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你從哪裡來?

瘋叔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已經很久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了, 從他開始刻意遠離人群的時候開始。

但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刻意遠離人群的,他已經記不清了。

他沒有騙甯穀,他記不清自己到底多少歲, 記不清自己經歷過什麼, 記不清一切是怎麼開始又是怎麼結束的。

所以他也記不清了, 自己是從哪裡來的。

容量是有限的,空間是有限的,時間是有限的,記憶也是有限的, 不斷重疊,交錯, 擠壓, 最後就是消失,以前記得的,消失了, 現在記得的,以後也會消失。

裹著老鬼的原住民灰白大球不斷在地面上翻滾著前進,外層的原住民很快就會被地面割破皮膚,一旦承受不住的時候,就會有原住民從大球上脫落, 黑霧裡會有新的原住民沖出來, 填上去。

甯穀不知道老鬼是怎麼做到的,跟這些原住民達到這樣緊密的關係。

而他對原住民“小朋友”這樣的稱呼,也透著詭異的親密感。

“前面有裂縫,當心。”瘋叔在甯谷背上交待了一句。

連川能看到遠處沖天的電光,這條裂縫應該是從舌灣一路過來碰到的最大的一條。

跑近了以後能發現這條裂縫相對之前的裂縫,已經可以叫做峽谷了。

甯谷看了連川一眼, 這個寬度,就算沒電光,怕是連川這樣的身手,也未必能跳得過去。

“嗯?”連川發現了他的目光。

“你能跳得過去嗎?”甯穀問。

“一個人差不多,”連川說,“過去以後剩副骨頭架子,九翼高興了,可以直接拿改裝。”

甯穀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才說:“你不是鬣狗以後有意思多了。”

“怎麼過去?”連川沒接他的話,看了瘋叔一眼。

“原住民在那邊電光低些的地方搭了個橋,”瘋叔說,“可以從那裡翻過去,這條裂縫太長了,兩邊都不知道頭在那裡。”

原住民的適應能力似乎很強,旅行者碰到電光會立刻化成黑灰,但之前營救老鬼的原住民從電光裡穿過,只會灼傷皮膚,還能在電光之上用大塊的黑鐵堆出一座橋。

橋是用大塊的黑鐵從裂縫兩邊不斷向中間傾斜累高,最後在頂部靠攏,雖然上下的斜面都很陡,但還算結實,就算背著瘋叔,甯谷爬過去的也挺輕鬆。

不過爬到橋頂的時候,甯穀有一種隱隱的擔心。

這條裂縫一直延伸,看不到從哪裡來,又一直延伸到哪裡去,像是已經把鬼城一分為二。

現在原住民是找到了這一處電光竄得不高的地方搭了橋,可如果電光有變化,這裡的橋立刻就會被淹沒。

如果有什麼能夠逃離的出口是在電光的那一邊……

老鬼和原住民把地庫裡那些旅行者安置在了裂縫那邊的一個巨大淺坑裡,整齊齊地排滿了坑底。

甯穀看到那些人的時候,立刻一挺後背,瘋叔從他背上滑了下去,他下一秒就已經沖進了淺坑裡,撲到一個個旅行者身上,開始尋找釘子。

“釘子!”他喊,“老瘋子你說釘子在這兒的!”

“最裡面,”瘋叔坐到地上,“最裡面那一排。”

“釘子!”甯谷連滾帶爬的從一排排旅行者身體上沖到了最裡面那一排,然後就跪在地上不動了。

“他們還能醒嗎?”連川看了一眼甯穀的背影,蹲到瘋叔身邊問了一句。

“不能,”瘋叔說,“他們已經是實驗材料。”

“不吃不喝的情況下是怎麼能維持材料狀態的?”連川又問。

瘋叔看了他一眼:“他們跟邊界那些空殼不一樣,他們是意識被控制了,永遠停在那一秒,那一秒不需要吃,也不需要喝。”

連川沒說話,轉頭看著甯穀。

“我猜的,”瘋叔說,“我不確定……不過……”

“不過這種控制是齊航的能力,”連川說,“他們有碎片,不是沒可能。”

“對。”瘋叔說。

“那甯穀就能救他們。”連川站了起來,往那邊走過去。

“碎片只是在他身上,”瘋叔在他身後說,“他未必能用到這些能力。”

“在地庫的時候,”連川回頭看著瘋叔,“你是不是想說,‘你最終還是融合了’?”

“你這樣的人,”瘋叔有些吃驚,但很快又笑了笑,“怎麼會跟我們甯穀這樣的傻小子在一起混?”

“你離群索居不跟人接觸,又為什麼總讓他去找你?”連川反問。

“我不跟你說話了,”瘋叔往地上一躺,“還是跟甯穀說話輕鬆。”

“他一會兒就會問你,你為什麼跟范呂長得一樣,”連川說,“你想好怎麼答。”

瘋叔捂住了耳朵。

連川從旅行者之間穿過,走到甯穀身後。

甯穀還是跪在地上,整個人身體都在發抖。

他面前躺著的應該就是釘子,一個看著比甯穀瘦小些的少年。

“你說,”甯穀的聲音也在顫抖,“團長他們把釘子弄成這樣的時候,知不知道他是釘子?”

連川沒說話,蹲到了他身邊,拉了拉釘子身上的衣服。

“釘子天天跟我混在一起,我們一起打架,一起搶東西,一起被人告狀,”甯穀啞著嗓子,“團長不可能不認識他對嗎?”

連川還是沉默著,拿起釘子的手,把袖子往上推了推看著。

“他把我最好最好的朋友,他把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做成了材料。”甯穀的眼淚滑了下來,被狂風刮著,落在了連川手背上。

“團長找到釘子的時候,”連川開了口,手托著釘子的頭往旁邊轉了轉,“釘子已經被原住民攻擊了。”

“什麼?”甯穀愣了愣。

“這裡,”連川指了指釘子脖子側面的一道暗青色的痕跡,“而且這不是跟老鬼在一起的那種原住民……”

連川又拉起釘子的手,把袖子推上去,釘子手腕上也有兩道這樣的痕跡:“這是老鬼說的,被感染了的那些原住民。”

甯穀幾乎是趴到地面上,死死盯著釘子身上的這幾條暗青色的痕跡:“你是說……”

“如果團長不讓他保持現在這個狀態,”連川說,“他已經死了。”

“你是不是在騙我?”甯穀猛地轉過頭看著他,“是不是怕我找團長麻煩?怕萬一我給你惹上什麼麻煩?”

“你把我的話,在腦子裡過一遍。”連川說。”

甯穀瞪著他。

“我不怕惹麻煩,”連川說,“我能處理任何麻煩。”

甯穀還是瞪著他,沒有說話。

“過一遍,”連川站了起來,轉身往坑邊走過去,“過十遍也行。”

老鬼的圓球滾到了瘋叔身邊,圓球上的原住民正在解體,一個一個從圓球上跳下來,隱進四周的黑霧裡。

全部原住民都離開之後,老鬼坐在了地上,身上一個一個黑色的傷口清晰可見。

“這些參宿四弄的傷多久能恢復?”老鬼看著連川。

“幾天,”連川說,“不影響行動。”

“什麼意思?”老鬼問。

連川沒出聲,把袖子撈開,露出了手臂上一個黑色的傷口。

老鬼愣了愣,突然笑了起來,破碎的笑聲在風裡吹出很遠,最後才歎了一口氣:“不愧是參宿四。”

甯穀過了很長時間才動了動,把釘子從淺坑裡抱了出來,放在了坑邊,又把那個帶紅邊的護鏡戴到了他臉上。

然後走到了連川面前:“你來。”

連川看著他,但他沒有看連川,轉身走到了一邊。

連川跟了過去。

“當著他們的面我說不出口,”甯穀轉過身看著他,低聲說,“對不起。”

“沒事。”連川說。

“我太急了,不該說那些話,”甯穀皺了皺眉,“你都幫了我這麼多,我還說那些……太過分了。”

“沒事。”連川說。

“你可以說點別的嗎?”甯穀擰著眉,“你這樣讓我很尷尬啊……”

“嗯,”連川沉默了幾秒鐘,“我那幾句話,你想了這麼長時間才想明白嗎?”

甯谷張了張嘴。

連川看著他。

“不用說別的了,”甯穀轉開頭,“我怕我急火攻心直接能力爆發碎了你。”

連川笑了笑。

甯穀猛地轉回了頭,盯著他。

這個笑還挺克制,只挑起了右邊嘴角。

不過連川整個人的感覺都因為這個不明顯的笑容變了。

哪怕是跟人開著玩笑的時候也會給人距離感的連川,在這個笑容裡突然就收起了鋒芒。

雖然下一秒笑容一收,他又回到了慣常的冷漠裡。

“瘋叔,有吃的嗎?”甯谷走到瘋叔旁邊。

“有,”瘋叔看了看他,又看了一眼連川,“你倆都要吃嗎?”

“不吃。”連川說。

“他吃。”甯穀跟他同時開口。

瘋叔歎了口氣,慢慢起身,走到淺坑邊,把幾塊小的黑鐵搬開,下面露出了一個洞,他從洞裡拎出了一個背包。

“你藏東西怎麼跟地王一個德性。”甯穀跟了過去。

“你那邊坐著。”瘋叔迅速抱住了包。

“我搶過你東西嗎!”甯穀說。

“過去。”瘋叔說。

“行行行,”甯谷轉身回到連川旁邊坐下了,“不看你的東西,有不少好東西吧,鬼城沒有的,主城沒有的,失途穀也找不到的。”

瘋叔沒理他,從包裡掏出了兩個小袋子,又把包放回了坑裡,用黑鐵壓好。

“什麼茶葉啊……”甯穀說,“茶葉啊,茶葉啊。”

瘋叔看了他一眼,把兩個小袋子往連川手邊一遞:“都給你!”

連川接過袋子:“我會給他的。”

“我知道!”瘋叔說,“我就是不想給他。”

甯穀笑了起來:“跟個小孩兒一樣。”

“老小老小嘛,”瘋叔坐下了,“老了都像小孩兒。”

甯谷從連川手裡拿過一袋吃的,幾口就全塞進了嘴裡。

“他和原住民吃什麼?”他看了一眼老鬼。

“原住民能從黑鐵裡煉出東西,他們能吃,”瘋叔說,“老鬼融合了,也能吃。”

“能煉出什麼?”甯穀想了想,庇護所建造需要堅固結構的東西時,會用高溫處理黑鐵,會剩下一堆像糊糊一樣的東西,“那玩意兒能吃?”

“他們能吃。”瘋叔說。

“他們到底是什麼東西?”甯穀無法想像。

老鬼轉過了頭。

甯穀看著他。

“是人。”老鬼說。

甯穀聽到老鬼用仿佛帶著深深劃痕的聲音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只感覺後背豎起了一片汗毛。

“上一代世界裡活下來的人。”老鬼說。

“存疑。”瘋叔補充了一下。

“上一代的人……是這樣的?”甯穀震驚地轉頭看了連川一眼。

“為了活下來而變成這樣的,”老鬼說,“適者生存。”

甯谷終於明白了團長他們的分歧在哪裡。

老鬼和林凡認為坍塌不是絕路,毀滅之後依舊有人能適應而活下來,像這些原住民,而團長和李向相信有出口,能有另一個新的世界。

也有可能是不願意像原住民這樣活著。

“是這樣嗎?”甯谷問瘋叔。

“為什麼你老盯著我問?”瘋叔說,“我為什麼要知道。”

“你是預言家,”甯穀看著他,“你跟范呂長得一模一樣,你有只在傳說裡才有的東西,你提前跑了,你沒有選擇跟團長李向他們一起找出口,你選擇了跟存疑的原住民在一起。”

“我選擇的是救下那些材料。”瘋叔說。

“那還有前面那些問題。”甯穀說。

瘋叔沒說話,也看著他。

不得不說,甯谷還從來沒有這麼清楚地看到過瘋叔,沒有了滿臉鬍子,瘋叔看上去甚至都不像個老瘋子了。

“我記不清,”瘋叔說,“我有時候會做夢,覺得自己就像個巨大的走馬燈哢哢哢運轉時脫了的螺絲,一會兒掉在這裡,一會兒卷到那裡,好像看到了很多,但又什麼都不知道。”

“走馬燈是什麼?”甯穀問。

“你還真是……”瘋叔笑了起來,“每次抓重點都這麼奇怪。”

“走馬燈是什麼?”連川也問了一遍。

“沒有這東西是嗎?”瘋叔想了想,歎了口氣,“要是有筆就好了,能給你畫一下。”

“算了吧,”甯穀說,“你畫的還不如說的。”

瘋叔畫的的確不行,不過甯穀沒想到他說的也不過如此。

反正他聽了半天,也只能大概理解,走馬燈就是個轉圈圈的畫。

但每一張畫,都是一個世界。

“轉啊轉,我猜就是這麼轉,”瘋叔豎起一根手指,在空中劃著圈,“轉啊轉,從哪裡開始轉的,不知道,轉到哪裡是盡頭,不知道……”

甯穀看著他。

瘋叔說話一向如此,聽不出真假,因為太虛無也無法判斷。

“誰拿著走馬燈?”連川突然開口。

“誰在轉?”連川又問。

“我不知道,”瘋叔說,“但壞了的東西,總是要被修理的,我也累了,就想呆在這裡結束。”

甯穀看了一眼瘋叔藏包的地方。

那個包拎出來的時候很空,裡面沒有什麼東西。

連川看著瘋叔。

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了BUG

清理隊做過無數次的常規任務,清理BUG

那些不該出現的人。

他從未想過,這些是什麼人,而下達任務的內防部,又是根據什麼判斷任務目標。

是……管理員的判斷嗎?

“你在想什麼?”甯穀問。

“還不知道,”連川看著他,“我們現在想的,都建立在‘聽到的是真話’上,如果全是假的,所有的思考就都沒有意義。”

真的和假的。

似乎已經變得混亂起來,一切都失去了依據。

所有的認知都在坍塌之後開始被一點一點蠶食。

連川從不在意“我是誰”,但這一瞬間他卻突然想起了甯穀說過的話。

但是風從哪裡來的啊?吹到哪裡去了呢?

那我們是什麼?我們為什麼在這裡?我們要幹什麼?

53

從來沒有人想過, 世界為什麼會是這樣,人們為什麼這樣活著,這些都是不需要思考的“真”。

連川有記憶起就知道, 這世界有一天會坍塌, 會毀滅, 黑霧之外是虛無。

BUG要清理,冗余要清理,非法出生要回收,變異要回收, 旅行者要摧毀,蝙蝠要摧毀, 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要重置記憶……

在他手下消失的人有多少, 他不知道。

抹掉的記憶有多少,沒有人知道。

一切也都不需要知道。

因為鬣狗就是這樣活著。

無論是主城,鬼城, 還是失途谷,領導者或者平民,旅行者或者蝙蝠,實驗體或者原住民,消失了的身體, 留存著的意識……

一切都是這樣。

每一個人, 每一件事,就是這樣。

不需要理由。

而坍塌開始了。

除了腳下的地面,所有的理所應當,所有的“就是這樣”,都跟著開始一同坍塌。

連川一向不去糾結“我是誰”,我是誰都可以, 我是誰都沒關係,我只需要明白我是我。

但他活著的二十多年,沒有一天不在承受痛苦,沒有一天能擺脫恐懼,他用戰無不勝證明自己無可取代,他用痛苦和恐懼保持清醒,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活下去。

他問過為什麼。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我要這樣才能活下去。

為什麼?

誰安排了這一切。

誰拿著走馬燈。

誰轉動著走馬燈。

誰決定轉還是停,開始還是結束。

連川感覺有人撞在了自己後背上,又很快彈開了。

他收回思緒,回頭看了一眼。

甯穀坐在他身後,搓了搓臉,一臉疲倦。

“回庇護所嗎?”連川問。

“瘋叔,”甯谷看了看旁邊低著頭的瘋叔,“你要留在這裡嗎?”

“留在哪裡?”瘋叔問。

“這裡,”甯穀看了看四周,“這裡已經不是舌灣了吧?”

“這裡快到北邊的邊界了。”瘋叔說。

“你去過嗎?邊界。”甯穀問。

“去過,”瘋叔抬起頭,“什麼都沒有,出口不在邊界,邊界之外什麼都沒有,一片空。”

“那你要留在這裡嗎?”甯穀又問了一遍。

“我要留在這裡了,”瘋叔說,聲音一點一點地低下去,“留在這一幅畫裡,跟著走馬燈,轉到那一面去看看。”

甯穀聽得似懂非懂,他其實是想讓瘋叔跟他一起回庇護所,但聽瘋叔的意思,他沒有這個打算,他也沒有再強行勸,旅行者都是自由的。

“我要帶走釘子,”甯穀又看著老鬼,“這些……旅行者,你打算怎麼辦?”

“就放在這裡,”老鬼說,“不會有人再傷害他們。”

“團長他們不會找到這裡嗎?”甯穀問,“他們如果要用……”

“這裡才多少材料,”老鬼笑了起來,“這裡哪夠他的軍隊?”

甯穀看著他沒有說話。

“這些是沒有用完的,他不會再冒險到濃霧裡來找,”老鬼收了笑容,慢慢轉臉看著他,“團長是個行動派,果斷,專注,堅定,他要做的事,一定會做成……”

“他已經有軍隊了?”甯穀問。

“你會看到的,”老鬼說,“你最終也會選擇跟他一樣的路。”

“沒有人能幫我決定。”甯穀說。

“你心裡已經想好了。”老鬼說。

“是,”甯穀走到釘子身邊,拉著他的胳膊把他背了起來,“我已經想好了。”

“選了什麼?”老鬼問。

甯穀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選了什麼?”瘋叔也問。

“我要砍掉那只手。”甯谷背著釘子往來時的方向走過去。

“什麼手?”瘋叔愣愣。

“拿著走馬燈的那只手。”甯穀說。

翻過原住民堆的那座橋,走了一段路之後,甯穀停下了,看了一眼在他旁邊的連川。

“我拉不動兩個人。”連川說。

“我知道,”甯穀說,“我是想問你,認識回去的路嗎?”

“你不認識?”連川很無語。

“不太確定,”甯穀說,“過來的時候我也沒注意路。”

“走吧。”連川往前繼續走。

“附近有感染者嗎?”甯谷問,瘋叔把那些被實驗體感染了的原住民叫做感染者。

“沒有,”連川說,“現在老鬼已經讓原住民絕對避免跟他們接觸,感染者只會越來越少。”

“你說,庇護所以外的地方,那麼多原住民,還有感染者,”甯穀皺著眉,“如果團長已經有了軍隊,藏在哪裡?”

“地下,”連川說,“如果原住民真的是上個世界適應環境活下來的人,那他們之前住在哪裡?房子呢?”

“地下?”甯穀看著他。

“地庫有很多層,”連川說,“庇護所那麼多旅行者,也沒有這麼大規模的地下建築,對嗎?”

“你是想說……地庫是原住民的?”甯穀有些吃驚。

“他們曾經住在地下,適應環境之後離開……如果是這樣,”連川說,“那就還會有更多的地庫。”

“可是在哪裡呢?”甯穀把釘子往上托了托,他以前從來沒背過釘子,不知道釘子比看上去的要重不少。

“沒有或者很少有原住民,距離庇護所不是特別遠但是旅行者一般不會去,”連川說,“既要安全不被發現,又要能在最短時間到達車來的地方……”

“金屬墳場。”這是甯穀的第一反應,“但我和釘子總去金屬墳場和垃圾場找東西,沒有發現有什麼能往地下去的地方,而且那裡已經有裂縫了,如果有軍隊在下面……”

“團長弄這些,是為了旅行者,”連川說,“他不會浪費材料,那些材料是一個一個的旅行者,是他的同伴,不是麼?”

“直接說。”甯穀有些著急。

“裂縫來的時候,他最先去的是材料庫,是什麼讓他放棄了材料?”連川轉臉掃了他一眼,“是有更重要的事排在了前頭,他要轉移他的軍隊,因為金屬墳場下面的地庫可能被破壞了。”

甯穀好半天才開口說了一句:“你怎麼知道的。”

“猜的。”連川說。

“猜的你說得這麼肯定?”甯穀說。

“因為我覺得我猜對了。”連川說。

從金屬墳場中間穿過,把整個金屬墳場一分為二的那條裂縫,還在不斷竄出電光,跟之前看到的一樣。

沒有辦法接近,也就無法確定連川的那些猜測對不對,但甯穀第一次對金屬墳場裡那些奇怪的機器產生了懷疑。

他一直以來都想知道黑霧外面是什麼,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這些沒有來處的從未見過的機器,除了主城扔過來的,就只能是黑霧外面來的。

現在再看到這些東西,他突然覺得老鬼說的那些,的確是真的。

這些機器,是曾經的原住民的。

距離瘋叔的小屋還有一百多米的時候,甯穀看到了面向狂風站在路中間的團長。

他猶豫了幾秒,還是背著釘子迎著團長走了過去。

“你去了哪裡?”團長問。

“北邊。”甯穀回答。

“跟老鬼去的嗎?”團長又問。

“嗯。”甯谷應了一聲,沒有說出瘋叔。

“也許有人能在毀滅之後活下去,”團長看著他,“但要經歷多久的苦難,承受多大的痛苦,才能從一個人,變成那樣的原住民?”

甯穀沒有說話。

“活著不是唯一的選擇,”團長說,“活著是最後的選擇,找到出口,找到新世界,讓盡可能多的人,舒服地活下去,才是更好的選擇。”

甯谷已經能明白團長的想法。

去找新的世界,帶著一部分旅行者。

回到瘋叔的小屋,甯穀在地上墊了些衣服,把釘子放在了牆邊。

“主城也在找出口對嗎?”他摘掉釘子臉上的護鏡,把護鏡塞到了他衣服裡。

“嗯。”連川坐到了躺椅上。

“如果有出口,也不可能帶上主城所有的人對嗎?”甯穀問,“更不可能帶上旅行者,帶上蝙蝠。”

“誰也不知道真的有出口,會碰上什麼樣的事。”連川說。

“所以團長需要軍隊,”甯穀說,“不光是要跟主城搶,還要在新的世界裡搶出一片活路來。”

“是。”連川說。

甯穀沒再說話,他無法想像,如果那一天真的到來,會變成什麼樣。

所有人都想要活下去,而很多人會為了活下去而死。

團長和李向選擇了這一條路。

老鬼選擇了他認為可以避免這種爭鬥的另一條路。

而林凡……甯穀覺得他還想要找到第三條路。

“今天的風比前幾天都大。”連川在躺椅上閉著眼睛。

“是嗎?”甯穀站了起來,走到門邊,站在了門縫前。

從門縫裡刮進來的風,帶著黑色的波紋,吹得他眼睛都睜不開。

“車快來了。”他說。

“我要回主城。”連川說。

甯穀轉頭看著他:“回去幹什麼?”

“找管理員。”連川說。

“他們根本不可能讓你再接近城務廳,”甯穀說,“你現在沒有武器,沒有制服,脖子上還有個限制器,就算林凡不啟動那個黑圈,你現在也很難對抗主城的火力吧?我的能力也不確定什麼時候能用得上……”

“不去城務廳,”連川說,“去失途穀。”

“去失途穀?”甯穀愣了,“去失途谷怎麼找管理員?”

“詩人,”連川說,“主城不可能對失途穀沒有監控,特別是齊航的精神力也在失途穀。”

“你想通過詩人跟管理員聯繫?”甯穀走到了他旁邊,“可能嗎?”

“只需要讓春姨知道詩人醒了,”連川說,“她就能明白。”

“春姨是誰?”甯穀問。

“春三,”連川睜開了眼睛,“把我養大的人,雷豫的妻子。”

“就像團長跟我一樣對嗎?”甯谷還是第一次聽到連川說起自己的私事。

“嗯。”連川點點頭。

甯穀突然很好奇,他坐到了躺椅扶手上,看著連川:“她對你好嗎?”

“很好。”連川說。

“那那個雷豫呢?對你好嗎?是幹什麼的?”甯穀又問。

“雷豫是清理隊的隊長,”連川看著他,“對我也挺好的。”

甯穀很吃驚:“你是清理隊隊長和他老婆養大的?”

“嗯。”連川應著。

“那……你那些訓練,參宿四的那些訓練,你的那些……”甯穀看著他,“他們知道嗎?”

“知道。”連川說。

甯穀震驚地半天都沒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往前湊了湊:“他們真的對你挺好?”

“在能力範圍之內,”連川說,“每個人都有必須要做的事,必須承受的痛苦,必須接受的現實。”

“沒有為什麼,世界本來就如此,對吧?”甯穀說。

“嗯,”連川看著他,“以前就是這樣。”

“那現在呢?”甯穀馬上問。

“你現在呢?”連川反問。

“我已經說了吧?”甯谷莫名有些得意。

“對,救世主。”連川說。

“在呢,”甯穀一挑眉毛,“什麼事?”

“你坐在我手上了。”連川說。

“嗯?”甯穀愣了一秒,蹭一下蹦了起來,發現連川的手是放在躺椅扶手上的,自己一直坐在他手上,他頓時有些不好意思,“你怎麼不說啊?壓到傷口了嗎?”

“沒。”連川說。

甯穀站了一會兒,歎了口氣:“你是不是從來不跟人聊天兒?”

“聊什麼?”連川問。

“瞎聊啊,”甯穀坐到了地上,看了一眼釘子,“我跟釘子,平時總一塊兒出去玩,找小玩意兒,累了就找個地方歇著,聊天。”

“聊什麼?”連川又問。

“說了就是瞎聊,沒有什麼內容,”甯穀看了他一眼,“來,你別在椅子上躺著,這個姿勢沒法聊。”

連川起身,坐到了他旁邊的地上。

“靠著吧。”甯穀靠在了身後的牆上。

連川也往後一靠。

“你想他們嗎?”甯穀問。

“誰?”連川問。

“春三和雷豫,”甯穀說,“我去主城的時候,就會很想團長,還有釘子。”

連川沒有說話,似乎是在思考,過了一會兒才說:“會想。”

“你小的時候他們帶你出去玩嗎?”甯穀偏過頭看著他,“我小的時候,團長會帶我玩,他還給我做過一個小車,後來被我騎壞了。”

“會。”連川說。

甯穀等了半天,發現連川這一個字已經說完了,他歎了口氣:“就沒了?”

“我記不清了。”連川說。

甯谷突然反應過來,連川小時候,可能……他並不願意回憶,頓時感覺自己聊這個話題有點兒不合適。

“那個,”甯穀有些尷尬,又不知道該怎麼換個話題,畢竟是他拉著連川非得教他聊天,聊起來了才發現連川根本不合適閒聊,“要不你躺回去吧。”

“什麼樣的小車?”連川突然問。

甯穀好幾秒才弄明白他在說什麼,趕緊連比帶劃:“三個輪子的,用鐵條做的,輪子也是鐵的,用腳在地上刨就可以往前走了,就是跑起來太顛了,一說話就咬舌頭。”

連川沒說話。

甯穀正想問他是不是沒聽明白,連川突然笑了起來。

而且笑得停不下來。

笑了好一會兒,連川才轉頭看著他:“主城也有這種玩具小車,不過不會咬舌頭。”

“哎,”甯穀震驚地看著他,“連川你笑起來比不笑好看多了。”

“有空我照照鏡子對比一下。”連川說。

甯穀笑了起來:“我有鏡子,從范呂那兒拿的。”

“偷的。”連川說。

“拿的!”甯穀瞪了他一眼,想想又笑了,“行吧就是偷的。”

鏡子不知道塞在哪裡了,甯穀在自己那個小皮兜裡翻了半天。

“要不你用這個鐵片……”他的話說到一半,就被劃破鬼城上空的一陣鳴笛聲打斷了。

高亢而圓潤,寂寞裡帶著空靈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音。

“車來了!”甯穀猛地轉過頭。

卻看到靠坐在牆邊的連川滑倒在了地上,脖子上戴著的黑圈像是燃起了黑色的火焰。

54

林凡的能力發動了, 黑圈瞬間讓連川失去了行動能力。

雖然早就知道了這個東西的作用,也知道這東西對連川的作用要比一般人短得多……

但車來的時間就這麼長,只要有人開始上車, 過不了一會兒, 車就會開動。

錯過了這一趟車, 連川想要回主城,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看現在這些電光裂縫的架式,說不定都沒有再回主城的機會了。

他沖過去扯起一件衣服蓋到釘子身上, 再一把從地上拉起了連川,幾乎是掄著把連川扛到了肩上。

沖出小屋的時候, 已經開始有旅行者出現在了黑霧中, 向車來的地方跑過去,帶著狂歡的呼嘯。

世界開始改變,無論是走向新生, 還是毀滅,對於旅行者來說,都是一場新的充滿刺激的旅程。

變得未知的車,變得未知的主城,變得未知的失途穀, 變得未知的死亡之路, 每一個人都卷得比狂風還要起勁。

趁著現在人還沒有彙聚起來,團長和李向也還沒有出現,甯穀打算第一時間過去,也許車開之前連川就能恢復行動能力。

但還沒沖出一百米,後面一個黑影就沖上來攔在了他前面。

甯穀差點兒一頭撞上去。

看清是琪姐姐的時候他壓著嗓子吼了一聲:“別攔我!”

“主城肯定也出事了,”琪姐姐瞪著他, “這種時候第一個要被排除在外的就是鬼城,就是旅行者!主城不會在這種時候讓旅行者進主城!”

甯穀看著她:“別攔我,連川要回主城。”

“你聽不懂嗎!”琪姐姐擰緊了眉,“這一趟去了肯定會有危險!”

“我可能想不到這麼多,”甯谷說,“連川肯定想到了,他還是決定要回去……”

沒等琪姐姐再攔他,甯谷扛著連川從她身邊沖了過去。

甯谷平時跑得很快,別的旅行者除非用能力,一般都沒他跑得快。

但今天他扛著連川,還要小心避開人,跑到地方的時候,已經有很多旅行者先到了。

不過場面有些奇怪。

沒有了歡呼,也沒有了混亂的擁擠。

看上去不像是車來了要上車,而是車還沒來的時候聚在這裡等車來的場景,所有的人都安靜得仿佛群雕。

並且所有的人都站在距離車三十米開外的地方。

而靜靜地停在軌道上的車,也跟平時看到的不一樣了。

只有三節車廂。

這在甯穀的記憶裡,是從來沒有過的。

車廂七節或者八節不固定,有時多有時少。

現在這輛只有三節車廂的車,看上去就像是被砍掉了脖子的怪物。

“車是從主城方向開過來的。”今天在這裡等著的旅行者向團長彙報。

甯谷震驚的同時發現團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他身側,他下意識地往旁邊躲了躲,徒勞地想把肩膀上扛著的連川藏起來。

團長只是看了他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甯谷,”身後傳來了李向的聲音,“你到旁邊去。”

甯谷回頭,看到李向和林凡站在他身後。

“出什麼事了?”他問,看到林凡的時候又一陣竄火,“你把他脖子上的能力撤了!”

“撤不了,載入到工具上之後只能按設定的時間,”林凡說,“時間到了自動會解除,一會兒就能動了。”

甯穀咬著牙,不知道林凡說的是真是假。

“把他帶到旁邊,”林凡說,“這車有問題。”

甯穀猶豫了一下,考慮到現在自己的行為會直接影響連川的安危,他退到了遠一些的地方,把連川放到了地上,靠著旁邊的一個破箱子。

連川的眼睛還是閉著的,估計就算能提前解除,也沒有這麼快。

“團長,”有人喊了一聲,“這怎麼辦?”

“不要靠近。”團長慢慢走到了人群的最前方。

李向和林凡都緊跟在他身邊,一直以來,面對鬼城的危險時,無論他們有多大的分歧,將來的路有多麼不同,都依然會並肩而戰。

這也是旅行者們每到關鍵時刻都能團結一致的原因。

甯穀盯著黑洞一樣的車廂門,看不清裡面有沒有東西,有什麼東西。

但所有人都知道,哪怕車不是從主城開過來的,單只是這列車有了變化,都是危險的,畢竟從沒有人知道這車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凡。”團長舉起了手裡的冷光瓶,叫了林凡的名字。

“嗯。”林凡應了一聲。

團長把手裡的冷光瓶猛地扔向了車廂門,林凡同時跟著一揚手,帶著低低風嘯聲的氣浪裹著冷光瓶卷向了車門,在冷光瓶即將被捲進車廂的時候,林凡手一握,冷光瓶嘭的一聲炸開了,突然增加的亮度一下照亮了車廂內部。

一直死死盯著車廂門的甯穀感覺這一瞬間呼吸都停頓了。

車廂裡擠滿了……什麼東西。

像人一樣有四肢和頭,但又像某種遠古傳說中的動物,斑駁的黑色皮膚,弓著背,從頭頂突起,向後一直排列著延伸到後背的尖刺閃著金屬般的寒光。

整整一節車廂裡,這樣的怪物擠得滿滿當當。

冷光瓶炸開的一瞬間,怪物們像是沒有看到也沒有聽見,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有些趴在車廂地板上,有些扒在車廂壁上,還有些倒掛在車廂頂。

像一個詭異場景被定格。

而在冷光瓶熄滅之後,車廂裡傳來了“滴”的一聲。

雖然狂風呼嘯,但高度緊張的旅行者們還是聽到了。

“小心!”李向沒有猶豫地撐出了防禦,“退!”

所有的旅行者同時順著一個半圈的方向向四周退開,這是他們的習慣了的默契,打群架的時候都會用到,同一個方向撤退容易擠成一團,會給對手送上集中攻擊的機會。

但沒等人全部退開,車廂裡閃出了幾道細細的紅光。

這紅光,甯穀見過,經歷過了上次主城搶人戰鬥的旅行者也都很熟悉。

這是城衛的武器。

車上有主城城衛!

一直蹲在一邊的甯穀跳了起來,雖然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麼,但是他必須做點什麼。

城衛帶著怪物,殺來了鬼城。

李向的防禦面對同時發起攻擊的城衛武器,力量有限,兩道紅光穿透了防禦,擊中了最近的兩個旅行者。

他們沒有來得及發出任何聲音,就撲倒在了地上,背上炸開的黑色傷口幾乎將身體截斷。

“防禦!”團長吼了一聲。

巨大的震動帶著氣浪推向車廂,紅光消失。

緊跟著不到一秒的時間裡,紅光再次出現,所有有防禦能力的旅行者同時激發,紅光被擋在了十幾米之外,炸出一片透著紅色的火焰。

擋下第一波進攻之後,旅行者的攻擊能力激發,巨大的氣浪和各種爆炸中列車都被推得有些晃動。

“不要讓他們下車!”團長喊。

鬼城面積比主城要大得多,一旦這些城衛和怪物下了車,他們要面對的麻煩和危險就會成倍增加。

旅行者們開始迅速集結成小隊,在防禦能力的掩護下,往車廂旁邊壓了回去。

車廂裡紅光再次閃過,這一次卻是驚人的一片。

仿佛一張血紅色的網,對著旅行者撲了過來。

甯穀只來得及推開了離他最近的一個旅行者,前方十幾個旅行者同時倒在了地上。

他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這麼多同伴在自己面前倒下,撲面而來的憤怒和恐懼頓時淹沒了他。

甯谷站在人群裡,舉起了左手,低頭看著腳下。

能力能不能控制他已經顧不上了,只要能用出來。

這是旅行者的地盤,是旅行者最後的落腳點。

旅行者可以死在旅途中,可以死在黑鐵荒原上,可以死在主城,死在失途穀,甚至死在興奮的呼喊裡,死在擁抱的黑霧裡……但不能被城衛殺死在自己的安全港。

“不能退——”琪姐姐響亮的聲音從人群裡傳出來。

“不退——”旅行者們發出了吼聲。

庇護所方向開始不斷有留守的旅行者趕到,加入了戰鬥。

一個被擊中的旅行者摔在了甯谷腳邊。

甯穀認識。

是大屁股。

大屁股掙扎著想要再爬起來,但兩次都沒能成功,最後倒在了地上,胳膊往兩邊一攤,長長一聲歎息像是從身體最深處發出,帶著不甘和憤怒。

甯穀感覺眼睛都被怒火燒得發痛,從齒縫裡吐出了兩個字:“去死。”

半透明的波紋從他指尖漾出時,四周像是進入了一個密閉的空間。

風聲消失了,呼喊聲消失了,爆裂聲消失了。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一圈金色的光芒跟著從指尖擴了出去,接著像是被氣浪推了一把,金光猛地加速,變成了一個半圈,突然從人群上方鋪了出去。

車廂裡閃動的紅光頓時消失。

一片寂靜之後,旅行者們爆發出了幾乎能掀翻狂風的尖嘯聲,沖向了車廂。

而與此同時,車廂裡一直沒有動的怪物突然有了動靜。

旅行者們沖到距離車廂只有十多米的位置時,一個怪物躍了出來。

接著是第二個。

幾乎是同一時間,三個車廂裡的怪物全都奔湧而出。

沖在前面的旅行者發出了痛苦的叫喊聲。

怪物以驚人的速度沖進了人群裡,背上的尖刺劃開身體,手揚起來的時候才能看清前端都是閃著紅光的刀刃。

揮過旅行者身體時帶起飛濺的黑色碎末。

甯穀再次舉起了手。

他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一次攻擊,應該只對“人類”有效,算是某種精神力的控制。

這些怪物明顯不受這一類攻擊的影響。

他需要自己別的能力。

雖然他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成功。

一個怪物從他前方沖過,甯谷看清時,它已經沖到了李向身後。

沒等他出聲提醒,怪物的爪子已經紮進了李向的腰部。

“李向!”甯穀吼了一聲,沖了過去。

在怪物的爪子第二次紮向李向的時候,一道黑影從甯穀身邊閃過,拉開了李向,借著把李向甩向旁邊的力量躍起,一腳踢在了怪物頭上。

怪物被踢回了車廂邊。

是連川。

“你……”甯穀沒來得及跑到連川身邊,四周的十幾個怪物突然同時轉過了頭。

所有的怪物都盯在了連川身上。

甯穀在這一瞬間猛地明白了。

城衛為什麼會帶著怪物殺到鬼城來。

他們要找到連川。

不,他們要找到參宿四。

要找到已經能夠在實驗室以外自由喚醒的參宿四。

完全不再受主城控制的參宿四。

找到那個有可能已經脫離了“實驗體”成為了獨立存在的前驅實驗體。

一個怪物向連川撲了過去,速度不亞于連川。

而連川頸後的限制器還在發揮著作用。

一拳砸穿了怪物的胸口之後,更多的怪物沖向了他。

四周的旅行者依然在戰鬥,怪物不斷倒下,但旅行者也在不斷倒下,怪物的速度和攻擊力都是頂級,旅行者很多能力都無法對它們造成致命傷害。

連川放倒兩個怪物之後,明顯有些累,黑圈上林凡的能力還沒有消退,雖然提前恢復,但這樣的戰鬥還是會受到影響。

甯谷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絕望。

他舉起左手。

怪物向連川撲了過去。

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的李向撐出了防禦。

怪物被擋下之後再次衝擊,突破了已經很虛弱了的李向的防禦。

連川看了甯穀一眼。

單腿跪到了地上,一隻手撐住了地面。

甯谷明白了連川的意思。

但如果他有足夠時間,他是不會同意連川這麼做的。

主城也許還沒有完全確定參宿四的情況,這一波也許只是試探。

一旦被確認,甚至發現連川是站在旅行者這邊,那連川在主城怕是再無立足之地,主城一定會想盡一切辦法毀了這個真正的背叛者,這個他們在出口爭奪戰中最大的威脅和變數。

但甯谷相信連川的判斷。

連川一直踩著死亡這條底線活著,他所有判斷都必須精准而果斷。

甯谷願意選擇跟著連川的決定。

他看了連川一眼,閉上了眼睛。

黑暗瞬間襲來,四周的一切都陷入了虛無。

參宿四,喚醒。

收到。

“你跟連川是有交易的,”春三坐在陳部長辦公室的沙發上,手指裡夾著一根煙,她看著慢慢上升的煙霧,“這算不算單方面毀約?主城的信用不過如此啊。”

“參宿四精神力消失的時候他就已經毀約在先了,”陳部長看著她,“這次的結果也已經證實,他根本不打算給主城提供任何鬼城的資訊。”

“是麼,”春三笑笑,“難道不是你們懷疑參宿四能在鬼城被喚醒的時候,就已經決定不給他這個機會了?”

“他還有機會,”陳部長靠在椅背裡,“他一定會回主城,希望你能跟雷隊長去勸勸他,選擇主城還是選擇鬼城。”

“陳飛,”春三看著他,“你在想什麼呢?”

“嗯?”陳部長沒明白。

“什麼都要沒了,”春三說,“你還覺得主城有能力控制一切嗎?”

“不到最後一刻,我不會放棄,”陳部長站了起來,“請你配合。”

辦公室的門打開了,一隊城衛走了進來,圍住了春三。

“雷隊長我已經派人去接了。”陳部長說。

“居然不是治安隊,”春三笑了起來,“蕭林不配合是嗎?他是不是知道了作訓部私下的那些事?”

“這些不是該公開談論的內容,”陳部長看著她,沖城衛一揮手,“帶春三主管先去休息。”

城衛帶走春三之後,陳飛倒回椅子裡。

管理員依舊沒有任何消息,主城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作訓部的實驗軍隊已經進入了啟用前的最後準備,雖然略微有些匆忙。

但內防部已經不再是一條心,的確就像春三說的,蕭林已經知道了他們私下的實驗,現在他手下的人按兵不動,除了最基本的安防事件,別的行動一律不接受命令。

毀滅的篇章還沒有正式開幕,主城已經提前進入了劇情。

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陳飛接起來:“怎樣?”

“清理隊全體離開主城,進入黑鐵荒原。”那邊傳來是城衛的彙報。

“什麼意思?黑鐵荒原?”陳飛猛地站了起來,“他們要幹什麼?誰帶的隊?”

“最後的座標是失途穀入口附近,”那邊回答,“帶隊的是雷豫。”

55

陳飛走到蘇總領辦公室門口, 先聽了聽裡面的動靜,然後在門上輕輕敲了兩下。

門裡沒有聲音,敲門之後也沒有聽到回應。

陳飛推開門走了進去。

辦公室裡沒有開燈, 一片漆黑, 蘇總領辦公桌旁邊滿牆已經沒有了畫面的監控螢幕發出的光, 黯淡地只能照亮蘇總領一個模糊側臉。

“我需要您的授權。”陳飛說。

“授權什麼?”蘇總領沉默了很長時間之後才問了一句。

“我需要您授權調用EZ下編號110的隊伍,”陳飛把手上的一份文件放到了他桌上,“其他編號的隊伍進入待命狀態。”

“這樣的授權需要內防和作訓部長官共同……”蘇總領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不能再等他們了,內防蕭林已經拒絕合作很長時間了, 城衛人數不夠,”陳飛說, “作訓部一旦搶先動作, 隨時有機會趁亂奪下主城,眼下這種局面,我們需要強有力的軍隊。”

“為什麼不等連川的消息?”蘇總領問, “他跟我們的交易條件就是弄清鬼城的戰力情況,為什麼不等弄清?”

“蘇大人,”陳飛向前兩步走到桌邊,手撐到了桌子上,盯著蘇總領, “參宿四的精神力消失了!沒有了!連川是怎麼做到的現在沒有人知道!我們不能再相信他還能帶回來什麼消息!主城的存亡現在就在我們……”

“主城已經亡了。”蘇總領說。

“沒有, ”陳飛沉下了聲音,“我們在哪裡,哪裡就是主城。”

“管理員有消息嗎?”蘇總領沒有正面回答他。

“沒有,”陳飛說,“但我認為這次逆行的車,是管理員的信號。”

“我們都知道, 管理員無法控制這些細節。”蘇總領說。

“車從來沒有逆行過。”陳飛說。

“我們也是第一次經歷坍塌。”蘇總領看著他,“陳長官,面對現實,我們現在能做的,是維持主城秩序,給主城恐慌的人們最後的安寧。”

“秩序?安寧?”陳飛手一揚,指著上方,“你上去看過沒有?主城現在是什麼樣?毀滅的最後永遠不可能是安寧!不在恐慌裡戰鬥的人,就在恐慌裡死。”

蘇總領看著他。

“我現在正式接管EZ下所有編號的隊伍,”陳飛說,“從現在開始,請您不要隨意離開辦公室。”

“你沒有授權口令。”蘇總領說。

正要轉身離開的陳飛轉過頭看著他:“從管理員任命你為主城最高長官的時候,我就很不能理解,你太軟弱,太優柔寡斷……”

“你從一開始就在安排這一天,”蘇總領輕輕歎了一口氣,“是嗎?”

“謝謝你對我的信任。”陳飛說,“這也是你最大的弱點,你的失敗之處。”

“我身邊的哪些人,是你安排的?”蘇總領問。

“不需要‘些’,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出錯,”陳飛說,“只有一個,只要這一個就夠了。”

蘇總領往辦公室門的方向看了一眼,慢慢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出去。”

陳飛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走廊盡頭拐角站著一個人,幾乎要頂到天花板的身高,全身黑衣。

蘇總領的護衛。

“有消息嗎?”陳飛走過他身邊的時候問了一句。

“車回來了。”黑衣人的聲音像是從空中飄過來的。

“你去戰備庫,”陳飛說,“除了城務廳,所有的授權全部取消,EZ全體進入待命狀態,編號13啟動,佈防失途穀所有出口。”

“作訓部那邊呢?”黑衣人問。

“交給劉棟了,”陳飛說,“但沒有人能完全相信,所以要確保EZ只受我們控制,我們不知道劉棟手上還有什麼牌,他可是訓練參宿四的人。”

“明白。”黑衣人轉身從走廊另一頭離開了。

陳飛走出城務廳的時候,等在門口的城衛已經集合完畢,他上了車。

“什麼情況?”他問。

“還沒有接近,城衛已經包圍了車,等著下一步命令。”劉棟坐在後排回答。

“沒有人下車?”陳飛問。

“沒有,”劉棟說,“車門也用鐵板擋上了。”

“這是在搞什麼花樣?”陳飛皺了皺眉,“掃描到什麼資訊嗎?”

“沒有。”

三節車廂,像出發的時候一樣,靜靜地停在主城外的軌道上,越來越濃的黑霧包裹著,什麼也看不清。

再次掃描確定沒有異常資訊之後,陳飛下令擊碎擋在車門上的鐵板。

紅光閃過。

擋著車門的三塊鐵板同時哐的一聲倒下了。

等了一會兒,車廂裡沒有任何動靜。

陳飛一揮手,幾顆照明彈飛進了車廂裡。

三節車廂被照亮的瞬間,所有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呆住了。

車廂裡,滿滿當當的。

之前派去的城衛和EZ小隊,全部都在車廂裡。

被一根根黑色的尖椎穿透身體,紮在了車廂壁上。

像一幅黑色描出的死亡瞬間。

陳飛沒有說話。

只是看了身邊的劉棟一眼。

這黑色的尖椎,劉棟跟他一樣熟悉。

這是參宿四的武器。

“可以確定了。”劉棟說。

“這算是警告嗎?”陳飛皺著眉。

“不該這麼直接派人過去的,”劉棟說,“我們激怒了連川。”

“加強守備,”陳飛轉身,“他們下趟車一定會過來。”

“如果他跟鬼城聯手……”劉棟有些不放心。

“當初怎麼趕走的他們,現在就再怎麼趕走一次。”陳飛說。

劉棟還是不踏實:“但是連……”

“旅行者不是一個參宿四趕走的,”陳飛看著他,“你一直訓練連川,想想他有什麼弱點。”

“他沒有。”劉棟說。

“他有。”陳飛說。

“春三麼?”劉棟苦笑了一下,“真的不好說,連川為了活著能做到哪一步,沒有人知道。”

甯穀拖著兩個死去了的旅行者,把他們放到了已經整齊地在地上排出了一列的旅行者身邊。

這一場戰鬥,他們失去了幾十個同伴。

這些旅行者身上的每一道傷,都像是用帶著火的刀劃在了他身體裡。

所有的人都沉默著,面對一切都能保持瘋狂和興奮的旅行者,第一次在戰鬥之後沉默得只能聽到風聲。

清點完損失的人數,甯穀看了一眼坐在一旁邊休息的連川,走了過去。

“我背你吧?”他說。

“不用。”連川站了起來。

“能走的話,”甯穀說,“你跟我去醫療室。”

“嗯?”連川看著他。

“李向受傷了,他們都在醫療室,”甯穀轉身往庇護所走,“我要他們拿掉你脖子上的那個圈,還有,那個限制器。”

連川沒有動。

“他們可能有辦法,”甯穀轉頭,“那個限制器必須拿掉。”

連川沒說話。

“我知道你信不過團長他們,”甯穀說,“但是現在主城已經先動手了,無論團長有什麼計畫,都需要你幫忙。”

“主城是在確認參宿四,”連川說,“團長只要把我交出去,就可以繼續跟主城合作。”

“你的腦子呢?”甯穀看著他,“團長要真的想跟主城合作,還用搞那些軍隊嗎?”

連川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一直沒有腦子。”

“時不時的也會有一點。”甯穀不明白他的意思。

“那些軍隊是團長藏著的最後一張牌,”連川說,“找到出口之前跟主城撕破臉沒有意義。”

甯穀瞪著他好半天:“我想錯了是嗎?”

“也不是,”連川往前走了出去,“可以談。”

“如果像你說的那樣,怎麼辦?”甯穀跟了上來。

“沒有如果和怎麼辦,”連川說,“拿掉這些東西對我有利,那就拿掉。”

“行,”甯穀點頭,“選錯不會死,猶豫才死。”

整個庇護所都很安靜,平時連睡覺的時候都不消停的旅行者,今天像是集體啞巴了,所有的人都沉默著。

之前哪怕是電光裂縫已經到了金屬墳場,都沒有讓旅行者們受到影響,但主城讓所有人看到,最後的一場戲,已經拉開了序幕。

城衛的火力,主城詭異的戰鬥力,他們面對的是一段完全沒有攻略的旅程。

“你為什麼要喚醒參宿四,”甯穀看了看連川的臉,確定他現在的狀態還不算太差,“那些怪物,也還是能打退的。”

“你知道為什麼主城的人害怕清理隊嗎?”連川說。

“大概覺得你們殺平民,”甯谷說,“治安隊巡邏隊都是維持主城秩序,城衛對抗外敵,只有你們清理隊,天天殺普通人。”

“不光是這樣,”連川說,“而是要死的一個也逃不掉,一旦被鎖定,就沒有第二種可能了。”

甯穀沉默了一會兒:“是恐懼。”

連川沒再說話,就算是從這樣旁觀的角度去描述自己曾經的生活,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但是他們一定會在停車點佈防,”甯谷說,“加強火力,會針對你有所安排。”

“所以要找團長。”連川說。

李向靠在醫療所的床上,看上去沒有大礙,但行動明顯受限,畢竟傷在腰上,每一個動作都顯得有些緩慢。

甯穀看著有些不是滋味,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看到李向受這麼重的傷。

別的受傷的旅行者都已經處理好傷口離開了,除了李向,醫療所只還剩下團長和林凡。

“多謝了。”李向看著連川。

“不用。”連川說。

“把這個圈拿掉,”甯穀直接說了正題,“這東西你們應該用不上了,哪怕是作為今天他幫忙的交換。”

“可以。”團長說。

這個乾脆的回答讓甯穀有些意外,接下去該怎麼說他倒是有些拿不准了。

“我要回主城,”連川說,“無論出口在哪裡,主城有答案,我需要有人幫忙。”

“失途穀嗎?”林凡問。

“是。”連川說。

“我怎麼相信你的話。”團長看著他。

“不用信我,”連川說,“信甯穀就可以。”

團長看了甯穀一眼。

“只有他能喚醒參宿四。”連川說。

團長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歎了一口氣:“你需要我們做什麼?”

“願意跟我去主城的旅行者。”連川說。

“他們走了沒有?”九翼蹲在黑鐵墩子上,滿臉不爽。

“沒有。”一個黑戒回答。

車從鬼城回來的那天,清理隊就守在了黑鐵荒原上,已經好幾天了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趁亂去主城搜刮物資的小蝙蝠們都不敢出去了。

“煩死了,這些鬣狗要幹什麼?”九翼用指刺在自己臉上輕輕敲著,發出細細的叮叮聲,“獰貓老在黑鐵荒原上轉悠我就知道沒好事,這幫貓貓狗狗的……福祿,你出去跟他們聊聊。”

“我不敢。”福祿說。

九翼轉過頭,臉上全是難以置信的表情:“你說什麼?”

“他不敢。”壽喜說。

九翼看著他。

“我也不敢。”壽喜說。

“廢物。”九翼站了起來,“我去。”

“老大別去!”福祿和壽喜同時跳了起來,抓住了他的衣服。

“他們是來談判的。”九翼拖著福祿和壽喜往出口的方向慢慢走過去,“還記得他們說鬣狗們是怎麼護送連川去城務廳的吧?鬣狗早就叛變了。”

“叛變了!”福祿和壽喜趴在地上,還是抓著九翼的衣服。

九翼身後拖著兩個蝙蝠從出口慢悠悠晃出來的時候,清理隊的人同時啟動了武器。

“這是九翼?”通話器裡傳來江小敢有些猶豫的聲音。

蝙蝠很常見,清理隊各種任務當中經常會碰上,畢竟想要離開主城,就需要蝙蝠擺渡。

但九翼卻幾乎沒有人見過,他從不離開失途穀,系統裡甚至沒有收集到他的資訊,只是都知道有這麼一個人而已。

這種出場方式也的確有些讓人迷惑。

“是。”雷豫下了車,慢慢往出口那邊走了過去。

九翼站定,身邊兩個蝙蝠從地上爬了起來,擋在了他身前。

擋得很嚴實,一點兒都沒剩下。

九翼不得不把他倆扒拉開一條縫,從中間看著雷豫:“稀客,沒想到我有生之年還能在黑鐵荒原上見到雷大隊長。”

“清理隊要在這裡紮營。”雷豫說。

“什麼?”九翼扯著自己的耳朵偏過頭。

“連川如果回主城,肯定先到失途谷,”雷豫說,“我們需要在這裡紮營,然後接應他過來。”

“那你就紮,”九翼看著他,“站在這裡幹什麼?”

“我們需要物資。”雷豫說。

九翼愣了愣,接著就爆發出了尖銳的笑聲。

雷豫身後的清理隊員同時舉起了手裡的武器。

“我為什麼要幫你們?”九翼收了笑,聲音變得冷酷,“讓蝙蝠幫鬣狗?”

“我不知道,”雷豫說,“但你幫了連川,在他還是鬣狗的時候。”

一聲長長的鳴笛聲從遠處傳來。

正要說話的九翼張著嘴,停住了。

“讓你的黑戒小隊出來,還有你們的火力,”雷豫轉身跑了兩步跨上了A01,“我的人有一半留在這裡配合你。”

九翼閉上了嘴,但是站著沒有動。

雷豫發動了車子:“按原計劃,接應的跟我走!”

一片藍光亮起,A01發出了成片的轟鳴,清理隊分成幾個小隊,一部分人跟在雷豫身後,往主城外的停車點的方向沖了出去。

“車來了,”福祿說,“他們要幹什麼?”

“接應啊,”壽喜說,“剛說了要去接應連川。”

福祿跳了跳,在這裡也看不見停車點那邊的情況:“連川在車上嗎?那甯穀……”

“去,”九翼豎起食指,指刺晃了晃,“通知全體黑戒,守著主城方向的出口,有武器的蝙蝠也都出來,看到城衛就殺。”

“我們要幫鬣狗嗎?”壽喜問。

“我們要分主城了。”九翼說。

車靜靜地停在軌道上。

這次車廂依舊是三節,跟上回一樣,沒有變化。

陳飛看著監視器,所有的資料都是靜止的。

車廂裡是空的。

“怎麼可能?”劉棟在一邊小聲地說。

照明彈再次同時被扔進了車廂裡,依舊沒有看到任何人。

“做好攻擊準備。”陳飛下了命令。

“目標?”城衛問。

“整個車。”陳飛回答。

就在他這句話說出口的同時,中間的車廂裡,閃出了一抹金色的光芒。

“開火!”陳飛吼了一聲。

但監視器的畫面一片平靜,沒有槍聲,沒有紅光亮起。

畫面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連聲音都消失了。

“釋放全部三隊EZ!”陳飛再次開口,“把春三帶過來。”

金色的光芒瞬間從車廂裡鋪出,占滿了整個監控畫面。

56

連川脖子後面的限制器, 設計非常惡毒,無論用什麼樣的方法取出來,都會觸發自毀裝置。

主城對連川的控制, 恐怕比找到出口都更執著。

“總之就是不能離開他的身體對嗎?”甯穀問。

“是的。”林凡點頭。

“你有沒有騙我?”甯谷盯著林凡。

“這次沒有。”林凡說。

“哪次有?”甯穀馬上追問。

“不重要了, ”林凡說, “對於現在的你來說,都是不重要的事了。”

“沒關係,”甯穀說,“我都會知道的。”

團長慢慢走到連川旁邊:“如果你回主城的時候, 這個限制器還在身上,很難順利到達失途穀吧?那一段距離不近, 足夠主城做夠埋伏。”

“是。”連川回答。

“參宿四呢?”團長問。

“也受影響, 而且參宿四是單體攻擊武器,最快的速度,最精准的命中, 最強的殺傷,但沒有防禦,只要他們人數足夠多,參宿四也未必保證能逃掉,很難對抗, ”連川說, “所以主城才想要無數個參宿四,一個遠遠不夠。”

甯谷看著連川,用“武器”這個詞來描述自己的另一個形態時,連川自然得沒一絲不適,他聽著有些難受。

“所以你需要旅行者幫忙。”團長說。

“主城並不團結,管理員不干涉各種內鬥。”連川停了停, 看了一眼旁邊放著的一瓶水。

“這次跟車過來的只有城衛和實驗體,”團長想了想,“會過來就說明主城坐不住了,應該是跟這邊一樣,有裂縫了……但過來的只有城衛……”

“想確定參宿四的情況,清理隊才是最佳人選,”連川說,“清理隊機動和應變能力最強,其次是治安和巡邏隊。”

“城衛都是大面積重型裝備,平時戰鬥有掩體,自身安全裝置也不需要最好的,”林凡拿起了那瓶水,放到了旁邊甯穀的手裡,“清理隊跟主城早就不是一條心了,現在看來,是四分五裂。”

“我不喝。”甯谷拿著水。

“讓你給他。”林凡說。

甯穀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把水打開了,還聞了聞,起身走到連川面前,把水遞給了他。

“你什麼時候這麼講究了?”團長皺著眉,“一瓶水還要聞,能聞出什麼來,臭了嗎!”

“……他講究啊,”甯穀說,“別人喝過的他就不喝了。”

“沒。”連川接過水,揚頭喝掉了半瓶。

甯穀瞪著他:“你沒?”

“回主城的時候,會來堵截的,可能也只有城衛和實驗體。”連川沒回答甯穀,說完又把剩下的半瓶水喝掉了。

甯穀只得坐回旁邊的椅子上。

“你想讓旅行者怎麼幫你?”李向問。

“甯穀能在一開始廢掉城衛幾秒,對手就只有實驗體,參宿四能夠清掉一部分,需要有旅行者幫忙防禦和攻擊,”連川停頓了一下,看著他們,“但那樣的情況下,參宿四只能帶得走一個人。”

屋裡的幾個人都沉默了。

“剩下的旅行者需要自己逃,”團長說,“或者死。”

“是。”連川說。

“能往哪裡逃?”甯穀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都圍死了怎麼逃?”

“軌道兩頭的黑霧裡,”連川說,“城衛不會追進去,他們不像旅行者,一直生活在黑霧裡,主城沒有霧,他們對黑霧有天生的恐懼。”

“那實驗體呢?”甯穀問,“它們不是人。”

“實驗體應該是EZ,最早的成品,我有過回收任務,但是記不清,大概記憶被重置過,”連川說,“這東西需要啟動,穩定性極差,所以使用的時候需要有自毀裝置……剩下的人要撐到它們失控或者自毀。”

“躲進去撐到EZ完蛋他們就能活嗎?”甯穀問,“等到下一趟車回鬼城?那餓也餓死了!”

“你跟九翼有交易,”連川看著他,“蝙蝠去救,他們知道黑霧裡什麼地方能進城。”

“……你把那個交易當真了?”甯穀愣住了,“還是你覺得九翼當真了?”

“他腦子都不要了只為了活,”連川說,“主城防著失途穀,他要站隊只能站在旅行者這邊。”

對九翼的描述雖然是事實,但甯穀聽著還是有些詭異。

“清理隊呢?”團長問。

“清理隊在,全都能活,”連川說,“但現在只能考慮‘一定’,不能考慮‘如果’。”

“要是你回去了,跑了,或者打聽不到出口的資訊,”團長說,“這些旅行者,就是白死了。”

“是。”連川說,“所以要把情況都說清,自願。”

離開治療所的時候,甯穀感覺自己的腳步比平時要重得多,不知道是因為累了,還是心情沉重。

“你想說什麼?”連川先開了口。

這讓甯穀挺意外的,他以為連川之前已經說了那麼多,按連川的習慣,就算已經解釋清了。

當然,再說就是因為對方腦子不夠還需要進一步說明。

“你是不是覺得我會問你為什麼這麼冷血,”甯穀說,“讓旅行者自願去送死。”

“嗯。”連川應了一聲。

“我不知道,”甯穀歎了口氣,“你要是問我,我可能不會同意。”

“我不會問你。”連川說。

“團長為了出口,已經付出了那麼大的代價,”甯穀說,“你是覺得他會同意,才去問的他。”

“嗯,”連川看了他一眼。

“你選擇了嗎?”甯穀問,“去找出口。”

“救世主說要砍掉那只手,”連川說,“也許找到出口才能找到那只手。”

甯穀猛地轉過頭。

“除了活著,我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連川說,“如果你有,就做。”

幫助連川和甯穀去失途穀,如果放在今天之前,不會有人同意,甚至還會憤怒。

但今天在上車點的那一戰,無論起因是什麼,在旅行者看來,連川站在了鬼城這一邊。

你幫了我們,我們自然也會幫你。

至於可能有去無回這一點,不在旅行者的考慮之內。

他們每一次主城之旅,都可能有去無回。

十個旅行者。

人並不多。

連川拒絕了更多人的加入。

也否定了團長和李向想要一起去的想法。

畢竟不像以前去主城,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城衛的怪物們,就堵在車門外面,從車停下的那一秒開始,死亡就已經懸在了頭頂。

人夠了就行,能活著就儘量活著。

而無論選擇哪條路,無論選擇怎麼活,都需要有人帶領。

十個人裡,四個防禦五個攻擊。

還有一個是完全沒有行動能力的老人,永遠都坐在三號庇護所一個小屋門前。

團長唯一一個點了名希望他能去的旅行者。

而他也完全沒有猶豫地同意了。

甯穀也是這時才知道,老人有一個對於旅行者來說非常雞肋的能力。

能在極短的時間裡讓一部分人進入遮罩狀態,而且好幾天時間裡只能激發出一次,還因為他無法行走,被遮罩的人只能呆在他四周。

對於旅行者來說,這個能力完全沒有意義,這能力在他這一輩子都沒派上過任何用處。

但對於這次行動,卻有著誰也比不了的優勢,能讓連川搶到先機。

車來的時候,聽到悠遠的鳴笛聲,甯穀第一次沒有興奮的感覺。

跳進車廂的時候他都沒有回頭看看身後站著的團長和旅行者。

車開始向前無聲地滑行時,車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尖嘯聲。

車上的人想都沒想地立刻也揚起手發出了尖嘯。

這是每一次他們主城之旅開始時都會聽到的,熟悉的聲音。

甯穀仔細看著眼前的這些人,每一個他都認識,有些說過話,有些打過架,這次之後,不知道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找不找得到出口,都要讓主城知道,”一個旅行者開了口,“我們不是想趕就能趕走,想壓就能壓得住的。”

大家一邊跺著腳一邊用叫喊聲表示回應。

“甯穀攻擊開始你們就沖下車,”連川在他們興奮的叫聲間隙裡說,“攻擊結束馬上退,一秒都不要耽誤。”

“一共就三秒。”有人說。

EZ速度很快,三秒足夠它們沖過來,”連川說,“擋住第一波就夠。”

“行。”大家點頭。

“不要送死。”連川又補充了一句,這句他本來不想說,但旅行者過於不在乎生死讓他有些不放心。

車廂裡爆發出一陣放肆的笑聲。

金光從甯穀指尖猛地鋪出,速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快。

旅行者們跟著光沖出了車廂,防禦撐出,怪物同時逼到了眼前。

連川拉起甯穀,從上方躍出,參宿四的尖椎帶出一片黑色光影,被撕碎的怪物被甩向身後。

四周是靜謐的黑暗,甯穀默默地數著,一,二……攻擊,防……

退。

該退了。

他猛地抬起眼睛,看到了一片死寂中前方晃動著的影子。

是旅行者,被怪物團團圍住的旅行者。

快退!

退!

“快退——”甯穀吼了一聲,猛地一揚手。

連川回過頭的時候,看到了三道暗銀色的劃痕在空中突然出現。

像是有人揮動利刃,所經之處,EZ被瞬間切碎。

甯穀再次揚手。

三道暗銀色再次閃過。

旅行者撐出了防禦,開始向車頭方向的黑霧裡撤退。

城衛武器的紅光也在這時從四周亮起。

連川猛蹬一腳,從紅光中穿過,身後炸出一片碎屑。

再往前一次,就能離開城衛武器的射程,接下去就算再有追擊,參宿四的速度也足夠保證他帶著甯穀到達失途穀最近的出口。

前方上空突然閃了幾下白光。

在連川判斷出這不是武器攻擊的同時,春三的投影畫面出現在了空中。

陳部長的辦公室。

春三坐在椅子上,身邊兩個城衛已經啟動的武器對著她。

你是武器。

你是鬣狗。

你聽不見那些痛恨的叫駡,也看不到那些絕望的眼神。

你不知道那些消失在你槍口之下的人是誰。

他們從未存在過……

而當春三帶著微笑的臉出現在眼前時,連川才突然發現,自己二十多年忽略一切只為活著建立起來的所有防線,竟然也並不是堅不可摧。

那些被強行壓在最深處的回憶,一旦翻起,竟然依舊色彩鮮明。

連川知道不能停。

一切威脅我生命的可能都是必然。

選錯了不會死,猶豫才會死。

但。

一束紅色的光擊中了參宿四的右肩。

他抓著甯穀的手猛地一晃。

“你要活著。”春三開口,聲音有些斷續,卻依舊清晰。

活著。

到底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能活下去?

第二波紅光向他射來的時候,甯穀猛地一揚手,紅光被暗銀色切成了幾段,但參宿四的腿還是再次被擊中。

“他還是有感情的,”陳飛看著螢幕,聲音裡突然帶上了悵然,“我看著他長大,卻一直沒有發現。”

“連川!”春三對著前方吼了一聲,“活著!”

這兩個字對於連川來說無比殘酷,帶著無可回避的痛苦貫穿一生,但也只有這兩個字,能讓連川從猶豫中驚醒,活著是刻在他身體裡的本能。

一道藍光突然從螢幕上閃過。

接著是一片。

空中春三的影像瞬間消失在一片密集的藍色光芒裡。

“參宿四!”甯穀吼了一聲,“你要死了!還擊!”

連川猛地轉過了身,把甯谷往藍光發出的方向甩了出去,接著沖向了路邊一段殘壁,一拳擊碎了牆後的城衛。

“到達任務地點,”雷豫的A01第一時間沖進了城衛的火力範圍裡,“任務目標,帶走參宿四和甯穀。”

“連川真的是參宿四……”龍彪跟在他身後,一把抄起了甯穀,把他扔到了旁邊李梁的車上,“帶他去失途穀!”

“春姨呢!”李梁問。

“她在看。”雷豫一抬手,一片藍光所到之處,濺起了無數碎屑。

清理隊的武器第一次全體開啟了摧毀模式。

“我沒看花眼吧?”陳飛轉頭看著春三,“清理隊?”

“我丈夫,”春三沖他笑了笑,“永遠不會讓我失望。”

“帶她回房間,”陳飛一揮手,“幫我接通城衛指控官。”

鬣狗雖然是主城最見不得光的隊伍,但正因為幹的都是髒活兒,裝備和人員素質,是全主城最強的。

幾十輛A01沖到城衛上空時,藍光交織出的火力網幾乎在一分鐘之內就把城衛死死壓在了地面。

“先廢武器!”龍彪吼了一聲,“把他們的炮先弄啞了!”

幾輛A01立刻靠了過來,跟在他身後形成了一個三角,向前壓了過去。

“參宿四,”雷豫的車懸停在了連川面前,“去失途穀。”

“還有十個旅行者。”連川看著他,手臂上的尖椎閃著寒光。

“交給我們。”雷豫說,“陳飛已經看到甯穀的能力了,不要讓他們在路上攔截。”

連川向失途穀方向沖了出去。

“去哪兒?”甯穀抓著開著的鬣狗的衣服,“我能幫忙打!回頭!回去!”

“清理隊全體出動,”鬣狗說,“沒有救不出來的人。”

“你叫什麼?”甯穀問。

“李梁。”鬣狗回答。

“李梁!回去!”甯穀喊,“我還有同伴在!”

“他們能救下你同伴!”李梁也喊著回答。

看到一群蝙蝠在十幾個黑戒的帶領下從前方的屋頂上躍過的時候,甯穀非常震驚,連川居然說對了,九翼果然站在了鬼城這邊。

“大哥!大哥!黑戒大哥們!”甯穀吼了起來,抓著李梁的肩膀用力晃著,“帶旅行者進主城!”

“你不要晃我!”李梁也吼。

“前面!”甯谷轉過頭看到前方牆後有隱隱的紅光,他想也沒想,狠狠對著那邊揮了一下胳膊。

他並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脫離喚醒參宿四時的死黑狀態的,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攻擊能力又是怎麼出來的,甚至也不能確定這一下還能不能起作用。

但牆後的紅色消失了。

“甯穀!”有人喊。

甯穀看過去的時候,一眼就認出了這是九翼身邊的小蝙蝠福祿。

因為福祿的腿被他踩斷過,他記得非常清楚。

但扛著重型機槍的福祿看上去還是很讓他震驚,都怕福祿的腿會被槍壓斷。

“記得啊!”福祿一邊跑一邊喊,“半個主城!”

“是九翼的了!”甯穀吼。

57

連川追上李梁的車時, 還差一小段路就能到達黑鐵荒原上失途穀的幾個出口之一。

“讓我下車,你帶上連川!”甯穀喊,“他有傷!”

“他有傷也比車快, ”李梁沒有減速, “他現在是參宿四。”

“參宿四也有傷啊!”甯穀有些著急。

“直接進失途穀, 治安隊追來了。”連川說完跳上了旁邊的廢墟頂上。

甯穀回過頭,看到了帶著橙光的幾輛車從主城那邊開了出來,如果不是李梁第一時間帶著他往回沖,現在正好被這幾輛車攔截。

“那些是巡邏隊?”甯穀問, 一邊盯著追兵一邊又抽空盯了兩眼連川,看到老大出現在廢墟上的時候才稍微松了口氣, “他們不是不幫城衛了嗎?”

“他們要殺參宿四, ”李梁說,“你先不要再用能力。”

“我現在也用不出。”甯穀皺著眉。

幾個黑戒從失途谷地面上的廢墟裡躍了出來,接著又是幾個, 再細看的時候,甯谷發現黑戒竟然密密麻麻,成片地在廢墟之間不斷跳躍著向他們相反方向沖過去。

“九翼居然有這麼多黑戒。”李梁發出了甯穀的感歎。

甯谷知道九翼黑戒小隊人數不少,都很厲害,但的確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多。

蕭林的巡邏隊和治安隊在黑鐵荒原邊緣集結完畢, 同時啟動的武器閃爍著橙光, 跟追過來的城衛的紅光交錯在了一起。

不能讓目標逃進失途穀,是他們暫時合作的共同原因。

連川從老大背上取下了自己的武器和通話器,但沒有馬上進攻,清理隊還沒有從城衛和巡邏隊的後方包抄上來,他的武器只要一啟動,馬上就會吸引所有的火力。

他需要先確保李梁帶著甯穀能跑進失途谷的安全區。

雖然不知道安全區在哪兒, 但看到黑戒出來時他就知道,九翼如果有腦子,別說半個主城,想要一個主城也不是不可能。

黑戒訓練有素,並不是胡亂往前沖,全是分組按隊形排開的,而且數量驚人。

蝙蝠們拿著武器從兩邊夾擊,開始了瘋狂地突突,估計平時難得有這樣肆無忌憚的機會。

但靠近主城方向的蝙蝠,後背沒有防禦,很容易成為目標。

連川想到這一點的時候猛地反應過來,他們也許就是誘餌?

黑戒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發起過攻擊,大多數黑戒手上也沒有看到武器,拿的都是……

一個黑戒從連川身邊竄過,手裡拿著個全黑的仿佛主城街道上隨處可見的路牌一樣的東西,杆子很長,一個圓形的又大又厚的黑鐵片連接在杆子的一頭。

遠處先是閃出了一兩點藍光,接著是突然出現的一大片。

清理隊趕了過來。

壽喜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蹦到了連川身邊:“老大讓你們進去,這裡交給失途穀!”

口氣挺大。

雖然對九翼有了新的認識,但他不可能放心離開。

現在出現在黑鐵荒原的幾支隊伍,只不過是主城隊伍中的一小部分,更多的火力應該還是安排在了AB兩區,畢竟要先保證主城核心區的安全,主城所有的資源都集中在這兩個區。

連川沖了出去,在打頭的巡邏隊員還沒有看清情況的時候,參宿四已經放倒了前排的四個機動隊員,接著他啟動了武器,躲過一輪橙光掃射之後,打中了後面幾輛車的輪子。

隊伍前壓的速度立刻減緩,清理隊從後方追了上來。

誰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場面,像是一場主城武器展示,也像是一場爆裂的演出。

一邊是日光依舊的主城,一邊是鬼影幢幢的黑鐵荒原,映襯著遠處裂縫裡噴出的火焰,連川有一瞬間感覺整個世界都像是一個黑色幕布前的幻影。

城衛的重型武器趕到,在只有少量低矮廢墟的荒原上,迅速壓制了蝙蝠和清理隊的攻擊。

李梁的車帶著甯穀沖進蝙蝠的據點時,身邊最近的入口被炸塌了。

他迅速一轉車頭,向下一個入口沖去。

“他們是要炸掉全部入口,”甯穀回頭看著,之前太緊張他一直沒有太明顯的感覺,現在坐在車上算是休息了一會兒,他開始覺得自己胸口有些發堵,喘不上氣,“先不要進去,找個地方藏一下。”

獰貓從黑暗裡竄了出來,從李梁車頭前躍過,看了他一眼。

李梁馬上跟了過去。

獰貓把他們帶到了一個蝙蝠臨時用黑鐵堆出來的掩體前,因為四周沒有光源,這個位置一片漆黑。

李梁停下了車,甯穀跳了下去,躲到了黑鐵堆後頭。

“注意觀察,”李梁說,“他們靠近以後是可以掃描到你資訊的。”

“嗯。”甯谷應了一聲,“連川在哪兒?別的旅行者怎麼樣了?”

“目標暫時帶到入口附近掩體,”李梁按了一下通話器,“連川位置?旅行者情況?”

“城衛右側。”通話器裡傳來了連川的聲音,“蝙蝠已經把旅行者帶走。”

“目標座標上傳,”李梁發動了車子,看了甯穀一眼,“他在城衛隊伍右邊,你的同伴蝙蝠接應上了。”

“知道了。”甯穀點點頭,猛地松了一口氣,“謝謝。”

李梁的車回頭沖了出去。

四周的爆炸聲和武器射擊時劃破空氣的刺耳尖嘯聲幾乎連成了片,甯穀用力喘了幾口氣之後,轉頭從黑鐵堆的縫隙裡往那邊看著。

獰貓走過來,碰了碰他的手。

“老大,”甯谷轉過臉沖它笑了笑,“好久不見,毛又亮了……”

獰貓偏開了頭,把身上掛著的一個小兜抖了下來,扔在他腳邊,然後沖回了那邊的戰場。

甯穀拿起小兜,從裡面摸出了兩盒……配給。

他頓時有些無語,自己是什麼時候給老大留下了在這種緊要關頭還需要吃東西的印象?

一聲爆響從他後方傳來,城衛發動了第二次重型攻擊。

甯穀從縫隙裡能看到連片的火光和飛揚的碎屑。

九翼到底在幹什麼?失途穀在地面上是不是沒有戰鬥力?那麼多黑戒出來是幹什麼的?

連川呢?

參宿四狀態能維持多久?

現在時間已經挺長了,身上還帶著傷……

他閉了閉眼睛,轉身靠在黑鐵堆上,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需要能第二次激發能力,雖然知道這時不能隨便暴露自己的位置,畢竟也不確定能力的範圍到底有多大,但至少他要確定需要激發的時候能夠立刻回應。

如果接下去局面控制不住,主城還有增援過來,他不可能就在這裡看著,他必須出手。

並且絕對不能在這種情況下舉個手然後什麼事也沒發生。

太丟鬼城惡霸的臉了。

地面之下突然傳來了震動。

這震動非常明顯,像是之前裂縫出現時一樣。

這動靜頓時讓所有人都緊張了起來。

“離開地面!”雷豫喊,“分散,注意變化,攻擊不要停!”

“一組跟我往前。”龍彪指控,“三四組跟我保持對稱。”

“收到。”

震動帶來的變化很快出現。

不是裂縫。

遠處黑鐵荒原的地面開始隆起。

隆起的位置差不多在城衛重武的攻擊邊緣。

隨著隆起越來越高,伴隨著震動出現的爆響從遠處傳來,四周的蝙蝠突然同時躍起,發出了興奮的叫喊聲,有叮鈴噹啷的金屬撞擊聲。

“那是什麼!”甯穀吼著問了一聲。

“是老大!”一個蝙蝠興奮地喊著回答他。

老大?

甯穀忍不住又盯著那邊看了看。

突然發現,在已經高高隆起的地面頂端,有閃動的寒光。

這熟悉的寒光,甯穀一眼就認出來了,是九翼的指刺,震驚地發出了疑問:“他在那裡幹什麼?”

“不知道!”蝙蝠興奮地回答,“跳舞吧!”

“……你們能在失途穀活下來也就是因為主城的人進不去吧?”甯穀皺著眉,相當無語。

地面已經隆出了一根黑鐵柱子,第一個巨大的火球帶著長長的焰尾從黑柱中噴射而出時,城衛的火力都還集中在主城方向的蝙蝠身上。

火球越過失途谷上方時突然炸裂,變成了一群小火球,接著就垂直落了下去。

“瘋了嗎!燒自己?”甯穀再次震驚了。

而已經在失途谷上方鋪開了的黑戒們,在這時猛地撥地躍起,揮著手裡的黑鐵“路牌”擊向小火球。

小火球瞬間改變了方向,齊齊地沖向了城衛正在開火的一輛車。

火球直接燒穿了車甲,把這輛車打成篩子的時候,連川聽到了通話器裡雷豫的聲音:“不要過去!是熔火。”

熔火是黑鐵荒原的地下資源,通過管道運送進主城,曾經是主城重要的動力來源之一,因為熔火存量斷崖式下降,不少管道已經廢棄。

擁有地下制霸權的九翼切斷了熔火管道,把它當成了群殺武器。

普通的攻擊無法破壞車甲和大多數制服,但熔火可以。

第一波熔火攻擊過後,場面頓時改變,被壓制的蝙蝠幾乎沒有停頓就開始了反攻。

熔火對所有主城裝備都有傷害,並且因為射程和方向無法精准控制,基本屬於不分敵我的進攻,黑戒的配合雖然提高了精度,但飛濺的火花依舊會對自己人造成不小的傷害。

不等主城的隊伍調整,連著三個火球又已經從黑柱上噴射而出。

“注意後撤!”連川看到路千的A01被碎火擊中。

他發現九翼並不能控制火球的數量,下一次說不定就是整個管道的爆裂……

黑戒的確是訓練有素,第二波躍起時已經換了人,第一波的路牌已經全部被燒穿,扔掉了路牌的黑戒換成了指刺,沖進了城衛和巡邏隊的隊伍中。

“分散壓近,遠程掩護黑戒和蝙蝠。”連川說完就在火焰的間隙裡沖了過去,參宿四的尖椎劃斷了一輛重型車的武器。

落地的時候連川眼前黑了一瞬。

他迅速躍出了火力範圍。

參宿四狀態有些超時。

主城的隊伍開始回縮,向主城方向撤退時,連川看了一眼護鏡上李梁發來的座標,往那邊沖了過去。

他跳過黑鐵堆落在甯谷身邊時,甯穀正舉著手。

“不要暴露。”連川一把拽下了他手。

“我只是試一下,”甯穀轉頭看到他的時候都沒顧得上多問,直接伸手在他身上一通摸,“傷得嚴重嗎?”

“不嚴重。”連川擋開他的手,“我帶你進失途穀,主城開始撤了。”

“怎麼帶?”甯穀話還沒說完,連川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接著就沖了出去。

甯谷摔進失途穀入口的時候感覺耳邊一下安靜了。

“超時了,”連川跪倒在他旁邊,“我可能要一個小時之後才能醒過來。”

“我守著你。”甯穀趕緊在他倒下的時候接住了他,慢慢放到地上。

福祿跟著從入口跳了進來:“太快了,我差點都看不到你們去哪兒了。”

“找個安全的地方。”甯穀說。

“哪裡都安全,”福祿招招手,“跟我來。”

甯谷背起了連川,跟著福祿往裡走:“外面怎麼樣了?”

“他們在退了。”福祿說。

“九翼那個火球,”甯穀說,“能停嗎?還是就這麼一直噴?”

“不知道,”福祿說,“死火從來沒有用過。”

“死火?”甯穀看著他,“怎麼起了個這麼難聽的名字?九翼的水準也太次了。”

“是我剛起的。”福祿看了他一眼。

“哦,”甯穀愣了愣,“那也挺難聽的。”

“死神之火!”福祿提高聲音。

“那就叫死神之火不好嗎?”甯穀說。

“太長了不好記。”福祿轉過一個拐角,把他們帶進了一個小洞廳,又進了一間小屋,穿過三個小屋,在最裡面停下了,“就這裡吧,這裡有吃的。”

“嗯。”甯谷點頭,把連川放到了旁邊的一個墊子上。

“你們那些旅行者,”福祿說,“我把他們帶進主城了,在D區一個樓的地下室裡,到處都是巡邏隊,帶不過來。”

“安全了就行,”甯穀突然對於自己曾經把福祿的腿踩成直角非常內疚,雖然不是故意的,“謝謝。”

“別的鬣狗肯定進不來,”福祿說,“我去告訴他們你倆安全了。”

“嗯。”甯谷應著。

“不用謝,”福祿說,“也不是幫你們,是幫老大。”

“知道了,”甯穀看著他,“我說話算數。”

“老大要這邊這一半,”福祿在空中劃了一道,“那邊歸你。”

“好。”甯穀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其實要了也沒用是嗎?”福祿往外走的時候回過頭,“都快沒了。”

甯穀沒說話,突然感覺有些空。

“但是老大死的時候有半個主城,”福祿又高興了起來,蹦著走了,“可以安心死。”

“九翼脾氣挺好,這樣的手下居然一直帶著。”躺在墊子上一直沒動的連川突然說了一句。

甯穀沒忍住笑了起來,笑完才回過神:“你沒暈?”

“暈了,”連川還是躺著沒有動,“但是又醒了。”

“這麼快?”甯穀愣了愣,“現在已經脫離參宿四了嗎?”

“嗯。”連川應了一聲。

“感覺怎麼樣?”甯穀摸了摸他的手,是冰涼的,但臉色看上去還算正常。

“還可以,”連川慢慢坐了起來,“可能……”

一聲低低的歎息從甯穀脖子後面繞過。

“誰!”甯穀猛地蹦了起來,指尖泛出了暗銀色的光。

“聽到什麼了?”連川已經同時起身,站在了他身後。

“詩人。”甯穀說。

58

“順其自然!當死則死!我們不要畸形的為活而活!世界要毀滅, 我們什麼也改變不了,也不需要改變,沒有出口, 不要苟活……”

陳飛兩天以來第一次離開地下的辦公室, 來到城務廳的最頂層, 站在窗邊,看著煙塵彌漫的主城。

遠處傳來“順其自然”成員們的高呼,從早到晚幾乎不會間斷,不斷有絕望的居民加入, 還開始發展出了分支,一部分人相信死亡就是出口, 主城毀滅的時候, 就是所有死去的人新生的時候。

日光還像平時一樣亮著,現在是下午接近黃昏的時間,日光開始漸暗。

主城核心區已經看不到路人, 只有不時閃動著的紅橙兩色的光,城務廳樓下所有的入口都有警戒,沒有特許都不能進入。

但這一切都不能讓站在這裡的陳飛感覺到一絲安全,站在懸崖邊的人,腳下無論是多麼堅實的地面, 都還是會因為眼前的萬丈深淵膽寒。

他在等待走下懸崖的那個樓梯, 等待活下去的那個出口。

主城範圍裡所有的異常都已經反復檢測過,沒有任何能視為“出口”的特徵,主城是這個世界裡最安全最堅固的地方,也許就是因為這一點,出口不在主城。

連川已經去了鬼城,卻還要拼死回到主城, 甚至能讓旅行者送死也要幫他回來……出口似乎也不會在鬼城。

黑鐵荒原?除了曾經坍塌掉的,屬於主城的那一部分,再遠的地方就是一片死寂,主城往幾個方向都放出過探測器,經過了三次慶典日之後,探測器還在一直往前走,沒有探測到任何東西,在動力耗盡之前,沒有得到任何有用的資訊,就算出口在某個地方,也是他們無法達到的。

失途穀嗎?

失途穀是唯一能明確由上代主城留下的東西,但除了蝙蝠,沒有人能在裡面自由通行,而九翼切掉了熔火管道也要跟主城的武裝對抗,說明他沒有另一條路能退,他必須死守住失途穀……

陳飛閉上了眼睛,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有腳步聲從走廊傳來,陳飛警覺地睜開了眼睛。

“是蕭林。”身後角落裡有聲音從上方飄過來。

“正好,”陳飛說,“我也想見他。”

蕭林推開門,徑直走到他身邊:“放了春三。”

“那是我們制約參宿四和清理隊的唯一手段。”陳飛看著他。

“那是激怒參宿四和清理隊的最大原因,”蕭林說,“控制了春三就是把他們完全推離,最後能談判的機會都沒有了。”

“你願意跟連川談判嗎?”陳飛笑了起來,“你剛還下了令有機會要直接摧毀他。”

“至少還可以爭取清理隊。”蕭林說。

“沒有了,”陳飛歎氣,“沒有了,雷豫帶人離開主城的時候,就沒有帶走春三的計畫,這肯定是他倆共同的決定,帶走春三會驚動我們,連川被驅逐之後他們可能就在準備了,清理隊的獨立通訊不受主城系統干擾,這只能是春三做的。”

“如果他們再殺回來救春三呢?”蕭林盯著他。

“不會了,”陳飛說,“放棄春三就是為了確保把損失降到最低。”

蕭林沉默了很長時間:“你要殺了春三嗎?”

陳飛看著窗外笑了起來:“你覺得我會嗎?”

