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林城步 x 元午

 1

“她一點一點地沈下去,水從她的腰漫到了胸口,再到肩膀,寒意漸漸浸入了身體,刺痛之後是麻木……

腳下是有些凹凸的河床,密密麻麻長滿了及腰的水草,隔著厚重的褲子都能感覺到它們充滿了力量和韌性,她的每一步都走得緩慢而沈重……

水灌進了嘴裏,鼻腔裏,耳朵裏,迅速地帶著絕望和冷漠侵蝕掉了最後的呼吸,沒有一絲憐憫……

短暫的空白之後,她開始奮力掙紮,仰著頭,拼命地想要後退,或是向上……

但她卻已經被牢牢地拴在了河底,無論哪個方向,她都動彈不得,手臂的每一次劃動都像劈進了一個巨大的果凍裏,腿已經無法邁開,那些綠色的,平時只要輕輕一掐就會斷開的水草此時此刻卻變成了牢固的繩索……

哪怕是仰頭三寸之上就是閃著亮光的水面,她的肺裏也已經無法再吸進哪怕是半口空氣……

她像是被種在了河床上,跟著身邊的水草一起,緩緩地在水流中晃動著……”

窗外很靜,偶爾有魚從水面往下紮去,魚尾帶起的水聲揉在午後耀眼的陽光裏讓人一陣陣犯困。

 元午靠到身後的墊子上點了一支煙,把寫了一半的小說保存了一下,合上了電腦。

 這種如同八十歲老頭兒坐在門口,腳邊趴著十八歲老狗一般的短暫閑散裏夾雜著一堆事兒沒幹完但又反覆安慰自己“那又怎麽樣”的感覺讓他很舒適。

 一支煙還沒抽完,外面傳來了咚咚的腳步聲,跑得很歡,腳步也重得很,帶得元午身下的船板都跟著有些微微的震動。

 元午閉上眼睛嘆了口氣,抓緊抽了兩口之後把煙掐了。

 腳步聲離著還有幾米的時候突然放緩,然後消失。

 他等了一會兒,站起來輕手輕腳走到窗邊,猛地伸手往窗戶外面左下方一撈。

“啊!”一串脆亮的笑聲響起,帶著稚氣的鼻音,“又被抓到啦!”

跟著元午的手被拎著衣領站起來的是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兒。

“大頭,我有沒有跟你說過你的智商按這趨勢長下去,以後八成找不著女朋友?”元午看著他,“你沒別的地兒躲了嗎?”

 “什麽?”大頭揚著臉。

 大頭其實長得挺可愛,五官相對於他的父母來說不太像親生的,腦袋也不大。

 起這麽個小名也許是因為船上人的美好願望,元午看了看窗外的水面,頭大估計不容易沈底兒。

“沒,我說你太重了,跑步聲音太大。”他回到墊子上靠著。

“小午哥哥,”大頭從艙門繞了進來,“你知道嗎……”

 “叫叔。”元午說。

“叔,”大頭馬上改了口,“你知道嗎……”

 “脫鞋。”元午又說。

 大頭很麻利地蹬掉了腳上的拖鞋跑到他身邊擠著坐下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元午從旁邊的迷你冰箱裏拿了一根冰棍給他。

“那我告訴你,”大頭湊到他耳邊,用手攏著嘴,“碼頭那邊又淹死人啦,好多人在看。”

 “你看了?”元午瞅了他一眼。

“沒有,我媽說小孩兒不能看,會被勾走的。”大頭很嚴肅地說,說完就緊緊抿著嘴,看上去很緊張。

 元午笑了笑,從錢包裏抽了張錢出來:“去幫叔買包煙。”

 “嗯,”大頭接過錢,“我今天喝瓶牛奶好不好?”

 “好,棒棒糖也可以吃。”元午站了起來,往艙門走過去。

“你去哪兒?”大頭跟在他身後問。

“采風。”元午回答。

 已經三天沒有走出船艙了,在船艙裏待著的時候還不覺得,走出來站在甲板上,元午才發現今天的太陽特別奔放,都快五點了還這麽明艷動人。

 他瞇縫著眼睛擡頭看了看天,白晃晃的一片,十秒鐘之後就有了一種已經飛在天空中的錯覺。

 他打了個噴嚏把目光收了回來。

 從這裏到碼頭挺遠,大概得走個七八分鐘。

 元午順著架在兩條船之間的木板慢慢往那邊走過去。

 這個地方叫沈橋,城市郊區的一片濕地。

 兩條河從這裏經過,留下大片的水面,一個個像小湖似地連接起來,夏天會長滿蘆葦,偶爾會有一兩處露出水面大小也就十幾平米的實地。

 元午住的這邊是一個河灣,老碼頭廢棄之後,這裏就一層又一層地停滿了各種舊船,有些無主的,有些是有主待修但一直沒修的,橫七豎八地擠在一起,被人用各種寬窄不一的木板連接起來,像一個水上迷宮,中間還有不少養魚的網箱。

 住在這裏的不是元午一個人,比如大頭一家還有他們的鄰居,守網箱的人,還有岸上沒有房子或者是有房子卻習慣了住在水面上的那些人。

 不過住得離碼頭這麽遠的,倒的確只有他一個。

 離老碼頭還有幾十米遠就能看到那邊圍了不少人,還有扛著攝像機的,看樣子是電視台的人也來了。

 元午沒有走上碼頭,在旁邊的一條船頭上蹲了下來,把兜裏的最後一根煙點上了。

 溺水的人已經被擡走了,看熱鬧的人還沒有散去,都圍著看電視台的記者正采訪幾個經常在這片釣魚的人。

 平時平靜安寧得有些過頭的地方,有點兒什麽事就能讓人莫名其妙地興奮好半天。

 元午不知道具體情況,但沈橋有人溺水並不稀奇。

 沈橋算是個城市近郊的旅遊景點,只是不包括老碼頭這半邊,老碼頭離公路太遠,水面也窄,水況覆雜,一般遊客不會過來,幾個農家樂都黃了。

 不過到了夏天卻還是偶爾會有人為了躲開人流過來玩水,於是每年都會有幾個不了解水下情況沒找對地方下水的從水底漂上來。

 他聽了一會兒看熱鬧那幫人意猶未盡的議論,這回沒上來的人,是三天前失蹤,今天在東灣那邊找到的。

 東灣在蘆葦深處,有幾大片長得很好的荷花,還有些面積很小的旱地,除了用船載著耕牛過去種地的村民,幾乎沒有人跡。

 大頭他媽很神秘地問過他,知道為什麽東灣的荷花長得這麽好嗎?

“知道,”元午點頭,“死的人多。”

大頭他媽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這人怪得很,嚇人。”

 “嗯?”元午也盯著她看,“又不是我把那些人推下去的,有什麽嚇人。”

那天之後大頭他媽就不讓大頭到他船上玩了,雖然大頭一次也沒少來。

 元午抽完煙準備離開,電視台的那個女記者很不利索地跳到了船上,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老鄉,你好,能問幾個問題嗎?”

元午沒出聲。

“老鄉,你是住在這裏的吧?”女記者又問。

“嗯。”元午站了起來,轉身往回走。

“你是住在船上還是那邊村子裏?”女記者攔在了他面前,“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不。”元午很簡短地回答,繞過她繼續往前走。

“那你知道東灣有人溺水的事嗎?”女記者是個很年輕的小姑娘,看樣子剛畢業,非常執著地又跟了上來,一連串地問,“這兩年溺水的人比前幾年多,你覺得是什麽原因呢?你應該是本地村民吧,能不能給遊客說一些相關的安全建議呢?”

 “不知道,沒想過,不能,”元午跨上了連接兩條船的板子,往擠在他身邊的女記者腳下看了一眼,伸手想要攔她,“當……”

 “什麽?我……”女記者不肯放棄這次采訪機會,不顧阻擋地緊跟著邁了一步,接著就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啊!”

元午攔她的手趕緊改成了拉她,但沒成功,撈了個空:“心。”

腳下門板改裝拼出的板子年頭有些久遠,有幾塊已經腐了,女記者這一腳踩得很合適,話都沒說完,人已經摔進了水裏。

 碼頭上發出一陣轟笑,碼頭水淺,但猛地摔下去還是讓女記者很狼狽,她在水裏尖叫著撲騰了好幾下才站了起來。

 元午嘆了口氣,轉身走開了。

 在笑聲裏被同事拉上岸的女記者終於放棄了這次采訪,沒有再追過來。

 回到自己船上的時候,大頭正拿著一包煙坐在船頭,旁邊放著個大葫蘆。

 看到他過來,遠遠就揚了揚手:“買回來啦。”

元午沖他豎了豎拇指。

“你看到死人了嗎?”大頭問,好奇倆字兒就差直接寫在臉上了。

“沒有,”元午把拴著繩子的葫蘆套到他背上,“你回家吧。”

 “我不想回家,”大頭扭了扭,“我想跟你聊天兒。”

 “咱倆沒有共同語言。”元午拿過他手裏的煙扔到船艙裏。

“哦。”大頭應了一聲。

 元午進了船艙,從煙盒裏抽了一根出來叼上,準備點煙的時候往外看了一眼,發現大頭還坐在船頭。

“哎,大頭。”元午把兜裏的空煙盒掏出來往他背後的葫蘆上扔過去。

 大頭背著手往葫蘆上摸了摸,回過頭看著他。

“回家。”元午說。

“什麽是共同語言?”大頭問。

“就是共同的語言。”元午拉著他胳膊把他拎了起來。

“共同的語言是什麽?”大頭又問。

“就是共同的……語言。”元午拎著他走過木板,把他放在了旁邊那條船上。

“什麽是共同的?”大頭繼續問。

“你有我也有的。”元午轉身回到自己的船上,在大頭想要跨上木板過來的時候一把抽掉了板子。

“語言呢?”大頭站在那邊問。

“就是說話。”元午打開艙門。

“那我們說的是一樣的話啊,”大頭不屈不撓,“為什麽沒有共同語言?”

元午沒說話,走進船艙裏一把關上了門。

 門縫裏能看到大頭站著思考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他舒了口氣,在艙裏躺下,把叼著的煙點上了。

 這船很小,放了一個小書架和一個迷你冰箱,別的地方都是元午的床,衣服和電腦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書和零食包裝袋隨意地扔著。

 要做飯得去船尾,那兒搭了個棚子,放著鍋碗瓢盆和一個煤氣竈,還有一罐氣。

 這氣能用很久,因為主要功能就是煮面和煮餃子,還不是頓頓煮。

 元午今天一天都沒正經吃過東西,所以他躺了一會兒不小心睡著又因為四周太安靜而被嚇醒了之後去給自己煮了一碗方便面。

 吃完面,他又煮了一壺咖啡,打開電腦準備看看今天晚上能不能繼續把這一章寫完。

Q上有頭像跳動,他點開看了一下,是編輯下午三點多發過來的消息。

 持刀等更新:不是說月底開坑的嗎?等了兩個月了啊!我在敲盆你聽見了嗎?

 元午往咖啡裏放了塊糖,攪了好半天才喝了一口,然後給編輯回覆了一句。

 笑盡一杯酒:事太多了,就這周會開的。

 事太多了,元午打上這句話的時候還覺得自己說的是特別真誠的實話,但發送出去之後他又開始有些茫然,事太多了……都幹了些什麽呢?

 想不起來。

 其實窩在船艙裏的這三天都怎麽過的,他猛地一下都想不起來了。

 又不猛地慢慢想了一下,也沒想起來。

 他打開文檔看了看,字數統計顯示這章是3666個字。

 這速度把他給震了。

 就這三千多字他寫了好幾天?

 他嘆了口氣,點了根煙叼著,透過煙霧看著屏幕上一行行的字,看到第六遍的時候,終於擡手在鍵盤上敲了幾下。

“天是什麽時候陰下來的,他沒有註意到,等感覺到寒風刮得越來越急的時候,四周已經暗得像是被人用墨潑過,絲絲縷縷的黑暗後面還是黑暗……”

還是黑暗……還是黑暗……還是黑暗……然後呢然後呢然後呢他手指在鍵盤上虛敲著然後呢然後喝口咖啡吧。

 元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不夠美味,於是又起身爬到咖啡機旁邊,倒了半盒牛奶開始打奶泡。

 端著重新弄好的摩卡爬回到電腦前,他繼續盯著屏幕。

 抽了兩口煙之後才又擡起了手。

“身後傳來了呼吸聲,距離不近,卻在風聲裏聽得清清楚楚,他停下腳步,聲音卻又消失了……

前方路燈的光開始輕輕跳動,他莫名其妙地有些害怕,繼續往前走時,他在自己漸漸急促的心跳裏再次聽見了那個呼吸,粗重卻有節奏……

跟燈光的跳動慢慢變得一致……”

一坨煙灰掉在了他手背上,細小疼痛讓他甩了甩手,把煙頭扔進了旁邊的可樂罐裏。

“他必須要回頭……”

 “天空驟然亮起,四周一瞬間如同白晝……”

黑漆漆的窗口外突然閃過一道光,元午心裏一驚,下意識地轉頭看過去,“這是閃電”的認知還沒有在大腦裏完整地傳達到位,一聲炸雷緊跟著低空響起。

 元午頓時有種光屁股站在廣場中間一顆二踢腳在胯下炸了似的感覺,整個人嚇了個神清氣爽,一揚手把咖啡杯給掀翻了。

“靠。”回過神來之後他迅速把一卷紙扔到了灑出來的咖啡上。

 大頭昨天過來玩的時候說今天會有雷陣雨,他還覺得這晴空萬裏的不可能,結果這會兒再往窗戶外面看出去,拳頭大的……不,半個拳頭大的雨點已經砸了下來,四周從暗黑夜色變成了灰白水霧。

 卷紙把咖啡都吸幹凈了,元午把卷紙扔進垃圾筒裏,正想重新再做一杯咖啡的時候,風雨雷電聲中船頭傳來了咚的一聲響。

 他伸過去拿杯子的手停住了,轉頭看著艙門。

 艙門就是兩塊木板,頂部有打不開的玻璃窗,他在艙裏坐著,這個角度從玻璃窗看出去什麽也看不到。

 但門縫裏能看到,在他目光落到門縫上時,發現每次都能從門縫裏看到的,大頭插在船舷上的一面小彩旗被什麽東西擋住了。

 有人站在船頭。

“誰?”元午問了一聲,盯著門縫,手往旁邊亂七八糟的衣服堆裏摸了一下,抽出一把魚槍。

 老碼頭這邊治安挺好的,因為這兒住著的都是窮人,敞開了門讓你慢慢打包也打不出什麽東西來,唯一有可能吸引賊來的就是那些網箱裏的魚。

 但網箱離元午的船距離不近,任何一個智力正常的賊都不會走到他船上來。

 所以元午拿出了魚槍。

 這魚槍他是從大頭他爸那兒要來的,從來沒用它打過魚,唯一一次使用是他拿著研究的時候摳動扳機對著自己小腿戳了一箭。

 外面的人沒有回答,但人影晃動了一下,往艙門這邊靠近。

“歡迎光臨!”船上響起了熱情的女聲。

 外面的人似乎嚇了一跳,又迅速地退開了。

“歡迎下次再來!”熱情的女聲再次響起。

 元午覺得外面的人應該已經蒙了,他迅速跳到艙門邊,把魚槍的前端從門縫那兒伸了出去。

“滾。”他說。

 2

 也許是在震耳欲聾的暴雨聲裏他的聲音太微弱,也許只是伸出去了兩寸的魚槍太不顯眼,外面那個人沒有如元午命令的那樣滾開,反倒又往艙門走了過來。

 現在倒是能肯定外面的確是個人。

“歡迎光臨!”熱情的女聲再次響起。

 那人停下了,有些猶豫地晃了晃。

“歡迎下次再來!歡迎光臨!歡迎下次再來!”熱情的女聲愉快地說著。

“別站那兒!”元午聽得有些煩躁,想把魚槍再伸出去一些,但門縫寬度有限,推不動了,他只得把魚槍往回收,卻也沒成功。

 魚槍卡在了門縫裏,進退不得,門還卡著打不開了。

 正在元午覺得這世界真是太奇妙了真想罵人的時候,外面那人似乎是看到了門裏有動靜,於是又靠了過來,說了一句:“你好。”

聲音挺宏亮的,這麽大的雨聲裏元午都聽清了。

“歡迎光臨!歡迎光臨!”

 “能把這個……”那人只得再次退開,“關一下嗎?”

 “歡迎下次再來!歡迎光臨!”

元午沒理他,專心地從門縫裏往出拽魚槍。

“歡迎光臨!”

 “能把這玩意兒關一下嗎!”那人一步跨到了門口,吼了一聲。

“去你媽的不能。”元午還在拽魚槍。

“歡迎下次……”

那人摸到了門邊的感應器,狠狠砸了一下。

 感應器破碎的聲音還挺響的,嚇了元午一跳,手一抖,總算把魚槍給撥了出來。

 但魚槍上的箭不見了。

“我靠我砸你個感應器你要殺我?你是不是神經病?”外面那人用一種充滿了驚訝以及不可思議以及難以置信的震驚語調喊了一聲。

 元午打開了門,頂著迎面撲來的水霧,看到魚槍上的箭戳在了那人腳邊的船板上。

 他迅速把門後掛著的一把刀拿到了手上,指著那人:“讓你滾。”

這是一把三文魚料理刀,他買來殺魚用的,不過理想總是那麽美好而虛無,刀買來之後他一次也沒用過,因為這裏沒有三文魚而且他吃的是方便面。

 但用來防身的時候這把修長的尖刀卻還是很拉風。

 對方顯然沒有想到他的武器是如此地信手拈來,楞在了原地沒有動。

 元午這會兒才借著一道閃電看清了這人的樣子。

 是一個精神病人。

 七月的天氣裏穿著一身中山裝,還把扣子扣到了嗓子眼兒。

 盡管他的臉在暴雨的沖刷中依然保持在了“帥氣”這一檔裏,但元午還是覺得自己的判斷神速而精準。

“你好,”那人楞了一會兒之後伸出了手,“認識一下吧,我叫林城步。”

 “我叫步驚雲,”元午看了看他的手,因為沒有閃電,他什麽也沒看清。

 那人沈默著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因為光線太暗,元午也判斷不出來他到底是怎麽回事,等了一會兒看他似乎沒有再說話的意思,準備關門,愛站站著吧。

“我在水底,”那人突然開口,“我被種在了河床上。”

元午猛地擡眼瞪著他。

“和……水草,”那人皺著眉想了想,“對,是和水草一起……晃來晃去。”

元午感覺到一股寒意從尾巴骨慢慢升起,順著脊柱向整個後背輻射出去。

 盡管說得不並完全相同,但這的確是他今天剛剛寫下的句子,除了他的破電腦和他自己,不會再有別人能看到。

 這人是怎麽知道的?

 這個步驚雲……不,這個林城步是什麽人?

 元午盯著他,腦子裏亂七八糟地轉著,各種猜測和腦洞瞬間爆發,他正經寫東西的時候都沒有這能量。

 腦子飛速地轉了八百八六圈之後,停在了一個念頭上。

 鬼?

“我已經死了。”林城步站在船頭說。

 他身後是交織著的雨霧,四周傳來的雨點落在水裏的聲音像是在呼嘯也像是在悲泣……元午在腦子裏敲著鍵盤。

“我是……”林城步又說。

 元午跨出了船艙,擡手往他臉上伸過去。

 一道閃電再次劃過夜空,炸雷在頭頂劈響,這背景效果太及時也太敬業,元午似乎聽到了自己的手拍在林城步臉上清爽的那一聲啪。

“鬼。”林城步捂著臉。

 元午沒理他,拔出他腿邊的那支箭,轉身回了船艙,把門給關上了。

 雨還是下得很賣力,感覺是這個夏天最奔放的一場表演。

 元午把箭裝回了魚槍上,小心地放了回去,往門縫那兒掃了一眼,什麽也沒看到。

 感應器被砸了,他也判斷不出來那個叫林城步的鬼還在不在船頭站著,不過他對這人的判斷依然還是精神病患。

 一個鬼,臉能被人打得啪啪響,連點兒基本的素質都不具備……

可他是怎麽知道自己剛寫的那句話的呢?

 元午皺了皺眉。

 到底哪兒出了問題?

 黑進自己機子了?

 但他這種如果不是一直拖著沒有開新坑才會被編輯這個唯一的聯系人敲一次的人,上哪兒被黑?

 在元午沒想出個所以然拿了罐可樂準備放棄思考享受一下在暴雨中飄零的孤獨感時,艙門被敲響了。

 他轉過頭,貼在艙門玻璃窗上的一張臉讓他差點兒把手裏的可樂罐子給捏爆了。

 他盯著林城步的臉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林城步在說話,看口型是在說開門。

“門沒鎖。”元午說。

 林城步估計是也看懂了他的口型,馬上一推門:“我其實是想……”

 “站著。”元午說,看到林城步混身濕透往船艙裏一站腳下立馬積出了一灘水,他十分後悔自己條件反射地回話。

“我是想……”林城步抹了抹臉上的水,甩了一下手。

“出去。”元午皺了皺眉。

 林城步倒是很配合,馬上退出了船艙,站在船頭,看上去有些猶豫。

 元午看著他,打開了手裏的可樂喝了一口。

“我其實就是來……”林城步像是下定了決心,“借個火。”

 “什麽?”元午瞇縫了一下眼睛,吹開了前額擋住視線的一綹頭發。

“我就是來借個火。”林城步說。

 元午盯著眼前這個混身上下都在滴水的人,看了能有一分鐘,才問了一句:“選了大冒險?”

 “嗯?”林城步楞了楞,但很快又點了點頭,“是。”

元午從旁邊摸了個打火機出來扔了過去。

 林城步接住了,把打火機放進了兜裏。

“走吧。”元午說,感覺自己嗓子有點兒啞,拿過可樂喝了一口。

“很高興認識你。”林城步沖他點了點頭。

“滾。”元午突然有些煩躁,不知道是因為今天說話太多還是碰上了兩個莫名其妙的陌生人讓他覺得不安。

 林城步沒再停留,轉身走到船頭,往前跳了過去。

 兩條船之間的板子被抽掉了,之前他應該也是跳過來的,但是……元午喝了口可樂,聽到了林城步摔進水裏的聲音。

 雨很大,風也刮得急,船都晃著,兩條船之間的距離早已經跟他過來的時候不一樣了。

 元午嘆了口氣,往後靠在了墊子裏。

 這邊的水比碼頭那邊要深,他思考著一會兒林城步呼救的時候自己要不要去救人。

 不過林城步顯然會遊泳,甚至沒有發出驚呼,只在水裏折騰了兩下就很快地爬上旁邊那條船,接著就沈默地離開了。

 元午的疑問還是沒有答案,但他覺得自己的生活一直混亂,像是活在漿糊裏,比起弄清林城步為什麽會來,又為什麽會知道他今天才寫的內容,更讓他在意的是他好幾天只寫了三千六百個字。

 他已經很久沒有開新坑了,快要連方便面都吃不起了。

 手機好像上個月起就沒再響過,本來也沒人會聯系他,但現在連辦證短信和您的工行電子密碼器馬上要失效了請驗證您的建行卡有一萬積分快點這個鏈接來領都收不到,應該是已經停機了。

 元午嘆了口氣,起身去把門關好,又把林城步踩出的一灘水擦了,坐回墊子上重新打開了電腦。

“他站在水邊,水很深,能清楚地映出他的臉,卻看不清水面之下,只有時隱時現的暗陰晃過,跟倒映在水上的陰沈天空混為一體……

風在水面上吹起了漣漪,一圈圈地把他的臉拉出了各種形狀,熟悉而陌生……

這個聲音他聽到過,像是低吟,也像是哭泣,又像是訴說,但無數個日夜裏他反覆回想時,卻始終無法分辨出這聲音是誰的,說的又是什麽……

水裏的臉也變得模糊不清,他突然開始無法確定,這是誰的臉……

想要看清卻看不清的感覺漸漸強烈起來,未知的恐懼一點點在他心裏延伸,緊張,害怕……

視線是模糊的,思維是模糊的,呼吸也變得模糊起來……

他張大了嘴拼命地吸著氣,空氣卻像是一片禁錮在四周的鐵墻……”

元午猛地驚醒,大口地喘著氣,很長時間才慢慢回過神來,站起身來揉著額角從窗戶往外看了看。

 雨已經停了,陽光燦爛得就像是失憶了,除了水面漂過的被雨點打碎了的水草和浮萍之外,已經沒有昨晚那場暴雨的痕跡。

 他蹲在船尾的陽光裏刷著牙,水面的反光讓他有些睜不開眼睛。

 很遠的地方有人在說話,聲音挺大的,估計是一夜暴雨那邊網箱跑了魚,工人正在匯報。

 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幾口氣,帶著淡淡水草腥味的空氣進入肺裏,感覺舒服了很多,之前夢裏那種窒息的殘留感慢慢消失了。

 今天得去趟鎮上,買的咖啡到了得去拿,順便還得買點兒別的東西,牙膏香皂方便面之類的,還有啤酒可樂零食……

元午從桌上拿了個便簽本往上記下了要買的東西。

 字是越寫越難看了,他把這一頁撕下來放進兜裏,便簽本上還有些以前寫的東西,已經看不懂寫的是什麽了,但字比現在好看得多。

 老了啊。

 元午扒拉了一下頭發,戴了帽子走出了船艙。

 距離沈橋最近的鎮子叫小江鎮,開摩托車的話也就半小時,碰上趕集的日子會有種突然從荒野闖入人類社會的錯覺。

 元午有一輛摩托車,放在原來船主家的柴房裏,他一個月也就騎一個來回,平時去近點兒的地方他都走路,主要是不願意進村子。

 其實村子裏遊客也不少,還有半條旅遊商品巷,但也許是他離群索居時間太長了,或者是神神叨叨的東西寫多了,碰到有村子裏的人都覺得他們看自己的目光有些怪。

 船主在家,元午跟他點了點頭,從柴房裏把車推了出來,車輪都是泥,後座有雞毛,油箱上還有劃痕,這車船主沒少開。

 不過因為車一直是免費停在這兒,油也一直滿著,他也不會計較這些,何況當初買船的時候價格還算便宜……是買的船嗎?

 還是租的?

 什麽時候買的?

 租的?租金什麽時候給的?

 元午跨上車,腿撐著地半天也沒想起來。

 小江鎮是去沈橋玩的必經之鎮,這個季節人是最多的,大多是本市的遊客,短途自駕小遊。

 不過由於很多車主都本著“你們都傻逼就我最聰明最會鉆這邊車道開得慢了你看我還知道上對面車道開”的精神,進鎮子裏進入的唯一道路被堵得連摩托車都走不了。

 元午把車停在了路邊,低頭步行,他要去前面市場的小超市拿他的咖啡豆順便買東西。

 烈日,塵土,尾氣,喇叭,商店裏的擴音器,各種叫喊聲招呼聲。

 非常有人氣兒的小鎮,也非常鬧心。

 元午拿了個口罩出來捂在了臉上,加快了步子在各種堵成一團機動車農用車城裏人鎮上人村裏人之間擠著。

“哎!”旁邊有人喊了一聲,聲音挺亮的。

 元午對眼不見心不煩這句話貫徹得很徹底,眼皮都沒擡地盯著地往前走。

“哎!”那人又喊了一聲。

 這聲音的指向性很強,能讓元午感覺得到這個哎的目標人物是自己。

 他猶豫了一下想要轉頭時,聲音一下變得近了很多:“元……刑天!”

元午挑了挑眉,在轉頭的同時他已經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

 昨天那個說自己是鬼的精神病人。

“還記得我吧?”林城步今天沒再穿中山裝,只穿了件T恤和條大花褲衩,看上去跟要去海濱度假似的。

 元午沒有說話。

 刑天是他寫故事用的筆名,知道這名字不算太奇怪,沒準兒是讀者。

 但林城步叫出刑天之前的那一個“元”字卻讓他很在意。

 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麽,船主那兒他用的是另一個身份證,是……什麽名字來著?不重要,反正就是不知道。

 大頭一家也不知道,只是管他叫小午。

 林城步是怎麽知道的?

 元午看了他一眼,埋頭繼續往前走,想不明白的事兒太多了,還是不要再去費這個腦子,本來這段時間想故事就把腦漿想得挺清澈的了。

 很多事不去想,不去問,不去在意,也就不存在了。

 這個世界無非就是“我”和“其他人”,他一直用這樣的想法來給自己找退路。

 不過林城步卻跟別的“其他人”不同,元午已經明確表現出了沒有進一步交談的意願,他還是跟了過來。

“我覺得你應該記得我吧,我是林城步,”他甚至還伸了手過來想握個手,沒得到回應之後把手收回去插到了兜裏,“你看你戴了口罩我都能認出你來,你應該也能記得我,我覺得我還挺帥的。”

元午本來低頭往前走著,聽了這句沒忍住扭臉瞅了瞅他。

“不是麽?”林城步笑了笑。

 元午順手把旁邊商品堆在門口的一個大盆拎到了他眼前。

“什麽?我不要這個,你要你就買吧,挺好的,”林城步說,“這個牛肉色的太難看了你要個綠的吧。”

 “有這麽大。”元午說。

“嗯?”林城步沒聽明白。

 元午拉下了口罩:“你的臉。”

咖啡豆一大包,元午一看就覺得心滿意足,咖啡的香味會讓他有安全感,雖然有時候喝多了他會拉肚子。

 按便簽上列的內容把東西都買齊了,裝了一大兜,元午正拿了錢包付錢的時候,林城步走進店裏伸手把袋子拿在了手上:“這麽重,你一次是要屯一個月嗎?還是半個月?不再買點兒水果了?”

無論是從表情還是語言還是各種各種,林城步都表現得像跟他認識了百十來年的老相識,這種肆無忌憚的自來熟讓元午有種從腳心裏翻上來的煩躁和怒火。

 元午沒理他,直接出了店門順著街往回走。

 走到摩托車旁邊的時候他才停下了,一直跟在他旁邊的林城步把袋子放到了車座上:“要不要捆一下?”

元午沒出聲,走進了旁邊兩棟樓之間的小巷子裏,沖他招了招手。

“嗯?怎麽了?”林城步馬上跟了過來。

 剛一走近,元午猛地伸手抓住他的衣領往墻上一掄,林城步一個踉蹌被他掐著脖子按在了墻上。

“你到底要幹什麽。”元午壓著聲音問。

 林城步擰著眉,眼神有些覆雜地看著他,過了能有十步路那麽長的時間才說了一句:“你真的不相信我是鬼嗎?”

3

 元午覺得也許是自己這些年接觸的人太少,他實在沒想到還會有這種堅持宣稱自己是鬼的精神病,看臉上的表情還對自己深信不疑你要是不信你就慘無人道地在他心上劃了一刀似的。

“你對鬼有沒有一個具體的認知?”元午還是按著他沒松手。

“你有嗎?”林城步反問,又皺著眉扭了扭脖子,“松開點兒,喘不上氣兒了。”

 “鬼還用喘氣兒啊?”元午沒有配合。

“你怎麽知道鬼不用喘氣兒?”林城步看著他,“你見過鬼?你找一個對鬼有具體認知的來問問,他見過鬼沒?誰敢肯定鬼不喘氣兒?”

元午看著他,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我們鬼要是喘氣兒喘大發了還能吹你一臉雞皮疙瘩呢,脖子後邊兒發涼,感受過沒有?”林城步拉著他胳膊把他掐在脖子上的手拽松了點兒,“你們人,說鬼沒影子,鬼沒實體,鬼沒腿,鬼沒胸……”

 “這個真沒有,”元午打斷他,“平胸還是D杯沒有誰關心。”

 “你們給鬼就這麽下了定義,”林城步看著他,“有沒有想過我們鬼的感受啊?”

 “沒有。”元午說。

“那……”林城步還想說下去,但元午已經沒有興趣再聽了。

 他松開了林城步,退開兩步指著他:“你想做一只會呼吸的鬼我不管,別跟著我就行。”

會呼吸的鬼站在原地沒動,元午把買好的東西用根繩子捆在了車後面的木架子上,這個架子是船主裝的,平時拉魚去賣的時候用。

 元午覺得這東西簡直醜得能炸了宇宙,但單論質量和實用性,還是不錯的。

 他跨上車,低頭踩了幾腳發動了之後,往林城步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已經沒人了。

 他皺皺眉又往四周看了看,也就這麽一小會兒工夫,林城步已經像一只真正的鬼一樣不見了。

 後視鏡有點兒歪了,元午伸手掰了掰,順便把帽子摘下來對著鏡子扒拉了一下頭發,看到自己的臉時迅速移開了視線。

 一定是因為太帥了自己都不好意思細看。

 天兒太熱,一拿掉帽子就能感覺到陽光跟爐火一樣在頭頂燒著,放點兒豆子上去能做爆米花。

 元午準備重新把帽子戴上的時候,從鏡子裏看到了一小團白色的物體從天而降,落在了他頭頂上。

 他舉著帽子的手僵住了,好半天才忍著惡心往頭上摸了一把:“……我操。”

鎮上的理發店元午從來沒進去過,他一般都自己用剪刀盲剪。

“洗頭還是剪頭?”這家理發店沒什麽生意,只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坐在裏面玩手機。

“洗。”元午說。

“坐吧。”女人指了指鏡子前的一張椅子。

“直接水洗,”元午沒坐,“我頭上有屎。”

 “……哦。”女人楞了楞。

 洗完頭元午坐到了椅子上,女人拿了毛巾在他頭上擦著:“先生不剪一下頭發嗎?挺長的了,你這種自來卷得打理呢。”

 “不剪。”元午回答。

“不打理顯得人不精神,”女人沒有放棄,繼續說著,“你看你這麽帥個人,頭發跟沒睡醒一樣……”

元午站了起來,拿了錢放到桌上走出了理發店。

“不吹幹啊?”女人在他身後喊。

“吹個屁。”元午低聲說。

 這種天的確也沒必要把頭發吹幹,摩托車呼呼一通開,回到沈橋的時候都已經幹得差不多了,只是一路煙塵滾滾讓他覺得這頭也白洗了。

 把車放回村裏柴房,元午拎著一堆東西回了老碼頭。

 老碼頭面前是一條小土路,通往下一個小村子的近路,平時摩托車拖拉機和農用車什麽的走得比較多,連面包車都不太往這邊走,容易陷車,這也是老碼頭這邊遊客基本不來的原因。

 但今天元午看到了遠遠的那片亂七八糟的雜木林裏有輛白色的小轎車。

“小午哥哥。”大頭正背了個大葫蘆蹲在碼頭邊玩水,看到他馬上跑了過來。

“那是誰?”元午往那邊擡了擡下巴。

“不知道,”大頭搖搖頭,往那邊看了一眼,“不認識這個車。”

元午從塑料袋裏拿了一盒海苔遞給他:“吃嗎?”

 “吃!”大頭接過去,很快地拆開拿了一片出來塞進了嘴裏,“我媽說這個是水草幹兒,吃了會變水鬼。”

 “那還給我。”元午伸手。

“不了,”大頭迅速把海苔抱緊,“我願意變水鬼。”

元午往他嘴上彈了一下:“呸。”

 “呸呸呸。”大頭很聽話。

 元午從碼頭跳到船上:“別跟著我啊。”

 “為什麽?”大頭正準備跟著他往下跳。

“我們沒有共同語言。”元午往前走了。

“可以找啊,我們找一找共同語言嘛,”大頭不太甘心地站在碼頭上,“你喜歡豬豬俠嗎?”

元午沒理他,很快跳過幾條船走掉了。

 以前覺得水上人家很美妙,但真住到水上了才知道,也不是哪兒都美妙的。

 老碼頭這邊的水流很緩,水灣裏的水到了盛夏和枯水期的時候,就能聞到水草的腥味兒,還有上遊沖下來的臭魚爛蝦味兒,再加上遠處還有養魚的網箱……元午之前還一直在想,東灣那些肥壯的荷花裏能不能聞到死去的那些人的氣息。

 相對來說,他的那條船停的位置還算不錯,靠近層層疊疊的這些船的外側,早上起來吹吹小風看看水還成,偶爾他心情好了還會在船尾釣魚。

 所以大頭老願意上他這兒來,連……精神病和能呼吸的鬼都願意來呢。

 隔著兩條船,元午就看到了坐在他船頭把腳泡在水裏一副悠閑自得欠抽樣的林城步。

 煩躁讓他有一瞬間想發個功把船給掀掉。

“你真慢啊,凡人。”林城步沖他揮了揮手,笑著說。

 元午沒出聲,把之前拿掉的板子重新架好,進了船艙把門一關。

“現在你相信我是鬼了嗎,”林城步湊到門縫邊,“我走路比你開摩托還要快。”

 “你們鬼是不是默認我們人類是瞎子,”元午一把拉開門,跟他鼻尖差不多都頂上了,一字一句地說,“你車就停在那邊林子裏呢。”

 “那不是我的車。”林城步說。

“你給我滾開。”元午頂著他鼻尖說。

“這是你的地盤嗎?”林城步往後退了一寸。

“這條船是。”元午往下指了指。

“行。”林城步點點頭,轉身從他船上離開了,坐到了旁邊那條船的船頭,繼續把腳泡在水裏。

 元午沒工夫再管他,電腦上跳動著編輯的頭像。

 持刀等更新:我忘了提醒你,明天就是這周的最後一天哦~

元午楞了楞,已經很長時間了,他一不小心就會把日子過丟了,不知道星期幾,不知道幾月幾號,每個月只有兩天他能記得日期,就是大頭他爸媽去鎮上趕集的日子,這兩天大頭會在他這裏吃午飯。

 他點開日歷看了一眼,是周五。

 笑盡一杯酒:周五啊,明天周六,還有兩天這周才完。

 持刀等更新:每周是從周日開始的,親愛的[朋友幹杯.jpg]

笑盡一杯酒:……

元午嘆了口氣,打開筆記本,對著瘦小的文檔看了半天之後又嘆了一口氣。

 再說吧,先吃點兒喝點兒的。

 快中午了,他得先吃飯……還是先喝點兒咖啡?先吃飯吧,空腹喝咖啡胃疼……

一般來說他的午飯就是方便面,或者是蓋飯,如果他有心情,他會煮一鍋飯,來個西紅柿炒蛋,蓋飯會很美妙,剩下的飯下一頓可以做炒飯。

 但通常來說他都不怎麽有心情。

 今天可以不吃方便面,他買了濕面。

 紅腸煮面條應該還不錯,每個月好歹善待自己兩天。

 他把面條拿到了船尾,想從水桶裏倒水的時候發現桶快空了,於是只得走到了船頭。

 林城步還坐在旁邊那條船上,看著水面出神,似乎沒有註意到他過來了。

“大頭——”元午對著碼頭方向喊了一聲。

“哎喲。”林城步猛地原地彈了一下。

“大頭——”元午沒理他,繼續喊。

“叫誰啊?有事兒?”林城步依舊自來熟的狀態。

“呼叫我的手機。”元午看了他一眼。

 自從手機什麽也收不到之後他要叫人送水就得找大頭,讓大頭拿他媽的手機幫他打電話。

“我變給你,”林城步說,“我們鬼族……”

 “鬼和鬼族好像不是一個物種。”元午說。

“給你。”林城步站了起來,從兜裏掏出了一個手機遞了過來。

 元午沒接,沈默地看著他。

“你的手機,”林城步說,“真的,不信你看看。”

元午轉身回了船艙,把自己那個已經熄火了一個月的手機拿了出來,沖林城步晃了晃:“有病得治,不要諱疾忌醫。”

 “那個手機不是你的,”林城步走了過來,“這個才是你的。”

沒等元午發火,他一把抓住了元午的手,把手機強行塞到了他手裏:“不信你看看,通訊錄什麽的。”

元午瞪著他看了很長時間。

“幫我送一桶水過來,嗯,老碼頭,我卡號是……”元午打了個電話給水站,“謝謝。”

掛掉電話之後他沒有馬上把手機還給林城步,而是看著手機的桌面。

 桌面的背景圖是白底,上面有兩行字。

 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

“你到底想幹什麽?”元午拿著手機一下下轉著。

“交個朋友。”林城步說。

“人鬼殊途你知道嗎?”元午很誠懇地說,“我還活得挺帶勁的,不想跟鬼交朋友。”

 “真的嗎?”林城步皺了皺眉。

“真的,”元午點點頭,“你投胎去吧,好嗎?”

林城步擰著眉,像是在猶豫,他這樣子昨天晚上元午就見過,使個大勁說了句來借火。

“我一共倆打火機,再給你一個我就沒得用了,”元午壓著心裏的煩躁,“走吧,啊,塵歸塵,土歸土……”

林城步下定決心似地擡起頭看著他:“那我投胎之前能問你個事兒嗎?”

 “不能。”元午幾乎沒等他話說全就回答了。

 不能。

 不能。

 為什麽不能,他不知道。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說。

“你認識元……”林城步沒有理會他的拒絕,堅持開了口。

 不過話沒能說完,元午擡腿一腳踹在了他肚子上,他幾乎沒有掙紮就摔進了水裏。

 這邊的水比碼頭那邊深,林城步摔下去之後撲騰了兩下,把自己從仰面朝天調整成了大頭沖上,站了起來,水到他脖子。

“你,”元午半跪著手撐著船板,指著林城步的鼻子,“給我滾。”

林城步沒說話,掛著一臉水珠看著他。

“我不知道你是誰,你想幹什麽,”元午手指都快戳到他鼻梁上了,“再來煩我,我就弄死你。”

 “怎麽弄死?”林城步問。

 元午定了幾秒鐘,突然擡手抓住了他的頭發,猛地一下把他的腦袋按進了水裏。

 林城步沒有掙紮,任由他按著。

 元午盯著水面。

 他的手因為用力而有些發白,浸在水面之下顯得完全沒有了血色。

 林城步的頭發在他手邊漂著,隨著水流輕輕晃動,碰到他手時,能感覺到柔軟和某種無法形容的……恐懼。

 他死死盯著林城步的頭發。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水泡從下面漂了上來。

 一個,兩個,從小到大,變成了一串。

 不知道是正午的陽光太烈還是因為激動,他身上開始出汗,但卻並不覺得熱,反而發冷,覺得一陣陣寒意從水面之下透了上來。

 水泡從一連串大泡變成小泡再消失的時候,這種寒意和他心裏的恐懼對上了頻道,他甚至能聽到自己驚恐的呼吸。

 粗重而急促,不知道是不是嚇得流鼻涕了,他聽到還有吹鼻涕泡的聲音。

 他松了手,跳起來往後退開了好幾步,像是怕有什麽東西從水裏,從那些水草裏鉆出來。

 林城步又過了一會兒才從水裏擡起了頭,爬上船的時候,元午已經靠著艙門點上了一支煙,看上去有些泄氣地叼著。

“你不怕真把我憋死麽?”林城步坐到船頭,咳了兩聲。

“你不是鬼麽。”元午說。

“也是,”林城步甩甩頭發,“差點兒忘了。”

接下去兩個人都沒再說話,林城步躺在船頭把自己攤在陽光裏,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元神出竅了。

 元午叼著煙也沒抽,煙燒了長長的一條煙灰,垂頭喪氣地掛在他嘴邊。

“送水的!”岸邊有人喊。

 煙灰掉在了元午手上。

“放碼頭。”元午也喊。

 林城步睜開了眼睛,側過頭看著他:“你剛是不是害怕了?”

 “嗯,”元午應了一聲,“畢竟沒殺過鬼。”

林城步笑了起來:“你不相信我是鬼,對嗎?”

元午嘆了口氣:“你們鬼是不是也分正常鬼和自來熟還不知道自己煩人鬼?”

 “我只是覺得很孤單。”林城步說。

“新鮮鬼吧?”元午重新點了根煙,抽了一口,他感覺自己已經不想再跟這個精神病患扛下去了,隨便吧。

“挺新鮮的,”林城步坐了起來,“給我支煙行嗎?”

元午把煙盒扔到他手邊。

 林城步拿了一根出來點上了:“你會孤單嗎?”

 “不,”元午看著他,“我就覺得多了一個人很煩。”

 “也許吧,你不會覺得孤單,”林城步吐出一個煙圈,接著又在煙圈中間吐了第二個,“你應該知道吧,寫故事的那些人。”

元午看著他。

“每寫出一個鬼,”林城步在陽光下半瞇著眼睛,“這個鬼就會從故事裏出來,跟在他身後。”

元午沒回答。

 這句話挺熟悉的,他已經不記得是有人跟他說過,還是他從什麽地方看來的。

“你寫了那麽多鬼,”林城步又吐出一個煙圈,從煙圈中間看著他,“身後都站不下了吧。”

 “所以你被擠現形了嗎?”元午說。

 林城步笑了起來。

“投胎去吧,我求你了,”元午掐了煙,站了起來,“給我下一個鬼騰個地兒,站不下了不是麽。”

 “不用啊,”林城步說,“我就是下一個鬼,我就是在水草裏來回晃的那個。”

元午看著他:“那是個女鬼。”

 “哦,女鬼啊,”林城步似乎有些尷尬,但低頭想了想之後他又說,“那我是後來被女鬼帶走的那個。”

元午轉身進了船艙。

“你不問我是怎麽知道的嗎?”林城步提高聲音。

“套路。”元午用腳把艙門踢上了。

 兩秒鐘之後他又出來了,水還在碼頭上放著。

“是要去拿水嗎?”林城步馬上問,“我幫你拿。”

沒等元午開口,他已經轉身連跑帶蹦地往碼頭那邊去了,很快把水給扛了過來。

“是要煮面嗎?”林城步問。

“嗯。”元午往鍋裏倒了點兒水。

“直接燒開了水放面再放菜?然後出鍋吃是吧?”林城步又問。

“嗯。”元午有些麻木地應著。

“所以挺難吃的對吧?”林城步繼續問。

 元午連嗯都不想嗯了。

 不過他煮的面的確是挺難吃的,這就是為什麽他願意煮方便面。

“我們交換一下吧。”林城步安靜了一分鐘之後說。

“嗯?”元午繼續機械應答,感覺大頭來的時候他都沒有這麽沮喪。

“我幫你煮好吃的面,你幫我輪回,”林城步說,“要不然我沒地方去可能會每天都在這裏遊蕩。”

元午有一種絕望的無奈,他一屁股坐到船板上,手抱著腦袋:“天吶。”

 “考慮一下?”林城步湊到他旁邊坐下。

“你輪回了就會消失嗎?”元午偏過頭看著他。

“是啊。”林城步點頭。

“好。”元午說。

 4

“這是一個工業區,四周全是各種廠房倉庫和大片荒地,這個時間,這樣的天氣,路上已經沒有一個人,甚至沒有車輛經過……”

遠處加班的廠區亮起的燈光在此時此刻顯得格外的遙遠,像是永遠也夠不著的希望……

細微的如同吟誦一般的尖銳聲音再次在他身後響起……

他頭皮一陣發麻,不敢回頭,加快了腳步往公車站走過去……

聲音貼在耳旁響起,幾乎能聽到唇齒間帶起的氣流音:‘面條想要好吃,得單獨做鹵……’”

元午狠狠在鍵盤上敲了幾下,把打的最後一段話刪掉了。

“無論是湯面還是鹵面,單獨做的鹵不會跟面湯混在一起,會比較清爽好吃,”林城步坐在船尾的小凳子上,一邊切紅腸一邊說,“面湯單獨喝還挺好喝的,但是……”

 “你怎麽樣能輪回?”元午打斷了他的話。

“我都沒急呢,你急什麽啊?”林城步看著他,“我煮完面告訴你。”

 “那你能閉嘴煮嗎?”元午說,“你煮個面絮絮叨叨就沒停過,我這兒都快成聽寫了,麻煩為平凡的人類著想一下好不好?”

林城步把一片紅腸放進嘴裏:“好。”

雖然林城步已經不再說話,沈默地切著好紅腸以後又拿了兩個西紅柿開始切,但元午的思路已經被打斷了,一時半會兒也縫不上,只能靠在墊子上發呆。

 林城步不說話只埋頭幹活的樣子順眼了很多,元午點了根煙,盯著他看了半天。

 其實林城步這種看上去幹凈清爽的年輕男人給人的第一印象應該是很好的,只可惜他第一次是以一個精神病院墻倒了的形象出現在元午面前。

 不過……這個林城步到底是瘋了還是一只打破了常規的鬼,來幹嘛想幹嘛,他現在都不想知道,他就想著能快點兒把這人給弄走。

 過習慣了的生活無論是好是壞,都受不了任何幹擾。

 林城步切菜手法很熟練,熟練程度是元午煮一輩子方便面也到達不了的境界,節奏感很強,而且刀落在案板時發出的聲音間隔都很準確,跟個機器人似的。

 切完了菜之後他甚至拿著刀轉了一圈,然後往案板上一落,刀就穩穩地斜插在那兒了。

“你是個廚子吧。”元午從小冰箱裏拿了罐可樂打開喝了一口。

“嗯,”林城步轉過頭看了他一眼,“死之前,我沒死的時候……”

 “水開了。”元午放下可樂罐子,跟逃似地起身到船頭站著去了。

 林城步在船尾又說了幾句話,大致是說他這裏的廚具用著不順手之類的,他沒細聽。

 一個精神病人,煮個面條還要嫌棄工具。

 誰給他的勇氣啊!

 不過幾分鐘之後元午聞到了很濃的香味,而且是分辨不出來配菜的那種香味,他決定先放下煩躁,跟林城步暫時冰釋前嫌。

 林城步把一碗面條放在了他面前,紅腸絲雞蛋西紅柿面,上面還有一勺醬。

“這什麽?”元午問,他這兒應該沒有這種醬。

“紅腸醬,”林城步抱著胳膊,“你這兒什麽都沒有只能湊合,沒有肉,沒有料酒,我只能用了點兒啤酒,還好有姜……”

 “謝謝。”元午打斷他,低頭把面拌了拌開始吃。

 面條很好吃,元午蹲在船尾吃了幾口之後擡眼瞅了瞅站在他旁邊的林城步。

 看樣子他只煮了這一碗面,現在一直就靠著船艙,叼了支煙也沒點,就那麽楞著。

“你一會兒要去投胎了,”元午說,“沒給自己弄點兒吃的嗎,飽死鬼什麽的。”

 “死的時候喝了一肚子水,現在撐得慌,能管一年了,”林城步說,“我煮的面條好吃嗎?”

元午沒說話,林城步的問題他沒註意,他嚇了一跳的是前面那句,能管一年。

 一年?

 元午突然發現他有個重要的細節沒落實就答應了林城步。

 輪回要怎麽輪?

 要輪多久?

 如果要輪一年……他感覺自己直接劃個船到東灣去深造算了。

“你要怎麽輪回?”元午問。

“我們這種死了不肯馬上走的鬼,”林城步挨著他蹲下了,“蹲著吃飯對消化不好。”

 “你又不吃,你管我呢?”元午說。

“我們這種死了不肯馬上走的鬼,要不就是橫死了閻王不收,要不就是卡著什麽事兒過不去不能走。”林城步點了根煙。

“這套理論跟鬼沒影子鬼沒實體鬼沒腿鬼沒胸是一個體系的,”元午掃了他一眼,“怎麽,你們這種能呼吸的新派鬼沒有自己的配套理論?”

林城步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說吧,你有什麽事兒卡著過不去了,”元午懶得再跟他糾結這個,“是要打火機嗎?還是大冒險沒完成。”

 “我要知道我是怎麽死的。”林城步站了起來,走到旁邊,手撐著船幫,一臉深沈地說。

“淹死的,水草纏……”元午邊吃邊說,但被林城步打斷了。

“不是,”林城步猛地轉過身,蹲到他對面,聲音壓低了,“我不是被水草纏住淹死的。”

元午一口面條咬著掛在嘴上沒有咽。

 林城步說這話的樣子並不嚇人,這種人要去演戲估計只能往偶像派發展,讓元午一口面無法下咽的,是他這話的內容。

 倆人面對面蹲著沈默了一會兒之後,元午低頭繼續吃面:“我還要去破案麽,我頂多幫你報個警。”

 “知道我是怎麽死的,我就能輪回了。”林城步說,轉身靠在船幫上,繼續一臉深沈地看著他。

“你這個樣子,”元午用筷子指了指他,“戲過了,特別假,你知道嗎?”

 “幫我嗎?”林城步問,“不幫我的話,我只好天天來,反正我用的是舊體系,舊體系裏鬼看中你了就會一直跟著。”

元午吃完了面,慢吞吞地把碗洗了,再把船尾的廚具收拾好。

 回到船艙裏給自己煮了一壺咖啡之後才嘆了口氣拍了拍筆記本:“你再遊蕩幾天吧,去別的地方遊蕩,我寫完這個就想想怎麽幫你。”

 “好。”林城步很通情達理地點了點頭。

 元午看著他,他也看著元午。

 半天他才問了一句:“怎麽?”

 “你走啊,”元午無奈地說,“遊蕩去啊冤魂。”

 “哦,”林城步這才離開了船頭,從甲板上繞到了船尾,腳都踩上木板了,他又轉身從船門那裏探進腦袋,“對了,有個事還沒跟你說,我覺得要先說明。”

元午回頭瞅著他。

“就是,我們是排隊的,”林城步說,“你不把前面的那些鬼送走,我就走不了,閻王說加塞兒的都投豬胎。”

元午瞪著他,張了張嘴沒能說出話來。

“就是你得先把……”林城步大概以為他沒聽明白,想繼續解釋。

 元午手裏的咖啡杯連帶一整杯摩卡飛過來砸在了他臉旁邊的門上。

“滾!”元午吼了一聲。

 林城步縮回腦袋,轉身跳上木板跑了。

 元午靠在墊子裏,用了各種意念內力才把拿著刀追出去把林城步剁成小包裝的沖動壓了下去。

 閉著眼睛好長時間才他啞著嗓子說了一句:“操你大爺投他媽豬胎去吧你……”

持刀等更新:親愛的,時間不等人哦[滴血菜刀.jpg]

笑盡一杯酒:……知道了

 元午嘆了口氣,過去把船板上的咖啡收拾了,趴在原地閉目養神了十分鐘才慢慢地撐起身體爬回了電腦前。

“他加快腳步猛跑了幾步,拐過墻角之後停了下來,狠狠地往後靠在了墻上,也許是因為太緊張,他甚至覺得後背被墻撞得隱隱生疼……

拐角那裏有一盞路燈,不算多明亮,卻讓他稍微地安心了一些,如果有什麽人跟了過來,他能先看到影子……

而這聲音再次響起時,他感覺到了絕望……

這聲音帶來的寒意像是從墻裏透出來,一點點從後背湧進了他的身體裏……

沒有影子,也沒有東西過來,什麽都沒有出現,拐角一片寂靜,只有漸漸包裹住他的刺骨的冷……

被扼住咽喉的痛苦和恐懼讓他彎下了腰,張大了嘴,無聲地努力地呼吸著……”

 “啊!”元午從墊子上彈起來又摔回到墊子上的時候聽到了自己短促的一聲驚叫。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睡著的,或者睡沒睡著他也並不能確定,就只覺得腦袋發沈,還有不知道是嚇的還是熱的一身汗。

“靠……”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天太熱了,腳邊的那個小電扇攪起的熱風除了讓人發悶之外沒有任何別的作用,唯一能期待的只有水面上偶爾吹進來的風。

 元午到船尾去洗了個臉,摸到自己頭發的時候又嘆了口氣。

 的確是挺長的了。

 但是不想剪,他們天然卷一族完全信不過小鎮上理發師的手藝,以前在市裏花一百多都能剪出說唱歌手範兒來。

 他回到艙裏摸了半天,找到了一根皮筋,把頭發胡亂抓了抓,在腦袋後邊兒紮了個小辮子。

“啊——”遠處碼頭上傳來了大頭的哭聲,“我的屁股碎啦——爸爸——爸爸——媽媽把我屁股打碎啦——我錯了我不離家出走啦……”

 “誰說你是離家出走啊!你離家出走就去村裏啊!”大頭他媽嗓門兒比他大,“你說你去村裏幹嘛了!”

 “我不攆雞了——”大頭喊。

 元午笑了笑,大頭熱愛的事業就是沒事做的時候跑村裏去攆雞玩,村裏的雞讓他攆得都快把他寫進基因裏了,連小雞見了他都是扭頭就跑。

 大頭他媽打了他一會兒就休息去了,大頭也很快恢覆了生機,元午聽到了他越來越近的歌聲。

“哎。”元午站了起來,正想著該用什麽招把他給攔在路上,一轉頭看到了岸上走過來一人一牛。

 他趕緊回船艙把筆記本拿上,快步往碼頭那邊走過去。

“你去哪兒啊!”大頭一見他就馬上喊了起來。

“寫作業。”元午說。

“我陪你寫作業啊。”大頭很著急地過來,抓住了他的衣角。

“我去的地方小孩子不能去。”元午回手往他胳膊上彈了一下。

 大頭的手縮了回去:“哪個地方小孩子不能去啊?”

 “你說呢?”元午回頭看著他。

“啊,”大頭的眼睛睜圓了,很小聲音地說,“是東灣嗎?”

 “是啊。”元午也小聲說。

 大頭沒再說話,只是有些郁悶地跟著他往碼頭走,走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你為什麽紮辮子。”

 “熱。”元午說。

“女孩兒才紮辮子,”大頭似乎還因為不能去東灣有些不爽,“你是女的嗎,你又不是,你為什麽紮……”

 “因為我帥,”元午彎腰湊到他眼前,“我帥。”

 “我也帥。”大頭說。

“那你紮唄。”元午跳上了碼頭。

“……我沒有……我頭發不夠長,”大頭揪了揪頭上的短毛,有些傷感地在一條船上坐下了,手托著下巴,“你什麽時候回啊?”

 “傻子叔回來我就回了。”元午指了指岸上牽著牛過來的人。

“哦,”大頭點了點頭,又沖那人喊了一聲,“傻子叔好!”

傻子住在村裏,是個啞巴,他家的田在東灣那邊的旱地上,去地裏得帶著牛劃船過去。

 元午每次去東灣,都是跟傻子一塊兒過去,傻子回來的時候再把他捎回來。

“帶我到南邊那棵樹旁邊吧。”元午跟著傻子和他的牛上了船。

 傻子點點頭。

 這人其實不傻,只是因為不能說話,有時候顯得有些遲鈍。

 但元午覺得挺好的,傻子對他也不像村子裏的人那麽好奇,一般他說什麽,傻子就是點點頭或者搖搖頭。

 這種天天坐船的牛一上船就會在船中間趴下,很悠閑地看著主人慢慢撐著船帶著它在蘆葦之間穿行。

 元午每次都覺得挺有意思的。

“抽煙嗎?”他拿了煙盒沖傻子晃了晃。

 傻子點點頭。

 他遞了一根煙過去,傻子接過別在了自己耳朵上。

“你都拿著吧,”元午拿了兩根出來,把煙盒放到了他兜裏,“我一會兒也不抽了,我睡覺。”

傻子笑了笑,指了指他的筆記本。

“嗯,是想寫點兒東西,但寫一會兒肯定就睡著了。”元午說。

 東灣南邊有一小塊因為面積小下種不了的旱地,上面有一棵槐樹,孤零零地杵著,汛期這樹有時候能被淹得只剩下樹冠。

 水不大的日子裏,元午挺願意上這兒來,經常在樹下一呆就是一天。

 發呆,或者睡覺。

 有時候覺得挺忙的,其實也許就是在這裏睡了一天。

 看著傻子和他的牛在蘆葦裏慢慢消失不見之後,元午打了個呵欠,把筆記本打開放在了腿上。

“你今天怎麽這麽晚,晚上要用的豆腐還沒弄呢,是不是不舒服?”林城步一進後廚,衣服還沒換,老板娘就皺著眉過來了,很關切地看著他的臉。

“睡過頭了。”他說。

“又熬夜了嗎?身體不要了啊!”老板娘又說,遞了瓶冰水給他,“跑來的嗎這一頭汗。”

 “騎自行車來的。”林城步接過水灌了兩口。

“歇會兒再弄吧,也不急這幾分鐘,”老板娘拍拍他的肩,“昨天那條魚,楊老板說鹹了點兒,你今天註意一些。”

 “嗯。”林城步應了一聲。

 這是一家私房菜館,不是林城步家祖傳的手藝,不過是林城步師傅家祖傳的,招牌菜是一道豆腐。

 這道豆腐不能直接用買來的豆腐做,得從磨豆腐開始,每一個步驟都是保密的。

 林城步每三天要做一次豆腐,這一天得一大早就到店裏開始準備,否則客人點菜的時候就來不及做。

 這兩天他沒太睡好,躺下瞪眼兒能瞪到半夜,剛一合眼,太陽就出來了。

 他在休息室待了一會兒,換了衣服去了後廚。

 因為做豆腐得用師父的秘籍,就像武林高手的秘碼本,傳男不傳女傳帥不傳醜……總之後廚這會兒已經清了場,人都出去了,等他完事兒了才會讓人進來。

 不過今天他的發揮有點兒不太穩定,忙活了半天一看,居然失敗了。

“啊……煩死了。”他彎腰撐著桌子,盯著地面。

 定了一會兒神之後,他才又重新開始做第二次。

 好容易弄完了,又折騰出了一身汗。

 豆腐做好之後到有客人來這段時間,林城步是沒什麽事兒的,一般他都回家呆著,看看電視,玩玩遊戲。

 回家洗了個澡出來,剛把電視打開,手機就響了,林城步一個沖刺撲到沙發上拿過手機,看到上面的名字時,很失望地又把手機扔到了一邊。

 直到手機哭喊了好一會兒終於閉嘴了,他才嘆了口氣,從茶幾上拿過了厚厚一本A4打印紙。

 紙上打印著滿滿的字,很多地方已經被翻得卷了角,他翻開了第一頁。

 加塞兒輪回會變豬這種說法的確是太浮誇了,但有些事兒就不能急,急了會挨揍,還會把人嚇跑。

 所以浮誇就浮誇吧,他手指在上面輕輕敲著:“第一個……在哪兒呢?”

5

 其實刑天這個名字雖然專門用來寫鬼故事,但實際上寫的並不算太多,他的故事不是純粹的鬼故事,林城步數了一下,幾本書裏加起來一共大概8個鬼。

 如果算上沒寫完的這一個,就是9個。

 林城步一直不太看這種故事,什麽鬼啊,怨氣啊,倒不是害怕,是傷感。

 特別刑天寫的這些,每一個鬼,背後都有一段痛苦的過往,黑暗絕望,讓人看了就覺得特別壓抑,會感同身受地覺得死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不過雖說他不願意看,卻還是看了,不光看了,還不止看了一遍兩遍,反正沒事兒他就會拿出來翻幾下,不知道想要體會的是寫故事的人的心境,還是故事裏的那些人的心境。

 看了一會兒,林城步拿起手機,撥了一個號。

“妮兒,”那邊一接起電話,他就一連串地說,“妮兒,別掛別掛別掛你不要掛……”

 “你才掛了!”肖妮在那邊沒好氣兒地說。

“我有事兒想問你,”林城步笑笑,“我一會兒去你們商場找你?”

 “沒空,”肖妮一口回絕,“真的,別來找我,我看到你好煩啊,你快成神經病了知道嗎!”

 “我11點到,中午一起吃個飯。”林城步看了看時間。

“你聽到我說話了沒有啊!”肖妮喊,“不要來啊!”

 “那就這麽說定了,”林城步站了起來,“一會兒見。”

肖妮還在電話裏喊著什麽,他沒聽,直接把電話掛掉了。

 這兩天下了幾場暴雨,溫度降了一些,林城步從冰箱裏拿出一個很漂亮的玻璃瓶出了門。

 感覺今天天氣好像還不錯,但猶豫了一下他還是又扭頭回去帶上了一把傘。

 黑傘,長柄大彎勾,而且巨大。

 每次拿上這把傘,他就覺得其實他可以不是一只鬼,他還可以是黑無常。

 這兩天商場周年慶有促銷,熱鬧非凡。

 林城步穿過一樓的時候看到有打折的套鍋,非常想擠過去買一套,但是怕一會兒肖妮下班了會跑,不得不掃了兩眼就走了。

 他一直都很喜歡不銹鋼和玻璃的東西,無論是鍋碗瓢盆還是各種實用不實用的擺件小工具,見到了就想買。

 大多數買來了也不會用,全都放那兒當收藏了。

“我都說了你不要再找我了,”肖妮從商場人事部辦公室一出來就壓著聲音說,“林城步,再這樣下去你真的應該去看病了!”

 “我不問別的,”林城步把玻璃瓶遞給了她,“交換,牛肉幹兒,剛做出來的……”

 “用怎麽做來交換。”肖妮見到牛肉幹兒,態度就沒有那麽堅定了,雖然還是皺著眉,但是很快伸手接過了瓶子。

“牛肉切小片曬到八成幹,然後拿油把肉和辣椒一塊兒爆一下,連油帶肉一起放到瓶子裏就行了,加白芝麻會更香,”林城步說得很快,“怎麽吃你不用我教了吧,三四天吃不完倒出來再爆一下。”

 “這麽簡單?”肖妮看了看瓶子裏的牛肉幹兒。

“這個世界上,沒有覆雜的菜,”林城步看了她一眼,語速突然放慢了,語調也變得很深,“越簡單越能體現最本真的味道,只看你怎麽做。”

肖妮擺擺手:“行了不要發散以及朗誦……你要問什麽?”

