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甯谷,連川

瞄準鏡裡能清楚地看到看板上的字,雖然顏色已經脫落了很多,還是倒著的。

讓主城的陽光在每個清晨叫醒你,是個樓盤廣告。

從連川第一次路過這裡,看板就已經以這樣的姿勢存在了不知道多久了,像是在證明,陽光在每個清晨叫醒你,只是個正在坍塌的夢境。

主城早就已經沒有足夠的空間和物資容納更多的人。

一句話簡介:去世界盡頭

立意:尋找自我存在的意義

1

“新的一天歡迎你。”

睡眠倉的門打開時,連川聽到了熟悉的系統問候語。

他打了個呵欠。

這聲音跟他記憶裡第一次聽到時沒有任何區別,不變的女聲,不變的音調,不變的語速。

連川走出睡眠倉的時候一直在琢磨這一句問候語作為一句問候語的意義。

永遠不變的清晨。

醒過來,聽到聲音,艙門打開,邁左腳。

真的是新的一天嗎?不是前面那一天?或者是很多天之後的某一天?

不過他的思考沒什麼意義,每一天和每一天,也未必有什麼區別,每天都是今天。

唯一能夠用作判斷的,只有他不定時會裂開一樣的頭疼。

睡下時頭疼了一天。

醒來沒有頭疼。

所以這是新的一天。

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表面上的數字是綠色的0

今天休息。

他從早餐盒裡拿出了兩個方塊,一個白色的,一個棕色的,透明包裝上印著字母,告訴他白色的是雞蛋,棕色的是牛肉。

的確是新的一天,上一頓早餐是綠色和白色。

不過他沒吃,看顏色就沒胃口。

桌上的通話器傳來了短暫的雜音。

連川拿起通話器的同時,聽到了李梁的聲音。

“第一中心學校,”李梁的聲音裡帶著喘,“馬上過來。”

“冗餘?”連川轉身打開了衣櫥,但問出口的時候就知道肯定不是,只是清理冗余人口根本不需要正在休息的隊員歸隊。

“可能是突變能力,但是無法剝離,”李梁說,“已經堵在了……”

通話器裡傳來隊長雷豫的聲音:“退開!”

接著是一陣爆裂的聲響。

李梁趴在地上,耳朵被震得什麼也聽不見,只有不間斷的嗡鳴,眼前全是煙塵,唯一能看到的只有裹在煙塵裡的黑色碎片。

不知道哪個隊員的殘片。

他咳嗽了幾聲,往四周看過去,想找到其他隊員。

“學生都疏散了。”

李梁終於聽見了通話器裡的聲音,接著又聽到了隊長的聲音:“分散隊伍,壓過去,三四組從樓後包過來,把他逼到樓外空地上!”

“不等連川到嗎?”李梁起身,靠到旁邊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一塊鐵板後,往前方的樓裡看了看,並沒有看到人影。

“四個組在這裡!還差一個連川嗎!”一個嘶啞的聲音裡帶著不耐煩和怒火,“連川是救世主嗎!你要是對自己和並肩作戰的人都這麼沒信心,還幹個屁!”

李梁沒再出聲,前面組員開始移動時,他間隔了幾米,往左前方向大樓的方向壓了過去。

“眼睛盯好,”雷豫壓低聲音,“他攻擊的時候會先有紅光。”

紅光出現的時間很短,別說現在他們並不知道目標的具體位置,就算是知道,紅光那一閃,也短到一般隊員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要攻擊範圍內有人,就是死。

但他還是得讓包圍圈收緊,旁邊就是學校,還有一個醫院。

在連川過來之前,必須把目標控制住。

唯一能在紅光和攻擊之間做出反應的只有連川,這一點每一個人都清楚,包括滿腔怒火的龍彪。

“我還有兩條街到,”通話器裡傳來連川的聲音,“目標?”

雷豫盯著大樓,看不到任何動靜,四周也靜得嚇人,所有的隊員都在掩體後待命。

“是個老師,”李梁用私密頻道簡短介紹,把座標發給了他,“上課的時候突然開始說……關於時間,有沒有開始,有沒有結束……很怪的一些內容。”

那邊連川沒有出聲。

“我們收到疑似判斷的命令,過來回收,”李梁說,“他突然攻擊。”

“方式?”連川問。

“爆炸,”雷豫說,“看不清軌跡,但是調裝備來不及了,你必須做到一擊致命。”

“明白。”連川說完沒了聲音。

雷豫想再確定一下他的位置時,樓裡一道紅光閃過。

幾米遠的位置頓時一片煙塵,然後巨大的爆裂聲響才傳到了他的耳朵裡,緊接著的是一塊黑色碎片從他眼前劃過。

這是剛被擊中的隊員。

今天才第一次執行回收任務的新隊員。

確切地說,是他的碎片。

他的臉。

雷豫甚至還能看到他臉上有些茫然的表情。

這次攻擊過後,一個黑影從三層最右的視窗一閃而過。

“他要出來!”雷豫吼了一聲,從掩體後伸出胳膊,裝備在外骨骼上的槍在同一時間準確地擊中了那個窗口。

“跟著我!”龍彪往樓前沖了過去,伏低身體,暫時藏在了一根斷裂的柱子後面。

柱子沒有任何掩護作用,但雷豫沒有阻止。

龍彪短暫地停頓之後,再次起身,飛速地沖進了樓裡,三個小組成員跟在他身後也沖了進去。

“在二樓!”李梁急促的聲音從通話器裡傳出來。

目標是怎麼從三樓到二樓的,沒有人看到,也沒有時間再去想,龍彪和他的小組馬上就會跟目標直接對上。

任務說明裡,目標是個老師,21歲。

但眼前的目標看上去比21歲要小得多,更像是個少年。

儘管如此,他也並沒有一絲猶豫地抬起了手,胳膊上的武器發出了暗藍色的光芒,像細小的閃電。

目標就是目標,無論年齡,無論身份,任務就是任務,必須完成。

但他看到了紅光。

還有一道在紅光中劃過的細長黑影。

他知道自己應該沒有機會再碰到自己武器上的發射裝置了。

也知道自己不會死。

一聲巨響從他左邊傳來,震碎的石塊裹著濃灰帶著氣浪撲向他,他被震得橫向飛出去了一米多的距離。

但他沒有受傷,目標的攻擊偏了。

那道黑影把目標撞到了幾米之外,落地之前在牆上蹬了一腳,空中轉了半圈,落在了目標前方。

棕紅色的皮毛,立起的黑色雙耳,修長而強壯的後腿,驚人的跳躍能力……

這是連川的獰貓。

目標已經摔倒在了地上,但不等任何人判斷出他的攻擊形式,紅光再次出現。

接著消失。

這一次攻擊沒有能夠爆發。

他的身體已經被擊穿。

貫穿腹部的一個洞,邊緣帶著黑色的灰燼,隨著他的呼吸輕輕起伏。

唯一能夠在這樣的速度裡搶到先機進攻的人只有連川。

龍彪抹了抹臉,站了起來,看了一眼自己的組員,沒有人受傷。

“目標失去攻擊能力。”連川低頭看著腳邊已經不動了的這個人。

“回收。”通話器裡響起雷豫的聲音。

連川取下背著的回收器,這個像個小炮筒一樣的東西,熟悉得就像他身體的一部分,筒身從他掌心裡滑過,對準了地上的目標。

“我不想消失。”目標看著他,臉上沒有受傷後的痛苦,平靜得出奇。

連川沒有說話,按下了回收按鈕。

地上的身體立刻開始扭曲,裂開,化成小塊的黑色碎片,就像之前被炸死的隊員一樣,碎片旋轉著,像是起了風。

最後被全數吸入回收口。

任務結束,但所有的人都有些鬱悶。

這種本該一個組就能輕而易舉完成的普通回收任務竟然動用了四個組損失了三名隊員,實在是有些意外。

剩下的隊員正在清理現場,所有的痕跡都會被消除,無論是目標留下的,還是隊員留下的。

雷豫親自回收了死去的三名隊員的殘片,走到了連川面前:“吃早餐了沒?”

“沒。”連川說。

“跟我去總部吃吧,”雷豫看了一眼手錶,顯示幕上幾行小字一閃而過,“然後去一趟城務廳,管理員想在這周見你,沒有限定具體時間,就今天吧。”

“嗯。”連川應了一聲,轉身往外走。

一直跟在他身邊的獰貓躍上了圍欄,接著又跳上了路邊的屋頂,消失在一個煙囪後面。

雷豫看了看屋頂:“貓吃早餐了嗎?”

“這不是貓。”連川回頭掃了他一眼。

“老大吃早餐了嗎?”雷豫又問。

“不知道,”連川說,“吃了吧,晚上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快到這裡的時候才碰到它的。”

“比我們自在啊。”雷豫在警戒線邊緣的車旁停下,拉開了車門,又看了看其餘的隊員,“一二組執行原定清理任務,三四組以學校為中心,輻射五公里街區巡邏,發現異常先報再行動。”

連川跟著雷豫上了車,自動駕駛目的地設置的是內防大樓,清理隊的總部所在地。

雖然是總部,他卻已經很長時間都沒有去了,清理隊有自己的基地,頻繁出入總部的只有隊長雷豫。

“什麼時候回來吃飯?”雷豫問。

“餓的時候。”連川看著窗外。

學校在主城新區,主城最繁華,最有安全感的地區,行人面帶微笑,步履輕鬆。

但車只需要再往開,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是另一個世界,連川的任務更多是在那裡進行。

每次回到新區的安全地帶,他都會覺得有些不適應。

“春姨想你了。”雷豫說。

“我也想她。”連川說,春姨是雷豫的太太春三,在連川的記憶裡,是跟媽媽差不多的存在。

“聽這語氣,不像啊。”雷豫笑了笑。

“明天下午,”連川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轉過頭,“我回去吃飯。”

雷豫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會兒可能需要你向陳部長說明一下這個目標的具體情況,”從清理隊基地出來之後雷豫交待了一句,“你跟目標有直接接觸。”

“嗯。”連川點頭。

“連川。”雷豫看著他。

連川也轉頭看著雷豫。

“有什麼你需要先向我彙報的異常嗎?”雷豫說。

連川沒說話,沉默地思索了一會兒之後才開口:“確定沒有。”

“好。”雷豫點頭。

“只是最簡單的攻擊,”連川說,“唯一的制勝點就是速度,除此之外沒有什麼特別的,連距離都談不上有多遠的,跟……那些不一樣。”

“嗯,”雷豫再次點頭,“我不是信不過你。”

“我知道。”連川說。

進入內防大樓的時候雷豫停了停,往四周看了看:“貓不能進……”

“它不是貓。”連川說。

“它不能進去。”雷豫說。

“它是真不願意進去。”連川點頭。

內防大樓一如記憶裡的繁忙,進進出出的人一臉嚴肅,不超過五米距離一個的警衛,給繁忙和嚴肅又披上了一層緊張。

但其實除了馬上要到來的慶典日,並沒有其他什麼特別的事發生,緊張壓抑是總部的常態,也是連川不喜歡過來的原因之一。

陳部長的辦公室在地下,具體多少層不知道。

連川無聊的時候試過,但也只能判斷出有三道拐彎。

“就是這些?”陳部長坐在辦公桌後,聽完了連川的彙報之後問了一句,“跟之前回收失敗的……沒有關聯是嗎?除了無法剝離?”

“憑我個人的經驗是這樣。”連川說。

陳部長跟雷豫對了一眼,雷豫沒有出聲。

“憑你個人的經驗就足夠了,”陳部長雙手一合,看著連川微微笑了笑,“準備好了見管理員了嗎?”

“隨時。”連川回答。

雖然管理員這個稱謂聽上去有些隨意,就像城務廳和內防大樓一樣……但主城的三位管理員,是這個巨大城市運轉的核心,除去日常運轉,所有的重大決策都由三位管理員共同決定。

能跟管理員直接對話的人少之又少,對於連川這種只擁有普通清理隊員身份的人來說,這樣的機會這輩子也不可能有一次。

但這是連川第二次進入城務廳地下的最深處,去見管理員。

也許不止兩次,說不定曾經有過三次四次,誰知道呢,記憶只是一段不能證明任何內容的畫面而已。

就像內防大樓一樣,城務廳的地下有多深,面積有多大,沒有人清楚,人們只知道,主城的所有機要部門,都藏在深深的地底,從不見光。

連川站在傳送車廂裡,整節車廂只有他一個人,毫無意義的車窗外面是一片漆黑,車裡只有一個燈,微弱的光線溢出去,也只能照亮不到一米的空間,看到的依舊是濃濃的黑色。

車廂一直在往下走,能感覺得到是一直往右旋轉著,但並不明顯,這個旋轉的圈很大。

隨著輕微的幾下震動,車停下了,連川把視線從車門上移開,只用餘光觀察著。

眼前的門打開時,強烈的白光猛然亮起,眼前頓時一片炫光。

上回開門的時候,他就差點兒被這個光閃瞎,萬一有什麼突發情況起碼三秒之內只能靠聽覺,太被動。

走出車廂,穿過被強光照得沒有陰影的走廊,再走過自動打開的這道門,就是管理員的會客室。

連川第一次進來的時候,因為緊張還有些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這次就不會了。

倒不是因為習慣了,而是因為……

他掃了一眼會客室裡半圓形的桌子後面空著的三張椅子。

這裡根本就沒有人。

2

這間屋子很大,內部全部是銀色的金屬材料,啞光的,不刺激眼睛,但是因為太單調了,有點兒刺激情緒。

桌子後面的三張椅子是這個屋子裡唯三的亮點,的確是亮點,每張椅子的椅背上都有一個彩色的圓點,紅綠藍三種。

連川一直按顏色把三位管理員分別叫做小紅小綠和小藍。

小紅小綠和小藍沒有露過面,但出過聲,可惜按聲音連川只能分出兩個,機械男和機械女。

不過這樣的分類就沒什麼意義了,聽上去就像每天清晨的問候語。

“今天過得怎麼樣?”機械女聲出現在頭頂方向,連川默認這是管理員小紅。

“還可以。”他回答。

“有點敷衍。”機械男聲在右後方響起,這就沒法具體確定了,小綠和小藍的聲音完全相同。

“準確說,”連川想了想,“我今天還沒開始過。”

“怎麼樣才算是開始呢?”小紅問。

“現在這樣吧。”連川猛地一側身,躲開了從身後撲來的不明物體。

這東西是什麼時候靠近的,連川完全沒有覺察到,耳後感覺到進攻時攪起的細微氣流時他才驚覺。

一道白影從他身邊擦過,他沒有猶豫,一掌劈在了白影的後腰上。

這是個人形生物,身上沒有遮體的衣物,白得有些晃眼。

根據掌際回饋回來的力量他能夠判斷出這是軀體,不過骨骼不是正常強度。

雖然不知道這裡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生物,但他並沒有給這東西第二次進攻的機會。

甚至沒有仔細觀察這東西的細節和形態,在它轉身之前,連川的手直接擊穿了它的身體,一如之前解決學校的那個突變體。

倒地之後他才看清這並不是一個什麼奇特的生物,只是一個男性人類,起碼外表是。

更確切地說,這個人類軀殼剛從培養液裡撈出來沒多久,還帶著特有的蒼白。

“哇。”小紅的聲音響起。

連川沒有出聲,退開了一步,沒再繼續看地上的這個“人”。

“好厲害。”小綠和小藍之一說,“果然是唯一能跟參宿四契合的人。”

大概是測試吧。

只是連川不明白為什麼要在這裡,管理員又為什麼需要測試他,參宿四除了日常維護,已經很久沒有啟用……

不過他依舊沒開口,不表達不提問,可以想很多,但絕不輕易開口。

有時候甚至需要做到什麼都不想。

沒有想法,沒有語言,沒有表情,完美的工具人才最安全。

“為什麼直接就殺?”雖然語速和語調都沒有變化,但小紅的語氣明顯帶著質問。

“自保。”連川回答,“任何危及我生命的可能都是必然。”

這是刻在他腦子裡的伴隨著無數疼痛與傷疤的記憶,無論經歷多少次重置都會保留。

畢竟他是唯一能跟參宿四契合的人。

“咦。”小紅的語氣又變了。

“最近清理的時候如果碰到異常個體,我是說你的感覺上,碰到的話,務必完整回收。”跟雷豫一起離開城務廳的時候,雷豫在車上說了一句。

“嗯。”連川點頭,意思就是活捉。

難度不小,但既然雷豫說了,就是命令。

“馬上慶典日了,”雷豫說,“不能出任何問題。”

慶典日是這個巨大城市最盛大的節日,每間隔300天舉行一次,為期兩天。

主城會打開通道,所有的隱藏在黑暗裡的,都會湧進安全區。

沒有宵禁的兩個狂歡日。

每一次都像是最後一次。

提前一天,清理隊各小組進入分佈在主城各個要塞的待命點。

“給大家介紹一下,我們的新隊員,小路。”雷豫站在門口說了一句,讓出半個門的空間,一個人從他身側擠進了屋裡。

雷豫拍了拍他的肩膀:“路千。”

連川的小組一共六個人,聽到這個名字時都很平靜地打了個招呼,連川靠在角落的一張椅子上,腿架在桌邊,沒有什麼表情,只是抬眼往路千臉上掃了掃。

雷豫眼裡有每一個人的反應,在他看來,都正常。

“你們小組的組長是連川,”他沖連川那邊抬了抬下巴,“一切行動聽他的。”

“明白!”路千背一挺,吼了一聲。

連川嚇了一跳,踩在桌上的腳滑到了地上:“別喊。”

“明白!”路千挺著背繼續高聲回答。

“弄出去。”連川說。

一個隊員笑著站了起來,拍拍路千的胳膊:“走,帶你出去熟悉一下附近。”

“怎麼樣?”雷豫問。

“以後太傻的別總給我們組,”連川說,“我們也是一樣賣命的,一個拖後腿一整組都不夠死。”

雷豫笑著轉身走了出去。

連川把腳重新踩回桌邊,盯著門外。

路千,新人。

第一天加入清理隊第六小組。

但前一天他已經死在了學校操場上。

那天是他加入清理隊第一小組的第三天。

“頭兒,”羅盤走過來,有些不太高興,“這人是不是有什麼後臺?”

“哪個後臺會把關係戶送到保潔隊來送死。”連川說。

“也是。”羅盤點點頭。

學校發生的事,細節已經記不清了,唯一還能記得的只有死亡隊員的名字和之後雷豫的那句異常個體完整回收,前因後果已經一片模糊。

連川知道,參加那次任務的相關人員記憶都已經被重置,第不知道多少次。

沒所謂,反正他們的一切都不屬於自己。

而他永遠是那個重置不完全的異類,腦子像一張出了錯的硬碟,無數的壞區,無數的讀寫錯誤,無數的碎片資訊。

他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個跟他一樣的人,只知道自己一定不能是第一個。

一個無法完全重置的大腦。

這是一個需要他不惜一切代價去隱藏的秘密。

DH3路口,冗餘路人。”通話器裡傳來聲音。

“我們的,”連川站了起來,“出發。”

路千正要進屋,聽到這句話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站在門邊看著全副武裝從屋裡一個個快速出來的隊員。

“你跟我的車。”連川路過他身邊的時候說了一句。

“是!”路千背一挺。

連川頓了頓,轉過頭:“再喊你就自己跑過去。”

路千挺著背緊緊抿著嘴沒有再出聲。

“裝備都會用嗎?”連川跨上了停在旁邊的一輛黑色A01

“會用,”路千跟過去,有些興奮地聽著身上外骨骼移動時發出的細微聲響,盯著眼前的車,“我所有訓練都是為了加入清理隊。”

A01是清理隊的專用車型,單人或兩人前後跨乘,因為不接觸地面而不受地型限制,行進平穩,速度驚人,機動性強,能跨躍五米高度,甚至能攀爬垂直牆面……

這些都是訓練教材上的內容,路千隻在訓練課上開過A01的模擬機,真車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接觸到。

“教材第三頁第三個星號,”連川發動了車子,“出發時效是怎麼說的?”

“怎麼說的?”路千愣住了。

“主駕駛人上車三秒之內隨行人如未登車視為放棄任務,”連川說,“兩次放棄按自願退出清理隊處理。”

路千顧不上震驚,跳起來一躍而上,坐在了連川身後的位置上,回收器在連川頭盔上敲了一下。

哐當!

他趕緊搶在自動安全扣鎖死之前把回收器挪到了背後。

車猛地沖了出去,無聲無息地帶起一陣勁風,腰上的安全扣一下繃緊了。

“我……不記得有這一條了,”路千聽著耳邊呼嘯的風聲,有些鬱悶,“我明明都能背下來的,真的,我理論考核是A類,是不是教材版本不……”

“本來就沒有這條。”連川說。

路千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但跟我車的時候要牢記這條。”連川說。

風刮得很急,甯穀站在一個斷裂的鋼架上,透過裂了的風鏡看著在空中飛舞的碎屑。

“你有沒有覺得這兩天風特別急。”釘子在他身後,拿著一根鐵棍,在腳下不斷翻找著。

更多的碎屑隨著鐵棍的起落被卷到風中,黑的灰的白的,分不清到底是什麼。

這是個由鋼鐵殘軀和廢棄機械組成的巨大的金屬墳場,高高低低沒有盡頭地鋪出一片丘陵,冰冷而堅硬。

上空濃濃的黑霧在狂風裡越壓越低卻不曾淡去一絲,黑霧的外面還是黑霧,黑霧的外面還是黑霧,光穿不透,風吹不散。

從開天闢地的那天開始就是這樣,瘋叔說的。

只是甯穀不明白為什麼空中永遠會有那麼多找不到來處的碎屑。

這些飛舞不息的碎屑讓釘子堅信黑霧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

非要這麼想也不是不行,不過黑霧外面的世界只有主城,現實總是殘酷的,瘋叔又說了。

“有沒有覺得?”釘子撿起一小塊平整的金屬片,巴掌大小的正方形,能映出人臉,他翻來翻去地看了幾眼,塞到了自己肩上掛著的皮兜裡。

“有。”甯穀緊了緊衣領,這裡雖說常年大風不停,但總還是會有風大和風小的區別。

他跳下了鋼架,往前走。

“去哪兒?”釘子一邊繼續翻找一邊喊著問了一句。

“別跟著,”甯穀說,“我回來去找你。”

“你是又要去找瘋叔吧?”釘子說,“傳染的,少跟他聊。”

甯穀回頭笑了笑。

瘋叔是個臉被鬍子和頭髮埋葬了的大叔,因為看上去太不正常而被人叫做瘋子,其實接觸之後就會發現,他不僅僅是看上去不太正常。

他就是不太正常。

“來,我給你預測一下。”瘋叔站在他的小屋門口沖甯穀招手。

“不了。”甯穀彎腰進了他的小屋。

瘋叔的小屋遠離大家居住的庇護所的範圍,在金屬墳場的深處,用不知道什麼機械的哪幾部分搭的,遠看像個倒扣的碗,近看像個倒扣的破碗。

不過瘋叔說這個像龜殼,還給他畫過。

他知道很久以前,大概久到開天闢地以前,到處都有很多植物和動物,龜就是一種動物。

但後來一切都消失了,人們對動物的記憶越來越少,還能說得出來的為數不多的那些動物,也慢慢變成了傳說中的上古神獸。

現在只有主城的顯貴們能擁有少量人造寵物,或者幾株只能在特製容器裡生長的小花。

不,還有一隻獰貓。

那是野獸,真正的野獸,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整個域內域外世界裡唯一的一隻,兇殘敏捷,來無影去無蹤……

瘋叔說的,當然也給他畫過。

瘋叔畫畫很難看,幾根線條實在沒能讓甯穀看懂獰貓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只記住了它的主人叫連川。

主城殺人如麻冷血無心的鬣狗。

他沒有心!瘋叔說。

但是他有獰貓啊。甯穀有些羡慕。

“我給你算好了,”瘋叔進了屋,把火爐上燒著的一個水壺拿下來,給他倒了一杯水,“要聽聽嗎?”

“不了吧,”甯穀說,“我22歲的時候你給我算了一卦說我活不到20歲。”

“你怎麼知道你真的22歲了呢?”瘋叔說,“萬一你其實才19呢?”

“那我明年就死了唄?”甯穀往椅子上一倒,看著他。

“誰知道呢,”瘋叔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從兜裡摸出一個小布袋子,抖了點兒不知道什麼東西到水裡,“活著還是死了……我們可能早就死了呢。”

“是什麼?”甯穀很有興趣地湊了過去。

“小孩子不能喝。”瘋叔抱著杯子躲開了。

“反正我明年就死了,”甯穀說,“我嘗一口。”

“那你現在就可能要死了。”瘋叔說。

“無所謂,可能早就死了呢,”甯穀跟著他轉,“你剛說的。”

“不行不行,就這點兒了,很難找的!”瘋叔抱著杯子滿屋跑,“可能這輩子就只能找到這些了!”

“神經,”甯穀又倒回了椅子上,“你算一個吧。”

“我不是算命的,”瘋叔說,“我告訴過你,我是個預言家。”

“那你預言一個吧。”甯穀說。

“哪方面的?”瘋叔馬上看著他,“你什麼時候死?”

“風這麼大,”甯穀看著門,裹著碎屑的風不斷從門口湧進來,杯子裡都落了一層看不明白的灰,“車要來了吧?”

瘋叔盯著他看。

“還有多久?”甯穀又說。

瘋叔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這個不用算,憑我的經驗,明天。”

“好,”甯穀一拍巴掌,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往門外走,“信你一次。”

“你是不是想去?”瘋叔問。

“我又不是沒去過。”甯穀說。

“不一樣,以前你偷偷去,可能下了車連動都沒敢動,”瘋叔嘬了一口茶,“這次你想進主城。”

“那又怎麼樣?”甯穀偏過頭。

“別去,”瘋叔說,“會死。”

甯穀笑了起來,大步走了出去,舉起胳膊晃了晃,迎著風提高聲音:“我20歲的時候就已經死了。”

3

主城的道路像一個車輪,一層層往外輻射,A區是核心,是安全區,是主城的心臟,離A區越遠,越危險。

車開到C區的時候,街景就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是連川看慣了的混亂和破敗。

相對安全區,這裡已經是黑暗滋生的地帶,就連人工日光的亮度都開始降低,四周漸漸有些飄在空中的黑霧,像是落入水中的幾滴顏料。

D區是主城能夠被稱為主城的最後邊緣,出了D區,穿過橫跨在各個路口的巨大拱門,就離開了主城的控制範圍。

外面是黑鐵荒原和廢墟,被主城遺棄的區域。

雖然還有大片地方能看得出那裡曾經作為主城一部分的痕跡,殘垣斷壁之下,卻早就已經是“蝙蝠”們的領地。

“咱們小組是不是都負責II類以上事件?”路千突然在身後問。

連川連表情都懶得做,直接忽略了他的問題。

“我知道規則上是就近,但很多次重大BUG事件都是六組處理的,”路千說,“畢竟你……”

“酒巷西南,”連川突然沉著聲音開了口,“羅盤江小敢後門包過去,其他人繼續原定座標。”

話說到一半的時候,車身已經猛地一轉,往CH1路口旁邊的一條小巷拐了進去。

路千沒有準備,強大的慣性讓他條件反射一把抓住了連川的腰帶,要不是安全扣,他已經被甩出去了。

C區有突發?”通話器裡傳來羅盤回話。

這裡離目標出現的地方距離不近,理論上系統不會出現這麼大的誤差,如果不是目標有工具,那就是有突發情況。

“是。”連川沒有多說。

“明白。”羅盤回答得很乾脆。

在不影響任務目標清理的情況下,連川擁有臨時改變任務內容的許可權,系統和連川衝突時,組員出於信任也會以他的判斷為准。

“撒手。”連川說。

這句不是從通話器裡傳出來的,路千愣了愣才趕緊鬆開了連川的腰帶。

他努力想要在第一次出任務時表現得熟練一些,但還是不得不又問了一句:“突發目標在哪裡?”

“注意房頂。”連川的車行駛高度開始抬升。

路千專業成績肯定不錯,但這樣的風格卻很難說合不合適清理隊,可是死在學校的幾個隊員裡,只有他回來了,連川一時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明白。”路千回答,立刻來回緊盯著兩邊的房頂,雖然不光是肉眼,就連感應器也沒有任何發現,但他堅信連川的判斷。

因為連川是個傳說。

不僅僅是內防部的傳說,連川是整個主城的傳說。

關於他的事蹟路千隨便就能說出五個以上,比跟人在酒館裡吹牛都輕鬆,各種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各種絕地逢生,各種……殺伐果斷。

看不到目標,一開始感覺到的異常也已經消失,不過連川沒有懷疑自己的判斷,他放慢了車速。

這條巷子很長,叫酒巷的原因,是兩邊高低錯落排列著的小酒館,一共49家,算上倒閉的是61家。

雖然安全區也有酒館,品質更好,但除去價格太高之外,還因為主城宵禁,想醉上一晚的人就只能來這裡。

哪怕這裡破舊昏暗像是永遠都不會天亮,對於很多人來說,依舊是個忘卻煩惱的好地方。

“沒有發現。”羅盤的聲音從通話器裡傳出。

“守著。”連川說完從懸停的車上跳了下去,往酒巷深處走過去。

路千跟在他身後也跳下了車,連川回頭看了一眼,本來想讓他原地待命,一個新手,昨天剛死過,萬一今天又死,有點兒太慘。

但猶豫了一下,他卻並沒有開口。

再死一次說不定就能看出來路千為什麼能成為那個唯一回來的人,畢竟現在出生人口申請都已經很困難,更不要提成年人口的死亡重置。

路千跟著他走了兩步之後,就做出了一個能完美證明自己是新手的舉動。

他走向了距離他最近的那個酒館的門,跟門口的守著的全身上下捆著七八條粗細不一的黑皮帶的壯漢點了點頭:“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八條黑皮帶看著他,眼神裡帶著不可思議,過了一會兒才回答:“有。”

“什麼?”路千問。

“居然有個鬣狗來跟我問路,你說異常不異常?”八條黑皮帶說完笑得快喘不上氣來,臉上滿滿的全是嘲弄。

路千明顯是沒有考慮會有這樣的場面出現,愣住了。

連川轉身走了過去。

八條黑皮帶還在笑:“太異常了不是麼?別說今天晚上,算上昨天明天和前天,也很異……”

連川抬手在八條黑皮帶咽喉上按了一下。

八條黑皮帶身體僵了一秒,接著就捂著脖子痛苦地彎下了腰。

路千甚至沒看清連川幹了什麼,只知道守衛彎下腰之後,連川走進了酒館。

他趕緊跟上。

酒館裡人不少,發現有人進來,都轉過了頭。

看到他倆身上的裝備時,又都轉開了頭。

“清理隊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呸,一幫鬣狗。”

“小聲點。”

“怕個屁……”

聲音都很低,但卻也都能聽得清。

連川不出聲,慢慢地從人群裡穿過,他能感覺得到某種氣息,絕對不是任務目標,僅僅是讓他不安,不能讓任何人發現的那種不安。

在一片吵鬧的安靜中,連川推開酒館後門走了出去。

在後巷站了一會兒之後,不安消失了,他丟失了這個目標。

路千在他身後,沒有說話,但聽得出呼吸有些重。

“你在哪兒長大?”連川問。

“綠地。”路千回答。

“難怪,”連川回頭看了看他,綠地是主城最重要的幾個安居地之一,那裡的居民都不是普通身份,“現在是你微服出訪第一課。”

路千看著他。

“所有人都討厭清理隊。”連川說。

路千沒有說話,皺了皺眉。

連川不知道他是不是第一次聽到有人用鬣狗這個詞來形容清理隊員,但路千肯定知道,在主城的各種上古傳說裡,鬣狗都是死神的代稱。

只要清理隊出現,就意味著又有人將要消失,無論這個人在普通人眼裡是好人還是壞人,清理隊永遠跟死亡聯繫在一起。

C區的異常體消失了,連川知道自己並沒有判斷失誤,但異常體的確消失了。

“原定座標。”連川說。

“收到。”通話器裡先後傳出羅盤和江小敢的聲音。

半個小組再次出發。

接下去的時間裡路千沒有再開口,護鏡上的即時監視影像上連川能看到他一直左右盯著,狀態很警覺。

連川覺得很好,清淨多了。

DH3路口,距離主城最後的標誌也就是其中一個拱門很近,但任務目標還沒有穿過拱門離開,有可能是因為慶典日期間,內防部軍隊的邊界巡防加強了。

他們到達之後,軌跡顯示目標一直在路口附近徘徊。

“不止一個,”連川說,“注意武器。”

羅盤的車從後方上來,平行停在了他右方十幾米的地方,這是他們常規的隊形,只要不出學校那樣的意外,接下去他們的工作就是收攏包圍,瞄準回收。

兩步而已。

“發現目標。”江小敢說。

護鏡上顯示了座標。

小組的包圍圈迅速向座標收攏。

“目標情況?”羅盤下車,問了一句,他們跟目標的距離已經很近。

目標就在前方倒掉的巨大看板後頭。

“兩個,”江小敢回答,“看不清,形態不像正常人類。”

“系統給的目標只有一個。”羅盤說。

“掃描目標資料存檔。”連川說。

路千想要跟著他往看板靠近時,連川做了一個讓他原地等待的手勢。

路千很不情願,但還是停下了,只是舉起了手裡的回收器,瞄準了看板的方向。

連川和羅盤一左一右繼續往前。

瞄準鏡裡能清楚地看到看板上的字,雖然顏色已經脫落了很多,還是倒著的。

讓主城的陽光在每個清晨叫醒你。

是個樓盤廣告。

從連川第一次路過這裡,看板就已經以這樣的姿勢存在了不知道多久了,像是在證明,陽光在每個清晨叫醒你,只是個正在坍塌的夢境。

主城早就已經沒有足夠的空間和物資容納更多的人。

“清理隊,”羅盤往前,走到了連川側前方,對著看板方向,“根據城務廳第109號冗餘人口標準,你們已經被系統確認,現在清理隊依法對你們進行回……”

羅盤的話沒有說完,看板後一個身影突然騰空躍起,高度和預測距離都明顯優於普通人。

這是系統沒有監測到的那個,這不是主城的冗餘人口。

“蝙蝠。”連川發現他小腿正前方潰爛的皮膚下,外露的骨骼被一層金屬包裹著,光看這種過於硬核的裝備,就已經可以判定,這是黑鐵荒原上的遊民。

蝙蝠直躍而起,撲向了路千。

羅盤的第一擊打空,蝙蝠落地時已經到了路千面前不到兩米。

“老大上。”連川端著回收器的姿勢都沒有變,沒有回頭,沒有掩護,瞄準鏡裡看板後的任務目標探出頭的瞬間他按下了按鈕。

目標被擊中,揚起一叢黑灰色的碎片。

碎片被捲進回收器的同時,一個修長矯健的黑影從黑暗中竄出,從路千和蝙蝠之間穿過,帶著寒光的爪子一揮而過。

蝙蝠倒地。

這是連川傳說中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搭檔”獰貓。

路千反應還算快,手臂立刻壓低,回收器和手臂上的槍同時對準了倒地的蝙蝠。

小組的人都沒有動,把擊殺蝙蝠的機會留給新人。

“鬣狗!”蝙蝠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都去死!你們都該死!”

路千也許只有千分之一的猶豫,但他肯定猶豫了。

畢竟按鈕輕輕一按,無論是個冗餘還是個蝙蝠還是個別的什麼,就會永遠地消散在空氣中,所有的記憶就那麼散落著,慢慢匯入日光之外的黑霧裡,曾經擁有的一切,無論是悲是喜,無論是你想遺忘的還是想記……

一束細細的光亮劃過,蝙蝠仿佛被幾萬度高溫灼過身體。

路千回過神來的時候,被連川擊中的蝙蝠細如灰塵一樣的身體碎屑,已經包裹在了他四周,他甚至能感覺到有些嗆人。

剛回過神的他再次愣在了這一叢帶著死亡氣息的灰裡。

“收隊。”連川轉身離開。

羅盤推了路千一把,把他從還沒散去的灰裡推開了。

“微服出訪第二課,”連川上車,“不要讓蝙蝠說話。”

路千僵立著,看著他。

“三秒。”連川說。

路千跳上了車,輕輕呼出一口氣。

“那旅行者呢?”他在身後問,“通道快開了吧,他們要來了,如果碰到的話一般怎麼處理?”

“你麼?”連川說,“跑吧。”

“一會兒去喝兩杯嗎?”江小敢的聲音從通話器裡傳出來,“下個任務之前。”

小組裡的人都表示可以。

“那……”路千似乎是緩過來一些,“我能去嗎?”

“能去,你過來跟我車。”羅盤說。

路千愣了愣:“為什麼?”

“他不喝酒。”羅盤說。

“哦。”路千下了車,跑過去上了羅盤的車。

連川掉轉車頭,消失在路口。

一道黑影從房頂上掠過,跟著也消失了。

“那個貓……”路千抬著頭。

“那不是貓,”羅盤說,“叫老大,記住了。”

“老大。”路千點了點頭。

主城的日光每一次亮起的時間,都比上一次要短,都比上一次要暗。

雖然這樣細微的變化,肉眼不可能覺察得出來,但如果隔上30次,60次,或者幾百次再看,就能發現。

“怎麼樣?”九翼坐在一塊石頭……不,一塊長得很像石頭的鐵上,並不怎麼舒服,但黑鐵荒原上只有這種金屬,而且這裡是唯一能看到主城最高塔的地方。

高塔叫光刺。

很直白,一根發著光的刺。

日光已經暗下去,他在這裡坐了一整天。

盯著失去光芒的主城裡最高最亮的那根刺,仿佛這個世界所有的光都在主城。

這是他上個慶典日之後第一次來到地面上。

空氣不錯,但荒涼得緊。

“沒能帶出來。”旁邊蹲著的一個人回答。

“誰問你這個了,肯定帶不出來。”九翼皺了皺眉。

“那為什麼還讓帶?”蹲著的人問,“我們也損失一個啊。”

“你是被人換了腦子嗎?跟著我多久了,這都不知道?”九翼掃了他一眼,確定這是跟著自己有段時間了的小跟班福祿,“肯付代價,就帶,死活不管,誰的人也不管,願意去的不就圖那點利嗎,反正死了也有。”

“……哦,”福祿想了想,“知道了,你是問進主城的通道吧,都封了,剛才壽喜帶著人去沖了一輪,沒了兩個,讓城衛打成沫沫了。”

九翼歎了口氣:“活著沒什麼意思是吧,可以去護衛隊報名當肉盾啊。”

“也不是,”福祿也歎氣,看著遠處,咬著牙,“那本來應該是我們的地盤!”

“噓,別讓旅行者聽到了,”九翼豎起食指,笑了起來,聲音在空曠的金屬荒野裡帶著詭異的迴響,“他們也是這麼想的。”

4

風比昨天更急了,氣溫也低了很多,風裡卷著的碎屑裡開始帶上了細小的冰粒。

甯穀蹲在一堵斷牆邊,把帽子一直拉到了鼻樑上。

這是一頂滑雪帽,瘋叔以前送他的,舊了,不太頂得住風吹,平時他會在外面再扣一個大毛帽子,今天出來得急沒戴。

離他不遠有一小堆被碎石矮牆圍起來的火堆,因為燃料特殊,在狂風裡瘋狂抖動卻始終不滅,可以取暖,但甯穀沒過去。

溫暖的地方容易吸引各種詭異的生命體,危險或者不危險都有可能,他一般不願意冒這樣的險。

有人從牆後走了過來,腳步很輕,只有幾聲被耳邊狂風割裂了的短促脆響。

“帶來了嗎?”甯穀問。

腳步停下了,過了一會兒地王才從牆那邊翻了過來。

“你帶來了嗎,”地王往他身邊一坐,看了他一眼,“你這是什麼打扮。”

“保護我英俊的臉,”甯穀轉過頭,“帶來了嗎?”

“你這個風鏡是不是破了?”地王敲了敲他被罩在帽子下的護目鏡,“我有新的,要嗎?”

甯穀有些不耐煩地一把掀開了帽子:“給你一句話的機會,帶沒帶,沒帶我再給你兩秒鐘逃跑的機會,晚了你就死。”

“帶了。”地王說。

“拿來。”甯穀伸手。

地王看了看他手:“甯穀,不是我信不過你,規矩不能壞,交換就是交換,一手換一手。”

甯穀也看了他一眼。

甯穀的風鏡的確漏風,他的眼睛在風鏡裡依然被吹得有些眯縫,看地王這一眼很費勁,眼淚都被吹出來了,他滿含熱淚地說:“滾遠點。”

地王看著他。

“然後拿出來我先看一眼,”他說,“是我信不過你。”

地王之所以叫地王,並不是因為他有很多地,是因為他對鬼城的熟悉。

鬼城這個稱呼是主城廣大人民群眾給的。

這片游離於主城之外,跟主城沒有任何接壤,甚至相互都無法確定對方位置的空間,只在某些誰也不知道的特定時間裡,才會跟主城突然聯通。

主城曾經想把這裡稱為衛星城,明顯他們不能答應,誰是誰的衛星還不一定呢,而且對於主城的人來說,這個神出鬼沒沒有邊際永遠黑暗大風不息的空間,更像是座鬼城。

好在主城的人沒有順著這個思路把生活在這裡的人叫做鬼。

而是沿用了他們對自己的稱呼,旅行者。

地王是旅行者的元老,跟著因為無系統授權的能力突變而被追殺,從主城逃離到這裡的最早的那一批裡混過來的。

沒有人比他對這裡更熟悉,想找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或者想弄什麼緊缺的物資,他多半都能解決。

但地王是個老奸商。

很奸。

不少人吃過地王的虧,只是甯穀不肯吃這個虧。

雖然甯穀是旅行者裡少有的目前還沒看出有什麼能力突變的稀有品種,連滋個火花的本事都沒有。

但在甯穀眼裡,地王跟他一樣稀有。

對於不少擁有毫無意義的,類似鼻涕泡是粉紅色這種能力的人來說,從小拳打粉紅鼻涕泡腳踢人體打火機的甯穀,算得上是個惡霸。

所以地王沒有猶豫,退開了幾步。

甯穀盯著他的手。

地王的手伸進外套內兜裡,飛快地抽出了一張疊起來的紙,飛快地往他這邊晃了一下,又飛快地放回了兜裡。

“你帶來了沒?”地王問。

甯谷根本連猶豫都沒有直接就知道那張紙是假的。

他想要的是一張畫,真正的畫,有顏色的,看得出畫的是什麼的,不是瘋叔在牆上拿根棍子劃拉幾道子就說是獰貓的那種。

地王手裡疊起來的紙逆著光能看到是空白的,上面連道子都沒有。

而且這種難搞的東西,以地王這種奸商對他這種惡霸的瞭解,根本不可能放在只隔了一層的內兜裡。

怎麼也得從內褲裡往外掏。

因為惡霸可能會搶。

“一手交……”地王話還沒說完,甯穀已經跳了起來。

這是要搶。

地王反應還是很快的,轉身就往黑暗裡沖。

但甯穀比他快,一胳膊掄在他後腦勺上的時候,他都還沒沖出第三步,接著就被掄倒在了地上。

甯穀撲了過來,膝蓋往他後腰上一撞一壓,他就沒法動彈了,只能側著臉大喊:“你幹什麼!毆打老年人!還搶東西?當心我告訴團長!德高望重的人居然養出你這樣的強盜!”

旅行者聚在一起就是旅行團,帶頭領隊就是旅行團的團長,團長是甯谷的叔叔,算是把甯穀養大的人。

甯谷挺怕團長,但見了面才怕,現在不怕。

他一把扯下了地王的外套,從內兜裡摸出了那張疊好的紙。

明知道是假的,但打開的時候他又還是莫名地期待,也許是他太想要一張真正的畫了。

所以看到真的只是一張空白的紙時,他心裡的失望連風都吹不散。

“你敢拿這東西騙我?”甯穀膝蓋壓著地王後腰,手掐在他脖子上,“你怕是骨頭發緊了吧?”

“你也別喊冤,我要的東西你有嗎!”地王吃力地喊。

甯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手摸到了靴子上。

“怎麼!還要動刀啊!”地王喊。

“就你也配我拿刀?”甯穀慢慢從靴筒內側的小暗袋裡抽出了一根羽毛,灰白漸變的顏色,非常漂亮。

“嗯?”地王拼命地往他手的方向斜眼睛。

“我有。”甯穀捏著羽毛,在他眼前晃了晃。

地王沒了聲音,但眼睛一下瞪大了。

“你是不是有新的風鏡?”甯穀一邊把羽毛小心地塞回暗袋裡一邊在地王腰側掛著的皮兜上按了按。

“羽毛換風鏡?”地王問。

甯穀勃然大怒,抓著他的頭髮把他腦袋往地上猛磕了一下。

地王立刻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甯谷拉開皮兜,翻了幾下,找到了一個風鏡,果然是新的。

他扯下自己臉上的舊風鏡掛到腰上,把新的戴上了。

舊的修一修可以給釘子,最近風大,釘子眼睛都快被吹沒了。

不過甯穀回到庇護所轉了一圈也沒看到釘子,回到家的時候倒是看到了團長正站在他屋裡。

“叔,”他打了個招呼,把自己床上堆著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坐。”

小時候他跟著團長住,成年以後團長給他找了這個小屋,平時自己一個人住著。屋裡沒什麼東西,除一個小鐵櫃子和一個小桌子,連床都是隨便用各種舊墊子堆出來的,庇護所裡所有的單人小屋差不多都這樣,只有小夫妻們會把屋子收拾得更好一些。

不過甯穀的小屋比別的單身小屋要亂得多,全堆著他換來的各種有用沒用……在團長眼裡基本都沒用的東西。

“坐不下去,”團長說,“上次不是讓人給你拿了個椅子過來嗎,哪兒去了?”

甯穀咳嗽了一聲,沒說話,在床邊坐下了。

“換東西去了?”團長彎腰看著他,“那個也能換東西?”

“想換什麼都能換。”甯穀說。

“哦,”團長還是看著他,“我以為你只搶東西呢?”

甯穀皺了皺眉,地王這個老奸商居然真的惡人先告狀跟團長說了。

“你這幾天老實些,”團長也皺起了眉,沒跟他再說搶東西的事,“我明天大概就要帶人上車,你別再惹麻煩……”

“明天嗎?”甯穀抬起頭。

“嗯。”團長應了一聲,“你在家裡好好……”

“我想去。”甯穀說。

團長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甯穀從小就想要去主城,庇護所裡所有的孩子裡大概只有他最執著,還偷偷跟著上過兩回車,只是因為留在原地也沒亂跑,團長也就裝不知道了。

甯谷知道團長不願意讓他去主城,所以寧可偷偷跟車,也從來沒提過。

這還是第一次,他直接說出了“我想去”。

團長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

“讓我去吧,”甯穀說,“釘子他哥都去過了,他不是跟我差不多大嗎?”

“這不是年齡多大的問題,”團長說,“是你不能去,主城看著光鮮,其實暗低下比這裡危險得多。”

“因為我只是個普通人?”甯穀站了起來,“主城不也都是普通人嗎,突變能殺的都殺了,殺不掉的都趕到這裡來了……”

“你閉嘴。”團長皺了皺眉。

“我不怕死,”甯穀說,“我只怕死的時候什麼都沒見過,什麼都不知道。”

“你,”團長指了指他一屋子換來的東西,“你見過的比我多。”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甯谷有些不爽,平時跟團長說話絕對沒有這麼沖。

“你是哪個意思都不能去。”團長說完轉身走出了屋子。

甯穀想要跟出來再說點什麼,但門頂在他鼻子前關上了。

哐。

他抓著把手試了試,打不開。

是團長幹的。

得等他走遠到一定距離了,門才能打開。

其實起不到什麼作用,但現在這一招表達的就是,他不希望再跟甯穀聊下去了,也許是知道再聊下去,甯穀會說什麼。

“這麼攔是攔不住的,”李向從旁邊的一個燈籠後走了過來,看了甯穀的小屋一眼,“他不是幾句話能說服的人,能這麼多年了才跟你說想去,已經很難得了。”

“這次不能去。”團長沉著聲音。

“要帶貨?”李向問。

團長沒出聲,走了幾步又停下了,看著前面一個個排成了兩排的紅色燈籠,一直延伸到遠處,在黑暗裡像一座架在虛空上的橋。

燈籠都是玻璃的,紅色的火光在狂風裡跳躍,卻能堅持很長時間不會熄滅。

庇護所用這些燈籠來標記那些黑暗中通往各處的道路,有專人來點,被甯穀戲稱為人體打火機的人。

“你感覺到了嗎?”李向站了一會兒,問了一句。

地在震動,並不罕見,過不了多久,就會出現一次。

不過這震動代表著什麼,並沒有人知道。

曾經有一個人,猜測這震動也許會影響某些人的能力,但也只是猜測。

這個人擁有著主城那些躲在最深建築裡的人最害怕的能力,卻在一次震動之後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

能力和擁有能力,是個不可預測的事,會不會有,會是什麼,會有多強,都沒有人知道,但很珍貴,是他們的一部分,像身體,像手,像腳。

任何一份能力的消失,都是團長不能接受的撕裂。

“你再跟他們確認一次。”團長繼續往前走。

“確認過了,”李向說,“只有一個。”

“不是確認這個,”團長抬眼看了四周,順著燈籠轉進了小路,一直走出了庇護所的範圍,才又停下,轉身看著李向,“必須要有自毀裝置,不能再出錯。”

“明白。”李向點頭。

“這地方守得不容易,”團長拉了拉衣領,“任何有可能的干擾都要去掉,跟他們說,如果保證不了,以後就不再合作了。”

李向看了他一眼,輕輕點了點頭:“那個還在找,不過還沒有……也許自毀裝置只是延遲了?”

“別有這種幻想,”團長說,“所有事都要往最壞的方向做準備。”

“最壞的,”李向皺了皺眉,聲音很低,“故意的?”

“我們沒有盟友。”團長看了他一眼,轉身走進了黑暗裡。

甯谷拿著一個冷光瓶,走在高低不平冰冷堅硬的地上,他要去垃圾場,他要穿過垃圾場,去另一頭。

小時候他問過團長,鬼城有多大。

團長沒有回答他。

在其他人眼裡,鬼城沒有邊際。

或者說,也不是沒有邊際,而是沒有人能從邊際的那頭回來。

鬼城從出現的那天起,就一直被狂風和濃黑的霧包裹肆虐著,黑霧就是邊際,黑霧的外面還是黑霧,最濃最黑的部分,就是旅行者都不會再逾越的“邊際”。

最近的“邊際”就在垃圾場的另一邊,小時候甯穀和釘子一起去過,坐在最高的地方,看著不斷隨著風向他們卷過來的黑霧。

像舌頭一樣。釘子說。

後來甯穀知道,那裡的確就叫舌灣。

一般情況下,甯穀不會一個人到這邊來,旅行者很少會單獨深入垃圾場,正常生活在庇護所的旅行者甚至不會去垃圾場,更不會去遠在垃圾場另一頭的舌灣。

大家都知道,鬼城的原住民並不是旅行者,真正的原住民都潛伏在黑暗裡。

瘋叔曾經說過:“知道嗎,它們沒有形狀,也沒有視覺和聽覺,但能感知一切高於寒風的溫度……”

然後吞噬。

甯穀經常去舌灣,每次都呆很久,比起有可能碰到原住民的危險,他更想知道舌灣裡面有什麼。

瘋叔捧著杯子,蹲在廢舊金屬部件堆就的尖塔上,看著漸漸走入黑暗深處的甯穀。

還有那道在他絕對不會被發現的距離之外一閃而過的影子。

瘋叔喝了一口早已經涼透了的水:“那就看看誰的命硬吧。”

5

慶典日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盛大而混亂。

每次都期待能一睹管理員的真容但每次都睹不著並不會讓人們失望,各種平時吃不到的美食,喝不到的好酒,通不了的宵,都能讓人滿足。

還有焰火。

光是兩天裡的兩次日光焰火,就能讓連川對安全區到底能容納多少人這些人平時都在哪裡感到疑惑,上午甚至有一棟舊房子的牆面因為集體歡呼而裂開了巴掌寬的縫隙。

整個防務大樓裡所有的部門在這個日子裡都不能休息,清理隊也不例外。

清理隊不負責治安保障,也不負責維持秩序,他們的工作內容跟平時差不多,只負責讓人消失。

唯一的區別,大概就是任務更多了。

雖然進入主城的各種通道都已經嚴格封閉,只允許D區以內包括平時不被獲准入安全區的人進入參加慶典。

但總還是會有BUG出現,總還是會有人有辦法混進來,看看熱鬧,偷點生存物資,感受一下主城的日光和深夜的酒。

甚至只是為了在平坦的地面上走上幾步。

這種時候,系統就像是一個話癆,隔不了多久就會報出座標,違規人口,冗餘人口,不明生物……

清理隊八個組,全都撒了出去。

連川站在B區一個樓頂上,旁邊停著他的車,老大在身後的陰影裡蹲著。

路千今天開始不跟他的車了,一組沒了搭檔的李梁換到了六組,跟路千搭檔。

李梁是個穩重謹慎的人,還很有耐心,帶路千這種傻子很合適。

執行任務時每個人都得有自己的搭檔,主城並不比外面安全多少,就算是連川這種傳說中的連川,也不是一個人單幹,他的搭檔是老大。

所有人裡只有龍彪非常生氣,畢竟一組除了他,就屬李梁最有經驗,還能承受得住他的暴躁脾氣。

身後傳來很細很輕的聲音,這是老大的爪子輕輕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我頭疼。”連川說。

老大走過來到他身邊坐下,偏過腦袋湊近聞了聞他的臉。

頭疼已經很多年了,從他發現自己的記憶會被重置的那天開始,頭疼就是重置不完全的副作用,而且一疼就是天崩地裂。

所以這件事,除了老大,沒有任何人知道。

從小到大訓練裡他受過無數傷,大腿被生生撕裂時的疼痛,都趕不上每次的頭疼。

但沒有任何人知道。

連川能夠忍受著這樣的疼痛,參加任何強度的訓練,甚至在參宿四的訓練也不會有絲毫破綻。

“你不靠軀體活著,”雷豫說,“你一直只靠意志活著。”

那倒不全是。

還靠求生欲活著。

參宿四唯一的契合者總頭疼,是一定需要接受檢查的,全面的,細緻的,解剖式的檢查。

那些平時不會進行的檢查一旦啟動,壞掉的硬碟恐怕……

老大喉嚨裡發出一聲很低的鳴音,轉身躍起,飛快地消失在樓後。

連川往樓下看了看,人群從各處匯入,越聚越多,各種喧鬧的聲音把主城不容易覺察的衰敗漸漸掩掉。

也許這就是城務廳堅持要保留慶典日的原因。

而腳下擠滿了人的街道,空氣中飄散著的酒氣。

是連川對慶典日永遠不變的記憶。

“各小組組長,”通話器裡傳出了雷豫的聲音,“蹲守區域內巡防。”

“巡防?”龍彪有些疑惑。

“巡防。”雷豫重複了一遍。

“六組收到。”連川沒有多問,之前老大突然跑開就是已經發現了異常。

雷豫沒有給出目標的準確座標只讓巡防,無非就是兩個原因,系統確認不了目標位置,或者目標位置不能暴露,需要專人清理。

連川跳上了車,從樓頂沖下去的時候,聽到了雷豫的聲音:“一組,六組,目標在你們中間。”

護鏡上顯示出的座標經過了加密,只有連川和龍彪能看到。

並且黃色的座標區別于平時的綠色座標,表示並非精確位置,同時還能看到,目標的保密級別是I2

這是個脫逃的非規成體。

“處置方式?”龍彪問。

“自毀,”雷豫回答,“清理路線,確保無目擊。”

城務廳有個進行了很久的專案,叫“非規計畫”。

主要研究物件是非常規成體,這是城務廳公開承認的項目,非常規成體指的就是不通過申請,不計入人口,屬於官方的……合法違規人口。

這項研究的內容很簡單,提高人類的綜合能力和素質,適應越來越惡劣的環境,對抗虎視眈眈的城外惡魔,推動研究開始的原因也很簡單直觀——主城不得不放棄的黑鐵荒原,也曾經是樂土。

主城早晚也會被蠶食退化,變成黑鐵荒原延展的一部分。

一旦那天到來,恐怕都不會給眼前這些人留一個苟延殘喘的機會……

而這一天,已經到來過很多次。

只是沒有人知道一切會怎樣開始,又怎樣結束,也沒有人知道會看到什麼樣的場景,你還是不是你,我還是不是我,誰又會是誰。

不過這個聽起來很合理也很有必要的項目,被主城最大的民間組織不斷抗議,管它叫“反人類加強計畫”,淺顯直白,就像組織給自己起的名字一樣。

順其自然。

還有個分舵叫說給三位管理員。

具體說了些什麼,連川不太清楚,管理員知道不知道,就更沒人知道了。

總之他們認為這個世界現在的一切都違背了自然規律,他們要打破人造的一切,讓世界回歸本來的樣子,沿著世界原本的軌跡往前,無論是生存還是滅亡。

連川對他們的想法沒有什麼想法。

只希望他們以後要是起義了,能把人造日光保留。

日光要是沒了,順其自然們要想開個會都得摸黑拿個冷光瓶,蝙蝠和旅行者怕是都會忍不住笑起來。

主城還能讓黑鐵荒原和鬼城虎視眈眈的,無非也就是主城無需順其自然。

所以連川一直想不通,順其自然們直接離開主城就能實現的訴求為什麼喊了這麼久。

黑鐵荒原歡迎您,想要再遠些還能去鬼城。

“沿E大道平行方嚮往D區巡防。”連川給組員發出了指令。

雷豫的命令他從不質疑,也從無疑問。

非規成體逃脫並不多見,但也總會有意外,清理隊的人見過幾次,形態跟正常人類並不完全相同,但有沒有人還記得具體細節,就不好說了,因為連川記不清。

這種時候,保持沉默聽執行命令,是他最好的選擇。

混亂的記憶早就教會了他面對任何情況都能處亂不驚。

“焰火表演將在光刺公園舉行,請勿擁擠,排隊入場,聽從工作人員安排,入場時請出示主城居民身份卡,為保障安全,您可能會被隨時檢查身份卡,無法驗證身份的人員一律回收,珍惜生命,享受美好生活……”

主城所有的街道上都反復播放著廣播,機械男音沒有表情地重複著提示和警告。

連川的車從人群上方開過,一是為了速度,二是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和辱駡。

老大出現在了他右方的屋頂,跟著他的車飛速前進,連川看了一眼座標,向老大打了個手勢,從十字路口轉向了東邊,老大繼續前進。

系統沒有在座標附近顯示目標以及目標的狀態,他無法進行預判,也不能叫組員配合,只能按老規矩,跟老大前後包抄。

雖然還有龍彪和他的搭檔,但基於龍彪跟他心不合面都懶得和的關係,不能考慮進去。

雷豫說了處理方式是“自毀”,非規成體都有自毀裝置,也就是說,他們的任務只是確認目標自毀完畢,並且確保在自毀前沒有目擊者。

這個本來難度不算太大的任務,因為“沒有目擊者”這個要求而變得困難,畢竟這不是一個普通的夜晚,這是慶典日沒有宵禁的狂歡之夜。

到處都是人,就連平時走三個來回都碰不到一個人的破敗小街,現在都能聽到歡聲笑語。

連川不得不找了個隱蔽的地方,把車停下了,A01太顯眼。

“過來。”通話器裡傳來了龍彪的聲音。

這句話是對連川說的,意思得連川自己領會。

根據連川和他多年的合作經驗,這個意思就是他已經看到了目標,而且無法獨立完成任務,需要忍辱負重放下尊嚴被迫向他最討厭的冒牌救世主連川請求支援。

“收到。”連川看到了護鏡上龍彪的座標,還有一定的距離,在沒有車只能跑過去的情況下,應該是老大先到。

連川在腿側的一個發射器上按了三下。

老大很快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旁邊的屋頂上,連川借著外骨骼的助力幾步也攀了上去,給老大打了個手勢。

老大往龍彪的方向飛速跑去。

連川跟著也躍起,開始在街區的上空奔跑。

從一個屋頂,跳到下一個屋頂,風在耳邊吹過,帶起的尖嘯中能聽到外骨骼運動時發出的低微聲響。

他能聽到很多,從街道上方躍過時,下面的歎息,從樓頂天窗躍過時,屋裡的低語。

舊了管道在嗡鳴,後巷裡酒客的杯子落地,彈起的小鋼珠,下水道裡淌過一杯水,樓梯上滾落的鞋……

粗重而奮力的呼吸。

這是不同尋常的呼吸聲。

連川猛地停在了路口的鐘樓視窗邊,伏低了身體。

視野裡沒有非規成體,護鏡也掃描不到資訊,他卻能聽到。

這裡是D區和C區的邊緣,狂歡的人已經很少,但他下方的街角就有兩個路人。

“他要出去。”龍彪在通話器裡低聲說。

“你看到他了?”連川問。

“……看到個影子,”龍彪說,“但現在又看不到了。”

“他停下了。”連川說。

“你看到了?”龍彪問,“座標。”

“我聽到了。”連川回答。

“你直接說你腦波掃到了就行,”龍彪很不爽,“內防之神。”

連川沒說話,把自己的座標發了過去。

“剛就是往那個方向去的,”龍彪說,“你的貓應該在他正南方向。”

連川還是沒出聲,取消座標,從鐘樓邊跳下,快速穿過了路口。

“你去了嗎?”龍彪問,“為什麼取消座標!”

連川沉默,再次躍起,跳到了路口對角的一個廢棄電影院的門樓上。

老大不是貓。

“連川,”另一個聲音從通話器裡傳出,是龍彪的搭檔崔平,“老大是不是已經在前面了?”

“是。”連川回答。

“我們壓過去可以堵在星盤街,”崔平說,“那裡沒有人。”

不能有目擊者的命令裡,也就包含了“看到了就消失”的意思,但一般情況下,清理隊並不會因為有這樣的特許而肆無忌憚,哪怕是早就已經背上了鬣狗的聲名。

星盤街為什麼叫星盤街,已經不可考,畢竟星星也只是傳說,早些年主城會在每天日光變暗的時間裡給黑霧綴上星星點點的幾粒光,被詬病浪費資源之後,幾粒星光就再也沒有亮起過。

主城裡跟星有關的唯一的痕跡,就只有不知所云的星盤街了。

一片交錯縱橫的混亂街區,沒有一條街一條巷子是橫平豎直的,算是主城最有個性的街區。

也最兇險。

不知道哪裡會有岔道,不知道哪裡會有缺口,不知道哪個倒塌的鋼樑後躲著潛入的蝙蝠,也不知道哪個廢棄下水道裡藏著想逃出城的BUG

星盤街很靜,之前連川耳邊的各種動靜只剩了風。

往深處潛入了一段之後,他聽到了老大短促的幾聲喉音。

這是在預警,老大已經發現了目標。

聲音離連川很近,連川迅速跳上一棟房子的天臺,幾步之後從天臺上一躍而起,從街道上空橫跨而過,落在了對面的屋角。

老大就在斜方一面牆垮掉了半截的金屬直梯上,頭向下,尾巴向上,全身警戒中。

與此同時,連川看到了伏在下方道路正中的一個白色生物。

“鎖定目標。”連川在肩上按了一下,開始掃描眼前這個說不清是什麼的生物。

資料很快傳送到了龍彪和崔平那裡,崔平的聲音裡帶著些許疑惑:“這是非規?”

連川沒有回答。

這當然是個非規成體,而且看樣子是個失敗的非規成體,掃描出來的形態是四肢行走。

有機會就多看看,畢竟這樣的東西被他們看見了,記憶還能保留多少,就不好說了。

連川的記憶殘片裡倒是能拼湊出一些東西來。

這個非規成體的形態,怎麼看也不像是公開計畫裡的所謂“增強”。

這幾乎已經脫離了人類的範圍。

連川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或者見過也不記得了。

看不清,觀察的時候像是隔著一層霧,雖然知道這層霧就是來自目標本身,但卻很難真切判斷霧裡的東西。

只能看出個大概。

身形很高大,細長的節狀四肢,覆蓋細鱗的皮膚,突出的眼骨,軀幹部分則像是已經破損,看上去會讓人聯想到……

“這東西怎麼有點像k29?”龍彪的聲音從通話器裡傳了出來,他和崔平已經伏在了旁邊的樓頂邊緣。

沒錯,就是k29

k29為什麼叫k29不得而知,有沒有k28k30也不得而知,但他們有關於k29的這份記憶。

這是鬼城原住民的代稱。

6

像是聽到了龍彪的話,這個東西猛地抬了一下頭。

幾個人都沒了聲音。

“它沒有聽覺。”連川說。

“你知道?”龍彪馬上壓著聲音嗆了回來,“它轉頭了。”

也許是因為他們的任務並不需要動手,只在這裡看著就行,龍彪話比平時多,平時他倆要是有配合任務,龍彪基本不會出聲,一切都得靠連川自行理解。

反倒會營造出一種讓龍彪極度不爽的他倆相當默契的錯覺。

“它能感覺到震動,”連川閉上眼睛,“有人過來了。”

對面直梯上的老大也已經給出了反應,慢慢退回了屋頂。

人還在很遠的地方,但連川能聽得到,或者說能感覺到震動,他甚至還能判斷得出,這種輕重和步速都跟普通人不一樣的腳步聲,是因為身上有裝備。

他皺了皺眉。

這是內防部的治安隊。

三人一組,負責主城內部治安,跟城衛一個內一個外,慶典日期間,治安隊和城市護衛隊都加派了人手。

如果治安隊的人走過來,看到了下面這個迷茫的類K29怪物……

局面就會變得很麻煩。

理論上清理隊也是內防部親兒子,但比起城衛和治安隊,清理隊更像是個上不了檯面的私生子,陰暗角落裡幹些黑活,被大哥二哥一塊兒看不上也算是內防傳統了。

“什麼人?”崔平問。

“治安隊,”連川看了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很不巧,看樣子治安隊是要到星盤街巡邏,“快到了。”

“這什麼破任務。”龍彪很不爽。

雖然沒再說後面的話,連川還是從龍彪移動的位置看出了他的意圖,龍彪想把下面那個怪物驅離,避開治安隊的行進路線。

這種做法並不合規,他們執行的是無接觸任務,目標的資料也僅僅掌握了剛才掃描到的基礎生物資訊,算得上一無所知,龍彪明顯是衝動了。

連川向對面打了個手勢,讓老大注意掩護龍彪。

他沒有提醒龍彪,畢竟龍彪堅守衝動暴躁TAG不動搖,人設從未跑偏過。

而且他也知道龍彪這麼做的原因。

龍彪從側面小巷沖出去的時候,崔平也跟著從另一條岔路沖了出去,與龍彪在怪物後方形成了一個夾角。

只要連川和老大在兩側控制好,不出意外,他們很快就可以把怪物向前逼到星盤街深處迷宮一樣密集的小道裡。

這麼做很冒險,但他必須跟上配合。

夫妻還能離婚,清理隊的搭檔一旦搭上就不會再換,命都交在了搭檔手裡。

所以龍彪沖出去了,他就得沖出去,關鍵時刻不能讓龍彪一個人犯蠢,得兩個人一起蠢。

現在賭的就是目標不攻擊,受驚後按他們壓縮的方向逃離。

然而剛從小道沖出,還沒有來得及近距離看清目標的樣子,他們的賭局就已經輸了。

目標突然轉過了頭,用腿撐起了身體,繃直的腿和陡然拉長的脖子,讓它的直立高度瞬間暴增。

這個英勇的狀態,恐怕不會逃離,更不會因為受驚而逃離。

甚至還打算進攻。

目標從身體內部發出沉悶的嘯聲時,就連以速度稱霸的連川也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

不僅僅是因為這聲音來得突然,也不僅僅是因為這聲音很大,動靜仿佛旅行者沖進主城時拉響的警報。

而是從未有過哪種生物,叫聲能像眼前的目標這樣,像一把鈍刀直直捅進了腦子裡。

初起的一瞬間連川甚至覺得時間都停頓了,整個世界一片空白。

崔平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跪在了地上,按身體不受控制的狀態,再晚點清醒過來他可能已經對著目標磕了一個響頭。

“快退!”連川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接著他就從地上被拉了起來。

“叫增援。”龍彪跟他們同時往後,退回了另一邊的小巷裡。

“不。”連川回答得很乾脆。

龍彪來不及問他理由,這個灰白色裹著半透明氣溶膠的東西向他沖了過來,揚起胳膊。

不能攻擊,這是絕對不能違抗的命令,他只能繼續後退,想順勢把這東西引向另一條路,避開馬上就會到來的治安隊。

但這東西雖然看上去智商不高的樣子,力量和速度卻都算不錯,在龍彪完全採取防禦姿態的情況下,能一掄胳膊就把他甩到了旁邊的牆上。

胳膊的長度超出了龍彪的預判。

他沒有時間為這個失誤鬱悶,在外骨骼的緩衝下,他的後背依然被撞得生疼。

第二次攻擊在他還沒有完全落地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

他又被撞了一下肚子。

不過這次是連川的獰貓。

老大把他撞出了攻擊範圍。

“那邊什麼人!”有人喊了一聲,聽這中氣十足的語氣就知道是什麼人,“準備攻擊!”

送人頭的治安隊還是如約趕到,雖然對眼前的東西感覺到震驚,但三個人還是同時舉起了手裡的武器。

跟清理隊不同,治安隊的工作沒有那麼複雜,有可能威脅到主城廣大人民群眾生命財產安全的一切,都是他們的敵人。

舉槍就是BIUBIUBIU

龍彪沒有出聲,這種時候出不出聲都沒有意義了。

已經出現了目擊者。

目擊者要攻擊自毀目標。

目擊者身份敏感。

但他甚至已經沒有時間再向雷豫請示下一步的行動。

老大在他身邊低吼了一聲。

他立刻往對面看了過去。

連川站在對街,也舉起了手裡的武器,瞄準了他們這邊。

“他要殺誰?”龍彪壓低了聲音。

“這是什麼?”釘子靠在床墊子,用腳尖指了指甯穀手裡的東西。

“閃光彈。”甯穀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把這東西放進了包裡。

“你跟著我哥,不會有事的,”釘子說,“團長說他能力快趕上李向了。”

“有什麼用?”甯谷繼續往包裡放東西,“團長還說主城隨便一個武器,射程和威力都能超過他的控制範圍。”

“那他每次去也沒死啊。”釘子說。

“我也沒死啊。”甯穀說。

“你沒進主城啊。”釘子繼續說。

“你都不敢去啊。”甯穀看著他。

釘子笑了起來,看了看手裡的護鏡,這是甯穀那個舊的,修好了給他的,雖然不漏風了,但視線裡總有一根黑線,看東西不太舒服。

他敲了敲護鏡:“你這次要是能去地下市場,幫我找個護鏡吧。”

“嗯。”甯穀點了點頭。

釘子沒再說別的,看著他往包裡一樣樣放東西,各種收集來的小裝備,打人的,扛打的,逃命的,還有吃的。

“你還回來嗎?”釘子忍不住問了一句。

甯穀手上停了停:“怎麼問這個?”

“隨便問問,”釘子說,“我就這個感覺,你要有機會走,肯定不會回頭。”

“主城對我沒那麼大吸引力。”甯穀有些不屑地說。

“霧外面。”釘子說。

甯谷沉默著把包扣好才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老規矩,不要告訴別人我上車了,要不我什麼時候回來,你就得什麼時候開始逃命,晚一步我就把你厚葬到舌灣。”

車是一列從黑霧中穿行而來的火車,封閉的車頭冒著蒸汽。

沒有人進入過駕駛室,只知道它順著不知道起點和終點的軌道,依著不知道什麼樣的規律,來來去去。

而旅行者的起點和終點,只不過是它神秘軌跡上的小小兩站。

車還沒來,什麼時候來沒人知道。

但來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

黑霧裡那種悠遠得仿佛像是遠古怪獸一樣的鳴笛聲,從整個鬼城的上空劃過,高亢而圓潤,寂寞得有些空靈,聲聲入耳卻又遠在天際。

“這是鯨的叫聲。”瘋叔說過。

鯨是什麼,甯穀不知道,瘋叔也沒給他畫過,說起別的東西的時候倒是每次都會畫上幾根不知所云的線條。

所以甯谷合理推斷瘋叔根本不知道鯨是個什麼,甚至連幾根混亂的線條都無法想像出來。

但瘋叔堅持說這是鯨的叫聲,甯穀猜測他唯一的理由也許僅僅是覺得機器不可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悠遠的長鳴聲從空中傳來時,或蹲或坐在鐵架堆邊已經一天了的一群人都站了起來,齊齊點亮了手裡的閃光瓶,同時舉了起來。

這種亮成一片的光芒,只有在這樣的時刻裡才會出現,掙扎著在黑霧裡撕開一道細弱的口子。

李向跟所有人一樣,往右邊看了過去。

並不是因為聲音從右邊傳來,沒有人聽得出這聲音到底來自哪個方向,只是大家都知道,這個聲音過後,車就會從右邊開過來。

順著從黑霧裡延伸出來的那條陳舊的軌道。

“我們估計的時間還算准,”團長說,“你檢查過了嗎?”

“嗯?”李向看了他一眼,他們坐著這趟幽靈列車去主城已經數不清多少回了,團長很少問這樣的話,不過李向也沒有多話,只是點了點頭,“檢查過了,沒有遺漏。”

“這次去的人挺多。”團長看了看四周,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不過還沒有人動,他們都等著團長的行動。

雖然這些人對這列車都很熟悉,但對它永遠也不會放鬆警惕。

畢竟這車從他們去不了的地方來,往他們去不了的地方去,消失在車上的人也早就沒有准數,甚至連它究竟是個金屬的死物,還是個生命體,在旅行者內部都沒有統一的結論。

“是,”李向低聲說,“我沒看到甯穀,他應該還是聽話的。”

“你也是看著他長大的,居然能這麼相信他?”團長笑了一聲,“他如果被你發現,只是因為他不怕被發現而已,他不想被找到的時候,誰找到過他?”

李向輕輕歎了口氣。

“如果這次他上車了,肯定是要去主城。”團長盯著緩緩在他們面前停下的列車。

李向有些吃驚地轉過頭。

他們都知道甯穀以前會偷偷跟著,但因為團長的話,他從來沒有離開過停車點。

團長這句話說出來,李向頓時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感慨還是擔憂,或者惶惑。

總感覺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他們面前的軌道上。

車並不長,有時候是七節車廂,有時候是八節,每節車廂都一樣,空無一物,也沒有車窗,只有兩個對開的門洞,靜靜地等待。

“像不像是怪物的嘴。”釘子蹲在甯谷腿邊輕聲問。

“嗯,進去了不知道是被吐出來還是拉出來。”甯穀說。

吐出來就是活人,拉出來的就都死了。

他摸了摸手裡的一個金屬小方塊,地王那裡偶爾也能找到真的好東西。

上面的小圓鈕只要按下,就可以短暫地讓他的一切生物氣息都被遮罩,擁有感知力的李向就無法發現他。

雖然現在聚集在一起的人太多,哪怕是李向那樣強大的感知力,也會分不清,但他還是要做到萬無一失,他想去主城看看。

從來沒有過這麼強烈的衝動。

團長走向車廂上的空洞,一條腳踩到了邊緣上,往裡探頭看了看。

在他起勢往車廂裡進的時候,之前還安靜得仿佛群雕的旅行者們瞬間發出了一陣高聲呼嘯,同時往車廂湧了過去。

有人直接躍進了車廂,有人攀上了車頂,有人沿著軌道一路奔跑,不斷躍起蹬向車廂再往前,像是貼著車飛翔。

明知道每一次都有人會回不來,主城之旅卻永遠都是一場賭命的狂歡,沒有人覺得那會是自己。

或者,根本不會去想。

他們是旅行者。

跟這列車一樣,沒有來處,也不知去處,有聚集地,沒有家,有活下去的本能,沒有面對灰飛煙滅時的恐懼。

不過是另一場旅行而已。

從第一個人碰到車開始,到車啟動繼續往前,中間的時間很短暫。

甯穀不能等到最後,他必須在上車的人最多的時候沖上去,避開李向。

“護鏡!別忘了!”釘子在他身後低聲喊,“給我帶回來!”

甯穀往身後比了個OK

護鏡對於常年眯縫著眼在狂風裡還能幫他找到一根羽毛的釘子來說,並不重要。

釘子只是怕他不回來了。

“連川,下面我們會就今天的任務處置提出幾個問題,請你務必如實回答。”

“好。”

會議室裡一共四個人,連川坐在正中的一張椅子上。

對面的長桌後坐著一排三個人,正中的是陳部長,右邊是治安隊的最高長官蕭林,左邊是內防部紀律委員會的書記員。

這種場面連川經歷過很多次,一般都出現在任務被另類完成之後。

不過沒記錯的話,清理隊員向治安隊員開火還是第一次。

蕭林的臉色鐵青,從他走進會議室開始,目光就在他臉上來回剮著。

“今天的任務裡你開槍擊殺了三名治安隊員,”陳部長看著他,“是否屬實?”

“屬實。”連川回答。

“擊殺原因?”陳部長繼續問。

“這次任務需要確保沒有目擊者。”連川回答。

“為什麼不用回收裝置攻擊?”蕭林壓著怒火,“要使用毀滅武器?”

連川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回答:“確保沒有目擊者,也包括確保目擊者再也不出現。”

“為什麼不請示?”蕭林追問。

“沒有時間,”連川回答,“我還需要確保目標是自毀。”

“確保,確保,”蕭林冷笑著點頭,“對方是你的同胞,是你的戰友,你不覺得需要請示?”

“不需要,也沒有時間,”連川重複了一遍,“任務只有兩大要素,目標自毀,沒有目擊者。”

“所以你覺得他們只是目擊者?”蕭林問。

“是。”連川回答。

蕭林瞪著他很長時間,吐出了兩個字:“冷血。”

在蕭林再次開口之前,陳部長抬了抬手,阻止了他。

與此同時,像是為了配合蕭林的這個評價,眼前明亮的燈光突然熄滅,四周陷入了一片黑暗。

只是一瞬間,像是眨了一下眼。

燈光再亮起時屋裡的人才注意到,這樣絕對的黑暗不僅僅只是會議室沒有了燈光。

窗外主城明亮的日光也跟著消失了。

只是一瞬間。

作者有話要說:  上一章的096改成K29了哈,096是出自SCP基金會,SCP-096The Shy Guy,羞澀的人,根據基金會的CC協定,引用設定進行創作需要寫明出處並署名,上章疏忽忘了寫(多謝提醒我的妹子),非常非常抱歉。然後又仔細研究了一下協議,再考慮到這個故事並不是基於SCP的衍生創作,為了避免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所以就還是把名字和形態都換掉了。

7

連川已經站在了長桌前。

長桌後的三個人一同定格著,這麼短的時間裡,他們沒有時間做出任何反應。

而連川的速度是個不是傳說的傳說,哪怕是見到一萬次,也依舊會讓人震驚,沒有武器的他已經進入了防禦狀態。

但在這份震驚之下,陳部長和蕭林還有另一種情緒,強烈的不安。

主城的光,正在一點點黯淡下去,這是個事實,無論主城的居民有沒有發現,城務廳因為這件事已經開過無數的會,但所有的設備都運行正常,能量供應也正常,技術部門始終找不到原因。

最後這個現象只能被歸為主城定律。

而另一個主城定律,就是瞬閃。

無法解釋的閃爍,轉瞬即逝,隨之而來的將是異象出現。

至於是什麼象,怎麼個異法,就隨緣了。

陳部長心裡倒是有一個不能讓人知道的猜測。

“繼續嗎?”書記員在連川回到椅子上坐下之後問了一句。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蕭林看著連川說。

“沒有,”連川說,“我只回答問題。”

蕭林平時別說對他,對雷豫的態度也好不了多少,所以今天的怒火也並不只僅僅是因為死了三個隊員,甚至都可能不是原因之一。

在他看來,事實應該是內防最上不了檯面的清理隊居然在不請示的情況下以任務為藉口直接擊碎了治安隊員,還是三個,天打五雷轟的事。

要不是自己有參宿四契合者光環加持,蕭林估計會申請對他當場擊碎,不予回收,永不重置。

“你們今天執行的任務不能接觸目標對吧,”陳部長看著他,“龍彪沖出去的時候,你是否知道他的目的?”

“知道,”連川說,“他想避免任務結束之後我們坐在這裡回答問題。”

“正面回答!”蕭林出聲。

“治安隊巡邏小組正在接近,”連川看了他一眼,“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犧牲,他想把目標引開。”

“你為什麼沒有阻止他?”陳部長繼續問。

連川歎了口氣:“畢竟任務不是擊殺治安隊員,能避免就避免。”

“可是他失敗了,”陳部長說,“之後他想請求其他隊員支援,你為什麼阻止了?”

“保護隊員。”連川說。

蕭林冷笑了一聲:“保護隊員?保護什麼?”

連川往後靠到了椅背上:“保護他們記憶不被重置。”

陳部長胳膊肘往桌上一撐,雙手合在一起捏出了“哢”的一聲響。

“你今天有點兒反常,”雷豫叼著一支煙,一邊開車一邊看了連川一眼,“把蕭林惹毛了不奇怪,連陳部長都非常生氣,也就是打不過你才沒動手,能耐很大啊……記憶重置這種事,就算內部所有人心裡都明白,也不能在公開場合提,你以前也不會這樣,今天怎麼這麼不克制?”

“我以後會注意。”連川說。

“不要讓蕭林抓到我們的把柄,”雷豫從口袋裡抽出一支黑色小棍遞到他面前,“抽煙嗎?”

連川搖了搖頭。

煙草都是頂級特供,雷豫是能拿到特供的最末端,其他人想抽煙就只能去買從失途穀偷運出來的,而且品質都不行。

不過他今天不想碰。

雷豫沒有提今天的瞬閃,有些刻意。

連川能感覺得到這樣的刻意之下是不安和恐懼。

瞬閃出現的機率很低,低到連川有生之年都沒經歷過,他倒是覺得有些興奮。

在覺察不出變化的一天天裡,無論瞬閃帶來的是什麼,好的壞的混亂的,抑或是毀滅,他都挺期待。

車開到清理隊總部大門時,一陣巨大的嗡鳴聲從光刺的方向傳來,攪亂了寧靜的空氣,四周的一切都開始跟著這嗡鳴的頻率震動著。

緊跟著是第二聲。

第三聲響起的時候,連川和雷豫已經跳下車沖進了清理隊的樓裡,所有隊員都在跑向裝備室,無論今天是否當值。

間隔時間相等的三聲嗡鳴,是在向全主城發出警報。

旅行者來了。

連川進入裝備室時,通話器裡傳出了輕微的一聲“滴”。

這是雷豫的私密頻道接通。

他跳上裝備架,站到外骨骼前,等著裝備上身,確定四周沒有人之後才說了一句:“安全。”

“馬上去總部,接到命令,”雷豫說,“緊急啟動參宿四。”

連川很少吃驚,但這句話讓他走下裝備架的腳步頓了頓。

“任務未知,目標未知。”雷豫說。

“明白。”連川轉身從裝備室的後門快步走了出去,按下了腿上的發射器。

老大在他跨上A01時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身側。

“沒有後援,也沒有人知道你的任務,只有你和老大,一定要注意安全。”雷豫說完切斷了通話。

連川皺了皺眉。

甯穀靠坐在車廂的門洞旁。

這裡很少會有人呆,風太大,以前有人從這裡被捲進來的狂風裹進了黑霧裡,連一絲碎屑都沒有留下。

甯穀也怕,但他每次都會坐在這裡,從護鏡後頭盯著外面。

車廂裡因為冷光瓶而亮著,但外面死黑一片,黑霧比在鬼城時要厚重得多,幾乎能看出重量來。

“看不清沒關係,”團長說過,“還可以聽,可以摸,身體沒有多餘的部分,哪怕是一切都失靈了,還有意識。”

黑霧,風聲,忽冷忽熱的氣流。

還有一段脫離軌道懸空的行駛。

是在飛嗎,還是在滑行,或者是穿過了什麼未知的空間?

“快到了。”錘子在後頭戳了戳他的背,低聲說。

甯穀把帽子一直往下拉過了鼻尖才慢慢退回到錘子身邊,同行的人太多,他要隱藏好自己。

之前兩次他不會這麼小心,但這次不同,他不知道團長為什麼不願意讓他去主城,但知道只要這次被發現,恐怕他以後連去舌灣的機會都不會再有了。

就像那些被鎖在鬼城地庫裡的不知姓名和來歷的前旅行者一樣。

“下車你跟緊我,”錘子說,“第一波最危險,城衛會在老出站口堵著,鬣狗也會來,他們裝備比城衛強,但是人不多,一般都在城裡。”

“嗯。”甯穀點頭。

下車之後進入主城的正規路線有很多,一條條連接主城的道路像車輪輻條一樣從最中心的地方延伸出來,如果命大,一路狂奔,跑過大路,越過最窄處架在黑暗上空的橋,再穿過大拱門,就能開始主城觀光之旅。

但城衛只需要站在橋頭,就能像玩射擊遊戲一樣把他們一個個變成焦黑的碎末。

所以旅行者們選擇從重重廢墟裡,從黑鐵荒原上,順著蝙蝠們不斷更新的偷渡路線嘗試進入主城,這些路線被稱為出站口。

有些路線是安全的,有些則會碰到阻擊,尤其是在主城防衛森嚴的慶典日裡。

一切看命,任何狂歡都有代價。

尋找新出站口需要蝙蝠帶路,蝙蝠一個個都是十級地王,不會助人為樂見義勇為。旅行者需要跟他們交換,一般條件是把他們安全帶入主城,畢竟萬一碰面了,能夠對抗城衛火力的,只有旅行者的異能。

粉紅鼻涕泡不算。

按說旅行者裡雖然有不少粉紅鼻涕泡級別基本只能自娛自樂的能力,但強大能力也不在少數,光是李向和團長兩個人,就能給他們撐出一條秘密頻道,甯穀不明白為什麼每次還都會有人消失在通往主城的狂歡之路上。

“嗷嗚——”車廂裡突然傳來一聲嚎叫。

接著所有的車廂裡都開始響起了連片的叫聲,興奮的旅行者們開始跟著嚎叫跺腳,發出整齊的哐哐聲。

對,就是這樣。

這應該就是第一個死亡原因。

興奮的叫聲和跺腳聲中,有人從他身邊飛速竄過,帶著一聲餘音繞梁沒繞完的嘯聲,跳出了車門。

車廂裡的狂呼立刻升級,震耳欲聾,帶著對無懼消失尤其是無懼無腦自找型消失的強烈肯定。

錘子一把抓住了甯穀的胳膊,有些緊張地說:“沒到。”

“……我知道。”甯穀說。

跳出車廂的人已經不見,但甯穀還死死盯著車門。

他以前只知道有人會在沒到主城的時候就跳出車廂,大概率是因為興奮過度血沖腦,不過他還是第一次親見看到。

躍進黑霧的那一瞬間,那人像是要擁抱什麼似的雙臂一揮,這一幕的殘影好半天之後都還在他眼前定格著。

其實有那麼一小會兒,他有些羡慕。

那些跳出去的人,那些消失在霧裡的人,無論生死,無論存在還是消失,也許都已經找到了想要的答案。

真正的停靠站到來時,旅行者們伴隨著高呼和尖叫從車廂裡潮水一樣噴湧而出。

因為要避開李向,甯穀和錘子靠在車門邊,沒有跟著第一批人沖下去。

錘子有些焦急地跺著腳:“哎,哎,哎……”

“走。”甯穀剛說出這個字,錘子已經一把抓著他的手把他拽出了車門。

這是甯穀第三次來到主城之外,第三次跳出車廂。

第一次沒有留在原地。

沒有風。

沒有永不停息的狂風。

沒有永遠在風裡飛舞的碎屑。

連呼吸似乎都變得有些飄了。

他跟在錘子身邊,混在大群的旅行者裡,向前跑了出去。

也不知道正確的路是哪條,出站口又在哪個方向,帶他們進主城的蝙蝠又在哪裡,總之就是帶著隱隱的激動,往前跑。

這時他總結出了為什麼每次都會有人再也回不去的第二個原因。

一起跳下車的人,很快就像被風卷過的灰塵一樣,像四周鋪了出去,因為不能再用冷光瓶,混亂中他們分成了好幾拔,各自往前,甚至還有連大體方向都不要了的。

“我們方向對嗎?”甯穀忍不住問了一句。

“看,”錘子指了指前面,“很遠的地方,看到一個亮點了嗎?”

