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哲/解藥

主角:江予奪,程恪

互攻,兩個有傷口的人互相治療、救贖的故事。被趕出家門的大少爺,跟混混老大三哥不打不相識,又碰巧租了三哥的房子,生活殘障的少爺常找三哥求救,三哥有嚴重的精神疾病,自己不願承認,為了保護少爺不被牽連,對少爺照顧很多,讓少爺忍不住動心開撩,三哥後來為了少爺,終於下定決心面對治療,

 

1

  「廢物!」

  程恪坐在路邊的台階上,頂著北風,從兜裡摸出一根菸叼著。

  這是他離開家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應該是老爸……不,應該是全家人對他最後的評價。

  廢物。

  程恪點了點頭,覺得這個評價還是很中肯的。

  在進行了低頭,胳膊圈臉,扯外套遮臉,以及轉身背風等各種點煙姿勢都沒能把嘴裡的煙點著之後,他把打火機扔到了路邊的草叢裡。

  「去你媽的。」程恪說。

  連個煙都點不著的廢物。

  不過煙還是要點的,畢竟如他這般沒用的廢物,兩年了也沒能把煙戒掉,更不可能在這種時候順勢戒菸。

  程恪看著火機消失的那個草叢。

  枯草有點密。

  還種著不知名灌木。

  他想像了一下自己蹲那兒盲摸然後摸了一手莫名其妙的東西……

  程恪往四周看了看,這會人倒是挺多,來來往往的人在被風捲起的黃葉裡腳步匆匆地走過。

  他一直都很閒,一直也體會不到這種走在路上連跟人對掃一眼的時間都沒有的狀態。

  過了能有五分鐘,他終於跟一個剛扔了菸頭的小夥子眼神交匯了半秒。

  「哥們兒,」程恪攔住了他,「借個火。」

  「哦。」小夥子掏出了打火機。

  啪。

  嗒。

  咔。

  啪。

  小夥子專注地一下下按著打火機,程恪安靜地叼著煙,摒住呼吸等待。

  就在他感覺自己馬上就要憋過去了的時候,打火機的腦袋咔的一聲飛了出去。

  程恪抬眼看著小夥子。

  「不……好意思啊,」小夥子非常尷尬,「我剛點煙還是好的呢。」

  「辛苦了,」程恪點了點頭,倒了兩口氣,「謝謝。」

  小夥子快步離去,程恪把煙放回了兜裡。

  順便又在兜裡撈了兩把,確定自己兜裡除了這盒煙,再沒有第二樣東西了。

  手機,錢包,全都跟著那聲「廢物」一塊兒留在了家裡。

  那個大概再也不會回去的地方。

  他走回草叢邊站著,隔著枯草和灌木杈子往裡頭看了一會兒,並沒有看到之前扔進去的打火機,只看到了兩團紙巾。

  他轉身往旁邊的一個小超市走了過去。

  程恪的菸癮並不大,但人就是這麼奇怪,煙和打火機都在手邊,他興許一天也不見得碰一次,可一旦自己想抽的時候抽不成,就跟犯了什麼病似的不能忍。

  「晚上好。」收銀台的小姑娘打了個招呼。

  「晚上好。」程恪走過去,從收銀台上放著的兩排打火機裡抽了一個出來。

  在小姑娘還沒反應過來問他是不是要買的時候,他已經完成了點煙以及把打火機放回原處再推門走出去的一系列動作。

  行雲流水。

  這輩子臉皮最厚的一次操作就這麼順利完成了。

  坐在街邊的鐵椅子上抽完一根菸,程恪站了起來,透過屁股一直涼到後腰的寒意讓他嘆了口氣。

  他看了一眼手錶,九點多。

  他沒有戴錶的習慣,這塊積家是程懌上月送他的,他挺意外,想著也許這是他們兄弟倆關係緩和的開端,也就一直戴著了。

  只是沒想到會有更意外的事在等著他,一個月之後他就被老爸親自趕出了家門。

  而他之前的想法,應該只是個尷尬的誤會。

  這裡頭有程懌多大的功勞,到底有多大一口鍋扣在了他身上,他沒去細想,也不打算再想,他甚至沒有問一句怎麼回事。

  就像老爸說的。

  你已經沒用到了連一句為什麼都不知道從何問起了嗎!

  啊。

  是的。

  生意上的事他沒興趣,非逼著他跟程懌一塊兒干,他感覺自己在程懌跟前兒跟個打雜的沒什麼區別,也就是廢物了這麼多年想讓老爸臉色好看些而已。

  他還真不知道從何問起,只是覺得意外。

  相比這件事到底是怎麼了,現在全身上下什麼也沒有,該去哪兒待著才是更迫切需要知道答案的事。

  程恪順著路往前走,這會兒劉天成應該在店裡,離這兒不算特別非常遠,溜躂著過去也就……一小時吧。

  走了一陣兒,風大了起來,街上的人開始變得稀少,路兩邊的燈紅酒綠開始了。

  身後傳來一聲短促的喇叭響。

  程恪沒回頭,繼續走,一輛紅色的跑車從他身邊開過,在他前頭兩三米的地方停下了。

  是程懌的邁巴赫。

  這車他這陣兒總開,快把司機都開失業了,所以他非常熟悉這車,不用聽發動機,也不用看車牌,聞聞尾氣就知道,一股子憋屈味兒。

  副駕的車窗放了下來,程懌探出半張臉:「去哪兒?」

  「天堂。」程恪回答,接著往前走。

  「我送你?」程懌說。

  「別太有自信了,」程恪停下了,「沒準兒您是往下走呢?」

  「無所謂,」程懌笑了笑,從車窗裡遞出一個錢包來,「給,你落家裡了。」

  程恪沒說話,伸手把錢包接了過來。

  只有錢包,沒有手機。

  「你手機在屋裡,我沒進去。」程懌說。

  「哦,」程恪掃了他一眼,「那我錢包是自個兒從屋裡溜躂出來的是吧?」

  「錢包是從你放客廳的那件外套裡拿的,」程懌說,「你還要拿什麼跟我說一聲,爸不在家的時候我陪你回去拿。」

  這話說得挺體貼的,程恪忍不住想冷笑,但勾了勾嘴角卻沒能笑出來。

  「直接找個招待所先住下吧,」程懌看著他,嘴邊依然帶著笑,眼神卻有些冷,「你那幾個沒出息的酒肉朋友,這會兒沒誰敢收留你了。」

  程恪還是沒說話,看著他。

  「自己從頭開始,」程懌說,「別什麼都想靠家裡。」

  程恪繼續沉默,這回是真說不出來什麼玩意兒了,這家裡除了老爸,有誰是「從頭開始」的?他無法理解程懌一本正經衝他說出這句話的立場。

  「開車。」程懌跟司機說了一句,關上了車窗。

  程恪說不上來自己這會兒到底什麼心情,看著車開走的方向愣了好半天,才低頭打開了錢包。

  身份證。

  程恪皺了皺眉。

  除此之外再沒有類似形狀的東西存在了,他的各種白吃白喝會員卡和銀行卡信用卡全都沒在。

  「牛逼。」程恪又翻了翻夾層。

  之前程懌讓他找個招待所的時候他只覺得是程懌在損他,現在看到夾層裡的錢時,他才反應過來。

  程懌是在說實話。

  一百塊。

  住招待所估計都得是偏遠地段大通鋪。

  而且,他平時錢包裡沒現金,這一百塊是程懌專門放進去的。

  程恪把這張紅色的票子捏了出來,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手指在發抖,大概是氣的。

  他還能感覺到自己之前所有茫然的情緒在看到這張百元大鈔時開始一點點彙集,從指尖開始,慢慢往全身漫延。

  這種怒火,在他被親弟弟算計,被親爹趕出家門,被告知朋友都不會收留他,甚至在想抽菸而打火機失蹤時,都沒有出現過。

  現在卻被這種帶著勝利姿態不依不饒的羞辱迅速地點著了。

  「操!」程恪咬著牙很低地罵了一句,把手裡的東西狠狠地砸進了旁邊的垃圾筒裡。

  他每次往垃圾筒裡扔東西,只要距離超過一米,基本都得扔第二回,現在離著兩三米的距離,錢包卻準確地飛進了垃圾桶。

  只有那張百元大鈔飄落在了地上。

  程恪走過去把錢撿起來攥了一把再次狠狠地扔了進去,甩得胳膊都有點兒發疼。

  然後轉身大步順著路走了。

  一直走到了路口,看到前方綠色的行人過街指示燈時,程恪才停了下來。

  他本來的計畫是先去劉天成那兒,但現在應該是去不成了。

  程懌的話他是信的,能下手把他整出家門,那順手再把他後路給斷了,對於程懌來說,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他沒有什麼特別真心的朋友,都是些吃喝玩樂認識的人,這樣的關係也大都建立在不斷的吃喝玩樂之上,像他這種不樂意玩的,就算是這樣的朋友都處不結實。

  所以,他現在應該就是如程懌所願,沒地方可去了。

  所以……

  程恪對著路對面已經變紅的燈看了半天,最後嘆了口氣,轉身順著路往回走。

  今天晚上總得有個地方呆著,明天再想辦法。

  一百塊好歹能應個小急了。

  得撿回來。

  垃圾桶是綠色的大方桶。

  兩個,並排放著。

  之前都打開的蓋子這會兒已經被不知道哪兒來的優秀市民蓋上了。

  桶身很華麗地映出街對面酒吧的霓虹燈,顯得非常與眾不同,印在上頭的白色小人姿勢看著都跟在打碟似的。

  程恪站了好一會兒都沒動。

  一是有人經過。

  二是他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去掏垃圾,內心滿地打滾掙扎得非常厲害。

  三是他忘了自己到底把錢包和錢扔進哪個桶了,是都扔一個桶裡了,還是分開扔進了兩個桶。

  你大爺。

  最後他隨便挑左邊的那一個,走過去用指尖小心地挑著掀開了蓋子,往裡瞅了一眼。

  垃圾桶沒裝滿,也看不清都有什麼,但是外表看著挺乾淨的一個垃圾桶,湊近了卻依然味兒得不行。

  程恪抬了抬左手,放下,又抬了抬右手,再放下。

  這兩個動作又重複了一遍之後,他停了下來,感覺自己呼吸有些不暢,眼眶也脹得難受,甚至能清晰地數出太陽穴上那根血管跳動的次數。

  本來已經因為要掏垃圾桶而被分散了的怒火,就在這一瞬間如同炸了一般直接竄上了頭頂。

  程恪退了一步,猛地一腳踹在了垃圾桶上。

  「嗵」的一下聽著非常解氣,桶裡的垃圾也很配合,稀里嘩啦都鋪了出來。

  破包裝袋,廢報紙,滴著湯的快餐盒,帶著肉的烤串兒簽子……程恪正想凝神聚氣遠距離觀察一下有沒有錢包和那張百元大鈔,一堆亂七八糟裡突然有什麼東西拱了一下,他的汗毛頓時全立起來了。

  耗子蜘蛛蛇,他最怕的三樣東西。

  耗子?

  沒等他滿懷噁心地退開,桶那邊一片黑暗裡突然蹦出來一個影子,程恪甚至沒看清這是個什麼,臉上就已經重重地挨了一拳。

  哦。

  是個人。

  從垃圾那頭直接騰空躍起砸過來的這一拳挺重,完全沒有防備的程恪起碼三秒鐘沒回過神來。

  從小到大,除去在道館訓練,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在沒有護具的狀態下直接一拳砸在臉上,還是當街。

  「你有病嗎!」程恪轉過頭看清這人之後吼了一句,這是他腦子裡的第一反應,碰上了個神經病。

  「你是不是有病?」這人幾乎跟他同時吼出了聲。

  程恪臉上的疼痛這會兒剛開始甦醒,他差點兒以為是不是太痛了自己幻聽了:「啊?」

  「誰他媽讓你踢了?」這人瞪著他。

  「我踢……」程恪終於清醒過來,已經開了小差的怒火立馬回到了胸腔裡,「我他媽踢著你家親戚了不好意思啊!」

  那人沒說話,直接抬腿對著他就踹了過來。

  力量很足的一腳推踢,不過一看就是自學成材的野路子,在程恪有防備的情況下,這一腳他輕鬆避開了,順手一個左衝掄在了那人下巴上。

  那人晃了晃,在原地停下了。

  還行,樁子很穩。

  程恪迅速地藉著霓虹燈閃綠光的瞬間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個人。

  個兒挺高,帶著個滑雪帽,帽子拉得很低,臉上因為一會兒綠一會兒紅一會兒黃的也看不清長什麼樣,就能看到左側太陽穴下有一道刀疤延伸到耳際。

  就沖這道疤,這人就不能是什麼好玩意兒。

  程恪把這人從有病那撥裡拎出來放到了流氓那撥裡。

  但想想又還是覺得應該放回去。

  畢竟現在的天氣,不少人羽絨服都穿上了,這人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

  看著就冷,程恪差點兒都不忍心揍他了。

  但這位刀疤卻非常忍心,都不等他從頭到腳這一眼掃完,一側身腿就踹了過來,程恪沒躲,這一腳踢得挺高,他用胳膊架著把這人的腿往旁邊一推,再對著大腿根兒內側一個手刀劈了上去。

  「操!」他吼了一聲。

  「操。」程恪皺了皺眉,這人還行,居然沒倒。

  刀疤再一次想要踢過來的時候,程恪指著他:「沒完了是吧?這他媽你家垃圾桶啊?」

  「你一個掏垃圾的你還管誰家的垃圾桶?」刀疤也指著他,「要不你說說吧誰家的你不翻啊?」

  「你大爺!」程恪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這句話自己都能感覺帶著刃了。

  本來一肚子火無處安置,這句話頓時讓他炸開了花,對著刀疤撲了過去。

  刀疤也很乾脆地一拳掄了過來。

  接下去的鬥毆就沒了章法,哪怕程恪腦子裡知道自己每一個技術動作都跑偏了,但基於撒氣這種情緒,他出手的時候還是亂七八糟。

  而他這時也發現,自己還是小看了這個刀疤,野路子是沒錯,但是出手狠,力量足,鎖,擰,劈,以他的眼光來看,沒一個動作是標準的,但也沒一個動作是落空的。

  程恪不知道是哪個動作點燃了他的鬥志,用出了跟刀疤不相上下的招式,瞬間他倆就從還算瀟灑的拳腳功夫變成了摔跤。

  一直到身後傳來了連續的喇叭聲,程恪才猛地回過神。

  他現在已經無所謂有沒有路人圍觀,也無所謂會不會有警察過來,他唯一有所謂的……是不能讓程懌看到。

  他猛一把推開了刀疤,回過頭看了一眼。

  心裡先是繃緊了,看清了之後才又鬆了下來,是輛白色的攬勝。

  接著又猛地一陣不是滋味兒,自己居然兩個小時之內就混成了這樣?

  車上跳下來一個人,拎著根不知道是鐵棍還是木棍的東西指著他就過來了:「你他媽找死吧!」

  「我他媽找你。」程恪看著他。

  「廢什麼話,」刀疤在旁邊冷著聲音說了一句,「我衣服呢。」

  「哦。」拎著棍子的人又瞪了程恪兩眼,回手從車窗裡抓了件外套出來扔給了刀疤,「這是怎麼回事?我叫幾個人……」

  「去把貓掏出來,」刀疤打斷了他的話,轉頭往垃圾桶那邊看了一眼,「我操!」

  程恪跟著也看了一眼,頓時一陣噁心,風馳電掣地就把自己外套給扒了下來,瘋狂地抖著。

  那個踢翻的垃圾桶,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身首分離,都被壓變形了。

  程恪已經不想去回憶打個架怎麼還能滾到垃圾桶上去了,只覺得一陣陣犯噁心,感覺自己渾身都是味兒。

  「咪咪?」刀疤倒是不講究,手往地上一撐,趴下去就偏個腦袋沖垃圾桶裡瞅著,「喵喵?咪~~~

  程恪抹了抹嘴角,震驚地看著他。

  「咪……」拎棍子那個也趴了下去跟著想叫,剛開了個頭就被刀疤打斷了。

  「去掏。」刀疤說。

  他點了點頭,一點兒沒猶豫地湊過去帶手帶胳膊的伸進了翻倒在地並且已經變形了的垃圾桶裡。

  然後一陣摸索。

  在程恪感覺胃裡開始翻江倒海的時候,他收回了胳膊,手掌裡多了一隻拳頭大小髒成灰色了的小貓。

  程恪愣了兩秒,轉身準備離開。

  這麼一通折騰下來,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滔天的怒火是打散了,還是走神了,還是已經蒙了。

  走出去沒兩步,身後傳來了刀疤的笑聲:「孫子,你是在找這個吧?」

  程恪回過頭,順著刀疤的手指往下,在一堆垃圾裡看到了那張百元大鈔。

  他心裡抽了抽,疼的。

  但最終也沒說話,扭頭繼續往前走,走了幾步之後,突然就覺得很累。

  步子都快邁不動了的那種累。

  那輛攬勝從他身邊開過,往路口過去了,他盯著車屁股看了一會兒,轉頭又開始往回走。

  這種時候不能逞強,雖然就算今天晚上身無分文,他也不至於就死街上了,但順手撿個一百塊……

  「回去。」江予奪腦袋靠在副駕車窗上,拿濕紙巾一邊擦著貓身上髒成一團的毛一邊說了一句。

  「什麼?」陳慶愣了愣,但還是踩了一腳剎車,掉轉了車頭,「回去幹嘛?」

  「看看那人。」江予奪說。

  「不是,」陳慶看著他,「一個流浪漢你揍完了還回去看個屁啊?」

  「你家流浪漢穿成那樣啊,」江予奪伸手從後座扯了陳慶的外套過來把貓包上放回後座,「他手上戴著塊積家你沒看到?」

  「積家?」陳慶茫然,「表啊?」

  「嗯。」江予奪已經不想說話了。

  「行,」陳慶點點頭,「只要三哥開口,別的交給我,這就回去搶了。」

  江予奪看著他。

  「放心,」陳慶也看著他,「我帶著傢伙呢,一砸一擼就完事兒了,保證……」

  「閉嘴。」江予奪說。

  第2

  程恪看著打碟的小人兒,看了差不多有十秒,他一咬牙,走了過去。

  彎腰正想撿錢的時候,身後有人喊了一聲:「哎!」

  程恪沒回頭,聽到了發動機的動靜,他就想一腦袋紮下去得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專注,有車開過來還停下了他都沒注意,而這個聲音,實在讓他尷尬到了極點。

  這聲音挺磁性的,他能聽得出來,是剛才的那個刀疤。

  「你還真是為這一百塊啊?」刀疤的聲音裡帶著愉悅,要是回頭看一眼,肯定能看到他臉上的笑容。

  「撿吧,趕緊的,」刀疤說,「再磨嘰一會兒該讓別人撿走了。」

  程恪直起腰,轉過了身:「還是留給更需要的人吧。」

  「嗯?」刀疤靠在車窗上看著他。

  「去撿吧,」程恪說,「別白跑一趟。」

  刀疤笑了起來,摸了根菸叼上,拿出打火機啪地一下點著了:「裡頭還一個錢包,也是你的吧?」

  程恪沒說話。

  「沒把你當撿破爛的,」刀疤吐出細細的一條煙,「有說話這工夫都撿完了。」

  「給我。」程恪說。

  「什麼?」刀疤看著他。

  「打火機。」程恪說。

  刀疤愣了愣,把手裡的打火機遞了過來:「燒錢犯法,再說就那一張,燒著了也不氣派。」

  程恪拿了煙出來點上了,順手把打火機放進了自己兜裡。

  刀疤看著他的口袋。

  「謝謝。」程恪衝他點了點頭。

  刀疤沒說什麼,在自己兜裡摸了一會兒,又遞了張卡片過來:「落難了吧這位少爺,這是我名片,有什麼要幫忙的可以給我打電話。」

  程恪站著沒動。

  刀疤又說:「我叫江予奪,叫我三哥就行。」

  江予奪?三哥?

  程恪還是站著沒動。

  「我靠你這人有沒有點兒眼色啊,這可是三哥!這片兒都是三哥的地盤!」開車的那位身體探了過來,指著他,「三哥都說這個話了,你他媽還裝什麼高冷啊!」

  地盤?

  程恪想起了之前他跟這位三哥的單挑,一個能跟人打得在垃圾桶上翻滾的老大,還地盤?

  掌管此處七七四十九隻垃圾桶嗎?其中有一隻剛才還被老大親自壓扁了。

  程恪忍不住抬眼認真地看了一下這個叫江予奪的三哥。

  這會兒沒戴帽子了,看著也就二十出頭,一個普通帥哥而已,不過臉上隱約透著不明原因的狠勁讓人還是有點兒提防,有可能是因為那道刀疤的加持。

  「拿著吧,」江予奪夾著卡片的手指衝他晃了晃,「凡事多留點兒退路總沒錯。」

  程恪猶豫了兩秒,從他手裡拿過了那張卡片。

  正低頭看的時候,江予奪關上了車窗,車開走了。

  程恪看了一眼卡片,又猛地抬起頭,往車開走的方向瞪了好半天。

  這人真不是個精神病嗎?

  他忍不住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卡片。

  他收過無數名片,精緻的,隨意的,商務范兒的,精英范兒的,意識流范兒的……還是第一次收到香菸殼范兒的。

  江予奪給他的「名片」,是一張用香菸殼裁出來的,不,確切說是撕出來的,一張硬殼紙。

  上面用圓珠筆寫著三個字,江予奪。

  下面是一個手機號。

  這檔次!這規格!

  看上去頂天了也就是個小賣部老闆的隨手記賬工具,還三哥?還地盤?恐怕七七四十九個垃圾桶也就他媽佔了二成股份吧!

  「三哥,」陳慶一邊開車一邊轉頭往江予奪臉上看,「你沒事兒吧,又不搶東西,回去這一趟幹嘛呢?」

  「說了看看。」江予奪說。

  「……看什麼啊?」陳慶很不解,想想又點了點頭,「是在練習自己的判斷力吧,我剛仔細看了一下,這人肯定不是撿破爛兒的,穿得挺講究,長得也像個少……」

  「看路。」江予奪打斷了他的話。

  「好。」陳慶轉頭凝視前方,江予奪想提醒他的時候,他已經頂著紅燈開了過去。

  「我給你二十塊錢,」江予奪捏了捏眉心,「你去看看腦子行嗎?」

  「二十塊錢看什麼腦子。」陳慶說。

  「就你這紅燈停都不知道的腦子!」江予奪一巴掌甩在他後腦勺上,「十五塊就夠看了!」

  「我操!」陳慶喊了一嗓子,「我沒注意!」

  江予奪又在他後腦勺上甩了一巴掌:「我他媽還多給你五塊吃早點!」

  「沒事兒,」陳慶想了想,「車是楊老鬼的,讓他交去吧,他反正一天天的,違章違得都快能開年卡了,估計記不清。」

  江予奪嘆了口氣。

  「直接回去嗎?」陳慶問,「我送你回去順便上你姐那兒打兩圈牌。」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貓呢?」陳慶又問,「這麼小也不好吃,是不是得先養著。」

  「我他媽是怎麼能跟你一塊兒長大的?」江予奪看著他,「居然沒讓你夭折?」

  「咱倆多鐵啊,」陳慶笑了起來,「要不是那回你把我從河裡撈上來,我肯定夭折了。」

  江予奪沒說話,轉頭看著窗外。

  「剛那個少爺,」陳慶說,「你是不是想搭救一把,以後撈點兒好處?」

  江予奪還是沒說話。

  「說對了吧,反正那樣子,也不像是誰派來找你麻煩的,」陳慶也不需要他回應,自顧自地分析著,「不過你也沒問問他叫什麼,現在什麼情況……要不我叫幾個人跟著點兒?」

  「你要不直接過去告訴他得了。」江予奪轉頭看他。

  陳慶笑了起來:「行吧,我懂了,不能那麼明顯。」

  程恪覺得自己對生活非常不瞭解,或者換個不那麼給面子的說法就是,挺廢物的。

  比如身上暫時只有一百塊錢和一張身份證的時候,應該怎麼辦。

  除了坐在麥噹噹裡發呆,他居然想不出第二個方案了。

  不過還行,麥噹噹裡這會兒人不多,幾個帶著行李的旅客,三五個趴在桌上刷題的學生,沒有人說話,挺清淨的,也暖和。

  程恪看著自己面前放著的一杯咖啡,打了個呵欠。

  困了。

  之前已經去洗過兩次臉,第一次是把臉上被江予奪砸出的一道口子洗了洗,第二次是感覺被暖氣烤得犯暈。

  程恪摸了摸眼角,不小的一道口子,他不太怕疼,小時候跟程懌打架,被程懌用凳子砸破了腦袋,縫了好幾針,他也忍下來了,沒吭一聲。

  但神奇的是,一直到現在,他也沒覺得現在臉上這道口子疼。

  這就不是能不能忍疼的問題了,這可能是他被一拳砸出面癱了。

  程恪低頭衝著咖啡笑了笑,趴到了桌上。

  或者是有什麼別的事,別的疼,蓋掉了臉上這點兒微不足道的傷口帶來的微不足道的疼。

  這是程恪第一次在臥室以外的地方以這樣的姿勢睡覺,而且還睡著了。

  不光睡著了,還做了夢。

  從遙遠記憶裡老爸的那句「恭敬,謹慎,是恪字的意思」開始,一直到藍色圓珠筆寫的「江予奪」結束。

  按說夢應該很長,要起個名字的話可以叫《我的小前半生》,但是中間有不少情節因為過度重複沒有意義而被無情剪掉,所以感覺短短幾個鏡頭就結束了。

  程恪睜開眼睛的時候,忍不住感慨了一下,要不是這個夢,他還真沒想到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居然如此無聊。

  身邊已經有不少人了,端著餐盤來來去去的,程恪抬頭的時候瞬間迎上了好幾道不怎麼滿意的目光。

  他看了一眼時間,這樣的現狀,這樣的環境,這樣的姿勢,他居然也能睡到早上八點多,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異能。

  他起身離開了桌子,去了趟廁所,洗了臉出來還是覺得整個人都沒有清醒,有點兒恍惚,步子也飄,老有種還沒完全從那個乾癟無趣的夢裡醒來的錯覺。

  出了門也沒個方向,對面有個小超市,他進去了,買了瓶漱口水重新進了麥噹噹。

  其實在路邊隨便漱兩口就行,但他還是想把自己跟流浪漢稍微區別一下。

  再次出來的時候,感覺清醒了不少。

  程恪站在路邊,突然又有了昨晚的那種茫然,發了很久的愣。

  他要去補個銀行卡,取錢,然後買個手機,再補個號……其實他銀行卡里有多少錢他並不清楚,反正用的時候裡頭總是有錢的,但他的確也沒什麼大的開銷,也就吃個飯買兩件衣服什麼的。

  程恪突然有些沒底,萬一那裡頭就他媽正好是吃個飯買兩件衣服的錢呢?

  不不不,應該不至於,他雖然是個廢物,在全家人的眼裡,他甚至不如程懌的一塊小指甲蓋,但他還是有進賬的。

  不至於……

  程恪轉身想往路口走,打算隨便找個銀行先問問怎麼弄。

  還沒邁出去步子,肩膀就跟一個迎面走來的人狠狠撞在了一塊兒。

  「你他媽瞎了!」那人罵了一句。

  程恪的一句「對不起」被衝著他耳朵吼過來的這麼一句憋在了嗓子眼兒裡。

  他沒出聲,也沒看那人,直接往前走了。

  換了昨天之前,就這句話這人都別想說全了。

  他現在完全沒有心情,沒有心情犯狠,也沒有心情認慫,他只想趕緊把能做的事兒先做了,取錢,買手機,他現在迫切地需要……

  右肩被人狠狠地從後面撞了一下。

  一個手機。

  程恪往前踉蹌了兩三步才停了下來。

  轉回頭看的時候才發現,後面站了四個人。

  估計是宿醉未歸,離著這麼遠都能聞到一股類似酒吧後門垃圾桶的味道。

  程恪在肩上撣了兩下,往回側了側身,做了個要走的姿勢。

  那幾個人果然如他所料地撲了上來,他收了姿勢,右手回手一拳掄在了最前面那人的臉上,掄得他往邊兒上錯出去好幾步才站穩。

  挺壯實的一個人,也挺扛揍,程恪一拳過去震得自己手腕都有些發酸。

  他不是個愛惹麻煩的人,平時跟那些「沒出息的酒肉朋友」成群活動,真有什麼麻煩,也不需要他單獨面對。

  他不明白這兩天是怎麼了,煩躁的倒霉事如影隨行,轉個身都能踩著刺兒。

  掄出去的這一拳,他基本就是撒氣。

  昨天跟江予奪的那一通滾地龍肉搏,他沒怎麼佔著上風,臉上身上好幾處傷,現在這一拳算是實打實的爽了。

  但這種衝動撒氣的後果還得自己承擔,對方四個人裡,有三個開始往兜裡掏,掏出來的無論是什麼,他都未必還能是對手。

  程恪在這01秒的時間裡果斷出手。

  他轉過身,拔腿就往路口跑。

  這會兒上班的人挺多,沒幾步之後逃跑路線就受阻了,他只能換了個方向,往人稍微少點兒的地方跑,畢竟逃跑不是他的長項,後面幾個人也沒有放棄的打算。

  狂跑了一陣兒之後,程恪非常鬱悶,自己還是低估了幾個宿醉沒太醒的人對於這麼一件小事窮追不捨的決心。

  他們估計就是在這片兒混的,地型相當熟,程恪拐了三個彎跑出一個小岔路的時候,居然從前面包抄過來了兩個。

  「我操?」程恪氣兒都有點兒不夠用了,回頭看了一眼才發現這四個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居然兵分兩路了。

  程恪覺得自己其實是個特別容易放棄的人,任何細小的挫折都有可能讓他突然洩氣,所以眼下這種情況,他腦子裡居然有那麼一瞬間出現了想要不跑了,實在幹不過就讓他們揍一頓的想法。

  好在眼角掃到了前方三米的地方兩棟居民樓之間有一個通道。

  最後一把,過去沒跑掉就放棄吧。

  程恪咬牙衝進了通道里。

  通道那邊還是兩棟樓,還有一個同款的通道,他繼續衝進去往前。

  再跑出去的時候愣住了。

  這是幾棟居民樓的後方,一個開放式的街心小花園,很平常很普通的場所,白天遛鳥鍛鍊,晚上廣場舞的那種普通場所。

  但現在卻不太普通。

  正對著他的花壇邊兒上,一大幫人或坐或站的,一眼過去至少二十多個,而中間叼著根菸坐在那兒的,是江予奪。

  他這一沖出來,一幫人全都轉過了頭,齊刷刷地盯著他,他差不多都能聽到這些目光在齊聲喊,我們都他媽不是好人哦。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江予奪,他無論是表情還是眼神,都很淡定,從一開始程恪就能看到他嘴角帶著一抹笑。

  這種尷尬的僵持之中,身後的追兵趕到。

  跑在最前的那位一沖出來就飛身向前,程恪躲了一下,這人撲了個空。

  一直坐著沒動的江予奪這會兒終於抬起了胳膊,伸了個懶腰。

  他身邊的一群人就像是得到了號令,連蹦帶竄地全都衝了過來。

  程恪頓時感覺自己前後左右上下都是人,甚至看不清從哪個方向過來的,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那四個和那一群,就幾秒鐘時間裡,全都沒影了。

  現場只剩下了他和江予奪。

  「這麼巧。」江予奪把嘴上叼著的煙拿了下來,一臉微笑地看著他。

  程恪覺得江予奪白天比晚上看起來要順眼些,但他這張臉的確不太適合這種慈祥的微笑,怎麼看都讓人後脊樑發冷。

  他清了清嗓子,扭頭看著眾人忽啦一下消失的方向,遠遠地能聽到有人叫罵的聲音,不知道是在對打,還是在圍毆。

  「他們……」程恪指了指聲音傳來的方向。

  「這片的刺兒頭,」江予奪說,「你怎麼惹著他們了?又翻垃圾桶打起來了麼?」

  程恪看著他。

  「要是沒我,」江予奪把菸頭在地上按滅了,「今兒你走不出這片兒了。」

  「……謝謝啊。」程恪猶豫了一下道了個謝,雖然他無法判斷剛才衝出去的那幫人是接了江予奪的命令救他還是因為本來就有私仇。

  「不是說了有麻煩可以找我麼?」江予奪說。

  「哦。」程恪下意識地摸了摸兜,發現江予奪給他的那張煙殼兒沒在兜裡了。

  「名片丟了?」江予奪問。

  「……你管那玩意兒叫什麼?」程恪忍不住反問。

  「沒事兒,」江予奪從屁股下頭扯出了一張坐扁了的煙殼紙,「我再給你一張。」

  「不用了,」程恪趕緊擺手,「真的,不用了,謝謝。」

  江予奪看著他眯縫了一下眼睛,臉上的表情有些變幻莫測。

  「謝謝。」程恪退了兩步,轉身快步往大路那邊走。

  這人為什麼如此熱衷於給陌生人撕煙殼他並不想瞭解,他只知道江予奪一直掛在嘴角的笑容在他拒絕再次接受名片時消失了。

  無論是不是真的掌管垃圾桶,這人也是伸個懶腰就有二十多個人撲出去的老大,關鍵是那二十多個人還都在,程恪不想再惹上什麼麻煩。

  取錢,買手機。

  他都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對這兩件事如此嚮往。

  「叫人跟著那小子。」江予奪點了根菸,沖剛跑過來的陳慶說了一句。

  「哪個小子?」陳慶問。

  「你爸爸。」江予奪皺了皺眉。

  「知道了,積家,」陳慶點點頭,「我去跟吧,穩當點兒。」

  江予奪沒說話,陳慶很有信心地轉身甩開膀子就走。

  「右邊兒。」江予奪嘆了口氣。

  「嗯?」陳慶轉頭看他。

  「往他媽右邊兒走的!」江予奪吼了一聲,指著他,「給你三秒,三秒鐘之後我他媽就揍你個口吐白沫!」

  「正好我車就停那邊兒呢……」陳慶立馬往右狂奔而去。

  江予奪坐在花壇邊把煙抽完了,起身離開了小花園。

  每天的早點吃什麼,是件很讓人發愁的事兒,江予奪很喜歡街角聽福酒樓的早茶,但是這會兒時間已經過了,而且他已經連續吃了半個月,實在也沒什麼可吃的了。

  「三哥!」有人在後頭叫了他一聲。

  江予奪揣在兜裡的手下意識地先握緊了刀才轉過了頭。

  「吃早點了沒?」一個叫瘦猴兒的小孩兒跑了過來,跑得相當飄,風大點兒就跑出能原地踏步的效果,「一塊兒吃?」

  「豆漿油條啊?」江予奪很嫌棄地瞅著他。

  「那哪能啊,起碼得是醬牛肉,」瘦猴兒說,「請三哥吃早點怎麼沒有肉!」

  江予奪跟著瘦猴兒進了旁邊一家新開的早點鋪子,看著瘦猴兒端過來的一堆吃食,皺著眉問了一句:「你他媽又跟著誰晚上出活兒了?」

  「沒有!」瘦猴兒急了,「我不是聽你的去網吧干服務員了嗎!昨天發工資了!我這立馬就想著來找你……」

  「知道了,」江予奪拿起筷子,「別再端了,你這一個月工資都在這兒了吧?」

  「不能,」瘦猴兒很愉快地拍了拍兜,「還有呢。」

  吃了沒兩口,江予奪的手機響了,陳慶打過來的。

  「過來吃早點吧。」江予奪接起電話。

  「積家進了一個銀行,」陳慶說,「跟大堂經理說了半天,是不是要取筆大款子啊!要不要叫倆人過來,等他出來……」

  「你現在就去買倆包子先吃了。」江予奪說。

  「啊?」陳慶愣了愣。

  「總不吃早點毀智商。」江予奪掛掉了電話。

  這個落難少爺的確有點兒問題,昨天干仗的時候,他已經把這位少爺身上所有的兜都給摸了個遍,除了半包煙,什麼也沒有。

  就算撿了那一百塊,也就是一百塊加半包煙,就這麼去了銀行?

  江予奪皺了皺眉,很有問題。

  第3

  吃完早點,江予奪強迫想裝大款直接走人的瘦猴兒把沒吃完的那些食物都打包了。

  「我拎這一堆吃的……」瘦猴兒挺不情願的,「我還想上街轉轉呢,要不三哥……」

  「我不要,我減肥,」江予奪揮揮手,「什麼要飯的啊,流浪貓啊狗啊耗子啊,見著了就給吧。」

  「行吧,」瘦猴兒嘆了口氣,「那我走了啊三哥。」

  「快滾。」江予奪說。

  瘦猴兒拎著東西走了,江予奪準備過去看看剛才跟人幹仗的那幫小屁孩兒什麼情況,剛走出去幾步,手機又響了。

  陳慶是個挺好的人,就是腦子總轉不過彎,還一直懷揣著一個黑社會制霸的偉大夢想,江予奪掏出手機,有時候就特別想揍他一頓,直接給丫揍成個傻子,能省不少心。

  「你先跟著他,一會兒我給你電話。」江予奪接起電話說了一句。

  「……老三,你可以啊,」聽筒裡傳出來的並不是陳慶的聲音,「現在都支使上我了?」

  江予奪把手機拿到眼前看了看,來電顯示上的名字是張大齊。

  「什麼事兒?」他問。

  「別他媽給我裝,什麼事兒你自己不知道?」張大齊破著個嗓子非常不爽。

  「我失憶。」江予奪說。

  「我告訴你老三!」張大齊吼了一嗓子,「你他媽管好你那幫跟班兒的,別成天上我這兒找麻煩!我給你點兒臉你還真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了!」

  「說多少回了,」江予奪有些不耐煩,「你的臉你自己收著不用給我,我用不上那麼多臉。」

  「操你媽的……」張大齊估計是準備開罵。

  「大齊叔,你那個酒吧怎麼說生意也都還不錯,」江予奪掐斷了他即將開始的暴罵演講,「就三千塊錢還能欠著倆月都不給結,還好意思跟我這兒吼呢?」

  「關你屁事!你是他爹還是他媽啊!你他媽開福利院的啊?」張大齊說,「我告訴你,你的人明天要再上我這兒坐著來,我有一個是一個全他媽給你打回去!」

  「行,我讓他們明天都不去,」江予奪摸了根菸出來點上,「明天我自己去。」

  沒等張大齊再說話,他把電話掛掉了。

  「您得拿身份證到開戶行去掛失補辦才行。」大堂經理面帶微笑地說。

  「開戶行?」程恪非常費力地思考了五秒鐘,「我不知道是在哪個行開的戶……」

  「拿卡號可以查到的。」大堂經理說。

  「我不知道卡號,」程恪很憂鬱,「你拿我身份證不能查到卡號嗎?」

  「不能查的哦,」大堂經理說,「但是肯定不是在我們這裡開戶的,您可以到常去的銀行試一下。」

  程恪張了張嘴,還想說點兒什麼,但也不知道還應該說什麼,最後只說了句「謝謝」,就轉身離開了銀行。

  「或者您登陸一下手機銀行查查……」大堂經理在他身後說。

  我他媽沒有手機,有手機也沒有手機銀行。

  程恪站在銀行門口的一顆樹底下,他覺得非常簡單的事兒,到了他這兒,居然一開頭就進行不下去了。

  他需要一個手機,無論找誰,去哪兒,他起碼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再拿著身份證把家裡附近那幾個銀行轉一圈,看看到底是他媽在哪一家開的戶……而他現在連打車的錢都不夠了。

  他摸了摸兜,把煙盒和打火機拿了出來,拿煙的時候,一張硬紙片貼著煙盒掉到了地上。

  撿起來就看到了上面圓珠筆寫著的字。

  江予奪。

  有事兒找三哥。

  程恪盯著煙殼上的那串電話號碼。

  盯了挺長時間,感覺自己都能把號碼背下來了,他才抬起頭往四周看了看。

  這個年代估計都沒幾個人還知道公用電話是個什麼玩意兒了,在沒有手機的情況下,程恪居然不知道拿著這個號碼能幹什麼。

  收回目光的時候,離他沒幾步遠的一棵樹旁邊,有個人影晃了一下。

  程恪看了一眼,吃驚地發現那個因為跟他目光對上了而有些尷尬的人,是昨天晚上幫江予奪掏貓的那個司機。

  「你!」程恪趕緊指著那個人。

  那人臉上迅速換上了真‧路人的表情,跟著他的手指轉頭往身後看著。

  「就你,」程恪走到他跟前兒,「你是江予奪的司機吧?」

  「護法。」那人立馬對他進行了糾正。

  「……哦,左還是右啊?」程恪問。

  「總,總護法,」那人指了指自己,「上下左右全是我。」

  「啊,」程恪看著他,這個神經病的風格看著跟江予奪的確是一個體系的,「有手機嗎?借我用用。」

  「有,」總護法很友好地拿出了手機,「打給誰?」

  「不用打了,」程恪接過了他的手機,「你手機借我登一下微信吧,我聯繫個朋友。」

  「哦,」總護法應了一聲,「我手機沒有流量。」

  「什麼?」程恪吃驚地抬起頭。

  「要不我帶你去找三哥吧,他手機有流量,」總護法一揮手,「走。」

  「去哪兒?」程恪很警惕。

  「找三哥啊,」總護法說,「他家就在這個大廈後頭,這會兒肯定在樓下晃呢。」

  「不用,」程恪現在拒絕再進入任何非大街的地圖,他點了一下手機上的撥號鍵,總護法五分鐘之前剛給三哥打過電話,他直接撥了過去,「我打電話給他。」

  「又他媽幹嘛?」那邊江予奪接起了電話。

  「你好,」程恪說,「江予奪嗎?」

  「誰。」江予奪聲音猛地一下冷了下去。

  「我是程恪,」程恪突然有些尷尬,「就剛才……」

  「我他媽還是司機呢,」江予奪打斷了他的話,「陳慶呢!」

  程恪擰著眉,對話有點兒進行不下去了,於是把手機遞給了總護法:「他找陳慶。」

  「我就是,」總護法點點頭,拿過手機,「三哥,我在這兒呢,剛說話的那個是積家。」

  程恪愣了愣,看著他。

  「你……」江予奪咬了咬牙,陳慶要是人在他跟前兒,這會兒他肯定一腳踹過去了,他吸了口氣慢慢吐出來,讓自己的語氣儘量平靜,「不要當著他的面兒,叫他積家。」

  「那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啊。」陳慶小聲說。

  「他剛不是說了他叫他媽乘客嗎!」江予奪還是沒忍住吼了一嗓子,「把電話給他!」

  「喂。」那邊又傳來了乘客的聲音。

  「你姓程是吧?」江予奪問。

  「嗯,程恪,恪守的恪。」程恪回答。

  「找我什麼事兒?」江予奪又問。

  「我……想借你手機用一下,」程恪說得有些艱難,「你總護法說他的手機沒有流量。」

  江予奪沒說話。

  借手機?

  這是什麼弱智的藉口?

  這人絕對有問題。

  江予奪勾了勾嘴角:「我過去,你讓陳慶帶你到路口。」

  「你能到這個建行門口來嗎?」程恪問。

  「不能。」江予奪掛掉了電話。

  程恪跟在陳慶身後,往旁邊路口走過去,突然覺得有點兒莫名其妙,站在路口越想越覺得有點兒不踏實。

  他只是想找個手機隨便聯繫幾個朋友而已,不知道怎麼現在就弄得跟辦假證的接頭一樣了。

  怎麼想都覺得不那麼太對勁。

  當江予奪帶著兩個人從旁邊的胡同裡轉出來的時候,程恪心裡猛地沉了一下,轉身想走,但已經來不及了。

  陳慶往他跟前兒一貼,攔住了他,沒等他推開陳慶,身後江予奪帶過來的兩個人已經一左一右收攏了。

  這種場面,程恪連緊張都緊張不起來了,全身上下,只有震驚和不可思議,他轉頭看著江予奪:「怎麼個意思?」

  「跟我走,」江予奪看著他,「你要敢跑,我就敢當街把你捅了。」

  「那你捅吧。」程恪說。

  江予奪的手從兜裡抽了出來,程恪看清他手上拿著一把匕首的時候,這把匕首已經順著他腰右側的衣服紮了進去。

  刀尖扎透了他的外套,又扎穿了裡頭的T恤,刀刃貼著他的腰劃了過去。

  江予奪把匕首抽出來的時候,程恪感覺到了腰側的刺痛。

  昨天打架的時候還真沒注意這人是個左撇子。

  程恪從小到大也沒碰到過這種事兒,跟朋友出去玩,喝多了鬧事也都是沒個目標的一幫人胡毆,他雖然不懼,卻也很少跟人直接起衝突。

  今天就這麼面對面的,被人一刀捅穿了衣服,他突然覺得一切都很不真實。

  這一刀如果不是江予奪捅歪了,那就是這人對捅刀子這項技術掌握得相當熟練,看江予奪的眼神,程恪傾向於後者。

  「走吧,」江予奪說,「不跟我得瑟什麼事兒都沒有。」

  程恪沒說話,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外套上的窟窿,跟著江予奪往他來的那個胡同裡走了過去。

  胡同很短,沒幾步就到頭了,那邊是一片居民樓,看著有些年頭了,程恪以前經常來這邊兒喝酒,但還真不知道這些大廈的後頭還有這麼多的樓。

  在幾個樓之間走著的時候,程恪往四周看了看,大多房子都租出去了,窗戶上都掛著招牌或者燈牌,美容院,棋牌舍,養生館,各種一看就很蒙事兒的XX教育……

  江予奪拐進了一個樓道,陳慶和那倆跟班兒的停下了。

  「來。」江予奪回頭衝程恪偏了偏頭。

  程恪往兩邊看了看,跟著走進了樓道。

  說實在的,這個環境雖然很接地氣,但總體來說不髒不亂不差,看上去不像是會發生兇殺案的地點。

  江予奪打開了一樓的門。

  程恪往裡看了看,最普通的那種普通人家的屋子,沒有設計的裝修,刮個大白貼點兒地磚,桌椅沙發各自有著相去十萬八千里地的氣質。

  但是看上去很整潔,程恪甚至聞到了淡淡的花香。

  「進來。」江予奪扶著門。

  程恪走了進去,又看了看屋裡的結構,兩居室,臥室門開著,能看到那邊有個很小的後院。

  「不錯啊,」他忍不住說了一句,「這個地段還有院子。」

  「要看看嗎?」江予奪問。

  「好啊。」程恪點頭。

  江予奪領著他到了後院。

  挺小的一個院子,大概也就不超過十平米,院牆很高,看不到外面是什麼,牆邊種了一圈不知名植物,這會兒都已經落了葉子,看著有些蕭條。

  正看著的時候,褲角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

  耗子!

  這種神奇的第一反應讓程恪瞬間蹦了起來。

  但抬起的右腿還沒落地,就被江予奪伸過來的腿給架在了空中。

  「我的貓,」江予奪看著他,「踩到它你就死定了。」

  程恪往下看了一眼,一隻巴掌大的小貓正從他腳邊走過,晃晃悠悠地摔下台階到了院子裡。

  也就是看到了這隻貓,程恪猛地想起了自己跟江予奪真正的關係,以及他到這兒來的神奇原因。

  甚至在第二秒他又感覺到了腰側開始有些火辣辣的刺痛。

  他居然在這種情況下跟江予奪一塊兒站在這裡看院子?

  江予奪不知道是不是跟他有同樣的心路歷程,架著他的腿沉默了幾秒鐘之後轉身進了屋裡。

  「說吧。」江予奪回到客廳,坐到沙發上,胳膊往靠背上一架。

  程恪站在客廳中間,體會著他身上渾然天成的「三哥」氣質。

  「說什麼?」程恪問。

  「說說你到這兒幹嘛來了。」江予奪說。

  「撿垃圾來了啊。」程恪說。

  江予奪沒說話,偏了偏頭看著他。

  「三哥,」程恪用腳勾過旁邊的椅子坐下,為了方便溝通,他用了這個稱呼以示尊重,「講道理,不是我要來,我是路過,你強行不讓我走,我就想借個手機用用,你借就借,不借就不借,這玩的是哪一出?」

  「你手機哪兒去了?」江予奪問。

  「扔家了沒帶出來。」程恪說。

  「哦,」江予奪冷笑了一聲,「為什麼不回家拿?」

  「沒錢打車了。」程恪回答。

  「一百塊不夠你打個車回家麼?」江予奪繼續問。

  「用光了。」程恪說。

  江予奪不說話。

  「一百塊,」程恪豎起一個手指,「不是一千塊。」

  「你身上就他媽一百塊了還不馬上打車回去?」江予奪突然從沙發上蹦了起來,瞬移一般地就湊到了他眼前,胳膊往他身後的牆上一撐,鼻尖都快點到他臉上了。

  程恪往後靠了靠,跟江予奪的鼻尖拉開距離。

  不過他身後是椅背,實在也拉不出多少距離來,只能錯開眼神,倒是又看到了江予奪衣領裡從鎖骨往下不知道延伸向何方的一道長長的傷疤。

  他皺了皺眉。

  「沒錢了就不能先打車到家了再拿錢給司機?」江予奪盯著他繼續問。

  程恪抬眼看著他。

  這兩天真他媽跟做夢一樣,一時半會兒沒有容身之地也就算了,莫名其妙還碰上這麼個玩意兒。

  程恪一直到現在,看到江予奪湊到他眼前這麼一句接一句地逼問時,才終於慢慢從一堆莫名其妙裡甦醒過來。

  「說!」江予奪貼他耳朵邊兒上吼了一嗓子,「誰讓你來的!」

  程恪感覺自己的心臟被這一聲暴喝驚得四下亂竄,要不是閉著嘴,估計能從嘴裡竄出來。

  他想也沒想,直接一抬胳膊肘,狠狠地頂在了江予奪肋骨上。

  在江予奪受疼往下弓腰時,他胳膊肘又對著江予奪的下巴猛地一掀。

  「……操。」江予奪一手捂著下巴一手捂著肋條被退了兩步,倒在了沙發上。

  程恪撲過去抓著他肩膀往沙發上一按,膝蓋曲起從他兩腿之間頂了過去。

  「你敢動一下,我就敢爆了你的蛋!」程恪指著他。

  「三秒鐘之內你要不松開我,」江予奪看著他,「你就別想再出這個門兒了。」

  「一二三。」程恪說。

  江予奪看著他,又垂下眼皮看了看被他膝蓋頂著的褲襠:「再不拿開我要硬了啊。」

  「你說什麼?」程恪震驚了。

  「一二三。」江予奪說完頂了頂胯。

  「操你大爺!」程恪撒了手蹦開了好幾步。

  江予奪笑了笑,坐了起來,慢條斯理地點了根菸叼著:「不想說沒關係,想走想用手機都行。」

  程恪盯著他。

  「以後跟蹤接近目標的時候,稍微上點兒心,找個不那麼明顯的理由,」江予奪說,「下回再讓我逮著你,就沒這麼好運了。」

  程恪強烈懷疑江予奪說的是某種外語,他一個字兒都沒聽明白。

  「手機用嗎?」江予奪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晃了晃,放到了茶几上。

  這句程恪聽懂了,果斷拒絕:「不用。」

  「看看,」江予奪嘴角挑出了一個笑容,「之前叫我過來,是要借手機,現在手機拿出來給你了,你又說不用了,前後不到二十分鐘,話就對不上了。」

  程恪再一次震驚。

  震了三秒之後,他過去拿起了茶几上的手機。

  江予奪的手機不需要解鎖,扒拉兩下就打開了,他迅速找到微信,發現手機雖然不用解鎖,但微信是退出登陸的狀態,他鬆了口氣,萬一能直接進,他還怕這個腦子沒皺的一會兒再說他偷看。

  他在登陸驗證裡選了聲音鎖驗證。

  我們需要驗證你的聲音,請按住按鈕,讀出下面的數字。

  程恪慶幸自己今天沒感冒沒發炎,雖然這個驗證方式看上去有點兒尷尬……他按住按鈕,清了清嗓子:「七四一二九六五八。」

  江予奪嘖了一聲,聲音裡帶著笑。

  微信裡好幾條留言,他也顧不上細看,迅速點開了劉天成的對話框,也顧不上打字,直接發了個語音請求過去。

  但一直到自動掛斷,劉天成也沒有接。

  程恪皺了皺眉,餘光裡江予奪很有興趣地靠在沙發裡看著他,這讓他非常不爽。

  他並不是個特別要面子的人,但沒面子到這種程度,也是不能接受的。

  他又點開了許丁的對話框,昨天許丁給他留了言。

  ——浪?

  看來許丁並不知道昨天他已經流離失所,估計是平時來往不算太多,程懌在「清理」他的酒肉朋友時,把許丁給漏掉了。

  「怎麼不直接打電話啊?」許丁接了語音。

  「我在secret門口等你,」程恪說,「馬上過來。」

  「……我沒在市裡,」許丁說,「我車剛開出來,大概得三天才回去。」

  「那行,」程恪也顧不上自己跟許丁到底有沒有這麼熟了,「我去你羅馬花園那套房子呆兩天,有備用鑰匙嗎?」

  許丁愣了愣:「有,在物業,我給他們打個電話,你去拿吧。」

  「謝了。」程恪掛掉了語音,把號退出再刪除了,手機放回了茶几上。

  有了許丁的鑰匙,程恪感覺自己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至少能有個地方能讓他安靜呆一會兒,無論是卡還是手機還是他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所謂將來,他都需要理理頭緒。

  「我現在能走了嗎?」他看著江予奪。

  「就這麼走了?」江予奪叼著煙,「我救你一回,手機也借你用了,還讓你上家歇著……」

  「我就問你,」程恪打斷了他的話,「我能走了嗎?」

  「走吧,」江予奪說,「這些我給你記著。」

  「不用,」程恪一把扯下了手上的表,扔到了江予奪身上,「惦記挺久了吧?夠了嗎?」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沒說話。

  程恪拉開門走了出去。

  陳慶和那倆跟班兒就在門口,看他出來,陳慶立馬沖裡頭喊了一聲:「三哥?」

  「讓他走。」江予奪在屋裡說。

  陳慶讓到了一邊。

  江予奪拿起手錶看了看,表很新,估計沒戴多長時間。

  程恪把表扔過來的時候非常乾脆利落,就彷彿這是一塊假表……

  江予奪眯縫了一下眼睛,重新把表拿了起來。

  「就這麼讓他走了?」陳慶進了屋。

  「不然呢?」江予奪說。

  「……這不是他那塊表嗎?」陳慶湊了過來,「我靠,這是搶下來了?」

  江予奪在手指上按了按,指關節發出咔的一聲響。

  「不,」陳慶反應過來,「這是他為了報答你送你的吧!」

  江予奪想了想程恪把手錶扔過來時臉上憤怒而厭惡的表情:「差不多吧。」

  「厲害。」陳慶說。

  「找人看看是不是真的。」江予奪把表遞給了他。

  「然後呢?」陳慶問。

  「賣了。」江予奪說。

  「好。」陳慶拿著表轉身就出了門。

  江予奪把門關好,又走到窗邊,挑起窗簾一角往外看著,外面跟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上班時間,偶爾有幾個老頭兒老太太走過。

  他拿起一個貓罐頭,手指敲了敲。

  小貓立刻從屋裡跑了出來,昨天喂了指頭尖那麼一點兒,居然就能有條件反射了。

  貓抱著勺連舔帶啃的時候,陳慶的電話打了過來:「三哥,這人還真不是流浪漢啊!」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那個是積家什麼什麼雙面什麼翻轉什麼的,」陳慶繼續說,「說是原價十六七萬。」

  「嗯。」江予奪捏了捏貓耳朵。

  「賣嗎?」陳慶問,「大餅說沒有原裝盒,也沒有票據什麼的,最多給一萬五。」

  「拿回來。」江予奪說。

  「行,你自己戴吧,」陳慶說,「還挺好看的。」

  「戴個屁,」江予奪伸了個懶腰,「他還會來的。」

  第4

  程恪站在地鐵站的地圖前,用了好幾分鐘才看明白了自己大致該怎麼坐車,在哪個站換乘。

  這是他此生第一次坐地鐵,除了感嘆人真他媽多之外,就是慶幸自己知道許丁那套房子附近的地理特徵,要不他連自己該在哪一站下車都不知道。

  隨著人群擠進車廂,程恪被擠到了一根桿子上貼著,肚子上還頂著一位大姐緊握桿子的手,他在大姐憤怒的「你怎麼這麼沒有素質一個人要抱一個桿子別人的手都被你壓住了都不知道讓開」的目光裡努力提氣,並且讓自己的身體往後,離開桿子。

  經過了漫長的煎熬,在還有一站地就下車的時候,上車的人才終於變少了。

  程恪走出地鐵站的時候低頭扯了扯衣服,兩團小小的白毛被風捲著從他眼前飄過。

  這會兒了他才猛地注意到自己就這麼掛著個破口子走了一路,羽絨服這一格里的絨已經飄光了,剛那兩小團,估計就是最後的兩團。

  程恪按了按破口,腰上的刀傷再次開始刺痛。

  許丁這套房子,程恪其實只去過兩次,都是路過進去呆了一會兒,去物業拿鑰匙的時候也許是因為他看上去有些慘的衣服,物業猶豫著打量了他一會兒,又給許丁打了電話,確定他就是要拿走鑰匙的人。

  程恪拿著鑰匙進了屋,脫了外套往沙發上一倒,就不想動了。

  他活了二十多年,雖然整天無所事事一事無成,但不愁吃喝,從來沒體會過甚至從來沒有想過「沒有錢」是怎樣的概念。

  或者說他從來沒想過,沒錢還能沒到這種程度。

  現在他連個盒飯都買不回來。

  操!

  雖然他並不想吃盒飯。

  他盤算著自己接下去要做的事,休息一會兒換一件許丁的外套他就該出門,去補他的卡買他的手機。

  但是一想到目前出門可以選擇的交通工具只有公交車和地鐵,他就一動也不想動了,非常煩躁。

  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事情突然就變成了這樣?

  程恪不願意去琢磨這些毫無意義的問題,但腦子裡卻始終都揮之不去。

  一直在沙發上愣到過了午飯時間,他才慢慢坐了起來,慢慢走進浴室,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

  精神面貌還可以,不算太頹敗,畢竟這兩天老跟精神病打交道。

  他側了側身,抬起右胳膊,看到了衣服上的刀口,不過沒有想像中的血跡,再把衣服掀起來,才看到了一道兩三寸長的暗紅色口子。

  程恪擰開水龍頭,用手沾水抹了抹傷口,擦掉已經幹掉的那點血,傷口裡又往外滲了一些,場面很溫和,一點兒也不殘暴。

  程恪不是個記仇的人,但江予奪這莫名其妙的一刀,他記下了。

  一定會找回來。

  江予奪側身躺在床上,臉面前是蜷成一團熟睡的貓,因為太小了,不一定能養得活,所以江予奪沒給它起名字,只叫它喵。

  芸芸眾流浪喵裡最後能有名字的,少之又少,名字並不是它們需要的東西,它們需要的只不過是活著。

  名字。

  江予奪一直覺得名字是種很神奇的東西。

  有一個人死了,和某某某死了,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大概名字就是為了在這個人死的時候證明他活過。

  鼻子有點兒發癢,可能是貓毛,江予奪來不及轉頭,對著眼前的貓打了個噴嚏。

  睡得正香的貓幾乎沒有一個受驚醒來的過程,直接蹦著就翻下了床,然後竄進了櫃子底下。

  「你這個膽兒啊。」江予奪揉了揉鼻子,翻了個身躺平,閉上了眼睛。

  陽光從院牆邊照到床上,他的整個臉都被罩在了明亮的光暈裡,眼前滿滿都是閃耀跳動著的光斑,和光斑後的一片豔紅。

  江予奪抬手在眼前晃了晃,手遮住陽光時,光斑慢慢隱去,再移開,光斑跳躍著回來,再遮住……

  光斑漸漸有些模糊,背景裡的豔紅也開始變暗,透出血色。

  江予奪猛地睜開了眼睛,迅速地坐了起來。

  剛抓著床單爬到床沿上的喵被他猛的這一下嚇得又摔回了地上,再次竄進櫃子底。

  江予奪坐在桌沿兒上愣著,手機響了半天他才拿起來接了。

  「你這兩天是不是要去2號樓收租?」盧茜的聲音裡帶著些煩躁,「1號樓那邊二樓四樓五樓,那三戶傻逼房租也還沒交吧。」

  「好像上月就沒交。」江予奪摸了根菸出來。

  「二樓的都已經倆月沒交了,這月再不交就讓他走人!」盧茜說,「我是看著那家人可憐,讓他們緩緩,這倒好,誰他媽可憐一下我啊。」

  「我可憐你,」江予奪點了煙,看了一眼床頭的小鬧鐘,「我晚點兒帶人去看看。」

  「二樓的不用太凶,死了也榨不出錢,孩子也還小,」盧茜交待,「四樓五樓的你隨便,五樓那倆我早就看著煩了,不行就趕走。」

  「那就直接趕走。」江予奪說。

  「那不行!」盧茜聲音提高了,「走也得拿了錢再走!」

  「知道了。」江予奪笑了笑。

  「一會兒回來吃飯啊,」盧茜說,「我做了一大鍋糖醋排骨,你最愛吃的,過來的時候你帶點兒酒。」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下午四點多的時候江予奪讓陳慶叫了兩個人,一塊兒去了1號樓。

  1234號樓,都是盧茜在城中村的出租房,每棟七層,租金多半是現金月結,都是江予奪去收。

  他叫了盧茜十年的姐,從1號樓到4號樓,都是他看著蓋起來的。

  好幾年時間裡他都住在1號樓,盧茜買了房之後,就讓他住到了現在這套老屋裡,他搬出來的時候還有點兒捨不得。

  一開始每次回去收租都有種故地重遊的悵然,但時間長了就沒什麼感覺了,畢竟一年去幾十次,每個月都有那麼幾個不利索的,很煩。

  「來硬的來軟的?」陳慶跟在他身邊,走得很霸氣,江予奪要不躲著點兒,陳慶走十步估計能踩他腳八回。

  「來直的。」江予奪說。

  「什麼直的?」陳慶拍了拍褲腿裡插著的鋼管,「鋼管兒筆直的。」

  「走路,」江予奪看了他一眼,為了維護陳慶在別的小兄弟眼中的形象,他努力地克制著自己沒有吼,「走直線,再他媽把你腳伸到我前頭來我就給你踩折了。」

  陳慶愣了愣之後樂了:「我走路八字腳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啊。」

  「你今兒這叫八字腳嗎,」江予奪說,「你這得叫掃堂腿。」

  「我給你造勢呢!」陳慶說,「造勢,懂嗎?」

  「收了吧,」江予奪嘆氣,「咱就去收個房租,不是劫道。」

  半小時之後,江予奪就感覺今天可能還是更像劫道。

  「再不開門砸了啊!」陳慶在502的門上拍著,「開門!」

  「有鑰匙,」江予奪伸手沖後面晃了晃,身後一個小孩兒把一大串鑰匙放到了他手裡,還把502的那把單挑出來了,他看了這小孩兒一眼,「叫什麼名字?」

  「叫我大斌就行,三哥。」小孩兒笑了笑。

  江予奪點點頭,拿了鑰匙開門。

  擰了兩下,門鎖沒反應,應該是被反鎖了。

  「你還有十秒鐘來開門,」江予奪把鑰匙扔回了大斌手裡,在兜裡摸了摸,拿出了一本收據,把上面的兩個回形針取了下來,慢條斯理地把針給掰直,「等我自己把這門打開了,就不是收個租這麼簡單了。」

  裡頭依舊沒有動靜,江予奪皺著眉嘖了一聲,把兩根回形針戳進了鎖眼兒裡,手指輕輕擰了幾下,門鎖打開了。

  「媽的!」陳慶一把推開了門。

  門裡的場景還挺驚人的,反正陳慶一腳邁進去的時候愣在了原地。

  502的租戶是一對小情侶,女的很瘦小,因為妝一直很濃,江予奪從來沒看清過她長什麼樣,男的挺壯,一臉鬍子,沒事兒就愛光個膀子,脖子以下腰以上都是文身,至於屁股上有沒有,就不知道了,畢竟也沒果奔過。

  現在這位壯漢,就光著個膀子坐在正對著門的一張椅子上,手裡拿著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旁邊床上坐著他瘦小的女朋友,正在嚶嚶地哭。

  「玩的哪出啊這是?」陳慶非常震驚,但還是沒忘了氣勢,驚嘆完了之後又補了一句,「操你大爺啊!」

  「要錢沒有,」壯漢聲音低沉而堅定,「有本事來拿命!」

  江予奪沒說話,直接兩步跨了過去,在壯漢盯著陳慶的視線轉到他這兒的同時,一把推在了壯漢的胳膊肘上。

  壯漢被他這一堆,變成了單手擁抱自己的姿勢,架自己脖子上的刀也產生了位移,江予奪壓著他胳膊肘沒松勁,伸手過去把刀從他手裡擰了下來。

  非常輕鬆。

  輕鬆得江予奪對壯漢的體格都產生了疑問。

  「你這身肌肉是用你老婆眼影畫出來的吧?」他把刀往後遞給了陳慶。

  「這刀倒是真的。」陳慶拋了拋手裡的刀。

  「怎麼!」壯漢從椅子上蹦了起來,非常憤怒,「還想搶錢啊!」

  江予奪一手刀劈在了他臉上,再順著慣性抓著他頭髮往床上一按:「你跟我這兒玩拍電影呢?」

  「你……」壯漢掙紮著想要起來,但馬上又沒了動靜。

  江予奪袖口裡滑出了一把刀,他沒用手指接著,刀尖輕輕地紮在了壯漢的絡腮鬍子裡。

  鬍子挺厚的,估計都沒碰著肉,但壯漢還是立馬悄無聲息了。

  「找錢。」江予奪說。

  「找!」陳慶一揮手,幾個人開始在屋裡翻。

  一直在邊兒上嚶嚶的那位女朋友這會兒終於不嚶嚶了,一抹眼淚:「哪兒來的錢啊!要有錢還能讓你們這麼欺負嗎!」

  「誰欺負誰啊?」陳慶瞪著他,「你他媽租房子倆月不給錢,誰欺負誰啊?」

  「沒錢!」女朋友蹬著腿兒往床上一躺,沖江予奪吼了一嗓子,「你有本事睡了我吧!肉償!」

  屋裡幾個人都愣住了。

  江予奪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感嘆了一句:「你可真他媽想得美啊。」

  相比看上去很社會的壯漢,這位女朋友要難纏得多,陳慶帶著倆弟兄在屋裡找錢的時候,江予奪就一直在屋裡轉圈,躲著不斷撒潑抓著他要肉償的女朋友。

  最後實在扛不住,他回手一把拎起瘦小的女朋友扔到了壯漢身上,指著壯漢:「抱好,鬆一下手我閹了你。」

  壯漢抱緊了女朋友。

  陳慶在櫃子裡翻了幾下,猛地回過頭:「三哥!」

  江予奪走了過去,看到了他手裡拿著一個小密封瓶,裡頭小半瓶像煙絲一樣的東西。

  「這哥們兒還是個飛行員啊。」陳慶說。

  「報警。」江予奪說得很乾脆。

  一直堅強地看著他們翻箱倒櫃無動於衷的壯漢這會兒終於爆發了,把瘦女朋友往床上一掄,撲了過來。

  江予奪回身對著他當胸一腳踹了過去,他倒地之後被陳慶和大斌按住了,另一個小孩兒拿了瘦女朋友的連褲襪把他手給捆緊了。

  「三哥,三哥!」壯漢急了,在地上扭動著,「那玩意兒也不是我的,上一個租房的擱這兒的!別報警,別報警!」

  江予奪沒說話,看了陳慶一眼,陳慶拿出手機轉身走了出去。

  把事兒都處理完,盧茜的第三個電話打了過來,江予奪嘆了口氣:「我當初不該叫她姐,應該叫媽。」

  「茜姐抽你。」陳慶笑著說。

  「怎麼樣?」盧茜在電話那頭問。

  「我現在過去吃飯,」江予奪說,「都弄完了。」

  「揍他沒!」盧茜提高了聲音,「在我房子裡弄這些玩意兒!狗娘養的!」

  「揍了。」江予奪說。

  「那行了,你趕緊過來,直接來就行,酒什麼的我已經買了。」盧茜說。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掛掉了電話。

  「我也過去吃飯。」陳慶看著他。

  「你帶他倆去吃個飯,」江予奪從兜裡拿出了錢包,「跟著辛苦這一大趟,明天還兩家呢。」

  「我這兒有。」陳慶按住了他的手。

  「得了,」江予奪皺了皺眉,「你都窮得見個撿破爛兒的都想搶了。」

  「……積家也不是撿破爛兒的啊,」陳慶接過他遞過去的卡,「十幾萬的表戴著呢……不過還是你有本事,這表說拿就拿到了……」

  「我沒說要拿他的表,」江予奪咬了咬牙,「快滾。」

  盧茜新買的房子挺大的,就住了她和四條阿拉斯加。

  江予奪進門的時候,盧茜已經把菜都擺好了,放了六張凳子,還有一張是空著的。

  「離我遠點兒啊。」江予奪坐下的時候指了指兩邊坐著的狗。

  兩條狗都很配合地往旁邊挪了挪。

  「明天是不是還得去?今兒就弄了五樓那一家吧?」盧茜給他舀了碗湯,把酒也倒上了。

  「嗯。」江予奪點點頭。

  「上午先陪我去把房子的錢交了吧。」盧茜說。

  「又買?」江予奪看了她一眼,「你不已經空著一套了麼。」

  「那套租出去,你這兩天再跑趟中介吧,」盧茜給他夾了塊排骨,「反正也裝好了,掛上吧,租啊賣啊都行。」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那套地段好。」

  「你跟中介說一下,別什麼人都租,找乾淨點兒講究點兒的,」盧茜皺著眉,「我可不想那套房子裡進去今天五樓那樣的玩意兒。」

  「那樣的租不起你那套房。」江予奪笑了笑。

  程恪在許丁的房子裡沉思到第三天的時候,劉天成的電話打了過來。

  程恪盯著手機,鈴聲響了快三十秒,他才接了起來:「喂。」

  「你在哪兒呢?」劉天成劈頭就問,「怎麼樣了?」

  「橋洞,」程恪說,「剛撿了半盒剩飯。」

  劉天成笑了起來:「得了吧,又不是真的淨身出戶,不問你爸拿錢,你手頭的錢也不少了。」

  程恪笑了笑沒說話。

  「你在哪兒呢,一會兒我接你去,晚上叫他們出來一塊兒給你壓壓驚。」劉天成說。

  「問過程懌了麼,」程恪打了個呵欠,「沒他點頭,這驚可不能隨便壓。」

  「你這人,這麼說話就沒意思了啊,」劉天成乾笑了兩聲,笑聲裡帶著尷尬,「我那天是真沒聽到電話響,後來打過去又打不通了。」

  「手機擱家沒帶出來,借別人手機打的,」程恪也沒想讓劉天成下不來台,「晚上你們自己玩吧,我就不去了。」

  「別啊,你不到,我們玩著沒意思。」劉天成說。

  程恪輕輕嘆了口氣:「真不去了,我還得找個落腳的地兒,這幾天真挺忙的,也累,以後再說吧。」

  「那……行吧,估計你是挺忙的,店裡剛上手也一堆事兒呢吧。」劉天成說。

  店裡?程恪愣了愣,沒說話。

  「這事兒我是聽說的,程懌是不是把之前盤下來玩的那個店給你了?」劉天成說,「先干著吧,雖說是小了點兒,但是都已經上正軌了,你熟悉幾天,以後都不用管……」

  「啊。」程恪應了一聲。

  劉天成也沒再繼續說下去,倆人隨便扯了幾句之後掛了電話。

  程恪坐了起來,盯著窗外的樹愣了很長時間。

  劉天成說的是什麼,他到現在才有點兒反應過來。

  程懌之前盤了個清吧,盤下來之後一直也沒打理,也就偶爾跟他幾個朋友過去坐坐,程恪一次都沒去過,連具體地址都不知道,現在突然就成了他的了?

  關鍵是這店還真沒誰說要給他。

  程恪不知道劉天成是從哪兒聽來的,只覺得跟程懌一塊兒生活了二十多年,到現在也沒看透他。

  突然就有些後背發涼。

  許丁是後半夜回來的,開門進屋的時候程恪還躺在沙發上,對著電視機出神,裡頭播的是什麼他都不知道。

  許丁進屋之後他倆都嚇了一跳。

  「你大半夜的不睡覺?」許丁吃驚地看著他。

  「嚇死我了,」程恪坐了起來,「我以為進賊了呢。」

  「這屋裡也沒什麼東西可偷,」許丁笑笑,「再說了,真進了賊,一個兩個的你對付一下也不是問題。」

  「怎麼沒回家?」程恪問。

  「先過來看看你怎麼回事兒,」許丁說,「昨天劉天成給我打電話了我才知道你跟家裡鬧翻了。」

  「你跟他說我在你這兒了?」程恪趕緊又問。

  「沒,」許丁把行李和外套往地板上一扔,倒了杯水坐到了他身邊,「感覺這事兒沒那麼簡單,我就沒說。」

  「謝了。」程恪鬆了口氣。

  「是跟你爸鬧翻了還是跟小懌鬧翻了啊?」許丁看著他。

  「都一樣。」程恪說。

  「有什麼要幫忙的你就說。」許丁沒繼續問下去。

  「我這兩天看房子呢,」程恪靠回沙發裡,「我再在你這兒待幾天。」

  「想買哪兒的?」許丁問。

  程恪看了他一眼:「租。」

  「哦,」許丁笑了笑,「要幫你問問嗎?」

  程恪猶豫了幾秒鐘搖了搖頭:「不用,我自己弄就行,我又沒什麼事兒。」

  「那行,我去洗個澡,」許丁說,「一會兒回家。」

  「別啊,」程恪頓時有些不好意思,「大半夜的,你睡你的,我這幾天都睡的沙發。」

  許丁站起來看了看他:「你啊……」

  啊什麼?

  許丁沒再說,程恪也沒再問。

  就覺得這些朋友,無論熟還是不熟的,大概都覺得他挺沒用的,就連租個房子這麼簡單的事兒,許丁都會習慣性地問一句要不要幫忙。

  程恪是個連租房這種事兒都辦不妥的人。

  「浴室裡東西都你買的啊?」許丁洗完澡光著個膀子一邊擦著頭髮一邊走出來問了一句。

  「啊,是。」程恪往他身上掃了一眼,迅速把目光放回了電視上。

  他跟許丁並不算太熟,平時沒怎麼在一塊兒玩,當初認識許丁,還是因為許丁通過劉天成找他,請他幫忙錄個沙畫的視頻。

  「要不我這套租給你得了。」許丁說。

  「租不起,」程恪說,「太高級了。」

  許丁笑了半天:「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我都有點兒不適應。」

  「你別操心了,」程恪說,「我住你這兒不習慣。」

  「行吧。」許丁點點頭,進了臥室。

  程恪繼續瞪著電視,他並不想在許丁這兒呆太長時間,除去他倆並不太熟之外,他也不太願意把許丁扯進自己家的這些破事兒裡來。

  他看了看手機裡存好的中介的電話,明天就去看看房子吧。

  第5

  許丁這個房子裡,大概就沙發最舒服了,程恪在沙發上睡了好幾天,居然感覺比在家裡的時候睡得還踏實。

  也許就是因為不在家裡吧,畢竟他之前在麥噹噹裡趴桌子上也睡得很香甜。

  他坐在沙發上,揉了揉臉,往臥室那邊看了一眼,發現床上已經沒有人了,許丁的行李也已經拿走了。

  「許丁!」他喊了一聲。

  確定許丁的確沒在這屋裡了,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慢慢走進了浴室。

  浴室裡之前沒有什麼東西,畢竟這套房子沒人住,平時只有鐘點工定時來打掃,不過程恪買的東西的確有點兒多。

  他很少買日用品,一般情況下都是用完了老媽就讓人給他換上,用的是什麼,換的是什麼,他都不清楚,使用感也完全沒區別。

  這回自己進了超市,就挑大瓶的,還有各種屯貨裝,看起來比較划算。

  現在看看,難怪許丁還得專門問一句,實在是有點兒莫名其妙,希望沒讓許丁覺得自己是要賴這兒不走了。

  程恪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打了個電話給中介,約好了一小時之後見面,去看看房子。

  接下來他得先去吃個早點,昨天晚上就沒吃,這會兒實在是餓得有些難受了,不過就算是餓成這樣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吃什麼。

  出門順著小區門口的街走了兩個來回,他最後走進了一家披薩小店。

  要了一杯咖啡和一個海鮮披薩。

  他很少在外面吃早點,他的記憶裡,每天早上起床之後,餐廳都會有擺放整齊的早餐,基本半個月不重樣。

  不過都不是他愛吃的,就算不重樣,也都還是以西餐為主,他覺得自己其實更喜歡豆漿油條豆腐腦。

  程恪看著眼前的咖啡和披薩,沒太明白自己為什麼最終吃的還是這些玩意兒。

  中介很準時地開著車停到了他身邊:「程先生吧?我是中介小張。」

  「嗯。」程恪點了點頭。

  小張上下打量了他幾眼:「上車吧,我帶你看看,有三套房子,你可以挑一挑。」

  「謝謝。」程恪上了車。

  車上有股味兒,理論上是香味,但因為太濃,程恪幾乎能聞到酒精味兒,他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

  對於他來說,離開了家的廢物,首當其衝的感受就是出行吧。

  「之前問您的心理價位,」小張一邊開車一邊說著話,「您有沒有個大致的概念?今天三套房子價格不一樣,您要有個大概,咱們就從最接近您要求的房子開始。」

  「沒有,」程恪非常誠實地回答,「我只對房子有要求。」

  「……好的,」小張點頭,「那您對房子的要求是?」

  「大一點兒,乾淨一點兒,交通方便點兒,」程恪說,「小區環境好點兒。」

  「那這個價格可就不低了。」小張說。

  「嗯。」程恪應了一聲。

  他非常想告訴小張,他對租房根本就沒概念,什麼樣的房大致是個什麼價位他根本就不知道。

  第一套房子是個兩居室,小區環境和交通都還不錯,不過程恪進屋就感覺不太舒服,樓間距太小,站窗口他都能看到對面臥室裡的枕頭是什麼花色……土嘰嘰的。

  而且房子也不是太新,牆面貼的還是牆紙,他喜歡大白牆。

  「怎麼樣?」小張問,「這套房子應該差不多能符合你的……」

  「有比這新的房子嗎?」程恪問。

  「這套房東拿鑰匙就剛兩年,」小張說,「你要是覺得這舊了,那差不多就只有新房了。」

  「嗯,」程恪往門口走了過去,「那就去看看新房。」

  「好的,」小張一拍巴掌,「程先生是做什麼工作的?」

  程恪沒說話,感覺一瞬間居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還從來沒被人問過這樣的問題。

  他平時來往最多的就是那些酒肉朋友,就算新帶來的,相互也不會打聽這些,未必個個都跟他似的是個閒人,但也沒誰有具體的什麼工作。

  他猶豫了幾秒鐘,選擇了沉默。

  「我沒別的意思啊,程先生,」小張帶著他一邊下樓一邊說,「我問問這個主要還是房東的要求,就這個新房子,房東對租戶的要求挺多的。」

  「哦,」程恪想了想,只能報出了自己唯一會做的「工作」,「沙畫。」

  「賣沙發的?」小張問。

  「沙畫,」程恪解釋,「就是用沙子畫畫。」

  「哦!沙畫!我知道我知道!」小張一通點頭,「那您這是藝術家啊,沙畫特別牛逼了。」

  程恪笑了笑沒說話。

  「就是挺可惜的,」小張說,「畫半天手一扒拉就沒了吧。」

  「嗯,」程恪上了車,換了個話題,「房東還有什麼要求?」

  「有正經工作,」小張說,「愛乾淨,生活規律,不隨便帶人回家,不租給情侶,結婚的可以,但不能有孩子。」

  「……哦,我單身。」程恪不知道這些要求是不是很別緻,但是他應該是符合的。

  看到房子的時候,程恪就覺得鬆了口氣,不用再跑第三套了。

  房子在頂樓,帶個露台,露台對著小區的花園,裝修也很簡單,木地板白牆,簡單的家具。

  唯一讓程恪有些不爽的,就是這套房子只距離前幾天他莫名其妙垃圾桶裡打滾還被人捅了一刀的地方只有兩條街。

  發現他有點兒猶豫,小張一通推薦,繁華地段,各種商場超市都有,夜生活也豐富,飯店酒吧夜店一應俱全。

  「交通更不用說了,地鐵口就在旁邊,公交車線路也多,都進站了能把路給堵了,」小張說,「想去哪兒都……」

  「就這兒了。」程恪打斷了小張的話,這一路小張就沒停過嘴,話多得他已經快承受不住了。

  「那行,我給您說說具體的,」小張一連串地繼續說,「房子裡要進新家具新電器什麼的要提前跟房東商量,不能養小動物,不能自己換鎖,東西壞了不能自己修,要跟房東說……」

  程恪覺得自己腦袋很沉,坐到沙發上也聽不清小張在說什麼了,也不知道是小張太煩人還是房東太囉嗦,他就只管「嗯」,最後小張以一句「押三付一」結束了介紹。

  「押三付一是什麼?」程恪問。

  「……押三個月租金,然後每月交一次房租。」小張解釋。

  「哦,」程恪想了想,「我直接交幾個月或者半年的就行。」

  「不,房東要求按月交。」小張說。

  「為什麼?」程恪愣了愣。

  「方便漲租金吧,」小張很誠實地回答,「或者不想租了也比較好處理。」

  「……哦。」程恪還是有點兒發蒙。

  江予奪叼著煙靠在窗戶邊,看著盧茜手裡的牌,盧茜把右手邊的牌挨個摸了一遍也沒決定好打哪張。

  最後拿了張二萬要扔,江予奪踢了她椅背一腳:「送錢啊。」

  「不是,老三,你什麼意思啊?」盧茜的下家劉哥非常不爽地拍了一下桌子,「你要就閉嘴,要就自己上來打,在這兒指揮個屁啊!」

  「我要上去打,你們家房子都輸給我八十多回了。」江予奪說。

  「觀棋不語真君子你懂不懂?」劉哥瞪著他。

  「賭個博而已,別把自己說得這麼高雅。」江予奪笑了笑。

  「哎沒錯!你還知道是賭啊!」劉哥喊。

  「行了行了,」盧茜拍拍劉哥的肩膀,回頭沖江予奪擺了擺手,「你別跟這兒指揮了,上外邊兒轉悠去。」

  「走了,」江予奪伸了個懶腰,往門口走過去,經過劉哥的時候往他手邊扔了包煙,「劉哥發財。」

  「你這小子,總這樣!」劉哥把煙揣進兜裡,「氣完了人就哄哄。」

  「那你要不要我哄啊,」江予奪伸手,「不要我哄就還我。」

  「外邊兒轉悠去!」劉哥拍桌子。

  江予奪笑著打開門走了出去。

  他平時也不愛看盧茜打牌,打了這麼多年的牌一點兒長進都沒有,完整的一個散財童子。

  今天他本來應該去1號樓轉轉,那天二樓的一家人聲淚俱下請求再晚一個月交房租,說是實在沒錢,江予奪同意了,但今天還是要去轉一圈,以示警告。

  其實按他的習慣,他是不會同意再緩一個月的,他感覺自己大概是不太有同情心,看到這種在生存線上苦苦掙扎的人,他有時候會覺得很煩。

  也是許是會讓他想起一些過去,誰比誰更慘,永遠有人以你想不到的方式比你更慘地活著。

  不過這是盧茜的房子,就得按盧茜的想法來,盧茜是個刀子嘴豆腐心,之前有人欠了八個月的房租最後也沒給,逃跑的時候把桌子都扛走了,盧茜罵了三天,字字句句都削鐵如泥,但有人要欠租,她一般還是會給寬限。

  當初他賴著不走的時候,盧茜也是一邊跟個惡霸似地把所有的活兒都扔給他干,一副就怕累不死他的樣子,但最終也沒趕他走,還給他錢……

  手機鈴聲響起,打斷了江予奪的回憶,他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是個陌生號碼,他下意識地先往四周看了一圈,再把後背對著一面牆,然後才接起了電話。

  「江先生嗎?」那邊一個男聲傳出來。

  「誰。」江予奪問。

  「我是中介小張,之前您來我們這裡登記過房子,」小張說,「現在您方便過來一下嗎?這邊有個租戶很合適,您方便過來簽合同嗎?」

  「明天吧。」江予奪說。

  「是這樣,這個租戶呢,比較著急,今天晚上就想住下了,這麼幹脆的租戶也挺難得的,」小張說,「您看您那邊的要求也不少,這位價都沒壓一下就答應了……」

  江予奪皺了皺眉:「這人符合要求嗎?」

  「藝術家,單身,看上去特別乾淨利索,」小張說,「二十多歲的一位先生。」

  江予奪繼續擰著眉,男的?還這麼著急要住進去?現在就要簽合同?等不到明天?聽著都覺得有問題。

  「江先生?」小張在那邊叫了他一聲。

  「行了,等著吧,我現在過去。」江予奪掛掉了電話,又給陳慶撥了過去,「你現在有車嗎?過來送我去我姐那套新房。」

  「有,不過是個卡宴,不夠大吧?」陳慶說,「我要不弄個貨車?」

  江予奪沒說話,在吼陳慶之前他努力嘗試著理解陳慶這兩句話的意思,但最後也沒能成功。

  他努力控制著語氣,讓自己聲音平和:「你他媽,在說什麼?」

  「你搬家不得拉行李嗎?一堆東西呢,卡宴放不下啊。」陳慶說。

  江予奪有種想要從街上隨便抓個人過來打一頓的衝動,他咬了咬牙:「不用,你先過來,就開卡宴,我在牌室樓下。」

  「好。」陳慶很乾脆,「馬上到。」

  一輛快卡宴很快從路口轉了過來,停在了江予奪身邊。

  沒等陳慶打開車門,江予奪就衝過去拉開了駕駛室的門,抓著陳慶的胳膊往他後背上甩了幾巴掌。

  「搬什麼家?」江予奪貼在他耳朵上吼了一聲,「你開什麼車!你去搬家公司上班吧!」

  「我靠!」陳慶摀住耳朵,「你說去茜姐新房子!讓我開車過來!上回你搬家不就這麼說的嗎!」

  「去簽租房合同!」江予奪扯開他的手,又吼了一嗓子。

  「知道了,」陳慶趴到方向盤上,手指在耳朵眼兒裡摳著,「三哥,給條活路。」

  「你給我條活路吧,」江予奪上了車,坐到副駕上,一邊系安全帶一邊嘆氣,「這一天天的,活得跟時空交錯一樣,沒一句話能對得上頻道的。」

  「房子租出去了?」陳慶把車開了出去。

  「嗯,」江予奪點了煙,「說是個藝術家。」

  「那應該挺有錢,」陳慶點點頭,「不會欠房租了。」

  江予奪沒說話。

  「也不一定啊,」陳慶想了想,「你說那個積家,穿得那麼體面,戴個十幾萬的表,也掏垃圾桶呢,算行為藝術嗎?」

  「閉嘴看燈。」江予奪打開了收音機,把聲音調大。

  陳慶大概是無法從程恪是一個掏垃圾的流浪漢這個認知裡轉出來了,江予奪都替程恪冤得慌。

  想到程恪,他有些迷茫,這人是來幹什麼的呢?

  最近一直沒太發現有人跟著自己,唯一可疑的就是程恪,但是程恪看著又實在不像是能幹點兒什麼的人。

  現在的打手都流行高素質傻子款帥哥了嗎?