 “他寫《粼光》之前是在哪裏?或者說是在哪兒取材?”林城步恢覆了正常語調。

“這我真的不確定,”肖妮重新皺起了眉,“那陣他就已經不太跟我聯系了……有可能是……我不確定,有可能是三院或者安寧醫院,他可能在附近租了房子的。”

 “好的,知道了,謝謝。”林城步點了點頭。

 三院和安寧醫院都是精神病院,這倒是能跟故事裏好幾個鬼都有精神問題或者心理疾病相印證。

“城步,差不多得了,”肖妮往辦公室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看著他,“不要把自己也弄得……”

 “放心不可能,”林城步笑笑,轉身進了消防通道,又探出半個身子來沖肖妮一揮手,打了個響指,“我不是一般人。”

我是一個牛逼的人。

 他跳著三步跨完了一層樓梯,感覺自己要上天。

 下了兩層之後才想起來這是商場七層,坐電梯更合適。

 元午感覺自打林城步來過之後,自己就一直睡得不好,會做一些早上醒來就忘光的夢,或者是直接被嚇醒的夢。

 但幾分鐘之後自己是因為什麽被嚇醒的,又會很快就記不清了。

 這個夏天啊,元午嘖了一聲,腦漿都烤幹了。

 他脫掉身上的衣服,光溜溜地站在水裏,不知道泡泡水能不能讓腦漿活動起來。

 今天他總算把新寫的故事放了出去,只有可憐的一章,他都不忍心多看文下讀者的留言,直接跟傻子的船來了東灣。

 還是東灣好,什麽人都沒有,沒有大頭,也沒有林城步,讓他覺得安心。

 站了一會兒他低頭看了看水,在陽光的炙烤下,只沒過腳踝的這點兒水完全沒有一絲涼意,帶著夏天特有的濕熱。

 一個怕水的,只敢站在河邊泡腳丫子的人,為什麽要脫光了好像要遊上個一小時似的呢……

他嘆了口氣,還熱。

 其實要想涼快,往前三步就行。

 水的顏色沒有明顯的改變,但元午知道,那裏的水深至少兩米,只因為水很清,下面又有層層疊疊的水草,從水面上看不出實際的深度。

 那些在東灣溺水的人,差不多都是因為低估了水深,也低估了水草的力量。

 元午盯著水裏搖曳的水草看了一會兒,慢慢退回到了岸邊,腳踩在了裹著草根和小樹枝的泥土時,心裏的恐懼才慢慢散掉了。

 他默默把衣服都穿好,坐回了樹下。

 今天的效率還不錯,他在筆記本的電用光之前,寫出了一章。

 傻子撐著船來接他的時候,他正靠在槐樹下用旁邊的藤草編帽子。

 傻子一看就笑了,把自己頭上的帽子摘下來要給他。

“不用,我戴不慣草帽,遮得太多了看不到周圍,”元午上了船,看著自己手裏編得有些奇形怪狀的碗狀物,“我就是閑著做來玩。”

傻子把帽子戴上,指了指頭頂的太陽。

“我還挺喜歡曬曬太陽的,”元午往牛屁股上一靠,仰起頭,陽光閃得一片耀眼的白光,什麽都看不清了,只隱約能看到有蒼蠅從牛背上飛起,在他臉上方盤旋,“曬太陽讓我覺得安全。”

傻子笑笑,把船撐進了蘆葦裏。

 這片蘆葦只有天天撐船來這裏種田的人才能找到路,元午這樣的,哪怕是跟著傻子已經來過無數次,也還是不知道應該從哪裏拐,又從哪裏岔。

 對於他來說,所有的蘆葦都長得一個樣。

 船在蘆葦裏穿行的時候,他會有種像是在探險的快感,未知,隱隱的不安,壓抑,以及最終穿出迷茫看到寬闊水面時那種長舒一口氣的愉悅。

 再以及……看到一個鬼坐在他的船頭用腳扒拉水玩的那種煩躁。

“你去哪兒了?”林城步跟著他從船頭走到船尾。

“躲鬼。”元午進了船艙,在林城步要跟進來的時候回手指著他的腳。

 林城步停下了,看了看自己的腳:“要脫鞋是吧?”

 “不,”元午把筆記本的電源插上充電,“是不準進。”

 “行吧,”林城步在船尾的門邊靠著坐下了,“你吃飯了嗎?”

夏天天氣熱,加上天黑得晚,元午經常會忘了吃飯這件事,這會兒林城步問了,他才註意到自己挺餓的。

“我給你做兩個菜吧,”林城步說,“咱倆喝點兒?”

 “我這兒沒菜。”元午說。

“知道你這兒沒菜,”林城步往自己身邊拍了拍,“我這兒有啊。”

元午這才發現船尾的小桌子旁邊有一個很大的旅行袋,他頓時想要去門後拿刀:“你把行李都帶來了?”

 “沒,我們鬼不需要行李,轉個圈兒就能換身裝備了,”林城步拉開袋子,“我這裏面都是……”

 “那你轉一圈。”元午說。

“嗯?”林城步楞了楞,“什麽?”

 “你轉一圈兒換身裝備我看看。”元午吹開眼睛前面的那綹頭發盯著他。

“你想看啊?”林城步問。

“想看。”元午抱著胳膊。

“先吃飯唄,”林城步有些尷尬地拉了拉袋子,“你看,我帶了……”

 “現在看。”元午打斷他。

 林城步蹲在袋子跟前兒沒有說話,像是陷入了沈思。

 元午也沒再催他,坐下往墊子上一靠,從旁邊的小冰箱裏拿了罐可樂出來喝了一口,又點了支煙。

“行吧,”林城步終於像下定決心了似地站了起來,“不過你要保密,從來沒人看到過我這樣,你不能說出去。”

 “嗯。”元午應了一聲。

“說出去了會投豬胎。”林城步又補充說明。

“轉圈兒!”元午吼了一聲。

 林城步往旁邊讓了一步,然後開始轉圈兒。

 轉了兩圈兒之後也沒有任何改變。

“三……四……”元午幫他數著數,“你是不是技能熟練點不夠啊?”

林城步沒回答他,轉到第六圈的時候突然一擡手把身上的T恤給脫了。

“操。”元午正喝了口可樂,頓時嗆了一下。

“看到沒!”林城步把T恤往船板上一扔,繼續一邊轉著一邊把自己的大花褲子也給脫了下來,“我換裝備了!”

 “你大爺,”元午起身過去把後艙門給關上了,“我給你打個120你回三院去吧。”

 “為什麽是三院?”林城步扒在艙門的玻璃窗上。

“因為近。”元午回答。

“好吧,”林城步點點頭,“咱們什麽時候開始?按順序把鬼鬼們送走。”

 “我說了等我……”元午咬著牙。

“你今天已經開始更新了,”林城步敲了敲玻璃,“第一章,我們都是給自己送行的人。”

 “哎……”元午的一腔怒火化成了無奈的灰,他在自己頭發上抓了幾下,“行了先吃飯。”

 “好,”林城步說,“你還看換裝備嗎?我還能換一套。”

 “全裸是麽,不用了。”元午有氣無力地說。

 林城步帶來的旅行袋裏裝的都是菜,有肉有魚還有蔬菜,甚至還帶了兩口鍋和兩把鍋鏟。

“我用不慣你這些東西,再說你也沒有炒鍋,”林城步一邊準備食材一邊說,“你日子過得跟你頭發一樣亂。”

 “我頭發不亂。”元午說。

“雖說你們寫東西的人不太在乎這些,”林城步把他的回答直接忽略了,“但是這樣對身體不好……”

 “哎……”元午躺倒在船板上,拉過條小毛巾被把自己腦袋蓋住了。

“你住船上,就那麽睡在船板上,不怕時間長了老寒腿兒麽?”林城步切菜的速度很快,語速卻不急不慢的。

 元午覺得這得算一種牛逼技能,一般來說手上的速度會影響說話,要不就是跟著一塊兒快,要不就是忘了要說什麽。

“不怕時間長了老寒腿兒麽?”林城步又問。

“你看我這船裏放得下一張床麽?”元午很煩躁地捂在毛巾被裏,“睡榻榻米的都老寒腿兒嗎!”

 “人榻榻米下邊兒不是水。”林城步說。

“閉嘴做你的菜,”元午拿過一個空煙盒砸了過去,“閉嘴!”

林城步不再出聲,低頭利索地繼續處理手裏的魚。

 元午對那條魚還挺有興趣的,雖然住在船上,但他很少吃魚,因為不會做,會做也懶得做。

 林城步在很短的時間裏把所有的原材料都準備好了,元午掃了一眼,看不出都是些什麽菜,打開了電腦,想看看今天讀者對這個新故事的反應。

 留言有不少,跟以前差不多。

 大多都是恭喜開坑,終於等到新坑,撒花撒花之類的,也有一些猜劇情的,元午稍微安心了一些,手指慢慢劃著往下看。

 翻了兩頁之後,一條留言從他眼前晃過,他掃了一眼,拿著鼠標的手猛地停下了。

“故事還是一看就是你寫的,但總覺得哪裏不一樣了,要說是大大換了敘事方式,也不準確,還是原來的語言風格,就是有些細微的地方不同了呢,不過只有一章也不能確定,大大加油!”

元午盯著這條留言看了很久,心裏一陣陣地發慌。

 這個讀者沒有說錯,有些地方他是修改了,但是很少,很少,只有幾句,記不清了的,還有想要避開那種感受的。

 很小的幾個細節。

 他沒有想到這樣還會有人覺察得到。

 不安頓時湧了上來,他合上電腦,拿了冰可樂出來在臉上反覆地滾著,不能再有改動,一點點都不能。

“在哪兒吃?”林城步的聲音突然響起。

 元午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的時候可樂沒拿穩,砸在了腳背上。

“哎,”他皺著眉,“外面吃。”

 “砸傷沒啊?”林城步一步跨了進來,有些著急地想伸手。

“出去!脫鞋!”元午瞪著他。

“到底是出去還是脫鞋?”林城步定在了原地沒敢動。

“……出去,”元午拉長聲音嘆了口氣,“我沒事。”

 “好,”林城步退了出去,“啤酒帶出來。”

三菜一湯,紅燒魚,椒鹽排骨,手撕包菜,還有野菌肉絲湯。

 放這三菜一湯的器皿分別為他煮方便面的鍋,他吃方便面的碗,他的一個曲奇餅鐵盒,以及林城步帶來的那口鍋。

“要不是我是鬼所以知道你不是鬼,”林城步指了指桌上的這些東西,“我真要以為你是鬼了,你平時不吃東西的嗎,拿什麽裝啊?”

 “拿鍋吃,或者那個碗。”元午坐到了船板上,船上就那一張小凳子,林城步坐了,他就沒得坐,好在桌子矮,坐船板上吃也合適。

“筷子是一買就一版吧,要不是不是連筷子也就一雙啊。”林城步看了看他,把坐著的凳子拿開了,也坐在了船板上。

“嗯,一次五雙。”元午拿過凳子坐了上去。

“……你能不能不這樣?”林城步仰著頭看他。

“怎麽。”元午俯視他。

“這樣還怎麽交流?”林城步說。

“交流?”元午拿起筷子夾了塊排骨放到嘴裏。

“我好歹忙活了一桌菜呢。”林城步說。

 元午咬到排骨的時候才有一種恍然的感覺,突然發現自己好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吃到過正經的飯菜了。

 非常好吃,意外地完全貼合了他的味覺,好吃得舌頭都想抽筋。他拿開小凳子,坐到了船板上。

“味道怎麽樣?”林城步開了一罐啤酒放到他腳邊,小桌子已經容不下任何東西了。

“你活著的時候應該不是小餐館的廚子吧。”元午喝了口啤酒。

“以前是在那種挺牛的酒店,後來跟著我師父跳槽,”林城步笑笑,“現……變鬼之前就一直在一個私房菜館做著。”

 “難怪。”元午又夾了一筷子包菜。

 菜好吃,元午對林城步的態度暫時也緩和了一些,煩躁還是有,但被食物壓住了,他可以吃完了再煩。

 林城步吃飯的時候話倒不算太多,只是吃的也不多。

“你可以告訴我你們這種新派鬼是正常吃飯的,畢竟你們都會呼吸呢,”元午說,“不用這麽敬業。”

 “我真吃不下,”林城步喝了口啤酒,“自己做的菜,聞都聞膩了。”

元午沒再說別的,慢慢吃著菜。

 小冰箱的容量不大,放在裏面的啤酒也沒多少,沒多大一會兒就都喝得只剩了最後一罐。

 元午感覺這麽喝酒也是挺久以前的事了,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最後一次這麽喝酒是什麽時候,在哪裏,跟誰。

 離群索居這種狀態像是突然而至,又像是久得無法再找到第一天。

“我看了你今天寫的那一章,”林城步一下下捏著啤酒罐子,“我之前就想問了。”

 “嗯。”元午應了一聲。

“你寫的那些故事,那些鬼,”林城步看著他,“為什麽都是……窒息?”

元午夾菜的手頓了頓,夾了最後一塊排骨,沈默地嚼著。

“上吊,溺水……”林城步說,“為什麽?”

 “因為過程長,可以體會死亡。”元午說。

“那也還有很多別的方式也不是嘎嘣一下就死的啊。”林城步說。

 元午放下了筷子,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窒息最絕望。”

6

 因為已經找不到合適的借口再拖延時間,加上林城步這頓美味的飯,元午只得答應了他,去給前面排隊的那幾個鬼送行。

 但是該怎麽弄,該是什麽樣的一個步驟,他卻完全沒有頭緒。

 林城步這個演技浮誇的偶像派鬼顯然也沒有提前準備好劇本,或者說他也不知道該是怎麽個流程……

於是在元午答應了這周末就開始之後,他倆都沈默了,坐在船尾一塊兒看著水面。

 十分鐘之後元午回了艙裏:“先回去跟你們新派鬼老大商量一下吧,就你們這發展趨勢,不弄個章程不好混啊。”

林城步被趕出來之後挺郁悶的,回到碼頭坐在車裏半天都沒發動。

 這的確是個問題。

 他去找元午的時候本來就沒有想得太深入,就想著能搭上話就行。

 元午寫鬼他就是鬼,也許就像元午說的,演技太浮誇,但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入手的角度了。

 搭上了話,等著元午對他沒有那麽防備了之後再想別的辦法,但現在劇情並不完全由他控制,所有的事他都只能見招拆招。

 唯一牢記在心的就是不能急,有些事不到時候不能說。

 他要往前走,還不能讓元午跑,對於一直以來腦子裏基本只有菜譜的人來說實在是太艱苦了。

 手機響了。

 他拿過來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才接了:“姐。”

 “今天回家陪爸媽吃飯吧?”那邊是他姐姐林慧語的聲音,“媽說一會兒就去買菜了呢。”

 “我……今天不回了,”林城步捏了捏眉心,“我有事兒。”

 “什麽事兒?”林慧語馬上問。

“就是……普通事兒。”林城步說。

“有什麽不能說的?”林慧語緊追著又問。

“我還不能有點兒隱私了啊?”林城步皺了皺眉,林慧語平時不這樣,現在這種反應基本能說明她知道了。

“城步你放棄好不好?”林慧語說,“放棄好不好?所有人都放棄了怎麽就你還死追著不放呢!他家裏人都不管了……”

 “我又不是他家裏人。”林城步很平靜地說。

“那你是他什麽人?”林慧語提高了聲音,“你告訴我,你是他什麽人?”

林城步沒有說話。

“你這樣有什麽用,有用的話,”林慧語嘆了口氣,“那麽多的瘋子……”

 “他沒有瘋。”林城步打斷了她的話。

“是嗎?好吧,我算他沒瘋,他現在沒瘋,以後呢?”林慧語的聲音裏都聽得出來她眉頭擰緊,“以後他也許會像他……”

 “他不會的。”林城步繼續打斷她。

“哎!”林慧語用力嘆了口氣,“你這樣到底是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我是……”林城步清了清嗓子,“一個聖父。”

 “啊?”林慧語那邊啊完了之後半天都沒有聲音,估計是給氣得說不出話來。

 幾秒鐘之後電話直接被掛斷了。

 林城步吹了聲口哨,把手機扔到旁邊,正想發動車子的時候,駕駛室的門被拍了兩下。

 他轉頭看了看窗外,沒有人。

 見真鬼了?

 緊接著車門又被拍了一下,他楞了楞,往後視鏡裏掃了一眼,看到了一個腦袋和一只挺肉乎的小手。

“小朋友什麽事兒?”他放下車窗,探出頭去問了一句。

 車門外面站著一個小男孩兒,四五歲的樣子,正一臉嚴肅地仰頭瞅著他。

“你壓到我的花了。”小男孩兒指了指他左前輪。

“嗯?”林城步看了看,車輪下面亂七八糟一堆雜草,他看不出來哪一株是這個小孩兒的花。

“這個。”小男孩兒蹲過去指著。

“那……你往旁邊站,我把車挪一下?”林城步在他指了以後也沒看出來。

“不用了,你是小午哥哥的朋友吧,”小男孩兒說,“壓了就壓了吧,明天又會長好了。”

 “哦,”林城步看著他,“你是不是叫大頭?”

 “是,”大頭馬上點點頭,眼睛亮了起來,“他跟你說我了?”

 “說你很能幹。”林城步說,“你跟他熟嗎?”

 “熟啊,我經常找他玩的,”大頭說,“不過我們沒有什麽共同語言。”

 “……哦,這樣啊,”林城步趴在車窗上,“那他人好不好?”

 “挺好的,他給我買東西吃,”大頭從兜裏掏出一小包薯條,“你看。”

 “那他是個好人對吧?”林城步笑了笑。

“嗯,”大頭點點頭,“不過媽媽說他怪怪的,讓我不要跟他玩。”

林城步沈默了幾秒鐘:“他怪嗎?”

 “不知道,”大頭撕開薯條袋子吃了一根,“我媽說小孩兒不懂。”

 “小孩兒懂的,”林城步伸手過去摸了摸他的腦袋,“大人才不懂。”

離跟元午約好的時間還有兩天,這兩天林城步沒法去找他,怕去得太頻繁了會讓元午反感。

 其實現在就已經挺反感的了,元午看他的眼神裏透著對一個神經病無限的煩躁與無奈。

 林城步每周去店裏炒菜只有四次,這兩天他都空閑著,一直貓在家裏翻看那個A4紙的本子。

 到底該怎麽辦?

 怎麽弄才能一點點讓元午看到真相?

 怎樣才能讓元午開始去思考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不合理?

 關鍵是還能不揍他或者不再次消失?

“我們從出生那天開始,就在為自己送行,我們哭著,笑著,陪著自己,一路掩蓋著真正的情緒……渴望或者絕望……

他站在橋上,低頭看著橋下平緩流過的河水,看著水面上若隱若現映出的那張臉,你是誰……

他站在水面之下,四周攪起紛亂的氣泡,驚慌地向上散去……

呼吸消失了,胸腔似乎被一點點壓緊,壓實,每一個慌亂的氣泡,都把他往最後的絕望裏帶得更深,一點,一點……”

元午猛地睜開眼睛,盯著船頂那盞小小的燈,大口地喘著氣。

 混雜著水草腥味的空氣不斷地進入身體,他感覺自己不用低頭都能看見自己起伏的胸口。

 一通大喘之後他緩過勁來,又被口水嗆了一下,低頭一陣猛咳,好容易吸進去的那點兒氣又全被咳了出去。

“我操。”元午很悲傷地拿過旁邊的杯子灌了兩口水。

 連續很多天了,一閉眼就是這樣身臨其境的痛苦。

 他擰著眉看著電腦上寫了一半的內容,到底是怎麽了?

 以前寫這些故事的時候他沒有過這樣的經歷,是因為太久沒寫了嗎?

 有多久沒寫了?

 他瞪著外面刺眼的白色陽光,在眼前一片火樹銀光裏他突然發現自己根本想不起來之前寫故事是什麽樣的感受了。

 有沒有這樣的經歷,是什麽樣的感覺,全都不知道。

 這些天他覺得自己有些混亂,平靜得如同東灣濕地的生活變得不安起來。

 他有些煩躁地打開小冰箱,想喝口啤酒,卻發現啤酒已經一罐不剩都喝光了,只得拿了罐可樂。

 這個林城步。

 他一直不想去探求林城步是誰,要幹什麽,只想著能讓這個人或者這個鬼安靜地,迅速地從他的生活裏消失。

 這人倒底怎麽回事!

 持刀等更新:恭喜開坑!

 笑盡一杯酒:都開了一天了才恭喜啊……

持刀等更新:太久沒開坑了嘛,我高興得忘了要恭喜你了[幹杯朋友.jpg]

笑盡一杯酒:很久嗎?

 持刀等更新:一年多啊還不久嗎

 持刀等更新:對了我看了第一章,棒棒噠,更新要跟上哦,我就擔心你這個斷更的老毛病,老斷更影響閱讀,會流失讀者的……

一年多沒有寫過新故事了嗎?

 元午有些吃驚,一年多?

 他打開自己網站的專欄看了看,有些驚訝地發現編輯沒有說錯,最後一個超過十萬字的故事完結的時間已經是一年多之前了,確切地說,快兩年了。

 到昨天他開這個新坑之間的時間裏,只有零星的幾個短篇。

 他沈默地盯著電腦屏幕。

 不知道盯了多久,腦子才終於開始轉動。

 他還這麽年輕,也就夠大頭叫他一聲叔的,居然已經老年癡呆了?

 持刀等更新:這次還是保持以前的風格吧,挺好的,先不要嘗試改變笑盡一杯酒:哦

 持刀等更新:保持更新哦!要不然就殺過去找你!

 笑盡一杯酒:嗯

 元午盯著編輯的話看了一會兒,又飛快地打上去一句話。

 笑盡一杯酒:你轉六圈能換裝備嗎?

 持刀等更新:什麽?

 持刀等更新:……不能,轉六圈我能頭暈

 不是的,元午有些尷尬地發了個傻笑的表情,合上了電腦。

 當然不可能是編輯,他快兩年沒有新坑編輯都沒找過他,怎麽可能在都準備開坑的時候跑來裝鬼。

 而且林城步也沒有催更,甚至沒有多問跟他新坑有關的事。

 煩死了,趕緊把這個瘋子送走吧。

 不管投胎不能加塞兒這種設定是不是傻逼,總之只要能讓他走就行。

 周末一大早,元午剛把新的一章發出去,還沒來得及看看評論反饋,就遠遠看到了正從碼頭那邊跳著板子過來的林城步。

“早啊。”林城步跳上船頭,跟他打了個招呼。

“……早。”元午應了一聲。

“你沒睡嗎?”林城步站在艙門外打量著他。

“沒。”元午站起來去了船尾。

“通宵了嗎?”林城步跟了過來,“為什麽不睡一會兒?”

 “你的問題怎麽這麽多?”元午拿著牙刷轉過頭瞪著他,“我覺得我已經知道你死的原因了。”

 “是什麽?”林城步楞了楞。

“話太多招人煩被打死的。”元午擠好牙膏,蹲到船邊開始刷牙。

“你以為我見誰都這麽多話麽,”林城步靠在艙門上看著他,“我跟別人沒這麽多話,我只是太久沒跟你說過話了。”

這話說完之後,林城步就死死盯著元午的背影。

“那我求你了,”元午一邊刷牙一邊含混不清地說,“把我當成別人好嗎?”

林城步沒有出聲。

 元午的這個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似乎完全沒有GET到他的重點。

 為什麽?

 元午也沒再理他,刷完牙就慢吞吞地開始洗臉。

“我給你帶了早點,”林城步回到船頭,把之前放在那裏的一個飯盒拿了過來,“我自己做的餃子,早上出門之前煎了一下,還有豆漿。”

 “謝謝。”元午接過飯盒。

“不是韭菜餡兒的,是白菜餡兒。”他又補充了一句。

“我不挑食。”元午說。

“你不是……”林城步頓了頓,“韭菜味兒大。”

 “哦。”元午應了一聲,進船艙裏吃餃子去了。

 其實認識個廚子特別是牛逼廚子是件挺好的事兒,元午一邊吃餃子一邊喝著豆漿,餃子餡的味道調得特別好,他基本一口一個沒怎麽停過。

 林城步一直站在船尾,胳膊撐著船沿看水,沒有再一直說個沒完。

 這多好,大家都消消停停的多好。

“吃完了,”元午把飯盒放到船尾的垃圾袋裏,“說吧,要怎麽弄?”

 “去他們故事發生的地方。”林城步說。

 元午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但他說完之後就也看著元午沒了下一句。

“沒了?”元午楞了。

“嗯。”林城步點頭。

“我哪知道他們故事發生在哪兒?”元午說。

“你知道,”林城步說,“你不是說都有素材嗎?”

 “……那也算?”元午看著他。

“算的,”林城步點頭,“他們知道有人來看他們了,還有人記得他們,就可以。”

你看到的我不是我,你認識的我不是我,你記得的我也不是我。

 元午腦子裏閃過了這一句話。

 很久以前的話了,他甚至不記得是寫在了哪一個故事裏。

“你是我讀者嗎?”元午說,“我送你本簽名書你就走了好嗎?”

 “我不是你讀者,”林城步說,“我也不愛看這樣的故事,而且你這裏一目了然沒有書。”

 “……走吧走吧,出發。”元午無法形容自己的感受,無奈,不安,焦躁,卻又莫名其妙地沒有了之前的怒火。

 第一個鬼,是一個因為心情壓抑和一絲好奇而加入了自殺群的少年,最終選擇了用四根鞋帶把自己掛在一個廢棄工廠的車床上結束生命。

“在哪兒?”林城步一邊往碼頭走一邊問。

“工廠。”元午說。

“哪個工廠?”林城步跳上碼頭。

“我得想……”元午也跳上了碼頭,一扭頭看到小土路上停著的一輛車時,頓時忘了自己要說什麽,“這什麽玩意兒?”

 “挎子,”林城步從兜裏掏了鑰匙出來在手指上轉著,“你……”

話還沒說完,元午轉身就要往回走。

“怎麽了,”林城步趕緊跟過來,“這車有牌,能上路。”

 “你打算開個邊三輪去給你前面的鬼哥哥們送行啊?”元午覺得跟一個精神病人待在一起的感覺簡直難以忍受,處處都充滿了驚詫。

“有原因的,”林城步走到車旁邊,擡腿跨了上去,“開這車有原因的。”

 “說來我聽聽。”元午說。

“這是我們鬼的規定,”林城步拍了拍車把,“本來以為你會知道,但是看來你是不知道所以我就不能說了。”

元午站著沒動。

 這是一輛噴成全黑的挎子,看樣子保養得不錯,而且說實話,挺拉風的。

 只是他實在想不通林城步為什麽非得弄這麽一輛車,明明他前幾次過來開的都是輛白色轎車。

“你是不是跟我有什麽仇?”元午問。

“不是,”林城步說,“你要不喜歡,下次就不開它了,但是今天來不及換車了。”

元午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過去坐到了邊鬥裏。

“你要開嗎?”林城步把鑰匙遞給他。

“不會。”元午說。

“也不難,說不一定你一開就會了。”林城步說。

“出發吧。”元午拿出口罩戴上,又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林城步沒再說話,拿了頭盔戴上,把車沿著小路開了出去。

 這條路一直沿著水到小江鎮,林城步的車速並不高,但是水邊風大,加上這段是土路,車開過去時,身邊都是風卷起的泥土。

 車座改裝過,很軟,坐著並不是太顛簸。

 不知道是因為早上被自己說了話太多還是因為路上灰大,林城步沒有開口說過話,眼睛一直盯著前方。

 元午也在騰雲駕霧的感覺中沈默著。

 車開出土路之後,林城步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憋死我了。”

 “看來會呼吸這種設定不太科學啊。”元午說。

“我先往市區開吧,”林城步說,“那個廠在哪兒你想起來了嗎?”

 “不在市區,”元午皺了皺眉,轉頭看著路邊,“大概是北郊吧,我猜。”

 “你猜?”林城步看了他一眼,“你自己寫的還用猜?”

元午沒說話。

 是啊,自己寫的,為什麽要猜。

 為什麽?

 就連這個猜測,他也並不完全確定。

 他低下頭拉了拉帽檐,盯著邊鬥裏的腳墊,不想再繼續說話。

 腳墊也是很酷的黑色,而且很幹凈,不是剛洗過,就是很久沒用過了。

 應該是剛洗過吧,他的目光從腳墊移到了車門上,車門裏面也很幹凈,能清楚地看到上面幾個灰色的字母。

 元午突然覺得一陣呼吸急促,喘不上氣來,心跳也一下跳得眼前的景物都跟著開始抖動。

“停車!”元午拉下口罩,啞著嗓子喊了一聲。

“怎麽了?”林城步馬上減了速,轉頭就看到了元午已經失去了血色的臉,“你怎麽了!”

 “停車。”元午的聲音低了下去。

 林城步把車停了下來,都沒來得及靠邊。

 元午跳出了邊鬥,拔腿就往回跑。

 7

“你去哪兒!”林城步跟著跳下車,追了過去。

 元午跑步一直很牛逼,有耐力也有爆發力,加上不知道是被什麽嚇著了,這會兒跑得跟快進似的。

 林城步跟在他身後只跑了幾步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追得上,但還不敢停下。

 元午跑的方向是碼頭,雖然知道他怕水不可能去投河,但旁邊就是各種雜木林,萬一他跑去撞樹呢……

就在林城步實在跑不過他,有一種拿石頭對著他砸過去把他砸暈了停下來的沖動時,元午突然停了下來。

 停得很急,完全沒有預兆地就那麽停了,以至於他猛地跪下去時膝蓋在泥地上留下了長長的擦痕。

 沒等林城步加快速度跑過去,他已經一頭磕了下去,就那麽弓著背伏在了地上,林城步頓時覺得自己腦門兒和膝蓋一陣發疼。

“元……”他沖過去,在元午名字脫口而出的瞬間及時地剎了車,“你怎麽了?沒事兒吧?你沒事兒吧!”

 “沒事就吃溜溜梅。”元午伏在地上,聲音很低地接了一句。

“什麽?”林城步楞了。

“真討厭這個廣告。”元午說。

“你……”林城步伸手想要去扶他,但手快碰到元午胳膊的時候又停下了,最後一次碰到元午時被打出的鼻血還在他心裏流淌,“想喝水嗎?”

元午沒有說話。

“後來呢?”楊輝叼著半根煙半張著嘴,問完之後煙掉進了前面的啤酒杯裏。

“沒什麽後來了,”林城步低頭看著手裏捏成團的紙巾,“他回船上去了,也不說話了。”

 “不說話什麽意思?”楊輝問。

“就是不說話,我感覺我說話他也聽不見,”林城步輕輕嘆了口氣,“好像跟我不在一個空間了似的……”

 “靠,”楊輝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啤酒,“操!”

林城步看著他把嘴裏的煙頭吐出來:“我是不是把事兒搞砸了?”

楊輝重新倒了一杯啤酒之後才看著他:“你沒在那兒陪陪他?”

 “陪了一夜,早上我才回來的,”林城步說,“他睡著了,我怕他醒了看到我會出什麽事,就先回來了,一會兒我再過去。”

 “別再開他那輛挎子了。”楊輝說。

“嗯,”林城步擰著眉,“其實他看到車的時候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我後來檢查了一下,邊鬥那兒有噴上去的字。”

 “什麽字?”楊輝問。

I'm feeling good。”林城步說。

“什麽?”楊輝沒聽懂。

“我感覺很好,感覺正好之類的。”林城步喝了口啤酒。

“你還感覺很好?”楊輝有些吃驚,“你心挺大啊。”

 “閉嘴文盲。”林城步說。

“那字兒是誰噴的?”楊輝喝掉一杯酒之後又問。

“不知道,”林城步說,“我以前都沒註意過那兒有字,黑底兒灰字,難為他是怎麽看見的……”

 “他用看麽,”楊輝說,“那是他的車,他本來就知道那兒有字兒。”

林城步沒說話。

 楊輝說的沒錯,以前的元午當然知道那兒有字,但現在的元午……看到挎子的時候他完全沒有任何反應,為什麽坐車上了卻突然會去看字。

 元午的潛意識裏到底都有什麽?

“你什麽時候再過去?”楊輝把他送到門口問了一句。

“晚上吧,我回去做幾個菜帶過去。”林城步說。

“還扮鬼嗎?”楊輝嘆氣。

“扮不扮都那麽回事兒,他也不會信啊,可能覺得我精神不大正常。”林城步拿出車鑰匙,在手裏一圈圈轉著。

“我有個想法,不知道行不行。”楊輝說。

“說說。”林城步看著他。

“就,你還記得你倆認識的時候說的第一句話嗎?”楊輝問。

“……記得,”林城步明白了楊輝的意思,“我試過了,沒有用。”

 “沒用嗎?”楊輝皺皺眉,“你得說得一模一樣才行……不過我看你這陣什麽也別幹了,緩緩再說吧。”

 “嗯。”林城步轉身準備走。

“不是我說,”楊輝在他身後說,“你得做好準備,萬一他一直這樣你怎麽辦?”

 “我想過了,如果他一直這樣,我就告訴他……”林城步回過頭。

“告訴他什麽?”楊輝有點兒緊張,“你不怕出事兒啊!”

 “我告訴他其實我是他男朋友,他出了車禍撞樹失憶不記得我了,”林城步一臉嚴肅地說,“怎麽樣?”

 “……我靠。”楊輝說。

 林城步把挎子停回楊輝家車庫之後去買了點兒菜。

 今天很困,一晚上他都沒敢睡,甚至沒敢靠近元午的船,他現在都不敢確定到底是哪裏讓元午突然這樣,是車,是那行字,還是他。

 也不知道自己今天再過去,元午會是什麽樣的反應。

 幾個菜炒好,他挨個嘗了嘗,感覺還成,正想往保溫盒裏裝的時候,扔在客廳的手機響了。

 他沖鋒似地跑出去拿起電話,掃了一眼就趕緊接了:“大頭?”

 “餵?”那邊傳來了大頭慢悠悠的聲音,“是迷糊博士嗎?”

 “是是是,我是迷糊博士,”他一個勁兒地點著頭,“你是豬豬俠嗎?”

 “是呀!”大頭很開心地回答。

“你真厲害,我還以為你不會打電話呢。”他說。

“誰說我不會,我還會玩遊戲。”大頭很得意地說。

“哇,真的啊?”他用誇張的語調配合著,“那我交給你的任務完成了嗎?”

 “完成了,”大頭說,“小午哥哥起床啦。”

 “你跟他說話了嗎?”他頓時一陣緊張,“他看起來跟平時一樣嗎?”

 “一樣啊,他去村裏買煙了,還給我買了蛋黃派!”大頭的聲音聽起來挺開心。

“好的,你還想吃什麽?”他夾著電話一邊收拾保溫盒一邊問,“一會兒我過去帶給你。”

大頭想了很久才說:“我想吃海苔,村裏小賣部沒有……”

 “沒問題,我給你帶。”他說。

 林城步拎著飯盒沖到樓下小超市買了兩大包海苔。

 大頭雖然年齡小,但沒想到還挺靠譜,林城步只是試著交給了他一個任務,讓他看著點兒元午,元午醒了就給他打電話,小家夥完成得還挺圓滿。

 聽大頭的意思,元午看上去沒有什麽異常……那昨天的事兒是過去了?還是等著自己出現了再繼續?

 林城步開著車一路琢磨著,腦子轉得都快把頭甩出去了。

 到了老碼頭一下車他就看到了正背著葫蘆蹲在路邊草叢裏玩的大頭。

“你來啦。”大頭沖他招招手。

“給,你的獎勵,”林城步跳下車,把海苔給了大頭,“你真能幹。”

 “謝謝小步哥哥。”大頭接過海苔抱著。

“我不是迷糊博士了?”林城步摸摸他的腦袋。

“我現在不想當豬豬俠。”大頭說。

“那好,”林城步從車上拿下飯盒,“你想想你還想當什麽,一會兒告訴我。”

 “嗯。”大頭點點頭。

 持刀等更新:更新啊,兩天沒更新了

 笑盡一杯酒:正在碼字呢

 持刀等更新:快行動起來,字數夠了好給你安排榜單啊

 笑盡一杯酒:嗯

 元午點了根煙,打開了文檔。

 兩天了,一個字兒沒寫,他看著空白的文檔嘆了口氣,思路都有些斷了……還是先來杯咖啡吧。

 其實他有點兒餓了,中午起床到現在什麽也沒吃,但是又不太想吃方便面,突然有點兒想吃排骨,還有餃子。

 有多久沒吃他都已經記不清了,這日子過的。

 咖啡做好了之後,他回到了電腦前,剛坐下想整理一下思路,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跟大頭那種歡快的咚咚聲不同,這腳步聲聽得出是個成年人,而且不是他的某個鄰居,這人穿的是皮鞋。

 他回過頭,看著艙門。

 腳步漸漸近了,那人沒有往別的船上走,一直順著木板走到了他的船頭才停了下來。

 元午皺了皺眉,門邊的感應器他起床之後沒有關,但現在居然沒有出聲歡迎,真是太不敬業了,什麽質量。

 從門縫裏也看不清這是誰,那邊守網箱的工人是唯一有可能到他船上來的成年人,因為他船上的電是從網箱那邊接的,但工人不會穿皮鞋。

 元午站了起來,在外面的人準備往船尾走過去的時候猛地一下拉開了艙門。

 那人聽到動靜馬上轉過了頭。

“找誰。”元午看著他。

“我……”那人擡了擡手,看著他似乎不知道要說什麽。

 元午看到了他手上拎著的保溫飯盒,皺了皺眉:“我沒叫外賣。”

 “什麽?”那人楞住了。

 現在外賣都能送到沈橋來了?還用質量這麽好的保溫套盒?

 元午盯著那人看了一會兒:“走。”

 “你……”那人沒有動,臉上的表情有些變幻莫測,“你不認識我了?”

一個穿著皮鞋送高級外賣的精神病患者。

 元午迅速對這個人做出了判斷。

“不認識,”他伸手摸到了門後的刀,“走開。”

那人一臉難以置信的震驚表情,像是精神病人突然清醒過來面對了自己是個瘋子的真相,元午甚至在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瞬間的痛苦。

 這痛苦很真實,元午莫名其妙地也跟著體會了一秒鐘的痛苦,這讓他很煩躁。

 但這個人看上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拎著飯盒就那麽表情紛繁覆雜地看著他。

“滾。”元午拿著刀的手從門後伸了出來,指了指他。

 林城步慢慢退開了兩步,他簡直沒法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

 他來的時候設想過很多種可能,比如元午會揍他,或者繼續不說話,也或者就像忘了昨天的事……唯獨沒想過他會重新回到起點。

 面對這種突發狀況,他都不知道自己該說點兒什麽好了。

“你要想玩,”元午再次開口時語氣沒再那麽沖,但是淡得很,“可以在別的船上玩。”

 “……哦,”林城步應了一聲,低頭看了看手裏的飯盒,“你吃飯了嗎?”

元午沒說話,手撐在艙門上沈默地看著他。

“你要是想吃……”林城步只得走到了旁邊那條船上,“我就在這兒,飯盒保溫四小時沒問題,不過時間長了菜就不好吃了。”

元午關上了門。

“他喜歡水,無論是和緩的,湍急的,清澈透明的,深不見底的……都能帶給他來自內心最深處的安全感……

他把臉慢慢埋進水裏,閉著眼睛感受著冰涼的水撫過皮膚……

睜開眼睛就能看到各種形狀的水,如同一朵朵晶瑩的透明花朵從眼前閃過……

這一刻他忘記了很多東西,包括呼吸和自己……”

元午敲著鍵盤的手猛地停下了,啪地一聲合上了電腦屏幕,偏開頭狠狠地吸了兩大口氣,靠在墊子上看著玻璃窗外的天空很長時間才緩過勁來。

 他拿過咖啡喝了一口,今天的奶泡沒打好,元午有點兒心疼自己美味的咖啡豆。

 胸口還是有些發悶,他起身打開了艙門,站到了船頭。

 送外賣的還坐在旁邊那條船上,安靜地看著水面。

 聽到他出來的聲音,那人轉過頭:“大叔。”

元午端著咖啡杯看著他。

“借個火。”那人說。

“你跟我說話麽大爺?”元午說。

 林城步楞了楞,瞪著元午足有十來秒才一下蹦了起來,身邊的飯盒都被他撞倒了。

“你記得我是嗎!”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你記得我對嗎?”

 “你誰?”元午皺了皺眉,語氣裏帶著對精神病人深深的同情。

“林城步,”他往木板上邁了一步,“我是林城步啊!”

元午看了看他腳下:“站那兒別動。”

林城步?

 林城步?

“想起來了嗎?”林城步有些著急,跨上了木板就想過來,“我昨天……”

就像是帶著什麽詭異的氣場,林城步急切地對著他沖過來的時候,元午感覺到了莫名的恐懼。

 慌亂,抗拒。

 那種不願意跟任何人說話也不想有任何接近自己的強烈感受讓他直接對著木板狠狠地踢了一腳。

 林城步晃了晃,很幹脆地跟著被踢開的木板一塊兒摔進了水裏。

 濺起的水花撲了元午一身一臉。

 冰涼的。

 看到林城步在水裏撲了兩下之後,元午扔掉了手裏的咖啡杯,撲過去抓住了他的手。

“我沒事兒我沒事兒,”林城步已經在水裏站了起來,“水不深。”

元午沒說話,還是死死抓著他的手腕。

“我……沒事兒,”林城步突然有些發慌,他感覺到了元午的手在劇烈地顫抖,“我馬上就上去了!你看水這麽淺……”

 “為什麽?”元午啞著嗓子說了一句,“為什麽?”

林城步顧不上回答他,趕緊就往船上爬。

 帶著一身水爬到船上,正想再找點兒什麽話表示自己沒事兒的時候,林城步聽到了元午平靜的聲音:“曬曬吧。”

 “啊?”林城步看著他,沒反應過來。

“曬曬衣服,”元午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旁邊那條船,“去那邊兒曬。”

 “……哦。”林城步只得又跳了回去。

“或者你轉幾圈換換裝備?”元午又說了一句。

 林城步轉過頭看著他:“什麽?”

 “你們鬼,不是轉幾圈就換裝備了嗎?”元午瞇縫了一下眼睛。

“我們鬼?”林城步有一種自己大概真的要當場瘋在這兒了的感覺。

“怎麽,”元午撿起咖啡杯,站了起來,“你現在又不是鬼了?”

 “我是……不是啊?”林城步看著他,“你知道我是誰嗎?”

 “你剛不說你叫林城步麽?”元午轉身去了船尾,蹲下開始慢吞吞地洗他的咖啡杯。

“我要瘋了。”林城步一身水地站著沒動。

 元午洗完杯子之後就一直坐在船尾,不知道在想什麽。

 林城步沒敢過去也沒敢出聲,就著最後一點太陽把衣服褲子都脫了鋪在船板上,鞋子也脫了放在一邊。

 太陽落山的時候他摸了摸飯盒,這菜再不吃就真的不好吃了,他習慣性地擡手想看看表。

 但手腕上沒有表,只有那圈比旁邊皮膚淡一些的痕跡表示這裏曾經長期存在過一塊表。

 元午聽到了那邊船上有動靜,他探過頭看了看。

 林城步只穿了條內褲,正慌亂地在船板上翻著,把脫下來的衣服褲子都拎起來不停地抖。

 他走了過去。

“你看到我手表了嗎?”林城步問他。

“沒有。”元午回答。

 掉到水裏了。

 剛摔下去的時候他的胳膊敲到了木板,估計是那會兒掉水裏了。

 林城步猶豫了很長時間,最後慢慢蹲了下去:“應該是……算了,不找了。”

那塊手表挺便宜的,也挺舊了,時不時就會停,偶爾還會倒著走,但他一直戴著。

 表是元午送他的生日禮物。

 元午喜歡送人手表,無論是誰生日,他都送手表,也不管送了多少塊了。

“把那個拿過來吧。”元午說。

“嗯?”林城步擡起頭,看到元午正指著飯盒,“你吃嗎?”

 “嗯,餓了。”元午點點頭。

 林城步趕緊拎起飯盒跳了過去:“三菜一湯,都是你愛吃的。”

元午嘆了口氣,靠到船艙上,很沈痛地說:“你是不是真的發自內心地覺得你以前認識我啊?”

8

 元午的問題讓林城步覺得很難回答。

 說不認識,元午更會覺得他有毛病,而且如果不認識,下一步該怎麽往前走?可要說認識……雖然他一直正面側面地向元午表示他倆以前是認識的,但元午真的直接問出來的時候,他又不敢貿然回答了。

 昨天元午一點兒預兆沒有就能突然爆發,今天就跟串台了似的來回倒……

誰知道回答完了會是什麽後果?

 他猶豫了半天,慢吞吞地把飯盒打開放到元午旁邊,又跑到船尾拿了筷子過來,這才說了一句:“你覺得呢?”

 “沒想過,”元午吸了口氣,往後仰著頭,“就是覺得……哎我感應器怎麽這樣了?”

 “感應器?”林城步跟著擡頭看了一眼,那天被他砸壞的感應器半吊著掛在艙門邊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個是我砸壞的,我明天幫你裝一個新的吧。”

 “你砸壞的?”元午看著他,“什麽時候?”

林城步有些絕望:“就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你覺得現在是第幾次見面?”元午又問。

 林城步跟他對視了一眼,覺得元午的眼神特別像一個正在聆聽病人呼喊的心理醫生:“第二次。”

 “吃飯吧。”元午說。

“我不吃了,”林城步把筷子遞給他,“我吃自己做的東西沒什麽食欲。”

今天應該不會再有什麽變化了,無午平靜地吃完飯,收拾了飯盒就回船艙去了,進去之前還特地轉身交待了一句:“你要覺得沒地方去,可以待在這兒,但最好是旁邊那條船,如果你要用水什麽的可以過來但是不許進船艙。”

 “……哦。”林城步應了一聲,跳到了旁邊的船上。

 元午關上了門,應該是開始寫故事了,一直沒有再理過他。

 太陽快落山了,這裏不像村裏那麽多人,幾戶人家已經都吃過了飯,這會兒老碼頭一片安靜而閑散。

 林城步躺在旁邊船的船板上,看著已經不刺眼了的太陽一點點地落下去,最後消失在了很遠的水面上。

 元午已經不記得昨天的事,昨天再往前的事似乎也記不全了。

 或者說元午只挑選出了他自己想記住的事,而別的是真的忘了還是強行不記得,林城步不能確定。

 但哪怕是他一邊不記得又一邊說出了相關的內容,他也會對這樣的BUG視而不見,就像所有的不合理都是合理的。

“你又是誰呢,你是你知道的那個你,還是別人眼裏的那個你……你知道嗎……

在耳邊反覆回響,如同鬼魂一樣纏繞不去的聲音和思緒,不斷地折磨著他,尤其在夜深人靜時,讓他一晚一晚無法入眠……

最初的恐懼已經成為了意識的一部分,而恐懼的根源卻已經模糊不清……

他不再害怕恐懼本身,卻開始害怕如果真的有一天不再害怕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他緩緩往下,躺在註滿了水的浴缸裏,安靜地睜著眼睛看著微微晃動的水光……”

元午從夢裏驚醒時,手還放在鍵盤上,情節停留在他夢裏的最後一個鏡頭上,讓他有些迷茫,自己到底是在睡,還是在寫。

 但強烈的窒息感還真實的殘存在他的身體裏,他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幾次之後,拿過杯子喝了一口水。

 外面傳來很輕的水聲,像是有水浪打在船身上,但碼頭這邊的水起不了浪,除非是有暴雨。

 林城步?

 他放下杯子,起身走到了艙門邊,從門縫往外看過去。

 旁邊那條船上已經沒有人了,但飯盒還在,他皺了皺眉,眼睛往水面上看過去。

 水面上沒有東西,但水波的形狀能看得出來,水下有人。

 元午扶在門上的手輕輕抖了一下,他知道水下面的應該是林城步,而且他知道林城步會水……怎麽知道的?

 但“他在水下面”這個判斷依舊是像一陣擋不住的狂風席卷而過。

 害怕。

 焦急。

 驚恐。

 加了點水調和在一起的這杯絕望他在夢裏無數次體會過。

“上來!”元午沖到船頭吼了一聲,又跑回船尾拿了了根竹竿過來,伸到水裏攪了攪,“上來!”

水面上開始起風,風吹過時元午才發現就這麽一分鐘不到的時間裏,他已經全身都是汗了。

 而竹竿下去的地方他沒有碰到人。

“林城步!”他吼了一聲,“你在哪兒!”

風隨著他的吼聲一下刮得猛了起來,他跳到了旁邊那條船上,把竹竿又飛快地戳進了水裏攪著:“要下雨了你上來!”

竹竿在水下被抓住了,接著林城步的臉露出了水面,一臉震驚地看著他:“你怎麽出來了?”

 “你幹什麽!”元午狠狠拽了兩下竹竿,“上來!”

林城步趕緊跳上了船:“你不是在寫東西的嗎?怎麽突然跑出來了?”

 “你下去幹什麽了?”元午瞪著他,大口喘著氣。

“我……”林城步擰著眉,猶豫了半天才輕聲說,“找我的手表。”

 “找到了嗎?找到了嗎?”元午還是瞪著他,“找到了嗎!”

 “……沒有。”林城步嘆了口氣。

“沒找到你下去幹嘛!”元午吼。

 林城步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元午的這個邏輯簡直滴水不漏。

 狂風刮了沒一會兒,大顆的雨點就砸了下來。

 元午跳回了自己船上,進了船艙把門給關上了。

 林城步沒動,看著元午的背景發了一會兒楞,然後蹲在了雨裏。

 怎麽就這麽寸,元午在這個時候出來。

 自己幹嘛就非得這會兒下去找手表,反正破表泡了水肯定是沒救了,無所謂是泡一個小時還是泡到明天。

 他有些郁悶地抓了抓頭。

 這場雨下得很猛,雨點像是子彈一樣落下來,把整個世界砸得像是帶上了重影,遠處網箱的燈忽隱忽現,旁邊元午的船在雨中也染成了一團淡黃色的毛絨絨的光球。

 林城步沒穿衣服,也沒得衣服可穿了,剛曬幹的衣服褲子連鞋一塊兒都被雨打得像破抹布似的趴在船板上。

 雨點落在身上有點兒發疼,眼睛也都睜不開了,林城步的記憶裏還沒有這麽淋過雨,像是被隔在了世界外面,有種說不上來的寂寞。

 元午船艙的門打開了,一束光打了過來。

 林城步轉過臉,光正正落在了他臉上,他擰著眉半瞇著眼,這表情估計不怎麽好看,他都怕嚇著元午。

 正想調整出一個笑容的時候,元午在那邊喊了一聲:“過來!”

接著那束光往下,照在了兩條船的船頭上。

 林城步覺得自己真是要瘋了,站起來就開始笑,也不知道在笑什麽,跳過去的時候他甚至打了個晃差點兒摔個大馬趴。

“擦幹了進來。”元午扔出來一條毛巾。

“嗯,”林城步接住毛巾,邊樂邊擦著,過了一會兒他敲了敲艙門,“我這樣擦到明天早上也擦不幹。”

 “船尾有棚子你不會上那兒擦麽?”元午煩躁的聲音從艙裏傳出來,“你這智商也就配下水撈塊破表了。”

林城步樂呵呵地跑到艙尾的棚子下面把自己身上的水給擦幹了:“我進去了啊?”

 “嗯。”元午應了一聲。

 林城步推開門進去了,又坐在船板上把腳也擦了擦,擦完才想起來,小心地問了一句:“你這毛巾不是洗臉的吧,我擦了……腳。”

 “擦船板的抹布。”元午說。

“……哦。”林城步看了一眼手裏的毛巾,有了燈光了才看清,雖然毛巾還挺新,但看品相至少是用過兩次了。

“淋點兒雨這麽高興?”元午看了看還在笑著的他,“要不你再出去淋會兒吧,及時行樂別耽誤了。”

 “沒,”林城步把抹布扔到外面,聲音很低地說,“我就是……你真難得這麽溫柔。”

 “你背怎麽了?”元午突然問了一句。

“背?不知道啊,怎麽了?”林城步反手往自己背上摸了一把,剛擦水的時候都沒覺得,這會兒摸上去發現後背很疼,“我看不見,有鏡子嗎?”

 “沒有,”元午從旁邊的衣服垛裏扯出個小藥箱,拿了瓶酒精出來,“我從來不照鏡子……你背上破了個口子。”

 “怎麽會破……”林城步楞了楞才反應過來,“你剛拿竹竿戳我來著。”

 “怎麽可能,”元午把酒精扔到他腳邊,“自己擦吧。”

 “就是你戳的。”林城步拿起酒精。

“是是是,是我戳的,”元午不耐煩地說,“我戳你了怎麽著,你再不上來我給你戳成蓮蓬種東灣去……”

元午的話說到這兒突然就停了,然後就不再出聲,盯著電腦,飛快地在鍵盤上敲著。

 林城步背著手,也看不到傷口在哪兒,更換了四五個姿勢都沒能成功把酒精塗到傷口上,只是在姿勢的變換中體會到了自己這傷口不算小。

“別扭了,”元午啪地一下關上了電腦,“我來。”

林城步把酒精瓶子遞過去,有些意外地看著他,記不清是多久之前他拉了一下元午的胳膊,被一拳揮出鼻血的經歷還沒有成為過去呢。

“你幫我?”他有些不能相信地問。

“嗯,”元午擰開了酒精瓶子,“轉身。”

 “謝謝。”林城步轉過身,那種期待和激動突然湧上來,讓他都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麽好了,只是扭頭看著元午。

 元午把酒精擰開之後,非常利索地,沒有一點猶豫地一揚手,把酒精潑到了林城步的傷口上。

“啊!”林城步喊了一聲,往前蹦了一大步。

“堅強點兒。”元午說。

 收好藥箱之後他拿了罐可樂扔給林城步,又點了支煙:“要嗎?”

 “好。”林城步伸手拿過煙盒。

 元午抽了口煙,看著他:“很貴嗎?”

 “嗯?”林城步坐到了一邊,盡量離得遠一些,元午對“陌生人”很抗拒。

“那塊表。”元午問。

“……不貴,”林城步低頭點了煙,看著船板,“很便宜的表。”

 “新的?”元午又問。

“不新,戴好幾年了,有時候都不走字兒了。”林城步笑笑。

“那你還找什麽,”元午扔了個空罐子到他腳邊,“還是說那表很重要?意義不一樣?”

林城步拿過罐子,把煙灰彈了進去,沈默了很長時間:“也沒有,就是習慣了。”

本來他覺得是有意義的,但不敢說。

 可仔細想想,又覺得未必真有什麽意義,唯一的意義也許就是證明自己跟元午之間是有關系的。

 可是現在他跟元午就沒關系了麽?

 還是有的。

 相互都覺得對方精神狀態不是那麽太好的兩個人,相互探究著對方,元午內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就這麽打著太極一圈圈地迂回。

“給。”元午摘下了自己手上的表。

“給我?”林城步呆住了。

“嗯,別再下水了,”元午說,“水有你不知道的力量,你以為它是透明的你什麽都能看穿,其實……”

 “其實從你看到它是透明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落入了它的陷阱。”林城步接過了手表,拿在手裏輕輕摸著,低聲說。

 元午的手在空中停了一會才收了回去,沒有再說話。

 林城步就那麽低著頭看著那塊表,像是睡著了,但手指卻在動,一直在表盤上輕輕地劃著圈。

 元午目光回到屏幕上,林城步說的這句話,就在他今天的文檔裏,倒數第四段,在他把林城步叫進來之前幾分鐘寫完的。

 他沒有回頭去確認從艙門的門縫裏能不能看到他屏幕上的字,理論上是不可能的,但誰知道呢。

 這句話元午很熟,熟到可以脫口而出,熟到說出來的時候後背發涼,熟得都不像是自己腦子裏曾經想過的東西,也許在別的地方聽到過很多次,所以林城步知道也不奇怪。

 自己只是不記得了。

 外面的暴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夾著響雷劈裏啪啦地,狂暴的雨聲從開始到現在連聲調都沒有變過,沒有高低平仄,沒有抑揚起伏,就那麽維持著一個高亢的頻率轟響著。

 元午的手在鍵盤上敲著,偶爾會有停頓,偶爾還會靠在身後的墊子上盯著屏幕出神。

 林城步一直看著他,他的目光卻始終沒有擡起來過。

 一直到他手停下來眼神開始放空。

 林城步輕輕咳了一聲,聲音淹沒在了暴雨之中,元午似乎是沒有聽到。

 他又提高聲音清了清嗓子,元午動了動,有些迷茫地往他這邊看了一眼,停留了好幾秒之後眼裏的迷茫才消退了,合上了電腦。

“我困了。”元午說。

“哦,”林城步趕緊站了起來,“那我……走吧。”

 “你就在那兒待著吧,”元午說,起身去船尾洗漱,再頂著一臉雨水回了艙裏,“靠,這雨。”

 “你平時怎麽洗澡?”林城步想了想。

“你要洗麽,”元午指了指外面,“有淋浴,抽那個水桶裏的水。”

 “不洗,我就問問。”林城步笑笑。

 元午把電腦和小桌子收拾到一邊,騰出了一塊空地就是床,倒是很剩空間,而且林城步覺得看上去睡著應該也挺舒服。

“你要睡的話那兒有小毯子,”元午靠在枕頭上,“自己拿,別碰到我。”

 “嗯。”林城步點點頭。

 他現在還不困,或者說他現在很困,但是不想睡,內心那種難以壓抑的激動一陣陣地都快從毛孔裏顫出來了。

 多久了?三個月,五個月,一年,兩年,跟元午這麽心平氣和地待著就像遙不可及的夢想。

“你這樣多長時間了?”元午問。

“哪樣?”林城步看著他。

“就是……認為自己認識某個人什麽的。”元午說。

“我認為我自己認識你?”林城步心裏重重地嘆了口氣。

“嗯,你有概念嗎,這樣多久了?”元午問,語氣挺慈祥。

“挺……挺久了吧,可能一年多快兩年了,”林城步回答,“你呢?”

 “我?”元午有些不解地看他。

“你這樣,就,稀裏糊塗的,”林城步看了看船艙,“稀裏糊塗地住在船上多久了?”

 “一直。”元午說。

 林城步沒怎麽聽懂這個“一直”是什麽意思。

 一直稀裏糊塗,一直住在船上,還是一直都……不知道。

“你看過醫生沒?”元午往下滑了滑,躺平了拉過一條小毛毯搭在了肚子上。

“看過,”林城步猶豫了一下,擡起頭,“醫生說我要是能找到根兒,就能好。”

 “根兒?”元午本來已經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了,往他下面掃了一眼,“你沒根兒了啊?”

 “我……”林城步楞住了,他跟元午說話非常小心,每一句話都要過一遍腦子才說出來,這會兒他緊張得都出汗了,各種琢磨,甚至都想過如果沒辦法把送鬼的胡話重新編出來該怎麽辦。

 但怎麽都沒想到元午會冒出這麽一句來。

 他下意識地跟著元午的目光往自己褲襠那兒看了一眼:“有啊。”

元午突然笑了起來,樂得半天都沒停下。

“哎!”林城步有些哭笑不得地用力嘆了口氣,“你都多大的人了啊這麽幼稚!”

 “你多大啊大爺。”元午偏過頭看著他。

25啊大叔。”林城步條件反射地回答。

“哦。”元午笑了笑,閉上眼睛,手往旁邊摸了一下,艙裏的燈滅了,只留下了靠船尾那邊的一盞小夜燈。

 林城步在黑暗裏楞了很長時間。

 他知道元午的遺忘不是裝的,沒有誰能裝這麽久,裝得這麽自然,就連那些忽而出現又忽而消失的記憶都轉換得這麽渾然天成。

 但他根本就沒有的那些記憶,卻還是就這樣,一點也沒有掩飾地存在著。

 你多大啊大爺。

25啊大叔。

 林城步低下頭,捏了捏眉心,順便把眼角那一小顆水珠彈掉了。

 他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很無奈,還有點兒委屈。

 9

 元午睡眠似乎挺好的,躺下去沒幾分鐘就睡著了,呼吸變得緩慢而平穩。

 林城步睡不著,過去拿了小毯子墊在腦袋下邊兒當枕頭,就那麽躺著,聽著元午的呼吸聲。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外面的暴雨沒有之前那麽奔放了。

 雨聲不太吵人之後就開始有些催眠的作用,林城步挺喜歡這樣的雨,聽著睡覺讓人覺得懶洋洋的很舒服。

 他把枕著的毛毯蓋到身上,正想再找個什麽東西當枕頭的時候,那邊一直安靜地睡著的元午動了動。

 他趕緊停了手,怕是自己弄出了什麽動靜吵醒了元午。

 元午動了一下之後又恢覆了平靜,但林城步就著夜燈的光看到他睜開了眼睛,正看著船艙頂。

“我吵醒你了?”林城步很小聲地問了一句。

 元午沒理他。

“我就是想找個枕……”林城步話還沒說完,元午突然坐了起來,他又小聲說了一句,“怎麽了?”

元午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動,甚至沒往他這邊看,似乎根本就沒有聽見他的聲音,就那麽坐著,不知道是在思考還是在發呆。

 林城步只得也閉了嘴,沈默的看著他。

 倆人就這麽坐著,你看我我不看你地楞著了好一會兒。

 在確定元午的確是沒有理他的意思之後,林城步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夢遊啊?”

元午動了動,但依舊是沒往他這邊看,只是從旁邊的煙盒裏摸出了一根煙點上了。

 正當林城步想說要不給我也來一根的時候,他突然站了起來,叼著煙走出了艙門。

 是壓根兒懶得理他,還是……

真的夢遊了?

 林城步有些擔心地跟著他站了起來,元午始終都沒有往他這邊看過一眼,有一瞬間林城步都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個鬼。

 外面還在下雨,白色的雨霧把四周變得一片模糊,除了眼前的元午,他什麽都看不清了,連水面在哪裏都分辨不出來。

 元午就那麽站在船尾的棚子下,叼著煙不知道看著哪裏出神。

 元午是只有今天才這樣,還是經常會這樣?

 這樣是在幹什麽?

 林城步不敢靠近他,只能沈默地站在他身後。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元午,讓他有些茫然和不安。

 外面的雨雖然沒有剛才大了,但船尾的棚子檔不住被風橫掃過來的雨霧,林城步站在艙裏都能感覺到不斷撲到臉上的涼意。

 沒多大一會兒,元午身上的衣服就濕了,林城步能看到他被打濕的頭發垂在前額。

 他想讓元午進來,但不敢出聲,想把他拉進來,卻也不敢伸手。

 唯一能做的似乎就只有這麽站著,盯著元午的一舉一動。

 關鍵是元午也沒什麽舉動,煙抽完之後也沒有扔,煙頭就那麽叼在嘴上,很快在雨霧中熄滅了。

 林城步覺得自己還好沒有什麽強迫癥,要不就這個半天不扔的煙頭能讓他憋屈死。

 下了幾個小時的雨,水面上的溫度已經很低,林城步漸漸感覺到了寒意。

“進來吧,這樣會感冒的。”他用盡量低一些的聲音說。

 但元午沒動,依舊是什麽也聽不見的狀態。

 林城步等了一會兒,下了決心想要不管三七二十八,不二十一直接過去把元午拖進來的時候,元午終於吐掉了那個煙頭。

 林城步趕緊讓開,給他讓出了回艙裏的路。

 但元午並沒有回來,而是慢慢地蹲在了船尾,用手抱住了頭。

 接著林城步就在四周一片寂寞的雨聲裏聽到了元午的哭聲。

 他從來沒有見過元午這樣的狀態,從來沒見過元午哭,更沒想到過他會哭得這麽……痛苦。

 也許是元午在夢遊,根本不知道身邊還有人,他哭得非常地放肆,沒有一丁點兒壓抑和控制。

 就那麽帶著嘶吼地哭泣著,就像是忍無可忍地發泄。

 林城步呆在了原地,不知道自己應該做點兒什麽,也不敢有任何舉動,他的記憶裏元午不算是個多內斂的人,但這樣像孩子一樣無助和痛苦的哭泣,也許元午並不希望有任何人看到。

 他輕手輕腳地退回艙裏,靠著艙壁慢慢地坐下了。

 元午的煙盒還扔在一邊,他過去拿了一支點上,狠狠吸了兩口之後吐出一個煙圈,看著黑暗裏被夜燈映亮的煙霧緩緩地飄散,然後又吐了一串小小的煙圈,看著像一個省略號。

 抽完了兩支煙之後,船尾沒有了讓他心疼的哭聲。

 林城步轉過頭,看到元午已經站了起來,正靠在船沿上往下看著。

 他趕緊跳了起來,迅速地跨出艙門站在了元午身後,雖然感覺應該不太會有人在夢遊的時候自殺,但元午現在的樣子實在也不太像是夢遊。

 林城步覺得自己神經都快繃斷了。

 元午沒在船沿邊站太久,也就一兩分鐘,在林城步琢磨著他如果真要跳下去自己是該直接一把摟住還是該扯住褲衩的時候,他轉過了身,徑直往艙門這邊走了過來。

 林城步趕在他撞上自己之前讓到了一邊,元午視線沒有在他身上停留,直接走進了船艙,帶著一身水躺了下去。

 林城步松了口氣,在船尾楞了能有五分鐘才進了船艙,拿過抹布把飄進來的雨水擦幹凈了。

 再一轉身準備看看元午什麽狀況時,猛地發現元午正睜開了眼睛看著他。

 這一次元午的視線有了焦點,清晰準確地落在他臉上。

“田螺小夥兒?”元午挑了挑眉。

“啊?”林城步沒反應過來。

“那我裝沒看到吧,”元午側過身背對著他,“你看看還有什麽要收拾的活兒一塊兒幹了吧。”

 “……我就擦個水。”林城步說。

 元午沒理他。

 沈橋這一片的環境保護得很不錯,各種水鳥都很多,偶爾還能在東灣那邊看到翠鳥,只是水波輕輕一漾就沒了影子。

 別的鳥也很多,一大早天還沒亮就已經遠遠近近地叫得跟唱歌一樣了,林子裏的,水面上的,還有幾只膽子大的會在船上跳來跳去。

 元午每天都在這樣的聲音裏醒來,雖然會覺得沒睡夠,但卻還是會有一種懶洋洋的愜意。

 林城步沒在船艙裏了,元午坐起來打了個呵欠,看到昨天他用過的毯子很整齊地疊起來放在了旁邊。

 船尾有聲音,元午摸了個空可樂罐砸到了後艙門上。

 門打開了,林城步的腦袋探了進來:“早安。”

 “早,”元午看著他,“你氣色真差,刮刮胡子吧。”

 “……是麽?”林城步摸了摸自己的臉,“我可能是……沒睡好。”

 “半夜起來給人收拾屋子當然睡不好,”元午套了件T恤,走到了船頭,閉上眼睛吸了一大口氣,“你是不是有夢遊的毛病?”