的確很遠,在遠到他感覺一夜都跑不到的地方,有一顆細小明亮的光點。

“那是光刺,”錘子說,“聽說過吧?主城的地標。”

聽說過無數次。

甯穀腳步慢了下來,盯著那個光點。

光點所在的位置,就是主城的核心區域。

安全區。

A區。

旅行者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疼。

像是全身上下每一寸皮肉都被撕裂,每一根骨頭都被折斷。

連川甚至能聽到回憶裡“哢嚓”的聲音。

快速閃過的如同幻覺一樣環繞在四周的光斑,連續不間斷的劇烈耳鳴。

“參宿四,”一個聲音在前方響起,“喚醒。”

這是參宿四設計師的聲音,或者說,這個聲音是設計師思想的傳達。

設計師在參宿四完工之前就已經消失。

聽到這個聲音,意味著連川已經不是連川。

而是參宿四。

所有的痛苦在一瞬間被連川壓到了意識之外,他抬起頭時聲音都不帶一絲顫抖:“收到。”

“契合檢驗通過,”這聲音裡帶著欣慰,“所有聯接運行正常。”

“收到。”連川回答,視線裡混亂的光斑已經淡了下去,雖然沒完全消失,但不會影響到參宿四的反應。

“好久不見。”設計師說。

“最好不見。”連川說。

“安全碼。”聽聲音是笑了笑。

97618455

兩個數字在連川腦子裡閃過,其中一個是記憶重置前的虛擬碼,他本應該不記得。

而現在他必須在不留任何思考時間的狀態下馬上給出唯一答案。

8455。”

“祝你順利。”

“參宿四安全驗證通過,”這次響起的是系統的聲音,“到達座標後等候任務資訊。”

“參宿四申請出發。”連川說。

參宿四的身影從內防大樓秘密地道的出口走了出來,一直在出口等待的獰貓上前,跟參宿四短暫觸碰,更換了接收交流信號的方式之後躍上牆頭離開。

接著參宿四也離開,往北向D區邊緣出發。

“完美。”陳部長看著監視器。

有人向他走過來,腳步聲在他身後停下,一個女聲略帶惋惜:“可惜被取代是他必然的命運。”

“現在說這個話有點早,”陳部長輕輕捏著手指,“不過這次團長帶過來的貨比較特別,也許瞬閃跟這個有關,具體還要等取回來再看。”

“最好是這樣。”女聲聽上去並沒有什麼驚喜。

“下次不要到我辦公室來,”陳部長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人多眼雜。”

身後的人沒有說話。

他轉過頭,只看到空著的椅子和小桌上一杯沒有喝過的水。

主城已經緊急宵禁,下午還擠滿了人的街道已經空蕩蕩。

參宿四像一道銀黑色的墨蹟,從死寂的街道上空劃過。

通話器能接收到各個頻段的通話內容,方便他判斷整體情況,現在能得知的是已經有旅行者從新出站口進入了D區。

沒有人因為這個吃驚,主城跟黑鐵荒原接壤的漫長邊界上有無數通路,蝙蝠都進得來,何況是有蝙蝠帶路的旅行者。

到達座標之後,參宿四的任務出現在眼前。

回收目標容器內的生物體。

連川看著螢幕上的掃描結果,容器就在正前方的拐角,一堵倒掉了半邊的牆下。

而他的眼睛……參宿四的眼睛比掃描更管用,能夠看清被塌掉的牆和雜物遮擋掉了大部分主體的目標,是個行李箱。

他甚至能看出行李箱裡面是一個蜷縮狀態的人形生物。

掃描結果顯示安全,除了這個行李箱,四周並沒有其他可疑物體。

老大從他身邊走過,伏低身體。

準備先跳過去檢查箱子時,連川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

老大猛地轉回頭,沖他呲出了閃著寒光的尖牙。

“有人。”連川說出這句話時,不光老大眼神裡全是吃驚,他自己也很吃驚。

這個人躲過了參宿四的視線,躲過了主城等級最高的感應器和資訊掃描,甚至在他感覺到了危險時,都沒判斷出這個人在哪裡。

8

甯穀蹲在牆後,一個被扔在角落的大鐵櫃子旁邊,這東西不知道以前是裝什麼的,鐵銹味裡帶著一種難聞的焦糊味。

但他得忍著,牆的那一邊,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人。

他不清楚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一直以來他對危險的判斷都很准,沒有任何依據,看不到聽不到也摸不到,反正他覺得那裡有人,那就有人。

團長說了,哪怕一切都失靈了,還有意識。

也許就是他的意識發現了危險,他的意識說那裡有人。

所以在那個人走開之前,他不能動。

不過……儘管他看上去很鎮定,穩重地靠在這個臭哄哄的破鐵櫃子後頭,面無表情地等待下一步的時機……

團長和李向卻已經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

錘子也不見了。

而他還不知道下一步的時機有沒有來,來了又能幹什麼。

有些慌。

沒多長時間之前,他還在黑鐵荒原上跟著一群旅行者狂奔。

最前面帶路的,是幾個瘦小的蝙蝠,其中一個蹦得特別高的,沒有腿,兩根只憑肉眼看不出任何技術含量的金屬骨架支撐著他的身體。

這種一般都不是殘疾,他聽說過,這是蝙蝠獲得更強能力的一種身體改造——親眼看過之後,他覺得改造得挺成功,那個金屬架子腿果然跳得最高。

蹦這麼高的意義暫時沒看出來。

蝙蝠帶他們去的新出站口很遠,一路上人越跑越少,不知道都去了哪裡,進入一條像是挖塌了的礦洞一樣的長溝之後,就還只剩下三十四個旅行者了。

雖然這條路沒有碰到城衛和鬣狗,但就剩下這麼點人,看上去就像已經給城衛當過八回靶子的殘兵敗將。

長溝的盡頭是一堵深埋地下的金屬牆,滿是斑駁,但很厚,蝙蝠肯定過不去,這牆抬頭一眼都看不到頂,有金屬腿也過不去,蹦不了那麼高。

旅行者可以。

“畫了個圈的那裡!”一個蝙蝠喊,“那裡最薄!”

團長隔著很遠一揮手,金屬牆仿佛是被極重的物體撞過,無聲無息地凹進去了一塊。

所有的人一邊歡呼著一邊往前沖,在團長第二次揮手過後,牆上被砸出了一個洞。

甯穀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看到了滿眼的光。

現在是主城入夜的時間,日光已經很暗了。

但跟鬼城不分晨昏永遠星星點點冷光瓶的光不同,跟遠遠看到的光刺也不同,甯穀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他第一感覺只有一個,主城的光……是滿的。

他跟著隊伍的尾巴跳過了牆洞,踏上了主城的土地。

牆那邊是一棟廢棄大樓,四周堆滿了被扔棄的雜物,桌椅,不知名的器具,一眼過去,有好幾樣甯穀看著都覺得帶回去能跟地王換些高級東西。

團長和李向估計已經發現了他,起碼李向應該發現了。

因為地王給他的那個金屬小方塊,在下車之後沒多久就出了點問題,它開始通體發出淡淡的光,按鈕他不敢再按,怕這是地王給他準備的驚喜,一按就滋火花。

他不得不拉開距離,又刻意落後了一些。

在主城錯綜複雜的各種拐角轉了不知道多少圈之後,他才發現,自己不光跟團長和李向拉開了距離,跟錘子也已經走散了。

鬼城惡霸甯谷,第一次進入主城,沒被城衛攔截,也沒被鬣狗打廢。

但除了最後憑直覺找到了團長來的時候拎著的那個行李箱,他莫名其妙就變成了孤身一人。

甚至沒顧得上細看一下主城最邊緣最破敗的D區是什麼樣,就被人堵在了牆後頭。

應該是個鬣狗,他的認知裡,鬣狗比城衛恐怖一萬倍。

他感覺到的說不定是殺氣。

連川蹲在樓頂邊緣,盯著行李箱,裡面的生物資訊已經掃描傳輸完畢,參宿四沒有查看的許可權。

他也並不想知道。

參宿四和連川外形不一樣,從生物角度來說卻是同一個人,所以雖然參宿四是主城目前公開的最高武器,也只在某些特定場合會有臨時許可權,跟沒有沒什麼區別,畢竟參宿四剝離時,基於臨時許可權的所有記憶,都會一起上交。

連川不希望自己的秘密被發現,也不希望混亂的記憶再多一層,自然也就沒什麼好奇心。

老大蹲在他旁邊,跟他一塊兒看著下方的行李箱,漫長的靜默之後,老大伸出爪子,在地上輕輕磨了一下。

只是幾分鐘而已,但對於他倆做任務的時間來說,太久了。

可就算是這麼久,一直能感覺到的人也始終沒有出現。

“目標確認。”通話器裡傳來陳部長的聲音。

這可以看成是一個疑問句,對他遲遲沒有行動的疑問。

“確認,目標可能對感知系統有影響。”連川回答,身體往前微微一傾。

老大跟他同時從房頂躍下。

目標影響感知系統的情況不常見,但出現了也不奇怪。

他沒有把這一點和那個他找不到的人聯繫起來彙報,這是一直以來的準則,除了老大,他信不過任何人,彙報這一點只是為了解釋自己行動延遲。

他和老大很快從左右兩個方向接近了行李箱。

牆後有輕微的動靜,接著很快消失。

跑了。

旅行者。

有武器。

啟動狀態的城衛武器。

一個他找不到的旅行者,拿著需要使用者生物資訊才能啟動的主城武器。

現在他更加確定,對感知系統有影響的並不是行李箱裡的目標,而是這個跑掉的旅行者。

這是連川從未碰到過的狀況。

但他判斷出這個人是在逃跑之後,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老大也配合默契,甚至耳朵都沒有彈一下。

保持如常,拿起行李箱,送回內防大樓,任務就算完成。

牆後的鬣狗居然不只一個!

還好跑得快!

甯穀一路狂奔,跑得比來的時候快得多,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總之就是離剛才那裡越遠越好。

由於旅行者到來,主城所有的區域都已經宵禁,路上看不到行人,但凡見到一個人,基本就能確定是城衛或者鬣狗。

在空蕩蕩的街上跑了一會兒,甯穀又轉進了小街,接著是小巷。

D區的確破敗,但也能看出濃濃的生活氣息,那種在沒有危險來臨的時候,哪怕湊合著也能過放鬆活著的生活氣息。

路的兩邊偶爾能看到已經關好門的商店,這裡就能看出有些慘了,從視窗看進去,裡面的陳設和物品,比鬼城置換點的東西強不了多少。

主城也不過如此嘛。

沒有人追過來,目力所及之處也看不到可疑的人,甯穀放鬆了一些,只是也不敢停下,還是跑,他的經驗是跑著的時候身體發熱,對任何動作的反應都會更快些。

除了掉頭。

轉過彎看到前面有個人的時候,他想掉頭已經來不及了。

那人也看到了他。

“甯穀?”錘子震驚地壓低聲音。

聽到這個聲音,甯谷頓時一陣欣慰,加快速度往他那邊跑過去:“錘……”

“鬣狗?”錘子的反應驚人,沒等他說完話,扭頭甩開腿就開始跑。

甯穀汗毛都立起來了,鬣狗?

追上來了?自己居然不知道?

他立刻加速,飛快地就沖到了錘子前面,錘子也飛快地再次超過他。

兩個人沉默地你追我趕,友情是在的,但這種時候就知道,牢固度還是不如他跟釘子。

大概是驚嚇過度,甯穀居然輕鬆找到了來時的路,那個被打出了一個洞的金屬高牆。

“出去!”錘子喊。

甯穀嗖一下就竄了出去,然後才回過了頭。

從洞口能看到那棟破舊的樓,和樓下空無一人的小街。

他扶住踉蹌著跳過來差點摔倒的錘子:“你跑什麼?”

錘子愣住了,也回過頭,然後又轉頭看著他:“你跑什麼?”

“……行吧,”甯穀有些無語,坐到了地上,“我知道了。”

“我以為有人追你呢!”錘子過了一會兒才確定這是個誤會,一屁股也坐了下來,“你什麼毛病,不能走路嗎?”

“你怕成這樣是什麼毛病?你不是很厲害嗎?”甯穀說,“釘子還說你能保護我。”

“你死了嗎?”錘子說,“沒死吧?”

甯穀瞪著他,往後靠到了牆上,笑了起來。

“你去哪兒了?我以為你在我後面呢,結果一回頭沒看到你了,”錘子皺著眉,“急死我了。”

“我剛可能碰上鬣狗了,”甯穀低聲說,“跟我隔著一面牆,就在牆那邊。”

錘子擺了擺手:“不可能,如果是鬣狗,你現在就是一堆黑渣子,要是在鬼城的風裡,這點渣子都剩不下……其實鬣狗不是太多,小心點碰不上。”

甯穀沒說話。

“我們不能在這裡,”錘子站了起來,“城衛馬上就會找過來了,會把這裡封掉。”

“那車來的時候我們怎麼走?”甯穀問。

“從橋上,”錘子說,“走的時候不會有人攔的。”

“為什麼?”甯穀又問。

“不知道,一直這樣,”錘子看了看四周,從洞口鑽了回去,“本來就不歡迎我們,要走了難道還留嗎?肯定鼓掌歡送啊。”

“去哪裡?”甯穀也鑽了回去。

“找個地方躲著,”錘子說,“防衛松點以後去失途穀,那裡沒人管,旅行者一般都會去。”

螢幕上快速播放著畫面,這個速度,肉眼無法辨別出內容,但系統可以識別所有可疑畫面。

這是參宿四的任務記憶。

畫面最後停止在一扇銀色的門前,螢幕上顯示出一行綠色的字。

-識別完畢,通過

“記憶不需要重置,喚醒嗎?”劉棟說,“我們時間緊。”

“那還問我幹什麼。”雷豫皺著眉。

契合參宿四對於連川的精神壓力巨大,一般情況下建議不超過兩小時,理論上現在就應該剝離,但劉棟的意思是馬上測試。

作戰部的這幫人,以劉棟為首,根本沒把參宿四當成一個人看待,哪怕是知道連川一旦崩潰,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能契合參宿四的人,他們也在所不惜。

畢竟現在的一切測試,目的都是為了取代這個只有唯一一個契合者的“武器”。

不能有唯一,唯一就是無盡的受制於人。

“他是你養大的,跟兒子一樣,”劉棟說,“總還是要問問的。”

“嗯,這麼貼心,”雷豫點點頭,“那現在立刻剝離。”

劉棟笑了起來,在面前的鍵盤上按了一下:“測試開始,材料就位。”

“材料009就位。”通話器裡傳來應答聲。

“喚醒。”劉棟說。

雷豫盯著螢幕,畫面被分成了很多格,監控從各個方向對著單膝跪在巨大的金屬籠子裡的參宿四。

這個籠子他很熟悉,連川比他更熟悉。

不可預知的“材料”從籠子不確定的某個地方出現,會以不可預知的方式突襲剛被喚醒的參宿四。

唯一能預知的就是所有“材料”都具有極強的攻擊性。

各種新材料的首次測試,都在這個籠子裡。

參宿四……不,是連川,參宿四之所以能存在,是因為連川無人能取代的驚人的精神力量,沒有連川,就沒有參宿四。

連川就在這個堅固的籠子裡,被各種“增強”生命體一次次攻擊,一次次受傷,一次次承受極度的痛苦,卻又能一次次擊毀目標,讓那些期待他消失的人一次次失望。

“確認。”參宿四出聲,但沒有做出任何防禦或進攻的準備,姿勢也完全沒有變化。

009從角落打開的小門裡慢慢走了出來,仿佛散步一樣,緩緩走向背對著它的參宿四。

雷豫忍不住皺了皺眉頭。

參宿四在009邁出第五步的時候突然起身,跨出兩步躍起,向後翻了半圈,抓住了籠子頂部的欄杆。

009停下了。

參宿四鬆開欄杆,向下墜去,刺破手腕皮膚伸出來的一根銀色尖刺對準了009的頭頂。

劉棟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雷豫轉頭看了他一眼。

009還沒有開始攻擊就已經被參宿四找到了最薄弱的地方,無論之後的戰況如何,都沒有意義了。

“他到底怎麼做到的?”劉棟低聲說。

“這一部分是參宿四的能力。”雷豫說。

“我知道,”劉棟彈了彈桌面,“他到底是怎麼能跟參宿四契合的?到底怎麼做到的?”

這是參宿四誕生那天開始就沒有答案的疑問。

雷豫沒說話。

因為不能契合就會消失,雖然這個答案無法讓人信服。

但雷豫知道這就是連川能夠契合的唯一原因。

他不願意消失,所以他必須契合。

“啊!”躺在地上的甯穀短促地喊了一聲,整個人像是被戳了一刀似的彈了起來。

正盯著窗外的錘子被他這動靜嚇得差點直接跳出視窗。

“你幹什麼!”壓著聲音問話的同時他的手往地上一按,摔回去的甯穀被他控制在了地面上,不能動也不能說話。

“是不是做夢了?”錘子問。

甯穀眨了眨眼睛。

錘子的手離開了地面,松了口氣:“你怎麼會這麼大反應?”

“不知道,”甯穀坐了起來,抬手在腦袋上扒拉了兩下,“我也很少做夢,剛不知道怎麼了。”

“一個旅行者,在主城能睡著也很厲害了,”錘子笑了笑,“你夢到什麼了?”

甯穀抬起頭看著他:“怪物殺怪物,一個黑色的人,身上戳著好幾根金屬棍子,居然還能打架,幾個怪物車輪戰揍他都被他反殺了。”

錘子也看著他,好半天都沒有說話。

“怎麼了?”甯穀提了提靴子,“嚇著了?你不太經嚇啊。”

“誰跟你說過參宿四嗎?”錘子問。

“沒,”甯穀看了他一眼,“那是什麼?”

“當年把旅行者趕盡殺絕攆出主城的人。”錘子聲音很低,一副怕被人聽到的樣子。

“哦,那我知道一點……怎麼突然說這個?”甯穀問,這個話題在鬼城是個禁忌,他只是隱約知道些,團長不讓他打聽,如果現在是在鬼城,錘子估計也不敢提。

“戳著棍子的那個……”錘子說,“是參宿四。”

9

雷豫把車停下,轉頭準備叫醒連川的時候,連川睜開了眼睛,臉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疲態,眼神亮得讓人懷疑他剛才是在裝睡。

“要去我家嗎?”雷豫問,“讓春姨給你弄點兒吃的,今天不吃配給了。”

“不了,”連川打開車門下了車,“我直接睡覺。”

獰貓從後座站起,輕輕跳出了車窗,徑直走進了連川住的那棟樓。

“連川。”雷豫隔著車門叫了他一聲。

連川轉過身,趴到車窗上:“嗯?”

這一瞬間,才隱約看出了他略微有些沒精神,但這種狀態很快又消失了。

009是不是有些奇怪?”雷豫問。

連川撐著車窗的手輕輕一推,把自己推離了車門:“沒有,材料能力沒有重複的,每次都不一樣,要說奇怪每個都奇怪,但都差不多。”

“我覺得……”雷豫話沒有說完,連川已經轉身往樓那邊走了。

“我不覺得,”他邊走邊說,“快回去吧,很晚了。”

雷豫問這句話,是基於劉棟的反應,之前還沒有哪個材料被毀能讓他拍桌子。

不過他問出口的時候就沒指望連川能回答。

連川很擅長掩飾,擅長到你甚至判斷不出他這一生有沒有掩飾過什麼,但能確定他從不掩飾的,是對人的不信任。

009有沒有奇怪我都不會跟你談,我信不過你。

任何人我都信不過。

這種從他懂事起就仿佛是他氣質一部分的警惕,不知道從何而來。

在作戰部日復一日幾乎無人生還的訓練裡活著長大並不是全部原因,僅僅是讓這種警惕變成了外人眼裡的“冷酷”和“冷血”而已。

雷豫歎了口氣,掉轉了車頭。

有貓在,倒是不用太擔心。

大概只有老大能讓連川信任,畢竟老大已經不再是個人。

很想吐。

洗澡的時候就想吐,但一直也沒吐出來。

走出浴室的時候,老大端坐在門口。

“不太合適吧,”連川扯了扯腰上的毛巾,“萬一我忘了你在,光著就出來了呢?”

老大扭頭走開了。

“你吃點東西嗎?”連川走到配給供應箱前,打開看了看,系統自動發放的晚餐還在,他把盒子取了出來,看著上面的字,“有蘋果,蔬菜,還有牛肉。”

老大跳上沙發躺下了。

“你吃過真正的食物嗎?”連川把盒子放到桌上,“不是配給,也不是春姨做的那種,是歷史資料上記錄的那種,非人造食物。”

老大閉上了眼睛。

“我們以前是不是討論過?”連川揉了揉臉,走向睡眠艙,“我先睡了,只還有五個點了。”

睡眠時間從宵禁的12點開始到8點,睡眠艙上會顯示從8開始的倒數。

主城的睡眠艙有嚴格管控,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進入睡眠艙,除了恢復體力,精力,各種力,還能及時發現和修復身體的一些問題。

對於連川來說,睡眠艙是很有用的東西。

當然,按規定他們也是必須進入睡眠艙的職業。

只是也許沒有人知道,他們的意識和身體在睡眠艙裡會被分離。

睡眠艙的燈光熄滅後,只有頂上有一個暗淡的黃色數位,顯示著剩餘睡眠時間,所有的人都會在倒數開始前睡著。

無論從幾開始倒數,都看不到第二個數位,醒來時的數位永遠都是0

頂上的數字從5變成了4

連川有時候想不明白,作為一個不斷出錯的人,也許是主城裡唯一出錯的人,或者是主城裡出錯最多的人,自己為什麼會存在。

無論從幾開始倒數,他都能看到第二個數位,第三個數位,一直到0

他能感覺到自己已經離開了身體,除去不能自主行動,他能感覺到一切,但一切又都很不真切。

僅僅是感覺。

他像是融入了一片混沌的濃霧裡,視野裡只有那個淡黃色的數字,除此之外,他聽不見,看不見,碰不到。

這樣的情況並不是每次都出現,也沒有什麼規律可言。

只能適應。

所以他學會了用這樣“不存在的時間”來思考。

假裝自己做了一個夢。

那個躲在牆後的旅行者,那個被啟動了的主城武器。

他和老大取回來的行李箱裡,裝的就是009,他可以確定,雖然已經在第一時間進行了改良,他還是能判斷得出。

取回時他有過疑問,這樣的一個材料,為什麼需要參宿四,取材料甚至算不上一個保密任務,而內防不到迫不得以連I級任務都不會啟用參宿四。

這個疑問在跟009對峙的時候,得到了解答。

009攻擊很強,空氣被攪動時帶起的風如同無數尖刀,皮膚被劃出的每一個黑色刀口都會有清晰的疼痛,這刀甚至能輕易削斷他的骨頭。

只是這樣的能力在眾多材料中,算不上特殊,也並不值得專門從鬼城運過來,更不值得讓參宿四親自去取。

但參宿四跟009交手的時候,連川卻體會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恐懼。

哪怕是搜索那些被重置過的殘破記憶,也找不到任何相似的感受。

有人在看著他。

不是監控,也不是監控後頭的人,甚至不是009

讓他害怕的,並不是“有人在看我”,而是……有人用視線以外的方式,感應到了他。

他最害怕也絕對不能出現的那一種。

也許能探知他所有秘密的那一種。

009是個媒介。

作戰部的人肯定不知道009有這樣的能力,或者只知道009有某種非常的能力,但不確定是什麼,否則不會讓它就那麼出來正面攻擊,導致這個難得一見的材料直接被參宿四一招摧毀。

連川卻沒能松一口氣。

009僅僅是個媒介而已。

他要找到媒介那邊的那個人。

那個能躲過參宿四感應的旅行者。

出於安全考慮,錘子強迫甯穀在那間破房子裡呆了很長時間,才小心地走到了街道上。

其實全程四周都沒有出現過任何人,連流浪漢都沒有。

“主城有流浪漢嗎?”甯穀問。

“你當鬣狗是幹什麼的,”錘子說,“安全區肯定沒有,聽說見一個打碎一個,靠外面的區域能零星有幾個吧,你想看流浪漢的話,地下市場有。”

“不想。”甯穀說,“我們怎麼混進地下市場?一看我們就是旅行者吧?”

“想什麼呢,”錘子說,“一看我們就是流浪漢。”

甯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低頭盯著自己看了好半天。

衣服的確是挺舊的,穿了很多年,雖然經常洗也不會太髒,但已經看不出本色。

來之前甯穀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

主城的流浪漢規格這麼高嗎?

在鬼城,身上纏著破布條的才叫流浪漢,他這身衣服,怎麼也是惡霸拉風裝,腿上還有漂亮的小皮兜掛著呢。

沒等錘子反應過來,他已經一抬腿,踢碎一旁邊一個商店的門。

“幹什麼?”錘子嚇了一跳,瘋狂地轉頭腦袋,緊張地往周圍看著。

旅行者一般不會在這種相對規範管理的地區動手,主城的安全系統跟鬼城的大喇叭廣播系統可不是一種東西。

“找件衣服……”甯穀走了進去,他在外面已經看到了裡頭掛著幾套衣服,都不是新的,這應該是個交易舊貨的店。

正要伸手拿下衣服的時候,角落裡傳來了響動。

甯穀轉頭,看到了一男一女,滿臉驚恐地縮成一團。

“我就拿……”甯穀話沒有說完,男的突然往旁邊撲了過去,伸出手不知道是想做什麼。

甯穀想也沒想,一腳踢在了他手腕上,接著又一腳把他踢到了牆邊。

男的滾到一邊之後,他才看到,椅子腿旁邊的地面上有一個按鈕。

這應該是個呼救的裝置,緊急的時候可以用腳踩,他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不要殺我們,不要殺我們!”女的抱著頭帶著哭腔。

“別喊!”錘子站在門口,壓著聲音低吼了一聲,“再喊都死!”

甯穀沒出聲,拿了架子上一件長外套,胡亂套在了自己身上,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旅行者從不求饒,他打過的那些,有罵個不停的,有扭頭就跑的,就是沒有求求你別打了的,所以他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出這樣的話,有些不適應。

“跑。”錘子跟出來說了一句。

甯穀馬上反應過來,拔腿就跑。

按鈕就在那裡,他們一出來,就會被按下去,鬣狗馬上就會到。

DA6

李梁是距離最近的,但搭檔路千是新手,還是需要在附近蹲守的連川跟老大過去支援,因為居民警報顯示是兩名旅行者侵入。

描述為“很凶”,雖然只搶了一件衣服。

旅行者到主城不會放空,搶奪物資,食品,酒,交換非必需品,忙碌得很。

但是兩個很凶的旅行者就搶了一件衣服,挺少見。

連川還從沒見過這麼謙虛的旅行者。

系統無法確認旅行者目標,只能在範圍內掃描,畢竟旅行者到現在這一代,身體裡已經基本不會再攜帶主城的識別資訊。

李梁和路千先去店裡,現場可以收集到有限的目標資訊,主要是想辦法捕捉殘留,預判出旅行者的能力。

“他們會去失途谷,”連川的A01拐了個彎,加速往D區最偏遠的區域開了過去,老大依舊在屋頂時隱時現地跟隨,“我和老大抄到前面去攔截。”

“好。”李梁回答。

失途穀是個地下市場,在主城和黑鐵荒原交界的地方,是真正的交界,非常公平的一半在荒原上一半在主城。

也是真正的地下市場,不僅僅指不能擺在明面上的交易,它真的就在地下。

無數的入口和出口,迷宮一樣的佈局,出入的人只能牢記其中一條路,走錯一步就回不到原地,蝙蝠要是從主城的口子出來了,那結局就是消失,反之也一樣。

而比這更可怕的是,還有無數不知道通向哪裡,進去了就再也回不來的岔口。

失途谷是清理隊的業務範圍,但就算是任務座標就在市場裡,清理隊也只是在出口設卡。

並不是因為主城放任失途穀,除去過於複雜和危險的地形,也因為這個地下市場保留了不知道哪一代的主城留下來的強大功能。

這功能無法消除也不能複製,只存在於地下市場。

“馬上就要到失途穀了,”錘子邊跑邊問,“有人追我們嗎?”

“不知道,”甯穀撒開腿跑得很歡,“你回頭看啊。”

“你為什麼不回頭?”錘子問。

“回頭影響我速度,”甯穀掏了掏腰上的小兜,拿出了一小片金屬,這也是釘子強行借給他需要他親自還回去的,他把這塊光亮的金屬片舉起來,看了看裡面映出來的景象,“好像……”

“嗯?”錘子偏了偏頭。

“有個車在房頂上飛……”甯穀看到了身後遠遠一輛黑色的車,還有車上看不清的一個黑色的人影,這樣的高級裝備,他幾乎沒有思考,就已經判斷出來了。

“是鬣狗!”他壓著聲音。

錘子沒有說話,在他一邊盯著金屬片裡的車,一邊加速想要快逃的時候,錘子卻猛地停下了,甚至能聽到他的鞋在地面上摩擦出來的聲音,鞋底絕對磨穿了。

“怎麼?”甯谷對錘子的行為不能百分百相信和跟隨,這畢竟只是釘子的哥哥,不是釘子。

而且剛一進城就因為他一驚一乍害得他倆一通狂奔。

所以甯穀放慢了速度,卻並沒有停下。

但當他把視線從後面那輛越來越近的黑車上移回正前方的道路上時,腳下也是猛地一刹,比錘子強,他幾乎是立刻就停了下來,並且迅速退回了錘子身邊。

正前方的道路正中,有一個東西。

身體修長,棕黑色的光滑皮毛,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們,瞳孔收縮成了一條細細的黑線。

雖然從未親眼見過真實的動物,雖然這個動物跟瘋叔畫的完全看不出相似之處,雖然這個動物比他想像的要大得多……

他還是瞬間就認了出來。

這是一隻獰貓。

而傳說中它的主人,主城殺人如麻的鬣狗,應該就在後面那輛黑色的車上。

甯穀轉過頭。

後面那輛車懸停在了距離他們二十米的空中。

這個距離已經能很清晰地看到車上的人。

黑色的制服,身上包裹著的銀色外骨骼,胳膊和腿上泛著暗藍色光芒的武器,已經對準了他們的槍口,以及槍口之後的那半張臉。

看不到眼睛,只能看到黑色的護鏡下面抿緊的唇和仿佛刀削的下頜骨,沒有任何表情,從內向外透出的冷酷讓人覺得現在應該響起畫外音。

“是連川,我們死定了。”

錘子說。

10

“主城清理隊,”連川從瞄準鏡裡看著左邊個子高些的那個旅行者,“你們已經被鎖定,任何動作都是我開槍的理由。”

兩個旅行者都沒有動。

“現場沒有使用能力,”通話器裡傳出李梁的聲音,“但是掃描到旁邊樓裡有重力痕跡,大多旅行者都有,不確定是不是他們。”

“收到,”連川說,“已經鎖定。”

正常處理旅行者的流程很簡單,確認之後摧毀或者回收。

大多被他們攔截的旅行者,結局都是摧毀,哪怕能力特殊,也可以在不請示的情況下選擇摧毀不回收。

畢竟主城因為旅行者的能力吃過太多虧,尤其是總會跟他們正面衝突的清理隊。

但眼前這兩個,連川沒有立即動手。

他在距離兩條街的時候就已經發現了,這兩個旅行者裡有一個就是之前躲在牆後的那個,身上依舊帶著那個已經啟動了的主城武器。

而現在掃描結果已經顯示在了護鏡上。

“旅行者身上有主城武器?”路千的聲音很吃驚,“還是啟動了的?”

“二代武器,”李梁說,“現在沒有人用,但一樣也是需要使用者生物資訊才能啟動的,回收?”

“回收。”連川說。

甯穀看了錘子一眼,錘子臉上的表情一看就挺絕望的。

跟甯穀不同,錘子來過主城很多次,對主城的瞭解要比甯穀深得多,尤其是鬣狗。

而對他們這些還活著的主城常客來說,連川是鬣狗中的鬣狗,狗中狗,碰上了就幾乎沒有能逃得掉的。

“怎麼辦?”甯穀小聲問。

錘子沒說話。

黑色的那輛車往下降了降,連川跳下了車,手裡的武器很穩,甯穀能看到一個停留在自己胸口的小光點,甚至都沒怎麼移動。

“你,”連川再次開口,“包扔過來。”

“憑什麼?”甯穀看著他。

連川沒有說話,只是突然壓低了槍口,甯穀頓時感覺自己右大腿一陣揪心的疼痛。

這種疼痛是他打遍鬼城二十年從未體會過的,從骨頭縫往外,瞬間順著神經彌漫到全身。

而且來得太過突然。

甯穀沒忍住喊了一聲:“啊——”

伸手在腿上瘋狂地揉著。

居然還能站著,還能動。

連川微微抬了一下頭,這個旅行者讓他很意外。

這一擊並不致命,但帶來的疼痛是常人難以忍受的強度,基本能讓人喪失行動能力,活捉目標時通常只需要一槍。

“姓名。”連川看著他。

“憑什麼告訴你?”這人疼得呲牙咧嘴,但很有旅行者的風格,哪怕是死了也要罵到沒聲音為止,“你會不會數數?數數自己算老幾!”

行吧。

“包。”他又對著這人的左腿按下了按鈕。

“啊——”這人這回終於沒能再站著了,一條腿跪到了地上。

旁邊的人想扶他,看到連川手裡的武器時有些猶豫,但畢竟是個旅行者,猶豫之後還是很快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抬頭看著連川:“你們到底要什麼!”

連川沒理他,只是盯著已經跪到地上的那個人。

是你嗎?

武器在你身上,但那種感受沒有出現。

被人窺探的恐懼感受。

那人手撐著地,喘了幾下:“我叫甯穀。”

甯穀。

連川記下了這個名字。

這個名字並不在任何有關旅行者的記錄上。

不過甯穀剛才嘴還那麼硬,憑什麼來憑什麼去的讓人數數,現在又突然這麼配合報出名字……連川的視線從瞄準鏡裡移開,慢慢從他身上掃過。

“要什麼自己找!別動我別的東西!”甯穀一揚手,把掛在腿上的小皮兜扔了過來。

取包扔包的姿勢沒有異常。

包扔出來的軌跡也正常,沒有故意遮擋視線。

但先服了軟又扔包的這件事本身並不正常。

連川迅速把視線移到了甯穀手上,看到了他勾起的手指,還有指縫中透出的細微的光。

與此同時,旁邊的旅行者已經順勢彎腰,手按在了地上。

跟釘子的配合都沒有這麼默契過,甯穀在扔出包的時候很感慨。

連川沒說要找的是什麼,但現在自己身上唯一奇怪的,就是那個突然開始發光的金屬小方塊。

揉腿的時候他就已經把小方塊拿到了手裡。

扔包。

錘子能力發動。

他按下那個按鈕。

無論小方塊是什麼,他跟錘子估計都沒有回去的可能了,所以就算被打成碎片,也要拉個墊背的。

旅行者也許怕疼,但關鍵時刻絕對不在乎死。

關於連川的傳說挺多的,雖然大家都不服,但是傳說裡的連川形象到是一直很統一,冷酷,殘忍,戰鬥力頂級。

只是大概從他手底下活著回去的人太稀少,所以還有一點從沒人提起過。

他能這麼快。

甯穀的手指還沒在按鈕上按實,連川已經到了他面前,他甚至都沒看清這人是怎麼過來的。

就這還說主城都是普通人?這速度是靠外骨骼能達到的?

小方塊被一膝蓋撞得脫手而出。

落入連川手裡。

接著他被連川一腳踹飛。

錘子被獰貓掃進旁邊的下水道裡。

所有的這一切,在包飛起的時候開始。

包落地的時候甯穀已經確定自己死之前沒法拉個墊背的了,也沒辦法再在傳說裡給連川加上一筆描述了。

回不去了。

釘子肯定會哭。

團長也會哭的,平時看著挺嚇人,但甯穀見過他哭。

瘋叔的預言成真了啊……

難怪團長和李向都不讓他來主城。

早知道這樣,那根羽毛他那天就送給地王了,讓他以後照應著點釘子……

結果也還是什麼都沒看到。

什麼都不知道。

外面是什麼樣的?外面有什麼?消失的人都去了哪裡?

我從哪裡來的?

我為什麼沒有父母?

我還什麼都不知道。

最後我也都還什麼都不知道……

連川的瞄準鏡重新對準了倒地上的旅行者。

他能感覺得出這人身上沒有任何特殊能力,是什麼支撐著他能扛下兩槍帶來的巨痛,沒有人會知道了。

就像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連川為什麼能從地獄一樣的訓練中活著長大。

連川的指尖碰到了觸發器。

甯穀突然抬起了頭,目光穿過瞄準鏡,直接跟他的視線對上了。

“不。”甯穀說。

隨著這簡單的一個字襲來的是濃霧一樣的恐懼。

難以置信的感受再次出現,佔據了連川整個身體,甯穀的目光沒有停歇,像一把劍擊穿護鏡,直直地插進了他腦海裡。

就是這個人!

009只是個媒介這一點連川的判斷沒有錯誤。

但他忽略了如果這個人也許並不需要任何媒介。

媒介甚至可能限制了他的能力。

限制了他窺探之外的能力。

而這種能力,連川隱隱覺得似曾相識。

旅行者裡有人能窺探思想,攪亂時間。

連川不知道是他的錯覺還是自己正在經歷。

不知道是時間凝固了,還是變得極其緩慢,抑或是飛逝。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一瞬間眼前這個人已經跟他們不在同一個空間。

或者是另一個的力量,像是被放大了千百倍的重力在無法覺察的短暫時間裡掠過。

這種感覺從未有過,也無法形容。

連川耳朵裡最後的聲音是甯穀的。

“走!”他說。

一切都沒有停頓,沒有加速也沒有放緩,所有的動作都跟慣常的一樣,分毫不差。

但老大摔倒在地,爪子撐了兩下才站了起來。

連川指尖的觸發器始終沒能按下去。

甯穀和另一個旅行者已經消失在了他們視野裡。

“連川?”通話器裡傳來李梁的聲音。

“收到。”連川回答,看向老大。

老大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表示自己沒事。

“剛怎麼了?”路千的車在旁邊房頂後面出現,停在了連川身邊。

連川沒有說話。

他不知道這種時候要說什麼。

他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知道這個甯穀對於他來說,是一個巨大的潛在危險。

“又瞬閃了,”李梁也到了,從車上跳了下來,皺著眉,有些緊張地走到連川身邊,一邊查看手臂上的儀器記錄一邊壓低聲音,“剛設備是不是失靈了?武器全都滅了。”

“是。”連川也低聲回答。

“跟旅行者的能力有關嗎?”李梁有些詫異。

“不知道。”連川看了一眼失途穀的方向。

以前僅有的幾次設備失靈只出現在瞬閃,這次雖然不知道原因,甚至他剛才也沒有發現設備失靈,但至少意味著,系統沒有記錄下那個旅行者詭異的能力。

是甯穀?還是另一個也有?

“各組彙報情況。”通話器裡響起雷豫的聲音。

6組目標逃進失途谷,”連川說,“繳獲主城二代武器。”

“什麼能力?”雷豫問。

“突發重力,”李梁回答,“之前完全沒有爆發跡象。”

“知道了,”雷豫說,“收隊。”

“收隊?”路千很吃驚,指著失途穀的方向,“不追了?”

連川看著他沒說話。

“我知道,你讓我見了旅行者就跑,”路千說,“你呢?”

“也跑啊。”連川說。

路千愣了愣,轉頭看著李梁。

“他們估計馬上要進失途穀了。”李梁說。

“那又怎麼樣?”路千又問。

李梁歎了口氣,這種心照不宣的問題他沒法回答。

“剛怎麼了?”錘子一邊跑一邊問。

“我不知道。”甯穀的腿還在疼,疼得他幾乎無法站立,但現在他不僅不敢停下來休整,還必須咬牙狂奔。

別人的主城之旅都是各種興奇和刺激,他的主城之旅到現在為止就是莫名其妙跑,還差點兒沒命。

“你剛是不是叫我跑?”錘子繼續問。

“好像是,”甯穀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剛才發生了什麼,“反正我回過神就在跑。”

“不用跑了。”錘子放慢了速度。

“嗯?”甯谷沒理會,繼續狂奔。

“別跑了!”錘子有點兒著急地喊了一聲,“停下!前面是失途穀了!”

甯穀停了下來:“我們不是要去嗎?”

“是要去,”錘子在自己身上的兜裡來回掏著,最後拿出了半截顏料,在自己手腕上點了幾下,“你有什麼進去了需要記得的事嗎?比如要換什麼東西弄點什麼物資之類的。”

“沒有,”甯穀看著他,“我就進去看看。”

“那也做個記號,看到你就能想起來是什麼意思的,然後跟著我就可以。”錘子把顏料放到他手裡,看了看四周,表情非常嚴肅,“一定跟緊我,失途穀是個……很奇怪的地方,走吧。”

“說清楚。”甯穀站著沒動。

“就是……”錘子說,“其實有些沒回去的不是被城衛和鬣狗滅了,是進去了就沒再出來,不知道怎麼的,像迷了心智一樣不肯走,覺得在那裡特別幸福快樂,忘了自己是來幹嘛的……所以以防萬一要在手上做個記號,看到的時候能提醒自己。”

“這麼可怕為什麼大家還都要去?”甯穀皺皺眉。

“又不是百分百瘋,只要有記號,一般都能醒過來,”錘子說,“再說了,那裡安全,城衛和鬣狗絕對不會進去。”

“哦……裡面真那麼棒嗎?”甯穀低頭在自己手腕上點了三個小點,他不會寫字,這個就是畫的意思,也許他能在這個地下市場裡找到一張真正的畫。

“棒什麼棒!你別嚇我啊!”錘子猛地抬頭看著他,“我們可剛從連川手底下逃出來,大難不死回去要吹牛的呢!你要是進去了不出來,我也不用回去了,團長肯定把我掛到舌灣風乾!”

甯穀笑了起來,手一揚:“走!”

“最近還是沒有見著他?”一個男人坐在房間角落的陰影裡,指間的煙霧在空中慢慢散開。

“沒有,孩子這麼大了,不肯回家不是很正常麼,”春三靠在桌子旁邊,“我們又不是從小養大他的人。”

“雷隊長也沒發現有什麼異常嗎?”男人問。

“沒有。”春三歎了口氣。

“雷隊長有什麼異常嗎?”男人彈了彈煙灰。

春三沒有馬上回答,盯著男人手裡的煙頭,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不要再問我這樣的問題,我跟雷豫可不是系統匹配的婚姻。”

“就算武器都滅了,也只是一瞬間,旅行者就那麼逃走了,太少見了。”男人說。

“現場不只是他一個隊員。”春三提醒。

“是的,加上貓有四個,都說只是突發重力,”男人說,“系統偵測到的也的確只有這一項,但是……我無法相信有誰能以那種狀態從連川手下逃脫,哪怕連川沒有裝備!”

“就算李梁跟他時間長,會配合他,路千可是你們的人,也幫他?”春三笑笑,“那你們該反省了。”

“你知道那個啟動的武器意味著什麼嗎?”男人頓了頓,“跑掉的那個人……如果弄不清原因,後果我們都承擔不起。”

“我只能盡力,你也知道,人心最摸不透,”春三說,“你們有全域最先進的技術和設備,折騰了那麼多年,不也只能知道一個人看到了什麼,沒法知道一個人在想什麼嗎?我們又有什麼本事瞭解人心?”

“如果你真為連川好,真不希望他消失,”男人掐滅了煙頭,站起身,腦袋幾乎要碰到天花板,聲音從上方傳來,“最好努力去瞭解,你要知道,再頂級的武器,也只是武器,某些必要情況下,他在我們眼裡,也可以什麼都不是。”

11

失途穀的其中一個入口,在一條小巷的盡頭。

錘子每次都從這裡進去,走固定的路線,以防自己在市場裡太過幸福美好而找不到回來的路。

小巷兩邊都是舊房子,住人的那種,間或有幾家商店,賣的東西都跟他之前搶衣服的那個店差不多。

但不得不說,房子雖然都很舊,比起鬼城人民來,住房條件還是要好了不知道多少,團長都住不上這麼規整的屋子。

為了扛風,他們住的房子都是順著風勢的奇怪形狀,不少都沒法在屋裡站著。

甯穀的小屋能站直,代價是已經被吹翻了四回,每回都損失不少他收集來的小東西,有些他還能挨家挨戶搶回來,有些就不知道哪兒去了。

甚至發生過從地王那裡換來的東西又被那個老奸商撿回去要重新跟他交換的悲慘事件。

小巷裡沒有行人,當然也不會有,旅行者到來的警報一響,所有的人就都躲回了屋裡。

有些人害怕,有些人不怎麼害怕。

但旅行者不受歡迎是肯定的,就像旅行者對主城的人也帶著某種不爽的情緒。

甯穀能感覺到穿過小巷時,兩邊的視線。

只是每次他轉頭看過去的時候,都只能看到微微晃動的窗簾和突然熄滅的燈光……還是怕的多。

有這麼可怕嗎?

甯穀想了想,當然有,畢竟旅行者都是怪物,而且你倆剛搶了一件衣服還踢了店主兩腳。

帶著剛搶劫完的殺氣呢。

“到了,”錘子指了指前方,“你跟著我,不是開玩笑,咱倆別走散。”

“知道了。”甯穀沖他擺擺手。

前方的景象有些詭異。

主城並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金屬高牆,眼前這裡,一眼過去,就能看到黑鐵荒原。

而這條巷子,就像是被什麼巨大的力量一掌斬過,在前方戛然而止。

仿佛有一條線,站在這邊,就是有晨昏的城市,跨過去,就是一眼看不到頭的殘垣斷壁,還有崎嶇不平毫無生機的堅硬荒原。

入口就在一座塌掉了半邊的小樓裡,推開門就是向下的樓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也沒有任何聲響。

甯穀回頭往來的時候那條巷子看了一眼。

“也快沒了,”錘子說,“聽他們說,這巷子以前更長,咱們現在進的這個入口,以前跟那邊一樣,是主城的範圍,住著人的。”

“那怎麼會變成這樣?”甯穀問。

“主城一直在坍塌,我看啊,早晚有一天,全都會變成黑鐵荒原。”錘子看了看手上的顏料標記,走下了樓梯。

甯穀也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標記。

一幅畫!我來找一幅畫!我是甯穀!來找幅畫!我還要回鬼城的!

跟在錘子身後,往下走了一段之後,他聞到了一股沒有聞到過的氣味。

很好聞,帶著一絲絲甜,還有幾種別的味道,其中有一種他肯定在瘋叔的屋子裡聞到過。

在鬼城呆著的時候,不太能聞到什麼味道,風太大,捂衣服裡放個屁都馬上能被風吹掉,只有在屋裡的時候才能聞到屁……還有那些他換回來的小物件的氣息,往往是給人感覺很古老很有年頭,這種一聞就覺得很好聞的,不太常有。

“這什麼味道?”他問的時候看到了前面是一個彎道,拐角的那邊有透過來的隱隱紅光。

“到了。”錘子停下,深吸了一口氣,仿佛是要邁入一個什麼了不得的地方。

甯穀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必要程式,但還是跟著也深吸了一口氣,管他有沒有必要,儀式感還是可以有的。

轉過彎之後,甯穀看到了跟鬼城,跟荒原,跟主城,都完全不一樣的一個世界。

一個在堅硬的金屬世界裡不知道以什麼樣的方式生長漫延出來的黑色洞穴。

他們站在入口是看不到全貌的,他提前知道了這是地底的一個洞,才能判斷出這是一個洞。

腳下的樓梯往下延伸,能看到一層一層的光,四面八方無數的洞口和隧道在每一層都密集地分佈著,看不到底,也看不到四面的邊際。

目力所見的穴壁縫隙裡透出紅色的光,不算亮,但足以照亮身邊。

甯穀瞪著看了好一會兒,才得出了一個簡單的結論。

很巨大的一個地下世界。

“是茶葉的味道,”錘子這時回答了他之前的問題,“很稀有的東西,別以為能聞到就是能搞到,你轉遍失途穀也未必能找到一包,這味道是裡頭的人都往身上噴一種帶茶葉味道的水,時髦。”

“那我再弄點這個水回去給釘子。”甯穀說。

“你有什麼東西能換?”錘子問。

“需要拿什麼換?”甯穀也問,過來的時候他還真沒想著要換東西,只想來看看。

“起碼也得是個玻璃玩意兒,花瓶什麼的。”錘子說。

“我沒有,”甯穀想了想,“直接搶行嗎?”

錘子看了他一眼:“這種話不要放到明面上說,多尷尬啊。”

“懂了。”甯穀點點頭。

入口的地方沒有人,錘子帶著他下了一層樓梯。

還沒走到樓梯底,甯穀就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右邊是一個巨型空洞,像一個大廳。

一圈都是像商店一樣的小屋,但不是所有的小屋都能進,有不少是關著門的。

這裡就開始有人了,一眼過去,看到了好幾個蝙蝠,在大廳裡轉悠。

蝙蝠的特徵很明顯,據說痛覺不靈敏所以勤於對身體進行改造,改造的風格基本都跟自己的皮肉過不去,只要看到骨頭長在肉外頭還是金屬的,就可以確定這是個蝙蝠。

當然,改造的內容不只局限於骨頭外裝……

除了走來走去一臉或神秘或茫然或看誰都起疑的蝙蝠之外,還有不少看不出身份的人。

按錘子的說法,這些應該有不少是被“過於幸福”困在這裡的旅行者和主城流浪漢。

“也有些是自己逃進來的,”錘子說,“不過這部分很少,普通人想在鬣狗手下逃脫再跑到這裡,實在是太難了。”

甯穀沒說話,畢竟他深有體會,剛體會完。

雖說從鬣狗手下逃脫了,而且是從連川手下逃脫,他到現在為止也並沒有什麼太過興奮的感覺。

他根本沒弄明白自己是怎麼逃出來的。

連川帶著死亡的氣息一點點逼近他的時候,他腦子裡除了“我還不想消失我還什麼都沒看到”,就沒別的東西了。

所以,他用意念打敗了連川。

這要說給任何一個旅行者聽,都只會換來一通狂笑。

屬於吹牛都沒找著正確姿勢的那種。

“我每次來,都到這裡,轉一圈能看到不少有意思的東西,有些能換,有些換不起,當然要是有主城的通用幣也可以買,”錘子一邊領著他走著,一邊小聲給他介紹,“不搞東西的話,也可以聽他們聊天,還可以打聽事情,不過他們就在這裡呆著,也未必知道得比我們多……對了這裡有吃喝,用主城配給換,都是我們沒吃過的,還有酒……”

錘子說到這個,先轉頭看了看四周:“酒不能喝,團長知道了回去就得被吊在舌灣讓舌頭舔三天。”

“不能喝?”甯穀看著他,“我賭一個玻璃瓶,你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酒喝,你這表現也太明顯了。”

“很明顯嗎?”錘子挺直了腰,想想笑了,“釘子也總說我不會裝。”

“你確實不如他會裝。”甯穀點頭。

想到釘子,他往旁邊透著紅光的小屋看了看,他要幫釘子帶個護鏡回去,身上這件衣服不知道能不能換到一個。

“看到通道了沒?”錘子問他。

“嗯,看到了。”甯穀看到了在這個大洞廳的四周,有好幾條隧道一樣的長洞。

說實話,他感覺眼睛都有些不夠用。

他在鬼城出生,在鬼城長大,從來沒有去過別的地方,主城規整的房子已經讓他大開眼界,現在這個地下的世界更是每一眼都是新奇。

“記住我們來的那個,然後順著右邊這三個,”錘子用手指著,“都是可以走的,我跟團長走過,盡頭是另外小一些的洞,沒有岔道,另外那兩個不能進,我沒進去過。”

“嗯,”甯穀認真地記了下來,“那別的大廳呢?我看還有很多層……”

“你想什麼呢?”錘子震驚地打斷了他,“就這裡,別的地方不去,我每次來就到這幾個地方,足夠了!什麼都有了!”

“……哦。”甯穀也很震驚。

錘子死死盯著他,最後用手指戳了戳他胸口:“甯穀,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這裡可不是鬼城,我知道你在鬼城是個惡霸,誰都怕你你什麼都不怕,但是在這裡你什麼都不是知道嗎?你就是個第一次來主城的傻子。”

“知道了,”甯穀也盯著他,“不用說得這麼難聽,你才是傻子。”

“傻子,”旁邊突然靠過來一個人,“第一次來?要不要跟我長長見識?”

甯谷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轉過頭,看著這個鬍子都長到鼻子上去了的人。

看打扮,應該是個流浪漢,身上也沒有金屬骨頭。

“你跟誰說話?”甯穀問。

“你啊,”流浪漢有些不耐煩地回答,“真是傻子啊,我看著你呢還問我跟誰說……”

甯穀抬起一腳踹在了他胸口上,流浪漢飛了出去,落地的時候摔進了一間小屋。

這動靜有點兒大,本來只有幾個人在旁邊走動,這一腳之後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了一堆看上去挺奇怪的人。

流浪漢罵罵咧咧從小屋走出來的時候,身後還跟出來了兩個人,看上去應該是蝙蝠。

有一個的臉只有一半,另一半被金屬取代了,製作手藝不太精良,離著這麼遠還能看到金屬表面被砸出來的凹坑。

還有一個是蝙蝠改裝流行款,腿上有一塊皮肉破爛的地方露出了金屬的腿骨。

“走。”錘子說。

“什麼?”甯穀偏過頭,錘子在鬼城也不是什麼老實人,別說怕事,主動惹事也不在話下,哪怕旅行者大多都不是普通人,碰上強能力的時候,他也沒說過走。

現在就這麼幾個彈簧腿,就讓走?

“這底下是空的。”錘子說。

甯穀愣了愣,反應過來,錘子的能力需要實心地面,而這個地下市場是由一個個空洞和一條條隧道組成的……對於鬼城大片實地上長大的甯穀來說,這種情況還真是意外。

也就是說,他倆現在就以兩個普通的人身份站在這裡,還很囂張。

“走!”錘子拉了他袖子一把,轉身快步往第二個通道走了過去。

而就在他轉身的時候,那個半邊臉和彈簧腿突然往前沖了出來。

以甯穀多年打架與被打的經驗,馬上就判斷出來這是沖著錘子去的,畢竟沒有能力的錘子,看上去就是個瘦弱少年。

甯穀勃然大怒,倒並不是因為偷襲和挑看著弱的下手,這種事他也總幹,他怒的是這人居然當著自己的面就敢公然打他朋友!

“走個屁!”他沉著聲音,說話的同時對著那兩個蝙蝠也沖了過去。

彈簧腿的改裝多少還是有點用,跑在了半邊臉的前面。

但根據甯穀之前對蝙蝠淺顯的瞎分析和胡亂判斷,彈簧腿戰鬥力肯定不如半邊臉。

所以他跑到一半的時候跳了起來,一腳踩在了正在邁步的彈簧腿的大腿上,再狠狠一蹬。

既然蝙蝠能跳那麼高,這個腿借點兒力他應該也能彈得挺高。

沒想到還真讓他賭對了,這個蝙蝠的腿就像是個跳板。

在蝙蝠嗷的一聲嚎叫摔倒在地之後,甯穀猛地躍到了空中。

一腦袋撞在洞頂的時候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這個蝙蝠只是跑,沒有跳。

他都能聽到自己腦袋撞出來的聲音。

咚!

原來彈簧腿的彈性這麼好?

好在他可能有個頭很鐵的潛在能力剛被激發出來,這一撞居然沒把他撞暈,他在回落的過程中側過半個身體,借助下落慣性,一拳打在了半邊臉的半邊臉上。

這個綜合力量相當巨大,半邊臉直接倒地暈了過去。

甯穀摔到地上的時候,四周的人全圍了上來,不知道是不是挺長時間沒什麼有意思的事兒了,對著他就開始群毆。

他雖然是鬼城惡霸,但鬼城真沒有群毆的習慣,他頓時就被一通拳打腳踢幹趴下了,抱著腦袋往旁邊擠的時候抽空看了一眼,沒找著錘子在哪兒。

“揍他!揍他!”

一群不知道什麼來頭的人圍著他喊。

他一邊往人堆外頭擠一邊順手對著靠近身邊的幾個掄著拳頭。

混亂當中有人拽了他一把。

力量很大,跟他砸半邊臉的力量不相上下。

他立刻就被拽出了人群,沒等弄明白怎麼回事,已經被拉進了一間沒有紅光的屋子裡。

而外面高呼亂叫的人群裡有人往這邊指了一下,頓時嘈雜聲就平息了大半,變成了嗡嗡聲,嗡了一會兒就像是突然沒了興致,四下散去了。

甯穀整了整被扯亂的外套,又摸了摸自己的臉,轉頭往身後看過去:“謝……”

身後卻沒有人。

他又轉回頭,還是沒看到人,連續轉動腦袋四次之後,他確定這個把所有透光的縫隙都堵上了的小黑屋裡,沒有人。

“謝了。”他堅持道完謝,快步往門口走過去。

一陣細小的風貼著他身側卷過,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你是誰?”

12

甯穀的第一反應是有旅行者在逗他,畢竟這種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能力他手指頭一掰就能數出來起碼三個。

但他馬上又推翻了這個想法,這聲音是陌生的。

如果不是他認識的旅行者,那麼無論這個聲音是誰,又是什麼能力,又或者是什麼新鮮的裝置……他都應該跑。

甯穀逃跑的速度跟他打架一樣,都算是普通人裡最拔尖的那一種。

嗖一下竄出小黑屋的時候,感覺那個聲音都還在屋裡沒消散。

不過就算是這麼快的速度,錘子還是已經沒影兒了。

甯穀站在大廳中央,往四周仔細看了看,還是沒看到錘子,這個廢物不知道往哪條通道跑了。

跑得這麼果斷,一看就對鬼城惡霸的實力過於沒信心。

甯穀並沒有馬上順著錘子說可以走的那幾條通道去找,他不熟悉這裡的地形,不熟悉這裡居民和遊客的行事風格,也不確定錘子是逃走了還是出事了。

本來想默默觀察一下四周的人,這種騷亂過後,大多數人都會關注逃兵的方向,可惜很快他就發現這個經驗在這裡不成立。

四周的人都在走動,看似漫不經心,但他隨便跟幾個人對了一下視線就能看出來,所有的人都在努力不動聲色地關注著他。

他乾脆挨個兒把眼神都對了一遍,大家似乎還沒有準備好暴露,氣氛頓時就僵掉了。

李向從後面走向甯穀,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甯穀就已經警惕地回過了頭,看到他時表情一言難盡。

“跟我來。”李向走過他身邊說了一句。

甯穀在這種混亂茫然的情況還能有這樣的敏銳,挺讓他欣慰的。

“錘子不見了。”甯穀跟了上來,沒給自己辯解,第一句就說的是錘子。

“他沒事。”李向走進了左邊的一條通道。

身後甯谷停下了,李向回頭看他的時候,他正看著自己手腕。

李向掃了一眼後方夾在人群裡來回走動的幾個手指上戴著黑色戒指的蝙蝠,又看了看甯穀的手腕,上面有幾個藍色的小圓點:“你幹什麼呢?跟好我。”

“你是誰?”甯穀沒動,往旁邊一靠,看著他。

“李向。”李向回答。

“李向是誰?”甯穀盯著他。

“李向是你小時候幹了壞事不敢回家,去給你求情的人,”李向回答,“是你砸壞了人家屋子幫著你一塊兒去修的人,是你被團長掛在鐘樓上示眾三天,提前把你拎下來的人,是你打架褲子被人撕了幫你補的人……”

這種驗證對方有沒有迷失的方法,肯定不是錘子教他的,常來主城的旅行者不會這麼傻,一看就是甯穀自創的。

倒是很警惕。

“好了好了好了,”甯穀擺著手飛快地走到了他面前,“行了別說了,補得也不怎麼樣,還總記著。”

“錘子教你的嗎?”李向繼續往前走,“手上那個標記。”

“嗯,”甯谷應了一聲,“管用嗎?”

“剛被你踢的人,”李向說,“十年前在自己臉上劃了道口子,最後也沒回鬼城。”

甯穀一下沒了聲音。

李向回頭看了他一眼:“你,太不聽話了。”

“這事兒根本沒人跟我好好說,”甯穀皺著眉,“我憑什麼聽話?”

李向沒再說話,黑戒指跟了過來,他繼續往前走。

“有人跟著我們,”甯谷說,“戴黑戒指的。”

李向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們是跟著你。”

“為什麼?”甯穀說,“因為我打人了?不至於吧……這看著也不像是什麼有規矩的地方。”

李向把他推進了旁邊的一個小屋裡。

然後伸手指向跟來的幾個黑戒指,黑戒指馬上停住了,接著轉身裝著屁事沒有的樣子走開了。

甯谷被李向這一把推進來還有些不爽,但看清屋裡的情況之後,他立刻退到了門邊,一邊往外擠一邊特別誠懇地說:“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除了把他再次推進去的李向,這屋裡還有三個人,團長,團長的副手林凡,以及鬼城最厲害的女人琪姐姐。

“你錯什麼了?”團長說。

琪姐姐沖甯谷笑了笑,他馬上機警地跳到了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又一跳抓住了插在屋頂裂縫裡的一根鐵棍,讓自己懸空掛在了空中。

琪姐姐的能力很強,但他非常瞭解,只要不沾地面,他就不會被這個女人用看不見的手拽倒在地失去各種感官。

“小子,有種你別下來。”琪姐姐說。

“有種你一直在這兒守著我,”甯谷說,“美女。”

“你錯什麼了!”團長吼了一聲。

琪姐姐臉上剛要展開的笑容被他這一嗓子嚇了回去,還嗆得咳了好幾聲。

“我不應該偷偷進主城。”甯穀迅速找回了主題。

“你都去哪兒了?有沒有碰到什麼人?”林凡問。

林凡永遠沒有笑容,連表情都不捨得有,甯谷一直覺得初代還活著的旅行者裡就他最看不出年紀,可能就是因為長期面無表情沒有皺紋。

相比團長,甯谷更害怕的是他。

團長像個大鐵錘,掄過來有聲有響,是跑是扛有得選,而林凡像一根細細的鋼絲,裹在黑霧裡掃過來,把你掃成兩段之前你都發現不了。

“就在主城裡走了三條街,進個破房子睡了一覺,”甯穀掛在屋頂,老實回答,“進了個店,拿了件衣服,就身上這件,然後跟錘子來這裡,路上碰到了連川和他的貓。”

聽到最後這句時,屋裡幾個人全都抬了抬頭,一起看著他。

“差點兒死了!他往我腿上打了兩槍!疼得我差點兒暈過去,還搶了我的包,”甯穀趁機搏取同情,“要不是我們跑得快……”

“你比連川跑得快?”李向忍不住問了一句,“錘子也跑得比他快?”

“我們不能跑得比他快?”甯穀想了想,“他好像沒追我們。”

“你確定說的是實話嗎?”團長看著他,“回去了錘子說的要是跟你對不上,我就送你進舌灣。”

“實話。”甯穀說。

說出來了的都是實話。

但實話未必都說出來了。

甯穀在鬼城長大,一直被團長照顧得衣食無憂,但他每天四處瞎混,招貓逗狗惹事生非,三天一小架五天一大架,非常清楚旅行者並不是什麼善良的可憐的逃亡者。

逃亡是逃亡沒錯,但能逃到鬼城那種地方,還活了下來的,就沒有善良可憐的,善良可憐的當年在主城就已經灰飛煙滅了。

所以,團長留在那裡的行李箱,他奇怪的夢,連川為什麼能讓他們逃脫,甚至被搶走的那個突然發光的小方塊,這些在甯穀看來,有些只能跟團長說,有些永遠不能說。

還要打得錘子不敢說。

“你就留在這裡,”團長說,“哪兒也不要去了,時間到了跟我們回去。”

“我來都來了……”甯穀抓著鐵棍不想讓步。

“來都來了,”團長瞪著他,“出了什麼事的話,就是你死都死了!”

“你讓李向跟著我。”甯穀說。

“他憑什麼跟著你,你算老幾!”團長說。

“我跟著他吧,”李向說,“他不出去我也得在這裡守著他,剛已經有人過來了。”

“你還碰到誰了?”林凡問,“說實話,到這裡以後。”

“碰上一堆打我的瘋子啊,”甯谷說,“李向應該看到了吧?我一出來就碰到他了。”

“從哪兒出來?”林凡追了一句。

“那個沒光的小屋子,”甯穀抬頭看了看頭頂的縫隙,“沒有這種透出來的紅光……”

“詩人?”林凡說。

“嗯?”甯穀愣了愣,沒聽懂他說什麼,看過去的時候發現他這句話是對著李向說的。

“不確定,”李向回答得很簡單,“跟過來的是九翼的黑戒小隊。”

林凡沒有再問。

大概是因為還要逛街……還有別的正事要辦,團長帶著林凡和琪姐姐準備離開。

“你可以下來了。”琪姐姐看了看還懸在空中的甯穀。

“不,”甯穀說,“我就喜歡掛著。”

琪姐姐翻了他一個白眼,跟著團長出了門。

只還有李向一個人在屋裡了,甯穀才鬆開手跳了下來,仔細看了看這個屋子。

空無一物。

“這屋子是幹什麼的?”他問。

“空著的,只是一個洞,”李向回答,“這樣的屋子有很多,有什麼特別機密的東西要交易的時候就找一個這樣的洞。”

“哦……我們也出去吧,”甯穀說,“就在你熟悉的地方轉轉。”

“你剛碰到什麼人了?”李向問。

甯穀看著他,好半天才往身後的洞壁上一靠,抱著胳膊:“你猜?”

“失途谷的主人不是蝙蝠,不是主城的人,也不是旅行者,更不是流浪漢,”李向說,“失途谷的主人是詩人。”

“詩人是什麼?”甯穀問。

“一個人。”李向說。

“哦,”甯穀點點頭,他還以為詩人是一群人,就跟他們似的,“那我沒有碰到詩人。”

李向的表情明顯是不相信,他這個謊撒得的確也不太有誠意,但李向沒說什麼,只是補了一句:“詩人出現的時候沒有光,聽過他說話的人都失去方向。”

甯穀整個人都僵了一下。

沒有光他並不在乎,但後半句就不一樣了,他還要回去的。

“碰到沒有?”李向又問。

“可能是碰到了,”甯穀說,“那個屋子是沒有光。”

“他說什麼了嗎?”李向繼續問。

“沒有。”甯穀回答得很乾脆,完全沒有猶豫。

李向像是松了口氣,但很快又皺了皺眉:“這就怪了。”

不知道哪裡怪,但甯穀選擇不相信。

李向是個溫和的人,是甯穀認識的所有旅行者裡唯一一個沒有吼過他的人。

但甯穀對“危險”有自己的判斷,他現在沒法確定李向給他說的關於詩人的內容是真是假,畢竟以前沒有聽人提起過,所以李向這句在他看來有著明顯引導作用的“這就怪了”,暫時可以判定是在詐他。

“你想去哪裡?”李向問。

“給釘子找個護鏡,”甯穀說,“還想找找……”

“畫嗎?”李向問。

“嗯。”甯穀點點頭。

“這裡可能沒有,”李向說,“我從來沒見過。”

“那就找個護鏡。”甯穀很利索地精簡了目的。

“來。”李向走出了屋子。

穿過中心大廳的時候,四周的人有點多,甯穀的氣息突然變得有些不明朗,不過還能聽到腳步聲。

但等他有些不放心地回過頭時,卻發現就這麼短短十幾步的距離裡,甯穀已經不見了。

“混帳東西。”李向皺著眉輕聲說。

一個護鏡,居然還是鑲著紅邊的,簡直太神奇了。

在色彩單調的鬼城,這個耀眼的護鏡絕對能讓釘子成為眾矢之的,打架第一個挨揍,躲著第一個被抓。

甯穀拿起了這個護鏡,看著坐在角落裡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的一個人:“這是你的嗎?”

“你想要,它就是我的。”那人說。

“拿什麼換?”甯穀問。

“你有什麼?”那人動了動,右腳在左腿上蹭了蹭。

甯穀摸了摸兜,他現在什麼也沒有,本來包裡還有點兒能交換的東西,現在也不知道哪兒去了,連川撿走了吧,不知道會不會上交,如果還有機會碰上,他肯定得讓連川賠,都是他攢下來的寶貝。

“衣服。”甯穀抖了抖身上搶來的那件外套。

那人沒說話,伸出了手。

甯穀把衣服脫下來扔了過去。

那人接過衣服抖了抖,沖他一揮手。

甯穀心滿意足地把護鏡掛到自己腿上,這還是他第一次在鬼城之外的地方跟人交換東西,居然有種很享受的愉悅感。

就好像突然打開了一個小小的視窗似的,雖然看出去的風景也不怎麼樣,但就算同樣是垃圾,好歹也都是他沒見過的垃圾。

離開這個小屋的時候,他前後左右看了看,沒看到李向,也沒看到黑戒指。

甩掉李向並不是什麼難事,從小到大他甩掉的人沒有一百個也有五百個。

沒有五百個也有一百個。

不過李向重新找到他也不是什麼難事,畢竟他只敢在錘子給他指出的幾條交叉隧道和隧道盡頭的那幾個洞廳裡轉圈圈。

他得在李向找到他之前找到錘子,讓錘子閉緊他的嘴。

瞎轉了一會兒之後,甯穀知道了為什麼錘子每次來都只需要轉這麼點兒地方。這幾條隧道很長,還拐彎,除了盡頭的洞廳,中間還有小一些的洞廳,全都是人,還有各種各樣有意思的東西。

全是符號的書,木頭做的碗,號稱上古奇獸骨頭磨出來的骰子,帶小機關的沙漏……還有一些甯穀猜不出是什麼的玩意兒。

有些交換的東西堆在桌上,有些放在地上,還有一些掛滿了貨主一身。

甯穀在一個黑色的鐵桌前停下了。

桌面上放著很多東西,亂七八糟地堆著,按鬼城的第一條交易經驗,能有這麼多貨還放得這麼不走心的,都是厲害角色,往往心黑。

而且根據甯穀不知道在這裡能不能管用的第二條鬼城交易經驗,越是放在當眼位置的,越是脫不了手等傻子的滯銷貨。

所以他往邊兒上瞄了瞄,很快看到了個暗綠色的金屬球,可以一口咬到嘴裡的大小,不是很光滑,上面不知道是磕的咬的還是砸的,有很多小坑。

看不出有什麼用,但是除了防身打架的東西以外,甯穀就喜歡這種沒屁用但有顏色的有趣小東西。

“這是什麼?”甯穀問。

“傳說中的金鑰。”貨主湊到他面前,神秘兮兮地說。

這人是個獨眼,在缺了一個眼珠的眼眶裡放了一朵鐵制小花,用顏料塗成了黃色。

金鑰什麼東西,密這密那的都是騙人的東西,甯谷根本不信。

“藏在裡面,”黃花眼示意他晃一晃那個小球,“有緣人才能打開,只要能打開,你就是救世主。”

甯穀晃了晃小球,果然是空心的,晃動的時候裡面有東西輕輕撞擊球壁,感覺質地也是金屬,說不定就是個鋼珠,最不值錢的玩意兒。

“這東西我交易出去不知道多少回了,沒人能打開,你估計也打不開,不過沒關係,打不開可以拿回來再跟我換,就是價格得另議,”黃花眼抱著胳膊上下打量著他,“以前沒見過你,第一次來嗎?”

甯穀掃了他一眼沒出聲,只是把小球拿在手裡輕輕地晃著,時不時握一握。

“要不要?”黃花眼問。

“不要,”甯穀把小球扔回到桌上,“你就靠換兩次吃差價吧?”

“滾。”黃花眼指了指他。

甯穀笑了笑,雙手往兜裡一插,晃著就走開了。

沒走兩步就被人撞了一下肩膀,轉頭正想開罵,發現是錘子,腦袋上套了半個鐵頭罩,罩子頂上還有個尖刺一樣的東西。

“這什麼鬼東西?”甯穀問,“這破東西也值得你換?”

“團長找到你了?”錘子問,“這個是我剛撿的。”

“李向找到我了,”甯穀往四周看了看,“今天我們進主城,跑了三條街,睡了個覺,搶了一件衣服,碰上連川被打了一頓,逃進失途穀,你扔下我跑了,懂了嗎?”

“我沒扔下你跑,我是讓你跟我一起跑,你沒跟上!”錘子急了。

“懂了嗎?”甯穀瞪著他。

“懂了。”錘子反應還是很快的。

“找個人少的地方,”甯穀說,“等李向來找我們。”

“那……”錘子抬手剛要指,身後突然傳來一陣騷動。

“就是他!”黃花眼站在桌子上,踩著桌上的一堆貨,指著他們這邊喊,“他拿走了金鑰——”

四周所有的人都往這邊看了過來。

“什麼金鑰?”錘子猛地轉頭看著他,腦袋上的頭罩跟著移了半圈。

“跑。”甯穀抓著他頭罩上的刺一把把頭罩拽了下來,往黃花眼那邊狠狠一砸,轉身就跑。

“右!”錘子壓著聲音在後頭提醒了他一句。

右邊是堆在地上的好幾攤貨,繞過去來不及,甯穀直接一蹦,踩著地上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就跑了過去。

“抓住他們!”四周頓時亂成了一團,喊的罵的,摔東西的,不知道從哪裡湧出來的人在甯穀和錘子剛跑進隧道的時候就已經緊緊地追了上來。

“你別跟著我!”甯穀順手抓起手能碰到的東西往後胡亂扔著,邊跑邊喊,“他們只抓我!”

“屁話,我已經跟著了!”錘子在後面抱著頭,“快!出去往左繞出去就是樓梯!”

“去哪兒?”甯穀喊。

“主城!還能去哪兒!”錘子吼。

雖然一片混亂,但甯穀還是能分辨出自己後背,屁股,小腿,都被打中了,只是不知道被東西東西打的,後腦勺也被像是氣流的感覺擊中,一陣發悶。

看來的確是有旅行者留在了這裡,而且已經跟鬼城不是一夥的了。

如果不是離出口近,他和錘子不知道能不能在群毆裡撐到李向和團長他們找過來。

跑上樓梯的時候,甯穀回手撈了一把,抄到了錘子的胳膊,然後狠拽了一下,把他扔到了自己前頭。

錘子能力用不了的時候就是個連釘子都不如的廢物青年,留在後頭怕是上不完樓梯就得完蛋,不如讓他先出去,只要腳下是實地,錘子就又是一條好漢。

看到錘子沖出了出口時,甯穀回頭一腳踹在跟得最近的那人臉上。

不得不說蝙蝠改造之後大多都很靈活,甯穀踹倒了兩個也沒能阻止緊跟著就竄到了出口的幾個蝙蝠。

他往前猛衝了幾步,踩到了主城堅硬的地面上時松了口氣,接著就看到錘子彎下了腰,手往地上伸了過去。

但還沒等錘子發威,身後突然傳來了一陣低沉的機械鳴音,回過頭時眼前一道強光從出口前劃過。

隨著在劇烈氣浪裡四下飛濺的黑色碎屑,地面上出現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追到出口的人還沒露頭就被氣浪拍了回去,裹夾其中的鋒利碎屑帶著細微的尖嘯,被擊中的人發出各種慘叫。

甯穀被氣浪甩了出去,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才看清了這個爆裂場面的製造者。

也就不到五米的距離。

連川已經下了車。

場景非常熟悉。

黑色的制服,銀色的機械外骨骼,身上閃著藍光的武器,已經對準了他們的槍口,以及槍口後冷酷的臉。

而獰貓肯定已經斷掉了他們的後路。

主城清理隊,你們已經被鎖定,任何動作都是我開槍的理由。

連川的這句臺詞如果是固定程式,那他們就還有大概五秒的時間。

這個念頭還沒轉完,甯穀就發現自己對連川“殺人不眨眼”的總結認識得不夠深刻。

連川一個字也沒說,手裡的槍就啟動了,通體泛出暗藍色的光。

13

除了跟連川直接打過交道的人,那些只從傳聞裡聽說過連川的人,其實對他的危險都沒有真正領會。

李向從出口的攻擊方式就已經知道是連川,如果需要驅散,別的鬣狗可能會直接往出口開一槍,強光或者氣霧。

而連川的這一輪驅散,只用了鞋底。

地面上那一道碎屑飛揚的裂痕,是他用鞋底劃出來的,裝備的堅硬程度可以做到,但對力量爆發和技巧的要求不是普通鬣狗能做到的。

甯穀爬起來之後還先看了一眼連川,如果要死,就死在這一秒。

保護甯穀。

他不能出事。

背後出現巨大的推力,這是團長,李向借著力幾乎是飛了出去,在連川的武器發射的瞬間攔在了甯穀面前。

藍色的一束光在他面前一米的位置炸成了一面閃著金光的牆。

“李向!”甯谷往李向那邊跑。

但剛一邁步,一道黑影就從左邊竄了過來,他只感覺自己左胳膊和肚子上一陣鑽心的疼,低頭看到了一條長長的黑色傷口,這是奔著把他一劈兩段去的,要不是他刹得快……

他看了一眼右邊,獰貓已經轉過頭,前爪伏低,正死死地盯著他。

李向。

連川偏了偏頭,那麼團長……

團長從出口跟著沖出來的時候,連川有些意外。

團長和李向會一同出現,本身不算意外,他倆一攻一防,多年的搭檔了,但會同時為了甯穀出來,就有些意外。

很多旅行者不怕死,他們對生死的想法不一樣,只要夠刺激,死活不過是結局的一種,全都可以預見,只是不能挑選。

所以很多時候,他們並不會搏命救人,尤其是這種情況下,兩個核心人物出手……

連川沒有猶豫,腿一蹬地沖了出去。

團長還沒有站穩就已經發動了第一波攻擊,在地面上砸出了一個深坑,堅實的地面仍然能感覺到這一擊的強力震動。

但連川已經不在那裡。

甯穀看清的時候,連川已經出現在可以跟李向面對面的位置,跨一步就能握手說幸會。

防禦從一開始就沒有間斷,以甯穀的瞭解,鬣狗的武器破不了李向的防禦,但連川畢竟不是普通鬣狗,連臺詞都不念完就出手,不能以普通鬣狗的標準來判斷。

甯穀心跳得很快,除去緊張,還有對自己“在主城就是個廢物”的深切認識。

連川突然躍起,身體向後傾,躍到空中之後一腳踢在了李向上方。

什麼也沒有的空氣裡被他踢出了一腳火星。

那是李向防禦的邊界。

團長第二次攻擊緊跟著他躍起的同時發起,空氣裡都能看到震動的波紋。

但連川再一次躲開了,甯穀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出現在了斜上方,加速下落的時候沒有任何人能反應過來。

李向防得了武器攻擊,防不住這個人。

甯穀沒想到自己第一次進主城,就能獲得跟鬣狗連川臉對臉問候的機會。

連川的臉就在離他兩個拳頭的位置。

之前每次都被槍口遮掉一半的臉,現在除了眼睛,全都看得清清楚楚。

兩人的這個距離,團長過於粗放的攻擊能力已經不能發動,甯穀也不可能跑得掉。

死就死吧,誰怕過呢?

誰知道會不會有另一個世界呢?

連川微微偏了一下頭,在甯穀抓緊時間給自己的人生致詞的時候,他的護鏡突然有了變化。

黑色漸漸變淡,最後消失。

透明的護鏡後面,甯谷看到了連川的眼睛。

林凡的攻擊帶著風,像是一把看不見的刀,直插向連川後頸。

李向也側過了身,撲向了獰貓的方向。

連川卻已經從甯穀身邊擦肩而過,越上了對面的屋頂。

甯穀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甯穀!”錘子連滾帶爬地蹭到了甯穀身邊,手也沒敢往他身上碰,只是扯起他的衣服想要檢查。

“沒時間了。”李向抓著甯穀胸口的衣服把他拎了起來,團長把甯谷扛到了肩上。

雖然來過主城好幾次,但這次之前從來都能平安撤退沒碰到過鬣狗的錘子,根本無法判到底發生了什麼。

從他們逃出失途穀,摔到在地到現在,只是短短的十幾秒,一場交鋒卻已經結束,甯穀還受傷了不知死活。

他整個人都是懵的。

不僅是他,所有活著的旅行者,碰到這種場面都會是懵的,畢竟對於大多數旅行者來說,碰上這種事都會是第一次並且不會有再有第二次的絕版經歷。

因為騷亂,很多旅行者從出口和附近街道跑了過來。

而從出口跟著出來的,還有不少蝙蝠。

主城全城宵禁的時間裡,蝙蝠基本不可能幹出這種送死的事情來,誰都知道主城這幾個失途谷的出口平時都有城衛,何況是旅行者進城的時間裡。

團長和李向帶著跟過來的旅行者開始往城外跑。

“你們幹什麼了!”林凡一邊往四下看著,一邊抓住錘子問了一句。

連川躍上房頂之後消失了,獰貓也不知道去了哪兒,但連川的車還在,人肯定就在他們附近。

“我們沒幹什麼啊!”錘子喊。

“沒幹什麼為什麼連蝙蝠都追你們!”林凡提高了聲音,瞪著他。

“是有個瘋子說甯谷偷了他東西!”錘子焦急地說,“這不是屁話嗎!甯穀怎麼可能偷東西!他只會搶東西啊!”

“說沒說偷的是什麼東西?”林凡又問。

“沒說,”錘子皺著眉,“就喊他偷東西了……”

連川在房頂上跟著撤退的旅行者往黑鐵荒原的方向跑,通話器裡有隊員們相互通報位置和情況的聲音。

城衛已經啟動追了過來。

旅行者只要沒有對主城造成大的破壞,大規模撤退的時候為了避免傷亡,他們是不參與阻止的,只由城衛進行驅趕和警示,防止有旅行者脫離大部隊在主城逗留。

“旅行者甯穀資訊接受完畢。”通話器裡傳來雷豫的聲音。

“收到。”連川回答。

雷豫接著切進了私人頻道:“有沒有發現異常?”

“沒有,”連川回答,“嘗試攻擊之後也沒有異常。”

“只是失去意識?”雷豫問。

“是。”連川回答,盯著下方道路上尖叫狂呼奔跑著看不出是害怕還是興奮的旅行者,李向的防禦很強,對掃描結果有影響,現在他已經找不到團長和甯谷的位置了。

“後面的事你不用管了,你和老大收隊,”雷豫說,“我要馬上把他的生物材料送到內防部。”

“明白。”連川向老大打了個手勢,又低頭看了一眼固定在腿上的密封瓶,裡面放著的是從甯穀腰上撕裂下來的一小片皮膚組織。

之前從甯穀手上繳獲的那個武器,確定是旅行者被趕出主城之前就已經淘汰了的二代干擾型武器,但它真正的用途,是極端情況下清理隊員自毀。

根據內置編號,這個干擾器曾經的使用者,是雷豫的前前前任隊長齊航。

清理隊的公開檔案裡有記錄,齊航是在旅行者被完全驅離的那次戰鬥中消失的,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是不是活著也沒有人知道。

這個武器重新出現,在內防部看來,至少能確定兩點。

齊航沒有自毀。

甯谷跟齊航有關係。

不過連川對這兩點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另外兩點。

上面為什麼這麼在意齊航。

甯穀身份特殊。

他的這次任務就是取到密封瓶裡的東西,並且對甯穀進行攻擊測試,很明顯甯穀已經引起了關注。

直接像殺掉普通旅行者那樣殺掉甯穀已經不可能了。

所以他剛才只能用了別的辦法。

“醒了沒?”團長站在車廂盡頭,角落裡甯穀躺在地上,身邊圍著幾個人。

列車隔了一夜才回來,他們不得不在軌道邊守了甯穀一夜,好在鬣狗和城衛都不出城,但甯穀也一直沒有醒。

“還沒有。”錘子回答,自打甯穀倒地,他的眉頭就一直沒有展開過。

“身上都搜過了?”林凡坐在一邊問了一句。

“沒東西,”琪姐姐歎了口氣,“連帶去的東西都沒了。”

“他的那個包大概是被鬣狗拿走了。”錘子說。

“鞋子裡搜過了沒?”林凡繼續問。

一直沒出聲的李向抬頭看了他一眼:“醒了再問吧,他又不是幾歲的小孩子了,搜成這樣是不是有點兒過分?”

林凡沒再說話。

“回去以後把他關起來,”團長開口,“不能再離開鬼城半步。”

“關哪兒?”李向問。

“鐘樓。”團長說。

甯谷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的痛苦。

緊張,驚恐,絕望,不知道會在哪一秒突然襲來的巨大疼痛,和不能動不能說也不能表現出來的忍耐。

一切都沒有來由。

為什麼沒有人提起過連川還有這樣的能力?