  不過現在租房的這個,相比程恪來說,甚至更可疑一些。

  江予奪轉過頭看著陳慶:「最近咱這邊兒有沒有什麼事兒?」

  「沒有,」陳慶搖頭,「挺消停的,都是點兒雞零狗碎的屁事,就是張大齊那個錢還沒給狗子,狗子天天鬱悶呢。」

  「我明天去一趟,」江予奪說,「狗子也沒多大出息,三千塊錢能失眠一個月。」

  「那能跟你一樣嗎,你手頭有多少錢,他手頭才多少錢,他在家全家慣著,你……」陳慶嚥了嚥唾沫,「明天我去吧,這事兒你去不合適,張大齊這種作派,就不配你親自去。」

  江予奪應了一聲,沒再說話,轉頭看著窗外。

  「多久能到?」程恪坐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把手機按亮,再息屏,再按亮……

  他手機裡空空如也,連個打發時間的小遊戲都沒有,不過舊手機也差不多,他手機除了接電話,也就偶爾付個款,別的時間裡都沒什麼存在感。

  畢竟像眼下這麼跟個陌生人愣著發呆的時候並不多。

  「應該馬上到了,」小張說,「離得不遠。」

  這話剛說完,門外的電梯響了一聲,有人走了出來。

  程恪舒出一口氣,把手機放回兜裡,正想站起來,一抬頭就先愣住了。

  「趕緊的,我還有……」江予奪走進屋裡,目光從小張臉上一轉過來,就也愣住了,「事兒。」

  「我操?積家?」身後跟著進來的是總護法陳慶,看到程恪的瞬間就把這個大概永遠也忘不了的牌子大聲地宣告了一嗓子。

  「這是認識?」小張也很吃驚。

  「不認識。」江予奪說。

  程恪跟他同時開口:「不認識。」

  「啊,」小張很尷尬地笑了兩聲,搓了搓手,「那……現在大家一起把合同先看看,然後簽一下字?」

  「不用看了。」程恪只想快點結束眼前的局面。

  「好。」江予奪勾過一張椅子,往桌子前一坐。

  「……好吧。」程恪接過了小張遞過來的合同。

  其實在看到江予奪的那一瞬間,他就非常想拔腿走人,頭都不帶回,拉都拉不住的那種。

  但最後還是咬牙挺住了。

  他對這套房子很滿意,他需要馬上安頓好自己。

  江予奪還欠了他一刀。

  「這個合同是你們倆直接簽,我們中介就是做個證明,」小張說,「我們是很正規的,兩位請放心。」

  程恪沉默地拿著合同,很認真地看著,但是一個字兒也沒看進去。

  「要求都跟他說了?」江予奪問。

  「是的。」小張說。

  「什麼要求?」程恪順嘴問了一句。

  江予奪轉頭看著小張,小張頓時緊張得有些結巴:「程先生,就,就剛才我,我跟你說的那些啊。」

  「哦,」程恪點了點頭,「說了。」

  「這屋裡就只能住你一個人,花鳥魚蟲貓狗和除你之外的人,都不可以住,」江予奪說,「動這屋裡任何一點東西,都得跟我先打招……」

  「行了,」程恪把合同往桌上一甩,拿過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往椅背上一靠,「我挺忙的。」

  江予奪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轉頭看著小張:「我簽我的名字還是房主的?」

  「您的就可以,」小張說,「之前有房主的委託書。」

  「嗯,」江予奪抓過筆簽上了名字,把合同扔回給小張,又看著程恪,「你那兒有我電話吧?」

  「沒有。」程恪回答。

  江予奪偏了偏頭,一直繃著個臉站在他身後看上去非常像一個保鏢的陳慶馬上從兜裡掏出了一張煙殼紙,放在了他面前。

  程恪看著眼前這張寫著江予奪三個字和一串電話號碼的紙片,不用轉頭他都能感覺到旁邊小張震驚的眼神。

  他咬著牙拿過那張「名片」,放進了兜裡。

  合同簽完,押三付一的錢也交完,江予奪把「不許換鎖」的那把鎖的鑰匙也給他了,程恪覺得接下去的流程就應該是大家起身,然後各自走人。

  但江予奪還坐在桌子對面,盯著他。

  陳慶也依舊繃著臉站在身後,一塊兒盯著他。

  礙於小張還在旁邊,程恪不想讓人覺得他跟面前這倆是從同一個精神病院裡逃出來的,只能清了清嗓子,想說句什麼道別的話。

  「你走吧,」江予奪搶先開了口,沖小張揮了揮手,「辛苦了。」

  「那……」小張猶豫著。

  陳慶直接攔了過去,把他強行送到門外,然後關上了門。

  「我就直說了,」江予奪看著程恪,「我不知道你到底什麼目的,但是這房子你要不想租,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那我也直說吧,我不知道你犯的什麼病,但是這房子我說要租,」程恪按了按腰上的傷口,「我就租定了。」

  第6

  程恪看著江予奪起身,再走出門去,然後陳慶也甩著腿跟在後頭走了出去,他正要鬆口氣,陳慶拉著門一帶,「哐」的一聲,他被驚得差點兒從椅子上摔下去,坐那兒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其實陳慶關門的聲音雖然挺響,但他並不是完全沒有防備,就沖陳慶橫著走的那個架式,聲兒就小不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反應這麼大。

  也許是因為不安。

  一個殼,無論是個什麼樣的殼,也總歸是個殼,失去了就連假裝安全的條件都不具備了。

  自從程恪知道安全感這個詞兒那天開始,他就覺得自己缺這個,非常缺。

  特別是需要「面對」的時候,無論是面對什麼。

  他從家裡出來的時候就比果奔多了身衣服而已,走的時候根本沒想太多,就覺得憋得慌,喘不上來氣兒,只要能開了門走出去就行。

  想得也挺簡單的,出去了再說,隨便找誰家裡待幾天再說,事兒到眼前了再說……

  結果都沒等他擺好姿勢,事兒就這麼一股腦的全拍過來了,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突發事件,他有些應接不暇的迷茫。

  從小到大,他處理過的最大的事兒就是跟程懌打架,而且沒處理好,程懌砸破了他的頭,還搶先告了狀,他氣得當著老爸的面踢了程懌一腳,結果被老爸從二樓一直打到了院子裡。

  ……蠢啊。

  程恪站起來,走到門後,從貓眼裡往外看了看,樓道里已經沒有人了,他打開了門。

  江予奪給他的鑰匙很可愛,上面吊著一個貓頭的鑰匙扣,他拿出鑰匙試了試鎖,開鎖反鎖,然後關上了門。

  拿著鑰匙好一會兒居然沒想好應該放在哪兒,他記憶裡就沒有拿過鑰匙,家裡不用鑰匙,他的房間也不需要鑰匙,家裡人無論進哪個門都會先敲門,什麼抽屜櫃子的就更不需要了。

  最後程恪把鑰匙放進了褲兜裡,他現在還得回許丁房子那邊,把鑰匙放回物業,順便再把他買的那些屯貨裝拿過來。

  不過當他看到這些屯貨裝的時候又有些想放棄了。

  他靠在浴室的門框上,看著架子上的東西,那天是怎麼把這一堆東西拎回來的他都沒想明白。

  但看了幾分鐘,他還是拿了個兜,把這些東西都裝了進去,他幾乎沒有行李了,就剛買的幾件衣服,東西太少會加重「從今天開始出來單過」的不安感覺,他需要一些行李。

  最後他拎著死沉死沉的一大包東西走出了房門,也沒好好體會一下是不是好受些,就知道袋子勒得他手指頭疼。

  拎著袋子去物業還了鑰匙,再拎著袋子走出小區,再拎著袋子站在路邊打車,五分鐘也沒打著一個車,他開始有些後悔,把東西扔在腳邊不想要了。

  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程恪剛要抬手招呼,旁邊兩個小姑娘一邊看著手機一邊報出了車牌號:「就是這輛了。」

  程恪看著她倆上了車,再看著車開走。

  啊,這他媽是手機叫來的車。

  程恪拿出了自己的手機,他還從來沒用過各種打車軟件,因為用不上,就連手機支付他用的都不多。

  他臨時下了個打車軟件,研究完了怎麼用,正要叫個車的時候,一輛空載的出租車從他面前開了過去。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上去不太像正要打車的人,車連減速看看他是不是要打車的意思都沒有。

  程恪看著遠去的車,很感慨地說了一句:「操。」

  軟件提示有司機接單了,在等待的過程中,程恪一直默默祈禱不要有車經過,大概是霉運走得差不多了,地圖上顯示接單的車已經在路口了,都沒再有出租車經過他身邊。

  一輛黑色的大眾停在他旁邊,他往邊兒上讓了讓,車按了一下喇叭,放下了車窗。

  「是你嗎?」司機衝他喊了一聲。

  「什麼?」程恪看著司機。

  「是你叫的車吧?」司機問。

  程恪愣了愣:「我叫的是出租車啊。」

  「你叫的是快車,」司機說,「你對一下車牌和車型。」

  「……哦。」程恪看了一眼手機,的確寫著車型和車牌。

  上車之後司機看著他笑了笑:「你是不是不常用這個?」

  「我就沒用過。」程恪如實回答。

  「是嗎,」司機有些意外,「這個多方便,現在年輕人沒用過的還真不常見啊。」

  「我大概不是年輕人。」程恪說。

  拎著那個死沉的兜掏房門鑰匙的時候,程恪突然有種不太放心的感覺,他盯著門鎖,猶豫著又把耳朵貼到門上聽了聽。

  江予奪老讓他覺得精神不太正常,現在他住在一個不允許換鎖而江予奪還有鑰匙的房子裡,總怕一開門就能看到江予奪坐在沙發上,旁邊站著總護法。

  門裡很安靜,聽不出什麼來,程恪想想又覺得自己有點兒好笑,但打開門的時候他還是很小心地又往裡先看了一眼,才進了屋,然後從裡面把門反鎖上了。

  程恪把手裡的東西往地上一扔,倒在了沙發上,閉上眼睛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躺了不知道多久,背都有點兒麻了他才又重新坐了起來,看了一眼時間,發現自己應該是睡著了,這會兒離他進門已經過去了兩個小時。

  餓了。

  程恪起身,進廚房轉了一圈,有廚具,但是他看不出來是否齊備,再把自己的屯貨裝放到浴室裡,瞬間架子上就擺滿了,看著跟超市的貨架似的。

  瞪了好一會兒,他才又把這些東西拿下來,放到了櫃子裡。

  從臥室裡轉了一圈出來回到客廳的時候,程恪突然覺得很煩躁。

  非常煩躁。

  他本來以為,房子已經租下了,鑰匙拿到了,人也住進來了,這就算完事了。

  結果他發現他還需要去買被子枕頭床單被罩,而且他進屋之後沒換鞋,因為沒有拖鞋……

  「啊!」程恪把自己用力地摔進沙發裡,又對著沙發扶手狠狠地蹬了兩腳,「煩死了!」

  「這個好吃,這個拌飯醬,」陳慶拿起一個瓶子放進超市推車裡,「裡面有肉粒兒,特別大顆。」

  「想吃肉你直接買肉不行麼,」江予奪說,「指著拌飯醬裡那點兒肉,加一塊兒有一口嗎?」

  「差不多吧,」陳慶說,「我嘴又不大。」

  「我不想跟你說話,」江予奪說,「我求你今天晚上回自己家吃飯去。」

  「我姨在我家呢,不想回去,煩得很,」陳慶皺了皺眉,「她心情一不爽就上我家來挑我毛病,也不知道哪兒來的習慣。」

  「我看到你就沒有心情好的時候。」江予奪說。

  「那邊有貓糧,」陳慶指了指前面,「要給小貓子買點兒嗎?」

  「它吃飯。」江予奪說。

  「有貓糧為什麼要吃飯?」陳慶問。

  「不買就沒有,沒有就吃飯,」江予奪看著他,「撿個流浪貓我還買貓糧,它之前垃圾都吃。」

  「那你還給它買罐頭了呢。」陳慶說。

  「你,」江予奪指了指他,「去收銀台排隊。」

  「好嘞。」陳慶點點頭,轉身走了。

  江予奪推著車往賣奶粉的架子那邊走過去,聽說小貓要喝羊奶,喝牛奶會拉肚子而亡。

  「靠,這麼貴。」他盯著架子上的各種奶粉看了半天,拿了兩袋羊奶粉放到推車裡。

  貨架之間有點兒窄,他拖著車退著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又拿了一袋嬰兒奶粉,不知道買來幹嘛,就覺得很好喝的感覺。

  剛退出通道,沒等轉身,江予奪撞上了身後的一個人。

  「不好意思。」他說了一句。

  身後的人沒說話。

  連個「沒關係」都不會說嗎!

  他這種沒素質的人難得有禮貌一回,居然碰上個沒回應的人!

  什麼素質!

  他轉過頭瞪了一眼。

  積家。

  不,程恪。

  程恪拎著個籃子,站在後面一臉不知道是震驚還是煩躁還是無奈還是嫌棄的表情看著他。

  「你連個沒關係都不知道說嗎?」江予奪瞪著他。

  程恪還是看著他,複雜的表情變成了震驚一種,幾秒鐘之後才說了一句:「沒關係個屁,你撞我傷口上了,我沒抽你你就感天動地吧。」

  江予奪往他腰上看了一眼,這倒是挺意外的。

  他感覺自己那天把握得還挺準,應該只是扎穿衣服,不會碰到身體,居然傷了?

  「你腰這麼粗?」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什……」程恪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似乎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趣,轉身走了。

  「有推車,」江予奪看到他籃子裡裝了不少東西,「為什麼拎個籃子?」

  推著車不太好跟蹤吧?

  拎著個籃子一邊跟蹤一邊掩人耳目地往裡放東西,最後不小心給放滿了?

  程恪轉過身,走回了他面前,看著他:「有紙和筆嗎?」

  「有。」江予奪說。

  「給我用用。」程恪說。

  江予奪眯縫了一下眼睛,從兜裡拿出了一張煙殼紙和一支圓珠筆。

  程恪接過去,低頭在紙上寫了三個字,再把紙筆遞迴給了他。

  利培酮。

  「什麼?」江予奪問。

  「藥店能買到,」程恪說,「治精神分裂的。」

  「操你大爺。」江予奪說。

  「隨便。」程恪轉身走了。

  籃子非常重,程恪拎得手都有點兒酸,但江予奪還在後頭看著他,他不能走得太狼狽。

  他不是不想弄個推車,他是壓根兒就沒看到哪裡有推車,進了超市之後,就只看到貨架旁邊有籃子,而且只有一個。

  一直到轉過了兩排貨架了,他才把籃子往地上一扔:「操。」

  太他媽沉了。

  他往旁邊看了一眼,一個穿著超市衣服的小姑娘正把一輛推車上的貨往架子上放。

  「這些都要放上去嗎?」他問。

  「是啊。」小姑娘回答。

  「這車能讓我用用嗎?」他又問。

  「啊?」小姑娘愣了愣。

  「東西太多了,」他指了指籃子,「你們的推車是不是要踩到機關才能出現啊?」

  小姑娘笑了起來:「車就在門口啊,你從電梯一上來那裡,兩大排呢。」

  「……這樣啊。」程恪突然就有些尷尬,瞎的嗎?居然沒看到?

  「你用這個吧。」小姑娘把最後一件東西拿了出來。

  「謝謝。」程恪非常感動,趕緊把籃子裡的東西放了進去。

  接下去還要買什麼,他差點都想不起來了,又盯著車裡的東西看了一遍,才想起來是要買內褲。

  內褲在哪兒,他轉了半天也沒看到。

  這個超市挺大的,無數的貨架,跟迷宮似的,他一開始覺得這超市大概是個U形,轉了一會兒又覺得可能是個回字,再轉一會兒又覺得也許是個凹字,最後他從兩個貨架之間出來,迎面又碰上了江予奪的時候……

  他覺得這超市應該是他媽操字。

  江予奪看到他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吃驚,看上去非常平靜,甚至胳膊還撐著車衝他笑了笑。

  程恪扯了扯嘴角,沒能笑出來。

  「找什麼?」江予奪微笑著問他。

  「內褲。」程恪回答。

  「那邊兒。」江予奪往自己身後指了指。

  程恪看過去,看到了滿牆的胸罩。

  江予奪大概是看出了他內心的憤怒,又補了一句:「內衣內褲都在一塊兒,您不是這個都不知道吧?」

  「晚安。」程恪說完推著車走了。

  江予奪轉頭看了一會兒,開始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

  雖然從程恪出現到現在,很多細節都解釋不通,怎麼想都覺得有問題,但他又實在沒辦法把這樣的一個人,跟以前那些人聯繫到一塊兒。

  如果程恪真的有問題,那這次也實在是太不按套路出牌了,簡直新穎獨特。

  程恪消失在貨架中間之後,江予奪嘆了口氣,轉頭推著車往收銀台走過去,老遠就看到陳慶站在收銀台旁邊沖這邊揮手。

  「你這也太慢了,」陳慶說,「我都讓過去一個足球隊了。」

  「我不得挑挑麼,都是天天要吃的東西,」江予奪說,「我又不跟你似的沒有味覺。」

  「我有味覺,」陳慶把推車拉過去推到了收銀台前,「我就是味覺不是很發達,簡單地說就是我不像你那麼挑食。」

  「我外邊兒等你。」江予奪把錢包給了陳慶,走出了超市。

  現在天黑得早,剛下班的時間,外頭已經一派華燈初上的樣子了,江予奪伸手在兜裡一邊掏煙一邊往四周看了看。

  他不喜歡晚上,不喜歡陰天,不喜歡有霧,總之不喜歡一切飽和度和亮度不夠的空間。

  會讓他害怕。

  哪怕這會兒他身邊有無數個人來來往往地走著,有人說話,有人笑,有小孩子哭,路對面還有人在吵架,目光所及之處,滿滿噹噹。

  他還是會害怕。

  因為無論有多少人,都沒有誰看到他,他哪怕是在這裡,拉開拉鏈對著街尿一泡,都未必有幾個人能看到,而且在尿完之前,這幾個人可能就已經走遠了。

  江予奪點了根菸叼著,把煙盒放回兜裡的時候,摸到了程恪寫的那張煙殼紙,他拿出來看了一眼。

  利培酮。

  去你媽的。

  他用打火機點著了紙片,看著程恪寫得挺不錯的三個字慢慢在火光裡扭動消失。

  酮字怎麼念啊?

  「三哥,」陳慶叫了他一聲,「走吧。」

  江予奪把煙掐了,回頭看了看,陳慶拎著兩個大袋子走了過來。

  「這麼多。」他接過一袋,掂了掂還挺沉的,於是又伸手把另一袋也接了過來,比較了一下還是前一袋輕一些,於是把那袋又遞迴給了陳慶。

  「太明顯了吧三哥。」陳慶看著他。

  「車都沒有還要上我那兒蹭飯,」江予奪說,「我還幫你拎一袋已經很違背我原則了好嗎。」

  「對了!」陳慶一邊走一邊猛地轉過頭一臉興奮,「你知道我剛結賬完了,回頭一看,看到誰了嗎!」

  「知道。」江予奪說。

  「積家!」陳慶說,「居然看到積家了!沒想到吧!」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哦,你說的是知道啊,」陳慶愣了愣,「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你他媽!」江予奪壓著聲音吼了一嗓子,對著陳慶甩到自己跟前兒的腳踹了過去,「見了他就激動得一蹦三丈高!你他媽愛上他了吧!」

  「哎!」陳慶往旁邊蹦了一下,「別給我踹折了。」

  「還有,」江予奪指著他,「別再叫他積家!」

  「為什麼啊,」陳慶說,「我又沒當他面兒叫他積家。」

  「我怕聽多了!」江予奪往他背上甩了一巴掌,「我他媽看到他會叫他積家!」

  「……哦。」陳慶點了點頭,想想又湊到他旁邊,「三哥,其實我就是不太明白,為什麼不能當他面兒叫積家,外號嘛,咱管狗子不也叫狗子嗎?」

  「丟人。」江予奪說。

  陳慶沒說話,沉默了很長時間,在江予奪都快忘了之前他倆說的是什麼內容的時候,才一拍大腿:「知道了,叫他積家好像顯得咱們沒見過錢似的,對吧!老記著人家有塊高級表了!」

  江予奪憋了好一會兒,嘆了口氣。

  「但是你的確是沒有十幾萬的表。」陳慶補充。

  江予奪轉過頭,陳慶迅速抬手護住了腦袋。

  「操你祖宗。」江予奪氣樂了,「你上輩子上吊的時候我是不是踹你凳子了?」

  江予奪不太喜歡在廚房呆著,空間太小,感覺很憋,所以一般陳慶來蹭飯的時候,他都是坐在客廳裡等著吃,雖然陳慶的手藝對於那些食材來說是一種侮辱。

  「三哥!」陳慶在廚房裡喊,「排骨做糖醋的怎麼樣?」

  「隨便,能做熟就行,」江予奪看著手裡的合同,合同最後附著程恪的身份證複印件,「別太難為排骨了。」

  程恪的確是叫程恪,江予奪盯著出生日期看了一會兒,又在心裡計算了一下程恪的年齡。

  我操。

  都二十七了。

  實在是沒看出來。

  江予奪用手指在程恪的照片上彈了彈,他這兒隨便一個十七的孩子都比這位少爺生存能力強。

  起碼不會在超市裡找不著內褲。

  窗外飄進來一陣辣椒味兒,江予奪嗆了半天,起身過去把窗戶給關上了,正要走開的時候,感覺外面有人。

  他沒有動窗簾,這會兒客廳沒開燈,外面看不清他的影子,他偏了偏頭,從窗簾縫隙中往外看過去。

  一個人影迅速地退進了斜對面對兩棟樓之間的通道里,消失不見了。

  江予奪皺了皺眉,回到沙發上坐下,打開了電視。

  「弄好了,準備吃了啊。」陳慶端了一盆湯出來放到了桌上。

  「你今兒晚上在我這兒過夜吧。」江予奪說。

  「嗯?」陳慶看著他,接著就立馬靠到了窗邊,往外看了看,「你看到人了?」

  「不確定。」江予奪說。

  「那我留下吧,」陳慶拿出手機,「我再叫幾個人,跟外頭守著。」

  「你這樣,」江予奪按了按眉心,「你要不寫個橫幅掛窗戶上吧,就寫『我已經發現你了』。」

  陳慶愣了愣,把手機放回了兜裡:「靠,你什麼時候能好好跟我說話。」

  「你什麼時候能在腦子裡給你的智商騰點兒地方啊!」江予奪起身進了廚房,把陳慶侮辱好的食材端了出來。

  「三哥,」陳慶坐到桌子旁邊,「我有個不成熟的提議。」

  「等成熟了再提吧。」江予奪說。

  「你要是覺得積家有問題,」陳慶說,「咱不是有鑰匙麼,他不在的時候進去找找,看看有沒有什麼蛛絲馬跡。」

  江予奪沒說話,看著他。

  「怎麼樣?」陳慶問。

  「別叫他積家。」江予奪說。

  「……哦。」陳慶點頭。

  第7

  對於自己被家裡人認定是個廢物的事,雖然多半時間里程恪都不會去琢磨,但偶爾還是會有些不服氣的。

  不過今天他對自己廢物算是有了一個嶄新的認知。

  把新買的床單往床上鋪,已經用了十五分鐘,扯左邊就右邊短,扽右邊就左邊短,而且中間永遠都有波浪,怎麼扯都他媽有至少三個楞,一身汗都折騰出來了,殺得腰上的傷口有點兒疼,也沒能鋪平。

  最後他決定放棄,拿起被罩看了一眼,試都沒有試一下就直接放棄了,把被罩抖開了往床上一蓋,再把被子往上面一鋪,挺好,枕頭也用了同樣的操作,把枕套鋪在了枕頭上,然後拿了換洗衣服進了浴室。

  其實在許丁那兒住著的時候,他每天也都洗澡,但不知道為什麼,現在脫衣服的時候,他會有一種自打離開家以後就沒再洗過澡的錯覺。

  可能只有現在,他才開始有了這裡是他一個人的地盤的感覺。

  不過很快他又想起來江予奪那個神經病有鑰匙,而且不許他換鎖,頓時一陣不爽,雖然他並不知道換鎖應該怎麼換。

  直接去買來自己換?

  賣鎖的幫換嗎?

  還是叫物業?

  物業管這事兒嗎?

  物業電話是多少啊……

  我他媽腰很粗嗎!

  程恪對著鏡子,看著自己光著的上半身,右側腰際那條本來感覺已經快好了的刀傷,現在因為出了汗,微微有些發紅。

  看來他高估了江予奪的捅刀水平。

  江予奪並不是指哪兒戳哪兒的用刀高手,這一刀也並不是江予奪計畫好的給他來條小口子以表威脅。

  這他媽就是江予奪水平不夠沒把握好!

  他一想到這裡,身上因為鋪床單而產生的熱量瞬間就消失了,後背都有些發涼,這要是準頭再偏一點兒,就能直接捅他肚子上了。

  江予奪絕對是個神經病,就這樣的技術,居然敢用那麼快的速度出手,萬一扎肚子上,估計能弄個對穿。

  程恪皺著眉,按住傷口,念了三遍南無阿彌陀佛。

  為什麼要念這個,他不知道,反正老媽總念。

  程恪嘆了口氣,擰開了水龍頭,過了一會兒之後他站到了噴頭下面,閉上了眼睛。

  滌蕩一下這幾天以來鬱悶的心……我操!

  程恪被噴頭裡冰涼的水激得退著連蹦了三四下,撞到了浴室門才停了下來。

  怎麼是涼水!

  水都放了好半天了居然還是冰涼的!

  他一把扯過浴巾把自己包了起來。

  浴室裡沒有看到熱水器,不會是沒有熱水器吧?

  他打開門走出去,看到浴室外面有一個掛在牆上的熱水器,上面寫著即熱型熱水器。

  於是又進去,打開了水龍頭,再出來,發現熱水器並沒有啟動。

  沒插電?程恪抬頭,看到插頭好好地插在插座裡。

  那就是沒有開燃氣?

  於是他又找了找,吃驚地發現,這個熱水器上根本就沒接燃氣管子。

  「我操。」程恪簡直怒不可遏,裹著浴巾衝進了客廳,一把抓過手機,撥了江予奪的號碼。

  手機屏幕上顯示,「江腦子不正常」撥號中。

  江予奪那邊電話接得還算挺快,就是聽上去特別沒有禮貌:「誰。」

  「我,程恪,」程恪說,「那個熱水器連燃氣管都沒接?」

  「什麼燃氣管?」江予奪問。

  「熱水器!」程恪走回浴室門口,在熱水器上敲了幾下,「沒熱水我怎麼洗澡!連啟動都不啟動!」

  「啟不啟動跟接沒接燃氣沒有關係,」江予奪聽聲音像是點了根菸,「沒接燃氣也能啟動,就是不出熱水而已。」

  「你別跟我扯這些,我就問你……」程恪說了一半被江予奪打斷了。

  「熱水器上寫著什麼?」江予奪問。

  「我……」程恪感覺自己簡直沒法跟這個人溝通,但還是咬牙看了一眼熱水器,「不就是個型號嗎!什麼什麼即熱型電熱水器!」

  「是啊!」江予奪突然吼了一嗓子,「這他媽!是個電熱水器!通他媽!什麼燃氣管!」

  程恪被他這一通吼震得有點兒發暈,不得不把手機拿開按了免提,然後又看了一眼熱水器上的字。

  這,的確是一個,電熱水器。

  但是。

  「我不管它是電的還是氣的!」程恪控制著聲音,努力讓自己不跟神經病一個音量,「它現在不啟動,不出熱水!」

  「插電了嗎?」江予奪聲音也恢復了正常。

  「插著呢。」程恪看了一眼插座。

  「漏電開關開了嗎?」江予奪又問。

  「什麼?」程恪愣了愣。

  「上面有個小盒子,小盒子上面有個小蓋子,把小蓋子打開,裡面有個小推推,」江予奪說,「把小推推推上去。」

  程恪沒說話,在江予奪的一堆小XX裡跟著他的指示操作了一遍,熱水器的屏幕亮了。

  「啟動了嗎?」江予奪問。

  「……啟動了。」程恪回答。

  此時此刻,他覺得非常尷尬,接下去已經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真棒,」江予奪說,「比隔壁三歲半的那個小朋友厲害多了,小朋友雖然知道怎麼弄,但是他搆不著。」

  程恪沒說話。

  「三秒鐘之內你不掛電話我就過去抽你。」江予奪說。

  「你他媽手指頭斷了嗎掛不了電話?」程恪說完把電話給掛斷了,愣了兩秒把手機狠狠地對著客廳的沙發砸了過去,手機彈了兩下摔到了地上,他進了浴室,「去你媽的。」

  把浴巾狠狠甩在地上,再把水龍頭狠狠地打開,等著噴頭裡的水狠狠地冒出了熱氣之後,程恪狠狠地站到了熱水裡,狠狠地閉上了眼睛。

  沖了一會兒熱水之後,程恪覺得身上鬆快了不少,胸口堵著的氣也一點點消散了,但人也開始跟著有些發軟,他把腦門兒頂在牆上,讓自己全身都包裹在暖暖的熱水和蒸汽裡。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陳慶坐在椅子上,腿架在桌上,笑了五分鐘也沒能停下來。

  「沒完了是吧?」江予奪看著他。

  「不是,」陳慶笑著轉過頭,「這積家是外星人嗎?熱水器都不會用啊?」

  江予奪沒理他,低頭看著手機,把程恪的號碼存了進去,然後在姓名那裡戳了幾下。

  程‧弱智‧恪。

  「這麼看來,」陳慶笑完了開始分析,「他應該真是個養尊處優的少爺,可能有錢人家裡不用熱水器,直接洗溫泉。」

  江予奪彎腰抄起自己的拖鞋砸到了陳慶身上:「閉會兒嘴。」

  「我睡了,」陳慶打了個呵欠,「我明天一早得去店裡,然後下午再去趟張大齊那兒,他一開門我就進去。」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帶倆人上那兒坐著就行,不要跟他起衝突,老玩意兒挺黑的。」

  「黑嗎?」陳慶想了想,「這麼些年他也沒幹什麼啊,就是臉凶點兒,看著也不像是以前混過的。」

  「你就是個瞎子,你能看出來個屁,」江予奪起身進了臥室,「你把沙發放平了睡吧,寬一點兒。」

  「不用,我這麼窄。」陳慶往沙發上一倒。

  江予奪甩上了臥室門。

  這一夜沒睡著,失眠了。

  江予奪半夜坐起來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檯曆,這個月失眠的次數略微有點兒多,他拿過檯曆,在今天的日期上畫了個叉。

  最近也沒碰上什麼事兒,為什麼總失眠?

  他偏過頭看了看睡在枕頭旁邊的喵,擰著個麻花睡得非常香甜,他在喵肚子上戳了戳,真羨慕啊。

  早上陳慶六點半就起床了,真是一個優秀青年,上班這麼久,從來沒遲到過,除了經常開著客戶的車到處轉悠之外,一點兒毛病沒有。

  聽到陳慶出門的聲音之後,江予奪也起了床,走到窗前,從窗簾縫裡往外看了看,天還很黑,路燈還亮著,早起的人都腳步匆忙。

  江予奪在窗戶那兒站了快二十分鐘,喵順著他的褲子一路往上趴到他肩膀上,對著他耳朵喵喵著。

  「哎行了行了知道你要吃早點,」江予奪把它扯下來扔到沙發上,「我告訴你,你最好收著點兒,哪天我煩了你還得出門兒吃垃圾去。」

  伺候完喵,又在沙發上看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視,江予奪出了門,在對面的早點鋪裡坐下了。

  靠牆,臉衝著街,他已經記不清這習慣是什麼時候養成的,又堅持了多少年了。

  總之不是這個姿勢他就吃不下東西。

  但是一晚上沒睡,這會兒就算是這個姿勢,他也沒什麼食慾。

  他要了一份豆腐腦和一屜包子,認真地強迫自己吃完了。

  東西是一定要吃的,早中晚三頓飯,一口也不能少,哪怕是沒胃口,也得吃,因為身體需要。

  吃完東西,在街上轉了兩圈,前面就是盧茜的出租房,江予奪看了看時間,打算過去把房租收了,不能再拖,有一戶拖,就會有兩戶跟著拖。

  剛走到路口,就看到二樓那家的男人推著個賣早點的車正往回走。

  這條路有點兒崎嶇,江予奪在這條路上走了這麼多年,就沒見有人修過,早點車輪子很小,在路上蹦蹦跳跳的走得很艱難。

  他走過去,手往車把上一抓,幫著這男的把車從一個坑裡推了出來。

  「謝謝啊。」男人轉過頭說了一句。

  「不客氣。」江予奪說。

  男人愣住了,臉上的表情瞬間從感激變成了吃驚又再變成了驚慌,接著就垮了下去,一臉的憂傷。

  「三哥,」他推著車,半個身體都傾在車上,但車也沒往前走,「那個房租……」

  「今天必須交,」江予奪說,「你也別一天一天又一天的了,這都多久了。」

  「我現在手頭是真沒有,」男人說,「你也看到了,我家現在就靠這個早點車,現在一創城,不讓擺了,我今天這還是偷摸去的,沒賣多少就被趕回來了。」

  江予奪繼續幫他推著車往前走:「這月的先不急,把之前的補上。」

  「三哥……」男人的聲音很悲傷,「主要是我幾個孩子都小,離不開人,我老婆也沒辦法去上班,上月我老家又出了點事兒……」

  「今天補不上,」江予奪打斷他的話,「三天之內你就另外找地方住。」

  男人沒再說話,悶頭推著車。

  江予奪也沒出聲,就這麼幫他一直把車推進了樓道里,然後再跟著他上了二樓。

  一開門,三個小孩兒就跑了出來,叫了聲爸爸就在門口來回跑著玩,興奮地叫喊著。

  江予奪聽得腦漿子疼,趕緊進了屋裡。

  裡頭的女人一臉愁苦地坐在椅子上摘著豆子,看到他走進來的時候,頓時眼淚就要出來了。

  「大姐你控制一下,」江予奪指著她,「你別哭,我不吃這套,越哭我越煩。」

  女人低頭抹了抹眼睛。

  男人坐了下來,重重地嘆了口氣,愣了一會兒,坐兜裡摸出了一包煙,拿了一根往江予奪跟前兒遞了遞:「三哥……」

  「你自己抽吧,」江予奪拿出了自己的煙,叼了一根點著了,「都這樣了還敬什麼煙。」

  男人低頭猛抽了幾口煙,然後一咬牙:「三哥,就再三天,就三天……」

  「就今天,」江予奪說,「今天我要沒收著錢,三天之後我就叫人來幫你搬家。」

  女人一下哭出一聲。

  「看到沒,」江予奪靠著椅背,「你倆都知道我就算再給你們三天,也還是一樣的結果。」

  「真是拿不出錢啊,孩子得養,飯都快吃不上了,」女人哭著說,「三哥,你就是逼死我們,我們也拿不出這錢啊,幫幫我們吧,給我們些時間湊錢。」

  「誰幫誰啊,」江予奪說得很慢,「誰幫誰啊?誰幫得了誰?這世界上沒有誰能幫你,根本就沒人看得見你,懂嗎?」

  男人和女人一塊兒看著他,顯然不懂。

  這要換了陳慶,江予奪就揍了,但這會兒他對著這倆人,連一點兒脾氣都沒有,有的只是夾雜著抗拒的厭煩。

  「你們這麼多房子在租著,那麼多錢在收著,」男人聲音很低,「真的,也不差我們這一份吧,晚一點兒都不行嗎?」

  「不行,」江予奪說,「就你這個心態,我晚十年你也拿不出這點兒錢來。」

  男人沒說話。

  江予奪站了起來:「今天有錢交了給我打電話,12點之前沒接到電話,三天之後我叫人來幫你們搬家。」

  走到樓下的時候,江予奪聽到了二樓的爭吵聲,女人哭著罵孩子,男人悶著聲音不知道吼著什麼。

  煩得很。

  江予奪又點了根菸叼著,煩。

  他拿出手機給大斌打了個電話:「這兩天你盯著點兒1號樓二樓那家人,要是想跑,就讓他們跑,但是屋裡東西別讓他們帶走了,電器什麼的。」

  「好的三哥,」大斌應著,「就……讓他們走?」

  「不然呢,」江予奪說,「他們那點兒家當加一塊兒都補不上房租的,不如趕緊走了換人租。」

  「那直接趕走不就行了?」大斌問。

  「不一樣。」江予奪說。

  「嗯,明白了,」大斌說,「我這兩天盯著。」

  程恪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了,他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手機上的時間,這一覺睡得也太香了吧。

  他坐起來,拉了拉身上的被子,發現墊在裡頭的被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被踢到了床腳,被子倒是還蓋在身上。

  他嘆了口氣,慢吞吞地下了床,洗漱完了之後就站在冰箱前開始思考。

  昨天他在超市買了不少東西,除去日用品家居用品之外,還買了不少食物,想在家裡自己弄東西吃。

  雖然覺得這是個不太可能完成甚至連怎麼開頭他都不知道的任務,但他還是堅強地從冰箱裡拿出了一筒面條和兩根紅腸。

  煮麵應該是最容易的了,泡方便麵的難度係數如果是01,那麼煮麵大概是05吧。

  案台上有個刀架,上面插著三把刀,寬的窄的長條的,不知道用途,他隨便拿了那把長條的,把紅腸放到砧板上,比劃了幾秒種,然後把紅腸切成了塊。

  接下去按他理解的步驟就是燒水,面先放還是紅腸先放,是水開了放還是水沒開就放,這個他決定隨緣。

  他拿了一口小鍋,接了一鍋水,放到了灶台上。

  這是一個燃氣灶。

  不是電磁爐。

  然後他確定了一下,燃氣管是接好了的,再看了一下,有個小閥門,他擰了一下,應該是打開了。

  接下去,就是點火。

  他擰了一下旋鈕,聽到了一連串細細的噠噠聲。

  對就是這個聲音沒錯,他愉快地等待著火苗,但一直到噠噠聲消失,火苗也沒有出現。

  他把旋鈕復位,重新又擰了一次,噠噠噠噠噠……

  他把燃氣閥門關上,轉身走出了廚房,去你媽的煮麵條。

  他決定去外面找個館子吃點兒東西,順便熟悉一下周邊的環境。

  站在電梯門口等著電梯從一樓上來的時候,程恪忍不住拿出了手機,在搜索欄裡戳下了幾個字。

  燃氣灶怎麼點火

  其實他覺得是這個灶有問題,但是有了昨天熱水器的教訓,他還真不敢馬上打電話給江予奪,投訴這個破灶。

  ——打開灶前閥,將旋鈕向裡壓進,隨即向左旋轉,達到水平狀態,這是開關的最大點,點燃後再根據需要調整火焰的大小。

  程恪盯著這些字,仔細地看了一遍,操作上沒有問題啊,就是這個旋鈕向裡……裡是指的哪裡?

  電梯叮地響了一聲,程恪把手機放回了兜裡,一會兒回來了再慢慢研究吧。

  電梯門打開了,裡頭站著個人。

  「……你?」程恪看著在電梯裡站得筆直面無表情的江予奪,剛住一天就來收租金了?

  「你在家啊?」江予奪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啊。」程恪看著他,突然有些緊張。

  他跟江予奪其實沒見過幾次面,但每一次見著,江予奪臉上都有表情,囂張的,嘲弄的,不爽的。

  現在看到他完全沒有任何表情的臉,程恪猛地感覺到了不安。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消防斧。

  江予奪的手抬了起來,程恪正想退開的時候,發現他只是在電梯控制面板上戳了一下。

  戳的應該是關門鍵,電梯門開始合攏。

  就在門關到只剩一條縫的時候,程恪看到了有血從江予奪左邊額角的頭髮裡滑了出來,順著他臉上的那道刀疤往下,劃出了一條暗紅色。

  「你怎麼了?」程恪吃驚地問了一句。

  江予奪沒回答,電梯門關上了。

  程恪撲過去按下按鈕的時候,電梯已經開始往下走。

  「我操。」程恪站在原地,有些茫然,他下意識地想要幫一下江予奪,但很快又反應過來,這人是「三哥」,這明顯是碰上了麻煩,而自己實在已經不想再被牽扯進任何莫名其妙的麻煩裡。

  但江予奪受了傷為什麼跑到這兒來?

  這房子出租之前是他的避難所嗎?

  程恪猶豫了一下,拿出手機,撥了江腦子不正常的號碼。

  但那邊江予奪並沒有接電話。

  第8

  程恪就這麼站在電梯外頭,盯著上面跳動的數字,不知道該幹點兒什麼了。

  是等江予奪走了之後再下去,還是坐另一部電梯下去?

  是再打個電話,還是直接追下去問問怎麼回事?

  或者是回屋裡呆著?

  不,他為什麼要管江予奪?

  一個所謂的老大,跟人能在垃圾桶上打架的那種,被人砸破了腦袋有什麼可管的……可是他上這兒來是為什麼?

  程恪想不通,但還是決定就在這兒站著,確定江予奪走了之後下樓吃東西去。

  電梯上的數字到了八樓的時候停下了,過了一會兒又繼續往下走,而旁邊那部電梯上的數字開始變化,從九樓到了八樓,再一路往上。

  程恪突然緊張起來,盯著一層層上來的電梯,並且找了一個合適出腿的位置,如果一會兒電梯裡出來的是江予奪,他可以一腳把江予奪再踹回電梯裡去。

  電梯一直沒再停過,乾脆利落地到了他這一層,打開了門。

  江予奪果然從電梯裡走了出來。

  不過程恪沒有出腿,因為江予奪走出來的時候,手按著額角,而不斷滲出來的血已經糊住了他的左眼,看上去比之前慘了二十多倍。

  「你跟這兒遊行呢?」程恪實在是無語了。

  「八樓進來個女的,」江予奪說,「我怕她撐不到兩層要尖叫。」

  「那怎麼又……」程恪瞪著他的臉。

  「開門,」江予奪用一隻眼睛看著他,「我用一下藥箱。」

  「……我沒有藥箱。」程恪說。

  「有,」江予奪說,「電視櫃的那個小櫃門裡。」

  程恪愣了愣。

  「我放的,」江予奪擺了擺手,「趕緊,我血小板低,一會兒就能流成個血人然後死在你門口,陳慶就會報警說你殺了我。」

  程恪沒說話,也沒有動,盯著江予奪臉。

  不知道他頭上的傷口有多大,但的確是能看得出來,手掌的按壓並沒有止住血,手掌下不斷有血滲出來。

  「你怎麼不去醫院?」程恪一咬牙,轉身打開了房門。

  「害怕。」江予奪說。

  程恪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奇怪麼?」江予奪說。

  「是。」程恪點點頭。

  「那你還怕老鼠呢。」江予奪坐到了椅子上。

  程恪愣了愣,沒錯他就是怕老鼠,但江予奪是怎麼知道的?

  「打開那個櫃門,」江予奪指了指電視櫃,「裡面藥箱拿給我……會開櫃門吧?」

  程恪本來已經彎了腰準備開櫃門,一聽這話立馬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了:「不好意思,不會。」

  江予奪沒說話,起身過去打開了櫃門,從裡面拎出了一個小藥箱。

  他的手從額角離開的時候,兩滴血滴在了地板上。

  程恪看著他臉上的血,感覺這傷好像不是自己隨便處理一下就能行的,但他沒出聲,坐在那兒看著江予奪動作熟練地從藥箱裡拿出了酒精紗布和醫用膠帶,居然還有一把剪刀。

  江予奪脫了外套拿著這些東西往浴室走的時候,程恪沒忍住,說了一句:「你那個傷不能用自來水沖吧。」

  「嗯,用酒精,」江予奪轉過頭看了看他,「你居然還知道這個呢?」

  「要不您再坐下損我一會兒,損夠倆小時的,」程恪說,「爭取來個失血過多死了得了。」

  江予奪轉身進了浴室。

  考慮到這套房子現在是自己的地盤,程恪猶豫了幾秒鐘之後跟到了浴室門口。

  江予奪沒關浴室門,背對著他站在鏡子面前,一揚手把身上的T恤脫了往邊兒上一扔。

  程恪都沒來得及先看清他的身材,就已經被他身上的傷疤震得無法思考了:「你這……」

  江予奪後背橫七豎八的好幾條大傷疤,其中一條從肩到腰跨過了整個後背,觸目驚心。

  「什麼?」江予奪擰開酒精瓶子,對著自己額角直接倒了上去。

  「沒……哎操。」程恪感覺自己腦門兒都跟著一疼,不過江予奪的表情很平靜,就彷彿他倒上去的是一瓶清水。

  江予奪的操作非常粗放,清理傷口,往上倒藥粉,按上紗布再貼上膠條,每一步動作都讓人覺得他處理的是別人的腦袋,而且還得是個仇人。

  飛快地把傷口包好之後,江予奪擰開了水龍頭,把臉上和身上的血跡都洗乾淨,再順手從毛巾架上扯了條毛巾下來擦了擦。

  那他媽是我的洗臉毛巾!

  程恪看著他,話都說不出來了,憋了半天轉身回到客廳坐到了沙發上,點了根菸。

  壓壓驚。

  江予奪從浴室出來,已經穿好了T恤,把藥箱收拾好準備放回櫃子裡時,程恪清了清嗓子:「這個別放這兒了,你拿走。」

  江予奪看著他,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

  「這套房子已經租給我了,」程恪說,「你不能還把你的東西放在這兒吧?我今天要是沒在家,你是不是就打算自己開門進來了?」

  「是。」江予奪說,一直沒有表情的他,臉上這會兒終於有了變化,雖然程恪對於他居然能有「不好意思」這樣的表情感到非常意外。

  「我按租房協議的要求沒有換鎖,」程恪說,「你是不是也能尊重一下租戶啊?」

  「對不起,」江予奪說,「我是有點兒著急,離這兒最近,就過來了。」

  程恪叼著煙,本來想已經準備好了大戰一場,就算不動手也得嗆幾句,現在江予奪突然這麼老實誠懇地就道了歉,他就好像一腳踩空了似的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我走了。」江予奪說完穿上外套拎著藥箱往門口走過去。

  「哦,」程恪應了一聲,想了想又叫住了他,「哎。」

  「嗯?」江予奪回過頭。

  「我問問你啊,就……」程恪指了指廚房,「那個燃氣灶,它是好的嗎?」

  「它不光是好的,它還是新的。」江予奪說。

  「它……打不著火。」程恪說。

  江予奪放下藥箱走進了廚房,又在廚房裡說了一句:「你過來,給我演示一下你是怎麼打的。」

  程恪掐了煙,起身進了廚房:「你直接試一下不就行了嗎?」

  「不,我就要看看,」江予奪說,「你是怎麼辦到的,新熱水器放不出熱水,新燃氣灶打不著火。」

  程恪猶豫了一下,伸手把燃氣閥門打開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程恪又伸手擰了一下燃氣灶上的旋鈕。

  噠噠噠噠噠……

  「你看。」程恪指著灶。

  江予奪吸了口氣,慢慢吐出來,然後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沒等程恪把手抽出來,他的手已經被拽到了旋鈕上。

  程恪皺了皺眉:「你說就行……」

  江予奪沒出聲,抓著他的手往下一壓:「懂了嗎?」

  程恪感覺到旋鈕被壓了下去。

  「擰。」江予奪說。

  程恪擰了一下。

  噠噠噠噠……嘭……

  火苗從灶眼裡竄了出來,兩圈,藍色的小火苗。

  「你身份證是真的嗎?」江予奪走出了廚房。

  「什麼意思。」程恪關掉火。

  「你這二十七年,」江予奪說,重新拎起藥箱,往門口走過去,「是不是睡覺的時候都有人幫你脫衣服啊?」

  「操你大爺。」程恪看著他。

  「電器的說明書都在電視櫃抽屜裡,」江予奪打開了門,「用不明白就看看。」

  程恪沒說話。

  江予奪走出去,關上了門。

  關門聲音很輕,比陳慶關門的聲音文明多了。

  程恪坐回沙發上,重新點了根菸,對著電視櫃的抽屜發了很長時間的呆。

  江予奪回到家的時候,有輛沒熄火的奧迪停在樓下,根據他的經驗,這上頭坐著的應該是陳慶。

  果然,他走到離開還有幾米距離的時候,車門打開了,陳慶從車上跳了下來,幾步猛衝就到了他跟前兒。

  「怎麼回事?」陳慶瞪著他頭上的紗布,「誰幹的?我操!誰幹的!」

  「沒看清。」江予奪說。

  「在哪兒碰上的?」陳慶問,「怎麼不給我打個電話啊!」

  「小街那邊兒,」江予奪擰著眉,「我都沒看清人。」

  「嚴重嗎?」陳慶問。

  「不嚴重,」江予奪往樓道里走,「車停車位上去,堵這兒找罵呢,王大媽一會兒又扔個藥罐下來,你這月工資就修車去吧。」

  陳慶去停車,江予奪進了屋,又對著鏡子檢查了一下紗布貼沒貼好。

  之前貼紗布的時候程恪一直在後頭盯著,他被盯得有點兒不自在,就想著快點兒弄完了走人,基本是胡亂往上摁完的。

  「你這傷要不要去醫院?」陳慶停好車進了屋,把一大袋不知道什麼東西放在了桌上,「什麼東西傷的?」

  「板磚,」江予奪走到桌子旁邊,「或者刀。」

  「……三哥,」陳慶看著他,「這倆東西差挺遠的。」

  「我人都沒看清,第一下就疼蒙了,」江予奪嘆了口氣,「這人下手太他媽重。」

  「這都多少年了,」陳慶踢了一腳桌子,「陰魂不散的,也不知道到底要幹什麼!你說他們到底想要怎麼樣啊?」

  「不知道,」江予奪說,「讓我永無寧日吧。」

  「操,」陳慶想想又湊到他面前,研究了一下紗布,「去醫院了嗎……這不是醫院包的吧?手藝也太次了,上哪兒包的?」

  「積……程恪那兒,我自己弄的,」江予奪打開袋子,立馬聞到了風乾牛肉的香味,「你真是太貼心了。」

  「我姨拿來的,差不多都在這兒了,」陳慶說,「夠你慢慢啃一陣兒的。」

  「你媽沒抽你啊?」江予奪問。

  「她不愛吃這些費牙的,」陳慶看著他,「你真去積家那兒包的啊,你怎麼跟他說啊?」

  「什麼也沒說,」江予奪拿了一塊牛肉出來慢慢啃著,「我怕晚了流一身血再有人報個警什麼的,不夠麻煩的。」

  「就你這凝血功能跟沒有一樣的體質,」陳慶說,「你到他那兒都已經一身血了吧。」

  「還行,我按得非常使勁,用了八成半的功力,」江予奪說,「我是突然看到他嚇了一跳才松手的,血那會兒才出來。」

  「你不會是想偷摸進屋去包紮吧?」陳慶很吃驚。

  「我以為他那會兒應該不在家,」江予奪嘆了口氣,「中介說他是個藝術家,我沒想到藝術家這麼閒,居然沒去工作室忙會兒藝術。」

  「不是我說,三哥,」陳慶看著他好一會兒,也嘆了口氣,「你這事兒辦得真有點兒不合適了。」

  江予奪沒說話,點了點頭。

  陳慶難得有這麼清醒的時候,他非常感動。

  今天這麼跑過去,的確是不合適,得算是私闖民宅了,而且就算程恪真的沒有問題……

  「現在他肯定都有防備了,」陳慶接著說,「我們再想溜進去找線索,估計就不太容易了。」

  江予奪抬起頭,看著陳慶。

  「你說是不是。」陳慶說。

  「我他媽要不是怕我傷口崩了,」江予奪看著他,「我真想現在就給你按馬桶裡開懷暢飲。」

  「三哥,」陳慶一臉無奈,「好好說話不行嗎?」

  「放過我吧,」江予奪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三秒鐘之內消失,不然我噴你一身血。」

  「我走了,我本來也就是過來給你送牛肉的,我還得把車放回店裡,」陳慶迅速往門口走,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牛肉是不是發物啊?對傷口是不是不太好?」

  「滾。」江予奪咬了一口牛肉。

  「下邊兒還有一袋貓糧啊,」陳慶說,「還是別跟著你吃飯了,吃咸了掉毛,多煩啊。」

  「你還能不能走了?」江予奪看他。

  陳慶閃出了門外。

  江予奪站在桌子旁邊,慢慢把那塊牛肉啃完了,然後從袋子最下面翻出了那袋貓糧,沖一直在旁邊盯著他手的喵晃了晃:「吃嗎?」

  喵叫了一聲,非常努力,叫得非常響亮。

  江予奪在它碗裡倒了一點貓糧,喵過去聞了聞,有些嫌棄地往後退了一步坐一了,仰頭又沖他叫了一聲。

  「吃就吃,不吃拉倒,」江予奪指著它的鼻子,「一個流浪貓,還挑上食了。」

  喵轉回頭看著碗,不吃,也沒動,挺堅強地凝固著。

  江予奪沒管它,到沙發上躺下了。

  腦袋有點兒發漲,不知道是不是被砸出腦震盪了,他閉上眼睛按了按紗布,傷口還是疼的,鈍痛裡跳著刺痛,很複雜的疼痛。

  今天這事兒,大概是自己走神了。

  從1號樓出來他心情就不太好,大概是因為晚上沒睡著,任何事情都會讓他聯想很多,有些感覺一旦出現了,就很難擺脫,以至於他都不知道後面的人是什麼時候盯上他的。

  沒有預感,沒聽到聲音,也沒看到人。

  就是疼,然後就一片漆黑了。

  非常狼狽。

  上次這麼狼狽,是兩年前了……不,上次這麼狼狽,是跟程恪在垃圾桶上打架……

  他睜開眼睛,看了看還在食盆子跟前兒絕食的喵:「趕緊吃,等你胖了就給你送陳慶那兒做火鍋去……你吃過火鍋沒?非常好吃,光想想就餓了的那種好吃。」

  程恪用濕紙巾把地板上那兩滴江予奪的血擦掉了,他沒有潔癖,但是看到紙巾上不光有血跡,還有一片黑灰的時候,他還是有些吃驚。

  地板看著挺乾淨,沒想到這麼髒!

  不過也正常,畢竟之前是空著的,而且剛才江予奪進屋也沒換鞋,以前頭破血流的時候估計沒少來……這麼一想,他頓時覺得這屋裡大概哪兒都有不少灰。

  他試著在桌上摸了一下,有灰,椅子上……已經被坐乾淨了,床頭,也是灰。

  沙發倒是沒摸到灰,因為是布藝的。

  程恪在屋裡來來回回進進出出地轉了好幾圈,這要都收拾一遍,以他的業務水平,估計得收拾個一天兩天的。

  在客廳沉思了一會兒之後,他拿著鑰匙出了門。

  收拾個屁不收拾了。

  吃東西去。

  這會兒離晚飯時間還有一陣兒,程恪在小區四周轉了轉,沒找到想進去的店,最後轉到了跟江予奪打架的那條街上。

  畢竟這邊兒他以前常來,習慣了的繁華,習慣了的熙熙攘攘,這幾天他始終處於不安的狀態裡,任何一點熟悉,都會讓他想要靠近。

  哪怕這裡對於他來說,已經有了不怎麼美好的回憶。

  前面有家星巴克,程恪決定先去那兒坐一會兒,吃點兒東西。

  店裡人不算多,程恪點完東西付款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第一次注意到了咖啡後頭的價格。

  以前當然也會看到,但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感覺,價格突然不再是簡單的一個數字,這種感覺一下把他從剛獲得的些許「熟悉」里拉了出去。

  程恪找了個角落的沙發坐下,喝了兩口咖啡之後他拿出了手機,但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該幹什麼,於是又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雖然今天睡到下午才起床,但也許是一直都繃著,他居然就這麼靠在沙發裡睡著了。

  醒過來的時候咖啡已經涼透。

  程恪帶著對自己無限的佩服,起身離開了。

  他想不通自己這幾天在任何地方都能入睡而且每次都能睡著是怎麼個意思,但這一覺睡得還挺合適,他現在可以直接找個地方吃晚飯了。

  鑑於好幾天都沒好好吃過東西,現在聞到點兒香味肚子就叫,他決定去吃火鍋,就前面,他以前跟劉天成總去吃的那家叫老碼頭的店。

  想到劉天成,他皺了皺眉頭。

  這都多少年的朋友了,最後居然還不如一個只認識了兩三年完全談不上熟悉的許丁。

  他拿出手機,給許丁發了條消息。

  ——明天出來吃個飯吧

  ——明天要出差,今天吧

  許丁回覆得挺快。

  程恪愣了愣,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給許丁又回了一條。

  ——老碼頭

  ——半小時到

  程恪笑了笑,這種時候還能有一個這樣約飯的人,讓他猛地有些感慨。

  不過剛走到老碼頭門口,他就感慨不下去了,對面走過來幾個人,跟他同時到了店門口。

  程恪想轉身離開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程懌叫了他一聲:「哥。」

  程恪看著他,扯了扯嘴角,沒說話,看著程懌身邊的劉天成,還有幾個以前一塊兒吃喝玩樂的朋友,他似乎也沒什麼可說的。

  這種尷尬,他是沒辦法掩飾的,他沒有程懌那樣的本事,哪怕是一句「這麼巧」,他都掩飾不出來。

  「哎小恪!這麼巧!」劉天成笑著走到了他面前,「要不一塊兒?」

  「我……吃過了。」程恪說。

  「不能吧,這才幾點就吃過了啊。」程懌說。

  程恪看著他沒出聲。

  「哥,」程懌溫柔裡帶著幾分討好地衝他笑了笑,「一塊兒吃個飯吧。」

  「不了。」程恪說。

  「哎你這人,」劉天成小聲說,「親弟的面子也不給嗎?」

  面子是什麼鬼。

  程恪看著他親弟,他的面子這幾天已經被垃圾桶砸得稀碎了,沒人給他面子,他也懶得給任何人面子。

  「哥,」程懌往他這邊走了兩步,「要不咱倆……」

  「讓讓。」旁邊有人說了一句。

  程恪往後退了一步,那人走到他和程懌之間的時候突然停了下來。

  程恪往這人臉上掃了一眼。

  ……

  一個腦袋剛被人開了瓢的傷員,居然跑出來吃麻辣火鍋?

  「吃飯?」江予奪看著他。

  「嗯,你……」程恪清了清嗓子,「也吃飯?」

  「啊。」江予奪往身後看了看。

  程恪看到了他身後還跟著幾個年輕人,準確地說,年輕的混混,透著一股子即將入獄的氣質。

  對面程懌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

  程恪倒是很能理解他,此時此刻,頭上頂著一塊帶血的紗布,身後跟著幾個小弟的江予奪,看上去惡霸氣場全開,是程懌跟他這輩子都不可能交集的那種人。

  江予奪轉頭看了一眼程懌,又轉頭看著他,猶豫了兩秒之後問了一句:「進去嗎,一塊兒?」

  「嗯?」程恪看著他,接著就迅速地點了點頭,「好。」

  江予奪伸手把還在一臉迷茫的劉天成扒拉到一邊兒:「讓開。」

  程恪跟在他身後走進了飯店。

  第9

  程恪跟著江予奪走進了飯店,身後還跟著他的幾個小弟,有那麼一瞬間他尷尬地覺得自己像是篡了陳慶總護法的位。

  不過比起繼續在飯店門口跟程懌大眼瞪小眼來,這樣的結局已經很完美了。

  程懌是還站在門外還是也進了飯店,他不知道,也沒回頭看。

  「先生幾位?」一個服務員過來問了一句。

  「六位,」江予奪說,「二樓還有桌嗎?」

  「有的。」服務員回答。

  程恪迅速地在心裡數了一遍人頭,發現江予奪是把他也算上了,他頓時有些不好意思,想叫住江予奪,但江予奪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直接上了樓梯。

  到了二樓,江予奪停下找桌的時候,程恪才趕緊開了口:「三……」

  三哥?

  這要之前他可能還叫得出口,但租房協議後頭附著江予奪的身份證,這位三哥只有21歲,他現在實在沒辦法再把這個「哥」字叫出口了,雖然他清楚這個稱呼更多的只是為了彰顯江予奪在垃圾桶管理界的地位。

  「叫我老三吧。」江予奪看著他。

  「老三,」程恪點了點頭,「剛才的事兒謝謝了,我還約了人,就不打擾你跟你朋友吃飯了。」

  「你說話怎麼這麼繞,」江予奪擰著眉,「你就說你約了人不跟我一塊兒吃就行,是個屁的不打擾啊?」

  程恪沒說話,這話他實在是沒法接下去,雖然他那句話的意思也就是這樣,但被江予奪這麼直白粗魯地直接點破,氣氛頓時就進入了無話可說的狀態。

  「是不是啊?」江予奪還是擰著眉,又問了一句。

  「是。」程恪只好點了點頭。

  「不行。」江予奪回答得很乾脆。

  「……嗯?」程恪愣住了。

  「我剛問你要不要一塊兒吃,你已經答應了。」江予奪沖幾個小弟招招手,指了指靠窗那邊的一個桌。

  那是個大桌,但已經有兩女一男剛剛坐下,幾個小弟立馬橫著就過去了,往那三個人對面一坐,那幾個人猶豫了一下,起身離開了。

  程恪對這種行為簡直無法給出評價了。

  「你約了幾個朋友?」江予奪問。

  「一個。」程恪說。

  「女的?」江予奪眯縫了一下眼睛,嘴角露出一絲微笑。

  「男的。」程恪嘆了口氣。

  「那行,告訴你朋友桌號,」江予奪說,「一塊兒。」

  程恪長這麼大,真還沒碰到這樣強行約飯的,一邊江予奪剛幫他解了圍,雖然他現在懷疑這麼「直率」的江予奪剛才並不是在解圍,而是真的在問他,一邊這樣強行約飯的行為讓他非常不爽,無論對方是什麼理由。

  「不了,」程恪還是堅持,「我……」

  「你他媽是個女的嗎?」江予奪似乎也開始不爽,「這麼磨嘰,是不是還得追你追夠倆月才能吃一頓飯啊?」

  精神病院的牆倒了吧,為什麼不修修!

  「我不坐包廂吃不下飯,」程恪也懶得委婉了,「大廳太吵。」

  「包廂沒氣氛,萬一沒人說話就一點兒聲音都沒了,多尷尬,」江予奪冷著臉居然還有情緒給他講解,「而且包廂已經沒了。」

  程恪看著他。

  江予奪沖站在不遠處的一個服務員小哥招了招手。

  小哥跑了過來:「三哥。」

  「告訴他包廂沒了。」江予奪說。

  「先生您,您好,」小哥一臉尷尬地衝程恪笑了笑,「包廂都……訂完了。」

  程恪正在震驚江予奪的勢力範圍好像不僅僅是垃圾桶的時候,程懌出現在樓梯轉角。

  「行吧。」程恪迅速認輸。

  江予奪往樓梯那邊掃了一眼,勾了勾嘴角:「走。」

  程恪坐到了已經被幾位入獄預備役小弟佔好的桌子旁,特意挑了個背對著大廳的方向,他實在不想再看到程懌。

  江予奪的小弟給他把茶倒上了,又看著江予奪:「三哥,這位朋友怎麼稱呼啊?」

  「稱呼個屁,」江予奪說,「叫哥。」

  小弟對於這樣的反應似乎非常適應,笑了笑就轉過頭看著程恪:「哥。」

  「程恪,」程恪做不到江予奪這麼理直氣壯不講道理,「叫我名字就行。」

  「恪哥好。」幾個小弟一塊兒跟他打了招呼。

  「……啊。」程恪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為了緩解尷尬,他拿出手機,給許丁發了條消息。

  ——你介意跟別的人一塊兒吃嗎,碰到了幾個朋友

  ——小懌他們嗎?

  許丁的這個回覆讓程恪愣了愣。

  ——剛天成約了我,我說沒時間

  ——哦,不是他們

  ——沒事,我一會到了

  程恪把桌號發給了許丁,然後拿著手機有點兒愣神。

  許丁跟劉天成挺熟的,但劉天成一般跟這幫人吃飯,不會叫許丁,他皺了皺眉,這他媽玩的哪一出?

  「剛那個,」江予奪在他旁邊小聲問了一句,「是你哥嗎?長得挺像的。」

  「我弟。」程恪說。

  「親弟嗎?」江予奪又問。

  「嗯。」程恪應了一聲。

  「你弟是小媽生的嗎?」江予奪繼續問。

  「……什麼?」程恪不得不偏過頭看了他一眼。

  「豪門私生子,為了搶奪億萬家產,使出各種手段排擠大哥什麼的。」江予奪說。

  「我真想給你鼓個掌啊,」程恪看了看對面的幾個小弟,小弟們自己正聊得不亦樂乎,沉浸在各種大腿大胸細腰裡,完全沒注意到他們老大正在寫劇本,他又喝了口茶,「你怎麼不說大哥排擠私生子什麼的。」

  「你連一百塊都得靠撿了,誰排擠誰還用想嗎。」江予奪說。

  要不是江予奪腦袋上的傷口還在滲血,他真的非常想把手裡這個杯子扣他臉上。

  「開玩笑,」江予奪笑了笑,往椅背上一靠,「你弟弟,一看就比你有心眼兒,看著也比你成熟,我剛以為是你哥呢。」

  程恪努力地扯開嘴角笑了笑。

  接下去,江予奪沒再說話,看著他幾個小弟笑得前仰後合地聊天。

  程恪試著聽了一會兒,實在沒聽出來有什麼可樂的,弱智青年歡樂多。

  正想拿手機問問許丁到哪兒了的時候,江予奪在旁邊一揚手,喊了一嗓子:「哥們兒!這兒!」

  程恪回過頭,看到了許丁正往這邊走過來。

  「是他吧?」江予奪問。

  「要不是呢?」程恪很服氣他這種先喊了再問是不是的精神。

  「要不是就不會過來了。」江予奪說。

  「那你還問我是不是?」程恪無奈。

  「萬一碰個傻子呢。」江予奪說。

  如此充分的理由,程恪無法反駁,站起來沖許丁笑了笑,正要幫他拉開旁邊的椅子時,椅子已經被小弟拉開了:「哥,坐。」

  「謝謝。」許丁笑著點頭。

  「我朋友,許丁。」程恪說。

  「許哥。」幾個小弟紛紛打招呼。

  程恪發現他們管自己叫恪哥,沒叫程哥,但叫許丁的時候又叫的是許哥,沒叫丁哥……關鍵是還都不用商量,每次都叫得整齊劃一,不知道這X哥的叫法是不是他們有內部約定。

  他又給許丁介紹了一下:「這是江予奪,我……房東。」

  「你好。」許丁沖江予奪點點頭。

  「叫我老三就行。」江予奪說。

  「這幾位是……」程恪想介紹小弟的時候發現有點兒無從下嘴,突然有些羨慕江予奪的無禮,這種程序,在江予奪那兒就是直接跳過了吧。

  「我的小兄弟,」江予奪說,「說了也記不住,不用介紹了。」

  「是,」幾個小弟點頭,「有事兒直接吩咐我們就行。」

  「好。」許丁笑著說。

  「能吃辣吧?」江予奪叫了服務員過來,「都能吃就不點鴛鴦鍋了,沒意思。」

  「我跟小恪都能吃辣。」許丁說。

  江予奪開始點菜,許丁往程恪旁邊湊了湊:「房東?」

  「嗯,」程恪點了點頭,「真的。」

  「看上去……」許丁輕聲說。

  「是,」程恪笑了笑,比起房東這個身份,江予奪還是更像個放債的,停了兩秒之後他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劉天成叫你上這兒吃飯來?」

  「嗯,我給推了,」許丁說,「你碰上他們了沒?」

  「碰上了,」程恪嘆了口氣,「你應該跟我說一聲換個地兒,一會兒他們要看到你在這兒不太好說。」

  「沒事兒,」許丁低聲說,「看到就看到了,我的確是不想摻合你們兄弟倆的事兒,沒熟到那份兒上,看到了也好。」

  「你跟劉天成……」程恪知道許丁跟劉天成的關係還是可以的,不光是朋友,也有生意來往。

  「不至於,」許丁笑著喝了口茶,「你別操心這些了,現在住哪兒了?」

  「離這兒挺近的,」程恪說,「就往邊兩條街那個金水灣,環境還不錯。」

  「那就好,」許丁說,「先住下了就好說,後面有什麼打算?」

  程恪沒有回答,許丁的這個問題,讓他突然一陣心慌。

  打算?

  沒有打算。

  他這些天碰了一堆事兒,好像根本沒時間去有什麼打算。

  不過他驚慌的是,就算什麼事都沒發生,就算有足夠的時間,他應該也不會去有什麼打算。

  「不知道,」程恪靠到椅背上,輕輕嘆了口氣,「操。」

  「慢慢來吧,」許丁說,「畢竟你長這麼大也沒操心過這些……沙畫別放下就行,我這邊還有合作想請你的,你以前不就是心情不好就求不動麼,現在心情怎麼樣?」

  「挺好的。」程恪笑了笑。

  火鍋上來之後程恪才發現江予奪點的菜桌上都堆不下,旁邊推車上都放滿了。

  「點這麼多?」他說。

  「放心,」江予奪看了一眼他幾個小弟,「不夠吃,不想搶著吃一會兒還得點。」

  小弟拿了酒起來要給江予奪和許丁倒酒,許丁攔了一下:「我開車的,喝茶就行。」

  小弟又把酒瓶往程恪面前伸了過來,程恪並不想喝酒,他平時倒是會喝,但現在這氣氛,他不知道用怎樣的心情來喝。

  「你也開車?」江予奪看他。

  說實話,程恪非常佩服江予奪,這種單刀直入一點兒面子和餘地都不給人留的表達,每次都能讓習慣了委婉說話的他措手不及。

  小弟給他倒了一杯酒,然後又給江予奪倒了一滿杯。

  程恪看了一眼他頭上的紗布,頂著這麼一個傷,居然川鍋白酒一樣不少,辛辣不忌,小弟們似乎也沒有誰對這種飲食有什麼疑問。

  「他家這個雪花牛肉特別好,」江予奪拿起一盤牛肉,「你們應該也經常過來吃吧?」

  「是,」許丁點點頭,「每次都……」

  他的話還沒說完,江予奪已經把一整盤牛肉都倒進了鍋裡,然後拿過漏勺胡亂扒拉了兩下。

  接著小弟們就一塊兒下手了。

  「快吃,」江予奪說,「一會兒老了。」

  「好。」許丁笑著夾了一筷子。

  程恪只好也趕緊夾了一筷子,他的確是很喜歡吃這種牛肉,而且他看出來了,就按這種風格,他再晚一秒下筷子,肉就沒了。

  還說什麼「一會兒老了」,就這架式,完全是多慮了,不如擔心一下要是沒熟怎麼辦。

  江予奪全程都是這樣往裡放菜,無論是肉是菜,都是唰的直接一整盤,然後一幫人跟搶似的吃。

  程恪吃得很感慨,他還從來沒試過這麼「盡興」的吃法。

  許丁到是挺適應的,而且跟江予奪以及小弟們相談甚歡。許丁跟他們這幫人不同,他們這幫人,無論是程懌那樣的優秀人才,還是他這樣的廢物,或多或少都靠著家裡,許丁沒有任何背景,一路都靠著自己,所以跟江予奪他們倒是能處得很自如。

  劉天成雖然一直跟許丁有生意來往,也算熟悉,但內心多少是有些看不上他的,程恪一直沒什麼感覺,但這會兒看著,卻突然有些羨慕。

  別什麼都想靠家裡。

  這句話,大概只有許丁才有資格說吧,偏偏這樣的人,他們又看不上。

  程恪笑了笑。

  搶食一般地吃完這頓飯,程恪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撐得慌。

  不光是肚子撐,腦子也挺撐的,全程他都在聽小弟們說著他們地盤上的各種奇事,獵奇的,香豔的,匪夷所思的,或真或假。

  其實程恪平時跟一幫人胡混的時候,這類的事沒少聽,但相比之下,小弟們的故事明顯要低俗而刺激得多。

  但程恪有些意外地並沒有覺得反感,只想感嘆世界之大。

  這樣的一些人,和這樣的一些事。

  「我送你?」離開飯店的時候許丁問了一句。

  「不用,我附近再轉轉,熟悉一下。」程恪說,他其實是還想去趟超市,買……拖把,雖然非常不情願,但總不能一直那麼滿地的灰。

  「那行,再聯繫,」許丁說,又沖江予奪抱了抱拳,「謝謝三哥這頓了。」

  「跟我不用客氣,」江予奪一揮手,「過來玩的時候給我電話。」

  「好。」許丁點頭。

  看著許丁的車開走之後,程恪回頭往飯店裡看了一眼。

  「沒吃完呢,」江予奪說,「我一直看著,沒見他們出來。」

  「……你看著這個幹嘛?」程恪有些無語。

  「不知道,」江予奪說,「習慣了。」

  「哦,」程恪點了點頭,頓了一會兒不知道還要說什麼,於是指了指超市的方向,「我往那邊兒走。」

  「我也往那邊兒,」江予奪說,「走。」

  畢竟搶食似的吃了一頓飯,還喝了點兒酒,再加上之前的解圍,這會兒程恪對於跟這幾位一塊兒在街上走著還算是能夠接受。

  不過這是跟以前從未有過的體驗,不知道是不是幾個小弟走姿太囂張,他一直有一種正在巡街的錯覺。

  巡了半條街,一個小弟的手機響了,他接起電話來叫了聲:「慶哥。」

  這大概是總護法打過來的。

  接著這小弟就沒了聲音,只能看到他臉色變了變:「我跟三……好,知道了。」

  「怎麼了?」江予奪問了一句。

  平時陳慶有事兒都會直接給他打電話,今天突然打到了大斌的手機上,他立馬感覺是出事了。

  「三哥,」大斌清了清嗓子,「那什麼,慶哥讓我幫他……拿點兒東西去,我們幾個先……」

  「拿什麼東西要這麼多人?」江予奪問打斷了他的話。

  大斌又清了清嗓子:「不知道,大概是……」

  大斌不是個愛緊張的人,平時編瞎話比晨勃還要自然流暢,今天編得這麼費勁,只能是陳慶出事了。

  「陳慶今天是不是去張大齊那兒了。」江予奪轉頭看著旁邊的二禿。

  二禿還沒跟大斌串通好,於是點了點頭:「是。」

  「操,」江予奪轉身就往張大齊酒吧那邊走,「大斌叫人。」

  「三哥,三哥!」大斌有點兒著急,「慶哥說了不讓叫你,說你有傷。」

  「不叫我?」江予奪看著他,「我要不去今兒你們誰能站著從他那兒出去!」

  大斌沒了聲音,迅速低頭開始打電話。

  江予奪往前衝了兩步,想起來程恪還在,於是又停下轉過身。

  「行了,」程恪臉還有吃驚的表情,但話說得很利索,「再見。」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轉身往街那頭跑了過去,幾個小弟撒丫子跟在他身後,路上的行人紛紛退到兩邊,這場面不知道的以為在拍電影了。

  程恪不知道自己是喝了酒還是太閒了,看著江予奪消失在黑暗中的背景,居然有點兒想要跟過去看熱鬧的衝動。

  打架這種事,以前去十次酒吧,起碼八次能碰上,但說實話,因為沒有認識的人,完全置身事外的視角,看到了也沒什麼感覺。

  就跟上學的時候打球,只要是有自己認識的人在場上,哪怕打出一場屎一般爛的球,也會覺得挺來勁。

  程恪想了想,到了對面街,順著江予奪跑的方嚮往前走過去。

  這條街全是各種酒吧夜店,這會兒燈閃得人腦子都滿了,不打架都有種亂糟糟的眼暈感。

  程恪都快走到路口了,也沒看到哪兒像是有人鬧事的。

  但往前又走了一小段之後,他聽到了聲音。

  有人高聲叫罵,吼得很響亮,還有尖叫和不知道什麼東西丁哐撞擊的聲音,接著他就看到了路口另一個方向衝出來幾個人往右側的路跑了過去。

  江予奪叫去幫忙的小弟?

  程恪快走了幾步,猛地又覺得有些不安。

  下意識地拿出了手機。

  有認識的人在裡頭的鬥毆事件,跟球賽還是不一樣的,想到江予奪今天被血糊了的半張臉,還有他背上的那些彷彿是要把人砍成兩半的傷……

  程恪低頭看著手機,猶豫著要不要報警。

  身後突然遠遠地傳來了警笛聲,程恪猛地鬆了口氣,但很快又提了起來,會被抓嗎?

  隨著警笛聲音響起,一群人影突然從右側的街道上鋪了出去,四面八方地迅速消失在了人群裡。

  程恪還想看看大結局,剛往那邊邁了一步,突然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猛地往後拉過去。

  「我操!」程恪罵了一句,這一把拉得他踉蹌著差點摔倒。

  被掄到旁邊的圍牆上他才站穩了沒摔倒,他抬起腿對著拽他的人就踹了過去。

  這人躲了一下,但還是被他踹中了腰,罵了一句:「你他媽打人不看的嗎!」

  「江予奪?」程恪愣了。

  「你跑這兒來幹什麼!」江予奪瞪著他。

  「……看熱鬧。」程恪回答。

  「然後跟我打個招呼再一起被揍嗎?」江予奪問。

  程恪想說我並沒有跟你打招呼的計畫,但沒好意思說出口。

  「回去吧,」江予奪說,「這種熱鬧有什麼可看的,一個個沒誰把自己當個人的,不如看狗打架呢。」

  程恪看著江予奪再次消失在黑暗裡,輕輕嘆了口氣。

  買拖把去吧。

  應該買什麼樣的呢?

  平頭的那種?

  還是一大把的那種?

  第10

  程恪從牆根兒回到街邊,那邊還是亂哄哄的,圍了不少人。

  不知道江予奪的那些跟班怎麼樣了,本來想再看看大結局,但站了兩秒鐘,他又想到了江予奪的那句話。

  一個個的沒誰把自己當個人。

  這一個個的裡頭不知道有沒有包括他自己。

  突然覺得挺沒意思的,程恪轉身往超市慢慢走過去。

  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了一眼之前江予奪離開時消失的那條路……這會兒換了個角度他才注意到,那地方根本就算不上是路,一棟樓和圍牆之間的一條窄窄的通道而已,很黑,要不是之前知道江予奪是從那裡走的,他應該根本不可能看到那裡還有個通道。

  江予奪看來的確應該是這裡土生土長的惡霸,腦子裡大概有一張本地區逃命專用通道圖。

  每一個人腦子裡都會有這樣的東西,不一定都是地圖,還可能是各種別的專屬技能圖。

  比如現在程恪就很希望自己腦子裡有一個關於家務活的技能圖。

  家務活的各種程序,以及對應的工具。

  他站在超市的拖把貨架前非常鬱悶,感覺新生活對他充滿了惡意。

  拖把嘛,不就是拖個地嗎,怎麼還有這麼多種類和款式?

  之前他覺得自己對於拖把還是比較瞭解的,雖然家裡的衛生都有人做,輪不到他,但他起碼知道有平頭款和一大把款。

  但現在才發現,平頭款還有圓平頭和平板頭,一大把款還分筐子裡瘋狂甩水型和扯直了擰拖把桿擠水型……

  而且材質還都不一樣。

  本來感覺很容易的一件事,突然變得非常複雜。

  最後他挑了一個平板頭的,因為看上去面積很大,一抽桿子還能把水刮下去,應該不錯。

  扛著拖把回到家之後,他決定藉著酒勁把地先拖了。

  說幹就幹。

  打濕拖把,刮掉水,開始拖。

  剛拖了也就兩平米的範圍,他就停下了,看著一撮一撮的灰塵和毛絮混合物,覺得自己失誤了,應該再買個掃把。

  沒拖地之前看著地板上也沒這麼多東西啊,怎麼越拖越髒了……

  而且房東居然連個掃把都沒配!

  熱水器和燃氣灶是新的又怎麼樣,連個掃把都沒有!

  想到剛頂著腦袋上的大口子跟人鬥毆完畢說自己不是人不如狗的房東,他皺了皺眉。

  算了,就這麼拖吧。

  一個小時之後,折騰出了一身汗的程恪進了浴室。

  地拖好歹是拖完了,但是效果怎麼樣就不太清楚,只知道現在木地板上全是水。

  這個拖把不行,刮了水拖不了幾下就像干拖,不刮水吧,又跟水災了一樣,只能強行當沒看見。最後因為沒有手套,他又不願意用手去把粘在拖把上的莫名其妙的毛絮扯掉,於是在帶著毛絮把地拖了兩遍之後,他把拖把布扔掉了,反正還送了一塊替換的。

  他脫掉衣服,站到熱水下衝著,像他這種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人,拖個地就跟打了一仗似的,居然覺得很疲憊。

  洗完澡他對著鏡子又看了看自己腰上的傷,還行,似乎是開始往結痂的方向去了,比起江予奪腦袋上那個都好幾個小時了還在滲血的傷,算是非常強壯。

  洗完澡程恪也沒看時間,直接往床上一倒就睡了,被子和被罩扯了半天也沒能整齊地摞在一起,他乾脆把被罩踢下了床。

  早上醒過來的時候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枕套也被自己扔到了地上。

  那就不用了吧,被子枕頭要是髒了就直接洗,他知道陽台上有個洗衣機。

  在床上愣了十多分鐘,他才慢慢下了床,完全沒有頭緒不知道該從哪兒開始又應該怎麼去面對的新生活讓他漱口的時候都有些走神。

  手機在客廳裡響了挺長時間他才聽到,過去拿起來看了看,是劉天成。

  他嘆了口氣,接起電話:「喂?」

  「起床了?」劉天成在那邊問了一句。

  「剛起。」程恪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了一罐牛奶,想倒出來喝的時候發現自己沒有杯子。

  「昨天你是不是走挺早的,我出來到大廳看你們那桌已經沒人了。」劉天成說。

  「嗯,吃完就走了。」程恪拿著罐子直接灌了兩口牛奶,發現這個牛奶沒有在家裡喝的那種香,而且還是冰的,冰得他一哆嗦。

  但是家裡喝的是哪種牛奶,他也不記得了,好像從來也沒注意過盒子。

  「你昨天挺不給小懌面子的,好歹親弟,」劉天成嘆了口氣,「他一頓飯都挺鬱悶,也沒怎麼說話。」

  「他話本來就少。」程恪說,程懌的確是話不多,從小他跟程懌聊天都不如吵架的時候蹦的字兒多。

  劉天成笑了笑:「以前吃飯的時候他話也不是這……」

  「你以前跟他吃過幾次飯?」程恪打斷了他的話,「上次一塊兒吃飯到現在都有一年了吧?」

  「哎,你這人,跟我生什麼氣啊。」劉天成有些尷尬。

  程恪其實並不想這麼嗆劉天成,但實在是氣兒不順,昨天吃飯的那幾個人裡,有一半都是以前他的朋友,跟程懌的關係都不如他跟許丁近,包括劉天成,現在劉天成一副「其實我跟你倆都是朋友」的語氣讓他堵得慌。

  「起床氣。」程恪說。

  「昨天沒睡好嗎?」劉天成笑著說,「是不是後邊兒還有活動啊?」

  「沒。」程恪把牛奶放回冰箱,太冰了,冰得他有點兒反胃。

  「沒活動?我看你那幾個……朋友,」劉天成說,「不像是……那是你新認識的朋友嗎?」

  「嗯。」程恪應了一聲。

  「挺意外的,你還能跟這樣的人在一塊兒混呢。」劉天成笑了起來。

  「我跟什麼人都能一塊兒混,」程恪說,「以前一塊兒混的還不如他們呢。」

  「哎,」劉天成嘆了口氣,「原諒你了,你最近氣兒不順。」

  「找我有事兒嗎?」程恪問。

  「沒事兒還不能打個電話了啊?」劉天成說,「咱倆以前不也總打電話嗎。」

  「現在不是以前了,」程恪說,「我很忙。」

  「忙什麼?」劉天成馬上問。

  「去超市買個杯子。」程恪回答。

  「什麼?」劉天成愣了愣,沒反應過來。

  「掛了。」程恪掛掉了電話。

  本來他今天的計畫是在家裡呆著,雖然很不願意也沒什麼頭緒,但還是得想想自己接下去該怎麼辦。

  手頭錢是有,雖然落差有些大,從完全不考慮錢的問題,到突然發現原來真正屬於自己的錢也還是有個上限的,而且以他的標準來說沒多少,但正常普通過個日子並不需要擔心。

  他的「怎麼辦」,是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生活。

  想幹什麼就干什麼,不想幹什麼就不干什麼,許丁每次請他合作,都會簽合同,然後付款,他還一直覺得挺沒勁的,就是個玩而已,只要他樂意就行。

  現在想想,他跟許丁的合作,大概算是他廢物生涯裡唯一可以劃在廢物之外的事情了。

  他嘆了口氣,站起來在屋裡轉了一圈,既然要去超市買杯子,就順便再看看還有什麼別的需要買的吧,一次買完省得總跑。

  但出門的時候他也只多想出了一個掃把。

  從超市隨便挑了個玻璃杯和一個丑爆天的塑料紅掃把,拎回家一開門,程恪就嘆了口氣,應該買個鞋架,雖然沒有以前那麼多的鞋,但加上拖鞋也有三雙,都堆在門口很難看。

  他拿出手機,在記事本上寫下鞋架兩個字。

  發現缺什麼就立馬寫上吧,這樣能少跑幾趟。

  但到晚上他去超市的時候,記事本上依舊只有鞋架兩個字,而且這家超市並沒有鞋架出售。

  接下去的日子裡,他一直往返於超市和房子之間,每次發現少了什麼都是立馬需要用的,比如掃地的時候發現沒有垃圾桶,想泡個方便麵的時候發現只有鍋沒有碗,想晾衣服的時候發現沒有衣架……

  還有各種平時用慣了但是現在手邊沒有的東西,大到電腦小到菸灰缸。

  他用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來體會租了套帶著裝修家具電器的房子但其實什麼都沒有的感受。

  門鈴被人按響的時候,程恪正站在客廳裡感嘆今天終於沒有什麼需要出門去買的東西。

  新生活的這個開端,總算是開完了。

  他過去從貓眼往外看了看,發現是一團漆黑,有人把貓眼堵上了。

  但門鈴還在響。

  程恪皺了皺眉,先把門反鎖了,然後問了一句:「誰?」

  「我。」外面有人答了一句。

  這聲音有點兒耳熟,但並沒有熟到憑一個字就能讓人聽出來的程度。

  「你沒名字嗎?」程恪問。

  「陳慶。」外面的人說。

  程恪反應過來,這聲音的確是總護法大人的。

  「你堵貓眼幹嘛。」程恪又問,這人感覺是江予奪的神經病低配版,他不敢在貓眼被堵的情況下隨便開門。

  「規矩。」陳慶回答。

  「哪兒他媽來的敲門先堵貓眼的規矩啊!」程恪簡直服了。

  「沒堵了,」陳慶說,「趕緊的,開門!」

  程恪從貓眼往外看了看,的確是沒堵著了,門口只站著陳慶一個人,在沒有窗的樓道里還堅強地戴著墨鏡。

  他把門打開了一條縫,看著陳慶:「什麼事兒?」

  「收租。」陳慶說。

  「……牛逼,」程恪把門打開,讓陳慶進來,衝他豎了豎拇指,「收個租能收得人想打110。」

  屋裡沒開燈,窗簾也拉著,陳慶進屋之後在沙發上撞了一下,終於取下了墨鏡:「其實還沒滿一個月,差幾天,但是協議上寫的是每月28號交房租,所以……」

  「沒事兒,轉賬嗎?」程恪問。

  「轉賬我還過來幹嘛,」陳慶看著他宛若看著一個智障,「現金,茜姐喜歡現金。」

  「哦。」程恪拿了錢包,還好之前取過錢,要不按陳慶這個架式,估計能押著他去銀行取錢。

  「你這兒弄得挺齊全了啊?」陳慶看了看屋裡,「電椅都買了啊?」

  「電……」程恪有些無語,「那叫電動按摩椅。」

  「簡稱電椅啊。」陳慶說。

  「行吧,」程恪點了點頭,把錢點出來遞給他,「數一下。」

  陳慶沒有接錢,看著他:「三哥還真是沒說錯啊。」

  「什麼?」程恪問。

  「你是個傻子。」陳慶說。

  程恪愣了愣,半天都不知道應該說什麼,甚至都無法給自己正確挑選出一個情緒來。

  「房子是他租給你的,」陳慶說,「現在我來收租,你居然一點兒沒猶豫就把錢給我了啊?」

  程恪沉默地繼續看著他。

  「剛他叫我上來,我說要是你不給我怎麼辦,」陳慶說,「三哥說不會的,他那種傻子,肯定問都不問就給了,你還真是啊?」

  程恪咬了咬牙,把錢放回了錢包裡,往沙發上一坐:「叫江予奪自己來拿錢。」

  「他就在樓下,你要是不信就打個電話給他吧。」陳慶說。

  程恪沒出聲,拿出手機撥了江予奪的號碼。

  「喂。」那邊傳來了江予奪的聲音,這個聲音倒是比陳慶的要容易認。

  「房租我要交給你本人。」程恪說。

  「給陳慶就行,」江予奪說,「我叫他去收的。」

  「不行,」程恪說,「出了問題誰負責?」

  「我負責,」江予奪說,「我就在樓下呢。」

  「那你上來跟我簽個免責協議書。」程恪說。

  「什麼玩意兒?」江予奪愣了。

  「如果陳慶捲款潛逃了,」程恪不急不慢地說,「或者他一出門就被人搶了,或者他把錢遞給你的時候來陣風把錢吹散在風裡了,我都沒有任何責任。」

  「你他媽有病吧?」江予奪很吃驚。

  「沒病,」程恪說,「就是傻。」

  「操。」江予奪小聲罵了一句,「陳慶跟你說什麼了?」

  「自己上來拿錢,或者自己上來簽免責。」程恪說完把電話給掛了,然後看著陳慶。

  這會兒他才突然注意到,陳慶臉上好像有不少傷。

  「怎麼著?」陳慶問他。

  「你問三哥啊。」程恪過去把客廳的燈打開了,確定了陳慶臉上的確是有傷,傷得還挺炫目的,戴墨鏡估計是要維護自己上下左右總護法的形象。

  「我發現你這人,」陳慶坐到椅子上,「脾氣還真大。」

  「你天天跟著江予奪混,說我脾氣大?粉絲濾鏡有點兒太厚了吧,」程恪說,「還能看見路麼?」

  「他平時真不怎麼發脾氣。」陳慶說。

  程恪無言以對,他雖然統共也沒見過江予奪幾次,但全程沒發過火的也就是那天吃飯。

  「你是沒見過他真的發火,」陳慶大概看出了他的懷疑,補充說明,「他真發火的話,你那天踢完垃圾桶就得死。」

  「我去你大爺,」程恪實在沒忍住,「你去測過智商沒?」

  「沒有。」陳慶回答。

  程恪咬了咬牙,沒再說話,也說不出什麼話了。

  跟陳慶沉默對視了幾分鐘,完整地欣賞過他臉上的各種淤青之後,門鈴響了,陳慶立馬蹦起來過去開了門:「三哥,我都說了讓他把錢給我……」

  「你是不是閒的,」江予奪進了屋,拿過張椅子一坐,看著程恪,「遛我玩呢?」

  程恪本來之前都想好了要怎麼說,但看到江予奪的瞬間,就忘了要說什麼了:「你這是……跳樓了嗎?」

  江予奪頭上的紗布歷時一個月,居然還在,而且還在滲血,臉上還多了一道傷,右胳膊吊著,左腿的褲腿挽著,從腳踝到小腿的位置打著夾板。

  他怎麼也沒想到會看到這樣的場景,就算是打架了爭地盤了,一個老大,傷得比護法重,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

  「都是因為我……」陳慶在旁邊皺著眉,看上去很難受。

  「別抒情,」江予奪衝他擺了擺手,又看著程恪問了一句,「錢呢?」

  「收條。」程恪說。

  陳慶拿出了一本收據和一支筆,正要往上寫的時候,程恪指了指江予奪:「誰收誰寫。」

  「三哥手傷了!」陳慶挺生氣地瞪著他。

  「……他是左撇子。」程恪說。

  江予奪盯著他看了兩眼,沖陳慶伸出手,陳慶把收據和筆放在了他手上。

  「今收到程恪……」江予奪把收據放到桌上,一邊唸著一邊往上寫。

  「恪守的恪,不是乘客的客。」程恪看著他鬼畫符一樣的字。

  江予奪抬頭看著他。

  程恪嘆了口氣,從他手裡把筆抽出來,在旁邊的便簽本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你不是有我身份證複印件嗎?」

  「誰記那個啊,」江予奪拿回筆,把客字塗掉了,往上寫了個格,然後又塗掉了,再看了一眼便簽本,把恪字給寫了上去,「就看了看照片和年齡。」

  程恪把收據收好,把錢給了江予奪。

  接著就出現了他似曾相識的場面,三個人相互沉默地看著,程恪本來覺得那天一塊兒吃了個飯,應該不會再如此尷尬而不友好,但看來他對江予奪還是太不瞭解。

  在他清了清嗓子準備送客的時候,江予奪沖陳慶偏了偏頭,陳慶打開門走了出去,又把門關上了。

  「怎麼?」程恪看著他。

  「那輛888的邁巴赫,」江予奪用一隻手慢吞吞地拿出煙叼在嘴上,又慢吞吞地摸了個打火機出來點了煙,「跟你什麼關係?」

  程恪愣了愣:「那是我弟的車。」

  「你倒底什麼問題?」江予奪眯縫了一下眼睛。

  「我?」程恪沒能把這裡頭的邏輯理明白。

  「你倆什麼目的?」江予奪問。

  「……你他媽在說什麼?」程恪擰著眉,「888的邁巴赫怎麼著你了?」

  「888的邁巴赫今天在這片兒轉悠呢,」江予奪說,「轉了兩圈兒又走了,來幹什麼的?還帶個司機,為什麼不自己開?是怕開著車漏掉什麼沒看到嗎?」

  「他去哪兒都得帶司機,」程恪很無奈,「他沒有本兒!」

  江予奪愣了愣:「沒本兒?」

  「是啊,他不會開車。」程恪嘆了口氣,他現在顧不上去琢磨江予奪神叨叨的話,他就有些迷茫,程懌在這邊轉悠什麼?