 “你說我?”林城步指了指自己。

“難道說我麽?”元午掃了他一眼。

“我不夢遊,”林城步嘆了口氣,“我起來擦地我自己知道。”

 “你是不是還兼職家政啊,大半夜的這麽有癮。”元午拿了牙刷蹲到船尾。

“沒。”林城步擰著眉,盯著元午看了一會兒。

 以他對元午的認識,元午現在這樣子實在不像是裝的。

 也就是說,元午並不記得自己昨天晚上曾經那麽痛苦那麽肆無忌憚發泄似地大哭過一場。

 那到底是什麽樣的一種狀態?

“你喝咖啡嗎?”元午洗漱完了問。

“不喝。”林城步搖搖頭,不知道是昨天晚上沒睡好還是吹了風淋了雨,他現在覺得腦袋發沈,不太舒服。

 當然也有可能是操心操的。

“你還要在這兒待著?”元午一邊拿了咖啡豆磨著一邊問。

“我給你煮個早點就走,”林城步看了看時間,看到手腕上元午給他的表時,心裏暖暖地一軟,“我今天要上班的。”

 “有方便面。”元午往船艙角落裏的一個紙箱上踢了一腳。

 林城步在做早點的這件事上跟變魔術似的,也就平時自己煮個方便面那麽長的時間,元午聞到了一種自己煮方便面時從來沒聞到過的香味。

“香嗎?”林城步在船尾問了一句。

“嗯,弄的什麽?”元午問。

“用方便面那個料包和雞蛋弄了點兒鹵,還好紅腸還剩點兒,”林城步把方便面遞了過來,“你吃吧,我得去上班了。”

 “你不吃啊?”元午說。

“不吃了,沒什麽胃口。”林城步笑笑。

“我第一次見有人對自己的手藝恨得這麽深沈的,”元午拌了拌面,“要有人表揚你菜做得好你是不是得撲上去跟人打一架。”

 “你喜歡吃就行,”林城步迅速把鍋什麽的收拾了,又往船艙裏看了看,“我走了啊。”

 “嗯,”元午應了一聲,“謝謝你的面。”

林城步來去都挺匆匆的,元午能聽到外面他的腳步聲離開得很快,連蹦帶竄的,但沒出去多遠就聽到了嘩啦一聲水響。

 元午楞了楞,放下面條跑到船頭,一眼就看到了遠處正從水裏爬到船上的林城步。

 林城步爬上船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扭頭往這邊看了看,看到他之後馬上揮了揮手:“我沒事兒!我踩空了!”

 “去醫院檢查一下你小腦是不是沒發育好!”元午喊了一聲,關上了艙門。

 林城步覺得自己大概真是要去看看病了,頭暈得厲害。

 回到車上以後他細心地把手表擦了擦,還好,他這麽敏捷的身手,雖然摔進了水裏,但又矯健地爬了上來,手表沒進水,還穩穩地走著字。

 倒是手機可能有點兒不那麽太好,昨天淋了雨,今天又掉水裏,好在沒電了一直是關著機的。

 這個時間水邊的空氣非常好,林城步沒有急著發動車子,放下車窗之後靠在車座上閉上了眼睛。

 車裏捂了一夜的潮氣和濁氣很快被從車外湧進來的新鮮空氣取代了,微微的涼風吹進來,讓他覺得一陣舒暢。

 元午喝了口咖啡,這兩天他都沒有去看過新故事的讀者留言,剛才掃了一眼,留言已經不少了。

 最近的十幾條都是在說這個故事的開篇就很壓抑,讓人心情不好情緒低落之類的。

 沒有人再提到“變化”,這讓元午松了口氣,那就一點兒也不要變吧,不要有任何變動。

 至於壓抑。

 也許吧,他皺了皺眉,是壓抑,但倒底是為什麽壓抑,他卻不是很能分清,這種壓抑的源頭在哪裏,他寫下這些文字時那種越來越接近的絕望和恐懼是源自哪裏。

 他不知道。

 為什麽要這樣寫?

 他也不知道。

“夜很深,卻並不安靜,蟲鳴,秒針,不知道哪裏傳來的吱呀作響的開門聲……

濃黑的夜色在四周填滿燈光無法沖破的黑暗,風從窗戶縫裏吹進來,頭頂的燈輕輕晃動著,屋裏深深淺淺各種形狀的影子也跟著忽長忽短地變換著……

玻璃被人輕輕地叩響了,帶著跳躍著的輕快的細微脆響,像是叩在了他的神經上,瞬間的驚懼過後,是一陣平靜……

就像等待了很久的結局終於姍姍來遲……

玻璃是黑色的,如同鏡面一樣映出了他自己的臉,蒼白而又亢奮……

他已經分不清慢慢從他的臉上透出的另一張臉究竟是在窗外,還是在這裏,他只是盯著這兩張漸漸重合的,有著同樣絕望而又充滿期待表情的臉……

是誰?你,還是我,還是從來不知道的另一個人……

 ‘來,’黑色玻璃上的人臉說,一根手指從旁邊伸出來,‘你。’

 ……”

 “嚕啦嚕啦咧,嚕啦嚕啦咧……勇敢向前進,前進有獎品……”外面傳來了大頭愉快的歌聲,“要開飛機要電視機要CD機要mp three要冰淇淋要人民幣不要太貪心……”

元午聽著他不帶喘地唱完後邊這一串之後突然就沒聲兒了,接著就是一陣兒大喘,半天都沒倒過氣兒來。

“小午哥哥!”大頭跑到他船上之後總算是把氣兒喘勻了,“我想跟你玩。”

 “叫叔。”元午說。

“小午叔叔,”大頭馬上改口,“我想跟你玩。”

 “我不想跟你玩。”元午說。

“我們還是沒有共同語言嗎?”大頭脫掉鞋進了船艙,往船板上一坐,嘆了口氣。

“嗯,”元午看著屏幕,從小冰箱裏拿了一小盒酸奶給他,“你去找別人玩吧,我們倆是不會有結果的。”

 “我媽不讓我去村裏,”大頭喝著酸奶,“小步哥哥睡覺了也不跟我玩了。”

元午楞了楞,轉過頭:“什麽小步哥哥?”

 “就是小步哥哥啊,”大頭抓抓腦袋,“他跟我聊天兒,我幫他買了藥,他就睡覺不跟我說話了。”

 “林城步?”元午有些吃驚地看了一眼電腦上的時間,林城步從他這兒離開已經快兩個小時了,睡覺?

“不知道,就是小步哥哥。”大頭用力吸著酸奶。

“他在哪兒睡覺?”元午問。

“車上。”大頭回答。

 神經病啊?

 說去上班然後在車上睡覺?

 所以說林城步其實是個沒有工作的精神病患者?

“你幫他買什麽藥?”元午楞了半天才想起來問了一句。

“一顆退燒藥,”大頭說,“我去衛生所幫他買的,我是不是很厲害!”

 “是,好膩害,”元午說,“行了你出去。”

 “去哪兒?”大頭問。

“隨便,去攆雞。”元午說。

“我媽打我的,”大頭搖搖頭,“我不敢去了。”

 “只要不在我船上就行,今天吃晚飯之前你要能不讓我看見你,我給你十塊錢。”元午說。

“真的?”大頭眼睛亮了。

“真的,”元午揮揮手,又拿了一盒酸奶給他,“快走。”

 “嗯!”大頭應了一聲,接過酸奶一溜煙地跑掉了。

 元午發了一會兒呆之後,點了根煙繼續開始敲鍵盤。

 今天寫得很順利,思路基本沒有斷過,雖然內容讓他越來越不舒服,但還是如同背書一樣順暢地把這一章寫完了。

 最後一個句號打上去之後他甚至沒有回過頭再看一眼,就合上了電腦。

 不想再看,也不需要再看。

 他隨時能把他寫出的任何一章都再背一遍,每一個字,每一個標點,他都能記得。

 有時候他會感覺自己似乎所有的記憶都用在了故事上。

 擡手想看表的時候才想起來表已經給了林城步,那個精神不正常的廚子起床之後又吃了一顆退燒藥當安眠藥然後在車上睡覺。

 好神奇的邏輯。

 元午看了一眼電腦右下角,已經過了午飯的時間,而自己完全沒有需要進食的感覺。

 對著電腦出了一會兒神之後,他站了起來,拿了冰箱裏最後一罐可樂,往碼頭那邊走了過去。

 大頭在碼頭上蹲著,陪著他媽媽洗衣服,看到他走過來,嚇了一跳似地蹦起來就往雜木林那邊跑了,一邊跑還一邊喊:“沒有看到我沒有看到我……”

 “你是不是嚇他了?”大頭他媽有些懷疑地看著他。

“沒。”元午簡單地回答,往碼頭旁邊的路上看了看,沒看到林城步的車。

“那他看了你就跑是為什麽?”大頭他媽又問。

“雞見了他還跑呢。”元午說。

 大頭已經跑沒影兒了,林城步也沒有人影。

 元午站在土路上左右兩邊都瞅了半天,又到林子裏轉了轉,什麽也沒看到,沒有車,當然也沒有吃了退燒藥睡覺的林城步。

 元午靠著一棵樹坐在了泥地上,把本來想帶給林城步的可樂打開,灌了兩口,莫名其妙地有些說不上來的悵然。

 林城步走了,可樂沒有了,啤酒也沒有了,明天又得去鎮上了,這種被打破了沈悶節奏的生活突然讓他有點兒煩躁。

 10

“要不今天別做豆腐了,”林城步跑進後廚的時候,已經是四點多了,別說豆腐沒有提前做,就連別的菜要準備的材料時間上也夠嗆,“我今天……”

 “沒事兒,早上我打你電話關機,就請梁師父早上來做了豆腐了,”老板娘看著他,“你是不是病了?臉色真難看啊。”

 “可能著涼了,”林城步揉揉臉,“早上吃了藥睡過頭了。”

 “你休息兩天吧,你師父這兩天有空,”老板娘拍拍他,“去醫院體檢一下?別老覺得自己年輕就不在乎。”

 “您比我媽還啰嗦,”林城步笑笑,“我真沒事兒。”

 “我要是你媽直接就押著你去醫院了,還在這兒跟你廢話呢。”老板娘嘆了口氣。

 老板娘叫孫映春,人挺好,如果不是因為她女兒才剛四歲,林城步還挺想認她做幹媽的。

 這家叫春稚小館的私菜館是她爺爺一手經營起來的,年紀大了之後交給了她,也做得很順。

 小館的員工不多,孫映春跟每一個人關系都很好,林城步跟師父跳槽過來之後,還沒見過有員工辭職的,這麽些年都是這些面孔。

 有時候他覺得郁悶了,在小館看看熟悉的環境和熟悉的這些臉都能舒服不少……不過今天算是例外,今天他是真的病了,就算是看著師父的臉也沒什麽用。

 林城步換好衣服,往嘴裏塞了顆洋參含片,然後去了廚房,把正準備做菜的師父換了下來。

“都跟原來一樣,就有一桌加了個芋頭。”師父說。

“嗯,好。”林城步點點頭。

“要是不舒服就休息幾天,”師父在一邊說,“你這個狀態做出來的菜也帶著你的情緒,會影響味道的。”

 “我現在喜洋洋呢。”林城步沖他笑笑。

 師父經常都這麽神叨叨的,做菜跟練功夫似的各種心法,林城步感覺按自己這悟性估計這輩子都得不到他老人家的真傳。

 一陣忙活把幾個菜做出來之後,林城步出了廚房,打算去後院休息一會兒。

 後院跟前院一樣裝修得挺好,還放了兩套小桌椅,不過客人都不會過來,一般都是小館自己的員工在這兒休息。

 林城步在椅子上坐下,點了根煙,摸出手機看了看。

 手機看來沒什麽問題了,開機之後顯示有幾個未接和兩條短信,他看過之後都逐條刪掉了。

 他這樣的習慣已經挺長時間了,通話記錄和短信一打開就能看到的是元午的名字,最後一個電話是元午打進來的,他沒接到,然後元午又發了個短信過來。

-算了,不去了,沒心情。

 快兩年了,他再也沒有跟元午有過正常的交流,哪怕是爭執和不對付。

 林城步輕輕嘆了口氣,吐了個煙圈。

“小步,”在林城步靠在椅子裏昏昏欲睡的時候,一個服務員走了過來,“四包的客人要見廚師。”

 “嗯?”林城步還有些迷糊,“菜有問題?”

 “不是,就是說要見見廚師。”服務員說。

 林城步皺了皺眉,感覺似乎已經知道是什麽人了:“那咱好幾個廚師呢……”

 “指名了要見‘踏雪’的廚師,”服務員笑笑,“還說是年輕的那個。”

林城步嘖了一聲,那道豆腐師父給起了個名字叫踏雪,小館裏會做這道菜的只有他和林城步。

“下次他再來就說我辭職了。”林城步有些無奈地站了起來。

“不敢啊,惹不起他。”服務員說。

 惹不起的這位叫江承宇,是市裏一個特別有逼格的酒吧的老板,小館的老顧客,跟孫映春很熟,說起來小館的這幫員工對他都挺熟悉的。

 剛接觸的時候林城步覺得他青年才俊,之後就……說不清了,總之特別難纏。

 林城步每次看到他都會覺得頭疼,哪怕跟元午認識還是因為他。

“江老板,”林城步推開四包的門走了進去,房間裏只有江承宇一個人,他有氣無力地打了個招呼,“菜不滿意麽?”

 “就知道你在,”江承宇靠在椅背上笑了笑,“剛我問孫二娘,她還說你沒來,豆腐是梁師父做的,我一吃就知道是你做的。”

林城步沒說話。

“坐,”江承宇指了指旁邊的椅子,“我沒什麽事兒,就找你聊兩句。”

 “我上班呢。”林城步說。

“屁,”江承宇看了他一眼,“你炒完菜就下班了,剛肯定在後院兒抽煙,咱倆認識多久了,跟我扯這些。”

 “認識這麽久了,你也該知道我為什麽跟你扯這些吧,”林城步說,“沒事兒我先走了,我今天不舒服。”

 “看出來了,”江承宇說,“跟嗑大了似的。”

 “嗯。”林城步應了一聲。

“行吧,我也沒什麽正事兒,”江承宇慢條斯理地舀了勺豆腐,“聽說你找到他了?”

 “嗯。”林城步看了他一眼,誰嘴這麽快。

“又繼續?”江承宇問。

“嗯。”林城步拿過桌上的壺倒了杯水喝了。

“那我又沒戲了?”江承宇一臉遺憾。

“你什麽時候有過戲?”林城步看著他。

“真絕情,真想抽你,”江承宇仰了仰頭笑了起來,“知道麽你這樣子我特別看不下去。”

 “那快別看了,求你了。”林城步很誠懇地說。

“就看,”江承宇喝了口啤酒,“小步,他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他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那又怎麽樣?”林城步反問。

“你喜歡的是以前那個,不是現在這個,”江承宇說,“你現在這狀態跟他一樣,有病知道麽?”

 “我又沒跟你要藥,”林城步說,轉身往門口走,“我知道我在幹嘛。”

 “小步,”江承宇在他身後說,“我教你個辦法。”

林城步停下腳步,轉過頭看著他。

“我如果是你,”江承宇站起來走到他跟前,湊近了低聲說,“我就放棄把他弄回來,反正他如果不承認自己有問題,也不配合去看醫生,就很難再回到以前,對不對?”

林城步往後讓了讓,沒說話。

“那我就放棄,從現在開始,”江承宇說,“跟他重新開始。”

 “嗯?”林城步楞了楞。

“我太偉大了,”江承宇回到桌子旁邊坐下,“居然把這麽好的辦法告訴你。”

 “是啊,”林城步點了點頭,“你為什麽這麽偉大。”

 “我看他對你也沒什麽興趣,等他拒絕你了,”江承宇夾了一筷子菜吃著,“我在這兒等你。”

林城步覺得身上有點兒發冷,估計燒還是沒退下去,渾身發疼的沒心情跟他繼續討論這個問題,走出包廂關上了門。

 不過江承宇這個不靠譜的提議倒的確是讓他心裏動了動。

 一直以來他的確都是在努力地想要把元午拉回來,回到原來的生活裏,但元午根本不配合,甚至自己不斷地給自己找到各種理由來忽略一切不合理。

 那麽,如果他放棄,順著元午……在另一個世界,在元午的世界裏重新開始……

這樣行嗎?

 公平嗎?

 林城步本來就昏昏沈沈的腦袋進了這樣深度的思考之後更暈了,拉開車門的時候覺得眼前晃得厲害。

 他猶豫了一下關上了車門,到路邊打了輛車。

 不想吃飯,也沒有想吃飯的感覺,他在樓下餅屋買了點兒紅豆酥和一桶酸奶就回了家。

 馬上到周末了,一晚上電話響了好幾次,一幫朋友要聚聚,吃飯的喝茶的泡吧的,林城步全都推掉了。

 他什麽也不想幹,自打跟元午見了面之後,他就沒心思幹別的了,再加上人不舒服。

 團在沙發上吃了兩個紅豆酥,喝了半杯酸奶,看個電視劇還沒把人臉認全就睡著了。

 小冰箱空了,連冰棍都沒了,元午不得不拿出便簽開始寫采購清單。

 便簽本前幾頁依舊是那些他看不明白的內容,淩亂的筆跡橫七豎八地隨意地排列著。

 應該都是以前自己隨手記下來的無關緊要的東西,但為什麽一直也沒撕掉還留著……他已經記不清原因了,就連自己為什麽不再看看都是什麽內容也已經記不清了。

 把要買的東西列好單子之後,元午撕下了那一頁便簽。

 便簽本已經很薄,後面沒有幾頁了,都撕完之後這個本子就應該扔掉了吧。

 那……到底前面他都寫了些什麽呢?

 元午捏了捏本子,猶豫了一下,翻開了第一頁。

 風很大。

 記得打電話。

 買零食。

……

都是些提醒內容,元午只大致掃了兩眼,這頁的最下面淩亂地寫著一行類似清單的東西,其中的三個字讓他的手猛地一抖,迅速地把這頁翻了過去。

 潛水鏡。

 後面的東西他突然不太想去看了,強烈的不安一陣陣湧上來,他的目光飛快地從之後兩三頁掠過。

 一個日期跳進了他的視線範圍裏。

 他像是被捅了一刀似地把本子狠狠地扔到了一邊,又把幾件舊衣服扔過去蓋在了本子上面。

 呼吸很急,心跳快得他身體都有些跟著發抖。

 再也不看了。

 元午站到船尾,點了根煙,盯著水面。

 今天風不算大,水面很平靜,偶爾能看到很小的魚飛快地遊過,帶起細微的水波。

 元午不經常這樣盯著水看,無論是清澈的還是渾濁的水,都會讓他覺得不舒服,很不舒服。

 但有時候他又會感覺離不開,抗拒卻又說不清道不明地想要接近,似乎在他和水之間有某種關系,就像便簽本上那些讓他莫名會驚懼的內容,他害怕看到,卻又不能扔掉。

 為什麽……

元午拿了清單準備去村裏拿車,經過碼頭的時候,看到了大頭。

“你昨天沒有看到我吧!”大頭很期待地問。

“沒有,”元午從錢包裏抽了十塊錢出來,“給你,不能亂花。”

 “嗯,謝謝小午哥……叔叔,”大頭接過錢,小心地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裏,“那我一天花一塊錢行嗎?”

 “兩天一塊錢,”元午說,“你要是四天才用一次,就可以用兩塊錢了。”

 “哦,”大頭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你去哪兒?”

 “去鎮上。”元午說。

“我爸爸一會兒也帶我去!”大頭挺興奮,“今天有集。”

 “嗯,”元午說,“那看我們能不能偶遇。”

 “什麽是偶遇?”大頭馬上問。

“當我沒說。”元午轉身往村裏走過去。

 拿車的時候,船主跟了過來:“我跟你說一下。”

 “嗯?”元午應了一聲。

“村裏要統計流動人口,大概下個月吧,”船主說,“到時會有人去船上,我跟你說一聲,好像就是檢查一下身份證吧。”

 “好的,謝謝。”元午說。

 身份證?

 他皺了皺眉。

 每天一場暴雨,這樣的節奏已經持續了一星期,有時候上午,有時候下午,有時候晚上,有時候下一整天。

 元午坐在船艙裏三天沒有出去,每天都抱著筆記本。

 不停地寫,不停地寫。

 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突然這麽著急地想要把腦子裏的這個故事全寫出來,就好像現在不寫就沒有時間了似的。

 比起以前三兩天一次的更新,這三天每一章讓讀者都不適應了。

-天哪,我是不是點錯了一個文!

-我出去看了一下太陽

-大大你不怕就這麽把我們慣壞了嗎

-簡直不相信我的眼睛居然連續更新?要不是一看就知道這是你寫的我都要懷疑這馬甲換人了!

 元午猛地合上了電腦。

 外面有腳步聲傳來,雖然沒聽過幾次,但這個速度和節奏他還是聽出來了,是林城步。

 主要是這兒也沒別人來,除了大頭,也就只有林城步了。

“你在嗎?”林城步站在旁邊那條船上喊了一聲。

“不在。”元午回答。

“我帶了個感應器過來,”林城步手裏拎了個購物袋,“我幫你把壞的那個換上吧?”

元午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過來打開了艙門,靠在門邊看著林城步。

“這個是定制的,”林城步揚了揚手裏的袋子,“我覺得還挺好用的。”

 “你這麽閑?”元午摸了根煙出來叼著。

“我一星期就上四天班,”林城步走了去,拿出了袋子裏的感應器盒子,“你吃飯了嗎?一會兒我請你吃飯?”

元午看著他。

“先裝上這個再說吧。”林城步笑笑。

 感應器大小跟原來那個差不多,因為原來接的線還是好的,所以很快就裝好了。

“我試試?”林城步打開了開關。

 元午點了點頭。

 林城步往艙門那邊邁了一步。

“站著!幹什麽的!滾!”一個威嚴的男聲響了起來。

 靠在門邊的元午嚇了一跳,嘴上叼著還沒點的煙掉在了船板上:“什麽鬼?”

林城步笑著往後退了一步。

“再退!再退!”男聲很威嚴地再次響起。

“怎麽樣?”他拍了拍手,看著元午。

“……這是你自己錄的吧?”元午撿起煙重新叼到嘴上。

“聽出來了?”林城步笑著說,“我自己第一次都沒聽出來呢。”

 “謝謝。”元午回了船艙裏。

“去吃飯嗎?”林城步站在門外問。

“站著!幹什麽的!滾!”

元午回頭看了他一眼。

“去嗎?去沈橋那邊,我聽說那邊有一家土椒燜魚做得特別好,”林城步退回了船頭,“我想去嘗嘗。”

 “再退!再退!”

元午有些無奈地過去把感應器關了:“我不想動。”

 “你今天的更新不是已經發上去了嗎?”林城步看著他,“出去走走吧。”

元午沒說話,摸過打火機把煙點上了。

“也不遠,開車過去就二十分鐘,”林城步頓了頓之後很小心地說,“就是……我不想一個去吃,你能……陪我去吃嗎?”

元午靠在墊子上,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一直到燒長了的煙灰掉到了他手上之後,他才甩了甩手說了一句:“你一個挺牛逼的廚子,跑農家樂吃魚?”

 “高手在民間啊。”林城步說。

“走路過去吧,”元午掐掉了煙,“我不想坐車。”

 “好!”林城步馬上點頭。

 元午沒想到自己居然會答應林城步去沈橋那邊吃飯。

 除了去鎮上的時候會路過那片農家樂,別的時候他從來沒有去過那邊,更不會在那裏停留。

 遊人太多,來來去去,笑笑鬧鬧,他不習慣。

 跟鎮上的那種原始的熱鬧不同,這種遊客的熱鬧讓他不踏實,被人群包圍的感覺很不舒服。

 但他現在卻答應了林城步。

 他自己都意外。

 也許是因為……寂寞吧,林城步臉上一直掛著的微笑背後透出來的那種寂寞,讓他有些感慨。

 元午戴上帽子,捂上口罩,關上艙門跟林城步一塊兒慢慢往沈橋的另一邊走過去。

“其實空氣挺好的,”林城步說,“我在市裏都沒戴過口罩,你在鄉下居然戴口罩。”

 “嗯。”元午應了一聲,沒有接他的話。

“你喜歡吃魚,對吧?”林城步又問。

“差不多,”元午說,“上回的排骨也不錯。”

 “你記得?”林城步猛地轉過頭。

“嗯?”元午也看著他,眼裏帶著深深的迷茫。

 林城步等了幾秒鐘,看元午沒有任何進一步的反應,於是換了個話題:“我拿手菜是豆腐,有機會給你做。”

 “什麽豆腐。”元午問。

“就是……秘制的,從磨豆子開始的,很麻煩,”林城步笑笑,“不過特別好吃,一般只能在店裏做,工具配料什麽的全,如果在別的地方做的話就……”

 “你是不是跟我說過?”元午突然轉過頭打斷了他的話。

“什麽?”林城步楞了。

“做豆腐什麽的。”元午說。

 林城步看著他,好半天才說:“說過,很久以前了。”

 “多久?”元午問。

“我們……”林城步有些艱難地開口,“剛認識的時候。”

元午看著他,沒有再說話,停留在他臉上的視線移開了,眼神漸漸變得有些遊離。

 11

 林城步的心一下提了起來,那天從挎子上跳下來逃跑之後,元午也是這樣的表情。眼神從迷茫到遊離,最後跟四周的一切都被隔離開來,似乎是聽不見,也看不見了。

 那樣的場面,林城步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你怎麽……你沒……”他想跟元午說點兒什麽,一開口卻是躲不開的這兩句,但的確這時他最關心的也就是你怎麽了你有沒有事。

 元午的目光有些渙散,但還沒到與世隔絕的程度,他一咬牙臨時強行換了一句話:“沒事就吃溜溜梅,你吃溜溜梅嗎?”

溜溜梅應該給他廣告費,林城步覺得,在這樣危機的時刻他居然全情投入地打了個廣告。

 元午的視線因為這個廣告而在他的臉上有了短暫地停留,但沒等他把自己焦急的表情調整到英俊那一檔,元午的眼神突然就放空了,視線還在他臉上,焦點卻似乎已經移到了他後腦勺上。

“元……”林城步很小心地試著用手碰了碰他胳膊,“刑……哎大叔?”

元午沒有反應。

“你別嚇我行麽?”林城步盯著他的眼睛,“你看我一眼,你能聽到我聲音的對吧,看我。”

元午還是就那麽楞著。

“我應該怎麽辦?”林城步有些手足無措,明明跟元午面對面地站著,眼對眼地盯著,但是別說五毛了,連一毛錢的都聊不上,“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元午還是那個樣子,但唯一還好的就是他沒有扭頭往回走。

 有一瞬間林城步都覺得自己是走進了那些鬼故事裏,元午就像被一張網困在了這裏,旦凡是想要離開,就會發生各種意外。

……但元午還老去小江鎮買東西呢。

“你知道麽,換個人你這樣早就不管你了,”林城步又在他胳膊上輕輕碰了一下,“也就是我這種死心眼子才會一直跟你杠著……你看看我,你不是特別喜歡我一開口就嘲我的嗎?你嘲一個啊……”

元午就像入定了似地站在原地。

 林城步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慢地走到了他身後,下了半天決心,伸出胳膊從身後環住了元午。

 一開始胳膊只是虛擡著,等了幾秒鐘看元午沒有扭頭揍他的意思,他才收了收胳膊,把元午抱實了。

“哎,大叔,”林城步在他耳邊輕聲說,“別發呆了,我餓了,咱們還要去吃魚呢,土椒燜魚,非常鮮,你不是挺喜歡吃魚的嗎?魚啊,魚啊,魚啊……”

這會兒得虧是沒人經過,要被純樸的老鄉看到這種場面不知道會是什麽感想,林城步往兩邊瞅了瞅,繼續小聲說:“魚魚魚,曲項向天歌……你再不理我,我就要開大招了,我叫你一聲名字,你敢應嗎?”

也許是這個大招預警戳中了元午的要害,他終於動了動,頭往右側偏過去似乎是想回頭。

 林城步趕緊松了胳膊,退開了兩步,盯著元午。

 元午偏過頭之後並沒有回頭,而是又低下了頭,拉開口罩沖著地打了個噴嚏。

“哎,”他重新戴好口罩,扭臉瞅了瞅林城步,“你幹嘛呢?”

 “我?”林城步楞了楞,元午這是緩過來了?他頓時松了口氣,但這個問題有些突然,他往兩邊兒看了看,身後有棵樹,他猶豫了一下說,“我想尿尿。”

 “……懶驢上磨,”元午沒再說什麽,慢吞吞地往前走了,“趕緊的。”

林城步只得走到樹後頭站著,雖然元午沒往他這邊看,雖然他並沒有什麽可尿的,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他還是按全套流程走了一遍。

“剛說到哪兒了?”林城步走完流程之後追過去跟元午並排走著。

“你那個豆腐,”元午說,“挺玄乎,還是你師父祖傳的啊?”

 “……嗯。”林城步應了一聲。

 元午又跳幀了,而且還剪輯了。

 他記得說到豆腐,但估計是跳掉了後面的話,再把師父祖傳的內容剪了過來。

 這是林城步跟他剛認識的時候說的了。

 往農家樂那邊去的路雖然是土路,但還挺平整,慢慢遛達著走過去並不覺得累。就算累,林城步也無所謂,他之前都已經放棄了跟元午一起散步的想法了,現在能這麽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一塊兒走著,對他來說相當滿足。

“你請客麽。”元午問。

“當然,”林城步說,“你想吃什麽只管點。”

元午掃了他一眼,眼角很細微地彎了一下,沒有說話。

 是在笑麽?

 林城步想再確認一下的時候,元午已經轉開了臉。

 離農家樂還有好幾百米的,人就已經開始變得多了起來,車也一直停到了這邊的土路上。

“不知道近水邊的桌還有沒有了……”林城步小聲說,又掏出手機打開了記事本,“那家叫什麽來著……”

 “魯大姐土椒魚。”元午說。

“你知道?”林城步挺意外地看著他。

“好吃的土椒燜魚就只有那一家了,”元午拉下了口罩,“我……應該是吃過。”

應該?

 魯大姐的農家樂挺好找的,一個大牌子在水邊杵著,門外已經停了不少車了。

“是這家吧?”林城步問元午。

“廚子不用識字兒麽?”元午問。

“……我就是隨便問問,”林城步說,往門口走了過去,“快點兒,搶個桌。”

 “幾位?”一個姑娘迎了上來。

“兩位,”林城步說,又回頭看了看元午,“還有靠水的桌嗎?”

 “有,”姑娘往他身後也看了一眼,楞了一下之後有些驚喜地笑了,“元申大哥?好久不見啊!”

元申?

 林城步本來往裏走的腳步猛地停下了,先是瞪著姑娘看了一眼,又馬上往元午那邊看過去。

 元午似乎也楞了一下,但很快就點了點頭:“是啊。”

 “我給你們在水邊加個桌吧,”姑娘笑著說,“老顧客了。”

林城步跟在姑娘身後,又看了看元午,想從元午臉上看出點兒什麽來,他本來以為元午會突然爆發,但沒想到元午除了一開始那一楞之後就一切如常了。

 姑娘在靠近水邊的木頭平台上給他倆加了個小桌子,拿來碗筷之後又笑著說:“要條魚吧?”

 “嗯,”元午應了一聲,又看著林城步,“別的你點吧。”

林城步看著菜單又點了兩個菜:“再來個船……船上糕?沒吃過,嘗嘗。”

 “好的,馬上就上菜哈。”姑娘點點頭。

 等著上菜的時間裏,元午沒怎麽說話,一直看著水面出神。

 林城步腦子裏一直在琢磨著該找個什麽話題聊一會兒,好半天了才憋出來一句:“那個服務員認識你啊?”

 “應該吧。”元午說。

“她知道……你名字?”林城步試著又問了一句。

“嗯。”元午喝了口茶。

“元申?”林城步盯著他。

“是啊,怎麽了?”元午突然有些不耐煩,“天幹地支知道嗎,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知道天幹地支但是背不下來。”林城步說。

“申指萬物身體都已成就。”元午說。

“哦。”林城步很虛心地點了點頭,想問那午呢,但是沒敢開口,怕挨揍。

 叫元午會挨揍。

 叫元申就沒事兒。

 林城步皺了皺眉,但他上次挨揍的時候根本就沒來得及把午字說出口,元午是怎麽知道他就會叫元午於是就揍他呢……

林城步趴到桌上,以前記菜譜就經常記不明白被師父揍,現在面對著如同一場大戲的元午,他腦子都快熬成豆腐幹了。

 農家樂的菜都簡單,就那麽幾個,所以上菜非常快,沒多大一會兒,那個姑娘就把他們的菜給上齊了。

“菜齊啦,”她又拿了兩瓶啤酒放到了桌上,“這是送的,幫你打開了哦。”

 “好。”元午點頭。

 姑娘開好酒之後挺愉快地招呼別的客人去了。

 元午的目光一直跟著她,看不見人了才收了回來。

 林城步倒了兩杯啤酒,拿出起來碰了一下,放了一杯到元午面前,拿起另一杯喝了一口:“你還有盯著小姑娘看的習慣啊?”

 “嗯?”元午看了他一眼,“就覺得挺漂亮的。”

林城步的酒剛喝進嘴裏,聽了這句話直接嗆了一口,低頭狼狽地邊咳邊拿紙巾擦著嘴。

“以為能從鼻子裏嗆出來呢。”元午看著他。

“不是,”林城步又咳了兩聲才算緩過來了,“你說那姑娘挺漂亮?”

 “嗯,”元午喝了口酒,“你跟我有不同意見嗎?”

 “沒有。”林城步搖了搖頭。

 那姑娘是挺漂亮的,而且看上去幹凈單純,他並沒有質疑元午的眼光。

 嗆著他的是……元午居然會看姑娘,還評價姑娘。

 在震驚之余,林城步心裏湧上來的簡直不是醋,那就是奔流的硫酸!

“你不喜歡那類型的嗎?”元午夾了一筷子魚放到碗裏。

“不是,我……沒看清長什麽樣。”林城步也夾了一筷子魚,盯著沒吃。

“身材也挺好的。”元午吃了一口魚。

 林城步沒說話,擡起頭看著他,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神裏肯定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悲痛。

“我身材好嗎?”他問。

 元午楞了楞,看著他:“你?”

 “嗯,”林城步用力點點頭,又從上到下地來回指了指自己,“我,你看過的。”

 “不要臉,”元午說,“我什麽時候看過你?”

 “我轉圈換裝備的時候,”林城步掀了掀身上的T恤,“下雨我衣服都淋濕了的時候,下雨那天我穿個內褲跟你待了一宿,你一眼都沒看嗎大叔?”

元午看著他,半天都沒說話,最後拿出起酒杯往他杯子上磕了兩下:“大爺你跟一個小姑娘比身材到底是什麽心理?”

 “你管我什麽心理呢?”林城步又掀了掀衣服,“我就比了,我身材好嗎?”

 “好,”元午點點頭,“好,可好了。”

 “太敷衍了。”林城步有些失落地說。

“真挺好的,”元午夾了個苦瓜釀慢慢把裏面的肉掏出來吃著,“身材修長,線條明朗……手放桌上吧。”

 “為什麽。”林城步把手放到桌上。

“我怕你再把褲子扯了。”元午說。

 林城步嘆了口氣,低頭把碗裏的那塊魚吃了。

 味道還不錯,有種特殊的柴火香味,配上土椒的那種透著泥土氣息的鮮香,吃著還挺意外的。

 只是他現在因為元午突然表現出了對姑娘的興趣而情緒低落,也沒什麽心思細品。

 元午搗空了一個苦瓜釀之後又夾了一個。

“那個……苦瓜,”林城步指了指他碗裏,“給我吧。”

 “你要吃空殼苦瓜?”元午夾起苦瓜。

“嗯,”林城步點點頭,“你掏完了都給我吧。”

 “行,”元午把苦瓜夾到了他碗裏,“你還有這愛好啊。”

 “習慣了。”林城步咬了一口。

“那個魚怎麽樣?”元午問他。

“挺特別的,”林城步用勺從魚盤子裏勺了一點兒湯汁嘗了嘗,“應該還加了點兒別的香料,一會兒我上廚房看看,不知道能不能看到。”

 “你對做菜一直都這麽有興趣麽?”元午也學著他勺了點兒湯汁嘗。

“也不是,我是學汽修學廢了才學的廚。”林城步笑笑。

“哦。”元午應了一聲。

 林城步盯著他看了幾眼,感覺現在元午狀態還不錯,於是下了下決心,試著問了一句:“那你呢?一直……寫小說嗎?”

元午正在掏苦瓜,筷子頓了頓之後又繼續掏,沒有說話。

 林城步突然有點兒緊張,感覺自己會不會又太急了。

 元午專心地把兩個苦瓜釀都掏空,再把苦瓜殼都夾到他碗裏之後才擡起頭:“不是。”

 “哦。”林城步往嘴裏塞了一個苦瓜殼。

“沒正經幹過什麽,瞎混,到處跑。”元午說。

“……哦。”林城步聲音很低地應著。

 接下去他也不敢再多提別的問題,只是跟元午隨便瞎聊著,聊聊大頭,聊聊沈橋,甚至還聊了一下東灣的荷花。

 元午對附近很了解,林城步覺得他應該是都跑過,但跟大頭聊起小午哥哥的時候,大頭卻說小午哥哥老在船上。

 那就是說,元午一開始是在沈橋轉悠過的,而且轉得挺細,後來就不再出去了,只窩在船上。

 寫小說。

 林城步在心裏嘆了口氣,最後這一個故事寫完了,元午會怎麽樣?

 兩個人吃完飯出來的時候,遊客又多了不少,很多都是下午開車過來,準備在這邊夜過的,旁邊林子裏的都露營地已經支上了好幾頂帳篷。

 林城步走過去看了看:“哎,挺好玩的。”

 “你沒住過帳篷嗎?”元午不太稀罕。

“沒有,但是我特別喜歡帳篷的感覺,有時候去商場看到有帳篷我還會鉆進去感受一下,”林城步舉起胳膊伸了個懶腰,“小時候我鉆桌子底下,在抽屜上夾條大毛巾,躲在裏頭玩。”

 “缺乏安全感麽。”元午說。

“不知道,”林城步想了想,“缺嗎?”

 “很多人都缺,”元午看著腳下的土路,“只是有時候自己都不知道。”

 “你缺嗎?”林城步問。

“缺得很。”元午回答得很平靜。

“我給你。”林城步馬上說。

 元午轉過頭,陽光打在他臉上,他半瞇著眼睛盯著林城步看了一會兒:“怎麽給?”

 “就……”林城步揚起手跟準備要指揮樂隊似地,“就……”

 “啾啾啾~”元午用手比了個手槍指著前方,“biubiubiu~

 “反正我就一直在,”林城步放下了胳膊,“一直在……就在這兒,在你旁邊。”

元午把手收回來插到了褲兜裏,從前額垂下的一綹頭發後面看著他:“哦。”

回老碼頭的土路其實挺長的,但林城步卻覺得沒多大一會兒就走到了,有點兒失望。

 也許是間隔的時間太久了,元午這種平靜讓他覺得很珍貴,哪怕這平靜只是表象,只是假象,只是遺忘……不,不是遺忘。

 林城步擰著眉,不是遺忘。

 但不管怎麽說,這麽跟元午在吃飽喝足之後在鄉間小道上曬著太陽慢慢散步的情形,別說現在,就是以前,也差不多只能在夢裏過過癮。

 大頭在碼頭上,撅著個屁股看螞蟻,看到他倆走過來,馬上一臉興奮地迎了上來:“搬家了!螞蟻搬家呢!要下雨了。”

 “天天下,”元午說,“累死它們了。”

 “我正在看它們要搬去哪裏!”大頭又跑過去繼續撅著。

“好好跟蹤,不要讓它們發現。”元午說。

“發現了會怎麽樣?”大頭回過頭問。

“會躲起來,”元午說,“躲到你看不見的地方,或者看不見你的地方。”

 “我聽不懂。”大頭誠實地回答。

“只有我才聽得懂。”元午說。

 林城步沈默地在一邊看著元午。

 元午轉過頭的時候,他才趕緊轉開目光,指了指大頭:“他為什麽老背個葫蘆?”

 “掉水裏不會沈下去,船上的小孩兒很多都這樣。”元午說。

“哦,真有創意,”林城步過去敲了敲葫蘆,“管用嗎?”

 “不想死就管用。”元午說。

 林城步頓了頓,扭頭看著他。

“想死的你拉也拉不上來。”元午也看著他。

 元午回船上去了,林城步想跟過去,但被趕回了碼頭。

 跟大頭一塊兒看了會兒螞蟻之後,他回到了自己車裏,趴在方向盤上感覺腦子很亂。

 不知道什麽時候天陰了,東灣那邊的天已經黑黑地快壓到水面上了,遠遠的地方傳來了低沈的雷聲。

 林城步發動了車子,想了想又拿出手機,翻了半天找到了江承宇的號碼撥了過去。

“真神奇,”江承宇帶著睡意的聲音傳了過來,“你是找我還是打錯電話了?”

 “找你,”林城步說,“我想問你,元午以前用的調酒工具是不是留在酒吧了?就這個杯那個杯的,上面刻了他標記的。”

 “不知道。”江承宇回答得很幹脆。

“他工具沒在家裏。”林城步說。

“你要想玩這個你就過來玩,”江承宇打了個呵欠,“我可以教你,雖然我技術不如他。”

 “那算了,謝謝。”林城步說完準備掛電話。

“哎哎哎少爺,”江承宇嘆了口氣,“過來拿吧。”

12

 江承宇的酒吧叫青合街18號,地址就在青合街18號,市裏一條文藝氣息特別濃的小街,各種文藝青年的聚集地,塗鴉一條街。

 林城步每次來的時候都覺得不太自在,街道兩邊的每一棟房子,每一個門臉看上去都跟他距離遙遠。

18號在路南,稍微凹進去一點,不走到跟前都看不到,不過一旦看見了,就會感覺那是某個異時空的入口。

 純黑的裝修,燈泡上都是黑色的網格,墻上噴著一兩處鮮紅的不知道什麽玩意兒,看上去壓抑而變態,江承宇說我們的口號就是要讓想裝逼的人能把逼裝得跟真的一樣。

 林城步走進18號的時候,時間剛過9點,酒吧裏的人不算多,襯著低低的布魯斯藏在各種不容易被人看到的角落裏。

 吧台前坐著兩三個人,林城步看過去的時候有一瞬間感自己看到了元午,但吧台裏只有一個服務員靠著,現在還沒到時間。

 自從元午出問題之後他就基本沒再來過,現在再走進來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林城步穿過大廳往後面的辦公區走的時候,一個服務員很有禮貌地擋在了他面前:“先生您好,裏面……”

林城步看了他一眼沒說話,估計這人是新來的。

“林先生好久不見,”另一個服務員走了過來跟他打了個招呼,在林城步繼續往裏走的時候有些猶豫地說了一句,“承宇哥在……辦公室。”

江承宇的辦公室在最裏邊兒,林城步站在磨砂玻璃門外準備敲門的時候才知道那個服務員為什麽會猶豫一下。

 隔著門他能看到裏面有兩個挨在一塊兒的人影,在幹什麽看不出來,不過看人影輪廓應該還穿著褲子。

 林城步嘆了口氣,伸手在門上敲了一下。

“幹嘛。”江承宇的聲音從裏面傳出來。

“我。”林城步說完轉過身靠在了旁邊的墻上。

 十幾秒之後門打開了,一個穿得挺前衛的人走了出來,往大廳那邊去了,林城步沒看清臉,只知道是個男人,當然,這個不用看也知道。

 他進了辦公室,江承宇靠在辦公桌旁邊,襯衣扣子開了好幾顆。

“不好意思。”林城步清了清嗓子。

“喝點兒什麽?”江承宇問。

“不喝,拿出了東西我就走,”林城步看了看時間,“我困死了要回去睡覺。”

 “酒?咖啡?還是茶?”江承宇繼續問。

 林城步看了他一眼,江承宇一臉你奈我何的表情,他只得回答了一句:“白開水。”

 “操,”江承宇走到飲水機前接了杯水,半扔半放地往桌上一擱,“有求於我呢,態度能不能美好點兒。”

 “謝謝承宇哥,”林城步拿過杯子喝了口水,坐到了沙發上,扯著嘴角笑了笑,“這樣?”

 “你要是去演戲估計連個屍體都混不上,”江承宇給自己倒了點兒酒,坐到了他旁邊,“說說吧,怎麽突然想起來要他那套杯子?”

 “不知道,我就是想……讓他有機會接觸到他的過去,”林城步看著杯子裏的水,上回開著挎子去見元午也是這個意思,雖然似乎失敗了,可今天元午的樣子還是讓他覺得不能停,“我怕就這麽下去,他忘的會越來越多。”

 “他忘的已經不少了,”江承宇拿了根煙,把煙盒扔到他手邊,“其實你應該說他還記得什麽?”

是啊,江承宇說得沒錯,元午還記得多少?

 有時候想想都會讓人害怕。

 而且這一次他猛地發現,元午的問題不僅僅是遺忘和記憶混亂這麽簡單。

“承宇,”林城步看著江承宇,“你……對他家了解嗎?”

 “不了解,”江承宇說,“我又不追他。”

 “你倆認識的時間不短吧?一點兒都不了解?”林城步問。

“咱倆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吧,”江承宇叼著煙,“你知道我家什麽情況嗎?我雙親健在嗎?我有沒有兄弟姐妹?我多大了……”

 31,這個我知道。”林城步說。

“操,那是因為我跟元午同年的。”江承宇說。

“……嗯,”林城步想想沒忍住笑了,“不好意思啊。”

 “滾蛋,”江承宇站了起來,走到了辦公桌旁邊的櫃子前,“我對他家真不了解,他也從來不說,我連他家幾口人都不清楚,就知道他是我這兒最牛逼的調酒師,他不來了以後那些迷妹天天以淚洗面。”

 “哦。”林城步輕輕嘆了口氣,其實他知道得也不多,就像江承宇說的,元午幾乎不會跟人聊起家裏的事,無論是誰,而且他似乎也沒有能交心的朋友。

“這套,拿去吧,”江承宇從櫃子裏拿出了一個盒子,“本來我想留著以後賣給他粉絲的。”

 “你得了吧。”林城步笑笑,接過盒子打開了。

 盒子挺漂亮的,裏面放著一整套調酒的工具,每一個上面都刻了標記,是一個(●—●)的表情,都是元午找人定制的。

 林城步一直沒想通看上去對人冷淡脾氣還不怎麽好的元午為什麽會喜歡這個表情,就他那樣的人,就算要用表情,也頂多是個(?_?)的兵長臉。

 也許是這個表情太覆雜了不好刻?

“我走了。”林城步把盒子蓋好,從旁邊拿了個購袋裝上,站了起來。

“回家?”江承宇嘆了口氣。

“嗯。”林城步點頭。

“然後再上沈橋報到去?”江承宇問。

“過兩天再去,去頻繁了我怕他煩我,”林城步拉開辦公室的門,想想又回過頭,“承宇哥,謝謝。”

 “以身相許吧。”江承宇說。

“你不缺炮友吧。”林城步走了出去。

“你大爺。”江承宇過來把門關上了。

 今天很難得地一直沒有下雨,元午坐在船尾的棚子下,今天的章節已經寫完發出去了,讀者反應看上去沒有什麽特別的,他可以安心地發一會兒楞。

 這個故事不長,相比以前的那些要短很多,差不多只有之前一半。

 太短了,按這個更新速度,再有一個多月就該寫完了。

 然後呢,寫完這個故事之後該怎麽辦?

 寫新的嗎?

 寫什麽內容?怎麽寫?

 他擰著眉,盯著水面,感覺心裏很亂,有一種壓不住的驚恐一點點地湧上來,這感覺不是來自水面,而是他對前方的迷茫。

 那種就快要無路可走了的惶恐和絕望。

 他抽完兩根煙之後起身把感應器打開,躺下了。

 還是先睡一會兒吧,睡著了就什麽也不用琢磨了。

 他入睡很快,每次躺下用不了多久就會迷糊了,但這種迷糊並不愉快,跟困了倒頭就睡的那種軟軟的迷糊不同。

 這就是迷糊,純粹地迷糊。

 讓人呼吸都不痛快。

 可要說真的不痛快,又是哪裏不痛快呢……說不清。

“你夠幸運的了!”

 “我們可能對你關註得不夠,可是……”

 “你比他幸福得多,你為什麽還那麽不滿足呢?”

 ……

元午覺得這聲音很遠,聽不清,但卻又清晰地感知到了內容。

 聽太多遍了。

 是的,聽了太多遍了。

 每一句每一個字他都爛熟於心。

 元午翻了個身,抱緊了身邊的毛毯,努力地團起來。

 好久沒聽見這個聲音了,有多久,不記得了,總之就是很久。

 有些想念,更多的是惶惑。

 奶奶很慈祥,笑起來也很溫柔,但他還是想要躲開。

“你說……我是誰呢?我是你還是我……你呢?你是我還是你?”

 “你有沒有想過啊,也許我是不應該存在的……我到底是誰呢……”

元午看著鏡子。

 視線努力地想要避開,卻像是被什麽東西強行禁錮在了鏡子前,連眼珠都無法轉動。

 他不得不瞪大了眼睛看著鏡子。

 鏡子裏是他熟悉而陌生的臉,自己的。

 笑得很燦爛。

 那種他從來沒有過的笑容。

“我是誰呢?”鏡子裏的他笑了笑。

“站著!幹什麽的!滾!”

林城步威嚴的恐嚇聲響起,元午從混沌混亂的意識裏猛地脫離出來,楞了楞之後才嚇了一跳。

“再退!再退!”

元午皺著眉按了按額角,林城步怎麽又來了!一周好歹要上四天班的人,怎麽感覺閑得都能數狗毛了。

“請問有人在嗎?”外面傳來了一個中年女人的聲音。

 元午正撐著胳膊想要坐起來,聽到這聲音時他猛地僵住了。

“我是村委的,鎮上來做流動人口調查,”女人又說了一句,“有人在嗎?”

元午全身的冷汗在這一瞬間像是被炸了出來,他沈默著沒有說話。

 艙門被敲響了。

“站著!幹什麽的!滾!”

聽到船上的腳步聲往船艙窗口這邊走過來了,元午才咬牙站了起來,過去把感應器給關上了。

“你好,”一個女人出現在窗口,“是在睡覺啊?”

 “嗯。”元午應了一聲,眼睛沒往她臉上看。

“那你配合一下吧,”女人拿出個本子,“我看一下你身份證,問幾個問題你回答一下就行。”

元午沒有出聲。

“叫什麽名字?”女人問。

 元午的心跳得很快,耳根都能感覺得到心臟的跳動,他沈默地轉過身,在衣服堆裏翻了翻,摸到了扔在角落裏的那張小卡片。

 身份證。

 他沒有說話,直接遞了過去。

“元申,”女人看了他一眼,他轉過臉對著女人定格了兩秒鐘,女人點點頭,“你這船從李軍那裏買的了以後就一直住在這裏了對吧?”

 “嗯。”元午應了一聲。

“平時都做些什麽工作呢?”女人又問。

“睡覺,”元午回答,感覺到女人的目光之後他才又補了一句,“寫小說。”

 “哦,作家啊?”女人笑了笑,把身份證遞回給了他,“我們這裏環境好哦,有靈感吧。”

 “嗯。”元午接過來放進了旁邊的一個小餅幹盒裏。

 女人又繼續問了幾個問題,沒什麽特別的,元午就覺得頭很疼,疼得他都記不清問的是什麽,自己又是怎麽回答的了。

 連這個女人是什麽時候走的他都沒有印象。

 大頭趴在窗口叫了他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

“小午哥哥,”大頭叼著一根棒棒糖,手裏還拿著一根,“這個給你吃。”

 “謝謝。”元午接過棒棒糖,拆開了放到了嘴裏。

“我們去種花好嗎?”大頭又伸出手,肉乎乎的掌心裏放著幾粒小小的種子,“這個是五星花,會爬藤的。”

 “……好。”元午點了點頭。

 他需要幹點兒什麽來讓自己混亂的情緒快點過去,讓自己的註意力不再放在剛才的事情上。

 他跟著大頭一塊兒上了碼頭,去雜木林裏種花。

 林城步站在商場後門,等著肖妮出來,他打了兩個電話,肖妮都沒接,估計直接去辦公室會被保安攆出來,他只好在這裏等。

 有些事他得問問,盡管覺得肖妮可能不清楚,清楚可能也不想跟他多說,但他實在是找不到還有誰可以問了。

 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他終於看到肖妮從商場後門走了出來,但是他剛要走過去,肖妮就已經看到了他,轉頭就快步往旁邊走。

“妮兒!”林城步追了過去,“就五分鐘!不,一分鐘。”

 “我真的煩死了,”肖妮轉過身看著他,“林城步,你去看病吧好嗎?我還有什麽能告訴你的啊?我真服了你了,我是元申前女友!你懂什麽叫前女友吧?我跟他分手多久了你知道吧!你幹嘛老纏著我不放呢?你有什麽事找別人行不行?”

 “找別人沒用,”林城步攔在她面前,“我就問一個問題……他現在在哪兒?”

 “我不知道!”肖妮提高聲音吼了一句,“我怎麽知道他在哪兒!”

 “真不知道嗎?”林城步擰著眉。

“不!知!道!”肖妮瞪著他,“我是真不知道,我求你了,別來找我了行不行啊?煩死了,我不想再跟這些事扯上任何關系你懂了嗎?而且我們倆也不熟對不對?就我送東西去酒吧見過幾面吃過兩次牛肉幹兒對不對?”

 “對不起。”林城步低聲說。

“行了別道歉,”肖妮擺擺手嘆了口氣,“別再來找我就行了。”

林城步回到車上,覺得腦子裏亂得很,他把座椅放平,躺下去瞪著車頂。

 肖妮這裏也沒有更多的信息了,還有誰能問呢?

 他能問的人只有三個,楊輝江承宇和肖妮,江承宇什麽也不知道,肖妮也不知道,之前他給楊輝打過電話,同樣是不知道。

 到底該怎麽辦呢?

 他有些郁悶地皺著眉閉上了眼睛。

 手機在褲兜裏響著,好半天林城步才睜開眼睛摸出了手機。

 電話是楊輝打過來的,他接起來:“餵?”

 “小步,”楊輝在那邊說,“我剛又想了一下,你要不去咱們本地那些攝影論壇或者群之類的打聽一下?我以前就聽他提過一句拍照什麽的,別的就沒了。”

 “是麽,”林城步坐了起來,“他會去那些論壇什麽的嗎?”

 “應該會吧,打聽一下唄,”楊輝說,“不過我想問問啊,你幹嘛突然改變方向了?”

 “我說不清,”林城步擰著眉,“我就是……突然覺得,他不僅僅是忘掉以前的事那麽簡單,也不是非要把故事寫完這麽一個想法……”

 “嗯?”楊輝楞了楞。

“上回我叫他名字不是被揍了麽,”林城步說,“後來就一直沒敢再叫他,我一直就覺得他強行不想回憶起以前的事來……”

 “不是麽?潛意識裏面他知道你就是認識他的人,然後不想讓你點破?”楊輝說。

“我現在覺得不光是這樣,”林城步捏了捏眉心,“我怎麽覺得……他不光是想不起來……”

 “嗯?”楊輝有些沒明白。

“之前有人說,他現在都變得不是他了,我突然覺得這話可能說得挺對的,”林城步聲音低了下去,“我怎麽覺得,他真的不是他了。”

 “種這兒行嗎?”大頭指了指一叢灌木旁邊的泥地。

“不行。”元午靠著一棵樹坐著,看著大頭忙活。

“為什麽?”大頭問。

“這裏陽光都被遮掉了。”元午回答。

“被它嗎?”大頭指著旁邊的灌木叢。

 元午點點頭。

“我還以為種在這裏它可以有小夥伴一起長呢,”大頭有些失望,“那種在哪裏啊?”

 “沒長東西的地上,”元午說,“你看那些長在一起的,被遮住了的都長不高。”

 “哦,”大頭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轉了幾圈,“那我種開一些,種在這裏吧,這裏沒有長草,讓它一個人在這裏長。”

 “好。”元午應了一聲。

 大頭拿了個小鏟子,滿頭大汗地忙活了半天,在地上挖了個小坑,把幾顆種子放了進去,填土的時候他又轉過頭:“小午哥哥,那這個坑裏我放了好幾顆種子,要是一起長出來了怎麽辦?會遮光嗎?”

 “它們會自己調節的。”元午說。

 13

 元午覺得自己這幾天有些不對勁,不知道是病了,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每天晚上都會做夢,比以前要頻繁得多,而且每個夢都混亂而壓抑,有些什麽內容他都記不清。

 唯一記得的就是自己坐在船尾痛哭。

 哭的時候他的感受特別清晰真實,雖然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夢到自己哭,痛苦的源頭又在哪裏。

 但醒來之後,痛哭的場景卻又變得很模糊,甚至沒法再體會到那種真切的痛。

 就像驚恐的惡夢醒來之後經常連覆述一遍都很困難一樣。

 還很煩躁。

 元午叼著煙在船上來回走動著,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麽,就是不安和煩躁,像困獸,還是關籠子裏放在角落沒人參觀特別寂寞無趣的那種。

 到底怎麽了?

 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大頭早上又被他媽揍了一頓,原因是他用一個大桶把家裏的一整包洗衣粉都倒了進去,企圖吹出一個可以把自己罩起來的大泡泡。

 他媽揍得挺不手軟的,大頭也嚎得很賣力,像是給他媽加油似的。

 不過揍打完還沒到半小時,大頭又喜氣洋洋地跑到他船上來了。

“小午哥哥!”大頭扒著門縫喊了一聲。

 元午正坐在艙裏,為中午要不要吃東西以及到底吃不吃方便面而思考,大頭過來他已經聽到了,但還是被這一聲喊驚出了一身冷汗。

 小午?

 他是什麽時候告訴大頭叫他小午的?

 為什麽?

 大頭他媽管自己叫什麽?

 也是叫小午嗎?

“小……”大頭又喊了一聲,但被他迅速打斷了。

“以後就叫我叔叔。”元午說。

“為什麽。”大頭問。

“不為什麽。”元午說。

“可是別人都是什麽什麽叔叔,”大頭扒著窗台,把下巴擱在手背上,“我只叫叔叔你不知道我叫的是誰呀。”

 “是不是只有我不是什麽什麽叔叔?”元午拿了個果凍出來撕開了。

“嗯。”大頭眼睛亮了一下。

“那不就知道是我了。”元午招招手。

“哦!”大頭跑進了船艙,接過了果凍。

“慢點兒吃,用勺舀,”元午看著他,“要不會被卡著的。”

 “嗯,我會吃,”大頭舀了一勺果凍,“謝謝叔叔。”

 “他決定找到真正的自己……

而去哪裏找,怎麽找,他卻並沒有方向,他只是想讓自己從這種無休止的疑問裏解脫出來……

他靜靜地看著水面,那張變化著的,捉摸不定的臉,是誰?你,還是我……

有些事情似乎永遠不會有答案,就像深夜裏不斷驚醒而又找不到原因,唯一證明自己存在的,似乎只有那些詭異的影子,那些低吟,和那些劃過皮膚的冰冷的指尖……

他想要一把撕開黑暗,想要怒吼,想要質問,想把這些恐懼通通甩開,他的承受快到極限了……”

快到極限了,快到極限了,快到極限了,快到……元午把筆記本推到一邊,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

 元午寫下這些像是寫在結束之前的字句時,會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故事裏駭人的那些靈異情節和各種直面未知的詭異,都不如寫下這些像是自說自話的迷茫來得記憶深刻。

 快結束了。

 他曲起腿,把臉埋到膝蓋上,用手抱住了頭。

 快結束了嗎?

 結束什麽?

 自己又為什麽會這麽害怕?

 再次看到林城步的時候,已經是一個星期之後了,元午坐在傻子的船上,靠在他家那頭每次坐船都很悠然享受的牛的屁股上。

“你去哪兒!”林城步站在他船上,沖這邊喊。

 元午看著他沒說話,他懶得喊。

 主要是怕驚了身後的牛把他拱到水裏去。

“多久回來啊!”林城步又喊。

 元午沖他擺了擺手,讓他先回去別等了。

 但也許是手擺得太不標準,林城步明顯是領會錯了他的精神,點了點頭就開始脫衣服,還挺高興地喊了一嗓子:“我馬上過去!”

 “操!滾!”元午吼了一聲,頓時就想一竿飛過去把他給掛在船板上。

 傻子一邊撐船一邊呵呵地笑了起來。

 林城步幾下就把身上的衣服全脫了,包括內褲。

 傻子一看就更笑得停不下來了。

 元午有些無語地看著他把衣服團好都頂在了頭上,再從船上把大頭拿來玩的一根彩帶從腦袋頂上一繞,在下巴頦打了個結。

 把衣服完美地捆在了頭頂上,然後跳下了水。

“我……靠。”元午仰起頭枕著牛背盯著耀眼的陽光。

 林城步遊得挺快的,元午能聽到他的胳膊劃水時發出的聲音越來越近。

 他閉上了眼睛,陽光透過眼皮執著地發出亮白的光芒,讓淚水開始不斷地在眼睛裏匯聚,酸漲,發澀。

 水面上傳來的劃水聲開始變得模糊,像是漸漸淡去的背景。

 恍惚裏他開始覺得不安。

 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回來!

 他在心裏大吼著。

 為什麽!

 你為什麽!

 林城步的手搭上船沿的同時,一直仰頭靠在牛身上的元午猛地睜開眼睛撲了過來,抓住了他的胳膊,聲音沙啞而低沈:“你為什麽?”

 “不是你叫我過……”林城步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了元午眼神裏的混亂,也看到了這混亂之後的焦急和絕望。

“上來!”元午一把扯掉了他捆在腦袋上的衣服,抓著他的頭發就往船上扯。

“哎!”林城步趕緊往船上爬,但因為腦袋被元午控制了,他沒法調整姿勢找到著力點,“你等……我還沒……哎疼!”

元午就像完全沒聽到他的話,只是死死地拽著他。

 撐船的老鄉大概也是被元午的瘋狂嚇著了,楞了好幾秒鐘才“啊啊”地喊著,把手裏的竹篙從船頭伸了過來。

 林城步這才抓著竹篙氣喘籲籲地爬上了船。

 元午還抓著他頭發沒松手,他想把元午的手掰開,剛一擡手,船上一直趴著的牛回過頭看了看他,哞地叫了一聲。

“哎,”林城步又下意識地伸手捂住了自己下面,想想又覺得還是頭發重要,於是又擡手在元午手腕上掐了一下,“你撒手!我已經上來了!我上來了!撒手!我要禿了我操!”

這一掐終於讓元午松了手,但松手之後他還是死死地盯著林城步,眼裏的焦急依然還在。

“我沒事兒,沒事兒。”林城步一邊安慰他,一邊想要拿衣服穿上,一扭頭才發現衣服沒在船上。

 撐船的老鄉笑得非常愉快,啊啊地向他打手勢,指著下遊的水面。

 林城步順著看過去,悲痛地發現自己的斑馬內褲已經順水漂出去很遠了,至於別的衣服,沒準兒已經沈下去,反正沒見著。

“你沒事兒?”元午突然像是回過神來地問了一句。

“嗯,”林城步點點頭,“就是我的……”

 “你真的沒事兒?”元午用手捧住了他的臉,定定地看著。

“……嗯。”林城步半跪在船上,一手撐著牛屁股,他本來以為元午的神經勁兒已經過去了,但元午的眼神讓他心疼地發現還沒有。

“別再這樣了,”元午還是捧著他的臉,“不要再這樣了。”

 “哦,我不這樣了。”林城步回答。

 說實話,就算現在的元午是混亂的,他還是覺得時間就停在這兒也不錯。

 但是時間沒停,而且這種場景,還有觀眾,實在是非常尷尬,林城步斜眼兒用余光瞅了瞅,船上的一人一牛都認真地看著他倆。

“嚇死我了。”元午說。

“我也嚇死了。”林城步說。

 這種情況下他不知道該怎麽跟元午對話,正當他想讓元午先坐回船板上時,元午突然摟住了他。

 狠狠地摟緊了他的肩,手在他背上一下下拍著,嘴裏很低地說著話。

 林城步只覺得腦子裏轟一下炸出了至少24響的大禮花,元午說了什麽他都沒聽清,只隱約聽到沒事兒就好之類的。

 最後聽到了老鄉的笑聲,他才回過神來,扭頭看了看旁邊。

 撐船的老鄉指了指元午,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他沒病,”林城步說,“他就是……嚇著了。”

老鄉點了點頭。

 元午摟著他的時間挺長的,林城步能清楚地聞到他身上很淡的煙草味兒和衣服上的香皂味兒。

 考慮到雖然老鄉沒再看他倆,但牛始終沒轉過眼珠地盯著,他才沒好意思閉眼睛享受。

 林城步在心裏數到66的時候,元午松開了他,坐回了船板上,靠著牛屁股,上下打量著他。

“你……”林城步蹲下了。

 能看得出元午的視線慢慢有了焦點,從他的臉上移到身上,再繼續往下,最後又回到他臉上。

 接著就勾了勾嘴角,沒忍住的笑容一閃而過:“選了大冒險?”

