來,他仰起頭,看著無盡蒼穹。

 

50 勁道十足,百折不撓嘛

  江無潮跟在他的身後, 還在思考著他剛才的話。

  “師父……在您心裡, 大修是什麼?”

  “捨身取義。渡一人,以渡蒼生。”

  說完, 淩念梧便轉過身來對江無潮說:“半月之後, 我們就要出發前往西淵了。”

  “是的。西淵境天的劍宗澔伏已經閉關一千三百多年了。如今仍然沒有出關的跡象。西淵境天要選掌劍以統禦西淵眾玄門。劍宗澔伏門下的三大弟子爭執不休, 這並不利於對抗魔眾。”

  “西淵的法寧真君請四方有名望的仙門過去,就是希望在眾門派的見證下,這個掌劍的選拔能夠公正,同時避免澔伏的三大弟子同門相殘。”淩念梧道。

  “師父放心, 徒兒自會準備妥當。”

  而太淩閣中, 正在交代門中弟子如何煉丹的昆吾忽然沖出門去,喚來了靈獸氿鰩, 飛上了雲端。

  他遙望燁川的方向, 呼出一口氣來。

  “看來你得到了自己的至劍了。做師兄的, 不願你擔負太多, 也不要你以天下為念, 只要你能手握此劍, 守護自己的心就好。”

  九九八十一日之後, 熾燁山中的岩漿卷著那柄劍緩慢升起。

  天空電閃雷鳴, 一場大雨落下,將整個燙到滿是乾涸裂紋的燁川給濕潤了。

  沸騰的靈海如同被撫慰了一樣, 平靜了下來。

  那柄劍緩慢浮起, 靜靜地漂在靈海上, 天空在靈海上落下了倒影。

  讓人辨識不出, 這柄劍到底是在靈海裡,還是在天際的流雲之中。

  靈海越是安靜,路小蟬的心跳就越是快。

  舒無隙拍了拍麓蜀的脖子,麓蜀飛了下去,貼著靈海。

  路小蟬側身低下頭,掠過的刹那他一把抓住了那柄劍。

  舒無隙扣著他的腰,讓他不至於跌落下去。

  靈海隨著無痕劍的離開,蕩起一陣漣漪。

  當路小蟬回頭的時候,發覺熾燁山中的靈海逐漸消失了。

  他的慧眼能看到這些靈氣遍佈整個燁川,流入土地中,生出花草樹木,流入地縫之中引來水源。

  寸草不生的燁川,忽然之間生機勃勃。

  “燁華元尊呢?”路小蟬問。

  “他心事已了,魂歸天地了。”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低下頭來,握緊了手中的劍。

  就像與天下生靈相通,路小蟬的手指剛觸上劍尖,整把劍就共振發出了無數重疊的靈韻。

  他的心靈血脈仿佛都被這把劍給淨化了一般,整個人都輕盈了不少。

  這把劍非同尋常。

  他見過江無潮的鳴瀾劍,也親手觸碰過夜臨霜的臨霜劍。

  但是當他握住這把劍的時候,他內心深處有個聲音。

  ——我是屬於你的劍。

  路小蟬的手指細細撫摸過無痕劍的劍身,就像是觸碰自己的心神。

  “無隙哥哥!這把劍怎麼……好像沒有開鋒?”

  舒無隙抬手摸了摸路小蟬的腦袋:“至劍沒有人能為它開鋒,除了你。你什麼時候開竅了,它便開鋒了。”

  “什麼?還要我開竅?你把我腦殼子敲開,我就開竅了!”

  “別鬧。”

  這柄劍雖然凝聚著路小蟬用慧眼就能看見的靈光,但是在外人看來,就是一柄普通的劍,而且還是沒開鋒的。

  “燁華元尊真是的,既然鍛造了劍身,為何不幫我把劍柄也好好的鍛造出個形狀來!”

  路小蟬嘴巴上嫌東嫌西,但是心中卻對燁華元尊十分敬重。

  他知道,燁華元尊才是真正的得道仙者。

  “你喜歡怎樣的劍柄?”舒無隙問。

  “無隙哥哥,你的劍呢?你也是劍修不是嗎?我卻從沒見到你的劍。”

  “我的劍留在很遠的地方。”

  “那麼你的劍柄是怎樣的?雕著什麼花紋嗎?還是說綴了寶石?”

  路小蟬知道在舒無隙看來,劍就是用來結陣誅邪的,什麼花紋寶石都沒有意義。

  但路小蟬還是忍不住想要知道,舒無隙的劍是怎樣的。

  “我的劍柄是用不死樹的樹心的所制,沒有任何花紋,也沒有任何寶石。”

  “那我也能用不死樹的樹心來制劍柄嗎?”

  “樹心只有一個。你若想要,就把我的劍柄拿去吧。”

  “等等!既然已經是你的劍柄了,你握著它那麼多年早就順手了,怎麼能說給我就給我了呢?說不定它認主,紮我的手呢?”

  “西淵的邊緣,也生著一棵神樹,名‘地聽’,傳聞它被天下水脈供養,它的樹心做你的劍柄也倒合適。”

  舒無隙說的倒是輕鬆,仿佛天下的神樹,他想折就折,想掰就掰。

  “劍柄事小,開鋒事大!總不能等魔都的人來了,我這把劍還派不上用場吧?”

  “至劍大成,魔都怎麼可能會不派人來燁川一探究竟。”

  舒無隙的話剛說完,路小蟬就看見遙遠的天邊,一大片黑色的密雲沉沉地翻湧而來。

  “小蟬,你可還記得那日在蓬元山我使用的劍陣嗎?”

  “記得!沖霄劍陣!你引雷霆入陣,威力好大!你是要再用一遍嗎?”

  路小蟬興奮不已,在麓蜀的背上都快坐不住了,巴不得舒無隙再施展一遍!

  “不。這片邪雲,你來收拾。”

  “什麼?我?我哪裡行?”

  “你當然行。如今你已經有了自己的劍了,這片邪雲應當是魔都派來的探子,滅了它們,正好斷絕了魔都打你丹元主意的意圖。”

  舒無隙的手離開了路小蟬的腰,抬起來覆在他的肩頭。

  “小蟬,感受你的劍,它就是你的一部分。你的心跳就是它的心跳。你的血脈在它的身體裡流淌。你的丹海就是它的丹海。它是你與現世的牽絆,將你與萬物相連。”

  面對壓境而來的邪雲,舒無隙的聲音從容沉穩,好像對付這一片邪雲,就和煮茶品茗一般。

  路小蟬原本還有些心慌,但是有舒無隙在身邊,他知道就算自己失敗了,舒無隙也不會讓他有事。

  他閉上眼睛,將自己的靈氣匯入無痕劍中。

  而無痕劍將他的靈氣導向萬象乾坤。

  舒無隙的手掌貼在路小蟬的後背上,他引導著路小蟬,借取天地間的氣勢。

  “無隙哥哥,你借的是雷霆,可我修為不到家……我好像只擅長借水勢!”

  “水,難道不正是這世上最強大的力量嗎?柔可潤萬物,剛可催天地。水化為氣,氣成雲,雲起勢化雷霆。”

  路小蟬吸了一口氣,他的感知被這柄無痕劍所牽引著,當他再度睜開眼睛,發覺整個世界到處都是水。

  無論是空中的流雲還是風中綿密卻細微的水氣,又或者是花草樹木之中……水無處不在,也就是說路小蟬可借之勢無處不在!

  他心隨念動,靈氣從劍身狂奔向劍尖,一道劍陣張開,四面八方的水都被牽引了一般,彙聚而來,如同江河入海,發出巨大的流淌聲,這道劍陣看起來柔軟溫和,毫無殺氣,也遠沒有舒無隙當日引雷霆入陣那般聲勢浩大。

  路小蟬將劍陣推送了出去。

  邪雲根本沒有將這道劍陣放在眼中,繼續大舉推進,大有淹沒燁川之勢。

  路小蟬歪了歪嘴,心想燁華元尊何等修為,你們這幫烏合之眾如果真進了燁川,就等著被煉化吧!

  這道劍陣眼看著就要被洶湧的邪雲吞沒,卻沒料到瞬間變得剛勁有力,如同大江大河橫沖而去,一大團邪雲被煉化,無數淡藍色的靈光墜落下來。

  路小蟬的手指一顫,他從前結的醫道沖霄咒都沒有這麼大的威力。

  但沒想到,只是一把劍而已,結出來的劍陣威力是之前起碼數十上百倍。

  而且這道劍陣哪怕氣勢逐漸散去,還在不斷煉化著來不及逃離的邪靈。

  這片邪雲硬生生被路小蟬煉化出一大片空隙來。

  日光落了下來,點在無痕劍的劍尖上,愈發顯得熠熠生輝。

  路小蟬吸了一口氣,完全不敢相信。

  “方才……方才是我結的劍陣嗎?無隙哥哥,是不是你幫我的?”

  舒無隙抬起手來,將路小蟬紛亂的髮絲掠至耳後,輕聲道:“你本身修為就不淺,再加上此劍威力巨大。若不是還未開鋒,煉化這片邪雲不過舉手之勞。”

  “沒開鋒才說明我的修為不到家……”

  路小蟬摸著這把劍,心中喜悅無比。至少面對邪靈,他再不是手無縛雞之力了!

  之前他用慧眼觀看過舒無隙是如何結陣的,他體內靈氣的周轉,路小蟬看得一清二楚。方才又受到了舒無隙的點撥,路小蟬哪怕照葫蘆畫瓢也有木有樣。

  那片邪雲忽然團聚了起來,深沉厚重,看來是要對付路小蟬了。

  路小蟬看見這邪雲之中無數鬼哭狼嚎,相互碾壓吞噬,形成了這樣一個邪氣無比的黑色鎏球,一旦將路小蟬和舒無隙吞下去,便是萬邪同噬,後果不堪設想。

  舒無隙卻扣著路小蟬的腰,直接將他抱了起來,轉過身面朝自己坐下。

  “無……無隙哥哥?”

  “看著我。”舒無隙說。

  “我看著呢!”

  “今日我就教你另一道劍陣——天闕。”

  路小蟬一聽,這名字不得了啊!

  天闕的意思不就是天庭之中的瓊樓玉闕?

  天象威壓,何等陣勢?

  路小蟬看見舒無隙的丹海沸湧,衣衫隨靈氣而起,滾滾雲浪墜落而下,繪出一道銳不可當的劍陣。

  路小蟬只注意到舒無隙結陣的靈氣走向,他與天地相連的瞬間,整個人都像是要被雲海淹沒。

  他是天地,天地即他。

  瞬間,仿若萬千天兵天將從劍陣中衝殺而出,聲勢浩大,沖進那個黑色鎏球之中。

  路小蟬轉過身來,屏住了呼吸。

  只看見那個黑色鎏球崩潰瓦解,方寸之中就是一場廝殺。

  這便是“天闕劍陣”。

  僅僅是對付一片邪雲而已,倘若站在這裡的是某位魔尊,是否有能力可以抵擋呢?

  路小蟬覺得自己離舒無隙的修為太遙遠了,結天闕劍陣什麼的,不是春秋大夢,也是癡人說夢。

  塵煙盡散,如果說魔都派這片邪雲前來是向探知燁川是否又打造了至劍,這片邪雲回不去,魔都自然知道答案了。

  一切又恢復了最初的清明。

  路小蟬轉過身來的時候,差點從麓蜀的背上摔下去,他還沒驚叫,舒無隙已經一把撈住了他,將他摁進懷裡。

  “無隙哥哥,殺雞焉用牛刀!對付區區一片邪雲,你用了那麼厲害的大陣,就是為了教我吧?”

  路小蟬的鼻子都快被摁扁了,可還是不住嘴地想說話。

  “我不只是為了教你。”舒無隙冷聲道。

  “那是為了什麼?”

  “為了讓你知道,無論你以後再見到什麼人,只有我是最有能力保護你的。”

  路小蟬愣了愣,差點沒有捂著肚子大笑出聲。

  他本來就沒見過比舒無隙更厲害的人了啊。

  不過,你覺得自己最有能力保護我。

  而我最想要保護的卻是你。

  “九九八十一天都待在燁川,現在想想都沒吃什麼好東西!無隙哥哥,咱們去哪裡逛一逛,吃點好東西吧!”

  舒無隙低下頭來,路小蟬以為他是不高興自己又想著吃喝玩樂了,但沒想到舒無隙卻說:“那我們便在章山附近休息吧。”

  “真的?”路小蟬伸手拽著舒無隙的衣襟,雙眼彎成了月牙。

  “嗯。”

  “我還以為你會著急帶我回去那個你長大的地方呢。”

  不是說那個地方很清冷,什麼都沒有嗎?

  所以路小蟬才想著一路上自己想吃的想玩的都來上一遍,免得和舒無隙去了那個清冷之地,心思不定。

  如果自己不願好好待著,無隙哥哥肯定會不開心。

  他不開心,路小蟬就會難過。

  “從前,我總想把你圈在一個地方。現在想想,你喜歡塵世間這些東西,我陪著你就好。只要你在我的身邊,不討厭我,不倦煩我,身在何處又有什麼關係呢?”

  路小蟬一把抱住了舒無隙的脖頸。

  “無隙哥哥不愧是前輩高人啊!你看你想的多開!”

  “最想的開的,從來都是你。你喜悅時就笑,不喜了就走。我想要你笑著在我的身邊,就只能這樣了。”

  路小蟬這才明白,並不是舒無隙不在乎能不能帶著他回去,而是為了他的快樂而妥協。

  “無隙哥哥……”

  “嗯?”

  “你既然跟著我了,我會對你好的。”

  路小蟬的鼻尖在舒無隙的懷裡蹭了蹭。

  “你對我,已經很好了。”

  麓蜀從雲端緩慢地下降,路小蟬看見了章山被林木所覆蓋,而且林中也不乏走獸。

  看來這個章山是人傑地靈啊。

  “無隙哥哥,你選了章山落腳休息,是因為這裡有樹有走獸,不荒涼嗎?”

  “非也。你新得了劍,怎麼能沒有劍鞘。”

  “劍鞘?對啊!沒有劍鞘就不能收斂無痕劍的靈氣了。雖然它沒有開鋒,所以靈氣並不明顯。但若是修為高的人,比如夜臨霜或者莫千秋,他們一定能看出我這劍非比尋常!”

  這樣一柄由燁華元尊所打造的至劍,竟然被他這麼個名不見經傳的人物給得了,徒生是非。

  可是一般的劍鞘哪裡藏得住無痕劍的靈氣呢?

  “章山有靈木,生於大洪荒,萬年前枯竭,如今已經石化,柔中帶剛,是製作劍鞘最好的東西。”

  “那為什麼不用它連劍柄一併做了?”

  “它是封存靈氣的好東西,如果做成劍柄,你握著它,反而會克制你與無痕劍之間的共感。”

  “哦,我明白了。它是凝聚了靈氣的死物,可封存靈氣,卻已經不能共情共感了。但是西淵那棵靈樹‘地聽’卻是活物!”

  “對。”

  說到這個時候,麓蜀已經駛入了山林之中。

  山下便是一座城鎮,看起來非常的繁華熱鬧,名“章城”。

  “我們先不忙著尋找靈木。你應該餓了吧?”

  “是啊!是啊!我們趕緊去章城看看!有沒有什麼好吃的!”

  路小蟬雖然捨不得自己的這把劍,但是無痕劍沒有劍鞘,帶著它在城中行走太過張揚,於是路小蟬把它交給了舒無隙,舒無隙將它收進了乾坤袋中。

  這些日子,路小蟬一直騎著麓蜀,好不容易就要到熱鬧的地方了,他想自己走一走,逛一逛。不用他開口,舒無隙就知道了他的心思。

  他對麓蜀說:“你就留在章山之中。待我喚你,你再出來。”

  麓蜀也早就厭煩了馱著路小蟬,在它看來,這小東西跟長了刀子似的,在它背上總是不安分。這樣扭扭,那樣晃晃,骨頭就硌在它的背上難受死了。

  舒無隙的話剛落,麓蜀就撒歡兒不見了。

  路小蟬歪了歪腦袋:“我怎麼覺得麓蜀特別討厭我。”

  “它討不討厭你要緊嗎?”舒無隙反問。

  路小蟬在舒無隙身邊待了這麼許久,還能不知道他的想法嗎?

  他立刻接了舒無隙的下一句:“只要它不敢僭越,乖乖聽我們的話,管它喜歡誰,不喜歡誰。對吧?”

  “嗯。”舒無隙輕輕應了一聲。

  路小蟬一把扣住了舒無隙的手,他抓得緊緊的,歡快地向前跑去。

  “小蟬慢點。”

  眼看著他就要被碎石絆倒,舒無隙不得不趕緊拽住他。

  路小蟬卻回過頭來樂了。

  “無隙哥哥,你知道嗎,上一次和你一起逛燈會,聽煙花的時候,我就想這樣拉著你。”

  “拉著我?”

  “對。當我品嘗到的、聽到的、看到的所有我覺得好的東西,我都想要知道你也在我的身邊。”

  舒無隙愣在那裡,看著路小蟬的笑臉。

  冷不丁,路小蟬又拽了他一下,他微微一個踉蹌。

  路小蟬笑開了花:“無隙哥哥,你走神了!你剛才想什麼呢!”

  “我在想你。”

  路小蟬的笑容越來越大。

  章城果然符合路小蟬所有的期待。

  哪怕是夜晚,酒樓之中仍舊高朋滿座,街邊各種小攤小販,還有江湖雜耍在表演。

  路小蟬一邊拉著舒無隙的手,一邊往裡面鑽。

  舒無隙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也不喜歡路小蟬和那些不相干的人相觸碰,他直接一把將路小蟬給拽了回來。

  “無隙哥哥!我還沒看到呢!”

  “雕蟲小技,有什麼好看的。”

  路小蟬歪著腦袋,看到一個父親將孩子扛在肩上,於是拽了拽舒無隙說:“你背著我!你背我起來,我就能看到了!”

  還沒等舒無隙背過身來,路小蟬已經迫不及待手腳並用往上爬。

  舒無隙扣住了他的膝窩,向上一抬,就把他給背起來了。

  路小蟬雙手扒在舒無隙的肩頭,興致勃勃。

  原來正在表演的是胸口碎大石啊!

  路小蟬早就知道這裡面的把戲,但是賣藝的父女倆講了一段聞者傷心、見者流淚的故事。

  這姑娘被城中惡霸看中,惡霸故意找茬,說是這姑娘的爹爹在表演的時候撞傷了惡霸的腰。惡霸索賠十兩銀子,賣藝的父女賠不起,惡霸就說要姑娘賣身償還。

  路小蟬也不知道真假,只看見父女倆周身靈光暗淡,心裡面應該是真的很難過。

  “這姑娘的聲音怪怪的……可一時半會兒的我又想不起哪裡怪了……”路小蟬捏了捏舒無隙的耳朵。

  說完,賣藝的老爹躺在了地上,他的女兒真的搬了一塊大石頭來放在了老爹的身上。

  路小蟬看不見死物,只知道圍觀的人都發出驚呼聲,看來那塊石頭是真的非常沉重。

  姑娘掄起了鐵錘,路小蟬一看,不由得緊張起來,一把抓住了舒無隙的耳朵。

  “無隙哥哥,這惡霸到底是什麼角色啊?賣藝姑娘的力氣這麼大,鐵錘都能掄起來,直接把那惡霸給砸了不就得了!還這麼辛苦表演什麼胸口碎大石啊!”

  舒無隙被他抓了兩側的耳朵,面色不改,只是扣著路小蟬的雙腿,免得他左搖右晃探頭探腦地摔下來。

  姑娘掄起了大鐵錘,石頭嘩啦一下就碎開了。

  姑娘的老爹咳嗽了起來,被姑娘扶起來順氣。

  看熱鬧的百姓們似乎感覺到了他們的生活不易,一文錢、兩文錢地扔了出來。

  路小蟬拽了拽舒無隙的耳朵,低聲道:“無隙哥哥,你的錢呢?”

  “腰帶裡有些碎銀,是昆吾給的。”

  路小蟬立刻就去扯他的腰帶,順著他的腰摸了一圈。

  一開始他只是想找碎銀,但是摸腰帶摸得來了勁兒。

  這就是無隙哥哥的腰啊,雖然不軟,但是特別有手感啊!

  勁道十足,百折不撓嘛!

 

51 只有我能無法無天

  “小蟬……那裡不是腰帶……”

  舒無隙側過臉來, 聲音有些緊。

  “沒事!沒事!我知道腰帶在哪兒!”

  路小蟬見好就收, 從舒無隙的腰帶裡摸出了碎銀子,扔給了那位姑娘。

  那姑娘一看, 立刻給路小蟬低頭致謝:“多謝公子!”

  就在這個時候, 戲文本子裡的台詞兒忽然蹦了出來, 只是這念臺詞的聲音,路小蟬聽了有些反胃。

  “哎喲陳樺,你這是缺錢用了?怎麼不跟哥哥說呢?你要什麼,哥哥給什麼!明明是個漂亮小哥, 非要扮成姑娘模樣, 實在是可惜了!”

  這聲音一響起,之前還在看雜耍的百姓, 忽然都散開了。

  其中一個大娘路過路小蟬的身邊時, 匆匆留下了一句話:“小公子生的好看, 快快離開!”

  路小蟬摸了摸自己的臉, 又低下頭來問舒無隙:“無隙哥哥, 我好看嗎?”

  舒無隙的答案用腳指頭都能想到。

  “好看。”

  “好看可不就是給人看的, 躲什麼呢?”

  當圍觀人群散盡, 路小蟬就看見一個體態肥碩的男人走了過來。

  他的腰上還帶著一把劍, 透著一絲靈光,看來此人還是玄門中人?

  只是路小蟬見過的玄門弟子, 上至南離境天的掌劍夜臨霜, 下至執梧山莊的江無潮, 哪個不是身形修長, 養眼得很。

  哪裡像面前這傢伙,肥頭大耳,不養眼,像養豬的!

  此人身後還跟著四五個佩劍的劍修,他們的劍雖然靈氣不怎樣,但比起這個油膩的肥豬頭,倒是要好許多。

  “無隙哥哥,我以為你不愛看熱鬧。”

  路小蟬低下頭來,湊著舒無隙的耳邊說。

  “我不愛看熱鬧,但是你想看。不讓你看,你就會一直想。不如此番看完了,一了百了。”

  路小蟬開心了,沒想到舒無隙越來越合他的心意了。

  那胖子來到了賣藝姑娘的面前,毫無羞恥地將他的衣衫一拽,路小蟬看傻了眼——啊呀呀,明明是個少年,根本就不是姑娘。

  少年敢怒不敢言,只能不住後退,而那個油膩胖子卻步步相逼。

  “別碰我!”

  “我章無天看得上你,是你的福氣!你還不知好歹,扮成女人來避開我!看我今日不辦了你!”

  路小蟬抓了抓腦袋,湊到舒無隙的耳朵邊又說:“怎麼聽這個章無天的意思……是他看上了這個賣藝的少年,少年就扮成了姑娘要避開他?所以這頭大肥豬喜歡的是男的,不是女的?”

  舒無隙一動不動,站在牆沿下,正好是月光照不到的位置。

  “嗯。”舒無隙應了一聲。

  “哎呀,噁心。”路小蟬砸了砸嘴。

  舒無隙的肩頭卻緊了緊,低著聲音問:“你覺得男子不該愛慕男子?”

  “我是覺得,若為男子,被無隙哥哥你這樣的人間絕色愛慕,那是美美的。被這頭肥豬強迫……還不如學老乞丐被炒花生噎死呢!”

  說完,路小蟬還有些得意地踢了踢腿。

  舒無隙以為他覺得不夠高,又把他向上顛了顛。

  這時候少年陳樺的老爹撲跪了下來,正要抱住章無天的腿,卻被章無天嫌棄地踢開了。

  “本君就是想要你的兒子陪本君樂幾天!他又是扮女人,又是一副貞潔烈婦的樣子,給誰看呢!等本君膩煩了賞你們十兩銀子,難道不好過日日表演什麼胸口碎大石!”

  路小蟬又晃了晃,舒無隙側過臉,就聽見他說:“無隙哥哥,要是有人叫我陪他樂幾日,給你十兩銀子,你肯不肯?”

  “我要他不得超生。”

  嗯,這個答案非常有舒無隙的風格。

  “那就對了。你都捨不得,為人父母就更捨不得了!”

  果然,陳老爹立刻給章無天磕起頭來,哐哐哐的,連額頭都磕破了。

  看得路小蟬心酸,想起了還是乞丐的自己。

  “仙君!仙君啊!老頭兒我晚年得子,就這麼一個兒子!望仙君高抬貴手啊!”

  “就一個兒子,獻給本仙君才顯得你心意誠懇啊!來人,將陳樺帶走!”

  章無天身後的幾個玄門弟子沖了上來,兩個將陳老爹拖走,兩個制服了陳樺。

  這整條街,自從章無天帶人來了之後,收攤兒的收攤兒,回家的回家,一下子就冷清了。

  路小蟬摸了摸後腦勺:“這個章無天到底是什麼來路?竟然這麼‘無法無天’?”

  “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章山派的人。他的修為不高,雖然帶著劍,但是連丹元都沒有點亮。”

  “我就說,要真有修為,怎麼會長成這麼個德行,一點仙風都沒有。還敢自稱仙君,真真可笑。”

  別看這章無天生了豬的油膩面向,耳朵倒是非常靈光。

  路小蟬晃了晃腿,這一次他是告訴舒無隙,自己要從舒無隙的背上下來。

  “你要管閒事了?”

  “不,我是要試一試身手。而且他的名字,我非常不喜歡。”

  路小蟬雙腿落地,將袖口撈了起來。

  “不喜歡?他的名字與你何干?”舒無隙問。

  “他長成豬的樣子,竟然還敢叫章無天?就是無法無天的意思吧?”

  “沒錯!”章無天沒想到在章城竟然還有人敢和他叫板,立刻來了勁兒,想看看到底是哪個不要命的,“我爹給我起這個名字,就是無法無天的意思!”

  “哈哈!”路小蟬從陰影中走了出來。

  我看是臭到無法無天!

  章無天一下子看呆了眼。

  這位月下的少年出塵脫俗,雙眼圓潤明亮,唇上的笑容狡黠可愛。

  和他一比,原本還有幾分樣貌的陳樺簡直就入不了眼了!

  章無天的口水都快流下來了,一副恨不能撲上去把路小蟬給吞了的樣子。

  “這位小公子是外地來的吧!肯定是不知道我章無天是誰!”

  “我是外地來的,但我也知道你是誰。章山之下不就一個門派,章山派唄。你腰間佩劍暗淡無光,估計連最低級的玄劍都算不上,還沒結丹吧?”

  路小蟬的笑聲裡明顯是對章無天的嘲諷。

  章無天臉色變了,雖然自己沒有仙氣,可眼前的少年卻是他見過最好看的。

  他恨不能將眼前的少年鎖入房中,日日笙歌。

  “你身後的這幾位,明顯修為比你高。可他們還聽命於你,那就只有一個答案了,你是章山派掌門的兒子吧?”

  “沒錯!我就是章山派的掌劍!既然你知道我是誰,那就和本君做個朋友,本君帶你吃喝玩樂,逍遙快活!”

  路小蟬憋笑憋的厲害。

  他不動聲色走到了陳樺的面前,手背到身後晃了晃,意思是讓陳樺帶著他爹趕緊離開。

  陳樺卻沒有走,反而勸道:“公子,章山派開罪不起,你還是……”

  路小蟬忽然覺得這個陳樺還挺夠意思,雖然沒什麼本事,但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

  “我這輩子沒什麼仙緣,只見過兩位掌劍。”路小蟬故意湊向章無天,伸出兩根手指。

  從這個距離,章無天幾乎能把路小蟬的睫毛都數清楚。

  他的肌膚細膩,眉眼細看之下還帶著少年特有的英氣,章無天用力咽了一下口水,剛要伸手抱一抱路小蟬,路小蟬卻向後一步輕而易舉地避開了。

  舒無隙的眼睛眯了起來,剛上前一步,就看見路小蟬朝他擺了擺手,意思是“這頭肥豬我來搞定,不用無隙哥哥出手”。

  “沒關係,只要公子你隨了我,我就帶你去西淵境天看他們選掌劍!到時候,玄門中的名門都會到場,別說掌劍了,各派掌門都能看見!讓小公子你開開眼!”

  “哦,是嗎?那我應該就能看見執梧山莊的掌劍江無潮了?我離開老家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和他吃酒,繼續那沒說完的故事呢!”

  章無天一聽,笑了:“小公子,你莫不是吹牛吧。執梧山莊是名門中的名門,他的掌劍江無潮你還能見過?”

  “怎麼沒見過?他為人仗義,古道熱腸,鳴瀾劍威力如碧海傾濤,延綿不絕。”

  章無天愣了愣,心想眼前這少年說的有模有樣,難不成還真的認識江無潮?

  本來自己還想說這少年不肯從他,他就硬來。

  但如果他真的認識江無潮,自己就得收斂一些,不然傳到江無潮的耳中,他跑來章山派找麻煩可怎麼辦?

  “哦,對了!南離境天的掌劍夜臨霜去不去啊?”

  章無天頓了頓:“你……難不成還認識夜臨霜麼?”

  “認識啊。”路小蟬點了點頭。

  章無天這下可以肯定路小蟬就是在吹牛了。

  “哦,你說說夜臨霜用的是什麼劍?”

  “你是不是豬腦啊!夜臨霜的仙號是臨霜君,他的劍自然是臨霜劍了!劍陣也是六角霜花的形態!凝瓏劍陣的威力足以與魔君抗衡。”

  章無天心裡咯噔一下,這小子連夜臨霜的劍陣都如數家珍,他到底是什麼身份。

  “昆吾應該也會去吧!既然是這樣,我就去西淵境天找一找他,他給我的丹藥我弄丟了。”

  路小蟬歎了一口氣,摸了摸自己腰間的藥壺,一副非常可惜自己丟了丹藥的樣子。

  “你……你還認識醫宗?”

  “認識啊。他還曾經哭著求我。”

  “求你……求你什麼?”

  “求我不要拔了他的仙草,求我不要折一些小貓小狗到他的藥園子裡磨爪子唄!”

  章無天立刻哈哈哈大笑了起來:“這位仙友!我明白了,你在跟我開玩笑呢!”

  路小蟬眨了眨眼睛:“我沒跟你開玩笑啊。不然,讓你的跟班們來試一試,能不能抓住我啊!”

  章無天舔了舔嘴唇,笑道:“如果要玩,本君陪你玩就好了!他們粗手粗腳的,若是傷了你可怎麼辦啊!”

  說完,章無天撲了上來,那一臉油膩的樣子讓路小蟬特想扔個臭雞蛋。

  路小蟬隨意地挪了一步,就靈巧地避開了他,章無天一個踉蹌就趴在了地上。

  他的跟班們正要上前保護他,路小蟬朝著舒無隙的方向伸了伸手。

  舒無隙對路小蟬的想法清楚的很,直接從乾坤袋裡取出了無痕劍,手腕一揚,它就飛到了路小蟬的手裡,被他緊緊握住了。

  靈氣沿著路小蟬的手,蔓延上劍身,在劍尖凝成一道若隱若現的光圈,緊接著一道劍陣張開,將章山派的弟子掀翻出去幾丈遠。

  一直在路小蟬身邊擔心不已的陳樺睜大了眼睛。

  章無天抬起頭來,路小蟬正好垂下手,無痕劍的劍尖就在他的臉頰邊。

  那是一柄看起來還沒有被打造完成的劍,並不光滑,到處是坑坑窪窪的痕跡,只是勉強有了劍的形態罷了。

  章無天萬萬沒有想到,就是這樣一柄不起眼的劍,結出來的劍陣把他身後幾個章山派弟子都鎮住了。

  路小蟬扯起嘴角,低下頭來看著章無天,笑了。

  一雙眼睛彎成了月牙,看起來天真,可勾起的唇角卻帶著一抹放肆。

  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邪靈,生的是色念,章無天看著他,完全挪不開眼睛。

  “你知道自己哪件事兒做錯了嗎?”路小蟬提著劍,劍尖在章無天的臉頰上拍了拍。

  “什麼?”章無天傻傻地問。

  月光落下來,順著路小蟬的髮絲,勾勒著他的臉頰輪廓,他的眉眼染上了月光的清冷,卻又有著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誘惑力。

  “你的名字起得實在不好。”

  “你……你竟敢質疑本君的名字!你這就是看不起我整個章山派!”

  章無天正要起身,路小蟬的劍尖卻抵在了他的後背上,看得章山派人一陣心驚膽戰。

  他們正要衝上前來,不遠處的舒無隙只是彈了一道靈氣,如同弓弦崩裂開來,直接將他們震到內府重創,血都噴了出來,沒一個人能靠近。

  路小蟬輕哼一聲,一道劍陣順著劍尖落下,直接壓在了章無天的後背上。

  “你就這麼給本君待著吧!至少到了我這修為,才好意思稱呼自己‘本君’。”

  章無天的背上泰山壓頂,周身上下動彈不得,骨頭都快壓裂開,氣都快喘不上來。

  路小蟬提了劍,看向陳樺的方向,扔了一粒碎銀子給他。

  陳樺接住了碎銀子,睜大了眼睛看著路小蟬。

  “看你們父子表演胸口碎大石的錢。你小子可以啊,扮成小姑娘,我都沒認出來!厲害啊!”

  陳樺立刻在路小蟬的面前跪了下來:“多謝仙君解圍!懇求仙君告知仙號!我們父子倆必然每日……”

  “每日焚香?千萬別!一文錢九根的香,本君可不想再聞了!”

  鹿蜀鎮的醫君廟,那嗆人的香火味,路小蟬至今還心有餘悸。

  “趕緊離開這裡吧。我的劍陣頂多壓這頭豬一個時辰。”路小蟬抬了抬下巴。

  陳樺又是無數聲感謝,扶起他的老爹離去了。

  路小蟬將劍遞給了舒無隙,他沒有接過他的劍,而是反問:“為什麼要管這閒事?”

  “因為我聽著章無天的名字,就不爽了。”

  “這名字是不好。”

  “那你知道哪兒不好嗎?”路小蟬用劍柄碰了碰舒無隙。

  “太俗氣。”

  “不俗氣啊。我覺得挺好,但是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可以無法無天。”

  路小蟬靠近舒無隙,露出大大的笑臉來。

  “誰?”舒無隙微微側了側臉,大概是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

  明明是古井無波的表情,可卻帶著一絲不諳世事的味道,讓路小蟬想要跳起來,用力在他的臉上、身上咬一通,留下他的牙印兒最好!

  “我!”路小蟬解開了乾坤袋,把劍塞了進去。

  舒無隙還是看著他。

  路小蟬繞到了他的背後,往他身上一跳:“路小蟬自從有了舒無隙,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日月精華,雷霆雨露,為我驅使!這還不是‘無法無天’?”

  舒無隙頓了頓,向後伸出胳膊,將路小蟬背了起來。

  “嗯。”

  路小蟬趴在舒無隙的肩頭,看著他的耳朵,他偶爾眨眼時候睫毛的起伏,心裡面癢癢的要命,直接咬在了舒無隙的耳朵上。

  那一刻,舒無隙停下了腳步,他的肩膀好似又要聳起來了,路小蟬故意含著不松嘴。

  他一直冰冷的身體熱了起來,路小蟬用舌尖故意刮了一下,趁著他還沒生氣,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歪過腦袋去。

  舒無隙走了兩步,又問:“小蟬,你是不是餓了?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我是想吃東西了!走!”路小蟬用力嗅了嗅,朝著食物飄香的方向指去,“那邊!”

  “嗯。”

  舒無隙一邊走,路小蟬一邊趴在他的背上不安分地晃著腿,歪了歪嘴,心裡想:我不是想吃東西。我剛才是想把你給吃掉啊!

  當他們兩都走遠了,章無天被路小蟬的劍陣壓得滿臉通紅,額角都是冷汗,怎麼掙扎都紋絲不動。

  他朝著摔趴在地上血還沒吐完的章山派弟子,悶哼道:“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還不來解開這劍陣!”

  其他弟子趕緊吐完了血,來到他的身邊,一起結劍陣想要化解路小蟬的劍陣。

  別看路小蟬的劍陣不大,可卻結得極為牢固,半個時辰過去了,章無天都快斷氣了,還是沒能爬起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著素衣,系著銀藍色梧桐葉紋腰帶的男子禦劍而行,在長夜之中留下一道淡藍色流光痕跡。

  正是執梧山莊的莊主淩念梧。

  他身姿清俊溫文,眼如清泉流風,髮絲輕揚而起,垂下眼來正好看見趴在地上的章無天以及狼狽的眾位章山派弟子。

  他忽然懸停,眉梢輕揚而起。

  身後跟隨的一名弟子也停了下來。

  “師父,怎麼了?”他順著淩念梧的目光看了過去,了然道,“是章山派的人。如果沒猜錯,那個趴在地上的應該是章山派掌門的獨子章無天。”

  淩念梧開口道:“我對章山派不感興趣,但是鎮壓在章無天身上的劍陣卻非同小可。”

  “是麼?”弟子側過臉,仔細地看了看,“這劍陣陣勢精妙,看不出借的是什麼勢,只覺得柔中帶剛。”

  “是簡化之後的‘飛湍’劍陣。”淩念梧的眼睛眯了起來。

  “飛……飛湍劍陣?那不是無意境天的劍陣嗎?難道說是劍宗泱蒼?”這名弟子露出驚訝的表情來。

  “泱蒼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區區章無天,在他眼中和塵埃並無兩樣。你會用劍陣來彈塵埃嗎?”淩念梧反問。

  “自然不會啊。可是除了泱蒼,還有誰能使用無意境天的劍陣?”

  “看來……泱蒼是收了弟子。這劍陣看似不起眼,卻暗含乾坤。沒有過千年的修為,是無法如此穩固的。”

  說完,淩念梧又禦劍而去。

  弟子緊跟其後:“師父!您不下去替章無天解開劍陣嗎?”

  淩念梧淡然一笑:“能體會‘飛湍’劍陣,是章無天三生有幸。我怎麼能折了章無天的福氣呢?”

  弟子愣了愣,趕緊跟上他。

  而舒無隙背著路小蟬來到了一個高朋滿座的酒樓,他剛要走進去,路小蟬就拍著他的後背說:“不是!後面!後面!”

  路小蟬伸著脖子嗅味道。

  舒無隙轉過身去,繞過了這座酒樓,來到了後面的巷子裡,看見了一個小攤子。

  攤主是個老婆婆,擺了幾張小桌,賣得是豬血湯麵。

  路小蟬從舒無隙的背上下來,站在老婆婆的湯鍋前,閉著眼睛用力吸了吸:“就是這個味道——香死了!”

  老婆婆看他生的白皙俊俏,心裡也多了一分歡喜:“小公子面生,是第一次來這裡嗎?”

  “是啊!是啊!婆婆,給我兩碗豬血面!”

  “馬上就來。”

  路小蟬和舒無隙在小桌前坐下,路小蟬咬著筷子翹首以待。

  “婆婆,你的豬血面這麼香,怎麼客人這麼少?是因為這巷子太偏僻了嗎?”

  “我從前和我家老頭子是在街上煮豬血面的。有一次章山派的無天君騎馬路過,馬蹄踩翻了我們的湯鍋……馬蹄被燙傷了。無天君氣憤不已,說不讓我們兩口子在大街上擺攤兒。我們就把攤子藏到巷子裡了。”

  婆婆將面端了上來。

  路小蟬的眼睛皺了起來:“什麼無天君啊!他若真是仙君,禦劍代步即可,還用得著騎馬?”

 

52 生命不息,作樂不止

  “小公子!你可不能說他的壞話!無天君喜歡漂亮的少年, 我看你生得明眸皓齒, 靈動可愛,你可得小心被無天君給看見了啊!”婆婆壓低了聲音, 有些緊張。

  “謝謝婆婆!”路小蟬心想, 我早就被那個無天君給看到了啊!

  路小蟬吹了吹, 迫不及待吃了一口,豬血又滑又嫩,面也煮得入味。

  他吃完了一碗,舒無隙才吃了半碗, 不緊不慢的姿態, 看著很是養眼。

  路小蟬就撐著筷子,看著舒無隙的嘴唇張開, 舌尖若隱若現, 頓時在蓬元山的廂房裡, 他親吻自己的樣子湧入了路小蟬的腦海裡。

  心跳“咚咚”響, 似是要將心房都震開。

  路小蟬卷了卷自己的舌尖, 想著的都是那一晚舒無隙纏卷著親吻自己的感覺。

  “小蟬, 你還吃嗎?”舒無隙問。

  “吃啊!吃啊!”路小蟬回過神來, 朝著婆婆嚷嚷道, “婆婆,再給我燙一碗面!”

  婆婆笑了, “好嘞。”

  “婆婆, 不是說爺爺也跟您一起賣豬血面的嗎?爺爺呢?”

  “他……他被無天君的馬踩裂了腿骨, 再也站不起來了……只能在家裡躺著。”婆婆的神色黯淡了下來。

  路小蟬的兩腮鼓鼓:“我後悔了!”

  “我知道。”舒無隙答道。

  “你知道我後悔什麼?”

  “後悔沒斷了章無天的腿。”

  路小蟬立刻點頭:“還是無隙哥哥懂我!”

  “我也後悔。”

  “你後悔什麼?”路小蟬奇了怪了。

  “沒摘了他的眼睛。”

  舒無隙的聲音聽著淡淡的, 卻帶著一種力度。

  “啊?”

  “那雙穢眼一直盯著你看。可是你不喜歡我摘別人的眼睛,我就沒有動手。”

  言下之意就是,如果舒無隙摘章無天的眼睛,路小蟬應該不會討厭。

  婆婆將豬血面端了上來,裡面的豬血比之前的還多。

  “小公子估摸著待不了幾日就要離開吧。難得你喜歡,多吃一點吧。反正來吃的人也不多。”婆婆說。

  “謝謝婆婆!”路小蟬仰著臉笑了,“婆婆,為什麼你的豬血面這麼香啊?”

  “哈哈,我的老頭子喜歡吃,我就經常給他做,做得多了,就知道幾分火候豬血能滑嫩不腥。我家老頭子擅長做面,他拉出來的面又滑又容易入味!”

  “那你們煮豬血面多久了啊?”

  “這麼一算,有三十年咯!”

  “這可不是豬血面啊,而是二老三十年的情意綿長啊!”

  “你這小公子,嘴巴真是甜!”

  路小蟬這一碗吃下去之後,就真的再也撐不下去了。

  他一邊揉著肚子,一邊懶洋洋地說:“無隙哥哥給錢!”

  “嗯。”舒無隙從腰帶裡取出了一片金葉子,側過身來,托在指尖,遞給老婆婆。

  老婆婆愣住了,立刻搖手說:“這麼多錢,我找不開啊!”

  “不用找。”

  “只是三碗豬血面而已!哪裡值得這麼多錢啊!”老婆婆不肯要。

  “只要小蟬喜歡,就值千金。”舒無隙答道。

  路小蟬看著舒無隙,忽然覺得舒無隙對老婆婆的態度和對之前他們遇到的人有所不同。

  “多謝兩位的抬愛。但是這麼一片金葉子,我一個老太婆拿著多麼扎眼,也一定會生出許多是非來。你們喜歡我們的豬血面,對我這個老太婆而言,就是千金了。”

  路小蟬起身,來到了舒無隙的身邊,故意伸手去摸他的腰帶,一邊摸一邊故意說:“誒,碎銀子到哪兒去了?昆吾給的應該還沒用完啊!哪兒去了呢?哪兒去了呀!”

  舒無隙僵著背端坐著,路小蟬知道他連呼吸都屏住了。

  他越是這樣,路小蟬“找”碎銀子就找的越久。

  “小公子,沒關係的!也就是幾文錢而已的面,就當婆婆我招待你吃的!”

  “找到啦!”路小蟬摸出碎銀子,鄭重地放進了老婆婆的手心裡,“這個婆婆你一定要收下,我們吃了這麼好吃的面,怎麼能不給錢呢?”

  “哎喲,小公子,你給多了!”

  婆婆轉回去,把一整袋子的銅錢都遞給了路小蟬。

  路小蟬又推了回去:“婆婆,這麼多銅錢,我和我家哥哥帶在身上,叮叮噹當的也不方便!等我們辦完事,回家時路過這裡,婆婆再煮面給我們就好。”

  “唉,你們啊……那就一定要回來吃我煮的面,不然老婆子我會一直等著你們啊!”

  夜色已經深了,老婆婆開始收拾攤子。

  但是路小蟬卻沒想到,舒無隙竟然開口說:“我們送她回去。”

  “真的?”路小蟬眼睛一亮。

  果然老婆婆在舒無隙的眼裡跟別人不一樣!

  “嗯。如果我不陪你送老人家回去,你也會夜裡偷偷出門去尋老人家。”

  “我吃飽了豬血面了,不用半夜加夜宵了啊!”路小蟬仰著頭說。

  “你是想要去治好爺爺的腿。”舒無隙答道。

  “……你……你怎麼知道?”

  舒無隙沒有回答路小蟬,而是轉過身去,撈起了袖子,替老婆婆推車。

  “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有什麼使不得啊!婆婆你拉著我,我看不見呢!”

  “小公子你看不見?”婆婆驚訝了,“你的眼睛這麼好看,怎麼能看不見呢?”

  “但我心裡敞亮著呢!”路小蟬笑了,拉著婆婆的手,跟在舒無隙的身後。

  他們來到了老婆婆的家裡,那只是一間非常簡陋的屋子。

  剛到門口,就聽見了老爺爺咳嗽的聲音。

  老婆婆趕緊進去,念著老爺爺的名字,幫他順氣。

  “老頭子,今天我遇到了兩位好心的公子。特地幫我推車回來了啊!”

  老爺爺坐起身來,要彎腰道歉,路小蟬趕緊扶住了他。

  他的慧眼立刻就注意到了爺爺的腿,脛骨已碎,肌肉血脈盡傷,如果不是他和舒無隙來了,這樣的傷勢只怕撐不過三日了。

  路小蟬抬起手,探了探老爺爺的額頭,果然燒得厲害。

  “無隙哥哥,這怎麼辦呢?”路小蟬看向舒無隙的方向。

  舒無隙從乾坤袋中竟然取出了一個香爐:“看看醫典上如何醫治吧。”

  路小蟬睜圓了眼睛:“你……你什麼時候把太淩閣醫典給順出來了?”

  “不是順的。我是當著昆吾的面裝進來的。”

  路小蟬幾乎可以想像,當時昆吾的表情一定就像是吃了一大口蒼蠅屎。

  敢怒不敢言。

  舒無隙用靈氣點燃了香爐,一頁一頁的醫典出現在了路小蟬的面前。

  老婆婆和老爺爺一看,就要跪下來。

  “原來是仙君駕臨!老婆子有眼不識泰山!”

  路小蟬手一抬,靈氣溢出,將二老抬了起來。

  “找到了!這個醫咒可以續斷骨,銜肌肉血脈!可是要六百年修為才能做到呢!”

  路小蟬的眼睛皺了起來。

  “你的修為夠用了。”舒無隙答道。

  “啊?”路小蟬歪了歪腦袋,隨即垂下眼簾笑了笑,“那倒也是。”

  他搓了搓手,在老爺爺的身邊坐下:“爺爺,我學藝不精。你讓我試一試,治好了大家開心。治不好……你也不虧啊!”

  “仙君要為老朽治療腿傷!老朽三生有幸!”

  老爺子又要下跪了,路小蟬趕緊撐住了他,屏氣凝神,靈氣轉了一個周天,從指尖溢出,靈光環繞,形成一圈醫咒,繞上了老爺爺的腳踝,一點點向上。

  只聽見碎骨發出沙沙的聲音,斷裂的肌理相連,老爺爺的疼痛不斷消減,就連腳尖也動了動。

  “爺爺,你還疼不疼?要不然下地試一試?”

  路小蟬有些緊張,自己還是第一次給人治傷,一上來就是斷骨再續,他對自己可不自信。

  老爺子挪動著站了起來,在老婆婆的攙扶之下,走了幾步。

  他們互相對視,喜極而泣。

  “老頭子,你的腿好了!”

  “多謝仙君!多謝……”

  兩位老人轉過身來,卻發現路小蟬和舒無隙已經不見了。

  他們二人來到了客棧,舒無隙打開窗戶,給路小蟬透氣。

  “無隙哥哥,我還是不明白,你從來都不愛管閒事……為什麼這一次會幫爺爺和婆婆呢?”

  “我想……三十年後,你還在我的身邊。”

  舒無隙看著窗外說。

  路小蟬心裡一緊,那種想要把舒無隙抱緊了,再用力咬住的感覺又來了。

  “我會好好修行的!別說三十年,三百年,三千年,我都會在你的身邊!”

  舒無隙側過臉來,揉了揉路小蟬的腦袋。

  “我願為蜉蝣,朝生暮死,只願這一夕朝暮,你都在我的身邊。”

  路小蟬愣在那裡,忽然竄了上去,用力咬住了舒無隙的耳朵。

  舒無隙也不掙扎,抬起手來摸了摸路小蟬的臉頰。

  “怎麼了?還想吃點什麼?”

  路小蟬的眼睛紅了,鼻子也酸了。

  “你又不是養豬的!怎麼總是問我是不是要吃東西啊!”

  “小蟬?你怎麼了?”

  “因為你說錯話了!”

  “什麼?”

  “我特別特別的貪心!我不要只爭朝夕!”

  “好。”舒無隙的手指抬起來,蹭過路小蟬的睫毛。

  夜裡就寢,路小蟬在舒無隙的懷裡輾轉反側。

  他一會兒歎息,一會兒又仰頭去看舒無隙的下巴。

  舒無隙摸了摸他的後腦:“怎麼了?睡不著?”

  溫熱的氣息落在路小蟬的額頭上,血氣一陣下湧,路小蟬立刻轉過身去,背對著舒無隙,整個人都蜷了起來。

  “怎麼了?”舒無隙的聲音清清涼涼的。

  可偏偏落在路小蟬的耳朵裡,就像燒了一把火。

  路小蟬蜷得更厲害了。

  “沒……沒什麼!”

  他伸手摳了摳被子,心裡面癢癢得厲害,滿腦子都是那天晚上舒無隙親他的樣子。

  他舔了舔嘴角,嘩啦一下轉過身來,往舒無隙的懷裡鑽,用自己的鼻子去蹭他的胸膛。

  那裡的味道真好聞,路小蟬想死了親上幾口。

  “小蟬,你是不是熱?”舒無隙問。

  “嗯……熱死了!”路小蟬抬腿把被子給踢掉了。

  他就想貼在舒無隙的身上,可抱的越緊,他就越是心緒難平,身體裡嘩啦啦流著的不是血,而是熱燙的蒸汽。

  “心靜自然涼。”舒無隙的手指輕輕撥過路小蟬的額頭。

  “誰說的美人在身邊還要心靜的啊!誰說的!”

  路小蟬嘩啦一下坐起身來,氣鼓鼓地看著舒無隙。

  “美人?”舒無隙緩慢地坐起身來,聲音裡還帶著一絲疑惑。

  髮絲緩慢地沿著他的頸子滑落,路小蟬覺得喉嚨像是被烤幹都快冒煙兒了,只想咬開了舒無隙的脖子,大口喝他的血。

  “我難受,我睡不著!我心跳得稀裡嘩啦!還癢癢!”

  我想你親我!

  就像……就像在蓬遠山那樣!

  最好力氣再大一點兒!時間再長一點!

  “許是豬血面里加了些陽參。你吃了兩碗,還把湯也喝乾淨了,所以心裡起了燥火。”

  舒無隙輕輕拍了拍路小蟬的胸口,就像大人安撫撞了桌角哭兮兮的小娃娃。

  路小蟬看舒無隙那清俊的模樣,特別是在陰影裡若隱若現的柔和與雅致,路小蟬就想撲上去……看他慌亂,看他不知所措……最好哭出來!

  “你才燥火!你還邪火呢!”

  路小蟬也不知道是氣舒無隙這反應,還是氣自己沉不住氣,提起腳就在舒無隙的肩頭踹了一下。

  “小蟬?”舒無隙側過臉,眼睛裡是全然的不解。

  他不知道自己哪裡惹路小蟬不高興了,只是抬手扣住了路小蟬的腳踝,又不敢太用力。

  “你怎麼了?”

  他一說話,氣息掠過路小蟬的腳背,路小蟬氣到快哭了!

  “你不是也吃了一大碗豬血面嗎!你怎麼不熱!”

  “我沒喝湯。”

  哦!原來你知道豬血湯裡的配料啊!那你當時怎麼不說啊!

  路小蟬眼巴巴地看著舒無隙,一雙大眼睛在黑夜裡帶著流光,“無隙哥哥……”

  舒無隙的喉嚨一動,他扣著路小蟬的手指也更緊了。

  可是路小蟬等了半天,舒無隙竟然將靈氣沿著路小蟬的腳踝渡入,要替他冷靜下來。

  路小蟬差一點沒跳起來,直接把腳收了回來,從舒無隙的身上爬了下去,穿上了鞋。

  “小蟬你去哪裡!”舒無隙一把勾住了他。

  “湯喝多了!放水!”

  “我陪你。”

  舒無隙正要起身,路小蟬卻跑了出去。

  “我不用!”

  “小蟬!”

  舒無隙追了出去,收緊鎖仙綾。

  路小蟬被扯了回去,又氣又惱。

  “你再拉著我,我就解開鎖仙綾!”

  “小蟬。”

  舒無隙的聲音放輕緩了,還有點無辜的感覺。

  路小蟬覺得自己就像莫名其妙對不起舒無隙了一樣。

  “你別管我!半個時辰我就回來了!你回屋子裡等我!”

  “房裡有夜壺。”

  “不要!”

  老子又不是真的去噓噓,要什麼夜壺!

  舒無隙還是沒放手,路小蟬都快憋不住了,狠狠推了對方一把。

  然後……沒忍住,出來了。

  涼意湧了上來,路小蟬打了個寒顫。

  緊接著,窘迫和懊惱來襲,路小蟬就覺得舒無隙怎麼那麼可恨啊!非拉著他不讓走!

  這下好了!你給老子洗褲子嗎!

  路小蟬眼睛一下子紅了:“走開!”

  舒無隙看他真的生氣了,松了手才那麼一瞬,路小蟬就跑遠了。

  路小蟬只覺得自己羞死了,就想找條河跳下去,渾身都濕透了那裡就不明顯了。

  他一路瘋跑,也不管舒無隙是不是跟在自己的身後。

  夜風中帶著露水的濕潤,冰冰涼涼的,讓路小蟬莫名想到了舒無隙的親吻,還有他的唇舌。

  走了片刻,他因為冷靜了下來,他閉上眼睛辨靈,就知道舒無隙跟在自己幾丈遠的地方。

  他有點後悔剛才自己亂發脾氣了。

  但轉念一想——舒無隙你活該,親我一下會死嗎!

  那一丁點的內疚頓時跑光光了。

  之前自己做什麼,舒無隙就在自己身邊,自己也規規矩矩的。難得舒無隙這一次只敢遠遠跟著,路小蟬摸了摸下巴,決定好好開心一下。

  他閉上了眼睛,將靈氣四散開來,層層過濾這裡所有的生靈,終於找到了章無天那個大豬頭。

  大豬頭的身邊貌似還有好幾個人陪著,還扭來扭去的……啊呀,大豬頭可真是學不乖!生命不息,作樂不止啊!

  他壓在章無天身上的那道劍陣估計散了還不到兩個時辰,這頭豬不回家睡覺,又跑去秦樓楚館了吧?

  路小蟬哼起了小曲,摸著牆沿,走了過去。

  看來章城確實繁華啊,竟然一條街都是煙花地!

  路小蟬嗅了嗅,脂粉氣息讓他打了一個重重的噴嚏。

  他一邊走,看見不少依偎在一起親昵地悄聲低語的男女……以及男男。

  一個男人攬著小官兒從路小蟬身邊經過,立刻又折了回來,想要靠近。

  還沒等他開口,路小蟬直接結了一道醫咒,直接幫他“清心淨火”。

  那男人倒在了地上,蜷縮著痛的滿臉流汗。

  路小蟬繼續向前走,耳邊是各種絲竹之樂、靡靡之音,但是身後遠處舒無隙跟著他的腳步聲卻依舊清晰。

  聽起來從容淡泊,但卻和他平日裡走路的聲音有一點不同。

  他離得路小蟬遠了,就會多加一步靠近。

  離得近了,路小蟬就會回過頭來瞪著他,舒無隙便會停下腳步,等到路小蟬走遠了幾步才繼續跟上。

  路小蟬來到了一個樓閣前,上面的牌匾掛著三個字“春宵閣”。

  閣樓裡酒香四溢,沒有濃郁的脂粉味,倒是清香襲來。

  路小蟬側耳辨別,聽聲音遠近的層次,這閣樓應當是有三層。

  第一層的人自然是最多的,也是最為嘈雜的。

  勸酒的聲音、捧杯的聲音、調笑聲交疊錯雜。

  第二層相對“安靜”一些,應該是廂房,裡面的人幾乎都在“辦事兒”,各種聲音聽得路小蟬心裡頭癢癢的。

  第三層樓嘛,倒是雅致了不少。

  有清雅的琴聲、筆墨在紙上交錯的聲音,還有人吟詩作對……

  唯獨沒有女人的聲音。

  而那個章無天就在第二層樓上,正在和春宵樓的管事兒發火呢。

  “本仙君說了,要眼睛大大的,笑起來最好還有兩顆小虎牙!看起來天真,可一勾嘴角,就壞的勾人心的!你說你這給我找的什麼人啊!”

  管事低頭哈腰地正在給章無天道歉呢!

  “仙君,您看這位無雙公子,眼睛難道不大嗎?”

  “眼睛是大,可看起來就不乾淨,滿腦子俗物!想著勾搭上了本君,飛上枝頭做鳳凰!”

  路小蟬一聽,差點沒笑噴出來。

  勾搭上了你,也不是枝頭上的鳳凰——頂多豬背上的烏鴉!

  還不能腦子裡有俗物?不是俗物,難道裝佛經啊?

  路小蟬仰著頭,自己要是從正門進去,一定會被當成來尋歡作樂的,到時候一堆人圍上來,自己想去看章無天倒楣都分不開身了!

  他正盤算著呢,舒無隙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他的身後。

  “你不許進去。”舒無隙的聲音冷冷地落了下來。

  你叫我往東,我就偏要往西。

  而且,要的就是你這句“不許進去”。

  “我不!我就要進去!”路小蟬轉過頭來,昂著下巴看著舒無隙。

  “你看不出來,這裡面的男人各個都如同章無天。若是他們看見了你,必然會……”

  “所以,兩個選擇。”路小蟬伸出手指比劃,“要麼你在這兒等著,我上去看那頭豬的好戲!要麼,你陪我上去。我們一起看那頭豬的好戲!”

  舒無隙輕輕側過臉,像是在回憶什麼。

  “你是故意的。你離開章無天的時候,除了留下一道劍陣壓制住了他,你還……”

  “我還給他加了一點兒料!”路小蟬眯著眼睛笑了,“昆吾特製!本來是用來對付你……”

  意識到說錯了話,路小蟬立刻捂住了嘴巴。

  但是舒無隙卻不好糊弄,用力挪開了他的手。

  “為什麼要對付我?”

  他那雙眼睛直落落地看著路小蟬,路小蟬的小心肝又開始亂顫了。

  “你跟我一起上去,不就知道昆吾給我的藥粉是幹什麼的了?”

  “你是故意的。”舒無隙扣著路小蟬更緊了,“你莫名其妙對我發脾氣,並不是因為豬血湯裡的陽參,也不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

 

53 輕一點,慢一點

  路小蟬一聽, 就不高興了。

  “我才不是因為陽參才發躁呢!我明明是因為你!”

  “我?”舒無隙又低下頭, 似乎在沉思。

  路小蟬看著他平日裡冷漠的眼睛,因為眼簾低垂的樣子而顯得更加溫和優雅, 路小蟬的心裡又像是有個小爪子在撓了。

  “章無天就在二樓, 好戲就要開始了!你帶不帶我上去?要不然我自己上去了!”

  路小蟬轉身就要走, 心裡想的就是,自己看有什麼意思,當然是要和舒無隙一起看才有意思啊!

  而且他也不相信,舒無隙能放任他一個人進去看別人的“春宵一刻”啊!

  果然, 還沒等路小蟬走向正門口, 舒無隙就一把摟過了他,輕輕鬆松就躍上了二樓。

  腳踮落在憑欄之上, 沒有絲毫聲音, 也沒有一點搖晃。

  路小蟬暗地裡壞笑了一下。

  這一層, 幾乎每個房間都閉著門窗, 可還是擋不住那些靡靡之音。

  紙窗的另一面傳來耳鬢廝磨的呼吸與調笑, 也不知是虛情假意, 還是真的情意綿綿, 讓路小蟬忍不住湊到舒無隙的肩膀邊, 蹭了一下。

  舒無隙的喉頭一緊,側目看向路小蟬。

  路小蟬朝著舒無隙做了一個不要出聲的動作。

  舒無隙開口道:“他們看不見, 也聽不見我們。”

  路小蟬哽了一下, 他怎麼給忘了呢, 舒無隙修為那麼高, 會的什麼障眼法足以將天下人都蒙在鼓裡。

  路小蟬放肆了許多,邁開腳步,直接來到了章無天的廂房前。

  這時候另一位身著白衣,皮膚白皙的小官被春宵閣的管事給帶了進去。

  路小蟬趁著門打開的當兒,也溜進去了。

  他回頭,發覺舒無隙竟然還站在那裡,趕緊拽了他一把,將他拉了進去。

  裡邊的人還真的都看不見他。

  此刻的章無天架著腿,一臉的不耐煩,腳也抖動著,路小蟬觀他的內府,他那點微末的靈氣就像著了火一般。

  路小蟬忍不住嘀咕:“我看這豬頭才是一身躁火!比吃了一桶陽參還邪呢!”

  他走到章無天的面前,比劃了半天,拳頭都快砸到章無天的鼻子上了,這貨一點反應都沒有。

  白衣小官進來之後,管事就向章無天介紹說:“這位可是我們春宵閣新來的蘇琴,您瞧瞧他這身姿,他的手指又長又白!他最擅長撫琴,不如讓蘇琴給您解悶兒!”

  路小蟬還真的湊到蘇琴的身邊,低下頭去看他的手,然後嘖嘖地搖了搖頭。

  “這雙手不怎麼好看啊!”

  比無隙哥哥的差遠了!

  路小蟬忽然覺得有些冷,打了個寒顫,抱著胳膊回過頭來,才發覺舒無隙完全沉著臉,就像冰雕出來的一般。

  他的背脊繃得很緊,雙手握著拳頭,眼簾似乎垂著,像是在忍耐著什麼。

  路小蟬忽然有點害怕,咽下口水。轉念一想,他才不要怕舒無隙呢。

  章無天一把將蘇秦拽到了面前,左看看,右看看,還是非常不滿意。

  他用力推了一把,蘇秦就跌了下去,差點撞到一旁看熱鬧的路小蟬。

  “就這麼風一吹就倒的模樣,叫本君如何盡興!本君喜歡精神點兒的!看著聰明伶俐又帶點兒天真的!你們這兒的都是什麼俗物!再找不來個像樣的陪本君,本君就一劍挑了你的春宵閣!”

  路小蟬捂著肚子哈哈哈哈大笑了起來,指著章無天的腦袋問舒無隙:“他這有可能一劍挑了春宵閣嗎!”

  沒想到舒無隙周身靈氣緊繃著、壓抑著,像是隨時要崩毀。

  “你……你怎麼了……”路小蟬上前,拽了一下舒無隙的袖子。

  “他竟敢對你心存邪念。”

  路小蟬還是第一次聽見舒無隙用這樣咬牙切齒的聲音說話。

  他周身靈氣隨時會化作無數剛勁的靈鋒,將章無天灰飛煙滅。

  “你……你是說他這不滿意……那不滿意……是因為他想……想……”路小蟬指了指自己。

  接著又是一位名叫雲逸的少年,一雙杏眼十分明亮。

  管事剛想要介紹,章無天就揚了揚手,表示不需要管事廢話。

  “你,給本仙君笑一個!”

  雲逸勾起了嘴角,眼角眉梢染上一層魅惑。

  路小蟬都忍不住拍起手來:“這個好!這個好!不笑的時候天真,笑得時候勾人!”

  誰知道舒無隙的手從後面伸過來,摁住了路小蟬的眼睛,將他向後帶了一步。

  路小蟬這才明白,自己的那一句“笑得時候勾人”,讓舒無隙誤以為雲逸把路小蟬也給勾住了啊!

  路小蟬向後用胳膊肘頂了頂舒無隙:“我是說勾得了章無天的魂兒啊!”

  誰知道章無天的品味比路小蟬想像得更有境界啊!

  “笑得這麼不正經!本君看了礙眼!”

  雲逸委屈的眼睛都紅了,管事的趕緊使眼色,他只能轉身出去了。

  章無天是越來越沒有耐心了,把茶杯都給摔了:“不是說你們春宵閣中氣質出眾的小倌兒最多!那叫氣質?”

  路小蟬扣了扣下巴,小聲問:“他想要怎樣的氣質啊……”

  “你這般的。”舒無隙回答。

  那聲音就跟冰錐子似的,冷的人瑟瑟發抖。

  “我好歹……也有些修為吧……這些小倌又不修真,連丹元都沒有……沒靈氣,哪裡會有我好看啊……”

  說完,路小蟬覺得自己有些自戀。

  這時候,管事的又領進來一個白淨的小倌,雖然穿著一身粗布麻衣,像是在春宵閣裡面做雜役的,但一笑就春光無限,還不帶諂媚。

  章無天眼睛一亮,立刻一把就把人給拽上榻去了,連床幔都來不及卸下來,看來他忍了多時了。

  管事趕緊退了出去,而粗布少年被嚇著了,雙眼直愣愣的看著十分可憐。

  路小蟬傻了眼……他不知道那個小倌像不像自己,卻聽見章無天低吼了一聲:“竟敢用劍陣壓本君!本君讓你永世不得翻身!”

  章無天兇狠得緊,那場面把路小蟬都給震住了,他向後才退了半步,章無天背上淡藍色的粉末閃爍起螢光。

  榻上的小官嚇得哭出聲來求饒,章無天就變本加厲,舒無隙一道靈光彈了出來,眼見就要穿腦而過,卻被路小蟬給攔下來了。

  舒無隙抬起眼看著路小蟬,一張眼睛竟然布上了血絲。

  他是真的非要章無天死。

  “死了就便宜他了。當然是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路小蟬的神色冷了下來。

  他輕哼了一聲,心想這頭豬竟敢對他動了這樣的歪腦經,這是誠信讓他把隔夜飯都吐出來啊!

  話音剛落,章無天身上的粉末就像燒起來一般,一直往他的血肉裡鑽。

  “啊……啊!”章無天翻下了榻,在地上打起滾來。

  他想看自己的後背,無奈他肥碩無比,連轉頭看自己肩頭都麻煩。

  “救我!拿涼水來……快!”章無天吼著。

  榻上的小倌連滾帶爬落下來,趕緊取了一旁的洗臉水,潑在了章無天的後背上。

  嘩啦一聲之後,章無天滿身狼狽,但是那些藥粉卻絲毫沒被沖走,噬咬出的傷痕愈發清晰。

  章無天滿身冷汗,連叫都叫不出來,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路小蟬走了過去,發現他的背上是粉末留下的疤痕,深入骨髓,鮮血模糊……

  路小蟬心裡直想奔回太淩閣,把昆吾揍個稀巴爛!

  他還記得當時昆吾和他的對話呢。

  昆吾說:“小東西啊,要是舒無隙要欺負你了,你就把這粉末撒到他的身上。”

  路小蟬當時還不明白:“這粉末幹什麼用啊!舒無隙怎麼會欺負我呢!”

  昆吾回答說:“這粉末非同尋常,一旦動了欲,就會往皮膚裡鑽,癢到抓心撓肺!”

  看看現在這情況,神他麼的抓心撓肺!

  路小蟬要真把它們撒到舒無隙的身上,還不得把自己給心疼死!

  章無天繼續滿地打滾,背上都燙出焦味兒了。

  娘的,還好在這頭豬的身上試了試!

  不然哪怕一點點落在舒無隙的頭髮絲兒上,路小蟬都得心疼得冒煙啊!

  路小蟬聽見了舒無隙轉身離開的聲音,趕忙追了上去。

  劇痛難忍的章無天還有小倌兒都沒注意到門莫名其妙被推開了。

  舒無隙走路的腳步很重,速度也快,路小蟬知道他是真的生氣了!

  “無隙哥哥!”路小蟬追上去,拽住了舒無隙的腰帶。

  舒無隙猛地轉過身來,周身靈氣裹挾著冷厲的氣壓,路小蟬差一點沒站住。

  那雙眼睛如寒夜冰星,把路小蟬凍得快要裂開。

  路小蟬下意識正要後退,指尖才剛離開了舒無隙的腰帶,舒無隙卻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用力向上一拽。

  “這就是你半夜裡要跑來看的東西嗎!”

  他的靈氣化作料峭的寒風,在回廊之中席捲而去,將那幾個趕去章無天廂房的人都給掀翻了。

  路小蟬的手腕被拉過了頭頂,骨頭都快被對方給捏碎了,他疼得眼睛眉毛皺到了一起,踮起腳來不然胳膊都得脫臼。

  “我……我也沒想到那藥粉的作用不是讓人癢癢!而是這麼狠毒……”

  舒無隙將路小蟬的手放了下來,路小蟬還沒松一口氣,他的胳膊就直接被擰到了身後,比拽到頭頂上更疼。

  “無隙哥哥你幹什麼啊!”

  今晚上吃多了陽參煮的豬血湯,自己心煩意亂發火是不對!可之前舒無隙也沒生氣啊,怎麼來了春宵閣,他就怒火中燒了?

  “你就是為了來讓我看章無天怎麼對你心懷邪念!怎麼把和你相似之人壓在身下為所欲為?”

  舒無隙上前,路小蟬後退,退了才三步,舒無隙強硬地手掌一摁,路小蟬又撞進了他的懷裡。

  這一回,路小蟬真的疼。

  手腕疼,脊椎疼,胸口也疼。

  但是路小蟬忽然明白舒無隙發火的原因了。

  “什麼……那個……那個小倌長得有那麼像我?”

  路小蟬從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現在後悔沒多看那個小倌幾眼,就當是照鏡子啦。

  “他遠不及你萬分之一!但是我卻知道章無天想的是什麼!”

  “你又沒有他那麼不知廉恥,你怎麼知道他想的是什麼……”

  路小蟬梗了一下,也許舒無隙真的不知道廉恥為何物呢?

  “你怎麼知道我想不到?也許我比他想的不知廉恥千倍萬倍!”

  舒無隙很少一次說這麼長的話。咬牙切齒,蝕心徹骨。

  他的聲音一直都帶著一抹沁人心骨的冷冽,從未像此刻,哪怕再壓抑也能聽出躁動的情緒。

  舒無隙的表情裡帶著一種極盡克制的癲狂,就像密不透風的邪雲,滅頂而來。

  路小蟬傻傻地看著他,下意識問出來的卻是:“你都想了什麼……”

  路小蟬完全沒有想到,舒無隙驀地壓了下來,路小蟬是極為懷念他嘴唇的觸感,但他含吻上自己,以暴漲的氣勢撬開他的唇縫,毫無克制地長驅直入,路小蟬的腦海中一片空白。

  他曾經想像過無數次舒無隙再親他一下會是怎樣。

  蜻蜓點水的溫柔。

  強悍卻帶著包容性地包裹他的舌尖。

  勾著他的心尖引他回應。

  ……這些都不是。

  舒無隙的舌頂過路小蟬的上顎,幾乎要將他的舌尖吸出血來。

  路小蟬第一次因為舒無隙的懷抱而戰慄,心底甚至湧起了被摧毀的恐懼。

  那是被克制了許久的執念,如同猛獸一般,路小蟬不過動了動,舒無隙就一把摁住他的後腦。

  他側過臉的每一個角度都是抵死糾纏,像是要用盡所有方式來擁有路小蟬。

  但是路小蟬卻更喜歡上一次的吻。

  輕一點,慢一點……好不好?