“以前不會,”蕭林說,“現在我不確定,我跟你共事這麼多年,從來沒發現你是這樣的人,你比劉棟更狠。”

“我狠嗎?”陳飛轉過了頭,“也許吧,軟弱的最高領導,私下裡的非法研究,一旦出口出現就想著占山為王的同僚……”

他盯著蕭林:“還有大禍臨頭時只想按個人喜惡出手的你!”

“你說什麼!”蕭林吼了一聲。

“我能不狠嗎?”陳飛湊近他,“我不狠,就會被你們拖下水,拖下地獄!”

蕭林瞪著他沒有說話。

“殺春三?”陳飛說,“我不會,雷豫也很清楚,我是唯一能保證春三活著的人。”

“主城有一多半的技術掌握在春三手上,”雷豫蹲在一塊蝙蝠不知道從哪裡堆過來的巨大黑鐵後面,看著連川,“如果找到出口,陳飛需要她。”

“你確定嗎?”連川問。

“你春姨確定,”雷豫說,“我相信她的判斷。”

“主城現在退了,”連川從黑鐵的縫隙中往那邊看了一眼,“清理隊什麼計畫?”

“先紮營,”雷豫說,“看看跟九翼商量一下,失途穀有足夠的物資,只要他們肯,清理隊可以在這一塊建立個臨時據點。”

“讓甯穀去跟九翼談。”連川說。

“甯穀?”雷豫頓了頓,“我不是信不過他,他能談得清嗎?”

“我跟九翼對不上頻道,”連川說,“他能。”

“……明白了。”雷豫點點頭,“你能進失途穀就不要留在外面,先去休息,讓傷口恢復一下。”

“嗯,詩人可能會醒,”連川低聲說,“剛才甯穀感覺到了,如果詩人醒了……”

“你要去找詩人?”雷豫打斷了他的話。

“還有別的路嗎。”連川說。

穿出黑鐵荒原堅硬地面的熔火管道,已經慢慢冷卻,比九翼預期的要好一些,管道沒有因為保護層被破壞而熔化在熔火之中。

現在管道已經是黑鐵荒原上最高的地方。

九翼蹲在頂端,往主城的方向看過去,卻有些失望。

他一直覺得,站在更高的地方,就能把主城看得更清楚,但事實證明,他蹲在這裡看到的,跟平時蹲在出口那個大黑鐵墩子上看到的,並沒有太大的區別。

也許是因為距離太遠了。

下面幾個黑戒正在往上爬,九翼蹲著沒動,指刺在腳邊的管道上輕輕敲著。

叮叮叮。

黑戒上來了之後,他才看到甯穀跟在後頭。

“你上來幹什麼?”九翼的指刺突然伸長了,在甯穀馬上要到頂的時候戳到了他鼻尖前。

“我警告你。”甯穀看著指刺。

“警告我什麼?”九翼笑了起來,尖銳的笑聲裡透著愉快,“你的能力對我沒用。”

“那可未必。”甯穀豎起一根手指,指尖慢慢泛出了暗銀色的光芒。

九翼看著他指尖的光芒,過了一會兒才說了一句:“能看得見的能力,我還是第一次見。”

甯穀也盯著自己的指尖看了半天:“我以為……沒想到……”

“什麼?”九翼看著他。

甯穀沒再說話,指尖輕輕晃了一下,三道細細的小劃痕在空氣中掠過,九翼覺得就像自己的指刺在空中劃出的光。

正想說話的時候,他戳在甯穀眼前的指刺突然斷成了好幾截,掉了下去。

甯穀爬上了管道頂。

九翼還看著自己已經禿了的指刺出神。

“你……”甯穀彎腰往他腳下看了看,“我還真猜對了,我上來的時候管道有些地方還很燙,我就知道……”

九翼金屬的腳已經消失了,腿跟管道頂端部分熔在了一起,像是從管道裡長出來的,又像是被焊在了管道頂端。

九翼沒說話,看著他。

“怎麼辦?”甯穀也看著他。

九翼舉起另一隻手,指刺伸長,輕輕晃了兩下。

旁邊的黑戒拿出了一把像槍一樣的東西,對著他腳下的管道開始切割。

“切多一些,”九翼交待,又繼續看著甯穀,“我答應雷豫的事做到了,那些旅行者我也救下來了。”

“我說話算數。”甯穀說。

“那你上來幹什麼?”九翼問。

“物資,”甯谷說,“清理隊要在失途穀外面紮營,需要物資。”

“你不要得寸進尺!”九翼猛地提高了聲音。

“主城和旅行者,”甯穀說,“你總得選一邊,這種時候沒有中立了。”

“清理隊是旅行者嗎?”九翼笑了起來,“旅行者被誰趕出的主城,又有多少旅行者死在他們手裡,年輕人,你是不知道嗎?”

“清理隊跟旅行者聯手了,”甯穀說,“你要不站過來,那一半……”

“怎麼,”九翼收了笑容,“說好的交易還能這麼加碼嗎?當初說好是送你出失途穀換半個主城,現在幫你們打了一架,還要逼我幫清理隊做事?”

“是幫我。”甯穀說。

“你是誰。”九翼冷著聲音。

“救世主。”甯穀說。

連川站在失途谷入口,雷豫剛清點完清理隊這次戰鬥的人員損失,三個清理隊員死亡,十七個受傷。

李梁拿了個醫療包過來,遞給他:“多少處理一下,現在沒有睡眠艙,得靠自己了。”

“夠用嗎?”連川問。

“差不多夠,”李梁說,“先讓幾個傷得重的處理了,別的輕傷基本夠。”

“不夠的找蝙蝠要。”甯穀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

連川轉過頭,看到了他臉上有些得意的表情。

“跟九翼談好了?”李梁問。

“嗯,”甯穀點頭,“一會兒蝙蝠會把物資運出來。”

“不用太多,先運個三五天的,”雷豫走了過來,“具體到時再看。”

“三五天夠嗎?”甯穀愣了愣,以現在的局面,除非明天就毀滅,要不跟主城那邊的對峙根本不是幾天就能解決的。

“裝備動力正常任務狀態下是十天,”連川低聲說,“剛那一場打完,可能也就還能撐一星期。”

甯穀看著他沒有說話。

“我休息一下。”連川轉身走進了入口。

甯穀跟了進去:“你不跟清理隊的人聚一聚嗎?”

“聚什麼?”連川問。

“那麼久沒見,”甯穀有些不理解,“又剛幫我們這麼打一場,就算太熟了不用說謝謝,總要聊聊吧?”

“清理隊的人不知道參宿四是連川。”連川沒有停,一直往回走到了之前福祿給他們找的那個小屋子。

“現在知道了又怎麼樣?”甯穀問完之後停了下來,“我知道了,按你的劃分,清理隊的那些,都是人,對吧,你是個武器,你就算不是參宿四,你也只是個前驅實驗體,是嗎?”

連川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我覺得他們未必會在意這個,”甯穀走到墊子前坐下,靠著牆,“不過你要是不願意,就算了。”

“你感覺怎麼樣?”連川看著甯穀。

“我?”甯穀抬起頭,“我覺得你是武器還是實驗體都沒什麼區別,我……”

“我是說詩人來過以後。”連川打斷他。

“哦,”甯穀愣了愣,一下來了精神,拍了拍自己旁邊的墊子,“你過來,我正想跟你說。”

連川坐到了他旁邊。

甯穀豎起了一根手指:“看著。”

連川看著他。

甯穀的手指四周微微漾出了一小圈波紋,他對著旁邊的洞壁輕輕一揮手,三道暗銀色的劃痕從空中掠過,堅硬的洞壁上出現了三條刀刻般的溝槽。

“我突然發現,我可以隨便用這個了,”甯穀說,“只要我想,就能用,但是……”

他壓低聲音:“齊航的那個,就不行,車上用了一次以後就再也激發不了了。”

“這個是你自己的能力,”連川看著洞壁,“那個……有可能在失途穀附近用不了。”

“因為齊航在這裡?”甯穀問。

“也有可能是詩人。”連川說,“跟精神力有關的,也許都會受到詩人的影響,要不九翼也不至於……”

“詩人還會來嗎?”甯谷向四周看了看,“哼了一聲就走了,到現在也沒有動靜。”

“我休息一下,”連川往旁邊歪了歪,躺在了墊子上,“恢復一些了我就去吟誦豎洞。”

“找他?”甯穀一下坐直了。

“嗯,”連川應了一聲,“失途穀是上代主城留下來的,詩人肯定知道些什麼。”

“他上次弄走你,你差點兒就剩個殼兒了,”甯穀看著他,“你還去?”

“你可以拉我回來,”連川閉上了眼睛,“救世主逢賭必贏。”

甯穀沒說話。

逢賭必贏。

算不算是能力?

他看了看連川,估計是很疲憊,連川躺下去連姿勢都沒調整一下,腦袋也沒東西墊,就那麼歪躺著,他看著都覺得脖子酸。

“哎,”甯穀拉了拉連川的手臂,“連狗。”

“嗯。”連川應了一聲。

“你要不要枕東西睡?”甯穀說,“脖子不難受嗎?後頭還有個限制器戳著。”

連川睜開眼睛往四周掃了一圈,又閉上了。

屋裡除了放著些配給和水,也沒什麼能枕的東西。

甯穀想了想,又拉著他的胳膊拽了一把。

連川被他拽得坐起來的時候,睜開的眼睛裡全是“再煩我一次你就死”,甯穀迅速拽著他轉了半圈,再往下一按:“你枕這裡。”

連川倒下去,正好枕在了他腿上。

“舒服吧?”甯穀說。

連川沒出聲,但也沒動。

有枕頭還是睡得舒服一些,雖然連川並沒有這麼講究。

不過休息的過程並不算太舒服。

他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春三。

小時候帶著他去看人造小動物的春三,給他買各種口味營養液的春三,每次他訓練之後表情冷淡眼神裡卻全是焦慮的春三……

連川,活著!

連川猛地睜開了眼睛,感覺自己呼吸有些亂。

“醒了?”甯穀的聲音從上方傳來。

連川沒動。

“睡了挺長時間的,”甯穀低頭看著他,“好些沒?”

挺長時間嗎……連川並沒有覺得,只感覺剛閉上眼睛就睜開了。

“還行,”他想要坐起來的時候,看到了甯穀架在膝蓋上的手,指尖夾著一小片發黃的紙,“是什麼?”

“這個,”甯穀把紙片遞給了他,“一直放著,剛才想起來還有這東西,我在舌灣撿到的,應該是手寫的字,我一個也不認識。”

連川坐了起來,拿過紙片看了看。

的確是手寫的,黑色的字,有些亂。

撕下來的這一部分只有破碎的三行,看不出連貫的意思。

但看到最後一行時,連川猛地轉頭看了甯穀一眼。

-最不可思議的

-一瞬間,只在腦

-的救世主竟

59

甯谷真的是很少看到連川有什麼大的表情, 更不要說是吃驚的表情,像連川這種活著也就只為了活著的人,除了被人叫小喇叭之外, 居然還能有讓他控制不住要吃驚的事?

“怎麼了?”甯穀馬上湊過去往紙片上又看了兩眼, 第八百次看到那三行他一個也不認識但是應該都能描下來了的字。

“有點兒太巧了, ”連川看著紙片,“怎麼會有這樣的巧合。”

“什麼巧合?”甯穀說,“你不賣關子會死嗎?”

“不會。”連川回答,繼續看著紙片。

甯穀瞪著他:“既然不會死, 能不能跟我說一下啊!”

連川把紙放在他膝蓋上,指著一個字一個字地給他念了一遍。

“救世主?”甯穀一點兒不意外的首先抓住了這個重點。

大概是因為這三個字不需要結合上下文也能明白是什麼意思, 而且他一本正經給自己加上這個頭銜已經挺長時間了, 非常熟悉。

“誰是救世主?”甯穀捏著紙片,“這意思是說真有救世主嗎……這人怎麼回事,撕也不撕全一點兒, 就撕這麼一小角……”

“林凡跟你提到過救世主什麼的嗎?”連川問。

“沒有,”甯穀看了他一眼,“他怎麼可能說得出這麼幼稚的詞。”

“我以為你不知道呢。”連川說。

“不知道什麼?”甯穀愣了愣,“幼稚嗎?我知道啊,我就喜歡這麼幼稚, 怎麼, 你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連川拿著紙片又翻來翻去地看了一會兒,“那你在林凡那裡還見過手寫的東西嗎?或者他手寫的東西。”

“沒看到過,他屋裡都是那種字印上去的書……你覺得是林凡寫的?”甯穀拿過紙,“你是覺得這是他故意讓我看到的?不太可能吧……”

“他之前不是一直也在提示你嗎?”連川說。

“你在鬼城呆過,你知道風有多大,”甯穀說, “要把這麼一片紙放在舌灣,正好被吹到我腳邊,這個幾率是不是有點兒太低?”

“一張撕下來的紙片,從一個像是在記錄什麼事件的東西上被撕下來,正好撕到‘救世主’三個字,再正好被一個天天自稱救世主的人撿到,這個人又正好之前打開了一個據說是救世主才能打開的東西……”連川靠到洞壁上,“這個幾率也並沒有多高啊。”

甯穀看著他,過了好半天才“嘶”地吸了一口氣:“我聽著怎麼像在罵我?”

“陳述一個事實。”連川說。

“什麼事實?”甯穀皺著眉。

“有人天天說自己是救世主的事實。”連川說。

“還是罵我。”甯穀確定。

“那就罵了,”連川看了他一眼,“你有什麼意見嗎。”

“暫時沒有,”甯穀靠到了他旁邊,“我現在顧不上有意見……那前面兩句呢?什麼不可思議?好像很吃驚的樣子,又什麼代碼,腦……腦什麼?腦子嗎?腦子怎麼了?”

“腦子沒有了。”連川說。

“連川!”甯穀轉過頭瞪著他,“你什麼意思啊!”

“代碼,”連川閉了閉眼睛,“代碼,代碼的確跟我們息息相關,主城的一切都是系統安排,系統決定白天和黑夜,系統決定日光亮還是暗,系統決定我們吃到的東西是什麼味道……蘋果真的是那樣的味道嗎?桔子真的是甜的嗎?或者說……”

“甜真的是甜嗎?”甯穀明白了他的意思,“是真的甜還是系統告訴我們這就是甜?”

“像做夢一樣,”連川偏過頭看著他,“夢裡你能嘗出味道嗎?不能,但你吃到了東西卻能知道是什麼,你看到了紫色的配給,就知道這是葡萄味,因為你的腦子告訴你,紫色的就是葡萄味。”

“那跟我撿到紙片有什麼關係?”甯穀問。

“……沒有關係。”連川說,“我只是在說紙片上的另一個資訊。”

“哦。”甯谷應了一聲。

“但如果你非想要找到關係,我也可以編一個給你。”連川說。

“那你編。”甯穀說。

“代碼決定了救世主撿到救世主的紙片,”連川看著他,“你撿到紙片是設定好的事件,如果你不撿,紙片說不定會一遍一遍又一遍,從那裡飄過。”

甯谷半張著嘴,震驚地看著他:“你這編得有點兒嚇人啊。”

“吃點兒東西,”連川站了起來,走到桌子旁邊,“吃完了我去找詩人,你在那個洞外面等著,如果我出了問題,你拉我回來。”

“現在?”甯穀趕緊站了起來,搓著被連川壓麻了現在才開始返勁兒的腿,“會不會太急了?”

“詩人都來找過你了,”連川說,“沒全醒也快醒了,主動比被動安全。”

“要不我去,”甯穀說,“每次他來都是找我,我又有齊航的能力,他還問過我是誰,萬一我沒辦法拉你出來……”

“主動去找他就是不讓他有選擇的機會,”連川說,“如果你去,進入意識的就只有你一個人,出了任何問題我都進不去了,明白了嗎?”

“明白了,”甯穀看著他,“你怕我死在裡頭吧?真感動。”

“這句聽著也挺像罵人的。”連川低頭拿了一盒配給打開了。

地面再次傳來震動的時候,九翼剛修好了自己的腳,跟管道熔化在一起的部分他沒有完全切掉。

管道的材質比失途穀的那些材料要好,他留了一部分,能讓自己攻擊力量強一些,而且站起來的時候憑空高了一截。

“怎麼了?”福祿驚慌地跑了過來,“裂縫又要來了嗎?”

“上去看看。”九翼說。

福祿和壽喜一塊兒帶著幾個小蝙蝠轉身向最近的出口跑去。

出口外面清理隊的人已經紮營完畢,用蝙蝠的工具切割了黑鐵,壘出了幾層掩體。

“怎麼了?”壽喜跑出來就問了一句,“又裂了嗎?”

“是。”羅盤指了指黑鐵荒原的方向。

遠遠的地方,一道明亮的火光翻湧跳躍著,從黑鐵荒原深處延著裂開的地縫向主城方向緩緩前進。

這道裂縫跟之前的那一道平行,但離失途穀更近一些。

很多蝙蝠都從出口跳了出來,蹲在荒原上看著遠處的沖天的火光。

“為什麼這裡的是火?”甯穀說,“鬼城的都是電光。”

“不知道,”連川看著主城的方向,“這也許是根本不一樣的兩個地方。”

“鬼城是被遺漏的嗎?”甯穀突然猛地一轉頭,湊到連川耳邊壓低聲音,“無論是主城還是失途谷,還有黑鐵荒原,都沒有原住民對嗎?”

“嗯。”連川應了一聲。

“如果老鬼沒有騙人,”甯穀還是壓著聲音,“鬼城是不是上次毀滅的時候漏掉的角落?”

“說不定,”連川說,“所以現在連起來一起滅掉。”

甯谷看著連川,這個讓自己挺震驚的猜想,連川聽了以後一臉波瀾不驚的樣子。

“你吃驚嗎?”他忍不住問。

“吃驚。”連川說。

“……行。”甯穀點了點頭。

裂縫依舊是在主城外的黑鐵荒原邊緣停下了,比上一道裂縫要稍微往前壓進了一些。

連川看著眼前的景象,說不出是什麼感受。

這就像是拿著走馬燈的那只手,在地上一下下劃著道子,一道,兩道,也許還有三道,四道……最終會有一道劃過主城。

那些火,會在主城裡燃燒,那些無處可避的居民,會在火裡化為灰燼。

先是人,再是房子,接著是整座城。

會有多少道裂縫?

會有人能活下來嗎?

鬼城,還是失途穀?

“進去吧。”連川轉身。

甯穀突然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聲音有些顫:“那是什麼?”

四周的蝙蝠都喊了起來,尖銳的金屬音連成了一片。

連川轉過頭,主城的上空有了變化。

一直以來,日光就像是一道網,隔絕了黑霧的襲入,給主城撐出了一片晴空,雖然除了光亮,抬起頭時再也看不到任何別的東西。

白天是純粹的白,夜晚是純粹的黑。

但現在,主城黃昏的時間裡,天空中的日光像是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有什麼東西從外面慢慢地沉了進來。

“是出口嗎!”

“一定是出口!”

“出現了!出口出現了!”

“真的有出口!”

光光躺在二樓的吊床上,剛才的震動震掉了天花板上的牆皮,掉了她一身碎屑。

聽到外面的街道上突然出現的連片的喊聲,她的第一反應是從吊床下的暗兜裡抽出了李梁給她的武器。

不過今天這樣的喊聲,是C區很久沒有聽到過的動靜。

這段時間除了遠處一直能聽到的順其自然的宣講團喊話,就只有不時掠過街道的打鬥聲,驚呼,哀號,哭泣,絕望的叫駡。

每一聲都讓人心驚。

B區之外已經一片蠻荒。

而從昨天起,一直會抓捕逃亡者的巡邏隊甚至都不再出現。

當所有人都是逃亡者的時候,就沒有逃亡者了。

她跳下吊床,跑到了窗邊,慢慢往外探了探。

樓下廢墟一片的街道上站了不少人,都是從各自藏身的地方跑出來的。

每一個人都仰著頭向上看著,臉上是寫滿震驚。

確定沒有危險之後,光光把頭探出了視窗,順著大家的目光往上。

一個巨大的半透明氣泡,從天幕一樣的日光裡慢慢出現,不斷向下沉,懸在了B區和C區北界之上。

光光看著眼前的景象,吃驚得趴在窗臺上半天都沒有動。

直到樓下傳來了響聲,她才猛地縮回身體,舉起槍對準了二樓的樓梯口。

一樓已經完全成了廢墟一片,幾經掃蕩之後,二樓也破損得差不多了,有人沖上來的話,光光唯一自保的方式就是開槍。

“我。”一個聲音從樓梯下傳了上來。

“范叔?”光光聽出了這是范呂的聲音,但依舊舉著槍沒有放鬆。

“是我,”范呂從樓梯口伸出了一隻手,晃了晃,“我一個人。”

光光直到看到他整個人,又確定了他神色沒有異常,才壓下了槍口。

“清理隊的武器?”范呂一眼就認了出來。

“嗯。”光光點頭。

“李梁那小子偷偷給你的吧?”范呂笑了笑,四下看著。

“我以為你還在D區呢。”光光說,“現在我這裡可沒有吃喝了。”

“我有,”范呂說,“你需要可以問我要。”

光光把槍掛到了腰上,去視窗把破窗簾拉好一半,讓這個樓從外面看上去破出整體感,不容易暴露樓上還住著人。

“那是什麼東西?”她從窗簾縫隙裡又看了看。

“不知道,”范呂說,“但肯定不是出口。”

“你憑什麼說不是出口?”光光問。

雖然她也覺得不是出口,準確地說,她也不太相信會有出口,更是很難相信出口會這樣明晃晃地出現。

但聽到范呂以非常確定的語氣說出“不是出口”時,她才猛地發現,自己有隱隱地失望。

哪怕已經做出了不會後悔的選擇,向生也還是很多人心裡最原始的本能。

“走吧,”范呂說,“不管這是什麼,跟我去失途谷,老大讓我帶幾個旅行者過去,清理隊也在那裡。”

“我還是留在這裡,”光光說,“我想留在熟悉的地方,做個見證。”

雖然已經面目全非,但依然是熟悉的地方,會記得倒掉的房子曾經的樣子,空洞了的商店曾經的樣子,消失的一切,曾經的樣子。

范呂沒再多說,把背包取了下來,拿出了一把小小的槍,扔給了她:“這個是我留給自己的,送你了。”

“有什麼特別用處嗎?”光光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讓你死得一點兒痛苦也沒有,”范呂說,“看夠了,見證過了以後,想用就可以用。”

“謝謝。”光光笑了起來,“我一直以為你這種老清理隊的,還是隊長,不會需要這種東西呢。”

“高看我了。”范呂也笑了笑。

“像一個球,透明的球,”福祿比劃了一下,“從失途穀看過去有這麼大,在主城看的話,應該更大。”

“裡面什麼都沒有,看不到什麼東西,”壽喜補充,“連影子都沒有。”

“落地了嗎?”九翼問。

“沒有,懸著的。”福祿說。

九翼偏了偏頭,對著站在陰影裡的黑戒晃了晃手指:“去主城,看主城那邊有沒有什麼動靜。”

幾個黑戒立刻悄無聲息地躍上洞壁消失了。

九翼站了起來:“我得去吟誦豎洞看看。”

“詩人沒有醒。”福祿說。

“快醒了,主城那東西,跟裂縫不一樣,”九翼想了想,“像個陷阱,我得去問問詩人。”

“吵醒他會生氣。”壽喜說。

“我怕他麼?”九翼張開胳膊,“我怕!他嗎!我會怕一坨虛無的意識嗎?”

福祿和壽喜一塊兒跳到了他身邊。

“你倆不用去,”九翼說,“你們應該怕他。”

“不怕。”福祿說。

“你們在失途穀裡轉轉,”九翼說,“打聽一下,看看下面有沒有什麼異常,讓貨商把手頭的東西交一半囤起來,萬一一年兩年的總死不掉……”

“就可以換很多錢!”壽喜興奮地喊。

“可以給你們這幫蠢貨吃!”九翼湊過去吼了一聲。

甯谷帶著連川往吟誦豎洞去的時候完全沒底,並不是對將要面對的未知沒底,是對找不找得到路完全沒底。

走了沒一會兒,他就已經轉不明白了。

轉頭看了連川一眼。

“前面向右下斜著的那條路走。”連川說。

“你怎麼知道的?”甯穀問。

“從你也看過的那個地圖上知道的。”連川往右拐進了斜下的那條通道。

“那個地圖,”甯穀說,“你覺得是誰做的?”

“這個要看你能不能從九翼那裡問出來了,”連川說,“還有那個他不想見的人是……”

連川的話沒說完就猛地閉了嘴。

“怎……”甯穀也沒問完就閉了嘴。

前方拐角的地方,慢慢伸出了一條腿,閃著寒光的金屬腿。

不得不說,九翼的改裝很隱蔽,要不是今天在通道頂上看到了九翼被融掉的腳,甯谷根本看不出他除了臉上的面具,還有哪裡改裝過。

這會兒這麼一展示,他倒是馬上就認出來了,畢竟腳下還帶著一起切割下來的管道,不過已經被切成了幾個小圓球,看不出增加身高之外的用途。

“想知道什麼?”九翼攔在了路中間。

“你不是都聽到了麼。”甯穀說。

“去哪?”九翼又問。

“吟誦豎洞。”甯穀說。

“去死啊?”九翼說。

“我死了主城你就沒份了,”甯穀說,“會不會說話。”

“礦車軌道都斷了,”九翼說,“不是我的人弄斷的。”

“誰。”連川問。

“詩人,”九翼說,“要不就是炯炯,不管是誰幹的,就明顯是不想讓人下去。”

“那我偏要下去呢?”甯穀說。

九翼笑了起來,尖銳的笑聲在通道裡回蕩著,感覺能一直震到身體裡去,讓人很不舒服。

“我帶你們下去,”九翼轉身,指刺勾了勾,“跟我來。”

九翼把他們帶到了吟誦豎洞的一個洞口前。

甯穀往下看了看,泛著紅光的洞壁深不見底。

“活著出來,”九翼說,“我告訴你們那個人是誰。”

“你說話算數麼?”甯穀問。

“不一定,”九翼想了想,“看心情。”

甯穀嘖了一聲,抬腿踩在了洞沿上,手伸到了連川面前。

連川看著他。

“手,”甯穀說,“拉著點兒,萬一摔散了呢?下面還有那麼多尖椎,你不拉著點兒我,我要是戳上頭了怎麼辦。”

連川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跟他並肩站到了洞沿上。

“走。”他說。

甯穀跟他同時起跳,向前一躍。

60

“能查到露珠相關的資料嗎?”蘇總領在電話裡問。

露珠是懸在主城上空的那個巨大氣泡的代稱, 蘇總領起的,這個聽起來很有希望的代稱,帶著隱隱的悲傷。

太陽出來了, 露珠就會消失的。

“還需要時間, ”春三說, “我剛破解了許可權,查到相應的資料還得有些時間。”

“抓緊,”蘇總領說,“無論是什麼, 都要儘快弄清,時間越長, 人心越亂, 就算是真出口,怕是也要打破頭。”

“我明白。”春三說。

蘇總領頓了頓:“失途穀那邊有消息嗎?”

“沒有,不過應該沒什麼問題。”春三說, 兩個她最掛念的人,都在失途谷,陳飛倒是沒有瞞著那邊的情況,包括主城的隊伍被清出黑鐵荒原都告訴了她。

“好的,”蘇總領說, “那個東西有什麼發現了馬上跟我彙報。”

陳飛站在春三身後, 看著螢幕。

“有發現了要向蘇總領彙報嗎?”春三問,聲音裡不帶任何情緒。

“彙報。”陳飛說。

“比對還需要一些時間,得等,”春三靠在了椅子上,“現場監測那邊有什麼可以給我的回饋嗎?”

“劉棟和蕭林都在,”陳飛說, “除了亂民,沒有什麼回饋,那東西來了之後就一直停在那裡沒動靜了,也沒有過位移。”

“內部還是探測不到?”春三皺了皺眉,“探測器是不是已經放進去了?”

“根本沒法探測,”陳飛壓低了聲音,“放了四個,全都失去聯繫了。”

“失去聯繫?”春三偏了偏頭,“我現在要調取探測器最後返回的資料,需要您給我許可權。”

“你不是破解了許可權了嗎?”陳飛冷著聲音。

“我奉命,破解的是除了您之外的許可權。”春三說,奉命兩個字說得很重。

陳飛想說什麼,但是沒開口,走過去按了幾下。

“探測器不是自主進入的?”春三看著數據。

“還沒有接到進入的指令,就進去了,四個都是這樣的情況,”陳飛說,“像是……被吸進去的。”

春三盯著資料,探測器進入內部之後傳輸就中斷了。

“你覺得這種特性,”陳飛擰著眉,“跟出口會有關係嗎?”

“就算是出口,強制進入也不會是什麼好事,”春三說,“先看看有沒有類似資料的存檔吧。”

主城一直監測全域,除了鬼城之外的所有地方,任何波動都會被記錄,哪怕是不能確定意義的波動,加上管理員最初提供給主城用於參考的一部分資訊。

但這些資料都很零散,尤其管理員的那一部分,都是無法確定意義的,他們曾經猜測過會不會是上代或者上幾代甚至歷代主城的資訊,但如果真的是這樣,就更沒有什麼參考意義,他們甚至不知道上一代主城是什麼樣的。

“各個路口加強人手,”蕭林坐在指揮車裡看著幾個螢幕傳來的圖像,“驅散人群,不要讓他們聚起來,聚起來就肯定會有人衝擊防線。”

“收到。”通話器裡有人回答。

“把東邊口子打開一點吧,那邊聚集的人少好控制,”劉棟坐在他旁邊說了一句,“放幾個人進去。”

“什麼意思?”蕭林轉過頭看著他。

“你說呢?”劉棟也看著他,“實驗體不能曝光,跟我們構造也不完全相同,現在也不可能抓個人扔進去測試反應……”

“劉棟?”蕭林打斷了他的話。

“說不定能收集到什麼有用的資料,不能一直死等著春三的資訊比對,也不知道多久能有結果,”劉棟看著螢幕,“如果不能成功,也能給那些想著衝擊的人一個警告,比喊話要管用。”

“如果進去屁事沒有呢?”蕭林說,“那這裡馬上就會有大規模的暴亂!你以為他們還能守規矩按身份卡進去?亂起來要是觸發了什麼反向作用怎麼辦?”

“全副武裝的內防全戰力,”劉棟笑了起來,“還怕手無寸鐵的流民有亂子麼?如果真是出口,我們不是還發愁怎麼安排優先權,誰走誰留嗎?真亂了就不用發愁了。”

蕭林看著他:“你還真是一點兒人性都沒有。”

“你有嗎?”劉棟也看著他,“蕭,真有新世界,誰搶到了先機誰就贏,領導者和勞動力,你選哪一個?”

蕭林轉開了頭。

“東C7口,”劉棟按下了通話器,“放幾個人進去……對,讓他們沖,不要阻攔。”

光光這段時間第一次離開了自己的店,背著李梁給她的武器和她這些年自己淘來的一些裝備,從各種廢墟上慢慢潛到了露珠附近。

這裡已經能很清楚地看到這東西的樣子,並不像露珠,雖然主城的絕大多數人對露珠的概念就是洗臉的時候滴在鏡子上的水珠而已,但這東西還是更像一個氣泡,像小孩子吹的泡泡。

雖然完全看不出裡面有什麼,但它的外部質感,緩緩變化著的隱隱的炫彩,都更像一個泡泡。

主城已經在第一時間封鎖了四周,城衛和治安隊的人幾乎嚴守著每一個能接近露珠的地方,包括廢墟。

光光在一個倒得只還有一個陽臺能呆人的破樓上蹲下了,她不會接近這個東西,她只想看著它從出現到結束。

東邊因為之前更混亂一些,所以留下的人比別的地方都少,但聚集起來的人群同樣激憤,不斷有人想要衝破防線,幾次都被城衛的武器逼了回來。

一輛城衛的車開了過來,一直守在據點的城衛走了出來,估計是要換防,正在光光覺得這樣的換防過於大意的時候,幾個人從廢墟上沖了進去。

城衛的槍聲立刻響起,壓制住了想要跟著繼續沖進去的人群。

被逼退的人群留出的空地上,留下了幾個倒下的人。

但沖進去的四個人沒有人阻止,瘋狂地往前沖著,很快接近了露珠。

既然根本不在意會不會傷人,為什麼只向還沒進去的人射擊,而沒管已經沖進去的人……

這四個人是城衛放進去的。

光光反應過來之後一陣反胃。

四人很快就接近了露珠,張著胳膊一路叫喊著。

離得太遠,光光聽不清他們喊的是什麼,但聲音裡透出的帶著瘋狂的欣喜和期盼還是能夠感覺得到。

光光輕輕歎了一口氣。

四周響起的呼喊讓她有一瞬間有些迷茫。

“沖啊!”

“去啊!快跑!要到了——”

一直沒有過任何變化的露珠突然動了。

像是有什麼東西要從氣泡裡出來。

光光握緊了手裡的武器,慢慢退到了一根殘破的柱子後頭,盯著氣泡扭動著慢慢突出的部分。

四個人跑到了氣泡之下,開始順著一棟還沒有完全倒塌的樓的外側向上爬著。

氣泡在一陣扭動之後,表面突出的部分突然從主體上分離出了一個小氣泡。

“來了!來了!”四周的人喊了起來,全都沖向警戒線。

紅色和橙色的光閃成了一片,城衛和治安隊的槍聲密集響起。

小氣泡的顏色有了變化,一點點從透明變成了黑色,接著開始繼續分裂。

“是人的形狀!你們看!是不是像個人要出來!”有人喊,“是不是新世界的人來接我們了!”

分裂成了幾部分的黑色氣泡的確開始變了形狀,光光忍不住從柱子後頭探出了整個腦袋,盯著那些東西。

是人的形狀,頭,四肢,都已經能看得出來。

但就單體形狀來說,比普通的人要高大很多。

光光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她沒有再停留,跳下了陽臺,往自己店裡跑過去,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她需要先保證自己儘量遠離現場,給自己留出反應和選擇的時間。

四周的人同時發出了驚呼。

光光回過頭,看到了一個人形黑影突然沖向了已經爬到了樓頂端正在瘋狂揮手的人。

黑影幾乎是從樓頂一掠而過。

樓頂的人消失了。

“清道夫。”雷豫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站在他旁邊的清理隊員和九翼的幾個手下全都一臉茫然。

“什麼意思?”龍彪開口。

“露珠攻擊了一個接近的平民,”雷豫說,“春三收到了資料,破譯之後的資訊就是‘清道夫’。”

“清道夫?”李梁輕輕重複了一遍,“清什麼道?”

“清主城的道吧,”福祿說,“或者清理這個世界,沒毀滅的都清理掉。”

大家一起轉過頭,看著他。

“看我幹什麼?”福祿說,“主城往失途穀扔了多少垃圾,就是那些失敗的實驗體,我們去清理的人就叫清道夫。”

“九翼呢?”雷豫問。

“帶連川和甯谷去找詩人了,”福祿說,“有什麼事嗎?”

從雷豫有記憶以來,就知道失途穀,知道蝙蝠的首領是九翼,但九翼是誰?

他從來沒有想過。

九翼是誰?

為什麼會用這麼一個對於主城來說可以理解但並不存在的陌生詞彙,稱呼自己負責清理的人?

一根尖椎在甯谷的正下方,正對著他的臉。

下落的速度很快,尖椎越來越近,甯谷不知道連川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一直沒有調整下落方向。

他不得不得抬起手,準備用自己的能力削掉這個尖椎。

就在他抬手的同時連川拉了他一下。

兩人緊挨著尖椎落了地。

甯穀轉頭盯著他,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吼:“你是不是故意的?”

“減少移動次數,”連川也用低得聽不見的聲音說,“不要驚動詩人。”

在上面的時候怎麼不說呢?

這麼重要的話都懶得說嗎?

你也配叫小喇叭嗎?

連川看著他,輕輕偏了偏頭,示意他帶路。

甯穀這才想起來,連川對這個地方沒有記憶,地圖上也沒有標出哪個洞口是詩人的窩。

還好吟誦豎洞的底部沒有太多的岔路,而且往洞口方向走了幾步之後,他們就看到了一片金色光芒。

“齊航。”甯穀說。

齊航用自己的意識把洞口封掉了。

“怎麼進?”甯谷看著連川,“直接進去會不會被齊航的意識困住。”

“有可能,”連川低聲說,“就算你再把我拉出來,也會驚動詩人,我們太被動了。”

“逢賭必贏,”甯穀盯著洞看了一會兒,慢慢舉起了手,一圈暗銀色出現在他指尖:“你準備好沖。”

自己的能力一直能跟齊航的能力共存,在用不了齊航能力的時候,自己的能力也還能激發,甯穀確定他能打破洞口齊航的阻攔。

雖然這份自信沒有任何事實支撐,但他還是這麼自信。

沒有任何能力的時候,他就敢在鬼城橫行霸道,靠的就是這份沒來由的自信。

甯穀猛地一揮手,幾道暗銀色從空中劃過。

撕開金色光芒的同時,連川像一道黑色的影子,沖進了洞口。

金色的光瞬間像是有狂風吹過,混亂地旋轉著,仿佛被攪亂了的水,甯穀看到了洞口內部。

連川沒有像上次那樣懸空,而是站在中間,一動不動。

甯谷看到了他正前方有兩團灰白色的霧。

詩人可能是醒著的。

他沒有再猶豫,往金光上又揮了兩下,從完全被撕碎的金光裡沖了進去,一把抱住了連川。

本來他想把手,按上次的經驗,應該是接觸到就可以,但機會只有這一次,就像他喊出“玩屎去吧”的時候一樣,妥當起見,還是要完全複製。

抱住連川的瞬間,四周的東西全都消失了。

甯穀第一時間是收了收胳膊,發現連川沒有在他懷裡了。

“連狗!”他喊了一聲。

聲音像是被悶在了真空裡,沒有一絲尾音,更沒有回音。

身後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甯谷猛地轉身,連川站在他身後。

是記憶裡穿著制服的樣子。

鬣狗連川。

“你能看到我嗎?”甯穀又喊。

“能。”連川點頭。

聲音跟他的一樣,聽起來像是耳朵裡被塞滿了東西。

整個人都堵得厲害。

連川的身後有兩道門,有光,看不到那一邊的情形。

看位置,應該就是之前在洞裡看到的那兩團灰白色的霧。

“要進去嗎?”甯穀喊。

“不要喊。”連川說。

“怕你聽不見!”甯穀又喊。

連川轉過頭:“我聽得見。”

“要進去嗎?”甯穀放輕了聲音。

連川看了看四周,甯穀跟著也看了看。

除了這兩個門,四周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一片黑暗,如果這是詩人的意識,那這兩個門,可能是詩人給出的選擇。

甯谷慢慢走到門邊,強光下依舊什麼也看不清,甚至連門框也摸不到。

“哪個?”他轉頭看著連川。

“你選,”連川說,“救世主。”

這一句話裡,甯穀沒有聽出嘲弄,連川居然是一本正經說出的這幼稚的三個字。

甯穀沒有給自己猶豫的時間,拉住連川的手,走進了右邊的門。

跨過那道光的瞬間,耳朵裡堵著的感覺消失了。

身後的黑暗消失了,眼前的強光也消失了。

甯穀用力握了一下手,確定自己還拉著連川的手,這才轉頭看了一眼。

連川沒有看他,只是視線落在了前方。

甯穀迅速轉回頭看了過去。

前方是一片火光。

幾乎燒到天空中的火光。

“這是……什麼地方?”甯穀說。

“不知道,”連川往四周看了看,“你能力能用嗎?”

甯穀抬手試了試,有些吃驚:“不能!”

連川轉頭看了一眼身後本該是門的位置,門當然已經沒有了,身後同樣是火。

“這不會是……接下去的主城吧?”甯穀說。

“不是。”連川低頭看著腳下。

甯穀低頭看了一眼,發現腳下並不是黑鐵荒原和鬼城的那種尖銳鋒利的金屬,也不是主城平整堅固的地面,有些發軟。

他蹲下摸了摸,手指能在地面上劃出痕跡。

他們腳下是厚厚的灰燼。

“我們被火圍住了?”甯穀抬頭。

“那邊。”連川抬了抬下巴。

左後方有一條看上去沒有火的路。

甯谷站起來,跟連川一起往那邊走過去,抓著連川的手始終沒有鬆開。

“你……”連川正想開口。

前方的火光裡突然傳出了叫喊聲。

連川反手握住甯穀,拉著他猛地往後退了十多米。

火光裡沖出了一群人。

驚慌失措地奔跑著,往他倆的方向沖了過來。

“怎麼回事?”甯穀震驚地看著人群。

“快跑啊!”一個人沖他們大吼,“清道夫來了!”

61

甯谷根本沒有時間去思考眼前的景象是怎麼回事, 火裡不斷有驚慌的人跑出來,臉上頭髮上身上全是散落的灰燼。

空氣裡都是煙塵的味道,這味道他在鬼城聞到過, 但要淡得多, 不仔細分辨很難注意得到。

混亂逃命的人群再一次從四周狂奔而過, 夾雜著孩子的哭聲。

“跑嗎?”甯穀有些沒底,自己的能力似乎用不出來,連川不知道有沒有受到影響。

“看看清道夫是什麼。”連川慢慢蹲下,手撐在了地上。

“我現在喚醒不了參宿四!”甯穀跟著也蹲下了。

“我知道。”連川說。

“那你蹲這兒幹什麼呢?”甯穀緊張地盯著人群逃出的方向。

“隱蔽。”連川回答。

甯穀發現四周的人個子都不高, 哪怕是現在這種混亂的場面,他和連川杵在人群裡, 也還是很顯眼。

“這是哪裡?如果不是主城, 是哪裡?”甯穀小聲問。

“某一代主城吧,”連川用手在地上抓了一把灰燼,“這麼厚的灰, 是本來就這樣,還是燒成這樣的?”

“清道夫是什麼意思?”甯穀問。

“不知道,字面上理解應該就是,”連川清了清嗓子,“清道的夫。”

甯穀看著他。

“清理道路的, 夫……的人。”連川擴寫了一下。

“清理道路的夫人?”甯穀愣了愣, “誰的夫人啊?”

“清理道路的人!”連川加重了語氣重新說了一遍。

“懂了,”甯穀點頭,“那跟你們是同行,你們是清理隊。”

“所以我想看看。”連川說。

甯穀轉頭看了看四周奔跑的人,除了普遍個子不高,看上去穿著風格也有些陌生, 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倒是同樣的黑色,但沒有黑霧。

是晚上嗎?

“這是誰的意識?”甯穀說,“如果這裡不是主城,那就不是你的意識……前驅實驗體是怎麼來的?”

“前代主城數據保留。”連川。

“有沒有可能是你的意識?”甯穀問。

“理論上不可能,資料只是資料,”連川看向前方跳動得突然有些混亂的火光,“失途穀就是上代主城留下來的東西,詩人一直在失途穀,這有可能是詩人的意識或者記憶……”

“他想讓我們看到的?”甯穀問。

“未必,至少齊航不想讓我們看到。”連川說。

混亂的火光裡沖出了一排穿著制服的人,手裡都拿著武器。

的確不是現在的主城,主城沒有這樣的制服,武器也完全不同,都是小型炮筒一樣的造型。

“清道夫?”甯穀握緊了拳。

“快走,”中間的人用手裡的武器沖揚了揚,“不要做無謂的反抗。”

“走。”連川低聲說。

他倆站起來往後退的時候,這人猛地一抬武器,指著他們:“你們!什麼人?哪來的!”

他倆的確一看就跟之前逃跑的那些人不一樣,身高,穿著,都不同,特別是連川身上還是制服。

“叛軍的秘密軍隊吧?”幾個人都舉起了手裡的武器,一起對著他們。

“當心。”連川看到他們身後的火光裡突然出現了一片黑色,拉著甯谷猛地向後退開了。

對方的武器開了火,他們之前站的地方騰起了一片煙塵,但沒有武器的光。

這裡的武器攻擊並不是肉眼可見的東西。

火光裡有黑影晃動。

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片。

拿著武器的這些人轉回身瞄準火光時,黑影已經從火裡走了出來。

武器再次開火的同時,黑影同時向前沖向了他們。

武器的射擊在空氣中帶出一陣風,黑影像是被風吹過的幻影,跟著風晃了晃。

但前進的速度沒有絲毫減緩,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已經穿過了這些人的身體,輕鬆得像是沒有任何阻礙。

一瞬間讓人分不清黑影是虛幻的,還是這些人是虛幻的。

接著這些人就消失在了黑影中。

“跑。”連川猛地抓緊了甯穀的手。

這次他沒有退,而是轉身向之前人群逃離的方向跑過去。

甯穀回過頭往後看了看。

黑影沒有追過來,行動似乎並不是特別快,但讓甯穀覺得一陣膽寒的,是數量。

從火光裡不斷晃出來的黑影,向兩邊連綿出去,隊伍看不到盡頭。

只要有火的地方,就能看到不斷晃動出來的黑影。

他們沒有清晰的樣子,看不清任何一個部位,除了能看出大概的人形,就再也沒有別的細節了。

就像是寄生於火的某種影子。

連川拉著甯穀往前一直沖到了沒有火的地方才停下,躲在了一個有兩人多高的灰燼堆後頭。

前面逃跑的人似乎已經跑散,四周已經沒有了人,也聽不到他們呼喊的聲音。

“這就是清道夫?”甯穀輕聲問。

“應該是。”連川說。

“他們的速度這麼慢,”甯穀說,“為什麼這些人還能被他們追著跑?”

“不清楚,”連川看了看四周,“那邊好像有個高的地方,去那兒看看,要想辦法脫離,這裡不安全。”

“嗯。”甯谷應了一聲。

連川看到的高臺,是個人工建築,已經破損了很多,但側面的樓梯還在。

“這像是個瞭望台?”甯穀往上走的時候跺了跺腳,“實心的,不是房子。”

“嗯。”連川應了一聲。

走到頂端是一個平臺,看上去又像是城務廳門外廣場上的大檯子,慶典日的時候,蘇總領會站在上面宣佈狂歡開始。

“這是個……”甯穀已經站到平臺另一側的邊緣上,震驚地看著前方,“什麼鬼地方?”

連川走過去,看到了另一側的樣子。

他們所站的地方像是一個高崖,另一側像是被切了一刀,陡然向下。

而前方是一大片平地,泛出淡淡光芒的天空下,能看到影影綽綽的殘垣斷壁,還有其中間或閃爍著的稀疏的幾點燈光。

而更遠的地方,是火光,連成片,連川回過頭,身後的遠處,依舊是火光。

這些火連成了一個圈,正在一點一點地向裡收緊。

這是一個已經快要走到毀滅盡頭的世界。

“那些人是被趕到這裡的吧,”甯穀愣了很長時間,“火圈一直收攏,這些人沒有地方能去,只能一直向中心逃……”

“嗯。”連川應了一聲。

“最後這個圈變成一個點,”甯穀轉臉看著他,“這一代主城就結束了。”

連川沒有說話。

“清道夫呢?”甯穀說,“火都燒成這樣了,還需要他們來殺人嗎?”

“確保沒有殘留,”連川說,“求生欲是很強大的,可以讓人以不可思議地方式活下去。”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甯穀說。

“我們要離開這裡,”連川說,“找不到脫離的方法或者回去的那個門,我們就會消失在最後的那個點裡。”

“但我們應該還是在失途谷,”甯穀說,“不是麼?我們只是意識。”

“嗯,”連川看著他,“那我們就有可能被永遠困在這裡,失途穀裡留下兩個空殼。”

甯穀瞬間想起了舌灣邊界的那些旅行者的軀殼,後背一陣發涼。

“現在應該怎麼辦?”他問。

“找找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連川說,“我們可以記下每一件事,但只能想起重要的那一段,這是詩人的記憶,這一段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我們才會來到這裡。”

“明白了,”甯穀往四周看過去,“我找找。”

連川在自己制服上摸索著。

“怎麼?”甯穀頓時一陣緊張,“受傷了?”

“沒,”連川說,“啟用一下備用能量。”

“制服能用?”甯穀問。

“能,”連川點頭,“但是武器沒有。”

甯穀馬上也開始在自己身上摸:“我看看我身上有沒有能用的東西。”

“你這身衣服,”連川看了他一眼,“是在鬼城的時候那一套吧?”

“嗯,”甯穀看了看,猛地像是發現了什麼,抬起頭看著連川,“在鬼城的時候你也有制服,我們這個時間點是一樣的!”

“是。”連川在制服褲腿側面按了一下,彈開的小蓋子裡是空的。

“這是去舌灣那一次,”甯穀指著他的腿,“你那個指虎已經拿出來了。”

“那張紙呢?”連川看著他,“那個紙片是在這之前撿到的對吧?”

“對!”甯穀迅速在自己衣服裡掏著,“紙片會有什麼機關嗎。”

“不知道。”連川說。

“你知道什麼?”甯穀嘖了一聲。

“知道你動作真慢。”連川說。

“給!”甯穀用手指夾著紙片,遞到了他面前。

連川沒有接,只是盯著紙片。

“怎麼?”甯穀看了一眼紙片,又飛快地把紙片翻過來倒過去地看了好幾遍,“字沒了?”

“找到這個寫字的人。”連川說。

唯一還能找到人的地方,估計就只有斷崖下的那一片殘垣斷壁裡。

連川順著地上雜亂的腳印,找到了一個缺口。

“從這裡下去?”甯穀探出頭看了看。

“大概是這裡,”連川說,“不過得爬下去,太高了,直接跳下去會摔死。”

“意識也會摔死嗎?”甯穀問,“我們是死了還是活著,會不會也像是味道那樣,是一種輸入?”

“有可能,”連川攀住斷崖邊緣,懸空用制服上的照明往下照了照,“有路,下來吧。”

一條窄小的,在崖壁上鑿出來的小道,只能容納一個人。

甯谷跟在連川身後,貼著身側的崖壁一點點往前蹭著:“還好我沒有一直生活在這裡。”

“怎麼。”連川問。

“太高了,”甯穀說,“這一代主城怎麼會有這樣的地形?鬼城最高的地方就是鐘樓,主城最高的也就是光刺吧?還有更高的地方嗎?”

“沒了。”連川說。

“鐘樓和光刺,都沒有這五分之一高吧……”甯穀擰著眉,“我一往下看就腿軟,也就失途穀那幾個豎洞能比了,但是我們下豎洞的時候也不用這麼下……”

“你為什麼要往下看。”連川說。

“忍不住。”甯穀歎氣,“我一直在想,黑霧外面是什麼,邊界那邊是什麼……現在看到了,居然就是這樣的……”

“這不是黑霧之外,”連川說,“這是走馬燈的另一格。”

甯穀沉默了一會兒:“是已經不存在了的地方嗎?”

連川沒說話。

“我倆要是回不去,”甯穀說,“留在這個不存在了的地方……那我們還存在嗎?”

連川停下了,轉過頭看著他。

“怎麼了?”甯穀問。

“沒有發生的事不去想,”連川說,“找到那個寫字的人。”

“嗯。”甯穀點頭。

連川繼續往前走,甯穀跟在後頭,沒再往下看,怕腿軟摔下去,只是一直盯著連川的後腦勺。

沉默地走了一段之後,他笑了笑:“我再多想一秒,你要聽嗎?”

“說。”連川說。

“如果真的困在這裡,可能也不會太糟糕,”甯穀說,“至少不是我一個人,還有你呢,還好是你……你希望是誰?”

“你就可以了。”連川說。

斷崖其實不算太高,往下走的時候比看起來要容易得多,沒多大一會兒,他倆就走到了中間的位置。

這個斷崖是個凹進去的U型,他們現在的位置已經到了U的右邊,轉過頭就能看到對面的斷崖。

不看還好,看清了對面的斷崖之後,甯穀頓時就靠著崖壁不想動了。

這種從上到下滿眼的絕壁,比往下看更讓人腿軟。

“嗯?”連川發現他沒有跟上來,停下了腳步。

“沒事兒。”甯穀收回視線,跟了上去。

但走了幾步之後,他猛地又停下了,重新往對面的絕壁看了過去。

連川回頭看了他一眼,沒有問話,直接順著他的目光轉頭也看了過去。

對面的斷崖中間,比他們現在的位置更下方一些的崖壁上,有一眼亮光。

“是燈嗎?”甯穀壓著聲音,“還是火?”

“火會閃,”連川說,“這個是燈。”

“有人在那裡,”甯穀盯著仔細又看了看,“我們走的這條路,好像不從那裡經過。”

“往前到拐彎的位置,”連川說,“可以跳過去。”

甯穀的目光迅速向下看到崖底,又猛地彈了回來,落在連川臉上:“沒跳進去可就是死。”

“不會跳不進去。”連川說著開始繼續往前走。

“那裡是個洞吧,”甯穀追上去,嘴都快貼到他後脖子上了,有些著急地說,“裡面有什麼都不知道呢,就這麼跳過去?”

“那你先喊一聲打個招呼。”連川說。

甯穀吸了一口氣,還沒等出聲,連川已經捂住了他的嘴。

甯穀眨了眨眼睛。

“保持安靜,”連川看著他,“聽懂了嗎?”

甯穀又眨了眨眼睛。

連川鬆開了手:“再找找吧。”

“找什麼?”甯穀問。

“你腦子可能扔在這裡了。”連川說。

甯穀沒忍住笑了起來:“我剛沒想喊,逗你呢。”

連川看看了他一眼。

“太緊張了,”甯穀說,“我想緩解一下。”

“緩解了嗎?”連川問。

“好多了。”甯穀呲了呲牙。

走到斷崖最裡側的時候,連川停了下來。

再往前走,就會跟那個亮著燈的洞口平行,要跳過去,只能從這裡了。

距離不算近,在連川的極限。

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崖壁,用腳蹬了兩下。

“現在嗎?”甯穀問。

“嗯。”連川伸手準備拉他。

“你別拉我了,”甯穀說,“把手留出來,萬一有什麼突發情況,能反應得過來的只有你了。”

甯穀摟住了他的腰:“我摟著你就行。”

“走了。”連川說。

“走。”甯穀收緊胳膊。

連川往崖壁上猛地蹬了一腳,兩個人從斷崖中部躍向了那邊的洞口。

風隨著連川這一躍猛地從耳邊卷過,甯穀有一種突然回到了鬼城的錯覺。

無論鬼城有多麼孤單絕望,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依然會在任何一個相似的節點勾起鄉愁。

前方的那一點亮光迅速地在眼前變大。

連川這一蹬爆發出來的速度讓甯穀有些吃驚。

洞口瞬間就呈現在了他們眼前。

一個不是特別深的洞。

有暖黃色的光溢出。

對著他們的那一側,有一個書架,堆著不少書。

接著甯谷看到了一張桌子。

還看到了桌子上打開的一本書。

以及坐在桌子後面的人。

連川最後的落點是在洞口外的石頭上,差一點步就會踩空。

落地時的響動,讓桌後的人猛地抬起了頭。

甯穀看到了他的臉。

被一個狗頭面具遮掉了大半的臉。

62

甯穀的第一反應是九翼。

這個狗頭面具, 是他在失途穀暈過去睜眼看到九翼時,首先看到的就是這個面具。

九翼長什麼樣恐怕沒有人知道,甯穀覺得這面具大概是他改造的其中一項, 區別於別的蝙蝠直接用金屬扣在臉上。

但九翼怎麼可能在這裡?

他非常震驚。

連川不知道有沒有震驚, 但他的情緒永遠不會影響他的行動。

在甯穀還震著驚的時候, 連川已經沖進了洞裡。

狗頭只來得及抓起桌上的書,連川已經抓住了他的手腕。

但讓甯穀沒有想到的,是狗頭居然能從連川手裡抽出自己的手,並且把書也拿到了手上。

接著狗頭從桌後一躍而出, 向洞口逃過去。

連川反手抓住了這人的後衣領。

這人猛地一揚手,把手裡的書向洞口外扔去。

甯穀已經知道這絕對不是一本普通的書, 這人從他們進洞開始第一個動作就是要保這本書。

他趕緊伸手, 抓住了書的一角。

但狗頭扔得很猛,他雖然抓住了一角,書還是稀裡嘩啦地飛了出去。

連川松了手, 想在書落下去之前再搶救一把,狗頭搶在他前頭,擋住了他,再沖到洞口飛身一躍。

人和書都消失在了斷崖下方。

甯穀撲到洞口趴著往下探了探,看不到人, 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這下面不是實地, ”連川也探頭看了看,“跟那邊的平地沒有接著。”

“那人你看到了沒!”甯穀轉頭看著他,“那個面具!狗頭的!”

“看到了,”連川蹲了下來,又往下看了看,“跟九翼的那個面具一樣。”

“怎麼會這樣?”甯穀還是沉浸在震驚中無法自拔, 也許是九翼沒有腦子的形象過於深于人心,還總是瘋瘋癲癲喜怒無常,他實在沒辦法把九翼跟“走馬燈的另一格”聯繫到一起,“你覺得那是同一個面具嗎?還是九翼有什麼機會看到過這個面具,做了一個一樣的?”

“是同一個,”連川說,“這人戴的面具,左眼下面有一個小缺口,九翼那個也有。”

甯穀再次震驚:“我怎麼沒注意?”

“所以你不是我。”連川站了起來,轉身走回了洞裡。

“剛沒聽到他落地的聲音,”甯穀跟回了洞裡,“下面是空的嗎?他沒摔死?”

“沒法判斷,”連川走到桌子旁邊,“我們暫時走不了了,跳不回原來的路,從這裡直接跳下去可能會落到不安全的地方……”

“沒事,”甯穀說,“可以先看看這個洞,反正你是主城最強鬣狗,沒死就能活下去。”

“你撕下來的那點我看看。”連川伸手。

“撕下來的什麼?”甯穀愣了。

連川指了指他的右手。

甯穀低頭的時候才吃驚地發現,自己手裡死死捏著一角紙片,應該是剛才搶書的時候撕下來的,但因為緊張過度,他一直沒注意到。

“這個形狀……”甯穀把紙片遞給連川的時候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

“你身上那張拿出來看看。”連川應該也發現了同樣的事情。

撕下來的這一角紙,形狀跟他之前撿到的紙片一模一樣。

在他瘋狂地在自己身上翻找的時候,連川已經看完了紙片上的字。

“紙不見了!”甯穀猛地抬頭看著他。

“上面的字跟之前你撿到的那張,”連川夾著紙片晃了晃,“是一樣的。”

甯穀愣在了原地。

過了一會兒才問了一句:“不會是我拿出來捏在手上了吧?”

“這個紙是新的。”連川說。

甯穀盯著紙看了兩眼,的確,這紙比他撿到的那張要白很多。

“收好這張。”連川說。

“我撿到了我自己撕下來的紙?”甯谷把這張紙片小心地塞進了衣服裡,有些理解不了,“時間上對得上嗎?現在我們在以前?”

“不一定,”連川想了很長時間,“按瘋叔說法,我們不過是活在走馬燈的另一格而已,現在的這一格,也許就在它旁邊,左邊,或者右邊,但無論是哪一格,都只是現在,就算是以前,也只是這一格的以前,不一定是我們那一格的以前。”

甯穀蹲到旁邊,靠著牆,用了好半天來消化連川的這句話。

“那紙是怎麼到的舌灣?”他問,“為什麼我撿到的時候都發黃了?”

“我也不知道,”連川回答,“也許它真的在舌灣很久了,畢竟旅行者到鬼城的時候,鬼城存在的時間至少也跟主城一樣長。”

甯穀沉默了。

“怎麼不說‘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了?”連川問。

“這個不知道很正常吧,”甯穀說,“知道了才嚇人。”

連川起身,走到了旁邊的書架前,隨便抽了一本出來。

“是什麼書?”甯穀問。

“童話故事集。”連川說。

“童話?”甯穀沒明白。

“大概就是……”連川翻了翻,“用一些不存在的小故事,告訴小孩子一些存在的事。”

“我沒聽過。”甯穀說。

“我也沒有,”連川說,“像綠地那種級別的安居地裡的孩子,才能聽到這樣的故事。”

“安居地,”甯穀往後仰了仰頭,“不知道主城上面那個東西怎麼樣了,鬼城怎麼樣了,失途穀……我們回去以後,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九翼。”

“你覺得他知道什麼。”連川又抽出了一本書。

是一本畫冊,他翻了翻,還都是彩色的。

“那個他不想見的人,是誰?”甯穀說,“他為什麼有那個面具?他在哪裡出生?為什麼在失途穀?為什麼不要腦子了……你覺得他是真沒腦子了嗎?”

“詩人和齊航都影響不了他,這是事實,只是他比我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連川轉過身,拿著畫冊坐到了甯穀身邊,“給。”

“什麼?”甯穀轉開了頭,“我不認識字。”

“畫,”連川說,“你不是想要一幅畫嗎?這裡面差不多有一兩百幅畫吧。”

“真的?”甯穀迅速轉回頭,一把抽走了書,嘩嘩就翻開了。

然後就一直嘩嘩地翻,從頭翻到尾,又倒著回來翻了一遍,最後停了下來:“這畫的都是什麼啊?沒有一個東西是認識的。”

“這不是個人嗎?”連川隨手翻開,指著一幅畫。

“哪有人長這樣的,這畫得跟清道夫一樣,就一坨黑,”甯穀說,“照這麼畫,瘋叔那個也是畫了。”

“那你要的不是畫,”連川說,“是照片。”

“是畫。”甯穀說。

“是畫出來的照片。”連川說。

“你懂屁。”甯穀不服氣。

“你懂。”連川說。

甯穀愣了愣,看著他笑了起來:“你嘲笑人這方面的反應也很快啊。”

連川勾了勾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書架上的書,連川全都看了一遍,沒有什麼特別的,全是故事書和畫冊,雖然故事講述的內容和表達形式跟他從小接觸到的完全不同,提到的各種東西他也都不知道,但也差不多能理解,兩格走馬燈的差異。

只是他想找到一些非虛構類的內容,或者帶有一些技術性的,能幫助他理解眼前這個世界的東西,卻一無所獲。

這個書架的主人,像是刻意回避了這些,或者說,書架的主人只需要這些生動的,脫離現實的故事。

這人跟九翼到底什麼關係?

是九翼不想見到的那個人嗎?還是九翼本人?

狗頭面具挺大的,連川對九翼本臉的觀察遠不如面具細緻,現在讓他回憶面具之下只露出來的嘴和下巴,實在很難判斷到底是不是同一個人。

“如果這紙片能到舌灣,”甯穀說,“是從哪兒過去的?鬼城有不少沒見過的,也搞不清幹嘛用的東西,旅行者都拿那些去失途穀交易,至少鬼城是有什麼方式能跟別的格子聯接的,是哪裡?”

“如果不是邊界之外,”連川說,“那就是那輛車,旅行者有人跟著車一路走的對嗎?”

“是,但都沒再回來,”甯穀說,“消失了,會不會也變成了空殼,堆在邊界之外?”

“意識去哪兒了呢?”連川戳了戳自己的下巴。

“我們現在是意識嗎?我們回不去的話,也只有一個殼留在失途穀。”甯穀說。

“那別的意識呢?”連川看著洞口的方向,“剛那個是人,還是不知道哪一格過來的意識?”

“你別嚇我。”甯穀瞪著他。

“如果這麼說,”連川也看著他,“詩人是誰的意識?詩人的殼呢?”

九翼蹲在吟誦豎洞底的尖椎上,看著眼前不斷聚攏的金光。

“把他們叫回來。”金光還沒來得及聚成齊航的臉,頂上蹲在蝙蝠身上的禮帽就先開了口。

九翼看著這張臉上清晰的三道劃痕,“誰們?”

“連川!甯穀!”齊航猛地往前推進,逼到了九翼面前,“把他們叫回來,他們去了哪裡你知道嗎!”

“知道,”九翼豎起食指,慢慢伸長的指刺穿過齊航的鼻子,晃了晃,“詩人的世界。”

“他們去得了詩人的世界,就能去別的世界,”齊航說,“等他們弄清了怎麼回事,你就前功盡棄了!”

“我都不知道我有什麼前功,”九翼收回指刺,看著他,“盡什麼盡棄?”

“你……”齊航猛地回退,又猛地沖上前。

“我只知道你,”九翼的指刺再次伸出來,在面具上輕輕敲著,“想要成為所有世界的神。”

“我是唯一能只靠意識活著的人。”齊航說。

“唯三,”九翼說,“算上詩人,就是唯四,太多了,不擠嗎?”

“不擠嗎!”福祿在尖椎下麵喊。

“閉嘴!”齊航猛地往下一沉,逼到了福祿面前。

九翼從尖椎上一躍而下,指刺從上到下,把齊航的臉從中間一劈為二,然後又躍回了尖椎頂上:“你跟我的人說話,客氣點兒。”

“你算老幾?”齊航的臉又浮了上來,“你算老幾?”

“不知道,”九翼突然笑了起來,尖銳的笑聲在豎洞裡回蕩著,一直向上飄去,過了一會兒他才停下,看著齊航,“我只知道你怕我,你不怕詩人,但是你怕我,你交出了眼睛,你想要借用的身體也交出了眼睛,就是為了告訴我,你什麼也沒看到。”

“什麼也不知道挺好的,”聚集著的金光開始慢慢散開,“有些事,知道了就會後悔,想起來了就會絕望。”

蹲在蝙蝠上的禮帽也無聲無息地隱入了黑暗中。

九翼沒說話。

“所以你從不後悔,永遠不會絕望。”金光散開,這聲音也跟著散了。

幾個黑戒從四周悄無聲息地跳到了九翼身邊。

“怎麼樣?”九翼問。

“那些清道夫,又回到氣泡裡去了,”一個黑戒低聲說,“主城喂給氣泡的人都消失了。”

“不管那些了,”九翼晃了晃指刺,“加強失途穀守備,鬣狗要的物資給他們,武器也可以給,他們能幫我們守住地面,這幾天我都要留在這裡,有什麼事問福祿壽喜。”

“明白。”黑戒退開了。

“他們還能回來嗎?”壽喜從另一個尖椎上跳了過來,“齊航回來以後就合不上了。”

“不是合不上,”福祿在下面說,“是老大把他燒掉了。”

“噓。”九翼豎起指刺,“他們能回來,我有這個感覺,甯谷就是救世主。”

“一半主城!”福祿喊。

“我要那玩意兒有屁用。”九翼說。

“連川?”甯穀趴在洞口,壓著聲音向下喊。

“在。”連川的聲音從下面傳來。

“怎麼樣?”甯穀問。

“這一塊是往裡斜的,很光滑,沒有著力點。”連川說。

“那你回來吧,”甯穀說,“別掉下去了。”

“不可能。”連川說。

“……那你就掛在那兒?”甯穀說。

連川沒說話。

“連川?”甯穀有些緊張,這地方他們不熟悉,這個絕壁也不是金屬的,是石質的,而且不結實,連川試著往下爬的時候,一直在脫落,這會兒突然不出聲,他頓時就有些不踏實,“連狗?”

“你不要逗我笑,”連川說,“影響我動作。”

“很好笑?”甯穀無語了,“這種時候你還想笑得出來?”

“我上來了,”連川的聲音開始慢慢接近,“你讓開。”

甯穀還沒有起身讓開,上空突然亮了起來。

紅色的火光猛地在絕壁的上方亮起。

甯穀瞬間就看清了被火光照亮的絕壁,以及絕壁下看不清有多深的一潭水。

他瞪著這巨大的水面,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水。

甚至用了好幾秒鐘,才反應過來這是水。

而這個水面的寬度,是哪怕連川,也無法躍過的。

就算他們順著路到了絕壁的下方,也不可能躍過這個不知道下面是什麼的水面,到達他們看到的那一片佈滿殘垣斷壁的平地。

“清道夫。”連川看著上方說了一句。

甯谷轉頭向上看過去的時候,看到了已經壓到絕壁邊緣的熊熊大火,以及從火中不斷晃動著走出來黑影。

清道夫像是沒有重量的霧一樣,順著絕壁的邊緣,就那麼如同平地一下走了下來。

以這個速度,用不了幾分鐘,就能到達他們現在所在的洞口。

“手給我。”連川很快地爬到了洞口下方,伸出了手。

“跳下去嗎?”甯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

“是。”連川說。

“會摔死嗎?”甯穀說,“摔死是不是就真的留在這裡了?”

“你不是無所謂嗎?”連川說。

“那你別鬆手。”甯穀說。

“嗯。”連川猛地一拉他,兩個人從洞口墜向了水面。

向下墜落的時候,甯穀看了一眼上方,火已經卷了下來,帶著劈啪的聲響,像是這個世界發出的最後的聲音。

63

“呼叫管理員。”陳飛沖進監控室。

房間裡只剩下了春三和兩個年輕的技術員, 其他的人都已經逃走,技術員並不都是A區或B區出身,就算為了主城堅守到最後一秒, 有生機也未必能換得一線。

“現在?”春三問。

“告訴管理員, ”陳飛說, “裂口對著A區,如果一路推進,進入核心區第一個摧毀的就是城務廳。”

外部監控已經壞了大半,春三在這裡已經無法看到黑鐵荒原上的情況, 只知道出現了第三道裂口,距離第一道裂口出現的時間, 只有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

一直覺得未知的毀滅來得太慢, 活著的每一秒都無法盡興,到毀滅真的來了,才知道這一路已經走到了最後。

“管理員已經失聯很久, ”春三說,“不要抱有什麼希望。”

“不要用資訊了,”陳飛說,“以你個人的身份,個人的請求, 發送語音, 你是一直以來跟管理員聯繫最頻繁的人。”

“這個時候,跟管理員……”春三轉頭看著他,“打感情牌?”

“誰沒有感情?”陳飛說,“管理員這些年的表現,你覺得像是沒有感情的機器嗎?”

“任何可能都會有。”春三站了起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聯繫完管理員, 給我彙報一下,然後,”陳飛往門那邊看了看,“你走吧。”

“走?”春三放下了杯子。

“現在已經用不上這些了,”陳飛說,“到現在也沒有看到出口的一丁點可能,就算有出口……那些清道夫你看到了嗎?”

“嗯。”春三點點頭。

“如果那就是出口之外的新世界,”陳飛說,“我們沒有活路,甚至沒有人願意跟我們進行任何溝通,誰會跟廢墟上的塵埃溝通呢?”

“那你呢?”春三問,“下一步想好了嗎?”

“我沒有放棄,”陳飛笑了笑,“我只是讓你走,如果去失途穀,樓下車庫裡有我的人,讓他們送你過去,不過只能送到城界。”

春三沒有說話,轉身走出了房間。

管理員是可以接收語音聯繫的,但因為語音容易出現表達上的不準確,也不方便檢索,所以主城跟管理員聯繫很少用到語音,都是正式的各類文字消息。

春三坐到桌子前的時候,有些感慨。

這還是她第一次坐在這裡,發送一條不需要提前上報批准的語音訊息。

沒有內容限制,沒有時長限制。

雖然未必能得到回應。

卻有可能是主城給始終不知道是怎樣存在的未知發去的最後一條消息。

是求助,也是告別。

“這裡是春三,呼叫管理員,”春三打開了話筒,說完之後又沉默了一會兒,“你們還在嗎?能看到嗎?黑鐵荒原上的火,還有主城上的露珠?”

春三笑了笑:“露珠是我們給清道夫起的代號,在不知道它會帶來什麼的時候,其實我都沒怎麼見過露珠。”

聯絡室裡沒有窗,燈光已經因為線路損毀熄滅了,只有儀器上亮起的綠光在黑暗裡跳動著。

“我們為什麼會有露珠這樣的詞彙?”春三想了想,“上一代主城留下的資訊,到底還有些什麼?都沒法完全破譯了,時間不夠了……我這些年,一直在做這些工作,我們的孩子聽著那些他們完全沒有見過也無法想像的故事,學著那些他們完全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知識,我們用保存的資訊做出各種昂貴的生物,甚至……怪物,為了已知的結局,努力想要生存……”

春三抬起頭,看著漆黑的天花板:“那些東西在哪裡呢?那些故事發生在哪裡?那些知識是誰告訴我們的?那些被我們複製出來的只存在於傳說中的小動物,它們在哪裡?”

“你們是誰?”春三問,“你們在哪裡?我們從哪裡來?除了已經定下的結局,我們從哪裡開始的?還有那麼多沒有解開的資訊,是什麼?還有什麼是你們給的?存在?生命?情感?愛,恨,痛苦,恐懼……你們在看嗎?我們走向終點的時候是怎樣掙扎的?”

黑暗裡只有春三平靜的聲音,以及儀器上偶爾的一聲“滴”,安靜得仿佛世界已經落幕。

“我並沒有什麼一定要知道的事了,我一直以為面對這樣的機會,我會非常渴望得到那些問題的答案,”春三站了起來,“但並沒有,這些對於我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了,我活過,有關心我的人,有我牽掛的人,我雖然未知還有太多,但我至少看到了一部分,夠了。”

春三摸黑把桌面上的記事本和筆收拾整齊:“本次聯絡,是主城毀滅之前的最後一次,主城不會再向管理員發起聯絡請求,也不會再向管理員尋求幫助,也不再有人在這裡,回應管理員的指令……再見。”

春三接通了陳飛的通話器:“跟管理員通話結束,未得到任何回應。”

“知道了,”陳飛回答,“我安排了人在車庫等你,不要耽誤太久。”

“太久是多久?”春三問。

“一旦裂縫到達主城,核心區被破壞,EZ就會失控,”陳飛說,“它們都已經處於啟動狀態。”

“你沒有別的要做的事了嗎?”春三說,“就留在這裡?”

“這裡有我畢生也沒有做完的事,”陳飛說,“我不會放棄。”

“出口嗎?”春三歎了口氣。

“你抓緊時間,”陳飛說,“我不會對你怎麼樣,我要的只是你的技術,我願意跟你以合作的方式相處,劉棟可不一定。”

春三切斷通話,拍了拍椅背,轉身拉開了聯絡室的門。

在屋外微弱的光線透進來的瞬間,她聽到了儀器發出的沙沙聲。

甯穀一直覺得,既然是走馬燈的另一格,總會有些不太一樣的地方。

要都一樣,看走馬燈的人,豈不是很無聊。

比如水不一定是水,畢竟他也沒見過這麼多的水,這麼大的水面。

拉著連川一起跳下去的時候,他沒想過會不會死。

接觸到水面的那一瞬間,他才開始考慮這個問題,因為水面之下,並不像他期待的那樣,有什麼通道,有什麼機關,有什麼別的……

就是水,全是水,前後左右上下都是水。

眼睛裡鼻子裡耳朵裡都灌滿了水。

不能呼吸了。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鬆開的連川的手,瘋狂地在水裡手舞足蹈了好半天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連川已經不在他旁邊了。

鎮定下來。

甯穀。

鎮定,你是鬼城惡霸,是鬼城門面,是救世主……

連川!

你在哪!

說了抓緊別鬆手的啊!

甯穀憋著氣,讓自己努力地平靜下來。

無論發生了什麼,自己這麼驚慌失措的,連川就算在旁邊都未必能接近得了。

他停止了掙扎,靜靜地懸在水裡。

一直到身邊混亂的水波都消失了,他才發現,自己正在慢慢往下沉。

他抬起頭,看到了上方被火光映得發紅的水面。

他又趕緊看了一圈四周,清澈的黑暗裡空無一物。

連川不見了。

沉下去了?

甯穀猛地低下頭,往下只有慢慢變得越來越黑的一團水,水裡飄著的一些說不清是什麼東西的雜質都能看到,就是沒看到連川。

連川的制服是有光的,而他現在連一絲藍光都沒有看到。

是往上還是往下?

往上是呼吸,往下……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了。

吸一口氣再下去找連川?

怎麼上去?一動就往下沉……就算上去吸了一口氣,又能憋多久?連川如果沉下去了,還能等這一趟嗎……

甯穀沒有猶豫,咬牙憋住氣,在水裡努力地翻了個個兒,頭沖下向水底沖了下去。

逢賭必贏。

水不知道有多深,但真的很深。

甯穀不能發出聲音,只能靠眼睛尋找連川,或者是尋找任何一點不尋常。

眼睛很疼,他從來不知道眼睛泡在水裡會這麼難受,也不知道耳朵會疼,身上也越來越沉。

可能快憋死了。

甯穀一直覺得自己憋氣還挺厲害的,但也只是自己覺得。

事實證明,可能也沒有多厲害。

連川!

你在哪!

連狗!

甯穀開始覺得有些渙散,東西看不清了,耳朵邊的聲音也消失了,呼吸似乎也已經不再需要。

身邊的水被攪動起來的時候,他甚至看不清是什麼。

“甯穀!”有人在遙遠的地方叫了他的名字。

誰?

“甯穀!”又有另一個聲音叫他的名字。

又是誰?

“沒有回來嗎?”第二個聲音說,“要不要打一巴掌?”

“打一巴掌。”第一個聲音說。

“走開。”又有一個聲音從遠到近,然後是一聲暴喝,“甯穀!”

四周的混沌被這一聲暴喝震得突然消散,所有的聲音瞬間回到了他的耳朵裡。

跟著回來的還有身體的重量和呼吸。

甯穀猛地睜開了眼睛。

狗頭面具。

九翼剛想直起身退開,甯穀已經一巴掌掄在了他臉上。

跟第一次見面時一樣,脆響。

“不會別的了是吧!”九翼地湊到他面前吼了一聲。

甯穀愣了幾秒,猛地一躍而起。

這才看清自己躺在失途穀,面前站著九翼和福祿壽喜。

“連川呢?”甯穀瞪著九翼。

九翼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他又猛地低下頭,在自己身上摸了幾下,身上的衣服都是幹的。

再伸手摸了摸塞在衣服裡的那張紙片,居然還在,也是幹的。

這是他的身體,沒有離開過失途穀,一直在吟誦豎洞……吟誦豎洞!

他沒再多問九翼別的,看清四周之後,轉身沖進了詩人的那個洞。

之前和他連川進去時封在洞口的金光已經消失,洞裡也沒有了亮著的那兩團光芒。

他看到了連川,躺在地上。

“連川!”甯穀幾乎是飛撲著沖過去,跪到連川身邊的時候,膝蓋都被金屬地面磕得一陣銳痛。

連川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連川?”甯穀的聲音都有些發抖,他很小心地伸手在連川臉上碰了碰,顫抖的指尖觸到了連川臉上的溫熱。

活著!

他又握了握連川的手。

身體狀態還可以,連川的手沒有像平時累了那樣冰涼。

但是……

“連狗?”甯谷在連川臉上輕輕拍了兩下。

“他現在醒不了。”九翼的聲音從洞口外傳了進來。

“什麼意思?”甯穀轉過頭,“什麼叫現在醒不了?”

“他沒有回來,”九翼靠著洞口的一個尖椎,指刺在面具上一下下輕敲著,“只有你一個人回來了。”

甯谷沒說話,把連川的手放好,慢慢地站了起來,轉過身盯著九翼。

“看我幹什麼?”九翼說,“又不是我不讓他回來,他自己沒回來。”

“你是誰?”甯谷一步一步往洞口走過去,盯著九翼臉上的面具,連川說得沒錯,九翼的狗頭面具,跟洞裡看到的那個人戴的一樣,左眼下有一個小小的缺口,“你到底是誰?”

“九翼,”九翼張開了胳膊,十根指尖一點點都伸了出來,閃著寒光,“蝙蝠領袖,失途谷的主人。”

“失途谷的主人是詩人,”甯谷還是盯著他,“誰都知道失途谷的主人是詩人。”

“他沒醒的時候我就是主人,”九翼笑了起來,“他一般不會醒。”

“失途谷的主人是我們老大!”福祿喊。

甯穀走到了九翼面前,一直走到幾乎能跟他鼻尖頂上了才停下。

“面具是你的嗎?”甯穀開口。

“是。”九翼收了笑容,跟他對視著。

“怎麼來的。”甯穀又問。

“我打的,”九翼說,“想要的話我幫你也打一個。”

甯穀沒說話,抬起了手。

“別動面具,”九翼說,“你不要以為每次醒過來都能扇我巴掌,你就打得過我,旅行者。”

“我和連川,”甯穀放下了手,“剛去了哪裡。”

“詩人的意識,他的世界,他的記憶,”九翼說,“在這裡你還能去哪裡?失途谷到處都是詩人。”

“那我在詩人的意識,詩人的世界,詩人的記憶裡,”甯穀沉下聲音,“看到的那個戴著狗頭面具的人,是誰。”

九翼沒說話。

面具遮掉了他大半張臉,如果嘴不動,就看不出他此時此刻到底什麼表情。

但甯穀能感覺到,九翼有些吃驚。

如果不是吃驚,九翼這神經兮兮的性格,這會兒絕對不可能保持沉默。

“是誰?”甯穀又問了一遍。

“你覺得我知道?”九翼說。

“你的面具,戴在別人臉上,”甯穀說,“你知道不知道我都只能問你。”

“我不知道。”九翼回答。

“老大不知道!”壽喜喊,“老大什麼都不知道!”

“你這個話聽著特別像掩飾,”甯谷看著壽喜,“我要不是認識你倆有一陣子了,我肯定不信。”

“老大真的不知道。”福祿補充說明。

聽著更假了。

但甯谷知道福祿壽喜說的是實話,起碼據他們所知,九翼的確是什麼都不知道,畢竟沒有腦子。

“你腦子去哪了?”甯穀問。

這個問題十分詭異,甯谷完全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一本正經地問出這樣的問題來。

九翼看著他,過了很長時間才開口:“不記得了。”

“你確定你沒有腦子了嗎?”甯穀問。

“確定。”九翼說。

甯穀慢慢舉起了手,指尖的暗銀色慢慢浮現:“面具摘掉,我要看看你的臉。”

“我很英俊的。”九翼晃了晃指刺。

“有我英俊嗎。”甯穀說。

“那就不好說了,”九翼笑了起來,笑聲裡帶著金屬音的迴響,“你要問福祿壽喜,肯定我英俊,要問……問連川的話,那應該就是你英俊。”

“別動,”甯穀看著他,“動就死。”

64

甯穀指尖的暗銀色光芒慢慢擴大, 邊緣已經接近了九翼的面具。

“這個面具不能摘,”九翼說,“我不騙你。”

“為什麼?”甯穀看著他, “摘了你會死麼。”

“說不定, ”九翼說, “我不確定,我只能確定會有不好的事發生。”

“說清楚點。”甯穀說。

“說不清,”九翼說,“我記不清了, 很多事我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好, 或者不好, 可以,或者害怕。”

“你怎麼跟連川一樣,”甯穀指尖的光停下了, “你也是前驅實驗體?”

“不是,”九翼說,“我是蝙蝠。”

甯穀可以確定,就算真的沒有腦子這個東西,對於九翼的智商來說, 大概並不會有什麼影響。

這個無腦怪帶著失途穀這麼多年跟主城對抗, 這麼多年鬣狗都無法踏進失途谷一步,無腦怪甚至還能暗中跟主城合作,拿到生存物資……

九翼看上去瘋癲無常,但並不傻。

他不能相信九翼的話,哪怕現在九翼看上去平靜而真誠。

連川在知道自己只是個前驅實驗體的時候都能保持表情沒有一絲波動呢,九翼也未必做不到。

“我要拿掉你的面具, ”甯穀說,“我再說一遍,別動,動了你真的會死。”

“真以為自己是連川了。”九翼帶著金屬音的笑聲從面具下面傳出來。

但他站著沒有動。

甯穀抬手捏住了狗頭面具的邊緣。

“我看看,”九翼說,“你是不是救世主。”

甯谷沒有理會他這句話,手指勾著面具邊緣輕輕抬了一下。

九翼的臉是溫熱的,的確是個活人。

但就在面具邊緣被抬離他的臉時,幾絲繞著黑霧的暗紅色光芒從面具下飄了出來。

這光芒就跟失途穀那些洞壁縫隙裡的暗紅色光芒一模一樣。

甯穀的手猛地僵住了,震驚地看著九翼。

“詩人來了!”福祿在旁邊大喊了一聲。

“是沒有混進大炯的詩人!”壽喜跟他同時一躍而起,攔在了甯穀身後的那個洞口前。

甯穀回過頭,看到了洞裡出現了大量同樣的裹著黑霧的紅光,不斷在空中翻滾捲動,一縷縷地彙聚,又不斷分開,慢慢向洞口這邊壓了過來。

“撒手,”九翼說,“我們不是詩人的對手。”

甯穀再次回過頭盯著九翼,他知道九翼說的撒手,是讓他放開面具,但他只是勾著面具而已,這個動作只需要九翼自己抬手把面具按回臉上就行,九翼卻讓他撒手。

這一瞬間甯穀前所未有地想念連川,只有連川能在這種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的情況下迅速做出所有的判斷。

眼下他只能靠連川的兩句話。

逢賭必贏。

選錯了不會死,猶豫才會死。

無論怎麼樣,連川還在洞裡,這種時候詩人出來不是什麼好事。

連川不能有任何危險,可能的危險也不能有。

甯谷勾著面具的手指鬆開了,面具貼回了九翼臉上。

“攻擊。”九翼跳了起來,在空中兩腳把福祿和壽喜踢到了一邊。

甯穀沒猶豫,對著洞裡的翻滾的紅光猛地一揮手。

幾道暗銀色的光芒在紅光裡劃過,瞬間把聚集在一起的紅光撕成了幾團。

裹著紅光的黑霧猛地向洞口湧了過來。

九翼雙臂一展,十根指刺伸出,在他向前收攏雙臂的時候,洞口出現了交織著的寒光,像一張網,把洞口封住了。

黑霧裹著紅光在洞裡翻騰著,無法再次聚集,也無法突破這張網,但也沒有消散。

“去叫黑戒,”九翼說,“守住所有詩人的出入口,有異常馬上通知我,不要攻擊,打不過。”

“你去,”福祿看著壽喜,“我在這裡幫忙。”

“你去,”壽喜看著福祿,“我在這裡幫忙。”

“都去,這裡安全的,”九翼一揚手,“不要煩我。”

“都去。”福祿壽喜同時躍到尖椎頂上,攀著洞壁飛快地爬了上去。

甯穀看著洞口的網,過了幾秒才猛地轉過頭瞪著九翼:“打開!”

“你瘋了?”九翼很震驚。

“打開!”甯穀沖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你把連川封在裡頭了!打開!”

“他不會有事的,”九翼說,“我封的是詩人,又不是連川。”

“你把連川和詩人關在一起了!”甯穀吼。

“連川不在裡頭!”九翼也吼,“他還在詩人的意識裡!”

“如果詩人帶走他的殼兒,”甯谷聲音沉了下去,帶著沙啞,“他回不來了怎麼辦。”

“我幫他找個殼兒就行,”九翼說,“這有什麼難的。”

“你少放屁!”甯穀聲音都扯碎了,“我就要那個殼兒!不要別的殼兒!”

“怎麼,”九翼拉著他的手拽了拽,沒拽動,歎了口氣,“是怕別的殼兒沒有連川好看嗎?”