 “……其實我從來不選大冒險。”林城步看著他。

 元午沒說話,摸了摸褲兜,拿出了煙盒:“要嗎?”

 “不要。”林城步嘆了口氣。

 元午拿了根煙出來,又轉頭問了一句:“傻子,要嗎?”

傻子點點頭,從煙盒裏抽走了兩根煙。

 元午點上煙叼著,看著坐在他對面的林城步。

 這回身材是真看得很清楚了,挺好的,長腿,沒贅肉。

 從深深的恐懼裏脫離出來之後,元午看著林城步莫名地有一種親切感。

 林城步就像是站在他混亂和恐懼臨界點上的人,雖然讓人煩躁地打亂了他平靜的生活,卻又在各種虛無的紛亂裏給了他真實感受。

 很奇怪的一種感受。

 傻子按照老習慣,把船撐到了老槐樹,元午下了船,又跟傻子說了一句:“過一個小時你先過來把我們送回去吧?今天我不待太久了。”

傻子笑著點點頭。

 林城步跟著也下了船,然後飛快地蹦過去蹲在了樹下。

“你衣服呢?”元午問。

“讓你扔水裏漂走了,”林城步說到這兒又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頭發,“也就是你,換個人我早動手了,下手這麽重!”

 “光著吧,”元午走到他旁邊坐下,靠在了樹幹上,“這兒反正也沒有人。”

 “你到這兒來幹嘛?”林城步問。

“消停一會兒。”元午說。

“你在船上不消停麽?最多就是大頭過來找你聊聊天兒,”林城步想了想,“哦還有我……你是要躲我嗎?”

 “沒。”元午從旁邊扯出一根藤蔓,順著拽出老長一截兒來,然後低頭拿著藤來回繞著。

“其實我今天過來,”林城步看著他,“是……那什麽……”

元午轉過頭。

“今天是我生日,”林城步說,“我想跟你一塊兒過。”

 “為什麽。”元午問。

“不為什麽,”林城步把腳埋進旁邊松軟濕潤的淤泥裏,“就是想。”

元午沈默了一會兒,轉頭繼續繞著手裏的藤:“生日快樂。”

接下去就是沈默,兩個人都沒再說話。

 不過這樣的沈默並不難受,林城步除了覺得自己光個屁股坐在一塊石頭上有些別扭之外,別的都很舒服。

 四周的景色很美,陽光下閃著光的水面,風吹過來的時候輕輕晃動的蘆葦,時不時掠過的水鳥,還有不知道從哪裏傳來的蟲鳴。

 安靜而愜意。

“給。”元午折騰了半天,把藤條編成了一個圈。

“生日禮物嗎?”林城步接過來看了看。

“遮一下你的鳥兒。”元午說。

“……靠。”林城步張了張嘴都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了。

“不是怕你難受麽,”元午往他下面瞅了一眼,“畢竟沒有果奔的經驗。”

 “好吧,”林城步站了起來,“這東西怎麽用啊,套腰上嗎?”

 “嗯,”元午說,“中間那根藤可以抽緊。”

林城步猶豫了一下,把藤圈套到了腰上,再按元午的指示把中間那跟藤條抽緊……還挺合適的,層層疊疊的葉片讓他一下覺得沒那麽尷尬了。

“謝謝。”他重新坐回石頭上,感覺腿都能放得舒展些了。

“你打算怎麽過,”元午問,“你的生日。”

 “不知道,”林城步如實回答,“就想跟你待一塊兒,怎麽過都行。”

 “你是不是……”元午看著他,瞇縫著眼睛,“你是不是……”

林城步一聽他這話,立馬也轉過了頭,很期待地等著,是的,是的,我喜歡你,所以過生日就想跟你在一塊兒!沒錯!

“你是不是缺乏父愛?”元午說。

 林城步有種想轉頭跳水裏遊回碼頭的沖動:“……沒,我爸很愛我。”

 “哦,”元午應了一聲,沈默了一小會兒之後他再次開口,“那你是……”

林城步立刻燃起希望,再次期待地看著他。

“想要我的簽名書嗎?”元午一臉認真地問。

“再見,”林城步騰地一下站了起來,轉身就往水邊走,走了兩步又停下,“我說了我不是你讀者!”

 “哦。”元午看著他,停了一會兒之後突然笑了起來。

 林城步楞在了原地。

 多久了?

 都記不清了,有多久沒看過元午這樣笑了,帶著點兒痞氣和狡黠……雖然他記憶裏元午笑的次數並不算多,可這樣的笑容,的確就是屬於元午的。

 屬於他自己的笑容。

 在他還沒有從震驚中完全緩過來,元午收了收笑容,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喜歡我?”

林城步迅速地重新被拉回了震驚狀態裏。

 之前想好的回答都忘了說。

 元午問完了似乎也沒準備聽他的答案,靠著樹閉上了眼睛。

“是啊,”林城步看著他的側臉,“是的。”

 “你喜歡男人啊,”元午閉著眼睛,聲音挺低的,語速也慢,“難怪沒事兒老上我這兒脫衣服來。”

 “我沒專門來脫衣服。”林城步說。

“真的嗎?”元午偏過頭,睜開了眼睛看著他。

“當然真的啊,我專門跑過來脫衣服我……”林城步覺得簡直無語。

“你真的喜歡我?”元午打斷他。

 林城步頓了頓:“真的,而且我說過很多次了。”

 “多少次?”元午問。

“沒數,”林城步說,“我沒事兒就說。”

 “為什麽?”元午很有興趣地繼續問。

“太喜歡了。”林城步笑了笑,低頭的時候看到了自己腰上的草圈兒,頓時覺得自己居然用這樣的造型表白挺可樂的。

“你怎麽會喜歡男人呢。”元午嘆了口氣,沒再看著他,揪了根草放在嘴裏輕輕咬著。

 你自己為什麽喜歡男人呢?

 林城步挺想問的,但想到那天在農家樂他又閉了嘴,但心裏卻跟著就是一陣緊張。

 萬一元午從此以後就只看姑娘了他該怎麽辦?

“去買的個蛋糕吧,”元午說,“村裏買不到,去小江鎮看看,訂蛋糕來不及了,看看有沒有現成的。”

 “現在嗎?”林城步問,心裏的擔心瞬間就被沖沒影兒了。

“等傻子過來接我們,”元午說,“要不你遊回去也行,你剛不是跟我再見了嗎?”

 HI,”林城步馬上沖他招了招手,“又見面了啊。”

元午沒理他。

 林城步坐回那塊石頭上,看著閉目養神的元午,明明之前自己在水裏的時候,他慌成那樣,可現在說起讓他遊回去,元午又完全無所謂的樣子。

 這到底是種什麽樣的表現?

 林城步有些茫然,他今天帶了兩個調酒的杯子過來,本來想著如果元午沒什麽反應,他就拿出來。

 但現在元午突然說要去買蛋糕,他又開始猶豫,害怕這兩個杯子會讓心情不錯的元午重新陷入痛苦裏。

 林城步覺得自己就跟個不會跳舞還非得跳的人,一通連環腳踩得對方就想給他來個背摔,但偏偏他一邊擔心下一腳還會踩上去,一邊又為了抓著對方的手摟著對方的腰而不敢停下來。

 直白點兒就覺得自己為了耍個長期大流氓而奮勇前進,這是一種多麽偉大的精神啊。

 14

 傻子雖然沒有手表,看樣子也沒手機,但是時間還掐得挺準的,差不多一個小時,他的船就撐了過來。

 林城步穿著草裙跟在元午身後上了船,沒有牛在中間,就坐得很松快了,但是他身上的草裙也就展示得格外清楚。

 傻子一邊撐船一邊笑,樂了一路,一直到把他倆送到元午的船邊看著他們上船了,還笑著沖林城步豎了豎拇指。

“謝謝。”林城步抱了抱拳。

“小步哥哥!”船頭傳來了大頭驚喜的喊聲,接著就看他一溜煙地跑了過來,“你……好美啊,美啊。”

 “……給我找件衣服吧。”林城步扯了扯腰上的藤條,對元午說。

“自己拿吧,”元午指了指船艙裏的一個行李箱,又看了一眼大頭,“手上拿的什麽?”

大頭眼睛還盯著林城步的草裙,手舉起來晃了晃:“我在船頭撿到的。”

 “撿個屁,”林城步正要進船艙找衣服穿,看到大頭手上的東西時突然有點兒緊張,“這是我帶來的。”

 “你帶個對口杯來幹嘛?”元午看著他。

 大頭手上拿的是波士頓壺的玻璃杯,說實話跟喝茶的光面兒玻璃杯沒什麽區別,但元午掃了一眼就認出來了,這讓林城步有些擔心,話都不知道該怎麽答了。

“我……那個……”他下意識地扯了扯草裙,一不小心把正面兩片最大的葉子扯掉了一片,他趕緊捂著兩步跳進了船艙裏,“哎我先穿條褲子吧。”

元午沒理他,伸手問大頭要了杯子,拿在手裏看著。

 林城步打開了元午的行李箱,一邊隨手翻著一邊用余光往元午那邊瞅著。

 這套東西他本來就打算先帶著,看情況再說,下水之前就放在船艙裏了,沒想到大頭會過來玩。

 現在他手上翻到了什麽衣服都沒留意,就光盯元午的反應。

 玻璃杯上沒有元午的那個大白表情,但如果元午過去把廳杯拿過來……所有的不銹鋼器具上都有(●—●),連酒嘴上都有。

 如果元午看到這些猛然清醒了那當然好,可萬一又往別的方向爆發一次怎麽辦?他摸了摸自己的頭發,也許該去剃個光頭了。

 元午拿著對口杯看了看,然後把杯子在手裏轉了兩圈,遞回給了大頭:“玩吧,別摔了。”

林城步看到這個動作的時候,先是松了口氣,然後心裏就是一陣壓不住的激動,鼻子也猛地有些發酸,眼淚差點兒都要下來了。

 元午可能都沒有註意到自己的這個無意識的動作,但對於林城步來說,這個隨手的小動作就像是元午的某種標志,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盡管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過。

“隨便拿一件穿了就行了,”元午點了根煙站在船尾,“你還想把我所有衣服都挑一遍麽?”

 “沒。”林城步趕緊把註意力放回到行李箱上。

 以他對元午關註的程度,元午的所有衣服他差不多都見過,但這幾次過來,元午身上穿的衣服他都很陌生,現在打開了行李箱才發現,他眼熟的那些衣服全在面裏塞著。

 而元午扔在外面的和穿在身上的,都不是以前那些。

 只是……林城步感覺這些也不像是新買的。

“要不你還是光著吧?”元午轉過頭,“你是不是有選擇困難癥?”

 “好了好了,”林城步隨手拿了條大褲衩套上,又扯出兩件T恤,猶豫了一下之後拿了印著hyde頭像的那件穿上了,“好了。”

元午靠在船沿上盯著他身上的衣服看了好一會兒,然後一招手:“走吧,去小江鎮。”

 “嗯。”林城步扯了扯衣服,元午的衣服他穿著還成,自我感覺挺性感。

 而且很滿足。

 一個迷弟的心路歷程。

I just saw you……”元午在前面唱了一句,伸了個懶腰。

 林城步想接一句,但無奈後面是日語,他不會。

 其實元午也不會,以前每次哼哼兩句,也就是挑英文部分……

林城步的車就停在碼頭,走到車邊的時候發現輪轂上插了很多草和野花。

“這什麽?”他湊過去看了看。

“大頭的抽象作品,”元午拉開副駕的門坐了上去。

“那要不要告訴他一聲車要開走了?”林城步問,“感覺挺大工程的。”

 “他不介意的,”元午靠在車座上,“他在他家船上創作得更多,他媽收拾完了還打他一頓從來不通知。”

林城步笑了笑,上了車。

 車順著路往外開的時候,林城步心裏不是太踏實,已經兩次了,當他帶著元午往外走的時候,元午都出了問題。

 他一邊看著前面的路,一邊余光關註著元午那邊的動靜。

 不過元午一直到開出土路也沒出現什麽異常,偏頭看著窗外,還哼了兩句,一句I just saw you,一句純哼哼。

 林城步放下車窗,風吹了進來,他很舒服地深呼吸了兩口,然後試著問了一句:“你是不是喜歡hyde?”

 “嗯?”元午把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看了看他。

 林城步等著他回答,但元午嗯完之後就把胳膊放在車窗上,手指頂著額角,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表情像是在思考。

 雖然林城步覺得這樣有點兒冷場,但還是耐心地等著元午思考。

 兩分鐘之後他抽空往元午那邊瞄了一眼,發現這人用這個沈思的姿勢睡著了……

車開到了小江鎮郵局門口,元午才醒了過來,往外看了看:“就停這兒吧。”

 “有沒有停車位?”林城步問。

 元午用一種看二傻子的眼神看了他兩眼:“除了路中間,沒有擺攤的地方都是停車位。”

 “……哦,”林城步把車停到了路邊的樹蔭下,“直接去蛋糕店嗎?”

 “你想趕個集嗎?今天是集,不過……”元午看了看車上的時間,“這個點兒早散了。”

 “我就隨便問問。”林城步打開車門下了車。

 小江鎮沒有集的時間很安靜,雖然看上去挺破敗,而且有些臟亂,但太陽之下帶著小鎮特有的寧靜。

 林城步站在樹蔭下,等著元午帶路,時不時掃過來的風是涼的,很舒服。

 元午站在他旁邊,似乎沒有動起來的意思,他頓時有些緊張,趕緊轉頭盯著元午的臉:“你……”

 “我想想。”元午說。

 看上去元午挺正常,林城步問了一句:“想什麽?”

 “蛋糕店,不記得在哪兒了。”元午說。

“哦,”林城步舒出一口氣,指了指往市場那邊去的路,“應該是在那邊,路右邊。”

 “是麽,”元午戴上帽子,從兜裏掏出口罩捂上,“你怎麽知道的。”

 “上回來找你的時候肚子餓了,”林城步笑笑,“去買了個面包吃。”

林城步的記性不錯,蛋糕店的確就在路右邊,土氣而充滿了小鎮氣息的一個店,裏面櫃台裏放著些蛋糕,店門口架著兩個攤子,堆著一塊五毛錢四個的面包,還有按斤稱的無水小蛋糕。

 他倆進了店裏,在櫃台前看了看。

 林城步剛想說弄個最小的就行,元午很小聲地說:“哎操。”

 “怎麽?”林城步也小聲地問,“你沒帶錢?”

 “不是,”元午轉頭看了看門口站著的老板娘,又回過頭來看著櫃台裏的蛋糕,“真……醜啊,爆炸了。”

林城步楞了楞,沒忍住笑了起來,半天都沒剎住。

“要訂生日蛋糕嗎?”老板娘走了過來,“這幾個都是今天做的。”

 “能現做嗎?”林城步邊樂邊問,“有沒有圖樣我們挑一下?”

 “做蛋糕的師傅下班了,”老板娘說,“今天要的話就這幾個你們選吧,明天要的話可以說個樣子幫你們做。”

 “那你挑一個吧。”元午說。

 說實話,做好的生日蛋糕一共三個,真心都挺醜,林城步一邊看一邊小聲說:“這個猴子抱壽桃的肯定不行,老年人的……”

 “那個是壽星,不是猴子。”元午說。

“……哦,”林城步又看了兩眼,元午說了之後他依稀能看出這是個人了,再往後一個綠草地上三個扁蘑菇的,太幼稚,“那就這個吧。”

除去這倆,就只能要剩下的那個白底兒紅牡丹加綠葉子的了,不過好歹是立體的。

“要寫什麽字?”老板娘拿出蛋糕,“我可以幫你們寫字上去。”

 “寫……”元午剛想說就寫個生日快樂得了,但是林城步打斷了他的話。

“祝親愛的小步步生日快樂。”林城步說。

“好的。”老板娘端著蛋糕到後面操作間去了。

 元午扭頭看著林城步。

“怎麽了?”林城步揉揉鼻子,“不行麽?”

 “你爸真的很愛你嗎?”元午問。

“……我撒個嬌不行麽?”林城步嘖了一聲。

“沖我?”元午看著他。

“是啊,怎麽著。”林城步說,本來還想再說兩句,兜裏的手機響了。

 電話是江承宇打來的,林城步走到一邊接起了電話:“什麽事?”

 “你明天上班吧?”江承宇問,“我明天帶朋友過去吃飯。”

 “嗯。”林城步應了一聲。

“今天晚上有空沒?”江承宇又問。

“沒有,”林城步猶豫一下,“我現在在小江鎮。”

 “去沈橋了?又去找元午?”江承宇嘆了口氣,“你還真是不怕煩。”

 “不煩,好玩著呢。”林城步說。

“玩什麽?”江承宇笑了笑。

“我在過生日。”林城步也笑了笑。

“滾蛋,你生日下個月呢。”江承宇說。

“我樂意,我要心情好了我天天過生日,”林城步往元午那邊看了一眼,“行了沒事兒我掛了。”

 “對我就這態度啊?”江承宇似乎是伸了個懶腰,說話拖著聲音,“把我逼急了信不信哪天我給你灌點兒藥。”

 “強扭的瓜不甜,承宇哥哥。”林城步笑笑。

“操,”江承宇嘆了口氣,“行了掛吧,明天見。”

往蛋糕上寫字應該是挺簡單的,林城步掛了電話回到櫃台旁邊的時候,蛋糕已經寫好字裝進盒子裏了,元午正在付錢。

“寫好了?”林城步想看看,但是盒子已經打好了蝴蝶結了。

“嗯,”元午拎起盒子,“走吧。”

林城步心情很好地跟上去:“我拿吧。”

 “不用,”元午擡頭看了看天,“幾點了?”

 “四點多,”林城步說,“要不去買點兒菜?我給你炒幾個菜。”

 “那得連鍋碗瓢盆一塊兒買。”元午說。

“買啊,反正都要用的,”林城步很認真地說,“以後我會經常過來給你改善夥食的。”

林城步在商店裏挑了兩口鍋,炒菜的是個大鐵鍋,拿在手上很有感覺:“這鍋挺好的。”

 “別沈醉了,”元午有些不耐煩地催他,“一個鏟子倆鍋你美了二十分鐘了。”

 “還有碗呢,好了,齊了,”林城步攔住了想要付錢的元午,“這些算我的,主要是我用。”

 “不用幫我省錢。”元午說。

 出了商店,倆人又去買了點兒菜,回到車上,林城步看了看他:“你現在的收入……主要是寫小說嗎?”

 “嗯。”元午點了點頭。

“那我看專欄很久都……沒寫了呢。”林城步發動了車子。

 元午沒說話。

 林城步也沒再出聲,他不想就這麽停止,哪怕現在這種狀態也會讓他覺得驚喜和享受,但這不是他想要的。

 只是話也不敢一次就說到頭。

 你快兩年沒寫小說了,哪兒還有收入?

 寫小說能有多少收入能支撐你這麽長時間的消費?買船,抽50一包的煙,喝進口咖啡?除了吃的都是方便面之外,元午別的消費全都不低。

 那是你以前積蓄。

 林城步現在還不敢說。

 回到老碼頭的時候,太陽已經斜在了水面上,夕陽的光芒灑下來,把遠處的蘆葦蕩都映成了金色,漂亮得有些不真實。

 大頭蹲在碼頭上,背著同樣映成了金色的大葫蘆。

“怎麽沒回家。”元午走過去,鞋尖在他屁股上輕輕頂了一下。

 大頭重心不穩地往前栽了一下,用手撐在了地上,回過頭很開心地喊了一嗓子:“小……叔叔!”

 “小叔叔?”林城步楞了楞,“那你叫我大叔叔好不好。”

 “大叔叔。”大頭馬上喊了一聲。

“你家還沒吃飯嗎?”林城步問。

“我爸我媽今天上市裏了,晚上才回來,”大頭看著元午,“讓我今天上你那兒吃飯。”

 “不給吃。”元午說,跳下碼頭到了船上。

“我吃一點點,”大頭也跳了下去,跟在他身後,“我小,吃一口就飽了。”

 “一口也不給。”元午說。

“真的嗎?”大頭仰起頭看著他。

“真的,”元午點點頭,“我專門欺負小孩兒。”

 “那我多可憐啊,”大頭說,“我會餓的。”

林城步在後面笑了起來,摸了摸他的腦袋:“我給你吃。”

回到元午的船上,林城步先到船尾用大鐵鍋煮了一鍋水,放了點兒姜去鐵油味兒。

 等著水燒開的時候他進了船艙,緊張地發現元午和大頭面對面地坐著,中間放著那個裝著調酒工具的盒子。

“這個是什麽?”大頭往盒子裏指著。、

“量杯,量酒的。”元午說。

“為什麽有兩頭啊?”大頭拿出了一個量杯。

“一邊是15毫升,另一邊是30毫升。”元午回答。

“什麽是毫升?”大頭問。

“就是毫升。”元午說。

“哦,”大頭又指了指盒子,“那這個呢?是勺嗎?為什麽這麽長啊?”

 “酒吧匙,”元午看了看,“調酒用的。”

 “調酒是什麽?”大頭又問。

“就是調酒。”元午說。

 林城步站在一邊沒有說話,元午看上去很平靜,跟大頭之間的對話讓林城步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來。

 這些都是元午熟悉的東西,在他一樣一樣給大頭解釋的時候,會不會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麽會對這些如此了解?

 一旦意識到這些不該是現在的他應該有的知識範圍時,他會怎麽樣?

 林城步退出船艙,坐在船尾的小凳子上看著鐵鍋楞著。

 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緊張,期待,害怕,擔心……

 “怎麽玩?”大頭興奮的聲音從船艙裏傳了出來。

 林城步立馬轉頭往船艙裏看過去,元午手裏拿著個廳杯,大頭正期待地看著他。

“我想想,”元午盯著手裏的廳杯,過了一會兒他往船尾看了過來,“給我個酒瓶。”

林城步從旁邊拿了一個空啤酒瓶,猶豫了一之後往元午那邊扔了過去。

 元午很穩地接住了瓶子,緊跟著就順著慣性把瓶子往身後一帶,回手用廳杯接住了。

“哇!”大頭喊了一聲,眼睛瞪大了,緊緊地盯著他的手。

 林城步的眼睛也盯在了元午身上,心裏像是火山噴發,各種滋味全湧了出來,在身體裏奔流著。

 這熟悉的動作,熟悉的神情,盡管只是一個隨意而簡單的動作,跟元午之前在酒吧的表演根本不能比,卻還是讓他的眼眶猛地一熱。

 幾乎沒有反應的時間,林城步感覺到了臉上有些細癢。

 手摸過去的時候摸到了一片濕潤。

 大頭還歡欣雀躍地等著看元午“拋瓶子玩”的時候,元午卻像是突然失去了興致,停下了。

“怎麽了?”大頭問。

“手疼,”元午放下了手裏的廳杯和酒瓶,“你自己玩一下。”

 “好!”大頭馬上興奮地點頭。

 元午過來了,林城步能感覺到,他腦子裏一片混亂,只來得及偏開頭,眼淚都還沒清理幹凈,元午已經蹲到了他面前。

“我問你,”元午捏著他下巴把他的臉轉了過來對著自己,“哭了?”

林城步也顧不上掩飾了,飛快地用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

“你為什麽哭?”元午看著他。

“……你的表演太精彩了,”林城步說,“我激動哭了。”

 “放屁。”元午說。

 林城步沒有說話。

 元午拿開了手,盯著他的臉,看了能有好幾分鐘才開了口,聲音很低,帶著沙啞:“你到底是誰?”

15

 你到底是誰?

 我是你大爺啊。

 林城步對於自己條件反射的第一回答感到很痛心。

 也許是對元午的執念已經深到了腦子最深處,所有的回憶都是從他們最初相識開始,反反覆覆地重播。

 第一見到元午的那個下午。

 坐在18號門口黑色的消防栓上叼著煙的元午,從前額垂下的幾綹頭發後冷淡地看著他的元午,面對他的註視只是噴出一口煙扭頭走開的元午……

每一個鏡頭,每一個細節,都在他腦子裏。

 在那個下午之前,他腦子裏只有菜譜和“好煩好煩煩死了想談戀愛”,那個下午之後,就只有菜譜和元午。

“你告訴我,”元午摸出一根煙叼著,離他臉很近按下了打火機,在火光和第一口藍色煙霧裏看著他,“你是誰?來幹什麽?”

然而哪怕是林城步腦子裏只有菜譜和元午,哪怕是他把菜譜也全騰出去讓給元午,這個問題他也沒辦法準確回答。

 我是誰。

 我是林城步,元午早就知道他叫林城步。

 我是一個私房菜館的牛逼大廚,對於元午來說這根本不是答案。

 我是江承宇的朋友,那麽江承宇又是誰。

 我是你的迷弟,現在又怎麽去解釋我不是讀者迷的不是小說,而是你之前在幻影般變化的燈光裏漠然而瀟灑的身影。

 我是誰,並不難回答。

 難的是回答元午的你是誰。

 元午這個問題在意的並不是林城步是誰。

 而是對於他來說,林城步是誰。

 林城步腦子裏很亂,心裏還很疼。

 他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面臨這樣的自問,他跟元午認識這麽長時間,最後卻連一句你是誰都回答不出來。

 在元午第三次問出你是誰的時候,林城步擡眼看著他,用了兩秒鐘時間來確認自己的回答,然後開了口。

“我是你男朋友。”他看著元午的眼睛。

 元午的瞳孔有一瞬間地收縮,不知道是因為陽光還是驚嚇。

 但林城步在說出這句話之後整個人都松馳下來了,就像是拿著70分改成99分的試卷緊張了一路終於交給老爸簽字之後,是死是活都無所謂了。

“男朋友?”元午叼著煙瞇縫起眼睛,指了指自己,“我的?”

 “是的。”林城步說。

 元午沒說話,只是往船艙裏看了一眼,大頭正認真地拿了廳杯背在身後,再抓著啤酒瓶試圖往後面扔。

“哎,”元午喊了一聲,煙灰掉在了他手上,他甩了甩手,“砸腦袋了!”

 “我手好像不夠大。”大頭低頭,張開手看了看。

“你玩那個量杯,有兩個,扔那個。”元午說。

“哦,”大頭很聽話地把兩個量杯拿了出來,“它們不一樣大,為什麽呢?”

 “從現在到吃飯前你不跟我說話,我給你五塊錢。”元午說。

 大頭楞了楞,接著就很快地抿緊了嘴點點頭。

“我一個人待久了,”元午轉回頭看著林城步,“有時候腦子會亂,有些事我記不清,比如我會記不清上次去小江鎮是什麽時候,記不清你第一次過來是什麽時候,記不清你有沒有說過你為什麽總跑過來……”

林城步沈默著。

“但我有沒有男朋友我應該不會記錯,”元午抽了口煙,“我沒有男朋友。”

林城步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你說你是我女朋友……”元午往他褲襠瞅了一眼,“可惜我已經看過了,你也不是我女朋友。”

林城步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行了,”元午站了起來,撐著船沿看著水面,“不想說不說吧,誰沒有點兒不能說的秘密呢。”

 1111號,”林城步說,“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間,四年前。”

元午回頭看了他一眼,繼續盯著水面。

“那天是你生日,”林城步聲音不高,“光棍節生日。”

元午夾著煙的手輕輕抖了一下。

“你背上有一道疤,”林城步繼續低聲說,像是在自言自語,“開車的時候摔的,很長,你的車就是那天我開過來的那輛挎子。”

 “你喝咖啡基本只喝摩卡,但是自己打泡總打得不太好,”林城步閉了眼睛,“你喜歡hyde和哥特金屬,手機鈴聲是My Dying BrideHere in the Throat……我發音不太標準……”

 “你每周去三次健身房,只跑步,每次跑一小時,你家的陽台上種了很多蒲公英,我沒數過有多少盆,我只去過一次……”

林城步的話沒能說完,他還想說,就那一次還是江承宇去你家拿東西我跟著一塊兒去的,你房間裏所有的東西都是深藍和白色的……

元午把煙彈進了水裏,轉過身把船艙後門關好,然後一拳狠狠砸在了他臉上。

 林城步坐在小凳子上,本來就坐得跟蹲著似的,他這一拳過來,林城步往後一仰直接倒在了船板上。

 元午沒等他起來,跨到他身上,按著他的肩又是一拳。

 林城步就覺得已經落山了的太陽又變得格外地金光燦爛起來,元午就在一片金色之中對著他又揮過來一拳。

“操!”林城步擡手擋了一下,元午這拳砸在了他手臂上,但感覺不出疼不疼,他抓住了元午的手腕,為了不驚動船艙裏的大頭,他壓著聲音,“你大爺!你還真打啊!”

元午抽出手又是一拳砸在了他肋條上,抓著他的衣領:“你想幹什麽?”

林城步痛得差點兒岔氣,倒了兩口才咬牙對著元午肋條也砸了一拳,這拳並不重,因為他疼得使不上勁,所以元午只是頓了頓,但他還是趁著這個機會猛地把元午掀到了一邊。

“我想幹什麽?”他猛地翻身起來,用右膝蓋壓到了元午肚子上,按住了他的手,“你問我是誰,我就告訴你我是誰!”

 “你該吃藥了。”元午看著他。

“你叫什麽名字?”林城步盯著他,“元申嗎?你叫元申嗎?你寫小說嗎?你是刑天嗎?”

林城步拼命壓住了自己想要說出元午兩個字的沖動。

 元午有一瞬間的安靜,靜得像四周淡淡裹上來的黃昏,接著就狠狠地弓起腿用膝蓋往上頂了一下。

 林城步沒有騎到他身上,半跪半蹲地撅著,這個不怎麽漂亮的姿勢給元午留了空門,一膝蓋上來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要是再撅得起來點兒,能直接砸他蛋上。

“操你大爺啊!”林城步揪著元午的衣服把他拎起來往船板上摔了一下,“你還有沒有點兒輕重了!”

元午沒出聲,眼睛瞪著他,大概是覺得這樣的進攻沒有作用,於是偏過頭往林城步手腕上一口咬了下去。

 林城步的怒火是跟著疼痛一塊兒湧上來的,這一口咬得他連喊都沒能喊出聲來。

 操操操操操操!

 腦子裏這個字排成了方陣踢著正步唰唰地走過。

“我告訴你我要幹什麽!”林城步壓著嗓子,瞪著元午,“今天要不是大頭在,我現在就把你給上了!”

元午沈默了兩秒鐘,突然挑起嘴角笑了笑:“嚇死我了。”

元午笑起來很好看,林城步很喜歡看他笑,但元午很少笑,在他的印象裏,元午的樣子永遠都是淡漠的,偶爾會不耐煩地突然發火。

 他盯著元午的嘴角,只盯了很短的一瞬間,也許都沒有一秒鐘。

 就低頭吻了下去。

 這是他第一次碰到元午的唇,帶著淡淡煙味,並不算太完美,談不上溫潤,略微有些發幹……

但他卻一頭紮了進去,沈進了長久以來的渴望裏。

 元午並沒有掙紮,他的舌尖幾乎沒有阻礙地進入,越過唇,越過齒間,探進了讓他迷醉的溫度裏。

 輕觸,試探……都沒有。

 對元午的渴望讓他早已經在心裏把所有前奏和布局都去掉了。

 不需要,不想要,這些調情的步驟早就被他在腦海裏扔掉了一千遍。

 他要的是瘋狂,狂風暴雨。

 直奔主題。

 翻攪和糾纏,吸吮和侵占。

 太陽真的是落了山的,林城步很確定。

 但他閉上眼睛時,身邊是一片暖光。

 呼吸有些不暢。

 也許是因為心跳太快,也許是根本忘了去呼吸。

 林城步終於因為喘不過氣來松開了元午。

 胳膊撐在元午頭邊,盯著他。

 呼吸有些粗重,元午前額的頭發跟著他的呼吸微微顫動著。

 元午沒有說話,沒跟他似地一直喘,也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繼續揍他,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了一句:“你硬了。”

 “……哦,”林城步不知道該接什麽話了,“是。”

 “起開。”元午說。

 林城步沈默地起身,走到了一邊,臉沖外靠到了船沿上。

“做飯吧,”元午說,“大頭還在長身體,餓著了該不長個兒了。”

 “好,”林城步應了一聲,“等一會兒,等我……軟了的。”

元午頓了頓,推開門進了船艙。

 大頭正滿頭大汗地坐在船板上,把兩個量杯來回拋起來,再掉下去,元午坐到旁邊看了五分鐘,他硬是一次也沒接著過。

“放棄吧,”元午說,“放過它們。”

大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元午跟他對盯了快一分鐘才想起來那五塊錢的事兒:“行吧你繼續。”

大頭繼續扔著量杯。

 船尾傳來了洗鍋倒水的聲音,林城步開始做飯了。

 元午靠在墊子上,偏過頭看著外面。

 男朋友?

 元午對之前的事根本無法思考,甚至有些無法判斷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這些事又意味著什麽。

 只覺得亂。

 非常亂。

 有些想法非常接近,幾乎是擡手一撕就能清晰起來,但卻始終那麽若即若離。

 這種感覺不是第一次有了,煩悶和迷茫裏不斷地侵擾著他的那些模糊的想法,但每次都讓覺得恐懼和不安。

 想要接近,卻又無論如何不想邁出那一步。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他到底認不認識林城步,他不能確定,但林城步說的那些話,那些讓他在驚慌之中突然暴怒的話……

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他害怕那些話,不想聽到。

 到底發生了什麽?

 自己的生活到底是怎麽了?

 為什麽會害怕?

 在怕什麽?躲什麽?

 為什麽不願意再想下去?

 為什麽會一碰就跑開?

 已經多久了?就這樣不斷地回避所有的疑問?

 元午不知道自己五分鐘之後是否還會為現在的這些問號費神,他已經無數次用封閉地方式來安慰自己。

 有效嗎?

 在林城步出現之前是有效的。

 那現在呢……

元午從小冰箱裏拿出一聽可樂打開喝了一口,目光落到了林城步身上。

 林城步正拿了一小塊肉切絲,速度很快,姿勢挺漂亮,元午第一次覺得看人切肉是一種享受。

 林城步到底是誰?

 一個精神病人。

 一個選了大冒險的精神病人。

 一個選了大冒險又說自己從來不選大冒險還說自己是他男朋友的精神病人。

 元午搖了搖頭,打斷了再一次開始的自我解釋。

 不是的。

 那又是什麽?

 林城步身上有他熟悉的一些東西,打開行李箱拿出衣服的時候,這種熟悉的感覺又加強了一些。

 熟悉,而且是並不討厭的熟悉。

 甚至在林城步的舌尖在齒間糾纏時,他都沒有覺得反感,只是平靜,有些茫然地等待著什麽事情會悄悄發生改變。

 男朋友?

 自己喜歡男人?

“你吃辣椒嗎?”林城步在外面問了一句。

“你不是我男朋友麽?”元午說,“你不知道?”

 “我知道你不吃,”林城步看了他一眼,“但我不知道你會不會說自己吃。”

元午沒說話。

“那我不放辣椒了,你不吃辣,”林城步繼續弄菜,“大頭有沒有什麽不吃的?”

 “我沒有!”大頭說,“我什麽都吃,不吃魚就可以了,我天天吃魚,好煩吃魚啊。”

 “買了雞翅,你一會兒吃雞翅吧。”林城步說。

“好!”大頭很高興地回答。

 林城步繼續飛快地切著菜,元午看得有些入神。

 刀在林城步手上似乎不是一把刀,每一次落下的時候元午都覺得得把手指頭切掉至少三個,但每次又都沒有。

 而每次切完了都讓刀繞著手轉一圈再插在砧板上這種充滿了得瑟和二逼的動作林城步都做得自然而漂亮。

 紅燒雞翅,糖醋排骨,豆豉蒸肥牛肉,鎮子上沒有什麽特別牛逼的食材,但林城步還是飛快地讓這些大眾肉們發出了濃郁的香味。

 元午看了一會兒就看餓了。

“還多久能吃?”他問。

“魚蒸好就吃了,你過來幫下忙?”林城步看了他一眼。

 元午起身到了船尾:“我幹什麽?”

 “把碗什麽的洗一下放好唄,”林城步說,“今天買了啤酒我就沒做湯了,魚蒸好就齊了。”

 “嗯。”元午拿了碗洗好放到了小桌上,然後坐在一邊看著林城步。

 林城步也沒說話,盯著旁邊正煮著的一鍋飯,沒電飯鍋高壓鍋什麽的,他就一個湯鍋煮的,時不時要用筷子攪一下,這會兒已經一陣陣米飯香四溢了。

 元午盯著他的臉看了一陣,進船艙裏拿了一罐可樂出來往他面前遞了過去。

“我不喝這玩意兒,”林城步說,“喝啤酒。”

 “沒讓你喝。”元午看著他的臉。

“哦,”林城步笑了笑,拿過可樂貼在了眼角上,“那這一罐不夠用,我感覺我整個臉都是歪的。”

 “放屁。”元午說。

“知道麽,你剛把我嘴砸破了,”林城步說,“出血了,我洗半天。”

 “知道,”元午說,“嘗著了。”

林城步嗆了一下,咳了半天:“靠。”

 “好香啊!”大頭跑了出來,“好香啊!比我媽媽做的菜香多了!”

 “以後我再過來的時候,”林城步說到這兒停了一下,瞅了瞅元午,看元午沒什麽反應才又繼續說了下去,“你就過來吃飯。”

 “真的嗎?”大頭眼睛一下亮了,但很快又有些失落地小聲說,“不行的。”

 “為什麽?”林城步問。

“因為……因為……”大頭看了看元午,湊到林城步耳邊,用手攏著嘴,小聲地說,“媽媽說小午哥哥是奇怪的人,不讓我總過來。”

林城步楞了楞,又笑著說:“沒事兒,你是來找我玩,不找他玩。”

 “對哦!”大頭一下就愉快起來了,想想又說,“其實我很喜歡小……叔叔。”

 “我也是。”林城步說。

 菜很快做好了,大頭坐在小凳子上,林城步和元午席地而坐。

 元午給了大頭一罐可樂和五塊錢,又扔了罐啤酒給林城步:“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大頭跟著喊。

“謝謝。”林城步笑著說。

“生日是不是有蛋糕啊?”大頭抓著一個雞翅邊啃邊問。

“有啊。”元午說。

“那可不可以一邊吃飯一邊吃蛋糕啊?”大頭又小聲問,問完之後又突然盯著林城步的臉,“小步哥哥你的臉上怎麽青了好大一塊啊?”

 “撞了一下,”林城步趕緊轉移他的註意力,“你想吃蛋糕嗎?去拿過來吧,可以先吃一塊。”

大頭的註意力瞬間轉移,啃著雞翅就跑進船艙裏把蛋糕拎了出來:“要唱生日歌嗎?”

 “不用了,小孩子生日才唱呢,”林城步笑笑,把蛋糕盒子打開了,“我還沒看過呢。”

 “有字!”大頭湊到盒子旁邊喊,“我認識,我會念,我念!”

 “念吧。”元午說。

“什麽什麽什麽的!小!不!不要!日!”大頭嗑嗑巴巴地喊著,“樂!生日快樂!”

 “什麽不要……”林城步楞了楞,往蛋糕上看了一眼,“我操怎麽是小不不!老板娘是文盲嗎我靠?”

元午在一邊笑了起來。

“你看到了對不對?”林城步轉頭瞪著他,“你知道她寫的是小不不是吧!”

 “嗯,”元午點點頭,“我又不知道你名字怎麽寫。”

 “林城步,”林城步抓過了他的手,放在自己膝蓋上,在他手心裏一個字一個字寫著,“林,城,步……你最好記清楚。”

 “嗯?”元午看著他。

“從現在開始,不管你能不能想起來,”林城步說,“我都是你男朋友。”

16

 林城步開著車離開沈橋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鄉下的夜格外的黑,天上的星星倒是密密麻麻的亮著。

 車開到小江鎮的時候,四周也已經是一片漆黑,鎮上沒什麽夜生活,鎮中心廣場有人唱露天卡拉OK,不過到了九點也都收了。

 林城步把車停在了空蕩蕩的路邊,點了一根煙。

 有點兒像做夢,我是你的男朋友,還有那個吻。

 還有之後那一頓話雖然不多但平安無事的一頓飯,蛋糕不好吃,太甜,大頭話很多,一直邊吃邊說,可一切都舒服。

 吃完飯元午也沒怎麽說過話,林城步也就不說了,把大頭拎回他家船上去了之後,林城步就一直跟元午一塊兒坐在船尾。

 元午說你該回去了,他就開了車出來了。

 跟做夢似的。

 林城步靠在車座上,看著窗外的星空,小江鎮像一座荒鎮一樣安靜,讓人覺得往前走,穿過靜謐與黑暗,就是另一個世界了。

 他在這個世界裏跟元午打了一架親了一口吃了一頓,回到另一個世界,就會夢醒了一樣回到現實。

 有點兒不情願呢。

 林城步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煙掐了重新發動了車子。

 車開到市郊的時候他把車隨便找了個路邊停車位停下了,給江承宇打了個電話:“到了沒啊?”

 “到建材市場東門了,”江承宇大概是叼著煙,含混不清地說,“你在哪兒啊?”

 “你就在東門等我吧,我走過去,兩分鐘。”林城步說。

 他出來之前給江承宇打了個電話讓開車過來接他,江承宇那會兒正在酒吧,還挺不情願的,林城步感覺大概自己又破壞了他約炮前奏。

“氣色不錯啊。”上了車之後江承宇看著他笑著說了一句。

“是麽。”林城步往車窗上瞅了瞅,也看不出自己臉色。

“喝了多少啊?還要我接。”江承宇把車掉了頭往市裏開過去。

“兩瓶啤酒。”林城步說。

“我操,”江承宇樂了,“大老遠的叫我過來就喝了兩瓶啊?味兒都沒嘗出來呢吧。”

 “耽誤你正事兒了吧?”林城步斜了他一眼。

“沒,”江承宇說,“你整天元午長元午短的我聽得都沒什麽心情幹正事兒了。”

 “我長長短短也沒上你跟前兒念叨啊,”林城步靠到車座上,“這鍋也讓我背啊?”

江承宇笑了笑:“今兒生日過得怎麽樣?”

 “還成。”林城步想想這一晚上,心情突然非常好,感覺自己的確應該是氣色不錯。

“你下月生日可以跟我過了吧?”江承宇問,“反正元午那兒你已經過完了,你也不敢跟他說你又過一次。”

 “我不跟你單獨過。”林城步說。

“我說了要跟你單獨過麽?說真的我還真挺煩跟你單獨待著的,難伺候,”江承宇嘖了一聲,“叫上楊輝他們那幫玩一玩吧。”

 “好。”林城步笑笑。

 江承宇把他送到了樓下,他下車的時候江承宇叫住了他:“我提醒你一下。”

 “什麽?”林城步看著他。

“感覺你今天情緒有點兒好過頭了,估計是幹了點兒什麽,”江承宇說,“他如果有一天不是這狀態了……你當心別把事兒搞砸了。”

林城步沈默了一會兒:“我知道。”

江承宇的話說得沒錯,這也是他一晚上包裹在興奮和愉快裏的那一絲不安的來源。

 元午雖然不能說是失憶,但那些過去他的確是“不記得”了。

 如果有一天他回到了正常的狀態裏,自己現在擁有的這些就全都成了未知數。

 他回到家裏,往沙發上一倒,盯著沒開的電視楞著。

 這個分寸,該怎麽拿捏呢?

 這兩天他都沒去沈橋,他要上班,馬上周末了事兒也多,而且好久沒回去看過老爸老媽了,他得回去領死。

 這兩天手機一響他就會很期待,無論後果如何,他已經強行把“元午男朋友”的人設扣在了自己身上,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總還是隱隱地希望元午能接受這樣設定,希望他突然搭通了某根線給自己打個電話。

 不過電話響了很多次,沒有一次是元午。

 這其實也並不奇怪,林城步把手機拿給元午之後,就再也沒看見過那個手機,不知道元午把它藏起來了還是扔了。

 而他還不敢打過去,怕事情太突然萬一嚇著了元午。

 這糾結的,都趕上中國結了。

 林城步挑了林慧語不在的那天回了家,老爸老媽肯定得數落他,再加上林慧語,他怕自己扛不住。

“幾個月也不回家一趟,不知道你在忙什麽,”果然一吃完飯,老媽就開始了,“人家家兒子好歹是娶了媳婦兒才忘了娘呢,我們家兒子可好,媳婦兒不娶了吧也能忘娘。”

 “我忙。”林城步拿著電視遙控器一下下按著。

“你忙什麽,你一個廚子。”老爸在一邊說。

“廚子也忙啊,我得研究菜譜。”林城步笑笑。

“快得了吧,”老媽嘆了口氣,“別以為我們不說就是你每次瞎蒙我們成功了,其實成功率是0知道嗎,賊嘍知道嗎。”

林城步扯扯嘴角沒說話,好半天才反應過來老媽這個賊嘍是什麽。

“不是我說你,你就是挺二的,”老媽看著他,“一根筋,盡幹點兒正常人不幹的事兒。”

 “人不神經枉少年。”林城步說。

“別欺負你爸媽書念得少!”老媽提高聲音,“再說你也不是少年!這麽大的臉好意思說自己還少年呢!”

林城步繼續沈默。

“你天天圍著那誰的事瞎轉悠,我就想問你這事兒還有完沒有了?”老媽開始有點兒生氣。

“沒。”林城步說。

“你就跟這事兒摽上了是吧?”老媽瞪著他。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林城步說,“我又沒什麽別的事兒可幹。”

 “你打算閑多久?”老媽指著他。

“我這輩子估計都挺閑的。”林城步回答。

“你是以氣死你爸和我為己任的吧?”老媽拿起杯子,把水潑到了他拖鞋上。

“媽,”林城步嘆了口氣,“理解萬歲好嗎?我沒殺人沒放火,除了學沒怎麽上好之外我挺老實的一個人,我總有些自己想去做也願意做的事,相互理解一下唄。”

 “你媽這是擔心你,”老爸說,“怕你跟個瞎蛾子似的一通亂撲。”

 “我又不傻。”林城步說。

“你稱傻王沒人敢跟你爭!”老媽又指了他一下。

“據說孩子的智商主要由媽決定。”林城步笑了笑。

“別跟我耍賴!”老媽喊。

“賴就得跟自己爸媽才能耍,”林城步起來站到老媽身後,給她捏著肩,“你說我都不是少年了,隨便找個人耍賴也不好意思啊。”

老媽重重嘆了口氣。

 從老爸老媽那兒出來,林城步蹲在街邊抽了兩根煙。

 這事兒還有完沒有了?

 這個問題他也問過自己,如果元午這輩子就這樣了,他該怎麽辦?

 他喜歡元午,這喜歡裏有欣賞有迷戀也有求而不得的欲望,混雜在一塊兒他覺得還挺結實的。

 只是如果元午真一輩子都這樣了,他不知道這樣的感情到底能不能撐一輩子。

 可他要真的不管了,元午的存在還會有人在意嗎?

 想到這兒他就會一陣心疼。

 一個聖父型迷弟的迷の掙紮。

 回到家以後他打開了電腦,點了根煙,進了刑天的專欄。

 今天的更新已經上傳了,林城步沒點進去看,看章節名他就知道是什麽內容。

 路的盡頭好像沒有光。

 這種充滿了灰暗的不像一個章節名的章節名,是刑天的小說一直以來的風格,很多時候林城步覺得這些故事的嚇人之處不在於那些靈異和鬼魅,更多是來自作者本身。

 你去哪兒了?

 林城步叼著煙,盯著頁面。

 一根煙抽完之後他打開了搜索頁面,輸入了笑盡一杯酒幾個字,在彈出來的頁面裏慢慢看著。

 林城步感覺自己除了那本打印出來的A4紙,已經很久沒這麽盯著字看了,翻了沒幾頁眼睛就有些發幹,而且有些坐不住了,哪兒哪兒都不舒服,腦子還暈糊糊的。

 文盲的悲哀呢。

 林城步起來去冰箱裏拿了昨天沒喝完的半罐酸奶出來喝了幾口。

 在屋裏瞎轉了幾圈之後,他又坐回了電腦前,繼續往後一頁頁翻著。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麽,他只知道這個ID現在是元午在用著,那麽這個ID也許還在別的地方能用,也許能找到些什麽線索。

 一直翻到幾十頁之後,林城步拿著鼠標的手終於停了一下來,往其中一條鏈接上點了一下。

 這是個留言板,看日期已經兩三年都沒有新留言,似乎是一個已經廢棄了的什麽網站附帶的,網站已經打不開了,留言板也就跟著沒有人再進去。

 在留言板上最新的一條留言,ID是笑盡一杯酒。

 下面內容只有很簡單的一句話——我決定還是走了。

 林城步盯著這句話的留言時間看了很久,正好差不多是兩年前,他又往下看了看別的留言,時間比這條要早,集中在三年前。

 他把腦子裏的菜譜往別的地方騰了一下,留出空間思考了一下這個時間的問題。

 這個留言板跟著這個網站一起停用的時間大概是三年前,之後就沒法再直接從網站進來了,要想再進來留言,估計只能直接輸入留言板的地址。

 這條留言就是在一年之後再進來留下的。

 林城步得出這個結論之後又把其它的留言掃了一遍,之後就感覺後脊梁有些發冷。

 這是個匿名留言板,不需要註冊,任何一個人輸入一個ID就可以留言,而每一條,包括那些用詞很歡樂的留言,看上去都充滿了……絕望。

 就連林城步這樣沒好好上過學,對這方面完全沒有了解的人都能馬上判斷出來,而且在刑天的第一個鬼故事裏就提到過類似的地方,這是有自殺傾向的人群的秘密聚點。

“操。”林城步腿蹬了一下桌子,椅子往後滑開了。

 他摸出煙點上了,狠狠地抽了兩口。

 心跳得有些不太穩,他又拿過酸奶一口氣全喝光了,壓壓驚。

 到底出了什麽事?

 平靜一些之後,林城步又拖著椅子坐到了電腦前,想再往前翻翻,看看還有沒有笑盡一杯酒的的留言,但他發現留言板一共只能保存最近的5頁。

 連留言板都做得這麽絕望,直接抹掉了之前存在過的那些人。

 不知生死。

 林城步一夜都沒有睡好,夢裏全是元午,沒有笑容地坐在船尾看著水面。

 這場景一個晚上把他嚇醒了好幾回。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感覺自己跟沒睡似的。

 今天他不上班,飛快地洗漱完了之後他就出了門,他要去沈橋。

 看到了那個留言板之後他突然就想待在元午身邊,不用說話,不需要任何形式的交流,只要能看到元午就行。

 路過樓下小菜市的時候他跑進去跟一幫搶早菜的老太太一塊兒搶了一堆新鮮的菜和肉,還有水果,然後又在旁邊的超市裏買了一堆點心,再拎著急匆匆地上了車。

 車出了市區之後限速80,他一直壓著80開著,接近小江鎮了才慢了下來。

 這邊空氣變得好了起來,林城步關掉了空調,打開了車窗。

 好好地吸了幾口鮮空氣之後,他扔在副駕上的手機響了。

 掃了一眼他就迅速把車靠邊停下,一把抓過了手機接起了電話:“大頭?”

 “我是大頭的媽媽,”那邊傳來一個帶著本地口音的女聲,“你是不是小午的朋友啊?”

林城步楞了楞馬上回答:“是,我是!”

大頭的媽媽?他在一片茫然之中突然感覺到了害怕:“怎麽了?他出什麽事了嗎?”

大頭媽媽是個直爽的農村婦女,說話完全沒有拐彎和委婉,聲音還很大:“他天沒亮的時候跳河啦!”

這大著嗓門的一句話就像炸雷一樣把林城步從車座上震地跳了起來,腦袋撞在了車頂上,他吼了一聲:“什麽?!”

 “沒有死!你過來看一下吧,現在人沒有事!但是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大頭媽媽喊著說。

“好的好的!好好好好好……”林城步一連串地也喊著,掛了檔就往沈橋那邊開,“他現在什麽情況?”

 “現在在睡覺!睡著了!”大頭媽媽回答。

“好的好的,謝謝您,我馬上到,我現在就在小江鎮。”林城步一句話說完咬了三次舌頭。

 掛了電話之後他腦子裏嗡嗡地響成一片,眼前也是各種混亂,不得不再次把車停在路邊,扯了幾張濕紙巾在臉上擦了擦,讓自己鎮定下來。

 跳了河?

 跳河?

 元午那麽怕水的人居然去跳河?

 但是現在人沒事。

 人沒事。

 還睡著了。

 他是怎麽能在跳完河了之後就睡著了的!

 到底是跳河還是遊泳啊!

 定了定神之後,林城步拿過手機給江承宇打了個電話。

“這大清早的,”江承宇很吃驚,“我剛要睡呢,有事兒?”

 “你這兩天沒什麽事兒吧,”林城步說,“剛我接了元午鄰居的電話,說什麽他跳河了,我現在馬上到,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麽事兒,你這兩天別安排……”

 “行知道了,”江承宇反應很快,“要幫忙你給我打電話,我隨時。”

 “謝謝。”林城步掛了電話。

 他第一次覺得從小江鎮到沈橋的路這麽他媽的難開,路窄還顛,特別是過了旅遊區之後那條土路,顛得他脖子都酸了。

 好容易開到了老碼頭,車還沒停好他就探出頭往外盯著看。

 老碼頭沒有什麽異常,看上去跟他每次過來的樣子沒有不同,沒有人,沒有車,沒有像是發生過什麽事的跡象。

 就連永遠都背著葫蘆在碼頭上玩的大頭都在。

 只不過大頭今天沒蹲著,而是一聽到車響就跑了過來。

“小步哥哥!”他跑到車邊喊了一聲。

“大頭,怎麽回事兒?”林城步跳下車,蹲到他面前。

“我不知道,我沒有看到,”大頭皺著眉,一臉焦急,“媽媽不讓我過去,但是小午哥哥現在在睡覺了。”

 “他一個人在船上嗎?”林城步站起來就往那邊跑。

“傻子叔叔在,”大頭追在他身後跑,“你等等我。”

 “你不要過去了,”林城步知道大頭他媽在這種情況下肯定不會允許大頭過去,“你就在這兒玩,我會過來跟你說的,聽話。”

 “……哦。”大頭猶豫了一下,蹲在了碼頭邊上。

 林城步在各種船和板子之間連跑帶蹦地跑到了元午的船邊,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船頭的傻子。

“傻子大哥,”他放輕了聲音,“還記得我吧?我林城步,那天光身子那個……”

傻子點點頭,指了指船艙,又做了個睡覺的姿勢。

“他睡著了?”林城步走到艙門邊,不敢推門,只是湊到門縫那兒往裏看著。

 元午躺在船艙裏,身上蓋了條小毛毯,裹得緊緊的。

 林城步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的有些亂糟糟的頭發還是濕的。

 他心裏有點兒不知道是該松口氣還是該擔心元午現在的狀態,但元午睡著,他又沒辦法問,只能回過頭小聲地問傻子:“這怎麽回事兒?”

傻子看著他,做了個跳水的動作,然後就沒法表達了。

 他站起來,跳到了旁邊的船上,沖林城步招了招手,林城步跟著他跳了過去。

 傻子往網箱那邊指了指,然後順著交錯在一起的船往那邊走了過去。

 林城步一步三回頭地跟著他到了網箱旁邊。

 守網箱的兩個工人正端了飯在吃面條,一看到他們,就站了起來,其中一個指了指林城步:“你是他朋友吧?哎你來得挺快啊。”

 “他怎麽回事?”林城步趕緊問。

“哎我也不知道,說不清,不知道他是要幹嘛,我就沒見過他這樣的,就算是要死,也沒見過這樣死的。”工人嘖嘖嘖的一臉感慨。

“他幹嘛了?”林城步追問。

“從船上直接就跳水裏了,一直不上來,傻子看著不對勁就下去了!這麽好水性的下去都沒把他弄上來!”工人有些激動,揮著手半喊著,“我就趕緊也下去了,一看,他手抓著一把水草不松手!拉都拉不開!我用刀把水草割斷了才把他弄上來的!我要沒帶刀他就完了!我回船上拿刀再下去他肯定得嗆!一口氣不合適就得死!你說他這是幹嘛呢!”

17

 林城步只覺得自己在今天這個實在不算熱的天氣裏出了一身汗,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不知道是冷汗還是急出來的汗。

 工人說完之後就是一通嘖嘖嘖:“你是他朋友吧,他是不是腦子有問題啊?”

林城步沒說話,另一個工人接過話頭:“平時看著也沒什麽問題啊,就是話少點兒。”

 “也是,平時過來上廁所不還跟我們聊幾句麽,也不像是有問題,”那個工人往元午船的方向看了看,“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還是……中邪了?”

傻子拍了他一巴掌,啊啊地擺手。

“我就隨便說一句,”那個工人說,“就覺得他這事兒怪得很。”

 “謝謝你們了,”林城步摸了摸身上,連一包整煙都沒有,只好拿出了錢包,“多虧你們了……”

 “哎!”工人一看他拿錢包,趕緊推開了他的手,“別拿錢啊,沒必要的,別說鄰居這麽長時間的人了,就是不認識的,我們也都會救的,我們船上人救人是規矩。”

傻子也推了推他,示意他回元午的船上去。

“回吧,”另一個工人說,“他還是嗆了水的,然後也不說話倒頭就睡了,你去守著點兒,別醒了又出什麽事。”

林城步回到了元午的船上,把身上的煙塞給了傻子,傻子拍拍他的肩,又打了個手勢,林城步體會不出是什麽意思,就當是傻子讓他不要擔心了。

“謝謝。”他說。

 傻子走了這後,他走到窗戶邊往裏看了看,元午還是那個姿勢躺著。

 他猶豫了一會兒,輕輕推開艙門走了進去,在元午身邊坐下了。

 盯著元午看了幾分鐘,他實在沒忍住,伸手過去在元午鼻子下面探了探,感覺到了呼吸之後才收回了手。

“你為什麽?”林城步看著元午,輕聲說,“你總問為什麽,你為什麽……我現在也想問,你為什麽?”

元午看上去睡得很沈,當然不可能回答他。

 他也不指望元午能回答,面對元午他幾乎已經不敢再有任何舉動,在聽到工人的話的時候,有一瞬間他甚至希望元午能退回到之前的狀態裏。

 認真地過著現在這樣的生活,不要有變化,也許就不會意外。

 但這真的可能嗎?

 林城步看著元午緊閉著的眼睛,如果沒有外力,元午真的會這樣一輩子嗎?

 不會的吧。

 以前他跟江承宇談起元午的狀態時說害怕元午一輩子都會這樣過下去了,江承宇笑了。

“你太天真,沒有什麽會永遠不變,就算你覺得什麽也沒變,時間也一直在改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一樣的。”

這是他唯一一次覺得江承宇說自己是哲學系畢業的可能是真的。

 元午這到底是怎麽了?

 他精神問題挺嚴重的這一點林城步一直知道,但怎麽也沒想到他會突然自殺。

 是自殺嗎?

 林城步擰著眉。

 他無法想像元午是怎麽潛到水下,抓著一把水草就再不松手的。

 這樣的描述現在靜下來之後再次想起來,讓他突然不寒而粟。

 寒意一點點往骨頭裏透進去。

 水草。

 窒息。

 來自水的致命吸引。

 這些內容在刑天的故事裏反覆出現,每次都會不一樣。

 而讓他深深恐懼的,是最後一個故事。

 元午還沒有寫出來的最後一個故事。

 林城步呼吸開始變得艱難,他輕輕地往旁邊的小桌邊挪了挪,把元午的筆記本拿了過來。

 筆記本是開著機的,屏幕亮起來之後,林城步看到了沒有關上的文檔。

“最後的決定還是最初的決定,什麽都沒有變,他繞了一大圈,終於還是回到了起點……

我們在尋找什麽,在逃避什麽,沒有人能說得清……

通往終點的路看起來各自不相同,終點卻都是寂靜……

那些關於自己的疑問,或者喧囂,或者沈默,有答案,或是沒答案,最後都沒有誰再記得……

他坐在船頭,腳下是沁涼的水,環繞,輕舞,離去……

往下就是答案嗎?沒有人知道,但這裏永遠不會有答案,離開他離不開的地方,去他不知道能不能到達的地方……

他往下,一直往下,直到不能再前進……

就是這裏了,不再回頭了,他伸手抓住了伸展著的,躍動著的,看起來開心著的那些綠色的小精靈……”

林城步合上了筆記本,他覺得喘不過氣來,狠狠地深呼吸了幾次之後,他輕手輕腳地拿了元午的煙去了船尾。

 沈橋的空氣還是這麽好,帶著水腥味的清涼空氣灌進肺裏,他的呼吸終於平覆下來。

 這些故事他都看過,但今天再看的時候,感覺已經完全不同。

 元午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心情,是什麽樣的感受會讓他把這故事當成是操作手冊。

 手機在兜裏響了一聲,是江承宇的發過來的消息。

-什麽情況?

-具體幾句說不清,是跳河了,現在沒事,在睡覺

-睡覺?你還是他

-

-果然有我18號最牛調酒師的風範,有事聯系我

-

 把手機放到一邊,林城步靠坐在了船板上,從元午的煙盒裏拿了一支煙,叼著沒有點。

 元午每次待在這裏看著水面的時候,在想什麽?

 林城步不知道,也體會不了,從小到大,他基本都不會把什麽事兒放在心裏太久,不愛想事兒,也不敏感,甚至連對於很多人來說都是困擾的性向,他都沒怎麽過腦子。

 也許是遺傳吧,跟老爸老媽說起來的時候,他們竟然也就稀裏糊塗地就把這事兒跟他出去打了一架似地處理消化掉了。

 但這樣的他,偏偏碰上了元午這樣的一個人。

 他對元午很了解,知道他喜歡吃什麽喜歡喝什麽,知道他穿什麽聽什麽,知道他的生日,他的住址,他的身高體重,要不是不敢在元午上廁所的時候跟進去,他連元午的尺寸也會知道,就是這麽不要臉。

 但他對元午也非常不了解,不知道他成長的環境,不知道他心裏想什麽,不知道他真正煩的是什麽,不知道他為什麽有時候脾氣會很爛,也不知道他冷漠焦灼的背後是什麽。

 也許慢慢會知道的吧,就像他迷茫地看著元午混亂了這麽久之後突然發現元午並不是失憶,也並不是執著地想要讓些故事按本來的狀態出現在該出現的地方……

林城步一直不敢真的去想這一點,他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已經不是元午了的元午。

 後艙門響了一聲,沒等林城步轉過頭,余光裏已經看到了從船艙裏走出來的元午。

“你……”林城步跳了起來,叼著的煙掉在了船板上,“醒了?”

 “嗯,”元午看了他一眼,彎腰把煙撿了起來,叼到了自己嘴上,“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你,”林城步摸出打火機打著了伸到了元午眼前,看著他還濕著的頭發,“我今天不上班。”

 “有吃的嗎?”元午往前湊了湊點著了煙,“我餓了,感覺看到你就會餓。”

 “有點心,你要不想吃點心我給你做點兒別的?”林城步說。

“點心就可以,”元午看了他一眼,“臉色真差,沒睡好嗎?”

 “一晚上亂七八糟的全是夢,”林城步轉過身才想起來菜和吃的全在車上,“那什麽……點心在車上,我忘拿過來了。”

 “去拿唄。”元午說。

 去拿?

 說得真簡單!

 不能!不敢!走開了誰知道你會不會再紮水裏去拽著水草不撒手!

 林城步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你陪我去拿。”

元午用一種看二傻子的眼神瞅著他:“從這兒到碼頭,一共27條船,走過去五分鐘,走回來五分鐘,連大頭都來去如風,你去一趟要我陪?”

 “要,”林城步點了點頭,“我……怕。”

元午看著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對著他噴了一小束煙:“你是不是剛過來的時候又掉水裏了?”

 “沒有,”林城步咬咬嘴唇,“你陪我。”

 “憑什麽?”元午大概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憑……”林城步想說憑我是你男朋友,但沒敢說出口,他不知道元午今天這事兒跟昨天他占便宜有沒有關系,“憑你餓了。”

元午繼續看著他,半天才沖他豎了豎大拇指:“這個理由簡直無懈可擊。”

林城步緊跟在元午身後往碼頭走,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就看到了還在碼頭上寂寞地數螞蟻的大頭。

 他猛地緊張起來,他怕大頭見了元午就會激動地問起之前的事,現在元午對這事兒只字未提,林城步沒法判斷他是忘了還是不說,也不知道從大頭那兒聽到他會有什麽反應。

 他只能很野蠻地突然蹦到了元午前面,飛快地往碼頭走。

“是我餓還是你餓啊……”元午在他身後說了一句。

 林城步沒顧得上答話,直接跳上了碼頭,大頭已經站到了碼頭邊準備開腔喊了,他趕緊捏住了大頭的臉:“一會兒不要問小午哥哥早上的事知道嗎?他不想說這個事,你要是問了他會傷心的,懂了嗎?”