他只覺得四周一片混亂的聲光,人影,破碎的畫面像是被強行塞進了腦子裡,但卻什麼都分辨不出來。

連川這個狗!

護鏡變色的時候他就應該反應過來,這種冷血殺人狗打架打一半突然給對手展示眼睛是什麼狗屁流程?

哦,他並不能被稱為連川的對手,他也沒跟這個冷血殺人狗打架……他是單方面被毆打了。

腰上。

連川沒用武器,只用手,在他腰上劃了個口子。

這人從他身邊路過,在他臉上表情都還沒做出來的時候,劃破了他穿在外套裡面用三個玻璃花瓶跟地王換來的護甲。

這個護甲之前還被他的貓抓破了一道!

……不對,重點不是這個口子。

重點是什麼?

列車回到鬼城,旅行者們像出發時一樣,帶著狂歡過後的喧囂,沒有失去夥伴的鬱悶,沒有受傷的痛苦,沒有一場混亂過後的疲憊,像一群永遠踩在電門上的電動跑馬燈……

釘子迎著奔嘯而來的人群,盯著每一張興奮的臉。

看到錘子的時候,他跳了起來,往前跑過去,接著就看到了走在錘子身後的團長,還有被扛在肩上的那個人。

看不到臉,但釘子認識那雙鞋,他找到的那根羽毛,甯谷一直藏在這雙鞋的內側夾層裡。

“甯穀?”釘子嘴都哆嗦了,“甯穀?”

“回去。”錘子過來拽著他就走。

“是甯穀嗎?”釘子掙扎著,“那是甯穀嗎?”

“是……”錘子低聲說。

釘子沒等他話說完就嚎了起來:“甯穀!甯穀!”

錘子捂住他的嘴往回拉:“他沒事!你再喊兩句,團長把我們三個都關起來。”

“關起來?”釘子剛松了一口氣,聽到後半句,感覺汗毛又支起來了,“關哪兒?”

“鐘樓。”錘子說。

“……怕屁!”釘子說,“一塊兒關就一塊兒關……”

“你有沒有腦子?”錘子收緊手,捂死了他的嘴,壓低聲音,“都關進去了他還怎麼出來!”

釘子愣了愣,一下沒了聲音。

鐘樓在旅行者最大的三號庇護所正中間,是一個由金屬焊接成的圓柱形高塔,鬼城的最高建築,幾根直插到地底深處的金屬支架讓它能在鬼城的狂風裡百年不倒。

除了頂上的一個鐘,鐘樓再也沒有別的設施,這個鐘也只是個擺設,並不走字兒,連個指標都沒有,只有一圈數字。不過別說是鬼城,就算是主城,也沒有人關注過時間這個東西。

每一個人都知道一秒兩秒三秒,一分鐘幾分鐘,一小時幾小時,更長的還有十年百年,但沒有人清楚幾點幾分。

對於他們來說,時間只是可以看到開始和結束的一段變化。

或者不變。

鐘樓是第一批旅行者建的,為了紀念他們離開主城那一天。

從那天起,他們失去了晨昏。

“好了,”李向檢查了一下甯穀腰上的繃帶,“老八處理過了,睡一覺應該就能好了。”

甯谷低頭坐在窗邊,聽能到外面呼嘯的狂風,這裡是鐘樓最高處,一個比他小屋更小的房間,地上鋪了些被子,基本就占滿了。

“你跟錘子說的差不多,他說沒看到你拿東西,你說拿了個球又放回去了,”團長說,“不知道你倆是串通好了還是真的,不過我打算相信你倆。”

“謝謝叔。”甯穀說。

“現在我們要確定一件事,”團長的聲音變得有些嚴厲,“你不能再不經允許去主城,會有人盯著你,只要被發現,你就再也沒有走出庇護所範圍的權利。”

甯穀抬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回答我。”團長說。

甯穀看著他:“經過允許可以去,對嗎?”

“……是。”團長點了點頭。

“會允許嗎?”甯穀問。

李向偏開了頭,看向窗外。

團長沒有出聲。

“先關著我吧。”甯穀悶著聲音。

團長和李向離開之後,甯穀坐在地上發了一會兒呆才躺下了。

腰上的傷不疼了,就像團長說的,睡一覺就肯定好了。

但他現在不敢睡覺,一閉上眼睛,他就還能看到之前的那些混亂畫面,有小孩子,有成年人,還有看不清的樣子的怪物,耳邊各種聲音,有斥責,有命令,還有聽不出語句的怪異鳴叫,一切都像是旁觀,但又全能感受到,那種比他在鬼城打的任何一次架都真實的疼痛。

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跟連川對視的那一眼,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後勁?

沒錯,他並不是被連川傷那一下暈倒的,就那樣一個傷,他帶著二十個都還能跟人打架,在連川碰到他之前,他就已經站不住了,就因為那一眼。

這趟主城,去得非常混亂,他就像突然被一萬多個問號纏身,勾胳膊勾腿的。

詩人,耳邊的低語,那個小球……但他現在最想弄清的,就是連川看他的這一眼。

如果這是連川的能力,主城不可能容得下他,他這種狗中狗,肯定是主城的嚴密監控物件,任何一點異常都不可能有的。

在這麼公開的場合使用更不可能,當年旅行者為什麼被趕盡殺絕,他們應該更清楚,就是他們幹的。

所以這不是連川的能力?

……是英俊的甯穀的能力?

甯穀忍不住笑了起來,笑得腰上的傷都有些疼。

不可能,他可是鬼城惡霸,一直沒有能力也就算了,好容易有了能力,居然是自虐?跟人對峙的時候一發動,嘎嘣一下先倒了……

得算是鬼城開天闢地以來獨一份,屬於感化系。

“哪兒你也別去,”釘子堵著門,看著瘋叔,“甯谷成天往你這裡跑,你肯定不是真瘋子,現在他被關起來了,你都不幫著想點辦法嗎?”

“關起來好。”瘋叔說。

“你說什麼瘋話!”釘子急了,指著他,“甯穀沒少給你找好東西吧!這麼多年,別人都不願意靠近你,就甯穀經常過來跟你聊天,幫你修屋子!還給你拿吃的!”

“關起來好。”瘋叔又重複了一遍。

“你再說一遍!”釘子吼了起來。

“他就不該去。”瘋叔說完一揚手。

釘子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就摔進了門外的狂風裡。

甯穀從地上一躍而起的時候,身上的劇痛還沒有消散,他靠著牆喘了半天才緩過來。

覺果然是不能睡的,在這個勁頭過去之前,睡覺就是自虐。

但這次他不再是完全的一片混亂,他看到了一面破碎的金屬牆,他在金屬牆上看到了連川的臉。

看上去年紀要小得多,但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來。

雖然疼得身體都在顫抖,眼神卻跟現在的連川沒有區別,堅定而冷漠。

甯穀緩緩坐回了地上,他總算明白了。

他看到的,他感受到的,都是連川記憶。

14

睡了一覺醒過來之後,甯穀把腰上的繃帶扯掉了,傷已經好了,老八叔的能力還是很實用的,再小點兒的傷直接摁摁就能好,但是煩人的是他每次都要往人傷口上吐口水,跟其他人的癒合能力以示區別,畢竟這能力在鬼城也不稀缺。

甯穀起身,想找點兒水擦擦,但這個小屋裡什麼都沒有。

轉了一圈經過視窗的時候,他發現鐘樓外面的空地上站了個人,站在人體打火機點亮的小紅燈籠旁邊,看不清是誰。

他湊到窗邊揮了揮手,那人轉身順著一溜燈籠照亮的小路走了。

不是釘子,這會兒釘子要是過來,肯定鬼鬼祟祟不敢站在光亮裡。

這人看著像林凡。

林凡在車上想要檢查他的鞋,這句話他是聽到了的,只是當時整個人都是混亂的,還動不了。

還好李向阻止了。

因為那個所謂的“金鑰”,他的確拿了,而且就藏在鞋子裡,跟那根羽毛一起。

這東西他沒告訴任何人,看來錘子反應很快,甚至在沒有串通的情況下,還幫他隱瞞了“金鑰”這個資訊。

甯谷坐回牆邊,從鞋子內側小心地取出了一顆黑色的圓珠,應該是鐵珠,在鞋子的金屬護板上能敲出叮叮的金屬音。

珠子上有很多細小的孔,看不出個所以然。

不過這東西說不定很重要,畢竟黃花眼當時一聲“金鑰”,就能讓一幫人連真假都不判斷就開始追殺他。

而且,他懷疑這東西跟自己有關。

起碼是主城有什麼東西跟自己有關,要不林凡不會那麼直接。

包裹這東西的那個金屬球上遍佈的小坑,像是被很多人砸過咬過磕過都打不開的樣子,如果不是黃花眼做假,那就的確是沒人打開過。

但他拿到那個球的時候,就感覺有個地方捏一下就能彈開。

所以他就悄悄捏了幾下,果然就打開了,裡頭就這麼個東西。

金鑰?

哪裡的?幹嘛使的?

還得找個一樣的洞放進去嗎?那範圍未免也太大了。

蝙蝠似乎都知道這東西,不是什麼秘密。

……或者是有人曾經打開了,又換了這個小圓珠進去?

不管怎麼樣,這個在他從來沒有踏上過的地方,隨手拿起的一個機關,就這麼打開了。

一個鬼城生鬼城長連父母是誰都不知道的普通人……

“你是誰?”

小黑屋裡的聲音他還記得很清楚。

我是誰?

甯谷,鬼城惡霸,團長一手養大的非鬼城領袖接班人,英俊的鬼城門面……

所以你到底是誰?

他問過團長很多次,小的時候。

我是誰啊?我為什麼沒有父母?也沒人知道他們是誰?

團長的回應永遠都是沉默。

甯穀拋了拋手裡的小圓珠子。

也許這一切的答案就在主城,也許這就是團長他們不讓他去主城的原因。

所以他必須再去主城。

而且……他還有一個很充分的理由。

連川為什麼要讓他看到那些東西。

他現在能確定的一點,就是連川肯定知道他能看到,專門露出眼睛就是為了讓他看到,讓他感受到。

為什麼?

“目標鎖定。”連川說。

車在空中向前一沖,掉轉車頭之後攔在了一對正在瘋狂奔跑的年輕人面前。

一男一女,緊握的雙手,一看就是戀人。

“主城清理隊,”連川從瞄準鏡裡看著他們,說出那句已經重複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臺詞,“根據主城出生人口管理規定,70135號女性未取得生育資格……”

“她有名字!”年輕男人喊了起來,聲音裡帶著憤怒,“她不是一個編號!她叫……”

連川按下了按鈕,一道銀色的光擊中男人的腿,他瞬間倒地,大口喘著氣,疼痛讓他無法再發聲。

不要告訴我她的名字。

連川重新瞄準旁邊的女性,她沖著槍口笑了笑。

連川在她開口說話之前按下了回收按鈕。

轉瞬間,街道上就只剩了躺在地上淚流滿面的男人。

疼痛還沒有消退,他無法行動,也出不了聲,只能死死盯著轉身跨上車的連川。

“鬣狗都去死!”有人替他喊了出來。

連川發動A01

“魔鬼!死神!劊子手!”又有聲音加入。

“主城不需要你們!滾出去!”

連川車頭一抬,躍上了房頂,老大看了他一眼,跟在他身邊開始在一排排的屋頂上飛奔。

“來坐坐嗎?”通話器裡傳來李梁的聲音,“你現在跟我們離得挺近的。”

“不坐。”連川回答。

“不喝酒,”李梁笑笑,“我和路千,在光光的那個店,現在人挺少,我們在這裡休息。”

光光是李梁的朋友,是個綠地出身的女孩兒,因為個性叛逆放棄了直升內防或者城務廳的道路,去C區開了個不起眼的娛樂店。

娛樂店很多地方都有,遍佈ABCD各區,但隨著區域從內而外的混亂,娛樂店的娛樂方式也從玩牌聊天小遊戲升級為各種表演按摩和另類服務。

據說蝙蝠們也有,形式上有著非常強烈的蝙蝠風格,比如全改裝蝙蝠決鬥,打散架了為止。

連川沒看過,也沒什麼興趣,他的極限在按摩腦袋。

對於常年頭疼的他來說,這個的確還挺舒服。

“真的不試試腦袋以外的地方嗎?”光光抱著胳膊靠在桌子旁邊,一臉無奈地看著連川,“肩膀呀,胳膊呀,腿呀,都可以放鬆一下,你們每天跑來跑去多累啊,只捏頭夠嗎?”

“說得好像我們每天還用頭跑,”連川閉著眼睛,“就按頭吧,身上有裝備助力,不累。”

“是啊,頭上不光沒有助力,還要戴頭盔,累。”李梁在旁邊的一張小床上躺著,因為隨時可能有任務,外骨骼都還在。

“行吧,”光光走到連川身邊,開始幫他按摩腦袋,“要不要喝點兒東西?”

路千在吧台後面,趁著沒有客人,正在調製飲料,各種顏色的水摻在一起。

“不了。”連川說。

“可以嘗嘗我做的,”路千說,“感覺應該挺不錯。”

“不了。”連川重複了一遍。

李梁笑了起來。

路千喝了一口自己調出來的水,皺著眉:“為什麼都是一樣的味道?”

“原料都沒進調味機呢,”光光說,“當然是一樣的味道。”

調味機價格不菲,除了高等安居地的住戶,能用上的都是各種娛樂店和酒館,沒有調味機加工的原料都是同樣的味道。

比起系統的自動配給,經過調味機的食物和飲品口味種類要更多一些,味道也更好一些。

雷豫叫他回家去吃的就是這種,春姨的手藝很好,能把原料通過重複加工獲得更好的口感和更複雜的味道。

但連川對所有的味道都沒有特別的興趣。

他有時候會想,這味道,到底是調味機給原料再傳遞給舌頭的,還是通過原料把某種資訊直接傳遞給了大腦?

原料就像是一場夢,夢裡沒有聲音,沒有氣味,沒有口感,但你依然知道你聽到了什麼,聞到了什麼,吃到了什麼。

一切都只是大腦告訴你的。

舌頭只是用來說話的。

光光挺喜歡清理隊的人到店裡來,他們都安靜,話不多,也不會有多餘的動作。

C區已經不像她小時候記憶裡的那樣,只是街景略顯灰暗總體還算安寧,現在的C區慢慢變得像更外層的D區,灰暗而混亂,人也變得可怕起來,謾駡和打鬥每天都在上演。

所有的變化都來自人心,主城日益加快的衰敗,讓很多人開始有隱隱的擔心,擔心自己會成為親歷主城被黑鐵荒原吞噬的那一代。

也挺好的,與其無聲無息無可逃避的回收死亡,不如見證一下世界如何消亡。

剛按完腦袋頂,連川的通話器響了“滴”的一聲。

光光的手還沒來得及從他頭上移開,他已經站了起來,走出門外的時候,通話器裡的人聲才傳出來。

“一組六組集合,去出站口檢查。”雷豫的聲音響起。

“六組收到。”連川回頭看了看,李梁和路千也已經跟了上來。

“一組收到。”龍彪回答。

李梁跟連川對視了一眼,他們上次接到檢查出站口的命令時,是系統出錯,打開了材料庫的門,非規計畫實驗材料逃脫。

“請確認任務內容。”通話器裡龍彪又問了一句。

“捕捉材料VB39VB45,”雷豫說,“VB39高危。”

連川跨上了車,這種組合的編號意味著材料都是已經通過了測試,是準備進入生產實驗階段的成熟個體。

在管理上相當嚴格。

居然逃脫了?

或者是系統又出錯?

這種可能性實在有點兒低。

“為什麼不讓城衛去?”出發之後路千用小組頻道發出疑問,“他們就在附近吧,我們還需要趕過去。”

“城衛和治安隊,一個守外敵,一個清內亂,”李梁說,“其它的活兒都歸我們。”

“這個其它的範圍比我想像的要大得多啊,”路千歎氣,“難怪我申請來清理隊的時候,我的訓練員建議我去查腦子。”

“也不是不可以查一下。”連川說。

“嗯?”路千隔著一條街從屋頂上轉過頭看了他一眼。

通話器裡傳來了小組幾個人的笑聲。

列車不來的時候,出站口就只是一片荒蕪的野地,這裡不曾有過任何建築,也沒有留下任何人類生活的痕跡。

只有孤零零的軌道從黑霧裡隱約露出一段。

身後就是主城,可如果不回頭,眼前完全沒有一絲生機,寂寞得像是整個世界都已經不復存在。

相比之下,還能看到的殘垣斷壁哪怕是廢墟遺址的黑鐵荒原,都比這裡顯得溫暖。

一組和六組的人都已經趕到,按習慣的搜索隊形排出了一個弧形的半包圍圈,準備向前壓進。

“到達任務地點,”龍彪說,“開始掃描。”

護鏡上的目標資訊已經傳過來,VB45是普通級別,女性,沒有攻擊性特質,而同樣也是女性的VB39,資訊是用紅色標注,說明危險程度高,有侵蝕特質。

連川皺了皺眉,非規的研究方向看來已經不是一開始宣稱的那樣,目的只是激發人體潛能,增加抗性,提高對惡劣環境的承受能力……

如果說之前看到的那個類k29的怪物是個意外,那麼VB39這種跟009完全不同,功能已經趨於完整的實驗體,很明顯是為了抗衡旅行者。

除非這是另一個項目,城務廳不知道的項目,秘密的項目。

誰搞的?為什麼?

連川並不想知道,但有一點能確定。

……明天又要頭疼了。

兩個實驗體的座標很快顯示,距離他們不算遠,但位置有些危險,已經在軌道安全段的盡頭,再往前就是黑霧,進去的人從未返回。

“注意安全距離。”龍彪說。

這個安全距離指的就是黑霧。

半包圍圈慢慢向前壓進,很快連川就在越來越濃的黑霧裡看到了兩個晃動的影子,看上去是人類形態,但VB45的身形要小很多,感覺只到正常男性腰部的高度。

“瞄準,”龍彪說,“一組左,六組右。”

左邊的是VB39右邊是VB45,連川對於龍彪要拿高難度的任務沒有意見,他的目的只是順利完成任務。

“鎖定。”他舉起了捕捉槍。

這槍的威力連川一直沒有過質疑,但在目睹甯穀中了兩槍都還能跑得跟風一樣的奇景之後……

加上這次的目標比較特殊,在瞄準的同時,他已經判斷好了目標可能逃跑的方向,以便隨時改變捕捉路線。

兩組人的武器是同時開火的,瞬間電光連成網狀撲向兩個目標。

VB45應聲倒地。

VB39卻在開火的同時往後躍起,躲開了攻擊。

再往後幾步就能退進黑霧,雖然躲過攻擊的這個速度並不算快,賭對了開火時間就能避開,但這速度退進黑霧是足夠了。

連川收槍的時候人已經到了VB45身邊。

稀疏的頭髮,灰白色的眼睛,有些發黑的皮膚,如果這就是主城以後的人類,恐怕有一半以上的人會選擇被黑鐵荒原吞噬。

他抓住VB45的胳膊往後扔給跟過來的龍彪。

逼到VB39面前。

兩個動作幾乎是同時完成。

所有人都知道,連川比武器快,徒手攻擊才能發揮他的真實速度。

但每一次這樣的接觸,都賭上了自身安全。

連川冷酷如同死神的傳說,很大程度上,源自他對完成任務的執念。

連川的手擊中VB39肩部,這一下不致命,但能瞬間制服絕大多數對手。

VB39跪到了地上。

連川的第二次擊打是在背部,有連他自己也不一定能覺察出來的瞬間遲疑,他看到了VB39身上有運輸標,一個打在後頸上的黑色圓標。

這是作訓部的運輸標。

兩個目標不是從實驗室逃出來的,是在運輸途中逃出來的。

而逃逸的地點,恰好是主城與鬼城唯一的聯接點。

儘管連川努力讓自己不去思考,卻還是馬上做出了判斷。

這是內防部要秘密運往鬼城的實驗品。

VB39VB45都裝入控制箱裡之後,龍彪看了他一眼。

兩個組的人都已經看到了那個黑標。

這意味著什麼所有人都清楚,並且已經習慣。

“連川。”龍彪看著他。

“嗯。”連川應了一聲。

“我真的非常討厭你。”龍彪說。

“這句未必重置啊,”連川說,“畢竟誰都知道。”

“也是。”龍彪往箱子上踢了一腳,“再加一道電力鎖,送回內防部。”

回到車旁邊的時候,老大繞過來,用尾巴在他腿上輕輕掃了一下,算是對他可能又要頭痛表示了潦草的安慰。

連川跨上車,發動的時候看到了裝備鬥裡的小皮兜。

這是之前從甯穀那裡繳獲的,沒有什麼值得上交的物品。

本應該扔掉的東西,連川隨手放在車上之後卻一直沒有扔。

他看了一眼延伸向黑霧裡的軌道,掉轉了車頭。

甯穀。

這個本來對他來說只是個暗雷的旅行者,在發現內防部跟鬼城可能有超出提供實驗材料的密切關係之後,幾乎已經變成了明晃晃懸在他頭頂上的刀。

15

七天了,甯谷被關在鐘樓頂層的小屋裡,只能靠送來食物判斷時間。

早中晚三頓,他都數著,已經21頓了,七天整。

如果不是還有人送食物過來,甯穀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被鬼城遺忘,七天都沒有任何人來看過他,甚至也沒有人再出現在鐘樓下面。

“啊——”他把腦袋探出窗口,在狂風裡喊,“啊——釘子——釘——李向——李向——”

風太大,鐘樓頂這個高度的風更大,他這幾嗓子,聲音感覺連個尾音都展不全就被吹散了。

他看著眼前被狂風吹出了紋理感的濃霧。

是車又要來了嗎?

這車要是活的,算得上是最有性格的車。

在甯穀有限的二十幾年生命裡,車來車往無數次,最長的間隔是他過了兩次生日,最短的間隔只有一天,最狂熱的旅行者都做不到在睡了一覺之後立刻再次啟程。

如果是車又要來了,他要怎麼才能從這裡出去,又怎麼才能在嚴密的各種能力監視下,離開鐘樓,溜出庇護所範圍,登上列車?

“啊——”他又喊了一嗓子,“李向啊——”

以他的經驗,現在唯一還能來解救他的,就只有解救過他無數次的李向了。

“李向和團長去舌灣了。”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甯穀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在門上的小視窗裡看到了林凡的半張臉。

“你怎麼來了?”他有些警惕地問了一句。

“看看你跑沒跑。”林凡說。

“他們去了多久了?”他這才反應過來林凡的話。

“幾天了,”林凡的臉慢慢移到小窗口正中,看著他,“悶嗎?”

“不悶。”甯穀坐回了地上。

他平時跟林凡沒有多少交集,這人深居簡出,窩在他的屋裡一兩個月不出露面都很正常,現在突然單獨出現在這裡……如果沒有主城的那些經歷,和林凡對各種細節的追問和想要檢查他的鞋,他也沒什麼想法。

但現在卻感覺有些不踏實。

“這幾天反省了嗎?”林凡問。

甯穀看了他一眼,團長和李向都不在,那林凡來檢查他有沒有老實呆著,有沒有反省,倒也說得過去。

“沒有。”他如實回答。

林凡皺了皺眉:“團長留下的話是你什麼時候答應未經允許不能去主城,什麼時候讓你出去。”

“那等吧,”甯穀往後一靠,“我可以不出去。”

林凡看著他沒有說話。

甯穀繃了一會兒,也看了他一眼,門上的視窗很小,正好能容納林凡的臉,他看了半天,忍不住說了一句:“你臉是卡窗戶上了嗎?”

“嗯?”林凡愣了愣之後突然笑了起來。

這是甯穀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不怎麼好看,隱藏著的皺紋都暴露了,但無論好不好看,都很讓甯穀吃驚。

這人還會笑呢。

“你很像你爸爸。”林凡收了笑容,說了一句。

甯穀上一驚還沒有吃完,跟著又吃了一大驚,頓時有種被噎著了的感覺,咽了兩次口水才緩過來。

“你說什麼?”他從地上跳了起來,走到了門邊。

林凡沒有說話,臉從窗口上移開了。

“林凡!”甯穀急了,立刻從視窗把頭塞了出去,看到林凡已經轉身,正在下樓梯。

他在鐵門上用力踢了幾腳,鞋上的金屬護板跟門撞得哐哐響。

“別走!你什麼意思?”他吼。

“車來的時候守衛有空檔,”林凡的聲音漸漸變小,“走不走得了,看你自己的了。”

“林凡!”甯穀把腦袋縮回屋裡,扳著窗口使勁晃了幾下門。

門當然是紋絲不動,林凡的聲音也消失了。

“新的一天歡迎你。”

頭疼沒有緩解,聽到系統問候的時候,連川還在耳鳴。

今天的早餐是牛肉和雞蛋,他吃完了也沒嘗出什麼味兒,嘴裡都是苦的。

已經一個星期了,頭疼的頻率已經降低了很多,差不多這兩天就應該能消失。

連川換了身衣服,準備出門去買點兒日用品,再去雷豫家坐坐。

他不太習慣穿便服,也不太習慣走路,更不習慣走在人群裡。

雖然這樣的時候,他不會感受到仇恨的目光,不會聽到惡毒的詛咒謾駡,也沒有一次又一次面對絕望目光時的壓力。

但他似乎更願意是只鬣狗。

鬣狗有目標,鬣狗有恐懼,鬣狗有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的掙扎。

而擁有主城二級居民身份卡的非最普通人連川,今天一整天能想出來的最有意義的活動是買牙膏。

“要哪種口味的?”收銀員拿過他的身份卡刷了一下,“這個月供應檸檬蘋果青椒和胡椒味四種。”

“蘋果。”連川回答。

“還要別的嗎?”收銀員從身後拿過一支白色的牙膏,放進了旁邊的機器,幾秒鐘之後,一支粉紅色的牙膏從出口落進了連川手邊的小鬥裡。

“……不用了。”連川猶豫了一下,拿起牙膏,“怎麼是粉紅色的?”

“蘋果就是粉紅色啊。”收銀員說。

“蘋果不是綠色嗎?”連川說。

“那是青蘋果,”收銀員說,“想要綠色的可以選青椒。”

“不了。”連川拿了牙膏,轉身離開。

買完這支粉紅色的牙膏,連川就沒什麼需要再在街上轉的事了,他看了看四周,該去雷豫家裡了。

春姨一早就買好了原料,說要給他做點好吃的,還讓他叫上老大。

他倒是叫了,但老大只要不出任務,就不知道在哪兒,能不能去吃飯也說不準。

去雷豫家需要橫跨四條縱軸,雖說都在B區,但連川的住處是內防部提供的宿舍樓,跟雷豫家基本是對角線了,所以雷豫也只在休息的時候才會回去。

雖然不是每天見面,夫妻感情倒是一直很好,不愧是自由戀愛的婚姻,不如系統匹配的伴侶完美,卻因為人群裡的一眼心動而克服了所有的不完美。

連川往四周掃了一圈,每一個人都只看著自己腳下,他往隧道口走了過去。

主城的交通很簡單,沒有地面公共交通,只有幾條隧道接通四個主城區,每個地下停靠站都很大,從停靠站的規模和遍佈牆面地面的廣告板就能看出曾經的主城有多繁華。

讓主城的陽光在每個清晨叫醒你,曾經也是底氣十足的一句廣告。

現在的停靠站依舊很大,但使用率卻不及曾經的一半,多數地方都已經黑霧彌漫,廣告板也早已經熄滅,牆上的幾塊基本都是城務廳發佈的公告和禁令。

流浪漢都寧可選擇逃進失途穀,而不願意在停靠站的無人區容身。

連川站在月臺上,目視前方發呆,但所有的感官都在運行,習慣性地留意著四周的每一個人。

身後那個灰色上衣的男人,他進來的時候就已經注意到了。

看上去跟主城所有的普通市民沒有什麼區別,但連川卻還是能感覺到他眼神裡的閃爍。

身份不是他在意的,他現在不是鬣狗,哪怕面前站著的是個BUG,他也不能動手,主城所有的執法人員在脫下制服之後都只允許以普通人的狀態存在。

這人要幹什麼他也不是太在意,在主城,正常情況下暫時沒有人能威脅到他的安全。

他在意的是,這樣狀態明顯不是“合格居民”的人,已經開始出現在了B區。

灰衣人跟著他上了車,一直站在距離他一米的位置,全程沒有正眼看過他,但餘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連川下車的時候,灰衣人也跟了下來。

BA5有兩個大型安居地,上下車的人很多,連川下車之後,灰衣人擠在人群裡走到了他前頭。

回到地面有六道拐彎,很長的一段距離,第三個拐彎過後,灰衣人回頭看了一眼,身後沒有人跟著,只有腳步匆匆的乘客。

他頓了頓,手伸進外套兜裡摸了一下。

還沒等把兜裡的東西拿出來,就感覺左邊有什麼東西撞了他一下,他整個人似乎有一瞬間都離開了地面。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被人掐著喉嚨按在了旁邊檢修通道的牆壁上。

“別動,”連川拇指按在灰衣人的咽喉上,“別說話。”

灰衣人眼神裡的茫然慢慢退掉,換成了驚慌,但繃著沒敢動,也沒有出聲。

連川伸手從他兜裡摸出了自己的身份卡,手指夾著在他眼前晃了晃,放回了自己的外套的內兜裡。

身份卡他買完粉紅小牙膏之後放得有些隨意,大概就被這人盯上跟了一路。

“別報警,”灰衣人小心而焦急地開了口,“求你……我就想買點吃……”

連川手指使了點勁,他的話被卡在了喉嚨裡。

“我說了,別說話,”連川說,“我走了你就可以走。”

灰衣人眨了眨眼睛。

連川鬆開手,轉身離開了通道。

身份卡拿到了也不可能就直接拿去買東西,資訊識別對不上,立刻就會被回收清理。想要用,需要去失途穀,找一個能幫你重新寫入身份資訊的蝙蝠。

但找到蝙蝠之前就可能迷失了,可能被打死了,也可能一直找不到對的蝙蝠餓死了,最終找到了也會因為付不起費用,被蝙蝠搶走身份卡然後打死或者餓死,畢竟身份卡能做的事很多,一張原卡價值很高。

連川不願意聽到這樣的人說話,無論是任務裡,還是平時的生活裡。

他不想聽到任何無奈和絕望的話。

那些話會把人拉入深淵,再也浮不起來。

“老大比你都到得早,”春姨遞過來一杯飲料,“嘗嘗。”

“我去買了點兒東西才過來的。”連川接過飲料喝了一口,挺好喝的,甜味裡有一點點酸,不會膩。

雷豫家沒什麼變化,簡單而溫馨,在能力範圍之內,夫妻兩人都很熱衷於給屋子裡增加各種裝飾。

樣式和材質不同的沙發和椅子都有好幾套。

老大占了一個單人的軟質沙發,正在打盹兒。

也不知道是真盹還是假盹,總之就是閉著眼睛不理人。

春姨去處理食物的時候,雷豫拿著煙盒坐到了連川身邊:“要嗎?”

“不要。”連川擺了擺手。

“買什麼了?”雷豫自己點了煙,看了看他。

“牙膏。”連川把兜裡的粉紅牙膏拿出來捏了捏,“可愛吧。”

雷豫笑了起來:“從小就不喜歡粉嫩的顏色。”

連川也笑了笑,沒說話。

雷豫一提小時候,他就骨頭疼,雖然小時候還有很多別的回憶,春姨帶著他做遊戲,帶著他去看小動物,給他做吃的……但疼痛和恐懼才是所有記憶裡最清晰的。

你不會笑得刻骨銘心。

痛才會。

你的開心不會刻骨銘心。

恐懼才會。

“最近狀態怎麼樣?”雷豫抽了兩口煙,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突然問了一句。

“挺好的。”連川看著他,雷豫很少這麼問,能讓他問出這樣的問題,多半是有什麼不涉及核心機密只跟連川本身有關消息。

老大的確是打的假盹兒,雷豫問完這句,它眼睛睜開了一隻。

“那個甯谷,”雷豫說,“如果再來主城,可能會安排你去對付。”

“他還會來麼?”連川皺了皺眉,“目前看起來他自保能力都差不多沒有。”

“也不能這麼說,”雷豫說,“他可是從你手底下逃掉了的,不光他逃掉了,跟他一起的那個也逃掉了。”

老大閉上眼睛,從鼻子裡噴出一口氣。

“從我這兒跑的,就得我去抓,”連川說,“是這個意思嗎?”

“不是。”雷豫掐掉了只抽了兩口的煙,盯著煙頭半天都沒再說話。

連川也沒開口,等著他說下去。

“這次是一定要抓到,活的,”雷豫說,“不惜代價,無論他躲在哪裡,只有你能做到。”

“無論躲在哪裡,”連川笑了笑,很快冷下了臉,“也包括失途穀,對嗎?”

雷豫點了點頭。

老大在沙發上狠狠抓了一爪子。

“新的呢,抓壞了你幫我補嗎?”春姨端了個盤子出來,看了老大一眼,把盤子放到了連川面前,“先墊墊,別的我還在做。”

“嗯。”連川應了一聲。

“川,”春姨看著他,“契合實驗只有你通過了。”

“你的意志力沒有人能超越,”雷豫說,“如果能在外面抓住甯穀最好,他如果進了失途穀,落到九翼手裡,那就是九翼的一張牌,我們不能冒險。”

連川沒有說話,失途穀並不是一個多麼可怕的地方,生活在那裡的人在他看來,從狀態來看跟主城不相上下。

但除了蝙蝠,帶著主城資訊進去的人,從未出來過,他不知道為什麼雷豫和春姨會勸他進去。

“你必須去,”春姨握住了他的手,有些微微地發顫,聲音壓得很低,“不光是為了抓到甯穀。”

連川看著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麼。

一個身份或者能力特殊的旅行者,上面要求務必活捉並不奇怪,這樣的任務對於清理隊來說也並不稀奇。

而春姨最後的這一句,卻是在提醒他。

如果有必要,他必須進去,去證明自己。

就像從前他必須證明自己能夠契合參宿四,現在他必須證明自己能夠扛下失途穀,他必須證明自己無可取代。

無可取代,這是他還能存在的唯一價值。

釘子在鬼城生活了十幾二十年,還從沒有什麼時候把日子過得這麼清晰過。

跨出屋門的時候他看了一眼刻在門邊金屬板上的道子,用手摳著又數了一遍,十六道。

甯谷已經被關在鐘樓上十六天了,而他連接近鐘樓的機會都沒有,一次都沒有,簡直是在侮辱他和甯谷友誼的小鐵堆。

今天他不能再等下去了,團長和李向去了舌灣,每隔一段時間他們就會去一次,每次大概是二十天的樣子,這期間他們都不會回來,所有的事都交給林凡處理。

林凡平時不太露面,如果不趁著現在去把甯穀弄出來,等團長他們回來,就真的一點機會都沒有了,以團長的強硬性格,說不定會把甯谷關成一具白骨。

“去哪兒?”錘子在門口。

“去找地王。”釘子說。

“你都找他三回了,”錘子歎氣,“他吃不到好處怎麼可能幫忙。”

“老東西混了這麼多年,總會有點兒辦法,”釘子皺著眉,迎著風把護鏡戴上了,這是錘子給他的,甯穀在失途穀幫他找的,“我拿東西跟他換。”

錘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拿什麼換?”

“那個猴爪子。”釘子看著他。

“那是鷹爪。”錘子說。

“我覺得比較像猴爪。”釘子堅持。

“猴子沒有爪子。”錘子說。

“你見過?”釘子不服。

“你見過?”錘子也不服。

釘子沒再說話,一拉衣領就往前走了出去。

“這東西全鬼城可就這一個,”錘子跟了上來,“換了可就沒有了。”

“甯穀也就這一個啊,”釘子說,“他還比不過一個猴爪子嗎?”

“行,”錘子點頭,“我跟你去。”

“不用,這是我自己的事。”釘子說。

“我怕他把你東西騙走了還想不出辦法,”錘子活動了一下胳膊,“他不老實我就揍他。”

今天午飯的時間應該已經過了,因為甯穀餓了,根據餓的程度,他覺得午飯至少應該是一小時前送過來的。

“喂!”他踢了踢鐵門,“我一會兒就餓死了啊!”

16

外面靜悄悄的沒有聲音, 當然,平時也沒什麼聲音。

但甯穀有種感覺,現在的安靜, 跟平時不一樣。

他突然有些緊張, 想起了林凡之前說的話。

車要來了?

他扳著鐵門晃了兩下, 門沒有動靜,他又跑到窗邊仔細聽了聽……不過車來的時候鳴聲巨大,不可能錯過。

如果說之前他想去主城,只是因為他的首次主城之旅雞飛狗跳一堆問號, 現在他更迫切地想要去主城,是因為林凡的那句“你很像你爸爸”。

從來沒有人主動跟他提起過父母, 他如果問, 得到的也永遠都是沉默。

以林凡跟他的關係,更不可能毫無緣由地說出這樣一句話來。

在這樣的情況下,林凡的話絕對是個暗示。

甚至可能是個陷阱。

, 可能是個陷阱。

甯谷信不過林凡,他對所有沒有原因主動示好的人都保持著警惕,這是鬼城的基本生存法則。

但哪怕這是個陷阱,他也要去主城。

旅行者的生活並不安逸,艱難的生存條件, 黑霧裡藏著的原住民, 爭奪物資的打鬥,甚至起因只是過於無聊的一場爭鬥,都會讓他們死去。

也許不知道哪一天,他就會消失。

他只想在這一天到來之前,活得不是那麼懵懂。

我是誰。

我在哪裡。

我是這個世界裡怎樣的存在。

列車的鳴笛聲從黑霧裡傳來,劃過鬼城上空。

甯穀幾乎是在聽到的同時就跳了起來, 撲向鐵門,狠狠地搖晃了幾下之後,門打開了。

雖說如果門打不開,他肯定會把腦袋伸到視窗外面破口大駡,對林凡進行慘無人道的詛咒和口頭毆打……但現在門真的打開了,他卻在原地愣了兩秒。

林凡說的居然是真話。

但他來不及判斷林凡這樣做的用意到底是什麼,列車從鳴笛到離開,時間並不算長,他需要從鐘樓一路狂奔過去,按他計了好幾天的劃,他還需要順路找到地王,拿一件重要的東西。

風刮得很急,還好這段路是順風跑,甯穀跑得幾乎要飛。

庇護所的旅行者少了很多,大家都已經走了,雖然車來得沒有規律,但有經驗的旅行者多少都能憑直覺判斷個大概,有人能提前一兩天去等著。

人少還是有好處的,人少仇家就少,雖然就像林凡說的,守衛真的有空檔,他出來沒有人攔著他,但他在鬼城結下的梁子不少,三號庇護所這邊他平時輕易不會過來,畢竟幾個庇護所之間的群體鬥毆回回都有他……

“大屁股!”甯穀看到了前面一個蹲在燈籠旁邊砸東西的人,一邊跑過他身邊一邊喊了一嗓子,“幫我一把!”

不愧是鬼城門面,三號所也還是有朋友的。

“來了!”大屁股也喊了一聲,跳起來一個旋風腿對著他的方向踢了一腳。

甯穀頓時感覺到了巨大的推力,借著勁用力一跳,在空中飛出去了十多米,剛一落地,第二波推力又跟上,他再次起跳,直接躍過了好幾間矮房。

“說不說!”釘子往地王屁股上踢了一腳,“到底怎麼把他弄出來!你說送人進去換,送誰進去!怎麼換!說!”

錘子按在地上的手松了松,地王趁機爬了起來:“你說你有爪子,我得先看過,我已經給了你一個方案,現在我需要看看你的貨……”

地王的話沒能說完,趁機往釘子身邊靠近想看看他手裡是不是真有爪子的企圖也沒能完成。

屋子挺結實的一道鐵門在一聲巨響中被踹開了。

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人沖了進來,沒等屋裡的人反應過來,這人已經把地王按到地上並且騎到了他身上。

“甯穀?”釘子發出了震驚的破音吼叫。

這套熟練的把人放倒在地並且騎上去掄拳頭就砸的招數是甯谷的代表招,他從小到大體驗過不知道多少次。

甯谷一手掐著地王的脖子,回過頭看了釘子一眼:“你們怎麼在這兒……喲,挺合適。”

“嗯?”釘子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摸了一下臉上的護鏡,“就是這個紅邊……”

“我給你三秒鐘,”甯穀手指戳在地王眼皮上,“給我一張卡。”

“什麼卡?”屋裡除了他之外的三個人同時問了一句。

“身份卡,能寫資料上去的那種空白卡,”甯穀繼續戳著地王眼皮,“我知道你有,給我。”

“你要這個幹嘛?”地王吃驚地瞪著他。

“給我!”甯穀沒有時間多解釋,也沒時間跟地王慢慢周旋,甚至沒時間找到一件什麼東西強行交換。

“羽毛。”地王吃驚過後恢復了商人本色,而且還是老奸商本色。

羽毛這種絕跡了的動物身上曾經血肉相連的物品,跟主城身份卡的價值完全不對等。身份卡雖然也不好弄,但畢竟也是主城生活必備的東西,那些活不下去了的人,不想活了的人,被迫不能活了的人,迷失了再也用不上的人,最終他們的身份卡總會有那麼一小部分,流入失途谷,成為緊俏卻並不會斷貨的交易品。

地王手上有身份卡,去了主城不打算回來的人,會從他這裡換,至於最終能不能從蝙蝠那裡改了資料用上,那就另說了。

“給我!”甯穀一拳打在了地王腦門兒上,“我給你根腳毛!”

隨著這一聲吼,屋外的狂風猛地一下灌進了屋裡,掀翻了一張桌子,各種亂七八糟的碎片和小玩意兒被卷起,一片混亂。

“給他吧。”釘子突然開了口。

這句話連地王都被震著了,半張著嘴沒顧得上喊疼。

“你放什麼屁!”甯穀轉頭吼了他一句。

“來不及了,”釘子說,“我還能找到!”

甯穀還是死死掐著地王的脖子,頭卻沒有轉回去,一直瞪著釘子。

“給他。”釘子說。

“給他吧。”錘子在旁邊也補了一句,“今天不走,以後就真走不了了。”

甯穀咬著牙,手指從靴子內側的暗袋裡慢慢把那根羽毛抽了出來,放到了地王手上。

地王緊緊捏著這根羽毛,小心地放進了自己貼身的內衣兜裡。

“卡!”釘子撲到地王身邊,沖著他吼了一嗓子,脖子都憋紅了。

地王掙扎著屈起一條腿,扯開褲腿,再拉開了貼著小腿綁著的一個小袋子,手指從袋子裡捏出了卡的一角,看著甯穀:“你們瘋了。”

甯穀拿著卡,看了釘子一眼,沖出了門。

釘子跳起來追著跟在他身後。

甯穀怎麼從鐘樓出來的,又打算要做什麼,他都沒有說,但釘子已經明白了。

從他認識甯穀的那天開始,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表面上打遍鬼城有敵手無敵手反正就是為了解悶兒的混世霸王,骨子裡永遠有著讓人不安的好奇,有著聽完就會讓人心生絕望的無數疑問。

他從小就知道,甯穀總有一天會頭也不回地離開鬼城。

也許只有從小一起長大的他才會知道,這是甯穀唯一從未提起過但卻最堅定的想法。

“真的還能找到嗎?”甯穀一邊跑一邊喊著問了一句。

“能!”釘子扯著嗓子回答。

“留好!”甯穀喊。

“你回來拿啊!”釘子喊。

“我回來拿!”甯穀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別回頭,回頭影響速度!”釘子沖他揮了一下胳膊。

“別跟著我了,”甯穀喊,“別讓團長知道你知道我去主城的事兒!”

“聽不懂!”釘子沒有停下,邊跑邊喊。

“別跟著了,”甯穀又喊,“不知道的以為你是我老婆呢!這麼依依不捨的。”

“滾!”釘子停下了,罵了一句。

“羽毛給我留著啊——”甯穀喊。

“嗯。”釘子應了一聲,抬手抹了一把眼淚。

再抬頭的時候,甯穀已經消失在了一片淚水模糊的狂風和黑霧裡。

團長站在舌灣的中心地帶,沉默地看著庇護所的方向。

四周的風帶著黑霧不斷旋轉著漸漸升高,仿佛一個狹長的桶,帶著喘不上氣的壓抑。

黑霧裡灰白色的影子時隱時現,細碎的聲音不時傳來,像是光腳踩碎了落葉,也像是有人折斷了骨頭。

這聲音在狂風裡幾乎聽不見,倒是鐵鍊在地上拖動的聲音要清晰得多。

在身後鐵鍊聲慢慢靠近的時候,他偏了偏頭:“這是你唯一的機會。”

“我不需要這個機會,”身後的濃霧裡有人吃力地喘息著回答,“坍塌和毀滅,是無法逆轉的,一旦開始,就是不可逆的了,回不了頭了。”

“我不需要回頭,”團長說,“我只需要往前走。”

濃霧裡的人笑了起來,一邊咳嗽著一邊笑個不停,聲音沙啞得仿佛帶著破洞:“你以為主城那些人,會找不到齊航嗎?你以為一個齊航……不,一個齊航的碎片,就能改變什麼嗎……”

團長沒有說話,走進了前方的濃霧裡。

身後瞬間傳來一陣破碎的嘈雜聲,像是喋喋不休的囈語,混雜著金屬的撞擊聲,但混亂很快平息,除了狂風,再也聽不到別的聲音。

“就位。”連川蹲在一棟塌掉了一半的樓頂上,盯著前方。

距離他不到五十米,就是這次蝙蝠為旅行者挑選的可能進入主城的通道之一,距離失途穀最近的那一個。

甯穀會不會來,會從哪裡進來,沒有人知道。

旅行者和主城的關係永遠相互制衡,每次他們都能預判出幾個通道,但旅行者也永遠都有他們發現不了的另一個通道。

連川選擇了先在失途穀附近蹲守,雷豫私下問過他為什麼。

“是要儘量避免進入失途穀嗎?”

“我活著才能證明我無可取代。”

清理隊八個組都已經撒了出去,甯穀的資訊也已經全部傳達到每個隊員的眼前,只要他出現,連川會馬上得到座標。

剩下的事,就是聽起來很簡單的任務內容,捕捉旅行者甯穀。

在他手底下中了兩槍逃脫了兩次的旅行者甯穀。

通話器短暫響起一聲滴音,蹲坐在對面樓頂的老大立刻伏低了身體,做出了攻擊準備。

連川微微抬了抬頭,沒有借助裝備瞄準觀察,在需要速度的時候,除了外骨骼,所有裝備都會拖後腿。

一抹細細的金屬反光在遠處的黑霧裡一閃而過,連川手撐住了樓頂的邊緣,這是某個不小心的蝙蝠。

這個通道賭對了一半,蝙蝠會帶旅行者從廢墟下的一個廢棄的下水管道進入主城,幸運的旅行者可以直接躲進失途穀。

第一個身影出現在了黑霧的邊緣,沒有立即往前,警惕地四下觀察之後,才突然沖了出來。

而與於同時,他的前方猛地卷起颳風,揚起了地上的沙石雜物,視野裡頓時變得一片混亂。

十幾個黑影在這樣的掩護下從管道口湧了出來,不斷地利用能力掀起地面,掃下破碎的屋頂,還撐起了防禦。

防禦能力明顯不如李向,但依舊對儀器掃描有干擾,這種時候,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二十多年隨身攜帶的肉眼。

“失途穀CH2號出口觀察到旅行者。”連川通報。

DB2觀察到旅行者。”羅盤的回饋也從通話器裡傳來。

八個組,只有這兩個蹲守座標有旅行者出現,其餘所有的全都空了。

“按計劃分頭增援。”龍彪說。

一個快速向失途穀出口奔跑的模糊黑影吸引了連川的注意,雖說進入失途穀是第一選擇,但以旅行者放肆囂張無所顧忌以找死為刺激的統一風格,這個直奔著躲避主題而去的人就顯得格外別致。

一秒鐘之後連川就確定了這個人就是甯穀。

“發現目標,”連川說話的同時從樓頂一躍而下,落地的瞬間腳在地上一蹬,往前沖了出去,“開始攔截捕捉。”

甯穀看清有人逆向沖過來的時候,距離失途穀的入口還有十多米,這是他在車上連打帶罵揍了三個人才得到的資訊。

他對主城唯一稍有瞭解的部分就是失途穀,對他來說,這是唯一相對安全的地方。

沒想到連入口長什麼樣都還沒看清,就碰上了鬣狗。

而這個速度,這個無視防禦能力能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直接出現在兩米距離之內的鬣狗,只能是連川。

甯穀感覺跟他一起狂奔的旅行者甚至都沒有人看到連川,他就已經被連川一把抓住了胳膊,接著就被扔進了本以為永遠也到不了的失途穀入口。

這個入口跟之前錘子帶他進過的入口不同,沒有臺階,是一條往下的斜道,摔進來之後他連站起來的機會都沒有,連川已經跟了進來,對著他就是一腳,他很利索地一路滾到了斜道的盡頭,撞在了洞壁上才停下。

連川是怎麼過來的他還是沒看清,只看到了連川身上的武器在黑暗中劃出的兩道藍色光暈。

接著衣領一緊,他就被拎了起來,按在了牆上,咽喉上壓著的是連川的拇指。

“動一下你就死。”連川說。

17

“失去目標甯穀, 確定已經進入失途穀。”龍彪站在屋頂,看著跟城衛一邊對抗一邊已經四下跑得差不多了的旅行者。

停頓了一下之後,他又說了一句:“六組連川通訊中斷, 推測也已經進入失途穀。”

“任務結束, ”雷豫的聲音傳來, “收隊待命。”

龍彪看了一眼對面,他過來的時候,獰貓一直蹲坐在樓頂,看著下面, 現在他抬眼看過去,已經沒有了獰貓的影子。

“獰貓不見了, ”龍彪接通了雷豫的私人頻道, “需要彙報嗎?”

“不用,”雷豫說,“它只是連川的搭檔, 早就不是清理隊員了,不需要彙報。”

“明白。”龍彪說完卻沒有退出頻道。

“說。”雷豫出聲。

“連川有個人任務吧?必須對目標捕捉成功之類的,”龍彪說,“雖然我對連川的能力被吹捧一直持保留意見,但不妨礙我認為這種任務不人道。”

“收隊。”雷豫說。

這次任務是不涉密任務, 雖然龍彪提到了並沒有向其他隊員明示的連川的個人任務, 但因為任務本身沒有問題,也無所謂。

只是龍彪的話讓他有些不好受,龍彪對連川一直不服,從認識的第一天起就各種不合,但無論是龍彪還是連川,在任務中依然會全力保護隊友。

他們的隊長卻做不到。

雷豫歎了口氣, 走進內防部大樓。

連川的行動過程已經回饋上去,他其實可以不用再過來,但既然城務內防人人都覺得他護犢子,他也就不掩飾自己的確是想過來打聽一下進展了。

監控室只有劉棟一個人,雷豫松了口氣,他不希望有陳部長在場,雖然這位部長是城務廳跟內防部直接聯繫最頻繁的人,也畢竟是個外人。

打聽進展,尤其是跟連川有關的,最好還是不要當著外人的面。

“就知道你會來。”劉棟雙手一握,笑著看了看他。

“怎麼樣?”雷豫問,“有什麼回饋嗎?”

“沒有,”劉棟皺了皺眉,“甯谷和連川進入失途穀的時候旅行者的能力干擾太強,沒有捕捉到清晰的畫面。”

“能確定兩個都進去了?”雷豫問。

“你很不願意他進去嗎?”劉棟看著他。

“情感上當然不願意。”雷豫回答。

“那他是願意進去還是不願意呢?”劉棟托著下巴,看著眼前螢幕上反復播放的那一段混亂模糊的畫面,“他可是連川,那樣的速度,能被一個能力不明的旅行者弄進失途穀?”

“你是想說他故意進去?”雷豫抱著胳膊,“那何必把蹲守地點選在失途穀?隨便找個地方,等甯穀進去了,他自然‘不得不進’。”

劉棟緩緩點了點頭,但很快又追了一句:“你問過他嗎?為什麼要在失途穀。”

“問過,”雷豫說,“證明自己無可取代的前提是他還活著。”

我活著才能證明我無可取代。

甯穀對於主城來說無論意味著什麼,對連川來說,都是巨大的威脅,直接捉了送上去,他可能就再也無法掌握主動。

他唯一的辦法,是在所有人都覺得他不願意進入失途穀的時候主動進入。

在這個哪怕是擁有最強裝備的內防部也從未主動踏足過的地方,面對可能的迷失,消失,死亡,他可能有最後一絲掌握自己命運的希望。

“聽懂了嗎?”連川看著甯穀。

甯穀眨了眨眼睛。

連川鬆開了按在他咽喉上的手指。

甯穀的能力也許是還沒有完全激發,並不是每一次接近都會有感覺,這一次他跟甯穀對視也沒有任何變化。

但無論是攻擊還是防禦,他還從未聽說過旅行者有被動能力。

入口傳來了人說話的聲音,有旅行者跑了進來。

“走。”連川推了甯穀一把。

甯穀猶豫了一下,沒有出聲呼救,一是沒面子,二是不想讓同伴送死,三是……他想知道連川為什麼要讓他看到感受到那些久遠記憶裡的殘酷。

他隱隱覺得,這些東西,是他在連川手裡能活命的關鍵。

甚至是他能要脅連川的把柄。

至於連川為什麼會把把柄送上門來,他還沒想明白,旅行者如風來如風去,腦子也是刮到哪兒算哪兒,反正現在還沒死,有空再琢磨。

甯穀順著通道繼續往前走的時候,聽到了身後傳來輕微的機械聲,他轉過頭,發現連川正把自己身上的外骨骼和裝備卸下來。

他頓時急了,壓著聲音:“你真以為自己是清理隊一哥啊?是不是太狂妄了?跑人家地盤上來了,還下裝備?你知不知道裡面那些……”

連川把武器往旁邊地上一扔,抬手指了他一下。

甯穀立刻捂住自己咽喉,轉身往前走。

剛走了兩步,就覺得衣領和肩膀一緊,接著胳膊就被拉向了身後,等回過神的時候,他身上的那件長外套已經穿在了連川身上。

“你要不要臉啊?”甯穀非常震驚地低頭看著自己,確定就在這一秒鐘時間裡,他的外套被鬣狗搶走了,而堂堂鬼城惡霸,都沒來得及掙扎。

簡直怒火熊熊燃燒。

“走。”連川看著他,發出了簡短的指令。

甯穀感覺自己長這麼大也就在團長面前能這麼忍著了,他悶頭往前走,一邊走又一邊把自己身上這件短外套的下擺撕開了一道口子。

長外套上也有一道,不管有用沒用,他還是按錘子告訴他的,做了標記。

身後進來的旅行者一路呼嘯著跑過他身邊,有一個還撐著他肩膀跳了一下,興奮得很。

甯穀跟著加快了腳步,很快看到了失途谷的紅光。

他停下了,轉回頭看著連川:“我要說話了啊。”

連川沒出聲。

甯穀也沒出聲,看著連川的臉愣了愣。

連川之前下裝備搶衣服應該是怕被人認出來他鬣狗的身份,所以這會兒他臉上過於高級一看就是鬣狗專用的護鏡也摘掉了,露出了整張臉。

甯穀之前倒是分段看過他的臉,不過沒什麼概念,現在合起來看著,就直觀多了,跟傳說還是很吻合的,面無表情中透著冷酷。

但年紀看上去比他想像中的要小。

“不說就走。”連川開口。

“我這是第二次來失途谷,”甯穀說,“你別指望我給你帶路,我不認識路。”

“走。”連川說。

“我沒說完呢。”甯穀看著他。

連川沒出聲也沒動。

“有人找麻煩你得幫我處理,”甯穀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讓我看你以前那些東西,但是如果你不幫我,我不管你這麼做的原因是什麼,我都不會配合。”

連川臉上依舊沒有表情,連眼神都沒變。

“成交?”甯穀問。

“成交。”連川回答。

甯穀點點頭,轉身走進了失途穀。

失途穀有多少層,九翼沒有數過,蝙蝠從來不在乎這些。

他只需要知道,在這個仿佛沒有盡頭的,巨大的漏斗型的地下世界裡,一般人都到不了的這一層,是他的老巢,就可以了。

九翼蹲在一片暗紅的光暈裡,四周空無一人。

這是他獨處的時間。

旅行者又來了,這幫聒噪的黑霧冒險家。

他腳下的這坨形狀不規則的金屬墩,能感覺到來自上層迷宮一般洞窟裡的各種震動,排列在金屬墩四周一圈的49個金屬圓筒,能收集到各種聲響。

說話聲,叫喊聲,笑聲,哭嚎聲,慘叫聲,咒駡聲……

都聽不清,這些都是他猜的。

但他能從這些聲音裡聽出來,今天的失途穀是什麼樣的,安全還是危險,平靜還是喧囂,無聊還是……有趣。

有趣了。

九翼抬手一揮,食指上插著的一根改裝金屬尖刺發出了鳴音。

幾個手下從身後的洞窟裡跑了出來,擠到了他身邊,臉上映著紅光,一眼過去充滿了因為過度無聊而造成的精神飽滿。

“有鬣狗進來了。”九翼說。

“什麼?”福祿很吃驚,“鬣狗敢進失途穀?”

“是啊,我也奇怪,”九翼捏了捏下巴,“鬣狗都敢進失途穀了……上次有鬣狗進來,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還沒有我的時候。”福祿說。

“也沒有我。”壽喜說。

“也沒有我……”

“也沒有……”

幾個蝙蝠跟著一塊兒出聲,九翼擺了擺手:“都閉嘴。”

“我們要怎麼做?”福祿沒有閉嘴。

“帶人去主城那些出口探探,”九翼說,“看是不是外面有什麼事……黑戒小隊。”

“在。”遠處紅光暗淡的黑色裡有人應了一聲。

“去看看是哪只鬣狗這麼大膽子。”九翼說。

“要動手嗎?”黑戒隊長問。

“你以為鬣狗那麼好抓?”九翼聲音帶著對弱智的憤懣,“鬣狗那麼好抓我們還用躲在這裡?”

“但這裡是失途谷啊,”壽喜說,“鬣狗進來就迷失了。”

“我不關心他迷不迷失,”九翼抬頭看向上方,一層層映著紅光的迷宮洞窟讓人有種喝醉了酒的迷幻,“鬣狗不會沒有緣由進入失途穀,無論他有沒有迷失,去查清楚他為什麼進來,他想要的東西,歸我了。”

18

失途穀的這個入口, 跟甯穀之前走過的那個很不一樣,進來就是一個洞廳,只有一個隧道通向別的地方。

這個洞廳很小, 沒有了上次看到的熱鬧景象, 四周沒有交易用的小屋, 也沒有帶著東西到處逛的貨主和堆了滿地的各種物品,只有幾個穿著破舊衣服的人,散落著坐在一圈角落裡。

聽到有人進來,這些人也沒什麼反應, 低著頭,不知道是死是活。

不過相對上回的入口, 這次只有一條隧道, 沒有了走錯路的危險,總不可能這個入口就一條隧道,通往再也回不來的黑暗。

……萬一真是呢?

甯穀猶豫了一下, 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連川:“你走前面。”

“你跟著,”連川沒有多餘的話,往隧道那邊走了過去,“跑不掉的。”

“那你就太自信了,”甯穀說, “我都跑掉好幾回了。”

連川沒理他, 走進了隧道。

甯穀沒有馬上跟上,站在隧道口看著連川的背影,確定他沒有“迷失”之後,才跟了進去。

其實他也根本不知道迷失了是什麼樣。

不過連川走得很穩,看上去跟之前的狀態沒有區別,說鬣狗和城衛不敢進失途穀, 進了就完蛋,看來不怎麼準確。

這條隧道很長,筆直地往前延伸著,甯穀感覺走得都煩了,終於聽到了前面傳來了嘈雜的人聲。

“有人了。”他說。

連川回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往前一拽,推了過去。

“你別老動手動腳的!”甯穀非常不爽,狠狠了甩了兩下胳膊。

面對連川這種做任何動作都讓人沒有反應時間的速度,他都後悔提出來要連川跟著自己充當保鏢。

跑了得了!

丟不起這個人!

前面嘈雜的聲音走近了能聽清之後,讓甯穀瞬間感覺有些不舒服。

隧道的這頭也是一個洞廳,比之前的大得多,跟前一次來的時候看到的那個交易廳差不多了,但這裡的功能明顯不一樣了。

巨大的洞廳裡擠滿了人,各種樣式都有,就連蝙蝠都能看到好幾種之前沒見過的改裝流行款,還有成群的擠成一團已經分不清是流浪漢還是旅行者了的。

雖然款式不同,但所有的人情緒都一樣。

面沖中間,發出興奮的吼叫。

洞廳的中間,有一個一人多高的大檯子,上面有兩個……

甯穀無法再給這東西起出名字來,但他知道,這是兩個蝙蝠,但跟普通的蝙蝠又不太一樣。

跟部分身體改造的那些蝙蝠比起來,這兩個應該算是重組。

全身上下都是破潰,所有的破潰之間,都是金屬架子。

兩個金屬架子正在摩拳擦掌。

四周的人揮著胳膊呼喊著助威,不少人手裡還拿著東西,有卡片,有物品……

這是他們要下的賭注。

金屬架子對於四周的混亂完全沒有反應,只盯著對方。

用一個鐵籠把自己掛在洞廳頂上的“裁判”拿著一根鐵棒,往洞頂上哐哐當當地敲了幾下,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帶起了一陣狂呼亂叫,檯子上的金屬架子同時跳了起來,在空中撞向對方。

這就是傳聞中的蝙蝠娛樂店裡的“表演”。

連川掃了一眼看不下去,正想隨便從哪個隧道過去找個人少的地方時,突然發現甯穀不見了。

他皺了皺眉。

居然讓他跑了?

連川有些不敢相信,他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歷,目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跑掉了。

他輕輕捏了捏自己眉心,是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被失途穀的什麼東西影響了嗎?

甯穀看到了前面有兩個旅行者,手裡拎著袋子,應該是準備去交易。

他追了上去:“去交易往哪邊走?”

一個旅行者回過頭:“甯穀?你不是被團長關在鐘樓上了嗎!”

這人來主城的時候沒跟甯穀在一個車廂,甯穀一路上已經快被同樣的問題淹沒了。

“放出來了,”他用了統一的回答,“快說。”

“前面,左邊的那個通道,”這個旅行者有些不放心,“你沒跟著人嗎?自己去?”

“怕屁。”甯穀撒腿就往那個通道跑了過去。

怕還是怕的,不過他不怕走錯路,旅行者在這種時候不會坑自己人,他怕的是連川追上來,畢竟這人跟個幻影似的,永遠能在你想不到的時間裡能到達你想不到的地方。

剛跑到通道口,甯穀就看到了裡面有兩個人影。

是蝙蝠,而且是他上回遇到過的人,李向說的,九翼的黑戒小隊。

這是什麼運氣!

沒有一絲猶豫,甯穀轉身撒開腿就往回跑。

果然那兩個人立刻追了上來。

而且速度非常快,甯穀剛回到通往鬥蝙蝠的那個隧道時,後面的腳步聲已經有種貼在後腦勺上了的感覺。

他正想從兜裡掏個閃光彈,一抬眼看到了站在隧道中間的連川。

“快!”他也顧不上丟不丟得起這個人了,“我後……”

話還沒說全,連川已經從他身邊一掠而過,甯穀震驚中回過頭的時候,兩個黑戒已經倒在了地上。

“死了?”甯穀問。

連川沒說話,一步一步走到了他面前,這回速度倒是很正常,但說出來的話讓甯穀覺得後背發涼。

“你再跑,”連川看著他,“就去陪他們躺著。”

“誰幹的!”九翼從金屬墩子上一躍而起,在空中瘋狂地揮舞著胳膊,金屬尖刺從十個指尖伸出,閃著寒光,劃出一道道帶著嘯聲的銀色光帶。

落地的時候他一拳砸在腳邊的地上,右手的五根尖刺都紮入了地面。

“是誰?”九翼慢慢站了起來,看著回來報信的壽喜。

“沒有看到,黑戒讓我告訴你,兩個兄弟是一擊斃命,”壽喜皺著眉,“沒用武器,直接擊穿了心臟。”

九翼猛地轉過頭:“一擊?”

“是這麼說的。”壽喜點頭。

九翼沉默了幾秒鐘,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從低到高,從沙啞到尖銳,透著掩飾不住的興奮和瘋狂。

“十有八九就是他了,”九翼邊笑邊繞著圈走著,“沒想到啊沒想到,主城最強的鬣狗,進了失途穀。”

“連川?”壽喜吃驚地問。

“徒手一擊致命倒是不少見,據我所知,雷豫,龍彪,李梁,都可以,但是同時兩個,”九翼興奮地掐著下巴,突然又提高了聲音怒吼,“還是我的黑戒!”

吼完瞬間又換上了笑容:“那就只有連川了。”

壽喜跟著也發出了忍不住的笑聲:“連川!”

“去,”九翼沖他擺了擺手,“告訴黑戒,還有你們其他的兄弟,不管連川為什麼來的,把他先捉了。”

“怎麼捉?”壽喜問。

“拿命捉!”九翼吼,又抬起頭看著上方,“別怕,只要詩人醒了,他就會受影響,捉他不難……不想看看最強鬣狗改裝出來的最強蝙蝠嗎?”

“想——”壽喜顛著步子原地蹦著,聲音都顛顫了。

“那就去!”九翼吼。

甯谷快步向前走著,旅行者同伴給他指的方向是對的,穿過最後一個通道的時候,他看到了熟悉的場景,眼前這個洞廳,就是上次錘子帶他來過的那裡。

他都沒有來得及細逛,就被黃花眼一聲吼,逼出了失途穀……

黃花眼!

一想到這個人,甯穀趕緊低了低頭,閃向旁邊的一個通道,連川跟過來的時候,他解釋了一句:“我在這裡有仇家。”

連川沒說話。

甯谷平時話也不算多,但旅行者裡就沒有連川這種風格的人,大家都熱熱鬧鬧,打架熱鬧,罵人熱鬧,逃跑熱鬧,連死都熱鬧。

現在面對這樣的連川,他實在不太適應,看了連川一眼之後,他也沒再找話說,扭頭往前走,準備帶連川去那天李向帶他去過的那個小洞屋。

別的空屋他不敢進,誰知道有沒有什麼埋伏。

“在這裡先緩一緩,”甯穀進了屋,屋裡沒有人,還是老樣子,空無一物,他往洞壁上一靠,看著連川,“現在咱倆得和平相處,要立好規矩……”

連川站在他面前沉默地看著他。

甯谷發現這人平時大概是除了任務不幹別的,所以看誰都跟看他任務目標似的,完全沒有遮掩,說盯你就盯死你。

他把衣領扯起來遮住了自己半張臉:“先交換一下,來這裡的目的。”

“抓你。”連川回答。

“行吧,”甯穀頓了頓,“我是來……”

“不關我事。”連川說。

甯穀發誓自己只要能活過今天,就算死也要把自己的能力逼出來,然後爆揍連川一頓。

“隨便吧。”他往洞壁上用力一靠,然後出溜著坐到了地上。

連川站著沒有動。

兩個人沉默地一坐一站了好幾分鐘,甯穀有些扛不住了,這什麼毛病,不如出去找黃花眼打一架。

正要起身的時候,連川突然晃了晃。

這個晃動有些不對勁,不是要動要走的那種晃動,而像是……站不穩。

他抬起頭看向連川。

卻猛地注意到這個小洞窟裡的紅光正慢慢暗淡下去。

“快出去!”甯穀立刻反應過來。

不管詩人是不是李向編出來騙他的,但光消失的地方絕對有問題。

他蹭地一下從地上跳起來沖了出去。

站定之後發現以連川的速度,卻沒有先他一步到達。

回頭看了一眼,連川居然還站在原地。

“出來!”甯穀有些著急,壓著聲音,“連川!”

屋裡的連川偏過頭看了他一眼,突然向後倒了下去。

接著就以完全沒有掙扎的狀態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甯穀愣在了門外。

19

隧道不是太長, 兩邊都還有喧鬧的聲音傳來,有人在對罵,有人在爭執, 有人在交易, 還有人在愉快地笑。

甯穀就這麼站在已經沒有了一絲紅光的小屋門口, 盯著倒地不動的連川。

他並不是個不仗義的人,雖然連川跟他基本還屬於殺與只能被殺的慘痛關係,但他那些莫名其妙的夢和幻覺讓他確定自己能從連川這裡得到重要資訊,就沖這一點他就還是應該仗義相救。

現在的問題就三個, 連川死了沒,死了當然就不用管了, 如何判斷是否安全以及怎麼救, 是拖把人拖出來,還是進去往臉上甩兩巴掌……這一招在鬼城是個基本的救人操作。

“連川。”他在門外又喊了一聲。

連川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沒有任何反應。

感覺就算沒死, 這狀態再下去就該死透了。

僵了幾秒鐘之後,甯穀往旁邊的洞壁上狠踢了一腳:“哎!”

然後沖進了屋裡,一把抓住了連川的衣領,正要把他往外拖的時候,就感覺手指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瞬間傳遍半個身體的疼痛不亞于被連川當街打的那兩槍。

甯穀疼得差點兒臉沖地摔下去。

這應該是鬣狗的制服上有什麼裝置。

他咬牙挺了兩秒, 簡直怒火中燒, 跳起來對著連川就是一腳踢了過去:“死吧鬣狗!”

自己衣服碰一下都不行,搶別人的衣服倒是利索!

小屋最裡的黑暗中突然像是有人走出來,帶起了一陣細微的風。

接著就是一聲近在耳後的歎息。

甯穀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做到的,一把抓住了連川的手腕,幾乎是把連川掄出了小屋,甚至能看到連川的頭在門邊撞了一下。

甯穀沖出屋外的時候有些內疚。

……如果連川死了, 可能是被自己掄死的。

不過內疚的時間很短,那個歎息在他耳後帶起的雞皮疙瘩還沒有消退,他迅速轉回頭,屋裡漆黑一片,沒有了任何動靜。

出於憤怒和不爽,甯穀還是走回了門口。

“煩不煩?”他沖著空無一物的黑暗,“要不我給你個機會?”

黑暗裡沒有回應。

“不敢是吧,”甯穀點點頭,“那我話放這兒了,你最好一直不敢,真惹毛我了,我碎成渣也會讓你這個破地下市場永無寧日。”

一片空白。

連川恢復意識的時候並沒有動,只知道自己的機能是正常的,狀態是安全的,在弄清情況之前,他需要維持現狀。

這是一間小屋,跟之前那間差不多大小,但是屋裡並不是空的,有東西,從他左前方那個人的動靜裡能聽出來。

連川能從他衣服摩擦時某些特有的聲響判斷出來,這個人是甯穀。

甯穀的動作能聽得出來挺放鬆的,應該沒有危險。

但就在連川想要睜開眼睛的時候,另一個人的腳步聲傳了過來,聽輕重是一個從外面進來的女人。

“還沒醒?”一個女人的聲音問,應該跟春三差不多年紀。

“你要著急你可以現在去摸。”甯穀回答。

摸什麼?

“那多沒意思,”女人說,“趁人家睡著了佔便宜。”

“他醒了你再摸就不是佔便宜了嗎?”甯穀說。

“對啊。”女人很肯定地回答。

什麼亂七八糟?

雖然覺得沒有生命危險,但甯谷和這個女人的對話讓連川非常不安,他睜開了眼睛。

這是一間交易小屋,連川躺的這個位置在小屋最裡,門外和靠近門邊的位置堆著不少亂七八糟的東西,散發著奇怪的氣息。

陳舊的,古老的氣息。

甯穀坐在他旁邊的一張椅子上,一條腿屈著踩在椅子上,另一條腿伸得老長,腳尖還很悠閒地左右晃著。

甯穀看著他,眉毛一挑:“醒了。”

這句話不是對連川說的,不等連川回答,一個裹得連臉都看不清了的人突然出現在了甯穀身後:“我看看。”

是那個女人。

連川沒出聲,想要坐起來,動了一下卻發現自己手腳居然都被鐵鍊住了,鐵鍊的另一頭深深地種在堅硬的地面上。

這倒是困不住他,但如果強行用勁,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混亂。

“讓她摸一下。”甯穀愉快地晃了晃腳尖。

“什麼?”連川愣了。

“她讓我們躲在這裡,”甯穀胳膊往扶手上一架,頭一偏手指撐著額角,說得非常輕鬆自然,“你讓她摸一下臉就可以。”

連川沒出聲。

他不是不想出聲,他是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什麼危險的,困難的,兩難的,三難的場面都見過,什麼樣兇險的目標都解決過,還第一次碰到這種事。

這種根本沒有任何危險,但卻莫名其妙得讓他給不出反應的事。

“長得真好看呀。”女人走到了連川面前。

然後伸出了手,就要摸到他的臉上時,連川往後偏了一下頭,她摸了個空。

“好看。”女人又摸了過去。

連川再次避開了。

“怎麼回事啊!”女人很不高興,轉頭看甯穀,“說好了的!他要不讓我摸,我馬上就出去找福祿他們!”

“我說了你摸不到的。”甯穀笑了起來。

“怎麼辦!”女人說。

“你摸他。”連川說。

“她就想摸鬣狗,旅行者天天能見著,不稀罕。”甯穀眯縫了一下眼睛,還是很愉快的表情。

連川的臉色猛地冷了下去。

甯谷站了起來,張開胳膊伸了個懶腰,走到他身邊,彎下腰,一直湊到了他眼前,低聲說:“蝙蝠在找鬣狗,你已經暴露了。”

“她根本出不了這個門。”連川聲音很冷。

“你是不是除了殺人不會別的?”甯穀問。

“是。”連川回答。

甯穀愣了愣,這個回答真是太真誠了他一時回不過神。

過了一會兒他才嘖了一聲,轉頭看著那個女人:“我幫你摸。”

“那算什麼?”女人很不高興。

“再加一根鬣狗頭髮,”甯穀說,“失途穀還沒誰能搞到這東西吧?”

“拿來。”女人馬上伸手,手上破潰的皮膚下是金屬指節,上面還鑲著閃著細細光芒的碎玻璃。

“這總行了吧?”甯穀轉頭又看著連川。

連川現在不想跟甯穀起爭執,他還需要知道甯穀的能力到底怎麼觸發,到底是被動還是能主動,而那天他到底從自己的記憶裡看到了什麼,感受到了多少。

他選擇了忍耐。

“別躲啊,”甯穀的手伸了過來,低聲說,“我知道你動作快。”

連川沒動。

甯穀在他頭上輕輕撥了兩下,揪走了一根頭髮,然後往他臉上摸了過去。

指尖觸到他皮膚的瞬間,捆在連川手腳上的鐵鍊突然哐的一聲同時斷開了。

“別過來啊!動手我就喊!”站在旁邊的女人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我一喊馬上整個失途穀都知道你們在這裡!”

“殺你等不到你出聲。”甯穀偏頭看了她一眼,“站過來。”

女人猶豫了一下,走了回來。

甯穀抬著的手落下,在連川臉上摸了一把,然後轉身把手伸到了女人面前。

女人在他手上拍了一巴掌,又捏走了那根頭髮,小心地放進了一個瓶子裡:“我找身衣服給他換上,他這制服太明顯了。”

“嗯。”甯谷應了一聲。

女人在旁邊亂七八糟的東西裡翻找的時候,連川坐了起來。

甯穀坐回椅子上,看了他一會兒:“剛是你弄的嗎?”

連川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行,那就不是,”甯穀指了指自己,“是我。”

連川還是沒說話。

“我很牛逼嘛。”甯穀用手指在自己臉上戳了一下。

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他又戳了兩下。

女人把幾件衣服扔了過來:“就這些吧。”

“有吃的嗎?”甯穀問,繼續在自己臉上又戳了幾下。

無事發生。

很失望。

連川拿過衣服看了看,非常有蝙蝠特色的衣服,在各種毫無必要的地方綴著金屬片。

這種地方,要求獨立更衣室不太可能,他也沒在這件事上浪費時間,直接起身,脫掉了身上的制服。

裡面是貼身的一套內衣,女人盯著他的眼神裡有明顯的失望,但很快又一伸手:“把這個制服給我,算是酬勞。”

連川一揚手把制服扔到了她手上。

女人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就倒在了地上。

“別太貪了。”甯穀看著她歎了口氣。

連川換上那套蝙蝠服的時候,甯穀看到了他胳膊上露出來的兩道長長的黑色傷口,看角度,應該是從肩胛骨的位置一直延伸出來,到了肘部。

“剛你受傷了?”甯穀忍不住皺了皺眉,“不應該啊。”

“舊傷。”連川短簡地回答,穿好了外套。

“舊傷?多舊?”甯穀問。

連旅行者都不會有舊傷,隔夜沒好的傷都算是重傷了,堂堂主城清理隊最強鬣狗,身上居然帶著沒好的傷?

連川轉過身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我有些傷好不了。”

隨著這句話,甯穀突然一陣眩暈,眼前飛速閃過的畫面讓他有些喘不上氣,最後一個黑影撲面而來的時候他都不知道這是幻覺還是真實,只覺得肚子上像是被什麼鋒利的東西劃過,鑽心的疼痛讓他捂著肚子靠到了旁邊的牆上。

等緩過勁來的時候,連川已經把衣服換好,制服也收好裝進了一個袋子裡。

“看到什麼了?”連川問。

甯穀看著他,沒說話。

“是那兒嗎?”連川往他肚子上看了一眼。

“想知道是吧?”甯穀慢慢站直了,胳膊一抱,“我看到什麼了,感覺到什麼了,想知道是吧?”

連川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你是來抓我的,這個應該是你的任務,”甯穀捏了捏自己的下巴,看了一眼還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女人,聲音很低,“但是你沒有抓我,你只是跟著我。”

連川依舊一動不動面無表情。

甯谷承認面對連川這種無論什麼面對什麼狀況似乎都能波瀾不驚的變態,他一點兒底都沒有,所有的推測都沒法根據連川的反應做出調整,只能吭吭吭自己說下去。

“現在又問我這些,”甯穀笑了笑,湊到連川耳邊,“你,有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而你不確定我知道什麼,對吧?”

連川沒躲開,只是也側了側頭,在他耳邊低聲說:“我現在確定,一,你不光能看到,還能感受到,二,你死了就解決了。”

“你不敢殺我,你的任務肯定是活捉我。”甯谷聲音帶著得意。

“我受過的那些傷,”連川說,“足夠讓你死十回了。”

甯穀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退回牆邊,又看了他半天才開口:“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你幫我辦完了,我告訴你。”

連川看著他。

“成交?”甯穀問。

“成交。”連川說。

從小屋裡走出來的時候,甯穀感覺自己還算是比較能融入失途穀的環境,所以他必須儘快找到能幫他處理身份卡的那個蝙蝠,然後離開。

畢竟現在失途穀裡旅行者很多,等車一走,這裡估計就是另一番景象了,他很難再躲過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盯著他的蝙蝠們。

特別是……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連川,這人就算換上了蝙蝠的衣服,也依舊遮不住身上的主城氣質,就算現在同時跑過去一百個蝙蝠,他也能一眼從蝙蝠堆裡把連川找出來。

“剛那個女人……”連川在他身後開了口。

“為什麼要讓她摸你是吧,因為我說摸我也行她不幹,”甯穀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為什麼要這麼順著她不直接殺了滅口呢,因為這裡不是咱倆的地盤,我還有事要做,最好不惹麻煩,而且最重要的是,我發現我沒法完全指望你,你暈過去那個速度比你打我的時候還快呢。”

“走。”連川說。

“我本來想再跟她打聽一下去哪裡能找到寫資料的蝙蝠,”甯穀繼續往前走,“結果也沒問成。”

“什麼數據。”連川問。

“主城身份卡,”甯穀拍了拍自己腿上的兜,“我要去主城。”

“你用不上。”連川說。

“憑什麼用不上?”甯穀回頭。

“你要就死在這兒,要就死在實驗室,”連川說,“沒有第三條路。”

甯穀瞪著他:“連川我問你。”

連川沉默地看著他。

“你是機器人嗎?”甯穀皺著眉,上下打量著他,“你說這種話的時候不難受嗎?我好歹也救了你,你給我安排死法的時候不難受嗎?”

連川仿佛入定了似的依舊沒有反應。

“我偏不死。”甯穀說。

20

主城的日光已經很暗了, 再過一陣,街上的燈會亮起,主城的夜晚就該開始了。

雷豫坐在自己辦公室的螢幕前, 一動不動也有幾個小時了。

窗外是清理隊總部的院子, 比起內防部大半都深埋地下的那些辦公室, 這裡舒服得多。

不過今天他不怎麼太願意往窗外看。

老大蹲坐在連川的A01上,已經幾個小時了,他在辦公室裡坐了多久,老大就在車上坐了多久。

每一個走過它身邊的人都會低下頭, 匆匆走過。

連川進了失途穀。

這件事清理隊所有的隊員都已經知道了,並且記憶留存。

陳部長半小時之前有過提議, 如果連川沒有回來, 是否應該考慮重置隊員記憶,這個提議被城務和內防同時否決了。

要從記憶裡抹掉連川,太困難, 連川以非常人所能及的強大精神力和淩駕於內防全員之上的武力值將自己深植於每一個人的記憶裡,強行重置可能會引起嚴重的BUG

有時候雷豫會想,連川是不是就以這樣的方式,對抗著主城給他安排的命運,就算有一天他被取代了, 消失了, 他也會是主城永遠抹不掉的傳說。

老大在等連川回來。

每一個隊員都在等連川回來。

但除了老大,可能每一個人心裡都已經有了某種絕望和悲觀的答案。

失途谷是蝙蝠的天堂,旅行者的避難所,流亡者的夢鄉,但卻是所有帶著主城武裝資訊的人,絕不敢涉足一步的不歸之地。

再也等不到連川回來了。

這是隊員們的答案。

雷豫起身, 打開辦公室的門走了出去。

他知道這時在城務廳和內防部的地底深處,還會有人在討論另一個問題。

有可能會損失甯谷,如果連川無法帶回甯穀,下一步該怎麼辦。

走過老大身邊的時候,雷豫停了一下,看著它:“去我家吃點東西嗎?”

老大抖了抖耳朵偏開了頭,肢體語言裡的不耐煩很明顯,像是要把他的聲音從耳朵裡抖出去。

“我有消息會馬上通知你。”雷豫把一個通話器放在了車頭上,還有一個發射器,“這個你也拿著,等……連川回來了你們還要用的。”

這是連川用來跟它聯繫用的發射器,跟連川的裝備和外骨骼一起在失途穀的那個出口找到的。

老大轉回頭,從車頭上叼過發射器,放在了車座上,用後腿踩住了。

雷豫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家,回家了面對春三的時候,能不能忍得住不要去問那些自己接觸不到也不應該試圖去接觸的東西。

春三在城務廳工作,明面上負責教育系統的運轉,暗裡的工作是需要保密的,她是非規計畫核心的技術人員。

但雷豫和她都心知肚明,他知道,她知道他知道。

這麼多年以來,卻也默契地相互沒有談論過這些。

雷豫只想著清理隊,在扛得住的壓力之下努力保全每一個隊員,雖然經常因為力不從心而看上去有些冷酷無情。

春三想的是主城的未來。

“今天沒什麼心情,”春三坐在桌子前,手在額角輕輕揉著,“吃配給吧?”

“都行,”雷豫脫下外套,過去站到她身後,在她頭上輕輕捏著,“還有沒有消息。”

“沒有消息,”春三說,“我剛到家,主城四區的掃描全部都全時工作了,除了入口的裝備,完全找不到他的痕跡,只能說他一直沒有出來過。”

“甯谷跟齊航什麼關係?”雷豫沒有試探,直接問了,他和春三之間不需要迂回。

“這個不能說。”春三回答。

雷豫沒有再問,之前他還可以推測甯谷和齊航未必真的有關係,能啟動同一個武器還可以解釋為甯穀自身的原因。

但現在春三的話,相當於已經告訴了他這兩個人是有關係的。

雖然他需要知道這兩個人是什麼樣的關係才能進一步判斷連川的安危,但他不能再直接問下去了。

“齊航在哪裡?”他問了另一個問題。

“不要總問我這些回答不了的,”春三笑了笑,拿起桌上盤子裡的一塊白色方塊,回手遞給他,“這個能堵你嘴嗎?”

雷豫也笑了笑。

沉默了一會兒,春三輕輕歎了口氣:“其實我們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川跟別人不一樣,他存在就是為了毀滅。”

“他的確是個不一樣的孩子。”雷豫說。

“還記得他小時候嗎,問題特別多,”春三往後仰了仰,頭靠在雷豫肚子上,“別的小朋友都不會像他那樣,想那麼多,他問我,那些被摧毀了的人都去了哪裡,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那時太小了,怎麼說都怕他聽不懂。”雷豫心裡動了動。

“我記得他又纏著你問了好久呢。”春三笑了笑,眼角有細細的閃光。

他們會化成灰燼,消散在空中。

那他們是消失了還是會繼續存在呢?

不知道啊,但身體的確是消失了,不存在了。

思想呢?精神力呢?他們記得的那些人啊事啊,也不存在了嗎?

你怎麼都不問些小孩子的問題呢……這些啊,也許會永遠都在吧,在某個地方。

失途穀這種迷宮,對於初次進入的人是非常不友好的。

……對第二次進入的人也不怎麼友好。

甯谷帶著連川從他唯一知道的那個交易大廳裡穿過,小心避開黃花眼,隨便挑了一條有旅行者走進去的隧道,跟著走了進去。

但另一邊依舊是同樣的佈局,再穿過兩次大洞廳之後,連川停下了。

“去哪兒?”他問。

“我不知道,”甯穀轉過身,從連川的問題裡他聽出了質疑,這就很讓人不爽了,雖然這個質疑非常合理,他還是一抬下巴,“你要知道路就上前頭帶路去。”

“你在往裡走。”連川說。

“是嗎?”甯穀看了看四周,他挺不喜歡連川的,但也不是一個杠頭,在這種情況下他願意向討厭的連川虛心請教,“這個裡是指什麼?”