甯穀猛地一揚手,暗銀的光瞬間在兩人的頭頂上炸開,鋪滿了尖椎之間。

“連川的殼兒也好,意識也好,都不能變。”甯穀一字一句地說。

“……我逗你的。”九翼說。

“不要在這種時候逗我,”甯穀說,“我會弄死你。”

“詩人不會動他的身體,”九翼歎了口氣,“齊航的身體在洞裡放了那麼久,他都沒有動過,還是我燒掉的,他要的不是這些。”

“你為什麼燒掉齊航的身體?”甯穀眼睛眯縫了一下,盯著九翼。

“冒牌救世主,”九翼說,“以為找到了詩人就能當神了……放手吧,我保證連川的殼兒沒事。”

甯穀沒鬆手,轉頭又往洞裡看過去,裡面沒有什麼變化,只是裹著黑霧的紅光翻滾得似乎沒有之前那麼快了。

隱約中他能看到連川,躺在那裡,看上去還跟之前一樣,也沒有黑霧接近他。

甯穀又盯著九翼看了幾秒鐘,鬆開了他的衣領。

頭頂上的暗銀光芒慢慢散了。

九翼躍上尖椎頂上蹲著,歎了口氣。

甯穀盯著洞口,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下來,我有話問你。”

“問就行,”九翼說,“你在這裡說的話,我要是想聽,在我的豎洞裡都能聽得到。”

“我要看著你問。”甯穀說,“我不想抬頭跟人說話。”

九翼又跳了下來:“問吧。”

甯穀看著他:“你跟詩人什麼關係。”

“不知道。”九翼回答得很乾脆。

“你的腦子呢?”甯穀湊近了一些。

“不記得了。”九翼回答依舊乾脆。

“我現在就當你說的都是實話,你不知道,你不記得了,”甯穀說,“我就問你,你也不傻,有沒有想過。”

“什麼?”九翼問。

“你就是詩人。”甯穀說。

“甯穀。”連川在黑暗裡很低地叫了一聲。

四周沒有聲音。

連川不確定自己現在所處的位置,只知道應該是水底,水底的一個空洞。

並且之前他們經過的地方,是真實的水,他身上的制服現在還是濕的,能聽到水滴在地面時細微的聲音。

連川伸手在腳下摸了摸。

這是個人工開鑿的水底洞,地面很平整,而且光滑。

連川制服的能源已經耗盡,光源沒有了,他只能靠自己的直覺。

甯穀不在這個洞裡,這是他的第一判斷,多年訓練讓他對身邊存在的任何生物都能覺察,哪怕是死的。

如果甯穀沒有回失途穀,就肯定是被什麼力量帶走了。

他需要找到這個洞的出口。

連川屏住呼吸,判斷了一下四周,感覺距離身後的牆是最近的。

他摸著地面,轉身慢慢向後方靠了過去,很快就摸到了一堵光滑的牆壁。

指尖的觸感是金屬的。

這跟主城有點相似。

他用指尖輕輕點在牆壁上,逆時針慢慢向前。

沒用多長時間,就判斷出了這是一個圓形的金屬房間,在他手指這個高度,四周沒有明顯的出入口。

連川用手指在牆壁上敲了兩下,回聲有些發悶。

他又用胳膊肘上制服的金屬件輕輕在牆上磕了幾下,這次的回聲清晰了很多。

他走向了左側對面的牆壁。

又敲擊了幾次之後,確定了在稍微上方一些的位置,牆後有空洞。

空洞裡有什麼,通向哪裡,都不是連川考慮的範圍。

他只需要確定自己必須離開這個房間。

連川兩次躍起,探清了洞頂的高度,也摸清了空洞位置沒有任何能夠打開的按鈕或者別的裝置。

接著就退到了對面的牆邊,沖了兩步躍向空中。

準確地在空洞位置踢了一腳。

“嗵”的一聲,沉悶而又有彈性,聲音在完全安靜的環境裡震得人心裡發慌。

連川再次沖出躍起,第二腳再次踢了出去,落點跟上一次相同。

牆上突然出現了細細的一條光。

接著第三腳。

被蹬裂的牆壁非常整齊,泄出的光勾出了一個方形的框。

在連川準備再蹬一腳的時候,牆壁上這塊被蹬裂的位置突然脫落了,一塊金屬板砸在地上的同時,柔和的白光湧進了這個房間。

跟連川的判斷相同,這是一間圓形的金屬房間,沒有任何門或者窗。

除了現在被打開的方形口子,整個房間空無一物。

方形口子後面,是一條不算寬的走廊,十幾米後拐彎,看不到通向哪裡。

連川從開口跳進了走廊。

腳剛落地,身後有空氣的流動,連川回過頭時,發現開口發生了位移,從左向右,像是在轉動,接著開口消失在了走廊牆壁的後面。

雖然這裡看上去很多地方跟主城有些相似,但連川能確定這不是主城。

順著走廊走到盡頭,接著右轉,是一條同樣的走廊。

但是很短,大約也就十步,就到了盡頭。

走廊盡頭是一扇看上去跟整個走廊風格完全不符的門。

很淡的奶油色,上面有一個金色的把手,甚至還有一個看上去非常古老的鎖孔。

連川握住把手,輕輕向下擰了一下。

門鎖發出了一聲“哢”響。

門打開了。

裡面是一個房間。

跟連川印象裡的所有房間都有著完全不同的感覺。

一瞬間讓他有些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而在他還沒有來得及看清房間具體佈局時,站在房間正中間的人,讓他愣在了原地。

甯穀?

雖然這個名字幾乎要脫口而出,連川還是不動聲色地咬住了。

眼前這個跟甯穀長得一模一樣,正平靜地看著他的人,不是甯穀。

“你是誰?”這人開口問了一句。

連川沒有回答,盯著這個人的臉。

“進來,”這人看著他身後,又說了一句,“要塌了。”

連川感覺到了身後的異常,回頭掃了一眼。

身後的走廊已經不是完整的一條走廊。

四周的牆壁,地面,天花板,正在消失,像是被什麼力量打碎,整條走廊從那頭開始,一點點變成了碎片。

而走廊之外,是一眼看不到盡頭的黑暗,無數的走廊碎片閃著銀光,迅速地飛向黑暗中,然後消失不見。

連川跨進了房間。

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他伸手想要再擰一下把手,屋裡的人又說了一句:“打不開了。”

連川回頭看著他:“什麼意思。”

“不知道你怎麼能到這裡來,”那個人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看著他,“但是來了,就走不了了。”

“你是誰。”連川問。

“我先問的。”那人說。

連川看著這個“甯穀”,有些不能適應,但他知道,這應該就是甯穀曾經看到過的,跟他長得一樣的那些“甯穀”中的一個。

“我叫連川。”連川說。

“連川,”這個人想了想,“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你是誰。”連川又問了一次。

“我叫葉希,”這人說,“我覺得你認識我。”

“不認識。”連川說。

“喝茶嗎?”葉希問,“還是果汁?咖啡?”

連川看著他:“這是哪裡。”

“這裡?”葉希站了起來,走到旁邊的桌子前,拿起了一個杯子,往裡面捏了些茶葉,再倒進了熱水。

這是連川第一次親眼看到茶葉。

這個葉希,是哪一代主城的“甯穀”?

“不說想喝什麼就喝茶吧,”葉希把杯子放到他旁邊的小桌上,“我挺喜歡喝,坐。”

連川看了看四周,屋子挺大,中間用一個空的書架隔開,裡面應該是臥室,外面的客廳裡放著桌椅,和幾個櫃子,都是木質的。

他坐到了旁邊的沙發上。

“這裡不存在。”葉希說。

連川去拿杯子的手在空中短暫地定了一下,然後拿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茶。

失途穀裡的帶茶葉味道的水,聞起來跟這個差不多。

不過不算太好喝,清香裡帶著些許苦味。

這裡不存在。

連川有隱隱的不安。

“你從哪裡來?”連川問。

“從不存在的地方來。”葉希說。

連川放下了杯子:“我要回去。”

“回你的主城嗎?”葉希問,“打開窗簾就能看到了。”

連川看到了書架旁的窗簾,他走過去抓著窗簾往兩邊一拉。

一扇落地窗出現在了他眼前。

窗外是一片黑暗。

這間屋子,是整個黑暗裡唯一能看到的東西。

“等一會兒,”葉希走過來,站到了他身邊,“轉過去就能看到了。”

聽葉希這句話的意思,屋子是在轉動的,連川完全沒有感覺到。

但接著有光從窗戶的右邊慢慢出現。

連川看到了光刺。

看到了被一團白光包裹著的主城。

看到了主城上空的那個氣泡。

看到了主城外面噴湧著的火焰。

這一瞬間的感受,他無法形容。

他像是站在世界之外,站在時間之外。

遠處,是像孤島一樣懸在黑暗之中的主城。

“你回不去了,”葉希說,“你本來就是不該存在的BUG。”

65

腳下傳來了震動。

在豎洞底感受跟地面上的感受不太一樣, 更清晰,更能震到人心裡。

甯谷站在詩人的洞口,透過九翼封在洞口的網向裡看過去, 詩人依舊在翻滾, 沒有再次睡去的意思。

“他為什麼這麼久都不睡?”甯穀回頭看著九翼, “不是說他總在睡嗎?”

“我警告過你不要碰我面具,”九翼坐在尖椎上,“對不對。”

“就碰了,怎麼著。”甯穀說。

“不好的事發生了, ”九翼說,“他知道我就在這裡, 他不會再睡了, 一直到世界毀滅,他都不會再睡了。”

“我的錯嗎?”甯穀皺了皺眉。

“不是你的錯,”九翼說, “也不是我的錯,不是詩人的錯,不是誰的錯,世界就要這麼走,我們以為的每一步意外, 也許都計算之中。”

“我想把連川弄出來。”甯穀看著還躺在地上的連川, 如果連川回來,他不擔心連川能不能在詩人的攻擊下出來,連川雖然沒有旅行者的能力,但所有的機能都強大到無法想像。

他擔心的是詩人這麼來回滾,影響了連川的殼兒,連川回不來了。

“連川抗得住詩人的精神力, ”九翼說,“別在這種不需要花心思的事情上浪費腦子。”

甯穀嘖了一聲,轉身攀著尖椎也爬了上去,在另一個尖椎頂上跟九翼面對面蹲著:“如果你就是詩人,詩人是你的意識,那你現在的這個殼兒裡,是誰?”

“也是我,”九翼的指刺在腳邊的尖椎上輪流輕敲著,發出叮叮的細響,“我猜想,是剝離了一部分我不願意要的意識和記憶……留下來的我,只知道詩人很危險,最好能永遠睡下去,不要醒,也不要被齊航那種蠢貨找到……”

“面具拿掉,就會驚醒詩人,讓他回到你身上,把你變成詩人,對吧,”甯穀說,“那現在怎麼辦,他不睡,連川是不是就回不來。”甯穀說。

“等吧。”九翼說。

“等不了,剛才的震動,是又裂了一條吧?”甯穀說,“再等下去全得死。”

“等死都等了這麼久了……”九翼說。

“我能相信你嗎?”甯穀看著九翼,他沒有管九翼的話,他有自己的想法。

“現在的我,”九翼說,“可以相信,不要信詩人,如果詩人回到我身體裡,一句話都不要相信。”

“我要上去跟清理隊的見一面,告訴他們連川的情況,”甯谷說,“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我想讓跟我過來的旅行者去等著,把他們帶過來。”

“去吧。”九翼說。

“連川一直覺得自己只是個武器,活著只是不想死,”甯穀說,“但他有感情,他會笑,會開玩笑,也聽得懂玩笑,還會嗆人……他有雷豫和春姨,有獰貓,有會選擇他的隊友,他是真實的,不是麼?”

“嗯。”九翼點頭,“沒有人能抹掉我們的存在。”

“他幫過我很多次,他每次在最緊要的關頭都會選擇相信我,”甯穀說,“我不能讓他失望。”

“你去吧,”九翼說,“我會幫你守好這個殼兒的。”

“主城我不要了,都給你。”甯穀跳下尖椎。

“我也不要,”九翼彈了一下指刺,嗡響一聲之後一個黑戒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豎洞洞壁上,“讓黑戒帶你上去。”

甯穀猜得沒錯,又一道裂縫已經出現在了黑鐵荒原上,跟前面幾條一樣,到了主城城界之後就停下了。

“按這個走勢,”雷豫看著前方,“這些裂縫是要一條一條把主城圍在中間。”

“然後同時推進?”龍彪站在懸浮的A01上,看著遠處,“那時一定挺壯觀。”

“我們未必能看得到了吧。”羅盤歎了口氣。

“一定能看到得,”龍彪說,“別這麼廢物。”

雷豫轉身走到甯穀面前:“你找我?”

“連川跟我去找了詩人,”甯谷說,“現在只有我回來了,他還在那邊,不知道什麼情況。”

雷豫沒有說話,只是歎了口氣。

“車如果再來,會有旅行者過來,我會跟我那些同伴說好,我們跟失途谷和清理隊合作,”甯穀說,“你把團長他們帶過來。”

“團長會來主城嗎?”雷豫問。

甯穀沒說話,想起了舌灣地下的那些材料,還有據說已經成形了的軍隊。

“沒事,他們來的話,我會處理好,”雷豫說,“這種時候已經沒有敵我之分,沒有陣營可言了。”

“我一會兒還要回失途谷,”甯穀說,“我要去把連川帶回來。”

雷豫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很難,未必能再去到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甯穀說,“但現在只有我,還有把他帶回來的可能,我要試試。”

“如果你也回不來呢?”雷豫說,“按我對連川的瞭解,他未必希望你去找他,可能希望你去做更重要的事。”

你要無所顧忌,忽略代價,活著。

甯谷看了雷豫一眼,轉身往失途穀入口走過去:“我可是個旅行者,我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現在得聽我的。”

跟著他們一起來主城的旅行者,都被九翼安排在了失途穀裡,看不到黑鐵荒原上的那些裂縫,他們看上去要放肆得多。

“那個露珠,”一個旅行者喝了口酒,“是不是來看熱鬧的?”

“不知道,”甯穀說,“但是殺傷和防禦都很強,鬣狗說主城攻擊了,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如果爆發了,”另一個旅行者說,“我們在這裡能聽到嗎?”

“能吧,怎麼?”甯穀問。

“出去打啊!”幾個旅行者同時喊了起來,帶著甯穀聽慣了的熟悉的尖嘯聲,“大戰一場——”

“團長他們如果帶人過來,鬣狗會跟你們一起過去把他們帶過來,”甯穀說,“把這裡情況跟他說一下就行。”

“你要去哪兒?”終於有一個旅行者聽出了甯穀的話有些不對。

“我去找詩人,”甯谷說,“有些事我要弄清楚。”

“你不一樣了,”坐在椅子上的老人說,“跟以前不一樣了。”

“是麼。”甯穀笑了笑。

“長大了,”老人說,“長大了。”

“別攔我啊。”甯穀說。

“旅行者至死自由。”老人說。

九翼從尖椎上一躍而下:“絕對不行,誰也不能確定詩人到底知道什麼,我又到底為什麼要放棄這一部分,我們連詩人是我這個結論也只是胡亂猜的。”

“不是胡亂猜的。”甯穀說。

“你最多半個腦子,”九翼說,“我沒有腦子,我們的推測不能當成依據。”

“……你罵自己就行,不要帶上我。”甯穀看著他。

“如果你也回不來了,”九翼說,“這兵荒馬亂的,我拖著兩個殼兒,我憑什麼?”

“我能回來。”甯穀說。

九翼看著他:“理由?”

“我是救世主。”甯穀說。

九翼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在豎洞裡向上回蕩。

“不信?”甯穀說。

“你信嗎?”九翼笑著問。

“我信。”甯穀說。

“那我就信,”九翼收了笑容,“你信你是什麼,你就是什麼,我信我活著,我就活著,我信世界在,它就在。”

甯穀盯著九翼的眼睛。

伸出手指輕輕勾開了九翼的面具,裹著黑霧的紅光從面具下湧出。

詩人洞裡的光瞬間像是被無形的手翻攪,裹在黑霧裡不斷地旋轉著,沖向洞口。

“要快,”九翼說,“我不知道能攔他多久。”

“嗯。”甯穀盯著九翼的眼睛。

四周的聲音漸漸淡去。

光影也慢慢消失。

孤島一樣的主城從視窗消失了,窗外變成了一片漆黑。

“別的地方呢?”連川站在窗前,“那麼多代主城,只能看到這一個嗎?”

“要等,”葉希說,“那些都是已經不存在了的東西,只會隨機偶爾出現。”

連川沉默了一會兒:“主城下一次出現要多久?”

“下次?”葉希想了想,“不一定有下次了。”

“不是按旋轉時間出現嗎?”連川說。

“你是不是計算了?”葉希笑笑,“從出現到消失,是多長時間,主城從城界到城界距離是多少,能不能算出房子轉一圈要多久?”

連川轉頭看著他,沒有說話。

“時間也是不存在的,”葉希說,“沒有時間,沒有空間。”

窗簾被葉希拉上了,他坐回了椅子上,閉上了眼睛。

連川沒有停下,把屋子裡外都轉了一圈,每一個細節都沒有落下。

但這的確只是兩間很普通的屋子,雖然跟他生活的主城有著完全不同的材質,完全不同的風格,卻並沒有什麼異常。

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異常,就是書架上一本書都沒有。

這個屋子裡沒有任何文字。

“你一直在這裡?”連川走回小客廳問了一句。

“嗯。”葉希點頭。

“多久了?”連川問。

“說了時間不存在,”葉希說,“我從開始的時候就在這裡,結束的時候還會在這裡,我任何時間都在這裡……”

“你也是個BUG吧。”連川問。

“我?”葉希睜開了眼睛,“能到這裡來的才是BUG,這麼大的BUG,很少見的,你之前也只有一個,但他沒有來過這裡。”

“之前的BUG呢?”連川問。

葉希偏了偏頭,看著他:“第一次有人這麼平靜地接受自己是個BUG的設定啊。”

“我不在意我是什麼,”連川說,“從來沒有在意過。”

“有意思。”葉希想了想,“之前的BUG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什麼選擇?”連川問。

“糾錯,還是消失。”葉希說。

“選擇之後呢?”連川又問。

“誰在意呢。”葉希笑了笑。

“我在意,”連川說,“有人在意。”

“誰?”葉希問。

“要砍掉拿著走馬燈的手的那個人。”連川說。

葉希看著他,沒有說話。

“他叫甯谷,”連川說,“他有跟你一樣的臉,不出意外的話,每一代主城,都會有一個‘你’,對吧?”

“可以這麼說,”葉希說,“世界是一樣的,很多東西都會一樣,會複製,會有殘留,不斷地累積,不斷地出錯,不斷地有人想要知道為什麼。”

“如果你一直在這裡,”連川說,“你就不是他們。”

葉希還是看著他。

“你是誰。”連川手撐著椅背,猛地逼到了葉希面前,“你是什麼?”

“我是所有。”葉希說。

有一個洞。

或者說,是一個空洞的視窗。

沒有窗框,也沒有窗戶,更沒有窗簾。

甯穀慢慢走過去,站在了窗前。

外面跟他所處的位置一樣,是一片混沌的黑暗,沒有光,沒有風,凝固著的黑暗。

“什麼都沒有了。”耳邊有個女聲在說話。

“你是誰?”又有人問。

甯穀的呼吸猛地一頓,轉頭向身後看了看,沒有看到人。

但第二個聲音,是九翼。

“你要的活著,是不存在的。”女人說。

“我在這裡,我就存在。”九翼說。

“你要看嗎?”女人問,“曾經的那些存在。”

“有意義嗎?”九翼說。

“可以讓你考慮值得還是不值得。”女人說。

“是你存在過的地方嗎?”九翼問。

“是的。”女人說,“也是我從不曾存在過的地方,也是再也不會存在的地方。”

“好,”九翼說,“我看看。”

四周耀眼的光芒突然出現時,甯穀只覺得一陣眩暈,幾乎有些站不住。

他往後踉蹌好幾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向後倒了下去,一屁股坐到了什麼東西上。

眼前還是一片白光,他伸手摸了摸,摸出坐著的東西是張椅子。

有些冰涼,但不是金屬。

眩暈讓他不得不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慢慢適應這樣的強光。

過了很長時間,眩暈消失了,甯穀才再次慢慢睜開了眼睛。

有風。

很輕的風。

帶著一絲絲暖意從臉上掠過。

他看到了綠色。

一片綠色的小圓片,在他的上方隨著風輕輕晃動著。

有很多細小的光束從小圓片中間穿過。

甯穀從小圓片之間看到了他曾經看到過的東西。

淡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吹散的藍色。

遙遠的,空蕩蕩的藍色,讓呼吸都變得清澈起來的淡淡的藍色。

還有一團團的,輕盈的白霧,柔軟地飄動著。

甯穀突然明白了。

這是天空。

這是主城一直想要模仿的天空。

這是真正的日光。

如果一直等下去,還會有真正的夜空吧。

他收回目光,慢慢往下移。

看到了滿眼的綠色,各種不一樣的綠色,還有點綴其間的紅色。

深一些,淺一些。

還有別的顏色。

甯谷從來沒有同時看到過這麼多顏色,感覺自己腦子都因為這樣巨大的資訊而有些轉不動了。

有人在笑。

甯穀轉過頭。

一個孩子手裡扯著一根線,笑著從他身後的一片綠色上跑過。

線的那頭是一個黃色的氣泡,跟著他的跑動,在空中一下下跳躍著。

這是什麼?

永遠不再存在的世界,你們永遠也感受不到的一切。

我們在哪裡?

光一點一點暗了下去,顏色一點一點地褪去,聲音也一點一點地遠去。

四周在一片死寂裡回歸了黑色。

甯穀發現自己懸在黑暗中。

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摸不到。

什麼也都感覺不到了。

“你要選擇嗎?”女人問,“一切都消失,還是回到你也本不存在的黑暗世界裡?”

九翼的聲音不再響起。

“我存在,”甯穀說,“我知道我是誰,我知道我在哪裡,我知道我活著,我有朋友,我有喜怒哀樂。”

“誰敢說我不存在!”

春三關掉了聯絡設備。

轉身走出了房間。

誰敢說我不存在。

雖然很模糊,帶著巨大的雜音,但她還是聽清了這句話。

不知道從哪裡,從什麼時間裡,傳來的這句話。

走出地下時,她從視窗看到了外面的主城。

日光開始閃動。

66

“比昨天又歪了一些。”地王站在鐘樓下, 用手比了個方框。

方框裡的鐘樓,往左邊傾斜著。

三天前他來看過,當時鐘樓的樓尖對著左手食指第一個指節。

今天再看, 樓尖已經指在了第二個指節上。

按這個速度, 用不了十天, 鐘樓就會倒塌。

這個鬼城地標性的建築,旅行者歷史的界碑,將在世界毀滅之前,結束它的旅程。

接下去它會消失在電光裡, 消失在裂縫裡,消失在時間裡。

也許還會有下一代主城, 那……還會有下一個鬼城嗎?

游離於主城之外的鬼城, 是會跟著主城一同消失,還是會繼續回到旅行者到來之前,回歸死寂的永夜之地。

身後有人走了過來, 地王不用回頭就知道是李向。

這人腳步輕,柔和而堅定。

“你每天都來。”李向說。

“沒地方可去了,”地王說,“以往收集東西,我還敢往北界跑跑, 現在庇護所以外的地方, 我都不敢去。”

“最近留在庇護所比較好,”李向遞給他一個布兜,“這裡面是護甲,你給釘子換上,如果主城亂戰,有這個他不容易受傷。”

“釘子那個狀態, 不留在鬼城麼?”地王說,“我不走,我可以照顧他。”

“甯穀不會再回鬼城了,”李向輕輕歎了一口氣,“釘子如果留在這裡,恐怕世界毀滅了他也不會原諒我們。”

“知道了,”地王說,“我那裡有上好的打包帶,可以做個裝置把他固定好,帶他走的人背著不影響行動。”

“行。”李向點點頭。

“一會兒要集會嗎?”地王問。

“嗯,沒有時間了,是時候讓大家做出最後的選擇了。”李嚮往舌灣的方向看了一眼,新的電光裂縫不斷出現,最近的一條已經在三號庇護所邊緣,按這個趨勢下去,鬼城將會被電光裂縫撕成幾塊。

就算不離開鬼城,就算鬼城不會毀滅,不同地塊上的人,也永遠都不會再見了。

“我秘密寶庫裡還有些東西,”地王說,“你有空可以看看,有什麼能用上的,現在大家也顧不上交換了。”

“你留著吧,”李向說,“沒有出口我們就是死,用不上了。”

“好。”地王點點頭,“我倒是沒有想到,我這種沒有什麼能力的旅行者,也能活到這一天,還能備下繼續活一陣兒的東西。”

李向笑了笑。

“老鬼!”林凡站在濃黑的霧裡,喊了一聲之後又吹了一聲哨。

叮噹細響的鐵鍊聲慢慢從霧裡靠近,老鬼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這邊有沒有什麼動靜?”林凡問。

“沒有,”老鬼沙啞的嗓音響起,“最好的情況是鬼城被遺忘。”

“老瘋子呢?”林凡又問。

“不知道去哪裡了,”老鬼說,“可能找個好地方等著去看焰火了吧,活夠了也看夠了。”

“我要把那些材料帶走,他們不能毀在這裡。”林凡說。

“他們就在這裡,”老鬼說,“這裡和庇護所還有什麼區別嗎?”

“庇護所還有很多留下的旅行者,”林凡說,“我要照顧這些旅行者。”

“你確定團長他們不會再用上這些材料麼?”老鬼咳嗽了兩聲,聲音更啞了。

“軍隊已經夠人了,他會帶著那些人去主城,”林凡說,“這裡留下一部分保護旅行者。”

E的軍隊嗎?”老鬼問。

林凡沒有說話。

“不怕E和甯穀在主城見面嗎?”老鬼啞著嗓子笑了起來。

E自己的決定,”林凡說,“他當初也會想到這一天吧,只是所有人都只能活在當下,過去的,以後的,都考慮不了太多。”

“你回去吧,”老鬼看了一眼邊界的方向,“昨天那邊有動靜,估計是有新的裂縫,這裡是鬼城最窄的地方,一旦這裡有裂縫,九成是要被撕成兩半了。”

“老鬼,”林凡看著他,“如果活著。”

“我在這裡。”老鬼說。

“我也在,”林凡轉身,走進了黑霧裡,抬手做了個舉杯的動作,“祝後會有期。”

“後會有期。”老鬼說。

甯穀一直不知道的秘密,哪怕他找到地庫,也無法發現的秘密,在鐘樓下方。

旅行者來到鬼城之後,建造的第一個正式建築,就是鐘樓,不光是為了紀念,也是為了重生。

鐘樓下方,黑鐵的深處,是一個巨大的空洞。

E說這應該是個前代留下的熔火洞,熔火已經噴發殆盡,留下一個巨大的主洞和七八個子洞。

他們在空洞的上方建造了鐘樓,紀念他們來到鬼城的那一天,失去晨昏的那一天。

也是他們要重獲力量,奪回主城,去向新生的那一天。

洞裡的燈光不是太亮,牆上的冷光瓶都已經快熄滅。

也不需要再點了。

這洞裡黑壓壓排列著的隊伍,是鬼城的大軍。

只要車到,這支大軍裡的一大部分就會跟團長上車,去主城。

現在主城是什麼情況,沒有人知道,但鬼城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去或者留都成定局。

電光裂縫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條,鬼城從未有過的明亮,到處都被電火照亮,但也前所未有的黑暗,黑霧已經不斷侵入,庇護所也漸漸淹沒在了黑霧裡。

李向在鐘樓入口站著,看到林凡過來,轉身跟他一起走進入口,打開了向上的樓梯下面的一道門。

門裡是向下的樓梯,兩人沉默地一路往下。

聞到越來越濃的熔火殘留的氣息時,就到地方了。

團長站在洞內的高臺上,看著眼前沉默著的旅行者大軍。

E醒了嗎?”林凡問。

“醒了。”團長說。

E因為實驗受損嚴重,需要靠長時間的低溫睡眠保持機能,這次主城之行,無論有無出路,對於他來說,都是有去無回的最後一次旅程。

從洞的深處傳來腳步聲,幾個人都轉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團長跳下了高臺。

一個帽子遮掉了半張臉的人慢慢穿過定格著的旅行者,走到了他們面前。

“好久不見,”E說,“同伴們。”

“好久不見。”團長說。

“老鬼呢?”E轉向林凡。

“他留在北界那邊了,”林凡說,“老瘋子也在那邊,不過沒有具體位置。”

“你呢?”E問。

“我留在庇護所,”林凡說,“這裡需要有人帶頭。”

“嗯,”E掀起了帽子,“我們都還是堅持了最初的堅持。”

“這個給你,”林凡拿出了一個舊的護鏡遞給E,“甯穀的。”

E接過護鏡,低頭看了很長時間:“他怎麼樣?”

“很好,”林凡說,“很可愛。”

“可愛?”E問。

“是很可愛。”團長說。

E笑了起來:“你們還能養出很可愛的人?”

“我們也很可愛。”李向笑著說。

“他去了主城,”團長說,“如果有機會……”

“不了,”E握緊了護鏡,“就這樣吧,當初決定的時候就沒打算再見。”

幾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團長開口:“車估計就這兩天了,都準備好了嗎?”

E慢慢舉起手,指尖泛出暗銀色光芒,身後熔火洞裡的全部旅行者,在一片寂靜裡都舉起了手,脖子上的黑圈上都泛出了同樣的暗銀光芒。

“為生存。”E說。

低沉的聲音同時在洞內響起,腳下的地面都帶上了震動。

“為生存。”

“我要回主城。”連川坐在沙發上,看著葉希。

葉希可以幾個小時坐在椅子裡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人偶。

“這裡不好嗎?”葉希問。

“我還有要做的事,”連川說,“我不能在這裡浪費時間。”

“沒有時間,”葉希說,“這裡沒有時間。”

“你在這裡幹什麼?”連川說。

“不知道,”葉希慢慢轉過了頭,“我也不關心,我的使命只是以不存在的形式呆在這裡。”

“使命,”連川停頓了一會兒,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對嗎?”

“嗯,”葉希點點頭,“BUG沒有,所以他們需要BUG,特別是你這樣的。”

“每一代主城其實都會有上一代的殘留,有些是刻意保存,有些是更迭的時候無法消除的,清道夫也不能保證清除一切,”連川說,“所以系統會給出清理冗餘和BUG的指令,那些跟上代主城重複的人,或者像瘋叔那樣的永遠都在主城之間不斷重複著的人。”

葉希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為什麼每一代主城都會有甯穀?跟你長得一樣的那個人,每一代主城都會出現,而且都會出現在管理員的門外,”連川慢慢湊近葉希,“他們是某種無法消除的存在,或者……是某種必須出現的存在,對嗎?”

葉希笑了笑。

“我本來覺得有可能是你的投射,”連川盯著他,“但是你一直說你不存在,你又是一切……所以你也許只是某人個人的投射而已,你甚至不如那些‘甯穀’,他們存在於每一代主城,他們知道自己的使命,唯有你,你接受了自己不存在的事實……你只是個虛無的影子,也許只是一個無意義的記錄者。”

連川看著他:“最大的BUG,說不定是你。”

葉希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也許吧。”

“我這個大BUG,為什麼會來到這裡?”連川說,“因為我是前驅實驗體,上代主城的保留資訊,我跟甯穀有某種關聯,也許是上代主城埋下的伏筆,也許是個意外,但我能來到這裡,已經說明了,有什麼不一樣的事發生了。”

“甯穀應該在主城出生,應該被召喚,”葉希說,“他有自己的使命。”

“什麼使命?”連川說,“確保主城不會有出口嗎?”

葉希沉默。

“但他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或者剛出生的時候,就被帶去了鬼城,”連川說,“系統找不到他了,鬼城是什麼地方?”

“沒有鬼城,”葉希說,“從來就沒有。”

“沒錯,鬼城沒有確切的位置,沒有準確的聯接時間,”連川站直了身體,“主城關於鬼城的記錄,都只有一代,沒有前代鬼城,主城對鬼城的所有記錄都是從這一代開始的,鬼城以前沒有出現過,那些原住民,是真正的原住民,而以前的那些‘甯穀’,也不會出現意外,但這一次,甯穀是在鬼城長大的。”

“鬼城暴露了,也會被清除,”葉希說,“已經開始了。”

“但甯谷已經成為了變數,”連川說,“他沒有說錯,他是救世主,他是上一代主城留下的救世主。”

葉希抬起頭看著他:“你想得好多啊。”

“我只是要活著。”連川說。

“連川!”

連川和葉希同時停止了說話。

這聲音很低,很飄,甚至不像是耳朵聽到的,更像是來自意識裡,來自記憶裡,來自不存在的什麼地方。

而葉希突然閃了一下。

很細微,像是主城的瞬閃,只是比瞬閃更快,更短暫。

連川抓住了葉希的手。

“我不是一個圖像。”葉希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

“他在叫我,”連川說,“你聽到了吧?”

“聽到了。”葉希說。

“他到不了這裡,”連川說,“但他能把我帶回去。”

“他破壞了平衡。”葉希說。

“你們的平衡,”連川說,“不是我們的。”

“連川!連狗!”

甯谷的聲音再次傳來,依舊遙遠而飄忽,沒有真實的感覺,但卻每一聲都能讓連川聽到。

“參宿四!”

“我們也許還會見面的,”葉希說,“希望那時我不是我,你們還是你們。”

連川看著他,沒有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所有的他,都是變數,”葉希說,“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念之間。”

“喚醒!”

“你瘋了!”九翼在洞口外揮動著胳膊,指刺的寒光在空中帶出一條條的劃痕,“你聽到了沒有!車馬上要來了!要混戰了!你出來!”

“出來!甯穀快出來!”福祿在洞口外來回跳著。

“甯穀!車要來了!快出來!”壽喜倒掛在洞口上方,“不要在這個時候跟詩人打!”

“他沒有跟詩人打。”福祿提醒他。

“不要這個時候跟詩人攪成一團!”壽喜換了一句,“萬一把詩人放出來了,我們老大會受傷!”

“老大會受傷!”福祿喊,“甯穀出來!”

洞裡的黑霧中的紅光,瘋狂地旋轉翻騰著,不斷從甯穀身上穿過。

甯谷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連川身上,他不能有一絲鬆懈,他沒有連川那樣強大的精神力,能夠對抗詩人,他唯一的辦法就是專注。

“甯穀!救世主行了吧!”九翼在洞口轉著圈,“你剛到底看到什麼了?我記憶裡是不是有賣毒藥的?你吃了?”

“吃毒藥了!”壽喜喊。

“閉嘴!”九翼吼,又沖到洞口,“甯穀你要是把詩人放出來了,我馬上吃了你。”

甯穀一條腿跪在連川身邊,背對著洞口,除了不斷穿透他身體的紅光,他整個人都一動不動。

“參宿四,喚醒。”

“收到。”

67

“只送您到這裡了。”陳飛的手下把車停在了城界, 穿過已經破損的城牆,外面就是黑鐵荒原,能清晰地看到噴出烈火的裂縫。

“辛苦了, 你們回去吧。”春三下了車。

車裡的人遞出了一把武器:“您帶著這個, 防身用, 車來了,旅行者那邊還不知道什麼情況。”

“謝謝。”春三接過武器,看了看。

車掉頭離開。

春三回頭看了一眼已經損毀得一片狼藉了的主城建築,在日光不斷閃爍下, 整個世界都顯得異常詭異。

這閃爍並不是一直持續的,閃爍一段時間就會停止幾分鐘, 然後再次開始閃爍, 從城務廳出來,她就一直在默默記下規律,如果她的估計沒有錯, 這閃爍是從她在聯絡室聽到管理員頻道裡那句話的時候開始的,她希望能找到答案。

春三走了幾步,跳上斷牆,跨出了主城,落在黑鐵荒原上時, 鞋底能感覺得到尖銳地面。

她還需要往前走挺長一段路, 才能到達失途谷,清理隊在那裡還有一個臨時的安置點,一些從主城逃出去的人會到那裡尋求庇護。

主城很多安全地點都已經被封鎖,A區和B區的一部分人可以進入,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需要自求生路。

曾經人人痛恨的鬣狗,現在成了逃離的人群最後的希望。

春三把披著的頭髮紮了起來, 往失途穀方向走過去。

走了一陣兒之後,就開始能看到逃出來的人,零散地或坐或站,或茫然地四處走動。

這個時候,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曾經的高級等居民,哪些又是“賤民”,每一個人看上去都透著絕望和疲憊。

遠處傳來一聲尖叫,春三轉頭看過去的時候,遠遠能看到主城的高牆頂端有一個小小的黑點在迅速墜落。

她轉回頭,看著腳下,有些急切地往前走。

剛走出兩步,有人攔在了她面前。

她剛抬起頭,這人已經一揮拳打在了她臉上。

春三被直接打倒在了地上,後背被尖銳的地面磕得一陣疼。

這個人接著就撲了上來,膝蓋往她肚子上一壓,就開始在她身上摸索:“拿出來。”

“什麼?”春三被這人的膝蓋壓得幾乎無法呼吸,但還是努力伸手摸到了腰後的武器。

“物資,”這人渾身散發著灰塵的味道,手不斷撕扯著她的衣服,“你是城務廳的人,你身上肯定有好東西。”

“放開我!”春三提高聲音,一隻手想要推開這個人。

她的武器隨時可以開火,但她沒有按下按鈕,她沒有殺過人,甚至沒有跟人動過粗,而這是一個已經被絕望和求生欲折磨得失去了人性的普通居民,曾經主城裡最普通的,普通到甚至會被系統忽略的居民。

“給我!”這人眼睛都有些發紅,手掐到了她脖子上,猛地收緊。

春三隻覺得眼前一片金花。

她閉上眼睛,手從腰後抽出,對著這個人按下了武器上的按鈕。

脖子和肚子上同時猛地一松。

她睜開眼睛時,只看到了一片黑色的灰燼。

春三迅速爬了起來,這四周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的人,她這一身雖然不是制服,但依然帶著一眼就能看出的“高等級居民”的氣息。

她正邊走邊想脫掉外套的時候,一個聲音喊了起來:“就是她!”

“她有武器!”另一個聲音也喊。

春三轉過頭,看到了一群人,少說二十多個,手裡都拿著鐵棍,眼睛全盯著她,正慢慢以一個半圈向她逼過來。

“武器嗎?”春三說,“可以給你們。”

帶頭的一個突然笑了起來:“城務廳的垃圾,居然也敢跑到黑鐵荒原來,還想跟我們談條件?”

“殺了她!”有人喊。

“殺了她!”更多人回應。

春三舉起了手裡的武器,對準了中間的人。

正要開火的時候,一道棕黑色的影子猛地從旁邊的黑暗裡躍出,從最靠近她的幾個人面前一掠而過。

幾個人跟著就捂著胸口發出了痛苦的慘叫,身上幾道深深的黑色傷痕清晰可見。

沒等這些人回過神來,攻擊再次發起,這道影子再次掠過。

一幫人慘叫著開始退後。

“老大。”春三長長舒一口氣,輕輕叫了一聲。

獰貓攔在了春三和那些人之間,身體低伏,盯著前方。

“是獰貓!”有人驚呼。

“連川的獰貓!”

四周的人退開之後,獰貓轉過頭,沖春三噴了噴氣,打了個招呼,示意她跟上。

春三趕緊小跑幾步跟了上去。

往前走了一段,她看到了幾個清理隊隊員,走在最前面的是雷豫。

雷豫帶隊離開主城的時候,他們已經道過別,做好了活著再不能見面的準備,她這段時間以來也一直內心平靜。

但這一刻,看到雷豫快步向她走過來的時候,她的視線還是一瞬間就被淚水模糊成了一片。

甚至像個小女孩一樣,在雷豫跑到她面前摟住她的時候,一下哭出了聲音。

“有蝙蝠在主城,說看到陳飛的人帶著你離開A區了,”雷豫低聲在她耳邊說著話,“他們怕有衝突,沒有直接接觸,回來通知我們了,我就猜陳飛是不是要送你出城。”

“嗯。”春三點頭,摟著雷豫的腰哭得有些喘不上氣來。

“要不先回駐點再哭吧,”雷豫說,“這裡不太安全,流民太多了,很多都有武器,我們現在火力不行,後續武器都得靠九翼了。”

“好。”春三鬆開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謝謝大家來接我。”

“嫂子別客氣。”幾個清理隊員笑著說。

龍彪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哭起來都不像你了,像隊長的女兒。”

一群人全笑了。

失途穀外的駐點,是清理隊和蝙蝠聯手建造的,春三知道失途谷有大量物資,但的確是沒有想到有這麼多。

“車到了。”

春三跟著雷豫剛回到駐點,還沒來及跟隊員們打招呼,就有人沖過來彙報。

“下車點有埋伏嗎?”雷豫馬上問。

“除了作訓部劉棟前兩天派人送過去的十幾個大箱子,”隊員說,“沒有看到他們的人了,箱子裡不知道是什麼。”

“啟動了的EZ,”春三說,“主城全部的EZ都已經待命,陳飛已經控制不了局面了,劉棟聯合了蕭林。”

“過去,”雷豫看了一眼旁邊的黑戒,“跟九翼說一聲,我們帶旅行者先過去,你們增援。”

兩個黑戒點了點頭,轉身跑進了失途穀。

現在的情況緊急,很多重要的資訊都還來不及交換,春三本來不想開口,但實在還是沒有忍住,她在雷豫準備武器的時候,低聲問了一句,是她最牽掛的問題:“川呢?”

“跟甯穀和九翼在一起,”雷豫說,“不過去找詩人了,現在還不知道情況。”

春三剛松下來的心一下又提了起來。

“他不會有事,”雷豫跨上了A01,看著她,“他是什麼樣的人,我們都清楚,他是能活到最後一秒的人。”

“嗯。”春三點點頭。

“出發。”雷豫戴上了護鏡,發出了指令,“停車點。”

春三退到一邊,看著一車發著藍光升到半空懸停的A01,還有A01上那些她熟悉的隊員們,穿著制服戴著護鏡她都能認出每一個人。

隊伍幾秒集結完畢,沒有停留,往停車點方向飛馳而去。

連川從地上一躍而起,拉著甯穀從洞口沖出。

甯穀在被他拖出洞口的一瞬間,才開始感覺到身上的劇痛。

而穿透他身體的幾束紅光,也在沖出洞口的一瞬間,離開了他的身體,卷向九翼,消失在了他的面具之後。

“連川!”甯穀吼了一聲。

“在。”連川出聲。

“你沒事吧?”甯穀盯著他。

“沒事。”連川說。

“你剛一直在外面喊什麼?”甯穀轉頭看著九翼。

九翼站在尖椎旁邊,沒有說話。

等了幾秒鐘,甯穀猛地轉過身,指尖光芒亮起:“九翼?”

“車到了。”九翼說。

“什麼?”甯穀看著他,“剛那些光……”

“鬼城的車到了,”九翼說,“作訓部有埋伏,清理隊和旅行者已經過去了。”

“失途穀呢?”甯穀問。

“黑戒已經全部派出去。”九翼說。

“我們過去。”連川說。

甯穀沒動,盯著九翼:“剛那些光。”

“沒事,”九翼說,“我還是九翼,那麼一丁點兒,影響不了我。”

“那你裝什麼酷?”甯穀不太相信。

“我這是驚魂未定,”九翼突然提高了聲音,一連串地吼,“驚魂未定!以後你再搞這種生死相依的事先跟我說!要不我馬上把你敲碎了改裝成黑戒!”

雷豫帶著人趕到停車點的時候,車已經停在了軌道正中。

劉棟放在停車點四周和通向主城必經之路上的十多個巨大的黑色箱子還放在原地,沒有打開,也沒有挪動。

“確定安全範圍。”雷豫在通話器裡說。

“三百米安全。”龍彪很快回復。

短暫的沉默之後,李梁問了一句:“這車怎麼是這樣的?”

這一次的車看上去跟以往的車的確不太一樣。

車廂大致還是能看得出,應該是八節。

但車體卻比以往的粗了一圈,車廂的連接處的間隔也不見了,看上去就像是有人在車廂外安裝了一圈黑色的盔甲。

“能跟車裡的人聯繫上嗎?”雷豫回頭看了看坐在李梁車上的旅行者。

“能。”旅行者點了點頭,手放到嘴邊,猛地發出了兩聲尖嘯。

兩秒鐘後,車廂裡有人用尖嘯聲回應了他。

“他們要出來了。”旅行者說。

“注意掩護,”雷豫下令,“一二三四組留意箱子,剩下的隨時準備,給下車的人火力掩護。”

雷豫的話音剛落,車廂有了變化,外側像盔甲一樣的部分突然同時向外脫落,變成了一個個一人多高,像是盾甲一樣的東西。

落地之後盾甲迅速重新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堵三人高的黑色盾牆。

圍放在四周的黑箱在這一瞬間同時發出了“滴”的一聲,所有的黑箱同時彈開,箱壁倒在了地上,箱子裡滿滿站立著的EZ隨著箱壁倒下湧了出來。

接著就以極高的速度沖向了盾牆。

“攻擊!”雷豫下令。

藍色的光交織成一片,向EZ隊伍的後方推了過去。

而列車前的盾甲後方,突然亮起了一片眩目的光芒,猛地迎著EZ壓了過去,暗銀色的光像霧氣一樣從盾牆的縫隙裡泄出。

EZ像是沒有知覺的怪物,暗銀色的光芒接觸到他們身體時帶來的道道傷痕分毫沒有減緩它們的行動,甚至在被光芒劃成兩半時,還在向前跳躍。

“那是什麼?”甯穀遠遠看到一片暗銀光芒時,震驚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跟你一樣的能力,”連川看著前方,“是E嗎?”

“他失蹤了啊!”甯穀喊,“而且這麼大的範圍……太強了吧?”

“這不是一個人的能力,”連川拉著他沖到了清理隊的右側方,“這是鬼城的軍團。”

甯穀愣住了:“軍團最後是載入了E的能力嗎……”

“啟動第二批EZ。”劉棟看著監視器。

“那是什麼?”蕭林看著劉棟,“我沒有看錯的話,那是甯穀的能力?”

劉棟盯著監視器,過了一會兒才轉過頭看著蕭林:“是E。”

E不是死了嗎?”蕭林有些吃驚,“他跟甯穀什麼關係?”

“不知道,”劉棟聲音很冷,“E失蹤的時候我還只是作訓部一個小小的預備官,這些恐怕要問問陳長官了,我只知道EZ有一部分基礎材料來自E,但一直做不到最完美,否則也不會一直只有一個參宿四。”

“所以……它們的代號是EZ……”蕭林看著劉棟,“作訓部背地裡到底幹了多少事?”

“作訓部幹的這些事,現在是你活下去的資本,”劉棟提高了聲音,“讓巡邏隊帶箱子就位!啟動第二批!”

“後方。”龍彪在通話器裡喊。

參宿四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裡,向清理隊後方包過來的EZ瞬間倒下了一片。

“參宿四來了,”龍彪嘖了一聲,“真能搶風頭啊……一二組跟上我,給他掩護!”

第二批EZ數量更多,成片從箱子裡躍出湧過來的時候,參宿四躍向空中,清理隊在他落下的空檔裡發起了攻擊。

甯穀跳上一堵斷牆,舉起了手。

控制能力對EZ不起作用,他指尖泛出了暗銀色的光芒。

隨著連川回落,光芒炸開,一時之間EZ的碎片四下飛出。

幾乎是同一時間,車廂那邊的盾牆突然撤開,脖子上戴著黑圈的鬼城軍隊成片地沖了出來,加入了跟EZ的混戰中。

一片暗銀的光始終繞在他們上方。

地下傳了來劇烈的震動。

軌道平行的方向,遠處突然騰起了火光。

“裂縫來了,”雷豫喊,“旅行者!讓你們的人馬上壓進主城,裂縫會切斷現在的路!”

旅行者發出了尖嘯,向同伴傳信。

甯谷轉頭往車的方向看過去,車頂上站著團長和李向,他們身後,還有一個幾乎只能看出一個輪廓的人影,整個人都被暗銀的光包裹著。

隨著這個人的動作,鬼城大軍轉了方向,開始向主城方向強行壓進,夾在中間的旅行者也不斷攻擊,EZ的攻勢很快被瓦解,大軍直接推倒了一段城牆,走上了進入主城的窄橋。

這是旅行者以往進入主城絕對不會選擇的入口,曾經被城衛牢牢控制,從橋上通過無異於送死。

而現在,浩浩浩蕩蕩的軍團和旅行者們,從橋上呼嘯沖過,進入了主城。

“走,”連川躍回了甯穀身邊,“先回失途穀。”

甯穀沒有說話,看了他一眼。

“要去見團長的話,”連川說,“我帶你過去。”

“不,”甯穀說,“先回失途穀,我有話要問九翼。”

“好。”連川說。

團長再次回頭的時候,遠處的屬於甯穀的光芒已經消失,只剩下了清理隊的收尾掩護的藍光。

“是他嗎?”E聲音很沉。

“是他。”李向回答。

“很強。”E說。

68

這場戰鬥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

主城應該是沒有想到車上會有鬼城軍團, 確切說,應該是根本沒有想到,旅行者會有一支這樣的軍隊。

派出的EZ只有兩批, 城衛和治安隊都保留了絕大部分實力, EZ只是為了對付隨車的旅行者。

而車上這些跟EZ相比雖然沒有自我意識如同行屍走肉的隊伍, 卻載入了攻擊能力,以一人之力讓整個隊伍的攻擊整齊精准。

這樣的隊伍在別的戰鬥裡並不見得好用,所以主城一直想要擁有的是一支由類似參宿四那樣擁有強大對戰能力的單體武器組成的實驗體大軍。

但在這種密集攻擊短兵對戰中,鬼城的傀儡軍團卻占了絕對的上風。

清理隊斷後時只還有少量EZ殘留, 地上全是EZ已經四分五裂的軀體。

“你不知道鬼城有這樣的軍隊嗎?”蘇總領看著螢幕,這是主城設在城界邊緣最後殘存的幾個監控之一, 畫面不全, 但已經足夠看清進入主城的是一支什麼樣的隊伍。

“不知道,”陳飛臉上的肌肉有些抽動,因為憤怒, 也因為震驚,“我甚至都不知道E還活著,他不是被齊航殺了嗎?”

“齊航進入失途穀那天就已經說明他很多話都是謊言,”蘇總領歎了口氣,“我們都沒有發現, 所以你也不見得比我高明多少。”

“九翼不肯進一步合作, 我也沒有辦法獲得更多的資訊,”陳飛說,“現在說當初,也沒有意義了,重來一次還會是這樣。”

“現在甯穀身上有E和齊航兩個人的能力,”蘇總領說, “劉棟沒讓你去指揮車裡看看,真是可惜了。”

陳飛摸了摸脖子:“也好,還是各幹各的吧,無論有沒有出口,我至少應該死在主城毀滅上,而不應該是被謀殺。”

蘇總領看著他沒有說話。

“作訓部的人,作風一向如此,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陳飛說。

“你不也是這樣的人嗎?”蘇總領冷笑。

“我要的是一個強大強勢的主城,一個所向無敵的整體,”陳飛看著他,“劉棟要的是成為世間的神,我們的目的從根本上就無法調和。”

“一秒鐘的神嗎?”蘇總領問。

陳飛沒有說話。

春三盯著連川的臉看了起碼兩分鐘,一句話也沒有說。

甯穀在一邊站著,看得有些心酸。

如果自己剛才去了主城,見了團長,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場景,團長和李向他們,應該也會是一言難盡吧。

可他沒有去。

因為跟團長和李向同時出現的那個人。

據說已經死了很久的E

有著跟自己一樣的能力。

甯穀皺了皺眉。

也許僅僅是因為,發生的事情太多,他跟團長的關係已經回不到從前,哪怕團長依舊對他好,他也依舊會想念團長。

“去找九翼,”連川跟春三短暫地說了幾句話之後,走了過來,“我有話要問他。”

“我也有,”甯谷說,“詩人是九翼的意識,九翼一定知道什麼,他看到過藍色的天和白色的霧,還有很多綠色的東西,都是很明亮的顏色。”

“失途穀那個棺材裡的東西嗎?”連川問。

“嗯,就是那樣的,那個是天空,”甯谷看著連川,“不知道是哪一代主城的天空,或者……”

“是走馬燈以外的世界。”連川說。

“對。”甯穀點頭。

兩人回到失途穀,往吟誦豎洞走過去的時候甯谷看了連川一眼:“你吃驚嗎?”

“不太吃驚了,”連川說,“現在發生什麼我都不會太吃驚了。”

“你真的沒事嗎?掉下水以後你去哪裡了?”甯穀問。

“見到了一個跟你長得一樣的人,”連川看著他,“叫葉希,你有任何跟這個名字相關的記憶嗎?”

“沒有。”甯穀想了很久,再次確定,“沒有,他是哪一代主城的?”

“哪一代都不是,”連川說,“他一直在所有世界之外,不屬於走馬燈的任何一格。”

甯穀停下了腳步:“不會是九翼曾經看到過的那個世界吧?那個世界應該就不屬於任何一格,因為那個人問過九翼,是要選擇一切消失,還是回到黑暗的世界……而且……”

甯穀抬起頭:“沒有去那個世界的選項,只有消失和黑暗的世界,那是我們去不了的地方嗎?”

“這就要問九翼了。”連川說。

兩人繼續往裡走,蝙蝠和黑戒都在往外搬物資,準備跟清理隊加強守備,應付主城有可能的進攻。

甯穀看著身邊跑來跑去的蝙蝠和黑戒,居然有一種說不上來的親切感。

“我特別害怕你回不來了,”甯穀說,“你就一直躺在詩人的那個洞裡,九翼為了不讓詩人出來,把洞封掉了……”

“我自己應該是回不來了,葉希說那裡沒有人能去,去了也不能再回來,”連川說,“你如果沒有拉我,我可能就留在那裡了,時間不存在的地方。”

“時間不存在?”甯穀看著他,“什麼意思?”

“一切都只是一念之間,”連川說,“我也沒有想明白這個意思,但我有一個能確定的。”

“什麼?”甯穀馬上問。

“你是救世主,”連川說,“你是所有既定程式裡的變數。”

“這個我一點兒都不吃驚,”甯穀一挑眉毛,“我本來就是。”

“嗯。”連川笑了笑。

“你這是嘲笑嗎?”甯穀問。

“不是,”連川說,“就是正常地笑一下。”

“你多笑笑吧,”甯穀歎了口氣,“你現在這個笑的頻率,每一次笑都不怎麼正常,看你笑一次比我聽到自己真的是救世主還吃驚。”

“嗯。”連川應了一聲,走了幾步之後又說了一句,“謝謝。”

“謝什麼?”甯穀愣了愣。

“拉我回來。”連川說。

“這個不需要謝,”甯穀想了想,“我倆之間不需要謝謝,太陌生了,我拉你回來是因為……是因為……”

連川沒說話,等著他想。

“是因為……”甯穀想了半天也沒想好該怎麼說,“總之就是說好了一起,我不可能不管你,你也不會扔下我。”

“嗯。”連川點頭。

回到吟誦豎洞時沒有黑戒,還是連川拉著甯穀直接跳下洞底,落在了尖椎旁邊。

甯穀還沒有站穩,就先看到了在詩人洞口一邊一個坐著的福祿壽喜,滿臉愁容,一言不發。

第二眼看清洞口的時候,他猛地繃直了身體,整個人都緊張起來。

九翼封在洞口的銀色已經消失。

“九翼呢。”連川問福祿。

“出去了,”福祿說,“可能回老巢了。”

甯谷沖進了詩人的洞裡。

洞裡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了一個空洞,和兩個不知道通向哪裡的通道,那些黑霧,那些黑霧裡裹著的翻滾的紅光,都消失了。

“詩人呢!”甯穀沖回洞口,沖壽喜吼了一聲。

“詩人出來了,”壽喜低聲說,“詩人出來了,詩人出來了……”

“出來了是什麼意思?”甯穀盯著他,“回到九翼身體裡了嗎?”

“是的。”壽喜抬起頭,“我們跟不上他,老大最後一句話是讓我們在這裡等著你們……然後就跑了……”

“什麼時候的事?”甯穀問。

“就剛才。”壽喜的聲音裡帶上了哭腔。

甯谷轉過頭看著連川:“可能是我……九翼說了不讓我進去……他不讓我進他記憶,我也進了……”

“不是因為你,”連川打斷了他的話,“這不是你現在需要想的問題。”

“詩人回到九翼身體裡了,”甯穀沉下了聲音,“九翼不是九翼了。”

“去找到他,”連川說,“這對於我們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嗯?”甯穀看了他一眼。

“詩人是九翼不願意面對的那一部分,是知道真相的那一部分。”連川說。

“先去他老巢看看。”甯穀說。

“他不在老巢,”連川說,“九翼的老巢裡什麼都沒有,那只是九翼休息的地方,詩人不會去。”

“那會在哪裡?”甯穀問。

“你倆不要留在這裡了,”連川看著福祿壽喜,“萬一九翼回來,這裡不安全,你們去找雷豫。”

“老大還在嗎?”福祿問。

“在,”甯穀說,“他肯定在,他為了活著,為了存在,可以做到這一步,就算詩人回來了,他也一定還在。”

“去上面等他。”連川說完,拉著甯穀躍上了洞壁。

離開了吟誦豎洞之後,甯穀發現了變化。

失途穀洞壁縫隙裡的那些暗紅色的光,很多都已經消失了,變成了熔火的顏色。

“這才是失途穀本來的顏色吧?”甯穀低聲說。

“應該是,”連川說,“詩人已經回到九翼身體裡,失途穀不再是他精神力的載體。”

“你是要去棺材那裡嗎?”甯谷看出了連川奔跑的方向。

“你也不是完全不認識路啊。”連川說。

“你在這裡扯過我的腳,”甯穀說,“我記得清楚著呢。”

往後的路就記不太清楚了,但那個胖8字型的洞,甯穀還是能認出來的。

只是在洞外就能看到,洞裡佈滿了金色的光芒。

“是齊航,”連川說,“九翼在這裡。”

“正好。”甯穀舉起了手。

緊跟著一道如同刀鋒般的暗銀色光芒從空中劃過。

只這一刀,金光就被劈出了一道無法再合攏的“傷痕”。

甯穀再次一揚手,指尖的光芒從上自下如同水流一般傾泄而下,包裹住了他和身後的連川。

兩人走進了被劈開的金光之間。

一隻巨大的蝙蝠從洞的上方突然飛出,懸停在了他們面前,禮帽蹲在蝙蝠背上,空洞的雙眼看著他們。

果然是詩人在哪裡,齊航和他的備用身體就會在哪裡。

“讓開。”甯穀說。

禮帽沒有說話,只是突然仰了仰頭。

洞裡的金光跟著他這個動作開始流動,從兩邊向禮帽湧去。

“齊航要用這個身體。”連川話還沒有說完的時候已經沖到了禮帽面前。

甯穀並沒有看清,但禮帽落地的時候,胸口的黑色傷口清晰可見。

久違了的最強鬣狗,一招致命。

蝙蝠受到驚嚇,發出了尖銳的聲音,胡亂地撲著翅膀飛出了洞口,落在了地上,掙扎著撲著走了。

從兩邊向中間湧去,最終要進入禮帽身體的金光撞擊在了一起,撞出一片火星一般的細碎光芒。

應該死掉了的禮帽並沒有死。

如同一個真正的軀殼,開始掙扎著想要站起來。

甯谷沒有給這些金光再次湧向禮帽的機會,繞在他身上的光像是突然爆發,炸出的無數道暗銀光芒瞬間沖進金光裡。

洞裡的金光頓時像是被無形的手攪起,撕碎,變成了一個個的小團。

連川看著甯穀。

甯穀收回了舉著的手,也看著他:“我就試試,帥嗎?”

“上去。”連川抓住了他的手,躍到了洞的上層,“不要給詩人太多時間。”

沖進能看到棺材的那個洞時,甯穀還是又堅持地問了一句:“帥嗎?”

“……帥。”連川說。

這個字落地的時候,他們看到了站在洞頂那一方開口之下的九翼。

九翼看上去沒有什麼不同,還是戴著狗頭面具,仰著臉向上看著,指刺在面具上一下下輕輕地敲著。

“九翼。”甯穀叫了他一聲。

九翼慢慢收回目光,看向甯穀:“你就是甯穀。”

甯穀沒有說話,盯著他。

“果然還是這張臉,”九翼說,“永遠都不會變。”

“九翼呢?”甯穀問。

“我就是九翼。”九翼看著他。

“你是詩人。”甯穀說。

九翼笑了起來,笑聲像以往一樣帶著尖銳的金屬音,但聽起來卻沒有了九翼獨有的那種瘋癲,多了幾分冷酷。

“棺材裡是什麼?”連川開口,打斷了他的笑聲。

“棺材?”九翼收住笑,視線落在了連川臉上,“那不是棺材,那裡面放著的,是絕望。”

“你的絕望嗎。”連川說。

“我的,也是你們的,”九翼的聲音一點一點沉了下去,又突然爆發,“是所有人的!所有人的絕望!”

“不是九翼的,”連川說,“他如果跟你一樣絕望,就不會把詩人永遠封在失途穀,絕望的是你,不是他。”

九翼歪了歪頭,看著他。

“也不是我的,”連川說,“我從來沒有絕望過。”

“你沒有嗎?”九翼盯著他,“在你成為參宿四的那些日子裡,你不絕望嗎?你每天都在絕望,前驅實驗體,你一直都絕望。”

“你閉嘴!”甯穀吼了一聲,手一揚,三道暗銀色的光芒劃向九翼。

九翼幾乎是在同時向後躍出,以幾乎跟連川差不多的速度避開了甯穀的攻擊,洞裡的黑鐵地面上留下了三道長長的深槽。

甯穀只覺得自己眼睛都燒得發熱,跟著就要衝過去。

連川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看著九翼:“那是面對沒有盡頭的痛苦的情緒,不是對存在的質疑,我從沒對自己的存在有過絕望,沒有任何情緒,任何人,能讓我放棄活著。”

九翼盯著他,跟他對視了很長時間之後才突然一仰臉,看著上方的那方空洞:“是麼,那你們去,去體會一下什麼是真正的絕望。”

“不要去。”九翼突然換了語氣,又說了一句。

“九翼!”甯穀猛地反應過來,喊了一聲。

“有些東西不需要體會。”九翼說,說完之後又笑了起來,語氣再次回到了冷酷,“連川,你是不是有很多疑問,想要問問管理員?”

連川沒有說話。

九翼猛地一揚手,上方的空洞發出了碎裂的巨響。

連川拉著甯穀退到了角落裡,躲開了崩塌的洞頂落下來的黑鐵碎塊。

一陣碎屑四濺過後,整個洞頂都消失了,露出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空間,除了那個懸在空中的一眼藍天,四周的一切都像是消失了。

像是在葉希的那個房間裡一樣的感覺。

他們像是站在了孤島上。

無邊的黑暗裡的孤島。

“連川。”一個機械男聲響起。

在空洞的黑暗裡顯得格外的單調。

而隨著這一聲“連川”,“棺材”的輪廓慢慢變淡,最後消失在了黑暗裡。

連川猛地握緊了甯穀的手。

甯穀也反握了他一下,表示自己還在。

“連川。”一個機械女聲重複了一遍。

這一次連川清楚地判斷出,這個聲音來自身後。

他轉過了頭。

甯谷跟著向身後看去,幾秒鐘之後,他才開了口,聲音裡帶著細微顫抖:“這是什麼?”

黑暗中有三團帶著光暈的東西,帶著些許發黃的白色,像是還沒有切割分型的配給,又像是一團孩子隨手捏出來的白泥。

“管理員啟動。”女聲說,像是在回答甯穀的問題。

“這是……”連川看著眼前的東西,“大腦。”

黑暗裡,三個裸露著的大腦。

管理著主城不知道多少年,給系統發出無數指令,從不露面,連聲音都只是系統機械音的三位元管理員。

是三個大腦。

69

“又閃了。”雷豫站在黑鐵掩體後面, 看著主城的方向。

日光跟前段時間的亮度沒有太大的差別,光刺也依舊是這樣的距離還能看清的主城建築。

但日光每段間隔之後的閃爍卻是從未有過的,不是瞬閃, 有沒有給主城帶來什麼變化, 卻也不得而知。

“我確認了一下時間, ”春三站在他身邊,“基本能肯定是我離開聯絡室的時候開始的。”

“除了那句話,還聽到別的內容了嗎?”雷豫問。

“沒有,”春三搖搖頭, “就連那句話也很模糊,就算聯絡系統受損, 備用裝置也能保證跟管理員的通話絕對暢通, 所以……我懷疑……”

雷豫轉過頭看著她。

“只是我的推測,”春三皺了皺眉,“我懷疑那不是管理員發出的信號, 而是有什麼東西,意識,精神力,侵入了管理員,或者正好接通了管理員的頻道。”

“有可能做到這樣的……詩人, 齊航, E,”雷豫停頓了一下,“川?”

“詩人就算偶爾醒過來,也並沒有這麼強的能力,”春三也停頓了一下,“川的話, 應該也不是,就算信號很差,他的聲音我也能聽出來,而且,川如果能做到,早就做了吧……他有無數次機會。”

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無數次機會,指的是無數次契合訓練,無數次秘密實驗,每一次連川都會因為極度的痛苦而被激發出強大的精神力。

卻也沒有任何一次能夠聯通管理員。

“很有規律,”跟著甯谷和連川過來的老旅行者,在他們身後說了一句,“像是某種信號,旅行者會用哨聲傳遞資訊,長短組合,意思不同。”

老人看上去年紀很大了,腿也走不了,不過精神倒是很好,雖然沒跟著大家一起去停車點,但也沒躲在失途穀裡,一直在駐點坐著。

“的確是像某種密碼,”雷豫說,“主城用過什麼密碼嗎?”

“用過的用兩套,但演算法不一樣,對不上,”春三說,“資料庫裡也沒有更多記錄參考,如果真的有,需要查的話,只能去圖書館的典籍庫。”

上代主城留下來的紙質書並不算太多,都堆在典籍庫裡收藏,主城對紙張類的資訊並不是特別重視,更在意的是能馬上投入使用的科技資訊。

“典籍庫在城務廳下面,”雷豫說,“想進去不容易,特別是現在,所有的守備都集中在那邊了。”

“你覺得這是某種提示嗎?”春三說,“還是警告?”

“不知道,這種時候了,什麼可能都有,”雷豫往遠處看了一眼,“停車點那邊也有裂縫了,再往前點,就會切斷軌道,跟鬼城就再也沒有聯通可能了。”

“鬼城的情況……”春三問。

“有蝙蝠進主城去傳消息了,他們跟旅行者更好溝通,一會兒他們回來,我就過去,”雷豫說,“跟團長聊聊,現在大家都沒有頭緒,該幹什麼,該去哪裡,下一步要怎麼走……”

“嗯。”春三點點頭。

“這是真的大腦嗎?”甯谷在連川耳邊輕聲問,“還是類比的圖像?”

“我們看到的應該只是意識空間裡的東西,”連川也低聲說,“但大腦應該是曾經有人看到過,也是真的存在過,只是不知道是誰的。”

“是的。”一個機械男聲說。

這是小綠和小藍中的一個。

“這是誰的記憶?”甯穀問。

“九翼的,”連川說完看著前方的三個大腦,“對嗎?”

“不確定,”小紅說,“見過大腦的不止他一個人。”

“還有誰?”連川問。

“每代主城的enter。”小紅說。

enter是什麼?”甯穀問。

“你。”小紅回答。

“那就是救世主唄。”甯穀說。

小紅沒有說話,三個大腦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小綠和小藍中才有一個開了口:“沒有這個詞。”

這個回答讓甯穀很吃驚,也相當鬱悶。

“你說沒有就沒有,你算老幾?”他一下提高了聲音,語氣裡帶著不爽。

連川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慰,順便提醒他稍安勿躁:“還有誰?”

“葉希。”小紅回答。

“葉希不是enter,”連川說,“對嗎?”

“對。”小紅回答。

“葉希是誰?”連川馬上追問。

“是一切。”小紅說。

這個回答跟葉希自己說的一樣。

兩種可能,葉希就是一切,或者葉希的等級……連川一下找不到合適的形容,只能用這個詞,葉希的等級如果在三個管理員之上,他就可以讓管理員做出這樣的回答。

而每一代主城的“甯穀”,都見過這三個大腦……

按這個邏輯,甯穀的確是最特別的。

但九翼和自己,明顯在這個規則之外,為什麼也能見到?

“九翼是BUG嗎?”連川問,“葉希說的另一個BUG,是他嗎?”

“是的。”小藍和小綠中的一個回答。

連川感覺自己腦子轉得很快,他不知道能在這裡逗留多長時間,必須迅速挑出關鍵的問題。

enter為什麼會見到你們。”他問。

“選擇。”小紅說,“這是我們唯一能為你們做的。”

“選擇毀滅,還是黑暗的世界?”甯穀立刻問了一句。

“是的。”小紅回答。

“跟九翼說話的那個女人,”甯谷看著眼前的三個腦子,也不知道哪個是哪個,“是你嗎?”

“是,”小紅說,“也不是。”

“說人話。”甯穀說,“別跟我繞!”

“是曾經的我,”小紅說,“不存在了的我。”

“就是說現在的你就剩個腦子了唄?”甯穀說。

“沒有現在。”小紅說。

“啊——”甯穀喊了一聲,“我看你這個腦子不如九翼那個腦子一半好使,說話都說不明白!”

“選擇。”機械男聲響起。

“清道夫啟動倒計時中,”小紅說,“選擇。”

“選什麼?怎麼選?”甯穀問。

三個大腦沒有再回答他的問題,靜靜地懸在黑暗中。

在甯穀準備沖過去暴揍腦子的時候,四周突然像是突然被無數強光燈照亮,瞬間變成了一片耀眼的白色。

甯谷和連川同時下意識地抓緊了對方的手。

“跟我上次一樣!”甯穀喊。

但沒有任何聲音。

強光過了多長時間才慢慢消散的,連川都沒能清楚地計算出來,這樣突然出現的光讓他的頭一陣劇痛。

久違了的疼痛襲來時他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

如果不是甯穀摸索著扶住了他,他已經跪到了地上。

四周的白光漸漸淡去的時候,連川隱約看到自己前方有一個黑色的柱狀物,他伸手撐了一下。

掌心裡的觸感很粗糙,但也能感覺得出這是個固定物,沒有攻擊危險。

他撐著這個柱子,低頭慢慢調整著呼吸。

腦內的劇痛隨著白光慢慢消失。

他看清了自己腳下。

是棕黑色的地面,不是太平,但很堅實。

地面上還有一根根綠色的條狀物,根據小時候春三帶他去看過的少得可憐的人造植物和動物,他看出這些東西,是青草。

他慢慢抬眼往前看過去,滿眼都是綠色。

他們站在一大片青草地的旁邊,而他手撐著的,是一根不規則的柱子,往上看過去,也是綠色。

是樹。

連川盯著晃動的葉片,很長時間都回不過神來。

“我來過這裡,”甯穀在他身邊輕聲說,“就在失途穀,這是九翼記憶裡看過的世界。”

連川轉過頭,看到甯穀有些恍惚地站在他身邊,臉上身上都是晃動著的金色光斑,而他們的手還緊緊握在一起。

“不過……”甯穀慢慢轉頭看了看四周,“我看到的那個小孩子,沒在這裡了,他拿著一個黃色的氣泡。”

“這是管理員讓我們選擇的那個毀滅,”連川捏了捏眉心,“為什麼這裡是毀滅?”

“你剛是不是頭疼了?”甯穀問。

“嗯,”連川應了一聲,“現在好了。”

“那是什麼?”甯谷問,“水嗎?是不是跟我們跳進去的那個地方一樣,很多的水?”

連川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一大片閃著光的水面就在青草地的那一邊。

“我想過去看看。”甯穀說。

“走。”連川說。

甯穀低頭,小心地往青草地上踩了一腳:“有一點點軟,比鬼城和主城的地面舒服多了。”

“這些綠色的,是青草。”連川說。

“是植物嗎?”甯穀問。

“是的。”連川回答。

“植物是有生命的對嗎?”甯穀蹲了下去,手在青草上撥了幾下,“是活的,不過比看起來的要硬,我以為跟老大的毛一樣軟呢。”

“你摸過老大的毛?”連川愣了愣。

“悄悄摸的,”甯穀豎起一根食指,“就摸了一手指頭,它差點要打我。”

連川笑了笑,沒說話。

“那我們踩在青草上,它們會死嗎?”甯穀問。

“不知道,”連川往四周看了看,“那邊有條路,沒有青草。”

“那走那邊吧,”甯穀說,“也不知道這些青草是一根一條命,還是一片一條命……”

有一條小路從青草地上穿過,通向水面,小路是石質的,他們很少能見到,一小顆一小顆地鋪在地面上。

順著小路走到水邊,甯穀盯著水面看了很長時間。

連川往四周快速地掃了一圈,發現視野裡沒有任何人,藍色的天,像白霧一樣的應該是雲,綠色的樹和青草,一團團紅色黃色紫色的花,還有遠處的山,這些他只是依稀知道的東西,現在都清晰地呈現在了眼前。

一個明亮的,充滿了色彩的世界,風很輕,空氣是暖的。

“我要摸一下這個水。”甯穀說。

“嗯。”連川應了一聲,甯穀還是很謹慎的,特地告訴他,估計是怕萬一出現什麼突發情況。

甯穀蹲在水邊,把手慢慢伸進了水裡,又慢慢抽出來,看著濕了的手:“涼的。”

“別舔。”連川提醒。

甯穀轉過頭,笑了起來:“你怎麼知道我想舔?”

“看你那樣子就是要舔。”連川說。

甯穀笑著把手又伸進了水裡,扒拉了兩下,水面被他攪起了波紋,一圈圈地漾開。

“這個,”甯穀盯著波紋,“像不像我的能力?”

“嗯。”連川在他身邊蹲下,也伸手到水裡扒拉了幾下。

甯穀舉起了手。

但是指尖的光芒沒有出現。

“用不了。”甯穀說。

“嗯,”連川應了一聲,“我發現了,這裡應該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能力和特殊體質都消失了。”

“你也?”甯穀問。

連川點了點頭。

“去別的地方看看,”甯穀站了起來,“腦子們讓我們來這裡,肯定是有原因的。”

連川也站了起來,跟他一起順著小路往回走。

“剛才女腦子說清道夫啟動倒計時,”甯穀偏過頭看著他,“不會我們還在這裡,那邊清道夫就啟動了吧?”

“應該不會。”連川說,“沒有時間,一切只在一念中。”

“什麼意思?”甯穀問。

“我覺得……”連川想了想,“葉希一直強調不存在,一切都不存在,沒有現在,沒有以後,沒有時間,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我們可能真的,在時間之外,我們在這裡,也許並沒有佔用時間。”

甯穀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那我們不就是不存在了?”

“在第三個人眼裡,也許吧,”連川說,“但我們知道自己存在,知道自己經歷了什麼,有什麼感覺,不是麼。”

“嗯,”甯谷看向遠處,“那邊的是什麼?山嗎?”

“是的。”連川說。

“瘋叔說過,穀是山谷,”甯穀說,“山和山之間的地方就是山谷,他說我的名字,意思是寧靜的山谷,我一直不太明白是什麼樣的,如果那邊是山,那穀是很大的地方啊。”

“是啊。”連川說。

“川呢?”甯穀問。

“水道。”連川說,“春姨告訴我的,她也不是特別明白是什麼意思。”

名字對於主城的人來說,只是一個標記,在系統裡區別於其他人的標誌之一,新出生的人口,有時候系統會隨機分配一個名字,從未有人去想過名字的意義。

而鬼城的出生的旅行者,像甯穀這樣有著一個跟主城相似名字的並不多見,他們名字大多都跟身邊能看到的事物相關,倒是都有意義……

走出青草地之後,地面變成了平整的黑色,連川摸了摸,陽光下,手能感覺到明顯的溫度。

“那個牌子上寫著什麼?指著哪裡?”甯穀指著路邊一個路牌。

這個路牌倒是主城很常見的樣子,一根杆子上有一個圓形的牌子。

“公園東門。”連川說。

“這裡是個公園?”甯穀有些吃驚。

“看意思是。”連川又看了一眼四周。

“那比光刺公園怎麼樣?”甯穀問。

“這麼比較的話……”連川說,“光刺公園什麼也沒有。”

甯穀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了一句:“這個世界,不在走馬燈裡吧。”

“嗯。”連川應了一聲。

“去公園東門看看吧,”甯穀說,“這裡一個人都沒有,這個世界沒有人嗎?”

順著路走了沒有多長時間,他們看到了好幾個路牌,遊樂場,5D電影院,美食廣場……

“我全都沒見過。”甯穀輕聲說。

“我也沒有。”連川說。

“這個世界很有意思啊。”甯穀說。

連川沒有說話,按葉希的說法,一切都不存在,那這個世界也不存在了嗎?

路的盡頭他們看到了在很多樹的中間,有一個大門。

看上去倒是跟光刺公園的大門有些相似,只不過光刺公園的大門是金屬的,這個大門是石質的。

門外面是一條橫著的路,很寬,但同樣寂靜一片,沒有一個人,也沒有任何交通工具。

連川和甯穀往大門走過去的時候,大門右側,一個人轉了進來。

兩個人同時停下了步子。

“歡迎。”那人站在大門中間,張開了胳膊,笑著說。

“這是……”甯穀看著這張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臉,震驚地愣在了原地。

“葉希。”連川說。

“歡迎來到我的世界。”葉希說。

70

葉希笑著向他們走過來的時候, 連川拉著甯穀往後退了兩步。

葉希也停下了:“怎麼?不要害怕,我只是……”

“你是誰?”連川問。

“你剛說他是葉希。”甯穀湊到他耳邊小聲提醒。

葉希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們。

“你不是葉希, ”連川說, “他在那個屋子裡出不來, 你是誰。”

“屋子?”葉希似乎有些迷茫,過了一會兒才像是突然明白過來,“你居然見過他了?”

連川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又重複了一遍:“你是誰。”

“我是葉希, ”葉希想了想,“該怎麼跟你說呢?”

“直說, ”甯穀說, “說人話。”

“叫我葉希希吧。”葉希說。

“你跟葉希什麼關係?”連川問。

“同一個人,”葉希希轉身,“但又不是同一個人, 我比他小幾歲……來,要不要參觀一下?”

“他說什麼?”甯穀問。

“沒聽懂。”連川說。

“你的智商都沒聽懂?”甯穀有些吃驚。

“……我的智商可能沒有你想像的那麼高,”連川說,“先跟他走,看看這裡是怎麼回事。”

“好。”甯穀點點頭。

兩人跟了上去。

公園的大門頂上寫著四個字, 沙湖公園。

看來他們剛才看到的, 是一個湖,名字叫沙湖。

沙湖公園的門口是一條寬大的馬路,跟通向光刺的那條路差不多,但相比之下,主城別的路就沒有這麼寬了,畢竟除了公共交通, 沒有其他需要上路的大型交道工具。

但眼前這條路,卻明顯不一樣。

地面上劃著複雜的白色道子,還印著字,自行車道,機動車道,禮讓行人……

“彩燈。”甯穀看著前面。

路面上方有一個橫條的燈組,亮著一盞紅色的燈,過了一會兒,又換成了旁邊的綠燈。

“那是交通燈,”葉希希給他們介紹,“你們那裡沒有對吧?有些主城會有,有些沒有,看各自。”

“交通燈幹什麼用的?”甯穀問。

“紅燈停,綠燈行,”葉希希回頭看了他一眼,“開著車的時候得看燈,紅燈的話你到那條線就要停下,讓走路的人先過馬路。”

甯穀沒說話,也不知道是聽明白了還是沒聽明白,連川剛想開口再問點別的,甯穀說話了:“搞得這麼複雜,車呢?人呢?一個空城。”

“空城?”葉希希停住了。

這個動作讓甯穀有些緊張,葉希希的這個反應,就好像他根本沒發現四周什麼人都沒有,也沒發現這是一個空城。

“已經空了很久了,”葉希希歎了口氣,“我都已經習慣了,今天是周日,街上沒有人也正常,特別是這個區。”

“怎麼?”甯穀問。

“這是變異區,”葉希希說,“現在不開放。”

“什麼變異?”連川突然想起了最初的旅行者。

“某種污染帶來的變異,”葉希希說,“不過已經控制住了,除了這個區,別的區都是正常的,我帶你們去看看。”

“什麼變異。”連川始終對這一點很在意。

“會死的變異,”葉希希轉過身來看著他,“一開始會變得很有力氣,不吃不喝也能做很多事,腦子轉得特別快,變得很聰明,什麼都能學會……”

“這很好啊,”甯穀說,又小聲補了一句,“失途穀需要。”

“然後很快的,”葉希希轉回頭繼續往前走,“就會死掉,像一堆爛泥。”

連川沒有說話。

“越來越多的人被傳染,”葉希希說,“但是因為發病的週期很短,所以能控制得住。”

之後三個人都沒再說話,葉希希帶著他們順著路往前走。

甯穀一路都很好奇,樹,花,高大的樓,樓上反射著陽光的玻璃,看板,很多很多的畫,連川告訴他,從上面的字來看,那些畫都是電影的海報,他不太能理解意思,但這些就是畫,他想要的就是這種畫。

“這些,”連川開口,“能拿出來嗎?”

葉希希回過頭:“海報嗎?”

“是的。”連川說。

“能啊,”葉希希走到看板的後面打開了燈箱,“要哪張?”

連川猶豫了一下,伸手把裡面所有的海報都扯了出來。

“帶不回去的。”葉希希笑笑。

連川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把海報都遞給了甯穀。

“這算搶還是算偷。”甯穀拿著海報,一張張看著,感覺非常愉快。

“又搶又偷。”連川說。

甯穀嘿嘿笑了幾聲,指著海報上的人:“這人的制服和裝備,跟你們清理隊有點兒像。”

“嗯。”連川也是這麼覺得。

“所有主城都是以這裡為範本,”葉希希說,“所以你們會看到很多相似,不過更多的還是不一樣,畢竟要試過所有的路……才知道哪條都走不通。”

跟著葉希希繼續往又走了一段,從時間上估算,已經走了差不多半小時了,連川發現有些不太對勁。

他看了一眼前面的路牌,之前公園門口的路牌上寫著,沙湖東路。

而現在,前面的路牌,還是沙湖東路。

他回過頭看了看身後,確定他們是第二次在這條路上經過,雖然因為滿眼的新奇讓他到現在才注意到。

連川拉了甯穀一把,停了下來。

葉希希跟著也停下了,回過頭:“又看到什麼了?”

“又看到醫院了。”連川說。

“什麼醫院?”葉希希問。

“剛我們經過的那個路口,左轉就是一個醫院的牌子,”連川說,“第二次走過了,安康醫院。”

甯穀一聽就愣了,轉身跑回了那個路口,往左轉進去的小路看了一眼,猛地轉過頭:“安康醫院。”

“我住在這裡。”葉希希說,但沒有回答他們的問題。

“住在這裡?”甯穀看著他,葉希希看上去不像是有什麼病需要住在醫院的樣子,“這是個什麼醫院?”

“現在是後期變異者收容所,”葉希希說,“前身是個精神病院。”

精神病院?

連川往醫院那個路口走了幾步,再回頭的時候,發現葉希希不見了。

“人呢?”甯穀愣住了。

連川看著眼前這條小路,估計就算是到處是人的時候,這裡也是清靜的。

醫院在小路的盡頭,一個不起眼的白色牌子,兩邊都是圍牆,頂上全是綠色的植物,枝條長長的從牆頂垂下來,像鋪著厚厚的毯子,除了醫院,再沒有別的門,這條路只通往醫院。

“這人是個瘋子嗎?”甯谷說,“真的瘋子嗎?還是跟瘋叔那樣,是個假瘋子?”

“去看看。”連川走進了小路。

“要小心,我們倆現在就跟主城那些普通人沒有什麼區別了,”甯穀說,“我在鬼城的時候倒是總這麼打架,就怕你沒有了特殊體質,就打不過別人了,不過這裡應該也都是普通人,我可以保護……”

連川抓住甯穀手的時候,他話都還沒說完,接著手就被擰到了身後,連川不知道怎麼也已經轉到了他身後,手指按在了他咽喉上:“好。”

“……好什麼?”甯穀回過神之後很惱火。

“你保護我。”連川說。

“我收回了,”甯穀說,“我不保護你了,撒手!”

連川松了手。

甯穀揉了揉手腕:“還學會騙人了?”

“沒有,”連川說,“你沒防備。”

甯穀嘖了一聲沒說話,揉著手腕,突然對著連川的手也一把抓了過去。

沒防備。

指尖還沒碰到連川,連川已經反手再次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次倒是沒有再擰他胳膊,只是看著他。

“行,”甯穀點點頭,“是我不行。”

“我是個實驗體,”連川說,“說人話就是,我不是人,只是個武器,就算沒有特異體質,也比普通人強很多。”

甯谷沒出聲,連川鬆開他繼續往醫院走過去的時候,他才說了一句:“你是人。”

連川轉頭看了他一眼。

“活生生的人。”甯穀說。

連川笑了笑。

“笑什麼,”甯穀說,“很好笑嗎?”

“不是,”連川說,“是高興。”

“不怎麼看得出來,”甯穀掃了他一眼,“太不明顯了。”

“下次笑用力些。”連川說。

醫院也沒有人。

大門的位置有個小屋,寫著訪客登記,但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人登記了,桌子上落著灰。

連川翻開了桌上的登記本。

“居然用筆寫的?”甯穀說,“主城登記都是掃一下身份卡吧?”

“葉希在這裡住院,”連川說,“這裡有他的訪客登記。”

“誰來看他了?”甯穀馬上湊了過去。

“孫一,”連川說,“單位只寫了研究所,沒有寫什麼研究所……2030107日……這個日期……”

“兩千多年?”甯穀有些震驚,“這是個什麼世界啊?能存在兩千多年?”

連川往前又翻了翻,按葉希的說法,這個醫院是曾經用來接收後期變異者的,那葉希是後期變異者,還是精神病人?

把這本登記本一直翻到了頭,連川發現這個醫院並沒有多少人來探視,小半本的訪客登記,第一頁已經是2029年了,而訪客裡有一半的記錄,是來探視葉希的,名字有好幾個,但字跡都相同。

“葉希是個瘋子,”連川得出了結論,看著甯穀,“但是他肯定跟某個研究所有關係,來看他的人全是研究所的,沒有親人,沒有朋友。”

“什麼樣的瘋子?”甯穀感覺有些不可思議。

“葉希幾個,我們跳進水裡之後,我進入的那個房間裡有一個,剛才又有一個,”連川轉身慢慢往醫院的大樓裡走過去,“這裡會不會有第三個?”