  路小蟬用盡靈力想要推開舒無隙,只是想說一句話而已。

  但這反抗卻讓舒無隙的懷抱勒得更緊,連親吻的力度都像是要將路小蟬的丹元都吸出來。

  路小蟬的腳步虛浮,點著腳尖,想要腳踏實地卻因為被舒無隙扣著,強迫著仰著下巴達到他的高度。

  舒無隙的腳步混亂,因為路小蟬的靈力試圖撞開他,他硬生生承受了靈氣震盪,向後退了幾步,撞在了二樓回廊的護欄上。

  靈氣把護欄也震裂了,舒無隙一靠上去,就抱著路小蟬摔了下去。

  他本來是可以輕鬆落地的,但他完全什麼都不在乎了,只是極盡所能地吻著他。

  路小蟬的下頜還有兩腮都因為舒無隙的狂亂而發酸。

  耳邊傳來嘩啦一聲,他們一起墜入了庭院中央的假山水池之中,濺起一大片水花。

  四周賓客都傻了眼,因為只看見了水花卻看不見是什麼掉下來了。

  咕嚕嚕的水聲響起,將兩人完全淹沒。

  無數成群的稀碎的水沫子從眼前飛速掠過,映著春宵閣的燈火闌珊。

  當舒無隙的後背落入了池底,路小蟬仍舊趴在他的身上,他的腦海中白茫茫一片,什麼也沒有。

  舒無隙騰出一隻手撐著上半身靠坐在了池邊。

  路小蟬掙扎著起身,先是摁住舒無隙的胸膛直起背,腦袋探出了水面,他就咳了起來。

  等他睜開眼睛看著舒無隙的時候,他發覺自己的雙手就撐在舒無隙的臉頰邊,低下頭來正好就能看見他。

  舒無隙仰著頭,看著路小蟬,靈氣勾勒出他濕潤的發,蜿蜒地貼在他的額邊,他的眼睫大約是被水浸濕了,低低地垂著,看在路小蟬的眼中,七分憐惜,三分勾魂。

  路小蟬只是咽了一下口水,就著這架勢低下頭來,親在了舒無隙的眼角上,連親了好幾下,還是不知滿足,舌尖沿著舒無隙睫毛來回。

  “小蟬……”

  舒無隙的聲音就像隆冬冰雪之中燃燒的碳火,“啪”地一聲響,路小蟬僅有的那麼一點理智都裂開了。

  他親上舒無隙的嘴唇,舌尖想怎樣就怎樣地亂來。

  那樣柔軟小巧,又帶著少年郎的任性和銳氣,像是輕騎過境,捉摸不透卻又所向披靡。

  舒無隙仰起了下巴,從一開始的被動,到溫柔地回應著路小蟬。路小蟬被舒無隙吮吻到失了神,原本撐在舒無隙身邊的胳膊也沒了力氣,跌落回了舒無隙的懷裡。

  原本的溫柔包容逐漸變得急躁而不知滿足。

  路小蟬有些喘不過氣,撐著舒無隙的肩頭剛側過臉,就被他強硬的摁了回來,抵死糾纏。

  路小蟬就快被親得昏過去,他發出嗚咽的聲音。

  舒無隙這才微微放鬆,兩人之間的唇才離開半分,路小蟬終於吸了一口氣,他整個人都是迷蒙的。

  還未恢復神智,舒無隙一把將他拽了下來,帶著期待已久的渴望與歡欣,再度吻了上去。

  周圍看熱鬧的人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有的離開繼續享樂,也有的還是想知道剛才有什麼東西掉進了水池裡,於是伸手進去撈一撈。

  “啊——”那個人大叫了一聲,跌倒在了地上。

  “水是燙的!是燙的!”

  “不可能吧!你看你的手還是好好的!”有人不信,也伸手進去試探池水,被燙得收回了手。

  “真的是燙的!”

  周圍人議論紛紛,舒無隙在那片喧囂裡恢復了一絲清明,他一把將懷裡的路小蟬推開了。

  路小蟬跌倒在了一邊,爬了起來,心裡面悵然若失。

  剛才還覺得被親到喘不上氣要死人了,此刻卻想著舒無隙的溫柔和強硬。

  他一側臉,就看見舒無隙壓抑卻難耐的胸膛,他緊緊閉著眼睛,像是在平復自己的呼吸以及熱烈的渴求。

  “無隙哥哥……”

  路小蟬伸手拽了拽他的袖子。

  “剛才……附骨衣差點融化了……”舒無隙的聲音還是很緊。

  他微微仰起下巴,脖子繃成一道弦,好像路小蟬只要輕輕一個撥弄就會斷裂開。

  “沒……化掉吧……”

  怪不得剛才有人說水很燙。

  “還沒……”

  舒無隙剛說完,路小蟬就迫不及待又撲了上來。

  “沒化就讓我再親親!”

  路小蟬探進舒無隙的唇間,一個糾纏,又是一挑,舒無隙背脊又繃緊了,懷抱的力度陡然增加,差點要了路小蟬的小命。

  路小蟬喜歡躺在這個池子裡的感覺,儘管他不知道舒無隙喜不喜歡。

  他們被春宵閣內各種尋歡作樂的聲音所環繞,層層疊疊,像是無盡輪回。頭頂卻是一片夜空,點綴著幾顆星子。

  時不時有攬在一起的人路過,他們之間真真假假的情意,就像一個萬花筒。

  舒無隙又把路小蟬給推開了,他仍舊閉著眼睛,聲音就像是被烈酒燒壞了喉嚨。

  “小蟬……我忍不住在這裡……”

  “在這裡幹什麼?”路小蟬眼睛一亮,轉過身來一副等不及的樣子去扯舒無隙的腰帶,結果腰帶裡的碎銀子還有金葉子都稀裡嘩啦掉進水裡了。

  “別鬧。”

  兩個字而已,含蓄克制,卻藏不住他的侵略性。

  “我不鬧啊!無隙哥哥你看這氣氛多好,你也是想要的吧?你讓我來啊!我保證輕輕的!絕對不讓你疼!”

  路小蟬咽了咽口水,想想舒無隙修勁的腰身還有大長腿,好激動啊!

  舒無隙緩慢地睜開了眼睛,看著一旁躍躍欲試的路小蟬,忽然從水裡抓住了一粒金豆子,輕輕一彈,正好落在路小蟬的眉心。

  “啊呀!”路小蟬不解地看著舒無隙,“你打我做什麼?”

  你想親我的啊!

  可以親難道還不讓做啊?

  “回去了。”舒無隙站起身來,長衫濕了之後就貼著他。

  “不回去。”路小蟬坐在池子裡,就是不動。

  “你是故意把我引到這裡來的,對吧。”

  舒無隙低著眼,正好能看見路小蟬倔強的小鼻頭。

  路小蟬歪過腦袋不回答。

  “小蟬。”舒無隙的聲音輕緩了下來。

  他這麼念他名字的含義,就是乖乖的不要胡鬧了。

  路小蟬這才小聲哼了哼:“我想你親我……”

  “你說什麼?”

  “上次我們一起看了孟家那對師兄妹在後山親熱,你就親了我。我就想說來這裡,看見那麼多人都在親熱,你看了肯定會有反應……”

  路小蟬不說了,再說下去不但丟人,自己都覺得荒謬。

  舒無隙低下身來,拉著路小蟬的手腕,將他從水池裡提了起來。

  “我不看那些人,也是一樣想要親你。”

  舒無隙的回答讓路小蟬睜大了眼睛,心裡有無數隻小雀鳥拍著翅膀飛出來。

  “真的?”

  “嗯。”

  舒無隙的靈氣沖入路小蟬的體內,向體外湧去,瞬間將周身水汽蒸發了。

 

54 每時每刻

  路小蟬被舒無隙拉著, 離開了春宵閣。

  舒無隙的手指扣著他, 力度剛好把路小蟬握在手心裡,卻又不至於讓他覺得被束縛了。

  路小蟬滿腦子都是舒無隙說的“想親你”。

  舒無隙總是看起來清清冷冷的樣子, 讓路小蟬偶爾擔心自己會不會太粘著他惹人煩。

  可這樣看來, 並不是的啊。

  路小蟬的膽子肥了, 直接停下腳步,拽住了舒無隙。

  “無隙哥哥,你和我坐在麓蜀背上的時候,你有沒有想親我?”

  舒無隙停下了腳步, 回過頭來看著他, 卻少有的沒有回話,連聲“嗯”都沒有。

  路小蟬有些失落地低下頭來, 小聲說了句:“我可想親你了。”

  他走過舒無隙的身邊, 卻沒想到舒無隙拽住了他。

  “我也想。”

  路小蟬立刻眼睛一亮, 轉過頭來:“真的?”

  “真的。”

  “你喝茶的時候, 我也想親你。”路小蟬迫不及待地上前, 拽了拽舒無隙的衣襟, “你低著眉, 把茶杯抬起來, 又溫柔又好看。我特想親你。”

  舒無隙扣著路小蟬的手指緊了緊,手心也很燙。

  “無隙哥哥害羞啦!”路小蟬看見他丹海內靈氣湧動, 流向四肢百骸, “你害羞的時候, 我更想親你!”

  說完, 路小蟬就真的踮起腳,在他的下巴上親了一下。

  舒無隙倒吸一口氣,向後退了半步,看著眼前的路小蟬,

  他的眼睛還是那麼大,裝著的不是花花世界,只有他舒無隙一人而已。

  “睡覺的時候,我也想親你,夢裡面都想親你!”

  路小蟬發覺每次自己說想親舒無隙,他周身的靈氣就如同被日光照亮的清夜,波瀾起伏。

  這是路小蟬在舒無隙的身邊之後,第一次用慧眼看清楚他的情緒。

  “嗯。”

  這一聲“嗯”,聽起來還是和從前一樣波瀾不驚,可是路小蟬卻聽到了像是暖風過境的欣喜,像是千樹萬樹花開的聲音。

  “你呢?”路小蟬問。

  心裡面就像無數顆石子兒,咚咚咚落如湖水裡。

  “每時每刻。”

  說完,舒無隙低下頭來,吻上了他。

  比之前溫度更燙的舌尖觸上路小蟬的唇縫,放縱地長驅直入,路小蟬被他親得踮起腳都撐不住自己的身子。

  舒無隙索性單手就將他抱了起來,就路小蟬緊緊抓著舒無隙的衣領,舒無隙低下頭來壓得更用力了,纏繞和挑撥之間,強硬又帶著討好的意味。

  路小蟬暈頭轉向。

  他都不知道原來親一個人是這樣一件怎麼也滿足不了,但卻又滿心歡喜的事情。

  路小蟬喉間發出輕輕的呢喃聲,他抓不住舒無隙的衣襟,向下滑了下去。

  舒無隙一把扣住了路小蟬的腰,手指就快要隔著衣服掐進路小蟬的腰裡面。

  離開了春宵閣,舒無隙就沒有再使用障眼法了,導致周圍路過的青樓客都看見了他們。

  “哎喲,這是春宵閣新來的公子嗎?真是帶勁兒!”

  “多少錢帶出來的?明個兒,爺帶你出來!”

  舒無隙周身靈氣瞬間緊繃起來,炸裂一般向著四面八方沖湧而出。

  那些個青樓客被他的靈氣震到飛了出去,撞在牆上、柱子上,血都吐了出來。

  舒無隙單手將路小蟬摁在懷裡,目光冰冷地掃過這些人。

  路小蟬看見他握緊的拳頭,就知道舒無隙動怒了。

  路小蟬趕緊拽住了他的手,小聲說:“無隙哥哥,我們趕緊回去吧。本來就不是親給別人看的。”

  舒無隙的手指這才微微地鬆開,附在他的耳邊說:“正好,你練一練禦劍而行。”

  說完,舒無隙就從乾坤袋裡取出了無痕劍。

  無痕劍懸浮于路小蟬的身邊,路小蟬單手拉著舒無隙,跳了上去,晃了兩下。

  “無隙哥哥,劍這麼細,哪裡踩的穩!”

  “你走路如果不會摔跤,禦劍而行自然也不會掉下來。”

  舒無隙很從容地踩上了路小蟬的劍。

  路小蟬張開了雙臂,沒兩下就想回頭抱住舒無隙。

  “我想快點回去。”

  說完,舒無隙還用力地又在路小蟬的腰上掐了掐。

  “回去有什麼好啊!外面才好……哎呀!哎呀!你別掐我了!好疼!你別咬我的脖子!我馬上禦劍回去!”

  誰知道無痕劍沒向前而行,反而向後一直退。

  “這是怎麼回事啊!它怎麼不向前?向前啊!”

  “劍隨心動,你的心想後退。”

  路小蟬一拍手道:“哦!我知道了!因為無隙哥哥你站在我身後啊!我就想回頭抱著你!我的劍可不就一直後退啦!”

  “別鬧。”

  兩個字而已,路小蟬卻聽出了舒無隙心底的笑意。

  無痕劍已經升入了夜空,低下頭便是萬家燈火,夜風清瀾,路小蟬本就心中歡喜,無痕劍也跟著他搖搖晃晃。

  無論舒無隙在他耳邊說多少句“人劍合一”、“禦劍隨心”,他腦袋裡想著的卻都是舒無隙說話時的嘴唇啟合,他舌尖抵在齒間聲音溢出。

  “既然人劍合一,我的劍難道也想親你?”路小蟬一臉驚訝地問。

  舒無隙頓了頓,只說了兩個字:“小蟬。”

  又無奈,又柔軟。

  “我不開心。”路小蟬鼻子眉毛又皺到了一起,一副氣成了包子的樣子。

  “怎麼了?”

  “為什麼那些人就覺得是你從春宵閣買了我?就不能是我買了你?”

  “這有什麼區別嗎?”舒無隙問。

  “區別大了去了!”

  大概是路小蟬真的不高興了,無痕劍就像是冒了火一樣,向前忽然沖了近千米。

  “什麼區別?”

  “如果是你從春宵閣把我買出來,那就是你嫖我!那就是我被你壓在榻上欺負!”

  路小蟬想扯舒無隙的衣領,拽他的腰帶,還有掰他的大長腿已經很久了!

  舒無隙的眉心蹙了蹙,長歎了一聲:“原來是這樣……”

  好像一個困擾他很久,讓他糾結的問題終於有了答案。

  “什麼‘原來是這樣’?”

  “你剛才說,你是喜歡我親你的。可從前,我親了你,你卻生氣跑走了,還說再也不要見到我……原來是生氣被我欺負了。”

  路小蟬一聽,毛都要炸起來了。

  “什麼?你欺負我了?你怎麼欺負我的?你從哪裡學來的?”

  沒道理啊!舒無隙怎麼學會這些的?

  “你教我的。你坐在鏡花水月前,我就看到畫卷裡面你的所思所想……”

  路小蟬摁住自己的腦袋瓜:“啊呀!啊呀!我都給你看了些什麼啊!”

  “你若是不喜歡我欺負你,我以後就不……”

  “對,你要記住你以後都不能欺負我!但是,我可以欺負你!我要在上面的!”

  路小蟬非常嚴肅認真地說。

  有些事情,路小蟬覺得自己必須占儘先機,不然以後想要鹹魚翻身都會很難。

  必須要趁著舒無隙什麼都答應他,對他特別好的時候,都約定好了。

  “好。只要你不像從前那樣生氣,我讓你欺負。”

  “嗯。”路小蟬點了點頭,心裡面卻在搓手。

  哎呀哎呀!他可以欺負舒無隙了!

  路小蟬心裡各種盤算,無痕劍也跟著一會兒迴旋,一會兒搖曳,路小蟬又吹起了不正經的口哨聲,直到無痕劍來到了他們客棧廂房的門口。

  路小蟬抬起了窗子,鑽了進去。

  舒無隙也跟著進去,將劍收入了乾坤袋。

  路小蟬拉著舒無隙的衣襟,往榻上拽。

  “趕緊的!趕緊的!”

  “做什麼?”

  “躺平了讓我欺負!”

  路小蟬沒看見面前的椅子,膝蓋被撞了一下,舒無隙趕緊一把將他撈住了。

  “小蟬,已經很晚了。我讓小二給你打洗腳水來吧。”

  路小蟬不樂意了,難道剛才舒無隙說讓他欺負,都是騙他的?

  他剛想要說“我不要”,就聽見客棧外傳來一陣喧囂。

  來的人還不少,有十幾人那麼多,而且都是禦劍而來的。

  他們禦劍飛過夜空,在巷間街頭穿梭而過,無數百姓避之不及,連抬頭看一眼都不敢。

  “這是哪裡有邪靈魔物嗎?這麼大的陣勢,難道是誅邪?”

  “誅邪?他們章山派平日裡就知道作威作福,章山一向太平,哪裡來的邪魔讓他們誅殺?”

  “那這是幹什麼啊!”

  “聽說那位‘無天君’被人教訓了!傷得很重!章山派肯定是仗著人多勢眾,去興師問罪啊!”

  為首的是章山派弟子章哮。

  就在半個時辰前,章無天被抬回了章山派,不知道中了什麼暗算,全身潰爛。

  掌門章容修看見兒子竟然成了這副樣子,勃然大怒。

  他細細問過了跟隨章無天的那幾名弟子,才知道兒子先是被一個少年以劍陣壓身,後來又在春宵閣裡忽然中毒發作,他細看兒子背上烙入血肉的痕跡,就認定多半是那個少年施加劍陣的時候,就在章無天的背上動了手腳。

  “這裡是章山派的地界!竟然還有人如此放肆!”

  章容修立刻挑選了門下十余名精英弟子,就不信不能把那少年抓來。

  他不但要這少年解開兒子身上的毒,更要拆筋撥骨,掛在城樓上,看今後還有誰敢得罪章山派!

  章哮在章容修的弟子中排名第三,在入勢的境界裡爐火純青。他得了掌門之令,立刻帶著十名師弟出了章山派。

  章城雖然大,但是外來人卻很顯眼。再加上那位少年生的俊美靈動,稍稍一問,就問到了他所住的客棧。

  章哮帶著師弟們將客棧圍了起來。

  周圍的百姓們看見章山派的人禦劍懸停於半空,一副準備要動手的氣勢,都避之不及。

  客棧的小二連滾帶爬地跑上來,用力拍了拍他們的房門說:“客官!客官!章山派的人來了!說要押你們去見他們的掌門!”

  “什麼?”路小蟬站了起來。

  他驚訝的並不是章山派的人會找上來,畢竟他把章無天整得那麼慘。

  但是誰給的章山派那麼大的許可權,想押誰,就能押誰?

  還沒等路小蟬開口說“有本事就來押”,整面窗子都被一股靈氣衝撞得飛了出來,直接拍向路小蟬的方向。

  舒無隙指尖彈出一道靈光,飛來的窗戶就被震裂了,木屑碎片飛濺而出,直截了當將禦劍懸於窗外三丈遠的章哮給掀下了劍。

  不止如此,那些木屑還穿透了他的身體,他跌落在地,一口血噴了出來。

  本來氣勢洶洶的章山派弟子,都驚訝地看著這一幕。

  章哮可是掌門章容修的得意弟子啊!不過瞬間就被制服了?

  圍困客棧的其他弟子都下意識向後退了幾丈。

  “章山派來尋仇啦?”路小蟬歪了歪腦袋,又補了一句,“我是他們的對手不?”

  “他們自然不是你的對手。”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嘿嘿一樂,拉著舒無隙的手,將他摁在了榻上坐下:“那無隙哥哥,你就在這兒坐著。這些蝦兵蟹將,我來對付。”

  “嗯,練練手也是好的。”舒無隙點頭道。

  路小蟬取了無痕劍,歡脫地跳了上去,從窗口穿了出去。

  月光流水而下,將路小蟬的容姿襯得清晰靈動。

  章哮被一位師弟扶了起來,他看著路小蟬周身靈氣縈繞,眉目輕靈,一眼就潤入心頭,怪不得章無天哪怕被折騰的鬼哭狼嚎,一聽見章容修說要教訓這少年,卻還叫自己的爹手下留情。

  如此容姿,這少年自然修為不淺。

  再加上方才震碎了窗櫺,罡風將木片震入章哮的內府,章哮並不知道這是舒無隙出手,還以為是面前笑意從容的少年。

  只是他的劍看起來平凡無奇,就像是沒有鑄造完成一般。

  章哮不斷猜想路小蟬的身份。

  這樣出眾的樣貌,是哪派的弟子甚至於掌劍,可思來想去,都對不上號。

  “敢問閣下仙號。”章哮開口道。

  “懶夢君。”路小蟬歪著腦袋回答。

  章哮皺了皺眉頭,其他的弟子們也相互看了看,意思是他們都沒聽過這個仙號。

  “敢問閣下師從哪個門派?”

  路小蟬歪了歪腦袋:“你是問我的醫咒哪裡學的?還是要問我的劍陣時哪裡學的?”

  章哮愣住了,這才注意到路小蟬的腰上掛著一片靈藤“千里嬋娟”雕刻的腰牌,腰牌翻了過去,看不見名字,只有背面露出來,似乎是“太淩”二字。

  天下醫道正宗,除了太淩閣,沒有第二家。

  “原來是太淩閣的道友。”

  “哦,算是吧。”路小蟬無所謂地笑了笑,“你們是要押誰去見章容修啊?”

  章哮沒想到路小蟬竟然直呼章山派掌門的名諱,實在囂張大膽,但自己已經受了重傷,師弟們肯定也不敢貿然動手。

  “這位道友,我們章山派的掌劍被人暗算,身中奇毒。道友既然來自太淩閣,不如隨我們走一趟,看看我們的掌劍所中之毒可有解法。”

  “暗算?”路小蟬叉著腰哈哈大笑了起來,“那不是暗算,是明算!我當著章無天那群跟班的面兒,灑在他背上的,怎麼能叫暗算?”

  章哮愣住了,路小蟬這麼大方承認,一副不屑與他虛與委蛇的樣子,章哮反而不知道說什麼了。

  但是跟著章哮來的幾位師弟,並不像章哮這般通曉世事,在章城囂張慣了,又都想著在師父面前表現,竟然直接出手了。

  “果然是你暗算我們掌劍!”

  “竟敢直呼我們掌門名諱!”

  他們同時出劍,沖向路小蟬。

  章哮想要制止他們,卻晚了一步。

  只見路小蟬禦劍一個迴旋,將劍握於手中,指尖沿著劍身滑向劍尖,一道劍陣從劍尖的一點張開,沖向了那幾名弟子,空氣奔湧,越來越緊。

  章哮只覺得臉上乾燥得厲害,當他看見路小蟬劍陣邊緣凝結著無數細碎的水沫,在月光之下猶如無數寶石碎屑,頃刻被吸入了劍陣,猜想路小蟬所借之勢為水。

  章山派弟子的劍被席捲而入,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

  當劍陣的威力四散開來,把他們震得內府受創,而幾柄斷了的劍就這樣落在了地上,很是狼狽。

  章哮愣住了,一道劍陣,就把師弟們的劍都給毀掉了。

  路小蟬也滿臉驚訝。

  “誒……這些劍怎麼斷了……”

  路小蟬心想,這些大概就是普通的玄劍,既不是靈獸的遺骨所鑄,也沒有在鍛造的時候使用靈獸的血,所以比起無痕劍,自然是脆弱不堪了。

  “你……你竟然毀了我們的劍!”

  章山派的弟子顫巍巍站起來,看著他們隨身修煉的劍竟然被毀了,各個眼紅得想要上來和路小蟬拼命。

  章哮看不下去了,冷聲道:“你們還不明白嗎!你們的修為離這位前輩的境界太遠!”

  那些弟子終於意識到了,這位少年看起來年紀小,但修為實在高深莫測。

  “是啊,我只是折了你們的劍,既沒有震碎你們的丹元,也沒有要你們的命。你們不謝謝我,還一副要上來找死的樣子,真是莫名其妙。”

  路小蟬攤了攤手。

  也就是因為舒無隙坐在窗內,自己才敢這樣囂張啦。

  章哮雖然知道不是對手,但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

  “這位道友,你初來乍到就傷了我們的掌劍,又這般囂張全然不把家師放在眼中,是不是太過分了呢?冤家宜解不宜結,閣下何不交出解藥,我們井水不犯河水!”

  路小蟬答道:“只要你們那位‘無法無天’的掌劍清心寡欲,自然就沒事了啊。”

  “既然閣下不肯拿出解藥,那麼我們就此別過!”

  說完,章哮就轉過身去。

  他們沒了劍,無法禦劍而行,只能步行回去章山派。

  章哮被師弟扶著,十分狼狽,其他人也是拎著斷劍。

  “忽然先到一個詞兒——鎩羽而歸!”

  路小蟬禦劍從窗口進去,見到舒無隙還端坐於榻前,那模樣就像是新娘子等著新郎官來掀紅蓋頭。

  路小蟬想著想著,又轉身從窗口出去了。

  “小蟬,你去哪裡?”

  “買個東西送給你,馬上就回來!”

  折騰了這麼一個晚上,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路小蟬找了整條街,終於找到了一家正準備開門的繡房。

  “我要買張喜帕!”

  繡坊的老闆娘笑出聲來。

  “小郎君,你可真是迫不及待,這麼早就來挑選喜帕了?”

  “對對對,我要最好看的喜帕!”

  老闆娘又笑了:“小郎君就要娶媳婦了?哪家的漂亮姑娘讓你這麼著急?”

  路小蟬原本臉皮就厚,可這一次想到舒無隙坐在榻邊低眉垂目的樣子,臉就忽然紅的像個番茄。

  “就是太漂亮了!所以著急!姐姐你幫幫我,給我選一個頂頂漂亮的喜帕吧!”

  老闆娘笑得更厲害了,她挑了三四塊喜帕放到了路小蟬的面前,可惜路小蟬卻看不見這些喜帕有什麼不同,只能用手細細地撫摸。

  “這第一塊喜帕上,繡的是百年好合圖。小郎君喜歡嗎?”

  “嗯……百年好合不喜歡……”路小蟬搖了搖頭。

  “這是為什麼啊?”老闆娘露出驚訝的表情。

  還有哪家的新人會不希望百年好合嗎?

  “百年太短了!我要千年萬年,生生世世都好合!”

  老闆娘愣了愣,忍不住用撐子輕輕敲了一下路小蟬的腦袋:“小郎君你也太貪心了吧!要知道百年不變心已經很難得了!何況千年萬年?”

  路小蟬低下頭來笑了。

  如果燁華元尊給他的指點沒有錯,那麼舒無隙已經守候了一千三百年了。

  “嘻嘻,我就是貪心。對最喜歡的,自然最貪心!那這個呢,這塊喜帕上面繡的什麼?”

  “比翼鳥,小郎君可喜歡?”

  “不喜歡。”路小蟬又搖了搖頭。

  “這又是為什麼啊?”

  “上古,見比翼鳥,是天下大水的預兆。後世看它們比翼雙飛,就來類比愛情。”

  而且比翼鳥有什麼好的,飛在一起,又不是抱在一起。

  “你這小郎君,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哦!那這個呢!”

  “這個是什麼?”

  “鴛鴦交頸!小郎君你懂不懂啊?”老闆娘故意拉長了語調,想要看看路小蟬會不會害羞。

  誰知道路小蟬拍起手來:“交頸好!交頸好!那還有沒有鴛鴦親熱的圖樣啦!”

 

55 你想怎麼娶我

  這下反倒是老闆娘的臉紅了一片:“你這腦袋瓜裡都在想什麼啊!”

  “想我的心肝寶貝。”路小蟬故意一臉陶醉地揉了揉自己的胸口。

  老闆娘把喜帕包好了, 摁進路小蟬的懷裡:“你啊!年紀尚輕, 見到了漂亮姑娘就心動了,叫嚷著生生世世。一生很長, 你中意她最美好的年華, 是否也能中意她不再美好的樣子呢?”

  “我中意他的臉蛋還有小蠻腰和大長腿!”路小蟬的手在空氣裡比劃了一下, “我還中意他喝過的茶,睡過的被子,他說的話,身上的味道。他的什麼我都中意。”

  說完, 路小蟬放下了碎銀子就轉過身去, 冷不丁就看見舒無隙站在門口,安靜地看著他。

  “無隙哥哥!”路小蟬心念一動, 正要跑過去抱住他, 誰知道被鋪子的門檻絆了一下, 摔趴了下去。

  舒無隙立刻伸手將他撈了起來。

  “小心一點。”

  “這不是看不見麼!”

  路小蟬拽著舒無隙的衣襟站了起來。

  老闆娘這才發覺, 這小郎君是看不見的。

  這人看不見, 怎麼還能笑得那麼開心呢?

  看不見也好, 眼睛看不到那些虛華的外表, 心裡就能珍惜最重要的東西了。

  “無隙哥哥你怎麼出來了?不是讓你在房裡等我嗎?”

  路小蟬仰著腦袋問。

  “怕你摔著。”舒無隙緊緊地扣著路小蟬的手, 低著頭,視線落在路小蟬胸口露出的紙包一角。

  紙包裡包著的, 正是那塊喜帕。

  “小蟬……你是想成親了嗎?”

  “對啊!成了親, 就可以天天欺負我的媳婦兒!”路小蟬眯著眼睛笑著, 像是想著極為開心的事情, 腦門在舒無隙的胳膊上蹭了蹭。

  舒無隙沒有說話,只是拉著路小蟬向前走,還差一點撞到了人。

  路小蟬一把拽住了他:“走回去多慢啊!咱們禦劍飛行!”

  說完,路小蟬就跳上了自己的劍,劍都懸了一丈高了,舒無隙卻沒有上來的打算。

  “無隙哥哥?”

  “小蟬,我不會讓你娶別人的。”

  舒無隙忽然抬起頭來,眼底帶著一種決絕和篤定。

  仿佛路小蟬只要離開,他就會把他抓下來,收了他的劍,讓他哪裡都去不了。

  “我為什麼要娶別人啊!我娶你就好啦!快點快點!我們回客棧!”路小蟬一臉興奮的表情,“鴛鴦交頸!嘻嘻!”

  舒無隙愣了一下,一個翩然而起,落在了路小蟬的身後,兩人瞬間就抵達了窗口。

  路小蟬跳了進去,轉過身來還不忘去拉舒無隙的手。

  舒無隙扣著路小蟬的手指,從視窗跨進來,低著頭的樣子,就像新娘子下花轎。

  路小蟬舔了舔嘴唇,腦子裡浮想聯翩。

  舒無隙拉著路小蟬回到了榻邊,淡然地坐了下來,但是路小蟬卻知道舒無隙沒有他看起來那麼從容。

  “無隙哥哥,你的手心好燙。”

  路小蟬話剛說完,舒無隙忽然將他拽了過去,他臂力很大,直接掐著路小蟬的腰,將他整個人都抱了起來,讓他面對面坐在了自己的身上,兩個膝蓋就跪在榻上。

  “小蟬,你想怎麼娶我?”

  舒無隙微微仰著頭,看著因為坐在自己身上而略高一些的路小蟬。

  路小蟬心跳如鼓,兩隻手就抓在舒無隙肩膀的衣服上,抓皺了,掌心裡出汗了都不自知。

  因為這樣的舒無隙,是他從沒見過的。

  帶著依戀和期待,讓路小蟬想一輩子除了欺負他,什麼也不幹。

  路小蟬咽下口水,從胸口裡取出了紙包,將裡面的喜帕打開,十分認真地蓋在了舒無隙的頭上。

  路小蟬知道這樣的自己很可笑,就像小孩子的家家酒。

  比如村頭的王小二小時候和村尾的翠花玩在一起,王小二找了塊布蓋在翠花腦袋上,就拜了天地做了夫妻。沒有三書六聘,沒有媒妁之言,不過是兩個小娃娃的小心思罷了。

  等到長大了,各自成家,想起這一茬,也只能相視而笑。

  但路小蟬知道,這不是遊戲,他看不見喜帕,只知道舒無隙仍舊那麼深長地看著他。

  “我們不拜天地,因為我要和你在一起是我們的事兒,用不著皇天后土來恩賜。”

  “嗯。”舒無隙輕輕應了一聲。

  大多數時候,都是路小蟬說什麼,舒無隙就答應什麼。

  “我們對拜了就好。”路小蟬低下頭來,額頭隔著喜帕和舒無隙靠在一起。

  兩人就這麼抱著,良久沒有分開。

  “無隙哥哥,你在想什麼呢?”路小蟬輕聲問。

  “我在想你。”

  “我也在想你。”

  說完,路小蟬先是隔著喜帕,親了舒無隙一下。

  他聽見了舒無隙胸膛裡鼓噪的心跳,聽見他壓抑的呼吸,聽見他喉嚨的聳動。

  路小蟬捏著喜帕的兩邊,輕輕撩起,露出了舒無隙的頸子,他便吻他的頸子,吻他滾動的喉結。

  再撩高一些,露出了舒無隙的下巴,路小蟬便含吻上去,牙齒輕輕咬了咬他的下巴。

  舒無隙下意識抬起頭來,路小蟬喜歡他這樣的反應,吻上他的下唇,壞心眼地去勾他的唇縫。

  舒無隙忍耐著,扣著路小蟬的腰,他的手越是用力地掐著他,路小蟬就知道他越是動情。

  當路小蟬親了親舒無隙的上唇,舒無隙向後仰去,不得不單手向後撐住。

  路小蟬得意地笑了,一口氣將喜帕撩起來,快速地親了親舒無隙的鼻子臉頰還有眼睛。

  他正想要一口氣將舒無隙壓倒,卻沒料到舒無隙單手就把他給摁在了榻上!

  他一隻手撐在路小蟬的耳邊,那雙眼睛裡目光灼灼,像是低沉的雲海,電閃雷鳴之間傾壓而下。

  路小蟬從來沒見過舒無隙露出這樣的表情,那是真真切切的意亂情迷。

  “無隙哥……唔……唔……”

  路小蟬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是被舒無隙抱在懷裡的,對方的手指正輕輕繞著路小蟬耳邊的髮絲。

  “小蟬。”他念著路小蟬的名字。

  明明是清冷的聲音,聽在路小蟬的耳中卻是那般的繾綣旖旎。

  “哼……”路小蟬故意低下頭,不讓舒無隙看他的臉。

  “你怎麼了?”舒無隙的鼻尖靠上來,碰了碰路小蟬的額頭。

  他總是很在乎路小蟬的喜怒哀樂,可是很多時候有不明白他忽然的小脾氣。

  “不是說好了,你讓我欺負的嗎?”路小蟬沙啞著聲音說。

  “可是你明明很喜歡的。”舒無隙指結蹭了蹭路小蟬額角的碎發。

  他溫熱的氣息落在路小蟬的臉頰上,路小蟬心念動搖,然後又恨自己恨的要命。

  “小蟬,等以後找到了讓附骨衣不融化的方法,我們就可以……”

  路小蟬一聽,耳朵裡一陣嗡鳴,將被子拽起來蓋住自己的腦袋。

  “附骨衣還是化了吧!”

  舒無隙手指捏著被子的邊緣向下撥,露出了路小蟬的頭頂,那裡正好有一個可愛的發旋。舒無隙低頭親了親。

  “小蟬,我想看你蓋著喜帕的樣子。”

  “我不給你看!”

  “小蟬,我也想像你昨日那樣親我那般,親你。”

  “我不要。”

  “小蟬……”

  舒無隙把被子越撥開來,看見了路小蟬紅紅的臉。

  “我想咬你一下。”舒無隙很認真的提出自己的要求。

  “不許!”

  路小蟬一直在往下鑽,可惜這次舒無隙動作挺快,真的在路小蟬的臉頰上咬了一下。

  路小蟬抬起頭來,剛要報復地也咬舒無隙,誰知道舒無隙忽然一個翻身壓在了路小蟬的身上。

  完了!果然大清早不該這樣!

  引火焚身了呀!

  誰知道舒無隙神色一凜,右手向外一推,靈氣暴漲,如同一面牆一般被推了出去。

  路小蟬這才發覺,章山派的人又找上門來了!

  而且這一次來找麻煩的,比之前那幾人要厲害百倍啊!

  舒無隙的靈氣與對方突襲而來的靈氣相碰撞,空氣中發出嗡鳴聲,整座客棧顫動著搖搖欲墜。

  但還是舒無隙的靈氣將對方碾壓,更不用說此時的舒無隙動怒了。

  路小蟬下意識抬手拽緊了舒無隙的衣領,看著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就知道舒無隙忍不了對方的做派。

  一聲招呼都不打就出手了,如果不是舒無隙護著路小蟬,路小蟬毫無防備,只怕已經被對方的靈氣所震傷。

  “無隙哥哥不氣。”路小蟬笑著扯了扯對方。

  客棧之外,正是章容修禦劍懸停於窗外。

  昨日章哮回來覆命,不僅僅沒有帶回暗算章無天的人,還重傷歸來。他帶去的弟子,連劍都被對方給毀了。

  章哮說對方是太淩閣的人,而且修為不淺,只怕已經到了借勢之境了。

  章容修眯起眼睛思量,自己也不過借勢之境三十多年,尚不能以一道劍陣就毀了數十把玄劍,看來這個少年很難對付。

  章山派這麼多年的名聲,如果章容修不出面給這個少年一點顏色看看,章山派就顏面無存了,而且他獨子章無天身上的毒也解不開。

  思前想後,章容修還是決定來會一會客棧之中的少年。

  如果他與這少年實力相當,就先切磋一下,找回點面子再言和。如果這少年的修為略高於他,那便好言相勸,將解藥拿到了再做打算。

  為了不顯得以多欺少,當然,以他門下弟子的修為就算全上了,對方也未必放在眼中,於是這一次章容修只帶了兩名弟子前來。

  他用了五成的功力,試探客棧中人的修為,但舒無隙回過來的這一掌,章容修暗叫“不妙”,自己在對方面前,如同螞蟻撼樹,非但沒能震懾對方,反而還把對方給得罪了。

  “你們章山派的人煩不煩啊?那個章無天不要臉,想占本君的便宜,本君不過給了他點兒教訓,你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前來騷擾!騷擾就算了,還趁著本君沒睡醒,偷襲?聽說你們章山派是仙家名門啊,怎麼是非不分也就算了,還這麼不要臉呢?”

  路小蟬仗著有舒無隙保護自己,想什麼,就說什麼。

  客棧外的章容修臉上輕一陣,白一陣。

  百餘年來,章城百姓將章容修奉若神明,往來的仙門也是實力略遜于章山派的,章容修對他們也自然不客氣。

  章容修跋扈了這麼些年,還是第一次有人讓他如此失顏面。

  自從他章容修來到客棧前,百姓們就紛紛避開了,客棧四面的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人。雖然章容修不用擔心路小蟬方才嚷出來的話被任何人聽見,但終究還是難以容忍。

  他的拳頭扣緊,指骨發出咯咯的聲響,恨不能拔了劍,將那少年困入劍陣之中,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後悔如此張狂地得罪了章山派。

  此時的舒無隙將路小蟬扶了起來,將他的雙腿放到了自己的身上,給他整理褲腳,穿上鞋襪。

  路小蟬不安分地晃了晃腳,但還是被舒無隙扣緊了腳踝,舒無隙的拇指在路小蟬的腳踝上滑了半圈,似乎在說“別鬧”。

  客棧外的章容修已經眯起了眼睛,哪怕隔著牆,路小蟬也能感受到對方的怒氣。

  生氣傷身,不過傷的是你,不是我。

  所以你越氣越好!

  章容修的拇指壓著劍柄,隨時都有出劍的可能。

  “仙友誤會了。在下章山派掌門,章容修。聽聞太淩閣的仙友來了章城,與犬子有些誤會,還請仙友來我章山派小住幾日,讓我章容修一盡地主之誼,也好化解一下與犬子之間的不愉快。”

  章容修的目光盯著視窗,想要看清楚裡面說話之人是何模樣,只是從這個角度看進去,只能看見一個身姿清俊的書生正在為榻上之人穿鞋。

  書生微微低著眉,對榻上的少年無微不至。

  少年再度開口,是捧腹大笑的聲音。

  “哈哈哈哈!我和章無天之間能有什麼誤會啊!他對我心懷不軌,可惜修為不到家。我對他略施懲戒,就被說成是‘暗算’?現在已經很不愉快了,若是讓我去了你們章山派,見到了章無天,豈不是更不愉快。到那時候,我是踹他上天,還是踩他入地啊?”

  章容修額上青筋脈突突。

  他做這個掌門三百年有餘,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一個絲毫不給面子的人。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這樣說來,閣下是不肯拿出解藥了?”

  章容修咬著牙說。

  “他清心寡欲,自然就不疼不癢啦!”

  路小蟬知道,章容修按耐不住就要出手了。

  “哼,我章容修的兒子,就算要教訓也有我親自教訓,什麼時候輪到外人動手了!”

  章容修拇指向上一推,仙劍出鞘,一道劍陣沖了過來,碾入客棧的這面牆,當劍陣穿牆而過,這面牆裂開了無數道縫隙,瞬間坍塌。

  就連承重的柱子也被摧毀了,客棧裡的客人們驚叫著逃離出去。

  樓下傳來掌櫃和夥計的叫喊聲:“客棧要塌了!要塌了!”

  路小蟬看著迎面而來的劍陣,下意識也結了一道劍陣防禦,兩股力量相碰,靈氣化作無數碎屑,四散落下,消失不見。

  他們腳下的地板也嘩啦啦碎裂開來,床榻跟著向下一墜!

  路小蟬心中一驚,什麼都忘了,只知道一把抓住舒無隙的衣領。

  舒無隙手臂一攬,就將路小蟬抱了起來,另一隻手同時拉開了乾坤袋的袋口,無痕劍穿梭而出,一個迴旋,來到了路小蟬的腳下。

  此時,整個客棧都塌落了,塵埃盡散,就看見一個少年踏于劍上,身後站著一名年輕書生。

  晨光落下,少年身上沒有一絲淩亂,一塵不染,從容不迫。

  他扯著嘴角,就像看著跳樑小丑一般,看著章容修。

  “章容修,你好歹也是一派掌門,身系一方福祉。這客棧你想拆,就給拆了,你有問過客棧掌櫃讓你拆嗎?你有想過客棧裡的人會被砸傷嗎?人命在你眼裡就這般輕賤?我看無法無天的不是你那有頭無腦的兒子,而是你章容修!”

  “既然在我章山派的地界,自然是我章容修說一不二!”

  章容修細細打量著這個少年,他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說明他年少結丹,很早就到了入勢的境界,就算到了借勢的境界,也只可能是初期。否則這樣的年少高手,早就明滿仙門,自己又怎麼會沒聽過他的仙號呢?

  於是章容修將路小蟬歸為太淩閣中後起新秀。

  既然是剛長成的小樹,自己拼盡全力還不能教訓的了他?

  然後自己再修書一封前去太淩閣,先發制人,假意道歉,實則怪罪昆吾沒有教導好弟子,竟然到章山派的地界得罪人。

  到時候自己歉也道了,狀也告了,昆吾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了。

  思及此,章容修更加打定主意,要好好修理路小蟬了。

  “哈哈哈哈!”路小蟬向後拽了拽舒無隙的衣袖,“無隙哥哥,你聽見了沒有?我看這個章容修是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以為自己一派掌門,就能隻手遮天了?殊不知天下仙門千餘,臥虎藏龍,他一個幾百年修為的章山派掌門,就覺得自己能無法無天?”

  “我看不知天高地厚的是你這黃口小兒!”

  說完,章容修忽然揮劍,一道劍陣衝壓而來。

  劍陣所到之處,餘波將兩邊的民宅震碎,瓦礫傾倒,一面一面的牆壁坍塌而下。

  居住在宅內的百姓不得不抱頭避開。

  路小蟬皺起了眉頭,身後的舒無隙不發一言,只是手掌在路小蟬的腰上捏了捏,示意他儘快出劍。

  也就是說,舒無隙認為,路小蟬還是能拼過章容修的了。

  想想如果自己真的是一千三百年前的離澈君,那麼他本身就有六百年的修為,聽說舒無隙當年為了保住他的丹元,又渡了六百年修為進去。

  ——這千餘年的修為,還能拼不過一個章容修?

  路小蟬膽子大了起來,調度自己的丹海,靈氣凝結,他的腳尖在劍身上輕輕一點,一道飛湍劍陣在劍尖張開,如同巨大的盾,硬生生將章容修的劍陣給擋了下來。

  但是路小蟬終究還是小看了章容修,對方的劍陣瞬間變化,四散開來,形成無數細微的劍陣,驟然間向著路小蟬襲來。

  “小蟬。”舒無隙又扣緊了路小蟬的腰。

  路小蟬被他捏得心裡癢癢,有點想不管三七二十一回頭好好親一親舒無隙,但舒無隙的聲音嚴肅的緊。

  看來自己如果不收拾了章容修,舒無隙只怕不讓他親了。

  路小蟬呼出一口氣來,屏息凝神,屏息凝神,也學著章容修的樣子變化了自己的劍陣。

  只是他調度劍陣的能力不如章容修,他的劍陣只是化作了四面劍陣,將章容修的攻擊擋了下來。

  可即便如此,在章容修看來,路小蟬能在瞬間變化劍陣,修為深不見底。

  只有路小蟬的背上起了薄薄一層虛汗,因為差一點沒擋住章容修。

  章容修不知道路小蟬的身份,也就無法評斷到底自己的修為能不能贏過路小蟬,於是再度開口詢問:“既然你說你是太淩閣的弟子,倒是說說仙號到底是什麼!”

  路小蟬聽覺敏銳,自然是感覺到了章容修囂張語氣之中的不自信。

  “懶夢君啊。”

  “胡扯!太淩閣中至‘借勢’之境的弟子,所有的仙號,我都一清二楚!從未聽過什麼‘懶夢君’!而且你既然是醫修,用的不是醫咒,而是劍陣!我看你根本就是魚目混珠,借太淩閣之名,來我章山派地界胡作非為!”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顛倒黑白的做派。

  “我看你是拼劍陣拼不過本君吧?”路小蟬扯著嘴角樂了,“本君的劍陣,出自名門,你敵不過也沒什麼丟人的!既然你想試一試本君的醫咒,那也成啊!”

  反正沖霄劍陣和太淩沖霄咒都是一脈相承。

  這兩樣,自己都有小成,而且都有實戰經驗。

  章容修以為路小蟬是冒充太淩閣的弟子,借此機會給自己找臺階下,沒想到又撞到了刃尖兒上。

  路小蟬再度凝神,手指在空氣中一點,靈氣從指尖溢出,只見街坊邊碎裂的水缸之中原本正汩汩向外流淌的水,化作無數細流,向上而起,被吸入了醫咒之中。

 

56 劍鞘

  章容修瞪大了眼睛, 這半空中由水流形成的醫咒, 正是太淩閣的誅邪大咒——太淩沖霄咒!

  章容修立刻揮劍,結出劍陣來抵禦。

  這道醫咒勢如破竹, 碾向章容修, 所經之處, 水汽凝結成流,沒入醫咒,威力越來越大。

  章容修的劍陣威力雖然在增強,但眼看著這道醫咒就要將他包裹起來, 他大吼一聲:“你們還愣著做什麼!”

  章容修身後那兩名得意弟子這才醒過神來, 出劍結陣,來到章容修的身邊為他抵擋。

  只可惜他們這兩三百年的修為, 在路小蟬的面前實在不值一提。

  不過轉瞬, 他們的劍陣就被路小蟬的沖霄咒給吞沒了。

  沖霄咒很快就化去了章容修劍陣中的戾氣, 直接入了他的肌膚血肉, 強勢地逼入了他的丹海。

  還好, 太淩閣的醫咒向來沒有殺意, 而是以淨化邪念為目的, 反倒是化去了章容修丹海內的戾氣。

  當沖霄咒散去, 章容修反而覺得自己的丹海內一片清明,就連原本的火氣都消散了不少。

  他恍然地看著路小蟬, 這醫咒有如此的淨化之力, 說明路小蟬的心境純澈。

  修仙者, 修的並不是誅邪的招式, 而是修心。

  “啊呀……”路小蟬抓了抓腦袋,“我幹什麼替他淨化丹海啊……就該由著他繼續作孽,最好被邪靈侵體,走火入魔!”

  章容修此時心中清明,一聽路小蟬的話,醍醐灌頂,如同大夢一場驟然驚醒!

  回想過去這百餘年來,方覺自己自視過高,行事囂張,再加上其他仙門的吹捧,愈發地看不清自己。

  就算劍陣修習得再精深,心緒不純,離邪靈侵體也就不遠了。

  章容修的背上起了一身冷汗,頓覺此番遇上這位太淩閣的少年,實在是大幸。

  他立刻將劍收入劍鞘,雙手抱拳,向路小蟬行了一個禮。

  “今日多謝懶夢君出手指點,章容修感激不盡。犬子無禮,衝撞了閣下,在下回去必當嚴加管教,望閣下海涵。”

  路小蟬愣在那裡,這章容修的態度,變得也未免太快了吧。

  但是反觀章容修的靈氣,確實比之前純澈不少,沒見那麼重的戾氣了。

  章容修左右的兩名弟子,見到自己師父這番態度,也是十分驚訝,立刻隨他們的師父低頭行禮。

  “啊……哦……”路小蟬抓了抓後腦勺,又向後扯了扯舒無隙的袖口。

  章容修之前囂張跋扈,自己還能冷嘲熱諷。

  這會兒他謙恭有禮,自己反而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二位來我章山派的地界,章某未能一盡地主之誼不說,還衝撞了二位。閣下不計前嫌,還為章某淨化了丹海,章某感激不盡。不知章某可有效勞之處?”

  “這個……你就管好你的寶貝兒子吧!你再那麼寵他,縱得他無法無天,既禍害了一方百姓,又……又那個什麼……對了,又是害了他自己。他色念熏心,還好修為不高,不然這要是入了魔,天下貌美的少年可就都倒楣了!”

  章容修頓了頓,耳朵立刻就紅了。

  來之前還覺得是路小蟬無法無天欺壓到了章山派的頭上,可這會兒,路小蟬說的每句話,章容修聽得都覺得有道理,是自己理虧。

  “犬子品行不端,為父者自然要嚴加管束。懶夢君為章某化去了心中邪念,章某感恩銘記。不知可還有其他事情,章某可為懶夢君效勞?”

  “誒?效勞?”路小蟬回頭看了看舒無隙,忽然想到了什麼,“我來你們章山派的地界,實則是為了一株石化的靈木。章城很是熱鬧,我貪玩了兩日,還沒有去尋找靈木。不知章掌門可願幫一把?”

  “原來是為了那株石化的靈木。懶夢君大可放心,三日之內我必將靈木送上。”

  章容修再次行禮,然後帶著兩名弟子禦劍離去了。

  路小蟬左腳的腳尖踮在劍上,轉了半圈之後,正好面對舒無隙。

  “無隙哥哥,我讓章容修去幫我們取靈木,沒有問題吧?”

  “嗯。”舒無隙點了點頭,替路小蟬攏了攏髮絲。

  “唉,本來是想要給章容修一點顏色,最好打他個落花流水。沒想到反過來淨化了他丹海中的邪念,讓他撿了個大便宜……”

  “無妨。正好讓他去尋找靈木。”

  “對對對,無妨!無妨!”

  路小蟬眉開眼笑,想著的就是不用親自去尋靈木了,他們就可以換一家客棧,繼續掀開蓋頭之後的事情啦。

  他們又換了一家客棧,路小蟬從劍上跳下來,拽著舒無隙的袖子,急不可待地來到了掌櫃的面前。

  “我要一間最好的上房!要最好的!被子要軟!床榻要寬!最重要是清淨!最好前後左右都沒人住!”

  掌櫃半張著嘴看著路小蟬,其他幾位客人也驚訝地看著他。

  路小蟬本就生的雋秀,此時一雙杏眼的那一絲水光裡像是撒了一片星斗,天真之中又惹人心癢。

  舒無隙的手從後面伸過來,正好摁住了路小蟬的額頭,將他向後靠入了自己的懷裡,另外將一片金葉子放在了掌櫃的檯面上。

  輕輕的一聲,仿佛驚醒夢中人。

  “天字型大小客房!床榻寬!整一層就這一間客房絕對無人打擾!阿青!趕緊給客人換被褥!”

  客棧裡忙了起來。

  舒無隙這才拉著路小蟬的手,走上樓梯。

  房間才剛收拾好,路小蟬就推著舒無隙往榻上去。

  “說好的,你得讓著我!”

  誰知道舒無隙站在那裡,低著頭看著路小蟬,一動不動。

  路小蟬又推了一下,舒無隙還是一動不動。

  “喂!我掀了你的蓋頭,卻被你咬了!被你摁著動不了!你那根本就不是讓著我!你不守諾言!”

  路小蟬腦門上的那幾根劉海都氣得飛起來了。

  他凝聚了周身的靈氣,又是猛地一推,舒無隙終於向後退了一步。

  “小蟬……你為什麼總想著推倒我?”

  “那可不是!喜歡你才惦記著推倒你啊!”

  路小蟬又要再推一把,誰知道舒無隙忽然側過臉,路小蟬還沒醒過神來就被對方給吻住了。

  他的舌尖毫無預兆地擠入路小蟬的唇縫,手臂一撈,就把路小蟬給抱了起來。

  路小蟬的手才剛撐在了舒無隙的肩膀上,就被對方扔在了榻上。

  還好褥子剛換成了軟的,不然就舒無隙的力道,路小蟬的骨頭都得散了!

  路小蟬好不容易撐起手肘,後背稍微與褥子有了些許縫隙,舒無隙的唇一刻都沒離開過他,他剛跨上來,路小蟬又給壓了回去。

  路小蟬那個氣啊,他怎麼又給壓得動不得啦!

  他又是拽了舒無隙的後衣領,又是用靈氣推他起來,將臉側向一邊。

  誰知道舒無隙如影隨形,舌尖一勾,硬是將路小蟬給親了回來。

  路小蟬給親得暈頭轉向,舒無隙的呼吸也是越來越燙,唇舌翻攪就想要著火。

  舒無隙彎起了自己的背,路小蟬還以為他要起來了,但他還是親著路小蟬,只是騰出了空隙來扯開了衣襟。

  路小蟬又是用力一掙,總算得了空隙:“你幹什麼啊!”

  “是你說‘喜歡你才惦記著推倒你’的!”

  舒無隙一手拽著路小蟬的衣領,只聽見衣物撕開的聲響,路小蟬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那雙清冷的眸子像是有什麼低壓壓的……仿佛磅礴暴雨將至。

  路小蟬拽了被子,俐落地一滾,把自己整個裹了起來:“你要燒死我啊!”

  舒無隙頓住了,原本要扯開被子的手就停在邊緣,另一手撐在路小蟬的耳邊,手臂上的青筋都快暴起來了,繃得死死的。

  路小蟬咽了咽口水,盯著舒無隙那只扣在被子邊緣的手。

  良久,舒無隙才說:“小蟬,出來吧。”

  聲音很輕,這是在哄他了。

  “不要。”路小蟬知道這床被子在舒無隙面前沒一點鬼用。

  但是從前舒無隙沒有附骨衣的時候,也曾隔著被子抱著他。

  那個時候自己不知滿足,現在想來,最是安全。

  “你都悶出汗了。”

  舒無隙又輕輕拉了拉被子。

  路小蟬看著舒無隙已經扯開的領子,肩頸線條帶著絕對的力度感,當他的手又扯了扯被子,肩頸線條繃起,看得路小蟬喉嚨裡乾渴,心裡卻有點害怕。

  舒無隙的手從被子縫隙裡伸了進去,貼在路小蟬的後背上,輕輕拍了拍。

  “你看,是不是出汗了?”

  路小蟬看著他好像平靜下來了,於是伸了左邊的胳膊出來。

  舒無隙摸了摸他汗濕的額發:“好了,出來吧。”

  路小蟬這才滾了一下,誰知道才剛出來,舒無隙又一把摁住了他。

  “你幹什麼!幹什麼啊!我最喜歡這條腰帶!你別扯!你還給我!你這騙子!”

  這一回,舒無隙是一點沒有讓著他的意思了。

  路小蟬以靈氣抗衡,舒無隙手掌一摁,直接將路小蟬鎮得動彈不得。路小蟬哪裡甘心,就要結咒!

  吃我的太淩清源咒!清火吧你!

  誰知道只聽見“嘩啦”一聲,這張床受不住兩人靈氣的衝擊,塌掉了……

  掌櫃和小二聽到聲響,趕緊沖上來。

  “這是怎麼了!怎麼啊!”

  “二位客官沒事兒吧!”

  門剛一推開,掌櫃和小二都愣住了。

  “出去。”舒無隙側過臉來,雙眼沉冷,如冰裂一般碾壓而來。

  掌櫃與小二趕緊退了出去。

  路小蟬心想,完了完了,這回是不得善了了!

  這一回,路小蟬被折騰了個夠嗆,越發地後悔自己當年在鏡花水月之前想了那些不該想的玩意兒,讓舒無隙給學了去!

  直到入了深夜,路小蟬才無力地趴在舒無隙的懷裡,呢喃著:“沒有了……無隙哥哥……真的沒有了……”

  章容修回了章山派之後,將兒子罵了個狗血淋頭,命人將他送去了章山的一處斷崖下的山洞,名為“靜心崖”。

  臨走之前,章無天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抱住了章容修的大腿。

  “爹——爹——你到底怎麼了!我是你的親兒子啊!你怎麼能把我關到靜心崖去啊!”

  章容修雙手背在身後,不為所動。

  “你還敢說!這些年來你都做了些什麼!章城百姓對我們章山派怨聲載道,是我太過縱容,才讓你變成現在的樣子!”

  “爹!那些凡夫俗子算什麼啊!不過螻蟻罷了!我們堂堂章山派,還用看他們的臉色嗎!”

  章容修一腳將章無天給踹開。

  “你竟然生出了這般想法!仙門本就該以維護一方祥和為己任,你都已經忘本了,我更加留不得你!”

  章無天震驚地看著自己的父親。

  “爹!爹你怎麼了……”

  章容修背過身去,抬了抬手。兩名弟子一左一右將章無天給抬了起來,拖出了章山派的正廳。

  章容修整頓章山派,不容門下弟子再像從前那樣跋扈,不得為禍百姓,過去對章城百姓造成的種種傷害都必須彌補。

  於是,第二天就看見許多章山派的弟子前來修葺損壞的民宅,賠償百姓的損失。

  客棧老闆看著十幾名章山派弟子禦劍懸於空中,連夜為客棧夯實基柱,砌磚堆瓦。

  路小蟬和舒無隙就在不遠處的酒樓裡面,坐在靠窗的位置。

  一開始路小蟬還在計較昨天舒無隙太過分,要不是他最喜歡的腰帶都給燒沒了,估計自己還躺在榻上養著呢。

  “小蟬,你怎麼不說話?”

  路小蟬冷著臉,把腦袋歪到一邊。

  “是你說,喜歡才推倒的。”

  老子現在不喜歡你了!

  路小蟬摸了摸自己的腿,酸著呢。

  “我也沒弄疼你。”

  那是因為附骨衣差點燒沒了!

  “你也喜歡的。”

  路小蟬炸了:“你給人那樣捏著你能沒反應?”

  舒無隙沉默了,良久回了一句:“你夜裡經常碰到我……”

  路小蟬差點把茶水噴出來。

  自己睡覺不老實,喜歡滾來滾去,還喜歡架手架腳,難道說……

  “哪裡有經常……”路小蟬心虛地說。

  “每天。”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的耳朵尖一下子就熱了。

  “那……那你怎麼辦?”

  “忍著。”

  舒無隙回答的認真,路小蟬忽然覺得自己跟他生氣就是氣自己。

  這時候,酒樓裡的小二來上了一盆紅燒獅子頭,順帶介紹了起來:“本店的藕夾也是香脆可口!小公子要不要試一試!”

  “我要吃藕夾。”路小蟬說。

  “好。”舒無隙點頭。

  “你以後不能那麼摁著我了!我說了我要在上面的。”路小蟬絕對認真地說。

  “我讓你在上面了。”

  “你那是把我摁在上面!”

  舒無隙垂著眼,沒說話了。

  他從來都讓路小蟬覺得穩重且強大,好像沒什麼能難住他,也沒什麼能羈絆著他。

  可這會兒,他的表情,卻讓路小蟬覺得心疼了。

  “算了算了,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反正以後不許再摁著我了!”

  “好。”舒無隙點頭。

  路小蟬也終於呼出一口氣來。

  這時候,又有幾個章山派的弟子禦劍從他們的床邊行過,好像是去哪裡修葺被毀掉的民宅。

  “無隙哥哥,這個章容修是真的要帶領章山派改邪歸正啦?”

  當然,章山派只是囂張忘本了而已,“邪”倒還談不上。

  只是如果路小蟬不出手點撥章容修的話,章山派不出百年必墮入邪道。

  舒無隙抿了一口茶水,並沒有回答路小蟬。

  路小蟬在桌子下面輕輕踢了舒無隙一下:“無隙哥哥,你怎麼不說話?”

  好歹也應該“嗯”一聲才對嘛!

  舒無隙忽然開口道:“世間種種,皆是因果相連。今日章容修得到了你的點撥,卻不知道它日又要因為你這點撥付出什麼代價。”

  “啊……”路小蟬愣了愣,“我看現在章容修也不像個惡人了。我只是淨化了一下他的丹海,可沒想過要他因此而……”

  “所謂代價,不一定是壞事,也許是他修道一途之中的試煉。就好像燁華元尊的‘弄塵世界’,你選擇了‘渡一物’。章容修將來也會面對自己的選擇。”

  “哦……如果選對了,說不定能上到另一層境界?”

  “這並不是我們的事。”

  “嗯,當然。”

  路小蟬胃口大開,又夾了一個藕夾,正要送入口中,卻沒想到舒無隙卻伸手點在了路小蟬的唇上。

  “今日你吃了五個藕夾了,再吃下去不好克化。”

  路小蟬眯著眼睛一笑,故意張嘴,忽然咬在了舒無隙的指尖。

  舒無隙勾了勾手指,低聲說了句:“小蟬。”

  路小蟬的舌尖頂了他的手指一下,才讓舒無隙將手指收了回去。

  這時候,原本喧囂熱鬧的酒樓忽然安靜了下來,許多正在用飯的客人們都看向了二樓的樓梯。

  只見章容修端著一個木盒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兩名弟子。

  “懶夢君,這便是你所需之物。”

  那兩名弟子也抬手抱拳,向路小蟬行禮。

  路小蟬和舒無隙立刻就成了目光焦點。

  “多……多謝了……”

  “他日懶夢君如有用得上章山派的地方,也請告知。我派必竭盡所能。”章容修道。

  路小蟬是真的不好意思了,章容修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道謝,自己和舒無隙肯定在章山派要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多謝章掌門。”

  路小蟬也頷首致謝。

  待到章容修離開之後,路小蟬就起身拉了舒無隙的手,禦劍離去了。

  “我看你很喜歡吃章城菜。”

  舒無隙的意思是,嘴饞的你竟然不打算多留幾日?

  “章城菜再好吃,我們在章城的清淨日子也到此為止了啊!到時候章城的百姓天天把我們當稀罕之物,誰都要來看看,到底是誰點化了囂張跋扈的章容修——你說還不得煩死!”

  “那倒也是。”

  他們禦劍入了章山之中。

  逍遙了幾日的麓蜀不情不願地現身。

  “幾日不見,你膘肥體胖了啊!”路小蟬摸了摸麓蜀的肚子。

  麓蜀翻了個白眼,哼哼了幾下。

  路小蟬和舒無隙翻身上了麓蜀,離開了章山,往西淵的方向而去。

  途中,舒無隙停在了一處頗有靈氣的山脈之中。

  “無隙哥哥,我們要在這裡過夜嗎?”

  “既然得了靈木,不如早日為你製成劍鞘。此地頗有靈性,不如就在此地休息一日吧。”

  路小蟬一聽,高興極了。

  “無隙哥哥,是你親自為我制劍鞘嗎?”

  “嗯。你可樂意?”

  “當然是樂意之至啊!只是這靈木已經石化,堅硬無比,尋常刀劍是雕刻不了的……無隙哥哥,你的劍又在很遠的地方……”

  “我自然有辦法雕刻它。”

  舒無隙打開乾坤袋,將章容修送給他們的盒子打開,石化的靈木安靜地躺在裡面。

  路小蟬伸手摸了摸,果然堅硬得就像石頭一樣。

  舒無隙將它取了出來,抬起手向著空中扔起。

  路小蟬的視線也隨之抬起。

  他正好奇舒無隙要如何打造劍鞘,卻沒想到舒無隙周身靈氣沸騰,離開了他的身體,盤旋而上,直入天際。

  無意境天之上,無隙劍感應到了舒無隙的召喚,劍氣乍然而起。

  無意劍海翻湧而起,竟然被舒無隙的靈氣所導,如同聲勢浩大的洪流,直墜而下。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驚詫無比。

  他雖然已經見過了燁華元尊的靈海,但是此番見到真正的無意劍海,仍然因為它的壯闊不羈而驚訝無比。

  被扔向半空中的靈木在瞬間承接了無意劍海的這一道奔流,只聽見嗡嗡的聲響,並不嘈雜,相反卻像是無數道靈氣相互碰撞而成的聲響,連靈魂都跟著共振。

  這樣壯闊的景象卻只有一瞬。

  奔流逆行,刹那間回歸天際。

  一切平靜下來。

  半空中,一個靈光閃耀的劍鞘落了下來。

  舒無隙抬手將它接住。

  沒有任何的紋飾,看起來古樸無奇,但越看,就越是覺得平靜寧和,而且這劍鞘的弧度優雅斂芒,恰到好處。

  舒無隙轉過身來,將它遞到了路小蟬的面前,輕聲問:“喜歡嗎?”

  路小蟬接過來,手指撫摸著它的弧度:“喜歡!特別喜歡!”

  很低調,但是越品就越有味道。

  舒無隙打開了乾坤袋,無痕劍自行飛了出來。

 

57 我只要你平安

  大概是感應到了劍鞘的存在以及路小蟬的心情,它竟然自己飛入了劍鞘之中。

  只聽見一聲輕響, 劍身完美地貼合了劍鞘, 分毫不差, 仿佛天生為了彼此存在。

  路小蟬拿著劍鞘顛來倒去,無痕劍也沒有滑落出來,路小蟬心中喜歡的緊。

  他將劍掛在了腰上, 看著舒無隙說:“怎麼樣,本君是不是玉樹臨風,瀟灑非凡?”

  舒無隙“嗯”了一聲。

  路小蟬樂了, 他知道舒無隙根本不懂什麼“玉樹臨風”、“瀟灑非凡”, 只是他說什麼,舒無隙都點頭罷了。

  有了劍鞘,就差稱手的劍柄了。

  路小蟬和舒無隙繼續前往西淵。

  一路上, 路小蟬和舒無隙都遇到了不少前往西淵的仙門弟子。為了不那麼顯眼, 路小蟬也禦劍而行,舒無隙就在他的身後陪著他, 麓蜀被他們“放生”了。

  分別之時,路小蟬本來還有些感傷, 但是麓蜀卻搖頭擺尾,看起來高興的很。

  這也讓路小蟬起了壞心眼,當麓蜀轉身離去的時候, 路小蟬故意抓住了它的尾巴。

  麓蜀不高興地抬起後蹄要踹他, 路小蟬的另一隻手用拇指將無痕劍從劍鞘裡頂了出來, 只是輕微的靈顫聲響, 麓蜀立刻老實了,可憐巴巴地轉過頭來看著他。

  路小蟬呵呵一笑,說了聲:“跪安吧!”

  他鬆開了手,麓蜀才飛遠了。

  而且尾巴還收了起來,生怕路小蟬又使壞。

  路小蟬才剛學會禦劍沒多久,偶爾還會顛簸一下。

  有些仙門弟子見他年少,以為他是哪家的小字輩弟子,還會出言指點一二。

  路小蟬就故意與之攀談。

  閒聊之後,路小蟬才鬧明白這麼多的仙門前往西淵,是為了看西淵境天選拔掌劍。

  劍宗澔伏有三個入室弟子,分別是沉桀君、青洚君以及肇瀾君。

  此三人都有過千年的修為,但是彼此都不信服。

  自從澔伏閉關之後,他們明爭暗鬥千餘年,根本沒有培養新秀,導致如今西淵境天的實力,遠不如南離境天。

  而且此次選拔掌劍的過程中,是允許其他門派的弟子上去挑戰的。

  各派如果有修為入“借勢”之境的弟子,都可以在西淵的問仙台相互切磋。

  當然,前提是要光明正大地向對方下戰帖。

  許多各門派之間懸而未決的嫌隙和爭鬥,均可以通過下戰帖的方式在西淵的問仙台上解決。

  據說問仙台上解決過的最大的一次爭端,就是太淩閣的昆吾挑戰無意境天的泱蒼君。

  路小蟬聽到這個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八卦,十分吃驚。

  “昆吾雖然是醫宗,但……他的修為離泱蒼君還是差了一大截吧?他是不是吃錯藥了?”

  那位仙友露出了八卦的表情,聲音雖然不大,卻毫無顧忌:“那還不是因為昆吾的師弟離澈君嗎?當年泱蒼也不知道為什麼,非要把離澈找出來。昆吾偏偏不肯給,泱蒼就一道劍氣,把太淩閣給劈開了!”

  路小蟬愣住了,咽下口水,緩慢地轉過腦袋來,看向他身後不發一言的舒無隙。

  施了一葉障目之法的舒無隙幾乎沒有存在感。

  但路小蟬只要想像他當年那一劍,就覺得背上都是冷汗。

  還好當年昆吾把他給藏住了,不然真被泱蒼給逮住了……

  客棧裡那張塌掉的床榻……

  哎呀,小心肝亂跳!

  “然後呢?”路小蟬又問。

  “離澈不在太淩閣啊!泱蒼卻不肯甘休,連靈藤‘千里嬋娟’都被連根拔起了!”

  路小蟬摳了摳下巴,額滴娘……當年的泱蒼真夠狠的!

  “四方劍宗出面調停,都沒用啊!昆吾為了解決此事,就向泱蒼下了戰帖!”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那昆吾肯定被揍的很慘吧?”

  “那肯定啊!丹元差點都碎了吧!雖然昆吾敗了,但還是不肯說出離澈的下落。估計是再這麼下去,太淩閣得被滅派了,離澈躲不下去了,也就回了無意境天了。”

  “哦,是這樣啊……”路小蟬點了點頭,用胳膊肘頂了頂舒無隙,“無隙哥哥,是這樣的嗎?”

  “下戰帖的不是昆吾。”舒無隙只說了這麼一句。

  “那是誰?”路小蟬拽了拽舒無隙的衣袖小聲問。

  “是我。”

  路小蟬捂著嘴巴笑了:“你怎麼會想到給他下戰帖啊!這不是以大欺小嘛!”

  “因為當著眾仙門的面輸給我,他就不能再回避了。”

  路小蟬不斷想像著昆吾接到戰帖的表情,大概真能一口血噴出九萬里吧!

  這也讓路小蟬對西淵的問仙台好奇無比。

  要知道那可是昆吾迎戰劍宗泱蒼君的地方啊!

  路小蟬回頭靠著舒無隙的胸口說:“無隙哥哥,按道理我們要取走西淵境天的靈木‘地聽’的樹心,是不是要知會他們的劍宗澔伏啊?”

  “他們攔不住我們。”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頓了頓,原來由始至終,舒無隙都沒打算“取”,而是打算“搶”。

  “這個……不大好吧。萬一等我們得了靈木的樹心,西淵境天的弟子們成日裡都追在我們身後,要我們歸還靈木的樹心……豈不是不得安寧?”

  到時候親親到一半,澔伏的弟子就殺來了,多麼壞氣氛,壞心情啊!

  “還有一法。”

  “什麼辦法?”

  “下戰帖,把整個西淵的仙門都打敗了,他們就無話可說了。”

  路小蟬試探性地問:“是無隙哥哥你要親自出手了?”

  “你要我出手,我便出手。”

  路小蟬想一想,舒無隙如果出手了,還不在西淵引起軒然大波?

  “我們且看看情況。不過眾多仙門都是有請帖而入西淵的。無隙哥哥,你有請帖嗎?”

  “他們應當是送了請帖與我,只是我不在。如果要回去拿請帖,就要浪費些時日了。”

  “你還是別回去拿了!”

  路小蟬心想,舒無隙的請帖上肯定是有名字的,到時候拿著請帖被西淵的弟子發現了,肯定會誠惶誠恐地迎接,而且還萬眾矚目,倒時候哪怕路小蟬想要順手牽羊偷走樹心,都不方便了。

  眼看著就要到西淵境天的重巒宮了,一旦進入就要出示請帖了。

  路小蟬側過臉對舒無隙說:“無隙哥哥,我們先到重巒宮附近留宿,看看有沒有我們認識的仙門中人。”

  比如說江老哥啊!這樣大的事情,他還能不來?

  讓他帶著他們進去,又低調,又保險。

  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碰到。

  昆吾應該也會來,自己得小心別被他給瞧見了。因為昆吾一見到路小蟬,就能猜到他跑來西淵可不是看熱鬧那麼簡單。昆吾若是知道他是來西淵偷東西,啊呸!是取東西的,肯定得攔著他!

  誒,等等,早知道就不離開章城了。說不定章容修也是有請帖的,到時候讓他帶他們進重巒宮就好了啊!

  路小蟬一會兒歪著腦袋,一會兒皺眉頭,一會兒又舒展開,表情變化了許多遍。

  舒無隙低著頭,在他的小鼻尖上點了一下。

  路小蟬和舒無隙在重巒宮下的小城留宿。

  重巒宮雖然很大,但是此次前來觀戰的仙門太多,很多仙門之中輩份不高的弟子也來了,重巒宮招待不下,於是他們就留在了城中。

  也是因為如此,這座小城也比平時要熱鬧許多,隨處可見仙門弟子禦劍在大街小巷中穿行而過。

  路小蟬拉著舒無隙,一會兒跟著這個,一會兒跟著那個,可惜這些弟子的身上都沒有請帖。

  “一派的請帖,自然都在掌門的身上。”舒無隙提醒道。

  路小蟬歎了一口氣:“那可怎麼辦啊。要不然我們再喬裝成其他門派的弟子,混進去?”

  “嗯。”

  路小蟬知道舒無隙根本就沒在乎這件事,在他看來大不了出劍,搞定所有人,拿走樹心,你們這些渣渣,來一個打倒一個,來兩個打倒一雙,神擋殺神,佛擋殺佛,誰也攔不住舒無隙。

  但是路小蟬可不想以後過得麻煩,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地聽”的樹心,自己能光明正大的得到。

  好吧,好吧,就在此處看看,哪個門派的弟子最好混。

  遠處的一個茶樓,一個男子端坐在床邊,撐著下巴看著路小蟬與舒無隙的身影。

  “哎呀,哎呀,這二人被鎖仙綾捆在一起,實在麻煩。”

  男子的懷裡抱著一個嬰孩,正笑得開懷。

  旁邊來了一個年輕的婦人,見這嬰孩可愛,忍不住伸手逗弄。

  誰知道這嬰孩竟然一口咬住了婦人的手指,婦人疼痛無比,好不容易才將手指收了回來。

  嬰孩朝著她嘻嘻笑,婦人卻覺得一陣頭暈眼花,臉色蒼白,完全失了血色。

  她越看,越覺得這嬰孩笑得邪氣,趕緊走開了。

  男子低下頭來,捏了一下這嬰孩的鼻子。

  “此處已臨近仙門重地,你可要乖一點啊。”

  沒想到那嬰孩竟然開口說話了:“漣月元君,你也要乖一點。將事情辦妥了,不然你的心在煉獄之中可就沒那麼安逸了。”

  聲音雖然稚嫩,卻帶著陰邪之氣。

  男子輕笑了一下:“且待我去解開鎖仙綾。”

  就在此刻,舒無隙忽然抬頭看向茶樓的那扇窗。

  但是視窗已經沒了人影。

  “無隙哥哥,你怎麼了?”路小蟬問。

  “小蟬,你在我的身邊不要亂走。”舒無隙壓低了聲音說。

  可偏偏就在此時,一陣人潮湧來,似乎是哪家仙門的靈獸受了驚嚇,橫衝直撞,驚得路人四散。

  一個戴著斗笠的人低頭從路小蟬的身邊經過,路小蟬只覺得有什麼在他的手腕上滑動了一下,他轉過身來想要拽住舒無隙的手,卻沒想到拽住的是一位姑娘。

  那姑娘本來以為路小蟬是要輕薄他,正要動手打他,可見路小蟬白淨俊秀,一點都不像是登徒子,手便僵在半空中,打也不是,不打也尷尬。

  路小蟬趕緊收了手,撥開了人群,想要尋找舒無隙。

  但是又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將他用力一帶,路小蟬立刻就感覺到了那並不是舒無隙的手,立刻就要掙脫。

  他抬頭看著對方的身影,雖然對方也用了一葉障目之法,可路小蟬觀其靈氣,就知道他是誰:“漣月元君!”