“失途穀深處。”連川說。

“你怎麼知道的?”甯穀真心發問,他是真沒感覺出來四周有什麼能判斷方向的東西。

連川沒有回答,往裝著他隨身物品的那個袋子裡摸了摸,然後手指一彈,一個小圓片從他指間飛出,落在了旁邊一個交易小屋門口的檯子上。

趴在檯子邊兒上睡覺的貨主抬起頭,飛一樣拿起小圓片的時候眼睛都還沒全睜開。

“本子,筆。”連川說。

貨主沒說話,利索地從檯子下面拉出一個箱子打開了,從裡面拿出了一個本子,還有兩支黑色的鉛筆。

“有別的顏色嗎?”甯穀在旁邊問。

貨主把一個小盒子扔到了檯子上:“紅的黃的。”

“不要黑的。”甯穀說。

貨主把黑筆放回盒子裡,拿了一紅一黃兩支筆扔給了他。

離開交易小屋之後,連川拿著本子,一直走到了一個人少的小洞廳的角落裡,才蹲了下去,把本子放在了地上。

“你剛是用什麼跟他換的紙和筆?”甯穀有些好奇。

鬣狗是不一樣,隨手就可以摸出能在失途穀交易的東西,還不會因為價格談不攏打起來。

“通用幣。”連川說。

“哦。”甯穀想起來錘子說過,如果你有主城的通用幣,也可以買。

“筆給我一支。”連川伸手。

甯穀看了看手裡的筆,把紅色的給他了。

看著連川翻開本子的時候,他突然有些尷尬,趕緊也蹲下,伸手遮在了本子上方:“等等。”

連川看著他。

“你要寫什麼?”甯穀問。

“不寫,”連川說,“畫。”

“……哦。”甯穀松了口氣,把手拿開了。

連川低頭翻了翻本子,這是個用過的舊本子,上面寫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粗略看上去是個上課走神的孩子用過的本子,連川找到一頁空白的,從右下角開始畫。

甯穀本來還等著他那句“是不是不識字”,只要連川敢問,他就敢罵。

但連川沒有問,這人似乎把思維和語言當成一種不能浪費的資源,多一個字都不輕易出口。

他從右下角畫了一條通道,接著是一個圓形,接著又是幾個通道,但只畫了一小截,只有一條畫完整了。

甯穀看得有些出神,雖然這也不是什麼真正的畫,但不得不說連川畫的東西哪怕是圓圈,都比瘋叔畫的要圓。

可惜筆雖然是紅色的,但芯還是黑的,不是彩色的圖案。

連川畫完一堆的圈圈和通道之後,又在中間劃了長長的一條線,上面是一個個的箭頭,然後把本子扔到了他面前:“這是我們走到這裡的路線,經過的所有地方。”

“啊。”甯穀拿起本子,有些吃驚,每個經過的洞廳有幾條通道,還有幾個交易小屋,連川全都畫了出來,“你怎麼記下來的?”

“用腦子記下來的。”連川說。

甯穀沒想到他還能這麼說話,嘖了兩聲,又盯著他看了一眼:“難怪了,我沒那玩意兒。”

“你是要繼續往深走嗎?”連川問。

“往深走,”甯穀看著本子,“上次我來的時候,看到了一層一層的洞,一直往下,不知道有多少層,有多深,不過上次我沒有看到能下去的地方,估計是再往裡有什麼樓梯或者通道。”

“有必要嗎。”連川問。

“什麼有必要嗎,寫資料嗎?”甯穀說,“當然沒必要啊,這一層肯定就能找到。”

連川沒說話。

“你不好奇嗎?”甯穀問,“你剛為什麼暈倒了?”

為什麼暈倒了?

不知道。

但暈倒的前一秒,連川卻是有感覺的。

他無法形容這種感覺,就像他第一次感覺到被甯穀窺探了思想一樣無法形容。

他甚至不能確定自己現在的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一切,是否還是真實的,是否已經被什麼力量扭曲了。

他只能從這些感覺裡得出一個也許不太準確的推斷。

失途穀裡那個不知道什麼時候留下的強大功能,那個限制了主城武裝進入失途穀的強大功能,是某種精神力。

或者說,是某個人,某個被摧毀了的,消失了的……

而甯谷面對這個力量時,卻跟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毫無反應。

“那是個酒館嗎?”甯穀突然指著前面,“我聽說這裡能喝酒。”

連川已經看到了前面那個交易小屋外面掛著的一塊酒牌,於是他很肯定地回答:“不是。”

“不是?”甯穀有些懷疑,“我都聞到了,那個牌子上面寫著的是不是酒?”

“不是。”連川回答。

“那你告訴我那是什麼字。”甯穀說。

“水。”連川說。

“你看我像個傻子嗎?”甯穀指著自己的臉,湊到他面前。

“你不是沒腦子麼。”連川說。

“……對,我差點兒忘了。”甯穀點點頭,原地轉了一圈,感覺自己怒火憋得都快從鼻孔噴出來了。

正想著進那個小屋去看看的時候,有幾個人從裡面走了出來。

甯穀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面的琪姐姐,趕緊手一遮臉轉身推著連川就走:“快走,琪姐姐認……”

“甯穀!”琪姐姐已經看到了他,壓著聲音震驚地喊了一聲。

甯穀裝沒聽見,也不管連川了,埋頭就往前沖。

“站著!”琪姐姐還是壓著聲音,“你怎麼在這裡!”

甯穀緊張地往四周看了看,想找個能讓自己離開地面的東西,琪姐姐的能力比錘子的要強,不必非得實心地面……

但兩秒鐘之後,他發現自己還沒事。

回過頭,他吃驚地發身後的人都沒在原地了。

琪姐姐已經被連川一手按著咽喉卡在了旁邊的牆上,幾個旅行者正圍在他們四周,都沒敢動。

“你幹什麼!”甯穀沖了過去,抓住了連川的手,“放開!”

連川看了他一眼,又看著琪姐姐,壓著她咽喉的手指鬆開了:“你要帶他走是嗎。”

“我帶他走幹嘛!我閑啊!”琪姐姐咳了兩聲。

“最好。”連川說。

琪姐姐顧不上別的,扭頭瞪著甯穀:“你怎麼會跟鬣狗在一起?是不是威脅你了!”

“沒,我有自己的事要做,他現在是我保鏢。”甯谷有些無奈,連川還真是怎麼都能被人認出來是鬣狗。

他又抓著連川的手腕拉了一下,但發現連川的胳膊仿佛鎖死了的機器,紋絲不動。

說不定真是個機器人,甯谷想起了之前失途谷外面被連川一腳蹬出了深深裂痕的地面。

“保鏢?”琪姐姐有些震驚,“鬣狗給你當保鏢?”

“他有把柄在我手上,”甯谷看了連川一眼,“鬆手吧,你要破壞交易嗎?”

連川松了手。

琪姐姐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盯著連川看,又轉頭看著甯穀:“有誰知道你來了?”

說完又轉回頭盯著連川。

“誰也不知道,”甯穀說,“你最好也不知道。”

“放你的屁!跑出了鬼城除了主城你還能去哪兒!”琪姐姐說,“你有什麼事要做?”

“不能說。”甯穀說。

“那挑個能說的,”琪姐姐趴到他肩膀上,在他耳朵旁邊很小聲地問,“這人是不是連川?”

“不是,”甯穀馬上說,他不能讓團長知道他跟連川在一起,“他叫……小喇叭。”

琪姐姐和旁邊幾個旅行者都愣住了,就連一直波瀾不驚的連川也轉過了頭,面無表情的臉上都被驚出了表情。

琪姐姐爆發出了狂笑,一邊拍著他的肩一邊笑得直不起腰來:“小穀,你是不是以為主城的人都跟我們似的隨便起個名字能知道叫的是誰就行?”

“你叫什麼?”甯穀轉過頭看著連川。

連川知道甯穀是不想讓團長知道他跟誰在一起,如果知道了,怕是下趟再有車,整個鬼城的旅行者都會擠進失途穀找人。

所以……雖然這個名字讓他覺得莫名其妙,他還是平靜地回答:“小喇叭。”

“聽到沒?”甯谷看著琪姐姐。

琪姐姐笑得站不住,沖他擺了擺手:“我才不管那麼多閒事,團長也沒說讓我盯著你……”

“那我走了。”甯穀說完轉頭就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指著那個酒牌,“那裡是不是有酒?”

“哎呦!”琪姐姐一聽,眼睛瞪大了,轉身就跑。

幾個旅行者跟在她後面轉眼就沒了影子。

“這就是個酒館,”甯谷很得意,“團長不讓旅行者喝酒,你看她嚇成那樣,肯定喝了。”

連川沒說話。

“我就嘗一口,”甯穀往小屋走了過去,“來吧,小喇叭。”

21

失途穀的酒館, 和主城的酒館,在內容上沒有太大區別,吃的, 喝的, 甚至比主城配給加工出來的食物要更多一個種類, 蝙蝠特供。

連川看了一下,大概是用主城淘汰的加工設備和失途谷技術部門自主研發的原料生產工藝進行合作。

總之從視覺上看,一言難盡,也沒有再從味覺上進行確認的興趣了。

而失途穀酒館的氛圍, 要比主城的強烈得多,D區的那些通宵酒館, 也比不上這裡十分之一的……混亂。

暗紅的光裡充斥著酒精的味道, 或站或坐甚至躺在地上的人,有的在哭,有的一直說個不停, 有的在爭吵,更多的是在笑。

不知道笑的是什麼,但都笑得真心實意,笑得氣都喘不上來,笑得咳嗽……

連川不太適應這種集體瘋了一樣的場面, 從門口走到吧台前一共十幾步的距離, 四五個人抱了他的腿,還踩到了不知道誰的手,引來一陣聲音都喊得拉絲了的咒駡。

甯穀倒是挺適應,東張西望,臉上寫滿了新奇。

“酒!”他往吧臺上一拍。

吧台是金屬的,連川雖然沒有進過失途穀, 也沒有近距離接觸過蝙蝠,但他知道這種黑鐵荒原最源源不斷永不枯竭的資源,做出的東西一般都是實心,粗暴切割之後保持著粗放的外形,沒有專屬的功能,放了東西就是桌子,躺了人就是床。

不過這個吧台卻不太一樣,甯穀一巴掌下去,吧台發出了“嘭”的一聲,尾音還挺綿長,混在雜亂的人聲和叮噹的碰撞聲裡細細地回蕩著。

空心的金屬檯子,這就很高級了,這家酒館的老闆應該是個高等級蝙蝠。

連川有些不安,低下了頭,把身上這件外套的帽子拉過來戴上了,帽子挺大,遮掉了他半張臉。

“幾杯?”一個半邊身體都嵌著暗紅色金屬片的女蝙蝠招待往吧臺上一撐,問了一句。

“一杯,”甯穀說,“有飲料嗎?”

“有,甜的還是鹹的?”女招待眼神一直很飄忽,也不知道在看哪裡。

“甜的,”甯穀說,“兩杯吧,我也嘗嘗。”

“等著。”她還是一臉飄忽,轉身走開。

酒館門口一陣混亂,連川微微側過臉,看到一個金屬架子從門口晃晃悠悠地走了進來。

“壯壯——”酒館裡有人喊了一聲。

所有人都跟著喊了起來,酒杯撞擊的聲音響成一片,很快空氣中就全是濃郁的酒味了。

這應該是之前在檯子上打架的金屬架子之一,看這狀態,是贏了。

但是……

金屬架子回應著大家的呼喊,抬起胳膊晃了幾下,頭還沒完全仰起來,就叮鈴噹啷地倒在了地上。

沒被打散在檯子上,但最後在歡呼中死在了酒館地上。

四周的人一轟而上,連川迅速往後退開,不知道這些人要幹什麼。

第一個沖到的人,一把抓住了金屬架子的胳膊,狠狠一拽,扯下了他一截金屬手臂,接著第二個沖到的人,擰下了他的小腿。

接著就看不清了,半個酒館的蝙蝠都擠了上去,把地上的壯壯拆解完畢,流亡者和旅行者在一邊繼續歡呼尖叫著。

“神經病啊。”甯穀在旁邊看得非常震驚,嘴半天都合不上,“誰說我們旅行者是瘋子的,這瘋勁我們可比不上。”

“你們的酒和飲料。”女招待的聲音傳來。

三個黑鐵杯子一字排開放在了吧臺上,也分不清哪杯是酒哪杯是飲料,都被黑鐵杯壁染成了黑色。

甯穀伸手拿了一杯準備嘗嘗,女招待的金屬手指啪地一下打在了他手上:“想白喝?”

甯穀在鬼城橫著走慣了,一下還真沒想起來要付錢,或者交換?

“三個通用幣。”女招待說。

“給她。”甯谷沖著連川一抬下巴。

“沒有了。”連川說。

甯穀愣了愣:“真的假的啊?”

“真的。”連川平時身上很少帶通用幣,要買什麼身份卡就夠了,通用幣多半是買一些不希望被系統錄入的東西時才會用到,像他這種除了任務也就買個牙膏才會出門的人,之前摸出來的那個通用幣還是上次任務李梁打賭輸給他的。

“沒有。”甯穀轉頭告訴女招待。

連川對他理直氣壯的語氣非常欽佩。

“能換嗎?”他又問。

“只收通用幣,”女招待有些不耐煩,“你第一次來嗎,你們旅行者每次過來,備著的通用幣就是為了買酒,你居然沒有?那還敢進來就要三杯?”

“能換嗎?”甯穀繼續問。

“你有什麼能力,”女招待托著下巴,“我看看有沒有什麼用得上的地方。”

“沒有。”甯穀回答。

女招待手一甩,一句話沒說,就把三個杯子放回了託盤裡,端起來轉身就走。

連川正想轉身出去的時候,一個戴著禮帽的男人攔住了女招待,從她手裡拿走了託盤:“我來。”

女招待翻了甯穀一個白眼,走開了。

“跟我來。”禮帽端著託盤示意他倆跟著往裡走。

“憑什麼。”甯穀熟練地問。

“憑全失途谷的黑戒都在找連川。”禮帽偏過頭說了一句。

甯穀猛地轉過頭看著連川,連川連頭都沒抬一下,還是之前的姿勢。

“你真是個麻煩,我就不該讓你跟著我。”甯穀皺著眉低聲說。

“那你跑。”連川說。

甯穀瞪著他,這種憋屈不知道哪天才能憋到頭。

今天只要是沒死,豁出去了也要把自己的能力逼出來然後揍……

“跟他走。”連川說。

“太不謹慎了吧?”甯穀壓著聲音,“你腦子不帶拐彎的嗎?他既然知道黑戒都在找你,你還跟他走,他要是抓住了你去領賞呢?”

“那你說不定可以分一半了。”連川說。

“行。”甯穀沖他豎了豎拇指,轉身跟在禮帽身後往裡走了。

禮帽身上沒有任何改裝,看不出身份,是保守派蝙蝠,還是主城流亡者,或者前任旅行者。

不過現在連川對於跟失途穀裡的人進一步接觸並不抗拒,之前那個讓他暈倒的強大精神力,回憶裡雷豫曾經跟他說過的話,讓他有了某種模糊而不安的判斷。

強大得超出自己承受範圍的精神力量。

甯穀毫髮無傷。

甯穀能啟動主城二代武器。

武器是齊航的。

齊航消失了。

主城對齊航格外關注。

對甯穀也格外關注。

這一堆的關聯繞回到前面,就是答案。

但讓他不安的是,他現在不能確定,這個答案是他自己的判斷,還是失途穀某種力量給他的判斷。

連川和甯穀跟在禮帽身後,穿過混亂的酒館,從一個關著的小門,進入了酒館的里間。

讓人意外的是,里間比外間大出了兩倍不止,而更讓人吃驚的,里間並不是一個洞完整密閉的洞,而是半個。

仿佛在絕壁上被一刀劈出的巨大陽臺。

外面能看到的景象也讓他對失途穀的規模第一次有了直觀的感受。

往上看,能看到失途穀的穹頂,那是主城和黑鐵荒原的地面,而往下看,是一個向地底深處不斷延伸的洞穴,如同一口深井。

四周的絕壁上,這樣的“陽臺”有無數個,從上到下泛如或明或暗緩慢變化著的紅光,像是呼吸一般。

“這跟我上次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不一樣啊,”甯穀說,“我上次進來的那個入口,看到的一層層的洞,是上大下小的。”

“那是九翼的老巢,”禮帽說,“這樣的豎洞有四個。”

“那這裡是誰的老巢?”甯穀問,沒等禮帽回答,他又追了一句,“怎麼下去?”

“有礦車。”禮帽說。

“礦車在哪?”甯穀又問。

禮帽看了他一眼:“沒有旅行者想去深處。”

“我不是一般的旅行者。”甯穀說。

我是鬼城門面。

禮帽沒說話,又轉頭看向了連川。

“把我們帶到這裡來幹什麼?”甯穀想起了重點,聲音立刻沉了下去。

“喝酒。”禮帽彎下腰,把託盤放在了地上,然後慢慢坐了下去。

連川看他的動作,估計出這個人年紀不小,如果是在主城,差不多已經在正常的自動回收系統裡排隊了。

禮帽摘下了帽子,雖然前額缺乏打理的頭髮遮掉了他的眼睛,但還是能看出來,果然是個五六十歲的男人,臉上已經有了皺紋。

“你是蝙蝠?”甯穀盯著他。

“他不是。”連川說。

“嗯?”甯穀轉頭看著連川。

“他是主城作訓部的人,”連川慢慢走到他身邊,看著他耳垂後的一個黑色標記,“曾經是。”

禮帽笑了笑。

“你是齊航的隊友。”連川得出了結論。

“你們不是進了失途穀就會迷失嗎?怎麼你也沒事,連川也沒事?”甯穀有些好奇地在禮帽對面也蹲下了,拿過地上的杯子,喝了一口。

是酒。

“呸。”他把酒吐到了地上。

怪味,非常難喝。

“我是付出了代價的。”禮帽又笑了笑。

“什麼代價?”甯穀又拿起第二個杯子,喝了一口,甜水,這就好喝多了。

他把另一杯甜水拿了起來,遞給連川。

連川沒接,他有些不耐煩地抬起頭,想罵人的時候發現連川正盯著禮帽,他順著連川的視線看過去。

禮帽掀起了自己前額的頭髮,眼睛的位置,是兩個凹陷下去的空洞。

“都要挖掉眼睛嗎?”甯穀有些震驚,很快地又看了連川一眼。

“那倒不一定,”禮帽用頭髮把眼睛遮好,“要看詩人想要什麼。”

甯穀站了起來,慢慢退到連川身邊:“我覺得有點不對……”

話還沒有說完,連川已經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往進來的那個門沖了過去。

但牆上的那個門洞,已經消失了。

連川猛地停下,甯穀被巨大的慣性帶著,撞在了凹凸不平的洞壁上,一陣眩暈。

扯平了……

門是什麼時候有了變化,沒人知道,但連川居然沒有發現。

他轉過身,看著禮帽。

禮帽的速度很快,在他轉身的同時已經向著外面的豎洞猛地躍了出去。

隨著豎洞下方傳來一陣刺耳的高頻尖叫聲,一個巨大的黑影升了上來,一掠而過,接住了正往下墜的禮帽。

狗頭,薄如紙的雙翼。

“這是什麼東西?”甯穀吃驚地在身後問。

“蝙蝠。”連川說。

活著的,巨大的蝙蝠。

甯穀撿起地上的一個杯子,對著蝙蝠的頭狠狠砸了過去。

這一下非常有準頭,正正地砸在了蝙蝠腦袋正中間,蝙蝠受了驚嚇,猛地一晃。

“別費勁了,”禮帽抓著蝙蝠的耳朵,“我等一個有價值的交易等了這麼多年,不可能讓你們走。”

“交易什麼。”連川問。

“主城的未來!”禮帽提高了聲音,“你永遠也不會懂!”

連川沒有說話。

“不過我真的沒想到能見到你,”禮帽的聲音裡有些興奮地比劃著,“我離開主城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嬰兒……轉眼二十多年了,可惜啊……”

“可惜個屁。”甯穀說。

“可惜我沒法親眼看到你的樣子了,”禮帽歎氣,“主城萬里活一的參宿四百分百契合者……”

這句話讓甯穀猛地一愣,轉頭瞪著連川。

參宿四?

禮帽愉快地笑著,往下飛快地消失在了豎洞的下方。

連川站在洞口邊緣,向四周看了看。

絕壁上的每一個洞口,距離都很遠,想要從這邊出去,把握不太大,就算他借助速度有可能沖到對面下一層的某一個洞口,也沒法拎上甯穀。

“你就是參宿四?”甯穀看著他,聲音有些啞。

“嗯。”連川應了一聲。

“參宿四戰鬥的時候,是不是會從身上戳出棍子來……”甯穀問。

連川轉過了頭。

“那是骨骼。”他說。

“那我是不是可以這麼認為,”甯穀盯著他,“蝙蝠都是參宿四?你看,他們的骨頭也總往外走……”

連川打斷了他的話:“兩回事。”

甯穀沒說話,皺著眉若有所思。

連川開始檢查四周的洞壁時,他才又開口說了一句:“我夢到過參宿四。”

連川摸在洞壁上的手停了下來。

22

連川把這半個洞裡所有的地方都檢查過了, 沒有找到能出去或者有可能被破壞掉的地方。

他坐到了地上,拿起之前甯穀給他的那杯東西喝了一口。

“你是不是太平靜了?”甯穀在他面前蹲下,“我們被困在這裡了知道嗎?老瞎子可能要把我們拿來跟詩人做交易。”

“正好。”連川說。

“怎麼正好?”甯穀看著他。

“省得我們去找詩人了。”連川說。

“你找詩人幹什麼?”甯穀也坐下了, 伸手想拿個杯子來喝, 發現另一杯甜水已經被自己砸掉了, 於是順手就把連川剛放下的那一杯拿起來喝了一口。

“我以為這杯是我的。”連川說。

“不好意思,就是你的。”甯穀說。

連川拿起了另一杯。

“那杯也是我的,”甯穀說,“而且我負責任地提醒你, 特別難喝。”

連川失去了喝東西的興趣,往後靠了靠, 看著甯穀:“我問你。”

“問。”甯穀一抬下巴。

“我暈倒的時候, 你有沒有什麼感覺?”連川問。

“沒有,”甯穀說,“我也不瞞你, 這個詩人,我碰見過兩次了,李向說,他出來的時候沒有光,聽到他說話的人就瘋了。”

“你聽到他說話了。”連川說。

“嗯, 問我是誰。”甯穀點頭。

換了之前, 他不會跟連川這麼老實地交待,跟鬣狗交換資訊……哦不,不是交換,是向鬣狗無條件提供資訊,旅行者絕對不可能這麼幹。

但眼下這種情況,擺明瞭跟詩人有關, 而他單獨面對詩人估計是死路一條,加上連川就還有希望,畢竟按禮帽的說法,連川是從一萬個死人裡挑出來的。

“你是誰……”連川低聲重複了一遍。

甯穀馬上回答:“我是鬼城……”

“你帶來的那個武器是誰給你的?”連川打斷了他的話。

“被你搶走的那個嗎?”甯穀看著他,“地王,鬼城的老貨商了,什麼都能搞到,聽說他還見過參宿四……那不對吧……”

“參宿四有過幾個,”連川說,“強行契合,出錯死亡的機率很高。”

“現在就你一個了,只有你能契合,”甯穀感覺後背有些發涼,“別的都死了唄?”

“嗯。”連川應了一聲。

“死了一萬個?”甯穀問。

連川沒再出聲。

甯谷發現連川說話的時候,基本不會有多餘的動作,除了偶爾轉一下頭抬一下眼,很少有別的肢體語言,根本沒法從別的方面判斷他說話的真假和他的情緒。

“那個自毀武器是齊航的,”連川說,“資料庫裡有他的資料,公開信息裡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只知道他失蹤了……”

“自毀?”甯穀愣了,“按一下他就會死?”

“你能啟動,你也可能會死。”連川說。

“你是不是有點後悔,那天別踢我就好了,”甯穀說,“讓我按了說不定就沒這麼多麻煩了。”

連川看了他一眼:“是。”

“那說吧,到底什麼麻煩,”甯穀往地上一躺,伸了個懶腰,“你要是給我說清楚了,我也好知道怎麼幫你。”

幫你。

這個詞讓連川有些不適,儘管他能判斷出來,甯穀這種雖然謹慎,但大體上還是亂七八糟粗放型性格的人,這句話就是普通的一句實話。

只是這個詞,在連川的記憶裡,只有痛苦。

我來幫你。

我們是來幫你的,只要你能……

你要知道,只有這一個辦法能幫你。

“你能看到我的思想,我的記憶。”連川說。

“我還能感受到呢,你的痛苦,你的……痛苦,你的……”甯穀排比句使用失敗,歎了口氣,“痛苦,你好歹也是主城最牛的鬣狗,居然比鬼城最沒人管的底層旅行者渣渣都慘,就沒有不疼的記憶。”

“我的記憶不完整,”連川對他的總結沒有什麼反應,連一句話題都沒跑,“所以我要知道你能看到多少,感受到多少。”

“幫你找回記憶?”甯穀坐了起來,發現連川還是之前的姿勢,一點都沒變,這種定力怕是別的鬣狗也很難有。

“幫我保守秘密。”連川說。

甯穀愣住了。

連川也沒再說話。

一起沉默了不知道多長時間,甯穀感覺屁股被地面硌得有點疼了,才挪了一下換了個平一些地方,問了一句:“什麼秘密?”

“我還不確定你知不知道。”連川說。

“……行吧,那我要不保守這個秘密呢?”甯穀說,“你可以殺了我,但你接到的任務是要活捉我,我要是死了,恐怕跟你的秘密暴露了差不多下場。”

連川沒說話。

“對吧?”甯谷得意地挑了一下眉毛。

“對。”連川說。

“所以你怎麼辦?”甯谷更得意了,這種兩難的局面,他很期待連川的表情。

“所以我要有第二條路。”連川說。

“哪兒呢?”甯穀往他面前湊了湊,盯著他的臉。

“跟詩人見個面,”連川在這一點上倒是沒有隱瞞,“也許能找到自保的方法。”

“怎麼見?等那個老瞎子把詩人找來嗎?如果真有什麼交易,怕是你都沒有開口的機會吧,我勸你慎重。”甯穀該仔細的地方還是很仔細的,哪怕是這第二條路會讓自己失去制約連川的砝碼,但連川能活著就還有希望,他也還是得為自己能活過眼下而努力。

什麼都不知道,怎麼能死呢。

“你,”連川終於動了動,轉頭看著他,“你能把他叫來。”

“我?”甯穀指著自己,“怎麼叫?”

“不知道,”連川的回答非常有建設性,“你自己悟吧。”

鬼城風“格外大”的那些日子裡,旅行者都不太出門,躲在自己的小屋裡,等著風“很大”了,才會出去。

特別是剛從主城回來,大多數旅行者都會好好睡一覺,回味一下主城的光,回味一下失途穀的迷離,再盤一盤自己帶回來的好玩意兒,最重要的,喝了酒的得散一散酒氣。

除非幾個庇護所之間有群毆,否則在這種日子裡,鬼城就是真正的鬼都沒有的城。

像今天這種車剛到,所有旅行者就被堵在了通往庇護所路上的情形還是頭一回。

把他們堵在路上的,是團長和李向,還有站在團長身後陰影裡的林凡,這三個代表了鬼城最高指示的人。

“甯穀呢。”團長問。

沒有人回答,有些人是茫然,有些人是慌亂。

團長這句話並不是問句,而是早已經知道了答案但還要問一下誰答了就死不答也要死的臨終肯定句。

風卷著霧,在團長四周旋轉出一波波黑浪,所有旅行者都低著頭,鬼城唯一能讓大家集體認慫的,只有他。

“有誰在主城見到過甯穀?”李向問了一句。

這句是問句,並且比較溫和。

“我見到了,”琪姐姐抬起頭,“失途穀吟誦豎洞的酒館門口。”

李向偏了偏頭,示意她過去說。

琪姐姐走過去的時候,低著頭的旅行者像是同時得到了信號,突然向四周逃散開去。

團長沒有理會,只是看著琪姐姐,等她走近了才又問了一句:“他跟誰在一起?”

“鬣狗。”琪姐姐說。

團長和李向都有些吃驚,身後的林凡也微微抬了抬頭。

“鬣狗進了失途穀?”李向皺著眉,“怎麼可能?就算沒有迷失,九翼能放任鬣狗在蝙蝠的地盤上停留?”

“確定是鬣狗,”琪姐姐也皺了眉,“雖然沒穿制服,但那種殺氣,實在是太好認了。”

“能認出是誰嗎?”團長問。

“連川,”琪姐姐一點也沒猶豫,“我還真不知道他長什麼樣,但是那種速度,我能力都沒機會用出來,只有連川了。”

“怎麼沒把他帶回來!”團長突然暴怒地吼了一句。

琪姐姐瞬間退出去了好幾米,手都揚起來準備發動能力自保了,看團長沒有下一步動作,她才一甩手也喊了起來:“講不講理啊!我怎麼帶他回來!那是連川啊!要不是在失途穀,我死都不知道死哪兒去了!就算只有甯谷一個小鬼崽子,他有多能溜鬼城誰不知道,鐘樓都關不住他,我怎麼帶得回來!”

鐘樓都關不住他。

團長沖琪姐姐揮了一下手,琪姐姐飛一樣地順著燈籠小路跑了。

他轉頭看了一眼林凡:“鐘樓都關不住他。”

林凡不急不慢地歎了口氣:“他掐著車到的點跑的,那時守衛正好會亂……”

“門未必也會開吧?”李向說,門是團長的能力鎖的,只有他才能解除。

“那就不知道了,”林凡抬起頭,看向上空什麼也沒有的一片黑霧,“上次團長能力失效是什麼時候了?是主城送來的實驗體逃跑那次?還是老瘋子進了地庫的那……”

“你閉嘴!”團長看著他。

林凡沒再說下去,只是慢慢轉身往回走:“現在盯著他怎麼跑的,為什麼跑,都沒有意義了,這些事早晚都會發生,從你們知道齊航還有殘留的那天開始,就該知道,時間只會往前,所有的事都會往前,不會倒著走。”

“是不是林凡放走的都沒所謂,”李向低聲說,“現在麻煩的是甯谷跟連川在一起,我們不清楚連川的意圖。”

“你是不是也覺得,”團長看了他一眼,“詩人真的……”

“詩人存在了很久了,有失途穀那天起就有詩人,”李向想了想,“但詩人的形態註定了他會被滲透和污染,只要精神力足夠強大,所以……很難說。”

“我們要提前開始了,”團長說,“主城不會跟我們說實話,也不會真的跟我們合作,鬼城不過是他們的原料庫而已。”

“地庫那邊樣本已經夠了,”李向說,“現在開始的話,也可以,但只能是簡單複製。”

“這就夠了。”團長說。

甯谷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已經一個小時了。

連川一直盯著他,發現他是真的睡著了。

不知道是心理素質太過強大,還是真的腦子過於簡單,之前甯穀說夢到參宿四的時候,他並不是很相信……

他拿起杯子在地上敲了一下,叮。

甯穀哼了一聲,抬手在臉上抓了抓,又不動了。

叮叮。

叮叮叮。

現在相信了。

跟參宿四契合之後,參宿四跟連川可以算是同一個人,甯穀能感應到的一部分是參宿四也是合理的。

這麼看來,甯穀的能力比他想像的要更誇張,參宿四可以看作強大的精神體,甚至很難契合,甯穀卻能在夢裡見到。

連川感覺自己的猜測有些過於理想化,也許是經歷了太多日復一日,他的每一次猜測,都超出了自己努力控制的範圍,一旦這些想法能被讀取,他可能連百萬分之一存活的希望都沒有。

如果能力完全激發,甯穀也許……

“哎!”甯穀突然喊了一聲,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

連川看著他一躍而起又落回地上,要不是一直留意著四周,知道沒有任何異常,甯穀這一下能讓他直接從這個洞口跳到對面的洞口裡去。

“你聽到什麼了嗎?”甯穀坐在地上看著他,臉上還帶著茫然。

“沒有,”連川說,“你聽到什麼了?”

“有人叫我。”甯穀揉了揉眼睛,又捏了捏眉心,“我以為你叫我呢。”

“詩人。”連川說。

甯穀皺著眉沉思了幾秒鐘,突然跳了起來,走到洞口,對著中間巨大的豎洞喊了一嗓子:“啊——”

連川被他這動靜驚了一下,跟旅行者這種腦部神經結構不同的物種呆在一起簡直折壽。

“你幹什麼?”連川看著他。

“回應一下,”甯穀掃了他一眼,“你說的,他叫我了,那我不得回應嗎。”

連川也不想多說:“你回……”

“啊——詩人——”甯穀又喊了一聲。

連川拿起一個杯子砸在了他頭上:“閉嘴。”

“連川,”甯穀捂著頭,“你也就是現在狂一下,只要出了失途穀……”

“在主城我只會更狂。”連川說。

“我一旦能力激發了,”甯穀指著他,“我第一個就揍你,你等著!”

“我幫你。”

這聲音響起的時候,甯穀猛地往前一沖,突然感覺有些喘不上氣。

一直靠牆坐著的連川什麼時候攔到他面前的,甯穀沒看清,只知道連川往後推了他一把:“不要靠近洞口。”

甯穀回過神,往後退了兩步,他無法判斷聲音的方向,只能確定這不是連川的聲音,也不是禮帽的,甚至也不是那個“你是誰”的。

而這時,外面一直安靜得能聽到失途谷各個地方傳來的遙遠嘈雜聲的豎洞裡,突然有了變化。

空中出現了無數金色的小光粒,像是被風吹著,又像是被什麼東西撥動著,在空中混亂地舞著。

23

警報聲在FD-1實驗室裡突然響起, 這是非規計畫的幾個實驗室之一,大量的監測設備,監測著原料, 實驗體, 以及主城所有異常的資料。

這個柔和得如同食品加工儀工作完畢時的提示音的警報, 在春三的記憶裡從未響過。

這是失途穀精神力監測系統發出的警報,當掃描到的數值超過正常十倍時,才會響起。

而這個十倍,就是詩人完全醒來時的數值。

實驗室裡聽過這個警報的人幾乎沒有, 在它響起的時候,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打開監測器, 我要看資料回饋。”春三是最先反應過來的, 撲到了旁邊的螢幕前。

螢幕上瞬間出現了大量的資訊,夾雜著看上去混亂的各種數位和圖形。

春三並沒有全都看,她只盯著螢幕, 在這些閃爍著的陌生的資訊裡尋找著她需要看到的內容。

她希望不要出現,但出現了又必須馬上找出來的……

Cc1q

當她在繁雜的資料裡一眼看到這個欄位的時候,感覺一陣呼吸不暢。

“全部複製,設定保密級別,”春三下達指令, IA, 送管理員。”

“明白。”操作員回答。

春三快步走進實驗室最裡的小房間,這是她的休息室,也兼做保密聯繫室。

牆上的通話器是單頻道的,拿起來直接會接通到陳部長的辦公室。

除了幾次嚴重的實驗體出錯,這個通話器在絕大多數時間裡都沒有存在感,春三拿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手心有些出汗。

“監測室彙報。”春三說。

“我是陳飛。”陳部長的聲音傳了出來。

“監測到失途穀能量異常, 精神力超十倍。”春三說。

陳部長沒有出聲。

“詩人醒了。”春三說。

“標記有沒有找到?”陳部長問。

Cc1q,”春三說,“確認標記。”

陳部長沉默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果然跟我們預想的一樣。”

Cc1q,這是齊航的精神力標記。

“我需要下一步指令。”春三說。

“內防和作訓部有沒有彙報?”陳部長問。

“還沒有,只報告了管理員,”春三說,“需要現在通知嗎?”

“不用,等管理員通知,”陳部長說,“連川那邊有消息嗎?”

“這個不應該問我吧,”春三皺了皺眉,現在連川的處境比她預計要更艱難,這讓她對逼著連川不得不進入失途穀的所有人都強烈不滿,“你和內防那幫人難道不比我更清楚?”

“甯穀的生物資訊的確很特別,但並沒有檢測出碎片,”陳部長說,“所以齊航也許不會馬上注意到他,詩人需要的只是連川的精神力,如果……”

“如果連川放棄自己,拼一把可能可以保全你們最想要的這個原料,”春三說,“對吧?”

“我也不願意這麼想,”陳部長說,“我看著連川長大的,從他第一天進清理隊,我就一直被內防和作訓部盯著,但凡有一點可能,我也不……”

春三冷笑一聲:“但是現在你也跟他們一樣,準備犧牲掉連川,保住甯穀這個珍稀原料,去掉參宿四這個讓主城處處受制的‘唯一’,得到一個可以無限注入的‘無數’……”

“春三!”陳部長提高了聲音,“控制你的情緒!你應該慶倖這是我們的私下通話。”

“但是這一切的前提都是連川,”春三放緩了語氣,“你覺得連川可能這麼做嗎?”

“不可能嗎?”陳部長說。

“你別忘了,他活了二十六年,每一天,每一秒,我們都在用痛苦讓他記得,”春三一字一句地輕聲說,“任何威脅他生命的可能,都是要被清除的必然。”

陳部長沒了聲音。

“他是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的,”春三說,“不然你以為他為什麼能是唯一的契合者?”

這些人只看到了連川和參宿四的每一次完美任務,機器一樣永遠不會出錯,永遠判斷準確執行果斷,永遠沒有違抗,卻漸漸已經不記得……

活著,才是燒透了他一生的烙印。

金色的細細光芒像被撒出來的細沙,在空中不斷彙集又散開,又再彙集。

甯谷看著在鐵黑和暗紅背景前飄忽旋轉的金色,有些炫目,又有些詭異……不過顏色真好看啊。

甯穀看得有些入迷。

唯一不太爽的,是連川一直擋在他前面。

他知道連川是要保他的命,以他自己的實力,要是為了面子挺身而出站到連川前頭去,可能會造成尷尬陣亡的局面。

那就不太好了。

這種危機時刻,還是老實按連川要求的,靠牆站好,靜觀其變。

沒過太長時間,金色的光芒放慢了移動,開始在洞口前方的巨大空間裡緩緩地顯現出了形狀。

有些模糊,但還是能看出來,這是一張人臉。

“詩人?”甯穀小聲問,這種見面方式還真是他沒想到的,他覺得詩人就算是個幻影,初次見面好歹也應該找個殼吧,蝙蝠那麼多改裝材料。

“不是。”連川聲音有些沉。

“什麼?”甯穀愣了一下,盯著那張人臉,還是低聲音問,“你認識?”

“這是齊航。”連川說。

空中的金色人臉露出了笑容。

沒有看到嘴動,但有聲音傳來:“都是我。”

就像之前的那句話一樣,這聲音依舊判斷不出方向。

雖然這個答案讓人有些摸不清意義,但既然“都是”,那麼之前又是吹氣又是悄悄話的無聊事,起碼有一半是這個臉幹的。

甯穀立刻就對這個精分的金粉臉充滿了不爽。

“裝神弄鬼有癮是吧,”他有些不屑,“你那個老瞎子跟班兒呢?沒跟你一起來啊?不是要拿我們做交易嗎?”

“不是你。”金粉臉又笑了笑,往洞口這邊慢慢靠近,能看到“他”的眼睛看向了連川。

“不要再往前。”連川開口。

“警告嗎?”金粉臉問。

聲音依舊沒有確切的來源,但讓甯穀都吃驚得顧不上金粉臉公然忽視鬼城門面的屈辱了,這是連川的聲音。

“臨終告知。”連川這四個字說得就像他面對任務目標時那句“主城清理隊”一樣的冷酷平靜,對金粉臉能用他的聲音說話沒有給出任何反應。

要說甯穀有什麼地方是真心服氣連川,那就是他這種能活活把對手氣死的波瀾不驚,管你是放屁是炸雷,眼皮都不帶顫一下的。

“有意思,”金粉臉的聲音變回了之前的,“看來你是不會輕易相信我的話了。”

“我只信自己。”連川說。

“我只信自己,”金粉臉又用他的聲音重複了一次這句話,“你知道你自己是誰嗎?”

“是誰都無所謂。”連川回答。

“是誰你說了也不算啊,你說點算數的。”甯穀有些不耐煩,他從小鬼城混大,旅行者從來都是半言不合就動手,沉默是金也動手,要不是還需要吃東西,再過個一百年嘴都能退化掉。

“說點算數的,”金粉臉又重複了一遍甯穀的話,“好。”

甯谷全身的肌肉立馬都繃緊了,隨時準備動手。

“雷豫告訴過你,你父母是誰嗎?”金粉臉問。

雖然甯穀也對同樣的問題有疑惑,但現在輪不上他回答,金粉臉問的是連川。

沒想到連川也是不知道父母是誰的倒楣蛋。

“沒有。”連川回答。

“你有沒有想過,”金粉臉說,“你其實根本就沒有父母?”

“我對父母沒有興趣。”連川聲音始終平穩,略微的低沉裡能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殺氣。

“沒有父母的是什麼?”金粉臉問。

“非規計畫前驅實驗體。”連川說。

“你說什麼?”甯穀感覺自己整個後背都一陣發涼。

主城的非規計畫是公開的,所有人都知道,但據說這麼多年也從來沒有出現過成功實驗體,他和釘子還用這個事嘲笑過主城沒用,不如拿管理員來試試。

連川是非規計畫實驗體?

不,不對……前驅?

“前驅實驗體是什麼?”他問。

“非規計畫的基礎,”金粉臉居然很有耐心地給他解釋了一句,“有了這個實驗體,非規計畫才正式開始運行。”

“哦。”甯穀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只是一直盯著連川的側臉,居然不是個真正的人,難怪厲害成這樣,難怪主城會有非規計畫,這樣的人組成的軍團誰不想要?

“你怎麼知道的?”金粉臉歪了歪頭,“除了核心,沒有人知道,他們不可能告訴你,雷豫和春三如果洩密是會被回收永不重置的。”

“剛知道,”連川看著金粉臉,“你告訴我的。”

金粉臉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你只能模仿我的聲音,”連川掃了甯穀一眼,“如果你能模仿他說話,早模仿了。”

“沒錯,那麼能得瑟,不可能不學我,沒學那就是學不了。”甯穀順著幫襯了一句。

他已經思考不過來了,腦子裡一片混亂,唯一清晰的想法就是連川不愧是主城最強鬣狗,域內域外人人聞風喪膽的參宿四。

居然能在突然得知這種消息時沒有任何情緒表現。

一個人變成了金粉還跟另一個金粉人混成了一個,而自己辛苦活了二十幾年遭了那麼多罪,最後居然只是一個實驗體。

“你消失比我早幾十年,比非規也早得多,失途穀有監測,你沒有再接觸我的可能,能捕捉我的資訊,”連川說,“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作為前驅實驗體,資訊早就在系統裡了。”

“聰明啊,”金粉臉感歎著又微微往前靠近了一些,已經距離洞口不到五米的距離,而圍繞在邊緣還在不斷飛舞的金色光點有一些飛進了洞口,像被強光照亮的灰塵,有些落在地上,有些懸在空中,“如果我們能合作……”

連川沒有說話,突然躍起。

右邊的洞壁上突然炸裂般飛濺起無數鐵石碎片的時候,甯穀還在感歎連川居然能說這麼多話……然後才看清連川已經在洞壁上踢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鋒利的碎片撲向洞口外,帶著高速的尖嘯聲穿過金色的人臉,落向下方。

臨終告知。

連川還真的說到做到……

甯穀抬手擋掉往他這邊飛過來的兩塊小碎片時,看到了一粒細細的金色被氣流帶著卷到了自己眼前。

光芒很柔和,像是一片黑暗中看到的遙遠的一面窗,也像是漫長走廓盡頭開著的那扇門。

甯谷往前邁出第一步的時候,連川就已經發現了。

這個旅行者真是個巨大的麻煩……

如果能力在這個時候突然激發,這個精分混合體立刻就會發現,而他對混合體沒有任何瞭解,根本沒有能對戰的把握。

唯一的辦法就是搶先一步。

他沖到甯穀身邊,一把抓住了甯穀的後衣領,拎著甯穀沖出了洞口。

兩個人像是彈射一般沖進了豎洞,沖進了前方空洞裡的金色光團中。

無數金色的小光粒飛速地從身邊掠過,飛舞著,撞擊著。

很多人影,在強光中晃動。

甯穀從小到大還沒有見過這麼強的光,他幾乎無法睜開眼睛。

疼痛。

這種熟悉的曾經折磨了他一夜的疼痛再次襲來。

他一條腿跪在地上,後背像是撕裂般的鈍痛不斷向全身襲去,他掙扎著站起來,能聽到自己粗重而吃力的呼吸聲。

強光中的人影慢慢匯成了一個,向他走過來。

他努力地睜開眼睛,迎著強烈白光。

人影手裡拿著一根黑色的長棍,向他揚了起來。

要活著。

不能死。

無論如何都要活著。

他奮力躍起,腦子裡像是有一道開關,在起身的瞬間,疼痛被壓在了所有記憶的最深處。

蹬地,躍起,側身,俯衝,借慣性出拳……

這一拳狠狠砸向了模糊的那個人影。

卻沒有實感。

人影像是被風擊碎,向四周散開。

劇烈的疼痛再次被釋放,他幾乎無法呼吸。

金色的光團在身後像被一拳擊散,瞬間失去了形狀,像是慶典日最後一天的金色焰火。

連川之前的估計沒有錯,拎著甯穀果然是不太可能跳進對面斜下方的那個洞口。

但突然炸散的光團讓他明白,甯穀對自己來說,可以不是一個麻煩。

他做出了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違背自己本能意志的決定。

狠狠地一抬手,把甯穀扔了出去。

甯穀重重地摔進對面洞口的時候,連川的軌跡因為這個運作的反向阻力而在空中短暫停頓。

接著就向著豎洞深處墜去。

24

疼。

頭疼。

頭疼屁股疼腰疼胳膊疼腿也疼……

甯穀知道這份疼痛屬於英俊的鬼城門面, 雖然之前的疼痛同樣真實,但在他三次經歷之後,已經能夠清楚地感覺到, 伴隨著絕望和掙扎的那一份疼痛, 才是連川的。

不過他還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疼。

出於對以往受傷的經驗總結, 無論是暈倒還是睡著還是別的什麼閉眼的狀態下,醒過來以後都先不要睜眼。

如果有人正在等著揍你質問你拷打你,睜眼的時候就可以開始了。

得先確定一下四周的情況,尤其是在失途穀這種充滿了莫名其妙詭異的地方, 又是在一場說不清是打了還是沒打的對峙之後。

“別裝了。”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

這個聲音實在是出乎甯穀意料,距離太近了, 臉上都能感覺到這人說話時撲過來的呼吸。

“我知道……”

甯穀對著聲音的方向一胳膊掄了過去, 然後才一躍而起睜開了眼睛。

啪!

憑手感能判斷出,自己一巴掌甩在了一張臉上,脆響。

回過頭往之前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的時候, 他看到了一個戴著狗頭蝙蝠面具的人,正站在距離自己兩米遠的地方捂著臉。

甯谷顧不上別的,先迅速往四周看了一圈,發現自己已經不在之前的豎井裡了,而是在他上次來失途谷時看到的那個上大下小的椎形豎井的最下方。

抬頭看過去時, 一層層向上延伸的洞窟透出紅光, 氣勢還挺磅礴。

連川呢?

剛才的那個豎洞呢?

眼前這個……這兩個……眼前這三個……

狗頭蝙蝠的旁邊不知道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出現了七八個人,看得出來都是蝙蝠。

這群蝙蝠都是哪來的?

甯谷猛地想起老瞎子的話。

這是九翼的老巢。

九翼是蝙蝠的老大,也就是剛被自己抽了一嘴巴的狗頭蝙蝠。

可以,不愧是鬼城惡霸,在九翼的老巢裡抽了九翼一嘴巴。

“我就說應該把他捆起來。”九翼身邊的一個瘦小的蝙蝠說, “捆起來吧?”

“去拿繩子。”九翼說。

好幾個蝙蝠跑開了。

九翼慢慢走到了甯穀面前,視線上下打量著他。

甯穀也不客氣,上下點頭地打量著他。

不過九翼跟甯穀想像中的並不一樣,除了遮掉半臉的面具,他身上看不出任何改裝的痕跡。

“連川呢?”九翼伸出了食指,指向甯穀的臉,還有半臂距離的時候,指尖寒光閃了一下,一根金屬尖刺伸了出來,戳在了甯穀臉上。

哦,還是有改裝的,果然蝙蝠老大的改裝要精緻得多。

“連川是誰?”甯穀抬手一彈,叮的一聲把九翼的指刺從自己臉邊彈開了。

“別裝傻,”九翼說,“旅行者不知道連川是誰?”

“我六個月前剛出生,”甯穀說,“第一次來主城,連川是什麼大人物我要知道他是誰?”

九翼頓了頓,盯著他看了好半天才轉頭跟旁邊的蝙蝠說了一句:“檢查一下他腦子是不是磕壞了。”

“你居然不知道旅行者速生?”甯穀嘖了一聲,“看你樣子是個老大,這都不知道,怎麼當上老大的?”

九翼把頭又轉了回來,瞪著他。

甯穀沒理他,抓緊時間東張西望,觀察地形,尋找逃跑的路線。

“速生!”九翼突然吼了一聲。

帶著迴響的怒吼把甯穀驚得後背都不疼了。

“速生是斷肢再生!唯一一個速生十年前就死了!”九翼又吼,“沒聽說過六個月嬰兒速生成大男人的!”

“沒聽說就對了,”甯穀挑起嘴角,“我騙你的。”

“打他。”一個蝙蝠說。

“捆起來再打。”九翼說。

跟蝙蝠打架,甯穀還是很有信心的,無非也就是跳得高一些,金屬配件扛揍一些,還有些配件像是通了電,碰到就刺痛。

但蝙蝠打架跟旅行者不同,完全不考慮單挑,上來就是八個同時撲。

甯穀剛踹了中間那個一腳,身上就已經被砸了十幾下。

他在跑還是不跑之間猶豫了一秒,又挨了好幾下之後轉身跳上了旁邊的一個大鐵墩子,踹翻了兩個蝙蝠,腿上被一圈蝙蝠砸得差點打不了彎,還有一個蝙蝠跳到了他的上方。

他迅速從墩子上跳了下去,但背上還是被什麼東西戳了一下。

而且這一下,戳傷了他。

怒火中燒。

堂堂鬼城……算了還堂什麼堂堂,離開了鬼城就被打,一直被打,就沒有揚眉吐氣的時候!

現在幾個破蝙蝠還要把他捆起來打!

鬼城現在都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得去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連川還不知去向,現在又窩囊地在蝙蝠老巢裡被一群蝙蝠崽子圍著打,他們老大還洋洋得意在旁邊跟看戲似的……

這種讓他想起了之前檯子上對打的金屬架子的場面,非常……憋屈。

堂堂!旅行者!

這是他從小到大哪怕是被掛在鐘樓上示眾,也沒有體會過的委屈。

怒火中燒!燒!

“你們,”甯穀猛地轉過頭,盯著追過來的幾個蝙蝠,感覺怒火燒得自己眼睛都有些發熱,“玩屎去吧。”

隨著他最後一個字,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震動。

這震動像是來自體內,沒有聲響,但空氣都仿佛凝固。

有漾起的波紋。

只是一瞬間。

九翼老巢的紅光全滅。

洞壁間再次發出紅光時,除了九翼,所有小蝙蝠都倒在了地上,痛苦地抱著腦袋哼哼著。

甯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覺得後背被戳傷的地方還在疼。

“厲害,”九翼抬起手,一下下拍著巴掌,“厲害,難怪主城要讓連川來抓你。”

“連川呢。”甯穀也不再跟他兜圈子,九翼看上去神裡神經,但不是那種兜幾個圈子就能緩和下來談條件的人。

“不知道,”九翼看著正慢慢爬起來的手下,“不過我可以幫你。”

甯穀沒說話,只是看著他。

“我可以幫你找到連川,這裡無論是人還是東西,如果蝙蝠說找不到,就沒人能找到,”九翼走到鐵檯子上坐下,指刺伸出來,在檯子上一下下敲著,“我還能送你平安出去。”

“條件。”甯穀問。

“連川歸我,”九翼說,“以後你要滅了主城的時候,給蝙蝠留一半。”

甯穀這次沉默,倒不是因為要從氣勢上壓制,是九翼這句話讓他實在不知道要說點什麼才能忍住不問他是不是有什麼腦部隱疾。

“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九翼問。

“還行。”甯穀說。

“主城明裡暗裡那麼多失敗的實驗體,銷毀的,丟棄的,數都數不清,”九翼托著腮,指刺又在面具上一下下敲著,“都是為了什麼?扔進迷霧嶺的那些又是為什麼?”

“迷霧嶺是什麼?”甯穀問。

“迷失隧道,”九翼看著他,“你不會真的才半歲吧?這都不知道?”

“不知道學名而已。”甯穀說。

“我剛說的那些你是不是都聽不懂?”九翼問。

的確是聽不懂,但現在他對除了連川以外的實驗體都沒什麼興趣。

“你為什麼沒事?”甯穀盯著九翼的面具,剛無論發生了什麼,九翼沒受到影響是確定的事實。

“我麼?”九翼一直敲著面具的指刺停下了,輕輕晃了兩下,“我沒有腦子啊。”

臺詞居然被抄了。

這是甯穀的第一反應。

“我沒有腦子——”九翼張開胳膊,揚起臉愉快地喊著,“主城拿我沒辦法——詩人也拿我沒辦法!齊航也拿我沒辦法!”

甯穀震驚地看著他,第一次見到有人因為沒腦子而狂喜。

“不過,”九翼收回胳膊,繼續托著腮,沖他笑了笑,“我也沒法離開失途穀,一年上去喘個氣而已。”

“空的嗎?”甯穀指了指他的頭。

“滿滿當當!”九翼說,“全死了而已。”

甯穀沉默。

“怎麼樣?我的條件。”九翼回到正題。

跟九翼談事兒果然不如跟連川談事有效率,連川就不會跑題。

“連川歸我,”甯穀說,“滅了主城……”

這句話他說得實在沒有底氣:“之後,地盤分你一半。”

“他要殺你,”九翼看著他,“他抓你就是要把你交給主城,你不會不知道吧?他們需要特別的原料,你這種的,要不他們的那些實驗體永遠都只是行屍走肉,你應該把連川交給我,我幫你殺了他。”

“原料,”甯穀想了想,“怎麼用?”

“你這樣的嗎?”九翼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指刺在他身上來回戳著,“捆起來,腦袋上戳上線,源源不斷,源源不斷,給那些空殼……”

“別碰我。”甯穀聽得有些後背發毛,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一巴掌拍開了九翼的手。

“要不你問問連川,”九翼退開了,“不過他肯定不記得。”

“他是前驅實驗體。”甯穀說。

“啊,對,你們跟詩人見過面了,”九翼點了點頭,“詩人想要連川……”

甯穀剛要開口,九翼猛地一拍腿:“那我們就要快,晚了就被詩人搶先了!”

“帶我去找他。”甯穀說。

“條件。”九翼說,“我們還沒有談妥交易。”

“連川我的,”甯穀重複,“主城分你一半。”

“連川我的。”九翼說。

“我自己找,”甯穀說,“主城沒你的份了。”

九翼盯著他,好半天才問:“為什麼?你非要救他?”

“他救了我。”甯穀說。

“是我!”九翼吼了一嗓子,“是他媽我救了你!”

“你在哪兒救的我?”甯穀問。

“我的人在吟誦豎洞一個廢窟裡找到你的。”九翼說。

“我為什麼會在那裡,”甯穀問,“我最後記得連川拉著我跳進豎洞了。”

“我怎麼知道!”九翼吼。

“所以他救的我,”甯穀說,“不是你,他因為救我失蹤了。”

九翼笑了起來,笑了好一會兒,突然一揚手,手指一彈,指刺發出了一聲嗡鳴。

四周的洞壁上出現了幾個黑影。

“去找連川,”九翼說,“吟誦豎洞洞底,要快,趁詩人沒醒。”

黑戒小隊去找連川,效率比甯谷去要高得多,他們熟悉地形,通行無阻。

但甯穀還是堅持也要去找。

他不想跟九翼呆在一起,怕被無腦怪傳染。

也因為著急。

找到連川的時候,他必須在場,他信不過喜怒無常的九翼,這個人跟主城有很深的糾纏,畢竟失途穀也曾經是主城的領地。

還因為九翼的那些話。

主城失敗的那些實驗體,那一萬個,或者更多,或者還有別的,有一部分,是扔進了失途穀。

他懷疑沒腦子還能活著的九翼說不定就是個實驗體。

這些話甚至讓他想到了鬼城那個秘密的地庫,沒有人能進去,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地庫裡有什麼。

地庫裡的那些“前旅行者”……

自從知道連川是實驗體之後,他覺得誰是實驗體都不奇怪了。

那麼活生生的一個人,大多數時候都沒有仿佛沒有情緒但自己卻知道他曾經的那些感受,雖然都是痛苦。

痛苦才是最真實的。

團長說過:“痛了你才會記得。”

連川居然是個實驗體。

連川為什麼要救他,甯穀並不確定。

他只知道自己有能制約連川的那張牌,但連川之所以能賭這麼大……是因為知道自己也能救他。

既然這樣,他就得救連川。

救了連川他才能弄清楚很多事。

而一直跟主城對抗,跟主城為敵,會掠奪,會被殺的旅行者……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還有待他像父親一樣,有慈愛有嚴厲有獎有懲讓他害怕也讓他充滿安全感的團長……

他的父母……

“你不要以為你真的是救世主了。”一個小蝙蝠在甯谷身後邊走邊說。

這個叫福祿的蝙蝠,是九翼派來盯著他的,甯穀回頭看了一眼,就這個小身板,自己一拳就能把他穿。

“那你是。”甯穀說。

“我當然也不是,”福祿說,“我就是提醒你,那個金鑰,有幾百顆。”

“什麼?”甯穀愣了愣。

“你從花眼那裡偷走了金鑰吧?”福祿說,“那東西雖然大家都想要,但失途穀裡有幾百顆,傳說找全了才能有用,幾百顆裡又有幾百顆在迷失嶺裡,誰也拿不到。”

“你會數數嗎?”甯穀忍不住問。

“就是告訴你,你拿了也沒用,”福祿說,“別以為拿了一顆就能跟九翼叫板。”

甯穀很感動。

福祿繞了一圈,就是為了維護他老大。

沒有旅行者光顧的失途穀,看上去有些寂寞,很多地方都很安靜,經過的幾個交易廳裡,貨主都看不到,只有一堆亂七八糟堆著的貨。

黑戒小隊已經分頭去了吟誦豎洞,只有一個黑戒在前面給甯谷帶路,甯谷沒有牛逼改裝,不能在洞壁上上竄下跳,得坐礦車下去。

路很複雜,沒有連川在,甯穀在三個拐彎之後就已經不知道身處何處了。

只知道一直在往下走。

最後他們在一個被紅光鋪滿的窄小洞窟前停下了,帶路的黑戒轉過頭:“車停之前不要說話,驚醒詩人誰也活不成。”

“走。”甯穀說。

礦車像個鐵碗,三個人站進去就滿了,甯穀靠著碗邊,車動的時候他看到了下面有一條軌道。

軌道在巨大的井洞崖壁上一圈圈地向下盤旋,像是要墜進深淵。

礦車的速度還挺快,甯穀沒有從這麼高的地方向下墜的經歷,頓時有些緊張,抓緊了碗邊。

吟誦豎洞的最下方,已經沒有紅光了,是一片黑暗。

礦車停下的時候,甯穀感覺到了刺骨的冷。

雖然這裡沒有風,但這種冷比起鬼城的寒冷要更有穿透性,甯穀打了個寒顫。

豎洞底部並不是平的,兩人多高的尖椎林立,看上去像是酷刑之地。

幾個黑戒從尖椎上靈活地攀爬跳躍,到了他們面前。

其中一個打了個手勢。

手勢過於簡單,完全沒有保密性,甯穀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個手往脖子上一劃,頭一歪的動作,是找到連川了。

而且是個死了的連川。

甯穀說不上來自己是什麼心情,他並沒有多少難過,一個一直想要殺他,捉他,打過他無數次,對他也並不友好的鬣狗,死了就死了。

沒有連川,那些秘密也未必解不開。

沒有連川,他還可以跟九翼談條件保護自己。

但是……

他從心裡有些發冷,心情跟著這裡的氣溫一起往下墜去。

畢竟按他的理解,連川的死,是為了讓他活下來。

四周只有幾個人細微的腳步聲,尖椎林裡似乎也沒有別的東西,也感受不到詩人或者齊航的任何痕跡。

他們穿過尖椎林,面前出現了一小片平地,平地再往前,是一個巨大的洞口。

洞口裡是甯谷熟悉的黑霧,還有暗得幾乎能被黑霧遮掉的紅光。

他往洞口裡看過去的時候,身體一下繃緊了。

連川懸在空中。

幾抹黑霧裡透出隱隱的金色光芒,正繞著他不停地旋轉。

沒等甯穀弄清這是什麼東西,一抹黑霧從連川的胸口穿了過去。

25

甯谷無法判斷連川現在的狀態, 是真死了,還是又暈了,還是正在憋什麼大招。

不過甯谷知道, 連川這個實驗體, 似乎是最合乎非規計畫要求的那一類, 各種身體素質超強,速度,力量,耐受力都讓人吃驚, 而且精神力超強,感官超強……但沒有能力。

所以現在應該排除憋大招的可能。

死了……也是不太可能的。

連川那麼果斷冷酷的一個鬣狗, 救人是有可能的, 只要利大於弊,但捨命救人這種純賠本的買賣……怕是不太可能。

那就是又暈了。

得趁沒死趕緊救!

他看了一眼福祿和身邊的黑戒,不知道他們面對這種情況有什麼打算。

黑戒說了, 不能說話,怕吵醒了詩人。

現在已經下了車,這黑霧裡的金色光芒跟之前詩人出現的那種很像,就算詩人沒醒,這會兒也是半醒。

“過去搶?”他低聲問。

福祿把手指豎到嘴邊。

“就看著?”甯穀指著那邊, 用口型吼。

一個黑戒跳起, 攀到了最近的一個尖椎上,另外幾個很有默契地跟著都躍上了尖椎。

甯穀抬起頭才注意到,九翼的黑戒小隊,其實並不小,叫中隊大隊也都可以,尖椎和四周洞壁上, 已經悄無聲息地攀上了很多黑戒,像是某種不屬於人類的生物一樣,慢慢向懸著連川的那個洞口靠近。

福祿示意甯穀跟著他,從黑戒隊伍的下方跟過去。

一片死寂裡,甯穀站到了洞口旁邊。

幾個黑戒從洞口上方倒掛了下來,向福祿打了個手勢。

福祿用肩膀撞了甯穀一下,沖裡面一抬下巴。

甯穀大致猜出了他的意思,這是讓他過去把連川弄下來。

那這些黑戒是來幹什麼的?帶個路?觀摩旅行者解救清理隊鬣狗?

而且他要怎麼把連川弄下來?

他也沒有彈簧腿……

福祿和黑戒都看著他,這讓甯穀面子上有些掛不住。

不過等這幫廢物想出招來連川估計都死透了,他決定試一下,使用自己比九翼還要喜怒無常的能力。

來吧!

他盯著圍繞在連川身體四周的那些裹著金光的黑霧。

死死盯著。

瞪。

“玩屎去吧。”甯穀惡狠狠地從牙縫裡擠出了四個字。

頂上的一群蝙蝠同時轉過了頭,福祿也震驚地扭臉看著他。

那邊的黑霧沒有變化,依舊繞著連川,而且又有一束穿過了連川的身體。

連川要被戳死了。

雖然不爽,但甯穀還是立刻放棄了使用能力的企圖,往上看了一眼。

倒掛在洞口上方的兩個蝙蝠沖他招了一下手,甯穀突然反應過來,他們是想把自己扔過去。

早說啊!

哪裡來的自信旅行者能跟一幫蝙蝠有這個程度的默契!

甯谷顧不上多想,旁邊的福祿有金屬小腿,不知道帶不帶彈簧,反正只要稍微借點兒力他就能上去……

他伸手壓著福祿的肩膀猛地跳了起來,在福祿腿打彎的同時蹬了一腳,跳向了空中。

福祿的小腿應聲咯吱一下折成了直角。

福祿的腿居然不是彈簧……

在甯穀躍到最高點的時候,兩個黑戒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手,同時發力,把他往洞裡扔了過去。

甯谷張開了胳膊,飛行的過程中他想了很多,有腦子的煩惱就在這裡了,一思考就很耽誤時間。

飛行時間太短,他根本沒想出來應該怎麼救連川。

在飛到連川面前時,他用了最不需要腦子的方法。

一把抱住了連川。

他想借著自己的重量把連川從空中拉到地面。

但一點兒也不意外的,並沒有成功。

甯谷抱著連川,一起懸在了空中。

不過他馬上試了一下,連川有呼吸,的確是沒死。

在他抱住連川的時候,身後幾十個黑戒同時現身,像一團被風吹亂了的破布片,瞬間全部湧進了洞裡。

接著黑霧裡閃出了一片銀色軌跡。

是指刺。

看來黑戒的確是九翼的親衛隊,改裝都是同款。

洞裡的黑霧似乎是覺察到有人偷襲,起了變化,開始不斷地聚集再分裂,包裹著金色光芒在洞裡不斷掃過。

繞在連川身邊的一抹黑霧第三次想要穿過連川身體時,一個黑戒從身後一掠而過,胳膊一揚,指刺從中間劃散了黑霧。

“連川!”甯穀使不上勁,一邊喊著連川的名字,一邊用腿夾著他,用手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沒摸到任何把連川固定在空中的裝置。

“連川!連狗!”甯穀抱緊他,用力往下墜了一把,連川的身體跟著他晃了晃,並沒有掉下去。

“你醒醒!”甯穀一把巴掌甩在了連川臉上,又用力往下墜了墜。

感覺連川的褲子都快被自己蹭下去了,也沒成功。

看來詩人現在還沒有醒,沒有看到金色大臉,但黑戒跟這些黑金霧打起來,也占不到多大便宜,打散了的黑霧會馬上重新聚集。

甯穀一咬牙,用手指把連川閉著的眼睛扒拉開了,瞪著他:“喂!狗!”

余光裡有黑霧繞了個彎從側面飛向了他的斜後方,而旁邊的黑戒沒有發現,甯穀在要不要鬆手躲開這個問題上猶豫了一根頭髮絲那麼丁點兒的時間。

黑霧從他後背穿了過去。

四周所有的聲音突然都消失了。

黑霧也慢慢散去。

似乎連洞窟也跟著一同散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蕩蕩的白色。

感覺不到光,但往哪裡看卻又都晃眼。

甯穀擰著眉,抬手遮了一下眼睛,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已經站在了地上,而連川已經不見了。

“人呢!”他喊了一聲。

聲音乾癟得像是被刀削過,除了音節本身之外的所有共鳴和尾音都像是被空氣吸走了。

這是連川的記憶。

甯穀已經能在這種狀態下馬上分辨出來,畢竟已經是個熟手了。

他往四周看了一圈,身後一片白色中,有一個巨大的沉默地旋轉著的水柱。

甯穀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這麼多水,更沒見過脫離容器還能獨立成坨的水。

而這個水裡,還有個人。

是連川。

這個答案根本不用想。

“連川!”甯穀走過去乾癟地喊了一聲,想要伸手到水柱裡把他拉出來。

手剛一探進水裡,立刻感覺到了一片刺痛,就像是二百個黑戒的指刺同時戳在了手上,再砸了八千多錘。

甯穀猛縮回手的同時,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LC13組四枚實驗體灌注失敗。”

“反應一樣嗎?”

“一樣。”

甯穀迅速原地轉了一圈,但沒有看到人。

“前驅體精神力還能再降嗎?”

“不能,疼痛值已經到達臨界點。”

這是連川記憶裡的聲音,甯穀反應過來,因為他閉著眼睛,所以甯穀也看不到人。

“還有材料嗎?”

“最後兩組,今天已經做了兩組,非規那邊今天也要做,需要上報資料。”

“留一組非規,再做一組,這些處理掉。”

“失途穀拒絕再接收。”

“由不得他們。”

LC14組,材料準備。”

這句話傳到耳朵裡的時候,甯穀感覺到了巨大的真實的恐懼,就像是面對著清晰可知卻又無可逃離的痛苦。

他轉頭看向水柱裡的連川。

無論現在是現實,是記憶,還是幻覺……他咬著牙,迅速把手伸進了水柱裡,疼痛頓時從手臂直襲心臟,沒有一瞬準備的機會,他就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因為疼痛猛地一縮。

在自己馬上就要受不了的時候,他的指尖碰到了連川的手腕。

正想抓過去,連川的手突然往上,抓住了他的手。

甯穀立即握緊,狠狠地往外拽了一把。

連川從水柱中被拉出來時,帶著巨大的推力,兩個人都被推得騰空飛了起來。

眼前一片白色。

讓人分不清上下左右,甚至有一小會兒甯穀都不知道自己是頭朝上還是頭朝下。

只知道自己一直緊緊地抓著連川的手。

怕連川再被水柱嘬回去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他實在不想再跟著連川承受一次那樣的痛苦。

自己是倒了什麼黴,會跟連川這種生來就是為了遭罪的人有這樣的關聯……

慢慢能看清四周的時候,眼前的白色開始褪去,看慣了的黑色開始呈現,接著是暗紅的光。

分不清方向的感覺也消失了,甯穀總算找回了自己實實在在的感覺。

他,正被人拖著,大頭沖下地往豎洞的深處飛去。

看形狀,這裡已經是九翼的老巢。

緊接著他發現自己的手裡還握著東西,捏了一下,是個手。

但這個手,硬得仿佛金屬。

他趕緊往手上看了一眼,發現拉著他的手跟著一塊兒往下飛的,居然是福祿!

“你抓著我幹嘛!”甯穀吼,“鬆開!”

“你把我腿踩斷了!”福祿非常生氣,“我不抓著你,怎麼逃出來!我跳出來啊?”

甯穀看到了福祿折成了直角的小腿,沒好意思再把他的手甩開。

但下一秒他就反應過來:“連川呢!我有沒有把他拉出來!我……”

“這裡。”旁邊傳來了連川的聲音。

甯穀轉過頭,看到了被黑戒用一根繩子捆著腰,跟他一樣大頭沖下飛馳著的連川。

“知道了。”甯穀松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再次回到九翼老巢,並且被捆在了一根鐵樁子上,對於甯穀來說,已經沒有了之前那種憤怒和不爽的情緒。

無論如何,今天沒有那幫黑戒,憑他自己,是不太可能把連川救出來的,還有可能搭上自己。

連川被捆在他對面的樁子上,看上去臉色正常,表情也正常,什麼也看不出來的那種。

“人弄出來了,談談條件吧。”九翼站在他面前,眼神挺亮,“說好的,連川歸我……”

“不要放屁。”甯穀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我沒有放屁。”九翼說。

“怎麼,屁是用腦子放的嗎?”甯穀問,“沒腦子放不出屁?”

“我可是損失了四個黑戒。”九翼看著他。

“連川是我的,”甯穀說,“你說話要是這麼不算數,那一半主城我也不會給你了。”

連川對這兩個人仿佛夢話一般的對話沒有太在意,他腦子裡不停地想要回憶起之前的事,但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

把甯穀扔進對面的洞口之後,他的記憶只有直墜谷底時看到的一片尖椎,接下去的記憶就直接跳到了剛才,甯穀抓著他的手被黑戒扯開。

“你沒想過嗎?”九翼轉身走到了連川面前,偏著頭跟甯穀繼續說著,“我們合作,我擁有最強改造的鬣狗蝙蝠,而你……”

連川站了起來,捆在身上的繩子劈裡啪啦地斷了一地,他把九翼扒拉到一邊:“你改他。”

九翼對於自己精心打造的捆死過無數人的精鐵蝠繩在連川面前仿佛連一根皮帶都不如的境遇感到非常震驚。

他回頭看著甯穀。

甯穀就沒有他這麼震驚,看到連川輕鬆起身之後,他也輕鬆地腿往地上一蹬,準備起來。

繩子一下在他身上勒出了深深的痕跡,他又坐了回去。

“你以為你是誰啊?”九翼看著他。

“連川!”甯穀沒理他,轉頭看著連川,“你就這麼對你救命恩人?”

連川走到他身邊抓著繩子扯了一下,繩子啪的一下斷成了好幾截。

“殺了他們!”九翼雙臂一揚。

甯穀還沒把衣服扯平整,連川已經抓著他胳膊,往前沖了出去,接著借助慣性猛地一跳,躍到了上一層,躲過兩個黑戒的夾擊之後,連川把甯穀扔進了一個洞口裡。

“啊。”甯穀摔在地上,有點兒疼,平時這種疼對於他來說根本都是可以忽略的,但現在,這個疼痛讓他迅速回憶起了之前的感受。

“起來,”連川也跳進了洞口裡,洞口另一邊是一條小隧道,他往隧道口走過去的時候,在甯穀腿上踢了一腳,“黑戒速度很快。”

甯穀只得迅速爬了起來,跟在他身後穿過了隧道。

隧道的這邊依舊是迷宮一樣,也許是因為靠近九翼老巢,所以幾乎看不到什麼人,穿過三條隧道和兩個洞廳之後,甯穀問了一句:“去哪兒啊?”

“不知道。”連川回答。

“你不知道?”甯穀愣了愣,“你不是還能畫地圖嗎?”

“走過了才知道。”連川說。

“你也不怕走進迷霧嶺裡回不來了。”甯穀說。

“已經回來了。”連川說。

甯穀愣了愣,反應過來:“把你掛起來的那個洞,就是迷霧嶺?其中一個入口?”

連川看了看四周,走進了一個小洞窟裡。

“是不是?”甯穀跟著走了進去。

這個洞窟小到最多擠三個人,而且還都得蹲著,站都站不直。

連川坐到了地上,靠著牆:“你剛看到什麼了?”

“在你腦子裡嗎?”甯穀也坐下了,壓低聲音,“你沒感覺嗎?”

“一片空白,”連川說,“你要把細節都告訴我。”

甯穀盯著他看了半天,笑了起來:“你還沒謝我呢。”

連川看著他,沒說話也沒表情。

“你真沒意思,”甯穀笑了一會兒就笑不動了,往後一靠,“我看到的也是一片白,有個大水柱子,你裡水柱裡頭睡覺。”

“是實驗室。”連川說。

“嗯,然後有人說話,但是我看不到人。”甯穀說。

“說什麼了?”連川問。

“你還沒謝我。”甯穀堅持。

“謝謝。”連川說。

“你也太現實了吧,”甯穀歎了口氣,“不過我告訴你這些,也是有條件的,你得告訴我,我聽到的這些是什麼意思。”

“好。”連川應了一聲。

“應該是在做實驗,一個人說什麼什麼組四個桶都灌注失敗,”甯穀皺著眉邊回憶邊說,“另一個說反應是不是都一樣,回答說是,然後又讓繼續做下一組,但是我聽他那個意思,他們用的是非規計畫的原料,但是又說要留一組給非規……”

“嗯。”連川應著。

“然後說把失敗的這些扔到失途谷,”甯穀看著他,“失途穀不讓扔,但是好像沒什麼用。”

“明白了。”連川說。

甯穀繼續看著他,等了好半天連川也沒說話。

“哎,”甯穀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我還沒明白呢。”

“非規之外有別的計畫,原料來源是鬼城,這個計畫是保密的,”連川說,“有些我記不清,我只有殘缺的記憶……”

“你等等?”甯穀湊到他面前,“原料來源是哪裡?”

“鬼城,”連川看著他,“原住民和旅行者。”

甯谷半張著嘴,好一會兒才慢慢退開,指著他:“你最好說實話,你救過我,我也救了你,算是過命的交情,你拿這種事來挑撥,非常……”

“送原料過來的,一般是團長,或者李向。”連川說。

“你放屁!”甯穀吼了一聲,眼睛都有些發紅,“我警告你!再胡扯我就把你扛回那個洞送給詩人!”

26

釘子在瘋叔的小破屋門口坐著, 這是第四天了,臉被風吹得都麻了。

瘋叔一直不在屋裡,不知道去哪兒了。

釘子懷疑他是不是自己出去瞎轉, 被黑霧裡的遊蕩的那些原住民給吃了。

有腳步聲從屋後繞過來, 釘子先是一陣驚喜, 接著很快又失望了,這腳步聲太熟悉了,是他親哥的。

“吃東西。”錘子扔過來一盒淡黃色的小方塊,這是他去主城的時候弄回來的, 比鬼城的東西好吃。

“不餓。”釘子說。

“團長找你呢。”錘子在他旁邊坐下。

“我又不知道甯穀的事,找我幹什麼?”釘子說, “而且之前他不是已經找你問過甯穀在主城的事了嗎?”

“不知道, ”錘子在他頭上扒拉了兩下,“也不是太急,你有空就去找他, 說不定是他有甯穀的什麼消息呢。”

釘子沒等他這句話說完,就已經跳了起來,裹著風就往庇護所那邊跑了回去。

“你倆從小一起東遊西蕩的,”李向坐在桌子旁邊,看著釘子, “有時候幾天都不見回來, 都去哪兒了?”

“幾個庇護所我們都轉,”釘子說,“有時候就在別人那裡睡了,還經常去垃圾場找東西……你們不都知道嗎?”

“那有我們不知道的嗎?”李向問。

釘子愣了愣:“不知道的?”

“不知道的。”李向看著他。

“不知道的……”釘子猶豫了一下,“舌灣?”

“到了舌灣哪裡?”李向繼續問。

“舌頭尖那裡啊,”釘子一臉茫然, “不過也不經常去,甯穀說那邊容易碰上原住民,死了都沒人知道。”

“你以後也不要去,他膽子大,你也跟著他瞎跑。”李向歎氣。

“他也不是膽子大,”釘子趴到桌上,鼻子突然有點兒酸,“他就是好奇,什麼都想知道。”

“比如呢?”一直抱著胳膊站在一邊的團長問了一句。

“黑霧外面是什麼啊,鬼城有多大啊,他……”釘子頓了頓,這些都是甯穀從小到大的疑惑,“他父母是誰啊,除了主城和鬼城,還有哪裡有陸地啊……挺多的。”

團長也歎了口氣。

“是不是還沒有他的消息?”釘子小心地問。

“車沒來,”李向說,“沒有人去主城,也就打聽不到消息。”

“哦。”釘子抹了抹眼淚。

釘子回到瘋叔小屋門外的時候,錘子還坐在那裡等他。

“問你什麼了?”錘子看著他。

“也沒問什麼重要的,”釘子的眼睛還有點發紅,他扯開護鏡,又抹了抹眼淚,“但是有點奇怪。”

“怎麼?”錘子有些吃驚,“你怎麼還哭了?”

“就是想哭啊,”釘子說,又壓低了聲音,“再說了,我不哭,他們怎麼能信我的話。”

“你又演戲了?”錘子也壓低了聲音。

“舌灣裡頭,”釘子用幾乎一出口就能被風吹散的聲音說,“肯定有東西。”

錘子一臉吃驚地看著他。

“李向問我有沒有什麼我們去過他不知道的地方,”釘子低聲說,“如果我不說去過舌灣,他們肯定不信,我就說了舌灣,結果他們問我,舌灣哪裡。”

“問得是有點怪,你們去了,也肯定不敢進,”錘子想了想,“甯穀進去了?”

“我們一起去的時候是沒進,”釘子揉了揉鼻子,“甯穀說不定進去過,他什麼都想知道……”

“不要跟人說這個,說出去我們說不定全都完蛋,”錘子歎了口氣,“就是我怎麼感覺……甯穀……”

“這個也不許說!”釘子喊。

“不說不說,”錘子站了起來,“我回去了,你還在這裡等嗎?”

“等,”釘子咬了咬嘴唇,“老子等瘋叔回來,問不到東西也要打他一頓。”

“好吧。”錘子把吃的放到他手上,轉身走了。

瘋叔跟一團爛棉被一樣的身影在黑霧裡忽隱忽現的時候,釘子已經感覺屁股都坐麻了,肚子也餓得受不了了。

他跳起來沖了過去,離得老遠就跳了起來,一腳飛腿。

這是甯穀教他的,甯穀教過他很多打架的招,畢竟沒有能力的旅行者,在鬼城想不被欺負就得打架厲害。

不過離著還有一米遠的時候,瘋叔揚了一下手,他就被扔回了原地。

“老東西,”釘子爬起來指著他,“你肯定有秘密,從來沒聽甯穀說過你有能力。”

“我有預言能力,”瘋叔猛一下湊到他面前,“我預言,你肚子餓了。”

釘子剛想罵人,肚子叫了一聲,如同怒吼,狂風裡都能聽到。

“回去吃飯吧。”瘋叔說著進了屋。

“你知道的肯定比我多,”釘子在他關門的時候用力擠到了門縫裡卡著,“甯穀去了主城到底會不會有危險?為什麼團長他們一直不讓他去?”

瘋叔推了一下門,釘子臉都被夾變形了,但還是堅持卡著門縫:“你也說過他不該去,為什麼?”

“保護好自己,”瘋叔說,“等他回來。”

“你要是不說,你都等不到他回來了你信嗎!”釘子吼他,“我明天帶個雷過來把你炸了!”

“不要去舌灣。”瘋叔又說。

釘子看著他。

“我知道你想去,”瘋叔說,“不要去。”

“偏要去!”釘子說。

“不怕再也見不到你好朋友了嗎?”瘋叔按住他的臉,把他推出了門外。

釘子是個執著而且講義氣的人,跟甯穀一樣,所以他倆才能這麼多年都混在一起,這會兒被關在門外了也沒放棄,能聽到他繞著屋子罵罵咧咧一直轉圈。

瘋叔歎了口氣,沒再理會。

低頭迅速把桌上已經整理出來的一些零碎都裝進一個布袋,放進了背包裡。

甯穀這一走,怕是鬼城的平靜很快就要被打破。

雖然知道這是早晚的事,瘋叔還是有些可惜這麼多年鬼城美滋滋的生活,混亂而有活力,沒頭沒腦卻也生機勃勃。

他不知道如果鬼城陷入混亂,自己還能去哪,但也還是做好了準備。

“黑霧外面有什麼啊?有人嗎?有怪物嗎?”

甯穀像個雕塑一樣坐在洞裡,已經很長時間了,連川還沒有見過他能安靜呆著超過五分鐘的,除了睡覺。

之前就能看出來,甯谷和團長的關係跟一般的旅行者不一樣,能讓團長他們幾個人同時出手相救的人,起碼是很親近的關係。

而這麼親近的關係,甯穀卻似乎對鬼城和主城的接觸一無所知。

而且這個事實讓甯穀相當受打擊,吼完他之後,就再也沒有說過話。

不過連川現在也同樣在發愣。

團長和李向給主城秘密運送原料,這件事在城務廳和內防部都不算是機密,非規的原料如果只靠各種冗餘、非法出生和BUG回收,是很難供應得上的,申請正常出生人口也不可能,管控非常嚴格,城務廳不許出現這種“反人道”的行為。

所以一部分原料來自鬼城,連川是清楚的。

但甯穀今天告訴他的那一段記憶,應該是已經被重置,他並不記得。

被重置的原因,就是他一直以來有所懷疑的那一部分。

非規計畫之外,的確還有別的實驗在進行。

那些需要清理隊去善後的逃脫實驗體,那些詭異的,讓人懷疑非規已經超出原本目的的實驗體,那些需要反向運回鬼城的實驗體……內防知情,城務廳卻不一定知情,畢竟幹髒活的都是清理隊。

“我要回鬼城。”甯穀突然轉過頭看著他,說了一句。

“現在回不去。”連川說。

“車來了我要回去,”甯穀說,“你不要抓我,讓我回去。”

連川看著他,甯穀聲音有些沉,跟他呆在一起這段時間,還是第一次沒有在他聲音裡聽到得意洋洋和怒火中燒。

“我知道你有任務,”甯穀說,“但是不把我交上去,對你來說肯定更好,否則他們把我放到水柱裡,做出一萬個這樣的我……也不知道到底能幹什麼用,反正你和參宿四,可能都得完蛋。”

“這種時候了,”連川說,“還威脅我?”

“交易,”甯穀伸出了手,“你放我走,你要我怎麼幫你都可以。”

“你想過如果我沒有完成這個任務的後果嗎?”連川問。

“想過,”甯穀還是伸著手,“不過用不著我想,你把我扔進失途穀的時候就已經想過後果了,現在你也已經知道,把我抓回去對你意味著什麼,按你原來的計畫,現在應該兩條路,一,我幫你,二我不幫你你殺了我,無論哪種,你都完成不了任務。”

連川看著他的手,過了一會兒才開口:“你也不是真的沒腦子啊。”

“說什麼屁話,真的沒腦子的那是九翼,”甯穀皺著眉,“我要回去,你幫我,我保證跟最近的車回來找你。”

“為什麼非要回去?”連川問。

“我不信你剛才說的那些話,”甯穀說,“我要親自弄明白。”

“真不信嗎?”連川又問。

“不信。”甯穀盯著他。

連川抬起手,在他手上輕輕拍了一下。

“成交。”甯穀說。

“給你個建議。”連川說。

“什麼建議?”甯穀問。

“不要直接問,”連川說,“我怕你回不來了。”

甯穀沒說話,盯著他。

連川也沒再說話。

“我就要直接問。”甯穀說。

連川看了他一眼,轉開了頭。

“我不信!你聽懂了嗎!不信!”甯穀突然提高了聲音,“你根本不瞭解團長!我不信他會幹這種事!你要說他送原住民過來我都信了,旅行者?我不信。”

連川抬手按在了他咽喉上:“不要喊,怕九翼找不到我們嗎?”

“我就要喊!”甯穀聲音有些發顫,帶著憤怒。

連川的手指往下按了按。

甯穀沒了聲音。

他再鬆開手指的時候,甯穀往後靠回了洞壁上,看上去很沮喪。

聲音也低了下去:“我一直不知道父母是誰,團長對於我來說,就像爸爸一樣。”

連川沒有出聲。

“他特別嚴格,特別凶,”甯穀說,“我挺怕他的。”

“你不會懂的。”甯穀又說。

27

林凡站在鐘樓頂上, 把戴著手套的左手舉在空中,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

再把手收回來的時候,手套上已經佈滿了黑灰色的細渣。

他把手套摘下來, 放到了一個袋子裡, 回到鐘樓的房間之後, 關好了門窗,才又打開了袋子,把手套拿了出來,放到鼻子下面仔細聞了聞。

很淡的氣息, 不要說在狂風中,就算是在密閉的空間裡, 一般人也不太容易能注意到。

這是灰燼的氣息。

團長的腳步聲從樓梯上傳來, 林凡抖了抖手套,把它放回了自己兜裡。

“有時間嗎?”團長站在門外問了一句。

“有,”林凡走到門邊, “什麼事?”