樓裡也已經很破舊,一眼過去有一種回到了主城D區的感覺,讓連川下意識地想要啟動回收武器。

一樓已經廢棄了的感覺,滿地都是雜物,但走廊裡所有的門都是關著的。

“都破成這樣了,為什麼門都關著?”甯穀小聲說,抬腳就想往其中一扇門上踹。

連川攔了他一下,指了指旁邊的窗戶。

“……哦。”甯谷應了一聲。

窗戶也是關著的,玻璃都還是完好的。

只是看清裡面的景象時,讓人有種極度不舒服的感覺。

葉希希說,變異體最後會變成一堆爛泥。

屋裡就有好幾堆這樣的……爛泥。

能看到手,能看到頭的爛泥。

“去上面看看吧。”甯穀轉身往樓梯走過去。

“嗯。”連川看了一眼門上的牌子,觀察室。

樓梯上到一半的時候,就聽到了二樓有腳步聲,還有人說話的聲音。

兩人頓了頓,同時加快了腳步,跑上了二樓。

二樓相對要整齊得多,地面上沒有雜物,走廊上甚至還種著植物,正開著紫紅色的花。

聲音是從一扇開著的門裡傳出來的。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們看到了葉希。

只是這個葉希明顯跟前面的葉希希不太一樣了,頭髮有些亂,衣服也是跟床單同色的病號服。

葉希坐在一張桌子前,桌上放著好幾個顯示器,還有幾個閃著光的不知道什麼儀器,面前的鍵盤也有好幾個。

一個男人站在他身後,跟他一起看著面前螢幕上跳動著的一行行字元,還有兩個螢幕上有變化著的畫面。

連川看清了兩個螢幕上都是火,熊熊燃燒著的大火。

“不可能成功了。”葉希說。

“還有時間。”男人說。

“沒有時間了。”葉希回答,“晚了。”

“還有沒有別的方式……”男人問。

“有。”葉希說著站了起來。

轉身的同時,他手裡的一個銀色小棍子已經戳到了這個男人的胸口。

男人一臉震驚地看著他,慢慢倒在了地上。

葉希輕輕舒出一口氣,往門這邊轉過了頭:“你們來了。”

連川沒有說話,這個葉希眼裡瘋狂的眼神讓像是能一直戳進人心裡,帶著寒意。

“已經很久沒有人來看我了,”葉希抓著地上男人的衣領,拖著他慢慢走出了這個房間,往走廊那頭走過去,“已經不知道多久了,上一個是誰,什麼時候,從哪裡來……都記不清了……”

“跟過去?”甯穀小聲問。

“嗯。”連川應了一聲。

兩人跟在葉希身後,慢慢走到了走廊最裡的一個門前。

葉希推開了門,把男人拖了進去。

門裡是個很大的房間,沒有桌椅,只有很多閃著光的儀器。

正中的一個巨大的玻璃箱子裡,電光不斷閃爍。

電光之間,懸著的是三個大腦。

而等連川低頭看向腳邊的時候,卻發現被葉希拖過來的那個男人,消失了。

葉希站在玻璃箱子前:“他是最後一個。”

連川在這一瞬間明白了,這是一段記憶,葉希向他們展示了三個大腦的來歷。

“他們是你的……”連川說,“同事。”

“他們是我的惡夢,”葉希偏了偏頭,“他們交給我的,是永遠也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永遠也不可能實現的想像。”

“是什麼任務?”連川問。

“一個活下去的空間,一個避難所,”葉希說,“一個……可以讓我們擺脫毀滅命運的世界。”

“為什麼需要這樣的世界?”甯穀問,“你們這個世界不是很好嗎?有陽光,有花有草,有很多顏色……”

葉希沒有說話,只是看向門外。

兩人跟著轉過頭。

門外是走廊,能看到走廊上的窗戶。

窗外剛才還陽光明媚和風輕撫的景象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黑暗,和黑暗中的熊熊燃燒著的烈火。

甯穀震驚地跑到走廊,站在窗前看著外面。

所有能看到的地方,都已經化為火海,不斷閃過的電光,在天空中織出了一張網。

“看到了嗎,無盡的災難,”葉希走到了他們身後,“但一切都是我們自己造成的,變異體怎麼來的,我們造出來的,我們為什麼需要變異體,因為我們已經沒有足夠活下去的空間,我們需要找到生路……”

這些話,連川很熟悉,他轉過頭看著葉希:“所以,你沒能做到,你沒有找到生路,所以你創造出無數個主城,每一個主城的結局都是毀滅,每一個主城的任務都是找到生路。”

“不是任務,是宿命。”葉希說。

“然後……試過了所有的路,才會發現,哪條都走不通。”連川說。

“我們註定毀滅,註定消失,”葉希說,“抱有多大的希望,就換回多深的絕望。”

“另外兩個葉希,”連川說,“都是怎麼出現的?”

“另外?”葉希說,“我就是另外的,我不是葉希,我們都有自己的名字,只是對外都叫葉希而已,葉希只有一個,我們有各自的使命。”

連川看著他。

“記住再也不存在的世界,承受毀滅的一切,無盡迴圈裡妄圖找到生路。”葉希說。

“你就是,”甯穀聲音有些沙啞,“拿著走馬燈的那只手。”

71

“走馬燈?”葉希笑了起來, “走馬燈可不夠,走馬燈太小了,走馬燈太慢了……”

甯穀看著這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但完全陌生, 找不到一丁點熟悉的人, 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做了。

砍掉這只手。

直接砍就可以嗎?

殺了葉希,就結束了嗎?

如果是這樣……

結束的時候,世界還在嗎?

結束的時候,世界停在哪裡?

“這是我的銀河, ”葉希說,“沒有邊際, 沒有盡頭, 沒有開始,沒有結束,沒有時間, 沒有空間……無數的主城,隨機出現,隨機發展,只有毀滅是必然。”

“你的世界,”連川看了一眼窗外, 又轉回頭來看著葉希, “最後怎麼樣了?”

葉希看著他,聲音沉了下去:“黑暗。”

“像主城之外一樣嗎?”甯穀問。

“什麼都沒有,”葉希說,“無盡的,空洞的,黑暗, 我的世界已經不存在了,早就不存在了。”

“那些藍天,青草,”甯穀說,“公園,電影院……”

“那是2030107日,”葉希說,“一個早就已經不存在了的時間,幾個葉希成為不存在的那一瞬間,一個時間定格,一個腦內的瞬間。”

“一切都只在一念之間。”連川說。

“是的。”葉希點頭。

“我們只是葉希的一念之間,”連川說得很慢,“我們不是一批實驗品,不是一組資料,我們只是一個已經消失的世界裡一個早就死了的人的……殘念。”

“是執念,”葉希說,“痛苦,絕望,恐懼,不甘,無奈,所有所有一切的執念。”

“所以,精神力在主城會這麼重要,”連川說,“因為這是所有世界的基石。”

“也許吧,”葉希說,“我從來沒有想過精神上的痛苦會遠勝於其它。”

“既然這就是你安排的世界,你的執念……”甯穀說。

“是葉希的。”葉希說。

“我才不管是誰的!”甯穀提高了聲音,“愛是誰的就是誰的!總之就是你們那幾個分裂玩意兒的。”

葉希沒說話,看著他。

“為什麼還要管理員?”甯穀說,“殺了就殺了,摳了腦子出來幹什麼?管理員又為什麼非讓我們選擇,我們連資料都不是,選擇個屁呢?”

“讓他們看到我看到的,聽到我聽到的,感受到我感受的,”葉希說,“他們帶給我的一切,他們都要自己嘗一遍。”

這是我們唯一能為你們做的。

連川想到了小紅的這句話。

選擇。

選擇不是葉希給的,選擇是管理員給的。

管理員唯一能夠違背葉希意志的掙扎,就是讓每一個能見到他們的人,有選擇的機會。

選擇結束葉希的世界,還是繼續。

“要選擇嗎?”葉希問,慢慢向後退著。

“選擇什麼?”甯穀問。

“管理員讓你們選擇的,”葉希說,“不過我可以給你們一個體驗的機會,從來沒有人到過這裡,從來沒有人見過任何一個葉希,所以給你一個體驗的機會。”

葉希的話有些不對,從“你們”變成了“你”。

這個“你”,指的是誰?

四周開始失去顏色,走廊牆上寫著的字失去了顏色,門窗失去了顏色,眼前的葉希也漸漸失去了顏色,就連窗外熊熊燃燒著的火,也失去了顏色。

一切都被抽去了顏色,只剩了一種透明的,發暗的,又帶著窒息感的黃色。

陳舊而絕望。

甯穀不知道這是什麼樣的“體驗”,但走到了這一步,他已經無所謂前面是什麼了,只要……他的手往旁邊撈了一把。

沒有碰到連川的手。

他猛地轉過頭的時候,發現連川跟四周所有的東西一樣,也被抽離了色彩,只還剩了那種窒息的,仿佛已經過了一萬年的黃色。

震驚之中他揮著胳膊往連川身上抓過去,卻什麼都沒有碰到。

“連川!”甯穀吼了一聲。

連川就像是一個被定格了的畫面,沒有了任何回應。

“你!”甯穀轉頭指著葉希,“你幹了什麼!”

“他是不存在的,”葉希的聲音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傳來,“一切都不存在,只有你,你是葉希的投射……”

“投什麼射!”甯穀吼,眼前的葉希跟連川一樣,已經變成了一個定格了的失色的畫面,對於他的聲音不再有任何反應。

“連川!”甯穀又轉過頭沖回了連川面前,小心地抬起手,慢慢伸向連川的臉,“連狗?”

手從連川的臉上穿過,甚至連一絲溫度都沒有感受到。

他看到自己顫抖著的手指,就那麼從連川的身體中劃過,一次,兩次。

“取消!”甯谷沖回葉希面前,沖著他的畫面瘋狂地攪動,還踹了兩腳,直接蹬空了,抻得他大腿根兒疼。

“取消!我不體驗了!”甯谷吼,“葉希!葉希希!葉什麼……我不體驗!取消!”

四周一片寂靜,除了自己的聲音,他再也沒聽到任何聲響。

“連川,”甯谷走回連川面前,感覺自己聲音都開始抖,“連川,你能聽到嗎?”

“參宿四,”甯谷盯著連川的眼睛,連川的視線落在他身後的某個地方,但他卻始終找不到焦點,“喚醒。”

“參宿四,喚醒!”

“參宿四!喚醒!”

“參宿四!”甯穀吼,“喚醒!喚醒!喚醒!”

失去了色彩的整個世界裡,似乎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

絕望而寂寞。

甯谷在連川身邊站了很久。

也許沒有很久。

沒有時間。

時間都是不存在的。

自己也是不存在的。

“連川,”甯穀吸了吸鼻子,往自己臉上摸了一把,摸到了眼淚,他感覺有些沒面子,抬起胳膊把眼淚蹭在了袖子上,“你等我一下,我出去轉一圈,看看有沒有什麼別的機關。”

“等我啊,”他往窗邊走了兩步,又停下了回頭看著連川,“你要是回來了就喊,我要是沒聽到你就出去找我,你肯定能找到我的,你那麼厲害……”

甯穀從窗口跳了出去。

落在了醫院的院子裡。

之前燃燒著的火,也已經都定格在了某個跳動的瞬間。

甯穀走到登記室,看到了桌上的那個登記冊,已經燒掉了多半。

翻開的最後一頁燒掉了半張,只還剩下了他和連川之前看到的那一點,2030.10.7

他伸手在數字上摸了一下,指尖穿過紙面,穿過桌面,向輕輕劃過。

走出醫院的大門,整個世界都是靜止的,覆蓋著空洞的黃色。

像是有人用一塊巨大的黃色的塑膠紙包在了世界之外,陽光照進來的時候,別的顏色都被抽去了。

這景象比黑暗更讓人絕望。

甯穀站在大街上,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該幹什麼。

他寧可站在鬼城的黑霧裡,站在寒風裡,站在無盡的黑暗裡。

他轉過身,順著一個方向開始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從已經破損了的房子中穿過,從大火裡穿過,從湖面上穿過,從大片的花叢裡穿過……

他不知道這個所謂的體驗需要體驗多久,畢竟時間都是不存在的。

6000步。

他數著。

6000步。

他始終沒有走出安康醫院和沙湖公園這一片,反反復複,不斷地走回原地。

如果這是葉希的記憶,葉希的一念之間,也許因為什麼原因,他這一生都沒有離開過這一片,沒有去過別的地方,哪怕是世界最後一瞬間的定格。

也只有這一點。

那麼大的,那麼美好的,那麼明亮的,那麼多顏色的世界,卻再也沒有了。

甚至從未見到過。

絕望。

甯穀像是突然明白了九翼說的,棺材裡裝的那一方藍天,是絕望。

如果從未見過,世界就只是自己。

見過了卻永遠無法擁有,世界就是絕望。

甯穀走回了醫院。

連川還站在走廊裡,沒有任何變化。

甯穀站在他面前。

“我要帶你回去,”甯穀說,“哪怕只是一個幻境,一個從不存在的世界,那也是我們活過的地方。”

“砍掉那只手,也許會讓一切都消失,”甯穀說,“那就不砍,我要永遠存在,如果有出口,我要找到出口,如果沒有出口,我就是出口,我要活在每一個我經歷的主城裡,我活過的每一個地方,都是我存在的證明。”

“葉希,”甯穀抬起頭,“你聽得到嗎?”

“每一個主城都有你自己的投射,”甯穀說,“但是能見到你的,只有我。”

“我不是什麼投射,我就是那個變數,我叫甯穀,我會活過每一代主城,我一定會穿過每一次毀滅,你的世界沒有了,我的世界永遠在。”

連川有了變化。

四周也一同有了變化。

壓抑的透明黃色慢慢褪去,變成了斑駁的灰色。

接著整個世界就像是老舊的牆皮,開始慢慢地脫落。

脫落的地方,都是黑色。

甯穀站站,一動不動,只是盯著慢慢脫落得消失在黑暗裡的連川。

當黑暗完全包裹住了甯穀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像是懸空了。

但手裡卻漸漸有了感覺。

他猛地握緊了手。

手心裡立刻傳來了回應。

連川熟悉的那一下反握讓他瞬間就感覺到了自己的眼淚從眼角湧了出來。

“連狗?”他輕輕喊了一聲。

“嗯。”連川應了一聲。

甯穀沒再說話,側過身猛地往旁邊摟了過去,抱住了連川。

“是你嗎?”他顫抖著聲音。

“是。”連川在他背上拍了拍。

“你去哪裡了?”甯穀收緊胳膊。

“我哪裡都沒去,”連川輕聲說,“怎麼了?”

“我不知道,”甯穀說,“我找不到你了,我差點兒這輩子都找不到你了,不,差點兒永遠都找不到你了。”

“是因為找不到路麼?”連川問,“回去了問九翼要一點腦子吧,他反正不太想要。”

甯穀愣了愣,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差點兒喘不過氣來。

“我們現在在哪裡?”甯穀笑了半天才想起來問了一句。

他和連川現在就這麼懸在黑暗裡,看不到任何東西。

但哪怕是這樣,只要知道連川就在自己旁邊,他就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甚至可以忽略處境。

“不知道,”連川說,“還在葉希的意識裡吧,如果你是他在這些世界裡的投射,應該會看到更多……”

“我的影子能看到我嗎?”甯穀問。

“我不知道。”連川回答。

“如果我的影子能站在我的面前,”甯穀說,“他還是我的影子嗎?”

連川沒有說話。

“如果清道夫要毀滅一切,”甯穀說,“我殺了清道夫,世界還會毀滅嗎?”

連川的手摸到了甯穀的臉上。

“幹嘛?”甯穀用臉往他手心裡壓了壓。

“你剛看到了什麼?”連川問,“都不太像你了。”

“是不是很酷?”甯穀問。

“……又像了。”連川說。

甯穀笑了起來,在連川背上摸了摸:“你倒是一點兒都沒變,還是連川。”

黑暗還在繼續。

甯穀幾次伸出手往旁邊探索著,想摸摸有沒有別的東西,但什麼都沒有。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甯穀問。

“可能是最後。”連川說。

“什麼最後?”甯穀沒明白。

“葉希最後的意識,”連川說,“一切都消失了,時間沒有了,空間沒有了。”

“你是說我們就永遠這麼掛在這裡了?”甯穀說。

“也有這種可能,”連川說,“不是掛在這裡,是在這裡停下了,所有一切,都停止了。”

“沒有,”甯穀說,“沒有,我們還在,我們能說話,能思考,只要我們還在,就還在往前。”

連川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後腦勺。

“幹嘛!”甯穀提高聲音。

“你剛到底碰到什麼了?”連川問。

甯穀沉默了一會兒,輕輕歎了口氣:“剛整個世界只有我一個人,所有的東西,包括你和葉希,都變成了照片,很舊的那種,黃黃的。”

“是麼,”連川說,“那裡應該就是最後一秒。”

“非常……絕望,”甯穀低頭,把下巴往連川肩上壓,“葉希說,所有的都不存在,你也不存在……我在想,是不是如果我選擇砍掉拿著走馬燈的那只手,最終就是那樣了,在一個永遠也出不去的‘最後一秒’裡。”

“也許,所以管理員給出的選擇,”連川說,“就是這樣,你是選擇回到不停毀滅永遠掙扎著的世界裡,還是選擇結束一切,回歸‘最後一秒’。”

“管理員給的機會,”甯穀說,“並不是葉希給的,對嗎?”

“是的,”連川說,“葉希從沒有給過我們選擇的機會。”

“他也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見到來自他的那些毀滅銀河裡的我們,”甯穀說,“如果我不選擇呢?兩個我都不選,有別的路嗎?”

“既然時間不存在,”連川說,“就沒有未來和過去。”

“說人話。”甯穀說。

“我們完全不用順著向前走,”連川說,“我們可以回過頭走,殺了清道夫,沒有出口,就創造一個出口。”

“我就是出口。”

“你就是出口。”

兩人的側方,遠處出現了一點亮光。

甯穀轉過頭去的時候,亮光變成了兩點,三點……

像星星一樣。

不知道是他們正在向那邊移動,還是那些亮光在向這邊飛過來,一片的亮光慢慢變大。

最先出現的那一點亮光變成了巴掌大的一片,能看到光裡有什麼東西在晃動。

更近一些的時候,他們看清了光裡晃動著的,是人影。

“我要見管理員。”

甯穀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金鑰。”

EXIT。”

“你是誰?”

“我說過,我會在每一代主城裡活著,我的世界永遠存在。”

72

“金鑰?”甯穀有些震驚, “這是什麼時候?這話不是我剛說的嗎?”

EXIT是……”連川說,“出口,你是不是在主城什麼地方看到過, 很多地方都會有這個標誌。”

“我沒注意過, ”甯穀說, “我看到了也不會念。”

“你什麼時候說的那句話?”連川看著前方的光亮,一點點靠近他們,畫面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 已經能夠看到這個像打開了一扇窗一樣畫面裡甯穀的樣子。

“在那個‘最後一秒’裡。”甯穀說。

“沒有時間,”連川說, “是真的。”

“剛才不是最後, ”甯穀說,“是開始,是這個意思嗎?”

“是的, ”連川說,“每一代的那個出現在管理員門外的‘甯穀’,都是你,從現在開始的你。”

“這是個圈嗎?”甯穀說,“走馬燈?”

連川沒有說話, 看著前方越來越多, 已經數不清有多少了的光亮,如果沒有猜錯,每一個光亮裡都有一段記憶。

他們正在穿過葉希的記憶銀河。

無數的記憶,像是一個巨大的走馬燈,不斷地向他們湧過來,又擦身而過, 但又沒有先後,沒有因果。

甯穀伸出手,碰到了離他們最近的那一扇“窗”。

窗裡的光像是被戳破了水珠,突然向四下散開,瞬間漫過了他們。

這是一間除了白色,幾乎沒有別的顏色的房間。

門關著,一扇窗開著,窗外是滿眼的綠色,很高大的樹,從樓下一直長到了三樓的高度。

甯穀回過神之後走到了窗邊:“有什麼聲音?”

“什麼動物在叫。”連川也走了過去。

“今天的早晨的鳥叫得真響啊,好像很開心。”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淡淡的欣喜。

兩人迅速轉過頭,房間裡多了一張床,床上坐著一個人。

是葉希。

正偏著頭往外窗外看著。

“我不想聽。”再次開口時,葉希的聲音已經全是冷淡。

“你把他嚇跑了。”葉希似乎沒有看到連川和甯穀,繼續說著。

“他本來也想躲,”葉希像是自言自語,“他已經很久都不出來了。”

“今天他們要來,新程式還沒有測試完,但是結果應該都差不多……”

“我來對付他們。”

房間的門被推開了,三個人走了進來,最前面的是個很年輕的女人,很漂亮,臉上帶著和氣的微笑,身後跟著兩個男人,滿臉嚴肅。

“葉希,早上好。”女人說。

葉希並沒有轉頭,還是看著窗外,但已經不是一開始時的眼神。

“睡得怎麼樣?”女人笑了笑,繞到了床腳,看著葉希。

“走吧。”葉希說。

“葉希不在嗎?”女人問。

“他不會再見你們,”葉希轉回了頭,看著她,“跟我不用這麼虛偽。”

女人的笑容還掛在臉上,過了好幾秒鐘才慢慢地消失了。

“那好,一周之內就要有結果,已經沒有時間了,除了這個區,已經全部失控,變異,大火,葉希能安穩地睡在這裡,看著外面的樹,聽著鳥叫,是無數人用命換來的,葉希,你要給所有人一個交待,”她沖跟著來的男人偏了偏頭:“帶他走。”

“做不到的事要什麼交待?”葉希說,“他這輩子都沒離開過這裡,他的父母是誰,他從哪裡來,霜淇淋什麼味道,滑板踩上去什麼感覺,世界到底有多大……一句天才,就抹掉了一個人的存在,你們才該給他個交待。”

“每個時代都會有代價,”女人說,“我們不幸生在這個即將消失的時代,我們都是這個時代的代價,你問的這些,我也同樣想知道,但我願意接受現實,我不認為我被抹掉了,我不過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

“沒錯,”葉希轉過頭看著她,“你會一直以另一種方式存在的。”

女人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程式測試的時候請你先休息。”

“測試不需要他,”葉希下了床,從兩個男人中間穿過,“你們三個,都會以另一種方式存在的,偉大的代價。”

房間裡的人都走了出去。

連川拉著甯穀想要跟出去的時候,房間消失了。

他們回到了黑暗裡,回到了記憶銀河裡,四周依舊是不斷湧來,又不斷擦肩而過的光亮。

“管理員大概不是同事。”連川說。

“那是什麼?”甯穀問,“我也覺得……”

“起碼小紅應該是跟葉希一樣的,”連川說,“天才。”

“小紅?”甯穀愣了愣。

“我給女管理員起的名字,”連川說,“另兩個是小綠和小藍,方便記。”

“……好土啊。”甯穀說。

“跟小喇叭差不多吧。”連川說。

“怎麼可能?”甯穀震驚,“小喇叭多可愛啊!”

連川沒有說話。

“有三個葉希,”甯穀想了一會兒又問,“對嗎?”

“我在無法進出的那個房間裡看到的葉希,是真正的葉希,”連川說,“剛看到的那個,是殺了三個管理員取出大腦的葉希,還有一個,應該是寫出主城毀滅結局的葉希。”

“帶我們參觀的那個,是寫結局的嗎?”甯穀問。

“應該是,”連川說,“不過他說的只有醫院和公園那個區被封鎖了,其實應該是正好相反……”

“外面的世界已經毀了,”甯穀說,“只有那一個區還保留著,一個兩個或者是一群天才,也許被逼,也許自願,在為拯救世界做最後的努力。”

“葉希一輩子都沒離開過那個區。”甯穀說。

“我要見管理員。”一扇人影晃動的“窗”對著兩人撞了過來,甯穀再一次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穿著制服的他站在管理員的門前。

“金鑰。”

EXIT。”

“我到底是怎麼會認識這個詞的?”甯穀看著站在門前的那個跟自己一模一樣的背影。

“大概……”連川說,“我教的吧。”

大門打開了,兩人跟著這個“甯穀”走進了管理員的會客室。

會客室裡並沒有人,也沒有大腦。

“甯穀”站在空蕩的房間裡。

“備份,”他說,“留給下一代主城。”

“開始備份,”小紅的聲音響起,“資料損毀嚴重。”

“能有多少是多少吧,希望有人能找到方法,”他說,“主城系統無法清除關於‘我’的記錄,系統會有針對性地‘培養’,如果沒有一個能夠隱藏的地方,沒有一個合適的BUG,我永遠也跳不出這個結局。”

“這個無法人為控制。”小紅回答。

“會有的。”

“我一直以為,牆上那些畫像,”再次回到黑暗裡,甯穀有些恍惚,“不是我,只是一個……你說的,葉希的投射。”

“他們都是你。”連川說,“不止那四個,有無數個,你要活過每一個主城,你做到了。”

“連川!”甯穀突然有些緊張,抓緊了他的手,“你會把我跟他們弄混嗎?”

“不會,”連川說,“我應該也不會有機會認識他們。”

“為什麼?”甯穀問,“我會在每一個主城裡出現,如果……”

“這些記憶,這些主城的片段,沒有因果關係,沒有誰先誰後,”連川說,“你只是你,你也許是所有的開始,也可能是所有的最後,但這些事件,並不會相互影響。”

“聽不懂,”甯穀擺擺手,“你就說只認識我就行。”

“我只可能認識你,”連川說,“我就是那個合適的‘BUG’,只為你這一個‘甯穀’存在。”

“你是真真實實的存在,不是偶然,不是BUG,你在我的片段裡是必然。”甯穀說,“我們一定要回去,”

“嗯。”連川應了一聲。

“那是不是那個洞!”甯穀突然指著右方的一片光。

“是。”連川一眼就看到了曾經看到過的那些書架和桌子,還有桌上的那個本子,甯穀撕下一角的那個本子。

“我要看!”甯穀伸出手,“別的都可以不看,九翼的一定要知道怎麼回事,我們回去的時候面對的第一個人就是他。”

但這個時候就能看出來,他們在黑暗中是靜止的,動的是這些“窗口”。

甯穀往那邊用勁了幾次都沒能讓自己更接近九翼的那個視窗,差得不多,卻絕無可能碰到。

連川突然推了他一下,抓著他的胳膊把他往窗口那邊扔了過去。

“連狗!”甯穀在被抓住胳膊的時候已經震驚地吼了出來。

不想再分開了,一個人面對這些東西,實在太茫然,也太無助,還有無邊無際的孤獨。

他實在不想再體會一次找不到連川的那種絕望。

在他撞進“視窗”的一瞬間,連川抓住了他的腳踝。

摔進山洞的時候甯谷眼角的餘光看到了連川,也還能在腳踝上感覺到連川的手,他松了口氣。

“你能不能先說一聲!”甯穀爬起來沖著連川吼了一聲。

“來不及了,”連川說,“再晚一點超出距離,你就不夠長了。”

甯穀把手舉起來晃了晃:“這麼長呢,夠夠的好嗎!”

連川笑了笑,走到了桌邊。

“快看看。”甯穀跟過去,手撐著桌面湊到了本子面前,看到了本子上的字,“寫了什麼!不是這一頁,我撕掉的那一頁是寫滿了的。”

“就這一頁,”連川盯著上面的字,“這是個記錄。”

“記錄什麼了?”甯穀說,“快念!我為什麼不認識字?明明別的我都認識字,還知道什麼EXIT呢!”

“我困在這裡不知道多長時間了,”連川開始念,“九翼的字寫得還挺好……沒有可以回去的方法,今天孫一也許會出現,也許不會……廢話我就不念了浪費時間……”

“我都不知道你這念的哪句是九翼寫的!哪句是你的屁話!”甯穀喊。

連川盯著本子上的字迅速地往下掃著:“九翼並不存在於這代主城,這個他也只是一份意識,他在這裡碰到了孫一……孫一是……小紅。”

“剛我們看到的那個?拉著葉希去什麼測試程式的?”甯穀問。

“對,”連川點頭,“我還以為孫一是小綠或者小藍……九翼好像在這裡呆了很久,就在這個洞裡,這裡是孫一意識,只有這個洞。”

“明白了,”甯穀說,“然後呢?”

“九翼就是真正的葉希說的那個,上一個差一點見到他的BUG,”連川說完看了甯穀一眼,“是你給自己準備的BUG之一。”

“……好險。”甯穀愣了很長時間,“我差點就要跟九翼天天混在一起了?”

連川沒說話。

“那不得煩死啊?”甯穀震驚,“加上福祿壽喜,我可能會放棄出口……後面呢?”

“孫一要讓他看點東西,”連川說,“不知道要看什麼,後面就沒有了。”

“我們白進來了?”甯穀看了看四周。

“還沒有完,”連川說,“這一段還沒結束。”

旁邊的書架晃了一下。

接著就向一邊滑開了,書架後面露出了一個半圓的洞,一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九翼?”甯穀一眼就發現這人臉上沒有狗頭面具。

連川抬起手,在自己眼前遮掉了這個人的上半張臉:“是。”

“長得還……可以啊。”甯穀看著走到桌邊坐下的九翼,看上去並不傻,也不瘋癲,只是臉上帶著疲憊和茫然。

連川看了甯穀一眼,大概對於他的關注點有些無語。

“你覺得我跟九翼,誰英俊一些?”甯穀堅持著自己的關注點不動搖。

“……你。”連川明顯有些莫名其妙。

“九翼也是這麼說的。”甯穀笑了起來。

“你倆在一起都聊的什麼啊?”連川有些感慨。

“他是不是要寫了!”甯穀瞪著九翼。

九翼拿起了筆,在手指間一下下轉著,看著本子出神。

沒有關上的書架後面,又走出來一個人,是孫一。

“我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你了,”九翼還是看著本子,沒有抬頭,“也不想再記得剛才的事。”

“選擇嗎?”孫一問,“結束還是回去。”

九翼沉默了很長時間,眼神裡的痛苦和掙扎清晰可見。

“我沒有權利去決定別人的存在和消失,”他開口說了一句,“我不做選擇。”

“你,和他們,”孫一說,“都不存在,你們只是活在無盡的毀滅裡,一次又一次,你沒有權利決定他們消失,你卻決定了他們繼續一次次承受毀滅。”

“你閉嘴!”九翼抬起頭,“我進失途穀就是為了活著,我思,我想,我就是活著。”

“你心裡真的沒有第二個聲音了嗎?你為什麼會見到我,又為什麼要去看,你想要結束,又害怕絕望,”孫一走到桌前,“可你也不願意在毀滅裡走向毀滅。”

“閉嘴。”九翼的聲音冷了下去。

“你怎麼辦?”孫一問。

“選擇。”九翼說。

“選擇什麼?”孫一問。

“選擇刪除,”九翼看著她,“我可以不是我,但我要活著,我會不惜一切代價,讓這個秘密永遠只是一個秘密。”

孫一沒有再說話。

九翼的視線收回,筆尖落到了紙上。

盯著本子看了一會兒之後,他用手指扒拉了一下本子。

“記錄已經失去了意義。

我決定放棄選項,封存所有所知所想,結束還是繼續,在這個最不可思議的

世界裡,都已經沒有了意義,我只想作為自己活著,哪怕只有一瞬間,只在腦

內一念之間虛無存在,也是活著。PS,孫一很漂亮,雖然她期待的救世主竟

然只是一段運行錯誤的代碼。

比活著更難的是身陷絕望。”

“沒有人能把我再推回絕望。”九翼的聲音傳來。

甯穀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中突然閃過幾道熟悉的銀光。

胳膊猛地被向後拽過去。

回過神來的時候,連川已經拉著他躲開了九翼的攻擊。

甯穀舉起手,看到暗銀色的光芒劃向九翼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和連川已經回到了失途穀。

而眼前的九翼,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瘋癲的蝙蝠。

而是一個BUG,以失去永遠自由困在失途穀為代價,阻止一切發現這個世界真相的可能。

一個跟曾經的連川一樣,以活著為底線,不讓自己再次陷入絕望的BUG

73

隨著細細的“叮”的一聲, 九翼的狗頭面具,被甯穀削掉了一個角。

九翼停了下來,盯著甯穀。

甯穀知道他為什麼盯著自己, 九翼是個BUG, 曾經強大到能夠見到並非只是一個腦子的管理員, 雖然躲進失途谷成為九翼之後,這麼多年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有著怎麼樣的實力,但也是失途穀無可取代的老大。

現在拿回了詩人那一部分之後,反倒還被甯穀一招削掉了一角面具, 多少會有些吃驚。

就像甯穀如果削掉了連川一撮頭髮,連川也會吃驚。

……不。

大概會直接捏碎喉骨。

“孫一很漂亮。”甯穀說。

九翼猛地抬了抬頭。

“雖然她期待的救世主竟然只是一段運行錯誤的代碼, ”甯穀的手慢慢摸進了自己衣服裡, 捏住了那一角紙片,“九翼。”

九翼沒有動,只是看著他。

甯穀手指夾著紙片, 輕輕晃了晃:“九翼,回來,我們說好了的,主城分你一半。”

連川沒有看甯穀,視線始終落在九翼身上, 這是一個選擇了自我刪除的BUG, 甚至能強行把精神力鎖在失途谷裡,甯穀這一招“念在我倆舊日交情上”可能沒什麼用。

“你說的那個再也不想見的人,”甯穀說,“是孫一吧。”

連川伸手一把拎住了甯穀的衣領,拽著他猛地退出了洞口。

而九翼指刺上的寒光也在這一瞬間佈滿了整個洞窟。

“我說錯話了?”甯穀把衣領往前拽了兩下,“我以為能把以前那個九翼叫出來呢……他是不是跟葉希一樣, 裂成兩半了。”

“真正的那個葉希,到最後也只在那個小屋裡,”連川說,“從來沒有出來過。”

“你意思是九翼不會回來了?”甯穀看著洞裡滿布的銀光之間站著的九翼,心裡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先離開這裡,”連川說,“詩人剛回到九翼腦子裡,給他點時間穩定。”

“萬一九翼正在腦子裡跟詩人打架呢?”甯穀不太放心,“最後要是沒打過詩人呢?”

“別小看了九翼,”連川說,“九翼是為了配合出口才出現的BUG,詩人不是自願被鎖在失途穀睡覺的,是九翼強行割裂了意識,詩人不可能是他的對手。”

就在連川和甯穀跳到8字型洞窟下一層的同時,通向失途穀的洞口突然被銀光封住了,跟之前封住詩人的那面光網一樣。

連川回過頭,九翼站在了上層的洞口前,正低頭看著他們。

“去哪兒?”九翼問。

“找點兒東西吃。”甯穀說。

九翼笑了起來,笑聲從面具後傳出來時帶著幾乎能聽出來的危險。

連川在九翼笑的同時突然躍起,撲向九翼。

甯穀趕緊跟著一揮胳膊,暗銀色的幾道劃向九翼的時候,連川已經把九翼掄倒在地,指尖按在了他咽喉上。

但九翼猛地一抬手,擋掉了甯穀的攻擊。

接著就側身抓住了連川的肩,整個人從地上翻了起來,指刺紮進了連川的肩膀。

“參宿四!”甯穀攀著洞壁躍到上層,“喚醒!”

他撲向九翼掄出重重一拳時,帶起的風裡裹著的銀光同時砸在了九翼臉上。

“收到。”連川在九翼被甯穀砸得向後仰倒的同時一膝蓋撞在了他後背上。

九翼的指刺幾乎貼著甯穀的眼睛劃過。

“你瘋了!”甯穀吼了一聲,“九翼!我知道你不想選擇!”

九翼躍起,翻身倒掛在了洞頂。

“會有出口!”甯穀抬頭看著他,“我就是出口!你知道的!孫一肯定告訴過你!”

“沒人能決定那些人是活著,還是消失,”九翼說,“不需要選擇。”

“我不選擇!”甯穀吼。

九翼的指刺帶起寒光,像一張鋪天蓋地的網,直壓下來。

連川把甯穀拉到洞角,迎著寒光向上跳向洞頂,揮出的胳膊上猛地紮出黑色椎刺,九翼抬手格擋的時候,椎刺穿透了他的手臂。

“甯谷,”連川說,“控制。”

我控制不了,我在失途穀用不了……

不,詩人已經回到了九翼的身體裡,齊航也被暫時打散。

九翼抓著連川猛地往上一揚,連川被他掄在了洞頂,但同時第二枚椎刺從連川掌心裡紮出,戳進了九翼的肩膀。

兩根椎刺把九翼釘在了洞頂。

甯穀低頭吸了一口氣,舉起了左手。

指尖炸出的金光順著洞壁像火燒一樣瞬間漫向洞頂,把整個洞都染成了金色。

連川落地的時候,被頂在洞頂的九翼突然一收胳膊,把自己的手臂從椎刺上生生剝離,接著是肩膀。

連川還沒來得及站起來,九翼已經跟著加速落地,腳下的金屬重重砸在了連川的背上。

甯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感覺自己聽到了連川身上哢的一聲響。

他猛地轉頭看向連川,舉著的手也放了下來。

他的控制對九翼不起作用!

九翼打傷了參宿四!

眼睛都被那一聲“哢”燒得滾燙。

在甯穀咬牙準備撲下去跟九翼拼個死了拉倒的時候,連川突然抬頭。

“控制。”

這聲音冷靜而堅定,甯穀眼前瞬間閃在鬼城把EZ釘滿車廂的那的個參宿四,既將喪失殆盡的理智被拽了回來。

“控制。”連川重複了一遍。

“誰能——”九翼吼了一聲,帶著金屬聲響的吼聲像是從地底深處傳出,他一腳蹬在地面上時,整個洞窟都開始震動。

接著洞頂裂開了一條縫,迅速擴大,崩落的黑鐵不斷砸在地面上。

“我。”甯穀說。

指尖的金光再一次爆發,像是在金色的湖底炸開了一個洞,光芒傾泄而出,湧向九翼。

“失途穀?”雷豫從掩體後跳出來,沖到失途穀入口旁邊,手按到了地面上。

“是這下麵。”龍彪也跪到了地面上。

獰貓焦躁地入口外面來回走著,鼻子裡不斷噴氣。

金光從地面下瞬間爆出時,所有人都驚呆了。

整個失途谷上方,黑鐵荒原的縫隙裡都有金光湧出,像是在黑暗中畫出了一幅曲折的地圖。

獰貓沖進了入口。

“老大!”雷豫喊了一聲。

“老大應該不會受影響,”春三皺著眉,“出什麼事了?”

“注意警戒。”雷豫看著龍彪,就這幾秒鐘的時間裡,他的嗓子啞了。

“不會有事的,”龍彪看了他一眼,“他可是主城最強。”

沒等他回答,龍彪起身走開了:“清理隊,警戒!分小組佈防!”

金光包裹中的九翼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像一個人形焰火。

連川揚手,兩根椎刺釘入九翼肩膀,把他釘在了洞壁上,接著腿上也被釘上了兩根。

金光慢慢消失之後,甯穀從上層跳下來。

“傷到哪了?”他沖到連川面前。

“沒事。”連川看上去臉色還是正常的。

甯穀抓著他的手握了握,手是暖的:“九翼居然這麼強?”

“嗯,”連川看著九翼,“他……”

“甯穀!”福祿的聲音從洞口傳了過來,“你把老大怎麼了!”

“老大——”壽喜也沖了進來。

“別靠近他,”連川說,“剛控制住。”

“不是讓你們在老巢等著嗎?”甯穀說。

“黑戒說獰貓進了失途穀,”福祿一邊盯著九翼,一邊指了指洞口,“我們帶獰貓過來。”

“老大?”連川轉過頭,看到了站在洞口的獰貓。

“老大?”壽喜也轉過頭,大概對於連川把這個稱呼放在獰貓身上有些震驚,但很快又轉回了頭,“你們幹了什麼!”

“他沒事,”甯穀說,“一會兒就醒,不這樣沒法談判,詩人根本不給我們開口的機會,上來就是要殺。”

“詩人還在嗎?”福祿問。

“我也不知道。”甯穀往洞口走過去,想跟獰貓打個招呼,但卻發現它已經走了。

“就是來看一下發生什麼事了,”連川說,“清理隊在上面能感覺到。”

甯穀抬起頭,發現洞窟的上方已經塌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外面是一片黑暗。

“失途穀這些洞和通道的外面,”他輕聲說,“居然不是實心的。”

“外面好像是一個巨大的洞。”連川說。

“那個棺材,”甯穀看著還浮在黑暗裡的那一方藍天白雲,有些出神,“我知道九翼為什麼不願意來這裡。”

“看到了永遠都不會再有的美好,”連川說,“怎麼都會很難受吧。”

“所以他只想忘掉。”甯穀輕輕歎了口氣。

“不只是想忘掉,”一直被釘在洞壁上低著頭的九翼突然開口,“還怕想起來。”

甯穀猛地轉過頭:“九翼?九翼!是你嗎!”

九翼慢慢抬起頭,盯著他,過了很長時間才說了一句:“你猜。”

“老大!”福祿撲了上去,抱住了九翼一條腿。

“老大!”壽喜也撲了上去,抱住了九翼的另一條腿。

“撒手!”九翼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

“快把我們老大放下來!”福祿回過頭沖連川喊。

“不能。”連川看著九翼,“你問他自己要不要下來。”

“就先這樣吧。”九翼說。

“疼嗎?”福祿壽喜並沒有追問為什麼不要下來。

“沒感覺。”九翼說,“你倆讓黑戒注意四周,告訴清理隊,救世主回來了,清道夫肯定要動了,主城那邊的旅行者要小心。”

福祿壽喜飛快地沖了出去。

“你怎麼知道?”甯穀看著九翼。

“我在那個洞裡,”九翼說,“不知道呆了多久,從生看到死。”

“為什麼你怕想起來,”連川問,“你怕什麼?”

“什麼都沒有的人,最容易絕望,一摔到底,”九翼說,“我害怕自己會質疑自己活著的意義,畢竟我只想活著,怎麼活著都無所謂。”

甯谷轉頭看著連川。

“你怕你會選擇結束。”連川說。

“是,”九翼眯縫了一下眼睛,“我也不允許任何人選擇結束。”

“我們沒選擇結束!”甯谷簡直無語,“你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我說的你也不聽!”

“詩人沒有回來之前,我會相信你,”九翼說,“現在我誰都不信。”

“你有什麼毛病?”甯穀說。

“詩人是他已經被絕望動搖了的那一部分自己。”連川說。

甯穀皺了皺眉,算是勉強明白了:“能再扔出去嗎?”

“能扔也不能扔,”連川說,“我們需要最強的九翼幫忙。”

“我憑什麼幫你們。”九翼說。

“憑你現在被釘在牆上。”甯穀說。

“我可以在這裡釘到世界毀滅,”九翼說,“然後繼續在自己腦子裡活著。”

“那就試試!”甯穀惡狠狠地說。

九翼沒說話,閉上了眼睛。

“怎麼辦。”甯谷問連川。

“去趟主城,”連川說,“找團長,九翼說的不是假話,我們要搶在清道夫之前,不能被動。”

“九翼呢?”甯穀看了一眼一動不動的九翼。

“看他自己的了。”連川轉身走出了洞口。

“九翼為什麼能把自己一分為二?”甯穀跟上來,兩個人一起往出口走。

“也許是某一個甯谷從葉希身上得到的靈感,”連川說,“不知道什麼樣的BUG能夠成功,就什麼都試試。”

“現在搞得自己要跟自己打架。”甯穀歎氣。

“還好是這樣,他能把矛盾的另一半割裂,”連川說,“要不我們可能沒機會走到現在這一步。”

清理隊的人都在失途穀四周巡邏。

看到連川出來的時候,隊員們都走了過來,想要說些什麼,但最後又都只是拍了拍肩。

在沒有方向的最後的倒計時裡,什麼樣的表達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我這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清你。”春三看著甯穀。

sh……”甯谷開口連一個字都沒說全,就被連川打斷了。

“這是春姨。”連川說。

是春姨吧。

甯穀想說的是這一句,但他確定連川以為他要說的是“帥吧”。

不知道為什麼他在連川眼裡會是這麼傻的人。

“春姨。”甯穀開口。

春三猛地一抬眼,看著他:“是你。”

“嗯?”甯穀愣了愣。

“誰敢說我不存在……”春三說,“是你的聲音。”

李向清點了一下物資,主要是食物和水,除了他們自己帶過來的,還有一些從主城的廢墟裡四處收集來的,加上蝙蝠扛過來一些,他們在這裡撐十天半個月沒有問題。

露珠一直沒再有什麼變化,主城的隊伍把露珠圍得嚴嚴實實,他們派過去的旅行者小隊潛伏在週邊,會定時傳消息回來。

閃爍著的日光也沒有什麼變化,始終維持著頻率。

明暗之間格外讓人心慌。

一直有變化的,是黑鐵荒原上的裂縫,有兩條已經切進了主城城界。

旅行者佔據的這一片,是C區曾經的一個商場,地面地下的空間都足夠,可以把E的旅行者大軍安置在倉庫裡。

不少主城的居民也進入了商場,以往見了旅行者不是躲藏就是報警的這些人,現在相安無事地呆在同一個空間裡。

惡魔一樣的旅行者,現在卻像清理隊一樣,帶給他們最大的安慰。

雖然旅行者不分享食物,但能有一處安全的容身之所,已經足夠。

“那邊的金光,”團長走了過來,低聲說,“不是齊航,是甯穀,失途穀的旅行者已經確定了。”

“已經……”李向有些吃驚,“強到這樣的程度了嗎?”

“當初到底是為什麼,”團長看著背對著他們,站在樓頂天臺邊緣的E,“要把他帶去鬼城,我一直沒有想明白,只是因為他最合適用來存放齊航碎片嗎?恐怕沒有這麼簡單。”

E動了動,轉過了身:“他必須離開主城,我知道的只有這一條。”

一個旅行者跑了過來,湊到團長耳邊:“甯穀往這邊來了,跟連川一起。”

“安全嗎?”李向低聲問。

“沒有人跟蹤他們,”旅行者說,“連川速度很快,也沒人跟得上他。”

“嗯,”團長點點頭,轉向E,“你是要回避還是……見見?”

E沒有說話,往樓梯那邊走了過去。

還沒走兩步,兩個黑影從天臺邊緣躍了上來,落在了他身邊。

他轉過頭的時候,甯穀站了起來,接著就愣住了。

大概是也沒想到就這麼碰面了,E也愣在了原地。

 

熔城() 巫哲

 74

E看樣子是正要離開, 還是之前看到的樣子,帽子遮掉了大半的臉。

看不清眼神,只知道臉上沒有什麼太明顯的表情, 但甯穀愣著的時候, 他也一直站著沒有動。

“去後面倉庫吧, ”李向看著甯谷和連川,“安全些,隔幾條街的地方偶爾還是會有城衛經過。”

“哦。”甯穀點了點頭,沒再看E, 往李向和團長那邊走了過去。

李向這話是對他和連川說的,他也能猜得出, 李向並不確定E願不願意跟他見面。

要換了以前, 他可能會很生氣,我也沒想跟你見面呢,你擺什麼譜?

但現在卻沒有什麼感覺了。

每一個人, 都可能有著不被人知的另一面,都可能有著他人無法體會的痛苦。

雖然關於自己的身世,他還有疑問,但有沒有答案也都不那麼重要了,他現在已經做出了決定, 哪怕是什麼都不知道, 也要走下去了。

他們從商場的大廳走進了後面的倉庫裡,倉庫不大,但已經空了,只扔了幾個破鐵箱子,所以也還算寬敞,不會因為空間太小大家擠成一團而尷尬。

甯穀在一個破鐵箱上坐下了, 靠著牆。

“我們把釘子帶過來了,”李向說,“安頓在地下室。”

甯穀愣了愣,然後才悶著聲音“嗯”了一聲,眼睛瞬間就有些發紅。

“你要先見見他嗎?”李向問。

“不用,”甯穀用力按了按眼睛,“有正事兒。”

“失途穀那邊情況怎麼樣?”團長問。

“詩人在九翼身體裡了,”甯穀說,“你們知道詩人是九翼嗎?”

團長和李向對視了一眼:“我們不知道。”

“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甯穀說,“他……”

“九翼是第一批突變體,跟我一樣,”倉庫的門突然被推開了,E走了進來,“在旅行者大規模出現之前,我的記憶裡主城最早開始清理的BUG就是他。”

“九翼那麼……老麼?”甯穀接了這一句之後才猛地回過神來,發現這句話是E說的。

“但是在九翼進入失途谷分離出詩人之前,”連川開口,“有主城系統印記的人就沒法進入失途穀了,失途穀裡有什麼?”

“有詩人。”E說。

甯穀聽愣了,半天才說了一句:“你在說什麼?”

“明白了,”連川想了想,“詩人一直在失途穀,某種意識的載體,可以容納任何人的精神力,九翼精神力強大,哪怕只是一部分,也能讓詩人變成‘他’。”

“是吸取,”E說,“所以九翼能借助這個力量割裂一部分,齊航也是靠詩人才能活著。”

“詩人醒了,詩人睡了,”甯穀說,“這個指的其實才是九翼那一部分吧?詩人不管是吸取還是容納,都只是個容器。”

“可以這麼說。”E看了他一眼。

容器這個詞從甯穀的嘴裡說出來之後,幾個人都沉默了。

“齊航的父親,參加過回收九翼的行動,”E說,“具體是怎麼樣的行動,我就不清楚了,總之九翼進了失途穀,任務失敗。”

連川看著他:“你們為什麼會有齊航的碎片?”

“我認為齊航知道了失途穀裡的秘密,”E說,“他最後一次伏擊我,是在失途谷黑鐵荒原入口……”

“你落單那一次。”團長說。

“是,”E點了點頭,“但他的目標不是我,是甯穀。”

甯谷迅速地掃了連川一眼,連川也正往他這邊看。

他不確定齊航是不是知道了他們知道的那些事,但起碼是知道了甯穀就是“變數”。

“甯穀不能留在主城,這是我唯一確定的,”E說,“但沒人知道甯穀以後會不會有能力,會是什麼樣的能力……”

“所以你最後決定把齊航的碎片放在甯谷身上,”連川說,“如果他沒有激發自己的能力,還能有齊航的能力。”

“嗯,我當時的情況……怕以後保護不了他,”E點頭,但猶豫了一下,又補了一句,“這個時候了,也不需要再隱瞞什麼,齊航的能力很強,我也有私心,希望能夠保存,對旅行者可能會有幫助。”

“那我的年齡就對不上了,”甯穀說,聽得出他聲音裡努力控制著的顫抖,“你們把我像盒配給一樣低溫保存起來了,對嗎,為什麼?”

“你太小了,需要很長時間來適應碎片。”E說。

甯穀沒有說話。

“那為什麼你也被保存了。”連川看著E

“我沒有時間了,”E說,“命要留到最後用。”

甯穀猛地抬起了頭。

“你們過來,是有什麼消息嗎?”E換了話題。

“露珠要有動作了,”甯穀開口的時候發現自己嗓子有些發緊,聲音都有點兒啞了,“清道夫會從火裡出來,我們要搶在他們出來之前做好準備。”

“火?”團長有些疑惑。

“清道夫在火裡,”甯穀說,“我見過了。”

“九翼也見過毀滅,他認為……”連川看了他一眼,接過了後面的話,“救世主回來了,清道夫會開始啟動。”

“救世主?”團長看向了甯谷,李向和E的視線也同時落在了甯穀身上。

“沒有出口,”甯穀看著他們,“只有毀滅。”

幾個人都沉默了。

“殺掉清道夫,”甯谷說,“他們從哪裡來,我們就殺到哪裡去。”

甯穀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並沒有多想,他不知道清道夫到底會用什麼樣的方式來“清理”這個世界的殘餘,也不知道要用什麼樣的方法,才能殺掉清道夫。

他只知道,這是現在唯一的辦法,連川這麼聰明的人,現在也只想到了這個辦法。

他們見過的那個被火與清道夫吞噬的世界,那些逃命的人,似乎都只是像主城普通居民一樣。

那個世界沒有旅行者,旅行者做為突變體出現,本來就有可能是一個契機。

葉希活著的時候,他們就想用“天才”找到出路。

而清道夫和火,還有那個露珠,是他們唯一能跟葉希的意識產生關聯的地方。

既然不知道怎樣改變結局,那就先撕掉寫好了結局的那一頁。

“把隊伍分散到有火的地方,”團長開口,“露珠那裡有主城的兵力,現在主城沒有跟我們合作的意思,那就各幹各的吧。”

“好。”李向點頭。

E沒有再說話,轉身打開倉庫的門走了出去。

甯穀坐在破鐵箱上愣了很久,屋裡幾個人都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對於甯穀來說,這些答案也許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但畢竟是他這麼多年來一直想要知道的。

E說話不像李向那麼委婉,也許是時間不多了,他沒有選擇讓甯穀聽著更舒服一些的方式。

“我先去安排,你……”團長走到甯穀面前,還想再說點兒什麼,但最後只是在甯穀肩上抓了抓。

團長出去之後,李向走了過來。

“你們不用……”甯穀有些無奈,“這是排隊呢?”

李向笑了笑:“你等我一下,我有個東西給你。”

“哦。”甯谷應了一聲。

李向走了出去。

甯穀這才靠著牆,輕輕歎了一口氣。

心裡還是有些堵,按說在這種清道夫可能馬上就會出現大殺四方,他們能不能殺得過,能不能繼續活著都無法確定的時候,他本不應該再為自己二十年前的經歷而心堵。

但就是堵。

他甚至沒有勇氣問一句,那我跟E是什麼關係。

連川一直坐在他旁邊,沒說話也沒動。

他轉頭看了連川一眼,連川拍了拍他的手。

“幹嘛?”甯穀問。

“安慰。”連川也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能讓他非常明顯地感覺到,是在質疑他的智商。

“這就算安慰了?”甯穀說。

連川站了起來,張開了胳膊。

“幹嘛?”甯穀愣了。

“安慰啊。”連川說。

“……不用了,”甯穀說,“有點兒太隆重了。”

“所以還是拍拍手就行了。”連川說。

李向從門外走進來的時候,連川的胳膊還沒放下去。

“這是?”李向看著這場面有些迷茫。

“安慰一下。”連川說。

“沒有!”甯穀有些沒面子地喊了一聲,堂堂鬼城惡霸,要人抱著安慰算怎麼回事?他小時候被掛完鐘樓都不需要誰安慰呢。

李向笑了笑,伸手在甯穀腦袋上扒拉了兩下,把一個舊得脫了色,表面也磕得吭吭窪窪了的鐵盒子放在了他手裡:“這個是……E以前在失途穀給你找的禮物,後來也沒有機會給你,團長一直留著,想讓他親自給你,但是你現在已經長大了,他覺得不太合適了……”

甯穀摸了摸鐵盒子:“是什麼?”

“不知道,”李向說,“應該是小孩子的玩具吧。”

李向出去之後,甯穀低頭看著鐵盒子,半天也沒敢打開,只是用兩隻手一塊兒抓著盒子。

他感覺只要一鬆手,就能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不會開嗎。”連川問。

甯穀皺著眉“嘶”了一聲:“我在你眼裡是個傻子嗎?”

“打開吧。”連川笑笑。

甯穀看了他一眼,也笑了笑:“我有點緊張。”

“要我幫你打開嗎?”連川坐回了旁邊的破鐵箱上。

甯穀飛快地把鐵盒子放到了他手裡:“好。”

連川拿起鐵盒子看了看,哢的一聲打開了蓋子。

甯穀迅速轉頭:“是什麼?”

“是個……”連川把裡面的東西拿了出來,“迷宮玩具。”

“迷宮?”甯穀愣了,看著連川拿出來的東西,是個黑鐵板子,上面溝溝槽槽的盤著很多道子。

“他找這個禮物的時候……”連川也挺感慨的,“大概沒想到你根本記不住路吧。”

“連狗你什麼意思?”甯穀一把搶過了板子,“我現在就走給你看!”

“這個比我小時候玩過的要難,”連川看了看,“只有從這個口出來才算是成功,別的口不算。”

“哪個口我都出得去。”甯穀很不服氣地捧著板子。

兩人一塊兒對著板子盯了一會兒之後,甯穀抬起頭:“是不是得有個東西放進去順著走啊?”

“是。”連川說,“隨便找個什麼……”

甯穀沒說話,從靴子側兜裡摸出了那顆“金鑰”,把黑色的小鐵珠子放到了槽裡,扒拉了一下,看著小鐵珠順著槽子滾了出去:“還挺合適。”

“那邊走不通。”連川說。

“你閉嘴。”甯穀把珠子又退了回來。

雖然甯穀知道這東西該怎麼玩,但手上這一塊的確很難,道子也太多太複雜了,珠子不走到跟前兒根本看不出來哪條路不通。

連川幾次想提醒他,都被他阻止了。

“這個禮物挺好的,”連川說,“再晚送十年也沒關係。”

“你是不是在罵我。”甯穀盯著小鐵珠。

“沒有。”連川說。

“現在這種時候,根本就不是玩這個的時候,”甯穀說,“玩具這東西,就得輕輕鬆松地玩,如果在那個沙湖公園,青草地上坐著,我肯定一會兒就玩通了。”

“嗯。”連川應了一聲。

“你絕望嗎?”甯穀看了他一眼,“發現那麼美好的地方,再也不存在了,我們無論選擇什麼,選擇哪一條路,都不可能通往那樣的地方了。”

“鬼城好嗎?”連川問。

“鬼城?”甯穀愣了愣。

“你離開鬼城以後,想不想回去,”連川又問,

“……想。”甯穀點頭。

“因為你在那裡長大,朋友,親人,你的記憶,你存在的證明,”連川說,“葉希的世界當然很美,但現在我們能守下來,就是最美好的,你付出的所有感情,都在這裡。”

“嗯,”甯穀輕輕撥著小鐵珠往前走,“要這麼說,主城也很好,失途穀也很好,現在這裡也很好。”

“九翼絕望,是因為他沒有牽掛,”連川說,“除了活著這個執念,這裡是他隨時可以捨棄的地方,所以他會害怕自己記得那些。”

“我有牽掛。”甯穀說。

“不是這邊。”連川看了一眼板子。

“閉嘴!”甯穀說。

雖說挺複雜,但小鐵珠走到正確的出口時,還是比甯穀想像中的要快。

“看著!”甯谷很得意地指著板子,“最後一個彎。”

“嗯。”連川點頭。

甯穀指尖在小鐵珠子上輕輕一彈,小鐵珠順著凹槽滑行,走完了最後一段,“叮”的一聲撞在了出口外面的黑鐵檔板上。

“完成了。”甯穀捏起小鐵珠,放回了鞋子側兜裡,“這個‘金鑰’,拿著這麼長時間,就這一次算是用上了。”

“要去看看團長他們怎麼樣了嗎?”連川問。

“去看看。”甯穀站了起來,把黑鐵板子放回鐵盒裡。

“要順便看一下釘子嗎?”連川又問。

甯穀腳步頓了一下:“不,這個時候去看他,搞得好像最後一面似的,他會笑我。”

“嗯。”連川應了一聲。

走出倉庫,從廢棄商場大廳的窗戶看出去,能看到在廢墟和時不時飄過的黑霧掩護下,向裂縫走過去的傀儡大軍。

甯穀看著他們脖子上隱約的銀光,想到E說的“我沒有時間了”。

“連川,”他低聲說,“你覺得E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連川說,“這一戰,無論勝敗,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最後一戰。”

甯穀沒再說話。

遠處黑鐵荒原上燃燒著的烈火猛地騰起幾百米高時,他倆還站在視窗看著最後一批傀儡軍隊轉移。

突然騰起的巨大火牆,像是一下把黑鐵荒原的距離都拉近了,站在這裡都能感覺到灼熱的氣浪。

“這麼快!”甯穀喊了一聲,手撐著窗臺,直接跳了出去。

“甯谷,”連川跟著跳了出來,“日光不閃了。”

甯穀愣了愣,抬起頭看向天空,的確已經沒有了之前的閃爍。

“珠子呢,”連川說,“我看看。”

甯穀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這麼巧嗎?”

“沒有巧合,”連川說,“都是必然。”

甯穀蹲下,在靴子的小兜裡摸了半天:“沒了。”

75

這一次的震動來得比任何一次都強烈。

光光吊床的繩子斷開, 她摔到了滿地廢渣上,旁邊的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尖叫起來,她的媽媽抱著她捂住她的嘴, 低著頭開始無聲地哭泣。

“可能又裂了, ”光光跳了起來, 摸到腰後的武器,沖到了窗邊,“沒事的……”

這句話說完的時候,她已經看到了窗外的閃動著的火光, 甚至隔著破舊的窗簾都能感覺得到熱浪,在氣溫恒定的主城, 她從沒感受過這樣的溫度。

拉開窗簾的時候, 額角已經綴上了汗珠。

黑鐵荒原上的火,已經衝破了城界,翻卷著緩緩向前移動, 像是鋪出了幾條火路。

“怎麼了?”女孩媽媽抱著孩子,有些緊張地問。

“火燒破城界了,”光光迅速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到了背包裡,“速度不太快,你們收拾好, 我帶你們走。”

“我不敢出去, ”女孩哭了起來,“我害怕。”

光光娛樂店的那棟樓徹底震塌了之後,這已經是她換的第四個住處了,在D區的中心,跟著她的除了這對母女,還有樓下的一對夫妻。

這裡其實還不錯, 流民已經掃蕩過這個區域,生活物資幾乎已經沒有,也就不會再有人過來,雖然吃的得每天出去找,但安全起碼還是能保障的。

又要走,別說女孩不願意,她也不願意。

每次換地方住,他們要經歷的各種爭搶打鬥,要看到的各種慘狀,都讓人膽寒。

但必須走,他們所處的位置是兩道火路的夾角,一旦火勢繼續發展,他們就會被夾在中間活活燒死。

光光撕下了一條窗簾,系在了女孩手腕上:“如果害怕,就用這個把眼睛蒙上。”

樓下的夫妻跑了上來:“要馬上換地方,這裡太危險了。”

“走。”光光點頭,拉住女孩的手,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往旅行者那邊去。”

“旅行者?”幾個人都愣住了。

A區不讓進了,”光光說,“城衛和巡邏隊都不管流民,城裡能去的地方只有C區舊商場那邊。”

“失途穀呢?”那個丈夫問,“清理隊在那裡,清理隊不是有個據點嗎,他們說清理隊會幫主城居民,蝙蝠也還有物資。”

“太遠了,城內的入口全是流民,從黑鐵荒原上過去,路難走,路上也全是流民,”光光說,“孩子過不去。”

夫妻倆對視了一眼,似乎有些猶豫。

“你們要去的話,我們就分頭走。”光光看出了他們的意思。

“那你們,”那個丈夫咬了咬牙,“保重,我們想去那邊試試。”

“保重。”光光點頭。

夫妻倆從後門離開了,女孩媽媽看著光光:“如果你……”

“走,我們去舊商場,”光光沖她偏了偏頭,“我就在主城,哪兒都不去。”

女孩媽媽抱起孩子跟在她身後,從廢墟裡走了出來。

“火。”女孩瞪著四周沖天的火光,臉上全是驚恐。

“燒不到我們,”光光看了看四周,只有零星幾個人驚慌從路口跑過,方向也是舊商場那邊,她指了指前面的路口,“現在我們的第一個目標,是到路口,走!”

光光說完就往路口沖了過去。

女孩媽媽跑著也沖到了路口。

“你倆真厲害。”光光沖女孩豎了豎拇指。

女孩笑了笑。

一塊黑色的東西被熱浪卷著從上空掠過,撞在他們旁邊樓上,再砸到了身邊。

女孩的笑容瞬間就被嚇沒了,閉上了眼睛。

光光看了一眼,那是一塊被撕碎了的小商店門口的遮陽棚,上面還印著商品標價,她拍拍女孩的胳膊:“是個棚子,我們要衝下一個目標了,準備了好了嗎?”

女孩點點頭。

“我先沖,前面安全就輪到你們。”光光說。

“當心。”女孩媽媽說。

每次裂縫有什麼變化,都會激起流民的瘋狂,這種時候往往很多藏著的人都需要找新的藏身處,會帶著全部家當回到大街上,是打劫的好時機。

每一條需要橫穿的馬路和路口,都有可能碰到危險。

光光看清路面,全力地沖了出去,沖過半條街之後她躲進了旁邊一棟榻了的牆後。

過了幾秒鐘,她從牆後探出頭,沖女孩媽媽招了招手。

女孩媽媽抱著孩子也往這邊猛衝了過來。

光光一直盯著她們四周。

看到路邊一棟破樓上方有人影晃動的時候,她從牆後跳了出來,拔出了李梁給她的武器,對準了樓上。

“跑!”光光對女孩媽媽喊。

女孩媽媽抱著孩子用力地往這邊跑著。

樓上跳下了兩個人,還在空中的時候,光光按下了射擊按鈕。

一道藍光劃過,一個人被打中了腿,落地的瞬間摔成了一堆黑色的碎片,另一個人落地的時候愣了愣,流民不少有武器的,但光光的攻擊卻能看出是官方武器。

“主城清理隊!”光光喊,“你已經被鎖定!”

那人轉身就跑進了旁邊的樓洞裡。

“我跑不動了。”女孩媽媽有些喘,這些天他們的食物一直不太夠,媽媽的食物都給了孩子,這會兒這麼兩趟跑下來,本來就已經很虛弱的她有些體力不支。

“孩子給我。”光光說。

“我可以自己跑。”女孩小聲說。

“你跑得太慢,”光光說,“到安全的地方你扶著媽媽跑,好不好。”

“嗯。”女孩點頭。

再跑過兩個路口,就能到達C區,距離舊商場也就沒有多遠了,這麼看起來還是近的,但前提是中間沒有什麼干擾。

光光抱起女孩,咬牙繼續猛衝。

剛跑過兩根燈柱,她就感覺到了腳下的震動,沒等做出反應,就踉蹌了好幾步,沖到對街的燈柱旁邊才穩住了。

“抱緊燈柱!”光光一把抱住了燈柱,回過頭喊。

回頭時看到的景象卻讓她驚呆了。

一道竄著火舌的裂縫正以超過正常人奔跑的速度從街道中間劃過,把街道一分為二,並且還在慢慢拓寬。

裂縫是往露珠的方向一路過去,只要到了頭,就沒有別的路能過來了。

“媽媽——”女孩哭著喊了起來。

“跳過來!”光光吼,嗓子都有些破音,“跳過來!現在還能跳得過來!快!”

女孩媽媽喘息著往裂縫邊緣跑了兩步,又被火舌逼了回去。

“跳!”光光嘶吼著,再過幾秒鐘,這裂縫再繼續裂開,就不可能再跳得過來了,而且兩邊也會沒法再站立。

但女孩媽媽試了兩次,都沒有成功,頭髮和衣服都被燎著了,她跪到了地上,嚎啕大哭。

光光腳下的地面已經開始出現細小的裂紋,臉上也被火烤得發疼,甚至能聞到自己臉上的毛被烤出的糊味兒,她不能繼續留在這裡了。

“我叫向光!”光光沖那邊喊,“身份卡是B4570335!你記住!我帶孩子去舊商場了!你去找條路過來找我!”

“幫我照顧好她!”女孩媽媽哭著喊。

“你!”光光吼,“過來找我!聽到了沒有!”

“聽到了。”女孩媽媽哭著回答。

“我等你!”光光鬆開了燈柱,在女孩撕心裂肺的哭泣裡,往前跑了出去。

裂縫的突然出現,流民也被同時逼了出來,逃的,追的,光光剛跑過拐角,就覺得四周都是晃動的人影,還有各種驚恐的叫喊聲。

“姐姐!”女孩在她耳邊驚叫。

光光還沒來得及轉頭,就感覺腰上被踹了一腳,她抱著女孩重重摔到了地上。

摔倒的同時,她一隻手墊著女孩,一隻手摸到了腰間的武器。

接著這只手就被人狠狠一腳踩住了。

“清理隊?”一個男人怪笑著喊了一聲。

“是。”光光也不管武器對著哪兒,這種時候她必須先自保,只要不是對著自己開槍就行。

她按下了按鈕。

一道藍光從這人腳下閃出,擊中了正往這邊走過來的一個流民。

“你想死了!”踩著她手的男人揚起胳膊。

光光盯著他,一個巴掌而已,沒所謂,只要有機會,她的武器還會再開火。

在男人胳膊甩下的瞬間,一道銀光劃過,男人整個人都被向後掀起,摔在地上不動了。

四周正要圍過來的流民頓時停下了。

火光和黑霧裡有人走了出來,熟悉的閃著藍光的武器慢慢舉起。

“主城清理隊,你們已經被鎖定,任何動作都是我開槍的理由。”

獰貓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他們身後的屋簷邊,伏低了身體,盯著下方。

“連川!”四周響起了一陣驚呼。

並且沒有第二陣驚呼,所有的人瞬間像來的時候一樣迅速地消失在了四周的廢墟裡。

“連川!”光光都懶得爬起來了,躺在地上發出了帶著愉快哭腔的一聲呼喊。

“嗯。”連川應了一聲。

“老大!”光光又喊。

老大跳了下來,噴了噴鼻子。

“你還有孩子。”連川看著正在縮在光光身邊哭的女孩。

“不是我的,”光光坐了起來,抱起女孩,“她媽媽……被隔在裂縫那邊了。”

“你是……”甯谷從連川身後走了出來,指著光光,“是不是那個……”

“小鐵球!”光光震驚地瞪大了眼睛,“是你嗎小鐵球!剛掀翻那個人的是你吧!旅行者小鐵球!”

連川慢慢轉過頭看著甯穀:“……鐵球?”

“小鐵球!”光光糾正他,“范叔帶他去過我店裡!”

“老大,”連川沖老大抬了抬下巴,“你先把光光帶去商場吧,我們跟旅行者去看看那條裂縫。”

獰貓跳過來,從光光身邊走過,尾巴在她腿上繞了一下,示意她跟自己走。

幾個跟他們一起出來的旅行者往裂縫那邊去了,身邊沒人之後連川轉過頭,看著甯穀:“小鐵球?”

“怎麼了,”甯穀看著他,“小喇叭!”

“你起名字倒還都堅持在一個系列裡。”連川說。

“這你就不懂了,”甯穀說,“這名字是你們主城清理隊前前不知道前那一任的隊長范呂大叔起的。”

連川看著他,好半天才應了一聲:“哦。”

“哦什麼哦?”甯穀說。

連川沒再說話,轉頭往前走過去,走了幾步開始笑。

“你笑什麼?”甯穀追過去,“小喇叭?”

“我沒笑小喇叭,”連川笑著說,“我笑小鐵球。”

“以前吧,連表情都沒有,”甯穀歎了口氣,“現在呢,對著這樣的情況都笑得出來。”

“什麼情況都無所謂,”連川說,“即成定局的事根本不用管,只想怎麼解決就可以,金鑰不見了,就不見了,它有可能觸發了什麼,無論好壞,去搞清楚,然後解決掉。”

“我們的毀滅可能提前來了。”甯穀低聲說。

“我無所謂,”連川說,“我一直只希望毀滅的時候,能看著這世界消失,現在我正在阻止這個結局,對於我來說,已經滿足了。”

裂縫從主城外一直延伸進來,伸向露珠,這樣的裂縫有四條,光光說的這一條,是速度最快的,已經到了露珠的邊緣停下了。

另外三條根據旅行者返回來的消息,還在D區邊緣,緩慢地前進。

而黑鐵荒原上騰起的火光,是兩條裂縫猛地增加了寬度,失途穀內部都開始能感覺到溫度在升高。

E帶去黑鐵荒原上的傀儡大軍已經就位,只等著清道夫出現。

但現在除了瘋狂肆虐的火,並沒有出現別的東西,現在最大的混亂只是踩在生命最後的時光裡瘋狂發洩的流民。

連川和甯穀沒有在裂縫那一邊找到女孩的媽媽,奔逃的人群裡每一個人看上去都差不多,驚慌而絕望。

“如果裂縫全部到位,”甯穀站在一個還沒倒掉的鐵架上,看著四下的情況,“主城會被撕成幾塊,到時怎麼通過裂縫?”

“只能搭橋,”連川說,“帶人去城界那幾些橋下,地下倉庫裡有工程車,可以馬上搭出來,劉棟他們現在死守A區,不會去動那些工程車。”

“好,”甯穀轉頭看著街上的火光,“這些裂縫,下面會是什麼?”

“嗯?”連川轉向他。

“從來沒有人想過嗎,下面是什麼?”甯谷說,“清道夫是從這裡出來的,下面是什麼?”

“內防部後樓,”連川蹲下,隨手撿了一塊碎鐵,在腳下的樓板上畫著,“有幾個裝備庫。”

“什麼意思?”甯穀也蹲了下來。

“熔火管道是內防部建的,”連川說,“所有的裝備都在庫裡……”

“這不可能拿得到吧,”甯穀馬上明白了連川的意思,“現在到處都是火,主城那幫人肯定第一要考慮的就抗高溫,那些裝備絕對守死了。”

“我們只需要兩套,”連川繼續在地上畫著地型圖,“失途穀不需要,九翼差不多能長在熔火管道上,他們的改裝就是為了這一天,旅行者如果只是地面行動,也不需要,都有能力,我估計他們也不肯穿那麼笨重的裝備出去打架……”

“只有我倆需要,”甯谷看著連川,“我只是隨口一說,並不是馬上要去做的意思,我是提出一個疑問,你不要馬上就無腦配合,我有點兒害怕,我有時候……不是太有腦子……”

“我也想知道,”連川說,“裂縫下面是什麼。”

甯穀沒說話。

“我在葉希那個出不來進不去的房間裡看到過主城,”連川說,“主城就像一個孤島,就那麼懸在黑暗裡……我不知道那是個實景,還是只是葉希看到的意象,但是葉希是個記錄者,如果那是他的記錄……”

“主城的下面,”甯穀說,“是什麼。”

“嗯,”連川手裡的黑鐵碎塊在地上一路往下,劃了長長的一個箭頭,“主城的另一面,是什麼?”

“黑霧外面是什麼?”甯穀說。

“雖然只是個不存在的世界,”連川說,“也不是不能試試。”

“試什麼?”甯穀看著。

“去世界的盡頭看看。”連川說。

76

“陳部長, 請你馬上離開地下,”手下沒有敲門就一把推開了陳飛辦公室的門,“溫度已經很高, 城務廳下方恐怕有裂縫。”

陳飛沒說話, 站了起來:“蘇總領呢?”

“已經派人過去, ”手下回答,“會把他轉移到光刺的A區營地。”

“裝備和物資都轉移完成了嗎?”陳飛穿上外套,往辦公室外面快步走向城務廳的地上部分,“備用庫裡的也要帶走。”

“城務廳庫裡的都在我們掌握之下, 正在轉移,”手下跟著他, “但現在監控失效, 劉棟那邊的動靜我們不能第一時間收到。”

“轉移完就走,”陳飛說,“不要跟他們發生衝突, 保存實力不要內耗。”

手下沒有說話。

陳飛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現在這個情況,”手下低聲說,“還會有外戰嗎?”

陳飛往窗外看了一眼,整個主城已經被火光和濃煙包圍,分不清哪些是霧, 哪些是煙, 唯還清晰可見的,只有懸在上方的露珠。

城務廳的停車場上也已經是一片破敗,不知道哪裡飛來的各種碎片落了一地,一輛車停在邊上,看到陳飛過來,迅速打開了車門。

“營地有點兒亂子, ”副駕駛坐著的是城衛的李隊長,回過頭給他彙報,“先繞到……”

“什麼亂子。”陳飛坐定問了一句。

“接收的居民要求物資上一視同仁。”李隊長說,“之前我們一直是傷病員和孩子減半。”

“需要對抗和幹活的時候,傷病員和孩子能跟別人一樣做到嗎,”陳飛說,“駐防的時候怎麼不說一視同仁?這種時候還想著這些廢話……去營地,不用繞別的地方。”

李隊長按著通話器:“那邊現在鬧著要蘇總領出來。”

“送蘇總領去安全屋,”陳飛說,“他出來有什麼用,我一會兒去見見這些人。”

“恐怕不太安全。”手下立刻說。

“要讓這些人知道,活下去都已經不是能夠確定的事了,誰要扯什麼公平仁義,要說什麼權利待遇,就送他們出A區,”陳飛說,“另外開放B區禁入口,允許沒有武器身體健康的成年流民進入,但要嚴格篩選,系統內無犯罪記錄的優先。”

“陳部長?”李隊長有些吃驚。

“我們需要人,”陳飛說,“如果毀滅是定局,保這些人活到最後,如果還有生機,之後的日子我們更需要的是能夠生產能夠製造的人,而不是守著一堆活武器。”

“他們可以搶。”李隊長歎氣。

“看他們能從露珠手裡剩下多少人吧,”陳飛說,“EZ千軍萬馬,最終也都只有報廢這一個結局。”

車離開了停車場,往營地開過去。

A區相對來說,還算是比較安寧的,街上雖然沒有人,但建築都基本還保持了原樣,看著比主城其他地方似乎要更有希望的感覺。

但從這街道上穿行而過的時候,心裡的悲涼和絕望卻並沒有因為建築完好而有一份減退。

也許毀滅之後這些建築都還能保持這個狀態。

記錄的卻是世界了無生機的最後一幕。

側方傳來爆響,車子跟著震動了一下,司機穩住了方向。

“是裂縫在增加,”手下說,“主裂縫突破城界之後就一直在不斷分岔。”

“這是要把主城切成小塊啊,”陳飛輕聲說,看著外面看不透的天空,“到底是什麼……控制著這一切?”

身後城務廳的方向接著又傳來了一聲爆炸。

這聲音不是裂縫發出的。

陳飛迅速轉過頭。

“什麼情況?”手下立刻開始聯繫正在城務廳轉移裝備的城衛。

幾秒鐘後他轉過頭看著陳飛:“連川闖進了城務廳後樓,往地庫去了。”

“他要找裝備。”陳飛皺了皺眉,“就他一個人?”

“還有那個旅行者,甯穀,”手下說,“甯穀的能力實在太強,沒攔住。”

陳飛還沒說話,李隊長的通話器響了一聲,他簡單地嗯了幾聲,轉過頭:“清理隊和旅行者佔據了南城界八座橋……這個時候占橋幹什麼?鬼城的車也一直沒來啊……”

“要搶工程車,”陳飛馬上反應過來,擺了擺手,“掉頭,回城務廳。”

“回?”李隊長愣了,“太危險了吧!”

“沒有比那裡更安全的地方了,”陳飛說,“回頭,我要見連川。”

“這下面溫度也挺高的,”甯穀摸了摸地庫通道兩邊的牆,“不是下面有裂縫就是旁邊有裂縫了。”

“嗯,”連川也摸了摸牆,“前面是能量庫,估計已經都裝箱轉移了,能找到一點是一點吧。”

“我們可以殺到A區的營地去搶。”甯穀說。

“工程車上有備用的,”連川說,“拆一部分下來夠清理隊用一陣的,先看情況。”

“嗯。”甯穀拍了拍背著著大包,“反正一開始也只是想要兩套衣服。”

大多數倉庫都已經空了,連辦公用品庫都空了大半,走在幾個倉庫之間,一地殘渣,四下死寂,有種末日過後的錯覺。

通道裡的喇叭傳出了沙沙的聲音。

連川和甯穀停下了。

“連川,”陳飛的聲音從喇叭裡傳了出來,“我是陳飛,我現在一個人進倉庫,我們談談。”

“他想幹什麼!”甯穀壓著聲音,他對主城的任何領導者都沒有一絲好感。

“他大概是知道清理隊和旅行者去搶工程車的事了,”連川走進了旁邊的一個倉庫裡,看著牆上掛著的一個通話器,“有可能是威脅,也有可能是合作。”

“合作?”甯穀皺眉。

“劉棟和蕭林已經聯手,他現在是孤立的,”連川說,“蘇總領……估計已經放棄了,他如果不想最後放棄,只能找我們。”

“讓他放棄吧。”甯穀很不屑。

“三號倉庫。”連川按下通話器。

甯穀看著他:“你不怕他再害你嗎!這種人要在鬼城我都不會讓他活過一天。”

“我們需要物資,”連川說,“還有主城資料庫裡的各種東西,地圖,通道入口,所有的資訊,我們接近不了A區,需要有人跟我們裡應外合。”

“道理我懂,”甯穀轉開了頭,“我就是不爽。”

“我也不爽。”連川說。

陳飛一個人走進了三號倉庫,身上沒有武器,連通話器都沒有。

連川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們找什麼裝備?”陳飛問。

連川踢了踢腳邊放著的防護服箱子。

“還需要別的嗎,”陳飛說,“我手頭不多,裝備類的大多在內防部,城務廳這邊存量少。”

連川還是沒有說話。

“行,我直說了,”陳飛點點頭,“我知道你們要工程車幹什麼,下一步你們有什麼計畫,我可以提供幫助。”

“你想要什麼。”連川問。

“有可能的話,一個強大的新主城。”陳飛說。

“沒可能呢。”連川又問。

“那就沒什麼可想的了,”陳飛說,“我不像劉棟,哪怕只能活他一個,他也會不惜一切代價,我不想做神。”

“通訊,武器能量,裝備,”連川說,“清理隊需要這些。”

“可以,”陳飛說,“還有什麼?”

“我要主城包括黑鐵荒原的立體地圖,熔火管道的詳細分佈圖,介面位置。”連川說。

陳飛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可以。”

“拿掉限制器。”連川說。

“需要實驗室環境,”陳飛說,“我可以給你授權,讓春三回來操作。”

“那就先不急,”連川說,“讓你手頭能控制的EZ分散些,放在裂縫附近。”

“裂縫有什麼特別的嗎?”陳飛說。

“還不確定。”連川回答。

陳飛過了挺長時間才點了點頭:“行。”

連川從沒有看過主城的完整立體地圖,每次深入地下的時候,無論是城務廳內防部還是作訓部,他都只能靠自己的判斷記個大概。

陳飛交給連川的這份地圖是系統繪製的,最完整的地圖,春三和雷豫都沒見過。地圖包括了主城四周一部分黑鐵荒原,但並沒有全部納入,所以主城的邊界在那裡,跟鬼城一樣,是個未知。

清理隊的指揮部帳篷裡,現在人比平時要多,這份地圖資料在清道夫發起攻擊的時候,可能會對他們有所幫助,所以團長和李向也都聚在了帳篷裡。

地圖是從一個小小的記憶體裡投射出來的立體畫面,等待讀取的過程中,所有人都沒有說話。

地圖從上到下一點一點顯示了出來,金色的部分是地面建築,藍色部分是地下建築,紅色標出了熔火管道和曾經的熔火層。

連川注意到,主城核心區域深入地下的那一部分,比他之前判斷的要深得多,而與之對應的主城別的位置,下方卻並不完全都是實心的。

在一些地下建築更深的地方,有一個一個巨大空洞,而這些空洞沒有標出任何出入口。

“這些是什麼地方?”雷豫伸手輕輕在空中的投影上撥了一下,地圖慢慢地旋轉著。

“像是自然形成的氣泡空洞,”春三走到地圖前,“像失途穀,失途穀是懸空的。”

盤根錯節巢穴一般複雜的失途穀,本身就在一個巨大的空洞裡,除了地面出口的位置,四周沒有跟空洞洞壁接通的地方。

連川想起了那個失途穀的地圖。

雖然九翼未必會告訴他們地圖是誰留給他的,但現在差不多已經能猜得到,那是孫一留下的。

孫一為什麼給九翼留下了一個失途穀的地圖?

而且看起來,眼前的地圖上,失途穀這一部分遠沒有失途穀裡的細緻。

“我發現,”團長開了口,“這麼看地圖的話……失途穀是整個地圖的中心位置,我一直以為主城A區才是中心。”

“的確,”春三退後了幾步,看著地圖,“像個軸承,如果失途穀的確是上代主城留下的,它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如果主城毀滅的時候,失途穀這幾個入口跟主城斷開,”雷豫說,“會不會意味著,裡面的人能活下來?”

“有這個可能,但裡面的人呢?”春三看著他,“失途穀沒有上代主城的人。”

“有意識。”連川說。

春三看向他:“意識?”

“按E的說法,詩人就是個不斷吸取意識的容器。”連川說。

“那意識呢?”甯穀問。

“沒有人知道主城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第一個人,第一座建築,第一份科技,第一步發展,是人還是意識?”連川說,“主城沒有起點,像一本書,翻過一頁,就沒有人再能看到前面那一頁,而這一頁,沒有開頭,也不是結尾。”

走出帳篷的時候,甯谷跟在連川身後小聲說:“按葉希的說法,毀滅就是消失。”

“嗯。”連川點頭。

“如果像他的世界那樣,停在最後一秒,”甯穀說,“就像翻過去了的書頁,永遠不會再有人看到,新的一頁又開始了……在哪裡開始?還在這裡嗎?”

“這裡已經不存在了。”連川說。

“你說世界的盡頭,會不會是下一頁?”甯穀說。

“也說不定是前一頁。”連川說。

“管他呢,反正我又不認識字。”甯谷滿不在意地擺擺手。

“去失途穀。”連川說。

“找九翼嗎?”甯穀問。

“我看地圖上失途穀除了出入口,沒有跟主城相連的地方了,”連川說,“但九翼的那份地圖裡,邊緣還有沒有繼續延伸的通道,那些通道通向哪裡?會不會跟裂縫一樣?能通往另一面嗎?”

“九翼會說嗎……”甯穀想到失途穀裡的那個新的九翼,就一陣鬱悶,“萬一又變回那個寧可守著毀滅也要活著的瘋子……”

剛走到入口,身後主城的方向突然亮起了強光。

這光瞬間讓四周成了一片白色,連兩人投在地面上的影子都幾乎看不到了。

甯穀回過頭的時候,視野裡除了白色,一切都只還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幾秒鐘之後,強光才慢慢消失,四周的東西也才重新在視線中漸漸顯現。

“怎麼回事!”周圍的人群有些許混亂。

“是露珠。”連川說。

甯穀往主城上空看過去,露珠有了變化。

巨大的氣泡四周,出現了一圈小氣泡,一個一個排列著,像一串項鍊。

“戰鬥準備。”團長向旅行者發出了指令。

命令隨著旅行者的嘯聲一路傳了出去。

接著清理隊全員也已經就位,身後一片藍光,陳飛雖然答應了建立通訊和給清理隊能量補給和武器,但這麼短的時間裡也不可能到位,如果戰鬥,清理隊的武力大概在這次之後就會消耗殆盡。

“旅行者最靠近露珠的在哪個位置?”連川問團長。

CB3入口,”團長說,“李向在那裡,我馬上過去。”

“我們先去。”連川拉著甯穀沖了出去。

旅行者是個充滿了不確定性的群體,團長不在,面對突然出現的戰鬥,他們有可能僅僅因為一個“爽”字,就興奮地沖出去死一死……

甯谷耳邊全是風聲,夾雜著猛烈火焰燒出的嗡嗡聲,腳下能看到的全是廢墟,曾經讓他有過那麼一些羡慕的主城,已經毀得差不多了。

連川的速度很快,沒過一會兒,他就已經能看到不少旅行者,正向著露珠的方向奔過去。

露珠四周的項鍊,在他們沖過C區邊界的時候,突然炸開。

從一個個小氣泡裡射出的橙色光芒,讓連川猛地停下,落在了一棟破樓的天臺上。

“這光……”甯穀震驚地看著前方。

“這是巡邏隊武器的光。”面對任何事情都能保持不動聲色的連川,聲音裡有了吃驚。

“巡邏隊進去了?露珠跟他們有什麼關係?”甯穀感覺自己有些不能思考。

接著小氣泡再一次炸開,一串射擊排列出的是紅色的光芒。

“露珠在複製,”連川猛地一蹬腿,再次沖了出去,“讓旅行者先不要攻擊!不知道露珠能不能複製能力……”

甯谷發出了一聲高亢的嘯聲,接著就聽到了回應。

連川偏過頭看了他一眼。

“怎麼?”甯穀問。

“你嚇我一跳。”連川說。

“找掩護!”李向喊,“不要暴露能力!”

他四周的旅行者迅速分散,消失在各種廢墟之間。

“氣泡裡的是什麼?”琪姐姐猛地靠到他旁邊的牆後,又探出頭往那邊看了看,“不是氣泡在進攻嗎?是主城在進攻嗎?複製是什麼意思?”

“看這個意思……”李向看了她一眼,“氣泡裡出來的,是跟主城一樣的軍隊,氣泡複製了主城的軍隊。”

“那些是什麼?”劉棟猛地從螢幕前跳了起來,指著螢幕上傳回的畫面,“那些是什麼?”

指揮車的車門被猛地拉開,一個城衛撲了進來,喘著粗氣:“露珠……進攻了,全是跟我們一樣……的人。”

螢幕上的畫面裡,從露珠四周的小氣泡裡不斷湧出來的,是穿著主城制服的軍隊。

拿著城衛和巡邏隊的武器,一字排開,向外壓了出來。

77

“東西先不要拿了!”光光吼, “去地下倉庫!都下去!”