  “哎呀,竟然被發現了。倒楣。”

  而另一邊,舒無隙已經一掌扣住了漣月元君的肩膀,冷聲道:“放開他。”

  靈氣壓迫著漣月元君的肩膀,瞬間就將他的肩骨給壓碎了。

  漣月元君就像感覺不到痛苦一般,笑了笑,忽然一把純白色的劍從他的腋下冒出來,直刺舒無隙的胸口。

  舒無隙的指尖立刻結出一道劍陣,將漣月劍擋了下來。

  漣月元君笑了笑:“我也不想跟你動手,只是……”

  忽然,天空中一頭靈獸飛奔而下,爪子扣住了路小蟬的肩膀,將他提了起來!

  腳下一空,路小蟬的耳邊是呼呼風聲!

  “出劍!”舒無隙高聲提醒路小蟬。

  路小蟬這才反應了過來,別在腰間的無痕劍驟然飛了出來,直刺向那只靈獸,靈獸鬆開了爪子,路小蟬跌落而下。

  無痕劍立刻飛向了路小蟬,轉而墊在了他的身下。

  而舒無隙正要上前,卻被漣月元君一道劍陣困住,舒無隙不得不出手化解。

  漣月元君並不戀戰,踏上了自己的劍,一飛就是千米遠。

  舒無隙抬起手來,才發覺手腕上的鎖仙綾被解開了。

  “小蟬!”

  “我沒事!漣月那傢伙解開了我的鎖仙綾!無隙哥哥,我去追他!”

  路小蟬剛要禦劍去追漣月,舒無隙高聲道:“別去!”

  且不說路小蟬不是漣月的對手,漣月解開了鎖仙綾就是為了將他們二人分開,路小蟬如果去追,就正好中計!

  他來不及阻止路小蟬,只得一道靈氣彈在無痕劍上。

  無痕劍一個顫動,路小蟬就失去平衡摔了下去,無痕劍直追而去要托住自己的主人,但是路小蟬卻已經摔破了一個茶樓的屋頂。

  只聽見“嘩啦”一聲,路小蟬一個驚叫,心想完蛋了!

  卻沒想到這雅廂之中,一個優雅俊靈的男子坐在桌前,正低頭品茗,忽然之間天花板裂開了,磚瓦稀裡嘩啦落下。

  那男子表情淡然,放下茶杯,周身靈氣暴漲,將所有的瓦礫塵埃都彈開,一把接住了摔下來的路小蟬。

  路小蟬緊緊閉著眼睛,心想這一回是真的完蛋了!

  可沒想到他一點也不疼。

  自己好像是被人給抱住了。

  “無隙哥哥!”路小蟬開心地睜開眼睛,卻發覺眼前的男子並不是舒無隙。

  但是他周身的靈氣柔和清雅,如仙山之中雲海繚繞,眉眼如濃墨素染,一時之間讓路小蟬看傻了眼。

  那男子看清楚了路小蟬之後,原本從容的雙眼瞳孔一緊。

  此時舒無隙已經趕來,喊了一聲“小蟬——”

  路小蟬醒過神來,立刻動了動,要從對方的懷裡下來。

  但沒想到他這麼一動,這男子就抱得越緊。

  “小……小蟬?”

  驚愕之後,便是難以形容的狂喜。

  那像是久別重逢,又是失而復得。

  路小蟬被他的情緒所感染,一時之間也愣住了。

  直到舒無隙的靈氣將雅廂的門衝開,路小蟬更加用力地推開了這男子的懷抱。

  “無隙哥哥!”

  路小蟬起身,正要奔向舒無隙。

  卻沒料到那名男子忽然攬住了路小蟬的腰,將他帶了回去。

  路小蟬跌坐回了他的懷裡,而眼前的舒無隙已經靈氣全開,一道劍陣帶著威懾之氣,衝殺而來。

  抱著路小蟬的男子一把將路小蟬推到了身後,另一隻手將腰間的劍輕輕一推,另一道劍陣也沖了過去。

  路小蟬驚呆了,他沒料到舒無隙竟然會使出了“天闕”劍陣,更沒料到這個抱住自己的男子修為之高和漣月元君有的一拼,竟然抵擋住了“天闕”劍陣!

  整個茶樓都震顫了起來。

  舒無隙的劍陣要靠與無隙劍遙感來結陣,以他的修為,對付尋常的仙派掌門不在話下,但是對付四方劍宗或者一些已經臨近大勢之境的掌門人,卻並不輕鬆。

  比如南離境天曾經的掌劍漣月元君,再比如此刻這位高手。

  路小蟬能感覺到他的丹海充沛,靈氣淳厚,離四方劍宗所處的大勢之境,只有一步之遙了。

  雙方僵持不下,舒無隙的目光越來越冷,劍陣陡然變化,將對方的劍陣擊潰了。

  但是攔住路小蟬的這名男子卻未有絲毫懼怕,而是拔劍相向。

  他身姿瀟灑,出劍的姿態俐落且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儀。

  “把他還給我。”

  舒無隙的聲音很低,卻在這個空間裡震盪,四面牆壁如同粉末一般碎裂四散。

  路小蟬還是第一次見到舒無隙動怒。

  “他不屬於任何人。”

  男子一道劍陣沖了過去,路小蟬雖然知道舒無隙的本事,但還是擔憂得叫了出來。

  “無隙哥哥——”

  那道劍陣氣勢非凡,如高川崩裂,卻被舒無隙的靈氣所抵擋,無法上前。

  無痕劍感應到了路小蟬的心念,驟然刺向擋在他面前的男子。

  那男子眼底一絲驚詫閃過,抬手兩指夾住了無痕劍的劍尖。

  而舒無隙的第二道劍陣摧枯拉朽而來,像是要將世間一切都摧毀殆盡。

  男子的劍陣被破,眼看著就要被舒無隙的劍陣重創,此時另一道劍陣在他面前,擋下了舒無隙“天闕”劍陣的餘威。

  路小蟬趕緊離開了這名男子,沖向了舒無隙。

  “無隙哥哥!”他一把抱住了舒無隙的腰。

  舒無隙扣住了他的後背,將他緊緊抱在懷裡。

  但是舒無隙卻並不打算住手,那男子也站起身來,周身靈氣飛卷如同漩渦,兩人之間一觸即發。

  此時,帶著笑意的調侃聲響起。

  “二位若真要不留餘地出手,這座小城恐怕都要煙消雲散了。”

  正是莫千秋坐在自己的劍上,撐著下巴靠在膝蓋上。

  “千秋殿主!”路小蟬眼睛一亮,可算遇到熟人了!

  莫千秋笑著朝路小蟬揮了揮手。

  方才就是他的劍陣擋在那男子的面前,也是莫千秋的劍陣護住了茶樓四周的百姓。

  “淩莊主,我看這個小傢伙留在劍宗的身邊很開心啊。你如果在意這個小傢伙,又何必要鬧的他不開心呢?”

  淩莊主……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原來這個人是執梧山莊的莊主,也是江無潮的師父——淩念梧!

  他方才見到自己,那個表情……似乎是舊時?

  莫千秋起身,禦劍來到了舒無隙和淩念梧之間。

  淩念梧原本清潤的神色此刻卻很冷肅。

  “開心?混沌業火焚身,何來開心!”

  莫千秋看向路小蟬,抬了抬下巴:“路小蟬,你是不是心甘情願跟在舒無隙的身邊?”

  “當然是啊!”

  “業火焚身你怕不怕啊!”

  “不怕啊!”路小蟬想也不想就回答。

  淩念梧的牙齒咬緊,他的眼中有一種悲涼與痛苦。

  “小蟬,你不懂真正的業火焚身有多痛……你不能跟他在一起,因為遲早……”

  路小蟬拍了拍舒無隙的手背,舒無隙才略微鬆開了懷抱。

  “淩莊主,雖然我不記得你了,但是看得出來你很關心我。小蟬在這裡多謝了!”

  路小蟬抱拳,向淩念梧行了一個禮。

  “小蟬,我不要你謝我。我只要你平安。”

  淩念梧的聲音溫和下來,賞心悅耳。

  路小蟬笑了:“我很平安啊。淩莊主,業火焚身之苦,小蟬已經領略過了。無隙哥哥為了我,去了北溟,穿上了附骨衣,所以你不用擔心我再被業火焚身了。”

  淩念梧緩慢地閉上了眼睛,眉心蹙得更深了。

  “沒想到,你竟然還是對他……”

  莫千秋笑道:“淩莊主,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淩念梧緩慢睜開眼睛,目光銳利,沉如磐石,他看著舒無隙道:“如果小蟬再因為你而傷了分毫,上天入地我必要你性命!”

  “如果你有那樣的本事。”

  說完,舒無隙就攬過了路小蟬,離開了。

  一路上,路小蟬都能感覺到舒無隙周身的肅殺氣氛。

  他對淩念梧有殺意。

  要知道舒無隙對世間一切都沒有什麼感覺,但是卻對那位執梧山莊的莊主有殺氣。

 

58 唯恐天下不亂

  “無隙哥哥, 你和淩念梧有什麼過節嗎?”

  “從前, 就是他帶你離開我的身邊,到處藏著你。”舒無隙的聲音低沉得很。

  路小蟬眨了眨眼睛, 忽然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伸手捏了捏舒無隙的臉頰:“啊呀呀呀!我知道了, 無隙哥哥吃醋了!”

  舒無隙冷著臉, 一句話都不說。

  “我又不喜歡他,就算他生得再好看, 我也不會跟他走的!”

  誰知道舒無隙周身殺氣愈發沸騰了。

  “你覺得他生得好看?”

  路小蟬一哽,完蛋了, 說錯話了……

  “這個……他應該有一千多年的修為吧……說他不好看,那不是騙你麼。但是沒有你好看啊, 差的遠了!”

  路小蟬趕緊抱住舒無隙, 在他的下巴上親了好幾下。

  舒無隙還是冷冷的, 估計這股氣是怎麼也消不下去了。

  方才舒無隙與淩念梧的對峙已經引起了不少關注, 他們只能換到了城中另一個偏僻的地方落腳。

  不過路小蟬是不擔心混進重巒宮的事情了,畢竟剛才莫千秋都現身了, 肯定會來找他們,到時候只要跟莫千秋商量商量, 跟著他進重巒宮就好。

  此時的淩念梧仍然看著路小蟬和舒無隙離開的方向。

  莫千秋笑著歎了口氣。

  “淩莊主,你一千六百多年的修為,若不是心有牽掛,只怕已經入了‘大勢’之境了。”

  “若這牽掛都沒了, 入了大勢之境又如何呢?”淩念梧的唇角無奈地勾起。

  他想起了一千三百多年前, 自己感染了疫病, 在榻上奄奄一息。

  傳聞靈鳥姣思的鮮血能化解這疫病,他的爹娘便用了執梧山莊的法器“鉛華鈴”,從朱旭派換來了一隻靈鳥。

  可是飲下了這靈鳥的血液之後,他的病情不但沒有緩解,而且愈發嚴重。

  五內都快要化作膿血,他的爹娘以數百年的靈氣渡入他的體內,為他續命。

  直至他們油盡燈枯之際,太淩閣有一位年少的弟子迷了路,請求在執梧山莊留宿。

  這位年少的弟子,隨身飼養了一隻姣思的幼鳥。

  他告訴淩念梧的爹娘,死去的姣思之血中帶著姣思的恨意,只會讓疫病愈發嚴重。

  他讓淩念梧的爹娘準備了炒黃豆,一邊喂著那只幼鳥,一邊哄著它。

  “小黃豆啊,小黃豆,你看執梧山莊的人多好啊。既沒有喊打喊殺,還給你準備了吃的。他們的少莊主病了,需要你的血來救治。我就紮你一下,取你一滴血,好不好啊?”

  那只幼鳥鎖成一個團子,但是卻伸出了自己的一隻爪子。

  少年取出銀針,在幼鳥的腳踝上紮了一下,取了一滴血,落在茶杯裡。他又從自己身上的瓶瓶罐罐之中摘了幾片仙草,泡在了茶水裡。

  淩念梧飲下這茶水,三日之後就醒了。

  他看著身形消瘦、憔悴無比的爹娘,再想起自己因病渾渾噩噩的這些日子,無數次都已經行到了鬼門關,他真的差一點就踏進去了,可就是那一口清潤的茶水,將他引了回來。

  仿佛大夢初醒,他拖著虛弱的身體,要去向那少年道謝。

  但是那少年既不在廂房,也不在後院。

  聽莊中的人告訴他,那位太淩閣來的醫童是個頑皮的主兒,安分不下來,總是在執梧山莊的後山裡溜達,不餓了是不會回來。

  淩念梧去了後山,在林中看到了一個少年。

  他一腳踏在石頭上,雙手的袖口都撈到了手肘上面,專注地看著一對蛐蛐在石頭上打架。

  他一動,身上的瓶瓶罐罐也跟著發出叮叮噹當的聲響。

  那聲音和執梧山莊的“鉛華鈴”的聲音不同,那是快樂而豁達的聲音。

  淩念梧一生都忘不掉。

  他就站在那裡看著那少年,直到那對蛐蛐兒跳進了草叢裡不見了,少年才意猶未盡地轉過身來。

  他看見了淩念梧,笑了起來。

  仿佛無限晨光都在那雙眼睛裡。

  “哎喲?你醒啦!誒,不愧是有幾百年的修為哦!好的真快!”

  他來到了淩念梧的身邊,大大咧咧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多謝恩公救命之恩!”淩念梧雙手抱拳。

  少年卻樂了:“你看你這輕飄飄的樣子,知道我想幹什麼嗎?”

  “恩公想要幹什麼?”淩念梧抬起頭來問。

  “在你的腰上系一根繩子,風一吹,就上天啦!”

  淩念梧這才明白對方是說自己太瘦了,風一吹就跑了。

  “恩公若真要將我製成風箏,我也樂意之至。”

  少年忽然不笑了,而是皺著眉頭,湊到了淩念梧的面前:“你說你年紀輕輕,聽說也就三百來年的修為吧,老氣橫秋的。不知道還以為你是個千餘年的老頭子呢!”

  淩念梧張了張嘴,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少年看著他那想說話卻又不知道說什麼的樣子,又笑了起來。

  “你別叫我恩公啦!聽起來挺變扭的。”

  “那不知道你的仙號是什麼?”

  “我的仙號?我師父給我起的仙號是‘離澈’。離就是‘生死離別’的離,澈就是‘清澈見底’的澈。意思是希望我看透人世間的生死離別。”

  “果真是很有境界的仙號,離澈君。”

  淩念梧又要行禮,卻被對方抬住了胳膊。

  “誒,我可沒說我喜歡這個仙號。生死離別若是看透了,心中就什麼都沒有了,那麼如何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呢?”

  淩念梧愣住了。

  那少年拍了一下淩念梧的肩膀道:“你還是叫我路小蟬吧!大路邊樹上蟬鳴不絕,我喜歡這個名字!”

  淩念梧兩三步跟在了他的身後,路小蟬回過頭來朝他眨了眨眼睛,那模樣甚是可愛。

  “念梧,都說‘夏蟬不可語冰’,我覺得做一隻夏天的蟬很好。活在驕陽之下,永遠不需要懂得冬日的嚴寒。”

  “小蟬。”淩念梧小心翼翼地念他的名字。

  “誒,在呢!”路小蟬轉過身來,一邊後退,一邊朝他揮手,讓他趕緊跟上來。

  那是淩念梧這一生最快樂的日子,他每日帶著路小蟬去品嘗各地的美味,在細雨綿綿中划船摘菱角,甚至去賭坊裡看鬥蟋蟀。

  直到某一天,路小蟬被送去了無意境天。

  昆吾說,三日之後,就會把他帶回來。

  於是淩念梧就一直等著,可是三日之後又三日,接著是數月的光景過去了,路小蟬都沒能離開無意境天。

  昆吾接連九次上無意境天,都空手而回。

  淩念梧隱隱有一種預感,路小蟬再不會回來了。

  他每日只能和路小蟬留下來的那只姣思聊天,甚至無心修煉。

  直到某一日,昆吾的靈獸氿鰩將路小蟬帶了回來,還有昆吾的口信,要他將路小蟬藏在執梧山莊之中。

  淩念梧難以形容那一刻的心情,那是一種竊喜,好像路小蟬回來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把他藏起來,其他人都見不到他的笑了。

  但是路小蟬卻再也沒有笑過。

  他不再去後山玩耍,不再看蟋蟀打架,不再到處找好吃的東西。

  他做的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在靜室裡面查閱上古醫典,他想要找到一種醫咒,能夠祛除至邪。

  他在想著另一個人,淩念梧知道。

  外面都在流傳著一個消息,那就是東墟劍宗入了魔,妄圖將無意劍海引下來。

  淩念梧的爹娘也隨著其他門派一起,上了無意境天,在這場仙魔大戰之中隕落了。

  他痛苦無比,路小蟬陪在他的身邊。他沒有抹開淩念梧的眼淚,只是抱著他說:“我在呢,念梧。我在呢。”

  東墟劍宗體內的邪神混沌被逼出了體外,眾仙門總算松了一口氣。

  可是劍宗泱蒼卻離開了無意境天,直奔太淩閣。

  那時候的昆吾剛繼任太淩閣的醫宗,本以為泱蒼是去觀禮,卻沒想到他掀了整個太淩閣,連昆吾都被他重傷。

  得知這個消息的路小蟬,求著淩念梧送他上無意境天。

  淩念梧知道,如果自己不幫路小蟬,就會永遠失去他這個朋友了。

  於是只能禦劍帶著路小蟬去了他想去的地方。

  可是……他最後看見的是路小蟬被混沌業火焚身,落下無意劍海的那一幕。

  他第一次發覺自己的渺小,自己的無奈。

  他抓不住路小蟬。

  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業火之中飛灰湮滅。

  那是他一生至痛。

  “淩莊主?淩莊主?”

  莫千秋的聲音響起。

  淩念梧回過神來,這才發覺自己的臉頰上滿是淚水。

  “殿主。”淩念梧轉身看向莫千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還記得當年我從東墟禦劍趕去無意境天,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隕落,我知道那種痛苦。”

  “如果你在意他,又為什麼能容忍他留在泱蒼的身邊?”

  “如果說業火焚身都無法阻止他的心想著那個人,那麼那個人就是他的一切。我又怎麼能讓他離開自己的一切呢?”

  莫千秋淡然一笑,禦劍離去。

  淩念梧閉上眼睛,抬手扣緊了自己胸口心臟跳動的地方。

  路小蟬撐著下巴,看著窗外,心裡想著:這個莫千秋怎麼回事啊?怎麼還沒有找來呢?

  然後,他發現舒無隙有一點不正常。

  因為他正緊緊扣著路小蟬的手。

  “無隙哥哥,你怎麼啦?”路小蟬開口問。

  “鎖仙綾被漣月元君偷走了。”

  路小蟬歪過腦袋,在舒無隙的肩頭靠了靠:“你別擔心啦,除了你的身邊,我哪兒都不去!”

  這時候,帶著調侃的聲音響起。

  “哎喲,哎喲,這真是膩味死人了!我的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

  莫千秋禦劍而來,輕鬆地從視窗跳進來,他的劍瀟灑地回入鞘中。

  “千秋殿主,你怎麼才來啊!我等的都要睡著了!”

  莫千秋也不客氣,自己給自己倒了茶水,坐在了一邊。

  “說吧,你們跑來西淵幹什麼?我可不信你們是對西淵選掌劍感興趣。”

  路小蟬笑了:“千秋殿主,我就是想看熱鬧還不行嗎?”

  “你要是繼續胡扯,我就走了。”

  莫千秋剛要起身,路小蟬趕緊攔住了他。

  “我想要‘地聽’的樹心!”

  莫千秋愣了愣,哼了一聲。

  “你乾脆說,你要‘奉天’的樹心得了!”

  路小蟬擺了擺手道:“奉天的樹心已經做了無隙哥哥的劍柄了。”

  莫千秋怔在了那裡,良久說不出話來。

  路小蟬晃了晃手:“莫千秋?千秋殿主?你怎麼了?”

  莫千秋這才回過神來,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你這小傢伙,可別告訴我……燁川那場大地震……那把至劍是你的?”

  路小蟬也沒想到莫千秋的腦袋轉得這麼快,能從他想要“地聽”的樹心做劍柄聯想到他手握至劍。

  他知道莫千秋雖然表面不循禮法,但內心卻光明磊落,也就無所謂對他大方承認了。

  “是啊。”

  “那好吧,我幫你們進去。”

  莫千秋答應得這麼爽快,路小蟬驚訝了。

  “你……你這就答應了?你就不擔心我們取走了樹心,給你惹來大麻煩?”

  “我平日裡麻煩也不少啊。”莫千秋攤了攤手,“反正澔伏的那三個弟子,平日裡說我壞話找我麻煩的次數也不少了。”

  “哦!我明白了!你唯恐天下不亂!巴不得我們和西淵境天的人大打出手!替你把澔伏的三大弟子給教訓了!”

  “誒,是啊!”莫千秋點了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你……你怎麼那麼壞啊!”

  但是壞的我喜歡!

  “你不樂意?”莫千秋抬了抬下巴。

  “樂意!樂意!我家無隙哥哥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莫千秋輕哼了一聲:“有本事你去噁心別人,噁心我算什麼本事?”

  “嘿嘿。”路小蟬摸了摸鼻頭。

  “今晚我就派弟子送兩套我們千秋殿的衣服來。不過,那些名門正派對我千秋殿可一向沒什麼好臉色。”

  莫千秋眯著眼睛,就像一隻漂亮至極的狐狸,滿肚子壞水的樣子。

  路小蟬還沒說什麼,他便先一步禦劍離開了。

  “祝你們在重巒宮玩的愉快!”

  路小蟬撇了撇嘴:“是你看戲愉快吧?”

  果然,傍晚時分,千秋殿的弟子就來給他們送衣裳了。

  路小蟬不知道這衣裳的款式好不好看,只知道摸起來質地柔軟順滑,不錯不錯。

  路小蟬也不換衫,就撐著下巴看著舒無隙脫下了外衣,拎著千秋殿的長衫披在了肩頭,然後手臂伸進了袖子裡。

  一舉一動都帶著一種不經心的優雅。

  “小蟬,我來給你換衫。”

  舒無隙走了過來,路小蟬卻搖了搖頭。

  “無隙哥哥,你能答應我件事兒嗎?”

  “什麼事?”

  “你把這身衣服,脫了。然後再穿一遍給我看?”

  路小蟬笑的眼睛就剩一條縫了。

  “不鬧了。”

  “好吧,好吧,我不鬧了。”

  第二日的清晨,路小蟬還沒睡醒,閉著眼睛就坐在榻邊,由著舒無隙為他穿衣裳。

  等來到了莫千秋的面前,還是一副耷拉著腦袋睡眼惺忪的模樣。

  莫千秋扯著嘴角笑了笑:“我說,你們兩昨天晚上是不是太過火了?”

  “嗯?什麼過火?”路小蟬勉強睜開一隻眼睛,看著莫千秋。

  “靈修唄。”

  莫千秋話音剛落,他身邊的女弟子就低下頭咳嗽了一聲。

  “靈修?”路小蟬眼睛一亮,湊到了莫千秋的面前,小聲問,“你知道我和無隙哥哥怎樣才能靈修嗎?他只要太過動情,附骨衣就會……”

  路小蟬剛說了一半,就被舒無隙拎著衣領扯了回去。

  莫千秋身後的女弟子,臉紅的更厲害了。

  “光天化日的,提什麼靈修啊!”

  這時候,某門派的女掌門從莫千秋身邊走過,瞥了他一眼。

  “千秋殿主還真是風流不減。看來本君要看管好門下弟子。”

  路小蟬聽的出來,這位女掌門對莫千秋很是不屑。

  “餘掌門,你門下弟子姿色平平。我莫千秋就算要靈修,也得是絕色佳人啊。”

  “你……我看遲早有一日,你也會步那漣月元君的後塵!”

  “別別別!”莫千秋趕緊擺了擺手,“漣月元君追了邪神混沌整整九九八十一日,我一直都在想莫非那邪神混沌也是絕色?不然漣月元君他累不累啊?漣月元君對美色執念如此之深,我莫千秋還是比不上的。我不喜歡追美人,我喜歡美人倒貼。”

  “你……真是荒唐!”餘掌門拂袖而去。

  本著八卦要扒,沒有八卦也要創造八卦的精神,路小蟬湊到莫千秋的身邊說:“看樣子你的靈修經驗豐富啊!榻上的仙子,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啊!”

  “你要不要來試一試啊?”莫千秋剛說完,頓覺周遭殺氣四起,立刻補了一句,“你有這狗膽,我也沒色心。”

  莫千秋的靈光勾畫出他唇上的笑,怎麼看怎麼不懷好意。

  路小蟬梗著脖子轉過身去,果然瞥見了舒無隙的低氣壓。他趕緊拽住舒無隙的袖子,帶著討好意味地說:“我這不是和千秋殿主切磋切磋,免得日後在你面前露怯嗎?”

  莫千秋哼了一聲,用劍柄輕輕在路小蟬的額頭上碰了一下。

  “小東西,既然你穿上了這身衣服,就是我門下弟子。進了重巒宮必須要聽我的話。”

  “知道了,殿主。”路小蟬特地用力咬了後面兩個字。

  “乖。”莫千秋轉而看向舒無隙的方向,略微行了個禮,“委屈前輩了。”

  “無妨。”舒無隙答道。

  一行人禦劍而起,趕往重巒宮。

  重巒宮建造於西淵的峭壁,它是將峭壁的一面鑿空後建造而成。

  路小蟬飛到了西淵的上空,看著霧氣繚繞之間那座若隱若現的宮殿,不得不感歎它的恢闊,實在是鬼斧神鑿。

  而在重巒宮的西側,有一塊凸出來的巨大的山崖,如同神佛伸出來的手掌,就是此次選拔西淵掌劍以及各派相互切磋的問仙台。

  問仙台下,便是無底深淵。

  據說深淵之下,便是“無望”之地。

  路小蟬踩在無痕劍上,但卻忍不住低頭看著這片深淵。

  他的慧眼,竟然在這片深淵之中看不到一絲生靈。

  “無隙哥哥,這片深淵從何而來呢?它存在多久了?”路小蟬忍不住問。

  莫千秋回頭笑了一下:“小東西,你連如此有名的上古仙跡怎麼來的都不知道?我都後悔讓你扮作我千秋殿的弟子了。”

  路小蟬懶得理他。

  舒無隙開口道:“這片深淵,是無意境天的第一任劍宗一劍劈砍而來。”

  路小蟬驚呆了:“什麼?一劍?我知道他當年手握世間的第一把至劍,威力竟然如此恢弘?”

  這還不是神?

  “第一任的泱蒼,可是有萬年修為的。”莫千秋補了一句。

  “那他為什麼要劈一道深淵出來?”路小蟬覺得好奇死了。

  “因為淩源真君。”舒無隙回答。

  淩源真君?

  路小蟬想起來了,淩源真君不就是太淩閣的創派祖師嗎?

  他是被混沌盜取了丹元而死的。

  “邪神混沌盜取了淩源真君的丹元之後,將它藏於魔都煉獄之中。他手下的魔君們收集了世間無數的邪欲和痛苦,與淩源真君的丹元一起煉化。一旦煉化得成,邪神混沌的功力就會大增。”

  路小蟬摸了摸自己的丹元,這個邪神混沌真是惹人厭煩,怎麼總是想要別人的丹元?這不就是偷別人的修為嗎?真是可恨可惡。

  “丹元與修真之人的心性相連。哪怕是離開了身體,丹元如果被邪氣入侵,那麼人心也就被邪氣給玷染了。”

  路小蟬這才明白了過來:“所以邪神混沌才會把世間的邪欲和痛苦拿來和淩源真君的丹元一起煉化!”

  “是的。淩源真君修醫道,心中從無殺念。而且他生性豁達,沒有勝負欲也有沒有執著心,又有近萬年的修為,哪怕丹元被業火煉烤,心也沒有動搖。但是,他很痛苦。”

  “所以當年的泱蒼君……是不是想要一劍劈開魔都,把淩源真君的丹元找回來?”

  “是的。”舒無隙點了點頭。

  “那麼這一劍……劈開魔都了嗎?”

  “劈開了。只是當劍宗取回他丹元之時,淩源真君的身體已經因為過於虛弱而寂滅了。”

 

59 你皮厚嗎?

  路小蟬的心在那個瞬間就像被揪住了一樣, 撕扯著, 仿佛靈魂都要裂開了。

  “小蟬,你怎麼哭了?”

  舒無隙的指節刮過路小蟬的臉頰, 眉心蹙了起來。

  “我……我只是在想, 淩源真君寂滅的時候一定……一定很想再看劍宗一眼。”

  舒無隙將路小蟬攬入了懷中, 拍了拍他的後背。

  莫千秋歎了一口氣:“修得千年萬年又如何。對於兩位仙聖來說,還不如‘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的數十載光陰。”

  “所以, 這道深淵之下,便是邪神混沌的魔都?”

  路小蟬眯起了眼睛, 怪不得能看見若有若無的邪氣。

  只是這邪氣太深了, 怕是有數萬里,否則以路小蟬的慧眼, 不會看得這麼不真切。

  “是的。只是為了不讓魔都中的邪靈出來,第一任泱蒼劍宗將它給封印了。後來的西淵劍宗將重巒宮建造在這片峭壁之上, 就是為了鎮守這魔都的入口。”

  “原來如此。”路小蟬點了點頭。

  看來西淵是防禦魔都眾邪的要塞啊。

  “走吧,我們進去了。”

  莫千秋揚起一抹淺笑,帶著門中弟子禦劍入內。

  重巒宮的入口是一片虛空,只有修為到了一定境界的, 才能穿過這片虛空入內。

  路小蟬本來還擔心自己的修為不夠, 但是沒想到輕而易舉就穿了過去。

  莫千秋只帶了六名弟子,包括路小蟬與舒無隙在內, 他們都成功穿過了那道門。

  重巒宮內四處都是岩壁, 沿著岩壁有涓涓細流而下, 那便是西淵水脈。

  這座宮殿內仿佛彙聚了整個西淵的靈氣,就連水霧都帶著一層薄薄的靈光。

  水光之間,還能見到無數蝴蝶翩翩起舞,那景象實在靈動奇妙。

  “這些蝴蝶是什麼?”

  路小蟬伸出手指,一隻小巧的蝴蝶落在了路小蟬的指尖。

  它們沒有實體,乃是靈氣凝化而成。

  “小土包子,這是西淵歷代劍宗的劍意殘念。”莫千秋笑著回答。

  “啊?”路小蟬拽了拽舒無隙的袖子,小聲道,“怎麼無意境天的歷任劍宗的劍意殘念就是那麼一大片無意劍海。西淵的,就是靈蝶啊?”

  “因為無意境天第一任劍宗有萬年的修為,劍意殘念宏大,無法凝化。”

  “哦……”

  路小蟬暗自揣摩著,照這樣看來,天下門派都是在無意境天之後才建立的。

  只有太淩閣和無意境天一樣,起源于上古洪荒。

  自己門派的資歷老,路小蟬還有那麼點小得意了。

  “你在得意什麼?你不過是淩源真君的徒子徒孫,又不是他本尊。”莫千秋一眼就看出來的路小蟬的想法了。

  “切,你這是在羡慕嫉妒我。”

  “呵呵。”莫千秋懶得搭理他了。

  這時候,那位暗諷過莫千秋的女掌門也穿過了重巒宮的虛空之門,她一回頭,發覺竟然沒有一名弟子留在她的身邊。

  莫千秋笑著從她的身邊走過:“餘掌門,真是萬幸啊。”

  “什麼萬幸?”餘掌門轉過身來,挑著眉毛看著莫千秋。

  “你門下弟子沒有一人能通過重巒宮的宮門,也就不用擔心被我給勾了魂,同我靈修了呀。”

  那位餘掌門的臉色難看至極。

  “千秋殿主,你還是多擔心你自己吧!西淵可不歡迎你!淳寧君若是見了你,恐怕要將你抽筋拔骨!”

  路小蟬觀她的靈氣,就知道她氣得厲害。

  只是這個淳寧君又是什麼人?

  “哈哈哈,淳寧君那個小浪蹄子若是來了,我便好好輕薄一番,也免得這千餘年被人稱作什麼登徒什麼浪子,名不副實啊。”

  莫千秋一笑,明明不正經的很,卻也十分勾人,讓人討厭不起來。

  餘掌門的臉瞬間就紅了:“你……”

  “還是餘掌門一本正經,心裡面卻記掛著本君?”莫千秋上前一步。

  “滾開!”餘掌門撞開了莫千秋,大步離開。

  看來這個淳寧君也是西淵的女弟子,曾經和莫千秋有過什麼“纏綿悱惻”的過往啊!

  路小蟬不懷好意地看著莫千秋。

  莫千秋正要用劍柄去敲路小蟬的腦袋,一直沉默的舒無隙卻抬手,擋在了路小蟬的腦袋前,托住了莫千秋的劍柄。

  路小蟬得意了起來,還故意抬起頭,碰了碰舒無隙的手背。

  “路小蟬,你也別得意啊。要說眾多仙門之中,誰最色膽包天,舍你其誰啊?鬼主意都上天了。”

  “承讓承讓,嘻嘻。”路小蟬又問,“淳寧君好看嗎?”

  “不好看。你聽過一句話嗎?醜人多作怪。”

  “哦,你看不上她,那就是她倒貼你不成……”路小蟬想了想從前聽過的戲文本子,開始自己編故事了,“就反過來說你對她無禮!她是西淵境天的弟子,又是女人,大家都相信她,不信你!對不對?”

  莫千秋看著他,連笑容也一點一點地收了起來。

  路小蟬忽然意識到,也許自己說對了。

  “那個什麼……你也說了,醜人多做怪……”

  “如果天下人都說我莫千秋……心術不正,是名門正道之恥,該怎麼辦?”

  路小蟬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旁邊的舒無隙。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啊……”路小蟬攤了攤手。

  莫千秋笑了一下,垂下了眼。

  “反正你說的‘天下人’肯定不包括我。你該怎麼辦,我自然不知道。但是我該怎麼辦,我自己是知道的。”

  “哦?你該怎麼辦?”

  “我打得那些欺負你的人落花流水,跪地求饒!”

  莫千秋側過臉去笑了:“這西淵,各個明裡暗裡都不覺得我是什麼好人。你能打敗他們全部?”

  路小蟬又嘻嘻笑了:“我打不過的,還有無隙哥哥啊!他們仗著人多勢眾,重口爍金欺負你!那我們也仗勢欺人,抱緊無隙哥哥的大腿!”

  莫千秋看看舒無隙,再看看路小蟬,歎了口氣。

  “膩味啊!”

  路小蟬見莫千秋又恢復了往日瀟灑愜意的模樣,輕輕呼出一口氣來。

  “重巒宮的宮門還真有意思。”路小蟬笑著說,“各派掌門必然會帶著門下最精英的弟子前來。

  等大家坐下來,就能相互比一比了,看看誰身後的弟子最多。越多的,就說明門派實力越強。”

  莫千秋回頭一笑:“對啊!”

  路小蟬又說:“我看了看,就你帶進來的人最多。這下你可得意了吧?”

  “對啊。我就喜歡這種,他們嫉妒我嫉妒的牙癢癢,卻又打不倒我的感覺。”

  “別說了,我都想打你了。”

  千秋殿的一行人向前走去,這條石壁拱繞的宮道即將來到盡頭,眼前是一片豁然開朗。

  站在盡頭迎候的,正是西淵劍宗澔伏的師弟,法甯真君。

  法寧看起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面容謙和文雅。

  他雖然是澔伏的師弟,卻遠沒有澔伏的天份,二十多歲才點亮丹元,四十二歲才至“入勢”的境界,一千六百多年的修為還不如自己的三個師侄。

  這也是為什麼澔伏閉關,他這位師叔卻做不了掌劍的原因。

  不過資歷還是在那兒的,加上從不得罪人的處事風格,各門派還是很尊重他的。

  “千秋殿主來了,歡迎歡迎。”法寧真君看了一眼莫千秋的身後,若有深意地笑了,“還是如千秋殿主這般對名利不在意的,反倒無心插柳柳成蔭。”

  “法寧真君見笑了。修真一事,確實師父領進門,修行看個人。強扭的瓜不甜。”

  路小蟬聽得雲裡霧裡,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是啊。”法寧真君點了點頭道,“各派都想培養新秀,為了充實實力,甚至不惜揠苗助長。殊不知修真本就將就萬法天成。強求反而滋生執念,讓門下的弟子修為受限。”

  聽到這裡,路小蟬算是明白了。

  其他的掌門總是逼著門中弟子進步,可是逼出來的修為,哪裡比得上順其自然的修為。

  像是莫千秋這般“你們愛修不修,不修拉倒”的態度,反而讓千秋殿的弟子各個如山林野草,野蠻生長,比起其他門派精心栽培的小樹苗,要堅韌得多了。

  入了重巒宮,便是一場大宴,為前來觀戰的客人們接風洗塵。

  莫千秋的席位,離主位特別的遠。

  “看來你真的不受西淵的待見啊。”路小蟬湊著腦袋問。

  莫千秋無所謂地說:“千秋殿是東墟之下的劍門,到哪裡都不受待見。”

  是啊,東墟劍宗被邪神侵體墮入魔道,是東墟之恥。

  “而且淳寧真君,是西淵劍宗澔伏的師妹。”莫千秋又補充了一句。

  路小蟬差點沒把自己嗆著。

  西淵劍宗澔伏的師妹,倒貼你你都不要?怪不得西淵不待見你了!

  這時候,傳來一聲輕靈的鐘鳴,接著四方鐘聲響起,此起彼伏,形成延綿不絕的樂曲。

  “有貴客來了。估計你都認識。”莫千秋低聲道。

  路小蟬看見一位白衣女子,款款而來。她周身靈氣純厚,纖姿綽約,每一步,都帶著輕靈的迴響。容貌更是與漣月元君一模一樣。

  眾位賓客紛紛站起來,朝她行禮。

  她的身後,跟隨著的就是夜臨霜。

  “原來她就是南離境天的劍宗——渺塵元君?”路小蟬感歎道。

  她確實是路小蟬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這種美,並不是因為她五官雋雅,而是她給人的感覺,如同天邊暮靄,溫暖卻又遙遠。

  跟在渺塵元君身後的夜臨霜低聲道:“師父,那一位也來了。”

  渺塵元君看向了宴席的盡頭,竟然低身謙恭地行了個禮。

  眾人皆感歎渺塵元君竟然如此謙和,面對他們這些從屬的門派都如此有禮,紛紛也低頭向他行禮。

  只有舒無隙站著不動,只是略微函首。

  路小蟬自然看出來了,渺塵元君的那一拜是對著舒無隙的。

  畢竟舒無隙論資排輩,還是渺塵元君的前輩。

  接著入席的,還有太淩閣的昆吾。

  昆吾身邊的弟子不多,只帶了一個子橋。倒不是因為太淩閣中能通過宮門的弟子少,而是昆吾覺得在這方面顯擺,實在沒啥子意義。

  路小蟬也跪坐了下來,他的面前有一些飯食,樣式談不上豐富花哨,但細細看下來卻很精緻。而且正好是兩個人的飯量,不多不少,不會浪費。

  舒無隙就坐在他的身邊,桌案之下,他的手扣著路小蟬的手。

  路小蟬知道,自從鎖仙綾被漣月元君偷走之後,舒無隙就一直很擔心會弄丟了路小蟬。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路小蟬覺得好像有人在看自己。

  他側過身去,視線穿過眾多的賓客,終於找到了那個看他的人。

  正是執梧山莊的莊主淩念梧。

  他在眾多掌門之中,是最為優雅俊美的一位。

  路小蟬想起了那一日自己從茶樓的屋頂掉下來,正好落入他的懷裡。

  淩念梧應該是他還是離澈君之時的舊識了,只是自己不記得他們之間的過往,有些可惜。

  而且執梧山莊地位不低,淩念梧的坐席就在昆吾的身旁。

  昆吾還向著淩念梧舉杯,看來這兩人很熟。

  路小蟬趕緊低下頭,怕昆吾認出他來。

  他跑來重巒宮,以昆吾對他的瞭解,肯定能猜到他來這裡不是湊熱鬧。若是知道他是來取“地聽”的樹心,估計會立刻氣死。

  這時候,眾人再次起身,是主人要入席了。

  正是澔伏的三位入室弟子。

  他們的座位在主座之下,雖然是中央,面對各方賓客,但還是比渺塵元君的坐席還要低一些。

  看來他們還是十分尊重渺塵元君這位南離劍宗的。

  一番寒暄,大意就是感謝八方來客,無論是誰擔任西淵的掌劍,都希望各門派鼎力相助,之類之類。

  路小蟬只想他們趕緊說完了,他餓了,想吃飯啊!

  他身旁的舒無隙拾起一枚鮮果,手指輕輕一捏,外殼就裂開了,而且還一點聲響都沒有,遞到了路小蟬的嘴邊。

  路小蟬喜滋滋的,還是有無隙哥哥在身邊最方便啊!

  啊嗚一口咬住,順帶壞心眼地頂了一下舒無隙的指尖。

  這果子還真甜!

  舒無隙好像非常喜歡喂路小蟬,將果子塞進了路小蟬的嘴裡,路小蟬含住了舒無隙卻不鬆手。

  路小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舒無隙又將那果子往他的嘴裡頂了頂。

  路小蟬不樂意了,你不鬆手,我怎麼吃啊!

  可是舒無隙就是不鬆手,又往裡面頂了頂。

  路小蟬看著他那專注的樣子,忽然明白過來,趕緊用舌尖碰了一下舒無隙的指尖,這傢伙才松了手。

  看著舒無隙又要捏開果子了,路小蟬趕緊扣住了他的手。

  再這麼喂下去,所有人都要看見啦!

  還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澔伏的三位弟子身上。

  雖然只是說幾句話而已,路小蟬還是能感覺到這三位師兄弟之間並不和睦,言辭之間相互擠兌。

  法甯真君向在場所有人言明瞭選拔西淵掌劍的規矩。

  三局兩勝,劍陣比拼。

  西淵境內劍門,如有對掌劍之位感興趣的,也可以上問仙台挑戰。

  其他劍門,接到戰帖,也可以在問仙台上,眾仙門見證之下一決雌雄。

  路小蟬撐著下巴,忍不住問:“明明是西淵選掌劍,為什麼其他門派的切磋也要摻合進來?”

  這些個規矩,路小蟬知道舒無隙肯定不懂,他也不屑懂,於是他將吃完的果核彈了一下,不偏不倚打在莫千秋的後頸上。

  莫千秋用秘音術在路小蟬的耳邊說:“你皮厚嗎?”

  路小蟬看了看前後左右,發現千秋殿其他的弟子都沒有反應,好像只有自己聽見了。

  這秘術可真是有趣!

  他眯著眼睛仔細看著莫千秋靈氣運轉的法門,有木有樣地跟著學,也用秘音術對莫千秋說:“你既然做了我的掌門,還不傳道授業解惑?”

  莫千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天下仙門眾多,彼此之間多年下來總是有嫌隙的。小事就不足為提了,但是遇到大事,一直懸而未決,或者有人覺得解決的辦法有失公允的,就可以在公開的場合,眾人的見證之下,較量解決。既然眾目睽睽,輸贏已定,私下裡就不能再爭鬥不休了。”

  “所以,問仙台就是各仙門之間爭端的塵埃落定之地?”

  “對了,可以這麼理解。”

  法寧真君說完了明日問仙台之爭的規矩之後,他的三位師侄就執著酒杯,下來逐一敬酒,感激貴客遠道而來了。

  路小蟬細細觀察,發現他們在給渺塵元君敬酒的時候,態度最為恭敬,話也是最少的。

  渺塵元君畢竟是在場明面上修為最高的,心性修養也是最高的,表情也像老僧入定,古井無波。

  她只需要點個頭,抿一口酒,那三人連多勸一口酒都不敢。

  當他們向昆吾敬酒的時候,話明顯多了不少。

  看昆吾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估計就是一些希望得到太淩閣支持之類的話。昆吾本就是個怕麻煩的,這種拉幫結派的酒宴,他肯定吃得難過,可是又不得不來。

  接著是淩念梧那裡。

  還真別說,在場這麼多人,除了渺塵元君之外,就數淩念梧最有風度涵養,端起酒杯的樣子也是賞心悅目。

  淩念梧大概是知道路小蟬在看他,略微側過臉來,朝著路小蟬的方向唇角一勾。

  笑的真好看。

  不過可惜,我已經有無隙哥哥啦!

  坐在路小蟬另一側的舒無隙伸過手來,正好捂住了他的眼睛,將他掰向了自己的方向。

  路小蟬嘻嘻一笑,舉起酒杯朝著舒無隙敬酒。

  臨近的幾位元掌門多少都會互相打個招呼,閒聊兩句。

  可是莫千秋卻不一樣,他由始至終都是一副慵懶的樣子,側著身,單手撐著下巴,眯著眼睛有一搭沒一搭地喝酒。

  坐在他對面的正好是沐陽派的掌門,掌門身後是一位女弟子。

  那位女弟子看著莫千秋似醉非醉的模樣,也不知為何羞紅了臉。

  眾多掌門之中,唯有莫千秋最沒個正形兒。

  可這樣放蕩不羈的調調,最容易勾著那些一本正經的仙門女弟子的魂兒。

  正說著,法寧真君已經領著那三個人來到了莫千秋的面前了。

  沉桀君和青洚君顯然都沒有將莫千秋放在眼裡,隨意地敬了一杯酒,就轉身了。

  莫千秋也沒將他們的態度放在眼裡,連酒杯都懶得抬起來。

  然而肇瀾君的態度卻和自己的兩位師兄不同,他倒是挺鄭重地抬起了酒杯。

  莫千秋還是那副沒長骨頭的樣子,隨性地執起酒杯和對方碰了一下,便一飲而盡了。

  肇瀾君開口道:“千秋殿主前來觀戰,倒讓在下緊張起來了。”

  “肇瀾君緊張什麼?我觀你們師兄弟三人修為,肇瀾君是最有可能拿下這掌劍之位的。”

  肇瀾君頷首一笑:“殿主,在下能不能坐上掌劍的位置,除了修為,還是須得在場諸位抬愛擁護。不然徒有掌劍虛名,無人信服,又有什麼用呢?”

  莫千秋也不接話,只是笑了笑。

  肇瀾君又道:“千秋殿主生性灑脫,對於什麼掌劍之爭應該不感興趣。在下好奇,殿主來西淵,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莫千秋仰著下巴,笑了一下:“自然是——有仇報仇,有冤報冤。眾目睽睽,我要讓我那仇家無地自容,無話可說。”

  肇瀾君一副原來如此的樣子,但是路小蟬卻覺得此人早就對莫千秋的來意知道的非常清楚了。

  “那就希望千秋殿主能得償所願。”

  等到肇瀾君離開之後,路小蟬忍不住又開口了:“這個肇瀾君,看起來和和氣氣,說話慢條斯理,也沒有他兩個師兄眼高於頂的感覺——可我為什麼還是覺得怪怪的?”

  “因為別人都看不上我莫千秋,他偏偏來搭話,正是應了那句,黃鼠狼給雞拜年,不安好心。”

  路小蟬捂著嘴笑了。

  “原來你是小雞崽兒啊,那黃鼠狼還是我來做吧!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莫千秋卻勾起了唇角:“就你那點花花腸子,還想當黃鼠狼。只怕你尾巴還沒翹起來,毛都給撅沒了。”

  路小蟬瞥了一眼舒無隙,他看起來安安靜靜的,但路小蟬隱隱覺得他對自己想做黃鼠狼是有點不滿意的。

 

60 問仙台

  “千秋殿主, 你方才說你和誰有仇怨啊?”

  “你想知道?吃飽喝足了再說。”莫千秋一副要吊著路小蟬胃口的樣子。

  總不至於真的是那位淳寧真君吧?一介女流, 就算她倒貼不成又污蔑了莫千秋,以莫千秋的性格, 根本不屑和女人計較啊!

  宴席結束之後, 各派都被安排了住處。

  路小蟬和舒無隙才剛安頓好, 路小蟬就迫不及待地推開了莫千秋的房門。

  誰知道莫千秋正在浴桶之中,向後仰著腦袋泡澡,路小蟬正好看見他的脖頸,白淨修長, 一副引頸待割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麼, 覺得喉嚨有些嘶啞,心裡面也發癢。

  跟在路小蟬身後的舒無隙伸出了手, 再一次擋在了路小蟬的眼前, 輕輕一扣, 將他攬入了自己的懷裡, 帶著路小蟬轉過身去。

  莫千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小東西, 你怎麼這麼煩人?”

  “你之前說的, 回來了就告訴我, 你要找誰尋仇!”

  莫千秋歎了口氣, 不緊不慢站起身來,路小蟬耳朵尖, 能夠通過水流從莫千秋身上落下來的聲音, 聽出他的身型來。

  修長、勁瘦, 不錯不錯。

  路小蟬才剛從頸子聽出肩膀和手臂的線條來, 舒無隙就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哎呀……被無隙哥哥發現了。

  莫千秋隨手將衣衫穿上,大概是舒無隙也在,他還一本正經地系了腰帶,在桌邊坐下。

  舒無隙這才放開了路小蟬,拉著他的手,避開了浴桶,在莫千秋的對面坐了下來。

  “小東西,你覺得我莫千秋生的怎麼樣啊?”

  “挺好看的,就是比我家無隙哥哥差了……許多。”

  莫千秋勾著嘴角,帶上了些諷刺的意味:“我入‘借勢’之境頗早,這要多謝當年的離澈君替我解開了萬象鎖之困,才讓我心中敞亮豁達。”

  “哦。”路小蟬暗自得意了起來。

  從前的離澈君,不就是他自己嗎?雖然聽起來像是在說另外一個人的故事,路小蟬還是得意的腳趾頭都翹起來了。

  莫千秋繼續道:“在千秋殿中,我的兩位師兄都不是我的對手,我的師父也說沒什麼能教我的了。於是,就將我送來西淵遊學。”

  “你遇上誰了?啊,不對,應該說你禍害了誰?”

  莫千秋向後一靠,揚了揚下巴:“你猜。”

  “我哪裡知道?”

  莫千秋扯了扯嘴角,似乎連提起那個人的名字都不大樂意。

  “西淵劍宗,澔伏。”舒無隙開口道。

  路小蟬一口茶水噴了出來:“什麼……西淵的劍宗?你這算不算是為禍一方?”

  莫千秋有些驚訝,看著舒無隙問:“前輩如何得知?”

  “我見過澔伏出劍,他的劍柄上,有一枚劍穗,編織的是千秋殿的殿徽。”

  路小蟬驚呆了,立刻拍手道:“千秋殿主!你好有出息啊!西淵劍宗呢!”

  “他那個時候還是西淵的掌劍,哪裡是什麼鬼劍宗啊。他長我千餘年的修為,我來遊學,他教了我不少東西。”

  “所以你就喜歡他了?”

  路小蟬心想,這故事好,這故事呱呱叫!隱隱聞到了狗血淋頭的味道!

  “我的心上人,不是他那樣的。”莫千秋垂下眼簾,似乎懷念起了什麼人。

  “那你的心上人,是怎樣的?”

  莫千秋揚了揚眉稍:“你到底還要不要聽我說?”

  “我聽你說!你快說啊!”

  “身為掌劍的澔伏,和自己的師妹淳甯君早有婚約。後面的你猜猜也知道了。”

  “哦!淳寧君看你不順眼,拆散了你們?”

  “還壞了我的名聲呢。她說我對她意圖非禮,就像今日一樣搞了個大浴桶,坐在裡面。我還沒說她非禮了我的眼睛呢!引得整個西淵都把我當作仇人,要趕我走。”

  “真是為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淳寧君可不只是女子,也是小人。”莫千秋勾起了唇角,笑容裡是嘲諷的意味,“她弄壞了西淵的法器,還把我的劍穗留在了當場。西淵眾人都以為我是心存報復,覺得板上釘釘就是我幹的。”

  雖然莫千秋說的簡單,淳寧君的栽贓也沒什麼技巧可言。

  可越是簡單的東西,別人就越容易相信。況且當時西淵已經對莫千秋有了偏見,他百口難辯。

  “澔伏呢?他也信?”

  雖然莫千秋說的輕描淡寫的,路小蟬卻能感覺到當時的他一定又委屈,又生氣。

  “他不信。他不信有什麼用?我這個人是最痛恨別人誣陷我的,於是我就向淳寧君下了戰帖,問仙台上一決雌雄唄。”

  “幹得好!就是要這樣!”路小蟬拍手道。

  “誰知道那死女人在接到我戰貼的當晚,就受了傷,說是有人暗算了她。”

  “太陰險了吧?她這是……這是暗示是你做的吧?你又不是打不過她,犯得著暗算她?”路小蟬露出對淳寧君極為不齒的表情。

  “你沒見過淳寧君出手,你怎麼知道我一定能打得過她?”

  “我就是覺得你肯定打得過她。”路小蟬斬釘截鐵。

  莫千秋樂了,路小蟬看他周身輕輕顫動的靈光,和他壞笑著勾起的唇角,路小蟬毫不懷疑如果不是舒無隙坐在一旁,莫千秋肯定會雙手捏他的臉。

  “對,因為淳寧君無法赴約,就請人代戰。”

  路小蟬那一刻,心裡像是被一根針紮了一下,隱隱猜到了之後發生的事情:“替她出戰的,就是當時的西淵掌劍澔伏?”

  “對啊。我打不過澔伏。”莫千秋輕笑了一聲,放下了茶杯。

  “澔伏既然相信你,就不該替她出戰啊。”

  “你還不明白嗎?如果淳寧君輸了,受辱的不是她一屆女流,而是整個西淵。是西淵當時的劍宗命澔伏出戰的。”

  路小蟬低下頭來,諷刺地笑了:“堂堂仙門,一方劍宗,竟然不問是非曲直,只要名聲?”

  “哎,就是因為這位西淵劍宗太俗氣了,所以修為在大勢境界第一重天徘徊不前。在那場仙魔之戰裡,成了炮灰唄。”莫千秋眯著眼睛笑了。

  “後來呢?澔伏就算出戰了,也不至於滴水不讓吧?”

  “澔伏這個人啊,既然出戰了就會全力以赴,不會放水。所以我就輸了,輸的有點難看。”莫千秋摸了摸鼻子,“我被驅離了西淵。他親自來送我,不讓西淵各派找我麻煩,直到送我回去了東墟的千秋殿,跪在了我師父的面前請罪。不過那又有什麼用?”

  “你的名聲已經毀了。怪不得那位餘掌門見到了你,陰陽怪氣,說你會勾她門下的女弟子。”

  “不啊。我這個人,既然你們都說我為人不堪,我就要不堪給你們看。不然天下人在背後議論我莫千秋,我平白背負了駡名,名不副實,多虧啊。”

  “那也行,反正自己喜歡怎樣就怎樣,自在逍遙。”

  “哎,就是嘛!”

  “那個淳寧君呢?她不會嫁給澔伏了吧?”

  “沒啊。只是很久沒聽過她的消息了。後來遇上仙魔大戰,當時的西淵劍宗寂滅了。跟隨劍宗參戰的澔伏身受重傷,回到西淵接任劍宗之位之後,就閉關修養,直至今日。”

  “哦!原來如此。所以這一次,你又要找淳寧君決鬥了?”

  “是啊!這一次我倒要看看,她還能找誰代戰。”莫千秋笑的燦爛。

  路小蟬伸出手掌:“好!沒問題!我全力支持你!給那個壞女人一點教訓!”

  “那是當然。澔伏閉關了,西淵之中,我不覺得有誰是我的對手。”

  故事聽完了,舒無隙拉著路小蟬的手回去他們的房間。

  路小蟬摸來摸去,摸到了榻邊。

  重巒宮裡的吃穿用度還是不錯的,床榻上墊著柔軟的褥子,路小蟬趴在上面,用臉蹭了蹭床,兩隻腳懸在榻邊,就等著舒無隙給他脫鞋子。

  只是讓他沒想到,舒無隙在榻邊坐下,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路小蟬正要翻身,卻被舒無隙給摁了回去。

  “無隙哥哥,你幹什麼啊!”

  路小蟬正要將身子撐起來,卻被對方死死摁了回去。

  路小蟬醞釀了自己的靈氣,想要一鼓作氣將舒無隙的手掌彈開,卻沒料到對方深厚的靈氣反壓而下,差一點讓這張榻都塌掉。

  自己本來就不是舒無隙的對手,乾脆地趴著。

  “無隙哥哥,你要是生氣了,也明白地告訴我。不然你就算氣到爆了整個重巒宮,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你今天看莫千秋沐浴,看得很入迷。”

  舒無隙的聲音涼涼的,感覺有一柄冰冷的利刃,就懸在路小蟬的脖子上面。

  “啊?他就洗個澡,他有的,我都有!有什麼值得入迷的啊!”路小蟬趕緊辯解。

  “是麼?”

  “是的啊!”

  “可我不那麼認為。”舒無隙傾下身來,他的髮絲從肩頭垂落,正好滑過路小蟬的臉頰。

  真是又柔軟細膩,又讓人心癢癢。

  “我就是想像了一下……”

  “你想什麼了?”

  “我想著無隙哥哥你沐浴的時候……坐在浴桶裡,兩條手臂搭在浴桶邊上……你頭髮濕了,貼在後頸上……你閉著眼睛靠著浴桶,仰著脖子……等我來……”

  當然是等我來品嘗啊!

  路小蟬說到一半,覺得自己還是含蓄一點的好。

  “等你來什麼?”舒無隙壓得更低了,說話時候的聲音都落在路小蟬的後頸上了。

  “等我來親親!”

  路小蟬剛說完,整個人就被舒無隙給翻了過來。

  他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舒無隙的吻就強勢地壓了下來,舌尖頂入齒頰,一陣狂翻亂攪,路小蟬差點就被親斷氣了。

  就在這個時候,從莫千秋的方向傳來劍陣撞擊時發出的嗡鳴聲響。

  舒無隙一把扣住路小蟬的後背,將他從榻上抱了起來。

  “怎麼了?”

  難道是莫千秋出事了?

  舒無隙緊緊扣著路小蟬的手腕,閉上眼睛,將自己的靈氣擴散了出去,探識發生了什麼。

  是有人偷襲了莫千秋,而且實力不容小覷。

  用的還是澔伏獨創的劍陣。

  只是莫千秋也不是泛泛之輩,刹那間結出了劍陣,還反擊擊中了那名偷襲之人。

  這一擊驚動了西淵弟子,當他們趕來的時候,就看見莫千秋的房間被毀,莫千秋禦劍追著那名偷襲者而去,從重巒宮穿梭而出。

  莫千秋連發三道劍陣,直逼那名偷襲之人,對方沒有出手反擊,卻靈敏的避開了。

  路小蟬閉上眼睛,能隱隱分辨出戰況。

  這個時候,他們房間的門被推開,法寧真君走了進來,向他們行禮道:“二位夜裡打擾了。方才聽聞千秋殿主遇到偷襲暗算,不知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只是殿主追著那名偷襲之人而去了。還有幾名西淵的弟子,跟在他的身後。”路小蟬回答說。

  法寧真君歎了一口氣道:“今夜是不大太平。千秋殿幾位貴客,不如隨我換個熱鬧一些、人多一些的地方,安穩一些。”

  路小蟬也不想繞彎子,直接說:“還不是你們西淵看不上我們千秋殿,所以安排在了這冷冷清清的地方。等我們的殿主都被偷襲了,你們的人才趕來,都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法寧真君有些尷尬,但畢竟理虧。

  千秋殿主在西淵遇刺,加上原本他與西淵之間就有些嫌隙,又被安排在偏遠的居所,傳出去了,說不定外人還真覺得是西淵找機會想要報復莫千秋呢。

  “該不會是你們知道我們殿主要下戰帖給你們西淵的某人,又知道某人打不過我們殿主,就故意先來個偷襲,打傷了他吧?”

  法寧真君趕緊搖手:“不不不!這怎麼會!這怎麼會呢!”

  路小蟬知道莫千秋曾經在西淵受過委屈,對西淵的人,包括法寧真君在內,都沒有好臉色。

  “小蟬,我們走吧。”舒無隙揉了揉他的肩膀。

  路小蟬卻擔憂了起來:“那個偷襲莫千秋的人好像很厲害,莫千秋就這麼追過去了,會不會有危險?”

  “莫千秋比你更擅長審時度勢。他既然追過去,對方就一定有什麼地方吸引了他。”

  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心裡有點不是滋味,什麼叫做“莫千秋比你更擅長審時度勢”,難道他路小蟬很傻嗎?

  不過這是莫千秋與西淵之間的恩怨,也許外人插手了,會更麻煩。

  還好他們本就沒什麼行李,直接跟在法寧真君的身後去新的客房就好。

  重巒宮和太淩閣的相似之處,就是這裡也有不少虛空層層交疊,讓人找不到北。

  為了表示對重巒宮的尊重,也為了避免相撞的傷害,重巒宮的回廊之中是不允許禦劍的,路小蟬只能步行跟在法寧真君的身後。

  只是走了許久,都沒走到法寧真君為他們預備的房間,而且法寧真君的腳步聲,讓路小蟬聽出來他心中的猶豫和不自信。

  “法寧真君,還沒到嗎?”

  法寧真君停了下來:“這個……這個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虛空的順序一向都是安排好的,難道是有人調整了?”

  路小蟬眯起了眼睛,先是有人行刺莫千秋,將他引開。

  接著是法寧真君帶他們去新的房間,竟然迷了路!

  每個大門派的內部,虛空交疊是常事,就算偶爾有人撥亂了順序,像是法寧真君這種在重巒宮居住了千餘年的人怎麼可能會迷路道找不到方向的地步。

  除非有人故意將虛空設計成了迷宮!

  “法寧真君,你可有什麼信號?發出去,讓你門中弟子前去查看虛空的排序!”

  “我哪裡會想到自己能在重巒宮裡迷路啊!哪裡來的什麼信號!”法寧真君攤了攤手,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樣子。

  路小蟬發覺一路行來,除了他們三人,竟然沒有遇到其他人,看來這迷宮就是有人故意而為之。

  莫千秋只是被引開了而已。

  再看看這法寧真君,他做不了西淵的掌劍不是沒原因的啊!

  就在這個時候,回廊盡頭一柄純白色的靈劍破風而來,銳不可當,直逼法寧真君的面門。

  “啊呀!”法寧真君結出了劍陣,瞬間被破。

  路小蟬一手摁下了法寧真君,另一手出劍,但對方的劍太快了,眼看著就要刺中路小蟬的鼻尖。

  舒無隙周身靈氣沸騰,手指一點,一個只有針尖般大小的劍陣準確而極有衝擊力地擋在了那柄白色靈劍之前。

  路小蟬的髮絲都被舒無隙的劍陣掀了起來。

  “漣月元君。”

  舒無隙一把將路小蟬扯到了自己的身後,聲音裡滿是寒氣。

  “好巧啊,我們又見面了。”

  漣月輕輕笑著,從黑暗之中信步而來,他手指往回一勾,漣月劍就飛退著回到了他的手中。

  “幾日不見,小蟬,你竟然都有自己的劍了?”漣月元君側過臉笑了,“這該不會就是燁華元尊打造的最後一柄至劍吧?”

  路小蟬的劍才剛剛露出劍鞘一點,他用拇指又將它壓了回去。

  做人還是低調一點安全。不然能力未夠,成了眾矢之的,就不好了。

  “嘖,每次你一出現,就沒好事兒!”

  漣月元君卻露出一臉惆悵的神色:“可我真的是個好人啊!”

  路小蟬差點沒翻出白眼來:“也只有你的傻瓜師侄夜臨霜,覺得你是個好人啦!”

  漣月元君聳著肩膀笑了起來,帶著一種百無禁忌的放蕩。

  “小蟬,你可知道這虛空交疊,千變萬化,讓人防不勝防啊?”

  “什麼?”

  話音剛落,路小蟬的腳下一空,瞬間跌落下去。

  無痕劍瞬間來到他的腳下,迅速將他拖起,可是頭頂的虛空即將封閉。

  舒無隙伸長手臂要將他拽上來,卻沒料到漣月元君一劍疾馳而來,一道劍陣震得這個虛空都要裂開。

  舒無隙目光一凜,以天闕劍陣相沖,但是卻未能抓住路小蟬。

  路小蟬禦劍懸停,卻發覺周遭沒有任何生靈,所以他什麼都看不見,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兩大劍陣相克,漣月元君被震出數丈遠,硝煙之中,一道身影瞬息來到了他的面前,舒無隙那雙冷酷帶著滔天怒意的雙眼令他不寒而慄。

  漣月劍閃回,卻沒跟上舒無隙的速度,舒無隙一把扣住了漣月元君的喉嚨。

  “他在哪裡!”

  “你幫我個忙,我把他還給你。”

  漣月元君勾著唇角笑著。

  漣月劍護主,直刺舒無隙的後心,也不知舒無隙是如何閃避的,他一側身,兩指夾住了漣月劍。

  漣月元君苦笑了一下:“看來我的修為都快被魔都吸幹了,你連劍都不用出,也能置我於死地了。”

  “小蟬在哪裡?”

  舒無隙的手指扣得更緊,指尖都快掐進漣月元君的喉嚨裡。

  漣月元君無所謂生死,只是淡淡地看著舒無隙。

  虛空千千萬,通往重巒宮外不說,甚至還有可能通往魔都。

  “你要我做什麼?”

  舒無隙最終還是鬆開了手,將他扔了出去。

  漣月元君咳嗽了起來,單手撐著劍站起身來,微微踉蹌了一下。

  “替我把臨霜帶離重巒宮。他離開了,我便告訴你路小蟬在哪裡。時間有限,我也藏不了他多久。若是落在了魔嬰手上,元丹可就沒了。”

  說完,漣月元君禦劍而起,無數虛空層層交錯,擋在了舒無隙的面前。

  而此時的莫千秋追著偷襲自己的身影,一路飛出了重巒宮,他們速度如飛,甩掉了重巒宮跟上來的弟子。

  前方之人身披斗篷,看不出身形,他朝著西淵最狹窄也是最深的一處裂縫而去。

  莫千秋輕哼一聲,也不再追,懸停了自己的劍,高聲道:“你已經將我引出重巒宮了——還想如何?”

  對方也驟然停了下來。

  “你不是淳寧君。她一見我就心虛,可是你假裝進來收拾浴桶的侍者,出手快、狠、准,劍陣渾厚,比淳甯君的修為高了不少。”

  莫千秋又坐在了自己的劍上。

  對方還是沒有轉身。

  “你若是還遮遮掩掩,恕不奉陪。我這就回去睡覺了。”

  對方終於轉過了身來,竟然是澔伏三大弟子之一的肇瀾君。

 

61 一縷呼吸

  莫千秋笑了:“我就說, 你那兩位師兄見到我, 完全瞧不上。你卻上杆子跟我說了好幾句話。果然是不懷好意啊。”

  肇瀾笑了笑:“這麼多年,千秋殿主的修為長了不少啊。人人都以為你是要來找淳寧君決戰問仙台, 可我卻知道, 你若再下戰帖, 自然是下給家師澔伏。”

  莫千秋低下頭來,唇線抿著,唇角微微向上彎起。

  他像是聽到了什麼極為好笑的事情,聳著肩膀, 越顫越厲害。

  “哈哈哈哈!我有那麼自不量力嗎?”莫千秋捶了捶胸口, 緩緩抬起眼來。

  那雙眼裡,是沒有將世間一切愛恨情仇放在心頭的調笑。

  肇瀾君不發一言, 只是看著莫千秋。

  莫千秋的手腕輕輕一轉, 千秋劍就調轉頭去。

  “殿主要去哪裡?”

  “回去睡覺。”

  “殿主只怕不是回去睡覺, 而是擔心是我調虎離山, 有人要對離澈君不利。”

  莫千秋搖了搖頭, 歎了一口氣:“重巒宮乃仙門重地, 如果有人能在這裡對仙聖不利……除了西淵劍宗澔伏本人, 還有誰能夠做到?”

  “您就不想見家師一面嗎?”肇瀾君問。

  今夜雲層厚重, 墨色之中,只有些微朦朧的月光透過雲層落下來。

  肇瀾君的面容在這樣的黑暗中帶著一絲陰冷詭異。

  “不想。”莫千秋答道。

  然後神色一凜, 朝著重巒宮而去。

  肇瀾君勾起了唇角, 輕聲道:“可是家師想見殿主您啊。”

  說完, 肇瀾君指向莫千秋, 肇瀾劍疾馳而出,如同獵鷹,俯衝而下,直沖莫千秋的後心。

  莫千秋背後一道劍陣展開,帶著靈氣震動的聲音,仿佛無數生靈咆哮,吞沒了肇瀾劍陣。

  這一瞬間的對峙,西淵裂隙之間砂石飛揚,那一絲微末的月光也被徹底遮掩了。

  莫千秋回過頭來,神色愈發冷冽。

  “肇瀾君,什麼時候重巒宮也學會了背後偷襲?你們的劍宗澔伏,就是這麼教你們的?”

  “殿主又不是不知道,我們劍宗閉關已逾千年了。你問他怎麼教我們的,這不是為難他嗎?”

  莫千秋心中明白,肇瀾君就是為了將他引出重巒宮的,但是目的到底是什麼,還不得而知。

  難道是為了來此商量,要自己在西淵掌劍之爭中支持他?

  可是肇瀾君在師兄弟三人之中,是公認的修為最高,他根本不懼挑戰。

  況且以自己和西淵的恩怨,誰都知道要莫千秋與西淵修好,除非東墟水幹,西淵裂平。

  “殿主,你可知道西淵的這道裂隙有什麼特別之處?”肇瀾君的衣袖順著西淵的走勢輕輕一揮。

  莫千秋扣著劍的手指一緊,眉心蹙了起來,暗道了一句“不好”。

  “這裡是最接近魔都的地方,除了你我二人,沒有生靈。”

  千秋劍所借之勢,為萬物生靈之精魂。

  若無生靈,何來精魄?

  “方才殿主的那道劍陣,威力不小啊。但是已經將之前所借之勢,用完了吧?”肇瀾君笑著看著莫千秋。

  莫千秋清楚,肇瀾君修為頗高,除非他心甘情願,千秋劍也借不來他的精魂。

  重巒宮中有活物,一隻螞蟻,一株花草,莫千秋都可以借勢。

  而天下之大,真正沒有一絲活物的地方,只有這西淵地裂了。

  “誰說我無勢可借?”莫千秋輕哼了一聲,側著臉,戲謔地看著肇瀾君。

  肇瀾君也笑了:“難不成千秋殿主要借自己的精魂?那也不是不能借,只是精魂離體,誰來護著你的肉身呢?”

  莫千秋巍而不動,抬手輕輕捂住了胸口,在他的衣物之下,貼身帶著一枚靈藤雕刻的小笛子,只有豆莢一般大小。

  “放心,我還沒到借自己精魂的地步。只是肇瀾君,我還是想要知道你將我從重巒宮中引來西淵裂隙,只是為了讓我借不到生靈的精魂嗎?”

  莫千秋心想,肇瀾君目的不明,這最後的殺招,他不能隨便祭出。

  “殿主,雖然你說再也不肯原諒家師,但對於家師來說,你始終是他最看重的人。”

  “哦?是嗎?”莫千秋用看傻子的目光看著肇瀾君,“西淵的名望,才是他最看重的。”

  “非也。殿主回頭看看?”肇瀾君指了指重巒宮的方向。

  莫千秋轉過頭去,看向遠處重巒宮的方向,在整個荒涼黑暗的西淵之中,它就如同一點螢火……渺小到仿佛一口氣息就能吹滅。

  只是,肇瀾君讓他看的是什麼?

  難道重巒宮有異樣?

  “殿主,看得仔細一些啊。那些重巒宮裡的仙門看不出來,是‘只緣身在此山中’。”

  不好的預感湧上莫千秋的心頭,他將靈氣彙聚於指尖,摸在了眼睛上。

  ——開慧眼!

  刹那間,他看到了由地底萬里之下滲透而來的黑色邪氣,刻畫而成的巨大邪陣!

  而重巒宮就在邪鎮的中央!

  重巒宮本來就是鑿壁而造,如今看來,就懸於滾滾邪氣之上,仿佛一個丹爐,置於邪火之上炙烤!

  只是這邪氣一直藏匿的太深,哪怕是南離境天渺塵劍宗這般修為,不刻意打開慧眼,也是看不出來的!

  “你想幹什麼——”

  千秋劍感應到了莫千秋的心緒,顫動不已。

  “家師在千餘年前的仙魔之戰中,傷的不輕,至今未愈。”肇瀾君不緊不慢地說。

  “所以——這是要把重巒宮當作煉魂鼎,將各派掌門和門下精英都給煉化了!你們什麼時候和魔都連成一氣的?”

  這到底是肇瀾君的陰謀,還是整個西淵都牽涉其中?