“我要去地庫,”團長說,“你跟我一塊兒去吧。”

林凡站著沒有動。

“只在周圍看看,”團長說,“最近輪巡的旅行者好幾次發現有異常, 分不清是原住民還是之前那個實驗體。”

“李向呢?”林凡問。

“你才是我副手。”團長說完轉身走下樓梯。

林凡沉默地跟在團長身後, 一直往前走,穿過幾個庇護所,順著微亮的一串小燈籠,一直走到路的盡頭,再走進金屬墳場,在各種形狀詭異的廢物的暗影中穿行。

越往外走, 風越急。

耳邊除了風聲和雜物不時在風中撞擊時發出的聲響,開始會聽到一些細細的,仿佛游離於這個世界之外的聲音。

像混亂的夢囈,又像是恍惚中的笑,間或幾聲又帶著銳器劃過地面時的輕輕刮擦……

舌灣的風比別的地方都猛,但卻依舊吹不透這一片遮天蔽日的黑。

“你很久沒到這邊來了吧?”順著黑暗的邊緣往前走的時候,團長問了一句。

“很久了。”林凡說。

“這段時間還是多過來看看,”團長說,“車不一定什麼時候能來,在找到甯穀之前不能出什麼事。”

“找到甯穀之後呢?”林凡問。

團長轉頭看了他一眼。

“你答應過要保甯谷平安。”林凡說。

團長盯著他:“讓他再去主城的是你,你現在跟我說這個?”

“未必是我讓他去的,”林凡說,“不過早去總比晚去好,我還是堅持我最初的意見,不要隱瞞,要給他自己選擇的機會。”

“那他就會選擇去找死!”團長瞪著他。

右邊的黑暗裡突然傳出一聲破碎的喉音,不太像嗓子發出來的,更像是身體裡的某個空腔的振動。

團長做了個小心的手勢。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也沒有動,仔細辯別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接著同時出手,團長的攻擊震得黑霧在風中混亂地旋轉著,林凡緊跟著俯身猛地一揮手,盯准了黑霧中的目標,擊中了一團東西,甚至沒有讓那東西發出任何聲音。

等四周一切聲響都平息之後,團長走了過去。

地上一個灰白色的類人型生物已經在短短的幾十秒時間內開始腐爛,皮膚慢慢脫離骨架,變成黑色的碎片,很快被風吹散。

接著骨架也開始一點點消散。

幾分鐘之後,地面上已經看不出任何痕跡。

“已經被污染了,”林凡蹲下看了看,“這已經不是原住民了,已經有了自毀基因。”

團長沒有說話,只是往黑霧深處看了一眼。

“不能再讓主城送東西過來了。”林凡說。

“不需要了。”團長說。

林凡轉頭看著他。

“做好你自己的,”團長轉身往回走,“不要整天就縮在屋裡,出來看看這世界,一步一步,正往哪裡走。”

“無論往哪裡走都是必然。”林凡站起來。

“沒有這個必然,”團長說,“所有的必然都是自己爭取的。”

“你餓嗎?”甯穀問。

“餓。”連川回答。

“那你是怎麼能一直就這麼坐著不動的?”甯穀看著他。

“動了更餓。”連川說。

“不是,”甯穀有些無語,“出去找吃的啊!”

“搶嗎?還是偷?”連川問。

“管他呢,”甯穀站了起來,弓著腰,“起碼換個洞吧?這個洞站都站不直!”

換個洞也沒什麼意義,進去了連川還是坐著跟個撥了電的機器人似的,甯穀又走出了第二個洞。

“我要吃東西。”他站在洞口宣佈。

“你好了嗎?”連川問。

甯穀的情緒一直很低落,在他宣稱肚子餓之前。

“好不好也得吃東西,”甯穀說,“我在鬼城的時候,被掛在鐘樓上好幾天,也照樣一頓不漏地吃東西。”

“怎麼吃。”連川問。

“釘子找人幫我扔上來,”甯穀隨便挑了一條路往前走,反正現在也無所謂了,失途谷主人都見過了,連團長都可能要變成密謀者了,“旅行者可不像主城的人那麼沒用。”

“上次跟你一起的那個人嗎?”連川問。

“那是錘子,是釘子的哥哥,”甯谷說,“我跟他關係也好,但是沒有釘子那麼好,我這次跑出來,釘子還哭了……”

說到一半的時候甯穀停了下來,沒再繼續說下去。

沉默地走了一會兒,他偏過頭看了連川一眼:“你哭過嗎?”

“沒有。”連川回答。

“那麼……疼,”甯穀說,“你那麼小的時候,也沒哭過嗎?”

“沒有,”連川頓了頓,“示弱會死。”

甯穀停下腳步,看著他:“我知道了。”

連川繼續往前走。

“那個人說,精神力還能不能降,另一個人說不能,疼痛值到臨界點了,”甯穀追上去,“他們用疼痛降低你的精神力,對吧,太強了那些實驗體受不了。”

連川不出聲。

“但是又不能一直加強疼痛,”甯穀說,“因為你不肯示弱,超過臨界點,你說不定就會爆發。”

“嗯。”連川終於應了一聲。

“什麼是臨界點?”甯穀問。

連川感覺有些不可思議:“你不是已經說出來了嗎?”

“哦,”甯穀有些迷糊,“哦?”

對話沒能再繼續進行下去,往前走了一段之後,開始有人出現,蝙蝠,流浪漢,看上去漫無目的地四處遊蕩。

走過一個小型的交易廳時,連川正想看看有沒有吃的可以交換,甯穀碰了碰他胳膊停下了。

“那個是畫嗎?”甯穀指著地上一堆東西。

連川看過去,亂七八糟的一堆破爛下面壓著一張紙,上面有些彩色的道子。

“那是……”連川還沒說完,甯穀已經彎腰把東西都扒拉開,拿起了那張紙。

只是用彩筆隨便畫的幾條道子。

甯穀有些失望地把紙扔了回去。

“你想要什麼畫。”連川問。

“真正的畫,”甯穀說,“有顏色的,能看出是個什麼東西的……不是亂七八糟的條條……”

“失途穀不會有的。”連川說。

“為什麼?”甯穀皺著眉。

“那是主城特權,像植物和動物一樣。”連川說。

“不要臉。”甯穀有些憤然,“一張畫,也需要特權。”

“因為沒有人會畫了。”連川說。

甯穀很失望,一失望就更餓了。

“那邊,”連川突然看向一條隧道,“有個酒館。”

“你要喝酒嗎?”甯穀看到了一個很大的酒牌,“我不想喝,太難喝了,甜的水還行。”

“酒館有吃的。”連川往那邊走了過去。

“你有通用幣嗎?”甯穀問,“你不是說你沒有了嗎?你居然騙我?”

“沒有。”連川說。

“搶?”甯穀立刻來了興致,一直低迷的情緒終於有了一些回升。

連川沒有回答,徑直走進了酒館。

雖然連川沒有說要怎麼搶,但甯穀對搶東西還是比較有心得的,只要連川的速度能配合上,他們在失途穀搶東西可以所向披靡。

“有吃的嗎?”連川站在吧台前。

這個酒館沒有之前碰到詩人的那個高級,服務員的打扮看上去跟普通蝙蝠沒什麼區別,臉上的金屬片都有些鏽了。

“要配給還是失途穀特供?”服務員問。

“配給,兩份。”連川說。

“十個通用幣。”服務員看著他倆。

“沒有。”連川說。

甯谷站在後頭簡直想把連川扔出酒館,這東西還沒拿出來,就先跟人說了買不起,還怎麼搶?

下一秒他倆就得被人趕出去!

這什麼鬣狗?腦子都不如九翼那個實心的。

“去告訴九翼我們在這裡,”連川說,“他會給你賞金。”

服務員盯著他倆看了十秒,轉身從後面拿出了兩份配給,扔到了他們面前,然後沖他們身後打了個手勢。

酒館裡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一堆蝙蝠,把酒館門一關,圍在了他們身後。

“行吧,”甯穀點了點頭,“你這種搶法比較氣派,先把人都叫來了再搶。”

“吃。”連川拿了一份配給打開了。

食物熟悉的形態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感動,反倒是想起那些日復一日讓他一陣絕望。

“還挺好吃的,”甯穀咬了一塊在嘴裡,“走吧,一會兒九翼真的來了,他們熟悉路,黑戒速度還快,打起來麻煩。”

“等九翼來。”連川說。

“別了吧,”甯穀說,“做人不能太過分,九翼欺負一次就差不多了。”

“你要出去,得讓他帶路,他才知道從哪個出口出去安全。”連川說。

李梁的瞄準鏡裡有一閃而過的橙色光芒,那是巡邏隊的武器。

“巡邏隊怎麼在這裡?”他發送了自己的座標。

清理隊接到雷豫的命令,主城幾個失途谷出口和黑鐵荒原通道上都安排了人,在非任務時間裡輪值蹲守,如果連川出現,要在第一時間發現。

但現在巡邏隊的人也出現在了出口附近。

“各點通報一下情況,”龍彪的聲音傳出來,“巡邏隊這個時間不會在D區。”

幾個組很快有了回饋,不僅巡邏隊,城衛也都出現在了他們蹲守點的附近。

“什麼意思?”羅盤問,“這是要搶人嗎?”

大家都清楚,連川如果是一個人出來,就意味著他的任務失敗,而從未失敗過的連川,在這樣的任務中失敗,後果誰也無法想像。

清理隊雖然一直不受待見,甚至內部也不見得相互都服氣,但維護隊友是從他們加入清理隊那天起就牢記的訓誡,這也是他們能拿下各種危險任務目標的原因。

他們需要第一時間見到連川,如果連川任務失敗,他們想在有可能的情況下儘量保住隊友。

“過分了吧,”江小敢說,“連川是清理隊的人,無論什麼任務,難道不是應該先向清理隊彙報,再做處理嗎?”

“貓在哪裡,”龍彪問,“連川跟貓還有一套通訊裝置,備用的。”

“你怎麼知道的?”李梁問。

“有什麼不知道的,”龍彪不爽,“他很高深嗎?小伎倆而已。”

“找找老大,”李梁說,“讓老大第一時間通知連川外面有城衛和巡邏隊。”

28

“還真當失途穀是隨便來隨便走的地方了?真當自己旅行呢?要不要給你配個導遊, ”九翼坐在他的鐵墩子上,“以為我們蝙蝠很閑?”

“主城你不要了?”甯穀問。

“我看你也不打算分我,旅行者和鬣狗都不講信用。”九翼看著自己食指的指刺, 一下下晃著, 銀光在指刺上跳躍著, 如果忽略他沒有腦子的事實,看上去還是很有氣勢的。

“你找個安全的口子送我們出去,”甯穀說,“我說話還是算數的。”

九翼沒說話, 似乎在思考。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說了一句:“說實話, 我都不知道我要半個主城幹什麼, 我都上不去。”

“可以把半個主城都變成失途谷,”壽喜在旁邊說,“不用上去。”

“有道理。”九翼的指刺在狗頭面具上輕輕敲著。

“成交?”甯穀問。

“成交, ”九翼說完又看著連川補充了一句,“我是信旅行者,不是信鬣狗。”

“隨便。”連川說。

九翼從鐵墩子上跳了下來,沖他們勾了勾手指:“跟我來,我告訴你們一條絕對安全的路。”

甯谷看了連川一眼, 連川沒說話, 跟上了九翼。

“出去到哪裡?”甯穀問。

“當然是黑鐵荒原,”九翼說,“難道你還想直接進主城嗎?”

“行。”甯穀點頭。

九翼把他們帶進了一條隧道,七拐八彎的走了半天,最後停在了一個洞窟面前:“我不帶你們去,你們自己看清了去, 我不想去那邊。”

“為什麼。”連川問。

“那邊有個墳,”九翼說,“埋著我不想見的人。”

“誰。”連川又問。

“憑什麼告訴你?”九翼瞪著他。

“嗯。”連川應了一聲。

“他什麼意思?”九翼看著甯穀。

“我怎麼知道?”甯穀說,“不告訴就不告訴吧,先說路。”

“這裡頭。”九翼走進了洞窟。

這個洞窟的入口並不大,看上去很像一個普通交易小屋的洞口大小,但進去了才發現,這是一個巨大的洞廳,並沒有別的洞口能出入。

不過連川能感覺到微小的空氣流動,這裡面起碼還有一個隱藏的洞口。

有了之前那個突然洞口消失的經驗之後,連川走進洞窟之後一直留意著身後的動靜。

“這是……什麼?”甯谷完全沒有警惕,只是瞪著洞窟中間一個巨大的用黑色厚布蓋著的東西。

“你們很幸運,能看到這東西的,整個失途穀也不超過……”九翼想了想,“也不超過……”

大概是開始在心裡數數,這句話他半天也沒再續下去。

“打開。”連川說。

“不超過一百個人。”九翼說。

甯穀並不相信,他估計連川也不信,不過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來。

甚至在九翼過去扯著黑布的一角,把布拽開,甯谷嘴半張著吃驚地看著眼前的東西時,連川也還是面無表情。

這是一個無法說清形狀的東西,有三人高,主體是四個直立的柱形,柱形之間從上到下,是無數相互貫通的彎曲的圓形管道,管道的粗細不一,中間沒有規矩地分佈著一個個膨起的小空洞,形狀大小都不同。

整個東西通體都發著淡淡的藍光,跟失途谷這個黑鐵世界顯得格格不入。

一看就不是九翼的東西。

“這是什麼?”甯穀又問了一遍。

“失途穀的地圖。”連川說。

“地圖?”甯穀愣了愣。

“沒錯,地圖,”九翼圍著這個巨大的東西轉了一圈,滿臉陶醉,“立體的地圖,像不像個蟻巢?”

“蟻巢是什麼?”甯穀問。

“不知道。”九翼回答得很乾脆。

“那你說像?”甯穀莫名其妙。

“做這個東西的人說像,”九翼張開了胳膊,“像個巨大的蟻巢。”

果然不是九翼做的。

“不對啊,你那裡不是上大下小的嗎?”甯穀指著四個雖然不規整,但還是能看出來上下差不多大小的豎洞。

“這個,”九翼指著其中一個,“做這個地圖的時候,我的洞還沒有塌,塌了之後才變成現在這樣的。”

“為什麼會塌?”甯穀忍不住摸了摸旁邊的洞壁,“都是黑鐵。”

“傻子,”九翼笑了起來,笑聲帶著尖銳的金屬音,“主城都在塌,失途穀當然也在塌,連鬼城都躲不過,哪裡不塌?整個世界都會塌掉……”

“從哪裡出去?”連川打斷了九翼慷慨的演說。

九翼伸出食指,指刺彈出,又繼續伸長了一截,然後指著靠近中心一些的一個空洞輕輕一敲:“我們在這裡。”

敲擊發出了細細的一聲“叮”,在洞窟裡回蕩著,輕盈綿長。

連川看了一眼,繞著這個地圖慢慢轉著圈。

“你們順著這個隧道走,”九翼的指刺順著管道一路指過去,“到這裡,三岔路走左邊,千萬別走錯,另兩條都是通向迷霧嶺的……”

甯穀瞪眼看著這個立體地圖,因為是立體的,很多隧道和洞窟的位置都相互重疊,他眼睛盯著九翼的指刺尖,都好幾次看不清九翼指的是哪裡。

“這條別往下走,往下就去吟誦豎洞了,詩人醒了齊航不一定會醒,但是齊航醒了詩人一定會醒,”九翼說,“為了我半個主城,你們離吟誦豎洞遠一些。”

“這個隧……”甯穀想要再確定一下。

“繼續。”連川說。

行吧,看來連川能記下來。

想到之前連川能把他們走過的路都畫出來,甯穀感覺他應該沒問題,而且以連川的性格,如果沒聽懂,是不會允許九翼滔滔不絕的。

甯穀頓時放下心來。

人一放鬆,腦子就轉得慢了,不光九翼後頭說的那些路他都沒記住,九翼前面說的他也全忘光了。

“走。”連川最後在地圖面前轉了一圈,經過甯穀身邊的時候說了一聲。

“記住了?”甯穀問。

“記不住也沒辦法,”九翼說,“交易裡不包括保證你們一定能找對路出去。”

“路上不會有人再攔我們了吧,”甯穀說,“像上次那個老瞎子。”

“瞎子?”九翼歪頭想了想,“哦,你說大炯,只要不到吟誦豎洞的範圍,就不會碰到他。”

九翼在地圖上比劃了一個圈:“他只在這裡。”

“大炯?”甯穀沒聽明白,連川說老瞎子是主城作訓部的人,按理說應該有個不這麼蝙蝠的名字才對。

“炯炯有神,”九翼用手在眼睛前面比了個閃閃發光的手勢,“誰管他叫什麼。”

“他為什麼不能離開吟誦豎洞?”連川問。

九翼冷了下了臉:“這個不在交易裡,問這麼多,憑什麼回答你?”

“知道了。”連川說。

“知道什麼了?”九翼追問。

“他靠詩人的精神力活著。”連川轉身走出了洞口。

連川應該是說對了,九翼在身後罵了幾句,大概是要把他的地圖蓋好,要不可能還會追出來罵。

甯谷跟在連川身後,走了半條隧道了才壓低聲音問了一句:“真的嗎?”

“猜的。”連川說。

“猜對了嗎?”甯穀問。

連川沒答話。

“你記住路線了嗎?”甯穀想起了此行重點。

“嗯,”連川回頭看了他一眼,“出口離主城很遠。”

“城衛到不了對吧。”甯穀想要確認。

“城衛不知道這個出口。”連川說。

甯穀愣了愣:“意思是如果知道這個出口,就會去?城衛不是只在D區週邊佈防嗎?黑鐵荒原已經不是主城的地盤了啊。”

“我本來應該一天之內出去。”連川說,“現在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甯穀皺了皺眉,難怪連川要找九翼,只有九翼才清楚哪個出口主城不知道。

這麼說來,九翼為了這半個主城也是豁出去了,居然把這樣的秘密告訴了鬣狗……

是什麼讓九翼認為能賭一把他毀滅主城?

大概是有了九翼的命令,他們一路往出口去的時候,除了普通蝙蝠,沒有碰到九翼的親衛隊,也沒有黑戒。

甯谷跟在連川身後,之前看到地圖時帶起來的些許興奮的情緒,現在已經慢慢回落,不知道為什麼,想到能回鬼城,他卻有些說不上來什麼滋味。

出來的時候他沒想過什麼時候能回去,現在一面焦急地想要回去,一面又開始抗拒。

他害怕。

害怕不知道。

也害怕知道。

失途穀很大,雖然已經看過地圖,但甯穀依舊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

主城有多大,失途穀有多大,黑鐵荒原有多大……

鬼城呢?

他有點兒累了,他從來沒有這麼無聊地走過,不停地走,不停地走,這麼長時間,連川也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拉著他往前飛著走。

一開始身邊還有各種各樣的人,沒有車來的時候熱鬧,但能看的東西也很多,牆角哼哼唧唧不知道說著什麼的人,交易洞廳裡因為一小片玻璃打起來的人,還有隔著幾條隧道都能聽到的鬥蝙蝠……

混亂而黑暗,像鬼城,又完全不一樣。

畢竟無論是九翼還是詩人,跟團長都是不一樣的。

團長……

現在不知道已經走到了哪裡,離出口還有多遠,四周已經漸漸沒有了聲音,沒有人,沒有貨,沒有笑駡,什麼都沒有了。

只有他和連川的腳步聲。

而且連川的腳步聲很輕,走得挺快的,但不專門去聽,就完全聽不到。

大概是鬣狗的鞋子比他的高級,沒聲音,還不累。

“我累了,”甯穀停了下來,“我不走了。”

連川也停下,回過頭。

“還有多遠?”甯穀問。

“二十個這麼遠。”連川說。

“確定?”甯穀愣了。

“可能更遠些。”連川說。

甯穀沒說話,直接原地坐下了,靠著隧道洞壁坐了兩秒,整個人往旁邊一偏,躺了下去。

“去前面歇,”連川轉身繼續往前走,“有個小洞廳。”

“起不來了。”甯穀整個人都提不起勁來。

對於旅行者來說,這種悶頭趕路簡直是酷刑,他都有種隨便找個出口跑出去活就活死就死的衝動。

連川又走了回來,站到甯穀身邊,低頭看著他。

甯穀被他看得有些發毛:“幹什麼?”

連川沒回答,彎腰向他的腳伸出手的時候,沒給甯穀任何縮回腿躲開的機會。

甯穀被他拎著腳踝直接沖出了隧道,回過神的時候已經躺在了隧道那頭洞廳的地上,甚至還保持著之前躺地的姿勢。

“在這裡歇。”連川說。

“你!”甯穀指著他,“你要再這樣不打招呼就動手!不要怪對你不客氣。”

“不用客氣。”連川坐下了。

甯谷簡直想捶兩下自己胸口,把堵著的那口氣砸出去。

他翻了個身背對著連川,不想罵了,他實在是累。

“餓嗎?”連川卻突然開了口。

太神奇了。

甯穀本來不想理他,但連川會主動問他餓不餓,他實在忍不住,回過頭看著連川:“餓。”

連川從外套的口袋裡拿出了一盒配給,扔到了他面前。

“哪兒來的?”甯穀從地上一躍而起,抓過盒子看了看,綠白黃三色的小方塊,看上去可口極了。

“酒館,”連川說,“拿的。”

“偷的。”甯穀看著他。

“不吃給我。”連川說。

“吃,吃吃吃,”甯穀趕緊打開了盒子,拿了一塊黃色的放到嘴裡,“這是什麼味道?鬼城做不出這麼多味道,我還沒吃過這種的。”

“香蕉。”連川說。

“挺好吃的,要說你們主城的人還有什麼讓人覺得挺好的,大概就是吃的了。”甯穀說,“比我們吃得好。”

連川想說也不是人人都能吃得上,這種配給不知道蝙蝠是通過什麼途徑弄來的,當然,作訓部會往失途穀扔實驗體,配給也不是不能送來的東西。

但他沒說出這一句,甯穀突然端著盒子蹲到了他面前。

“你拿一塊吧,”甯穀說,“按說你的東西,應該你吃兩塊,但是我實在太餓了,感覺你胃口沒我好……”

“我不吃。”連川說。

“不用客氣,我也沒跟你客氣,我吃兩塊,你吃一塊,”甯穀說,“畢竟是你的東西,在我們鬼城……”

“不吃。”連川說。

“不吃拉倒。”甯穀收回了盒子,到旁邊坐下,一口氣把兩塊配給都塞進了嘴裡。

然後轉過臉,對著他一通嚼。

也許是吃了東西,感覺甯穀的情緒有所回升。

他很舒服地往地上一躺,拍著肚子:“連川,你說剛那個立體地圖,是誰做的?”

“不知道。”連川看著他。

“那九翼說不想見的人,那個墳,”甯穀想了想,“會不會就是做地圖的人?”

“有可能。”連川說。

“那人會是主城的人嗎?”甯穀偏過頭看著他,“我覺得那東西看著就不像失途穀的東西。”

“嗯,”連川往後仰了仰頭,靠著洞壁,“那個光……”

“對!”甯穀一揚胳膊指著他,“你不說我都沒想起來,那個藍色的光,是不是跟你們鬣狗隊……清理隊的武器是一樣的?”

“嗯。”連川應了一聲。

“但那個人應該不是齊航,九翼對齊航的態度不怎麼好,”甯穀皺了皺眉,“也不是那個大炯,那人沒死呢……你說,主城除了流浪漢,到底還有多少人進了失途穀?”

“我一直以為你不想事。”連川說。

“怎麼會,我最喜歡想事,”甯穀笑了笑,枕著胳膊,看著洞頂,“你知道嗎,鬼城風特別大,每天,每時每刻,都在颳風……我特別喜歡在風裡想事,想了什麼,風一吹,就散了,誰也不知道。”

連川側過臉,思考對於他來說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必須少想,想得越多,質疑就越多,質疑是最危險的,質疑會動搖一切信念。

“但是風從哪裡來的啊?吹到哪裡去了呢?”甯穀問。

“我不知道。”連川如實回答。

“他們都說世界會毀滅,已經毀滅好多次了,黑鐵荒原在坍塌,主城在坍塌,鬼城說不定也在坍塌,為什麼?”甯穀輕聲說,“塌來塌去,那我們是什麼?我們為什麼在這裡?我們要幹什麼?”

所有人都習慣於眼前的生活,我們來,我們去,我們這樣活是因為我們這樣活,世界是這樣是因為世界是這樣……

可是為什麼?

“連川,我問你。”甯穀說。

“問。”連川看他。

“如果有一天世界毀滅了,塌了,”甯穀說,“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麼?”

“看著。”

29

這是第七個大洞廳, 空無一人,連曾經有人存在的痕跡都找不到,連川看了一眼, 轉進了右邊第一條隧道。

這條隧道很長, 一直往上慢慢延伸, 是去出口的路上最長的一條直的隧道。

失途穀是個有些奇特的地方。

明明是往出口走,卻越走越像是走向深淵。

不再有人,不再有聲音,空氣的流動都變得緩慢, 偶爾會有一種連自己也不存在了的錯覺。

連川對這種狀態很警惕,封閉的, 安靜的, 無休止的,重複的,都會讓人在無意識的狀態裡慢慢疲憊, 漸漸渙散。

他回頭看了甯穀一眼,甯穀的視線停留在他右前方,並沒有跟他對上。

等了一秒鐘之後,甯穀的視線依舊沒有收回來,他立刻抬起了手。

在準備往甯穀臉上拍過去的時候, 甯穀突然腳步一停, 猛地向後退了好幾步,指著他:“你幹嘛?”

“以為你……”連川沒有說完,轉頭繼續往前走了。

“以為我要迷失了吧?”甯穀笑了起來,“我就是在感覺。”

“嗯。”連川應了一聲。

“不問問我感覺什麼嗎?”甯穀問。

“餓了嗎?”連川問。

“……不是,”甯穀歎氣,“我沒有那麼容易餓, 我是在感覺這條路,是不是方向錯了,不是跟拐彎之前的路是反向的嗎?”

“這條路在上面,”連川說,“往上走的。”

“哦,”甯穀走了幾步,“難怪我覺得走得這麼累呢。”

連川停下了,看著他。

“不是要休息的意思。”甯穀說。

“你可以在前面休息一下。”連川說。

“我沒說要休息!”甯穀加快腳步,沖到了他前頭。

雖然說了不需要休息,但在走完這條漫長的直隧道之後,連川還是在一個雙層的洞廳裡停下了。

“你在這裡休息。”他說。

“我說了不需要休息,”甯穀說完突然感覺不對,“我在這裡休息?你呢?”

“我去上面看看。”連川說。

“我也去。”甯穀馬上說。

連川沒出聲,抬頭往上看了看。

“去上面看什麼?”甯穀又問。

“那個墳。”連川說。

“我也去。”甯穀又重複了一次。

連川沒再說什麼,抬頭看了一會兒。

“怎麼了?”甯穀也跟著抬頭。

這個洞像一個胖了的8字,他們在下面,上面還有一圈小洞窟,但看不出哪裡有墳。

其實墳這個說法本來就挺奇怪的,除了主城,黑鐵荒原和鬼城都沒有墳這種東西,鬼城的金屬墳場也不會真的埋人,而主城,更不會有什麼地方來埋葬,聽說到歲數的人排著號去銷毀……

“墳在哪兒?”甯穀問。

“不知道,”連川說著抬手在空中劃了幾道,“不過這一部分空洞特別大,隧道也沒有交匯,有很大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空間。”

“我沒看懂,”甯穀說,“之前那個立體的地圖,我根本都沒看清。”

“不知道九翼是不是有個弟弟。”連川說。

甯穀愣了一下笑了。

笑完又很吃驚地看著他:“連川?”

連川看他。

“是你嗎?小喇叭?”甯穀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還會開玩笑啊?”

“跟好我,萬一有什麼情況,太遠了我照顧不到你。”連川躍起,攀到了洞壁上,兩下爬到了上面那一層。

爬這個對於甯穀來說算是小菜,雖然到上層有一段是跟地面平行的,需要靠手的力量攀著縫隙,不過他從小在金屬墳場和垃圾場各種爬,這段他直接使勁一跳,就到了上層的邊緣,往上一撐就上去了。

這種情況下,自己跟最強鬣狗也沒有什麼差距嘛,甚至更快。

上層一圈的小洞窟,都是空的,沒有人,也沒有任何東西。

他跟著連川走進一個小洞,然後穿了過去,又是隧道加小洞廳地走了幾個之後,連川停下了:“這外面,都是空的了。”

“你說,這邊都沒人了,是一直沒有人,還是後來才沒人的?”甯穀東張西望地看著四周,“如果是後來才沒人的,為什麼?人呢?是跟主城一樣嗎,但這裡也沒有塌啊……”

連川從來沒有面對過這麼多為什麼,他的為什麼早就已經停在了記憶深處,放在系統不會重置,卻也不會再輕易被自己想起的地方。

為什麼?

他想要快點把甯穀送出去,甯穀的思考讓他不安。

但他卻也並不會阻止甯谷開口,甯穀的所有為什麼,都是他腦子裡被壓下去的轉瞬之間。

這個洞廳只有兩個口,四周對稱有幾個洞,外面看進去都不大。

失途穀裡能看到內部的只有豎洞四周的那些半洞,別的地方,隧道裡,洞廳裡,一個個小洞窟裡,都沒有能看到岩壁另一邊是什麼“視窗”。

而地圖上,這個洞廳四周有巨大的空間,沒有隧道經過,九翼的指刺在劃過這裡的時候,有一個輕微的跳躍,可能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

但連川能肯定這外面有什麼東西。

“我們要找什麼?”甯穀問。

“找個開口,”連川說,“能看到外面的。”

“好。”甯穀轉身就準備分頭行動。

連川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甯穀盯著他看了一眼,點了點頭:“知道了,跟緊你,要不我死了沒人救。”

“死了肯定沒人救,”連川說,“沒死才有人救。”

甯穀頓了頓:“知道了。”

對稱排列在四周的小洞窟一共六個,相對失途穀別的地方,顯得格外整齊,一點都沒有失途穀本來的那種粗放原始的氣質。

前四個洞都平平無奇。

連川走進第五個洞的時候,站在洞窟中間,沒有馬上出來,抬頭看著上方,似乎定格了。

“有什麼?”甯穀馬上跟了過去,但他並沒有馬上抬頭看。

萬一連川是突然看到什麼迷失了,他不能也跟著往上撲。

所以他先看著連川的臉:“哎,連川?”

“是這個。”連川還是看著上面。

“你還好嗎?”甯穀控制著自己強烈的好奇,堅持又問了一句。

連川收回了視線,看了他一眼:“沒事,就是這裡了,九翼說的墳。”

“我看看。”甯穀都沒等他話說完,迅速地仰頭往上看了過去。

洞頂居然有一個不大的開口,也就一米見方吧,但因為洞也不高,從這裡看出去,能清楚地看到外面很大一部分了。

雖然都是黑的,連從縫隙裡透出來的紅光都沒有。

但空中有一片柔和的亮光。

“那是個……”甯谷吃驚地張著嘴,找了很久才找到了一個陌生的詞,“棺材嗎?”

“是。”連川也再次仰起了頭。

那是個很大的透明的棺材,懸在空中,發出淡淡的柔和的白色光芒,不算明亮,也不晃眼。

而棺材裡面,並沒有“九翼不想見的那個人”。

沒有人,沒有任何東西。

但卻有別的。

藍色,不是清理隊武器的那種藍色。

很淡,淡得仿佛一陣輕輕的風,一抹亮一些的光,都會讓這藍色消失。

甯谷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藍色,藍得很遙遠,藍得空蕩蕩,藍得像是呼吸都透亮,還有白色的,一團團的霧,輕盈地綴在這柔軟的藍色上,緩緩飄動。

兩個人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連川閉上眼睛,低下頭。

脖子酸了,他捏了捏自己的脖子後面。

轉頭看甯穀的時候,他還半張著嘴,仰著頭。

“甯穀。”連川叫了他一聲。

甯穀沒有動。

連川伸手想拉他一把的時候,甯穀眼角滑出了一滴淚。

“甯穀!”連川突然感覺不安,托著他後腦勺用力往前一推。

甯穀往前踉蹌了兩步才停下來。

轉過頭的時候臉上還帶著些許迷茫,眼角的淚痕也還在。

“你沒事吧?”連川看著他。

甯穀先是愣了愣,然後靠到旁邊洞壁上,過了一會兒才搖了搖頭:“沒事。”

“你哭了。”連川說。

“是嗎?”甯穀趕緊抬手在眼睛上摸了摸。

連川看著他,感覺應該是沒事。

“我大概是……”甯穀抹了抹臉,轉頭看著他,“真好看啊,是不是?”

“嗯。”連川應了一聲。

“那是什麼?”甯穀問。

“我不知道。”連川說。

“那是黑霧外面的東西嗎?”甯谷問,“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聽都沒有聽說過。”

連川轉過身慢慢走出了洞窟:“走吧。”

一路甯穀都沒有再說話。

沉默地跟在連川身後,連川幾次回頭,他都只是低頭往前走。

連川第不知道幾次回頭的時候,甯穀抬起了頭:“你是怕我死了還是怕我迷失了?”

“我怕你再哭。”連川說。

“自己沒哭過還不讓別人哭了?”甯穀說,“我就感動了一下,總不能一直哭吧,小孩子都沒有哭這麼久的啊。”

“嗯。”連川轉頭繼續走。

他不知道鬼城是不是有很多小孩子,但主城不太容易見到孩子,最近一次見到孩子,還是上次去中心學校處理BUG的時候。

但也只是遠遠掃到一眼,十幾個孩子。

小孩子會不會哭這麼久,他真的不清楚。

“總有一天,”甯穀在他身後說,“我要去看看。”

“去哪?”連川問。

“黑霧外面,”甯穀說,“沒有霧,沒有風,有光,有很多顏色,一定會有這樣的地方,就在黑霧外面。”

“嗯。”連川應了一聲。

“你想去嗎?”甯穀問。

連川沒有說話。

在最後一個洞廳停下的時候,一直不吭聲不知道在想什麼的甯穀一下坐到了地上,順勢又躺下了。

還拉長聲音喊了一聲:“啊——”

“怎麼?”連川被他喊得有些緊張。

“累死了,”甯穀攤開胳膊,“又累又餓。”

“快到了。”連川說。

“是嗎?”甯穀看著他,“你不是說要走很久嗎?”

“已經走了很久。”連川說。

“啊,”甯穀歎氣,“難怪我這麼累。”

連川掏了掏外套口袋,拿出了一個小盒子,扔到了甯穀肚子上。

甯穀摸起盒子看了一眼,震驚地一下坐了起來:“配給?”

“嗯。”連川點了點頭。

“你到底偷了多少盒啊?”甯穀一邊震驚地問,一邊震驚地打開了盒子,拿起一塊就震驚地塞進了嘴裡,“是不是還有?”

“拿的。”連川說。

“行行行,拿的,”甯穀點頭,“拿了多少盒?”

“兩盒。”連川說。

“給,”甯穀坐著蹭到他旁邊,把盒子遞了過來,“吃一塊,不,你吃兩塊吧,你一直沒吃東西。”

“我回了主城就有東西吃,”連川說,“你沒有。”

甯穀看著他:“這有什麼好炫耀的?了不起啊?”

“有機會你去問問九翼。”連川說。

“……什麼?”甯穀愣了愣。

“他是不是有個弟弟。”連川說。

甯穀把三塊配給都吃了,並沒有再讓連川吃,連川在身體機能這方面給他的感覺尤其像個機器人,難怪會是非規計畫的前驅體。

雖然三塊配給對於甯穀來說,也就是個意思,但吃完還是感覺整個人都恢復了不少,能量肯定比鬼城自製的那些食物要強,味道也好不少。

想到鬼城,他又忍不住皺了皺眉。

團長回來找不到他,肯定會大發雷霆,釘子會不會遭殃?

他會不會被再次掛到鐘樓上面?

不,應該不會了吧,如果他帶著對團長的質疑回到鬼城……

“這個你拿著,”連川遞了個卡片過來,“我的身份卡。”

“什麼?”甯穀看著他。

“到出口以後,我先出去,”連川說,“無論發生什麼,你都不要出來,你自己算好時間,等一天再出來。”

“為什麼?”甯穀愣住了,“我們不一起出去嗎?”

“安全起見,”連川繼續說,“你自己去找出站口,記住車沒有來之前你不要出現,主城不會再輕易相信我。”

“相信你什麼?”甯穀說。

“說你被詩人帶走了。”連川說。

“但是……”甯穀擰著眉,他怎麼想都覺得這個事連川太冒險,有去無回的架式,他指了連川的腦袋,“他們會不會……”

“我有辦法。”連川說。

“什麼辦……”甯穀話沒說完,被連川打斷了。

“車不知道什麼時候來,”他說,“如果時間太久,老大會去找你,把你帶進主城,你拿我的身份卡……”

“會被發現吧?”甯穀擔心。

“我會想法修改一下識別資訊,只要我不掛失,就不會有人查,”連川說,“我平時用不上身份卡,如果沒修改成,老大會告訴你別的辦法。”

“……哦。”甯谷捏著連川的身份卡,猶豫了很久,小心地放到了自己鞋子內側的小袋子裡。

連川沒再說話,往後靠在了洞壁上,閉上了眼睛。

甯穀愣了很長時間。

“你為什麼這樣?”他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如果你想要我幫你,跟我一起逃了就行,然後可以慢慢試試,你那個記憶是怎麼回事,當然,如果團長的事你騙我,你就完……”

“不夠。”連川閉著眼睛。

“什麼不夠?”甯穀問。

“你是不是有很多為什麼。”連川說。

“嗯,”甯穀想了想,“是很多,不過以前都不會問,問了也沒有答案。”

“我這一生,”連川低聲說,“就是個為什麼。”

30

老大站在失途穀深入主城內部最多的那個出口對面的樓頂上。

出口四周除了零星跑過的D區落魄人口, 再沒有別的行人,看上去寂寞而破敗。

不過此時從這裡經過的行人,如果感知靈敏, 應該能體會到強烈的安全感。

六個城衛守在附近的廢棄的樓裡, 站在窗口旁邊, 在瞄準鏡後盯著周邊的一切異常。

一隻獰貓大模大樣地站在樓頂上,這個異常早就被瞄準鏡後頭的人看到了。

不過它是無所謂的,獰貓不受任何限制,獰貓是唯一一個經過管理員親自簽字批准重置的……動物。

雖然它僅憑自願以連川和參宿四的搭檔這個名義存在, 但不隸屬於任何機構,不聽命於任何人。

很多人會覺得這樣的存在沒有意義, 它甚至不記錄在主城的名冊上, 如果有一天它消失,主城系統裡也不會有它的任何記錄。

獰貓只是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動物。

但“自願”兩個字,對於它來說, 重於一切權力和利益。

而對於連川來說,應該是一個也許曾經想過卻肯定已經放棄了期待的詞。

老大的爪子在樓頂邊緣蹭了蹭,身體微微向後一收,跳了下去,悄無聲息卻又盡收眼底地落在了街道正中。

接著它從出口前跑過, 轉過一個拐角, 跑向了下一個出口。

所有失途穀出口,都有清理隊的人,但巡邏隊和城衛也都以隱蔽的方式蹲守。

大家心知肚明,一旦連川單獨出來,他可能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而且此時能夠跟他第一時間取得聯繫的, 只有老大。

老大出現在哪裡,哪裡就有可能是連川的目的地。

所以老大出現在了每一個出口。

跑一跑,跳一跳,伸個懶腰,磨磨爪子,還撓了兩次癢癢。

“獰貓到底要幹什麼?”蕭林看著螢幕上系統傳回的資訊,獰貓的足跡踏遍失途穀全部出口,仿佛在給系統畫地圖。

而且連續兩天,走的路線還都不一樣,系統計算可知,一次是用時最長的走法,一次是用時最短的走法。

“迷惑我們。”劉棟說。

“有沒有異常?除了獰貓。”蕭林用通話器問了一句。

巡邏隊的隊長給出回應:“沒有異常,但是……清理隊十分鐘前收小了埋伏圈。”

“連川要出來?”蕭林問。

“不像,”那邊回答,“像是要搶在我們前頭。”

蕭林切斷了通訊,轉頭看向身後:“清理隊這種行為,雷隊長知道嗎?”

春三叼著煙坐在沙發裡,不急不慢地說:“雷隊長已經避嫌請假,武器和通訊裝備都交回內防部,人一直在睡眠倉裡,所有情況只上報給代理隊長。”

一旁站著的劉棟冷笑了一聲:“代理隊長劉棟目前連一條回饋也沒有收到。”

“跟上面彙報,取消雷豫的請假申請。”蕭林說。

“避嫌請假附帶三天冷卻期,”劉棟說,“現在取消不了。”

“清理隊是要集體抗命嗎?”蕭林看向春三,聲音裡帶著明顯的怒火,“雷隊長調教得真是不錯啊。”

“過獎,盡最大可能保護隊友是清理隊紀律第一條,”春三彈了彈煙灰,“看蕭長官這麼羡慕,治安和巡防的隊員大概是沒有這種要求,畢竟平時也碰不到需要把命交在隊友手裡的局面。”

“你什麼意思?”蕭林轉過了身。

“我的意思是,請蕭長官分清公私,”春三掐掉煙頭,聲音也冷了下去,“雖然雷豫是我丈夫,但我只是一個技術員,我在這裡僅僅是為你們提供與連川相關的資訊支援。”

“休息一會兒吧,”劉棟在蕭林開口之前攔了一句,“自從旅行者驅逐戰之後,三方就沒有再合作過,有點矛盾也正常。”

“我也提醒您一句,”春三起身,“這是兩方合作。”

沒等兩人再說話,她轉身走出了房間。

“就這裡了,”連川停下了腳步,“前面是出口。”

甯穀往前看了看,一條隧道的盡頭只能看到黑色,判斷是出口的唯一方式就是那邊已經沒有了失途穀洞壁縫隙裡的暗紅色光芒。

哦,還有流動的空氣從臉上掃過。

“你現在出去嗎?”甯穀問,“主城現在是什麼時間?”

“什麼時間都差不多,”連川看了他一眼,“千萬不要跟出來,聽到什麼都不要出來。”

甯穀皺了皺眉:“你不是說這個出口主城不知道嗎?說得怎麼好像出去就要死一樣……”

“就是讓你謹慎。”連川邊說邊開始脫衣服。

“換回你的鬣狗服?”甯穀鄙視地看著他,“嫌棄到這種程度嗎,蝙蝠找來的衣服也是新的。”

連川沒說話,從包裡把制服拿了出來,很快穿好之後,在腿側按了一下,衣服上閃出了幾點藍光。

“知道了,”甯穀點了點頭,“你這衣服能幫忙。”

“我說的話記住了嗎?”連川問。

“記住了,”甯穀揮揮手,“走吧走吧,我又不是九翼。”

連川沒再說別的,轉頭往出口走過去。

甯穀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感覺有點孤單。

他不知道車什麼時候會來,也無法預估連川出去之後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接下去他要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獨自面對一切未知。

他張了張嘴,想要跟連川道個別,或者說句小心之類的,但話還沒有出口,連川已經突然加速,幾個藍色的光點劃出長長的軌跡,消失在了黑暗裡。

甯穀歎了口氣,現在不趕路了,也沒車來,按連川的指示,他得在這裡待上一天,確定外面安全了才能出去。

時間一下多得讓人有些茫然。

這裡跟鬼城不同,在鬼城,他可以一整天都在垃圾場和金屬墳場東遊西蕩,爬到高處吹吹風,甚至冒險去舌灣,想些永遠沒答案的東西。

在這個陌生而危險的地方,他除了警惕四周安靜等待,再沒有別的事能做。

為了打發無聊,他坐到了地上,拿過連川扔下的衣服,胡亂卷了起來,準備能出去以後帶上,誰知道在這裡還要待多久呢。

卷了兩下他發現衣服裡有硬的東西。

又飛快地把衣服抖開了,衣服的兩個兜裡都有東西。

按理說連川基本沒有私人物品,這衣服裡除了放過兩盒偷來的配給……

他摸到了右邊口袋裡的一個盒子。

配給?

震驚之中抽出手,甯穀看到了手裡裝著配給的一個小盒子。

“搞什麼鬼?”他趕緊又掏了一下另一個口袋,同樣的小盒子。

兩盒配給,都沒有打開過。

連川這個狗!居然偷了四盒!

腳下的地面跟平時的感覺很不一樣。

主城的地面平整,每一寸都帶著人工痕跡,而黑鐵荒原卻是一片原始的荒蕪,腳下是堅硬的黑鐵,有尖銳鋒利刀刃被地,也有拔地而起盾牆當道。

哪怕這裡也曾經是主城的範圍,有著人工日光,有著無數居民,現在卻像是被原始吞噬,除了接近主城的地方還能看到殘垣斷壁,黑鐵荒原的腹地早已經抹掉了所有文明的痕跡。

沒有光,連川只靠遙遠的主城已經進入黃昏的暗淡日光辯認自己行進的方向。

比他想像中要好一些的,是這個出口的確是主城沒有發現的,九翼沒有騙人。

這至少給了他選擇的機會,選擇從哪個方位進入主城。

他需要從距離城務廳最近的地方進入。

左側前方有響動。

沒有了護鏡,他無法在黑暗裡掃描到目標資訊,只能在第一時間從腰側拿出了備用刀。

腿側的接收器響了兩聲,短促的鳴音讓他猛地松了口氣。

“老大?”他停了下來。

一個黑影躍出,他聽到了老大低沉的喉音。

“你怎麼過來的?”連川往四周看了看,他以為老大就算要過來,也不能走到這麼深,甩掉巡邏隊和城衛的監視並不容易。

他拽過老大的爪子,不用看就已經摸到了肉墊上的破損,幾道被鋒利黑鐵劃開的口子。

老大是一路飛速跑來的,正常走不至於傷這麼深。

老大抽回爪子,鼻子在他手上輕輕碰了碰。

“我沒事,”連川看著遠處的光,“我要去城務廳。”

老大走到了他腿邊,他摸到了老大身上掛著的一個通話器。

這是清理隊的通話器,他之前一直用的那個,還有護鏡。

連川把護鏡和通話器戴上,這兩個東西在這裡跟主城系統還無法聯通,但護鏡可以提供基礎的目視和掃描功能。

老大帶來的這兩件裝備有著有明顯的含義。

清理隊的人會在主城接應他。

“我自己過去,你避開風頭,”連川在老大肩上按了按,“如果車這幾天沒有來,你要去接甯穀。”

老大鼻子裡噴出了一口氣。

“他很重要,”連川說,“無論如何,他不能落在主城手裡,他活著我就不會死。”

老大用頭頂了他小腿一下,表示知道了。

“我過去了,”連川說,“老大。”

老大的爪子抬起,在他鞋上踩了踩。

他也握拳,在老大的爪子上壓了兩下。

身上沒有武器,也沒有了外骨骼。

再次碰到人的時候,他面對的可能就是連說話機會都沒有的戰鬥。

除了記憶裡那些充滿了痛苦的殘酷訓練,他還從未在實驗室以外的地方這樣戰鬥過。

沒有火力,沒有輔助,只有自己。

前驅實驗體。

為了不連累清理隊,不連累雷豫和春三,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到達城務廳,用他最後的辦法,爭取到說話的機會。

“老大在哪裡?”李梁在通話器裡問。

“沒有消息,今天沒有看到它,”江小敢說,“會不會已經找到人了?”

“它帶了通話器,”龍彪說,“不要佔用清理隊私密頻道就可以。”

“劉長官會不會找雷隊長麻煩?我們一直都假裝聽不到他的命令。”路千說。

“雷豫也不是好惹的,”龍彪說,“再說了,清理隊每天都幹的是什麼髒活,誰能替得了他?”

李梁正要說話,通話器裡傳來了滴滴兩聲。

“私密頻道接通!”他喊了一聲,在隱蔽著的破房子裡一躍而起,踢開了旁邊擋著A01的門板,跨了上去。

“我從DA1口進城,”連川的聲音傳了出來,“我要去城務廳。”

“幾個人。”龍彪問。

“一個。”連川回答。

“路線上傳給你,”羅盤說,“我們馬上過去。”

“要快,”李梁說,“搶在他們前頭。”

“不要過來。”連川說。

“你算個屁?”龍彪說,“這種時候耍什麼主城最強的威風?”

清理隊的幾十輛A01突然從蹲守地同時轟鳴著沖上街道,完全不顧忌居民圍觀,是主城從未有過的場面。

城衛和巡邏隊都沒有反應過來。

A01是主城最好的機動設備,只有清理隊人手一輛,畢竟幹的活最見不得人,需要最快的速度和最強的機動能力。

“跟上他們!”蕭林站在螢幕前看著閃著藍色光芒的幾輛A01從畫面上呼嘯著一閃而過,沖著通話器裡一聲怒吼,“他們要去哪裡!”

“無法判斷!”通話器裡巡邏隊隊長語氣同樣憤怒,但是又帶著幾分無奈,“A01的速度……”

“追!他們肯定同一個方向!”劉棟說,“提前阻止,加強主城週邊掃描,連川肯定馬上就要進城。”

“代理隊長?你在命令巡邏隊和城衛?”蕭林看著他,“你現在是不是應該先下令讓清理隊那幫瘋狗停下?”

“要不你來代理這個隊長?”劉棟說。

“怎麼回事?”門被推開,陳部長急匆匆地走了進來,“鬣狗滿大街跑,居民全出來看了!”

“您還真坐得住,現在才過來。”劉棟說。

“掃描到連川資訊,”一個技術員喊了一聲,“已經衝破DA1路口,城衛死亡兩名,沒有攔住。”

“沒攔住?A1四個組的城衛,沒攔住一個沒有裝備的連川?”蕭林看向陳部長。

“那可是連川,”陳部長摸摸下巴,“攔住了才是不可思議。”

“您還挺高興?”蕭林指著螢幕,“他這是要帶著那幫鬣狗直沖城務廳,您現在可就在城務廳呢!”

“春三,”陳部長說,“你能攔得住他嗎?”

後面沙發上靠著一直沒有出聲的春三站了起來:“我說過,他不想死,只要他認為生命受到威脅,就誰也攔不住,他必須掌握主動,這就是必然的結果。”

“試試吧,”陳部長說,“我去跟內防通個氣,這種狀態,搞不好兩敗俱傷,甯穀還不知道在哪裡,連川一旦魚死網破,大家都一場空。”

這幾天清理隊已經把巡邏隊和城衛的蹲守位置摸得差不多了,雖然現在對方已經知道了清理隊的目的和路線,人數也大大超過他們,但清理隊已經搶到了先機。

跟連川匯合的時候,清理隊在人數上不會太吃虧。

沒有了雷豫和連川的清理隊,在龍彪和李梁的指揮下向城務廳A1路線包了過去。

沒有人質疑這次行動,沒有人提到“後果”。

但他們也知道,龍彪和李梁把整個清理隊都拉進了這次行動,就是想要所有人齊心合力,避免“後果”。

心照不宣的記憶重置,在面對如此龐雜的資訊和如此眾多的參與者時,是無法完美實施的。

連川穿過一棟三層居民樓的天臺,一躍而下。

前方道路的盡頭,出現了幾輛熟悉的A01,而他沖過去的時候,右邊岔路閃出了一片橙色的光芒。

他猛地在空中旋轉了半圈,避開了第一次攻擊,第二發攻擊擦著他的大腿掠過,身後的一堵圍牆轟然倒塌。

第一輛沖到他身邊的A01是李梁,他身後緊跟著龍彪的車。

“上來!”李梁喊。

連川正要上車,一束橙色的光掃了過來,龍彪迅速開啟了護盾,卻沒能完全擋掉攻擊。

正在掉轉車頭的李梁被掃中了右肩,連人帶車翻倒在了地上。

巡邏隊的人使用的不是常規治安武器,而是致命武器,李梁的整個右肩都呈現出了黑色的碎片化。

“混蛋!”龍彪吼了一聲,舉起了手裡的武器。

但沒等他瞄準,連川已經像一道看不清的影子,沖進了岔路。

從瞄準鏡裡找到連川時,他已經一刀掃過兩個巡邏隊員的胸口,刀尖沒入了隊長的脖子。

這一刀不致命,但以連川的速度,在任何人開槍之前,都隨時可以致命。

“動你就死。”連川一手握著刀,一手取下了巡邏隊長的通話器,“蕭林。”

“在。”通話器裡傳來蕭林的聲音,“你要是敢動我的人,今天你就沒法活著離開那裡。”

“已經動了,”連川說,“接下去還有誰攔我,都死。”

31

甯穀躺在隧道中間已經很長時間了, 他沒有連川本事大,現在過了多久他也弄不清,又沒有一日三餐做參考, 只能大概估計有十幾個小時了。

因為他已經非常餓了, 起碼兩頓沒吃的那種餓。

他摸出一盒配給, 打開拿了一塊出來。

這時候他才算是明白了連川的苦心,要是一開始就知道有四盒配給,可能沒走到出口就已經被他吃光了。

當然,也很有可能是連川根本就忘了自己偷了四盒。

不過這種計畫著吃東西的方式, 對於甯穀來說,還是很有幫助的, 起碼能撐到出去。

只是外面能去哪裡找吃的, 還不太清楚。

主城的防衛森嚴,尤其是現在他們只找到了連川一個人。

他出去之後,不光要找吃的, 還要躲避各種主城武裝,自己的能力又飄忽得很,至今不知道激發條件和方式,更不知道有什麼用……

玩屎去吧用了兩次,一次有用一次沒用。

不敢再用第三次, 劍拔弩張之時如此侮辱對手, 萬一還沒起作用,簡直是加速死亡進程……

管他呢,想這麼多也沒用,出去了再說。

吃完一盒配給,甯穀躺回地上,慢慢蹭著往出口方向靠近, 能看到外面的黑霧了,他停下,又慢慢蹭回了隧道中間。

極度無聊中他蹭了大概有十幾個來回,感覺衣服都磨破了,才停了下來。

困了。

他閉上了眼睛。

不知道連川現在怎麼樣了。

還活著嗎。

被抓住了嗎……

不對,他就是出去被抓的。

那現在他達到目的了嗎?

抓住以後會遭罪嗎,有飯吃嗎……

“連川要見陳部長,”蕭林皺著眉,“城務廳外層防禦已經部署,不過我的建議還是不要去。”

“我得去,”陳部長整了整衣服,“事情總要解決。”

“我們這次行動的目的就是要弄清連川在失途穀做了什麼,”蕭林說,“他能全身而出,肯定有原因,無論是精神力強大還是別的,他必須在第一時間接受記憶清查,您有異議嗎?”

“理論上是這樣。”陳部長回答,“但眼下強制手段不是最佳選擇。”

蕭林沒有說話,這個理由無法說服他。

主城一直想改變受制於參宿四唯一性的局面,徹底清除連川作為無法複製的最強個體失控的隱患。

找到代替,毀滅連川,甯穀是最大的希望。

連川接到哪怕進入失途穀也要把甯穀帶回來的任務時,就已經清楚了這層關係,所以他不會輕易把甯穀交給主城,更不會把甯谷留給詩人。

他不僅要證明自己不可取代,還要清除一切威脅到自己的障礙。

這幾天巡邏隊和城衛的部署,也就是為了第一時間控制連川,取得第一手的資訊。

現在連川突然一個人出現,明顯是已經跟甯谷達成了某種共識,也有一定可能性是他已經除掉了甯穀,所以找到甯穀的最直接手段就是強制清查記憶,甚至直接摧毀以絕後患。

連川要自保,最好的辦法就是遠離主城,不接受清查。

但目前得知的情況是,他在已經脫離了主城控制的情況下拼死回來了。

為什麼?

而陳部長始終置危險於不顧,堅持要先跟連川面談……

只是一句強制手段不是最佳選擇,很難讓他接受。

“為什麼?”蕭林說,“我需要一個理由。”

“在確定連川能被取代之前,他就是唯一。”陳部長說完轉身向門口走去。

劉棟一言不發,跟在陳部長身後。

蕭林看著兩人的背影:“我現在有理由懷疑。”

劉棟腳步頓了頓,但陳部長依舊向前沒有停留。

“城務廳和作訓部,”蕭林說,“對內防有所隱瞞。”

“蕭長官,”劉棟轉過頭,“各司其職,不要憑空想臆斷。”

連川的刀尖還插在巡邏隊長的脖子上,黑色的刀口清晰可見,隊長為了避免刀尖移動帶來的傷害,走得很小心。

連川從未細看過傷口,控制,擊殺,摧毀,回收,他完成過各種程度的任務,卻從未細看過傷口是如何慢慢擴大,人又是在瞬間如何化為碎屑。

他刻意回避一切會影響他判斷的細節,保持清醒。

巡邏隊跟清理隊素來沒有交集,他甚至不知道這位隊長的名字。

現在是他面對控制物件時間最長的一次,從CA1路口,到AA1路口。

街上的行人已經清空,眼睛躲在窗簾和門縫後,所有路口都閃著橙色和紅色的光,城衛和巡邏隊的增援已經趕到,除了慶典日,平時主城酒館的燈都閃不出這樣耀眼的光芒。

藍色的光在所有建築的上方,A01懸浮在空中,清理隊員一路跟著,本來就是主城不可見光的特殊隊伍,有了之前李梁受傷的經歷,他們的武器已經全部打開,任何擊殺都會讓他們集體開火。

連川知道陳部長會同意見他,大概能猜測兩點。

跟鬼城除了非規計畫合作之外另一層合作的,是城務、內防、作訓三方中的一方或兩方,如果三方都知情,他可能不會有機會到達這裡,畢竟沒有裝備也沒有任何輔助,全體城衛和巡邏隊出動,就算有清理隊,也會是一場惡戰。

而這個秘密實驗的合作,陳部長如果沒有參與,就是已經懷疑,需要搶在對方之前先跟他談。

不過連川另有計劃,他不願意再一次次被這些人牽著鼻子走了,他這一生就是努力地證明自己合格,證明自己存在有主城需要的價值,而當最終需要他用生命去證明的時候,也就是他走出的最後一步。

任何威脅我生命的可能,都是要被清除的必然。

現在身後的每一寸,都是死亡。

你們刻在我身上的安全法則,我會執行到底。

左方二樓的房間有橙色光芒一閃,這不是跟著他的移動而變換角度的閃光,是武器進入最後一檔,待擊發時發出的光。

連川沒有猶豫,抓著隊長的衣領往後一拽,從右後方抬膝,踢在了隊長右臂上,固定在手臂上的武器跟著一同被他踢起,在空中劃了半圈指向了左側。

隊長還沒有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的時候,連川手已經握在了他手上,按下了武器的擊發按鈕。

橙色的光束射向二樓窗口,發出一聲巨響。

現場一陣騷動,清理隊在兩側空中的隊伍迅速向連川四周收攏,所有的武器都舉了起來。

隊長的通話器傳來蕭林的聲音:“沒有命令不要動手!”

連川鬆開了隊長的手。

陳部長站在城務廳門口,偏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的蕭林:“讓你的人不要再輕舉妄動,沒有人比連川快,不要白白浪費資源。”

“知道了。”蕭林沉著聲音。

連川出現在了城務廳門口的小廣場上,沒有選擇旁邊的小路,他走在了正中間的大道上,對著城務廳正大門。

“啟動嗎?”身後的技術員問。

“啟動。”陳部長慢慢走出了門外,看著在巡邏隊長身後一步步走過來的連川。

連川推開了隊長,把刀收回了腿側。

他現在跟陳部長的距離,已經可以在任何武器擊發之前一擊致命,沒有人再會冒險攻擊他。

他邁上了臺階。

陳部長平靜地看著他。

腳落到第三級臺階上時,連川突然感覺到了從腳下傳來的巨痛,這種能迅速漫延全身的,熟悉的,醒著的時候都猶如惡夢的疼痛,帶來的能把連川拉進深淵的記憶,那些刻在他骨頭裡的每一次訓練時的恐懼和絕望隨著這疼痛瞬間襲來。

他踉蹌了一下,一條腿跪到了臺階上,手撐著地,冷汗大顆大顆地滴在了地面上。

春三站在遠離大門的位置,只能隱約看到連川的身影猛地一頓。

訓練裝置被放在了大門外並且啟動完畢,一但連川踏上,當初永無盡頭訓練帶來的巨大的痛苦就會重新襲來。

陳部長認為無論連川要見他的原因是什麼,都需要讓連川清楚地找回自己的定位,無論在失途穀經歷了什麼,有了什麼樣的改變。

現在這個敢沖進城務廳,敢要脅主城的連川,需要在這份痛苦裡找回自己作為“參宿四唯一契合者”的身份認知。

“啊——”甯穀抱著頭,在地上團成了一團。

全身上下像是被撕碎了一樣劇烈的疼痛讓他連呼吸都開始困難,甚至狠狠撞在洞壁上時都已經沒有感覺。

就是疼。

哪裡都疼。

這種痛苦實在太熟悉,哪怕是在疼得意識都有些模糊的時候,他還是能馬上判斷出,這痛苦屬於連川。

但這一次,他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

他不在睡夢裡,也沒有跟連川有任何接觸。

連川你怎麼了?

甯穀用頭頂著地,黑鐵地面上凹凸的尖角劃破了他的額角,卻沒有任何感覺,疼,恐懼,絕望……

連川你在哪裡?你怎麼了?

“連川——”甯穀吼了一聲,聲音裡帶著憤怒的沙啞。

你這個倒楣的狗……

連川猛地抬起頭的時候,讓陳部長有些意外。

雖然看不到他護鏡後的眼睛,但整個人散發著的憤怒卻是他從未見過的,連川從還沒有學會憤怒的時候就已經在訓練裡靠著絕望和忍耐活著……

連川以他看不清的速度脫離訓練裝置的範圍到達他面前時,他還在意外的感覺裡沒有回過神。

連川的手指壓在了他咽喉上:“陳部長。”

“你回來了。”陳部長吃力地說。

“我要見管理員。”連川說。

“什麼?”陳部長吃驚地看著他,聲音都驚順暢了。

“就現在。”連川說。

甯穀躺在地上,自己什麼時候從失途穀那個出口出來的,他不知道,有沒有到能出來的時間,他也不知道。

反正現在他就躺在黑鐵荒原上,巨大的痛苦消失之後,他就已經在這裡躺著了,看著漫天的黑霧。

後背被硌得實在受不了了,他才慢慢站了起來。

除了那個出口,四周什麼都沒有,一片漆黑,他站在原地,向遠處看了很久,終於看到了隱隱的一小片白光。

那應該就是主城的方向。

他扯了扯衣服,活動了一下胳膊腿,往那邊走了過去。

雖然鬼城一但走出了庇護所的範圍,就也是同樣的黑暗,還有終年不息的狂風,風裡還有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的原住民,但跟安靜得仿佛凝固在了黑暗中的黑鐵荒原相比,還是鬼城更讓人覺得安全。

現在無論是衣服的摩擦聲,還是鞋上的金屬護板踢到凸起的地面發出的碰撞聲,都會讓他一陣緊張。

又得走。

不知道要走多久。

上次來主城是沒完沒了地跑,這次來是沒完沒了地走。

自己盼著來主城盼了那麼多年,最後就是這待遇。

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反正肚子已經餓得有些發疼,餓得他想把衣服脫下來吃掉,主城的光倒是看得很清楚了,但依舊在很遠的地方。

甯穀停了下來,失途穀的出口在主城附近有不少,說不定還有人在那裡蹲守著。

他正考慮要從哪個方向過去比較安全的時候,身後有了響動。

不是他的衣服,不是他的鞋。

甚至不是腳步聲。

是……喉嚨裡發出的低沉吼聲……

像是鬼城黑霧裡偶爾能聽到的那種。

他猛地轉過頭,握緊了拳。

卻在黑暗裡看到了一雙圓眼睛,在遠處主城的光芒裡映射出了亮光。

這不是人的眼睛。

“獰貓?”甯穀愣了愣,“你是連川的獰貓!”

圓眼睛慢慢靠近,他終於隱約看到了棕黑色的皮毛和眼睛上方的兩個帶著穗兒的尖耳朵。

“你是來找我的嗎?”甯穀警覺地退了一步,“我可沒害他啊,他回主城了!你知道吧?”

獰貓坐了下來,看著他。

不是第一次見到時的那種壓低身體的進攻姿勢。

甯穀松了口氣,小心地往它那邊湊了湊,蹲在了它面前:“哎,你是沒主人了在流浪嗎?”

獰貓看著他。

“連川說,他回去以後會讓他老大過來接我,”甯穀盯著獰貓上下看,他從來沒看到過動物,更別說這麼近的距離,都能看到獰貓臉上有鬍子,“要不你跟我一起,等他老大過來了,再把你帶回去。”

獰貓從鼻子裡噴出了一口氣。

甯穀很好奇地往前又湊了湊:“你還會歎氣啊?”

獰貓沖他呲出了牙。

“哎,別!”甯穀趕緊退了好幾步,皺著眉,“這可怎麼辦,他老大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來,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來,我現在……”

甯穀說到一半停了下來,盯著獰貓看了很長時間,最後忍不住發出了震驚的疑問:“你不會就是老大吧?”

32

雖然不知道連川的下落, 也不知道剛才的痛苦是連川曾經的記憶還是新鮮的經歷,但是看到老大的時候,甯穀還是稍微松緩下來一些。

畢竟這是連川每天一起稱霸主城, 殺人如麻, 見貓如見狗的搭檔。

“我是甯穀, 你應該知道吧。”甯穀坐在了地上,又用手撐著地呲牙咧嘴地挪了半天,才給屁股找著了一塊稍微不那麼硌的地方。

“你知道在哪裡能找到吃的嗎?”甯穀按了按肚子,“我快餓死了, 連川偷了四盒配給,都讓我吃了, 但是現在又餓了……”

老大看著他, 因為太黑了,看不清眼神,但能看得出老大微微轉了一下頭。

“沒想到吧?”甯谷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們清理隊一哥,讓對手聞喪膽的鬣狗連川,在失途穀偷了四盒配給!”

老大沒理他,連頭都扭開了。

“我要知道他把另外兩盒也留給我了,前面那兩盒我肯定不都吃光, ”甯穀歎了口氣, “顯得我不太夠意思。”

老大動了動,往他這邊走了過來。

甯穀很警惕地盯著它,生怕老大會因為他讓連川餓肚子了咬他。

儘管平時在鬼城稱王稱霸能橫著走絕對不直著走,但環境不同,他還是很能面對現實能屈能伸的。

不過老大並沒有咬他,只是側過身在他面前停下了。

甯穀看到了它背上有一個小皮兜。

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他第一次碰到連川的時候, 被連川搶走的那個小皮兜!

“是連川讓你給我的嗎?”甯谷從老大背上拿起小皮兜。

手指碰到了老大的毛。

看上去非常毛絨絨的毛,摸著居然有點發硬,但同時又挺光滑順手,非常好摸。

他還從來沒有摸到過這樣質感的東西,頂多也就摸幾下自己的頭髮。

他以極慢的速度緩緩收回手,悄悄地又用手指在老大背上摸了兩下。

還沒等他手指離開,老大已經一爪子甩在了他胳膊上。

“小氣,”甯穀一邊打開小皮兜,一邊把自己的腿伸到了老大面前,“還你,隨便摸。”

老大起身,走開了。

甯谷打開自己的小皮兜,發現自己上次帶來的各種小玩意都還在,並且還多了兩小盒配給。

沒有連川在鬼城偷的那種大,但是聞起來更香一些。

“是給我的嗎?”甯穀打開了盒子,“你吃了嗎?要不要一起……”

說到一半,他發現老大似乎沒在旁邊了,一點兒動靜都聽不到。

他頓時有些緊張,一邊把配給飛快地塞進嘴裡,一邊趕緊站了起來,往四周使勁看著。

“老大?”吃完一盒配給之後他壓著聲音喊了一聲。

獰貓沒有回應他,也沒有出現。

甯穀一邊把另一盒往嘴裡塞著,一邊把皮兜拿起來掛回了腿上,試著往旁邊走了幾步,含糊不清地繼續壓低聲音:“老大?”

這回總算有了動靜,老大慢悠悠地從黑霧裡走了回來,走到他面前之後轉過身,回頭看了他一眼。

“跟著你?”甯穀問。

老大轉回頭,往前走了出去,他快步跟上。

獰貓走路沒有聲音,他必須跟緊,這老大比連川還拽,肯定不會回頭等他。

老大走的方向跟他之前想走的不太一樣,雖然都是往主城那邊走,但角度稍微偏了一些。

按平時,甯穀肯定會懷疑,不過現在他卻沒吭聲。

這是連川的獰貓,還是信得過的,而且就算問了,這貓肯定也跟連川似的,根本不理人,畢竟也不會說話。

但走了一陣,甯穀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連川現在什麼情況啊?你知道嗎?安全嗎?”

果然如他所料,獰貓連頭都沒回。

他也知道自己問了一個對方無法回答的問題,只是期待獰貓能給他個反應,可惜獰貓不愧是連川的搭檔,跟連川的性格一模一樣。

甯穀在心裡給它起了個名字。

你就叫大喇叭吧。

吃了東西又跟老大接上頭了的甯穀,精神恢復得很快,觀察力也明顯回升,沒多久他就看出來老大肩膀位置兩邊的皮毛反光高度不一樣。

“你前面兩個腳……手……前腳……是不是傷了?”甯穀問。

獰貓當然不會理他。

他也沒想著能得到回應,只是又補了一句:“我不趕時間,你想停就停,走不動了我可以背你……”

獰貓回過了頭,呲出白牙,沖他低低地吼了一聲。

一點也不可愛。

甯穀沒再出聲,沉默地跟在獰貓身後,走得比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還要無聊。

不過有一點還是有優勢的,獰貓認識路,而且是安全的近路。

肚子又快走餓了的時候,黑霧裡已經能看到主城的光,腳下的地面也隱隱能看清了。

甯穀低下頭,地面上不少鋒利的切面和尖角,自己的鞋如果不是有很厚的鞋底側面還有護板,現在腳肯定戳沒了。

難怪蝙蝠要改裝,不改裝在這種地方生活真是寸步難行。

所以他也能確定,獰貓的爪子踩在這樣的地面上,這麼長時間,絕對傷得不輕。

挺內疚的。

他在鬼城拳打腳踢這麼多年,除了打人,還從來沒坑過人,更別說坑貓了。

但內疚的情緒維持了大概也就幾秒鐘,因為他一抬眼,看到了獰貓準備要帶他進主城的路。

是一堵頂端高聳著一直延伸進了黑霧裡的金屬高牆。

甯穀知道主城四周很多地方都有高牆護體,但就算有些破口會有人把守,也不至於挑個最高的地方進入吧……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獰貓已經悄無聲息地躍到了牆面上,接著三下兩下,就消失在了上方的黑霧裡。

“老大?”甯穀震驚了。

連川是不是沒告訴獰貓自己只是一個旅行者,不是蝙蝠?

黑霧裡傳來了獰貓很低的一聲喉音。

大概是在催他。

不知道為什麼獰貓會認為他能上牆,要能這麼輕鬆,旅行者進主城還用讓蝙蝠帶路嗎……

但他還是搓了搓手,就算上去了再摔下來,也比半天也不敢上要有面子。

他現在不是代表自己。

他還代表了廣大的鬼城旅行者。

多年打架的經驗讓他剛才下意識記住了獰貓上牆的時候,最先蹬的四個著力點,這幾個地方肯定有東西能借力。

他吸了口氣,助力跑了幾步,猛地躍起。

腳在牆上蹬了一下,借著慣性向上,手往第二個點拍了過去,指尖碰到了一個手掌大小的不規則圓洞,他迅速用手指一勾,左腳往第一個點踩過去,果然也是一個圓洞。

這就好辦了,這時候要的就是速度,慢了肯定掉下去。

雖然他並不知道四個點之後還有多高多遠,第五個能借力的地方又在哪裡,但無所謂,先幹了再說,摔下去頂多疼一下,也不見得能摔死。

左腳踩著第一個洞一蹬,他整個人繼續向上,右腳踩到第二個洞的時候又一蹬一躍,手很快摸到了第四個洞,腳依舊是在第三個圓洞一蹬,向上躍起的時候看到了一個突出的方塊,用手攀了一下,身體晃出去的時候看到了另一個方塊,用腳勾住了。

對於從小在金屬墳場和垃圾場摸爬滾打的甯穀來說,這一段能看到借力點的攀爬,難度不算大。

但再往上就是黑霧。

黑霧裡他看不清牆面,該怎麼繼續?

沒想。

沒腦子的旅行者從來不想那麼遠,哪怕從現在這個高度摔下去怕是不太好活了,他也還是一點兒沒猶豫地往上一躍。

但跟九翼那種真·沒腦子相比,還是有本質區別的,甯穀在往上躍出的同時,還低聲喊了一句:“我來了!”

獰貓敢就這麼讓他跟上來,肯定不能讓他就這麼摔下去。

說不定在上面等著拉他呢。

不過甯谷一下躍進黑霧裡,看到下一步的操作時,還是有些冒冷汗。

一根發出很微弱光芒的繩子,從不知道什麼地方垂下來,懸在他上方兩三米高的位置。

甯穀這一跳只要稍微差那麼一點勁,就有可能夠不著!

要換個胳膊短點個子矮點的人,到這一步就結束了。

獰貓把連川交待要帶進主城的人摔死了。

甯穀抓住了繩子末端,用腳蹬在牆面上,往上飛快地攀了上去,只要是沒摔下去,後面這一段比之前的要輕鬆多了。

繩子並不是從牆的頂端垂下的,而是從距離頂部還有幾米的一個方形開口裡放出來的,這個口子,但凡再胖個十斤,就有可能鑽不進去。

他拽著繩子正收腹提臀準備往裡紮的時候,裡面伸出了一隻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把他往開口里拉了進去。

甯穀沒想到這上頭還會有別人,在被拉進開口的瞬間,他已經伸手把小皮兜裡的閃光彈摸了出來,握在手心。

開口那邊是個平臺,距離開口得有三米,甯穀被拽過去直接扔在了平臺上。

起身的時候先看到了獰貓的爪子,他心裡一松。

“就他?”一個男人的聲音問。

獰貓低吼了一聲。

甯穀抬起頭,主城的夜光足以讓他看清這個人的臉。

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兒。

勁兒還挺大,能單手把自己掄進來。

“甯穀?”老頭兒問。

“嗯。”甯谷應了一聲,站了起來,把手裡的閃光彈放回了皮兜裡。

“還挺謹慎。”老頭兒有些不屑。

“習慣性謹慎,要知道這邊就一個你這樣的,”甯穀說,“也不拿出來了。”

老頭兒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笑了起來。

這笑聲讓甯穀覺得略微有那麼一點耳熟,或者說……這老頭兒整個人看著都讓他有種“不是敵人”的感覺,但他又說不清這感覺是怎麼來的。

“既然老大讓你住下,那就先立一下規矩,”老頭兒走到他面前,豎起食指,“一,不能亂動屋裡的東西。”

甯穀看著他,沒出聲。

住下?

“二,”老頭兒豎起兩根手指,“想出門先問過我……”

說話的時候一陣風刮過來,老頭兒脖子上的圍巾被吹了起來,糊到了臉上,他扯開圍巾,繼續說:“第三……”

甯穀突然有些吃驚。

“在沒在聽?”老頭兒發現他表情不對,瞪著他。

甯穀沒說話,手指夾著老頭兒的圍巾拎了起來,重新擋到了他臉前。

“幹什麼!”老頭兒一把拍開。

“瘋叔?”甯穀問。

“所有人退開,”陳部長推開了自己辦公室的門,“關閉所有通訊和監聽。”

“陳部長……”有人在後面不放心地想要跟過來。

連川轉過頭,看著這個人。

“我不會有事,”陳部長擺了擺手,“退開,有事可以找蘇總領。”

四周的人沒有再動,看著連川和陳部長走進了辦公室。

蘇總領是城務廳的最高長官,也是主城的最高長官,除了慶典日,平時很少能見到。

現在估計正坐在城務廳地下深處某個辦公室的螢幕前,看著這裡發生的事。

陳部長站下,偏了偏頭:“這裡現在是絕對安全的,我們說的話不會被記錄,我承諾你的也算數,不會有記憶清查。”

連川鬆開了按在他咽喉上的手指。

“真沒想到,有一天你會這樣走進我的辦公室。”陳部長揉了揉脖子,走到了辦公桌後,慢慢坐下了,看著他,“喝點什麼嗎?”

“我要見管理員。”連川說。

“任何人都沒有要求見管理員的權利,這個你是知道的,”陳部長說,“管理員要見誰,會通知系統,我們無法逆向操作。”

“那就向管理員彙報。”連川說。

“彙報?”陳部長看了他一眼,“彙報什麼。”

“前驅實驗體失控。”連川回答。

陳部長去拿杯子的手停在了空中,定了兩秒才收回手,抬眼看著他:“你還知道什麼?”

“還知道你想知道的。”連川說。

“這是交換條件嗎?”陳部長問。

連川沒有出聲。

“川,”陳部長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他身邊,“這種時候你需要先配合,而不是上來就跟我談條件,你是很強,主城沒有比你更強的了,但你並不是不能被摧毀的……”

“我知道。”連川說。

“知道就好,”陳部長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

“我知道你不敢。”連川說。

陳部長的手還停在他肩上,轉過臉看他的時候,臉色有些難看。

“另外,”連川說,“無論主城有多想摧毀我,我現在都還是不可替代的那個唯一。”

陳部長沉默了很長時間,慢慢走回了辦公桌後面,手往桌面上一撐,盯著他:“你為什麼要見管理員。”

“我有事要問,”連川說,“關於我自己,跟我們之間的交易沒有關係。”

交易。

連川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說出這個詞。

可能是因為甯穀,一天跟人交易八百回。

“我怎麼能相信你?”陳部長說,“你要越過主城見管理員,卻不跟我說明原因,我怎麼能確定你沒有別的想法?”

“你確定不了,”連川說,“就像我也信不過你。”

“那這樣的交易我要冒的險可比你大得多。”陳部長說。

“習慣就好,”連川說,“我沒信過任何人,二十六年都在拿命冒險。”

“是不是有秘密實驗,誰參與了,甯穀的能力,”陳部長看著他,“失途穀裡發生的事,這些是你見過管理員之後我要知道的。”

“成交。”連川說。

33

“我叫范呂, ”老頭兒推開了一扇門,“叫我范叔就可以。”

“嗯,”甯穀跟在他和老大後頭走了進去, “范叔。”

“你說的瘋叔, ”范呂問, “是誰?”

“鬼城的一個旅行者,”甯穀說,“你倆眼睛長得很像。”

“哦,”范呂想了想, “別的地方不像?”

“不怎麼像,”甯穀很謹慎, 他信得過老大, 但信不過這個老頭兒,“所以我要遮一下你的臉。”

范呂沒有追問,只是點了點頭:“不會有兩個很像的人。”

主城有人口控制, 沒有父母能有兩個孩子,就算從主城離開去了鬼城的旅行者,也因為資源問題,孩子都很少,更不要說兩個了, 唯一一對兄弟裡的弟弟釘子, 還是撿來的。

但范呂和瘋叔長得的確很像,雖然瘋叔的臉上全是鬍子和亂七八糟的頭髮,甯穀跟他呆在一起的時間很多,多少還是能看得出來,就像熟悉的人看到一個剪影也能認出來。

只是他沒有多說,誰知道這個范呂什麼來歷。

范呂的屋子, 就在金屬牆的這一邊,一片廢棄了的舊樓的地下。

這屋子的上面應該曾經是一個巨大繁華的交易廳,從入口到向下的樓梯這段路仿佛穿過了一個迷宮,好在甯穀有了失途穀的經驗,這個算簡單的,記住左右拐了幾次就行。

“你在這裡是安全的,”范呂拿了一個盤子過來放到桌上,盤子裡放著水和一盒配給,“城衛沒有駐點,巡邏隊一天只經過外面一次。”

“嗯。”甯穀在桌子旁邊坐下。

“你睡裡面那個小屋,有個床,”范呂指了指一個小門,“我和老大在外面。”

“老大住這裡?”甯穀愣了愣。

轉頭看過去的時候,看到角落裡有一個三層的吊床,看上去又大又軟,老大已經跳到了最上面的那一層,閉上了眼睛。

“不常在這裡,”范呂說,“有任務的時候就在連川家。”

“連川怎麼樣了?”甯穀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馬上追了一句,既然跟老大這麼熟,那麼連川的情況他肯定知道。

“進了城務廳就沒再出來,”范呂倒了杯水,慢慢喝了一口,“驚動了整個主城,半個城的武力現在都還在城務廳外面守著。”

“他受傷了嗎?”甯穀問,“他是被抓進去的還是自己進去的?”

“他受傷可不容易,”范呂笑了起來,“抓著城務廳第二長官進去的。”

“多久能出來?”甯穀問。

“這可說不好了,”范呂說,“也許出不來了……”

“什麼?”甯穀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出不來了?”

“衝擊主城最高行政機關,”范呂倒是沒被他的舉動嚇著,很平靜地抬眼看了看他,“是立即摧毀的重罪,就算城務廳念在他為主城做的那些事,想給他個輕判,那也得是個重置……”

老大在吊床上動了動,從鼻子裡噴出一股氣。

“也是,重置不可能,”范呂想了想,“主城誰不知道鬣狗連川,那就只能終生監禁,跟摧毀也沒區別,反正沒人能再見到他了,所以說不定是驅逐。”

“驅逐?”甯穀盯著他,“驅逐到哪裡?”

“失途穀是不可能,詩人在呢,正常來說就是……”范呂說,“鬼城。”

“驅逐到鬼城的話還挺好。”甯穀坐回椅子上。

范呂笑了起來,笑得很大聲。

“笑屁?”甯穀很不爽地看著他。

“一個鬣狗,殺了無數旅行者的鬣狗,被驅逐到鬼城,沒有裝備,沒有後援,沒有生存資源,會是什麼下場,”范呂笑著說,“你覺得挺好?”

“有我呢。”甯穀說,“我可以罩他。”

“傻孩子,”范呂說,“你根本不可能見得著他,你以為團長是吃素的?能讓鬼城跟主城這麼多年相安無事的人,他可不是個慈善家。”

甯穀拿起配給的手在空中頓了頓。

“你是團長帶大的是吧?”范呂很有興趣地湊近他,“你……”

甯穀把配給狠狠砸回了盒子裡,起身把范呂往旁邊一推,走進了裡屋,甩上了門。

“我說錯什麼了?”范呂看向老大。

老大打了個呵欠,用爪子蓋在了自己眼睛上,沒理他。

“甯谷啊,”范呂走到裡屋的門外,“連川的身份卡你可以用了,我已經幫你改過,不過你要出門得跟我說,萬一被人發現,我是不會讓你再回到這裡的。”

門猛地打開了,甯穀站在門裡:“那我告訴你,我現在就要出門,有沒有人發現我都不會再回這裡。”

“學會忍耐,”范呂一邊說一邊幫他把門又關好了,“能屈能伸能活。”

裡屋應該是范呂平時住的地方,收拾得還挺整齊,比甯穀在鬼城的小屋利索多了,床上還有很厚很軟的墊子。

甯穀四處檢查了一下,雖然不知道在檢查什麼,但確定沒有什麼異常。

他躺到了床上。

說實話,從離開鬼城那天開始,他還沒有在這麼舒服的東西上睡過覺,一路折騰到現在,他已經挺疲憊的了。

但卻睡不著。

他摸過小皮兜,把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細細看了一遍。

收拾東西的時候,釘子就在他對面坐著,跟他說著話。

那次他只是想來主城看看,釘子卻怕他回不去了……釘子現在怎麼樣了?鬼城有沒有發生什麼?團長……

算了。

他有些煩躁地坐了起來,拿起自己脫下的靴子,在靴筒內側摸了摸,拿出了那顆“金鑰”。

這東西已經被福祿鄙視過,不值錢,有好幾百顆。

不過他不是太相信,這麼不值錢的東西為什麼能讓一幫蝙蝠追到主城也要抓到他。

肯定沒有幾百顆。

就算不是一顆,也最多就是幾十顆。

他把珠子舉到眼前,用一隻眼睛盯著,仔細看了看。

依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來,只能看到上面有很多細小的孔。

床邊的小桌上放著一個燈,比鬼城的冷光瓶照明要亮不少,甯穀捏著珠子湊到了這個燈旁邊,光亮有些晃眼睛。

他眯縫著眼睛慢慢轉動著珠子。

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終於發現,這些小孔並不都一樣大,有的大一些,有的小一些,非常微小的差別,看上去有些雜亂,但仔細看就會發現,它們之間是有規律的,幾個大些的孔和幾個小些的孔,間隔著排列著。

看得眼睛都發酸,眼淚都快滴下來了,甯穀才算是確定了。

每八個大小不同的小孔是一組,排列的順序相同,按這個排列,佈滿了整個珠子。

這肯定有什麼意義。

甯穀記下了排列順序,把珠子放回了靴子的小內兜裡。

“我不能保證你見到管理員之後的事,”陳部長看著連川,“前驅實驗體失控是很嚴重的事,系統會先于管理員做出反應,你必須要確保自己的安全。”

“知道。”連川說。

陳部長向後退了一步,傳輸艙的門關上了。

連川開始向地下不知道多深的地方行進,一如之前,四周是安靜的黑色。

陳部長按他要求的,向管理員彙報了前驅實驗體失控,這個消息會經過系統傳達給管理員,管理員見到這個失控的前驅體之前,系統需要保證管理員的安全,解除前驅體有可能帶來的所有威脅。

眼前的門打開之後,見到管理員之前,連川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主城沒有過這樣的先例,系統在保證管理員安全的前提下會做出怎樣的處置,沒有人知道。

傳輸艙停了下來。

連川看著門的下方,避開會出現的強光。

余光裡門向兩邊打開,只開了半人寬的時候他已經發現了門外佈滿強光的走廊頂部監控的位置有一個紅色的光點。

光束從紅色光點的位置射出之前,連川已經側身到了門邊,貼著光束下方沖進了走廊。

這時他沒有再去判斷那個紅點的第二次光束從哪個方向過來,而是直接跳起來蹬了一腳牆,騰空的時候對著紅點的位置狠狠一腳。

金屬撞擊發出巨大的回聲。

連川能判斷出那個位置被自己踢出了一個凹坑。

紅光消失。

但系統的處置不可能只有這一處,連川沒有時間再等,落地的同時他沖到走廊盡頭,對著管理員會客室的門又踢了一腳。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對著門的半圓形桌子上,放著三個他熟悉的武器,清理隊最常用的摧毀武器。

在武器啟動之前他已經拿起了中間的那個,轉身對著走廊的方向開了一槍,門外一個還沒有沖進門的實驗體化成了黑色的碎片。

桌上的另兩個武器熄滅了。

會客室的門也關上了。

“放下武器。”小紅的聲音傳來。

連川把槍扔回了桌上,走到桌子對面站下了。

“沒有失控呀。”小紅說。

“謊報了,”小藍小綠說,“為什麼謊報?”