大頭被他捏著臉,只是啊了一聲,他松了手之後才又補充了一句:“知道了。”

 “你真聰明,你以後要成大事兒。”林城步拍了拍他的腦袋。

“叔叔,”大寶靠著林城步的腿喊了一聲,“早上好!”

 “早,”元午跳上碼頭,“吃點心嗎?”

 “吃!”大頭馬上回答。

 林城步還有些不太放心地走到車邊,打開車門拿東西的時候還豎著耳朵聽著他倆的對話。

 不過大頭果然靠譜,沒有問早上的事,註意力全放在了點心上。

 林城步拿了一袋小面包和一袋小蛋糕讓他挑,大頭挑了小蛋糕:“我要一個就可以了,不用這麽大一袋,吃不完的。”

 “好。”林城步撕開袋子拿了一個給他。

 大頭吃了一口蛋糕,仰起頭正想說話,前面的船上傳來了大頭他媽的聲音:“大頭——回來吃早點了!”

 “哦——”大頭應了一聲,回頭沖他倆揮了揮手,跳到船上,往自家的船跑過去,“我去吃早點啦!”

大頭他媽站在船頭往碼頭這邊看了好一會兒,林城步沖她點了點頭,然後跟元午一塊兒往回走。

“你什麽時候來的?”元午問。

“來了一會兒了,”林城步說,“來的時候你在睡覺。”

 “哦,”元午應了一聲,往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你說你是我男朋友?”

林城步被這個有些突然的問題嚇了一跳,但為了保持前後一致,他含糊地哼了一聲。

“你以前來的時候為什麽沒說。”元午繼續往前走。

“我……不敢。”林城步說的這倒是實話,他的確是不敢。

 元午沒再問,回了船上就拿了罐可樂坐到了船尾,伸手拿了倆小面包準備吃。

“沒別的喝的了嗎?牛奶什麽的,你打奶泡不是用牛奶嗎,”林城步說,“大清早的別喝可樂吧。”

 “沒了,昨天晚上我好像沒睡,喝了幾杯咖啡,打奶泡都打沒了。”元午說。

“你……沒睡?”林城步在他旁邊蹲下,“好像?”

 “嗯,”元午咬了一口面包,“我有時候分不清我是做夢還是醒著。”

林城步沒說話,想起了元午深夜蹲在船尾痛哭的樣子,是只那一次,還是經常那樣。

 不知道,但想想就覺得那樣的元午很無助。

 如果他沒有找到元午,那麽這樣的元午,是不是會一直這樣,在下著暴雨的深夜裏,一個人哭泣……

 “你看過我的小說嗎?”元午問。

“看過,看過一些,”林城步收回思緒,想了想又補充說明,“我不算你讀者,也不想要你的簽名書。”

 “對,你看過,”元午想了想,“你還能說得出內容。”

 “……嗯。”林城步發現元午居然忽略了他說出內容的時候那一章還沒有發到網上的情節。

“你是不是說過,”元午喝了口可樂,“你有病?”

 “我沒說過,是你說我有病,”林城步說,“我是說我……是鬼。”

 “嗯,想起來了,”元午看上去很平靜,咬了一口面包之後轉過頭看著他,“你為什麽要我把你前面排隊的鬼送走?”

 “我……”林城步閉上眼睛吸了口氣,“我想你找到過去,有我的那些過去。”

 “這樣啊。”元午低頭把剩下的面包塞進嘴裏,盯著放在船板上的可樂沒再說話。

 林城步看著他的側臉,說不清眼前這個異常平靜的人倒底是不是元午。

 神態和說話的方式都是他熟悉的,冷淡而平靜,似乎不會吃驚也不會對什麽東西好奇,但說話的內容卻還是之前的狀態。

“那些過去,很重要嗎?”元午問。

“重要,”林城步看著他,“很重要。”

 “對於你來說?”元午掃了他一眼。

“對你也一樣,人活一輩子,不求別的,起碼自己要記得自己。”林城步說。

 元午拿起可樂罐沖他舉了舉:“有道理。”

接下去就是長時間的沈默,元午不再說話,林城步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只得也拿了個面包默默地啃著。

“我那個小說,”元午吃了三個面包之後開了口,“差不多寫完了。”

 “這麽快?”林城步問。

 元午的這句話讓他緊張起來,小說並不是差不多寫完了,相對於刑天之前的小說,現在這個最多寫了三分之一,只是小說最開始的那一個故事而已。

 但元午說快寫完了。

 林城步知道為什麽快寫完了,因為後面,沒有了,所有的故事,無論有沒有寫完,都只到這裏了。

“嗯,”元午說,“寫不下去了……編輯要拿刀砍我了,這得算爛尾吧。”

 “寫不下去就不寫了,”林城步說,“怎麽舒服怎麽來,那麽多爛尾的,編輯挨個砍得砍到明年才輪得上你。”

元午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

 這笑挺開心的,林城步看得出來現在的元午是放松的,他也跟著稍微松了一口氣。

“結束還有兩章,”元午說,“我已經定好時了,到時間就會更新。”

 “嗯。”林城步點點頭。

“去試試吧,”元午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我有時間了。”

 “試什麽?”林城步楞了楞。

“試試能不能把你送去輪回,”元午仰頭把可樂喝光了,捏了捏罐子,“從第一個開始。”

18

 林城步對自己是一只排隊等輪回的鬼這個設定已經差不多淡忘了,元午對這個設定也一直是看著年輕輕就神經了的可憐人滿懷慈悲和同情的態度,而且在出發的第一秒就出了意外。

 現在元午突然主動提出重啟這個計劃,林城步好半天都有點兒反應不過來,楞了楞才問了一句:“那你……能記得嗎?”

 “不記得。”元午回答得很幹脆。

“哦,”林城步想了想,“那先試試吧,上次你不是說第一個鬼在北郊的工廠嗎?”

 “我猜的。”元午說。

“那你繼續猜。”林城步說。

 元午又拿了個小蛋糕咬了一口:“這蛋糕比昨天那個破生日蛋糕還要難吃。”

 “是麽,”林城步笑了笑,“要不一會兒咱們回市裏,我給你買栗子蛋糕?你以前很喜歡吃。”

 “嗯。”元午應了一聲,把咬了一口的蛋糕放回了袋子裏。

“不吃了?”林城步問。

“太難吃了,像吃石灰,”元午說,“剛那個小面包像沙子,我太餓了懶得說。”

林城步拿起那半個蛋糕咬了一口:“你什麽味覺啊……”

元午點了根煙夾著,往後靠著,仰頭看著已經開始發出白色光芒的太陽。

 林城步吃完半個蛋糕,想找點兒什麽話說,但一時半會兒沒找出來,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元午如同自帶結界的氣質讓他每次想說點兒什麽都得找半天的切入點。

 在找著說什麽之前,他只能盯著元午上上下下來回看著,好在以前元午就對他這種赤裸裸的目光並不在意。

 林城步的目光從元午還濕潤著的頭發開始慢慢往下看,漂亮的前額,直挺的鼻子,看上去有些不耐煩的唇和倔強的下巴,鎖骨,t恤……t恤不看了什麽也看不到……胳膊,手腕……

他的視線停在了元午的手腕上,自從那天把手表給了林城步之後,元午左手腕就一直空著沒再戴東西,但到現在林城步才看到了在手表位置的手腕內側那道深深的刀疤。

 他心裏的震驚和後怕猛地同時湧了上來,還有深深的疑惑。

 什麽時候的事?

 為什麽是割腕?

 元午不是把刑天的故事當成操作手冊的麽?各種窒息和水,為什麽之前會是割腕?

 他盯著那道疤看了很久。

 腦子裏只有一結論,這疤是元午還是元午的時候割的。

 兩年前?

 突然失去聯系的那段時間裏?

“你今天不上班嗎?”元午擡手遮了遮已經直射到臉上的陽光。

“嗯,”林城步點點頭,“上班的時候早晨事兒也不多。”

 “那出發吧?”元午說。

“……好,”林城步站了起來,看著元午進船艙把東西收拾好拿了條毛巾擦著頭,他又很謹慎地問了一句,“你為什麽……想……”

 “你怕死嗎?”元午回過頭問他。

“怕得要命,特別怕。”林城步說。

“我也怕,”元午說,擦頭發的動作停了下來,毛巾遮掉了他半張臉,看不清表情,他的聲音很低,“我不想就這麽……死了。”

聽了這句話,林城步才確定了元午記得早上的事。

“你……早上……呃,”但要想談論這件事,還是讓林城步很難開口,對於他這種書沒怎麽念好的人來說,想要有技巧地問出這種敏感的問題,簡直比背菜譜還難,“我是說……你……”

 “你母語是什麽?”元午問。

“啊?”林城步楞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中,中文啊,普通話。”

 “沒聽出來呢。”元午說。

 林城步吸了口氣,在心裏給自己加了個油,看到沒,這人又噎你呢,簡直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不管他是不是他,不管他是誰,噎你這一點都是標配呢……

 “你早上是想自殺嗎?”林城步用清晰的母語問了一遍。

“是。”元午把毛巾扔下,抓了抓淩亂的頭發,彎腰拿了錢包走出了船艙。

“為什麽?”林城步追問。

“不知道,”元午回答得很幹脆,“我不知道,我就是……想。”

 “你不是怕死嗎?”林城步繼續追問,多麽熟練的母語。

“是。”元午說。

“那為什麽又想死?”林城步盯著他。

“因為就應該是這樣。”元午轉身往碼頭那邊走了過去。

 林城步沒有再問下去,感覺元午自己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跟在元午身後,突然覺得自己以前要是好好學習就好了,考個大學,學個心理學什麽的,沒準兒還能推斷一下元午的想法。

 現在自己這種文化修養就夠看個微信謠言的狀態,就算想去自學估計都夠嗆,之前他找過心理醫生,人家說需要跟本人談過才能判斷,但也跟他說了一些,別說聽懂,他現在連記都記不清人醫生都說了什麽。

 一個文盲迷弟的悲哀。

 上車的時候,林城步發現車的輪轂上又插滿了草和野花,連車前臉也插了不少,大頭的藝術修養真是越來越高了。

 元午上車之後還是老樣子,往車座上一靠,偏過頭看著窗外出神。

 林城步把車窗放下來,他很喜歡開著車的時候外面吹進來的涼爽的風,當然只限於鄉下,市裏要放了車窗,到家他都覺得自己的臉是磨砂的。

 元午把拿在手裏的帽子戴上了,又從兜裏拿出口罩。

“是不是風太大了?要關窗嗎?”林城步問。

“不是,”元午戴上口罩,“習慣了。”

習慣了。

 誰的習慣。

 元午沒有這個習慣。

 元午對人有距離,冷淡,但卻從來不回避任何的目光,可以冷漠而囂張地面對任何探究而全不在意。

 他身邊有結界,但從來不遮擋自己。

 車開出了沈橋,今天不是周末,而且天氣已經沒有了前陣的炎熱,來沈橋的人很少,路上只看見了幾輛農用車和班車。

 班車都開得很狂野,從旁邊超過去的時候林城步都有種自己車要被帶跑偏的錯覺,所有班車司機都有一顆想要擺脫地心引力沖向天際的飛行員之心。

“弄點兒音樂聽聽。”元午說。

“哦,”林城步看了他一眼,“想聽什麽?”

 “你不是我男……”元午半瞇著眼看著窗外。

“對我是你男朋友,”林城步伸手按了一下cd機,“我車上所有的碟都是你愛聽的。”

 “我好久沒聽音樂了。”元午說。

“我也很久沒聽了。”林城步說。

cd機裏有碟子,是多久以前放進去的林城步已經不記得了,從元午變成這樣之後他就沒有再聽過這些碟。

 雖然他並沒有跟元午一起聽音樂的經歷,但只要一想到這些都是元午平時會聽的歌,他就不敢再聽。

 這麽久了,碟子還能放出聲兒來他都有些意外。

 音樂響起,前奏過後,元午跟著音樂輕輕唱了一句:“feel……I can feel you……the blissyour kiss……”

林城步的眼睛猛地有些發酸,手指在方向盤上輕輕敲了幾下。

“我的衣服你還沒還給我。”元午說。

“不還了,”林城步說,“我要了。”

元午轉頭看了他一眼。

“要不拿我衣服跟你換?”林城步又說。

“算了。”元午閉上眼睛。

 車開到了市郊,要去北郊那個不知道在哪兒的廢棄工廠要穿過市區,林城步看了元午一眼:“安全帶。”

 “嗯?”一直閉目養神的元午睜開一只眼睛。

“副駕不系安全帶也扣分呢。”林城步說。

 元午有些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拉過了安全帶,準備扣上的時候他頓了頓,把卡扣拿到眼前看了看:“你這車是不是沒姑娘坐?”

 “……就我媽和我姐,”林城步看了一眼卡扣,有點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坐得少。”

 “弄個雞雞卡扣在這兒你媽居然沒抽你?”元午把安全帶扣上了。

“多拉風。”林城步說。

 元午沒理他,把車窗關上了,車一開進市區,空氣就開始變得有些發灰。

 林城步打開了空調。

“我為什麽不記得這東西呢?”過了一陣兒元午問了一句。

“什麽?”林城步楞了楞。

“這個雞雞,按說男朋友的東西我應該有印象吧。”元午掃了他一眼。

 林城步心裏有些緊張,心跳都有點兒加速,撒這麽大的謊還真是需要個強大的心臟,他清了清嗓子:“你連我都不記得了。”

元午沈默了一會兒:“也是。”

林城步松了口氣,剛一緊張差點錯過了轉彎的路口。

 車在路口停下等著左轉燈亮的時候,元午又偏過頭問了一句:“那咱倆上過床麽?”

咱倆上過床麽?

 咱倆上過床麽?

 上過床麽?

 上床?

 上床!

 林城步嚇了一跳,往油門上踩了一腳,還好掛的是空檔,發動機嗷了一聲之後他低頭一通猛咳,一半是受驚被嗆到,一半是掩飾自己的心虛。

 我操!

 把最重要的環節給忽略了!

 男朋友啊!

 上沒上過床啊?

 上過?

 林城步當然是這麽希望的,也很想這麽說,但他還是一個有底線的正經迷弟,他已經利用元午的腦殘……不,元午的腦子不清醒占過了便宜,實在不能再臭不要臉地占這麽大的便宜。

 雖然很想占。

 可是……沒上過?

 沒上過床的男朋友……聽起來又有點兒可疑。

 林城步的咳嗽已經快裝不下去了,他自己都覺得聽著特別假,幹咳個沒完……綠燈亮了,他不得不停下咳嗽,掛檔把車開了出去。

“那什麽,”他瞟了元午一眼,元午臉上的口罩完美地遮掉了表情,他什麽信息也沒得到,“幹嘛問這個?”

 “你可以不回答。”元午說。

“那你還問什麽啊!”林城步有點兒無奈。

“看看你的反應,”元午轉頭繼續看著窗外,“我想喝點兒水。”

 “前面有奶茶店……去喝奶茶?貢茶吧?我好久沒喝了,”林城步往路邊看著,提到自己很喜歡又很久沒喝了的玩意兒他就忍不住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哎對就是這條路,前面有一家,還能停車……你喜歡喝紅茶還是綠茶還是龍井?”

 “白開水可以嗎?”元午說,“我只是想喝瓶礦泉水,水,施烏哎水,白水。”

 “……知道了。”林城步有些不好意思。

 不管是貢茶還是施烏哎水,車都只能停在貢茶他家門口,只有那兒有幾個停車位。

 林城步把車停好之後,看到元午正盯著外面貢茶的牌子,他趕緊解釋:“旁邊有超市可以買水……沒別的地兒停車了。”

元午沒出聲。

“真的。”林城步又補充一句。

“你去買吧。”元午坐在車裏沒動。

“嗯?怎麽了?”林城步問。

“我……怕。”元午聲音很低地回答。

“怕?”林城步立馬想起了之前自己讓元午陪著去拿點心時的借口,“你不是吧,這種事兒你也要打擊報覆?”

 “我是真的怕,”元午頭靠在玻璃上,眼睛看著外面,“人太多了。”

林城步看著他,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是啊,人太多了。

 元午與世隔絕地待在那條船上已經太久,就算會去鎮上采購,那種小鎮上的熱鬧哪怕是有集的日子裏,也沒法跟高樓大廈的城市裏一條商業街相比。

 他突然很心疼。

 曾經每個夜晚都充斥著閃爍的燈光和音樂,被紛雜的人群和尖叫包圍著的元午,曾經面對這種燈紅酒綠依舊能永遠淡然的元午,會說怕。

“車上等我,”林城步說,“礦泉水,還要什麽別的嗎?”

 “貢茶。”元午說。

“嗯?”林城步楞了楞。

“礦泉水不要了,”元午轉過臉,“要貢茶,紅茶。”

 “好。”林城步點點頭,開門下了車。

 往貢茶那邊走過去的時候他又猶豫了一下,拿著遙控器把車給鎖上了。

 元午聽到車上鎖的聲音,靠到車座上笑了笑,把音樂聲音開大了。

 他居然會對著林城步說害怕。

 其實也談不上是害怕,只是隱隱的不適應和抗拒,來來去去的人群,每一個人都很匆忙,跟無數個人擦肩而過又視而不見。

“小午,你看。”

 “看什麽。”

 “看我,你能看到我嗎?”

 “能。”

 “那你覺得,你看到的真的是我嗎?是真的我嗎?”

 “你不就是你麽。”

 “不是啊,我是我認識的我,但不一定是你認識的我……你看到的是哪一個?”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我覺得我一直在看,就是不知道我看的是誰……眼睛裏的那個人,就是那個人嗎?鏡子裏的呢?你看鏡子的時候,看到的是你,還是我呢?”

元午很煩躁地往後狠狠地撞了一下座椅靠背,又把車裏的音樂聲音再開大了一些。

 到底在說什麽!

 到底是想說什麽!

 聽不懂,一直都聽不懂,讓人抓狂!

 這些都是什麽……

林城步離著車子還有好幾米遠就聽到了車裏震耳欲聾的音樂聲音。

I reeber reeber youI reeber still close to youNo need to fear the distance here……

元午靠在座椅上閉著眼睛,好像還聽得挺投入。

“靠,”林城步過去拉開車門就覺得耳朵要炸了,他伸手把音樂聲調小了,“你也不怕一會兒警察過來了。”

 “你能聽到嗎?”元午問。

“聾子都能聽到還得重新震聾一次了,”林城步上車關上了車門,把手裏拎著的兩杯茶放到了前面,“喝吧。”

 “我是問你能聽到有人說話嗎?”元午問。

“哪兒?”林城步往四周看了看。

“這兒。”元午睜開眼睛看著他。

“有人……說話嗎?”林城步突然覺得後脊梁有點兒發寒,“我倆說話呢。”

元午拉下口罩笑了笑,伸手拿了一杯茶喝了一口。

“好喝嗎?”林城步看著他。

“嗯,”元午點點頭,“小年輕喜歡的玩意兒。”

 “……你很老了?”林城步嘆了口氣。

“你管我叫大叔呢。”元午說。

“那你還叫我大爺呢,我上哪兒說理去。”林城步也拿過貢茶喝了一口,冰涼爽口的茶一路往下到了胃裏之後他心裏那種慎得慌的感覺才慢慢消退了。

“我們是……”元午把吸管抽出來慢慢喝著上面的奶油,“怎麽認識的?”

怎麽認識的?

 對於林城步來說,這個問題比問他多少歲還要容易回答。

“在一個酒吧門口,”林城步把一條腿曲起來,側身坐著,面對著元午,“那會兒剛入秋,天氣特別好,我喜歡,就是容易流鼻血……”

 “把環境描寫和心理描寫去掉。”元午打斷他。

“哦,”林城步笑笑,“那就是酒吧門口,我去找人,看到你了,覺得我操這人……特別……非常……相當……”

 “帥。”元午接過他的話。

“對,”林城步點點頭,“我當時就覺得我操這人怎麽這麽帥,還挺酷。”

 “然後呢?”元午看著他。

“然後我就想著我得跟你說話,不管說什麽都行,問個路都行,”林城步喝了口茶,“我就過去了。”

 “找我問路?”元午挑了挑眉。

“沒,找你借火,”林城步看著他的眼睛,“我說,大叔借個火,就說了這句。”

 “第一次見面你就叫我大叔?”元午問。

“嗯,也不知道哪兒短路了,我緊張就容易瞎說,”林城步想想又笑了,“不過你那天就是挺……跟沒睡醒似的,胡子估計也好幾天沒刮了。”

 “然後呢?”元午接著問。

“你說……你跟我說,”林城步笑著輕聲說,“你說,你跟我說話麽大爺,樣子特別拽,還有點兒不耐煩。”

19

 林城步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很……特別,元午說不上來這是怎麽個特別,只是看著林城步的樣子,聽著他說話的語氣,就能感覺得到他在回憶這一段的時候,很滿足。

 林城步說的是真話,這一段比他說是自己男朋友要真的得多,發自內心的來自記憶深處的愉悅清清楚楚。

 元午看著他,甚至有點兒想跟著他笑出來的沖動。

“開車吧。”元午說。

“嗯,”林城步坐著沒動,定定地看著他,“好。”

 “你車聲控的?”元午瞅了他一眼。

 林城步沒說話,繼續盯了他一會兒,慢慢靠了過來。

 元午看著他一點點小心地湊過來,一直到呼吸都貼到他臉上了,才停了下來。

“我第一眼看到你,”林城步在他耳邊輕聲說,“就知道一見鐘情是真的了。”

元午沒有出聲。

 林城步的聲音平時聽著沒什麽特別的,這會兒也許是貼得太近,也許是因為聲音放輕了,他能聽到林城步聲音裏細小的顆粒,像一小把細沙緩緩地落在他肩上,帶著細細的癢和真切的實感。

 挺特別的感覺,混亂中像是腳踩在了地面上。

 但當林城步的唇碰到他嘴角時,他還是稍稍偏開了頭:“開車吧。”

 “好。”林城步似乎並沒有太多尷尬,只是順著在他臉上碰了碰,然後坐正發動了車子。

 車往前開出去的時候,元午看了一眼路上的指示牌,路通往北郊。

 是不是在那裏呢?

 他拉好口罩,閉上眼睛,細細地回憶著。

 但回憶什麽呢,有什麽能回憶的……他的回憶並不是一片空白,但交錯著混亂得像一張被揉成了團了蛛網,任何一根絲都已經無法再單獨被挑出來。

 那是不是在北郊呢?

 他為什麽會有這樣的猜測?

 一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車開出了市區之後,元午在路邊看到了一大片廠房。

“應該是這一片了吧,”林城步看著外面,“這邊倒的確是有很多廠,新的舊的都有,你有印象是哪兒麽?”

 “沒有。”元午回答。

“……行吧,那我慢慢開,咱們往裏開?”林城步把車右轉下了主路,“應該是往那邊比較多。”

 “好。”元午點頭。

 林城步挺緊張的,雖然他覺得那些故事跟元午本身沒什麽關系,對元午也應該不會有多大影響,但元午現在畢竟已經用跟故事重合的方式“自殺”過一次,他不得不小心。

 這片廠房不少,連最古老的磚窯都還有,只是因為汙染都被取締了,但是廠房……靠路這邊基本沒有廢棄的廠房,更沒有像故事裏寫的那樣已經完全破敗了的廢棄廠房。

 順著路往裏又開了差不多兩公裏,林城步看到路邊有個環衛工人正在休息,他把車停了下來:“我去打聽一下。”

他跳下車,往兜裏塞了包煙,跟環衛工人打了個招呼:“師傅休息呢?”

 “嗯,歇會兒。”工人回答。

“師傅,跟您打聽一下,”林城步遞了根煙過去,在他旁邊蹲下了,“您對這邊兒挺熟的吧。”

 “熟啊,這一大片就我們三個人。”工人接過煙,點了叼著。

“那您知道這片的廠,哪兒有空的廠房嗎?”林城步問。

“空的?你是要租還是要買?”工人問。

“還沒定,就……那種比較舊一些,好多年沒人用過了的那種。”林城步說。

“那種也不見得就劃算,你先期投資裏都還得有一部分是維修的了。”工人還挺專業地說。

“那我看了再比較比較,您知道這樣的嗎?”林城步笑笑。

“有吧,不過在盡裏頭了,那片我去得少,”工人想了想,“那邊是老張負責的,反正舊廠都在裏面,外面這些都是後來擴出來的。”

 “那您幫我問問?”林城步把下車的時候拿的煙放到了工人手上,其實自己過去打聽也沒什麽難的,只是元午的狀態挺隨機,他怕時間長了會有什麽意外,如果工人能直接把地點告訴他,直接過去就比較妥當。

 工人推辭了一下收下了煙,拿出手機給同事打了個電話,問了舊廠房的地址,又嗯嗯啊啊地說了半天。

“我告訴你啊,有三個特別舊的,都在差不多的地方,你車順著這條路一直往裏,”工人給他指路,“前面有個十字路,左邊過去開一段就有一個下坡,你下到坡底,就能看到有個水庫的提示……”

 “水庫?”林城步一聽到水就會緊張。

“舊水庫了,現在都不用了,”工人說,“你就跟著水庫的路牌走,看到水庫了,就看到廠了,不過我跟你說啊……你最好還是別租那幾個廠房。”

 “怎麽了?”林城步問。

“有一個死過人,好像還是自殺,具體也弄不清是哪一個了。”工人嘖嘖兩聲。

 工人這麽一說,林城步立馬覺得元午的這個猜測說不定不是純粹的瞎猜,潛意識?還是殘存的記憶?

 他回到車上,元午正閉著眼睛聽音樂,碟子已經被他換成了Lacriosa的,林城步雖然對哥金沒有什麽特別的興趣,但因為元午喜歡,他以前也都聽。

 正在放著的這首他覺得還挺好聽,Ich Bin Der Brennende Komet,他做為一個文盲還專門去查過這是什麽意思。

 我是燃燒的彗星。

“我換一首好嗎?”林城步問,他不想只是彗星,他怎麽也得是月亮吧,跟著元午轉。

“嗯?”元午睜開眼睛。

 林城步也沒回答他,直接切了別的歌。

“問到了嗎?”元午並不介意他直接換歌,把車窗往下放了一些。

“嗯,”林城步點頭,順著工人說的方向開了過去,“有好幾個,不過就是……那什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工人說……有廠房裏死過人。”

 “自殺嗎?”元午轉過了頭。

“……嗯。”林城步看了他一眼,元午看上去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

“那就對得上了,”元午說,“我猜對了?”

 “我……”林城步突然感覺有些不踏實,他放慢了車速,“我能反悔嗎?”

一開始他只是想著這些地方也許是刑天靈感的來源,如果過來了,能讓元午一點點感覺到自己跟這些地方完全沒有什麽交集,但他怎麽也沒想到,這故事居然有可能是真事兒。

 這就有點兒嚇人了。

 他做為一只正在排隊的鬼,突然有點兒不大想去輪回了。

“走吧。”元午很平靜地說。

 林城步只得踩了踩油門,元午想去,那就去吧。

 無論會發生什麽,這是元午第一次主動要求去接近這些東西,豁出去了,最多不就是挨揍麽,或者是元午再退回去。

 反正退不退回去,這個樣子的元午,也並沒有好到哪裏去。

 總之他一直陪著就是了。

 轉彎下了坡之後,就看到了水庫的路標,水庫居然叫秋水潭。

“秋水潭水庫。”元午也註意到了這個名字。

“還挺好聽的,”林城步說,“不過聽說已經沒什麽水了,不用了都。”

 “嗯。”元午把口罩摘掉了,胳膊架在車窗上,瞇縫著眼睛吹風的樣子看上去還挺悠閑。

 路標挺舊了,但指得還是挺清楚的,車開了十幾分鐘,就看到了水庫已經銹的大門。

 元午把頭探出了車窗:“那邊。”

廠房也挺明顯的,在水庫的側面,遠遠就能看到,三個挺大的廠房。

 林城步把車開到了第一個廠房旁邊停下了。

 元午下了車,他也趕緊跟著下車,繞過去站在了元午身邊。

“是哪個呢?死過人的,”元午說,“挨個進去看看吧。”

林城步已經慣性覺得元午時不時就會腦殘或者抽風,現在元午這一路都平靜如水的樣子反倒讓他開始非常不放心。

 元午已經往廠房走了過去,他也只得跟上,一邊走一邊琢磨一會兒要出了狀況自己該怎麽辦。

 最後決定只要元午有什麽反應,他就二話不說上去扛了就跑,到車上就先捆起來,然後就扒掉衣服……不,然後就開車回去。

 廠房的確是有些年頭了,雖然各自的鐵圍欄還在,但都已經銹得看不出原色,廠房除了鋼架和水泥部分還健在,別的木頭和彩鋼瓦都已經碎得七七八八能從外面直接看到裏面。

 從四周的荒草裏穿過去的時候,林城步反倒覺得爛成這樣的廠房還安全些,至少陽光能照進去,不太有鬼片氛圍,也許就不容易把元午勾得抽風。

 接近廠房之後,元午停了下來,盯著旁邊的一面水泥墻面看著。

 林城步跟著看過去,發現墻上他本來以為是青苔或者是火燒過的殘跡所以沒註意的東西居然都是塗鴉,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站在了青合街上,再走幾步就能看到18號。

 但這裏跟青合街那些或渲泄或張揚的塗鴉並不相同,元午走進了廠房之後,林城步看清了這些塗鴉,血,套在脖子上的繩索,斬斷了的手,掉落在地上的呆滯的眼珠……

他快步跟上元午進了廠房裏。

“是這裏。”元午說。

 是的,沒錯,就是這裏。

 第一個因為自殺俱樂部而最終選擇了上吊自殺的少年,就是在這裏結束的生命,那些在故事裏出現過的塗鴉和場景幾乎是按著眼前的一切寫下來的。

“你……”林城步伸手抓住了元午的胳膊,元午條件反射地想要甩開他,但沒成功,他抓得很緊。

“我什麽?”元午看著他。

“有沒有什麽……”林城步看了看幾乎已經搬空了的巨大廠房,四周剩下的只有一些木條和爛紙殼,而按故事裏寫的,進來之後,左手邊的車床,以及四根鞋帶,就是那個少年的最後歸宿。

“沒有,”元午說,“怎麽樣才算是把你前面這第一位送走了?”

 “這就已經……送走了。”林城步往左邊看了一眼,除了幾根斷了的鋼架,並沒有看到車床。

 也許車床搬走了,也許沒有按完全相同的細節來寫,有藝術加工……但現在林城步幾乎可以肯定,這些故事並不是虛構的。

 這一個個鬼故事裏的主角,都是那個已經被關閉了的自殺網站裏真正去死了的人,也許都曾經在那個留言板上寫下過最後的話。

 林城步猛地感覺有些毛骨悚然。

 那麽……笑盡一懷酒的那句話,真的是遺言嗎?

 元午已經轉身走出了廠房,似乎對這裏面的場景都沒有感覺,走得很幹脆,也很平靜。

 但林城步還是覺得他有些平靜得太過頭了,或者說,他平靜的表現跟他讓人有些追不上的腳步並不匹配。

 林城步跑了幾步跟他並排走著:“我們一會兒去吃飯吧。”

 “嗯。”元午應了一聲。

“你有沒有想吃的館子?還是我來安排?”林城步一邊問一邊盯著元午的側臉。

“你安排。”元午回答得很簡單。

“好,那我們就……”林城步一邊要盯著元午一邊還要找廢話分散他的註意力還要在腦子裏現找個吃飯的地方來,對於大腦一直單線程運轉的林城來說挺困難的。

 但元午似乎也並不在乎他的回答,只是埋頭往車那邊走。

“咱們去吃小火鍋吧……”林城步臨時想了個地方,雖然現在這天兒吃小火鍋有點兒太熱了。

 說完了之後他突然發現元午眼角是濕潤的。

 在轉出廠房的圍墻之後,一直背著光的元午迎向陽光時,林城步看到了他左臉上的一道淚痕。

“你怎麽了,”林城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盯著他的臉,“你怎麽了?”

元午看著他,表情還是很平靜,眼神也沒有林城步害怕的那樣失去焦點,而是定定地看著他。

“告訴我,你怎麽了?”林城步想摟住他,但沒敢動,只能緊緊抓著元午的胳膊。

“你是不是,”元午開口,聲音依舊平靜,“從來沒有叫過我的名字?”

 “是的。”林城步心裏一顫,不知道元午問出這樣的問題是個進展還是又一種新型的抽風方式。

“為什麽?”元午問。

“我叫了你揍我。”林城步說。

“放屁,”元午說,“別張嘴就說瞎話。”

 “你要不要試試。”林城步咬了咬嘴唇。

“好啊。”元午點點頭。

 林城步心一橫,沒給自己猶豫的機會,直接開口:“元午。”

元午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

 林城步瞪著他。

 元午沒有動手,表情開始有些奇怪,像是疑惑,又像是迷茫,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輕聲說:“元午?”

 “嗯。”林城步應著。

“我是元午?”元午看著他,說出元午兩個字的時候非常吃力。

“是的。”林城步回答。

“是麽,”元午輕輕吹了一下前額的頭發,笑了笑,“你是這麽覺得的嗎?”

 “不然呢,”林城步說,“我認識你很多年了,你一開始就叫元午,後來也叫元午,現在當然還是叫元午。”

元午沒說什麽,只是轉身走到了車邊,拉開了車門:“我身份證上的名字你知道麽?”

林城步沒說話,身份證?

 元午關上車門,往車座上一靠:“我叫元申。”

去你媽的什麽鬼!又轉回來了!

 林城步走過去趴到車窗上,用盡量平淡的語氣說:“元申是你弟弟。”

元午的身體僵了一下,然後轉過了頭:“我弟弟?”

 “嗯。”林城步看著他。

“那我是誰?”元午笑了。

“你是元午。”林城步說。

“那元申呢?”元午又問。

“你弟弟啊!”林城步再次回答。

“好吧……我弟弟,”元午湊近他,“那我弟弟呢?他在哪兒?”

林城步沒能說出話來。

 是啊,你弟弟在哪兒呢?

“上車,回去吧,”元午輕輕嘆了口氣,“我餓了,你剛說去吃什麽?”

 “小火鍋。”林城步繞過車頭拉開車門上了車,有點兒說不出來的滋味兒,感覺似乎是看到了點兒希望,但卻找不到正確的路線和合適的姿勢靠近。

“你是不是,”元午看著他,“很喜歡吃小火鍋?”

 “嗯,”林城步覺得自己大概吹了風有點兒受涼了,鼻子發癢,“我們可以吃海鮮的,沒辣椒。”

 “好的。”元午點頭。

“你如果想吃別的,”林城步扭臉看著他,元午不噎他甚至是很聽話的時候,他會莫名其妙地覺得心疼,就像看到一匹烈馬被斬了蹄兒似的,“我們就吃別的。”

元午看著他沒說話。

 他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還有什麽可說的,於是就跟元午四目對望著。

 說實話,以前這樣的機會真的沒有過,這麽近的距離,這麽長的時間……元午從無動於衷到翻臉走人有時候只需要三秒。

 林城步看著元午的眼睛。

 元午眼睛很深邃,有時候他覺得看不透元午在想什麽也許就是因為他的眼睛太深了,看不到底。

 但是很漂亮。

“你……”元午看著他,“在想什麽?”

 “嗯?”林城步頓了頓,“沒想什麽,就看你眼睛很漂亮。”

 “這句應該是真話,”元午從旁邊抽了張紙巾遞給他,“你流鼻血了大爺。”

 “……操,”林城步接過紙巾往自己鼻子下面按了按,一片紅,“我……操。”

就說剛怎麽覺得有點兒癢呢,還以為是鼻涕沒好意思老吸。

 這簡直是,林城步回過神來之後一陣狂風般的尷尬,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感受了,自己居然看元午看出了鼻血?

 自己居然饑渴到這種程度了?

 20

 天幹物燥,小心鼻血。

 林城步覺得自己不至於饑渴到這種程度,還是因為天氣太幹燥了,但畢竟是在盯著元午看的時候流的鼻血,還是很尷尬,而且還沒法專門跟元午解釋自己是因為天氣太幹了……

聽著太假。

 他拿著濕紙巾下了車,收拾完了鼻血之後才又上了車。

“別吃小火鍋了吧,”元午說,“吃完該七竅流血了。”

 “……那你有什麽想吃的嗎?”林城步問。

“沒有,”元午說完又想了半天,最後嘆了口氣,“沒有,我不知道我想吃什麽,喜歡吃什麽,你知道嗎?”

 “知道,”林城步發動了車子,把車載加濕器打開了,“你經常去的那家館子……離我家不遠,去嗎?”

 “什麽館子?”元午問。

“一個專做蛋包飯的館子。”林城步說。

 元午嘖了一聲:“我就這點兒追求?”

 “嗯,不過我去吃過幾次,做得的確很好,花樣也多,而且店主喜歡hyde,全天候放他的歌。”林城步把車子掉頭的時候一眼又掃到了旁邊的廠房,他猛地一腳踩下油門,車飛快地順著路離開了。

 陽光下的這個廠房顯得格外破敗,本來這樣的地方也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但在林城步看過那些墻上的塗鴉,知道了這裏曾經可能發生過的事之後,再看到就有種陰森森的絕望感,只想快點離開。

 元午的抽風果然是沒什麽規律的,林城步以為他會在廠房那兒有什麽爆發,但元午除了那道淚痕就再也沒有別的反應。

 只是他依舊說自己是元申,這讓林城步有點兒無奈。

 也許還是應該繼續在元申身上找突破口?

 但是怎麽找,去哪兒找,又怎麽突破,林城步嘆了口氣,茫然得很。

 林城步有兩年沒去那家蛋包飯的店吃飯了,差點兒沒找到那條小街。

“是我去買回來,還是……”他把車停在路邊,看著元午,“還是我們一塊兒進去?”

元午沒說話,往那邊看過去。

“稍微要走幾步,”林城步說,“不在當街這面兒,不過吃飯的人不算多。”

元午打開車門下了車。

 林城步跟元午並排往蛋包飯那邊走過去,這是他第二次跟元午一塊兒過來,第一次是在酒吧玩牌的時候元午輸了他一頓飯,於是帶他過來吃一次。

“有印象嗎?”林城步問,“以前你帶我來吃過。”

 “不記得了,我請人吃飯也這麽沒追求麽?”元午說。

 能請就不錯了,這還是因為輸了呢。

 店裏跟兩年前沒什麽不同,擺設什麽的都沒有變過,只是看得出不久前應該重新裝修過,東西都變得新了很多。

 這會兒吃飯的人不算多,五六個,都坐在門口的陽傘下,元午進去,坐在了靠窗的桌邊。

 服務員過來點餐的時候林城步有些期待,他希望服務員能認出元午這個老顧客,但讓他失望的是這個服務員他沒見過,應該是新來的。

 而當他點完餐看到第二個服務員經過的時候,發現這個服務員他也沒見過。

 兩年了,這種小店大概除了老板和店裏hyde的歌,都已經不是以前的樣子了。

 連元午都跟換了似的。

 林城步點了兩種口味的蛋包飯,一份蝦仁雞蛋的,一份什錦的,元午帶他來吃的那次點的就這兩種,然後一人一半換著吃的。

“我們一人一半,”林城步說,“你先吃哪種的?”

元午拿著勺在兩個盤子上來回點著,最後停在了蝦仁那盤上:“先這個吧。”

林城步拿了什錦那份切開了:“我都有點兒餓了。”

 “為什麽不帶我去你們那個私房菜的館子吃你的拿手菜?”元午吃了一口。

“你不去。”林城步說。

“嗯?”元午看著他,“為什麽?”

 “我哪知道,”林城步也吃了一口,他跟元午說過至少四次請他去吃,元午每次都不去,最後一次說不去的短信都還在手機裏存著,“以後你想起來了跟我說一下為什麽唄。”

元午笑了笑:“你可以趁我想不起來的時候帶我去吃。”

 “你去嗎?”林城步看了他一眼。

“有空的時候可以去啊,”元午說,拿過旁邊的水喝了一口,“你是不是還有些別的事兒也想趁這機會幹了?”

林城步偏開頭咳了兩聲:“沒。”

 “沒?”元午吃了塊蛋皮。

“我不敢,”林城步回答,“你脾氣太爛了,後果我怕我承受不住。”

元午笑了起來,笑得還挺開心,林城步看著他的笑容,突然覺得有些陌生,說實話他幾乎從來沒有見過元午這樣笑。

“我脾氣挺好的,一直都挺好的。”元午說。

 放屁。

 林城步條件反射地就想反駁他,但頓了頓又沒有說出來,脾氣好?

 元午的脾氣從哪個角度都不可能有人說好,但……也許……

元申脾氣好?

 飯很簡單,所以吃得也挺快,林城步感覺自己還沒有享受夠,兩個人都吃完了,連之後點的飲品也喝完了。

 林城步挺不情願地結賬,跟元午一塊兒走出了小館子。

 今天天氣挺好的,下了這麽久的雨,氣溫已經降下去不太爬得起來了,午後的陽光很燦爛,照在人身上的時候卻也不會再覺得熱。

 按說今天的任務已經完成了,林城步應該把元午送回沈橋去,但他卻有點兒不願意。

 明後兩天他都要上班,沒辦法過沈橋去,他就想跟元午多待會兒,可去沈橋待著……那地方其實挺舒服的,只是元午的狀態他總是希望元午能離開沈橋,或者盡量少在那兒窩著。

“想走走嗎?”林城步試著問了一句。

“上哪兒走?”元午問。

“前面有個小公園,早上和晚上是大媽天團的地盤,中間的時間就沒什麽人了,”林城步說,“去遛達遛達?”

元午沈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好吧。”

小公園挺好的,綠樹草地,小亭子,長廊,以前林城步覺得沒有一個小湖是遺憾,現在覺得沒水挺踏實。

 人很少,工作日裏的這個時間,公園基本就是空的。

 他倆在公園裏轉了幾圈,元午看到了小路邊的一片草坡:“去那兒。”

 “下面沒路。”林城步說。

“我困了,”元午過去,順著草坡往下走了一段,然後坐下了,“我要睡會兒。”

 “嗯,”林城步跟過去坐到他旁邊,“那你睡吧。”

元午每天睡覺的時間挺多的,以前就是,除了酒吧和每周去健身房的時間,他基本都在家睡覺,現在在沈橋也差不多,大頭說他除了打字,基本都在睡覺。

 今天跑出來這一通,要說沒有精神上的壓力,林城步覺得不可能,哪怕這一路元午都表現得出奇的“正常”。

 現在肯定是又累又困了。

 元午躺到草坡上,把口罩往上扯到了眼睛上,沒幾分鐘呼吸就放緩,慢慢睡著了。

 林城步不困,特別是眼下這種時候,他就算困也不會睡。

 他揪了根草放到嘴裏咬著,偏過頭看著元午。

 元午的臉被口罩遮掉了大半,能看到只有嘴和下巴。

 好看。

 元午的臉線條不算柔和,幹脆利落,看上去帶著傲慢,但立體的五官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充滿了吸引力。

 林城步看了一會兒,拿過嘴裏叼著的草,輕輕地從元午的唇上滑過。

 元午沒有醒,只是咬了咬嘴唇。

 你是不是還有些別的事兒也想趁這機會幹了?

 有啊,我操太多了。

 林城步盯著元午,太多了。

 他不像江承宇,追人約炮兩不誤,他在這方面沒那麽放得開,或者說他的欲望自從碰到元午之後就全部集中在了元午身上。

 以前他甚至想過,如果元午對他一直不冷不淡,他能忍多久,一年兩年,三年五年,還是十年二十年,會不會把功能給憋失靈了?

 還想過自己會不會哪天憋不住直接給元午灌醉了拖上床。

 他嘖了一聲,一個活在腦子裏的流氓也夠傷感的了。

 元午咬嘴唇咬了挺長時間,慢慢松開之後,下唇留下了淺淺的齒痕。

 林城步盯著看了幾秒鐘,又看了看四周,沒人,就算有人也不太看得到草坡下面的情況。

 他半躺到元午身邊,低頭小心地元午唇上碰了碰。

 元午平緩的呼吸從臉上撲過。

 他猶豫了0.1秒,舌尖在元午嘴上點了點,接著慢慢地從唇中間滑到嘴角,再勾回來。

 元午動了一下,帶著睡意很低地哼了一聲。

 他頓了頓,想停下來,讓腦子裏理智和欲望的小人兒打一架看看戰果,但一秒鐘之後他就發現了自己腦子裏根本沒有理智小人兒,只有欲望小人兒扛個大刀來回吼叫著表示沒誰敢跟自己單挑好寂寞。

 他的舌尖從元午唇間探了進去,元午有些迷糊地嗯了一聲,偏了偏頭,他迅速貼過去,再次探入。

 元午估計是被他吵醒了,雖然還沒完全弄清狀況,但還是擡手準備把口罩從眼睛上扯開。

 林城步沒出聲,只是很快地抓住他的手按回了身側,同時舌尖滑進了他嘴裏。

 元午的呼吸有一瞬間的短暫停頓,之後漸漸地從平穩變得稍微有些混亂,接著林城步感覺到了他的回應。

 纏上來的舌尖,唇齒之間的迎合,讓林城步的喘息頓時變得急促,重重地吻了下去。

 元午的呼吸也慢慢被他帶得有些沈,當他的手扯開元午的t恤摸進去的時候,元午的胳膊搭到了他肩上,帶著幾乎聽不清地一聲:“嗯……”

就在林城步腦子裏暈成一片,有些不管不顧地伸手往元午褲子裏摸的時候,元午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你是不是有點兒太狂野了。”

 “啊,”林城步在一片暈乎乎裏扒拉出了自己的那一毛錢理智,控制住了自己的手,“我是一匹野馬。”

元午笑了起來,推了他一把。

 林城步順著他的勁往旁邊的草地上一躺,嘆了口氣。

 元午把口罩從眼睛上扯了下來,吹開前額垂著頭發,扭過臉看著他:“我睡了多久?”

 “一小時……半小時吧,”林城步閉著眼睛,“不好意思啊。”

 “我困得要死,”元午說,“在我睡醒之前你再敢吵我,我就抽你。”

 “知道了,”林城步笑了笑,“我也不是故意的,看了你一會兒就沒忍住。”

元午把口罩戴到了他眼睛上:“別瞎瞅了。”

 “我不用這玩意兒,”林城步說,“我怕你悄悄跑了。”

 “我幹嘛跑?”元午說,“還悄悄跑……”

 “我不知道,你又不是沒跑過,”林城步嘆氣,“我跟你說,你現在就跟個定時炸彈似的,我真挺費勁的。”

元午沒出聲,重新躺下之後拉過他的手,把自己衣服抓起一角放到他手裏:“抓著吧,我要跑你就能感覺到了,或者我想跑還得脫衣服。”

林城步抓著他衣服笑了:“哎,有時候覺得你這樣也有好的一面。”

 “嗯?”元午應了一聲。

“你以前沒這麽好玩。”林城步說。

“我就是想睡個覺,”元午說,“真誠地告訴你,你再吵我,我真的會發火。”

 “知道了,不吵你,睡吧。”林城步笑著說。

 元午這一睡下去,有些出乎林城步的預料。

 林城步陪著他一塊兒瞇了一會兒就拿掉了口罩,睡不著,就算困了,一般白天他瞇個半小時的差不多也就夠了。

 但元午明顯跟他不同,睡下去之後就跟昏迷了似的一動不動,連手指頭都沒動彈過,一直把太陽從頭頂睡到了樹頂上。

 林城步幾次都忍不住湊過去檢查他的狀況,發現他就是睡覺,睡得挺沈,雖然覺得不太正常,但畢竟他這個假冒的男朋友並沒有看過元午以前是怎麽睡覺的,是不是每次都能睡成這樣……他只能一直等著。

 城市裏的太陽消失得要比鄉下快一些,高樓之中很快就看不到了,不像在沈橋,一直可以看著它從樹梢到水面。

 陽光淡下去之後的草坡上慢慢變涼了,太陽曬暖的草和泥土保溫的時間不長,林城步想把元午叫醒,想想又沒動。

 一直到老太太天團的前哨隊開始進場了,他才清了清嗓子,在元午耳邊叫了一聲:“哎,你睡了好幾個小時了,差不多了吧。”

元午沒動。

“我屁股都坐疼了,”林城步說,“肚子都餓了。”

過了幾分鐘,元午終於動了動,擰著眉慢慢睜開了眼睛,迷迷瞪瞪地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說了一句:“我操天亮了?”

 “再不醒就真天亮了,”林城步把手表伸到他眼前,“你看看時間,快六點了都。”

 “困死了,”元午打了個呵欠,又用力地伸了個時間長達十秒鐘的懶腰,慢慢坐了起來,“我好久沒睡得這麽實了,夢都沒做。”

 “你總做夢嗎?”林城步問。

“嗯,”元午捏捏眉心,“一閉眼就是夢。”

林城步看著他:“都會夢到什麽?”

元午沈默地捏著眉心,又按了按額角,站起來之後才說了一句:“全是惡夢。”

林城步沒再說什麽,惡夢,都是什麽內容的惡夢?

 關於什麽?

 是元午的惡夢,還是……元申的?

 走出公園的時候元午拿過來林城步手裏的口罩重新戴好,林城步沒忍住問了一句:“你為什麽總要戴口罩。”

元午看了他一眼,似乎對於這個問題完全沒想過,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林城步又追了一句:“為什麽你也不照鏡子?”

元午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思考,很長時間之後才繼續往前邊走邊說:“因為太帥了。”

操。

 林城步突然有些激動,瞪著元午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兩天連續跟元午有了親密接觸,讓他對元午本來的感情有了些微妙地變化,更進一步,或者是更深一層……他前所未有的越來越強烈地想要把元午拉回來,拉回到他本來的生活裏。

 哪怕是元午本來的生活裏沒有他。

“是因為你不敢。”林城步說。

 元午腳步頓了頓,林城步跟了過去,站在他身後:“你不敢照鏡子,你害怕看到自己,而且,你也怕別人看到你。”

元午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慢慢轉過了身。

 林城步盯著他也不說話。

 林城步對自己的判斷不算確定,但今天在舊廠房看到的東西,還有那句“我叫元申”,讓他突然開始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並不完全是瞎琢磨。

“送我回去。”元午說。

“回哪兒?”林城步說。

“沈橋。”元午回答。

“不。”林城步很幹脆地拒絕了。

“什麽意思?”元午瞇縫了一下眼睛,眼神裏有些難以讀懂的情緒,跟林城步之前體會到的任何一種都不相同。

“你不能再回沈橋,”林城步說,“那地方……不好。”

 “你說不好就不好?”元午扭頭往車那邊走過去,“憑什麽。”

 “憑我是你男朋友。”林城步跟了上去。

“小步步,”元午胳膊搭到了他肩上,把他往自己身邊一拉,湊到他耳邊小聲說,“你真以為你說了我就信麽?”

林城步楞了楞,因為元午把胳膊搭過來這種主動親密的姿勢而產生的巨大沖擊還沒消失,元午後一句話又把他打回了現實。

 但沒等元午把胳搭收回去,他一把抓住了元午的手,往前硬拖了幾步,拉開車門把元午往車裏一推,然後也跟著擠進去半個身子,從副駕前鬥裏拿出了一副手銬,飛快地往往元午手腕上一銬,再把另一頭銬在了車門的拉手上。

 元午有些吃驚,瞪著手銬,一直到林城步上了車他才說了一句:“你還有這玩意兒?”

 “你送我的,”林城步發動了車子,“你不記得了嗎?”

21

 林城步剛想把車開離車位,車窗被人敲了敲,他嚇了一跳,轉頭看出去的時候,一個收費員正站在外面。

“靠,”林城步小聲罵了一句,先從錢包裏抽了張50的出來拿在手上,然後才放下了車窗,“多少錢?”

沒等收費員開口,他又把錢遞了出去:“夠了吧。”

 “稍等,找你錢。”收費員接過錢。

 他正低頭找零錢的時候,林城步已經把車開了出去,副駕銬著個情緒不穩定的家夥,他實在不敢跟陌生人多廢話。

 萬一元午突然喊一聲救命,他今天就精彩了。

 一個廚子,綁架了一個作……不,盲流。

 是的,這家夥現在就是個盲流。

 越想快點兒把元午捉回去就越不順利,正好下班放學的時間,一路開的那速度都不如他下車扛著元午跑的快,而且越急,紅燈越湊熱鬧,幾乎每個路口都是紅燈。

 好在元午一直在旁邊沒什麽動靜,林城步時不時地用余光往他那邊掃著,元午似乎靠在車窗上又睡著了。

 林城步皺皺眉,還是覺得有點兒反常,這一閑著就睡覺是什麽毛病?之前也沒發現元午能睡到這個程度。

 到家的時候天都已經黑了下來,小區不少人都已經吃完了晚飯出來散步了。

 林城步把車停好,看了元午一眼,這人居然還在睡。

 他下了車,走到元午那邊輕輕打開了車門,在元午睜開眼的同時,他迅速地把銬在車門上的手銬換到了自己手上。

 元午跑得太快,如果沒留神讓他撒丫子跑了,自己肯定追不上。

“這是哪兒?”元午往車外掃了一眼。

“我家,”林城步看了看兩邊,沒有人經過,“下來吧,去我家先吃個飯。”

 “牢飯啊?”元午斜眼瞅了瞅手銬。

“沒辦法,你忍忍吧,”林城步小聲說,“你現在行為太不可預測了我不敢放開你。”

元午靠在車座上盯著他看了能有兩分鐘,推開他下了車。

“不覺得這樣太招搖了嗎?”往樓裏走的時候元午把戴著手銬的手舉過頭頂晃了晃。

“哎,”林城步趕緊把他的手拽了下來,一把抓著塞到自己衣服裏抱住了,“你別逼我來硬的啊。”

 “你以為現在這姿勢不招搖嗎?”元午說。

“別廢話,”林城步連拉帶拽的把他扯到了電梯前,還好這會兒正好有電梯在一樓,“進去。”

 “住這麽高。”元午在他按下電梯樓層的時候說了一句。

12層高麽,”林城步看了他一眼,“我覺得還耽誤我起飛呢。”

元午笑了笑,電梯門打開的時候他站著沒動:“我來過你家嗎?”

 “來沒來過你反正都不記得。”林城步拽著他出了電梯。

 當然沒來過!

 一次也沒來過!

 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林城步還挺緊張的,重要的人突然來做客,而他都不知道屋子裏會不會有什麽影響他形象的東西沒收好。

“我不怎麽收拾屋子,可能有點兒亂……”林城步打開了屋裏的燈,迅速地往屋裏掃了一圈,突然發現自己屋子還收拾得挺整齊的。

 元午笑了笑:“你就跟那種天天覆習到晚上三點半還說自己追劇追番忙死了,考試……”

 “我不是那種人,”林城步打斷他的話,“我從來沒考過高分,要不我能去學汽修麽。”

 “哦。”元午笑著點了點頭。

 林城步扯著元午在廚房轉了一圈,打開冰箱看了看,菜還有,於是又把元午扯回客廳裏。

“我幫你拿掉這個,”林城步指了指手銬,“你在這兒看會兒電視或者玩遊戲都行,我做飯。”

 “嗯。”元午應了一聲。

“我做飯的時候你不會跑吧?”林城步盯著他,雖說是個開放式廚房,但做菜的時候是背對著客廳的,他不太放心,“你要跑也得吃餓對吧?”

 “哦,”元午又應了一聲,在林城步打開了他手上的手銬時又說了一句,“那也不一定。”

林城步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哢一聲把手銬又扣回到了他手上,拉著他往沙發上一推,再把另一頭銬在了茶幾上:“你銬著吧。”

 “我還沒問你呢,”元午靠在沙發裏,拽了拽手銬,“這玩意兒我送你的?”

 “嗯。”林城步從冰箱裏拿出菜,開始準備。

“我送你個手銬幹嘛?”元午又問。

“……我不知道。”林城步埋頭切菜。

 他其實不知道這手銬是元午從哪兒弄來的,就知道自己第一次在元午車上借著酒意想親他一口,結果就被元午用這東西銬在了車上,鑰匙放在車門外的地上。

 這個送你了。說完這句元午就打了個車走了。

 他都不想回憶自己是怎麽在腳尖剛好能碰著鑰匙的情況下把手銬打開的,簡直無語。

 元午沒再追問。

 林城步做菜的背影挺好看的,他研究了一會兒手銬發現沒有任何印象而且也不可能打得開之後,就靠在沙發上看林城步忙活了。

 男朋友?

 肯定不是。

 不過元午覺得這人跟自己應該挺熟的。

 只是他不太想得清,現在的他看著林城步並不討厭,林城步長得不錯,身材也很好,盡管都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曾經”喜歡過男人,林城步吻他的時候,他也並不反感。

 嘖。

 元午枕著胳膊,甚至有些欲望。

 但是。

 是誰呢?

 元午閉上了眼睛,腦子裏的那個人是誰呢?是自己嗎?

 林城步認識的那個,是誰呢?是自己嗎?

 不到半小時,林城步就做好了三菜一湯,擺到了他面前的茶幾上。

 油炸小牛肉餅,肉末玉米和手撕包菜,還有一個車螺芥菜湯,幾個菜看上去都很漂亮,聞著也香。

 元午掃了一眼就覺得肚子餓了。

“有黑米粥和白飯,”林城步給他盛了碗湯,“你吃哪種?”

 “粥,”元午說,“要甜的。”

林城步盛了碗黑米粥,放了糖擱在了他手邊。

“吃完飯你送我回去?”元午喝了口湯。

“不,”林城步拿起碗,“從今天起,你就住在我家了,沈橋的東西我會去幫你拿回來,船和別的我會幫你處理,你……”

林城步的話沒有說完,元午一揚手,碗裏的湯潑到了他臉上:“你是誰?你管我?”

還好湯是先做的,已經不怎麽燙了。這是林城步的第一反應,要不這一潑就得破相。

 他沒說話,站起來先飛快地把茶幾上的菜全挪到了另一邊的小桌上,然後進了浴室洗臉。

“林城步,”元午的聲音從客廳傳進來,“我不管你是誰,你以前跟我什麽關系,我的事都輪不著你來管。”

林城步往臉上潑了一捧水,盯著鏡子裏自己滴著水的臉。

“你莫名其妙地跑來,編點兒瞎話東拉西扯,我跟你玩是我樂意,”元午聲音很冷,“你把自己當誰了?”

林城步抹了抹臉上的水,低下頭嘆了口氣。

“憋得慌你找別人去,別跟我這兒費勁,”元午說,“有這工夫都睡多少個了……”

林城步從浴室裏沖了出來,一拳砸在元午胸口上,元午沒說完的話被砸在了嗓子眼兒裏。

“我把自己當誰了我自己清楚,”林城步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按在沙發上,“你把自己當誰了你知道嗎?”

 “滾。”元午沒被銬的右手對著他的臉劈了過去。

 林城步都能感覺到自己被劈得一扭頭時脖子發出的哢地一聲響。

 操!

 他往元午身上一跨,抓著他的手用膝蓋壓住了,元午的左手又一擡,拉得手銬嘩嘩響著。

“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林城步低頭指著元午,壓著聲音,“我知道你不是故意這樣,但你也得積極點兒,你覺得身邊有什麽不對的時候不要逃避!”

 “滾。”元午還是這句。

“你就想一輩子這麽稀裏糊塗地過下去嗎?”林城步盯著他,“就這麽連自己是誰都記不清了地過下去嗎?”

 “我怎麽過,”元午看著他,“用得著你操心嗎?你是誰?”

 “我是聖父耶和華,”林城步咬著牙,“元午,我告訴你,我要是不管你了,這個世界上就不會再有人管你!只有我!跟個傻逼似的跟著你!怕你出事,怕你死了,怕你回不來了!要是沒有我,你就死去吧!死了見著閻王你他媽都報不對自己名字!操!”

林城步說完就松開了元午,坐到了旁邊的小桌邊開始吃飯。

 元午躺著沒動,睜著眼睛瞪著天花板發楞。

 林城步吃完一碗飯的時候,元午偏過頭:“哎,耶和華。”

 “幹嘛。”林城步斜了他一眼。

“你真覺得……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嗎?”元午問。

“我覺得你有時候知道,”林城步盛了碗湯,“但是你不敢面對。”

 “我為什麽不敢面對?”元午笑笑。

“我不知道,我在查。”林城步低頭喝湯。

“好吧,就算你說的是真的,那你為什麽,”元午擡手扯了扯手銬,有些無奈,“跟神經病一樣非得……管我?你是不是得先我一步去看看精神科啊?”

 “那我告訴你吧,反正事兒已然到這一步了,我也無所謂了,”林城步放下碗看著他,“我非常喜歡你,算初戀,我這人遲鈍,碰上你之前我就想著得找個人談戀愛了,碰到你了,我才知道我是想跟你談戀愛,就你,換了誰都不行。”

 “哦,”元午應了一聲,“你是被拒絕了吧?”

 “反正就是特別煎熬,翻面兒來回煎,我快煎成變態了都,”林城步又盛了一碗湯,走到他身邊蹲下,“我就想著,如果我能讓你回到以前,回到正常生活裏,你會不會以身相許。”

元午楞了楞,接著就笑了起來,有點兒停不住地笑了半天。

“喝湯嗎?”林城步問。

 元午又笑了一會兒才接過碗,把湯一口氣都喝了:“我的粥呢?”

 “我把菜拿過來,”林城步說,“你吃就好好吃,不吃就看著,你再敢拿湯潑我,或者掀菜什麽的,我就給你灌安眠藥。”

元午沒有再發火,但似乎也沒有再說話的願望,打從笑完林城步之後,就一直沈默著。

 吃飯沒說話,吃完飯林城步收拾的時候他也沒出聲,林城步收拾完了去洗了個澡,出來的時候他依然沈默著。

“洗個澡嗎?”林城步從臥室裏拿了套自己的衣服出來,“你在沈橋那兒好久沒有舒舒服服洗澡了吧?”

元午動了動手上的手銬。

 林城步過去把手銬摘了下來,元午拿過他的衣服進了浴室。

 他猶豫了一下跟著進了浴室,裝著幫元午拿沐浴露洗發水什麽的,趁他沒註意把浴缸出水口的蓋子拿過來放進了兜裏,然後出了浴室。

 過了一會兒浴室裏傳出了水聲。

 林城步躺到在客廳裏,把電視打開,聲音開大,遮掉了讓他渾身都有點兒燥熱的水聲。

 但水聲沒了,想像還在,特別是像他對元午這種長期求而不得的,各種想像,要臉的不要臉的合三觀的毀三觀的,光種子都得有一個g

 他嘆了口氣,要是元午這會兒沖出來再折騰點兒事就好了,他就可以順著發火的機會把元午扔床上去收拾了。

 不要臉啊林城步。

 他仰頭靠著沙發笑了起來,笑一半的時候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他頓時有種幹壞事兒被人當然發現的強烈尷尬感,差點兒被自己口水嗆著。

 電話是江承宇打來的,林城步接了起來:“餵?”

 “在家嗎?”江承宇在那頭問,“我五分鐘之後到你家樓下,上回在我那兒喝的酒你不說挺好喝的麽,給你拿了幾瓶,你下來拿。”

 “我在家,不過……”林城步有些猶豫,“我不是太走得開。”

 “操,你帶人回家了?”江承宇很吃驚,“林城步,你帶人回家都不肯跟我過一夜?”

 “滾蛋!”林城步走到浴室門口聽了聽,元午還在洗著,他走到窗邊,“我這兒……元午在。”

 “什麽?”江承宇楞了,“你把他弄回家了?”

 “嗯,”林城步嘆了小聲說,“他已經那麽自殺過一回,我真是不敢再讓他一個人在沈橋。”

 “……要不我給你送面錦旗吧,”江承宇說,“情深義重誰人可比肩,白首同歸此生無所戀。”

 “什麽亂七八糟的……他剛跟我打架來著,我不敢一個下樓,我把他一會兒不爽再把我房子燒了,”林城步說,“酒我有空再去你那兒拿吧。”

 “行吧,”江承宇嘆氣,“我跟你說,他這事兒不是不讓他待沈橋就能解決的,他的病根又不在那兒。”

 “我就是在找根兒呢,”林城步想了想,“承宇哥,我問你。”

 “叫這麽甜有什麽陰謀。”江承宇說。

“你跟元午怎麽認識的?”林城步問。

“他是我朋友的大學同學的高中同學,我找調酒師的時候人給推薦的,費了大勁才請過來的,”林城步說,“怎麽了?”

 “高中同學?”林城步一聽就激動了,同學,特別是中學同學,對家裏的情況多少都會知道一些,“你還能聯系上嗎?”

 “他剛出事兒那會兒我就聯系過,那傻逼坐牢呢,現在也不知道出來沒,我再問問,”江承宇想了想,“我周末去春稚吃飯,你送我一桌菜,五菜一湯就行,全都得是你做的。”

 “行。”林城步答應了。

 電話剛一掛斷,林城步就聽到浴室門開了,元午頂著一腦袋濕漉漉的頭發走了出來。

“我給你拿毛巾。”他把手機放進兜裏。

 元午坐到了沙發上,低著頭。

 林城步拿了毛巾給他:“怎麽樣,比你在船上洗得舒服吧?”