  澔伏……澔伏知道還是不知道?

  又或者,他這些年重傷而不出關……是不是已經寂滅了?

  否則以他耿直的心性,怎麼容得下肇瀾君和魔都勾結?

  “在下觀殿主的神色,殿主很是擔憂啊。只是不知道,殿主擔憂的是誰?”

  莫千秋心想必須儘快從肇瀾君口中套出來,發動這煉魂大鎮的人是誰,否則且不說渺塵元君和昆吾這樣的仙首如果出事,四方仙門必然大亂!

  正派氣數耗盡,魔都邪眾還不為所欲為?

  更重要的是……路小蟬那個小傻子還在重巒宮看熱鬧呢!

  如果路小蟬和舒無隙一併都被煉化了……魔都不止拿回了混沌的業火,還煉化了天下至純的修為!

  還有誰能阻止邪神混沌?

  莫千秋後悔不已,自己就不該帶他們進重巒宮!

  “仙門各派因為當年你在問仙台上輸給了家師,都認定了你對淳寧君有不軌企圖。再加上你的千秋劍能借萬物精魂,他們都擔心哪天一個不小心自己的精魂就被千秋劍給借走了,所以說你的劍邪門,你這個人也邪門。你就算不恨他們,也該對他們的生死無所謂啊!”

  肇瀾君的表情,應當是看穿了莫千秋心中所想。

  “千秋殿住,回答我的問題——你到底是在擔心家師?還是你的離澈君?”

  莫千秋沒料到連自己心中最牽掛的都被肇瀾知曉,自知情況不妙。

  不管催動這邪鎮的是誰,自己都必須儘快趕回去!

  莫千秋禦劍後退了幾十丈遠,周身靈氣彙集於丹海,衣衫獵獵而起,哪怕方圓萬里無生靈可借,莫千秋仍舊在“辨靈”尋找精魂。

  肇瀾君閉上眼睛,歎了一口氣:“如果殿主擔憂家師,就會問我他在哪兒。你沒問,說明你不在意。你想不顧一切趕回去,說明你記掛著離澈君。可惜了,家師還對殿主念念不忘。”

  說完,肇瀾君周身靈氣暴漲,揮劍而來,驟然沖到了莫千秋的面前,一劍寒光,伴隨著巨大的靈潮拍擊而來!

  莫千秋橫劍抵擋,如同重山絕地而起,硬生生扛住了肇瀾劍這一擊。

  兩劍相撞的瞬息,肇瀾劍陣迴旋而起,山川地脈的精氣湧入了肇瀾劍中,威力之巨大,強壓下了莫千秋。

  “殿主能憑一己之力,抗下西淵的山川之勢,果然修為精進了不少啊!還好此處無生靈精魂可借,不然我肇瀾君就要折在這裡了。”

  靈氣罡風四面八方而來,仿佛崇山峻嶺層層碾壓,要讓莫千秋粉身碎骨。

  莫千秋咬緊牙關,心想自己實在大意,才會著了肇瀾君的道兒。

  我把你藏在心上千餘年,終還是得將你用上了……

  莫千秋從領口之中,勾出了那枚小笛,置於唇間,他再如何不舍,想到如果不趕回重巒宮,路小蟬必然會被煉化,只得用力將小笛吹響!

  那笛聲既不是音樂,也不尖銳,只有一絲繾綣的氣息溢出,純粹而輕靈。

  西淵裂隙的死寂之中吹過了一陣風,仿佛萬物生靈有了呼吸。

  這一陣氣息沒入了他的劍身,又從劍尖上結陣而出,劍陣靈氣充沛,不但衝破了肇瀾劍陣的桎梏,刹那就衝壓到了肇瀾君的面前,摧枯拉朽,勢不可擋。

  “啊——”肇瀾劍禦劍結陣,卻抵禦不住這聲勢浩大的劍陣!

  他的肌膚血肉被莫千秋的劍陣煉化,丹元被劍陣碾壓而過,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瞪大了眼睛,肇瀾君全然難以置信。

  他摔倒在西淵的裂隙邊,手中緊緊握著自己的劍,半天起不了身。

  莫千秋神色冷肅,低著眉眼,看著肇瀾君,仿佛看著一個死人。

  “不……不可能……你借的……借的是什麼?”

  “一縷呼吸而已。”

  莫千秋轉過身去,不顧一切沖向重巒宮。

  路小蟬你這個傻子,千萬不要有事!

  他扣緊了胸口,想起了千餘年前,自己陪著離澈在千秋墟中尋找白色紫陽花。

  那一天,烈日當空,千秋墟的白色沙漠卻很清冷。

  在沙漠之中,有一處如同鏡子一般的水泊,而水泊的邊緣生了一大片紫色的花叢。

  這些紫色花瓣上都綴著水滴,在一整片看不到其他顏色的白色沙漠中,尤為顯眼。

  一個少年就趴在花叢中,眉眼之間認真得不得了,不知道在尋找著什麼。

  莫千秋坐在花叢邊上,撐著下巴,看著那少年撅著腰的模樣,忍不住發笑。

  他忽然起了壞心眼兒,抓起了一把沙子,來到唇邊,輕輕一吹,借著自己的靈氣,形成了一陣小沙暴。

  那一整片的花叢都被壓倒了下去,花叢中的少年被吹趴了下去,吃了一嘴巴的沙子。

  等到這一陣風過去,少年氣哼哼地爬了起來,抓了一把沙子,沖到莫千秋的面前,故意撈起了他的領子,扔了進去。

  “哎喲!你不想活了!”莫千秋趕緊解開了衣帶,原地蹦蹦跳跳,要把沙子跳出來。

  少年叉著腰,在一旁冷冷地看著:“誰不想活了?說好了沒人的時候,我就是你師父!你不幫你師父找白色紫陽花也就算了,還在旁邊給我使絆子!”

  “我這不是看你撅著腰趴花叢裡邊兒的樣子好笑嗎?”

  “好笑?”少年不樂意了,向後退了一步,眼看著就要結出一道醫咒來,“我看你是滿肚子壞水!為師給你淨化一下!”

  醫咒雖然不傷人,但是淨化之力也能讓人難受一番。

  莫千秋趕緊搖手:“別別別!小蟬師父手下留情,徒兒知錯啦!”

  這少年便是當年的離澈君,他尋了半日,也沒找到白色紫陽花,心裡正憋活著呢,被莫千秋這麼一鬧,也沒有找下去的想法了,倒是想和莫千秋打鬧。

  誰知道莫千秋的臉色忽然一變,千秋劍出鞘!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嚷著:“不就是開個玩笑——你出劍……”

  瞬間,這片紫陽花的精魂被借入了千秋劍陣之中,路小蟬看著這道大陣,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轉過身去,只看見一隻巨大的沙蛇,正張大了嘴巴,要一口把路小蟬給吃小去!

  它兩頰的倒刺全部都打開了,如果被倒刺給刺中,路小蟬比刺蝟還壯觀。

  路小蟬嚇得跑向莫千秋的方向,千秋劍陣瞬間鎖住了沙蛇的咽喉!

  莫千秋指尖一送,千秋劍穿過了劍陣,沒入沙蛇的喉嚨之中,又從它的背部穿行而出!

  沙蛇發出一聲悲鳴,倒地翻滾起來。

  莫千秋的靈氣不斷迴旋,劍陣一緊,將沙蛇的腦袋給卸了下來。

  路小蟬傻愣愣站在一旁看著,直到莫千秋直接將它給煉化了。

  傳說千秋墟中的沙蛇,擁有上古靈獸滕蛇的後裔,在沙海中神出鬼沒,兇悍異常。

  “徒……徒兒!你好厲害啊!”路小蟬在一旁拍手。

  “師父的馬屁拍的也不錯啊!”莫千秋回答。

  “可是我好不容易尋到的這一片紫陽花海都沒了……”

  “你想要的是白色紫陽花。既然叫紫陽花,自然是紫色的,哪裡開得出白色的花兒來!”莫千秋搖了搖頭,收了劍。

  路小蟬卻笑著說:“誰說開不出來?與眾不同的東西雖然容易被摧毀,但並不是沒有。我瞧著你,將來就是一朵白色的紫陽花。”

  “什麼?”莫千秋好笑,“你拿花兒來比喻我?”

  “我是說,天下仙門弟子無數,如果他們都是紫陽花,珍貴是珍貴,但沒有我也不心疼。可唯獨你是那朵白色的紫陽花,雖然與眾不同,容易惹人非議,但卻最珍貴。我若是要煉‘築靈丹’,就非要白色紫陽花不可。”

  “‘築靈丹’是什麼?”

  “就是吃了之後,有朝一日肉身受損,丹元亦能不滅,還有重生的機會。”

  “你怎麼總是煉這麼些奇奇怪怪的丹藥?”

  “奇怪麼?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路小蟬拍了拍莫千秋的胸口,忽然又想到了什麼,“等等,你的千秋劍借的是生靈精魂,倘若沒有生靈怎麼辦?”

  “這世上,哪裡有什麼地方是毫無生靈的?哪怕是燁華元君的燁川,都能找到一些喜愛酷熱的蛇蟲鼠蟻。”

  “魔都呢?魔都都是邪靈,難道你還能借邪靈的精魂嗎?當心走火入魔啊!”

  路小蟬歪著腦袋,仿佛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

  “行,師父你說,該怎麼辦?”

  莫千秋還從沒思考過這個問題。在他看來,如果有一日真的陷入沒有生靈可借的地步,也是他的命了。

  “我想想!誒,有了有了!”

  “有了什麼?”莫千秋還真不信,他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路小蟬低著頭,在他掛在身上的瓶瓶罐罐裡找來找去,終於找到了一段靈藤,靈藤已經繞著他的腰兩三圈,吸了他不少靈氣。

  路小蟬摘了一段下來,取出平時刨土用的小銼子,把靈藤給戳空了,然後放在了唇邊。

  “你幹什麼啊?”莫千秋好奇的緊,總覺得路小蟬有無數的鬼主意。

  他沒回答莫千秋,而是吹了一口氣進去。

  “給你,留著。這裡邊兒是我的一口呼吸,存了我的一縷精魂。”

  莫千秋愣住了。

  “你隨身帶著,他日若有危難,借不到生靈的精魂,就取它出來,借我的勢!我六百多年修為,哪怕是一縷精魂的力量,也比這些花花草草要強大許多!”

  莫千秋接過了那一段靈藤,它還帶著一絲暖意。

  他根本沒有想到,不過數月,他就在趕往無意境天的途中,眼睜睜看著路小蟬被混沌業火焚身。

  他扣緊了那段靈藤,仿佛只要它還在,路小蟬的魂魄就還在。

  那是路小蟬在世間最後的一縷呼吸。

  沒想到路小蟬千餘年前為他所做的準備,今夜當真派上了用場,救了莫千秋一命!

  千秋劍破風疾馳,莫千秋只願哪怕煉魂陣被催發,舒無隙也能保路小蟬的周全!

  誰知道,深不見底的地縫之中,忽然靈氣翻湧,一道巨大的劍陣絕地而起,如同浩瀚無邊的天網,朝著莫千秋而來。

  莫千秋睜大了眼睛,禦劍後撤,卻還是遲了一步!

  如此恢闊的劍陣,山川精華盡斂其中——正是澔伏的重梟劍!

  力拔山河,氣壓萬鈞!

  莫千秋那道劍陣裹挾而入,瞬間被拖入了無盡深淵之中!

  此刻,他才驟然驚醒——方才肇瀾君不過是個誘餌,目的就是為了逼他用掉路小蟬的那一縷生氣,讓他此刻真正的無勢可借!

  除了莫千秋自己,知道他身上那段靈藤真正作用的,就只有西淵劍宗澔伏!

  他被澔伏算計了!

  莫千秋從夜空直墜西淵,驟然被黑暗所吞沒。

  而此刻的路小蟬,禦無痕劍在虛空中穿梭,怎麼也找不到出口。

  無論他去到哪裡,都看不到一絲生靈。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就算是重巒宮的虛空之中,也不可能這般空寂!

  隱隱約約,路小蟬看見了微弱的靈光!

  前面有人!說不定是重巒宮的弟子,說不定他知道如何離開這錯亂的虛空!

  路小蟬疾馳而去,而那一抹靈光也飛逝得極快。

  無數虛空從路小蟬的身邊一一掠過,在這裡分不清方向,路小蟬卻有一種預感,自己是一路向下沖去!

  他已經隱隱能看見一道一道的邪氣交疊,形成浩大的陣勢。

  他看不到這陣勢的全貌,卻知道此陣非比尋常!

  重巒宮乃一方劍宗的屬地,就算它建造的初衷就是鎮守西淵裂隙之下的邪眾,但這些邪氣明明有反侵之勢!

  果真是因為澔伏重傷,所以鎮不住了?

  是否還要向前?

  那若隱若現的靈氣說不定就是魔都的誘餌!

  但是不去的話,哪怕在這片虛空之中,自己也逃脫不了,而且還迷迷糊糊不清不楚!

  別衝動,再且忍一忍!

  路小蟬收攏了心神,不再追逐了。

  但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一道劍陣從他的身後襲來,他一轉身看見的竟然是法寧真君!

  路小蟬禦劍結陣,被這道劍陣一推,他就這樣向後栽倒,直接跌破了這一重的虛空!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怎麼會是法寧真君?

  轉瞬之間,路小蟬就被黑暗所吞沒!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正在急速下沉,立刻召喚無痕劍將他拖住。

  除了自己的心跳,路小蟬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他到底身處何處?

  路小蟬的背脊發涼,這是第一次……他失去了舒無隙的庇護,孤身一人。

  他感覺身邊有某種氣息在環繞和試探,路小蟬立刻結陣,將自己包裹了起來。

  別怕,路小蟬,別怕。

  別恐懼。

  生死而已,你早就痛過,早就孤獨過,早就死過。

 

62 他其實很可愛

  但是, 好不甘心。

  好想回到舒無隙的身邊, 好想被他擁抱著,好想聽著他的呼吸。

  就在這個時候, 一道身影隱隱約約, 似乎正在朝著路小蟬招手。

  是無隙哥哥!

  他找來了嗎?

  路小蟬欣喜若狂, 直奔而去,那身影越來越近。

  舒無隙的眉眼愈發清晰,清冷之中帶著一絲柔和,眉眼緩慢抬起, 帶著繾綣以及……落入深淵般的誘惑。

  “無隙……無隙哥哥?”

  舒無隙靠近了路小蟬, 緩慢抬起的眼睫撩起了路小蟬的呼吸,他的神態旖旎, 嘴唇微微張開, 指尖勾著路小蟬的下巴。

  路小蟬的心跳的越來越厲害了, 接連咽下口水。

  舒無隙側過臉來, 眼簾垂落, 摟著路小蟬的腰, 就要倒下去。

  路小蟬的雙手就撐在舒無隙的肩頭, 舒無隙的唇線彎起輕輕的弧度, 在路小蟬的心神上劃開一道口子,無數念想克制不住湧了進來。

  路小蟬想要完全地擁有這個男人, 想要他為自己露出神魂顛倒的樣子, 想要他富有力度的頸間為自己而起伏。

  他看著自己, 眼底的冷冽如同融化一般, 起了漣漪,一層一層,向外散開,卻又驟然收緊,仿佛要把路小蟬的心魂都困進去。

  路小蟬低下頭來就要吻上去,在那瞬間,腦海中的卻是舒無隙在無數個清冷的月夜下,等待著自己的背影。

  他的神態,他的呼吸……他懷抱的溫度,都不是這樣!

  路小蟬的手指在無痕劍的劍尖上一劃!

  殷紅的血絲墜在劍尖之上,靈氣翻滾,灌入無痕劍中,劍陣借著這一滴血的水勢,驟然展開!

  身下舒無隙的影子破裂開來,如同無數塵埃,消散不見了。

  路小蟬冷聲道:“哪裡來的邪靈!竟敢冒充舒無隙!”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啊,有意思!你對泱蒼君念念不忘,我便做了一個給你,你卻不要,這是為何啊?”

  塵埃散盡之後,路小蟬驚覺自己的四周被邪氣環繞,無數邪靈漂移遊蕩,有的露出猙獰的神色試圖噬咬他,卻被他方才結出的劍陣反弑。

  而在群邪之中,路小蟬看到了一個輪廓妖嬈的身影,看不出男女,卻如同萬千細絲纏繞,繞在路小蟬的眼睛裡,繞入他的心中。

  邪火莫名地搖曳燃燒,路小蟬的喉嚨乾渴的厲害,他的耳邊仿佛聽見舒無隙的呼吸,他的低吟,他的淺歎。

  那身影越來越像舒無隙,他的肩臂,他的腰身,他那雙長到讓路小蟬豔羨的腿。

  路小蟬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自己的鼓噪的心跳。

  “這裡是哪裡?”

  “你心底已經知道答案了,離澈君。”

  那清冷的聲音,也如舒無隙一模一樣,不同的是,它的尾音隱隱挑起,讓原本古井無波的聲音起了一絲別樣的風情。

  重巒宮下九萬里,便是魔都入口了。

  自己方才禦劍追趕,只怕已經被引入魔都了。

  “你不喜歡這裡嗎?在這裡,你可以對我為所欲為。”

  路小蟬冷哼了一聲:“你又不是我的無隙哥哥,對你為所欲為,又有什麼鬼意思?”

  “你把自己繃的太緊了。”

  不知不覺,那些猙獰的邪靈仿佛青煙一般,變換姿態。

  每一個都化作了舒無隙的樣子,惟妙惟肖,眼底含情。

  “他們不就是你的舒無隙嗎?”

  路小蟬呼出一口氣來,他知道這一回自己要完蛋了。

  他無所謂名利,心無殺念,不怕餓不怕疼——就是受不住舒無隙啊!

  無數舒無隙的幻象一點一點地滲入他的劍陣之中,他的心緒不寧,動搖的厲害。

  就在那個刹那,邪氣凝斂,直逼路小蟬的面門。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看著舒無隙的幻象幾乎來到了自己的面前,即將吻上他的唇!

  那不是舒無隙!

  瞬間,他的體內一道劍氣催拔而出,將團團緊逼的邪靈衝擊碾碎。

  近在眼前的舒無隙的幻象瞬間破滅!

  路小蟬倒吸一口氣,這一道劍陣霸道強悍,氣勢非凡!

  這是舒無隙留在他身上的劍意,隨著他的心念被催發出來,形成的天闕劍陣!

  明明……明明之前舒無隙在前往北溟之前留給自己的劍意早就消散了,為什麼還有?

  而且這一道的力度,就如同舒無隙本人催發而出的一般?

  那團凝結而成的邪靈被震了出去,路小蟬陡然驚醒,如果當時自己真的讓舒無隙的幻象親吻上了自己,對方必然會將他的元丹給吸出來!

  背脊被冷汗浸濕了。

  路小蟬從沒有這麼恐懼過,自己差一點就折在這裡了。

  “泱蒼留下劍意給你又如何——擋的了一時,擋不了一世!”

  邪氣翻滾,化作鋪天蓋地的巨浪,衝擊而來。

  這和平日裡凝聚而成的邪雲不同,此處的邪靈在它們自己的地盤上氣勢滔天,路小蟬竭盡全力結出的劍陣被衝擊而毀,無數邪祟勢不可擋直入他的丹海。

  無形之中,這股巨大的力量勾住了他的丹元,一點一點要拖拽出他的體內。

  無痕劍嗡嗡作響,路小蟬全身血脈逆行,他想要禦劍抵抗,但是他的修為正逐漸潰散。

  他想要結一道醫咒來淨化自己的丹元,但是微弱的醫咒根本沒有作用。

  “別再掙扎了,我會給予你想要的一切,你安心享受不就好了——離澈君。”

  他想要的一切?

  他想要的一切又是什麼?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意識逐漸混沌。

  仿佛有什麼碎裂開來,是他的丹元?還是他的魂魄?

  他又看見了那個背著瓶瓶罐罐的少年,正在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尋找什麼。

  啊,那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曾經的離澈君。

  估計是自己的丹元即離體,塵封的一切也如走馬燈一般,在他的腦海中一一掠過。

  如果在劫難逃,能讓他想起一千多年前發生了什麼也好……

  想要知道千餘年前,舒無隙是如何起意,如何生念,如何動情。

  想要知道那個時候的自己……有沒有珍惜他?

  他的腦海沉重得要命,想要掙扎卻極速下沉!沉入他模糊的記憶之中。

  路小蟬看見自己在悠長的走廊裡左顧右看,無意境天之上除了他這個大活人,就只有泱蒼君。

  路小蟬啊,路小蟬,你肯定在做什麼不能被泱蒼君發現的事情。

  啊,他想起來了,自己是在尋找歸元傘。

  那段時間他在無意境天憋的難受,每天都在盤算著如何離開。

  他本來放了許多凝魂青鳥去找昆吾,都沒了消息。可能是自己凝魂術太爛了,青鳥還沒到太淩閣就消散了。

  於是每日都在無意劍海前嚷嚷著,如果昆吾再不來帶他回家,他就要跳下去。

  不過他路小蟬向來是沒有跳無意劍海的骨氣的。

  ——畢竟嘛,自由誠可貴,性命價更高。

  找到了歸元傘,他就可以藏一封書信,然後歸元傘帶著這封書信,飄過無意劍寒,到達太淩閣,昆吾雖然混蛋但不至於見了他的書信還不來帶他回家!

  來到了一處石室之前,先是推門,這道門紋絲不動。

  他撇了撇嘴,對自己說:“肯定是有機關吧?機關在哪兒呢?”

  路小蟬摸索了半天,終於找到了一個雕刻著上古靈獸長湮的石塊,他摁了摁那個石塊,沒有反應。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沒能轉動它。

  “摁不下去,又轉不動……那就拔起來看看唄!”

  路小蟬捏著石塊往外一拔,還真沒想到這扇門移動開來!

  他立刻樂得滿臉桃花開,竄了進去之後,才發覺這間石室之中沒有任何的寶物,反倒是有無數隻凝魂而成的青鳥。

  它們閉著眼睛,縮成團子的,安靜地停在燈檯上。

  路小蟬越看這些青鳥,越是眼熟。

  他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其中一隻小青鳥睜開了眼睛,嘰嘰喳喳開始說話了。

  “朱旭山下的唐記包子店,湯包最好吃!但是吃的時候得特別特別小心!不然會被裡面的湯汁兒湯到舌頭!師兄就給燙到了!他還說我餓死鬼投胎呢!明明他才是!哈哈哈哈!”

  路小蟬心中一驚,這不是他曾經用凝魂青鳥對師父傳書時候說的話嗎?

  按道理這些青鳥應該早就魂散了,為什麼還在這裡?

  路小蟬戳了戳每一隻,開口說話的都是自己的聲音。

  全都是一些瑣碎的事情,比如他又吃了什麼,做了什麼他覺得明智的蠢事兒,昆吾又如何嘲諷他了云云。

  “你在這裡做什麼?”舒無隙的聲音響起。

  路小蟬轉過身來,驚訝地看著他。

  “這裡……這裡怎麼都是我的凝魂青鳥?”

  舒無隙微微垂下眼來,伸出手,手指在一隻小青鳥的腦袋上面輕輕碰了碰,路小蟬頓時覺得自己的腦袋仿佛也被對方揉了揉。

  “之前,你師父來無意境天看顧我沖大勢的第三重天,你和昆吾每日都會以青鳥送信。”

  “是啊……可那是好幾個月之前啦!”

  路小蟬心想,難道自己的凝魂術其實爐火純青?竟然數月都不魂散?

  “你師父離開這裡之後,你每日還是會送凝魂青鳥來。我就把它們留下了。”

  忽然,路小蟬有了一個有點自戀的想法。

  “那個……那個……你不會每日給這些青鳥渡入真氣,好讓它們‘活’到了現在吧?”

  “沒有它們,就無人對我說話了。”舒無隙道。

  所以真的是舒無隙保存了這些凝魂青鳥。

  路小蟬向前一步,歪著腦袋想要把舒無隙給看清楚:“你……你把我留在這裡,不肯讓我回家,難道就是為了讓我對你說話?”

  “嗯。”舒無隙的這一聲回答很輕。

  “那我已經在這裡了,每天都有跟你說話,你還留著這些凝魂青鳥做什麼?”

  “因為你每次來與我說話,都不開心,說的都是你要回家。但是這些青鳥對我說話,卻很開心。”

  舒無隙低著眼簾,明明是清絕的容顏,雖然俊美卻是無情,可路小蟬卻忽然生了憐愛之意。

  “那是因為你總是對我愛答不理,咱們聊不到一起去啊。”路小蟬回答。

  舒無隙沉默著沒有再說話了。

  路小蟬忽然明白,並不是舒無隙不理睬他,而是因為路小蟬所喜歡的,他都不懂。路小蟬喜歡的,他都沒有真正見過感受過。

  舒無隙不發一言,並不代表他沒有好好聽他說。

  相反,他一直都聽得很認真。

  “你在找什麼?”舒無隙開口問。

  路小蟬心裡咯噔一下,他哪裡敢告訴對方自己想要找歸元傘來傳遞消息給昆吾啊。

  如果被舒無隙知道了,他就算面無表情,眼底的落寞也藏不住。

  “找寶貝啊!這裡是無意境天,寶貝肯定特別多!而且還是來自上古洪荒,就更有意思了!”路小蟬眯著眼睛笑。

  舒無隙這才點了點頭說:“寶貝不在這裡,我帶你去。”

  路小蟬立刻屁顛顛地跟著舒無隙出去了。

  無意境天的法器並沒有路小蟬想像的多,但是每一樣都是少有的極品。

  路小蟬光是研究這些法器都不亦樂乎。

  而舒無隙就在他的身邊,告訴他這些法器的作用,然後靜靜地看著他把玩。

  路小蟬偶爾抬起頭來,就看見舒無隙在一旁看著自己。

  靜靜地,淡淡的,卻又很深很遠。

  路小蟬放下了手中的法器,一點一點湊近他,他的眼廓很美,第一眼覺得冷冽,無情得空無一物。

  可也是這麼看著,就像著了魔一般,路小蟬在這樣的無情之中卻看見了無數想要說卻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深不可測,冰冷到了極致卻是溫熱的。

  路小蟬被牽引著,他的指尖碰上了舒無隙的眼睫。

  舒無隙忽然向後一退,路小蟬陡然醒過神來。

  “劍宗……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

  舒無隙卻沒有任何怒意,只是問他:“我的眼睛怎麼了?”

  “它們很好看。”路小蟬低下頭來,不敢再看著對方了。

  “你見過那麼多好看的東西,都會像這樣摸一下嗎?”舒無隙問。

  路小蟬立刻搖頭:“好看的東西當然是用來看的啊!”

  “那麼你為什麼摸我的眼睛呢?”舒無隙又問。

  “也不知怎麼了……就特別想知道它們是不是真的……和其他好看的東西有什麼不同……”

  路小蟬的聲音越來越小,他聽見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一下接著一下,仿佛要掙脫了身體,跳到自己掌控不了的地方去。

  “我也是。”舒無隙輕聲回答。

  “什麼?”

  “我摸你,也是如此。”

  路小蟬這才明白,舒無隙指的是總是躺在他的身邊,摸他的頭髮。

  “我的頭髮又沒有你的眼睛好看……”路小蟬的腦袋更低了。

  他的臉皮一向都很厚,可這一次沒來由的羞到快沒皮了!

  “可是你好看。看著我的時候好看,睡著的樣子也好看。”

  心臟陡然下沉,落入無邊的柔軟裡,讓他竟然不知所措。

  原來舒無隙夜裡在他的身邊,摸的並不是他的頭髮,而是他這個人。

  路小蟬抱著膝蓋,把腦袋都埋了起來。

  “小蟬,你怎麼了?”

  之前聽他念著自己的名字,覺得生冷得讓人不耐煩。

  而此刻,兩個字而已,卻耐人尋味,忍不住想要一再品味。

  路小蟬沒有說話,舒無隙的手指卻碰了碰他露在外面的耳朵。

  “小蟬,你耳朵怎麼這麼紅?”

  路小蟬悶著腦袋,不說話。

  舒無隙趕緊收了手。

  路小蟬這才明瞭,舒無隙的收手不是因為冷漠,而是下意識不想被自己討厭,他空出一隻手來,扣住了舒無隙的手指。

  舒無隙整個人都繃起來了,僵在那裡,動都不動,連呼吸都凝住了。

  路小蟬忽然覺得這樣一個人哪裡冷漠無趣了,明明可愛的很啊。

  舒無隙的手指緩慢地彎起,握住了他。

  路小蟬渾身的血液都流動著去了自己的手指之間,全副心神感受著舒無隙掌心的溫度。

  那裡很溫暖,甚至還有點燙。

  就在這個時候,無意境天忽然顫動了起來。

  路小蟬聽見了無意劍海起伏翻滾的聲響,仿佛醞釀著一場毀天滅地的雷霆暴雨。

  舒無隙驟然站起身來。

  “劍宗,怎麼了!”

  “有人要從解劍石中取走我的無隙劍。”

  說完,舒無隙就轉身而去,路小蟬才跟了半步,舒無隙轉身一推,就將他推入了無意境天的法器——九霄清蓮之中。

  “小蟬,來者修為很高,你若隨我去了會有危險。”

  路小蟬落入九霄清蓮的花心之中,清蓮的花瓣立刻重重閉鎖,將他護住。

  路小蟬心急如焚,根本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無意境天風雲驟變,是東墟劍宗被混沌邪神附體,入了無意境天,意圖取出鎮壓無意劍海的無隙劍!

  各派仙首都紛紛上了無意境天,據說此一役十分危急,許多掌門被東墟劍陣所傷,寂滅的不在少數,其中也包括昆吾和小蟬的師父,太淩閣的醫宗。

  就連北溟的劍宗也寂滅了。

  而舒無隙也是第一次展現了無意境天最強大的劍陣——問天。

  此陣一出,無意劍海入陣,劍氣縱橫天地之間,將混沌邪神從東墟劍宗的體內逼了出來!

  混沌遭遇重創,倉皇而逃。

  東墟劍宗修為再高深,承受了“問天”劍陣之後,也是油盡燈枯。

  他拒絕了昆吾對自己的醫治,要他保留元氣。他懺悔自己一直想要於無意境天一較高下,執念太深才會被邪神混沌佔據了身體和丹元。

  各派元氣大傷,掌門大換血,昆吾繼承了醫宗之位,卻仍舊不忘記要帶回路小蟬。

  四方劍門也在搜索混沌邪神的下落,要在它受創虛弱之時將其一舉擊垮。

  路小蟬終於從九霄清蓮中出來,再見到舒無隙時,直接一道醫咒與對方火拼。

  但是他哪裡是舒無隙的對手,一把就被摁在了地上。

  舒無隙一手摁著他的胸口,讓他動彈不得,另一手就壓在他的耳邊。

  他離得路小蟬很近,近到路小蟬能將他眼底從不顯露的情緒都看得清清楚楚。

  舒無隙是茫然的,他不明白路小蟬為什麼生氣了。

  “你知不知道我在九霄清蓮裡面得有多擔心你!每一刻都惶惶不安!生怕你被那邪神給吃了!”

  舒無隙這才單手將路小蟬抱起,摁進了懷裡。

  “不會的。我會保護你的。”

  他輕輕拍著路小蟬的後背,貼著他的臉頰,久久沒有鬆開。

  第一次,路小蟬發覺被一個人抱著的感覺是很特別的。

  好像被胳膊圈住的是自己,可真正被牽絆的,卻是舒無隙。

  他有一種想要往對方懷裡鑽的衝動。

  鑽進他的骨血裡,鑽進他最深的地方,鑽到讓他時時刻刻都惦記的地方。

  之後的數日很平靜。

  舒無隙如果冥想清修,路小蟬就撐著下巴在一旁看著他。

  一看就是幾天幾夜,他都覺得不厭煩,只覺得心裡滿滿的,能無時無刻都看著舒無隙,漫漫時光就不算荒廢。

  舒無隙的桌案前,擺著一排小罐子,裡面的仙草都已經發了芽。

  路小蟬知道,在無意境天的劍海威壓之下,寸草難生。

  這些仙草能存活下來,是因為舒無隙每日都渡了靈氣來餵養它們。

  當然就是為了討好他啊!

  想到這裡,路小蟬就趴在桌上自己傻笑。

  舒無隙抬起手來摸了摸路小蟬的腦袋:“你在笑什麼?”

  “沒什麼,秘密。”路小蟬眯著眼睛說。

  幾日之後,昆吾與南離境天的劍宗朱華元尊前來無意境天要人。

  舒無隙冷然拒絕,昆吾逼問舒無隙為何不肯歸還路小蟬,舒無隙不為所動。昆吾意圖闖入,舒無隙竟然使用了沖霄劍陣,還好朱華元君出手抵擋,否則昆吾的性命都要丟在那裡。

  路小蟬在舒無隙的靜室之中聽見了昆吾的怒吼。

  “泱蒼君——你到底為什麼要將我的師弟困于此處!你心生執念,小心步東墟劍宗的後塵!”

  路小蟬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他本想出了靜室去見昆吾,卻發現靜室的門是鎖緊的。

  他費盡了周身的靈氣也沒能推開。

 

63 捉迷藏

  就在路小蟬狠狠捶向那扇門的時候, 門卻忽然開了, 他這一下就捶在了舒無隙的身上。

  舒無隙一把扣住了路小蟬的手腕,看著他的目光也與平日裡有些許不同。

  “你想要去哪裡?”

  “我師兄來啦!我去見他啊!他肯定是以為你待我不好, 我去同他解釋一下!”

  在路小蟬看來, 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他還沒來得及從舒無隙的身邊跑過, 就被對方拽了回來。

  “你就在這裡待著。”

  “我要去見我的師兄啊!”

  路小蟬抬頭對上舒無隙的眼睛,它們還是原先的輪廓,卻又有所不同。

  那些柔和繾綣像是被無邊的執念淹沒了一般,沒有了之前的透徹明淨。

  路小蟬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 舒無隙卻仍舊扣著他的手, 又向前一拽,將他拽回了懷裡。

  他的雙臂鎖得緊緊的, 一絲一毫都動彈不得。

  路小蟬被他勒得骨頭都要裂開了, 越是掙扎, 他的懷抱就越是緊。

  無論路小蟬去哪裡, 舒無隙都在他的身邊。

  “劍宗……我想噓噓……”

  “嗯。”

  路小蟬提著腰帶看著舒無隙, 發現對方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我想噓噓啊……”路小蟬又強調了一遍。

  “嗯。”舒無隙還是沒有回避, 甚至於轉過臉去的意思。

  “你看著我, 我噓不出來……”路小蟬快哭了。

  兩人就這麼僵持著, 路小蟬提著腰帶,舒無隙看著他。

  “我不會跑的……”

  舒無隙還是一動不動。

  最後, 還是路小蟬認輸。

  夜裡入眠, 路小蟬也被鎖在舒無隙的懷裡。

  他一時好奇, 抬頭看了一眼舒無隙, 發覺對方根本沒有睡著,而是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

  路小蟬被他看的全身發燙,立刻低下頭來。

  這不對勁,這真的不對勁。

  舒無隙到底怎麼了啊?

  路小蟬知道自己想不出答案來,但是卻知道如果自己再不回去太淩閣,昆吾絕對不會甘休,他必然會想盡一切辦法將他帶回來。

  可如果是這樣,太淩閣與舒無隙之間的嫌隙就會越來越大,誰也化解不了。

  這可怎麼辦啊……

  那一夜,路小蟬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進了無意境天的劍意閣。

  他見到了劍靈,劍靈一直抱怨路小蟬許久沒有來找自己玩耍了,路小蟬便把自己的煩心事告訴了他。

  劍靈哈哈大笑了起來:“路小蟬,你蠢不蠢啊!”

  “我?我哪裡蠢了?”

  “你的藥壺裡面裝的是什麼啊?”劍靈敲了敲路小蟬腰間的藥壺。

  “這個?哦!我的‘酒撞仙’!你是要我把它拿給劍宗喝?”

  路小蟬喜上眉梢,還真是當局者迷,這樣的辦法自己竟然都沒想出來!

  “對啊!他醉倒了,你可不就能離開啦?”

  “謝謝你啦!這一次算是你比我聰明!”

  “那你可別對劍宗提起我,不然他知道了一定會把我給滅了!”劍靈一副很後怕的樣子。

  “放心放心,我是那麼沒有義氣的人嗎?”

  “不過你此番若是能離開,務必儘早回來。不然以劍宗的本事,只怕掀起軒然大波啊!”

  “明白!我也不想離開他太久啊!只是真的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肯讓我回去太淩閣!”

  路小蟬皺著眉毛,發覺很多時候自己都是不瞭解舒無隙在想什麼的。

  想不明白的時候,他覺得頭疼,而且不耐煩。

  可是如果舒無隙對他說了,他又會覺得心裡面又心軟又疼惜,而且還萬分捨不得。

  “除了怕你一去不回,還能有什麼原因?你若是真的好奇劍宗在想什麼,把‘鏡花水月’往他面前一放,不就能看見了?”劍靈壞笑著說。

  路小蟬也跟著笑了起來。

  好啊,舒無隙,讓我看看你每天都在想些什麼。

  他在夢裡笑著笑著,給笑醒了。

  一睜眼,就對上舒無隙的眼睛。

  很深很沉,就像暗無星光的黑夜,無邊無際。

  “你夢到了什麼,一直在笑?”舒無隙開口問。

  路小蟬雖然心虛,但心裡的小算盤又讓他期待:“我想你啊!”

  舒無隙抬起手來,摸了摸他的腦袋。

  “別別別!別摸這裡!好不容易長出來頭髮,可別又給摸沒啦!”

  第二天的早晨,舒無隙把不死樹“奉天”的汁液做成的瓊膏端上了桌。

  路小蟬假裝打開之前昆吾送上來的桂花蜜罐子,倒在了瓊膏上面。

  “澆點蜜糖才甜甜的好吃!”

  其實桂花蜜裡面,調了不少“酒撞仙”。

  路小蟬夾起一塊,送到了舒無隙的唇邊,一臉期待地說:“你吃一口!這是桂花蜜的味道!”

  舒無隙低下眼簾,張開了嘴,在瓊膏上咬了一口。

  “好吃吧?”路小蟬伸著脖子問。

  “嗯。”舒無隙的表情還是淡淡的。

  “那你再吃一口!都吃掉!全部吃在嘴裡最甜啦!”

  舒無隙看著路小蟬,目光很幽深,看得路小蟬心虛。

  路小蟬卻沒有收手:“我胳膊舉得好酸啊!你再吃一口啊!”

  舒無隙這才又低下了頭,把那塊瓊膏咬下了大半。

  路小蟬死死地盯著舒無隙的喉嚨,看著那裡起伏的線條,確定他把瓊膏給咽下去了,然後暗搓搓地想著,怎麼還不倒呢?

  “小蟬,你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的脖子看?”

  “好看唄。”路小蟬想也不想就說。

  因為確實也好看嘛!

  修長,卻並不纖細,反而……挺有男人味的。

  這時候,舒無隙夾起了一塊瓊膏,送到了路小蟬的唇邊:“你也吃。”

  舒無隙知道他喜歡吃甜的,特地選了桂花蜜最多的那塊。

  “這塊最甜的,無隙哥哥你吃!”路小蟬趕緊婉拒。

  舒無隙的手卻抬在半空中,一點都沒有放下來的意思。

  路小蟬半天沒有張開嘴,一直笑嘻嘻地推舒無隙的手。

  開玩笑,這麼一大口下去,我馬上就得不省人事啦!

  舒無隙原本還有幾分柔和的目光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沉。

  “你為什不吃。”

  路小蟬就快要笑不出來了。

  自己的酒撞仙,明明是修為越高,倒的越快,怎麼舒無隙卻還端坐著一動不動呢?

  “小蟬。”舒無隙又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雖然還是很輕,但卻是沉沉地落在路小蟬的心頭,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

  不吃也得吃啦!

  舒無隙又不是傻子。

  路小蟬只好側過臉,把耳邊的碎發往耳後撥一撥,慢得不得了地靠向那塊瓊膏。

  完了!完了!

  路小蟬閉著眼睛張開嘴,就在快要咬下去的那一刻,筷子忽然掉了。

  只聽見“嘩啦”一聲,舒無隙趴倒在了桌案上。

  路小蟬傻愣愣地看著他,良久才呼出一口氣來。

  “對對對!鏡花水月!”

  路小蟬狂奔而去,搬來了一幅鏡花水月,在舒無隙的面前打開。

  “讓我看看你都在想些什麼!為什麼不讓我跟師兄大聲招呼!”

  畫卷上緩慢浮現出線條來,銜接而起,化作了路小蟬自己的樣子。

  “誒?怎麼是我?”

  但卻是躺在榻上衣衫松垮的樣子。

  他側著臉,眼睛微微睜著,一縷髮絲沿著臉頰沒入他的唇縫之間。

  他的衣領開著,左側的鎖骨一半在陰影裡,一半看得清楚。

  路小蟬只覺得有些熱,他扯了扯自己的領口,從來不知道自己在舒無隙的心裡竟然是這個樣子……莫名的心裡發躁。

  畫卷之中出現了舒無隙的身影,來到了畫卷中路小蟬的身邊。

  接下來的畫面讓路小蟬大驚失色,向後退去,跌坐在了桌案上。

  顛來倒去,力達千鈞,那絕非尋常人可以承受的。

  畫卷裡的舒無隙完全是癲狂的姿態,不容拒絕,絕對的強勢。

  若是畫卷裡的事情真的發生了,路小蟬知道自己定然沒有命活!

  他倒抽一口氣,想也不想就狂奔而出。

  這是怎麼回事?

  昆吾不是說無意境天的歷任劍宗都是沒有邪念的嗎?

  可畫卷之中的舒無隙,簡直就像入了魔!

  路小蟬決定冒一次險,用歸元傘帶自己飄過無意劍海。

  但是他還沒有到達存放無意境天法器的藏室,就聽見了舒無隙的聲音。

  “小蟬,你去哪裡了?”

  冰冷中帶著一絲殘忍的意味,仿佛要把路小蟬碾碎了生吞下去。

  路小蟬嚇得貼著牆,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你在和我玩捉迷藏嗎?”

  舒無隙的聲音變輕了,仿佛在哄路小蟬出來。

  但是路小蟬卻從這輕緩的聲音裡聽到了快要被壓抑到極限的瘋狂。

  他背貼著牆,後悔自己最近吃太多!要是肚皮小一點,就不那麼顯眼啦!

  路小蟬一點一點小心挪動著,想著要悄悄地去到這個回廊的盡頭。

  另一頭,是舒無隙修長的身影,他似乎側著臉,沒有看到這一端的路小蟬。

  但是路小蟬卻知道,以舒無隙的“辨靈”之術,自己無論躲到哪裡,只要他還在無意境天,舒無隙就能輕而易舉地找到他。

  路小蟬全身冷汗直冒,他又朝著盡頭挪了半步,然後看向舒無隙的方向,卻沒有看到舒無隙的身影了。

  他呼出一口氣來,心想舒無隙大概是走過了那個拐角了。

  “小蟬,你真的很喜歡捉迷藏啊?”

  舒無隙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響起,隱隱還帶著一絲調笑。

  路小蟬周身一緊,一側臉就看到了舒無隙那張俊美無儔的臉近在咫尺。

  他的雙眼很深,那是無限翻滾的執念,侵蝕了萬物,也侵蝕了舒無隙的心。

  這不是舒無隙。

  至少這不是清醒的舒無隙……

  路小蟬慌亂地逃跑,仿佛身後有無數邪靈在追索。

  “小蟬,你還要繼續玩嗎?”

  舒無隙的聲音不緊不慢地從他的身後傳來,如同密不透風的牢籠。

  路小蟬滿腦子都是畫卷裡極致誇張和狂亂的一切,如果舒無隙真的對他那麼做,他知道自己就算有幾百年的修為都撐不過片刻。

  這不是舒無隙!

  舒無隙待他總是小心翼翼,甚至有些近卿情怯,正是這樣路小蟬才覺得冷冷淡淡的他也很可愛。

  “小蟬,我數三下,就來找你了。”

  路小蟬的眼淚都掉下來,他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既然舒無隙如此反常……難道說他被邪靈侵體了?

  不對!尋常的邪靈連接近舒無隙的可能性都沒有!

  是魔君嗎?哪位魔君?

  他如此執著,難道說是以執念為食的魔君妄刹?

  等等,路小蟬!你在跑什麼?

  那是舒無隙啊!

  你那麼喜歡他,無論他是因為什麼原因入了魔,你都要幫他清理丹元,否則失去修為事小,灰飛煙滅的話……

  路小蟬心緒一陣劇痛,他咬緊牙關,轉過身來,將手扣在了腰上的太淩真淵上。

  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消失在無意劍海的盡頭,夜幕降至。

  清冷的月光透過玲瓏寒玉鑄成的牆壁,整條悠長的回廊仿佛佈滿了寒霜。

  舒無隙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他看著站立在原地,朝著破釜沉舟的路小蟬笑了。

  明明是那麼純粹的笑容,卻沾染了厚重的邪氣,那雙透徹的眼眸都隱隱透著顛狂。

  “小蟬,你不玩捉迷藏了嗎?”

  “你不知道玩捉迷藏的時候,用‘靈辨’是犯規嗎?”

  路小蟬冷聲道。

  “你我之間,規則不是我來定才對嗎?”

  舒無隙越靠越近,手指輕輕蹭過路小蟬的臉頰,無限愛憐地摸了摸他的眉尾。

  “小蟬,我好想你。你不在我身邊,我想你。你在我的身邊,我還是想你。怎麼樣也不的滿足,你說是為什麼呢?”

  路小蟬不回答他,只是冷冷地看著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想用太淩閣的醫咒來淨化我的丹元……但是我心甘情願入魔,魔是我,我即魔。”

  舒無隙側過眼來,那雙眼睛比之前路小蟬見到的更加動人心魄。

  “你是覺得我修為不夠,動不了你吧?”

  路小蟬冷冷地看著對方,忽然退了半步。

  他打開了自己的藥壺,那正是太淩真淵,引天下水源!

  舒無隙的身後,是濤濤巨浪沖湧而來,沿著回廊席捲狂奔,仿若千軍萬馬!

  路小蟬手掌一推,使出太淩閣的沖霄咒,只聽見震耳欲聾的水聲入咒,整個無意境天都被清源咒所覆蓋。

  舒無隙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仰著下巴,引頸待割,仿佛路小蟬要他的命,他也願意雙手奉上。

  清源咒瞬間收攏,將舒無隙鎖了進去。

  “好充沛的靈氣……醇厚乾淨……我小看你了。”舒無隙輕聲道。

  路小蟬催動清源咒,舒無隙周身的邪氣蔓延開來,清源咒怎麼也無法入舒無隙的丹元。

  “你這麼倔強非要淨化我的丹元,我就越想看你絕望哭泣,念著我的名字求我。”

  舒無隙上前一步,逆勢而行,路小蟬周身靈海都調動了,卻困不住舒無隙。

  “你越是竭盡全力,我就越想弄壞你。”

  舒無隙又是一步上前,路小蟬咬緊了牙關,他知道自己一旦沒頂住,一切就前功盡棄了,而舒無隙體內的魔君肯定不會放過他!

  舒無隙走到了路小蟬的面前,低下身來,靠近他。

  他身上清夜的露水味道沒入路小蟬的鼻間,令他驟然想起了前一天的夜晚,雲端之上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路小蟬根本睡不著覺,是舒無隙的雙手捂在路小蟬的耳朵上,用靈氣擋下了雷霆的巨響。

  他溫熱的手心和他身上清夜的繾綣氣息,讓路小蟬心緒安寧眷戀不已。

  “你其實很喜歡我的,對吧。”

  舒無隙的氣息來到了路小蟬的唇縫之間。

  路小蟬卻告訴自己不能動搖,仍舊不斷有大水湧入咒中,但是舒無隙的執念完全超出了路小蟬的想像。

  “我總想對你為所欲為,日日夜夜不分離……可是怕你不喜,擔心你膩煩,只能忍著壓著。你天天鬧著要回家,我就想……為什麼我得讓著你容著你?我想要怎樣就怎樣,多好?”

  最後那一句話,從舒無隙的齒間溢出。

  路小蟬只覺得後悔不已,若是早知道舒無隙對自己的心意,知道他在意自己的一切,知道他連自己的凝魂青鳥都捨不得散了……珍惜他給自己的一切,舒無隙是不是就不會有執念,就不會被邪靈侵體了?

  路小蟬的眼淚掉下來,可還是一絲一毫都不放鬆。

  “小蟬,你可知道就算你引天下水源入咒,也渡不了我。因為你眼中有三千世界,而我眼中只有你。你借三千大勢,都入不了我的心,如何渡我?”

  路小蟬心中一驚,睜開眼的瞬間就看見了舒無隙的眼睛,皓若日月星辰,那一絲清明轉瞬即逝。

  他驟然吻了上來,舌尖狠絕地沖進了路小蟬的唇間,如同一場聲勢浩大的征伐,所到之處片甲不留。

  路小蟬不斷後退,舒無隙卻吻得更加暴戾,他的左臂從咒勢中掙脫了出來,一把捏住了路小蟬的下巴,路小蟬晃了神,舒無隙的右臂也擠了出來,死死扣住了路小蟬不斷向後仰去的後腦。

  這場親吻放肆顛狂,路小蟬的清源咒瞬間被毀,淹沒無意境天的大水又沖入了太淩真淵之中。

  路小蟬伸手想要收回太淩真墟,舒無隙卻扣住他的腰帶,用力一扯。

  那並非普通的腰帶,而是太淩閣的鎖仙綾!

  路小蟬的手腕被捆住,連手指都被纏繞了起來,鎖仙綾沒入他的骨血,鎖住了他的丹元,路小蟬掙扎著再也無法結咒了。

  舒無隙退出了他的唇間,舌尖在路小蟬的上唇上一挑。

  路小蟬渾身都在顫抖,舒無隙單手就將他抱了起來,一邊走一邊吻在他的臉頰和頸間,所有的掙扎在舒無隙的懷裡都脆弱而可笑。

  他將他一把扔在了榻上。

  路小蟬爬起來就要跑走,他現在只盼著有人發現了舒無隙的不對勁,能夠趕來救他。

  可是誰又能有這樣的本事呢?

  舒無隙的修為登峰造極,就連入魔的東墟劍宗都不是對手!

  路小蟬的腳踝被舒無隙扣住,狠狠一拽就跌了回去。

  他聽見了自己的衣衫被撕開的聲音,一回頭就看見舒無隙那雙暗沉的眼睛。

  除了執念,看不到一絲清明。

  “舒無隙!舒無隙你醒過來!”

  我喜歡你!

  我真的好喜歡你!

  如果真的是你,把我怎樣都可以!

  但若這不是你,我死也不願意!

  舒無隙的吻再次壓了下來,路小蟬怎麼踢踹都是徒勞。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醫咒襲向舒無隙的後背,是昆吾趕來了。

  緊接著南離境天的朱華上尊還有西淵的劍宗也來了。

  雙雙出劍,將舒無隙給困住了。

  “小蟬!快走!”

  舒無隙的身子被兩道強悍的劍陣給抬了起來,路小蟬狼狽地摔了下來。

  舒無隙咬著牙,念著他的名字:“小蟬——路小蟬——你去哪裡都沒有用——我翻天覆地也會將你找出來!”

  昆吾解開了路小蟬身上的鎖仙綾,對他說:“你快走!氿鰩就在外面等你!”

  “可是……”

  “你還怕兩位劍宗制服不了泱蒼嗎?你留在這裡,只會讓泱蒼發狂!他的執念就是你!”

  如同冰冷的水從頭淋到腳,心如刀絞他也必須得離開。

  路小蟬飛身上了氿鰩,飛越無意劍海,哪怕到了劍海的盡頭,他也能聽見舒無隙在念他的名字。

  “路小蟬——”

  執念深沉,不可消減。

  路小蟬低下頭來,抹開臉頰上的眼淚。

  是我不好。

  如果我從來沒有上過無意境天,他是不是就不會入魔?

  如同幻覺一般,他聽見舒無隙的聲音在他的耳畔響起。

  很冷,很輕,哄著他。

  “不要回頭。不是你的錯,是我不曾得到過,一朝擁有患得患失。”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他正要轉頭。

  卻無形之中有一股力量將氿鰩送出了無意劍海。

  那一定是舒無隙盡全力壓制了體內邪靈之後,為了保護他才送他走。

  路小蟬並沒有被送回太淩閣,而是被送到了執梧山莊。

  淩念梧早就知道他會來,一直望著天空等待著。

  路小蟬落地之後,就對淩念梧說:“我要一間靜室,除了日常飯食,無需他人打擾。”

  “好。”淩念梧滿眼的擔憂,“你在靜室裡不要出來也好,免得人多口雜,透露了你的行蹤。”

 

64 我願為你移山平海

  路小蟬看向淩念梧, 無奈地一笑:“躲得了一時,卻避不了一世。而且那是我心念之人,避無可避。”

  淩念梧怔在那裡。

  路小蟬入了靜室, 點燃了太淩閣的熏香,查閱上古醫典。

  他相信, 創派祖師爺清源真君一定留下了什麼醫咒,能夠摒除心中至邪, 醫人醫心。

  數日之後,淩念梧告訴路小蟬說:“你可知道泱蒼君已經掙脫了南離和西淵劍宗的壓制, 沖去了太淩閣。”

  路小蟬指尖一顫,目光卻沒從醫典上挪開。

  “侵入泱蒼體內的, 並非邪靈魔君, 而是邪神混沌!”

  路小蟬這才睜大了眼睛,看著淩念梧:“怎……怎麼可能?邪神混沌可是被泱蒼逼出東墟劍宗體內的啊!”

  “混沌受創之後,根本就沒有離開無意境天!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四方劍門都在尋找它, 它卻就藏在泱蒼的眼皮子底下!”

  “這……這怎麼可能!它若是藏在無意境天, 以泱蒼的‘辨靈’之術,還能感應不到……”

  路小蟬恍然大悟,邪神混沌多半就是藏在無意境天的法器九霄清蓮之內!

  當初舒無隙用九霄清蓮來保護路小蟬,邪神混沌就用九霄清蓮來藏匿自己!

  “小蟬!小蟬你怎麼了?”淩念梧推了推路小蟬的肩膀。

  路小蟬一拳砸在了桌案上:“邪神混沌利用了我!”

  “他利用了你?他如何利用你?”

  “我總是想要回家……是我讓舒無隙覺得不安,覺得不滿足……我每一次說要離開, 都讓他的心中起執念……”

  越是在意, 越是捨棄不了, 越是非擁有不可, 就越是執念深沉。

  縱觀從上古洪荒至今,無意境天的歷任劍宗都是沒有想要的東西的,正是因為心中空無一物才登峰造極。

  可是……舒無隙想要他。

  舒無隙的心裡有了一個路小蟬,卻不知道怎樣讓路小蟬留在自己的身邊,不知道怎樣讓路小蟬如同自己那樣愛慕他,如何讓他心甘情願地留下。

  獨自在無意境天長大的舒無隙,根本就沒有人教過他怎樣去對待自己的心上人。

  這就是舒無隙所謂的患得患失。

  他不會說好聽的話,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不世故不圓滑……

  路小蟬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淚流滿面。

  舒無隙你是大笨蛋啊!

  我路小蟬這一生喜歡過的東西很多,可每一樣都能放下。

  只有你,要我放下就是要了我的性命!

  你何需執著呢?

  路小蟬抹開了眼淚,繼續一門心思研究醫典。

  他要去救他。

  如果你的執念是我,那麼這世上就只有我能救你!

  沒過多久,就傳來昆吾與舒無隙決戰西淵問仙台的消息。

  這場對決,據說除了西淵和南離境天的劍宗之外,其餘人都不能觀戰。

  有人說是因為昆吾必敗,為了保住太淩閣的顏面,不要讓昆吾太難看才不准許觀戰的。

  但是路小蟬卻知道,那是為了瞞住天下仙門,若是他們知道泱蒼入魔,那是遠比東墟劍宗被混沌侵體更加令人恐慌的。

  昆吾敗在了泱蒼之下,這個結果毫無懸念。

  但是泱蒼與太淩閣之間的爭端卻沒有結束,因為昆吾死都不肯交出師弟離澈君。

  天下都在猜測,離澈到底如何招惹了泱蒼。

  有人說是因為離澈心性頑劣,毀壞了無意境天的法器。

  也有人說是因為離澈偷看了劍閣中的什麼秘錄,泱蒼君必須要殺了他。

  西淵和南離境天的劍宗再上無意境天,還帶了各自的掌劍。

  當時西淵的掌劍便是澔伏,而南離境天的掌劍則是渺塵。

  路小蟬知道,這並非調停,而是為了與舒無隙體內的邪神混沌一決死戰。

  若是他們敗了,無意劍海勢必墜落。

  各派掌門仰頭,就能瞥見無意劍海翻滾不休,幻化成了巨大的麒麟,咆哮怒吼,宛如要將無意境天一口吞下。

  傳言紛紛,說邪神混沌就隱藏在無意境天之中,劍宗泱蒼引無意劍海入劍陣,要徹底煉化了混沌。

  只有路小蟬知道,那只巨大的麒麟並非降服混沌,而是混沌借由舒無隙控制了這片劍海,要擊垮聯手對付他的西淵和南離的兩位劍宗。

  西淵劍宗借無意境天的山脈精魂,而南離劍宗借了驕陽之烈勢,雙劍擋住了這頭兇悍的麒麟。

  這一次撞擊,天地共震,巨大的力量向著四面八方飛速散去,靈顫的聲音就連北溟的冰川都起了裂紋。

  但是這卻並非結束,那頭麒麟消散開來,再度回歸劍海。

  眾人都在猜測,說是泱蒼君應該已經降服了邪神,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就差沒放爆竹慶祝了。

  但是劍海卻掀起了滔天巨浪,拍擊而來,西淵和南離劍宗結下劍陣為盾牌,抵擋這片氣勢洶洶的巨浪。

  整整三日,劍海不休。

  只要仰起頭來,就能看見低沉的劍海與雷霆交織在一起,仿佛整片天都要壓下來了。

  不少百姓舉家遷徙,想要逃離得越遠越好。

  淩念梧來到靜室,對路小蟬說:“你還是收拾一下,我們馬上離開這裡!”

  “無意劍海如果墜落下來了,我們又能逃到哪裡去?”

  “當然有!我曾經演算過,北溟之北的沉川,西淵的無望裂谷,都是無意劍海淹沒不及之處。”

  淩念梧就要拽起還在研究醫典的路小蟬。

  路小蟬淡然一笑:“念梧,世人皆可逃,唯有我不能。”

  淩念梧咬住了牙關,忽然斂了一道靈氣,將桌面上的香爐彈到了地上,震碎了。

  “泱蒼!泱蒼!泱蒼!讓若不肯自救,誰又能救得了他!”

  淩念梧的眼睛紅了。

  靜室之外,兵荒馬亂,所有人都在收拾行囊。

  “混沌已經徹底控制了泱蒼了!當初,就算泱蒼祭出了‘問天’大陣,也只是將混沌從東墟劍宗的體內逼出來了而已!可那又如何,東墟劍宗還是因為被掏空了精元寂滅了!死後還身敗名裂!你就算翻遍了上古的醫典又如何!”

  路小蟬的眉頭蹙了起來:“我知道你想說,我們的創派祖師淩源真君都是死在邪神混沌的手上。

  如果太淩閣真的有能淨化混沌的方法,淩源真君就不會寂滅了。”

  “你知道……還執著什麼?”淩念梧問。

  路小蟬握緊了拳頭,又緩慢鬆開:“有些事情,本就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淩念梧不說話了,在他的身邊坐了下來。

  “你不走嗎?”路小蟬問。

  “不走了。在這兒陪著你。萬一你後悔了,我還能禦劍帶你離去。”

  “那萬一我不悔呢?”

  “我也不悔。”淩念梧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倔強。

  路小蟬無奈地搖了搖頭,不由得笑出聲來。

  他低下頭來,收拾摔裂的香爐,這才發覺香爐的內側,有人用靈氣刻著一行小字。

  ——天下執念,無中生有,有生於無。

  “怎麼了?”淩念梧揚了揚下巴,“大不了我賠你一個香爐!”

  路小蟬卻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淩念梧正要低下身陪他一起收拾,路小蟬卻忽然站了起來。

  “我明白了!”

  “明白什麼?”

  “明白怎樣把混沌從泱蒼的體內逼出來!”

  路小蟬一臉興奮,拽著淩念梧的胳膊,差一點沒跳起來。

  “你想怎麼做?”

  “天下執念,無中生有,有生於無!”路小蟬拿著香爐的碎片,給淩念梧看。

  “什麼意思啊?”

  “執念是去除不了的!追求心無一物的至空境界,也是執念!這就是為什麼歷任無意境天的劍宗,無論在劍門之中如何出類拔萃,卻無一人成神!因為神就是執念的盡頭啊!反而混沌卻擁有‘神’的稱謂,就是因為它就是執念!”

  “我……我好像明白你什麼意思……可就算如此,你又要如何為泱蒼淨心海、平執念呢?”

  淩念梧攤了攤手。

  路小蟬頓了頓,沒有直接回答他:“既然有生於無……那就‘一念換一念’吧。我來替他執著,就好。”

  淩念梧低著頭,還在思考著路小蟬的話。

  “走,念梧!送我上無意境天!”

  “太危險了!你沒看見無意劍海如同海嘯一般,我們是無法穿過劍海的!”

  “泱蒼的‘辨靈’之術,登峰造極。只要我靠近無意境天,他就會知道我來了,自然會收了無意劍海,讓我上去。”

  路小蟬推門而出,轉過身對淩念梧打了個響指:“還愣著幹什麼!後悔留下來陪我了?”

  “鬼才後悔呢!”

  淩念梧禦劍而出,一把將路小蟬拉了上來,兩人逆風而行,沖向無意境天。

  越是接近劍海,靈氣漩渦就越是洶湧澎湃。

  淩念梧的劍幾乎就立起來,靠著劍尖催發而出的劍陣來抵擋劍海威壓。

  風撕扯著他們的髮絲衣領,淩念梧知道自己不能松了這一口氣,否則他們都會被劍海掀翻!

  可就在他們即將沖入劍海,淩念梧都做好了被萬千劍氣衝壓的準備,劍海卻驟然平息,向著四面八方散開,露出了無意境天的真顏。

  九重玲瓏寒玉冰晶體透,不死樹奉天的枝葉遙遙可見。

  路小蟬看見風雲的盡頭,有人靜立於墜仙崖上。

  “念梧。”路小蟬拍了拍淩念梧的肩膀,說了聲,“停下吧。”

  “你又後悔了?那我們回去。”淩念梧正欲轉身。

  “不,我是說……你送我到這裡就好了。”

  “可是……”

  這時候,一柄剔透的劍從高處落了下來,在路小蟬的身側停了下來。

  它通體流光縈繞,仿佛將巨大的靈團就這麼被壓入了一柄劍中,哪怕是安靜地懸停,也隱隱有著毀天滅地的氣勢。

  這便是人間至劍,無隙。

  路小蟬一個翻身,就落到了無隙劍上。

  “小蟬!”淩念梧正要上前,路小蟬卻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念梧,你該轉身了。此去,不要留戀,也決不能回頭。”

  淩念梧的眼淚從路小蟬的指縫間流了下來。

  “你是不打算再回來了,對麼?”

  “祖師爺說,天下執念,皆為無中生有。不僅執念,生死亦如此。”

  說完,路小蟬用力一推,將淩念梧推了下去。

  淩念梧睜開眼,發現他與路小蟬之間已經被重重無意劍海給擋住了。

  路小蟬來到了舒無隙的面前。

  他的身姿,一如當初看著路小蟬乘在無隙劍上暢遊無意劍海時一般。

  “小蟬,你可算回來了啊。”

  舒無隙的冷冽仿佛融化了一般,唇上露出了笑意。

  風撩起他的髮絲,掠過他的眼。

  那樣清絕出塵的容顏,路小蟬百看不厭。

  “你再不回來,那些打擾我們的人就都要死了。包括你的師兄。”

  路小蟬閉上眼睛,以“辨靈”之術感應著。

  南離和西淵的兩位劍宗已經被舒無隙逼到耗盡了精元,瀕臨寂滅了。

  路小蟬朝著舒無隙笑了一下,伸出手來抱住了他。

  舒無隙怔了怔,一把將路小蟬也用力地抱住了。

  “你看,你若是不離開我,不曾害怕我,該有多好。”舒無隙閉上眼睛說。

  “無隙哥哥,我不怕你。之前我害怕你體內的混沌,可是啊……每個人的心裡都留著混沌,它永遠都在那兒,不增不減,不離不棄。非要去除它,就和追求神的境界一樣,是虛妄執念。所以我現在不怕了。因為那也是你。”

  舒無隙的手指嵌入路小蟬的髮絲之間,萬般珍惜。

  “你一直擔心我眷戀花花世界,萬千顏色,患得患失……”路小蟬的手指撫過他的眉眼,笑著說,“可我卻只看見你……向我而來。”

  路小蟬吻在了舒無隙的唇上。

  沒有任何撩撥與廝磨,虔誠之極。

  舒無隙閉上了眼睛,感受著路小蟬唇上的溫度。

  瞬間一道大咒憑空而起,虛空之中,所有的水氣彙聚成流,席捲而入。

  無意劍海也被這股力量拖拽著,翻滾著像是要將天地攪裂!

  舒無隙忽然睜開了眼睛,卻發現懷裡的少年周身燃起了火來,舒無隙丹海內無數黑色的邪氣交織纏繞,從這一吻渡入路小蟬的體內,接著隨著路小蟬的身體被吸入那道大咒之中。

  “額——啊——”

  他的耳邊是路小蟬那一聲痛苦至極限卻仍舊拼命壓制的聲音。

  “快放開他!他要以肉身渡你體內的混沌!”昆吾的嘶吼聲響起。

  舒無隙睜大了眼睛,他一把推開了懷裡的路小蟬,可是路小蟬卻抓著他的手不肯鬆開。

  業火焚燒而起,舒無隙的執念有多深,那麼路小蟬就會有多痛。

  “我好疼……你放下了……我就不疼了……”

  路小蟬的指尖一點一點離開舒無隙的手指。

  舒無隙想要抓住他,卻不得不放開他。

  路小蟬看著他,看他露出痛苦的、不舍的、執著卻不得不放棄的各種……身為人本該擁有的表情。

  然後,路小蟬笑了。

  你的執念我帶不走,但是我可以替你承受。

  “猜猜我有多中意你?”

  無意劍海感應了舒無隙的心念,不斷衝擊著,想要撞毀那道大咒,可那道大咒卻沒有絲毫動搖,摧毀了路小蟬的身體。

  “我願為你移山平海……”

  這句話,輕輕落在舒無隙的耳畔。

  那便是太淩閣的終極醫咒——太淩淨空咒。

  你若執念滔天,無邊我願渡。

  這一切,舒無隙最後看著他的眼睛,業火焚身的至痛,裹挾著過去的一切,沖進了路小蟬的腦海之中。

  與摯愛分別的生離之痛,骨血泯滅的死別之苦,原來他路小蟬早就經歷過了!

  仿佛從漫長的夢中驟然驚醒!

  周身是一片黑暗,邪靈環繞,密不透風!

  路小蟬低下頭來,看著自己即將被拽出體內的丹元,想起此刻已距當初的仙魔之戰一千多年了!

  他本來是和舒無隙來西淵看熱鬧的,法寧真君帶著他們走在重巒宮的虛空之中,沒想到被漣月元君偷襲,虛空交換,路小蟬掉了下去,一路被引入了西淵最深之處,也就是“無望”之地!

  在這裡,他被眾邪靈包圍,丹元岌岌可危!

  周身的邪靈囂張兇狠,不斷侵入他的骨血如入無人之境。

  路小蟬冷哼一聲,學著舒無隙的聲調,說了一聲:“放肆!”

  無論是從前的路小蟬,還是現在的路小蟬,都不是軟柿子啊!

  你們怎麼就那麼喜歡來拿捏我!

  我可不能憑白被你們取走了丹元,無隙哥哥可是會生氣的啊!

  他一生氣,後果很嚴重!

  當初我為了舒無隙可以毀了自己的肉身,現在我為了再見到他,也能毀了你們!

  統領這群邪靈的魔君在黑暗之中陰測測的笑了。

  “你可不就是喜歡我們‘放肆’嗎?”

  路小蟬心想,你等還真以為在“無望”之地,我就借不到勢了嗎?

  “你們在這兒待久了……沒見過何為‘天下大水’吧!”

  說完,路小蟬扯起嘴角,得意地一笑,將腰間的藥壺蓋子一推,太淩真淵之中,水勢沖湧而來。

  黑暗之中,聽見無盡大水,浩浩湯湯,灌入“無望”之地!

  路小蟬雙手扣住無痕劍,周身靈氣沸騰,形成滾滾漩渦,那些侵入他體內的邪靈發出聲嘶力竭的尖銳呼喊,劍陣大成,大水入陣,劍陣威力成倍遞增,不斷向著四面八方擴散而去,來不及遠離的邪靈紛紛被吸入陣中。

  那位魔君未曾料到,路小蟬的丹元眼見著都要到手了,他卻忽然結出了如此聲勢浩大的飛湍劍陣!

  本來無望之地,以為路小蟬無勢可借,卻沒料到,天下的水源被他隨身攜帶。

  如果此刻他身在魔都,水淹魔都也不無可能!

  魔君號令群邪,形成了一個邪陣,不斷侵蝕路小蟬飛湍劍陣。

  路小蟬卻將劍尖向下,靈氣灌注其中,劍身微微一動,飛湍劍陣頓時大變,浪濤從劍陣中飛濺而出,緊接著又回落了下去。

  路小蟬微微呼出一口氣來,劍即是我,我即是劍,借劍禦水勢。

  天下之水,以無形潤有形。

  微可填天下縫隙,宏可崩川碎峰!

  水流自陣中逆行而起,發出相互碰撞的水聲,竟然形成了一頭水麒麟!

  水麒麟咆哮而出,張開嘴將大片的邪靈吞入腹中。

  魔君後退幾千米,未曾料到路小蟬竟然結出了沖霄劍陣!

  開玩笑,沒吃過豬肉,他路小蟬也見過豬跑!

  無隙哥哥手把手教的沖霄劍陣,正好拿你等練練手!

  這頭麒麟時而化作水流,時而又化作獸形,將糾結而來的邪靈衝殺殆盡。

  魔君逐漸露出陰狠的模樣,它驟然俯衝而至,與水麒麟正面相撞,衝破了水麒麟,崩毀了路小蟬的沖霄劍陣,直指路小蟬的面門。

  感覺到魔君來襲,路小蟬一抬眼,就看見了舒無隙的幻影。

  一時之間,猶如回到千年前,他與他訣別。

  舒無隙眉眼間的不舍如同刻在路小蟬心上的烙印。

  我心中亦有執念,願與你長夜安好,天荒地老!

  “你不是他!”

  路小蟬揮起了無痕劍,破開了舒無隙的幻象,一道劍陣張開。

  他所眷戀的從來不是舒無隙的絕塵容顏,也不是他的強大與心無旁騖。

  而是舒無隙的執念。

  他願為湖泊,千年孤獨,只待路小蟬蜻蜓點水。

  正是珍惜舒無隙的執念,他路小蟬才有了“渡一人以渡蒼生”的豁達。

  天下大水,也是如此。

  潤物無聲,是因為天地包容。

  橫衝直撞,也不過是在追求豁達天地。

  就在魔君即將沖入路小蟬體內,路小蟬橫劍抵擋,魔君撞在無痕劍上!

  那一瞬,粗糙的劍身發出了碎裂的聲音。

  魔君笑了:“你的劍要毀了!”

  路小蟬不為所動。

  舒無隙對他說過,劍只是他與天地共感的橋樑罷了!

  那就以水為劍!

  路小蟬心念一動,湍流不息,沖入了無痕劍中,填平了劍身之中所有裂縫,仿佛與劍融為了一體!

  我要回去。

  回到他的身邊。

  “你若要取我丹元,就看看你夠不夠修為吞下我的執念!”

  路小蟬丹海大動,靈氣全開,融水起勢。

  原本空無一物的“無望”之地,被暴漲的靈氣碾壓得得顫動了起來。

  虛無之中,無數劍陣生於大水之中,仿佛水生於此,卻又止於此。

 

65 怕了沒?

  劍陣相互交疊, 在虛空之中無限延伸,仿佛要生出另一個虛空來。

  魔君已經深入了路小蟬的內府,卻被這片無盡的丹海給沖了出去, 吸入了劍陣之中。

  它的靈體被抽絲剝繭,不斷被瓦解!

  那魔君自知大限將至, 笑著對路小蟬說:“你可知道……這世上的執著邪念,是永遠都煉化不盡的?有心……就有執念?”

  又是一道劍陣, 落在了魔君的眉心,將它完全碾碎了。

  “我知道。所以消除執念太辛苦了, 不如接受它吧。”

  就如同舒無隙在我的心裡,他的執念就是我的執念。

  他讓我, 捨生忘死。

  劍陣瞬間收攏, 無數邪靈和那位守在“無望”之地的魔君,被煉化成了深藍色的靈丹,正好落在了路小蟬伸出來的手心。

  靈丹流光四溢, 仿佛有涓涓細流在其中周而復始。

  路小蟬收攏了手指, 心想要不要把它留給舒無隙。

  再轉念一想,有什麼好留的?

  我好,他也好!

  路小蟬啊嗚一口就將它吞了下去,靈丹落入了路小蟬的內府,與路小蟬的丹海融為一體。

  閉上眼睛呼出一口氣, 路小蟬覺得通體舒暢, 巴不得那邪神混沌也在眼前, 他一併給它收拾了!

  “我剛才煉化魔君的那道劍陣好厲害!該叫什麼名字呢?”