“因為我要見管理員。”連川回答。

“你的行為違規了。”小紅說。

“前提是我要活著,”連川說,“我要清除所有威脅。”

管理員沉默了一會,小藍小綠開口:“是的。”

“是的。”小紅也開了口。

“我是誰。”連川說。

“非規計畫前驅實驗體。”小紅回答。

“母體來源?”連川又問。

“前代主城保留數據。”小紅回答。

“非實驗室環境強行契合參宿四,”連川看著空著的三個坐椅,“有理論上的可行性嗎。”

“超出回答範圍。”小綠小藍的聲音出現。

雷豫從睡眠艙出來的時候,春三坐在客廳裡,看著窗外。

聽到他的腳步聲,春三轉過頭,看著他笑了笑:“假期結束了。”

“我一會回內防部,”雷豫穿上外套,“情況怎麼樣?”

“跟我直接去城務廳吧,”春三說,“川挾持陳飛,去見了管理員。”

“什麼?”雷豫吃驚地停下了動作。

“管理員會見時間是一小時,”春三說,“出來之後城務廳會公佈他的處理決定。”

“管理員見他了?”雷豫問,“理由?”

“前驅實驗體失控。”春三按了按額角,“他知道了。”

“……走吧。”雷豫說。

城務廳外的城衛還在,人數是慶典日都不曾有過的規模。

從門口到辦公室,路上看到的所有人都一臉凝重。

接待室裡站著不少人,內防部除了最高長官申毅在一同開會,其他幾個部長都在。

雷豫走進接待室的時候,所有人都向他看了過來。

清理隊的王牌,雷隊長最器重的隊員,現在正通過挾持部長,跟管理員密談,每個人的眼神裡都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主城這麼多年努力維持著的平靜,努力讓所有人都忽視卻又不可避免的衰敗,似乎隨著連川的行為,一下都被翻開了。

帶著焦灼和不安,呈現在每一個人面前。

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帶來第一條裂痕的人,依舊是眾矢之的。

雷豫沒有出聲,走到了角落裡。

站在了蕭林旁邊。

“睡醒了?”蕭林問。

“還可以,”雷豫搓了搓臉,“還在開會嗎?有決定了沒?”

“沒有,”蕭林掃了他一眼,“看樣子是不會摧毀連川。”

“畢竟還有用。”雷豫說。

“清理隊怕是要被牽連。”蕭林說。

雷豫已經知道了清理隊的行動,早在龍彪問他連川任務的時候,他就知道,清理隊肯定會惹怒主城。

但他沒有阻止,也沒有提醒。

現在聽到蕭林帶著幸災樂禍語氣的這句話,他居然有那麼一點點驕傲。

“走,我帶你出去透透氣。”范呂推開門走了進來。

甯穀躺在床上沒動:“我不想透氣。”

“現在這個時間人少,”范呂說,“我帶你去娛樂店放鬆一下,清理隊的人經常去的那一家。”

甯穀一下坐了起來。

“但是你得偽裝一下,”范呂說,“店雖然在C區,不過畢竟你身份特殊。”

“怎麼偽裝?”甯穀問。

“看我的。”范呂說。

老大在外屋吊床上臥著,看到甯穀的時候整個貓都僵了一下。

“怎麼樣?”范呂指著甯穀,“還認得出來嗎?”

甯谷臉上被范呂用不知道什麼東西糊出了好幾條傷疤,還塗著髒兮兮的顏色,頭上壓了一頂破爛的帽子,帽沿都碎了。

看上去跟混跡D區的流浪漢沒有什麼區別。

老大偏開了頭。

范呂帶著甯穀出了門,老大跟在身後,但走出上方的廢棄交易廳之後,老大就沒了蹤影。

“老大呢?”甯穀問。

“誰知道,”范呂也戴著跟他差不多難看的帽子,出來之後又扯了扯,遮了大半張臉,“我帶你走的路你記著點,有些地方會觸發主城系統,得繞開。”

“嗯。”甯谷應了一聲。

“以前C區觸發點很多,現在為了節約能源,不少觸發點都取消了,”范呂說,“只要不到B區,基本還比較好活。”

“你怎麼知道的?”甯穀問,“你是幹什麼的?”

“我麼?”范呂想了想,“清理隊某前任隊長。”

“就混成這樣?”甯穀上下打量他。

“混成哪樣了?”范呂說,“自由自在。”

甯穀沒說話,他不是很相信范呂的話,但又覺得他說的都是實話。

走了一段之後,開始看到主城的居民。

匆匆忙忙走過,警惕地掃他們一眼,又低著頭快速地走開。

一個紅色的球從街角滾了出來,滾過甯谷腳邊的時候,他一腳踩住了。

“是我的。”有個稚嫩的聲音傳來。

拐角的牆邊有個矮小的身影,露出半個腦袋,是個小孩子,看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

甯穀準備把球踢過去的時候,這個孩子被人從身後一把抱了起來,消失在拐角。

自己看上去這麼嚇人嗎?

甯穀摸了摸臉。

是挺嚇人的。

他輕輕踢了一腳,把球踢到了拐角,一隻成年人的手伸出來撿起了球。

等甯谷和范呂走過拐角的時候,那邊已經沒有人了。

“肯定是個非法出生,”范呂說,“被發現了就是回收。”

“回收孩子?”甯穀轉過頭,有些吃驚。

“你跟連川混了那麼長時間,”范呂也看著他,“不知道嗎?”

甯穀沒說話。

“這是清理隊的任務之一,”范呂說,“不然你以為什麼叫清理隊,為什麼是鬣狗,只清理旅行者嗎?清理一切,主城覺得沒必要,不能存在的一切。”

前面有人迎面走過來,范呂沒再說下去。

那人經過他倆身邊的時候,手從兜裡拿了出來。

甯穀立刻感覺到不對,但在他正想抬手一拳搶個先機的時候,范呂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人跟范呂擦身而過,細細的一聲“叮”從他腳邊傳來。

甯穀看到了地上有一根小指粗細的金屬管。

范呂撿起了管子,老大不知道從哪個屋頂上突然跳了下來。

甯谷猛地反應過來,范呂和老大,並不是專門帶他出來透氣的,是出來拿消息的。

范呂打開了管子,從裡面抽出了一張紙。

甯穀在他撿起金屬管的時候就已經湊到了過去,發現裡面是一張紙,並且是寫了字的紙時,想再走開已經來不及了。

范呂看完紙條,放到了老大面前的地上,又皺著眉看向甯穀:“跟我判斷的差不多,但是連川到底在想什麼?”

甯穀有些尷尬地跟他對視著。

范呂跟他對瞪了一會兒之後開口:“不識字?”

“嗯。”甯谷應了一聲。

范呂歎了口氣:“城務廳宣佈連川被驅逐出主城,但現在還在關押,估計是要等車來送鬼城,但是秘密消息是連川要求剝離關押。”

“什麼是剝離關押?”甯穀問。

“所有感官剝離,”范呂低聲說,“就是昏迷,什麼也不知道,也不做夢……為什麼?”

甯穀沒說話。

連川為什麼要這樣。

他可能知道。

34

宵禁之後來娛樂店的人會變少, 冒著風險離開安全區向主城週邊的沒落區域去的人,更願意在酒館裡一醉方休。

比起在娛樂店頭腦清醒地放鬆,在酒館的眩暈裡遺忘才是剛需。

宵禁的鳴笛聲在主城上空響過之後, 光光就會把娛樂店的大門關好, 留下一道老客才知道怎麼打開的小側門。

然後做一杯飲料, 坐在警報器旁邊休息一會兒。

不過她的店開業到現在,並沒有在宵禁之後被騷擾過,畢竟清理隊的人經常穿著制服過來。

小側門上方掛著的兩根細鐵條輕輕撞了一下,發出“叮”的一聲, 帶著細微的尾音。

“晚安。”光光往門邊看了一眼。

進來的是老範和獰貓,身後還有一個比老范高了大半頭的人, 感覺是個年輕人, 但滿臉的傷疤讓人看不出長相來。

老范是熟客,獰貓倒是不太常來,但主城沒有人不知道獰貓, 哪怕是從來沒有見過。

“帶了個新跟班,”老范往身後指了指,“小鐵球。”

“晚上好小鐵球,”光光跟小鐵球打了個招呼,“我叫光光。”

甯穀在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 瞬間體會到了小喇叭聽說自己叫小喇叭時的心情。

“叫我……鐵球就可以。”甯穀說。

尤其是體會到了還需要被迫平靜地接受這個名字時的心情。

“范叔要捏一捏嗎?”光光問, “兩個人都捏捏的話要排隊,今天晚上只有我一個人在店裡。”

“鐵球你捏嗎?”范呂問甯穀。

“捏……什麼?”甯穀沒太明白。

“捏捏頭,捏捏肩膀胳膊,放鬆一下,挺舒服的。”范呂說。

“不不不不不……”甯穀感覺受不了,一連串地說, “不捏不捏。”

“那給你弄點喝的,”光光說,“想喝什麼口味?有蘋果,桔子,葡萄……”

“都是什麼?”甯穀問。

“水果呀。”光光回答。

“我直接吃水果行嗎?”甯穀又問。

“你,小鐵球,”光光胳膊肘撐在吧臺上,沖他勾了勾手指,“你是不是旅行者?”

“嗯?”甯穀一驚。

“居然想吃水果,”光光笑了起來,“只有剛從鬼城來的人,才會覺得主城有水果可以吃吧?”

“給他一杯桔子。”范呂說。

甯穀拿了一杯桔子水,坐到了角落裡,他不知道這個光光跟范呂和清理隊什麼關係,都猜他是旅行者了,也完全沒有一絲緊張。

“今天巡邏隊居然沒有來,一天一次都做不到了,”光光在范呂胳膊上一下下捏著,“是不是都還在城務廳呢?連川不是已經被抓起來了嗎。”

“大概吧,”范呂說,“你的李梁哥哥沒有跟你說嗎?”

“清理隊全體接受調查呢,”光光說,“任務好像也不做了,我以為你知道呢?”

“我才不想知道,”范呂說,“這些破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很多人議論,說連川被關押啊,要被流放啊,都是假的,”光光說,“說給老百姓聽的,反正關沒關,流放沒流放,我們也看不到,其實連川已經被摧毀了。”

甯谷正在喝桔子水,聽到這句,一口提上來,桔子水差點兒嗆進鼻子裡。

他用力捏了一下杯子,金屬杯子被他捏出了一個凹坑。

“摧毀他對主城有什麼好處。”范呂說。

“誰知道呢,也許非規計畫成功了呢,只是輪不上老百姓,”光光說,“不過我看CD區那些人倒是都挺盼著他被摧毀的。”

“他們最殘忍。”范呂閉著眼睛說,“看得見誰就恨誰,只看得見鬣狗就希望鬣狗死,看不見下命令的人,就恨不著。”

“也挺可憐的,”光光想了想,“主城一旦有一天塌到眼前了,第一個被放棄的就是我們。”

“你不是他們,你可是綠地身份卡。”范呂笑著說。

“我不稀罕,”光光說,“如果我真的活著到了那一天,我就留在店裡,哪也不去,或者我就去鬼城。”

“誰帶你去。”范呂往門口看了一眼。

“你帶我去啊,”光光又看了看甯穀,“這個鐵球,哪兒來的?”

“他聽到沒事。”范呂說。

“誰聽到也沒事,”光光臉一揚,“誰管我們小老百姓,早晚都是完蛋。”

“我可不帶你去鬼城,”范呂說,“我是要死在主城的。”

“忠誠。”光光撇了撇嘴。

范呂和光光繼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甯穀對他們聊天的內容,感覺隱約知道怎麼回事,但又完全不清楚是怎麼回事。

他突然有些疑問,團長對他這麼多年來用得最多的管教方式。

不要問,不回答,別瞎想……

這一刻他發現,自己就像生活在一個團長為他建造出來的真空世界裡。

他可以招貓逗狗惹事生非橫行無阻,但永遠不會有人回答他的問題,永遠不會有人直面他的疑問。

他喝了一口桔子水。

現在腦子裡亂得很,在回到鬼城之前找不到答案的這些疑問,對團長一邊想要質疑,一邊又拼命想要維護的心情。

……還有那個什麼剝離關押。

昏迷,什麼也不知道,不做夢……

連川被詩人掛在迷失嶺入口的時候,就是這個狀態。

他醒過來之後,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記得,整場經歷是一片空白。

所以他要求的剝離關押,就是要再次進入這樣的狀態。

為什麼?

甯穀感覺自己能猜個差不多,但卻不能百分百肯定。

主城費盡心思守著失途穀所有出口也要把連川抓回去的原因,普通老百姓不清楚,而連川就是參宿四的契合者,除了最上頭那幾個大官,說不定也沒幾個人知道。

畢竟從鬼城的傳聞來看,參宿四是閉口不能提,連川才是每次旅行者進入主城後的惡夢。

所以范呂之前對連川這一系列操作下來得出的判斷,就是主城要給廣大人民群眾看到的結果。

主城人民最痛恨的鬣狗,挾持人質要脅長官,衝擊城務廳,最後被捉拿,驅逐到鬼城,這是大快人心的處置決定。

但在表面之下,甯穀看著手裡的桔子水,連川能冒這麼大的險,肯定不會讓這樣直白的結局出現。

表面之下,他有別的計畫。

而這個剝離關押,就是計畫的一部分。

按驅逐來考慮,車來之前的這段時間裡,連川是沒有機會也沒有理由脫離主城監控的,如果車很長時間才來,這段空檔就是相當大的變數,什麼都有可能發生。

讓自己成為一個空白的人,是最妥當的。

甯穀的手指在杯子上敲了敲,九翼的弟弟?就這智商,九翼的爸爸也趕不上啊。

而這樣的要求,還有一層可能只有甯穀才知道的原因。

他在連川處於這樣的狀態時,進入過連川的意識,或者記憶。

連川知道范呂和老大一定會打聽到他這個要求,那麼甯谷自然也會知道。

連川應該是希望他能夠再次利用這個狀態。

甯穀忍不住喝了一大口桔子水。

能想透這一層,這智商,九翼的爺爺都趕不上!

小喇叭這計畫雖然冒險,但也是無可奈何裡的最優選擇,小鐵球……鐵什麼鐵球!鬼城惡霸甯大谷會幫你完成計畫,放心吧。

雖然甯大穀都不知道上次是怎麼做到的。

釘子靠坐在牆邊,風從他的袖口和褲腿不斷往裡灌,很冷。

甯穀走了以後,除了去找瘋叔打聽情況,他還是第一次在休息時間溜出庇護所。

錘子已經睡熟了,他出來的時候沒有任何人發現。

庇護所已經在身後很遠,現在他面前是一條只能憑冷光瓶和記憶去走的路,通往垃圾場。

從垃圾場穿過之後,繼續往前,去舌灣。

已經太久了,車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甯穀又什麼時候回來,還……能不能回來。

與其就那麼鬱悶地死等著,不如做點什麼。

萬一甯穀真的……出了什麼事,他至少要知道是為什麼。

舌灣裡面,肯定有什麼東西。

舌灣的那些黑霧裡,一定藏著什麼秘密,是團長他們不願意讓別的旅行者知道的秘密。

甯穀知道了,或者他們懷疑甯穀知道了。

雖然不知道甯穀這次跑掉跟這個有沒有關係,釘子還是決定冒險進去看看,反正甯穀不在,沒人帶著他惹事生非,他也沒什麼事可做了。

釘子摸了摸腿上掛著的皮兜,拿出了一個已經點亮了的冷光瓶,掛在了自己脖子上,又摸出了一把刀,用布條纏在了手上,再摸出了一顆閃光彈。

閃光彈是他去甯穀的小屋裡找的,甯谷藏這些小東西的地方他知道,不過好多有用的東西都被甯穀帶去了主城,他只找到了兩顆閃光彈。

一顆抓在手裡,一顆掛到了腿上,方便要用的時候馬上能拿到。

做好準備之後,他起身,頭也不回地快步向前走進了垃圾場。

李向從金屬墳場走出來,往庇護所方向走去的時候,感覺有些疲憊。

他平時的睡眠時間也不算多,但最近事多,他已經連續幾天沒有睡過覺。

也睡不著。

今天實驗場那邊監測到異常,他去盯了一整天,卻一無所獲。

那個跑掉的實驗體能夠影響原住民,就算已經自毀,在自毀之前到底影響了多少原住民,現在沒有人能判斷。

而來自主城的那個實驗體,是在原住民基礎上結合旅行者得到的,這個實驗體到底有怎樣的能力,哪怕是一個並不成功的實驗體,現在對他們來說也很重要。

如果原住民能用於實驗體製造,鬼城安全範圍之外沒有邊際的黑霧裡,不計其數的那些原住民,將讓他們擁有無盡的原料。

雖然只是一個虛無的傳說,可一旦出口真的出現,在爭奪生存權利的戰鬥中,哪怕主城的秘密實驗成功,鬼城也能擁有跟主城對抗的實力。

唯一的變數是甯穀。

他們小心地保護了二十二年的甯穀,現在在主城的地盤上,音信全無。

車也沒有來的跡象,李向無法判斷出等他們去主城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事。

他輕輕歎了口氣。

人是林凡放走的,林凡還跟甯穀說過什麼,沒有人知道。

也不會有人知道。

雖然三個人都清楚,卻誰都沒有辦法指責對方什麼,他們是一直並肩作戰的同伴,是在主城最後一役時毫不猶豫地把後背交給對方的同伴,到現在依舊是會為對方安危而戰的同伴。

走到回庇護所的必經之路上時,李向停下了腳步。

他敏感地留意到了空氣中殘留著的資訊,迅速從口袋裡拿出了一支小小的玻璃瓶,彎腰把瓶口貼著地面輕輕一抖。

瓶子裡撒出來的粉末被風卷過地面,留下了清晰的兩個鞋印。

鞋印的中段是分開的。

跟甯穀的鞋底一樣,中間有金屬護板。

是釘子。

李向頓時感覺後背瞬間出了一層細汗,他拿出了通話器,接通了林凡和團長的頻道。

“去看看釘子在不在家,”他說,“1號所路口有他出去的鞋印,我去舌灣。”

“不用看了,”林凡聲音馬上傳了出來,“肯定不在。”

“直接去舌灣。”團長說。

“要快,”李向轉身向舌灣的方向跑過去,“這兩天原住民活動頻繁。”

看!舌頭舔到我腳了!

你覺得舌頭後面有什麼?

我想去看看。

怕個屁,能知道是什麼,死就死了唄。

釘子蹲在他每次和甯穀過來都會上來的這個最高的架子上,他能想起來甯穀在這裡說的每一句話。

我也想看看。

釘子跳下地面,往四周看看了,又仔細聽了聽風裡的聲音,確定暫時是安全的,他往前迎著不斷卷過來的黑霧走過去。

走了幾步就開始有些害怕。

為了不給自己回頭的機會,他一咬牙,大步跑了起來。

沖進最濃最黑的那片黑霧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後有細細的聲音,像是被卡住了喉嚨的人發出的喘息。

“誰!”釘子回過頭。

“大!”光光一拍桌子。

“小。”范呂說。

光光把面前的紙牌翻開,范呂也翻開了自己面前的牌。

“哎,我又輸了?”光光托著下巴,看了一眼獰貓,“老大,咱倆玩牌吧,老範太賊了。”

老大趴在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光光完全不介意,又轉頭看著甯穀:“小鐵球?會玩牌嗎?”

甯穀沒什麼心情玩,但為了不讓人起疑,他還是回了一句:“不會,怎麼玩?”

“就是猜牌的大小嘛,很簡單的,”光光說,“單數算小,雙數算大,雙數多就是牌大,單數多就是牌小……”

主城人民玩得也太傻了,什麼大啊小小啊大的……

甯穀本來就有些心不在焉,聽得也迷迷糊糊的,這一串大大小小,讓他想起了昨天自己記了半天的那個“金鑰”的順序。

提到這個,他發現自己好像又記不清了。

甯谷顧不上光光還在說話,趕緊在心裡開始回顧,手指在口袋裡一下下點著,幫助回憶。

小大小小大……什麼來著……小小大……

“鐵球?”光光歪了歪頭。

范呂轉頭看過去,發現甯穀目光渙散。

他趕緊站起來準備過去的時候,老大已經跳到了甯穀面前,緊跟著甯穀就從椅子上一頭栽到了老大身上,躺倒在了地上。

35

“是巧合嗎?”技術員好半天才抬起頭來看著春三。

春三站在螢幕牆前, 看著主城各區的監控畫面。

已經夜深了,安全區宵禁中,CD區除了酒巷地區, 大多居民都進入了夢鄉。

五秒鐘之前發生的瞬閃, 可能沒有多少人會注意到。

“想得太多, ”春三說,“連川剝離開始是一小時前,結束也是在十分鐘前。”

“要彙報嗎?”技術員問。

“我來彙報。”春三說。

驅逐連川在主城居民看來是合理並且期待的,多年來對於主城不可逆轉地被黑鐵荒原一點點吞噬, 普通人的恐慌在主城嚴苛的管理規則下無法暢快表達,對鬣狗的仇恨和“被破壞了平靜生活”的憤怒都是強烈的。

而順應民意對外公佈了驅逐之後, 連川的處置必然另有安排。

但在春三看來本來應該非常順利的“另有安排”, 卻進行的並不順利,會開了很長時間,幾方的意見肯定並不統一。

最後的決定依舊是驅逐, 但這個驅逐背後的意義,對於幾方來說可能都不一樣。

在這種分歧幾乎已經擺在了明面的情況下,春三的這個彙報,無論是彙報給哪一方,都是一種冒險。

主城的瞬閃, 技術上一直找不到原因, 只能歸結為主城定律,但跟連川應該沒有關係,連川各種極限都經歷過,從未有過跟瞬閃能“巧合”的情況。

春三一直沒有從瞬閃裡找出規律,不少人認為其實沒有必要再去找到規律,瞬閃就是伴隨坍塌進程開始的現象, 像機器報廢前迸出的火星。

但彙報時她不希望有任何一方把自己的利益夾雜到根本無解的主城定律當中,尤其是利用已經處於剝離狀態的連川。

如果一定要說規律,最近的幾次的瞬閃倒是能跟甯穀聯繫上,列車到達,甯穀跟旅行者進入主城,甯谷跟連川對峙時,只是還不清楚這一次能不能跟甯谷“巧合”上。

她需要單獨向管理員彙報。

春三走進保密聯繫室,檢查完設備之後,輸入了自己的密碼,她是唯一有向管理員彙報許可權的技術人員,但也僅限於彙報,彙報後她也只會收到管理員的消息送達確認,不會有別的回饋和交流。

但今天有些不太一樣。

春三把消息加密彙報之後,系統沒有任何反應,螢幕上也只有她發送完畢的提示,沒有收到任何確認。

等了兩分鐘之後,她關掉了螢幕。

雖然沒有人見過管理員,但他們就像是與系統共生的存在,任何時間聯繫,都會線上。

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

讓她有些茫然。

並不害怕,也並不慌亂,更不絕望,唯一的感受就是茫然。

有一瞬間甯穀以為自己回到了鬼城,四周一片黑暗,不時刮過的風,吹透了他身上的衣服,很冷,有種小時候打了人被團長扒光了捆在庇護所門口展覽的錯覺。

他原地轉了一圈,發現黑暗中有一個亮著的地方。

方形的,看上去像個走廊或者什麼通道的橫剖面,沒有門,也沒有別的任何能看清的東西。

這是連川的回憶嗎?

甯穀站著沒動,他還沒有碰到過這樣的情況,謹慎地想要再思考一下。

他第一反應是那個“金鑰”,但小孔的大小順序他並沒有回憶完,就感覺四周一下黑了,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

所以不一定是那個什麼大小大小的,那就是連川?

連川開始剝離了?主動把他拉了進去?

如果能這麼做,當時在失途穀為什麼不行?

站了一會之後他確定了沒有什麼異常,觸發的原因暫時先放在了一邊,如果這是連川相關的回憶,他需要儘快弄清都有些什麼。

沒上來就先粉身碎骨疼一通就已經很幸運了。

甯穀慢慢往那個亮著的方塊走了過去。

走近了才看清,這的確是個走廊,看不到光源,啞光的銀色金屬,甯穀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平整的建築,有些好奇地伸出手,輕輕在入口的牆面上摸了一下。

很失望。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連川的記憶裡沒有觸碰過所以沒有留下觸覺,甯穀只有摸到了東西的感覺,鈍木之下沒有任何觸感。

走進走廊之後,甯穀又回頭看了一眼,發現入口已經消失了。

身後也是長長的一條走廊。

他現在站在了一條不知道通向哪裡的走廊的中間位置。

他迅速回過手,伸出手撐住了右邊的牆,這走廊兩頭都是一樣的,如果不小心轉了個身,他還真怕自己會記不清哪邊是哪邊了。

既然進來的時候是面朝前,他就應該先往這邊走。

不再回頭,甯穀摸著牆,慢慢往前走了過去。

走了幾步之後,有腳步聲從後面傳來,甯穀轉過頭,看到了幾個全身穿著制服的人,臉上都戴著護鏡,看不清樣子。

但走在幾個人中間的,甯穀一眼就能認出來。

是連川。

連川沒有穿制服,只穿了一套淺藍色的睡衣,看上去像是要被押送到什麼地方去。

“連川!”甯谷低聲叫了連川一聲,“喂。”

連川表情冷漠地從他身邊走過,沒有任何反應。

“連狗,”甯穀只能趕緊跟上,“是我,甯穀。”

連川依舊沒有反應。

甯穀估計這麼喊是沒有辦法交流的了,只能先跟著,又仔細看了看連川和四周的人。

押送連川的這幾個人身上的制服是甯穀沒有見過的,主城什麼治安城衛清理隊,制服什麼樣旅行者都很清楚,沒來過主城的旅行者很多都知道,畢竟一眼掃到就該逃命了,誰都得記清楚。

他盯著制服掃了一遍,沒有看到任何標誌,於是視線又放回了連川身上。

連川看著跟他之前見到的樣子差不多,頭髮更短一些,臉色有些蒼白,這段回憶應該就是這幾年,不是少年階段。

甯谷松了口氣,連川似乎是小時候和少年時期遭罪比較多,後來大概去清理隊幹活,沒時間受虐待了。

走廊很長,甯穀一直跟著往前走,路過了好幾個鎖著的門,看不出是什麼地方,不過門上都有數字,他都記了下來。

四個數字,能記住多長時間,記得准不准,那就不好說了。

走廊快走到盡頭的時候,一直目視前方的連川突然向右邊轉過了頭。

甯穀就在他右邊,趕緊抬手晃了晃,想著是不是能交流了,但馬上就發現連川的視線跟他並不交匯,而是落到了他身後的牆上。

他回過頭,發現本來什麼都沒有的牆上,出現了一字排開掛著的四幅畫!

甯穀猛地停住了,震驚地看著眼前的牆。

雖然他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畫,但他想像過。

這一看就是畫!非常逼真的畫。

但讓他震驚的不僅僅是他在連川的記憶裡看到了畫。

而是這畫……畫的是人。

半身。

大小跟真人差不多。

衣服都不一樣,髮型也不一樣,甚至表情也各異,但四幅畫上,依舊看得出來,都是同一個人。

他自己。

甯穀站在原地無法動彈。

他在連川的一段記憶裡,看到了畫著自己的四幅畫。

幾秒種之後他才回過神,強迫自己從震驚的情緒裡脫離出來,仔細地盯著這幾幅畫,這畫一定有什麼蹊蹺。

畫的大小都一樣,用銀色的框掛在牆上。

畫框上沒有標記,也沒有文字和數位。

他又湊到面前看了看。

畫的背景都是黑色,除了人像,也沒有任何標記。

但甯穀瞪著眼睛看得眼淚都快出來了,終於發現了每幅畫的黑色背景裡,在人的左邊,都有一個黑色的門,門上有深灰色標記。

如果不是這麼盯著看,根本發現不了。

都是一個圓圈,裡面有不同的線條,從左到右,一條波浪紋,三條波浪紋,四角星和一條豎著的直線。

“這些是……”甯穀回過頭,想跟連川說話的時候,發現連川和那幾個穿制服的人都不見了。

他趕緊往前追了過去,走廊的盡頭是一扇滑門,關著的,他不知道連川是不是進了這道門。

抓著門拉了幾下,也沒有任何作用。

他又把耳朵貼到了門上,也聽不到聲音。

“啊……”甯穀有些鬱悶,手撐著門,低頭對著門踢了兩腳。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就位。”耳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掃描檢查通過,指標正常。”一個女人的聲音。

甯穀猛地抬起頭。

眼前的門消失了,走廊也消失了。

他回到了漆黑的寒風中。

聲音不知道從哪裡傳來,四周已經沒有了任何光亮。

“參宿四準備契合。”男人的聲音說。

參宿四。

甯穀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恐懼和不安裹在寒風裡瞬間襲來。

范呂喝了一口酒,把酒瓶往獰貓面前遞了遞:“嘗一口嗎?”

獰貓轉開了頭。

“這麼正經幹什麼,酒是多好的東西,世間一切美好……”范呂晃了晃酒瓶,“都在這裡頭。”

獰貓起身,一爪子拍掉了酒瓶,酒瓶砸在地上,碎了一片,酒流了滿地。

“哎,”范呂歎了口氣,閉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氣,“我知道這種時候不應該喝酒,我也答應了你們,這小子在這裡的時候我要保持清醒,但是太難了不是麼?”

獰貓趴回沙發上,看著床上躺著的甯穀。

不吃不喝沒醒也沒動過已經兩天了的甯穀。

活倒還是活著的,但是屁股可能已經被壓扁了,它和范呂都不是什麼細心體貼的人,兩天也沒有誰過去給甯穀翻動一下。

這會兒想起來了,它就還是又站了起來,去翻個面吧。

“以後這種事別再找我了,”范呂仰著頭靠在椅子上,“是好是壞是活著是死,我都不關心,我只想喝點酒,醒了喝,喝了睡,世界在不在我都不想管……”

獰貓沒聽他念叨,走到了床邊,用後腿站了起來,爪子放到甯穀胳膊上,往裡推了推。

看著算是稍微有點瘦的甯穀,居然推不動。

仿佛實心黑鐵。

它鼻子裡輕輕噴了出一點氣,又用力推了一下。

“放開我!”甯穀突然吼了一聲。

沒等獰貓和范呂反應過來,他身體向上一弓,猛地彈了起來,直接從床上跳到了地上。

獰貓被他這動靜驚得從後頸到尾巴的毛全都豎了起來,原地起跳,躍到了床上。

范呂本來仰著頭,甯穀跳起來落到他身邊的時候,他猛地一收脖子,“哢”的一聲。

“啊!”他捂著脖子,咳嗽了半天,“你怎麼醒了?夢到什麼了?”

甯穀一臉驚恐地愣在屋子中間,過了好一會兒,臉上才慢慢恢復了血色,表情也緩和下來。

“我睡了多久?”他看著范呂。

“兩天,”范呂也看著他,“沒吃沒喝沒動。”

甯穀這才開始感覺到全身都是酸痛的,他咬牙活動了一下胳膊和腿。

“你怎麼了?”范呂說,“突然暈倒,一暈就是兩天,又突然醒。”

甯穀沒有說話。

沉默了很長時間才開口:“我只跟連川說。”

“那你等吧,”范呂一揮手,“你跟他鬼城見,慢慢說。”

“我餓了。”甯穀說。

“我這裡沒吃的了,”范呂站了起來,“你喝點水,緩一緩,我帶你出去吃東西。”

“我不出去。”甯穀說。

“嗯?”范呂愣了愣。

“車來之前,我不離開這裡,”甯穀說,“我要保證自己的安全。”

“你意思是我出去給你買吃的回來?”范呂說,“老大在我這裡都沒這麼大面子。”

“沒事,”甯穀坐回了床邊,“我先不吃了。”

獰貓跳下了床,走到門邊,推開門出去了。

沒多大會就叼了兩盒配給回來,放到了桌上。

“謝謝老大。”甯谷坐到桌邊,打開配給,兩口就把一盒配給都塞進了嘴裡。

“你沒事吧?身上有沒有什麼不舒服?”范呂看著他,“怎麼感覺你這麼不對勁呢?”

“沒事。”甯穀又打開了一盒配給。

“腦子有沒有什麼不舒服?”范呂又問,“你暈過去的時候老大墊了你一下,但是你頭砸在地上了。”

甯穀摸了摸自己的腦門,冷不丁摸到了一個大鼓包。

完了!

他跳了起來,英俊的鬼城門面的腦門兒上居然有一個這麼大的包!

范呂倒是很能理解他,馬上遞了個小鏡子到他面前。

甯穀抓過來對著自己照了照。

臉上的偽裝已經被清理掉了,他看到了自己的臉,還有頭上一個紅腫著的包。

但是他沒有再看第三眼,猛地把鏡子扣到了桌上。

“一組就位,”龍彪跨在A01上,“運送箱已經裝妥。”

“二組就位。”

“三組就位。”

……

清理隊十個小組,都已經就位。

唯有六組沒有彙報。

連川的六組。

代理組長是李梁,但他保持了靜默。

“全員待命,”雷豫的聲音從通話器裡傳出,“任務,護送07353運輸箱到目標地點,任務開始後發送具體座標。”

“收到。”龍彪回答。

他身後是一輛運輸車,車體很低調,看上去跟主城系統運輸物資的車沒有什麼區別,任何人都不會留意的那種。

但車廂裡放著的,是剝離狀態下被密封在作訓部特製運輸箱裡的連川。

鬼城過來的車,已經到了主城外,大批的旅行者正在蝙蝠的引導下,從各個“出站口”湧進主城。

旅行者的核心成員全數出動。

他們沒有隱藏行蹤,沒有大批地先躲進失途穀。

而是無所顧忌地呼嘯著,沖到了D區的街道上,接著開始衝擊通往C區的通道。

所過之處煙塵四起,一片狼籍。

以前這樣的情況如果發生,清理隊會是阻止旅行者的最強主力。

但今天,清理隊全員都守在通往城外列車的沿途道路上。

裝著連川的密封箱,將在列車開向鬼城的時候,被送上去。

36

九翼蹲在豎洞的中央, 一根橫向深深插在洞壁上的金屬棍子上。

另一根同向懸在他上方的金屬棍子,正在輕輕地震動著,發出細微的嗡鳴。

“旅行者——”豎洞下方的深處傳來了壽喜的喊聲, “全進主城了——”

中氣十足, 震得上面的金屬棍子一通嗡嗡響。

九翼不得不抬起手臂, 伸出指刺,在棍子上輕輕點了一下,讓這個聲音停止。

指刺離開之後,金屬棍子安靜了幾秒, 又開始輕輕震動著發出細微嗡鳴。

這震動和聲音來自地面,來自主城的方向, 只有大規模的奔跑和釋放能力, 才會有這樣的動靜。

車來了,旅行者湧進了主城。

但這一次,他們絕大多數旅行者的首選目的地, 都不是失途穀,而是多年來劍拔弩張你死我活的主城。

是為了找到甯穀。

他們知道甯穀已經不太可能還在失途穀。

九翼對於自己能想明白這一點非常不愉快,這表示旅行者根本就沒覺得蝙蝠能把甯穀困在失途穀。

而自己居然還認同了。

“我們也去吧——”壽喜又在下面喊了一聲。

上方的金屬棍子被震得發出了有些尖銳的鳴音。

九翼從空中一躍而下,落在了壽喜身邊,對著他的耳朵吼了一聲:“閉——嘴——”

“不去嗎?”福祿問, “現在主城忙不過來了吧, 我們正好可以去逛逛。”

說完還仰起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閉著眼:“我好久沒有聞到新鮮的空氣了。”

“誰要去的先把自己藏好的那些好東西分給兄弟們,省得死了找不到,”九翼蹲到了自己的金屬墩子上,“又不是開戰了,找個甯穀而已, 你以為主城沒空對付你們幾個小蝙蝠?”

“那我們要不要幫甯穀?”壽喜問。

“如果連川都幫不了他,”九翼捏了捏下巴,“我又怎麼幫得了,何苦得罪主城和詩人,我們等著撿便宜就可以了。”

“撿便宜!”壽喜歡呼。

“撿便宜!”一幫蝙蝠跟著喊。

九翼抬頭往上看了看。

“我要出去。”甯穀收拾好了自己的小皮兜,站在門口。

“再等一下,”范呂說,“現在旅行者剛進主城,正是火力最猛的時候,出去太危險。”

“所以我才要出去,”甯穀指著門外,“外面是我的同伴!我得出去幫忙!”

“你是去送死,是出去拖累他們,”范呂看著他,“你現在要做的就是等著這一波過去,主城的注意力被旅行者吸引過去之後,我和老大會找一條隱蔽的路送你出城上車。”

“你這是讓我把他們當盾。”甯穀的聲音猛的沉了下去。

“你要先自保,”范呂說,“跟連川一起也呆了幾天,一點兒都沒學到嗎?”

“沒學到,”甯穀說,“讓他跟我學學吧。”

范呂笑了起來,笑了一會兒才拍了拍手:“我問你,你出去,找到旅行者之前,碰到了城衛和治安隊的怎麼辦?”

“打啊!”甯穀說。

范呂沒說話,看著他。

“跑啊。”甯穀又說。

“算你能跑掉,”范呂說,“找到旅行者之後呢,他們掩護你上車,主城的武器一代一代更新,更新基準就是旅行者的能力,你覺得他們一邊對抗,一邊保護你,能有幾成勝算?”

甯穀沒說話。

“想明白了嗎?”范呂問。

“你覺得團長他們沖進主城的時候,”甯穀說,“想過自保嗎?”

范呂偏了偏頭。

“想過後果嗎?”甯穀看著他,“旅行者從來不想後果,想打就打了,想跑就跑了,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是我們跟主城那些人的區別,哪天想死了也就去死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范呂沉默了一會兒,沒再開口,只是從門邊讓開了,對他做了請的手勢。

“謝謝你這幾天照顧我,”甯穀扯了扯衣服,打開了門走了出去,“雖然我沒聽你的,但我知道你是希望我活著。”

“都會死的,”范呂說,“去吧。”

甯穀沒回頭,只是沖著後面揮了揮,然後邁開大步往前跑了出去。

也並不是什麼都沒想,因為想了,才會做出最符合旅行者的決定。

甯穀跑進通向地面的樓梯。

車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走,人不知道在哪裡,團長他們沒有時間慢慢找,選擇了最直接地沖進主城,這麼大的動靜,人在哪裡都能被驚動了。

而他要做的也是最簡單的,馬上出去,跟團長匯合。

甯穀躍上欄杆。

什麼會不會碰上主城的人,什麼能不能打得過能不能跑得掉,什麼拖後腿了怎麼辦,都是不需要考慮的事。

落地,他看了看四周。

碰上了再說。

“沒有看到鬣狗。”李向從一棟破房子的二樓平臺躍出。

手在空中一揮,幾束紅光在街道中間五米之外炸出一片火星,城衛的攻擊被他擋掉了。

身後跟著跳下幾個旅行者,能力同時激發。

地面瞬間被震碎,碎片揚向空中,接著被金屬化,團長往前沖去的時候碎片全部金屬化,跟著他沖出的方向以極快的速度射向前方的治安隊。

治安隊打開防禦網,但還是有人被擊中,飛出去了十幾米才倒地。

旅行者趁著這個空檔大批從房上躍下,在整條街道上鋪開向前沖去。

兩邊房子的窗戶頓時被各種同時激發的能力震碎了,不夠結實的牆也倒了兩堵,街道上一時間煙塵四起。

“鬣狗肯定有別的任務,”他說,“說不定跟甯穀有關。”

“林凡那邊有沒有什麼發現?”李向問。

“通訊被切斷之前說沒有發現,”團長說,“他還是按計劃去老倉庫跟我們匯合。”

大批旅行者往前沖的時候,兩邊的樓後突然閃出了橙色的光。

“巡邏隊!”有人喊。

李向迅速撐開防禦,但巡邏隊的火力很分散,他沒能擋住全部攻擊,幾個旅行者倒在了地上。

“上去!”團長一揮胳膊。

巨大的震動從腳下漫延開去,幾個巡邏隊員佔據的平臺被直接震塌,從樓下摔了下來。

旅行者尖嘯著迎著巡邏隊的火力向樓上攀去。

“他們不怕死。”劉棟抱著胳膊,站在螢幕前。

“這是沒有腦子,”蕭林皺著眉,按下通話器,“不要讓他們往老倉庫去,林凡的帶的人會在那邊跟他們匯合!”

“只要一匯合,那一片馬上就失守,”劉棟說,“這幾個人對老倉庫比我們還熟。”

“不用你說,”蕭林看了他一眼,又轉頭看他的部下,“城衛在幹什麼!為什麼這麼分散!指控官呢!”

“城衛是陳部長親自指揮。”部下回答。

蕭林咬了咬牙,額角的筋跳了跳:“清理隊呢,就一個連川的棺材,用得著全隊的人去送葬?”

“可以聯繫一下雷隊長,”劉棟說,“不過別抱太大希望,連川的車是他帶著人搶下來的,大概怕我們送過去會中途使壞,現在讓他的人去扛旅行者,恐怕他不幹。”

“這事結束以後我會向上面彙報,”蕭林說,“我認為雷豫不再合適做清理隊隊長,太過感情用事!”

甯穀對自己躲人的本事還是有自信的,范呂說的沒錯,他見了任何一個主城武裝都打不了,跑都跑不掉。

所以就躲著走。

以他在鬼城的經驗……甯穀聽到拐角那邊有動靜,貼牆站好之後把從范呂那裡拿的那面小鏡子慢慢從牆角伸出去看了看。

兩個穿著制服的人正背對著這邊往前走,武器閃著紅光。

是城衛。

甯穀迅速收回小鏡子。

他沒有等城衛走遠再出來,而是選擇了另一條路,反正路都不認識,也沒有預定的路線,只是順著往遠處的煙塵火光去。

不過他本來以為出來以後最先碰上的會是清理隊,畢竟每一次旅行者進主城,死咬他們的只有鬣狗,鬣狗的裝備和武器都是最強的。

這就有點奇怪。

鬣狗呢?

他慢慢蹭到了另一邊的拐角,沒聽到什麼聲音,正想轉出去的時候,對面的樓頂上傳來了一聲低沉而短促的喉音。

甯穀看過去的時候,在樓廳天臺護欄頂上看到了老大耳朵上的兩束小黑毛。

接著老大探出了頭,腦袋輕輕擺了一下。

甯穀看明白了它是讓自己進樓裡去,出於對自己實力的正確判斷,他沒有猶豫,迅速穿過了街道,從窗口跳進了對面的樓裡。

接著就聽到了外面有聲音,幾個巡邏隊的人開著車從他準備走的那個拐角沖了出來。

但樓裡的情形也嚇了甯穀一跳。

這是個還在使用中的樓,跳進來的這個地方放著好幾排貨架,十幾個主城居民正蹲在貨架中間,一臉驚恐地看著他。

“噓。”甯穀豎起食指。

大家都沒有動,有幾個在他目光掃過去的時候低下了頭。

手無寸鐵的主城居民,面對旅行者時,顯得格外無助。

甯穀本來想再恐嚇幾句,猶豫了一秒還是沒開口,有些不忍心。

看清四周的環境之後,他跑過去跳上了樓梯。

還沒有跑到樓梯的一半,身後就有東西砸了過來,還聽到了有人向窗外大喊:“巡邏隊!這裡有個旅行者——”

甯穀皺了皺眉,飛快地沖到樓上,老大的身影從他面前一閃而過,往後跑了,他趕緊跟了上去。

老大對路很熟悉,帶著他從樓的後方跳了出去,又進入另一個樓,再從側門出去,跑進了一條小街。

不得不說,老大不愧是連川的搭檔,跑起來跟一道影子似的,速度驚人,甯谷要不是成天在鬼城追人打架和被人打逃跑,真的未必能跟上,很多時候都只能看到老大在拐角一閃。

跑過了幾條街之後,從一個倉庫的前門沖到街上時,甯穀聽到了清晰的破炸聲。

前方幾百米的地方,街道兩邊的樓已經塌掉近一半,地面上也佈滿了深深的裂痕,和各種坑洞。

四處卷起的煙塵快要把主城的日光都遮掉了。

“你不要過去了,我自己過去,”甯穀回過頭,“你……”

老大已經不見了。

看來也沒打算送他過去。

甯穀咬咬牙,深吸了一口氣,看清了前方的路之後,沖了出去。

他要在第一時間找到團長,讓他們撤退,主城的武裝相當強,不知道為什麼,今天鬣狗沒有出現,如果再加上鬣狗,怕是今天過來的旅行者沒幾個能回得了鬼城了。

距離前面一團混戰的地方還有兩條街,甯穀看到了城衛,他速度躲進了旁邊的房子裡。

這房子已經塌了半邊,裡面沒有人,甯穀打算從這一排房子的上方過去,相對街道,要安全一些。

跑到了樓頂,甯穀小心地探出頭看了看。

還沒來得及動,餘光裡就看到了藍色的光微微一閃。

一個紅點落在了他肩膀上。

完了。

居然碰到了鬣狗?

甯穀慢慢轉過頭,樓頂角落裡,一個鬣狗正在瞄準鏡後看著他。

這場景很熟悉。

可惜對方不是連川。

甯穀不知道這種時候自己應該怎麼辦,他不是連川,不可能快得過武器,一旦被鎖定……

鬣狗的槍往下壓了一點角度,一道藍色閃過。

甯穀的肩膀和右臂頓時感覺到了巨大的疼痛。

就像當初連川打在他腿上的那一槍,疼痛瞬間竄過他半邊身體,他甚至能感覺到漫延的路徑,從肩到手臂,穿過心臟。

喘不上氣來,胸口像是被套進了鐵箍裡,完全無法吸氣。

完了。

甯穀感覺眼前開始有些發灰。

完了。

甯穀沒有倒下,就像上次讓連川吃驚的那樣,他掙扎著爬上了平臺,盯著還瞄準著他的鬣狗。

來吧。

誰怕誰呢?

不打到我不能動,你也別想抓住我。

甯穀咬了咬牙,站了起來,死死盯著對方的瞄準鏡。

一陣風突然卷過,四周的碎屑都被揚了起來。

主城很少會有風,這風跟鬼城和黑鐵荒原的風也都不一樣。

沒有刺骨的寒意,也沒有那麼強的力度。

只像是什麼東西飛速掠過,在空氣裡帶起了一片旋渦。

鬣狗像是定格了,沒有開槍,也沒有動作。

甯穀看到他的槍口慢慢開始往下沉。

沒有猶豫,也沒有多一秒的思考,甯穀轉身猛衝了兩步,從平臺邊緣躍出,落在了旁邊樓的平臺上。

肩膀上的疼痛還沒有消退,但逃命現在是首位,肩膀現在哪怕是碎了,他也還是得跑。

幾秒鐘之後,他已經到了第三棟樓的平臺上,前面的房子已經完全塌了,他必須回到地面上。

他知道自己還沒有跑出鬣狗武器的射程範圍,不知道為什麼身後的鬣狗一直沒有再開第二槍。

但他顧不上細想,前方已經能看到有晃動的人影,是旅行者。

甯穀沖到平臺邊緣,往下一跳。

腿上鑽心的疼痛再次襲來,落地的時候他重重地摔倒在一片廢墟上。

掙扎著要起來的時候,胳膊被人抓住了,接著他就從地上被拎了起來。

“你怎麼在這裡!”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氣。

是團長。

“我……”甯穀咬牙在腿上用力搓了兩下,還沒來得及轉頭看一眼團長,就看到了正前方屋子裡有一片橙色光芒閃過。

起碼四五個巡邏隊!

團長背對著屋子,沒有察覺。

而能撐起防禦的李向似乎沒在旁邊。

甯谷情急之下狠狠把團長往自己身後一撞,下意識地抬起了手,想要擋住攻擊。

像是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從前方掠過。

攪動了空氣,旋轉著帶起了一陣風……

橙色的光芒並沒有擊發。

甯穀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他立刻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於是回手抓住了團長的衣領,猛地往旁邊一拽。

團長像是睡著了,被他拉著跑出去了一大段路,都沒有說話。

幾秒鐘之後……

三秒,一,二,三……甯穀在心裡數著。

三秒鐘之後,幾束橙色的光打在了他們之前站立的地方,爆裂聲震耳欲聾,一片黑煙裡迸出大片火星。

“這邊!”團長拉著他沖進了旁邊的小巷,把他掄到了角落一個鐵罐子後頭,然後靠著牆拿起通話器,“找到了,李向過來掩護,林凡帶所有人從老倉庫東邊走,穿過裝卸區出去,那邊只有兩個城衛的小隊了。”

團長說完轉頭看著甯穀,眼神有些奇怪。

“團長……”甯穀緩過勁來,看著他,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擔心,害怕,欣喜,還有隱隱約約的不安。

“跟好我,”團長說,“我們帶你回去。”

李向很快在路口跟他倆匯合,身後還有十幾個旅行者,甯谷看到了滿臉是灰的琪姐姐。

所有人來不及多問,主城火力被打亂了的包圍圈再次成型之前,他們要衝出老倉庫範圍。

甯穀沉默地跟在隊伍中間,埋頭往前沖。

琪姐姐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到了他身邊,喘著氣低聲問了一句:“還好?”

“還好。”甯穀點點頭。

這一次衝擊主城,旅行者傷亡不少,甯穀不知道誰來了,又有誰回不去了,只知道彙聚在一起越來越多的旅行者裡,很多都受了傷,不少是被同伴拖著走的。

還有些拖到半路實在無法繼續,被扔在了路邊。

李向扔過來一件外套,不知道是誰的,甯穀接住了,套在了自己身上,再把外套的帽子扣到了自己頭上。

不管怎麼說,主城那邊現在肯定已經知道了,甯穀就在旅行者當中。

他必須把自己隱藏好。

團長判斷出來的突破口是準確的,因為沒有了鬣狗這支主力隊伍,包圍圈被破壞之後,旅行者只要沒有停頓,城衛和治安隊就無法再次包抄他們,只能圍追,不能堵截。

不過沖出主城的時候,他們不能再從原路退回,只能從主路走。

最後一段通道是橋,城衛的駐守點,除了硬沖沒有別的方法能通過。

旅行者們發出了陣陣尖嘯,沖向橋頭。

瞬間幾束紅光射來。

旅行者裡有防禦能力的全部分散在隊伍裡,從各個角度抵擋進攻。

甯谷一直被團長護在他和李向中間,到了橋頭的時候,團長把他推向了琪姐姐,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不要用能力。”

甯穀愣了愣。

“琪!保護好他。”團長說。

“放心!”琪姐姐喊了一聲。

什麼能力?

甯穀在一混亂中跟著沖上橋頭,往前猛跑。

是那個三秒嗎?

“前面!”琪姐姐喊,“老鬼轟了頂上那個——”

“好——”叫老鬼的旅行者也喊著。

三秒鐘裡,發生了什麼?

轟的一聲,一段橋柱倒了下來。

是怎麼發生的?

狂風突然從前方刮過來的時候,旅行者們發出了歡呼。

這是屬於黑霧地帶的狂風,帶著能穿透身體的寒意的狂風。

他們活著離開了主城的範圍。

“哦吼——”琪姐姐尖叫著喊了一聲。

喊完之後一邊喘一邊咳嗽著。

甯穀拍了拍她後背,抬起頭時看到了在黑霧中若隱若現的列車。

“小心埋伏。”林凡的聲音響起。

大家立刻圍成了一圈,慢慢向列車靠近。

甯穀看不到四周有人,但有種強烈的感覺,有人在暗中看著他們。

“這是什麼?”最先到達列車旁邊的旅行者喊了一聲。

本來還沉浸在緊張當中的旅行者們,瞬間從緊張變成了好奇,隊伍頓時亂成了一團,都往列車旁邊擠了過去。

還有不少直接跳上了車頂。

甯谷也顧不上別的了,扒拉開人堆幾下就擠到了車廂前。

正中的車廂裡,靜靜地放著一個黑色的長形的箱子。

箱子上有閃爍著的藍色光點。

旅行者們漸漸安靜下來之後,能聽到箱子發出的低微的聲音。

滴,滴。

37

旅行者們紛紛想要擠進這節車廂, 看看這個黑色的箱子裡到底裝著什麼。

也有人擔心是主城給他們設下的圈套,想要強行把箱子先推下車。

“要不就先拿下車!”有人喊,“打開看看是什麼!”

沒等團長下令, 一幫人就湧了上去。

箱子是金屬材質的, , 並且光滑,大家擠成一團沒地方下手搬,於是推到了車廂門邊。

甯穀已經感覺到了,這個箱子裡, 恐怕裝的……

他伸手頂住了箱子,想攔著不讓箱子摔到地上:“先別急……”

話還沒說完, 身後突然爆起火花, 藍色的光束一排,整齊地打在了距離他們兩米遠的地面上。

“鬣狗!”有人喊了起來。

“上車!”團長說。

箱子又被推回了車廂正中,旅行者在這種情況下不會跟鬣狗對抗, 全都竄上了車,靠在車廂門的兩邊向外看著。

“沒看到人。”

“鬣狗居然出主城了?”

“城衛都不會追到這裡來,鬣狗怎麼來了?”

“這東西是鬣狗放到車上的吧?”

沒錯。

甯穀站在黑色的箱子旁邊。

箱子是鬣狗送過來的,並且要求他們必須帶走。

連川被驅逐到鬼城。

看來消息是真的。

但甯穀也真的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方式。

他以為就算要驅逐, 也應該是把人押送過來, 用槍指著。

裝備肯定下掉了。

制服估計也不會有,因為他知道連川的制服也是有殺傷力的。

搞不好還是光著來的。

接下去,如果連川不肯上車,他還可以去勸一下,小喇叭,上車吧先活命……

怎麼也沒想到。

連川居然是帶著包裝盒上的車。

真的是連川嗎?

甯谷蹲在車廂門邊, 盯著那幾個邊閃邊滴滴的藍色光點。

外面的鬣狗始終沒有現身,把箱子逼回車廂之後,外面就一片寂靜,除了風和黑霧,什麼異常都沒有。

幾個旅行者跳下車,爬到車頂,上上下下來回跑了好幾趟,也沒再被攻擊。

“擠不下的去別的車廂,”李向說,“不要都堆在這裡。”

“萬一是鬣狗來的什麼殺傷武器,說不定車開出去了就啟動,”林凡的聲音在角落裡響起,“到時人全在這裡,直接一鍋端了。”

旅行者們覺得有道理,紛紛跳了出去,沒一會兒車廂裡就只剩了十幾個人。

氣氛一下就變了。

甯谷垂著眼皮,餘光裡繼續盯著藍色光點。

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都變輕了。

車廂裡剩下的人,不少都是平時自己熟悉的,幹了什麼壞事都會繞著走的“長輩”們。

不過大概是因為還有些普通旅行者在,又有不少受傷的,團長幾個並沒有馬上就問他在主城的細節。

車開動的時候,四周再次響起了震耳欲聾的歡呼和尖嘯聲,很多旅行者沖到車廂門邊,把自己身上帶著的小破爛往外扔。

壞了的腰帶扣,鞋上的金屬釘,破了的手套,帽子……

他們沖進了主城,頂著主城的火力一直沖到了C區,救出了同伴,再扛著火力撤退,成功返程。

這是件值得歡呼的事,為活著回來的旅行者,為留在主城死去了或者還沒有死去但最終都會死去的旅行者。

甯穀抬頭看了一眼四周的人。

這些護著他離開主城的人,滿臉的疲憊,臉上身上黑色的傷口都清晰可見,但沒有人注意到他。

救個同伴而已,平時未必會救,但如果要救,就拼死去救,至於這個同伴是誰,發生了什麼事,都不會有人在意,痛快了就行。

甯穀甚至不需要對這些人表達任何謝意。

離開鬼城之後,他才感覺到,自己跟這些瘋狂的,一切都無所謂的人在一起,是多麼舒服的事。

但接下去他需要面對的,就不是一個無所謂就能解決的了。

箱子裡很大幾率是連川。

旅行者聞風喪膽卻又恨之入骨的主城第一鬣狗。

手無寸鐵地躺在這個箱子裡。

一但打開,會是什麼樣的場面,甯穀不敢想。

另外幾個車廂裡喧鬧的旅行者慢慢安靜了,畢竟大家這一趟都有些疲憊。

李向站在黑色的箱子旁邊,仔細地檢查了一遍箱子。

這個箱子跟以往主城送過來的實驗品用的箱子有一些相似,都是黑色的密封箱,但這個更大,重量也要大得多,明顯內部有更複雜的裝置。

如果是實驗品,只能說這個實驗品非同小可。

但主城和團長之間的貨,從來沒有這麼公開地進行過運輸,當著所有旅行者的面。

李向轉身走到團長身邊,看了他一眼。

“我沒有收到任何消息。”團長說。

“有什麼猜測嗎?”李向低聲問,“這不太可能只是個……實驗體。”

“今天鬣狗很反常,”團長往林凡那邊看了一眼,“你那邊也沒碰到吧?”

林凡慢慢走了過來,手遮著嘴,面對著車廂壁:“沒有,我覺得這不是實驗體。”

“嗯。”團長應了一聲。

“主城以前有過驅逐先例,”林凡還是遮著嘴,聲音若有若無,“雖然不是這種形式……我覺得甯穀知道。”

主城的確曾經有過幾次驅逐,綠地的非法出生,不被主城法律允許,但背景特殊不能直接回收,選擇了驅逐鬼城,至少能活著。

被驅逐的人現在還在鬼城庇護所沉默地生活。

但箱子裡的這個,明顯不同。

每次列車從主城返回,留守的旅行者都會歡呼迎接,黑暗中的生活裡,列車帶來的哪怕是死亡,也是新鮮事。

而這一次,從主城帶回來的黑色箱子,這個有著鮮明主城風格的,一看就很高科技的箱子,更是讓三個庇護所都沸騰了。

“打開——”

“快打開!”

甯谷跟在團長身後,林凡和李向都沒有盯著他,防止他一回鬼城就逃跑。

甯穀知道他們已經猜到了這個箱子跟自己有關,也猜到了有這個箱子在,他就不會跑。

他的確是不會跑。

他說過連川要是被驅逐到了鬼城,他會罩著連川。

雖然連川並不知道。

但旅行者說話算數。

箱子被放在了鐘樓前的空地中間,不可能再秘密運走打開,旅行者們都已經知道了它的存在。

整個鬼城的旅行者都已經彙聚,擠滿了鐘樓附近,地面上,鐘樓上,附近的房子上,還踩塌了好幾個房子。

甯穀盯著四周的人,一個一個的臉盯過去,雖然冷光瓶的亮度比不上主城,但找釘子的臉,他不需要太亮的光,一個剪影他就能認出來。

沒有看到釘子。

下車的時候他就已經感覺到了不對,這一趟團長是帶著人去找他,釘子不可能不去接他,更不可能到現在了都沒有沖過來哭著跟他擁抱。

他甚至也沒有見到錘子。

甯穀的情緒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只是現在他還不敢開口問,團長已經走到了箱子旁邊。

“注意防禦。”團長看了李向一眼。

李向點了點頭。

閃爍著的藍光下方,有三個按鈕,跟表面齊平,不仔細看都看不出來,也沒有任何標誌。

這三個按鈕團長算是熟悉,實驗體的箱子上也有這樣的按鈕。

分別是解除控制,喚醒和開箱。

如果是實驗體,每次打開箱子,都是先開箱,確認之後再解除和喚醒。

盯著三個按鈕看了一會兒,四周旅行者的嘯聲和喊聲越來越大,他低聲說了一句:“注意安全。”

李向和林凡靠近了一些。

團長按下了第三個按鈕。

箱子發出的滴滴聲停止了,接著藍色的光也停止了閃爍。

四周的叫喊聲也隨著箱子的變化而慢慢平靜下去,變得靜悄悄。

耳邊只有風聲。

箱子側面出現了一條縫隙,悄無聲息地一點點向打開。

甯谷呼吸都快顧不上了,死死盯著漸漸變寬的縫隙

縫隙開到一掌寬的時候速度突然加快,幾乎是沒有停留地整個打開了。

一秒鐘之後,四周爆發出了瘋了一樣的歡呼。

箱子裡躺著一個人,穿著簡單的藍色睡衣。

而打開的箱蓋內側,整齊地固定著一套制服。

隱隱閃著暗藍色的光芒。

“是鬣狗!”人群裡有人吼了一聲。

沒等這鬣狗兩個字喊完,人群已經開始騷動,有人撲了過來。

團長和林凡同時一揚手,強大的氣浪從他們身邊向四周推了出去,湧上來的人被整齊地掃出了十幾米。

“都呆在原地!”團長沉著聲音吼了一聲。

“殺了鬣狗!”有人喊。

“殺!”

“廢了他!讓他當真正的狗!”

……

是連川。

甯穀盯著箱子。

連川閉著眼睛,臉色蒼白,不知道是什麼情況。

還在剝離狀態嗎?

不是說剝離關押嗎,怎麼送到鬼城來了還沒有脫離狀態?

甯穀突然覺得後背有些發涼。

如果連川是清醒的,到了鬼城,就算沒有裝備,估計也不會輕易被控制,但現在這樣的狀態“驅逐”,明顯是要把他交到旅行者手上。

甚至怕沒人知道這是誰,還放上了清理隊的制服。

這制服,每一個旅行者都認識,每一個旅行者都痛恨。

0603!”有人喊了起來,“我看到了!0603!”

雖然距離很遠,還是有人用能力看到了制服上的數位。

甯穀很佩服,他到現在才知道,連川的制服上有他的編號。

“是連川——”

“殺了他!為旅行者報仇!”

甯穀咬了咬牙,主城真牛逼,這樣的驅逐,跟殺了有什麼區別?

如果是要這樣的目的,宣佈了驅逐之後秘密殺掉不就行了?

聽著耳邊旅行者們憤怒的高呼,甯穀握緊了拳手,這一切是為什麼,只有連川知道。

連川不能有事。

他還有很多問題沒有答案。

他說過要罩著連川。

鬼城惡霸說話算數。

“先關押起來。”團長開了口,“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能接近。”

林凡往四周掃了一眼:“這些人怎麼辦?”

旅行者對於鬣狗的痛恨,直白而清晰,無論是當年被趕出主城,還是之後每一次進入主城時的狙殺,都是鬣狗。

“等我們弄清是怎麼回事之後,”團長提高了聲音,“怎麼處置再跟大家商議。”

“殺!”旅行者整齊地喊道。

甯穀沖到箱子旁邊,一腳踢上箱蓋的時候,四周的喊聲還在此起彼伏。

“甯穀!”李向被他這個舉動驚了一下,過來就想拉開他。

“別碰我!”甯穀吼了一聲。

所有人都愣住了,四周瞬間安靜下來,震驚地看著他。

甯穀一條腿踩到了箱子上,慢慢舉起了左手,看著團長:“這人我的。”

那個三秒鐘,甯穀並不知道怎樣激發,又會有怎樣的效果,但他知道團長不讓他使用能力。

並且團長也並不清楚他這個鬼能力還處於叛逆期,並不是想用就能用得出來的。

這是他從小到大第一次,威脅團長。

當著所有人的面。

團長大概是想不到他會這樣,臉上繃得非常難看,瞪著他,氣得說不出話。

“看來我們甯穀是……能力激發了?”一邊的林凡抱著胳膊開了口,看上去比團長平靜得多,“你想怎麼樣?”

“把他交給我。”甯穀說。

“不可能。”團長回答得斬釘截鐵。

“這麼多同伴在場,”李向出聲,“你要想談條件,總得提一個可行的。”

甯穀覺得有道理。

“關押可以,”他說,“但是要在我知道的地方,我要隨時能見到他。”

“你……”團長臉色鐵青,但是話沒說完,就被李向打斷了。

“可以。”李向說。

“關在哪裡。”甯穀問。

“你可以跟著去,”李向回答,“但是我們問你的事,你都要老實回答。”

“你們不能騙我,”甯穀說,“不能限制我的活動範圍。”

“好。”李向點頭。

“成交。”甯穀說。

裝著連川的黑色箱子,大家一致同意先關押在鬼城醫療所。

醫療所並不只是簡單的醫療所,最初的作用是關押能力失控的旅行者,有著強大的控制和防禦系統。

團長帶著人把箱子往醫療所運過去的時候,甯穀跟在他身後,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的路面。

在當著所有旅行者的面威脅過團長之後,他突然沒有勇氣再面對四周的目光。

那些懷疑的,震驚的,鄙夷的,憤怒的目光。

箱子被放在了醫療所的禁閉室裡,運送箱子的幾個旅行者離開之後,屋裡只剩下了四個人。

“你是不是知道這件事。”團長沉默了很長時間之後,看著甯穀開了口。

“嗯,”甯谷應了一聲,“主城宣佈了要驅逐連川。”

“為什麼?”李向問。

“他在失途穀放走了我。”甯穀說。

“為什麼?”李向繼續問。

“他說我能幫他。”甯穀小心地在腦子裡搜索著可以說出來又不會“騙人”的答案。

“怎麼幫?”林凡問了一句。

“還不清楚,”甯穀說,“所以你們不能殺他。”

“誰說要殺他了?”李向說。

甯穀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好像是沒說。

“你的能力是怎麼回事?”林凡又問。

“我還……”甯穀猶豫了一下,“不是太清楚。”

“群體控制,”團長說,“但他還控制不了範圍。”

林凡和李向都有些吃驚地看向甯穀。

“鬼城沒有這樣的能力。”李向說。

林凡捏了捏下巴:“也不是沒……”

“這個稍後再討論,”團長打斷了他的話,“當務之急是連川。”

李向走到箱子旁邊,在箱子上輕輕敲了兩下,轉頭看著甯穀:“如果喚醒連川,你能讓他配合我們嗎?”

“我不確定。”甯穀回答。

“先喚醒再解除控制,”團長說,“加上我們的控制裝置。”

李向把一張鐵制的床,確切說是一個鐵制的床一樣的架子,從旁邊拖了出來,這東西外形雖然看上去有些粗糙,但滿布的線管和閃著光像是主城武器槍口一樣的幾個黑筒,還是能看出來,連川一但被捆上去,輕易不可能逃脫。

團長打開了箱蓋,在喚醒之前,他要再檢查一次箱子,取走連川的制服。

甯穀有些緊張地站在旁邊,死死盯著箱子。

這一瞬間他有些沮喪。

面對從小嚴父一樣守護著他長大的團長,他竟然已經不能再完全地信任。

察覺到這個變化的時候,甯穀整個人都被裹進了茫然裡。

但這情緒下一秒就他被扔到了腦後。

箱蓋還沒有完全打開,他已經能看到連川的臉。

連川的眼睛是睜開的。

團長反應過來要把箱蓋合上的時候,連川已經從箱子裡躍了出來。

甯谷甚至連動都沒來及動一下,就感覺自己脖子上一涼。

“別動。”連川站在了他身後,手指扣在了他咽喉上。

團長轉過頭,沉下聲音:“放開他。”

“就算沒有裝備,”連川收緊了手指,“也不會有人比我快。”

“你要能殺他,”林凡說,“在主城就不會放過他。”

“那你試試。”連川說。

作者有話要說:

連川:你敢踩我包裝盒?

38

連川的手指冰涼, 跟外面常年被寒風刮過的地面一樣。

甯谷不是第一次被連川掐著脖子了,之前連川的手指是溫熱的。

從這一點他就能判斷出來,連川現在的狀態並不好, 那個黑箱子裡的控制裝置應該並沒有失效, 連川能醒過來, 估計是因為他強大的精神力。

厲害。

甯穀非常佩服。

如果連川把手從他脖子上拿開,他就更佩服了。

不過醫療所裡現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氣氛,甯谷感覺自己一時半會兒無法擺脫眼下的狀況。

而且連川的果斷是怎樣被訓練……或者說是逼出來的,甯谷算是體會過小小一部分, 如果團長他們動手,連川怕是真的會對他下狠手。

於是他出於自身安全的考慮, 從嗓子眼兒裡擠出幾個字:“別試, 他幹得出。”

短暫的沉默之後,李向開了口:“那來談一下條件吧。”

“制服給我。”連川說。

對面的三個人對這個要求明顯猶豫了,都沒有動。

連川的手指猛地一收。

甯穀頓時別說出聲, 連氣都喘不上來了,趕緊沖團長拼命招了幾下手,但也沒來得及告訴他們連川的制服上有防禦裝置。

李向走到箱子旁邊,拿起了旁邊的床架子上連著線的一根黑色棍子,先在制服上碰了碰。

“關著的。”連川說。

甯穀松了口氣。

李向放下手裡的棍子。

制服是被固定在箱蓋內側, 有好幾個鎖扣, 他摳了幾下沒打開。

甯穀有些著急,自己對連川的判斷是準確的,就這種情況下,連川戲都不帶演的,扣在他咽喉上的手指,力度比鐐銬都精准, 一丁點鬆動都沒有,按李向拆制服這個速度,連川拿到制服的時候他可能已經憋死了。

他不得不抬起手,摳著連川手指往外拽。

連川終於稍稍松了松,他趕緊倒了兩口氣。

李向把制服扔到了連川腳邊。

“幫我穿上。”連川說。

“誰?”團長忍不住問了一句,這個要求聽起來實在有些奇特。

“甯穀。”連川說。

“你是不是有病?”甯穀剛能透氣,立馬開口。

“沒有。”連川如實回答。

“你自己不能穿嗎?”甯穀問。

“在失途谷能,”連川說,“在這裡不能。”

甯穀明白他的意思,面對旅行者,不能分心,特別眼前這三個,實打實的強能力,稍有一點偏差,就有可能失掉先機。

為了儘快擺脫僵持的局面,甯穀慢慢蹲下,拿起了連川的制服。

連川的手始終扣著他脖子沒離開。

他看著連川的褲子:“你這身睡衣不脫了,制服穿不上去,我現在要扯你褲子。”

連川沒出聲。

甯谷抓著連川的褲子扯了一下。

還好。

就像在失途穀的時候一樣,連川的睡衣裡還有衣服。

不過就算連川裡頭還有一套貼身的衣服,這個場景也相當詭異,要是被人看到了傳出去,立刻就會成為鬼城十大未解之謎第一謎。

甯穀以儘量迅速的動作把制服褲子抖了抖,伸到連川腿邊,又迅速地把褲子套到了他腿上,再麻利地往上一提。

動作有些過於麻利,這一提,提得可能有些狠。

連川本來已經鬆開一些的手指瞬間收緊了,看了他一眼。

甯穀跟他面對面地沉默對視了兩秒,又把褲子往下稍微扯了扯。

連川拍開了他的手,在褲腰上摸了一下,腰帶自動收緊了。

比起褲子,衣服就容易多了。

只套上了一隻袖子,連川就鬆開了扣住他咽喉的手,自己穿上了衣服。

制服從下自上一條橫向的藍光掃過之後,連川抬眼看著團長:“我有你們想要的資訊。”

“關於哪些?”林凡問。

“參宿四。”連川說。

林凡沒了聲音,跟團長和李向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

“你是想說你是參宿四。”李向說。

“我不光是參宿四,”連川說,“我還是非規前驅實驗體。”

李向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看了甯穀一眼:“甯穀你先出去。”

“不。”甯穀說。

“我們現在傷不了他。”林凡說。

“我不是為這個。”甯穀說。

“先出去!”團長開了口,“有什麼我跟你單獨再談!”

這個熟悉的嚴肅語氣,讓甯穀下意識地就轉了身,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連川一眼。

連川永遠沒有表情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眼神裡也看不出什麼。

行吧。

甯穀打開門,走了出去。

醫療所在地下,不深,一條斜向的小隧道走幾十米就回到了地面。

剛從隧道裡一探出頭,甯穀就想轉身回頭。

外面站著幾十個旅行者,甯穀全都認識,都是各個庇護所平時說得上話的長輩,有幾個年紀都很大了。

甯穀原地定了幾秒鐘,走出了隧道。

風刮得急,他把護鏡從頭頂拉了下來,罩在了眼睛上,慢慢向人群走過去。

這些人不會罵他,普通的旅行者才會在這種情況下圍著他罵,動手也正常,這些人看著他的時候更多的大概是不解和痛心。

甯穀沉默地從沉默的群中穿過,往自己小屋的方向走過去。

走到一半的時候,他又改了主意,換了個方向,順著小路走向釘子和錘子的小屋。

小屋在一號所北緣,再過去就是二號所。

離著還有一段路,甯穀就能看到小屋裡是黑的,沒有冷光瓶的光亮。

他的腳步頓了頓,到底出了什麼事?

雖然知道小屋裡應該沒人,他停了一會兒還是繼續走到了小屋旁邊,就算沒有人,他也要看一看,小屋裡總會有些痕跡。

“釘子?”他站在外面小聲喊了一聲。

沒有人回應。

“錘子?”他又喊。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他回過頭,這腳步聲是錘子。

但他還沒看清錘子的臉,腳下已經突然一空,摔倒在了地上。

與此同時錘子一彎腰,手按在了地上。

“你這樣的身份,主城怎麼可能把你放到鬼城?”團長看著連川。

連川坐在椅子上:“我最後的利用價值就是被放到鬼城。”

“臥底麼。”李向笑了笑。

“是。”連川回答。

“一睜眼就倒戈了的臥底,”李向看著他,“主城做事不會這麼不妥當吧?”

“不這樣的話,”連川也看著他,“我在鬼城寸步難行。”

李向沒說話,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之後,又轉頭看了看團長和林凡。

連川的話,聽不出真假,表情和眼神從頭到尾就沒有過變化,任何一絲細微的破綻都沒有找到。

現在他們突然就陷入了困境。

“我們怎麼能相信你,”團長說,“你在主城二十多年,清理隊最強一員,想必也很受器重……”

“你們不信我,現在也已經殺不了我。”連川說。

“你想要什麼。”林凡問。

“甯穀。”連川回答。

團長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不可能。”

“你說了不算。”連川說。

“你想讓甯穀幫你什麼?”林凡接著問。

“這個不是你們需要關心的,”連川站了起來,走到團長面前,“讓他幫我,等他發現你們跟主城的那些事的時候,只有我能攔得住他。”

錘子一腳狠狠地踢在了甯穀後背上。

沒等甯穀倒過氣,緊跟著肚子上又挨了一腳。

他咬牙挺著,動不了也說不出話,錘子憤怒的時候,能力比平時要強得多。

他希望錘子能罵他,罵幾句,他至少能聽出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錘子始終沉默,只是狠狠地一腳接一腳地往他身上連踢帶踹。

釘子出事了。

甯穀閉上眼睛,而且是出大事了。

他有些焦急,希望錘子打他打他再狠一些,快點把堵在胸口最上頭的那口氣出了,好讓他有開口問的機會。

但錘子展現出了平時絕對看不出來的驚人體力和耐力,一腳接一腳踢得花樣百出,除了腦袋和褲襠,就沒有落空的部位。

錘子突然停止動作的時候,甯穀都沒睜開眼睛,只想著他終於踢累了要休息了。

“放開我!”錘子壓著聲音低吼。

甯穀睜開眼睛。

首先看到的就是清理隊帶著藍光的制服。

錘子的能力已經收了,他趕緊從地上跳了起來,拉住了連川的胳膊:“你放開他!”

“放開他,”連川看了他一眼,“他馬上就會打你。”

“不會,”甯穀說得很肯定,錘子已經出了一通氣,這會兒該罵他了,“放開。”

連川鬆開了抓著錘子胳膊的手。

甯穀看著錘子:“錘……”

錘子一拳砸在了他鼻子上。

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甯穀倒地的時候看了連川一眼。

不愧是狗,這一下連川明明能幫他攔住。

“我要早知道你跟鬣狗勾結!”錘子撲到他身上,掄起拳頭就砸,“我當初在主城就不會帶著你!我就應該讓蝙蝠弄死你!”

“釘子呢?”甯穀護著頭。

“應該我問你!”錘子吼,“釘子呢!我弟呢!”

甯谷找准機會一把抓住了錘子的手腕,弓腿一頂,把錘子掀翻在了地上,膝蓋壓在了他胸口上:“釘子出什麼事了?”

“問你啊!”錘子的聲音裡突然帶上了憋不住的哭腔,“他不見了!釘子不見了!”

“怎麼會不見!”甯穀吼。

“他去了舌灣,他肯定去了舌灣,”錘子哭出了聲,聲音一點點低了下去,“你走了以後他就一直想去舌灣……因為你總去……你到底幹了什麼……”

小屋的門被錘子一把甩上之後,甯穀還在外面站了很長時間。

釘子去了舌灣。

釘子不見了。

他剛離開鬼城沒幾天,釘子就失蹤了。

甯穀猛地轉過身,往團長小屋的方向沖了幾步,又停下了。

再轉身,往出庇護所的方向又沖了幾步。

他不知道現在自己應該沖去質問團長,還是應該沖到舌灣去找釘子。

“你住哪裡。”一直站在旁邊看著他的連川問了一句。

“幹嘛!”甯穀轉過頭。

“我要休息。”連川說。

“你要去我那兒休息?”甯穀瞪著他。

“是。”連川說。

“你是怕別的旅行者弄不死我嗎!”甯穀心情本來就不好,這會兒更是怒火中燒。

“我不去你那兒,他們也想弄死你。”連川說。

甯穀繼續瞪著他。

“我需要休息。”連川又重複了一遍。

甯穀終於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了那麼一丁點的不對勁。

連川在失途穀不吃不喝還各種打鬥,也沒見他休息過,最後還能沖進主城,在箱子裡躺了一路,剛醒過來就說要休息。

再想到他冰涼的手,甯谷覺得連川可能是真的狀態不對了。

他強行壓住了自己心裡的情緒。

費了這麼大的勁,把自己從鬼城惡霸折騰成了鬼城公敵,如果連川出了什麼意外,自己真是虧得有點兒太大。

“來,”甯穀咬牙,“從沒人的地方繞回去。”

出於對團長的敬畏,不會有人守在甯穀的小屋找他麻煩,只要避開能碰到人的路回去就行。

甯穀在前面走著,連川跟在他身後。

這讓他忍不住想起剛被連川扔進失途穀的時候。

突然就有種說不上來的滋味。

當初要是沒有執意去主城,沒有違抗團長的命令……

現在是不是什麼都不會發生?

釘子不會失蹤。

團長不會帶人去主城找他,死傷慘重。

他也不會一回來,就成為公敵。

甯穀看到自己的小屋時,心裡的憋屈和難受,稍微有了一絲緩和。

“到了。”他低聲說,走過去打開了小屋的門,從門邊的盒子裡摸出了一個冷光瓶,卻發現能力過期了,冷光瓶已經不亮了。

他把冷光瓶扔回盒子裡:“沒光了,黑著吧。”

連川在手臂上按了一下,一束光從肩上射出,照亮了小屋。

甯穀看了他一眼:“你在床上休息吧。”

連川看了一圈,最後視線落在了堆滿他換來的各種小物的那個墊子上:“這個是床嗎。”

“不然呢?”甯穀說,“你看這個像廁所嗎!”

“我醒之前不要走,”連川往墊子那邊走過去,“我信不過團長。”

沒等甯穀回答,他突然朝前倒了下去。

臉沖下砸到了墊子上。

甯穀第一反應是沖過去想拉,但又及時地刹住了。

先抄起一根棍子,往連川制服上戳了兩下,沒有什麼異常,才趕緊扔了棍子,過去拽住了連川的胳膊。

連川離墊子還有一段距離,好在摔下去的時候腦袋正好夠著了墊子,要不就這麼用臉砸一下地……

“連狗?”甯穀把他翻了個身,在他臉上拍了拍。

連川沒有反應。

甯穀歎了口氣,扯著他的胳膊,把他往墊子那邊拖了拖,又搬著他的腿往上一掀。

連川斜著趴在了墊子上。

甯穀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確定自己沒有再次被拉進連川的意識裡,才又過去把他翻成正面朝上,以免憋死。

我醒之前不要走,我信不過團長。

等你醒沒問題。

甯谷坐到了牆邊,往後一靠。

信不過團長?

他閉上眼睛,仰頭在牆上輕輕磕了兩下,誰又信得過誰呢?

39

團長推門進屋的時候, 連川還在墊子上暈著沒有醒。

甯穀靠著牆也睡得很香。

團長在他腿上踢了踢,他才猛地一下跳了起來,看清是團長之後, 捂著肚子彎了彎腰, 用力太突然, 感覺腹肌都快被扯斷了。

“去李向那兒聊聊。”團長說。

“要不……晚點兒吧。”甯穀說得不是太有底氣。

長這麼大他都挺怕團長的,最近先是違抗團長的禁令,害得旅行者死亡不少,還幹出了當著全體同伴駁團長面子的事兒, 現在又拒絕……他下意識地就有些發慌。

總覺得團長下一秒就會揍他。

“要等他睡醒嗎?”團長看了一眼連川。

“嗯,”甯谷應了一聲, 想了一個很體面的理由, “他不能有事兒,他……目前對我來說還有用。”

“在門口總可以了吧?”團長說,“我站在這裡, 誰還敢動他?”

甯穀沒敢再多說,跟著他走到了小屋門外。

今天庇護所比平時要熱鬧,能聽到周圍旅行者們興奮的說話聲,笑聲,叫駡聲, 爭鬥聲。

不過估計是團長他們下了命令, 小屋四周沒有人,只有一個個點亮的小燈籠寂寞地排在小路兩邊。

“他跟你說什麼了嗎?”團長問。

“誰,連川嗎?”甯穀說,“他進屋就睡了。”

沒敢說連川好像是暈過去了。

團長轉過了身,看著他:“你在主城,都碰到什麼人了?”

“我一直在失途穀, ”甯穀說,“好幾天以後才躲到主城的,連川的……朋友,給我安排了個住的地方,一直到你們去了。”

“行,這個之後我們再細說,”團長一直看著他的眼睛,“你的能力,是怎麼回事?是不是跟連川有什麼關係?”

“我不知道,”甯穀歎了口氣,“什麼時候激發的我都不清楚。”

能感覺得出來,團長有很多事想要問他,但問了幾句之後就停下了。

“長大了,”團長說,“有秘密了,學會說話只說一半了。”

甯穀低下頭沒出聲,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沒關係,剛回來,”團長說,“先休息吧,時間還多。”

甯穀依舊沒敢出聲,等到團長轉身要走的時候,他才實在忍不住問了一句:“釘子不見了?”

“是的。”團長背對著他回答。

“怎麼會不見的?”甯穀又問。

“他去了舌灣,”團長回過頭看著他,“他進了舌灣。”

甯穀感覺自己呼吸都頓了一下。

“我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團長說。

甯穀有些回不過神來。

錘子只說釘子去了舌灣,但沒說是進去了。

怎麼會進去?

釘子不是個膽子大的人,也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他倆去了那麼多次舌灣,釘子從來沒想過要進去……

為什麼?

他下意識想問,為什麼。

但沒有開口。

一旦說到舌灣,就會有繞不開的那些內容,舌灣裡有什麼,地庫裡那些是什麼,為什麼他知道,該怎麼跟團長解釋這些,又該怎麼向團長要個說法。

“今天你不要出門了,”團長說,“明天我過來找你。”

“哦。”甯谷應了一聲。

“帶你去舌灣看看。”團長說完就直接往前走了,沒有給他留出說話的時間。

甯穀沒有回屋,站在門口看著團長的背影,一直完全看不見了,他才慢慢轉過身,回了小屋。

連川沒有動過。

甯穀出門的時候特地看了一眼,連川的手放在墊子邊上,小拇指在墊子外面。

現在還是原樣。

他倒不是擔心連川偷聽他和團長的對話,他是有點兒擔心連川還能不能醒過來了,不會是掙扎著從剝離狀態出來,談完交易又回到剝離狀態去了吧?

“連狗。”甯穀試著叫了他一聲。

連川沒有動。

甯穀走過去,在他臉上拍了兩下,不算輕,已經能拍出啪啪的響聲了,但連川還是沒反應。

好機會。

甯穀看了看自己的手,慢慢抬高,握成拳。

自從認識連川,自己不是被掐脖子就是被拎起來扔,苦於武力值相差太遠,他只能忍著。

現在,眼前有一個絕好的反擊機會……

趁人之危?

旅行者才不管這些,有機會就得抓住,狠狠一拳……

連川睜開了眼睛。

甯穀的手僵在了空中,過了幾秒才在頭上抓了抓:“你什麼時候醒的?”

“外面有人。”連川說。

“什……”甯穀愣了愣。

“甯谷,”外面突然傳來了一個低低的聲音,“你在嗎?”

甯穀聽出來這是三號庇護所的狼皮,跟他不是特別熟,但跟釘子的關係還可以。

“出來一下,”狼皮小聲說,“我有事跟你說。”

甯穀轉過頭。

“不止他一個人。”連川坐了起來,聲音很低。

“我看到釘子進了舌灣,”狼皮說,“他說……”

聽到釘子兩個字的時候,甯谷顧不上別的,幾步沖出了屋外:“他說什麼?”

狼皮站在距離他小屋十多米的地方,冷光從側面照亮了他半張臉。

“釘子說什麼了?”甯穀往他那邊走了兩步,開口的時候看到了狼皮臉上冷漠的表情,還有眼神裡的憤怒。

甯穀沒有再等他回答,轉身就往回沖。

不止他一個人。

連川果然厲害。

甯穀回身沖的時候,黑暗裡已經躍出了十幾個黑影,看不清都是誰。

反正都是旅行者。

來找麻煩的旅行者。

一股氣浪在他沖到第二步的時候推了過來,猛地一下把他推出去了好幾米。

小屋頂上的黑霧裡閃過幾叢暗綠色光,接著一聲巨響傳來。

“停下!”甯穀吼,跳起來想往回沖,但氣浪再次把他掀翻在地,有人撲上來把他按在了地上。

小屋在第二聲巨響時轟然倒塌。

“放開我!”甯穀用力掙扎,“你們瘋了嗎!”