  「那是你親弟嗎?」江予奪問。

  「是,同父同母。」程恪說。

  江予奪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又低聲說:「你真不是領養的嗎?這差距有點兒大啊。」

  「滾。」程恪說。

  江予奪笑了起來,笑完拿過他杯子喝了口水:「你這個弟弟,離遠點兒吧,擱古代就是那種殺了親哥奪搶太子位的主。」

  程恪皺了皺眉,他跟程懌關係的確不好,但這話還是讓他聽著不太舒服。

  「真的,我看他一眼就知道。」江予奪說。

  「還會看相啊,」程恪說,「佩服。」

  「我見過的壞人,」江予奪說,「比你射過的子子孫孫都多。」

  程恪沒說話,江予奪在說出這句話時的眼神,讓他忽略掉了這句話本身的粗魯。

  第11

  江予奪走出門,陳慶已經按下了電梯,程恪還沒關上門,站在門邊看著。

  「不用送下去了,」陳慶說,「我們自己下去就行。」

  「是什麼讓你產生了我要送你們下去的錯覺?」程恪說。

  「你沒關門啊。」陳慶說。

  「……行吧。」程恪嘆了口氣,把門關上了。

  電梯門打開了,陳慶扶了江予奪一把,進了電梯。

  「你說他是不是想送咱們下去?」陳慶說,「要不為什麼不關門,我這分析對吧?」

  江予奪靠著轎廂,看著樓層數字的變化:「這是禮貌,我們人都還站樓道里,他當然不會關門。」

  「是嗎?」陳慶愣了愣,「那平時我從你那兒走,你也沒站門口啊,門都是我自己關的。」

  「他跟咱倆有那麼熟嗎!」江予奪吼了一聲,感覺腦袋上的傷有點兒炸著疼。

  這傷給他一種大概永遠也好不了了的感覺。

  那天晚上他帶著人繞回去想把陳慶從張大齊的人那弄出來,結果在後巷裡一通混戰,口子原地又被砸了一下,沒等開始結痂呢,前幾天吊櫃門打開了忘關又撞一下……

  「那你跟不熟的人……」陳慶繼續迷茫。

  江予奪按著頭上的紗布,沖陳慶努力微笑了一下:「咱們這種街面兒上混的人,就別跟人一個大少爺比教養了,自取其辱,懂了嗎?」

  陳慶剛要開口,他又補了一句:「不懂也閉好嘴。」

  陳慶點了點頭。

  開車往回走的時候,江予奪拉下鏡子看了看自己的紗布。

  「三哥,」陳慶皺著眉,「這傷真的,得去縫個針。」

  「不,」江予奪回答得很乾脆,「誰也別想再在我身上扎針,哪天要被人捅了也別想扎我。」

  「呸呸呸!」陳慶聲音很大地對著方向盤一通呸。

  「這車剛洗完吧?」江予奪看著他。

  陳慶沒出聲,也斜眼兒瞪著他。

  「呸呸呸。」他只好跟著說了一句。

  「以後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陳慶說,「我聽著害怕……那天你就不應該再回去,張大齊不敢拿我怎麼樣,警察都來了。」

  「警察來了又怎麼樣,」江予奪嘖了一聲,「是你去找他麻煩,真要抓著人了也是先抓你。」

  「那起碼不會再被堵著幹一架啊!」陳慶說,「結果你傷成這樣!萬一再被拘了怎麼辦!」

  「有什麼怎麼辦的,又不是沒被拘過,」江予奪說,「其實進去清靜幾天挺好的,安生,不失眠。」

  「下回想清靜我給你鑰匙,你回我家村裡老房子住著去,」陳慶說,「再給你弄點兒雞養著……」

  江予奪轉頭看著他。

  「真的雞!」陳慶說,「雞,咕咕噠咕咕嘎的雞!」

  「操,」江予奪笑了起來,「我知道。」

  車開到樓道口停下了,陳慶看了看時間:「該吃晚飯了,你是不是不讓那幫小子給你送飯了啊?」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一天天的排著隊來送飯,不知道的以為我他媽要死了呢。」

  「那你怎麼吃,」陳慶想了想,「要不我去買幾個菜過來吧,一塊兒吃?」

  「你又不回家。」江予奪打開車門。

  「我等我臉上沒這麼明顯的吧,」陳慶下車,繞到副駕把他扶下了車,「我這陣兒都在店裡睡,聽不得我媽念叨。」

  江予奪笑了笑。

  陳慶的手機響了,他摸出來看了一眼接了電話:「狗子。」

  電話一接通,江予奪站在旁邊都能聽到狗子帶著哭腔的聲音:「慶哥!慶哥——」

  「哭什麼啊!」陳慶說,「你被人揍了嗎?有哭的工夫趕緊跑吧。」

  「張大齊把錢給我了!慶哥!他把錢給我了!」狗子哭著說。

  「這不是好事兒嗎?你哭什麼啊?」陳慶說,「喜極而泣?」

  江予奪嘆了口氣。

  「我沒敢給三哥打電話,」狗子說,「慶哥我給你磕頭了,謝謝你!你再幫我告訴三哥,我這輩子就是三哥的人了,只要他一句話,讓我幹嘛我就干嘛!」

  這話說的,江予奪看了手機一眼,也就是狗子沒在跟前兒,要不他能立馬讓陳慶把他拎出去扔了。

  「你能幹嘛啊,你就會哭,」陳慶嘆了口氣,「行了,你抱著錢再哭會兒吧,以後碰什麼事兒自己有點兒主意,不可能永遠有人替你出頭不是。」

  「嗯!我知道了慶哥。」狗子終於停止了哭泣。

  「張大齊把錢給他了?」江予奪問。

  「嗯,」陳慶把手機放回兜裡,「其實咱們去找張大齊,也不光是為他這點兒錢是吧。」

  「廢話,」江予奪說,「就三千塊錢,我他媽讓人打成這樣犯得上麼……」

  「也不都是人家打的吧,」陳慶扶著他進了樓道,「你那腿不是翻牆的時候摔的嗎?」

  「就你他媽!」江予奪順手一掌拍在他背上,「洞察一切是吧!」

  「哎,」陳慶搓了搓後背,低頭嘆氣,「要不是我礙事兒……」

  「行了啊,」江予奪拿出鑰匙開了門,先往裡迅速看了一圈,才進了門,「你還沒完了。」

  「我去買吃的,」陳慶說,「今天吃素點兒啊,我看你這段時間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因為帶著傷還成天大魚大肉的影響恢復啊?」

  「隨便。」江予奪擺了擺手。

  陳慶關上門之後,他倒在了沙發上,仰頭靠著閉上了眼睛。

  臉色的確是不太好,因為晚上總睡不著。

  睡得著的時候又會害怕,一夜夜的惡夢還不如睜眼兒到天亮。

  這種感覺挺長時間沒有過了,他誰也沒告訴,哪怕是最親近的陳慶和盧茜,他也沒說,他不想讓人知道他最近狀態不好。

  今天其實還比平時要好些,雖然讓程恪遛了一圈,但程恪跟他完全不在一條道上,這種新鮮感倒是能讓他心情稍微從沉悶裡揚起來一些。

  程恪。

  原來忄和各合在一塊兒還是個字。

  不知道怎麼解。

  以前他跟陳慶聊天兒的時候說解字,陳慶還問過他,江予奪怎麼解。

  他當然不知道怎麼解,不過還是強行解了一下。

  「先給你解個奪字吧,」他一本正經說,「就是尺寸很大,懂吧。」

  「懂了,」陳慶的腦子容錯率相當高,一臉信服地點頭,「我看過,真是。」

  江予奪忍不住樂了半天。

  笑到一半又覺得挺沒意思的,嘆了口氣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發呆。

  喵大概是餓了,順著沙發腿兒爬了上來,在他胸口上坐下,衝著他叫。

  「我不想動,」江予奪看著它,「一會兒你慶哥來了讓它喂你吧。」

  喵端坐著繼續叫。

  「別叫了啊,」江予奪說,「我現在心情非常不好,一煩躁了就會把你扔出去。」

  喵不為所動,咪咪咪的不停。

  一直咪到陳慶進了屋。

  「趕緊的,先喂貓,」江予奪說,「煩死了一直叫喚,仗著個子小我不好意思下手抽它。」

  「要撿貓的是你,」陳慶拿了貓糧往食盆子裡倒了點兒,「想抽貓的也是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不會說的話別瞎J8拽詞兒。」江予奪坐了起來。

  陳慶說的素點兒,還真就非常嚴格,買回來的菜裡除了一碗半個巴掌大的肉餅,別的全都是青菜,肉沫都看不到幾點。

  「一會兒給你一根兒香吧。」他坐到椅子上,看著眼前的菜。

  「幹嘛?」陳慶把一盒粥放到了他面前。

  「往腦袋上戳幾個疤,」他說,「再上廟裡找方丈給你起個藝名。」

  「啊?」陳慶看著他。

  「無肉法師,怎麼樣?」江予奪說,「其實本來應該叫智缺法師。」

  「……我操,」陳慶坐下,「你至於嗎,吃一頓素點兒的繞這麼大一圈。」

  「至於,」江予奪指著那個小肉餅,「就這玩意兒,都不夠我一口的。」

  「這個是我的,」陳慶把肉餅拿了過去,「我能吃兩口。」

  「我他媽是不是聽錯了?」江予奪震驚得都忘了吼。

  「我剛問了,蛋白質過量對傷口癒合不利,」陳慶說,「我為了不刺激你,特地只要了一份小肉餅,沒要大的那種。」

  「人沒問問你是不是三哥最近收不著租啊?肉餅都得要小號的了?」江予奪奮力地壓著因為沒有肉吃而燃起的熊熊大火。

  「……給你一半吧。」陳慶把半塊肉餅夾到了他碗裡。

  「我是不是還得謝謝你啊?」江予奪問,沒等陳慶說話,他指著陳慶碗裡那半塊肉餅,「你他媽給我一口吃掉,就現在!」

  「啊?」陳慶愣住了。

  「快點兒!」江予奪吼了一聲。

  陳慶趕緊夾起肉餅塞進了嘴裡。

  江予奪滿意地點了點頭:「行了,現在你沒肉吃了,我還有,你看著我慢慢吃吧。」

  陳慶看著他,好半天才笑出聲:「你幼稚不幼稚啊。」

  「關你屁事,吃你的青菜。」江予奪說。

  吃完飯陳慶把一堆飯盒什麼的都收拾出去扔了,回來的時候像是想起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哎三哥你說,積家會不會不知道垃圾要扔到樓下的垃圾箱裡啊?」

  「他是家務殘障,」江予奪點了根菸叼著,「不是智力殘障。」

  「哦。」陳慶點了點頭,「你今天看他屋裡的東西了沒,真捨得買啊,地上那個是掃地機器人吧,我一開始以為是個體重秤,差點兒踩上去,你說他有機器人了為什麼還買了掃把……還有那個電椅,我真想上去躺會兒。」

  「別了吧,」江予奪說,「我掙點兒錢不容易,現在墓地貴。」

  「電動按摩椅,」陳慶說,「哪天他不在家咱進去按摩一下吧。」

  江予奪掃了他一眼。

  「算了,」陳慶嘆了口氣,「商場裡也有,二十塊一次,我去商場吧。」

  「你回店裡吧,」江予奪說,「我怕我一會兒忍不住揍你,我現在傷還沒好不想使勁。」

  「行吧,」陳慶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明天你要是出門給我打電話,我找個車送你。」

  「嗯。」江予奪躺到沙發上。

  陳慶走了以後,他關掉了屋裡的燈,湊到窗邊從窗簾縫裡往外看了看。

  天已經完全黑透了,風颳得挺急。

  路燈能照亮的範圍很小,昏黃的一小片,邊緣跟黑色混在一起,看的時間長了,就會看到黑暗裡有東西在晃動。

  讓人心裡一陣陣發慌。

  一直看到有個人影從黑暗裡走出來穿過昏黃又再次被黑暗淹沒,江予奪才離開了窗口,隨便洗漱了一下就躺到了床上。

  今天沒有失眠,但有夢。

  江予奪每次做夢,都能知道是在做夢,無論夢有多真實,他都會不斷地告訴自己,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這句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成為他對抗恐懼的首要法寶,他已經記不清了,太久遠了,久遠到沒有陳慶和盧茜的那個時候。

  不是真的。

  聽起來很無用,也很無助。

  江予奪輕輕嘆了口氣。

  會夢到程恪,一點兒也不意外,一直以來,江予奪的夢都像是一個記事本,會記下每天的事。

  在某些特定的日子裡還會不斷地翻回去。

  程恪說,我叫程恪,恪守的恪,不是乘客的客。

  程恪說,你是不是有病?

  程恪說,我的表你什麼時候還給我?

  程恪說,我沒有什麼問題,我來這裡的目的也很簡單。

  我就是要讓你永無寧日。

  程恪撲了過來,手裡拿著一顆生鏽的鐵釘,對著他的眼睛狠狠地戳了過來。

  戳到眼前的時候卻又突然變成了一把刀。

  這一刀劃過臉上時,甚至能感覺到疼痛,能看到血紅。

  ……

  不是真的。

  江予奪迅速從把自己從夢里拉了回來,由於反應快動作敏捷身手矯健,他醒過來的時候還能聽到自己很低的聲音:「不是真的。」

  他瞪大眼睛,在黑暗裡緩了一會兒,才又輕輕罵了一句:「操。」

  感覺自己身上全是汗,衣服都被濕透了,他掀開被子往身上摸了摸,估計能擰下水來。

  他有些煩躁地把衣服脫了,再把內褲也脫了扔到了一邊。

  舒服多了。

  程恪拿著手機,屏幕上已經點出了江予奪的電話號碼,但他一直猶豫著沒有撥號。

  燃氣灶再次打不著火這樣的事,他實在有些點不下去手。

  這個燃氣灶在上回江予奪的教學之後,他已經能夠熟練操作,開閥門,按下旋鈕,轉動打火,煮個方便麵什麼的已經很多次了。

  但今天,他想煮倆雞蛋的時候,這個破玩意兒卻打不著了。

  他把正確步驟重複了七七四十九次,也沒能見到藍色小火苗。

  這個新的燃氣灶,這次的確是壞了。

  雖然他覺得這個結論是正確的,但一想到江予奪暴躁的狀態,就忍不住回頭質疑一遍自己。

  在質疑了四次之後,他決定堅持自己的結論,給房東打個電話,讓他找人來維修。

  他點下了撥號。

  撥號音響了很長時間,電話才終於接通了。

  「嗯?」那邊傳來江予奪的聲音。

  但這個沙啞而又有氣無力的聲音讓程恪有些遲疑:「……江予奪?」

  「誰。」江予奪問了一句。

  雖然聲音還是那樣,但這個語氣讓程恪能夠確認這就是江予奪。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程恪估計他是還在睡覺,「你現在方便嗎?」

  「不方便你掛嗎?」江予奪問,嗓子啞得說什麼都快有點兒聽不清了。

  「……不方便我就晚點兒再打。」程恪感覺這動靜可能不是沒睡醒,像是嗓子發炎了。

  「說吧什麼事兒。」江予奪說。

  「就那個……燃氣灶,」程恪說,「它又打不著火了,我之前一直用著也沒問題,今天突然打不著了。」

  「砸了吧。」江予奪說。

  程恪感覺自己大概已經差不多能適應江予奪的這種反應了,說不定以後還能像陳慶一樣,說出「江予奪脾氣還挺不錯」的瞎話來。

  「氣卡沒錢了吧,」江予奪啞著嗓子有氣無力地又說了一句,「少爺,你去看一下燃氣表上的字兒。」

  「燃氣表在哪兒?」程恪走進廚房,聽著江予奪的聲音實在有些不對勁,他又問了一句,「你是不是病了?」

  「沒病,」江予奪說,「快死了,燃氣表在灶台旁邊,抓緊時間看,一會兒我死了就沒人管你了。」

  「看到了,」程恪看著燃氣表,「上面什麼字兒?」

  「上面放著一張卡,把卡插進去看一眼屏幕上的字兒。」江予奪說。

  「好,」程恪按他說的,把放在燃氣表上的一張IC卡插進了卡槽裡,說實話,江予奪今天居然一聲也沒吼,讓他非常意外,甚至產生了一絲內疚,江予奪生著病,還要耐著性子給他充當家務常識指南,「有字兒了。」

  「是什麼字。」江予奪問。

  「0。」程恪猛地明白了,這應該就是氣用完了,「我……」

  「沒氣了所以打不著火,白痴。」江予奪有氣無力地說,「去充錢吧。」

  程恪心裡的內疚瞬間消失,但不得不咬牙又頂著白痴的稱號追問了一句:「去哪兒充?」

  「銀行,」江予奪說,「就上回你去過的那家就可以。」

  「謝謝。」程恪咬著牙,他非常不願意對江予奪說出這兩個字,但還是習慣性地說了。

  江予奪那邊沒有說話,也沒有掛斷。

  程恪又等了兩秒,那邊還是一片安靜,他猶豫了一下,掛斷了電話。

  上回去過的那家銀行,就在江予奪家邊兒上,說實話程恪對這裡的印象非常不美好,畢竟就在這個路口,他被莫名其妙地捅了一刀,傷口是好了,但仔細看,還能看到一條痕跡,估計完全消失還得一段時間。

  給氣卡充值倒是很簡單,銀行裡有個機子,把卡插上就能充值了。

  算是長了點兒常識吧,程恪以前從沒想過生活裡還有「給燃氣卡充值」這樣的一道程序。

  充值完畢之後他走出銀行,下意識地又往路口那邊掃了一眼,準備轉身回去的時候又停下了。

  他並不是個多麼好心腸的人,劉天成闌尾炎住院他都懶得去探望,但這會兒他卻有點兒想要去江予奪家看看。

  因為跟闌尾炎這種明顯知道沒什麼大問題的病比起來,江予奪突然就沒了聲音的電話讓他有些不踏實,總控制不住自己的想像——江予奪臨死之前死撐著指點完他如何買燃氣,說完最後一句話之後連電話都來不及掛,就死了……

  他搖了搖頭,不吉利。

  阿彌陀佛。

  他往路口走了過去,既然已經這麼近了,就過去看一眼吧。

  程恪認路比做各種家務要強得多,雖然只來過一次,但還是輕鬆找到了。

  其實一路上他都很希望能碰上陳慶,或者江予奪沒事兒就巡街的那些跟班,讓跟班的去看看江予奪怎麼回事,比他自己這麼跑過來要自然得多,不會太尷尬。

  他站在江予奪家門口,先想好了如果江予奪屁事沒有他應該怎樣嘲諷,然後敲了敲門。

  門裡沒有動靜。

  他又敲了兩下,還是沒聽到裡面有聲音。

  「江予奪?」他喊了一聲,繼續敲門,「在家嗎?」

  裡頭繼續安靜。

  他突然開始有些緊張,敲門的力度加重了,頻率也提高了很多,對著門嗵嗵嗵的一陣敲:「江予奪!」

  「誰。」裡頭終於傳來了江予奪的聲音。

  「我,程恪。」程恪鬆了口氣。

  門打開了,江予奪站在門裡。

  「你沒……」程恪話說了一半被生生地卡在了嗓子眼兒裡。

  江予奪居然是光著的。

  從上到下,沒有一片布,就那麼光著站在門裡看著他。

  程恪非常震驚,他這輩子還從來沒在澡堂子以外看到果奔能果得這麼鎮定自若波瀾不驚的。

  江予奪跟他對著瞪了兩秒鐘之後,突然說了一句:「操。」

  然後把門給摔上了。

  第12

  程恪瞪著自己眼前被摔上的門,一時之間都有些反應不過來是該說點兒什麼還是默默等待還是轉身走人。

  「等會兒。」裡面傳來江予奪沙啞的聲音。

  「哦。」程恪應了一聲,江予奪的聲音聽起來跟之前電話裡差不多,似乎更啞了,應該是病了?

  程恪努力想把腦海裡江予奪的果體畫面清理掉,以便回憶一下他的臉色,是否面有菜色。

  但是沒有成功,畢竟這輩子第一次碰上有人光溜溜地給他開門,衝擊力有點兒太強,他努力了幾次,眼前始終還是晃動著江予奪的果體。

  甚至還沒控制住地發出了一條彈幕。

  身材不錯啊。

  啊去你媽的!

  程恪皺了皺眉,正想拿出手機平復一下心情,門又打開了。

  這前後也就不到五秒鐘,對於一個胳膊和腿都有夾板的人來說,穿衣服的速度有點兒超神……

  我操?

  「你!」程恪瞪著依然不著片縷站在門裡的江予奪。

  這次他看依舊沒能看清江予奪的臉色到底是不是面有菜色。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江予奪胸口上的一道疤。

  ……這人身上到底有多少傷疤?

  正反面兒居然都有。

  「我穿衣服費勁,」江予奪說,「我就想先問一句,你他媽是不是不知道氣卡怎麼充值?」

  「不是!」程恪以超神的速度脫下自己的外套砸在了江予奪身上,「我他媽已經充完值了!」

  「那你跑這兒幹嘛來了?」江予奪接住了他的衣服,擋在了身體前。

  「我來看你是不是暴斃了!」程恪簡直無語。

  「還沒有,」江予奪退開兩步,把門又打開了一些,「進來吧。」

  進去個屁啊進!

  程恪一丁點進去的想法都沒有,現在他無比後悔自己同情心氾濫跑到這兒來受這樣的刺激。

  但是對面鄰居家的門突然響了一聲。

  程恪猛地一驚,一個箭步衝進了屋裡,反手就把門給甩上了。

  這場面要讓鄰居看到了,他別說跳進黃河了,跳進太平洋也洗不清,雖然鄰居未必知道他是誰。

  江予奪把他的衣服扔到沙發上,轉身慢吞吞地往臥室走。

  這速度,比起之前開門關門再開門要慢了五千七百多倍,程恪知道這是因為江予奪腿上有傷蹭得慢,但他還是非常想過去推他一把。

  「我以為陳慶呢。」江予奪終於蹭進臥室之後說了一句。

  「你耳朵堵了嗎?我說了我是程恪!」程恪坐到沙發上,這個神奇的理由讓他都顧不上吃驚江予奪居然可以以這樣形象接見總護法。

  「我聽到你說了,」江予奪說,「但我就以為是陳慶,你聽不懂麼?」

  「我……」程恪想說我當然聽不懂,明明聽到了程恪兩個字,還能以為是陳慶,這種腦溝裡種了大豆的思維誰能聽得懂?

  話還沒說完,他的手突然被一個毛絨絨的東西碰了一下。

  耗子!

  程恪瞬間從沙發上蹦了起來,蹦到空中的時候才想起來這應該是江予奪的那隻貓。

  回頭往沙發上看的時候,果然看到了一隻小貓正瞪圓了眼睛非常吃驚地看著他。

  大概是被他閃電一般的速度驚呆了。

  「我從來沒見過怕老鼠怕成這樣的老爺們兒。」江予奪說。

  「我哪兒就怕了?」程恪轉頭,又迅速轉開了,江予奪坐在床邊居然還是光著的,內褲剛套了一條腿,他實在有些忍不住,又把頭轉了回去,指著江予奪,「您這衣服到底還穿不穿得上了?」

  「我不是應該先穿褲子嗎?」江予奪看著他,突然眯縫著眼笑了一下,「是不是挺羨慕的想多看幾眼啊?」

  「我走了。」程恪拿了外套準備走人。

  外套拿到手上感覺重量有點兒不對,他低頭看了一眼,發現那隻貓不知道什麼時候抱著袖子掛在了上邊兒。

  「下去。」程恪抖了抖衣服。

  「你還沒說你……」江予奪不知道是不是話說得有點兒多,這會兒說到一半嗓子啞得都快沒聲音了,「來幹嘛呢。」

  「你自己聽聽你這動靜,」程恪一邊抖衣服一邊嘆了口氣,「剛電話沒掛也沒聲音了,我就順道過來看看是怎麼回事兒,萬一死過去了我好報警。」

  江予奪沒說話。

  程恪抖了半天也沒能把貓抖下去,又不敢上手抓,怕這貓認生會撓他。

  過了一會兒江予奪在後面說了一句:「謝謝啊。」

  程恪轉過頭,看到他已經穿好了內褲以及一條運動褲,還是光著膀子,但視覺上終於能讓人鬆口氣了。

  就是突然說出這麼真誠的一句謝謝來,讓程恪有些接不下去話了。

  江予奪慢慢蹭過來,伸手從他衣服上把貓給拎起來扔到了沙發上,然後問了一句:「沒吃飯吧?」

  「沒,想煮倆雞蛋的,不是打不著火了麼。」程恪說完這句話突然就後悔了。

  果然江予奪立馬就拿起了桌上的手機,一邊撥號一邊說了一句:「那一塊兒吃。」

  「不用了,」程恪掙紮著拒絕,「我還有事兒,一會兒出去隨便吃點兒就行了。」

  「有什麼事兒?」江予奪抬眼看他。

  「就……」程恪猛地一下居然編不出個合適的理由來,主要是他還沒完全適應江予奪這種每次對客套話都認真對待,讓場面一次次陷入尷尬的凶殘態度,總是措手不及。

  「你有個屁的事,」江予奪啞著個嗓子邊說邊繼續在手機上戳著,「每天就去個超市,最遠都沒出過我地盤……」

  「你跟蹤我?」程恪吃驚得眼皮兒都差點兒兜不住眼珠子了。

  「沒,」江予奪說,「我說了,這兒是我地盤,你這種可疑人物,我不跟蹤也天天會有人跟我……」

  江予奪費勁地清了清嗓子,又咳嗽了兩聲:「匯報。」

  可疑你大爺!

  程恪不想說話了。

  「大斌,」江予奪打通了電話,「幫我去聽福樓買兩份早點……我沒事兒,嗯,送我家……隨便,你看著買。」

  江予奪打完電話,點了根菸,坐到了椅子上,跟程恪面對面地瞪著。

  「我真不吃。」程恪說。

  「那你看著我吃。」江予奪說。

  「……你總這樣嗎?」程恪已經氣不起來了,只感覺被江予奪的神經病狀態深深折服。

  「哪樣?」江予奪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沒了聲音,只能靠氣聲和口型猜測。

  「算了,你別說話了,」程恪嘆氣,「我聽著費勁,想打人。」

  江予奪笑了笑,沒再說話,把跳到桌上的貓抓了過去,放在腿上搓著。

  程恪並不想盯著江予奪光著的上身看,但他的那條疤,實在是有些拉風,移開目光有些困難。

  最後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你這每次打架,是不是都奔著火葬場去的啊?」

  「嗯?」江予奪愣了愣,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笑了起來。

  「這得是掄著四十米大刀砍的吧。」程恪嘆了口氣,他不知道背著一身這樣傷疤的江予奪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就這片兒,」江予奪笑完清了清嗓子,但嗓子依舊是啞的,「打個架誰能把我打成這樣。」

  「好大的口氣,」程恪很不屑,「我要沒看著你那一對兒夾板我差點兒都信了。」

  「那不一樣,這兒沒人敢跟我動刀,」江予奪掐了煙,順手抓過旁邊一件T恤開始往身上套,「這些都是小時候弄的。」

  程恪愣了愣,沒有說話。

  江予奪一條胳膊穿衣服有點兒費勁,套了半天還在衣服裡掙扎,自打胳膊傷了以後,他每次穿脫衣服都能折騰得想把衣服都撕了,也不知道昨天是怎麼把衣服脫下來的……

  「過來幫我扽一下。」他從領口裡露出一隻眼睛看著程恪,「眼睛裡還能不能看到點事兒了啊。」

  一直瞪著他發呆的程恪皺了皺眉,起身過來抓著他的手,幫他把衣服拽了下去:「沒人在旁邊的時候你怎麼穿的?」

  「你要現在說你不是人,」江予奪說,「我就自己穿。」

  程恪頓了頓,又抓住了他的手,把他已經套好的衣服又拽回了胳膊上:「我不是人。」

  「你跟隔!壁那個三歲半的小孩兒是一個班的吧……」江予奪想吼一聲,但是嗓子不太配合,後面大半句都沒了聲音。

  「你是不是感冒了?」程恪問,「沒去醫院看看嗎?」

  江予奪掙紮著把衣服重新套回了身上:「不去。」

  不去醫院。

  他想到醫院就犯噁心。

  就打夾板的時候去那一次他做好幾次惡夢,換藥都沒再去,一直在社區小診所讓人弄的。

  穿好衣服之後,他又盯了程恪幾眼,看程恪沒有強行走人的意圖,才又重新點了一根菸叼著。

  「就你這抽菸的頻率,」程恪說,「估計得準備好學學啞語了。」

  江予奪正想說話,突然餘光裡看到窗戶外面有個影子晃了一下,他猛地站了起來,衝程恪豎了豎食指讓他不要說話,然後悄無聲息地兩步蹦到了窗戶邊兒上,從窗簾縫裡往外看了看。

  外面現在人不少,今天是週六,休息的人都這會兒了才開始出門。

  江予奪迅速從自己視野範圍最遠的地方開始搜索,卻只看到了一個閃進斜對面通道里的背影。

  又是這個通道。

  兩次了。

  他慢慢離開窗戶之後,程恪才低聲問了一句:「你這腿,夾板是個飾品吧?」

  「不是。」江予奪坐下,剛蹦這兩下,他小腿有點兒發酸,不過問題不大,本來這幾天就可以拆了。

  其實他今天想拆都行,只是覺得上著夾板讓他心裡踏實。

  受了傷就不容易再受傷。

  ……被吊櫃門撞不算。

  大斌的聲音從窗戶外頭傳了進來:「三哥,我來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大斌是他所有小兄弟裡最聰明的了,是唯一一個經過窗口會先出點兒聲音讓他知道的。

  正要起身去開門,程恪已經站了起來,過去把門打開了。

  「恪哥?」大斌有些吃驚地跟程恪打了個招呼,「我以為三哥吃兩份呢。」

  「買什麼了?」江予奪問。

  大斌一聽他這聲音就頓了頓,像是想問什麼,但又還是沒問,把兩個打包袋放在了桌上:「我看著好吃的都買了點兒,也分不了兩份,就只是裝了兩袋而已。」

  「沒事兒。」江予奪從錢包裡抽了錢給他。

  「多了,三哥。」大斌說。

  「那你給我找錢?」江予奪問,「還是給我個收款碼掃一下啊。」

  「那太難看了,」大斌笑了起來,「我收著了,下回給你買宵夜。」

  「你一塊兒吃點兒嗎?」江予奪問。

  「不了,」大斌說,「我一會兒跟慶哥吃吧,我今天上他們店面試去。」

  「那你趕緊去吧。」江予奪揮揮手。

  大斌走了之後,江予奪坐到了桌子旁邊,看了看還在旁邊看著喵玩塑料袋的程恪:「吃吧,用我喂你嗎?」

  「這貓有名字嗎?」程恪坐到了他對面。

  「喵。」他把打包袋打開,把裡頭一盒一盒的保鮮盒拿了出來,都是熱氣騰騰的,看著很舒服。

  程恪看著他沒說話。

  「就叫,喵。」他只得又解釋了一下。

  「……哦,」程恪點了點頭,「這泯然於眾貓的名字。」

  「咪咪才泯然於眾貓。」江予奪把一屜流沙包推到他面前,「這個比別的地方的小,但是很好吃,你吃吧。」

  「我嘗倆就行,」程恪說,「吃不下那麼多。」

  「就這包子都還沒我蛋大呢,」江予奪說,「你就吃倆?」

  程恪去拿包子的手停在了空中,過了好幾秒才抬眼看著他:「你能不能,不要在吃東西的時候,用這種部位來類比?」

  「你怎麼這麼矯情,」江予奪看著流沙包,想了想重新說了一遍,「都沒一個乒乓球大。」

  「我已經不想吃了。」程恪說。

  「那你吃別的吧,」江予奪把流沙包拿到自己面前,又把一盒叉燒酥推了過去,「這個也好吃。」

  程恪夾了一個叉燒酥。

  江予奪拿了個流沙包要吃的時候,他又說了一句:「你現在會不會有吃自己蛋的錯覺?」

  江予奪的手停在了空中,看著程恪。

  程恪咬了一口叉燒酥:「這個我大概吃過,是聽福樓的嗎?」

  「不會。」江予奪說。

  「嗯?」程恪看著他。

  「你,」江予奪趴到桌上,往他那邊湊了湊,壓低聲音,「能咬著自己蛋?很牛逼啊少爺。」

  雖然江予奪跟程恪打過一架,知道這人肯定練過,但說實話,程恪平時看著,戰鬥力其實挺弱的,他時不時就會忽略掉自己也曾經被程恪揍得眼角發青的史實。

  程恪以他根本沒看清的速度一把抓著他的頭髮把他的腦袋哐地一聲按在桌上時,他才猛地想起來,這人是有戰鬥力的,而且挺強。

  「我請你吃早點,」江予奪側著腦袋貼在桌面上,看著眼前的一盒鳳爪,「你就這麼對我?」

  「我讓你請了嗎?」程恪按著他腦袋沒鬆手。

  「反正你也沒走啊,」江予奪說,「你要想走,我現在這樣子還能攔得住?」

  「我操?」聽聲音程恪似乎非常震驚。

  接著他的手就鬆開了,江予奪抬起頭的時候,程恪已經站了起來,一邊穿外套一邊往門口走了過去。

  「哎!」江予奪嘆了口氣,他其實並沒想著要跟程恪嗆,特別是在程恪專程過來看他死沒死這種感天動地的情況下。

  只是他倆說話總不太對得上頻道,他一直以為自己只是跟陳慶對不上頻道,沒想到跟程恪也能這樣。

  他跟著也站了起來,伸手想拉住程恪,雖然他還沒有完全相信程恪出現在這裡真的沒有什麼目的,但他還是想保持一種友好的關係,如果真有什麼不對,他更容易覺察。

  不過大概是站得有點兒猛,加上一直也沒怎麼睡好,剛才還被人用腦袋砸了一下桌子……他在站起來的一瞬間就什麼也看不到了,而且暈得厲害。

  程恪回過頭的時候,江予奪目光茫然地往他這邊踉蹌了兩步,他條件反射地在江予奪要撞到椅子上的時候扶了他一把。

  「怎麼了?」程恪皺著眉問了一句。

  「起猛了。」江予奪說。

  程恪剛想鬆手,卻看到了江予奪一腦門子的汗,豆大的汗珠在他轉身走人之前都還沒有,就這麼十幾秒……

  「你這不是起猛了吧?」程恪頓時緊張起來,「你先坐下!」

  江予奪往沙發那邊晃了一下,程恪架著他胳膊把他半扶半拖地推到了沙發上坐著。

  「叫陳慶,」江予奪嗓子啞得厲害,「不去醫院。」

  「什麼?」程恪有點兒沒聽清。

  「陳慶。」江予奪皺著眉,看上去不太舒服。

  「知道了。」程恪在他腦門上摸了一下,摸了一手汗,他順手在江予奪衣服上擦了擦,不燙,不是發燒。

  「操你大爺。」江予奪說。

  「你的汗,難道擦我身上嗎?」程恪轉身拿過了江予奪放在桌上的手機。

  手機桌面是名字不泯然於眾貓的喵的照片,拍得還挺好的,陽光下閃著光的小毛臉。

  不過程恪沒有心情細看,點開了通話記錄,沒看到陳慶的名字,第一眼看到的是「程‧弱智‧恪」。

  「操,」程恪罵了一句,繼續往下找,「是這個天王蓋地虎嗎?」

  「嗯。」江予奪擰著眉應了一聲。

  程恪撥了天王蓋地虎的號,那邊響了幾聲就接了起來:「三哥。」

  「我,程恪,」程恪說,那邊陳慶沒了聲音,估計是反應不過來,程恪又補充了一句,「積家。」

  「啊!」陳慶挺震驚,「你怎麼拿著他手機?」

  程恪看了一眼江予奪:「我在江予奪這兒,他好像……」

  「你幹什麼了!」陳慶突然吼了一聲。

  「我什麼也沒幹,他好像……」程恪皺著眉,但話說到一半又被陳慶打斷了。

  「你什麼也沒幹他手機為什麼在你那兒!」陳慶吼。

  「我去你媽的,」程恪火了,「我把他捅了,你現在馬上過來,晚了我就把他亂刀戳死!」

  陳慶沉默,不知道是不是在找回智商,兩秒鐘之後他終於不再怒吼,聲音裡帶著喘,像是在跑:「他怎麼了?」

  「好像很暈,嗓子也是啞的。」程恪說。

  「我馬上到馬上到,」陳慶一連串地說,「你別送他去醫院別去醫院別去醫院,他去了醫院能再暈一回。」

  「知道了,我現在要做點兒什麼嗎?」程恪問。

  「不用,你守著他就行,他就是暈,老毛病了,茜姐猜他可能是那個什麼美麗的事的毛病,不過沒去看過醫生也不知道,」陳慶跑得聲音都帶著風,「我馬上就到,我開車過去。」

  程恪不知道他在說什麼,只能又交待了一句:「注意安全。」

  掛掉電話之後,程恪在桌子旁邊愣了一會兒,拿了張椅子坐到了沙發邊兒上,看著已經躺到了沙發上的江予奪:「喝水嗎?」

  「不。」江予奪閉著眼睛說了一聲。

  「哦。」程恪清了清嗓子,不知道自己這會兒應該幹什麼了,他沒有碰到過這種場景,無論誰病成這樣都不會在家裡挺著,他頂多是站在病房裡看著大夫和護士忙活。

  但就這麼一直沉默,又顯得略有些敷衍,有種真的是他把江予奪捅了的尷尬感。

  「吃點兒什麼嗎?」程恪強行又問了一句。

  江予奪沒出聲,輕輕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才開了口:「你不用沒話找話,你犯暈的時候我讓你吃東西你吃得下嗎?」

  「吃不下。」程恪如實回答。

  「所以閉嘴。」江予奪說。

  程恪不想跟個病人置氣,沒出聲,只是看著江予奪腦門兒上再次冒出來的大汗珠子有點兒心驚,他扯過沙發上的一條毛巾把江予奪腦門兒上的汗擦了擦。

  「那他媽是我擦貓的。」江予奪說。

  程恪看了看旁邊的喵,沒忍住樂出了聲,這種時候笑出聲音來了實在有些不像話,他趕緊收了:「不好意思。」

  江予奪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一下。

  笑完又說了一句:「我不去醫院。」

  「嗯,知道。」程恪看著他。

  第13

  江予奪沒有再說話,閉著眼睛躺在沙發上,腦袋枕著胳膊,看上去像是睡著了。

  不過程恪只用看看他擰緊的眉毛和一直在動的睫毛就知道他並沒睡著,而且應該是不太舒服。

  美麗的事?

  程恪不知道陳總護法說的是什麼,不過用手機隨便打上「眩暈美」就能看到了,美尼爾氏綜合症。

  雖然陳慶說只是猜測,沒去醫院看過,他還是把這個病相關的介紹看了一遍。

  突發,發作的時候病人不敢睜眼,不能翻身……需要靜臥,不能急躁,清淡低鹽飲食……忌用煙、酒、茶……

  他感覺如果真是這毛病,江予奪大概也就做到了靜臥這一項,靜臥還是因為沒法動彈。

  貓趴到了江予奪胸口上,江予奪沒動,只是眉頭擰得更緊了,程恪趕緊伸手把貓拿了下來,放到旁邊。

  但是貓很快又要往上爬,程恪又把它拿開,貓非常執著地再次跳到江予奪身上,程恪只得把貓抓過來放在了自己腿上。

  「喵有籠子嗎?」程恪問。

  江予奪哼了一聲,不知道哼的是個什麼。

  程恪起身在屋裡轉了轉,找到了一個環保袋,把貓放了進去,掛在了椅背上,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幹,大概是太無聊了。

  但神奇的是貓被放進去之後,只是扒著袋口往外看了兩次,就團在底下不再動了。

  程恪坐回沙發旁邊繼續看著江予奪。

  這種感覺挺詭異的。

  他從來沒有這樣看護過病人,何況他跟江予奪並不熟,就這麼沉默著坐在這裡,怎麼都有點兒彆扭。

  但看著現在江予奪跟平時囂張惡霸有著天壤之別的可憐蛋模樣,他又想嘆氣,特別是之前江予奪的那句「謝謝啊」。

  他沒有過什麼嚴重的病,也就偶爾感個冒什麼的,在家裡就算是個廢物,也隨時能叫到人,想吃什麼也馬上會有人給做,不會覺得無助。

  是吧,就是無助。

  不知道為什麼,江予奪的那句謝謝,和那句不去醫院,都讓他覺得眼前的這個人很無助。

  想想又覺得也許是自己敏感了,程恪笑了笑,自己現在的心境不同了,一直到現在,他都還沒能完全適應生活天翻地覆帶來的改變。

  門被很輕地敲了幾下,應該是陳慶來了。

  程恪站起來準備過去開門,一直擰著眉滿臉汗珠的江予奪說了一句:「先看。」

  「嗯?」程恪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哦。」

  他真有點兒想不通江予奪這個人,也看不出來他的生活裡除了別的流氓地痞,還會有什麼危險。

  不過他還是按照江予奪的要求,先湊在貓眼上看了看。

  「是陳慶,」他確定了外面是總護法,伸手開門的時候又補充了一句,「他一個人。」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門剛打開一條縫,陳慶就從門縫裡擠了進來,程恪一直覺得陳慶挺瘦的,但沒想到這麼不佔地兒。

  「三哥,」陳慶一臉擔憂,跟沒看著程恪似的直接撲到了沙發旁邊,「我來了,怎麼樣?」

  「暈。」江予奪說。

  「多久了?」陳慶轉頭看著程恪。

  「呃……」程恪趕緊拿出手機,「就給你打電話那會兒開始暈的,大概四十分鐘?」

  「那還得一會兒。」陳慶去浴室裡搓了條濕毛巾出來擦了擦江予奪臉上的汗,然後站在沙發旁邊,低頭看著江予奪。

  「一般暈多長時間啊?」程恪走過去,輕聲問。

  「不一定,」陳慶說,「有時候半小時就過去了,有時候幾個小時都動不了。」

  「哦。」程恪點了點頭,那你是怎麼知道還得一會兒的?不過他並不想追問,畢竟對方是陳慶。

  說完這幾句話之後,屋裡再次恢復了安靜。

  江予奪是沒法說話,他和陳慶是沒什麼可說的,其實程恪這會兒有點兒想走了,他跟江予奪也沒熟到病床前伺候的程度,而且陳慶已經來了,明顯陳慶非常熟悉江予奪的這個毛病。

  但眼下這種靜止,又讓他找不到開口的契機,這會兒開口說什麼都有點兒突兀。

  「你倆,」江予奪很艱難地開了口,「別跟這兒默哀。」

  「什麼?」程恪看了一眼陳慶。

  「遺體告別呢?」江予奪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又很快閉上了。

  「瞎說什麼!」陳慶回過神,喊了一嗓子。

  「操。」江予奪估計是被嚇著了,手都抖了一下,咬牙罵了一句。

  「那積……恪……」陳慶轉頭看著程恪,面部表情能看得出他正努力地在腦子裡尋找某個名字。

  「程恪,」程恪幫他說了,「你實在改不過來的話,積家就積家吧,別費勁了。」

  「你可以走了。」陳慶說。

  「……好。」程恪覺得陳慶能跟江予奪關係這麼近,一定是他倆異曲同工的說話方式。

  他拿過外套,往門口走過去的時候,陳慶才好像突然奇蹟出現般地回過神來:「辛苦你了啊,謝謝。」

  「不客氣。」程恪說。

  「早點是不是……」陳慶走到桌子旁邊,很利索地把基本沒動的早點收起來裝進了袋子裡,「都還沒吃呢吧?你帶著吧,回去熱熱吃,中午都不用做了。」

  「不用了。」程恪趕緊說,這些東西尤其是那盒流沙包,他實在是不想吃。

  「為什麼?」陳慶問。

  「什麼為什麼?」程恪說。

  「你都沒吃早點呢,為什麼不拿著?」陳慶說。

  「我……」程恪再次陷入找不出藉口的艱難裡。

  「拿上走,不想吃出門扔了,」江予奪啞著嗓子,聲音透著痛苦,「別在這兒推,我要詐屍了。」

  程恪接過了陳慶手裡的兩兜吃的,拎著出了門。

  不過他沒有在門口把這些東西扔了,他有點兒餓,這些就不浪費了,就算不吃流沙包,也還有很多別的。

  快走到樓下的時候,他遠遠就看到了樓道口停著一輛沒熄火的路虎。

  車牌尾號888

  程懌的兩輛車,尾號都是888,程恪一直不明白,一個年輕人,為什麼會這麼迷信。

  也許是家庭氛圍,老媽每天阿彌陀佛的……

  走到車旁邊,看到司機拉開副駕車門,程懌從車上下來的時候,他才猛地收回了思緒。

  「你怎麼在這兒?」他看著程懌。

  「你不聯繫我,也不回去拿東西,」程懌說,「我只能幫你把東西送過來啊,都是每天要用的,怕你不順手。」

  「我是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程恪又問。

  「你是我哥,」程懌說,「你在哪兒我還能不知道嗎。」

  司機把車熄了火,又下車走了過來,面無表情地衝程恪很隨意地點了點頭:「大少爺。」

  程恪沒出聲也沒看他。

  這個司機叫何遠,跟了程懌好幾年,不能算程懌的心腹,程懌沒有心腹,他誰也信不過,但何遠算得上非常瞭解程懌,也很能跟他一條戰線,程懌不能表現出來的態度,何遠都替他表現了。

  「把東西拿上去。」程懌說。

  何遠打開了後備箱,後排的座位都放下去了,碼著幾個大箱子,不知道裝著什麼,沒擱箱子裡的倒是一眼就能看得清。

  他的電腦,沙畫台,沒用完的沙子,還有他最喜歡的那張椅子……

  不知道為什麼,程恪看到這些東西的時候,猛地有一種被撕掉衣服放在大街上展覽的尷尬和羞恥感。

  這些東西都在他的臥室和書房裡,單拿出來看,每一件物品都是普通的,可以被人看到的,但這些東西是屬於他的,一旦有了這一層關係,這些東西再被這樣展示出來的時候,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

  程懌進了他的房間,不,不止是程懌,何遠肯定也進去了,畢竟程懌不會親自動手去搬東西,說不定還有別的什麼人。

  這些人在他的房間裡走動,四下看著,把他的東西一件件拿起來……

  「我不要。」程恪說。

  「你能不能現實點兒?」程懌看著他,低聲說,「這些東西你要用的,總不能全部重新買吧?花費得多少?你現在不能還像以前一樣,完全不考慮錢的問題吧?」

  程恪沒有說話,皺眉看著他。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進你房間,」程懌說,「這麼多年我也沒進去過吧?你這麼一走,也不跟人聯繫,我能怎麼辦?我不進去把東西給你搬過來,你指望爸去幫你弄嗎?」

  「我再說一遍,」程恪說,「這些東西我不要,我也不需要誰幫我送過來,我出門的時候什麼樣,就是什麼樣。」

  程懌看著他,眼神一點點冷下去,過了一會兒才又笑了笑:「電腦總得拿上吧,這麼私人的東西也不要了?」

  「我不是你,」程恪眯縫了一下眼睛也笑了笑,「我的電腦裡沒有什麼需要保密的私人內容。」

  程懌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轉身沖何遠揮了揮手:「去垃圾站。」

  何遠關上了後備箱的門,幫程懌拉開副駕車門。

  程恪轉身走進樓道。

  「程恪,」程懌在後面叫了他一聲,「長這麼大,我第一次看到你這麼有出息,希望你挺得住,不要讓我看到你回頭去求爸讓你回家。」

  程恪沒回頭,腳步也沒有停,進了樓道之後也沒去按電梯,直接推開消防通道的門走了進去。

  他不知道程懌是怎麼知道他住在這裡的,不過應該還不知道樓層,樓下的保安很嚴肅,沒有他的允許,不會告訴陌生人他的房號。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不能讓程懌知道他具體住在哪一層,知道了又能怎麼樣……但他還是選擇了步梯。

  大概是被江予奪傳染了?

  神經病的傳染性這麼強……

  消防通道里有些憋悶,隔幾天保潔就會清掃一次,但還是能聞到空氣裡灰撲撲的水泥味兒。

  他偏過頭,雖然有窗,但窗口看出去只能看到另一棟樓的側面,低頭抬頭,從地到天的一堵灰牆。

  收回目光,昏暗裡也同樣是灰色。

  程恪嘆了口氣,一步步往上走。

  這是他長這麼大第一次徒步走上15層,還拎著兩袋早點。

  挺累的,膝蓋有點兒酸,但他中途沒有停,他怕停了就不想再動了。

  為什麼不去坐電梯呢?

  不知道,萬一程懌還在外頭等著看電梯上的數字呢?

  他笑了起來,神經病啊。

  走到門口的時候,他鬆了口氣,總算是到了,但掏出鑰匙之後,他卻感覺身上一下沒了力量。

  明明只需要把鑰匙戳到鎖眼兒裡擰一下,他就可以進門,撲到沙發上休息,然後熱一熱袋子裡的東西,吃完就可以睡覺了,但他卻靠在門上,怎麼也不想再動了。

  就抬這一下手,都不願意了。

  他一直覺得,程懌無論怎麼樣,都不會再對他有什麼影響,但事實是,程懌再一次把他拉回了一個多月之前。

  整個人都喪氣得像是剛從家裡出來的那一天。

  「操。」程恪用腦門兒頂著門,低聲罵了一句。

  好幾分鐘之後,他才打開門進了屋。

  這種時候應該強迫自己打起精神來,新生活再怎麼不如意,也已經開始了,過得好過得不好都是自己決定。

  把氣卡插上,然後加熱一下已經涼了的食物……怎麼加熱?不知道,然後吃,吃完了睡一會兒,起床之後……

  去你媽的。

  程恪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算了吧,插什麼卡加什麼熱吃個屁啊直接睡吧。

  什麼新生活。

  逗呢。

  程恪覺得以自己現在的狀態,睡到明天下午應該沒什麼問題。

  但他判斷失誤了,他連一秒鐘也沒睡著,就閉著眼死撐著,後腦勺和後背一片酸麻,他不得不坐了起來。

  看了一眼手機,撐了兩個小時,也算是個強人了。

  他順手點開了電話本,在聯繫人裡來回扒拉了幾下,最後點了許丁的名字。

  「晚上出來喝兩杯吧。」程恪說。

  「晚上啊?」許丁頓了頓,「行,在哪兒?」

  「不知道,還是我邊兒吧,我懶得跑了,還得打車,」程恪說,「你定個地方。」

  「行,」許丁說,「我去接你吧,到小區門口給你打電話。」

  「嗯,」程恪頓了頓,「你跟沒跟……」

  話說了一半他又打住了,許丁不是那樣的人,而且許丁也並不知道他租的房子在哪一棟。

  「小懌知道你住哪兒了?」許丁非常敏銳,馬上問了一句。

  「剛在樓下等我,」程恪有些不好意思,「我沒別的意思,就是不知道他怎麼能找到樓下的。」

  「我要想查也能查到,」許丁笑了笑,「你跟小懌真不像兩兄弟啊。」

  「……是麼。」程恪嘆了口氣。

  掛掉電話之後程恪查了一下怎麼熱食物,最後選擇了微波爐,因為打包盒上的標誌是PP5,可以進微波爐。

  他把吃的隨便塞了幾盒到微波爐裡,對於自己居然知道這樣的生活常識有些意外,他都不記得自己是從哪兒看來的了。

  這個微波爐他今天是第一次用,本來想去找說明書先看看,但看了一眼按鍵之後,他發現這個微波爐對廢物非常友好,每個按鍵上都寫著字。

  他研究了一會兒,選擇了「熱包子」。

  真是太友好了。

  加熱好的食物熱氣騰騰,沒有干,也沒有糊,更沒有炸……

  程恪打開了電視,坐在沙發上慢慢吃著。

  聽福樓的早茶他挺久沒去吃過了,但是味道還記得,吃著有種突然陷入回憶的錯覺,明明他也沒什麼可回憶的東西。

  也許僅僅是對於味道的記憶吧,比如這個鳳爪,比如這個蝦餃,比如這個流沙包……

  程恪看了一眼自己手裡的流沙包,已經咬了一半,確切地說,這是他吃的第三個。

  「……你大爺。」他放下了這半個流沙包。

  其實他並不矯情,吃飯的時候不說這些內容只是因為教養,實在要說了,他也不至於吃不下去,關鍵是,他看到了。

  這種直觀的想像一旦跟手裡的食物有了關聯,那就不一樣了。

  想到江予奪,他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江予奪現在怎麼樣了,也許還在暈著,也許已經讓陳慶氣清醒了。

  「茜姐還說要買什麼來著?」江予奪看著貨架上的東西。

  「芝麻醬,甜麵醬,」陳慶推著購物車,「還一個什麼醬來著?豆瓣醬?」

  「隨便吧,她開醬鋪呢,回回都買一堆醬,」江予奪隨手拿了幾瓶醬,「都拿幾瓶得了。」

  「你跟她說了我去蹭飯了沒?」陳慶問。

  「說了,」江予奪往收銀台走,「今天的事兒別跟她說。」

  「嗯,放心吧,」陳慶說,「不過你這次發作是不是沒休息好,老覺得你這陣兒缺覺。」

  「大概吧,」江予奪說,「也沒什麼規律,反正過了就沒事兒了,也沒準兒是讓你氣的。」

  「積家肯定嚇得不輕,他估計沒見過這種場面。」陳慶說。

  「拉倒吧,你過來的時候就跟我要出殯了一樣,我都怕你當他面兒哭出來。」江予奪在收銀台旁邊拿了兩盒清涼糖,暈勁兒過了之後,嗓子也好多了,不過還是有點兒不舒服。

  「那我不也咬牙挺住了沒哭嗎,」陳慶說完想了想,「……我也沒想哭啊。」

  在盧茜這兒蹭飯是件挺舒心的事兒,什麼也不用管,江予奪只需要跟陳慶還有四條狗一塊兒攤在沙發上看一小時電視,就可以吃飯了。

  吃完了飯還可以繼續一塊兒攤在沙發上瞎聊。

  在盧茜這兒,他是最放鬆的,也不會老想著外面有沒有人跟著他。

  本來想著吃完飯就回去,但放鬆下來呆了倆小時也不想動。

  一直到盧茜趕他倆走了,他才起身跟陳慶一塊兒下了樓。

  「明天我休息,」陳慶上了車,「我陪你去把板子拆了吧?醫生不是說可以拆了嗎?」

  江予奪沒說話。

  不想拆。

  突然就有種不太踏實的感覺,他轉頭看著車窗外不斷往後閃過去的燈影。

  「我明天過來接你?」陳慶又問。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快到家的時候,手機在他兜裡震了起來,他把手機掏出來,屏幕上顯示,程‧弱智‧恪。

  「誰啊?」陳慶問。

  「積……程恪。」他接起了電話,「喂?」

  「你沒在家啊?」程恪的聲音傳了出來,不知道為什麼,聽著有些垂頭喪氣的。

  「快到家了,」江予奪說,「你又怎麼了?」

  「又?」程恪頓了頓,「算了。」

  「嗯?」江予奪有點兒莫名其妙,「什麼?」

  程恪掛掉了電話。

  「什麼毛病?」江予奪把手機拿到眼前看了看。

  「他怎麼了啊?」陳慶問。

  「不知道。」江予奪皺了皺眉,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車轉進小路,他習慣性地往兩邊人行道上掃了一圈,沒有看到什麼可疑的身影,但看到了程恪。

  「那是積家嗎?」陳慶指了指右邊的人行道。

  「是,」江予奪伸手按了一下喇叭,「過去。」

  程恪正慢慢地跟他們反方向地走過來,順著人行道的道沿兒溜躂著,對於喇叭的聲音沒有任何反應。

  陳慶把車停在了路邊,車燈晃到了程恪的臉,他只是抬手擋了一下就繼續往前走了。

  「哎,這種人,我要不是認識他,今兒肯定就搶他了,」陳慶又按了一聲喇叭,「這警惕性都不如你隔壁那個小孩兒。」

  「一會兒我就帶你劫道去,實現你多年的夢想,你今兒晚上不給我劫一個你看我怎麼抽死你,」江予奪打開車門,一把拽住了正好走到車門旁邊的程恪,「這位少爺夢遊呢?」

  程恪這才猛地一抽胳膊抬起了頭。

  江予奪聞到了他身上有酒味兒:「喝蒙了吧?」

  「沒。」程恪說。

  「找我幹嘛?」江予奪問。

  程恪扶著車門看著他,像是在下決心,好一會兒才咬牙說了一句:「我出門兒忘帶鑰匙了。」

  第14

  「鑰匙都能忘了拿?」陳慶在車裡吃驚地問了一句。

  「我長這麼大,」程恪皺了皺眉,「就沒有出門要拿鑰匙的概念。」

  「哦,」陳慶愣了愣,「你們小區治安不錯啊,都不用鎖……」

  江予奪反手拍在了陳慶腦門兒上,把後面的話拍了回去,衝他說了一句:「先上車。」

  程恪拉開後門坐到了車上,他已經頂著風走了老半天,人都快吹透了,感覺自己就等江予奪這句話了。

  不過車一開起來他就感覺有些暈得想吐,趕緊又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

  之前許丁叫了代駕送他回去的時候他還沒什麼感覺,這會兒不知道是酒勁兒上來了還是吹了風,開始有點兒難受。

  「你喝酒了?」陳慶在前面問。

  「嗯。」程恪應了一聲。

  「挺牛啊,一身酒味兒了,臉上愣是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陳慶回頭看了一眼,「你是不是把酒倒身上了?」

  「安全駕駛記心間。」程恪說。

  「開你的車。」江予奪沒回頭。

  平時喝這點兒酒也不會有這麼大反應,今天主要是空腹了。

  程恪嘆了口氣,他叫了許丁出來喝酒,但也許是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對於他來說,有些太久了,他已經忘了對於以前一塊兒玩的這些人來說,喝酒就是喝酒,不包括吃飯。

  一直到過了飯點許丁都還沒來接他的時候,他才想起來。

  等他想把那些從早上吃到中午還沒吃完的早點熱一下吃了的時候,許丁已經到了小區門口。

  他只得放棄吃東西,直接出門,而且也沒好意思跟許丁說自己沒吃晚飯。

  嚴格來說他已經沒有朋友,寬鬆點兒說,他也就許丁這麼一個朋友了,實在不願意給許丁留下一個叫人出去喝酒結果忘了吃飯的愚蠢印象。

  結果就空著個肚子跟許丁喝了倆小時,中間就吃了一塊小蛋糕,由於還頂著許丁「你現在挺能吃啊」的感慨,他也沒好意思再吃一塊。

  早知道沒拿鑰匙還得在街上溜躂這麼半天,他怎麼也得吃個三塊五塊的。

  鬱悶。

  程恪胳膊肘撐著膝蓋,手捧著臉搓了搓,有點兒暈。

  陳慶把車開到了江予奪家,程恪下車的時候還有點兒緊張,怕自己暈得腿軟直接跪地上了。

  還好,站得挺穩。

  進了屋之後,身上一直因為寒冷而緊繃的肌肉才猛地鬆弛下來,加上有點兒暈,程恪差不多是把自己砸進沙發裡的。

  正在沙發上坐著的喵被他這一砸嚇得直接蹦下沙發竄進了櫃子底下。

  「怎麼著?」陳慶站在旁邊問,「他今兒晚上睡沙發?」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程恪聽得愣了愣:「什麼?」

  「你不是沒拿鑰匙嗎?」陳慶說。

  「江予奪不是有鑰匙嗎?」程恪問。

  「鑰匙還給他姐了。」陳慶說。

  「啊?」程恪看著江予奪。

  「你不是……讓我不要隨便進你房子麼,東西我也拿出來了,」江予奪說,「鑰匙就還給盧茜了。」

  程恪覺得江予奪的這個邏輯非常感人:「鑰匙是有毒嗎?你拿著就得進我屋?不進我屋就不能拿鑰匙啊?」

  「嗯。」江予奪點點頭。

  「那現在還要去問你姐拿鑰匙?」程恪嘆了口氣。

  江予奪沒說話,拿起手機看了一眼,陳慶也拿出手機看了看:「快12點了,不行,不能去了。」

  「為什麼?」程恪問。

  「會被罵死,」陳慶說,「我倆反正是不會去的,也不是不會去,是不敢去……」

  陳慶的手機響了,他進了臥室接電話。

  「要不你……」江予奪指了指沙發,「我明天一早過去拿鑰匙給你。」

  程恪愣了好半天,他對睡眠環境要求不嚴,但是在並不太熟的人家裡睡沙發,還是有點兒難以接受,最後他往後一靠,閉了閉眼睛:「算了,我去酒店開個房吧。」

  「哦,」江予奪又往窗外指了指,「那邊有個……」

  「我先走了啊,」陳慶從臥室走了出來,「我回店裡,我們經理查崗呢,今天我值班的。」

  江予奪衝他揮了揮手。

  「他要住酒店?」陳慶一邊往門口走一邊問。

  「嗯。」程恪閉著眼睛應著。

  「窮講究,」陳慶說,「路口有個招待所,還挺乾淨的。」

  「你管招待所叫酒店啊?」江予奪說,「趕緊閉嘴走。」

  「走了,明天過來接你拆板子,」陳慶打開門,出去之前又補了一句,「你給他準備個桶吧,我怎麼感覺他要吐。」

  門關上之後,程恪還是閉著眼睛,但是能聽到江予奪走到了他旁邊,似乎是在看他。

  他睜開眼睛,看到江予奪果然正彎腰看著他,他搓了搓臉:「我不想吐,我就是……有點兒渴,有水嗎?」

  「有。」江予奪說。

  「謝謝。」程恪說。

  說完之後他倆就開始了對視,大概五秒鐘之後,江予奪說:「自己去倒,等誰伺候你呢?」

  「……不好意思。」程恪站了起來,走到了飲水機旁邊,他的確是習慣了,雖然不會沒事兒就叫人幫他倒水,但眼前這種情況他一般都會叫家裡阿姨。

  江予奪靠在桌子旁邊,抄起跳到桌上的喵抱在懷裡揉著毛,看著站在飲水機前的程恪。

  「就一個杯子。」他說。

  「嗯,我也就一個杯子,」程恪拿起了他的杯子,「你用啤酒杯喝水啊?」

  「怎麼,你是想讓我給你找個紅酒杯喝水嗎?」江予奪說。

  程恪沒說話,拿著杯子,彎腰看著飲水機,大概是因為暈,彎腰的時候還用手撐了一下牆。

  「會用嗎?」江予奪問,「紅的熱水,藍的涼水,推進去就能出水。」

  程恪撐著牆回過頭,一字一句地說:「我,會用。」

  江予奪笑了笑:「我以為你平時都喝瓶裝水呢,上回去你那兒,看到一堆瓶子。」

  「那會兒還沒裝直飲機。」程恪接了一杯水,仰著著灌下去了大半杯。

  「你裝了直飲機?」江予奪一挑眉毛,「怎麼沒跟我說?」

  「這也要說?」程恪瞪著他。

  「我說了,動那個屋裡任何一樣東西都得跟我說。」江予奪說。

  「裝直飲機也不用動什麼東西啊,」程恪說,「就裝洗手池下面,從洗手池沿兒上那個洞把龍頭接上就行了。」

  「哦。」江予奪點了點頭,程恪一本正經解釋的樣子讓他有點兒想笑。

  「你他媽玩我呢?」程恪說。

  「沒,」江予奪說,「我又沒用過那玩意兒,不知道是怎麼裝的。」

  「我也不知道,反正沒動別的,」程恪走回沙發旁邊坐下,「不喝熱水的話,用那個挺方便的。」

  「嗯。」江予奪放下貓,進了臥室準備拿了換洗衣服去洗個澡,雖然胳膊上腿上都還有夾板,但已經不太影響活動了,主要是今天發作出了一身汗,不洗澡太難受了。

  「我走了,」程恪似乎有些尷尬,看了一眼他手裡的衣服站了起來,「我剛就是有點兒暈。」

  「我沒趕你走,」江予奪說,「你可以不暈了再走。」

  「不暈了。」程恪點點頭,「明天你拿了鑰匙給我打個電話吧,我過來拿。」

  「嗯。」江予奪笑了笑。

  程恪打開門走了出去,關門很輕,離開的腳步聲也很輕。

  江予奪拿了手機走到窗戶旁,從窗簾縫裡往外看,想看看程恪一分鐘之內能不能想起來住酒店需要身份證。

  程恪出了門,順著路走了幾步,彎腰咳嗽了兩聲,又把外套領子豎起來,拉鏈拉到了頭,然後就快步往前走了。

  一分鐘之後也沒看到他回頭。

  江予奪嘆了口氣,撥了程恪的號碼。

  「怎麼了?」程恪接了電話。

  「你帶了身份證嗎?」江予奪問。

  「沒有,」程恪說,「帶身份證幹嘛?我就出來跟朋友喝個酒。」

  「……你是不是沒有住過酒店?」江予奪嘆了口氣。

  「住過!」程恪的語氣聽起來有些不爽,「你是不是真以為除了你別人都他媽是傻子啊?」

  「都是別人幫你開的房吧?」江予奪說,「你沒身份證怎麼登記?」

  那邊程恪猛的沉默了,兩秒鐘之後電話被掛掉了。

  江予奪站在窗邊沒有動,還是看著外頭,過了好半天,才看到程恪縮著脖子頂著風一路小跑過來了。

  但跑到街對面的時候,他又停下了,似乎在猶豫。

  大少爺真要面子啊。

  江予奪嘖了一聲,正想要不要打個電話叫他過來的時候,程恪突然往右邊偏了偏頭,江予奪順著他偏頭的方向看過去的時候,一個影子閃進了斜對面的通道里。

  又來了!

  這人居然還跟程恪有關係?

  江予奪眉頭一下擰緊了,盯著程恪。

  程恪又站了幾秒鐘,低頭過了街,接著門就被敲響了。

  江予奪沒動,站在窗口繼續盯著通道那邊看了一會兒才慢慢走到了門後,打開了門。

  「不好意思,」程恪在外面有些尷尬,「我在你這兒待一晚上吧。」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讓他進了門。

  程恪其實還有點兒暈,他非常感謝自己殘存的這點兒暈,讓他能夠忽略眼下的尷尬。

  早知道不去什麼酒店,直接就在這兒睡一夜就行了,現在出去一趟又跑回來,氣氛一下就變了。

  「你……不用管我,」程恪坐到沙發上,順手抄了正在睡覺的喵過來,放在腿上搓著,「你是不是要洗澡?你去洗吧。」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拿起了衣服,但是也沒進浴室,還站在客廳裡看著他。

  程恪看了他一眼,看到胳膊和腿上的夾板時才恍然大悟:「是要我幫……」

  「不用,」江予奪很快地回答,「當然如果你非常想要幫忙的話,我也沒所謂……」

  「我一絲一毫一丁一點都不想。」程恪說。

  「反正也看過了。」江予奪拿著衣服進了浴室。

  程恪很無語,靠到沙發上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揉著喵的毛。

  不知道是不是因喵還是個小貓,它的毛非常軟,蹭在手心裡很舒服,特別是尾巴來回在他手腕上掃著的時候,能讓人一點點地放鬆下來。

  江予奪洗完澡出來的時候他都快睡著了。

  「你要洗漱的話用我的就行。」江予奪說。

  「嗯?」程恪睜開眼睛,睏意加上酒後的暈,他看著江予奪的時候有些重影,對了幾次焦才看清了只穿著內褲站在他面前的江予奪,「謝謝。」

  好歹有條內褲,沒光著。

  也許是環境不同,程恪是做不到像江予奪這麼坦誠的,他從小到大甚至都沒在家裡光過膀子,除了特定的場合,他無法接受以這樣的形象出現在並不熟悉的人面前。

  江予奪慢慢走到他面前停下,程恪的視野裡頓時就只剩了他的內褲,趕緊往後靠了靠,看著他:「幹嘛?」

  「喵,」江予奪從他腿上把喵兜了起來,「我要抱著睡覺的。」

  程恪沒說話,看著他抱著貓進了臥室,這才松了口氣。

  不過江予奪沒關臥室門,直接就躺到了床上,這大概也是習慣吧,程恪站了起來,打算去洗漱一下睡覺。

  進了浴室他才反應過來江予奪之前的話,兩條毛巾,一個漱口杯子裡戳著一把牙刷。

  他只得又退了出來,臥室的燈已經關了,他小聲沖那邊叫了一聲:「江予奪?」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你剛說我洗漱用什麼?」程恪問。

  「用我的。」江予奪說。

  「你的毛巾?」程恪吃驚地問。

  「嗯,左邊那條是洗臉的。」江予奪說。

  「你的牙刷?」程恪繼續吃驚。

  「不是我說,少爺,」江予奪嘆了口氣,「這種情況就別想著刷牙了吧?」

  程恪回了浴室,想著洗個臉然後拿紙巾擦乾就行了。

  這種情況下,能洗個熱水臉也可以了。

  但水龍頭上兩個開關他都開了一遍,還等了一會兒,也沒見有熱水出來,這種情況下,他實在已經不想再去問江予奪為什麼了,於是用涼水洗了個臉。

  回到客廳的時候酒勁都洗沒了,神清氣爽有種可以現在就出去晨跑的錯覺。

  他躺到沙發上,發現這個角度正好能看到臥室,因為沒關門,他能一眼就看到床,以及床上的人。

  程恪嘆了口氣,又坐了起來,換了一頭躺下。

  「鋪蓋在椅子上。」江予奪在臥室裡說了一句。

  「哦,」程恪這才看到旁邊椅子上放著被子和枕頭,「謝謝。」

  「……不客氣。」江予奪說。

  程恪把枕頭和被子扯了過來,枕頭大小還挺合適,正好能放到沙發上,但被子就有點兒困難了,怎麼扯都會滑到地上。

  最後程恪把被子塞了一半到身下,凹凸不平地強行睡了上去。

  折騰完了之後,他也沒什麼睡意了,雖然感覺很疲憊。

  屋裡很靜,這個時間,配合上外面的月光,尤其安靜,睡不著的人在這種情境之下,就容易思維萬千。

  程恪閉上眼睛。

  今天其實還可以,跟許丁喝酒的時候他說了不少話,以前沒覺得,現在才發現許丁是個很合適的傾聽者。

  不會隨便發表意見,不會指點他的對錯,不會評判他的行為,更不會跟著起勁一塊兒罵,只是聽。

  但他說了些什麼,現在卻有些記不清了。

  也許說了小時候的事,說了長大後的事,說了父母,也說了弟弟,畢竟他的生活如此單調,就連朋友也都是小風一吹就散,能說的也就是這些了。

  也許還有鬱悶,有不滿。

  有嗎?

  也許只有茫然吧。

  關於為什麼就變成了這樣,一切他都看在眼裡,卻什麼也沒看明白,一切他都聽見了,卻什麼也沒聽懂。

  所以最後他只有茫然。

  如果沒有離開家,他可能也就是在一場暴吵之後,繼續過著以前什麼也不用想,什麼也不用擔心的日子,現在說的這些想的這些,都不會有吧。

  活了二十七年,最後把什麼都過沒了,就連最平庸最廢物的生活都容不下他了。

  江予奪縮在被子裡,把手機靠在喵的肚皮上看小說,一直看到小說要收費了,他才點了退出,看了一眼時間。

  兩點了,估計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他把手機塞到枕頭下邊,把腦袋探出了被子,吸了一口有些涼意的空氣,再把喵也掏出來放在了枕頭上,但喵不太情願,又鑽回了被子裡。

  「你身上有貓味兒知道麼,還有毛,」江予奪掀開被子小聲說,「我剛憋裡頭糊我一鼻子毛……」

  喵沒有理他,抱著尾巴團好就直接睡了。

  「你……」江予奪還想教訓它,客廳裡傳來了很低的聲音。

  他先是猛地一驚,手都摸到枕頭下面的刀了才想起來沙發上睡著程恪。

  他停下動作,又聽了聽,聽到了程恪似乎是吸了吸鼻子的聲音。

  感冒了?

  不能啊,被子挺厚的,他蓋著熱才扔給程恪的。

  正琢磨著,程恪又吸了吸鼻子,這回他聽得很清楚,還聽到了程恪從紙筒裡拿紙的聲音。

  「你別把鼻涕蹭我被子上了啊。」江予奪說。

  外面程恪的動靜消失了,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又吸了吸鼻子:「沒有。」

  江予奪只是隨口說一句,他失著眠,實在無聊,但完全沒想過程恪會回答,這會兒就算是要擤鼻涕是醒著的,正常人一般也都迷迷糊糊未必能聽到他說話。

  而且這句話鼻音很重,如果是感冒,得是非常嚴重了……

  江予奪坐了起來,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了客廳裡。

  客廳拉著窗簾,很黑,只能看到程恪裹成了個筒躺在沙發上。

  「你是不是感冒了?」他問了一句。

  「我操!」程恪猛地從沙發上彈了起來,「你怎麼出來了?」

  「我怕你病死在我這兒,」江予奪說,「是不是冷啊?客廳的暖氣不行,你要是冷……就床上睡。」

  程恪轉頭看著他。

  他看不清程恪的表情,不過能猜得出,於是又補充了一句:「我睡沙發。」

  「我沒感冒。」程恪說。

  「沒感冒你說話這動靜?」江予奪說。

  「我就是……」程恪猶豫了一下,「有點兒感冒了。」

  江予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伸手打開了客廳的燈。

  燈亮起來的瞬間程恪抬起胳膊擋住了眼睛:「操你大爺,關了!」

  江予奪看著他愣了愣,不過還是把燈又關掉了,半天才開了口:「你哭了?」

  「我哭你他媽流沙包了!」程恪有些不耐煩,「睡你的覺。」

  「你對我的流沙包有什麼意見?」江予奪問。

  「我他媽!」程恪非常怒,抓著被子一掀,估計是要跳下沙發。

  江予奪退了一步,他現在雖然能拆夾板了,但以程恪的武力值,只要動了手,他立馬就得繼續再夾一個月。

  不過程恪沒能從沙發上跳下來揍他,大概是被子捲得太完美,他掀了兩下都沒能把被子掀開。

  最後只能在沙發上滾了半圈,才把被身體壓著的被子扯了出來。

  「你睡蠟燭包呢。」江予奪沒忍住笑。

  「操,」程恪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站了一會兒又坐下了,低頭也笑出了聲,「你這被子太大了,怎麼蓋都碰到地板。」

  「地板還能跟你搶被子啊?」江予奪說,「碰到地板怎麼了。」

  「怕弄髒了。」程恪說。

  「本來也不是干淨被子,上回陳慶還蓋了呢。」江予奪說。

  「……我現在突然不想蓋它了。」程恪抬起頭看著他。

  「你也沒脫衣服,管它髒不髒呢。」江予奪嘆了口氣。

  「也是。」程恪笑了笑。

  兩人都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程恪輕聲問了一句:「你聽到我哭了?」

  「沒有,」江予奪說,「我猜的,開燈了才看出來。」

  程恪沒說話,在身上摸了摸,拿了根菸出來叼著:「給個火。」

  江予奪拿了桌上的打火機扔給他。

  程恪按了一下打火機,在跳動的火光中愣了一會兒才點了煙:「你見過比我還廢物的人嗎?」

  「多了。」江予奪說。

  「……你這個回答有點兒讓我繼續不下去了。」程恪笑了笑。

  「沒見過,」江予奪換了個答案,「你是我見過的人裡最廢物的。」

  「你是不是也失眠?」程恪抽了口煙,「聊聊?」

  第15

  江予奪經歷過無數失眠的夜晚,基本都是自己一個人睜著眼在黑暗裡或坐或躺,偶爾也會叫上幾個人,陪他找個地兒喝酒。

  不過這樣的時候很少,失眠並不是簡單的睡不著覺,還會有各種痛苦,困,頭疼,莫名其妙地渾身發麻發疼,所以度過失眠之夜更好的方式是獨處。

  他還從來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經歷,跟人這麼坐在家裡,在一個失眠的深夜裡聊天。

  而且這還是個跟他完全不在一條路上的人,一個來路不明的,他一會兒覺得可以相信,一會兒又疑點重重的,廢物大少爺。

  有什麼可聊的呢?

  實在想不出來什麼話題。

  「有酒嗎?」程恪問。

  「你要喝什麼酒?」江予奪問。

  「……你連杯子都只有一個,」程恪說,「這種情況下,酒還能有得挑嗎?」

  江予奪沒說話,叼著煙走到窗邊的櫃子跟前兒,拉開了櫃門,回頭看著他:「過來挑吧。」

  程恪愣了愣,起身走到了櫃子前,看著滿滿排列著的快能有一面牆了的各種酒,半天都沒說出話來。

  「我喝什麼都用那一個杯子,」江予奪靠著牆,「喝酒又不是喝杯子。」

  「哦。」程恪點點頭。

  「不過沒什麼特別好的酒,」江予奪說,「都是逢年過節我那些小兄弟拿來的。」

  「我對酒沒研究,是不是好酒我也喝不出來,」程恪藉著窗簾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看到一個白色的瓷瓶,瓶身上沒有貼任何東西,看上去有點兒年頭了,他有些好奇地拿了下來,「這是什麼?能開一下燈嗎?」

  「你哭完了?」江予奪問。

  程恪沒說話,特別想反手一瓶子把江予奪砸個三長兩短失憶什麼的。

  江予奪過去把燈打開了,屋裡一下亮了起來。

  程恪看清了手裡拿的這個瓶子的確就是個普通的白瓷瓶,封口的地方捆著一小塊棉布,都有些發灰了。

  他聞了聞,轉頭看著江予奪:「就這個吧,聞著很……」

  之前一直沒什麼感覺,現在猛地一轉頭看到在明亮的燈光下只穿著一條內褲的江予奪,他頓時有些不知道該看哪兒了。

  「還是……關掉燈吧。」他說。

  「遛我呢?」江予奪看著他。

  「你穿上點兒衣服也行,」程恪說,「你不冷嗎?」

  「不冷,」江予奪又慢吞吞地過去把燈關掉了,「這天兒我洗涼水都沒問題。」

  燈關掉之後,程恪一下放鬆了,把酒放到桌上:「這個酒,是自己釀的嗎?」

  「陳慶拿來的,」江予奪去了趟廚房,拿了兩個碗出來,「他媽懷孕的時候,他爸想要個閨女,認定懷的就是個閨女,就埋了罈酒,說他18歲的時候挖出來喝,女兒紅。」

  程恪笑了:「那也不錯,埋了十幾年的酒。」

  「沒,生出來一看是這麼個玩意兒,當天就給挖出來了,」江予奪又從冰箱裡拿了一個密封盒出來,「放廚房裡,跟鹹菜罈子擱一塊兒,不過也放了十幾年了。」

  「你喝過嗎?」程恪問。

  「喝過,上月拿過來我倆就喝了。」江予奪打開酒瓶子,把兩個碗倒滿了,推了一個碗到程恪面前。

  「怎麼樣?」程恪湊過去聞了聞,很香。

  「放了十幾年,」江予奪說,「一瓶子馬尿估計都香了吧。」

  程恪看了他一眼,感覺自己這會兒脾氣是真的很好,居然沒有不爽。

  江予奪把密封盒打開,也推到了他面前:「再聞聞這個。」

  程恪聞了聞:「風乾牛肉?」

  「嗯,」江予奪點點頭,「怎麼樣?」

  「很好。」程恪想也沒想,抓了一塊直接放進了嘴裡,狠狠嚼了兩下。

  從中午到現在,就吃了一塊小蛋糕,本來以為自己已經餓過勁了,嚼到牛肉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睡不著大概是餓瘋了。

  肚子都跟著發出了帶淚的吶喊。

  正把另一碗酒往自己面前拿的江予奪突然停下了動作。

  「怎麼了?」程恪有點兒尷尬。

  「我聽到聲音。」江予奪輕聲說。

  黑暗裡也看不清他什麼表情,但是程恪聽他說話的這語氣都能感覺到他臉上的警惕。

  「我。」程恪清了清嗓子,「我的肚子,叫了一……」

  話還沒說完,肚子彷彿是為了佐證他的話,又叫了一聲,他頓時尷尬得想往桌子上趴了。

  「你……」江予奪先像是鬆了口氣,接著又有些吃驚,「就算是壞了,也不能剛吃下去就鬧肚子吧?」

  「我這是餓的。」程恪說。

  「我操,餓成這樣了你說啊,」江予奪拿過手機,「想吃什麼,我叫人送過來,不過你要想吃高級少爺款宵夜估計有點兒難,這會兒只有燒烤了。」

  程恪沒說話,這種黑暗之中突然亮起一張人臉的情形,本來應該有點兒驚悚,但不知道為什麼,江予奪平時算不上有多麼驚人帥氣的臉,居然能抗得住這種自下而上慘白的光線。

  江予奪開始撥號了,他才回過神,趕緊伸手往屏幕上晃了晃:「不用!有牛肉乾就行!」

  「不用?」江予奪看著他。

  「真不用,等你叫人送來,我吃牛肉乾都吃飽了。」程恪非常慶幸自己這會兒不是臨時客套,而是有充分的理由。

  「那行吧。」江予奪把手機放到一邊,拿起碗往他面前的碗上磕了一下,喝了一口酒。

  程恪也顧不上形象了,連嚼了四塊牛肉乾才停了下來,喝了口酒。

  這酒的確是不錯,順順當當熱熱乎乎地就滑進了胃口裡,他往後靠到了椅背上,輕輕舒了口氣。

  江予奪坐在他對面,拿著一塊牛肉乾一點點慢慢撕著。

  因為看不清表情,也接觸不到目光,更看不清江予奪只有一條內褲的身體,程恪對於就這樣沉默著,沒有覺得有什麼不適。

  江予奪撕完了一塊牛肉乾,喝掉了半碗酒之後才問了一句:「你不是要聊天兒嗎?聊什麼?」

  是啊,聊什麼?

  程恪本來覺得應該有挺多想說的,跟一個不熟悉的,以前完全不可能接觸到的人,無論是說什麼,都會有放肆的安全感。

  隨便聊個天兒而已,想到什麼說什麼就行,江予奪突然這麼一問,跟叫了個預備起似的,讓他都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你有什麼想聊的嗎?」他問。

  「大半夜讓聊天的是你,你問我?」江予奪說,「不過你要讓我聊也行。」

  「嗯。」程恪往他那邊看著,只能看到鼻樑上隱隱的光,挺直的。

  「我就特別想聊聊,」江予奪喝了一口酒,趴到桌上往前湊了過來,「你到底來這兒幹什麼?」

  又是這句。

  程恪連氣都不想嘆了:「你覺得我是來幹什麼的?」

  「剛你看到誰了?」江予奪還是趴在桌上,壓低的聲音帶著讓人恍惚的沙啞。

  說實話,江予奪的聲音挺好聽的,如果不是現在他的話題讓人莫名其妙,程恪還挺想表揚一下的。

  「剛才?」程恪問。

  「你站在街對面,」江予奪說,「你看到的那個人,是誰?」

  「我看到的人?」程恪突然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後背都猛地一陣發涼,他忍不住把手背過去在背上扒拉了兩下。

  「別想裝,」江予奪說,「我一直在屋裡看著你呢。」

  「我什麼也沒看到,剛街上哪兒來的人?」程恪耐著性子。

  江予奪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站了起來,過去把客廳的燈打開了,又轉身走到他邊兒上,彎腰盯著他的臉。

  這種場面實在太神奇,程恪不得不伸手推住了江予奪的肩:「我真沒看到人,你這麼一說我現在覺得有點兒後怕。」

  「怕個屁,我要真說你是我朋友,這邊兒也沒幾個人敢動你,」江予奪站直了,過去又把燈關掉,坐回了桌子對面,「你是不是想把你那塊表拿回去?」

  「……沒,」程恪愣了愣,然後嘆了口氣,「你要不說,我都已經忘了這事兒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拿不回去了,我不會給你的。」

  「你拿著吧。」程恪喝了口酒。

  突然有些失落。

  不是因為那塊積家,一塊表而已,也沒什麼紀念意義,如果上了三十萬,他估計還能想著點兒。

  他的失落,來自江予奪的那句「我要真說你是我朋友」。

  江予奪並沒有把他當朋友。

  當然,沒把他當朋友也沒什麼可奇怪的,他自己一直也只是把江予奪定義為「房東」,一個不太熟的認識的人而已。

  但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會有點兒失落。

  也許是他的朋友來得太容易,按以前的節奏,他跟江予奪這樣的關係,就已經可以給個「朋友」的稱謂了。

  也或許是他的朋友去得太輕鬆,說走就都散了,他對於自己眼下空蕩蕩的生活有些不適應,想要抓住任何一個「朋友」。

  「我還以為……」程恪還是沒忍住把話說出了口,但開口之後立馬就打住了,他什麼時候淪落到了需要對這樣的事鬱悶的程度了?