  舒無隙的劍陣都是什麼“沖霄”、“天闕”之類很有氣勢的名字。

  他路小蟬好不容易使出了一道屬於他自己的劍陣, 嗯……

  水流滾滾,正回到太淩真淵之中,再由這法器,流向四面八方,成河匯海。

  “垣澤。”路小蟬摸了摸下巴。

  斷壁殘垣,就是廢墟。澤就是澤被蒼生。

  既能摧毀一切,也能給予新生,不就是水的力量嗎?

  執念也如同水一般。

  一念向生,一念入魔。

  路小蟬低下頭來,這才發覺手中的無痕劍已經變了。

  之前的無痕劍,只是初具劍的形態,根本沒有開鋒。

  但是此刻這柄劍,銳利卻又柔和,路小蟬的手指碰上去,它那看起來吹毛斷發的劍刃竟然不傷手,還發出了輕靈的聲響,仿佛有水在劍中流動。

  路小蟬愣住了——難道這把無痕劍開鋒了?

  我的劍開鋒了!

  不對,是我路小蟬開竅了!

  “無隙哥哥……”

  路小蟬的欣喜若狂瞬間澆滅了,因為舒無隙並不在他的身邊。

  他要回去!要讓舒無隙看看自己的劍!

  路小蟬迫不及待想要告訴舒無隙這個好消息。

  只是要如何離開這“無望”之地呢?

  路小蟬垂下眼,看著無望之地,大概是自己煉化了魔君之後,修為大增,竟然能夠清楚地看見地脈之下縱橫交錯的縷縷邪氣。

  “這……好像是一個陣?”

  路小蟬禦劍飛離這片邪陣,離得越遠才能看得出全貌。

  而在這片虛空的極遠之處,路小蟬看見了一抹被邪氣碾壓得無法抵抗,正要墜入虛空深處的靈光。

  路小蟬眯起了眼睛,心中大驚。

  ——莫千秋!

  路小蟬禦劍飛馳而去,以從未有過的速度,衝破了重重邪靈阻撓,腳尖在無隙劍上輕輕一點,無數劍陣被催發而出,一路煉化。

  壓住莫千秋的那道劍陣威力非比尋常,除了舒無隙,路小蟬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醇厚的劍陣,如同崇山峻嶺自九天下墜!

  奶奶個熊!

  區區一個無望之地,怎麼有這麼多的邪門高手!

  就讓我試試看我新練的劍陣,威力如何!

  路小蟬一鼓作氣,催發出垣澤劍陣,他剛煉化了魔君,修為劇增,劍陣的威力較方才有過之而無不及!

  困壓莫千秋的劍陣立刻被沖出了一道裂口,路小蟬禦劍而入,一手撈住了莫千秋,另一手接住了他的千秋劍,穿行而出。

  “莫千秋!給老子醒過來!”

  路小蟬膝蓋向上一頂,正好撞在了莫千秋的腹部。

  莫千秋猛地咳嗽了一下,醒過神來。

  “路……路小蟬……”

  “你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嗎!”路小蟬低吼一聲。

  又是一道劍陣襲來,以催拔山河之勢,路小蟬禦劍抵擋,他的劍陣以大水之勢相抗,被對方撞了出去,內府都要被衝擊而出。

  “好厲害……”

  路小蟬的耳邊嗡嗡作響,手中的無痕劍也在共震。

  還好自己剛才沒把煉化出來的靈丹留給舒無隙,不然現在可能命都沒了!

  莫千秋手指一勾,千秋劍飛轉而至,墊在了他的腳下,朗聲道:“澔伏,我還以為你一向光明磊落。約莫是入了魔,心性也跟著變了,只會背後偷襲了。”

  莫千秋勾著嘴角,聲音裡帶著他一貫的調侃與戲謔。

  路小蟬卻給鎮住了,他扯了莫千秋一把:“你說什麼?誰?”

  “西淵劍宗澔伏。這個以閉關養傷為藉口,躲了一千多年的孬種。”莫千秋笑道。

  路小蟬的眉頭蹙了起來。

  當年西淵劍宗在無意境天上,被舒無隙的“問天”劍陣所重創,還未回到西淵就寂滅了。

  是澔伏一路護送他回來的。

  但是……路小蟬記得當年正面應對舒無隙“問天”劍陣的,明明是當時南離和西淵的兩位劍宗,而跟隨師父參與那場大戰的渺塵元君只是精元大耗,修養了百年就恢復了。

  為什麼澔伏的傷勢會如此沉重?

  更重要的是,如果襲擊他們的是澔伏……他們拼得過嗎?

  “我們要不還是逃跑吧?”路小蟬歪著腦袋說。

  才剛說完,後腦勺就被莫千秋給敲了一下。

  “虧我還叫你一聲‘師父’,你還能更沒出息一些嗎?”

  是啊,逃又能逃到哪裡去呢?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身披斗篷的身影從黑暗的縫隙裡走了出來。

  他的氣勢與旁人不同,明明靈氣淳厚,卻被重重的黑氣所纏繞。

  而且,與漣月元君不同。

  漣月元君的靈氣只是被邪氣給困住了,卻沒有被邪氣所侵佔。

  但是眼前此人不同,他的靈氣與邪氣交織。

  他的體內……似乎是……

  路小蟬立刻拽住了莫千秋,拉著他向後退去。

  “他被魔君侵體了!”

  “什麼?”莫千秋愣了愣,看著那個身影,“這怎麼可能,他為人剛直,不善變通……”

  這個人的斗篷帽檐壓得很低,只看見他的嘴唇和下巴。

  但即便如此,也知道是一位俊美的青年。

  他的嘴角勾起,輕輕笑了笑。

  “千秋,原來我在你心裡印象不錯啊。”

  他緩慢地抬起頭來。

  那一刻,莫千秋心緒劇顫,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怎麼了……他是澔伏嗎?”路小蟬只看得出這人邪門的很。

  半張臉因為靈氣而端方雅致,另外半張臉,完全被邪氣所覆蓋了。

  “我難看嗎?”澔伏又上前一步。

  莫千秋的手指都在顫抖:“你……你的臉……”

  “被毀掉了。”澔伏淡淡地回答。

  路小蟬側過臉,難道說澔伏是在仙魔之戰中傷到了臉?

  不可能啊,路小蟬記得那一日他回到無意境天,有看見澔伏扶著他的師父,那個時候他的臉都是好好的啊!

  “發生什麼了?”莫千秋皺緊眉頭問。

  “發生什麼了?我發生什麼了,你真的在意嗎?”

  澔伏一步一步上前,伸手就要觸碰莫千秋的臉。

  莫千秋單手將路小蟬推到了身後,直面澔伏。

  “問仙台一戰,你我恩義兩斷。你發生了什麼,我確實不在意,但卻好奇。”

  路小蟬在心裡念叨,哎喲我的千秋殿主啊,你對著澔伏說兩句好聽的話,是會上天嗎?

  幹什麼要說你不在意啊!

  他要是發怒了,把我們的命都拿走了,那就虧的大了!

  澔伏最終還是停在莫千秋的臉頰邊,僅一線之隔。

  “問仙台之戰,你敗給了我,被天下人指責說你輕薄我的師妹,又說你行事乖張,心術不正。我知道這些都是偏見,也知道那一日我即便輸給了你,天下也會說我讓你,還會說你蠱惑了西淵的掌劍,你仍舊會被天下妄議。”

  莫千秋護著路小蟬,再次後退。

  “我知道你為難。”

  “你知道我為難,為什麼卻不再見我!”

  澔伏原本落寞的聲音陡然揚起,那是一種恨意。

  莫千秋扯起嘴角,冷然反問:“你真的不明白我為什麼不見你嗎?”

  “是因為我的師妹淳甯君吧?一切的起因都是她用自己的清白來誣陷你,對吧?”

  莫千秋沉默不語,卻能坦蕩地看著澔伏那雙已經渾濁的眼睛。

  澔伏咬牙切齒道:“我帶著重傷的師父回西淵,淳寧君迫不及待來接我。我本來以為,浴血歸來會見到的人是你!但是你沒有來!哪怕你知道我這一役也許會寂滅,你由始至終沒有來見我一面!”

  路小蟬驚訝了,他在莫千秋的身後,拍了拍他的肩膀,小聲問:“我記得……你有禦劍趕往無意境天的啊!只是你沒來得及……”

  莫千秋還是沒有說話,摁了一下路小蟬的腦袋。

  “然後呢,你做了什麼?”莫千秋的聲音依舊很冷。

  “哈哈哈哈!哈哈哈!”澔伏忽然大笑了起來。

  他的笑聲蒼涼,不知道是嘲笑世事無常,還是嘲笑他自己。

  “淳寧君問我,千秋殿主有沒有上無意境天?莫千秋那個混蛋有沒有死?”

  澔伏的雙眼裡滿是恨意,他扣住自己的胸口說:“她害得我要當眾傷害我最在意的人!我劫後餘生,她還要當著我的面言語踐踏!我要她的性命!”

  那個瞬間,路小蟬從澔伏的身體裡看到了另一個黑色的瘋狂而充滿殺意的影子,它在嘶吼,在掙扎,要控制澔伏的身體,殺盡天下想殺之人!

  是……是魔君戮厲嗎……

  難道說這才是魔君戮厲的本尊,原來一直都在西淵劍宗澔伏的體內。

  劍宗入魔,絕非一天兩天,他這具身體幾乎就快完全屬於魔君戮厲了!

  “你該不會是殺了淳寧君了吧?我很久沒有聽過她的消息了。選拔掌劍這麼大一件事,她身為你的師妹,也沒見她列席。”

  “你想知道她怎麼樣了?當日我本想要了她的性命,誰知道我師父拼盡最後的力氣也要救她。如果不是師父縱容,淳寧君怎麼會有膽子來誣陷你?所以我就當著師父的面,一劍一劍,以靈氣劃開了她的臉!”

  路小蟬聽了,只覺得不寒而慄。

  被靈氣劃開的傷口,除非自己的修為高過對方,否則傷口將難以癒合。

  澔伏當年的修為遠在淳寧君之上,淳寧君的臉永遠沒有癒合之日,只會潰爛的越來越厲害。

  他聽說過澔伏的名聲,雖然墨守成規不思變通,但卻端方正直,是劍門中少有的君子。

  可……可為什麼戾氣會如此深重?

  “所以……上一任西淵劍宗,不是被入魔的泱蒼重創而死,是被你氣死的。”莫千秋開口道。

  “對啊!他出劍想要阻止我,但是劍氣只是擦過了我的臉,卻刺中了淳寧君!哈哈哈哈”

  澔伏仰面大笑。

  上一任西淵劍宗的劍氣,就是澔伏右臉被毀的原由。

  後面的事情,不用澔伏開口說,路小蟬和莫千秋也能猜到了。

  澔伏回了西淵之後發生了什麼,只需要說西淵劍宗在仙魔之戰中耗盡了精元,在回來的途中寂滅即可。

  他順其自然承繼了劍宗之位,淳寧君也死了,再沒有人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

  要說澔伏是什麼時候入魔的,大約可以追溯到無意境天之上。

  他親眼見識過泱蒼的“問天”劍陣,感受到了無意劍海入陣的撼天殺氣,又在精力憔悴身心受創之時,被淳寧君所激怒。他的殺心引來了魔君戮厲,沒能經受得起魔君的誘惑,放縱了自己,就此入魔。

  “當我還是西淵的掌劍時,人人都說我是以後的西淵劍宗,所以我必須正直果斷,為西淵劍門之表率!所以眾人說我的心上人是輕狂之徒,我就要懲治他!眾人說我的心上人對西淵不敬,我就要驅逐他!我對自己說,有朝一日坐上了西淵劍宗之位,我必叫他們一一血償!”

  “所以你便引了魔都的邪氣,將重巒宮變成了煉魂鼎。西淵掌劍選拔只是誘餌,能進入重巒宮的修為都不弱。可進來了,就入了煉魂鼎了!”莫千秋握緊了拳頭。

  澔伏淺笑著看著他:“你那麼擔心做什麼?我不是讓肇瀾把你引出來了嗎?我煉化了誰,也捨不得煉化你啊。但是你身後之人,我非要他性命不可!他的丹元裡面是混沌的業火!”

  莫千秋橫劍相抗,冷聲道:“你要他的性命,除非我死——”

  澔伏忽然掐住了莫千秋的脖子,將他提了起來,笑了起來。

  “千秋,這裡沒有生靈,你是要借自己的生魂來救他嗎?你若是身死了,抽了自己的精魂,又有何用?”

  莫千秋的手仍舊沒有放下自己的劍,只是冷冷盯著澔伏。

  澔伏也直落落地看著莫千秋,神色一點一點冷鬱起來:“你不屑我。”

  “對,我不屑。”莫千秋回答。

  “你還是和從前一樣,一句假話不說,連回避都懶得。哪怕得罪天下人,也要做自己。一千三百年前,是你向淳寧君下的戰帖。一千三百年後的今日,我向你下戰帖。不需要問仙台,也不需要眾人觀戰!只要離澈君一人看見!”

  澔伏將莫千秋扔了出去,路小蟬趕緊接住了他。

  莫千秋低聲道:“你快走,我來拖住他。”

  “走個屁!他就是要我看著你被他殺了!”

  路小蟬看向澔伏,高聲道:“人要活著明白,死也要死個明白!你倒是說說,我路小蟬怎麼招惹你了!你要當著我的面殺了莫千秋,不就是要讓我難過嗎?”

  “因為他把你呼出的那一口氣息貼身帶著!”

  澔伏上前,一道劍陣把路小蟬和莫千秋震出去老遠。

  還好無痕劍護住,劍陣在瞬間催發,不然路小蟬就要抱著莫千秋灰飛煙滅了!

  “要死,我也不想和你死一起啊!”

  路小蟬握劍的手指縫間都是血溢出來。

  他果然需要好的劍柄來緩解靈震。

  “因為他趕往無意境天不是為了見我,而是為了救你!”

  澔伏又是一道劍陣衝擊而來,路小蟬再度結陣抵禦,這一回,他的手腕都快被震裂了!

  “因為他為你的寂滅而落淚,卻不願再見我一眼!”

  澔伏的重梟劍力摧而至,路小蟬將太淩真淵推了出去,大水入陣,垣澤劍陣張開,卻沒有與重梟劍陣硬碰硬,而是附著了上去,仿佛汪洋大海承接了山石崩毀的威力,巨大的靈壓讓路小蟬和莫千秋都抬起胳膊擋在面前。

  “鬧了半天!你就是在羡慕嫉妒恨!”路小蟬嚷嚷了起來,他拎了一把莫千秋的衣領,高聲道,“徒兒——教訓一下這個瘋子!應了他的戰帖!我要親眼看著,西淵劍宗就是入了魔,也不是你莫千秋的對手!”

  “你瘋了?”莫千秋拽住了路小蟬,瞪大了眼睛。

  “沒瘋。誰說無望之地,你就無勢可借?”

  路小蟬拍了拍莫千秋的肩膀。

  “我借什麼?以我的修為,還借不了澔伏的精魂!你還親眼看?看我被他打到灰飛煙滅嗎?”

  “你給我轉過身去。”路小蟬說。

  “轉過身去?”莫千秋轉過身,後腦勺立刻就被路小蟬給敲了一下。

  “你怎麼那麼笨?那麼那麼笨?我不是大活人嗎?”

  路小蟬一說,莫千秋雙眼一怔,一把扣住了路小蟬的肩膀。

  “你在說什麼蠢話!我就是借我自己的精魂,也不會用你的!”

  澔伏低下頭來,陰邪地笑了:“對啊,因為在莫千秋看來,你的性命比他自己的還要重要。如果借了你的精魂,卻又被我破了劍陣,你的精魂就毀了,你的人就永遠醒不過來了——他如何捨得?”

  路小蟬瞥了莫千秋一眼,莫千秋冷聲道:“還不滾?誰要你隨便替我應戰?”

  “澔伏入魔,是因為你會為我傷懷,卻可以對他至死不復相見。那麼今日之戰,就不只是你和澔伏之戰。莫千秋,我信你。”路小蟬道。

  “你信我?信我什麼?澔伏是大勢第一重天的修為,而我不過借勢而已。”

  “那就借我的精魂,入大勢吧。”路小蟬道。

  “你說什麼?”

  “我心甘情願借精魂給你。莫千秋,無論千年萬載,你與我並肩一戰,也許只有這一次機會。我以精魂護你,你沖大勢之境來救我,敢還是不敢?”

  “你不怕永遠醒不過來嗎?”莫千秋問。

  “怕。因為我還想見到我的無隙哥哥。可你是莫千秋啊!讓捨生忘死的又何止一個情字,還有義!若你對我心懷大義,就一定要滅了澔伏體內的戮厲!”

  莫千秋閉上了眼睛,他忽然又想起了他禦劍直上無意境天,眼睜睜看著離澈被業火焚身,灰飛煙滅的那一刻。

  他第一次流淚,第一次覺得自己所信賴的,所在乎的,所有的歡愉和灑脫,也被混沌的業火焚燒殆盡了。

  一千三百多年,他唇上帶著笑,但心沒有再笑過。

  我也心有執念。

  因為從前的我能力微末,你飛的太高太遠了,我救不了你。

  這一次,你就在我的身邊,我要救你。

  “澔伏,今日我與你一戰!無論生死,你我之間,到此為止!”

  莫千秋手握千秋劍,手腕一個環轉,指劍抵著劍尖。

  他的心如磐石,不可鬥轉。

  “千秋,那就再痛一次吧。”澔伏露出了狠厲的表情。

  重梟劍陣平地而起,山川地脈的大勢盡皆湧入陣中。

  飛沙走石,地動山搖。

  就連重巒宮都在劇烈地震顫著,人心惶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莫千秋吸了一口氣,他回頭看了一眼路小蟬,笑道:“怕了沒?”

  重梟劍陣不斷凝結,鋪天蓋地,幾乎要橫穿整個西淵地裂。

  “我怕——怕你又掉眼淚啊,大傻瓜!”

  千秋劍一揮,路小蟬只覺得自己的魂魄正從體內離開,但卻並不痛苦,相反千秋劍沒有殺氣,它悲憫萬物,心有守護之念。

  其實千秋劍借萬物精魂,反過來也是萬物借千秋劍來保護自己。

 

66 塵埃對抗蒼穹

  他看見了自己的身體正向後倒下, 落在了無痕劍上。

  他的精魂緩慢飄起,來到了莫千秋的頭頂。

  莫千秋神色堅毅,周身靈氣沸湧如同緊密的漩渦。

  而莫千秋的劍陣就在劍尖之上, 因為沒有精魂入陣,只有米粒一般大小。

  在澔伏的重梟劍陣之下, 宛如塵埃對抗蒼穹。

  路小蟬毫無猶豫,沖入了莫千秋的劍陣之中。

  入陣的瞬間, 沒有絲毫的痛苦,仿佛進入另一種毫無束縛, 自在恢闊的世界。

  他與莫千秋共感。

  莫千秋曾經的年少灑脫,被萬象鎖困住的苦惱燥鬱, 被離澈點撥時豁然開朗的心境, 和離澈一起暢遊東墟的自在愜意,甚至於最後只能眼睜睜看著離澈寂滅的痛苦自責,都變成了路小蟬的情感一般。

  千年之前, 並不是只有他路小蟬經歷了生離死別。

  莫千秋亦如是。

  失去自己最想要保護的那個人, 何嘗不是業火焚身之苦呢?

  今日,就讓你我以性命相護!

  莫千秋一聲低吼,閉上眼睛,不去看澔伏結成的劍陣,就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心被對方困住。

  他的丹海之中, 巨浪扶搖而上, 包裹著路小蟬的精魂, 衝破重重束縛, 那不是掙扎,不是為了證明,更不是為了一場勝負征伐,而是為了去到那個不被執著所困之地。

  他太瞭解澔伏為什麼要當著路小蟬的面,掀起這場交戰。

  因為澔伏知道,親眼目睹路小蟬灰飛煙滅就是莫千秋最大的執念!

  仙魔大戰之後,無數個日日夜夜,莫千秋都在想如果當年他上了無意境天會怎樣?小蟬還會不會捨身取義?混沌業火到底有多疼?

  這才是他千年來最大的桎梏,讓他永遠不得沖入大勢的境界。

  而今天,澔伏要他再一次感受昔日的痛苦,而路小蟬給他的卻是正視自己執著的勇氣!

  心有執念又如何?

  我感激自己的執念,正是如此的想要保護他,所以我會比從前的每一個自己都更加強大!

  重鈞劍陣排山倒海而來,路小蟬的精魂從千秋劍陣之中衝殺而出!

  這一場對陣,靈氣浩蕩磅礴,重鈞劍陣勢不可擋,將路小蟬的精魂不斷地摧裂。

  莫千秋右手緊握劍柄,左手在劍柄上用力一推,靈氣源源不斷攀附在自己的劍上,沖入劍陣之中。

  路小蟬的魂體被重鈞劍陣摧毀一分,莫千秋就將他復原一分。

  但是山川地脈的勢氣也愈發兇猛地被吸入重鈞劍陣,仿佛萬山咆哮!

  路小蟬的魂體眼看著就要被壓回了陣眼之中,而莫千秋的靈氣也即將枯竭。

  他不想再後悔了,也不願在去設想無數個“如果當初”。

  如果靈氣耗盡,那就血肉骨骼再生靈氣!

  莫千秋幾乎要將牙槽咬碎,扣著劍柄的手指顫抖著,指骨也要被自己的靈氣震碎。

  莫千秋被澔伏壓制得猛地向後一退,正好是路小蟬躺在無痕劍上,手背輕輕碰了莫千秋的後心。

  無力地觸碰,卻是最有力量的支撐。

  澔伏天資甚高,修為也比莫千秋高了近千年,他知道無論自己在問仙台上與澔伏交戰多少次,結果都是一樣的。

  可這一次不同,小蟬來了。

  無論多少歲月過去,路小蟬還是路小蟬,不避、不退,不讓,生死亦從容。

  澔伏笑道:“千秋,你的丹海越來越弱了。為了當初的一口氣,你就再不見我,才會有今日之困!你若再執著,便會油盡燈枯了!”

  莫千秋的內息混亂,仿佛崇山峻嶺扛在肩上。

  可這沉重,他受得!

  世人說他的千秋劍是正道之中的魔劍,就是因為借取的是生靈萬物的精魂。

  可他們並不知道,千秋劍真正的名字是禦靈劍,指的並不是駕馭世間生靈,而是為生靈馬首是瞻!

  莫千秋在心中一聲歎息——小蟬,其實承認自己弱小,並沒有什麼大不了。

  “你可知道,我借了小蟬的精魂,就是借了天下水勢嗎?”

  莫千秋抬起眼來,勾著嘴角看著澔伏。

  那一刻,澔伏眉心一顫,黑暗之中,浪濤滾滾,似要逆天!

  江海彙集,萬水歸元。

  路小蟬的魂體被大水充盈,如同汪洋傾瀉,頂住了重鈞劍陣。

  而莫千秋的劍陣瞬間變化,威力突飛猛進。

  山川地脈氣勢再盛,又如何敵得過與莫千秋心念合一的路小蟬?

  莫千秋借路小蟬的精魂,而路小蟬又與天下水脈共感,原本只能駕馭生靈精魂的千秋劍卻借了路小蟬而擁有了天下水勢。

  大水無邊,越是攔截堵壓,就越是兇狠。

  莫千秋早已精疲力竭的丹海,仿佛也湧入了無窮無盡的江海,身體都承載不了,洶湧地奔流而出。

  莫千秋第一次使出了這樣的劍陣,驚濤駭浪,變化多端。

  他修行了這千餘年,旁人都道他任性妄為,可又有幾人知道他心中牽掛與他心念所向?

  小蟬,謝謝你,讓我真正心念自在!

  莫千秋的掌心在劍柄上一推,磅礴大陣衝擊而去,路小蟬的精魂裹挾巨浪,肆無忌憚沖進了重鈞劍陣!

  澔伏只感覺到不可逆轉的大勢衝擊而來,沒有絲毫的殺氣,卻滌蕩天地,滲入他所借的山川大勢之中,瀟灑而過,重鈞劍陣被破!

  澔伏睜大了眼睛,看著路小蟬的魂體迎面而來,沖進了他的體內,扣押著魔君戮厲,將其拖拽出了他的體內。

  澔伏仰著頭,仿佛從無盡虛空之中看到了滿天繁星,緊接著脫力倒下。

  戮厲拼死掙扎,莫千秋劍花挑起,路小蟬精魂迅速回了劍陣之中。

  莫千秋禦劍飛馳而去,橫劍一掃,一道劍陣斜著飛出,勢要將整個無望之地劈開。

  戮厲瞬間被困於陣中,莫千秋扣緊了劍柄,指尖從劍身撫向劍身,劍陣之中路小蟬的精魂瞬間變化,水流從陣眼之中再度沖出,千軍萬馬沖踏而來,無望之地的顫動讓數萬里之上的重巒宮也跟著顫動了起來。

  戮厲化作無窮殺氣,卻被大水包裹分化,淒厲呼嚎,最終被莫千秋一鼓作氣煉化。

  劍陣收不住的靈氣四下奔湧,戮厲最終凝化成了深藍色的靈丹,莫千秋抬起劍來,它正好落在了劍尖上。

  他指尖略微用力,靈丹便從劍尖滾落而下,被劍柄擋住了。

  拿起了這一粒靈丹,莫千秋輕輕將劍一甩,低聲說了句:“還靈!”

  躺在無痕劍上的路小蟬倒吸一口氣,驟然睜開眼睛。

  四周仍舊一片黑暗,只有莫千秋的靈光如同黑夜中的皓月,亮眼的很。

  路小蟬揉了揉眼睛,莫千秋來到他的身邊,托著他的後背,將他扶了起來。

  “你沒事吧?”

  難得看見莫千秋如此緊張的神色。

  路小蟬看了他一小會兒,說了句:“你是誰?”

  莫千秋大驚,摸了摸路小蟬的額頭:“我第一次借活人的精魂,是你的精魂受了損?還是我的還靈出了錯?”

  路小蟬呆滯地看著莫千秋,莫千秋一把將他摁進了懷裡:“對不住……對不住……”

  路小蟬的下巴磕在莫千秋的肩膀上,目光卻看著遠處被重鈞劍托著的澔伏。

  他側著臉,氣若遊絲。

  他畢竟被魔君戮厲佔據了心神如此多年,早就被掏空了,就算不寂滅,他這些年的修為也廢了。

  澔伏看著莫千秋的背影,似乎是落了淚,想要說什麼,卻沒有力氣。

  路小蟬看他現在的樣子,不知為何沒有一絲同情。

  大概是因為,在路小蟬看來,對錯是別人的判斷,而對於自己只有不必做和必須做的分別。

  澔伏太在意別人的看法,失去了本心,也就失去了一切。

  忽然,路小蟬的後腦勺被用力敲了一下。

  莫千秋不爽的聲音響起:“你這個臭小子,還要裝到幾時?我知道你根本沒事!”

  “誒?你怎麼知道我沒事?”路小蟬直起了背脊,瞪著圓圓的眼睛看著莫千秋。

  “我借你的精魂入劍陣,劍陣的威力如此之大,足見你修為深厚!與重梟劍對峙,山川地脈你都不怕!你能有什麼事?”

  莫千秋禦劍而起,路小蟬失去了支撐自己的力氣,差一點摔下去,還好無痕劍趕來將他托住了。

  “小蟬,我們必須趕回重巒宮……你是不是也煉化了一位魔君?”

  “是啊,它還幻化成無隙哥哥的樣子來迷惑我呢!”

  提起這個,路小蟬還非常不爽。

  “化成了舒無隙?看來你平日裡對舒無隙不該有的想法,實在是不少啊!”莫千秋樂了。

  路小蟬不開心了:“什麼叫做‘不該有的想法’啊!他本來就是我的。生是我的人,死了也得活過來做我的人,我對他自然什麼想法都能有!”路小蟬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不過那個魔君是以什麼為食?它怎麼知道化作無隙哥哥的樣子呢?”

  “那是以色念為食的魔君——靡旖。”

  “什麼蟻?”路小蟬湊過腦袋去問。

  “靡靡之音的‘靡’,旖旎的‘旖’。”莫千秋似在嘲笑路小蟬目不識丁。

  “我眼瞎,沒學過認字兒!”

  莫千秋懶得和他打哈哈,露出正色來:“既然兩大魔君都出馬了,看來重巒宮下的這個邪陣非比尋常。我們必須即刻趕回去,讓眾人離開!”

  “得了吧,西淵的人根本不相信你說的話。還以為你是故意報復呢!”

  莫千秋來到了澔伏的身邊,重梟劍的靈光越來越弱,莫千秋低下身來,單手拽住了澔伏的衣領,掐住他的臉頰,要將什麼喂入他的口中。

  路小蟬著急了:“等等!等等!你該不是要把你煉化魔君戮厲的靈丹給……給這傢伙吃吧?我不許!”

  莫千秋從腰帶裡取出了一個小瓷瓶,將一粒藥丸送進了澔伏的口中。

  “這是當初你採集了白色紫陽花煉製而成的靈藥,能保住他的性命。我們帶澔伏回去,讓他自己說!”

  “那就好。你煉化戮厲的那枚靈丹呢?”路小蟬朝他出手來。

  莫千秋毫不在意的摁進了路小蟬的手中,說了句:“就你貪吃……”

  話還沒說完,路小蟬就將它摁進了莫千秋的嘴裡,又以靈氣拍了一下,不讓他吐出來,那枚靈丹就這樣入了莫千秋的內府。

  “你……你幹什麼啊……”莫千秋驚訝地看著路小蟬。

  “喂你吃啊!”路小蟬用手背拍了拍莫千秋的胸膛,“我還以為你方才會入大勢的境界呢!沒想到修為拔升了不少,境界卻沒變化,你趕緊吃顆靈丹補一補吧!”

  莫千秋低下頭來,歎了一口氣:“我本來是……”

  “本來是留給我的嘛!我是覺得這顆靈丹你吃了,比我吃了管用。我這個人懶散,寧願睡覺也不願修行,而且我有無隙哥哥在身邊。可是你不一樣啊!再遇上這般險境,不是次次都能借著我的精魂。可你借別人的精魂,我不放心啊!”

  “你不放心什麼?”

  “擔心那個在你身邊的人,不夠信任你,不夠堅強,不像你想要保護他那樣保護你。”

  莫千秋淡然一笑:“世上哪有那麼多個路小蟬?一期一會不可求。”

  說完,莫千秋一手將澔伏扛上肩膀,一手拎了他的重鈞劍,向上而去。

  路小蟬禦劍跟在他的身後。

  “千秋,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要答案。”澔伏開口問。

  “你問。”莫千秋聲音坦蕩。

  “你到底有沒有恨我?”

  風從頭頂灌落而下,莫千秋的髮絲紛亂而起。

  “沒有。我只是對你失望而已。”

  澔伏無奈地一笑:“在你心裡,離澈君是最完美的。可這世上哪裡有什麼完美的人?只不過他還沒來得及讓你失望,就離開了你……”

  莫千秋輕笑了一聲:“當年問仙台一戰,我輸給了你。我對你說‘我沒有做過’。你對我說‘對不起’。你可記得?”

  “……記得……一輩子都忘不掉……”

  莫千秋轉過身來,對身後的路小蟬說:“小蟬,如若當年問仙台之戰,你是澔伏,你會贏我嗎?”

  “會啊!勝負而已,無需放水!”路小蟬揚聲道,“但是勝負是勝負!我贏了你,但我會告訴天下我信你!既然天下人要以輸贏定是非,那我便贏盡天下人,看他們有誰不信你!”

  澔伏愣了愣,終於釋然了。

  在莫千秋的心裡,輸贏從來都不重要,名聲亦然。

  他要的,澔伏始終未曾懂得。

  萬里之上的重巒宮震盪了三次,仿佛要從峭壁之上跌落而下,一些門派擔憂不已,已經請辭要離開重巒宮。

  渺塵元君抬起頭來,眉心蹙起,看著重巒宮中的靈蝶受了驚嚇般四散開來。

  “臨霜,無望之地恐有大事發生。如果不是魔都邪眾要從地裂中出來,就是有人力沖大勢之境。你隨我前去探查一番!”

  渺塵元君將靈氣滲入重巒宮下,感應到了千絲萬縷的邪氣,以及路小蟬和莫千秋與魔君對戰而造成的震盪。

  “是。”夜臨霜頷首。

  兩人正要禦劍,沉桀君和青洚君都趕來。

  “劍宗請留步!我們的師叔法甯真君以及師弟肇瀾君都不見了!”沉桀君道。

  “還有莫千秋以及他門下弟子也消失無蹤了!重巒宮動盪,西淵地裂之下的魔都蠢蠢欲動,說不定都與他們的失蹤有關!”青洚君也跟著說。

  渺塵元君靜思了片刻,開口道:“你們西淵選拔掌劍,是誰提出來的?”

  “是師叔法甯真君!我們師兄弟三人不合,他頭疼不已!”

  “然後師叔就張羅了這一次的問仙台之戰!”

  渺塵元君眯起了眼睛:“事情不對勁。臨霜,你隨我即刻進入無望之地!”

  “是,師父。”

  “劍宗,如今重巒宮中以你修為最高,眾門派也以你馬首是瞻,如果你都離開了,這裡就真的亂了!”青洚君再次懇求渺塵元君留下。

  渺塵元君側過臉,原本沉靜的目光陡然銳利了起來。

  “問仙台之戰,就是你們把各派掌門、精英引誘而來的藉口吧?如今我發覺重巒宮下無望之地有異動,你們卻阻我前去查看,到底有何陰謀!”

  渺塵元君靈氣暴漲,純靈罡風驟起,將沉桀君與青洚君震了出去。

  “若再不說實話,休怪我等無情!”

  夜臨霜將劍鞘倒轉,臨霜劍露出了劍身,寒氣鋪天蓋地蔓延,冰晶霜花若隱若現。

  青洚君與沉桀君二人立刻出劍,想要克制夜臨霜的凝瓏劍陣。

  但是夜臨霜的修為卻高過他二人,霜花飛灑開來,無數劍陣隨著霜花降落下來,附著在了他二人的身體髮膚之上,滲入體內,劍陣在血液骨骼之中,不得掙脫。

  他們二人應接不暇,好不容易才將夜臨霜的劍陣逼出體內,兩人合力出劍,擋在了渺塵元君的去路前。

  渺塵元君根本沒有將他們放在眼裡,只淡淡地說了句:“西淵的弟子真是不堪大用。”

  她抬起衣袖,一揮,靈氣化作利箭,衝破了這二人的劍陣。

  夜臨霜緊隨渺塵元君之後,禦劍而出,卻發現虛空置換,他們去不到重巒宮的出口了。

  “他們果然不想我們離開。”

  渺塵元君忽然抬起手臂,將夜臨霜摁向自己的身後,是一道靈氣縱橫而來,哪怕渺塵元君避開,周身翻起的衣衫卻還是被這道靈氣給撕扯裂開了。

  “誰!”夜臨霜正欲發動劍陣,一道身影驟然而至,就連渺塵元君都沒反應過來。

  對方的手猛地扣在臨霜劍的劍柄之上,向下一壓,將臨霜劍壓回了劍鞘之中。

  夜臨霜忽然意識到,對方的目的並非偷襲渺塵元君,而是他!

  “前輩——”

  渺塵元君開口,話還未有說完,只見舒無隙單手扣住了夜臨霜的肩膀,一個回身,腳尖竟然點在渺塵的肩頭,一躍而起起。

  渺塵元君立刻出劍,紅色的劍身仿若被霞光裹繞,瞬間整個虛空陷入烈焰炙烤,一道劍陣追索舒無隙而去,從劍陣之中飛出一隻鳳凰,直逼舒無隙的後心。

  舒無隙手指向後一甩,就在他的後背上,另一道劍陣出現,雲氣幻化而出,將那只鳳凰淹沒。

  渺塵迅速變化劍陣,但是舒無隙已經穿過了這片虛空,消失不見了。

  舒無隙剛沖出了虛空,身下便是西淵的萬丈地裂,無望之地仿佛張開了嘴,要一躍而起將天地吞沒。

  麓蜀飛行而來,舒無隙拎著夜臨霜,坐在了麓蜀的背上,向著重巒宮對面的峭壁而去。

  有一人,白衣長衫,在黑暗之中尤為顯眼。

  那便是漣月元君。

  當麓蜀降落在他的面前,漣月元君笑了。

  “果然,要把人帶出來,就只有前輩你能做到了。”漣月元君低身行禮。

  舒無隙將夜臨霜一扔,漣月元君伸手穩穩接住。

  “師叔!怎麼是你!你到底想幹什麼!”

  夜臨霜推了漣月元君一把,漣月元君紋絲不動。

  “無望之地的異動,你是不是知道?師叔,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漣月元君笑而不答,從袖中取出一個九轉乾坤寶盒,扔給了舒無隙。

  “這便是控制重巒宮虛空的寶物。路小蟬就在虛空之下,無望之地。我故意設置了重重阻礙,讓他不至於直接落入魔都之中。但必然有魔君在尋找他的下落。”

  夜臨霜大驚:“路小蟬怎麼會去了無望之地?”

  “你替他們打開虛空,讓他們從無望之地回來。離開這裡,切莫回頭。”漣月元君抬手扔出了鎖仙綾,“還給你!”

  舒無隙接住鎖仙綾,看著漣月元君道:“你不想讓他看你犧牲自己,可曾想過他願與你同生共死?”

  “這是前輩的經驗嗎?”漣月元君笑了,“前輩從來不管這些閒事的。”

  舒無隙沒有回答他,而是轉身立刻離去。

  夜臨霜卻在漣月元君看著舒無隙背影的時候掙脫了他的懷抱,瞬間出劍,劍尖直指漣月元君的眉心。

  “師叔!我知道入魔對你也是煎熬!只要你回來南離境天,我們都會幫你的!”

  “臨霜,我有一個問題,一直想問你。”漣月元君抿唇一笑。

  世間一切在夜臨霜的眼中黯然失色。

  “什麼?”

  夜風獵獵,卻止不住夜臨霜一步一步走向漣月元君。

 

67 禦邪鐘

  “你從北溟不遠萬里來到南離境天拜師求道, 當時我和渺塵的師父朱華上尊問你願意拜在誰的門下,你選了渺塵。是因為你仰慕她,想與她朝夕相處嗎?”漣月元君開口問。

  夜臨霜看著對方, 就像從前無數個夜晚,他專注地看著北溟的極光, 等待著那個引極光入陣之人再度降臨。

  淡淡地一笑,夜臨霜反問:“師叔, 你可曾記得,一千多年前, 你曾經去過一趟北溟?”

  “記得。”

  “那你見過誰,可還記得?”夜臨霜又問。

  “魔君妄刹, 他攜魔都邪靈追捕上古靈獸冽的族群。它們想要用冽的骨血煉製魔丹。”

  “是啊, 你引極光入陣,大敗妄刹,風姿明朗, 如同北溟不可攀附的冰雪高川。”

  漣月元君頓了頓:“你……你那個時候見過我?”

  “因為我的元身就是靈獸冽。當年我只是三百年的幼獸, 為了修得人形……我棄皮囊,塑骨肉,疼痛了整整一百年……終於有了人的身體。”

  漣月元君看著夜臨霜,眼中滿是難以置信。

  他隱隱記得當日有一隻冽的幼獸,大而明亮的眼睛久久地看著自己。

  靈獸的修為若是深厚, 是可以化作人形的。

  比如上古靈獸長湮, 據說它的人形俊美不可方物。

  但是夜臨霜……他沒有千萬年的修為, 不可能幻化為人形, 只能硬生生分筋錯骨,將自己原本的肉身造化為人。

  漣月元君的眼淚落了下來,他的心很痛,痛到無以復加。

  夜臨霜逆天而為,擁有人的身體每時每刻都將付出代價,挫骨之痛,日夜折磨。

  “臨霜……”

  “我終於如願以償見到了你,才知道你即將要衝大勢之境。我的元身是冽啊,世間至寒的靈獸……”

  夜臨霜垂著眼,抬起手來,一片霜花輕輕落在他的手心。

  漣月元君的眉心蹙了起來,抓住了他的手,用力一拽,將夜臨霜拽入了自己的懷中:“所以你以為,你的至寒靈氣如果長期在我的周身,會讓我的修為不得精進?渺塵修暮晚劍,擅借日月余溫,所以不畏北溟至寒之氣,你就拜在她的門下了?”

  夜臨霜沉默不答。

  漣月元君歎了一口氣,覆在他的耳邊道:“你猜猜我現在想要做什麼?”

  “師叔……”

  “我想輕薄你。”

  漣月元君一吻落了下來,夜臨霜愣在那裡,直到他感覺到漣月元君在他的後腦上輕輕一碰,夜臨霜便失去了知覺,倒了下去。

  “漣月,便是水中月。水中之月又豈能與皓月相比呢?說到底,我所借之勢,本就是虛空之物。唯有你,實實在在。”

  一隻靈獸展翅而來,漣月元君將夜臨霜抱了上去。

  “帶他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靈獸低下頭來,蹭了蹭漣月元君的臉頰,戀戀不捨地飛走了。

  “如果我能活著,我希望你時時刻刻心裡有我。但若我註定……願你永遠記不得我。”

  那一日我所借的極光,和之前無數個日夜並沒有不同,所以你不用再仰望了。

  莫千秋與路小蟬一起向上而去飛行了足足萬里,重巒宮卻始終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

  “我們被重巒宮的虛空給擋住了。”路小蟬停了下來,以慧眼觀察萬里之下的邪陣,冷汗瞬間浸濕了後背。

  莫千秋見他停了下來,也低頭一看,震驚了。

  他們才行了片刻而已,邪氣已經從無望之地上升而起,如同熊熊爐火,隨時都要燒上重巒宮。

  “看來,我們會先一步被這邪陣煉化……”莫千秋皺起眉來。

  “你們別管我了……先走吧……”虛弱的澔伏開口道。

  “不管你?怎麼不管你啊?沒有你誰來還莫千秋的清白?你西淵門下又要說他和魔都勾結了!”

  路小蟬仰頭,閉上眼睛施展“辨靈”之術,在某個瞬間,他感應到了舒無隙的靈氣。

  “無隙哥哥來就我們了!”

  就在那一刻,天地倒轉,虛空重疊,縫隙之間,舒無隙的身影出現。

  路小蟬大喜,禦劍飛奔而去,伸長了胳膊,一把抓住了舒無隙,沖進了他的懷裡。

  無痕劍自行入鞘。

  舒無隙低下頭來,緊緊抱住了路小蟬。

  “差點就把你弄丟了。”

  手腕上一緊,是鎖仙綾,那一刻舒無隙的呼吸心跳,再度與路小蟬連接了起來。

  失而復得,竟然讓路小蟬百感交集。

  從前他不喜愛任何的束縛,可現在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他心安喜悅了。

  “無隙哥哥!我的劍開鋒了!我開竅了!”路小蟬攥著舒無隙的衣襟開口道。

  舒無隙卻低下頭來,握著他的手。

  原來路小蟬手指間被靈氣震傷的裂口還未復原,最深的一道,可見骨肉。

  “疼嗎?”

  輕輕的,帶著一絲內疚的意味。

  “不疼!你快看看我的劍!”

  路小蟬將劍鞘倒轉,無痕劍滑落而出,水光淋漓,似有刃卻無利。

  “嗯。”舒無隙點了點頭,手指輕輕在無痕劍上彈了一下,“好劍。”

  莫千秋帶著澔伏已經去了老遠。

  “你們兩個要互訴衷腸,好歹等破了這邪陣再說!做活鴛鴦好過做一雙死鳥!”

  路小蟬立刻拉了舒無隙,禦劍而上。

  無痕劍乃是至劍,一眨眼的功夫就追上了莫千秋。

  “去哪裡!”莫千秋問澔伏。

  “去正殿……撞禦邪鐘……”澔伏答道。

  禦邪鐘乃是警鐘,此鐘若響,便是告知天下,邪眾將要從魔都入侵現世。

  莫千秋與路小蟬沖入重巒宮,西淵弟子立刻群起而上。

  “誰人竟敢在重巒宮重地禦劍疾馳——”

  莫千秋冷哼一聲:“你們西淵的劍宗都不認得了嗎?”

  他拎著澔伏的衣領,眉梢一挑。

  誰知道澔伏閉關千年有餘,門下的弟子還真不認得。

  “大膽!莫千秋你竟敢冒充我們西淵的劍宗!”

  “莫千秋你這魔頭——我們法甯師叔失蹤定然與你脫不了干係!”

  說罷,這些弟子齊齊出劍,十幾道劍陣瞬間襲來,直壓莫千秋!

  路小蟬看了,氣不打一出來,正想要出劍,但一想到莫千秋今非昔比,高喊道:“千秋——替澔伏教訓教訓這些無禮的徒子徒孫!”

  莫千秋將澔伏往身後一拽,笑道:“那就借西淵劍宗的精魂一用!”

  如今的澔伏虛弱無比,千秋劍輕而易舉就將他的精魂借出了體。

  一道渾厚的大陣直接把他們掀翻了,數把劍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沒時間陪你們玩!”

  莫千秋拽了澔伏一路奔向禦邪鐘。

  路小蟬禦劍跟了上去。

  只是他禦劍就禦劍,偏偏讓舒無隙站在前邊,自己站在後面,摟著他的腰。

  “小蟬,你怎麼了?”舒無隙低下頭,扣住路小蟬的手。

  路小蟬側著臉,耳朵貼在舒無隙的背上。

  “沒什麼……我就是想你了。”

  這是會呼吸,會對他說話,在乎路小蟬喜怒哀樂的無隙哥哥。

  風從他的耳邊呼嘯而過,他的胳膊也收的緊緊的。

  “無隙哥哥啊,西淵的事了,我就隨你……”

  路小蟬的話才說了一半,莫千秋一道劍陣,沖向了禦邪鐘。

  禦邪鐘是萬年前燁華元尊以天外玄鐵所鑄,熔入了四方靈獸的血液,是西淵威力最大的法器。

  禦邪鐘就供奉在重巒宮的大殿之頂,它並不大,看起來相當低調,沒有任何紋飾,就像一口年久失修的老鐘。

  就是因為太尋常了,之前在宴席上,路小蟬都未曾注意到它。

  如果是普通人觸碰一下,它並不會響,只有西淵的劍宗以劍陣敲響此鐘,它才會引重巒宮共鳴,八方共震。

  如今的澔伏,自然沒有撞鐘的氣力了,莫千秋直接用他的精魂結劍陣來撞鐘。

  這鐘聲驟然響起,重巒宮就像被掀上了九天又墜落而下。

  那並不是震耳欲聾的鐘聲,卻以巨大的靈紋向著四面八方而去,入了每一個人的丹海。

  莫千秋離禦邪鐘是最近的,整個人都被它的靈波掀了下去!

  路小蟬閉上了眼睛,舒無隙伸出手,將自己的靈氣推了出去,將禦邪鐘的靈波給擋了下來。

  鐘聲不絕,整個重巒宮都被巨大的靈潮給淹沒,而這陣靈潮驟然向下而去,將那些攀附上重巒宮的邪氣,暫時給鎮壓了下去。

  那一刻,路小蟬只覺得自己的心魂都被滌蕩,從耳朵道心靈都變得清明起來。

  舒無隙側過臉來問:“小蟬,你剛才說了什麼?”

  路小蟬愣了愣,我剛才想說,等西淵的風波過去了,我就隨你去無意境天。

  “我就想告訴你,從前的事情我都想起來了。”

  舒無隙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但是扣著路小蟬的手卻更緊了。

  “是麼……”

  路小蟬冷不丁在他的背上親了一下,嘻嘻笑著說:“你不用再患得患失啦,從前的我也是喜歡你喜歡的不得了呀!”

  舒無隙愣了愣,良久才問:“真的嗎?”

  “比真金還真啊!不過你以後也要送凝魂青鳥給我!”

  “你要我的凝魂青鳥做什麼?”舒無隙又問。

  “唉……”路小蟬無奈地歎了一口氣。

  這兩個人之間的相處之道,還是得慢慢教他呀!

  鐘聲響徹重巒宮,又通過重巒宮的震動傳向了四面八方。宮中弟子重重戒備,各派掌門紛紛趕往正殿。

  舒無隙以九轉乾坤寶盒打開了重巒宮的虛空,不消片刻,各派掌門齊聚正殿。

  “到底發生了什麼!”

  “禦邪鐘怎麼會響!是魔都的邪眾出來了嗎?”

  昆吾和淩念梧都已經趕到,所有人議論紛紛,一抬頭卻見主位上坐著一個面容憔悴的虛弱之人,而莫千秋一手握著千秋劍,另一手拎著重梟劍,站在主位旁邊。

  正殿之內瞬間掀起一片喧嘩。

  路小蟬等著看戲,就坐在旁邊“哢嚓哢嚓”地捏著堅果喝著清茶。

  “這……這不是西淵劍宗澔伏嗎?”昆吾視線往旁邊一挪,就看見了路小蟬,立刻撈起袖子就來捏他的耳朵,“你這小東西!怎麼會在這裡!”

  只是他的手還沒碰到路小蟬,就被舒無隙給摁住了。

  “救你的命啊,師兄!”路小蟬一本正經地說。

  淩念梧抬起手中的劍,劍穗上的鈴鐺輕輕一顫,那聲音洪亮無比,立刻讓所有人都安靜了下來。

  目前正殿之中,威望最高的,就是淩念梧與昆吾了。

  淩念梧上前一步,仔細地看著澔伏,然後行了一個禮:“原來是西淵劍宗出關了。”

  一句話又驚起了千層浪。

  “什麼,那位真的是西淵劍宗?”

  “他出關了?他的傷好了嗎?”

  路小蟬趕緊提醒昆吾說:“師兄,你有空捏我耳朵出氣,不如趕緊去看看澔伏吧?他小命都快玩完了!”

  昆吾眉心一緊,立刻趕到了澔伏的身邊,以靈氣探入他的內府,才發現他丹元空虛,就像是被邪靈吸幹了靈氣一般。

  一個猜想湧入他的腦海,他整個人都打了個寒顫。

  “莫不是……劍宗你……”

  澔伏露出一抹難看的笑容,坦然道:“你的猜想沒有錯——我被魔君附體。”

  頓時,整個正殿一片安靜,怕是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能聽見。

  無論是西淵的弟子,還是其他的門派,都怔住了。

  一方劍宗被魔君附體,是多麼嚴重的事情?

  當年東墟劍宗被邪神混沌控制,差一點天下大亂啊!

  “幸虧千秋殿主出手相救,煉化了我體內的魔君戮厲。”

  澔伏看向莫千秋,頷首相謝。

  西淵的弟子都沒緩過神來,要知道這千餘年之間,他們聽說的都是莫千秋非禮淳寧君,毀壞西淵法器,是心術不正之輩云云。可今日卻被告知莫千秋救了入魔的劍宗澔伏?

  一時之間,都不知該做何反應。

  莫千秋高聲道:“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西淵之下,魔都以邪氣形成了煉魂大陣,整個重巒宮就是一個煉魂鼎!諸位必須即刻離開重巒宮!”

  此話一出,眾人盡皆駭然!

  淩念梧立刻將靈氣彙聚於指端,點在自己的眉心,開慧眼。

  之前邪氣還在萬里之下,不可察覺,此刻邪氣蠢蠢欲動,如同丹爐之中即將燃燒的火焰!

  “不好——我們儘快離開重巒宮!”

  淩念梧此言一出,各派弟子紛紛禦劍而起。

  昆吾扶起了澔伏,卻忽然意識到了什麼:“為何不見渺塵元君!”

  路小蟬本來還在吃堅果,也愣住了:“對啊,渺塵元君哪裡去了?”

  舒無隙回答道:“之前我與渺塵曾經交手。”

  路小蟬一聽,這可不得了,渺塵再厲害,也是舒無隙的後輩了。

  “你……你沒把她給打傷了吧?”

  “我的劍未隨身,還不至於能傷到她。”

  “那就怪了……她人哪兒去了?”

  禦邪鐘這麼大的動靜,不可能她聽不見啊!

  不過瞬息,大部分人已經撤出了重巒宮。

  淩念梧轉向路小蟬,一雙明眸就那樣看著他。

  路小蟬恢復了記憶,再看見他也是百感交集。

  “你們快些離開吧。你和舒無隙是決計不能留在此地的。”淩念梧開口道。

  路小蟬自然明白他話語中所指。

  他的丹元內有混沌業火,而舒無隙的丹元又關乎無意劍海,他們二人之中,無論誰被煉魂陣所煉化,都是蒼生劫難。

  “你呢?”

  “我去找渺塵元君。我猜想,此次煉魂陣最大的目標就是她。說不定她是被哪位魔君困在重巒宮中,我去助她脫困。”

  “渺塵未必在此。”舒無隙開口道。

  “在與不在,都需確認。”

  淩念梧禦劍而起,路小蟬忍不住叫住了他。

  “念梧!若是你找不到渺塵元君……”

  “若是我找不到她,自然會在邪靈吞噬重巒宮之前離開!”

  淩念梧逆行而去。

  “舒無隙!此次你必得護他周全!”

  路小蟬呼出一口氣來,拽了拽舒無隙的袖子:“無隙哥哥,我們走!”

  他們必須趕緊離開這煉魂陣,保住了自己,才能想辦法制約這股巨大的邪氣!

  渺塵元君禦劍穿梭于重巒宮中,之前被虛空所困,誤入了重巒宮最深處,就在她即將離開的時候,聽見了嬰兒的啼哭聲。

  她不得不停了下來,仔細分辨,那聲音來自一處偏殿。

  渺塵元君迅速趕了過去,就看見一名女弟子靠著牆,閉著眼睛低著臉,已然沒有了氣息。

  而她的懷中是一個正嗷嗷待哺的嬰孩。

  渺塵元君來到了她的身邊,將孩子從她的懷裡接了過來。

  那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就在他睜眼的刹那,渺塵元君猛地以靈氣將嬰孩震了出去。

  可惜,那嬰孩動作極快,邪氣凝聚在他的手上,衝破了渺塵元君的護體靈氣,猛地穿入了她的內府!

  渺塵一把扣住了嬰孩,那嬰孩的眼中滿是邪氣,獰笑著看著她。

  “渺塵元君,你可不能離開重巒宮啊!”

  渺塵元君皺緊了眉頭,當機立斷要折斷這魔嬰的手,卻沒料到魔嬰周身骨血都是以邪氣餵養而成,哪怕手斷了,邪氣也切不斷。

  “你的丹元,我收下了。”魔嬰嘻嘻笑著。

  一直低著頭的渺塵勾起了嘴角,抬起眼來看著他。

  這一抹笑帶著嘲諷與對生死都無所謂的坦蕩。

  魔嬰神色一緊,驟然意識到了什麼:“你不是渺塵元君!”

  “對啊,我不是。”

  那風流不羈的樣子,正是渺塵的雙生弟弟漣月!

  “可惡!漣月!你竟敢假扮渺塵來騙我!”

  魔嬰正要將手收回來,赫然驚覺漣月的內府前一道劍陣呼嘯而出,只見鳳凰浴火,以驕陽烈日之勢沿著魔嬰的手一直燃燒,沖進了魔嬰的體內!

  這正是渺塵留在漣月體內一道劍意催發而成的涅凰劍陣!

  也正是這一道劍意,讓魔嬰一時之間沒有辨識出漣月來。

  “啊——啊——放開我!混蛋!放開我!我要讓你灰飛煙滅!”

  魔嬰發出嘶吼,尖銳而瘋狂。

  漣月笑了,靠近了他,直視魔嬰邪氣不可測的雙眼:“能讓魔都為混沌養育的至邪肉身隨我一起灰飛煙滅,是我的榮幸啊。”

  魔嬰的脖子歪成了扭曲的樣子,被涅槃之火焚燒到將斷不斷。

  “是你……是你利用重巒宮虛空阻止了離澈跌入魔都!”

  漣月笑而不答。

  “也是你讓泱蒼把夜臨霜帶走……從而將真正的渺塵元君引出了重巒宮!然後你李代桃僵!”

  漣月還是笑,但是他皺起了眉頭,冷汗從額角落了下來。

  “哈哈哈……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心臟還在魔都煉獄之中!我改變主意了,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每時每刻都痛不欲生!哈哈哈!哈哈哈!”

  “那也沒關係,反正你也會陪我一起痛不欲生。”

  此刻,地裂之中的邪氣已經將重巒宮包裹了起來,就剩下重巒宮頂部的禦邪鐘還未被侵蝕了。

  四處崩毀墜落,就像是被吸入無盡深淵之中,從重巒宮的底部,巨大的裂紋向上蔓延。

  身下是一片黑暗,漣月即將墜落而下,只聽見淩念梧一聲:“漣月元君!”

  一道靈嘯劍陣衝殺而來,要將漣月與魔嬰切開。

  魔嬰受到了重創,邪氣四處潰散。

  淩念梧伸手要拽住漣月,但是漣月卻搖了搖頭。

  “淩莊主,你既已認出我並非渺塵,為何還要救我?”

  淩念梧仍舊不斷追逐著下落的漣月:“我從不聽外人如何評斷!”

  “那我更不能讓你泥足深陷了。”漣月神色一凜,以劍陣反沖,將淩念梧向上送了出去。

  淩念梧眼睜睜看著漣月被濃重的邪氣所淹沒,驟然間明白:“他身上的是……”

  此時的路小蟬擔心不已,看著重巒宮逐漸崩塌瓦解。

  “淩念梧怎麼還沒出來?”

  眼見著禦邪鐘也要跟著墜落下去,西淵門下的眾多弟子和各派掌門紛紛以靈氣撐住了它,一點一點將它挪到了西淵的懸崖之上。

  而重巒宮在那一刻完全地跌落了下去。

  黑暗之中,一道渾厚的靈氣掃蕩開邪氣,沖了出來,正是淩念梧。

  路小蟬呼出一口氣來。

  昆吾趕緊迎了上去:“淩莊主,你有沒有見到渺塵元君!”

  “不用找了,渺塵元君不在裡面。”淩念梧看向舒無隙,若有所指地說。

 

68 後會有期

  “怎麼回事?”路小蟬忽然意識到, 舒無隙之前對淩念梧的提醒,仿佛已經知道了什麼。

  “是漣月從人群中偷走鎖仙綾的時候,就告訴我, 他想做什麼了。”舒無隙道。

  “什麼?他……他想做什麼?”

  “他知道魔都引眾人前來重巒宮,就是為了煉魂陣。他打定主意要假扮渺塵元君引魔嬰入陷阱。”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皺起眉頭, 眯起了眼睛,驟然醒悟過來:“怪不得我對付魔君靡旖的時候, 身上竟然有你的劍意!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留下來的!”

  “漣月必須要讓你入魔嬰的圈套,否則魔嬰就會對他起疑。他置換虛空, 並不是為了困住你,而是為了將你擋在魔都之外。”舒無隙回答。

  一切在路小蟬的腦海中明朗了起來。

  “我會撞上魔君靡旖, 是你們想要我的無痕劍開鋒, 對嗎?”路小蟬抬起頭來,“因為我的身上留著你的劍意……你早就知道我會遇上什麼了!”

  “如果你知道我一直在保護你,你就不會置之死地而後生了。”舒無隙抬起手, 在路小蟬的腦袋上摸了摸。

  路小蟬卻惱火了起來:“你沒有看見靡旖幻化成你的樣子嗎?你都不生氣?那個魔君扮成你來騙我啊!”

  “它沒騙著你, 所以我很高興。”舒無隙又摸了摸路小蟬的腦袋,還輕輕揉了揉,像是在給路小蟬順毛一樣。

  “漣月元君的丹元內有一道威力無窮的劍意,如果我沒有猜錯,應該是你留在他身上的吧。”淩念梧開口道。

  “是的。”

  舒無隙這一點頭, 路小蟬已經可以猜透漣月元君的計策了。

  他先是借用偷取鎖仙綾的機會避開了魔嬰的監視, 暗暗與舒無隙聯繫。

  他選擇舒無隙的理由其實很簡單, 因為他如果去聯繫南離境天任何一個人, 包括他的姐姐渺塵元君在內,都會被魔嬰發現。再加上他的丹元被邪氣侵蝕,漣月劍威力大減,他如果想要翻盤,就只能請求舒無隙的一臂之力。

  漣月能夠從路小蟬的手腕上解開鎖仙綾,並不奇怪。但是從舒無隙的手上解開它,除非舒無隙自願。

  進入重巒宮之後,舒無隙帶走了夜臨霜,加上漣月以九轉乾坤盒控制了虛空,成功避開了邪靈耳目,將渺塵元君從重巒宮引了出來,姊弟二人趁機互換了身份。

  臨走之前,渺塵元君留下了一道劍意給漣月,用來困住魔嬰。

  而舒無隙也留了一道劍意給他,就是讓他帶入無望之地,煉化群邪,解西淵之危。

  “如果……如果漣月帶著你的劍意入了無望之地,他是不是再也回不來了?”路小蟬仰著臉問。

  舒無隙點了點頭。

  路小蟬的心中一陣冰涼:“為什麼?你的劍意即然能壓制群邪,那麼你直接出手就好……還有渺塵,她可是漣月的親姐姐啊!她怎麼忍心看著自己的弟弟去送死?”

  “因為有一件事,是我和渺塵都不能幫他做到,而是他必須自己做到。”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瞭解舒無隙,他沒有慈悲心,除了和路小蟬有關的事情,其他的事在他看來只有做與不做的區別罷了。

  一定是有什麼,讓舒無隙動容了,他才會選擇成全漣月。

  遙遠的西淵裂隙盡頭,一頭靈獸正趴著,遠遠看著重巒宮的方向。

  而它的背上,是沉眠中的夜臨霜。

  禦邪鐘的聲響,讓他醒了過來。

  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撐著靈獸的背,直起腰來。

  當他發覺重巒宮已經消失的時候,大吃一驚。

  “這是怎麼回事——”

  空靈而清冷的女子聲音響起:“重巒宮被邪氣侵蝕,不復存在。我要趕回去,與泱蒼君一起,填平西淵。”

  夜臨霜側過臉,就發現一襲白衣的渺塵元君站立在那裡,但她手中握著的並非暮晚劍,而是漣月劍。

  “師父……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夜臨霜還記得自己最後見到的,明明是漣月元君啊!

  渺塵歎了一口氣:“臨霜,你還記不記得當年邪神混沌入侵南離境天,人人都以為它的目標是我們的師父朱華上尊,但它取走的卻是你的丹元?”

  夜臨霜下意識扣住自己的內府,點了點頭:“自然記得。後來是師父你把我的丹元帶回來了。”

  渺塵搖了搖頭:“把你的丹元帶回來的,是漣月。”

  夜臨霜怔住了,他想到混沌離開南離境天之後,漣月追了它九九八十一日……他其實並不是去追擊混沌,而是為了追回自己的丹元?

  “漣月入了魔都,卻無法從煉獄之中取回你的丹元,因為你丹元之內有執念。只能一念,換一念。”渺塵回答。

  一念換一念……當年的自己就是為了漣月元君才甘願重塑人形,來到南離境天。

  他的執念,就是漣月元君啊!

  “師叔……師叔他拿了什麼來換我的丹元?”夜臨霜顫著聲音問。

  “他的心。”

  這個答案,讓夜臨霜幾乎要裂開了。

  比當初在北溟分筋銼骨還要痛苦萬分。

  “所以這一千多年來,師叔的心一直都在煉獄之中,替我受業火煎熬?”

  夜臨霜雙眼模糊,他一直以為漣月元君放浪不羈,對什麼都不曾留心。

  那是因為他的心早就留下了。

  夜臨霜還未閉上眼睛,淚水便潸然而下。

  “師父,我也要去!”

  “臨霜,你不能去。”渺塵元君就要向他的眉心點去。

  夜臨霜頓然明白那正是太淩閣一道醫咒“望塵歸元”,中了這道醫咒,前塵往事就不在心上了!

  醫咒點在了臨霜劍上,無數霜花墜落而下,消失不見。

  “臨霜,如果漣月不再回來,至少你不會為此而痛苦。何必執著於‘記得’呢?”

  夜臨霜翻身上了臨霜劍,低頭看了渺塵一眼:“師父,如果我不再記得他,那麼我只是北溟一隻靈獸罷了。千年萬年看著永夜中的極光,極光就只是極光而已。”

  夜臨霜禦劍疾馳而去,仿佛要將這片黑夜撞裂開來。

  渺塵輕輕將髮絲繞到了耳後,笑著對手中的漣月劍說:“我會全力助你們一臂之力,願從此極光不僅僅是極光而已。”

  她來到了靈獸邊,摸了摸它的耳朵,靈獸立刻抖了抖全身,渺塵坐了上去,靈獸飛了起來。

  西淵裂隙之上,無數仙首懸劍觀望。

  如今澔伏已經失去了能力,渺塵又不知所蹤,昆吾修醫道不擅征戰,莫千秋本事再高可是之前名聲不好,眾仙首自然以淩念梧馬首是瞻。

  “淩莊主!魔都眾邪太過囂張!還請淩莊主統率我等,鎮壓邪魔!”

  雖然各派仙首平日裡都是“各家自掃門前雪,哪管別人瓦上霜”,但魔都邪眾得以脫身,必然會被各個擊破,唇亡齒寒,他們自然要聯合起來。

  淩念梧負手垂目,看著已經蔓延到西淵裂隙邊緣的邪氣,抬手示意眾人稍安勿躁。

  “淩莊主,不知您還在等什麼?它們……它們盡數都要出來了!”餘掌門擔憂不已。

  “是啊,淩莊主,我們都不是貪生怕死之輩!今日若不是我等煉化了邪靈,便是邪靈煉化我等!”章容修也抱拳請願。

  淩念梧的表情卻很沉靜,他的慧眼已經看不清漣月元君的身影了,看來漣月已經沉入了無望之地的底部。

  路小蟬抬起頭,看向身旁的舒無隙,他神情淡然,從深淵之中騰起的烈風撕扯著他的髮絲,露出他光潔的額頭,他明明注視著那片深淵,眼底卻空無一物。

  “淩莊主是在等漣月丹元之中,你的那道劍意釋放嗎?”

  “嗯。”舒無隙點了點頭。

  一旦劍意釋放,就會分解煉化魔都之中團聚的邪氣,動搖魔都根基,這個時候才是各派仙首除邪降魔的好時機。

  可漣月的丹元早就被邪氣侵蝕得千瘡百孔,那個時候他肯定回不來了。

  此時的漣月,哪怕是用自己的慧眼也再看不見一絲光亮。

  魔嬰被他拖拽著,飛速地墜入魔都深處。

  無數邪靈啃噬著漣月的身體,在他的血肉之間穿梭。

  痛苦讓漣月連出聲和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隨著邪氣湧入魔嬰的體內,魔嬰之前因為涅凰劍陣而摧毀的身體復原,他不斷踩踏著漣月,試圖將他的丹元取出來,但是漣月卻死死扣著他。

  直到漣月感受到了身下煉獄業火熊熊,他笑了一下,對魔嬰說:“這千餘年的折磨……讓我送一份大禮給你……”

  “什麼?”魔嬰的面容在業火的映襯之下,扭曲而瘋狂。

  他的手已經扣住了漣月元君的丹元,可在那個瞬間,一道劍陣從漣月的丹元內磅礴而出,千軍萬馬奔襲狂湧,踐踏在魔嬰的身軀上,這具由邪氣餵養的身體血肉崩離,巨大的震顫讓煉獄中的業火也劇烈地搖曳!

  原本折磨著漣月的邪靈被這道劍陣飛速煉化,它蘊藏著巨大的力量,在這個瞬間驟然爆發!

  那就是舒無隙留給他的劍意所結成的天闕劍陣。

  西淵之上,地動山搖,原本囂張肆虐的邪氣在此刻仿佛失去了力量一般,驟然縮了回去!

  峭壁逐漸露出了原本的樣子,尖叫嘶吼的眾邪靈倉皇著如同海嘯之後的退潮。

  “這是……這是怎麼回事?”章容修見到這樣的場景,忍不住問。

  “是漣月元君攜天闕劍陣入了魔都。”淩念梧側過臉,發出了一聲歎息。

  “什麼?漣月元君不是入了魔嗎?他怎麼會攜天闕劍陣入魔都?”

  “天闕劍陣是泱蒼君的劍陣啊!難道泱蒼君就在此處?”

  淩念梧沒有時間解釋,他抬起手來,高聲道:“眾仙友!機會以來,我等必一鼓作氣,封了西淵裂隙!”

  這時候,夜臨霜禦劍沖到了淩念梧的面前,單膝跪於劍上,向淩念梧抱拳道:“淩莊主,我知封閉西淵裂隙關乎天下蒼生,但求給我一個機會,讓我進去尋一個人!”

  淩念梧正色道:“夜掌劍,你此去,我們可等不了你回來!”

  “臨霜明白。只是有些事與生死大義無關,如果不去做……”

  “如果不做,必然終身後悔。”淩念梧想起了那一日自己送路小蟬上無意境天的情形,他歎了口氣道,“你去吧。”

  路小蟬歎了一口氣:“他果然會來……”

  “多謝淩莊主!”夜臨霜起身,來到了路小蟬的面前,“小蟬,我知你醫咒威力,相識一場,求你幫我一件事!”

  “夜掌劍但說無妨,只要我路小蟬能辦到的,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求你給我一道醫咒,清源咒即可。”

  路小蟬立刻明白了夜臨霜想要幹什麼。

  漣月元君的丹元已經被邪氣侵蝕得千瘡百孔,只有以清源咒清除邪瘴,漣月的丹元才能保住。可即便如此,一旦入了魔都,只怕就再沒機會出來了。

  但是兩個人能完整地在一起,哪怕是灰飛煙滅,也沒什麼遺憾與恐懼了。

  “夜掌劍,你可知道醫咒也是一念換一念。以你心中的純淨,渡他丹海中的邪氣?”路小蟬正色道。

  “明白。”

  路小蟬閉上了眼睛,他想起了一千多年前自己是如何渡舒無隙的執念,血肉離身之痛,在最愛的人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但願……你能讓漣月元君置之死地而後生。”

  路小蟬指尖凝成一道清源咒,點在了夜臨霜的眉心。

  夜臨霜閉上眼睛接下了它,道了聲“多謝”。

  此時渺塵元君也已經趕到,她叫住了夜臨霜:“臨霜!接著!”

  一柄劍落入了夜臨霜的手中,正是漣月劍。

  之前為了騙過魔嬰,渺塵元君用自己的暮晚劍換了漣月劍,並且遙感操縱暮晚劍。

  如今暮晚劍回來了,漣月劍卻因為萬里邪靈的隔絕,失去了與漣月元君的共感。

  夜臨霜道了聲:“師父,受徒兒一拜。此番只怕……”

  此番只怕後會無期。

  “臨霜,後會有期。為師等你回來。”渺塵元君淡然一笑,以一道劍陣入無望之地,為夜臨霜劈開了一條捷徑。

  夜臨霜飛身而入,很快就被邪氣給淹沒了。

  邪靈肆虐而來,夜臨霜拖拽著無數霜花直入魔都。

  路小蟬看向舒無隙道:“我想住他們一臂之力,不然夜臨霜還沒到達魔都,漣月說不定都沒了。”

  “那我就煉化了這邪氣。”舒無隙輕聲道。

  路小蟬笑了:“無隙哥哥,你變了。”

  “我哪裡變了?”舒無隙垂下眼簾,看著路小蟬。

  他眉眼看似冷漠,卻溫柔繾綣。

  “你從前都不管這些閒事兒的。”

  “管不過來,沒完沒了的才是閒事。一生一次,又豈是閒事。”

  說完,舒無隙一道靈氣直沖九天雲霄,仿佛破曉的亮光。

  眾人驚詫無比,看著那道靈氣直抵雲端,滾滾流雲被引了下來,奔湧咆哮,沖向那些溢出無望之地的邪靈。

  深淵被照亮一般,巨大的劍陣在裂隙之上形成,這道氣勢非凡的劍陣另所有人睜大了眼睛。

  渺塵元君開口道:“是沖霄劍陣。”

  這是舒無隙所用的劍陣之中,殺氣最重的一道。

  所有殺氣,卻不見殺意,奔雲幻化成了一頭麒麟,不斷吞噬著那些邪氣。

  原本被邪靈碾壓得難以繼續向前的夜臨霜,得到這股劍陣的支持,如同長風萬里送秋雁,一鼓作氣沖入了魔都之中。

  路小蟬看得心緒沸騰,握緊了拳頭。

  當麒麟消失,濃厚的邪氣被煉化了大半,眾人看著舒無隙從容淡薄的樣子,露出瞠目結舌的表情。

  就連渺塵元君也向舒無隙頷首行禮,對方就是無意境天的劍宗泱蒼無疑了。

  路小蟬看著他們各種膜拜、不可思議以及充滿敬畏的表情,不知道該不該得意。

  但是舒無隙始終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如果不是那道劍陣,當真是毫無存在感。

  此時的漣月在釋放了“天闕”劍陣摧毀魔嬰之後,也是精疲力竭了。

  他知道哪怕自己的心臟近在眼前,他也不夠力氣把他取回了。

  真是浪費了泱蒼君的天闕劍陣啊。

  漣月自嘲地一笑,那一刻,他忽然很想知道,夜臨霜眼中的自己是什麼樣的。

  就在他閉上眼睛的那個瞬間,一道身影披荊斬棘而來,破開重重邪靈,四面八方飄揚起潔白純淨的霜花!

  漣月心念一震,他睜大了眼睛,看著夜臨霜手握漣月劍,禦劍從他的身邊疾馳而過,一手拽過了漣月的衣領,將他拽了起來。

  “你……怎麼來了!”

  原本已經安然接受這一切的漣月元君,仿佛從大夢中驚醒。

  “既然是煉獄之中的業火,取回你的心,除了我還有誰能辦到?”

  夜臨霜輕笑一聲,漣月元君卻幾乎要瘋掉。

  “你離開這裡!馬上!否則泱蒼君一旦封閉此處,你就再也回不去了!”

  漣月元君的眼睛都紅了,他心緒大亂,驚恐的心緒鋪天蓋地而來。

  “回不去,那就和師叔你在這裡長廂廝守。”

  “你可知道我費盡……”

  “你費盡心力,就是替我受苦?你可知道冽是至寒的靈獸,你入不了煉獄,我卻入得!”