這不是旅行者之間的普通鬥毆,平時哪怕是幾個庇護所之間的群毆,也不會用這種毀滅性的殺傷能力。

這是來殺連川的。

“著急了嗎!”有人把他的頭按在了地面上,冰冷堅硬的黑鐵瞬間像是紮進了皮膚,整個人都覺得發冷,“想要去救你的鬣狗朋友嗎?旅行者!”

“你是個旅行者!”另一個聲音湊到他耳邊吼,“你是不是不記得了?旅行者永不向主城妥協!殺就殺!死就死!”

有東西砸在了他身上,堅硬的,還很重,可能是塊黑鐵。

甯穀咬著牙沒說話,這時不會有人聽他說什麼,無論說了什麼都是屁。

小屋四周有二三十個人,甯穀努力地把自己被按在地上的腦袋往上蹭了蹭,看過去的時候,小屋已經變成了一堆碎渣。

他住了很多很多年的小屋,裡面還有很多他換來的寶貝……

沒看到連川。

以連川的反應和速度,應該是能出來的,但他今天明顯狀態不對,身上有傷,或者是剝離狀態帶來的副作用。

甯穀有些不確定。

連川不能出事,他還有太多疑問需要從連川那裡找到答案,甚至是釘子,可能連川都能推測出發生了什麼事。

而且無論連川是為什麼來的鬼城,目的是什麼,他說過會罩著連川。

更重要的,連川付出了巨大的代價,才保了他從失途谷安全離開,保了他在主城的安全。

“連川!”甯穀喊了一聲,聲音有些嘶啞。

一片嘈雜中沒有人聽到他的聲音,旅行者一向以盡興為前提,無論是平時的打鬥還是現在這樣的“復仇”,所有人都在喊,在尖嘯。

手舉起,釋放能力,四周閃過火光,揚起碎屑,寒風都被他們撕成了碎片。

他的聲音在狂風和爆裂聲裡,微弱得仿佛耳語。

一道藍光從風裡卷著的黑色碎片中劃過。

甯穀猛地松了口氣。

但沒到一秒鐘他又吼了一聲:“跑!別傷到他們——”

連川是能跑掉的,只要他跑掉了,這些旅行者不會把自己怎麼樣,大不了暴打一頓,畢竟自己是團長親手帶大的非鬼城接班人,鬼城門面,鬼城惡霸,鬼城……

他是生在鬼城,長在鬼城的旅行者。

藍光再次從黑霧裡閃出,劃出了一道弧線,所經之處的三個旅行者發出了驚呼,接著倒地。

“攻擊!”有人喊,“攻擊!”

瞬間有七八種能力同時發動。

甯穀能感覺到強大能力之下地面發出的震動。

但第二道弧線是從攻擊圈外劃入,連川在能力攻擊發動之前已經脫離,並且再次沖了回來。

半圓之內,旅行者又倒下了幾個。

“你走啊!”甯穀有些無奈。

連川沒有下殺手,旅行者都只是倒地,接著又還是能掙扎著爬起來。

除了最強的幾個能力需要精力恢復,別的旅行者很快又能開始下一輪攻擊。

連川沖到面前的時候,甯穀突然覺得,連川的主城腦瓜子,可能並不能理解,旅行者不會殺旅行者。

身上猛地一松,按著他的幾個人都倒在了地上。

接著甯穀就感覺自己衣領一緊。

……又來!

他被連川拎著後領子躍到了旁邊一個小屋的頂上,接著直接又被掄著到了下一個屋頂。

沒兩分鐘,追擊的旅行者就已經被甩在了身後。

“往……”甯穀想說話,但是脖子又被勒著說不出話來。

等這個事兒過去以後必須跟連川做個交易!不能每次都勒脖子!

他揚起手,往連川屁股上甩了一巴掌。

連川終於在二號庇護所一個倉庫的頂上把他放下了。

“往那邊跑,”甯穀給他指了個方向,“你往這邊,再跑一會兒就到庇護所中心了,那裡全是旅行者。”

連川伸手的時候,他指著連川:“不要勒我脖子!”

連川的手在空中轉了個方向,一把拎住了他的褲腰。

“我真是服……呃!”甯穀被勒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連川的速度很快,但明顯比不上在主城和失途穀的時候。

剛在小屋放倒旅行者的時候還感覺不到,現在拎著人走的時候,甯穀就能感覺得出來了。

“前……呃面,”甯穀說,“有個……呃半邊的……呃,小屋。”

瘋叔的小屋。

連川把他放到地上的時候,甯穀迅速翻了個身躺平,長長舒出一口氣,然後喊了一聲:“瘋叔!”

“沒有人。”連川說。

“可能出去了,”甯穀坐了起來,“老瘋子總到處轉,十幾天見不著人也正常。”

“瘋子?”連川問。

“嗯,都說他是瘋子,”甯谷起身,推開了瘋叔小屋的門,門邊的冷光瓶是亮著的,說明瘋叔離開沒兩天,“進來吧,這裡安全的。”

連川走進了屋裡。

甯穀又翻出兩個冷光瓶,放到了桌上,低頭檢查了一下自己身上。

沒有什麼嚴重的傷,臉大概花了,衣服破了,身上估計會有腫的地方……他轉頭看了看連川,有些吃驚。

“你臉傷了。”他說。

連川臉上一道黑色的傷口很深,從右眉上方越過眼睛一直到右耳旁邊。

“嗯。”連川應了一聲。

“嚴重嗎?”甯穀問,“身上還有沒有別的傷?”

“沒有了。”連川站在屋子中間。

甯谷過去把瘋叔屋裡最好傢俱,一張很大的躺椅拖了出來,清理開上面堆著的東西:“你在這裡休息吧。”

連川猶豫了一下沒動。

“這裡沒有床,瘋叔平時就睡這個,”甯穀說,“還嫌棄我那個墊子嗎?”

連川坐到了躺椅上,往後靠了下去。

“你是不是還沒恢復?”甯穀看著他,“你居然會受傷,那幾個都不是最強的旅行者。”

“你那個屋子,”連川說,“全毀了。”

甯穀頓了頓,輕輕歎了口氣,低頭坐到了旁邊的小桌子上:“沒事。”

“有很多小東西,”連川說,“是你收藏的嗎?”

“嗯,”甯穀看了他一眼,“你怎麼看到的,進屋你不就暈了嗎?”

“我一眼能看到很多東西。”連川說。

提到那些小東西,甯穀又有些難受。

也許並不僅僅是因為小屋毀了,東西都沒了。

還因為那些是他的同伴,剛冒死從主城把他救回來的同伴。

“你剛直接跑了就行,”甯穀說,“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頂多打一頓,撐到團長來,他們也就散了。”

“團長的屋子離你那裡不遠吧。”連川說。

甯穀感覺自己呼吸停了一秒。

是的,不遠。

在小屋塌掉的時候,團長就應該過來了。

但是團長一直沒有過來。

“他不會過來。”連川說。

“你閉嘴!”甯穀猛地抬起頭瞪著他,“平時不是個啞巴麼,這會兒話這麼多?”

“他想看看,”連川轉過頭看著他,“我是不是真的需要你幫忙。”

甯穀沒說話。

“有水嗎?”連川問,“我想喝水。”

“應該有,”甯穀愣了愣,起身走到一邊找了找,看到了瘋叔平時用的那個壺,裡面還有半壺不知道什麼時候的水,他把壺遞給連川,“這個水可能……你湊合……”

連川接過壺,一點猶豫都沒有,仰頭對著壺嘴就開始喝。

甯穀站在旁邊看著他一口氣把半壺水都喝光了,才開口問了一句:“你到底怎麼了,你如果快死了就告訴我,我還有很多事得在你臨死之前問清楚。”

連川把壺放到地上,看了他一眼,抬手拉開了制服領口的一截鎖扣,然後低下了頭。

甯穀往前湊了湊,往連川露出來的後頸上掃了兩眼。

頸椎之間,有一個銀色的小點。

“這是什麼?”他又湊近了一些,有些吃驚地發現,這像是一枚被打進骨頭中間的金屬針,但要比針粗得多。

“限制器。”連川抬起頭,把衣領扣好。

“限制……什麼?”甯穀問。

“身體機能。”連川回答。

“主城弄的嗎?”甯穀看著他,“交換條件?”

“嗯。”連川應了一聲。

甯谷這時才知道,連川為什麼全身冰涼,為什麼速度慢了,為什麼總需要休息……

“團長他們應該有辦法把這東西取出來,”甯穀低聲說,“可以……”

“不能讓他們知道。”連川打斷了他的話。

“那你這怎麼辦?”甯穀說,“就算你牛逼,你能扛,時間長了,團長他們總能看出來。”

“你幫我。”連川說。

“我幫你,”甯穀皺著眉,“我怎麼幫?”

“你剛到主城那天,”連川聲音放低了,“夢到了參宿四。”

“嗯,”甯穀點頭,“錘子說那個就是參宿四,你也說那個是,那應該就是。”

“你能看到參宿四,也能看到我。”連川說。

“所以呢?”甯穀猛地一陣緊張,他已經感覺到了連川想說什麼。

“喚醒參宿四。”連川說。

40

瘋叔屋子裡亂七八糟的東西不少, 每次甯穀過來,他要是不在,甯穀都會在他屋裡找到吃喝。

但今天除了半壺不知道放了多久的水, 什麼都沒找著。

這不太符合瘋叔的風格。

瘋叔不跟庇護所的人來往, 每隔一段時間會找地王那樣的貨商交換些食物, 屋裡永遠都有存貨。

甯穀坐回椅子上,皺著眉。

瘋叔去哪兒了?

這種時候突然不見了,似乎還帶走了物資,實在有些奇怪。

連川在躺椅上閉著眼睛, 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裝睡著了。

甯穀不打算再去試探,反正真睡著了也能秒醒, 他撈不著什麼便宜。

他自己也挺累的, 跟著也閉上眼睛,沒多大一會兒就睡著了。

再睜開眼的時候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連川還是之前的姿勢靠在躺椅裡, 閉著眼睛。

甯穀湊過去想看看他是不是醒著。

“有人。”連川閉著眼睛說了一句。

甯穀跳起來抄起了一根棍子。

“是在酒館碰到的那個琪姐姐。”連川還是閉著眼睛。

“一個人?”甯穀問。

“嗯。”連川應了一聲。

“我去看看,”甯穀低聲說,“她應該沒事。”

“嗯。”連川又應了一聲。

甯穀突然打開門走出來的時候,琪姐姐嚇了一跳。

“哎喲,”她往後蹦了一步, “你真在這兒啊?”

“你怎麼來了?”甯穀問。

“庇護所這一夜亂成一團了, ”琪姐姐壓低聲音,“我想著你大概也就能來這裡……那個鬣狗在裡面?”

甯穀一點兒猶豫都沒有:“沒在,不知道跑哪兒去了。”

琪姐姐愣了愣,突然笑了起來:“我騙人的時候你還在垃圾場跟釘子打滾呢。”

甯穀嘖了一聲,沒承認也沒否認。

“給,”琪姐姐遞過來一個皮兜, “吃的,還有兩罐水。”

“團長他們……知道了嗎?”甯谷接過皮兜。

“他又不是聾子,”琪姐姐抱著胳膊,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沒傷吧?”

“沒有。”甯穀搖搖頭。

“那就行,”琪姐姐往庇護所方向看了一眼,“我得走了,讓人知道我過來找你,以後沒法混了。”

甯穀有些感動,也有些過意不去:“你不用來的。”

“聽姐一句,”琪姐姐看著他,聲音放得很輕,“不要隨便相信任何人。”

甯穀沒有說話。

“任何人。”琪姐姐轉身,幾步就消失在了黑霧裡。

甯穀回到小屋,從皮兜裡拿出了食物:“吃嗎?跟配給差不多,就是沒什麼味道。”

連川接過食物看了看,拿了一塊……一坨放進嘴裡。

這個口感,很像是主城前幾代的食品加工工藝,也許是當年從主城帶過來的技術。

“你睡了一夜,還挺能睡……團長今天要帶我去舌灣,過一會兒可能要過來找我了,”甯穀坐到椅子上,屈起一條腿踩著椅子,“釘子在那邊失蹤的,團長說他進了舌灣。”

“舌灣是什麼地方?”連川問。

“離庇護所最近的鬼城邊界。”甯穀說。

“別的邊界呢?”連川又問。

“不知道,很遠,”甯穀想了想,“沒有人去過,主要是原住民太多了,越往遠走越多。”

“我清理過跟K29很像的實驗體。”連川說。

K29?原住民嗎,”甯穀垂下眼睛,“你是說那是團長送過去的嗎?”

“不確定,K29是編號,意味著主城有樣本,是以前留下的,還是團長送的,並不一定。”連川說。

甯穀並沒有因為這個回答而得到安慰,畢竟被送過去的還有旅行者,那才是甯穀無法接受的。

“你覺得釘子是不是出事了。”沉默了一會兒,甯穀抬起頭問了一句。

“是。”連川回答。

“死了嗎?”甯穀問。

連川剛要開口,他又迅速地擺了擺手:“不用回答。”

連川沒再說下去,低頭把食物都吃光了,也沒給他留,甚至都沒問問他要不要吃一點。

甯穀也沒趁機諷刺他,連川吃好喝好恢復快些,對大家都有好處。

連川到了鬼城之後除了打了一架,別的時間都在睡,他一堆問題都沒機會問。

把所有的食物吃光,把皮兜裡的兩罐水也喝光了之後,連川靠回了躺椅裡,但是沒有閉上眼睛繼續睡覺。

甯穀等了一會兒,張嘴的時候,連川開了口:“問吧。”

“……哦。”甯穀頓了頓,“你剝離關押是為了讓我看到什麼嗎?”

“看到我不記得了的東西。”連川說。

“我在失途穀看到秘密實驗的時候,你就是這個狀態吧?”甯穀問。

“嗯,”連川看著他,“所以齊航肯定在作訓部待過很長時間,這是作訓部訓練的方式之一,也是契合參宿四用過的方式。”

“我看到一個金屬走廓。”甯穀說,“幾個白色制服的人,帶著你,你就穿著藍色的睡衣。”

連川抬眼看他:“是去契合訓練吧。”

“不知道,最後我是聽到參宿四喚醒準備什麼的,”甯穀說,“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我看到畫了。”

“畫?”連川偏了偏頭,“什麼畫?契合訓練是在作訓部,只在長官辦公室裡有畫。”

甯穀回想起當時的場景,還覺得後背一陣發涼,他吸了一口氣,才指著自己:“我。”

連川看著他沒出聲。

“畫上是我,四個我,一樣的……不,不一樣,”甯穀擰著眉,“四個不一樣的我,臉一樣,別的不一樣。”

“走廊裡?”連川問。

“是,一開始沒有,你突然轉頭,”甯穀說,“我跟著也一轉頭,就看到牆上掛著了,四個我,四個!你真不知道那種感覺,太可怕了!”

連川靠在躺椅裡,看著小屋的房頂似乎是在思考,很長時間都沒有動。

“哎!”甯穀伸手到他面前晃了一下,“說完再睡。”

“四張……有什麼不同嗎?”連川慢慢坐直,“你能……”

“不能。”甯穀。

雖然難度有些大,但甯穀還是在瘋叔的屋裡翻出了一支筆,蹲在了牆邊。

這筆也不是真的筆,是一根堅硬的黑色小棍,可以在牆上蹭出黑色的道子,就像旁邊牆上的那個“畫”。

那是瘋叔畫的獰貓。

他看了看,其實畫得大致意思是對的,雖然就是一個圓表示身體,四根豎條表示腿,但代表腦袋的小圓上有兩個尖,應該是耳朵,上面還有三根短的線,這是獰貓耳朵尖上的小黑毛。

瘋叔是見過獰貓的。

甯穀一直覺得他說的很多都不是瘋話。

只是可惜,他現在不知道去了哪裡。

“畫吧。”連川站在他身後,舉著冷光瓶。

“不要催!”甯穀一把抓起筆,用筆尖對著牆。

還好連川沒讓他把四個甯穀畫出來,只讓他畫出背景裡那四個一樣的門上不一樣的四個標記。

“拿筆別跟拿刀一樣,”連川說,“用手指……”

“要不您來?”甯穀轉頭看著他。

“你繼續。”連川說。

甯穀轉回頭,一筆尖戳在了牆上,先哆裡哆嗦地畫了一個圓圈。

因為畫得實在不太圓,他不得不解釋了一下:“這是一個圓。”

“恍然大悟。”連川說。

甯穀再次回過頭看著他:“你什麼意思?”

“畫。”連川說。

甯穀又一筆尖戳在牆上,在圓圈裡畫了一條橫向的波浪線,繼續配合了解說:“這是個線不是直的,是扭的。”

連川沉默了一秒:“下一個,不要畫圈了,直接畫裡面的。”

“行。”甯穀點了點頭,筆尖戳到牆上,畫了三條同樣的波浪線,“這是第二個……”

準備畫第三個,有點難,甯穀正想著那個四角星要怎麼畫的時候,連川蹲到了他旁邊,從他手裡抽走了筆。

甯穀轉頭看著他。

連川在牆上畫下了一個四角星。

甯穀愣住了。

“是這個嗎?”連川問話的時候,筆又落在了牆上,畫了一條豎直的線,“還有這個,是嗎?”

“……是,”甯穀吃驚地盯著他,“你想起來了?這是什麼?”

“不用想起來,”連川看著牆上的四個圖形,“這是主城的城標。”

“城標?”甯穀又吃一驚,“我怎麼沒在主城見過?”

“城標只在去見管理員的時候才能見到,”連川說,“畫裡的那個黑色的門,裡面是去見管理員的運輸車。”

“什麼意思?”甯穀因為震驚而停止了思考。

連川轉過頭,看著他:“那四張畫,是四代不同的主城,同樣的那扇門,上面的標誌不一樣。”

“什麼意思?”甯穀繼續放空。

“四代主城,”連川說,“四個甯穀。”

甯谷半張著嘴,沒了聲音。

“團長來了。”連川把筆一扔,站了起來。

甯穀跟著也站了起來,正想出門去,連川抬起腿,一腳蹬在了牆上,鞋底在牆上滑過,一片細碎的小火星閃過之後,牆上的畫著的四個標誌消失了。

連川看了他一眼:“除了你和我,不能有第三個人知道。”

“嗯,”甯谷應了一聲,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來,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轉身往門邊走,“你就在這裡不要出去,瘋叔如果回來,應該會知道你是誰……估計他不會回來。”

連川沒有說話,坐回了躺椅上,閉上了眼睛。

團長和李向站在屋外,手裡拿著冷光瓶。

甯穀沉默地走到兩人面前。

“你的屋子我會叫人重新弄一個。”李向說。

“沒關係,”甯穀說,“我先住瘋叔這裡吧,離庇護所遠,不容易惹麻煩。”

李向歎了口氣。

“是去舌灣嗎?”甯谷看向團長。

“是的。”團長轉身,快步往前走了出去。

風很大,甯穀把護鏡戴上,拿出兜裡的帽子戴上,帽沿一直往下拉到了眼睛上方。

跟在團長身後走了一陣之後,他又把帽沿推到了腦門兒上。

不知道為什麼,這明明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現在卻讓他有強烈的不安,總覺得黑霧裡隱藏著什麼東西。

“吃了東西嗎?”李向問。

“沒有,”甯穀悶著聲音,“不餓。”

“這一趟不太可能找到釘子,”李向說,“只是帶你去看看他失蹤的地方,我們在那裡找到了他的護鏡。”

甯穀猛地轉過頭。

李向拿出一個護鏡遞給他。

甯穀接過來的時候手都有些發抖,這是他從失途穀換回來的帶紅邊的那個護鏡。

他把自己的護鏡摘下來,換個這個護鏡的時候,手抖得差點拿不穩護鏡。

腳下是熟悉的路,他自己走過無數次,跟釘子一起也走過無數次,卻還是第一次跟團長和李向從這裡走過。

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李向把護鏡交給他之後,三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悶頭一路往前。

甯穀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有些發飄。

明明是他長大的地方,明明是他從小到大轉悠過千百遍的地方,現在往哪裡看過去,都是陌生。

什麼都變了。

風一下變得猛烈起來的時候,黑霧也濃得開始一團團聚集扭動著。

舌灣到了。

團長轉頭看了他一眼:“跟好我們,不要自己走。”

“嗯。”甯穀點頭。

團長和李向一前一後護著他,迎著不斷卷起的黑色舌頭走過去。

四周的黑霧越來越濃,最後幾乎有些看不清人影。

甯穀知道,再往前走一百米,右邊會有一個向下的斜坡,有一扇幾乎看不出來的鐵門。

那是地庫。

地庫裡關著曾經的旅行者。

他們早就不是旅行者了。瘋叔說。

瘋叔並沒有問他是不是去過地庫,又是怎麼進去的,似乎對他看到的東西完全不吃驚。

團長並沒有往地庫的方向走,在經過了那個斜坡之後停了下來。

“就是這裡,”李向在身後低聲說,“撿到護鏡的地方。”

甯穀往四周看了看。

什麼也看不清,被狂風不斷卷起舞動著的黑霧遮掉了一切。

甯穀咬緊牙,控制著自己想要大聲呼喊釘子的衝動。

黑霧越濃的地方,越是原住民的樂土,他們身上的溫度已經會吸引這些黑暗裡的幻影,聲音更會帶來危險。

“你是不是問過我,”團長聲音很低,“鬼城的邊際在哪裡,黑霧外面是什麼。”

“嗯。”甯谷低低地應了一聲。

“不止你一個人想要知道,”團長說,“很多旅行者,都想知道,我們活在什麼樣的世界裡,有一天毀滅,我們還有沒有地方可以去,這世界到底有沒有出口……”

甯穀沉默著。

“你想看看嗎?”團長問。

“什麼?”甯穀吃驚地看著他的後腦勺。

“邊界是什麼,黑霧外面是什麼,”團長說,“那些好奇的先驅者們走過的路。”

沒等甯谷回答,團長已經往前走進了更濃的黑霧裡。

“跟上,”李向低聲說,“注意四周。”

甯穀快步往前,跟上了團長。

他還從來沒有到過這麼深的位置,風還是很急,黑霧也還是很急,但能聞到的氣息卻開始有些陌生。

腳下的地面也漸漸崎嶇,像是走在了黑鐵荒原上。

往前走了一陣之後,甯穀的腿撞在了什麼堅硬的東西上。

他放低冷光瓶,看到了一根黑色的棍子,深深插在地面上,他伸手抓住棍子晃了晃,發現這棍子像是跟地面一體的,根本無法動搖分毫。

“到了。”團長說。

甯穀趕緊往前看過去。

“只有幾秒鐘,”團長說,“你要看清,記住,之後我們會驚動原住民,必須馬上逃離。”

“哦。”甯谷不明白團長說的是什麼意思,但是還是盯緊了前方。

“李向。”團長慢慢揚起了手。

“嗯。”李向應了一聲。

團長的手猛地往下一壓。

甯穀感覺到了腳下的震動,這震動帶起的氣浪瞬間從團長腳邊炸開,所有的黑霧都在這一秒被掀開,卷成了黑色的浪,迅速向四周退去。

李向緊接著釋放了防禦,黑霧像是被一層看不見的罩子擋在了他們四周的一個半圓的範圍之外。

冷光瓶照亮了四周。

黑霧遮擋之下的世界猛地呈現在了甯穀眼前。

地面上長長短短插著的黑色金屬棍子,像是金屬墳場的廢墟。

而這些棍子之間,堆滿了……人。

幾乎填滿了所有空隙。

失去了生命的旅行者。

“這些是……”甯穀聲音沙啞,“什麼?”

“無論走出去多遠,遠到再也看不到他們,”李向說,“最終他們的身體都會出現在這裡。”

“沒有人知道那邊是什麼,”團長看著甯穀,“離開的人,最終都會回到這裡,變成一具永遠不會腐壞也永遠不會再動的軀殼,沒有死,卻永遠也不會再醒過來。”

41

李向的防禦時間結束, 四周的黑霧在狂風裡瞬間卷了回來。

眼前的一切在幾秒鐘之內就恢復了最初的樣子,沒有地上的棍子,沒有堆滿了的人。

只有黑色的狂風。

甯穀往前沖了幾步, 撲到地上, 摸到了之前離他們最近的那個身體。

冰冷的, 但並不僵硬。

他想要看清這個人的臉,但濃濃的霧繞在呼吸之間,他什麼也看不清。

“釘子在這裡嗎?”甯穀回過頭,壓著聲音問, “你們有沒有找過,有沒有看看他在不在這裡?”

“太多了, 根本不可能一個個看清, ”李向低聲說,“要走了,甯穀。”

風聲有了變化。

單調的呼嘯裡裹進了別的聲音。

像是呼吸困難的人在奮力喘息, 喉嚨裡拉扯著發出幾絲聲響。

“走。”團長抓住甯谷的胳膊,把他拽了起來。

“那最邊緣的這些人,”甯穀踉蹌了兩步,“有沒有檢查過?”

“釘子在這裡失蹤了,”團長湊到他眼前, 沉著聲音, “你是覺得他能在原住民手下活著,還是覺得他能從那邊回來?不要去糾結已經沒有意義的事!懂了嗎?”

風裡的喘息猛地大了起來。

“懂了。”甯穀咬著牙。

團長揚手一壓,氣浪向四周推出:“走!”

甯谷轉身跟著團長和李向,往回狂奔。

釘子如果沒去邊界,在舌灣裡不可能活下來,肯定會死在原住民手裡。

釘子如果去了邊界, 也不可能活下來,只會成為填在那些金屬棍之間的軀體裡的一員。

這就是釘子踏進舌灣之後兩條路。

沒有第三條。

甯谷用力奔跑著,團長在李向的防禦間隙裡不斷釋放攻擊,四周不斷傳來低低的嘶吼,消失,又再次捲土重來。

如果有第三條路呢。

釘子發現了地庫。

團長他們趕到。

黑霧裡突然伸出了一隻灰白的胳膊,細而長,破潰的皮膚似乎直接覆在骨骼上,冷光瓶下能看到皮膚上密佈的細鱗。

甯穀猛地一躍,在空中對著胳膊狠狠一腳蹬了過去。

胳膊縮回了黑霧裡。

團長的攻擊接上。

“不要直接碰到他們。”李向喊了一聲。

“沒碰到。”甯穀回答。

要小心,安全地活著,只有這樣才能知道釘子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所有未知的答案。

他不再寄希望於有一天會有誰給他一個解釋。

舌灣還是老樣子,卷起的黑霧依舊仿佛一條舌頭,不斷地從舌灣深處探出,像是怪獸在不斷地尋找著獵物。

李向拉過甯谷,冷光瓶幾乎貼到他身上,臉上,脖子上,手上,腰上,腳踝上……所有有可能裸露出來接觸到原住民的位置都檢查了一遍,最後又確定了一遍他的衣服沒有破損,這才停了下來。

“這幾天都不要離開庇護所太遠,”團長看著甯谷,“原住民已經被驚擾,金屬墳場和垃圾場肯定都會出現更多,不安全。”

“嗯。”甯谷應了一聲。

“你如果想住在老瘋子那裡,就住著,”團長說,“但是你要看住連川,不能在鬼城隨意活動,這是交易條件之一。”

“我怎麼看得住他?”甯穀說,“他要想走,我眼睛眨一下他就不見了。”

“有解決方案,”團長邁開步子往回走,“今天會有審判。”

“審判?”甯穀愣了愣,“連川嗎?審判什麼?”

“除了你和我們幾個,”李向推了他一把,讓他跟上團長,“所有旅行者都希望殺了他,死在鬣狗手下的旅行者不計其數,誰都希望能為那些同伴報仇。”

甯穀沒了聲音,沉默地跟在團長身後快步走著。

“如果要保他不死,”李向說,“就只能審判,拿出讓所有人都接受的理由,給出讓大家都覺得不會在鬼城被鬣狗威脅的辦法。”

“什麼辦法?”甯穀問。

李向和團長都沒有回答。

回到瘋叔的小屋時,連川已經沒在躺椅上,而是站在角落裡,手裡拿著一個小鐵罐子,正放在鼻子前聞著。

“餓成這樣了?”甯穀有些無語,“我去給你找點兒吃的吧。”

“不用,”連川的手指在小鐵罐上輕輕敲了一下,“這是瘋叔的東西嗎?”

“是,”甯穀走過去,“你從哪兒翻出來的?”

“沒有翻,”連川說,“就掉在這裡。”

甯穀過了兩秒才反應過來:“翻了也沒事,我感覺瘋叔不會回來了……再說你在失途穀也偷過配給了,還是四盒……”

連川轉頭看著他。

“這個罐子怎麼了?”甯穀迅速轉移了話題。

他其實進屋的時候就想把舌灣裡看到的事告訴連川,但咬牙先忍下了。

舌灣那一幕,給他帶來的衝擊實在太大,這種狀態下他根本無法思考,他需要先冷靜下來想清楚。

能不能告訴連川?

團長並沒有交待不讓他把舌灣的事告訴連川,但團長也肯定知道,以他的性格,多半是會說的,畢竟沒有人肯再幫他找到釘子的下落,而連川是唯一的希望。

但為什麼沒有交待?

連川把小鐵罐遞到了他面前:“聞聞。”

“臭了嗎?”甯穀馬上屏住了呼吸。

連川沒說話。

甯谷試著聞了聞,沒聞到什麼奇怪的味道,確切說根本就沒聞到任何味道,於是他低頭把臉扣到了罐子上,吸了一口氣。

很淡。

是以前瘋叔屋子裡經常有的味道,也是在失途谷聞到過的味道,錘子告訴他,這是茶葉的味道。

“茶葉嗎?”他問。

“嗯,”連川又把罐子拿到自己鼻子下聞了聞,“他有茶葉?”

“有吧,他有時候會煮點兒不讓我喝也不讓我看的水,”甯穀說,“應該就是茶葉,跟在失途谷聞到的那種一樣。”

“茶葉只是傳說。”連川說。

“傳說?”甯穀沒明白,“很難搞到是吧?錘子說有茶葉味道的水。”

“是根本沒有。”連川說。

甯穀愣住了。

無論是主城還是鬼城,都有很多傳說,關於各種動物植物還有一些完全不在認知之內的東西。

這些傳說差不多都是各代主城流傳下來的,一代一代,舊主城坍塌殆盡,新主城重生,卻又會留下無數的蛛絲馬跡,變成一個個傳說,所以人人都覺得,出口是真實存在的。

“那茶葉這東西,是哪代主城的呢?”甯穀拿著罐子用力聞著,有些後悔當初沒有強行從瘋叔手裡搶一點兒,“一條扭線,還是三條扭?還是四角星……”

“不知道,”連川說,“沒有人知道主城有多少代。”

甯穀拿著罐子愣了很長時間:“那現在的主城,是哪個城標?”

“無窮符號。”連川說。

“什麼是無窮符號?”甯穀又問。

連川剛要開口,他又擺了擺手:“算了我怕我聽不懂你解釋,總之就是一個表示無窮的符號,對吧。”

“嗯。”連川應了一聲。

“主城野心很大啊,還想要無窮盡……”甯穀不屑地說,想了想又問,“以前那些城標呢,又代表什麼?”

“不知道。”連川說。

“為什麼會有四個我?”甯谷靠到牆邊。

“是五個。”連川說。

“……對,”甯穀皺著眉,“那我算不算是傳說,每代主城都會有一個長得跟我一樣的人……那會不會別的人也是這樣?還有五個你,五個瘋叔……”

“這個不是重點。”連川打斷他。

“重點是什麼?”甯穀問。

“只有你在畫像裡,”連川說,“四個甯穀,都在管理員傳輸車入口被畫了下來。”

“都是要去見管理員嗎……所以管理員到底什麼樣?”甯谷盯著連川,“你這意思,應該是見過吧?”

“不知道。”連川回答。

“你知道什麼?”甯穀有些無奈,“你好歹也是主城第一鬣狗,是參宿四,是什麼前驅體,就這待遇?什麼都不知道?”

“我只是個武器,”連川說,“不過我可以猜。”

“那你猜一個。”甯穀歎氣。

“那四幅畫,除了你,沒有人見過。”連川說。

“嗯?”甯穀愣了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了,“你被驅逐到鬼城是有陰謀的對吧?但是陰謀裡沒有把我弄回去這一條,如果他們知道我是第五個……”

“還是有腦子的啊。”連川說。

“沒你的腦子多,”甯穀看了他一眼,“一會兒你要接受審判,用你的好腦子想想怎麼辦吧,要讓旅行者放過鬣狗,還要讓他們認為鬣狗活在鬼城是安全的……你肯定會遭罪。”

“嗯。”連川很平靜。

“你習慣了是吧?”甯穀笑了笑。

“嗯,”連川依舊平靜地又補了一句,“你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呆著。”

“為什麼?”甯穀問出口的時候就反應過來了,“知道了,但是……會不會有點兒太不夠意思了?好像我多怕事,而且萬一他們太過頭了,我還能攔一下。”

“先自保,不用對我夠意思。”連川說。

甯穀的記憶裡,鬼城沒有過這麼重大的審判,旅行者很自由,不服管,團長雖然威信很高,但也只是在嚴重的事件發生時才會插手。

以前的審判都只能叫做“大家一起商量個結果”,比如甯穀15歲的時候,一個旅行者用能力誤殺了一個普通旅行者,大家聚在一起,決定要怎麼處置他。

審判鬣狗,鬼城從未有過先例。

連川被帶走之後,甯谷在瘋叔的小屋裡坐著。

坐了一會兒又站了起來,轉了兩圈又走出了門外。

瘋叔的小屋離庇護所很遠,加上逆風,庇護所的動靜這裡完全聽不到,但可以看到,鐘樓的方向已經亮了起來,這是很多冷光瓶聚集在一起,還有人體打火機加成。

三個庇護所的旅行者估計已經都擠在了鐘樓附近。

甯穀回了小屋,坐了一會兒還是有些不踏實,雖然他知道連川在主城那麼多年經歷的那些痛苦,根本不是鬼城能達到的級別。

但現在連川是他能接近一切未知的最直接的希望,就算要自保,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他可以感受到連川的感受,他也還是有些不放心。

他太瞭解旅行者對主城,對鬣狗的恨。

萬一達不成統一,哪怕是團長他們三個人一起,也不可能控制住那麼多強能力的旅行者。

雖然穿著瘋叔留在小屋的黑色斗篷在人群的最外圈,哪怕是貓在屋頂上,也很難看清鐘樓那邊具體的情況,甯穀還是貓下了。

就算看不清,也能聽得見個大概。

冷光瓶照亮的範圍之外依舊是一片黑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鐘樓,他可以在有情況之前逃離。

“安靜!”團長舉了舉手。

因為看到了連川而群情激憤的旅行者們,用了很長時間都無法安靜,別說這種場面,就是在主城碰到鬣狗需要安靜保命的時候,他們也未必能做到每一個人都閉嘴。

只能默認聲音小了就是安靜。

團長在叫喊聲停止嗡嗡聲繼續之後開口說了第二句話:“今天在場的同伴,要面對的是一個很難的選擇,需要你們為了鬼城,選擇忍耐。”

“旅行者從不忍耐!”有人喊。

“我們在鬼城生活這麼多年,”團長說,“本身就是忍耐。”

那人沒了聲音。

“這個人,大家都知道了,是連川,”團長看著被捆住手腳站在鐘樓前的連川,“他被主城驅逐……”

“為什麼不殺!”又一個聲音響起,“今天站在這裡,就是因為你們打算留下他!不用跟大家繞圈子,直說吧!”

“那就直說,”團長挺直了背,提高聲音,“這個人,是我們殺回主城,奪回故土的資本。”

甯谷無法完全聽清團長的話,但能看得出局面暫時能穩住。

他稍微松了口氣,想換個姿勢,腿蹲得有些發麻了。

手剛撐到屋頂打算坐下的時候,他看到了自己手邊有一雙腳。

震驚之下他先是往旁邊猛地錯開了一步,然後才抬頭掃了一眼,發現這雙腳的主人是林凡。

“別跑,”林凡站在原地沒動,“讓人看到了,拿你撒氣。”

甯穀猶豫了一下,沒有跑,只是看著林凡:“你怎麼在這裡?”

“我負責巡邏,”林凡說,“以防有人製造麻煩。”

“哦。”甯谷應了一聲。

“這裡看不清。”林凡說。

“我也不想看了,”甯穀站了起來,“我回瘋叔那裡去。”

林凡拿出了個東西,遞給他:“這個能看清。”

甯穀接過來,是個望遠鏡。

這東西挺稀罕的,團長也有一個,小時候他拿來玩過。

以為能看很遠,看到垃圾場,看到金屬墳場,看到舌灣,看到遠處他去不了的地方……

結果發現,是自己太無知了。

無論往哪個方向,看到的都只有黑色的霧,和霧裡星星點點指引道路的冷光。

現在用的話,鐘樓那裡聚集的冷光瓶,倒是能讓他看清狀況。

不過甯穀並沒有拿起來看,只是把望遠鏡又放回了林凡手上。

林凡要巡邏本身就有點兒奇怪,他一直深居簡出,平時日常事務都是團長和李向,他連門都不太出,巡邏更是不可能。

就算是今天這樣的場合,他巡邏是合理的,突然就無聲無息出現在自己身邊,也太奇怪。

“我回去了。”甯穀轉身。

“不用擔心,”林凡說,“我不會跟著你,也不會去老瘋子那裡監視你。”

甯穀回過頭。

“群體控制不是從未有過,”林凡說,“但如果還有這之外的能力,不能輕易讓人知道。”

甯穀壓著內心的震驚,沒有說話。

這種時候他就很羡慕無論面對什麼都能毫無表情的連川。

“我也不會知道。”林凡轉身,悄無聲息地跳下了屋頂。

42

連川站在鐘樓前, 目視前方。

耳邊各種嘈雜的叫駡聲慢慢變得遙遠,只剩了風聲。

鬼城這點經歷,對於他來說, 實在算不上什麼, 哪怕是眼前這種跟疼痛沒有關係的, 語言上的侮辱和謾駡,也一樣。

習慣了,在主城只要穿著制服被人看到,就能體會到。

唯一的區別不過是現在旅行者們的目標更清晰明確些而已, 他們恨的,罵的, 都是連川, 而自己無法再躲在“鬣狗”這個稱號後面,從“之一”變成了“唯一”。

旅行者更情緒化一些,團長明顯很懂如果要讓他們接受“連川活在鬼城”的現實, 首先要讓他們發洩夠。

要罵就罵,偶爾有突然發動的能力攻擊過來,李向也不會阻攔。

連川被第六次攻擊打中後背,感覺有些喘不上氣的時候,團長才舉了舉手。

“他比你們想像的要更強, ”團長說, “鬼城需要這樣的投誠者,一個主城親手培養的,以毀滅旅行者為目標的強大武器。”

“萬一這是主城的騙局呢!”有人喊。

“的確,我們沒有辦法判斷。”團長說。

四周的旅行者聽到這句話,頓時一陣喧嘩,有人喊, 有人罵,連川身上又挨了幾下。

“但是我們需要判斷嗎?”團長提高了聲音,在一片混亂中,他的聲音宏亮而清晰,“當初被主城追殺逃往鬼城的時候,我們無法判斷那是不是主城把我們趕盡殺絕的陰謀,我們還是來了,第一個主城非法出生人口被驅逐到鬼城時,我們無法判斷那是不是主城派來的看似無害的臥底,我們留下了他……

四周的聲音被團長的話慢慢壓了下去,騷動開始緩下來。

“我們每一次踏上列車沖進主城的時候,同樣無法判斷,帶路的蝙蝠有沒有被收買,我們還是去了,”團長停了停,繼續說著,“我帶著你們去主城救回甯穀的時候,也依舊無法判斷那裡是不是陷阱,無法判斷誰會永遠也回不到鬼城,甚至無法判斷甯穀是否還活著!但是又怎麼樣呢?我們還是沒有猶豫地沖進去了,殺到了C區老倉庫!”

人群裡爆發出了歡呼,所有人齊聲高呼尖嘯。

團長這番話讓連川突然有些感慨,無論他是為了鼓動迷惑,還是真情實感,從說出的角度來看,都是事實。

比起蝙蝠無利不往,旅行者更多的時候活得自在,不計後果,無論得失。

“連川是主城驅逐過來的,我們無法判斷他是真的願意幫我們,還是因為主城的陰謀,”團長看了連川一眼,“但我們需要一個來自主城的武器,我們需要一份來自主城的資訊!為什麼!”

“奪回主城——”旅行者們齊聲高喊。

“當然,”團長等著聲浪慢慢平息一些之後,收了收聲音,“我們也不會完全沒有防備,作為合作的前提,我們會首先保證鬼城,保證旅行者的安全。”

“怎麼保證!”有人問。

連川也想知道,微微偏了偏頭。

李向從後面慢慢走到空地中間,把手裡拎著的一個小箱子放到了地上。

“這是我們最初來到鬼城時,控制原住民用以研究的工具,不少初代旅行者見過,後來庇護所安全了,就沒有再用,但一直在改良。”李向說著打開了箱子,隨著箱蓋打開,一陣黑霧溢出,李向拿出了一個黑色的帶著鎖扣的圓圈。

圓圈上像是裹著燃燒的黑色火焰,焰尖在狂風裡不斷翻滾纏繞。

這個黑色火焰,連川有些眼熟,很快在回憶中找到了答案。

是林凡的能力。

旅行者已經能夠把個人的能力單獨載入到設備上了,這讓他有些意外。

他從未看到過旅行者使用工具和武器,一直以來,他們都只靠能力和拳頭。

“這個東西,”李向拿著這個纏繞著黑色火焰的黑圈走到了連川面前,看著他,“能在任何時候發動,讓他瞬間失去行動能力。”

旅行者們發出了歡呼。

“不要反抗,”李向放低了聲音,“雖然沒有提前告訴你,但這是條件,我們必須保全自己。”

連川沒有出聲。

甯谷坐在瘋叔小屋的頂上,看著遙遠的庇護所的中心,冷光瓶聚集的鐘樓。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審判進行到了哪一步,完全聽不到那邊的一絲動靜。

本來他非常害怕再次體會到連川的痛苦,但到現在什麼也沒有發生,他卻又有些著急,按時間來看,應該差不多結束了,如果給連川上了刑,也應該已經過去,他沒有感知到。

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坐在屋頂,萬一感知延遲了,有人過來的時候他正在屋裡疼得要死要活的……

想到這裡,他又往庇護所方向看了一眼,林凡說是不會跟著他,也“不會知道”,但就憑他這些話,就很值得提防,誰知道林凡會不會躲在什麼地方看著他。

……雖然坐在屋頂也躲不掉。

林凡到底是什麼意思?

甯穀非常後悔這二十二年他從來沒去過林凡的小屋,也對這個人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除了知道他幾乎不笑,也很少出門,作為團長的副手卻似乎什麼都不管,團長卻從未有過要換個副手的打算……別的一無所知。

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時,甯穀猛地從坐著改成了蹲在屋頂上,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很快就看到了黑霧裡移動著的幾個冷光瓶,接著就看到了七八個人,抬著一塊板子過來了。

板子上有個人,應該是連川,但制服被脫掉了,藍光在旁邊一個跟著走的人手上閃著。

連川的性格,在清醒的狀態下,怕是不可能接受讓人用板子抬著走……

甯穀立刻從小屋頂上跳了下去,攔在了路當中:“怎麼了?”

走在最面前的是李向,沖甯穀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讓開:“他沒事。”

“暈了?”甯穀問。

“釘子要是這樣了,你都未必有這麼緊張吧?”抬著板子的一個人說了一句,聲音裡帶著明顯的不爽。

這人是二號庇護所的刺兒頭,甯穀跟他打過很多次,見了面不嗆幾句都怕有人以為他們和好了。

雖然刺兒頭說話難聽,但這是甯穀回到鬼城之後除了挨駡,第一次跟同伴“交流”,他竟然有些感慨。

“你要躺這上頭我肯定親自過去抬你。”甯穀說。

連川沒有暈,板子抬過甯穀身邊的時候,甯穀看到他的眼睛是睜著的,不知道看著哪裡,有些放空。

……被打傻了?

理論上不太可能,團長還希望能得到一些主城的資訊。

李向讓人把連川抬進了瘋叔的小屋,放在了地上。

甯穀站在門口看著。

這時他才注意到,連川的制服的確是被脫掉了,換上了旅行者的普通外套,而他的脖子上,套著一圈黑色的金屬。

黑圈緊貼著他的皮膚,靠近黑圈的地方,皮膚下隱隱能看到青黑色的脈絡,從脖子向上延伸著。

“他現在不能動,”李向出來的時候低聲交待甯穀,“過一會兒就好了,那個東西平時對他不會有影響。”

“那是什麼?”甯穀問。

“讓他能在鬼城自由活動的前提條件。”李向沒有正面回答,帶著人離開了。

甯穀沒有動,站在原地看著他們全都消失在黑霧中,冷光瓶的光也看不到了,才轉身進了屋,飛快地把門關上了。

然後蹲到了連川身邊:“連狗?能說話嗎?”

連川看了他一眼,沒有出聲。

但眼神不再是放空的狀態,甯穀稍微放心了一些。

“李向說你一會兒就能動了,”他小聲說,“他們已經走……”

話還沒說完,連川突然坐了起來。

腦袋差點兒跟他撞在一起,甯穀往後躲的時候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我沒事。”連川說。

“能動?”甯穀震驚地看著他。

“嗯。”連川摸了摸脖子上的黑圈,皺了皺眉。

“那這東西沒屁用了?”甯穀問,“他們以為這東西能讓你動不了?”

“有用,”連川說,“一開始是動不了。”

“哦。”甯谷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是應該慶倖鬼城的裝置不能完全控制連川,還是應該為鬼城的裝置能對連川起作用而感到驕傲。

“這是林凡的能力,”連川彈了一下黑圈,黑圈發出一聲並不清脆的響聲,“林凡是什麼人?”

“團長的副手,老旅行者了。”甯穀說。

“別的呢?”連川問。

“……不知道。”甯穀說。

“你好歹也是團長一手帶大,鬼城拼死也要搶回來的重要人物,”連川說,“怎麼什麼都不知道。”

甯穀看著他。

這人看來是沒什麼大事,居然還能陰陽怪氣報復人了。

連川又躺回了板子上。

甯穀愣了愣:“不起來啊?”

“那個躺椅睡著不舒服。”連川說。

“哦,”甯穀想了想,盤腿坐在他旁邊,“為什麼突然問林凡?”

“為什麼用林凡的能力,”連川看著屋頂,“他更強的能力是攻擊,不是控制,如果只是不能動,這種能力在旅行者裡不少見吧?”

“嗯,”甯穀說,“琪姐姐的更強。”

“可能是秘密研究,所以只能用高層幾個人的能力,”連川說,“也有可能是只有林凡的能力可以載入到裝置上。”

“林凡……”甯穀想了想,放低聲音,“他好像知道我的能力不止是控制。”

“你還能控制嗎?”連川問。

“這話說的,我為什麼不能控制,”甯穀很不服氣,“我第一次碰見你的時候,是怎麼跑掉的,那個算不上控制嗎!”

“算。”連川說。

“你被驅逐那天,旅行者沖到C區了,”甯穀說,“我不知道怎麼回事,救了團長一次……”

甯穀對那兩次能力激發的描述有些吃力,畢竟他自己都沒有弄清到底是怎麼發生的,又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連川還是能聽出個大概,他沉默了一會兒,看著甯穀:“他們動了還是沒動?”

“動……了吧?”甯穀皺著眉。

“我一直以為你能攪亂時間,”連川說,“看來不止,主城想拿到你這份材料也正常,比參宿四要強。”

“自卑了吧?”甯穀說。

連川沒說話,又慢慢坐了起來。

甯穀又看到了他脖子上的黑圈,還有皮膚之下漫延的青黑色脈絡:“這個戴著,有什麼感覺嗎?”

“沒有,不過……”連川摸了摸脖子,“沒想到鬼城能把能力載入到非生命體上。”

“我都不知道他們在弄這些……這麼說起來,我的確是什麼都不知道,”甯穀說著突然有些喪氣,“是不是很厲害?”

“很厲害,而且更簡單,”連川說,“就憑這一點,旅行者想跟主城抗衡,不是不可能。”

“更簡單?”甯穀沒明白。

“只需要足夠多的材料,和足夠多的……”連川彈了彈黑圈,“無所謂材料的好壞,甚至不需要材料有自主意識,單純的複製就可以。”

甯穀突然覺得自己汗毛慢慢立了起來:“一支只有能力沒有腦子的軍隊嗎?”

黑霧是從D區卷過來的。

一開始只是一陣黑色的風。

街上的行人茫然地看著從上空卷過的黑風。

接著是翻湧著漫過街道的黑色濃霧。

回過神來的人們開始驚叫著四散逃竄。

光光關閉了店門,連留給老客的側門也一起關上了,這種混亂的場面,跟平時看慣了的騷亂不同。

她上了二樓,站在了窗口。

現在是正午,主城日光最明亮的時間,但從視窗看出去,外面已經是一片昏暗。

她甚至無法看清對面那棟樓的窗戶。

轉頭看向主城核心區,那邊還是像平時一樣,上空滿是柔和的光芒。

而另一邊,D區已經漆黑一片,C區的光芒也在一點點被黑霧卷走。

就像是一場漫長的,自外而內的瞬閃。

光光閉上眼睛,張開雙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一天,終於還是要來了嗎?

春三抱著胳膊,站在巨大的螢幕牆前,密密麻麻的監視器傳回的畫面,有近一半已經變成了黑色。

身後的技術人員在最初手足無措的混亂之後,已經恢復了秩序,開始查找黑霧的源頭。

陳飛的電話打到了春三身邊的桌子上,她接了起來。

“通話器有干擾。”陳飛說。

“是的,不過部分已經恢復,”春三說,“影響範圍不大,我這邊優先恢復內防各部門的通訊。”

“源頭查到了嗎?”陳飛問。

“還沒有,”春三說,“黑鐵荒原上過來的,四周都有,面積太大了,需要一些時間。”

“失途穀有什麼動靜嗎?”陳飛又問。

“沒有監測到異常。”春三回答。

陳飛那邊沉默了,似乎是在思考。

“需要想法聯繫蝙蝠嗎?”春三問。

“不,繼續監測,無論多細小的異常都馬上彙報,”陳飛馬上說,“全力保障內防通訊,我們要防止失途穀偷襲。”

“明白。”春三說。

陳飛放下電話,看著桌子對面的蘇總領:“目前還沒有進展,通訊正在恢復中。”

“管理員有消息過來嗎?”蘇總領問。

“沒有。”陳飛回答。

“準備一下,”蘇總領輕輕歎了口氣,“半小時後沒有進展,我要去見管理員。”

43

管理員失聯了。

雖然春三之前就已經注意到管理員收到彙報沒有回復, 但得知蘇總領三次聯繫管理員要求見面都沒有得到回復的時候,她還是有些意外。

管理員似乎已經放棄了主城。

也許並不應該意外。

所有人都在回避,但所有人也都知道這一天會來。

D區在十幾年前開始出現坍塌起, 這就已經不是能回避得掉的事了, 尤其是他們這些主城居民眼中的“主城管理者”們。

只是……真的就這麼開始了嗎?

昨天中午席捲而來遮掉了大半個主城的黑霧, 現在已經消散,一切似乎已經恢復了平靜,昨天街道上驚慌逃竄的人,又回到了街上。

但痕跡還在, 日光之下的空中,黑霧消散時像是被撕裂, 留下了絲絲縷縷的灰黑色的煙塵, 抬頭就能看到。

雷豫跨坐在A01上,自從連川加入清理隊之後,他就基本沒再親自帶隊執行過任務, 連川和龍彪,雖然相互不對付,但所有的任務只要有他倆其中一個在,就不會出錯。

不過今天,他卻坐在了車上, 隨時待命。

主城幾大管理機構, 都有人員逃離的情況。

普通居民逃離的更多,但那些治安和城衛都可以直接處置,主城官員逃離,就需要清理隊,畢竟不知道誰的腦子裡,會藏著主城的一部分秘密。

作為因姑息手下抗命被警告過兩次, 又因為帶隊打劫作訓部押送連川的運輸車而被留職察看,隨時有可能革職的隊長,雷豫今天得親自執行任務。

當然,他並不後悔。

主城的確層級森嚴,每一點逾越都有可能成為消失的理由,但眼下這樣的主城,守著被隨時會因為黑霧吞噬而坍塌的彈丸之地,層級已經慢慢變得沒有意義。

主城還要守著這一點的唯一原因,怕只是為了能在那一天到來時,方便篩選誰能活下來而已。

身後有熟悉的腳步聲走了過來,雷豫回過頭,看到了一身制服的春三。

“你怎麼還出外勤了?”他問。

“我要親自檢查邊界,看有沒有什麼痕跡,”春三說,“路過就進來看看。”

“誰護送?”雷豫問。

“巡邏隊。”春三回答。

“任務途中跑來看老公,”雷豫笑笑,“蕭長官要生氣了。”

“誰知道還能看幾次,管不了他生不生氣了,”春三也笑笑,“最近能回家就多回家吧。”

“好。”雷豫點點頭。

“看到老大讓它也過來,”春三說,“它的身體要檢查了,我會找時間親自檢查。”

“這段時間都沒見到,川走了以後……”雷豫聲音有些沉,“就沒看到它了。”

DB3橋墩下發現目標,”通話器裡傳來了路千的聲音,“等待處置方案。”

“掃描,先確定身份,二組在B2,過去兩個協助。”雷豫發動了車子,看了春三一眼。

“注意安全。”春三沖他揮了揮手。

一早黑霧還沒有完全散盡的時候,光光就發現有人打破窗戶翻進了店裡,躲在一樓。

這裡是C區通往D區的主要街道之一,想要離開主城的人,通常會從這裡經過。

她沒有報警,也沒有下樓,只是把通向二樓的門加了鎖。

儘管主城已經慢慢恢復了平時的樣子,但還是有人在逃離。

雖然誰也不知道能逃到哪裡去。

除了A區最核心的那些高層級居民,誰也不敢保證如果真的有一線生機,機會能輪得到自己。

一小時之後,巡邏隊撞開了店門。

光光下樓的時候,店裡除了那扇壞掉了的窗,已經沒有了什麼痕跡。

闖入者已經消失了。

幾個巡邏隊員站在店門外,檢查了她的身份卡之後,一個隊員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最近還是回A區安居地吧,外圈不安全。”

“謝謝。”光光說。

“你會做夢嗎?”甯穀躺在屋頂,枕著胳膊,看了一眼旁邊坐著的連川。

“很少。”連川說。

“主城的人做夢嗎?”甯穀又問。

“不清楚,應該都會做夢吧。”連川說。

“瘋叔說做夢的時候,看到的都是自己想過的東西,見過的東西,”甯穀看著黑色的上空,感覺自己鼻孔逆著風都快被吹大了一圈了,“所以我總是只夢到鬼城,夢到黑色,還有釘子啊,團長啊……有團長的多半就是惡夢了,每次都夢到他要把我掛到鐘樓上去。”

連川沒說話。

“我夢到釘子了,”甯穀吸了一下鼻子,“我……”

連川轉頭看了他一眼。

“我沒哭,”甯穀擺擺手,“風老吹到我鼻子裡,我吸一下,把鼻孔收一收。”

連川還是沒出聲,大概是不知道說什麼,只是把頭轉了回去。

“如果周圍有人,”甯穀坐了起來,“你能發現嗎?”

“能。”連川回答。

“這麼大風也能發現嗎?”甯穀問。

“能。”連川說。

“隔著多遠能發現?”甯穀繼續問。

“你要去哪兒。”連川沒有回答,反問了一句。

這人的確是敏銳得很。

甯穀湊近他,低聲說:“舌灣。”

連川看著他。

“不過舌灣裡全是原住民,”甯穀說,“我要先去地王那兒搶點裝備,你幫我放哨,不要讓別人發現。”

“不用我幫你搶麼。”連川說。

“你對我打架的技能不太瞭解,”甯穀說,“地王是個沒有能力的旅行者,還老……”

“搶老年人?”連川打斷他的話。

“怎麼了,老年人也搶我啊,還打我呢,”甯穀說,“鬼城的老年人跟你們主城的老年人可不一樣。”

“主城沒有幾個老年人了。”連川說。

“對,我聽說,過了60歲就……”甯穀手指對著自己腦袋做了個開槍的手勢,“不要浪費年輕人的資源。”

“搶地王。”連川幫他把話題帶了回去。

“搶地王這個老奸商我自己動手就夠了,你幫我放風。”甯穀說。

“你一走他就可以告訴別人。”連川說。

“那就滅口。”甯穀說。

“嗯。”連川應了一聲。

“哎!”甯穀猛地轉頭盯著他,“我開玩笑的啊。”

“我也是。”連川說。

“你板著臉開什麼玩笑啊,”甯穀說,“說得跟真的沒區別。”

“你也沒笑。”連川說。

甯穀沖他呲出牙,笑了笑:“主要是你是個鬣狗,幹的就是殺人滅口的活兒,別人這麼說,笑不笑都是玩笑,你說出來就不一樣了。”

連川沒說話。

“走。”甯穀跳下了屋頂,在路邊隨手撿了跟小鐵棍。

地王這兩天就沒怎麼睡好,自打甯穀和鬣狗一起回來,他就覺得自己肯定會有麻煩。

鬣狗是來臥底的,就算是叛變了,也總歸是要找點什麼資訊回去濛濛主城,像他這種資深貨商,踏遍鬼城能踏之地的資深老地圖和資訊庫,絕對是第一目標。

再加上他趁火打劫,弄了甯穀一根羽毛。

想到這根羽毛……地王馬上翻身坐了起來,蹲到牆角,小心地摳起了一塊鬆動的地面,露出了一個挺大的洞。

羽毛就藏在這裡頭。

他把裝著羽毛的玻璃瓶小心地拿了出來,再把地面恢復原狀,然後把瓶子放到了床下的一個洞裡,這個洞是空的。

萬一甯穀帶著鬣狗來搶羽毛,也不會發現他別的好貨。

做好了萬全準備,地王松了口氣,往床上一坐。

剛想躺下的時候,門突然被人一腳踹開了。

地王驚得差點兒閃了腰,看到進來的是甯穀,身後果然跟著鬣狗的時候,他哐的一下躺倒了床上:“我就知——”

甯穀一把揪住了他衣領:“你再喊?”

“你是不是來搶東西!”地王瞪著他。

“交換,不過要過段時間我才能給你拿東西來,”甯穀揚了揚拳頭,“你保持安靜我就不揍你。”

“你要什麼?”地王問,“我幫你找!”

“什麼都行,能防身的就行。”甯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慢慢鬆開了手。

地王從床上坐了起來,整了整衣服,蹲到了床邊:“東西是有,不過也沒有太多了……”

“少廢話。”甯穀說。

“你要幹什麼?”地王從床下拖出一個箱子,“你要是惹了什麼麻煩,團長知道跟我有關係,我可就完了。”

“你只要不賣了我,我嘴比你緊。”甯穀說。

“這我倒信。”地王歎了口氣,打開了箱子。

連川站在門邊,看著地王的屋子。

很多上了鎖的鐵箱,還有些大概是價值不高的小東西放在桌上椅子上,堆得一屋子滿滿當當。

鬼城的交易形式跟失途穀很相似,區別大概就是失途穀的貨源更豐富些,交易手段多一種,可以用主城的貨幣。

不過無論是鬼城還是失途穀,這種交易的形式,比起主城來說,都更有意思些,更熱鬧,更像是在生活。

地王從鐵箱裡給甯穀拿了幾件不知道是什麼的“防身裝備”,一邊教甯穀怎麼用,一邊歎氣。

屋外是安全的,四周很靜,除了風,沒有別的聲音。

對於甯穀要去舌灣,連川並不吃驚,鬼城要有什麼秘密,一定在舌灣。

甯穀對這幾件裝備還不夠滿意,又彎腰在箱子裡翻出了幾樣:“你開價,只要合理,想要什麼我給你找過來就行。”

地王也沒開價,只是說讓甯穀拿了要交換的東西過來面談。

甯穀離開的時候,地王居然送到了門口。

“幹嘛?”甯穀警惕地轉過頭看著他。

“你要去哪兒?”地王問。

“關你屁事。”甯穀還是很警惕,畢竟地王以老奸巨滑聞名鬼城。

“你那根羽毛,”地王說,“你要的話,我可以還給你,不用交易。”

甯穀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說:“不用了,釘子答應了我,說再給我找一根。”

沒等地王再開口,他轉身大步走進了風裡。

“沒人吧?”準備離開鬼城安全地帶往垃圾場去的時候,甯穀停下了腳步。

“沒有。”連川回答。

“你回瘋叔那裡等著,”甯穀交待,“我回來之前應該不會有人去,如果有人去了,你不出聲就行,反正你總拉個臉。”

“嗯。”連川應了一聲。

“走了。”甯穀轉身。

連川站在原地看著他。

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不對啊。”

連川沒出聲。

“你不勸勸我?”甯穀說,“剛要不是我沒接話,老奸商都想勸我了。”

“去吧。”連川說。

甯穀愣了愣。

連川轉身,往瘋叔小屋的方向走了。

甯穀拉了拉衣服,看著連川消失在黑暗中之後,轉身往垃圾場那邊小跑了幾步。

勸是勸不住的。

跟著團長和李向從舌灣出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再去一次。

他要去找釘子,無論是死是活,還是別的什麼,他要弄清楚。

釘子為了他進的舌灣,哪怕現在只是一具軀殼,他也要想辦法把釘子弄出來。

連川的那句出乎他意料的“去吧”,倒是給了他一些安慰。

畢竟那是舌灣,他並不確定自己真的能全身而退。

只是沒去考慮退不了怎麼辦。

去舌灣的路還是很熟悉,冷光瓶調到最低的光,只照亮腳邊一小塊地方,他也能認出來該往哪裡走。

但舌灣已經變了樣子。

甯穀站在舌尖位置的時候,發現舌頭不見了。

他愣了半天,爬上了最高處的架子,往那邊看過去。

舌頭不是不見了,而是被淹沒在了黑霧裡。

整個舌灣,最濃的那一片黑霧,向前推進了幾百米,狂風中卷裡的濃黑色,已經快把腳下的這個架子吞掉了。

甯穀看著眼前陌生的舌灣,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但他知道,這肯定剛發生沒有多久,團長他們還不知道,否則一定會加強完備,他今天應該沒有機會到這邊來。

甯穀跳下了架子,拿出了地王給他的一個能套在手上的手柄,這東西能在空氣中爆出一個小小的中空地帶,可以阻擋進攻。

如果現在不進舌灣,等團長他們發現異常,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不會再有機會進去了。

黑霧跟往時沒有什麼不同,甯穀吸了一口氣,風裡也沒有異常的氣息,他把冷光瓶開到最亮,慢慢往前走著,低頭看著腳下。

他需要判斷出原來黑霧的邊界,先去地庫。

走了一段路之後,他看到了上有一小片東西被卡在了地面的縫隙裡。

他慢慢蹲下,確定了四周沒有異動之後,小心地捏起了這片東西。

是一張紙,從什麼東西上撕下來的一角。

這不是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大風裡時不時會刮來一些奇怪的東西,一張紙片實在是太普通了。

不過甯穀翻過來看到紙片另一面的時候,又小心地把它放到了自己靴子側面的小夾層裡。

另一面有字,是手寫上去的,他想讓連川看看,寫的是什麼。

畢竟鬼城雖然不全是不識字的人,但會往紙上寫東西的幾乎沒有,就算有人寫了,撕下的碎片也不會逆著風在舌灣裡出現。

收好紙片,甯穀起身繼續尋找地庫。

但走了一會兒之後,他就有些迷茫了。

他沒有找到地庫外面那條向下傾斜的小坡道。

有可能走過了,也有可能還沒到,但他不敢隨便再走動,四周雖然空無一物,但黑霧本身就是一個迷宮。

好在鬼城判斷方向最簡單的方式就是風向。

風是不會變的,永遠只從一個方向吹過來,所以他知道自己身後就是退回去的路。

正想退出去重新確定了位置再走一次的時候,前方的黑霧裡傳來了細小的響動。

甯穀立刻一甩右手,抓住了套在手腕上的手柄。

但很快他就聽出來,這不像是原住民的聲音,不是那種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發出的喉音。

是金屬鏈條拖在地上的聲音。

甯穀身體向後微傾,做好了隨時逃跑的準備,然後壓低聲音,用幾乎聽不見的音量叫了一聲:“釘?”

金屬鏈條的聲音往他這邊靠近了一些,然後又停下了。

“你是甯穀。”一個沙啞得仿佛嗓子被按在黑鐵上摩擦了一萬多次的聲音從風裡傳了過來。

44

甯穀只覺得全身發寒, 本來舌灣的風就比別的地方大,身上幾件衣服早被吹透了。

風裡傳來的這個伴隨著鐵鍊拖行的陳舊聲音,頓時讓他感覺骨頭都凍得有些咯吱咯吱響。

這不是釘子, 釘子不會這樣說話。

也不是原住民, 原住民根本就不會說話。

而除了這些, 就只有別的旅行者。

但一個可能被拴著鐵鍊的旅行者,甯谷從來沒見過,也沒有聽說過,起碼這個人沒有在他的活動範圍裡出現過。

如果這人只在舌灣活動……是怎麼在原住民堆裡活下來的?

甯穀還沒有判斷出這個聲音的主人到底對自己有沒有危險, 一個灰白色的影子突然從左前方的黑霧裡沖了過來。

原住民。

甯穀立刻向後躍起,右手一揚, 手柄對著那個影子按了一下。

沒有任何聲息, 仿佛是有什麼東西撐開了空氣,形成了一個中空地帶,原住民被撞開了。

但並沒有逃走。

甯穀落地的同時再次起跳, 這次是向前,他要搶在原住民站穩之前出手。

李向說不能直接接觸到原住民,所以他沒有用拳頭,而是飛起一腳踹了過去。

但是踹空了。

甯谷落回地面時,因為一腳蹬空, 還抻得大腿有點兒疼。

但他顧不上腿。

原住民是被什麼東西以極快的速度拉回了黑霧裡, 連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就消失了。

“你是誰!”甯穀壓低聲音。

鐵鍊拖行的聲音再次響起,慢慢靠近了他,但在距離他還有兩三米的距離時,連結“嘩啦”響了一聲,停下了。

甯穀立刻聽了出來, 這人肯定是被拴在了什麼東西上,活動範圍是被限死了的,剛才這幾步,他已經走到了邊緣盡頭。

“你是誰?”甯穀再次發問。

“還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從風裡傳來,“是誰。”

還有一個?

甯穀瞬間覺得自己汗毛都豎了起來,有人跟著自己?

誰?

不會是團長和李向他們,如果是他們,就剛才那種狀況,他們早就出手了……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

甯穀猛地轉頭,舉起了冷光瓶。

被照亮的黑霧在風裡飛舞,接著就有人走了出來。

甯穀只看到腿的時候就已經認出了是誰,他震驚地壓著嗓子:“小喇叭?你怎麼在這裡?”

連川突然對甯穀有些刮目相看,在這種危險處境和突發狀態中,甯穀居然能一邊震驚地發出疑問,一邊反應迅速地沒有叫出他的真名。

雖然小喇叭這個名字他每次聽到,心情都一言難盡。

“你跟蹤我?”甯穀盯著他。

“我散步。”連川說。

“你放屁吧你散步!”甯穀皺著眉,“你居然跟蹤我……”

連川聽到了黑霧裡的聲音,沒等原住民靠近到能看到身影,他已經往右側沖了過去。

手裡拿著的小鐵棍是甯穀扔在路上的,他用小鐵棍準確地穿透了還沒看清的那個灰白色影子。

甯谷說舌灣是原住民的聚集地,看來的確是這樣,四周的狂風黑霧裡,他能聽到的,不算倒地的這個,至少還有五個在他們附近遊蕩著。

“他不是旅行者。”鐵鍊又響了兩聲。

“他是被主城驅逐過來的,背叛者。”甯穀說。

“不是。”那聲音說。

“我說是就是。”甯穀說。

“你,”那聲音說話似乎有些吃力,吵啞地喘著,“過來一些。”

“你過來。”甯穀站著沒動。

那邊沒有說話,只是突然笑了起來。

沙啞的,陳舊的,仿佛覆蓋著幾百年鐵屑的笑聲。

“你聽。”那聲音說。

風裡傳來了鐵鍊拉拽的聲音。

“這可是團長,”那聲音喘息了幾下,“送給我的,你不過來……看看嗎?”

甯穀擰緊了眉。

團長把這個人拴在這裡的?

雖然他不願意多想,但這一瞬間,腦子裡閃過的卻是團長帶去主城的那個箱子,地庫裡的那些旅行者,連川脖子上裝載了林凡能力的黑圈……

還有自己的那句總結。

一支只有能力沒有腦子的軍隊。

他不想過去,他不願意接近這個人。

但卻又還是往那邊邁了一步。

關於團長的疑問,關於鬼城的疑問,關於釘子的下落。

他回頭看了連川一眼。

對於危險的判斷,連川比他要敏銳得多。

連川沒有阻止他。

於是他轉過頭慢慢地往前走了過去。

“就那裡。”連川在他身後說了一句。

甯穀停下了,按他剛才聽到聲音的判斷,這個位置跟鐵鍊的最大範圍應該還有一定距離。

但沒等他這個念頭轉完,一個巨大的黑影慢慢出現在了他面前,一直走到了離他只有一米距離的時候,才聽到當的一聲,鐵鍊到頭了。

甯穀心臟一陣狂跳,之前這人讓他聽到的鐵鍊到頭了的聲音是假的!

這個活動範圍比他判斷出來的要又大了一圈。

雜種!太陰險了!

甯谷舉起了冷光瓶,想要看清這個黑影,相比灰白色的原住民,這個通體黑色的影子在黑霧中幾乎只能看到一個輪廓。

就算舉起了了冷光瓶,也還是看不太清。

這時身後突然有光亮起,甯穀回頭的時候,一個冷光瓶從他身邊飛了過去,落在了黑影腳邊。

黑影怒吼了一聲,抬腿就是一腳,冷光瓶碎在了地上。

但就這一瞬,甯穀已經看清了黑影的樣子。

是個人。

非常高大,團長兩米多的個頭,這黑影要比他再高再壯上一圈。

身上破爛的衣物只有單薄的兩層,能從破口處看到他的皮膚,隱約有著跟原住民一樣的一層細鱗。

臉不太能看清,跟瘋叔那種長期不收拾自己的人一樣,這人頭髮已經到了腰部,雖然用布條胡亂紮了起來,但滿臉的鬍子就算紮起來,也露不出臉。

何況也沒紮。

這是甯谷從來沒有見過的人。

“旅行者的跟主城的合作,”黑影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了嗎。”

甯穀沒說話。

“清理隊也能在鬼城自由行動了。”黑影說。

“你是誰?”甯穀盯著他。

“我是誰,”黑影吱吱咯咯地笑了起來,“一個普通的旅行者而已,曾經。”

“那你現在是什麼?”甯穀又問。

“活屍!”黑影吼了一聲,突然猛地往前一沖。

甯穀只覺得自己領口一緊,舌頭都差點兒被勒出來。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被連川拉著衣領往後拽出了兩米。

而前方的黑影雖然還在原地,但隨著他這一沖,他身邊一左一右同時出現了兩個灰白色的身影。

甯穀正想按下手柄的時候,連川在他身後說了一句:“他能控制原住民。”

他停了手。

發現那兩個灰白色的影子果然沒有再往前,幾秒鐘之後,慢慢退回了黑霧中,看不見了。

“我保護它們而已。”黑影說。

“它們才是黑霧裡的主人,”甯谷說,“你保護它們?”

“團長帶來的東西,”黑影的聲音突然沉了下去,“已經污染了黑霧,像病毒一樣漫延……”

“什麼東西?”甯穀立刻追問。

“實驗體!”黑影提高了聲音,“實驗體!帶到實驗場來的,都是實驗體!在這裡殺!在這裡死!在這裡毀滅……”

黑影的聲音在後面半句開始劈叉,在風裡碎得幾乎聽不清。

實驗場。

這三個字還是撞進了甯穀的耳朵裡,帶起一陣嗡鳴。

團長把舌灣當成了實驗場。

“你去過主城了嗎?”黑影問出這句的時候,身體跟著往前傾了傾,很好奇的樣子。

甯穀沒有說話。

“看來是去過了,”黑影說,“是不是有很多疑問?”

“沒有。”甯穀回答得很乾脆。

“那你……”黑影又笑了,仿佛心情很好,就是笑得有些吃力,仿佛下一秒嗓子就要笑碎了,“來這裡幹什麼?”

“找我朋友。”甯穀說。

“朋友?”黑影頓了頓,“釘子嗎?”

“你見過他?”甯穀猛地提高了聲音。

“沒有,”黑影說,“但我知道他來過,他是你的好朋友,你們經常過來。”

“他去哪兒了?”甯穀追問,聲音都有些不穩。

“你過來,”黑影說,“我告訴你。”

甯穀站著沒動。

黑影沒再說話,開始慢慢往後退。

“釘子去哪兒了!”甯穀吼了一聲。

黑影依舊沒有出聲,身影已經慢慢地隱在了黑霧裡。

“你就站在那裡。”甯穀沉下了聲音。

黑影停下了。

 甯穀咬了咬牙,慢慢地往前走了過去。

連川沒攔他,應該是能確定在他有危險的時候,可以救下他。

雖然有些冒險,但他和連川,都希望能在對方身上找到答案,他選擇相信連川一定會在他有危險的時候出手救他。

黑影就在前面了,甯谷一步一步繼續往前,走到了借著手裡冷光瓶的光能看清這個人的眼睛時,才停了下來。

這個人的眼睛是紅色的。

甯穀挺喜歡紅色,鮮豔明亮,但紅色的眼睛,就沒有這種美好的感覺了。

除了有些嚇人,還透著說不清的淒涼。

走到這裡的時候,甯穀看清了在這人身後,拖著一條鐵鍊,鐵鍊的那一頭,是一塊巨大的黑鐵。

而黑鐵四周一圈,還蹲著四五個原住民。

聽到他腳步聲時,原住民都轉過了頭,發出了他在狂風裡聽到過的那種仿佛被掐住了喉嚨的嘶鳴。

甯谷第一次看清原住民大概的輪廓。

他們真的沒有眼睛。

黑影的手抬了起來,慢慢舉到了甯穀面前。

甯穀看過去,黑影的手上戴著手套,慢慢把握成拳的手轉過來,張開了手指。

手心裡是一根動物的爪子。

是釘子永遠都貼身放著的那個。

猴爪子。

甯穀壓著心裡的情緒,慢慢抬手,拿起了那個猴爪子,但手一直在抖。

“哪兒來的。”他咬著牙問。

“小朋友們撿給我的,”黑影說,“是你好朋友的吧?”

“他人呢。”甯穀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

“不知道。”黑影說。

甯穀還想再追問的時候,黑影突然退了一步,張開了胳膊。

連川同一時間已經到了甯穀身後。

甯穀這次的反應奇快,他迅速地用手拉住了自己的衣領,防止自己的舌頭再被連川勒出來。

但連川卻一把扯住了他的褲腰。

“到時間了,”黑影張著胳膊慢慢往後退,“你們走吧。”

他這句話說完,四周的黑暗裡開始出現細碎的聲音,成片的,從四處聚集而來。

接著甯穀就看到了幾個灰白色影子竄出,撲向了黑影。

連川沒有再停留,扯著甯穀的褲腰猛地往回沖了出去。

風在耳邊呼嘯,不時閃過的灰白色影子似乎都沒有注意到他們,沒有出現任何攻擊,所有的原住民都向著黑影的方向撲去。

回到瘋叔小屋的時候,甯穀的手心已經被猴爪子尖頂出了一個深深的破口。

“那人死了嗎?”他問。

“不知道。”連川回答。

他盯著手裡的猴爪子:“為什麼不直接去地庫?”

“來不及了。”連川說。

“順路的事。”甯穀說。

“你進得去嗎?”連川問,“地庫沒有門嗎?”

甯穀沒有說話。

地庫當然有門,而且是很厚的黑鐵,關上的時候跟旁邊嚴絲合縫,摸都摸不出門的位置來。

他唯一進去的那一次,應該是有人進去了沒有關門。

或者,他突然想起了林凡把他從鐘樓放走的情形……是有人故意沒有關門。

“我要找團長。”甯穀說。

連川沒出聲,只是看著他。

“團長……有太多的事瞞著我。”甯穀皺著眉。

“那個人,”連川開口,“是旅行者嗎?”

“這裡除了旅行者和三個主城非法出生,沒有別的人了,”甯穀說,“這個人不僅是旅行者,還是個認識我的旅行者。”

“找團長不如找林凡。”連川說。

甯穀轉頭看著他:“林凡?我覺得他有問題,這人根本看不透。”

“團長和林凡,你覺得誰會回答你的問題。”連川問。

甯穀愣了愣。

“回答,”連川說,“不要想。”

“林凡。”甯穀脫口而出。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他對林凡有著比團長更多的質疑,但從小到大的經歷讓他很清楚,團長幾乎不會正面回答他的任何問題。

甯穀坐在椅子上,手裡捏著猴爪子,腦子仿佛被九翼掏空了。

“團長在舌灣用原住民做實驗體的靶子,”甯穀說,“對嗎?”

“也許既是靶子,也是材料。”連川說。

“主城有什麼好?”甯穀說,“為什麼要花這麼大的代價去搶回來?”

他從小生活在鬼城,看到的一切,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鬼城,這是他長大的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他知道長年的旅行者們對主城的執著,並不是他能理解的。

主城曾經是他們的家,哪怕已經是遙遠得已經全是陌生。

“為什麼。”連川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嗯?”甯穀看著他。

“主城開始坍塌不是一天兩天了,”連川說,“為什麼一定要搶回一個註定毀滅的主城?”

甯穀沒出聲,這個角度他從來沒有想過。

“團長比你們更清楚,”連川看著他,“能夠打敗主城的時候,主城也許已經是黑鐵荒原。”

“那為什麼……”甯穀似乎明白了連川的意思。

團長並不是真的要搶回主城。

45

甯穀在要不要把舌灣向裡逼近了幾百米告訴團長這個問題上猶豫了很久, 最後選擇了沉默。

如果是以前,這樣的大事,他絕對會冒著被掛上鐘樓的風險, 也要第一時間通知團長。

但現在, 除了不知去向的釘子, 和跟他有明確利益牽扯的連川,他已經不知道還能相信誰。

他不能讓人知道他去了舌灣,尤其是在知道了舌灣裡還有一個破鑼嗓子之後。

旅行者有巡邏的隊伍,舌灣的事, 不需要他彙報,團長也很快就會知道。

這是甯穀唯一能拿來自我安慰的理由。

不過就算是這麼鬱悶和糾結, 甯穀依舊是往瘋叔小屋的地上一躺, 就睡著了。

再醒過來是因為連川踢了他一腳,睜開眼的時候他聽到了遠遠的鐘聲。

“這是什麼聲音。”連川問。

“護衛隊集合,”甯穀坐了起來, 跑到門外,“上次集合還是原住民突然大量在金屬墳場出現的時候。”

“現在呢?”連川問。

“因為舌灣吧。”甯穀看了他一眼。

“舌灣裡還有什麼。”連川也看著他。

甯穀沒有馬上回答。

“不要瞞我,”連川說,“你知道的我都要知道,否則下次就讓你死。”

甯穀皺了皺眉, 過了一會兒才說:“你這話也太堵人了, 想說的聽了這句都閉嘴了。”

連川還是看著他。

“我告訴你不是因為怕死,我不在乎死不死的,”甯穀說,“我們旅行者……”

“你在乎。”連川說。

“你是我嗎?自信沒問題,不要瞎自信,”甯穀嘖了一聲, “我雖然……”

“不要隱瞞。”連川沒接他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甯穀本來還想發散幾句,被瞬間頂了回去,憋得思路差點兒都沒有了。

連川再說一個字他就想舉起右手管他能力能不能崩出來總之架式先擺上。

但是連川居然閉嘴了。

“舌灣算是鬼城最近的邊界,但是那邊有什麼,沒有人知道,”甯穀說,“舌灣的霧是最濃的,風一刮,有一塊地方的霧卷起來很像舌頭,所以就叫舌灣。”

“嗯。”連川應了一聲。

“昨天我去的時候,舌頭沒有了,舌灣最濃的霧往前壓過來了,舌頭差不多幾百米,整個都沒有了,”甯穀皺著眉,“團長和李向帶我去的時候,還沒有這樣,就一天時間,舌灣就把舌頭給吞了。”

“他們帶你去哪兒了。”連川問。

“邊界,”甯穀看著他,“那裡堆滿了旅行者……的身體。”

“完整的嗎。”連川似乎並不吃驚。

當然,他吃驚也沒人能看出來,除了第一次聽說自己叫小喇叭的時候。

“團長說他們沒有死,但永遠也不會再醒過來……”甯穀說到一半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才有些不敢相信地說出了自己的猜測,“那些不會是……材料吧?”

連川沒說話。

團長帶著人出發去舌灣的時候,遠遠經過了瘋叔的小屋。

甯穀沒有出去,以往這種事他一定會跟著,哪怕沒有能力,他也想出點兒力,哪怕是湊個熱鬧也行。

但今天他連門都沒有出,甚至沒有貼到門縫上往那邊看上一眼。

連川告訴他人都已經走遠之後,他穿上外套,戴上護鏡,把猴爪子貼著肚皮放好,打開門走了出去。

“你就在這裡……”話沒說完就被連川打斷了。

“嗯。”連川在往躺椅上一靠,閉上了眼睛。

我回來的時候給你帶點兒吃喝。

甯谷張了張嘴想再說一句。

“嗯。”連川又應了一句。

甯穀甩上了門。

團長和李向都離開庇護所了,現在去找林凡,是個合適的機會。

而且大批旅行都跟著去了舌灣,甯穀一路穿過庇護所的時候可以避免很多衝突,雖然連川留下已經達成了共識,只要他不惹事,就不會有人找他麻煩。

但相比之下,跟連川有私交的甯谷作為一個“叛徒”,反倒更讓人不能接受。

甯穀儘量挑了人少的路線,往林凡的小屋走過去。

這條路會從他自己的小屋旁邊經過。

他隔著一段距離往那邊看了一眼,小屋還是老樣子,塌掉的廢墟並沒有收拾,旅行者不太會收拾這些,小屋會被風刮倒,會被打架時的能力砸倒,甚至會在人多聚集的時候被踩倒,完全不需要收拾,找地方再蓋一個就行。

不過他的小屋,看上去不僅是沒有收拾廢墟,連裡面的小東西都沒有被人翻找過的痕跡。

這就不是旅行者的風格了。

這是旅行者們對甯穀表示不滿的方式。

你的東西我們都不願意去撿。

甯穀歎了口氣,打算一會兒問林凡要個兜,回來的時候去翻一下,把自己的寶貝小玩意兒們都撿一撿。

林凡的小屋有一半在地下,從遠處看過去很不明顯。

小屋的門關著,沒有光透出來。

甯穀走近了,才看到門裡突然亮了。

“是我,甯穀。”他說了一句。

小屋的門打開了,甯穀進門,下了一小段樓梯,看到林凡坐在一張桌子旁邊,桌上堆滿了紙和書。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林凡的小屋,全鬼城怕也沒幾個旅行者進來過。

要不肯定都會吃驚到處跟人說,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紙,更沒見過那麼多書。

林凡的小屋裡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到處都堆著書。

“你很喜歡看書啊?”甯穀問。

“不然還有什麼樂趣。”林凡說。

“到處玩啊,鬼城這麼大,轉一圈一天時間就沒有了。”甯穀隨手拿起了旁邊地上的一本書,翻了翻,全都是字,除了頁碼,他基本沒有認識的,不過……在舌灣裡撿到的那一角紙,手感倒是有些相似,都是有些泛黃的,捏著的時候覺得發脆。

“團長對你的教育真是成功。”林凡說。

甯穀放下書,看著他:“你什麼意思。”

“你覺得為什麼你不認識字?”林凡問,“是因為不想學,還是根本沒有人教?”

甯谷倒是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鬼城根本就沒有帶字的東西,旅行者裡認字的也沒有幾個……

但明明林凡這裡有這麼多的字。

只是沒有人知道。

“團長不讓我學認字,”甯穀說,“是嗎?”

“他想保護你。”林凡說。

“不認識字就能保護我了?”甯穀覺得這個理由有些太孱弱了。

“你來找我,什麼事?”林凡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舌灣裡那個人是誰,”甯穀單刀直入,“你們在舌灣裡幹了什麼,連川脖子上那個黑圈,為什麼是你的能力。”

林凡一動不動地坐著,聽完他的話之後也沒有任何反應。

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突然一驚,抬眼看著他:“你進舌灣了?”

“你裝什麼!”甯谷簡直有些無語。

“我就知道你總有一天會發現,”林凡慢慢地說,“鏈子拴不住他,今天在這裡,明天在那裡,總有小朋友會幫他推著黑鐵樁子走。”

小朋友。

那個黑影也用過這個詞。

“你憑什麼覺得我會告訴你?”林凡說,“從小到大,你都沒有跟我說過話。”

“我發現你跟團長不是一條心,”甯穀說,“他不讓我去主城,你放走我,他不想告訴我的東西,你幾次都想說。”

林凡看了他一眼:“團長和李向,跟我是生死之交。”

“我說的也是事實。”甯穀說。

“老鬼是鬼城唯一的混血。”林凡說。

“混血?”甯穀有些沒聽懂。

“他是身體裡融合了原住民的旅行者,”林凡看著他,“鬼城,庇護所,是最初的旅行者從原住民手裡搶下來的,無數次的戰鬥,無數死去的同伴,他是唯一個因為感染而不會被攻擊的旅行者,擁有原住民在黑暗中生存的所有能力。”

鬼城的歷史,對於所有在鬼城出生的旅行者來說,都只是一段模糊殘缺的口述,沒有人知道當年的苦戰的細節。

“他為什麼會知道我?”甯穀問。

“怎麼會不知道,”林凡臉上的表情突然有些說不清的悲傷,“他也是從主城一路戰鬥過來的生死之交,團長當然會跟他聊起鬼城的事。”

“生死之交,”甯穀感覺自己手有些抖,“原來你們就是這麼對待生死之交的,把他拴在舌灣,拿他做你們實驗體的活靶子!生死之交?還真是生死之交。”

“比起主城,”林凡說,“團長做的也並沒有多過分。”

“團長做的?”甯穀瞪著他,“沒你嗎!跟我也不敢說實話,要把責任都推給你的生死之交?”