  一個江予奪而已,是不是朋友有什麼關係?他以前也根本不可能跟這樣的人是什麼朋友,連最虛偽的那種朋友都不可能。

  「我不會隨便覺得誰是我朋友,」江予奪說,「我們街面兒上混的,跟你們這些少爺不一樣,朋友在我這兒……」

  江予奪往桌面上戳了戳:「很重。」

  「體會不到,」程恪說,「我沒朋友。」

  他喝了口酒,拿了塊牛肉乾慢慢啃了兩口,他不得不承認,他很佩服江予奪的敏銳。

  雖然這份敏銳經常用在神奇的地方。

  「沒朋友也沒什麼奇怪的,」江予奪說,「要按我的標準,這輩子能有幾個朋友不容易。」

  「像你跟陳慶那樣的嗎?」程恪問。

  「他就是個傻逼,」江予奪說,「我每天都想弄死他。」

  程恪笑了起來,這就是朋友吧。

  「其實那天跟你一塊兒吃飯的那個,許丁?」江予奪幫他把碗裡的酒倒滿,「算是你朋友吧?」

  「我跟他以前不熟,」程恪說,「合作之外的時間我都沒跟他單獨吃過飯。」

  「哦,」江予奪點了點頭,靠著椅背輕輕晃了晃,「你的這個『以前』,是什麼樣的?」

  「……不知道該怎麼說,」程恪喝了口酒,苦笑了一下,「你就看看我成天給你打電話為的都是什麼。」

  「平時不干家務就不懂,這樣的人很多,」江予奪說,「也不單是你。」

  「不一樣。」程恪從兜裡摸出被壓扁了的煙盒,點了根菸叼著,「我就現在都不知道我接下去該幹嘛。」

  「接下去?」江予奪拿碗在他碗上磕了一下,「喝酒吃肉啊。」

  「我長這麼大,就是混日子,沒想過該幹什麼或者想幹什麼,」程恪笑著在碗上輕輕用手指彈了一下:「我是被我爸趕出家門的。」

  江予奪喝酒的動作頓了一下,然後喝了兩口酒,往椅背上一靠:「我以為你是被你弟趕出家門的呢。」

  程恪沒說話,拿起碗沖江予奪舉了舉,仰頭喝了半碗酒。

  「中介說你是個藝術家,」江予奪說,「你搞什麼藝術?」

  「……中介的話你也信嗎?」程恪笑了起來。

  「一般都會誇張,但是不會太瞎編,你總還是有個能讓他誇張的點吧,」江予奪說,「是什麼?」

  程恪嘆了口氣:「他問我是做什麼工作的,我總不能說無業,就說了個沙畫。」

  「沙畫是什麼?」江予奪問。

  「用沙子畫東西,」程恪在桌上比劃了一下,用江予奪比較能理解的話解釋了一下,「就……撒幾把沙子,用手劃拉劃拉。」

  「哦。」江予奪叼著煙盯著他。

  看了一會兒之後江予奪站了起來,轉身進了廚房。

  程恪掐了煙,喝了一口酒,靠著椅背仰了仰頭。

  這酒還挺不錯的,按平時要這麼連續喝兩頓,他這會兒肯定不舒服了,但現在他除了有點兒暈,沒有別的不適。

  仰起頭時,飄在空中微微晃動的感覺讓人覺得放鬆而安寧。

  江予奪從廚房裡又出來了,把一袋東西扔到了桌子上。

  程恪捏了捏眉心,想看清他又拿了什麼吃的出來,卻就著微弱的光線發現扔在桌上的是一個袋子,沒開封的,看上去很像……

  「畫一個我看看。」江予奪說。

  「畫什麼?」程恪愣了。

  「沙畫啊,」江予奪指了指那個袋子,「這個是鹽。」

  「……你讓我用鹽畫沙畫?」程恪伸手隔著袋子捏了捏,還真是鹽,大粒的那種海鹽。

  「跟沙子不是一樣嗎?」江予奪說。

  「用鹽畫的那種叫鹽畫,」程恪試著解釋,「這倆是不一樣的,而且你這個鹽顆粒大了……」

  江予奪沒說話,轉身又進了廚房。

  程恪趴到桌上嘆了口氣:「江予奪……不,三哥,三哥你能不能不折騰啊?」

  江予奪再次從廚房裡出來的時候,又扔了三袋鹽到桌上,正好都扔在了他鼻尖前面。

  程恪伸手捏了捏,這回是細鹽了。

  「你買這麼多鹽幹嘛?」他無奈地問了一句。

  「等著哪天來個沙畫藝術家給我畫畫。」江予奪坐下。

  「改天吧,」程恪說,「我現在不想畫,我有點兒暈。」

  「不,」江予奪的回答很乾脆,「就現在。」

  「為什麼啊?」程恪抬起頭看著他,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因為,」江予奪在桌上輕輕敲了兩下,「我不信。」

  「嗯?」程恪還是看著他。

  「別想隨便編個瞎話蒙我,你現在就畫,」江予奪聲音有點兒冷,「畫不出來別想出這個門,不畫也別想出門。」

  程恪對江予奪這種時冷時熱的態度已經震驚不起來了,加上這會兒他腦子有點兒暈,他就只是不爽。

  不是不爽江予奪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就大半夜的強迫他畫沙畫,而是江予奪不相信他會畫沙畫。

  雖然家裡人都不屑,覺得他玩這東西也就是個玩,沒什麼水平,但他知道自己的水平在哪兒,否則許叮噹初也不會托劉天成來請他。

  這是他廢物生活裡唯一的亮點,讓他沒有最終完全淪陷為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的唯一亮點,哪怕他自己一直也都沒特別當回事。

  「開燈。」程恪站了起來,在桌上摸了摸,挺光滑的。

  江予奪起身,過去把燈打開了。

  猛地亮起的燈光讓程恪有一瞬間的迷茫,這事兒要擱以前,他也就一笑了之,他活得再沒用,也犯不著因為一個八八六十四桿子都打不著的人的否定而生氣。

  也許今天兩頓酒燒的吧。

  他往江予奪身上掃了一眼:「穿衣服。」

  「你畫你的,你管我穿沒穿衣服呢?」江予奪站著沒動,擰著眉。

  「這是起碼的尊重,」程恪胳膊撐著桌子,看他還是站著沒動,提高聲音又吼了一聲,「你他媽穿不穿!」

  「操!」江予奪被他突出其來這聲吼嚇了一跳,指著他瞪了半天才轉身進了臥室,「我穿上了你他媽要是畫不出來,我就立馬脫褲子把我幹了!」

  「我要是畫出來了呢?」程恪感覺自己藉著酒勁,對於江予奪時不時就奔下三路去的習性已經無所謂了,慢條斯理地拿起一袋鹽撕開了口子,捏了點兒出來,在指尖搓了搓。

  「免你仨月房租。」江予奪在臥室裡說。

  「我不差那點兒錢。」程恪把桌上的東西都放到了茶几上,這桌子是黑色的玻璃面,還挺合適的。

  「口氣挺大?」江予奪說。

  「廢話,我畫不出來你都要干我了,」程恪說,「我要畫出來就免仨月房租?是不是太不對等了。」

  「行吧,」江予奪穿了條運動褲慢慢走了出來,「你既然這麼想幹我,那就這麼著吧。」

  程恪笑了笑,沒再說話。

  他其實不需要任何賭注,特別是這種他和劉天成他們一晚上張嘴就能說出二百五十種來的傻逼賭注。

  「畫什麼?」程恪從鹽袋裡抓了一把鹽出來,在桌上輕輕撒了幾下,黑色桌子很快就均勻地鋪上了一層白色。

  「我。」江予奪看到程恪撒鹽的第一個動作就知道他真的沒有騙人。

  就程恪這種家務廢材,倒個水的時候都會讓人覺得是不是用錯了一隻手,但撒鹽的這幾下動作,卻熟練而帥氣,這種行雲流水的流暢,一看就知道就算不會畫沙畫,起碼也是有過三年以上撒尿和沙子經驗的。

  「你?」程恪抬眼看了看他。

  「怎麼,」江予奪也看著他,「畫不出我複雜的英俊麼?」

  「先畫個喵吧,我這一個多月都沒碰過,」程恪低頭用手指在桌上鋪滿的鹽上點了一下,然後手指一帶,劃出了一條弧線,「手有點兒生。」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盯著他的指尖。

  第一條弧線之後,程恪有稍許的停頓,接著就是第二條,第三條,江予奪有些吃驚地發現,就這手指幾下劃過,他已經能看出這是個貓了。

  程恪又用手指捏了些鹽,在貓頭上輕輕一旋,一個圈帶中間一個小圓點出現,他甚至沒看清鹽是怎麼從程恪指尖落下的。

  接下去的「過程」對於他來說也不能叫做過程了,因為他根本看不清,唯一能看清的就是程恪從鹽袋裡捏鹽,以及指尖所及之所被抹出的空白或是掠過的一條白色線條。

  喵的樣子一點點地在程恪指尖之下顯現出來,雖然只有黑白兩種顏色,線條也簡單,喵的神態卻很像,他說不出哪裡就像,但一眼就能認出來這是喵。

  程恪畫完最後一筆喵的鬍子之後拍了拍手,抬頭看著他:「我這算是會畫嗎?」

  「算。」江予奪點頭。

  「那行,」程恪點了根菸,吐出一口煙,「我幹你?」

  第16

  江予奪沒說話,繞過桌子站到程恪身邊,看著桌上的畫,看了一會兒又進了臥室,把正在睡覺的喵抱了出來。

  「喵,」他抓著喵的腦袋往下按了按,「你看,這是那個少爺用鹽畫的你,如果你覺得這個像你,畫得好,你就叫一聲,你要是不叫,就算他輸了。」

  「你要臉嗎?」程恪看著他。

  「喵你看,」江予奪不為所動,繼續按著喵的腦袋,「我數到五,如果你覺得像你,你就叫,一,二……」

  「喵~~~」程恪突然在他身後叫了一聲。

  江予奪愣了愣。

  學得還挺像?他差點兒以為是喵叫的了。

  正想回頭的時候,抱在手裡的喵突然跟著程恪叫了一聲。

  喵。

  「我操?」他頓時僵住了,低頭看著喵,「你這他媽什麼毛病?」

  「它叫了。」程恪說。

  江予奪把喵扔到沙發上,轉過身:「你學得挺像啊?」

  「嗯,」程恪靠著桌子,「我怕老鼠,小時候覺得學貓叫能防身。」

  「能防嗎?」江予奪突然有點兒好奇。

  「不知道,也沒機會跟老鼠有什麼正面衝突。」程恪說。

  「哦。」江予奪拿過茶几上的碗,把裡面的酒喝了,回到桌子旁邊,看著桌面上用鹽畫出來的喵。

  「我數到五,你再想個耍賴的藉口,」程恪說,「想不出來就願賭服輸,三哥。」

  江予奪轉頭看著他。

  「一,二,三,」程恪不急不慢地數著,「四……」

  江予奪突然勾了勾嘴角,衝他笑了笑:「行。」

  「五。」程恪頓了一下,但還是堅持數完了。

  「你想怎麼玩?」江予奪嘴角還是帶著笑,手往下,手指勾著褲腰往下拉了拉。

  程恪感覺自己突然有些卡殼,論不要臉,他的確是不能跟江予奪這種估計從會走路就在街頭混著的人相比。

  他挺感謝江予奪還有最後一絲理智,再往下一寸他差不多就能重溫之前的果奔場景了。

  本來他也沒想怎麼樣,一開始這個所謂的賭注就沒誰當真,他也只是順嘴一說,嘲笑一下江予奪作為一個老大,輸了第一個反應居然是把貓抓過來陪他耍賴。

  現在江予奪問出這麼一句來,他一時半會兒都找不到合適的臉皮來面對了。

  要換了劉天成那幫人,也許能扛得下來,有時候他們喝多了,玩得也挺出格。

  是啊,喝多了。

  程恪掐了煙,拿過碗,喝了口酒,要不是喝多了,誰他媽在這兒跟江予奪扯這麼多有的沒的。

  「不敢?」江予奪說,「給你三秒想好,過時不候,我願賭服輸了,是你不敢。」

  程恪看了他一眼,江予奪嘴角挑著的微笑裡帶著輕蔑和挑釁。

  真不爽啊。

  程恪拿起碗又喝了一口酒。

  去你媽的讓你囂張。

  碗裡就還有一個碗底兒的酒,他乾脆一口全喝光了。

  囂張個屁。

  順滑的酒從嗓子眼兒一路往下熱進胃裡。

  自己廢物是廢物,可也從來沒怕過什麼事兒,這種情況之下,更經不住挑釁。

  他放下碗,抓著江予奪的肩膀往後面的沙發上狠狠一推。

  江予奪摔進沙發時,挑釁的笑容都還掛在嘴角:「勁兒挺大?」

  「嗯。」程恪傾過去,胳膊撐在了他頭頂的牆上。

  江予奪還想說話,他伸出手抓在了江予奪脖子上,拇指在他咽喉上方不輕不重地按了一下,江予奪的話沒能說出口。

  在江予奪皺了皺眉想要扒拉開他的手時,程恪鬆了手,一把按在了他腦門兒上,江予奪往後一仰頭,他吻了下去。

  程恪能感覺到在兩人的唇貼上的那一瞬間,江予奪抬了抬腿,身體也弓了弓,接著就僵住了。

  操。

  還囂張嗎!

  一直到程恪的舌尖在他唇上帶了一下離開時,他都保持著半抬著一條腿僵坐著的姿勢。

  程恪手背在嘴上擦了擦,盯著他看了幾秒鐘,轉過身在桌上抹了一把,從鹽袋裡又捏了一小撮鹽。

  江予奪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摸了摸自己的嘴。

  唇上還殘存著程恪的嘴唇壓上來時那一瞬間的觸感。

  不過說不上來什麼感覺,就知道帶著酒香。

  「我操,」江予奪看著程恪的背影,「你可以啊,牛逼。」

  程恪沒說話,手在桌上勾劃著。

  「就是有點兒快啊,」江予奪說,「你是不是完事兒了?」

  「還沒來得及有反應。」程恪沒回頭,捏了點兒鹽繼續在桌上撒著。

  「那你不行啊。」江予奪說。

  「三哥,」程恪說,「我勸你一句,說話要給自己留退路,你再激我一次,我現在就扒了你,套我都不戴,你最好考慮一下你現在倆夾板捆著是不是我的對手。」

  江予奪沒說話。

  說實話,今天晚上的程恪讓他有些意外……不,是非常意外,他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平時逼急了都沒多大脾氣的少爺喝了點兒酒還能有這種狀態。

  但對著程恪的後背愣了半天之後,他又覺得哪裡不對勁。

  「我有個疑問。」江予奪說。

  「我就是被趕出家門之後不知道要去哪兒,」程恪說,「這片兒以前總跟朋友過來,我就到這兒來了,你也可以認為我是過來翻垃圾桶的。」

  「不是這個,」江予奪說,摸了煙過來發現只有最後一根了,他拿了煙叼上,「你對著個男的也能說幹就幹啊?」

  「嗯,」程恪點點頭,「我就得對著男的才能說幹就幹,對著女的我就心如止水。」

  江予奪拿著打火機準備點煙的手定在了空中。

  一直到程恪拍了拍手上的鹽,走到旁邊倒了碗酒喝的時候,他才輕聲說了一句:「我操。」

  「你不讓畫個你嗎,」程恪說,「畫好了。」

  江予奪愣了愣,趕緊站起來走到桌邊,看到之前的喵已經被抹得只剩了條尾巴,桌子中間現在是他的臉。

  他對自己的臉其實不是特別熟悉,看別人,一天能看很多次,看自己也就是早晚洗臉那兩次。

  所以他忍不住拿出手機,打開了前置攝像頭對著自己拍了張照片,然後把手機放到了桌上。

  「還真是我。」江予奪說。

  「我第一次見有人確定是不是自己得現場拍照的。」程恪嘆了口氣。

  江予奪拿起手機,對著桌上的畫又拍了幾張照片,想想也嘆了口氣:「這畫一會兒就沒了吧?」

  「嗯,」程恪說,「就算留著不動,鹽也會化的。」

  「那你們這種藝術很可惜啊,」江予奪轉頭看著他,「畫完就沒了。」

  程恪笑了笑:「很多事都是這樣的,只在腦子裡。」

  江予奪沒說話,感覺自己眼神有些對不上焦,最後坐到了椅子上,點著了最後一根菸,對著桌上的畫出神。

  「我困了,」程恪倒到沙發上,「幾點了?」

  「快五點了,」江予奪看了一眼手機,「你能睡得著了?」

  「嗯。」程恪拉過被子往身上胡亂捲了卷,翻了個身衝著沙發靠背躺好了。

  江予奪在桌子旁邊又站了一會兒,伸手把桌上的鹽都給扒亂成了一團,然後過去關掉了客廳裡的燈,把團在程恪腿邊被子裡的喵拎了出來抱著。

  「你是同性戀?」江予奪往臥室走了兩步又停下了。

  「是,」程恪說,「害怕的話關好門,天亮以後你幫我拿了鑰匙我就走了。」

  「你是不是因為這個被趕出家門的?」江予奪又問。

  「不是,」程恪轉過頭看著他,「我要能有我弟一半出息,我跟個狗上床家裡都不會有人管。」

  「……是麼?」江予奪說。

  「我爸說的,」程恪轉回頭繼續衝著沙發靠背,「在我們家,這事兒不算事兒,我二十七年都白活了才不能忍。」

  江予奪沒再說話,進了臥室。

  也許是喝不少酒,也發了酒瘋,整個人有著放肆過後的酥軟,程恪閉上眼睛之後就覺得自己身體慢慢地往下陷,松得像是能陷進沙發裡。

  甚至還沒來得及再品味一下江予奪的態度,就睡著了。

  一直到有人踢他屁股,他才睜開了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還是沙發靠背,跟昨天閉上眼睛時不同的是他看清了布藝靠背上有無數的線頭,估計是被貓抓出來的。

  他回過頭,明亮的陽光裡,江予奪和陳慶並排站在沙發前低頭看著他。

  「靠,」他用手遮了一下太陽,大白天的被兩個人這麼圍觀睡覺,實在有些彆扭,「幾點了?」

  「十點,」江予奪把一串鑰匙放到他枕頭上,「我現在要去拆夾板,鑰匙放這兒了,你開完門不用送過來,我回來的時候去你那兒拿,順路的。」

  「嗯。」程恪還有些迷瞪地點了點頭。

  「桌上有早點,」陳慶說,「還是熱的,你起來了吃吧。」

  「謝謝。」程恪說。

  江予奪關上門,跟陳慶上了車。

  今天陳慶開了店裡一輛保時捷,紅色的。

  「怎麼樣,」陳慶拍了拍方向盤,「挑了輛紅的,慶祝你拆板子。」

  「感動。」江予奪揉了揉眼睛。

  「昨天晚上又失眠了吧,」陳慶看了他一眼,「還暈嗎?」

  「不暈,」江予奪閉上眼睛,「有點兒難受。」

  「不行就吃點兒安眠藥什麼的,」陳慶說,「茜姐不是幫你要了點兒嗎,睡不著就吃一片。」

  「不吃。」江予奪說。

  陳慶嘆了口氣,把車往醫院的方向開了過去。

  「診所拆。」江予奪轉頭看著他。

  「醫院,」陳慶咬了咬嘴唇,「今兒不順著你了,換藥都去診所也就算了,拆板子還是得去醫院,醫生還得檢查一下愈合情況呢……」

  「掉頭。」江予奪聲音沉了下去。

  「頭可掉,血可流,醫院不能丟,」陳慶說,「上夾板的時候不是沒事兒嗎,拆板子也沒多長時間。」

  「你他媽!」江予奪往他肩膀上抽了一巴掌,「押韻都押不上!」

  「打死我唄,」陳慶一臉堅強,「臨死之前我也會把你弄醫院去的。」

  江予奪擰著眉瞪了他半天,最後嘆了口氣,靠到窗戶上閉上了眼睛。

  走進診室的時候,江予奪感覺自己就跟還沒好似的,全身都疼。

  幫他拆夾板的是個實習醫生,看著他笑了笑:「怎麼一臉的汗?是還疼嗎?」

  「不是。」江予奪咬著牙回答。

  「他就是緊張,」陳慶在邊兒上說,「麻煩您動作快點兒,唰唰唰就給拆了就行。」

  「拆起來快的,」醫生點點頭,「一會兒開個單子給你,拍張片子看看骨頭的愈合情況……」

  「不拍了,」江予奪說,「肯定好了。」

  說完這句話,醫生還說了什麼,陳慶又說了什麼,他都聽不清了。

  混亂的聲響過後,耳朵裡是一片死寂,眼前也是一片迷茫,什麼都能看得見,又什麼都跟沒看見似的,看到了什麼都不知道。

  江予奪閉上了眼睛。

  陳慶把他架出診室,又拖著去交費,再去拍片,他躺到操作台上時都還是呼吸不暢的。

  每個人看他的眼光都有些奇怪。

  當然了,一個大老爺們兒,身上屁傷都沒有,卻緊張得汗如雨下,走路都快飄忽了。

  所以他不願意來醫院。

  他害怕醫院。

  害怕到甚至已經不記得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害怕。

  如果打針不算的話,他的記憶裡似乎根本沒有對醫院的任何恐怖內容,記憶裡他甚至都沒來過幾回醫院,但這種緊張得後背都快抽筋的抗拒和緊張,卻始終如影隨行。

  離開醫院走到街上時,江予奪有種重獲新生的感覺,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去哪兒?」陳慶問。

  「去程恪家拿鑰匙,」江予奪看了看手機,「他這會兒應該在家裡了。」

  「好。」陳慶幫他拉開車門。

  車快開到小區的時候,江予奪給程恪打了個電話。

  那邊響了好半天才接通了,程恪有些迷糊的聲音傳了出來:「我操,我還……在你家?」

  「你在哪兒自己不知道嗎?」江予奪問。

  「不好意思,」程恪聲音清醒過來,一連串地說著,「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剛又睡過去了,我還在你家的沙發上。」

  「你挺能睡啊,」江予奪非常羨慕,「行了你在我家等著吧,我們回去接了你給你送回去。」

  「不好意思。」程恪說。

  江予奪嘆了口氣掛掉了電話:「回去,他還沒起呢。」

  「我靠,」陳慶說,「這麼能睡。」

  「他昨天晚上沒睡。」江予奪說。

  「……他幹嘛了?」陳慶有些吃驚,「也失眠?」

  「嗯。」江予奪捏了捏眉心。

  「那你倆晚上有伴兒了,」陳慶說,「倆瞪眼兒睡不著的,一塊兒喝個酒聊個天兒什麼的……對了我都忘了問了,你倆幹嘛了?桌子上那都是鹽吧?」

  「洗衣粉。」江予奪說。

  「不可能,我舔了,齁鹹的!」陳慶說。

  「你是不是有病,」江予奪看了他一眼,「你都不知道是什麼你就上嘴啊?」

  「我看著像鹽,」陳慶說,「你倆大半夜的撒一桌子鹽……做法呢?」

  「滾。」江予奪說。

  昨天晚上的事兒,因為沒有被睡眠打斷,所以記得特別清楚。

  從看到程恪哭,到他說聊聊,再到喝酒吃肉,畫沙畫,還有那個莫名其妙的吻,再到最後程恪說自己就得對著男的才能說幹就幹……

  江予奪皺著眉搖了搖頭。

  他說不上來聽到程恪說出這句話時是什麼感覺,除了吃驚,就是無語。

  程恪應該沒有騙人,畢竟就算是鬥氣,他也沒辦法對著個男的親下去,哪怕是……他轉頭看了陳慶一眼,算了,陳慶一臉嚴肅開車的樣子讓他有點兒想笑。

  真要去親一口陳慶,估計離著半米就得笑場。

  不過想到這些,他猛地有些彆扭。

  程恪居然是個同性戀?

  他對程恪有過不少猜想,但怎麼也沒想到還會有這麼一層。

  回到家的時候,程恪已經收拾好了,被子疊好了放在沙發上,枕頭碼在被子上,桌上的鹽也都清理乾淨了。

  「鹽呢?」陳慶隨口問了一句。

  「倒垃圾桶裡了。」程恪說。

  「我靠,那麼多呢,倒垃圾桶了?」陳慶看著他,「你真他媽浪費啊。」

  「……不扔還留著吃嗎?」程恪問。

  「又沒弄髒,」陳慶說,「我掉塊兒肉在地上我媽還讓我洗乾淨了吃呢。」

  「你快得了吧,」江予奪看了一眼茶几上放著的早點,轉頭看著程恪,「早點沒吃?」

  「腦袋有點兒沉,沒什麼胃口。」程恪說。

  「帶著吧。」江予奪說。

  「不用……」程恪說了一半又收住了,拿過了那兜早點。

  不知道陳慶是干什麼的,每次見到他都開著不重樣的車,程恪拿著一兜早點坐在後座上,看著窗外發愣。

  「你倆昨天晚上玩什麼了?撒一桌子鹽。」陳慶一邊開車一邊問。

  昨天晚上。

  程恪一聽這四個字,立馬抬眼往前看了看坐在副駕的江予奪,江予奪腦袋靠在車窗上沒有任何反應。

  昨天晚上他藉著酒勁放肆了一把,現在想起來都還有點兒臊得慌,以前他幹不出來這種事兒,這陣兒大概是憋屈大發了。

  在性向這件事上,他不介意誰會對他有什麼看法,他以往接觸的那些人,也沒誰特別在意這些,但畢竟他跟江予奪……不熟,江予奪也說了,沒把他當朋友。

  不過江予奪一直沒有什麼特別反應。

  「玩什麼了啊?」陳慶又問了一句。

  程恪嘆了口氣:「你畫我猜。」

  「……真牛逼,拿個筆拿張紙畫不行嗎?」陳慶有些吃驚,「弄一桌子鹽,這麼有創意。」

  「啊。」程恪應了一聲。

  「下回叫上我,」陳慶說,「我喜歡玩這個,以前我跟三哥我倆總玩。」

  「你滾吧,」江予奪說,「我他媽畫個太陽你都猜不出來。」

  「那你怎麼不說是你畫得太差,」陳慶說,「你隔壁小孩兒都比你畫得好。」

  「你猜的是什麼?」程恪問。

  「西瓜土豆洋蔥柿子。」陳慶說。

  「你是餓了吧?」程恪說。

  「不是!」陳慶不服,「他畫個太陽都沒把欻欻欻畫出來!我怎麼猜!」

  程恪看著陳慶的後腦勺,沒太明白這個欻欻欻是個什麼玩意兒。

  「三歲半的小孩兒畫太陽都知道得有一圈兒欻欻欻吧!」陳慶說。

  「……哦。」程恪總算明白了。

  江予奪嘖了一聲,拿出手機,在屏幕上戳了幾下,把手機往後遞到了程恪眼前:「這是什麼。」

  程恪看了一眼,上面是個圓,周圍一圈波浪線:「煎蛋。」

  「操,你跟陳慶結拜去吧。」江予奪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陳慶樂得停不下來:「就你倆這樣,昨天是怎麼玩下去的,沒打起來嗎?」

  「沒打,」江予奪說,「還摟一塊兒親了呢。」

  程恪猛地抬頭看著他。

  「我靠,」陳慶還在樂,笑得嘎嘎的,「下回親的時候叫上我,我叫倆女的一塊兒。」

  「嗯。」江予奪偏過頭看了過來,跟程恪對視了一眼。

  江予奪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也平靜得很。

  只是這看似什麼內容都沒有的一眼,讓程恪覺得有些不舒服,他似乎感覺到了江予奪這份漠然之下的不爽。

  但賭注是江予奪自己開的頭,也是他自己挑釁的。

  就算親了,也是他自找的。

  這會兒不爽個什麼勁?

  不是一向都較真的人麼,客套話都能強行被嚴格執行,自己說的願賭服輸又不干了?

  程恪仰著頭閉上了眼睛。

  也許不是為那一個吻,是因為同性戀這三個字吧。

  陳慶把車開到了樓下等著,江予奪跟程恪一塊兒進了電梯。

  「我拿下去給你也行的。」程恪說。

  「沒事兒,」江予奪說,「我正好檢查一下房子。」

  「哦,」程恪點點頭,「可以再拍個照,下回檢查的時候對照一下。」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沒睡醒呢吧?」

  「醒了老半天了。」程恪說。

  「那這會兒撒什麼起床氣啊。」江予奪說。

  「……我嗎?」程恪也看著他。

  「難道是我,」江予奪說,「我他媽一夜沒睡,起床氣想撒也是昨天的了,過期了都。」

  程恪一時無言以對,只好盯著樓層數字。

  打開了房門之後,程恪把鑰匙還給了江予奪:「檢查吧。」

  「嗯。」江予奪進了廚房,剛進去就出來了,「你出門不關燃氣灶開關?」

  「我關了閥門啊。」程恪說。

  「理由真充分,」江予奪說,「注意點兒安全吧,我怕你中毒死這兒了。」

  「天然氣沒那麼容易中毒。」程恪給自己倒了杯水。

  「那要炸死了呢?」江予奪說。

  「……謝謝啊。」程恪嘆了口氣,坐到沙發上。

  江予奪又進廚房去把灶台的開關給關上了,然後從兜裡拿了張香菸殼出來,寫了個號碼放到了他身邊:「盧茜的電話,下回沒帶鑰匙可以找她,晚上十點以後就不行了,會挨罵。」

  「嗯。」程恪點了點頭。

  江予奪出去之後,他倒在沙發上,感覺還是挺困的,但是已經睡不著了。

  躺了一會兒他起身去臥室拿了換洗衣服,進了浴室。

  熱水開到最大,兜頭衝下來的時候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他很少有喝這麼多酒的時候,更沒有喝了這麼多酒還失眠的時候,這會兒撐著牆就感覺身上雖然鬆快了,但腦袋還是發沉。

  宿醉未醒的那種恍惚。

  偏偏這會兒還睡不著了。

  他狠狠甩了甩頭,用腦門兒頂著牆,煩躁。

  熱水從皮膚上滑下,裹著熱氣,從一開始的舒適,慢慢變得有些呼吸不暢。

  這樣的不暢,卻並不難受,反倒是會讓人莫名其妙會有些聯想,比如會想到另一些讓人呼吸不暢的場景。

  雖然程恪並不願意再去回想昨天晚上的那個吻,但腦子還是自作主張地不斷給他回放著。

  江予奪的果體。

  半果。

  乾淨清晰的肌肉線條。

  嘴角挑釁的微笑。

  ……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程恪看了一眼手機,比平時洗個澡多用了差不多一倍的時間。

  以往在浴室裡幹點兒什麼也用不了這麼久,今天那點兒什麼幹完之後他又站在噴頭下邊兒裹著熱水沖了半天,差點兒睡著,腦袋撞了一下牆才清醒過來,趕緊把水關了,把窗戶打開了一條縫。

  回到臥室,他連被罩帶被子胡亂往身上一蓋,閉上眼睛打了個呵欠。

  這種時候就是補覺的最佳時機了。

  「我回店裡了啊,」陳慶坐在沙發上,拿手機對著自己整理著頭髮,「有髮膠嗎?」

  「我這輩子都沒用過那玩意兒,」江予奪低頭看著手機裡的小說,「你別每次都問,煩不煩。」

  「有空我拿一瓶過來放這兒,」陳慶說,「你看到哪兒了?」

  「回憶殺,」江予奪說,「回他媽三章憶了還沒回完。」

  「他想起來上輩子是誰殺的他了嗎?」陳慶問。

  「沒有,」江予奪點了根菸,「現在就想起來了後邊兒一百多萬字還怎麼扯。」

  「也對,」陳慶點頭,又問了一句,「你充值了吧?」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那我晚上用你號看吧,」陳慶整理好頭髮站了起來,「走了啊。」

  「你沒發工資嗎?都淪落到蹭小說看了。」江予奪抬起頭。

  「我現在開始攢錢了,老婆本兒,」陳慶說,「不攢點兒錢戀愛都談不起,胳膊都粗了兩圈了。」

  「快滾。」江予奪衝他揮了揮手,唰唰唰地在屏幕上翻了好幾頁,想把回憶部分趕緊翻完了。

  他看小說就想蹭蹭往前竄,什麼回憶不回憶的他都沒有興趣,哪怕是跟重要劇情有關,他也不樂意看,哪兒就那麼多回憶了,還記那麼清楚。

  特別是那些讓人痛苦的回憶,誰他媽樂意沒事兒就往回倒騰一圈兒的。

  不過今天看到這樣的內容,比平時要煩躁得多,煩得他把回憶翻完了也不想再看下去了。

  都不知道自己在煩什麼。

  愣了一會兒他又把手機拿了起來,繼續耐著性子看了幾章,結果連講的是什麼都沒看明白。

  失眠的痛苦就在這兒了。

  他起身穿上外套出了門。

  這兩天說是大幅降溫,外頭的風的確是刮得猛,江予奪把塞在兜裡的帽子拿出來戴上了,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悠著。

  許丁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程恪還在夢裡,最近夢多,還總有情節,醒過來了都還能記得。

  他摸過手機:「喂?」

  「在睡覺?」許丁那邊的聲音有些嘈雜,人不少。

  「嗯,」程恪看了一眼時間,快五點了,「你到了?」

  「到了,」許丁說,「不過準備工作還沒弄完,你現在出發到這兒應該正好,吃個飯就可以開始了。」

  「行,」程恪坐了起來,「吃個面什麼的就行,別太複雜了,我這陣兒食慾不振。」

  「那就門口拉麵館。」許丁說。

  「我半小時到。」程恪掛了電話跳下床。

  專家說午睡不要超過四十分鐘,大概還是有道理的,他一個午覺睡到了下午五點,走路腿都發軟,進廁所的時候差點兒跪到馬桶跟前兒。

  洗臉的時候手機又響了,拿過來看了看,是之前定的提醒鬧鐘,明天要交房租了。

  他看著手機上的日期,終於又過去了一個月,都不知道是怎麼過的。

  這個月過得尤其無聊,除了跟許丁吃過幾次飯之外,別的時間他都呆在家裡沒有出門,幹了什麼都沒有記憶。

  之前並沒有覺得日子會有這麼悶,也許是因為他這份波瀾不驚的生活裡唯一的波瀾很久都沒有出現過了。

  自打上次拿完鑰匙,他跟江予奪就沒再聯繫過。

  他畢竟不是真的程‧弱智‧恪,這屋裡也沒什麼東西再需要找江予奪來解決了。

  而江予奪直接把盧茜的電話給了他,這樣的讓人尷尬的暗示,他不可能領悟不到,就算還有什麼弄不明白的玩意兒,他也不會輕易再給江予奪打電話了。

  想想突然覺得有些悵然。

  他並沒想過跟江予奪之間要有點兒什麼,但至少不應該是眼下這樣的狀態,最後的事件居然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吻,尷尬而生硬。

  許丁的工作室換了地方,程恪下了出租車之後發現弄錯了門,又找了半天,最後還是打了許丁的電話,讓他出來接。

  「你是不是快破產了,」程恪跟在許丁身後,「之前那個獨棟小樓多好,現在跟這麼多公司擠在一個樓裡。」

  「這邊有氛圍,」許丁說,「而且樓層高,看得遠。」

  「多遠。」程恪問。

  「能一直看到看不到。」許丁說。

  程恪笑了笑。

  許丁之前有個工作室,跟他公司經營範圍完全不挨著,做各種裝逼的視頻,組織各種裝逼的活動,每次的合作也都是這個工作室。

  現在工作室搬到了一個看起來很高端的大樓裡,接近頂層,面積很大,比以前三層小樓大,但程恪還是更喜歡小樓裡的氛圍。

  許丁帶他轉了一圈,工作室的風格跟以前也有了很大的區別,以前偏寧靜田園,現在看上去現代而抽象。

  「變化很大啊。」程恪說。

  「我喜歡不一樣的東西,」許丁把他帶到自己辦公室裡,站在落地玻璃跟前兒看著外面,「一種生活過久了就想變一變。」

  「我一種生活過了二十多年。」程恪說。

  「現在還迷茫嗎?」許丁轉過頭笑著問了一句。

  「還行吧,」程恪走到玻璃前,「湊合。」

  「這兒能看到……你爸公司那棟樓。」許丁指了指遠處。

  「是麼?」程恪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很遠的地方,遠到幾乎看不清,只能看到集團兩個字,要不是頂上那個熟悉的標誌,他還真注意不到。

  「那個樓蓋起來以後,我好像就去過兩次。」程恪看著那邊。

  「吃東西吧,」許丁說,「我讓助理買了拉麵,這會兒應該回來了。」

  「不是說過去吃嗎?」程恪說。

  「我去看了一眼,環境不太好,」許丁說,「怕你不習慣。」

  「我現在……」程恪回頭又看了一眼那邊的大樓,「沒那麼講究了。」

  許丁沒有說話,只是笑了笑。

  拍視頻的流程程恪已經很熟悉,他只需要確定畫的是什麼就行。

  這次拍的是一套風景,許丁給他照片,他把風景變化一幅幅展示出來,不需要完全相同,意境和想要表達的東西出來了就行。

  以前他都會用自己的沙畫台,更習慣一些,這次所有的東西都許丁幫他準備的了。

  「行嗎?」許丁問。

  「我比我原來那個好,我那個挺舊了。」程恪笑笑,想到自己那個最終歸宿是某個垃圾站的沙畫台,他頓時心裡猛抽了一下。

  「用得習慣我就讓人給你拉過去吧,」許丁說,「我都怕你現在懶得去買。」

  「行。」程恪說。

  這次用的是彩沙,不過只用灰綠色,程恪挺喜歡的一種顏色,不過分明亮,也不會沉悶,穩重裡帶著輕快。

  他抓了一把沙子在手裡握緊,感受著沙子在掌心裡慢慢壓緊交錯,忍不住閉了閉眼睛,沙子在指尖細細摩擦時的感覺讓他整個人都踏實了下來。

  果然還是比鹽摸著舒服。

  「開始吧。」他把沙子放回。

  許丁叫了攝像進來調整了一下機位,程恪在腦子裡快速地把之前的構思過了一遍,撒下了第一把沙子。

  細沙從厚到薄,鋪在了泛著暖白色光芒的玻璃上。

  鋪了幾層之後,他用手側在沙面上輕輕一帶,隨著光芒再次出現,他暫時忘掉了這兩個月來的那些煩悶。

  視頻反反覆覆幾次,拍完的時候九點多,街上閃爍著的燈光已經連成了片。

  程恪走出大樓的時候伸了個懶腰,這大概是兩個月以來他過得最愉快的幾個小時。

  許丁想開車送他回去,但他拒絕了,以前完事了他都是自己回去,就算現在他沒車可開,也不希望跟以前有什麼不同。

  許丁也沒有堅持,只是把他送到了方便打車的路口:「做完了我給你電話。」

  「嗯。」程恪點點頭。

  「下月那個現場,你考慮一下,如果沒什麼問題,我們改天談一下細節。」許丁說。

  「好。」程恪摸了摸兜裡的煙盒,發現已經空了,頓時有些鬱悶。

  許丁遞了盒煙過來:「幾個小時憋死你了吧。」

  「你出去抽了幾回煙我都數著呢。」程恪接過煙,走到牆邊點了。

  「現場的事……」許丁猶豫了一下,「你不要跟人提前說。」

  「嗯?好。」程恪愣了愣。

  許丁這話說得有些奇怪,以前他們也合作過現場,但許丁從來沒有要求過他保密,也沒什麼保密的必要。

  坐在出租車上他一直琢磨著是為什麼。

  車開出去十多分鐘之後,他猛地皺了一下眉,拿出手機撥了許丁的號。

  「怎麼?」許丁接了電話。

  「你工作室為什麼要換地方?」程恪問了一句。

  「我說了啊,」許丁說,「想換換感覺,原來那兒呆了太長時間了。」

  「行吧。」程恪沉默了一會兒,掛掉了電話。

  許丁不說,他再問也沒什麼意義。

  也許是自己想多了,畢竟以前什麼也不想,現在突然一琢磨,就容易想得太誇張。

  也許並沒有想多。

  許丁是他那些「朋友」裡唯一跟他關係沒有變化的,程懌以前未必能注意到許丁,可要真注意到了,似乎也沒什麼是他做不出來的。

  這個城市裡,一不留神就會有某個樓盤或者某一塊地是老爸公司的,程懌現在接手了哪些業務,他也弄不清。

  這些他沒興趣,也不想弄清,只是想到這層了,心裡就還是堵得慌。

  在小區門口下了車,他站在路邊看著車開走了都沒動。

  現在不困,也不累,沒有特別迫切地需要躺到床上的慾望,倒是忙活了幾個小時有點兒餓了,一碗麵根本扛不住。

  許丁問他要不要吃點兒東西的時候,他偏偏又還沒感覺到餓,這會兒大概是心情影響,突然就在一片鬱悶裡餓得胃裡都像是有人拿個勺把最後一點兒食物給刮沒了似的,空蕩蕩的。

  餓得都有點兒想吐了。

  這是什麼狀態?

  程恪嘆了口氣,猶豫了幾秒,轉身往路口走了過去,去星巴克坐會兒吧,吃點兒喝點兒。

  其實他現在還挺想吃燒烤的,就街邊那種亂糟糟的小店。

  以前統共也就去過兩三次,他們那幫人覺得太吵太髒,桌上都是油膩,凳子坐著也不舒服,服務還差,他那兩三次吃完回去就拉肚子,比下毒還靈。

  但現在他每次去超市,都會經過幾個燒烤店,寒風嗖嗖的夜裡,大棉簾子一檔,裡面的光和熱氣,有著另一個世界的熱鬧。

  他看著就挺想進去的,可惜他連找個跟他一塊兒去的人都找不到。

  這麼一想就更堵了。

  他拉了拉衣領,風吹得太猛,這外套有些扛不住了。

  身上的衣服都是兩個月之前隨便買的,一次買了不少,感覺夠一星期換洗,他就沒再去琢磨買衣服的事兒。

  昨天他被老北風頂著腦門兒拍的時候都還沒想起來該買厚些的冬裝了,現在被拍得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他才回過神,明天再不去買衣服,估計就快出不了門了。

  從這裡去星巴克,說遠是一點兒都不遠,晃過去也就五分鐘,但要說近,被風這麼吹透了也用不了一分鐘,接下去的幾分鐘裡他會非常難熬。

  傻逼了,剛直接叫出租車開過來不行嗎?非得下車了才想著去吃東西。

  可是都走到路口了,現在轉頭回去也不近了。

  還不如剛才直接回去了叫個外賣呢。

  ……操!

  怎麼就晚上餓了這麼一點事兒,到了他這裡就這麼麻煩呢。

  他皺了皺眉,順著路口,轉進了小路,他記得上回跟江予奪往這邊走的時候,有條岔路可以直接通過去,出口就在他翻的那個垃圾桶旁邊,離星巴克很近了。

  晚上估計要下雪,這種天氣,這個時間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走在路上只有兩邊窗戶裡的光,看著格外寂寞。

  走了一段他看到了一個三岔路。

  哪兒來的三岔路?

  他回頭看了看,確定自己應該沒走錯。

  他不得不拿出手機,打開了導航,導航告訴他,最右那條就是了。

  「走吧。」他小聲說了一句,拿著手機跟捧著個指南針似的,順著指引走了過去。

  走了一小段他才發現自己似乎是剛經過了江予奪家門口,之前應該是走過頭了,路口是在江予奪家前頭。

  他並不是個路痴,卻在老北風中被自己餓得慘叫的肚子帶迷路了,穿出小路走回街上時,比他預計的那個出口遠了能有二百米。

  不過距離應該差不多,他已經能看到星巴克的牌子了。

  這條街十點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各種酒吧夜店都在黑色背景裡閃著光,不過路上的人沒幾個,都是開著車往門口一停,就一頭紮進了熱氣騰騰混著酒香的笑鬧聲和音樂裡。

  程恪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往前走的時候突然感覺到背後有人。

  他回頭看了一眼,沒有看到人。

  也許是身處這種被隔絕在熱鬧之外的黑暗裡,讓人不安。

  也有可能是……旁邊沒多遠的兩個垃圾桶旁邊站著的幾個人,看不清樣子,只能看到嘴邊和手裡忽明忽滅的菸頭上的那點火光。

  幾個人聊得挺開心,但笑得特別讓人不爽。

  壓扁了嗓子憋出來一般的笑聲,聽著就能想像出聊天的內容。

  程恪皺著眉想要走到對街去的時候,一個人邊狂笑邊愉快地飛起一腳踢在了垃圾桶上。

  這個垃圾桶沒有蓋上,而且裝得挺滿,這人用的勁兒不小,垃圾桶被踢倒的瞬間,程恪就感覺一片垃圾湧了出來。

  雖然他曾經跟江予奪在垃圾桶上打架打得桶都壓形了,此時此刻還是一陣噁心,但沒等他快步走開,一個不知道裝什麼什麼玩意兒的盒子飛了過來,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落了地,盒蓋被砸開,連湯帶水兒地濺了他一褲子。

  強烈的噁心中他甚至感覺到臉上都被濺上了。

  「操!」程恪抹了一把臉,罵了一句。

  他這一句「操」聲音並算高,但還是很快得到了對方回應。

  「再操一個——」一個人喊了一嗓子,跳起來對著一個長得像快餐盒模樣的東西狠狠踢了一腳。

  這麼一腳在平時不會有什麼威力,快餐盒會直接被踢碎,然後裡邊兒的渣子會散落一地。

  但現在不同,現在有風,而程恪站在他們下風處。

  他躲開了張牙舞爪撲過來的飯盒,卻沒能躲開裡頭的菜渣子。

  那邊傳來了一陣哄笑。

  程恪實在想不明白,只是換了一個地方生活而已,這裡他以前來過無數次,就算碰上事兒,也都是在酒吧裡頭有人鬧事,現在卻一次一次在大街上碰到這種讓人暴躁的破事。

  到底是怎麼了?

  感覺自己胸口都快讓突然燃起來的怒火給燒炸了。

  程恪往幾個人那邊走了過去,踩著一地垃圾。

  垃圾裡有一根金屬條,看著像是從窗戶上拆下來的,他經過的時候往金屬條的一端輕輕踢了一下。

  金屬條彈了起來,在空中轉了兩圈,他伸接住了。

  幾個人的笑聲低了下去。

  傻逼。

  這招是程恪無聊在院子裡玩練出來的,後院的樹每次修剪都會散落一地的枝條,有粗有細有長有短,他一開始只是踢著玩,慢慢找到了規律和用力的方式,只要角度找對,他可以從地上把任何條狀的東西踢到空中再用手接住。

  打架的時候這招沒屁用,但是造勢一流,可以給對手帶來不小的壓力,產生一種「媽的這人好像挺厲害」的錯覺,然後他就可以出手了。

  程恪一棍子抽在了踢快餐盒那人的大腿上。

  那人愣了大概半秒,怒吼了一聲就撲了過來,程恪側身躲過,抓住了他的手腕,按著他胳膊肘往前一帶。

  那人頓時就繼續衝了出去,程恪對著他後背蹬了一腳,那人撲到了地上的垃圾裡。

  耳邊有風,距離太近了,程恪沒有辦法躲開,只能錯了錯角度,讓本來應該砸在他肩上的這一棍子砸了他手臂上,手臂上畢竟有肌肉,不容易傷到骨頭。

  砸過來的是根水管。

  程恪抓住水管另一頭,往前一拽,身後的人被他拉了過來,順勢一拳又砸在了他後腰上,不過沒什麼力度。

  程恪抓著他手腕一擰,這人嗷了一聲就從身側翻到了地上,膝蓋跪地死撐著沒有倒下去。

  程恪對著他肋條一腳踩了下去,於是這人也撲到了地上。

  爽。

  比跟江予奪打架爽多了。

  這些人戰鬥力太弱,他可以做到每一次出手都準確,動作不變形。

  幾個人同時向他掄過來的時候,他彎了彎腰,對著第一個倒地剛爬起來的那位又踹了一腳,那人再次撲倒,發出了憤怒的叫罵聲。

  程恪手裡金屬條往後砸了過去,把身後圍過來的人逼開了兩步,他也沒回頭看,這個角度反正也不會砸到腦袋,只要不砸腦袋,就無所謂。

  接著又一腳踩在正要去撿水管的第二個人肩上。

  他身上也挨了幾下,但他感覺不到疼痛,只要沒被撲倒在地,他就盯著最開始出手的這倆打。

  往復循環了不知道多少回合之後,那倆鼻子和嘴上都糊滿了血,他後腦勺上也終於傳來了可以覺察得到的疼痛。

  操他媽下手這麼沒數!

  程恪轉過身,對著身後那位的鼻子重重砸了一拳,那人捂著鼻子發出了短促的一聲慘叫一屁股摔坐到了地上。

  後腦勺的劇痛讓程恪過去對著他捂在臉上的手又蹬了一腳。

  再轉身的時候,他看到了刀。

  但拿刀的人一直到被他劈中手腕刀落了地也沒有出手。

  程恪發現他站在原地沒動。

  回過神再看另幾個時,也都或坐或站或弓腰地凝固住了,齊唰唰地都往他身後看著。

  程恪緩了緩,順著他們目光的方向回過了頭。

  真是……巧啊。

  江予奪叼著根菸站在風裡,沉默地看著這邊。

  「三哥。」有人出了聲。

  「滾。」江予奪咬著煙吐出了一個字。

  「三哥,」另一個人也開了口,「我們……」

  「多說一個字你今天就只能爬出這條街。」江予奪說。

  幾個人迅速爬了起來,依次排隊似地從程恪面前經過,每人瞪了他一眼之後消失在了黑暗裡。

  一陣沉默之後,江予奪往他面前走了兩步,看著他:「你抽什麼瘋?」

  程恪沒說話,這種四週一下變得冷清的氛圍裡,他身上的燥熱瞬間就消失了,緊跟著後腦勺的竄痛就漫向了全身。

  腿跟著也感覺到了疼痛。

  操。

  程恪不受控制地往前跪下去的時候,腦子裡只有這一個字。

  多麼精采的場面,一場亂戰之後,他對著這片兒的老大跪了下去,說不定還會沒撐住地再磕個頭。

  操!

  不過這場面沒有出現。

  在他身體往下的同時,江予奪已經往前過來架住了他,嘴裡的煙差點兒戳到他臉上。

  程恪偏頭避開菸頭,晃了一下站穩了。

  江予奪鬆開他,往自己手上看了一眼之後,伸手在他衣服上擦了兩把。

  程恪莫名其妙地低頭看了一眼:「幹嘛?」

  衣服是黑色的,看不出來江予奪往上頭抹了什麼玩意兒。

  江予奪沒說話,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掌心裡有血。

  「你受傷了?」程恪一驚,他弄不明白江予奪是怎麼會受傷的。

  「這他媽是你的血,」江予奪看著他,「傻逼!」

  「……啊,」程恪愣了愣,反手往自己脖子後頭摸了一把,手指上果然全是血,他非常震驚,「我操。」

  江予奪把煙在旁邊垃圾桶蓋上掐了,旁邊他過來時的那條小路走了過去:「走。」

  「去哪兒。」程恪問。

  「我家,」江予奪回過頭,「不去就自己打個車去醫院,你看這片兒有沒有出租車肯拉你。」

  程恪沉默地跟了過去。

  江予奪家還是原來的樣子,甚至他上回來的時候蓋的被子和枕頭都沒收起來,還放在椅子上。

  程恪脫掉外套,坐到桌子旁的椅子上。

  屋裡暖和,他身上的寒意快速地退去,被凍透的身體開始恢復知覺,疼痛也隨之而來。

  跟炸開了花似的,哪兒哪兒都疼。

  「上衣脫了。」江予奪拿出藥箱放到了桌上。

  這個藥箱程恪認識,之前放他那兒的就是這個。

  程恪猶豫了一下脫掉了上衣,本來想扔到沙發上,但看了一眼發現領口上都是血,他把衣服扔在了旁邊的地上。

  江予奪過去把衣服撿起來放到了沙發上。

  「一會兒弄髒了。」程恪說。

  「我沒你那麼講究,」江予奪打開了藥箱,拿出了酒精,「先清理一下吧,我現在也看不見傷口在哪兒。」

  程恪看著那瓶酒精,應該不是上回那瓶了,上回那瓶被江予奪往腦袋上跟澆花似的一次就澆掉了大半瓶……

  想到江予奪處理傷口的風格,程恪立馬有些緊張:「要不我自己來吧。」

  「慫了?」江予奪看著他,「動手的時候不是挺囂張嗎?」

  「隨便吧操。」程恪感覺後腦勺都快疼麻木了,也懶得再跟江予奪鬥嘴,胳膊肘往桌上一撐。

  剛撐上去還沒撐穩了,胳膊肘就一陣刺痛,他趕緊抬起手看了看,一條挺深的口子,不過不長,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弄上的……衣服又破了?

  江予奪用手指戳在他後腦勺上往下按了按:「低頭。」

  「就在這兒?不去廁所嗎?」程恪問,「一會弄得血了糊嘰的。」

  「我讓你幹嘛你就干嘛!」江予奪吼了一聲,「是不是還得幫你放缸熱水撒點兒花瓣啊!」

  程恪閉了嘴,直接趴到了桌上,順便閉上了眼睛,咬緊牙關等酒精潑上來的那一瞬間。

  人真挺奇怪的,打架的時候不怕傷,傷了也能忍得住疼,甚至感覺不到疼,但處理傷口時這一點小痛卻會讓人緊張。

  也許是因為事先知道要疼了,越琢磨越等待,就越怕疼。

  突如其來的疼,都不是疼。

  江予奪沒有直接把酒精倒在他腦袋上,而且是拆開了一大包藥棉,扯了一半,團了團,看著比一個大饅頭還大一圈兒。

  然後往上倒了點兒酒精之後,江予奪拿著這團棉花在他脖子後頭擦了擦。

  「這就用了一半了,一會兒處理傷口還有嗎?」程恪問。

  江予奪沒出聲,一巴掌甩在了他背上。

  因為光著上身,這一巴掌甩得脆響,屋子再大點兒都能有回音了。

  程恪壓著差點兒再次騰起來的怒火,咬著牙沒再說話也沒動。

  江予奪在他脖子和肩上都擦了擦,再慢慢往後腦勺的頭髮裡倒了點兒酒精:「是這兒嗎?」

  「不是,再上一點兒吧,」程恪說,「我感覺是上面疼。」

  江予奪放下東西進了臥室,拿了盞檯燈出來,對著他後腦勺打開了,又在他頭髮上扒拉了兩下:「看到了。」

  「嗯。」程恪應了一聲。

  「不深,還行,現在沒太出血了,不過這傷要在我頭上,估計兩天都止不住,」江予奪說,「我得……找個剪刀。」

  「幹嘛?」程恪嚇了一跳,抬起了頭。

  「頭髮剪掉點兒,要不怎麼洗?」江予奪在藥箱裡翻了翻,拿出了一把粉色的,小小的,圓頭圓腦的兒童手工剪。

  程恪不願意被剪成斑禿,更不願意被這樣的剪子剪成斑禿,他一把按下了江予奪手裡的剪刀:「不。」

  「不什麼不?」江予奪問,「你去醫院的話,醫生直接給你把這片兒都剃了。」

  「我不去醫院。」程恪說。

  江予奪沒出聲。

  「我下月有個現場表演,」程恪嘆了口氣,「沒幾天了,我總不能禿著個後腦勺去吧?」

  江予奪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你現在是不是就靠這個吃飯呢?」

  「嗯。」程恪應了一聲。

  「……行吧,」江予奪放下了剪刀,「慢點兒洗吧。」

  「謝謝。」程恪說。

  江予奪應該是個處理傷口的熟練工,程恪趴在桌上,能感覺到他一點點捏起頭髮,再用小棉花團往上點,動作很輕,除了酒精碰到傷口時的刺痛,沒再有別的戳到碰到時的疼痛了。

  程恪不知道為什麼他處理自己的傷口時會是那種風捲殘雲的效果。

  後腦勺這點兒傷不知道弄了多長時間,酒精刺痛過後傷口就麻木了,不疼,也沒什麼感覺,只有頭髮被撥動時的輕癢。

  程恪趴在桌上莫名其妙居然有種按摩似的舒適感,客廳的暖氣應該修過了,這會兒熱乎乎的,他開始感覺到了睏意。

  舒服得快睡著了。

  大概是被砸出腦震盪了吧。

  江予奪處理過很多傷口,自己的,別人的,他那些小兄弟受了點兒傷跑他這兒來,他都會給湊合包紮了一下。

  但這麼多人裡,他第一次碰到處理傷口的時候能睡著了,還能打呼嚕的。

  他在這弓著個背快半小時了,腰都酸得不行了,程恪居然趴桌上睡著了!一開始他以為呼嚕是喵打的,結果轉頭的時候看到喵正端坐在沙發上看著他。

  他這才確定了程恪不光睡著了,還睡得挺香。

  這要換了陳慶,衣服都不帶披的他就能給扔到外頭去凍著了。

  但對程恪他卻有點兒下不去手。

  比起從小在街上混的這些人,眼前這個前大少爺,估計心裡要苦得多,他們習以為常的很多事,在程恪這裡,都得算得上是重大挫折。

  而且看得出他挺憋屈。

  所以江予奪雖然對他喜歡男人的事兒有些膈應,剛才卻還是幫了他。

  要換個別的同性戀,他肯定就蹲對街點根菸看熱鬧了。

  傷口清洗完,江予奪先用膠條把程恪的頭髮往兩邊貼住,露出傷口,然後再把紗布蓋了上去。

  貼紗布的時候,程恪哼了一聲,像是要醒,他停了手,等了一會兒,發現這人只是哼了一聲而已。

  一直到他拽出程恪的胳膊要看看手臂上的傷時,程恪才猛地一下坐桌上彈了起來坐直了。

  他倆對瞪了好幾秒之後,程恪才問了一句:「我是不是睡著了?」

  「嗯。」江予奪點頭。

  「不好意思,我就覺得特別困,」程恪搓了搓臉,「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包好了?」

  「好了,」江予奪說,「你去藥店買點兒藥,有那種能加快傷口癒合的,自己涂點兒就行。」

  「哦。」程恪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我試試。」

  「你過來的時候不是有個加油站嗎,」江予奪說,「後頭有個診所,你弄不好就上那兒讓人幫你涂。」

  「好。」程恪舒出一口氣,然後動了動胳膊,「這個傷我自己來吧。」

  江予奪把藥箱推到了他面前。

  不得不說,如果程恪玩沙畫時的動作流暢度是十級,那他給自己處理傷口時估計得是負無窮級。

  別彆扭扭拿哪兒不是哪兒的動作看得江予奪幾次都想沖上去抽他兩巴掌。

  「你要是看不下去了,」程恪嘆了口氣,「你就玩會兒別的吧。」

  江予奪拿出了手機,還沒拿穩呢,就有電話打了進來。

  「誰。」他接起了電話。

  程恪胳膊上的傷在外側,他不得不把胳膊壓在桌上再別過身去彷彿擁抱自己一樣拿著藥棉往傷口上擦著。

  擦得非常認真。

  他接電話不願意有人在旁邊,別人接電話他也不願意在旁邊。

  但江予奪似乎沒他這麼講究,依舊靠在沙發上:「幾個啊?哦……我知道他們找誰……不用管,你們避開點兒就行……」

  江予奪掛了電話之後站了起來,走到了桌子旁邊,一把抓起了他的手腕。

  沒等程恪反應過來,他已經拿起酒精瓶子,拉著他胳膊往傷口上一倒,然後扯了坨藥棉順著傷口唰地一帶。

  都還沒來得及感覺到疼,傷口上的血跡已經被擦掉了。

  接著江予奪又往上按了塊紗布,貼好之後說了一句:「你先在這兒呆著。」

  「嗯?」程恪愣了愣。

  「那幾個叫了他們老大在街上找你呢。」江予奪把藥箱收拾好,點了根菸往沙發上一躺。

  「……我以為那幾個是你的人呢。」程恪說。

  「不是,」江予奪說,「我都不認識他們。」

  「那他們見了你就跑。」程恪活動了一下脖子,還行,有點兒酸。

  「是啊,他們見了我就跑,又不是我見了他們跑,」江予奪皺著眉,「明天去趟醫院拍個片兒吧,怎麼砸一棍子還他媽把你砸成陳慶了?」

  程恪嘆了口氣。

  「他們轉不了多久,這麼冷的天兒。」江予奪說。

  「嗯,」程恪靠在椅子上,「我以為這片兒就你一個老大呢,還有別的?」

  「不管哪片兒,」江予奪說,「你出門就說自己是老大了,誰管你,又不是優秀市民評選。」

  「那你這個老大,」程恪看著他,「就是陳慶出門兒幫你喊出來的吧?」

  江予奪擰著眉盯了他一眼之後就看著手機不出聲了。

  程恪五秒鐘之後才反應過來,按之前他看到的狀況,江予奪指的應該是對方老大,他頓時有種被陳慶附身的悲壯感。

  呆坐了一會兒之後,程恪被打跑了的飢餓感又重新回到了胃裡,他拿出手機,猶豫了一下,看著江予奪問了一句:「你吃東西嗎?」

  「不餓。」江予奪盯著手機沒抬頭。

  「我特別餓,我叫個外賣過來行嗎?」程恪問。

  「你想吃什麼?」江予奪抬起頭。

  「……燒烤,」程恪晃了晃手機,「我看外賣裡有。」

  「哪家的?」江予奪又問。

  「我看看,」程恪點開手機查了查,「羅胖子燒烤。」

  「沒聽說過,好吃不了,」江予奪嘖了一聲,「別吃。」

  程恪看著他,等著他給說說哪家的好吃,結果江予奪不再出聲,又低頭繼續盯著手機了。

  程恪只得又在手機裡來回翻著找:「大河燒烤?最好吃燒烤?陳家屯燒烤……這是不是陳慶他家開的……」

  「哎!」江予奪用力嘆了口氣,把手機扔到一邊,「說吧,想吃什麼?」

  「燒烤啊。」程恪說。

  「我知道!」江予奪踢了一腳椅子,「燒什麼!烤什麼!」

  程恪沉默了,這會兒他才發現自己想吃燒烤想了半天,居然沒有一樣具體的食物,也沒有對味道的任何回憶。

  確切說他大概只是想湊在燒烤店那種熱鬧的環境裡,對於燒烤的具體內容並不在意……

  「不知道。」程恪嘆了口氣,他也沒辦法跟江予奪解釋,感覺下一秒江予奪可能會跳起來把他耳朵給吼聾了。

  但江予奪並沒有跳,也沒有吼,瞪著他看了很長時間之後,重新拿起了手機,撥了個號。

  「給我拿點兒燒烤過來,」他擰著眉,「什麼都行,一樣十串,菜也要,韭菜西蘭花茄子……酒不用了,我這兒有。」

  掛了電話之後,屋裡恢復了安靜。

  程恪不知道是不是需要說聲謝謝,每次跟江予奪在一塊兒,他都有種頭暈腦漲的忙亂感覺,除了那天喝酒……

  「玩會兒吧。」江予奪突然站了起來,拖了張椅子坐到了桌子旁邊,順手從茶几下面拿過了一個袋子,往桌上一倒。

  「玩……什麼?」程恪震驚地看著被倒了一桌子的鹽。

  「你畫我猜。」江予奪說。

  「我倆玩?」程恪問,「那你猜我畫的是不是有點兒太容易了啊?」

  「玩不玩?」江予奪看著他。

  「行吧,怎麼玩?」程恪嘆了口氣。

  江予奪拿了個沙漏過來放到桌上,又拿過了自己的手機:「沙漏三十秒的,從開始畫計時,你隨便找個小說之類的,按順序,碰到的名詞就畫。」

  「行。」程恪點了點頭,拿過手機找了個小說網站打開了,隨便戳了一個。

  「我先畫吧,你猜?」江予奪看著手機。

  「好。」程恪點頭,把桌上的鹽抹平了。

  「來了啊,」江予奪把沙漏倒過來放下,用手指在鹽上開始畫,「一個字。」

  程恪盯著他的手,先畫了個方塊,又在方塊四角上畫了四條豎線。

  「床。」程恪說。

  「對了,」江予奪點點頭,起身拿了袋貓糧放在旁邊,從裡頭摸了一粒出來放在了程恪手邊,「現在你畫。」

  程恪看了看手機。

  這是一個清晨,三小姐坐在鏡子前……

  「兩個字。」他把沙漏倒了一下,在鹽上抹了一把,開始畫鏡子。

  先是一個橢圓。

  「蛋。」江予奪說,「雞蛋鴨蛋鵝蛋。」

  「不對。」程恪繼續畫,為了讓江予奪比較容易看明白,他決定畫一個簡單的小姑娘的那種梳妝鏡,放在桌上可以轉圈的那種,應該一看就能看出來了。

  他在橢圓的一邊畫了條豎線。

  「氣球。」江予奪說。

  他又在另一邊畫了一條。

  「雪糕。」江予奪說。

  他又在下面畫了個底座。

  「地球儀。」江予奪說。

  「兩個字。」他提醒。

  「球儀。」江予奪說。

  「……有這玩意兒?」程恪有些無奈,趕緊在旁邊開始畫人,對著鏡子梳頭的Q版小人。

  畫了幾筆之後江予奪一拍桌子:「化妝!」

  「化妝是他媽動詞。」程恪看了一眼沙漏,快漏光了。

  「照鏡子!」江予奪又拍了一下桌子。

  本來還有一丁點兒的沙漏被他一巴掌給拍沒了。

  「鏡子!」他又喊了一聲。

  「超時了。」程恪說。

  「沒有,」江予奪拿了一顆貓糧放在自己面前,「到我了。」

  「行吧。」程恪拍了拍手上的鹽。

  江予奪看了一眼手機,嘖了一聲,用手指在鹽上畫了兩個圈:「兩個字。」

  「眼鏡。」程恪說。

  「不是。」江予奪又畫了兩筆。

  程恪看著更像眼鏡了:「墨鏡,眼罩。」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在兩個圈中間小心地戳了個蝴蝶結的形狀。

  「……胸罩?」程恪有些無語。

  「我操,你可以啊,」江予奪說,「我以為這個你猜不出來呢。」

  程恪拿過手機掃了一眼,耳環。

  「都倆字兒啊,」他飛快地畫了個圓,又在圓的兩邊畫了兩個小半圓,「兩個字啊。」

  「糖葫蘆,」江予奪皺著眉,「你畫這些怎麼跟你沙畫水平差那麼多啊。」

  「為了配合你的水平,」程恪說著又在半圓上加了兩個小圈,再畫了個箭頭指著這兩個小圈,「兩個字!」

  「耳環!」江予奪暴喝一聲。

  喵嚇得從沙發上跳起來逃進了臥室裡,程恪也被他這一嗓子吼得有點兒心動過速了。

  「對了。」他拿了一顆貓糧放到江予奪手邊。

  接下去江予奪畫了個近似三角形的梯形,然後在長的那條邊上又加了一條,說實話這個東西有點兒子抽象,但程恪結合之前的胸罩還是能猜出是什麼。

  「內褲。」他說。

  「四個字。」江予奪看著他。

  「……三角內褲?」他試著回答。

  「靠,」江予奪點點頭,「對了。」

  程恪這邊三小姐一直坐在鏡子跟前兒折騰,耳環完了就是項鏈,但因為這是條珍珠項鏈,程恪畫了個貝殼提示他,但他指著貝殼喊了蝴蝶,於是沒猜對。

  「你點了個什麼小說啊,」江予奪嘆了口氣,「是他媽服飾搭配指南嗎……到我了。」

  「畫吧。」程恪點頭。

  江予奪看了一眼手機,似乎愣了一下。

  「怎麼了?」程恪問。

  江予奪咬了咬嘴唇,畫了兩個圈。

  「胸罩。」程恪說。

  江予奪嘖了一聲,在兩個圈中間又畫了一個往上豎起的蘑菇。

  程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半天才說了一句:「你看的是小黃文麼?」

  「管那麼多呢,」江予奪指著畫,「兩個字!」

  程恪已經猜到這是個什麼玩意兒,但實在說不出口。

  「粗俗一點兒的那兩個字。」江予奪又補充了一句。

  「……操,」程恪嘆了口氣,「認輸。」

  江予奪又翻了翻手機:「這章也太他媽黃了……湊字數呢吧,寫這麼多。」

  「換一個吧,」程恪說,「你看的都什麼啊。」

  「修仙,」江予奪說,想了想又看著他,一臉的欲言又止,但最後還是沒止住,「哎,程恪,我問你。」

  「嗯。」程恪伸手把桌上的那個圖抹掉了。

  「你平時看那些東西嗎?」江予奪小聲問,「就同……性戀小黃書?」

  「不看,」程恪眯縫了一下眼睛,「我看小黃片兒。」

  第17

  江予奪這樣的好奇寶寶,程恪碰見過不少,一面覺得你是個變態,一面又會忍不住想要探究變態的生活。

  江予奪有沒有覺得他是個變態,這個不能確定,但好奇是肯定的了,再怎麼是個老大,他也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孩兒。

  程恪倒也不是太介意這類的問題,只要沒有太明顯的惡意,他向來都會正面回答,特別像江予奪這樣,表示方式本來就挺直白的,他就更不會遮掩了。

  「啊。」江予奪看著他,點了點頭,又一臉不可思議地小聲說,「還有這種呢?」

  「很奇怪嗎?」程恪也配合著壓低聲音。

  「……其實也不奇怪,」江予奪想想又擺擺手,「不說這個了,接著玩。」

  「別了吧,」程恪看了一眼他的手機,「你那個小說,按這個發展,後邊兒的我應該都答不出口了。」

  江予奪拿過手機又看了幾眼:「媽的,我也不太好意思畫。」

  程恪剛要說話,江予奪衝他豎了豎食指,往窗戶那邊偏過了頭。

  門外有腳步聲,江予奪聽得很清楚,不過很快就聽出來這腳步聲裡還夾著塑料袋窸窸窣窣的聲音。

  「應該是燒烤送過來了。」他站起來,走到門後,從貓眼往外看。

  「挺快啊,」程恪說,「我以為還得有一陣兒呢。」

  「我跟老闆熟,我點的他都先弄。」江予奪看到燒烤店老闆走進了貓眼的範圍裡,然後門被敲響了。

  他打開了門,立刻聞到了濃濃的燒烤香味。

  「我每樣都烤了點兒,要是不夠你再給我打電話,」老闆把袋子遞了過來,「還有一瓶我自己釀的酒,上回跟你說過的,你嘗嘗。」

  「好,」江予奪接過了袋子,「一塊兒給我記著賬啊,不用優惠。」

  老闆笑了笑:「行,你吃著。」

  江予奪關上門,又從貓眼往外看了看,然後把袋子拿到程恪面前晃了晃:「聞到了沒?這種燒烤才香。」

  程恪沒辦法以香味來判斷燒烤好不好吃,不過的確是非常香,淡淡的焦糊味裹著孜然香,江予奪還沒把袋子拿過來的時候,他就已經聞到了,而且立馬肚子就餓得滿地打滾了。

  江予奪拿著袋子就要往桌上放。

  「哎哎哎,」程恪趕緊攔著他,「一桌子鹽呢!」

  「又沒讓你蘸鹽吃,」江予奪扒拉開他的手,把袋子放在了桌上,「趕緊的,現在還熱乎,涼了就不香了。」

  程恪不是個太講究的人,特別是現在的生活,比起以前就更不講究了,被罩和被子摞著蓋他都能接受,但跟江予奪一比,在不講究的大道上,他還有明顯的差距。

  「鹽都粘到袋子上了。」他嘆了口氣。

  江予奪把袋子都打開捲了卷:「你他媽又不吃袋子,哪兒來那麼多講究,趕緊吃!」

  「好。」程恪說。

  燒烤的種類很齊全,除了各種肉串兒,程恪能認出是肉,別的就都看不出來了,他隨便拿了一串,咬了一口。

  「怎麼樣?」江予奪馬上問,眼神裡的期待彷彿這是他烤出來的。

  「好吃,」程恪點了點頭,「很香,這個是什麼?」

  「蹄筋,」江予奪拿了個雞翅,「這都不知道?」

  「沒吃過,」程恪啃掉了這一串,又拿串他認識的,應該是羊肉,「我以前就吃過兩三回吧,吃的都是普通的肉,豬牛羊。」

  江予奪停下看了他一眼:「你以前坐牢嗎?」

  「……沒。」程恪不知道該怎麼說,嘆了口氣。

  「你那兩三回燒烤在哪兒吃的?」江予奪問,「五星級酒店?」

  「路邊攤。」程恪說。

  「哇,」江予奪一臉誇張的震驚,「你還吃過路邊攤啊?」

  「滾蛋,」程恪把羊肉啃完了,又拿了一串不知道什麼東西咬了一口,「脆的,這個也好吃。」

  「脆骨,」江予奪說,「那袋裡有烤青菜,你吃過沒?嘗嘗?」

  「沒,」程恪拿了一串西蘭花,「這把水分都烤沒了,還能好吃嗎?」

  「能,」江予奪說,「你喝點兒嗎?老闆送了酒,不過是自釀,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慣。」

  「好。」程恪說。

  江予奪還是拿了兩個碗,把老闆送的酒的倒上了。

  燒烤店開了挺多年了,江予奪跟老闆認識也挺多年了,一直覺得他人挺好,老實好欺負的那種。

  不過盧茜說他年輕的時候,就是還沒有這些酒吧夜店,沒有1234號樓那麼年輕的時候,也是這片兒讓窮苦老百姓聞風喪膽的老大。

  真奇怪,江予奪看了一眼程恪。

  就街面上混著的這些所謂的老大,一個個的能嚇著的,也無非就是些跟他們自己一樣的人,碰著像程恪這樣的人,哪怕是個因為太廢物了而被趕出家門的廢物,多數老大也就一塊兒都作廢了。

  程恪大概是真的餓了,或者是吃燒烤的次數太少,所以吃得有些狼吞虎嚥,一口酒一口肉的。

  「這酒,」程恪停了一下,喝了口酒,「真難喝啊。」

  江予奪笑了:「那你喝這麼起勁。」

  「肉太膩了,解膩,」程恪把碗裡剩下的酒一口喝光了,「幫我倒點兒水吧。」

  江予奪正想站起來拿碗的時候,程恪自己已經站了起來,一邊拿了紙巾擦手,一邊拿著碗去飲水機那兒接了一碗水。

  「說習慣了,」他喝了半碗水,又把水接滿了,回到桌子旁邊坐下之後,突然嘆了口氣,「靠,飽了?」

  「廢話,這麼大的碗,半碗水灌下去哪兒還有空地兒吃。」江予奪說。

  「……我本來也吃了挺多的,」程恪摸了摸自己後腦勺,「不會影響傷口癒合吧?」

  「我從來不擔心這些,」江予奪很不屑,「你看我有哪條傷沒癒合嗎?」

  「我是說影響,沒說癒合不了,」程恪放下了手裡的簽子,看著他,「你身上那些傷,都是你跟人打架的戰利品嗎?」

  江予奪沒說話。

  他身上有不少傷,大大小小的,他自己都沒細數過,加上那些已經找不到痕跡了的,更是數不清了。

  但從來沒有人會像程恪這樣問,他的那些小兄弟,那些對頭,所有的人都默認這些疤就是打架打來的,畢竟他從到這裡那天開始,就是這麼過的。

  程恪卻問了這樣一句。

  江予奪眯縫了一下眼睛,每一次他要完全相信程恪的時候,程恪都會有那麼一兩個細節讓他在意。

  今天程恪從他門口走過的時候,他就站在窗簾後頭,從3號樓跟了他一路的人就在五分鐘之前剛剛離開。

  程恪無論從哪裡抄近路要去那條街,都不需要經過他家門口。

  而在那幾個人踢翻垃圾桶之前,程恪就已經停了下來,也許是已經發現了他跟在身後。

  接下去就是打架了。

  而現在,程恪又問出了這樣的話,就像是在暗示,我知道你的傷不全是打架打出來的。

  江予奪不願意懷疑程恪,程恪實在……不像個有什麼威脅的人,他跟程恪在一起的時候,如果不刻意去考慮各種巧合,他根本想不起來要去提防這個人。

  「小傷是。」江予奪說。

  程恪忍不住看了他胸口一眼,小傷是,那背後和胸口上那些怎麼都不能算是小傷了,那樣的傷如果不是打架來的,能是怎麼來的?

  「你出過車禍?」程恪問。

  江予奪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笑了半天才拿起碗喝了口酒:「靠。」

  「算了,」程恪說,「不問了。」

  「你不知道嗎?」江予奪問。

  「……我上哪兒知道去?」程恪說。

  「你可以猜啊。」江予奪挑了挑嘴角。

  這應該算是個笑容,但是程恪感覺不到這個笑容裡的任何跟「笑」有關的信息。

  從他跟江予奪認識的那天開始,江予奪就一直這樣,他實在想不通這到底是為什麼,他沒跟江予奪這類的人打過交道,街面兒的老大,混跡街頭,收租打架,他不知道這樣的人是不是都是這樣喜怒無常,把每一個陌生人都當成威脅。

  「我猜什麼?」程恪皺了皺眉,有些沒好氣兒地彈了彈掉到衣服上的鹽粒,「我他媽猜你是被車撞了被人揍了吃多了自殘,要不就是被虐……」

  他的話沒有說完,江予奪突然猛地一踢桌子站了起來,喝空了的碗被砸在了桌上再摔落到地上,臉色也已經完全陰了下去,盯著他,眼神裡冷得像是要飛出冰刀來。

  「操,你到底!」程恪也火了,從小到大除了家裡人,他還從來沒受過這樣莫名其妙的氣,摔碗踹桌子的。

  他跟著也想站起來,管他媽外面還有沒有假老大帶了假跟班在找他,他現在就想走人。

  玩他媽什麼你畫我猜,吃他媽什麼燒烤,喝他媽什麼酒!

  但他沒能瀟灑的騰地一下站起來。

  江予奪踹桌子這一腳踹得太猛,桌子往他這邊撞過來,把他夾在了桌子和椅子中間。

  「操!」他罵了一句。

  江予奪看著他,伸手拽著桌沿兒拉了一下,桌子被拉開了。

  程恪瀟灑地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拎了椅子甩到一邊,從沙發上拿了外套直接打開門走了出去。

  「程恪!」江予奪在後頭喊了他一聲。

  「別喊你爹!我他媽再跟你說一句我是你兒子!」程恪吼了一嗓子,頭也沒回地走出了樓道。

  手機震了兩下。

  他拿出來看了一眼。

  事件提醒第二次。

  交房租。

  「你大爺!」程恪咬著牙,氣得後腦勺的傷口蹦著疼。

  外面已經非常冷了,北風吹得急,兩陣風颳過,他整個腦袋都麻了,趕緊把外套的帽子戴上。

  手剛一抬,一大坨白色的絨毛從他眼前飛舞著飄過,他跟著看了半天,一直到絨毛消失在夜色裡了,他才反應過來,看了一眼外套袖子。

  這他媽什麼質量!

  破玩意兒!

  胳膊傷了的地方,袖子從外到裡破了個大口子,看著像是按在地上摩擦了十分鐘磨出來的一個洞。

  就這麼兩秒鐘時間裡,又一坨絨毛飄了出來。

  他捏了捏袖子,這一節的羽絨已經沒了,就剩了兩厚布。

  程恪無法形容自己這會兒的心情,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火氣,寒風裡都能聞到自己被怒火燒出了孜然味兒。

  只感覺江予奪剛才粗暴的態度一下把他對這個人所有的善意和好感,都一腳踹成了尷尬和自作多情。

  讓他覺得自己非常像個因為沒了街角的破紙箱之後對著所有人都拚命搖尾巴的流浪狗。

  他一直被家人看成廢物,曾經破罐破摔地想過自己在某些方面大概是個沒什麼自尊的人,只要可以隨便想怎樣就怎樣地活著就可以。

  現在看來,他對自己的認識還不太全面。

  他所有的煩躁和怒火這會兒都衝著這個明明沒有倒地被摩擦但是偏偏就破了個摩擦洞的衣服上。

  他把外套脫了下來,狠狠地甩在了地上。

  去你媽的吧!

  程恪剛往前走了兩步,就聽到了身後有聲音,裹著風他聽著這聲音有點兒像腳步聲,又有點兒像是石頭在地上滾過。

  一想到這會兒街上還有人在找自己尋仇,他趕緊回過了頭。

  身後沒有人,但他看到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家裡衝了出來正在往街對面跑的江予奪。

  程恪愣住了,他本來以為現在要是看到江予奪,只有可能是江予奪出來跟他干仗的,但江予奪現在卻是往對街沖。

  出什麼事了?

  程恪頓時感覺到了有些發冷。

  「你回去!」江予奪突然指了他一下,「別出來!」

  「什麼?」程恪瞬間迷茫了。

  身後又傳來一陣腳步聲,這回他聽得很真切,趕緊回身,看到幾個人衝了過來,但沖在第一個的人他認識。

  是大斌。

  「三哥!」大斌喊。

  「你們呆著!」江予奪吼了一聲衝進了斜對面的通道里。

  大斌猶豫了一下,沒有停,但腳步放慢了,幾個跟著他過來的人都往通道那邊看著。

  「怎麼回事?」程恪整個人都有點兒蒙了,「你們怎麼在這兒?」

  「可能是剛那些人,」大斌說,「三哥讓我們在附近看著點兒,怕你一會兒走的時候被人盯上。」

  程恪瞪著他沒說話。

  「剛我們看到倆,」大斌指了指後面,「正好三哥就打電話讓我們過來送你……」

  程恪沒等他說完,轉身就往對面的通道跑了過去。

  「恪哥!三哥不讓過去!」大斌有些著急地在後面喊,「讓你回去!」

  「他一會兒讓你吃屎!」程恪沒理他,跑過了街,「你他媽這麼聽話吃一個給我看看!」

  不得不說,江予奪在這些小弟面前的威信的確挺高,大冷天兒的讓巡街就巡街,讓送人就送人,讓呆著就呆著。

  大斌那幾個已經跑到了通道口,因為江予奪一句話,硬是沒敢進來。

  程恪衝進了通道,沒看到人。

  這通道是兩棟樓之前的一條小路,很窄,只能過人和電動車什麼的,三輪估計過著都費勁,兩邊也藏不住人。

  「江予奪!」程恪喊了一聲。

  沒有人回答。

  「老三!」程恪快步往前,又喊了一聲,想想又擔心喊個老三會讓身為老大的江予奪沒有面子,於是又補了一句,「三哥!」

  依舊沒有人回答,也沒聽到什麼動靜。

  程恪突然覺得有些害怕。

  再往前幾步,通道就到頭了,那邊是另一條小馬路,有路燈,但不是太亮,從這裡看過去,小馬路上也沒有人。

  但是拐角那邊……

  程恪看到通道盡頭的地面上有個影子晃了一下。

  「江予奪!」他下意識地喊了一聲,想從兜裡掏個什麼東西當武器。

  掏了兩下才想起來,外套都沒有,哪兒來的兜。

  影子的主人從拐角那兒轉了出來:「誰他媽讓你過來的!」

  是江予奪。

  程恪猛地鬆了口氣。

  身後轉來了一堆雜亂的腳步聲,還有大斌的聲音:「三哥!你沒事兒吧!」

  「明天我就收拾你們。」江予奪指了指他。

  大斌沒出聲。

  「趕緊走,」江予奪說,「沒事兒了,回去睡覺。」

  「有倆還在這片兒呢,」另一個小弟小心地開了口,「要不我們幾個先……」

  「讓你回去就回去,」江予奪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我讓你們盯著點兒就是盯,盯,懂嗎?眼看!手莫動!誰他媽讓你們去幹架了?」

  「三……」那個人還想說什麼,被大斌拍了一下。

  「那我們就回去了,三哥。」大斌說。

  「回吧。」江予奪揮揮手。

  大斌帶著幾個人走了。

  程恪跟著江予奪從通道返回了他家門口,中途幾個窗口都有人探了腦袋出來看,還有人小聲說著話。

  「你不冷啊?」江予奪轉頭問。

  「什……」程恪開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牙齒上上下下地磕得有點兒熱鬧。

  他趕緊想過去把自己的外套撿回來,走了兩步卻發現,剛才扔衣服的地方空無一物,連根毛都沒有了。

  「我衣服呢?」他非常震驚。

  「被人撿走了唄,」江予奪說,「那麼好的衣服,別說你人都走開了,你就站跟前兒都會有人過來撿。」

  「好個屁啊,」程恪一想到那個洞就來氣,「破了個大洞。」

  「補補就行,」江予奪說,「別因為你以前成天在那邊大街上酒吧夜店的聲色犬馬,就以為這片兒住的都不是窮人了。」

  程恪沒說話,也說不出來話,感覺牙都快凍上了,都快磕不出聲兒了。

  他非常佩服江予奪的扛凍能力,他起碼穿的是件薄羊毛衫,江予奪身上穿的是件長袖T恤。

  居然還能走得昂首闊步脖子都沒縮一下。

  「走吧,先回我那兒。」江予奪說。

  程恪沉默著緊跟在他身後,過街的時候一陣風吹過來,他差點兒想推江予奪兩把,走得太慢。

  進了屋,愣了能有兩分鐘,他才算是緩過來一點兒了。

  「你衣服裡有值錢的東西嗎?」江予奪倒了碗酒遞給他。

  「沒有,」程恪摸了摸褲兜裡的手機,「我身上就一個手機一包煙,別的沒有。」

  江予奪點了點頭,拿了串牛肉剛咬了一口,又突然轉過頭:「就手機和煙?你他媽又沒拿鑰匙?」

  「我拿了!」程恪震驚了,趕緊對著褲兜啪啪幾掌拍了過去,沒摸到東西,又伸手進去掏了兩下,空的。

  「哪兒呢?」江予奪趕緊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這他媽都12點了!上哪兒給你拿鑰匙去啊!」

  「我真拿了鑰匙,」程恪感覺非常無力,坐到了椅子上,「鑰匙在外套兜裡。」

  「我一會兒送你個鑰匙鏈你掛脖子上吧,」江予奪往門口走過去,「要不明天你打個報告申請換個指紋鎖得了。」

  「你去哪兒?」程恪問。

  「幫你找鑰匙。」江予奪說,「撿衣服的就那幾個,我去要,不過先說好,衣服肯定要不回來,你就當扶貧吧。」

  「嗯。」程恪嘆了口氣。

  江予奪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眼角餘光裡突然掃到一抹紅色。

  「你……」程恪轉過頭,一把抓住了江予奪的手,「這是傷哪兒了?」

  江予奪手背上有一條還沒有干的血跡,從袖口裡流出來的。

  「刮了一下。」江予奪抽出手。

  「先別管鑰匙了,」程恪站了起來,上下打量著他,「傷哪兒了?」

  「哎,」江予奪把袖子往上撈了撈,小臂上一條傷口露了出來,「就這點兒,看著嚇人而已。」

  程恪看了一眼傷口,感覺不是刀傷,破口的地方邊緣非常不整齊,像是被什麼一點兒都不鋒利的東西強行劃出來的。

  不知道這個「刮」,是什麼玩意兒刮的。

  「起碼先止一下血吧,」程恪說,「你就這樣出去,真有人撿著了鑰匙也不敢出聲了。」

  「煩死了。」江予奪皺著眉頭轉身進了廚房,擰開了水龍頭對著傷口嘩嘩地衝著。

  程恪非常無語,但實在也不想說話了,再多說一句他都覺得自己跟個老媽子似的。

  廚房裡的水聲嘩嘩的好半天都沒停,程恪偏過頭往那邊看了一眼。

  江予奪還站在水池前,伸著胳膊在水龍頭下衝著,程恪看不到他的臉,但能看到他的胳膊抖得非常厲害。

  第18

  鑑於他倆二十分鐘之前的氣氛還非常緊張,就算剛才有所緩和,程恪現在也不願意表現出特別的關注來,會像是討好,顯得特別蠢。

  但他坐在椅子上看了起碼兩分鐘,江予奪一直就那個樣子,側身,低著頭看著自己在水龍頭下衝著涼水的胳膊。

  胳膊依舊在抖,說實話那個傷口挺長的,但是不算深,對於江予奪這樣的受傷專業戶來說,應該不至於疼到發抖。

  那就可能是凍的。

  看這天氣,半夜可能就會下雪了,而江予奪就這麼衝著涼水……就算是凍得哆嗦,那就不能不沖了嗎?

  喵從沙發上跳了下來,從程恪腿邊往廚房那邊走了過去,尾巴在他腳踝上蹭了一下。

  程恪找到了切入點,對著廚房那邊說了一句:「喵是不是餓了?」

  喵很配合地一邊在廚房門框上蹭著一邊叫了一聲。

  但是江予奪沒有動,還是專注地盯著自己發抖的胳膊。

  程恪猶豫了一下站了起來,這狀態無論怎麼說,都有點兒不太對勁了。

  「江予奪?」他走到門口叫了一聲,但是沒敢靠近。

  江予奪的臉稍微偏了偏,角度很小,要不仔細看,都注意不到,但也就動了這麼一丁點兒,就又繼續凝固了。

  程恪承認自己現在有點兒害怕,結合江予奪一直以來給他的喜怒無常的印象,他總感覺自己要是靠近了,下一秒江予奪就會抄起旁邊砧板上的菜刀對著自己砍過來。

  「你沒事兒吧?」程恪還是走到了水池旁邊,站在了江予奪身後。

  就沖之前大斌的那句「三哥讓我們在附近看著點兒,怕你一會兒走的時候被人盯上」。

  江予奪似乎很艱難地動了一下,往後微微側了側。

  程恪沒再說話,伸手在他背上輕輕地拍了拍,江予奪的身體像是過了電似的一顫。

  「我關水了啊。」程恪說著慢慢把水龍頭擰上了。

  江予奪的胳膊還伸在水池上方沒動,程恪咬牙小心地抓住了他的手,拽了回來。

  江予奪的手和胳膊冰得嚇人,傷口已經被沖得有些發白,但幾秒鐘之後,傷口裡又開始有血湧了出來,看來江予奪說自己血小板低沒騙人,這傷口現在看上去跟剛傷的沒什麼區別。

  「你睡覺了?」程恪問。

  「……沒。」江予奪聲音有些啞。

  「那沖這麼久?」程恪說,「我以為你……」

  「我不敢動。」江予奪說,聲音很輕,帶著細微的顫音。

  「什麼?」程恪愣了愣。

  「他們看到你了。」江予奪說,眉頭擰了起來,嘴唇也有些發白。

  「誰?」程恪問,「剛才打架的那些人嗎?」

  「不是。」江予奪還是擰著眉。

  「那是誰?」程恪盯著他的臉。

  江予奪臉上完全沒有了平時那種囂張和拽,擰著的眉和垂著的眼皮,略微有些蒼白的臉色,讓他看上去居然有些可憐巴巴。

  程恪的追問他沒有再回答,只是沉默著。

  在程恪想要把他拉回客廳的時候,他才抬起眼睛看了看程恪:「我沒事兒,你出去。」

  程恪跟他對視了一會兒,江予奪眼神裡什麼也沒有,看不出任何情緒,但又並不是完全的空白,莫名會讓人感受到恐懼。

  來自江予奪的恐懼。

  程恪點了點頭,轉身回了客廳,坐到了桌子旁邊。

  他沒有再往廚房裡看,總覺得江予奪並不希望有人看到他這個樣子。

  程恪看著桌子上鋪著的鹽和幾個燒烤還沒吃完的袋子,輕輕嘆了口氣,拿過那瓶難喝得要命的酒,倒了個碗底喝了。

  江予奪的眼神讓他有些不踏實。

  這個眼神跟江予奪平時的狀態非常不匹配,感覺他根本不是個能擁有這樣眼神的人。

  不過這樣的眼神,程恪不是第一次看到了。

  「我見過的壞人,」江予奪說,「比你射過的子子孫孫都多。」

  那時他的眼神跟現在就很像。

  算了,不想這些了。

  程恪不是個好奇寶寶,一直以來的教養也不允許他對一個交情不深的人刨根問底,甚至在腦子裡想一想,都會覺得尷尬,有些不好意思。

  他把跳到了桌上的喵抱了過來,捏著它的爪子抖了抖粘在毛上的鹽粒。

  「想偷東西吃是吧,」他小聲說,把喵的爪子拿到它自己嘴邊,「這些東西都很鹹,你不能吃,不信你舔舔你爪子?」

  喵沒有舔爪子,只是在他手指上輕輕咬了幾口。

  「今天你就在這兒過夜吧。」江予奪從廚房裡走出來說了一句。

  程恪轉頭看著他。

  江予奪已經恢復了平時的樣子,聲音裡的沙啞也消失了,這種變化讓程恪有些吃驚。

  ……戲精的誕生啊。

  但很快又為自己會有這樣的第一反應而內疚,皺了皺眉沒出聲。

  「你別一臉不願意的,」江予奪拿過藥箱坐到沙發上,拿了點兒不知道什麼藥粉的撒在傷口上,然後又拿了一大團藥棉揪成長條壓了上去,「不願意就自己出去找鑰匙。」

  「我沒有……不願意。」程恪沒有問他為什麼又不去幫他找鑰匙了。

  不過這話說出來有些彆扭,他的本意是想表達並沒有不願意在這裡過夜,但說出來就怎麼聽都怎麼像是他生怕江予奪改主意了似的。

  「我現在不敢出去。」江予奪說得很快,有些含糊不清。

  程恪看了他一眼,江予奪說這話時有些鬱悶。

  一個老大,不敢出門,對於他來說大概是有些丟人。

  「嗯。」程恪應了一聲。

  「你睡床吧。」江予奪拿了一卷醫用膠帶,用牙咬開了就開始往手臂上纏,一圈一圈的。

  「我睡沙發就行,」程恪說,「你睡床吧。」

  江予奪掃了他一眼:「我也睡床。」

  程恪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問:「你有幾張床?」

  「一張,」江予奪有些不耐煩,「我他媽一個單身漢,我還能有幾張床啊?」

  「咱倆睡一張床?」程恪非常震驚,並且非常不願意。

  不光是因為橫在他倆之間這個「同性戀」的問題,睡一張床會非常尷尬,程恪從小到大就沒跟人睡過一張床,他無法忍受自己睡覺的時候邊兒上還有一個人。

  「怎麼?」江予奪瞪著他,似乎也挺吃驚,「你還怕我佔你便宜嗎?」

  程恪嘆了口氣:「你這一身也不知道哪兒還有沒好的傷,別為了躲我再滾地上去了,我睡沙發就行。」

  「隨便,」江予奪低頭咬斷了膠帶,「你想睡沙發就睡,不過我先跟你說一聲,喵今天在上頭尿了兩泡。」

  「……我操?」程恪起身過去盯著沙發。

  之前他都沒注意,現在仔細看了才發現這張沙發也夠意思的,布藝的沙發用幾年就顯舊,再加上本來就是灰藍色,看上去就更舊了,被喵抓出來的線頭又增加了年代感,現在還告訴他這上頭有兩泡貓尿?