  夜臨霜的身體發出咯咯的聲響,瞬間幻化成一頭銀白色的冽,沖入了煉獄業火之中。

  “臨霜——”漣月元君聲嘶力竭,卻只微微碰到了他。

  夜臨霜義無反顧而去,臨霜劍感受到主人的意念,攔截在了漣月元君的面前,死死頂住他的胸口,不讓他再靠近煉獄分毫!

  漣月元君催動劍陣,丹元內一陣劇痛,無數邪氣將其收緊,他差一點從自己的劍上跌落下去。

  夜臨霜雖然元身是天下至寒的靈獸,可是煉獄業火焚身,一點點融化他的皮膚血肉,他在煉獄的深處,終於看見了漣月元君的心臟!

  夜臨霜忍耐著錐心刺骨的至痛,一口吞下漣月的心臟,將它護在自己的體內,轉身沖出煉獄。

  他越來越虛弱,業火已經焚入了他的骨骼,他能感應到漣月想要衝破臨霜劍的阻擋,但是他心意已決,絕不會再讓漣月為他受苦。

  師叔,這一次就讓我來保護你吧!

  夜臨霜一片血肉淋漓,從煉獄之中沖了出來。

  漣月元君幾近瘋狂,他從沒有見過夜臨霜傷成那個樣子,血肉去了大半,森森骨骼之中還燃著業火。

  “臨霜……臨霜……”

  明明心不在他的軀體之內,卻痛到無以復加。

  千年煉獄之苦,都不及此刻分毫。

  他那麼想要抱緊夜臨霜,可是卻連碰他一下都不敢。

  夜臨霜艱難地化作了人形,他靠向了漣月元君,在他的唇上輕輕碰了一下,將心臟還給了漣月元君。

  漣月這才明白,千年業火焚心都抵不過看見心上人遍體鱗傷的一刹。

  “師叔……這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

  那一瞬,漣月才驚覺除了自己的心臟,夜臨霜還送了清源咒入他的體內。

  醫咒瞬間滲入他的五臟六腑,渾厚純澈,這樣的醫咒必得修為高深的醫修才能結成。

  但越是淨化力度強大的醫咒,所借的勢就越是非同尋常。

  在漣月的丹元被這道大咒淨化修復的同時,他看見夜臨霜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不斷下墜,他恢復了自己的元身,而且越來越小,仿佛這千餘年都不曾成長,變回了冽幼獸的樣子。

  漣月俯衝而下,一把抱住了那頭幼獸。

  此刻的他丹海充沛,面對重重疊嶂的邪氣,咬緊了牙關。

  夜臨霜已經閉上了眼睛,呼吸微弱,奄奄一息。

  漣月將自己的靈氣渡入了他的體內,將他緊緊抱在懷裡,不讓邪氣傷他分毫。

  西淵之上,眾仙門已經按耐不住。

  “如果是劍宗泱蒼在此,請帶領我們封了無望之地!”

  “還在等什麼!趁著魔都氣焰被打壓!我們一起上!”

  路小蟬看向舒無隙,發現他沒有任何表情,還是那樣對一切都不為所動的樣子。

  渺塵元君轉過身來,對舒無隙說:“前輩,我們該出手了。”

  路小蟬心緒一緊,他雖然也知道大義面前,私情太過微小,但哪怕只有微末的希望,他還是想要看到漣月和夜臨霜回來。

 

69 北溟劍宗

  就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緒, 舒無隙低下頭來,輕輕將路小蟬的腦袋摁進自己的懷裡。

  “他們會回來的。”

  舒無隙的話,總能讓人深信不疑。

  “晚輩感激前輩對漣月和臨霜的眷顧, 只是漣月劍所借之勢,魔都煉獄之中是沒有的。”渺塵開口道。

  “漣月劍借的是什麼?既然叫‘漣月’, 它借的到底是水,還是天上皓月?”

  路小蟬心中想著, 到底有沒有什麼方法能借勢給漣月?

  “我的暮晚劍,和漣月劍是一雙劍。暮晚劍借的是日月的溫度, 而漣月劍借的是日月之輝。”

  路小蟬這才想起,夜臨霜曾經說過, 漣月元君曾經在北溟引極光入陣大敗魔君。

  極光是北溟寒夜之中最常見的光。

  可是……魔都煉獄之中, 卻黑暗無比沒有一絲光亮!

  漣月……漣月看來真的回不來了!

  這時候,舒無隙的指尖輕輕在路小蟬的眉心彈了一下。

  “世間的光,又豈止日月?”

  路小蟬似懂非懂地看著舒無隙。

  舒無隙淡然道:“無痕劍開竅, 漣月也算幫了忙。我舒無隙從不欠人情, 即是如此我也等他沖大勢之境,借無光之光。倘若黎明第一縷光亮到來,他仍舊不得頓悟,那我便不再等了。”

  路小蟬這才明白,為何舒無隙會對漣月元君和夜臨霜另眼相待, 不僅僅是因為他們的今日與千餘年前的舒無隙和路小蟬境遇相似, 更是因為漣月元君給了一份人情。

  此時的漣月禦劍而起, 被重重邪氣鎮壓, 但是他懷抱著夜臨霜,就算精疲力竭也絕不就此放棄!

  如果只有他一人,元身寂滅也無所謂!

  可是臨霜,他不會讓臨霜再受一點傷害!

  一絲一毫都決計不能!

  沒有光,漣月元君結不出劍陣,他索性就以周身靈氣為盾,護著夜臨霜,一點一點向上而去。

  魔都之中是邪氣最盛之地,漣月只覺得被萬山重嶺鎮壓,骨頭都快要裂開。

  懷裡的冽發出輕輕的呢喃,小眉毛皺在了一起,小耳朵虛弱地扇了扇。

  “臨霜……千萬別睡……我們一定會出去……一定會出去!”

  漣月顛了顛懷裡的夜臨霜,此時的他比嬰兒還要脆弱,無力地睜開了眼睛,發出“嗚”的一聲悶哼。

  漣月的心都糾結了起來,那是他深入煉獄業火之中所受的傷,他還在痛著。

  低下頭的那一刻,漣月發現夜臨霜正看著自己。

  明明氣若遊絲,那雙眼睛卻充滿了期待,明亮地照入了漣月的心中。

  瞬間,漣月醒悟了過來,氣勢大盛。

  誰說日月之輝才是光!

  哪怕是至暗之中,心中有光,便可光芒萬丈!

  漣月元君靈氣如同飛瀑,直沖九霄,只有手掌般大小的劍陣忽然爆滿,如同浩瀚無垠的江海,向著四面八方而去,厚重的邪靈完全無法避開,如同漩渦一般被捲入劍陣之中。

  煉化的邪靈越多,這劍陣就越是宏大。

  心中的光,與日月之光不同。

  人心有多明亮,便可照亮虛空乾坤!

  漣月的劍陣勢不可擋,魔都邪靈摧枯拉朽般被滌蕩!

  此刻的漣月心無雜念,丹海仿佛承受不住被煉化的無窮邪靈,爆裂開來。

  那一刻,他只覺自己的心魂都寰宇飛升,衝破一切,去到一個廣闊無邊的豁達天地!

  西淵之上,餘掌門按耐不住,她不敢對舒無隙說什麼,只是看著渺塵元君說:“劍宗,我知道你顧念自己的親弟弟還有掌劍,可壓制魔都眾邪,一旦機會沒了,那就要天下大亂了!”

  眾人皆看向渺塵元君,渺塵的手扣在暮晚劍上,看向天邊,那一道被日光拉成的細線正越來越清晰,黎明將至了。

  倒是守在昆吾和澔伏身邊的莫千秋輕哼了一聲:“不就是等個黎明,餘掌門還真是心急。還是餘掌門擔憂漣月元君頓悟入大勢之境,會取代了渺塵元君做南離境天的劍宗,你之前得罪了他,怕他讓你日子不好過?”

  莫千秋一點面子不給就拆穿了餘掌門,餘掌門咬牙一哼,氣的青一陣白一陣。

  昆吾開口道:“既然泱蒼在此,他說要等至黎明,就是有封了西淵地裂的把握。”

  就在這個時候,章容修指著深淵之中,驚道:“你們快看!”

  只見深厚的邪氣之中,一道明亮如同弘日的劍陣衝破萬千阻礙,升騰而起。

  西淵深淵被照亮了!

  路小蟬睜大了眼睛,他知道是漣月元君明白了“無光之光”的意義,借勢而出!

  舒無隙的手伸了過來,擋在了路小蟬的眼前,防止他被這耀目的光輝傷了眼睛。

  畢竟這光亮並非日月之光,而是漣月元君破借勢,入大勢第一重天的靈光!

  光亮之中,是漣月元君抱著夜臨霜沖了出來,萬千星辰光屑洋洋灑灑,堪稱世間奇景。

  劍陣餘暉歸攏於漣月元君周身,他抬起頭來,看向路小蟬和舒無隙。

  他的丹海充沛,靈氣飽滿,和路小蟬之前見到的全然不同。

  仿佛脫胎換骨,重新為人。

  只聽見北方傳來震動的聲音,仿佛萬年冰川碎裂的聲響。

  緊接著一道極光劃破了夜空,宛若滿弓之弦。

  “是北溟解劍石!”

  “北溟解劍石承認誰為劍宗了?”

  漣月元君側過臉來,只見北溟那道不遠萬里而來的極光,就落在他的漣月劍上。

  眾人驚歎,沒想到北溟的解劍石竟然認了漣月元君為劍宗?

  漣月也是驚詫無比,抬起自己的劍,漣月劍的鋒芒已和從前大為不同,仿佛是這世上最透徹的冰,天上的皓月已經被黎明的日光所遮蔽,可倒映在劍身上的玄月卻依舊清晰。

  這才是真正的水中月,漣月。

  渺塵元君淺笑道:“師弟,你以身入魔,卻能守住自己的本心。如今浴魔重生,入大勢第一重天,為北溟劍宗。”

  漣月抱緊了懷裡的夜臨霜,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眾人也未曾料想到,漣月元君入魔千餘年,竟然還能摒除丹海中的魔性,修為大漲,果真世事難料。

  各方解劍石為上古天地初開之時留下的靈石。四方劍宗一般都是前任劍宗將鎮守一方的職責交托給下一任。但如若是解劍石所選中的劍宗,那便是天意難違。

  眾仙首就算曾經再對漣月元君有所非議,此刻也必須心悅誠服低頭向漣月元君行禮,尊稱他一聲“劍宗”。

  路小蟬卻看見漣月元君的臉上沒有任何笑意,名利之于他從來都是身外物,遠不如懷裡虛弱到無法再幻化人形的夜臨霜。

  “如今漣月已經回歸,我等在無顧慮,還請前輩率我等封了這西淵地裂!”

  渺塵元君轉身懇請舒無隙。

  “是該了結此事,還一個太平。”舒無隙的神色平靜,仿佛封了西淵並不是什麼難事。

  只有路小蟬心中明白舒無隙所謂的“太平”,是想要他們二人早日去過清淨日子。

  漣月抱著夜臨霜來到了路小蟬的面前。

  越是走近,就越是能清楚看見夜臨霜的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如果不是漣月一直以靈氣護著夜臨霜的丹元,他恐怕連冽的元身都保不住了。

  “離澈君,你醫道高深,請你救治他……無論將來有何事,我必然馬首是瞻,絕不推脫。”

  漣月本是灑脫之人,為了夜臨霜卻低頭求助。

  路小蟬呼出一口氣來,小心地摸了一下夜臨霜的頭頂,他便疼得發出嗚咽的聲音,身體蜷縮起來顫抖得厲害。

  “漣月元君,我雖然擅長以醫咒淨化人心中的邪念,但醫治身體髮膚之傷,卻是我的師兄昆吾更為擅長。”

  路小蟬知道,夜臨霜的每一次疼痛,都在漣月元君的心頭。

  就如同當年,混沌業火焚燒的是路小蟬的身軀,可折磨的卻是舒無隙的心。

  昆吾結果了漣月懷裡的冽,立刻以醫咒治癒他傷勢。只看見原本蜷縮著的幼獸正逐漸舒展開身軀,小耳朵還動了動,漣月元君的眉心終於也跟著松了松。

  “劍宗,請你盡心封了這裂隙,我也會盡力醫治夜掌劍。”

  有了昆吾的承諾,漣月終於轉過身去,目視那道裂隙。

  魔都眾邪雖然根基已動搖,卻仍舊蠢蠢欲動,無數邪靈按耐不住,四散竄出。

  “小蟬,你可知道要如何封了它?”舒無隙問。

  路小蟬蹙著眉,想了半天。

  西淵裂隙如此之深,難不成還能將地裂的兩邊硬生生合上不成?

  那除非世上還有真神,不然哪怕是舒無隙也辦不到啊。

  可就是把世上最高的山移過來,那也填不滿這道裂隙啊!

  除非……

  路小蟬腦海中一道靈光閃過:“借天下大水,沖了魔都!沒有什麼裂縫是水填不滿的!”

  “正是如此。再以劍陣威壓,直入煉獄,毀了魔都根基。”舒無隙說到這裡,其他人似乎也明白該怎麼辦了。

  “最後,我借日月之溫,漣月引北溟至寒,冰封西淵。”渺塵元君回答。

  “如此甚好!”淩念梧轉身看向路小蟬,“請無痕劍出鞘吧!”

  路小蟬還真沒有想到,自己的無痕劍才剛剛開鋒,就能派上這麼大的用場!

  他不由得緊張了起來。

  舒無隙卻道:“你不用擔憂,此役遠不如當年你為我捨身取義。”

  路小蟬立刻就明白了舒無隙的意思,他要封了魔都,讓天下再沒有邪靈魔君敢打路小蟬丹元的主意!

  路小蟬士氣大振,要知道他可是有舒無隙做靠山啊,有什麼好怕的!

  一手彈開了太淩真淵,只見滾滾洪流從天而降,如同巨大的水龍,沖湧入西淵地裂之中。

  眾人從未見過這樣的水勢,震耳欲聾!

  路小蟬的無痕劍結出一道大陣,若有似無,如水一般透明,卻也如水一般變化多端,直墜而下,大水湧入劍陣之中,威力成百倍大增。

  西淵震盪,劍陣與大水相輔相承,路小蟬全副心神付諸劍陣,直到他感覺到滂沱大水灌入了煉獄業火之中!

  “壓陣!”路小蟬冷聲道。

  眾派掌門不遺餘力祭出了劍陣,無數劍陣層層疊加而下,碾壓煉化那些逃逸而出的邪靈。

  它們嘶吼的聲音被重重劍陣給淹沒。

  淩念梧低下頭來,輕輕撥動了一下劍柄上的琉璃鈴鐺。

  那鈴鐺就像是收了奔騰大水的聲音,接著忽然響起,被淩念梧的靈哮劍陣大成,驟然壓了下去,聲音震盪,無數塵埃被掀起,劍陣威力巨大,仿若浩瀚無邊的大海拍擊陸地,聲勢浩大延綿不絕。

  魔都煉獄被分化崩裂。

  莫千秋拎著澔伏的衣領,他還沒開口,澔伏就說:“你想借我的精魂就借吧。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你能這麼想,我還能看得起你一些。”

  千秋劍抽了澔伏精魂,劍陣也入了西淵之下。

  舒無隙閉上了眼睛,與遠在無意境天之上的無隙劍遙感。

  他周身靈海騰礴而出,如同寰宇大氣,捲入雲霄,仿佛要將天空都吞沒!

  眾人仰望,連呼吸都哽在了喉中。

  他們都自詡至少修為小成,可是在舒無隙這道劍陣之下,仿若螻蟻一般渺小。

  而這並不是舒無隙威力最大的劍陣,卻是最配合路小蟬的劍陣——飛湍。

  雲氣之中的水都被斂入陣中,劍陣如同天傾一般落下,強大的靈壓差一點將各派仙首都給卷下去!

  而舒無隙周身衣闕翩飛,一手緊緊扣住了路小蟬。

  路小蟬倒吸一口氣,他的慧眼能清楚地看到這道劍陣蘊藏的靈氣,那是天地之間大勢所驅啊!

  舒無隙的一葉障目之術也因為釋放靈氣而破解,他令天地生靈黯然失色的容顏被眾人所視,就連渺塵元君都露出了驚訝之色。

  煉獄業火被天下大水裹挾重重劍陣拍擊沖襲,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盤踞其中的邪靈魔君試圖頑抗,卻被死死鎮壓,哭號呼喊,末日將近。

  “渺塵!出劍!”漣月高聲一呼。

  暮晚劍與漣月劍齊出,烈日炙熱的極端便是至寒,而北溟的寒氣也融入劍陣之中,轉瞬之間,整個西淵就被凍結,裂隙之間如同鏡面。

  而冰凍之下,是各種猙獰姿態的邪靈,時間靜止一般,被封印其中。

  一時之間安靜無比,竟然沒有一人放鬆警惕,仿佛這冰封隨時會裂開一般。

  路小蟬施展辨靈,魔都四分五裂,煉獄的業火已經熄滅了。

  “從此以後,再無魔都。”舒無隙開口道。

  他的聲音不大,卻仿佛神諭一般,所有人都呼出一口氣來。

  路小蟬只聽見自己鼓鼓心跳,緊緊握著自己手中的劍,不敢鬆開。

  舒無隙將他的手握入自己的手心,在他的耳邊輕聲道:“小蟬,你的桓澤劍陣可以散了。”

  路小蟬這才呼出了那一口氣,緩緩鬆開了劍柄,指縫之間都是血跡。

  舒無隙的眉頭蹙了起來,將他的手抬起,放在了唇邊。

  “無隙哥哥,我不疼。”路小蟬露出大大的笑臉。

  眾派掌門都在清點各自帶來的弟子,經此一役,他們都對魔都心有餘悸,也對舒無隙更加敬畏。

  “沒想到泱蒼不需要無隙劍隨身,也能催發如此威力巨大的劍陣!”

  “不愧是劍宗之中最接近神的人!”

  轉而,他們也對路小蟬的身份愈發好奇了。

  “那個待在泱蒼君身邊的少年是誰?難道說是泱蒼君的弟子嗎?”

  “不不不!你沒聽見漣月元君是如何稱呼他的?‘離澈’啊!那是太淩閣的離澈君!”

  “離澈君不是早在千餘年前就身死了嗎?”

  眾人猜測紛紛,但路小蟬卻絲毫沒有解釋的意思。

  反正他的身份,讓別人想去吧!他只要活成自己想活的樣子!

  漣月元君收了劍,走到昆吾的面前。

  昆吾將幼獸還給了他:“夜掌劍捨棄了自己的修為,才渡化了滲入你丹元的邪氣。我雖然能治好了他身體的傷痛,但是沒有修為……”

  “沒有修為,就無法維持人的形態,對嗎?”漣月開口問。

  “是的。”昆吾點了點頭,“也許百年,也許千年,也許萬年……”

  “那麼這百年、千年和萬年,他都在我的身邊就好。”

  漣月側過臉,貼在夜臨霜的臉頰上,感受著他的心臟跳動。

  夜臨霜乖巧地用鼻尖蹭了蹭漣月的鼻尖,他那雙大而明亮的眼睛裡都是漣月的樣子,漣月終於露出了一抹笑。

  這一抹笑,和路小蟬曾經見過的笑容全然不同,那是發自內心滿足的笑。

  “漣月元君,接下來你要如何打算。是回去南離境天嗎?”路小蟬問。

  漣月輕輕摸著夜臨霜的腦袋,不知道是不是失去修為的關係,夜臨霜仿佛很容易困倦,沒多久眼皮子就耷拉了下來,發出輕輕的鼾聲,異常可愛。

  路小蟬咽下口水,怎麼辦啊,他也好想抱一抱……

  但是漣月肯定不會給的,誰要是敢摸夜臨霜一下,肯定會被他的漣月劍凍成大冰疙瘩。

  “南離境天雖然是我長大的地方,但是北溟才是臨霜的故鄉。而且……我既然是北溟的劍宗,自然要去那裡鎮守北溟。”

  “北溟……很冷,很淒苦的……”路小蟬忽然對漣月充滿了同情。

  漣月卻笑了:“無意境天也是空無一物之處,但只需一人相伴,就比萬千世界更讓你心滿意足,不是嗎?”

  “那倒是的。”路小蟬點了點頭,他向後退了一步,故意貼入舒無隙的懷裡,“從前覺得無意境天沒意思的緊。可現在想起來,無隙哥哥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做的每一件事都耐人回味。”

  漣月了然一笑,來到了渺塵元君的面前。

  “姐姐,這千餘年來勞你為我掛心了。只是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決定帶著臨霜去北溟。姐姐你心無旁騖,只怕是現在幾位劍宗之中,最有可能破大勢境界的了。”

  畢竟舒無隙雖然目前的修為登峰造極,但他心系路小蟬,很難脫離大勢的九重天了。

  而澔伏入魔,雖然邪氣已除,但修為也散了,沒有千年只怕都恢復不了。

  漣月也樂得自在,不求登峰造極,但求能和夜臨霜在寒夜之中相依相偎。

  渺塵垂下眼,難得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其實你並不知道,我也是有執念的。”

  “姐姐你能有什麼執念?還是你方才看見了泱蒼君的真身,驚為天人,動了凡心?”漣月一臉驚詫地樣子。

  就連不遠處的路小蟬聽了,都緊張了起來,嚷嚷著要舒無隙重施一葉障目,不再給別人看他的樣子。

  渺塵笑了:“你還是這樣愛耍弄我。我從小就羡慕你的自在灑脫,不墨守陳規,不遵循常理,也不追求修為。我多想活成你的樣子。”

  “姐姐……活得像自己,才是真灑脫。”

  說完,他撐著夜臨霜,輕輕將他扔起來,然後晃了晃:“臨霜,你說是不是啊?”

  夜臨霜本來已經睡著了,結果被漣月元君給弄醒了,直接一爪子拍下來,糊了漣月元君一個大耳刮子。

  漣月故意露出傷心的樣子:“臨霜!你變了!你從前那麼乖巧懂事!我讓你向東,你連看都不看一眼西邊!可現在你都會打我了!”

  夜臨霜瞥了漣月一眼,小耳朵動了動,又耷拉了下來,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漣月輕輕摸著他的小腦袋,愛惜要命。

  路小蟬忍不住開口道:“漣月元君,給你個中肯的忠告。”

  “什麼忠告?”

  “你千萬不要只摸夜臨霜的腦袋,會禿瓢的!這是我親身經歷!”路小蟬走到了漣月面前,總算找打了一個緣由,伸出手來從夜臨霜的頭頂一直摸到了他的脖子和脊背,“得這樣摸!要均勻!”

  哇,手感真好!

  路小蟬一直以為冽身為北溟的靈獸,應該身上也是冰冷的,皮毛被寒風歷練,肯定很粗糙,沒想到毛光水滑的,害他也想養一隻小靈獸了!

  “多謝你的提醒。”漣月元君騰出手來,揉了揉小靈獸的肚皮,沒想到夜臨霜竟然發出一聲輕哼,還動了動後腿,看來很喜歡啊!

  話別至此,漣月元君禦劍而去,他遙遙向路小蟬和舒無隙低頭拜別,便消失在了天際盡頭。

 

70 西淵論道

  “無隙哥哥, 我想起了夜臨霜曾經說起他在北溟遙望南離。現在無論他看向哪裡,都會有人陪著他了。”

  “嗯。”舒無隙輕聲道。

  “我忽然明白,從前我吃過那麼多好吃的, 玩過那麼多好玩的,到底有什麼意義了。”

  “什麼意義?”

  “都是為了說給你聽。”路小蟬轉過頭來, 露出了大大的笑臉。

  此時的莫千秋卻並沒有放鬆,他看著那一大群單膝跪在澔伏面前的西淵弟子們, 眉頭皺的更緊了。

  因為他並沒有看見澔伏的三大弟子,以及法寧真君。

  澔伏看向莫千秋, 正色道:“千秋殿主,在下有一事相求, 還望殿主不計前嫌相幫於我。”

  “何事?”

  “請將禦邪鐘置於冰面之上。如果有任何異動, 禦邪鐘都能給予警示。”

  “那有何難?”

  說完,莫千秋禦劍而起,以靈氣推動禦邪鐘。

  鐘體緩慢地移動, 直至滑到了冰面之上。

  各派掌門及弟子看見禦邪鐘的移動, 想不驚訝都難。

  之前將它抬上西淵裂隙邊緣,可是眾派掌門合力而為。可現在,莫千秋一個人就能做到了!

  他的修為一夕精進,原本對他還抱有不屑態度的西淵弟子,此刻不服也得服了。

  “澔伏, 如今你做何打算?”莫千秋問。

  一時之間, 所有人都望了過來。

  路小蟬早就看不慣仙門各派排除異己時候的難看嘴臉了。

  他走到了莫千秋的身邊, 單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一副“哥倆好”的樣子,扯著嗓子開口道:“修真嘛,境界越高,出岔子的時候後果就越嚴重。除了各派劍宗,其他人要是沖個借勢的境界,頂多也就是被邪靈盯上,太淩閣出個醫咒就能解決了。”

  各派掌門知道路小蟬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麼,不免沒面子。

  他們不敢對舒無隙說什麼,但是路小蟬既然是太淩閣的弟子,至少昆吾能勸得動他吧!

  餘掌門來到昆吾的面前:“醫宗,這位小兄弟能以一道醫咒助夜掌劍救回漣月元君,又能在泱蒼君身邊修劍,天資自然不是我等平常之輩能夠相比的,也就難體會到我等對邪神混沌的忌憚。”

  昆吾卻頷首一笑,朗聲道:“既然我這位師弟天資甚高,那就更要他對各位說一說自己領悟到的天地道法。昆吾也想聽聽看,師弟有何高見啊。”

  眾位掌門露出被魚骨頭噎住的表情。

  淩念梧也倒是灑脫,席地而坐,抬了抬手道:“在下也洗耳恭聽。”

  就連渺塵元君也很淡然地將劍放下,坐在了淩念梧的身側:“我等在西淵經此一役,重巒宮毀,無望之地被封,無數前塵往事被牽扯而出。本來就該自省自悟,假裝從前的事情未曾發生過,不承認前因,那就沒有悟到,領悟不到,如何有正果?”

  渺塵元君的話音落下,那些原本要拂袖而去的各派掌門不得不也跟著席地坐下。

  無茶無酒,西淵論道。

  眾人都看向了路小蟬,無論情願還是不情願,都得聽他說話。

  路小蟬抓了抓下巴,本來想要脫口而出的話,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昆吾這傢伙倒是自在,竟然取了腰間的藥壺,喝了幾口,明擺著等著路小蟬出糗。

  路小蟬歎了口氣:“好吧,好吧。我這番話,也只能對著能聽懂的人說。執著于名利、執著於對錯、執著於生死者,也許我說得再多,就像是樹上的夏蟬,嘰嘰喳喳徒惹人生厭罷了。”

  淩念梧抬起手來,意思是“請說”。

  “是人,自然有執念。不然萬餘年前大洪荒時代,修為如此之高的第一任泱蒼為何不能飛升成神?因為我等生而為人啊!”

  餘掌門輕哼一聲:“那就是說,我們修真問道,皆是徒勞?”

  路小蟬樂了:“余掌門,你修真問道如果是為了飛升成神,那便是執念,小心混沌……啊,不對,是魔君!哦哦,也不對,應該是邪靈侵體!”

  這話的意思,自然是暗指余掌門修為不夠,走火入魔都引不來邪氣高深的魔尊。

  余掌門臉色一白,看向一側。

  “小蟬,你倒是說說,你修真又是為了什麼?”昆吾笑著問。

  “還能是為了什麼,萬法自然啊!我修真就是為了自由自在!心中明淨,不以外物而大悲大喜,不因外言而耿耿於懷。你們都想修仙成神,我只想修成最自在瀟灑的路小蟬啊!”

  有些人搖著頭,說路小蟬是少年之言,若真如他所說,豈不是荒廢了一身修為。

  也有人似懂非懂,覺得成神本就渺茫,能心中自在也是境界。

  渺塵元君頷首一笑:“我已成為了劍宗,卻遠不如小蟬你看得透徹。我那麼多年羡慕著漣月的瀟灑不羈,何嘗想過他也許也在羡慕著我。”

  “東墟劍宗修煉出了岔子,被混沌附體,為禍蒼生的既不是東墟劍宗本人,也不只是混沌,而是他心中的執念。可不知怎麼的,天下人就把東墟劍宗直接歸為邪魔。他之前無論救過多少人,都不作數了。連帶著東墟之下眾多仙門都備受打壓。到底眾位害怕的是混沌,還是你們自己心中的邪念?”

  眾派掌門竟無一人能作答。

  東墟之後,西淵的澔伏也入魔,而漣月元君也是浴魔重生之後入大勢第一重天。

  “當真是我不入魔,誰人入魔。連自己的心魔執念都不能正視,又如何心淨?”淩念梧輕輕歎息了一聲。

  “話已至此,眾位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路小蟬晃到了澔伏的面前,眯著眼睛笑著說,“西淵劍宗,之前莫千秋問你有什麼打算,我也想知道。”

  “澔伏的西淵劍宗之位,本就是承繼上一任劍宗,並非西淵解劍石的選擇。澔伏自願在此鎮守禦邪鐘,卸下劍宗之位。”

  澔伏此話一出,眾人皆驚訝不已,許多人都出言相勸,什麼誰人無過,豈能以一夕對錯蓋棺定論云云。

  路小蟬看著莫千秋,笑道:“你看看人家澔伏的人緣多好,犯了錯大家都搶著原諒。你沒犯錯,也如同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話剛落下,路小蟬的後腦勺就被莫千秋給砸了一下。

  澔伏被門下弟子扶著,緩緩站起身來,雖然氣虛,聲音倒是正氣洪亮。

  “澔伏之錯,並非一夕。如今天下仙門在此,澔伏也將自己所犯之過錯坦白於天下。”

  一時之間,整個西淵都安靜了下來。

  “澔伏錯之一,只問對錯不問是非。當年千秋殿主在我西淵受冤,在下唯師命是從,殿主決戰問仙台,即沒有追求真相也沒有遵循本心,生怕行差踏錯被天下指摘。也因此,讓千秋殿主被天下無解,也讓自己心結難了。”

  澔伏的話說完,西淵門下弟子紛紛低下了頭。

  在重巒宮內,他們當面對莫千秋冷嘲,背地裡也是非議不斷。可若不是莫千秋,他們的劍宗早就成為魔君的爪牙,而且前來觀戰的眾仙門也會被魔都煉化,西淵眾人萬死難辭其咎。

  “澔伏錯之二,對師妹淳甯君心存怨恨。仙魔大戰之後,澔伏護送家師返回西淵,淳寧君前來迎接,澔伏欲毀其容貌以泄私憤,師父為了阻止澔伏,耗盡了最後的精元。”

  此話一出,連西淵都驚訝了。

  他們一直以為,前任劍宗是被混沌所傷,原來竟然是因為澔伏?

  “澔伏錯之三,放縱內心憤怒與仇恨,導致魔君戮厲附體,借澔伏之手,差一點讓各位身陷煉魂陣。這三大過錯,樁樁件件都非同小可。今日,無論天下劍門如何問責,澔伏都甘願受領。”

  澔伏雙手抱拳,低下頭來。

  他身後的西淵諸門派弟子,先是互相看了看,直到其中有人也跟著低頭。

  “西淵之下各門派同氣連枝,劍宗之過,何嘗不是我等過錯?”

  “若非我等不曾心懷偏見,當年對千秋殿主咄咄相逼,又豈會鑄成大錯!”

  路小蟬回到了舒無隙的身邊,歎了口氣,直接靠在他的背上不說話了。

  “小蟬,你怎麼了?”

  “他們都認錯了,倒是叫人不好意思追究了。”

  “錯了便是錯了。為什麼認了錯,就不好意思追究?”

  舒無隙的聲音雖然不大,但也沒有刻意壓低,倒是讓所有人都聽見了。

  莫千秋笑了笑,千秋劍從劍鞘中飛了出來,他輕身一躍,禦劍而起。

  “澔伏,你的對錯,世人的評價都與我莫千秋沒什麼干係。相識一場,還是願你早日撿回自己的修為,不然萬一這借日語精華凝煉而成的冰川若是融化了,你都撞不響這禦邪鐘,那倒楣的就不是西淵,而是天下啦!”

  說完,莫千秋瀟灑而去,千秋殿的弟子們緊隨其後。

  路小蟬眨了眨眼睛,指著天空說:“這貨就這麼走了?連聲‘後會有期’都省下了?”

  “在莫千秋的眼中,既然與你不是‘後會無期’,那麼道別之類的也就沒什麼意義。”舒無隙答道。

  其餘門派也是百感交集,西淵事了,他們自問也沒有資格問責澔伏。澔伏的罪過,何嘗沒有他們的緣由。無數劍修禦劍離去,在西淵上空也算一道壯闊奇景。

  路小蟬心想,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趁著他們對西淵有恩,趕緊把“地聽”的樹心給拿了!

  他來到了澔伏的面前,恭敬地行了個禮,看得昆吾都傻了眼。

  “小東西這麼恭順,肯定有問題!”

  路小蟬伸出自己的手,給澔伏看:“您看看我這傷,都是對付魔眾的時候,被無痕劍給震傷的……”

  昆吾直接扔了一瓶藥過去:“受傷了就擦藥。你給澔伏看了,也好不了!”

  “這個嘛……我以後要是除魔衛道,肯定還是會被自己的劍給震傷……”

  路小蟬皮厚厚地看向澔伏。

  雖然澔伏已經在天下人面前卸下劍宗之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威信還在。

  澔伏立刻就明白路小蟬的意思了:“無痕劍乃是天下至劍,又是以水為勢,須得以天下水源供養的靈木的樹心為劍柄,方能減弱它的靈震。”

  路小蟬繼續皮厚:“不知道閣下可有解決之法?”

  “我西淵有一棵靈木,名曰‘地聽’,其樹心為劍柄,可讓無痕劍威力大增的同時又不會再反傷你。”澔伏看向身後的弟子,“諸位,將地聽的樹心交給小蟬,可有異議?”

  “西淵此次度過危難,也是仰仗了無痕劍的威力。”

  幾位弟子禦劍而起,真的將“地聽”的樹心給取來了。

  路小蟬捧著樹心,雖然一再對西淵各門派和弟子道謝,但是昆吾卻看得出來這小兔崽子已經是喜上眉梢,占了個大便宜。

  “你既然得了‘地聽’的樹心為劍柄,以後西淵若有需要,你可不能袖手旁觀!”昆吾提醒道。

  “那是自然。”

  路小蟬心想,西淵若有需要,不還有無隙哥哥嗎?

  昆吾對澔伏說:“雖然閣下自願卸下劍宗之位,但是閣下仍舊有守衛一方之職。在下願留在這裡為你調理內息,早日恢復功力。”

  “多謝醫宗。”

  渺塵元君起身,提醒了所有人:“只是,你門下那三位弟子,還有法寧真君貌似都為魔都驅使。如今魔都已封,卻不見他們的蹤影,這可非同小可。”

  “對啊!當時在虛空之中,就是法寧真君偷襲了我!才讓我掉下了重巒宮的!他人呢!”路小蟬撈起了袖子,就想狠狠教訓法寧!

  “我那三位弟子,只是遵循我的師命而已。真正入魔的,是法寧真君。”澔伏歎了一口氣。

  法甯真君作為澔伏的師弟,一直因為資質平平而並不受師門器重。但是他一直以來都愛慕著自己的師妹淳甯君。師妹卻費盡心機,要和澔伏共結連理。

  當年淳寧君被澔伏傷了面容,趁著師父的劍氣抵擋,逃走了。澔伏繼任,派了弟子無數前去追捕淳寧君,但是淳寧君卻被法甯真君藏了起來。

  法寧真君趁著澔伏閉關,不斷挑唆三位師侄,為爭奪掌劍而大動干戈,之後更是利誘他們三人來阻止渺塵元君離開重巒宮。

  只是法寧真君還有這三人去了哪裡,澔伏也不得而知了。

  “看來我們要發出緝魔令。各門派還是不能掉以輕心,法寧真君一日不歸,我等也不知道魔都是否還有其他陰謀。”淩念梧道。

  渺塵元君和昆吾也是認同。

  路小蟬悄悄地拉著舒無隙向後退,一副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發現的樣子。

  只是淩念梧一側臉,就看見路小蟬已經上了無痕劍,正拉扯著舒無隙。

  路小蟬趕緊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說破。

  淩念梧先是愣了愣,隨即了然一笑,嘴唇動了動,說的應該是“再會”。

  無痕劍如白駒過隙,載著路小蟬和舒無隙就這麼消失了。

  片刻之後,昆吾才發現路小蟬不見了,氣得額頭上青筋都繃了起來。

  “那個小東西,就這樣把泱蒼君拐跑了!西淵元氣大傷!我還想他留在這裡多守幾日!萬一法寧真君帶著那三個混帳東西殺回來了可怎麼辦!”

  淩念梧笑道:“無妨,無妨!我會留下來一段時日。”

  昆吾還是氣不過:“也就是你!從前讓著他,現在也由著他!才能將他慣得無法無天!”

  淩念梧搖了搖頭:“這豈是我一人之過?泱蒼君對他有求必應啊。”

  渺塵元君咳嗽了一聲,起身道:“在下離開南離境天已久,是該回去了。淩莊主,若有所需,可青鳥傳書。”

  “多謝。”

  等到飛遠了,路小蟬確定其他人都追不上來,這才呼出一口氣。

  他拍了拍胸口道:“哎喲,你是不知道我那師兄有多麼婆婆媽媽!如果我們還留在那裡,他一定會要你留下來,幫忙看著西淵!”

  舒無隙低下頭,正好能看見路小蟬小巧的鼻尖,而路小蟬的肚子發出了“咕嚕”一聲。

  在西淵,他就沒吃過一頓省心的飯,現在確實餓的慌。

  “我們去朱旭山吃湯包吧。”舒無隙說。

  路小蟬眨了眨眼睛:“不得了啊,無隙哥哥!你從來都不會說去哪裡幹什麼或者吃什麼的!”

  “你若是不喜歡,那就吃別的。”舒無隙回答。

  “不不不!我喜歡!我喜歡!只要是和你在一起,我吃什麼都喜歡!”

  禦劍至朱旭山下的城鎮不過片刻,路小蟬收了劍,拉著舒無隙的手在集市上晃悠。

  他這邊嗅嗅,那邊湊湊,然後在一個小攤子前坐了下來。

  路小蟬要了三籠湯包還有小混沌,就撐著下巴看著對面的舒無隙。

  “無隙哥哥,是因為從前我的凝魂青鳥對你說了這裡的湯包,你才想著帶我來吃嗎?”

  “我也想知道,你喜歡的味道,是怎樣的。”

  “好啊好啊!吃飽喝足了,我們就回無意境天!”

  路小蟬眯著眼睛笑著,心想無意境天清淨的很,沒有人打擾,他和舒無隙做什麼都沒人管!

  “你很著急回去嗎?”舒無隙問。

  路小蟬頓了頓:“不是……不是無隙哥哥你著急回去的嗎?”

  明明舒無隙在鹿蜀鎮找到他的時候,約法三章裡就有要求路小蟬跟著他回去無意境天。

  到後面,每次路小蟬之要表現出一丁點嫌棄無意境天沒意思,舒無隙就不高興了。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至於在無意境天,還是在任何地方,都沒有差別。”

  舒無隙這麼一說,路小蟬心裡起了一陣暖意。

  “那無隙哥哥想要去哪裡?”

  “想要去看你覺得好看的東西,吃你覺得好吃的東西。”

  路小蟬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舒無隙的臉:“無隙哥哥你太可愛啦!”

  很快,三籠新鮮熱燙的湯包被松了上來,路小蟬的眼睛都要放光了。

  他剛夾起一個,就要往嘴裡送,卻沒想到舒無隙伸出筷子,將那只湯包給夾住了。

  “你要吃這個?那我讓給你。”

  大概是舒無隙覺得自己夾的湯包模樣好看。

  “別又給燙著了。”舒無隙輕聲道。

  路小蟬這才想起,自己從前青鳥傳書,曾經提到過被湯包燙了嘴的事。

  他嘻嘻一笑,讓舒無隙把湯包夾了過去。

  “無隙哥哥,既然你擔心我被湯包燙著嘴,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等它涼了。”

  路小蟬搖了搖頭:“放涼了就不好吃了。你應該先給湯包咬一個小口子,你得小心別讓裡面的湯漏出來。然後吹兩口氣進去,讓滾燙的熱氣出來,再給我吃。”

  “好。”

  舒無隙還真的照著路小蟬說的去做了,做的非常細緻認真。

  路小蟬就眼巴巴地看著舒無隙低下眼,溫柔緩慢地在湯包上咬了一個小口子,輕輕吹氣,還用嘴唇抿了抿,確認湯包真的不燙了,才要夾到路小蟬的小碟子裡。

  可路小蟬卻把小碟子給挪開了,抬起下巴張著嘴,“啊——”

  舒無隙把湯包送到了路小蟬的嘴邊,看著他一口包了下去。

  好吃!真好吃!

  湯汁濃郁,肉香滑嫩,還有無隙哥哥的仙氣!

  就著這樣的方式,舒無隙喂了路小蟬一整籠的湯包,看得旁邊的食客們臉紅面燥。

  可是到了第二籠,舒無隙不喂他了,而是說:“小蟬,該你給我吹包子了。”

  “哎呀,無隙哥哥你有樣學樣可真快啊!”

  喂無隙哥哥他當然樂意啦!

  路小蟬夾起了一個,剛咬了個小口子,底下就漏了。路小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個我經驗不夠,這個當練手,不算啊。”

  他啊嗚一口吃掉了這個,又夾了下一個。

  結果來來回回五六個,不是漏了,就是還沒送到舒無隙的嘴邊,就掉了。

  桌上的湯包都吃完了,舒無隙直接抬手又要了一籠。

  看來是打定了主意,非要路小蟬喂他不可。

  路小蟬這才發覺,吹湯包也不是容易事兒啊!

  舒無隙是夾一個,成功一個。自己是吹一個破一個。

  “無隙哥哥……你沒用什麼方式故意逗我吧?”路小蟬眯著眼睛問。

  “你的慧眼能看見我的靈氣,我做不了手腳。”舒無隙淡淡地說。

 

71 混沌(上)

 

  路小蟬卻覺得大概是自己看不見湯包, 所以夾起來的手法不對,讓湯包容易破裂。

  這麼一想,他就又有主意了:“無隙哥哥, 你來夾湯包,我來給你吹!”

  “好。”

  換成舒無隙夾著湯包, 送到路小蟬的唇邊。他小心地咬了一小口,然後吹了吹, 把湯包吹得微微鼓起來,舒無隙才吃了下去。

  “無隙哥哥, 好吃嗎?”

  “好吃。只是……”

  “只是什麼?”

  “我總會把這些湯包想成是你。輕輕咬一口,然後再一口吃進嘴裡面。”

  他說的一本正經, 路小蟬卻騰的一下耳朵都紅了, 直接竄起來,拽了舒無隙就走。

  “小蟬,怎麼了?”

  “吃了你!”路小蟬心裡癢癢的厲害。

  遠遠聽見攤子的老闆喊著:“還沒給錢呢!”

  路小蟬已經拽著舒無隙禦劍而去, 一枚銀豆子落下來, 正好落在老闆的後衣領裡。

  “哎喲!這是什麼!什麼啊!”老闆跳了半天,才找到這枚銀豆子,頓時眉開眼笑。

  朱旭山下的客棧大多簡陋,路小蟬內心燥意難平,再加上吃飽喝足, 剛踏進了客棧裡, 就從舒無隙的身上摸了個金豆子, 還沒等客棧老闆招呼, 就拽了舒無隙往上走。

  老闆一看對方扔來的金豆子,臉上都笑出褶子來了,他叫了聲“小二”,就跟了上去。

  “二位客官!本店天字第一號上房——”

  “上房不上房不打緊!”路小蟬晃了晃手腕,“最重要床榻要堅固!雷劈下來也散不了!”

  “本店的床榻是南離沉香木!堅固的很!”

  路小蟬才把舒無隙推進那天字第一號上房,就“哐啷”一聲把門關上了。

  客棧老闆站在門外,愣在那裡,再看看手裡的金豆子,立刻又恢復了滿臉的笑容。

  “客官有事兒就說一聲!”

  “沒事兒!沒事兒!”

  路小蟬把舒無隙往榻上一摁,舒無隙背脊筆挺地端坐著,低著眉就看著路小蟬。路小蟬舔了舔嘴唇,說了聲:“看我們兩誰才是湯包!”

  手指輕佻地撩了一下舒無隙耳邊的那一縷髮絲,接著就親了上去。

  他的舌尖本還想好好舔一下,誰知道肩膀被摁住,嘩啦一下就被甩到榻上去了。

  才“哎喲”一聲,路小蟬一睜眼,就看見舒無隙覆在自己的身上,兩隻手就撐在他的耳邊。

  路小蟬露出不高興的神色來:“你就不能讓一讓我嗎?”

  “不讓。”舒無隙回答。

  說完,就壓下來,一陣翻攪,親的路小蟬頭暈目眩。

  路小蟬就不明白了,都是親一親,舒無隙怎麼就能親的那麼用力?總讓路小蟬覺得自己是不是成了什麼邪魔外道,舒無隙的親吻就像誅邪的劍陣,要把他給煉化了,連渣都不剩!

  路小蟬心想,從前自己的修為是一般啊!現在可不一樣,他煉化了魔君靡旖,就不信還掙不脫舒無隙!

  只是……再不讓老子喘口氣,就真要飛升轉世啦!

  舒無隙就像是知道路小蟬快斷氣了,終於松了口,在路小蟬的上唇抿了抿,就撐著上身不讓自己壓著他,低頭看著他。

  路小蟬用力呼吸了好幾口,雙眼裡都是水光,掙扎的時候頭髮絲也掉落了下來,繞在臉頰耳畔邊。

  路小蟬腦袋裡還是白茫茫的,等到舒無隙的手指將他臉頰邊的髮絲撥開,他驟然醒過神來,一道醫咒就點在了舒無隙的眉心。

  舒無隙愣在那裡,直到那道醫咒沒入了他的體內,他直起了身來。

  路小蟬還是第一次看見舒無隙迷茫的樣子,覺得好笑極了,拍起手來:“哈哈哈哈!送你一道清源咒!清心寡欲吧你——”

  誰知道這道咒對舒無隙壓根沒有什麼用,他勾著路小蟬的腰帶用力一拽,說了聲:“那你就給你自己下咒吧。明明是你先招我!”

  這山雨欲來之勢,路小蟬心裡咯噔一下,完蛋了喲!

  路小蟬就非要跟舒無隙較勁,總想往他身上翻,誰知道在上面也有在上面的苦楚。

  片刻之後,就聽見路小蟬聲音發顫地哼哼說:“我想躺下……”

  “不行。”

  路小蟬就是要躺下,舒無隙就是撐著他,兩人鬥來鬥去,靈氣相撞,舒無隙完全碾壓路小蟬,路小蟬心一橫,直接自己把榻給震塌了。

  聽見那一聲巨響,正在摸著那粒金豆子的客棧老闆全身一震,趕緊跑上去一看。

  哎喲親娘哦!

  就跟地震了似的。

  “二位……你們……是要把小店給拆了嗎?”

  “不不不,我們專業拆榻一百年……啊,不對,一千年……”

  路小蟬看了看舒無隙,又道:“一萬年!”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說“一萬年”的時候,舒無隙好像笑了。

  之後的日子,路小蟬拉著舒無隙東晃晃西晃晃,禦劍飛行他都能靠在舒無隙的懷裡打個盹兒。

  他們去吃了沐星河畔的糖醋魚,汶鳴山的爆椒野兔,還有各種點心小吃數不勝數。

  吃飽喝足犯了困,路小蟬就拉著舒無隙租了一葉小舟,舒無隙靠坐著,路小蟬就睡在他的身上,一片大荷葉正好遮著臉,路小蟬睡得香了還砸吧砸吧嘴。

  流雲緩慢地幻化成不同的樣子從他們的頭頂經過。

  路小蟬閉著眼睛懶洋洋地問:“無隙哥哥……你會不會覺得無聊……沒有無意境天的那些藏經典籍有意思?”

  舒無隙就抱著他,淡淡地說了句:“細細想來,這也許就是我想和你一起過的日子。”

  “哈哈哈?真的?”路小蟬翻過身來,趴在舒無隙的身上問。

  “真的。你身在花花世界,但無論你吃什麼喝什麼,玩什麼,或者遇上什麼人,你想到的都是我。”

  路小蟬心念一顫,抱住舒無隙狠狠親了好幾下。

  “不許反壓我!會翻船的!”路小蟬非常認真地說。

  他們就任由這艘小舟隨波逐流,夜晚也能看見不同的兩岸風光和萬家燈火。

  路過水域純淨之地,還能看見螢火蟲就趴在岸邊,而路小蟬趴在船弦上。

  他忽然明白,過去並不是舒無隙不夠好所以才會患得患失。

  而是自己總是不滿足。

  “無隙哥哥!無隙哥哥!我有問題要問你!”

  路小蟬的手在水中劃了劃。

  “你想問什麼?”

  “這條河的盡頭是哪裡?”

  “自然是東墟的無境海。”

  “那夜晚的盡頭是什麼?”

  “黎明晨曦。”

  “我呢?”路小蟬又問。

  “你不會有盡頭的。”舒無隙輕輕摸了摸路小蟬的腦袋。

  路小蟬眯起眼睛,將停在自己鼻尖的那只螢火蟲吹開。

  “無隙哥哥是笨蛋。我的盡頭當然是你啦!”

  舒無隙良久都沒有說話,但是路小蟬聽他的心跳,就知道他心中歡喜。

  小舟離開了那片螢火蟲,路小蟬午睡睡太久了,夜裡反倒沒有一絲睡意。

  他們飄著飄著,兩岸的景致也逐漸開闊起來,原本的水鄉人家慢慢變成了陡峭山岩,竟然生出幾分蕭瑟的感覺來。

  路小蟬小聲抱怨道:“早知道方才就該下了船,還能找戶人家,喝口熱湯。”

  就在這個時候,前方峭壁之頂,兩股靈氣相沖,引起不小的震盪,就連路小蟬所在的小船都被震得倒退了幾丈遠。

  一個身影從峭壁之上墜落,路小蟬側耳,忽然周身一緊,無痕劍出鞘,他拉了舒無隙禦劍飛奔而去。

  “是江無潮——”

  路小蟬認得他劍穗上的鈴聲。

  就在江無潮即將落入水中的刹那,被路小蟬拽住了衣領,舒無隙抓住了他的鳴瀾劍。

  “那峭壁上的是何人?竟然能傷了江無潮?”

  在路小蟬的心裡,江無潮是老好人,打傷江無潮的,自然是大壞蛋了!

  而且到底是誰,連執梧山莊都敢招惹?

  路小蟬立刻施展辨靈,感覺到有兩個靈氣不凡之輩正禦劍離開,但是他們是朝著兩個方向離去的,自己該追哪一個?

  “往西邊去的,應該是肇瀾君。”舒無隙開口道。

  “肇瀾君?”

  管他三七二十一,肇瀾君在西淵出事兒之後就逃之夭夭,連回來請罪都不敢,要麼是入了魔,要麼是沒膽量沒擔當。

  無痕劍速度太快,風就像刀刃一般劃過路小蟬和舒無隙的身邊。

  只是這二人能以靈氣來抵擋,但是江無潮就慘了,風刃一吹,先是褲子發出“嘶啦”一聲,等路小蟬反應過來的時候,江無潮的裡衣都快沒了!

  “哎喲我的親娘!”

  路小蟬正低頭,舒無隙就抬手擋住了他的眼睛,悶悶的一句話都不說。

  意思就是,別的男人你不許看。

  不看就不看咯。

  無需片刻,肇瀾君就感覺到身後逼近的仙劍,想也不想就結出了劍陣向後一甩。

  路小蟬扯起嘴角,凝了風中的水汽,直化了飛湍劍陣,衝破了肇瀾君的劍陣,一腳踹在了肇瀾君的後背。

  肇瀾君萬沒有想到以自己的修為,在對方面前竟然不堪一擊,摔下去的時候狼狽的要命。

  本來肇瀾劍想要護住自己的主人,哪裡想到路小蟬又結了一道劍陣將它困在了裡面。

  肇瀾君一聲高喊,落入了山林之中。

  路小蟬緊追而去,穿過層層密林,找到了肇瀾君。

  他掛在樹上,滿臉都是劃痕,正在召喚自己的劍,可半天沒有反應。

  他抬頭一看,才從樹枝的縫隙之中看到一個大陣,像牢籠一般困住了自己的劍,它就像是無頭蒼蠅,怎麼樣也沖不出來。

  肇瀾君心中大驚,什麼樣的人有如此修為困住他的肇瀾劍?

  誰知道路小蟬卻來到了他的面前,一手拎著江無潮,身後站著舒無隙,腳下的無痕劍身之中仿佛水波逐流,靈氣非凡。

  “你……你是……”

  “我是誰?你這就不記得了?”路小蟬摸了摸下巴,“肇瀾君你記性真差!”

  “你是千秋殿的人!當日的接風宴,你就坐在莫千秋的身後!”

  “阿喲,你總算想起來了?”

  路小蟬眯著眼睛笑著,但是肇瀾君卻內心一陣懷疑。

  區區一個少年,竟然有如此高深的修為,劍陣渾厚有力,變化極快防不勝防。

  什麼時候千秋殿的弟子,都這般厲害了?

  就連他腳下的這柄劍……乍一眼看溫和明潤,但再多看一眼,就知道沉厚的靈氣彙聚於一柄劍中,順柔至極便是至剛。

  “肇瀾君,你師父澔伏都罪告天下了,你不回去負荊請罪,是打算一不做二不休,一路走到黑嗎?”

  “這位仙君別誤會!當日我引千秋殿主出重巒宮,也是遵從師命!後來事情敗露,法甯師叔問我們師兄弟三人是願意跟他走,還是留在西淵和我師父澔伏一起被天下討伐……”

  “所以你就選了跟你師父法甯走?”

  “當時法寧對我和兩位師兄說,他有澔伏不配成為西淵劍宗的證據!只要我們三個拿到了這證據,就能回西淵翻盤!”

  “你師父都卸下劍宗之位,誠懇的很,自願留在西淵鎮守禦邪鐘。你那位法甯師叔所說的證據,應該就是淳寧君吧?”

  “你知道了?是的,淳寧君親眼目睹了澔伏入魔,還被他毀了容顏,也是澔伏耗盡上一任西淵劍宗最後精氣的見證人。只是沒想到師父心中邪魔已除,坦蕩地將這些罪過都承認了,就算找回了淳寧君,也只是證明這些他承認的罪過……”

  “對啊,又能如何?你那位法甯師叔也是真奇怪!如果他真的為了淳寧君好,就該送她去太淩閣!就算治不好她的臉,依昆吾的本事給她做個面具戴著以後能見人也成啊!”

  “就是因為法甯師叔的舉動不合常理,我們師兄弟三人想要鬧清楚他到底在盤算什麼,好將功折罪……於是假裝繼續跟隨他……終於被我們探知法甯師叔他想要幹什麼了!”

  “他想幹什麼?”路小蟬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要將淳寧君送去太淩閣!”

  “對啊,治病醫臉,可不就是要找太淩閣?可是昆吾還在西淵為澔伏調理內丹……”

  法寧就是要趁著昆吾不在,他對太淩閣另有所圖!

  “他是要拔了靈藤‘千里嬋娟’啊!煉化成金丹,給淳寧君服用!”

  這要是被昆吾聽見了,可別一口血噴出來啊!

  “江無潮又是怎麼一回事?”路小蟬冷聲問。

  “江掌劍奉命追捕我等,但是我們事情還沒有辦完,法甯師叔又命我等除掉他!沉桀君繼續跟著師叔,我和青洚君只能出手……但是你看,我們都沒要江掌劍的性命!足見我二人是有意要放過他啊!”

  路小蟬看了一眼江無潮。

  確實,既然是青洚君和肇瀾君一起出手,要江無潮的性命是不難的。但是江無潮雖然受傷昏厥,可性命猶在,足見這二人確實手下留情。

  “無隙哥哥,你說我們該怎麼辦?青鳥傳書,叫昆吾趕緊回太淩閣?”

  “那是自然。青洚君與你去了不同的方向,他意欲何為?”舒無隙問。

  “他自然是要追上師叔啊。”

  “這真真假假,虛虛實實,讓人辨別不清楚。”路小蟬歪著腦袋,打量著肇瀾君,“我們不能輕易信你,也不能不信你。”

  “師叔去接淳寧君了,如果你不信我的話,也可以趕去太淩閣,怎麼樣也會比師叔先到一步。”肇瀾君看起來十分懇切。

  路小蟬看了眼江無潮,對舒無隙說:“也罷,我們就回一趟太淩閣吧。正好江無潮也需要養傷。”

  舒無隙點了點頭。

  路小蟬撤了劍陣,肇瀾劍立刻飛了下來,接住了肇瀾君。

  “啊——”路小蟬示意肇瀾君張嘴。

  肇瀾君雖然猜到了路小蟬要幹什麼,為了表明自己所言非虛,立刻張嘴,路小蟬扔了一顆小藥丸進去。

  “此乃‘裂丹丸’,服用之後若七日之內沒有解藥……”

  “我的丹元會裂開?”肇瀾君問。

  路小蟬笑了:“是會裂開,所以你就要日日夜夜苦修,修補丹元中的裂隙。日日往復,只要你勤奮修行,修為是能保住的,就是在想要精進,沒可能了。”

  “沒想到千秋殿竟然有這樣的丹藥?”肇瀾君捂住自己的胸口說。

  路小蟬樂了:“這可不是千秋殿的丹藥,而是太淩閣的!”

  “這是太淩閣哪位醫修所煉?”

  “離澈君啊!”

  說完,路小蟬就帶著舒無隙和江無潮趕往太淩閣。

  舒無隙問:“昆吾什麼時候給你的‘裂丹丸’?”

  路小蟬歎了口氣:“什麼‘裂丹丸’啊!就是路邊一文銀子二十粒的糖丸!”

  “所以裂不了丹?”

  “廢話!”

  再度回到太淩閣,路小蟬還真的是百感交集。

  他們落在了那個草廬門前,路小蟬拽了一下六角風鈴,嚷了聲:“本君回來了!娃娃們快來給你們師叔開門!”

  就在這個時候,門“吱呀”一聲就開了。

  路小蟬探了探腦袋:“哪個小乖乖給我開的門?是青曜?還是子橋?”

  但是卻無一人應答。

  路小蟬心緒一緊,下意識抓緊舒無隙的手。

  “我們還是不要帶江無潮進去的好。”

  “嗯。”

  太淩閣的虛空層疊一向是路小蟬最不喜歡的,他總是入了虛空就分不清楚方向,所以這第一步,他還真是不敢邁。

  誰知道舒無隙直接伸手摘下了草廬屋簷下的六角風鈴,倒轉過來,遞給了路小蟬。

  “你看看。”

  “誒?這是什麼?”

  原來在六角風鈴的內部,刻著乾坤陣。

  每次有訪客前來,一旦撥弄了六角風鈴,就等於重新置換了太淩閣內的虛空順序。但是如果將這六角風鈴隨身攜帶,只要往裡面看一看,就知道陣眼在何處,也就不會在虛空之中迷路了。

  “無隙哥哥,你真聰明!”

  “是昆吾太笨了。”

  兩人走了進去,曾經的太淩閣內靈氣逼人,如今卻死氣沉沉。

  且不說看不到一個太淩閣的弟子,寂靜得讓人心慌。

  就連昆吾栽種的那些仙草都一一枯萎沒了生氣。

  路小蟬的心跳的飛快,他握著舒無隙的手心都在冒汗。

  “無隙哥哥……你有沒有看見靈藤‘千里嬋娟’?”

  靈藤“千里嬋娟”一直守護著長湮的肋骨,直到肋骨認了路小蟬為主人。

  它是上古靈藤,傳聞是太淩閣的創派祖師淩源真君親手栽種,第一任泱蒼君以靈氣餵養,萬餘年來,沐浴著太淩閣的人傑地靈,說是“神物”也不為過。

  “它已經枯萎了。”舒無隙的聲音很沉。

  路小蟬顫了一下。

  “枯萎?‘千里嬋娟’怎麼可能枯萎?”

  他們來晚了一步,法寧真君應該已經來過了。

  路小蟬還是難以置信,舒無隙拉著他的手,低下身來,觸摸上一片枯槁的藤木。

  只是輕輕一碰而已,沒有溫度,也感覺不到靈氣的流動,只聽見了不斷蔓延開來的碎裂聲音,路小蟬趕緊將手收了回來,但它還是碎裂開了。

  眼淚落了下來,在太淩閣的那段日子裡,“千里嬋娟”也曾陪著他。

  他還記得自己爬上去,摘了好多好多“千里嬋娟”的果子,青曜就在藤下求他趕緊下來。

  “它是靈藤啊……怎麼會枯萎呢?”路小蟬問。

  舒無隙單膝俯身,手指沿著靈藤的根劃了一道弧線,頓時,黑色的邪陣浮現了出來。

  路小蟬瞪圓了眼睛:“這是什麼?”

  “是魔都吸取精魂的邪陣。法寧真君應該就是用這邪陣將靈藤的精氣都吸走了。只是要用這邪陣,就必須有獻祭。”

  “難道說……整個太淩閣的弟子都被……都被獻祭了?”

  所以他們才會找不到任何人!

  路小蟬晃了神,大聲呼喊起其他人的名字來。

  “子橋——青曜——你們在不在?華熵!言洇!”

  他的聲音久久回蕩起來,空曠得讓他心寒。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靈藤乾枯碎裂,化作塵埃落下。

  舒無隙一把拽過了路小蟬,護在了懷裡。

  路小蟬的眼淚滑落,浸濕了舒無隙的衣襟。

  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一張張或天真或正經八百的臉,他們喚他“小師叔”,追在他身後收回他那些用靈草編成的貓貓狗狗……

  而靈藤就這樣化作了塵土。

  這時候,塵土之下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誰——”路小蟬十分警覺,他一側目,發覺有許多道靈氣勾勒出人形,正在往上爬。

  “無隙哥哥,靈藤之下有人!”

  他奔跑了過去。

  舒無隙一道靈氣推開了塵土,就看見一隻手伸了出來,路小蟬發覺這人的靈氣挺弱的,下面還有很多人把他往上撐。

  路小蟬忽然明白了過來:“是青曜啊!”

  他抓住青曜的小細胳膊,一下子將他拽了出來。

  青曜趴在地上,一邊喘氣一邊咳嗽,灰頭土臉,看見路小蟬的瞬間,就一把撲上來抱住了他的腿:“師叔——你怎麼才回來啊!我們太淩閣都沒了!”

  接著,不斷有太淩閣的弟子從下面爬出來,那樣子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可路小蟬看了,卻巴不得把他們每一個人都親上一大口。

  仿佛自己一夕之間經歷了大悲大喜。

  子橋搖晃著過來,推了青曜一把。

  “你這沒出息的!什麼叫做太淩閣都沒了?師叔不是來了嗎?師父也在西淵啊!我們每一個都還活著!只要有一個人在,太淩閣就在!”

  路小蟬抹開了臉上的眼淚,遞了一粒丹藥給子橋:“你趕緊跟我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昨日傍晚……法寧真君帶著一個身披斗篷的女子到訪……”

  那女子,便是被澔伏毀容的淳寧君。

  他們二人的到來,令整個太淩閣都戒備起來。

  子橋作為昆吾的首徒,見了他們二人。

  法寧真君非常誠懇地跪在了子橋的面前,懺悔自己的過錯,說他明知道澔伏入魔卻不多加阻攔,是為了淳寧君。

  “我甘願為助紂為虐,就是希望有一日澔伏入魔鑄下大錯,身敗名裂——所以才會與他體內的魔君戮厲合謀,邀請眾仙門前來重巒宮……我本來就沒有想過要煉化眾仙首,只是想澔伏犯錯而已……如今澔伏已經認罪,眾仙門皆道什麼‘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可是淳寧君怎麼辦?她這一生最大的過錯也就是陷害了莫千秋!西淵一戰,莫千秋聲名顯赫,可淳寧君卻……她是一個女人啊!”

  法寧真君跪在了子橋的面前,聲淚俱下。

  他摘下了淳寧君的面紗,淳寧君想要遮住自己的臉,法寧真君攔住了她,說不讓太淩閣的人看看,怎麼知道當年的澔伏有多過分。

  淳甯君原本是西淵第一的美人,她左側的臉有多動人,右側的臉就有多恐怖。

  看著這麼嚴重的傷勢,子橋心軟了,答應了法寧真君。但這並不代表子橋沒了戒心,他將法寧真君囚在了昆吾的靜室內。

  但沒想到法寧真君竟然以邪陣煉化了昆吾靜室內的靈槐,並借助此力,離開了靜室,假意要偷取靈藤“千里嬋娟”的果實,引來了太淩閣內所有的弟子。

  卻沒想到,他在此處施了邪陣,要將所有趕來的弟子全部獻祭,煉化靈藤。

  靈藤擁有萬年的靈氣,已通人性,它拼盡了自己的靈氣,將入陣的弟子全部都收入了自己的根下面,那正好是另一個虛空。它又撥動了六角風鈴,將弟子們置換了位置。

  “如果法寧真君的邪陣沒有獻祭,又是如何催動的?”路小蟬皺起眉頭。

  “這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啊!如果不是師叔你回來,又撥動了六角風鈴,我們不知道要在虛空裡困守多久!”

  眾位弟子看著地上靈藤碎裂的痕跡,痛心疾首,他們小心翼翼地要將靈藤收集起來。

  青曜忽然大驚失色,跌倒在地:“這……這是……這是誰啊!”

  “什麼?怎麼了!”子橋和其他弟子們趕了過去。

  只看見一個乾枯的屍體扭曲的樣子蜷縮在地上。

  路小蟬和舒無隙走了過去,路小蟬看不見這人是什麼樣子,但聽子橋的形容,不但精魂被吸幹,丹元也無蹤,就連血肉都乾涸了。

  子橋只是找了根枯枝碰了他一下,即刻就化成了粉末,驚得眾人連大氣都不敢出。

  在衣物之間,子橋挑起了一個腰牌。

  “他是法寧真君!沒想到他竟然將自己給獻祭了!”

  “自己獻祭?”路小蟬歪了歪腦袋,“未必吧?雖然說要讓淳寧君的臉復原必須要她擁有比澔伏更高的修為……要達到這個目的,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命還是比臉珍貴吧!我們太淩閣的面具戴在臉上那可是如假亂真啊!”

  “是啊……完全可以讓淳寧君先帶著面具,然後慢慢醫治好臉,沒必要做的這麼絕!”

  就在這個時候,昆吾趕了回來。

  路小蟬本以為他會立刻號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但他只是冷然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師兄……我知道靈藤沒了你肯定很難過,但是……”

  昆吾閉緊了眼睛,施了一道醫咒,將靈藤的塵骸收斂了起來。

  “萬物枯榮,是自然法度。靈藤護住了太淩閣的眾位弟子,死得其所。只是……泱蒼君你不可在此逗留,必須馬上回去無意境天!”

  昆吾字字鏗鏘,肯定無比,和之前說話總是繞了半天才到重點全然不同。

  “什麼意思?”路小蟬頓覺大事不妙。

  靈藤和無意境天有什麼關係?

  “你還不明白嗎?法寧真君既然被獻祭煉化,得益的人是誰?”

  “淳寧君啊,她這下修為大增!那她也是要去西淵找澔伏報仇雪恨啊!關無意境天什麼事?”

  路小蟬一回頭,就看見舒無隙眉心一凜。

  “小蟬,我們即刻回無意境天!”

  舒無隙竟然著急了,路小蟬立刻讓無痕劍出鞘,帶著舒無隙沖出了太淩閣。

  “無隙哥哥!你快跟我講清楚啊!”

  “靈藤‘千里嬋娟’是淩源真君種下,受過第一任泱蒼靈氣餵養的靈藤!而且它還守護長湮肋骨萬年有餘,自然也有長湮的精氣在其中。淳寧君擁有了靈藤的精元,且不說修為大增不懼無意劍海的威壓,她如果從解劍石中拔出我的無隙劍……”

  路小蟬的心猛地一陣下沉,背上起的都是冷汗!

  無隙劍說不定會以為是泱蒼君回來了……不以反抗就離開解劍石!

  若是那樣,無意劍海就會墜落下來了!

  可如果淳寧君想要報仇,以這身修為去找澔伏綽綽有餘!為何要讓無意劍海落下來呢?

  除非——淳寧君早已入魔!

  她拔開無隙劍並不僅僅是為了讓劍海墜落,而是為了釋放被鎮壓的邪神混沌!

  疾風萬里,路小蟬以最快的速度沖向了無意境天,因為速度太快了,周身如同著火了一般,在空中留下一道金色痕跡,像是天空裂開了一般。

  各派仙首都看到了這番奇景,一時之間猜不出發生了什麼。

  淩念梧仰起臉來,眉心緊蹙,瞬間出劍,沖了過去。

  門下弟子驚道:“莊主!您要去往何處!”

  “無意境天怕是生了異動!我必須去看一看!”

  南離境天的渺塵元君也道:“只有至劍以極速飛行才會有這般景象!如果無意境天無恙,泱蒼君無需這般著急!”

  渺塵元君即刻禦劍離開了南離。

  莫千秋本來剛馴服了一條沙蛇,正把它欺負的一愣一愣,窩在地上不敢動了,可是一抬頭就看到那一抹金線。

  “這兩人是趕著投胎,還是趕著洞房啊?”

  莫千秋想了想,又覺得不對。

  “路小蟬那把懶骨頭,無論投胎還是洞房都不至於飛這麼快!”

  而北溟的冰川之中,漣月元君身上披著厚實的皮毛大衣,懷裡窩著一隻靈獸正閉著眼睛打著盹兒。

  靈獸被他抱的太緊了非常不舒服,踹了他一下,漣月元君只好仰面躺下。

  而那頭靈獸就站在他的胸口上,繞了一圈,窩成了個團子,繼續睡了。

  漣月扯了扯靈獸的耳朵,不滿意地說:“臨霜啊,你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就是不見你修行!這得多少年以後你才能恢復人身,好與我相親相愛啊?”

  下一刻,漣月的下巴又結結實實挨了一下。

  他一仰頭,就看見了遠處那道金線。

  “哎喲……這是天裂開了?”

  懷裡的靈獸從厚實的皮毛大衣裡探出腦袋來看了看,然後困倦的眼睛忽然來了精神,一直用腦袋撞他的下巴。

  “那裡是無意境天,歸泱蒼君管。我們在北溟吹吹冷風看看極光就好……哎喲!你又踢我!好好好,我們去看看!你別踢我啦!”

  眨眼的功夫,路小蟬和舒無隙就來到了劍海之下。

  就在這個時候,無意劍海竟然翻滾了起來,像是要墜落了一般!

  “是有人要取出無隙劍!”

  “那你趕緊收了劍海!”

  路小蟬逆風而行,那呼嘯磅礴的劍意就像是隨時要將他湮滅。

  舒無隙閉上了眼睛,與無隙劍共感。

  解劍石前,淳寧君雙手握在劍柄上,將“千里嬋娟”的靈氣附著在了無隙劍上,劍的靈氣與淳寧君的靈氣相交,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

  解劍石顫動著,仿佛要留住無隙劍。

 

72 混沌(下)正文完

 

  但是無隙劍卻一點一點被取了出來。

  眼看著連劍尖都要離開解劍石了,淳寧君露出了癲狂的笑容。

  “哈哈——哈哈哈哈——就讓我看看這天下比我的臉還慘的樣子!”

  可就在那一刻, 無隙劍忽然一震, 將淳寧君的雙手都震出血來, 它一個轉身, 飛了出去。

  那一刻,無意劍海傾壓而下!

  哪怕是在遠離無意境天的地方,都能聽見咆哮的劍意。

  百姓們瘋狂奔走, 高聲呼喊。

  “天塌下來了——天塌下來了——”

  草木折腰, 萬山如遇重負,江水靜止般流速緩慢……

  可就在舒無隙一把握住無隙劍的那一刻, 劍海逆流而起,雲翻氣騰, 化作巨大的洪流。

  路小蟬禦劍站在一旁, 看著舒無隙站在懸邊, 將傾頹的無意劍海收了回來!

  那磅礴之勢,舒無隙靈氣全開,仿佛與這片劍海融於一體, 號令天下劍意!

  這天地浩蕩的景致,路小蟬半晌都回不過神來。

  “淳寧君, 你真的以為取下我的劍,就能放出混沌嗎。”

  舒無隙看著淳寧君, 目光冷肅。

  路小蟬幾乎認不出淳寧君的靈氣,只有漆黑一團,仿佛無底深淵。

  淳寧君轉過身來, 她身上的黑色斗篷隨風而去,露出了她美貌無雙的真顏。

  這時候,淩念梧、渺塵元君等人已經禦劍趕來了。

  莫千秋看見淳寧君,冷笑了一聲:“這女人的臉,怎麼比一千多年前還讓人討厭了呢?”

  淳寧君沒有絲毫懼意,哈哈大笑了起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想見的人這一回都見著了!也省得本君還要一個一個去找你們!”

  這張狂邪獰的聲音,完全不屬於女人。

  路小蟬將靈氣凝聚於雙眼,細細辨認,猛地一驚。

  “她被魔君附體了!”

  “魔君?哪一位魔君?”

  莫千秋心想,當日在西淵,邪神混沌座下的魔君戮厲和靡旖都被煉化了,控制淳寧君的這一位又是誰?

  是誰都不重要,手握無隙劍的舒無隙靈氣全開,一道劍陣直沖淳寧君,大氣湧入其中,出陣果敢而無情,所謂氣吞山河便是如此!