元午拿著毛巾擦了幾下頭發就停下了,頂著毛巾發楞,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你有沒有聽到有人說話。”

 “沒有。”林城步回答。

“我一直聽到有人說話,”元午說,又繼續擦頭發,“不知道說什麽。”

 “幻聽嗎?”林城步把電視聲音關小。

“不知道,也許是記憶,”元午擦完頭把毛巾遞給他,“我要睡覺。”

 “現在?”林城步看了看時間,剛過九點,“你困了?”

 “不困,就是想睡覺,你要就送我回沈橋,要就給我找個地兒睡覺。”元午說。

 林城步有點兒擔心元午這個不停睡覺的狀態,從去了舊廠房回來之後就有點兒不對勁,先是說聽到聲音,接著就睡個不停……

這到底是有往前走了還是往後退了,還是走岔了?

 但元午往沙發上一靠就閉上了眼睛,他只得趕緊進臥室把床收拾了一下,拉著元午進了屋。

“你睡床吧,”林城步說,“我睡沙發。”

 “嗯。”元午往床上一躺又閉上了眼睛。

 林城步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去客廳把手銬拿了進來,又翻了個護腕出來。

 把護腕往元午手上套的時候,元午睜開了一只眼睛:“幹嘛?”

 “以防萬一,”林城步把護腕套好,把手銬重新扣回了他手上,另一頭銬在了床頭,“你可以記賬,以後慢慢找我算回來。”

 “你這床真變態,”元午擡眼看了看床頭,這是一張黑色的鐵架床,手銬往上一銬非常方便,“你是不是經常跟人這麽玩?”

 “你再打我,我就跟你這麽玩,”林城步扯過小毛毯蓋到他身上,“要開空調嗎?”

 “不用,”元午閉上了眼睛,“我晚上想尿尿怎麽辦?”

 “叫我,我瞌睡淺,你哼一聲我就能醒。”林城步說。

“嗯。”元午應著。

 林城步又看了他一會兒,關掉了燈往客廳走過去。

“小步步。”黑暗裏元午輕輕叫了他一聲。

“嗯?”林城步停下。

“你累麽?就這麽折騰。”元午問。

“累,累死了。”林城步說。

“就為了我有可能以身相許麽?”元午又問。

 林城步笑了:“是啊。”

 “我要是沒許呢?”元午也輕輕笑了笑。

“再堅持堅持,不行就撤唄,反正你沒事兒了。”林城步走出臥室,關上了門。

 22

 林城步坐在客廳裏,對著電視,看著一個分不清是哪個朝代看時間長了感覺都判斷不出是不是在地球的片子。

 心裏有點兒亂糟糟的,不知道自己突然就這麽把元午給鎖家裏了到底合不合適,如果被人發現了,他這算綁架還是算非法拘禁?

 但楞了一會兒之後他又覺得沒事兒,說句不好聽的,元午哪天真找個地兒消沒聲兒地死了也不會有人……不不不,不會的。

 但接下去的日子該怎麽辦,林城步還真有點兒頭疼。

 他不可能一直把元午銬在家裏,都是成年人,自己也就是心裏琢磨一下各種變態的事兒,真擱現實裏他也幹不出來。

 如果不銬著元午,他會跑嗎?會突然又自殺嗎?

 林城步嘆了口氣,點了根煙叼著,應該也沒有自己想的這麽恐怖,元午一個人在沈橋住了那麽長時間,也沒出什麽事兒。

 那要不要跟元午再好好談一次,說清楚各種厲害關系,讓他在自己不在家的時候能老實待著?

 一集電視劇演完了,林城步覺得自己很牛逼,平時這種掃一眼就會換台的東西,今天居然完整看完了,而且對後面的劇情還略微有點兒期待。

 變態。

 他嘖了兩聲,起身去廚房給自己倒了點兒酸奶。

 拿著杯子邊喝邊回到客廳,拿了遙控器剛想換個台,臥室裏傳來了一聲手銬和床架磕碰的聲音。

 他頓了頓:“你要上廁所嗎?”

臥室裏沒有元午的聲音,正在林城步往臥室走過去的時候,手銬的磕碰聲又響了起來。

“元午?”他推開了臥室門,輕輕叫了一聲。

 借著客廳的燈光,他看到元午翻了個身,手銬碰了一下床架,睡覺這麽不老實……

正想關門,床上的元午又翻了個身,接著再翻身,林城步還聽到了他很重的呼吸聲。

“你做惡夢了嗎?”林城步打開了臥室的小燈,快步走到了床邊。

 別人的惡夢就是惡夢,元午的惡夢卻不一定只是一個惡夢那麽簡單,他有些擔心地彎腰很輕地拍了拍元午的胳膊。

 元午呼吸沈而急,似乎很焦躁地不停地翻著身。

“元午。”林城步打開了手銬,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臉上拍了兩下,想把他叫醒。

 但元午似乎感覺不到他,依然是焦躁地翻動,呼吸急促而混亂,眉頭擰得很緊。

“元午!”他不得不提高了聲音,使了點兒勁想把元午拉起來。

 就在他抓著元午胳膊要往上拽的時候,元午突然的翻動突然停止了,正在林城步想要松口氣的時候,他猛地發現元午的呼吸也跟著停止了。

“餵!元午!”林城步一下急了,把耳朵貼到他鼻子旁邊都沒有感覺到任何呼吸,他扳著元午的肩把他拉了起來,在他後背上拍著,又在他臉上啪啪拍了兩巴掌,“你幹什麽?喘氣兒!我操!”

元午沒有反應,全身都有僵硬,呼吸就那麽停掉了。

 林城步弄不清他這是出了什麽問題還是自己在憋氣,折騰了半天都沒能把元午叫醒,最後他抓起元午的胳膊在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特別狠,他覺得自己也就是牙不夠尖,要不能把元午手腕咬個對穿。

 這一口下去,元午終於有了反應,猛地睜開了眼睛。

“你怎麽樣?”林城步扶著他的肩,跟他面對面地瞪著,發現元午還是沒有呼吸的時候他擡手往元午臉上扇了一巴掌,“吸氣!”

一秒鐘之後元午猛地抽了一口氣,接就張著嘴開始大口地喘氣。

“好了沒事了,”林城步在他背上用力揉著,“就是這樣,用力吸氣,呼吸。”

很長時間之後元午的呼吸節奏才慢慢恢覆了正常,林城步跑到客廳倒了杯水進來:“喝水。”

元午接過杯子喝了大半杯水,然後低頭看著手裏的杯子。

“你怎麽回事兒?”林城步輕聲問,“惡夢?”

元午沒說話,像是在回憶,過了一會兒才往後一仰,倒在了枕頭上。

“他快淹死了,快淹死了……”他閉上了眼睛。

“誰?”林城步問,拿過他手裏的杯子放到一邊,“誰快淹死了?”

元午睜開眼睛,有些茫然地看著他,然後又閉上了眼睛:“我。”

 “不,不不不不,”林城步彎腰湊近他,“不是你,不是你,告訴我,是誰淹死了?”

元午眉頭緊緊擰著,呼吸又有些不穩,很長時間才有些猶豫地低聲說:“元……申?”

這帶著疑惑的名字一說出口,林城步頓時覺得全身都像是打通了似的,整個人都感覺到了一陣輕松,盡管短暫。

“是元申,”他把元午前額的頭發扒拉開,低頭親了一口,“不是你,你不是元申,你是元午,你是元午,元午……”

元午重新睡著了,看上去還算平靜。

 林城步去客廳把電視關掉,進了臥室。

 他不太放心讓元午一個人睡在這裏,如果元午一開始沒有扯手銬發出過聲音,他可能根本發現不了後來元午的憋氣。

 雖說人不可能靠憋氣把自己憋死,但萬一憋出個腦缺氧來點兒什麽損傷的,他就算是耶和華也不無法想像自己帶著個腦殘過完下半輩子。

 他得在這兒盯著點兒。

 他關掉燈上了床,靠坐在床頭,偏著頭臉沖著元午那邊。

 挺煎熬的,這種情況下,哪怕自己沒什麽心情,卻還是會有些……奔湧。

 元午就睡在自己身邊,兩個人之間的距離也就一尺,他只要願意,伸手就可以把元午從頭到腳摸個遍,就元午睡得沈得跟豬似的這個狀態,說不定他再幹點兒什麽都沒問題。

 但是……他起身出了臥室,去廚房拿了一盒冰和兩聽啤酒。

 打開筆記本隨便找了個電影,靠在床頭一邊喝啤酒一邊看著,心想著要是實在有什麽不要臉的想法就把冰倒褲襠裏得了。

 不過他還是比自己想像的要偉岸一些,喝了六聽啤酒,化掉了三盒冰,他困得一腦袋紮地上就能睡著時,也沒什麽壓不住的沖動。

 也許是跟元午的關系一直就是他一頭熱,也許是因為元午現在的狀態讓他更多的是擔心。

 天快亮的時候他起身回到客廳,躺沙發上睡著了。

 盡管沒睡多久,但早上他還是按時醒了,今天要做豆腐,他得一早過去。

 洗漱完了之後他給元午煮了點兒小米粥,又煎了雞蛋,把早點放到桌上的時候,元午從臥室裏走了出來。

“醒了?”林城步看著他。

“嗯,”元午走到桌邊聞了聞,“好香。”

 “吃這些行嗎?”林城步問。

“很行。”元午點頭,轉身往浴室走。

“我給你拿了新的毛巾牙刷什麽的,放那兒了。”林城步說。

“好。”元午應著。

 林城步看他的臉色還算不錯,稍微放心一點兒,一邊喝粥一邊拿出手機,給小區旁邊的家政公司打了個電話。

“你上班嗎今天?”元午洗漱完出來在桌子旁邊坐下。

“嗯,”林城步給他盛上粥,“一會兒就得走了,你……”

 “你手勁兒挺大啊。”元午夾起煎蛋咬了一口,摸了摸自己的臉。

“嗯?”林城步楞了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兒,有些不好意思,“你記得?”

 “廢話一通大耳刮子還能忘了麽?”元午瞅了他一眼。

“我……你那樣子,我又叫不醒你,而且我一開始也沒使勁,”林城步坐下看著他,“你昨天是怎麽回事兒你還記得嗎?”

 “……記得。”元午悶著聲音說。

“是……”林城步剛開口就被元午打斷了。

“我不想說,”元午喝了口粥,“我想不通,不想說。”

 “那我不問了,”林城步點頭,看了看時間,“我得走了,我中午回來,你……我把你銬沙發上你介意嗎?”

 “我尿你沙發上你介意嗎?”元午問。

“那行吧,我就跟你說一下啊,一會兒,一會兒會有人來,”林城步很小心地說,“一個……家政工人。”

 “你屋子不是挺整齊的麽,還收拾?”元午看了看四周。

“不是,那人過來就是……就是待著,什麽也不幹。”林城步說。

 元午放下了手裏的碗瞪著他看了半天才開口:“你找個人來盯著我?”

 “啊。”林城步點點頭。

 元午先是瞪著他,然後就笑了,笑完了之後嘆了口氣:“隨便你吧。”

家政的工人來得挺快的,是個大姐,以前林城步請人過來幫忙收拾屋都是她過來。

“我什麽也不用幹嗎?”大姐很吃驚。

“嗯,就是我朋友身體狀態不太好,上午您幫我看著點兒他就行,”林城步解釋著,“就是他要是要出門啊,或者突然哪兒不舒服的,您給我打個電話。”

 “好好,”大姐點頭,“行。”

 “收費還按您之前給收拾屋子來算,時間多長就算多久,”林城步說,“您無聊了看看電視什麽的,就是別忘了盯著他。”

 “放心,我知道了。”大姐拍拍他。

 元午對於他叫了個大姐來家裏守著似乎並不介意,拿著他的遊戲機窩在沙發一角玩著。

 在他準備出門的時候說了一句:“中午回來的時候幫我帶杯咖啡。”

 “好。”林城步出了門。

 昨天睡得不太好,為了安全起見,他沒有開車,打了個車去了飯店。

 店裏這兩天有點兒忙,老板娘閨蜜家要搞個大型家宴,定了十來桌,東西都得提前準備,林城步還被拎著討論了半天菜單。

 快中午的時候他才空閑下來給家政的大姐打了個電話,問了問元午的情況。

“除了不說話,別的都挺好的,”大姐說,“我開始以為他是啞巴呢。”

 “好的大姐謝謝你,我一會兒就回去了,麻煩你再陪他一下。”林城步說,中午這頓客人少,也不需要他做,他基本中午都能回去吃。

“行,沒問題,我正好看完這集電視劇。”大姐說。

 元午要喝咖啡,對於從來不喝咖啡對這些也沒有研究的林城步來說,還挺麻煩的,理論上元午就說一杯咖啡,他買杯摩卡回去就成,但是萬一他還想喝呢,又想喝別的呢……

林城步決定直接一步到位得了,他進了一家咖啡店,買了一杯咖啡,又買了一袋豆子和大盒的牛奶,再跑到商場小家電那兒買了個咖啡機,把這些東西都弄回了家。

 進門的時候,屋裏一片詳和。

 大姐正在看電視,元午在廚房切芒果。

“回來啦?”大姐一看到他就站了起來,笑著說,“那我可以走了。”

 “中午一塊兒吃吧?”林城步隨口說了一句。

 正在切芒果的元午猛地轉過了頭,林城步楞了楞,大姐背對著那邊倒是沒什麽反應,還是笑著說:“不用了,我得回去做飯給老頭兒吃。”

林城步把大姐送到電梯口,回到屋裏的時候元午正啃著芒果,他一進來,元午就嘖了一聲:“你好熱情。”

 “就隨便說一句,她每次都回去吃的,”林城步指了指桌上的咖啡,“你要的咖啡,另外我還買了機子和豆子什麽的,過兩天我去把你船上的東西拿過來,你先將就著?”

元午看了他一眼:“你來真的?”

 “真的。”林城步說。

“隨便你吧。”元午皺了皺眉,繼續啃芒果。

 林城步換了衣服,到廚房準備做午飯,他吃得比較講究口味,但平時也做得簡單,炒個飯炒個面什麽的。

 現在元午在,他就想弄得稍微豐盛點兒,元午抽風老好不了沒準兒跟營養不夠也有關系。

“耶和華,”元午吃完芒果跟著到了廚房,一邊洗手一邊說,“我跟你商量個事兒。”

 “什麽事?”林城步問。

“別再叫大姐來了成麽?”元午說,“受不了。”

 “怎麽了?”林城步楞了,大姐人挺好的,做事利索也仔細,所以每次他都是叫大姐過來。

“話太多,受不了,”元午坐到旁邊椅子上,“我這一上午都快崩潰了。”

 “話多?她還說你不說話呢?你倆聊天兒了?”林城步問。

“我不想聊天兒,也沒跟她聊天兒,”元午趴到椅背上,“是她一直在說,你是不是跟她說我失戀了?”

 “沒啊,”林城步說,“我怎麽可能讓你失戀。”

元午擡眼瞅了瞅他。

“我沒跟她說你失戀,我就說你這幾天狀態不好,讓她看著點兒你,有不舒服告訴我。”林城步說。

“那大概是她入戲太深,”元午垂下眼皮嘆了口氣,“一直開導我,人生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只花,從古代神話說到當代各種社會新聞……真的,我讓她說得都想馬上出門兒談十個八個的證明我沒事兒了。”

 “別,”林城步趕緊說,“你想談可以找我。”

 “你重點在哪兒呢?”元午看他。

“那……怎麽辦,”林城步嘆了口氣,“我上班不在家的時候我真的怕你瞎跑,也怕你……”

 “你把我銬廁所裏吧,”元午說,“我寧可待廁所裏也不想再看到那個大姐了。”

林城步沒說話。

 元午拿了咖啡喝著,也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元午放下杯子:“哎。”

 “嗯?”林城步回頭看著他。

“我沒那麽容易出事兒,”元午說,“你這樣讓我很……我一直在沈橋住著,要出事兒早沒你什麽事兒了。”

林城步不出聲。

“你別讓你和我都這麽大壓力,驚弓之鳥了,”元午說,“我不知道我們之前是什麽樣的關系讓你做到這一步,但是,沒必要。”

林城步沒理他,低頭洗菜。

“不值得,懂嗎?”元午說,“有些人……就是這樣的。”

 “哪些人?什麽樣?”林城步問。

“我不知道,不記得了,”元午聲音很低,皺著眉,“我不記得了……誰說的不記得了……有些人,有些人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

 “什麽?”林城步感覺元午有點兒跑題了。

“他說他一開始就不應該存在,”元午聲音更低了,“為什麽?”

 “他是誰?”林城步走到他面前彎腰看著他,“元申嗎?是元申說的嗎?”

 “……元申?”元午有些遲疑地也看著他,“我……不知道。”

 “沒事兒,不著急,”林城步說,“反正不是你說的,是誰說的,說了什麽都不重要,不用管。”

元午沒再說下去,喝完一杯咖啡之後,林城步感覺他情緒已經平穩了,一直趴在椅背上看著他做飯。

 弄好簡單的兩個菜之後林城步說了一句:“吃飯吧。”

 “你挺賢惠的。”元午說。

“……大概吧,”林城步坐下,“跟你比的話。”

 “我很懶嗎?”元午問。

“難道你一直覺得你好勤勞嗎?”林城步幫他盛上飯,“你連鍋都差點兒沒有。”

元午笑了笑。

 林城步感覺元午食欲還不錯,飯吃了兩碗,菜也吃了不少,吃完飯還去喝了杯酸奶。

“你休息會兒嗎?”林城步問。

“現在不困。”元午說。

“哦,”林城步坐到沙發上,“我瞇一會兒,下午我還要去上班。”

 “睡吧,”元午頓了頓,“昨天晚上辛苦了。”

林城步剛想說話,手機響了。

 江承宇的電話。

“你現在方便說話嗎?”江承宇問,“我聯系上那個人了。”

 “這麽快?”林城步有些吃驚。

“不是我快,是他太好找了,兩個電話就找著了,”江承宇說,“我跟我朋友說好了晚上見個面,你能來嗎?”

 “幾點?我今天晚上上班。”林城步走到窗戶邊小聲說。

“我的晚上肯定是在你下班以後,”江承宇說,“你先跟我說一下你想打聽什麽,我先問問。”

 “就,你問問他認不認識元申。”林城步說。

“元申?”江承宇楞了楞,“元申是誰?”

林城步往元午那邊看了一眼,元午進了浴室洗臉,他很快地說:“你可能不知道,我也就是以前聽他隨口提過一次,元申是他弟弟,應該是雙胞胎。”

23

 下午林城步去上班的時候,沒有再叫大姐過來,當然也沒把元午銬在廁所裏。

 雖說元午表示一個人待著不會跑也不會去死,但林城步還是在出門前跟他進行了一次深刻的談話,表達了自己希望他能消消停停的強烈願望,並且也向他明確表示了如果他不老實自己一定會失去耐心成為變態的決心。

“走吧。”元午有些不耐煩。

“菜我做了放在冰箱裏,你吃的時候直接把碗放微波爐裏叮一下就可以了,還有,我說真的,”林城步一邊換鞋一邊說,“我變態起來三院大夫都不敢接診。”

元午嘆了口氣,往沙發上一倒,沖他擺了擺手:“努力工作吧老耶。”

林城步下了樓,到了樓下就掏出了手機,打開了一個監控軟件。

 屏幕裏顯示元午正躺在沙發上,拿了遙控器按著,估計是準備看電視。

 還成,林城步還是第一次用這玩意兒,以前買網絡機頂盒的時候送的一個監控攝像頭,從來沒用過,今天弄上怕元午發現,也沒細調。

 角度不算太好,但是能看到客廳和臥室的門,床也能看到一個角,如果元午有什麽不對勁的,差不多能看到。

 有了這玩意兒,林城步就放心多了,下午在廚房忙一會兒就抽空到邊兒上掏手機瞅上一眼。

 元午今天狀態還不錯,躺沙發上看電視,喝了酸奶,抽了兩根煙,沒有什麽異常表現。

 現在這樣子,算是正常一些了嗎?

 雖然跟以前的元午依然不是一個樣,脾氣比以前好,話也比以前多,但沒有抽風,基本上就像一個失憶中的病人。

 如果不是已經聯系上了他以前的同學,林城步甚至覺得解決不了的時候暫時這樣維持一陣子也還不錯。

 晚上上客最多的時間過了之後,林城步有一空閑,到後院點了根煙,拿出手機看了看監控。

 元午還在沙發上坐著,不過面前的小茶幾上放了個盤子還有一個碗,都已經空了,應該是自己熱了菜吃過飯了。

 這個時間也不知道有什麽電視可看,元午還看得挺認真的,坐那兒也沒換台,一邊打著呵欠一邊看。

 以前林城步就覺得元午是個挺能靜得下來的人,除去晚上調酒,別的時間裏看到他,都很靜,可以保持一個姿勢很長時間,有時候甚至能讓人忘了他的存在。

 元午今天的表現不錯,林城步下班之後開著車去18號的時候還挺踏實的。

18號的夜生活九點多都還沒開始,他進去的時候大廳裏只有兩三桌客人在發黑的詭異燈光裏坐著。

 最靠裏邊的一桌有人揚了揚手:“小步。”

林城步看過去,那桌三個人,江承宇和兩個他不認識的人,應該就是那個朋友和元午的同學。

 他頓時有些緊張,快步走了過去。

 江承宇給他介紹了一下,那個朋友叫胡健,元午的同學叫郭小帥。

 林城步對郭小帥的印象非常深刻,不僅僅是因為這人有可能知道元午的過去,還因為這人實在長得就不像個好人,屬於電視劇裏一出場,除了主角之外的所有人都能認出他是壞人的反派。

“喝點兒什麽?”江承宇問。

“白開水,我開車的,”林城步說,猶豫了一下又補了一句,“我不能待太久,家裏……”

 “我知道,那我們就直接點兒吧,”江承宇沖郭小帥擡了擡下巴,“我問了一下小帥,他知道元申。”

 “你是要打聽元申還是元午啊?”郭小帥點了根煙。

“都想知道,你跟他倆熟嗎?”林城步問。

“我跟元午一個班的,173班,那會兒算挺熟,我們回家同路,”郭小帥吐了口煙,“元申172的,說熟也不怎麽太熟,說不熟吧,也天天一塊兒上下學,我感覺也沒人跟他特別熟,我們那會兒還是願意跟元午玩。”

 “沒人跟他特別熟?”林城步楞了楞,“是說元申嗎?能給我說說他倆嗎?”

元午那樣的性格,居然大家反倒願意跟他待一塊兒?

“他倆雙胞胎你知道吧,”郭小帥說,“同卵雙胞胎,長得特別像,我用了一個月才分清他倆。”

 “是麽。”林城步說,他沒見過元申,但是肖妮找元午拿東西的時候看到元午時那種回避的表情他能猜到這兄弟倆應該是長得很像。

“但是性格可一點兒也不像,”郭小帥吹了個煙圈,沒吹出來,用手撥拉散了,“元午火爆脾氣,也不愛說話,但是吧,感覺就……挺正常的一個人。”

 “元申不正常?”江承宇在旁邊問了一句。

“我感覺是不正常,怪得很,”郭小帥嘖了一聲,“你要不接觸,就會覺得這人好,脾氣好,愛笑,跟誰都挺能說的樣子,但是實際上就不是這樣。”

 “是哪樣?”林城步馬上追問。

“說不上來,就是怪,跟你笑著說著,你還是會覺得他跟你挺……挺……那個詞兒怎麽說來著,疏……疏遠?不對,不準,疏……蔬菜,不是,江疏影,不不不……”

 “疏離。”江承宇嘆了口氣。

“對!就是這個詞兒,疏離!”郭小帥夾著煙沖江承宇豎了豎拇指,“還是承宇哥有文化。”

 “就說疏遠就可以了,”江承宇給他倒了點兒酒,“別拽詞兒,節約時間。”

 “還有呢?”林城步又問,“他跟元午感情好嗎?”

 “這個不好說,元午基本不提他,他倒是跟元午挺多話的,我拿不準他倆感情好不好,不過兄弟倆感情也差不到哪兒去吧。”

 “那……你知道他家裏的情況嗎?父母什麽的?”林城步問出這個問題時挺猶豫的,感覺像是撕開了元午的結的網。

 但他的確是想知道為什麽他從認識元午開始,元午就像個孤兒一樣,不提起家人,而家裏的人甚至在他出事之後也沒有管過他。

“知道點兒,”郭小帥抽了口煙,“怎麽說呢,我們高中那會兒,他倆都是跟著爺爺奶奶住,好像小學的時候元午是跟父母的,元申一直跟老頭兒老太太,後來他們父母不知道是出了什麽事,元午就過來了,我反正也沒見過他父母。”

 “這樣啊。”林城步皺了皺眉。

“不過我知道得不多,不願意上他家去,就去過一次,不是我說,老頭兒老太太偏心眼兒太明顯了,外人都一眼能看出來,他倆偏心元申。”郭小帥嘖了一聲,臉上有些忿忿不平。

“可能不是自己帶大的孩子吧,有點兒偏心也正常?”胡健在一邊說。

“那也不能偏成那樣啊,我就感覺跟仇家的孩子送他倆跟前兒了似的,”郭小帥掐了煙頭,馬上又點了一根叼著,“知道麽,下雨天,我們淋雨回去也沒什麽,都淋著,老太太還跑來接,你接就算了,就拿一把傘,給元申!你說這偏心是不是有點兒偏得過頭了!”

林城步有些吃驚,楞了好一會兒才又問了一句:“那後來呢?”

 “後來?後來不就還那樣麽,有什麽後來的,”郭小帥往旁邊啐了一口,江承宇迅速轉開了頭,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接著看著林城步,“後來元申上了大學,元午去打工了,我跟他的聯系就沒那麽多了,反正同學聚會他是不來的,他後來的事我也知道得不多,就知道他調酒牛逼。”

 “元午為什麽去打工?”江承宇問,“我感覺他應該成績不錯。”

 “他倆成績都好,”郭小帥說,“不知道是家裏只供元申還是元午自己不想念了,反正他沒上大學。”

 “那你……知道元申……”林城步喝了口水,“後來的情況嗎?他在哪兒,他……”

 “他啊,”郭小帥打斷了他的話,突然有些神秘地往他面前湊了湊,聲音很低地說,“聽說自殺了。”

 “什麽?”林城步有些震驚,雖然因為元申一直沒有消息,他也往這方面猜過,但猛地聽到這樣的話,他還是沒忍住好好震驚了一把,“自殺?”

一邊的江承宇也挺吃驚地揚了揚眉毛。

“聽說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他有好幾年沒消息了,”郭小帥玩著打火機,火光閃得他的表情有些靈異,“而且元午也不說,他們家也沒提過,好像喪事都沒辦,要不就是辦了沒讓人知道。”

林城步感覺自己不打聽還好,一打聽完更混亂了,瞪著郭小帥半天都不知道還該問什麽了。

“你是不是帶了照片來?”江承宇問郭小帥。

“對對,我差點兒忘了,”郭小帥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張照片,“這是我們打球的時候拍的,元午是校籃的,元申身體好像不怎麽好,不過元午有比賽他都會去看。”

林城步接過照片的時候感覺自己的手都有點兒發抖。

 照片上有七八個人,幾個穿著籃球服,還有幾個穿著校服的,林城步一眼就看到了元午,但一瞬間之後他就驚出了一身汗,他居然認錯了人。

 元午穿著籃球服在第一排蹲著,而林城步一眼看到的是站在他身後的元申。

 而元申的笑容……讓他有些害怕的,是元申的笑容。

 看上去開心的那種笑容,他在元午的臉上見過,那種他之前從來沒過的笑容。

 他拿著照片看了很長時間,閉上眼睛捏了捏眉心:“郭哥,你知道元申寫小說嗎?”

 “寫小說?不知道,不過他上學那會兒就發表不少文章的,語文老師都喜歡他,”郭小帥說,“他後來寫小說了?”

 “嗯。”林城步應了一聲。

 在元午以前的筆記本裏,有元申寫的全部小說,包括寫完了沒有發出去的那一本。

 元午現在用著的那個筆記本,應該是元申的。

 但既然他已經有了元申全部小說,為什麽還要用元申的筆記本?

 是為了……讓自己更像元申嗎?

 林城步只覺得自己後背一陣陣發涼,以前所有的猜測在這一刻都可能變成了事實,他有些接受不了。

 哪怕他曾經不止一次想過元午已經不是元午,一點點變成了元申,並且努力掙紮著不讓任何人知道,想要騙過每一個人,包括他自己,但當所有猜測都一點點清晰起來時,林城步卻覺得害怕。

 非常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元午,還是元申。

 哪一刻是元午,哪一刻又是元申。

 咬他的是元午嗎?

 跟他平靜地說著不要讓大姐再來了的是元申嗎?

 而元午慢慢地不再抗拒自己插手他的事,是元午想要擺脫這樣的生活了嗎?

 還是假像?

 畢竟相比元午,元申的脾氣要好得多。

 郭小帥能提供的差不多就是這些了,至於元申倒底發生了什麽,似乎沒有人知道。

 只有元午知道。

 只有元午知道。

 元午真的知道嗎?

 江承宇把林城步叫到了一邊,遞了根煙給他,幫他點上了:“還有什麽想知道的嗎?”

 “太多了,”林城步叼著煙,眉頭擰得他自己都覺得腦門兒發酸,“但是別的他也不知道了。”

 “那張照片你要嗎?”江承宇問,“你要的話我問他要過來。”

 “要,”林城步說,“有合適的機會的話,我想讓元午看看,兩個他,哪個才是他。”

江承宇點點頭:“別的還用查查嗎?他父母什麽的,主要不知道父母原來在哪兒,要查的話估計得費點兒事,你……”

 “不了,”林城步搖頭,“不用查了,我覺得他最大的坎兒在元申那裏,他家裏以前的事我不想查太清楚,我覺得……他一直不提,不想讓人知道,就還是不打聽了,如果將來他知道我們把他查了個底兒掉,可能會很難受吧。”

 “那行吧,”江承宇嘆了口氣,“你打算怎麽辦?”

 “我不知道,”林城步靠著墻,想起了元午可怕的那次自殺未遂,“元申可能是淹死的,我覺得他……心理有問題,之前他可能一直在一個自殺論壇上混,那上面……全是想自殺的人,而且有不少已經死了。”

 “操,”江承宇搓了搓胳膊,“我怎麽覺得慎得慌。”

 “我也怕。”林城步說。

“來哥這兒取個暖吧。”江承宇張開胳膊。

“你快饒了我吧,”林城步說,掏出手機點開了監控軟件,“我得回去了……哎!”

監控畫面一打開,林城步就看到了元午的臉,離攝像頭非常近,感覺視線都對上了,他頓時一陣緊張,被元午發現了?

“你這什……你倆視頻啊?”江承宇湊過來看了一眼就楞了,馬上沖著屏幕揮了揮手,“嗨小午!”

 “視什麽鬼頻,”林城步盯著屏幕,“你沒看出來這是攝像頭麽?”

 “監控?”江承宇又看了一眼,“我靠你被發現了?”

 “好像是。”林城步有點兒緊張。

 元午似乎還在研究攝像頭,過了幾秒鐘之後攝像頭猛地晃得天眩地轉的,停下來的時候畫面已經是元午坐在沙發上了,背景是沙發靠背和墻上的畫。

 元午臉上有些不屑地笑了笑,沖著攝像頭豎了豎中指。

“你覺得這是誰?”林城步現在對元午已經有些無法判斷了。

“元午啊,”江承宇說,“這表情我太熟悉了,玩嗨了就沖人豎手指頭,萬年不改。”

 “那就好,”林城步松了口氣,江承宇跟元午熟,而且沒有經歷過元午中間這一段時而對勁時而不對勁的階段,他對元午的判斷會更準確一些,“我得回去了,我怕他發火把我房子砸了。”

 “嗯,”江承宇點點頭,過去問郭小帥把照片要了過來,“你要覺得時候合適了,把他帶我這兒來。”

 “怎麽?”林城步看著他。

“不知道行不行,就是帶他去熟悉的地方轉轉,很多事可以不記起,但是不會真的不記得。”

 “知道了,”林城步說,“到時我試試。”

元午發現了攝像頭,林城步一路開著車回去的時候手機都不敢收起來了,放在車頭的手機架上,一直開著監控軟件,時不時瞟一眼。

 不過元午拿著攝像頭研究了一會兒之後就放在了茶幾上,而且還把攝像頭對著自己,繼續看電視了。

 林城步到了家拿鑰匙開門的時候,他都還在看電視。

“我回來了。”林城步打開門,往裏探了探腦袋。

 元午沒說話,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你……”林城步進了屋,一邊換鞋一邊瞅了瞅茶幾上的攝像頭,有些尷尬地說,“你找到這個了?”

 “嗯,”元午打了個呵欠,“你變態起來還真是花樣挺多的。”

 “我就是不放心,”林城步感覺元午的情緒還可以,於是坐到他身邊,“不好意思啊。”

 “我看看怎麽弄的?”元午伸手,“是用手機嗎?”

 “嗯,”林城步拿出手機打開了軟件遞給他,“我就是隔一陣兒看看。”

元午拿起攝像頭對著他,眼睛看著手機屏幕:“還挺清楚,不過有延遲?”

 “有點兒,”林城步起身給自己倒了杯水,元午一直用攝像頭對著他,他只得轉身也對著攝像頭,“你想吃宵夜嗎?”

 “不吃,”元午說,“你上哪兒去了?以前你不是說九點多你就下班了的嗎?”

 “我去……見了朋友,”林城步說,“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誰?”元午看著屏幕。

“江承宇,還有……”林城步盯著他的臉,“郭小帥。”

元午舉著攝像頭的手輕輕顫了一下:“不記得。”

 “你騙我,”林城步走到他面前,把臉對著攝像頭,“元申認識郭小帥,元午兩個都認識,你怎麽會一個都不記得?”

24

“這大臉,”元午對著屏幕嘖了一聲,把手機扔到了一邊,放下了攝像頭,“剛你是不是說做宵夜?”

 “江承宇和郭小帥你都認識,”林城步坐到他旁邊,跟他臉對臉,“你積極點兒,哪怕一閃而過,你也不能逃避。”

元午皺了皺眉。

“你告訴我你認不認識他倆,”林城步說,“你說了,我給你做好吃的。”

 “當我是大頭呢?”元午掃了他一眼。

“大頭都比你能幹,”林城步嘆了口氣,“你要是大頭,什麽事兒都解決了,大頭又機靈又懂事。”

元午嘖了一聲:“什麽意思啊。”

 “意思就是你煩死了,”林城步站起來去了廚房,“宵夜沒了,餓著吧。”

 “我都記得,”元午仰頭靠在沙發上,半瞇著眼睛,“都記得,過會兒不知道,現在都記得。”

 “還記得什麽?”林城步快步走回他身邊。

“我有時候會記得很多東西,”元午閉上了眼睛,“非常多……”

 “還記得什麽?”林城步追問。

“不知道,”元午突然有些煩躁,睜開眼睛看著他,“不知道!混在一起分不清是什麽!別老說我不積極不積極!我都不知道我要積極幹什麽!”

林城步沒說話。

“我不要逃避什麽!積極面對什麽!”元午站了起來,在屋裏來回走,“很煩!亂七八糟亂七八糟!”

 “你先別急……”林城步攔住他,放了杯酸奶在他手上。

“可是你急啊!”元午瞪著他,“你急死了吧!”

 “……是。”林城步點了點頭。

 元午沒再說別的,坐回了沙發上,胳膊撐在膝蓋上抱著頭。

 林城步在廚房裏動作很輕的不知道弄什麽,是宵夜嗎?

 自己回答了他的問題,大概是在做宵夜吧。

 都記得。

 是的,都記得,江承宇,郭小帥。

 但他不記得這些名字跟他有什麽關系,在記憶裏他們應該是什麽樣子。

 腦子裏並不是空白的,並不是什麽都沒有,他有記憶,有回憶,但全都攪在一起,混亂而沒有頭緒。

 很多時候他甚至無法判斷這是真實的,還是僅僅只是他的想像。

 我好累啊……我一直都很累……你說,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很多人,都是本來不應該存在的……比如我……

因為我你才不開心吧……很多事都是因為我……你為什麽不笑,我跟你說了笑話啊,我覺得很好笑,你為什麽不笑……我是不是很多余,多余的其實是我對吧……

你說,我們會不會本來就應該是一個人,如果只有一個人,就好了,對嗎。

 有一個是不應該存在的。

 是我。

 元午把手指插進頭發裏狠狠地抓了幾下。

 又是這個聲音,又是這樣的話。

 他不想逃避,但卻在迷茫裏覺得害怕,害怕思緒清晰起來,害怕突然看到想到某種似乎會讓他絕望的真相。

 是的,真相。

 他知道有些東西就在混沌裏等著他。

 越來越近。

 長久以來的壓抑和回避,還是沒能逃開,一點點地靠近了。

 就像他一直以來都不知道是誰在說,說的是什麽。

 現在卻不得不告訴自己。

 知道了。

 是元申。

 這個名字一旦想起來,就像打破了某種平衡,猛地一下讓他陷入混亂和恐懼裏,隨之而來的就是控制不住的焦躁和越來越頻繁的頭疼。

 還有裹在眩暈裏的困乏。

 這算是逃避嗎?

 如果什麽都不知道了,就不會這麽難受。

 算是逃避嗎?

 林城步把煮好的酒釀雞蛋從鍋裏倒出來的時候,看到了一直坐在沙發上抱著頭的元午開始發抖。

 他把鍋扔到水槽裏跑到了元午身邊。

“怎麽了?”他一把抱住了元午,發現他抖得很厲害,而且全身都是汗,這種天氣裏想要出這樣一身汗怎麽也得跑個十幾分鐘。

 元午沒有回答他,只是皺著眉,表情談不上痛苦,但也不好受。

“哪兒不舒服?”林城步摟緊他,“告訴我哪兒不舒服?”

 “很困。”元午低聲說。

“困?”林城步看了一眼時間,快12點了,要說困……似乎也沒有什麽不正常,“你要睡嗎?”

 “嗯。”元午應了一聲,慢慢地沒再抖了。

“那……”林城步正想說你回臥室睡,元午卻突然靠在了他身上,本來跟他有點兒擰著勁的,現在猛地松了,他有些震驚地扶著元午的肩,“我靠你睡著了?”

元午沒有回答,閉著眼睛,連呼吸都放緩了。

 林城步盯著他的臉,在他腦袋往後一仰的時候趕緊伸手托著:“你不是吧,你是不是還有別的毛病?你這是睡著了還是暈了啊!”

元午的眼睛突然睜開了一條縫:“閉嘴。”

說完話又重新閉上眼睛睡得跟暈過去了一樣。

“……哦,”林城步半天才應了一聲:“那你上床睡啊,你要我扶著你坐著睡麽?”

元午沒有回應。

 林城步猶豫了一下,把元午半拖半拽地弄進了臥室,扔到了床上。

 他本來想把元午扛進來,但那個姿勢他怕元午肚子難受,想抱進來吧,元午個兒也不小,他怕自己抱一半手滑了把元午扔地上,那估計跑不了一頓揍,萬一再摔個腦殘……

元午被扔到床上之後迅速翻了個身,還拉了拉枕頭讓自己睡得舒服些。

“我靠,”林城步有些懷疑地看著他,“你到底是裝的還是睡著了還是暈啊?”

 “就是困。”元午帶著鼻音說了一句。

“不是,”林城步有些無語,“你這是沒睡著啊?”

 “怎麽著,”元午聲音低了一些,像是準備睡著了,“累死你了啊。”

 “……算了你睡吧。”林城步嘆了口氣。

 在床邊又站了幾分鐘,確定元午的確是睡著了之後,他才轉身出了臥室,去廚房把那碗酒釀雞蛋吃掉了。

 這一夜元午睡得還算安穩,沒有出現什麽異常,林城步也沒拿冰塊備著澆褲襠,直接躺他旁邊睡的。

 因為郭小帥提供的信息太讓人吃驚,他已經完全沒有了別的心思,一晚上睡著了做夢都夢見兩個元午。

 他還跟傻逼似地念了一會兒緊箍咒想要分清真假元午。

 而且念得還特別像那麽回事兒,老長一串,在夢裏他都對自己刮目相看了好幾回。

 不過睡醒的時候已經忘了。

 有點兒遺憾。

 睜眼的時候他第一個動作就是轉頭往元午那邊看,發現元午沒在床上之後他只用了一秒鐘就沖到了客廳。

“很敏捷嘛。”元午站在廚房裏。

“餓了?”林城步松了口氣,“我來做吧,我這兒也沒有你唯一的拿手菜。”

 “什麽。”元午問。

“方便面啊,”林城步拉開冰箱,“吃個三明治?還是出去吃?今天我沒什麽事可以帶你出去吃。”

 “我做吧,”元午說,“你廚房裏這些東西看著挺全。”

 “你打算做什麽?”林城步在桌子邊坐下。

“三明治唄,”元午沖他笑了笑,“你指導著做吧。”

林城步沒有說話,盯著元午的臉,寒意從後背一點點地滲了上來。

“行不行啊?”元午又問。

“行。”林城步點了點頭。

 元午把冰箱裏的雞蛋拿了出來,拿了個碗開始打蛋:“其實我打個蛋什麽的還是挺熟練的。”

 “嗯。”林城步應著。

 元午剛才的那個笑容,讓他覺得害怕。

 那個笑容他之前也見過,但那時並不知道,這樣充滿陽光的笑容,是元申的。

“元午。”他試著叫了一聲。

“嗯?”元午擡眼看著他。

“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弟弟。”他說。

“弟弟?”元午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放空,但很快又垂下了眼皮,繼續打蛋沒再說話。

“你弟弟叫元申,”林城步繼續說,“以前你提過一次,肖妮兒來找你拿東西的時候,你說過那是元申的前女友。”

元午手上的動作停下了。

“你還記得嗎?”林城步留意著他的反應,試著往下說,“記得肖妮吧?”

元午沒說話,放下了手裏的碗,撐著桌子盯著碗沈默著。

“元申在哪兒?”林城步咬咬嘴唇問了一句,這句他感覺自己問得有些冒險,“郭小帥說好久都沒他消息了。”

 “你想知道什麽?”元午聲音猛地冷了下去,擡頭看過來時,眼神鋒利得像一把刀。

 林城步幾乎能感覺到自己臉上一疼。

 他有點兒後悔,應該等元午做完三明治再問的,起碼能吃一次元午給他做的早餐……

但是情節已經發展到這兒了,也不可能倒帶,而且事實證明如果繼續磨磨蹭蹭地緩和前進,會留給元午太多“自我調節”的機會,走一步退半步的。

“我想知道,”林城步從兜裏拿出了那張照片,放到了元午面前,指著元申,“元申在哪兒。”

元午低頭看了看照片。

 目光落在他指尖前方時,呼吸猛地變得急促起來,分辨不出來是害怕,還是焦慮,或者是悲傷。

 也許都有。

 在林城步還沒想好接下去說什麽的時候,元午一把抓過了照片,狠狠地幾下撕成了碎片。

 林城步沒有去搶照片,照片完整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元午看到了。

 看到了兩個人。

 照片碎片被元午拿到廁所扔進了馬桶,又連續沖了兩次水。

 林城步等了一會兒,沒有看到元午出來,雖然覺得用馬桶裏的水自殺的可行性太低,他還是起身進了廁所。

 元午靠坐在墻邊,像他第一次在船上看到的那樣,抱著頭,壓抑地痛哭著。

 被強行壓在嗓子眼兒裏的那種痛苦地嘶吼一樣的哭泣聲,讓林城步的心抽著疼了一下,疼痛從胸口漫延到胳膊上,一陣陣發麻。

 他不知道元午在哭什麽。

 上一次也不知道。

 但這種悲傷卻能傳遞出來,能讓人清楚地感受得到。

 無論是什麽原因,元午非常痛苦。

 林城步沒有說話,在他對面也靠著墻坐下了,面對面地看著他。

 這是一種煎熬,他坐在元午對面,看著他像是掙紮一樣的哭著,清楚地感受到從元午身體裏發散出來的痛苦。

 卻什麽也做不了。

 無從安慰,也沒有話可以說。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林城步沒有看表,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全身都開始酸痛,頭也漲得厲害,只知道元午已經有挺長時間沒有發出過聲音。

 只是抱著頭靜靜地坐在那裏。

 林城步以為他睡著了,但又還能看到他交叉在一起的手指會輕輕地摩擦。

“他死了。”元午突然開口。

 這句話說得太突然,在小小的空間裏帶著些許共鳴聲,讓林城步像受了驚嚇似的在地上彈了一下,坐直了身體。

 元午還是之前的姿勢沒有動,就像那句話不是他說的。

“誰死了?”林城步輕聲問。

“元申。”元午的聲音沙啞而低沈,但元申兩個字卻說得很清楚。

 元申死了。

 林城步看著元午,感覺不知道應該說什麽,還能說什麽,元午沈默著,他也只能跟著沈默。

 元午從沈默到說話再到沈默,始終就那樣抱著頭,像是想要把自己跟身邊的東西隔開來。

 林城步想過去碰碰他,捏捏胳膊,摟摟肩,但沒敢動。

 元午的身體語言清晰明了地拒絕任何接觸。

 就像之前很長的時間裏,他不允許任何人碰到他,林城步抓了他胳膊一下就被隨手抽了。

 只能這樣,沈默地陪著。

 一直到清晨的陽光從窗戶慢慢變成了明媚的正午的陽光,元午都沒有再說話,他甚至不確定元午是不是知道他還在這裏。

 陽光又慢慢地斜了過去,從小窗戶灑進來的一小方光亮在墻上一點點往上爬著,最後消失。

 林城步覺得自己大概大限已到。

 全身的酸痛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麻木,他活動過幾次腿,但屁股不太能活動得到,現在屁股已經不屬於他了。

 再找回屁股不知道需要多長時間。

 如果屁股壞死了他能不能找元午索賠。

 那元午的屁股呢。

 有沒有壞死……要不要強行過去檢查一下……

 “你知道嗎。”入定了一般的元午突然開了口。

 林城步依舊被嚇了一跳,但是因為屁股的原因,他沒能原地蹦一下,只能猛地擡了擡頭。

 元午也擡起了頭,也許是因為低頭時間太長,他擡起頭時似乎因為發暈而往後靠了靠。

“什麽。”林城步問,開口說話了之後才發現自己嗓子眼兒跟著火了似的。

“一個人真心實意想死的話,”元午說,“有多大力量。”

林城步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真的有不應該存在的人嗎?”元午看著他。

“沒有。”林城步說。

“是啊……沒有……”元午輕輕嘆了口氣,“我餓了。”

 “想吃東西嗎?”林城步問。

“嗯。”元午點了點頭。

“我……去做飯,”林城步想站起來,但腿剛一動,就酸麻得他差點兒喊出聲來,他咬著牙捏了捏腿,“我靠。”

 “餓。”元午說。

“我知道,你等……”

 “非常餓。”

 “啊……”林城步呻吟了一聲,不光腿非常酸麻,身上也一點兒勁都沒有,他放棄了站起來的想法,用胳膊撐著地,“你等我……”

 “餓死了。”元午看著他。

“我知道了,”林城步慢慢往門口爬過去,“你知道我現在什麽感覺嗎?”

 “知道,”元午說,“我全身麻得都動不了了。”

 “我以為你不知道呢,”林城步爬到了門邊,扶著門轉頭看著他,“知道你就別催我。”

 “沒催你,”元午說,“我只是表達我內心的渴望。”

 “我已經接收到你的渴望了。”林城步嘆了口氣。

“小步步,”元午聲音很低,“你覺得我是元午,對嗎。”

已經扶著門站起來了一半的林城步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後又跪回了地上,扭頭看著他:“是。”

 “萬一我真的不是呢,”元午說,“你想過沒有?”

 “我想過,”林城步的聲音有些顫抖,“但你肯定就是。”

 “你認識元申嗎?”元午看著他問,“為什麽這麽確定。”

 “因為,”林城步湊到他眼前,“我從認識你那天起,你就是那個樣子,跟你高中的照片一樣,我認識你的時候,你還沒變成這個鳥樣,我是看著你……”

 “變成鳥的。”元午接過他的話。

“……對。”林城步點點頭。

 元午笑了笑。

 這個笑容讓林城步一下有了站起來的力量,這是元午的笑容,笑得並不盡興的那種笑容。

“幾點了?”元午問。

“六點多吧,”林城步看看表,“六點剛過,今天馬桶一日遊。”

 “晚上有空嗎?”元午擡頭看著他,“我想出去走走,悶死了。”

 “好,”林城步馬上回答,“想去哪兒?”

 “不知道,沒想過,”元午揉了揉額角,“就是想到處走走。”

 “那吃完飯出去?”林城步問,“還是出去吃?”

 “吃完出去,”元午蹭著墻慢慢站了起來,“餓得走不了路了。”

 “你那不是餓的,是貓的。”林城步扶了他一下。

“你挺不容易的,”元午慢慢走了出去,“抽空去看看心理醫生吧,你是不是有受虐傾向。”

 “該去看的是你。”林城步說。

“我?”元午回過頭,想了想又皺著眉,“我才不去,我的傷疤,不能讓別人來撕開。”

 “你會撕嗎。”林城步追了一句。

“有時候,”元午答非所問地說,“會有一些完整的小片段,像是別人的故事,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感覺,但是……卻有我的名字。”

林城步走到他面前:“哪個名字?”

 “想聽故事嗎?”元午看著他。

“想。”林城步很幹脆地回答。

“我突然想起來的話,”元午說,慢慢走到了客廳,伸了個懶腰,“就突然講給你聽。”

 “誰的故事?”林城步一邊活動胳膊腿兒一邊問。

“元申和元午。”

25

 一整天沒吃東西,林城步本來沒什麽感覺,可能是胃被擠著,而且口渴得厲害忽略了,等回到客廳喝了一大杯水之後,強烈的快餓死了的感覺才欣欣向榮起來。

“吃點兒簡單吧,速做速吃,”林城步說,“要不我怕沒做好先餓暈一個。”

 “不至於,”元午拉開冰箱拿了一小桶酸奶出來,倒了一杯邊喝邊說,“餓個一星期也就是看東西有點兒晃而已。”

林城步看了他一眼:“你試過?”

 “沒。”元午坐到沙發上。

 那就是元申試過?

 林城步沒問,站在冰箱前思考了一下,拿了一盒雞蛋出來:“給你做個蛋包飯吧?”

 “嗯。”元午應了一聲。

 也許是因為餓了,也許是因為林城步畢竟是個大廚,也許傳說中自己本來就喜歡吃蛋包飯,雖然跟店裏賣的完全不同,但林城步做的蛋包飯非常好吃,還給配了一份野菌肉丸湯。

“你平時都怎麽吃?”元午問,“感覺你這簡單吃點兒的水準超過平均線一大截兒。”

 “平時在店裏吃,在家自己煮面條,”林城步說,“我挺煩做飯的,也就是你在,我才這麽弄,一個人的時候也就那樣,只是這玩意兒還是得看味道,同樣的簡單……”

 “行了,”元午打斷他,“你話一直這麽多麽?”

 “啊,”林城步喝了口湯,“我是一個正常的青年。”

吃完飯之後元午去了臥室,在林城步的衣櫃裏找衣服穿,林城步洗碗的時候給江承宇打了個電話:“元午說要出去走走,你說我把他弄你那兒去怎麽樣?”

 “你昨天跟他說元申的事兒了沒?”江承宇問。

“今天說的。”林城步小聲說。

“他反應怎麽樣?”江承宇又問。

“反應……不小,”林城步嘆了口氣,“我倆在廁所裏待了一天……”

 “操,”江承宇楞了楞,“這反應還真是不小啊,那你倆現在還能動嗎?有沒有感覺身體被掏空?”

 “……靠你說什麽呢?”林城步也楞了楞,“就廁所裏坐著,坐了一天!”

 “你屁股挺漂亮的,以後別這樣了,壓扁了可惜,”江承宇說,沒等林城步開口,他又說了一句,“我覺得他這樣的話,先別刻意弄到我這兒來,刺激大了再扳不回來了,你看看他說出去走走是想去哪兒的。”

 “好。”林城步覺得江承宇這話挺有道理。

 元午找了套他的衣服換上出來了:“你真的只有25歲嗎?”

 “怎麽了?”林城步看著他,“已經26了。”

 “一櫃子62歲的衣服,”元午嘆了口氣,“相當穩重啊。”

林城步沒說話,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笑了起來,越笑越停不下來,靠著桌子笑了好半天。

 元午穿衣服一直很有個性,自己那些普通青年的普通衣服對於元午來說肯定不滿意。

 這是元午的風格。

 是元午。

 元午對他莫名其妙的傻笑沒什麽反應,隨便把頭發抓了抓紮上就出了門。

 這種冷淡的態度讓林城步非常舒服,元午一直都這樣,就像一個沒有好奇心的人,對任何事都一副沒興趣的樣子。

 林城步心情非常好地跟著出了門,挨著他站在電梯裏。

“是散步呢,還是開車出去轉轉?”林城步問。

“不知道,”元午靠著轎廂,“以前我一個人在沈橋也沒覺得悶,這幾天就老覺得悶得慌,想出去。”

 “是我家太沒意思了嗎?”林城步有些傷感。

“也不是,”元午看了他一眼,“按說你這兒比船上有意思多了。”

 “那是……”林城步想想,“因為沒有大頭嗎?”

 “大頭其實挺煩人的,”元午說,“不過可能是船上沒有別的小孩兒,他家大人也不陪他玩。”

林城步沒說話,對於元午來說,兩年船上的生活可能才是他的“常態”,而那些真正屬於他的以前的日子,已經不在記憶裏了。

 也不對,江承宇那句話說得挺好的,沒有什麽是不記得的,只有不想記起的……大概是這意思吧。

 也許元午只是不想記起以前的事。

“你說說,”元午走出電梯,“我每天都怎麽過的?”

 “白天睡覺曬太陽,”林城步說,“晚上在酒吧。”

 “酒吧?”元午瞇縫了一下眼睛,“每天嗎?”

 “不是每天,”林城步笑笑,“周末三天,五六七。”

 “別的時間呢?”元午問。

“睡覺曬太陽,開車兜風,健身房跑步,”林城步說起這些的時候感覺就像在說自己的生活,“偶爾還會去餵野狗。”

 “餵野狗?”元午楞了楞,“我這什麽愛好?”

 “也不是餵野狗……就有時候你會買狗糧去給那個什麽流浪狗救助的什麽什麽民間組織,”林城步說,“那會兒我就想,哎這位大叔看著跟流浪殺手似的還挺有愛心。”

元午嘖了一聲:“我對大頭都沒愛心,居然對狗有愛心。”

 “這話讓大頭聽到得哭死,”林城步笑了起來,“大頭覺得你對他挺好的。”

倆人出了小區,天已經黑了,晚鍛煉大軍開始集結,四周的氣氛一片安靜祥和。

 林城步跟著元午順著門口的小街慢慢走著,元午顯然沒有什麽目標,走到路口的時候隨便一轉,順著下一條路再走到路口。

 要按以前,讓林城步這麽遛達,他是不願意的,無聊還累,他每次上班廚房裏一站就幾個小時,讓他再這麽遛達他寧可在健身房跑十公裏。

 但今天不一樣,別說是抽風之後的元午跟他一塊兒散步這種讓他熱淚盈眶的情景,就是以前他也沒幻想過能跟元午這麽飯後散步。

 跟已婚多年的小老頭兒似的,特別滿足。

 唯一的遺憾就是元午不說話,倆啞巴小老頭兒。

“我還總去酒吧嗎?”沈默地走了快一個小時之後元午終於開口問了一句。

“嗯。”林城步點點頭。

“去酒吧幹嘛?”元午似乎有些不解。

 林城步猶豫了一下,不知道應不應該說實話,元午到現在了也還沒完全正視自己並不是個寫小說的網絡作家的事實,猛地告訴他,算不算刺激他不能確定。

 但元午一直看著他等著答案,他一時半會兒也沒找著合適的說法,只能實話實說:“你在酒吧工作。”

 “……工作?”元午皺了皺眉,“服務員啊?”

 “你太小看自己了,”林城步看了一下他的反應,似乎並不激烈,於是放心地說了下去,“哪個酒吧要30歲大叔當服務員的。”

 “老板嗎?”元午嘖了一聲。

“那得跟江承宇商量,”林城步笑笑,“調酒師,你是一個特別牛逼的調酒師,不去以後酒吧老板會特別傷心的那種。”

元午沒有說話,沒有表現得很驚訝,也並不是完全的平靜,林城步形容不出來這一瞬間元午的狀態。

“你渴嗎?”林城步輕聲說,“前面有家很好喝的奶……”

 “又是貢茶嗎?”元午問,“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一上街就要喝奶茶,什麽小姑娘習慣啊。”

 “誰規定就小姑娘能喝奶茶啊?”林城步有點兒不爽,“我跟你說,我還繡過十字繡呢!”

 “嚇死我了。”元午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

“真的,我還是拿了照片去定制的,”林城步嘆了口氣,“拿的你的照片,想送你的。”

 “想?”元午說,“那就是沒送?還是我沒要?”

 “沒送,”林城步挺傷感,“繡了兩個月,要了命了,好容易完事兒了,背面兒卡得全是線頭也就算了,正面都有線頭,想想就放棄了,反正送你你也不會要還會損我。”

 “……你偷拍的照片嗎?”元午問。

“光明正大拍的,”林城步瞅了他一眼,“拿的單反還是,就站吧台拍的,特別光明正大!”

 “哦。”元午應了一聲。

 林城步一直覺得元午貓在船上那麽長時間,體力應該不怎麽樣了,再加上今天跟廁所裏團著餓了一天,走個把小時就得累。

 但沒想到元午非常能走,就那麽遛達著,從小區一直走了兩個小時都還沒有表示要回去。

“你累嗎?”林城步忍不住問了一句,雖然他挺希望就這麽走一輩子,但是腿有點兒酸了,“前面有……”

 “啊,”元午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奶茶店奶茶店,走走走,大叔請你喝奶茶。”

 “謝謝大叔。”林城步笑著說。

 準備進奶茶店的時候,元午拿出兜裏的口罩戴上了。

“你戴著口罩喝嗎?”林城步估計他還是不太適應近距離有那麽多人,帶著他在店外靠邊的小桌坐下,拿了兩杯奶茶過來。

“嗯。”元午把口罩往上推了推,露出了嘴,叼著吸管喝了一口。

“好喝嗎?”林城步問,“我不喜歡加料,就也沒給你加。”

 “我喝這些都一個味兒。”元午說。

“下回給你要酸奶算了,我看你挺喜歡喝酸奶的。”林城步說。

“我以前喜歡喝嗎?”元午問。

“不知道,”林城步看著他,“你以前不喝這些,就……一般都喝酒。”

 “是麽,”元午應著,轉頭看著路上來來往往的人,看上去像是在思索,“酒量怎麽樣?”

 “挺好的,”林城步說,“江承宇喝不過你。”

 “你呢?”元午轉回頭。

“不知道,我沒什麽機會跟你喝。”林城步如實回答。

 元午看著他,挺長時間就盯著他的臉來回掃著,最後嘆了口氣:“你怎麽這麽可憐啊大爺。”

 “無所謂,”林城步笑笑,“我沒想過這些。”

元午伸手過來的時候林城步腦子裏還在琢磨著自己是不是挺可憐的,追個人追得這麽慘無人道的,元午的手已經到他臉邊兒上了,他都沒反應過來元午是不是要扇他。

 雖然他不知道元午為什麽會扇他。

 但元午並沒有扇他,而是在他臉上輕輕摸了一下,離開的時候手指還順著他嘴唇勾了勾。

 嘭!叮!哐!稀裏嘩啦鐺鐺鐺鐺……

林城步腦袋裏炸了鍋,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好容易緩過來的時候,元午已經收了手低頭喝奶茶了。

 他顧不上想別的,直接伸手一把抓住元午的手拽到了自己面前。

“幹嘛?”元午被他拉得趴在了桌上。

 林城步沒說話,也沒看旁邊有沒有人,低頭在他指尖上輕輕咬了咬,然後盯著他手指頭出神。

“你還真是不嫌臟啊。”元午趴桌上感嘆。

“不嫌你。”林城步說。

“我還有腳趾頭,”元午說,“你要咬嗎?”

 “不要。”林城步馬上回答,說完又樂了半天。

“就你這樣,換個人得告你騷擾你信嗎?”元午抽回了手。

“反正你沒告。”林城步非常愉快地把杯子裏剩下的半杯奶茶一氣兒全喝光了。

 元午看著他嘆了口氣。

 奶茶喝完之後,林城步覺得自己腿也不怎麽酸了,不知道是因為休息了一會兒還是因為被摸了一下,總之就是精神挺抖擻的。

 元午還是那副看不出累不累的樣子,一下下捏著奶茶杯子,看著街。

“你……”林城步想問問他還想去哪兒。

 元午跟他同時開了口:“這兒……”

 “什麽?”他問。

“這兒是什麽地方?”元午往商業街那頭看了看,“我以前來過嗎?”

 “……來過。”林城步說,頓了頓又補了一句,“那邊是商業中心,穿過去是……青合街。”

 “青合街?”元午重覆了一遍。

 林城步點頭:“嗯,是……”

 18號?”元午擰了擰眉。

“是!”林城步猛地楞了一下之後幾乎是半喊著回答的,“是的!18號!沒錯!你記得18號?”

元午看著他,臉上有點兒茫然,但過了一會兒又輕輕點了點頭:“是個酒吧對嗎?”

 “對!”林城步控制不住自己的興奮,趴到桌上往元午跟前兒湊著,“青合街18號,是個酒吧,是你待了好幾年的地方。”

元午看著他,沒有說話。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輕輕說了一句:“我記得這地方。”

 “嗯!”林城步用力點頭,感覺脖子都被甩響了。

“離這兒遠嗎?”元午問。

“走過去20分鐘,”林城步說,“不算太遠,你是想……”

 “過去看看吧。”元午把口罩拉好,說了一句。

 驚喜來得太突然,林城步跟元午並排走了五分鐘了還沒從腦子裏龍卷風的旋律裏跳出來。

 一直到元午在旁邊問了一句是直走嗎,他才蹦了一下:“是。”

 “嗑藥了吧你?”元午掃了他一眼。

“名為愛情的毒藥。”林城步想也沒想就接了一句,因為心情愉快,聲兒還挺大的。

“我可能知道為什麽我以前一直不愛搭理你了。”元午說。

“嗯?”林城步轉頭看著他。

“丟人吧大概是。”元午說。

“……哦。”林城步有點兒接不下去話了。

 元午沒再說話,慢慢地往前走著。

 18號越來越近,林城步從驚喜裏緩過勁兒之後開始有些緊張,先不說這是元午再熟悉不過的場景,會不會讓他受到什麽刺激,就光說酒吧裏杯觥交錯的環境,按元午現在一見人多就戴口罩的狀態,也不一定能承受得來……

林城步突然有些擔心,他看了一眼手表,唯一慶幸的大概就是現在時間還不到十點,還沒到18號最喧囂放縱的階段。

 他想給江承宇打個電話,但當著元午的面又沒法打,他怕元午會有什麽想法,覺得這是一個設計。

 穿過繁華的燈光之後,他們走到了青合街,氣氛馬上有了轉變,繁亂的燈光,從燈光後傳出的或高或低的音樂,身邊笑鬧著的年輕男女……

其實林城步並不喜歡這樣的感覺,一直都不喜歡,只是這些跟元午有著分不開的關系,他才慢慢地對這樣的場合有了奇怪的歸屬感。

 元午明顯也有些不適應,手插進了兜裏,林城步感覺現在天兒不冷,身上也就是一件薄外套,還有很多人是單衣,如果衣服再多些,元午可以會縮進帽子裏,衣領裏。

“前面就是18號了,”林城步輕聲在元午耳邊說,“要去嗎?不想去的話就……”

 “你不是說”元午看著前面,學著他的語氣,“啊不要逃避要積極面對哪怕只是一瞬間也要……”

 “哎。”林城步有些無奈,元午學得還挺像的,他聽著都能想像出自己當時的樣子了。

“所以就積極一次。”元午說,口罩遮掉了他大半張臉,看不清表情,眼神在閃爍著的燈光裏也看不真切。

 林城步摸出了手機,想拼死先給江承宇打個電話:“那……”

 “如果不行,”元午轉過頭看著他,眼睛瞇縫著,“你也就不會老逼我了吧?”

 “不可能,”林城步也看著他,“我最多換個方式逼你。”

 “我以前有沒有打過你?”元午說,“你這麽煩人,我應該打過你吧?”

 “沒正式打過。”林城步說。

“真想打一次。”元午轉頭往18號快步走了過去。

 林城步追上去,往18號門口一眼看過去的時候,發現江承宇居然站在門口,正叼了根煙跟人說著話。

“承宇哥!”林城步喊了一聲,這是他認識江承宇這麽久第一次覺得看見江承宇這麽高興的。

 江承宇大概也是第一次在聽到林城步叫他時只有震驚的感覺。

“小步……你……”他瞪著林城步身邊的元午,嘴上叼著的煙都掉了,“我……”

 “這個人,”林城步沒法跟江承宇細說,只能強行介紹,“這人就是……江承宇。”

 “江承宇?”元午有些疑惑的聲音從口罩後面傳出來。

 26

 大概對於元午會現在過來沒有一點心理準備,江承宇在被介紹完了之後半天都沒說出話來,就莫名其妙地彎腰把掉地上的煙撿起來又叼回了嘴上。

 然後低聲地問林城步:“他認識我嗎?”