  「這兒。」江予奪指了指旁邊。

  程恪順著他手指看過去,果然看到了兩片淡淡的痕跡。

  「不過已經幹了,」江予奪在上頭拍了拍,「我主要是怕你講究,要是陳慶肯定直接就睡了。」

  程恪沒說話。

  「一會兒可以幫你拿個床單墊一下,」江予奪把藥箱收拾好,「尿在這頭,你腦袋睡那邊就行。」

  程恪還是沒說話。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別矯情別窮講究別大少爺派頭,現在拿不到鑰匙,又沒有身份證……到底住酒店是不是真的要身份證?所以下次出門是不是應該帶著身份證?

  算了吧今天要帶了,估計就跟鑰匙一塊兒扔掉了。

  江予奪站了起來,進臥室打開了櫃子。

  程恪不得不馬上做出決定,睡尿上還是睡床上。

  在江予奪艱難的從他不知道堆了什麼但是肯定塞得特別滿的櫃子裡艱難地扯出一條床單來的時候,程恪悄悄靠近沙發,在那兩片痕跡邊兒上拍了一下,騰起來的味道讓他一咬牙:「我還是睡床吧。」

  「我操你大爺!」江予奪抱著床單看著他。

  「不好意思,我本來也不想折騰,」程恪站起來,指了指沙發,「但是好像還能……聞到味兒。」

  「廢話下午剛尿的,」江予奪說,「不然我能叫你睡床麼!」

  程恪沒說話。

  「你他媽給我塞回去!」江予奪把床單扔到床上。

  「好。」程恪趕緊走進了臥室,畢竟江予奪手上剛受了傷。

  他從床上拿起床單,轉身看著櫃子的時候愣了愣:「你是從……什麼位置拿出來的?」

  櫃子裡塞滿了各種毯子被罩床單厚被子小被子還有衣服,嚴絲合縫,根本沒有留下這條床單曾經在櫃子裡呆過的痕跡。

  「不知道,」江予奪往床上一倒,枕著胳膊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他,「隨便塞吧。」

  程恪盯著櫃子裡的東西看了看,然後伸手在各種被子毯子中間戳著,最後在中部靠下的地方找到了一個戳起來似乎還有富餘的空間。

  他把床單團了團,對著那兒塞了過去。

  床單進去了一小坨,有希望!

  再往裡推,又進去了一點兒!

  他聽到了江予奪的笑聲。

  為了速戰速決,他一邊往裡使勁,一邊伸手進去用力把東西往上抬了抬,想給床單再騰出點兒空間來。

  就這一個動作,櫃子裡的東西,以他胳膊為界,往上的部分突然發生了坍塌。

  程恪還沒反應過來,一堆衣服毛毯的就砸在了他腦袋上,然後散落一地。

  「我操!」他震驚地喊了一聲。

  就在感覺江予奪可能會撲過來揍他的時候,他聽到了江予奪的狂笑。

  「我他媽真服了你了……」江予奪捂著肚子躺床上笑得眼睛都沒了,「這下可以放進去了是吧。」

  程恪靠到櫃門上,輕輕嘆了口氣:「不好意思啊,我真的……我實在是……沒幹過這種活兒。」

  「沒事兒,」江予奪又笑了一會兒才擺了擺手,「別管了,扔那兒吧,明天再收拾。」

  「扔地上?」程恪看著他。

  「不然呢?」江予奪攤了攤手。

  程恪看了一眼四周,臥室裡的東西很簡單,一張床,兩個衣櫃,床邊有個床頭櫃,但是放著手機檯燈杯子紙巾還有一個貓頭小夜燈,程恪想起了鑰匙串上的那個貓頭,看來江予奪很喜歡貓……他頓時有些過意不去。

  窗邊還有一個搖椅,程恪把地上的東西都抱起來,努力地都堆了上去。

  「你家是不是請了一百多個保姆啊?」江予奪坐起來脫掉了上衣。

  「……啊,」程恪轉開頭,啊完了才聽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哪兒來的一百多個,就幾個,保潔和做飯的阿姨。」

  「挺羨慕的,」江予奪跳下了床,走出臥室,「我這兒要是非得強行安排一個阿姨的話,也就只有陳慶阿姨了。」

  程恪笑了起來:「靠。」

  「我去洗漱,」江予奪說,「你排隊吧。」

  「嗯。」程恪應了一聲。

  江予奪進了浴室之後,他鬆了口氣,坐到了床沿兒上,搓了搓臉。

  他也經常在別人家過夜,但都有單獨的房間,從來沒有這麼尷尬地跟人就這麼一塊兒呆在同一個臥室裡,有點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他又看了看臥室裡的東西,實在是非常簡單,而且看得出來江予奪過得很隨意,東西有不少磕磕碰碰留下的劃痕和撞痕。

  不過大概是因為東西太少,所以看著還算整齊,江予奪平時應該是會收拾的,那個快塞爆炸了的櫃子就是證明。

  「你去洗吧,」江予奪進了臥室,還是光著膀子,身上的傷痕依舊燦爛奪目,「杯子旁邊有漱口水。」

  「哦,」程恪站了起來,「你用漱口水?」

  「我不用那玩意兒,是超市買東西送的,袋裝的那種,」江予奪跳起來往床上一砸,伸了個懶腰,「你那麼講究,就用那個吧,省得我扔了浪費。」

  「嗯。」程恪點點頭。

  浴室裡果然有一小袋旅行裝的漱口水,他拿起來看了看,還是他挺喜歡的桃子味兒,雖然洗臉還是只能用紙擦,但也非常讓他愉快了。

  洗漱完回到臥室的時候,江予奪已經脫得只剩了一條內褲,正躺床上拿著手機,估計是在看小說。

  「你蓋那個吧,」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指了指放在旁邊的一床被子,「你把櫃子掀了,正好能拿出來了,要不你還得蓋陳慶蓋過的那個。」

  「謝謝。」程恪笑笑。

  笑完了就站床邊兒又有點兒猶豫,應該是和衣而眠,還是該脫了衣服?脫到什麼程度才不會讓江予奪對他有意見?

  「你不睡啊?」江予奪轉頭問他。

  「睡。」程恪一咬牙,脫掉了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之後才發現羊毛衫的袖子上也磨出了一個洞。

  當然,這是廢話,胳膊能傷成那樣,裡裡外外肯定都是磨穿了的,但他還是很鬱悶。

  「明天穿我的衣服吧,」江予奪說,「今天這一架打掉了小一萬吧?」

  程恪嘆了口氣,正要掀了被子往床上坐的時候,江予奪拍了一床板:「褲子脫了,你睡沙發也就算了,睡我床也他媽穿著外褲?我被罩都是新換的呢。」

  「哦,」程恪只得站起來解開了皮帶,「我其實是怕你……」

  「怕我什麼?」江予奪嘖了一聲,「我他媽對男人又沒有興趣,你怕個屁!」

  「我他媽是怕你介意我怎麼著你!」程恪非常無語,「你還說陳慶,你這腦子跟他有什麼區別?都是同款,以後你也別嘲他了。」

  「我不介意,」江予奪笑了起來,「你能怎麼著我啊,你後腦勺還開著瓢呢。」

  程恪實在不想再說話,咬牙把褲子一脫上了床,拉過被子,側身背對著江予奪躺下了。

  「你身材還挺好的,是不是練過?」江予奪問。

  「算是練過吧,」程恪閉上眼睛,「我以前練過一陣兒跆拳道。」

  「難怪,你打架的時候看著就跟別人不太一樣。」江予奪說。

  程恪感覺床墊動了動,估計是江予奪翻了個身。

  這種彆扭的同床共枕讓程恪神經都放鬆不下來,江予奪任何一個細小的動靜他都聽得清。

  正琢磨著,江予奪的聲音突然在他耳朵後頭響了起來:「哎。」

  程恪嚇了一跳,趕緊轉過頭,頓時就跟江予鼻尖對著鼻尖了,他震驚地問:「幹嘛?」

  「你有空教教我吧?」江予奪說著伸手扯了扯他那邊的床單。

  程恪這才發現他只是側過身整理床單,心裡頓時操過去一萬頭驢:「你不是挺能打的麼。」

  「我也不是為了打架,就覺得挺有意思的,」江予奪躺了回去,靠在床頭,「你反正也沒什麼藝術可搞,閒著沒事兒的時候教教我。」

  「……嗯。」程恪只能應了一聲。

  江予奪點點頭,伸手從床頭櫃上摸了根菸點了。

  「你在床上抽菸?」程恪剛要轉頭躺著,頓時也躺不下去了,擰個脖子看著他。

  「床上抽菸怎麼了?」江予奪叼著煙,「我又沒往你腦袋上彈菸灰。」

  程恪一時之間無言以對,繃了半天索性坐了起來,把枕頭立起來往床頭一靠:「給我一根吧。」

  江予奪笑了笑,把煙盒和打火機遞給了他。

  「菸灰怎麼辦?」程恪點了煙之後看了看四周,也沒個菸灰缸。

  「地上,」江予奪說,「明天起來掃。」

  「那你剛還讓我別管那些被子什麼的,你都往地上彈菸灰呢。」程恪嘆了口氣。

  「你煩不煩啊!」江予奪擰著眉,「現在地上不是沒有被子嗎!」

  程恪想想居然覺得很有道理。

  江予奪坐起來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從裡面拿了東西出來扔到了他身上:「給給給給給,少爺專用!」

  程恪看了一眼,是一個貓頭菸灰缸,淡藍色的玻璃,不知道是沒用過還是洗過,非常乾淨漂亮。

  「謝謝。」程恪拿過菸灰缸,往裡彈了彈菸灰。

  接下去他倆都沒在說話,江予奪估計是在看小說,拿著手機目不轉睛的,程恪就一直看著那倆櫃子出神,左邊的櫃子都是鋪蓋,右邊櫃子應該都是衣服。

  不知道衣服是不是也是這麼爆炸式地塞滿一櫃子。

  沉默地抽完了一根菸,程恪感覺自己毫無睡意,只能拿過手機,也點開了胡亂看著。

  「哎,我有個問題,有點兒不好意思問,但是又還是想問。」江予奪看著手機說了一句。

  「那就等好意思了再問。」程恪說。

  「你跟我這麼躺這兒,」江予奪轉過頭,「會不會有什麼反應啊?」

  程恪其實已經猜到了他要問的是什麼,如果是別的問題,江予奪這性格,根本不會「有點兒不好意思問」。

  「沒有。」程恪回答。

  的確是沒有,起碼現在沒有,現在他只覺得彆扭。

  「不能吧?」江予奪有些吃驚,「我要是跟個女的這麼呆著,我估計都等不到她躺旁邊兒都得反應了。」

  程恪吸了口氣慢慢吐出來,努力讓自己不要太無奈:「你跟哪個女的這麼呆著過啊?」

  江予奪想了想:「沒有。」

  「……沒有?」程恪轉過頭看著他,實在沒壓住吼了一聲,「你沒有你他媽幫我在這兒幻想個屁啊!」

  第19

  江予奪被程恪這一嗓子吼得愣了半天才回過神:「我靠。」

  程恪沒理他,拿著手機看著。

  「你以後跟我說話注意點兒語氣,」江予奪說,「這片兒還他媽從來沒人敢這麼跟我說話呢。」

  「我又不是你這片兒的。」程恪沒好氣兒地說。

  江予奪皺了皺眉,一時也找不到什麼話反駁,於是就偏著頭看著程恪玩手機。

  程恪的手機非常無聊,江予奪就看他來回翻頁,然後戳進一個什麼玩意兒又退出來,再戳一個再退出來。

  沒有遊戲,也沒有什麼好玩的軟件,程恪甚至還戳進打車APP和導航裡看了一眼。

  這是江予奪看到過的最無聊的手機了,感覺基本拿著也就打個電話收個消息,沒別的用處了。

  「你知道這樣看著別人的手機是很沒禮貌的事嗎?」程恪往他這邊掃了一眼。

  「你這手機還怕人看?」江予奪說,「屁也沒有,給我看我都懶得翻。」

  「我跟你說的是這個嗎?」程恪轉過頭,「能不跑題嗎?」

  「你用個老頭兒機就差不多了,」江予奪說,「用大幾千的機子太浪費了,這手機落你手上都得一夜一夜哭。」

  「我讓你不要看我手機!」程恪瞪著他,「聽懂了嗎?」

  「懂了!」江予奪有點兒沒面子,吼了一聲,「你肯定是因為太囉嗦了才被趕出來的!」

  吼完想想還是不爽,於是把自己手機扔到了程恪身上:「來來來,讓你看回來,趕緊的,隨便看!」

  程恪嘖了一聲,拿起了他的手機,往還亮著的屏幕上看了兩眼:「她雪白的大腿……」

  「哎操?」江予奪伸手想把手機拿回來,「什麼玩意兒?我看看!」

  程恪擋了一下他的手,側過身對著手機繼續念:「風吹起她的頭髮,露出了雪白的脖子和……」

  「啊!」江予奪喊了一聲,「你他媽故意的吧!」

  「你非讓我看的,」程恪把手機還給了他,「你看這種東西的時候也好意思把手機給別人?」

  「我他媽看哪種東西了?」江予奪簡直無語,用手在屏幕上戳了幾下,「她提劍指向那人道,今日你我只有一人能從這裡離開……你怎麼不念這句?這他媽打架呢,你光挑雪白這雪白那兒念個屁啊。」

  「雪白哪兒不都是你在看的東西麼?」程恪說。

  「你能不能有點兒寄人籬下的覺悟?」江予奪問。

  「晚安。」程恪笑了笑,把枕頭拉下去躺下了。

  江予奪一肚子不爽,好好一個文,硬是讓程恪唸成了小黃文,他擰著眉慢慢往後繼續看下去。

  下一章就開始打了,全篇沒有一個雪白也沒有一條腿和一根脖子,他往程恪那邊看了一眼。

  程恪臉沖那邊側躺上,一直都沒動。

  「哎,你睡著了嗎?」江予奪問。

  程恪沒動,也沒出聲。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湊過去把手機伸到了程恪臉面前,然後推了他一把:「你他媽給我唸唸這個!」

  程恪還是不動不出聲。

  「裝睡吧你?」江予奪問。

  程恪笑了起來,沒留神笑出了聲音。

  「看到了沒有?你他媽再笑一個我給你扔出去你信嗎?」江予奪說,「念!」

  「哎,」程恪嘆了口氣,看著手機,「她柔軟的腰肢輕輕一扭……」

  「滾!」江予奪一把拿回了手機,看了一眼,程恪還真沒瞎編。

  寫打架就寫打架!這作者是不是有毛病!打架的時候誰他媽要看你的腰是不是柔軟啊!

  「不看了,」江予奪扯過枕頭,抓著往程恪那邊的牆上一甩,「睡覺了!」

  牆上的開關啪地響了一聲,屋裡的燈被關掉了。

  程恪被他這種奔放的關燈方式嚇了一跳:「你讓我關不就行了嗎?」

  「我不想跟你說話,」江予奪把枕頭放好躺下,「兒子。」

  「什麼?」程恪愣了愣。

  「你自己說的,再跟我說一句就是我兒子,」江予奪說,「我一直給你面子沒認親,現在我決定認下了。」

  程恪這才想起了之前自己摔門而出時說的那句話:「幼稚。」

  「你最成熟了,」江予奪說,「你今天怎麼不把你破了的衣服都扔了呢?光膀子回去多好。」

  「閉嘴吧。」程恪嘆了口氣,想想又說了一句,「那個鑰匙還能拿回來嗎?那個貓頭的鑰匙扣還在上頭呢。」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明天起來了去要。」

  「我要不……還是打個報告吧,」程恪說,「裝個指紋鎖。」

  「行,不過先說好,我的指紋也得錄進去。」江予奪說。

  「……憑什麼?」程恪轉過頭。

  「因為我本來拿著鑰匙是能進去的,現在進不去了,」江予奪說,「而且一開始就說了,不許換鎖。」

  程恪有些猶豫,其實他還真不確定江予奪還會不會進他房子,江予奪嚴格來說並不壞,跟他印象裡的那些混混不一樣,甚至有時候會讓他覺得這個老大非常孩子氣,但他還真拿不準他抽風的時候會幹什麼。

  但最後他還是點了點頭:「行。」

  「我不會進去的,」江予奪說,「我說話還是算數的。」

  「嗯。」程恪應著。

  江予奪沒再說話,臥室裡安靜得又有些尷尬,程恪閉著眼睛,不斷地命令自己快睡,睡著了就不尷尬了。

  但半邊身體都壓麻了,也沒睡著。

  他後腦勺有傷,沒辦法仰躺,想換個姿勢就只能往左側過去,但睡覺的時候眼前還躺著一個人,比壓麻了半邊身子更彆扭。

  又堅持了一會兒,實在有些扛不住,右胳膊也麻了,關鍵是他右胳膊上還有傷。

  程恪一咬牙,翻了個身,換成了往左側躺,再看了一眼江予奪,這人仰面朝天睡著,程恪非常想推他一把讓他翻個身後背衝著自己。

  正琢磨著的時候,藉著月光,他看到江予奪的眼睛眨了兩下。

  「你也有失眠的毛病嗎?」江予奪突然轉過頭。

  「……我沒有,」程恪往後蹭了蹭,「我是換了地方就不太容易睡得著。」

  「哦。」江予奪轉回頭繼續仰面朝天。

  「你總失眠?」程恪問。

  「也不是總失眠,」江予奪說,「一個月也就失個十天八天的。」

  「那得去看看醫……」程恪說到一半想起來江予奪似乎不願意去醫院,於是沒再說下去。

  沉默了一會兒,江予奪又轉過頭看著他:「哎,你為什麼叫這麼個名字啊?我一直想問呢。」

  「有什麼為什麼的,」程恪說,「我爸給起的,恪守,就差不多這個意思吧,不過希望太大,失望就有點兒猛烈了。」

  江予奪笑了笑:「那你弟呢?叫什麼?」

  「程懌,」程恪說,「翻譯的譯換成豎心旁。」

  江予奪沒說話,不知道是在想還是根本沒聽懂。

  過了一會兒他拿過手機戳了幾下:「還真有這個字兒,懌,高興的意思。」

  「嗯。」程恪應著。

  江予奪把手機扔到床頭櫃上,想了想:「你弟出生的時候,你爸還沒失望吧。」

  「什麼?」程恪問。

  「你看,你的名字就很嚴格,」江予奪說,「然後你弟就只要開心就行了,沒什麼要求,所以那會兒應該還沒變成廢物吧?」

  程恪看了他一眼,有時候江予奪真挺能琢磨。

  「是,」程恪笑了笑,「我弟小我兩歲,我兩歲的時候還看不出是個廢物。」

  「但是沒隔壁三歲半小孩兒厲害。」江予奪說。

  「明天一定要去隔壁看看,到底什麼樣的小孩兒你回回都說。」程恪嘆了口氣。

  「挺可愛的,真的很聰明,」江予奪說,「就是他奶奶太能吹了,說他三個月就能說話了,我問她說的是啊啊咦咦還是哦哦,就不理我了。」

  程恪笑了起來:「你真他媽欠。」

  「跟你差不多吧。」江予奪說,「一開始真沒覺得你是這樣的人。」

  「嗯,」程恪說,「我一開始也沒覺得你跟陳慶是一樣的。」

  「滾,陳慶就是個傻子。」江予奪嘖了一聲。

  「你的名字,其實我也想問的。」程恪說。

  江予奪沉默了一會兒才問:「怎麼?」

  「就……挺奇怪的,」程恪說,「為什麼起這麼個名字,予取予奪,生殺予奪……聽著都有點兒……」

  「我不知道,」江予奪聲音有些沉,「我已經記不清他們的樣子了。」

  程恪愣住了,看不到江予奪的表情,但聽聲音他情緒應該是突然就有些低落了。

  「不好意思啊。」程恪說。

  「不好意思什麼?」江予奪問。

  「就是……不好意思。」程恪不得不又解釋了一下,「就是我不知道這個事兒,然後就提起來了。」

  「哎,」江予奪嘆氣,「臉皮厚點兒不行嗎,成天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得過來嗎。」

  「行吧。」程恪笑笑。

  江予奪沒有父母,這是他沒想到的,他一直想像著江予奪這種整天收租打架收小弟的老大應該有一對差不多風格的父母。

  「那你是……」程恪其實不太想繼續問,但又有些好奇,畢竟江予奪這樣的人這樣的生活方式,離他太遙遠,「怎麼長大的?」

  「吃飯,喝水,睡覺,」江予奪說,「然後就長大了。」

  「靠。」程恪笑了起來。

  江予奪跟著他一塊兒笑了,過了一會兒才又說了一句:「好多事我都記不清了。」

  「哦。」程恪看著他。

  「不怎麼好。」江予奪說。

  程恪猛地想起他身上的那些傷,頓時一陣後悔,自己這會兒怎麼會這麼沒數,問出這種問題實在太不合適了。

  一句不好意思差點兒再次脫口而出,但他努力咬住了。

  不好意思這種話,對於江予奪的經歷,可能有些太單薄了。

  「睡吧,」程恪閉上眼睛,「晚安。」

  江予奪沒有說話。

  程恪覺得今天喝的那些酒可能有什麼奇特的配方,他現在睡不著,而且並不困,神采奕奕地閉著眼睛。

  實在有些痛苦。

  但讓他稍微有些安慰的是,江予奪好像睡著了。

  在他說了晚安之後估計能有一個小時,總之在程恪左邊身體又開始發麻的時候,江予奪的呼吸放緩了。

  程恪鬆了口氣。

  又等了一會兒他很慢地翻了個身,再次往右邊側了過去。

  夜裡睡不著的滋味兒,他沒太品嚐過,他睡眠質量一直都還不錯,就算是被程懌莫名其妙扣了口鍋天天被老爸指著鼻子罵廢物的那些日子裡,他都沒怎麼失過眠,離開家之後也沒有經歷過什麼難眠之夜。

  現在在江予奪這兒倒是每次都能嘗到,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總失眠,這屋子氣場被影響了……

  那這屋子會不會再把江予奪的神神叨叨也傳給他?

  程恪想起了今天江予奪在水池前伸著胳膊沖水時的樣子。

  還有他的眼神。

  也許是江予奪的恢復能力太強,程恪一直到現在深夜人靜胡思亂想的時候了,才又重新想起了這些。

  我不敢動。

  他們看到你了。

  之前程恪沒有太在意這兩句話,相比之下江予奪整個人都不對勁的狀態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

  現在想起來的時候,他才猛地覺得後背一陣發毛。

  忍不住往後靠了靠,把兩人之間的被子擠緊了頂著背了才停下來,又忍不住撐起身體往後看了看。

  江予奪還是仰面朝天的睡姿,一直也沒動過。

  不過眉頭擰著。

  程恪躺回枕頭上,輕輕嘆了口氣。

  他真沒想過自己離開家之後會迎來這樣的新生活。

  他一直覺得不過就是換個地方住,換個環境繼續他無所事事想怎樣就怎樣的生活而已。

  結果這兩個月……真精彩啊。

  他27年的廢物生涯加一塊兒要是寫下來估計都抵不過這兩個月的字多。

  但他肯定不會去寫,他連小說都不看……

  雪白的大腿。

  程恪閉著眼睛笑了笑。

  窗外有公雞打鳴。

  程恪有些吃驚地摸過手機,就他這麼滿腦子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地胡跑著,居然雞都叫了?

  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311分。

  程恪愣了愣,把手機塞回枕頭下面。

  這什麼破雞?

  三點就打鳴了是不是有點兒太不專業了!

  ……雞應該是幾點打鳴的呢?

  四點?五點?

  江予奪一直平緩的呼吸突然慢慢變快。

  被雞吵醒了?

  程恪趕緊躺好閉上眼睛,這個時間要是江予奪醒了,他實在找不出話來聊。

  江予奪的呼吸越來越快,開始有些粗重,聽上去喘得厲害。

  程恪睜開了眼睛。

  這是什麼動靜?

  他不好意思回頭看,因為這聲音聽上去,實在是有些像是正在幹點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大半夜的,突然性致勃勃了?而且旁邊還睡著個外人。

  不太可能吧?

  程恪這會兒注意到床墊也並沒有顫抖,江予奪躺著沒動。

  犯病了?

  程恪頓時有些緊張地翻了過了身,藉著窗簾外的月光盯著江予奪的臉。

  江予奪眉頭緊緊擰著,喘得很急。

  程恪發現這喘息跟幹點兒什麼時的應該不一樣,江予奪像是……喘不上氣了。

  「哎,」程恪趕緊推了推他,「江予奪?」

  江予奪的身體跟著他晃了晃,但並沒有醒過來,還是艱難地喘著。

  「江予奪!」程恪坐了起來,扳著他的肩又晃了晃,提高了聲音,「你怎麼了?」

  江予奪很低地說了一句什麼,因為還在喘,這句話說得很含糊,聽著像夢話,程恪沒聽清。

  「你說什麼?」程恪拍了拍他的臉,「醒醒。」

  江予奪側了側頭,程恪能清楚地看到他臉上那道刀疤,不知道為什麼,眼下這樣的狀態下,這道疤突然讓他覺得害怕。

  「不是……真的。」江予奪又說了一句。

  這次程恪聽清了。

  「什麼不是真的?」他愣了愣,接著猛地反應過來,這是做惡夢了?

  「不是真的。」江予奪說,依舊喘得很艱難。

  「對,不是真的。」程恪有種他快被憋死了的感覺,一著急直接扳著江予奪的肩把他給拉了起來,江予奪往前靠在了他肩上。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程恪在他後背上拍著,拍了兩下忍不住又對著他背上甩了一巴掌,「你他媽快醒過來啊!」

  江予奪的呼吸頓了一下,然後是狠狠地吸氣,接著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

  「醒了?」程恪又拍了他兩下,偏過頭想看看,但江予奪還趴在他肩上,看不到臉。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很重的鼻音,滿滿的迷糊。

  「你是不是做惡夢了啊?」程恪問。

  「嗯,」江予奪繼續應著,過了一會兒又哼了一聲,「嗯?」

  「嗯個屁啊?」程恪皺著眉,「你醒沒醒啊?」

  江予奪沒了聲音,兩秒鐘之後猛地坐直了,一把推開了他。

  「操,」程恪背後沒有支撐,被他一掌拍得直接躺到了床上,還好後腦勺砸下去的時候下面是被子,要是磕在床腳,他現在就能蹦起來拿那個貓頭菸灰缸呼到江予奪臉上,「我剛真他媽應該幾巴掌扇醒你。」

  江予奪瞪著他看了一會兒,伸手把他拉了起來。

  「我做惡夢了。」江予奪搓了搓臉。

  「看出來了,」程恪說,「還夢得挺投入的,叫半天都叫不醒。」

  「非常……嚇人,」江予奪低頭,胳膊撐在膝蓋上抱著頭,又在自己頭上胡亂扒拉了幾下,「操。」

  「夢見什麼了啊?」程恪問,「氣兒都喘不上來了。」

  江予奪沒說話。

  「喝點兒水接著睡吧。」程恪說。

  江予奪抱著頭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看著他:「別怕。」

  「什……」程恪愣住了,「我怕什麼?」

  「有我呢。」江予奪又抱住了腦袋。

  這話說的程恪莫名其妙裡帶著些害怕:「你在說什麼?」

  「他們看到你了,」江予奪說,「我有點兒擔心,這幾天你不要出門,我明天送你回去。」

  「他們是誰?」程恪問。

  「……我現在沒法跟你說明白,」江予奪抬起了頭,「我現在亂得很。」

  「行吧,」程恪看他表情的確有些迷茫,「等你……睡醒了再說。」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往後靠到床頭,點了根菸叼著:「你睡吧,我這會兒睡不著了。」

  「嗯。」程恪拉過被子,躺回了枕頭上。

  大概是受了驚嚇,江予奪說睡不著以後,他倒是閉上眼睛沒幾分鐘就睡著了。

  但是也沒睡多久,跟平時起床的時間差不多,醒過來的時候手機顯示的是早上八點十分。

  程恪扭頭往江予奪那邊看了一眼,人沒在,被子亂七八糟地捲成一團放著。

  他下了床,穿上衣服去洗漱,發現江予奪也沒在屋裡。

  洗漱完了之後程恪拿過手機一邊翻著聯繫人,一邊走到了窗戶邊兒上,往外看了看。

  一眼就看到江予奪正蹲在對面街的人行道邊,手裡夾著根菸。

  程恪把手機放到旁邊,看著他。

  沒過多久,一個中年瘦男人跑了過去,把一個東西遞到了江予奪手裡。

  江予奪接過東西站了起來,往兩邊看了看之後過了街。

  「起床了?」江予奪進屋的時候看到他愣了愣,「我以為你要睡到下午呢。」

  「剛起。」程恪說。

  「給。」江予奪把手裡的東西扔了過來。

  程恪接住看了一眼,是鑰匙,貓頭也還在上面。

  「陳慶買了早點馬上就過來,」江予奪說,「吃完了我送你回去。」

  「……好。」程恪點點頭。

  「你今天不出門了吧?」江予奪問。

  「應該……」程恪想了想,「不出吧。」

  「行。」江予奪說。

  「怎麼了?」程恪問,「昨天晚上你說……」

  「這段時間我會跟著你,」江予奪看著他,「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什麼?」程恪以為自己沒聽清。

  「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江予奪說,「失眠半宿怎麼還耳背了。」

  「為什麼啊!」程恪覺得自己從頭到腳都寫滿了莫名其妙。

  「不為什麼,」江予奪說,「我的地盤,我想幹嘛就干嘛。」

  第20

  程恪本來還想著今天再問問江予奪那個「他們」是怎麼回事,但在聽到江予奪的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之後,他頓時什麼都顧不上問了。

  「能給我解釋一下這個意思嗎?」他看著江予奪。

  「就是字面兒意思,」江予奪走到窗邊往外看了看,「陳慶來了。」

  程恪根本不關心陳慶來不來,也不想吃那個早點,他站在桌子旁邊一片茫然,本來早上剛起來就不是特別清醒,昨天晚上又沒睡足,這會兒腦子簡直沒辦法消化江予奪的話。

  江予奪過去開了門,陳慶拎著早點走了進來。

  「你這鑰匙扔了得了,」他把早點放到桌上,「這麼嫌棄人家。」

  「他打算換個指紋鎖了。」江予奪說。

  「指紋鎖?」陳慶愣了愣,「哦我知道了!你家原來用的就是指紋鎖吧,所以你從來不拿鑰匙?」

  「終於被你發現了。」程恪說。

  「那你家也不是太有錢嘛,指紋鎖好多人都用呢。」陳慶說。

  「嗯。」程恪感覺跟陳慶連三句話都說不下去。

  早點是程恪一直想吃的豆漿油條,他看了一眼突然就很有食慾。

  他這倆月都沒怎麼吃過早點,早上起來的時候到是不晚,但是懶得出門吃,自己做又不會,所以一般都拖到中午叫個外賣。

  據說不吃早點時間長了會變笨,他不知道自己最近智力有沒有下降。

  就老是蒙。

  「這早點你湊合吃吧,」陳慶說,「我沒錢買什麼鮑魚之類的,三哥有時候還賴賬。」

  「滾。」江予奪說。

  「一會兒滾,」陳慶坐到桌子邊,「我還沒吃呢。」

  「這些我還挺喜歡的。」程恪也坐下了,看了看袋子裡的早點,拿了一條油條出來。

  「豆漿。」陳慶把豆漿放到了他和江予奪面前,「還有油餅,我比較愛吃油餅,還有幾個餡餅,純肉餡兒的賣光了,買的加菜的那種。」

  「韭菜的?」程恪問。

  「對。」陳慶點頭。

  「哦,那我就吃油條和油餅吧。」程恪說。

  「為什麼?」陳慶問。

  「怕味兒!」江予奪不耐煩地說。

  「事兒真多啊,」陳慶嘆了口氣看著程恪,「哎積家你家到底什麼來頭啊?你爸是干什麼的?」

  程恪沒說話,咬了一口油條。

  「肯定是做生意的吧?」陳慶問,「做什麼生意?」

  程恪笑了笑還是沒說話。

  「沒事兒,我也沒把你想得多有錢,畢竟人家真有錢的都戴幾十萬上百萬的表,」陳慶說,「你那塊表才十七萬。」

  「嗯。」程恪點了點頭。

  陳慶看著他,等了一會兒之後有些不爽:「那你說啊,我這等半天了。」

  程恪轉頭看了一眼江予奪,希望他能制止一下自己總護法這種沒有禮貌的刨根問底,但江予奪拿著一個油餅,一邊吃一邊很有興趣地看著他。

  似乎也在等著他的回答。

  「就,」程恪嘆了口氣,「房地產什麼的。」

  「哦——房地產啊,」陳慶拉長聲音,「那就真沒什麼了,咱們這兒房地產牛逼的也就……就……那個什麼集團來著?」

  陳慶轉向江予奪,江予奪邊吃邊問了一句:「什麼?我哪知道。」

  「就咱這兩條街不都是他們開發的麼,」陳慶一臉使勁想的表情,「就老總姓程的那……」

  陳慶說到一半停下了,頓了一下又轉回頭看著程恪:「你姓什麼來著?」

  「積。」程恪說。

  「我操!你姓程是吧!」陳慶猛地一巴掌拍到了桌子上,江予奪嚇得一哆嗦,手裡的油餅掉到了桌上,陳慶繼續激動地看著他,「程恪!你是不是跟你爸姓?是吧?就那什麼集團!是吧!」

  「你他媽!」江予奪對著他胳膊甩了一巴掌,「是不是有病!」

  「我靠,」陳慶對這一巴掌全然無感,搓了搓胳膊,「那你家是挺有錢的了……」

  「拿著你的早點滾!」江予奪拿起油餅看了看,咬了一口想想又往陳慶胳膊上拍了一掌,把陳慶拿著的半根油條拍到了桌上,「快滾!」

  陳慶拿起油條兩口塞到嘴裡,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拿起豆漿,又從袋子裡拿了個餡餅,往門口急急忙忙地走過去:「滾了。」

  「別到處廣播。」江予奪補了一句。

  「放心。」陳慶出了門。

  程恪覺得自己想事兒的確是想得少,江予奪補了一那一句之後,他才猛地有些擔心,他不願意被莫名其妙的一堆人知道他是那個什麼集團被趕出家門的少爺,還一度翻過垃圾桶……

  「重要的事他嘴緊,不用擔心。」江予奪說。

  「嗯。」程恪點點頭。

  「你爸那個什麼集團,很牛嗎?」江予奪問。

  程恪看了他一眼,這會兒才反應過來,江予奪估計根本不知道那個什麼集團,突然有點兒想笑。

  老爸引以為豪的事業呢。

  「還行吧,」程恪笑了笑,「你租我的那個房子沒準兒就是他的。」

  「哦,」江予奪點點頭,「挺貴的,盧茜買的時候一直罵來著。」

  程恪沒說話,低頭喝了口豆漿:「有糖嗎?淡的不好喝。」

  「廚房,自己去拿。」江予奪說。

  程恪拿著豆漿進了廚房,案台上一排小罐子,裡面有粉狀的有小顆粒的有大顆粒的,顏色都差不多。

  他對糖的概念基本就是方糖,猶豫了一下,他拿起了一個罐子打開,用手指捏了一點兒放到嘴裡嘗了嘗,鹹的,而且因為不小心舔多了,鹹得他都有點兒想哆嗦,趕緊到旁邊水池漱了漱口。

  再拿了另一罐看上去差不多的,打開小心地用手指蘸了一丁點兒。

  正伸了舌頭要舔的時候,門那邊傳來了江予奪的聲音:「就是這個。」

  「……哦。」程恪回頭看了他一眼。

  江予奪轉身坐回了桌子旁邊。

  程恪拿了個勺,估摸著放了四勺,然後攪了攪,回到了客廳。

  「已經放了?」江予奪問。

  「嗯,」程恪點點頭,「這個跟鹽太像了,分不清。」

  「我有時候也分不清,」江予奪猶豫了一下又問了一句,「放了多少?」

  程恪拿著豆漿一邊喝一邊衝他伸出四個手指頭。

  江予奪看著他沒說話。

  豆漿只喝了一口,他放下了杯子,盯著裡面的豆漿。

  媽的什麼糖這麼甜?

  都齁嗓子了!

  江予奪站了起來,拿著自己那杯豆漿進了廚房,過了一會兒又走出來,把自己的豆漿放到他面前,換走了之前那杯。

  「嗯?」程恪看著他。

  「我就喝了一口,」江予奪說,「你喝我那杯吧,我喜歡甜一點兒的。」

  「好。」程恪拿起他那杯嘗了嘗,不錯。

  江予奪喝了一口豆漿,皺了皺眉,一臉痛苦:「你用的哪個勺?」

  「就……那個塑料圓勺子,」程恪有些過意不去,「要不還是換回來吧。」

  「沒事兒。」江予奪仰頭把一杯豆漿都灌了下去,又去接了杯水喝了,「你……慢慢來吧。」

  吃完早點,程恪準備回去,站起來之後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沒有外套。

  「商場這會兒應該開門了吧?」他走到窗邊看了一眼,「我靠?下雪了!」

  「你先穿我的吧,」江予奪去臥室拿了件羽絨服出來遞給他,「今天先別到處轉了,你又不是只有一件外套。」

  「就兩件羽絨服。」程恪接過衣服。

  「那就先穿那件。」江予奪說。

  「那件太薄了,而且……」程恪嘆了口氣,「洗了以後它就變成一坨一坨的了。」

  「……那就先穿我這件,」江予奪打開了門,「我送你回去。」

  「好吧。」程恪拿了鑰匙,跟他一塊兒出了門。

  一出門程恪就縮了縮脖子,今天明顯比昨天冷了不少,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降溫了差不多十度。

  還好江予奪給他的這件羽絨服很厚,他把帽子戴上了,然後看了看江予奪。

  這人還是長袖T恤,外頭套了件棉服,拉鏈都沒拉,只是戴了頂滑雪帽,居然還能在風裡走得全身舒展。

  「你不冷嗎?」程恪忍不住問。

  「有點兒冷。」江予奪說。

  「冷就把拉鏈拉上啊,」程恪簡直莫名其妙,「玩什麼瀟灑?」

  「習慣了。」江予奪說。

  「習慣什麼?」程恪沒聽懂。

  「就,比如你這個冬天,只有一件厚外套,」江予奪說,「你在一開始的冷的時候就穿上了,那再冷些的時候怎麼辦?更冷的時候呢?」

  程恪看著他。

  「冷得不行了,加件長袖,」江予奪說,「再冷得不行了,再穿件毛衣,然後再……以此類推,懂了嗎?」

  「以此類個鬼的推啊,」程恪拉起衣服遮住半張臉,「你現在只有一件厚外套嗎!」

  「以前,」江予奪說,拉上了外套的拉鏈,「不過我不是特別怕冷。」

  「是麼?」程恪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以前?以到多久以前?那個「不怎麼好」的小時候嗎?

  江予奪沒說話,突然把手伸進了他外套兜裡,抓著他的手握了握。

  程恪反應過來之後有一瞬間的暈,風從背後兜著拍過來的時候他踉蹌了兩步,轉頭瞪著江予奪。

  「怎麼樣?」江予奪問。

  「什麼?」程恪還是瞪著他。

  「我手一直在外面都還是暖的,」江予奪說的時候臉上表情居然有點兒小得意,「你一直揣兜裡還冰涼呢。」

  「……哦!」程恪恍然大悟,尷尬中下意識地提高了聲音,強調自己的恍然大悟,「哦!」

  「哦個屁啊。」江予奪掃了他一眼。

  程恪無言以對。

  走到路口的時候,江予奪停了停,回頭看了看,程恪跟著他回過頭,一眼過去看到的只有埋頭飛快地在風裡走著的行人。

  「你昨天說的……他們,」程恪說,「是怎麼回事兒?」

  「他們跟了我很多年了。」江予奪說。

  「是什麼人?」程恪問。

  江予奪沒有回答。

  「你昨天受傷,是他們嗎?」程恪又問。

  「嗯。」江予奪皺了皺眉。

  「為什麼不報警?」程恪繼續問。

  「報警?」江予奪轉過頭,「你什麼時候看到過街面兒上混的人報警的?」

  「你這都受到人身威脅了。」程恪說。

  「這些傷嗎?」江予奪笑了笑,「這些算個屁。」

  程恪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哪天我要傷得動不了了,」江予奪說,「你幫我報警吧。」

  程恪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他有時候覺得江予奪是在抽風,有時候覺得他敏感過頭了,有時候又覺得他說的都是真的。

  如果都是真的,現在似乎都已經牽扯到他自己了,報警嗎?

  報警了說什麼?

  走到一半,江予奪推了他一下,帶著他拐進了一條小街,進了一個看上去很有年頭的市場,裡頭全是賣香料的,一進去就各種神奇的氣味。

  程恪在這塊兒住了兩個月了,第一次知道還有這麼個地方。

  從市場的側面再出來,過了街轉過路口,他看到了一個寫著他們小區名字的大門,但並不是他平時出入的那個。

  「這是後門?」程恪問。

  「東門,」江予奪說,「你平時走的那個是南門。」

  「哦。」程恪應著。

  到了他樓下的時候,江予奪停下了:「我不上去了。」

  「好,」程恪說,猶豫了一下又說了一句,「謝謝。」

  「入鄉隨俗吧,跟我們這些人就別這麼客氣了,」江予奪在兜裡掏著,「你每次說一說謝謝,我都不想再說話了。」

  「我也就是習慣性說一句。」程恪看著他從兜裡掏出了一張煙殼紙,頓時覺得一陣無語,「我能問問嗎?」

  「問。」江予奪又從兜裡拿出了一支筆,在煙殼紙上寫著。

  「你是每天都帶著一摞煙殼紙出門嗎?」程恪問,「帶便利貼不行嗎?還能多帶點兒呢。」

  「這個不容易皺,」江予奪寫完把煙殼紙遞給了他,「這是陳慶的電話,如果你這兒有什麼事,又聯繫不上我,可以打電話給他。」

  「……哦。」程恪接過煙殼紙。

  「上去吧,」江予奪說,「要是看到什麼可疑的人就給我打電話。」

  程恪想說我住的是頂層,往樓下看人就只能看到個頭頂,但想想他還是點了點頭,轉身往樓裡走。

  「你那個一坨一坨的羽絨服。」江予奪在後頭說了一句。

  「嗯?」程恪愣了愣,回過頭看著他,「什麼?」

  「拿個衣架子拍一拍就行,」江予奪說,「把絨拍松,以後洗完了晾的時候平著放。」

  「……啊。」程恪點了點頭。

  進了屋之後他脫掉,坐到暖氣旁邊的地板上,好一會兒才把這一路走過來的透心涼給逼散了。

  為什麼沒打個車?

  是啊為什麼?

  江予奪一直沒提打車,他居然也就沒想起來。

  他嘆了口氣,起身把扔在沙發上的江予奪的外套領起來抖了抖,疊好了放到一個袋子裡。

  猶豫了一下,他又去衣櫃裡拿出了那件一坨一坨的羽絨服,他原來的計畫是這衣服就扔了。

  但現在他想試試江予奪的方法。

  他拎著衣領,然後用衣架對著羽絨服啪啪抽了兩下。

  似乎扛得住。

  於是他揮舞著衣架,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噼裡啪啦把羽絨服抽了一遍,再摸了摸,好像是比之前要強點兒了?

  不過胳膊有點兒酸,這是個體力活。

  程恪把衣服扔回櫃子,還是重新去買一件吧。

  他拿了換洗衣服進了浴室,打算洗個澡補補覺。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經過客廳的窗戶,程恪停了下來,往外看了看。

  他平時很少看樓下,現在天兒冷了,樓下小花園的花草都已經黃了枯了,看上去灰撲撲的沒什麼生氣,人也基本看不見,顯得特別寂寞。

  不過他看了兩眼之後就愣住了,盯著小花園噴水池旁邊的長椅又看了一會兒。

  為了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他又拿過手機,對著長椅拍了一張,然後放大。

  江予奪坐在長椅上,嘴裡叼著根菸,胳膊撐著膝蓋正在玩手機。

  本來看著就非常寂寞的小花園,因為這個場景而變得更加寂寞。

  程恪在窗口站了能有快十分鐘,江予奪一直坐在那兒,嘴裡的煙已經掐了,但還是專心致志地看著手機。

  估計是在看那個修仙小說。

  程恪實在是很佩服他,又看了一會兒,感覺一時半會兒他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於是拿過手機撥了江予奪的號。

  聽筒裡開始振鈴的時候,江予奪抬頭往他窗口這邊看了一眼,然後接起了電話:「怎麼了?看到什麼可疑的人了?」

  「三哥,」程恪打開窗戶,趴到窗口,狠狠地揮著手往小花園裡到處指著,「你自己看一看,這樓底下除了你,還有別的人嗎!」

  「那你緊張什麼。」江予奪說。

  「我沒緊張,」程恪說,「我就是跟你說,讓你回去。」

  「我一會兒就走,」江予奪說,「看完這章。」

  「你現在就走,」程恪就開窗這麼一會兒,已經覺得臉都凍疼了,「打車回去,太冷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站了起來。

  「要真有什麼不對勁我肯定給你打電話,」程恪說,「你不用這麼一直守著。」

  「好。」江予奪轉身往小區大門那邊走過去。

  「那我掛了啊。」程恪看著他的背影,心裡有點兒說不上來的滋味,情緒突然就有點兒低落。

  「掛吧。」江予奪說。

  接下去的幾天,江予奪沒有再在樓下出現,也沒有聯繫過他,程恪鬆了口氣。

  他沒有接觸過江予奪這類彷彿生活在世界邊緣的人,刺激而寂寞,也許這樣的人性格就是這樣吧,一天天的閒著,總得找點兒樂子。

  今天程恪起得比平時要早,許丁的那現場表演安排在11點,怕他睡過頭,許丁給他打了叫早電話。

  程恪洗漱完看了看時間,還比較充足,於是拿過手機準備叫個外賣來吃,以防一會兒表演還沒開始他就餓了。

  早點可以選擇的範圍很少,就那幾個店,他在屏幕上來回翻著,走到窗邊點了根菸。

  雖然覺得江予奪只是在找樂子,但他站到窗邊的時候,還是下意識地往樓下看了看。

  沒有可疑的人,可以放心出門。

  其實不可疑的人也沒有,這種天氣,連強壯的花式早鍛鍊大爺都沒有。

  手機上翻了半天,硬是連一口想吃的東西都沒找到,程恪嘆了口氣,坐到了沙發上,給自己撥了個鬧鐘,躺到了沙發上。

  一小時之後鬧鐘響了,他起來收拾了一下出了門。

  先去吃點兒東西,然後直接去活動現場。

  外套他穿的還是江予奪的那件,這幾天他有點兒犯懶,就去了兩趟超市,幾次想再走幾步去商場買衣服,最後都放棄了。

  天兒一冷,人就會喪失勇氣,出門買點兒吃的都得拿出赴死的豪邁來。

  江予奪的這件羽絨服還挺厚的,很暖,樣式也還挺好看,有時間可以問問他在哪兒買的……不過走出樓道的時候北風扇到臉上,還是凍得他打了個噴嚏。

  他今天打算從東門出去,那天江予奪帶他從東門過來的時候,他發現那條街更繁華一些,打車應該更容易。

  剛走了沒幾步,他聽到了身後有腳步聲。

  這腳步聲跟他的差不多節奏,幾乎同時踩在雪地裡,不仔細聽都發現不了。

  程恪猛地停下了,轉過了頭。

  看到身後的江予奪時,他起碼十秒鐘都沒能說出話來。

  「去哪兒?」江予奪問。

  「……搞藝術。」程恪回答。

  「哦。」江予奪點了點頭。

  程恪看到他凍紅了的鼻尖,都不知道自己這會兒的情緒是憤怒,無奈,煩躁,還是莫名感動。

  對瞪了半天他才開口:「你是來收房租的嗎?」

  「你還知道你拖了一週了啊?」江予奪說。

  「我忘了。」程恪說。

  「走吧,一塊兒去,」江予奪偏了偏頭,「你搞完藝術再交房租吧。」

  程恪這時才突然明白,江予奪果然是個說話算數的人,說了會一直跟著,還真就會一直跟著。

  「你這幾天不會都在樓下吧?」程恪問。

  「沒,」江予奪說,「我沒事兒的時候才會過來。」

  我感覺你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沒什麼事兒。

  這句程恪沒敢說出口。

  「你不用管我,」江予奪說,「我就是……害怕再有人因為我出事。」

  程恪嘆了口氣,這會兒他突然非常希望總護法能在旁邊,陳慶話多,這種情況下,估計從他那兒能聽到些東西。

  「我今天這個活動……」程恪說得有些艱難,「是私人性質的,得有邀請才能進場……」

  「我又不進去。」江予奪說。

  程恪看了他一會兒,最後一轉身:「走吧。」

  總護法你好。

  請問你們三哥是不是有什麼毛病?

  「你吃早點了嗎?」江予奪問。

  「沒。」程恪回答。

  江予奪的手從兜裡拿了出來,把手裡的東西遞到了他前面。

  程恪看了一眼,是一個還冒著熱氣的糯米糰子。

  「這個超級好吃,」江予奪說,「一早就得排隊,起碼排半小時才能買到。」

  「你排了半小時的隊?」程恪接過了糰子。

  「沒,」江予奪笑了起來,「我過去直接買了走人。」

  程恪看了看糰子,咬了一口。

  糯米很軟彈,裡面有豆沙和切碎了的香腸,挺好吃的。

  「怎麼樣?」江予奪問,「好吃吧?你要晚下來五分鐘我就吃掉了。」

  「嗯。」程恪點了點頭,不知道為什麼,這會兒他看著江予奪的笑容,突然有點兒鼻子發酸。

  第21

  程恪沒有吃過這樣的糯米糰子,確切說他沒吃過任何形式的早點攤上的糯米糰子。

  就這麼底下墊了一小片荷葉的糯米糰子居然能這麼好吃,他感覺挺意外的。

  就是小了點兒,剛走到東門口,他就已經吃完了。

  「這個糰子多少錢啊?」他問江予奪,「挺好吃的。」

  「你要給錢嗎?」江予奪說,「十塊。」

  「……我沒想給錢。」程恪說。

  「哦,」江予奪看了他一眼,「五塊,加了一塊錢肉,一共六塊。」

  「你這怎麼還前後兩個價啊?」程恪看著他,江予奪沒說話,目視前方,程恪反應過來,「怎麼,我要給錢你還想賺我四塊啊?」

  「不服氣就吐出來。」江予奪說。

  程恪衝他豎了豎拇指:「我非常服氣。」

  一輛出租車開了過來,江予奪招了招手。

  出租車靠了過來,在離他們還有幾米距離的時候,身後傳來了聲音:「出租車!正好我操!」

  程恪沒回過神,幾個一看就是小混混的人跑過去拉開車門就上了車。

  「我操?」程恪愣了,轉頭看著江予奪。

  江予奪沒出聲,就那麼看著。

  出租車起步,開出去十米左右,突然又停下了。

  車門打開,剛才上車的幾個人又全都下了車,一個光頭小子往他們這邊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回頭指著出租車:「等著啊!」

  「三哥,」光頭跑到他們跟前兒停下了,沖江予奪尷尬地笑了笑,「沒看到是你。」

  江予奪嘖了一聲:「搶習慣了吧?」

  「那不能,主要是也沒看出來你倆要打車。」光頭抓了抓腦袋。

  「放你媽的屁,」江予奪說,「我倆不打車他跑這兒停著幹嘛來了,你意念叫車呢!」

  「三哥您上車。」光頭衝他彎了彎腰。

  江予奪往車那邊走過去,又回頭看了他一眼:「昨兒晚上沒回去吧?」

  「嗯,這你都看出來了?」光頭問。

  「廢話!今天降溫,你要是從家裡出來的能光著嗎!」江予奪指著他的頭,「頭皮都凍青了!」

  「沒事兒。」光頭又摸了摸腦袋,嘿嘿笑了兩聲。

  江予奪把自己的帽子拿了下來扔給他:「滾!」

  「謝謝三哥!」光頭喊。

  上了車之後程恪都還能聽到光頭在外面追著車又喊了一嗓子:「三哥!謝謝!」

  「謝你大爺,沒完了。」江予奪小聲說了一句。

  程恪看了看他,也小聲說:「我以為你們街面兒上混的都不說謝謝呢?」

  「他跟我差著輩兒呢。」江予奪說。

  「他不跟你差不多年紀麼?」程恪沒明白。

  「他是我小弟的小弟,」江予奪說,「孫子輩兒,懂了嗎?」

  「……懂了。」程恪點了點頭。

  江予奪沒再說話,拿了手機出來打開了,估計又開始看小說。

  程恪靠著車窗玻璃,外面氣溫低得嚇人,風也大,但是陽光很好,坐在車裡開著暖氣吹不著風,就非常舒服了。

  他眯縫著眼睛看著江予奪的側臉。

  江予奪看得挺認真,但他的閱讀速度挺慢的,一頁小說看好半天。

  「還是那個大腿文嗎?」程恪問。

  江予奪轉臉瞅了瞅他:「是。」

  程恪笑了笑。

  「現在沒什麼意思了,」江予奪皺著眉頭,「我最喜歡的那個配角死了,早知道這章要死,我他媽就不買了。」

  「小說裡死幾個人不是挺正常的嗎,」程恪說,「主角又沒死,死個配角你就不看了啊?」

  「主角要真死了我就沒什麼感覺,畢竟那麼多人看的就是主角,高興啊,傷心啊,好了不好了,活著還是死了,」江予奪退出了小說界面,低聲說,「配角就不一定了,特別是小配角,沒人在意。」

  程恪看著他沒說話。

  「像我這樣的。」江予奪又小聲補了一句。

  「哎,」司機說話了,「小夥子想得還真多,我跟你講,你自己就是自己生活的主角啊。」

  「我不是。」江予奪說。

  程恪愣了愣。

  司機大概只能熟練運用這一句雞湯,碰上江予奪這種回答,就接不下去了,於是嘆了口氣沒再出聲。

  許丁弄的這次活動在一個逼格挺高的藝術館裡,一個小展廳,活動主題是「茫然」,有一些畫和攝影作品。

  程恪覺得這個「茫然」起得很好,讓人從看到名字的時候就開始茫然了。

  不過他也從來不去研究活動的內涵,他只管他自己的那一部分,今天他只需要即興發揮,沒有限制,想怎麼弄就怎麼弄。

  「你畫出什麼來,都可以茫然。」許丁說。

  很有道理,畢竟主題就是這樣,大多數人都會自覺地強行貼近主題,沒貼過去的都不好意思說出來。

  「一會兒你進不去,」程恪看了看四周,「也沒地方呆著,你回去吧,總不能一直站在這兒。」

  「你不用管我,」江予奪說,「我還能找不著個地兒呆著了?我又不是你。」

  「……行吧,」程恪點點頭,「那我進去了,我東西還得準備一下。」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程恪又看了他一眼,轉身從側門進了小展廳。

  江予奪從來沒來過這麼高級的地方。

  以藝術為主要內容的場所,他接觸過的大概只有商場裡那種搭個檯子拍賣油畫的。

  一塊錢起拍,超過三百就沒人要了。

  他看了看四周,有很多展廳,每個展廳裡都有不同的「藝術」,這樣的寒冷天氣裡,居然也有不少人。

  每一個人都很安靜,靜靜地看,偶爾說話,聲音也很輕。

  江予奪在裡頭轉了轉,本來想找個地方坐著,結果沒找著,而且這樣的氣氛也讓他有些不適應,所有人都是來欣賞的,只有他看著是走錯門了的。

  他溜躂著到了藝術館門口,牆邊有個垃圾桶。

  不過要不是有個夾著煙的姑娘正站在旁邊往裡彈菸灰,他還真沒看出來那個東西是垃圾桶。

  他走過去,點了根菸。

  姑娘看了他一眼,往邊兒上讓了讓,給他空出了一塊,然後問了一句:「怎麼沒進去?」

  「嗯?」江予奪看著她。

  「你不是跟程恪一塊兒來的嗎?」姑娘說。

  「你認識程恪?」江予奪問。

  「吃過幾次飯,」姑娘笑了笑,「不過玩沙畫的差不多都認識他。」

  「哦。」江予奪點了點頭,他倒是沒想過,程恪還是個業內名人。

  姑娘抽了口煙,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以前沒見過你。」

  「程恪身邊的人你都見過嗎?」江予奪問。

  「差不多吧,」姑娘掐了煙,伸出手,「我叫米粒兒。」

  江予奪看了她一眼,這聽著就不是什麼正經名字,於是伸手在她手心裡拍了一下:「我叫老三。」

  「挺好聽,」米粒兒笑著說,目光落到他身後,沖大門那邊揮了揮手,「小懌也來了。」

  江予奪回過頭,看到了程恪的那個弟弟,程開心。

  「程恪他弟,你們認識嗎?」米粒兒問。

  「見過。」江予奪說。

  程懌跟米粒兒點了點頭,看到他的時候明顯愣了一下,江予奪正想走開,程懌已經往這邊走了過來。

  「你怎麼來了,」米粒兒看著程懌,笑著說,「你不是對這些沒什麼興趣的嗎?」

  「現在也沒什麼興趣,路過了就來看看,」程懌說,「你男神馬上要開始表演了,不進去嗎?」

  「走了。」米粒兒衝他倆揮揮手,跑進了大門。

  垃圾桶旁邊就剩了江予奪和程懌兩個人。

  一陣北風颳過來,程懌拉了拉圍巾,遮住了半張臉。

  江予奪發現這麼看,他們兄弟倆長得非常像。

  不過眼神的差別就非常大了,江予奪對人的判斷差不多都是靠眼神,動作可以偽裝,表情可以偽裝,笑容都可以偽裝,只有眼神很難。

  有些眼神他這輩子都忘不掉。

  程恪哪怕是在發火的時候,也不會像他弟弟這樣,透著犀利,一眼想要扎透的那種侵略感。

  江予奪並不害怕這樣的眼神,但會覺得不舒服。

  他跟這個人並不認識,不知道名字,沒說過話,他轉身繞過垃圾桶準備走人。

  「是在等我哥嗎?」程懌在他身後問了一句。

  江予奪回過頭看著他沒說話。

  「他怎麼沒讓你進去?」程懌說,「他帶人進去不需要邀請函。」

  「我進去幹嘛?」江予奪說。

  「裡邊兒暖和啊。」程懌笑了笑。

  「你看我這樣子是怕冷的人嗎?」江予奪問。

  「不怕冷也不表示不冷,」程懌還是笑著,「我帶你進去吧,我哥不會說什麼的。」

  江予奪皺了皺眉。

  這話說得實在讓他不爽,雖然很隱晦,還面帶笑容語氣溫和,但意思就是一個,程恪不讓他進去。

  這就很沒有面子了。

  「你是不是不太聽得懂人話?」江予奪有些不耐煩地說。

  程懌居然並沒有生氣,依然是微笑地看著他。

  江予奪沒跟這些少爺們打過交道,唯一接觸過的積家大少爺還是個沒什麼脾氣的廢物,他不知道程懌要幹什麼想說什麼,也不想知道,但他不會跟著程懌的節奏走。

  他拿出手機撥了許丁的號碼。

  「喂?三哥?」那邊許丁接了電話。

  聽聽人許丁這語氣!

  「我在外頭呢,」江予奪說,「你出來一下。」

  「現在?」許丁似乎是愣了愣,「藝術館外頭?」

  「是。」江予奪看了程懌一眼。

  「好的,」許丁說,「等我兩分鐘。」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正要掛電話的時候,許丁又追了一句:「你一個人?」

  「不是,」江予奪說,「我跟程恪他弟聊著呢。」

  「我馬上出去。」許丁說。

  江予奪掛了電話,又點了根菸叼著,看著垃圾桶發愣,跟程懌也沒什麼可聊的,眼不見為淨。

  只是越想越覺得不安全。

  上回程懌開著車在他地盤上轉悠的事兒還沒有答案,這會兒卻似乎能聯繫起來了。

  如果那些人注意到了程恪,那程懌就是個最大的威脅。

  江予奪猛地感覺手有些發涼。

  「你跟我哥認識很久了嗎?」程懌問,依舊是溫和的語氣,不看臉的話,就這麼聽他說話,其實很舒服。

  「不久。」江予奪看了他一眼。

  「上回吃飯看到你的時候我還挺吃驚的,」程懌說,「我一直以為他喜歡的都是那種漂亮小可愛型的。」

  江予奪沒說話。

  好幾秒鐘他才反應過來程懌說的是什麼。

  不得不說,程懌這話說得他立馬產生了聯想。

  程恪摟著一群抹著口紅的漂亮小可愛。

  他頓時有點兒反胃。

  「你是不是覺得他邊兒上站個男的就跟他有什麼關係啊?」江予奪有些煩躁。

  「不是麼?」程懌看著他,眼角有笑。

  什麼不是麼?不是什麼?

  是他媽在反問什麼?

  是在質疑他跟程恪有什麼關係?

  還是指程恪身邊站個男的就會是那種關係?

  江予奪對這樣的對話實在無法忍受,他掐掉了煙:「這種事兒跟你有什麼DIOR毛關係?他又不跟你上床,你在這兒『不是麼』個屁啊,這麼有興趣你接著開車上那邊兒轉悠去唄。」

  程懌盯了他一眼,微笑有一瞬間的定格。

  「別看我,」江予奪說,「你在我地盤兒上放個屁,三分鐘之後就會有人告訴我你上頓吃的是什麼。」

  程懌臉上的微笑終於因為他這句話而消失,轉而皺了皺眉。

  許丁從大門裡走了出來。

  「這兒!」江予奪喊了一聲,往那邊走過去,他多一秒都不想跟程懌呆著。

  許丁走了過來,低聲問了一句:「你怎麼跟小懌碰上了?」

  「你問他唄,」江予奪沒好氣兒的,「我他媽吃多了去碰他麼,我早點都沒吃呢。」

  許丁笑了笑:「你進去吧,我跟門口工作人員說了。」

  「我……」江予奪猶豫了一下,「行吧我進去。」

  「嗯。」許丁點點頭,走過去跟他身後的程懌打了個招呼,「怎麼沒進去?」

  「沒有被邀請,哪敢隨便進去?」程懌笑著說。

  「你什麼時候需要邀請了。」許丁說。

  這幾句話感覺挺正常,但江予奪怎麼聽著都有些彆扭,感覺許丁跟程懌的關係也不怎麼樣。

  但他沒心思偷聽,煩躁。

  許丁也沒告訴他要怎麼進去,不過小展廳門口站著的工作人員看到他過來,就已經迎了上來:「江先生嗎?」

  「是。」江予奪對這個稱呼有些不習慣,他好像都沒被人這麼叫過。

  「請跟我來。」工作人員說。

  江予奪跟在這人身後進了展廳。

  一進去就能感覺到比商場油畫拍賣台高出了一萬九千多檔。

  展廳裡有很多畫,還有照片,不都在牆上,有些就放在展廳中間,這裡一個柱子,那裡一個墩子,上面都放著東西,還有不少他看不出來是個什麼玩意兒的,幾個方塊摞一塊兒也算一個東西,一個沒有頭的狗坐在自己腦袋上也算一個……

  什麼鬼。

  唯一看著順眼的,大概就只有那邊的程恪了。

  程恪站在一塊空地中間,面前放著個亮著燈的檯子,手邊是幾個裝著沙子的盒子,身後還有塊投影,能看到檯面和他的手。

  「您隨意。」工作人員把他帶到了程恪附近,輕聲說了一句。

  「嗯,謝謝。」江予奪說。

  他對沙畫沒什麼概念,唯一的接觸就是程恪用鹽在桌上畫的喵和他,還有一堆畫得還不如隔壁三歲半小孩兒的你畫我猜。

  但這會兒看著程恪的時候,感覺卻跟他坐在桌子旁邊用手指頭戳鹽完全不一樣了。

  展廳裡有音樂,很低很輕,聽不清是什麼,不過還挺好聽的。

  江予奪看了看四周,這展廳裡就角落裡有幾張圍成圈的沙發,已經坐著人了,大多數人都是站著的。

  他找了個柱子輕輕靠了一下,挺結實,看來不會倒,於是他就靠在了柱子上,看著程恪。

  有個服務員端著個盤子從他身邊走過,他一眼就看到了上面的小蛋糕,於是伸手拿了一塊,兩口就塞完了。

  程恪真是個少爺,把他的早點吃掉了居然完全沒有給他再買一份的覺悟,應該說是根本就沒想到這一層。

  嘖。

  程恪低著頭,從旁邊抓了一把沙子,輕輕地撒在了檯面上。

  展廳裡輕輕的說話聲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看向投影,還有人拿著手機對著那邊開始拍。

  江予奪摸了摸兜裡的手機,想想還是沒有拿出來。

  感覺有點兒傻。

  程恪的指尖落在了檯面的細沙上,開始畫。

  天空,有雲。

  遠處的……山?對是山,啊看出來是山了我操真像。

  樹嗎?哦不是,是個人……人下面這個是什麼?草地?啊操是雪地!

  又抹什麼?

  哎是河?

  人呢?抹成一條船了?

  哦這他媽居然還是動畫片兒……一幕一幕變化著的……

  江予奪感覺眼睛有些忙不過來,看一眼程恪,又看一眼投影。

  其實他只需要看投影就行,大家拍的時候多數時間都對著投影。

  但最後他是選擇了看著程恪。

  程恪畫的東西挺牛逼的,但他覺得相比之下,看程恪更有意思。

  程恪的手也就是普通人的手,偏瘦,但細沙從他手裡滑出落下的時候,卻非常好看。

  還有他臉上專注而又淡定的神情,就好像身邊的人都不存在,無論身邊有多少人,有多少目光,對於他來說,就只有眼前的那一塊,他甚至一直都沒抬眼往四周看過。

  江予奪看得有些出神。

  除了大腿小說,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認真地看過什麼了。

  特別是這種「藝術」。

  當然,他看的也不是藝術,他一直看的都是程恪,臉啊手啊,挽著袖子的襯衣啊,中途還擔心了一下他後腦勺沒貼紗布傷口會不會感染……

  一直到周圍的人群裡發出了輕輕的笑聲,他才往投影上看了一眼。

  發現程恪已經沒在畫各種連續動畫了,現在畫的是一個舉著手機的姑娘,江予奪順著大家看的方向掃了一眼,看到了正舉著手機笑著的米粒兒。

  看來的確是熟人。

  程恪依舊是沒有看四周,只低頭看著自己眼前的檯子,江予奪有些奇怪他是怎麼看到米粒兒還能畫出來的。

  正琢磨著,畫面變了,舉著手機的米粒兒消失了,畫面上出面的是一個……柱子?

  柱子旁邊靠著一個人。

  ……江予奪愣住了。

  開始有人往他這邊看了過來,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自己是該笑一下還是應該站直了,或者保持原狀。

  畫面在程恪的手掠過時又開始變化,柱子和人都消失了,漸漸出現的是一張臉,就像是之前畫面的近景。

  最後畫面定格在他的嘴呈O字型一臉不知道是茫然還是驚訝的表情上。

  四周笑聲和掌聲同時響起時,江予奪才猛地回過神來站直了。

  程恪的表演結束,跟大家點了點頭之後,抹掉了檯面上的沙子,幾個工作人員過去幫他收拾著。

  投影儀也關掉了,身邊的人有些意猶未盡地小聲聊著。

  程恪往他這邊走了過來。

  走到跟前兒的時候江予奪瞪著他:「你大爺,我是那樣的嗎?」

  「你全程都那樣。」程恪說。

  「不可能,」江予奪摸了摸自己的嘴,「我他媽從來沒有過那麼傻逼的表情。」

  「一會兒讓許丁回放一下錄像就知道了,」程恪抬手沖正走過來的許丁招了招,「讓他給你截一段。」

  「……不用了,」江予奪嘖了一聲,「你什麼時候看到我的啊?」

  「你一進來我就看到了,」程恪說,「你怎麼進來的?」

  「跟門口的打了一架就進來了,」江予奪說,「我看你也沒往這邊看啊,居然看到我了?」

  「餘光,」程恪說,「你等我一會兒,我跟許丁說兩句就走了。」

  「嗯。」江予奪點點頭。

  看著程恪和許丁一邊往旁邊走過去,一邊跟人點頭打招呼的樣子,他突然覺得有些陌生,他從來沒有想過程恪之前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嗎?

  挺高級的。

  跟他連燃氣灶都不會開的廢物形象完全聯繫不到一塊兒了。

  第22

  「效果很棒,」許丁看了看四周的人,「現在就要走?不再呆會兒了?一塊兒吃個飯。」

  「不了,」程恪說,「剛表演完我沒什麼食慾,這些東西我也看不懂。」

  「都蒙事兒的,跟你還差著檔次呢。」許丁笑笑。

  「別拍馬屁。」程恪也笑了笑。

  「剛才……」許丁猶豫了一下,「小懌來了。」

  程恪愣了愣,皺起了眉:「這事兒我之前沒告訴別人。」

  「他能知道也正常,」許丁說,「請了那麼多人,我主要是不想讓他太早知道……不過也沒想到他能真的過來。」

  「他進來了?」程恪問。

  「沒,」許丁說,「我給擋外頭了。」

  程恪看著他,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麼,以程懌的性格,無論是多麼技巧高明多麼婉轉的「擋」,都會讓他不爽。

  「沒事兒,」許丁說,「我說過,我不摻和你們的事,我跟小懌也沒有生意要做,面子我想給就給,不給也就不給了。」

  「以前沒發現你這麼犟呢?」程恪說。

  「不犟哪有今天,」許丁看了看那邊正擰著眉看著一幅畫的江予奪,「小懌跟老三碰上了,估計還聊了。」

  「……操。」程恪咬了咬嘴唇。

  「應該也沒說什麼,無非就是那些事,」許丁說,「你剛怎麼沒讓他進來?」

  「我以前也從來沒帶過人參加活動,又沒邀請函,」程恪說,「我看他好像也沒什麼興趣,我都沒興趣。」

  許丁笑了起來:「下回帶著人來的話直接進就行。」

  「嗯。」程恪嘆了口氣,他沒想這麼多,江予奪讓他不用管,他也就沒管了,早知道會碰上程懌,他根本就不會讓江予奪一塊兒過來。

  江予奪雖然沒把他當朋友,但在他看來,江予奪已經不簡單是個房東或者是個「認識的人」了,跟程懌有任何衝突,都會讓他不安。

  「我派個車送你們回去吧?這麼冷。」許丁往江予奪那邊走過去。

  「不用,你這兒還一堆事兒呢,」程恪說,「我們打個車就行,之前就是打車過來的,這會兒有活動,外面肯定也有出租車等著。」

  「那行,」許丁沖江予奪笑了笑,「三哥,感覺怎麼樣?」

  「不懂你們這些藝術,」江予奪說,「我也就剛看看沙畫還有點兒意思,要沒有程恪這段兒,我還不如出去吹風呢。」

  「行,下回我再請了小恪表演,一定給你發邀請函,」許丁說完又轉頭看著程恪,「真不吃個飯?米粒兒他們也一塊兒。」

  「真不吃了,」程恪說,「我回去睡覺。」

  許丁沒再堅持,送他們往外走。

  這次活動的人程恪大多不認識,但熟人也有一些,一路出來他都在跟人打招呼,恍惚有種回到了幾個月之前生活裡的感覺。

  不過談不上有什麼感觸,沒有悵然,也沒有懷念,只是久違了的熟悉。

  離開了藝術館之後,他跟江予奪一路走到路中,居然都沒看到出租車,他有些鬱悶地拿出手機:「叫個車吧。」

  「就這麼杵北風裡頭,」江予奪往路口另一邊走,「車到的時候都凍成路標了。」

  「走回去?」程恪瞪著他,「那也不走那邊啊,反了!你路痴啊……」

  「往前一百米是地鐵站,」江予奪回過頭看著他,「沒坐過地鐵吧少爺,今兒我帶你開開眼。」

  「不好意思,我已經開過眼了。」程恪往前看了看,的確是看到了沒多遠的地方就有地鐵標誌。

  「刷過一卡通嗎?」江予奪從兜裡掏出個卡扔了過來。

  程恪接過卡看了看:「……沒有。」

  「一會兒你刷卡玩吧,」江予奪說,「我買票。」

  「我又不是隔壁三歲半小孩兒,」程恪說,「還玩這個。」

  「人小孩兒早不稀罕玩這個了,天天跟他奶奶坐地鐵去買便宜菜。」江予奪說。

  程恪嘆了口氣,把卡放進了兜裡。

  進了地鐵站之後江予奪去買了票,進站的時候一直盯著他。

  「我不至於連卡都不會刷!」他咬著牙說。

  「誰知道呢,燃氣灶你都打不著,」江予奪說,想想又小聲問了一句,「你弟會嗎?」

  「什麼?」程恪愣了愣。

  「我覺得他大概也不會,反正現在看著像有錢人的都覺得他們可能打不著燃氣灶,」江予奪說,「何況他連車都不會開……這麼說起來,他比你廢物啊。」

  程恪沒忍住笑了起來:「靠。」

  江予奪的這個問題他還真是從來沒想過,他不會的這些生活基本操作,程懌會嗎?

  不過無論會不會,程懌應該都不可能讓自己處於需要掌握這些東西的境地。

  他們上車的這一站人很多,程恪幾次都想問問江予奪今天碰到程懌說了什麼,但一直沒找著機會同,周圍都是人,各種雜亂的聲音。

  江予奪看上去倒是跟平時一樣,看不出有什麼異常。

  在車門旁邊站著等車的時候,江予奪突然皺了皺眉。

  「怎麼了?」程恪馬上問。

  「餓了,」江予奪說,「剛許丁讓一塊兒吃飯,你幹嘛拒絕?」

  「嗯?」程恪愣了愣,「我以為你不願意,除了許丁還有別的人,我也不是特別熟。」

  「我對著什麼樣的人都吃得下,」江予奪摸了摸肚子,「反正我只管吃也不跟人說話。」

  「那要不,」程恪想了想,「一會兒我請你吃個飯吧,地方你定。」

  「行,」江予奪馬上抬頭看了看地鐵站名,「坐四站下車。」

  地鐵進站,門還沒打開的時候,有兩個人就擠了過去,門一開就往裡頭沖,以兩人之力跟下車的人對抗著居然還讓他倆擠進去了一半。

  「先下後上啊!」後面隊伍裡有人喊了一聲。

  那倆跟沒聽見似的繼續擠。

  江予奪過去抓著他倆的衣服往後一拽,直接給他倆拽了出來,一屁股坐到了上。

  「幹什麼!你幹什麼!」一個人跳了起來指著他。

  「我幹什麼關你屁事?」江予奪很快地一把捏住了他的手指,又按著另一個準備起來的腦袋把他給推回了地上坐著,「我他媽又不干你。」

  那人的手立馬垂了下去。

  「上車。」程恪推了他一下。

  江予奪鬆了手,他倆上了車,江予奪也沒往裡走,就站在門口轉過了身,看著還沒上來的兩個人:「上不來了。」

  程恪站在江予奪身後,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能想像得出來,那倆居然就那麼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車門關上了。

  「去那邊。」江予奪轉身抓著程恪的胳膊往旁邊拉了拉,找到個人少的地方站下了。

  「我以為你跟他們要打起來呢。」程恪低聲說。

  「怎麼可能,」江予奪說,「我要真動手,也是單方面揍他們,打不起來。」

  程恪笑了笑沒說話。

  江予奪這種一言不合就上手的風格,哪怕是剛才那種情況下,他也不太看得上,但現在跟江予奪接觸了一段時間之後,看到他這種樣子,居然覺得還挺有意思。

  墮落!

  這就是墮落!

  他耳邊響起老爸的聲音。

  大概吧。

  兩站之後,身邊的人少了一些,程恪終於有機會跟江予奪說起之前的事。

  「你今天碰上程懌了?」他小聲問。

  「嗯。」江予奪看了他一眼。

  「跟你說什麼了?」他還是壓著聲音,「他說話有時候挺氣人,你……」

  「他跟我能說什麼,」江予奪說,「你是不是擔心我揍他啊?」

  「那倒不是,」程恪笑了笑,「你應該不會揍他。」

  「那可不一定,今天要是許丁不出來,我就動手了。」江予奪嘖了一聲。

  程恪愣了愣:「真的?」

  「假的,」江予奪嘆了口氣,「我又不是傻子,你弟那種人,我真動了手就是給他送人頭,最起碼得拘留所裡蹲幾天。」

  程恪沒說話,心裡有些不是滋味。

  「不過有個事兒……」江予奪壓低聲音。

  「什麼?」程恪問。

  「……算了,」江予奪看了看四周,「沒事兒。」

  「你大爺啊?」程恪有點兒急了,「沒事兒你就別開口啊。」

  江予奪笑了笑:「一會兒吧,下了車再說。」

  這幾站地讓程恪覺得有點難熬,其實他能猜到大概是什麼,像江予奪這種好奇寶寶,想問又不好意思在人多的地方問的東西,無非就是那些了。

  只是他想知道,程懌是不是真的說了,又說了些什麼。

  他不介意被人知道他喜歡男人,但他介意程懌在這樣的情況下跟江予奪提到這些。

  出了地鐵站,江予奪帶著他從繁華的大街轉進了一條老舊的小街。

  「你挑了個什麼地方啊?」程恪問。

  「你是不是挺喜歡吃火鍋的,」江予奪說,「帶你去吃頓好吃不貴的。」

  「我以為你只在你地盤兒上活動呢。」程恪說。

  「這個城市沒有我沒去過的地方,」江予奪一揮胳膊,「我比出租車司機熟多了。」

  「是麼,」程恪笑笑,「你是不是挺閒的。」

  「也不是,」江予奪說,「我算是給盧茜打工吧,她不願意跑的事兒都扔給我了。」

  「工資高嗎?」程恪問。

  「看她心情,」江予奪拉著他又轉進一條小街,「不過她心情一直還不錯。」

  這條街是典型的舊城區老街的樣子,兩邊都是小飯店,間或有幾家便利店和奶茶店,不算髒,但都非常舊,房子看著都比他年紀大。

  「就這家,」江予奪指著前面一個門臉兒,「這會兒時間正好,再晚點兒得等座了。」

  程恪看了一眼,挺不起眼的一家店,跟這條街完美地融為一體。

  「小諸葛火鍋二分店,」他看了一眼,就這麼一個店,門口居然停滿了車,「還開了不少分店嗎?」

  「屁的分店,」江予奪說,「我問過老闆,就這一個。」

  「那為什麼寫個二分店?」程恪不理解。

  「顯得氣派唄,要我是老闆,我就寫個十八分店,這才夠氣派。」江予奪說。

  「人要問你還十七家在哪呢怎麼辦?」程恪問。

  「您好,這是我們進軍本市餐飲業的第一家分店,」江予奪一掀簾子,「香嗎?」

  簾子裡撲面而來的熱氣和辣椒花椒的香味讓他頓時就感覺到了飢餓。

  江予奪挑了靠裡的一張小桌:「就這兒吧,有點兒擠,不過不用跟人拼桌了。」

  「這店還有人拼桌?」程恪問。

  「別看不起小店,」江予奪拿過菜單飛快地往上打著勾,「這頓你請是吧?」

  「嗯。」程恪點頭。

  江予奪又唰唰唰地一通勾,然後喊了一聲:「服務員!」

  程恪正拿了筷子要拆包裝,被他這一嗓子震得手一抖,筷子穿過包裝袋直接飛出去落在了地上。

  「再拿雙筷子!」江予奪又喊了一聲。

  「好嘞——」那邊不知道哪個服務員以同樣的音量回應了他。

  這個店的面積不大,二三十桌的樣子,現在還有幾桌沒有人,但店裡已經人聲鼎沸了,感覺所有的人都在喊著說話,喊著笑。

  程恪整個人都有些蒙,瀰漫著的熱氣和香氣裡,上下左右似乎都是人,各種聲音在響,又一句也聽不清。

  但這種亂哄哄的氣氛沒有讓他煩躁,倒是有些新奇,還有些莫名的暢快感覺。

  一直到菜都上來了,江予奪伸手在他腦門兒上彈了一下,他才回過神來。

  「我開涮了啊!」江予奪給他倒了一滿杯酒。

  「好。」程恪點點頭。

  江予奪拿過一盤肉嘩啦一下倒進了鍋裡,他這才猛地想起來,這人吃火鍋是狂野的上輩子餓死派。

  「快吃!」江予奪衝他說,「一會兒老了!」

  「……你少擱點兒不就不會老了嗎?」程恪有些無奈,從鍋裡夾了一筷子肉。

  「那多沒意思,」江予奪拿著漏勺在鍋裡兜了一下,把一大勺肉倒進了他碗裡,「吃肉就得一塞一滿口。」

  程恪猶豫了一下,把江予奪舀到他碗裡的肉在蘸料裡裹了裹,全都塞進了嘴裡。

  「爽嗎?」江予奪看著他。

  「……嚼不開,」程恪擰著眉很費勁地裹著滿嘴的肉說,「我操……燙……」

  江予奪衝著他一陣樂。

  幾大口肉塞下去,程恪放下了筷子,喝了一口酒。

  爽的確是挺爽的,就是腮幫子累,而且這麼幾口下去,他感覺自己已經飽了……

  「你在地鐵上想說什麼事兒?」他看著江予奪。

  江予奪喝了一口酒,趴到桌上往他這邊湊了湊:「你……」

  程恪看著他。

  「你以前……」江予奪說得比他剛才吃肉還艱難,「以前交過男……朋友是吧?」

  程恪眯縫了一下眼睛:「就問這個?」

  「不是,」江予奪頓了一下,拿起一盤肉又倒進了鍋裡,拿著勺邊攪邊說,「就,你弟說你喜歡的都是……那種……」

  程恪拿著杯子慢慢喝了一口酒,耐著性子聽他說。

  「就那種,」江予奪一咬牙,「漂亮的小可愛?」

  程恪嗆了一口,趕緊偏開頭。

  「是不是就那種,」江予奪給他舀了一大勺肉,「人妖……」

  「什麼?」程恪咳了兩聲,感覺自己聲音都是掛著問號出來的,帶著轉兒。

  江予奪頓時說得更艱難了:「漂亮……可愛的人一……」

  「閉嘴!」程恪壓著聲音把他那個妖字給腰斬了,「江予奪你他媽是不是個傻逼啊?」

  「我他媽也不是同性戀,」江予奪瞪著眼睛,「我哪知道你們都什麼口味啊!我要知道我還問你麼!」

  程恪喝了口酒給自己壓了壓驚,過了一會兒才擰著眉又問了一句:「程懌說的?」

  「他沒說人……就說漂亮的小可愛。」江予奪給他倒上酒。

  程恪嘆了口氣。

  「他大概以為我……」江予奪清了清嗓子,「所以想刺激一下我吧。」

  「以為你是我新男朋友麼?」程恪笑了笑。

  「嗯,」江予奪點頭,大概是問出口之後放鬆下來了,臉上又恢復了平時的表情,「你這個弟弟,挺陰險的,都這份上了,還不放過你,我要真是你新男朋友,我聽了這話估計得不爽。」

  「這有什麼不爽的,我還不能換換口味麼。」程恪說。

  「……我他媽也不是你男朋友,你換個屁的口味?」江予奪看著他。

  程恪笑了笑沒說話。

  「哎,」江予奪吃了兩口又忍不住湊了過來,「是真的嗎?」

  「什麼?」程恪看著他,「漂亮的小可愛?」

  「嗯。」江予奪點點頭。

  「是啊。」程恪喝了口酒。

  「我就不太明白啊,」江予奪擰著眉,「你喜歡那樣的,那你幹嘛不找個姑娘啊,姑娘隨便一個都比男的漂亮可愛吧?」

  「姑娘沒把兒。」程恪說完就跟江予奪一塊兒愣住了。

  他迅速看了一眼酒杯,這也就第二杯,他又迅速看了一眼酒瓶。

  這他媽應該是瓶假酒。

  「我真是……」江予奪瞪著他,「小看你了啊。」

  「客氣。」程恪衝他舉了舉杯,又喝了一口酒壓驚。

  環境真是能改變一個人。

  這樣的話,他過去二十七年裡不要說說出口,就連腦子裡想想都沒有過。

  江予奪大概也震得有些回不過神,低頭吃了好幾口肉才又抬眼看著他。

  「還有什麼不解之謎需要我給你講解的?」程恪問。

  「沒了,」江予奪說,「就有點兒理解不了,都是一樣的,一點兒神秘感都沒有,有什麼意思啊?」

  「這個沒法跟你說了,」程恪說,以前身邊的人知道了也不會有什麼反應,無論能不能接受,出於禮貌,都不會有誰這麼把禮貌踩在腳下求知慾旺盛地跟他打聽,看著江予奪這樣子,他居然沒有反感,倒是覺得挺有意思,「你要不找個漂亮的小可愛去試試吧。」

  「操你大爺,」江予奪猛地往後靠到了椅子背上,「少他媽噁心我。」

  把禮貌踩在腳下的人,有時候很可愛,有時候卻會讓人心情猛地一下閃著腰。

  江予奪這個直白而又真誠的反應,說實話,讓程恪有些受傷。

  「還是有這個想法的嘛,」他笑了笑,「可惜我沒大爺。」

  江予奪看著他沒吭聲。

  程恪也沒再說下去,拿了杯子喝了口酒,夾了點兒青菜在鍋裡涮著。

  「程恪,」江予奪愣了一會兒之後把椅子往他這邊拉了拉,「你生氣了?」

  「沒,」程恪說,「這就生氣我十年前就氣死了。」

  「我不是說你噁心,」江予奪低聲說,「你那樣吧我就……不覺得噁心,就突然一下擱我身上,我就有點兒……噁心。」

  「嗯,」程恪看了他一眼,「吃你的吧。」

  第23

  江予奪有些後悔問了那些問題,他並沒有接觸過這些,跟自己那幫兄弟在一塊兒,聊的全是姑娘,胸,腿……長這麼大他第一次見到活生生的……同性戀,還是程恪這麼一個神奇的大少爺,實在是沒管住自己的嘴。

  雖然之後他們都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但能感覺得出一直到吃完飯,程恪的情緒都不太好。

  也依舊是會微笑,說話也還是那樣,甚至食慾都沒有被影響,吃得一點兒也不比他少。

  可就是眼神裡某些他已經挺熟悉的東西沒了,有好幾次江予奪都有種他跟程恪昨天剛認識的錯覺。

  程恪結完賬之後,他點了根菸叼著,拿出手機:「我叫個車吧,這會兒風大了。」

  「嗯。」程恪應了一聲。

  「要麼?」江予奪把煙盒遞給他。

  「不了,」程恪搖搖頭,「悶得慌。」

  江予奪把煙盒收起來,沉默地盯著手機,車距離還有50米的時候,他站了起來:「到了,走吧。」

  走出飯店門口,程恪深呼吸了一口,長長舒出一口氣。

  「裡邊兒空氣不太好了吧?」江予奪說,「這種店就這樣,都抽菸。」

  「也沒什麼,」程恪說,「我以前跟朋友在包廂吃飯要沒女孩兒在,也一樣都抽。」

  江予奪衝開過來的那輛車招了招手,車停到了他倆跟前兒,程恪上了後座,他猶豫了一下,坐到了副駕的位置上。

  他估計程恪是不高興了,但他也實在沒什麼招,更拉不下面子再繼續道歉,於是決定坐前頭,不招人煩就行了。

  一路上他倆都沒說話,程恪在後座上閉著眼睛,一臉昏昏欲睡的樣子,車開到他樓下停了,江予奪叫了他兩聲他都沒反應。

  「哎!」江予奪回手在他腿上拍了一巴掌,「到了!」

  程恪這才睜開了眼睛,往窗外看了看:「到了?」

  「嗯,」江予奪看著他,「下車。」

  程恪打開車門下了車,走了一步又回頭在副駕窗戶上敲了敲。

  江予奪放下車窗。

  「明天我過去找你交房租,」程恪說,「我買衣服順路過去。」

  「嗯,幾點?」江予奪問。

  「下午吧,三點?」程恪說。

  「行。」江予奪點頭。

  程恪轉身進了樓道。

  江予奪看著他進去,又看了看四周,司機問了,他才報了自己家地址。

  車往小區外面開的時候,他總感覺有人,但探著腦袋幾次往程恪家樓下看,卻什麼也沒看著。

  他皺了皺眉。

  有那麼幾個瞬間,就是程恪突然變得很冷淡的過程當中,他幾次都想不再管程恪的事了,他是不是被人盯上了,被誰盯上了,會不會有危險,他都不想管了。

  畢竟自己都一堆麻煩處理不了,睜開眼睛無聊,閉上眼睛噩夢。

  程恪是個大少爺,就算被趕出了家門,他真要碰上了什麼事兒,也輪不著自己去操心。

  今天跟著程恪和許丁走出那個藝術館的時候,看著一個又一個跟程恪打招呼的人,他算是第一次對程恪過去的生活有了那麼一絲絲的感覺,哪怕只是冰山一角,也已經完全是兩個世界。

  他嘆了口氣。

  回到家的時候,樓道口停著一輛車,這種高檔車只要是停在這兒,就肯定是陳慶。

  他過去看了一眼,車已經熄了火,裡面沒有人,估計是進屋了,陳慶每次自己進了屋都把車留在這兒,以免他進屋的時候發現有人會誤傷。

  江予奪打開門進了屋,陳慶正在廚房裡叮噹折騰著。

  「你叫個外賣多好?」他走過去看了一眼。

  「吃膩了,」陳慶回過頭,「你吃了沒?」

  「吃了,你弄你自己的就行,」他說,「去把你車停好。」

  「我正醃肉呢,」陳慶說,「鑰匙在桌上,你幫我停一下吧。」

  江予奪沒出聲,轉身到客廳桌上拿上車鑰匙出了門。

  「老三,你考本兒啦?」一個稚嫩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江予奪轉頭看了一眼隔壁三歲半的小孩兒,他正拿了個雞腿站在門邊啃著。

  「你還在你爸肚子的時候我就考了本兒了。」江予奪說。

  「我怎麼會在我爸肚子裡,」小孩兒非常響亮地笑了起來,「你瞎說。」

  「沒瞎說。」江予奪笑笑。

  「老三!」小孩兒的奶奶跑了出來,把孩子一把拽回了屋裡,指著他,「你就沒一句好話!他才多大啊你跟這麼小的孩子說什麼呢!」

  「……您居然聽懂了?」江予奪有些意外。

  「呸!」老太太瞪著他,「下回再讓我聽到你跟他說這些,我打斷你的腿!」

  他沒說話,笑著上了車。

  老太太罵罵咧咧地把門關上了。

  江予奪發動了車子,看了一眼前面的車位,都已經滿了,他又看了一眼後視鏡,想看看後面還有沒有位置。

  還有一個空著的車位。

  但他手扶著方向盤沒有動。

  這樣的場景他已經不會再吃驚害怕,這段時間沒有在家附近看到他們的身影時,他甚至會有些焦慮。

  有危險他不害怕,他怕的是不知道危險在哪裡。

  這才是真正的恐懼,沒有時間,沒有地點。

  那個空著的位置上站著一個人,兜帽一直壓到眼睛上,臉被遮在陰影裡,看不清樣子。

  不過江予奪能感覺到他的視線。

  太熟悉的感覺。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逃不掉的視線。

  如影隨行,陰魂不散。

  沒有多大的傷害,沒有多嚴重的後果,但卻像一根紮在肉裡的針,傷口永遠不能癒合,不會死,但傷口會發紅,會疼,會感染,讓人永遠不能安寧。

  他低頭看了看腳下,把方向盤鎖從座位下抽了出來,打開車門下了車。

  那個一直沒有動的人微微抬了抬頭,似乎正看向他身後。

  江予奪心裡沉了沉。

  他的注意力都在那人身上,忽略了身後。

  已經來不及再回頭看,他直接弓下了腰,但還是沒能躲開。

  甚至都沒有來得及感覺到疼痛,他就被眼前突然襲來的黑暗吞沒。

  最後的記憶是發軟的雙膝重重跪到地上,還有一句模糊不清的「程恪」。

  程恪打開酒櫃,從裡面拿出了一瓶紅酒。

  這個酒櫃是之前買的,只隨便放了幾瓶酒,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買個恆溫酒櫃,他對紅酒沒什麼特別的興趣。

  大概是因為房子裝修的時候,櫃子上就做了幾排放酒的叉叉,他看著那幾排叉叉不太順眼,這樣存酒濕度溫度都無法控制,所以買了個酒櫃也許是為了向那些完全沒有意義的叉叉示威。

  他拿著酒坐到沙發上,愣了一會兒又起身把酒放了回去。

  根本不想喝,也不知道拿出來幹嘛。

  閒的。

  他回到沙發上躺下,閉上眼睛輕輕舒了一口氣。

  今天的這頓火鍋,吃得還是很爽的,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美中不足的是後來他跟江予奪都沒怎麼再說話。

  江予奪的那句噁心的確是影響了他心情,但也不至於沉默半頓飯,主要是江予奪後來也不再出聲,他並不擅長在這種情況下挽回氣氛。

  如果對方沉默,他也就不會再出聲了。

  隨便好了,懶得費神去找回節奏,也不願意多想下一句話該說什麼。

  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怎麼舒服怎麼來。

  認識他的人差不多也都知道,不知道的大概也都能容忍著努力把聊天繼續下去,畢竟他是大少爺。

  手機響了一聲,許丁發了消息過來。

  ——這周之內結賬,賬號再確認一下

  ——確認。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確認,我要是換了賬號肯定會告訴你的

  ——萬一呢,又不費事,今天視頻拍到老三了,是不是要幫他單截一份?