  路小蟬本以為這道天闕劍陣,不僅魔君妄刹將被煉化,淳寧君的身體也會被摧毀,卻沒料到天闕劍陣所出之千軍萬馬都衝殺進了淳寧君的雙眼之中。

  如此強大的劍陣,舒無隙卻控制的細緻入微,絲毫不差!

  魔君妄刹被這股強大的力量一點一點剝離出淳寧君的體內,就看見她復原的臉正一點一點回到恐怖的樣子。

  “是你!是你!我有今日,都是因為你——”她看向莫千秋,執恨難消。

  淳寧君的軀體已經不可避免地被舒無隙的劍陣摧毀,如同流沙一般一點一點脫離她的身體,而她體內的妄刹則惡狠狠道:“你的執念也就這麼一點罷了!要來何用!”

  淳寧君費盡心機來到了莫千秋的面前,她已經血肉離散,卻執著地伸出手,要掐上莫千秋的喉嚨。

  “你有今日,是因為你自己。與我何干?”莫千秋的聲音漠然而冷淡。

  他輕輕吹了一口氣,淳寧君睜大了眼睛看著莫千秋,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恐懼無比,可一切都已經晚了,她化作塵埃,消失不見了。

  本以為妄刹會倉皇而逃,卻沒想到他竟然來到了舒無隙的面前,晃了一圈,邪靈之體形成了路小蟬的樣子,或笑,或鬧,惟妙惟肖。

  “泱蒼君,你在這孤寒之地一待就是數千年,日月星辰周而復始,如同千年湖泊了無生趣,直到路小蟬蜻蜓點水……你那麼想要獨佔了他,和他長廂廝守,你與他之間再無旁人也無旁騖,現在不就是最好的機會嗎?”

  路小蟬大吃一驚,妄刹膽子未免太大了,竟敢當面挑釁舒無隙?

  “我路小蟬就在這兒呢?誰告訴你我不願和他長廂廝守——”

  路小蟬氣得丹元都要炸了,劍花一挽,直接撥開了腰間太淩真淵,大水入陣,直沖向妄刹!

  舒無隙卻很平靜地抬起眼來,看著妄刹,仿佛看著曾經的自己。

  “我已經擁有他了。千年萬年,我與他之間本就沒有旁物。”

  那一瞬間,舒無隙眉心的太淩淨空咒被催發釋放了出來,純澈空靈,妄刹被震盪了出去,又被路小蟬的劍陣所困,痛苦不已。

  “妄刹不愧是邪神混沌座下最難對付的魔君,我們都是仙門之中修為至高者,竟然還容它一再挑釁!”

  “是因為它煉化了靈藤‘千里嬋娟’的萬年靈氣……邪氣大漲。”路小蟬試圖將妄刹困在自己的陣中。

  此時的舒無隙正單膝朝著不死樹“奉天”的方向,低著頭一手撐著劍,一手覆在地面上,他的靈氣滲透入玲瓏寒玉之下,似乎探查感知到了什麼。

  渺塵元君和莫千秋同時出手,劍陣合一,卻未料到竟然被妄刹給擋下了。

  舒無隙轉過身,目光冷了下來,用寒涼之極的聲音開口道:“你竟妄想釋放混沌——”

  路小蟬看著舒無隙周身靈氣不再收斂,與浩瀚的無意劍海融合於一體,劍海起伏,形成排山倒海的氣勢,劍陣滅頂而來。

  舒無隙的靈氣飛雲流瀑,不可限量。

  這是路小蟬第一次見到真正的舒無隙,仿佛一切形容都變得淺薄起來。

  舒無隙的劍陣將妄刹鎖住,靈壓層疊而下,可是從無意境天的底部一股邪惡而巨大的力量騰升而起,張開了大口,發出讓人心神俱震的聲響,一口將妄刹連同舒無隙的劍陣給吸食了進去。

  路小蟬傻了眼:“那……那是什麼……”

  “是邪神混沌!”

  渺塵元君千餘年前曾與混沌交手,她反應極快以涅凰陣緊隨而去,但是這股巨大的邪氣能夠吞噬了舒無隙的劍陣,自然也包括她的。

  與此同時,原本籠罩著無意境天峰頂的不死樹奉天忽然從樹根一直向上裂開。

  崩裂的聲響讓所有人都驚訝。

  路小蟬完全傻眼:“那……那可是不死樹啊!”

  黑色濃郁的邪氣化作利爪將“奉天”撕毀,一隻金色的眼睛若隱若現。

  路小蟬覺得自己的魂魄仿佛無法繼續停留在體內一般,直到舒無隙忽然擋在了他的面前。

  “別看——”

  強大的靈壓讓路小蟬回過神來。

  無意劍海起伏不定,天空驟然陰沉了下來,陰影從無意境天向外蔓延開。

  “糟糕!我們都入了妄刹的陷阱!”莫千秋高聲道。

  “什麼陷阱?”路小蟬還沒明白,舒無隙單手向後推著他不斷後退。

  不死樹“奉天”中央的那道裂隙越來越大,那只金色的眼睛也越來越清晰。

  儘管舒無隙就擋在他的面前,可是那只眼睛的邪氣太過強烈,哪怕是透過舒無隙渾厚的丹海,路小蟬依然可以看見它!

  “整個無意境天都在邪陣之中!為了催發這大陣,妄刹將自己獻祭了!”

  渺塵元君這麼一提醒,路小蟬才明白妄刹吸取靈藤萬年精元並不是為了拔下無隙劍,而是為了獲取力量施布邪陣,將混沌從不死樹“奉天”之下放出來,如今,他們都落入了邪陣之中,妄刹怕是要將他們一起煉化了,成為邪神混沌的力量!

  “馬上離開陣眼。”

  舒無隙毫不戀戰,果斷單手攬住路小蟬的腰,禦劍而起。

  其他人也迅速飛離,必須盡全力離開陣眼。

  這邪陣形成了巨大的漩渦,不死樹“奉天”完全裂開,它向著四面八方倒下的聲音震耳欲聾。

  那只原本只是半閉的眼睛驟然完全睜開,瞬間,時光倒流一般,路小蟬被難以抵擋的力量所拽離,要被吸入那只眼睛裡。

  舒無隙為了壓陣,還未及完全脫離邪陣,他單手用力拽住了路小蟬,那一瞬間的力度,簡直將兩個人的胳膊連同血肉一起拽斷!

  無意境天的九重玲瓏寒玉也隨著崩潰瓦解,這三千世界仿佛也要被吸進去。

  舒無隙扣緊了劍,閉上了眼睛。

  路小蟬看著舒無隙的丹海靈氣飛旋,而無意劍海發出一聲一聲咆哮的巨響,瞬間收攏,形成一柄巨大的劍,雷霆遍佈,風雲席捲而入!

  渺塵元君高聲道:“是‘問天’劍陣——”

  莫千秋等聽到了這聲警示,立刻迅速飛離。

  他們禦劍而上,試圖去到“問天”劍陣之巔。

  “小蟬和舒無隙會不會有事!”莫千秋問。

  “不知道——”渺塵元君回答。

  “那我們就去問天劍陣之巔,以四方劍陣鎮壓這道邪陣,給舒無隙機會帶小蟬脫身!”

  淩念梧雖然心系路小蟬,但他知道此刻如果行事不果斷,後果就是玉石俱焚。

  “我們只有三人,如何以四方劍陣鎮壓?”莫千秋高聲問道。

  “漣月元君不是來了嗎?”淩念梧抬了抬下巴。

  只見北方一道銀光正飛速而來。

  “漣月——結陣——”渺塵元君無暇與他敘舊。

  漣月將將好避開了正在蓄勢的問天劍陣,被霸道的劍氣擦身而過,只聽見嘶啦一聲,半邊的衣襟都被撕碎,懷裡的夜臨霜差點掉出來,被漣月一把摁了回去。

  “你看你看!我就說我們在北溟呆著就好了啊!無意劍海就算掉下來也淹沒不了整個北溟——”

  “啪——”的一下,漣月的臉上就被拍出一道紅痕。

  四方皆有高手坐鎮,漣月元君以萬物之輝,渺塵元君以日月溫度,莫千秋借生靈精魂,淩念梧直取無意劍海的咆哮之聲,四方劍陣相連,聲勢極為浩大。

  萬物仿佛都感念到了生死存亡之危,助力於此陣。

  路小蟬只看見舒無隙距離邪陣的陣眼太近了,他明白一旦問天劍陣墜落,他和舒無隙都逃不走。

  而那只金色的眼睛裡卻伸出了無數隻手,攀附上路小蟬的腿,一點一點向上要將他包裹起來。

  路小蟬咬牙催動了無痕劍,催發垣澤劍陣,太淩真淵之中大水狂湧而出,劍陣威力大增,瞬間將這些邪氣幻化而成的手全部煉化!

  但是路小蟬腰間的太淩真淵卻被拽了下去!

  “別低頭!”舒無隙咬緊牙關的警告傳來。

  但是路小蟬卻已經低下了頭——那只金色的眼睛仿佛佔據了整個世界,以極速接近路小蟬。

  “無隙哥哥——”

  路小蟬看見舒無隙眼中的自己正被那只邪眼所吞沒,而舒無隙也不得不釋放了“問天”劍陣,瞬息之間,萬千劍意從天而降,如同不可違逆的天意,衝殺入這只巨眼之中。

  劍陣穿過了舒無隙的身體,無論路小蟬如何掙扎,哭喊著“放開我——”,舒無隙哪怕最後身形俱滅,仍舊緊緊地扣著路小蟬……

  “小蟬,你要相信我——我不會放開你——不要相信邪神混沌!相信我!”

  在舒無隙的聲音裡,路小蟬的眼淚狂落,他感覺到舒無隙的碎屑迎面而來,他也被問天劍陣壓入了那只邪眼之中!

  無止盡的墜落之後,他被一股力量一把拖拽住了,是無意劍閣之中的劍靈!

  劍靈沒有實體,只能和無痕劍牽絆在一起。

  無痕劍借助劍靈的靈體,逆行而起,帶著路小蟬沖出邪眼。

  “舒無隙——舒無隙——”

  路小蟬一路都在發狂一般地捕捉著舒無隙的碎屑,但是一切都如同指間沙,從他的指縫間流逝而過。

  直到一整片湛藍和煦的天空出現在他的眼前。

  一抬頭,仍舊可以看見不死樹奉天,只是這個時候的奉天和一株普通的樹一般,而到處都見不到玲瓏寒玉的影子,奇花異草遍地可見,靈蝶翩舞而過,頭頂上一隻靈獸拖拽著五彩斑斕的尾翼,滑過流雲。

  “這裡是……哪裡……”路小蟬傻傻地環顧四周。

  “無意境天。”劍靈輕聲道。

  “無意境天?無意境天方才已經崩毀了啊——”路小蟬傻了眼。

  劍靈化作了少年的形態,借助一塊石頭輕輕一躍,落在了不死樹“奉天”的枝椏上,接著再一躍,就上了樹頂。

  他轉過身來,朝著路小蟬招了招手:“來啊!”

  路小蟬不明就以,禦劍飛到了劍靈的身邊。

  低頭一看,四周並沒有浩瀚的無意劍海,而是晴空萬里,八方廣袤無垠,心胸也跟著恢闊起來。

  “這裡是大洪荒之末的無意境天啊!”劍靈撐著下巴道。

  路小蟬傻了眼:“我……我怎麼會到這裡來?我還要找舒無隙呢!”

  “路小蟬,我可是耗盡了我的洪荒之力,才將你帶回了大洪荒!你就不想知道,邪神混沌的由來嗎?你只有知道它是什麼,才能對付它!才有機會找到你的舒無隙啊!”

  “邪神混沌……你是說它有元身?”

  “天下邪念,都有根源。邪神混沌當然也是——你看!”

  順著劍靈的視線,路小蟬看到了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人,他靈氣清澈,是世間少有的清絕。

  他靠坐著神樹奉天對面的一處山石上,翹著腳,腳尖懶洋洋轉著圈的樣子,讓路小蟬覺得眼熟,可又想不起是誰。

  他發現自己對於這個世界來說,就像不存在的旁觀者,他只能看著卻無法改變任何事。

  但是白衣青年充沛輕盈的靈海,潤澤著無意境天之上的萬物生長,這絕對是大勢之上接近於神的靈氣。

  那個白衣青年伸了個懶腰,起身的時候身下已經長出了一片仙草。

  路小蟬第一反應就是:“此人……難道就是淩源真君?”

  劍靈點了點頭,眼中是嚮往的神情:“我無數次回身逆轉,就是想要再看他一眼……只可惜天道輪回,萬物枯榮不可逆轉,我可以無數次地看著他,卻永遠都無法改變那場結果。”

  “什麼結果?”

  路小蟬的話音剛落,天地驟變,邪氣忽然席捲上了整個無意境天。

  天地黑暗到一絲光亮不透,頭頂那只暢快飛翔的靈鳥被黑暗侵蝕,逐漸隕落。

  白衣青年冷眉望天,雙手握拳交叉一震,靈氣暴漲,這便是淩源真君所施展的“太淩清源咒”,與路小蟬在後世所學全然不同,它更加繁複,而結咒之人的修為與心境之高遠更是後世難及。

  被邪氣侵蝕的無意境天頃刻之間被這道大咒淨化,淩源真君高聲道:“泱蒼——”

  只見一個傲然孑立的身影從濃厚的邪氣之中走了出來,一雙眼睛緩慢睜開,讓旁觀的路小蟬大吃一驚——它們是金色的,就如同吞噬路小蟬的邪眼一模一樣!

  淩源真君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你……入魔了?”

  泱蒼君一步一步走向了淩源真君,張開了懷抱一把將他抱住了。

  “世間有你,如此之好……為何人人都要我舍情棄愛,隻身成神?”

  旁觀這一切的路小蟬無法不驚訝,“難道說……邪神混沌其實……”

  劍靈用雲淡風輕的聲音回答:“誰說泱蒼沒有成神?他成神了啊。他的修為有多高,對淩源真君的留戀有多深,甯化而成的執欲就有多沉重。引天下執欲入體,心魔成神——是為邪神混沌。”

  既然淩源真君是泱蒼執念的本源,他便施用了“太淩淨空咒”。

  那是路小蟬見過的最為廣博的靈海,淩源真君將自己數萬年的修為送入陣中,把泱蒼的心魔混沌逼出了體外。

  而邪神混沌在離開泱蒼的瞬間,沖過了淩源真君的內府,取走了他的丹元。

  淩源真君就倒在了泱蒼的懷裡,那一瞬間,無意境天之上草木枯敗,天地倒轉,從不曾流露一絲情感的泱蒼,眼淚飛濺而下,穿過了重重塵埃,落在了淩源真君的眼中。

  泱蒼從北溟切萬年冰川,砌九重玲瓏寒玉,將淩源真君的元身置於其中,為了保存他的最後一絲氣息。

  他喚來了靈獸長湮,一起追擊邪神混沌,直至西淵。

  那一場交戰,長湮身死,泱蒼劈開了無望之地,取回了淩源真君的丹元。

  他已經精疲力竭,周身靈氣潰散,卻執著于要保護淩源真君的丹元。

  而坐在“奉天”之上的路小蟬就像是心念共感一般,淩源真君在九重玲瓏寒玉中的孤獨和再見泱蒼一面的期待,全都進入了路小蟬的心裡。他抱緊了自己幾乎要被這樣的痛苦衝擊得支離破碎。

  原來淩源真君從來都不在乎自己的丹元,他只想泱蒼君在他的身邊。

  不在乎永垂不朽,只在乎此時此刻。

  他竭盡全力地維繫著自己的元身,但是最終還是沒有等到泱蒼回來。

  “小蟬,你還想要再見舒無隙嗎?”劍靈問他。

  “我想……”路小蟬心痛到無以復加。

  他只想沖進舒無隙的懷裡,抱緊他,勒碎了他的骨頭,融入自己的血脈之中,永生永世不要分開。

  “小蟬,我還記得你第一次來到無意境天,是我陪你在劍意閣裡玩耍,也是你讓我這數萬年來第一次不那麼孤獨……你喜歡的,我也覺得有趣。能讓你開懷的,也讓我覺得喜悅。你就是我啊,而我就是你……所以你的願望,我都會幫你達成。”

  劍靈朝著路小蟬伸出手來,此刻的路小蟬只想從淩源真君帶給他的難以承受的遺憾與期盼中解脫出來,他咬著牙,用力地握住了劍靈的手,就像溺水之後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那一瞬間,劍靈一點一點化作了路小蟬的樣子,進入了他的體內。

  在劍靈完全與他合二為一的時候,他的耳邊似乎掠過了舒無隙的低沉而堅定的聲音。

  “小蟬——不要相信邪神混沌給你看的一切!”

  “問天”劍陣直墜而下,千萬年來斂聚而成的靈氣從那只邪眼之中沖入,罡風狂起,仿佛是世間至邪與天罡靈氣的生死撞擊,兩股力量相互碾壓耗減,爆裂的聲音此起彼伏,如混沌之中開天闢地!

  壓陣的莫千秋等人竭盡全力,甚至於仙劍都快被震裂了!

  重重的邪氣被煉化,原本被邪眼吞沒的天地逐漸顯露出本來的顏色來。

  無意境天被蕩為了平地,硝煙盡散,一個巨大的坑洞出現在了眾仙首面前。

  舒無隙抱著路小蟬就在坑洞之底。

  “小蟬!小蟬你醒醒!”

  舒無隙眉心緊蹙,牙關緊咬,單手扣著路小蟬的後腦,輕輕搖晃著。

  “小蟬!”

  莫千秋和淩念梧正要禦劍趕過去,卻被渺塵和漣月擋住了。

  “等一下!”

  只見舒無隙懷裡的路小蟬緩慢地睜開眼來,金色的同眸之中,仿佛蘊藏著另一個深不可測的虛空。

  他勾起唇角笑了:“泱蒼君——別來無恙!”

  邪肆狂狷的笑容讓所有人不寒而慄。

  “那是……什麼……”莫千秋看著那雙金色的眼睛,身體不自覺顫抖了起來。

  “你們可知道‘弄塵’世界?”淩念梧道。

  “你是說……方才邪眼大開,混沌它創造了弄塵世界,迷惑了小蟬?”

  這是眾人完全未曾預料到的結果。

  “‘弄塵’世界只有數萬年修為融於天地的仙界元尊才能創造”漣月一改雲淡風輕的表情,神色冷了下來,“但是邪神它數萬年邪氣積累,‘弄塵’世界對它來說並非難事……”

  “它用‘弄塵’世界引了小蟬的執念,入了小蟬的元身!舒無隙可以毫不猶豫地煉化邪神,但是面對小蟬,要舒無隙如何出手……”

  路小蟬看進了舒無隙的眼睛,他伸出手輕輕撫上了舒無隙的眉眼:“我很想你,千萬年來一直想著你……”

  舒無隙的目光毫無猶豫地看入那雙邪眼之中,淡聲道:“我說過,我不會離開你也不會放開你。”

  “那我們就永遠不要分開。”

  路小蟬抱緊了舒無隙,那雙眼睛讓人膽戰,而無痕劍飛旋而起,邪氣將無痕劍染成了黑夜。

  眾人結陣,將無痕劍擋在了舒無隙的背後。

  但是被邪神附體的路小蟬邪氣太盛,無痕劍一點一點從眾人結成的劍陣中穿了出來。

  舒無隙的手摁住了路小蟬的眉心,輕聲道:“我來找你。”

  原本盤旋在天空之上的無意劍海忽然俯衝而下,毫不猶豫地沖入了舒無隙的身體。

  這是數萬年的劍意,舒無隙的元身和丹海承接著這巨大的力量,隨時都會崩解。

  而路小蟬則笑著說:“你以為借助無意劍海千萬年的劍意,能入我的‘弄塵’世界嗎?你還沒進來,就已經元身俱滅了!”

  舒無隙沒有絲毫猶豫,清俊的容顏也未曾改變。

  只見他的精魂一點一點離開了身體,要入路小蟬的雙眼之中!

  “舒無隙——如若你元神崩毀於此!就算我離開路小蟬的元身,他也一樣會懊悔痛苦,活著的每一日都將是無上煎熬——生不如死!”

  舒無隙的丹元震動的厲害,隱隱有開裂之勢!

  “穩住他的丹元!”渺塵元君當機立斷,以涅凰劍陣入舒無隙內府,穩固他的丹元。

  淩念梧和漣月也催動了劍陣,重重加固。

  但是無意劍海的劍氣撼天動地,他們穩的了一時卻穩不了一世。

  此時昆吾騎著氿鰩趕來,看見被摧毀的無意境天,久久回不過神來。

  當他發覺路小蟬一雙眼睛為染成了邪魅至極的金色,仿佛要蠱惑天地萬物,他差一點從氿鰩的身上摔下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

  此時的莫千秋禦劍來到了他的身邊,低聲道:“昆吾,小蟬入魔,被困入了混沌醞釀的‘弄塵’世界!”

  昆吾大驚:“這可如何是好!‘弄塵’世界雖假亦真!而且我等修為入不得那‘弄塵’境!”

  “所以舒無隙引無意劍海入體,要強行入混沌的‘弄塵’世界!”

  “這萬萬不可啊!當年他保住小蟬的丹元虛耗了六百年修為……後來為了點亮小蟬的丹元,開他的慧眼,修為也有所折損!如何盛得下無意劍海!”

  “所以你要幫我!”莫千秋道。

  “幫你,如何幫你?”

  “你身為醫宗,可會‘太淩淨空咒’!”

  昆吾雙眼一愣,隨即明瞭:“我自然會,只是我境界不如當年的離澈,今日既然要我捨身取義渡化小蟬,我也毫不猶豫!”

  昆吾神色堅決,他明白只有弱化了混沌的力量,才能讓舒無隙順利入‘弄塵’世界!

  千年之前,身為你的師兄,眼睜睜看你身形俱滅。千年之後,為你捨棄一切,又有何不可!

  “願這一次你與他……真的能天荒地老!”

  昆吾靈氣騰空而出,凝聚心神,他相信自己保護路小蟬的心念,一定能渡化了他的執念!

  在爆騰沖湧而下的劍海之前,太淩淨空咒浮現出來,昆吾抬手一揮,將氿鰩驅開,縱身即將跳入大咒之中。

  但一道身影從他身邊飛馳而過,竟然是莫千秋!

  他腳尖一踹,將千秋劍踢了出去,毫不猶豫入了“太淩淨空咒”。

  “莫千秋——”昆吾眼睜睜看著千秋劍從他身側擦過。

  莫千秋笑道:“你不懂小蟬的執念,如何渡他!”

  昆吾伸手卻沒有拽住莫千秋,他元身入咒,淨空咒靈氣暴增,直壓而下。

  眾人驚歎,漣月元君卻道:“以念渡念,我等之中只有莫千秋能夠做到!”

  淩念梧看著莫千秋完全被“太淩淨空咒”吞沒,終於明白了過來。

  千年以來,守護和等待著路小蟬的又豈止是舒無隙?

  莫千秋顧自等待,不求回報,有念卻無執,是為真正的豁達!

  路小蟬睜大了那雙金色的眼睛,嘶吼道:“你等渡不了我——”

  淨空咒直壓而下,從路小蟬的頭頂直入他的丹海。

  “啊——啊——”路小蟬仰起了脖子,仿佛身體要被折成兩段。

  邪神混沌的力量被削弱,舒無隙的元神終於進入了“弄塵”世界!

  他看見了路小蟬正在滿世界的尋找自己,原來他一直以為舒無隙的元身被“問天”劍陣給毀了,卻不知道那是混沌讓他“著魔”。

  他疲倦而瘋狂地想要抓住所有的煙末,卻拼湊不出舒無隙。

  眼淚將他淹沒,哪怕移山平海他也孤獨無比,這個世界荒蕪得讓他恐懼。

  直到舒無隙從絕望中擠身而出,向路小蟬伸出了手。

  “小蟬,我在這裡!”

  路小蟬聽見舒無隙的聲音,欣喜若狂,可是無論哪裡都找不到舒無隙。

  他的眼睛忽然什麼都看不見了,仿佛連慧眼都失去了。

  “小蟬,我在這裡!跟我走!”

  舒無隙的聲音那麼清晰,路小蟬卻怎麼也抓不住他。

  直到有一股力量推了他一下,路小蟬一回頭,看見了莫千秋。

  他笑著對他說:“小蟬,你該出去了。”

  路小蟬撞入了一個熟悉而堅實的懷抱,之前所有的冰冷和孤獨瞬間碎裂開來,舒無隙緊緊扣住他,飛身而去。

  “弄塵”世界崩潰瓦解,路小蟬睜開眼睛,就感覺到周遭都是獵獵的靈氣翻滾,而他的眼前是莫千秋如同沙粒風化消散的元身。

  “千秋——”路小蟬飛身而去,伸出手來要抓住莫千秋。

  過去的種種,湧入路小蟬的心頭。

  無論是自己身為離澈第一次見到莫千秋,一起解開萬像鎖,還是遊歷東墟尋找奇花異草,又或是此生莫千秋總在危難之際出現在他的面前……

  莫千秋卻很淡然,他抬起手來,輕輕在路小蟬的眉心一點。

  “這一次我終於可以保護你了……”

  “千秋不要!你快回來!快回來!”

  “聚散終有時。緣起緣滅,唯心而已。”

  瞬間,莫千秋的元身消散開來,路小蟬聲嘶力竭卻只能觸碰道無數的沙粒。

  莫千秋的笑容,他的姿容,他放下過去之時坦蕩的樣子都在路小蟬的心底揮之不去。

  “快用鎖仙綾——”昆吾高聲道。

  舒無隙用力一扯,鎖仙綾脫離了路小蟬的手腕,接著飛了出去,將莫千秋的丹元緊緊鎖住,緩緩墜落下來。

  “千秋——”路小蟬伸手接住了它,如獲至寶,緊緊抱住。

  此時,劍靈正以極快的速度飛離。

  “那是什麼!”昆吾問。

  他還從未有見過這樣的靈體。

  渺塵元君神色一凜,立刻禦劍而去:“那就是邪神混沌的元神啊!”

  “竟然是邪神混沌的元神!”

  淩念梧和漣月元君立刻也追了上去,結出劍陣試圖追捕它。

  “他……他不是劍靈嗎?歷任泱蒼劍宗的劍意殘念彙集成靈……”

  路小蟬抱緊了莫千秋的丹元,愕然地看著劍靈逃走的方向。

  舒無隙一把抱住了路小蟬,禦劍而去,他冷聲道:“歷任劍宗的劍意殘念就是無意劍海,何來劍靈!”

  那一瞬,路小蟬驟然醒悟過來。

  當年他以離澈的身份來到無意境天,邪神混沌就已經藏匿在了那裡,假裝劍靈和離澈一起玩耍,得到了他的信任!

  就是劍靈給當年的離澈出主意,用“酒撞仙”和“鏡花水月”來窺探舒無隙腦海中的執念,離澈倉皇而逃要離開無意境天,這才讓舒無隙起了要將他強行留在身邊的執念,於是邪神混沌才入了舒無隙的元身。

  前緣後果,邪神混沌早就處心積慮算計好了!

  舒無隙的丹元內無意劍海翻滾暴漲,隨時會崩裂,看得路小蟬心驚膽戰。

  可是路小蟬卻對舒無隙的決心感同身受,因為混沌的存在就是路小蟬內心永遠的執念,它讓路小蟬永遠身在失去舒無隙的恐懼裡。

  因愛而生怖,從前是舒無隙,現在是路小蟬。

  舒無隙一鼓作氣,再度將“問天”劍陣結出,天上奔雲,世間流風都被卷了進去。

  路小蟬眼睜睜地看著舒無隙的丹海被磅礴狂奔的無意劍海衝擊,裂痕隱現!

  “舒無隙——舒無隙!”

  路小蟬禦劍逆勢而去,伸長了手要抓住他。

  問天劍陣將劍靈捆縛其中,劍靈的靈體也一點一點被煉化脫離元神。

  它笑著看著費盡力氣要抓住舒無隙的路小蟬。

  “小蟬啊小蟬,你猜猜看是我先被問天劍陣煉化——還是舒無隙的丹元先崩潰呢?”

  淩源真君對泱蒼近乎絕望的期盼再度湧入了路小蟬的心中,而舒無隙丹元的裂隙也越來越明顯,劍氣不斷溢出,在他的體內橫衝直撞,他隨時都會被無意劍海崩毀。

  “不用煉化它了……讓它走吧!”路小蟬撕心裂肺地吼著。

  “小蟬,如果有它在,即便我時時刻刻守在你的身邊你也會心生恐懼……如果它不存在了,哪怕我不在你身邊了,你亦心中無邪亦無怖!”

  路小蟬看著舒無隙的背影,在狂靈浩海之中毫無動搖。

  他不是為了守護天下,更不是因為歷任泱蒼君交托給他的唯一必須做的事情,而是為了守護路小蟬。

  路小蟬想要與他並肩而戰,腰間的太淩真淵早就沒有了,而他想要凝華周遭的水勢,哪怕一滴也好……可都已經被舒無隙斂入了“問天”大陣之中。

  舒無隙借盡了天下大勢,讓路小蟬無勢可借!

  這時候漣月元君和渺塵元君的劍陣卻沖入了舒無隙的丹海,為他填補裂隙。

  路小蟬忽然想起漣月元君入大勢第一重天之前,舒無隙曾道“無光之光”。

  “無中生有,有生於無。”燁華元尊的八字批言在路小蟬的眼前浮現。

  泱蒼擁抱著失去丹元的淩源真君,那一滴淚落在淩源真君的眼中,仿佛經過了千萬年重重時光,終於落在了路小蟬的心頭。

  那一刻,路小蟬的眼中濕了。

  那我就借我心中恐懼,與你一拼!

  路小蟬握緊了無痕劍,眼中那一滴淚水入陣,垣澤劍陣如同無中生有憑空而起,沖入了“問天”劍陣之中!

  劍靈本以為路小蟬是要煉化了它,但萬萬沒想到垣澤劍陣煉化的卻是無意劍海!

  歷任劍宗留下的劍氣原本就難以控制和馴服,可路小蟬這一滴淚水入陣,卻是最柔軟珍惜之意。

  劍海原本就是歷任劍宗的劍意,它有增無減卻又無處容身,卻在路小蟬的劍陣之中被柔潤包容,仿佛這浩瀚無邊的力量終於有了歸屬。

  舒無隙開裂的丹元正逐漸癒合,路小蟬禦劍來到了他的身邊,對他一笑。

  “我害怕失去你,所以我更想要保護你。”

  萬千世界盡皆退離,只剩下路小蟬的笑容。

  “無隙哥哥,我什麼都給不了你,就讓這千萬年來泱蒼劍宗的劍意,真正屬於你!”

  舒無隙第一次露出了驚訝的表情,千萬年來無數位泱蒼沒有一人能渡化了無意劍海,可是小蟬卻讓它心甘情願平息!

  劍靈在那一刻終於露出了倉皇的神色,它又要創造一個“弄塵”境,遁走其中,卻沒想到路小蟬竟然再一次結出了太淩淨空咒。

  “小蟬!不要!”

  舒無隙不顧一切抱住了他,用無意劍海將他包裹了起來。

  路小蟬笑了:“這一次我不用再捨身取義了!你心中執念便是我丹元內的業火!今日我就將業火還給你!”

  路小蟬毫不猶豫要用無痕劍剖開自己的丹元,舒無隙立刻禦無隙劍將它擋了下來。

  “小蟬!”

  路小蟬向後靠入舒無隙的懷裡,萬分眷戀地閉著眼睛對他說:“無隙哥哥,當年的泱蒼君就是為了取回淩源真君的丹元,反而讓兩個人都抱憾而終……天長地久不可求,捨棄本就不屬於我們的,剩下便是真正的天下無隙了。”

  當路小蟬再次睜開眼睛,舒無隙看見了萬里無暇的明淨世界。

  無痕劍刺入了路小蟬的內府,剖出了他的丹元。

  舒無隙低下頭來抱緊了路小蟬,他以無意劍海去填補路小蟬的內府。

  劍靈難以置信:“這不可能的……這不可能的!從前的淩源真君放不下!泱蒼放不下!你們如何捨棄的了!”

  丹元入了“太淩淨空咒”,業火驟然將大咒點亮,反噬劍靈!

  劍靈無從掙扎,被自己的業火燒到靈體潰散。

  明明是扭曲一切的烈焰熊熊,就連禦劍懸於大咒之上的漣月元君都驚詫不已。

  “這仿佛就是混沌煉獄再現……”

  劍靈就像融化了一般,它不斷伸長了手,像是在懇求路小蟬救它一般。

  舒無隙緊緊抱著路小蟬,在那一刻他們的視線仿佛穿過了無數時光,看見了洪荒之末的淩源真君與泱蒼君。

  淩源真君以鎖仙綾拉著泱蒼,像個孩子一般笑著,眼底沒有遺憾,也沒有痛苦,只有泱蒼君的身影。

  “我不要天荒地老,只願我看著你時,你也這般看著我。”

  劍靈看著舒無隙與路小蟬交疊在一起的身影,說了聲“世間執著邪念,不增不減,渡之無盡”,便煙消雲散了。

  而路小蟬的丹元從消散的太淩淨空咒中落了下來,澄澈如琉璃,倒影著碧空萬里的天際。

  舒無隙飛身而去,一把將它握住,送回了路小蟬的內府之中。

  那個瞬間,明亮的光線照入了路小蟬的眼中,他立刻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渺塵元君等人怔然地看著烈焰消散,本以為萬物生靈都會被混沌業火所害,卻發覺它們欣欣向榮,這便是真正的向死而生。

  “小蟬!小蟬你怎麼了?”舒無隙觸上路小蟬的眼睛。

  “好刺眼!”路小蟬眨了眨眼睛,他將自己的手指微微露出縫隙,然後從那道縫隙之間,看到了舒無隙。

  他立刻鬆開了手,猛地撲進舒無隙的懷裡,抬起他的臉,欣喜若狂。

  “無隙哥哥我看見你了!原來你還是這個樣子!不對不對!是比千年前更加好看!”

  “這是怎麼回事……”淩念梧驚詫道。

  昆吾騎著靈獸趕來,感歎了一聲:“是因為他丹元內的業火被太淩淨空咒給取走了。”

  路小蟬看著漣月元君,立刻撲上去要抱他懷裡的夜臨霜,被漣月迅速避開。

  “啊!漣月元君,你果然長了一張風流寡情的臉!”

  漣月元君輕哼一聲:“我是風流寡情,你是四處留情!我們半斤對八兩!”

  說完,夜臨霜的腿果然又在漣月元君的臉上踢了一下。

  “哎喲——你又踢我!”

  路小蟬看向淩念梧,這才發覺千年前的少年如今已經是風華絕代的青年了。

  “念梧,我……”

  淩念梧淡然一笑:“你看清楚我的樣子了嗎?”

  “看清楚了。”路小蟬知道淩念梧這麼多年來為他的付出和等待,只是一切情深意重盡在不言中。

  淩念梧環顧四周,看著不再有一絲陰影的天地,遠處山川層疊,草木迎風而動,生生不息,周而復始,只說了兩個字:“真好。”

  他轉過身去,瀟灑地禦劍離開。

  一別經年,過去那個看著離澈君寂滅的淩念梧,終於消失了。

  路小蟬抱緊了懷裡的丹元,道了一聲:“可惜……”

  可惜沒能看見莫千秋。

  舒無隙的手覆在它的身上:“只要丹元尚在,你我遲早會重塑莫千秋的元身。”

  就在此時,昆吾原本手中的千秋劍震動了起來,忽然朝著東方飛了離開。

  四周的生靈,包括路小蟬的心魂都覺得被那柄劍拖拽而去,直至它消失天際,眾生靈才恢復心神。

  “怎……怎麼回事?千秋劍要去哪裡?”昆吾奔向追過去,卻被渺塵元君攔了下來。

  “是東墟的解劍石,它選了莫千秋為東墟劍宗。”

  昆吾良久回不過神來,忽然又哈哈大笑起來:“要論心境,我等無一人及莫千秋。此次他捨身取義沖入了大勢的境界……世間機緣果真不可測啊!”

  “混沌是被煉化了嗎?”渺塵元君來到舒無隙的面前問。

  如今的舒無隙不僅僅是駕馭,而是完全擁有了無意劍海數萬年的靈氣,丹海與劍海融合,若論修為,人間真正無可匹敵了。

  “沒有。它只是靈體難以聚合罷了。強行渡化它,也是執念。”舒無隙淡淡地說。

  渺塵元君這才明白:“原來路小蟬並不是渡化了它,而是承認了它。”

  劍門百家總以為他們追求“無欲無邪”的境界,可世間邪念不增不減,不生不滅。

  坦然豁達,才是真正的境界。

  “小蟬……無意境天已經不存在了,你回來太淩閣吧。”昆吾開口道。

  路小蟬的臉上揚起一如既往的笑容:“誰說無意境天不存在了?我和無隙哥哥在哪裡,哪裡就是無意境天啊!”

  尾聲:

  路小蟬撐著下巴,騎著鹿蜀,腰間從前掛著太淩真淵的地方,現在掛著一個小陶罐。

  陶罐裡盛著土,土裡面是一粒如同夜明珠般的種子。

  這便是千秋殿前任殿主留下來的,昆吾說,只要能讓這顆種子發芽生長,就能種出莫千秋,阿不對,長出是重塑莫千秋元身的靈果來。

  可是舒無隙陪著路小蟬從西淵冰隙到東墟的荒漠,從北溟冰川到南離暮晚峰,路小蟬都沒能找到能讓這種子發芽的靈土。

  就這麼閒蕩了數百年光景,路小蟬原本還有些擔憂,日子久了,他就無所謂了。

  “你不擔心這顆種子永遠不發芽嗎?”舒無隙從後面抱著路小蟬,輕輕覆在他耳邊說。

  “哼!還不是你經常折騰我!被莫千秋給聽到了,他要麼生氣要麼害羞,所以不肯發芽啦!”

  路小蟬想要揉一揉自己的腰,但是舒無隙已經替他揉動起來,力度和手法都相當不錯。

  他們回到了鹿蜀鎮,街巷那般眼熟,無肆酒坊竟然還沒關門,只是老闆已經是從前掌櫃的曾曾孫了!百年仿佛沒有改變這座陣子,除了的村民都已經不再存在了,連哪個拐角卻了磚頭似乎都沒變。舒無隙和路小蟬就在鎮子裡瞎晃悠。

  絮語河的一處支流經過了鎮子的中央,百姓們在上面搭了一座小橋。

  路下蟬一手拉著舒無隙,另一手拿著糖畫,一直含著舔著走上橋去。

  剛來到拱橋最高的地方,一個身著素衫的身影與他擦身而過,糖畫“劈啪”一聲碎裂開了。

  路小蟬“哎喲”叫了一聲,感覺自己腰間的陶罐仿佛多了一點重量。

  他低頭一看,發覺不知何時陶罐的土壤之上似乎是一層黃色的薄砂,更重要的是那個百餘年來都不肯發芽的種子,竟然發芽了!

  “無隙哥哥你看!”路小蟬興奮得快要飛起來。

  “嗯。”舒無隙輕輕應了一聲,卻似乎在人群中尋找著誰。

  “怎麼了?”路小蟬一邊用手指輕輕撫摸撥弄著小嫩芽,一邊問。

  “是燁華元尊。”舒無隙回答。

  “誰?”路小蟬懵了,總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麼了不起的事情。

  “讓這顆種子發芽的,是燁華元尊。”舒無隙一字一句地回答。

  “什麼?燁華元尊?我都沒有見過他的元身!”路小蟬轉過身去,拉了舒無隙就朝著人群跑去。

  但是當人潮盡散,路小蟬卻沒有看見燁華元尊的身影。

  他舔了舔另外一半還沒碎掉的糖畫,然後無所謂地笑了。

  “小蟬,你笑什麼?”

  “我笑燁華元尊偷偷摸摸!估計生怕我會看上他!哈哈哈!”

 

-正文完結-

 

 

 

   第73 番外一 春眠細雨入夏蟬01

 

   都說三四月的南方細雨綿綿,楊柳岸曉風,乘舟沿河而下,兩岸人家白天晾著各色衣衫,夜晚燈火如星,是紅塵中的好景緻。

   只是現在細雨沒有,綿綿也沒有,倒是夜貓鬧事兒,那聽起來淒厲又吊著彎兒的聲音撓得路小蟬五內煩躁,想把這葉小舟都給踹翻了。

   可自從無意境天被混沌蕩為平地,那些金葉子、金豆子就都沒了,只剩下舒無隙之前腰帶裡的那些。

   這只小舟,還是路小蟬給了一錠銀子連銅板都點清楚買的,要是再給踹沒了,路小蟬想想都覺得腦殼疼。

   天荒地老可不是那麼好混的,沒有錢,那就不是愛到天荒地老,而是窮到天荒地老。

   貧賤夫妻……啊不對,是夫夫,百事哀!

   雖然現在還沒到貧賤的地步,但是他們很快就會坐吃山空了啊!

   為了讓路小蟬晚上睡覺舒服,舒無隙特地買了一個軟枕,明明夜裡睡覺又涼爽,又有舒無隙抱著他,聞到的都是自己喜歡的味道,可當船頂上那聲「嘭」響傳來,路小蟬立刻就醒了。

   他們現在待著的這座小鎮,景色好,水路多,小吃花樣多味道好,可就是夜裡野貓太多了。

   這不,又有一隻跳他們船篷頂上了,估計個頭還不小!

   「沒什麼,睡吧。」舒無隙的手輕輕撫過路小蟬的臉頰,真是溫柔啊。

   月光隱隱勾勒出舒無隙側臉的線條來,路小蟬雙眼復明之後,看什麼都清楚。更不用說夜裡,舒無隙總是會卸下「一葉障目」,讓路小蟬看個夠本。

   就好比現在,路小蟬故意用靈氣推了小舟,讓它略略打橫,這不大片月光撒進來,他的無隙哥哥好看的讓人心尖兒顫。

   路小蟬才剛要湊上去親一口,船頂上的野貓就開始不安分了,像叫魂一樣。

   接著,他們的小船駛過一個橋洞,就聽見細長的貓叫一聲接著一聲,還帶著迴響。

   彷彿有無限的不滿足。

   路小蟬給煩死了,他抬起腿來直接踢了一下蓬頂,誰知道竟然又有一隻貓跳下來了,兩隻一起……

   路小蟬被迫聽它們的夜間活動,接連抬腿踹了篷頂好幾遍,沒料到那兩隻越踹越來勁兒。

   「我想放火燒船!」路小蟬氣哼哼地說。

   舒無隙雙手捂著路小蟬的耳朵,一雙澄亮的眼睛看著他,輕聲說:「不聽就好了。」

   路小蟬的臉被舒無隙給掰了回來。

   忽然起了壞心眼,路小蟬眉梢一挑。

   「無隙哥哥,你說那兩隻貓在幹什麼?」

   舒無隙只是看著路小蟬,卻沒有說話。

   半晌過去了,那兩隻貓晃得船篷都要裂開了,路小蟬動了動。

   「無隙哥哥,你手心怎麼這麼燙?」

   路小蟬覺得自己都快被舒無隙給捂出汗來了。

   他抬了抬舒無隙的手,此刻他看自己的目光和剛離開無意境天那幾天漸漸生出不同來。

   之前是一種劫後餘生的珍惜和喜悅,就連一個簡單的擁抱都有著細膩的情感,彷彿天地盡頭的依偎。

   無論路小蟬擠到哪裡去看熱鬧,都不會忘記拉著舒無隙的手,回過頭來衝他沒心沒肺地笑。

   知道南方三月多煙雨,他們還去找了一把油紙傘。路小蟬讓舒無隙選,舒無隙就選了一柄繪了兩隻蛐蛐打架的。當真是路小蟬喜歡什麼,他就選什麼。

   日子就這麼閒散地過去了,連著路小蟬都覺得舒無隙已經是自己的了,賊心賊膽什麼的都能收一收。

   可此時此刻,路小蟬嗅到了山雨欲來要崩塌的味道。

   篷頂那兩隻野貓越來越囂張了,特別在這麼安靜的小鎮夜晚,想不聽清楚都難。

   路小蟬才一分神,舒無隙忽然吻了上來。

   心跳加劇如雷霆擊中了山脈。

   他的親吻和翻攪刻意而用力,路小蟬的耳朵被他捂著,這會兒野貓鬧事的聲音聽不到了,兩人親吻的聲音卻響亮得宛若浪濤拍擊岩石,偏偏落潮時候細膩帶著留戀的水聲簡直要了路小蟬的魂。

   當路小蟬回了那麼一丁點神的時候,舒無隙已經壓在了他的身上,髮帶散開了,千絲萬縷落下來,像是要將路小蟬給束縛了,明明哪裡都溫柔得要命,可偏偏連呼吸都不讓逃離。

   他的親吻細緻,像是要佔了路小蟬的一切,一絲一毫都不肯放過,沒有了業火也就沒有了阻礙他擁有唯一想得到的那個人的理由。

   像是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的親吻帶著橫衝直撞的架勢。

   而篷頂上那兩隻貓彷彿是上天給他的提點,告訴他就是今夜,就是此時此刻。

   路小蟬被他吻得暈頭轉向,全身都亂糟糟。

   舒無隙的手指伸進路小蟬額頭的髮絲裡,看似愛意繾綣卻不容拒絕。

   路小蟬看著他,先是迷茫,接著才回神。

   他緊張地嚥了一口口水,喉嚨些微的起伏像是在舒無隙的眼底劃了一大片火,他驀地低下身來,路小蟬只聽見衣襟裂開的聲音以及喉嚨被吻住又像是被咬住了。

   「無隙哥哥……」

   路小蟬嘶啞著聲音,故意帶著一點點的害怕,叫了一聲舒無隙。

   誰知道舒無隙卻來到他的耳邊,道了句:「我不會讓你比業火焚身還疼的。」

   路小蟬心裡咯噔一聲。

   什麼叫做不會比業火焚身還疼?

   這是路小蟬第一次真正完整地體會舒無隙的存在,毫無掩飾,真正的放縱。

   不知道何時,天地被綿綿細雨連接了起來,相隔萬里卻終於柔軟地擁抱在了一起。

   而路小蟬和舒無隙就在天與地的懷抱之中,看似渺小卻佔據了全部。

   路小蟬掙扎著,他不是要離開舒無隙,而是不知道如何應對這樣不需要克制的狂亂。

   他大口呼吸著可是立刻會被對方吻住,他的手剛伸出船外觸碰了冰涼的雨絲,卻會被對方拽回來。

   如同萬鈞的雷霆,從九重天直衝而下的無止境的征伐,舒無隙收回的是屬於自己的一切,屬於他的路小蟬。

   他不是任何人膜拜的神,他早就注定了從雲端墜落,只為了他一個人。

   路小蟬聽見了他在唸著「小蟬」,痴迷得彷彿永遠求而不得。

   路小蟬的眼淚掉下來,耳畔舒無隙的呼吸沉重卻又如同呼嘯的風,自萬年前不顧一切而來,在他的面前停下,渴望到發了瘋。

 

   第74 番外一春眠細雨入夏蟬02

 

   從前路小蟬是羞於以這樣全然坦誠的樣子出現在舒無隙的面前。

   因為每當舒無隙看向他,路小蟬都知道他不僅僅是看著他而已,克制的極限是毀滅。

   可此時此刻,路小蟬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會傾盡所有來保護他,為了接近他,靠近他,哪怕是蜻蜓點水一般的剎那擁有,舒無隙可以放棄他自己,無意境天如此,萬年的修為也是如此。

   於是路小蟬,也竭盡所能地抱緊了他。

   船篷頂上的那兩隻貓終於消停了,小舟卻被水流帶著正好在岸邊撞了那麼一小下。

   輕微的震動,卻如同劍陣從天而降落在了路小蟬的身上,從手指到心臟都絞緊了。

   舒無隙低下頭來,斷斷續續卻熱烈無比地吻著他,好像在說「小蟬,別怕」。

   那一刻,路小蟬的呼吸和心跳都被對方牽絆著,拉扯著,如同飲下了一大口的「酒撞仙」,在「鏡花水月」面前無可掩飾地揭露了內心的一切。

   當路小蟬覺得自己真的會在親吻裡死掉,他想要側過臉去,哪怕喘一口氣,舒無隙都會追逐著迫不及待再度吻上來。

   這艘小舟遠比之前摧毀在他們靈氣較量下的任何東西都脆弱,它破敗地在路小蟬釋放的靈氣裡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彷彿隨時要散架。

   舒無隙摁住了路小蟬,強勢而決絕,聲音裡卻帶著懇求。

   「小蟬,別怕我……也別躲著我……別跟我較勁,這是我們唯一的家……」

   一句話而已,就讓路小蟬心軟不已。

   那一刻路小蟬才明白,當年的凌源真君被入魔的泱蒼緊緊擁抱著的感覺一定不是恐慌,而是——原來我對這個人這麼重要。

   重要到讓他哪怕失去了自我卻仍舊無法放手。

   所謂的「為所欲為」並不需要整個天下盡在掌握,一個狹小到容不下他人的扁舟就已足夠。

   當晨曦逐漸在天邊浮現出金線,舒無隙依舊撐著雙臂攔著路小蟬的去路,宛若明天並不存在一般。

   小舟又行過了一個橋洞,舒無隙直接用靈氣將小舟留在了裡面。

   黑暗的空間裡,不分日夜,舒無隙親吻著路小蟬,將千萬年來的熱烈與冰冷如同貢獻出呼吸與生命一般全部都給了他。

   恍惚之中,路小蟬看見春眠中的細雨,洋洋灑灑等待著夏蟬。

   路小蟬覺得自己真的會就此死掉。

   好像他們的時間和世間萬物是不同的。

   當萬物枯榮復甦週而復始千萬個輪迴的時候,路小蟬只是被舒無隙用盡全力愛著。

   「無隙哥哥……我喜歡你……你別怕,我真的很喜歡你……」

   路小蟬流著眼淚,萬分認真地告訴他,直到再度被他狠狠地吻住。

   舒無隙放這艘小舟自由,讓它從那個橋洞下面離開的時候,已經分不清楚是多少天以後了。

   路小蟬不分日夜地睡著,迷迷糊糊地知道舒無隙幫他擦過了額頭,替他擋著日光讓他安然入睡,在他哆嗦的時候擁抱著他不讓他著涼。

   當路小蟬睡醒的時候,他發覺外面的水鄉小鎮被一大片浮萍所替代。

   「嗯?我們這是到哪兒了?」

   舒無隙對他說,這是另外一個鎮子。

   路小蟬揉了揉眼睛又說:「我怎麼覺得有點兒熱?」

   「五月份本就有些熱。」

   舒無隙的回答讓路小蟬大吃一驚,他一把拽過對方的衣領:「你到底在那個橋洞裡面留了多久!」

   舒無隙只是看著路小蟬,沒有回答。

   「啊!你太過分了!會死人的你知道嗎?」路小蟬氣的額頭上的小碎髮都豎起來了。

   舒無隙側過臉去,唇角帶著一絲淡淡地笑。

   「小蟬,如果我們真能在一起天荒地老……不做這個,做什麼?」

   路小蟬心裡咯噔一下,總覺得他的無隙哥哥學壞了?

   小船晃晃蕩蕩地飄著,路小蟬趴在船邊,腦門上兩根小碎髮跟著一飄一飄的,他伸長了手,抓了一大片水上漂浮的葉子,心想這能吃嗎?

   廢話,當然不能吃——這葉子的名字叫水性楊花啊!

   雖然不大可能,萬一我吃了之後,無隙哥哥變得水性楊花了,那可怎麼辦?

   雖然自己這想法頂可笑,路小蟬還是萬分認真地琢磨著,完全沒意識到是他自己吃了,為什麼水性楊花的會是舒無隙?

   他斜過眼,悄咪咪地看著坐在他身旁的舒無隙。

   他還是當初來鹿蜀鎮找路小蟬時候的打扮,像個文質彬彬不苟言笑的年輕書生,髮帶將髮絲繫起來,露出來額頭顯得那麼高潔讓人捨不得侵犯的樣子。

   到處都流傳著這位劍宗的故事,甚至還有百姓將無意境天留下的巨大坑洞,當做是劍宗泱蒼君飛昇成神的遺蹟,各地都祭拜他的廟宇。

   光今日沿河而下,就看見了兩座。

   路小蟬興致勃勃要上岸去看一看,舒無隙都是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

   而現在變成路小蟬看著水性楊花胡思亂想,舒無隙在旁邊專心致志地剝著堅果,湊足了一茶杯的果仁,就會遞給路小蟬。

   啪嚓啪嚓,是堅果裂開的聲音,路小蟬的心神逐漸被舒無隙的手指吸引。

   他先是將堅果捏在手心裡,堅果殼裂開,但果仁每次都能完好無損,更重要的是完全沒用到靈氣。

   接著,他微微鬆開手心,手腕動了動,果殼碎屑就落入了水中,兩根手指從掌心裡捏著果仁,放進了茶杯裡。

   整個動作自然隨性,卻又帶著一絲優雅。

   路小蟬每次覺得自己看舒無隙就快看膩味的時候,就會發現自己還是愛看他。

   「餓了?」

   舒無隙捏著小茶杯,放到了路小蟬的面前。

   他的手才剛剛抬起,路小蟬就湊了過去,先是鼻尖蹭過了舒無隙的小指,對方僵了僵,緊接著路小蟬的唇就貼在了他的掌心,親了一下不夠,趁著舒無隙沒把手收回來,路小蟬直接吻上他的腕子。

   「小蟬——」

   舒無隙的聲音壓低了,喉嚨也有些嘶啞。

   路小蟬抬起眼來看他,果然見著他的目光低沉,就連天也跟著低沉沉的,晴了這麼多天,終於要下雨了一般。

   舒無隙的呼吸聲快了起來,路小蟬喜歡聽這樣的聲音,他親了親舒無隙的指縫,靠近他,感覺他將自己摟緊了,毫無戒備地向後倒了下去。

   有什麼東西從舒無隙的袖子裡掉了出來,是昆吾送給他們的乾坤袋。

   「這裡面還有什麼?」路小蟬問。

   「已經沒什麼了,除了無意境天的金山。」

   路小蟬眼睛睜的大大的,一把將乾坤袋拽了過來。

   「早知道老子就震裂了這艘船!要不是以為沒錢了,怎麼會讓你那麼囂張!」

   「小蟬?」

   「不許起來!剛才誰說若能天長地久不做這個做什麼!」

 

   第75 番外二 小蟬?小奶狗?01

 

   對於很多事情,路小蟬是拒絕的。

   比如孕育著莫千秋丹元的那一粒種子,他種了三百多年了,竟然就像銅豌豆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

   路小蟬敢對著皇天后土發誓,他對這粒種子絕對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飛了,萬分珍惜……除了和舒無隙那個什麼……咳……的時候。

   他們那個什麼的時候也並不是很長啊,頂多佔據生命的三分之一!

   路小蟬保證自己還是滿懷對生命的熱忱,用僅剩下的三分之二吃飯、睡覺、玩耍以及種豆子……

   「無隙哥哥……我有點擔心這豆子是不是真的天荒地老了也種不出來啊?」

   路小蟬一邊吃著舒無隙剝開的堅果,一邊說。

   「那我們就去一趟燁川,尋訪燁華元尊,也許他知道要怎樣將豆子種出來。」

   舒無隙又剝了一片橘子給他。

   燁華元尊是世間修為至高者,也是唯一能製造「弄塵」世界的人。這樣的高人,就是俗話說的吃過鹽比路小蟬吃過的米還多。

   世界之大,只要你活得夠久,沒什麼是見不到的。

   行,就去找燁華元尊!

   路小蟬看著舒無隙,皺著眉頭忽然萬分認真地問:「無隙哥哥……我真的懷疑你是在養豬,我覺得自己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好像沒幹別的事了。」

   他捏了捏自己的腰上,有一圈小肥肉了。

   舒無隙低下頭來看了一眼:「胖一點,就不容易掰折了。」

   路小蟬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直接掛著小陶罐,就從小船裡跳了出去,心想著才不給你掰呢!

   舒無隙將小船停在了一個橋洞裡面,御劍和路小蟬一起去了燁川。

   只是他們在燁川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燁華元尊。

   「是不是魂歸天地了,就沒了?」路小蟬的「沒了」就是寂滅的意思。

   「不會。他數萬年修為,已經可以將自己化作任何自己想要的樣子。也許一粒石頭,又也許一個我們不在意的人。他既然不在燁川,估計是去哪裡遊歷了。」

   路小蟬忽然有點內急,轉過身去,對著山石想要放水。

   「你不能偷看我啊!」

   「好。」

   路小蟬側過頭來,發現舒無隙就直接看著他。

   「我都說了你不能偷看我了!」

   「好。」

   舒無隙還是看著他。

   「你不是說『好』嗎?怎麼還看!」路小蟬怒了。

   「我沒有偷看。」

   「我是說不許看!」

   舒無隙這才慢慢轉過身去。

   路小蟬心想前些日子,自己被這傢伙折騰的差點沒寂滅,如果再給他看到了,鬼知道生出什麼不該有的想法來,那就更加沒時間種豆子了!

   路小蟬剛要整理自己的腰帶,忽然一陣墜跌,當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覺自己竟然被衣服給淹沒了!

   這是怎麼回事!

   路小蟬看向舒無隙,他正背對著自己,路小蟬立刻叫他,發出的卻是奶聲奶氣的「汪——」。

   怎麼回事!

   路小蟬低下頭來,他什麼時候長了這一身小絨毛!

   他翻過自己的手,誰知道沒穩,立刻摔趴在地上了,手心變成了粉紅色的小肉墊!

   啊——

   「唔——唔——」

   舒無隙這才轉過身來,他先是微微一愣,然後才低下頭,看見了一雙圓圓的、明亮的……小奶狗的眼睛。

   無隙哥哥!我怎麼變成這樣啦!

   「唔……唔……」

   舒無隙的手指伸過來,在小奶狗的鼻尖上輕輕刮了一下,似乎有些遲疑。

   「小蟬嗎?」

   是啊!當然是我!這裡除了你就是我!你還有看見別人嗎!

   舒無隙輕輕剝開那些衣服,種豆子的小陶罐還掛在路小蟬的身上,舒無隙把小陶罐解下來,掛在了自己的身上,然後低下頭,鼻尖蹭了蹭小奶狗的鼻尖。

   「小蟬,你變成小狗崽了。」

   啥?小狗崽?

   怎麼會是小狗崽!

   「還挺軟的。」舒無隙一隻手就把路小蟬給撈起來了。

   「唔唔唔!唔唔唔!」路小蟬回過頭去看著自己的那堆衣服還有褲子,在內心吶喊——我要穿衣服!

   舒無隙回頭看了一眼,像是明白了,走回去低下身,將衣服給撿了起來。

   路小蟬不斷在舒無隙的懷裡亂扒拉,他不甘心,他不願意,他怎麼就變成小奶狗了!

   舒無隙拉長了嗓音,顯得極有耐心地念了句:「小蟬——」

   路小蟬的眼睛濕漉漉的,委屈的不得了啊。

   「這裡是燁川,你在燁華元尊的家門口方便,估計是讓他心生不悅了。」

   什麼!方便一下他就要心生不悅!

   我們來了燁川,也沒見燁華元尊請我們喝杯茶啊!我也沒不悅啊!

   他也沒在燁川蓋茅廁啊!

   「唔唔唔……唔唔唔!」路小蟬委屈的不得了!

   舒無隙的手掌貼在路小蟬的腦門上,摸了摸,像是在安慰他。

   「不過你的這身毛倒是長得挺好的。」

   我不要毛長得好,我要做人!

   路小蟬的小爪子在舒無隙的前襟上拍了一下。

   他發覺自己好像沒什麼力氣,軟綿綿的,而且現在餓了……他蔫吧地窩在舒無隙的懷裡。

   「我去給你找點吃的。」

   對對對,以前你是把我當豬養,現在改養狗了……

   舒無隙很快御劍離開燁川,來到了一戶人家,找了一些羊奶。

   他抱著路小蟬坐在那戶人家的院子裡,用木勺子給他喂溫溫的羊奶。

   好不容易吃飽了,路小蟬就睏了,身體蜷起來,一直往舒無隙的懷裡鑽。

   這一覺,路小蟬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發出了一聲細軟的聲音,感覺有人正輕輕摸著自己,一會兒捏一捏他的耳朵尖,一會兒摸一摸他得腦袋,一會兒逗一下他的小肚皮,路小蟬不開心了,伸出手拍了對方一下。

   誰知道對方竟然捏住了他的手,什麼柔軟的東西貼在他的手心裡,路小蟬好不容易張開了眼睛,看見舒無隙正低下頭來,小心翼翼地在他的爪子肉墊上親了一下。

   這時候路小蟬才發覺,他們還在那個村莊裡沒有離開。

   「小蟬,你還餓嗎?」

   路小蟬低下頭來,看了一下自己的小爪子……嗯,他也很想親一下自己。

   「唔……」

   是的,他又餓了……

 

   第76 番外二 小蟬?奶狗?2

 

   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路小蟬一睜開眼就會發現自己被舒無隙抱在懷裡。

   不過變成小奶狗之後,路小蟬發現世界沒有那麼多的顏色了,變成了黑色,白色還有灰色,偶爾有些別的顏色,這和用慧眼看見的不一樣。

   但是即便顏色不再那麼絢爛了,可是無隙哥哥依然好看。

   路小蟬仰著腦袋看著他,當日光的角度傾斜,舒無隙就像一幅畫,有著細微的變化。

   他們應該不會有機會看見彼此老去的樣子,只是日光流轉,彷彿就是一生了。

   「你怎麼一直看著我?」舒無隙低下頭來,手指摸了摸他的小鼻子。

   路小蟬又睏了,大概這就是一隻小奶狗長大的過程吧,只是長大了也還是狗而已。

   他不是很懂舒無隙的耐心,如果是舒無隙變成了小奶狗,路小蟬相信自己也會無論哪裡都帶著他,但是不可能就這樣坐上一整天。

   過了幾天,路小蟬不那麼愛睏了,就扒拉著想要下地活動活動筋骨。

   他在舒無隙的懷裡動來動去,兩隻小爪子向外撲騰。

   舒無隙就將他放在了面前的石板桌上。

   路小蟬想要站起來,但晃了兩下就趴下去了。

   什麼?連好好走路都不行了嗎?

   路小蟬非常不開心,舒無隙大概是看出來了,就用手掌托著他的肚子,路小蟬這才站了起來,雄糾糾氣昂昂地走了幾個來回。

   他很傷感地看著舒無隙,「嗚嗚」了兩聲。

   舒無隙!我都變成狗崽了!你怎麼一點都不著急!

   這時候一隻小蜜蜂飛了過來,嗡嗡嗡地一直在路小蟬的腦袋邊上轉悠。

   被這傢伙蟄一下可不得了,路小蟬嚇得趕緊躲,舒無隙看出來他害怕了,一把就將他抱了回來。

   路小蟬窩進舒無隙的懷裡,差點就打奶嗝了。

   舒無隙安撫一般地摸了摸路小蟬的腦袋。

   我不想在這裡呆著了,咱們換個地方吧!

   「唔唔唔……」

   「那我帶你去陣子上走走。」

   舒無隙起身,抱著路小蟬就離開了村子。

   小鎮上自然熱鬧許多,小攤小販吆喝著,路小蟬的鼻子嗅嗅,大概狗鼻子是真的靈敏,那些明顯的小吃的味道、脂粉的香氣,比從前清晰了不知道多少倍。

   路小蟬就伸著小腦袋瓜看著,偶爾人多擠過來了,舒無隙就會伸出手來把他護著。

   每路過一個小吃攤,路小蟬就忍不住發出「唔唔唔」的聲音,小爪子揮揮,舒無隙就會給他買一點。

   不知不覺舒無隙的手上就拎了許多東西了。

   路小蟬低下頭來看著,真多啊!當然從前也是他買買買,舒無隙給他拎著。

   來到一個茶棚裡,舒無隙剛坐下,路小蟬就開始撲騰。

   喝了那麼久的羊奶,嘴巴裡都要淡出鳥來了!趕緊給我吃!

   舒無隙把紙包一個一個地打開,攤在了路小蟬的面前。

   哈哈哈,我要吃這個!

   路小蟬用爪子把梅菜肉餅挪過來,以前輕鬆就能拿起來的餅子,竟然有點重?

   他歪著腦袋,想要啃,卻發現啃不動!

   牙才剛長出來一點點呢!

   啊啊啊啊!我要吃梅菜肉餅!

   「肉餅裡面有鹽,小狗吃了對身體不好。」

   舒無隙把梅菜肉餅拿開了!

   小狗吃了對身體不好,不是我吃了對身體不好!拿來!

   路小蟬眼巴巴地看著舒無隙把紙包打開,所有咸香的東西都放到了一邊。

   舒無隙,你給小爺記著!

   不給我吃,你買來做什麼!

   路小蟬嗚嚥了一會兒,伸出爪子去挪紅豆糯米糕,才剛摁上去,又被舒無隙拿開了。

   「甜的東西對小狗長牙齒不好。」

   路小蟬暴怒了——鹹的甜的你都不讓我吃,你是故意的嗎!

   但是他發出來的還是「唔唔唔」有點像撒嬌的聲音,一點都沒有暴怒的氣勢。

   舒無隙的手伸過來,要揉一揉他的腦袋。路小蟬這時候看他可不順眼了!

   直接一嘴巴咬住了他的手指。

   但是他沒有牙,就跟含著對方的手指一樣。

   舒無隙一點也不疼,只是指尖戳了戳路小蟬的小舌頭,說了句:「你也想做了吧?」

   路小蟬就快噴火了!

   誰想做了!我一點也不想!我想站得穩,我想長牙齒,我想吃好吃的!

   「嗚嗚嗚嗚!」

   「好,我們回去吧。」

   舒無隙一手就輕而易舉將路小蟬給抱了起來。

   回去?我才不要回去村子裡!

   路小蟬扒拉著,兩隻爪子趴在舒無隙的肩膀上,下巴擱在他的肩頭,看著熱鬧的鎮子越來越遠。

   回到村子裡,舒無隙就把路小蟬放在小院子裡的石桌上。

   「你曬曬太陽睡個午覺,我給你燒熱水洗澡。」

   路小蟬瞥了一眼小木盆……什麼洗澡啊,我看是游泳吧。

   舒無隙離開了,路小蟬在懶洋洋的太陽下又睏了。

   誰知道一顆小石頭忽然飛過來,砸在了路小蟬的身邊,路小蟬睜開眼,就看見一個缺了牙的小男孩壞笑著看著他。

   路小蟬毛了,瞪圓了眼睛看著他:小崽子你敢砸我!

   誰知道,小男孩第二顆石頭又飛過來了,路小蟬腿軟沒躲開,砸到了腦門。

   「唔——」

   好痛啊!

   小男孩哈哈大笑了起來,眼看著又要拿第二顆石頭來扔他,路小蟬一著急,就從石桌上翻落下來了!

   一隻手伸過來將他撈住了,是舒無隙。

   小男孩一看有大人來了,立刻轉身就跑,舒無隙輕輕一道靈氣彈了出去,小男孩摔撲了下去,額頭摔破了,坐在地上大哭了起來。

   你哭什麼哭!活該!

   那邊小男孩的娘趕過來抱他起來,一直安慰著。

   這邊舒無隙也抱著路小蟬,摸著他的小腦袋。

   「不疼了不疼了。」舒無隙在路小蟬的鼻子上親了親。

   誰說我不疼了?我疼著呢!

   路小蟬一直就沒有什麼精神,蔫蔫地趴著,也不想洗澡了。

   舒無隙側躺在他的身邊,手指從他的腦袋一直滑下來,一雙眼睛看著他。

   路小蟬知道他在想什麼,不開心地用小尾巴把他的手掃開了。

   「小蟬。」

   他意味深長地唸著他的名字,聽得人心裡又酥又癢。

   路小蟬嗚嗚兩聲,轉過身去,眼淚掉下來。

   我不想做狗崽子了!

   我想做人!

   我想吃好吃的,我想到處溜躂,不想被欺負……

   「小蟬,不哭。」舒無隙的手伸過來,一下子就把他撈進懷裡圈著。

   路小蟬更難過了。

   燁華元尊,我錯了……以後再也不會對你不敬了……

   就聽見嘩啦一聲,路小蟬差點摔地上去,舒無隙一把將他撈回來,被子掀起來蓋住了。

   「啊——我變回人了!變回人了!」

   路小蟬抱住舒無隙,欣喜若狂!

   憋屈了這麼久……原來給燁華元尊到個歉就好了!

   誰知道喜悅還沒來得及分享,舒無隙就一個翻身把他狠狠壓住了!

   「無隙哥哥你幹什麼?」

   「無隙哥哥……我……」

   路小蟬又要哭了。

 

   第77 番外三 心跳怦怦的遺產01

 

   路小蟬保持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樣子已經快半個小時了。

   不知道是誰告訴他這樣比較有藝術家氣質,他現在只覺得頸椎很痛。

   這一回,他是不知道怎麼得罪燁華元尊了,又被他扔到了不知道哪裡的「弄塵」世界。

   在這裡不用御劍也能飛,因為有種交通工具叫飛機,雖然他沒錢坐。

   這裡的小吃很豐富,食物貴的可以上千塊一小盤,還不夠塞牙縫的量;便宜的一塊錢可以買片辣椒餅。

   他今天中午就吃了五塊錢一個的煎餅果子,小販用鏟子給他把一個果子分成了兩份,他還留了半份晚上吃。

   嗯,五塊錢解決一天……他真的很想念乾坤袋裡的金山,自從離開麓蜀鎮,他就沒有過過這樣勒緊褲腰帶的日子了。

   更痛苦的是,他來到這個世界已經二十年了,從嬰兒一路混到肄業大學生。在這漫長的二十年裡,他就沒見過舒無隙!

   這讓路小蟬深深地相信,舒無隙一定沒有進入這個被稱為「現代」的弄塵世界,不然以舒無隙的性格,不但早就找來了,而且絕不會讓他過一個煎餅果子分兩餐吃的日子。

   在這裡,路小蟬的父母都是學藝術出身的,母親在少兒繪畫班裡教兒童畫,父親是廣告公司裡的平面海報設計師。

   他們兩個都想成為畫家,無奈被現實壓彎了脊樑,於是他們就用自己的夢想來壓彎兒子路小蟬的脊樑。

   路小蟬學了十多年的中國畫,數理化樣樣不通,除了水墨畫之外一無所長。不對,畫畫都不算他的專長了!因為學個素描還能給人畫個肖像畫,但是他畫個山山水水小魚小蝦的,路人看他拿著毛筆還以為他是要寫春聯呢!

   早知道不學中國畫了,學毛筆字說不定還能蹭口飯吃!

   就在半年前,路小蟬的老爸給人擔保結果欠了一屁股債,家裡能賣的都賣了,連房子都抵押給銀行了,結果債還沒還清,老爸和老媽就在買菜回來的途中出車禍「寂滅」了。

   路小蟬還想就這麼啃老啃一輩子呢,沒想到大學學費交不出來了,家也沒地方去了,只能在外面擺攤寫春聯……啊,不對,是畫畫山水了……

   就在路小蟬無盡懷念和舒無隙在一起花錢如流水的日子時,他面前的摺疊小板凳發出了「吱呀」一聲,貌似是有人坐下來了。

   路小蟬曬著太陽,閉著眼睛懶洋洋地說了一句:「我不是賣春聯的。」

   對方沒回答。

   「也不是畫肖像的。」

   對方還是沒回答。

   估計是出來遛彎的老人家坐下來歇腳。

   「做我的椅子,一小時一塊錢,便宜又公道。」

   「給你。」

   兩個字而已,落在路小蟬的心頭,那聲音帶著在空曠的高原冰裂的質感,路小蟬僵在那裡,覺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他睜開眼睛,因為日光有些炫目所以低下頭,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雙蹭亮的男士皮鞋,看起來像是手工製作的。

   在向上,是被深色西裝褲包裹著的修勁有力的長腿,看得路小蟬直嚥口水。

   再往上,是一絲不苟的西裝,一看就是穿衣顯瘦脫衣有肉的類型,而且寬肩窄腰!

   路小蟬屏住了呼吸,再往上,看見了一張俊美卻沒有任何表情的臉。

   對方很淡然地在他的摺疊桌上放了一塊錢硬幣。

   「無……無隙哥哥!」

   路小蟬眼睛一亮,不顧他們之間的摺疊桌,就要飛撲上去,筆墨掉了一地。

   面前的舒無隙卻一動不動,開口問:「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化成灰我也知道你的名字!啊,呸!不吉利!」

   路小蟬因為摺疊桌的阻攔,沒能順利撲倒舒無隙,但是他心裡樂啊!

   眼前的舒無隙也太帥了吧!

   利落的短髮,銀邊眼鏡,周身都是一種成功男士的精英氣場!

   這一回舒無隙變成什麼人了?

   年輕有為富可敵國的霸道總裁?

   路小蟬還記得去年看的電視連續劇呢!在這個世界都流行這一掛的男人。

   「路先生,既然你知道我,那我就長話短說。您的爺爺的堂叔的小兒子去世了。」

   路小蟬眯著眼睛,忽然覺得腦子不夠用了——有誰告訴他爺爺的堂叔的小兒子是他什麼人?

   「而您是目前我們找到的唯一的財產繼承人。」

   舒無隙哪怕是坐在摺疊小板凳上,也自帶嚴謹而強大的氣場。

   「那……他是有多少遺產需要被繼承?」

   「一百億。」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把腦袋湊了過去,一張臉又皺成了燒賣的樣子:「多少?」

   在這個世界裡,路小蟬學到的道理就是「有錢不是萬能的」,可「沒錢卻注定憂傷」。

   「一百億,美金。」

   路小蟬摸了摸口袋裡都快捂餿掉的煎餅果子,早知道在它還熱燙新鮮的時候就把它給吃了!

   因為壓根不用再省錢了啊!

   「所以,我是百億富豪了?」

   「您成為百億富豪,還必須滿足您爺爺的堂叔的小兒子的三個條件。」

   路小蟬一拍大腿:「我就知道沒那麼容易!什麼條件?」

   什麼條件都沒關係,只要我能一直見到你啊!