林凡歪了歪頭,看著他。

“看你爺爺幹嘛!”甯穀繼續瞪著他。

“我一開始就反對,”林凡說,“一開始我就沒有參與。”

甯穀愣住了。

“你沒猜錯,我跟團長和李向,不是一條心,”林凡說,“他們要做的,是我不願意看到的,但他們也沒有錯。”

“你在放什麼屁?”甯穀聽不懂。

“有些人認為出口一定會出現,不惜一切代價,找到出口就能逃離,團長覺得自己能帶著同伴離開,”林凡站了起來,慢慢走到他面前,“有些人認為一切都只是一個不可逆轉的迴圈,一旦迴圈開始,就不會停下,無論有沒有出口,總有人或者被扔下,或者選擇留下,留在這裡的,也要活下去。”

甯穀聽著這些話的時候,感覺自己應該帶上連川在外面偷聽。

他的腦子已經開始停轉。

“甯穀,有些事你要去問團長,他說的,我說的,你都要聽到,”林凡說,“坍塌可能已經開始了……但選擇怎麼樣的路,是自己,沒有任何人能安排你,你也不該聽從任何安排。”

回瘋叔小屋的時候,甯穀取消了順路去自己的小屋撿東西的計畫,他沒有什麼心情了,只是從林凡那裡拿了些食物和水。

連川還在躺椅上靠著,不過沒有睡覺。

“吃嗎?”甯穀把兜扔到桌上。

“還不餓。”連川回答。

甯穀沒再多說,拿了吃的先把自己塞飽了,又灌了一瓶水,然後抹了抹嘴,站在桌子旁邊不動了。

“舌灣裡那個人,是誰?”連川幫他開了個頭。

甯穀好不容易因為吃飽了有些上揚的情緒,又被瞬間拉回了林凡的那些話裡。

不過連川在聽他說起這些的時候,依舊是波瀾不驚的老樣子,而且關注的重點明顯跟他不一樣。

“林凡那裡有很多書?”連川問。

“是的,”甯穀點點頭,“很多,都堆在屋子裡。”

“什麼書?”連川問。

“……舊的書。”甯穀艱難回答。

連川轉過頭看著他。

“我哪知道是什麼書!我又不認識字!”甯穀有些惱火,“我就知道紙都黃了脆了,我拿起來一本,放回去的時候手摸到的地方都裂開了,沒敢讓他發現……反正新的紙應該是很白的嘛,就像我們在失途穀換的那個本子,不就很白嗎?”

“嗯。”連川應了一聲。

“為什麼問這個?”甯穀問。

“鬼城哪來的書?”連川說,“沒有記錄說旅行者從主城帶走過書,當初那樣的驅離戰,也不可能帶著書走,而且這麼舊的書,主城也很少見。”

“書是在鬼城找到的。”甯穀說。

“鬼城這樣的地方,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舊書?”連川起身,拿起一瓶水,喝了一口。

“一本新書,要多久才能變成這樣的舊書?”甯穀擰著眉。

“很久。”連川說。

甯穀瞪著他,好半天也沒等到下一句:“原來你也會答廢話啊?”

“林凡為什麼覺得坍塌之後留下的人,也能活下去?”連川說。

甯穀突然覺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難:“因為他在這裡……找到了上一代主城的書?”

“瘋叔還有根本不存在的茶葉,”連川說,“一代代坍塌,總會有東西留下來,東西能留下來,人也不是沒可能活下來。”

“我突然想起來一個事,”甯谷指著連川,“就在主城,你……”

“不要指我。”連川說。

甯穀頓了頓,用手指在他胸口上飛快地又戳了兩下:“范呂是什麼人?”

“某任隊長,”連川說,“跟老大是朋友。”

“他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甯穀問。

“每天都是醉的,所以整個人都很奇怪。”連川回答。

“瘋叔跟他長得非常像,”甯穀說,“雖然瘋叔滿臉鬍子,但擋上臉,他倆眼睛一模一樣,不可能有這麼像的人,對嗎?”

“嗯。”連川說,“除非……”

“除非是也跟我一樣,還有四個,”甯穀指著自己,“你看我就不介意被指著。”

“林凡跟瘋叔有來往嗎?”連川問。

“他倆都是獨來獨往的,但誰知道呢?”甯穀說。

“如果林凡找到了以前的書,”連川又喝了一口水,“又發現瘋叔……”

甯穀後背都驚起一片汗毛,他這時才反應過來連川是在順著自己的推測往下走,趕緊提醒他:“你覺得我說的有可能?我是隨便提的。”

“所以他會反對團長付出那麼大的代價去跟主城搶出口,”連川放下了瓶子,“他認為還有別的,活下去的機會。”

46

“舌頭真的沒了!”有人喊了一聲。

跟在團長和李向身後的旅行者們聽到這一句時, 一陣喧嘩,所有的人幾乎同時擰亮了冷光瓶,一起舉了起來。

平時巡邏只能隱約看到邊緣的舌灣, 一下變得清晰了很多。

而已經逼到了眼前的黑色濃霧, 讓大家都驚呆了。

他們現在站的位置, 是舌尖,接近舌灣時的安全距離,一般只會有零星的原住民,大多數原住民都很少接近濃霧邊緣。

曾經的安全距離, 已經隨著舌灣標誌的消失,不復存在了。

“順著霧沿檢查。”團長說。

“注意警戒。”李向轉頭看著身後的旅行者們, “隊伍不要聚得太近, 保證相互能照應得到就行。”

隊伍開始沿著同一個方向開始排查異常,團長看了李向一眼:“你去照應他們,我去檢查一下地庫。”

“一起去, ”李向說,“隊伍那邊有強防禦跟著了。”

“我這邊不會有問題,現在濃霧推過來這麼多,老鬼肯定已經發現了,”團長說, “他應該會讓他的小朋友把他推到這邊來的, 有他在的話……”

“還是要確保安全,”李向堅持,“老鬼的想法比林凡還要堅定,鬼城沒有變化還好,一但開始,就很難確保人心不變了。”

“我以為只有我多疑, ”團長沒有再拒絕,往濃霧裡走去,“你從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多疑了?”

“從原住民大批被主城送來的那個實驗體感染開始……”李向說,“我們的確是沒有盟友。”

“怪我。”團長說。

“沒有誰能判定對錯,”李向說,“沒有誰能判定怎麼樣更好,沒有如果,也沒有假設,頭都不能回,到了終點才會知道答案,不是麼。”

這是團長決定開始跟主城合作時說過的話。

雖然現在跟主城的關係明顯已經開始斷裂,但這句話在李向看來,依然適用。

風中聽不見什麼異常,黑霧給人的感覺跟平時也沒有什麼明顯的不同。

只是因為地庫的相對位置又向裡挪動了幾百米,需要在最濃的霧裡呆的時間要比平時長不少。

走了一小段之後,團長停了下來。

“感覺到了嗎?”他問。

“震動嗎?感覺到了。”李向也停下了。

這種隱隱的震動。

“還有。”團長說。

李向沒有說話,在原地停了一會兒,慢慢蹲下了,把手按在了地面上。

“有溫度。”李向皺起了眉頭。

鬼城是寒冷的,雖然旅行者們都已經適應,但寒風裡冰冷的地面依舊是所有有人對寒冷最直觀的感受,為了能隨時坐到地上,不少旅行者會在屁股的位置多加一層厚實的料子。

但現在,地面的溫度變了。

不再是冰冷的,雖然算不上暖和,但至少是比寒風的溫度要高了。

“在外面的時候沒有這種感覺。”團長說。

“是的,”李向站了起來,跟在他身後繼續往裡走,“舌灣肯定發生了什麼重大變化,我們是不是要先找到老鬼?”

“嗯,”團長點點頭,“看看地庫附近能不能把他叫出來,不行的話……”

“不行的話帶了人再來。”李向說。

團長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害怕嗎?”

“出口還沒有出現,毀滅卻可能已經開始了,”李向說,“這時一切都要小心謹慎。”

“也許林凡說的是對的,”團長笑了笑,繼續往地庫的方向走過去,“根本沒有出口。”

“回不了頭了,”李向說,“也沒有想過回頭。”

地庫的大門出現在了他們眼前,從這個距離來看,濃霧推進的確不是錯覺,從地理位置上就能再次確定。

兩人圍著地庫大門,檢查了一下,門沒有異常,四周也沒有發現異常。

除了溫度。

這裡地面的溫度也同樣有變化,不再是冰冷的黑鐵。

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了第二件異常的事,四周過於沒有異常了。

風,黑霧,寒冷。

空無一物。

沒有聽到一聲原住民的聲響。

沒有他們從喉嚨裡發出的嘶鳴,沒有他們四處遊走時用於跟同伴交流的囈語……

四周沒有一個原住民。

這是最大的異常。

團長舉起冷光瓶,手指放到嘴邊,吹出了一聲嘹亮的哨音。

哨音清亮,哪怕是在這樣的狂風裡,也能傳出很遠。

哨音消失之後,他們耳邊依舊是單調的風聲。

團長又吹出了第二聲。

李向慢慢地轉頭,注意著四周的動靜。

團長的第三聲哨音響起時,舌灣深處的風裡傳來了鐵鍊拖過地面的聲音。

這熟悉的聲音,讓兩個人都松了口氣。

無論怎樣,無論團長對老鬼做了什麼,老鬼活著都依舊會讓他們舒出一口氣。

但兩秒之後,他們同時發現了這鐵鍊的聲音跟平時不太一樣。

沒有了相伴左右的原住民的聲音。

沒有了那些小朋友幫著推動黑鐵樁跟著老鬼移動的聲音。

“他弄斷了鏈子。”團長跟李向幾乎是同時靠在了一起。

李向一揚手撐起了防禦。

鐵鍊是特製的,林凡的作品,當初是用來控制原住民的,沒有人想得到有一天會用在老鬼身上,也沒有人想得到有一天老鬼會弄斷了鐵鍊。

生死之交。

除了生死,也更瞭解對方,擁有了原住民所有能力的老鬼,一但沒有了束縛,他們加起來都有可能不是對手。

一個高大的黑影慢慢從濃霧中走了出來,冷光瓶的光打在他身上,在身後的濃霧上映出一個更為巨大的影子。

“找我?”老鬼站定,吵啞的聲音在風裡破碎地飄了過來。

“發生了什麼事?”團長說,“地面溫度不對。”

“就是這些,”老鬼喘了兩下,“沒有了。”

“你的小朋友們呢?”李向問,“都避難去了嗎?”

老鬼笑了起來:“怎麼會,小朋友在等你們。”

這句話一說出口,團長和李向確定老鬼出現不僅僅是因為哨音。

團長胳膊揚起往下一壓,從腳下卷起的氣浪往四周卷起,黑霧被掀開,老鬼隨著這一陣強大的氣浪被推出去了十幾米。

跟著李向的防禦激發,頂在了老鬼面前。

“這是你最後的機會。”老鬼緩緩蹲下,手在地面上摸了摸,“這話聽著熟悉嗎?團長。”

“這個時候起衝突對大家都沒有好處。”團長說。

“什麼時候起衝突,都沒有好處,”老鬼吃力地用沙啞的聲音慢慢說著,“但衝突永遠都在……”

“什麼機會?”李向問。

“封掉地庫,”老鬼說,“最後的機會了。”

“地庫裡的東西,還沒有開始啟用。”團長說。

“我見過甯穀了,”老鬼喘了口氣,“他長大了。”

李向猛地擰緊了眉。

“我想抓他,但是……”老鬼笑了笑,慢慢站起來,低頭看著地面,“有個鬣狗跟著他……如果沒有那個鬣狗,我肯定就抓到他了……你們把他保護得太好,太天真,太仗義……”

“你永遠都不可能抓到他,”團長說,“我不會讓你碰他。”

“真的嗎?”老鬼猛地抬起頭,盯著團長,“他一會兒自己就會過來。”

團長沒有說話,只是狠狠地再次一壓手臂。

這一次,從腳下卷起的不再是氣浪,而是被氣浪擊碎的黑鐵地面,無數銳利的碎片揚起,向老鬼飛了出去。

李向在防禦的同時,也釋放了攻擊,碎片在空中猛地加速,劃破風,帶著尖銳的嘯聲,打在了老鬼的身上。

老鬼卻迎著碎片慢慢抬腿,邁出了一步。

擊中他身體的碎片大多都瞬間化成了碎末,揚起黑煙消散在風中,而他的第二步,直接衝破了李向的防禦。

腳下的震動突然再次傳來,跟以前感受到的不同,要強烈得多。

“時間剛剛好啊,”老鬼吵啞的聲音響起,“來吧,我的生死之交。”

巨大的爆炸聲傳來的時候,甯穀正趴在門邊的地上睡覺。

倒並沒有睡得太實,聽到這聲音的同時他就猛地一下睜開了眼睛。

但是屋裡畢竟還有個不需要反應時間的連川,沒等他起身,連川一腳踩在他背上,打開門沖了出去。

睡覺還是得挑個合適的地方,不能睡在門邊……

甯穀迅速跳了起來,跟著也沖到了門外:“是什……”

話沒有說完就沒有了聲音。

遠處舌灣的方向,黑霧像是被什麼東西一刀避開,裂口處從下至上不斷閃出成片的電光。

“那邊是舌灣,”甯穀開口的時候聲音都顫了,“團長和李向,還有巡邏隊的人,還在舌灣。”

“我制服呢?”連川問。

“鎖在箱子裡了。”甯穀馬上反應過來,轉身跑進了屋裡,連川的制服被團長用一個箱子裝了交給他保管,只有他的指紋能打開。

但凡連川穿上了制服,那他們就都能知道,就是甯穀打開的箱子。

甯穀拿出制服遞扔給連川:“你是要趁火打劫,還是要幫他們?”

連川飛快地換上了制服,制服上的藍光閃過之後,他看了甯穀一眼:“現在才問?”

“對啊,”甯穀說,“你是要告訴我,我對你判斷錯了嗎?”

“沒。”連川按了一下褲腿側面的按鈕,制服腿側彈開了一個小蓋子,他從裡面拿出了一個帶著藍光的小東西。

四個圈連在一起,每個圈上都帶著銳利的尖角,他把這東西套到了自己左手上。

“你還有這東西?”甯穀有些吃驚,“真碰上什麼事,這東西能有用嗎?”

“要不你去問問團長,送我過來的那個箱子裡還有沒有別的武器。”連川握了一下左手,四個藍色的光點落在了旁邊的牆上。

接著他的手往下一壓,藍色光點往下。

牆上瞬間被劃出了四道裂縫。

“行了!”甯穀趕緊喊了一聲,伸手到他眼前晃了幾下,“漏風了!下次展示武器不要在屋裡行嗎!”

“你不要過去。”連川鬆開手,往門外走去。

“什麼?”甯穀愣了。

“那個老鬼,”連川回過頭看著他,“不能信,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團長李向還有林凡,都對你這麼在意?”

我鬼城門面啊。

“……不知道,”甯穀皺著眉,“可能是我父母……但是沒有人跟我提過父母……”

“如果你對他們來說很重要,”連川說,“對於老鬼來說,也就同樣重要,不要送人頭。”

連川走出門外,甯穀跟著跑了出來。

他停下,轉頭看著甯穀:“我不會傷害團長他們。”

“我知道你不會,”甯穀也看著他,“但是我不能縮在這裡。”

庇護所那邊傳來了喧嘩的聲音,能看到屋頂上出現了跳躍奔跑著的旅行者們。

舌灣出事了,他們的領袖和他們的大批同伴就在舌灣,所有人不需要誰下令,全都沖出了庇護所,往舌灣方向奔去。

“無論團長和李向他們做了什麼,無論他們內部有什麼分歧,”甯穀說,“他們都是把我養大的長輩,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們給我的。”

連川看著他沒有說話。

“除非你把我捆屋裡,打斷我腿我都會爬過去。”甯穀說。

連川的胳膊動了動。

“你敢!”甯穀馬上退後了一步,瞪著他。

“走吧,”連川轉身,“旅行者甯穀。”

這一次連川沒有抓著他飛,四周有不少旅行者都在跑,甯穀也不想引起誤會。

而且他還想看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光是舌灣。

“地裂開了!小心躲開!”跑到金屬墳場的時候有人在前方大吼了一聲。

甯穀衣領一緊。

幾秒鐘之後他看到了已經被電光照亮了一大片的金屬墳場。

一條几米寬的裂縫,從金屬墳場中的穿過,不斷閃動著的電光裹在黑霧裡直沖上空,像是要把黑霧撕裂,在近百米高的地方才隱入了黑霧裡。

有旅行者小心地接近裂縫,一道電光閃過,擊中了他的身體,他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就在狂風裡化成了一片碎屑,消失了。

“不要接近這些光,”林凡的聲音從後面傳來,甯穀第一次聽到他用這麼高昂的聲音喊話,“所有人按訓練編隊分組,到舌灣先集結再行動,等我命令。”

“收到——”旅行者們發出吼聲,再次往前奔去的時候,開始在途中慢慢找到自己分組的隊員。

“甯穀回去。”林凡走了過來。

“不。”甯穀回答得很乾脆。

“我們未必能保得住你的安全。”林凡說。

“我自己能。”甯穀說。

林凡看了他一眼:“從現在開始,你的每一個決定,都沒有頭可以回了。”

“我不回頭。”甯穀說。

連川伸手的時候,甯穀抓住了自己的衣領和褲腰:“麻煩拉胳膊。”

連川在他胳膊上抓了一下,明顯不太好用力,在他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連川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感覺……

更像飛了。

連川沒有走地面,金屬墳場裡有無數不知道來處的破爛機器和架子,高高低低,仿佛一個個巨大的墓碑。

連川拉著他在這些“墓碑”上向前飛躍著。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眼前是從未這麼明亮過的鬼城一角,低頭能看到不斷閃動著電光的裂縫。

鬼城突然變得陌生起來。

連川一直順著裂縫向前。

裂縫有些地方很窄,只有一掌,有些地方卻有幾米寬,從舌灣一直延伸過來的,像是要把鬼城一撕兩半。

他們在所有增援的旅行者之前到達了舌灣。

舌灣已經變了樣,完全沒有了記憶中的樣子。

裂縫在這裡變成了幾條,從舌灣深處探出,黑霧依舊在,但大片黑霧之下,不斷閃動著的電光像是隨時都要衝破重圍。

“去地庫,”甯穀說,“地庫裡全是旅行者,出了事,團長他們肯定第一時間要去地庫。”

“附近沒有原住民了,”連川說,“肯定有什麼大變化。”

“你有把握嗎?”甯穀說。

“沒有,”連川說,“但我可以賭。”

“賭?”甯穀問。

“失途穀我已經賭過一次,”連川說著沖進了舌灣,“你最好,讓我逢賭必贏。”

47

沖進舌灣濃霧之後, 連川的速度就慢了下來,鬆開了甯穀的手腕。

“沒有原住民是嗎?”甯穀問。

“沒有。”連川往前走。

“有沒有聽到別的旅行者的動靜?”甯穀又問,“還有團長他們。”

“沒有, ”連川抬手往右邊指了指, 剛過來的時候聽到那邊有聲音, “有一部分旅行者應該是順著霧往前走了。”

“那是他們巡邏的路線。”甯穀稍微松了一小口氣,這說明至少有人活著,他們能活著,比他們更強大的團長和李向, 也應該沒事。

但讓他有些不安的,是原住民的集體消失。

“原住民常年生活在這裡, ”連川說, “舌灣被吞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能躲到哪裡去?”甯穀想了想,“難道他們能去邊界之外?”

“不管躲哪裡, 現在碰不上他們是好事。”連川說。

甯穀看了看腳下的地面,又彎腰摸了摸:“地面不冰了。”

“地庫在哪個方向?”連川問。

“來,”甯穀站起來整了整了護鏡,往前走過去,“跟我來。”

連川跟了上來。

四周的空氣裡隱隱能聞到焦糊的氣息, 非常淡, 必須鼻子迎著風才能辯別得出來,仿佛是不斷閃過的電光把黑霧燒著了。

根據甯穀的判斷,結合上次他走過頭了的距離,地庫應該就在右前方幾百米的位置了。

他放慢了腳步,雖然非常急切地想要知道團長和李向的情況,但地庫這種特殊地標, 往往是所有危險的目標,需要小心。

而且地面上還出現了很多小裂縫,像是從大裂縫附近延伸出來的裂隙,雖然沒有電光,但深不見底,甯谷把冷光瓶放到裂隙裡,只能看到無限向下的黑色。

往前沒走多遠,前方遠處的黑霧裡突然閃過一片光。

甯穀愣了愣,停下了腳步。

接著電光再次閃過,從左到右,像是連川在失途穀外蹬過地面的那一腳。

“那個裂縫……”甯穀低聲說,“可能穿過了地庫。”

“我沒有聽到異常,”連川走到了他前面,“慢慢過去,那些光,不要靠近。”

“嗯。”甯谷應了一聲,“沒有團長和李向的動靜嗎?下面有很多旅行者,也沒有動靜嗎?”

“沒有。”連川回答。

甯穀心裡沉了沉,如果那個裂縫正好從地庫穿過,裡面無論有什麼可能都已經化成了灰。

電光附近都被照亮,別說是舌灣,就是整個鬼城,也從來沒有過這麼大面積的光,甯穀看著已經就在前方幾十米仿佛一道牆的電光,愣住了。

地庫到了。

但是地庫的門已經消失。

地面上一道深深的裂隙從地庫上方劃過,大門已經塌了下去,整個地庫像是被人一刀切成了兩半。

這個角度看不到裂隙裡的情況,只知道這個裂隙跟那些小的裂隙一樣,沒有電光閃出。

甯穀慢慢走近,裂隙很長,但並不算寬,也就不到一米,他走近了也依舊看不清,下面一片死寂。

他帶了三個冷光瓶,正想要把手上那個扔進地庫看看的時候,左邊突然傳來了一連串爆裂的聲音。

空氣都跟著腳下的地面震動起來,風也瞬間亂了方向,瘋狂地呼嘯著卷過。

甯穀轉頭的時候看到了一束電光。

從舌灣深處向這邊飛速地閃了過來,接著無數細小的裂隙從腳下的地面上爬過,像一張網快速張開。

這是一條新的電光裂痕。

身後的地面上已經滿是網狀的裂隙,不知道哪個位置就會突然裂開,爆出電光。

“下去。”連川說了一句,向前一沖,跳進了地庫。

甯穀沒有時間猶豫,也跟著一沖,跳了下去。

還在空中的時候,就聽到後面的空氣裡一陣爆響,應該是電光已經閃到。

甯穀很想回頭看一眼,但沒敢,他已經感覺到,就在這一瞬間,他背後的衣服已經化成了灰。

如果回頭,怕是作為鬼城門面的這張臉就沒了。

地庫很深,本來應該從門口順著樓梯往下走很長一段,現在直接跳下來,落地的過程相當漫長。

最後腳下踩到一塊碎了的黑鐵時,甯穀知道自己到底了,迅速往旁邊倒了下去,滾了一圈才穩住。

冷光瓶在電光閃過的時候就滅掉了,這會兒四周一片漆黑,他什麼也看不到。

“連狗?”他壓低聲音。

“在。”連川在他身後應了一聲,“傷了沒。”

“沒有,不過……”甯穀反手摸了摸自己後背,果然,“我衣服燒了。”

身後亮起了藍光,是連川制服上的照明。

“你這背……”連川大概是看到了他的後背。

甯穀立刻轉過身:“背怎麼了,完美。”

“黑了,”連川說,“沒傷嗎?”

“什麼?”甯穀壓著聲音,又快速地轉回了身,“你幫我看看!”

連川猶豫了一下,伸手在他背上蹭了兩下,蹭下來一片黑灰,露出了白色的皮膚。

“怎麼樣?”甯穀問。

“……很白。”連川說。

“我問你有沒有傷!”甯穀壓著聲音小聲吼。

“有沒有傷你自己感覺不到疼嗎?”連川想到這人被捕捉槍打中腿兩次都沒倒地還能逃跑……說不定痛覺神經不發達,於是又伸手擦了幾下,確定了他背上沒有傷,“我看沒有。”

“那就行。”甯穀猶豫了一下,把衣服脫掉了,後背這麼全露著,衣服穿在身上都彆扭。

脫完之後他才反應過來:“你有沒有發現,好暖和啊。”

“沒有發現,”連川看著他,“我制服恒溫。”

“恒溫很了不起嗎?”甯穀說。

“是。”連川回答。

甯穀看了他一眼,一時想不到什麼可以反駁的,於是轉身走開了。

“我以前來的時候沒有這麼暖和,”他借著連川制服的照明,往四周看了看,這是地庫入口的那個小廳,沒什麼東西,之前來的時候也是空著的,現在看上去變化也不大,只是塌了一小半,一地大大小小的碎渣。

“往哪走?”連川問。

“那邊有個小門,”甯穀指了指,發現那個通往地庫深處的小門已經碎了一半,斜著靠在牆上,“不會已經都……沒了吧?”

“去看看。”連川往那邊走過去。

小門後面是一條通道,不長,沒走多遠就看到了又一個小門。

這個門沒有被震塌,還是關著的。

甯穀過去推了推門,紋絲不動。

他回頭看了一眼連川:“能打開嗎?”

“你以前偷偷進來的時候是怎麼打開的?”連川握了握左手,套在手指上的指虎亮發出了暗藍色的光芒。

“開著的,”甯穀讓到一邊,“現在想想,大概是林凡。”

連川沒再說話,手一揮,門上出現了四條深深的裂縫,裡面透出了隱隱的光。

甯穀正想湊過去看看的時候,連川說了一句:“裡面空的。”

然後一腳踢在了門上。

門頓時像是被炸開似的,濺起一片碎屑之後露出了一個大洞。

甯谷顧不上別的,立刻探頭鑽了進去。

上次他來的時候,這個門裡全是一個個巨大的鐵籠,很多鐵籠裡都有旅行者,有些是一個,有些是好幾個。

所有的旅行者都很沉默,看到他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反應,連聲音都沒有發出。

但甯穀鑽過去之後才發現,連川說的是真的。

裡面是空的。

鐵籠子都還在,但門全都打開了,籠子裡的旅行者已經全都不見了。

甯穀走到一個籠子前,檢查了一下籠門上的鎖:“是有人用鑰匙打開的。”

“被轉移了,”連川看著四周,“這種時候還能轉移這麼多人,至少說明來轉移的人是安全的。”

“去哪兒了呢?”甯穀有些著急,他本來想著如果釘子沒有去邊界,那就一定在這裡。

這個滿是籠子的房間非常大,連川粗略估算了一下,所有籠子都用上,幾百人是能關得下的。

他抬手在籠子上摸了摸。

這籠子的材質應該是跟拴老鬼的鏈子一樣,但上面還是能摸到一條條的凹槽,不知道是劃痕還是抓痕。

“關在這裡的都是旅行者嗎?”他問。

“嗯,其實……”甯穀轉頭看著他,“瘋叔說他們早就不是旅行者了。”

連川沒說話。

早就不是旅行者了。

團長比想像中的要狠得多,雖然這些人未必就是成功的實驗體,但就算是材料,主城也未必有這麼多。

連川在房間裡走了一圈之後停下了,又往後退著走了幾步。

甯穀一直看著他,看到他這個動作的時候馬上反應過來:“下麵有空間?”

“是。”連川低頭看了看。

“有人嗎?”甯穀又問。

“感覺不出來,”連川說,“要下去嗎?”

“下。”甯穀說。

打開向下的通道比打開之前那道小門要費勁,太厚。

指虎劃過幾次,連川又蹬了好幾腳,撞擊出一片四濺的火花之後,才把地面蹬出了一個正好能進一個人的洞口。

甯穀伸了腿就要往下去,連川一把把他的腿拽了回來:“有人。”

“活人嗎?”甯穀頓時放輕了聲音。

“理論上是。”連川趴到了洞口,往下探進了半個身體。

甯穀死死盯著他,雖然有任何情況,以連川的反應和速度,把腦袋收回來應該沒問題,他還是有些緊張。

過了幾秒鐘,連川從洞口退了回來,看著他:“我先下去。”

“下面有什麼?”甯穀問。

“全是……旅行者,”連川說,“但是……”

他這句話沒有說完,人已經跳了下去。

甯穀跟著跳下去的時候,下面的空間已經被照亮了。

眼前看到的場景,讓甯穀從這種可以說是輕鬆的高度跳下來時,也踉蹌了幾步,差點兒摔倒。

人。

旅行者。

全部都是。

滿滿一個地下洞穴裡,全部都是旅行者。

數不清有多少,一眼過去看到的全是人,仿佛三個庇護所群毆的時候擠在一起混戰的人……

但四周沒有一絲聲音。

靜得仿佛無人之境。

所有的旅行者都站著,低著頭。

甯穀愣在原地,看著眼前的詭異的場景,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一直到連川伸手拉了他一把,他才猛地往後退了一步,靠在了牆上,用力地吸了幾口氣。

“這就是……”他啞著嗓子,“團長的軍隊嗎……”

“不全是旅行者。”連川說。

甯穀閉上眼睛,讓自己緩了緩,再睜開了眼睛,開始盯著眼前的每一張臉看過去。

有熟悉的面孔,去主城之後沒有再回來的人。

也有完全沒有見過的人。

還有……

不是旅行者。

穿著旅行者的衣服,但臉色明顯發灰,走近了會發現這些人的眼睛,也是灰色的。

“是原住民融合失敗的實驗體吧。”連川說。

“釘子,”甯穀聲音有些不穩,“找找釘子……我要看看釘子在不在……”

連川跟在甯穀身後,慢慢從這些人中間穿過。

所有的人都像是斷掉了電源的機器,一動不動,但全都有呼吸。

都是活著的。

只是不知道在什麼樣的情況下,他們才會被啟動。

他往四周看了看。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巨大洞穴,比起上面的房間,要粗糙得多,應該是臨時啟用的,也看不到任何啟動裝置。

這些人的脖子上,也沒有他推測可以用來控制的金屬黑圈。

大概能判斷,這些都是還沒有成功的實驗體。

半成品。

甯谷的視線從一張張面無表情的臉上掠過。

雖然大多數時候,他身邊就有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但這些臉跟連川的完全不同,沒有一絲的生機,看著讓人不寒而慄。

走到中間的位置時,一張臉讓他猛地停下了腳步。

不是釘子。

但比起之前偶爾看到的幾個僅僅是有些面熟的臉,這張臉他感受到的是強烈的熟悉感。

停下也就一秒鐘,他就反應過來。

這是沒有了鬍子的瘋叔。

而身後的連川也同時停了下來。

這是一張跟范呂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甯穀沒敢出聲,只是呼吸有些不穩,他慢慢轉過頭,跟連川對視了一眼。

雖然跟范呂幾乎一模一樣,但甯穀還是從他唇邊一道小疤確定這是瘋叔,瘋叔的這個疤,在有鬍子的時候也能看到。

連川的視線突然又落回了瘋叔臉上。

甯穀立刻跟著轉回頭。

猛地跟瘋叔的目光對上了。

瘋叔是清醒的!

甯谷震驚地張了張嘴,剛要說話,瘋叔的嘴先動了,但沒有出聲。

走。

瘋叔用口型說。

馬上走。

洞穴裡突然傳來了“哢”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被踩裂了。

“快。”瘋叔出了聲,聲音很低。

連川伸手想要拉著甯穀走的時候,四周一動不動的人群裡,突然躍起了十幾個灰白色的影子。

是原住民。

限制器讓連川的速度和判斷力都打了折扣,這一瞬間,面對速度遠超普通旅行者的原住民,他已經來不及再拉著甯穀離開。

他伸出的手立刻改了方向,一把按在了甯穀肩上,以他為支撐,猛地躍向了空中。

甯穀只覺得肩膀沉了一下,連川已經在空中轉了半圈,手裡藍光閃過,幾個原住民被踢飛,還有幾個被指虎的光劃過身體,落地的時候摔成了兩半。

沒等鬆口氣,地面的人群裡,也突然出現了原住民。

甯穀跳起來狠狠地對著最近的兩個原住民踢了過去,正中腦袋。

連川擋掉了第一波攻擊落地的時候,又有十幾個原住民從人群裡躍了出來。

身邊還有甯穀沒能全部踢開的幾個。

甯谷知道連川不可能再擋掉這一輪了。

他們從瘋叔小屋一路過來的時候,連川的手都還是暖的,而剛連川撐著他肩膀的手已經冰涼。

連川的手揚起,幾束藍光撕裂了旁邊的原住民,同時一把拉著甯穀的手,把他甩出了包圍圈。

甯穀猛地從地上跳起來的時候,看到了幾個原住民同時落下,揚起的胳膊狠狠砸在了連川頭上。

連川一條腿跪了下去,手撐了一下地。

接著順勢往旁邊一滾,躲開了接下去的幾拳。

甯穀沒有猶豫,跳起來沖回了人群裡。

他說了不回頭,也說了自己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說了就要做到。

沖回連川身邊的時候,最近的幾個原住民已經被連川掃飛。

甯穀看到了他脖子上一條深深的黑色傷口。

正想拉起連川的時候,上方突然落下了碎屑。

甯穀抬起頭,看到了三個洞口出現在了洞穴頂部,而一堆原住民正從洞口魚貫而入,躍向空中。

這一瞬間的絕望帶來的是無法言表的憤怒。

他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麼,也無法理解本是黑暗中寧靜港灣的鬼城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只覺得憤怒。

源於迷茫的憤怒。

源於心裡那種無法面對卻又不得不面對事實的憤怒。

甯穀站了起來,盯著向他們撲過來的一群原住民,慢慢舉起了左手,聲音被幾乎怒火燒啞。

“都去死。”

48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旅行者生性張揚, 加上大多數人都有能力傍身,所以勝敗不計,生死無論, 首先要從氣勢上佔據上風……

連川賭的就是甯穀能在危急時刻……確切說是死到臨頭的時候能夠激發能力。

現在甯穀氣勢是足夠了, 就是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而他賭的另一點, 是甯穀這飄忽的群體技能一但激發,自己能抗得過去。

看甯穀果斷堅定的樣子,怕是根本沒考慮過自己人也會被波及的問題。

雖然眼下的情況也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原住民在甯穀沙啞的聲音裡直沖而來,已經超出了現在的連川能阻止的速度, 並且並沒有因為甯穀的氣勢而有任何停頓。

畢竟都沒有眼睛。

看不到氣勢如虹的甯穀。

而甯穀的能力,似乎並沒有激發。

連川沒有什麼失望的感覺, 他習慣性地沒有期待, 也就不需要面對任何希望落空,他唯一的念頭就是要活著,直到最後, 不去想會不會死,只考慮能怎麼能活。

他的手很快地向腰間摸過去,那裡有他在限制器干擾下能做的最後掙扎,一個能透支所有身體能量的強刺激源,可以讓他再暴起一次, 也許可以帶著甯穀從那個洞口出去, 撐到林凡帶領的旅行者趕到。

如果不帶甯穀,就沒有“也許”兩個字,哪怕還有限制器,他自己也肯定能出去。

但他沒有考慮第二種可能,沒有選擇能確保自己活著的那一條路。

他不知道為什麼。

也不需要知道為什麼,既然選了, 就不能猶豫。

選錯不一定會死,猶豫才會送命。

既然選了兩個人一起活……

連川在原住民已經就要衝到甯谷身邊時,狠狠一握左手,指虎四道藍光劃過,最近的兩個原住民從空中跌落。

而藍光的後半段軌跡,從甯穀的後背和腰上劃過。

四道深深的黑色傷口瞬間出現。

甯穀仿佛沒有任何感覺,沒有動,也沒有出聲。

但連川知道,有什麼事情,已經發生了。

四周的聲音突然消失了。

原住民的低語消失了,上方傳來的電光爆裂的聲音消失了,地庫塌掉的位置不時掉落碎塊的聲音也消失了……

甚至是呼吸聲也消失了。

連川看到了一絲波紋。

從甯穀舉起的左手指尖漾出一個淡淡的圈,透明的,如同水波一樣向四周輕輕推開。

接著是第二個透明的圈。

第三個。

一切都只發生在一瞬之間,從第一個透明的圈出現,到突然出現第四個淡淡金色的圈,被連川掃中的原住民只不過是剛剛落地。

金色的圈陡然增大,向四周的黑暗裡,無聲擴出了一片閃著光的細細金色。

一片金色鱗光之下,一動不動的旅行者突然整齊倒地。

空中的原住民也像是突然失去了動力,全都摔到了地上。

連川沒有再等待,一躍而起,一把兜住了甯穀的腰,沖到牆邊,借著力向上跳起的時候用肘狠狠砸在了他們下來時打碎的那個洞的邊緣上。

已經有了破損的洞頂頓時又碎了幾大片,連川摟著甯穀的腰躍到了上層。

腳下踩到地上的碎渣,哢嚓一聲響。

聲音回來了。

呼嘯的風聲,風裡電光的爆裂聲,遠處旅行者喧囂的喊聲,不斷裂開的地面下傳來的低沉的轟鳴聲……

連川靠到旁邊的牆上,鬆開了甯穀。

甯穀嗵的一聲撲到了地上。

不知道是不是透支了,連川用腳挑著他胳膊把他翻了個面,臉沖上。

發現他的眼睛是睜著的。

那就行。

連川慢慢坐到了地上,不知道他們還有多少時間,夠不夠他趕緊恢復體力。

甯穀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覺,就像是被扣在鐵桶裡突然爆發,掀掉了鐵桶之後猛的那一下。

用盡全力,暢快淋漓。

但很累。

他躺在地上緩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坐了起來,先看了一眼連川,除了面無表情,什麼也沒看出來。

再往四周看了一眼,他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

“這是怎麼了!”甯穀震驚地看著四周一圈的閃爍的電光牆。

“出不去了。”連川說。

地庫上面這一層,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完全塌成了一個巨大的坑,整個地面都已經消失。

而電光裂縫從兩邊穿過,把塌陷了上層的地庫圍在了中間。

唯一看上去能出去的地方,是兩條裂縫中間留下的一條狹長的通道,通向舌灣深處。

無論是他們要出去,還是外面林凡帶著人要進來,都只能從那個裂口,而且需要繞進舌灣,不知道要繞進去多遠。

如果兩條電光裂縫的起點,是邊界之外……

甯穀突然有些發寒。

“從那裡出去,”連川站了起來,“趁下面的人都倒了,先離開地庫。”

甯穀這才回過神,猛地想起了下面的旅行者,還有瘋叔,還有沒找到的釘子。

“他們都死了嗎?”甯穀聲音都顫了。

“沒有,”連川看了他一眼,“像是失去意識了。”

“還能醒嗎?”甯穀問。

“應該能,所以要快,”連川順著地庫上層的大坑邊緣往前走了幾步,坑的上面是不斷閃動跳躍著的電光,時不時會有幾條向下探進坑裡,“看著點那些光。”

“嗯,”甯穀跟在他身後,“我背上很疼,不知道怎麼了。”

“我劃了幾刀。”連川說。

“你劃我幾刀幹嘛啊?”甯穀震驚地問。

“你舉著手不動了,”連川說,“不砍醒你,原住民就要踩到我了。”

甯穀猛地想起了之前的情景。

仿佛睡著了一樣的旅行者們。

突然睜開眼睛的瘋叔。

撲向他們的原住民。

而跟著這些場景再次襲來的,是那種無望的憤怒。

“你有沒有留意到自己……”連川回過頭,話沒說完,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左手。

甯穀猛地發現,自己左手指尖,有一個像是在空氣裡凝結而成的半透明金色圓環,被連川這一抓,又在空氣中被攪散了。

“這是什麼?”甯穀看著他。

“你的能力之一,”連川也盯著他,“你最好能控制得住。”

“怎麼看著有點眼熟?”甯穀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

指尖已經恢復了平時的樣子,指甲縫裡還有些黑灰,實在有損門面形象……

“齊航。”連川提示了他一個名字。

甯穀猛地抬起頭。

失途穀裡那個在空中由無數的細小金色組成的臉,在他眼前晃動著。

“怎麼會?”他想不明白。

“主城一直懷疑你跟齊航有關係,你能用他的自毀裝置,”連川說,“但是你的生物資訊裡沒有找到跟齊航的關聯。”

“但這個東西,”甯穀舉起自己的手指,晃了晃,“還是有關聯?”

“這就要問團長了,”連川說,“能讓團長他們三個人拼全力兩次跟主城對抗救走的人,必然有他們才知道的秘密。”

“團長……”甯穀皺了皺眉,之前的經歷讓他開始有些動搖,“還活著嗎?”

穿透肩胛骨的鐵鍊徹底卸掉了團長和李向的能力。

他們用來控制原住民的材料,用在自己身上,也如此成功。

“地庫真是建得好,”老鬼站在他們身後,鐵鍊帶給他的壓制和影響,正在慢慢恢復,雖然被破壞了的聲帶依舊讓他的聲音沙啞破碎,但間斷和喘息已經明顯減少,“要不是地庫幾層夠堅實,電光打不透,他們也不至於只剩了這一條自投羅網的路……”

團長向前看了一眼,兩側的巨大裂縫裡沖出的電光之間,是一條十幾米寬的通道,前方是地庫,身後是無人生還的黑暗邊界。

鬼城正在陷落。

唯一還能帶來生機的甯穀,正在這條通道的某個位置,以無可回轉的方式,一步步走向他們。

走向盡頭。

“你們看到剛才的光了嗎?”老鬼聲音裡突然帶上了感慨,“金色的光,一點點,我只看到了一點點……旅行者裡唯一能用肉眼看到的能力……太美了……”

“老鬼,留著他,對你有用,”團長說,“就算所有人都留下來,只要有戰鬥,就需要他。”

老鬼慢慢地從身後走了上來,走到他們面前,轉過身:“不要戰鬥,只要生存。”

“有主城在,就沒有無須戰鬥的生存。”團長說。

“一旦坍塌全面開始,”李向說,“無論是走還是留,都會是惡戰。”

“就在這裡!”老鬼啞著嗓子提高聲音,揮了一下手,“原住民是誰?他們是怎麼活下來的?你們不清楚嗎?”

“留下甯谷,”李向說,“他的能力對你有用。”

“我對此存疑,”老鬼說,“把齊航的碎片藏進他身體裡的那天開始,你們就已經想好了要把他培養成跟你們一樣,為了一個虛無的目標,放棄故土,犧牲同伴……”

“老鬼,”李向打斷了他的話,“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活著的二十二年裡,只是一個普通的旅行者,他甚至沒有像別的同伴一樣肆無忌憚地瘋過,連一點點的好奇都被壓制。”

“我不敢再冒險了!”老鬼吼了一聲,“我不敢再相信你們了!一絲一毫都不敢!”

李向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不會殺了他,”老鬼說,“我只是要在他能力穩定之前,拿走碎片……你說他只是個普通的旅行者對嗎?那我就還你們一個真正普通的旅行者。”

“那我們就真的,”團長看著他,“真的永遠也不會有交集了。”

“早就是陌路了,不是嗎?”老鬼轉過身,看著前方一片交織著的電光,“來,讓我們看看這個普通的旅行者,面對所有的真相時,會怎樣選擇。”

“有人。”連川停下了。

甯穀跟著也停下了腳步,往前看過去,只看到了閃動著幾乎已經把通道上方都遮掉了的電光。

“在哪?前面嗎?”他問。

“嗯。”連川應了一聲。

“是團長和李向嗎?”甯穀有些急切地追問。

“還有一個,”連川說,“像是老鬼。”

“他們抓到了老鬼?”甯穀聲音立刻揚了揚。

“怕是反過來的,”連川慢慢蹲下,低頭調整著自己的狀態,“甯穀。”

“嗯。”甯穀看著他。

“老鬼如果能同時制服團長和李向,還能控制他們,”連川說,“我現在的狀態肯定是對付不了的。”

“有我呢。”甯穀說。

“逢賭必贏嗎?”連川問。

“剛才沒讓你贏嗎?”甯谷有些得意,但很快又補充了一句,“不行的話你可以再甩我四刀。”

連川笑了笑。

甯穀愣住了,過了兩秒才猛地蹲了下去,手撐著地,偏著頭往連川臉上看著:“我是不是聽到你笑了?”

“很奇怪嗎?”連川說。

“我一直以為你沒有笑這個功能呢?”甯穀盯著他的臉,“你再笑一個?我剛沒看到。”

“原住民的攻擊速度很快,對聲音判斷精准,有融合能力,”連川沒有接他的話,臉上不僅沒有笑容,還又恢復了面無表情,“老鬼會有這些特點,但他作為旅行者的能力是未知。”

“嗯。”甯穀點點頭,“你還有話這麼多的時候。”

“我以前不跟傻子搭檔,”連川說,“不需要解釋這麼多。”

甯穀盯了他一會兒:“還有什麼要交待的嗎?”

“從這裡,到他們所在的位置,是四百米,”連川說,“老鬼如果要攻擊,可能只有二百米的距離讓你回憶之前能力是怎麼激發的。”

“明白了。”甯穀沉下了聲音。

連川的這句話一下把他拉進了有些不安的現實裡。

他需要在無法完全明白自己能力到底有什麼,到底怎麼激發的情況下,迎接有可能到來的苦戰。

“你要無所顧忌,”連川站了起來,開始慢慢往前走,“忽略代價,活著。”

兩個身影剛在電光中出現的時候,老鬼就揚起了手。

“回頭——”團長爆發出一聲怒吼,“甯穀——回頭——”

隨著他的吼聲,地面上的黑鐵碎屑被老鬼卷起,揚到高空,裹上了電光,以極高的速度沖向了甯谷和連川。

連川躍起,手猛地揮起,一片藍光在空中織出了一張網。

黑鐵碎屑被擋在了藍光之外,飛濺出一陣黑霧般的碎末。

甯穀舉起了左手。

二百米,他從來不知道二百米是這麼短的距離。

短到腦內一片空白。

連一個畫面都無法描繪。

一個念頭都無法閃現。

但他沒有別的選擇,他已經看到了被鐵鍊貫穿了身體的團長和李向,聽到了團長聲嘶力竭地吼聲。

老鬼再次揚起手。

第二波裹著電光的黑鐵碎屑撲向他們。

幾乎遮天蔽日。

連川再次躍起,但藍光明顯已經無法完全擋掉這一輪攻擊。

甯穀看著碎屑從藍光的間隙中帶著尖嘯穿過。

“去死。”他咬著牙。

碎屑到了眼前,擦著他的臉飛過,帶起讓人心悸的疼痛。

連川身影閃到了他面前。

碎屑消失了。

連川被黑鐵碎屑穿透的身體重重撞到甯谷時,像是撞開了疼痛的開關。

連川?

連狗!

走吧,旅行者甯穀。

我不回頭。

我可以賭。

逢賭必贏。

你要無所顧忌,忽略代價……活著。

參宿四,喚醒。

49

連川擋掉的黑鐵碎屑盡數打進他的身體。

他左腿慢慢跪到了地上。

清理隊的制服只是減緩了碎屑的速度, 沒能阻擋住。

而站在連川身後的甯穀,依舊舉著手一動不動,低著頭沒有往這邊看過一眼。

“老鬼!”李向拉動著鐵鍊, “可以了, 他們沒有辦法反抗了。”

“那個鬣狗, 是誰?”老鬼沙啞的聲音裡帶著疑惑,“他還沒有倒?”

“他已經受傷了,”李向說,“甯穀的能力也沒有激發。”

“有一點點……”老鬼緩緩揚起手臂, “奇怪。”

“老鬼!”團長開口,“我們可以商量。”

“他們都還沒有倒下……”老鬼不知道是在跟誰說話, 像是自己, 又像是跟團長和李向。

“甯穀!跑啊——”李向嘶吼著用盡力氣想要喊醒似乎已經陷入另一個世界的甯穀。

“甯穀!”老鬼的手臂猛地揚到了頭頂,這一次沒有飛起的黑鐵碎屑,而是電光。

老鬼直接利用了兩邊閃動著的電光。

無數像是被截成了小斷的電光從兩側電光裂縫中被剝離, 密密麻麻地飛向了通道那一頭的兩個人。

團長肩上的鐵鍊因為他的拖拽,一環環地從傷口裡滑過,卻無法掙脫。

他眼睜睜地看著連片的電光向前飛去。

對面的兩個人,即將在他的眼前化為灰燼,意識消散在黑霧裡, 身體消失在狂風中, 不再有任何痕跡。

對不起。

對不起,孩子。

電光壓到面前的時候,一直沒有動的連川抬起了頭。

“收到。”

他的聲音不高,卻依舊在風裡聽得清清楚楚。

說出這兩個字的同時他躍到了空中,迎著電光沖了進去。

像是包裹著一層無法滲透的空氣,因為速度驚人, 電光還沒有碰到他的身體,就已經被氣流帶向了身後,再被捲進亂流裡,炸出一片金光後消失。

“那是……”老鬼聲音裡全是吃驚,回手防禦的時候,連川已經到了眼前,瞳孔裡細細的銀色裂紋清晰可見,“參宿四……”

這一瞬間團長的呼吸都有些停頓。

連川的確是參宿四,這一點他沒有懷疑。

但參宿四在鬼城被喚醒,卻是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的。

連川是主城最強的武器毋庸置疑,而參宿四能在非實驗室環境被喚醒,證明了連川能成為最強武器的原因,是他強大到無法控制卻又完美自控的精神力。

而讓團長更無法想像的……

是能在非實驗室環境裡,喚醒參宿四的那個人。

老鬼沒有任何反應時間。

面對參宿四,反應時間只能來自於提前判斷。

參宿四沒有武器。

但連川揚手揮向老鬼時,一根閃著寒光的銀色的椎刺突然像是從手臂的另一側穿透,猛地從皮膚下穿出,在老鬼防備之前刺入了他的肩胛骨。

老鬼晃了一下,腳猛地往地上一跺。

像是有什麼無形的東西從地面之下衝破束縛,四周地面上出現了一片小洞。

連川一腳蹬在老鬼胸口,借力向上方躍出了無形的包圍圈。

地洞裡鑽出的,是無形的觸手,只在包裹住了老鬼身體時才會顯出一團細細的水沫,擋掉進攻的同時能迅速修復一部分傷口。

老鬼的能力在旅行者裡算是頂尖,甚至比主城很多實驗體都要強。

團長看著連川從空中急速落下,膝蓋頂著老鬼的防護水沫,穿透膝蓋而出的椎刺一路向下,劃開老鬼的防護……

心像是被死死揪了一把。

老鬼跟他們早已陌路,但依舊是記憶裡能交出後背的戰友,是曾在絕望和恐懼裡一起掙扎依靠過的同伴。

而他們的敵人,所有旅行者心中的惡夢,現在卻是唯一能從老鬼手裡救下甯穀的人。

這樣的一場戰鬥,團長不知道應該期待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參宿四的進攻沒有留下任何空隙和破綻,劃開防護的同時肘部穿透而出的椎刺已經紮穿了老鬼的另一側肩胛骨。

而在第二波無形的觸手鑽出地面時,參宿四又已經躍向空中。

“跑吧,”李向說,“跑吧老鬼……”

參宿四沒有殺掉老鬼的打算,如果要殺,第一刺就可以直入心臟了,他現在只是在一步步瓦解老鬼的攻擊能力。

老鬼喘著粗氣,發出了一聲低語。

一連串喉音過後,四周的狂風裡出現了回應。

老鬼在召喚原住民,他的小朋友們。

在連川第二次劃破他的防護時,無數的原住民從電光另一邊沖了進來,灰白色的皮膚上佈滿黑色的傷痕。

所有的原住民都撲向了老鬼。

連川掃開一片原住民向後躍出,落在了地面上。

一個原住民撲到了老鬼身上,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

很快老鬼就被原住民團團包裹住,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灰白色的圓球。

這個圓球壓過旁邊最窄的縫隙,在一片電光的爆裂聲裡,滾進了黑霧中。

“你看到了嗎?甯穀?”

四周都是黑色的。

沒有風,沒有光。

也沒有人。

甯穀獨自站在黑暗裡,唯一能體會到的感受,只有疼痛。

他的手指因為疼痛而不斷地微微顫抖著。

這是老鬼的聲音。

“你終於還是選擇了團長一樣的路,只是你比他們計畫裡的更完美……”

“我不知道團長選擇的是什麼樣的路,我只是選擇了活下去的那一條。”

“用這樣的方式活下去,是必然……去問團長,你身體裡有什麼……你知道真相的時候就會明白,你走哪一條路,早有安排……”

“我走我自己要走的路。”

老鬼發出了笑聲。

在無盡的黑暗裡沉悶而遙遠。

甯穀指尖漾起了一圈透明的波紋。

接著又是一圈。

金色的光芒緊著著輻射而出,瞬間鋪滿了四周。

穿過團長和李向肩頭的鐵鍊在這一瞬間裡發出了細細的幾聲叮響,碎成了幾片,掉在了地上。

“甯穀!”李向捂著肩往前沖了幾步。

連川站了起來,攔在了他們中間。

對視了兩秒之後,連川讓到了一邊,李向沖到了甯穀面前。

甯穀舉著的左手這時才慢慢放了下來。

“有沒有受傷?”李向問。

“我身體裡,”甯穀看著他,臉上的表情有些茫然,視線也有些飄,“有什麼?”

“先回庇護所。”團長走了過來。

甯谷盯著團長,又移開視線,快步走到了連川面前,盯著他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的好幾個黑色傷口,在破了口的制服下清晰可見。

“沒事,”連川說,“我要休息。”

“好。”甯穀說。

被老鬼和原住民壓開了一條破口的電光裂縫四周,還能聞到淡淡的焦糊味,那是狂風都還沒能吹散的,原住民的皮膚在電光中化為灰燼的氣味。

原住民在某些方面,的確比所有人都更適合這個惡劣的生存空間,旅行者一碰就消失的電光,他們卻能衝破。

穿過這個缺口,往回沒有繞多遠,就看到了黑霧中一片星星點點的冷光瓶。

是林凡帶來的旅行者們。

“團長!”

“是團長和李向!”

隊伍一下亂了起來,所有人都向前湧過來。

團長舉了舉手臂:“保持警戒,所有人回庇護所,不要掉隊!”

旅行者們爆發出一陣歡呼作為回應,隊伍又迅速集結,向來時的方向湧去。

林凡和團長之間沒有任何交流,只是對視了一眼,便各自往回。

甯穀覺得自己整個腦袋都很沉,像是被扣在了鐵桶裡,聲音聽不真切,看東西也帶著虛晃。

不想說話,也不想思考。

轉頭看了一眼連川的時候,這種狀態才因為不安慢慢消失。

“你是不是……”他看著連川。

那種致命的傷,就算是連川,就算是被喚醒的參宿四,也不太可能輕易扛下來。

連川臉色嘴唇都有些失色,這是哪怕因為限制器的存在會直接睡死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過的。

“我背你。”甯穀說。

連川看了他一眼。

這種時候就不要講面子了。

甯谷打算在連川拒絕的時候教育一下他,在鬼城,能向旅行者學的東西有很多,比如不要臉。

但連川什麼也沒說,直接停下了。

也不知道這是要背還是不要,甯穀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彎了彎腰擺了個馬步。

連川倒在了他後背上。

非常重!

甯穀怎麼也沒想到這人能有這麼重。

雖然不想說話,但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你怎麼這麼沉?”

連川沒有說話,胳膊從他肩上垂下,似乎已經暈了過去。

甯穀只得咬牙背起了他。

這一路有點漫長,為了不引來原住民,所有的人都保持著沉默,安靜地從舌灣深處的濃霧裡穿行而出。

甯穀看著遍地的裂痕和不斷竄出的電光,心裡說不出的難受。

而看到那道從舌灣一直劈到金屬墳場的裂縫時,更是有種深深的不安。

也許所有的人都曾經或多或少因為不知道何時會到來的這一天擔憂過,旅行者的瘋狂肆意,也許就是建立在這種“不知道哪天就會消失”的不安之上。

唯有自己。

二十多年活在迷霧裡。

好奇的一切都沒有答案。

而所有的事被揭開時,又是這樣猝不及防毫無退路。

甯穀沒有回庇護所,背著連川直接去了瘋叔的小屋。

李向想跟上去說點什麼,被團長攔住了。

“他會來找我。”團長說。

李向沒有出聲。

“你們先去醫療所處理一下傷,”林凡走了過來,“這個傷沒法自愈。”

“你過來的時候碰到老鬼了嗎?”團長看著他。

“沒有。”林凡說,“我以為他死了。”

“本來是會死,”團長說,“但是參宿四放過了他。”

“參宿四?”林凡吃驚地看著他,又迅速轉頭看向甯穀離開的方向,“怎麼可能?連川精神力再強……”

“是甯穀喚醒了參宿四。”團長說完徑直往前走了。

治療所很安靜,因為沒有碰到原住民,所以也沒有人受傷。

團長坐到椅子上:“你有沒有跟甯穀說過什麼?”

“比如?”林凡沒有直接否認。

“比如他身體裡有什麼。”李向說。

“沒有,”林凡拿出了藥劑,“這個應該你來說。”

“他知道了。”團長說。

林凡的手在空中停頓了一會兒,把藥劑倒在了團長肩膀上:“他跟老鬼見過,不是麼。”

“那時老鬼沒有機會告訴他,”團長說,“如果說了,他不會到剛才那樣的情況下才突然問起。”

“剛才他跟老鬼有交流嗎?”林凡又問。

“沒有。”團長說。

連川沒有暈過去,只是看上去非常疲憊,靠在躺椅上。

“我有話問你,”甯穀看著他,“你現在能說話嗎?”

“問。”連川說。

“剛是不是喚醒參宿四了?”甯穀想要確認。

“是,”連川看了他一眼,“我以為你知道。”

“我什麼都沒看到,”甯穀蹲到他旁邊,“我全程都在黑暗裡,但好像不是你的記憶或者意識。”

“怎麼判斷出來的?”連川偏過了頭。

“老鬼跟我說話了,”甯穀說,“他沒說話對嗎?”

“嗯,”連川閉了一下眼睛,“你的能力,有些出乎我預料。”

“我不想要這樣的能力,”甯穀坐到了地上,靠著後面的桌腿,“很痛苦。”

“老鬼跟你說什麼了?”連川問。

“他讓我問團長,我身體裡有什麼。”甯穀看著他,“我身體裡有什麼?”

連川沒有說話。

“你現在能照顧自己嗎?”甯穀站了起來,“我要去找團長。”

“我沒事。”連川說。

“我回來的時候給你拿點藥,”甯谷在瘋叔的箱子裡翻了翻,找出了幾件衣服穿上,“還有吃的。”

“嗯。”連川應了一聲。

甯穀沒有再停留,甩上門走出了瘋叔的小屋。

團長和李向傷得不輕,能把他倆限制住的那條鐵鍊帶來的傷,不是在小屋裡養養或者用旅行者的能力就能恢復的。

甯穀直接去了醫療所。

推開門看到屋裡的三個人時,他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關門。”林凡說。

甯谷關上了門,走到了屋子中間。

團長和李向都脫掉了上衣,肩上的黑色貫穿傷觸目驚心,藍紫色的藥劑像是產生了什麼反應,在傷口上不斷地冒著細小的泡沫。

“我身體裡有什麼?”甯穀問。

“齊航的碎片。”團長說。

這句話說出來,屋裡沒有了別的聲音,林凡和李向都沒有再開口。

一個深埋了多年的秘密,哪怕是他們都知道,在如此直白地被說出來的時候,帶來的未知的不安,依舊是新鮮的。

“在哪?”甯谷聲音全啞了,帶著顫抖。

“你後腦是不是有個小傷口。”團長輕聲說。

“……是,”甯穀慢慢抬起手,手指落在了自己後腦勺上,抖得厲害,“你告訴我的,這是我小時候磕傷的……你說是我摔到地上磕傷的……”

“我們沒有更好的地方,能夠存放這個碎片,”團長站了起來,走到甯穀面前,“我……”

“別靠近我。”甯穀看著他。

“我們並不想傷害你,”李向說話稍微有些吃力,“甯穀,當時的確是沒有別的辦法。”

“為什麼是我?”甯穀問,“為什麼選擇我?”

團長和李向都沉默了。

“我是誰?”甯谷問,“我父母是誰?他們在哪?你們是保護了我二十二年,還是保護了齊航的碎片二十二年?”

“我是誰?”甯穀看著屋裡的三個人,“誰能告訴我?”

50

黑鐵荒原在燃燒。

一道深不見底的裂縫, 從看不到盡頭的荒原深處一路爆裂而來。

仿佛來自深淵的烈火從裂縫中不斷竄出,夾雜著熔化的金屬,像末日慶典上一場精彩絕倫的焰火表演。

比主城任何一次慶典日上的焰火都更震撼。

“多久能把主城切成兩半?”福祿看著遠處的火光。

“早呢。”九翼說。

雖然能看清火焰, 能聽清爆裂, 空氣裡的溫度也明顯上升, 但這條裂縫一夜之間出現在黑鐵荒原之後,就沒有再向前推進,也沒有變得更寬。

像一個不完整的死亡預告。

貼出了你必死的海報,卻沒有給出上演的日期。

“甯谷會不會真的是救世主?”壽喜說, “他說主城分你一半,主城就真的要分成兩半了。”

“要哪一半呢?”福祿有些期待。

“當然是失途穀這邊的一半, !”壽喜說, “老大離開失途穀就死了。”

“也不是就死了,”福祿蹦了蹦,“是會變成空氣, 像詩人那樣。”

“詩人是意識,”壽喜說,“看不見也摸不著。”

“那就是齊航那樣,”福祿說,“可以看見挺好, 看不見太傷感了。”

“老大, ”壽喜湊到九翼身邊,“你喜歡哪種?”

九翼轉過頭看著他倆,過了好幾秒才吼了一聲:“我想活著!”

“活著——”福祿壽喜一起跟著喊。

誰不想活著呢。

九翼的視線慢慢移向主城,看著因為火光的強烈對比而顯得有些暗淡的光刺,如果有出口,那麼光刺之下, 都是可以活下去的人。

無法離開的人,跟著這個無望的世界,坍塌熔化。

誰不想活著呢,哪怕是放棄身體。

活著對於九翼來說,要比主城那些人簡單得多。

我思,我想,我就是活著。

“車怎麼還不來。”九翼說。

“鬼城會不會已經沒了?”福祿說。

“獰貓這幾天還在附近嗎?”九翼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在,”福祿說,“我去缺口的時候還碰到它了。”

“它在缺口幹什麼?”九翼問。

“撓耳朵。”福祿回答。

“……除了撓耳朵呢?”九翼又問。

“舔毛。”福祿回答。

“你下去!”九翼吼。

福祿壽喜和幾個小蝙蝠一起從旁邊的入口跑回了失途穀。

獰貓也在觀察黑鐵荒原的變化,最近在失途谷黑鐵荒原的幾個出口經常能看到它,不過九翼沒跟獰貓交流過。

以前他只在慶典日才會到地面上來透透氣,看看主城又衰敗了多少,獰貓他一共也沒見過幾次,見到了肯定也是要跑的。

現在連川不在主城了,見到獰貓也不用害怕了。

九翼往主城的方向又看了看,站起來往出口走過去。

失途谷才能給他安全感,龐大而狹小,熱鬧而冷清,每一個人都活著,每一個人都死了。

踏實。

“這幾天裂口資料都沒有變化?”陳部長看著螢幕。

“沒有,”春三抱著胳膊,手指在下巴上輕輕敲著,“地下監測也沒有異常波動。”

“參宿四那邊呢?”陳部長問。

“作訓部今天一早已經切斷了參宿四的資料傳輸,”春三看了他一眼,“不再跟我們共用了。”

“晚了吧,”陳部長倒沒有太多吃驚,“高層都已經知道了,參宿四精神力嚴重洩漏。”

“也不準確,洩漏也得有個方向,漏到哪裡去了?”春三笑了笑,“完全探測不到的洩漏不叫洩漏,叫消失,參宿四正在消失。”

“怎麼這麼高興的樣子。”陳部長皺了皺眉。

“沒什麼,”春三轉身往門外走,“我出去走走,兩天沒有休息了。”

“注意安全,”陳部長看著她,“帶兩個人。”

“沒關係,”春三回過頭,又笑了笑,“誰知道我是誰呢?”

陳部長歎了口氣,扭頭繼續看著螢幕。

春三是笑著走出城務廳大門的,她並不想表現得這麼明顯,但實在忍不住。

她覺得陳部長應該能想到她為什麼這麼高興,比起坍塌也許已經開始,連川可能已經獲得了參宿四的精神力,能讓她忘卻一切絕望。

巨大的裂口出現在黑鐵荒原上的那一刻,無論是不是預示著距離最後一天已經進入倒計時,對於主城來說,都是坍塌的開始。

因為旅行者衝擊而被大規模破壞的C區屏障,完全失去了作用。

主城還能控制的地區,只剩下了AB兩區,所有的武力都集中在了A區的各個路口,而B區之外,已經陷入了一片混亂。

人們在絕望裡爆發出的生命力比任何時候都要強。

那些平時見到巡邏隊就會拉上窗簾的人們,正在B區以外肆意享受“最後的日子”。

“走不走?”李梁站在已經被砸碎了的吧台前,看著光光,“我和路千把你先送回去。”

“不走,”光光靠著牆,歪了歪頭,“我為什麼要走?”

“太危險了,”李梁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旅行者就會來,到時只會更混亂,城衛駐點的人數已經不到從前一半,巡邏隊也放棄B區以外了,旅行者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

“然後呢?”光光問,“按這個速度,過不了多久,B區也會守不住,最後是A區,城務廳,內防,作訓部……還能退到哪裡去?”

李梁看著她,沒有說話。

“為什麼這麼擔心我?”光光也看著李梁,“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也不是,只是有好感,咱們認識很久了,”李梁說,“但是到喜歡的程度還需要時間。”

“哦?”光光笑了。

“所以你要不要試一下活得久一點?”李梁說。

“不,”光光走了過來,胳膊撐著只剩了半邊的吧台,“我只要知道未來的某一天,有一個人會喜歡我,就可以了,我想活著,但更想自由地死掉,我有足夠的勇氣去享受我所有的經歷。”

李梁過了很長時間才開口:“清理隊現在每天會有兩次C區的任務,我會過來看你。”

“如果我沒有死,就在這裡。”光光點點頭。

李梁走出光光的娛樂店,路千跨著A01在門外等著他,武器全部處於開啟狀態。

街上的景色都已經變了樣子,時常會給人一種身處D區邊緣的錯覺,人們對鬣狗的仇恨變成了無懼死亡的勇氣,他們經常會遇到襲擊。

失途谷出口的城衛已經撤防,蝙蝠的自製武器可以輕易流入主城,殺傷力還不小。

“你是不是留了武器給光光?”路千問。

李梁看了他一眼。

“龍彪昨天清庫的時候發現我們倆的武器少了一件,”路千說,“是非綁定裝備。”

“你怎麼跟他說的?”李梁跨上自己的車。

“忘記報備任務損耗了。”路千說。

“哪次任務的損耗?”李梁問。

“龍彪說他去錄入。”路千說。

李梁笑了笑沒說話。

“都沒意義了,不是麼,”路千說,“是真還是假。”

“我們還有任務,”李梁戴好護鏡,接收了任務資訊,“DD8,非法闖入,這些是真的,出發。”

“是。”路千回答。

甯穀坐在地上,低著頭背對著連川,撥開頭髮:“能看到嗎?”

“看到了。”連川看著他後腦勺上的那條小傷口,整齊的切口,除非磕在刀上,否則不會這麼平整。

“我一直想知道我是誰,我父母是誰,在哪裡,”甯穀聲音很低,“團長他們對我那麼好,雖然也會懲罰我……但是從來也沒有真的對我怎麼樣,我一直覺得,我的父母,一定是很厲害的旅行者,很重要的人……”

連川看著他的傷口,聽著他說。

“但是團長說,”甯穀輕輕吸了一口氣,“他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我只是……一個來歷不明的嬰兒,一個旅行者從黑鐵荒原上撿回來的嬰兒。”

甯穀轉過頭看著他:“我,只是一個棄嬰,可能只是一個不能在主城存在的非法出生。”

“不是。”連川回答。

“嗯?”甯穀看著他。

“你是旅行者,”連川說,“你的能力不僅僅來自齊航的碎片,你有自己的能力,非法出生裡不會有這樣的能力。”

“你確定嗎?”甯穀問。

“確定,”連川看了他一眼,“我清理過很多,回收非法出生時都會檢查資訊。”

“我都快忘了……你以前是殺人如麻的鬣狗。”甯穀說。

“齊航的能力是精神力傷害,絕對不可能喚醒參宿四,”連川說,“你可以控制。”

甯穀看著他。

“還需要我說嗎?”連川說。

“說。”甯穀說。

“以後不要感歎我話為什麼這麼多,”連川說,“我的話多少取決於聽的人腦子有多少。”

“我沒那東西。”甯穀說。

“你是旅行者的後代,”連川說,“你有你父母的能力。”

“群體控制麼,”甯穀低聲說,“我聽說過有,林凡剛才也提了,但是……那人早就失蹤了,我出生之前,只有他的傳說,錘子提到過,他們叫他E,我不可能是他的孩子。”

連川沉默了很長時間,似乎是在思考,但看不出來。

“你是不是不舒服?”甯穀問,“藥是不是沒用?”

“鬼城的醫療室,有沒有保存設備?”連川問,“休眠之類的。”

“……你想說E被藏起來了?休眠?”甯穀震驚。

“我想說的是你,”連川看著他,“一個合適的身體,能夠承受齊航碎片的身體,休眠等待找到碎片的那一天。”

“你閉嘴。”甯穀說。

連川沒再說話,靠回了躺椅裡。

“你是想說這件事不是團長,而是我父母的決定?”甯穀聲音抖得厲害,“你想說我父母在生下我的時候就決定了用我來存放齊航的碎片?”

“可能是我想多了。”連川說。

“你到底有沒有感情?”甯穀猛地湊到他面前,壓著聲音吼著,“你跟我說出這種猜測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我聽到是什麼感受?啊?連川?你是不是人啊?是不是啊!”

“我不在乎。”連川看著他。

“不在乎什麼?”甯穀難以置信地瞪著他。

“我是不是人,我不在乎,”連川說,“我可以接受我經歷的一切,因為沒有另一種選擇,選錯不一定會死,猶豫才會沒命。”

“我聽不懂!”甯穀吼。

“不要糾結這些,”連川說,“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他們要這樣決定你的路,沒有為什麼。”

“我是誰?”甯穀看著他,“我是誰?你告訴我,我是誰?”

“你就是你,”連川戳了戳他胸口,“你看到的是你,你聽到的是你,你記得的是你,你經歷過的是你,你活著就是你。”

甯穀盯著他。

“跟別人不一樣的那個,就是你,”連川說,“我是誰?前驅實驗體?連川?參宿四?都不是我,也都是我。”

甯穀還是盯著他。

“你能在這裡想這麼多,”連川閉上眼睛,“就是因為你是你。”

“沒有人能決定我的路。”甯穀說。

連川沒說話。

甯穀也沒再說話。

沉默了很長時間之後,甯穀皺著眉嘖了一聲。

連川睜開了眼睛。

“你說,我不會……”甯穀有些猶豫,“比瘋叔還老吧?”

“你不會真的是蝙蝠吧?”連川說。

“你什麼意思?”甯穀立刻瞪著他。

“瘋叔比團長都大,”連川說,“你就算跟瘋叔一樣大,團長在娘胎裡讓你休眠嗎?”

“……哦。”甯穀點了點頭。

“我不想說話了。”連川說。

“你可以不說。”甯穀說。

“你用用腦子。”連川說。

“你不是說不想說話了嗎?”甯穀躺到了地上。

連川沒再出聲。

“連狗我問你,”甯穀躺了一會兒又偏過頭看著連川,“你那些傷怎麼回事?藥應該是有用的,但是為什麼有些好了,有些沒好呢?”

連川不說話。

“哎,”甯穀坐了起來,“哎。”

“那是參宿四的攻擊視窗,可以恢復一些,但是沒有辦法完全好。”連川說。

甯穀腦子裡閃過夢裡看到的那個怪物,歎了口氣之後又躺回了地上。

“沒事。”連川說。

“習慣了是嗎?”甯穀問。

“嗯。”連川閉上眼睛。

“你就在這裡休息著,我晚些想去找瘋叔,”甯谷說,“他為什麼會混在地庫的那些旅行者裡?他會不會知道釘子在哪裡?他是不是還知道些什麼別的?”

“等我恢復一些。”連川說。

“你不用陪我,”甯穀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我可以不糾結我是誰,但無論是誰,可以安排我生,不能安排我死,我要弄清怎麼才能活下去。”

“嗯。”連川應了一聲。

“我是救世主。”甯穀說。

“……嗯。”連川睜開了眼睛,這個過於自信的結論讓他忍不住想要看看甯穀現在的表情。

“給你看個東西,”甯穀看上去很嚴肅,伸手在靴子內側的小兜裡摸了摸,“我在失途穀拿的。”

“偷的。”連川說。

甯穀看著他:“怎麼著?”

“是什麼?”連川問。

甯穀把一顆金屬小珠子放在手心裡,伸到了他面前:“那個黃花眼蝙蝠說這東西只有救世主能打開,我一捏就開了。”

連川拿起小珠子仔細看了看:“這上面有東西。”

“厲害,”甯穀說,“我很長時間才發現有東西,是小圓點,有些大有些小,一組一組,排列順序是一樣的。”

連川拿過旁邊的冷光瓶,湊近了仔細看著。

“你見過嗎?”甯穀問。

“像是密碼。”連川說。

51

沒有了睡眠艙, 連川做不到睡一覺就能恢復狀態,脖子上有著林凡能力的那個黑圈倒是沒有什麼影響,但頸後的限制器如果不拿掉, 他將無限期地像一個充不滿電的機器。

因為找不到小金屬珠子上密碼的破解方向, 連川睡了一覺, 從他醒過來到現在,甯穀都在瘋叔的小屋外站著,已經一個多小時了。

甯穀大概是不準備讓他一起去地庫找瘋叔,所以急切地想要找到控制自己能力的方法。

似乎不太容易。

連川能從門縫裡看到他一直舉著左手, 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輪流指天,還豎了很多次大拇指, 但都沒有成功。

連川想提醒他重點好像不應該是哪個手指……但想想又沒開口, 畢竟甯穀折騰的時間越長,他恢復的時間就越充足。

兩個小時之後,甯穀甩著胳膊回了屋, 一臉怒火。

連川閉上眼睛裝睡。

“別裝了,”甯穀說,“庇護所有人喊一聲你都能聽見,我這麼大動靜你還不醒?”

“庇護所真的聽不見,太遠了。”連川睜開了眼睛。

“如果真的像你說的那樣, ”甯穀還是一臉怒火, “我知道我父母為什麼拿我當個保險箱用了,他們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我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能力?”

“我不知道。”連川說。

“算了,”甯穀坐到桌子上,摸出了那顆金屬小珠子,低頭看著,“我休息一會兒就去, 有些事還是不能想得太多,越覺得要準備好,就越沒法準備好。”

“林凡有很多書,”連川說,“他可能知道這個密碼怎麼解。”

“我信不過他們,”甯穀說,“他們三個人,都有事情在騙我。”

連川沒有說話,這種感覺他並不陌生。

“其實我不恨他們,”甯穀看著小珠子,“我想了想,如果真的只是把我當個容器,也許根本不需要讓我像個人一樣長大,雖然不讓我去主城,但我在這裡有長輩,有朋友,有仇人,惹事生非打架鬥毆一樣沒少幹,跟所有的旅行者都一樣。”

“嗯。”連川應了一聲。

“只不過,他們有各自的路要走,所以選擇了有所隱瞞……他們都是真正的旅行者,能並肩戰鬥,也能分道揚鑣,”甯穀說完沉默了一會兒,“那我也一樣,我也是真正的旅行者。”

“你有什麼打算?”連川問。

“我想弄清所有沒有人給我答案的事,”甯穀說,“現在沒人再攔著我了,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想去地庫就去地庫。

……也不完全是這樣。

甯谷過了整整一天才重新站在了舌灣外面。

連川要跟著他,以他現在別說控制能力就連控制不住的能力都激發不了的現狀,想甩掉連川實在沒有可能,只能在小屋多待了一天,讓連川多恢復一天。

“他們還會在地庫嗎?”甯谷走進了不斷傳來電光爆裂聲的濃霧裡。

現在唯一的好處是冷光瓶不再是唯一的光源,電光附近比冷光瓶要亮,雖然依舊是散不掉的霧。

“還有地方能轉移那些人嗎?”連川問。

“不知道了,”甯穀說,“我在這裡二十二年,也就發現了一個地庫,更遠的地方也不敢去。”

“不用太擔心釘子,”連川說,“如果他在那些人裡,瘋叔會知道。”

“瘋叔也不見得就可信,”甯穀說,“如果他真經歷了不止一代主城……肯定比團長他們要狡猾得多。”

原住民不在附近了,連川完全感覺不到原住民的任何資訊。

他們躲到哪裡去了?這濃霧裡還有什麼?

“那天你為什麼沒有殺老鬼?”甯穀低頭看著腳下,“參宿四殺老鬼沒什麼問題吧?”

“留著他有用,他知道很多事,”連川說,“而且……”

“而且什麼?”甯穀轉頭看了他一眼。

“畢竟也是跟團長他們從主城一起打過來的旅行者,”連川說,“只要傷不了人就行,李向還在讓他跑。”

甯穀輕輕歎了口氣:“生死之交。”

圍住地庫的裂縫還是之前的樣子,電光牆一樣把路都阻斷了,他們繞到那天老鬼被原住民救走的缺口。

原本想著,缺口可能已經重新被電光佔據,需要重新找地方進去,但沒想到還沒走到位置,就看到了裂縫上放了一塊巨大的黑鐵。

被黑鐵阻擋的電光從兩側閃出,中間留出了一個能過兩三個人的空間。

甯穀沒有猶豫,從這個缺口跳了過去。

落地的時候,腳下踩到了什麼東西,哢的響了一聲。

他低下頭,看到了一個被踩扁了的小鐵盒子。

這是鬼城很常見的東西,用來裝各種小玩意兒,很多旅行者身上都有。

他撿起了盒子,打開了看了看,裡面只有一個小小的戒指。

“這是……”甯穀拿出戒指舉到眼前,“這是李向以前給幾個旅行者做的結婚禮物……”

“有人。”連川突然在他身側說了一句。

甯穀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卻沒有等到連川突然提著他閃開時的脖子一緊。

他沒有多想,下意識地向前傾了一下身體,左手一揚。

前方剛能看到逆著風的氣浪卷起的濃霧亂流時,他指尖金色光芒已經鋪了過去。

風裡有人很低沉地哼了一聲,像是被擊中。

甯穀震驚地保持著之前前傾的姿勢,甚至左手都還揚在空中沒有收回來。

“我幹什麼了?”他低聲說。

連川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向前沖了過去。

亂流已經消失,有人影在霧的那邊發動了第二次攻擊。

連川在空中側身,在攻擊到來之前已經到了這人面前,手指往他的咽喉上一壓。

“呃……”這人發出了艱難破碎的聲音。

“瘋叔?”甯穀吃驚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連川松了手。

“甯穀?”瘋叔也有些吃驚,“剛才是你?”

“是。”甯穀走了過來。

“真的是你,”瘋叔退後了兩步,上上下下打量著他,“你最終還是……”

“還是什麼?”甯穀盯著他。

“你還跑到這裡來幹什麼!”瘋叔回過神,“這人又是誰?”

“連川,”甯穀說,“主城殺人如麻冷血無情的鬣狗,你不認識?”

瘋叔看了連川一眼:“我又沒見過,我來鬼城以後就沒再回過主城。”

甯穀眯縫了一下眼睛,他判斷不出來瘋叔這話的真假。

“這個怎麼在你那裡,”瘋叔看到了他手裡的小鐵盒,伸手想拿,“這是鐵皮的。”

手還沒伸到一半,就被連川一把抓住了。

連川從甯穀手裡拿過小鐵盒,放到了他手上,再鬆開了他的手。

“鐵皮是誰?”甯穀問。

瘋叔把鐵盒打開看了一眼,又蓋好放到了自己兜裡,回頭看向地庫方向:“那裡面的一個旅行者,早就失蹤了。”

“那些人還在嗎?”甯穀一聽就有些急,“都沒事嗎?你有沒有看到釘子?”

“我正在轉移他們,”瘋叔皺著眉,轉身往地庫那邊走,擺了擺手,“你們走吧,地庫已經毀了。”

“你有沒有,”甯穀聲音一下沉了下去,“看到釘子。”

連川看到了甯穀指尖閃出的金色光芒。

“甯穀。”他叫了甯穀一聲。

瘋叔也回過了頭,視線落在了甯穀手上。

甯穀慢慢把手舉過頭頂:“釘子在哪。”

瘋叔過了一會兒才歎了口氣:“我把他拖過去了,他現在醒不過來。”

“帶我去。”甯穀說。

“幫我拖幾個人,”瘋叔說,“我帶你去。”

“現在帶我去。”甯穀說。

“地庫在熔化,”瘋叔看著他,“再不把人都弄走,就全沒了。”

地面的溫度跟之前的差不多,只是不冰了而已,但走近地庫的時候,就能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熱浪。

“這是……怎麼了?”甯谷跟著瘋叔跳下了已經塌陷的地庫。

“周而復始而已,”瘋叔說,“沒什麼奇怪的,動作快些。”

周而復始。

甯穀不太明白,但現在也顧不上追問。

地庫還有不少倒在地上,看上去像是睡著了的旅行者。

“只帶走旅行者,”瘋叔說,“那些感染了的活不了了。”

感染了的,是指看上去像是旅行者,但皮膚和眼睛都是灰白色的人。

“感染了什麼?”甯穀拖起兩個旅行者,舉給了上層的連川,連川拖著兩個旅行者的領子瞬間消失了。

“主城帶回來的實驗體,原料是原住民,”瘋叔拖著兩個旅行者有些喘,“一直以來,他們送來的實驗體無論實驗能不能完成,時間一到都會啟動自毀……但那個實驗體沒有自毀,不知道是出錯,還是主城的安排,總之它像病毒一樣,感染了原住民……被感染的會發狂,然後溶解……你別站著不動!”

甯穀趕緊又拖起兩個旅行者:“旅行者也會被感染?”

“被感染的原住民是媒介,”瘋叔看了看他,“你有幾次去舌灣的時候,我都覺得你也會被感染……還算命大。”

“你早就知道?”甯穀停了手,“也不告訴我?”

“我只想當個旁觀者。”瘋叔說。

“旁觀?觀什麼?觀我死?”甯谷簡直難以置信,“老瘋子,我對你不錯吧,幫你弄吃的,幫你搶物資,你就這麼對我?”

“我能做什麼,”瘋叔說,“我讓你不要去主城你都不聽,讓你不要去舌灣,你會聽嗎?鬼城惡霸連團長都管不住……”

甯穀一肚子問題想問,但瘋叔喘得厲害,拖著人啃哧啃哧的,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裝的,他也只好先把人都弄出來。

有連川在,動作就快了不少,人拖出地庫,交給連川,拖到裂縫那一邊先放著。

甯穀把最後兩個旅行者拖出來的時候卻沒看到連川,他把人拖到黑鐵旁邊,看到連川站在黑鐵的另一邊。

“接一下。”甯穀說完往他那邊看了一眼,頓時愣住了。

電火裂縫的那一邊,有一個巨大的灰白色大球。

“老鬼?”他頓時一陣緊張,跳了過去。

“沒事,”連川攔了他一下,“他現在沒有攻擊力。”

“他是來帶路的,”瘋叔把旅行者拖出來,“幫著把人運過去。”

甯穀看著老鬼。

老鬼只剩了一張臉還露在外面,身體完全被包裹在一團互相緊緊抱在一起的原住民中間,看上去非常詭異,跟原住民像是某種共生體。

“就這些了,”瘋叔說,“都救出來了。”

連川突然轉頭看了看四周,跟甯穀目光對上的時候,他低聲說了一句:“很多原住民。”

老鬼張了張嘴,發出一串低低的喉音。

黑霧裡沖出來了幾個原住民,抓起地上躺著的旅行者,又重新沖進了黑霧裡,接著更多的原住民沖了出來,拖起地上的旅行者。

“要看釘子的話,”瘋叔看了看甯穀,“就跟上。”

原住民拖走旅行者的方向,不是舌灣的深處,而是更遠的地方。

那邊什麼都沒有,甯穀一直覺得,盡頭是邊界,但似乎永遠也到不了。

他有些著急,瘋叔在旁邊跑得非常像個老人,雖然很多時候他都不覺得瘋叔年紀大,但現在感覺瘋叔是真的老了……

如果只有他和連川,他可能就讓連川拉著他走了,但連川已經拖了一堆人,不可能再讓他拖著自己和瘋叔兩個人。

“我背你吧,”甯穀說,“你是不是跑不動了。”

瘋叔連一秒鐘停頓都沒有,直接跳到了他背上,胳膊往他脖子上一勒,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哎……”

甯谷簡直無語,只能拽著他胳膊,繼續往前跑。

“你多大了?”他邊跑邊問,“有70了嗎?”

瘋叔在後頭笑了起來:“我看上去這麼年輕嗎?”

“那是多少歲?”甯穀愣了愣。

“記不清了,”瘋叔收了笑聲,語氣裡有些感慨,“老到記不清了……”

“大概呢?”甯穀問。

“一兩百吧……”瘋叔說。

“放你的屁。”甯穀說。

“不信?”瘋叔又愉快地笑了起來,“你見過旅行者死嗎?”

“見過。”甯穀說。

“老死的見過嗎?”瘋叔又問。

甯穀愣了。

一直沉默著的連川也轉過了臉。

“旅行者被趕到鬼城多久了?”瘋叔說,“你小時候看到的那些老頭子,現在什麼樣?”

還是那樣。

他小的時候地王就是老奸商,現在還是老奸商。

他小的時候瘋叔就是老瘋子,現在還是老瘋子……

“沒有人能看到開頭,也沒有人能看到結束……”瘋叔像是自言自語。

裹著老鬼的灰白大團子一直向前滾動著,拖著旅行者的原住民也一直在往前跑。

甯穀不知道還有多遠,也沒功夫去想。

他滿腦子都是瘋叔的那幾句話。

他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也沒有任何人提起過的問題。

所有人都會死,旅行者也不在乎生死。

但所有人對死亡的定義,似乎都沒有考慮老死。

也許從他們出生那天開始,就知道毀滅就在不遠的地方,他們還來不及死,就已經死了。

“瘋叔。”甯穀聲音很低。

“嗯?”瘋叔應了一聲。

“你從哪裡來?”甯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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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