  程恪笑了笑。

  ——好

  江予奪不一定願意看自己一臉認真張著個嘴看表演時的樣子,程恪倒是想看看鏡頭裡的他是什麼樣的。

  想到江予奪,程恪又想到了程懌。

  雖然程懌會跟江予奪說話他並不算太吃驚,程懌的性格從小就這樣,哪怕對方認輸,只要他沒覺得已經走到最後一步,就不會停。

  但他還是對程懌會選擇這樣一個話題去跟江予奪聊而鬱悶。

  大概他還沒有真的去翻垃圾桶,在程懌看來就不算結束。

  不過江予奪的反應……刨去最後那句噁心,還是挺有意思的,他想起來就有點兒想笑。

  這樣的反應要讓程懌知道了,應該會有些失望吧。

  程恪笑了笑。

  酒足飯飽又沒什麼事兒,最愉快的事就是睡覺了。

  在沙發上睡覺也會很愉快。

  中途程恪醒過幾次,第一次是五點多的時候,他的胃告訴他中午吃的東西還沒消化,第二次是晚上十點多,這時間不早不晚的起來也沒什麼意義不如繼續睡了,第三次是半夜有人在樓下吵架,倆男的,吵得很凶,他迷迷糊糊地從沙發蹭到了床上。

  再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是中午了,確切說,午飯時間都已經過了。

  從床上下來的時候感覺整個人的精神面貌都不好,跟他身上沒脫的衣服似的皺皺巴巴的。

  洗了澡出來才稍微清醒了一些。

  主要是晚上被吵醒一次……程恪頓了頓。

  然後飛快地兩步就跨到了窗邊,一把推開了窗戶。

  他覺得自己反應有些過頭了,但這段時間以來江予奪身上的傷和他那些話,多多少少還是會讓他在半信半疑中變得敏感。

  樓下依舊是灰撲撲的一片,殘雪和已經跟地面融為一體了的落葉,跟平時一樣寂寞。

  他盯著樓下的地面仔細看了看,沒有看出哪裡有打鬥的痕跡,他鬆了口氣,為自己的莫名其妙默哀三秒鐘。

  不過出門去商場買衣服的時候,他還是在樓下又看了看。

  沒有血跡,樓下的保安也很平靜。

  ……瘋了。

  程恪打了個車去了商場,因為距離太近,還沒太坐穩就到地方了。

  買衣服也挺快的,不看牌子也不琢磨質量,看著順眼就拿了,一百多的棉服他也穿過,還覺得挺舒服。

  今天他就是想找找身上這件江予奪羽絨服的同款,很舒服,暖和,樣子也挺好看的。

  不過男裝兩層他轉了三圈也沒找到,最後只能隨便拿了兩件拉倒。

  走出商場的時候差不多三點,這裡離江予奪家已經很近,走過去時間正好。

  拎著幾個袋子走到一半他就後悔了,無論怎麼邁步子,袋子都會在腿上來回撞,煩得要命。

  他一怒之下把衣服從袋子裡都拿了出來夾在胳膊下,袋子都扔了。

  夾著四件衣服走到江予奪家門口的時候他都感覺自己像個傻子。

  「江予奪!」路過窗口的時候他喊了一聲。

  「哎!」裡面有人應著,但聲音不是江予奪的。

  窗簾被掀開了,陳慶的臉出現在了窗口:「積家?」

  「他沒在?」程恪問。

  「在呢,不過……」陳慶看著他手裡的衣服,「你是讓人搶了嗎?」

  「嗯,」程恪往樓道里走,「搶了袋子,留下了衣服。」

  陳慶過來給他開了門,一臉吃驚:「你被人搶了怎麼不說?你報個三哥的名字人家也不敢動你啊!你是不是傻了!」

  程恪看著他,總護法大概只聽到了一個搶字就已經激動了,他嘆了口氣:「不用了,我錢多不怕搶。」

  「你有什麼事兒嗎?」陳慶問。

  「交房租,我昨天跟江予奪說了的。」程恪站在客廳裡看了看,沒看到江予奪,臥室裡也沒人。

  「哦,」陳慶轉頭衝著浴室那邊喊了一聲,「三哥——積家來交——」

  浴室門打開了,江予奪擰著眉走了出來:「喊屁!」

  陳慶閉了嘴,坐到沙發上拿了手機玩著。

  江予奪看了看他抱著的一堆衣服,伸手拿起吊牌看了看:「剛買的?」

  「嗯。」程恪點了點頭。

  「沒有東西裝嗎?」江予奪看著他。

  「扔了。」程恪把衣服放到沙發上,放下去之後又拿了起來,確定這個位置不是喵撒過尿的才又放了下去。

  「……挺有個性。」江予奪從抽屜裡拿出了收據,低頭往上寫著。

  程恪看著江予奪,感覺他臉色很差,不是那種失眠過後的臉色差,是很蒼白,看著像是病了。

  但是陳慶就坐在旁邊,他也不好開口多問。

  江予奪低著頭,字寫得很慢,一筆一劃的,寫兩筆就停一下。

  程恪看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湊近了輕聲問了一句:「你是不是病了?」

  「昨天下午又暈了,早上剛好。」陳慶在旁邊說。

  「哦。」程恪不知道說什麼好,坐到了椅子上等著。

  「腦袋還被砸了個大包。」陳慶嘆了口氣。

  「怎麼了?」程恪愣了愣。

  江予奪停了筆,抬眼瞅著陳慶,陳慶低頭繼續玩手機。

  收據終於寫好,程恪接過來放到兜裡,拿出錢包,把剛取的現金拿出來給了江予奪。

  「你的外套,」程恪拿起江予奪的羽絨服,「我先洗洗再還給你吧?」

  「不用了,」江予奪說,「我這些衣服都開春了才洗。」

  「行吧,」程恪沒堅持,想想又問了一問,「你這衣服在哪兒買的?我今天轉了半天也沒找著這個牌子。」

  「……批發市場。」江予奪看著他。

  「哦,」程恪又看了看衣服,「挺好的。」

  「你要買我帶你去。」江予奪說。

  「這衣服才四百多,」陳慶的手機響了,他一邊掏手機一邊說,「你也要?」

  沒等程恪回答,他衝著電話「喂」一聲,接著就皺了皺眉。

  「誰。」江予奪看著他。

  「都有誰?」陳慶問,「嗯,就四個人嗎?嗯我知道了。」

  「誰?」江予奪又問了一遍。

  「八撇的人在茜姐那兒呢,」陳慶站了起來,拿著手機撥著號,「我帶幾個人去看看,萬一八撇也過去了就麻煩了。」

  「你去有屁用?」江予奪從程恪手裡拿過羽絨服穿上了,「八撇什麼時候怕過你。」

  「誰他媽也沒怕過我,」陳慶說,「那怎麼辦,你這樣子過去嗎?」

  江予奪進了浴室洗了洗臉,出來的時候臉上掛著水珠:「叫大斌那幾個直接過去。」

  陳慶看著他,沒有說話。

  程恪還坐在椅子上,也看著江予奪。

  大概就在這一瞬間,他才突然清晰地覺察到江予奪跟自己完全不一樣的那個世界,到底有多不一樣。

  就這麼洗個臉的時間,江予奪依舊蒼白的臉上那種有些疲憊的狀態已經消失了,恢復了平時帶著一絲狠勁的囂張。

  「你……」江予奪轉頭看著他,「回去吧。」

  「嗯。」程恪站了起來,拿起一件新的外套穿上。

  江予奪從櫃子裡拿了個環保袋,把他另外三件衣服捲了卷,都塞進了袋子裡。

  程恪接過袋子,跟在江予奪和陳慶身後一塊兒走出了樓道。

  往路口走了沒幾步,江予奪停了下來:「我們往那邊兒了。」

  「嗯,你們……」他感覺這種時候他需要說點兒什麼。

  不要去。

  注意安全。

  報個警。

  哪句似乎都不合適,哪句似乎也都沒有意義。

  他莫名其妙的突然有些喪氣,鬱悶到了極點。

  他對江予奪的感覺已經回不到最初剛見面的時候,所以他也做不到把江予奪真正當成一個跟他完全不在一條路上的陌生人。

  江予奪骨子裡有些東西,跟陳慶,跟他那些小弟,跟那些大笑著踢翻垃圾桶的街頭混混不一樣。

  是什麼,他不知道。

  但這種東西會讓他在江予奪要去「解決」麻煩時強烈不安。

  「老三!」對面街突然有人喊了一聲,聲音很大,帶著明顯的戲謔。

  江予奪回了頭。

  對面街有三個人慢悠悠地走到了他們正對面停了下來,這條小街很窄,兩邊的人這麼站著,差不多就跟面對面似的,能看到對面人臉上得意洋洋的笑容。

  「我操,他怎麼在這兒?」陳慶罵了一句。

  程恪馬上反應過來,中間那個大冷天兒跟個傻逼似的只穿著一件緊身運動服就為了繃出一身肌肉塊兒的人,就是那個八撇。

  而江予奪和陳慶顯然沒想到他會在這裡出現,叫的人都直接去了茜姐那裡。

  不錯。

  掉虎離山用得還挺熟練。

  「程恪你回去,」江予奪迅速從兜裡拿出鑰匙塞到了他手裡,「馬上。」

  程恪接過了鑰匙,但沒有動。

  理智上他應該馬上離開,回江予奪那兒,或者另外找一條路走,這不關他的事,也不是他應該摻和的事。

  按程懌的話,太低級。

  但他卻並不想離開。

  陳慶沒什麼戰鬥力,不用試,光看他跟劈材似的身材就知道他這個總護法是黑箱來的,如果自己走了,江予奪就只剩了一個人。

  對面的三個人都是一秒前剛越獄型的,江予奪不是對手。

  「那位帥哥,」八撇沖這邊抬了抬下巴,「是那天把我新收的小弟一頓揍的那位吧?」

  「就是他。」他右邊的人往程恪臉上死死瞪著,「正好一塊兒解決了。」

  「操。」陳慶咬牙,小聲說,「解你媽,解手去吧,怎麼辦,三哥?」

  「怕屁,你沒讓人打過嗎?」江予奪說。

  「行吧,」陳慶晃了晃腦袋,脖子咔的響了一聲,「怕個屁。」

  「我數一二三,」江予奪看著程恪,「你就跑。」

  程恪看著他。

  「然後報警。」江予奪說。

  「什麼?」陳慶猛地轉頭看著他,「我操,報什麼警?以後還混不混了?」

  程恪也愣住了,江予奪讓他跑他能理解,但讓他報警卻讓他非常意外,而陳慶這話的意思也很清楚,這種情況下要是報了警,江予奪這個「三哥」的地位,估計就擔不住了。

  雖然他並不覺得會有什麼不同。

  那邊的人已經走了過來,就這條街,十步就能走個臉貼臉。

  「一二三。」江予奪伸手對著他的肩猛地一推,然後轉身對著那幾個人衝了出去。

  「你大爺!」陳慶吼了一聲,跟著他衝了過去。

  程恪腦子裡閃過了能有二百多幕電視劇裡關於「你走吧!」「我不走!」「你快走!不要管我!」「不,我不能走!」的糾結畫面。

  這種場景的結局一般都他媽是雙雙赴死還得讓觀眾吐槽個十句八句的。

  他轉身拔腿就往回跑。

  跑出去十幾步之後他掏出了手機,然後回頭看了一眼。

  八撇一胳膊肘砸在了江予奪背後,而陳慶已經倒在了旁邊,正奮力地以蹬自行車的姿勢對抗著。

  「操。」程恪猛地剎住了腳步。

  第24

  在親眼見到之前,哪怕程恪已經認定了陳慶是個黑箱護法,也不會想像得出他能弱到這種程度,怎麼說也是跟著這片兒老大混的,居然就這樣的業務水平。

  程恪覺得這十幾步格外漫長。

  這十幾步裡,他看到江予奪背上被胳膊肘砸了一下,看到江予奪反手同樣一樣肘擊砸到了對方鼻子上,鼻血是在那人把頭甩回來的時候才飛濺出來的,還看到了八撇不知道從哪兒抽出了一把刀。

  雖然程恪對這種混混打架的具體形式不太瞭解,但也知道輕易不會用刀,跟拳腳棍棒不同,用刀太容易出大事。

  但江予奪的下一個動作讓程恪似乎有明白他是怎麼坐到老大這個位置上的了。

  側身對著八撇的江予奪不知道是用眼睛的哪個部位看到刀的,伸手就抓在了刀刃上,接著就握著刀刃反向猛地一推。

  刀從八撇手裡飛了出去,落在了旁邊的地上。

  程恪只覺得這一瞬間自己掌心都跟著尖銳的一陣疼。

  八撇沒有管刀,猛地抬起胳膊肘對著江予奪的肩又想砸下去,這一下要是砸中了,江予奪起碼得單膝跪地,換了陳慶,估計得趴下。

  但在他胳膊肘落下去之前,江予奪的胳膊肘已經砸到了他小腹上,八撇的叫聲是從腹腔深處擠出來的,帶著層層撕裂的痛。

  陳慶蹬車奮戰的那個人抬腳要往陳慶肚子上踩,程恪衝到,藉著慣性起腳,把那人直接踹倒在地,滾出了兩三米。

  而那邊八撇慘叫過後暫時喪失戰鬥力,另一個撲過去撿起了地上的刀。

  程恪正想出聲提醒江予奪小心,江予奪已經跨了過去,在那人還沒有直起身的時候,胳膊從他肩上伸過去,一把兜住了那人的下巴。

  「江予奪!」程恪吼了一聲。

  這個動作讓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寒意從腳底迅速竄到了頭上,腦子裡一片空白。

  江予奪就像是沒聽到他的聲音,兜著那人下巴一扳,另一隻手在他另一側肩上一推,那人頓時跟個陀螺似的在空中旋轉了一圈,臉衝下摔到了地上。

  程恪衝過去抓住了江予奪的胳膊,狠狠地把他往後拽了兩步。

  江予奪轉這時才轉過臉,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了讓你跑。」

  程恪想說點兒什麼,但沒能說出來,江予奪的眼神就跟他剛才的動作一樣冷。

  他轉頭又看了看身後。

  八撇在地上捂著肚子一臉猙獰地痛苦呻吟著,陀螺趴在地上艱難地蛄蛹了兩下就不動了。

  被程恪踹倒的人爬了起來,陳慶從地上蹦起來撞到他身上,把他再次撞倒在地。

  「你,」江予奪指了指剛被撞的那位,「能動嗎?」

  那人坐在地上,猶豫了一會兒之後搖了搖頭。

  「不能?」江予奪偏了偏頭。

  那人愣了愣,趕緊又點了點頭。

  「打電話告訴那邊的人,」江予奪說,「我五分鐘之後到,我到的時候他們要是沒走,那今天就別走了。」

  那人看了看八撇和蛄蛹,拿出了手機。

  「走。」江予奪過去撿起被程恪扔在一邊的袋子,又抓著程恪的胳膊,把他往旁邊的那條路帶了過去。

  「那個人……」程恪還有些不放心,轉頭又看著還趴地上的那個人。

  「就是暈了,」江予奪轉臉看著他,「你是不是以為我會把他脖子擰斷?」

  程恪皺了皺眉沒說話。

  「不可能的,三哥手上有數,」陳慶在後頭一邊甩胳膊甩腿的一邊說了一句,「這麼多年都沒對誰下過重手。」

  程恪無言以對。

  走過那條小路之後,江予奪停了下來,看著程恪。

  「我回家。」程恪伸手去拿袋子。

  看到江予奪手上滿手的血時,他才猛地想起之前江予奪空手奪……不,空手抓白刃的那一幕,頓時覺得自己手都有些發軟。

  「算了,」江予奪把袋子往身後移了移,「你跟著我,一會兒打個車回去。」

  「這個傷得處理。」程恪說。

  「一會兒去茜姐那兒包一下就行。」江予奪說。

  程恪這會兒腦子挺混亂,也沒多說,繼續跟著他走。

  穿出這條路沒多大一會兒,就到了另一條看上去跟江予奪住的那條街彷彿雙胞胎的小街。

  同樣是各種養生毀容院和XX幼兒教育,還有早點鋪和雜貨店。

  江予奪在一個沒有掛牌子的門臉兒前停下了。

  「那邊兒呢。」陳慶往前面抬了抬下巴。

  程恪往那邊看過去,幾個抱著胳膊的人站在十幾米之外的電線杆子旁邊,那些應該就是八撇的人。

  江予奪掃了他們一眼,進了這個沒有牌子的店裡。

  「進去,」陳慶在程恪旁邊小聲說,「不進去他們這會兒就敢過來動手。」

  程恪跟著進了店。

  這是個棋牌室,四五張牌桌,一張麻將桌被掀翻在地,麻將撒了一地。

  裡面有幾個人,或坐或站的都沒在打牌。

  程恪看了看,有幾個應該是來打牌的,還有幾個是江予奪的手下,他認出了大斌。

  「三哥,」大斌走了過來,「沒事兒吧?」

  「沒事兒。」江予奪說。

  「外面那幾個怎麼弄?」大斌問。

  「攆走,」江予奪說,「儘量不動手。」

  大斌點了點頭,帶著幾個小兄弟出去了。

  「這事兒還真得老三來解決才行啊。」一個站在角落裡的男人說。

  「少他媽在這兒放屁!」一個女人的聲音很沖地吼了一聲,「你在我這兒出千你他媽不想活了吧!」

  程恪被嚇了一跳,這時才看到茶水室門口還站著個女人。

  看上去四十出頭的樣子,個兒很高,年輕時應該挺漂亮,不過一看就知道不太好惹,能罵得你原地下跪的那種。

  這應該就是他租的那套房子的房主盧茜,江予奪他們說的茜姐。

  「我沒……」那個男人想要爭辯。

  「錢拿出來!」盧茜指著他,「給我搜,一分不剩!」

  「我也沒贏著錢啊!」那個男人喊了起來,「老三!老三!你不能讓你姐這麼不講道理吧!」

  「慶兒,」江予奪開了口,「他再說一句,把他扒光了扔出去。」

  「好嘞。」陳慶一甩脖子,咔的一聲。

  那個人沒了聲音,屋裡幾個牌友在盧茜的指揮下把他身上的錢都給翻了出來。

  「我今天話放在這兒,」盧茜說,「玩牌就圖個開心,誰再敢在我這兒不乾不淨的,我讓你全家都不好過!」

  那人沒說話,順著牆邊想往門口走。

  「我讓你走了嗎!」盧茜瞪著他,「今兒要沒你,八撇的人能給我弄這麼一出?你這就想走了?你想得也忒美了!」

  「那我還要怎麼樣!不也沒出什麼大事兒嗎!」那人很沒面子,「茜姐,我也是老客人了……」

  「老客人了你給我這麼玩!」盧茜說,「我這桌子也壞了!椅子也散了!」

  「我錢都在那兒了。」那人說。

  「這是你今天不乾不淨贏的,兩碼!」盧茜說,「明天下午五點之前,錢給我送過來,五點之前我沒見著錢你就試試。」

  說實話程恪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全程都愣在一邊兒,一直到盧茜開了個三千的價,那人極其不爽地離開之後,他才緩過來一些。

  屋裡的人把桌子和椅子都扶起來擺好了,麻將也都收拾回了桌子上。

  陳慶拿了個藥箱,把江予奪手上的傷清理了一下,包紮好了,程恪感覺陳慶的包紮技術不錯,比江予奪的強點兒。

  不過這個傷沒有程恪想像的那麼嚇人,江予奪抓著刀之後手沒有移動,所以口子不深,只是他嬌氣的血小板不太爭氣,血流得有點兒多,地上都滴了不少。

  「還傷哪兒了?」盧茜問江予奪。

  「沒了。」江予奪說。

  「這是你朋友嗎?」盧茜又看了看程恪。

  「嗯,租你那套房子的就是他,」江予奪說,「程恪。」

  程恪沖盧茜點了點頭,不知道該說點兒什麼,乾脆繼續沉默。

  盧茜眉頭皺了起來:「你怎麼把人一個正經人給扯進來了!」

  「也不是故意的,」陳慶在旁邊說,「他過來交房租,出門就讓八撇堵了。」

  「八撇去堵你了?」盧茜有些吃驚。

  「沒事兒了,」江予奪說,「以後他也不敢怎麼樣了。」

  「趕緊送人回去,」盧茜揮揮手,「別在這兒杵著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程恪是吧?」盧茜又轉頭看著程恪,「你怎麼還跟他們混在一塊兒了,以後交房租讓老三上門去收,你不要過來。」

  「啊。」程恪點了點頭。

  「你車呢?」盧茜看著陳慶,「送人回去。」

  「沒開過來,你這兒車進來了掉不了頭。」陳慶說。

  「你開航母嗎?掉不了頭你不知道從前頭出去啊!」盧茜說。

  「我去把車開過來。」陳慶嘆了口氣,轉身快步往門口走。

  「打個車就行了,」江予奪說,從兜裡把程恪的房租拿出來遞給盧茜,「給。」

  「這些你拿著,下月的再給我,」盧茜揮揮手,「趕緊走,我看著你們這一堆人眼暈。」

  程恪這才注意到大斌那幾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都回來了,全堵在門口。

  出了門之後,江予奪讓大斌那幾個散了,又讓陳慶先回去。

  「你一個人送他?」陳慶問。

  「你跟著也沒什麼區別,」江予奪說,「你今天不是四點過去值班嗎?」

  「……行吧。」陳慶點點頭,轉身走了。

  江予奪指了指路的另一頭:「往那邊過去,是大街,能打著車。」

  「不打車了。」程恪說。

  「嗯?」江予奪看著他。

  「還會有麻煩嗎?」程恪問。

  「不會,」江予奪說,「我主要是看你好像特別不願意走路。」

  「走走吧,」程恪把拉鏈拉到頭,帽子扣到頭上,「我這會兒坐車會暈車。」

  「好。」江予奪說。

  「你的手……」程恪看了看他的手,血又已經從紗布下面滲了出來,幾個血點子。

  「沒事兒,」江予奪把手抬起來看了看,「都沒感覺到疼。」

  走到大街上之後,感覺北風颳得沒那麼急了,程恪背著風深呼吸,然後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不過他跟江予奪都沒說話。

  江予奪為什麼沉默他不知道,反正從昨天吃完飯到剛才,他話都很少。

  他不說話是因為想說的太多了,腦子裡全是之前江予奪乾淨利索收拾那幾個人的身影,穿插著總護法蹬自行車的畫面。

  「那個八撇,」又走了一段之後,程恪問了一句,「傷哪兒了?腸子斷了?膀胱裂了?」

  「……不知道,」江予奪轉過頭,「我沒用太大勁,你別在這兒幫我使勁。」

  程恪笑了笑。

  「你冷嗎?」江予奪問。

  「冷,」程恪說,「但是不想打車。」

  「我不是讓你打車,」江予奪指指前面,「我請你喝點兒熱的吧。」

  「什麼?」程恪往前看過去,一排裝修很漂亮的小店,咖啡奶茶甜品。

  「鮮姜撞奶。」江予奪說。

  「什麼撞什麼?」程恪愣了愣,「鮮姜嗎?」

  「嗯,撞奶。」江予奪說。

  程恪猶豫了一下,跟著江予奪走進了一個小店,這東西怎麼聽都有些不太文明,但是他又莫名其妙地有點兒想嘗嘗。

  其實就是鮮姜打碎了跟奶混和在一塊兒。

  看上去非常簡單文明,一點兒也不好喝的樣子。

  「嘗嘗。」江予奪把杯子遞給他,一臉期待。

  程恪對他這個樣子實在是太熟悉,每次江予奪讓他嘗點兒什麼的時候,都會是這種期待的表情,看上去特別……幼稚而真誠。

  尤其是現在,在程恪看完他眼神冷漠地把人擰成陀螺之後,這個對比有些強烈。

  於是他接過杯子,喝了一口。

  他並不喜歡喝奶茶,也不愛吃放了姜的東西,更不要說直接吃姜沫了,但面對江予奪這樣的眼神,他在喝下這一口的時候就決定了,無論多難喝,他都得說好喝。

  「怎麼樣?」江予奪問。

  「好喝,」程恪回答,讓他意外的是這個回答居然是真誠的,他又喝了一口,「嗯,挺好喝的。」

  「我不愛吃姜,」江予奪拿過另一杯喝了一大口,「但是我就覺得這個好喝,姜味兒也不重。」

  「是。」程恪點點頭。

  從奶茶店出來,他倆依舊沒什麼話,但是氣氛不像之前那麼生硬。

  回到小區樓下的時候,程恪猶豫了一下:「上去坐坐嗎?」

  江予奪看著他沒說話。

  「那你回去吧,」程恪估計他是不願意,覺得自己問這個話也問得有點兒突兀,他轉身往電梯走過去,「謝謝了。」

  「不客氣。」江予奪回答。

  這個回答讓程恪連頭都不想回了,按下電梯按鈕之後就瞪著電梯門出神。

  電梯很快下來了,門打開,他走了進去。

  剛一轉身,就發現身後還有個人,差不多是貼著他身後走進電梯的。

  他嚇了一跳,趕緊往後錯開了一步,看過去的時候發現居然是江予奪。

  「我操?」程恪看著他,「你沒走嗎?」

  「你不是讓我上去坐坐嗎?」江予奪按下樓層,看了他一眼,「你真挺遲鈍的,我一直站你後頭你沒感覺嗎?」

  「……沒有。」程恪說。

  「真要有人偷襲你,」江予奪說,「你估計連一招都擋不住。」

  「誰沒事兒會偷襲我啊?」程恪說。

  說完又想起來了江予奪之前的那些話,以及他在樓下來回轉悠的那幾天。

  「你說的他們,是不是八撇?」他問。

  「不是。」江予奪說。

  「那到底是誰?」程恪又問。

  「這幾天他們又沒在這邊兒了,」江予奪沒有正面回答,「我還奇怪呢。」

  程恪問不下去了,只能沉默。

  進屋之後江予奪脫掉外套,在客廳裡轉了轉:「這是個保險櫃嗎?」

  「哪個?」程恪轉過頭,看到他站在酒櫃跟前兒,「誰家保險櫃是透明的啊?誰把酒放保險櫃裡啊?」

  「哦,酒櫃是吧,」江予奪彎腰看了看,「不是我說啊,少爺,都沒到三百塊的紅酒也配放這裡頭嗎?」

  「超市隨便拿的,」程恪笑了起來,「你這麼清楚價格?」

  「貴的不清楚,」江予奪坐到沙發上,「超市貨我還是比較瞭解的,我每星期都去買菜。」

  程恪看著他,有時候他覺得江予奪是個挺複雜的人,除了推薦食物時一臉期待的樣子,他也不太能把每週去超市推著購物車買菜的江予奪和剛才街頭跟人幹仗的江予奪聯繫到一起。

  「我想喝水。」江予奪說。

  「哦,」程恪趕緊拿了杯子,往直飲機那邊走,「我忘了。」

  「我玩玩。」江予奪起身跟了過來。

  「玩什麼?」程恪愣了愣。

  「這個飲水機,」江予奪拿過杯子,「是擰這個龍頭嗎?」

  「對。」程恪看著他。

  江予奪把杯子放在龍頭下面,打開了水,又馬上彎腰打開水池下面的門,往裡看著:「哦,就是從下面這個機子裡過濾。」

  「嗯。」程恪應著。

  一直到水接滿了,江予奪才關上櫃門,拿過杯子喝了一口:「這個挺方便。」

  程恪看著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問了一句:「那天你讓我教你跆拳道?」

  「嗯,」江予奪點頭,「怎麼了?」

  「沒什麼,」程恪笑了笑,「就覺得真打起來,我打不過你。」

  「太看得起我了,」江予奪靠著水池,「上回咱倆打架我也沒佔著什麼便宜……」

  「我是說像今天這樣打。」程恪說。

  江予奪喝了口水,沒吭聲。

  「為什麼讓我跑?」程恪問,「還讓我報警?他們都不是你對手。」

  「萬一呢。」江予奪說。

  「什麼萬一?」程恪又問。

  「萬一打不過呢,」江予奪皺了皺眉,「我以前也沒跟八撇動過手,他不在這片兒混。」

  程恪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兒。

  「要沒你在,我肯定不會讓報警啊,」江予奪點了根菸叼著,「你跟我們這些人不一樣。」

  「哦。」程恪輕輕嘆了口氣,想了想又還是沒忍住問了一句,「你……打架總這麼……」

  「看碰上什麼人。」江予奪說。

  「我其實是想問……你那些招,哪兒學來的?」程恪問,普通的街頭混混很多打了一輩子架,也不見得能悟出那樣的技巧。

  江予奪沉默了一會兒,抽了口煙:「我能記事起,就是那麼打架的了。」

  程恪感覺這話他有些接不下去。

  「程恪,」江予奪放下杯子,「我……就,我就想問問啊。」

  「又想問什麼?」程恪一聽到他這樣提出問題,就覺得一陣無奈。

  「你昨天,」江予奪清了清嗓子,「是不是生氣了?」

  程恪愣了兩秒之後鬆了口氣:「嗯,我不是昨天生氣了,我現在也沒有不生氣。」

  「……哦,」江予奪又清了清嗓子,跟下決心似地站直了,「對不起啊。」

  「啊。」程恪再次愣住。

  「我真沒想說你噁心,陳慶那麼傻逼,我也沒噁心過他。」江予奪說,「我把你當朋友的。」

  程恪沒太能明白他拿陳慶做比較的邏輯,但心裡還是輕輕動了一下。

  「朋友嗎?」他看著江予奪。

  「嗯。」江予奪點頭,從叼著的煙上掉下來一坨菸灰,他拿掉煙,又點了點頭。

  第25

  程恪記得沒多久之前,江予奪很嚴肅地告訴過他,我不會隨便覺得誰是我朋友,朋友在我這兒是很重的。

  他一直認為江予奪沒把他當朋友,他倒是可以把江予奪當朋友,畢竟他的朋友門檻比較低,吃幾頓飯就能介紹這是我朋友了,至於江予奪這個朋友的份量,他其實沒太細想過。

  現在突然聽到江予奪宣佈他倆是朋友,除去心裡有些軟軟的感慨之外,還有點兒迷茫。

  前後也沒多長時間,江予奪對朋友的定義彷彿就跟他這個人似的飄忽不定。

  「你不是說……朋友很重……」程恪看著他。

  「就衝你今天衝回來。」江予奪說。

  「是麼?」程恪愣了愣,「我主要是怕出事兒,我本來以為陳慶能扛一陣兒,結果一秒就倒地了。」

  江予奪笑了笑:「他不會打架,從小他媽可寶貝他了。」

  「我其實也不是……」程恪跑回去,的確是擔心了,但他本來就不是個特別冷漠的人,眼睜睜看著自己認識的人一對三,何況對方還點了他的名,而江予奪為了保證他的安全,寧可混不下去了也要讓他報警,這種情況下他要真跑了,實在說不過去,「陳慶和你那些小兄弟也不扔下你不管。」

  「不一樣,」江予奪說,「除了陳慶,那些兄弟都知道,這次不管我,以後我也不會管他們。」

  程恪差不多能明白他的意思,江予奪給兄弟們扛事兒,那些兄弟也會為他出力,但江予奪相比別的那些老大,比如八撇,是不一樣的,就算同樣的利益交換,天寒地凍急著打車的時候還能看到兄弟頭皮被凍青了的江予奪也不太一樣。

  程恪覺得這也許就是他看到江予奪有麻煩時會著急的原因之一。

  「也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江予奪抽了口煙。

  「哪樣?」程恪笑笑,「不是你小弟但是跑回來幫你嗎……」

  「從來沒有人在我動手的時候拉過我。」江予奪打斷了他的話。

  程恪看著他,半天才應了一聲:「哦。」

  「跟跑回來幫我不一樣,」江予奪說,「第一次有人擔心我手太重的,從來沒有過,他們都告訴我出手就要全力。」

  又是「他們」。

  程恪聽得出江予奪的這個「他們」指的不是陳慶和他些小兄弟,這些人只是希望他能贏而已。

  但是他沒有再追問這些「他們」到底是什麼,江予奪一次次的答非所問,以他的教養,他實在已經不可能再問。

  也許等哪天江予奪自己想說了吧。

  站了一會兒,程恪放在客廳的鬧鐘響了。

  「什麼聲兒?」江予奪愣了愣。

  「鬧鐘,」程恪回到客廳,按停了鬧鐘,「提醒我差不多可以吃晚飯了。」

  江予奪跟過來瞪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你要不要去測個智商啊?」

  「我有時候這會兒還在睡覺。」程恪說。

  「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吃晚飯還要專門定個鬧鐘的,」江予奪說,「手機也能定鬧鐘你是不是不知道?」

  「我喜歡鬧鐘,」程恪又撥了個鬧鐘,一分鐘之後會響,他把鐘放到桌上,看著江予奪,「就這樣。」

  「哪樣?」江予奪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等著。」程恪說。

  「等什麼?」江予奪問。

  程恪沒說話,看著他。

  江予奪擰著眉跟他對視著。

  一分鐘之後鬧鐘響亮地喊出一串叮鈴鈴。

  「哎!」江予奪嚇得往旁邊一蹦,吼了一嗓子,「我靠!怎麼還他媽響啊!」

  程恪伸手在鬧鐘腦袋上拍了一巴掌,鈴聲停下了。

  「就這樣,」他說,「我就喜歡啪的這一下,一拍,它就停了。」

  「你這每天的日子是不是都過得挺無聊的,」江予奪說,「都已經淪落到要這麼玩了。」

  「你沒有這種,小小的打發時間的愛好嗎?」程恪問。

  「沒有,」江予奪搖搖頭,「我大大中中小小的愛好都沒有,我用不著打發時間。」

  「……你每天都從早忙到晚嗎?」程恪嘖了一聲,「在你地盤裡數垃圾桶?」

  「不啊,」江予奪說,「我沒數過,不過我知道就酒吧街那邊,一百米兩個,有些分類,有些不分,旁邊人少點兒的街上間隔是一百五十米。」

  程恪看著他,有些無語。

  「時間打發不掉的。」江予奪說。

  「嗯?」程恪看著鬧鐘上的指針。

  「時間都過得很慢,永遠都那麼慢,越打發越發現它過得慢,」江予奪說,「你忘了它了,才能好受些。」

  程恪笑了笑。

  他不太明白江予奪這樣的感受,在他看來,只有特別難受的時候,病了,不舒服了,情緒低落了,才會感覺時間過得太慢。

  他突然想起江予奪關於主角的那個回答。

  我不是。

  什麼樣的生活狀態才會覺得時間永遠是慢的?

  兩人站在客廳裡愣了一會兒,江予奪走到了窗邊往外看著,程恪發現江予奪往窗外看的時候,從來不會掀開窗簾。

  他看著江予奪的側影,愣了一會兒又看了一眼時間。

  現在是晚飯時間了,對於程恪來說,這個時間有點兒尷尬,主要是江予奪在這兒,而且似乎沒有要走的意思。

  如果是他自己一個人,餓的話他會叫個外賣,不太餓的話他就隨便泡碗方便麵,或者煮倆雞蛋吃。

  現在他要是留江予奪吃飯,拿不出可以招待的食物,出去吃他並不太願意,他這輩子都沒有連續兩天請人吃飯的經歷。

  但直接讓江予奪走人,他又說不出口。

  「你……餓嗎?」他掙紮了半天,問江予奪。

  「餓。」江予奪回答得很乾脆,並且似乎沒有聽出他的潛台詞,說完這個字之後,這個回答就算是完成了。

  「那你想……吃點兒什麼?」程恪只好又問。

  「你一個燃氣灶都打不著的人,」江予奪轉頭看著他,「居然有勇氣問出這麼一句來?」

  「我他媽能打著!」程恪說。

  「川菜。」江予奪說。

  「……什麼?」程恪愣了愣。

  「你問我想吃什麼,」江予奪勾了勾嘴角,一臉挑釁的小得意,「我告訴你我想吃川菜,然後呢?」

  「你自己出去吃。」程恪說。

  「你不吃飯?」江予奪問。

  「我泡方便麵吃,」程恪說完也勾了勾嘴角,「你吃嗎?」

  「吃。」江予奪說。

  程恪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

  「你其實方便麵也不會泡吧?」江予奪問。

  「行吧,」程恪轉身往廚房走,「你等著,你說要吃的啊,別反悔。」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方便麵還是很好泡的,程恪拿了個水壺裝了水放到燃氣灶上燒著,他有時候還能提高一個層次,煮一碗,放個雞蛋。

  比起他在家的時候,現在的進步簡直連他自己都要對自己誇目相看了。

  不過今天他不打算煮,泡兩碗就行了。

  他從櫥櫃裡拿出了兩個方便麵:「你要香辣的還是酸菜的還是三鮮的?」

  「香辣,」江予奪走到廚房門口靠著門框,「這麼多種?」

  「總要換換口味。」程恪拿了兩個香辣的放到案台上。

  「再換不也是方便麵嗎?」江予奪說。

  「你能不能安靜地看著?或者你去看會兒小說?」程恪一邊拆開方便麵的包裝一邊皺著眉說。

  「我安靜地看著吧。」江予奪說。

  程恪沒再理他,撕開了方便麵的蓋子,把料包拿了出來,一個一個撕開往裡倒,兩碗都準備好之後,他站到燃氣灶跟前兒等著水燒開。

  水剛開始冒氣兒,他的手機在客廳裡響了。

  他愣了愣,自從他離開家之後,就幾乎沒有什麼電話了,以前的「朋友」除了劉天成偶爾會發個消息,別的都跟從來沒認識過一樣再也沒有了聯繫,而許丁一般也是有事了就給他發個消息,他這陣兒連詐騙電話和廣告推銷都沒收到過。

  當他回了客廳拿起手機看到上面顯示的號碼時,頓時一陣鬱悶。

  他沒有存程懌的號碼,但他記得程懌這個跟車牌一樣迷信的尾號。

  程懌為什麼會給他打電話,這種不能展現他兄弟情深的私下聯繫對於程懌來說應該屬於無效投資。

  盯著號碼看了一會兒之後,程恪接起了電話:「喂。」

  「哥,我小懌,」那邊傳來程懌溫和的聲音,不過聽著似乎離手機有些遠,「你現在在哪兒呢?」

  「準備登船呢。」程恪說。

  「什麼船?你去旅行了?」程懌有些吃驚。

  「宇宙飛船,」程恪說,「我準備出發拯救全人類。」

  「你在家嗎?」程懌沒有理會他的話,又問了一句。

  「你有什麼事兒?」程恪不耐煩地問。

  「想去看看你。」程懌說。

  「看了25年還沒看煩嗎?」程恪一陣煩躁,「能不這麼虛偽嗎,我怎麼就一點兒也不想看到你呢?」

  「小恪啊。」那邊突然傳來了一個女聲。

  程恪猛地一愣,這是老媽的聲音。

  「我跟媽在一塊兒呢,開著免提的,」程懌說,「媽想看看你。」

  「……有什麼好看的?」程恪頓時反應過來為什麼他的聲音聽著有點兒遠。

  這一瞬間他覺得有種想當場把程懌按在地上踩上幾腳的憤怒。

  程懌知道自己對他會是這樣的態度,所以開了免提讓老媽聽聽。

  厲害了親弟弟!

  他煩躁得在客廳裡轉了好幾圈。

  「出來這麼久了,」程懌說,「媽想看看你不是很正常嗎?」

  正常個屁!

  老媽是個無論世間滄桑,只管吃齋唸佛的人,不能說她對家人不關心,她每天唸佛全都是在求保佑家人身體健康事業順利,但老媽是家裡所有人包括親戚裡唯一對他性向不能接受需要以阿彌陀佛平復心情的人,如果不是程懌,老媽絕對不會想到要過來看看他。

  「我這會兒不方便,」程恪咬了咬牙。

  「怎麼了?是……有朋友在嗎?」程懌問。

  程懌的這個停頓非常巧妙,比起先說個「男」再改口要高明得多。

  「沒有。」程恪想摔手機,「你們這個時間怎麼在外面,不吃飯嗎?」

  「媽這一星期過午不食。」程懌說。

  「車在樓下了,」老媽的聲音再次傳來,「小恪啊,你在家裡吧?」

  「……在。」程恪一屁股坐到了沙發上。

  「幾樓啊?」老媽又問。

  「16樓。」程恪說。

  掛掉電話之後,程恪往屋裡看了一圈,如果讓老媽看到江予奪,「小恪都被趕出家門了居然還有心情找個男人同居」這樣的結論基本就可以得出來了,特別是之前他還說了家裡沒有人。

  他不介意被下這樣的結論,但他不願意在已經掃地出門之後還被下這樣的結論。

  程恪看著江予奪,今天多這麼一句嘴讓江予奪上來坐坐簡直是個重大失誤,但這會兒讓江予奪走人也來不及了,以程懌的風格,說不定會找個藉口讓老媽在樓下多等一會兒,看到江予奪出來再上前打個招呼。

  讓江予奪現在出去躲在樓道里,等人進屋了再走……這算什麼事兒?

  「怎麼了?」江予奪看著他。

  「我媽和我弟馬上上來。」程恪說。

  「來看你嗎?」江予奪問。

  「嗯。」程恪扯著嘴角笑了笑。

  「那我走了,」江予奪馬上拿起了外套又猶豫了一下,「他們進電梯了嗎?會不會撞上?你弟認識我。」

  程恪有些意外,江予奪不是個臉皮薄的人,不會介意面對陌生人,更不會害怕撞見程懌。

  他沒想到江予奪會這麼著急要走。

  「我就是覺得不太好。」江予奪說。

  「怎麼?」程恪問。

  「你弟也就算了,要讓你媽看到……」江予奪皺了皺眉,「跟我這樣的人混在一塊兒,那你還怎麼重返豪門。」

  程恪一腦袋都是煩躁,但聽到江予奪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沒忍住樂了。

  笑了一會兒又覺得有些笑不出來,莫名其妙地有些心疼。

  「坐著吧,」程恪站起來拿過他手裡的外套,掛到了衣帽架上,「只要你不介意被我媽誤會成是我男朋友,別的不用擔心。」

  「我操?」江予奪頓時有些緊張,「你媽是這樣的風格嗎?」

  程恪轉過身看著他。

  不知道為什麼,一向不在意別人態度的他,卻總能接二連三被江予奪這種無意的反應戳得一陣傷感。

  「嗯,」他點了點頭,把江予奪的外套從衣帽架上又拿了下來,「要不你先到樓道里呆一會兒,他們進屋了你再走。」

  江予奪愣了眼,猛地衝著他一通擺手:「不不不,我不走,我不是那個意思。」

  程恪眯縫了一下眼睛。

  「誤會我不介意,又不是真的,」江予奪說,「我就是感嘆一下你媽的風格,跟你弟是一路的。」

  「畢竟親生的。」程恪說。

  「我不走。」江予奪像是為了證明什麼,立馬一屁股坐到了沙發裡,還把腿給伸長了,看著就跟已經在這兒攤了一整天似的。

  程恪把屋裡隨手扔著的東西收拾了一下,門鈴就被按響了。

  他看了還攤在沙發上的江予奪一眼,過去打開了門。

  老媽和程懌站在門外,他讓到一邊:「媽。」

  「瘦了啊,」老媽先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才進了屋,「是不是吃住都不適……」

  看到坐在沙發上的江予奪時,幾個人都沒了聲音。

  江予奪大概長這麼大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景,他甚至沒有站起來,只是從攤坐變成了正坐,沖老媽和程懌點了點頭,說了一句:「晚上好。」

  不知道為什麼,程恪猛地有點兒想笑。

  「啊,晚上好。」老媽有些點點頭,克制住震驚和不滿之後轉過頭看著程恪,「這位是你朋友嗎?」

  「是。」程恪點頭。

  「房東,」江予奪說,程恪看著他,他又強調了一遍,「房東,我來收租的。」

  「哦。」老媽點了點頭,又看了看程懌。

  「是,人挺好的,」程懌笑了笑,「上回我哥做表演的時候他還陪著去呢。」

  程恪接過老媽脫下來的外套掛好,有種不想再回頭了的感覺,就想抱著這個衣帽架,等所有的人都走掉。

  他不善於也不願意處理這樣的狀況,特別是還有個程懌這樣反應速度一流的人,很煩。

  「沒,」江予奪說,「我是許丁請過去的。」

  「哦,」程懌笑了笑,「媽,坐吧。」

  程恪回過頭,看到老媽看了一眼沙發之後,坐到了餐桌旁邊的椅子上。

  程懌也拿了張椅子坐到了老媽身邊。

  程恪剛想過去坐到沙發上,廚房裡的水壺叫了起來。

  「水開了。」他往廚房走了過去。

  進廚房的時候聽到老媽說了一句:「還會燒水了。」

  他把火關了,對著水壺愣了一會兒,轉身回到客廳。

  客廳裡沒有人說話,江予奪從正坐回到了攤坐,低頭玩著手機,老媽有些百無聊賴地轉頭四處看著,一向非常懂得把握氣氛讓人不會尷尬的程懌這會兒也一言不發,任憑氣氛尷尬到凝固。

  「這房子還可以,新的。」程恪說。

  「看得出來,」老媽點點頭,「會有點兒吵吧,我看樓下是個公共花園。」

  「樓層高,聽不到什麼聲音。」程恪坐到了沙發上。

  「怎麼一直也……」老媽看了一眼江予奪,「沒跟家裡聯繫一下。」

  「都挺好的,也沒什麼事兒需要聯繫。」程恪說。

  老媽估計想說點兒什麼,但因為江予奪杵在旁邊,她最終也就問了這一句,之後隨便聊了聊房子和他平時的生活,然後就站了起來:「都挺好就行,我們就先走了。」

  「我送你下去。」程恪跟著站起來。

  「別送了,外頭冷。」老媽拍了拍他胳膊。

  「你朋友還在這兒呢,」程懌說,「不用送了。」

  程恪咬了咬牙沒出聲。

  老媽和程懌走出門的時候,江予奪起身走了過來:「阿姨慢走。」

  「哎好的。」老媽笑了笑。

  兩人進了電梯之後,程恪也沒進屋,對著已經關上的電梯門愣神。

  有一股火在他腳底下燒著,他努力控制著不讓火勢蔓延,但收效甚微。

  他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情緒,對自己親弟弟的討厭,在這一瞬間達到了峰值,他不明白程懌這種窮寇必追不打死不算完的勁頭為什麼非要用在自己身上。

  憤怒和無奈混雜在一起,燒得他手腳冰涼。

  「冷不冷啊你?」江予奪在門邊問了一句。

  程恪轉過頭,看到江予奪的瞬間他就想起了自己的那個「是」和江予奪的那句「房東」,無處可去的怒火頓時就噴了出來。

  「關你屁事,」程恪說,「你他媽一個房東!」

  江予奪愣了愣:「我操?我不就不想讓你媽覺得你交了這麼個朋友嗎!」

  「真的嗎?」程恪冷笑了一聲,「那你一個房東你剛才為什麼不走?房客家裡來客人了!房東還他媽坐沙發上玩手機啊!」

  「你別跟我這兒他媽他媽的,」江予奪瞪著他,「今兒給你找事兒的可不是我!」

  「誰給我找事兒了?」程恪吼了一聲,「誰給我找事兒了!誰他媽他媽他媽他媽給我找事兒了啊!都他媽他媽他媽事兒找我!」

  江予奪沒說話,盯了他兩眼之後抓過外套走了出來,把門一甩,過來推開他按下了電梯按鈕。

  程恪看著他,兩秒種之後又爆發出一聲怒吼:「我他媽沒拿鑰匙!」

  江予奪愣了愣,猛地轉過頭:「日!」

  第26

  江予奪轉身就撲回了門邊,抓著門把晃了幾下,門紋絲不動,一看就是質量非常好的那種門。

  「鎖上了。」江予奪回頭看著他。

  「廢話,」程恪說,「你勁兒再大點兒它不光能鎖上,它還能把玻璃震碎了呢。」

  「操,」江予奪有些鬱悶地繼續抓著門把瘋狂晃動著,晃了一會兒又猛地轉頭,「你關燃氣灶了沒!」

  「關了。」程恪說。

  江予奪鬆了口氣,抓著門把再次開始瘋狂晃動。

  「你過電呢?」程恪看到他手上有些滲血的紗布,實在無語了,總覺得江予奪是不是沒有痛覺,「鎖晃壞了我不賠啊。」

  江予奪停了手,轉身靠在了門上嘆了口氣。

  程恪這會兒已經不知道自己的情緒是什麼了,暴躁得想抓著誰打一頓,但又鬱悶得全身都沒勁手都抬不起來。

  一動也不想動,就這麼盯著電梯門,感覺這個姿勢能保持到明天早上。

  電梯門打開了。

  「你回去吧。」程恪說。

  「我去給你拿鑰匙。」江予奪說。

  程恪沒說話,他這會兒什麼都不願意多想。

  江予奪走進了電梯,看著他。

  電梯門關上了,兩秒之後又打開了,江予奪又走了出來。

  「你穿我衣服。」他把外套脫了下來。

  程恪這會兒才想起來自己就穿了件薄羊毛衫,裡頭是空的了。

  不過之前沒什麼感覺,一直到江予奪說了這句話,他才猛的感覺到了冷。

  真他媽冷啊。

  然後他就彷彿過電了似的開始哆嗦,怎麼也控制不住。

  其實平時真要這麼冷,他也不至於哆嗦成這樣,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氣著了,這會兒就感覺自己抖得跟個傻子似的。

  「我操,」江予奪趕緊把衣服披到他身上,「你也太不扛凍了,這都打擺子了?」

  「滾~~~~」程恪牙齒一通敲,一個滾字碎成了十多片兒。

  但在江予奪要進電梯的時候,他又回過神來,拉住了江予奪的胳膊。

  江予奪永遠都是裡頭一件長袖T恤,外面一件羽絨服,現在外套一脫,就這一件長袖T恤,再扛凍也不可能扛得住現在這種氣溫。

  「叫陳慶開車過來吧,送件衣服。」程恪說。

  「嗯。」江予奪點點頭,拿出手機撥了號。

  跟陳慶打完電話,樓道里就沒有了一點聲音。

  程恪往江予奪外套口袋裡摸了摸,拿出了煙和打火機,走進了消防通道,在窗邊點了根菸叼著。

  外面天已經黑透,燈光下能看到細小的飛舞著的黑影。

  居然下雪了。

  程恪吐出一口煙,煙霧和哈氣混合著,在窗口瘋狂地扭動了一瞬間之後就消失了。

  他再吐出一口,消失。

  再吐,再消失。

  「給我根兒煙。」江予奪從防火門裡探出腦袋。

  「別在樓道里抽。」程恪把煙盒和打火機遞給他。

  「嗯。」江予奪點了煙,也沒走進防火通道,就把腦袋伸了過來,「我就這麼抽。」

  「……脖子給你卡斷了才好,」程恪說,「你非得這樣嗎?」

  「廢話,」江予奪說,「樓道里還暖和點兒,這兒風颳得嗖嗖的,我就穿個T恤……」

  程恪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麼舒坦地站在窗口是因為江予奪的衣服在他身上,他趕緊脫了下來:「你穿著,我樓道里呆著去。」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接過衣服:「一會兒去樓下吧,保安室有暖氣。」

  「有嗎?」程恪問。

  「沒暖氣保安怎麼值班?」江予奪看著他。

  「哦。」程恪點點頭。

  保安室的確有暖氣,不過不是特別足,但保安還點了個爐子,這就非常暖和了。

  程恪進去的時候整個人都鬆了口氣。

  保安正在爐子上煮茶,很香,要不是那個茶缸看上去實在太驚悚,程恪還挺想喝一口的。

  江予奪明顯就沒他那麼講究了,保安把缸子遞給他,他接過去就喝了兩口,還很愉快地抹了抹嘴:「你這茶還放糖了?」

  「放了,英國紅茶,都放糖,我放的是桂花糖,」保安說,「特別香吧?」

  「是。」江予奪點點頭。

  程恪倒是沒喝過這樣的「英國紅茶」,實在沒忍住,在保安要喝的時候搶先說了一句:「我嘗嘗。」

  「給。」保安很大方地把杯子遞給了他。

  桂花甜普洱。

  這是程恪長這麼大喝到過的味道最奇特的茶了。

  「怎麼樣,我這英國紅茶不錯吧?」保安問。

  程恪豎了豎拇指。

  陳慶也不知道在哪兒上班,江予奪打完電話差不多一小時,才看到一輛車停在了樓面前。

  他往電梯跑過去的時候程恪都沒看到人,就看到了一大團衣服。

  「這兒!」江予奪喊了一聲。

  一大團衣服又轉頭往保安室跑了過來。

  「來,趕緊的,穿上。」陳慶一進保安室,本來就沒多大的小屋子瞬間就沒了空隙。

  「你拿了個什麼玩意兒?」江予奪擰著眉。

  「我爸的皮猴兒,」陳慶說,「我的衣服你倆也穿不上啊,我都是修身款,跟你倆差了兩三個號吧?」

  程恪看著他拿來的這件皮猴兒,貨真價實,質量上乘,外頭的皮看著不錯,裡面的毛也又厚又軟……這衣服看著比人還強壯。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他迅速拿過江予奪的羽絨服穿上了:「我這件就夠了。」

  「你爸冬天的外套就這一件嗎?這他媽是他進山打獵穿的吧?」江予奪無奈地穿上了皮猴兒,「就沒有別的了?」

  「這件最暖和。」陳慶的回答很體貼,無懈可擊。

  江予奪穿上外套走出了保安室。

  程恪跟出去,看了看,這件衣服穿在江予奪身上居然非常……合適,換個背景就是個土匪頭子。

  「走吧,」江予奪說,「去盧茜那兒拿鑰匙。」

  「不用了,」陳慶從兜裡掏出了一串鑰匙,「我剛去茜姐那兒拿了鑰匙了。」

  程恪愣了愣。

  看到鑰匙的這一秒,他突然有些不爽。

  是的,就是非常不爽。

  之前他都沒有覺察,看到鑰匙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有些……失望。

  「我操,」江予奪劈手拿過鑰匙,瞪著陳慶,「你他媽拿了鑰匙還拿什麼衣服啊!直接把鑰匙送過來不就行了嗎!」

  「你讓我拿衣服的啊。」陳慶說。

  「我讓你拿衣服是因為要過去拿鑰匙!」江予奪說。

  「反正鑰匙拿來了,」陳慶看了看手機,「衣服你穿著吧明天給我,我這會兒要回店裡交車,衣服沒地兒放了。」

  「滾吧。」江予奪說。

  陳慶轉身跑了。

  「給。」江予奪把鑰匙遞了過來。

  程恪接過了鑰匙,猶豫了一下,外套拉鏈拉開了。

  「先上去再脫吧。」江予奪往電梯走過去。

  程恪跟著他走進了電梯,打開了房門。

  「趕緊換個指紋鎖吧。」江予奪說。

  「嗯。」程恪脫下了外套,「你還吃方便麵嗎?」

  「……吃。」江予奪按了按肚子,「我能吃兩碗嗎?」

  程恪看了他一眼:「行。」

  進了廚房,程恪看了看案台上放著的兩個拆開的方便麵,頓時又一陣煩躁。

  老媽剛在屋裡轉悠過,沒進臥室和另一間房,但廚房門口肯定經過了,也肯定能看到這兒放著兩個方便麵。

  他和跟他口徑不統一的房東正要共進晚餐,而且是方便麵這種比較熟的人才會一塊兒湊合的晚餐,這一看就會讓老媽有諸多聯想,回去會不會再跟老爸報怨就不知道了。

  雖然老爸對他的性向無所謂也不屑一顧,但老媽要是說了這些,老爸心裡關於他是個廢物的判斷又會多加一筆。

  程恪從十歲之後就不再希望得到任何人的肯定了,老爸怎麼判斷都不會影響他的心情,唯一會戳痛他的,是某些基於誤會的判斷,沒有人在意他的辯解。

  程懌在這一點上跟老爸很像,認定了的東西,很難再改變。

  「我來弄吧?」江予奪進了廚房。

  「出去。」程恪說。

  「你愣這兒好幾分鐘了,」江予奪說,「你不餓我還餓呢,我眼睛都快餓綠了。」

  程恪看了他一眼,轉身走出了廚房。

  一直到江予奪拿著兩個大碗走出來,他都窩在沙發上沒動過。

  「行了,可以吃了。」江予奪說。

  程恪起身坐到餐桌旁邊:「謝謝。」

  江予奪沒理他,坐下低頭就開始吃。

  「怎麼還把面倒出來了,」程恪皺了皺眉,莫名其妙的煩躁一直都沒消失過,一不小心就會爆發一次,「一會兒還得多洗兩個碗。」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把手裡的筷子拍到了桌上。

  啪的一聲,挺響。

  程恪看著他。

  「還有兩雙筷子呢,」江予奪說,「洗完就他媽累死你了吧?」

  程恪沒說話,低頭開始吃麵。

  「我不知道你們家那些破事兒,反正你再衝我發一次邪火,」江予奪瞪著他,「我保證你這個月都站不起來!」

  程恪從方便麵裡挑了一點兒肉丁出來看了看,放進了嘴裡慢慢嚼著。

  不知道為什麼,方便麵裡的肉丁一絲肉味兒都沒有,吃著特別沒意思。

  「你脾氣有點兒好過頭了,」江予奪邊吃邊說,「就你弟那樣的,換我十年前就抽得他見了我就跪著走。」

  「我從兩歲的時候開始,」程恪說,「就一直聽我爸我媽說,這是你弟弟,你要讓著他,他比你小,你讓著他點兒,你比他大,為什麼不能懂事一點兒……我特別不愛聽這些,特別反感,我就大他兩歲,又不是大他二十歲……不過小時候想不了這麼多,就是煩。」

  「嗯。」江予奪應著。

  「但是時間長了,就會發現,一邊很反感,一邊還是照著做了,不知道為什麼,」程恪說,「就跟洗腦了一樣,你懂我的意思麼?」

  「洗腦麼?」江予奪看著他。

  「對。」程恪點點頭。

  「我懂,」江予奪低下頭夾了一筷子面,像是想說什麼,但最後也沒說,只是又重複了一遍,「我懂。」

  「程懌比我聰明,」程恪嘆了口氣,「大家看到的永遠都是我在欺負他。」

  「那個叫有心眼兒,」江予奪說,「這個你的確比不了他,」

  「其實從家裡出來,」程恪看著碗裡的面,「我還覺得挺愉快的,我就想著,以後也不見面了,各走各的路,我幫不了家裡什麼,也不需要家裡再幫我什麼。」

  「嗯。」江予奪應著,端起碗仰頭把碗裡的湯喝光了。

  程恪看著他放回桌上的空碗,有些震驚:「你吃完了?兩份?」

  「我剛說了我快餓瘋了,」江予奪說,「你媽他們還在這兒的時候我都想進廚房自己先吃了。」

  程恪看著他,突然笑了起來。

  「怎麼了?」江予奪嘖了一聲。

  「你剛太沒禮貌了,」程恪笑著說,「見了長輩居然站都不站起來。」

  「要只是你媽一個人,我肯定站起來,」江予奪擺擺手,「關鍵不是還有你弟麼,我看著他特別來氣,我才不站,我沒躺著就不錯了。」

  程恪沒說話,看著他一通樂。

  「你沒事兒吧?」江予奪皺了皺眉,「剛還氣得跟個傻逼一樣,這會兒又笑個沒完了。」

  「沒,」程恪揉了揉鼻子,「就是想笑。」

  吃了兩口面之後他放下了筷子,嘆了口氣:「沒什麼胃口,吃不下了。」

  「……你一共就吃了三筷子,」江予奪說,「你這胃口也太娘炮了,我什麼時候都能吃得下。」

  程恪看著他。

  「不吃了?」江予奪問。

  「娘炮真吃不下了。」程恪說。

  「給我,」江予奪伸手把碗拿了過去,「我剛都沒好意思說我其實還沒吃飽……」

  「你倒是不講究。」程恪愣了愣。

  「你也講究不到哪兒去,」江予奪笑了笑,「那麼嫌棄保安的杯子不也喝了人家的茶麼?」

  「靠。」程恪又想起了那個桂花糖味兒的普洱茶。

  江予奪很快把他那半碗方便麵也吃光了,靠在椅子上舒了口氣:「飽了。」

  程恪起身拿了碗去廚房。

  「你要不想洗就放著,我來洗,」江予奪說,「別又找個藉口衝我發火。」

  程恪沒理他,把碗洗了。

  走出廚房的時候,江予奪已經站了起來,正要去拿外套。

  「我走了啊,」他看著程恪,「盧茜的鑰匙給我。」

  程恪把鑰匙扔給了他。

  看著江予奪穿上外套往門口走的時候,他突然覺得有些慌。

  說不上來為什麼,他不願意一個人待著。

  這會兒哪怕是陳慶坐在這兒,也能讓他踏實些。

  「老三。」程恪叫了江予奪一聲。

  「嗯?」江予奪回頭。

  「今兒晚上在我這兒呆著吧。」程恪說。

  「怎麼了?」江予奪愣了。

  「我不想一個人,」程恪說,「太空了。」

  江予奪看著他,好半天才點了點頭。

  「你睡床吧,」程恪馬上說,「我睡沙發。」

  「嗯。」江予奪脫掉了外套,走到臥室門口,推開門往裡看了看。

  這個動作要擱以前,程恪絕對會直接開口制止,不給一點兒面子,但這會兒看著江予奪推開他臥室的門,他竟然沒有什麼感覺。

  人在脆弱的時候居然能有這麼強的忍耐力。

  「其實我睡沙……」江予奪看著裡頭,說到一半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少爺,這樣的床你也好意思讓人睡?」

  「床怎麼了?」程恪非常震驚,江予奪這種在床上抽菸往地上彈菸灰的人,居然有臉挑剔他的床?

  「你被罩不會套也就算了,」江予奪說,「你居然連枕套都套不上去嗎?」

  第27

  江予奪知道程恪對各種生活小常識和家務不熟練,但是還真沒想到他連被罩都不會套。

  床上收拾得倒是挺整齊,被子鋪平了,被頭還翻折過來……然後就能清楚地看到被子下面是被罩,還有漂浮在枕頭上面的枕套。

  他一直覺得就是頭豬,實在要套個被罩,也不會套不上,頂多就是費點兒時間而已,而現在程恪用事實向他證明,搬進來之後他可能就一直是這麼層次分明地睡覺的。

  江予奪之前時不時地就會感覺程恪有那麼一些讓人懷疑的細節,認真數起來還挺多的,但他對程恪的判斷一直搖擺不定,因為更多的時候程恪看上去像個好脾氣的傻子。

  今天他決定不再去懷疑程恪,如果真的有什麼問題,程恪只能是被害的那個。

  除去在跟八撇動手的時候,他已經把程恪劃到了朋友那個圈裡之外,這就是第二個原因了吧。

  睡覺是件很幸福的事,所有的人都會讓自己睡得更舒服,這種被罩裹胳膊裹腿,上頭再壓個隨時會跑偏的被子的睡法,再次證明了程恪是無害的。

  盧茜很多年前跟他說過,要試著相信朋友。

  不過這個要求對於江予奪來說,實在有些太難了,一直到現在,他都認為沒有什麼人是真的不會帶來傷害的。

  如果一定要相信朋友,那就只能儘可能地減少朋友。

  盧茜和陳慶都是他的朋友,他可以相信的朋友,還有過幾個別的朋友,但江予奪已經不記得他們是誰,甚至不再記得他們是男是女。

  所以說相信朋友的代價也是很大的,他們不一定會傷害你,但卻會在不知不覺中從你的生活裡消失,再也不出現。

  程恪也許就會是這樣的朋友。

  某一天,這個連被罩都不會套的少爺,會重返豪門,或者是在跟弟弟的鬥爭中獲勝,或者是當一條不再掙扎的肉蟲子,然後程恪也就消失在他的生活裡了。

  慢慢的,他就會不再想起這個人。

  「被罩的作用就是保護被子不弄髒,」程恪說,「全包和半包,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嗎?反正都把人和被子隔開了。」

  「……睡著不難受麼?」江予奪關上臥室門。

  「難受啊,」程恪說,「不過我現在已經習慣了,挺好的,洗被罩的時候也很方便,都不用拆。」

  「哦,」江予奪看著他,「我本來還想教你怎麼套的,你連拆都不願意拆,那就算了。」

  「你會?」程恪馬上問。

  「不是我想刺激你啊程恪,」江予奪嘆了口氣,「這個恐怕沒幾個人不會,只是快慢的問題。」

  「……哦,」程恪嘖了一聲,想想又站了起來,「你要不幫我套一下吧,我看看能不能學會。」

  「行吧。」江予奪點了點頭,他很少對人這樣,就連陳慶他也不會幫到這種程度,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看到程恪這樣子,他都覺得有點兒可憐,「其實我也就是湊合能套上去的水平,不過教你肯定富餘。」

  「不用提前鋪墊,」程恪說,「你套不上去我也不會笑你的。」

  江予奪進了臥室,走到床邊,程恪跟了進來,靠在櫃子旁看著他。

  其實江予奪挺煩套被罩的,水平也的確不怎麼樣,但總歸是能套上,不過他套被罩還是第一次有人觀摩,這讓他有點兒彆扭。

  站在床前都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邊套邊解說。

  「你這個被子,」江予奪把被子隨便疊了一下,抱起來遞給了程恪,「先放旁邊,我告訴你一個簡單的辦法。」

  「嗯。」程恪接過被子,放到了桌上。

  「首先……」江予奪在被子被拿走之後才看清了被罩的全貌,基本上就是擰成一團,「你把被子鋪那麼平,其實就是被罩這德性了想擋一下吧?」

  「是。」程恪回答得很誠實,「它已經抖不平了。」

  「怎麼可能。」江予奪嘆了口氣,抓過被罩抖了抖。

  被罩擰成一條。

  他又抖了抖。

  接著重再抖了抖。

  被罩始終都是一團。

  江予奪只得在被罩上又找了半天,然後轉過頭:「你到底是怎麼睡的?被罩的四個角呢!」

  「我哪兒知道,」程恪嘆了口氣,「捲到裡頭去了吧。」

  江予奪開始有點兒鬱悶,但還是耐著性子彎腰找著被罩的角。

  找了半天,總算摸到了其中的一個角,他趕緊抓著這個角又抖了抖,沒什麼收穫。

  於是他決定放棄,抓著一團被罩來回扯了幾下,找到了被罩的開口。

  看到開口的一瞬間,他對程恪充滿了鄙視:「你好歹把拉鏈拉一下吧!這一半裡頭一半外頭!你是個豬嗎!」

  他兩手抓著被罩的開口狠狠抖了一下:「這能抖得平……」

  他聽到了嘶啦一聲,立馬停下了動作。

  屋裡一下安靜了。

  他過了一會兒才偷偷往被罩上看了一眼,開口位置順著縫線被他撕開了一條口子,一直撕到了頭。

  「你是不是,」程恪清了清嗓子,「把我被罩給撕了?」

  江予奪轉過頭:「是,我賠給你。」

  程恪沒說話,靠在櫃子上開始樂,衝著他一通狂笑,剎都剎不住。

  「你有針線嗎?」江予奪非常沒有面子。

  「怎麼,」程恪大概是因為太吃驚,停止了笑聲,「你還會縫啊?」

  「縫過衣服,沒縫過被罩,」江予奪擰著眉,「應該差不多吧。」

  「沒有,」程恪又重新開始笑,邊笑邊打開櫃子,拿出了另一個被罩,「來,再把這個也撕了吧。」

  「滾。」江予奪接過被罩。

  他發現程恪的被罩,大概是從用的那天開始就沒扯平過,所以哪怕是洗完了疊好了再從櫃子裡拿出來,都還是皺巴巴的一團。

  「你大概也不會疊衣服吧?」江予奪把後備被罩放到床上,開始慢慢地找四個角。

  「會,不過衣服都掛著,」程恪說,「沒疊過。」

  江予奪對這個回答不是特別相信,不過他也沒多說,畢竟他得集中注意力,以免再把這個被罩撕了。

  說起來,這被罩質量也不怎麼行,估計大少爺不會挑。

  這個被罩終於被抖平整了,江予奪把它完美地鋪平在床上時,鬆了口氣。

  「你看啊,先把被罩反過來,鋪平,」他衝程恪招了招手,「然後把被子對齊也鋪平在它上頭。」

  「那不就是我那樣嗎?」程恪把被子抱了過來,跟他一塊兒抖開舖在了床上。

  「放屁,這是第一步,」江予奪說,被子撲出來的風颳到他臉上,他聞到了淡淡的香味,「你還噴香水呢?」

  「只往被子上噴,聞著好睡覺。」程恪說。

  「遮味兒嗎?」江予奪問。

  「你幹過這事兒?」程恪皺著眉。

  「沒有,」江予奪說,「我被子沒事兒就抱出去曬曬,香噴噴的,我估計你不會曬被子……」

  「那你他媽!聞聞!」程恪抓過被子按著他的腦袋就往被子上捂,「有味兒沒有!」

  江予奪沒說話,在被他按到被子上之後,身體保持了兩秒鐘的凝固。

  「一樣香噴……」程恪鬆開了手,但話還沒有說話,江予奪突然猛地直起身,胳膊往後一撈。

  程恪還沒有收回來的手被他一把抓住,接著一擰一掀,沒等程恪反應過來,就覺得肩膀上一陣痠痛。

  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被江予奪掀翻在地。

  「你幹什麼!」他吼了一聲。

  江予奪沒有說話,只是邊喘邊低下了頭看著他。

  程恪看到了他有些發紅的眼睛,頓時感覺心裡有點兒毛毛的,趕緊又喊了一聲:「老三!」

  江予奪頓了頓,看上去像是剛發現他倒地了似的,衝過來拉住了他的胳膊,然後很慢地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

  「先別動,」江予奪抓著他胳膊沒放,「有哪兒不舒服嗎?」

  「沒有,」程恪看著他,「我屁股先著地的。」

  「……哦,」江予奪鬆了手,好半天才說了一句,「我……嚇了一跳,條件反射。」

  「嗯。」程恪搓了搓胳膊肘,剛撐了一下地,撞得有點兒疼。

  「對不起啊。」江予奪說。

  「沒事兒。」程恪不知道他這種過激的條件反射是為什麼,但很多人都有不能戳的那個點,他剛才的動作也有點兒過頭。

  「沒味兒。」江予奪說。

  「什麼?」程恪愣了愣。

  「被子是香的,沒臭味兒。」江予奪說。

  「廢話,」程恪看著他,「我前天剛曬過,鋪陽台上曬的。」

  「地上嗎?」江予奪問。

  「啊。」程恪應著。

  「你拿兩張椅子放著,被子架在上頭,這樣曬得透,還乾淨。」江予奪說。

  「啊。」程恪又應了一聲。

  進行完這些神奇的對話之後,江予奪清了清嗓子,站回了床邊,把被扯亂的被子重新鋪平:「現在你看啊,從開口對面的那一頭開始,連著被罩一塊兒往裡卷。」

  「哦,」程恪趕緊過去,跟他一塊兒開始卷被子,「這麼卷的意義何在啊?」

  江予奪沒說話,捲到頭之後才開了口:「現在把捲好的這兩頭,從開口這裡掏出來。」

  程恪學著他的樣子,從開口那兒把手伸進去,抓著捲好的被子頭從裡面掏了出來,看到被罩突然開始正面沖外的一瞬間,他立馬明白了:「我操,然後就這麼再一路把被子翻出來就套上了是吧!」

  「沒錯,」江予奪點點頭,「挺聰明。」

  被子一路翻出來,最後平整地鋪在了床上,程恪拎起被角抖了抖,成就感油然而生:「我從來不知道被子還能這麼套。」

  「我看視頻學的,」江予奪說,「上月剛學會。」

  程恪笑了笑。

  「你那個……撕了的……」江予奪猶豫著,「我拿回去幫你縫一下吧。」

  「不用,」程恪說,「這被罩用好幾次了,差不多也可以扔了。」

  江予奪看著他,沒說出話來。

  程恪沒也說話,打開推拉門,走到了陽台上,把窗戶推開一條縫,點了根菸,他不知道被罩用多久扔掉算是比較正常的,總不能是用爛了才扔……就算用爛了才扔,那這個被罩也已經爛了。

  江予奪跟了出來,站在他旁邊。

  程恪把煙盒遞給他,他拿了一根出來點了叼著,看著窗外。

  「你……小時候,」程恪看著他臉上的疤,「是一個人住嗎?」

  「不是,」江予奪說,「好幾個。」

  「哦,我以為你從小就一個人,所以什麼都會。」程恪點點頭。

  「大概是十歲以後才一個人住的。」江予奪說。

  「十歲也算是小時候。」程恪說。

  「是麼,」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我沒有小時候。」

  程恪沉默了。

  「你小時候呢?」江予奪問,「一直被你弟欺負嗎?」

  「也不是,」程恪笑了笑,「我自己玩,我爸在院子裡搭了個小木屋,特別小,程懌不喜歡,我一般在那裡頭看書。」

  「挺好的,」江予奪說,「很安全的感覺。」

  「不安全,」程恪收了笑容,「後來程懌養了條狗,我爸把那個屋子給狗住了,說幫我再做一個,一直也沒做。」

  「有錢人家的大少爺,」江予奪嘆氣,「也這麼受氣。」

  「那會兒我爸已經對我挺失望的了……」程恪伸了個懶腰,「其實程懌要弄個狗窩,肯定馬上就會幫他做好,但是他就跟我爭,煩死了。」

  「你不應該讓步,」江予奪說,「你讓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然後就沒有人能看見你了。」

  程恪看著他沒說話。

  「一次都不能讓,頭破血流也不能讓,」江予奪臉上的變得有些茫然,「不過……」

  「什麼?」程恪輕聲問。

  「你想讓誰看到你呢?」江予奪說,「我不知道想讓誰看到我。」

  程恪掐掉煙,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你小時候是在福利院住著嗎?」

  「不是,」江予奪搖搖頭,「我住在家裡。」

  「跟爸爸媽媽?」程恪小心地又問。

  「嗯,我叫他們爸爸媽媽,」江予奪意外地回答了他的問題,「還有別的幾個小狗。」

  程恪聽著有點兒不對勁:「小狗?」

  「跟我一樣的小狗。」江予奪說。

  程恪愣住了,過了一會兒想再問的時候,江予奪豎起食指:「別問了,知道太多,他們就會找到你。」

  不等程恪再說話,江予奪就在窗檯上掐掉了煙,轉身回了房間。

  程恪看著窗檯上被按出來的一坨黑印子,一時之間不知道是該繼續琢磨江予奪的話,還是先警告他不許這麼粗魯地在窗檯上掐煙,明明旁邊有個菸灰缸。

  「我沒看到那個菸灰缸。」江予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哎!」程恪嚇了一跳,回過頭。

  江予奪從推拉門裡探出頭:「我按掉以後才看到有個菸灰缸的。」

  「……沒事兒,」程恪說,「能擦掉。」

  「擦不掉,那兒就是白灰牆,沒刮膩子也沒貼瓷磚,」江予奪說,「其實我原來都在窗戶外頭掐……」

  程恪推開窗往外面窗檯上看了一眼,看到了一溜小黑坨,排得還很整齊。

  「都是你按的?」他回過頭。

  「嗯。」江予奪笑了笑。

  「你現在是要氣我嗎?」程恪問。

  「沒,我就是告訴你一聲兒。」江予奪說。

  「……好了,我知道了。」程恪點點頭。

  江予奪關上了門,去了客廳。

  程恪有些哭笑不得地在陽台又杵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沒忍住,伸手在黑坨上搓了搓。

  真的擦不掉。

  他嘆了口氣,開門進了屋。

  江予奪坐在沙發上看著手機。

  他去洗了個手,回到客廳把電視打開了。

  「你還看電視啊?」江予奪說。

  「屋裡沒聲音不踏實。」他坐到沙發上,靠在另一頭。

  「有聲音才不踏實,什麼都聽不見了。」江予奪低頭繼續看著手機。

  「你還在看那個大腿文嗎?」程恪問。

  「棄了,」江予奪說,「我現在看另一個,有點兒看不懂。」

  「字兒認不全?」程恪有些吃驚,接著就突然想到,按江予奪說的這個「童年」,他可能沒上過學。

  「不是,這說的是,有一天,三次元突然消失了,變成了虛空,」江予奪說,「就剩下二次元那點兒了。」

  「哦,」程恪點點頭,「那我這種不怎麼上網的人呢?」

  「虛空了唄。」江予奪說。

  程恪笑了起來:「靠,這麼可怕。」

  「虛空了挺好的,都沒了,又都在,」江予奪說,「就是不太看得懂,我還是比較喜歡看修仙。」

  「看電影嗎?」程恪問。

  江予奪放下手機想了想:「看吧。」

  程恪拿過投影儀的搖控時猶豫了一下:「我先跟你說一聲啊,裝投影儀就打了幾顆釘子,以後拆了能填上。」

  江予奪看著他,好一會兒才說:「你還裝投影儀了?」

  「嗯。」程恪點頭。

  「你不是被掃地出門的嗎?」江予奪非常不解,「你哪兒來的錢這麼瞎J8敗啊?」

  「文明點兒行嗎?」程恪說。

  「你哪兒來的錢這麼胡J8敗啊?」江予奪說。

  「你對不文明的定義是不是有點兒錯亂啊?」程恪無語了。

  「你哪兒來的錢……」江予奪繼續說。

  「我有存款。」程恪打斷了他的話。

  「居然有存款,我以為你的錢是許丁救濟的呢,」江予奪說,「按套路來說,你的卡不是應該被凍結麼。」

  「三哥,法制社會,我名下的卡,是誰想凍結就能凍結的嗎,」程恪看著他,「你不是喜歡看修仙吧,你是喜歡看霸道總裁吧?」

  江予奪笑了半天,一揮手:「看電影。」

  「我這兒存了個經典的,」程恪拿出手機戳著,「我換手機以後專門又下載了,沒事兒就看一遍,你年紀小,估計沒看過。」

  「那就看經典吧。」江予奪說。

  「好,等。」程恪打開投影儀,連上手機,然後點開了手機的視頻文件夾。

  往下翻的時候,一直盯著投影的江予奪在旁邊說了一句:「我以為你會存點兒小黃片兒呢,你不說你看嗎?」

  程恪轉過頭:「怎麼,你想看?」

  「沒!」江予奪一臉驚恐,「我就隨便說說!」

  程恪嘖了一聲,點開了視頻。

  為了有看電影的效果,他還弄了音響,不過一直沒機會用,這會兒聽著聲音還可以,就是片源音質太差,畢竟老片子了。

  他起身去把客廳的燈關掉了。

  「這音樂怎麼……」江予奪聲音裡透著緊張,「這麼……嚇……」

  他話還沒說話,片名打了出來。

  「我操山村老屍!」江予奪吼了一聲。

  「你知道?」程恪坐回沙發上,「這個算是經典了吧,我每次看都……」

  「是,特別嚇人,我操,」江予奪一邊說著一邊從沙發那頭往他這邊蹭了過來,一直蹭到他旁邊,跟他擠上了才停下,「我操,我操……」

  「……你不是吧,」程恪樂了,「這麼害怕?」

  「怎麼我不能害怕啊?」江予奪有些不爽。

  「能。」程恪笑著點頭,想想又壓低聲音,「其實我也怕得不行,我每次看都嚇得半死。」

  「那你還看?」江予奪瞪著他。

  程恪小聲說:「有你在啊,兩個人看就沒那麼……」

  「我操!操!開始了!」江予奪轉頭瞪著投影。

  程恪也趕緊瞪過去。

  兩個人神經緊張地瞪了半天,江予奪突然笑了起來:「日了,真他媽丟人。」

  「你一會兒害怕了不要突然抓我,」程恪說,「我會罵人的。」

  江予奪點點頭:「你也一樣。」

  第28

  程恪不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山村老屍是什麼時候了,反正是挺小的時候了,他和程懌叫了各自的同學到家裡玩,大家一塊兒看的。

  當時所有的人都嚇得半死,女生連尖叫都沒顧得上叫。

  除了片子挺嚇人,程恪的另一個印象就是程懌全程平靜,臉上連一絲害怕的表情都沒有,甚至看到一幫人被嚇到的時候,他會忍不住笑。

  程恪不知道這麼多年自己一直執著地存著這個片子,時不時就會拿出來看看,除了印象深刻的恐怖之外,是不是還因為程懌的嘲笑。

  他一直覺得自己潛意識裡還是非常介意程懌的各種嘲笑的,而無論程懌嘲笑的是誰,他無法覺察到的敏感都會往自己身上聯繫。

  他注意到這種讓自己非常不愉快的狀態時卻又很難控制得住。

  也許他想要試試,有一天看到這片子不再覺得害怕,是不是就能讓自己從程懌的嘲笑裡真正走出來。

  但偏偏芸芸眾恐裡,就只有這一部,他每次看都會害怕。

  小時候的恐懼,才是真的恐懼。

  想到這兒,程恪忍不住看了看江予奪。

  江予奪有害怕的東西,雖然他一直不知道「他們」是誰們,是人,是虛無,還是別的什麼,但江予奪囂張外表之下的那些恐懼,是真實存在的,也許跟他小時候的經歷有關。

  至於是什麼……他就不知道了。

  小狗。

  別的小狗。

  是什麼人會把孩子稱之為狗?