   看舒無隙這反應,燁華元尊八成搞了什麼幺蛾子讓舒無隙不記得他了。

   雖然在心裡氣成河豚,但是路小蟬相信無論去什麼地方,遇到什麼事情,舒無隙都是他路小蟬一個人的!

   「第一個條件,你必須要完成學業。」

   「沒問題啊!」

   只要有錢,還怕不能完成學業?

   「第二個條件,你必須在自己的領域裡有所成就。」

   路小蟬低下頭來,很為難地說了句:「寫春聯嗎?」

   「既然你一直修習國畫,那就至少要憑藉自己的能力辦一場畫展,登上主流媒體的封面,業內人士尊稱你一聲老師。」

   這就是「有所成就」的標準。

   路小蟬的眉毛都快擰成麻花了。

   ——他不是那塊料!這可怎麼辦才好啊!

   沒事沒事,來日方長!只要能賴在舒無隙的身邊,就算他路小蟬沒有成就,舒無隙還能讓他餓死?

   「第三個條件,在二十五歲前為路家開枝散葉,兒女不限,不能讓路家後繼無人。」

   舒無隙說這個條件的時候,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變過。

   路小蟬卻傻了眼:「無隙哥哥!你腦子進水了?竟然要我去跟別人生孩子!」

   舒無隙很淡然地反問:「不跟別人生,難道和我生?」

   我倒是想跟你生啊!你會生麼你!

   路小蟬氣到快冒煙了!像只皮薄氣鼓的球,一戳就要爆了!

   「同意或者不同意?」舒無隙還是那麼淡淡的神色。

   只是怎麼看,怎麼好看……

   這樣禁慾克制什麼都不為所動的標準正派男主角設置,路小蟬特想把他折騰得哭出來!

   雖然之前每次被折騰哭的都是路小蟬自己。

   但是來了新世界,我記得你,你竟敢不記得我了,那就別怪我掰折你的大長腿,讓你哭著對我道歉!

   「同意啊!為什麼不同意!」

   「那麼這裡有一份繼承協議請簽字。只要你能在25歲之前完成以上要求,就可以繼承遺產。在這之前,你每個月可以領取一定數額的生活費,暫住在我們遺產管理委員會為你安排的住所,考慮到你的經濟狀況,你的大學學費也將由委員會承擔。但如果你考核不通過,以上費用將參考貸款基準利息,要求你逐年償還。」

   路小蟬舉起手來:「要我答應這個條件也可以,我也有個要求!」

   「什麼要求?」

   「我要你貼身24小時跟著我!除了你,我不相信你那個什麼管理委員會裡的任何人!」

   「可以。」

   舒無隙竟然一點異議都沒有,點頭同意了!

   等的就是你這兩個字!

   路小蟬豪氣干雲地在合同上簽了字。

   就算這是燁華元尊下的套子,他也得義無反顧往裡邊跳啊!

   舒無隙站起來,很有范兒又很低調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領,看著攤子說:「那麼你繼續擺攤,我……」

   「等等!剛才你說了會貼身24小時跟著我!差了一小時、一分鐘、一秒鐘都不是24小時!」

   路小蟬非常認真地說。

   「好吧。」舒無隙又坐了下來。

   「我不擺攤了,去你們給我安排的地方住。我要準備準備,就快開學了不是?」

   路小蟬眯著眼睛笑得像是要開花兒。

   舒無隙取出了手機,叫了人來接他們。

   路小蟬很興奮地收拾他的攤子,連小桌子都收進麻袋裡了。

   然後他就很認真仔細地看著舒無隙。

   短髮讓舒無隙的五官線條更加出眾了,隨便哪個角度都是海報級別的,而且還是不用P圖的那種。

   路小蟬在心裡想著,每天給舒無隙換不同現代裝,比如屌炸天的長風衣,學院派格子襯衫,勾勒身材的騎裝……

   這時候,舒無隙單手撐著膝蓋靠向他,那側著臉的樣子,就像要接吻了一樣。

   但他只是沒半點起伏地說了聲:「路先生,車來了。」

   路小蟬瞬間醒過神來。

   臥曹,你又不親我,靠我那麼近是犯規啊!

   舒無隙再次起身,一點沒有幫路小蟬背麻袋的意思,路小蟬只好自己背著吭哧吭哧放進車的後備箱裡。

   舒無隙,等回去了,我讓你天天給我背麻袋!

   「這是……路家的車嗎?」

   還以為會來量非常拉風的車,沒想到很普通啊!

   「不是。」舒無隙坐在後排,還是背脊筆挺的樣子。

   「啊?」路家沒車嗎?還億萬富豪呢!

   「因為你暫時還無權使用路家的車,所以我預約了順風車。費用計入你25歲之後的清算明細中。」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一口血都差點噴出來。

   你連這個都跟我計較?

   當初那個說「千金難買你高興」的舒無隙哪兒去了!

   到了路家安排的地方,是一套一室一廳的小公寓。乾淨整潔地段好,離路小蟬的學校還是很近的。

   他才剛放下自己的麻袋,就收到了一條短信,顯示他收到了生活費三仟元整。

   路小蟬很驚訝也很高興,雖然這錢將來可能也是要還的。

   舒無隙坐在沙發上,戴著藍牙耳機打電話,然後抬起眼來對他說:「你的復學手續辦好了。明天就能回去上課了。」

   「真有效率。」

   路小蟬眼巴巴地看著舒無隙,非常懷念坐在他身上,揪著他的衣領親個昏天暗地的時候。

   現在他特想咔嚓一扯,舒無隙襯衫扣子飛出來的畫面。

   「請好好規劃你25歲之前的人生。」

   「嗯嗯,我很清楚我的人生目標!」

   就是壓倒你,讓你哭著叫我!

   小蟬,不要了……

   最好梨花帶雨!

   哎呀,想想就覺得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卻是沒有的……

   路小蟬打開冰箱,發現裡面竟然什麼都沒有。這個鬼遺產管理委員會真的超摳門啊!

   「我要去超市。」路小蟬看著舒無隙說。

   「我同你去。」

   兩個人去了超市,路小蟬推了一輛車,然後看了舒無隙一眼,這傢伙還是一臉冷若冰霜的樣子,完全沒有幫路小蟬推車的意思!

   曾經那個路小蟬在市集上買買買,跟在後面給錢又拎東西的舒無隙哪裡去啦!

 

   第78 番外三 心跳怦怦的遺產02

 

   三千元一個月的生活費,還是要精打細算的,平攤到每一天只有一百元,是非常需要精打細算的。

   路小蟬不敢買貴的東西,只選了牛奶,就連路過膨化食品的架子,想買袋薯片,盤算了一下還是算了。他一邊推著車,一邊在心裡想像著舒無隙正在幹什麼。

   這傢伙逛過超市嗎?

   而且一句話都沒有,難不成丟了?

   路小蟬立刻回過頭來,發覺舒無隙就站在自己的身後,一手在西褲的口袋裡,小臂上搭著他那件西裝外套,視線正好與路小蟬相碰。

   心臟像是被戳了一下,全身都過了電一樣麻麻的。

   在他們原本的世界裡,他和他對視了成千上萬次,可這一次再對上舒無隙的眼睛,路小蟬不爭氣地發現自己還是會心動。

   「怎麼了?」舒無隙開口問。

   路小蟬差一點就問出口「你剛才是不是一直看著我呢」,他扣緊了推車,忍住了。

   「你別跟丟了。」

   「不會。」

   路小蟬轉過身來的時候,注意到超市裡無論是中年主婦還是年輕女孩兒,視線或直白或遮掩,都看著舒無隙。

   他面容冷峻,不苟言笑,卻反而最吸引異性。

   路小蟬有點不是滋味兒了,說好的你最原本的樣子只給我看呢?

   之前還是私人影院,現在公放了!舒無隙,你的版權可是屬於我的啊!

   扯了扯嘴角,路小蟬推著車繞去了另外一片貨架,舒無隙還是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後。

   這一片貨架,來的人就少了許多,很安靜。

   貨架上堆著各種各樣的小盒子,上面寫著什麼「極薄」、「持久」、「顆粒」等等。

   路小蟬停在了那裡,側過腦袋看著那些小盒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瞇著眼睛仔細研究著,然後隨手拿了一個,故意扔向舒無隙的方向。

   舒無隙果然手腳敏捷,很輕鬆地就捏住了。

   「舒先生,你知道這是幹什麼用的嗎?」

   想當年,你這傢伙在無意境天上,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土老帽!

   現在,你與時俱進了沒有?

   「知道。」

   舒無隙的手指夾著那個小盒子,手指一彈,優雅中還帶著一點不屑的高傲,小盒子「啪」地一聲落在了路小蟬的推車裡。

   完了,心臟好像又漏了一拍。

   但路小蟬不是這麼容易放棄的!

   「哦?你還知道啊!」路小蟬故意抱著胳膊,笑得蔫壞地繼續問,「那你喜歡哪種的?這種草莓味道的?還是螺紋的?我猜是這種持久的!」

   舒無隙淡聲道:「無論哪種,對你而言都是奢侈品。」

   路小蟬感覺自己中箭了。

   他一個月只有三千塊呢!有錢買這些小盒子,還不如拿來買雞蛋!

   舒無隙不緊不慢地走過了路小蟬的身邊,微微側過臉,開口道:「而且我根本不需要。」

   這句話,他的聲音並不大,但是卻說的很慢,每一個字都清楚的不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一刻,舒無隙的唇角彷彿比之前要凹陷得更深一些。

   就像是來自心底的微笑。

   「什麼叫做『我根本不需要』?」路小蟬推著車跟了上去,「你一直就沒有那方面經驗嗎?」

   「哪方面?」舒無隙沒有停下腳步。

   「還能哪方面?就是用得上這個東西的方面啊!」

   路小蟬拿著小盒子在舒無隙的眼前晃,舒無隙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反問了一句:「你覺得呢?」

   路小蟬這才發覺他們已經走出了貨架區,逛超市的顧客們都看向了他,大概是他這種拿著小盒子大聲討論的風格很「前衛」吧。

   舒無隙的手順著路小蟬的手腕滑下來,直接將那個小盒子撞進了推車裡。

   「還有什麼要買的嗎?」

   舒無隙那雙看似古井無波的眼睛,卻用很深的目光看著他。

   「沒……沒有了……」

   自助結賬的時候,路小蟬才發覺自己沒有把小盒子給還回去,到處又沒有可以扔的地方,只好硬著頭皮把它給買了下來。

   拎著袋子走出超市,路小蟬一個激靈,忽然覺得舒無隙是不是在裝啊?

   他猛地轉過身,湊到舒無隙面前,對他的視線進行突擊檢查。

   可這傢伙只是晾涼地看著他,似乎在說「這個繼承人莫不是個傻子吧」。

   也對,舒無隙那麼耿直,要他裝不認識自己,他辦不到啊!

   「怎麼了?」

   「沒什麼,回家!」

   誰知道路小蟬才剛走過一條巷子,就看見討債的人圍了上來。

   自從他老爸老媽去了之後,這群人就陰魂不散!甚至還追到了學校,也是這樣,路小蟬連助學貸款都沒敢申請,直接休學了。

   「哎喲,路小蟬!你可讓哥幾個好找啊!躲到這裡來了啊?」

   「你要是再不還錢,可怪哥幾個使用極端手段!」

   四五個彪形大漢非常有壓迫感地接近,有的臉上有疤,有的還戴了獨眼眼罩,路小蟬曾經幾度覺得他們就像討債公司雇來的群演。

   「什……什麼極端手段?」

   路小蟬露出怯懦的樣子,一步一步後退,正好撞在了舒無隙的胸口上。

   他們的極端手段,路小蟬早就見識過了,不就是拉個橫幅,寫個大字,「還我血汗錢」之類,在學校門口痛哭流涕,一副比他這個沒爹沒媽的孩子還淒慘的樣子。

   「打斷你的手腳!」

   「灌你喝辣椒水!」

   「關你進精神病院!」

   哎喲,我好害怕哦!

   路小蟬用力地靠著舒無隙的胸口,但是舒無隙卻沒有抬手護著他,只是筆挺地站著。

   「無隙哥哥……救我……如果我在這裡掛了,算是你失職吧?」

   他還沒見過舒無隙出手呢!

   不知道是不是像電影裡面演的那樣,瀟灑地解開襯衫袖口,撈起來,然後一拳過去快很準,一腳過去把他們肺踹出來!

   越想越期待啊!

   舒無隙地耳朵上還掛著藍牙耳機,他報出了自己所在的地址,然後一動不動。

   「唷!你還叫人來了呢?」刀疤男輕哼了一聲,其他人也跟著大笑了起來。

   「我叫了律師。」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無語了,叫律師來幹什麼啊?

   「哈哈哈哈!叫律師來也要欠債還錢!」

   三分鐘之後,戴著眼鏡拎著公文包的律師來了,以及律師身後還跟著警察。

   舒無隙公放了刀疤男他們要打斷路小蟬手腳的手機錄音。

   律師的眼鏡片一亮:「我有理由相信,這些人嚴重威脅到了我當事人路小蟬先生的人身安全。在這樣一個漆黑的夜晚,一個幾乎無人經過的小巷,他們將路先生堵在這裡,目的何在?如果我們沒有報警,這就將是一樁慘絕人寰的暴力案件!」

   刀疤男幾個一臉懵地看著律師的義正嚴辭,然後被帶走了。

   路小蟬跟著去警察局接受問話出來,就看見舒無隙站在路燈下,等著他,手裡還替他拎著超市的塑料袋。

   不知道為什麼,路小蟬有點點小感動。

   「走吧,回家了……雖然按照電視裡的劇本,你應該把西裝蓋在我的肩上。」

   「那是男主角對女主角做的,可是不是女主角。」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想揍他,但是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他的對手,不敢貿然出手。

   「路先生。」

   以前叫我「小蟬」,現在冷冰冰叫我「路先生」,你咋不上天?

   路小蟬吸了吸鼻子,非常不爽地轉過身來:「幹嘛?」

   「如果你完成了那三個條件,那麼你就是男主角。」

   「那樣你就會把你的西裝蓋在我肩上了嗎?」路小蟬涼颼颼地問。

   「你可以給自己買西裝。」

   「西裝,還是要別人的穿在自己身上,才爽。」路小蟬在心裡給這個舒無隙打了一萬個差評。

   「這是什麼歪理?」

   「你沒聽說過嗎——別人家的孩子,總是比自己的好。西裝也是一個道理。」

   路小蟬從對方手裡拽過自己的塑料袋,氣哼哼回家了。

   洗澡的時候,路小蟬一邊告訴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邊給浴缸放水,打算好好泡個澡。

   他正要把門關上,舒無隙圍著浴巾就過來了。

   看著他肩頸肌肉的線條,修勁有力卻恰到好處的手臂,還有腹肌的凹陷……哎呀媽呀,燁華元尊你太過分了!為什麼我沒有!

   路小蟬暗矬矬在心裡戳了一下他的小肚腩。

   「洗手間我要用!」

   路小蟬故意伸手摁住對方往外推。

   「你說的,差了一小時、一分鐘、一秒鐘都不叫24小時。」

   舒無隙向裡面邁了一步,路小蟬被對方理所當然的氣勢震住了,差一點沒撞對方胸口上。

   天啊!和無隙哥哥共浴?

   有啥稀奇的?之前不知道多少回了!只不過泡著泡著,他們就「跑題」了。

   但在浴缸裡,還是頭一遭啊!

   更重要的是,無隙哥哥不記得他了啊!

   看著舒無隙坐進浴缸裡,大長腿折起來給他讓出位置,路小蟬竟然有一種自己「紅杏出牆」和別人在一起的罪惡感。

   但是路小蟬卻高興不已,立刻也坐了進去。

   他決定趁著兩人「你泡我的洗澡水,我泡你的洗澡水」的親近時刻,好好瞭解一下舒無隙在這裡的生活。

   「那個,舒先生,你看起來好厲害的樣子,是哪個大學畢業的啊?」

   果然是某一流大學畢業,標準的社會精英,國家棟樑,不像他路小蟬是個小米蟲。

   路小蟬接連問了舒無隙很多問題,比如父母是什麼樣的人,在哪裡長大,怎麼會進入路家的遺產管理委員會之類。

   舒無隙比路小蟬想像的有耐心,他的回答雖然很簡短,但每個問題都有答案。他向後微微靠著牆壁,閉著眼睛,在路小蟬的面前露出了全然放鬆的姿態。可脖頸的線條卻繃了起來,喉結的起伏讓人很想咬上去,他抬起手來,將貼在額前的頭髮向後捋去,額際和鼻樑的線條連成一氣,又成熟又性感!

   路小蟬決定立刻撲上去,此時不犯罪,那才是對自己真正的犯罪!

   「水涼了,起來了吧。」

   舒無隙拽過浴巾,絲毫沒有給蓄勢待發的路小蟬機會,直接跨出浴缸了!

   氣得路小蟬連頭都懶得吹,回到臥室裡,把被子一裹,就睡覺了。

   「我建議你把頭髮吹乾再睡覺,否則會著涼生病。」

   舒無隙在路小蟬的身邊躺下。

   「這不在你的管理範圍內。」路小蟬悶悶地回答。

   「容我提醒你,生病了看醫生、買藥甚至住院的費用,都包含在你每月三千元的生活費中。」

   「多謝。」

   這個時候,你不該替我吹乾頭髮的嗎?

   路小蟬在被子裡等著舒無隙來拽開他的被子,修長的手指伸進他的發絲裡,輕輕揉著,給他吹頭髮,誰知道舒無隙竟然關了床頭燈,睡!覺!啦!

   燁華元尊——你把我千依百順的無隙哥哥還回來!

   在這樣鬱悶的心情裡,路小蟬沉沉地睡著了。

   房間裡很安靜,哪怕被子蓋在耳朵上,路小蟬也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聲。

   迷迷糊糊之中,他感覺有人輕輕摸著他的後腦勺,很溫柔。

   「無隙哥哥……」路小蟬可憐兮兮地唸著。

   「嗯。」

   那聲應和,聽起來遙遠,但卻又很近。

   第二天,他果然被舒無隙說中了,不但頭疼欲裂,喉嚨也疼。

   他頂著雞窩頭靠坐在床頭,渾身無力,一點都沒有下床找藥吃的意思。

   床另一側的舒無隙,已經醒了,他竟然靠著床頭在刷手機!

   「你醒了。」他淡淡地說了一句。

   「我也不想醒……」

   路小蟬說話的聲音,就像被舒無隙狠狠欺負了一兩個月之後那般嘶啞,自己也嚇了一跳。

   「吃完粥,吃藥。」

   舒無隙將手機放到了一邊,下了床,竟然從廚房裡盛了一碗熱騰騰的白粥出來。

   路小蟬愣住了,他還以為舒無隙根本不想管他了呢!

   白粥的米熬爛了,肯定一早就起來煮了。

   「這是……這是你為我煮的?」

   路小蟬覺得好感動。

   「APP外賣點單,微波爐加熱三分鐘。」

   舒無隙的回答頓時讓路小蟬從雲端落到地下十八層了。

   「但轉念一想,能用應用軟件給他叫白粥,那至少是把他當一回事了啊!

   還是值得感動的!

   ——自己感動的標準越來越低了!

   吃完了粥,路小蟬靠著床頭瞇著眼睛,腦袋還是疼,耳朵像是蒙了一層膜一樣,聽什麼聲音都是悶悶的。

   果然,自己每次不聽舒無隙勸的時候,就不會有好結果……

   「你的藥在哪裡?」舒無隙開口問。

   「還在行李箱的夾層裡。」路小蟬還是想倒下頭來就睡。

   舒無隙找出了他的藥,看了看:「你的藥過期了。」

   「過期了多久?」

   不會吧?這麼倒霉?

   如果只是一兩天,啊,不對,一兩個月的話,其實沒關係,應該還有效果的。

   「一年。」

   舒無隙的回答,讓路小蟬想把自己的腦袋剁掉。

   「起來。去醫院。」

   「去醫院?誰沒有個頭疼腦熱,去醫院幹什麼啊?」

   去醫院要掛號、還要路費,這些都是錢,都要計入我的生活成本裡的!

   舒無隙一邊將襯衫穿起來,伸袖子時候肩臂的線條,看得路小蟬懷念他的擁抱了。

   「如果你繼續硬撐下去,之後付出更多成本的概率也會更大。」

   路小蟬想想,舒無隙的建議很少出錯,而且去醫院嘛……

   「我頭痛,走不動……」

   腦袋重得就想要砸下來一樣。

   舒無隙站在床邊,看著他,然後從衣櫃裡取出了他的外套,輕輕一扔,落在了他的腦袋上。

   無隙哥哥,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你還會幫我穿衣服的!

   路小蟬艱難地穿上自己的衣服,想要靠著床頭歇息一小會兒,誰知道腦袋靠上去,就再不想起來了。

   「你發燒了。」

   舒無隙的手覆在路小蟬的額頭上,冰冰涼涼的,路小蟬希望他能留得久一點。

   但那隻手還是放下了。

   下一刻,路小蟬就覺得自己好像懸空了,他微微睜開眼睛,就看見舒無隙的下巴。

   他聽見舒無隙走路的聲音,他們進了電梯,然後又進了地下車庫。

   「吧嗒」一聲金屬聲音響起,路小蟬發覺舒無隙不知道什麼時候靠自己很近,還幫他繫上了安全帶。

   路小蟬想說話,但是又說不出來。

   迷迷糊糊的,他看見舒無隙的手握在方向盤上,很大氣地轉動了半圈,然後開車出去了。

   「嗯……」路小蟬皺著臉歪過腦袋,因為日光直射在眼睛上很不舒服。

   舒無隙的手伸過來,將遮陽板利落地打了下來。

   路小蟬這才好了一些。

   進了醫院,掛了急診,路小蟬坐在白鬍子醫生老爺爺的面前,歪著腦袋蔫蔫地靠在旁邊的舒無隙身上。

   照了胸片又抽了血,才發現路小蟬得了肺炎。

   老爺爺說路小蟬體質不是很好,營養不良,再加上是不是有心理壓力,前段時間市郊一個工廠燃燒廢料導致空氣污染,一些身體不好的市民就得了吸入性肺炎云云云云。

   路小蟬沒在聽,舒無隙倒是聽的認真。

   最終,路小蟬還是留下來掛水了。

   坐在椅子上,路小蟬的腦袋耷拉在那裡,哪兒都不舒服。

   舒無隙就坐在他的身邊,看著手機,切實履行24小時承諾。

   當路小蟬的腦袋向前傾斜快要栽倒下去的時候,一隻手伸過來,抱住了他,將他的腦袋輕輕摁在了自己的肩頭。

 

   第79 番外三 心跳怦怦的遺產03

 

   迷迷糊糊之間,路小蟬聞到了非常好聞的味道。

   他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原來的世界,在那一葉小舟裡,被舒無隙抱在懷裡。

   煙雨濛濛,糅合著泥土與露水的味道。

   這時候,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臉頰。

   「起來了,點滴打完了。」

   路小蟬皺了皺眉頭,睜開眼來,才發現自己還在醫院裡。

   好失望啊……

   路小蟬仰起頭來,才發覺自己一直是靠在舒無隙的肩膀上,而他的西裝外套,就蓋在自己的身上。

   路小蟬想起了昨天晚上自己和舒無隙的對話,忽然心裡有點小驚喜。

   「我還不是男主角呢,你怎麼就把自己的西裝給我蓋啦?」

   舒無隙側著臉,眉眼微垂,這是他一向最溫柔的姿態。

   「給點陽光,你就燦爛。」

   舒無隙站了起來,從路小蟬的身上取走了自己的西裝。

   廢話,給了陽光,不燦爛,難道還要憂鬱嗎?

   舒無隙走在前面,手裡拎著一個塑料袋,裡面是醫生開給路小蟬的腰。

   他穿著西褲的兩條腿筆直修長,邁開步伐自帶氣場,路小蟬得加快了腳步才能跟上。

   「舒無隙!舒無隙!」

   「怎麼了?」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你問吧。」

   「要怎樣你才能像我吊鹽水的時候那樣,無微不至地對我好?」

   因為那是屬於我的,無論在哪裡,我都要拿回來。

   「當你完成那三個條件,繼承路家之後。」

   「哦,你是說做了你的老闆,就能對你為所欲為啦?」

   路小蟬忽然覺得前途又光明了起來。

   回到了車上,路小蟬坐在副駕駛,就一直側著腦袋看開車的舒無隙。

   舒無隙的手指輕輕向下,撥動轉向燈,肩臂線條微繃,大氣地轉動方向盤。

   「你在看什麼?」他在被路小蟬看了整整十分鐘之後,開口問。

   「看你啊!你開車的樣子,讓我想太陽!」

   路小蟬很清楚,舒無隙鐵定不知道「想太陽」是什麼意思。

   「太陽在那邊。」他抬了抬下巴。

   路小蟬樂了,嘻嘻,果然!

   又被路小蟬盯著看了快十分鐘之後,舒無隙的耳朵尖非常可疑地紅了。

   他正好側過臉去,路小蟬伸出手指,在那裡碰了一下。

   「我在開車。」

   非常冷的聲音。

   「你耳朵紅了,你在想什麼呢?」路小蟬狡黠地笑了。

   「沒有。」

   舒無隙騰出一隻手來,將路小蟬的腦袋給摁了回去,路小蟬敏銳地感覺到,舒無隙手心的溫度,比之前碰他額頭的時候要高。

   管你記不記得我,還不是逃不出我的五指山!

   回到了家裡,路小蟬立刻就癱在沙發上。

   舒無隙坐在他的旁邊,看了他一眼:「你不想好自己晚飯吃什麼嗎?」

   「不想動……」

   路小蟬竭力模仿自己大學女同學每個月那幾天的樣子。

   舒無隙拿出了手機,估計又要用應用軟件叫外賣了。

   「……胃痛……」路小蟬蜷縮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早上吃的外賣……不乾淨……」

   他指的就是舒無隙給他叫的粥。

   舒無隙還是拿著手機,不知道在看什麼,甚至於用手托著下巴,目光非常專注,不知道在研究什麼。

   股票?基金?還是期貨?

   認真的無隙哥哥還是最帥啦!

   過了幾分鐘,舒無隙將手機放進了口袋裡,起身離開了。

   「你去哪裡啊……」路小蟬氣若游絲地說。

   「廚房,做飯。」

   路小蟬眼睛一亮——看吧,我一生病你就會心軟,裝什麼不在乎我啊!哈哈哈!

   他第一次覺得老爹老媽給他選擇錯了專業,他如果進的什麼電影、戲劇學院,這會兒搞不好已經衝出國門,走向奧斯卡啦!

   聽著舒無隙切菜的聲音,一開始還有點小猶豫,到後面越來越快,果然無隙哥哥做什麼都上手特別快啊!

   接著是油蹦起來的聲音,路小蟬有點緊張,舒無隙那張漂亮的臉可別被油給濺傷了。

   沒過多久,兩盤菜就上了桌,路小蟬還聞到了湯的香味。

   他的肚子發出咕嚕一聲,真的餓了。

   舒無隙走到沙發邊,對著蜷在那裡裝死的路小蟬說:「吃飯吧。」

   演戲最重要的就是前後一致,路小蟬試著起了起身,然後又倒了回去,蔫蔫地說了聲:「起不來……」

   果然,舒無隙低下身來,一手繞過了路小蟬的脖子,將他撐了起來。

   路小蟬忽然想到,早晨去醫院的時候,是不是無隙哥哥把他抱進車子裡的?

   嘿嘿嘿嘿!看啊,既不是扶我,也不是背我,而是抱著我!

   路小蟬心裡又在開心了。

   舒無隙離他很近,那清新的味道,讓路小蟬忍不住在他的脖子上親了一下。

   「你幹什麼?」

   舒無隙卻忽然鬆開了路小蟬,單手捂著脖子看著他。

   對了,頸側呢,就是會讓舒無隙動情的地方。以前,路小蟬被他折騰的狠了,就會用力咬住他的頸子來報仇雪恨,可如果那樣了,舒無隙就一定會更狠。

   「……嗯……怎麼了……」

   路小蟬一副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的樣子,艱難地睜開眼睛,無辜地看著舒無隙。

   「沒什麼。吃飯。」

   這一回,舒無隙不怎麼溫柔了,幾乎是把路小蟬給拽起來的。

   桌上只有兩盤菜,經典烹飪入門西紅柿炒雞蛋,還有榨菜炒肉絲,很下飯!

   「你還會做飯啊……」

   過份!我跟你在一起上百年啦,你沒給我做過一頓飯!

   「剛才在手機上百度的。」

   路小蟬驚訝了:「你還會用度娘?」

   舒無隙抬起頭來看向他:「我為什麼不會?」

   你還好意思問?你以前就是無意境天上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土老帽!

   路小蟬夾了一塊番茄雞蛋,甜咸適中,就連雞蛋也蓬鬆柔軟,讓人想要把一整盤子都倒進嘴裡去。

   讓我再嘗嘗看榨菜炒肉絲,無隙哥哥肯定不知道榨菜要焯水,搞不好巨咸無比!

   誒,榨菜爽口,肉絲滑嫩,好吃啊!

   路小蟬抬起頭來:「你之前真的……沒做過菜嗎?」

   「沒有。」

   無隙哥哥的學習能力也太強大了吧?

   羨慕,但如果你對我好一點,我可以放棄嫉妒和恨。

   路小蟬吃下了一整碗飯,感覺很滿足。

   他身體還沒恢復,晚上就不洗澡了,而是燒了水泡腳。

   舒無隙切了生薑片,放在他泡腳的熱水裡。

   路小蟬心裡暖騰騰的,你之前不是不給我吹頭嗎,我再來試一試你是否真的不管我。

   於是,泡腳的路小蟬又假裝歪腦袋睡著了。

   十幾分鐘之後,水涼了,路小蟬卻一副什麼都感覺不到的樣子,發出小小的鼾聲,他特別模仿了某殺毒軟件殺毒時候小獅子的聲音。

   舒無隙一直沒什麼動靜,這讓路小蟬裝得都有些著急了。

   「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著。」

   路小蟬沉住氣,先是睜開一隻眼睛,卻陡然發覺舒無隙就坐在沙發前的茶几上,抱著胳膊,看著他。

   那目光非常有壓迫感,冷淡中帶著一絲嚴肅,彷彿看穿了路小蟬。

   路小蟬一緊張,抬腳踩在盆子的邊緣,差一點把盆子踩翻,眼看著腳就要踩到冰冷的瓷磚地面上,舒無隙忽然傾下身,扣住了他的小腿往上一抬,他的腳才沒有落地。

   小心臟一陣亂跳,路小蟬失去平衡向後仰去,看著天花板傻住了。

   舒無隙放開手,他的腳正好落在了拖鞋上,小腿上還留著舒無隙的力度和溫度。

   「把水倒了,睡覺。」

   路小蟬坐直了身子,看著舒無隙起身,離開了茶几。

   誒……有戲哦!

   路小蟬顛兒顛兒地把水倒了,鑽進被子裡,另一側舒無隙還靠在床頭看著書,只是把眼鏡拿掉了。

   床頭燈的燈光很柔和,他的額頭、鼻尖還有下巴的線條竟然綿延出悱惻纏綿的感覺,甚至於微微向上揚起的睫毛都很騷動人心。

   路小蟬喉嚨有些熱,他將腳從自己的被子裡伸出來,伸進對方的被子裡。

   「你幹什麼?」舒無隙還是看書,頭也沒側一下。

   「腳冷。」路小蟬的腳尖在舒無隙的身上碰了一下,還不敢太囂張。

   舒無隙放下了書,關燈了,然後把被子一裹,背過去對著路小蟬。

   切……裝什麼貞烈啊!

   路小蟬把腳收回自己的被子裡,也背對著對方,在心裡暗自盤算著要怎樣完成那三個條件。

   第二天就是週一,路小蟬得去復學了。

   是舒無隙親自開車送他去的。到了學校停車場,舒無隙和路小蟬一左一右走出來,跟電影畫面似的,學生們都駐足而望。

   當然,大家看著的都是帥到爆炸一身精英氣場的舒無隙。

   路小蟬還在心想,難不成舒無隙還能陪自己上課嗎?

   這時候,一個瘦得跟柴火棍兒似的人朝著路小蟬一邊揮手一邊跑過來,是路小蟬的同班同學,路小蟬給他去了一個名字叫「小火柴」。

   「小蟬!你回來了!你心情還好嗎?我聽說你因為生活中那個……一連串的打擊……得了憂鬱症……」

   「哈?」

   什麼打擊?哦!爹媽沒了,房子沒了,還被逼債,是一連串的打擊。

   可是我路小蟬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心臟堅強的很,怎麼會憂鬱呢?

   小火柴看向舒無隙,露出萬分敬仰的表情來:「你一定就是傳說中二十四小時看顧我們小蟬的那位監護人吧!」

   「是的。」舒無隙微微頷首。

   路小蟬還是沒完全鬧明白。

   直到舒無隙跟著路小蟬進了教室,在路小蟬的身邊坐下,路小蟬忍不住問:「你不用上班的嗎?」

   「是你說的,差了一小時、一分鐘、一秒鐘,都不是24小時。」

   路小蟬喜上眉梢,上課了還能和舒無隙在一起呢,好開心!

   等等……舒無隙是不是跟學校說了他又憂鬱症,所以才能進來陪讀的?

   啊,如果真的是那樣,他是不是該假裝憂鬱呢?

   於是,一整天的課,路小蟬看著前面的教授,滿腦子都是旁邊的舒無隙。而全班的同學們,時不時看向舒無隙,總而言之,舒無隙才是教室裡的真正的「重點」。

   一天的課程結束了,路小蟬去教授的辦公室。

   教授的桌面上正好擺著路小蟬上學期畫的畫,皺著眉頭,一副很為難的樣子。

   「哦,小蟬來了,你坐,您也坐。」教授看了看旁邊的舒無隙。

   路小蟬有些緊張地坐下,生怕教授說什麼不好聽的話,讓舒無隙對他有不好的觀感,要知道自己因為對畫畫沒啥熱愛,之前上課的時候經常逃課。

   「小蟬啊,剩下這一年,你好好學。心情要開朗,要有希望,你畫出來的畫才會有靈氣。」

   啥意思?

   我一直都開朗,心懷希望,難道您還沒看出來我畫裡面的靈氣?

   「這個……技巧的不成熟可以由情懷來彌補的。」

   教授,我原本很燦爛,現在很憂鬱。

   「只要剩下這一年不荒廢,你進入美職,當個老師是沒有問題的。」

   還好教授您說的不是少兒繪畫班……

   教授非常顧念路小蟬的憂鬱,覺得這孩子明明心情不好還要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真的太可憐了。

   路小蟬離開了教授的辦公室之後,一直很沉默。

   如果是遇到舒無隙之前,教授的話一點都打擊不到他。可是現在怎麼辦啊,要在自己的領域裡有所成就,要開畫展,還要別人叫他「老師」?

   哎喲!算了吧!

   少年興趣班開畫展?那學生們都得叫他老師!

   走著走著,他的後衣領被勾住了,路小蟬一回頭,才發覺是舒無隙。

   「車在那邊。」

   上了車,路小蟬撐著下巴,沒有看舒無隙,而是看著窗外。

   也許是這樣,讓舒無隙覺得那個像傻瓜一樣看著自己的人忽然不看自己了,有些不正常。

   「你在想什麼?」

   「我在思考人生。」

   路小蟬確定現在的自己比較像憂鬱症患者。

   就連晚上吃飯的時候,路小蟬都心不在焉,結果被魚刺給卡住了,疼得眼淚往下掉。

   「喝醋!我要喝醋!」

   「喝醋沒有用的。」

   舒無隙把路小蟬拽到了自己的面前,讓他坐下,然後抬起了他的下巴。

   他用勺子抵住了路小蟬的舌根,目光專注,用筷子非常快而準確地將那根魚刺給夾出來了!

   路小蟬驚訝地看著他,擦了擦掛在眼角的淚珠,說了句:「還以為你要親我呢!」

   舒無隙轉過身去了廚房。

   路小蟬歪著腦袋看過去,發現舒無隙的雙手撐在洗碗池前,背脊還是那麼筆直,只是仰著腦袋,好像嘆了一口氣。

   ——也許他剛才是真的想親他?

   這天晚上,路小蟬裹著被子,雖然是背靠著舒無隙,卻一直往對方的方向擠。

   「你擠到我了。」

   「我擠到你了,你退了,我就知道你的地盤在哪裡啊。不然我還以為都是我的地盤呢。」

   舒無隙不動了。

   路小蟬就這麼靠著他,在心裡做出了一個非常重大的決定,那就是他不打算成為畫家了,而是要成為一名漫!畫!家!

   將水墨畫的氣質和漫畫相結合,把之前自己和舒無隙的故事畫出來!

   他就不相信,在漫畫領域裡,他還能開不了個人漫展,別人還不得叫他一句老師?

   前途忽然光明了,路小蟬啥也不糾結,睡覺了。

   於是每天晚上在家裡,路小蟬不看綜藝節目了,開始畫漫畫。

   舒無隙就在旁邊看他的什麼文件。

   有時候路小蟬歪著腦袋構圖的時候,就能從電視機平面的反光裡,發現舒無隙正看著自己。

   怎麼樣?怎麼樣?認真的男人是不是最帥?

   一個月之後,路小蟬向《漫畫家》雜誌社投了第一份稿子,結果一個月了都石沉大海。

   這讓路小蟬重新回歸到了憂鬱狀態,難道自己在漫畫這個領域都沒有前途嗎?

   「你最近飯吃的比之前少。」舒無隙放下筷子,看向對面正在數米粒的路小蟬。

   「不想吃……我大概是懷孕了吧……」路小蟬隨口胡謅了一句。

   「啪嚓」一聲,對面的筷子被折斷了。

   「跟誰?」

   舒無隙的聲音響起,冰冷裡帶著超強低氣壓,路小蟬甚至感覺對方要把牙槽都咬裂開了。

   「哈?男……男人是不能懷孕的!我胡說跟……跟你開個玩笑的……」

   路小蟬傻了眼,因為和舒無隙對視的那一剎那,路小蟬懷疑對方要把餐桌都掀翻,然後立刻來個上百年的靈修。

   舒無隙微微前傾,看著路小蟬的眼睛說:「你聽好,就算你想要滿足第三個條件——25歲之前給路家開枝散葉,也絕不代表路家認可你隨便找人就胡來。」

   「是……是嗎?」路小蟬給震得就快不能思考。

   「吃飯。」

   就在這個時候,路小蟬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

   不是催債電話就是小廣告,路小蟬想也不想就摁掉了。

   結果那個號碼連著打了四五次,百折不撓孜孜不倦,儼然一副路小蟬不接聽就不罷休的架勢。

   路小蟬起火了,接聽之後就吼了起來:「我沒錢——不還錢!不貸款!不買房!」

   對方愣了愣,然後哈哈大笑了起來。

   「你好,我是《漫畫家》雜誌的主編,我看了你投來的稿子,實在太——棒了!水墨與漫畫的結合,靈動飄逸,分鏡流暢!而且這個故事也很讓人心動!你有空嗎,現在……啊,不,明天!明天有沒有時間來我們雜誌社聊一下!」

   路小蟬傻眼了,想也不想就說:「明天我要上課……」

   「那就後天!」

   「後天我也要上課……」路小蟬差一點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沒關係,週五下午!週五下午一般大學都不上課了!你……不是中學生對吧?」

   「我是大學生。」

   「那就一言為定,週五下午三點!」

   「好的,一言為定……」

   路小蟬整個處於懵圈的狀態,然後忽然反應過來,扔了手機衝向舒無隙,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

   「無隙哥哥——我要成為漫畫家!」

   《漫畫家》雜誌社向路小蟬預約了半年的連載,然而路小蟬的第一期連載《無意境天‧前傳(上)》就在所有連載故事中名列第三,當中篇發表之後,就躍居第二,下篇完結就已經到了第一。

   雜誌社又向路小蟬預約了一年的連載,這讓路小蟬除了白天上課,晚上連打遊戲看綜藝的時間都沒有了,就在那裡畫漫畫。

   為了趕進度,路小蟬不得不把小火柴給招來,作為自己的助手,一起畫漫畫。

   很快,這間一室一廳的小公寓裡,堆滿了各種漫畫工具和電子畫板。

   而舒無隙就坐在沙發上,看著這兩人趴在桌子上埋頭苦幹,連腦袋都沒抬一下。

   因為熬夜畫畫,路小蟬的眼睛下面,已經起了黑眼圈。

   誰知道在交稿前的晚上,小火柴竟然被自行車給撞了——骨!折!了!

   路小蟬急得繞著桌子跑圈:「這可怎麼辦啊!到哪裡找人幫我啊!還有五十多頁的場景要處理啊!怎麼辦啊!」

   一直端坐在沙發上,翻著《漫畫家》雜誌的舒無隙淡淡地說了一句:「我來吧。」

   「你……你來?」路小蟬覺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電子畫板你會用嗎?PS你會嗎?PT你會嗎?」

   「沒吃過豬肉,也看了這麼多天豬跑了。」

   舒無隙解開了襯衫的袖口,向上摺疊到了手肘下,以讓路小蟬瞠目結舌的操作熟練程度,開始料理那五十多頁的場景。

   難不成……這是乾坤袋自帶系統操作,讓舒無隙什麼都會?

   燁華元尊!你偏心!

   但是這樣的無隙哥哥,還是讓路小蟬非常「想太陽」!

 

   第80 番外三 心跳怦怦的遺產04

 

   路小蟬在截止日期之前交稿了,再次保持了《漫畫家》雜誌社最守時記錄。

   這一期的《無意境天》再一次榮登榜首,主編打電話來表示,要給路小蟬出單本了!

   路小蟬故意將手機公放,放到舒無隙的耳邊,裡面雜誌社的責編非常熱情地稱呼路小蟬為「路老師」。

   掛了電話,路小蟬非常得意地說:「聽見沒!聽見沒!有人稱呼我為『老師』了!」

   「嗯。」

   舒無隙看著手中冗長的報表,點了點頭,很淡定地將報表翻到了下一頁。

   路小蟬很失望,這要是從前,無隙哥哥一定會摸一摸他的腦袋說「小蟬真厲害」的!

   「你離所謂的成功還有很遠。」舒無隙淡淡地說。

   路小蟬並不想理他了,回去研究下一期雜誌連載內容。

   當他將所有工具鋪展開來,趴在茶几上準備開工,一抬眼,不經意卻看見了舒無隙的唇角淺淺地凹陷了下去。

   這傢伙笑了呢。

   明明很為我高興,還要裝高冷。

   你臭不要臉的樣子我都見過了,裝什麼嘛!

   路小蟬抬了抬眉梢,一本正經地說:「無隙哥哥,你報表拿倒了。」

   舒無隙可能是真的看進了報表,他直接用那一疊報表在路小蟬的腦袋上砸了一下。

   「畫你的漫畫吧。」

   但是路小蟬滿腦子想著的都是剛才舒無隙那一笑,反正離下一期截稿日期還很遠,今天晚上就來畫一些有意思的內容吧!

   路小蟬非常認真地開始作畫,專注地描繪著每一道線條。

   坐在沙發上的舒無隙微微挪開報表,看見路小蟬孩子氣的鼻頭,睫毛在眼瞼上留著一片薄薄的陰影,偶爾用筆頭壓著臉頰不知道在想什麼。

   舒無隙的作息時間很規律,到了晚上十一點,就要睡覺了。

   路小蟬仍然趴在茶几上,撅著腰,就像拱白菜的小豬。

   舒無隙勾了一下他的衣領:「睡覺。熬夜的人容易猝死。」

   「猝死就猝死!」

   猝死了說不定就能離開這裡了!

   舒無隙大多數情況下不會動怒,但是他會單手一把將路小蟬從茶几上撈起來,扔進臥室裡去。

   還好路小蟬眼疾手快點了「保存」。

   躺在被窩裡,路小蟬壞笑著說了聲:「記得看郵件啊,我送了一份獨一無二的禮物給你!」

   舒無隙已經準備關床頭燈了,看路小蟬笑得那麼蕩漾,又拿出了手機,點開了郵件。

   裡面竟然是《無意境天》的番外篇。

   第一張畫面就是舒無隙曾經丰神俊朗,站立於無意劍海前的樣子。

   一陣風吹來,髮絲揚起,眉目看似冷峻,但略微的低垂顯得有了幾分柔和,不知道是睥睨蒼生,又或者空無一物。

   舒無隙轉過頭來,看向路小蟬。

   他背對著舒無隙,只露出一個後腦勺,聳著肩膀不知道在笑什麼。

   舒無隙又滑到了下一張,目光一滯,那是路小蟬扣著他的雙手,壓在榻上強吻他的畫面。

   接下來滿滿讓人臉紅不忍直視的畫面,細節之處都描繪得一清二楚,都是路小蟬對舒無隙「喪盡天良」的畫面。

   漫畫裡的舒無隙衣衫凌亂,臉紅得要命。

   舒無隙的眼睛瞇了起來。

   路小蟬一直在等他發火,他發火了路小蟬就能說「畫的又不是你,生什麼氣啊」。

   但沒想到舒無隙放下手機,只說了一句:「你腦子裡廢料挺多,這就是所謂尾瑣宅男吧。」

   然後真的關燈,睡覺了。

   路小蟬愣在那裡,覺得很不對勁啊。

   連低氣壓都沒有?

   路小蟬猛地轉過頭來,冷不丁和舒無隙的視線撞在了一起。

   黑暗之中,舒無隙的眼睛卻帶著一絲銳利,彷彿蓄勢待發的凶獸。

   路小蟬咕嘟一聲嚥下口水,向床的外側挪動了一點。

   但他還是覺得自己處於舒無隙的攻擊範圍內,於是又向外挪動了一點。

   舒無隙就那樣看著他,彷彿鎖定了獵物一般。

   求生欲讓路小蟬又向外挪動了一大塊,眼看著就要掉下去,舒無隙忽然一把撈住了他。

   手掌緊緊扣著,就像是要捏斷了路小蟬的腰。

   「你怎麼不睡覺?」

   「啊……睡啊,我正要睡!哈哈哈!」

   「睡著了,才能做夢啊。」舒無隙鬆開了手。

   路小蟬差一點就以為自己要完蛋了,沒想到舒無隙卻轉過頭去睡覺了。

   一顆心久久懸在半空中,路小蟬嚥下口水,趕緊睡覺。

   半夜裡,路小蟬被憋醒,他掙扎了許久,還是決定去洗手間放水,不然睡覺也會睡得沒質量啊!

   他才剛掀開被子,就發現旁邊的舒無隙不見了。

   路小蟬伸手去他的被子裡面摸一摸,都涼了。

   舒無隙哪裡去了?是工作上忽然有事?

   可是沒聽見他的手機響啊!

   先不管那麼多了,洗手間我來也!

   路小蟬踩上拖鞋,來到了洗手間的門口,他剛握上門把手,就隱隱聽見了門那邊沉重的被壓抑的呼吸聲。

   這樣的聲音,路小蟬聽過無數回,只是沒有那麼遙遠,經常就在他的耳邊,所以他熟悉得不得了。

   路小蟬的心臟驟然緊張了起來,連手心都在冒汗。

   舒無隙在裡面,他在做什麼路小蟬用頭髮絲兒都能想到。

   估計是自己那篇不靠譜的漫畫起作用了。

   他在裡面應該已經很久了,那樣的呼吸被壓抑得很厲害,可是他連路小蟬都走到洗手間門口了都沒發覺,是真的動情陷落了。

   路小蟬的額頭抵在門上,他的呼吸聲是只屬於他的。

   好想看見此時舒無隙臉上的表情,可是……他竟敢鎖門了!

   路小蟬用力拍著門,不給面子地嚷嚷了起來:「舒無隙!你掉馬桶裡了嗎?快出來,我要放水!」

   一秒鐘的安靜之後,舒無隙壓低了的聲音響起。

   「自己到外面用礦泉水瓶。」

   什麼?

   「我不要!你給我出來!你在裡面幹什麼!」

   「那你等著吧。」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深深吸一口氣,覺得這個世界不太好,因為它把舒無隙給教壞了!

   「舒無隙,要不然你把門打開,小爺我直接給你個痛快!」

   路小蟬扯著嘴角,壞笑著說。

   嘿嘿,誰要你看漫畫著急上火了呢?

   這時候,裡面傳來了洗手的聲音,緊接著門忽然開了,舒無隙冷冷地站在那裡。

   路小蟬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麻煩讓路……」

   舒無隙的手忽然伸了過來,驀地掐住了路小蟬的臉頰,強迫他微微張開嘴。

   這是之前每當路小蟬因為來不及嚥口水不肯張嘴的時候,舒無隙會做的事情,只是沒有此時這麼用力。

   路小蟬被他這股力氣一直推著後退,摔在了床上。

   他還沒來的及撐起上身,舒無隙的胳膊就驟然撐在了他的耳邊。

   「你說,你要怎樣直接給我個痛快?」

   他的聲音是冷的,可周圍的空氣卻熱了起來。

   路小蟬看著那雙眼睛,他太熟悉了,那是要吃了他的目光。

   但是路小蟬已經憋不住了——他要放水!

   「讓我走!」路小蟬氣勢洶洶地一把推開了舒無隙,衝進了洗手間裡。

   等到放完了水,摁下衝水摁鈕的時候,路小蟬才意識到,剛才舒無隙想幹什麼?

   腦子裡一亮!哎呀,有戲!

   路小蟬立刻興沖沖地跑回臥室,發現舒無隙已經睡下了。

   路小蟬傻站在那裡,這傢伙竟然睡覺了?你有沒有點持之以恆的精神?我推開你,你就不繼續啦?

   掀開被子,路小蟬轉過身去,不爽地睡著了。

   幾個月之後,就是寒假了。

   路小蟬無父無母,春節也只能待在這個小公寓裡。

   看著外面的煙花和爆竹聲,路小蟬趴在窗口,想起了舒無隙帶著自己一起聽煙花的時候,那個時候的舒無隙千依百順,都麼惹人憐愛啊!

   這個時候,臥室裡舒無隙正在收拾箱子,估計也是要回家過年的吧。

   路小蟬可憐兮兮地回頭看了一眼,但沒想到舒無隙竟然進廚房去了。

   「你幹什麼呢?做今年的最後一頓飯給我吃嗎?」路小蟬來到廚房門口問。

   「煮火鍋,涮羊肉。」舒無隙回答。

   「你……你不回家過年了?」路小蟬有些驚訝。

   「不是你說的嗎,少一小時、一分鐘、一秒鐘,都不是二十四小時。」

   舒無隙取出了豬骨,準備燉鍋底了。

   路小蟬的眼睛紅了,立刻飛撲了過去,從後面抱住了舒無隙,連也貼在了舒無隙的背上。

   「無隙哥哥——你真的是太好啦!」

   舒無隙沒有拍掉他的手,而是被他這麼掛著,把蔬菜也洗乾淨了。

   「無隙哥哥,等我繼承了百億家產,第一件事就是要娶你給我生猴子!」

   「人怎麼能生出猴子來。」

   路小蟬瞇著眼睛笑著,不跟他解釋這個問題,反正就是要舒無隙給他生猴子。

   這還是他第一次和舒無隙一起吃火鍋。

   雖然他們「嗯愛」了百年,但在這個世界裡,有很多事情還是第一次一起做。

   吃著火鍋,路小蟬腦子裡面想到的卻是他和舒無隙一起去旅遊,一起去看電影、一起去潛水、一起去旅行。

   路小蟬撐著筷子,自己傻笑。

   舒無隙問:「你在笑什麼?」

   「我覺得這個世界也算不錯。」

   「哪裡不錯?」

   「也許稀里糊塗的,我就和你白頭到老啦!」

   路小蟬話音落下,舒無隙的目光頓了頓。

   過完了年,路小蟬的單行本就發行了!

   大賣特賣,才一個月就賣空了,緊急加印,忙壞了《漫畫家》的編輯們。

   最後一個學期也沒什麼實質上的課程,路小蟬大多數時間都能一門心思在家畫漫畫了。

   因為連載數量增多,助理光小火柴一個已經不夠用了,路小蟬還得在網上發佈招聘。

   於是除了畫漫畫,每天他還要見好幾個來應聘的人。

   每個應聘的人看見沙發上的舒無隙,都異常激動。

   比如,應聘者一號,立刻衝到舒無隙的面前:「天啊!原來劍宗泱蒼君是有原形的!現實裡真的有這麼帥的人!」

   比如,應聘者二號,在舒無隙的面前跪了下來:「泱蒼君!求您收我為徒!」

   比如,應聘者三號,直接撲上去:「我想跟你生猴子!」

   路小蟬怒了,那不是他的台詞嗎?

   只有助理小火柴還在孜孜不倦地處理漫畫背景。

   而一個合適的助理,路小蟬都沒遇到。

   「把你的招聘撤掉。」舒無隙冷聲道。

   「不能撤,不能撤……撤掉的話……這些事情光靠小火柴是做不完的啊!」

   可憐的小火柴也跟著點頭。

   「我來。」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是見識過舒無隙的速度和效率的,但他一直以為上一次舒無隙只是救急而已,他每天看的都是什麼金融消息、財務報表,要他花費時間來給他做漫畫助理,那不是屈才嗎?

   「這……這多不好啊……」

   「當做放鬆和消遣吧。」舒無隙回答。

   路小蟬石化了,能把自己和小火柴折騰死的東西,在舒無隙看來就是消遣而已。

   休息的時候,小火柴悄悄地對路小蟬說:「從有人來應聘開始,舒先生就不高興了。」

   「他什麼表情都沒有,你還知道他高興或者不高興?」

   「這個……壓迫感嘛……」小火柴撓了撓鼻子,「舒先生一定是不喜歡和你在一起生活的地方有別人。」

   「你不是別人嘛?」路小蟬好笑地問。

   「我不能算吧。你到哪裡去找像我這樣安靜又不佔地方的『別人』啊?」

   聽起來似乎特別有道理?

   《無意境天》漫畫的第二卷繼續火爆熱賣!

   雜誌社的主編特地問路小蟬,有沒有什麼願望想要達成。

   路小蟬當然是說:「我夢想辦一個個人漫展啊!」

   主編一拍桌子,竟然答應了。

   「沒問題!今年暑假,一定幫你辦一個個人漫展!」

   於是今年的七月份,路小蟬春風得意啊!

   他不僅僅順利地畢業啦,而且《漫畫家》雜誌社為他辦了一個個人漫展,不僅僅有許多spy的大神到場,漫畫周邊,特別是有一張劍宗泱蒼君垂下眼低頭看著身旁的離澈君,賣的特別火爆。

   書粉們都說,泱蒼君是他們的男神。

   路小蟬也來到了現場,他的身邊跟著舒無隙。

   舒無隙仍舊是一身黑色西裝,路小蟬特地給他戴了一副墨鏡,堅決不讓在場的書粉見到他的臉,不然肯定漫展也會亂做一團!

 

   第81 番外三 心跳怦怦的遺產05

 

   路小蟬並沒有表明身份,而是假裝成漫友的樣子,在漫展裡閒逛,探聽來到漫展的人都討論了一些什麼。

   「啊!泱蒼君真的好帥啊!」

   「超愛這種水墨畫風格,瀟灑如風啊!」

   「沒想到原畫也這麼精緻!泱蒼君連背影都很帥啊!和離澈君好配啊!」

   「他們就該在一起!泱蒼君趕緊壓倒離澈君吧!」

   「離澈君好可愛,想太陽!」

   路小蟬懵了,他特別把離澈君畫成了成熟有魅力的青年形象,這麼大度地包容舒無隙那個土老帽,為什麼你們都期待著他把離澈君壓倒!

   而舒無隙似乎對畫展很認真,每一張展出的原畫他都像是欣賞《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樣仔細品鑑,雖然明明畫這些的時候,舒無隙就在旁邊的沙發上坐著。

   直到那一幅舒無隙轉身離開,前往北溟尋找靈獸的畫面,他佇立在那裡,看了良久。

   「你在看什麼啊?」路小蟬好奇地伸了脖子。

   「所有的原畫裡,這張最好看。」舒無隙說。

   「啊?這張背影嗎?」路小蟬歪了歪腦袋,不是太明白。

   這張背影的線條最簡單,畫完的時間也最短。

   當然,畫的時候,想起那一日舒無隙離開自己,路小蟬的眼睛就差一點紅了。

   「為什麼你覺得這張最好看?」

   「看起來,你好像很想念這個人。」舒無隙輕聲說。

   「嗯……我好想他。」

   兩人就站在那幅畫的前面,一直看了許久。

   為期一週的漫展結束了,路小蟬收穫了無數口碑和好評,據說漫展上還買了幾萬冊的單行本,路小蟬和雜誌社都賺了個盆滿缽滿。

   看著自己的銀行卡餘額,路小蟬忽然覺得就算沒有路家那億萬遺產,自己也不缺錢用,而且非常充實。

   坐在回家的車裡,路小蟬一邊瞇著眼睛笑著,一邊吹著口哨。

   「你好像很高興。」舒無隙說。

   「那當然!我已經順利畢業了!我還舉辦了漫展!在我的領域裡也算有所成就了對不對?」路小蟬伸出兩根手指,向舒無隙比劃勝利的手勢。

   「對,你離億萬遺產,就差最後一個條件了。」

   「為路家開枝散葉嘛!你放心啦!現在願意給我生猴子的人一抓一大把啦!」路小蟬拍了拍舒無隙的胸口,「雖然,我還是比較希望你給我生一個,嘻嘻!」

   「你有三年的時間,完成這個目標。」舒無隙說。

   「誒,你怎麼不說——人是不能生出猴子來的?」

   「就是我喜歡你,我要為你生孩子的意思。」舒無隙一本正經地說。

   路小蟬看著他的側臉,才想這傢伙肯定暗搓搓地百度了「生猴子」這個梗的來歷。

   叫你一本正經!

   「嗯……讓我想想哈……選誰幫我完成呢?」路小蟬皺著眉毛,露出非常苦惱的神色,滑動自己的微信,然後湊到舒無隙的面前。

   「無隙哥哥,你看這個怎麼樣?腿長眼睛漂亮!」路小蟬點開一張照片,伸到舒無隙的面前,「生出來的小猴子一定很好看。」

   這其實是網上書迷催路小蟬爆肝三更的帖子,裡面已經有幾十萬留言了,許多女書迷都在開玩笑說路小蟬竟然能畫出劍宗泱蒼君這樣的絕世美男子,她們都要給路小蟬生猴子。

   「臉太尖,像蛇精。」

   路小蟬頓了頓,忽然萬分想笑,但還是忍住了。

   瞧瞧咱們無隙哥哥這一本正經的小模樣啊,嘿嘿,真有人能入你的法眼嘛?

   「那這個呢?皮膚白人,發的表情包也可愛。」

   「這麼白,你確定她用的不是螢光劑漂白的面膜。」

   「……那這個呢?野性小貓,多有活力!」

   「你確定自己和野性小貓打架的時候,你贏得過她的指甲?」

   路小蟬孜孜不倦地找出所有要和他「生猴子」的書粉,雖然點開的照片很多都是別人隨意放上去的,舒無隙都能找出不同意的點來。

   「那這個呢?這個行不行?我這輩子就想他給我生個猴子出來!不對,我要他給我生一大堆!」

   「誰?」舒無隙的眉毛難得那麼用力地擰了起來。

   「就他啊!」

   路小蟬只把手機在舒無隙的面前晃了一下,就收進了口袋裡。

   舒無隙愣在那裡,已經到家了卻還一動不動。

   「回家咯!」路小蟬向雜誌社送他回來的員工道了一聲謝,就走向了公寓門。

   他進了電梯,探了半天的腦袋也沒見舒無隙跟上來。

   「舒無隙——舒無隙——你怎麼還沒跟上來!你是不是腿太長開車門的時候被夾住啦!」

   就在電梯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刻,一隻手猛地將電梯門給摁住了。

   路小蟬嚇得往後一震,這麼危險的行為,舒無隙從哪裡學來的!

   舒無隙長腿一邁,立刻就走了進來,一雙眼睛就看著路小蟬。

    「無……無隙哥哥?」

   「你不想要百億家產了嗎?」舒無隙問。

   「想要。但是……你沒那功能,我能怎麼辦?」路小蟬有些緊張了起來。

   心臟跳得特別厲害,就像是破了一個洞,每一聲呼吸都像是拉風箱的聲音,可是卻又洶湧澎湃得不得了。

   因為他剛才給舒無隙看的,就是自己偷拍他睡著時候的樣子。

   ——朝著路小蟬的方向,彷彿帶著和煦的淺笑和滿足。

   「路小蟬,現在你還能後悔。」舒無隙看著路小蟬說。

   「還沒摁樓層呢!」

   路小蟬低下頭,他的耳朵紅了,脖子也紅了,還有一顆閃閃的紅心,想要拿出來送給對方。

   他的胳膊剛從舒無隙的身邊伸過去,摁下了樓層摁鈕。

   「你如果要百億遺產,就必須要結婚生孩子。」舒無隙的聲音壓的很低。

   就好像一個老舊而俗套的故事,路小蟬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局,可還是懷著一種執著的期待,將它翻到了最後一頁。

   「我要你,可不可以?」

   路小蟬仰著頭,很認真地問。

   無論去到那個世界,有錢或者沒錢,吃著上千一頓的大餐又或者五塊錢的煎餅果子,只要還能再看見舒無隙,他就心生歡喜。

   「叮——」的一聲,電梯到了。

   舒無隙忽然一把扯過了路小蟬的衣領,路小蟬驚得踮起腳往前一撞,就被舒無隙猛地吻住了。

   他所熟悉的充滿力度和傾覆感的唇舌翻攪,路小蟬被緊緊扣住,胸骨都快被擠壓得碎裂開來,他被舒無隙一把抱了起來,帶出了電梯。他被他牢固地箝制著,除了瘋狂地親吻,半點動彈不得。

   轉過身來,「砰——」地一下,他被壓在了公寓的門上。

   路小蟬被舒無隙高高抱著,熱烈到幾近燃燒的親吻。

   公寓門是怎麼被打開的,路小蟬已經不記得了,但舒無隙找鑰匙找了很久。

   即便這樣,他還是把路小蟬壓在門上親得舌頭都麻了,而且他難得為找不到鑰匙而煩躁,在路小蟬的唇上咬了好幾下,挺用力的,害得路小蟬也到處找鑰匙。

   他只知道自己摔在那張他們一起並肩睡了好幾個月的床上,之前還相安無事,路小蟬偶爾挑事,可忽然之間就天翻地覆了。

   路小蟬撐起身來,看著舒無隙揚起脖子,急切地要解開襯衫的領口,可是他一向穿衣都一本正經,扣子也是扣的死死的。

   路小蟬覺得這是達成自己心願的好機會啊!他一直都想要撕掉舒無隙的襯衫和西裝啊!

   只是他剛興沖沖要動手,舒無隙已經特有男人味地把領帶拽開,那動作比電影裡的要讓人口乾舌燥百倍。

   路小蟬想要掰斷舒無隙大長腿的心願再度落空了,舒無隙執著的眼睛才是真正的業火,燒得路小蟬片甲不留。

   舒無隙半點情面不留,路小蟬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像是被撞散了又給重新組裝起來了一般。

   當他醒過來的時候,毫無疑問自己是被舒無隙圈在懷裡的。

   「我還以為……要寂滅了呢……」路小蟬用沙啞到像磨砂紙一般的聲音說。

   「那樣的照片,我也有。」舒無隙親吻著路小蟬的頭頂說。

   「……什麼照片?」

   舒無隙轉身拿了自己的手機,他的手機上就是路小蟬睡著了以後,半張臉埋在枕頭裡,還不忘記拉著舒無隙手指的樣子。

   路小蟬看了之後,悶在被子裡笑了。

   其實,舒無隙記不記得他對於路小蟬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舒無隙那雙心火呼之慾出壓制不住的眼睛。

   「喂,無隙哥哥……你得養著我……我沒有百億遺產可以繼承了……」

   「樂意之至。」

   路小蟬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大對勁兒了。

   「如果……路家真的有億萬遺產,我老爹老媽怎麼不去借錢還債啊?」

   舒無隙的懷抱收得更緊了。

   「我養的起你就可以了。」

   路小蟬心想,我畫漫畫也能養活我自己啊!

   只是舒無隙這麼個精英模樣,自己說叫他24小時貼身跟隨,他就同意了?

   路小蟬之前百度過舒無隙的身份啊……百度裡連個詞條都沒有,說明無隙哥哥雖然很厲害,但還沒到富可敵國人盡皆知的地步。

   但也好像有說,真正的隱形富豪是不會出現在網絡裡的。

   「喂,到底有百億家產需要繼承的,是你還是我?」路小蟬萬分懷疑地問。

   「我的就是你的。」

   「啊?」路小蟬忽然有一種被算計了的感覺。

   不過,這麼一想,這個世界也挺有意思。

   我想吃你做的飯菜,想和你一起看電影還有散步,想一起坐火車或者飛機去遠方旅行。

   想要和你一起變老。

   然後一生一世。

 

   第82 番外四 又見燁華元尊

 

   路小蟬帶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御劍懸停在八寶靈光閣的窗外。

   閣內供奉著一隻萬年靈芝,路小蟬琢磨著怎麼進去用小刀刮下一點,一點點就夠了,保證不會傷害到靈芝本身。

   實在是最近這三百年,舒無隙也不知道修了什麼道,邪火厲害的很,折騰的他真是求生不能,求死又捨不得,脖子和腰上的青紫上個月還沒消退,這個月又添新顏色。

   他打算以這萬年靈芝入藥,給舒無隙服下,讓他消停個一兩百年……一二十年……一兩天也好啊!

   一旁的少年身著月白色的長衫,頭髮隨意地紮在腦後,撐著下巴打了個哈欠:「師父啊……你琢磨半天了……直接拿走那靈芝不就得了?反正八寶靈光閣裡也沒人能打得過你!」

   路小蟬揮了揮手背:「千秋啊……你還小,所以你不懂,要是被人說我們搶了八寶靈光閣的東西,那些正道人士又要追著我們叨叨了!」

   「那不是正好?」莫千秋壞笑了起來。

   「什麼正好?」

   「有他們打擾,師丈就不能把你怎麼樣了嘛!」

   路小蟬眉梢一挑,直接彈了一道靈氣,撞翻了莫千秋的劍,莫千秋冷不丁栽了下去,正好撲在了八寶靈光閣一位女弟子的身上。

   女弟子驚聲尖叫,喊的無外乎就是「非禮」之類。

   莫千秋御劍而起,笑道:「這位小師姐,在下看起來是那種會非禮你的人嗎?」

   女弟子定睛一看,眼前的少年眉如墨染,眉尾劍鋒入鬢,眼如皓星,當真是風華絕代。

   女弟子剛想要說什麼,其他的同門聞風而至,要與莫千秋出手。

   莫千秋一抬頭,發現路小蟬早就沒影了。

   「為老不尊,活該被師丈教訓!最好永生永世不得翻身!」

   莫千秋咬牙切齒道。

   這些個弟子也就幾十年的仙齡,哪裡是莫千秋的對手,一道劍珍悉數解決。

   此刻八寶靈光閣的警鸞發出鳴叫聲,是路小蟬趁亂進入閣內,把那隻萬年靈芝給盜走了!

   緊接著的八寶靈光閣的掌門帶著掌劍趕來,將莫千秋當作盜靈芝的賊人,大打出手。

   莫千秋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掙脫這群牛皮糖,回到鹿蜀鎮的時候,就發現路小蟬在那裡煉丹。

   莫千秋氣不打一處來,一覺踏在他的丹爐上,皮笑肉不笑地說:「師父,你遛得好快啊!」

   路小蟬笑了:「哪裡哪裡,還是我們師徒二人配合的天衣無縫!」

   莫千秋直接出劍,學著路小蟬的笑:「待徒兒我劈了這丹爐,看看這能讓我師丈百年不起的金丹長什麼模樣!」

   路小蟬大吃一驚,一把抱住了莫千秋:「千秋啊!想想為師多麼辛苦,花了幾百年的時間,被那燁華元尊整了無數遍,才把你給種了出來!」

   莫千秋哼了一聲:「你以為我不知道啊!燁華元尊整你,是因為你在他的仙界如廁!大不敬!」

   「你從樹上長成了嬰兒,落在我的懷裡,我夜不能寐地照顧你,給你洗尿布,每隔半個時辰就要給你餵吃的……」

   「得了吧!晚上不睡覺照顧我的是師丈!給我洗尿布的是我千秋殿的弟子們!餵我吃東西的是昆吾師伯!讓你夜不能寐的是師丈吧?這金丹我可不能讓你煉成了,不然普天之下還有誰能治住你!」

   說完,莫千秋就毫不留情地把丹爐給踹翻了!

   「小兔崽子——我跟你拚命!」

   路小蟬撲了上去,莫千秋立刻御劍跑了。

   「你跑哪兒去!天涯海角我都扒掉你的皮!」

   莫千秋一眨眼就躥沒影兒了,當他飛過千鏡湖之上,一道靈光閃過,正好擊中莫千秋的肩膀,他再度飛撲而下,就連千秋劍也被路小蟬給擊翻了。

   千鏡湖的中央有一片小礁,小礁上坐著一個身著青衫的男子正在垂釣,莫千秋心想完了蛋,自己可別把這人給砸死了。

   他想要避開那垂釣之人,卻還是硬生生砸在了對方的身上。

   那男人仰起臉來,雙手竟然輕鬆接住了自高空直墜的莫千秋!

   莫千秋愣住了,他本以為他的師丈舒無隙已經是無雙之顏,卻未料眼前之人彷彿匯聚了天地靈氣,江河百川的容姿皆在他的眉眼之間。

   「小傢伙,怎麼掉下來了?」

   溫潤的聲音響起,莫千秋忽而想起早春時候的日光從樹蔭間隙落下來,灑在肩頭,暖洋洋的讓人不想動。

   現在這身體雖然也有百餘年仙齡,但丹元裡卻存了一千七百多年的靈氣,此人卻稱呼自己為「小傢伙」,難不成他的仙齡和師伯昆吾差不多?

   「我師父把我的劍給打掉了。」莫千秋回答。

   男子低著頭笑了:「上樑不正,下樑容易歪。」

   他的胳膊輕輕一托,就將莫千秋穩穩放在了身邊坐下。

   此時的路小蟬拎了千秋劍,還在到處找著莫千秋。

   千鏡湖水面如鏡,按道理路小蟬應該一眼就看見他們身在何處,可卻飛了大半圈也沒找到他們。

   「莫千秋你個小崽子出來!看我不把你打到列祖列宗認不出你!」

   仰著頭的莫千秋抓了抓腦袋:「前輩,您的障眼法好厲害,我師父都瞧不著你了。」

   「那是你的劍嗎?」男子又問。

   「是啊,我師父仗著有師丈撐腰,幹了壞事總拿我當擋箭牌。」莫千秋扯了扯嘴角。

   「離澈君是越發欠收拾了。」

   說完,這男子手中的釣竿揚起,甩上萬里青空,魚鉤在無痕劍上一碰,劍竟然翻了!

   路小蟬「啊——」地一聲響,在天地間徘徊,眼看著就要砸進千鏡湖中,一道身影電掣般而來,瞬間將路小蟬撈了起來。

   正是舒無隙。

   舒無隙帶著路小蟬來到了男子面前,頷首行了個禮。

   一旁的莫千秋驚呆了,這世上還有誰能讓他的師丈露出這般尊重的神色來?

   「小蟬失禮,打擾了前輩的清淨,望前輩海涵。」

   男子淡然一笑:「你的心肝寶貝打擾我的清淨也非一次兩次了,我哪一次沒有海涵呢?」

   路小蟬從舒無隙的身後探出腦袋來,看見那男子第一眼就又把腦袋縮了回去。

   「這一次又想變成什麼呢?」男子笑著問,「泱蒼君要不要試試養兔子?」

   「我不要變成兔子!天天吃青菜還有什麼意思!」

   此時,莫千秋終於明白身側之人是誰——燁華元尊。

   他是世間修為最高之人,精魂融於天地,可隨意幻化自己的樣子,造弄塵世界,試煉人心。

   也是他的靈氣讓孕育莫千秋的種子發芽了。

   「小傢伙,你師父和你師丈每日不是情就是愛,你跟著他們修為只怕難有長進……」

   燁華元尊話還沒說完,路小蟬就趕緊開口:「那小徒就交給元尊教養吧!在下才疏學淺,境界不高,怕是會耽誤了千秋的修為啊!」

   「你不是已經耽誤了我上百年了嗎?我的丹海是師丈點亮的!御劍是看著別人自己琢磨的!連劍陣……還是南離境天的渺塵元君點撥的!」

   「這不是很好嗎?你很想去繼承東墟劍宗的位置啊!以後那些名門正派毛兒大小的事兒都要來找你做主!天下那麼大,我如果硬要教你,把你教成我的樣子……或者……或者舒無隙這樣子,有什麼意思?莫千秋不應該被教成東墟劍宗的模樣,而是長成莫千秋的樣子啊!」

   路小蟬嚷了一嗓子,剛和燁華元尊對視,看著對方若有深意的笑容,立刻不說話了。

   莫千秋愣在那裡,下意識說了句「你知道我不想當東墟劍宗啊……」

   「你是我種出來的……我當然知道啊!」

   燁華元尊笑道:「還好不是你生出來的,不然就真要長歪了。」

   「好吧,我原諒你推我出去頂包,但我還是要跟師丈說——你想煉讓師丈百年不起的金丹!」

   「小兔崽子我扒你的皮!」

   路小蟬還沒衝上去,就被舒無隙拎走了。

   「他們這一折騰,又得上百年了?」莫千秋摸了摸下巴。

   「這個結果你還滿意嗎?」燁華元尊問。

   「滿意!滿意極了!」莫千秋就差沒拍手了。

   「那就在此陪我釣魚如何?」

   「那是我的榮幸……不過元尊,千鏡湖中有魚嗎?」莫千秋瞇著眼睛看著可以見到湖底的水面問。

   「願者上鉤。」

   燁華元尊淡然一笑。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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