林城步轉頭剛想問問元午,元午已經悶在口罩裏開了口:“長這樣兒麽?”

江承宇一聽就楞了,摸了摸自己的臉:“我一直長這樣啊,不過兩年沒見了……我兩年就老了嗎?不至於吧!”

林城步看著江承宇這樣子有點兒想笑,這人對於外表相當在意,對年齡的敏感不亞於臭美的小姑娘們。

“沒什麽變化其實,”他說,又湊到元午耳邊低聲說,“你對他沒印象嗎?還是說跟你記憶裏的江承宇對不上號?”

元午瞇縫著眼看著江承宇好半天才低聲說:“可能是沒對上,這人我見過,不過我現在很亂。”

 “哎這就對了,沒對上名字沒關系,”江承宇一聽就松了口氣,過來一把摟住了元午,“好久不見,小午。”

元午迅速推開了他。

“進去坐坐嗎?”江承宇對他這個反應並不在意。

 林城步看著元午,元午沈默了很長時間,幾個準備進酒吧的顧客都往這邊看過來了,他才說了一句:“行。”

 “後門進吧,”江承宇轉身往酒吧後門走,“那幾個熟客好像都認出來了,一會兒人多了該圍著尖叫了……”

林城步推著元午跟在江承宇身後往後門走,余光能看到門口好幾個女孩兒也不進酒吧了,都往這邊看了過來。

“尖叫?”元午問。

“嗯,”林城步小聲說,“你以前調酒特別受歡迎,不來以後還有不少粉絲打聽你來著,這會兒要是突然看到你,肯定得尖叫。”

元午沒說話,只是低頭又拉了拉口罩。

“沒事兒,”林城步看出了他的抵觸,“後門進沒人能看到,咱們在偏點兒的桌坐一會兒就走,主要是太久沒見著承宇哥了,聊幾句。”

 “聊什麽。”元午皺皺眉。

“什麽都行,”林城步說,“你要不想聊就坐一會兒。”

江承宇把他們帶到了離吧台很遠的一個卡座裏,卡座旁邊還有好幾盆綠植,站在外面基本看不到卡座裏的人。

“對這兒有印象嗎?以前你總喜歡坐這個位置,清靜,你在的時候他們都不往這桌領客人。”江承宇坐下,招了一下手。

“承宇哥,小步哥,”一個服務員跑了過來,這是個幹了很多年的服務員,過來就打了招呼,再看到旁邊的元午時,他楞住了,頓了頓才有些吃驚地說,“小午哥……好,好久不見……還是老規矩嗎?”

元午挑了挑眉沒出聲。

“是,”江承宇拍拍他,“這邊幾張桌子都別領人了。”

 “知道了。”服務員彎了彎腰,轉身走開了。

“老規矩是什麽?”元午問。

“你以前的幼兒套餐,”江承宇說,“啤酒和爆米花。”

 “是麽,”元午靠著墻,胳膊撐在桌上,“聽著像要看電影。”

 “後面還有研究生套餐的,”林城步笑了笑,“麥芽酒不加冰。”

 “哦,”元午應了一聲,似乎對這些沒什麽特別的感覺,“以前我就這樣嗎……好像記得……又感覺是夢到過……”

 “肯定不是夢啊,”江承宇點了根煙,把煙盒放到他面前,“你一個月有半個月過的都是這樣的日子,誰做夢做得跟上班似的。”

 “我就跟……”元午想了想,看著江承宇,“你,倆人在這兒喝酒?”

 “一般就你一個人,”江承宇說,“我有空就過來跟你聊,不過你不是太喜歡聊天兒。”

他說完又沖林城步小聲說:“他現在話比以前多啊,以前往這兒一坐半小時憋不出一個字兒來。”

 “嗯,現在還挺……”林城步想了想,“普通的。”

幼兒園套餐很快就拿上來了,還有點兒小吃,加上江承宇每次都喝的特調。

 林城步以前過來就喝點兒啤酒,或者等著元午給調一杯隨便什麽玩意兒都行,跟江承宇和元午這種喝酒像是選美的人相比,他對酒沒有什麽特別愛好,自家釀的果子酒他也分不出跟洋酒有什麽區別。

 幾個人都沒說話,拿過酒各自開始喝。

 元午摸了幾顆爆米花放到嘴裏,喝了口啤酒,看著旁邊的綠植,一直沈默著。

 林城步看著他的動作,在他喝了啤酒之後看了一眼江承宇,江承宇也是同時看了過來。

 他倆都看出來了,這個動作和順序,跟元午一直以來的習慣相同,先把爆米花放嘴裏,然後喝口啤酒和著一塊兒嚼,林城步老覺得這樣吃浪費了爆米花的焦香味兒和酥脆,但元午喜歡。

 元午現在在想什麽,眼前的場景有沒有在他記憶裏,沒有人知道,但至少他無意識的這些動作和習慣還是保留著沒有改變。

 元午沒有動桌上的小吃,只是爆米花就啤酒慢慢喝著。

 這種狀態江承宇和林城步按理來說是很習慣的,因為他以前就這樣,但今天的感覺還是有些不同,畢竟元午現在是個把自己活沒了的人。

 只是他不開口,林城步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而且也不希望江承宇隨便說話,這人喝了點兒酒也是狂野得很的,沒準兒就會說了什麽不合適的。

 於是就還是這麽楞著。

 一直到酒吧的人慢慢多起來,燈光和音樂都開始變得迷離,元午把麥芽酒也喝光了之後才終於發出了聲音,低頭對著面前空了的杯子嘆了口氣。

“我喜歡這種感覺,”江承宇叼著煙,仰頭靠在椅背上,“燈光,音樂,笑聲,叫聲,說話聲,還有哭聲。”

元午看著他,沒說話。

“時間長一點兒,你就會有錯覺,”江承宇繼續說,“我坐在這裏,明明坐在這裏,但是我不知道我在哪裏,我聽著這些人說笑哭鬧,又分不清是我還是誰。”

元午摘下了一直捂在鼻梁上的口罩,喝了一大口啤酒。

 林城步看了江承宇一眼,突然發現江承宇這個開場非常好,不愧是個有文化的人。

 這話對於混沌中的元午或者會有點感同身受?

“有些人,”元午又喝了一口啤酒,“從出生到死,都沒把自己活清醒。”

 “你嗎?”江承宇把第二杯麥芽酒推到了他面前。

“不是我,”元午拿過杯子喝了一小口,“也許是我吧。”

 “不是你,”林城步在旁邊小聲說,“你一直是元午,清醒得很,從來沒有搞錯過。”

 “嗯?”元午轉頭看著他,嘴裏輕聲念叨著,“元午……元午,元午……”

 “小午,”江承宇拿著自己的杯子往他手裏的杯子上碰了一下,“我叫了你至少五年小午,真的。”

 “是啊,小午……”元午閉了閉眼,一仰頭把杯子裏的酒全灌了下去。

 林城步剛想阻止,江承宇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腳,假裝低頭拍自己褲子,小聲說了一句:“讓他喝。”

 “……哦。”林城步猶豫了一下,沒攔著他給元午上第三杯酒。

 元午酒量好,喝醉不容易,但喝大了還是不難的,江承宇大概是想讓他酒後吐真言。

 不過前提是他倆別醉。

 元午啤酒和麥芽酒混著喝了一會兒,林城步能感覺到他慢慢放松下來了,靠在椅子一角看著桌上混亂的燈光。

“你知道嗎,”元午一拍林城步的肩,把手裏的杯子往桌上用力一放,“是誰一輩子都沒清醒過。”

 “元申。”林城步迅速回答。

 元午又一拍他的肩,指了指他:“沒錯。”

林城步有些吃驚地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在說出元申時,他對這個答案並不確定,也根本不知道元申身上發生了什麽,他只是條件反射地想要把元午的意識拉到元申身上,讓他真正意識到元申和他是兩個人。

“元申,”元午趴到桌上,手拿著杯子一下下轉著,“這個人他不知道自己是誰,每天,每天,每天,他都在問。”

 “問什麽?”江承宇跟他碰了一下酒杯。

“你知道我是誰嗎?你覺我是誰啊?我是你嗎?”元午擡起頭,目光有些亂,但聲音還是清晰的,“這個人覺得自己有時候是自己,有時候不是自己。”

林城步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啤酒,又從冰桶裏夾了塊冰放到嘴裏。

 這是元午第一次說起元申,說得讓他有些害怕。

“這個人是瘋子嗎?還是傻子?”江承宇嘖了一聲,招了招手,服務員跑過來拿著酒瓶要加酒,他伸手直接拿過了酒瓶,“我自己來吧。”

服務員退開了。

“瘋子?”元午猛地轉頭看著他,“你說誰?”

 “你說的,這個人,”江承宇給他倒了小半杯酒,“這個人是誰?”

林城步有些緊張地盯著元午,元午看著江承宇,好一會兒才突然笑了笑:“是元申。”

 “元申是瘋子嗎?”江承宇問得很清晰。

“不是!”元午一拍桌子,聲音有些沙啞,“不是不是不是不是!”

林城步狠狠一腳踩在江承宇鞋上。

 江承宇皺著眉無聲地呻吟了一聲,沖他豎了豎中指。

“不是……”元午聲音低了下去。

“不是,我們知道他不是。”林城步摟住他的肩,元午還在說什麽,但聲音太低,在酒吧的音樂和囂雜的人聲裏聽不清。

“小步步,”元午偏過頭,趴在桌上看著他,“你不懂這種感覺。”

 “小步步?”江承宇在一邊重覆了一遍,這稱呼讓他有些迷茫。

“哪種感覺?”林城步問。

“有一個人,每天都在你身邊,”元午拿過空杯子往桌上磕了磕,江承宇幫他倒酒,只倒了杯底一點兒,他拿著杯子又磕了磕,江承宇嘖了一聲倒了小半杯,他拿過來一口喝掉了,“像影子一樣……有時候我就在想,是不是真的就是影子啊?我的影子?”

 “是元申,對嗎?他不是你的影子,他是你弟弟。”林城步說。

“我弟弟……”元午瞇縫著眼睛,“對,是我弟弟,不過誰知道呢,也許是哥哥……”

 “嗯,雙胞胎也無所謂誰大誰小。”江承宇說。

“同卵雙胞胎,懂麽?”元午酒喝得急,聲音裏已經帶著酒意,眼神也有些飄,“同一個卵子,兩個孩子。”

 “懂。”林城步點頭。

“會是一個人嗎?”元午笑了笑,“這個人總問我,我們會不會其實是一個人,我們是不是有一個,是不應該存在的,是不是我?”

林城步覺得有些暈,盡管他只喝了兩杯啤酒,卻還是有些暈。

“他為什麽會這麽問?”江承宇找到了重點。

“是啊,為什麽?”元午摸過江承宇的煙盒,拿了一支煙點上,靠回了椅子裏,叼著煙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林城步看著元午,判斷不出來他現在是“清醒”還是混亂,他在說著從來沒有說過的元申的事,但指代用得最多的卻是“這個人”。

 這種跳脫出來的表達方式,讓人無法確定他是真的在說元申的故事,還是用第三人的眼光在說“自己的”故事。

 江承宇估計也跟他感覺差不多,擰著眉看著元午不說話。

 酒吧的氣氛到達了一天中最狂野的階段,吧台裏的調酒師也在各種顏色的酒和飛舞的瓶子杯子裏帶動著四周的情緒。

 元午喝掉了差不多一瓶麥芽威士忌,江承宇讓服務員把剩下的酒拿走了,換了瓶蘇打水放在那兒。

 元午似乎沒有感覺到,給他倒上之後喝得還是挺自然。

“元午和元申,”元午拿著喝空的杯子,在手裏熟練地拋轉著,透過綠植的葉縫,在變幻的燈光裏看著酒吧裏的人,“是早產。”

一邊發楞一邊在腦子裏琢磨著接下去該怎麽辦的林城步一聽這句話,猛地擡眼盯著元午。

 旁邊無聊得一直在玩手機的江承宇也轉過了頭。

“三個月的時候查出來他們擠在一個羊膜囊裏,”元午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而冷靜,之前的酒意似乎消失了,唯一能看出他還是喝多了的地方只有一支煙點了半天都沒點著,“到七個月的時候提前剖出來了,因為他們臍帶相互纏著,發育不均衡,會差得越來越大……”

林城步拿過他手上的火機,幫他把煙點著了。

“有一個孩子特別弱,”元午吐出一口煙,看著煙頭的火光,“特別弱……你猜是誰?”

沒等林城步和江承宇開口,元午就繼續像自言自語一樣地說了下去:“沒錯,當然是元申了……不,不是元申,是元午。”

 “你身體不是挺好的嗎?”江承宇說,“怎麽會是你。”

 “爸爸媽媽給孩子起名字,大的叫元午,小的叫元申,”元午的聲音再次開始不清晰,有點兒大著舌頭,“仵也,萬物豐滿長大,陰陽交相愕而仵,陽氣充盛,陰氣開始萌生……伸束以成,萬物之體皆成也……”

 “什麽?”林城步沒聽懂,轉頭看著江承宇。

“就是午和申的意思。”江承宇說。

“大孩子一直病啊病啊,”元午叼著煙,含混不清地說著,“奶奶說,小孩子把哥哥擠得沒長好,病一直好不了,小孩子太霸道,妨了哥哥……”

 “是說元申妨了元午?”林城步聽得迷茫了,那天郭小帥說的明明是元申的身體不好。

“不是說元申身體不好嗎?”江承宇也有點兒沒聽懂,輕聲問他。

“是說元申啊。”林城步皺著眉。

“後來奶奶說啊,”元午像是沒聽見他倆的話,給自己倒了杯蘇打水,一口喝光之後仰頭閉上了眼睛,“名字起得不好,伸束以成,萬物之體皆成也……應該給大孩子用,萬物之體皆成也,病才會好啊……”

 “什麽?”林城步一下楞住了。

“是說元午和元申的名字換過?”江承宇吃驚地說,“元申原來叫元午,是你哥?”

 “我操?”林城步覺得腦子一片混亂,如果元申精神狀態真的有問題,就光換名字這件事,就足夠讓他把自己繞進去崩潰一把的了。

“所以你猜,”元午突然睜開了眼睛,一下逼到了林城步眼前,“我是元午,還是元申?”

 “你是元午,我不用猜,”林城步看著他,幹脆肯定地回答,“你們換名字早八百年前的事兒了,我不管你原來叫什麽,是哥哥還是弟弟,反正你是元午,你叫午馬我也只認你這個人。”

元午看著他,過了一會兒笑了一起來,邊笑邊給自己又倒了杯啤酒:“真乖……所以你不懂。”

 “我不需要懂!”林城步擰著眉。

“你根本就不懂!”元午指著他,又指了指江承宇,“你也不懂!”

 “是。”江承宇點頭。

“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自己應該是誰!”元午猛地靠回椅子裏,縮在墻角,聲音慢慢變得大聲起來,像是要壓過身邊的音浪,“原來是誰!後來是誰!每天都在問!每天都在想!我是你嗎?你是不是我?他每天都在問!每天都在想!”

 “元午,”林城步感覺到他現在的狀態有些過於激動,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醫生說,他腦子有損傷!哪裏有損傷?哪裏有?”元午瞪著他,“哪裏有?沒有!哪裏都沒有!他就是想知道他是誰!”

 “誰想知道?”林城步問,看著元午的眼睛,“告訴我,是誰想知道自己是誰?”

元午看著他,嘴唇抖得厲害,林城步看到了他眼裏一點點漫了上來的淚水。

“元申,”元午輕聲說,一顆淚珠從眼角滑了下去,“是元申。”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林城步摟過他,在他身上一下下拍著,“我知道了,都過去了,沒事兒了,都過去了……”

江承宇叫了服務員過來:“冰毛巾。”

 “怎麽會沒事了!”元午猛地推開林城步,吼了一聲,“怎麽會沒事了!”

 “小午……”江承宇想打個岔,但話還沒說就被打斷了。

“你閉嘴!”元午沖他吼。

 江承宇閉了嘴。

“怎麽會沒事了!”元午把腿屈了起來,踩在椅子上,抱住了自己的頭,“怎麽會沒事……你知道他怎麽死的嗎,你知道他怎麽死嗎,他為什麽……為什麽……”

 “不想了,不去想了,”林城步再次摟住他,接過江承宇遞過來的冰毛巾,在他脖子後面拍著,“先別想了。”

 “怎麽可能不想!”元午抓住了他的衣領,眼睛裏一片血絲,“他不松手!他怎麽也不松手!”

 “什麽……不松手?”林城步後背一陣發涼,想起了元午在沈橋自殺的那天,工人說的話。

“他抓著水草不松手,”元午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啞著嗓子,“他抓著,水草,無論我怎麽掰他的手,也掰不開……”

 “你別說了……”林城步有點兒慌了。

“讓他說,這事兒他必須說出來。”江承宇在一邊小聲說,用手擋著嘴以免被元午發現他沒閉嘴。

“你知道水草有多難拔嗎?”元午看著他,聲音顫抖著,“拔不出來……也扯不斷……我抓著他的手,他抓著水草……他看著我笑,他看著我笑……”

林城步感覺自己的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我喘不上氣來,窒息什麽感覺你知道嗎?”元午往後靠到墻角,“特別……特別……絕望,你救不了他,你連你自己都救不了……後來呢?你為什麽不問,後來呢?”

 “後來呢?”林城步感覺自己聲音都抖了。

“後來我松手了,”元午擡起頭,笑了笑,“我松手了……元申死了。”

27

 哥哥。

 在元午甚至還沒有習慣自己是個有弟弟的人的時候,元申就帶著像陽光一樣的笑容叫他,哥。

 他不知道元申是怎麽能那麽快適應這種角色的轉變。

 在元午剛把自己的名字念對,在說出我叫元申今年5歲時不會被人笑話口齒不清之後沒有多年,元申這個名字就不再屬於他。

 他都還沒有把元申兩個字的筆劃順序寫對,就需要重新面對另一個名字,一個曾經屬於他的哥哥的名字。

“元午,”奶奶看著他,“以後你就叫元午了,你是哥哥,元申是你弟弟……”

因為你,他才會一直生病好不了,因為你,他的身體才會這麽弱,因為你,他的腦子才會受傷……

小學以前他跟元申都不住在一起,對於他來說,元申只是一個名字,屬於那個只在寒暑假會跟他有短暫相處的“弟弟”。

 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這世界上跟他最親近的陌生人。

 元申笑起來很燦爛,帶著陽光,眼睛很亮。

 但元午一直害怕跟他在一起,害怕他那張跟自己一模一樣,在鏡子裏甚至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的臉。

“你覺得,”元申把下台擱在他肩上,“哪個是我呢?”

 “你就是你。”這樣的問題每次都會讓元午覺得壓抑,哪個是你,哪個是我,這種會讓人隱隱感覺到侵略感的問題。

 一種讓人害怕的,感覺到有人覬覦自己的思想和意識的恐懼。

“我會不會是你呢?元午,元申,你以前是我弟弟,”元申摸摸他的臉,“我們換過了對嗎?”

 “是的。”元午扭開頭。

“真的換了嗎?真的換過了嗎?”元申小聲在他耳邊問,“會不會……從來沒有換過呢?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人,本來就不應該是兩個人……”

也許有一個人是多余的,你說,會是我嗎?是我吧?如果沒有我,如果只有你一個人,你會不會開心很多?

 不用去想這些。

 誰是我,你是不是我?我會不會就是你?

 元午害怕單獨跟元申在一起,元申低聲的像是自言自語的那些問題,他沒有答案,也不願意去想。

 元申是痛苦的,這是他唯一的感受。

 一個永遠在病痛和質疑自身存在意義的旋渦裏掙紮著的人。

 有多痛苦呢?

 元午不知道,第一次看到元申癲癇發作時那種驚恐還刻在他腦海裏,元申咬緊的牙關,僵直的身體,空洞的眼神,讓他害怕。

 只有害怕,甚至沒有做為兄弟,做為元申的哥哥應該有的擔心和心疼。

 元申抽搐中眼角滑下的淚水像是滾燙的巖漿,在他心裏燒出深深的疤。

 這輩子都不可能忘掉的場面。

 在元申不斷地尋找真正的自己,求證自己存在的意義,追問生命的真相到底是在別人的記憶裏還是在自己腦海裏的那些日子裏,在他不斷地帶著自責和渴望想要接近“哥哥”的那些日子裏,元午跟他漸行漸遠。

 害怕和抗拒,元申燦爛如同陽光的笑容和開朗的性格後面他永遠看不清也摸不到的真實的那個人。

 盡管每次看到元申時,他都會清楚地意識到,這個人是他的兄弟,在刻意逃避的同時,他也會對元申有著無法抹殺的來自同樣源頭的親密感。

“什麽?”電話裏江承宇的聲音帶著沒睡醒的吃驚,“什麽時候不見的?他沒來過我這兒啊……”

 “我不知道,我昨天睡客廳的,”林城步在屋子裏來回轉著圈,“我想著他什麽都想起來了也說出來了,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了,而且還喝了那麽多酒,我弄他上床的時候跟豬一樣連胳膊都不會擡一下了!結果剛我一起來,屋裏沒人了!”

 “他東西在嗎?”江承宇問。

“什麽東西,他本來也沒拿東西過來,什麽都沒有,就一身衣服還是我的!”林城步拉開衣櫃看了看,“他也沒拿我別的衣服……你說他會不會回沈橋了?”

 “有可能,你去看看,”江承宇說,“我馬上叫人去他家看看。”

 “行,有消息給我電話。”林城步掛了電話,飛快地洗漱了一下,換上衣服出了門。

 開車往沈橋去的時候,他給大頭媽媽的手機打了個電話,但是欠費停機了。

 再給元午的那個手機打了一個,關機的。那手機自打他給了元午,就再也沒看到過,也不知道元午是收起來了還是幹脆給扔水裏去了。

 好在今天是周一,往沈橋去的路上幾乎沒有車,他一路飛著就到了,連土路的顛簸都沒太體會到。

 老碼頭一切如常,唯一有些變化的就是初秋的顏色,濃烈的綠色變得淡了一些,風也透著涼。

 鄉下的季節比城裏來得早,也來得更清晰。

 大頭就像老碼頭的一個標志,還是背著葫蘆蹲在那裏,只是身上的小背心換成了長袖。

“小步哥哥!”大頭聽到車子的聲音回過頭,驚喜地蹦了起來。

“大頭乖,”林城步跳下車,跟大頭擁抱了一下,揉揉他的頭發,“小午哥哥來過嗎?”

大頭眼睛亮了一下,但又很快地垂下了眼皮:“沒有來過啊,我好久沒有看到過他啦,媽媽說他回城裏了。”

 “這樣啊,”林城步有些失望,說實話,除了沈橋,他真不知道還能去哪兒找元午了,“我們去他船上待一會兒好不好?”

 “好。”大頭很開心地點了點頭。

 帶著大頭往元午的船上過去的時候,林城步的手機響了,電話是江承宇打過來的:“他那兒沒人,老樣子,鎖上的灰都快夠一碗芝麻糊了。”

 “也沒在沈橋,”林城步嘆了口氣,“我現在去他船上看看,他鄰居家的小孩兒說沒看到他過來,你覺得他還能去哪兒?”

 “多了,他也不光只認識咱倆,好歹也是有幾個朋友的,我這邊挨個問問,你那邊能找到的也問一下,”江承宇說完又嘆了口氣,“不過我估計他沒去朋友家,本來也不是個愛麻煩人的,失蹤這麽久突然跑朋友家去,也不合理。”

 “你覺得他還會出事嗎?”林城步問。

“應該不會,”江承宇想了想,“我覺得看他昨天那樣子,該想起來的都想起來了,就算裝失憶也沒用了,只是他一直都把這些埋著不碰,這乍一下全翻出來……應該很痛苦吧,時間上元申應該死了至少兩年了吧,但他的記憶裏有可能是還跟昨天的事兒一樣,懂我意思吧?”

 “懂,”林城步跳到元午船頭,“我又不完全文盲。”

 “站著!幹什麽的!滾!”

林城步被這動靜嚇了一跳,差點兒把手都舉起來了,退後了兩步才反應過來這是感應器,自己宏亮的聲音。

“再退!再退!”

林城步推開船艙的門,把感應器關掉的時候突然頓了一下。

 元午白天的時候一般不睡覺的時候不會開感應器,那天他過來的時候,感應器好像也沒響……元午回來過?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往船艙裏看過去。

 沒有元午。

 所有的東西都還樣元午在的時候那樣隨意地扔著。

“我能玩這個嗎?”大頭拿起了一個量杯。

“嗯,大的別玩,砸著。”林城步點頭。

 大頭坐到船板上,拿著兩個量杯拋來拋去地開始投入地玩了起來。

 林城步船頭船尾地轉了兩圈,沒發現什麽別的東西。

 他嘆了口氣,回到船艙裏,坐在了元午平時總坐的那個靠墊上,看著船艙裏有些零亂的東西。

 小桌子,便簽本,咖啡杯,咖啡機,密封罐裝著的咖啡豆,半箱牛奶,筆記本電腦,空煙盒,放滿了煙頭的煙灰缸,隨意扔著的衣服,小毛毯……

林城步把小桌子拖到自己面前,打開筆記本,按了一下開關,屏幕沒亮,電池已經沒電了。

 他拿著插頭在衣服堆裏翻出插板想給筆記本充充電,旁邊半開著的行李箱裏露出的一角紙吸引了他的視線。

 他幾乎是撲過去打開了行李箱的蓋子。

 箱子相比林城步裸遊找衣服穿那天要空了一半有多,林城步幾乎可以肯定元午從箱子裏拿了衣服!

 剩下的衣服沒幾件了,上面放著一張便簽紙,估計就是從桌上便簽本上撕下來的,上面有一行字。

-我沒事,不要到處找我。

 沒有落款也沒有日期,林城步拿著紙楞了半天,回過頭看著大頭:“你真的沒看到小午哥哥今天過來?”

 “沒有啊,”大頭也看著他,“我早上起床就在碼頭啦。”

 “你幾點起床的?”林城步問。

“媽媽說八點半啦起床啦,”大頭說,“我就起來啦。”

八點半?

 那元午是幾點出的門啊!

 林城步有些震驚,上哪兒找的班車啊!打的來的嗎?

 他拿著紙條,用手機拍了張照片給江承宇發了過去。

-你認識元午的字嗎?這是他寫的嗎?

-是他的字,狗爬一樣看著還不如小學生,在哪找到的?

-船上他的行李箱裏。

-我靠……

林城步正想再翻翻行李箱看看還有沒有什麽線索的時候,兜裏的手機響了。

 掏出來看了一眼他馬上接了電話:“輝哥?”

 “挎子是你開走的?”那邊傳來了楊輝有些焦急的聲音。

“沒啊,”林城步楞了,“我也沒你車庫鑰匙啊。”

 “我靠那車怎麽沒了?”楊輝喊。

“車沒了?你是說元午那輛挎子?”林城步一下站了起來。

“是啊,我早上一開車庫門,就看車沒了,就我自己那輛還在!”楊輝很急,“我操他那輛車是老車,現在想買二手的都沒人肯賣了!”

 “元午有你車庫鑰匙嗎?”林城步問,楊輝跟元午是關系不錯的車友,他抽風之後車就一直放在楊輝家車庫了。

“有……我靠你是說他自己來開走的?”楊輝楞了。

“應該是,他……應該是想起來以前的事了。”林城步突然松了一口氣,元午把挎子開走,側面證明他應該是已經把過去的記憶理順了,這車他開了很多年,連修都是自己親自修的。

“真的?”楊輝追問,“你確定嗎?我靠這車不能丟啊,我賠都不知道怎麽賠。”

 “真的,”林城步說,“過段時間他可能就會聯系咱們了。”

 “過段……你意思是你現在聯系不上他了?”楊輝問。

“……是啊。”林城步嘆了口氣。

“你是不是真說你是他男朋友他車禍撞樹上了失憶了?”楊輝說,“然後他一清醒發現你丫騙他,就跑了?”

 “輝哥你去寫小說得了。”林城步嘖了一聲。

 跟楊輝又聊了幾句,讓他有元午消息告訴自己一聲之後,林城步掛了電話,看著手裏的紙條出神。

 說真的,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元午的字,字兒真難看啊,一筆一劃都不挨著,還草,大頭寫的估計都比他好。

“陳叔叔好。”大頭突然喊了一聲。

 林城步轉過頭,看到一個男人跳到了元午的船頭上,接著兩步就進了船艙,看到林城步的時候他楞了楞,大著嗓門兒說:“你是元申的朋友吧?”

 “……啊,是。”林城步猶豫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元申?

“這船是我賣給他的,”男人說,“他早上說走了,船不要了,讓我處理……”

 “他早上來過?”林城步馬上問。

“嗯,我說船上的東西怎麽辦,”男人看了看船艙裏的東西,“他說有朋友會來拿,沒人來的話讓我下禮拜來收拾走……那你來了就收拾一下吧,把他東西拿走,對了,他那輛摩托車說是給我了的。”

 “知道了,”林城步說,“這船他什麽時候買的啊?”

 “兩三年了吧,記不清了。”男人回答。

“是元申嗎?”林城步問,“買船的時候他說他叫元申?”

 “是啊,身份證我都看過,”男人點點頭,“不過買完了他也沒怎麽住,隔了幾個月才又來的,一直住到現在。”

 “那……”林城步猶豫了一下,“他有什麽變化沒啊?”

 “你幹嘛的啊?”男人有些懷疑地打量了他一下。

“我就是他朋友,他現在……碰上點兒事,我就想打聽一下,他跟以前有沒有什麽……不一樣的?”林城步笑了笑。

“不一樣,有什麽不一樣的,”男人皺著眉有些不耐煩地想了想,“買船的時候挺開心的,成天樂呵呵,後來就不怎麽說話了,怪得很。”

 “謝謝,”林城步說,“我這就收拾,一會兒東西我就拿走了。”

挺開心的,成天樂呵呵。

 船是元申買的。

 大概是元申出事之後元午就到這兒來住著了吧。

 那天大頭他媽媽也說元午怪來著,一個每天樂呵呵的人突然變了樣……是有些怪吧。

 男人走了之後,林城步開始收拾元午的東西,其實這些東西看著挺亂的,但沒多少,行李箱裝滿之後,外面就沒剩多少了。

 元午在這裏待了那麽久,看起來應該也就是維持著最基本最簡單的生活。

 把東西收拾好之後,林城步聽到身後有很小聲的抽泣聲。

 他轉過身,吃驚地發現大頭正縮在角落裏抹眼淚。

“怎麽了大頭?”他趕緊過去抱起大頭,“怎麽哭了啊你?”

 “小午哥哥,是,是不是走了啊?”大頭揉著眼睛,手背上全是眼淚,“他不回,回來了啊……”

 “沒有啊,沒有,”林城步拍拍他,“小午哥哥是……旅行去了。”

 “他的船都……不要了,”大頭哭得很傷心,“他是不是不回碼頭了啊……”

 “他搬家了,他換工作了所以不能一直住在碼頭,離上班的地方太遠了,”林城步輕聲說,“不過他會回來找你玩的,我保證。”

 “真的嗎?”大頭看著他,“我種了一盆花想給他的,他回來找我玩的時候我可以給他。”

 “嗯,你記得給花澆水,他回來找你的時候你別讓花枯了啊。”林城步說。

“澆水的。”大頭點點頭。

 把大頭安撫好了之後,林城步把船艙裏的東西都搬到了車後備箱裏,後座上也堆了不少。

 兩個量杯他留給了大頭,雖然沒問過元午的意見,但估計元午不會不同意。

 準備走的時候他讓大頭去把那盆花拿了出來,用手機拍了張照片,這是個用啤酒罐剪開裝了土種的花,啤酒罐估計是元午給弄的,裏面放的不知道什麽種子,就剛冒了點兒小芽。

“記得澆水。”林城步摸摸他的頭。

“嗯。”大頭用力應了一聲。

 拉著一車元午的東西回到自己家,林城步跑了三趟才把東西都搬進了屋,主要是零碎挺多的,中間還把鍋給摔地上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非得把元午的破鍋拿家裏來。

 半天都沒找著地方放,最後他把陽台上一盆碎了盆兒的花挪到了那個鍋裏。

 把所有的東西都整理好之後,他趴到了床上。

 床挺亂的,還留著昨天晚上元午睡過的痕跡,但是他把臉埋進枕頭裏的時候,卻聞不到元午的氣息,連酒味兒都沒有……這讓他有點兒失望。

“哎……”林城步翻了個身躺著,從兜裏摸出那張紙條,舉到眼前看著,“元午,你又躲哪兒去了?”

他用手指在紙上一下下彈著,胳膊舉酸了之後,他把紙條放到自己腦門兒上閉上了眼睛。

 這回應該不用擔心元午的精神狀態,大概需要擔心的是他的情緒。

 元申自殺的時候,他在場,而且努力了想要把元申救回來,但是沒有成功。

 那種絕望而恐怖的自殺方式,光聽聽就讓人全身發涼,對於親身經歷其中的元午來說,有多大的刺激和傷害他無法體會。

 要多久呢,元午才能從這種悲傷裏走出來。

 扔在一邊的手機響了一聲,是短信,他拿過手機看了一眼,猛地從床上直接彈到了地上站著。

 號碼顯示,元午。

 我沒事。另外,謝謝。

 28

 林城步幾乎是在看清短信內容的同時就把電話回撥了過去,但是聽筒裏傳來了讓無數人牙癢癢的那個女聲,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他有些不死心地掛掉電話又重新撥了一次。

 您撥打的用……

 “去你媽的。”林城步把手機往床上狠狠一砸。

 手機在床墊上彈了一下,優雅地跳了下去。

“哎!”林城步又趕緊蹦過去把手機撿了起來,手機摔壞了他未必心疼,用好幾年了,主要是萬一這會兒元午筋搭對了又聯系他……

聯系個屁啊!

 要聯系早聯系了,根本不會讓他這麽一通折騰!

 林城步在床邊坐下,看著手機屏幕,右上角摔漏光了。

 楞了一會兒之後他從床頭櫃的抽屜裏翻出了一個本子和一支筆,這是個做得很可愛的賬本,林慧語送他的,讓他沒事兒對著賬本思考一下自己浪費的人生。

 不過他一次也沒記過。

 從今天開始記賬吧。

 他在第一頁寫下了一行字。

-耶和華·步步救助瞎折騰·午所受損耗及花費清單

 然後翻到下一頁寫上了市區至沈橋雙程油費,打包行李費,安撫大頭費,受驚嚇精神損失費,手機漏光修理費。

“咱倆慢慢算賬。”林城步把本子合上,放到了自己隨身的包裏。

 接連兩天元午都沒再有消息,林城步跟所有他能聯系到的元午認識的人都聯系了一遍,再算上江承宇那邊幫著打聽的人,沒有一個見過元午。

“無所謂——”林城步坐在車裏,拿出手機一下下翻著通訊錄,“誰找不到誰……無所謂……誰讓誰破費……”

翻出了一個電話號碼之後他撥了過去:“大柱,我林城步。”

 “靠,別他媽叫我大柱。”那邊很不爽地說。

“柱柱,”林城步笑了笑,“我現在去你那兒,你到路口等我吧,大概十五分鐘到。”

 “你先告訴我什麽鎖,我得帶東西。”那邊說。

“就是小區交房的時候送的那種門,我也不知道什麽鎖,也不是什麽高級小區,應該不會送什麽高級門吧?”林城步說。

“行,知道了,一會兒見。”

大柱叫李大柱,他以前學汽修的同學,關系一直還算不錯,不過李大柱跟他一樣,汽修沒學下去,這兩年弄了個開鎖公司。

“我跟你說,你這個事兒我還真有點兒那什麽……”李大柱在路口上了他的車,拎著個工具箱,“真是你家?”

 “不是。”林城步把車掉了個頭,往元午家的方向開了出去。

“我操,那我不能幫你開,”李大柱拍著車門,“停車停車,我要下去。”

 “我一個朋友,”林城步把車門鎖上了,“失蹤了,我要找他。”

 “失蹤了你報警啊,你撬人家鎖幹嘛啊?”李大柱看著他,“是不是該你錢了?哎那更不能幫你開這個鎖了,一會兒丟了東西人報警了我一塊兒得進去……”

 “我是那種不靠譜的人嗎!”林城步說,“我們認識這麽多年我坑過你嗎?”

 “那倒是沒有……你讓我想想。”李大柱皺著眉。

 林城步只去過元午家一次,但是路他記得非常清楚,基本不需要回憶,就把車開到了元午家樓下。

 下車的時候他帶著期望往樓上看了一眼,但元午家的窗戶關著,沒有燈光。

 李大柱經過痛苦的思想鬥爭,最後做出了艱難的決定,他幫林城步把元午家的門鎖給打開了。

“我操,這屋子多久沒人住了?”門一開就是撲面而來的灰塵味兒,李大柱捂著鼻子。

 林城步直接讓灰塵撲得打了兩個噴嚏:“至少兩年沒人了。”

 “我靠,水電煤氣什麽的都斷了吧?”李大柱順手往墻上的開關上按了一下,燈亮了,“哎還有電?”

 “有,”林城步走進了屋裏,“我一直交著……所以我跟你說幫我開這個鎖沒問題你放心。”

李大柱在屋裏站了一陣以後就走了,林城步說一會兒吃個飯他也沒答應,怎麽都無法擺脫做賊心虛的感覺,打了個車回去了。

 林城步從包裏拿出小本子打開。

-溜門破鎖人情費。

 屋裏挺亂的,元午原來就不怎麽太收拾,這一走屋子空了這麽長時間,除去亂,就是灰蒙蒙的到處都能用手指畫畫。

 林城步走到陽台看了看,陽台上的那些蒲公英居然還有好幾盆讓人吃驚地活著。

 元午因為懶得澆花,弄了個定時澆花器,只要水電不斷,這些花就不會死……但是活得也挺難看的,因為窗簾半拉著,能見著陽光的時間太少,葉片都發白。

 林城步看著這些蒲公英,突然挺感慨的。

 在陽台待了一會兒,他轉進了臥室。

 臥室他沒進來過,這是頭一回,推開臥室門的時候帶著點兒莫名其妙的興奮和好奇。

 元午的臥室擺設很簡單,床,衣櫃,一張小沙發,沒了。

 連床頭櫃都沒有,看上去沒什麽生活氣息。

 打開燈的時候林城步一眼就看到了床頭上一張猙獰的臉,也不知道是個怪物還是死神什麽的,元午每天就把腦袋枕在這張臉下面……

還說他的鐵架床呢,元午的這張床才叫有病。

 林城步拉開衣櫃門,裏面沒什麽灰,還帶著淡淡的香味,這香味讓他一陣說不上來的激動。

 應該是某種薰香的味道,他以前在元午身上經常能聞到。

 他把腦袋探進衣櫃裏聞了聞,又看了看裏面的衣服,都還挺幹凈。

 那麽……就開工吧。

 林城步脫掉了自己的上衣,扔到床上,去廚房找到了抹布和水桶。

 在開工之前他又拿出了小本子,往上記了一行。

-收拾屋子辛苦費(兩年沒人住的屋子,還很亂)。

 元午坐在飄窗前,盤著腿。

 清晨的陽光很好,閉著眼也能看到金色的小光斑在眼前跳躍。

 他想好好體會一下這種讓人通體舒暢的清晨,他已經很久沒有過那種真正放松而愜意的感覺了。

 但依舊是沒有。

 閉上眼睛他就會有流淚的沖動。

 為什麽會這麽矯情,為什麽這麽多天了還是無法平靜下來,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不是你的錯。

 不怪你。

 他反覆地告訴自己,元申的死不是自己造成的。

 但始終也無法說服自己。

 那個下午和那個下午的陽光,一想起來就會讓他心悸。

 他現在還能清晰地回憶起元申隔著粼粼水光看向他的目光,手上像是還殘留著緊緊抓著元申手腕時掌心裏骨節的觸感……

他還記得自己從焦急到絕望的每一個細節,在極度痛苦中不得不松開元申的手時那種無望。

 如果他不松手,如果他再堅持一秒鐘,兩秒鐘,是不是就能拉開元申,是不是元申就不會死?

 如果他沒有放棄,元申是不是就不會死?

 如果他沒有躲著元申,沒有忽略元申那些不正常的話和想法,元申是不是就不會死?

 他睜開眼睛,摸過手邊的一個日記本,元申有太多的想法,在他掙著向自己靠近想要得到一點回應的時候,自己如果沒有躲開……

元申是不是就不會死?

 那麽多的如果,如果只要有一個如果成立了,元申是不是就不會死?

 元午把日記本扔到一邊,跳下了飄窗,在屋裏煩亂地轉著圈。

 這是元申的房間,每個地方都留著元申的痕跡,各種寫著看不懂的話的紙條,墻上隨手畫下的關於死亡的那些畫。

 到底有多久了?元申這麽渴望死亡,像儀式一樣地渴望。

 元午頹然地倒進沙發裏,他不得不承認,哪怕他們是擠在一個羊膜囊裏出生的雙胞胎,哪怕是從小到大他和元申有無數的“心靈相通”,卻依然無法想像出元申的世界。

 元午躺在沙發裏,看著天花板。

 一直到窗外暗了下來,他才慢慢地起身,看了一眼墻上的鐘。

 進浴室洗了洗臉之後,他換了身衣服,走出了房門。

 太陽已經落山,吹過來的風裏帶著些許涼意,元午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房子。

 這是元申的秘密,他只告訴過元午他住在這裏,爺爺奶奶都不知道他的住處。

 元午不知道他把地址告訴自己的時候是只想告訴他,還是希望他能過來看看,又或者是希望有一天他的世界能被身邊的親人了解。

 親人,爺爺奶奶。

 元午皺了皺眉,爺爺奶奶有多痛苦他倒是能體會。

 兩個老人幾乎是把元申當命一樣地照顧著,元申每一次發病,每一次住院,他們都會瘦一圈。

 他知道元申對於爺爺奶奶來說有怎麽樣的意義,奶奶指著他邊哭邊罵的場景他想起來都還會清清楚楚地一陣疼痛。

“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怎麽會拉不住他!”

 “你比他身體好!你比他有力氣!怎麽可能摳不開他的手!”

 “水草那麽細!那麽軟!怎麽可能拽不斷!”

 “你就看著他死!看著他死!你看著他死你都能松手!”

元午煩躁地揮了揮手,拐進了地下車庫,把自己的挎子開了出來。

 車鬥裏扔著一瓶自噴漆,他昨天買的。

I feeling good

 他看了看車鬥旁邊的那行字,本來想用漆把字遮掉,但猶豫了很久卻沒有動手。

I feeling good

 這是元申寫上去的。

birds flying highyou kno ho i feelsun in the skyyou kno ho i feelbreeze drifting on byyou kno ho i feelits a ne dan its a ne dayits a ne life for eand i feeling good……”

元午現在都還記得元申一邊哼著歌一邊慢慢地在紙上寫下I feeling good,描粗,再剪出鏤空的紙樣,然後晃著漆罐在車鬥裏噴下這行字的情形。

 他害怕再想起元申,害怕元申的任何痕跡出現在自己的空間和生活裏,卻又無法在元申已經消失之後再抹掉他已經越來越少的痕跡。

 元申房間裏最多的東西就是塗鴉的塗罐,隨身的包裏也會一直帶著幾罐。

 元午一直覺得這大概是他宣泄的途徑,就像青合街上常見的那些塗鴉,帶著自我的張揚宣泄著情緒。

 直到他看到廢棄廠房的墻上那些一看就是元申風格的塗鴉時,才知道元申並不是在宣泄,也並非張揚自我。

 他連自我都無法明確。

 元午把車開到了一座小橋邊,這是他前兩天散步的時候發現的,挺清靜,特別是晚飯前的這段時間裏,只有幾個放了學不肯回家的孩子打鬧著經過。

 他把車停好,坐到了橋邊的石凳上。

 抽完一根煙之後,他拿出手機,開了機。

 手機挺安靜的,只有江承宇的一條短信和兩個林城步的未接。

-想通了聯系我,我要喝你的特調。

 元午看著江承宇的短信笑了笑。

 林城步的未接時間是他發了短信過去,幾乎只相差了十幾秒鐘。

 但讓元午有些意外的是除了這兩個電話,林城步之後沒有再聯系過他。

 有點兒不像他的風格呢。

 元午打開了通話記錄,最新的一條聯系人名字是“梁醫生”,他按下了撥號。

“梁醫生我是元午,”那邊接了電話之後他說,“我試過了,感覺不行……我根本做不到每天只在某個時段去想這些事……我就是覺得……我怎麽也過不去這個坎兒了,我就怎麽都覺得……我弟弟……是因為我……”

元午閉了閉眼睛,有些說不下去了,摸了根煙出來點上之後他才又輕聲說:“我知道,我不想這樣,我真的……我害怕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困在他自殺這件事裏……我已經連正常生活都過不下去了……謝謝,我明天上午過去找您。”

掛了電話之後他吐出一口煙。

 元午,你有多大的痛苦,就需要有多大決心,這種事不是睡一覺,喊幾嗓子,旅個遊就能解決的。

 有些事造成的傷在我們心裏很深的地方,我們甚至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卻還是會被它影響。

 要想走出來,不是我說什麽你聽聽就行的,我說了,你要去做,你要配合,要努力,我們雙方的努力才行。

 梁醫生是江承宇介紹的,在很早以前,江承宇就給過他梁醫生的電話,希望他能去聊聊。

 但他……沒去,他一直覺得把那些連自己都不願意去細想的軟弱和悲傷展示給一個陌生人,是件可怕的事。

 就像他對林城步說過的,我的傷,怎麽能讓別人來撕開。

 可是有些事不像他想的那麽簡單,不是一句我去面對,我不怕痛就可以擺脫的。

 他笑了笑,連林城步都背著他去找過梁醫生。

 這個……聖父型神經病。

 林城步收拾完元午的房間時,有種如果以後不對元午進行一次慘無人道的敲詐勒索不足以平覆他今天包身工一樣的勞作。

 洗衣服,洗床單,洗被套,洗沙發靠墊,所有能拆下來的布他都洗了,連窗簾他都扔浴缸裏連踩再揉的洗了。

 還撕壞了一塊。

 洗完了就擦,所有平面他都擦了好幾遍,一邊打著噴嚏一邊擦著,地板也拖了好幾次。

 最後所有的活幹完的時候,外面天都亮了。

“你大爺……”林城步看著外面蒙蒙亮的天空,“阿門。”

林城步去洗了個澡,浴室裏的洗發水沐浴液什麽的都是至少兩年前的了,他打開聞了聞,沒什麽異味,於是也顧不上那麽多,都直接用了。

 洗了澡之後換上了元午的衣服,讓他舒服了不少,趴到剛換了新鋪蓋的床上時,他舒服地哼哼了一聲,撅著屁股往床墊上砸了兩下。

 聽著床墊發出細細地咯吱聲,他嘖了嘖,流氓床。

 又撅屁股砸了幾下。

 這次傳來的咯吱聲裏帶著點別的響動,聽著像是紙卡在什麽地方的聲音,他坐了起來,又顛了兩下。

 接著順著聲音他在床墊和床靠之間的縫隙裏摸到了一張皺巴巴的紙。

 應該是滑進去就沒再管了。

 紙上的字林城步已經能認出來了,是元午的。

 寫的是一個地址還有一串數字,不知道是q號還是電話號碼之類的。

 他猶豫了一下,給江承宇打了個電話,把地址和數字念給他聽:“你有印象嗎?這是什麽地方?什麽號碼?”

 “沒印象,沒聽他提過,”江承宇帶著睡意,“你是起得早呢,還是沒睡啊?”

 “沒睡,”林城步說,“你是不是剛睡啊?”

 “啊,剛開始第一個夢,”江承宇打了個呵欠,“這地址你可以去看看,不過我的建議是啊,看可以,別找上門兒去。”

 “嗯,”林城步擰擰眉,“你是怕他煩吧。”

 “他不是說了讓你別到處找他麽,”江承宇說,“他那人你還不了解,你真找過去了,他就真能一點兒面子也不給你。”

 “這我知道,”林城步笑笑,“所以我先跟你打聽一下。”

 “小步,”江承宇嘆了口氣,“如果元午沒事兒了以後再對你那個鳥樣,我把他打暈送你床上去。”

 “靠,”林城步楞了楞,過了一會兒又笑了,“你未必打得過他吧。”

 “我偷襲啊,只要你不心疼,背後一棒子,包準倒,”江承宇說,“情敵都看不下去了……”

 “謝了承宇哥。”林城步笑著說。

 掛了電話之後林城步把紙條上的地址記到了手機裏,又拿著那個號碼在q上加了一下好友,顯示的是個典型洗剪吹的名字和洗剪吹的頭像,看了一下空間,全都是“你們不懂哥有多牛逼,哥就快上天炸太陽了”的內容。

 林城步懷著滿滿地想抽這人一頓的沖動關掉了,估計這個q號跟元午沒什麽關系,應該是個電話號碼?

 不過他沒打。

 沒錯,元午說了不要到處找他。

 那就不找。

 我就住在你家裏,等你來找我。

 剛買了沒住幾天的房子,有本事你就別住了。

 29

 林城步今天要上班,雖然一晚上沒睡而且很想在元午的床上睡上一覺,但還是只能隨便瞇了一會兒就拿了掛在門後邊兒的備用鑰匙出門了。

 元午家離春稚小館挺遠的,林城步提前了20分鐘出門,進後廚的時候都還是壓著點兒到的。

“哎?林哥?”廚房裏的人一見他就楞了,“換風格了啊?”

 “嗯?”林城步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元午的衣服,“這麽明顯嗎?”

 “太明顯了啊,”一個服務員路過,笑著說了一句,“一看就不是你的衣服,偷的吧?”

 “是偷的,替我保密。”林城步點點頭進了更衣室,站到鏡子前瞅了瞅自己,他拿的還是元午普通款的t恤,就是印的圖案有點兒不明所以而已,也不至於就那麽明顯不是自己的吧?

 嘖。他轉身拿了制服,正想往身上套的時候又停下了,背對著鏡子往裏瞄了一眼。

“哎你大爺什麽玩意兒……”他看著衣服後背上橫跨了從左肩到右胯的一個q版雞雞,“我……操。”

這的確是非常明顯。

 自己估計是累傻了才沒在穿上身的時候發現,當時就看了一眼正面是亂七八糟的圖,沒寫FUCK ME之類的就穿了……

他趕緊從自己的儲物櫃裏拿了件t恤出來換上了,他沒有元午那種完全忽略四周眼光的本領。

 今天一天還挺忙的,客人多,預約的幾桌要求也多,點得還都是得林城步親自做的菜。

 等忙完下班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林城步坐在車上,感覺自己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為了提神,他從口袋裏摸出了那張在床縫裏找到的小紙片兒。

 這個地址只寫著街名和門牌號,沒有具體哪個區之類的,林城步拿手機地圖查了一下,發現這條街離元午家倒是不算太遠,開車過去估計40分鐘差不多了。

 這是個什麽地址?

 元午的度假屋?不像,這人以前日子過得很瀟灑,並不需要團在哪兒度個假的。

 元午隱藏男友的家?我操這必須不能!

 那是……元申?

 林城步皺了皺眉,真是元申的地址,元午會不會在那兒?他去那兒幹嘛?感覺元午應該已經不會再把自己當成元申,那是去懷念?自虐?

 這還真是挺提神的,林城步感覺自己精神多了。

 元午家外面有個小超市,林城步回去的時候小超市還沒關門,他進去買了點兒零食和方便食物什麽的,還有酸奶。

 在樓下他照例擡頭看了看元午家窗戶,沒有亮燈。

 有些失望,也有種松口氣的感覺。

 說實話他並不確定如果元午知道了自己跑他家來了,會是什麽反應。

 按照片以前元午的性子,估計會揍他,按照這段時間的元午……不知道。

 林城步嘆了口氣,上樓進了屋。

 把所有的細節都檢查了一遍之後確定元午沒有回來過。

 冰箱裏變質發黴的東西昨天都已經被林城步收拾幹凈了,他把剛才買的零食酸奶什麽的一樣樣放進去。

 冰箱頓時變得溫馨可愛起來。

 不錯。

 林城步拿出小本子,把購物清單夾了進去。

 看著一項項強行加到元午頭上的賬單,林城步突然有點兒想笑,靠著墻笑了一會兒之後又有點兒茫然。

 這是幹嘛呢?

 證明這個世界上所有人都不記得元午了,他還記得?

 所有人都不管元午了,他還會管?

 然後呢?

 又怎麽樣?

 他坐到沙發上,輕輕嘆了口氣。

 又不是真的指望感天動地元午能以身相許……他真的許了自己還未必敢要呢,元午那種脾氣,憋著火許完了不定哪天爆發了就給自己一頓揍。

“啊……”林城步躺倒在沙發上扭了扭,“媽的你到底在哪兒呢!”

連續一個星期了,元午看著墻上的日歷,每過一天他就用筆做個記號,按梁醫生說的做到了,他就劃個勾,沒做到的他就劃個叉。

 這周五個叉。

 梁醫生說,有些事說起來很簡單,做起來卻並不容易,做到了就會有幫助,就看你能不能做到。

 現在他要做的其實很多內容只是簡單的重覆,他也知道這些功課的作用,暗示和肯定自己,把自己從對元申的愧疚裏分離出來。

 不過他自己也清楚,就像梁醫生說的,問題並不只在元申自殺這一件事上,只是他想要的是首先從這種無時無刻都在幹擾著他的情緒裏解脫出來,再去考慮別的。

 梁醫生建議他回家去住,不要再讓自己留在充滿了元申痕跡的環境裏。

 他聽從了這個建議,今天他打算先回家一趟。

 其實倒不是非得留在這裏,而是……一想到已經空置了那麽久的房子,他就有一種絕望,得臟成什麽樣啊……一想到灰頭土臉的收拾屋子的情形,他就覺得還是在外面流浪比較舒服。

 手頭也沒有靠譜的家政公司的電話,再說臟成那樣的房子,一般家政根本都不願意接。

 元午開著挎子往家裏去的時候,都想給林城步打個電話了,問問他那個大姐願不願意接這個活,多給錢也沒問題。

 鑰匙一直帶在身上,雖說有很長一段時間裏因為刻意地遺忘,他已經不知道這套鑰匙在哪兒,又是幹什麽的。

 或者是知道也不願意去想起。

 就像是混亂的日子裏每次見到林城步的時候他都會暴躁,他並不討厭林城步,雖然也談不上有什麽別的想法。

 他對林城步的抗拒僅僅是因為潛意識裏他清楚地明白,林城步知道他是誰,林城步就代表著“我是元申”的生活的終結。

 那些他不願意去細想,有意忽略掉的各種細節,都會讓他從夢裏醒來。

 而林城步吧,簡直就像個起床號。

 滴滴噠滴滴噠,不把人吹醒了不罷休。

 元午把車停在了樓下,擡頭看了一眼樓上,差點兒沒想起來自己住的是哪一層,房子買了都沒到兩年,還沒住出慣性來呢。

 他嘆了口氣,給自己做了點兒心理建設,然後上了樓。

 電梯門一打開他就看到了自己家幹凈的門以及發亮的門鎖。

 黑人問號.jpg

錯層了?他又看了一眼樓層號,沒錯,不會是進錯樓了吧?

 站在門口瞪著門猶豫了好一會兒,元午才拿出鑰匙,試著擰了一下鎖。

 開了。

 汙濁的空氣和各種黴味兒並沒有如約而至,撲面而來的清新空氣讓他站在門口有點兒迷茫。

 他楞了一會兒才往墻上摸了一把,把燈給打開了。

 靠。

 窗明幾凈,空氣清新。

 連木地板縫裏都沒有灰塵,宛如一個深度潔癖在此長期戰鬥。

 門邊的鞋櫃旁邊還放著幹凈的新拖鞋。

 盯著這雙拖鞋起碼有一分鐘,他才伸腳踢了踢它。

 居然沒有機關。

 這的確是他的家,他住了一年多的房子。

 元午在屋裏轉了幾圈,所有的地方都被收拾過了,連廚房的竈具都是幹凈的,他站在冰箱前,拿出了酸奶,保質期都還沒過。

 他現在幾乎可以肯定,林城步來過。

 至於是什麽時候來的,他看了看酸奶的生產日期,應該不超過上周。

 這種感覺不怎麽太好形容。

 元午給自己倒了一杯酸奶,拿著杯子在客廳中央站著,不太好形容。

 沙發罩估計都洗過,他過去摸了一把,曬透了的那種酥脆感覺都還殘留著,還有窗簾,床單被罩。

 窗簾……肯定是洗過,他摸了摸臥室窗簾上的一道口子。

 被撕破了又一針針縫了起來,針角非常醜,線都用的不是同色,灰底兒白線,看著跟蚯蚓似的。

 他想起了林城步說過的那個十字繡,感覺差不多能想像出是個什麽模樣了。

“你住我這兒了嗎?”元午坐到床沿上,輕輕拍了拍枕頭。

 床收拾得也很整齊,元午趴在枕頭上也沒找到睡過的痕跡,連根兒頭發絲都沒有。

 林城步應該是沒有在他床上長時間睡過,枕套還帶著陽光的味道。

 他在臥室待了一會兒,又轉去了陽台。

 看到陽台上整齊擺著的幾盆蒲公英時,他楞住了。

 湊過去仔細看了看蒲公英的桿兒,是老桿兒了,這一看就不是新種的,這應該是……之前自己種的那幾盆。

 元午這時才註意到自己房子裏水電俱全,去開了一下燃氣竈,連氣兒都還是供著的。

 此時此刻的感覺比剛打開門的時候更難以形容。

 他想像了一下林城步過來,從樓下拿走他的水電燃氣催費單,然後長達兩年的時間按時交著費……

突然覺得眼睛有些發澀。

 他按了按眼角,也許應該給林城步打個電話。

……推薦一下梁醫生。

 沒有了收拾房間的困擾,元午把放在元申那裏的東西拿了回來,其實也沒什麽東西,只有幾件衣服。

 他的東西都在船上,不,現在應該是都在林城步那裏。

 這小子應該已經知道自己回來住了,但元午手機幾次開機,都只有江承宇發來的問候短信,林城步始終沒有聯系過他。

 在想什麽呢?

 真的是耶和華麽,你好,我就放心了?

 元午沒有聯系林城步。

 在感覺沒有回到正常生活,起碼是沒回到自己以前的生活節奏之前,他不想聯系任何人。

 他不習慣被人關心地各種訊問。

 也討厭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安慰和開解。

 梁醫生的建議還是管用的,在回到自己家裏之後,沒有了四周包圍著的元申的氣息,元午覺得自己至少能做到梁醫生那些看似簡單卻很難做到的要求中的一樣,每天琢磨元申的事固定在一個時間內,到點兒開始琢磨,時間結束停止,無論還有沒有東西可想,這段時間都可以用來想。

 至於這個時間之外的時間,元午看著桌上自己買回來的十字繡……也許他的水平比林城步要高呢。

 他打開了第一張十字繡。

 這是他精心挑選的,買回來的一堆十字繡裏最大的一張,他跑了很多家店才買到的。

 買下張十字繡之後他還被迫聽了一個六十多的姐妹長達半小時的傳教,聽得他頭暈腦漲的差點兒想給梁醫生打電話。

 這張十字繡的名字叫……天父。

 顏色什麽的還挺覆雜。

 元午感覺自己的生活一天天地變得規律起來,每隔一天跟梁醫生見面聊一小時,按時起床,跑步吃飯睡覺繡天父。

 林城步買的酸奶是他沒喝過的牌子,味道還挺濃厚的,喝完之後他去門口小超市轉了一圈,找到了相同的,買了兩大罐。

 這小子依舊沒有聯系過他,就像是消失了一樣。

 不過元午也沒打算找他,他現在的狀態還做不到跟任何人恢覆從前的往來而不會別扭,而且如果他想找林城步,比林城步找他要容易得多。

 只要掀開一點窗簾,拿出望遠鏡,對著小區外面的那條街看一眼,就能看到路邊的長椅上坐著一個戴著棒球帽戴著口罩的人。

 元午嘆了口氣,他都沒有經過思索就能看出這人是林城步,並不是他對林城步有多熟悉,而是林城步臉上捂的那個口罩,是他的。

 這個智商。

 簡直感天動地。

 林城步坐在長椅上的時間很有規律,元午感覺來一個月甚至都能根據他出現的時間知道他每周上班的規律。

 元午不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還是不敢直接聯系自己,總之林城步這麽有規律地出現在長椅上,已經快有一個月了。

 不過每次元午出門的時候,他都會從長椅上躲開,元午留意過好幾次,但都沒發現他躲哪兒去了。

 小孩兒捉迷藏呢?

 元午覺得這小子幼稚得讓人有點兒莫名其妙地心疼。

 今天他不用去梁醫生那兒,從這周起他去見梁醫生的次數減少了一次。

 他坐在沙發上,手裏拿著元申房間的鑰匙一下下轉著,轉了快有五分鐘,他拿起手機開了機,給梁醫生打了個電話。

“梁醫生,你覺得我應該把我弟的鑰匙給我爺爺奶奶嗎?”他看著鑰匙,“那房子是租的,我之前續組過一次,時間快到了。”

他不會再繼續租這套房子。

 但如果把房子退掉,屋子裏所有的東西就都得搬出來,元申的東西,該怎麽處理?

 梁醫生沒有直接告訴他應該怎麽做,只讓他自己決定。

 東西他有沒有要留的,留什麽,為什麽,不留的東西怎麽處理,給爺爺奶奶還是扔掉,給爺爺奶奶的話,他勢必要跟兩個老人見面,見面會怎麽樣?

 所有的這些,他都要考慮,自己是否可以面對和承受。

 這樣的決定不容易做。

 元午很清楚,但這樣的決定只能他自己來做。

 他拿著本子,躺在沙發上勾劃著。

 本子上是這段時間以來各種治療疏導的記錄,他慢慢翻了一遍。

 字兒真難看啊,其實不用繡什麽十字繡,他沒事兒應該練練字才是真的。

 之前元申的那個記事本,他不願意總往前翻,就是因為自己的字跟元申的字相差太遠,一眼就能認出來。

 嘖。

“我感覺他最近這陣挺不錯的,跑步的習慣都恢覆了,只是沒去健身房,”林城步坐在長椅上給江承宇打電話,“他聯系過你嗎?”

 “沒有,”江承宇打著呵欠,“不過他應該是每天都會開機,短信發過去他都看了。”

 “肯定會開機,他要聯系梁醫生的,”林城步說,“我覺得我差不多也不用這麽天天盯著了,過陣兒他估計就能真沒事兒了,應該還會回18號吧?”

 “他不回我也會求著他回來的,”江承宇說,“我的招牌調酒師,再說了,我是真習慣了他在吧台的樣子。”

 “嗯。”林城步應了一聲。

“你聽聲音挺惆悵啊?”江承宇笑笑。

“也沒有,”林城步也笑笑,“不就跟以前一樣嗎,有什麽惆悵的。”

 “這話太假了,”江承宇說,“你跟哥說實話,你想沒想過他一直好不了也挺不錯的,至少他這一兩年跟你關系還挺密切的。”

 “什麽不錯啊,我後來再去沈橋找他,之前的事兒他都不記得了,我跟他從頭認識好幾次,”林城步嘖了一聲,“我又不是個完全的變態,我受不了隔幾個月就自我介紹一次。”

江承宇在那邊笑了半天:“哎,他現在應該都能想起來了,有機會真得采訪一下他,什麽感覺。”

 “我覺得吧,”林城步小聲說,“我覺得,我自己想了一下,如果是我碰上我這麽個人,我會覺得這人有病。”

江承宇笑得更厲害了:“趕緊的,我覺得梁醫生靠譜,你跟元午你倆結伴去看看,增加點兒同病相連的好感度。”

 “你得了吧,我……”林城步擡了擡眼睛,突然楞住了,半天才語無倫次地說,“我先……我靠,我掛……我得掛了……”

 “怎麽了?”江承宇問。

“元午……過來了。”林城步說完掛掉了電話,瞪著街對面。

 元午不知道什麽時候出來的,平時這個時間他不會出門,林城步才這麽放心打著電話都沒往小區大門那邊瞅。

 這會兒他想躲都已經來不及了,元午就站在對街。

 這是條小街,現在元午跟他距離頂多20米。

 他要現在站起來走開,元午馬上就能看到他,雖然他把自己捂得挺嚴實的,但……元午就那麽站著,視線停留在他身上。

 他估計元午已經認出了他。

 路上開過去第四輛車之後,元午往這邊走了過來,速度挺慢的,像他一慣的風格,步子總拖著,帶點兒懶勁。

 林城步不知道自己這時候應該用什麽樣的姿態來迎接這個意外的會面,只能坐著沒動,胳膊撐在膝蓋上看著元午從對街慢慢晃到了他跟前兒。

 已經面對面了,再往前一步就得撞上了,元午才停了下來,沒等林城步站起來,他的手伸了過來,手指勾著口罩往下拽了拽。

“那個……我就是……我就是來……”林城步只得把口罩拉了下去,“我就是來……”

 “借個火對吧大爺。”元午從兜裏拿了個打火機遞了過來。

 30

 林城步接過了元午遞過來的打火機,現在天氣已經轉涼了,但金屬打火機上還帶著元午貼身的溫度,他迅速把打火機握在手裏。

 保溫。

“就剩這一個了,”元午說,“用完了還我。”

 “……哦。”林城步趕緊手忙腳亂地在口袋裏摸煙,半天才把煙盒拿了出來,打開瞅了一眼,空的,他有些尷尬地擡看著了看元午,“我沒煙了。”

元午沒出聲,從兜裏拿了煙盒,抽出一支,遞到了他唇邊。

 這個動作讓林城步有些顫抖,再抖大點兒能趕上篩糠了,湊過去連煙帶元午手指一塊咬了一口,把煙叼到了嘴裏。

 低頭把煙點著的時候,他才有時間反應了一下,給自己的大腦按了個摩。

 得出了一個讓自己踏實一些的結論,不管怎麽說,元午挺正常,而且沒有生氣。

 正想站起來跟元午說話的時候,元午一邊點煙一邊坐到了長椅上,跟他並排看著面前的小街。

“這角度我從樓下那條路一拐出來就能看到啊,”元午叼著煙,“難怪每次都跑得嗖嗖的。”

 “……啊。”林城步有點兒心虛地沒往小區大門那邊看。

“還能看到我家窗戶亮沒亮燈是吧?”元午瞇縫著眼,還用胳膊碰了碰他,“是吧?”