  程恪對於很多東西都不願意費神,江予奪算是他琢磨得比較多的人了,這會兒也覺得費神得很,想得累。

  人與人之間,哪怕是「朋友」,也還是不要太深究。

  會累。

  累了就不長久。

  「沙發上原來不是有個幾個靠枕嗎?」江予奪直瞪著投影,一幅目不轉睛的樣子。

  「我總躺著,就收起來了,」程恪說,「你要嗎?」

  「來一個,」江予奪還是瞪著投影,「我抱個東西就沒那麼害怕了,總不能抱你吧,那麼大個個兒。」

  程恪起身,進了臥室,打開櫃門拿靠枕的時候,江予奪又在客廳裡喊了一聲:「快點兒!」

  程恪拿出一個靠枕,猶豫了一下又拿出一個。

  萬一他自己也想抱個什麼玩意兒呢。

  兩人一個抱著一個靠枕坐在沙發上看一部老掉牙的恐怖片兒,程恪莫名覺得有些好笑。

  本來想著有兩人人一塊兒看,他可能就沒那麼害怕了,結果碰上江予奪這麼一個看上去凶神惡煞卻比他還怕看鬼片兒的……

  不過江予奪跟他不太一樣,他要是怕了,會移開視線,只用餘光掃掃,等恐怖鏡頭過了再看,江予奪卻一直盯著畫面,連眼睛都是瞪大的。

  不懂這是什麼操作。

  因為關了燈,外面還下雪,這會兒屋裡除了投影幕布那一塊是亮的,所有的地方都是黑的。

  特別有氣氛。

  一開始程恪感覺還行,江予奪雖然說害怕,但始終穩穩地坐著,沒有亂動,也沒有發出什麼奇怪的聲音。

  程恪因為記得劇情,所以也還能承受。

  一直到主角的朋友在酒吧去洗手間,一個長發女鬼一直扶著她的肩膀跟著走,程恪才開始感覺到害怕。

  就這個鏡頭,他在酒吧去洗手間的時候都會東張西望。

  「操。」江予奪在旁邊輕輕罵了一聲。

  程恪覺得自己受到了驚嚇,需要喝口水壓壓驚,放下靠枕剛要起身,江予奪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去哪兒?」

  「倒杯水。」程恪說。

  「我也要,」江予奪點點頭,「我渴了。」

  「嗯。」程恪起身,走進廚房,開燈的時候都沒敢看開關,總怕看到另一隻手。

  倒了杯水飛快地喝掉之後,他又接了一杯,竄回了客廳。

  江予奪接過杯子灌了兩口,抹了抹嘴:「操,剛你進廚房,我一直看著你背後,怕有人摸你肩膀。」

  「滾!」程恪頓時感覺後背一陣發涼,趕緊狠狠地把自己砸進沙發裡,後背貼著沙發了才踏實了一些。

  「一會兒還有什麼恐怖的鏡頭你提醒我一下,」江予奪說,「這種時候就得劇透,不劇透不是人。」

  「哦。」程恪應了一聲。

  要提醒江予奪,那就不得不注意看內容了……

  「村子裡的人都死光了,」程恪小聲劇透著,「就這個靈位上的人是鬼,楚人美。」

  「嗯,」江予奪也小聲說,「鬼要出來了嗎?」

  「來了!後面!」程恪迅速轉開視線。

  鬼出現在小明身後的時候,江予奪咬著牙罵了一句:「你大爺!嚇我一跳……這不是個男的嗎?」

  「村民,被楚人美殺的。」程恪說。

  「哦。」江予奪點點頭。

  為了給江予奪預警,程恪不得不把對詭異場景的關注放在了劇情進展上,也許是注意力被轉移,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以前那麼害怕。

  「馬桶!」程恪說。

  「馬桶怎……」江予奪還沒問完,馬桶裡冒出了頭髮,他猛地往程恪身上擠了過來,「大爺!」

  程恪本來還挺鎮定,被他這麼一擠,突然就找回了以前的恐怖感覺,頓時也往他那邊擠了過去。

  兩個使勁擠著,一塊兒瞪著投影。

  「我問你啊,」程恪為了緩解緊張情緒,岔了個話題,「你這麼害怕,為什麼還一直盯著。」

  「嗯?」江予奪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地轉回去盯著投影,「他們說過,越是害怕,就越要看著。」

  程恪沒有出聲。

  江予奪的這個回答,莫名加重了他的恐懼。

  不過接下去因為要繼續給江予奪預告嚇人鏡頭,他的情緒慢慢平復,一直到最後,黎姿在吳鎮宇面前變成鬼臉時,這個其實已經不算太嚇人的鏡頭大概是他預告得不夠全面,還是把江予奪給嚇著了。

  「我操!」他吼了一聲,一把摟住了程恪的胳膊。

  恐怖片觀影過程最可怕的就是被人抓胳膊抓手抓腳,任何一把都會讓人覺得是鬼抓的。

  程恪頓時被這一摟驚得也吼了一聲,反手也箍住了江予奪的胳膊。

  兩人就跟要跳什麼舞似的相互拐著胳膊,一直到片子裡的鬼臉消失。

  聽到那句「你真的很愛她」之後,程恪才松開了江予奪,靠回了沙發裡。

  「……媽的,」江予奪半天才也靠到了沙發裡,「最後這裡明明是最不嚇人的,猜都能猜到要幹嘛了,特效也是三十年前的。」

  「是啊,」程恪說,「那你還嚇成這樣?」

  「我也不知道,」江予奪擺擺手,「趕緊的,關了關了。」

  程恪笑笑,把視頻關掉,投影上切換到了電視節目,再起來把客廳的燈打開了,才猛地一下完全鬆弛下來。

  「喝水嗎?」程恪拿起杯子問了一句。

  「……喝了水會被附身嗎?」江予奪問。

  「你能不這樣嗎?」程恪轉頭看著他。

  江予奪笑了起來:「喝。」

  程恪進廚房接水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往四周看了看,一杯水沒接滿他就跑回了客廳,江予奪伸了手要接杯子的時候,他站才開始喝水。

  「操。」江予奪舉著胳膊看著他。

  「等會兒。」程恪喝完了水又跑進了廚房,飛快地接了半杯跑回客廳。

  「我自己吧,」江予奪站了起來,「你這不比我嚇得輕啊,你都看多少回來,還這樣?」

  「恐怖片兒的意義就在於自己嚇自己。」程恪說,「能嚇著自己的也就是自己了。」

  江予奪走到廚房門邊了,聽到他這話又停了下來,轉頭看著他:「是麼?」

  「嗯,我們害怕的東西,大多都……」程恪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來自這裡。」

  「經歷過的呢?也是想像嗎?」江予奪問。

  「越害怕的經歷,就越會被加工,」程恪說完又笑了笑,「我隨便說說,反正我覺得是這樣。」

  江予奪沒說話,轉身進了廚房。

  不知道是不是為了表示自己膽子比較大,他堅持在廚房裡喝完了水才走了出來。

  「先看一會兒正氣凜然的中央7吧,」程恪拿著遙控器換了台,「看完好睡覺。」

  「這不是農業台麼,」江予奪看了看,「有什麼正氣的。」

  「農業,軍事,」程恪指了指屏幕,「看到沒,軍旅人生,非常正氣,看完鬼片就得看點兒陽剛爺們兒的壓壓驚。」

  「……哦。」江予奪跟著看了看屏幕,又轉回頭來看著他。

  程恪過了一會兒感覺江予奪一直沒動,才抬眼往他那邊瞅了瞅,發現江予奪滿臉的一言難盡。

  他頓時反應過來,嘆了口氣:「我看這類節目是心無旁騖的,你別一腦殼的臭不要臉。」

  「我覺得這就跟我看選美節目一樣啊,」江予奪坐了下來,「全程我都心有所有騖。」

  「那是你,」程恪嘖了一聲,想想又覺得有些意外,「你還知道心無旁騖的意思呢?我一直以為你沒上過學。」

  「是沒上過,」江予奪點了根菸,「但是……反正我認識字兒,看過很多書。」

  「那也挺好,有書看,我小時候就愛看書。」程恪莫名鬆了口氣,江予奪的童年如果還能看書,應該不算太惡劣?

  「跟你不一樣。」江予奪說。

  「怎麼?」程恪問。

  「我看書要挨打的。」江予奪說。

  程恪沉默了。

  這句話說完之後,江予奪就一直看著電視不再出聲,甚至一眼都沒往程恪這邊看過。

  程恪也被迫在這種無話可說的狀態裡第一次這麼認真地看完了軍旅生涯。

  廣告過後又開始下一個向祖國匯報的節目,江予奪打了個呵欠,程恪像是被傳染了,也跟著呵欠了一個。

  「困了。」江予奪揉了揉眼睛。

  「洗澡嗎?」程恪問,「我給你拿毛巾。」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好。」

  程恪感覺自己這話問得似乎有點兒不合適,彷彿是他嫌江予奪髒,得洗了澡才能上床睡覺似的,於是又補了一句:「不想洗的話也沒事兒。」

  但補完這句好像更明顯了。

  好在江予奪並沒有什麼感覺:「洗吧,洗了睡覺舒服。」

  程恪給他找了套自己的睡衣,拿了條新的內褲,還有新毛巾和牙刷。

  「真齊全,」江予奪接過去感嘆了一句,「我那兒就不行,所有東西都只有一件。」

  「我買了一堆。」程恪笑笑。

  不知道江予奪帶著手上的傷要怎麼洗澡,反正洗了挺長時間的,他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程恪坐在沙發上差不多已經睡著了。

  「我以為你要洗到明天了。」程恪站了起來。

  「我站那兒沖水的時候,」江予奪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不小心睡著了。」

  程恪愣了愣:「你是馬啊?站著都能睡著?」

  「嗯,」江予奪點點頭,「如果站一天一夜中間不睡會兒怎麼撐得住。」

  程恪沒聽懂他這句話,想再問問的時候,江予奪已經進了臥室,往床上一躺就不動了。

  倒是很自覺,讓睡床就睡床,都不帶假意推辭一下的。

  程恪進了浴室,打開噴頭衝著水的時候,他用手撐著牆,試了一下能不能站著睡。

  但是沒有成功。

  不知道這是一種什麼樣的神奇技能,又是在什麼樣的狀態下練就的。

  從浴室出來的時候,程恪往臥室那邊看了一眼,江予奪沒有關門,能看到他還是剛才的姿勢躺在床上,被子都沒蓋。

  程恪進了臥室,抱了床被子出來,在沙發上躺下了。

  他挺困了,閉眼兒就能睡著的那種困,所以哪怕是關了燈閉上眼睛立馬就浮現出藍色衣服的女鬼,他也沒恐懼幾秒就睡過去了。

  不過這種快速入睡的後果大概就是這些沒來得及細細驚嚇的內容,全都會出現在夢裡。

  而且會因為這是個夢而變成格外真實,全方位全角度,真實的影音效果。

  最後程恪被活活嚇醒的時候都還能聽到自己呼哧呼哧在喘,不知道的得以為他幹了點兒什麼。

  外面天有些透亮了,程恪摸過手機看了一眼,六點了。

  一個噩夢做了一晚上?

  喘得都有些口渴了。

  他坐了起來,拿過茶几上的杯子去了廚房,接了杯水灌下去之後舒服多了。

  回到客廳的時候他往臥室裡掃了一眼,猛地愣住了。

  床上沒有人。

  「老三?」他壓著聲音叫了一聲,「江予奪?你起床了?」

  沒有人回答。

  走了?

  程恪往臥室走了過去,在陽台?

  他走進臥室,掀開了窗簾,透過落地窗能看到陽台上也沒有人。

  「我靠?」他有些茫然,準備回客廳給江予奪打個電話。

  剛一轉身,他突然看到了在衣櫃和牆角之間有個人。

  這個驚嚇讓他往後退了兩步才停下,心跳得都能聽得見了。

  好在他馬上反應過來,那是江予奪。

  「你怎麼在這兒?」程恪問,「嚇我一跳。」

  江予奪沒說話,但是慢慢抬起了頭。

  屋裡沒有開門,程恪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有些不對勁,讓他想起之前套被罩,江予奪把他掀翻在地時的眼神。

  「你醒了嗎?」程恪又問了一句,往床頭那邊走,這屋兩個燈開關,一個在門邊,一個在床頭。

  江予奪還是沒說話。

  這個狀態讓程恪心裡有些不踏實,緊走兩步想快些過去把燈打開。

  但經過江予奪身邊時,江予奪突然站了起來。

  程恪下意識抬起胳膊的動作架住了江予奪往他臉上掄過來的一拳,他在心裡狠狠罵了一句。

  但沒有罵出聲,因為江予奪緊跟著又是一拳。

  這一拳對著他的肚子。

  程恪的胳膊迅速往下,壓著江予奪的手腕往旁邊一帶,這一拳擦著他的腰過去了。

  「江予奪!」程恪吼了一聲,他只能慶幸自己已經醒來了幾分鐘,要不這一拳他肯定躲不開。

  江予奪沒有停頓,直接撲了上來,把他按倒在了床上,對著他的臉就是一拳砸了上來。

  因為肩膀被按著沒法移動,胳膊也沒來得及抬上來,他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拳。

  這一拳很重,砸得他眼前都有些星光燦爛。

  江予奪出手的力度讓他心裡一陣驚恐,比山村老屍要驚恐一萬倍,因為這一拳他能清楚地感覺得到,江予奪是認真的。

  江予奪在全力以赴地,揍他。

  「江予奪!你他媽!」程恪提高了聲音又吼了一嗓子,雙臂從身體中間穿過,狠狠地把江予奪的胳膊往兩邊撥開,「夢遊嗎!」

  這是他此時此刻唯一能想到的解釋了。

  夢遊。

  否則他無法理解為什麼江予奪會突然這樣。

  失去胳膊支撐的江予奪摔在了他身上,他正要把江予奪掀下去的時候,肩上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

  這疼痛讓他連喊都喊不出聲了。

  江予奪一口咬在了他肩上,接著對著他肋骨下方又是一拳。

  這一瞬間程恪腦子裡只冒出了一個念頭。

  江予奪的精神,絕對有問題。

  他咬了咬牙,讓自己冷靜下來,抓住了江予奪的手腕,狠狠地一擰。

  這一擰他用了全力,正常人會疼得立馬順著勁翻過身。

  但江予奪似乎沒有感覺,另一隻手又按到了他肩上沒有鬆勁。

  程恪感覺下一秒,他這隻手就會移到自己脖子上,於是橫下心抓著他的手繼續往後擰了過去。

  一秒鐘之後,程恪聽到了咔的一聲響。

  江予奪失去平衡,倒了下來,他趁機猛地翻過身,膝蓋狠狠往江予奪肚子上頂了一下。

  但床墊太軟,他支撐身體的腿晃了一下。

  這一瞬間如果江予奪反擊,他會立刻被踹下床摔到地上,以江予奪的武力值,這一幕如果發生,他基本就沒有勝算了。

  阿彌陀佛。

  程恪不知道自己在這種時候腦子裡想的不是對策而是這麼一句沒屁用的話。

  但他沒有被摔下床,江予奪已經抬起的手突然定在了空中,接著就狠狠砸在了床墊上。

  程恪也顧不上細想,一把扯起床單,猛地扳著江予奪的身體,把他連人帶床單滾了個360度,江予奪被捲在了床單裡。

  這種姿勢,江予奪用不上勁。

  「你清醒了沒有!」程恪膝蓋頂在他肚子上,手卡著他的脖子。

  江予奪看著他,外面透進的光亮,讓他終於看清了江予奪的臉。

  不知道之前江予奪是什麼樣的表情,但現在,江予奪看著他,眼神裡全是悲傷。

  「江予奪!」程恪又喊了一聲。

  江予奪沒出聲,閉上了眼睛。

  如果之前他是在發瘋,那麼現在,程恪能感覺得出來,他應該是清醒了。

  「你手腕可能脫臼了,」程恪說,「不要亂動。」

  江予奪閉著眼睛,不說話也沒動。

  程恪小心地鬆開他,下了床。

  盯著一動不動的江予奪看了一會兒之後,他打開了燈。

  江予奪眼角有一小條濕潤的反光。

  程恪盯著他,走到床頭,拿起了他的手機:「我叫陳慶過來。」

  江予奪還是沉默。

  程恪找出陳慶的號碼,撥了過去。

  「三哥?」陳慶很快接了電話。

  「我程恪,」程恪看著江予奪,「你現在馬上到我家來,江予奪他……」

  「他怎麼了?」陳慶馬上問,「暈了?」

  「不是,」程恪不知道該怎麼說,江予奪還躺在那兒,萬一哪句話沒說對……於是他選擇了一個比較中性的說法,「我跟他打了一架。」

  「是他打你了吧?」陳慶問。

  程恪愣了愣。

  「他認錯人了……他已經好幾年沒這麼認錯人了的,」陳慶聲音裡透著擔心,「我馬上過去。」

  第29

  陳慶掛掉電話之後,程恪舉著手機站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把手機放回了床頭。

  雖然平時跟陳慶每次都非常費勁,說不上兩句就盼著結束,但這會兒他卻並不希望陳慶掛電話。

  因為掛掉電話之後,他就得繼續自己一個人面對還裹在床單裡的江予奪。

  江予奪應該已經恢復正常了,只是他還會不會再次攻擊,強度會有多驚人,程恪都無法判斷。

  其實從認識江予奪的時候開始,他就時不時會覺得這人神叨叨的,不過也一直沒有仔細琢磨,除去他跟江予奪並沒有熟到可以探究得這麼深的程度之外,大概也有他對江予奪某些不被覺察的好感。

  無論這種好感是來自這個人本身,還是因為他現在正經歷著人生最大的變化,總之是客觀存在的。

  現在猛地需要面對這樣一個江予奪,程恪突然感覺有些迷茫了。

  他站在床邊,看著還在床單裡安靜躺著的江予奪,不知道這會兒是應該說點兒什麼,還是該就這麼守著,或者是把床單打開看看江予奪的手。

  站了一會兒,他右邊肩膀開始有點兒疼,這是之前被江予奪咬了一口的位置。

  他走到衣櫃前,打開櫃門把裡面的穿衣鏡拉了出來,不過鏡子對著自己之後他第一眼看的是床上的江予奪,看到他並沒有動,這才往自己肩上看了看,白色T恤上能看到滲出來的血跡。

  江予奪這一口咬得的確相當認真,他扯開衣領,破了三個口子,都是圓的,已經腫了起來。

  不過比起這個咬傷,他臉上被砸的那一拳更讓他介意。

  太明顯了。

  右眼角下方又紅又腫的還帶著青。

  他嘆了口氣,關上櫃門,又往江予奪那邊掃了一眼,走出臥室去了廚房。

  冰箱裡沒有冰塊,不過有酸奶,他拿了一罐出來按在了眼角,也沒再回臥室,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

  陳慶其實來得挺快的,也就半個小時,門鈴就被按響了,但程恪去開門的時候,還是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三哥!」門剛開了一條縫,陳慶的聲音就已經擠了進來,「你沒事兒吧!」

  臥室裡的江予奪沒有回答。

  「積家你沒事……」陳慶進來之後看到了程恪的臉,愣了愣,立馬壓著聲音,「眼睛怎麼……疼嗎?要不要去看看,我開了車來的。」

  「你先看看你三……」程恪往臥室指了指。

  本來還有點兒擔心陳慶看到江予奪被裹成個老北京雞肉卷會大驚小怪,結果他這一回頭,發現江予奪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床單裡出來了,正坐在床沿兒上,除了頭髮有點兒亂之外,一切如常。

  程恪愣住了。

  「三哥?」陳慶走了過去,「你怎麼樣?」

  「沒事兒。」江予奪用右手托著自己的左手腕。

  「他手腕大概脫臼了,」程恪看著江予奪,「我剛……勁兒可能使大了。」

  陳慶低頭看著他的手:「脫臼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沒等程恪說去診所看看,他已經用右手抓住了左手,然後猛地往外一拉。

  「你!」程恪只覺得自己手腕都跟著一陣巨痛,迅速地轉開了頭。

  他知道江予奪是在給自己脫臼的手腕復位,但醫生幫著復位跟自己就這麼拽著手腕復位,給人的視覺感受還是完全不同的。

  但餘光裡能看到陳慶似乎比他鎮定,站在江予奪面前沒有動,只是盯著他還在使勁的手。

  「好了嗎?」過了一會兒陳慶問了一句。

  「嗯,」江予奪站了起來,「你樓下等我。」

  陳慶看了程恪一眼,轉身走了。

  程恪感覺江予奪是想說點兒什麼,解釋,或者道歉。

  但他倆就這麼面對面站了能有一分鐘,江予奪卻一個字也沒說。

  程恪也想說點兒什麼,不過同樣沒能說出來。

  又愣了一會兒,江予奪動了動,轉身去床頭把衣服褲子都穿上了。

  程恪這時才震驚地發現江予奪身上一直只穿著一條內褲,打架的事兒大概是刺激太強烈,他之間竟然完全沒有注意到。

  江予奪穿好衣服,拿過手機,低頭在手機上戳了幾下,程恪聽到自己的手機在客廳響了一聲。

  「我把陳慶的號碼發給你了,」江予奪把手機放到兜裡,「以後……他來收房租,有什麼東西壞了要修要換都可以叫他。」

  「哦。」程恪應著。

  「你還傷著哪兒了嗎?」江予奪問。

  程恪摸了摸自己腫了的眼角,有點兒疼,不過身上別的位置都還行,除了肩膀都沒什麼感覺,他搖了搖頭:「沒。」

  江予奪點了點頭,又站了兩秒,從他身邊走過,出了臥室,接著房門響了一聲,江予奪走了。

  程恪嘆了口氣,坐到了床上,對著地板出神。

  應該說句對不起的。

  江予奪進了電梯之後有些後悔。

  但對不起似乎沒有什麼用。

  越是嚴重的事,對不起就越顯得單薄無力。

  而他從小到大,這三個字的使用頻率,大概比我相信你高不了多少,沒有這個習慣,沒有這個意識。

  而且今天他對程恪已經說過一次對不起了。

  一天之內兩次對不起。

  聽上去非常可笑,也非常沒有誠意。

  也許現在最有誠意的方式,就是不再出現在程恪的生活裡。

  陳慶把車開到了樓下,江予奪上了車。

  車門一關他就摸了摸兜,想拿根菸,但口袋是空的,應該是放在程恪家裡了。

  「你那個手還得固定一下吧?」陳慶拿了自己的煙和打火機遞給他。

  「嗯,」江予奪點了煙,「我回去處理一下就行。」

  「積家那個眼睛沒事兒吧?我看腫得厲害。」陳慶說。

  「不知道,」江予奪皺了皺眉,「你有空給他打個電話再問問。」

  「好。」陳慶發動了車子,往大門方向開過去。

  「我把你號碼給他了,」江予奪說,「以後房租什麼的你去收。」

  「行,」陳慶點頭,想想又看了他一眼,猶豫了幾秒鐘還是像下了決心似地問了一句,「你不是挺久沒這樣了嗎?認錯人什麼的。」

  「昨天晚上看鬼片兒來著,」江予奪把天窗打開了一條縫,「估計嚇著了吧。」

  「你倆怎麼這麼無聊,不是玩你畫我猜就是看鬼片兒,」陳慶嘆了口氣,「吃吃燒烤喝點兒酒什麼的多舒服。」

  江予奪沒說話,仰頭看著天窗那條縫。

  陳慶今天還算是貼心,一直把他送回家都沒再說話。

  進了屋之後幫著他把手腕用繃帶固定了一下之後就上班去了。

  江予奪站到窗邊,從窗簾縫裡往外看著。

  的確是很長時間了,自從幾年前把陳慶暴打了一頓之後,他就一直沒再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也許真是不該看鬼片。

  他很少看鬼片,或者說他很少看電影。

  無論什麼樣的片子,什麼樣的故事,總會有那麼一兩個點,甚至是完全不相干他都想不明白為什麼的點,會讓他回憶起以前的一些細節。

  而鬼片就更直接,恐懼。

  無論什麼樣的恐懼,它都是恐懼。

  恐懼一但被真正勾了起來,他哪怕是不斷地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都不再管用。

  一直到程恪走到他面前的時候,他都沉浸在恐懼裡。

  你是隻狗,現在是小狗,以後會是大狗。

  你有名字嗎?名字是我給你起的,自然也可以拿走。

  蹲下!起來!蹲下!起來!跑!跑!跑!

  不要閉眼睛,不要看別的地方,盯著你的對手!

  你只有一次機會出手,他不倒下,你就會倒下,不要給他機會起來……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會有對手出現。

  ……

  江予奪一直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的光線從灰暗變得越來越明亮,然後變得刺眼,再慢慢暗淡下去,最後變成一片昏黃。

  沒有看到可疑的身影,沒有聽到可疑的動靜。

  也許是自己變得遲鈍了,離開那樣的日子已經很久了,高強度高壓力的訓練下才能保持的敏銳正在一點點地退去。

  「沒事了,以後你們都安全了,你們都是安全的了,不會再有任何人傷害你們,不會再有任何人傷害你。」

  有人跟他說過這句話。

  但他不記得這個人是誰了。

  他只知道不能相信任何對自己示好的人,任何讓你放鬆警惕的行為之後,都是下一次攻擊。

  但他相信過這句話,非常認真地相信過。

  因為這是他一直期待著的。

  只可惜。

  他這麼多年來,依舊甩不掉,那些人和那些回憶,還有那些傷害。

  就像當年一樣,不輕不重,不致命,但很疼。

  唯一的變化就是他不會再跟人說起過往,也不會再告訴任何人他們是誰,沒有人會相信,他也不願意被人當作瘋子。

  窗外開過來一輛車,在窗戶前停下了,按了一下喇叭。

  這是陳慶。

  江予奪過去把門打開了。

  「我去聽福樓要了幾個菜,」陳慶拎著兩個兜進了屋,「都是你平時愛吃的。」

  「嗯。」江予奪點點頭。

  「我開燈了啊?」陳慶手放在燈開關上問了一句。

  「開吧。」江予奪在桌子旁邊坐下了。

  陳慶開了燈,過來幫他把吃的都拿出來排在了桌上:「吃吧,我先回家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陳慶大多數時間裡是個傻逼,但眼下這種狀況,他卻一直都處理得很好,會給他留下足夠的時間自己呆著。

  「明天三號樓收租,」陳慶說,「也是我去嗎?」

  「我去。」江予奪說,程恪那兒的房租可以讓陳慶去收,這邊的房租他得親自去,他不想讓盧茜有什麼想法。

  「好。」陳慶給他倒了杯水,然後開門走了。

  江予奪沒什麼食慾,哪怕能聞得出菜很香,也都是他平時愛吃的那些,也還是沒有食慾。

  不過他照樣拿起筷子,一口不少地把飯菜都吃光了。

  最後還打了個飽嗝。

  手機在客廳裡響著,程恪站在燃氣灶前看著灶上的鍋,完全不想去接。

  他現在一肚子鬱悶外帶半肚子火,本來覺得煮鍋白粥應該很容易,沒成想用了一個小時,只煮出了一鍋開水泡飯。

  今天他才感覺廚房裡沒個電飯鍋實在是非常不方便,雖然他住了這麼久,就煮了這一次粥。

  早知道直接叫外賣了,真是高估了自己的廚藝。

  手機第二次響的時候,他才轉身去客廳看了一眼,有些意外的是,電話是陳慶打過來的。

  他接起了電話:「喂?」

  「積哥,」陳慶的聲音傳了出來,「吃飯了嗎?」

  程恪對於這個新名字無力糾正,只是應了一聲:「沒呢,正在做。」

  「你做飯?」陳慶非常吃驚,「不太安全吧?」

  程恪沒有說話,不知道這個不安全是覺得他會把廚房炸了還是會毒死自己。

  「要不我給你帶點兒過去?」陳慶說,「我剛去聽福樓買了飯菜,拿了點兒給三哥,還有多的。」

  「不用不用,」程恪趕緊說,「我已經做好了。」

  「剛不還說正在做嗎?」陳慶說。

  「是,現在做好了。」程恪回答。

  「……哦,那挺快啊,」陳慶說,「那什麼,我就問問啊,你那個傷,怎麼樣了?影響視力嗎?」

  其實那一拳沒砸著眼睛,但程恪還是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睛,又往四周看了看,然後才回答:「不影響。」

  「要不你去醫院看看吧?」陳慶的語氣不太放心,「這種情況……三哥手肯定重。」

  陳慶提到江予奪的時候,程恪頓了頓,猶豫了一下:「你要不,還是把菜拿過來吧。」

  「啊?」陳慶愣了愣。

  「我這兒有酒,」程恪說,「一塊兒吃吧。」

  陳慶半天才說了一句:「你想幹嘛?」

  「……我能幹嘛?」程恪說。

  陳慶又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行吧,我現在過去。」

  程恪把那鍋開水泡飯裡的水倒掉了一半,然後把鍋又放回了灶上,繼續煮著,也許把水熬幹了還能得到一鍋白米飯?

  不過陳慶過來之後第一句話就讓他的夢想破滅了。

  「你還真是個大少爺啊,」陳慶嘆著氣把火給關了,「你就是給它跪下,它也不會再變成米飯了。」

  「哦。」程恪也嘆了口氣。

  「我那兒有米飯呢,三盒,」陳慶說,「管夠。」

  程恪有些鬱悶地拿了幾個盤子到客廳,把陳慶帶來的飯菜倒進了盤子裡。

  「真講究,」陳慶坐下了,「餐盒裝著不是一樣吃麼?」

  「看著舒服,」程恪拿了瓶紅酒放到桌上,「喝得慣嗎?我這兒沒有白酒。」

  「都一樣,」陳慶倒了兩杯,「喝了白的我還不敢開車了呢。」

  「……喝了這個你也不能開車了。」程恪看著他。

  「不影響。」陳慶說,「算上我以前無證駕駛,我都多少年的老司機了。」

  「這是酒駕。」程恪按住了他的杯子。

  「我靠,」陳慶看著他,好一會兒才擺了擺手,「行行行,我不喝了行吧。」

  「你喝了打個車回去也行啊,」程恪說,「明天再過來拿車。」

  陳慶沒說話,看樣子像是在心裡做著激烈的鬥爭,想喝酒,但是不想明天跑一趟來拿車。

  「這樣吧,」程恪想了想,「你把地址給我,我明天幫你開過去。」

  畢竟今天叫陳慶過來,並不只是喝酒吃飯。

  「那行!」陳慶頓時一拍腿,拍完了又看著他,「你有本兒?」

  「我拿的A2的本兒。」程恪說。

  「我靠,你考個大貨本兒幹嘛啊?」陳慶非常吃驚。

  「好玩。」程恪說。

  「是挺好玩的……」陳慶把車鑰匙拿出來放到了桌上,「小心點兒開,這車是客戶的,昨天剛噴完漆。」

  「嗯。」程恪點了點頭。

  陳慶拿過杯子喝了口酒,又夾了一塊排骨咔咔咬著。

  程恪正琢磨著要怎麼開口才不會顯得太突兀,陳慶看著他笑了笑:「其實我知道你今天這是為什麼。」

  「嗯?」程恪看了他一眼。

  「你要不是想問我三哥的事兒,」陳慶說,「這輩子你都不可能叫我上你家吃飯。」

  「別說得這麼絕對。」程恪說。

  「就是這麼絕對,」陳慶說,「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吧,我跟你,不是一路人,你嘴上不說是你有教養,但你心裡頭肯定看不上我,你跟三哥也一樣,不是一路人。」

  程恪沒出聲。

  「不過你不會看不起他,」陳慶說,「他跟我們不同,嚴格來說,也不是一路人,只是不小心碰上了。」

  程恪笑了笑,陳慶也並不是所有時候都傻。

  「所以你就直說吧,不用繞彎,我們街面兒上混的,有話都明說,」陳慶說,「但能不能說到一塊兒去,我就不保證了。」

  「江予奪總這樣嗎?」程恪問。

  「哪樣?突然打人嗎?」陳慶皺了皺眉,「我不是說了麼,他好幾年都沒這樣了,以前也就打過我一次。」

  「他打你了?」程恪問。

  「嗯,」陳慶點點頭,「那天他不知道在想什麼,我以為他玩手機呢,就過去拍了他一下,結果就被打了,不過打了幾下他就停了。」

  程恪想起來江予奪今天胳膊砸在床墊上的那一下,如果沒有這個空檔。

  「他這是……為什麼?」程恪又問。

  陳慶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埋頭吃著菜。

  「我今天一大早就被他一頓揍,」程恪說,「我總得知道為什麼吧?」

  「有什麼為什麼的,」陳慶嘆了口氣,「他每天都繃著神經,不然有什麼危險沒發現怎麼辦,太緊張了就會誤傷唄。」

  程恪沒有說話,感覺陳慶這解釋說合理也沒有哪兒不對的,但又覺得肯定不是這麼回事。

  「會有什麼危險?」程恪問,「跟他小時候的事兒有關嗎?」

  陳慶抬起了頭:「他跟你說過他小時候的事兒嗎?」

  「提過幾句,」程恪說,「沒說太詳細。」

  陳慶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那我也不能多說。」

  「你知道很多嗎?」程恪又問。

  「我跟他認識都多少年了,」陳慶說,「從他來這兒我就認識他了。」

  程恪給他杯子裡倒滿了酒:「那他小時候……」

  「我不會告訴你的,」陳慶說,「真的,別問我,我一個字兒也不會告訴你。」

  程恪嘆了口氣,過了一會兒才又問了一句:「那『他們』是誰?他是不是覺得有人在跟蹤他?」

  「覺得?」陳慶皺了皺眉,「什麼叫覺得啊!本來就是啊!」

  程恪愣住了,是真的有人在跟蹤江予奪?

  他一直覺得江予奪在這件事上不太正常,是自己判斷失誤了?

  「你看到過嗎?」程恪問,「那些跟蹤他的人?」

  陳慶看著他,又夾了一塊排骨,一邊嚼一邊像是在沉思,一直到把排骨嚥下去了,才說了一句:「沒有。」

  程恪再次愣住了。

  「你也知道,我這人,不是這塊兒料,」陳慶說,「要沒有三哥,我被人打了都不知道多少回了,我根本發現不了什麼危險。」

  「你從來沒看到過有人跟蹤他,」程恪說,「那你為什麼會相信有人跟蹤他?」

  「你是不是傻子啊?」陳慶瞪著他。

  「……大概是吧。」程恪對於自己被陳慶下了這麼一個結論非常無奈。

  「他身上的傷!你看不到嗎?」陳慶繼續瞪著他,「每次他發現不對,都會受傷!你沒見過嗎!這片兒還有誰能敢這麼沒完沒了地找他麻煩?又有幾個人能這麼隨便就能傷他啊!」

  程恪沉默了一會兒:「那他受傷,你看到過嗎?」

  「廢話,看到過啊。」陳慶說。

  「被跟蹤他的人傷著,你看到過嗎?」程恪又問了一遍。

  「沒有,」陳慶有些不耐煩,「我都說了我沒見過那些人……不是,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是想說……」程恪咬了咬牙,「江予奪是不是精神上有什麼問題?」

  「我操?」陳慶看著他,好一會兒才把筷子一摔,「我他媽看你才有神經病!而且病得不輕!」

  第30

  說實在的,看到陳慶摔筷而起時真心實意的憤怒,程恪是很感動的。

  江予奪說過,朋友是很重的。

  陳慶是他的朋友,果然對得起他的這份「重」。

  程恪沒有體會過這樣的份量,他沒有這樣的朋友,在他最難的時候,他曾經的朋友沒有一個人站在他這邊兒,而是整齊劃一地成了程懌的朋友,唯一還跟他維持著以前的關係沒有變化的,只有一個嚴格說來不算朋友的許丁。

  所以就算現在江予奪認下了他這個朋友,在跟陳慶面對相同的情況時,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陳慶這樣,為了江予奪拍案而起。

  「我發現你這種人挺逗的,」陳慶指著他,「就那麼不盼人好麼?你才認識他多久?我認識了他多少年?你這倒好,張嘴一句神經病就這麼輕鬆?你他媽罵誰呢!」

  「不是神經病,」程恪糾正陳慶,「是……」

  「我管你是不是神經病,」陳慶打斷他,「我看你就特別像個神經病!」

  「對不起。」程恪只能道歉,陳慶這樣的情緒之下,什麼解釋估計都聽不進去了。

  「三哥拿你當朋友,」陳慶還是指著他,對不起這三個字對於陳慶這樣的人來說大概都不比不上誰咳嗽一聲引人注意的,「怕你出事,還專門讓大斌那幾個跟著你,你背地裡就他媽這麼看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程恪嘆了口氣,「我只是想弄清到底怎麼回事兒,畢竟我今天差點兒讓他打廢了。」

  「那你廢了嗎!」陳慶說。

  「他要沒停下呢?」程恪也把筷子拍到了桌上,「你被他打過,你知道他下手有多重!我就是把他當朋友才會問你!這要換一個人,我直接報個警就完事了!我他媽才不管這麼多!」

  陳慶皺著眉又盯了他一會兒,語氣沒有了之前的衝勁兒,但也依舊不太爽:「我發現你們這些有錢人平時是不是吃飽了就挺閒的,就這麼簡單一個事兒,愣能想出一套十萬個為什麼來。」

  程恪給予陳慶倒了酒:「就當我們關心朋友的方式不同吧。」

  「我提醒你一句,」陳慶說,「你可別在三哥跟前兒這麼關心他,你這種關心方式屬於找抽型。」

  「嗯,」程恪點點頭,「你倆多大的時候認識的?」

  「他十歲還是十一歲吧,」陳慶喝了口酒,「我大他兩歲,不過那會兒我還沒他高呢。」

  「……你現在也沒他高。」程恪說。

  「你會不會聊天兒啊?」陳慶嘖了一聲,「你比他高嗎?」

  「差不多吧,反正我沒比他矮。」程恪笑了笑。

  「很了不起嗎?」陳慶說,「你有本事跟八撇比比去啊,他一米九多,你們一米八幾算個屁啊。」

  「嗯,也是,」程恪為了阻止陳慶繼續跑題,點了點頭,把話題又拉了回來,「他說他是孤兒?」

  「沒錯,他來的時候就一個人,也沒行李,」陳慶說,「不過帶著錢,得有個兩三百的,那會兒挺巨款的了,比你強,就現在這年代了還為了一百塊錢掏垃圾桶。」

  滾蛋!

  「啊。」程恪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那是挺有錢的。」

  「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死心塌地跟著他嗎。」陳慶說。

  「為什麼?」程恪問。

  「他救了我一條命,」陳慶說,「我倆第一次認識就是他從河裡把我撈上來。」

  「這樣啊……」程恪愣了愣。

  「我跟你說,我小時候挺沒用的……當然,現在也沒多大用,」陳慶拿了塊骨頭啃著,「小時候我總被欺負,比我大點兒的小混混,我打不過吧,嘴還挺欠,反正就總挨打。」

  「你就不能閉嘴老實點兒嗎?」程恪說。

  「不能,我也是有血性的!」陳慶咔地咬碎了骨頭,「那天他們玩大了,拿塊石頭拴我身上把我扔河裡了。」

  「我操?」程恪有些不敢相信,「不怕出人命嗎?」

  「怕個屁,」陳慶說,「你是本地人吧,你不知道這片兒就這七八年才發展起來的嗎,以前這片兒有個屁啊,老碼頭那塊兒聽說還是以前的墳場呢。」

  「那是幾十年前的事兒了。」程恪說。

  「反正就是真死了,也沒人知道,大晚上的,」陳慶說,「那時又沒監控,那會兒街上打死了人也就那樣,好幾起死了人的案子現在都沒破呢。」

  這個程恪倒是知道,而且其中一起還是個滅門慘案,老媽每次提起來都會阿彌陀佛。

  「那是江予奪把你撈起來的?」程恪問。

  「嗯,」陳慶點頭,「那會兒剛入秋,還不是特別冷,他就睡橋邊,看見了。」

  程恪沒說話,剛入秋的晚上,不是特別冷也挺冷的了,一個十歲的小孩兒,睡在橋邊。

  「我那時就特別佩服他兩點,」陳慶豎起兩根手指,「一是鎮定,那幫人把老子沉塘以後還在邊兒上看我冒泡呢,換個人肯定又喊又叫要不就是跑了,他是從岸邊悄悄下水潛過去的,愣是沒讓人發現。」

  程恪看著他點了點頭。

  「二,」陳慶晃了晃兩根手指,夾起一塊排骨放到嘴裡,「他真他媽能憋氣啊!我操,這輩子我見過的最能憋的就是他了。」

  「那你不也挺能憋的嗎?」程恪說。

  「不,他在水底下把石頭給解開了,然後把我頂到水面上,」陳慶說,「我能喘氣兒,在水面上能撲騰,他一直在下頭,跟他媽放風箏一樣把我往下游扯了能有幾百米才上的岸。」

  「一般溺水的人容易亂抓,這樣他也安全一些,」程恪說,只是一想到那時的江予奪只有十歲,就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而且這樣他也不會被岸上的人發現吧?」

  「你說對了,」陳慶指了指他,「聰明,難怪三哥喜歡你,他那時就特別小心了,怕有人發現他。」

  程恪輕輕嘆了口氣。

  「我從那次起,就認定這個老大了,」陳慶說,「三哥是我見過的最有范兒的老大。」

  「為什麼叫他三哥?」程恪問。

  「他姓江嘛,三工江,懂吧,跟二馬馮一樣,」陳慶說,「我就叫他三哥了,街面兒上混,總得有個名號。」

  程恪笑了笑。

  陳慶酒量一般,喝了點兒紅酒也能興奮起來,說了不少江予奪小時候的事兒,他怎麼跟人鬥狠,怎麼去了盧茜那兒幹活,怎麼幫了一個又一個小兄弟。

  但不得不說,陳慶並不是個完整的傻子,他嘴很嚴,哪怕是在說興奮了的狀態下,江予奪遇到他之前的那些事,他依然是一個字兒都沒有提。

  「那時這片兒挺亂的,打架的,收保護費的,」陳慶嘖嘖著,「群魔亂舞,百家爭鳴,朝花夕拾……三哥也沒說自己是老大,但就是誰也不敢惹他,論單挑,沒有人是他對手。」

  「嗯。」程恪點點頭,能聽得出來陳慶對江予奪是五體投地。

  「那時還有個說法,傳得還挺神,」陳慶笑得嘎嘎的,「他們說,老三沒有痛覺神經,不怕疼。」

  「真的嗎?」程恪問。

  「屁呢,不過他很能忍疼是真的,非常能忍。」陳慶說。

  也許不僅僅是能忍,有時候疼痛是會被忽略的。

  一桌菜基本都被陳慶吃了,程恪看著把最後一口菜湯都喝光的陳慶,有些想不通他是怎麼能保持劈柴一般的身段的。

  「行了,我今天也說了不少了,」陳慶抹抹嘴,「三哥說了,這陣兒你有什麼事兒就找我,他估計不好意思見你,畢竟弄傷你了。」

  「沒事兒。」程恪說。

  「我走了,」陳慶拿出手機,「加個好友,我把地址發給你,你明天把車幫我開過去吧,九點之前啊,晚了我會被領班罵成渣子。」

  「嗯。」程恪拿起手機,跟陳慶加了好友,看了看陳慶發過來的地址,「汽車美容店啊?我說你怎麼成天換著車開呢。」

  陳慶笑了起來:「你要想開個什麼車過癮就跟我說,我跟客戶都熟,借用個一天兩天都沒問題的。」

  「我沒有開車的癮。」程恪笑笑。

  「我走了,」陳慶起身穿上外套往門口走,「有句話我還得說一下。」

  「嗯。」程恪應著。

  「三哥不是神經病,」陳慶說,「他要真是神經病,這片兒的人還能這麼怕他麼?」

  「嗯。」程恪點了點頭。

  「好好休息,」陳慶打開門,又指了指眼角,「那個傷你注意著點兒,如果有什麼不對的你跟我說,我媽在醫院有熟人,帶你去看看。」

  「好的。」程恪說。

  陳慶走的時候依舊是一甩門,震得窗戶都跟著響。

  程恪嘆了口氣,站在桌子旁邊,愣了一會兒之後拿了個最大號的垃圾袋,把餐盒什麼的都掃了進去,然後有些後悔,要沒用盤子把菜再裝出來,這會兒就算收拾完了。

  瞎講究什麼呢,還得洗碗。

  他慢吞吞地把盤子收拾到廚房水池裡,看來應該買個洗碗機了。

  但就算要買個洗碗機,也不能馬上解決眼前這幾個盤子。

  程恪從早上起就提不起什麼勁,這會兒聽著陳慶沒什麼重點地說了一晚上江予奪,只覺得更亂更沒頭緒更提不起勁了。

  他看了一會兒,把盤子扔進了垃圾袋裡。

  行了,收拾完了。

  反正盤子還有多的,而且平時也就吃個方便麵,根本用不上。

  程恪洗了個澡,肩膀上已經結痂的傷口被水一衝,又有些刺痛,他往上面隨便噴了點兒酒精,回到客廳沙發上坐下。

  漫漫長夜,如何打發。

  他拿起投影儀的遙控器,想看個電影,但在按下去的那一瞬間又把遙控器放下了,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山村老屍,後背有些發涼。

  這屋子不算大,但在想起藍衣女鬼的時候,一個人呆在屋裡就會覺得曠得慌,再加上肩膀上還有傷,跟扶肩膀的那個鏡頭一聯繫。

  「操。」程恪躺倒在沙發上,拉過還沒收起來的被子把自己裹好了。

  其實讓他有些害怕的,不僅僅是楚人美。

  因為有陳慶的存在而變得熱鬧的氣氛消失之後,他慢慢從混亂裡再次想起了早上江予奪向他狠狠揮來的拳頭。

  有些後怕。

  陳慶堅持江予奪沒有精神上的問題,程恪能感覺出來他是真的這麼相信,不是在維護三哥的形象。

  程恪有些動搖,陳慶的某些話也有道理,如果江予奪真的有精神問題,他又是怎麼能在這麼多年裡,讓這一片兒的混混都怕他三分。

  混混是混混,混混不是傻子,他們會怕一個打架厲害能服眾的老大,但不會害怕一個打架厲害能服眾的……精神病人。

  也許並沒有他想的那麼嚴重,江予奪的童年吃過不少苦,所以他會小心過頭,也會因為緊張而誤傷。

  程恪皺了皺眉。

  問題就在這裡了。

  這種狀態本身就不是正常的。

  而且也始終無法解釋,跟他好得可以隨便進屋的陳慶,為什麼居然從來沒有見過那些「他們」,更沒有見過「他們」傷害江予奪的現場。

  程恪點了根菸叼著,對著沒有打開的電視發愣。

  抽完這根菸之後他進了臥室。

  睡覺。

  不想了。

  他連程懌為什麼以及怎麼樣把他擠出家門的都沒琢磨得這麼細,為什麼要對一個只認識了這麼短時間的街頭混混如此上心。

  反正早上的事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嚴重的後果,而江予奪也不會再出現。

  ……不會再出現?

  靠。

  陳慶的車得早上九點之前送回去,根據導航給出的參考時間,程恪七點多起的床,泡了碗方便麵就出門了。

  平時這個時間他還在迷糊著睡回籠覺,不過今天倒是能起來,因為一夜都沒睡踏實。

  除去不受控制地會去琢磨江予奪到底有沒有精神問題之外,就是那頓揍了。

  江予奪揍他的事兒,他不願意多想,也不會去怪江予奪,畢竟他還把江予奪的手腕給擰脫臼了。

  只是他從小到大雖然跟人也打過架,跟程懌打架更是大大小小差不多每星期都會有,但還沒有哪一次是打成這樣的。

  他不得不承認,他這種從小嬌生慣養的大少爺,受到了驚嚇。

  導航給出的路線,他挑了最近的那一條。

  開到一半的時候發現,這條路會經過江予奪家門口的那條小街。

  這種感覺非常神奇,程恪以前也經常來這片兒玩,吃飯泡吧什麼的,但從來沒有走過這條小街,但住到這裡認識了江予奪之後,他發現只要往那個方向去,這條街就是必經之地,彷彿一個交通要塞。

  他想拐個彎到大街上,過了這條街再拐回來。

  但一直到看見江予奪家的窗戶,他也沒拐出去。

  甚至在經過窗戶的時候還往裡看了一眼。

  窗簾依舊是拉著的。

  他忍不住還想像了一下,江予奪此時此刻,會不會正站在窗戶那邊,從窗簾縫裡往外看著。

  「三哥,不是我不交錢,」702的一個小姑娘頂著一臉徹夜未卸的妝,靠在門邊看著他,「你總得提前跟我說一聲,我好準備錢啊,這一清早的你就過來了,我哪有錢給你啊。」

  「你手機呢?」江予奪問。

  「幹嘛?我手機可比房租值錢!」小姑娘瞪了一下眼睛。

  「我看看。」江予奪說。

  小姑娘猶豫了一會兒,把手機遞了過來。

  「解鎖。」江予奪沒接。

  「幹嘛啊!」小姑娘很不情願。

  「讓你解鎖你就解鎖!」大斌在後頭不耐煩地說了一句,「不想解鎖就交房租!我們又不是來搶劫,交個房租怎麼跟要就義了一樣。」

  小姑娘嘖了一聲,把手機解了鎖。

  江予奪拿過來,點開了短信,往下翻了翻,找到了幾天前自己發過來的收租通知,然後把屏幕轉過去對著她:「我不是來找麻煩的,我就是來收個房租,你要想給我找麻煩,我是不看臉和胸的。」

  「哎呀!」小姑娘一把搶下手機,轉身往屋裡走,順手把門一關,「煩死了,等著!」

  江予奪伸腳擋了一下,門沒關上,她又回頭看了一眼。

  「快點兒。」江予奪看著她。

  幾分鐘之後,小姑娘終於磨磨嘰嘰地把房租給交了。

  江予奪把錢收好,又踢了踢旁邊的門。

  越便宜的租金,收起來就越難。

  很多只能選擇這樣租金檔次的人,哪怕是拿出去一分錢,都很難做到乾脆利索,能拖一天哪怕能拖十分鐘,也會讓他們覺得值得。

  江予奪沒有體會過拖租是什麼感覺。

  沒錢的時候他什麼地方都睡過,手頭有一點兒錢的時候,盧茜問他要租金,他連一秒都沒有猶豫就交了。

  他害怕那種被人逼迫的感覺。

  3號樓裡這一堆的租房,交房租最乾脆的,就是這一戶了,跟小姑娘住隔壁的一個瘦大叔。

  在這兒住了幾個月,每次收租,都是一開門,遞過錢,拿走收據,一氣呵成,連話都不用多說。

  不過今天瘦大叔卻一直沒有開門,江予奪在門外等了好幾分鐘,裡面也沒有動靜。

  「這人不是不出門的嗎?」大斌也有些奇怪,上前又敲了幾下,還喊了一聲,「開門!收房租!」

  旁邊的門打開了,那個小姑娘探出頭:「我兩天都沒聽見他出來扔垃圾了。」

  江予奪看著她。

  「死裡頭了吧?」她又說,「好像本來就有病。」

  江予奪皺皺眉,轉頭看了一眼大斌。

  大斌拿出鑰匙,過去把門給打開了,推開門的時候又沖裡頭喊了一聲:「人呢!」

  屋裡的窗戶開著一條縫,門打開之後空氣對流,一股陳舊而頹敗的氣息捲了出來。

  以前收租時間短,所以這是江予奪第一次聞到他屋裡的味道,他實在想不通瘦大叔是怎麼能把一間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屋子住出這種氣味來。

  但這種氣味,他卻非常熟悉。

  不見光,不通風,不收拾,不打掃,也沒有人氣兒。

  他有很多年,就生活在這樣的氣息裡。

  這就是一點希望也看不到的氣息。

  「我操!」大斌進了屋沒兩秒鐘就退了出來,一臉驚慌。

  江予奪一眼就看明白了裡頭發生了什麼事,他沒有再進去,關上門之後讓大斌報了警。

  警察很快就來了,平時躲租都躲得跟消失在人間了一樣的租戶們,這會兒全都出來了,擠在這一層看熱鬧。

  江予奪有些喘不上來氣。

  死了一個人。

  沒有人知道他叫什麼。

  盧茜那裡有登記,但也只是登記一下,登記本那一頁翻過去之後,甚至在寫下下一個人的信息之後,就不會再有人記得這個人是誰,叫什麼,從哪裡來,要幹什麼。

  現在這個人死了。

  消失在很多人的身邊。

  卻沒有人看到。

  江予奪沒有見過誰死。

  但他想像過無數次。

  無聲無息存在。

  無聲無息消失。

  離開3號樓之後,江予奪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商場。

  商場人很多,聲音也很多,如果有危險,不容易發現。

  但商場燈光明亮,色彩斑斕,每一眼都能讓他發悶的心情稍稍上揚。

  他坐在了商場樓梯邊的休息椅上,靜靜看著眼前的人群。

  程恪從大門口進來的時候,被棉簾子砸了一下臉,看上去有些不爽。

  江予奪把帽簷往下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臉,但目光還是忍不住跟著程恪移動。

  程恪進來之後,站在商場地圖前看了好半天,估計是不知道自己要買的東西在哪一層。

  程恪在地圖前站了快一分鐘都沒有移動,江予奪嘆了口氣,身後的小偷已經快貼著他站了,呼吸再重一些氣兒都能吹到他脖子上,他居然愣是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果然是個有錢人,不懼小偷。

  小偷往他外套兜裡伸手的時候,程恪終於看完了地圖,轉身往電梯走了過去,小偷收回了手,但沒有收回想偷的心,估計這麼好下手的人平時也不多見,程恪上電梯的時候,小偷又跟了過去。

  江予奪站了起來,快步也上了電梯。

  第31

  電梯上人不太多,小偷就站在比程恪低一級的台階上,一看就很不正常,但沒有人注意。

  像江予奪這樣習慣了在走路時爭取看清每一個人的人實在太少,只要超出「我」和「我的」的範圍,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就是不存在的。

  電梯快到頭的時候,小偷一直往前把著電梯的手動了動,伸向了距離最多也就十多釐米的程恪的外套兜。

  江予奪往上走了兩步,從後面抓住了小偷的胳膊往後一拽。

  小偷受驚的同時還想掙扎,順著勁兒被江予奪直接拽得向後180度,跟他面對面地站住了。

  江予奪豎起食指,在嘴邊輕輕「噓」了一聲。

  小偷大概是在驚慌中回不過神來,愣在原地沒有動。

  神經粗如水桶的程恪依舊沒有發現身後的動靜,電梯到頭之後就跨了過去,又開始看第二層的地圖。

  江予奪簡直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一樓的地圖是他媽白看了嗎?

  看了好幾分鐘,就上了一層,就又得重新再看一次了?

  他一抬胳膊勾住了想要趁機逃跑的小偷的肩:「走,下樓。」

  小偷非常不情願,但勁兒沒有他大,而且不太搞得清是什麼狀況,只能被他帶著轉身又走上了往下去的電梯。

  程恪覺得自己記憶力有點兒衰退,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眠,上來之前他還能記得電器在五樓,運動戶外在四樓。

  上完電梯他就只記得電器是五樓,運動戶外忘了。

  他嘆了口氣。

  轉身繞過電梯繼續上樓的時候,他往下行電梯上掃了一眼。

  江予奪嗎?

  這個背影挺熟悉的,特別是那件外套,他之前還穿過。

  他站在欄杆邊看了一會兒,卻也不能確定,畢竟他從來沒見過江予奪跟誰這麼親熱地摟著肩走,連總護法都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那人下了電梯之後轉了個彎消失了,程恪繼續上樓。

  四樓,運動戶外,五樓,電器。

  電器是要買什麼來著?

  哦洗碗機。

  那人真的不是江予奪嗎?

  「行了,」江予奪走到商場門口,鬆開了小偷,「走吧。」

  小偷這會兒回過神了,雖然不確定江予奪要幹什麼,但能看出來他不是便衣也肯定不會報警,頓時眼神就變了。

  囂張而凶狠。

  如果是這片兒的混混,差不多都認識江予奪,但小偷就不一樣了,跟混混不在一個系統,相互也沒什麼交集,兩頭都混的不多。

  「你他媽有病?」小偷瞪著他。

  江予奪知道旁邊肯定有他同夥,一個兩個三四個都有可能,要不就以他這種勒個肩都差點兒只能勒到腦門兒的個頭,就算知道不會被抓,也不敢這麼囂張。

  「別的人我不管,剛那個,讓我發現你和你的小夥伴再跟著他,」江予奪說,「你們今天誰也別想站著離開這條街。」

  說完這句,他也沒等著這個小偷答覆,轉身回了商場。

  之前的休息椅上已經坐了人,一個老太太和她買的一堆東西,外加一個正坐在地上乾嚎的小孩兒。

  江予奪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

  有點兒羨慕。

  這孩子看著都有七八歲的樣子了,居然還能這麼撒潑,如果不出意外,估計能撒潑到十幾歲,一直到在外頭被人收拾了為止。

  挺好的。

  江予奪記憶裡,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放肆過,別說躺地上蹬腿兒打滾,就是連哭都不敢出聲。

  他站在那兒看了快有五分鐘,一直到小孩兒哭膩了開始踢老太太的腳了,他才轉身上了樓。

  程恪平時買東西都會去小區附近的那個超市,今天不知道要買什麼,跑到這邊來了。

  江予奪上了電梯往樓上走,習慣性地分析著,二樓是女裝,三樓男裝,四樓運動戶外,女裝肯定不是……江予奪不知道為什麼就想起了漂亮的小可愛……

  嘖。

  男裝也不是,程恪來這兒買過男裝,不需要再看地圖,除非是個弱智,大概目標商品就在四五樓吧……電器的可能性更大些,畢竟這種屁都不會的少爺,會希望擁有各種電器。

  江予奪上了四樓,小心地往四周迅速掃了一圈,他只是想看看程恪臉上的傷什麼情況了,並不想被程恪發現。

  四樓轉了半圈,他就看到了程恪,站在本層最貴的幾家運動品牌之一的店裡,最靠門的架子前,不過只有個側面,被打腫的眼睛看不見。

  「這條褲子很舒服,比較透氣,又吸汗,」導購介紹著,「您去健身房或者跑步都可以穿,很合適。」

  「嗯。」程恪應了一聲。

  「跑步的話我們這邊還有這種……」導購又拿起一條褲子。

  「我不跑步,也不去健身房,」程恪一直無法習慣這種如影隨行的服務方式,隨手拿了兩條看著還行的褲子,又抓了兩件外套,「我就家裡穿。」

  「哦,好的,」導購接過了他手裡的衣服,「您再看看這邊的嗎?這邊的……」

  「不用了,夠了。」程恪打斷了她的話,迅速搶回了衣服,直接往收銀台逃竄。

  走了幾步,他回頭往店門口看了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鬼片兒後遺症,這會兒他總感覺有人在看著自己。

  但門口並沒有人,只有一個人形廣告牌。

  拎著袋子出來,程恪往電梯走了過去,走到電梯跟前兒了才發現這層電梯就到這兒了,要上五樓得往另一個電梯走。

  他有些煩躁,就商場裡這種不肯老老實實一根腸子通菊花的電梯,每次都讓他煩躁。

  又轉了半圈才找到了上去的電梯。

  第一個導購迎上來的時候,程恪趕緊開口:「洗碗機。」

  導購給指了個方向,他走過去,碰到第二個導購:「洗碗機。」

  說了四遍「洗碗機」之後,他順利站到了一排洗碗機跟前兒。

  「我一個人,要一個能洗碗能消毒的就行,」程恪看著一堆機子有些茫然,「有時候可能只有一個碗……」

  程恪看著一個非常炫酷拉風的鏡面漆的洗碗機愣了愣。

  「這款不錯的,是今年的新款,外型是不是很有科幻感?」導購說,「而且這款是免裝的,也有迷你款,符合你的要求……」

  導購說的什麼程恪也沒仔細聽,他回過了頭往身後看著。

  今天這是怎麼了?

  是不是中邪了?

  在電梯上看到了江予奪,買衣服覺得有人盯著自己,現在又在洗碗機門上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江予奪的臉。

  但回過頭時,身後只有兩個正在聊天兒的導購,還都是女的。

  他忍不住又穿過身後的兩排洗衣機,左右看了看,並沒有看見江予奪,連個男的都沒看到。

  「先生?」導購在後頭叫了他一聲。

  「就這個了,」程恪指了指那個鏡面的洗碗機,「最小號的。」

  江予奪確定程恪回去跟導購試機子了之後,從一個雙門冰箱後頭轉了出來,上了電梯,往樓下去了。

  程恪的眼角青了一大片,雖然不是特別腫了,但看上去也還是經歷了一場惡鬥的樣子。

  不過看上去狀態還可以,起碼能看到自己在洗碗機上就停留了不到一秒鐘的影子。

  江予奪嘆了口氣,這種錯誤以前他不會犯,一眼掃過他就會看到所有對他有利和不利的東西,今天卻沒注意到那個洗碗機。

  大概所有的注意力都在程恪臉上了。

  走出商場的時候,盧茜給他打了個電話。

  「你過來吃個飯吧,牌舍這邊兒,」盧茜說,「事兒都處理完了,吃完飯你找個家政或者什麼的去把屋子收拾一下。」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家政肯定不干這些,我找人吧。」

  「那行,」盧茜說,「帶瓶酒來,我壓壓驚。」

  「好。」江予奪笑了笑。

  盧茜膽子挺小的,不怕活人,就怕死人。

  江予奪拿著酒到牌舍的時候,只有盧茜一個人在麻將桌旁邊坐著。

  「沒人?」他問。

  「有個屁人,今天誰還來我這兒打牌,都知道我那樓裡死人了,」盧茜起身,去小廚房裡把菜端了出來,「這幫狗東西,不怕死人,就怕財運受影響,你看吧,起碼得兩天以後才有人來。」

  「那正好休息休息。」江予奪坐下。

  「我沒那個命,」盧茜說,「明天我回我媽那兒看看去,挺長時間沒去看她了,你說這人,說死就死了,能多陪陪就多陪陪吧。」

  江予奪沒說話。

  「今天你別喝酒了,臉色不太好,」盧茜看了看他,「是不是沒睡好?」

  「睡挺好的。」江予奪搓了搓臉。

  一個晚上沒睡好並不會讓他的臉色有多差,今天應該是心情有點兒不太好,江予奪拿起筷子吃了口菜。

  因為突然死去的一個人。

  因為可能要消失的一個朋友。

  自從有了洗碗機,程恪覺得生活美好了很多,每天外賣一定要倒出來放在碗裡吃,方便麵泡好了也要倒在碗裡吃,零食也要從袋子裡倒出來放在盤子裡吃……以前他沒發現自己這麼幼稚,一個洗碗機而已,玩了大半個月新鮮勁都還沒過去。

  或者是生活太無聊了。

  沒什麼事兒可干,許丁約的一個視頻還有一星期才去錄,以前許丁兩三個月請他一次他都覺得太多了,現在無聊得都想打電話過去讓許丁快點兒剝削他。

  其實這樣的生活已經挺長時間了,也就這陣兒才覺得特別難熬。

  也許是因為江予奪真的不再出現了,沒有電話,沒有消息,也沒有偶遇。

  程恪皺皺眉,也不對。

  他跟江予奪總共也沒打過幾個電話,消息更是無從發起,他倆好友都沒加,最多也就是遇個遇而已。

  這幾個月他倆在一塊兒的時間都湊不夠一星期的,像這樣大半個月見不著面是正常現象。

  ……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江予奪的那句話。

  以後有什麼事兒就找陳慶。

  言下之意,他不會再跟程恪有什麼接觸了。

  程恪嘆了口氣。

  洗碗機開始工作的時候,他拿著手機坐到了沙發上。

  戳來戳去半天也不知道該玩點兒什麼,最後點開了朋友圈。

  挺長時間沒看了,自從孤家寡人之後他就很少看朋友圈,那些跟以前沒有什麼區別的內容,別說看了,想想都會覺得不是滋味兒。

  所有的人都過著從前一樣的生活,他卻站在了外面。

  朋友圈裡第一條,是陳慶的。

  這讓程恪很愉快,彷彿心理上有了一個緩衝。

  不過陳慶朋友圈的風格,要擱以前,看一眼就會直接被他屏蔽了。

  光今天一天就發了十條。

  店裡的就得有五條,兩條店裡的廣告,兩條優惠活動通知,再來一條招聘,一個愛崗敬業的好員工。

  還有五條私人的,包括轉發「新婚之夜他走進房間,卻看見妻子……」以及「三十年檔案解密!當年XX為什麼BLABLABLA……」,最有智商的轉發就是生活小竅門了,「生活達人教你如何快速套被子」。

  程恪點進去看了一眼,發現這就是江予奪告訴他的那種方法。

  他硬是一邊樂一邊把視頻給看完了。

  再往下翻,還是陳慶的,這人發朋友圈的頻率能高到連續七八條都是他的。

  ——江湖,我的青春

  非常傻逼的一句話,但配的照片程恪卻忍不住點開看了。

  照片上的場景他曾經看到過,樓後的街心小花園,花壇邊上或坐或站的一幫人,還有中間叼著煙坐著的江予奪。

  程恪把照片放大,一直放大到江予奪的臉佔滿了整個屏幕。

  這一瞬間他突然覺得整人個都舒服了。

  就像是看到水滴在宣紙上帶著毛絨絨的邊緣不斷往外擴散伸展時的那種愜意。

  他點了一根菸,又往下翻了翻,陳慶堅持每天至少刷一次三哥,彷彿江予奪全球後援會。

  程恪唰唰往下翻著,不過沒有翻到頭,陳慶的朋友圈時限估計是半年,海一般的內容,一個小時也翻不到頭。

  而且程恪也不想再看了,他直接點了添加好友,手機聯繫人。

  找到了江予奪的名字。

  微信名稱:大寸

  程恪盯著這倆字兒看了半天,什麼破名字,都不如陳慶的XX汽車美容小陳139XXXXXXXX

  想不出什麼好名字還不如就用真名,比如他。

  程恪給大寸發了好友申請,然後躺到了沙發上,打開了電視。

  幾分鐘之後,手機響了一聲。

  他拿過來看了一眼,大寸通過了他的好友申請。

  看著對話框裡的「現在我們可以開始聊天了」,半天也沒打上去一個字。

  江予奪那邊也沉默著,一直沒有說話。

  程恪等了一會,發了一個逗號過去。

  幾秒鐘之後,江予奪回過來一個分號。

  程恪愣了愣,他以為江予奪起碼得回個問號,現在對著這個分號,他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把聊天繼續進行下去了。

  看江予奪那邊也沒再發別的過來,他退出了聊天框,點進了江大寸的朋友圈。

  讓他失望的是,江大寸只有一條朋友圈,三天前的,一張喵的不雅照。

  照片上喵翻著肚皮,尾巴根兒那裡還被江大寸用紅色的圈圈給圈了出來,寫著:小寸。

  ???

  盯著這兩個字看了能有十秒鐘,程恪才猛地反應過來,江予奪的這個大寸是什麼意思。

  我操!

  簡直粗俗以及臭不要臉到了極致!

  手機響了一聲,江予奪發了一條消息過來。

  是語音,只有一秒。

  程恪平時最煩聽語音,一般看到語音他基本不會點開,反正他的那幫朋友也沒什麼正事兒。

  不過這個一秒的語音,他還是點開了,畢竟短。

  「有事兒?」江予奪問了一句,聲音裡夾著風,呼呼的,感覺能把這幾個字兒都吹散了。

  ——沒事

  程恪回了一句,接下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平時很少跟人這麼聊天,朋友都是見面聊,發消息頂多就是問一句到哪兒了來了沒之類的,就算要聊,也都是對方找話題,他只管順著說就行。

  碰上江予奪這種提問基本就是結束語的聊天方式,他連多一句可說的都找不出來了。

  他把手扔到茶几上,閉上眼睛嘆了口氣。

  江予奪肯定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要加好友,還要強行聊天兒。

  不過他自己很清楚。

  在陳慶的朋友圈裡看到江予奪照片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己就算沒想太多,也起碼是想再見到江予奪。

  上一次對人有這樣的好感,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不過還沒來得及達到好感plus,程恪就已經失去了興趣。

  就像他對很多事都得過且過,不多想不多問一樣,感情之類的事,他也一樣,提不起多大勁頭來,經常會沒有任何徵兆地就對一個昨天還想著的人失去更進一步的興趣。

  而現在對江予奪的這種好感,有些久違,也有些陌生,很像,卻又似乎沒有經歷過。

  江予奪跟他從小到大認識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

  而江予奪對他的吸引力,一直到現在,他才覺察到有多大。

  大到能對抗不到一個月前才被狂揍一頓的危險事實,大到能忽略心裡對於江予奪精神狀態的疑問。

  不過這樣的自己,程恪並不吃驚,只是很少對某個人這樣而已。

  「你膽子大得很,」老爸很久以前說過,「你膽子大到可以隨心所欲,你隨心所欲到可以放棄腦子!」

  他一直沒好意思問老爸,是不是想說他膽子大到把腦子擠沒了。

  反正不是什麼好話,但從某種角度來說,也許還有些道理。

  手機在茶几上響了,有電話進來。

  程恪摸過手機看了一眼,是江予奪。

  他接起了電話:「喂?」

  「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啊?」江予奪聲音裡還是裹著風,一句話一口風的感覺,「你要不想跟我說你找陳慶啊,我不是給了你他電話嗎?」

  「我沒事兒。」程恪說。

  「那你加我幹嘛?」江予奪問,「你是不是把燃氣灶燒炸了?」

  「我就隨便加著玩,」程恪笑著說,「我要不加你,我都不知道你這麼不要臉。」

  江予奪愣了愣:「操,我怎麼就不要臉了啊?」

  「大寸。」程恪嘖了一聲。

  「不大麼?」江予奪說,「你又不是沒見過。」

  「……這跟大不大的有關係嗎?」程恪差點兒嗆著,「你大不大的還要寫名字上生怕誰不知道啊?」

  「這你就不能說我不要臉了少爺,」江予奪說,「那我們這兒還有叫大屌的呢,只能說你太單純。」

  程恪活了二十七年,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小自己好幾歲的人說單純,滋味兒非常複雜。

  「你在哪兒呢?」他問了一句。

  「巡街呢,統計垃圾桶,看少沒少。」江予奪說。

  「我跟你一塊兒數吧。」程恪說出這句話之後就想掛電話,這麼傻逼的話說出來把他自己都震驚了。

  「……別了,我開玩笑的,」江予奪猶豫了一下,「我帶著人呢,我一個小兄弟被人搶了,這會兒正找呢。」

  程恪腦子裡莫名其妙地閃過XX汽車美容小陳139XXXXXXXX的那句話。

  江湖,我的青春

  「那……」程恪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你真不是把什麼東西弄壞了嗎?」江予奪問,「是不是洗碗機壞了?」

  「真沒有,那東西按一個鈕就能洗了壞個屁啊,」程恪嘆了口氣,嘆完又猛地愣住了,「你怎麼知道我買洗碗機了?」

  江予奪那邊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才說:「這是我的地盤兒。」

  「……哦。」程恪應了一聲。

  「你是不是又看鬼片兒了?」江予奪又問。

  「沒,」程恪笑了笑,看了一眼時間,「要不晚上你請我吃燒烤吧,宵夜。」

  「得等我找完人的。」江予奪說。

  「嗯。」程恪應著。

  第32

  江予奪不怕冷,比今天再冷個十度的下雪天,他穿一件單的外套都能跑個幾公里的,但他不喜歡這樣的天氣,冷得一點兒人氣兒都沒有了,喘出來的氣都會凝結再墜落。

  今天要不是有人搶了二禿,他也不會在這種時候出門。

  「就那邊兒,」二禿指了指前面的幾棟樓,「他們往這這個方向跑的,這邊兒就只有那兒能呆人了吧?」

  江予奪推了推眼鏡,往那邊看了一眼,還挺清楚的。

  這副眼鏡是陳慶今天送給他的,黃色的鏡片,說是開夜車的時候能防炫光,雖然江予奪不開車,但陳慶認為晚上戴著能提高視野清晰度。

  「還能防風,」他說,「多好。」

  不過……江予奪又把眼鏡往下拉了拉,再推上去,比較了一下之後覺得還是有點兒用的,亮了不少。

  「大斌那幾個過來了嗎?」陳慶問了一句。

  「在前面路口了。」有人回答。

  搶二禿的人有四五個,現在躲起來了,估計人會更多,他們也得叫齊人,混混搶混混,屬於街頭糾紛,多半打不起來,主要靠氣勢。

  「過去吧,」江予奪往那邊走過去,「速度點兒解決了,儘量不動手。」

  「好。」幾個人應著。

  「好!」陳慶舉著手機喊了一聲,比別人慢了半拍。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我是不是得給你配台攝像機啊?」

  「不用,手機就挺清楚的了,」陳慶說,「攝像機我還用不明白呢。」

  江予奪嘆了口氣。

  這幾棟樓在江予奪地盤的邊緣,劃了線要拆遷,很多住戶已經搬走了,入夜之後二樓往上,亮起的燈稀稀拉拉的。

  一樓面街這邊倒是都亮著燈,幾個小超市,修車店,雜貨鋪,都還在營業。

  對於江予奪他們來說,找到那些人並不難,畢竟相互瞭解。

  大斌帶著幾個人從路口轉了出來,看了看環境之後從一個窄小的樓道口走了進去,這是二樓一個桌球室的入口。

  桌球室這會兒人還挺多的,門一推開,十多雙眼睛一齊看了過來,這要是真來玩的,基本有一個算一個都得轉身就走。

  「黃衣服那個。」二禿往裡看了一眼,低聲說了一句。

  有了二禿的指認,他們一幫人走了進去。

  幾個正在打球的人都停下站直了,手抓著球杆盯著他們。

  江予奪往這些人臉上掃了一圈,目光停在了牆邊坐著的一個人臉上。

  這人他沒見過,肯定不是在這片兒混的,新來的,或者是旁邊地盤上過來的,長得很憨厚,像個樸實的老鄉,但江予奪看眼神就能知道,這人是老大。

  「我弟弟今天路上不小心,」陳慶開了口,看著那個黃衣服的,「掉了點兒東西,聽說這位兄弟撿到了?」

  黃衣服皺了皺眉:「我怎麼不知道?」

  「這種小事兒,不記得也正常,」陳慶說,「一個錢包,倒沒多少東西,就是剛發的工資都在裡頭,我弟弟窮,工資丟了是大事兒……」

  「哪兒丟的上哪兒找去,」憨厚老鄉說了一句,「我們又不是撿垃圾的。」

  這句話實在非常不上道了,一般街面兒上混的都不願意有這麼直接的衝突,這話說出來跟正面挑釁差不多了。

  「這位大哥說的就不太合適了,」陳慶說,「要真讓我們找著了,你們就得轉行,多不好。」

  桌球室裡氣氛一下變得緊張起來,兩幫人之間劃根火柴就能開個篝火晚會。

  江予奪有些不耐煩,他本來就不願意跟人打嘴仗,剛才又還跟程恪約了吃燒烤,這會兒就更不耐煩了。

  他拿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把手機放回兜裡的時候抬眼看著對面的人:「錢包。」

  黃衣服冷笑了一聲。

  江予奪往那邊走過去,他這一動,身邊的一幫人全都跟著往前壓了上去。

  坐著的幾個人除了老鄉全都站了起來。

  對方明顯不按規矩來,直接就是找麻煩來的,他們這一動,對方立馬就給出了反應。

  離江予奪最近的一個人揚起手裡的桌球杆對著他的臉就掄了過來。

  江予奪在桿子落下來之前就已經伸手接住了,然後抓著桿子往下一壓,桿子從那人手裡滑脫。

  沒等他退開,江予奪已經一甩桿子抽在了他耳根兒下面。

  這人幹脆利落地倒地,一點兒沒耽誤時間的就暈了。

  幾個還想過來的停下了腳步。

  江予奪扔下桿子,看了一圈,視線落在了黃衣服臉上,又重複了一遍:「錢包。」

  黃衣服扯著嘴角又冷笑了一聲,這次就沒有之前笑得瀟灑了,但動作卻很快,他對著江予撲過來的時候,站在江予奪旁邊的大斌都來不及擋。

  江予奪皺了皺眉,扶著大斌的肩膀借了點兒勁,跳起來當胸一腳踹在了黃衣服胸口上。

  黃衣服飛撲而來又騰空而去,全程差不多都沒著地。

  江予奪煩躁得很,不打算再這麼一個一個了,他直接跳上了桌子,一步跨過去,四周的人都還沒動,他已經跳下桌子站在了老鄉跟前兒。

  老鄉這會兒才蹦了起來,手往衣服裡伸。

  江予奪往他腦袋頂上一抄,拽著頭髮把他給拉到了球桌邊,在他的手從衣服裡拿了刀出來的同時,江予奪把他的臉拍在了桌上。

  老鄉手裡的刀落了地,然後腿慢慢軟下去,跪在了地上不動了。

  「錢包。」江予奪說。

  黃衣服掙紮著靠牆站了起來,掏出一個錢包扔到了陳慶和大斌面前。

  大斌撿起來遞給了二禿。

  二禿打開看了看:「沒錯。」

  「走。」江予奪鬆開了老鄉的頭髮,老鄉滑倒在地上。

  桌球室裡一片安靜,江予奪走到門邊的時候,陳慶回過頭沖屋裡的人說了一句:「謝謝各位幫我弟弟找回東西了。」

  回到街上,江予奪拿出手機又看了一眼時間:「散吧,二禿你以後也機靈點兒,打不過你還跑不過麼,愣能讓人給搶了。」

  「謝謝三哥。」二禿晃了晃錢包,「謝謝大傢伙兒,喝酒去。」

  大家紛紛響應。

  江予奪沒出聲,跟他們一塊兒往回走。

  「今兒三哥是讓我開眼了,」有人感嘆了一句,「這他媽根本用不著我們啊,一個人單挑這一屋子沒問題。」

  「本來他們要懂點兒規矩,今天也用不著三哥動手,」大斌說,「居然叫板,一個個還都沖三哥去的,這回老實了。」

  江予奪一直沒說話,聽著他們在老北風裡邊蹦邊興奮地討論著。

  能讓這幫二傻子興奮的就是這些事兒,三哥單挑一個,單挑兩個,單挑三個五個,單挑一群……這片兒真能跟他扛的人,沒有幾個。

  但他並想看到這樣的場面出現,他能做到的原因,無非是他在本來可以滿地打滾跟大人耍無賴的年紀裡活在永遠見不到希望的黑暗裡而已。

  快到他們平時喝酒的那家小店時,江予奪看了陳慶一眼。

  陳慶走到了他身邊。

  「我不去了,」江予奪低聲說,「你跟他們一塊兒去吧,盯著點兒,別喝多了惹事兒,喝完了讓他們都滾回家。」

  「嗯,」陳慶點點頭,又小聲問,「你去哪兒?還是回去?」

  「我去找程恪,」江予奪說,「他讓我請他吃燒烤。」

  「那讓他過來唄,」陳慶說,「正好一塊兒吃了……哦這頓是二禿請客,不是你請,那也沒事兒啊,反正請他吃就行了。」

  「請個屁,」江予奪嘆了口氣,「他差這一頓燒烤麼?」

  「也是,大少爺呢,」陳慶嘖了一聲,想想又問,「你不是說最近不見他了的嗎?」

  江予奪看著他沒說話。

  「哦是他找的你,」陳慶點點頭,「說起來這人雖然跟我們不是一路人吧,但是性格還真不錯,一點兒不記仇。」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走到小區門口的時候,江予奪拿出手機給程恪打了個電話:「你下來吧,我馬上到你樓下了。」

  「樓下?」程恪愣了愣,「你告訴我一聲在哪兒我過去就行啊。」

  「廢什麼話啊,」江予奪說,「我到都到了。」

  「行吧,」程恪說,「我下去。」

  江予奪掛了電話,又看了看四周,小區的燈挺亮的,前後交錯著,各種拉出的影子都變淡了。

  這種光線讓他稍微能放鬆一些,不用盯著暗處,提防突然閃過的影子。

  不過他挺長時間沒跟程恪聯繫過,也沒有來過這邊,現在應該沒有什麼危險。

  唯一讓他感覺有些不安的,就是不明白程恪為什麼突然找他。

  畢竟他倆之前有過非常惡劣的衝突。

  要相信朋友。

  他把程恪當朋友,就得相信他。

  其實程恪聯繫他的時候,他心裡的輕鬆要多過疑慮。

  相比危險,朋友沒有消失更讓他在意。

  程恪走出電梯的時候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樓道外面的江予奪,背對著這邊,叼著根菸。

  這一瞬間他的感受有點兒不太好形容,居然會有一種久別重逢的錯覺。

  他走過去的時候放輕了腳步,不想讓江予奪聽出來他走得挺快的。

  不過只走了幾步,江予奪就回過了頭。

  「……挺敏銳啊。」程恪說。

  看到江予奪臉的時候,他愣了愣。

  江予奪戴了副黃色的夜視眼鏡,最普通的那種蛤蟆款,戴在任何人的臉上都不會讓他多看一眼。

  但這會兒他卻盯著江予奪一眼兩眼三眼看了能有五秒鐘,平時也就是張沒什麼親和力的普通囂張帥哥臉,現在看著卻……

  挺帥的。

  「敏銳個屁,」江予奪說,「電梯喊那麼響呢,就遲鈍成你這樣的才聽不見。」

  「電梯喊什麼了?」程恪愣了愣。

  「叮!一層到了,」江予奪捏著嗓子學了一聲,「我再遠十米都能聽見。」

  「哦,」程恪回頭看了一眼電梯,笑了起來,「天天聽著,都已經注意不到了。」

  「燒烤?」江予奪掐了煙,看著他。

  「隨便吧,」程恪說,「我也是隨口一說,什麼都行。」

  「這個點兒也只有燒烤了。」江予奪往外走。

  「你剛才……」程恪跟上他,「事兒處理完了?」

  「嗯,」江予奪扭頭瞅了他一眼,「說得這麼文雅。」

  「打完架了?」程恪又重新問了一遍。

  「打完了。」江予奪點頭。

  「傷了沒?」程恪又問。

  「沒,一幫小雜魚。」江予奪說。

  接下去程恪就找不到話題了,沉默地跟江予奪一塊兒並肩走著,一直走出小區了,他倆都沒說話。

  也就這會兒,程恪才感覺到,他跟江予奪其實也並沒有想像中的離得那麼近,只不過一個月沒見而已,就已經不知道從哪裡開始續杯了。

  而話題也的確難找,陳慶說過,大家都不是一路人,這會兒他搜腸刮肚之後發現,他腦子裡居然空蕩蕩的,真逼著他開口,估計只能問出一句去哪兒吃。

  「你想走路還是打車?」江予奪停下問他。

  「有多遠?」程恪問。

  「很近,」江予奪說,「不過你不是三百米就要打車了嗎?」

  「……我沒有。」程恪說。

  「那走過去吧,就市場旁邊。」江予奪指了指。

  「行。」程恪點頭。

  走了一會兒,江予奪轉頭看著他:「你眼睛怎麼樣了?」

  「眼睛沒事兒,沒打著眼睛,」程恪摸了摸眼角,「你手呢?」

  「早好了,」江予奪笑笑,「又沒斷。」

  「嗯。」程恪也笑了笑。

  「我那天……」江予奪清了清嗓子,「我那天……做了個噩夢,太緊張了,就……認錯人了。」

  「哦,」程恪點點頭,想想又忍不住問了一句,「認成誰了?」

  「楚人美。」江予奪回答。

  程恪愣了愣,笑著沒說話。

  他有些意外,江予奪之前提過「他們」,不止一次,雖然不肯細說,但也並不會太迴避,他以為江予奪這次也會回答是「他們」。

  江予奪避開了「他們」。

  市場旁邊有不少燒烤店,這種天氣裡,也只有燒烤店營業到這個時間了。

  熱氣,焦糊的肉香,空氣裡的孜然和辣椒粉,還有滿耳的嘈雜,掀開棉簾子的時候,這一切都讓程恪覺得舒服。

  「怎麼不去上回那家?」他問。

  「陳慶大斌他們在那兒吃呢,」江予奪說,「咱們要去了,就肯定跟他們一塊兒了。」

  「啊?」程恪沒明白。

  「跟一幫剛打完架特別興奮的混混坐在一桌吃燒烤,」江予奪說,「你能受得了啊?」

  程恪想了想那個場面,要擱以前,肯定受不了。

  但是現在……似乎也不是特別難以忍受。

  江予奪要了一堆肉串兒,各種肉,基本把店裡有的都點了。

  程恪沒什麼可補充的,只加了點兒蔬菜。

  兩人坐下之後,服務員把酒拿過來了,四小瓶二鍋頭。

  程恪看著這些酒有些猶豫:「你喝……三瓶?」

  「你要不敢喝,」江予奪嘖了一聲,「我喝四瓶也行。」

  「行吧。」程恪笑了笑,拿了兩瓶放到自己面前。

  「放心,你要不行了,我扛你回去。」江予奪點了根菸。

  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讓程恪感覺有些微妙,細小的興奮。

  「我怕你扛不動。」他看著江予奪。

  江予奪沒什麼變化……當然,就一個月時間,也不可能有什麼變化,但他看著江予奪的臉,還是覺得有些不一樣。

  不過這種不一樣,跟江予奪無關,是來自他自己。

  他現在看著江予奪時的感覺跟之前不太一樣。

  「我剛過來找你的時候,」江予奪拿出手機點著,「看了一下你朋友圈。」

  「嗯?」程恪看著他。

  「屁也沒有啊,」江予奪說,「我以為會有點兒什麼沙畫視頻之類的呢。」

  「對了,」程恪想起來一個事,拿出了手機,「那天表演的視頻,許丁把你的那一段單獨截出來了,你看看嗎?」

  「不看,」江予奪馬上說,「是不是很蠢?我不看。」

  視頻挺短的,也就十多秒,鏡頭從左到右拉過去,江予奪正好站在中間,所以這個鏡頭全程都有他。

  的確有點兒傻,但是認真投入的樣子顯得有幾分……可愛。

  「我發給你。」程恪把視頻發了過去。

  「說了我不看!」江予奪皺著眉說,但手機響了之後他還是低頭在手機上點了兩下,看著屏幕,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我操,我還挺好看的嘛。」

  「……啊。」程恪忍不住笑了起來,「是。」

  「平時陳慶也喜歡拍小視頻,」江予奪又看著屏幕,「拿個手機瞎他媽拍,每次拍到我,我都覺得我像個碼頭扛大包的苦力,看來還是得看設備啊。」

  「也得看人吧。」程恪猶豫了一下,拿起手機對著江予奪。

  「要拍我嗎?」江予奪看著他。

  「嗯,能拍嗎?」程恪看著鏡頭裡的江予奪。

  「拍唄,我又不是什麼名人。」江予奪說。

  「你是三哥啊,」程恪在屏幕上點了一下,把江予奪的臉拉近,然後再推遠,「這片兒的名人了。」

  服務員端了一大盤肉串過來,往他倆中間一放。

  鏡頭裡頓時一片熱氣騰騰。

  「吃吧,」江予奪拿起一串肉,「一會兒再拍。」

  「嗯。」程恪應了一聲,想要停止的時候,看到了鏡頭裡江予奪的鎖骨,他忍不住往下壓了壓鏡頭,對著鎖骨又拍了幾秒。

  江予奪咬了一口肉之後盯著他:「你拍哪兒呢?」

  程恪沒說話,笑了笑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拍哪兒了啊?」江予奪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看,目光一直往下,然後猛地抬起頭瞪著他,「你他媽……」

  「滾!」程恪打斷了他,「你才他媽!你往哪兒看呢?你把你眼睛擱你褲襠那兒看看,能看到我鏡頭嗎!」

  「我感覺你往下拍呢,隨便吧,」江予奪嘖了一聲,繼續吃肉,「哎你是不是拍完瞭然後晚上回去……」

  說了一半他又停下了,看了程恪一眼,沒再往下說,又咬了一口肉。

  「不至於,」程恪嘆了口氣,「我真想晚上回去幹點兒什麼,就你這吃燒烤的視頻,我看完了火估計都下去了。」

  「操,」江予奪說,「你這也挺能說的啊,還有臉說我叫大寸呢?」

  「……這倆性質不一樣。」程恪說。

  「也就你能聯想,大寸就是奪。」江予奪說。

  「是,那小奪是什麼啊?」程恪拿了一串韭菜。

  江予奪笑了起來,沒說話,拿起酒瓶衝他晃了晃。

  程恪拿過酒瓶打開了,跟他磕了一下,仰頭喝了一口酒。

  接下去他倆都沒再說話,程恪有點兒餓了,一口肉一口酒的吃得很舒服,這一個月他雖然堅持使用盤子和碗,但吃的也不過就是方便麵和外賣而已,挺慘的,這會兒眼前的燒烤和江予奪,就顯得尤其讓人愉悅。

  他又拿起一串看著像腸一樣的肉咬了一口,脆的。

  「這是什麼?腸嗎?」他又咬了一口,「怎麼有點兒脆?」

  「以前沒吃過嗎?」江予奪看著他。

  「沒,」程恪有些猶豫,「不會是什麼蟲子吧?」

  「不是,」江予奪說,「有些不地道的店可能會用假的什麼蟲子之類的冒充,這家不會,就這幾串兒了,來晚了還吃不著呢。」

  「……用蟲子冒充什麼?」程恪問。

  江予奪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伸手過來拿走了他手裡的半串「腸」:「你吃別的吧,這個我本來也不是給你拿的。」

  「這他媽到底是什麼?」程恪開始緊張。

  江予奪往他這邊湊了湊:「我跟你說了,你別罵我啊。」

  「啊。」程恪也下意識地往他那邊湊了湊,跟他面對面地瞪著。

  「J8。」江予奪說。

  程恪愣住了。

  「豬的。」江予奪又說,「就是豬鞭。」

  「……啊?」程恪好半天才回過神,慢慢靠回了椅子上,「我操。」

  江予奪把那串豬鞭一口吃了,看了他一會兒突然笑了起來:「哎,少爺。」

  「啊?」程恪看著他。

  「你震驚的樣子挺好玩的,」江予奪笑著說,「有點兒像我隔壁那個三歲半的小孩兒。」

  第33

  程恪對於江予奪每次都用那個三歲半小孩兒來跟他對比很無奈,不過這次好歹說的是好玩,他就忍了。

  不過他還是糾正了一下:「三歲半小孩兒這會兒應該三歲九多月差不多十個月了。」

  「這麼嚴格,」江予奪笑了笑,「其實馬上就要四歲了,現在倒計時呢,他爸提前一個月,每星期給他買一樣禮物。」

  「跟我小時候差不多,」程恪拿了一串大辣椒咬了一口,「每年生日都提前很久開始收禮物。」

  「真爽。」江予奪說。

  「也不怎麼好,」程恪說,「東西來得太容易太多,就沒有幸福感了,沒有期待,想要的都會有,不想的也會有。」

  「沒體會過,」江予奪點了根菸,「站著說話不腰疼。」

  程恪沒說話,江予奪的情況,小時候別說生日禮物,可能生日都不會過。

  「你什麼時候生日啊?」他問了一句。

  「六一,」江予奪說,「身份證上是這麼寫的。」

  「……哦。」程恪應了一聲。

  「你的生日沒被人笑過嗎?」江予奪問了一句。

  「嗯?」程恪愣了愣。

  「222。」江予奪說。

  「你怎麼知道的?」程恪問。

  「我有你身份證複印件啊,」江予奪嘆了口氣,「你智商發育是不是有點兒偏科啊?」

  「滾。」程恪喝了口酒,不得不說,江予奪很多時候會讓他有些吃驚,別說一個附在租房協議後頭的身份證複印件,就讓他專門去記個誰的生日,他都未必能記得住。

  他隨手拿又了串肉,看了一眼又放下了。

  不小心拿了串豬鞭。

  「你是覺得不好吃還是吃著膈應啊?」江予奪拿過那串豬鞭啃著。

  「都不是,」程恪說,「我就是……這個,是豬啊……」

  江予奪嗆了一下,看著他:「你也太謙虛了,你這麼一說我都不好意思吃了。」

  程恪瞪著他,迅速把之前自己說的話又順了一遍:「操,我的意思是這是豬鞭啊,不是什麼牛鞭牛蛋……」

  「牛鞭牛蛋你都吃嗎?」江予奪馬上問。

  「我……」程恪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這些玩意兒他都不吃,但是牛鞭牛蛋大概是因為更常見,所以相比之下更容易接受一些。

  沒等他想好要怎麼說,江予奪已經一揚手,喊了一聲:「服務員!」

  「要什麼!」一個服務員也喊著問。

  程恪馬上反應過來,壓著聲音衝他喊了一嗓子:「江予奪!」

  「羊腰子!」江予奪又喊了一聲。

  「馬上好!」服務員回答。

  程恪鬆了口氣,但看到江予奪的笑容時,他才反應過來:「你他媽故意的吧。」

  「沒。」江予奪笑著說,「這樣才是故意。」

  「哪樣?」程恪順嘴問了一句。

  「牛鞭牛蛋!」江予奪突然又吼了一聲。

  「馬上好!」服務員也扯著嗓子回了一聲。

  「……我操你大爺。」程恪被他這一嗓子嚇了一跳,半天都不知道是不是需要扭頭躲開四周的視線。

  「沒事兒,」江予奪喝了口酒,「這些吃的人不少,沒誰會大驚小怪,我又沒說要人鞭。」

  「你快閉嘴吧。」程恪嘆了口氣。

  江予奪沒再說話,笑著繼續邊吃邊喝。

  服務員把烤好的羊腰子牛鞭牛蛋一塊兒拿上來的時候,程恪有種說不上來的感覺,一言難盡之後突然很想笑。

  「其實我要不說這些是什麼,你一樣高高興興吃光,」江予奪拿了一串羊腰子放到他面前,「這個總可以吃吧。」

  程恪拿起羊腰子咬了一口。

  不得不說,江予奪整個人都挺糙的,但從一開始,程恪對他就反感不起來,今天這樣的江予奪,還會讓他體會到某種肆無忌憚的暢快。

  他拿起最後一串豬鞭:「其實這個的確挺好吃的。」

  「你吃就吃,吃這玩意兒的時候就別評價了,什麼好吃不好吃的,」江予奪邊吃邊說,聲音有些含糊,「你這麼一說,容易讓我想歪了。」

  「我服了你了。」程恪嘆了口氣。

  今天這頓宵夜,程恪吃得很舒服,一個月以來第一次吃東西有了「很香很好吃」的感受。

  不過桌上一大堆的肉串,他倆沒吃完。

  「打包吧,」程恪說,「我帶回去吃。」

  「我請客,你打包,」江予奪看著他,「你臉可真大啊。」

  「哦,忘了,」程恪有點兒不好意思,「我老想著我請客了。」

  江予奪叫了服務員過來結賬:「那你請客嗎?」

  「不。」程恪回答。

  「你不會是……」江予奪皺了皺眉,「沒錢了吧?」

  「嗯?」程恪沒明白。

  「沒錢吃飯了?」江予奪挺恍然地看著他,「我說怎麼突然讓我請燒烤呢,這都一個月沒聯繫了,上來就讓請吃飯。」

  「靠,」程恪笑了,「這頓我請。」

  「不用了,」江予奪說,「說了我請,我在這片兒不給錢都行。」

  程恪嘖了一聲。

  從燒烤店出來,站在街上的一瞬間,程恪感覺自己猛地有點兒分不清方向,不知道該往哪邊走了。

  江予奪左右看了看。

  「不認識路了嗎?」程恪笑著問。

  「沒。」江予奪往右邊路口走過去。

  程恪知道他當然不是在找路,江予奪在很多時候都會這樣,拐角,出門,只要是進入一個新場景,他都會四下看看。

  「你在看什麼?」程恪也往四周看了看。

  「看看有沒有出租車。」江予奪回答。

  「不用打車,」程恪說,「這會兒還暖和。」

  「嗯。」江予奪點點頭。

  程恪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有些敏感,這是今天晚上第二次了,他的概念裡江予奪應該提到「他們」或者是讓他小心些的情況,都沒有出現。

  就像是上回的「認錯人」事件之後,江予奪有意不再提起這些。

  這讓他突然對自己原先的判斷有些動搖,如果江予奪真的有什麼……精神上的問題,怎麼還能刻意避開相關的內容?