“那是城衛和巡邏隊的武器,”一個男人舉著手大喊,“這是主城的陰謀!就是想殺掉我們, 留著物資給A區那些蛀蟲們!”

“下去!”光光沒理會他, 繼續把別的人往樓梯口推過去。

“我們不能再任他們宰割了!”男人喊, “他們從來就沒把我們當人!我們要反抗!”

“旅行者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們囤積的物資也不會都分給我們,說不定已經跟主城商量好以後要怎麼分了!”

這種在光光聽來愚蠢之極的言論,居然得到了不少人的回應, 開始想要衝進旅行者存放食品物資的房間。

“女人和傷患都下去,不管怎麼樣先活著。”光光喊。

回過頭想找那個帶頭的男人時, 留在這裡看守的三個旅行者已經攔在了房間門口。

因為得到了命令不要使用能力, 三個旅行者手裡拿著的是長刀和鐵椎。

“不要……”光光還沒有說完話,男人已經帶著幾個人沖了上去。

旅行者沒有人說話,甚至沒有發出什麼聲音, 這次衝擊戰鬥已經結束。

三個旅行者依然站在房間門口,沖過去的幾個人已經悉數倒地,不再動彈。

“保持冷靜!”光光看著剩下的人,“不要做這種沒意義的事!我們是因為旅行者的保護才活到現在。”

“他們剛殺了我們的人!”一個男人喊。

“下去,”一個旅行者開了口, “不下去就把你們殺光。”

能找到的流民都順著樓梯向下, 躲進了地下的倉庫裡,雖然也並沒有什麼安全可言,裂縫只要過來,全都得死,但危險只能看眼前,現在最緊迫的危險來自地面。

光光抹了抹臉上的汗, 她在主城長大,還是第一次就這樣喊了幾聲跑了幾趟,就能被汗水糊了眼睛。

主城的恒溫已經被破壞了,溫度因為大火而不斷升高。

“你也下去吧,”之前說話的旅行者走了過來,“你留在上面沒用。”

“我要看著,”光光說,“他們要是打過來了,我再下去吧。”

“隨便。”旅行者轉身走到了窗邊,看著露珠的方向。

“我叫光光。”光光也走了過去。

“我叫錘子。”旅行者說完又看向他的同伴,“有消息傳回來嗎?”

“在打。”他的同伴看上去有些著急,對於旅行者來說,觀戰大概是一種難以忍受的痛苦,他跳到了窗臺上,往那邊看著。

“我看不清。”甯穀趴在一堵牆後,從牆上裂開的縫隙裡看著。

的確是看不清,雖然整個主城都被火光照光,日光也還亮著,看上去應該是正午,但濃煙和滿天飛揚的碎屑中,只能看到不斷閃出的紅橙兩色光芒。

從射擊織出的網就能看得出,戰鬥很激烈。

雷豫帶著清理隊的人從側面的小巷切到了他們身後。

“他們沒有複製出清理隊,”連川回過頭看著雷豫,“因為清理隊之前沒有過攻擊。”

“別的呢?”雷豫沖到了他們身邊。

EZ已經到位,剛看到運輸車過去了,”連川回頭看了看地形,“我跟甯穀再過去一些,這些複製出來的東西,跟露珠母體應該有某種聯繫,得弄清是什麼。”

雷豫沒有說話。

過了幾秒才皺了皺眉:“你倆如果被複製……”

“複製了就跟複製的打,”甯穀說,“跟我一樣的玩意兒有不知道多少個,怕屁。”

“我會小心的,”連川低聲說,“如果打過來,清理隊就撤,不要硬扛,我們能源有限,陳飛的補給到了再說。”

“你春姨讓我給你帶話,”雷豫也低聲說,“活著。”

旅行者在團長和李向的帶領下,已經向四周散開,每幾個旅行者一組,跟一隊傀儡軍團一起。

連川也只用了正常的速度前進,甯穀跟在他身後。

團長在所有“觀戰”隊伍的最前方,看到他倆上來的時候跟雷豫一樣皺了皺眉,但是沒有說話。

EZ啟用了嗎?”連川問。

“箱子已經送進去了,”團長說,“一分鐘之前。”

“走。”連川沖甯穀偏了偏頭。

甯谷看了團長一眼,有些猶豫地從他身邊上前去,跑了好幾步之後才回過頭說了一句:“別擔心。”

團長沖他擺了擺手。

烈火燒出的巨大嗡鳴聲裡,已經能清晰地聽到激烈的戰鬥的聲音。

除了武器射擊時劃破空氣的聲音,還有各種叫喊。

濃煙裡連川看到了裝著EZ的箱子,已經打開,箱子裡閃動著的幾點綠色,表示EZ已經啟動,只等啟動。

幾個城衛正躲在箱子附近,正前方射過來的紅光把他們身邊已經破碎得看不出原樣的路面又擊出一片碎片。

甯穀看到了從濃煙裡走出的幾個人。

穿著城衛的衣服,戴著城衛的護鏡,拿著城衛的武器。

“開火!”躲在箱子附近的城衛喊了一聲,同時開始射擊。

“真的……”甯穀躲在一根柱子後頭,壓著聲音喊,“一模一樣,這怎麼分得清!”

連川盯著前方,一個複製的城衛被擊中。

倒地的瞬間像是有某種力量把他的身體向後拖了一把,接著他就看到了細細的一條銀光閃過。

“有東西控制他們,”連川說,“你看到那個受傷的假城衛了嗎。”

“看到了,”甯穀說,“假的就是不行,肩上中一槍就死了。”

連川看著他沒說話。

甯谷也看著連川,過了一會兒才又往那邊看了一眼,震驚地說:“難道沒死嗎?”

“死了,”連川說,“有東西連在他身上,他死不是因為肩傷,可能是連接斷開了……但那個連接好像並不是從露珠出來的……”

“我怎麼沒看到?”甯穀再次震驚,他感覺自己死死盯著那個複製人,眼睛都沒有眨過。

“很快,”連川說,“一般人看不到。”

“你不是一般人唄。”甯穀說,“你是厲害人。”

“是。”連川回答。

“我發現你臉皮挺厚的。”甯穀說。

“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帥。”連川往EZ的箱子那邊看過去。

“還在複製!”城衛沖通話器喊著,“這邊數量不多,但是一直有……很容易打死,但是打不光……”

“你挺帥的。”甯穀跟著也往箱子那邊盯著,他不想再漏掉什麼關鍵的資訊,“他們為什麼還不放EZ?”

“也會考慮如果被複製了該怎麼應對。”連川說,“應該會放。”

EZ會失控自毀是吧,”甯穀說,“就算被複製了,不攻擊也會死。”

“但是還能再繼續複製,”連川說,“就看劉棟的瘋狂程度了。”

“能有多瘋狂?”甯穀小聲問。

EZ的戰鬥力遠不是城衛和巡邏隊能比的,如果到最後,露珠只剩下了EZ這種需要不停複製才能維持戰力的東西,”連川說,“只要劉棟能確保自己是最後能夠控制EZ的人……”

“運輸車出不去,”李隊長有些焦急地站在陳飛身邊,“劉棟的火力只壓在一邊,靠近A區這邊全是複製出來的城衛!”

“強沖,”陳飛說,“沖出城界繞黑鐵荒原就能過去,無論如何也要把武器能量送到失途谷,清理隊和旅行者的戰鬥力能保住,我們才有可能對露珠形成包圍。”

“通訊接通了!”旁邊有人喊了一聲。

“接給雷豫,”陳飛按下了通話器,幾秒鐘之後他聽到了頻道接通的“滴”聲,“雷隊長。”

“陳部長。”雷豫的聲音傳了出來。

“補給正在想法送過去,”陳飛說,“你那邊情況怎麼樣?”

“有點兒亂,”雷豫說,“太突然了,清理隊還行,旅行者不知道能穩定多長時間,靜觀其變對於他們來說不合習慣。”

“你們都不要進去,保持在週邊,”陳飛說,“劉棟是個瘋子,沒人知道現在他會幹什……”

露珠方向突然傳來了爆炸的聲音。

這是陳飛記憶裡很熟悉的聲音,城衛的重型武器“重石”,在應對旅行者大型進攻時才會啟用。

重石在主城的中心地帶開火,無論是攻擊還是防守,都會因為範圍過大而造成嚴重的後果。

陳飛沖出了營地的掩體。

露珠有一半已經被紅色的光網包裹住。

“他瘋了!回撤!”陳飛吼了一聲,按下通話器,“雷豫,帶你的人後撤,露珠如果複製了重石,你們現在的位置很危險!”

“這是把這麼牛的武器送給露珠嗎!”甯穀吼了一聲。

“撤!”連川跳了起來,“讓旅行者撤!”

甯穀發出嘯聲的同時,前方EZ的裝載箱箱壁轟然向四周倒下,幾個裝載箱中的EZ同時躍出。

像一片裹著風的黑色子彈,沖向了露珠四周的小氣泡。

氣泡中剛出現的城衛,還沒有來得及舉槍,就被EZ攔腰砍斷。

接著就是更多的EZ躍上高處,撲到了露珠上,在被重石的紅光打碎的同時炸出一片黑色碎屑。

緊接著重石的第二輪攻擊發動。

EZ繼續沖出,不斷撲到露珠上,再被擊碎。

劉棟應該是想利用EZ實驗體的特殊材質,遮擋住小氣泡和露珠之前的連接,但這種方法到底管不管用,根本無從求證。

這麼兩輪強勢的進攻,一旦被露珠複製,露珠所在位置的主城武裝立刻就會毀掉一半。

“瘋子。”甯穀說。

露珠閃了閃,白色的光。

連川一把抓住了甯穀的手,接著甯穀就感覺自己騰空而起。

在有可能被複製和要活著之間,連川果斷地選擇了先活。

但露珠並沒有進攻,隨著白光閃過,四周的小氣泡甚至開始縮小,接著就安靜地懸停在了空中。

“我感覺……”甯穀說,“有什麼地方……不對。”

“怎麼?”連川躍上樓頂。

在他從空中躍向旁邊的樓頂時,腳下的路中間,出現了一個人。

不,不是一個人。

是一個影子。

像是一個投影的畫面,甚至能看到模糊的邊界,和閃動的光。

連川在樓頂上停了下來。

“你感覺到什麼了?”他看著甯穀。

“我說不上來,”甯穀皺著眉,“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

“街上有一個人,”連川說,“像是個投影的畫面。”

“是那個嗎?”甯谷看向他身後。

連川回頭的同時已經拉著甯穀跳下了天臺,挑了最近的路沖向失途穀方向。

那個像是投影一樣的畫面,再次出現在了他的右前方,一間只剩了一面牆的廢墟上。

“是我。”甯穀說。

“不是你。”連川加速,沖過跳動著火焰的裂縫。

“不是複製的我,”甯穀聲音裡有些恍惚,“那是另一個我。”

連川脖子上雖然還有限制器,現在的速度依然不是任何實驗體能達到的,但那個投影每次都會在跟他平行的方向閃過。

這東西在追他們。

連川的速度甩不掉他。

“甯谷,”連川用力捏了一下甯穀的手,“我們要甩掉他。”

“嗯。”甯谷應了一聲。

參宿四,喚醒。

收到。

參宿四的黑影從樓頂上劃過,像一滴在空中劃過的墨點。

投影在廢墟上來回閃動著出現了幾次。

接著就消失了。

連川的通話器響了一聲,雷豫的聲音傳來:“你們在哪裡。”

“馬上進失途谷,”連川回答,“甯穀被露珠盯上了,不能再留在外面,人都撤了嗎。”

“撤了,旅行者也撤回來了,”雷豫說,“露珠的攻擊停了。”

“不會停的,”連川說,“它是在找甯穀。”

“失途谷安全嗎?”雷豫問。

“這是主城精神力最強的地方,”連川說,“這裡不安全,就沒有地方再能躲了。”

“參宿四,”九翼動了動手指,慢慢抬起了頭,“進失途穀了。”

“老大,”福祿站在洞口喊,“老大你醒了嗎?”

“老大你醒了嗎!”壽喜喊。

“你們瞎了嗎。”九翼說。

“是老大!”福祿壽喜驚喜地喊了起來,沖進了洞裡,撲到了九翼腳邊。

“我們把你摘下來吧!”福祿喊。

“我們摘不了,”壽喜提醒他,“那是參宿四的刺。”

“讓開。”九翼說。

福祿壽喜跳到了一邊。

九翼慢慢弓起身體,把自己從洞壁上紮著的椎刺上一點點滑了出來。

落地的時候,連川和甯穀沖進了洞裡。

“九翼?”甯穀看著他。

“嗯。”九翼站了起來,被參宿四紮出的黑色傷口清晰可見,肩上紮穿的地方甚至能看出是個洞。

“露珠是個精神體。”連川說。

九翼看著他:“精神體?不是個複製機器麼。”

“我看到我了,”甯穀說,“露珠在追我們。”

九翼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們。

“九翼!”甯穀走到他面前,盯著他,“醒醒!你不是要活著嗎?那就活著啊!你在想什麼?”

“那不是清道夫。”九翼說。

“你看到過的毀滅,”連川說,“沒有露珠,對嗎?”

“露珠跟毀滅無關。”九翼這一次說得很肯定。

三個人同時沉默了。

連川和甯谷看到過清道夫出現的世界,火裡沖出的黑影,但並沒有看到露珠,或者任何類似露珠的東西。

“毀滅跟甯穀無關,”九翼說,“跟葉希無關。”

“只是設定好了的結局,並不需要有這些元素。”連川說。

“對。”九翼說。

“那露珠是什麼?”連川問。

“露珠是什麼?”甯穀問。

“你是福祿壽喜嗎?”九翼問。

“我是你爸爸!”甯穀瞪著他,“你說話注意點兒!”

“是我們怎麼了!”福祿喊了起來,“我們還不想是你呢!”

“我不是那個意思,”甯穀一看到福祿就想起他被自己踩斷的腿,頓時就很過意思不去,“你們很好。”

“是的。”壽喜點頭。

“露珠是另一個甯穀,”九翼說,“另一個世界。”

甯穀看著九翼。

“你說過什麼,”九翼看著他,“你不做選擇,對嗎?”

“我不做選擇,我的世界會永遠存在,”甯穀說,“我就是出口。”

“還有人也是這麼想的,”連川說,“你可能是結束,也可能是開始。”

“你是說……”甯穀沉默了很長時間,最後艱難地得出了一個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答案,“還有別的‘甯穀’,做出了跟我一樣的決定……那為什麼來這裡?這是我的世界!他們守著自己的世界就行了啊!”

“如果失敗了呢?”連川說,“如果……他們找到了世界的另一邊呢?”

78

露珠的攻擊停止了。

光光站在商場的窗臺上, 往露珠的方向看著。

露珠的表面已經不再是半透明的,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重石的攻擊,它已經變成了一顆帶著白色隱紋的氣泡, 而四周分裂出來的小氣泡, 依舊排列成一圈, 懸停在露珠的四周。

光光身後是已經從地下倉庫出來的流民們,之前的混戰的聲音,重石開火的聲音,都讓他們心驚膽寒, 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但來自想像裡的恐懼, 有時候比直面更強烈。

商場四周都是旅行者, 相比驚恐沉默的流民,旅行者是天生的樂觀派,他們的笑聲和叫喊聲在眼前烈焰漫天的巨大廢墟裡, 顯得格格不入卻又讓人安寧。

“我們會死嗎?”被光光帶回來的女孩縮在窗臺下坐著,仰起頭問了一句。

“不會,”光光跳下窗臺,“我們還要等你媽媽過來呢。”

“我媽媽死了。”女孩說。

光光頓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很多人都死了, ”女孩說, “媽媽說,沒有人能躲得過,我們都會死的。”

“但我們現在還沒有死,”光光摸了摸她的頭,“世界也還沒有死。”

“我們會跟世界一起死嗎?”女孩問。

“也許吧,”光光沒再找出什麼溫和的話來安慰她, 就像坐在一輛沖下懸崖的車上,乘客已經能看到自己的盡頭,善意的謊言已經連一個幾歲的孩子都無法欺騙了,“但我們活著的每一分鐘,都要記在心裡。”

“嗯。”女孩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團長沒有回商場,李向帶著旅行者撤走了之後,他去了E在黑鐵荒原上的駐點。

這裡是能保證通聯和相對安全的最遠地點,清道夫的目標首先是主城,第一撥傀儡軍隊需要在火力薄弱的位置駐守,希望能切斷清道夫向主城清掃的後續力量。

跟主城相比,這裡很安靜。

傀儡軍隊靜靜坐在地上,每組少量的幾個旅行者說笑的聲音在空曠的荒原上顯得微乎其微。

“我以為你會先去失途穀。”E坐在一塊黑鐵上休息。

“甯谷跟連川在一起,是安全的,”團長在他面前站下,“失途穀現在也算得上是這片土地上最安全的地方。”

“我不是這個意思。”E說。

團長笑了笑:“那我也需要第一時間跟你聊聊。”

“這個露珠有點奇怪,”E說,“毀滅如果是不可改變的結局,為什麼會有複製這種跟毀滅相反的情況出現?”

“連川進失途穀之前跟我說,”團長回頭看了一眼露珠,“露珠在找甯穀。”

“發現甯穀之後,它的進攻就停止了,”E說,“如果是這個原因,從某種角度來看,那些複製人,就像是探測器?”

“不是沒有可能,”團長輕輕歎了口氣,“當初如果把甯穀一直控制在鬼城,可能……”

“沒有可能,”E說,“每一步都是不能重走的,腳落在哪裡,就只有哪裡了。”

“我餓了,”甯穀坐在地上,摸了摸肚子,“福祿,你身上有吃的嗎?”

“我去幫你拿,”福祿看著他,“不過現在我們都限量,你也限量,知道吧?”

“知道。”甯穀點點頭。

“連川你要嗎?”福祿又看著連川。

“不用。”連川說。

“幫你也拿一份吧。”福祿跑出了洞口。

“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露珠為什麼沒再攻擊,沒有人知道,清道夫什麼時候來,沒有人知道……”甯穀看著九翼,“只有你看到過完整的毀滅,還有什麼沒說的嗎?”

“沒有。”九翼摸著自己面具上的小缺口。

“別摸了,是不是記仇啊,”甯穀彈了一下手指,小小地一道銀光閃過,把自己靴子的金屬護板切掉了一條,“扯平了吧。”

九翼手上的動作停下了,看著甯穀:“你是不是活膩了?”

“沒呢。”甯穀說。

“春三一開始破解的露珠資訊,是清道夫,”連川打斷了他倆“你死不死”的對決,開始強行整理思路,“最開始從露珠裡出來,殺了那幾個流民的,也是清道夫……現在它又不是清道夫了,為什麼會這樣?”

“露珠在迷惑我們,”甯穀說,“這個騙子氣泡。”

“小鐵球,”連川有些無奈,“你之前說過,清道夫從哪裡來,我們就去哪裡,如果……”

“我明白你意思了小喇叭!”甯穀猛地一拍大腿,一邊恍然大悟一邊還抽空反擊了一下,“如果!如果這是有可能的做到的事!那是不是可以假設,露珠就是這麼來的!清道夫是個媒介!清道夫是個司機,是個載體,是個容器……”

甯穀把自己能說得上來的類似的詞都報了一遍:“對嗎!”

他轉過頭又看著九翼:“你覺得呢!”

“……你倆真幼稚,”九翼說,“小鐵球,小喇叭,這麼不愛當人,不如讓我幫你們改造一下。”

“小蝙蝠,”甯穀說,“你覺得是不是這麼回事?”

“另一個甯穀,從另一個世界,”連川說,“過來了。”

甯穀和九翼之間“你死不死”的對決被他這一句話按死在了嗓子眼兒裡。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甯穀皺著眉,感覺後背發涼,“如果做到這一步,應該也跟我一樣,是想要留下自己的世界……”

“你是個傻子嗎?”九翼說。

“不是你嗎?”甯穀說。

“一,露珠是跟著清道夫來的,說明那個世界已經在毀滅,清道夫已經出現了,沒救了,那個救世主沒有成功,於是不肯放棄的他,需要尋找一個新的世界,”九翼豎起一根指刺,說完又豎起第二根,“二,他找到了這裡,來了就大開殺戒,接著就找你,你覺得他要幹什麼?”

“殺了這裡的救世主,”連川說,“搶下這個世界。”

九翼說的時候,甯穀已經想到了這一步,但連川清楚明白地說出來時,他還是感覺自己的呼吸都猛地頓了一下。

也許有無數個“甯穀”,但只有一個是他自己。

除此之外所有的“甯穀”,都是善惡未知的“別人”。

世界沒有順序,但“甯穀”的選擇只有那麼幾種。

有人選擇回到那一秒,有人選擇回到自己的世界,有人選擇一同毀滅,有人選擇掙扎著活,有人選擇了絕望,有人選擇了瘋狂……

一定也有人,跟甯穀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只是連川在一開始的時候,也沒有想到過最可怕的這一點。

也許是每天面對著單純執著,有點兒衝動,腦子大多數時間跟九翼無兩但關鍵時刻永遠能讓人信任的旅行者甯谷,連川這樣敏銳的人,也會忽略了這一點——別的甯穀,並不一定都是善良的。

“有刀嗎?”甯穀沉默了很久,突然轉頭看著九翼。

“嗯?”九翼愣了愣,晃了晃手指,指刺伸到了他鼻尖前,“有。”

甯穀撈起了自己的袖子:“幫我刻個字。”

“怕弄混了嗎?”九翼說,“我覺得連川不會認錯人,我都不會分不清。”

“這個甯穀……就叫他N號吧,他能複製,不是嗎?”甯穀說,“他要是能複製得跟我一樣呢?”

“那你刻個字,他就複製不了了嗎?”九翼說,“複製個傷疤很難嗎?”

甯穀瞪著他,沒有說話。

“你要這麼擔心,”九翼說,“不如你倆去趟教堂吧。”

“教堂?”甯穀轉頭看著連川,“是什麼地方?”

“結婚的地方。”連川說。

“我跟連川去結婚的地方幹嘛!”甯穀愣了,“我就是要做個記號!”

“那裡能給你打個系統認定的記號,”九翼說,“就像雷豫和春三,他們的系統標記裡是有配偶資訊的,這個應該沒辦法複製。”

甯穀立刻站了起來:“走。”

那個N號不知道在哪裡,回露珠了,還是繼續以一個全息圖像的形式繼續在主城遊蕩,尋找甯穀。

這個時候離開唯一有可能給甯谷提供安全保障的失途穀,並不是一件特別明智的事。

但連川沒有拒絕甯穀的要求。

他跟著也站了起來。

甯穀是個旅行者,很多時候理智不是標配,儘管很多時候他能夠比別的旅行者更冷靜些。

而在知道了N號可能的目的和來意之後,甯穀的不安和恐懼,別說是他,就連九翼也已經感覺到了,否則也不會想到讓甯穀用教堂匹配夫妻的方式來做這個記號。

那就去。

毀滅即將來臨,敵人也已經出現,末路狂奔時面對雙重危機,也許放開了瘋狂一把並不是什麼壞事。

主城只有兩個教堂,A區和B區各一個,從黑鐵荒原繞過去,B區的教堂更近些,但距離露珠也更近些。

他們最終決定去A區的那個教堂。

離開失途穀的時候,他們沒有讓別人知道,這種瘋狂的事情,雷豫和春三,還有團長他們如果知道了,怕是會擔心。

從黑鐵荒原上的裂縫和火舌間穿行時,能看到E的傀儡軍團,和分小隊跟他們配合的旅行者。

旅行者看上去都有些疲憊。

這種疲憊並不是因為勞累和戰鬥,畢竟對於他們來說,現在並不勞累,也沒有過戰鬥,這種疲憊來自長時間的克制和不可知。

這些旅行者並不一定像甯穀一樣,強烈的想要活下去,要讓這個世界活下去,他們需要的是暢快的戰鬥。

一場,兩場,三場,哪怕只是赴死。

無論是露珠還是毀滅,對所有的人來說,最大的折磨就是“不知道”。

陳飛的補給車隊正在穿過荒原向失途穀飛速開進,連川數了一下,十六輛車,都是滿載。

陳飛的誠意還是很明顯的。

“這些能夠讓清理隊的戰鬥力保持個十天半個月了吧?”甯穀小聲問。

“差不多,”連川點點頭,“陳飛手上的物資恐怕也不是太多,劉棟今天的攻擊能看得出,他手上的物資是充足的。”

“不夠就搶他們的,”甯穀說,“只要陳飛合作,他們已經在包圍圈裡了。”

“不愧是旅行者。”連川點點頭。

主城的城界破口無數,輕鬆就能找到進入A區的地方,教堂這種建築,不在守衛的範圍之內,進去也易如反掌。

不過這還是連川第一次進教堂,一個白色的方形建築。

“雷豫和春三是在這裡結婚的嗎?”甯谷跟著連川從視窗跳進了教堂,教堂的大門已經塌了。

“他們是在B區那個教堂,”連川說,“雷豫說那個教堂大一些,比較氣派。”

“他還挺挑剔。”甯穀說。

“應該就是那裡,”連川指了指前方一個像演講台一樣的檯子,“希望系統還能用。”

“怎麼用?”甯穀問。

“不知道,”連川走過去,看著檯子上的螢幕,“我又沒結過婚。”

“那你剛怎麼不問問九翼?”甯穀湊過去一塊兒看著螢幕。

“你看九翼像是結過婚的樣子嗎?”連川說著在螢幕上點了一下。

螢幕亮了起來,要求輸入身份卡號碼。

連川輸入了自己的號碼,接下去的操作還是很簡單的,根據選項戳戳戳就行,申請結婚,條件符合,自訂配偶……

但是配偶需要身份卡。

連川看了甯穀一眼。

“是不是不讓主城的人跟旅行者結婚?”甯穀反應過來。

“好像是,”連川又在螢幕上點了幾下,看到了一個“特許申請”的按鈕,點了一下之後,發現這是一個管理員特批通道,“管理員都不知道還在不在了……”

螢幕上方出現了四個方框,提示輸入密碼。

“密碼是什麼?”連川的手停住了。

教堂裡有光閃了一下。

連川在光閃的同時就已經判斷出這不是燈在閃,他猛地轉過頭,迅速往四周邊掃了一圈。

一個人影出現在了教堂塌掉的大門外。

“他來了。”甯谷聲音裡全是焦慮。

連川轉過頭,咬牙往方框裡點了密碼,既然是管理員通道……

E-X-I-T

這個在那些無序的記憶片段裡出現過不止一次的詞,跟甯谷有著莫大關係的詞,管理員一定知道。

螢幕上顯示出資訊確認時,門外的人影閃動了一下,再次出現時,已經在教堂裡了。

“要怎麼弄?”甯谷盯著人影,小聲問。

在人影猛地出現在距離他們只有十多米的位置上時,螢幕給出了兩個手形。

連川想也沒想,把自己的左手按了上去,又抓著甯穀的右手按在了旁邊的位置上。

“午安。”身後傳來了甯穀的聲音。

79

這一聲“午安”, 聽得連川手都有些發涼。

這聲音是甯穀的,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這肯定不是甯穀,他就聽這兩個字, 絕對聽不出任何破綻, 現在分辨只是從語氣。

甯穀不會這麼說話。

僅此而已。

如果甯穀也這麼說話, 或者這聲“午安”的主人,叫他一聲“小喇叭”,他恐怕會認為這就是甯穀……

連川死死抓著甯穀的手,緊緊按在螢幕上, 在系統顯示資訊錄入成功之後也沒有鬆開。

兩人的資訊記錄編碼也已經分別顯示。

隱隱的一串光斑從兩人的手背上劃過,接著就消失了。

但連川一眼就發現甯穀手背上的那一串光斑有些眼熟, 也許是因為管理員通道特批, 又是非主城居民的旅行者,甯穀的編碼跟他的數位編碼完全不一樣。

是一排大小不同的圓點。

小,大小小大, 小小,大……

這是那個金鑰小圓珠上的順序。

EXIT,”身後的N號開口,聲音依舊跟甯穀的無法區分,“是從你開始的, 出口的傳說, 是你。”

甯穀的手動了動,連川偏過頭看著他,他也轉過了頭,眼神裡是滿滿的震驚和疑惑。

“摩斯密碼,”N號說,“你就是出口, 你就是這個傳說的開始。”

“你放什麼屁?”甯穀說。

N號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背,歎了口氣:“我沒有。”

聲音裡帶著清楚的遺憾。

時間不存在,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所有的甯穀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要找到出口,要保住自己的那個世界,沒有人知道,也不可能分得清。

這個叫做金鑰的東西,帶著這串資訊,他們一直沒有破解,這甚至不是主城的密碼編碼,但EXIT這個詞,是他們在無數的記憶碎片裡偶然看到的,出口這個傳說也來自於不知道哪一代主城的傳說……

但這一切現在就這麼交錯著,重疊著,發生了。

無數的甯穀N,因為這個EXIT,因為這個出口,要成為救世主,而甯穀卻在看似最後的地方成為了開始……

連川不知道這一切要怎麼交疊著繼續下去,但他知道,眼前這個N號,帶著已經毀滅的希望而來。

他不是旅行者甯穀,不是鬼城門面,不是小鐵球,他只是一個不計代價想要延續自己世界的人。

對於他來說,甯穀不是另一個他,可能只是一個地標,向他標出了所有能夠到達的世界而已。

“你來晚了,”連川說,“這裡已經開始毀滅。”

“不晚,”N號說,“旅行者就是個奇跡,讓甯谷成為旅行者安全長大更是個奇跡,是個偉大的舉動……”

“如果你想合作,”甯穀打斷了他的話,“就……”

“不了。”N號突然笑了笑,“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真是奇怪。”

“那你想幹什麼。”甯穀看著他。

“拿回我的世界,”N號說著向他伸出了手,“就是這裡。”

連川拉著甯穀向後躍起的同時,甯穀一揚手,耀眼的金色光芒像是從身體裡爆出,瀑布一樣把兩人裹在了中間。

接著就是幾道銀光,貼著N號的臉劃過。

N號臉上瞬間出現了幾道黑色的傷痕,但很快,幾秒鐘之後,傷痕消失了。

“他複製不了那個標記,”甯谷在連川身邊小聲說,“也複製不了能力。”

這一次甯谷讓連川有些刮目相看,像是突然撿到了九翼的腦子。

N號的那句話,已經告訴了他們,旅行者是個奇跡。

而旅行者作為突變體最強大的改變就是能力。

N號的世界應該是沒有這樣的能力者,他們可能有著更高的科技,比如可以輕鬆複製出一個人,一個物體,但他們沒有精神力,也無法複製精神力。

同時他們還可以猜到,N號的世界大概已經知道了,旅行者的某種特性,能夠對抗清道夫。

“對,”N號點了點頭,“但你也殺不了我。”

“要不要試試。”甯穀說。

“行啊。”N號抬了抬下巴,帶著些小小的得意。

這個動作讓連川心裡猛地一驚。

甯穀似乎也很吃驚,已經舉起的手僵在了空中。

“殺了他。”連川的聲音沉了下去。

銀光在空中劃過,N號的身體被擊碎,像是突然刮過一陣風似的,碎片消失在了空氣裡。

“連狗。”甯谷瞪著前方的空氣,過了很長時間才轉過頭。

“嗯。”連川應了一聲。

“我是甯穀。”甯穀說。

“我知道。”連川抓著他的手一直沒敢鬆開,現在又用力握了一下。

一串編號的光斑在他倆的手背上同時閃過。

九翼的提議還是靠譜的。

這光斑讓人心安。

“他剛那個樣子,”甯穀有些回不過神,“太像了是不是?我以為自己在照鏡子……”

“還是……”連川說,“能分得清的。”

“你這話一聽就是假話啊,”甯穀看著他,“我都能看出你吃驚了。”

“他如果不學你說話,不學你的動作,”連川說,“還是能分清的。”

“一開始我真的沒有覺得他有多像,就是聲音……”甯谷瞪著連川,“我現在都不敢撒手,我怕突然又出來一個N+1。”

“一開始……”連川往之前N號站著的地方看了一眼,“一開始……”

“怎麼了?”甯穀問。

“一開始不覺得他有多像,是因為他還沒有模仿你的語氣和動作,”連川收回視線,“他是模仿不了,還是沒模仿?”

“你意思是……他一開始只是複製了個殼兒?”甯穀說。

“不清楚,”連川說,“馬上回失途穀,如果他能到這裡,到失途穀恐怕也不難。”

“他們還什麼都不知道,”甯穀猛地一陣害怕,“馬上通知雷豫,我們不在失途穀!”

連川帶著甯穀沖出教堂,按下了通話器:“雷豫,失途穀有可能會有複製的甯穀出現。”

“他已經在了……你說的是什麼意思?”通話器裡傳來雷豫的聲音,“甯穀就在這裡,我看著他就是甯穀。”

“殺了他。”連川說。

“什麼?”雷豫說得很艱難,似乎是在儘量快速地理解連川的話,“連川,我們分不清真假,如果能夠複製甯穀,我怎麼判斷你身邊的是甯穀?這個不是?”

“他複製不了甯穀的能力,”連川說,“先控制住他。”

雷豫看著站在距離他只有十多米遠的補給車旁邊的甯穀,沒有再猶豫,他相信連川的判斷。

“清理隊,”他下了命令,“立刻控制甯穀。”

四周的清理隊員都吃驚地轉過了頭,那邊的甯穀也轉過了頭看著他。

龍彪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手裡的武器迅速指向了甯穀,一個藍色的小光點落在了甯穀的胸口。

接著附近所有清理隊員的武器,都指向了甯穀。

“你那裡還有沒有什麼能夠參考的資訊?”雷豫按下通話器,眼前的甯穀,實在讓他很難想像只是個複製品,“除了直接殺掉。”

“傷口,”連川說,“複製體的傷口能夠迅速復原……”

連川的話還沒有說完,身後傳來了金屬敲擊在黑鐵地面上的聲響。

“殺了。”身後傳來了九翼的聲音。

沒等雷豫說話,一片寒光從他身邊閃過,像一張網撲向了還站在原地的“甯穀”,瞬間將他切成了碎片。

雷豫轉過頭,吃驚地看著身後站著的九翼。

“有什麼建議嗎?”九翼看著他,“雷隊長。”

“現在沒有了,”雷豫說,“以後有。”

“說來我聽聽。”九翼說。

“劃傷就可以,”雷豫說,“受傷了馬上就能恢復的,是複製體。”

“下次注意。”九翼轉過身,慢慢走向失途谷上方的一個黑鐵堆,跳了上去,轉身抱著胳膊,看著遠處的露珠,指刺在面具上一下下輕敲著。

連川和甯穀回到失途谷時,陳飛的運輸車已經離開,留下了一堆物資。

被複製的甯穀,像在教堂時一樣,已經消失。

連川在他被擊碎的地方仔細找了一下,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還會不會有別的人被複製?我現在擔心還有沒有別的複製體混了進來,”雷豫說,“我們根本不知道複製的原理和限制,或者有沒有限制,連防都不知道應該怎麼防。”

“大量複製體出現的時候,是有東西控制的,我看到了他們跟露珠母體有聯接,一旦受損會立刻斷掉,”連川語速很快,“這種獨立個體的複製他們無法做到,能複製的只有甯穀,因為他跟甯穀……一模一樣。”

雷豫看了甯穀一眼。

“露珠現在的主要目標還是甯谷,”連川低聲說,“他對旅行者更有興趣,他那個世界認為旅行者能夠對抗清道夫……普通人的複製,對於他們來說意義不大,有可能只是為了接近失途穀。”

“這東西比清道夫麻煩得多,”雷豫說,“之前那樣不斷地大量複製,就是在消耗主城的資源,就算都能打掉,資源耗盡,最後輸的還是我們,現在還有甯穀的複製體,我們無論怎麼殺,怎麼判斷,都只能清理掉複製體……”

“我要去露珠。”甯穀說。

“什麼?”雷豫轉過了頭。

“我要進去,”甯穀說,“現在在外面晃蕩的這些,都不是N號本人,他還躲在露珠裡,不從根兒上給他拔掉,外面這些東西永遠也打不光。”

“太危險了。”雷豫反對。

“去吧,”九翼在黑鐵堆上突然開了口,“反正也不能留在這裡,如果甯穀是露珠的目標,他在哪裡,複製體就會在哪裡出現,如果現在……”

九翼指了指稍遠些的清理隊據點:“那裡有一個甯穀,你覺得會有人懷疑嗎?”

雷豫皺了皺眉。

“他要的是甯穀死,”九翼說,“甯穀不死他就不會甘休,清道夫出現之前,他和甯穀總得死一個。”

“這是詩人。”甯穀看著九翼,低聲在連川耳邊說。

“嗯。”連川應了一聲。

就沖之前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就殺掉了甯穀的複製體,這就不可能是九翼。

不過雖然話說得很冷酷,卻並沒有說錯。

N號的目標就是殺了甯穀搶下這個世界,至於怎麼搶,他們還不清楚,但殺了甯谷是第一步,這是可以確定的。

唯一的辦法就是主動出擊。

冒險是必然,走到現在,他們的每一步已經是踩在鋼絲上,鋼絲的那一頭未必有光,但現在掉下去,就是毀滅。

“逢賭必贏。”甯穀說。

連川看了他一眼:“我跟你一起去。”

“他也要跟我們一起去。”甯穀看著九翼,“他看到過毀滅,跟我們一樣有經驗,這次賭得大,要多些保障。”

“好。”連川說。

“而且他剛才,殺我下手那麼狠。”甯穀說。

“憑什麼。”九翼蹲在黑鐵堆上,一動不動。

“憑你要活著。”甯穀說。

“我進去就死了呢?”九翼說。

“你在這裡肯定死。”甯穀說。

九翼抬眼掃了掃他:“你倆結婚了嗎?”

“……結了。”甯穀說。

“記號打上了?”九翼問。

甯谷抓過連川的手,握了一下,手背上閃過了光斑。

九翼看到他手背上的光斑時,猛地一下站了起來。

“你認識這串密碼,”甯穀看著他,“對吧?”

“怎麼會這樣。”九翼吃驚得面具都動了動。

“那個金鑰,也許就像你告訴福祿的那樣,有無數個,”甯穀說,“但是它的意思只有一個,就是出口。”

九翼沒說話。

N號就是沖著這個來的。”甯穀說。

九翼還是沒說話。

“無論我是開始還是結束,”甯穀說,“也不管怎麼岔過來倒過去的,反正我就是救世主,你要活著,還有什麼別的選擇嗎?”

“如果我死了,”九翼說,“把我弄回失途穀。”

“你要是死得渣都不剩呢?”甯穀問。

連川轉開了頭,這話直白得他都擔心九翼會發起內戰。

“把這個放回來。”九翼輕輕彈了一下手指,面具從他臉上脫下,落在了手裡。

在甯谷和連川同時往他臉上看過去的時候,他又把面具戴上了。

“臉沒色差啊?”甯穀說。

“光都沒有色哪門子差!”九翼吼。

“風吹渣子打啊,”甯穀說,“我在鬼城更沒光,護鏡帶久了還覺得眼睛周圍比臉上別的地方要嫩呢。”

“失途穀沒有風!”九翼吼。

“走不走?”連川被他吼得頭都要疼了。

起身要走開的時候,老大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跳了過來。

“老大,”連川蹲下了,伸手握拳在老大的爪子上壓了壓,“別擔心。”

老大低頭,把嘴裡叼著的東西放在了他手邊。

是一個透著隱隱藍色的大爪鉤。

這是老大以前前爪受傷的時候掉下來的一個爪鉤,春三拿到實驗室,改造了一下,幫老大裝了回去。

不過老大不經常用,它是個強大的獰貓,少一根爪子也很厲害。

連川以前想要過來代替裝備裡的那個指虎,爪子雖然沒有別的什麼功能,但非常結實,在武器出狀況的時候,是非常管用的小東西,但老大不給他。

現在看著這個爪子,連川突然有些說不清的感受。

一直以來覺得自己能放下的所有,其實都未必放得下。

“借我用用,”連川把爪子放進了腿側的小盒裡,“回來就還你。”

老大鼻子噴了噴,轉身走開了。

沒有道別,也沒有什麼可以交待的,連川和甯穀,加上九翼,就像是一次普通的行程,趁著露珠進攻的間隙,深入敵方內部。

除了雷豫和福祿壽喜,甯穀甚至沒有告訴團長。

他怕團長擔心,如果真的出了什麼事,回不來了,團長也只會從他出事的那一秒才開始難受,而不是從現在開始就擔心。

“一會兒怎麼進主城的包圍圈?”九翼蹲在C區的一個破樓的柱子上,看著前方已經因為距離拉近而變得巨大無比的露珠。

“沖進去。”連川說。

“你拉兩個人嗎?”甯穀問。

“他跟得上,”連川說,“你忘了嗎?”

“哦,”甯穀有些不服氣地轉頭看了九翼一眼,“差點忘了。”

“別直接沖,”九翼說,“不要讓他們知道我不在失途穀,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

“嗯,”連川明白他的意思,“那就看甯穀的了。”

“三秒。”甯穀說。

三個人無聲無息地從廢墟後躍出。

落地的時候甯穀舉起了左手。

沒有光芒。

空氣突然漾出了一圈透明的波紋,仿佛是跟著心臟跳動的節奏搏出,以指尖為原點,迅速漫延。

四周像是凝固了。

三道黑影在一片靜謐中躍過殘垣斷壁,沖向了露珠。

80

春三描述過露珠剛出現的時候, 那些剛接近就被強行吸入的探測器,甯穀還記得很清楚。

雖然連川緊緊拉著他的手,他還是在飛速靠近露珠的時候反手也抓緊了連川的手, 出於義氣, 他還伸手往九翼那邊撈了一把, 想順手把他也抓著,進去了萬一有什麼問題,起碼不要一開始就落單。

但還沒等他撈著九翼,九翼已經一巴掌把他的手拍開了。

不知好歹!

甯穀沒來得及再瞪他一眼, 露珠的光已經包裹住了他們。

一片眩目中,他感覺到了風。

狂風, 跟鬼城的風有一拼的那種狂風, 吹得他臉都在抖動,別說現在有強光他睜不開眼睛,就是沒光了, 這風裡想要睜開眼睛也不容易。

護鏡倒是一直掛在他腰上,但現在這種情況下他根本不敢伸手去拿,就怕一個不小心沒拿穩,護鏡就會被風一波帶走。

眩目的強光慢慢消失了。

但風並沒有變化,依舊刮得很瘋狂, 甯穀甚至能感覺到他們開始在風中翻滾。

他咬牙抓著連川的手, 努力地睜開了眼睛。

雖然光沒有了,但他看到的卻也不是之前無數次進次意識時看到的那種滿目的黑色。

有光。

四周灰黑色的背景裡有無數長短不一成條排列著的光。

乍一看,有些像葉希的那個“記憶銀河”,但那些光比起記憶片段要小得多,而且並沒有接近他們。

光只是在四周懸浮著。

他們就像是在一條被無數的光包圍著的狂風通道裡,向著一個方向不斷地翻滾著, 甚至分不清是他們被吹著走,還是四周的光在走。

“連川!”甯穀喊了一聲。

聲音在風裡很清晰,這讓他稍微放心了一些,但這種在風裡瘋狂翻滾的狀態讓他非常難受,幾次他抓著連川的手都差點要被擰開。

“在。”連川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九翼呢?”

“九翼!”甯穀又喊了一聲,轉得眼花繚亂的間隙裡他沒有看到四周有九翼的影子,頓時有些緊張。

雖然想罵一句丟了活該!但九翼是他拉過來幫忙的,過來就沒了,實在有些讓人無法接受,一個不惜一切代價腦子都能切了不要的人,幫個忙就把命幫沒了……

“九翼!”甯穀吼。

“在前面。”連川說,“我看到他了。”

甯穀在翻滾中看了好幾眼,也沒有看到九翼,他根本分不清前後左右,現在翻滾中再加個上下,全都分不清了。

“他比我們快,要想法……”連川一個堂堂前驅實驗體,在這種情況下說話都有些停頓,“追過去,要不會吹散。”

吹散這個詞就用得很奇妙了,讓甯穀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層。

瞬間就覺得他們幾個就像鬼城風裡卷著的碎屑,不知道從哪裡來,也不知道最後去了哪裡。

連川用腿勾住了他的腰,兩個人的翻騰旋轉頓時就慢了下來。

甯穀也終於看到了前面的九翼。

他非常震驚:“他怎麼還有個底座兒?”

不愧是無論是蹲是站,都要找個黑鐵墩子的失途谷老大,就在眼下這種什麼情況都還搞不清的狀態裡,九翼的腳下居然有一坨黑色的東西,他就那麼蹲在這坨東西上跟著風翻騰著。

也因為有這坨看上去挺重的東西,他翻滾的速度比甯谷和連川要慢。

“九翼!”甯穀又吼了一聲。

“幹嘛!”九翼翻滾中轉了三次臉才跟他對上了視線,“摟緊,這裡吹散了可就不好再粘上了。”

“你踩著個什麼東西!”甯穀伸手指著他腳下,“拉我們過去!我快轉吐了!”

“你以為我想踩!”九翼怒吼一聲,騰一下站了起來,接著在風裡瘋狂旋轉了六七八圈,趕緊又蹲了回去,“這是塊黑鐵!”

“你什麼時候又在腳上加了黑鐵?”甯穀震驚。

“是吸在他腳上的,”連川扳著甯穀的肩控制了一下兩個人的旋轉,被風帶著飛快地向前一大截,很快接近了九翼,“可能是進露珠的時候吸上的,黑鐵被主城武器磁化了。”

“還能拿掉嗎?”甯穀繼續震驚,九翼就要在腳上一直掛著這坨黑鐵了?

“現在拿不掉就拿不掉了。”九翼伸出手,保持跟他們反向的旋轉。

幾圈之後他的手終於跟連川的手匯合,三個人非常有默契地迅速摟成了一團,終於翻滾得沒有那麼厲害了。

“這像是個風道。”甯穀緩過來之後看著四周,“這不像是意識,應該是我們世界裡存在的地方。”

“沒有什麼存在的地方,”九翼輕輕歎了口氣,“只能是相對而言。”

“那些光是什麼?”甯穀總算能盯著那些光觀察了,“一排排的,每團光形狀還不一樣。”

“代碼。”連川說。

“是。”九翼確認。

“代碼?”甯穀愣了愣,“是葉希的程式嗎?我們在他的程式裡?”

“所有一切的源頭就是一段程式,”連川說,“一個一個的世界全都靠程式運行,在他意識裡,他記憶裡……”

“所以這是黑霧外面嗎?”甯谷眯縫著眼睛向四周看去。

邊界在哪裡,黑霧外面是什麼……

“這可能是你想去的,世界的另一面。”連川說。

“我現在不想去了。”甯穀說。

“相當於通道吧,隨機進入某個世界,”九翼說,“那個N號,可能就是這麼來的。”

“他是怎麼帶著露珠過來的?”甯穀說,“就像我們這樣嗎?”

“這個風道應該只是通向我們的世界,”連川回頭看了看,他們來的方向,遠遠的似乎還是能看到盡頭的,“還會有別的風道,他跟著清道夫走,可能會有別的路。”

“那我們怎麼辦?”甯穀問。

“你餓了嗎?”九翼問,“福祿給你拿了配給,你急著去結婚,也沒等他回來。”

“不餓!”甯穀說。

“不餓就沒什麼怎麼辦的,”九翼說,“活著就行,我不介意跟你倆這麼呆著。”

“我介意!”甯穀瞪了他一眼。

“那你撒手。”九翼說。

“怎麼不是你撒手?”甯穀說。

“這是我的黑鐵。”九翼說。

甯穀沒說話,把腿一縮,腳離開了黑鐵。

“你……”九翼看了他一眼。

“閉嘴。”連川終於開口。

“怎麼不讓他閉嘴?”九翼說。

“他現在沒說話。”連川說。

不鬥嘴,就會發現時間特別漫長,雖然葉希一直告訴他們,時間不存在。

但他們在這個風道裡翻滾旋轉的時候,對於他們來說,時間不僅存在,還源源不斷沒有盡頭。

直到連川發現風道比之前要窄了,甯穀才發現自己的臉都快被吹麻了。

“能試著往邊上靠一點兒嗎?”九翼問。

之前他們跟四周的那些發著光的代碼是有很長距離的,以風的速度,他們不可能橫向接近,但現在風道四周明顯內縮了不少,橫向移動試著靠近那些光變得沒有那麼困難了。

“往那邊傾斜。”連川說。

三個人往同一個方向歪了過去,接著就跟翻跟鬥似的轉出去了幾十圈。

好容易控制住停下來的時候,甯穀咳嗽了一聲:“還好我沒吃東西。”

“很近了。”連川說,“繼續,要不會被吹回中間。”

三人再次向旁邊壓過去,這一次力度比較集中,他們迅速接近了那些光。

甯谷能夠很清楚地看到這些排列著的,發著光的字母。

除了能認出這是字母和各種符號不是字,別的他一概看不明白了。

連川伸出手,想往光那邊摸一下,看這些東西是不是實體,能不能讓他們在風道裡停下來。

剛伸出手,九翼猛地一把把他的手給拽了回來:“別碰!”

也許是因為有面具遮風,九翼的眼睛比他倆的保護要多一些,他指著光裡:“有東西。”

連川也看到了那些光的後面……不,光的中間,有東西。

甯穀一眼過去看到了一個人影。

接著是第二個。

第三個。

七八個黑色人影像是被一串串發著光的代碼戳在空中。

而這些人影,都不是完整的人形,像是正在被分解,人影的邊緣都已經模糊不清,不斷地有黑色的碎片飄出。

“是清道夫嗎。”甯穀低聲說。

“清道夫的數量就這麼幾個是不是有點兒太少了?”九翼也低聲說。

沒等他們再細看,風很快把他們卷離了這幾個人影所在的位置。

“要想辦法停下來,”九翼說,“這地方太奇怪了。”

風道往後越窄,他們距離四周的光也越來越近。

不能停下來的話,最終他們有可能會被擠進這些發著光的代碼裡。

說不定下一團被戳在空中慢慢分解的人影,就是他們三個。

甯穀舉起了左手。

指尖的金色光芒在風道里拉出了長長的一條光帶。

緊接著光帶炸開,在風道裡炸出了一條金色的通道。

風就在這一瞬間停止了。

像是從來沒有過風,三個人停下的時候甚至沒有感覺到向前的慣性,就這麼突然懸在了空中。

“停了?”九翼問。

“停了。”連川說。

“怎麼辦?”甯穀看了看四周。

九翼的手慢慢伸向旁邊的發著光的代碼,在接近的時候,指刺探出,紮進了發著光的那些字母當中。

接著他們就看到了九翼的指刺像是被溶解在了空氣裡,化成了一片小小的碎片,很快消散了。

“我不該跟你們進來的,”九翼收回了手,看著自己的指尖,“這是條自毀之路。”

“甯穀。”

一個聲音從九翼戳過的代碼裡傳了出來。

三個人猛地轉頭,盯著那邊。

甯穀看到了自己的臉,巨大的臉,在一片光芒之後,若隱若現,仿佛一面牆。

“我以為只有我找到了這裡。”臉說。

“這是什麼地方?”甯谷顧不上吃驚。

“起點,”臉說,“和終點。”

“你是誰?”九翼問。

“無數個失敗,”臉說,“無數個新生。”

“這是隨機產生世界的地方。”連川說。

“不,”臉說,“這裡只有他,只有我。”

“明白了,”九翼說,“只有甯穀是一定會出現的,別的人消失了就不會再有,你是那個跟著露珠過去的甯穀嗎。”

“我不叫甯穀。”臉說。

“我管你叫什麼?”九翼說,“就問你是不是。”

“是,”臉說,“不過我應該不是第一個找到這條生路的。”

“你都這樣了,”九翼看著臉,“還能去得了?找到了有什麼用,你都只剩一張臉了。”

“甯穀消失就可以。”臉說。

“那你就是做夢。”甯谷冷著聲音說。

臉沒有再說話,慢慢往後退開了。

就在變得有些面目模糊的時候,又突然往前沖了出來,陡然變大的臉在代碼之後清晰可見。

甯穀感覺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被拽向了臉的方向。

連川和九翼同時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

一張寒光織出的網在九翼揮手間向臉卷了過去。

臉被切成了無數小塊,仿佛一張高階拼圖,但吸力卻並沒有消失。

而且這吸力強大,加上他們根本沒有著力點,連川和九翼兩個人拽著他,也對抗不住,不斷地向臉的方向靠了過去。

甯穀很快發現了這股力量只針對自己,他一咬牙,鬆開了拉著連川的手。

臉之前說的話,他可以確定,自己在這個世界裡的存在是有必然性的,比起連川和九翼,他就算被臉嘬過去,活下來的希望也會更大。

“鬆手!”他喊。

“不敢松,”九翼說,“鬆手就會被連川殺了。”

拼圖臉突然笑了笑。

甯穀感覺自己被猛地往前帶了過去。

這力量來得太突然,九翼拉著他衣領的手滑開了。

接著連川的手也突然鬆開了。

雖然甯谷讓連川鬆手,也希望他鬆手,但在連川鬆手的那一秒,他整個人都像是突然失去了力量,說不上來的,滿滿的失落和絕望,像黑霧一樣卷著他向臉沖了過去。

“別!”九翼吼了一聲。

甯谷余光裡看到連川猛地往九翼身上蹬了一腳,借著力從他身邊沖過。

像一道閃電,撞向了那張臉。

本來就已經是拼圖了的臉被連川這一撞之後,頓時四分五裂。

甯穀感覺拉著自己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愣了幾秒鐘之後,他嘶吼著喊了一聲:“連川!”

前方只剩下了發光著的密密麻麻的代碼,那張臉和連川,都已經看不到了。

甯穀瘋狂地揮著胳膊想要撲向連川消失的位置,九翼拉住了他:“別幹沒意義的事!”

“你放開我!”甯穀指著他,“放開。”

“你如果進去,”九翼也指著他,“連川就白死了。”

“你才死了!”甯穀暴吼了一聲,“你才死了!”

九翼扶了一下自己的面具,迅速糾正了自己的說法:“你如果進去,連川就白替你賭這一把了。”

逢賭必贏。

甯穀死死咬著牙,全身都在顫抖。

從腳開始漫延出的金色光芒裡混雜著絲絲縷縷的暗銀色。

“我要他活著。”甯穀的聲音沙啞,一字一頓中帶著讓九翼感覺到恐懼的怒火。

81

“甯穀!”有人在拍他的臉。

甯穀感覺腦子裡一片空白, 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甯穀!”有人往他臉上甩了一巴掌。

甯穀睜開了眼睛,眼前的東西都在旋轉。

火光, 黑霧, 還有幾張臉……

四周的聲音開始從遠到近地往他耳朵裡灌。

烈火燒出的嗡鳴, 叫喊聲,爆裂聲。

終於看清了眼前的幾張臉,團長,雷豫, 春三,九翼, 還有抬著他的幾個蝙蝠。

剛甩他巴掌的肯定是九翼, 有機會他要連甩九翼九個巴掌……

等一下,這是哪裡?

黑鐵荒原,蝙蝠……失途穀。

他回來了?

那些發著光的代碼呢?風道呢?那張臉呢?

甯穀猛地瞪大了眼睛, 盯著在他眼前晃動著的臉。

“連川。”他說。

視線裡的臉都沉默著,神色凝重,沒有人理他。

“連川呢?”他問。

“你們到這裡,”九翼開口,“我安頓好他就出來, 黑戒你們先帶走兩隊。”

“連川呢?”甯穀又問, 嗓子是沙啞的,可能沒有人聽到他說話。

“好,”雷豫說,“我們先壓到城界,把他們切斷,團長你們的人從後麵包上來。”

“明白了, ”團長說,“保持聯繫。”

雷豫和團長帶著人離開了,臨走的時候,團長在他頭上輕輕摸了一下。

九翼帶著人把他抬進了失途穀。

“連川呢?九翼,”甯穀感覺身上很重,哪裡都動不了,他轉著眼睛,看到了低頭跟在旁邊的福祿壽喜,“福祿,連川呢?”

福祿偏開了頭。

“壽喜?”甯谷又看著壽喜,“你有沒有看到連川?我怎麼回來的?怎麼我只看到九翼了?”

壽喜低著頭沒有看他。

甯穀掙扎著想要坐起來,掙扎了半天,分毫沒動。

“你們是不是聽不到我說話?”他有些絕望,“我怎麼動不了?”

一個毛絨絨的大爪子伸過來,在他身上按了一下。

“老大!”甯谷喊,“老大!”

他聽到了老大在他耳邊的噴氣聲。

“老大你看到連川了嗎?”甯穀有些急切地問。

老大也沒有回答他,只是把尾巴尖搭到他手上,跟著抬著他的蝙蝠一塊兒小跑著。

甯谷抓著老大的尾巴尖,閉上了眼睛。

“就放這裡,”九翼的聲音響起,“你們都出去……獰貓你也在外面吧,他現在情況不穩定,可能會傷到你。”

老大噴了噴氣。

四周的聲音漸漸沒有了。

“甯穀,”九翼的聲音在他臉面前響起,“我們回來了。”

甯穀睜開了眼睛,看著他。

“連川沒有回來,”九翼看著他,“只有我們兩個回來了。”

“為什麼?”甯穀聲音很低,帶著控制不住的顫抖。

這是他在第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的結局,但被九翼說出來的瞬間,還是像有一把刀捅進了他的身體裡,帶著難以置信的疼痛。

“我不知道,”九翼說,“你一直是昏迷的,我們回來差不多半個小時了,你才醒。”

“連川呢?”甯穀感覺自己像是一台卡殼了的機器,反復地卡在這個點上,怎麼也過不去了。

“他撞碎那個臉以後就不見了,”九翼說,“你現在冷靜下來聽我說,你要是冷靜不下來,就先在這裡呆著。”

甯穀沒說話,閉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氣,慢慢呼出來。

逢賭必贏。

你要無所顧忌,忽略代價……

“說。”甯穀睜開眼睛。

“你的能力爆了,齊航的能力和你自己的能力混在一起了,殺傷力巨大,”九翼說,“我差點兒被你弄死。”

甯穀看著他。

“在風道爆發的,整個風道和代碼世界都塌了,一直收縮,”九翼說著伸手往他身上伸過來,“你受傷了。”

甯穀這才發現自己身上蓋著厚厚的被子。

“很重,”九翼說,“你現在動不了是正常的……我會把你修好……”

修好?

甯穀眼睛一下瞪圓了,盯著九翼的手。

九翼掀開了被子,甯穀看到了自己的身體,衣服已經全都破碎,身上佈滿了橫七豎八的傷痕,這些傷痕他看著非常眼熟……

是那些代碼。

這是代碼世界不斷收縮,嵌進了他身體裡留下的傷痕。

所有的傷痕都深可見骨……不,可能骨頭都斷了吧,要不怎麼會動不了?

“還有,”九翼把被子重新蓋好,“就……”

“怎麼修?”甯穀問。

“得費點功夫,但是可以修好。”九翼說。

“九翼,”甯穀看著他,“你是不是特別高興,能找到個機會把我變成蝙蝠?”

九翼愣了愣笑了起來,尖銳的笑聲還是很熟悉。

“你想得美,”九翼說,“把你改裝成蝙蝠跟我搶失途谷老大的位置麼?”

甯穀沒說話。

“我幫你弄弄骨頭,”九翼在他腿上敲了敲,“你們旅行者的恢復能力弄不了這麼重的傷,用旅行者的能力,起碼要半個月才能好,我幫你修完,你馬上就能站起來……”

“我為什麼要馬上站起來。”甯穀說。

“這就是我剛才要跟你說的另一件事,”九翼彈了一下指刺,洞窟上方伸出來了兩根探針一樣的金屬棍,“你聽。”

甯谷盯著上方,聽到了低沉的嗡嗡聲。

這聲音是之前他在外面的時候聽到的那些聲音裡沒有的,沉悶而震撼,震得人心髒都有些不舒服。

“清道夫來了。”九翼說。

甯穀猛地轉頭看著他:“怎麼可能?我們進露珠的時候還……”

“我們進去了四天,”九翼說,“回來的時候,清道夫來了。”

“是我們把清道夫帶回來的嗎?”甯穀愣了,他想起來九翼說的,代碼世界被他的能力弄塌了。

“不知道,”九翼說,“但所有的事都是必然,不用糾結這些。”

“如果代碼世界塌了,”甯穀在想到這裡的時候,嗓子啞得差點說話都沒有了聲音,“那連川……”

“這些世界裡,除了你,每一個人都是隨機,說不定就是葉希平時見過的人,醫生,護士,看管他的人,電視裡看到過的人,甚至是書上見過的照片……”九翼說,“這些人出現都是隨機的,只有BUG是特例,BUG可能是世界出了錯,可能是人為安排……”

“說重點。”甯穀打斷他。

“重點你很清楚,”九翼說,“連川是個大BUG,是救世主留給自己的BUG,你是救世主嗎?”

“我是。”甯穀回答得很肯定。

“那他就一定還在什麼地方等你。”九翼站了起來,“現在,你一句話,要不要修骨頭?”

“疼嗎?”甯穀問。

“我哪知道,我都把人打暈了才修的。”九翼說。

“啊——”

洞裡傳出了甯穀的慘叫聲。

獰貓一下跳了起來,走到了洞口往裡看。

“沒事的,”壽喜說,“很快就好……”

“他為什麼是醒著的,”福祿有些茫然,“老大為什麼沒打暈他?”

“肯定是他不讓,”壽喜說,“旅行者喜歡刺激。”

“這也太刺激了。”福祿說。

“這就是他的教訓。”壽喜一臉嚴肅。

甯穀本來覺得身上已經麻木了,沒有什麼太大的感覺,九翼敲他腿的時候也只有模糊的鈍痛。

但當九翼的指刺戳進他腿裡猛地一劃時,他才驚覺,自己又不是癱瘓了,怎麼可能扛得住生切?

“你說的不讓我打暈你。”九翼看了他一眼。

“你等著死。”甯穀咬牙盯著他。

“我現在要往你骨頭上裝黑鐵了,”九翼捏著一片黑色的金屬,“這是你第一次跟連川到失途來的時候,我捆你的那種精鐵蝙繩的材料,很結實。”

“連川一拉就斷了。”甯穀說。

“那是連川!”九翼吼了起來,“你拉得斷嗎!”

甯穀沒有說話。

連川兩個字,把他剛有些平靜的情緒再次打亂。

連川撞向那張拼圖臉時最後的背影,不斷地在他腦子裡重播著。

為什麼不回頭?

甯穀有些生氣,你為什麼不回頭看一眼?

現在他能想起來的最深刻的畫面,竟然只是連川的後腦勺……

第一輪出現的清道夫數量很少,E已經在黑鐵荒原上安排好的傀儡軍團小隊甚至沒有全部出動就擊退了它們的進攻。

但團長並沒有感覺到輕鬆。

清道夫幾乎沒有實體,清理隊的武器只能壓制,無法摧毀他們,能起作用的攻擊是傀儡軍團和旅行者的能力,他們能夠把黑影一樣模糊的清道夫擊散。

這就意味著,主城的武器只能輔助壓制,要想殺死清道夫,只能靠旅行者和傀儡,以及EZ

陳飛能控制的EZ不多,加上EZ不穩定,一定時間之後會自毀,沒有持續戰鬥的能力……

戰力數量上,他們可能會遠遠不如清道夫。

最關鍵的,他們不知道清道夫到底有多少,會攻擊到什麼時候。

如果這是一場長期的消耗戰,那麼最後輸的很有可能是資源和人力都耗盡的他們。

“橋已經架好,”通話器裡傳來雷豫的聲音,“李向帶一些人在露珠附近防禦。”

“五分鐘之後就位,”李向的聲音傳來,“我有一個想要確認的情況,剛才的戰鬥裡有沒有人注意過,清道夫對黑鐵的攻擊力?”

“我這邊沒有確實的資料,”雷豫說,“怎麼了?”

“清道夫只從有火的裂縫裡出來,”團長明白了李向的意思,“他們沒有從別的地方出來,是不是突破不了黑鐵屏障?”

“可以考慮這一點,”雷豫說,“下輪攻擊出現的時候都注意一下。”

“甯穀說過,旅行者是奇跡,別的世界沒有這樣的突變體,”李向說,“如果這是某種‘準備’,黑鐵的世界是不是也是一種‘準備’?”

“一切可能都要考慮進去,”雷豫說,“不過如果要利用黑鐵……機械上是個問題。”

主城基於黑鐵的一切建築,都需要依靠大型機械,這些機械移動緩慢,運作也很耗時,要用來抵禦清道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而鬼城這麼多年以來也只能利用以前的熔火洞,無法大量建造出房屋,也是因為沒有相應的能力處理大量黑鐵。

“先想著,總會有辦法,”團長說,“任何事物都有它存在的理由。”

旅行者見招拆招,走到眼前了總會有路。

“好了。”九翼走出了洞口,看著獰貓,“你看著他,他還需要點時間適應,我要出去看看。”

獰貓起身走進了洞窟。

“告訴黑戒,跟我出去。”九翼看了看福祿壽喜。

“明白。”福祿壽喜飛快地順著通道跑了。

老大從洞口走進來的時候,甯穀還站在原地,正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臂。

老大走到他身邊,仔細地在他腿上聞著。

“不知道九翼幹了什麼,”甯穀說,嗓子還帶著些許沙啞,他把褲子扯了上去,露出腿,“我感覺還好。”

全身上下,所有的斷裂的骨頭,都已經被九翼接好,所有的傷口上,都覆著黑色的金屬,他現在看著自己,就像是一個摔碎之後又被粘了起來的雕像。

還好臉上的傷九翼沒有動,只是一些不太深的切割傷和擦傷,大概也是考慮到了他並不想變成蝙蝠。

“老大,”甯谷慢慢蹲下,看著老大,“你覺得連川……會在哪裡等我?我該去哪裡找他?”

老大低頭,在他手上輕輕蹭了一下。

“我一定會找到他,”甯穀說,“哪怕把所有的世界翻個遍,我也會找到他。”

老大轉身尾巴在他手上繞了一下,小跑著出了洞窟。

甯谷走出了失途穀,九翼帶著一隊黑戒正準備去主城。

“怎麼樣?”九翼看到他問了一句。

“還行。”甯穀說。

“我帶人跟李向匯合,”九翼說,“你呢?”

“我去找E,”甯穀說,“我在黑鐵荒原,可以夾擊。”

九翼把一個通話器戴上了:“用這個聯繫吧,沒想到我在失途穀這麼多年,有一天還能用上這個玩意兒。”

甯谷把雷豫給他的通話器戴上了。

這是清理隊的通話器,連川用的就是這樣的,他第一次見到連川的時候,還覺得他身上的裝備挺拉風的。

甯穀在通話器上輕輕彈了一下,轉身走進了黑霧裡。

E一直在失途穀的正北方駐守,沿途所有的裂縫都守著他的傀儡軍團。

甯穀看著這些曾經的旅行者,依然會覺得悲壯。

為了活下去,每一個都做出了自己認為正確也是必要甚至是別無選擇的選擇,甚至是N號,兇狠地以侵略者的姿態出現在他們的世界,也無非是要活下去,從代碼世界裡尋找出口,找到下一個能夠存在的地方。

“傷沒事了?”E坐在一塊黑鐵上,看到他過來的時候微微抬了抬頭。

“嗯。”甯穀站在了他面前。

“清道夫很快會出來,”E說,“剛才那一波……有些像是試探,或者是被驚動了,下一次再出來的時候,就是惡戰了。”

“嗯,”甯谷應了一聲,“我在這裡跟主城裡的隊伍配合。”

接下去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

甯穀不知道該說什麼,E看上去有些疲憊,狀態不是特別好,一直坐在黑鐵上,甯穀猶豫了一會兒也就沒再費神找話題。

放在一切開始之前,他可能會有很多話想說。

但已經走到了眼下這一步,所有的話似乎都沒有了說的必要。

不知道站了多久,甯穀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他不知道連川在哪裡,連川在做什麼,連川在想什麼,連川有沒有在等他,連川知不知道他一定會去找他……

腳下傳來震動的時候,甯穀才猛地收回了思緒。

“來了。”雷豫的聲音在通話器裡響起。

“隊伍就緒。”李向說。

“準備好了。”團長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好了,”九翼說,“我好久沒有殺人了。”

“我在了。”甯穀開口。

E從黑鐵上站了起來,走到了他身邊:“這次開始,戰鬥可能會很長。”

“嗯。”甯谷應了一聲。

“我可能,”E說,“撐不到結束了。”

甯穀偏了偏頭,看著他。

“這些軍團,”E說,“之後可能需要你來指揮。”

甯穀沉默了一會兒才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沒有對錯,”E說,“選擇了就沒有對錯。”

“嗯。”甯谷應了一聲。

火光開始猛烈地跳動,嗡鳴聲陡然變大,火光中出現了黑影,跟著跳動的火焰來回晃動著。

甯穀低頭看著腳下的地面。

金色的光芒夾雜著輻射狀的暗銀色,從他腳下慢慢鋪了出去,像是在不斷生長,接著無數細細的金色顆粒從地面上慢慢升起。

在黑影從火中脫離出來的同時,傀儡軍隊撲了上去。

甯穀一揚手,像是起了風,金光向四周卷了出去,裹住黑影的瞬間炸出一片金光,接著卷向下一個。

連川,你看到了沒。

我是不是很厲害。

82

這一輪清道夫的進攻, 算是正式拉開了世界毀滅的序幕。

火因為清道夫的出現而燒得卷向天空,火苗不斷從空中落下,煙和黑霧裹雜在一起, 能見度連平時的一半都不到。

而風也開始從荒原上襲來, 主城最後一絲區別于荒原的平靜也消失了。

沒有護鏡的人, 眼睛都被帶著煙塵的風吹得發紅。

商場四周沒有裂縫,清道夫的進攻暫時還在裂縫附近,光光跳上窗臺,扒著窗框向外看, 商場裡的旅行者基本都已經離開,只剩下了一個小隊留在這裡, 看守物資和照應流民, 受傷的旅行者回來休息時,小隊裡會有人輪替出去。

“你們的巡邏小隊呢?”琪姐姐跑進商場。

“去後樓了,”光光跳下來, “怎麼?”

一部分流民終於明白,主城已經不再是樂土,主城的領導者們,也已經不再是他們的庇護者,想死的話, 只需要衝出去就可以, 想活著,就得做點什麼。

於是他們成立了一個巡邏小隊,輪流在商場附近巡邏,檢查裂縫的情況,以及觀察有沒有清道夫或者別的危險靠近,以便及時通知旅行者。

“沒事, ”琪姐姐說,“剛蝙蝠送過來一些裝備,放在一樓了,旅行者暫時用不上,你們巡邏小隊拿上可以防身。”

“好的,”光光跳下窗臺,“我叫他們去領。”

“你,”琪姐姐拉住她,“帶幾個女人去拿上來,按人頭分好,只給巡邏小隊的人用,別的流民不要給,多的武器藏起來。”

光光明白了她的意思,點了點頭。

“我有同伴受傷了,我現在要去城界,”琪姐姐說,“有事可以跟其他人說。”

“嗯。”光光點頭。

“清道夫如果出現,”琪姐姐說,“不要手軟,對自己人也不要手軟,死就在眼前的時候,很多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

光光應了一聲,感覺鼻子有些發酸。

琪姐姐跳出商場的窗口,沖向D區南城界,那裡有兩條大裂縫交匯,地面上的小裂縫如同蛛網,只要超過一米的裂縫,就會有清道夫出現,那裡是清道夫比較集中的位置之一,李向帶著人一直頂在那附近。

一條裂縫橫在前方,中間是工程車架出的窄橋,琪姐姐跳上窄橋的時候,餘光裡就看到了黑影,她一邊往前沖,一邊對著黑影狠狠一揮手,黑影被攔腰斬斷。

但在她跳下橋時,另一邊沖出的黑影抓住了她的手。

沒有什麼實感,只覺得灼熱,瞬間能燒到心裡去的那種疼痛。

“去死!”她大吼了一聲,猛地一甩手,斬斷了黑影的胳膊。

黑影還抓在她手上的手,慢慢變淡,仿佛一層薄霧,她用力甩了幾下,這層霧消失了,她看到了手上被高溫灼黑了的五個指印。

“傷怎麼樣?”李向看到她沖過來的時候,問的第一句就是傷。

“不礙事,”琪姐姐說,“小傷,情況怎麼樣?”

“暫時能壓制,”李向說,“他們出來的速度趕不上我們殺的速度。”

“那還挺好。”琪姐姐稍微松了口氣。

李向看了她一眼:“我們不可能一直保持這樣的體力和這樣的攻擊能力。”

琪姐姐皺了皺眉。

清道夫是勻速攻擊,而他們所有的人,從一開始,就背負著疲憊和能源告急的壓力,時間越長,他們就越弱。

而清道夫有沒有固定的數量,有沒有被殺完的可能,誰也不知道。

左前方傳來嘯聲。

琪姐姐一躍而起,沖過去的時候看到了三個清道夫,從屋後的廢墟裡晃出來。

錘子在她對面,手往地面上一按,清道夫同時頓了頓,琪姐姐一揚胳膊,黑影被劈成了幾段,接著就像是燃盡的一件衣服,嘩啦一下碎了一地黑塵。

“還有一個!”錘子喊。

兩人往錘子指的方向追了過去,一個清道夫已經離開了廢墟,準備穿過裂縫。

琪姐姐撲過去的時候,這個清道夫側過身,手往前一揮,像是扔了什麼東西過來。

幾團黑霧是到了琪姐姐面前才突然出現的,速度太快,她躲開了第一團,但接著兩團黑霧撞在了她胸口和肩膀上,像是黑色的染料,瞬間就染黑了她的脖子和半張臉。

接著就是強烈的燒灼感,疼得她眼睛幾乎都睜不開。

“琪姐姐!”錘子沖過來把她往後拉開了。

兩個傀儡軍隊的旅行者從側面沖出,帶著暗銀色的光直接把黑影撞成了碎屑。

“怎麼樣?”錘子扶著琪姐姐,盯著她的臉。

“毀容了唄!”琪姐姐喊了起來,“還能怎麼樣啊!”

“也沒有……”錘子說,“也算不上吧,你原來也就長得一般。”

“我要是死了肯定不是清道夫殺的,”琪姐姐撐著他的肩膀站穩,傷口的疼痛讓她的手有些發抖,“是讓你氣死的。”

“我送你回商場。”錘子說。

“這點傷就讓我回去,你在想什麼。”琪姐姐皺了皺眉,“我緩緩就好,老八在哪兒?讓他幫我處理一下。”

“在前面掩體,”錘子說,“我背你過去吧。”

“走你的!”琪姐姐推了他一把。

掩體很靠近裂縫,也就是廢墟堆起來的一個破爛堆,能讓旅行者觀察到裂縫裡清道夫出現的情況,也能第一時間進行攻擊。

這裡比想像中的戰況要激烈得多,琪姐姐坐下的時候,身邊有七八個受了傷的旅行者,老八和幾個有癒合能力的旅行者都在忙活著,一向以吐口水區別自己和別人癒合能力的老八,也不吐口水了。

“老八叔,”琪姐姐說,“不吐口水了啊?”

“吐不出來了。”老八歎氣,“都吐幹了。”

琪姐姐沒再說話,戰鬥開始之後,她一直在商場,受傷回來休息的旅行者並不多,她一直覺得這邊戰況應該還算穩定。

現在她看到身邊受傷的同伴時才發現,受傷的人遠比她想像的要多,大多的傷是不可能回到商場去休整的了。

就在老八給她治療的時候,清道夫再次從裂縫中沖出。

“我可以了。”琪姐姐跳了起來,跟著一幫旅行者沖出了掩體。

“防護!”有人喊。

防護撐出,一隊傀儡沖在最前面,同時手一舉,一片暗銀色的光芒在火光中劃過,一部分清道夫倒下,所有旅行者的能力同時發動,向剩下的清道夫發起攻擊。

清道夫的種類有幾種。

有速度很快的,靠近距離接觸,全由黑霧組成,能把人整個包裹進他們的身體裡,仿佛吞噬一般,被這種清道夫攻擊之後幾乎不可能有人還活著。

另一種是剛才琪姐姐碰到的,有遠程攻擊,但很難判斷方向,攻擊總是到了身前才能看到,防不勝防。

傀儡和旅行者第一波攻擊的就是這兩種,撐出防護攔掉大部分攻擊,再攻擊,能清理掉大部分。

第三種是留給蝙蝠們的。

這一類清道夫行動慢,但能頂得住好幾波旅行者的攻擊,就像一堵盾牆,這也是主城的物理攻擊受限的原因,他們能幫另外的清道夫擋掉大部分火力,只有旅行者和傀儡們的攻擊才能穿過他們的掩護,但要清除掉盾牆清道夫,只有黑戒。

黑戒在兩輪攻擊過後從黑暗中突然出現,手裡的長鞭抽出。

盾牆清道夫被精鐵蝠繩抽成了碎塊,接著再被傀儡擊散。

九翼躍向空中,指刺彈出一聲細而尖銳的鳴音,黑戒同時轉向右側,撲向了再次從火裡沖出的清道夫。

指刺的寒光夾在蝠繩的攻擊裡,像一張網,把清道夫切成了碎片。

這一輪出來的清道夫被清理隊的火力壓在了裂縫附近,但數量比之前的都要多,必須儘快殺光,清理隊的位置是切斷清道夫進主城的路線,雖然能用火力把清道夫逼到旅行者和蝙蝠的進攻範圍,但一直處於腹背受敵的狀態,配合上稍有失誤,就有可能被攻擊。

九翼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活得這麼辛苦,上竄下跳,一小時的活動量能趕上他在失途穀裡一個月的了。

“我為什麼,”九翼撲向清道夫,“要幹這些屁事……”

在兩股清道夫向他夾擊過來的時候,他猛地躍到半空,腳下清道夫扔出的黑霧炸開,他狠狠一揮手,寒光大網從空中壓了下去。

落地的時候清道夫已經都成了黑色煙塵,但依舊帶著最後的燒灼,落下的煙塵在他腳下的黑鐵球上燒出淺淺的痕跡。

“他們的進攻對黑鐵作用不大,”九翼按了一下通話器,“陳飛的機械到哪裡了?”

“順著城界從黑鐵荒原過來,”雷豫說,“還要時間,中間還有一道裂縫。”

“快想別的辦法!”九翼說,“這麼打下去,最多三天我們就要輸,清道夫的攻擊根本不停,我餓了都沒時間吃飯!”

就像是為了證明九翼這句話說的是事實,四周的裂縫突然同時迸發,火焰沖天,大量的清道夫同時湧出。

九翼所在的位置正好在清道夫的中間,上方卷下來的火舌帶起一片混亂,九翼正想躍起的時候,一片被清道夫扔出的黑霧突然在他四周出現。

這才打了多久居然就要受傷了。

九翼揚手,指刺織出的寒光網撲向正面的清道夫,先護住臉吧,後背再說了。

前方清道夫的進攻被他擋掉之後,身後的進攻卻沒有到來。

他回頭的時候看到了李向。

李向撐出的防禦擋掉了身後的攻擊,但李向後背上一大片黑色觸目驚心。

“管閒事。”九翼嘖了一聲,沖過撈起了李向,拽著他躍向空中,指尖一彈,黑戒從黑暗裡沖出。

“要是治不了就告訴我,”九翼把李向扔在掩體旁邊,“我來改裝,防禦這麼強的蝙蝠,絕對厲害……”

話還沒有說完,裂縫再次迸發。

跟上一輪的爆發一樣,大量的清道夫像開了閘口,湧出來的時候仿佛潮水。

“快去。”李向咬牙喊。

“旅行者不要老命令我!”九翼轉身沖了兩步躍向空中。

清道夫的這輪攻擊是之前從未有過的,數量和速度都驚人,九翼在空中就看到了十幾個旅行者被裹進了他們的身體裡消失了,傀儡也有好些被斬倒,掙扎著爬不起來的。

“我們還能再撐五分鐘!”雷豫的聲音從通話器裡傳出來。

“交給我。”九翼說。

指刺一彈,隨著鳴音,黑戒沖進了清道夫堆裡,九翼跟著也沖了進去。

清理隊的壓制屏障不能斷,否則這邊所有的人都會完蛋。

寒光和蝠繩交錯的光影之間,黑戒不斷倒下。

九翼看得眼眶都燒得發疼,但他知道,只要撐住這幾秒鐘,還在黑鐵荒原上的甯穀就能給他們解圍。

荒原上的清道夫一直沒能攻過來,就是因為E和甯穀。

他們兩個人帶著旅行者和傀儡,就能把大量的清道夫壓在荒原上。

這就是救世主啊,毀滅程式都繞不過的那個執著的救世主。

金光在城界爆發的時候,大半個主城都能看到。

光光站在窗臺上,看著遠處像蘑菇雲一樣騰空而起炸開,再像四周像厚厚雲層一樣鋪開的金光,還有金光裡閃電一般不斷劃過的暗銀色光束。

“那是什麼!”所有的人都湧到了窗邊。

“不知道。”光光說。

奇跡吧。

也許他們就是那個擁有奇跡的世界。

猛烈的金光從九翼身邊卷過,加上烈風,九翼感覺自己要是沒腳底下的這兩個黑鐵球,可能已經被刮飛了。

身邊不少黑戒和旅行者都被刮倒在了地上,向後滾出老遠。

九翼偏開頭,呸了一口飛進嘴裡的渣子。

什麼屎一樣的救世主。

甯穀跨過城界,站在斷裂的城牆上方。

四周是不斷卷出的金光,裂縫中騰起的火焰都被金光壓了下去。

目光所及之處,大片清道夫都已經消失。

甯谷收回手,金光沒有消失,依舊在半空中翻卷著,不時會有一道暗銀色的光芒從中探向地面,擊散零出現的清道夫。

“這個狀態能有多長時間?”甯穀偏過頭問了一句。

“不知道,沒有人能做到這個程度,”站在他身後的E拿開了扶在他肩上的手,“我也從來沒想過能達到這樣的程度。”

“你怎麼樣?”甯穀問。

“還行。”E說。

“趁這個時間把受傷的人帶出來!”雷豫在通話器裡說。

“我下去看看。”甯穀說著伸出手想要扶住E,“你……”

“我就在這裡,”E說,“有什麼情況告訴我就行。”

“好。”甯穀沒再多說,跳下了城牆。

“是甯穀幹的嗎?”通話器裡傳出了團長的聲音,“主城這邊的清道夫也少了。”

“我和E。”甯穀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城牆上的E

“如果清道夫有首領,”團長說,“這一輪之後可能會有變化,我們抓緊時間休整。”

E的狀態不是很好,”甯穀說,“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不了,”團長說,“他活著就是為了最後一戰,死也要死在這裡,我們從鬼城過來的時候已經道過別了。”

“嗯。”甯谷應了一聲。

九翼帶著福祿壽喜走了過來,指著他:“你有沒有個准數,打一半都被你吹走了。”

“總比死了強吧,”甯穀說,“我還不能完全控制得住,得E幫我。”

“他快不行了吧,”九翼抬頭看了一眼上面,“你得快些適應,要不沒有人能幫你了。”

“連川能。”甯穀說。

九翼看著他,揮了揮手:“福祿壽喜你們去給看看黑戒和蝙蝠的情況。”

“好的。”福祿壽喜蹦著跑開了。

九翼轉回頭看著甯穀:“連川不在這裡。”

甯穀看著他沒說話。

“你考慮一下現實的情況,找到他之前你得控制得住,”九翼說,“清道夫不會等你找到他才出來。”

“我就不考慮。”甯穀說。

“神經病——”九翼吼。

“你才是。”甯穀說。

“你覺得連川在哪裡?”九翼放低了聲音,“你打算去哪裡找他?”

“如果不在露珠裡,”甯穀看著他,“就在火裡,在火裡的機率更大。”

“為什麼?”九翼問。

“占了露珠對我們沒什麼幫助,”甯穀說,“在清道夫老巢裡才最管用。”

“……你這是確定連川沒閑著?”九翼歎氣,“你太樂觀了。”

“換你我就不會這麼樂觀,”甯谷說,“連川哪怕只剩了一根頭髮,也還是要活著的人。”

83

“清道夫不可能沒有領導者, ”陳飛說,“光看清道夫的種類不同就能知道,這東西無論是怎麼形成的, 最初都是有規劃的。”

“我現在還在想辦法拿到一些清道夫的資料, ”春三說, “拿到之後清理隊會馬上送我去城務廳。”

“要用實驗室嗎?”陳飛說,“我的授權口令已經給你了,用那個就可以,不過現在城務廳不安全, 清道夫已經進了A區,被壓制出去了而已。”

“我知道, ”春三走到帳篷外, 看著眼前被火光映紅的黑鐵荒原,“不用很長時間,我就是得知道它的初始資訊。”

“你有什麼判斷嗎?”陳飛問。

“我有個模糊的想法, ”春三說,“我觀察了一直清道夫的行動,沒有發現他們有交流的情況,也沒有看到他們有合作,還能用的那些監測站能發現旅行者的精神力和傀儡的精神力, 但沒有清道夫的, 所以他們應該是沒有交流合作,而是按一個既定模式不斷重複。”

“有些道理,”陳飛說,“露珠裡複製出來的人是被控制著的,跟清道夫的行為有些相似,甚至也是只要受傷就死亡這種高消耗的作戰方式, 是不是因為露珠經歷了過不止一個毀滅,從清道夫身上得到的靈感?”