 “啊,是。”林城步迅速擡眼往那邊掃了一眼,的確是,他晚上一般看到元午關燈了就回家了。

“來,大叔送你個小玩意兒,”元午從外套內兜裏摸出了一個小望遠鏡放到他手上,“玩吧。”

林城步接過望遠鏡,頓時一陣尷尬。

“玩啊,看一看。”元午又用胳膊杵了杵他。

“我……現在不想玩。”林城步清了清嗓子。

“不玩我抽你你信麽?”元午說。

 林城步把望遠鏡放到了眼前。

“反了。”元午說。

 林城步把望遠鏡掉了個頭。

 大娘啊。

 這個望遠鏡倍數不算高,但是從這裏看過去也能看清元午家窗簾了……元午從窗口那兒看過來的話……

 “清楚吧?”元午問他。

“……嗯。”林城步點點頭,拿著望遠鏡有點兒手足無措。

“我的口罩,”元午手指在他下巴上彈了一下,“是定做的知道嗎,就這一個,茫茫人海裏,你怕我找不見你……”

 “我靠。”林城步小聲說了一句,掏出了被塞回了兜裏的口罩。

 黑底兒,上面有個熒光藍的巴掌印,這玩意兒還定做……

 “回吧,”元午拉過他的手看了看表,“你今兒上班的,下午不能去太晚吧?”

 “嗯。”林城步應了一聲。

 元午看著他,他看著手裏的口罩不出聲。

“現在三點多了,還坐著不動喚?”元午說。

“你要不出來我剛打完電話就已經走了,”林城步瞅了瞅他,“你出來了我就不想走了。”

 “那你曠工吧。”元午打了個呵欠,靠在長椅上仰了仰頭。

“我是這麽想的,”林城步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到店裏,聲情並茂地裝了一會兒胃疼,然後掛掉電話,“我請假了。”

 “好孩子,”元午站了起來,“那你坐著玩吧。”

林城步楞了楞,看著元午往回都走到路中間了他才蹦起來喊了一句:“你這就回去了?”

 “不然呢?”元午頭也沒回地說。

“不是,我假都請好了啊!”林城步追了上去。

“請好假就玩啊。”元午說。

“我一個人玩什麽啊!”林城步有點兒郁悶,“我是想玩你……跟你玩啊!”

元午過了街之後停下了腳步,扭頭看著他。

“跟你玩。”林城步再次糾正了一下自己的說法。

“玩什麽。”元午問。

 林城步張了張嘴又閉上了。

 是啊玩什麽呢?他和元午最熟悉的日子是元午神經病的時候,現在元午不神經了,他倆的關系瞬間就退回到了最初那種狀態裏。

 玩個屁啊!

“算了,”林城步嘆了口氣,退著邊走邊沖元午擺了擺手,“你回去休息吧,我上班去了。”

元午沒說話,轉身進了小區大門。

 走了十幾步之後元午回頭看了看,林城步沒有再跟著,估計是真走了。

 他停下,靠在小區路邊的樹上點了支煙。

 感覺跟以前不一樣了。

 以前林城步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普通的,不算招人煩的,長相身材都還不錯的,可以隨意發火甩臉子的,追求者。

 但現在卻不同了。

 一旦意識到林城步是這麽長時間以來唯一一個對他沒有過一天松懈和遺忘的人,是這麽長時間以來唯一一個不斷努力地沒有放棄過他的人……

哪怕他對林城步依然沒有什麽進一步的想法,卻還是做不到像以前那樣無所謂。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哪怕不是自己要求的。

 嘖。

 元午掏出手機,開機,撥了林城步的號碼。

 電話一通,還沒等他把手機舉到耳朵旁邊,那邊就已經接了起來。

“餵?餵!”林城步的聲音緊接著傳了出來。

“哎,”元午嘆了口氣,“小點聲兒。”

 “我就是……就是挺意外的,”林城步的聲音瞬間轉成了耳語,“你開機了啊?”

 “我今天下午有點兒安排,”元午說,“你要是不介意,在門口等我一會兒,我現在出去。”

 “好!”林城步馬上應著。

 元午掐掉煙,起身往小區門口走,還沒走出十米遠,就看林城步從外面跑了進來。

“不讓你門口等我一會兒麽。”元午說。

“不想等。”林城步說。

“你車停哪兒了?”元午問。

“就你們這條街到頭拐彎的路邊,”林城步指了指,“停那兒……不容易被你看到。”

 “你說你這一通折騰,藏好車,戴上帽子,盯著我一出來就躲,”元午說,“最後戴個我的口罩。”

 “我哪知道你這口罩是獨家啊,”林城步掏出口罩,“那……還你吧。”

 “不洗啊?”元午說。

“哦,”林城步把口罩又塞回兜裏,想想又跟下決心似的,“我不還了,我留著了,反正這個你也就隨手扔船上的。”

元午笑了笑。

 林城步心情很好,走路都跟走蹦床上一樣,特別輕快。

“你跳個舞得了。”元午說。

“嗯?”林城步看著他,拿出遙控按了一下,車在前面叫了一聲。

“這麽活潑。”元午上下打量了他幾眼,拉開車門上了車。

“我其實一直都挺活潑的,”林城步也上了車,“只是你也沒認真觀察過我,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你也不知道。”

 “是麽,”元午拉過安全帶,看著卡扣,“你大概就是個這樣的人吧。”

 “什……”林城步轉頭瞅了一眼,笑了起來,“這能算數麽,那你衣服整個後背都是這玩意兒呢。”

 “對啊,”元午系好安全帶,“我就那樣一個人。”

 “哪樣?”林城步發動了車子。

“就那樣。”元午說。

“那樣就那樣吧,”林城步把車開了出去,“反正認識你到現在刨掉中間兩年,也沒什麽大變化……咱們去哪兒?”

 “先開吧,隨便開。”元午說。

 林城步看了他一眼,沒多問,車順著街隨便挑了個方向拐了出去。

 碰到綠燈直行,見紅燈左轉,過了三個路口之後,元午在旁邊低聲說了個地址:“去那兒吧,認識路嗎?”

林城步心裏動了動,這個地址他挺熟悉的,雖然沒去過。

 元午說的地址是那張小紙條上的。

“沒去過,”林城步說,“你給我指路吧。”

 “嗯,上二環繞過去吧,車少。”元午把音樂打開了。

“好的,”林城步點點頭,“去那兒……幹嘛?”

 “收拾點兒東西。”元午說。

“你另一個住處?”林城步看他。

“不是,”元午也看了他一眼,“元申以前住的地方。”

 “……哦。”林城步應了一聲。

 果然跟自己猜想的差不多,那個地址是元申的。

 只是……元午去那兒收拾什麽東西?元申的東西?他自己的東西?

 林城步沒再繼續問,開著車往二環方向走。

 元午不再說話,看著窗外,這跟他神經病的時候挺像的,在元午不神經的時候,林城步沒什麽機會開車帶他,所以沒有比較,元午也許一直都這樣。

 不過現在林城步沒什麽擔心的,不用擔心元午突然睡著,突然哭,突然跳車,突然不認識他……

一想到這些擔心的事都不會再出現,林城步就有種說不上來的開心,看著前面的路都沒忍住笑了起來。

 笑了好半天之後他才又往元午那邊掃了一眼,發現元午正靠在車窗上看著他。

“我就……笑笑。”林城步有點兒不好意思。

“以前也沒覺得你這麽愛笑啊。”元午說。

“以前咱倆也沒怎麽單獨待過啊。”林城步說。

“是說你單獨跟人待著的時候就傻笑麽?”元午嘆了口氣,“難怪我不願意搭理你。”

 “丟人麽?”林城步沒忍住又笑了起來,“哎丟丟吧,我就是想笑。”

 “笑吧,”元午轉回頭看著窗外,“怪不容易的,耶耶。”

林城步看著他的側臉,過了一會兒才小聲開口:“哎,元午。”

 “嗯。”元午應了一聲。

“你現在以前的事兒都理清了吧,”林城步說,“那你……知道,就是……為什麽……呃,就……”

 “說母語吧。”元午嘆氣。

“為什麽你不肯答應我呢?”林城步說,“你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那有什麽為什麽的,”元午轉回頭,“江承宇追你那麽久你為什麽不答應他?”

 “因為我喜歡你唄,”林城步想也沒想地回答,說完以後又楞了楞,“你不會是……喜歡別人?”

 “沒。”元午說。

“你不討厭我對吧?”林城步問,元午應了一聲之後他沈默了一會兒,拉長聲音嘆了口氣,“那其實就是對不上眼是吧,沒有感覺?”

 “我已經過了講感覺的年紀了。”元午說。

“那你講感覺的年紀,對誰有過感覺嗎?”林城步又問。

 元午想了一會兒:“……沒有。”

 “哦。”林城步不再開口,說不上來什麽感覺,是失望,還是失落,還是又有那麽點兒希望。

“左轉開到頭。”元午給他指了方向。

 林城步拐上了左邊的路。

“我長這麽大,”元午說,“就沒對誰有過感覺。”

 “也沒交過男朋友沒談過戀愛嗎?”林城步有些好奇。

“交過,沒談過。”元午說。

“……還能這樣啊?”林城步楞了楞。

“能啊。”元午看著他。

“你是憋著了吧?”林城步問。

 這回輪到元午楞了楞,過了一會兒才突然樂了,靠著車窗看著外面笑了好一會兒才停。

“傻樂什麽啊!”林城步嘖了一聲。

“我就是為了證明我不是變態,”元午瞇縫了一下眼睛,“證明我也是有感情的人,需要感情的人。”

 “那你有麽?”林城步放慢了車速。

“這話問的,”元午笑了笑,沒有回答,“前面那個藍色廣告牌那兒右彎,有個小區。”

 “好,”林城步在廣告牌旁邊轉了彎,看到了前面的一個小區大門,“開進去?”

 “嗯,”元午點頭,在林城步往大門開過去的時候,他突然又搖了搖頭,“不進,先不進,找個地兒停車吧。”

 “哦,”林城步剎了車,往回退了一點兒,在路邊挨著棵樹停下了,又前後看了看,“就這兒吧,沒攝像頭,不過不能停時間太長啊。”

 “五好市民。”元午說。

“我拿本兒以後還沒被扣過分呢。”林城步笑笑。

 車頭對著小區大門,下午這個時間是人最少的時候,十幾分鐘了就兩三個人和三輛經過,挺安靜。

 元午把車座往後調了調,枕著胳膊看著小區大門。

 林城步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就覺得這麽不冷不熱挺涼爽的天氣,配上午後這麽舒服的陽光,這麽十多分鐘楞著,要不是中午沒吃飯現在餓得慌,他都有點兒想睡覺了。

 元午自打清醒了之後似乎就沒那麽容易睡覺了,一直就那麽枕著胳膊看著前方。

 就在林城步想下車去旁邊小賣店買個面包墊墊的時候,元午動了動,說了一句:“好像沒有。”

 “什麽?”林城步看著他,“什麽沒有?”

 “感情,”元午說,“喜歡誰,討厭誰,好像沒有。”

林城步這才反應過來這說的是他們差不多20分鐘之前的內容:“你覺得你沒有嗎?”

 “嗯,沒有。”元午說。

“我要抽根兒煙。”林城步說。

“抽唄,我又不是不抽煙。”元午說。

 林城步把車窗和天窗都打開了,點了根煙,抽了兩口之後說:“你有的。”

 “嗯?”元午看著前方。

“你要真沒有感情,”林城步說,“你就不會因為元申變成這樣。”

元午偏過頭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勾勾嘴角:“也是。”

 “而且,”林城步想了想,“你對我也不一樣了。”

 “有不一樣麽,”元午說,“還是覺得你有時候挺丟人的。”

林城步笑了:“是不一樣了,你自己應該知道。”

 “別想太多,大爺,”元午伸了個懶腰,“你折騰了這麽久,是人都會記著的,不代表我會怎麽樣。”

 “我也沒真指著你能以身相許啊。”林城步笑笑。

“嘖,”元午伸手捏了捏他下巴,“笑得這麽委屈。”

 “別瞎摸,”林城步拍開他的手,“容易點火知道麽,我這麽年輕。”

 “要臉麽,這麽年輕,成天穿得跟中年近黃昏似的。”元午說。

“拉近跟你的距離啊,”林城步扯了扯元午身上那件也分不清前後左右內外的t恤,“我以前覺得你是不是嫌我年紀小。”

 “滾蛋吧,”元午說,“就小五六歲你還真大著臉覺得自己小很多啊,我告訴你,第一眼我就懶得搭理你知道為什麽麽?”

 “知道,”林城步笑了,“不就管你叫了聲大叔麽。”

 “不是,”元午也扯了扯他身上的衣服,“穿得忒沒品味了,挺好個胚子浪費了。”

 “好麽?”林城步往他旁邊湊了湊,“你還沒誇過我呢,你有沒有覺得我長得其實挺帥的?”

 “嗯,”元午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又順著往下一直看過去,“我覺得你哪兒哪兒都挺帥的,實話。”

 “你就真沒有一點兒動心嗎?”林城步皺皺眉。

“沒動心,動別的了。”元午說。

“動那兒了?”林城步眼睛亮了亮,手指在元午胳膊上輕輕摳了兩下,“動哪兒都行啊,好過哪兒也沒動的。”

 “真的麽?”元午瞇縫著眼睛,“你不介意?”

 “介意什麽?”林城步看著他。

“你介意我有時候純粹就是想跟你上床麽?”元午問。

 林城步楞住了。

 腦子有點兒轉不動。

 元午離他很近,他都能看清元午的睫毛,元午說出上床這兩個字的時候,聲音像是繞頸一周的德芙,全身汗毛都跟著唰地起立然後帶著皮膚一塊兒要奔月。

“我……大概……不介意。”林城步瞪著他。

“倒是挺想得開。”元午嘆了口氣。

“啊,是,”林城步還是瞪著他,“我想跟你上床這事兒想了很久了,不是有時候,是天天想。”

31

 元午大概是沒想到他會這麽直白,看著他好半天都沒說話,然後偏開頭就笑了起來。

“很好笑麽?”林城步扯扯他袖子,“哎,別笑了……有什麽好笑的,我就陳述個事實。”

 “嗯。”元午點點頭,還是笑著。

“算了,”林城步嘆了口氣,“笑吧。”

 “笑完了。”元午收了笑容,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林城步看了他一眼,本來想說那約個時間上個床,但想想又沒開口,這種話題要不是元午開了頭,這樣的話他說不出來,也怕說完了元午又一通笑。

 也不知道是單純就覺得可樂呢,還是在嘲笑。

 元午笑完之後也沒再說話,就靠那兒閉目養神。

 林城步在旁邊楞了能有半小時,實在是忍不住了,輕輕推了元午一下:“哎,你上這兒來睡覺的啊?”

 “沒,”元午皺了皺眉,“我就是還……沒想好。”

 “沒想好什麽?”林城步問。

“沒想好怎麽處理元申的東西,”元午捏了捏眉心,“你是不是沒吃午飯?”

 “……嗯。”林城步應著。

“餓得厲害吧?”元午問。

“還……成,還成,”林城步看了看表,“反正你再瞇會兒就可以吃晚飯了。”

 “我都聽見你肚子叫了,”元午睜開眼睛,偏頭往外看了看,“哎?有個奶茶店,看到沒,有個奶茶店,雖然不是貢茶……”

 “幹嘛。”林城步斜眼兒瞅了瞅他。

“走,”元午打開了車門,“叔請你喝奶茶。”

 “一會兒警察來拖車了。”林城步坐著沒動。

“拖拖唄,”元午下了車,前後看了看,“這兒也沒說不讓停,只是沒劃格子,前前後後這麽多車……你煩不煩。”

林城步下了車。

“跟個小老太太似的,”元午往奶茶店走過去,“也太能操心了。”

 “說實話,得虧我跟個小老太太似的,”林城步跟在他身後,“要不就你那樣,誰管你啊。”

元午停下腳步轉過了身,胳膊猛地揚了起來。

“哎!”林城步嚇了一跳,趕緊擡頭護住了腦袋。

 元午過來摟住了他,在他背後拍了拍,輕聲說了一句:“謝謝。”

林城步楞在原地,一直到元午都走進奶茶店了,他才放下了一直舉著的胳膊,慢慢走了過去。

 元午買了兩杯奶蓋一盒蛋撻在門口的小桌旁邊坐下了。

“你幹嘛呢,”林城步走過去坐到他對面,拿過一杯一氣兒喝了好幾口,“突然這樣,弄得我都那什麽……”

 “沒幹嘛,”元午拿著吸管在杯子裏來回攪著,“就是想讓你知道,你做的我都知道。”

 “你不知道也沒事兒,我也不是為了讓你知道才這麽做的,”林城步看著他手裏的吸管,過了一會兒沒忍住,按住了他還一直在攪的手,“哎別攪了,這樣都不好喝了。”

 “又沒讓你這麽喝,”元午說,“那你想讓我怎麽喝啊?”

 “這樣,”林城步把吸管往上抽了抽,“就喝奶蓋和茶交界這裏,這樣最好喝。”

 “……好吧,”元午按他說的喝了兩口,“小姑娘。”

 “滾蛋。”林城步說。

 喝完奶茶,又把一盒蛋撻全吃光之後,林城步覺得總算是踏實下來了。

 不過元午似乎是還沒有想好,坐在奶茶店的桌子旁邊又沒動靜了。

“要不就先回去,”林城步說,“想好了再過來也行的。”

 “這房子租的,下周就到期了,這兩天就得收拾,”元午說,沈默了一會兒之後他站了起來,“走吧,進去收拾一下,你正好幫我。”

 “我收拾吧,”林城步說,“我這陣兒盡收拾了,熟練工。”

 “這回得我自己收拾。”元午笑了笑。

 這小區老舊,物業估計都沒有。

 元申租的房子在一樓,窗戶對著一小片草地,養著不知道誰家放養的雞,邊兒上還扔著幾個破花盆,花的根都已經長進了下面的草地裏,開得還挺好。

 本來林城步覺得環境雖然不整潔,但還挺接地氣兒的,站窗戶那兒往外看也還能假裝有點兒田園風光。

 但是元午把房門打開,他往裏看了一眼之後,就覺得原先住這兒的人未必會站到窗口往外看。

 屋裏有些亂,不知道是原本就亂還是讓元午給住亂了。

 亂點兒還能接受,讓人有些壓抑的,是滿墻亂七八糟寫著的字和那些跟舊廠房墻上很相似的畫。

“這房子退的時候是不是要給房東賠錢,”林城步說,“人家還得費勁鏟墻皮。”

 “跟房東說了,押金不退了。”元午站在屋子中間。

“有東西裝嗎?我車上有個空的收納箱。”林城步問。

“好,拿給我吧。”元午說。

 林城步把車上的收納箱拿到了屋裏,元午把箱子放地上,從屋子這邊慢慢踢到那邊,又從那邊踢回這邊,似乎是不知道從哪兒下手。

 林城步也沒催他,點了根煙坐在一邊看著。

 過了一會兒,元午開始整桌上的東西:“我是這麽想的。”

 “嗯。”林城步應了一聲。

“有些我覺得能讓我想起來覺得舒服的東西,我就留著了,別的那些就留著不動,”元午一邊說一邊拿起一個本子翻了翻,又放回了桌上,“像這本子,裏面全是……不知所雲,我覺得我就不留著了。”

 “嗯,”林城步點點頭,“留著的怎麽處理啊?”

元午拍了拍口袋,裏面的鑰匙響了兩聲:“讓我爺爺奶奶處理。”

 “啊?”林城步楞了,感覺除元申,爺爺奶奶也是讓元午承受了巨大精神壓力的人,他有點兒擔心。

“沒事兒,”元午說,“他們什麽態度我都無所謂,反正也都習慣了,只是想把這事兒解決掉,生活裏不再有他們……當然,不再有是不實際的,就是想著……關於他們的那些事能不再幹擾我。”

林城步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元午這些話不像自言自語,但林城步覺得更多的還是說給他自己聽的。

 從那天在酒吧裏撕開傷口到現在,這段時間裏元午經歷了什麽,只有他自己清楚,連梁醫生也不可能了解全部。

 林城步以前覺得元午總是逃避,急起來的時候他都想罵元午是個廢物,但知道了元午些許過去之後,他又覺得現在元午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

“知道麽,”元午慢吞吞地一樣樣拿起桌上的東西,大部分看了看之後又都放回了原處,“我跟元申感情並不好,起碼我不覺得有多好。”

 “因為小時候沒怎麽在一起吧。”林城步說。

“大概吧,說是他大腦受過傷,但我覺得我可能腦子也不怎麽好,我差不多最早的記憶就是我倆換名字,”元午笑笑,把一張夾在書裏的照片放進了收納箱裏,“再往前就沒什麽記憶了,可能也沒什麽值得記的東西。”

 “我最早的記憶是我在幼兒園尿褲子被老師罰拎凳子上站著,讓全班小朋友參觀,”林城步嘖了一聲,“感覺當時自己心都碎了。”

元午回頭掃了他一眼:“光著屁股啊?”

 “可不麽!褲子尿濕了,老師給脫了,拿幹凈褲子過來的時候把我擱凳子上,”林城步嘆了口氣,“那滋味兒,簡直跟鄰居老太太成天沒事兒就彈我小雞雞有一拼。”

元午背對著他手撐桌上沒說話。

 林城步盯著他的肩看了一會兒:“你是不是在笑。”

 “是啊。”元午說,聲音裏帶著笑意。

“笑就大聲笑吧,沒事兒。”林城步說。

“不是總笑你怕太打擊你了麽。”元午說。

“你打擊我次數還少麽,”林城步掐了煙,“能笑笑也挺好的。”

元午笑了一會兒,繼續收拾,桌上的東西他基本沒怎麽動,拿了幾支筆,一張照片,和一個看上去沒用過的小本子。

 元申屋裏挺亂,但其實東西並不多,主要是扔得沒個正經樣子。

 林城步看著元午往收納箱裏放東西,除去桌上那點兒,就幾乎沒往裏再放過什麽,沙發上拿了把折扇,抽屜裏翻了個護腕……

他湊過去看了看,折扇全黑的,還挺酷,上面用銀色的墨寫著字兒,寫的是什麽他也看不懂,挺草的。

“這扇子我的,”元午拿過來扇了兩下,“怎麽樣。”

 “……你還用這種老頭兒折扇啊?”林城步楞了楞。

“有年頭了,”元午唰一下把扇子收起來,又一抖手腕唰地一下把扇子打開了,“這是我沒換風格以前喜歡的。”

 “你沒換風格以前什麽風格?”林城步很有興趣地問。

“褂子黑布鞋,”元午把扇子放進箱子裏,“就那種老頭兒布鞋,非常舒服。”

 “……哦,”林城步看著他,“我要那會兒認識你就好了。”

 “嗯?”元午瞅瞅他。

“那種真·老頭兒風格不是我的菜,”林城步說,想想又有些感慨,“要是真那樣,我也不用跟你這兒折騰這麽些年。”

 “挺虧的是吧。”元午說。

“也不是,要真老覺得虧得慌,我也不會這樣了,我看著傻,也不真的傻,”林城步笑笑,仰頭靠在沙發上,“不過吧,我看上你,就是憑感覺,說明我對你就是有感覺,沒準兒你趿個老頭兒布鞋我還是有感覺,你要是個女的沒準兒我就能給我們老林家傳宗接代了。”

元午看了他一會兒,轉身繼續慢吞吞地收拾:“小華啊。”

 “……你叫我啊?”林城步楞了楞,“小華什麽玩意兒啊?”

 “耶和小華。”元午說。

“我靠,”林城步有點兒無語,“你沒完了是吧,就這耶和華?”

 “你自己說的,”元午把一本書放進了箱子裏,“又不是我給你安的……過陣兒我有東西送你……大概有吧。”

 “真的?”林城步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是什麽?為什麽送我東西啊?不年不節的。”

 “是大概,可能,”元午說,“也許,估計……吧。”

 “不是,”林城步嘖了一聲,“你要不想送你就別糾結,我也不指望你能送我東西,真的,看你這樣兒,我都替你不好意思了。”

 “行吧,肯定送。”元午拍拍他胳膊。

“到底是什麽啊?”林城步跟在他身後轉著,“還有為什麽要送東西啊?”

 “不閉嘴就沒了。”元午說。

 林城步迅速坐回了沙發裏,點了根煙。

 元午用了一個多小時,把他想拿的東西收拾到了收納箱裏。

“好了,”他說,“走吧。”

 “我幫你拿箱子,”林城步馬上從沙發上蹦了起來,看了一眼基本跟之前沒有區別的屋子,“你收什麽了?沒拿多少吧?”

 “嗯,”元午似乎是有點兒累了,應了一聲就走出了房間,“鑰匙在桌上,幫我反鎖一下。”

 “好,”林城步拿上鑰匙,雙手拎著箱子一提,跟著就喊了一聲,“哎!”

箱子基本沒重量,他使個空勁兒,差點兒沒把腰閃著。

 元午沒上車,靠在車頭叼著根煙沒點,看著草地上走來走去的幾只雞。

“我還給你拿這麽大個箱子,”林城步過去,摸出打火機幫元午把煙點著了,“你這點兒東西拿個鞋盒都能裝了。”

 “沒什麽東西可拿了,”元午吐出一口煙,“就這些也都是以前元申從我那兒拿走的。”

 “都是你自己的東西?”林城步楞了楞,“我以為你想拿點兒他的東西做留念呢。”

 “不了,我跟元申之間沒什麽可留念的,”元午看著煙霧,“他活得一直不開心,我呢,也一樣,這樣的兄弟之間,沒什麽需要留念的了。”

 “嗯,你覺得舒服就行,”林城步踢了踢車輪,“不過……不過吧……”

 “又來了,”元午看了他一眼,“你是不是當年學說話的時候被人打過有陰影啊?”

 “你大爺,”林城步笑了笑,“我是想說,你別覺得咱倆之間沒什麽需要留念的就行,就算什麽也沒發生過……”

 “發生過很多,”元午抽了口煙,把半截煙掐了扔到旁邊的垃圾桶裏,“我不會忘記的,會記一輩子。”

 “真的嗎?”林城步看著他。

“我在你心裏那麽絕情麽。”元午拉開副駕的門上了車。

“就是擔心,”林城步也上了車,“我做好了回憶到老的準備,就總怕我一直想著的那個人對我沒什麽可回憶的。”

 “我跟你說小華,”元午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你要換個人追,就你這情深不壽的口才,最多一個月,對方就得淪陷。”

 “我這不是口才,”林城步擰著眉,發動了車子,“我對著別人說不出這種話,你得弄明白這一點,我是對著你,才這樣。”

元午沒說話。

“還有,什麽耶耶老耶的我就忍了,小華你再叫一次我跟你急啊,”林城步說,“真當我沒脾氣呢。”

 “知道了。”元午笑著點頭。

 從元申那裏開回來,時間已經快六點了,林城步說去吃個飯,元午沒有拒絕。

 但是車都停到飯店門口了,元午卻看著外面來來去去的人沒有動。

“怎麽了?”林城步馬上問,“是覺得人太多了?”

 “沒,就是突然沒胃口,”元午猶豫了一下,轉頭看著他,“你以前一直說的那個豆腐,做一個來嘗嘗唄?”

 “豆腐?”林城步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我做的豆腐啊?”

 “嗯。”元午點點頭。

“那得在飯店才能做,”林城步說,“你跟我去春稚嗎?以前請你去請得就差磕頭了你也沒去。”

 “去就去啊,”元午想了想,“今天不能去吧,你不是胃疼麽,裝得還挺誠懇的,我看你們老板都差來探望你了。”

 “沒事兒,”林城步笑了,“我現在去還能幫上忙呢,顯得我仗義。”

 “那去吧,嘗嘗,”元午說,“吹牛逼吹了那麽多年了。”

林城步不知道元午突然願意去春稚吃飯是為什麽,是因為好歹自己折騰了這麽久,給點兒安慰聊表謝意,還是單純的就是願意去吃。

 不過他並不糾結這個原因,元午想去吃,他就帶元午去,做給他吃就行。

 他覺得自己最大的優點就是不太糾結,跟元午應該相反,元午也許就是太能糾結了,才差點兒把自己纏得出不來。

 春稚今天沒有滿客,包廂還有一間是空著的,雖說晚點兒肯定會有客人要用,但林城步還是跟孫映春把包廂要了。

“就一個人還用包廂啊?”孫映春有些不能理解地看著他。

“很……重要的朋友。”林城步笑笑。

“那你用,”孫映春嘆口氣,“剛你說要用包廂我還想著是不是帶姑娘來了,結果是個男的。”

 “我媽都不操這個心呢,”林城步摟了摟她肩膀,“我一會兒去廚房。”

林城步從服務員那兒接了準備端進包廂的茶和點心,推開了包廂的門。

 元午正站在窗邊,回頭看到他正往桌上放托盤,過來拿了個點心咬了一口:“你不是大廚麽,露餡兒了吧。”

 “我就是想給你伺候舒服點兒。”林城步拿過杯子給他倒上茶。

“哦。”元午看著他勾了勾嘴角。

“那個……”林城步感覺自己大概這話說得有歧義,為了防止元午又順著往下損他,他趕緊打了個岔,“酥皮兒的好吃,紅豆酥。”

 “哦。”元午又拿了個紅豆酥咬了一口。

 紅豆酥是剛出爐的,特別松軟,元午一口咬下去就掉了一手渣,嘴上也沾了不少。

“挺好吃,”他拍了拍手上的渣子,舔了舔嘴唇,“我感覺吃這個我就夠了。”

 “別啊,”林城步伸手把他面前的那碟紅豆酥拿到一邊,盯著他的嘴,感覺自己有點兒走神,“我豆腐你還得吃呢。”

元午看著他,過了幾秒鐘才笑了一下:“好啊。”

 “不是,”林城步猛地反應過來,“不是……我是說……”

元午沒出聲,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你別笑啊。”林城步指了指他。

“哈哈,哈哈哈,”元午面無表情地哈了幾聲,“你想怎麽著?”

林城步瞪著他看了一會兒,撐著桌子撲過去在他嘴角飛快地親了一口:“就這麽著。”

元午被他弄楞了,半天才說了一句:“哎喲這動靜我以為你要當場扒了我呢。”

32

 林城步從包廂出來的時候,差點兒跟門口經過的服務員撞上。

“呀我這一盆湯!”服務員嚇了一跳。

“不好意思。”林城步扶了她一把。

“你朋友來吃飯啊?”服務員笑笑,小聲說,“我以為江老板呢。”

 “不是他。”林城步說。

“他來了你也不會親自上菜啊,”服務笑著邊走邊說,“不好伺候呢……我今天這屋也不好伺候啊。”

 “怎麽了?”林城步隨口問了一句。

 服務員停下來,壓低聲音:“不知道是不是什麽邪教組織,一屋子七八個人全都怪怪的。”

 “怎麽怪?”林城步有點兒好奇。

“我一進去就都不說話了,然後吧我就掃到一句,有個人說什麽現在就還剩我們這最後幾個了,而且他們看人那眼神都特別……嚇人,都不知道有沒有在看,還有,雖然外套都不一樣吧,但是裏面穿的都是黑t恤,上面印著好可怕的圖案,”服務員皺著眉,“你說他們是不是吸毒人員啊?”

 “應該不會有人到私菜館來聚眾吸毒……”林城步問,“什麽圖案?”

 “就是畫的各種死人,”服務員說,“什麽上吊的,割手腕的……哎我也沒細看,沒敢看。”

服務員說完就端著托盤走開了,林城步在原地楞了一會兒才慢慢往廚房走過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也許是因為之前看過的那個自殺留言板,也許是因為舊廠房墻上的那些畫,還有元申屋裏的那些……

他在後廚忙了一會兒,把給元午做的菜都弄好之後又炒了兩道招牌菜,都是那個包廂點的。

“林哥你朋友的菜你自己送過去啊?”剛才碰到的那個服務員問。

“嗯,”林城步點頭,一手舉著托盤,“你們送別的包廂吧。”

 “哎……”她嘆了口氣,端了那個包廂的菜,“希望他們快點吃完快走吧,我都不想進去了。”

 “至於麽。”林城步笑笑。

“他們剛才讓送白開水進去,我進去的時候,有個人在哭呢,也沒有人安慰他,都瞪眼兒看著他哭,”服務員嘖嘖兩聲,“嚇得我放了東西就跑出來了。”

 “你一會兒跟孫姐說一下,讓她叫倆人註意點兒這個包廂別出事。”林城步說。

“嗯,好的。”服務員應了一聲。

林城步給元午安排的包廂是對著院子裏小花園的高級包廂,小花園被走廊圍在中間,四周一共六個包廂都對著花園,他端著個大托盤過去的時候,正好看到元午從旁邊的走廊走進小花園。

 他頓時緊張起來,那個方向正好就是服務員說的一屋子怪人的包廂。

 元午一轉身也看到了他,問了一句:“挺快啊,開飯了嗎?”

 “還有一個燉湯,”林城步盯著元午看了兩眼,感覺他情緒還挺正常,“一會兒他們送過來,咱們可以先吃著了。”

 “好。”元午跟著他一塊兒回了包廂。

 林城步把三個菜放到桌上:“這都是我的拿手菜,也是春稚的招牌菜,豆腐,排骨,豆角……”

 “豆角也算招牌菜?”元午看了看,“你們招牌菜裏是不是還有小白菜啊?”

 “你嘗一口。”林城步笑笑。

 元午夾了一根豆角看了看:“幹煸豆角啊?”

 “嘗啊!”林城步瞪著他,“廢話這麽多呢。”

 “嚇死我了。”元午把豆角放進了嘴裏,嚼了兩下之後看了他一眼。

“怎麽樣?”林城步坐下。

“豆角裏面釀東西了?鹹蛋黃?”元午又夾了一根,“肉末?還有什麽?”

 “好吃嗎?”林城步問。

“嗯,”元午點了點頭,把豆角放到碗裏用筷子弄開了,“還放什麽了?特別香……”

 “網油。”林城步說。

“網油是什麽?”元午問。

“……就是網油。”林城步回答。

“當我大頭呢?”元午看著他。

 林城步笑了起來:“就是豬網油啊,我還能怎麽說,就是豬肌肉縫裏那種像網一樣的油,比豬油更香。”

 “我沒吃過,”元午又看著另一個盤子,“這是你的豆腐,一直求著我吃的那個,對吧。”

林城步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是,快吃我豆腐。”

豆腐的確很好吃,擔得起頭號招牌菜的重擔了。

 這是元午給豆腐的評價。

“怎麽做的?”元午問。

“油炸過。”林城步回答得很簡單。

“這個瞎子嘗一口都能知道,”元午說,“是要保密麽?”

 “嗯,”林城步點頭,“我師傅的手藝,傳男不傳女,傳帥不傳醜……”

 “還傳大不傳小吧?”元午斜了他一眼。

“什麽大小?”林城步楞了楞。

“臉啊。”元午說。

“靠。”林城步笑了半天。

 因為不喝酒,林城步挑的幾個菜也清淡,所以沒多大一會兒他倆就吃完了。

 元午對菜沒有太多表揚,只說喜歡吃,對於林城步來說,這句話比什麽都管用,聽著就跟元午說喜歡他一樣。

“你這手藝,”元午點了根煙,“有點兒出乎我意料,以前承宇說你做菜牛逼,我還覺得是因為他追你,你給他屎他也說好吃。”

 “你這話,”林城步笑了,“讓他聽見得跟你急。”

 “我知道他為什麽沒事兒就往這兒跑了,”元午抽了口煙,“不光為你吧,還有菜。”

 “好吃吧?”林城步很滿足地笑著說,“你沒事兒也可以過來,沒空過來跟我說一聲,我可以上門去做,除了豆腐,別的都可以在家弄。”

 “想去我家?”元午看著他。

 林城步點了點頭。

“過陣兒吧,”元午想了想,“這段時間我還在……調整,梁醫生那兒我起碼還得去幾個月,平時就想一個人待著。”

 “嗯。”林城步點頭,雖然元午現在看上去一切正常,但心裏的傷要想恢覆,不是一兩個月就能辦到的。

 兩個人又坐了一會兒,林城步正想說送元午回去的時候,從窗外看到了那邊包廂有人走出來。

“喝點兒茶吧,”他趕緊拿過茶壺,包廂的客人要出去,都得從他們這邊經過,他不知道元午知道不知道那個留言板的存在,但還是不想讓他看到這些人,“我跟你說,這個茶……”

 “是那邊的人要走了嗎?”元午打斷他的話問了一句。

 林城步拿著壺的手頓了頓,停在了空中。

“我沒事兒。”元午說。

“他們……”林城步猶豫著,那幾個人已經走了過來,外套都已經穿好扣上了,剛服務員說的黑t恤也看不到。

 但的確就像她說的,這些人看上去的確很怪,一眼就能看出來的那種怪異,面無表情,眼神茫然空洞。

“你是不是搜過笑盡一杯酒?”元午平靜地接過他手裏的茶壺,倒了一杯茶。

“……是的。”林城步說。

“笑盡一杯酒,”元午看著杯子裏的茶,“這個id元申從高中的時候就開始用了,用了很多很多年。”

 “是麽。”林城步看著他。

“你看到那個留言板了吧,”元午喝了口茶,“留言板沒什麽可怕的,已經看不到什麽東西了,網站被封掉了。”

 “是……自殺網站嗎?”林城步皺皺眉。

“嗯,”元午點頭,“很……可怕的自殺網站,一個告訴你活著沒有意義,教你怎麽去死的網站。”

 “操。”林城步小聲說。

“那些有輕生想法的人,哪怕只是一點點,一點點想法,一旦進去,就擺脫不掉了,這些人會洗腦一樣告訴你,你的世界是絕望的,再怎麽掙紮都不會有希望,你只有死,才能解脫,他們告訴你怎麽死,這個人怎麽死的,那個人怎麽死的……”元午聲音有些暗啞,“我知道有這麽個地方的時候,元申已經在那兒混了一年多了。”

 “沒人管嗎?”林城步有些憤怒,“這算不算教唆?”

 “我報警了,”元午看了他一眼,“網站被封了,不過……已經晚了。”

 “那他們……”林城步站起來看了一眼,那幾個人已經看不到了,“他們……就是吧?他們就是吧?”

 “我不知道,”元午趴到桌上,手拿著杯子慢慢轉著,“你剛跟服務員在外面說話我聽到了,我也過去看了一眼,不過……不知道。”

 “那怎麽辦?”林城步說。

“不知道,能怎麽辦?”元午笑了笑,“能怎麽辦?”

林城步沒再說話。

 是啊,能怎麽辦?元午報了警,網站被封了,還能怎麽辦?

 林城步突然有些能體會到元午面對這一切的時候是什麽樣的感覺,自己的親兄弟,就陷在這樣不可思議的黑暗裏,而自己卻沒有任何辦法。

 那種無助和絕望的感覺。

“真想死的人,”元午聲音低了下去,“你攔不住的,真的。”

 “我想喝奶茶,貢茶。”林城步突然說。

 元午沒說話,擡眼瞅了瞅他。

“大叔,”林城步伸手過去,在元午手上摸了兩下,又握緊了輕輕晃了晃,“大叔,請我喝杯奶茶吧?”

 “別撒嬌,”元午瞇縫了一下眼睛,“挺大一個青年。”

 “元午請我喝茶奶茶。”林城步說。

 元午嘖了一聲:“你挺煩人的知道嗎?”

 “貢茶,”林城步說,“我知道哪兒有,離得不遠,我以前下班了路過就會去喝,他家是我喝過的所有貢茶裏奶蓋最厚的。”

 “小娘們兒,”元午抽出手,站了起來,“這頓飯用結賬嗎?”

 “不用,”林城步也站了起來,“你想吃的時候過來,都不用結賬,來了吃,吃完走。”

 “走吧,”元午伸開胳膊活動了一下,“請你喝奶茶。”

 “還有,”林城步指了指他,“再瞎給我起外號我罵人了啊。”

 “罵一句我聽聽。”元午穿上外套。

“你大爺。”林城步說。

“嗯,”元午點點頭,“我大爺是你沒錯。”

林城步沒再接話,看元午情緒還算可以,別的他就無所謂了。

 元午應該知道他是在打岔,也挺配合,這讓林城步感覺很踏實,不管怎麽說,元午是在努力擺脫那些陰影。

 只是他有點兒郁悶,早知道今天就不應該帶元午過來吃飯,這個世界一旦小起來,就他媽跟小說似的那麽狗血。

“你說,”元午跟他一塊兒慢慢往貢茶那邊遛達走著,“能不能跟他們商量一下,加錢買杯只有奶蓋沒有茶的?”

 “不能,”林城步笑了起來,“我試過,人家不那麽賣。”

 “以前也不知道這麽喜歡奶油,”元午想了想,“要不哪天給你弄個奶油朗姆……”

 “哪天?”林城步馬上問。

“就是……哪天。”元午說。

“沒具體時間我都沒個盼頭,”林城步嘆了口氣,“就看你以前成天給江承宇弄特調,好容易說給我弄一次,還不知道猴年馬月。”

 “等我送你禮物的時候吧,”元午打了個呵欠,“這個都不需要工具,拿個量杯就能做了。”

 “好,”林城步看著他,“我可記著了啊。”

 “記著吧。”元午說。

 晚上逛街的人多,奶茶店的生意很好,他倆站那兒排除排了能有20分鐘才終於拿到了奶茶。

 還沒地兒坐了。

“路邊找個椅子吧……”林城步左右看著,目光所及之處的所有椅子上都坐著人,“靠。”

 “回車上喝,”元午說,“也沒多遠。”

 “我怕回車上我都已經喝沒了。”林城步說。

 回到車上的坐好的時候,元午的奶茶還有一滿杯,林城步手裏的只剩了個底兒。

 元午剛按他上次說的,吸管放在奶油和茶的交界處,剛喝了兩口,林城步那邊已經喝空了。

“哎,”他很郁悶地晃了晃杯子,又看了一眼元午的杯子,“你怎麽喝這麽慢。”

 “因為我撐。”元午說。

“那你喝不完勻我點兒。”林城步馬上把杯蓋給掀開了。

 元午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把杯子遞了過來:“得了,你喝吧。”

 “那我多不好意思。”林城步說。

“得了吧,”元午看著他,“演技太浮誇了。”

林城步笑了笑,拿過了他手裏的杯子,喝了兩大口:“你剛吃撐了?”

 “嗯。”元午點點頭。

“好吃吧?”林城步說。

“一晚上問八百遍了,”元午把車座往後調了調,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再問我就要說不好吃了。”

 “不問了。”林城步笑著說。

 車子就停在路邊,外面是車水馬龍的街道。

 閃爍的霓虹燈,穿梭的車流,來來往往的人,車窗像個屏幕一樣變幻著內容。

 林城步還挺喜歡這樣的感覺,紛雜的世界依舊是紛雜的,但身邊卻有一個安靜的小空間。

 元午在旁邊,閉著眼養神,臉上閃動著的光影出奇的安靜。

 他喝完奶茶,把兩個杯子摞在一起放到一邊,轉頭看著元午。

 就是這種時候,他就會有些想法。

 摟一下,蹭一蹭,親一口。

 在元午的前額上,前額垂下的頭發上,鼻梁上,眼睛上,唇上。

 他慢慢靠近過去,屏息凝神的像是要幹件什麽大事兒。

 不過的確是件挺大的事兒,這是他第二次在元午“清醒”狀態想吻一下,第一次被拷車上了,這一次……

距離很近了,他能看清元午微微顫著的睫毛,元午的睫毛不算濃密,但是挺長的。

“其實,”元午突然睜開了眼睛,看著他,“我現在心情不算太好。”

林城步猛地定住了,被當場發現並拒絕的尷尬感撲面而來。

“我一直努力調整,想方設法控制,”元午說,“但是情緒這種東西,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住的。”

 “嗯。”林城步輕輕應了一聲。

“有些事,我一想到,就會痛苦,”元午擰起了眉,“我一想到元申的那些事,他在那個網站裏碰到的人,看見的事,他經歷過的那些黑暗,我就……”

 “你已經做了你能做的,”林城步把手放到他肩上,一下下輕輕捏著,“你不要總把他的這些事跟你聯系在一起,不是他因為你怎麽樣了,知道嗎?”

 “我知道,”元午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了出來,“我知道。”

 “我送你回家吧?”林城步輕聲說,“回家睡一覺?”

 “好。”元午點了點頭。

 林城步開著車往元午家去,路上兩個人都沒說話。

 元午回來之後,跟以前有了不小的變化,不再像以前那麽冷漠,脾氣似乎也小了,林城步幾乎沒有再看到他發火。

 但這樣的變化讓他有些迷茫,一向冷淡強硬的元午似乎變得……軟弱了很多。

 是因為被撕開的傷口不需要他再偽裝,還是需要重新面對過去的那些壓力,他不知道。

“到了。”林城步把車停在了元午家樓下。

“哦。”元午應了一聲,閉著眼沒動。

“還要在出去兜幾圈兒嗎?”林城步問。

“不用了,”元午慢慢睜開眼睛,活動了一下脖子,“謝謝。”

 “別老跟我說謝謝,不習慣。”林城步皺皺眉。

“是習慣我罵你麽。”元午說。

“也不是,”林城步嘆了口氣,“就覺得會生分。”

元午沒說話,看著窗外。

 窗外沒有人,也沒什麽東西可看的,就一根路燈柱子杵那兒,但元午還是看了很長時間。

 然後轉過了頭,在他肩上輕輕拍了拍:“小步。”

 “嗯?”林城步看著他,元午已經很久沒有這麽正經地叫過他名字了。

“我吧,”元午把車窗放了下去,點了根煙,趴在窗口,“對我自己什麽樣其實挺清楚的,我一直說元申不正常,但是就我自己,就這麽長大的,我也談不上多健康。”

林城步沒說話。

“我不太習慣有人對我好,也不知道該怎麽對人好,”元午抽了口煙,“有人對我好的時候,我就會害怕,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回應,該怎麽去跟對我好的人相處。”

 “看出來了。”林城步說。

“我跟你說上床什麽的,”元午轉過頭看著他,“你別當真。”

林城步跟他對視著。

“我就算真是那麽想的,也不會那麽做,”元午拍了拍他的臉,“懂嗎?”

 “你想說什麽?”林城步抓住他的手。

“梁醫生說過,我這個情況,得慢慢來,心理疏導需要很長時間,”元午說,“很長時間是多長,誰也不知道,你在我身上耗了這麽多年,毛頭傻小子都變成毛頭傻青年了……”

 “我不傻。”林城步嘖了一聲。

“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去跟人建很親密的關系,你懂我意思嗎?”元午看著他,“你不傻,你該知道我意思吧?”

 “我們倆現在的關系就比以前親密,”林城步看著他,“你自己能感覺到吧?我都感覺到了,你是想說你是刻意這樣嗎。”

元午看著他沒說話。

“行了我知道了,”林城步說,“你回去睡覺吧,明天一早還要去梁醫生那兒吧?”

 “嗯,”元午下了車,關上車門之後想想又趴到車窗上,“我說,別再上對街守著了啊。”

 “不守了,”林城步說,元午轉身往樓裏走的時候他又說了一句,“下周你去見你爺爺奶奶的時候告訴我,我陪你去。”

元午扭頭看著他。

“聽到沒啊!”林城步瞪著他。

“……聽到了。”元午說。

“今天的話你說了就說了,”林城步還是瞪著他,“我也就這麽一聽,現在我說,你聽。”

 “嗯。”元午想想走回來趴在車窗上看著他。

“有病你就去看!不會對人好你就跟我學!”林城步說,“我費勁對你這麽多年,你用幾句廢話就想打發我,我告訴你不可能!你丫是個神經病的時候我都沒說什麽,你現在好點兒了你就想跑啊?沒門兒我告訴你!”

元午張了張嘴想說話,被他打斷了。

“你閉嘴!”林城步指了指他,“你怎麽對我不用你說,我自己能感覺到!我現在覺得你對我比以前好!聽清楚了嗎元大叔!”

元午沒出聲,看著他似乎有點兒沒回過神。

“問你呢!”林城步提高聲音。

“……聽清了。”元午說。

 33

 元午站在樓道口,看著林城步怒氣沖沖地倒車,撞到旁邊花壇的護欄上,再吱地一聲掉了個頭,唰唰地開走。

 他莫名其妙有點想笑,拿出手機給林城步發了個消息。

-左邊燈罩碎了。

 轉身正要往電梯走的時候,林城步的電話打了過來:“瞎看什麽,上樓去啊!”

 “看都看完了。”元午說。

“你手機別關機了吧?”林城步說。

 元午猶豫了一下:“嗯。”

 “我沒事兒也不會給你打的,”林城步說,“但是有事兒打過去是關機的,會很暴躁啊大叔。”

 “知道了,”元午按下電梯鈕,“你開車別打電話了。”

 “我怎麽可能開著車打,”林城步說,“我停在路邊打的。”

 “快開吧,警察來拖車了。”元午說。

 掛了電話之後他進了電梯,不知道為什麽,還是有點兒想笑。

 最近火都發不出來了,算好算壞他也弄不清。

 梁醫生讓他控制,主要是控制胡思亂想,他努力控制著,是不是控制大發了順便把脾氣也給控制沒了?

 弄不清。

 回到家想洗個澡,站噴頭旁邊等了老半天,出來的水都還是涼的,他到外面看了一眼,發現熱水器不知道什麽時候燈滅了。

 他回來之後這熱水器一天24小時都是開著的,從來沒關過……他按了一下開關,燈還是沒亮。

 按了九九八十一次之後,他終於確定,熱水器壞了。

 他很煩躁地對著旁邊的桶踢了一腳。

 又有些愉快,脾氣還是有的。

 現在天已經涼了,洗冷水澡不太現實,他只能用開水壺燒了幾壺水兌上洗了澡。

 這澡洗得還不如在船上了,船上還有個燒煤氣的小熱水器呢,就是有時候會突然發瘋調節不了,出來的水能褪雞毛。

 洗完澡看了看時間,還挺早,沒有睡意。

 他站在客廳中間,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幹點兒什麽了。

 站了好一會兒,他才坐到沙發上,打開了筆記本。

 元申的筆記本他已經放回了出租屋,關於元申的一切都已經封存在了那裏面,爺爺奶奶不會用,估計那台筆記本再也不會有人打開了。

 元午仰頭靠在沙發上,這樣的話,元申的那些故事,就不會再出現在他曾經存在的空間裏了,也沒有人再能聯系上笑盡一杯酒。

 關上那個房門之後,元申就消失了。

 我們是活在自己的腦子裏,還是活在別人的記憶裏?

 元申的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也許這個結局就印證了他一直以來的想法,他拼命地想要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最後卻還是……

 “啊。”元午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按照他自己制定的計劃,現在的時間段,不是他應該用來琢磨元申的時間。

 他從桌上拿起了十字繡。

 來吧天父。

 這是他準備繡好了送給林城步的,但是這麽長時間了他連臉都還沒繡出來……但是他覺得自己比林城步應該強很多,至少現在他非常強大地還沒有卡出過扯不開的線頭!

 不過對著天父的臉戳了半小時之後他有點兒煩了。

 扔下天父重新拿起了筆記本。

 買個熱水器吧。

 也許是因為查余額時會看到自己的名字而無意識地選擇了回避,他已經很久沒有查過自己的余額了。

 其實以前自己有多少錢他也沒有概念,酒吧的工作錢不少,他玩車年頭長,幫人轉手買個車賣個車也能賺,他又不存錢,買完房之後就更沒數了……

他有些不安地打開余額掃了一眼。

……天父啊!

 錢還有,但是已經不多了。

 他又翻出了自己其他的幾張卡,挨個查了一遍,有一張卡裏還有點兒,他松了口氣。

 還能再撐一段時間,撐到自己情況好一些能回酒吧。

 元午躺倒在沙發上。

 梁醫生說過,他可以回酒吧上班,回到熟悉的環境對他有好處。

 但他一直堅持想等情緒再穩定些才考慮……自己這還是在回避麽?回避什麽?一個與世隔絕活在自己精神世界裏的人突然醒來,變得害怕四周變得有些陌生的新世界?

 元午笑了笑。

 也許吧。

 或者就是懶的。

 林城步說話算數,沒有再跑來坐在對街的長椅上。

 元午每天還是會拿望遠鏡瞅兩眼,但林城步一直沒有再來過。

 沒有電話,沒有信息,就像他答應的那樣。

 嘖。

 元午看了看日歷,距離用筆圈出來的退房的日期只有兩天了,他看了看旁邊放著的鑰匙。

 該去找爺爺奶奶了。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到底有沒有必要,但就像某種特定的程序一樣,這麽多年了,他需要跟兩個老人面對面。

 他想要把自己拉回真正的現實裏來。

 那些曾經傷害過他的話,和寒冷的眼神。

 那兩個讓他害怕,抗拒和遠離元申的老人。

 他吸了一口氣,閉著眼睛慢慢吐了出來,拿起手機,給林城步打了個電話。

“早安!”林城步的聲音裏透著愉快。

“早安,”元午說,“今天上班嗎?”

 “今天休息,”林城步說,“你要出門兒?”

 “嗯,”元午看了一眼鑰匙,“我要去……爺爺奶奶家。”

 “那我現在過去接你?”林城步問。

“好。”元午突然有些緊張。

“吃早點了沒?”林城步又問,“我給你帶點兒。”

 “好。”元午回答。

 林城步來得很快,門鈴按響的時候元午剛燒了水洗漱完。

“先生您點的餐。”林城步靠在門邊,手裏捧著個飯盒。

“你做的?”元午發現裝早點的不是快餐盒。

“嗯,”林城步點點頭,“煎餃。”

 “隨便買點兒就行,”元午接過飯盒,“還自己弄,太麻煩了。”

 “不是專門給你做的,”林城步說,“我早上吃剩的。”

元午看了他一眼。

“是沒吃完的,不是咬剩下的。”林城步補充說明。

“……你不解釋我還沒這麽惡心。”元午嘆了口氣。

“趕緊吃,”林城步進了廚房,拉開冰箱看了看,“你怎麽不屯點兒牛奶什麽的啊……”

 “沒那種習慣。”元午打開飯盒,也懶得拿筷子了,用手捏了個餃子出來吃著。

“那你幹吃吧。”林城步說。

 吃完餃子,元午慢吞吞地去把飯盒洗了,洗完之後就站洗碗池邊舉著飯盒瀝水,看著水先是一串串然後變成一滴滴。

“元午,”林城步在身後叫了他一聲,“你是不是不太想去啊?”

 “也不是,”元午說,“總得去的。”

 “嗯。”林城步應著。

“怎麽?”元午回頭看他。

“沒,就覺得你真能磨蹭。”林城步看了一眼他手裏的飯盒。

 元午笑了笑,把飯盒扔給他:“我換衣服。”

說出爺爺奶奶家的地址時,元午有種很陌生的感覺,盡管他在那裏住了十幾年,卻在說出地址的那一瞬間發現自己甚至已經想不起來周圍的環境了。

 離開太久了吧,只在元申自殺之後回去過一次,時間很短,前後不到半小時,就被爺爺奶奶哭喊著轟了出來。

 林城步不認識路,但也沒問元午該怎麽走,直接開了導航。

 元午手裏拿著個信封,裏面寫了出租屋的地址,放著房子的鑰匙。

 他就這麽拿著信封,一下下地在腿上輕輕敲著,眼睛看著窗外。

 開到半路的時候,元午指了指窗外:“那條路轉進去,就是我們學校。”

 “高中嗎?”林城步擡眼看了看路牌。

“嗯,”元午點點頭,“我畢業以後都沒再回來過,路口這兒也沒什麽變化。”

 “要進去看看嗎?”林城步放慢車速。

“不了,”元午搖頭,“我對學校沒什麽記憶了,看到也不知道有什麽可回憶的。”

林城步踩了踩油門,車繼續往前開過去。

 他也在一路看著兩邊的街景,這邊是城西,他幾乎沒有來過,但這裏是元午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他看著這些陌生的景色,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導航提示“目的地在前方道路右側”的時候,一直靠在副駕的元午坐直了。

“是這兒了嗎?前面?”林城步問。

 前面是一片很老舊的居民區,大多是四五層的樓,樓與樓之問養雞養鴨養花亂七八糟地混雜著,很多樓一層的門就對著人行道。

“嗯,”元午很低地應了一聲,“你慢點兒開。”

 “好的。”林城步減了速,一點點地順著路邊往前蹭著。

 蹭了五六百米之後,元午手指在車窗上輕輕彈了一下:“停車。”

林城步停了車。

 元午看著車窗外面,人沒有動,就那麽定定地一直往外看。

 林城步往他旁邊湊了湊,順著他看的方向也看了過去,兩棟樓之間堆滿的雜物旁邊,幾個老頭兒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邊正在下棋。

 元午的目光停留在他們身上,一直楞著沒動。

“是你爺爺嗎?”林城步問,“哪個?”

 “車上等我。”元午回頭看了他一眼。

 林城步點頭:“給了鑰匙就走吧,沒什麽可說的就不說了。”

 “嗯。”元午推開車門跳下了車。

 這一片都沒什麽變化,看到眼前的樓和亂七八糟堆著的舊家具還有滿地跑著的雞,那種很遙遠卻又很熟悉的氣息一下包裹在了元午的四周。

 沒錯。

 就是這裏,他生活了十幾年,卻幾乎不願意回想起來的“家”。

 爺爺就坐在那裏,離他20米的距離,看著別人下棋。

 老頭兒老了,比他記憶裏的一下老了很多,深深的皺紋,老人斑,還有沒剩幾根了的白頭發……

真是老了啊。

 元午在離小桌子還有五六米的地方停了下來。

 一個下棋的老頭兒擡眼往這邊瞅了瞅,楞了幾秒鐘之後推了推旁邊的爺爺:“哎老元,那是你們家大孫子吧?元午?”

爺爺的手抖了一下,猛地擡起了頭,往這邊看了過來。

 元午跟他目光對上之後猶豫了一下,開口叫了一聲:“爺爺。”

爺爺慢慢地站了起來,往他這邊走了幾步,嘴唇抖著,手也抖著,半天都沒有說出話。

“我……”元午壓著心裏想要扭頭就走的沖動,剛開了口,卻馬上就被打斷了。

“你來幹什麽!”爺爺顫抖的手舉了起來,指著他,“你來幹什麽!”

 “老元,老元,”旁邊的幾個老頭兒站了起來,拉住了爺爺,“你這是幹嘛,元午這多少年沒回來了……”

 “你給我滾!”爺爺甩開幾個老頭兒想要撲過來,“滾!”

元午沒說話,退後了一步。

“別這樣!老元你別這樣!”幾個老頭兒亂成一團,七嘴八舌地勸著拉著。

 爺爺應該是很生氣,勁兒也很大,一心想要撲過來的時候,幾個老頭兒拉他都有些費勁。

 元午站在原地靜靜地看著,這樣的爺爺跟他記憶裏爺爺對著自己永遠冷漠的表情有很大的差異。

 說不上來的陌生感。

 其實本來也挺陌生的,爺爺更多的時候,給他的感覺只是元申的爺爺。

 多余的,他一直這樣覺得,他是多余的。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元申才會覺得自己是多余的。

 也許吧,大家都是多余的。

 林城步下了車,站在車門邊往那邊看著。

 他看不到元午的表情,只知道元午始終離老頭兒五六步的距離站著沒動,但他能看到老頭兒的樣子。

 憤怒,憎恨,寫得滿臉清清楚楚,還有敲進林城步耳朵裏的那一個一個的“滾”,他咬著牙才沒有馬上沖過去。

 也許是動靜比較大,旁邊的一扇門打開了,裏面跑出來一個老太太。

 林城步剛猜測她可能就是元午的奶奶,這老太太已經撲了上去,沒等林城步反應過來,她一個巴掌已經扇在了元午臉上。

“你來討命啊!”老太太吼著,戰鬥力比老頭兒要強得多,雖然瘦,但中氣十足,進攻速度也很快,元午剛擡手擋著,她已經對著元午掄出了好幾下。

 啪啪的。

“我操你大爺!”林城步一踢車門沖了過去。

 元午似乎沒有想要躲開或者回手的念頭,林城步沖到他身邊一把拉開他的時候,看到了他臉上冷靜而淡漠的表情,還有一絲茫然。

“你幹什麽!”林城步對著老太太推了一下。

 老太太楞了一下之後,回頭看了看地面,然後一屁股坐了下去:“哎喲你幹什麽,居然還帶了人來要打我們老頭兒老太太——”

 “我操?”林城步震驚了,一時之間面對老太太的哭號他有點兒手足無措。

 老頭兒趁著這會兒功夫也撲了過來,對著他就用力推了一把:“你們想幹什麽!殺人啊!”

 “我要想殺你倆五分鐘之前你倆就他媽死了!”林城步回過神來,沖著老頭兒吼了一嗓子,“還想在這兒碰瓷呢!美死你倆!”

這一嗓子相當震撼,林城步自己都被自己震得有點兒發暈。

 老頭兒被他吼楞了,瞪著他,他指著地上的老太太繼續吼:“你當他想來啊!就他媽你們這雞吧德性,他都不一定會給你倆送終!我操!”

這句話吼完之後,現場的一幫人都安靜下來了,林城步顧不上分析是自己吼得太響還是吼的內容太大逆不道,回頭看著元午:“東西呢?給他們。”

元午看了他好幾秒鐘,突然勾起嘴角笑了笑。

“笑屁啊,”林城步楞了,“給他們,我們走了。”

元午走到老頭兒面前,拿出那個信封放到了他馬夾兜裏:“這裏面有地址和鑰匙,元申租的房子,他有不少東西還在那裏面。”

老頭兒看著他,老太太迅速從地上爬了起來,拿過信封把鑰匙倒了出來,捏得緊緊的:“元申租的房子?”

 “後天房子到期,”元午說,“你們不去收拾,房東會把東西扔掉。”

 “元申的東西?”老頭兒這才緩過勁來問了一句。

 元午沒回答,轉身準備走。

“你站著!”老太太喊了一聲,“你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們!他死了兩年了!你現在才告訴我們?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元午沒有回頭,說完這句話就快步地回到車子旁邊,拉開車門上了車。

“他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他媽不說!告訴你們了還這老王八臉嘴,什麽玩意兒!”林城步簡直咽不下這口氣,要不是元午已經上車,他都想站這兒罵八十個回合的,“我今兒算開眼了,林先生活了26年,頭回見著你們這麽渾的!”

老頭兒老太太還在後面喊了幾句什麽,林先生也沒細聽,也不想再聽,跳上車一腳油門到底,車沖了出去,也沒管方向,總之就是先走了再說。

 往前開了好幾條街之後,林城步才把車停在了路邊,打開導航想找回去的路。

“我給你指。”元午說。

“好,”林城步停了手,轉頭看著他,“你……沒事兒吧?”

 “現在還沒什麽事兒。”元午笑了笑。

 林城步沒說話,只是看著他,元午的這個笑容,苦得讓他心裏一揪。

 無奈,傷感,失望……這個笑容混雜了太多的滋味,就連自己這種遲鈍的人都能品味得出來。

“你……”林城步看著他左臉上的一片紅色,“你也太他媽能忍了。”

是的,太能忍了,林城步怎麽也沒想到,一向脾氣暴躁的元午,在面對爺爺奶奶這種完全沒有原因也不顧場合跟仇人似的打罵時,會是這樣沈默而忍讓。

“是麽,”元午摸了摸自己的臉,“習慣了,就是……慣性。”

 “你等我一下,”林城步看了看路邊,“我去買瓶水,冰一下,要不一會兒得腫了。”

 “我感覺已經腫了,”元午皺了皺眉,“燒著了一樣。”

林城步跑到路邊的小超市裏,在冰櫃裏翻了半天,從最下面翻了瓶帶冰茬兒的礦泉水,跑回了車邊。

 他拉開副駕的車門,用一條小毛巾把瓶子裹了一下,貼在了元午臉上。

“哎,”元午拿著瓶子,冰了一會兒,看著他,“我以前真沒發現你說話這麽糙。”

 “糙麽?”林城步嘖了一聲,“正常,我又不是什麽高素質人材,我以前是個修車的後來是個廚子……不過我要不是火上來了,也不會說得這麽難聽。”

 “謝……哦你說別老謝是吧,”元午嘆了口氣,“那怎麽說呢。”

 “不用說啊,”林城步靠在車門邊,“你心情好的時候讓我親一下就行。”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