春三看了一眼靜靜懸著的露珠,第二輪大戰開始後,它一直沒有動過,就像是在觀戰,等一個最後結果,如果他們被毀滅了,露珠就離開,如果活了下來,可能還要面對露珠的掠奪戰。

“不是沒有這個可能,”春三說,“一個找到了世界入口的人,在一個個世界裡尋找出口。”

“連川有沒有消息?”陳飛問。

“沒有,”春三聽到這個名字立刻感覺有些喘不上氣,她坐到了旁邊一塊黑鐵上,“九翼的說法是連川在代碼裡消失了,我沒再去問甯穀,他情緒一直是繃著的,我怕問錯了他一崩潰,我們真的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我不相信連川會死,”陳飛說,“主城對他的每一次訓練,都是讓他去死,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都沒有死,現在怎麼會死。”

“我會一直監測的,”春三用力吸了一口氣,抹了抹眼睛,“連川的精神力,我不用看解析就能認出來。”

通話結束之後,春三低著頭坐了很長時間才站了起來。

轉身的時候看到身後站著龍彪。

清理隊這一場戰鬥損失了不少隊員,一向彪悍的龍彪也是一臉黑色的煙塵和傷口,制服也破了不少地方。

“怎麼?”她偏了偏頭。

“雷豫說要活捉一個清道夫,”龍彪說,“陳飛送來的運輸車裡有個裝載箱,以前放實驗體的那種,我跟他,還有甯穀去捉一個回來。”

“現在嗎?”春三問。

“嗯,”龍彪點點頭,“趁現在清道夫數量減少。”

“注意安全,”春三說,“任何一點危險就撤,沒有清道夫我也可以做分析的。”

龍彪笑了笑:“吹什麼牛。”

春三也笑了笑。

“你坐我車,”雷豫跨上了A01,看著甯谷,“C區有些零星的,捉了可以馬上就近送去城務廳。”

“我一個人去就行,”甯谷說,“清理隊不能再死人了。”

連川雖然平時閉口不提這些清理隊員,但能看得出來,清理隊員之間的關係是很緊密的,他不想連川回來的時候看到曾經為他背叛了主城的清理隊損失那麼大,尤其是雷豫,不能出任何事。

“沒死幾個。”龍彪說,“現在也不是盯著損失的時候。”

“你們幫不上什麼忙。”甯穀說。

“一,我們護鏡上能掃描到清道夫,三個街區之內,你能嗎?”龍彪說,“二,你認識路嗎?我們知道去城務廳最快最安全的路。”

作為一個在失途谷屢屢迷路從來也沒弄清過佈局的鬼城惡霸來說,龍彪說的第二點,準確擊中了他。

他跨上了雷豫的車。

雷豫的車躍向空中,向主城的方向沖了過去。

龍彪跟在他們身後,車後拖著裝載箱。

甯穀不確定能不能活捉到清道夫,但他必須試一試。

E的狀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路走低,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一旦他倒下,傀儡軍團自己能不能控制得住,又還能撐多久,都是未知數。

如果春三能弄清清道夫是怎麼回事,是什麼樣的一種的東西,他就能有針對性地去戰鬥。

某種意義上,清道夫給他的感覺就像是E的傀儡軍團,要想打敗清道夫,光是殺掉清道夫本身沒有用,必須殺掉清道夫身後的那個頭領。

“火那邊有三個,”龍彪說,“分不清種類。”

“知道了。”甯穀說。

沖過D區火牆中間的橋的時候,雷豫開了火,用火力搶先壓制清道夫,如果是快速的那種,他們有可能剛沖過去,清道夫就已經到了面前。

剛一穿過火牆,甯穀就看到了三個黑影,同時向他們一甩胳膊。

是遠程清道夫。

一片金光迸出,撲向清道夫,對方的攻擊瞬間消失,接著三個清道夫也消失了。

雷豫和龍彪的車懸停在空中。

龍彪轉頭看了他一眼:“稍微,稍微,溫柔一點。”

“不好意思。”甯穀說。

“沒事,”雷豫說,“再來,繼續往C區去,離城務廳越近越好。”

甯谷一直在黑鐵荒原上,戰鬥開始之後他就沒有再進過主城,對戰況沒有一個直觀的感受。

現在坐在A01上,從主城的半空中掠過時,他才發現主城幾乎已經全毀。

沒有一棟建築是完好的,也沒有一條街道是平整的。

廢墟上的屍體成片。

城衛的,巡邏隊的,旅行者的,還有很多自毀的EZ……

夾雜在其中最讓甯穀難受的,是普通的平民,手無寸鐵,沒有任何防身和戰鬥的能力,只是毫無希望地躲在某一堵牆後,某一張桌子下面,甚至只是縮在某一根燈柱的旁邊,然後就那麼鋪著厚厚的煙塵,再也不動了。

“面前火牆,”龍彪再次報出座標,“剛出來的,四個以上。”

兩輛A01的車載武器同時開火,打出一條直線往前壓了過去。

甯穀在後座上站了起來,指尖的金色光芒在空中拉出了長長一條光帶。

看清了清道夫的位置之後,他手一揚,先把最快的兩個清道夫擊碎了,接著金光光帶繞進了剩下的四個清道夫之間,猛地收縮攪纏之後,只還剩下了一個遠端,被圈在了不斷旋轉的金光之間。

“你們掩護我,”甯穀跳下了車,“把箱子打開。”

“怎麼弄進去?”龍彪跟著跳下車,把箱子卸下來拖到了距離清道夫兩三米遠的位置上。

“……不知道。”甯穀說。

“試一下把他趕進去,”雷豫掃描了一下四周,下車繞到了清道夫的另一側,“附近沒有別的清道夫了。”

“甯穀不要碰到他,”龍彪補了一句,“不知道清道夫的成分,注意安全。”

“好。”甯谷揚手,金光往回收了收。

被圈在光裡的清道夫動了動,似乎在尋找出路。

“他是不是沒有眼睛?”甯穀說,“一直在轉圈。”

“你的能力影響他的判斷了,”雷豫說,“繼續把他往箱子裡趕。”

雷豫對著清道夫腳邊開火,清道夫向反方向移動了幾步,甯谷迅速把金光繼續往回收。

“安全,”龍彪舉著武器,盯著四周的動靜,“沒有發現異常。”

雷豫的火力和甯穀的能力幾次配合之後,清道夫走到了裝載箱的箱口。

龍彪已經打開了箱門,只要再走一步,清道夫就能進入箱子。

“繼續。”雷豫說。

“嗯。”甯谷應了一聲。

就在他揚手的時候,前方的火牆突然發出了震耳欲聾的爆裂聲,像是從地層深處的爆發,又像是來自所有的裂縫。

腳下的地面劇烈震動著,幾乎讓人站立不穩。

“雷豫!”通話器裡傳出了團長的聲音,“出什麼事了?位置,我馬上帶人過去。”

“先不要過來,情況和範圍都不清楚!”雷豫說,“馬上裝載完成,我們可以退,不要過來!”

一片巨大的黑影從雷豫身後的火牆裡升起。

“隊長!”龍彪舉起武器對著火牆開了火。

雷豫沒有回頭,先往旁邊沖了幾步才轉身開始射擊。

甯穀看著火牆裡的黑影,這不是普通的清道夫,他們第一次看到火裡有這麼大體積的黑影。

“甯穀快!”龍彪喊。

甯谷猛地收了一下金光,但光裡的清道夫突然站定,不再動了,任由金光在他身上爆出。

如果再往回收,這個清道夫就有可能被能力直接殺死。

“他不動了。”甯穀說,“我們是不是……驚動了首領。”

“放棄!”雷豫果斷地下了命令,“放棄!”

甯穀沒有收回能力。

他看著火光裡的黑影。

如果他們已經驚動了清道夫背後的東西,那看這東西的狀態,是絕對不願意讓他們活捉清道夫的,這次如果放棄了,恐怕就沒有機會了。

甯穀咬牙,猛地伸手往已經走到裝載箱前的清道夫猛推了一把。

同時他腳下爆發的金光也迅速鋪向了裂縫,順著火勢炸開。

逢賭必贏!

但手推的這一把,感覺有些奇怪。

清道夫不算是有實體的東西,被打死也只是很快地消失,但要說沒有實體,甯穀又覺得這一把推出去,並不是推進了空氣裡。

正想收回手的時候,他眼前猛地一暗。

所有的光都消失了,他仿佛站在了一塊黑色的大幕前。

前方的黑暗中有畫面閃動。

一點一點地向他推過來,像是一段信號不好的全息影像。

畫面突然猛地推到他眼前一下放大的時候,甯穀看到了一個黑色的人影,坐在一張巨大的椅子上,全身有無數的細細的包裹著黑霧的管子延伸向四面八方的黑暗中。

他用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椅子上的這個人影的臉。

他想要看清這個人的樣子。

在這個人影剛閃到他面前的時候,他就一直盯著了。

他不願意相信。

卻又必須要弄清。

那種熟悉的,強烈的熟悉的感覺。

但始終都看不清。

人影始終只是一團模糊的黑色。

甯穀慢慢舉起了自己的手。

用力一握拳。

手背的皮膚下一串小小的光斑閃過。

接著他就看到了椅子上的黑影手的位置閃起了同樣的小小光斑。

“連川。”

“你說什麼!不要發呆!甯穀!”雷豫的聲音從通話器裡清晰地傳進了甯穀的耳朵裡,“快走!”

接著甯穀聽到了A01引擎的聲音。

轉過頭的時候,雷豫的車已經停在了他身邊,裝載箱也已經放到了龍彪的車後。

“你沒事吧?”雷豫一把抓著甯穀的胳膊,把他拽到了後座上。

“沒事,”甯穀回過神,坐好之後他往四周看了一眼,沒有了火牆裡的巨大黑影,沒有了清道夫,“那個清道夫抓到了嗎?”

“抓到了,”龍彪說,聲音裡帶著一絲火氣,“你以後不要這麼衝動,如果剛才推那一下出了什麼問題怎麼辦!太危險了!凡事考慮一下大局!你現在是我們最大的希望!”

“嗯。”甯谷應了一聲,“那個黑影呢?”

“被你的能力逼退了,”雷豫說,“能力爆發的時候黑影被壓回了裂縫裡……你沒事吧?不記得了?”

“我有點……暈。”甯穀說。

“扶好我。”雷豫說,“我們現在去城務廳,清理隊正把春三往那邊送過去,城務廳有醫療艙,那個搬不走,你去檢查一下。”

甯穀沒再說話。

耳邊是主城燒成一片的劈啪聲,帶著煙塵的風聲,還有龍彪不時彙報清道夫位置的聲音。

眼前卻始終只有黑暗中的那個畫面。

黑影手背上的那串光斑。

那串光斑他無論如何也忘不掉,死一千次也會記得。

那是連川的編號,不會有錯。

他記不住路,記不清很多人的長相,但他不會記錯那個編號。

教堂的螢幕上第一次閃出那串編號的時候他就已經記了下來,再也不會忘掉。

那個黑影是連川。

他第一眼看到的時候就已經感覺出來了。

哪怕只是一個剪影,他也能認出連川。

而那串光斑,確定了他的感覺。

連川為什麼會在那裡?

那是什麼地方?

清道夫的老巢嗎?

連川為什麼會在那裡?

看那些管子和連川看上去並沒有受限制甚至有幾分放鬆的坐姿……清道夫是連川控制的嗎?

怎麼可能?

但……

清道夫的確是在他們進入露珠,連川消失之後才出現的。

這是什麼因果關係?這是什麼邏輯?

甯谷茫然地看著前方。

“九翼,你到沒有人的地方。”甯穀站在實驗室的牆角。

春三和幾個工作人員正在用機械臂把裝載箱放進實驗艙裡,清理隊員都緊張地舉著武器。

他用蝙蝠的專用頻道聯繫了九翼。

“我在熔火管道頂上,”九翼說完,突然大喊了一聲,“寂——寞啊——”

“我看到連川了。”甯穀說。

“哪裡?”九翼瞬間收了瘋癲。

“我們捉清道夫的時候,有個大東西從火裡出來,”甯穀說,“我一著急就把清道夫推進了箱子……”

“又是意識接觸,”九翼說,“你看到連川在哪裡?什麼狀態?”

“他……”甯穀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人,側了側身體,低聲說,“我感覺他在控制清道夫。”

九翼那邊沒了聲音。

“九翼?”甯穀小聲叫了他一聲,“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是連川?清道夫是每個世界挑人來控制的嗎?沒有專人負責的嗎?”

“也說不定一直都是連川。”九翼說。

“什麼意思?”甯谷愣了,“連川只在我的世界!他是我的!”

“沒人跟你搶,”九翼嘖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才又說了一句,“沒有時間,沒有因果,沒有邏輯,這些世界就是無數個隨機銜尾蛇,不知道哪一句話,哪一步,哪一個舉動,就會出現。”

甯穀沒有說話,九翼大概是覺得他沒聽懂,又補了一句:“你可以是開始,也可以是結束,這也不是第一次你碰到這樣的情況了,誰知道是不是你創造了清道夫?”

九翼這句話,讓甯穀整個人都被震得有些發懵。

“怎麼辦?”甯穀問。

“我不知道,”九翼說,“如果有辦法,也只能是你。”

“準備開箱。”春三說,“注意讀數。”

“春姨。”甯穀攔住了準備按下啟動鍵的春三。

“什麼事?”春三看著他。

“我要進去。”甯穀說。

“什麼?”春三吃驚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我要進去。”甯穀說。

“進去幹什麼?”雷豫走了過來,“你剛才到底碰到什麼事了?”

“讓我進去,”甯穀說,“我要去……見見清道夫的首領。”

84

雖然並不確定連川是不是真的就是那個所謂的清道夫的首領, 但甯穀還是這麼說了,他不能說他看到的是連川。

眼前這些人,都是為了對抗清道夫拼死一搏的人, 如果讓他們知道有可能是連川在指揮清道夫, 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甯谷根本不敢想。

特別是春三和雷豫,清道夫從毀滅世界的清道夫,變成了有可能是連川帶領著的清道夫……

“你什麼時候見到的清道夫的首領?”雷豫把甯穀拉到了一邊,低聲問。

甯谷每次看到雷豫, 都會有一種類似面對“父親”級別的壓力,就像面對團長一樣, 他偏開了頭, 看著已經被放在實驗艙裡的裝載箱:“就在推清道夫進那個箱子的時候。”

“在意識裡見到的嗎?”雷豫問。

“嗯,”甯穀點了點頭,“我覺得應該再去見見,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不從根兒上把清道夫滅了,他們就會源源不斷,就算有枯竭的那一天,怕是我們也等不到。”

“那也未必。”雷豫這話聽著還是不贊成他進去, “太危險了。”

“沒有哪個世界等到了那一天, ”甯穀說,“N號說過我們是奇跡,因為這個世界有旅行者,有精神力,這是我們現在能看到的最大的優勢,別人沒有的。”

“你怎麼知道N號說的是實話?”雷豫壓低聲音, “他是來殺你的。”

“如果我們不能打敗清道夫,他殺我也沒有意義,搶走一個毀滅的世界,不是他要的,”甯穀說,“他就是因為知道我們能夠成功,精神力說不定就是我留給自己的武器。”

雷豫沒有說話,抱著胳膊,眉頭擰得很緊。

春三走了過來:“清道夫狀態不是很穩定,裝載箱的設計並不是以清道夫為參考的,我們要稍微快一些決定。”

“讓我去進去吧,”甯穀說,“我已經經歷過太多這種場面,我有把握,而且……我覺得對方是可以交流的。”

雷豫盯著他又看了一會兒才開口:“那個首領,是誰?”

春三猛地轉頭看了一眼雷豫,又轉過臉看著甯穀。

甯穀有些佩服,不愧是夫妻,就這一句話,估計春三已經猜到了雷豫猜到了什麼。

“我看不到他的臉,”甯穀說,“但他肯定不是清道夫,他是個人。”

九翼蹲在熔火管道的頂端,看著遠處火光沖天煙塵滾滾的主城,一切都很陌生,雖然他離開主城進入失途穀那天開始就沒再離開過,但他從荒原上看過失途穀無數次,這個角度的主城,也是他熟悉的主城。

現在除了依然執著亮著的光刺,所有他熟悉的都變了樣子。

他還活著。

這一點很重要。

但他本可以躲在失途穀裡,躲在這個世界的軸心裡活著,可以不要一切地活著,什麼軀殼,什麼世界,他只要還能思考還能記得,他就還活著,管他世界變成什麼樣。

但現在,他卻不得不困在自己的軀殼裡,為了保住這個世界,為了保住這個世界上的那些還活著的人,去戰鬥,去搏命。

拿活著,換活著。

“老大,”福祿順著管道爬了上來,一路喊著,“我和壽喜去檢查過了。”

“所有的管道都準備好了,”壽喜跟在福祿下方爬著,“黑戒等你命令就可以啟爆。”

“嗯,”九翼應了一聲,“十個黑戒,記住他們的名字,他們有任何要求都同意。”

“我都記下來了,”福祿從懷裡掏出一塊平整光滑的鐵片,上面刻下了十個名字,“他們沒有要求,就是想留著戒指。”

“當然留著,本來就是做給他們的,屬於他們的。”九翼說。

“戰鬥裡死的兄弟我們都記下來了,”壽喜說,“都放在你的箱子裡了。”

“好。”九翼接過福祿手裡的鐵片。

他記得每一個蝙蝠每一個黑戒的名字。

雖然對於失途谷的居民來說,黑戒仿佛一道魅影,從來只藏在黑暗裡,所有的人都只知道黑戒,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名字。

但九翼都記得。

黑鐵荒原下有很多熔火管道,橫貫荒原,從失途穀的四周通向A區,為主城提供曾經需要的能源。

九翼知道每一條管道的位置和走向,去掉已經被裂縫切斷的,還有不少暫時安全的,有些已經廢棄,有些還有熔火,但是主城現在已經被毀得七七八八,管道早就已經關閉。

這些深埋地下的管道都還能利用。

本來倒是沒想著能在毀滅大戰裡用,九翼最早安排黑戒去給管道動手腳的時候,主要是防著主城,主城那幫為了利益什麼都幹得出來的人,對於不能控制失途谷一直耿耿於懷。

作為這個世界最強改裝群體,失途穀有足夠的技術讓熔火管道從地下破鐵而出,熔火的溫度遠比清道夫裂縫的火要高得多,雖然他並不確定能不能管用,但把管道翻出來的目的本來也不是釋放熔火。

九翼看了一眼腳下管道曾經深埋的位置。

這就是一道道壕溝,而翻起堆疊著的黑鐵,起碼能在一定時間裡完全截斷清道夫進城的路線,他觀察了很久,清道夫沒有攀爬能力。

一開始李向的思路是正確的,未經任何處理的黑鐵是清道夫的障礙。

這大概也是他沒有在別的世界見過同樣的質地的世界的原因。

雖然不想承認,但他只能認為,這是救世主留下的又一個砝碼。

只是他還沒有最後決定要不要用,畢竟黑鐵荒原的面積是主城的不知道多少倍,清道夫也是主城裡的不知道多少倍,把清道夫都截留在黑鐵荒原上,對於失途穀來說,一不小心就是群體自殺事件。

他還沒想好,這個世界到底值不值得失途穀付出這樣的代價。

“最高防護開啟,”春三把手放在了按鈕上,“按下按鈕五秒鐘之後艙門打開。”

“明白。”甯穀站在實驗艙門外,四周是透明通道,外面的人能看到他,也能看到實驗艙,但有任何危險,他們都無法在第一時間進來,唯一能做的是銷毀。

“只有一次接觸機會,”春三用話筒告訴甯穀,“一次接觸沒有成功就放棄,不進行第二次嘗試,明白了嗎?”

“明白了。”甯穀點點頭。

“你進去準備好了,我會遙控打開箱門,”春三交待,“實驗室的精神力遮罩裝置已經關閉,你可以用能力。”

“嗯。”甯穀點頭。

“甯穀,如果……”春三繼續說。

“春姨,”甯谷轉過頭,隔著防護罩看著她笑了笑,“連川從來沒跟我說過你這麼囉嗦。”

春三也笑了起來,按下了按鈕:“要活著。”

“活著。”甯穀說。

艙門打開,甯穀走進了實驗艙。

實驗艙裡很安靜,如果沒有人用話筒跟他說話,他應該聽不到外面的任何聲音。

這個實驗艙,跟他看過的連川接受各種殘酷訓練的地方很像。

他終於有一天,可以實地體驗到連川站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裡,靜靜等待著不知道什麼樣的危險降臨時的感受。

甯穀的腳下泛出了金色的光芒,一點點旋轉著包裹住了他和那個裝載箱。

“開箱。”他說。

“開箱。”春三說。

裝載箱上的綠色小燈閃動了幾下之後跳轉成了紅色。

箱門哢的一聲打開了。

清道夫從箱子裡沖出,幾團小黑霧突然出現在了甯穀眼前。

但跟著就被金光包裹住,攻擊在無聲無息中化解掉了。

甯谷走向清道夫,伸出了手。

連川,無論是不是你,無論你在哪裡。

醒醒,幫我。

時間是不存在的。

這句話在眼下給甯穀的感覺格外清晰。

他再次看到了之前看到過的同樣的場景。

只是這一次看得更清楚。

一個在臺階上的高臺,一張巨大的椅子,無數通向黑暗中的霧狀管道。

還有那個他看剪影都能認出來的人。

“連川。”甯谷向前走了過去,腳邁出第一步的時候,他的指尖泛起了金色的光芒,隨著的他的移動,這光芒在他身後拉出一道金色的軌跡。

踏上第一級臺階的時候,坐在椅子上的人偏了偏頭,一直放在扶手上的手抬了起來,撐在了額角上。

似乎很有興趣地看著。

甯穀再次想要看清這個黑影的臉,但一片黑暗中,椅子後方發出的白光讓一切都在逆光中變成一片漆黑的影子。

“連川。”甯穀走上了臺階,一步步向黑影走過去。

黑影始終沒有動,但甯穀能感覺到他的視線。

甯穀停在了檯子邊緣。

“誰。”黑影突然開口。

這簡單的一個字,讓甯穀幾乎瞬間崩潰。

是連川的聲音。

連川問他是誰。

“我叫甯谷,”甯穀咬牙慢慢抬起胳膊,握拳,兩串小小的光斑從兩人的手背上閃過,“我是鬼城旅行者甯穀,你認識這串編號嗎?”

EXIT,”連川的聲音在黑暗中傳過來,“你是出口嗎?這個世界的……救世主。”

“我不是,”甯穀說,“我就是甯穀,你認識的那個甯穀,剛跟你在教堂裡結婚的甯穀,跟你說好了一直在一起的甯穀。”

連川笑了起來,肩膀抖動著。

這笑聲裡的陌生真真切切。

甯谷從未聽到過連川這樣的笑聲,但這聲音卻又真實的就是連川。

這一瞬間,他有一種憤怒。

有一種最心愛的寶貝被人搶走了的憤怒。

“閉嘴。”他說。

對面的笑聲倒是非常配合地停止了。

“你是誰。”甯穀問。

“我是誰,”黑影突然動了動,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身體上連接著的管子,跟著他緩緩地在空中浮動著,黑影慢慢向甯穀走了過來,“我得想想。”

甯穀站著沒動,但金光瞬間從身後卷了過來,攔在了他和黑影之間。

而也就在這時,他終於看清了黑影的臉。

清清楚楚,他熟悉的那張臉。

這就是連川,不可能是別人,不是複製品,不是意識裡的某一段回憶,不是任何幻象。

就是連川。

甚至還穿著清理隊的制服。

“我是,”連川湊近他,隔著金光看著他,“要看著你們毀滅的人。”

“為什麼?”甯穀問,“為什麼要看著我們毀滅?”

“因為這是結果。”連川回答。

“這不是你想要的。”甯穀說。

“世界毀滅的時候,我想做什麼,”連川說,“我想,看著。”

這句話更是讓甯穀確定了這就是連川,連川是個不可複製的實驗體,是個獨一無二的BUG

“除了活著,我沒有什麼非做不可的事,如果你有,就做。”甯穀說。

“我說的,”連川說,“你有嗎?”

“有,”甯穀說,“我要帶你回去。”

“回哪裡?”連川問。

“回主城,回失途谷,”甯穀說,“你現在不是你,你要回來……”

“你憑什麼說我不是我?”連川的聲音突然冷了下來。

“你不會選擇這樣的路,你也不會讓人安排你選擇這樣的路,”甯穀說,“這些不是你想要的。”

“這些才是我真的想要的,”連川的眼神裡帶著寒意,“我受過的苦,承受過的恐懼,體會過的絕望,每一分,每一秒,都刻在我的記憶裡,我的腦子裡,我的意識裡,那些看著我受苦的人,那些把我扔進深淵裡的人,那些用絕望埋掉我的人……我要看著他們,毀滅。”

甯穀在這一瞬間猛地明白了。

這就是連川。

但這是另一面的連川。

努力想要活著,無論如何也要活著的連川,選擇了跟他一起,擺脫毀滅的命運,留住自己的世界。

而現在,被連川狠狠壓在心裡,努力不去觸碰的,傷痕累累,充滿了恨和絕望的那個黑暗的另一面,被釋放了出來,成為了一心一意要毀滅世界的清道夫。

甯穀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如果是他,就算是瘋了,可能連川喊一聲他就能順著聲音爬回來。

但連川不同,連川之所以不可複製,就是因為他驚人的意志力和精神力,這麼多年殘酷的訓練,也沒有哪怕一次能夠擊垮他。

“你記住一點,”九翼在他做出決定之後說了一句,“如果無法溝通,那他就不是你要的那個連川,殺了他,讓連川回來。”

他沒明白九翼的這句話,到現在也沒有明白。

但他知道,眼前的這個連川,真的不是他認識的那個連川。

他未必能殺得了連川……就算這不是他認識的那個連川,他也下不去手。

但他必須打敗這個人。

金光在連川四周炸開。

連川卻在甯穀沒有看清的瞬間裡閃出了金光的範圍。

接著甯穀就感覺自己被當胸一腳踹出了十多米遠,摔下了檯子不算,還從臺階上一路滾了下去。

挺沒有面子的。

甯谷重新站起來之後感覺自己的怒火已經燒到了頭頂。

“要殺我嗎?”連川站在高臺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就憑你?”

“就憑我。”甯穀說。

“你以為你是誰?”連川笑了起來,“你以為真的,會有救世主嗎?”

“我是甯谷,”甯穀再次往臺階上走,金光開始在他身邊漫延,腳下不斷卷出暗銀色的光芒,每一道都仿佛透著寒光的刀鋒,“我是你的選擇,我是你選擇相信的那個人,我是你說好了一直在一起的那個人……”

甯穀重重地踏著臺階走回了高臺上,一字一句:“我是為了你逢賭必贏的那個人!”

連川沖過來的時候,金色的光芒已經裹住了甯穀。

雖然甯穀再次被他一拳砸下了高臺,但暗銀色的刀鋒劃開了連川制服,在他的腰上劃出了深深的一道黑色傷口。

扯平了。

甯穀摔到臺階下面的時候看到了那道傷。

連川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傷口,突然躍向空中,沒等甯穀反應過來,他的確膝蓋已經砸在了甯穀肚子上。

甯穀這一瞬間感覺自己胃都快從嗓子眼兒擠出來了。

巨大的疼痛和窒息的感覺讓他一陣害怕。

但他已經不是那個剛從鬼城走出來的傻子旅行者了,他經歷了太多,連川也教給了他很多。

所以他在害怕的間隙裡,敏銳地發現了破綻。

連川沒有對他用殺招。

之前他有能力扛著,摔到地上之後,連川的這一次攻擊,他是在沒有能力保護的情況下硬挨的。

以連川的攻擊力,這一膝蓋,足夠砸死十個甯穀。

但一個甯穀也沒死。

85

“連川, ”甯穀一把抓住了連川的手,“你還記得我對嗎?”

“當然記得,”連川低頭看著他, 膝蓋還壓在他肚子上, 一點也沒鬆勁, “我記得所有,也包括你。”

“我是說,”甯穀感覺喘不上氣兒,但還是死死抓著他的手, 兩人手背皮膚下的小小光斑不斷地閃過,“你還記得那些心情……對嗎?我們一起的那些經歷裡, 你的心情……”

連川看著他, 沒有說話,眼神冷得看不出任何情緒。

“你在失途穀把自己交給詩人,等著我去救你的時候, ”甯穀咬著牙吃力地說著,“你跟我去鬼城舌灣,告訴我無所顧忌,忽略代價也要活著的時候……”

連川一動不動,就那麼看著他, 如果不是肚子上還能感覺到幾乎窒息的重壓, 甯穀都要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是一座雕像了。

“在露珠裡那個大臉要帶走我,你撞過去的時候,”甯穀喘了兩口氣,“那些心情,你還記得,對嗎?”

“很喜歡你的心情, 不願意讓你死的心情,”連川終於開口,聲音冷得仿佛他們第一次見面時說出“主城清理隊”時的鬣狗,“是想說這個嗎?”

“是。”甯穀說。

“記得。”連川說。

甯谷聽到這平靜的兩個字時,有些崩潰,他本想著如果連川還記得他倆之前經歷了那麼多的感情,起碼還有個能撬得動的口子。

但連川現在的反應,就像是在告訴他。

記得。

那又怎麼樣?

甯穀猛地一下失去了力量,放開了連川的手,整個人往地面上一躺,胳膊腿都攤開在了地上,閉上了眼睛。

“行吧,你殺了我。”

連川的膝蓋移開了。

甯穀睜開眼睛的時候,連川已經不在旁邊。

他捂著肚子迅速爬了起來,看到連川已經回到了那個檯子上,坐回了椅子裡,一切又變回了他第一眼看到時的樣子。

連川坐在逆光的黑影裡,無數的管子通向四周的黑暗。

“為什麼不殺我。”甯穀第三次往臺階上走過去。

連川沒有回答。

“是不是捨不得,”甯穀踏上臺階,也沒再釋放能力保護自己,“換我的話,我是捨不得殺你。”

連川依舊沒有動靜。

“跟我回去吧,”甯穀走回了高臺上,沒有停頓,往椅子那邊繼續走了過去,“還有很多人在等你,雷豫,春姨,老大,清理隊的夥伴,還有九翼那個沒腦子的……”

就在要走到連川面前的時候,連川四周的黑管子突然同時猛地一收,全部攔在了甯穀面前。

甯穀刹住了,盯著這些管子看了看,依舊是看不到管子的末端。

也許這些就是控制著清道夫的東西。

但他不知道如果是這樣,那麼控制的“中樞”,是這些管子,還是連川。

如果他砍掉這些管子,是會殺了清道夫,還是會殺了連川。

“清道夫是你在控制嗎?”甯穀問。

“你話真多啊。”連川說。

“你第一天認識我嗎?”甯穀說,“我話一向就這麼多,我心情好的時候話更多。”

連川沒再出聲。

“你剛是不是說很喜歡我?是不是捨不得殺我?”甯谷問,“清道夫是你在控制嗎?”

連川不出聲,管子攔得更密實了,甯穀已經無法再從管子的縫隙裡看到連川。

“我帥嗎?”甯谷問,“我帥還是九翼帥?”

“你摸過老大耳朵尖上的小揪揪毛嗎?”甯穀問。

“我今天坐了雷豫A01,”甯穀繼續說,“還挺舒服的,拉風。”

“什麼時候能坐你那輛?”甯穀說,“我能不能試著開一下?或者……”

攔在面前的管子突然分開,猛地抽了過來。

甯穀還在琢磨下一句要說什麼,沒有防備,被抽了個劈頭蓋臉,向後飛出去老遠,再一次摔下了高臺。

全身包括臉上,疼痛瞬間炸裂。

“連川!”他用了好幾秒才重新跳了起來,腳下金光隨著他的吼聲爆發,“那麼多事,我記得那麼多!對於你來說就那麼沒有意義嗎?這些都抵不那些痛苦嗎!”

“當然抵不過!”連川突然從高臺上躍下,瞬間沖到了他面前,眼神裡的夾雜著的恨意和冷寞清晰可見,“當然抵不過,一閃而過的回憶而已……”

“一閃而過很短嗎!”甯穀吼,“一閃而過的那些是開心啊!是快樂啊!是捨不得啊!足夠我決定拼死也要留下這個世界,足夠我到這裡來找你!”

“是麼?”連川偏了偏頭。

“你為什麼來的這裡?”甯谷盯著連川,“就是因為那些一閃而過!足夠你為了讓一閃而過的我活著,選擇生死無定!”

連川沒說話,一揚手,甯穀第不知道多少次向後飛了出去。

第不知道多少次摔到地上之後,他的怒火已經燒得自己眼睛發燙。

時間不存在不是麼。

沒有因果不是麼。

銜尾蛇不是麼。

在連川轉身回到高臺上的時候,甯穀沖上了臺階,幾道暗銀的刀鋒劃向連川:“你在這裡很久了是嗎?”

“是。”連川晃了一下,甯穀的攻擊落空,在那張巨大的椅子上留下了深深的幾條劃痕。

“所以九翼沒有說錯,是我創造了清道夫。”甯穀沒有停頓,回手一揮,裹著金光的刀鋒再次劃向連川。

連川再次閃開,但甯穀腳下的另一道刀鋒已經攔在了他的退路上,狠狠在連川腳上劃了一道。

連川停下了,看著甯穀。

“你是開始,”甯穀說,“也可以是結束。”

“你要殺了我嗎。”連川看著他。

“我要帶連狗回去。”甯穀說,“如果你不讓,我就殺了你。”

連川沒有再說話,瞬間閃到了甯穀眼前,重重一拳砸在了他胸口上。

甯穀一條腿跪到了地上,手撐著地,被這一拳砸出的慣性向後帶出了幾米遠。

感覺自己聽到了哢的一聲響。

胸口傳來的劇痛提示他,肋骨可能斷了。

“我要那個,”甯穀調整了一下呼吸,“會給我偷配給的連狗,回來。”

連川再次沖了上來。

管子抽到甯穀臉上的同時,一腳踹在了甯穀胸口。

同一個位置。

這次甯穀確定,就算剛才那一拳沒有打斷他的肋骨,現在這一腳也肯定踢斷了。

“你殺不了我,”甯穀捂著胸口站了起來,“雖然我不知道是為什麼……”

連川再一次踢在了甯穀肚子上。

但這一次金光卷過來,護住了甯穀。

他被踢出了幾米遠,腿向後撐了一下,讓自己在高臺邊緣停了下來,喘息著看著連川:“但是你殺不了我。”

“你可以留在這裡,”連川說,“你不是捨不得我麼。”

時間不存在。

是的。

如果甯穀不離開,對於他來說,他的世界也就一直停在了他把手伸向清道夫的那一瞬間。

沒有人會覺察到他經歷了什麼,世界在下一秒也許就會毀滅,但他可以在這裡跟連川一起看著無數的世界毀滅。

在這個沒有時間的地方,活在他牽掛的所有人和事的那一秒裡。

甯穀按了按自己胸口,疼得他差點兒喊出聲來。

他不要留在這裡。

這跟葉希永遠活在那個泛黃的最後一秒裡有什麼區別?

他不要這樣的活著。

他要真正的活著,有哭有笑,有開心有難受,有朋友有仇人,有再見,有明天見……

“我沒有捨不得你,”甯谷勾起嘴角笑了笑,“你以為你是誰?”

連川沖過來,拳頭第三次砸在了他肋骨上。

這一瞬間甯穀感覺自己話都說不出來了,他抓住連川的肩膀,努力用力地呼吸著:“你不是我捨不得的那個人,但是我會找到他,我會帶他回去。”

“你不走的話,真的會死的,”連川把他的手慢慢從肩膀上撥開,“我只是給你一個選擇。”

“是麼,”甯穀笑了起來,“我早就選擇過了。”

連川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揚起手再一次砸過來的時候,速度對於連川來說很慢。

甯穀可以躲開,也可以用能力護住自己。

但他沒有。

他就在等這一拳。

這個黑暗的連川要把自己承受過的痛苦,一點一點載入他身上,清楚地看著他的痛苦,看著他無望地掙扎,看著他在他看來毫無意義的堅持。

就像他在這裡看著無數的世界承受著毀滅前的驚恐和絕望。

連川的拳頭落在甯谷胸口上時,甯穀感覺自己呼吸都停止了,眼前一片混亂的星星點點。

但他還是用盡全部的力量,抱住了連川。

連川沒有動,似乎在享受他痛苦的喘息。

就是現在了。

逢賭必贏。

他並不願意再給連川加上任何痛苦,但他還是必須用痛苦來喚醒連川。

用連川所有痛苦的源頭。

沒有金光的光芒。

甯穀身體裡爆發出的全部是暗銀色的光束。

沒有旋轉,沒有纏繞。

沒有任何緩衝。

盡數刺進了連川的身體裡。

“我早就選擇過了,”甯谷在連川耳邊說,“我要那個跟我在教堂結婚的連川,跟我一起在我們的世界裡活著。”

連川沒有說話。

但呼吸很重。

刺透了他身體的無數刀鋒終於讓他發出了很低的一聲,痛苦的呻吟。

對不起,連川,要用你最痛苦的記憶讓你回來。

“參宿四,”甯穀低聲一字一句,“喚醒。”

收到。

地面下傳來的震動,伴隨著巨大的爆裂聲響。

蹲在熔火管道頂端的九翼差點兒被震得摔下去,不得不伸手扶了一下。

福祿壽喜在下方緊緊抱著管道:“老大!要死了嗎!”

“閉嘴,”九翼慢慢弓了弓背,“不知道甯谷是成了還是敗了……總之,清道夫要來了。”

“很多嗎!”福祿喊。

“傾巢而動。”九翼說,“去告訴爆破手,準備。”

福祿壽喜飛快地蹦著跳下了管道。

“九翼,”團長的聲音從通話器裡傳出,“情況不對。”

“要來大批的了,”九翼說,“旅行者注意防禦,E在嗎。”

“在。”E的聲音響起。

“我要炸管道了,”九翼說,“傀儡拼一波,這波擋不住,我們就完了。”

“知道了,”E說,“全力以赴。”

“雷豫他們回來了沒?”團長問,“我聯繫不上他們。”

“主城那邊的通訊斷了,”九翼說,“暫時得我們先扛著了。”

“清理隊全員就位。”通話器裡是李梁的聲音。

“管道一炸,”九翼說,“清理隊會被隔在主城,那邊交給你們和旅行者了。”

“行。”李梁說。

“那就等著吧。”九翼說。

火光像是要撐破地面一樣從裂縫裡沖出來的時候,光光看到了大片的黑色。

清道夫的數量幾乎將沖天的火光都遮暗了。

“不要出來。”光光把最後一個流民推進了地下倉庫,關上了門。

這就是最後的毀滅時刻嗎?

光光背著武器從商場的視窗跳了出去。

她幫不上什麼忙,武器能夠短暫壓制清道夫,雖然她抱著哪怕能壓制一個清道夫一秒鐘也可以的目標沖出商場,但她知道,更大的原因,是她就算要跟著這個世界一起去死,也要死於反抗。

旅行者的尖嘯聲在四周起伏著,不斷爆發出的能力中夾雜著破碎的清道夫。

圍著露珠的主城軍隊也全部散了出來,城衛和巡邏隊在身邊掠過,重石發射的聲音不斷傳來。

光光從未想像過有一天她會提著武器,在已經完全被烈火摧毀的主城裡,站在廢墟的頂端,向不斷撲出的清道夫開火,把清道夫壓向附近旅行者爆發的能力圈裡。

從未想像過自己有一天會擁有這樣的勇氣和憤怒。

她也從未想像過自己有一天會怎樣死去。

幾個黑影向她卷過來的時候,她最後一次按下了按鈕。

再見。

雖然不怎麼美好,但還是留下了很多回憶和不舍的世界。

我的故土。

“炸。”九翼輕輕一彈指刺,一聲嗡鳴低低地響起。

隨著地下再次傳出的爆響,黑鐵荒原上大片的地面開始慢慢地隆起。

第一片黑鐵地面被爆破掀起的時候,九翼一弓身,身後展開了巨大的雙翼,他躍下黑鐵管道,從空中滑行而過。

“救世主,”他一揮手,寒光閃過,為被包圍住的一隊傀儡掃出一條通道,“你幹了什麼……你的專屬大BUG在哪裡?”

86

連川身上的那些管子, 像是被人用刀斬斷,向四周彈開。

本來連接著連川身體的那一端不斷地噴出黑霧,在空中瘋狂地扭動著, 如同某種詭異的生物, 不停地撞擊著四周的金色光芒, 想要突破屏障。

“連川?”甯谷感覺得到連川整個人都靠在他身上,沒有了任何力量的支撐。

他小心地把連川慢慢放到了地上。

“參宿四?”甯谷拍了拍連川的臉。

連川閉著眼睛,沒有反應。

“你別嚇我啊,”甯穀聽到自己聲音都有些顫抖, “連川!”

他伸手扶著連川的肩輕輕晃了晃,連川依然沒有動靜。

連川沒有死, 他能感覺得到連川的呼吸, 但連川身上的傷他也都能清楚地看到。

甯穀的手指從一個一個傷口上緩緩滑過,一時也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傷,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之前爆發時有多強的殺傷力。

他只知道, 如果沒有爆發,在連川有清道夫能力加成的狀態下,他根本不可能打得過連川。

可是現在……

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殺掉了清道夫的首領,還是殺掉了清道夫的宿主,又到底有沒有叫回自己熟悉的那個連川, 有沒有喚醒那個強大的參宿四。

“連川?”甯穀慢慢伏低趴到連川身邊, 握著連川的手,“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唯一還能讓他有一點安慰的,是連川的手是溫熱的。

也許只是暈過去了,那個滿是恨意的連川消失了,要陪他去世界盡頭的連川還沒有醒過來。

甯穀感覺自己臉上有些發癢,伸手抓了一下, 發現指尖是濕潤的。

沒出息啊。

鬼城惡霸被急哭了。

如果還能出去,一定要抓著九翼打一頓。

殺了他。

九翼那句斬釘截鐵的話現在都還在他腦子裡盤旋著。

不愧是跟連川一樣的強大BUG,這句話說不定還載入了九翼的精神力,要不他怎麼會記得這麼清楚。

清楚到沒有再細想,連川跟九翼不同,九翼是扔掉了自己的一半,哪怕把詩人砍碎了,挫骨揚灰了,九翼也還在。

連川不一樣,連川並沒有分裂出另一個自己,他強大的精神力量讓他無論承受了多少痛苦,都還是他自己。

這個冷漠殘酷的連川,和那個笑的時候不太願意被人看到的連川,一直都是同一個人。

他在連川身上戳了幾十個窟窿。

出去就殺了九翼。

甯谷用力握了一下連川的手,兩個人的手背上閃過小光斑。

甯穀盯著小光斑。

殺了九翼也沒有意義。

他其實很清楚,九翼那句話之所以能讓他記得那麼清楚,並且最後照做了……是因為除了這樣,已經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不要再想這些了。

甯穀慢慢坐了起來。

四周的金光在散去,被擋在外面的那些扭動著的管子不斷地探進來,看得出非常努力,想要找回它們的……動力?生命之源?

總之它們需要回到連川身上。

就憑這一點,甯穀的決定就沒有錯。

而且。

選錯了不會死,猶豫才會死。

他站了起來,一揚手,抓住了一根已經探到了他身邊的管子,狠狠地一拽。

管子被拽進金光裡,像是穿過電光,被炸出了劈啪的響聲。

“來吧,”甯穀舉起手,“不管你們是什麼,不管那頭是什麼,不管連川是死是活,現在開始你們再也不可能碰到他。”

無數銀光爆起,一束束從甯穀腳下卷出。

“你們從他這裡拿走的,”甯穀手狠狠一揚,銀光猛地沖進了四周的管子中,像是揮動的劍,“都給我還回來。”

黑暗的遠處,分不清方向,傳來了無數像是被撕裂的風聲一樣的叫聲。

由遠到近,飄乎不定,圍繞著甯穀。

第二波銀光炸出,像是一朵花。

甯穀見過花。

很漂亮,他看到的最好看的那一朵,是在沙湖邊上,細長的花瓣重重疊疊,末端卷起,優雅而張揚。

那是他永遠也不可能見到,更不可能擁有的東西。

但他並不留戀,他要的不是虛無,他要的是實實在在。

鬼城的風,主城的光,失途穀的熱鬧,還有堅硬的,什麼也長不出來的,屬於他們這個世界的黑鐵。

銀光把一條條黑色的管子切成碎渣。

斷裂的管子不斷地化開,像是滴進了水裡的黑色顏料。

N號的那張大臉在上空的黑暗中出現時,甯穀沒有一絲一毫的驚訝。

他確信N號比他更吃驚。

我比你牛逼。

這就是優越感。

“來了啊。”甯谷身邊的金光迅速收縮,裹住了連川。

他抬起頭,看著那張臉。

那張臉笑了笑,開始變小。

甯穀猛地跳起來往椅子上蹬了一腳,躍向了空中。

跟著他騰起的銀光揮向了那張臉。

瞬間把那張臉撕成了無數小塊。

甯穀落地的時候,臉消失了,身側出現了一個人。

根本不用思考,他就知道這是N號。

他們即將毀掉清道夫,所以N號要出來搶世界了。

“午安。”甯穀轉身的同時揮手斬向N號。

在銀光觸到N號的瞬間,N號消失了,緊跟著出現的是四個甯穀。

甯穀頓了頓,這個四個甯穀明顯是N號在這一瞬間複製出來的,跟現在的他一模一樣,連衣服上被連川踢出的腳印都還在。

“就這點本事嗎?”甯穀冷笑一聲,銀光果斷地掃向了四個甯穀。

只要我知道我是我,出現多少個我,又有什麼關係?

但沒等甯穀收回手,一道紅光從身後擊中了他的腿。

鑽心的疼痛讓他踉蹌兩步。

回手出擊的時候,身後卻沒有看到任何人。

接著又是身後,一道橙色的光擊中了他的肩膀。

主城的武器。

之前露珠複製出主城的戰力,在跟劉棟和蕭林的戰鬥中並沒有看出太多優勢,而且複製品也許因為量太大,工藝都一般,殺起來沒有什麼難度。

但現在,N號親自控制複製的這些,精簡了沒有必要的部分,比如巡邏隊和城衛的本體,比如武器的樣子。

只留下了攻擊本身。

主城針對旅行者研發的各種攻擊,被N號精煉放大了。

甯穀的能力,無論哪一種,都是進攻和控制,防禦並不強。

金光纏繞時也只是把攻擊密集化,以攻擊防禦攻擊,能防得住能力和精神力,而對主城這種武器的防禦方式,是攻擊拿著武器的人。

他殺掉拿著武器的人,能摧毀發射攻擊的任何東西。

可一但這些武器沒有了操作的那個人,甯穀就落了下風。

面對黑暗中完全看不到來處的武器射擊,他連續四次都沒有躲開。

“你也不是無所不能的,”N號的聲音傳來,“沒有一個你是完美的,只要肯找,總會有破綻。”

甯穀沒說話。

說實話他不說話是因為有點兒沒面子。

他連中四槍,距離他說出“就這點本事嗎”的挑釁,幾乎是同時。

“不過你是最特別的,”N號說,“要是你能不死就好了,我不想殺了你。”

甯穀還是沒說話,他在試著辨認N號聲音傳來的方向,N號一定就在這裡,聲音雖然不定,但是是有方位變化的。

“我想變成你,”N號說,“旅行者也許就是能在葉希的世界裡活下來的物種。”

“那你做夢,”甯穀說,“我的就是我的,誰也拿不走。”

“怎麼能叫拿走呢?”N號的聲音突然出現在他耳後,“我變成你,就是你。”

沒等他的話說完,甯穀身後已經炸出了一片銀光,刀光劍影中他聽到了N號的一聲歎息。

“厲害。”N號說話的聲音有了變化。

他擊中了N號。

“我們不是仇人,甯谷……”N號的聲音又恢復了正常。

甯穀聽出了聲音是從左到右,幾束銀光斬向了聲音即將經過的地方。

N號的聲音戛然而止。

過了好一會兒,聲音才重新出現:“我們是一樣的存在。”

這一次聲音的移動很快,甯穀沒有找到出手的機會。

“我就是我,”甯穀說,“沒有人跟我是一樣的。”

“你一念起,”N號說,“無數的你開始想要留住自己的世界,我的世界很好……我有朋友,家人,有喜歡做事,有想要做還沒有做的事,有討厭的人,每次我看到他,都想跟他打架……”

“我不想聽。”甯穀說。

“我並不是讓你們毀滅的人,”N號說,“我不過是一個想要留下那些我愛的我討厭的一切的人,我跟你一樣。”

N號的聲音飛速地移動著,兩道橙色的光芒從身後擊中了甯穀的膝彎。

他一條腿跪到了地上。

觸地的瞬間,金光開始順著地面延展,像一副金色的地圖,慢慢地延向四周的黑暗中。

“我身後有無數的希望,”N號說,“你應該能體會,他們選擇相信我,他們願意讓自己化為虛幻,在露珠裡容身,把一切信任都交給了我……”

甯穀手撐著地,銀光開始從掌際泛出,順著金光卷向黑暗的邊緣。

“等我找一個出口,把世界還給他們,”N號說,“因為他們叫我,救世主。”

“我不想當什麼救世主。”甯穀沉下了聲音。

“我也不想,”N號說,“但我是唯一能做到的人,我就必須做到。”

“所以,”甯穀說,“你怎麼會有這樣的錯覺,覺得我會讓你成功?”

“我必須成功。”N號說。

幾道橙色和紅色的光同時擊中了甯穀的後背。

甯谷向前撲倒的時候,鋪進了黑暗裡的金光猛地回卷,帶著銀色的刀刃,像一幅被狂風掀起的巨大的畫,瞬間把四周的一切都包裹了起來。

同時爆發的兩種能力,仿佛巨大的一個風洞,瘋狂地旋轉中掃過的刀刃織成了一張網。

無數被攪碎的黑影發出讓人心悸的嘶吼慘叫。

N號終於再次出現,臉上幾道新鮮的黑色的傷痕清晰可見。

四方射出的橙色和紅色的光同樣密集。

甯穀就算已經看到,也再無路可退。

他清楚地看到了N號眼裡亮起了希望的光芒。

“你殺不了,”N號說,“你並不完美,救世主。”

一個世界的毀滅,成為另一個世界的希望。

誰對誰錯?

甯谷幾乎已經能聞到密集的射擊光線帶來的燒灼氣息時,所有的光線都停下了,凝固一般地停在了他四周。

他看到了N號震驚裡透著無邊無際絕望的臉。

還有一根由身後穿胸而出紮透了N號身體的黑色椎刺。

N號的側後方,是連川被擋掉了一半的臉。

一如他第一次見到連川時,瞄準鏡後的樣子。

“所以,”連川說,“他需要一個BUG。”

“是啊,”N號輕聲說,“參宿四。”

“不,”連川說,“從現在開始,沒有參宿四,只有連川。”

隨著椎刺從N號的胸口拔出,他緩緩倒在了地上,眼神空洞地看向黑暗。

“連川?”甯穀看了一眼地上,之前連川躺著的地方已經空了,只還有幾縷金光在緩緩飄動。

“你差點兒殺了我。”連川說。

“連川?是你嗎!”甯穀吼了一聲,嗓子都有些破了,“是你嗎連狗!”

“是。”連川說。

甯谷顧不上身上全是傷,猛地沖了過去,狠狠地摟住了連川。

“你回來了是嗎!”甯谷用力在連川脖子上吸了一口氣,“是你的味道!”

“我身體就這一個,”連川說,“一直是這個味道。”

“這個你比那個你好聞。”甯穀說。

連川沒說話,也抱住了他。

甯谷猛地睜開眼睛時,聽到了春三的聲音:“甯穀!回答!”

“在。”甯穀看了一眼前方的裝載箱。

“清道夫被你的能力摧毀了,”春三說,“外面清道夫爆發,什麼情況?”

“開門讓我出去,”甯谷向實驗艙外面看了一眼,“雷隊長帶我去露珠。”

“露珠有什麼?”雷豫問。

春三按下了按鈕,實驗艙的門打開了。

“連川。”甯穀沖了出去,沒跑兩步,就在通道裡摔倒了。

“怎麼回事?”雷豫立刻沖進了通道,把他扶了起來,“怎麼會受傷?”

“不嚴重,”甯穀咬著牙,“連川打的。”

“睡眠艙準備!”春三馬上反應過來,“甯谷先進艙修復!”

“不!”甯谷拖著雷豫往外走,“沒有時間了,露珠馬上會被摧毀,所有的複製品會同時出來,就像清道夫,我們有一場惡戰,現在沒有時間修復了。”

露珠的方向突然閃了一下。

九翼在空中迅速轉了方向,往主城那邊滑行了過去。

在烈火中穿行的時候,他看到露珠中心的位置又閃了一下。

無論是什麼,都得過去。

“露珠有變化。”九翼按下通話器,“旅行者,去一部分。”

“明白。”李向回答。

九翼狠狠一揮翅膀,沖向了露珠。

接著露珠中心的位置爆出了強光,炫目的白光。

九翼一彈指刺,細而尖銳的金屬往露珠的方向傳了過去。

“是連川。”九翼說完開始了猛衝。

“什麼?”李梁的聲音馬上吼了出來。

“是連川出來了。”九翼也吼了一聲。

強光中一道黑影閃出,速度驚人。

九翼猛地沉了一下,伸出了手。

一隻手一把抓住了他。

“你居然真的有翅膀。”連川說。

“廢話,”九翼一揚手,把他扔向了安全地帶,“我可是蝙蝠。”

“去跟甯穀匯合。”連川從廢墟上躍起,沖向A區。

“好。”九翼一彈指刺,跟著他一起沖向了A區。

87

城務廳是A區最核心的位置, 也是主城最後還保持著大致完整的幾個建築之一,就連內防部都有兩棟小一些的樓倒掉了。

甯穀和大家從實驗艙的位置沖到城務廳出口的時候,城務廳地下傳來的震動已經很明顯。

“樓要塌了。”春三說。

“你的那些實驗室, ”雷豫說, “可惜了。”

“重要的那幾個有單獨防護, 樓塌了應該也能保持內部完整,”春三回頭看了一眼大樓,“只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用上了。”

“呼叫實驗室。”通話器裡傳來了李梁的聲音。

“實驗室全員都在。”雷豫回答。

“陳飛一分鐘之前求援,”李梁說, “現在聯繫不上了,我正帶人過去。”

“你先在那邊配合旅行者, ”龍彪說, “我們去看看,甯穀跟我們在一起。”

“另外,主城跟失途穀通訊中斷了。”李梁彙報。

“我去檢修, ”春三看向龍彪,“你帶我過去。”

“好。”龍彪發動了A01,春三跳上了車,轉頭看了雷豫一眼,“你們去看看陳飛怎麼回事。”

“嗯。”雷豫抓著甯穀的胳膊準備扶他上車。

“我自己我自己我自己可以, ”甯穀一連串地說, 趕緊咬牙跨上了車,“好了。”

連川還在露珠裡,不知道有沒有出來。

甯穀本來很急,想要馬上沖到露珠去看看,但他也知道,陳飛的營地, 收容了很多主城居民,沒有任何反抗能力。

如果大爆發的清道夫沖到營地,陳飛手下的城衛和那些EZ撐不了多久,基本就是個死,偏偏營地還有不少物資,不能被毀。

甯谷坐在雷豫身後,一直偏著頭往露珠的方向盯著。

“清道夫大爆發是怎麼回事?”雷豫問,“你知道嗎?”

“清道夫的中樞被破壞了,”甯穀說,“他們現在是失控狀態,會全部出來。”

“中樞是什麼?”雷豫問。

甯谷沒有說話,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去解釋。

“是連川嗎?”雷豫又問。

甯谷看了雷豫後腦勺一眼,這些中年老男人一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隨便一猜就能猜出來,要換了團長,估計也是馬上就能猜到答案。

“是連川的陰暗面。”甯穀還是補充了一句,“他承受過的那些痛苦。”

“他還活著嗎?”雷豫問。

“嗯,”甯谷應了一聲,雖然被我戳了很多窟窿,“活著,他會從露珠出來。”

車沒有開出多遠距離,就能看到沖天的火光了。

裂縫已經延伸到了光刺腳下。

但光刺依舊通體發著淡淡的白光,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甯穀看著光刺,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近的距離看著這個主城的地標建築。

很高,尖銳而帶著霸氣,雖然他一直不喜歡主城的一切,但光刺現在從某種角度來看,就是主城,是這個世界的標誌。

光刺還在,希望就還在,他們的世界就還在。

大量的清道夫從火光中湧向他們的時候,感覺像是舌灣的黑霧卷了過來。

“沖過去。”甯穀說了一句。

雷豫的A01加速,迎著清道夫沖了過去,車載武器在前方射出一條向前不斷推進的藍色焰火帶。

甯穀在後座上站了起來,舉起了左手。

在肋骨和後背鑽心的疼痛中,他指尖爆發出的銀色聚成幾條翻卷著的巨大光束,同時從清道夫中間掃過,無數黑色的霧氣被炸出,在空氣中迸出一團團如同墨汁的殘影。

前方已經能看到營地的旗子,但營地只是一個普通的劇院,已經塌得七七八八,還能看到營地中間已經有了竄出火焰的裂縫。

離得這麼遠,甯穀也能聽得到那邊傳來的驚恐的哭嚎和慘叫聲。

這一刻,甯穀感覺自己是能體會N號的心情的,也能明白他最後那一眼的絕望。

無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想要留住自己的世界,留住這些曾經在這裡生活的人,哪怕很多人活得並不如意,但這就是他們的世界,沒有誰能抹掉。

所以他只能讓N失望,甚至絕望,因為他也有同樣的世界要留住。

甯穀釋放了第二波攻擊,金光卷著銀色光束,像旋風一般卷過,清道夫被大片摧毀,甚至壓滅了一部分裂縫中噴出的火焰。

但他能力範圍有限,清道夫已經沒有了控制,瘋狂地湧出時甚至分不清個體,就算這是最後的一批,也沒人知道到底有多少,如果找不到合適的防守方法,最算最後能被打敗,恐怕也剩不下多少人了。

“陳飛!”雷豫在通話器裡喊,“能不能聽到!”

右邊撲出一隊EZ,在城衛武器的掩護下撲向清道夫,清道夫被它們撕碎的同時,也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EZ被反殺。

甯谷手一揚,金光鋪向清道夫。

“雷隊長!”有城衛喊了一聲。

“陳部長呢!”雷豫吼著問。

“帶人往營地後方撤了,”城衛喊,“這邊頂不住了!”

“劉棟的人呢!蕭林的人呢!”雷豫還是吼著問,“他們那裡的EZ和武裝呢!”

“沒看到!”城衛回答,“清道夫剛爆發的時候他們就從露珠旁邊撤了!”

“你們去後方!守物資!”雷豫揮手,“走!這裡不要留人,讓EZ先頂著!”

“明白!”城衛喊。

雷豫的車躍過一道裂縫。

在空中的時候他們聽到了一陣低低的震動,接著就看到這道裂縫旁邊延伸出了三條分支裂縫,地面下的火光已經隱隱可見。

“躲開!”甯穀吼,手猛地往下一壓,大片的金色光芒鋪了下去。

但這一下他突然覺得肋骨一陣劇痛,還有後背的傷,每次一使用能力時,疼痛都從身體深處爆發,只要能力還在用,疼痛就不會消失。

他只說身上有連川打的傷,是因為本來也沒覺得N打中他的那些主城武器的傷有多嚴重,現在才發現這些武器是真的很有針對性,比起連川打斷的肋骨,那些傷才更要命,似乎會因為能力的使用而不斷加重。

下方新的裂縫湧出清道夫的時候,甯穀沒能釋放出能力,他撐在雷豫肩上,大口地喘著氣,想要給身體裡的疼痛一些緩衝。

“你怎麼樣!”雷豫車頭猛地一甩,避開了火,對著湧出的清道夫一排掃射。

“很疼。”甯穀說。

“我們先離開這裡。”雷豫說。

“等!”甯穀看到又有一隊EZ撲進清道夫裡,差不多跟清道夫是一換一,很快地消失在了火光裡,如果這裡不擋住,他們一離開,這些清道夫就會大批沖進營地。

那就算撤到後方也沒有用了。

甯穀咬著牙舉起了左手。

就在他準備釋放能力時,左邊的空中一個巨大的黑影由遠及近地沖了過來。

“是九翼。”雷豫說。

的確是九翼,距離足夠近了,甯穀能看到他臉上的狗頭面具,他震驚地看著九翼身後的巨大的翅膀,跟他們在吟誦豎洞裡曾經看過的真的蝙蝠的翅膀非常相似。

不愧是失途改裝之王。

九翼揚手,一張閃著寒光的網順著他指刺的方向壓向火焰,把大片清道夫切割成了碎片。

“九翼!”甯穀吼了一聲。

九翼一彈指刺,用尖銳的鳴音回應了他。

甯穀正想再吼一句你裝什麼裝,突然看到了遠處裂縫邊緣的黑鐵地面像是被什麼東西劃過,濺起的火花中是不斷被掀起的碎屑。

“連川!”甯穀喊了起來,“是連川!”

他到現在都還能清楚地記得在失途谷入口,連川攔截他時劃過地面時濺起的火花和碎屑。

只是眼前的規模要更大,威力也更強。

“這是……參宿四。”雷豫把A01向地面降下去。

“沒有參宿四了,”甯穀說,“現在開始只有連川。”

連川沖到他面前時,甯穀覺得自己眼眶都熱了。

他跳下了車。

“沒事?”雷豫看著連川。

“沒事。”連川說。

又一波清道夫湧出,甯穀不得不壓下了自己想要聊幾句的強烈衝動,看著連川:“怎麼弄?”

連川這一路沖過來,在地面上踢出了一道長長的裂口,這肯定是他有什麼計畫。

“你和九翼,”連川說,“掀起來,九翼炸了熔火管道,有用。”

“黑鐵能攔住清道夫。”雷豫反應過來。

甯穀看了九翼一眼,九翼落到了地上。

兩人同時把手按在了地面上。

接著爆發出的力量讓地面產生了巨大的震動,雷豫不得不把車懸停到空中,同時向四周射擊,壓制不斷想要衝過來的清道夫。

幾秒鐘之後,被連川劃開的地面深深裂開,接著無數大塊的黑鐵就被掀起,翻滾著堆疊到了一起。

巨大的轟鳴聲中,一塊塊黑鐵從地面上被分離,被一片片混雜著的光芒卷向空中,再不斷落下。

“那是……什麼?”陳飛站在指揮車的車頂,肩上還扛著個炮筒,看著營地前沿漫過了半邊天空的光芒,和在空中滾動的黑鐵塊。

“甯穀,”剛從前沿後撤回來的城衛喘著粗氣,“雷豫帶著甯穀過來了,還有連川和九翼。”

“九翼?”陳飛愣了愣,“他離開失途穀了?”

“是的,”城衛語氣裡也全是吃驚,“他真的會飛,可能真是個蝙蝠變的。”

“……有點兒腦子吧,”陳飛歎了口氣,“他們頂住前面了,我們還有時間,快,繼續轉移人,物資車也往後再移,到劇院倉庫那邊就行,再過去我怕會有新裂縫,到時就撤不了了。”

“明白。”城衛看了他一眼,“您也往後撤吧。”

“我不撤。”陳飛說。

“太危險了!”一個手下也說,“撤吧,那邊有連川他們……”

“我不能撤,”陳飛說,“營地裡所有的人都在看著我,我一撤,人心就要動搖,我哪怕是死在這裡,也不能撤。”

“陳部長……”手下歎了口氣。

“這種時候,無論有沒有用,總得有個定心丸,”陳飛說,“蘇總領在這裡,效果會更好……可惜他放棄了。”

城衛帶著人繼續後撤,幾個手下沒有再勸,只是一同舉起了武器,在掩體後瞄準了營地前沿。

雷豫的車沖進營地的時候,陳飛猛地松了一口氣,扛在肩上的炮筒放下來的時候直接砸在了腳上,差點兒從車頂摔下去。

手下扶了他一把,他才從車頂上跳了下來。

“雷隊長。”陳飛看著雷豫,“感謝支援。”

“春三去檢修通訊設備了,”雷豫說,“一會兒應該就能恢復。”

“那邊情況怎麼樣?”陳飛問,“我這邊EZ已經快耗光了,劉棟和蕭林現在在撤,保留實力。”

雷豫看了看露珠的方向:“他們是想跟露珠做交易麼。”

“劉棟的話,不是不可能,”陳飛說,“我的人現在過不去,路上清道夫太多,他那邊的情況摸不清。”

“這裡現在暫時安全,”雷豫說,“李向馬上會帶旅行者往這邊過來。”

“清道夫為什麼突然爆發了?”陳飛說。

“最後的瘋狂。”雷豫說。

“我回失途穀看看,”九翼說,“那邊現在切斷了進主城的通道,清道夫數量太多了,不知道情況怎麼樣。”

“嗯,”連川應了一聲,“我們隨後就到。”

“你們先去露珠那邊看看,”九翼說,“我對那東西不瞭解,但是如果像N說的,那裡面是他們的世界,那就算他死了,那個世界也還在。”

“你的意思是?”甯穀看著他。

“得滅掉,”九翼說,“我們就算最後活下去了,這世界也脆弱得不堪一擊,任何變故都有可能讓我們再次毀滅。”

“哦。”甯穀點了點頭。

“知道你心軟,”九翼說,“不用你動手。”

“你嗎?”甯穀問。

“我也心軟,”九翼說,“連大BUG主城赫赫有名的殺伐果斷。”

九翼一路寒光嗖嗖放著飛走了。

甯谷轉頭看著連川:“他沒腦子,說的話你不用在意。”

“嗯?”連川看著他。

“什麼殺伐果斷,”甯穀說,“什麼殺人如麻的。”

“……你說得比他多。”連川說。

“我就是解釋一下!”甯谷說,“不用在意他說的話。”

“沒在意,”連川說,“你歇兩分鐘吧,快疼死了吧。”

甯穀立刻歪倒在了旁邊的一堵斷牆上,臉都擰成一團了:“你不說還好,一說提醒我了,主城對旅行者是有多想斬盡殺絕啊。”

“相互制約吧,”連川說,“主城也要活。”

“就像我們和N的世界嗎?”甯穀慢慢滑下來,坐到了連川身邊。

“不要去想這些。”連川說。

“嗯,”甯穀輕輕歎了口氣,“我不會心軟的,畢竟N也沒有打算對我們心軟。”

“露珠和代碼風洞的通道已經被封掉了,可能是系統糾錯,”連川閉了閉眼睛,“但是露珠是連通N那個世界的,他們的人,還有記憶,都在露珠裡。”

“嗯。”甯穀看著他。

“不可能只有救世主一個領袖,”連川說,“N死了,還會有別人,如果被放出來……”

“誰放出來?”甯谷問,“劉棟嗎?”

“劉棟比陳飛狠得多,”連川說,“我每次訓練瀕死狀態都是他下手載入的,陳飛現在聯合了失途穀和旅行者,一旦解除了毀滅威脅,只憑他和蕭林,不可能成為他想要的,新世界的神。”

“所以他想從露珠裡找幫手。”甯穀說。

“嗯,”連川睜開眼睛,“一會兒……”

“你也先休息吧,別說了,”甯穀看著他身上破碎的制服下一個個觸目驚心的黑色傷口,還有椎刺留下的那些傷痕,“我怕你會死。”

“就憑你,”連川說,“想殺我?”

“哎?”甯穀愣了,“我關心你呢!你居然在這種時候了還想著順嘴吹個牛?你什麼人啊!”

連川笑了笑。

甯穀看著他,沒說話,低頭把他的手拉了過來握著。

用力一握,手背上的小光斑一串閃過。

再用力一握,小光斑再次閃過。

“你是連川吧?”甯穀問。

“嗯。”連川應了一聲,“你是甯穀嗎?”

“是啊,”甯穀說,“我是那個一進主城就被最強鬣狗鎖定還打了兩槍最後逃跑了的旅行者甯穀。”

“那我是……”連川想了想,“那個給旅行者甯穀偷了好幾盒配給的連川。”

“你聽到了啊?”甯穀盯著他,“我以為你聽不到。”

“怎麼會,”連川轉過頭看著他,“從頭到尾都只有一個我。”

“那你為什麼……”甯穀愣住了。

“有時候活在仇恨裡,”連川說,“肆無忌憚地發洩所有的恨,時間長了,是會讓人沉迷的。”

甯穀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問:“那你還會沉迷嗎?”

“不會了,”連川摸了摸身上被他刺出的傷口,“受不住,挺疼的。”

88

“除了連川從裡面出來, 露珠還有沒有什麼別的變化?”劉棟坐在指揮車裡,外面他帶出來的人正在建立基地,他現在撤退的地方是一開始就佔據了的作訓部備用倉庫所在地, 有不少可以利用做防護的材料。

不過他帶過來的人數不少, 加上蕭林帶過來的, 不可能全都防護得住,現在做的防禦基本只保證指揮部的安全。

EZ沒有使用的也都保存在裝載箱裡。

蕭林對這一點意見很大,認為他不顧這些人的死活,連EZ都保護著, 活人卻放在外面隨時準備送死。

但對於劉棟來說,對清道夫殺傷力不大的主城武裝, 遠不如可以撕碎清道夫的EZ珍貴。

“沒有變化, ”有人在車外向他彙報,“裂縫也沒有再增加了,估計是連川幹了什麼, 干擾了清道夫,只要能把這些扛下來,主城估計就保住了。”

“那接下去就是我們跟陳飛聯盟的戰鬥了,”劉棟說,“武器的改裝完成多少了?”

“差不多一半, ”車外的人說, “現在基本完全能夠針對旅行者,至少能破壞他們兩種防禦能力。”

“才兩種?”劉棟皺了皺眉,“你知道他們防禦能力有多少種嗎?”

“能源不夠,技術條件也達不到,參考也不足,太多限制了, ”車外的人歎了口氣,“武器最初只是要求針對旅行者提高傷害,同時也要對實驗體和各種冗餘和BUG有效,現在這麼短時間,只能做到這樣了。”

“行吧,”劉棟擺了擺手,“露珠現在還立場不明,但不管是什麼立場,我們都可以先跟它保持相同立場,一小時之後再放一個資訊記錄器進去,表達合作意願。”

“明白。”外面的人走開了。

“記錄器是什麼?”車後座上傳來蕭林的聲音。

“你不知道記錄器是什麼?”劉棟回頭看了他一眼。

“放記錄器進露珠是什麼意思,”蕭林說,“表達合作意願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劉棟說,“還能有別的解釋嗎?”

“你沒有跟我說過要跟露珠合作,”蕭林說,“我們的目的是趕走清道夫,搶到新世界的制霸權,露珠是怎麼複製和殺人的,你居然要跟露珠合作?”

“一開始的確是沒想過合作,”劉棟說,“我一開始甚至沒想過清道夫能不能被打敗,但是你看到了,甯谷有多強,參宿四有多強,旅行者有多強,他們的傀儡有多強,甚至是我們沒有考慮過的失途穀,九翼還會離開失途穀,你想過嗎?清理隊和陳飛都跟他們聯手了,你想過嗎?”

“我們可以……”蕭林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我們不可以,”劉棟說,“要聯手一開始就聯手,一開始沒有合作,就不可能再合作,而且合作對我們有什麼好處?你還沒有看明白嗎,無論最後是主城平安無事,還是找到了出口,下一個領袖,不是甯谷就是連川,我們怎麼辦?”

蕭林沒有說話。

“就算沒有毀滅,這種亂世,不站在萬人之上,不掌握最高的權力,不控制最多的資源,”劉棟看向前方,“那就是生不如死。”

“你真可怕。”蕭林說。

“談不上可怕,野心而已,人人都有,”劉棟說,“沒有機會罷了。”

蕭林沉默了一會兒,打開車門下了車。

劉棟看著他的背影,在車窗上敲了敲,有人靠了過來。

“盯著點蕭長官,”劉棟說,“他離開基地就向我彙報。”

熔火管道炸出的黑鐵屏障,把清道夫隔離在了一個個相對小一些的範圍裡,加上現在清道夫沒有了控制,逐一掃清的難度比之前降低了不少。

陳飛那邊調出的大型機械已經開始在旅行者的掩護下對主城地面進行破拆,翻出地面之下的黑鐵層。

甯谷很想回荒原上看看傀儡大軍的戰況,想看看E的情況怎麼樣了。

但主城這邊還需要他和連川協助,他只能咬牙跟連川一起不斷翻起黑鐵層,切斷清道夫的通路,讓還滯留在C區附近的流民能夠安全地到達陳飛設立的營地。

沒有人讓他回去指揮傀儡軍團,就意味著E還活著。

而劉棟和他的部隊,已經徹底退出了戰鬥,這是讓他擔心的第二點。

“你從露珠出來的時候,”甯穀揚手,大片金光裹向前方火裡沖出的大批清道夫,幾個旅行者跟著追了過來,迅速地開始清理漏網的清道夫,甯谷看了連川一眼,“露珠是什麼樣的?我們進去的時候根本沒看到,直接就到了那個代碼風洞裡了。”

“說不清,”連川說,“像是我們之前看到的葉希的記憶銀河,很多的小露珠,也許存放著的就是他們世界裡的東西,人,事物,記憶,不過我接觸不到小露珠裡的意識,只有你可以。”

“如果要摧毀,”甯谷看向露珠的方向,“是不是要趕在他們還沒有從露珠裡被釋放到我們的世界之前。”

“清道夫圍剿得差不多的時候,就可以試試了,”連川說,“如果劉棟想借露珠的力量,估計那時已經聯繫得差不多了,再晚就可能來不及。”

往前又清理了兩條街,甯穀的剛緩過一點來的傷又有些加劇,他有些鬱悶地看了連川一眼:“你剛不是說很疼,受不住嗎?怎麼一點事都沒有?”

“沒傷到要害。”連川說。

“我也沒傷到要害啊,”甯穀說,“就打了幾槍。”

“換個人那幾槍已經死了,”連川說,“你肋骨也斷了吧。”

“你還知道啊?”甯穀提起這事就還能想起來連川沖到他面前一拳砸過來的樣子,忍不住按了按自己胸口,“不過以前也沒碰到過這種事,我身體也不在露珠裡,怎麼能傷成這樣?”

“你身上也沒有外傷,”連川說,“這個傷本來就是意識裡的。”

“就像意識告訴我,糖是甜的,所以就是甜的。”甯穀說,“意識告訴我,我受傷了,我就能感覺到。”

“去那裡吧。”連川看到了旁邊一個已經被毀掉了的院子,還有塌得只剩了半邊的一棟樓。

他腳步頓了頓。

“嗯?”甯穀問。

“那是……清理隊的宿舍。”連川說。

“你住在那裡嗎?”甯穀問。

“嗯。”連川應了一聲。

“塌了嗎?”甯穀馬上又問。

“沒有,”連川指了指,“窗簾都還在……如果睡眠艙還在,不知道能不能讓你恢復一下。”

“不用了,我現在告訴我自己,我沒有傷。”甯穀說。

連川看著他。

甯穀猶豫了一秒種,轉身往那邊走了過去:“也行,去看看。”

“看什麼?”連川愣了愣。

“不知道,”甯穀說,“你都看過我屋子了,我屋子那麼有意思,我看看你的。”

連川跟了過去,帶著他走進了塌了半邊的樓裡。

這裡比別的地方保存得相對要完整些,畢竟是清理隊的宿舍,就算是清理隊全員已經睡在了失途谷外的黑鐵荒原上,對於很多人來說,也還是有些威懾力的。

連川的房間甚至門都還是關好的,只是窗戶碎了,窗簾上也已經全是灰。

打開房間之後,甯谷聞到了一陣塵土的味道。

但屋裡整齊得什麼都沒有的場景還是讓他有些吃驚:“東西被人搬空了嗎?”

“什麼東西?”連川問。

“就是……各種東西,”甯穀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你沒有自己喜歡的東西嗎?會拿回家裡放著的。”

連川似乎在思考,過了一會兒才肯定地回答:“沒有。”

“行吧,你以前……的確也沒有什麼心情去喜歡什麼東西,”甯穀在他房間裡慢慢轉了一圈,“我有些想我的小屋了,也不知道變成什麼樣了,本來就已經塌了。”

“鬼城也許沒有清道夫。”連川看了他一眼。

“我也這麼想過,”甯穀說,“所以我才會被送到鬼城去,但是,車一直沒有再來,葉希說過從來就沒有鬼城,是不是鬼城對於主城來說,已經不存在了?”

“不知道,”連川走到睡眠艙前,按了幾下,“如果這次我們保住了這個世界,鬼城就失去了它對於我們來說存在的必然性,它可能就那樣永遠不再跟主城連通了。”

“我還挺……想瘋叔的,”甯穀低下頭,“還有林凡,地王那個老東西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睡眠艙的門打開了,連川轉頭看著甯穀:“進去,試試看。”

“你進去吧,”甯穀說,“你們主城的東西一向小家子氣,沒個身份什麼都不讓用。”

連川抓著他手握了一下,手背上的小光斑閃過:“結婚了,應該可以。”

“要躺多久?”甯穀探了半個身體到睡眠艙裡上下看著。

“設定0.5吧,試試對你的傷有沒有用。”連川說。

“嗯。”甯穀進了睡眠艙躺下了。

連川跟著也擠了進來,躺在了他旁邊。

“你不是說讓我治傷嗎?”甯穀偏過頭看著他。

“我怕出意外,”連川說,“系統會用睡眠艙清理我們不該擁有的記憶。”

“現在系統都已經不存在了吧,管理員都走了,”甯穀說,“再說了,我覺得現在沒有任何人能控制得了我。”

連川坐了起來。

“幹什麼?”甯穀問。

“我出去。”連川說。

甯穀笑了起來,拉住了他的胳膊,笑了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我不是那個意思,就是想讓你別擔心。”

連川躺回了他身邊:“我也不算太擔心,只是不想有任何意外了。”

睡眠艙關閉,艙裡的燈也熄滅了。

“不會再有什麼意外了,”甯穀在黑暗裡說,“我們什麼意外都已經扛過去了。”

“嗯,”連川應了一聲,“有什麼感覺嗎?想睡覺嗎?”

“不想,”甯穀說,“就覺得躺著很舒服,我好久沒有這麼躺過了。”

“那就躺一會兒吧。”連川說。

“等這一切都結束了,”甯谷說,“清道夫沒了,露珠沒了,我們去哪裡?你要留在主城嗎?”

“還沒想過,”連川說,“你想去哪裡?”

“說了你不要笑。”甯穀說。

“嗯。”連川應了一聲。

“我想一直走,”甯谷說,“黑鐵荒原的邊緣,世界的盡頭,我還是想去看看,無論怎麼樣,我都還是想去看看,我生活過的世界,大家付出了這麼多才留下的世界,我想知道它長什麼樣,真的只有黑鐵嗎……”

“好。”連川說。

“你去嗎?”甯穀問。

“去。”連川說。

“你說,還會不會有別的人想要跟我們一起去?”甯穀想了想,“九翼啊,別的旅行者啊,清理隊的人啊,釘子要是……能醒過來,他肯定想一起去。”

“不帶九翼,”連川說,“別人都行。”

甯谷笑了起來,邊笑邊摸了摸自己肋骨:“哎,好像不太疼了。”

“還是有點用的。”連川說。

“為什麼不帶九翼,”甯穀說,“他挺厲害的,有他在更安全些。”

“他還要帶著福祿壽喜,太吵了。”連川說。

睡眠艙的燈突然亮了起來。

機械女聲傳出:“通話信息。”

“是什……”甯穀還沒問完,緊跟著艙裡就響起了九翼的聲音。

“連川!甯穀!春三和龍彪聯繫不上了,我正過去。”

連川幾乎是在九翼這句話的第一個字響起的時候,就已經打開艙門跳了出去。

甯穀趕緊跟著也跳了出去:“龍彪帶著春姨去檢修通訊了。”

“就在A區邊緣,沒有多遠,”連川沖出了門,“那裡沒有裂縫,沒有清道夫,而且已經被隔離了。”

“劉棟嗎?”甯穀跟在他身後。

“就怕是這樣。”連川直接從走廊跳了出去,沖進了一樓的裝備庫,找到了一輛落滿了灰,還被一塊塌了的樓板壓著的A01,“上來。”

甯谷跳上了車。

順手在連川腰上摸了一下,被自己紮出的傷口似乎已經開始癒合,他稍微松了口氣。

“手放自己身上。”連川說著發動了A01,發動機的轟鳴聲中他們撞開了半堵破牆,沖了出去。

“我看看你傷!”甯穀壓著聲音,“你以為我多想摸你啊!摸過去全是傷!”

A01順著一道牆豎直爬升,接著躍到半空中,藍色的光芒閃動,連川啟動了車載武器。

風在甯穀耳邊猛地吹起,甯穀摸出自己的護鏡戴上了。

猶豫了一下又摘了下來,想要套到連川腦袋上。

“不用,”連川說,“我閉著眼睛也能找到路。”

甯谷把護鏡戴回了自己臉上。

閉著眼睛了不起嗎。

主城跟失途穀的通訊樁一片焦黑。

就算春三檢修過,現在通訊也肯定再次中斷了,並且短時間內無法再恢復。

四周沒有看到任何人,沒有清道夫,也沒有劉棟的人。

九翼落下來的時候,視線所及之處,只有他們三個。

“這是龍彪的。”連川下車走到通訊樁旁邊,撿起了一個銀色的牌子。

說實話,他現在無比懊惱,大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清道夫帶來的混亂上,這邊沒有清道夫,又有龍彪護送,連他都沒有多考慮。

實在是不符合他的風格。

“連人帶車都沒了?”九翼又往附近看了一圈。

連川伸手在被毀了的通訊樁上摸了摸,搓著手上的黑色焦灰。

“這是主城的武器,”連川說,“但不是常規武器,不屬於任何一支隊伍。”

“什麼意思?”九翼問,“改裝過嗎?”

“嗯。”連川往露珠那邊看了一眼,“這是劉棟留給我們的資訊,他有更好的武器,還有人質。”

“我去要人。”甯穀說。

“我去才行,”連川說,“他不會要你,他控制不住你,不會讓你進他的地盤。”

“我在外面他也控制不了我。”甯穀說。

“要不我去?”九翼說。

連川和甯穀都沒說話。

“所以了,還是連川去,”九翼說,“劉棟要的就是連川,連川在他手上,甯穀不敢輕舉妄動,甯穀不敢動,我們就不敢動。”

“所以送個軟肋給他?我們有病嗎?”甯穀說。

“總得有人去摸清他們的情況,他們跟露珠有沒有臭不要臉的交易,露珠有沒有什麼破綻,”九翼看著他,“你能秒掉露珠嗎?你不能,只要你不能,我們就需要掌握更多的資訊才能萬無一失,清道夫還沒爆發完,E那邊也不知道能撐多久,你要是走了,萬一E完蛋了,那麼多傀儡誰來指揮?”

“你話真多啊。”甯穀感歎。

“難得有個清除掉最強鬣狗的機會,”九翼說,“我話還能再多一倍。”

“說出心裡話了。”甯穀說。

“是啊。”九翼說。

“扔我過去,”連川看了一眼九翼,“順便接近露珠看看有沒有什麼變化。”

“嗯。”九翼點頭。

“你開A01去找旅行者,”連川看著甯穀,“讓他們注意隱蔽,劉棟可能有更強的針對旅行者的武器了。”

“嗯。”甯穀非常不情願地應了一聲。

“然後回失途穀。”連川說。

“幹什麼?”甯穀問。

“睡一覺,”連川看著他,“你要找到我,像第一次你見到參宿四那樣。”

甯穀明白了他的意思:“行吧,逢賭必贏。”

“逢賭必贏。”連川抓過他的手握了一下,小光斑閃過。

“啊……”九翼轉開了頭,“告別完了叫我。”

“走。”連川鬆開了甯穀的手,轉身往露珠的方向沖了過去。

九翼跑了幾步,一躍而起張開了翅膀,追上去把連川拉上半空,很快就消失在了煙霧裡。

89

九翼拉著連川, 從主城上空飛過,能看到腳下從火裡不斷湧出,又被翻起的黑鐵壕溝和矮牆攔住的清道夫。

“他們還會變異嗎?”九翼問, “現在能困住, 不會變異了再合成個大玩意兒爬出來吧?”

“我如果還在, 說不定會,”連川說,“現在他們沒有大腦了。”

“罵誰呢?”九翼說。

連川沒說話。

“罵誰呢!”九翼又重複了一遍。

“我不是甯谷,”連川說, “你回去找甯穀吵吧。”

“他吵不過我。”九翼說。

“他也這麼覺得。”連川說。

九翼突然笑了起來,尖銳的金屬音穿透火牆:“甯穀挺有意思的, 如果以後, 他是主城領袖,我願意帶著失途穀歸順主城。”

“他可能不願意做什麼領袖。”連川說。

“怎麼?”九翼想了想,“他不會是想回鬼城吧?鬼城已經很久沒有消息了, 可能已經……”

“主城的世界他也想看看。”連川說。

“是麼,”九翼聲音裡帶上了一些感慨,“倒也不意外,旅行者甯穀。”

露珠已經就在前方,可以清楚地看到表面慢慢變化著的隱隱的色彩。

四周的小露珠已經回縮到了母體的四周。

九翼身體一側, 開始繞著露珠飛。

“我是讓你自己回來的時候看看, 不是讓你拎著我過來看。”連川說。

“你是怕露珠對你有什麼反應,是嗎?”九翼往後退了一些,拉開了他們跟露珠的距離,“畢竟你現在跟露珠已經有某種聯繫了,清道夫之王。”

“嗯。”連川應了一聲。

他在那個黑暗的空間裡,看著清道夫在他的指揮下毀滅掉一個又一個世界。

多長時間他已經不知道了, 但他知道自己必定會跟那個黑暗的清道夫的世界,跟露珠,有了某種交互。

這些猜想他沒有告訴過甯穀,他不想甯穀擔心。

不過九翼不愧是跟他一樣在另一個空間裡呆過不知道多久的大BUG,已經想到了這一層。

“所以要帶著你過來。”九翼說。

“拿我當餌麼。”連川問。

“聰明,”九翼又笑了起來,“我們對露珠在這個世界會怎麼樣變化,完全不瞭解,不拿你試一下,怎麼滅了它。”

自從詩人回到了九翼的身體裡之後,九翼就不再是無腦怪了。

看似瘋癲的外表下,有著可以擯棄一切感情的果斷和冷靜。

這樣的戰友,連川是需要的,只是不能讓甯穀知道。

“別告訴甯穀,”九翼說,“他會殺了我。”

“殺了你怕什麼,”連川說,“你可以回失途穀的洞裡呆著,永生不滅。”

“不,”九翼說,“我要踏遍這個把我趕進失途穀的主城裡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粒灰塵,看遍每一座廢墟,每一塊黑鐵磚,我要呼吸,要說話,還要笑。”

“那是什麼?”沒等連川說話,九翼在空中懸停了下來。

在露珠對著失途穀方向的另一面,有一個巨大的裝置,地面上一個銀色的金屬箱子,有一間屋子的大小,頂上一條類似空中走廊的方形管道向上,連接著另一個小一些的銀色箱子。

上方的箱子跟露珠之間幾乎已經沒有了距離,露珠表面不斷有透明的霧氣揚起,像是被吸進了上方的箱子裡。

“不愧是搶了主城最多科技物資的人,”九翼說,“這都已經聯繫上了吧?”

“不一定,”連川說,“所以他才需要春三。”

幾道白色的強光從金屬箱後方射了過來,九翼抓著連川速度地飛離了原地:“那是他們的新武器?”

“像。”連川說,“帶我過去。”

“好。”九翼說。

“不要太靠近,”連川說,“不瞭解武器,你不能被困住。”

“明白。”九翼用力一拍翅膀,飛向更高的空中。

連川是在距離劉棟的基地幾百米的位置被放下地面的,雖然不是很清楚,但已經能看出劉棟這個基地的檔次,恐怕從裂縫出現的第一天,就已經開始籌備了。

基地百米高的大門兩側,有兩個火力密集的哨塔。

但基地的規模似乎並不大,連川走近的時候,發現很多城衛和巡邏隊的人都在基地週邊駐防。

幾個白色的光點落在了連川的胸口。

他停下了腳步。

接著基地側面出現了一輛車,往連川這邊開了過來。

還有幾十米距離的時候,連川看到車窗打開了,一個黑色的圓筒伸了出來。

他沒有猶豫,直接沖了過去。

在車裡的人按下圓筒的瞬間,把圓筒的發射口壓回了車裡。

圓筒對著後座開了火。

螢幕上的車直接被炸成了兩段,後半截飛出了老遠。

“看到了沒,”劉棟說,“這就是連川。”

“把他帶進來,”蕭林說,“不要再試探了。”

劉棟打了手勢,旁邊站著的幾個人轉身跑了出去,他轉頭看了一眼蕭林:“你怕他嗎?”

蕭林沒說話。

“春三在我們手上,”劉棟說,“他在見到春三之前,不敢有什麼大動作,只不過秀秀肌肉讓我們知道他還是那個主城無可替代的最強武器,而已。”

“控制器還在嗎?”蕭林問。

“在,”劉棟說,“設備被毀了,他會帶著這個控制器直到死去。”

連川自從被送到鬼城,就沒有再見過劉棟,現在再一次見面,他意外地發現劉棟的頭髮已然已經開始花白了。

“好久不見。”劉棟站在空蕩蕩的房間,向連川張開了胳膊。

連川看著他,沒有說話。

“春三和龍彪在我這裡,”劉棟沒有繞圈子,“目前都還安全,只要你配合,他們都不會有事,至少春三不會有事。”

“都不能有事。”連川說。

“那就看你的了。”劉棟說。

“你想要我做什麼。”連川問。

“目前還沒有你要做的事,”劉棟說,“你在這裡,春三才會幫我做事,她肯做事了,才有需要你做的事。”

“跟露珠的合作麼。”連川說。

“你看到了是吧?”劉棟笑了笑,“我也不瞞你,我們跟露珠已經取得到初步的聯繫,只不過溝通還不是很順暢。”

“你們不是露珠的對手,”連川說,“放了他們出來,所有人都得死。”

“那就要看怎麼放了,”劉棟說著走向屋子的角落,打開了一個門,做了個請的手勢,“請進。”

連川身邊的幾個城衛走了過來,武器都指著他。

連川沒說話,走了過去,跟著劉棟走進了裡面的小屋。

這是他無比熟悉的場景。

劉棟直接複製了作訓部的實驗體訓練艙。

這個帶著一個巨大水艙的訓練艙,是連川二十多年來的惡夢,帶來的是無論多久都無法彌合的傷痕。

“作為合作的基礎,我會坦誠跟你說明這次我們的合作內容。”劉棟看著眼前的訓練艙,臉上的表情很愉快。

“沒有合作。”連川說。

劉棟轉頭看了他一眼:“你們殺了露珠的救世主,他們能與新世界溝通的通道被斬斷了。”

“嗯,”連川應了一聲,“原來他只是個發言人。”

劉棟剛轉開的頭又轉了回來,有些吃驚地看著他:“連川,你變了。”

連川沒說話。

“我需要跟露珠的首領溝通,但在放他出來之前,我要確保我能控制他,”劉棟說,“同時我也需要一個能扛住這種強度精神注入的……容器。”

“你膽子不小。”連川說。

劉棟這次忍不住挑了挑眉毛:“你真的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連川了。”

“你從來也沒認識過我,”連川看著他,“你想要個容器是麼。”

“是。”劉棟點頭。

“好。”連川說。

連川這麼痛快,讓劉棟有些疑惑,退開了兩步上下打量著他。

“你這是同意合作了?”劉棟問。

“你太不瞭解我。”連川看著他。

劉棟盯著他,跟他對視了很長時間,最後過去一把拉開了水柱艙的艙門。

連川走進了艙裡。

艙門封閉,大量的液體開始注入艙裡,劉棟站在艙外:“為什麼這麼說,我不瞭解你?”

“你用了二十多年,”連川說,“也沒弄清,我到底為什麼無可取代。”

劉棟沒有說話。

“你不會見到露珠的首領。”連川說。

“是麼。”劉棟說。

“對於我來說,”連川說,“在這個艙裡體會的每一種感受,都不過是一次訓練,實驗體也好,哪個世界的首領也罷,都只是我無可取代的佐證。”

“被取代是你必然的命運,”劉棟說,“消失也是你必然的結局。”

“出去走走,你看到這個世界的時間不多了。”連川說。

隨著液體慢慢沒過他的身體,身上的制服消失了,滿身的傷痕清晰地呈現在劉棟眼前,看上去觸目驚心,卻又帶著強大壓迫力。

劉棟盯著艙裡的連川,幾秒之後他狠狠地一腳踢在了旁邊的牆上:“啟動。”

操作臺邊的技術人員按下按鈕,隨著幾聲鳴音,艙裡的水開始緩緩旋轉。

接下去的工作,就得春三來完成了。

劉棟轉身,準備離開。

剛走了兩步,一個技術員叫住了他:“劉長官。”

聲音裡透著驚恐。

劉棟轉過身的時候愣住了。

水柱艙裡本該透明的液體正在慢慢變色,隨著水流地不斷旋轉,液體慢慢帶上了黑色,連川很快就被黑色的液體完全包裹住了。

“人還在嗎?”劉棟沖到操作臺邊。

“還在,”技術員說,“能檢測得到。”

“黑色液體的成分?”劉棟問。

“沒有特殊成分,”技術員說,“跟之前的實驗用液體沒有區別。”

劉棟轉頭又看了一眼水柱艙:“別的讀數有沒有變化?”

“沒有,”技術員回答,“全都正常,沒有變化。”

劉棟慢慢走到了水柱艙前,看著已經漆黑一片,仿佛能吸收一切的水柱艙:“連川,不管你想做什麼,你都只是,我培養訓練出來的一件武器。”

黑色的水柱依舊在旋轉,但因為黑色太深,已經不太能看得旋轉的軌跡了。

“還有時間,我會讓你一點一點,”劉棟說,“想起來你自己是什麼。”

“劉長官,”技術員有些不安地站了起來,“這種情況……”

“繼續,”劉棟說,“讀數沒有變化,就是正常。”

“可是……”技術員明顯有些不情願,“那裡面是連川,他可是能契合參宿四的人,如果有什麼意外……”

“這個你不用擔心,有什麼意外的話,”劉棟說,“這間實驗艙會在第一時間完全封閉,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能再出來,接著它會被深埋進黑鐵地層,沒有人能再打開。”

技術員的臉色因為他這段話而變成蒼白。

“如果那樣,所有人都會感謝你為我們的新世界獻身。”劉棟微笑了一下。

“我申請換崗。”技術員聲音裡帶著顫抖。

“你是不想留在這裡等那百分之五十的生存機會,”劉棟問,“要出去享受立刻死亡嗎?”

技術員沒了聲音。

“鎮定,”劉棟走出了實驗艙,“我們將會見證連川的消失。”

旅行者已經退出了露珠之前的攻擊範圍,在甯穀的要求下,他們又退了三條街區。

附近的清道夫已經被控制住,雖然有幾處沒有完全封閉的出口會有清道夫出來,但因為已經失去了“中樞”,清道夫找到出口只能靠幾率了,清理起來難度不是太大。

甯谷蹲在團長面前:“他們的武器已經更新了,旅行者現在是劉棟的最大威脅,武器是對著我們來的。”

“能弄清具體殺傷情況嗎?”團長問。

“還不確定,”甯穀說,“我馬上回失途穀。”

“然後呢?”團長看著他,“連川和春三,還有龍彪,怎麼聯繫得上。”

“我能聯繫上連川。”甯穀說。

團長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看來從你第一次來主城,一切就開始了。”

“你們注意安全,”甯穀說,“保護好自己。”

“小子,”團長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長大了,以前可不會說這種話。”

“主要是我回了失途穀,跟你們就聯繫不上了,”甯穀說,“你們什麼情況我都不知道了……要不我也不會說這話。”

團長笑了笑:“我不會有事的,你回失途穀吧,儘快解決,我看清道夫數量已經在減少了,怕是用不了多久,露珠就會有所行動了。”

“嗯。”甯穀站了起來,猶豫了一下又看著團長。

“大家都還好,”團長說,“李向回來我會告訴他你來過,釘子……也是安全的。”

“嗯。”甯穀轉身跨上了A01,一個甩尾,車躍到空中,往失途穀的方向開了出去。

這車連川也沒教他怎麼開,好在他聰明,亂戳了幾下,一路上摔了七八次之後,也算能開起來了。

有了A01,他很快回到了失途穀。

雷豫已經知道了春三和龍彪被帶走的事,但看不出什麼太大的情緒波動,看來隱藏情緒是鬣狗們的傳統。

“現在嗎?”雷豫看著他。

“現在。”甯穀跳下車,看了雷豫一眼,跑進了失途穀的入口。

“如果發生任何意外,我,或者連川……”甯穀看著九翼。

“放心,我會殺了你們,”九翼晃了晃指刺,刺尖的寒光在黑暗里拉出一絲光芒,“為了你拼命也要留下的世界,我不會心軟。”

90

“我以前怎麼沒有覺得失途穀的地面這麼硬呢?”甯穀躺在九翼老巢的一個小洞窟裡, 看著洞頂。

“你在失途穀睡過覺麼?”九翼坐在旁邊,靠著洞壁看著他。

“睡過吧,”甯穀想了想, “坐著, 也躺過, 連川也睡過……不,他是暈過去了,還有床呢。”

“你是讓我現在給你去找個床嗎?”九翼說,“你誰啊?”

“救世主啊。”甯穀看了他一眼。

“別看我, ”九翼說,“快睡, 睡著前看我, 我怕你睡著了夢到的是我。”

“那你就太看得起自己了。”甯穀說。

“睡不睡?”九翼說。

“我睡得著嗎!”甯穀火了,騰地一下坐了起來,“連川現在什麼情況我都不知道, 春姨和龍彪怎麼樣了也不知道!我躺這兒睡覺,你說我睡得著嗎!你睡得著嗎!”

“睡得著啊,”九翼笑了笑,“我又不關心那些人。”

“吹吧。”甯穀坐在地上,低下頭歎了口氣。

“喝點兒水吧, 平靜平靜, ”九翼站了起來,過去旁邊給他拿了一杯水過來,“不行的話我給你弄點睡覺的藥來。”

“不了,”甯谷接過水,喝了一口,“我怕你趁機改裝我……”

九翼一拳砸在了甯穀太陽穴上。

甯穀倒在了地上。

九翼在他倒地之前接住了他手裡的杯子, 回手遞了過去。

洞口伸頭探腦的福祿跑過來接過了杯子:“老大,你把他打死了?”

“滾,”九翼看了他一眼,“我看你腦袋也改裝了得了,反正也是空的!”

“暈了。”福祿蹦過去在甯穀鼻子下麵探了探。

“你給我出去!”九翼說。

福祿把杯子放回原位,轉身跑出了洞窟。

“救世主,”九翼把甯穀扶正躺好,“醒了以後不要找我麻煩,我沒那麼多時間哄小孩兒睡覺,再晚我怕你救不著連川也要跟我拼命……”

甯穀閉著眼睛,看上去狀態還可以,不像是被打暈的,就像睡著了。

九翼隨便拎了塊毯子墊在了他腦袋下,坐回了角落裡,靠著洞壁繼續看著他:“我一直覺得沒什麼牽掛才能是優勢,現在看來,有牽掛才是無往不利……看你的了。”

沒時間了。

甯穀順著一條金屬的白色走廊一直往前跑,兩邊是他曾經見過的牆壁,是他看到過四張“甯穀”畫像的那條走廊。

他要找連川,應該不是這裡,這裡不是連川現在所處的位置。

但他也不知道要怎麼樣才能離開這裡。

“連川!”他一邊跑一邊吼了一聲。

接著就覺得腳下的地面突然空了,他猛地往下,沉入了另一條走廊。

這條走廊他也認識,他跟連川去城務廳的倉庫拿隔熱服的時候走過這條走廊。

“連川!”他又吼了一聲。

然後停下了腳步。

但地面並沒有變化。

……看來不是聲控的。

只能繼續跑,找到連川再說。

走廊很長,跑了不知道多少個拐彎,他看到了一扇門,也顧不了這是哪裡,甯穀沖過去就把門給推開了。

是一個類似之前春三帶他去的那個有實驗艙的房間。

裡面有人。

他看到了劉棟和陳飛,還有雷豫。

三個人的視線都看著前方的實驗艙。

甯穀轉過頭。

看到了一個孩子。

大概十歲左右的樣子,穿著簡單的短袖短褲,身上臉上全是黑色的傷痕,有新有舊。

這些傷痕看得甯穀一陣心悸。

這是連川。

“殺了它,你就能出來了。”劉棟說。

看得出實驗艙裡的小連川左腿已經使不上勁了,單膝跪在地上,但還在努力用手撐著地面想要站起來。

“站起來,”劉棟說,“你現在是契合者,殺不了它,你就沒有用了。”

小連川抬起頭,看了一眼艙外的人。

慢慢站了起來。

“今天就到這裡吧。”陳飛低聲說。

“放。”劉棟沒有理會陳飛的話。

實驗艙頂的門打開,一個帶著些蒼白顏色的人形實驗體慢慢倒掛著爬進了艙裡。

“我去外面,”雷豫轉身,“抽根煙。”

他從甯穀身邊擦肩而過,推門走了出去。

甯穀盯著艙裡的小連川,那個實驗體突然脫離艙頂落向小連川頭頂的時候,他猛地往前沖了兩步:“小心!”

但實驗體還在空中的身影突然一頓。

小連川居然用剛才已經使不上勁了的左腿猛地一蹬,向後翻躍而起,右小腿倒勾著踢中了空中的實驗體,右小腿處一根黑色的椎刺直接紮穿了它的頭部。

參宿四的椎刺。

不過椎刺比甯穀看到過的要小一些。

小連川落地之後,實驗體才摔倒了地上,不再動彈。

劉棟啪啪地拍了幾下手,轉頭看著陳飛:“看到了沒?”

“嗯。”陳飛點了點頭。

“感覺怎麼樣?”劉棟又用溫和的語氣問小連川,“疼不疼?”

小連川站了起來,看著他:“沒事。”

稚嫩而冷漠的聲音讓甯穀一陣難受。

沒等甯穀再細看小連川的傷勢,他已經腳下一空,落進了另一條走廊。

甯谷跑著向前,再次看到門的時候,他已經知道會看到什麼了。

門後依然是實驗艙。

十幾歲的連川不斷躍起,被擊中,摔倒,受傷,但每一次,無論看上去多重的傷,他都能再次站起,擊殺。

“你要證明你無可取代,你要殺掉所有威脅,哪怕只是‘可能’,你只有活著,才是無可取代的。”

甯穀再次落入下一條走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進入這樣的一條軌道裡。

不一樣的走廊,不太一樣的實驗艙,不同的實驗體,不同的訓練。

唯一不變的是永遠都在搏殺的連川,從孩子,到少年,到青年。

受傷的次數越來越少,速度越來越快,擊殺的時間越來越短。

眼神越來越冷漠。

甯穀沒有聽到過他因為受傷發出的任何聲音,沒有過哭喊,沒有過求助,甚至沒有哼過一聲。

無論是進攻,還是扛下攻擊,他永遠安靜沉默得像是沒有生命。

——我只是個武器。

甯谷不知道連川是什麼時候明白了這一點,是一開始,還是在不斷的痛苦之中,他想像過連川曾經經歷什麼樣的痛苦和黑暗,但從未有像現在這樣真切,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作為一個旁觀者,手因為絕望和恐懼而顫抖著。

連川有多少憤怒和恨藏在心裡。

這些黑暗一旦被敲開了口子,足夠連川成為以毀滅所有而存在的仇恨源頭。

而連川又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把自己從帶著清道夫毀滅無數個世界的輪回里拉了回來。

所有的黑暗都被他再一次壓回封存。

連川的確是一個無可替代的強大BUG

甯穀再一次墜落。

看到了一個黑色的水柱。

他對這個水柱艙已經很熟悉,這東西貫穿著連川二十多年的生活,時不時就會出現。

但現在這個水柱艙裡的液體,是黑色的。

不再是以往能看到連川傷痕累累的身體的透明液體。

“連川。”甯穀走到了水柱艙前,伸手摸到了堅硬的外殼。

“九翼!”通話器裡傳來了雷豫焦急的聲音。

“在。”九翼站了起來。

“你去看一下E的情況,”雷豫說,“黑鐵屏障有缺口,清道夫過來了,聯繫不上E,不知道他是不是出了什麼狀況。”

“我去看看,不過我找到他也沒什麼用,除了甯穀,沒人能控制傀儡了。”九翼說著還是快步走出了洞窟,回手揚了一下,一張寒光織出的網封在了洞口。

接著他躍上洞壁,指刺彈出鳴音,幾個黑戒從黑暗裡現身。

“守著甯穀,”九翼說,“如果他狀態不對,死多少人也要把他堵在洞裡。”

黑戒悄無聲息地跳到洞底,守在了洞口前。

缺口一直在,但因為傀儡守著,沒有了控制中樞的清道夫無法突破。

不過九翼從失途穀出來,往黑鐵荒原去了沒有多遠的距離,就看到了成片的清道夫被清理隊的火力壓制著,黑戒和一部分留在這邊的旅行者正在烈火中不斷擊殺。

九翼躍向空中,指刺帶出大片寒光,壓向清道夫。

清理掉一片之後,他繼續往前,地面的清理隊伍也跟前往前推進,想把清道夫逼回去,修復缺口。

九翼快速地越過了兩道裂縫火牆,還有好幾個分隔區,都沒有看到E

但現在黑鐵荒原上的情況能看得出來,E應該是出事了。

傀儡沒有了控制和指揮,戰鬥力大打折扣,壓在幾個缺口的傀儡都已經死傷過半,駐守的旅行者都已經在連續的戰鬥中疲憊不堪。

“救世主,救世主,”九翼在空中盤旋著,指刺不時劃破黑暗,成片的清道夫被他切碎,但只靠他這樣,清道夫只要最後衝刺的數量夠,沖進失途穀怕也是早晚的事,“救世主你在幹什麼?”

前方暗銀色的光芒閃過,像是帶起了漣漪,一片暗銀色的光芒輻射狀地鋪了出去,傀儡在光芒閃過的瞬間恢復了戰力。

九翼松了口氣,往前落在了一塊大黑鐵後方。

E正靠坐在黑鐵旁,臉色蒼白。

“還能撐多久?”九翼問。

“不清楚,”E說,“甯穀呢?”

“夢裡跟連川手把手散步呢,”九翼蹲下,指刺在E的咽喉附近劃了幾下,“不知道還要多長時間……要我幫你撐一下嗎?”

“現在還不用。”E看了他一眼。

“你死了可就來不及了啊,”九翼說,“我改裝不了死人。”

“臨死之前叫你。”E說。

“不行,你要留出時間,我又不是變戲法的,一秒改完。”九翼說。

“知道了。”E說完偏開頭咳嗽了兩聲。

“你再撐一會兒,”九翼抬頭往主城的方向看過去,“我有預感。”

“露珠要有動作了,”E說,“它能感知清道夫的波動,清道夫大量突破缺口,它可能會抓住這個機會。”

“讀心術啊你?”九翼說。

“快去。”E說。

“搞不好是送死呢,”九翼張開了翅膀,“急什麼。”

“讀數變化!”技術員的聲音從監視器裡傳出來。

“開始過來了嗎?”劉棟看著螢幕裡的水柱艙,依舊是漆黑一片,看不出什麼變化。

“是的,顯示資訊開始傳送。”技術員回答,同時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水柱艙,接著就有些驚恐地站了起來,“水柱艙出現裂縫!”

“修補。”劉棟簡單地下了命令,又轉頭看向身邊的人,“實驗艙封閉。”

畫面裡能看到實驗艙四周開始有金屬牆面落下,幾秒鐘之後,這個實驗艙就會成為一個密封的金屬箱子。

水柱艙有供氧,只要不出意外,跟露珠的聯繫會繼續下去。

至於還在裡面的技術員,就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了。

“劉長官,”技術員撲到了監視器前,“開門!讓我出去!”

“鎮定!”劉棟提高了聲音,“不出意外你可以活著出艙!出了意外我們全都會死,外面裡面沒有區別!”

“可我不想這樣死……”技術員聲音顫抖著。

“冷靜下來,監視資料變化,”劉棟站了起來,“我現在要去聯絡艙了,你就是讓我們迎來新世界的英雄。”

甯穀的手伸進了黑色的水柱裡,指尖碰到了什麼東西。

他輕輕移動了一下手指,摸到了……大概是連川的小腹,還有小腹上的幾道傷痕。

“連川,”甯穀的手往旁邊摸了摸,抓住了連川的手,“逢賭必贏,我來了。”

連川的手動了動。

“連川!”甯穀提高了聲音。

連川的手一把把握住了他的手。

甯穀整個人都松了口氣,接著狠狠地一拉,把連川拽出了黑色水柱。

沒等甯谷看清連川的情況,身後傳來了劉棟的聲音:“你好,來自新世界的朋友。”

甯穀震驚地轉過頭,看到了一個劉棟有些模糊的身影,坐在一張金色的椅子上:“劉棟?”

“你是誰。”連川開口。

甯穀再次震驚地轉回頭,看到了眼前站著的人是連川沒錯,甚至手背上還有閃過的小光斑。

“我是這個已經沒有希望了的舊世界的主人。”劉棟回答。

“放你的屁!”甯穀回頭罵了一句,“這個世界的主人們還在外面戰鬥!”

但劉棟似乎並沒有發現他在場,視線只在連川身上。

“你想要什麼。”連川問。

甯穀感覺自己頭都快要在震驚中被扭斷了,連川已經被露珠裡的人吞噬了意識嗎!

“我是個坦誠的人,時間不多,我就簡單地概括吧,”劉棟說,“我想要跟你們合作,好好清理一下這個世界,清道夫解決之後,我們可以分享這個世界。”

不,不對。

如果連川的意識被吞噬,甯谷盯著連川,他不可能還在這裡,他還在連川的意識裡,劉棟看不到他就是證明。

“怎麼分享。”連川問。

“首先我需要知道你們出來的條件和方式,”劉棟說,“另外我還要告訴你,我們的合作的第一條件。”

“說。”連川說。

甯谷還是盯著連川。

這個說話的方式,跟連川一模一樣,他對連川太熟悉,他知道連川是鬣狗的時候怎麼說話,生氣的時候怎麼說話,開心的時候怎麼說話,不想理人的時候怎麼說話,嘲諷的時候怎麼說話……雖然很多時候聽上去沒什麼區別。

但他就是能分得出來。

這是連川。

這不是露珠裡的人。

“你們要幫助我們先清理掉外面還在掙扎的那些渣滓,”劉棟說,“沒用的舊的領袖和他的那些同僚,無視規矩的旅行者,瘋癲的蝙蝠,當然,如果你們覺得有必要,我們可以留下一部分突變者,他們的能力說不定可以幫助我們。”

“好。”連川回答。

“現在請你告訴我,你們從露珠裡出來的方式,”劉棟說,“我需要根據情況安排。”

“我怎麼判斷,”連川說,“你說的是不是實話?”

“你們來了一段時間了,”劉棟說,“對這個世界也有一些瞭解,你們的救世主應該也會傳遞了一些資訊給你,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想要做什麼,應該一目了然。”

“你要做這個世界的神。”連川說。

劉棟笑了起來。

“我們為什麼要生活在你的統治下。”連川說。

劉棟收了笑容:“誰說神只有一個呢?這可以是個存在眾神的世界。”

“這一串串的屁放得能撐出八個露珠了,”甯穀出離憤怒,指著劉棟,“你真是為了達到目的,連另一個世界的人都想騙?你還真覺得所有的人都只是你達到目標的工具嗎!”

“我們時間不多,”劉棟說,“我們要搶在外面那些渣滓應對清道夫最艱難的時候出擊,請告訴我你們要怎麼樣出來。”

“這樣。”連川慢慢抬起手。

一個透明的小露珠慢慢從他的掌心裡浮了出來,從一個手指尖的大小慢慢一點點變成了一個手掌的大小。

“連川?”甯穀愣住了。

他本來覺得連川的意識還在,但現在看到這個小露珠的時候他突然害怕了。

“這是什麼?”劉棟有些激動地從他的金色大椅子上站了起來,往前湊了兩步。

“這是,”連川看著小露珠,“你在等的人,你想要的那個世界。”

“嗯?”劉棟看著他。

“劉長官,”連川說,“我有沒有說過,你太不瞭解我了?”

劉棟猛地僵住了。

“你不知道我到底,”連川說,“有多恨你。”

“你是誰?”劉棟驚恐地喊了起來,頭轉向旁邊,“實驗艙的讀數正常嗎!”

“連川?”甯穀也吼了起來,“你是連狗嗎!”

“讀數正常,”連川說,“一切都正常。”

“你是誰?”劉棟聲音裡帶上了顫動。

“我是來毀掉你‘神殿’的人,”連川手猛地一收,掌心裡的小露珠被他握碎,像是炸開一朵水花,向四周飛濺著,“我叫連川。”

91

劉棟模糊的影子消失了, 那把金色的椅子也消失了。

這個大概是用了某種類似全息投影的技術,讓劉棟可以在一個安全的地方跟露珠裡的人接觸。

但劉棟沒有想到的是他沒有聯繫到露珠裡的人,他只聯繫到了那個被黑暗包裹著的連川。

甯穀突然反應過來, 之前他經過的一個個走廊, 一個個實驗艙, 看到的一個個連川,並不是進入了連川的某段記憶,而是連川正在經歷的,劉棟讓他想起的那些痛苦的回憶。

這種痛苦, 是劉棟刻意造成的,這個水柱艙就像當初連川被詩人帶走時, 他在連川意識裡看到的那個水柱……為了讓露珠裡的那些意識進入連川的身體, 達到他跟露珠溝通的目的。

甯穀非常懊惱,他腦子是真的不太好用,之前居然一直沒有反應過來, 他應該一開始就打碎那些實驗艙,把連川拉出來。

“連川?”甯谷看著連川。

連川沒有看他,只是看著自己的手。

手上被他握碎的小露珠已經消失得完全沒了任何痕跡。

甯穀猶豫了一下,把自己的手慢慢伸了過去,輕輕地放在了連川的掌心裡。

連川定了幾秒之後, 握住了他的手:“你來了。”

“我來了, ”甯穀趕緊開口,“我是不是來晚了?”

“沒有。”連川說,“來了就好。”

甯穀抱住了他,用力收緊胳膊:“你沒事吧?連川?”

“沒事。”連川說,聲音裡帶著些許恍惚。

“你這個狀態不對。”甯穀說。

“還行,”連川抬手也抱住了他, “我就是……心情不太好。”

“我知道,”甯穀在他身上輕輕拍著,“我知道,我看到了,劉棟這個人渣!”

“劉棟。”連川動了動。

“嗯,怎麼了?”甯穀鬆開胳膊看著他。

“還有事要做。”連川說,語氣和聲調都瞬間回到了平時的狀態裡。

甯穀用了起碼兩秒才適應了連川如此迅速的轉換。

“露珠已經被劉棟啟動了。”連川說。

“啟動?”甯穀愣了愣。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N把露珠帶過來的時候,露珠就像是個休眠艙,”連川走向實驗艙的門,“現在因為強行讓我接觸露珠,露珠裡的那些東西,結束休眠了。”

“我們現在要怎麼做?”甯穀說,“毀掉露珠嗎?怎麼毀?”

“不知道,但如果有人能毀掉露珠,”連川說著伸手抓住了門把手,“只會是你。”

“等!”甯穀撲過去按住了他的手。

連川看著他。

“找套衣服穿上,”甯穀說,“你這光著要去哪裡?”

“哪有?”連川看了一眼他身後的實驗艙,空無一物,“而且這裡不是真實世界。”

“我知道。”甯穀說。

“你不好意思看麼。”連川問。

“……那倒也不是。”甯穀低頭看了看自己,之前倒是有件長的外套,但現在沒在身上,如果要脫衣服給連川,他就得光著。

他還在是讓自己光著還是讓連川光著之間做著激烈的思想鬥爭時,連川已經打開了實驗室的門走了出去。

甯穀趕緊追出去。

卻發現站在門外的連川身上已經有了衣服,這衣服他還認識,這是在鬼城的時候,他幫連川找來的衣服。

“這是旅行者的衣服。”甯穀說。

“嗯,”連川應了一聲,“這套舒服。”

“這是哪裡?”甯穀看了一眼外面,發現門外只有一個大約兩米長的走廊,對面依舊是一個門。

他現在對各種門已經快有陰影了。

“露珠。”連川走過去,一把推開了對面的門。

“旅行者!”九翼越過一道火牆,看著前方開始有了變化的露珠,“當心,露珠有動靜了,劉棟的人肯定會同時殺出來,當心他們的武器!”

“你注意自己的安全,”李向說,“你目標太大了。”

“誰能殺我,”九翼笑了起來,張開翅膀向露珠的方向沖了過去,“誰!能!殺!我——”

露珠表面那些一直慢慢變化著幻彩一樣的光芒正在變暗。

一點一點,以極其緩慢的速度,變成黑色。

而九翼在空中能看得更清晰的是,露珠的表面不再光滑,開始出現一個個小小的突起。

“要出來嗎?”九翼側身開始在外圈繞著露珠飛行,“沒可能了。”

相比別的毀滅了的世界,露珠這個也同樣會毀滅的世界,更為悲慘。

他們見到過希望。

他們至死都抱著希望。

“慘啊。”九翼一揮手,指刺劃出寒光,壓向地面的清道夫。

清道夫已經開始減少,看來清道夫的出現的確是依靠連川。

一旦連川離開,清道夫就開始走向終結。

這個地獄一般的隨機宇宙裡,像連川這樣擁有絕對強大的精神力,又同時擁有無人能承受的痛苦經歷的人,估計沒有幾個。

當之無愧的清道夫幕後之王。

一道白色的光從露珠後方的地面之下射出。

九翼猛地翻身,在空中轉了180度,才躲開了這一次攻擊。

“劉棟的部隊行動了,我受到的攻擊來自地面之下,他們有地下通道,”九翼說,“那些沒有被裂縫切斷的地下通道,李向你們小心,我去通知清理隊。”

“地下?”李向問。

“是的,”九翼說,“主城的地下軌道,地下的運輸管道,還有些戰備通道,有些斷了,有些肯定還是通的。”

“我知道那些通道,”通話器裡傳來了陳飛的聲音,“我現在帶人過去,還有EZ。”

“把EZ全部送到露珠附近,”九翼說,“防止露珠突然爆裂。”

“好,”陳飛說,“李向,給我你們的大致座標,工程車過去掩護你們。”

“好的。”李向回答。

露珠表面的突起還在變化,從小小的一個點,慢慢變成了拳頭大小的球狀。

而黑色的幻彩已經佔據了差不多一半,露珠變成了一個半黑半白的凹凸不平的大圓球。

“真像個病毒啊。”九翼說。

跟九翼曾經在不知道哪個世界或者是哪一段葉希的記憶裡看到的某一本書上畫的病毒很像。

陳飛坐在加裝了防禦甲的工程車裡,沖向C區,後面跟著幾輛同樣裝備的工程車,還有他幾乎全部的戰力,以及所有EZ

這是關鍵的最後一戰,清道夫已經是強弩之末,裂縫中竄出的火焰也都開始減弱,有些地方的火牆已經消失。

扛住露珠和劉棟趁虛而入的最後一擊才是他們勝利的關鍵。

A區收容的流民也加入了戰鬥,跟著他的車隊沖向C區的隊伍最末,跟著的就是大批流民,陳飛把庫存的武器都分發給了他們。

活下去的希望,留住這個世界的希望,在每一個人身上。

旅行者的動作很快,在廢墟上奔跑跳躍,仿佛是一陣風刮過。

畢竟是來主城的路上就敢跳車的一生只為追求刺激的人。

李向帶著第一波旅行者跟陳飛在C區邊界匯合了。

“我們前方就是個地下通道,”陳飛說,“你應該還記得吧。”

“記得,”李向說,“廢棄的地下軌道,能通到D區的唯一一條軌道,突變者出現的時候就封鎖了。”

陳飛看了他一眼。

這是主城跟旅行者第一次劃清界限的時間,突變者作為異類,不再被主城接受。

“他們現在是被我們包圍著,”陳飛說,“想要突圍,跟露珠內應外合,就要從這裡走。”

“切斷通道。”李向說完發出了嘯聲。

旅行者同時橫向鋪開。

“工程車就位。”身後的手下湊到陳飛耳邊說了一句。

“開始。”陳飛下令。

幾輛工程車同時發出了轟鳴聲,地面都被帶出了強烈的震動。

七八條包含著無數電光的巨大光束打向了地面。

地面不斷被掀起,被擊碎的地面和黑鐵層在電光中四下飛濺著。

就在通道被從上方打通的瞬間,幾個黑色的炮筒從通道下方突然探出。

耀眼的白光射出時,李向迅速撐出了防禦。

一道白光從李向右臉側飛過,在他臉上帶出了一條火辣辣的傷口。

“他們改進了武器。”陳飛說。

李向已經料到了有可能會出現這樣的場景,他撐出了第二道防禦。

他的防禦能力是旅行者裡頂尖的,如果要有所改進,他的能力會是最先被針對的那一個。

身後幾個旅行者跟著他,同時都撐出了防禦。

“繼續。”李向說。

“切斷他們!”陳飛下令,“全速運轉!”

工程車發出震天的轟鳴,電光繼續不間斷地打向地面,通道開始塌陷。

“火力壓制!”第二波炮筒探頭出現的時候,陳飛再次下令,“主城的武器,沒那麼容易改進,全都針對旅行者,別的攻擊就一定會下降。”

紅色和橙色光開始從四周射向通道。

“所以他們的人都在掩體之下,躲開主城武器攻擊,”李向看著通道的方向,“你給我幾個人,我帶幾個旅行者過去。”

“進通道嗎?”陳飛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行,太危險了,通道那麼寬,距離也長,沒人知道下面已經是什麼情況了。”

“你看露珠。”李向說。

陳飛看向露珠。

露珠已經幾乎通體黑色,突出的小圓球已經開始像是要脫離母體。

“沒時間了。”李向說。

空中突然響起一聲嗡鳴。

一個黑色的影子從上方掠過,寒光像一張網壓到了通道上方,幾個黑色的炮筒瞬間被擊碎,白光攻擊啞了火。

“劉棟的地面部隊出動了,”通話器裡傳來了九翼的聲音,“要下就現在。”

李向回頭看了一眼,一揮手,幾個旅行者沖出隊伍,跟著他沖向了通道。

“八小隊!”陳飛下令,“啟動EZ!跟上他們!其他人掩護!”

“我去後面看看,他們在這裡已經有火力,說不定接下去就要打你們個回馬槍。”九翼掉頭順著通道向D區的方向飛過去。

“清理隊和旅行者到位,”雷豫的聲音傳出來,“我和團長在通道後方。”

“那我不去了。”九翼又掉頭。

“九翼,”團長開口,“你過來,把通道打碎。”

“你以為我是甯穀嗎?”九翼說,“我得跟他們一起才打得碎黑鐵地面。”

“能打裂就行,”團長說,“如果他們先出來了,你的攻擊面積大。”

九翼嘖了一聲,再次掉頭。

EZ最先撲進通道裡,接著是旅行者和八小隊的城衛,跳下通道的時候,幾個旅行者就同時撐開了防禦。

李向落地的瞬間,八小隊的城衛立刻就向通道兩邊開了火。

通道裡的幾個巡邏隊員瞬間被EZ撲倒,逃開的幾個也被城衛擊殺。

但通道裡劉棟的人並沒有多少,只有一排排的炮筒。

而通道兩邊也已經被挖出了不少平行排列的洞,裡面全是炮筒。

“他們不是要攻擊,”李向迅速做出了判斷,“他們是要把整個主城炸掉。”

“回來!”團長喊,“馬上回來!”

“不能回去。”李向說。

“李向?”團長聲音都氣出了顫音。

“這些炮必須啞掉,”李向說,“如果同時炸了,我們地面的人根本撤不及!”

這是劉棟的最後一搏,針對旅行者的武器,地面和地下同時攻擊,一旦露珠不能成功,他就要跟所有人拼個魚死網破。

“還有別的辦法!”陳飛吼。

“現在還不會炸,地面部隊還沒有到!”李向說,“還沒有到最後一步,還有時間。”

前方的通道裡閃出了白光。

八小隊城衛武器開火,接著就沖了過去。

旅行者在火力壓制下也沖了過去,同時激發的能力在通道裡震得人耳朵都有些發疼。

九翼在通道的位置上打出了口子。

清理隊同時對著缺口開了力,火力壓制中團長沖了過去。

“你幹什麼。”九翼攔住了他。

“我的同伴在裡面!”團長看著他。

“外面不是你的同伴了麼?”九翼問。

團長看了一眼四周的旅行者。

“我知道你們幾個出生入死,”九翼說,“你倆要是都下去了,旅行者誰來指揮,E那邊有什麼情況誰去幫忙?”

團長沒有說話,顯然是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破壞幾個炮筒,用不著那麼興帥動眾,”九翼說,“我下去,旅行者欠我的,記著了。”

“這是露珠的裡面嗎?”甯穀問。

“是。”連川說。

甯穀看著門後巨大的這個空間,無數的小露珠懸在空中,有著各種不同的顏色,有些卻已經開始變成黑色。

“黑色的那些是什麼?”甯穀問。

“是我。”連川說。

甯穀愣了愣,看著連川。

“想不被露珠吞噬,”連川說,“就要吞噬他們。”

甯穀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才轉回頭看著那些小露珠。

距離近的時候,他甚至能看到一些露珠裡有東西。

他看到了一個露珠裡有一個屋子,另一個露珠裡有幾個正在奔跑的孩子。

這就是N的世界,保存在這裡準備侵入他們的世界獲得新生的另一個世界。

“要毀掉他們嗎?”甯穀問,“九翼說我一個人秒不掉露珠。”

“這是我讓你要找我的原因,”連川說,“劉棟一旦利用我跟露珠聯繫,我就可以把你帶到這裡。”

“你沒跟我說過,”甯穀說,“我以為你只是混進來找春姨和龍彪。”

“劉棟要的就是我過來,否則不會抓春姨,”連川說,“他怎麼可能只拿我當個人質。”

“你沒告訴我。”甯穀說。

“我怕你不讓我過來。”連川說。

“你又知道?”甯穀有點不服氣。

“因為我就不會讓你來。”連川說。

甯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以後不要瞞著我,任何事。”

“好。”連川說。

甯穀舉起了左手。

“這裡沒有時間,”連川站在他身後,握住了他的右手,“不知道外面的情況,你必須要一擊成功,不能給露珠任何機會,一秒鐘都不能。”

“如果沒成功,怎麼辦?”甯穀問。

“必須成功,”連川說,“否則所有人的努力都有可能白費。”

“嗯。”甯谷應了一聲。

“我還被鎖在實驗艙裡,”連川說,“沒有人知道實驗艙在哪裡,如果你不成功,我會死。”

“你不會,”甯穀腳下瞬間騰起了銀色的光束,“有我在。”

92

春三看了一眼自己身邊, 兩個用槍指著她的城衛,聽到基地外傳來的大面積開火的聲音時,這兩個城衛的臉色有些變化。

“失敗了。”她說。

“不要說話, ”一個城衛的槍口沖著她晃了晃, “劉長官交待你的事, 你做就行。”

“沒有可以做的事了,”春三抱著胳膊往椅背上一靠,“開始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他,不要妄圖利用連川去接觸露珠。”

“你廢話太多了。”另一個城衛說。

“說中你們心裡害怕的東西了吧。”被捆在角落裡的龍彪說。

城衛猛地轉過頭, 盯著他。

“怕也正常,”龍彪說, “我也害怕他。”

城衛正要轉回頭去的時候, 龍彪又補了一句:“還好我選擇了站在他這一邊,他是我的隊友。”

然後很愉快地笑了起來。

城衛臉色一下變得鐵青,幾步沖到他面前, 在他的笑聲裡對著他的臉砸了一下。

“廢物,”龍彪說,“我要是你,現在就放了春三,帶著她去找雷豫, 起碼能換條活路, 雷豫那種講情誼的人,說不定還能給你點好處。”

城衛盯著他。

春三身邊的那個城衛叫了他一聲:“不要聽他的,鬣狗沒有真話。”

門突然被一腳踢開,劉棟沖了進來,直接沖到了春三身邊,把她一把從椅子上拽了起來。

“幹什麼!”龍彪吼了一聲。

“你幹什麼了?”劉棟掐著春三的脖子把她撞到了牆上, “你幹了什麼?你對連川做了什麼操作?”

“都是你要求的,”春三被掐得說話有些吃力,但語氣很平靜,“精神力灌注,強刺激,啟動露珠,接收意識……”

“那為什麼失敗了!”劉棟吼出了破音。

“我提醒過你。”春三說。

“什麼!”劉棟失去了冷靜和鎮定。

“參宿四。”春三看著他。

劉棟瞪著她沒有說話。

“參宿四是怎麼消失的,不記得了嗎?”春三說,“我提醒過你,連川能吞噬參宿四,吞噬露珠就不是不可能的事。”

“給你十分鐘,”劉棟說,“我要你馬上切斷連川跟露珠的聯繫。”

“這不可能。”春三說。

“你們現在還能活著,”劉棟指著她,“只不過是因為我還需要能夠牽制連川和甯穀的人,你要是逼得我沒有路走,那就大家一起死。”

劉棟轉身出去了,接著外面響起了他的吼聲:“所有人集合,準備作戰。”

春三看著螢幕上實驗艙傳回來的資料,一切都是正常的。

也就是說連川現在已經跟露珠接觸,甚至已經讓露珠的某些意識進入,但又已經將所有侵入都吞噬掉,成為了他自己。

實驗艙已經被封閉,實驗艙的所有操作都已經轉由春三這邊操作,技術員生死未知,也聯繫不上。

這些都已經不是重點,春三焦慮的是,無論實驗艙在哪裡,連川要怎麼醒過來,又怎麼從艙裡出來。

她試著幾次想要喚醒連川,但都沒有成功。

如果連川一直在吞噬露珠,會不會在露珠被摧毀的時候受傷甚至……

這是她現在根本想都不敢想的問題。

門再次被推開,春三轉過頭,看到的卻是臉色陰沉的蕭林。

“你們出去。”蕭林看著兩個城衛。

“可是……蕭長官,劉長官說要寸步不離。”一個城衛說。

“就在門口守著,”蕭林說,“這裡還有別的地方能出去嗎?”

“可是……”城衛還在猶豫。

“出去!”蕭林說,“我沒有時間了!耽誤了露珠的接觸是拿你倆祭天嗎!在門口守著,出去的只要不是我就開槍!”

兩個城衛猶豫了幾秒,轉身走了出去。

蕭林把門關上的同時,春三聽到了門外沉悶的敲擊聲。

“有什麼要做的事快點,”蕭林走到龍彪身邊,打開了他身上的鎖,“從這裡出去,我們只有三分鐘時間。”

“去哪裡?”龍彪站了起來。

雖然他已經立刻明白了蕭林的意圖,但出於長久以來蕭林對清理隊的態度,他還是很防備,搶在蕭林前頭,攔在了春三面前。

“放你們走!”蕭林壓低聲音,“外面我已經清理乾淨了,給你們準備了車,你開出去,車上有座標。”

“為什麼?”龍彪一邊拉起春三,一邊繼續把春三攔在身後。

“我不想成為罪人。”蕭林說。

“春三和龍彪逃脫!”手下從後座撲過來,在劉棟面前的監視屏上點了幾下,畫面切到了一輛正在飛速往基地後門開過去的車。

“這是蕭長官的車?確定他在車上嗎?”劉棟的嘴角抽動著,“他是怎麼能把人帶出去的。”

“他帶了幾個他的人,守在春三那裡的一個小隊全被殺了,車確定是他開的,他的車只有他本人能操作,”手下聽著通話器裡的聲音向劉棟彙報著,“現在這是……要去後門嗎?那裡出不去。”

“不是去後門,”劉棟冷笑了一聲,“只有我和他知道,後門東面還有一個缺口,是EZ運輸的出入口,他是要把人從那裡帶出去。”

“等您的命令。”手下說。

“炸掉。”劉棟說。

“春三還在車上。”手下看著他。

“我們用不上了,”劉棟說,“自然也不要讓陳飛用上。”

蕭林的車在接近缺口的位置時,被幾道白光擊中,緊接著就是連續的爆炸。

劉棟沒有留下一絲餘地,目的就是確保炸死車上的每一個人。

在震天轟響的爆炸聲和裹在煙塵裡向四周飛濺出一片的殘渣中,龍彪穿著城衛的制服,開著城衛的車,帶著同樣已經換上城衛制服的春三,從已經啟動待發的EZ裝載箱中穿過,沖出了基地。

龍彪知道蕭林一直看不上清理隊,也看不上清理隊做的那些髒活兒,更看不上清理隊的那些出手必殺不留活口的鬣狗。

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蕭林開著自己的車,帶著兩具屍體,以被劉棟炸死為代價,把他和春三送出了基地。

“他們開始進攻了,”春三不停地在自己手裡拿著的控制器上按著,她和龍彪身上有劉棟部隊的通話器,留一個作為監聽,另一個她要儘快用來聯繫上陳飛和雷豫,“注意安全。”

“放心,”龍彪說,“我的駕駛技術是清理隊最好的。”

春三沒有說話。

“行吧,不算連川的話,”龍彪說,“他反正現在也不是清理隊的人,算編外吧。”

春三笑了笑,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

“清理隊,陳飛,你們能聽到嗎?這裡春三,我和龍彪正從劉棟叛軍基地逃離,他們的地面部隊已經從基地出發,這裡春三,叛軍已經出發。”

雷豫聽到通話器裡傳來的聲音時,幾乎有些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淚水瞬間模糊了視野。

他迅速摘下護鏡,在眼睛上抹了一把。

“這裡雷豫,收到,”他說,“連川的情況怎麼樣?”

“他在實驗艙,沒有機會找到確切位置,”春三說,“但劉棟想用連川跟露珠交流的計畫失敗了。”

“瞭解了,”雷豫說,“你們從側翼離開,走東線,龍彪知道路線,不要在主城逗留,回失途穀。”

“我們要去A區,”春三說,“那邊有備用通訊樁,失途穀跟主城這邊的通訊必須恢復。”

“注意安全。”雷豫沒有多說。

“春三,”陳飛的聲音響起,“一隊城衛和旅行者跟你在AB2口匯合。”

“好的。”春三回答。

備用通訊樁剛設置完畢,露珠的方向就傳來了巨響。

春三回過頭的時候,看到了沖天而起的白光,從露珠週邊扇形向前一路壓了出去。

“劉棟的地面部隊。”一個旅行者跳上了旁邊的廢墟往那邊看著,“他們的進攻開始了。”

“測試!”春三拿起通話器,“失途穀!”

“失途谷壽喜。”通話器裡傳來了壽喜的聲音,“春三姐姐?你逃出來了?”

“是的,通訊恢復了!”春三說。

“老大!”壽喜立刻喊了起來,“老大你能聽到嗎!九翼!老大!”

“九翼……進了地道,破壞劉棟的埋伏,”團長的聲音響起,“暫時聯繫不上,失途穀那邊情況怎麼樣?”

“還好,”壽喜的聲音裡帶上了強壓著的哭腔,“傀儡穩定,E不能說話了,旅行者在清理最後的清道夫,甯谷還沒醒但是安全。”

通訊暫時沉默,C區的大規模的最後一戰已經拉開了序幕。

耳邊震天響著的爆炸聲,不斷在空中閃過的各種武器的光芒,交織出了一張巨大的網,又像是一幕大劇的背景,主城上方的日光天幕上都被映出了色彩。

春三恍惚中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曾經會在主城上空偶爾出現的人工彩虹,像星空一樣,因為“浪費資源”而被停止了。

哭泣聲。

甯穀耳邊能聽到很多聲音。

哭喊的聲音,絕望的慘叫聲。

隨著銀光所到之處,越來越多的聲音湧進他的耳朵裡,混亂的,嘈雜的,淒涼的……

“媽媽——”一個細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甯穀轉頭看過去,一個小露珠在他臉旁邊,一個孩子正驚恐地在黑色的煙塵裡奔跑哭喊著。

這哭喊聲讓甯穀心裡猛地一抽。

但接著連川身影一晃,這個小露珠就被一斬兩半,碎成了四濺的水花。

“假的,”連川回頭看著他,“N的世界跟我們的世界完全不一樣,這是他們自保的最後手段。”

“嗯。”甯谷應了一聲。

越來越多的聲音,不斷有小露珠沖到甯穀身邊。

他閉上了眼睛。

連川躍起,不斷地劈碎靠近的小露珠。

也不斷有小露珠變成黑色。

他知道甯穀不會猶豫,他的成敗決定著他能不能保住他想留下的世界,決定很多的人的生死,決定他一定要為了他逢賭必贏的那個人的生死。

但這些真實的,慘烈的,絕望的聲音和畫面,連川不願意甯穀看到太多自己親手造成的毀滅。

這些黑暗能給一個人帶來什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希望甯谷永遠只是個善良天真有時候不帶腦子出門還不介意承認的旅行者。

交錯的銀色光束已經慢慢地充斥在露珠內部,像是一幅抽象的畫,無數透明的,黑色的小露珠在被光束分隔開的空間裡不斷浮動撞擊著,像是在尋找最後的生路。

“就是現在。”連川在甯穀耳邊低聲說。

甯穀指尖泛出的金色光芒瞬間迸出,像是一把旋轉的圓刀,猛地攔腰從露珠內部切了出去。

“離開地道!”團長吼,“所有人離開地道附近!”

“工程車護甲打開!”陳飛的聲音已經嘶啞,“所有護甲打開,注意找掩護!”

“各組按區域給地面火力掩護,”雷豫指揮著清理隊,“注意保持距離,不要靠近地道!”

E喘息地爬到了一塊黑鐵上,看著遠處戰火連天的主城,大批黑戒和蝙蝠已經越過城界去增援。

“你可以休息了,”福祿在他腳邊蹲著,“他們一定能贏的,連川和甯穀在露珠裡,一定能毀掉它。”

E沒有說話,他已經無法再發出聲音。

最後的一點力氣只夠讓他站在這裡。

他本以為自己會死在跟主城的最後一戰裡,沒有想到,自己最後會死在跟主城並肩作戰的戰場上。

唯一慶倖的是,他撐過了必須他咬牙堅持的那一段。

是的。

可以休息了。

他慢慢舉起手,指尖黑暗色的光芒閃過。

傀儡軍團掉轉了方向,開始向主城飛速地奔去,成片閃爍著的黑銀色光芒看不到盡頭,一直延伸向主城,向著最後的戰場。

地下的震動傳來。

“李向!”團長對著通話器大吼著,“九翼!出來!出來了沒有!回話!”

四周的地面隨著震動,開始不斷地塌陷。

劉棟啟動了地道裡的炮筒,爆炸開始。

不斷被炸得飛起的黑鐵地面在空中飛舞著揚起,落下。

“主通道沒有爆炸,”雷豫說,“李向他們成功了。”

“給我沖!”團長吼。

“壓上去!”陳飛抱著個炮筒跳進了工程車,架在天窗上,“全部往前壓!”

又一波爆炸開始。

團長心裡猛地一沉。

李向他們不可能清除所有的爆點,如果第二輪爆炸完全鋪開之前不能回到地面上,那他們有可能就會被埋在地道裡。

“李向!九翼!”團長一邊帶著人往前壓一邊繼續吼。

“露珠!”有人突然大喊了一聲。

團長抬起頭看向露珠的時候,感覺有那麼一瞬間,四周沒有了聲音。

說不清的感受,聲音,畫面,甚至是時間,似乎都消失了。

又明明全都在眼前。

他能看到,也能聽到。

露珠半腰處突然亮起了一道金色的光芒。

接著就像是被攔腰斬斷一般,金光猛地從露珠裡爆出,幾乎就在同時,鋪滿了整個主城的上空。

眼前的所有的事物在這一刹那,全都被染成了金色。

93

一片金色中, 戰場上有一瞬間像是被定格,所有人都凝固在了這一秒的時間裡。

只有寥寥無幾的清道夫和在進行最後撲殺的EZ和傀儡大軍沒有停下。

無數銀色光束從上方如同雲層一般的金色中傾泄而下,在空中猛然加速, 像一道道刀刃, 直刺地面, 準確擊中清道夫和劉棟的地面部隊,炸出無數銀色焰火。

“前壓!”雷豫在這時吼出了聲音。

“全體開火!”陳飛下令。

“跟著我!”團長從一截斷牆後躍出,落地的時候能力激發,地面發出轟鳴。

之前被劉棟大面積地面部隊壓制的戰力瞬間爆發, 大量旅行者在陳飛城衛和清理隊的火力掩護之下沖向了露珠前方的劉棟部隊。

傳令官撲到劉棟的指揮車旁邊:“劉長官,我們損失了……”

“不計損失!”劉棟阻止他的話, “全部給我沖!地道都已經打開, 地下部隊從後方包抄!”

“可能火力不夠了,”傳令官的嗓子喊得有些沙啞,“之前李向和九翼帶著人進地道, 很多關鍵位置的炮筒都被破壞,駐守的人也被殺了不少。”

“他們人呢?”劉棟問。

“二次引爆後就沒找到了,”傳令官說,“估計是炸死了,但我們的人也損失不少……”

“不要跟我說損失!”劉棟吼了一聲。

“劉長官!”另一邊站著的手下也吼了一聲, “現在這個情況, 不說損失要怎麼打!甯穀的能力這一爆發,我們已經沒辦法再打了!”

“閉嘴!”劉棟瞪著他,眼眶紅得像是正在燃燒。

手下沒再說話。

劉棟轉頭,看向露珠。

露珠已經通體黑色,被金光從中間一分為二,變成了上下兩個半圓。

金光還在不斷湧出, 銀色的利刃也不斷從金光中擊出,像一道道閃電,不斷擊中地面,炸出的銀光幾乎要淹沒裂縫中的清道夫之火。

而半圓的露珠,也已經開始了毀滅。

不斷有黑色的碎片從主體上脫落飛出,像是被風帶起,在露珠四周旋轉飛舞著,漸漸消失。

那些曾經被包裹在主體內的小露珠,也像是滴落的墨汁,在空中暈出一枚枚黑色小花。

“重石還能用嗎?”劉棟盯著露珠,問了一句。

“一門損毀,還有一門能用,”手下回答,“但也有損傷,發射次數受限,大概還能發射三次。”

“能發射就行。”劉棟跳出指揮車,路面上被掀起的黑鐵石塊密佈,車已經無法再行進了,他沖向了最後的一門重石。

“劉長官!”幾個貼身守衛緊跟著他,“太危險了,不要過去!”

“怎麼,”劉棟看了他們一眼,“坐在車裡等死嗎。”

“撤吧,回基地安全屋,”守衛喊,“活著一切就還有希望,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啊!劉長官!”

“我從一開始就說過,”劉棟說,“要麼成神,要麼死。”

兩門重石,都對著主城大軍的方向,一門已經被擊碎,另一門看上去狀態也不怎麼樣。

劉棟沖進操作艙:“還能轉向嗎!”

“能。”操作員回答。

“轉向,”劉棟說,“向露珠開火,所有的射擊次數都用上。”

操作員吃驚地看向他:“劉長官?對露珠開火?”

“這是最後殺掉甯谷和連川的機會了,”劉棟說,“就現在,轉向。”

團長遠遠就看到重石動了,他吼了一聲:“找掩護!重石要發動!”

四周的人迅速消失在各種廢墟裡。

但重石並沒有發射,而是開始轉向,從正對著他們的方向開始左轉,再轉向左後方。

“是露珠。”團長在通話器裡說,“劉棟要炸露珠。”

“快!”雷豫喊。

所有人從廢墟裡跳出,飛速沖向重石。

各種遠端的武器和能力同時發動,想要用攻擊阻止重石。

但距離還太遠,重石是重型武器,防禦超強,之前那一門是被甯穀的能力摧毀,現在就算他們能趕到,也未必能阻止重石對著露珠開火。

團長在黑鐵廢墟上拼盡全力奔跑,鞋底已經破了口子,腳下傳來的鑽心的疼痛也不能讓他放慢速度。

李向和九翼生死未蔔,E也不知道什麼情況,傀儡軍團還在衝刺拼殺,沒有別的變化,這有可能是E給出的最後一條指令。

露珠跟連川和甯穀都有關係,如果露珠被重石攻擊……

就算最後他們能留下這個世界,對於很多人來說,這都是他們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付出的代價。

“瞄準,”劉棟站在操作艙後方,“鎖定。”

“鎖定系統受損,”操作員彙報,“無法自動鎖定,改為手動鎖定。”

劉棟聽著耳邊不斷響起的爆裂聲,各種武器交火的聲音,還有遠處不斷逼近的旅行者發出的尖嘯聲,盯著操作螢幕。

“手動鎖定方向,”操作員說,“發射準備就緒,等待指令。

“盡數發射。”劉棟說。

在他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前方露珠下的黑鐵地面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頂起,發出震響。

“警戒!”操作員喊。

黑鐵地面猛地爆開。

一個黑影從地下沖了出來,躍到半空。

猛地張開的雙翼瞬間把監視螢幕上的畫面全部遮掉。

“九翼!”有人喊。

“發射!”劉棟吼。

沒等操作員伸手按下按鈕,一張寒光網撲到,劉棟四周的人瞬間全部倒地。

九翼猛地撲到操作艙上方,一腳跺碎了艙頂。

劉棟抬起頭的時候,九翼蹲在艙頂的大洞邊低頭看著他:“早安,劉長官。”

他沒有說話,伸手對著發射按鈕拍了下去。

但他的手沒有機會碰到按鈕,手剛抬起的下一秒,他已經被九翼拽著衣領拉出了操作艙。

“最後一眼,”九翼說,“記住這個世界。”

劉棟沒有說話。

“你永遠也得不到的世界。”九翼說完一振翅膀,把劉棟拉向了空中。

接著就往露珠的方向狠狠一甩。

劉棟張開的胳膊腿在空中擺出一個大字,像是要擁抱什麼。

一束銀光從露珠裡探出,從劉棟身後直插而入,戳穿了他的身體。

劉棟被這束銀光懸掛在了露珠前方的空中,瞪圓的雙眼看著前方沖到了露珠前的聯合大軍,眼神漸漸暗淡。

“甯穀。”有人在喊。

甯穀覺得頭很疼,也很暈,眼睛無論如何也睜不開。

“打他一巴掌。”

“我不敢,你打。”

“一起打。”

“有用嗎?會被打醒嗎?”

“他就是被老大打暈的,應該也可以扇醒。”

甯穀睜開了眼睛。

福祿壽喜的臉迅速從他上方移開了。

“甯穀!醒了嗎!”福祿喊。

“快去主城!”壽喜也喊,“戰鬥結束了!”

“我們勝利了!救世主!”福祿喊,“快去主城!大家在清理戰場!還要找人!”

找人。

甯穀一躍而起。

然後摔回了地上。

太陽穴巨痛。

他抱著頭慢慢坐起來,緩了一下才站了起來。

“九翼居然敢打我頭。”他咬著牙。

“快去!”福祿蹦著喊,“我們一起去!”

甯穀晃了晃腦袋,跟著福祿壽喜跑出洞窟,往失途穀出口跑過去。

沖出失途穀的時候,甯穀腳步頓了一下。

四周的景象已經全變了樣。

四周一切都帶著暖暖的金色。

有一瞬間讓甯谷想起了沙湖公園的陽光。

沒有了滿耳的爆炸和交火的聲音,也沒有了滿眼的火光和騰空而起的武器的光芒。

黑鐵荒原上的火已經熄滅得差不多,裂縫中偶爾噴出的火焰也變得很小。

滿目的黑色碎渣透著大戰過後的疲憊。

風吹過的時候,能聞到灰燼的氣息。

四周有不少旅行者和清理隊的人,正在整理裝備,清理營地裡的雜物。

看到甯穀出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裡的動作,一齊看向他。

甯穀除了受罰被掛在鐘樓上享受過這樣的集體注視,還沒有在別的場合被這麼盯著過,頓時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幹什麼了。

“團長他們都在主城,”清理隊有人說了一句,“你車過去吧。”

甯穀趕緊點了點頭,轉身撲到之前連川給他的那輛A01上,發動了車子,往主城方向沖過去。

福祿壽喜抓住車子後座,跟著車飛了起來。

車開出去幾十米之後,身後傳來了旅行者的尖嘯和歡呼聲,甯穀回頭往後看的時候,清理隊的人舉起武器,對天開槍,閃起一片藍光。

主城的狀況看上去比黑鐵荒原更慘。

金色光芒之下,露珠的殘體還懸在主城上空,但已經完全失去了光澤,像兩個被劈碎了的黑鐵碗。

戰鬥已經停止,裂縫也已經熄滅,但廢墟成片,倒塌的房屋,被掀翻的路面,遍佈的黑鐵碎塊。

死去的人也隨處可見,有主城的隊伍,也有旅行者,還有不少平民。

甯穀不敢往下細看,他害怕怕看到自己熟悉的那些面孔。

讓他稍微心安一些的,是活人更多,陳飛城衛和巡邏隊正在安排平民往A區去,那邊的營地沒有受損。

九翼指刺的鳴音從前方傳來,甯穀抬頭看過去。

“歡迎回來,”九翼從他身邊飛過,“救世主。”

“老大!”福祿壽喜同時大喊著從甯谷車後跳過去,抱住了九翼的腿。

“撒手!”九翼被他倆拉得猛地往下一墜,用力撲了兩下翅膀才又升了上來。

“情況怎麼樣?”甯穀問,“大家都還好嗎?”

“黑戒去找E了,主城這邊李向還沒找到,”九翼說,“雷豫帶著清理隊的人去了基地找連川……你居然沒有第一時間問連川在哪?”

甯穀沒有說話,他想問的太多了,E撐不了多久他知道,現在E什麼情況他也不敢多問,但李向的情況他也同樣不敢問,甚至不敢問李向怎麼了,為什麼會“沒找到”。

至於連川,他最後的記憶裡是連川的聲音。

“甯穀,打碎艙體。”

什麼艙體?

打碎了嗎?

怎麼打碎的?

他已經不記得了。

再往前一些,甯穀看到了大批的旅行者,正在一道炸塌了的地道裡翻著黑鐵。

“李向在地道裡?”甯穀心裡一沉。

“我知道他在哪兒,”九翼說,“我沒法保住下去的全部人,只能盡力,這些人在側面的地洞裡。”

甯穀這時才注意到,九翼的翅膀上全是破洞。

“你受傷了嗎?”他問。

“沒有,”九翼看了看下方,“你來了就正好,把那個塌了的洞頂掀掉,他們這麼挖太慢了。”

甯穀馬上一揚手,銀光掠過,堆積在一起大大小小的黑鐵塊立刻被掀開。

下方的人頓時一片歡呼尖嘯。

“好了。”九翼沖了下去。

團長抬起頭,滿臉的黑灰,都糊得快認不出來了。

甯穀正要壓低車頭下去,團長已經擺了擺手,指著叛軍基地的方向:“去找連川!”

“你們怎麼樣……”甯穀喊。

“都好!”團長說,“快去!”

“嗯。”甯谷應了一聲,轉了車頭,往基地的方向全速沖了過去。

越過滿地殘垣斷壁,越過冒著黑煙的廢墟,越過破碎的車輛,越過無數的屍體……

車在耳邊呼嘯著,視線裡時不時會有卷過的黑色碎渣,甯穀指尖迸出金光,一路劈開前方空中各種飛舞而過的障礙。

連川。

我來了。

撐住啊。

剛到基地上方,甯穀就聽到了龍彪的吼聲:“那邊呢!老大你能聞到連川的氣味嗎!”

甯谷沒等車落地,還在懸停狀態就直接從空中跳了下來。

“找到了嗎!”他一邊跑一邊大聲問。

“還沒有,”雷豫回答,看到是他的時候,有些意外,“你醒了?沒事吧!”

“沒事!”甯穀沖了過去。

清理隊和城衛,還有一些旅行者,已經在基地搜了不短的時間,現在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了破損的地面附近。

甯穀沖過去的時候,看到老大正埋頭在黑鐵堆裡刨著。

“老大!”甯穀撲過去,“你是不是聞到什麼味道了?”

老大從鼻子裡噴了口氣。

“我肯定打碎艙體了,”甯穀說,“我肯定打碎了,你聞到的是水柱艙的味道!”

老大看了它一眼。

“我來,”甯谷看到了老大爪子上的傷痕,“我知道怎麼找他。”

甯穀的手按到了地面上。

他肯定打碎了艙體,只要他還活著,他就不可能在打碎艙體之前離開。

他不僅會打碎艙體,他也一定會給連川保護。

連川是無意識狀態留在水柱艙裡,如果沒有保護,一旦艙體破損,連川就會受傷。

雖然這些他都不記得,但他確定,只要自己沒有死,只要自己意識沒有留在露珠裡,他就一定會做到這些事。

他不可能讓連川受傷。

實驗艙在地下,劉棟不可能讓別人輕易找到實驗艙,他控制不了連川,也不會讓別人輕易找到連川。

甯穀掌心下的地面漫出了金色的網狀光芒,像是流淌著的金色的溪流,順著一片狼藉的地面一點點漫延開去。

所有人都盯著這一片金色。

露珠正下方的地面上突然爆起一束小小的金光。

“就在那裡。”甯穀開口的時候聽到自己聲音都啞了。

幾束銀光隨著他的聲音從指尖竄出,爆裂聲中切開了地面,裂縫中瞬間迸出了更多的金光。

甯穀狠狠一揚手,掀起了一片地面,形成了一個大坑。

“還要再深一些!”龍彪在坑邊往下看了看。

甯穀再次揚手,身上之前沒有完全恢復的傷開始重新疼了起來。

“還是黑鐵!”龍彪喊。

雷豫看了甯穀一眼,大概是發現了他臉色不對:“你先停,讓陳飛找輛能用的工程車過來。”

“我等不及。”甯穀說。

不得不說,劉棟的狠勁讓他能做到很多不可想像的事,甯穀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把實驗艙沉入這麼深的地下的,三次掀起的黑鐵已經堆出了一座小山,這才終於隱約從縫隙裡看到了發著光的水柱艙。

如果他沒有這樣的能力,大家就算最後能挖到,連川恐怕也活不成了。

“連川!”甯穀吼了一聲,咬牙再一次狠狠揚起手。

隨著他的動作,最後一層壓在艙上的黑鐵被全部翻起,已經破碎的實驗艙露了出來,裡面的水柱艙也已經完全被破壞。

連川被一團金色的光芒包裹著,靜靜地躺在艙裡一堆黑鐵碎片中。

看清連川的那一瞬間,甯穀松了一口氣,一頭栽進了大坑裡,眼前最後看到的東西是老大身上的毛。

94

雷豫和幾個隊員把甯谷搬到了旁邊平坦些的地面上, 要不是老大給他墊了一下,臉就該直接扣到碎渣上了。

“他還有傷,”雷豫在甯穀身上輕輕按了幾下, “但是看不出在哪裡, 能力這麼用完估計撐不住了。”

“我先把他送回失途穀?”李梁蹲下看了看。

“看上去問題不大, 讓他躺一會兒再說,最好能跟著連川一起走,”雷豫說,“要不我怕他醒過來萬一沒有看到連川會著急。”

“嗯, ”李梁轉頭看著那邊的大坑,龍彪帶了人和幾個旅行者正往坑裡下去, “連川的情況也不知道怎麼樣。”

“甯穀的能力護住他了, 安全的,”雷豫說,“看看能不能找個什麼裝載箱之類的把他帶回……”

話還沒說完, 那邊龍彪嗷地喊了一聲。

雷豫和李梁他們跑到坑邊的時候,看到已經下到實驗艙頂的幾個人都摔倒在了旁邊的碎鐵堆裡。

“怎麼?”雷豫問。

“得等甯穀醒過來,”一個旅行者說,“他給連川裹的這層保護能力,有攻擊性。”

龍彪沖雷豫晃了晃自己的手, 整個手掌都黑了。

“你先包一下, 回去了讓我們老八叔給你處理一下,”旅行者說,“很快就能好。”

“謝了。”龍彪甩甩手。

甯穀大概只在地上躺了一分鐘,李梁帶著人去找運輸連川的箱子,還沒走幾步,他突然就從地上一躍而起。

跟著手裡就爆出了金光。

兩個旅行者嚇了一跳, 同時撐開了防禦,護住了旁邊的人。

甯穀落地之後愣了兩秒才收起了能力,開口問了一句:“連川呢?”

龍彪指了指坑裡:“還在下面,我們弄不出來。”

“我來。”甯穀沖過去跳進了坑裡。

“你狀態怎麼樣?”雷豫追了一句。

“很好。”甯穀從破口處跳進了實驗艙裡。

水柱艙已經完全碎掉,甯谷靠近連川,連川在一堆碎渣裡靜靜地躺著,金光始終裹著他的身體。

甯穀小心地伸出手,在連川臉上摸了一下。

連川肯定受傷了,怎麼傷的,傷在哪裡,他都無法判斷,最後那些小露珠一個一個變成黑色,最後被毀掉的露珠也是通體發黑,讓他有些不安。

他記得關於那些黑色的小露珠,連川說過的話。

“是我。”

劉棟是成功了的,他讓連川跟露珠聯繫上了,只是連川阻止了露珠對他的吞噬,而是以不可思議的力量反向吞噬了露珠。

如果是這樣,他最後劈開露珠,毀掉那個世界的時候,連川會不會也受到牽連?

“給我件衣服。”甯穀抬頭喊了一聲。

一件旅行者的長斗篷被扔了下來,甯穀用斗篷裹住了連川。

能力他沒有撤,雖然他覺得一開始自己放出能力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連川的衣服沒了,擋著他。

不過現在作為一種保護,說不定也有用。

他拉起連川,把他背在了背上。

李梁他們找到一輛運輸車,頂子被炸沒了,但還能開。

甯谷其實不太想坐這個破車,顯得他太弱了,他一個鬼城惡霸,怎麼不得把連川扛著然後開著A01回去呢。

但他現在的確有點弱,跳出黑鐵坑的時候都感覺有些吃力,能力用得有些太過了。

這狀態扛著連川開A01,萬一翻車了……

為了連川的安全,他只能暫時放下鬼城惡霸的面子。

把連川放到破車上,他坐在車裡,用自己的腿墊著連川的腦袋。

“出發。”雷豫說。

李梁開車,雷豫和幾個旅行者在前面清理出能走的路面。

龍彪帶著剩下的人繼續清理基地,劉棟到最後一刻都還在為自己的偏執的目標努力,所以基地還有不少的武器和物資,這些東西都是往後他們繼續生存下去的關鍵。

車開動的時候,顛了一下。

甯谷伸手在連川腦袋下面托住了。

李梁回頭看了一眼。

“沒事。”甯穀說。

“我現在才有機會說一句,”李梁說,“辛苦了。”

“我以為你要說什麼了不起的事呢。”甯穀擺了擺手。

辛苦嗎,還行吧,也不算辛苦。

甯穀並不需要誰感謝他,他最初說出要砍掉拿著走馬燈的那只手的時候,甚至只是不服氣。

誰決定我們生,誰決定我們死?

是我們自己。

僅此而已。

後來的這些日子裡,他也是想要為自己留下這個世界。

他想要留下他在意的人,他還沒有走遍的地,他想永遠記住的那些回憶。

雖然鬼城不知所蹤,但他相信那些留在鬼城的同伴,也同樣能留住想要留住的一切。

鬼城惡霸。

甯穀腦子裡已經很久沒有想到過這個稱呼了,那些在鬼城狂妄囂張不知天高地厚的日子裡似乎已經離他很遠。

但直到現在,他再次想到這個詞的時候,突然發現,相較于救世主,他其實更喜歡這個稱呼。

車在之前的地道邊停下了。

甯谷收回思緒,把連川放平,急切地直接從沒了頂的車上跳了出去。

“找到李向了嗎?”他喊。

“找到了,”團長的聲音很響亮地回答了他,“受了傷。”

“嚴重嗎!”甯穀沖了過去,看到了剛從地道廢墟裡抬出來的李向,還有三個旅行者和兩個城衛。

都有傷,臉上糊滿傷痕和黑灰,但無論怎麼樣,他們活了下來。

這些是九翼盡了最大努力保護下來的人。

破車上還有位置,大家把受傷的人都抬上了車。

甯穀看到了九翼,永遠的老習慣,找個最高的地方蹲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走到九翼蹲的那根柱子下方:“九翼。”

“連川怎麼樣?”九翼跳了下來,漏風的翅膀在身後撲啦撲啦地響著。

“還沒醒,”甯穀放低聲音,“你說,會不會我毀掉露珠的時候,也傷到他了?”

“還用想嗎?”九翼說,“當然了,他早就跟露珠有關聯了,不過他敢冒這個險,就是知道自己有本事挺過去。”

“你們都沒有跟我說。”甯穀盯著九翼,想罵幾句的時候看到他面具上滿布的深深劃痕,又開不了口了。

他們做過的每一件事,在這種關鍵的時刻做出的每一個決定,都是別無他法。

“說了也沒有用,只會動搖你,影響你的判斷。”九翼說。

“憑什麼我就會被影響。”甯穀皺了皺眉。

“你有牽掛,你善良,還心軟,你相信希望,”九翼豎起指刺數著,“所以你最後能夠成功。”

回到失途穀的時候,搜索E的黑戒已經回來了一部分。

甯穀從他們的反應上就能看出來,他們沒有找到E,另一部分還沒回來,但甯穀感覺可能找不到了。

福祿是最後見過E的人,但在他說的位置也沒有找到任何E的痕跡。

甯穀沒有多問,安頓好李向他們之後,就跟著福祿壽喜一塊兒進了失途穀。

連川躺在他之前被九翼一拳頭砸暈的那個洞窟裡,還沒有要醒過來的意思。

甯穀撤掉了能力,坐在連川身邊,拉過他的手握著。

連川的手是暖的。

這一點點溫度讓他心安,抓著不敢放。

他用了用力,手背上的小光斑閃過,連川手上的光斑也閃了起來。

是連川沒錯。

九翼進了洞,扔下幾盒配給和幾瓶水,轉身就要出去。

“你那個翅膀,”甯穀叫住他,“還能補嗎?”

“不光能補,還能換,”九翼看著他,“羡慕嗎?”

“以前也沒發現你有翅膀,藏哪兒了?”甯穀往他身後看了看。

“別小看蝙蝠。”九翼彈了一下指刺,出去了。

“你看,”甯穀捏了捏連川的手,“九翼現在狂成什麼樣了?我去找你的時候睡不著,他居然直接打我一拳!當然,如果他不打暈我,我不知道什麼時候能睡著……但是他居然打我一拳!真的沒法忍,你醒了以後我還是會找他算帳的。”

說到這一拳,甯穀就覺得太陽穴隱隱發疼,順帶著把身上本來已經不太疼了的那些連川揍出來的傷帶得也疼了起來。

他靠到洞壁上,閉上了眼睛。

什麼救世主,什麼鬼城惡霸,一天天的誰都能拎起來揍一頓。

連川打幾下也就算了,九翼這種無腦怪都打……

大概是大家並肩戰鬥的時候,他躺在失途穀裡,現在睡著了還能夢到戰鬥,他不斷地奔跑,躍起,打鬥……

感覺睡著了比醒著還累。

他掙扎著暫停了夢境,睜開了眼睛。

連川坐在他旁邊,正看著他。

甯穀歎了口氣,又閉上了眼睛。

“不是做夢。”連川說。

甯穀猛地睜開了眼睛,瞪著他。

“我沒事了。”連川說。

“連狗。”甯穀說。

“嗯。”連川應了一聲。

“我知道你會沒事,”甯穀說,“我一點也不擔心。”

“嗯。”連川點點頭。

甯穀沒再說話,起身撲過去一把摟住了他,非常用力地收緊胳膊,老覺得現在夢還沒醒,摟得不夠緊,一會兒醒了連川就不見了。

“老大。”連川動了動。

甯穀摟著他沒鬆手,只是偏過頭看了看。

洞口露出一隻耳朵和一隻圓眼睛。

“老大。”甯穀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聲音裡居然帶著哭腔,“連川醒了,他沒事了。”

老大噴了口氣,轉身走了。

“撒手,”連川說,“我要喝水。”

“哦。”甯穀鬆開了胳膊,拿過一瓶水遞給他。

連川一口氣把水都喝光了,甯穀趕緊又給他拿了一瓶。

看著連川喝水的時候,甯穀看得有些出神。

連川放下瓶子之後,他又過了好半天才開口:“我好像很久沒有這麼放鬆了,就坐在這裡,不用擔心又有什麼事情發生。”

“都過去了。”連川說。

“我們成功了對嗎?”甯穀問。

“嗯。”連川應著。

“你說,”甯穀看著他,“如果清道夫是因為你才出現,現在那些要毀滅的世界,是不是就可以不毀滅了?因為清道夫沒有了。”

“不知道,”連川說,“我們這裡是結束,不知道別的世界是不是結束。”

“我們沒有毀滅,”甯穀想了想,“葉希知道嗎?”

“無所謂。”連川說。

“我希望他知道,”甯穀說,“沒有什麼結局是必然的。”

甯谷和連川回到黑鐵荒原的時候,清理隊和蝙蝠們已經把失途穀外面的駐點重新清理乾淨,正在碼放收集回來的各種物資。

春三從一個物資箱上跳了下來,走到了連川面前。

“我沒事。”連川說。

“我知道。”春三笑著在他臉上輕輕拍了拍。

“現在什麼情況?”甯穀抓住從旁邊經過的李梁。

“收拾殘局的情況,”李梁說,“陳飛那邊安置平民,我們主要負責收集還能用的東西,清理廢墟,春三還要重建主城系統。”

“什麼系統?”甯穀一聽就緊張了。

“沒有了管理員,主城也需要一個能運行的系統,”李梁說,“各種設施,要慢慢恢復。”

“嗯。”甯穀點了點頭。

“旅行者暫時都在舊商場那邊,那邊沒有被破壞,很多房子還能用,”李梁說,“團長帶了人過去清理了。”

“那邊的旅行者……”甯穀問。

“都沒事,你是要問釘子嗎?”李梁說,“團長說你會問,他說釘子安全的。”

“謝謝。”甯穀說。

“要去舊商場看看嗎?”連川走了過來。

“釘子沒事,”甯穀說,“我想先找找E,你覺得E還活著嗎?”

連川沒說話。

“死了,”甯穀低聲說,“是吧?”

“我們都知道他這一戰必死,”連川說,“能撐到最後已經是奇跡了。”

甯穀沒再說話。

“雷豫說九翼去找E了,”連川說,“去看看吧,他也許能找到些什麼痕跡。”

以前的黑鐵荒原比主城要荒涼得多,或者說,完全就是荒涼,什麼也沒有。

但大戰過後,主城一片廢墟,倒顯得黑鐵荒原看上去沒那麼慘了。

除去巨大的裂縫和翻起的黑鐵,和之前沒有太大的區別。

甯谷和連川慢慢往荒原深處走過去,順著裂縫,也不知道能找到什麼。

空中傳來一聲鳴音。

九翼張著他破了八百個洞的翅膀落在了他們前方。

“飯後散步?”九翼問。

“找到什麼沒?”甯穀問。

“沒找到人,”九翼走了過來,“E這個怪胚,我懷疑他故意的,說不定快死的時候撐著一口氣跳進裂縫把自己燒成灰了。”

甯穀瞪著他。

“但是找到這個,”九翼伸出手,掌心裡放著一個泛間銀光的黑色小方塊,上面還有一根鏈子,“這個光一看就是E的東西。”

這是條項鍊。

甯穀把小方塊拿到眼前看了看。

他連E的臉都沒有看清過,更不知道他脖子上有沒有掛著這個小方塊。

但的確就像九翼說的,這個光一看就是E,而拿在手上時,因為同樣的能力,他有種熟悉的感覺。

“你拿著吧,”九翼說,“我要回去修翅膀了。”

“在哪撿到的?”甯穀問。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九翼看著他,“我哪說得清,從這裡過去三條小裂縫,有個熔火管道翻起來的壕溝,就在溝底下。”

九翼走了之後,甯穀猶豫了一下,把小方塊掛到了自己脖子上。

“要去九翼說的那個地方看看嗎?”連川問。

“不了。”甯穀說,“E躲得那麼遠,大概就是不想讓人再找到他。”

旁邊裂縫裡最後一叢小火焰熄滅了,四周變成了一片漆黑,只能看到遠處還亮著的主城。

甯穀指尖泛出小小的一團金色。

“幹嘛?”連川問。

甯谷把手慢慢抬到連川臉旁邊:“看不到你有點兒不踏實。”

“那在我脖子下麵掛個燈吧。”連川說。

甯穀又把手慢慢移到連川胸口的位置,看著金光從下往上照亮連川的臉。

“算了,”甯穀又把手舉回了他臉側,“這也就是你,要是換了九翼那個狗頭面具臉,我已經嚇死了。”

連川笑了起來。

甯穀跟著他笑了一會兒,又抬在他臉上摸了一下:“這個笑不常見啊。”

“我自己都沒見過。”連川說。

甯穀嘿嘿地沖著他笑了好半天:“就是這樣。”

“……我還是別笑了。”連川說。

“你什麼意思?”甯穀問。

“沒有什麼意思。”連川說。

“我笑得很難看嗎?”甯穀說。

“好看,”連川說,“英俊。”

“我……”

“比九翼英俊多了。”連川又說。

95

大戰過後, 所有的人因為做到了不可能的事,看到了以為永遠不會有的這一天而被激起的興奮心情到達了頂點。

甯穀本來想馬上去舊商場看看釘子,但聽說很多人在滿主城尋找帶他們“找到出口”獲得新生的救世主, 他又蹲在失途穀不敢過去了。

“晚點兒吧, ”甯穀歎了口氣, “感覺太嚇人了。”

“我開A01帶你過去也行,”連川說,“從人少的地方,半空走。”

“不要, 雷豫剛說了,現在能源缺, 要保主城生活重建什麼的, ”甯穀說,“不要隨便浪費。”

“送救世主去看朋友,”連川說, “怎麼能叫浪費呢。”

甯穀抬起頭看著他:“故意的吧你?”

連川笑了笑,蹲在了他旁邊:“那晚點兒去吧,日光還有兩個小時就關了,大家都安頓得差不多,今天肯定會休息得很早, 都累了。”

“嗯。”甯穀托著下巴, 看著主城的方向,“你說,接下去主城會怎麼樣?很多事要做吧,清理城市只是第一步。”

“那就是蘇總領和陳飛他們的事了,”連川說,“他們對主城很瞭解, 知道要怎麼恢復,又要怎麼維持。”

“還會像以前那樣嗎?”甯穀說,“各種實驗,各種……畢竟參宿四只有一個,他們還會繼續想要弄出第二個第三個嗎?”

“誰知道呢,”連川說,“人永遠都是貪心的,陳飛和蘇總領他們這一代也許看到了更多,想法和選擇會有改變,下一代呢,總有一天我們經歷的這些會變成一段模糊的記憶,那時的人又會怎麼想,誰知道呢?”

幾個小蝙蝠蹦著跑了回來:“去看熱鬧嗎!”

“什麼熱鬧?”一幫在失途谷幫忙清理的旅行者立刻來了興致。

旅行者大概是這個世界裡最有活力的永動機,無論什麼時候,對任何事都充滿好奇。

“光刺要重新點亮一次,”小蝙蝠說,“象徵新生,說過幾天還要把這一次毀滅大戰刻到光刺上,還有英雄的名字。”

一幫旅行者和蝙蝠一塊兒往光刺那邊去了。

趁著大家都去光刺看熱鬧,甯谷和連川進了主城,去舊商場。

路面還有很多地方沒有清理完,大量的黑鐵不是人力能清理得掉的,主城現在修好能用的機械有限,光是清理這件事,就不是幾天能做完的。

不過沒關係,現在有時間。

有很長很長的時間。

旅行者在C區的據點整理得差不多了,幾個商場地上地下,還有老商業區的空置店鋪,很多半塌的房子都簡單修復,已經住進了人。

對於旅行者來說,這樣的房子比他們在鬼城的房子要舒服不少,還不用擔心被風吹走。

“我也要去找一間,”甯穀有些興奮,隨便走進了一間屋子看了看,“這間大。”

“嗯。”連川跟著走了進去,“是因為塌了才顯得大。”

“比我在鬼城的小屋大多了。”甯穀在屋裡走了一圈,之前屋裡的東西早就已經在混亂中被流民一搶而空了,連條椅子腿兒都沒剩下。

“我宿舍那裡可以住。”連川說。

“你不跟我一塊兒?”甯穀轉頭看著他,“你要回宿舍住?你都不是清理隊的人了,你只是個被驅逐到鬼城的前鬣狗,你還能回清理隊宿舍?”

連川沉默著等他一通說完,又過了兩秒才開口:“我是說暫時,你可以跟我到清理隊宿舍住,那裡設施都還在。”

“哦。”甯穀回過神,“為什麼是暫時?”

“你不是要去世界的盡頭看看麼,”連川說,“不過要是改主意了也沒事。”

“要去的,”甯穀走出這個小屋,往舊商場那邊走,“我……在主城估計也呆不習慣。”

“嗯。”連川跟上他。

舊商場裡還有些旅行者沒有去光刺湊熱鬧,正在清點物資。

看到甯穀走進來的時候,琪姐姐尖叫了一聲:“甯穀——”

四周的尖嘯聲緊跟著就響了起來,甯穀瞬間有種回到鬼城了的感覺。

琪姐姐從一幫圍過來的旅行者中撲出來抱住了他,在他臉上啪啪地拍著:“我看看我看看,還是老樣子,一點兒沒變!”

“輕點兒。”甯穀捂著臉,“釘子呢?我想看看他。”

“在上面房間,”琪姐姐還是很開心地拍著他的臉,然後又在肩膀和胳膊上用力拍了好幾下,“剛收拾好,就先把他挪上去了。”

甯穀剛要往樓梯走,琪姐姐的手又伸到了連川面前:“小喇叭啊。”

連川想躲,猶豫了一下還是挺住了沒躲。

好在琪姐姐對主城第一鬣狗小喇叭還是有所顧忌,也不像跟甯穀那麼熟,只是在他胳膊上拍了兩下:“辛苦了,這兩天好好休息呀。”

“嗯。”連川應了一聲。

在旅行者們放肆的歡呼和尖嘯聲裡,甯谷和連川飛快地跑上了樓梯,上了二樓。

二樓相對安靜了不少,只有輕傷的一些旅行者在休息,還有老八叔和幾個有治癒能力的旅行者。

“來,”老八叔一看到甯穀,就知道他是來幹嘛的,沖他招了招手,“釘子在這兒。”

一間清理好的小屋裡,地上鋪著幾層墊子,釘子安靜地躺著。

甯穀蹲到了他旁邊,伸手在釘子腦門兒上摸了摸,把他前額的頭髮扒拉開,又用手指彈了一下:“釘子,好久不見啊,有沒有想我。”

“他要是醒了,看到你估計得哭出來。”老八叔說。

甯穀沒說話,指尖的光芒泛出,慢慢包裹住了釘子。

“能有用嗎,”他小聲說,“E的能力已經撤了,他為什麼沒有醒?”

“傀儡從製造的那天開始,”老八叔站在他身後,“就沒有想過還要醒過來,他們是要戰鬥到死的。”

“像E一樣。”甯穀說。

“嗯,”老八叔歎了口氣,“九翼說不定有辦法,失途穀可能會影響得到他。”

要不是現在不方便,而且九翼也受了傷,甯穀估計已經把釘子扛到失途穀了。

把釘子裹成個金色的人形團子之後,他才跟連川一塊兒離開了舊商場。

走到街上時,光刺滅掉了。

四周一片寂靜。

接著光刺再次亮起,連川聽到了遠遠傳來的歡呼聲。

雖然離得很遠,幾乎只能聽個大概,但他還是能聽出這些歡呼聲裡帶著歇斯底里。

歇斯底里地哭,歇斯底里地笑,歇斯底里地大喊尖叫,所有劫後餘生的人都在這一刻釋放著自己歇斯底里的喜悅。

死去的家人,再也見不到的同伴,戰死在烈火中的所有人。

悲傷在這一刻也都被歇斯底里地釋放。

甯穀有些空落落的,一直以來他都緊繃著神經,每一分每一秒,擔心會失去自己想要留下的一切,擔心再也見不到連川……他轉頭看了連川一眼。

現在一切突然就這麼結束了,他猛地有些恍惚。

“去哪裡?”連川問他。

“不知道,”甯穀說,“你知道哪裡有紙和筆嗎。”

連川看著他沒說話。

“怎麼了?”甯穀問。

“你要畫畫嗎?”連川問。

“我也不知道,”甯穀說,“反正現在時間多,我想留點東西。”

“紙留不了多久,太容易壞了。”連川說。

“那我就想把我的事記下來,”甯穀說,“怎麼辦?”

“去我宿舍吧,”連川說,“有記錄設備,你想寫想畫都行,可以存在系統裡。”

“不存在系統裡呢?”甯穀問,“我信不過系統。”

“刻在失途穀裡。”連川說。

九翼的翅膀已經卸了下來,拆解成了小塊的原料,他正用指刺在空氣裡畫著新翅膀的設計圖。

“這畫個空氣的意義是什麼?”甯穀看著在空中拖著一小段尾巴轉瞬即逝的寒光。

“意義就是你倆走開別煩我。”九翼說。

“釘子的事說好了啊,失途穀恢復秩序以後我把他帶過來,”甯穀說,“你想想辦法。”

“不用等恢復秩序,失途穀有個屁秩序,”九翼說,“失途穀只有我的暴政。”

“那等你開始暴政了,想想辦法。”連川說。

“我暴政沒停過!”九翼吼了一嗓子,“我一直都暴得很!”

“那現在。”連川說。

“你怎麼跟甯穀一樣煩人了?”九翼說,“你以前嗝都打不出一個。”

“說定了。”連川說。

“讓旅行者把他弄過來吧,放到吟誦豎洞,說不定能有用,但我也拿不准,”九翼蹲回他的黑鐵墩子上,“說吧,還有什麼事。”

“我要在失途穀留點信息。”甯穀說。

“什麼資訊,”九翼說,“尿尿嗎?失途穀禁止隨地大小便。”

“失途穀有什麼地方能永遠保存東西?”甯穀問。

“保存什麼?”九翼問。

“大小便。”甯穀說。

“你是不是想嘗嘗暴政!”九翼一聲暴吼。

“……我在外面等你。”連川轉身走了出去。

老大最近都貓在失途谷附近,連川走出洞口,就看到了它正躺在一個小洞窟裡打盹兒。

“老大。”連川走了進去,蹲到了它旁邊。

老大睜開眼睛,伸出尾巴在他腳踝上繞了繞。

“我過幾天,要離開一陣子,”連川說,“不知道是多久。”

老大坐了起來,在他手上聞了聞。

“甯穀想出去看看,”連川說,“我跟他一起去……也許這個世界沒什麼好看的,一個主城而已,但是也還是想看看。”

老大鼻子裡噴了噴氣。

“不用擔心,”連川說,“你給我的爪子我還留著,算是護身符吧。”

老大抖了抖耳朵。

連川猶豫了一下,伸手在它耳朵尖上捏了捏,又捋了一下耳朵尖上的毛。

老大看著他。

“甯穀問我,有沒有摸過老大耳尖上的小揪揪,”連川說,“我還真不記得有沒有摸過了,也沒想到他會問我這個。”

老大躺回地上,打了個呵欠,爪子往他腿上推了推。

“我不是跟你道別,”連川說,“就是說一聲。”

“連川!”外面傳來甯穀大喊的聲音。

老大從鼻子裡噴出了一連串的氣聲。

“這裡。”連川站了起來,走到了洞外。

“我以為你……”甯穀看到他的時候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氣,“九翼讓我們去棺材那裡,他說那裡不在我們的世界裡,也不在我們的時間裡。”

“嗯,”連川點了點頭,“我也覺得只有那裡了。”

往那個胖8字洞去的時候,甯穀伸手拉住了連川的手。

“丟不了。”連川說。

“你管我呢?”甯穀看了他一眼。

“你想好要畫什麼寫什麼了嗎?”連川問。

“沒有,”甯穀說,“到那兒了再想。”

“你怎麼畫怎麼寫呢?”連川又問。

“不知道!”甯穀喊了一聲。

“別跟九翼學。”連川說。

“你畫你寫,”甯穀說,“按我說的就行。”

“嗯。”連川笑笑。

這個藏在失途穀深處的洞窟,經歷了這樣一次大戰,依舊是老樣子,沒有任何改變。

依舊是那一處開口,依舊是看不到邊際的黑暗虛空,依舊能看到那一方藍天白雲。

甯穀仰起頭看了一會兒,抬起了手。

指尖泛出了一個小小的金色光球,飛出了開口,飄進了黑暗裡,然後懸停在了空中,一動不動仿佛凝固了。

這一瞬間似乎這一個小小的光球被抽離出了他們的世界,有了遙遠的距離。

甯穀盯著光球出神地看了好半天,才回過頭:“你好像沒法幫我寫?”

“可以的,”連川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說吧,寫什麼?”

“你好,我叫甯谷,”甯穀指尖泛出的金色光芒,像是在陽光下流淌著溪水,在連川抓著他的手慢慢地移動中,劃出了字跡,“我旁邊的這個人,叫連川。”

我不知道寫下這些東西是為了什麼,也不知道以後或者以前,會有誰看到這些東西,我只是想要記住。

我們留住了自己的世界,我們沒有毀滅。

我不知道一切是怎麼開始的,也不清楚一切有沒有結束,但是我們都還在。

有人戰鬥,有人死去,但我們還在,能哭,能笑,會傷心,會害怕,有開心,有難過,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們都還在。

我們會一直在。

“畫個我。”甯穀看著黑暗中金色的一排排字。

連川的手沒有動。

“快,”甯穀說,“畫個我。”

“你是覺得我什麼都會嗎?”連川說。

“你不會畫畫嗎?”甯穀看了他一眼,“那你在鬼城的時候有什麼底氣嘲笑我畫的城標?”

“我不會畫,不表示我不能嘲笑你。”連川說。

“那怎麼辦,”甯穀舉著手,“我還想在下面畫上我們倆的樣子。”

“……你如果不介意的話,”連川說,“我試試。”

“我不介意。”甯穀說,“我不會嘲笑你。”

連川把著他的手,在黑暗中閃著金光的字下面,畫了一個圓。

“這是什麼?”甯穀問。

“你的頭。”連川說著,又拉著他的手,在這個圓的下面畫了一根分隔號,“你的身體。”

甯穀沉默了。

接著連川又在分隔號兩邊各畫了四根小線條。

“我的胳膊和腿。”甯穀說。

“對。”連川說著又拉著他的手在旁邊畫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這個是我。”

“我能收回嗎?”甯穀說。

“收回什麼。”連川問。

“我不嘲笑你那句話。”甯穀說。

“不能,晚了。”連川說。

“我倆總得有點區別吧?誰分得清哪個是我,哪個是你啊?”甯穀很無語。

連川移動他的手,在兩個“畫像”下面,寫上了“甯穀”和“連川”。

“這就能分得清了。”連川說。

“如果這東西被什麼別的世界,別的救世主,別的BUG,別的什麼什麼,”甯穀說,“被他們看到了,會不會覺得我們這個世界的人……長得……有點兒……”

“我們自己知道就行。”連川說,“還要畫什麼嗎?”

“……不畫了,”甯穀說,“你有什麼要寫的嗎?”

“沒有。”連川鬆開了手。

“等,”甯穀把他的手又拉了過來,“隨便寫點,我不想這裡只有我一個人說的話。”

“好。”連川想了想,抓著他的手,在幾行字的下面又寫了一句。

世界未完待續。

96

團長用車把釘子拉到了失途穀, 被九翼安排到了吟誦豎洞,放在了當初詩人的那個洞。

甯穀站在洞口,看著福祿壽喜把釘子放好, 還在旁邊放了個九翼的蝙蝠小標誌。

“這樣他如果醒過來的時候, 旁邊沒有我們的人, 也能知道這是哪裡,”福祿說,“就不會被嚇著了。”

“在鬼城舌灣碰到了原住民,醒過來的時候到了失途穀這個邪惡的地方, ”甯穀說,“反倒會被嚇死吧。”

壽喜轉過頭:“旅行者膽子這麼小嗎!”

“失途穀哪裡邪惡了!”福祿說。

“有詩人在的時候, 還是挺嚇人的。”甯穀想起來第一次錘子帶著他進失途穀的時候, 他畫的三個點,怕自己會迷失在這個地下世界裡。

誰能想到,沒有多久後的某一天, 失途谷會成為他鬼城之外最熟悉的地方,比他一直嚮往的主城要熟悉得多,而神秘的詩人,喜怒無常的九翼,最後也會成為他的戰友, 還是關鍵時刻能夠把後背交給他的那種戰友。

也不知道九翼現在還想不想要半個主城了。

離開失途穀, 回到黑鐵荒原,主城那邊的日光已經到了最暗,但是沒有像以往那樣滅掉換成黑夜,主城的路燈基本都已經沒有了,臨時架了一些,遠不夠用的, 需要借助人工日光照明。

“釘子要是醒了,九翼應該會第一個發現,不用擔心。”連川說。

“嗯,”甯谷應了一聲,“有時候我覺得九翼跟失途穀是一體的。”

“說不定,畢竟失途谷作為九翼的一部分存在了那麼長時間,”連川看向主城上空,已經只剩兩半殘體的露珠還懸在那裡,“說會有某種聯繫,也是正常的。”

甯穀看了他一眼,順著也看向露珠。

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聽說蘇總領希望保留露珠遺跡,讓主城永遠記得這一次戰鬥,讓大家永遠團結什麼的。”

“嗯,”連川應了一聲,“留著吧,遺忘是必然的,總有些事是不希望忘掉的。”

連川開著A01,從街道上方穿過,甯穀坐在後面,看著四周。

這個時候,主城的街道上已經沒有什麼人,基本都已經安置了住處,不過還能看到時不時有武器的光閃過。

主城開始了以往一樣的夜巡。

除去防著劉棟的殘部,也有不少流民並沒有聽從主城的安排,選擇了繼續在廢墟裡遊蕩。

每一個人從這次戰勝毀滅的戰鬥裡得到的感悟都不一樣,大多數人更珍惜現在,希望重建家園,也有不少人從混亂和動盪中找到了滿足。

主城就算表面能恢復秩序,很長的日子裡,也依然會有很多的衝突和黑暗。

“去光刺看看嗎?”連川問,“你還沒有仔細看過吧?”

“嗯,”甯穀點點頭,“看看吧,聽說很高。”

連川轉了方向,車向光刺公園開了過去。

公園已經不存在了,唯一還能證明這裡曾經是個公園的,就只有依舊在黑暗裡發著柔和光芒的光刺。

光刺四周有人巡邏,看到是連川和甯穀的時候,守衛猛地繃直身體,向他們敬了個禮。

“他幹什麼?”甯穀愣了愣,小聲問。

“現在能去看看光刺嗎?”連川問守衛。

“可以,”守衛說,“陳部長有命令,兩位英雄可以自由出入主城任何地方。”

“謝謝。”連川點點頭,拉了拉一臉震驚的甯穀一把,往光刺腳下走過去。

“他叫我們什麼?”甯谷湊到連川耳邊,“英雄?兩位英雄?”

“嗯。”連川應了一聲。

“有必要這樣嗎?”甯穀小聲說,“太尷尬了吧?”

“鬼城惡霸你不是也當得挺自在的嗎?”連川說。

“不一樣啊,惡霸能跟英雄比嗎?”甯谷說,“而且惡霸是我自封的。”

“英俊的鬼城門面也是自封的吧?”連川看了他一眼。

“……你是不是故意的。”甯穀一瞪眼睛。

“看光刺。”連川停下了腳步。

眼前已經是滿滿的暖白的光,甯谷看向前方,竟然一眼沒有看出來光刺在哪裡。

眼睛適應之後,他看清了光的中間,是一個金屬的椎形柱子。

底座很大,兩個人站在面前的時候,兩邊都看不到底座的邊緣。

抬起頭向上看,椎形的柱子帶著暖光一直向上,直插夜空,泛著暗淡的人工日光的天空,在光刺的映襯之下,仿佛消失了一樣。

“真高啊。”甯穀說。

“嗯。”連川點點頭。

底座的光芒之下,不斷迴圈著字和畫面。

甯穀看得出畫面是主城和黑鐵荒原,還有失途穀的各種場景,有安寧的畫面,也有戰鬥的畫面,還有損毀之後的畫面。

“寫的是什麼?”甯穀問。

“介紹這次戰鬥,”連川說,“還列出了所有為了保護世界犧牲的人,還有死去的平民……”

“每一個嗎?”甯穀有些吃驚。

“系統能查到的每一個,”連川說,“現在還不全,會一直更新補充。”

甯穀盯著字看了一會兒,第二次迴圈開始時,他指著裡面幾個明顯要大一些的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是不是我們的名字,你剛寫的時候就是這樣寫的。”

“是。”連川說。

“為什麼?”甯穀不太舒服,“為什麼我們要這麼不同?這是誰的主意啊!”

“你知道為什麼劉棟想當神嗎?”連川問。

“不知道,過癮吧,”甯穀說,“所有人都聽他的,覺得他無所不能,神說的就是對的,神做的也是對的……”

“其實就那一句就夠了,所有人都聽他的,”連川說,“越是亂世,越是需要這樣的人。”

甯穀看著他:“你是說,蘇總領和陳飛他們想讓我們變成神?那跟劉棟有什麼區別?”

“區別就是我們不是劉棟啊,”連川笑笑,“無論我們看到什麼,普通老百姓看到的是劉棟不顧平民生死,想跟露珠合作,蘇總領躲著再也沒有出現,他們都是主城的領導者,而陳飛做了什麼,清理隊做了什麼,沒有人再會在意,他們做的,都不會被人記得。”

甯穀看著光刺,沒有說話。

“最後毀掉露珠,保住世界的,是甯谷和連川,”連川說,“你明白了嗎?”

“嗯,明白了,”甯穀歎了口氣,“所以陳飛他們想要順應老百姓,他們覺得是我們救了世界,那麼就讓我們成為英雄,成為救世的神,老百姓需要這樣的人,對吧,比陳飛他們說話管用。”

“嗯。”連川應了一聲。

“你喜歡嗎?”甯穀小聲問。

“不喜歡,”連川說,“只是能理解而已,也相信陳飛現在要重建主城,想要繼續讓這個世界好好存在,這是他需要用到的手段。”

“那怎麼辦?”甯穀看著他。

“走啊,”連川說,“去想去的地方,看想看的景色。”

清理隊的宿舍區已經清理出來了,不過清理隊暫時都還在失途穀,沒有搬回來。

樓上樓下都是黑著的,人走近了,走廊的燈才亮了起來。

“你如果走了,這間宿舍就給別人了吧。”甯谷跟在連川身後進了他的房間。

“一時半會住不滿了,”連川說,“清理隊損失了不少隊員,再有新隊員加入的時候,估計也會有新樓了。”

說到損失的人,甯穀心情有些低落,從鬼城一起過來的旅行者,也損失了很多,李向都差點沒命。

有時候他突然想起來的時候會猛地覺得難以置信,一向我行我素怎麼刺激怎麼來,怎麼生是我的事,怎麼死也是我選擇的旅行者,會最終為了世界而選擇跟世界永不再見。

而那麼多人都一樣,為了讓你看見以後的世界,我選擇再也看不見。

“我洗個澡,剛看了一下水還是通的,應該是這邊地下的蓄水罐沒有破壞,”連川拉開櫃子裡的抽屜,“我衣服居然都還在。”

“我看看!”甯穀的情緒頓時又揚了起來,湊到了他身邊。

連川轉頭看著他:“你沒少看吧?還看?”

甯穀也看著他,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我說看你衣服,沒說看你洗澡,你洗澡有什麼好看的,你泡澡我都看過了。”

“看吧。”連川笑著把幾個抽屜都拉開了,衣櫃門也打開了。

“我都沒看過你穿自己的衣服,制服,旅行者的衣服,蝙蝠的衣服,”甯穀看著他的衣服,皺了皺眉,“不過你自己的衣服太沒意思了。”

“怎麼?”連川隨便拿了一套出來,抖開看了看,“不是挺好的嗎?”

“沒有顏色。”甯穀說。

“你的衣服也沒顏色。”連川往客廳裡的一個小門走過去。

“那是鬼城物資有限沒得選,”甯穀說,“你好歹主城最強鬣狗,通用幣管夠吧,肯定能選好看的衣服吧,你還是選的黑的白的灰的。”

“我也沒什麼機會穿。”連川說。

小門裡是一個浴室,甯谷在連川打開門的時候往裡看了一眼。

說實話,比鬼城洗澡的條件好太多了,他們都是大家擠在一起,每個庇護所有一個,每次去都跟打架一樣。

不,就是打架,每次都會打起來。

連川聽到門響了一聲,有細小的風卷了進來。

“不是說不看嗎?”連川說。

“水夠嗎?”甯穀的聲音從門縫裡傳進來,“我也洗。”

“你現在進來洗吧,”連川說,“我還真不知道有多少水。”

“好。”甯穀立刻擠了進來。

連川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問的時候已經脫好了?”

“嗯,”甯穀把他擠到一邊,仰起臉對著水流,“我說的就是我也洗啊,不是我一會兒也洗。”

連川沒說話。

甯穀沖了半天,感覺很舒服,轉頭看連川的時候,連川背對著他,他一眼過去就看到了連川頸後的限制器。

“這東西……”他伸手在限制器上摸了摸,“不能讓春姨幫著拿掉嗎?”

“設備是作訓部的,劉棟才有許可權操作,現在他把設備毀了,春三也沒辦法,”連川說,“不過影響不大。”

“怎麼會影響不大。”甯穀說。

“已經沒有需要我全力以赴的攻擊了,”連川說,“而且戴著它,我們也活下來了。”

“嗯。”甯穀點點頭。

“當個紀念吧。”連川說。

“嗯。”甯穀點點頭,“你是最強BUG的證明。”

連川笑了笑。

甯穀手指在限制器上又摸了幾下,然後湊過去低頭在他頸後親了一口。

紀念。

連川偏過頭看了他一眼:“幹嘛?”

“嗯?”甯穀也看著他,“我親了你一下。”

“親?”連川愣了愣,回手在自己頸後摸了摸,“我以為你摳我呢。”

甯穀震驚了:“你的觸覺是不是有問題?”

“應該沒有,”連川伸手在他嘴唇上捏了捏,“你嘴唇有點幹。”

“放你的屁我都沖了半天水了!”甯穀吼。

連川又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我的就軟。”

“你連帥都不跟我比,跟我比誰嘴唇軟?”甯穀再次震驚。

“事實。”連川靠近他,在他鼻尖上親了一下,“是不是?”

甯穀看著他,沒有說話。

連川也沒出聲。

不知道是不是還在進行比較。

“連川!”客廳裡的通話器裡傳出了雷豫的聲音,“在哪裡!”

甯穀還沒反應過來,連川已經沒在浴室裡了。

“在宿舍。”連川拿起了通話器。

“失途穀脫離了。”雷豫說。

“什麼?”甯穀聽到了這句話,頓時從浴室裡沖了出來,“什麼脫離了?失途穀脫離?脫離哪裡?釘子還在失途穀!”

四周不斷有碎裂的黑鐵滾落,蝙蝠們驚慌地從失途穀四周的出口跑出來。

旅行者也從主城趕了過來,不斷聚集在黑鐵荒原上。

失途穀像一個巨大的孤島,正慢慢從黑鐵荒原的地面之下升起。

地面不斷裂開,黑鐵不斷脫落,一個巨大的,看不到邊際的隆起,正在黑鐵荒原上慢慢出現。

“九翼!”團長在通話器裡吼著,“你在哪裡,安全嗎!”

“安——全,”九翼張著新翅膀,繞著失途穀隆出地面的部分向前飛著,“我終於能看清失途穀到底有多大了。”

“你精神正常點!”團長說,“你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嗎?”

“不知道,”九翼說,“失途穀也許不屬於這個世界,它要飛走了。”

“……那讓它飛嗎?”團長有些無語。

“它敢!”九翼吼。

“我看它就是敢!”團長也吼了一聲。

“叫連川和甯穀過來幫忙。”九翼說。

“他們馬上到,”雷豫的聲音傳來,“怎麼幫忙?”

九翼尖銳的笑聲從通話器和空中同時傳來,還有他興奮地吼聲:“把這個不聽話的!小——怪物!”

“捆起來。”九翼說。

97

甯谷沒等連川的A01落地, 直接就從後座跳了下去。

眼前的景象有些震撼。

清理隊駐守的兩個失途穀的入口,都已經不在地面上,向上抬升了將近三米。

下方的黑鐵, 跟平時看到的黑鐵斷面不是太一樣, 看上去要陳舊些, 失途穀的確是懸空存在于黑鐵荒原的地下,外部黑鐵的顏色都已經因為氧化而變得有些斑駁。

整個失途穀的大小讓甯穀吃驚,哪怕是在看到立體地圖的時候,他對失途穀到底占了多大的空間也並沒有一個概念。

現在看到荒原上整個抬升隆起的地面時, 他才發現失途穀這麼大。

相比之下,連川不愧是個認識字還會……畫畫的人, 面對突然要飛走的巨大失途谷要平靜得多。

當然, 他本來就是這麼個人,他根本就沒有什麼表情。

“九翼?”連川躍上了已經在空中的入口。

蝙蝠還在驚慌地上竄下跳,想要確定他們生活了一輩子甚至幾輩子的家園到底發生了什麼。

而一向沸點極底的旅行者已經從最初的震驚變成了興奮, 不斷地湧上失途穀的頂部,發出震耳欲聾的高呼和尖嘯聲。

還有些旅行者在頂上,企圖用各種重力相關的能力把失途穀往回壓。

……當然沒有任何作用。

“在。”九翼在通話器裡回答。

“解決方案。”連川說,“解決不了就先把釘子扛出來。”

“解決得了也得扛出來,救世主一驚一乍, 福祿壽喜已經把釘子放到清理隊營地了。”九翼說。

“方案。”連川重複了一遍。

“等著, ”九翼說,“你還記得給你看過的地圖嗎?”

“記得。”連川說。

“記得每一個細節嗎?”九翼問。

“……你是需要我給你畫一個出來麼。”連川說。

“每一個出口下面有什麼你還記得嗎?”九翼問。

連川對於九翼這種時候還要賣關子的行為有些無語,換了甯穀又得吵一架。

“有一個小的空洞。”連川回答。

這個細節如果九翼不專門問,他就算記得,也不會留意,畢竟失途穀的結構就是無數的通道連接著無數大大小小的空洞。

“裡面有什麼?”連川問。

“我剛打開了一個, ”九翼說,“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固定錨。”連川說。

九翼沉默了。

連川等了一會兒:“說話。”

“跟你說話真是太沒意思了,沒有懸念,”九翼突然從上空掠過,“甯穀——”

甯穀躍上還在繼續上升的失途穀入口,站在了連川旁邊:“釘子沒事。”

“嗯,九翼說安頓到清理隊營地了,”連川往上看了看,“去頂上。”

兩人跳上了失途穀頂部。

如果不看四周,失途穀頂部跟以往沒有區別,依舊是大片嶙峋的黑鐵地面,甚至感覺不到腳下有任何震動,失途穀以一種悄無聲息的方式慢慢上升著。

“甯穀——”九翼落了下來,停在了他倆面前。

“幹什麼。”甯穀說。

“別膨脹,”九翼說,“我叫你,你回答一聲。”

“憑什麼。”甯穀說。

“憑我剛把釘子弄出去了。”九翼說。

“叫我幹嘛?”甯穀問。

“打個招呼,”九翼回頭看了一眼還在狂歡飛奔的旅行者,“還有個事兒要求你。”

“求吧。”甯穀說。

九翼回過頭盯著他。

“什麼事快說!”甯穀吼了一聲。

“幫我把失途穀捆在地上,”九翼沖他倆招了招手,轉身躍起,飛向了空中,“你們來看。”

連川拉了甯穀一把,跟上了九翼。

一直沖到了失途穀東側的邊緣,九翼才停了下來,蹲到了斷崖邊上。

甯穀蹲到他旁邊,往下看了看。

一條黑色的巨大鐵鍊,從一個出口的下方垂到了地面上,看不出鐵鍊的長度是多少,只能確定很長,在地面上堆成了一團。

“這是誰留下的?”甯穀問。

“誰知道呢,”九翼說,“能有甯穀,能有連川,也就能有失途穀,畢竟也不是只有我們在為活著拼命。”

連川看了看下方:“要把所有的鏈子都放出來,才能拉得住失途穀。”

“所以我說還要等。”九翼說。

“說不定失途的目的就是要離開,”甯穀說,“要不要……”

“不要!”九翼吼了一聲,指著主城,“那裡還有我一半呢!我為什麼要坐著失途穀飛走!”

“可能是為了備著無法挽回毀滅的時候用的,”連川說,“脫離毀滅之地。”

“如果是這樣,”甯穀說,“鬼城是不是就是這麼來的?”

九翼和連川同時轉頭看了他一眼。

“你這次腦子怎麼這麼快?”九翼問。

“怎麼,”甯穀說,“你腦子已經慢到不知道我從來腦子都很快的地步了嗎?”

“我去那邊看看。”連川起身走開了。

失途穀的變化,引起了主城倖存者的恐慌。

陳飛啟動了位於光刺旁的巨大全息投影,這個只有慶典日才會動用的設備,在戰鬥中受損嚴重,蘇總領出現在半空中的時候,只有半個人。

“失途穀升空是計畫中的安排,”蘇總領說,“為了方便各種物資的傳送,也為了方便失途谷的居民出入方便……”

“失途谷的居民,”九翼尖銳的笑聲傳出去很遠,“失途谷的居民……失途谷沒有居民,失途穀只有蝙蝠和怪物。”

“失途谷的領袖九翼已經做好了周全的準備,”蘇總領的聲音遠遠地繼續傳來,“這次升空並不會影響主城,也不會對失途谷居民造成影響……”

“虛偽,”九翼嘖了一聲,“主城永遠都這麼虛偽,主城的人也永遠都需要這份虛偽。”

“周全嗎?”連川問。

“要把鏈子全部放出來,”九翼說,“把鏈子固定到地面只有甯穀能做到,只要他辦得到,就是周全的。”

鏈子固定到地面並不困難,甯穀跳到地面,檢查了一下鐵鍊,另一頭帶著巨大的倒鉤,只要打入地面,就很難再脫出。

這種倒鉤,鬼城也會用。

鐘樓的迎風面就有這樣帶著倒鉤的鏈子,深深地打在地面之下。

甯穀有些恍惚,如果鬼城真是一個曾經像失途穀這樣的地方,那它屬於哪個世界?它之所以不存在,就是因為它的那個世界已經毀滅,不在存在。

那麼原住民,到底是適應了新環境活下來的那個世界的人,還是……那個世界的人本來就是那樣?

“當心。”上方傳來連川的聲音。

甯穀向後躍開,隨著黑鐵滾落,他看到連川擊碎了右上方的黑鐵,一條鏈子滑了下來,垂在了右邊。

連川很快地沿著失途谷懸崖邊往前去了。

如果那個世界的人都長成那樣……算了,還好他留住了自己的世界,留住了這樣的連川。

失途穀升起並不是勻速的,越往後越快。

沒過多長時間,蘇總領的演講都還沒有講完,失途穀隆出地面的部分已經超過了主城曾經不少樓宇的高度。

打出鐵鍊相對要容易一些,也快一些,清理隊的武器,蝙蝠和旅行者,只要知道具體位置,都能幫上忙。

但固定錨鉤只有甯穀一個人,做起來就有些慢了。

固定了二三十條連結之後,甯穀跳上了失途穀頂部,站在了中央的位置。

“怎麼。”連川跟了上來。

“我試一下,”甯穀舉起了左手,“我打碎露珠的程度,現在應該也能做到。”

“嗯。”連川應了一聲。

在指尖金光泛出的同時,連川看到甯穀掛在胸口的那個E留下的小方塊,突然也閃出了銀光。

接著這銀光很快包裹住了甯谷的左臂。

金光向雲層一樣猛地從頭頂迸向四周的時候,暗銀色的光芒跟著也鋪了出去。

一條條從失途穀四周垂下的鐵鍊上瞬間染上了金光,夾著縷縷暗銀色。

錨頭幾乎是在同時擊碎了黑鐵地面,深深沒入,鐵鍊猛地繃直。

一片巨大的金屬撞擊聲中,失途穀懸停在了半空裡。

甯穀聽到了上下左右前後,同時爆發出的歡呼聲。

失途谷成為了黑鐵荒原的最高點,懸於主城之側的巨大浮島。

九翼振翅躍上了失途穀頂,看著遠處的光刺,張開雙臂:“我!終於可以!俯視主城——”

失途穀變成失途島引發的狂歡一直持續了幾個小時,旅行者壓抑已久的“只要沒死凡事都要狂歡到死”之魂得到了徹底釋放。

甯谷對失途穀充滿了好奇,拉了連川一人一輛車,開始沿著失途谷的邊緣向前。

失途谷並沒有完全脫離地面,還有極小一部分洞底位置在地面之下,但已經能從邊緣看到它脫離之後留下的深坑。

甯穀想要下去看看的想法被所有人集體否決了。

陳飛緊急把春三召回了主城,把庫存的探測器修復之後,先用探測器進入檢查。

“膽子太小了。”甯穀說。

“下面估計不會有什麼東西,”連川說,“你看九翼著急下去了嗎,除了吟誦豎洞有詩人他不肯去,失途穀哪一個洞,哪一條通道他會沒走過。”

“也是,”甯穀歎了口氣,“不過我也不是特別想下去,我想往遠處走。”

“明天吧。”連川說。

“什麼?”甯穀轉頭看他,手裡車把跟著一轉,直接對著連川的車就撞了過去。

連川提了一車頭,往上躍了兩米才避開。

“你是說明天就出發嗎?”甯穀說。

“嗯,”連川應了一聲,“主城那邊要開始重建秩序,救世主是最好的秩序……”

“那我們不幫忙嗎?”甯穀說。

“沒有我們,主城也能恢復正常,”連川說,“不需要我們,我們也不要成為潛在的威脅。”

甯穀沉默了一會兒:“知道了,就像參宿四。”

“決定了嗎?”團長問。

“嗯。”甯谷應了一聲。

“儘量不要冒險,”李向說,“看看就看看,看完了就回來。”

“嗯。”甯穀點頭。

“時實通訊到不了那麼遠,”雷豫說,“春三給你們的那個資訊傳送器要好好保護,有什麼情況用那個聯繫。”

“嗯。”甯穀點頭。

“那輛運輸車,是蘇總領私人專用的,改裝得很好,”雷豫說,“物資是陳飛特批的,也都裝上了……”

“為什麼都盯著我說?”甯穀皺了皺眉,“不用囑咐一下連川嗎?”

幾個人都沒出聲。

“行吧知道了,”甯谷說,“連川比我可靠多了。”

團長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記著,食物和水就夠幾個月的,如果找不到補給,要注意返程時間。”

“知道。”甯穀點頭。

沒有多少人知道甯谷和連川要離開,他們算是悄悄離開。

大戰剛過,救世主就要走,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沒有安全感的事情。

運輸車停在失途穀側面的崖壁下,這邊沒有出口,沒有人注意到他倆離開,也沒有人來送行。

連川和甯谷在車上清點隨行的物資時,九翼落在了車門外,手裡拎了個箱子。

“帶著這個。”他把箱子扔到了車上。

“是什麼?”甯穀問。

“指刺。”九翼說。

“指刺?”甯穀愣了愣,“多少根?”

“一根。”九翼說。

“一根指刺,你拿這麼大個箱子裝著?”甯穀無法理解。

“這是失途谷老大的排場。”九翼說。

連川打開了箱子,確定裡面的確只放了一根指刺,用紅色的紙紮了一朵小花。

“有危險的時候才用,”九翼說,“雖然不能交流,但是比資訊傳送器要快,我起碼能在第一時間知道你們有危險。”

“怎麼用?”甯穀把指刺拿了出來。

九翼伸出自己手上的指刺,蹲下在黑鐵地面上敲了一下。

甯穀手裡的那根指刺跟著發出了細細的嗡鳴。

“距離?”連川問。

“只要你們還在這個世界,只要我沒死,”九翼晃了晃指刺,“這可都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我們去旅行,”甯穀說,“還帶著你。”

“你以為我稀罕啊!”九翼吼了一聲。

“謝謝。”連川說。

“幫我照顧好釘子。”甯穀說。

九翼看了他倆一眼:“走吧,去看看世界盡頭有什麼,然後活著回來。”

運輸車能源已經加滿,連川看了看操作臺,給車子設定了進行的方向。

“出發?”連川看了看坐在旁邊的甯穀。

“出發。”甯穀晃了晃手裡的指刺,往車廂的金屬框上敲了一下,“去最遠的地方!”

車啟動。

還沒開出去,九翼咚地一聲落在了他們車頭上。

“幹什麼!”甯穀吼了一聲,“嚇我一跳!”

九翼指著他手裡的指刺:“收好,別瞎敲!”

“哦。”甯穀回手拎過箱子,把指刺放了進去。

“快走,”九翼躍到了空中,“煩死了。”

連川按下按鈕,車往前沖了出去。

98

車順著失途穀的斷崖邊緣一直往前, 甯谷在車裡根本坐不住,發現車頂可以打開之後,他就爬到了車頂上。

車速很高, 風刮得很急, 甯谷戴上了護鏡。

失途谷並不是實心的, 眼前浮島一樣的失途穀,比幾小時之前看到的樣子更接近那個立體地圖,無數的通道和空洞。

到現在為止,還不斷有碎裂的黑鐵從主體上脫落, 墜向地面。

沒過多長時間,車就開出了失途穀的範圍。

“進車裡嗎?”連川設置了自動駕駛, 從車頂探出頭看了看他。

“這樣讓我想起鬼城了。”甯谷坐在車頂。

連川跳了上來, 戴上護鏡,坐在了他身邊:“想鬼城了嗎?”

“還行吧,”甯穀說, “就是想知道還留在那裡的人都怎麼樣了,我們在那些意識那些記憶裡到處轉,但一次也沒有進入過鬼城,現在車也不來了……車為什麼不來了?”

“也許是因為我們這一站,”連川說, “已經取消了, 我們是被認定應該被毀滅了的世界,毀滅開始的時候,車就不再來了。”

“也挺好的,”甯穀說,“希望我們被遺忘。”

“嗯。”連川應了一聲。

甯谷回過頭看向身後。

主城已經在很遠的地方,淡淡的人工日光映亮上方的天空, 失途穀也漸漸變成了可以一眼盡收眼底的大小。

車一路往前,他們熟悉的場景一點一點變小,黑鐵荒原變得一望無際,大得讓人有些不安。

但又夾雜著隱隱的興奮。

主城和失途谷完全消失在視界裡的時候,四周也暗了下去。

但連川注意到四周不再是完全的黑暗,而是隱隱約約有些能讓人看清附近地面的亮度,因為這點亮度實在太不明顯,他們平時在主城附近照明強的地方呆著,並不會覺察到,尤其是之前還有沖天的火焰。

“你有沒有發現,”甯穀也發現了,看著四周,“是不是因為沒有黑霧了,好像沒有以前那麼黑了。”

“嗯。”連川點點頭。

甯穀站了起來,在車頂上迎著風看前方:“能看到一百米。”

連川也往前看了一眼:“三百米。”

“知道你厲害。”甯穀說。

“我是想說你的目測不准。”連川說。

“你目測准,還是你厲害。”甯穀說。

“我是連川。”連川說。

“嗯?”甯穀愣了愣。

“我不是九翼。”連川說。

甯穀頓了幾秒之後笑了起來,坐了回去:“不管能看到多遠吧,反正我知道你比我看得遠,也比我能聽到的要多。”

“嗯。”連川應了一聲。

甯穀拉過他的手,露出來的手腕上有一個清晰的黑色傷痕,甯穀輕輕摸了摸:“不過……以後不要再用參宿四的武器了。”

“該用的時候還是要用,”連川笑笑,“必要的時候這就是我能活著的原因,不用擔心。”

“我現在很強。”甯穀說著一揚手。

一束銀光飛向前方,在黑暗裡炸開,拉出一縷縷的光帶。

車飛速地從這一叢銀光裡駛過。

甯穀又一揚手。

前方迸出一片金色的光暈,車從光暈裡空過的時候,能看到無數的金色小光粒從臉旁飛舞而過。

“當心使用過度。”連川說。

“我能控制好,”甯穀笑著說,“我發現,E的能力,在我需要的時候,會融入到我的能力裡。”

“嗯,畢竟一樣的能力。”連川說。

臉被風吹得有些發麻了的時候,甯谷才從車頂回到了車裡。

連川正坐在駕駛室裡看著即時地圖。

“有什麼發現嗎?”甯穀問。

“沒有,”連川指著螢幕,“什麼都沒有,我們四周幾公里的範圍裡,甚至沒有超過兩米高度的地方。”

“我們現在是黑鐵荒原的最高點了。”甯穀說。

“嗯。”連川點點頭,“如果有什麼,應該也只能在地下了,不過現在還沒有掃描到任何空洞和縫隙,只有之前清道夫的那些裂縫。”

“那些裂縫通向哪裡?”甯穀問。

“不知道,可以順著裂縫開過去,反正我們也不知道世界的盡頭在哪個方向。”連川說。

“好,”甯穀點頭,“你餓嗎?”

“不餓,”連川看了他一眼,“我們剛出來幾個小時……你是餓了還是饞了?”

“有什麼區別嗎?”甯谷往車後廂走過去,“都是想吃東西了。”

穿過駕駛室後面的小休息區,打開一扇小門,就是他們的臥室,再過去一個小門,就是物資倉庫,裡面甚至有一台製作配給和飲料的機器,除了現成的配給,還有很多原料,更方便儲存。

甯穀雖然不認識機器上的字,但之前范呂帶他去光光的娛樂店時,他看過幾眼,憑著印象差不多能有個概念。

折騰了一會兒,他做出了兩杯桔子水,然後拿了兩盒配給,回到了駕駛室後面的小休息區,把吃喝都放在了小桌子上。

“來,”甯穀說,“來嘗嘗我做的飲料怎麼樣。”

連川本來不想吃東西,也不渴,吃了二十多年的配給對於他來說,也沒有任何特別的吸引力。

但他還是很快地從駕駛室裡出來,坐到了桌子旁邊。

甯穀做的飲料,他還是想嘗嘗的。

他看著桌上的兩個杯子:“哪個是我的?”

“我還沒喝過!”甯穀瞪著他,“這麼嫌棄我?”

“也不是。”連川伸手準備隨便拿一杯的時候,甯穀突然撲到桌上,對著兩個杯子飛快地一杯喝了一口。

連川的手停在了空中。

甯谷得意地一挑眉毛,坐回了椅子上,往後枕著胳膊一靠,看著他。

連川看了他一眼,手落一下去,隨便拿了一杯,喝了一口。

“不講究了啊?”甯穀說。

連川沒說話。

“配給我也都舔過了。”甯穀說。

“嗯。”連川說,“我又不吃。”

“倉庫裡的配給我全舔過了,原料我都舔過了!”甯穀提高聲音。

連川忍不住笑了起來,抬眼看著他:“舌灣的那條舌頭是不是你的?”

甯穀想想也笑了,過了一會兒又歎了口氣:“舌頭也沒了,舌灣也不能叫舌灣了。”

“他們會沒事的,”連川說,“林凡和老鬼他們,有足夠的能力領導留下的旅行者活下去。”

“你說,”甯穀拆開了一盒配給,“我跟他們比起來,是不是很沒用?團長,李向,林凡,他們如果是我,現在肯定不會扔下那麼多人自己跑了。”

“只要他們需要,”連川說,“你隨時都會回去,不是麼。”

那倒是實話,他畢竟還有太多牽掛。

只是這次,如果有什麼事,他恐怕不能很快地到達了。

車開得很快,甯穀看著即時地圖,依舊是空無一物,但是地圖上他們的出發地,已經從一個指尖大小的圓,變成了一個點。

“睡一會兒吧,”甯穀走進了臥室,“我們一直都沒好好休……只有一張床啊?”

“這車只是蘇總領自己用,”連川說,“他沒有孩子,最多就是加上他太太,也沒必要弄兩張床。”

甯穀去洗漱間飛快收拾了一下,跳起來往床上一躺:“那我們一起睡。”

“外套脫一下,”連川說,“你平時都這麼睡覺的嗎?”

“差不多,想脫就脫,懶得脫就不脫了,”甯穀坐起來脫掉了外套,“鬼城風那麼大,哪裡都是灰塵和渣子,沒你們主城人這麼講究。”

連川回駕駛艙檢查了一下路線和報警系統,確定都已經設定好之後,他打了個呵欠,的確是很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他轉身離開駕駛室,進了臥室。

甯穀已經躺在了床上,很標準地占了半張床,把外面的一半留給了他。

“那個牙膏,”甯穀說,“主城連牙膏都有味道啊?”

“嗯,怎麼了,”連川進了洗漱間,“是什麼味兒的?”

“不知道,甜的,”甯穀說,“我剛才忍不住吃了一口。”

連川笑了半天,拿起牙膏看了看:“是草莓味兒的。”

“我喜歡,”甯谷說,“明天可以做點草莓味道的飲料嘗嘗。”

“嗯。”連川應了一聲,脫了外套躺到了床上,“認識草莓兩個字嗎?”

甯穀翻了個身坐起來看著他:“你以為我今天是怎麼把桔子水做出來的?”

“不是隨機嗎?”連川問。

甯穀瞪了他好幾秒,自己笑了:“是,我隨便按的,但是我看按鈕上面也沒有字啊,只有數位和字母。”

“上面的小螢幕上有,”連川說,“不一樣的編碼對應不一樣的口味,還可以自己兌出新的味道,春姨就喜歡兌著喝,每次都能做出很好的味道。”

“早知道我應該先去跟她學學。”甯穀靠著車廂壁歎氣。

“不用,”連川說,“我來做。”

“嗯,”甯谷重新躺下,跟他面對面側著身,“反正時間多,你可以教我上面的字都是什麼。”

“我還可以教你別的字。”連川說。

“不用,”甯穀拒絕得非常乾脆,“我記不住。”

“好。”連川點點頭。

“我以為你會強迫我必須學呢。”甯穀說。

“為什麼?”連川說,“你也用不上,一個字不認識也長到二十多歲了,還是救世主,你要是覺得好玩就學,沒興趣當然不用學,主城不識字的人也很多,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去學校。”

“有沒有一個世界,”甯穀說,“所有人都認識字?”

“不知道,有吧。”連川說。

“但是我覺得我們這裡就挺好的了。”甯穀說。

“嗯。”連川應了一聲。

也許是太累了,車又開得挺平穩,他倆本來拉開架式想要聊一會兒,結果不知道什麼時候都睡著了。

睡了不知道多長時間,車很輕微地顛了一下,連川睜開了眼睛。

報警系統沒有反應,應該只是路面不平。

他偏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的甯穀,睡得很沉,胳膊摟在他腰上,腦袋已經睡到了他的枕頭上。

連川感覺自己大概是真的累了,就這樣被甯穀占了一半的地盤,他居然之前都沒有醒。

“連川。”甯穀低聲開口。

“嗯。”連川應了一聲。

“連川?”甯穀又說。

“嗯?”連川看了看甯穀,眼睛是閉著的。

“連川呢?”甯穀聲音含糊不清,但語氣裡的焦急卻能聽得出來。

連川沒有等他繼續問下去,很快地搖了搖他:“甯穀。”

“嗯?”甯谷有些迷糊地應了一聲。

“我在。”連川又拍了拍他的臉,“你做夢了。”

甯穀睜開眼睛,定定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湊過來用力抱緊了他,腿也搭到他身上跟胳膊一塊兒用著勁把他往懷裡摟。

“夢到找不到我了?”連川問。

“嗯,”甯穀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怎麼了,就是緩不過來,總覺得你會不見了。”

“怎麼會,”連川說,“我是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的人,所以我無論如何都會讓你知道我在哪裡。”

黑鐵荒原沒有光的變化,淡淡的那一點亮度始終沒有變化。

起床的時間也只能根據車裡的時鐘。

早上九點,時鐘報時之後,甯穀才從床上慢慢下來了,連川一個小時之前已經起床去了後面倉庫,估計是做吃的。

但是一個小時了,也沒出來。

“你是不是把機器搞炸了。”甯穀慢慢走過去。

剛要推門,連川捧著個託盤出來了,上面放著兩杯黑色的“飲料”,還有兩盒配給。

“這什麼鬼?”甯穀愣住了。

“我兌的飲料,”連川說,“試了幾種組合……”

“這還是最成功的?”甯穀震驚地看著杯裡的顏色。

“嗯,”連川說,“我嘗了,這個是酸甜的,別的都是苦的。”

“這顏色……是兌了多少種啊。”甯穀還是很震驚。

“喝不喝。”連川把託盤往桌上一放。

“怎麼,”甯穀看著他,“我不喝你還灌我啊?”

“也不是不可能,”連川笑笑,往桌子旁邊一坐,“當然我也不介意你一杯喝一口。”

“不了,”甯穀拿起了一杯,面子還是要給的,“只要你不氣我,我也不至於每次都跟九翼一樣幼稚。”

杯子裡的飲料聞起來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可怕,甚至能聞到香甜的味道,甯穀嘗了一小口,品了品之後更震驚了。

“很好喝啊!”他喊了一聲,又喝了一口,品了品之後又喊了一聲,“真的是酸甜的啊!”

“還行吧?”連川問。

“嗯,”甯穀點點頭,坐下拆了一盒配給,“以後就都你弄吃的吧,配給也可以這麼兌吧?”

“看我心情。”連川說,“心情好的話就我來弄。”

“那你最近心情怎麼樣?”甯穀看著他。

連川笑笑:“很好。”

配給每一盒都配搭好了常規的味道,連川吃著都差不多,甯穀卻吃得很歡,吃完一盒之後又跑進倉庫裡翻了兩盒看上去味道不一樣的出來。

“我發現不認識字有一個好處,”甯穀看著盒蓋上的標籤,“拿了也不知道是什麼,吃到嘴裡才知道,有驚喜。”

“嗯,”連川看了一眼,“這個是……”

“別說!”甯穀喊。

跟他喊聲同時響起的,是駕駛艙裡的報警提示音。

車速也猛地降了下來,甯穀一下撞在了旁邊的門框上。

“有什麼東西嗎?”他愣住了。

“去看看。”連川飛快地沖進了駕駛艙。

時實地圖上顯示掃描結果,前方一公里距離,有一道牆。

“前面有道牆。”連川說。

甯穀看到了螢幕上顯示出的那一長條,也看不出是個什麼形狀的牆,只知道很平,很直,一看就是人工造出來的。

“這是個什麼牆啊?”甯穀很吃驚。

連川沒有回答他,只是抬頭看著前方。

甯穀跟著往前看過去。

雖然四周的微光能見度很低,但他還是看到了那道牆。

這麼遠的距離也能看到,是因為牆是白色的。

也因為牆的高度。

相比主城高聳半空的界牆,眼前這道牆,像是一座山。

99

“這是什麼牆?”甯谷看著前方的白牆。

“應該是……”連川把自動駕駛換成了手動, 慢慢向白牆靠近,“不知道多久之前主城的舊城界吧。”

主城正在不斷坍塌。

這是幾乎每個人都知道甚至已經不知道到底是怎麼知道的事實,毀滅一定會來臨也是基於這個事實。

但至到現在, 連川才算是真實地感覺到了, 這個坍塌的規模到底有多大。

他們目力所及的黑鐵荒原上的那些廢墟, 只不過是這些年的痕跡而已,是大多數人還記得的曾經。

而更早的曾經,更早的坍塌,更早的主城, 大概只是主城系統裡不再被查閱的記錄。

而這道牆之外,可能才是主城曾經探索過的, 沒有邊際的黑鐵荒原。

“以前的主城有這麼大嗎?”甯穀鑽出天窗, 爬到了車頂站著,“一直能到這裡?”

“理論上應該是這樣,”連川看著螢幕, 等待掃描結果,看看附近有沒有缺口能到牆的另一邊,“只是主城有這麼大的時候,都還沒有我們,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特別是在開始了人口清理之後, 這些過往更是沒有人知道了。

“這麼說起來, ”甯谷說,“其實所謂的毀滅,早就開始了,在主城開始一點點縮小,一點點回退的時候,就開始了, 對吧。”

“是啊,”連川說,“我們早就已經站在毀滅的終點前了,不是我們以為的從裂縫出現才是。”

“真遲鈍啊。”甯穀說。

“也不是都遲鈍,”連川說,“你不是出現了嗎?”

“你也出現了。”甯穀說。

掃描結果跟連川判斷的差不多,往左一段距離,之前裂縫通過的位置,白牆上有一個被裂縫撕開的缺口。

車轉頭往那邊開了過去。

甯谷站在車頂上,看著眼前不斷向後掠去的山一樣的牆。

“為什麼要有這樣的一道牆?”他問,“如果只是為了宣示主權,完全沒有必要這麼高吧?”

“那邊沒有生物。”連川說。

“你能感覺到嗎?”甯穀問。

“嗯,”連川說,“你第一次來主城的時候,躲在斷牆後面那個鐵箱子旁邊,我感覺到了。”

甯穀低頭看了他一眼:“不愧是最強鬣狗。”

沒多長時間,他們就看到了缺口。

一個裂開了幾十米的破口,上方的牆還是連在一起的,像一個空蕩蕩的巨大門洞。

車從破口穿過的時候,甯穀仰起頭看著上方。

牆非常厚,比現在主城的界牆要厚得多。

“這得花多大精力來建牆啊。”他感歎。

“現在的主城是做不到的了,”連川說,“那時資源應該還夠,供得起大型設備做這麼大規模的東西。”

白牆的另一邊,依舊是黑鐵荒原。

甯穀看著四周跟之前並無二致的景象,有些失望:“我以為這邊會有什麼不一樣的東西。”

“三個月的能源和物資,”連川說,“也許我們不返程一直開夠三個月,也還是這樣的東西。”

“是麼。”甯穀輕輕歎了口氣。

“我在葉希的那個密封的房間裡,看到過主城,”連川說,“只能看到現在主城的部分,如果那就是某種暗示,我們現在所處的位置,本身就已經是系統裡不再存在的地方,永遠的,無盡的。”

“你一開始陪我出來的時候,就想過可能會是這樣,對嗎?”甯穀趴在車廂上,腦袋探進車裡。

“嗯,想過。”連川說。

“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說,”甯穀問,“為什麼還要陪我一起出來呢?”

“你想去,”連川說,“而且,萬一不是呢。”

甯穀愣了愣:“就這麼簡單嗎?”

“不然呢。”連川說。

甯穀沒說話,笑了笑,伸手在連川頭頂上抓了抓。

車又開了很長時間。

中間連川做了兩次新口味的配給,一種是肉類和奶制口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還有一種連川說是雞蛋和蘋果混合在一起。

甯穀吃得一言難盡,但連川覺得很美味。

“下頓我也試試。”甯穀說。

“你是不是覺得不好吃?”連川問。

“不是。”甯穀回答得很乾脆。

“好,”連川說,“那下頓你弄吧。”

“還說我幼稚。”甯穀說,“你自己聽聽你的問題。”

“我覺得還行,”連川看了他一眼,“但我知道你覺得難吃。”

甯穀笑了起來:“你說你是不是挺慘的,誰也騙不過你,誰也瞞不了你,永遠能看到真相。”

“我也不關注別人,”連川說,“聽聽你的實話,看看你的真相,也沒有什麼問題,你說難吃,也不會打擊我。”

“是麼?”甯穀看著他。

“嗯,”連川點頭,“你做的只會更難吃啊。”

其實開著車這麼一路往不知道在哪裡的盡頭沖過去,並不太容易感覺餓。

就坐在車上,看著四周有變化又沒有什麼變化的景物,時不時聊幾句,是很放鬆的事,沒有消耗。

就連甯穀這麼容易餓的人,也不覺得想吃東西。

甚至他們連時間都不太注意得到。

時間不存在。

現在才是吧。

這樣無聊而又放鬆的,有目的地而又並不是一定要到達的一次旅程。

“右前方有東西。”連川坐直了。

一直半躺在旁邊的甯穀蹦了起來,蹲在副駕駛椅子上向外看過去。

模糊的光線裡,他看到了右前方有一個方方正正的東西。

“人工的嗎?”他問。

“肯定,”連川說著把車往那邊開了過去,“像是個什麼建築。”

“誰的小屋嗎?”甯穀問。

“那不是個‘小’屋,”連川看了他一眼,“那東西離我們還有兩公里。”

“哦。”甯穀看著那邊,“那很大啊。”

“嗯。”連川看著螢幕上一點點變得清晰起來的那個建築。

大致是個正方體,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沒有護欄,沒有圍牆,就那麼孤零零地立在荒原上。

“你能感覺到什麼嗎?”甯穀問,“有沒有活的東西?”

“沒有感覺到,”連川說,“這邊應該不會有生命體了,這麼長時間我們沒有發現任何痕跡。”

“這個就只能是主城坍塌之前的留下的東西了,”甯穀出神地看著遠處的方形黑影,“不知道是個什麼,挺結實的,這麼多年了……你看失途穀附近那些以前的廢墟,都已經塌得不成樣子了。”

“可能是個比較重要的地方,”連川說,“春三的那幾個實驗室,也可以長時間保存完整。”

甯穀看了他一眼:“你不要嚇我,我不想再碰到什麼實驗體。”

車上的接收器“滴”的響了一聲。

螢幕上顯示接收到即時資訊。

“什麼資訊?”甯穀頓時有些緊張,站到椅子上,探出車頂向四周看著,指尖有小小的金光泛出。

“跟我們同一個系統的資訊,”連川說,“是主城的。”

“主城?不是說不可能時實聯繫到這麼遠嗎?”甯穀說,“就算是普通資訊,也應該是接收器收到啊,怎麼會是車上的系統收到?”

“是以前的……大主城的資訊。”連川不知道該怎麼說。

“能聽到是什麼嗎?”甯穀問。

“不知道。”連川接下了接通按鍵。

-你已進入主城防禦系統範圍,請確認身份

螢幕上一行字靜靜地閃爍著。

“要確認身份。”連川說。

“怎麼確認?”甯穀問。

“……不知道,”連川說,“資訊能接收得到,但是系統已經不是同一個,沒有辦法交互。”

甯谷沒說話,金光從腳下卷出,瞬間漫到了整個車身外。

前方的地面上有星星點點的幾下閃光,很亮,閃爍的時間很短,幾乎只在眼前留下一個光斑的殘影。

“有武器。”連川說。

“沒有攻擊?”甯穀很警惕地往那邊看著。

“武器已經失效了,”連川說,“都已經掃描不到有武器痕跡了。”

“哦。”甯穀突然有些悵然。

車慢慢接近了這個方形的建築,他們也慢慢能看清這個建築的整體結構。

曾經應該是個建築群,有圍牆,有大門,地面上還能依稀看出一些痕跡,而這個建築是主體,不是很高,大概跟城務廳地面三層差不多的高度,但占地面積要大得多。

連川下了車,檢查了一下之前閃光的地方。

是個曾經安裝過大型武器的基座。

但基座以上的部分被破壞,完全看不出是什麼樣的武器了。

這建築的大門正對著他們,走近的時候還能看到斑駁的,傷痕累累的牆體上有密密麻麻的窗口。

窗框和別的東西都沒有了,只剩下滿牆排列整齊的空洞,像一個個眼睛看著他們。

大門是鎖著的,甯穀揚手兩次才把門切開了。

很厚實大的門,按主城的傳統思維,這樣的建築裡,一定藏著不能讓平民知道的秘密。

就像A區核心區裡三大建築的地下部分一樣。

不過這個建築已經沒有秘密了,雖然門還完好,破損的那些窗,表示著這裡面不會再有任何秘密。

但的確就像甯穀說的,這建築很結實,在他們走進大門的同時,四周牆面上亮起了燈光,一團接一團的光暈從外向裡,從下往上,很快遍佈了整個建築內部。

建築裡所有的東西瞬間一覽無餘。

這是一個巨大的整體空間,能看得出沒有過樓層,只有無數縱橫交錯著的金屬臂,和金屬臂下方一個個吊起的鐵籠。

還有從地面向頂上高高排列著的架子,和架子上一個個巨大的玻璃瓶。

玻璃當然都已經碎掉,但金屬的固定架還在,連川一眼就能認出來,這樣的實驗艙現在也還在使用。

“這裡還真是個實驗室。”甯谷語氣裡滿滿都是嫌棄和厭惡。

“實驗室可以做很多事,沒有實驗室是不行的,”連川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就看是做什麼了。”

甯穀看了他一眼:“反正我對實驗室沒有好印象,你覺得這個實驗室是做什麼的?”

“看不出來,”連川走到一個固定架旁邊,看到底部有很厚的一層黑色的東西,“這個有點兒像……”

他伸手按了按,又捏了一些在手裡搓了搓。

“像什麼?”甯穀也伸手摸了一下,“像泥土?”

連川看了他一眼:“是的。”

“葉希那個世界裡滿地都是。”甯穀說。

“現在主城實驗室裡也有,很少,”連川說,“培養少量植物。”

“這個規模……”甯穀看了看四周,“是不是以前的主城還想要有綠色的那些樹啊草啊還有花?”

“大概吧,”連川突然有些感慨,“開始的時候,誰也沒想到,最後我們連人工星空都要關掉。”

“有人!”甯穀繞到一個架子後面,突然喊了一聲。

連川在他喊出第一個字的時候已經到了他身邊,接著就被甯穀的金色光芒裹住了。

“裹你自己。”連川說。

他看到了甯穀視線的方向,有一張桌子,桌後有一張寬大的椅子。

椅子上有一個人。

確切說,應該是一個軀體。

連川確定這個“人”沒有生命。

“喂!”甯穀腳下的銀色光束開始向桌子那邊延伸而去,他底氣很足地跟桌子後面的“人”打了個招呼。

連川走了過去。

距離近了之後,他能看到,這可能連個軀體都稱不上了。

這是一套已經非常陳舊了的防護服,但似乎還算是完整。

裡面裝著的……是一個已經乾癟發黑,大部分都碎成渣了的人。

“死了?”甯穀跟了過來。

“死了很久了。”連川走過去,猶豫了一下,伸手把防護服的頭盔拿了下來。

隨著頭盔被拿開,一股不知道封存了多久的氣體裹著黑灰從領口處騰了出來。

“啊——”甯穀往後退了兩步,手拼命扇著。

防護服裡已經碎得差不多了的人,瞬間變成了黑色的粉末。

“我好像吸到他的灰了,”甯穀皺著眉,“這倒楣蛋是誰……”

連川沒說話,他看到了防護服手套的位置有一根尖頭的金屬條,於是伸手在桌上摸了一把。

厚厚的灰塵之下,他摸到了桌上有字。

“寫了什麼?”甯穀好奇地湊了上來。

兩個人也顧不上灰塵,一起用胳膊把桌上的浮塵都掃開了。

一片騰起的灰裡,他們看到桌上有兩行字。

“不知道看到我的人會是誰,但是至少你還活著,”連川用手摸著這兩行字,字刻得很深,桌子是金屬的,要刻出這樣的力度,這個人估計不是普通人,應該是個實驗體,“我誕生於所有人消失之後……”

“什麼意思?”甯穀問。

“撤走的時候這個實驗室應該還在運行,這是個在撤離之後才被‘生產’出來的實驗體,”連川簡單猜測了一下,看著後面的字,“我接收到的資訊已經無法傳遞,毀滅是必然的結局,漫長而絕望。”

連川念完之後看了甯穀一眼。

“沒了?”甯穀問。

“沒了。”連川說。

“他為什麼無法傳遞了?”甯穀說,“主城也不是一開始就退到現在的位置,走也能走過去吧?”

“他可能有什麼缺陷,”連川看了看防護服,“無法傳遞的意思可能是他根本活不了多久,正常實驗體不需要防護服。”

“可惜了,”甯穀過了很長時間才歎了一口氣,“他永遠也不會知道,世界沒有毀滅……帶著絕望死掉,真可怕。”

連川沒有說話,只是張開了胳膊。

“嗯?”甯穀看著他。

連川還是不說話。

甯穀也沒再問,過去摟住了他:“別怕。”

“我沒怕。”連川說。

“那你是要安慰我?”甯穀轉臉看著他。

“就是想抱一下,”連川說,“你什麼時候能不這麼多話。”

“我嘴唇不夠軟,多說點話滋潤一下。”甯穀說。

連川笑了起來:“太記仇了。”

“小時候地王騙走我一顆扣子,我記到現在。”甯穀說,“他要在我面前,我現在還能為這顆扣子揍他。”

連川看著他,往前湊了湊,在他唇上親了一下。

100

“我嘴唇現在才是真的有點兒幹呢。”甯穀摸了摸自己的嘴唇。

“沒有。”連川說。

“是麼?”甯穀猶豫了一下, 也湊過去在連川唇上親了親,“你知道這是在幹什麼麼?”

“……你要告訴我嗎?”連川問。

“正常沒人不知道吧,”甯穀往後仰了仰, 看著他, “還是你這個大BUG真的不是人。”

連川笑了笑。

“我小時候偷看琪姐姐約會, 被她從一號庇護所打到三號庇護所,”甯穀一邊說一邊湊到連川唇邊又親了親,“鼻青臉腫。”

“這麼慘麼,”連川笑著說, “雷豫和春三都當著我面親吻。”

“我們旅行者沒這麼膩乎,”甯穀想了想, “主城的人真是弱。”

“這什麼邏輯?”連川的唇落在他嘴角, 沒有移開。

“不知道。”甯穀抱住了他,用力回吻了他一下,整個人都在用勁, 非常豪邁,非常旅行者。

連川扶了一把旁邊的一個鐵架子。

鐵架子比起這個實驗室的結構,談不上有多結實,震動之下,頂層的吊著的一個框架斷裂, 砸了下來。

連川肯定能讓兩個人躲開, 但他沒有動。

甯穀也沒有動。

腳下迸出的銀色光束猛地卷起,在兩人上方合攏。

接著金光泛出,墜落的架子像是被定格,停在了半空的金光裡。

“探測結果出來了嗎?”陳飛走進實驗室。

“還沒有,只還有最後三個通道了,”春三手指撐著額角, 皺著眉,“我不太樂觀,最有可能有熔火儲備的幾個通道都是空的,這三個怕是也沒有什麼希望。”

“順著清道夫的裂縫呢?”陳飛問。

“已經在試了,但現在能測到的很多是切斷了我們之前的熔火通路的裂縫,裡面有少量熔火,”春三輕輕歎了口氣,“看看連川他們能不能測到什麼有用的資訊吧,最早主城不用熔火作為主能源,週邊荒原上應該會有我們沒有探測到的儲備。”

“可是要大量使用,要怎麼運回來,也是個問題。”陳飛也歎了口氣。

“還有時間,”春三說,“三年五年時間,集合所有技術和人力,生產設備,架設通道……這個過程中也許又會發現新的能源。”

“你很樂觀嘛。”陳飛笑了笑。

“最難的一戰都已經過去了,有什麼理由不樂觀?”春三說,“不過你和蘇總領應該沒有這麼樂觀。”

“嗯,”陳飛點了點頭,“在最終解決能源問題之前,我們不可能樂觀,這一戰之後,很難再用以前的方式管理老百姓,太多人體驗過肆無忌憚,太多人經歷了背水一戰,回不到從前了。”

“是啊,還有旅行者和蝙蝠,不穩定的因素太多,需要很長時間。”春三說。

“領導者不可能做到公平,但現在活下來的人,已經知道什麼是反抗,並且在這樣的情況下領悟的反抗,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理想中的統治,還有很遠的距離。”陳飛聲音低了下去。

春三沒有說話。

“我先走了,一會兒蘇總領和團長他們要碰頭,我和雷豫一起過去,”陳飛看了看螢幕,“你先忙著。”

“九翼不參加會議嗎?”春三問。

“他連主城都不想進,”陳飛說,“他只要黑鐵荒原失途穀那一部分……具體今後的合作和管理,我私下再跟他談。”

春三光是聽著陳飛這麼隨便幾句,就已經感覺到了疲倦。

“有一個設想,從第一次看到E的傀儡大軍時,就有這個想法了,”陳飛往門口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看著春三,“但我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

“為什麼想跟我提?”春三回頭。

“你是技術人員,沒有太多別的利益權衡。”陳飛說。

“嗯?”春三看著他。

“團長跟我大概解釋過傀儡的狀態,”陳飛說,“進入最後的傀儡階段之前,是處於某種停滯,就像是意識永遠停在了時間的某一秒。”

“是的。”春三點頭。

“如果,我是說如果,”陳飛說,“我們用這樣的方式保存一部分人,減少人口,只留下發展必要的,降低能源消耗,在解決了熔火儲備的問題之後……”

春三吃驚地看著陳飛,很長時間才開口:“陳部長,傀儡狀態是不可逆的。”

“現在是不可逆,但未必一直不可逆,”陳飛說,“甯谷的朋友釘子,是不是還在失途穀?如果他最終能恢復……”

“你這個想法有些可怕。”春三轉過椅子。

“所以我只跟你說了。”陳飛說,“你覺得技術上可行嗎?保存這些人,在可逆的前提下,確保他們的安全和健康。”

“可以,”春三看著他,“但是……”

“但是後面的內容是我的事了,”陳飛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怎麼向所有人解釋,是否需要向所有人公開計畫,如何確保公平,怎麼選人……所有這些我都會考慮。”

“你不怕自己會變成下一個劉棟嗎?”春三問。

“我永遠也不會變成下一個劉棟,”陳飛說,“我想要的是一個最終可以給所有人安全感的世界。”

“最終?”春三看他。

“一個也許我活著沒可能等到的世界,”陳飛說,“但我會去做,過程中的風險我來承擔,一定要有一個惡人,我也不介意是我。”

陳飛離開實驗室之後,春三對著螢幕發了很久的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也弄不清自己的心情。

直到螢幕上收到了蘇總領的運輸車發來的資訊,她才回過神,有些興奮地看著資訊的內容。

這是連川和甯穀出發之後第一次返回的資訊。

-我們找到了曾經主城的遺跡,高牆和一個空了的實驗室,沒有新發現,接下去會繼續前進

春三看完資訊這短短的幾句話,回過神的時候發現自己嘴角已經翹得老高了。

她笑了笑,回復了信息。

-收到資訊,大家安好,旅行愉快

“大家安好的意思就是每一個人都好是吧?”甯穀躺在副駕駛椅子上,一條腿曲著,一條腿從車窗伸出去晃著。

“嗯,”連川應了一聲,“不過現在應該還是每天很忙,主城也不會太平,蝙蝠和旅行者現在都能隨意出入主城,加上大量流民,主城原有的秩序已經不存在了,要想重建,肯定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是很艱難混亂的。”

“想想都累,”甯谷看了連川一眼,“如果你沒有跟我出來,現在是不是也得跟著他們一起重建秩序?”

“我做不了那些事,”連川說,“我只適合……”

“跟我在一起。”甯穀說。

連川看了他一眼:“嗯。”

“你本來想說什麼?”甯穀笑了起來。

“也差不多。”連川說。

“差不多是什麼?”甯穀追問。

“我本來就是你留給自己的BUG,”連川說,“我只適合繼續跟你呆著。”

“嗯。”甯穀心滿意足地笑了笑,“可惜很多事我們已經沒有辦法再理清哪裡是開始,哪裡是結束,從哪裡開始迴圈,哪裡停,哪裡走……”

“不需要理清,”連川說,“我只要結果。”

“我以為你會說你只要我。”甯谷手指在車框上彈了兩下,“失望啊。”

“我想想怎麼說,”連川說,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點了點頭,“你就是我存在的原因和結果。”

“不愧是會寫字的人。”甯穀笑著說。

離開實驗室之後,他們再沒有見到過曾經主城的遺跡,不知道是已經走出了最遠的範圍,還是時間已經太久遠,所有的痕跡都已經被抹去。

車上的儀器一直工作著,無論是停車還是行駛,他們的進行路線完整地被記錄下來,同步繪製出地型和方點陣圖,同時還記錄了一路的氣候變化,空氣中的各種成分變化。

滿屏一串串的字元,甯穀看不明白,連川倒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打開記錄看看。

“有什麼發現嗎?”甯穀問。

“沒有,就是越走空氣品質越好,”連川說,“溫度也越來越高。”

“我聞聞。”甯穀打開車窗,把腦袋探出去深吸了幾口氣,又關上車窗,湊到連川脖子旁邊用力吸了兩口氣,“也就那樣吧,還沒有你好聞,溫度也沒你高。”

連川笑了笑:“主城一直需要調節溫度,如果溫度能像這邊這樣,就可以節省很大一部分能源了。”

“不調節也沒問題啊,”甯穀說,“鬼城那麼冷,還一直颳風,我們不也活得很好。”

“合格的統治者,總還是想要給自己領導下的人過上更好更舒服的生活,活著只是最低的要求,”連川說,“主城的老百姓也不是旅行者,普通的人,在那樣的環境裡早就死光了。”

“嗯,”甯穀想了想,又看著螢幕,“還有什麼別的比主城那邊好的嗎?”

“沒了。”連川說。

“那你還一直盯著看,”甯穀說,“你是不是很無聊?”

“我沒有無聊的時候,”連川說,“跟你在一起更不會無聊,你話那麼多。”

“你是在誇我嗎?”甯穀問。

“是的。”連川點頭。

“那你不怕我跟你在一起會無聊嗎?”甯穀說,“畢竟你都沒什麼話。”

“你只要開口,”連川說,“我哪一次說的話少了……”

“也是,”甯穀想想笑了起來,“這麼一想,你很慘啊,一個啞巴,現在一天說的話比以前一年都多。”

“嗯,”連川說,“臉都說瘦了。”

“我看看,”甯穀撐起胳膊湊到他面前,盯著他看了半天,然後對著他的臉用力嘬了一口,“沒有,還是很好看。”

車上的儀器“滴”了一聲。

“怎麼了?”甯穀坐回了副駕駛。

“發現地下高溫地區,”連川說,“有可能是熔火層,但是這個面積很大。”

“那不是很好?”甯穀立刻盯著螢幕,雖然也看不明白。

“太遠了,”連川說,“這輛運輸車已經是速度最快的狀態了,也開了這麼久,想從這裡取到熔火……實在太難了。”

“總比找不到強。”甯穀說。

“嗯。”連川點點頭。

旅行者永遠樂觀的天性有時候的確能給人帶來很強的支撐。

前方的地面上竄出了一小叢火苗。

“明火?”甯穀愣住了,他見過熔火層,沒有明火,都是熔化了的金屬一樣的狀態,明火都是清道夫帶來的。

“不是熔火。”連川跟他一樣的判斷,迅速降低了車速,但接著又一小叢火苗從地下竄出之後,他得出的結論連他自己都有些吃驚,“是生命體。”

“什麼?”甯穀聲音有些拐彎。

“沒掃描到,”連川看著螢幕讀數,“這是系統資料裡沒有的東西。”

“那個火是生命體?”甯穀還是沒回過神。

“是能吐出火的生命體,”連川盯著前方,“得弄清是什麼。”

車子左前方很近的位置突然也竄出了小火苗,沒等他們看清,又一叢竄起,接著兩團小火苗就扭成了一團。

“控制!”連川喊了一聲,車還沒有完全停下,他已經從車窗跳了出去。

甯谷對連川的話基本不需要進行任何思考就會照做,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一揚手,一團金光撲向了兩團火苗。

連川撲到火苗旁邊的同時,金光裹住了火苗。

也是這時甯穀才發現,這真的是活物。

而且估計是有一部分在地面之下,被金光裹住之後才看出來,這兩團東西的體型比獰貓都要再大上兩圈。

連川用手利索地往這兩團東西上砍了兩下,這兩個東西立刻就不動了。

“你弄死了?”甯穀跳下車,“是什麼東西?”

“沒死。”連川蹲到了那東西旁邊。

金光慢慢消失之後,他們看清了地上躺著的兩個生命體。

體型的確跟獰貓有些像。

都是四條腿,但這東西的前腿比後腿要短不少,雖然沒有後腿那麼粗壯,但巨大的彎鉤狀爪子卻異常鋒利,鈍圓的嘴裡能看到獠牙,圓耳朵,沒有尾巴。

但跟獰貓完全不同的,是它們身上沒有毛,覆蓋著厚厚的一片片的菱形甲片,甲片是深藍色的,但表面能折射出各種變化著的光暈。

“真……漂亮啊。”甯穀說著伸手在甲片上戳了兩下,“就是不好摸。”

甲片質地相當硬,像是摸在了黑鐵地面上。

“這個甲片……”連川輕輕敲了兩下。

“怎麼?”甯穀問。

“感覺有點兒像熔火管道的材料,”連川說,“黑鐵扛不住核心熔火,所以需要有管道才能控制熔火的方向……”

“你的意思是,這東西的甲片不是天然的?”甯穀愣了愣。

“說不定是變異實驗體,”連川說,“適者生存。”

“它們吃什麼活著啊?”甯穀摸了摸這東西的肚子,看著挺圓的,吃得很飽的樣子,但除了硬硬的甲片,也摸不出個所以然來。

“主城的各種支撐都來自熔火,”連川說,“它們依靠熔火生存,也不是沒有可能,生命總會找到出路……”

“怎麼辦?”甯穀問。

“回去的時候捉一隻帶回去,”連川在附近的地面上找到了一塊甲片,估計是之前這兩隻打架的時候脫落的,“先把這個情況告訴春三。”

收集了甲片之後,連川又在地上找到不少小洞,取了些洞口的黑鐵樣本,這些都可以送回主城給春三做分析。

收集好這些東西,正要回車上的時候,他倆感覺到了四周的氣氛有些不一樣。

往旁邊看過去的時候,發現遠遠的地面上出現了一片晃動的小黑影。

“它們的同伴?”甯穀愣住了,“它們在看我們。”

“嗯。”連川慢慢從地上的兩個東西身邊退開了,“回車上。”

“怕什麼?”甯谷不屑,“老大我都不怕,我怕這些小硬殼玩意兒?”

“如果這些是變異實驗體,”連川說,“你不知道主城的實驗體……會有什麼樣的能力。”

甯谷瞬間想起了在連川記憶裡看到的那些實驗體,還有連川身上那些實驗體留下的傷痕。

“好。”他點點頭,猛地跑起來,跳進了車窗。

連川緊跟著也跳了進來,車子幾乎是同時向前沖了出去。

四周地面上大片的小黑腦袋突然都變成了一大坨,向他們撲了過來,發出的嘶嘶的叫聲像是舌灣刮過的狂風。

“這麼大!”甯穀忍不住吼了一聲。

“剛那兩個大概是幼崽。”連川按下了武器按鈕,一排紅光射向地面,激起一片飛濺的碎鐵,車從還沒有收攏的包圍圈裡沖了出去。

“難怪,”甯谷向四周轉著腦袋,“快!加速,太多了……”

一片火焰向車體卷了過來。

之前看到的幼崽的火跟現在這火根本沒法比,甯穀甚至看到了火裡有像是熔化的黑鐵,不斷地砸在車身上。

“他們會吐火!”甯穀吼了一聲,“太凶了!”

“救世主,”連川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應該保護一下我們的車。”

“我忘了!”甯穀還在吼,金光瞬間裹住了車,“除了老大,我還沒見過小動物呢……”

“它們不是小動物,”連川說,“它們是猛獸。”

“也有點兒可愛,”甯穀把臉貼在車窗上看著,“是不是?”

“……可能吧,耳朵圓的。”連川說。

“別怕,”甯穀說,“再也不會有這些東西在實驗艙裡傷害你了,有我呢,來一個我弄死一個。”

“嗯。”連川應了一聲。

“感動嗎?”甯穀問。

“感動,”連川伸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坐好。”

車往前沖了很長時間,才終於看不到這些東西跟著了。

儀器返回掃描結果,他們剛從一個巨大的熔火空洞上方經過,這個空洞的體積向下的部分甚至超出了儀器探索的最大距離。

“我們像是從火上開過來的。”甯穀看著螢幕上剛繪製出的地形圖。

“它們就生活在有熔火的地區,”連川說,“哪裡有熔火,哪裡就有它們。”

“對主城有什麼好處嗎?或者壞處?”甯穀問。

“不清楚,”連川拿過剛才收集到的樣本,放進了樣本艙,“這些發給春三之後,她能分析出來。”

“回去的時候捉一隻小的吧,”甯穀說,“大的跟我們個頭差不多,太大了,都沒東西能裝,我不想一路擔心被它燒死。”

“嗯。”連川笑了笑。

離開之前的那個熔火空洞之後,連川發現他們像是進入了一個巨大的熔火洞陣,雖然沒再發現之前那樣的巨大的,但的確很多。

離開主城這麼長時間了,他們終於能返回些有用的資料給春三。

就算找不到世界的盡頭,也是值得的。

連續半個月的時間,他們一直能從地型掃描上看到附近有熔火洞,靠近的時候就能看到火崽。

……火崽是甯穀對那些生命體的稱呼,連川被迫跟著一塊兒管那些東西叫火崽,居然已經習慣了。

“我停一下車。”連川說。

“嗯?”甯穀看著他。

“地面好像有些不一樣了。”連川說。

“掃描沒有檢測到啊?”甯穀說。

“是,”連川打開了車門,“但我就是感覺不一樣,地面是鬆動的。”

“這都能感覺到?”甯穀趕緊跟著也打開了車門。

腳剛一落地,就感覺小腿上有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他一下。

“有東西!”甯穀瞬間蹦上了車頂,在腿上一通搓。

接著才發現並沒有什麼傷。

頓時感覺有些沒面子。

出來的時間太長了,輕鬆舒服的日子享受不了幾天,人就會鬆懈,一鬆懈,就會被鬣狗嘲笑。

甯谷看到連川掃了他一眼。

“看什麼?”他嘖了一聲,跳下了車頂。

落地的時候又感覺腳踝被什麼東西輕輕撞到了。

“到底是什麼?”他有些惱火,一揚手,鋪出了一大片金光,附近的地面立刻就被映成了明亮的金色。

接著他就看到了有些詭異的場景。

四周一望無際的地面上,飄浮無數小小的黑色方塊。

“這些是……什麼?”甯穀震驚地問。

連川緩緩蹲下,用手輕輕地拿起了一塊,仔細看了看:“是黑鐵地面。”

“什麼意思?”甯穀沒聽明白,走到連川身邊也蹲下了。

“是脫離的黑鐵地面,”連川看了看四周,“我也說不清是什麼意思,引力應該沒有問題,為什麼會這樣?”

“就算引力有問題,”甯穀也拿過了一塊黑鐵,鬆手的時候時候這些黑鐵就那麼懸在了空中,“引力變了還能讓地面碎開嗎?”

“還碎得這麼……”連川皺了皺眉,“形狀規則。”

地面上也能看到一個個方形的缺口,就像是什麼力量把這些小鐵黑鐵一個一個切割下來,扔在了空氣中。

“不會是……快到世界盡頭了吧?”甯穀說。

“往前再看看,”連川起身看了看前方,“前面肯定有什麼異常。”

“嗯。”甯穀跟他一塊兒又回了車上。

車再次往前開出去的時候,連川發現儀器失靈了。

“把指刺拿過來。”他說。

“失靈了是什麼意思?”甯穀立刻起身,去把代表著失途谷老大的排場的那個箱子抱了過來。

“掃描不到任何東西了,”連川說,“跟主城的資訊傳輸也失效了。”

甯穀沒說話,把九翼的指刺拿了出來,塞到了外套裡。

沉默地又開出了一段路,他看著車窗外開口:“如果這就是世界盡頭,還真有些,不夠浪漫啊。”

“但這就是你想去看一看的地方,”連川說,“看到了,就是浪漫。”

“你覺得會是什麼樣的?”甯穀問。

“不知道,”連川說,“也許會是個驚喜。”

“萬一是驚嚇呢?”甯穀看著他。

“你覺得呢?”連川也看著他。

“只要你在旁邊,”甯穀挑了挑眉毛,“已經不會有什麼東西能嚇到我了。”

你在,我就是我。

就是這世界最強的那個人,就是開始,就是結束,就是救世主,就能打碎毀滅。

懸浮的小黑鐵開始有變化,是在車又開了將近一天之後。

本來只懸浮在膝蓋之下的大片小黑鐵,高度開始有了變化,不少已經到了腰的位置,他們不得不把車前方的擋板裝上,以防撞擊。

小黑鐵塊的密度也有變化,比之前看到的要更密集一些了。

而繼續往前,在小黑鐵快慢慢超過了車子高度的時候,他們已經沒有辦法讓車按正常速度前行,短時間撞擊沒事,但長時間撞擊,車體會有損傷,他們還要考慮到回程的安全。

而在下車檢查車況和四周情況的時候,連川看到了幾顆不太一樣的小黑鐵塊。

帶著熔火顏色的小黑鐵塊。

“怎麼是硬的?”甯穀捏了一塊在手裡,發現這熔火沒有溫度,也不是熔火的狀態,像是在黑鐵上塗上了熔火的顏色。

“這是凝固之後被切割下來的。”連川說。

“凝固?”甯穀愣了愣,接著就低下頭看著腳下的地面,“你是說……這邊的東西開始凝固了,然後脫落下來……”

連川心裡一直有種隱隱地猜測,但還不確定。

他拉著甯谷回到了車上,再繼續緩慢地從懸在空中的小黑鐵塊中穿過。

沒開出多遠,他就看到了更大範圍的熔火塊。

大片的,像是把一個整體的凝塊切成了無數小塊,甚至還保持著之前的大致形狀。

就像是放大了的圖片上模糊的一個個圖元。

“車開不了了,”甯穀說,“要往前走還是掉頭?”

“你肯定想要往前走。”連川說。

“你一定會陪我。”甯穀說。

“嗯,”連川笑了笑,“拿個隨行車,帶點補給。”

“好的。”甯穀點頭。

隨行車能裝不少東西,夠個一星期的吃喝都放好了之後,他們就繼續向著前方步行出發了。

四周很靜,沒有風,沒有聲音。

但如果停下來,就能發現四周已經看不到頂的密佈著的小方塊都在移動,極其緩慢的速度跟他們往同一個方向去。

所以前方一定有什麼東西。

只是這個地方,就像走進了一個什麼都沒有的意識空間裡。

明明視線所及之處都填滿了方塊,需要他用能力在前面推開方塊清出空間才能前進,可又空洞得讓人窒息。

如果不是有連川在旁邊,甯穀不確定自己還會不會如此執著地想要去一探究竟。

黑霧外面是什麼,世界的盡頭是什麼樣。

他一直以來想要知道的事。

但他已經記不清一定想要知道的原因。

他已經知道太多。

這一趟旅程對於他來說,帶給他更多愉快的,是連川在身邊。

整整一天,他們就在這種死寂裡往前走著。

就在甯穀有些動搖,想問問連川要不要繼續走下去的時候,連川停下了。

“嗯?”甯穀立刻看著他,腳下瞬間迸出一片銀色光束。

“前面,它們的移動速度變快了,”連川說,“我感覺地形有變化。”

“我試試。”甯穀蹲下,手按在了地面上。

金光從他掌心下漫延出去,一直鋪向前方。

懸在空中的小方塊下方都被映出了金色。

一片絢爛的明暗光影中,金光在前方一兩百米的位置突然消失了。

“沒有路了!”甯穀喊了一聲。

一片死寂中他的聲音傳出很遠,帶著空曠的寂寞。

“去看看。”連川說。

甯谷握住了連川的手,把兩人都裹在了金光裡。

不出所料,前方是一個斷崖。

但意料之外的是,斷崖之下,再沒有路。

甯谷的金光一順著斷崖傾泄而下,仿佛掛在黑暗中的巨大瀑布。

他們的前方空無一物,無盡的黑暗吞噬著一切。

那些不斷脫離地面,懸浮在空中緩緩前移的小方塊到了這裡,都慢慢失去了顏色,消散了形狀,悄無聲息地融進了前方沒有邊際的黑色裡。

“這是……盡頭嗎?”甯穀輕聲問。

“也許吧。”連川看著前方。

“那這些……東西,”甯穀伸手,輕輕觸碰著向前飛出的小方塊,“我們的世界正在破碎嗎?”

連川沒有說話。

如果他們看到的是真實的盡頭。

那他們的世界的確,正在以一種緩慢的方式,一點一點地瓦解。

慢慢地凝固,慢慢地脫落。

也許很久很久之後的某一天,這個世界會這樣走到盡頭。

只是那時會怎麼樣,他們已經不會再知道。

“我們算是留住了世界,”甯穀聲音裡有些迷茫,“還是沒有留住?”

“我們就算有一天要消失,也不能是被殺死,”連川說,“也許我們依舊會走向終結,但不到最後一秒,總會有人不放棄。”

“那裡有東西。”甯谷指向前方。

遠遠的地方,有一方亮光。

像是一盞暖黃色的燈。

又像是一扇透著光的窗。

這一方亮光從左到右,緩緩地橫向移動著。

“是什麼?”甯穀問。

光亮裡有一個黑影晃動,接著停在了中間。

“是葉希。”連川說。

“葉希?”甯穀有些疑惑,“我們怎麼會看到他?”

“那是我曾經看到過主城的房間,”連川說,“沒有人進去過,我在那裡見過一個無法離開的葉希。”

“那個記錄者嗎?”甯谷說,“正好。”

“嗯。”連川握住了甯穀的手。

甯谷拉著連川的手緩緩舉過頭頂。

“葉希!”他吼了一聲,聲音傳出很遠,“葉——希!”

連川耳朵被震得都有些耳鳴,但他沒有阻止甯穀。

甯穀指尖迸出一束銀光,像一道利刃,劃破了黑暗,直沖向前,指向那扇窗戶。

接著金光在這束銀光四周出現,猛地在黑暗裡無聲無息地爆裂,炸出了一場巨大的焰火。

“永遠都不會放棄!”甯穀吼,“沒有人能決定我們生!沒有人能決定我們死!我們是開始,不是結束!永遠都不會有結束!永遠都會有那個尋找出口的救世主!”

“我叫甯穀!”甯穀放輕了聲音,看了連川一眼。

“我叫連川。”連川說。

“我們是你永遠也控制不了的那個變數,”甯穀說,“你會一次一次,記下我們,你的記錄裡,每一頁都會有我們,一定要活著的我們。”

連川握緊了甯穀的手。

兩串小小的光斑從手背閃過。

遠處那個窗口慢慢變小,最後隱入了黑暗裡。

“回去嗎?”連川問。

“回,”甯穀說,“我要聯繫管理員。”

“嗯。”連川應了一聲。

“你不問問我要幹什麼嗎?”甯穀說。

“我們死去之前,世界不會消失,”連川說,“但總會有那一天,在那之前……”

“我們要再次見面。”甯穀說。

作者有話要說:  好啦,正文到這裡就完結了!

我休息幾天,梳理一下全文,就更新番外。

本來有很多很多的話想說,從開始連載那天開始,就有很多話想要在完結的時候說,但現在卻突然無從說起了。

非常感謝從一開始就陪著我的你們,對於這個文來說,對於我來說,真的有很不一樣的意義。

謝謝你們中的一些傻孩子,哪怕一邊說著看不明白,一邊還能繼續看到你們的身影。

謝謝你們中的一些厲害孩子,你們的分析,你們的解讀,幫了我很大的忙。

謝謝每一個評論,無論是誇的,鼓勵加油的,批評的,甚至罵的,你們給了我很多,讓我寫這個文的意義遠遠不再是寫完了一個文這麼簡單了。

我還有太多不足,但我不想只是停在原處,謝謝你們給了我探索新世界的勇氣,我以後會繼續努力噠!

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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