  「我送你回去。」走到路口的時候江予奪說了一句。

  「不用了,」程恪笑了笑,「我又不是小姑娘,還用人送。」

  「不是我說,你還真不如我們這片兒長大的小姑娘,」江予奪說,「人小姑娘也沒遲鈍到你這種地步。」

  「我怎麼遲鈍了?」程恪有些不爽。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嘆了口氣:「我就跟你說吧,你那天買洗碗機,我就在你後頭呢。」

  程恪震驚地看著他:「什麼?」

  「我要沒攔著,小偷能把你內褲偷走,要換個這片兒長大的小姑娘,沒準兒早一個大耳刮子扇過去了。」江予奪說。

  「你果然在。」程恪繼續震驚。

  「果然?」江予奪問。

  「我就說我看到你了!」程恪有些莫名其妙的興奮,「我還以為我眼花了呢!我他媽就說那人是你!你是不是摟個人下樓來著?」

  「說話注意點兒,」江予奪嘖了一聲,「我摟誰了我摟,我勒小偷脖子下樓呢!」

  程恪笑了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挺開心,笑了半天又拍了拍江予奪的胳膊:「謝謝。」

  「我那天就是想看看你眼睛那個傷,」江予奪看上去有點兒不好意思,「又不好直接叫你,我想著不再去找你了的。」

  「為什麼?」程恪問。

  「有什麼為什麼的,」江予奪說,「把自己朋友一頓揍。」

  「那你以前,揍陳慶的時候,」程恪說,「也這樣嗎?不再找他了?」

  「那倒沒有,」江予奪皺了皺眉,「那不一樣,我不知道怎麼說,我跟陳慶和我跟你,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呢?」程恪繼續問。

  江予奪似乎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擰著眉好半天才看了他一眼:「他沒你這麼囉嗦,問來問去的,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我哪兒知道怎麼不一樣。」

  「行吧,不問了。」程恪笑了笑。

  江予奪跟他一塊兒往回走著,他沒有再拒絕江予奪送他回去,趁熱這麼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走著,感覺還挺舒服。

  「我跟陳慶,我倆一塊兒長大,」江予奪突然輕聲開了口,「相互都挺瞭解的,我知道他……他不會消失,無論怎麼樣,他都會跟著我。」

  程恪轉過頭:「我也不會消失啊。」

  「不好說,」江予奪說,「你跟我們太不一樣了,太遠了,你要不是被趕出門兒了,你這輩子連一粒腦細胞都不會用在我們這樣的人身上,你根本不知道還有這麼一幫人存在。」

  「說得太絕對了。」程恪說。

  「差不多就是這樣。」江予奪說。

  程恪想了想:「你跟陳慶認識有十年了吧?」

  「嗯,大概吧,」江予奪說,「我……剛來這兒的時候就認識了。」

  「從哪兒來?」程恪問。

  「不記得了,」江予奪說,「那會兒太小。」

  「哦。」程恪點點頭,「陳慶說你要沒救他,他可能就淹死了。」

  「我去幫他解繩子的時候他自己也在解了,再過一會兒可能也解開了。」江予奪說,「不過也沒準兒,要真憋不住嗆了,一口就能暈過去。」

  「他特別佩服你,鎮定,」程恪說,「救人還挺有方法。」

  「我看電視學的。」江予奪說。

  「電視?」程恪問,一個看書都會被打的孩子,還能看電視?

  「商場裡的電視,」江予奪說,「救生節目,沒幾天之前看的。」

  「哦,」程恪笑了,「現學現賣啊。」

  「嗯。」江予奪點點頭。

  程恪沒再繼續這個話題,現在江予奪說起小時候的時候,變得從容而平靜,讓他覺得有點兒怪。

  走到樓下的時候,程恪咬牙挺住了沒讓江予奪上去坐坐。

  「我走了。」江予奪說。

  「嗯,」程恪說,「那什麼,房租還是你來收吧,不用讓陳慶來。」

  「好的。」江予奪應著。

  「那……晚安。」程恪轉身往電梯走。

  江予奪過了一會兒才在他身後說了一句:「晚安。」

  程恪揮了揮手,沒有回頭,進了電梯才轉過頭,江予奪已經沒在樓道口了。

  晚安。

  之前程恪也跟他說過晚安,但他沒有回應過。

  在他的印象裡,這個普通而又文雅的詞離他太遙遠了,他不知道跟誰可以用這個詞,陳慶?盧茜?

  估計會被笑死。

  陳慶和盧茜要是對他說晚安,他估計也能麻出一身痱子來。

  但程恪說出晚安的時候,卻自然而隨意,聽上去也很舒服,讓他想要回應,雖然聽到自己說晚安有點兒彆扭,但又有新奇和愉快。

  走出小區的時候,陳慶的電話打了過來。

  「三哥你那邊兒吃完了沒?」陳慶說,「這邊兒還在喝呢,過來嗎?給二禿點兒面子,叫積家一塊兒過來吧,店裡就自己人了。」

  「他回去了,」江予奪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我過去吧。」

  「那我讓他們再烤點兒。」陳慶說。

  「嗯。」江予奪掛了電話,加快了步子。

  轉過彎走了一段之後,他往身後看了一眼,一個影子從牆角那邊投射出來,在地面上拉得很長。

  江予奪的腳步沒有停頓,只是繼續往前走,注意著身後的動靜。

  這條街上,如果他們想幹點兒什麼,是很難的,這條街的路燈是老式的,裝得特別矮,而且比較密,影子前後交替的頻率高,也會被拉得很長,一旦有人靠近,很容易發現。

  又走了一陣,江予奪藉著拐彎的機會又掃了一眼,後面已經沒有人了。

  他一直在兜裡握緊刀柄的手這時才松開了。

  送程恪回家的時候,這人就一直跟著,他從燒烤店出來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程恪跟著他一塊兒東張西望的時候可能也看到了,只是這麼遲鈍的人根本不會多想。

  他沒有跟程恪說。

  他不想再因為自己的這些事讓程恪緊張。

  或者說,他一直到現在都還能清楚地記得那天打完架之後程恪看著他的眼神,他不願意再看到那樣的眼神。

  有些事,注定只能自己獨自去面對。

  程恪回到家脫下衣服的時候才聞到自己一身焦糊味兒,還有酒味兒。

  這會兒挺晚了,他困得要死,鬥爭了快五分鐘才拿了衣服去洗澡。

  熱水沖到身上的時候,酒勁和塞了一肚子肉的暈乎勁都一塊兒上來了,他用腦門兒頂著牆,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爽!

  爽什麼呢?

  不知道,反正就是挺爽的,心情愉快。

  他仰起頭,熱水在臉上劈啪打著。

  熱水澡有很多功效,有時候能解乏,有時候能催眠,有時候能去酒勁,有時候……明明困得都可以試試能不能站著睡覺了,這會兒熱水一衝,又突然在一片睡意之中昂首挺胸清醒了。

  他猶豫了一下,掛著一身水珠子走出了浴室,去客廳裡拿了手機。

  找到剛錄的江予奪的那段視頻,點了播放,然後把手機放在了洗手池上……應該再去買個手機架。

  喝了酒早上就不願意起床,特別是酒後再做個春夢,尤其不願意起床。

  許丁的電話第三次打過來,程恪實在是夢不下去了,才接起了電話。

  「不好意思啊,」他看了一眼時間,快中午了,「我昨天喝了點兒酒。」

  「挺好的,」許丁說,「有酒喝起碼證明你生活正常了。」

  程恪笑了笑,坐了起來:「也許吧。」

  「我是想跟你說一下,那個視頻提前幾天,場地有點兒變動。」許丁說。

  「行,」程恪打了個呵欠,「我時間都好說,整天都是閒著的。」

  「另外一個就是,視頻的內容有一些改動,加了個模特。」許丁又說。

  「嗯,」程恪應著,每次視頻的創意都不同,有時候只是單純的沙畫過程,有時候會加上一些劇情和別的畫面,以前也有過加模特的,不過跟他不在一個畫面,所以沒什麼影響,「什麼模特。」

  「半果美男,」許丁笑了笑,「就那種天人合一原始野性什麼什麼的,你應該能想像得出來吧。」

  「……能,」程恪也笑了,「跟以前差不多那樣嗎?」

  「不是,他會在你旁邊,」許丁說,「所以我要先跟你商量一下,你要是不習慣就再看怎麼安排。」

  程恪想像了一下那個場面,說不上來什麼滋味兒,不過許丁做的視頻雖然有時候不知所云,但逼格還是有的。

  「沒事兒。」程恪說。

  「那用不用看看模特照片?」許丁問。

  「選妃嗎?不用了。」程恪說。

  許丁笑了起來:「行吧,那到時我過去接你。」

  「嗯。」程恪笑笑。

  今天天氣不錯,打完電話之後,程恪到窗邊看了看,豔陽高照,風也不大。

  他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決定出去走走,順便吃個午飯。

  這陣兒他沒太出門,提不起勁頭來,出去齁冷的也不知道去哪兒。

  今天其實也還是不知道能去哪兒,但就是想出去轉轉,小區四周他還沒轉完,熟悉些的就是酒吧街和江予奪住的那塊兒,超市再過去那邊他一直沒去過。

  今天就去那邊兒找個地方吃飯吧。

  他裹好外套出了門,關門的一瞬間他又迅速用腳卡在了門縫裡,伸手到兜裡摸了摸,確定鑰匙在兜裡,他才關上了門。

  如果再有一次沒帶鑰匙出門,他就只能去叫個開鎖的來了,再找江予奪,估計江予奪得以為他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想法。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

  只是這種想法只能自娛自樂,對同性戀一驚一乍的江予奪,他基本也不可能有什麼進一步的想法,腦子裡過過癮就行。

  超市再過去兩條街,是一片新的商業區,應該是前兩年才建好的,他都不知道這邊有個商業區。

  不過這邊雖然看上去也很繁華,人卻不算太多。

  他溜躂著進了一家咖啡店,服務員微笑著問他要點兒什麼的時候,他又轉身出來了,突然想喝奶茶,什麼姜撞奶的……

  他還記得上回江予奪請他喝姜撞奶的那個店叫什麼。

  不過走了半天也沒看到那個店,居然不是連鎖的。

  「先生健身瞭解一下嗎?」旁邊突然有人遞過來一張宣傳單。

  程恪轉過頭,看到一個挺漂亮的姑娘。

  「我……」程恪隨手接過了宣傳單,看了兩眼繼續往前走。

  健身房,幾個月沒去過了,新續的卡激活了還沒去幾次,不過之前的私教跳槽了,他也不是特別想去了,碰到一個長得順眼的私教並不容易。

  「我們現在是新開業,」小姑娘跟著他,「辦卡八折優惠,還送兩節私教課,先生看起來應該是經常健身的吧?要不要來我們這裡體驗一下?可以免費體驗,滿意了再辦卡哦。」

  程恪特別怕小姑娘推銷東西,一個個都挺漂亮,認真地跟著你介紹,想拒絕都不太好開口。

  「先生可以進去先參觀一下的,看看我們的場地和器械……」小姑娘繞到他面前倒退著走,被風吹得眼睛都有些睜不開,「我們的設備都是最新的型號,而且數量很多……」

  「在哪兒。」程恪有些不忍心,問了一句。

  「二樓,」小姑娘趕緊一指旁邊,「我帶您上去?」

  這個健身房還不錯,比程恪以前總去的那家要大,看得出來新開業,人都沒幾個,器械都空著。

  「這個是我們私教小楊,小楊——」小姑娘沖旁邊幾個身材不錯的小夥兒招了招手,「他會帶您參觀一下,你有什麼不明白的都可以問他。」

  一個小夥兒走了過來,程恪掃了一眼。

  ……長得還不錯。

  「您好,」小楊到他面前笑了笑,「我姓楊,您叫我小楊就行,我帶您參觀一下吧。」

  「哦。」程恪應了一聲。

  小楊帶著他往裡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程哥,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

  「嗯?」程恪愣了愣。

  第34

  江予奪走到3號樓樓下的時候,正蹲那兒抽菸的大斌站了起來:「三哥,人都叫過來了,在七樓等著了。」

  「上去吧。」江予奪進了樓道。

  自從瘦大叔死了之後他就沒來過,盧茜也沒催他,倒是七樓另外的租戶打過兩個電話過來,表示馬上交租,希望他快點兒把那件屋子收拾了。

  江予奪拖著沒叫人過來收拾倒不是害怕,死了一個人沒什麼可怕的,活著的時候就是盧茜登記本上的一個名字,翻過一頁就沒了,死了之後,要是真有閻王,無非也就是閻王登記本上的一個名字,翻過一頁,也一樣就沒了。

  他就是不願意面對那樣的一種氛圍,一個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的人消失之後的空蕩蕩。

  走到五樓的時候江予奪聞到了香的味道,還有燒紙的焦味兒。

  「他們在上頭幹嘛呢?」他皺了皺眉。

  「做個法送送,求個安心,這人好像也沒個家屬,」大斌小聲說,「也讓旁邊的租戶看著踏實,省得再租出去的有人瞎他媽說。」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七樓樓道里的窗開著,不過還是煙霧瀰漫的,大斌叫來的幾個小兄弟在屋裡和門口都燒了紙,屋裡還點了香。

  「三哥。」看到江予奪上來,他們都停下了。

  「完事兒了嗎?」江予奪問。

  「就這些了,都弄完了,」一個小兄弟說,「一會兒就……進去收拾了。」

  「他的東西都拿箱子裝上,」江予奪說,「2號樓旁邊那兒不是有個小破屋子麼,給那個撿垃圾的老太太拿過去,她要。」

  「好。」小兄弟點點頭,想想又小聲說,「死人的東西她都要啊?」

  「你也就是沒到那份上,」江予奪說,「趕緊的,收拾!」

  一幫小兄弟在屋裡收拾,平時在家裡估計都不干活,加上心裡多少有點兒膈應,反正什麼東西都往箱子裡一扔,收拾得叮鈴噹啷的,不知道的以為打劫了。

  收拾到一半的時候,撿垃圾的老太太就來了,江予奪都不知道她怎麼上的七樓。

  「一會兒讓人給你拿過去,」他說,「沒人跟你搶。」

  「我看看。」老太太說著就擠進了屋裡,駝著個背扒著紙箱往裡看,看了幾眼,就伸手到箱子裡拿了個塑料杯出來扔到了地上,「這個我不要,用不上,也賣不了錢。」

  「我操!」大斌把杯子又扔了回去,「你他媽還挑上了,你扔出來我們怎麼拿下去!」

  「賣不上錢,」老太太重複著,又扯出了一個不知道是八音盒還是什麼玩意兒的,江予奪正想著瘦大叔還挺有情趣的,老太太已經一揚手把這個盒子摔在了地上,又上腳跺了兩下,盒子碎了一地,她用腳扒拉了幾下,「這裡頭也沒什麼能賣的啊……」

  江予奪都不知道她哪兒來的這麼大勁,他要想跺碎這盒子都得兩腳了。

  他皺著眉過去拽著老太太胳膊把她給拖了出來,指著她:「你要就在這兒看著,要就回家等著,要再動一下,這些東西一件都不會給你留著。」

  老太太看了他一眼,非常不高興,罵罵咧咧地站到了一邊。

  「要不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呢,」大斌很不爽,「你瞅她這樣,好心拿東西給她,拿到了再挑了扔都不願意!」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江予奪說,「你氣死了她也沒感覺,收拾吧,完事了再把地拿水沖沖。」

  「嗯。」大斌點頭。

  江予奪從兜裡拿出個大紅包遞給大斌:「一會兒給他們,再去吃點兒,我悶得慌,先走了。」

  「交給我吧,」大斌接過紅包,「你忙你的去。」

  走出樓道之後,江予奪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覺得舒服了不少。

  盧茜打了個電話過來,讓他去花店幫著買點兒綠植,要闢邪生財的,說是放在牌舍裡。

  「你那兒成天一幫老菸槍,煙燻火燎的,」江予奪說,「什麼玩意兒能扛得住啊,再說這個季節哪兒還有綠植?」

  「誰說沒有,都大棚裡養著,」盧茜說,「就那種室內植物肯定有,多買點兒,買個十盆八盆的,還能淨化空氣。」

  「我去看看吧。」江予奪說。

  「還有啊,我媽過兩天要過來,說要回老房子看看,」盧茜說,「你隨便找個地方對付兩天吧。」

  「嗯,」江予奪笑了笑,「她不是說不樂意回去嗎,總跟張老太太吵架。」

  「寂寞了唄,」盧茜說,「吵了一輩子,突然沒得吵了閒得慌。」

  「那我先把屋子收拾一下。」江予奪說。

  「甭收拾了,她住不了兩天,別費這個勁,」盧茜說,「人保姆不願意在老房子多待,肯定得給她拽回去。」

  「好。」江予奪應著。

  盧茜的媽媽是個怪脾氣老太太,回到這邊兒不肯跟女兒一塊兒住,必須住老房子,然後從早到晚跟三歲半小孩兒他奶奶吵架,吵兩天就氣得不行要走,過幾個月又住回來吵。

  以前老太太回來,江予奪就直接上新房那邊住著,或者去出租房那邊找間沒人租的屋住兩天,但現在新房租給程恪了,出租房也都滿了,只有瘦大叔那個屋是空著的……只能去賓館了。

  唯一有點兒麻煩的是喵。

  他那幫小兄弟倒肯定都願意幫他養,但就他們一個個連自己都伺候不了的樣子,喵放過去還不如塞回垃圾桶,除了陳慶,喵放在哪裡他都不放心。

  但陳慶跟父母住,他媽不讓養帶毛的東西說掉毛,陳慶養條魚都不被批准,大概還嫌棄掉鱗?

  真麻煩。

  江予奪點了根菸,先去買綠植吧。

  花店過去兩條街就有不少,一條婚紗攝影和花店各佔一半的路。

  不過他從來沒去過花店,不知道里邊兒都有些什麼,而且看上去店都不大,盧茜要求的十盆八盆感覺店裡放都放不下。

  今天太陽還不錯,風也不大,但是氣溫還是低,路上的行人很少,像程恪那種怕冷的,沒事兒都不會出門。

  對於江予奪來說,這種街上沒人的狀態挺好的,安全,他不需要一個個觀察留意,會輕鬆很多。

  花店裡的確還有不少花,隔著玻璃也看不清有沒有符合盧茜要求的,江予奪走了半條街,隨便挑了一家看上去容量大的花店,推門進去了。

  「歡迎光臨。」裡面有個男的說了一句。

  江予奪沒看到人,出於習慣,他又盯著聲音傳來的方嚮往那邊走了兩步,看到了角落裡有個人正蹲那兒給一大把花扎蝴蝶結。

  他這才又看了看店裡,很多花,他都叫不上名字,反正都一桶一桶的,屋裡飄著濃濃的香氣。

  「老闆,你這兒有大的綠植嗎?」江予奪問。

  「多大的?」老闆起身走了過來,「放哪兒的?」

  「放……」江予奪看清這人的時候愣了愣,「屋裡的。」

  「有,大小都有。」老闆說。

  「哦,」江予奪看著眼前這個聽聲音是個男的但看上去又是個短髮姑娘還塗了眼影的人,「要大點兒的……我看你這兒也沒有啊。」

  「你確定要的話就直接給你送過去,店裡沒有,」老闆說,「從棚里拉過去。」

  「啊。」江予奪點了點頭,「就……你給推薦點兒好養的吧。」

  「好的,」老闆拿出手機,低頭點著,「我給你看看圖片,你可以挑一挑。」

  江予奪現在能確定這是個男的,他看到喉節了。

  其實平時也能看到化妝的男人,還見過穿裙子的男人,但都沒這麼近距離面對面過,更沒說過話,這會兒他就有點兒彆扭,特別是在認識了程恪之後,他對這樣的人已經不會像以前那樣掃一眼就過了。

  漂亮的小可愛。

  他這會兒滿腦子裡都是這句話,簡直無法逃脫。

  漂亮的漂亮的漂亮的小可愛小可愛小可愛……

  這個應該算是吧?

  我靠程恪就喜歡這樣的?

  那這口味實在有點兒讓人不能理解。

  帶把兒的姑娘……

  「程哥坐會兒吧,」小楊說,「我給你拿壺果茶過來。」

  「不用了,」程恪說,「我就看看。」

  「坐會兒,我馬上過來。」小楊快步走到休閒區的桌子旁邊,把椅子拉了出來,又飛快地往茶水間跑了過去。

  程恪只好過去坐下了。

  小楊拿了果茶飛速跑了回來,坐在了他對面。

  「其實程哥你不記得我也不奇怪,」小楊說,「以前咱倆就說過幾句話。」

  還說過話?

  程恪更迷茫了,按說就這個長相,不說話他也能記挺長時間的。

  「唉,」小楊嘆了口氣,「兩三年前吧,咱倆在一個健身房練了好幾個月啊。」

  「是嗎?」程恪又看了他兩眼,「那邊兒私教我都認識啊。」

  「我不是私教,我那會兒胖,」小楊笑了笑,「就是健身,還跟你請教過呢。」

  「……哦,」程恪出於禮貌給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反應,但別說是兩三年前了,就沖小楊當初是個胖子,他就不可能有什麼印象,「那你挺不錯,現在都做私教了?」

  「那會兒就很有興趣,後來把證也考了,就辭職專門做健身教練了,」小楊說,「程哥,你現在要是住這邊兒的話,我們這兒算是最好的了。」

  「嗯。」程恪應了一聲。

  小楊又給他介紹了半天,說了什麼程恪也沒太細聽,反正差不多都那些內容,他能一直坐在這兒聽著沒打斷的唯一原因就是小楊長得不錯,身材也挺順,結實修長的那種。

  跟他以前的私教差不多。

  不過……沒有江予奪身材好。

  想到江予奪,他就開始有點兒走神,腦子裡來回晃著昨天晚上的夢。

  一般這種春夢,早上醒過來以後都會了無痕,來來回回也就那點兒內容,但是江予奪參演的這一場,他到現在了都還能記得。

  大概是冬天快過去了吧。

  又或者是他之前把江予奪正反面都看過了,腦補太具體。

  「程哥?」小楊在對面叫了他一聲,「那就這樣安排?」

  程恪清了清嗓子,看了小楊一眼,當面走神實在不太禮貌,他也沒好意思問怎麼安排,總之就看到小楊面前的一個表格上已經寫了不少內容。

  「啊。」他隨便應了一聲,估計他這個神兒走的時間挺長,看小楊這意思,已經是辦卡之後的安排了。

  ……辦就辦吧,他跟著小楊去把錢給交了。

  「程哥加個好友吧,」小楊說,「方便聯繫。」

  「嗯。」程恪拿出手機。

  「那就從這週三開始吧,後天。」小楊說。

  「好。」程恪點點頭。

  小楊一直把他送出健身房大門,又送到了街上,才轉身回去了。

  程恪舒了口氣,這一通莫名其妙的,出門兒溜躂一會兒就辦了個卡,還買了私教課,到現在他連這個健身房叫什麼都沒記住。

  這片商業區不光是逛街的人不多,吃飯的人也少,程恪隨便進了個西餐廳,連人影都沒見著一個。

  他點了個牛排,拿出了手機,百無聊賴地戳了幾下,最後還是點開了朋友圈。

  今天的朋友圈依舊是右護法的主場,江予奪全球後援會兼優秀員工兼謠言轉發小能手。

  程恪點開了陳慶之前發的一個小視頻。

  這應該是江予奪去幫小兄弟找人的時候錄的,時間很短,就轉了一圈,鏡頭對著江予奪的時候就停了。

  這什麼技術,主次都不分。

  然後還有張照片。

  江予奪跟一幫人吃燒烤……江予奪跟他一塊兒吃完燒烤之後居然又去跟陳慶他們吃了一頓。

  挺能吃啊。

  程恪愣了一會兒,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看著陳慶的朋友圈,他突然有些悵然,江予奪把他當朋友,但相比之下,這些每天跟他混在一起的人,才更像是朋友,起碼看上去,或者是相處的時候。

  他這個朋友,現在想見江予奪,居然都找不出個理由來。

  或者說,他想見見江予奪,還需要個理由。

  似乎他和江予奪的關係,始終也不能像陳慶他們跟江予奪那樣,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句話,甚至直接去他家裡就行。

  這個店整個午飯時間,都只有他一個客人,服務員大概實在太無聊,全程都一塊兒臉衝著他這邊兒發呆。

  吃完這份說實話味道還不錯的牛排,程恪又拿出了手機。

  在自己後悔之前飛快地點開了大寸的名字,給他發了條消息。

  ——晚上吃個飯吧

  過了好幾分鐘,程恪都把手機放回兜裡結完了賬準備走人了,大寸的消息才回了過來。

  ——有事

  程恪看著這兩個字,半天才回過神。

  你大爺!

  有你娘個蛋的事!

  一個數垃圾桶的混混還擺出一副百忙之中抽空給你回倆字兒的樣子簡直讓人無語!

  程恪非常不爽地走出了店門,到路口打了個車回了家。

  雖然這可能是江予奪跟朋友說話的正常語氣,但對於心裡多少有點兒鬼的人來說,這樣的回覆非常傷自尊。

  很沒面子。

  就算心裡沒鬼,程恪長這麼大,也是頭一回收到這樣的回覆。

  江予奪靠在門後坐在地上,看著從右手虎口的刀痕裡不斷湧出來的血,把手機扔到了沙發上。

  門外有人在說話,是三歲半的小朋友和他奶奶。

  「我看到啦,江叔叔的手出血了。」三歲半說。

  「進屋!」他奶奶壓著聲音,「以後看到他你就跑回家,他成天跟人打架,流血有什麼奇怪的,讓你別理他別理他,說不聽!」

  「我沒理他,」三歲半的聲音變遠了,估計是進了屋,「我就是看見啦。」

  一聲門響之後,聲音聽不到了。

  江予奪坐了一會兒才站了起來,走到窗邊,從窗簾縫裡往外看著。

  剛才的人已經不見了。

  他跑回來的時候,那人一直在身後,跟得很緊,他隱約都能聽見那人喘氣的聲音。

  一直到樓道口,看到三歲半了,身後的腳步和喘氣的聲音才變遠離開。

  江予奪轉身進了浴室,打開洗臉池上的水龍頭,把右手伸到水流下衝著,虎口不斷滲出來的血混著水,把水池染成了淡紅色。

  沖了一會兒,他收回手,甩了甩,又從兜裡把刀拿了出來,放到水流下衝了沖,然後回了客廳。

  給傷口消毒的時候,喵一直坐在茶几上看著他。

  「一會兒喂你,急個屁,」江予奪說,「明天送你去旅行,不過就是不知道你程大爺願不願意養你兩天。」

  喵往他這邊走了兩步,跳到了沙發上,順著他腰側爬上了他的肩膀,對著他耳朵叫了一聲。

  「不過我感覺他應該挺喜歡貓的,」江予奪飛快地把繃帶纏到手上,咬著一頭打了個結,這麼多年,他處理這樣的傷口,差不多已經可以不用眼睛看了,「收留你兩天估計沒問題,主要是擱別人那兒我也不放心。」

  傷口處理好,他起身去拿了貓糧,給喵倒了半碗,又舀了兩勺罐頭:「吃吧,胖死你。」

  程恪挺長時間沒有健身了,今天猛地重新摸到器械,都感覺有點兒不適應。

  小楊倒是很有耐心,耐心得都有點兒囉嗦:「這個坐姿推胸,要注意……頭部上背部和臀部貼緊靠背……」

  「嗯。」程恪已經按標準姿勢坐好了。

  正想要推一下試試重量是不是合適,小楊的手突然摸到了他肚子上:「收腹挺胸……」

  程恪本來已經準備好,被他這冷不丁的一把,提好的氣兒全呼了出去。

  「深呼吸,」小楊說著手又往上放到了他胸口上,「胸部發力,推的時候手臂不要完全伸直……」

  程恪定了定神,慢慢地推了幾下,感覺重量還可以,正想繼續的時候,放在旁邊的手機響了。

  「你先接電話吧。」小楊走開了。

  程恪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是江予奪的電話。

  他習慣性想要劃開的時候,手指又停住了,兩秒鐘之後他按下了靜音,然後盯著手機屏幕,一直到電話掛斷。

  他剛要把手機放回去,手機又響了一聲,有消息進來。

  大寸發過來的。

  ——你在家嗎?

  程恪愉快地回了一條。

  ——有事

  江予奪的電話一秒鐘之後又打了過來。

  因為間隔太短,程恪沒反應過來,手指往下的時候正好點到了接聽,他只好「喂」了一聲。

  「你晚點兒有空嗎?」江予奪的聲音傳過來。

  第一次聽江予奪說話的時候,程恪就覺得他聲音挺好聽的,這會兒聽著格外舒服。

  但他還是堅持回答:「有事兒。」

  「有什麼事兒啊,」江予奪說,「現在才五點,你一直事兒到晚上嗎?」

  「我一直事兒到明天晚上。」程恪說。

  「……你是不是在報復我啊?」江予奪問。

  程恪嘖了一聲沒說話。

  「不是,」江予奪也嘖了一聲,「你幼稚不幼稚啊?」

  「我三歲半,」程恪說,「怎麼著吧。」

  「你在哪兒呢?」江予奪問,「外面嗎?還有音樂。」

  「健身房。」程恪說。

  「健身?」江予奪愣了愣,「你還過得挺精緻……那我過去找你吧。」

  「嗯?」程恪這會兒才感覺江予奪應該是真有事兒找他,「什麼事兒啊?」

  「就……」江予奪猶豫了一下,「我過去再說吧,一會兒請你吃飯。」

  「行吧,」程恪說,「那你過來,我就在超市這邊那個商業區的什麼什麼街……二樓的什麼什麼健身房……」

  「這什麼什麼是他媽什麼什麼啊?」江予奪嘆了口氣,「行吧你給我發個定位我自己找。」

  程恪把位置發給江予奪之後,小楊走了過來:「有朋友要過來嗎?」

  「嗯。」程恪趕在他伸手摸肚子摸胸之前用標準姿勢坐好了。

  「那要不要提前結束?」小楊問,「還有半小時。」

  「不用,」程恪說,「他過來也差不多了。」

  「好的,」小楊笑笑,「那繼續。」

  這裡離江予奪家有點兒距離,江予奪去哪兒都愛走路,過來差不多得二十分鐘。

  但也就過了十分鐘,程恪正推了一半,一抬眼就看到江予奪從他正前方走了過來。

  健身房裡暖氣很足,江予奪一邊走一邊脫掉了外套。

  這個脫外套的姿勢很帥氣。

  「程哥,」小楊在旁邊扶住了握把,「注意力集中。」

  程恪收回目光,推完了之後才松了手。

  「你朋友來了啊?」小楊看著江予奪。

  「嗯。」程恪站了起來。

  小楊沖江予奪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程恪:「那程哥,今天就到這兒吧,時間也差不多了。」

  「好。」程恪說。

  小楊走開之後,江予奪小聲問:「這人誰啊?」

  「我私教。」程恪說。

  「啊,」江予奪又看了一眼小楊,「啊。」

  程恪看著他:「你啊個屁啊?」

  江予奪清了清嗓子:「沒。」

  第35

  「找我什麼事兒?」程恪問。

  「就……你喜歡小動物嗎?」江予奪問。

  「不喜歡。」程恪回答得很乾脆,「怎麼了?」

  「……你先去洗澡吧,」江予奪說,「一會兒吃飯再說。」

  「行吧,你在休閒區坐會兒,」程恪轉身走了兩步又停下了,也許是習慣了江予奪身上有傷,從江予奪進來到現在,他才突然看到了江予奪右手上纏著繃帶,「你手傷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怎麼弄的?」他又問。

  「我身上有傷不是很正常麼?」江予奪往休閒區那邊走過去,笑著說,「要能連著幾個月沒有傷才奇怪呢。」

  程恪盯了他一會兒,總覺得從這個傷,到江予奪的態度,都有些奇怪,不過他沒再追問,江予奪一看就不打算跟他說。

  如果是街頭打個架,江予奪肯定會說,那天他小弟被搶了,他帶著人去找,電話很自然就說了,現在這樣的態度,大概是跟「他們」有關。

  現在江予奪對「他們」已經完全避而不談了。

  在浴室洗澡洗到一半,程恪伸手去拿洗髮水,手指摸到洗髮水瓶子的時候,瓶子被碰倒,從架子上翻了下來,他順手往下一抄接住了瓶子。

  還好伸的是右手,比較靈活,公共浴室裡任何東西掉了地他都不想再去撿。

  往頭上擠洗髮水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了。

  江予奪是個左撇子,起碼打架的時候,他的習慣就是左手,這也讓他在進擊的時候能佔點兒便宜,很多人對左手的進攻防不住。

  雖然在左手被佔用的時候,用了右手並且受了傷也不奇怪……但程恪現在非常清楚江予奪的武力值,能讓他不得不用右手的人,真的太少了。

  連刀都是放在左側的江予奪傷在了右手。

  程恪怎麼想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

  洗完澡收拾好東西出來的時候他也沒想明白,沒有一個完全能說服自己的理由,無論是懷疑還是相信,都沒有。

  江予奪坐在桌子旁邊,拿著杯果茶,目光有些游離,旁邊是正在說話的小楊。

  程恪從浴室出來穿過走廊,穿過兩排跑步機,最後再穿過器械區,小楊一直在說話,江予奪也始終就那麼拿著杯子,一臉放空的表情。

  「如果江先生有興趣的話,」小楊看到程恪過來,站了起來,「可以跟程哥一塊兒過來,一起健身比較有意思。」

  「他估計沒時間,」程恪幫江予奪接了一句,「他忙得很。」

  「所以才需要鍛鍊嘛,」小楊笑笑,「那你們先忙。」

  江予奪聽到了程恪的聲音之後才像睡醒了似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轉身就往健身房門口走。

  「今天謝謝你了。」程恪說。

  「別這麼客氣啊程哥,」小楊說,「我送送你們。」

  「不不不不,」程恪趕緊攔住了他,「你忙你的去,不用送。」

  「那好,」小楊點點頭,「後天見啊程哥。」

  程恪走出門的時候沒看到江予奪,下了樓走到街上了才看到江予奪站在路邊,叼著根菸,一臉不耐煩。

  「是不是讓你辦卡呢?」程恪沒走兩步就覺得腦袋像是被人砸了個冰桶,瞬間就僵了。

  「你頭髮濕的?」江予奪伸手在他頭上抓了一把,把他推進了旁邊的一個商店裡,「你有病啊?健身房沒有吹風筒嗎?」

  「我忘了,」程恪凍得連頭皮帶眼皮都有些發麻,「我就說有個事兒忘了。」

  「在這兒呆會兒吧,」江予奪拿出手機,「我叫個車過來。」

  「我叫吧,」程恪也拿出了手機,「我好像還有優惠劵沒用呢。」

  江予奪沒說話,看著他。

  「怎麼了?」程恪問。

  「你還用優惠劵?」江予奪說,「你居然會用?」

  「屁話,」程恪說,「這玩意老提醒我,送你優惠劵了,你優惠劵還沒用呢,你還有叉張優惠劵。」

  「……叉張是多少張啊?」江予奪問。

  「不知道,不記得了,」程恪點開軟件,戳了兩下,看了一眼江予奪,「操。」

  江予奪靠著貨架笑了起來:「過期了吧。」

  「嗯,應該是吧,」程恪擰著眉,「反正沒有了。」

  江予奪笑了半天:「那是你叫車還是我叫車啊?」

  「你叫。」程恪非常不爽地把手機塞回了兜裡,優惠劵這種東西,用起來一點兒也沒覺得有什麼優惠,仨瓜倆棗的,但是好容易想用一次,確切說手機上這麼用還是第一次,結果沒了,這感覺就非常憤怒了,彷彿快餓死的時候被人搶了吃的。

  店裡暖氣挺足的,車來的時候,程恪的頭髮已經幹得差不多了。

  「有什麼想吃的嗎?」江予奪上車的時候問他。

  「你們平時跟朋友出去一般吃什麼?」程恪問。

  「這個天兒就是火鍋了,」江予奪說,「我帶你去酸湯魚火鍋吧,之前二禿在那兒打過工,挺正宗的。」

  「好。」程恪不知道是因為剛健完身,聽到酸湯魚的時候,感覺口水差點兒要滴下來了。

  「那師傅麻煩一直往北開吧,」江予奪給司機說了個地址,「停車場那個路口進去就行。」

  程恪聽到這個地址的時候猛地抬了一下頭。

  坐在副駕的江予奪偏過頭:「怎麼了?」

  「沒。」程恪說。

  江予奪沒再問他,跟司機一塊兒聽著收音機裡的相聲,時不時樂幾聲。

  程恪一直盯著江予奪的側臉,沒說話也沒看別的地方。

  下車之後他站在路邊愣了一會兒,住在這兒二十多年,他還從來沒從這條路走過。

  「少爺,」江予奪湊近他耳邊輕聲問,「改地方也行,他們家還有個分店,就在……」

  「不用改,」程恪說,「就這家吧,我餓了。」

  「這種小街小胡同裡的小店,」江予奪帶著他順著路口走了進去,「不會碰上你認識的人。」

  程恪看了他一眼,江予奪看上去真不像是這麼細緻敏銳的人。

  「你家住哪兒?」江予奪笑笑。

  「你猜吧。」程恪說。

  江予奪轉過身,退著慢慢走著,往他們進來的路口那邊指了指:「只能是那邊兒了,咱們這兒最早一批別墅,全是獨棟前後院兒的。」

  「嗯。」程恪應了一聲。

  「那以前你來過這兒嗎?」江予奪說,「就這兩條街,好些不起眼但是特別好吃的店。」

  「沒有,」程恪往前看了看,「我就從路口經過幾次,車又開不進來。」

  「家門口的地方,」江予奪說,「還得我一個外地人來給你介紹。」

  「你從……哪兒來的?」程恪問。

  「不記得了。」江予奪說。

  拐了一個彎之後就看到了那家酸湯魚火鍋的店,相比別的店,這家的面積很大了。

  程恪看著門口臨時搭起來的一個大棉棚子:「這什麼?」

  「等位的人都在裡頭呢。」江予奪說,「咱們這個點兒過來還行,等一會兒就能有桌。」

  「這種店還要等桌?」程恪有些吃驚,「就這麼擠棚子裡?」

  「來吧,」江予奪抓著他胳膊一掀棉簾子,把他拽進了棚子裡,「體驗一下不一樣的生活。」

  棚子裡很暖和,從店裡接了電線,有空調,還放著好幾個大大小小的取暖器。

  江予奪去拿了個號:「差不多半小時吧。」

  「嗯。」程恪點點頭。

  他倆找了兩張椅子坐下了,江予奪指了指外面:「你要餓了的話,我給你先買點兒吃的墊墊。」

  「不至於,」程恪笑笑,「主要就是下午練了三個小時有點兒餓。」

  「就跟那個話癆練的?」江予奪說。

  「嗯,」程恪點點頭,想想又笑了,「你沒讓他說暈了辦張卡啊?」

  「我又不是你,這要是前台那個小姑娘給我這麼一通說,我可能還會迷糊迷糊,」江予奪皺皺眉,眉頭剛展開沒一秒又擰上了,「哎少爺,你去健身……是不是,呃……」

  「不是。」程恪說。

  「什麼不是?」江予奪看著他。

  「你想說什麼是不是?」程恪嘖了一聲。

  「算了,」江予奪憋了半天,咬牙揮了揮手,「老問這些不禮貌是吧。」

  「沒事兒,」程恪沒忍住樂了,「我不介意,我是怕你問完了噁心。」

  「不,我沒噁心你,我也不……我應該也不噁心別的人,我就有點兒彆扭,」江予奪把椅子往他旁邊拉了拉,小聲說,「哎,我那天去花店,那個老闆……」

  「嗯?」程恪往他那邊偏了偏頭,也小聲說,「老闆怎麼了?」

  「老闆是個,」江予奪清了清嗓子,飛快地說了一句,「漂亮的小可愛。」

  「……你沒完了是吧?」程恪嗆了一下,簡直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就這個漂亮的小可愛,你不給我找一個來是不是得算你未了的心願啊?」

  「我不是這個意思,操!」江予奪瞪著他,「我就說,那個老闆我以為是個男的,結果一看是個女的,後來又發現他真是個男的,妝化得還挺好,漂亮。」

  「然後呢?」程恪問。

  要換個人,他沒這麼好耐性,但江予奪就不一樣,江予奪在沒完沒了打聽這些事兒的時候,表現出來的不是獵奇和鄙視,而僅僅就是迷茫和不解。

  非常可愛。

  讓人可以忽略很多別的問題。

  比如被突然迴避的「他們」,比如他右手上的傷,比如江予奪到底有沒有精神問題,比如跟他在一起會不會有危險。

  「什麼然後?」江予奪又把椅子拖過來了一些,基本就跟他挨著了,「我就想吧,你是不是喜歡那樣的啊?」

  「我說過嗎?」程恪問,「漂亮的小可愛。」

  江予奪盯著他,似乎是在飛速回憶。

  程恪靠在椅背上沒出聲,看著他的眼睛。

  江予奪長得挺不客氣的,配上臉上那條疤就更不客氣了,一句話不合適就會上手抽你的感覺,但眼神卻很不一樣。

  特別在這種時候,非常簡單,簡單到你什麼也看不到。

  也無法想像有著這樣眼神的人,會有著什麼不堪回首的童年。

  「沒說過,」江予奪一巴掌拍在他腿上,「是他媽你弟說的!」

  「啊,」程恪搓了搓腿,「所以下次別問我了,你問程懌去。」

  「可我問你的時候你也點過頭……」江予奪說。

  「這跟你理解的漂亮的小可愛是他媽一回事嗎?」程恪有些無語。

  「……我懂了,」江予奪想了想,恍然大悟地指著他,「你不喜歡那種漂亮的小可愛,你應該還是比較喜歡楊教練那種的小可愛。」

  程恪看著他能有十秒鐘,才拉長了聲音嘆了口氣:「滾蛋。」

  「我說對了吧?」江予奪說,「一般挑私教嘛,就得是自己喜歡的那種類型,我要去健身,我就找個火辣身材的美女私教,練起來也比較愉快對吧,盧茜之前去健身,就為私教裡沒有她喜歡的那種長相,換了三家健身房。」

  程恪看著他這一通分析,突然有點兒想上手往他臉上摸一把。

  為了控制住自己這種喪心病狂的衝動,程恪把手塞進了兜裡。

  「不過那個楊吧,」江予奪嘆了口氣,「不說話還行,一說話能把人煩死,嘚嘚嘚嘚……我也就給你面子,要不早讓他閉嘴了。」

  「別替我操心了,」程恪也嘆了口氣,「我就隨便找了個私教,正好他以前認識我,上哪兒你就能想這麼多啊。」

  「那你到底喜歡什麼樣的?」江予奪嘖了一聲,「我問你好多回了,這種事兒有什麼不好說的。」

  「那你喜歡什麼樣的姑娘?」程恪笑了笑。

  這個問題讓江予奪愣了愣,想了半天才說了一句:「漂亮的,胸大腰細的。」

  「小孩兒。」程恪笑著說。

  這種只看身材臉蛋兒的回答,基本就能知道,江予奪沒談過戀愛。

  挺神奇的,一個響噹噹的老大,21歲了沒談過戀愛。

  「你不是小孩兒,」江予奪看著他,「那像你們這種三歲半的中年人,喜歡什麼樣的?」

  程恪看著他沒說話。

  江予奪也沒說話,也看著他等著他回答。

  對瞪了一會兒之後,江予奪突然一下坐直了:「我操?」

  在江予奪發出這聲驚呼的同時,程恪就後悔了,他並沒想過現在就給出什麼暗示,甚至也沒想過需要給出什麼暗示。

  江予奪鐵棍山藥一般筆直,而且就算沒到恐同的份兒上,也是成天一驚一乍那類的了,真要給了什麼暗示,這本來就處得不尷不尬的朋友關係,估計就繼續不下去了。

  但這會兒程恪也沒有什麼回轉的餘地了,只盼著江予奪這個「我操」後面跟著的是他漫無邊際的猜測。

  「你不會是……」江予奪有些猶豫地指了指自己,「喜歡我這種類型的吧?」

  程恪看到他指著自己的時候,心提了一下,但聽到江予奪說的是「我這種類型」而不是「我」的時候,他猛地一下鬆了口氣。

  「你什麼類型?」他問。

  「就……」江予奪被這個反問給問愣了,低頭看了看自己,又琢磨了一會兒,「就我這種……這種……」

  程恪笑了笑。

  「滾你大爺,」江予奪大概是對於無法把自己正確歸類有些沒面子,不耐煩地嘖了一聲,「你就說是不是吧。」

  「差不多吧。」程恪笑著點了點頭。

  江予奪看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那你這品味也不怎麼樣啊。」

  「我品味怎麼就不怎麼樣了?」程恪問。

  「好歹一個少爺,」江予奪說,「喜歡我這種類型的,你說,就八撇啊,陳慶啊,二禿啊,大斌啊……想想都覺得你是不是受過什麼心靈上的傷害。」

  ……

  程恪覺得這個對話已經進行不下去了,江予奪的思維一旦開始跑偏,那跑得就比陳慶要倔強得多。

  「你今天找我到底什麼事兒啊?」程恪只能換了個話題。

  「哦,差點兒忘了,」江予奪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想問問,我能不能把貓放在你那兒……」

  「什麼?」程恪愣了愣。

  「就兩天,」江予奪迅速伸出兩個手指,「盧茜她媽要回老房子住,我得出去住兩天,貓就沒有地方擱了。」

  「老房子?」程恪又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你現在住的那套是盧茜的房子?」

  「嗯,」江予奪點點頭,「很吃驚嗎?」

  「我一直以為是你的。」程恪說。

  「你對錢是不是沒什麼概念啊?」江予奪問,「別說我了,就你現在這樣,那房子你買得起嗎?這個地段的二手房,一樓,後頭帶個小院子。」

  「首付差不多吧。」程恪想了想。

  江予奪看了他一會兒,靠到了椅子上:「我買不起,就這麼混的,這幫人誰也買不起。」

  「我也不是這個意思,買不買得起的,」程恪突然有點兒不是滋味,「我是沒去想過這個問題。」

  「直接默認都能買得起。」江予奪勾了勾嘴角。

  「慣性思維,」程恪笑笑,「我自己現在也租房子呢。」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江予奪才又想起了主題:「行不行啊?」

  「我沒記錯的話,」程恪拿出手機,在相冊裡翻出了合同的照片,「不經甲方允許,乙方不得在房屋內以任何形式飼養任何動物……」

  「你他媽連合同都要拍下來,沒事兒就背誦麼,」江予奪伸手擋在了屏幕前,「甲方現在允許了。」

  「我沒養過貓,我都不知道要怎麼弄。」程恪說。

  「我告訴你,很省事兒的,給點兒吃的就行,它自己會上廁所,」江予奪說,「我把它的東西都給你拿過去,窩啊廁所啊貓糧什麼的。」

  程恪看著他,他發現江予奪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帶上了些許哀求的語氣,聽上去讓人沒來由的有點兒心疼,貓的安頓似乎對於他來說非常重要。

  「為什麼要放我這兒?」程恪問。

  「陳慶家放不了,別的人我不放心,」江予奪說,「我還怕他們把貓弄丟了。」

  「萬一我……」程恪沒養過貓,他還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得住,萬一他把貓給弄丟了,江予奪這麼緊張的樣子,他都怕江予奪拎著刀過來把他給劈了。

  「你不會的,」江予奪笑笑,「你雖然什麼也不會,但這事兒你要是答應了,就不會出錯。」

  程恪看著他:「這麼肯定啊?」

  「我感覺很準的。」江予奪說。

  程恪挺想說你感覺其實也不是特別准。

  「行嗎?」江予奪又問。

  「那你這兩天住哪兒啊?」程恪問。

  「旅店,」江予奪說,「我怎麼住都沒所謂的,主要是旅店不讓帶貓,還容易跑了。」

  江予奪說這話的時候沒什麼情緒,說得很平常,也很自然,但程恪不知道自己是這會兒突然敏感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總覺得聽得心裡發澀,莫名其妙就老想著當年那個睡在橋邊的十歲小孩兒……

  「要不……」程恪說得有些艱難,「你這兩天就住我那兒吧。」

  「嗯?」江予奪看著他愣住了。

  「就不用去旅店了,」程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特別是在江予奪說出了「我這個類型」之後,這種反應會讓他非常尷尬,他又補充了一下,「反正就兩天,睡沙發打地鋪什麼的都可以,比旅店還是舒服些吧。」

  睡沙發地板比旅店舒服?

  不一定吧。

  程恪這會兒特別想拿張椅子往江予奪腦袋上砸一下,給他把這段給砸失憶了。

  「我……還是住旅店吧。」江予奪說。

  去你媽的。

  程恪這會兒又特別想拿張椅子往自己頭上砸一下,就他媽多餘問了這麼一句,跟個傻逼似的。

  第36

  服務員在程恪尷尬得都想徒手砸暈江予奪的時候拯救了他倆。

  「23號,到你們了!」服務員一掀簾子喊了一聲。

  「走,」江予奪倒是沒什麼感覺,挺高興地一拉程恪,「我們是23號。」

  什麼破店!

  服務員連個23號請用餐都不會說,這麼粗魯的一聲到你們了。

  到什麼你們了。

  到你們洗澡了,到你們上車了,到你們買票了……

  不過進了店聞到濃濃的酸湯魚香味兒時,程恪暫時原諒了他們。

  「要哪種湯?」服務員問。

  江予奪看著程恪。

  「有什麼湯啊?」程恪問。

  「咸酸、辣酸、麻辣酸、鮮酸、澀酸。」服務員一口氣報了出來。

  大概是因為每天都得報很多次,所以他報得非常熟練,語速驚人,報完之後程恪除了還記得個酸,別的全忘了。

  江予奪看著他等了一會兒,轉頭看著服務員:「辣酸湯吧,黑魚。」

  「好的,」服務員點頭,「先給你們下單,配菜點好叫我。」

  沒等他倆回答,服務員已經轉身走開了,奔赴另一桌揮著手叫服務的。

  「生意這麼好?」程恪有些感慨。

  「嗯,所以服務員特別累,二禿幹了一年扛不住,就走了。」江予奪說。

  「哦。」程恪點點頭。

  「你打過工嗎?」江予奪問,想想又換了個問法,「你上過班嗎?」

  「沒有,」程恪說,「就……在我爸公司幹過一陣兒。」

  「做什麼呢?」江予奪又問。

  這是程恪最不願意跟人聊的話題,別說說出來了,就是自己有時候想到,都會一陣鬱悶,說得好聽是在老爸公司,說得稍微不那麼好聽是跟程懌一塊兒,讓程懌帶著他,說得難聽點兒那就是給程懌打個下手。

  他輕輕嘆了口氣:「給程懌打雜。」

  「……哦,難怪,」江予奪似乎沒有太吃驚,還點了點頭,「挺好的,不累還有錢拿。」

  程恪笑了起來:「對。」

  「工資多嗎?」江予奪又問。

  「不拿工資,」程恪說,「用錢的時候就去支,年底再分分贓。」

  「啊。」江予奪點點頭,拿著筆在菜單上打著勾,「難怪十多萬的表扔了就扔了。」

  「那塊表,」程恪笑了笑,「程懌送我的。」

  江予奪抬眼看了看他:「他還送你東西呢?」

  「嗯,」程恪喝了口茶,「我還以為這是……我們關係能緩和一些的預兆。」

  「結果這是你被趕出家門的預兆,我沒說錯吧,那表挺新的,沒戴幾天,」江予奪說,「其實你要一直這樣,就算沒有二少爺爭家產,你被你爸踢出門也是早晚的事兒。」

  「大概吧。」程恪說。

  「不過你應該再死撐幾個月,」江予奪說,「好歹把今年年底的贓分了啊,就你這花錢的架式,去年分的沒多少了吧。」

  「我都……」程恪實在不願意說,那些有些丟人現眼的過往,換個人他肯定不會說,但江予奪總能讓他放下一些防備,「沒分過。」

  江予奪有些驚訝地抬起頭,正想說話的時候,服務員把一大鍋酸湯魚端了上來,他就那麼隔著一鍋熱氣騰騰一直瞪著程恪。

  服務員把火點上走開之後,他才用手扇了扇熱氣:「你一年都沒幹夠啊?」

  「嗯。」程恪應著。

  「你活了二十七八年,沒上過班,就在自家公司裡跟著自己弟弟幹了沒到一年就被親爹一腳踢出家門了?」江予奪給他總結了一下,「說你是個廢物都對不住廢物吧……」

  江大寸不愧是從小街面兒上混大的,說話經常這麼直白得不帶一點兒情商。

  程恪覺得自己應該會感覺到尷尬,但卻意外地只是有些感慨,還有些好笑,江予奪的這個總結還挺到位的。

  「是,」程恪笑了起來,「我打了幾個月的雜,剛開始接觸生意,談了個開頭好像就……搞砸了。」

  「你不像是會搞砸的人啊,」江予奪皺了皺眉,「你弟是不是陰你了。」

  程恪沒說話,敲了敲空著的杯子,他當然不會搞砸,雖然他對任何生意都沒有興趣,但既然做了,就還是想要做好。

  但程懌不給他這個機會。

  江予奪拿過瓶子給他倒酒:「你要一直是個廢物,可能就能平安廢到老了,突然不廢物了,自然有人要清理障礙。」

  程恪看了江予奪一眼,這人年紀不大,想得還挺多的。

  「你們這種有錢人,活得挺累,」江予奪給自己也倒了酒,「廢物了,親爹不高興,不廢物了,親兄弟不高興。」

  程恪拿起酒杯,江予奪也拿起自己的杯子。

  「幹了吧。」程恪往他杯子上重重磕了一下,杯子裡的酒灑到了湯裡。

  「我是沒問題,我不知道你酒量,反正我不想扛醉鬼回去,挺遠的。」江予奪一仰頭把酒喝光了,杯子往桌上一放,有些挑釁地看著他。

  一邊兒說不扛醉鬼,一邊兒萬一對方喝不過自己就準備開嘲,幼稚。

  程恪仰頭把一杯酒喝了,往他杯子旁邊重重一放。

  「喲,」江予奪笑了笑,「叫板是吧?」

  「三哥,」程恪也笑了笑,「我也不是什麼事兒都廢物的。」

  「放心,我要真喝高了,」江予奪把兩個空杯又倒滿了,「不用你扛我,給陳慶打個電話讓他過來拖我上車就行。」

  「那我要是高了呢。」程恪問。

  「抽醒你。」江予奪說。

  程恪在喝酒這件事上,大概是遺傳了老爸,從小到大他看著老爸喝了無數次酒,從來沒見過老爸喝醉。

  他跟那幫前朋友一塊兒幹什麼都會喝酒,也從來沒有醉過。

  這點他比程懌強,程懌酒量不行。

  不過程懌也沒喝醉過,從知道自己酒量不行的那天開始,他就沒再喝過酒。

  這麼想想,程懌還是比他強。

  他對不利於自己的任何事情都沒有準確判斷,也永遠都不會做出基於理智的正確選擇。

  比如江予奪。

  他看著對面的江予奪。

  如果是程懌,從一開始就不會跟江予奪這樣的人有任何交集,而在發現江予奪種種不對勁之後,更不會再有哪怕一秒的接觸。

  每個人都會把人歸類,有意無意,程懌會,他自己這種愛誰誰順眼就好的老好人也一樣會,哪怕只是把江予奪從那些街頭混混裡分出來,就連江予奪自己,也給自己劃了條線,「我這種類型」就把程恪這樣的大少爺劃在了線那頭。

  程恪拿著杯子,一直伸到了江予奪面前。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拿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幹嘛,要不是看你杯子滿的我以為你討酒喝呢。」

  程恪笑了笑。

  今天的酸湯魚很好吃,辣酸湯很香濃,魚沒什麼刺兒,酒也喝得很盡興。

  江予奪結賬的時候看了他一眼:「看不出來啊,挺能喝?」

  「人不可貌相。」程恪拍了拍他的肩。

  醉是沒醉,但暈是肯定暈了。

  程恪走出了店門外,想透透氣讓自己清醒一點兒,剛吸了一口氣,轉身就又回了店裡。

  「怎麼了?」江予奪走過來。

  「下雪了。」程恪說。

  「下就下了唄,」江予奪說,「沒見過啊?要不要出去嚎幾嗓子。」

  「……我就說一句,下雪了。」程恪說。

  「把你給凍回來了吧?」江予奪說。

  「啊。」程恪笑了笑。

  「啊個屁啊,」江予奪往他領口看了一眼,「穿得也不少了。」

  「我出去得太突然了,」程恪把帽子戴上,外套拉鏈拉到下巴頦,然後往外走,「沒防備。」

  「嬌氣,」江予奪說,「你才是漂亮的小可愛吧。」

  「……我他媽,」程恪轉過頭看著他,「真的服了你了。」

  江予奪笑了起來:「哎,我也不知道,就順嘴一說。」

  「求求你下回順嘴說點兒別的。」程恪說。

  這條街除了摩托車和自行車,連三輪車都進不來,打車得走到路口。

  程恪很少在吃完飯之後還需要自己溜躂半條街再站在街邊打車,埋頭頂著風往外走的時候,他都佩服這些來吃飯的人,大家都得這麼走出去,或者打車或者到路口那個停車場取車。

  不過算起來也就三五十米的距離,看著別人都走得鎮定自若的,程恪感覺江予奪說他嬌氣還真沒說錯,就是挺嬌氣的,一個老爺們兒,冬天裡連走這麼半條街的路都還要感慨。

  「在這能叫著車嗎?」程恪站在路口,看著來來往往的車。

  「我叫了,還沒接單,」江予奪拿著手機,「上對面兒超市裡等著吧,車來了不用掉頭了。」

  「好。」程恪點點頭,行人過街的燈是綠的,他往對面快步走過去。

  這種天兒,走著的時候還行,停下來站著立馬就能把人給凍透了。

  走到斑馬線中間的時候,風颳得挺急,程恪聽到了什麼聲音,但是耳朵捂在帽子裡,只能聽出這不是風聲,有些刺耳地裹在北風的呼嚕裡。

  等他餘光看到左邊已經幾乎到了他跟前兒的車燈時,才反應過來這是急剎車時輪胎和地面摩擦出的尖嘯聲。

  這一瞬間他腦子裡居然平靜地只閃過了一句話。

  這傻逼右轉居然不減速,地上有冰剎不住了吧。

  程恪的反應是足夠快的,他選擇了往後退,往前衝可能會正好被急剎打滑的車一個甩尾撞飛。

  但他的時間實在是有些不夠,車離得太近了。

  只退了一步,就感覺車已經到了身邊。

  頓時就感覺燈光亮得刺眼,前後左右上下全是光,什麼都看不見了。

  接著就感覺自己右胳膊被狠狠地拉向了身後,然後整個人再被攔腰往後一帶。

  這力量相當大,他都能感覺到自己脖子差點兒跟不上身體了。

  車擦著他身前衝了出去,一個甩尾,橫著又甩出去十多米,逼停了對面車道的三輛車,再打著滑衝回自己的車道,然後繼續衝著開走了。

  程恪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被江予奪退著拉回了馬路邊兒上。

  「我操。」他有些驚魂未定地低聲罵了一句。

  江予奪沒有出聲,還是拽著他的胳膊,另一隻手箍著他胸口往後猛拉著。

  程恪因為還是倒退姿勢,被他拽得有些站不穩,跌跌撞撞的。

  「沒事兒了,」程恪說,轉過頭看了江予奪一眼,「可以放開我了。」

  江予奪沒說話,還是這麼快步往前。

  「江予奪?」程恪掀掉了頭上的帽子,對著他耳朵又喊了一聲,「放開我,沒事兒了!」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還是沒說話。

  程恪在他轉臉時聽到了他有些急而粗重的呼吸聲,這樣的呼吸一聽就能聽出來,江予奪非常緊張。

  「老三?」程恪頓時也開始緊張,試著又叫了一聲,同時做好了也許會莫名其妙再次動起手來的準備。

  但江予奪沒有突然揍他,而是一直把他拽回了路口,又拽到一棟樓樓側,這才松了手。

  「你……」程恪鬆了口氣,剛想說你反應挺快,江予奪一把摟住了他。

  這一把摟得勁兒很大,程恪整個人被拉得往前一撲,再想動的時候,江予奪的胳膊已經收緊了。

  「江予奪?」程恪非常震驚。

  這要在平時,他肯定馬上收拾心情開始享受,但現在這一抱,他直接的反應就是江予奪可能是打算就這麼把他勒得背過氣兒去。

  他迅速彎起胳膊肘,想把手臂塞到兩人之間,這樣可以在江予奪發力的時候一把推開。

  可江予奪卻沒有進一步的行動,摟住他之後就不動了。

  也不能說完全沒動。

  身體是在動的。

  程恪感覺到了。

  江予奪摟著他的胳膊在發抖,接著身體也開始發抖。

  而呼吸也依舊很急,像是被鬼攆著跑完十公里之後又驚又累的喘息。

  程恪一直到這時才慢慢開始反應過來。

  江予奪這個狀態。

  是害怕。

  「沒事兒了。」程恪猶豫了一下,抬起胳膊也抱住了他。

  隔著挺厚的外套,胳膊還能感覺到江予奪的身體在抖。

  「沒事兒了,」程恪不會安慰人,也從來沒安慰過人,更沒碰到過江予奪這樣的情況,他也弄不清江予奪到底是在怕什麼,只能重複這一句,「沒事兒了。」

  江予奪沒什麼反應,只是收緊了胳膊,死死抓著他的衣服。

  「沒事兒了,沒事兒了,」程恪都佩服死自己了,來來回回就這麼一句,他伸手在江予奪後背上輕輕拍著,腦子裡飛快地轉著詞兒,琢磨著好歹換一句,但開口的時候還是老樣子,「沒事兒了……」

  算了閉嘴吧。

  程恪沒再說話,只是一直輕輕拍著江予奪的背。

  過了估計能有兩分鐘,江予奪似乎還是沒有恢復正常狀態,程恪感覺再這麼摟一會兒,該有人圍觀了,於是試著拽了一下他的衣服。

  江予奪動了動。

  程恪趕緊又拽了一下,江予奪胳膊稍微有點兒鬆緊的時候,他推開了江予奪。

  但江予奪又抓住了他的袖子,瞪著他看著。

  「是我,」程恪立馬說了一句,「程恪,我是程恪。」

  生怕說晚了江予奪會一拳掄過來。

  說完之後江予奪沒什麼反應,就那麼擰著眉,眼神混亂得很。

  「江予奪?」程恪小心地捧住了他的臉,輕輕晃了一下,「哎,是我。」

  江予奪的呼吸終於有了變化,開始變得沒有那麼急促了。

  「沒事兒了。」程恪說。

  去你媽的還有沒有新詞兒了!

  江予奪看著他。

  程恪說不上來現在的感覺,除去有些隱隱的害怕之外,江予奪臉上的表情讓他有些難受。

  這種害怕是真實的。

  江予奪實實在在地被某種恐懼包裹著。

  「說話。」程恪捧著他的臉又輕輕晃了一下。

  江予奪沒出聲,還是看著他。

  程恪做出了一個決定,他確定這個決定出基於把江予奪拉回現實的目的,但也不否認這裡頭還有點兒別的什麼想法。

  不過眼下他也沒有什麼別的辦法了,他沒有勇氣一巴掌扇過去,他怕給自己扇出一場街頭肉搏來,何況江予奪兜裡還有刀。

  他清了清嗓子。

  為什麼要清嗓子他並不知道。

  總之就是清了清嗓子。

  然後在江予奪唇上吻了一下。

  醒來吧,漂亮的小可愛!

  程恪的唇剛剛離開,江予奪就猛地一把推開了他。

  身後是牆,程恪直接撞在了牆上。

  江予奪瞪著他看了好幾秒鐘,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你幹什麼了?」

  「我操,」程恪看著他終於有了焦點的眼神簡直驚喜,「你沒事兒了吧?」

  「……沒事兒。」江予奪說完又定了一會兒,重新又問了一句,「你他媽親我了?」

  「嗯,」程恪說,「你要再不動喚,我他媽還打算當街幹你了。」

  江予奪沉默了,半天才嘆了口氣:「嚇死我了。」

  「什麼?」程恪問。

  「你過街不看路的嗎!」江予奪吼了一聲。

  「哎操!」程恪被他這一嗓子嚇得又撞了一下牆,「你喊什麼!」

  「那車過來你看不到啊!」江予奪又吼了一聲。

  「……我是沒看到,」程恪看到路對面有人看了過來,放低了聲音,「我戴著帽子呢,再說我也沒想到這種天氣還有人這樣開車的。」

  「我要沒拉住你你就被撞死了!」江予奪說。

  「也不一定……能撞得死。」程恪說得有點兒沒底氣,主要是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能讓江予奪不生氣。

  江予奪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突然笑了:「操你大爺。」

  程恪看到他的笑容時,才算是鬆了口氣,整理了一下衣服:「謝謝了。」

  江予奪的手機響了,他們叫的車已經到了,沒見著人。

  「馬上到,我們在街對面兒呢。」江予奪說,掛了電話之後他看了程恪一眼,「車到了,走吧。」

  「嗯。」程恪應了一聲。

  這次過街的時候,江予奪走在了他左邊,斑馬線走了一半之後,江予奪又繞到了他右邊。

  程恪有點兒想笑,但又感動得鼻子有些發酸。

  無論江予奪這樣的原因是什麼,他心裡都軟得像是一坨蛋黃。

  自從那天打了架之後,他倆兩次坐車,江予奪都坐的副駕,這會兒程恪上車坐到後座之後,江予奪跟著也上來,坐在了他旁邊。

  車開了之後,江予奪又往車窗外看了看,還回頭看了幾眼,然後把手伸進了兜裡。

  程恪的心猛地提了一下,看到江予奪從兜裡拿出一張煙殼紙和一支筆之後,他偏開了頭,對著玻璃開始笑。

  「笑屁。」江予奪小聲說,低頭在煙殼紙上寫著。

  「寫什麼呢?」程恪小聲問。

  「車牌。」江予奪在煙殼紙上寫下了一串字母和數字。

  「剛那個車的?」程恪震驚了。

  「嗯。」江予奪點點頭,把寫好的煙殼紙和筆又放回了兜裡,「不寫下來我怕過兩天會忘了。」

  別說過兩天,程恪感覺自己過一秒鐘就會忘。

  不,是根本不可能記得下來。

  江予奪在那樣的情況下居然記下了車牌號。

  司機放了張碟,音樂響起來的時候程恪一陣感動。

  很少能碰上在車上不聽交通台不聽評書不聽相聲不聽各種音樂榜而是放了一張吉它碟的司機。

  他和江予奪都沒再說話,靠在後座聽著舒緩的曲子。

  一直到車拐到他住的那條街了,江予奪才湊到他耳邊小聲問了一句:「你剛真他媽親我了?」

  聽著語氣,程恪估計這個疑問他憋了一路實在是憋不住了。

  「是啊,」程恪也湊到他耳邊小聲說,「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再說又不是第一次親。」

  「……啊。」江予奪皺著眉看著他。

  第37

  程恪不知道江予奪對於他親這一下有什麼感想,總之「啊」完之後他就又沉默了,一直擰著個眉不知道在想什麼。

  程恪其實非常想跟他說,上回起碼舌尖還帶了一下,這次就他媽碰了碰,都沒壓實呢,不用這麼愁苦。

  當然,這話他不可能跟江予奪說,說完可能就得挨頓揍。

  車在樓下停下了,江予奪坐在後座右邊,打開車門先下了車,程恪跟著下了車,沒有關車門。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伸手把車門關上了:「大爺啊,車門都得有人幫你關。」

  「你……」程恪愣了愣,他以為江予奪會直接上車走人,畢竟上回車都沒下就走了。

  車開走了,江予奪轉身往樓道里走:「我今天在你這兒呆一晚上。」

  「嗯?」程恪跟在他身後進了樓道,看著他按下電梯按鈕。

  想再問為什麼,不過沒開口。

  本來以為親了那一下之後江予奪會一驚一乍起碼好幾天不會跟他近距離接觸了,但想想又似乎能知道為什麼。

  那輛差點兒撞到自己的車,那起差點兒就釀成了的車禍。

  看江予奪的反應,這事兒在他那裡,絕對不只是這麼一次簡單的意外。

  至於到底讓他把這事兒跟什麼聯繫在一塊兒了,程恪不打算再問了,他差不多能猜到江予奪不會承認,也不會有任何透露,說不定還會說一個完全無關的答案來。

  「你拿鑰匙了吧?」進了電梯之後江予奪問了一句。

  程恪先在外套兜上拍了兩巴掌,然後才回答:「拿了。」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你還是去換個指紋鎖吧,這一驚一乍的。」

  程恪笑了笑。

  電梯門打開了之後,他剛要往外走,江予奪搶在他前面走了出去,這個搶先走位很風騷,要不是程恪心裡已經有了之前的諸多猜測,這會兒絕對不會覺察,也不會發現他一出電梯就先飛快地往四周看了一眼。

  程恪拿出鑰匙打開了門,屋裡的暖氣撲面而來,讓人一陣舒服。

  這回江予奪沒有搶著進門,跟在他身後。

  「喝點兒東西嗎?」程恪脫了外套往沙發上一扔。

  江予奪正要往沙發上坐,他這一扔,把江予奪要坐的位置正好佔掉了。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把衣服拿起來掛到了衣帽架上:「你這兒還能有除了自來水之外可以喝的水?」

  「有奶茶,」程恪說,「我買了一堆奶茶,可以自己沖。」

  「超市裡那種一長條撕著沖的嗎?」江予奪說,「那有什麼好喝的,不喝。」

  「不是,」程恪打開櫃子,拿出兩袋奶茶,「奶包茶包糖包都分開的。」

  「這麼高級?」江予奪挺有興趣地拿過一袋撕開來看了看,「還有這種呢?」

  程恪拿了壺去燒水:「土了吧?」

  「嗯。」江予奪很誠懇地點了點頭,「我從來沒喝過這樣的。」

  等水燒開的時候程恪看了一眼一直站在他身後的江予奪:「你要洗個澡嗎?」

  「不洗,」江予奪說,「你不用管我,今天晚上我也不睡覺。」

  「不睡覺了?」程恪愣了。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

  「為什麼?」程恪本來已經不打算再對江予奪的任何奇怪行為提出疑問,但還是沒忍住問了。

  總不會是怕睡著了被耍流氓吧。

  「睡不著,」江予奪摸出煙點上了,「你睡你的。」

  「哦,」程恪轉回頭看著燃氣灶上的火苗,「那我給你找幾個……電影看看?不恐怖的。」

  「不用,」江予奪說,「我不需要打發時間。」

  程恪沒再說別的,水燒開之後他把兩個茶包放進杯子裡,把開水倒了進去。

  江予奪很有興趣地走過來跟他並排站著,一塊兒盯著杯子:「你買杯子了啊?之前不是只有一個杯子嗎?」

  「嗯,買奶茶的時候送了兩個小馬克杯。」程恪說。

  「你買了多少啊送倆杯子,」江予奪把兩個杯子轉了轉,「情侶杯子?」

  「嗯?」程恪愣了愣,這倆杯子他沒仔細看過,拿回來消了消毒就放那兒了,這會兒江予奪說了他才又看了看,沒看出來怎麼就情侶了,就倆杯子上都印著一顆心,「不就是個對兒杯嗎,倆一樣的。」

  江予奪用手指把一個杯子往另一個那邊推了推,杯子叮地磕了一下挨在了一起,兩顆側著的半心合成了一個整的。

  「應該是這樣的吧。」江予奪說。

  「啊,」程恪看了看,「還真是……」

  「你一直不知道吧?」江予奪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我都沒用過。」程恪說。

  江予奪想說什麼,但又沒說出來,只是繼續站在旁邊看著杯子。

  「怎麼個意思?」程恪嘖了一聲,「我又不知道它倆是情侶杯,你要不樂意我就換個杯子。」

  「我沒那個意思,我就隨便說一句。」江予奪說。

  程恪沒理他,去拿了自己喝水的杯子,把其中一個馬克杯裡的茶和茶包倒了進去。

  江予奪嘆了口氣:「我是想說……以前我跟陳慶穿過情侶T恤。」

  「什麼?」程恪非常震驚地轉過頭,「情侶T恤?一件男裝一件女裝的那種嗎?」

  「難道還有兩件男裝的嗎?」江予奪也有些震驚地轉過頭,想想又有些恍然大悟,「是啊,應該是有,估計還有兩件女裝的……畢竟……」

  「不是,」程恪迅速找回了重點,「你倆穿情侶T恤幹嘛啊?」

  「也不是我倆非要穿,我住那塊兒後頭不是有個超市麼,開業的時候抽獎,三等獎就是T恤,我抽到了。」

  「……手氣不錯啊,我一般就抽個紙巾。」程恪說。

  「你們大少爺還抽獎呢?」江予奪看著他。

  「我媽有時候碰上了會抽,要是我在就讓我去抽,」程恪說,「一般不是人人有獎我就不中,人人有獎我就中個末獎。」

  江予奪笑了起來:「那你也算是走背字兒資深人士了,逐出家門大獎都已經……」

  說到一半他就停下了,清了清嗓子沒繼續說下去。

  「那情侶T恤是不是陳慶穿女的那件啊?」程恪用手試了試杯子的溫度,說明上說得80度的時候放奶包……現在這溫度也不知道是多少度。

  「嗯,他瘦嘛,女裝的小點兒,我穿上不,其實那會兒我還想穿女的那件呢,男衣服正面是個卡通小姑娘,特別傻,女的那件是個小男孩兒,」江予奪說著又樂了,「還好沒穿。」

  「怎麼?」程恪問。

  「衣服後頭印著字母,還有個箭頭,」江予奪邊說邊樂得不行,「陳慶穿了能有倆月才知道,寫的是『這是我男朋友』,跟男的並排一站,後頭箭頭就指呢,我男朋友,不知道的肯定得說這傻逼變態……」

  程恪看著他沒說話。

  江予奪自己又笑了一會兒才猛地停下了。

  「出去等。」程恪說。

  「……我沒說你。」江予奪說。

  「你他媽敢!」程恪說,「讓你出去等!」

  江予奪嘖了一聲,轉身回了客廳。

  程恪繼續盯著杯子。

  倆文盲,這麼簡單的英文都看不懂。

  因為對自己的廚藝實在是沒有信心,程恪一定要按奶茶說明書上寫的來做,80度就是80度,生怕萬一溫度不對奶茶就變味兒了。

  但現在他用手也沒辦法判斷,猶豫了一下,他去了客廳,拉開了茶几下面的小抽屜翻找著。

  「找什麼呢?」江予奪靠在沙發裡玩著手機,「奶茶好了嗎?」

  「沒,」程恪從抽屜裡找出了一根體溫計,「我先量一下溫度。」

  「你發燒了?」江予奪問。

  「沒,」程恪拿了體溫計往廚房走,「說明上說水溫80度的時候放奶包。」

  「80度?」江予奪又問。

  「嗯。」程恪進了廚房,準備先給體溫計消消毒。

  「少爺,」江予奪跟了過來,靠在廚房門口,「你用過體溫計嗎?」

  「用過啊,」程恪說,「用過電子的,這種的沒用過,這種水銀的不是更準麼。」

  「這上頭沒有80度,」江予奪嘆了口氣,「誰他媽發燒能燒到80度啊?你是不是喝暈了?」

  程恪猛地反應過來。

  這就非常沒有面子了。

  為了面子,他做了最後的掙扎,拿起體溫計仔細看了看:「操,42度。」

  江予奪走了過來,伸手在杯子上摸了一下:「現在就是80度。」

  「你能摸出來?」程恪問。

  「不能。」江予奪拿起奶包撕開了就往杯子裡倒。

  「摸不出來你憑什麼說它80度?」程恪看著他的動作頓時就急了,「你他媽……萬一不是80度不好喝呢!」

  「我說它是80度就是80度,」江予奪把奶包裡的奶粉倒進了杯子裡,又迅速拿起另一包也撕開倒了進去,然後用勺攪了攪,「我要喝的時候它就是80度。」

  「行吧。」程恪拿起杯子嘗了一口,「哎,還不錯啊。」

  「是。」江予奪衝他舉了舉杯。

  程恪跟他碰了一下杯,兩人一塊兒喝了口,江予奪抹抹嘴:「挺好喝的,比有些店裡的好喝。」

  「嗯。」程恪點點頭。

  「不用非得80度,」江予奪說,「現在這肯定不止80度。」

  「我是怕不好喝,」程恪說,「我做什麼都不好吃,就泡個方便麵能不跑味兒了。」

  「難喝我也不會嫌的,陳慶沒事兒就上我那兒炒菜去,豬食都比他做的菜好吃,我也沒嫌過他。」江予奪又喝了一口奶茶,一臉滿足地舒了口氣。

  「是麼。」程恪笑了笑。

  今天喝了不少酒,雖然沒喝醉,也挺暈乎的了,之前在街上算是被江予奪嚇清醒了一些,這會兒熱奶茶一喝下去,人又有些困了。

  「你晚上真不睡覺?」程恪問。

  「嗯,」江予奪說,「你要是困了就睡。」

  「那你……」程恪想了想,「我把鋪蓋還是拿給你,萬一你又想睡了呢,不睡也能躺一會兒。」

  「不用。」江予奪很乾脆地拒絕了。

  「行吧,隨便你。」程恪被奶茶的熱氣一蒸,困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

  他沒再管江予奪,去洗了個澡就進了臥室。

  「別關門。」江予奪坐在客廳沙發上一邊玩手機一邊說了一句。

  程恪猶豫了一下,鬆開了準備關門的手。

  躺到床上之後他想想又坐了起來,看著客廳沙發上的江予奪:「你要是餓了,冰箱裡有吃的。」

  「睡你的覺,」江予奪頭也沒抬地盯著手機,「就你這樣的還操心別人呢。」

  「晚安。」程恪嘆了口氣,躺了回去。

  江予奪往臥室裡掃了一眼,輕聲說了一句:「晚安。」

  看到程恪翻了個身衝著陽台那邊睡了,他才站了起來,關掉了客廳的燈,走到了窗邊。

  程恪這兒的窗簾大多數時間裡是拉開的,不關燈他沒法往下看,十幾層樓高,想看到樓下就得把腦袋探出去,開著燈太明顯了。

  不過這會兒樓下發動機的響聲已經消失了,就在程恪躺下之後。

  程恪之前囉里囉嗦地說話時,發動機一直在響,江予奪想仔細聽一下判斷距離和位置都因為他在說話而沒能成功。

  現在樓下已經沒有人也沒有車了。

  江予奪趴在窗檯上又看了一會兒,這個高度的老北風颳起來,他有點兒扛不住,於是縮回屋裡,把窗戶關好了。

  其實這會兒他有點兒困,但是他很清楚自己要是躺下,也不可能睡得著。

  那輛車拐出來的時候開著大燈,這種天氣裡在市區開著大燈,簡直是在向人高調地宣佈我就是來撞人的。

  江予奪現在唯一不能確定的就是這車要撞的是誰。

  是他還是程恪。

  如果目標是他,那他待在程恪這裡也會給程恪帶來麻煩,但如果目標是程恪……他不相信任何人能在程恪真的有危險時能比他更瞭解對手。

  江予奪搓了搓臉。

  他守在這裡是最好的辦法了。

  只是這些話他沒有辦法再跟程恪說,任何有關的內容他都不會再跟程恪說了,程恪跟陳慶不一樣,程恪在這些事上,並不相信他。

  時間是過得很快的,在你習慣了以某種方式度過的時候。

  比如現在這樣。

  江予奪坐在沙發上,沒有玩手機,也沒有看電視,就這麼坐在黑暗裡,聽著四周的動靜。

  他能聽見很遠的街上傳來的喇叭聲,能聽到後面某棟樓裡有人在唱歌,再靜一些的時候還能聽到雪落在窗檯上的聲音。

  在這些聲音裡尋找安全和不安全。

  時間幾乎已經不存在。

  一直到聽到陽台那邊的樓下有人踩在雪地上的聲音,江予奪才動了動,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差五分鐘三點。

  他站了起來,很輕地走進了臥室。

  程恪如果不是這會兒還沒睡著,根本不可能發現江予奪進了臥室,確切地說,就算沒睡著,他要是沒睜著眼睛,也不可能發現江予奪進來了。

  江予奪的腳步輕到完全沒有聲音,而且屋裡鋪的木地板,有時候踩上去會有聲音,但江予奪一直走到他腳了,地板也沒有發出過任何聲響。

  呼吸也輕得聽不見。

  程恪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很多鬼片兒……

  不不不,這套房子江予奪以前經常來,以他那種異於常人的小心謹慎的習慣,他應該知道踩在哪些地方不會有聲音。

  程恪有些緊張,他在黑暗裡盯著江予奪的身影,琢磨著如果突然被揍,自己應該從哪邊滾下床。

  江予奪並沒有在床邊停留,而是一直走到了陽台的推拉門邊,輕而平穩地把門打開,迅速地閃出去之後關上了門。

  程恪皺了皺眉,陽台是封閉的,也有暖氣片兒,但比起屋裡,還是非常冷的,他不知道江予奪這會兒跑陽台上去幹什麼。

  但江予奪站在陽台上之後,就那麼面對著外面的黑夜不再動了。

  程恪也不敢出聲,就也那麼在黑暗裡看著他紋絲不動的背影。

  程恪掃了一眼床頭的鬧鐘,已經二十分鐘了,他感覺自己眼睛都快瞎了,困得淚流滿面,但江予奪還站在那兒,他又不敢睡,擔心會有什麼意外。

  不光是擔心江予奪會揍他,也擔心江予奪會不會……跳樓了?

  就這麼一直盯著,有那麼幾個瞬間,他迷迷糊糊裡都覺得江予奪是不是已經靈魂出竅就剩下了一個殼了。

  如果只剩下一個殼了……他是不是就可以過去放心地摸一摸親一親……

  算了,就只有一個殼也沒什麼意思,不如去定製一個娃娃……

  程恪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的,但是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外面的天還是黑的,看到陽台上的黑影時,他先是嚇了一跳,心臟蹦得差點兒把舌頭給頂出來。

  想起來那個黑影應該是江予奪時,他猛的就震驚了。

  床頭的小鬧鐘上顯示著時間,現在是半夜四點四十五分。

  而如果他沒有記錯,江予奪站的位置和姿勢,跟他睡著之前差不多。

  他身體那點兒暈乎勁這會兒全都消失了,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

  江予奪在陽台上就這麼站了快倆小時了!

  就算不打算跳樓,陽台的溫度也能讓只穿了一件長袖T恤的江予奪發個燒感個冒什麼的了。

  程恪實在撐不住,坐了起來。

  下床的時候他為了不嚇著江予奪引起鬥毆,咳嗽了一聲才站了起來,拿起睡衣的時候又抖了抖才穿上的,打開陽台門的動作也很慢,讓推拉門發出了足夠長時間的響聲之後,才走了出去。

  「尿憋醒了嗎?」江予奪問了一句。

  程恪猛地鬆了口氣,會說話,而且是第一時間說了話。

  「不是,就是半夜醒了看到陽台有人,」他縮了縮脖子,陽台的氣溫比他想像的要低得多,他抓著睡衣領口,「你要是想抽菸,屋裡抽就行,沒事兒。」

  「我沒抽菸。」江予奪說。

  「進屋呆著吧,齁冷的,」程恪走到他身後,「你在這兒站多久了?」

  「不到兩個小時吧。」江予奪回答。

  程恪有些吃驚在這種狀態下他對時間的判斷還能如此準確。

  「不冷麼?」程恪又問。

  「還行,」江予奪說,「你去睡吧。」

  程恪站著沒動,他本來已經不打算再去探究江予奪到底怎麼回事,反正他長這麼大,忽略不計不去多想的事兒多到無數可計。

  但現在,此時此刻,他實在有些忍不住了,站在江予奪身後問了一句:「樓下是不是有人?」

  江予奪微微偏了一下頭。

  「是不是他們?」程恪又問,從沒封嚴實的窗縫裡灌進來的冷風讓他有點兒哆裡哆嗦的。

  江予奪似乎是有些吃驚,回過頭看了他一眼:「你是聽到什麼動靜了嗎?」

  「……沒有。」程恪如實回答。

  「哦。」江予奪應了一聲,又轉頭繼續看著窗外了,「我就是在這兒站一會兒,你不用管我,我習慣了,站到明天晚上也沒什麼感覺的。」

  程恪沒說話,腦子裡飛快地整理著,站在江予奪的角度。

  其實很容易就能理清。

  如果江予奪覺得「他們」在外面,而目標又是他自己的話,以江予奪的性格,今天晚上不會留在這裡過夜。

  而讓他留在這裡過夜而在這裡一站兩個小時的原因,是他覺得,正在屋裡睡覺的這位大少爺有危險。

  就像當初他會讓大斌他們跟著他回家那樣。

  無論這件事可信還是不可信,有毛病還是沒毛病。

  江予奪在保護他。

  程恪看著江予奪的後背,心裡說不上來什麼滋味兒。

  只覺得顫得厲害。

  心顫得手都跟著有些抖。

  ……也有可能是凍的。

  程恪抬起胳膊,哆哆嗦嗦的彷彿下一秒就要打擺子了,用了能有三十秒,才從身後摟住了江予奪。

  江予奪的身體猛地一繃,偏過頭,好一會兒才出了聲:「嗯?」

  「我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兒,」程恪貼在他脖子後邊兒輕聲說,「但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人大冷天兒的不睡覺給我站崗……」

  江予奪沒說話。

  「不知道該怎麼說,」程恪皺了皺眉,說得很費勁,「沒有人對我……這麼在意。」

  「那你,」江予奪頓了頓,「混得的確挺慘啊。」

  「……滾!」程恪立馬就感覺自己所有的感動都化成了渣渣,「你他媽不會說話就憋著,情商有沒有一寸高啊!」

  第38

  江予奪的體質的確是有些特別,程恪摟住他的時候沒有想像中摟住一個在陽台上凍了兩小時的冰棍的感覺,倒像是摟住了一個大號取暖器。

  江予奪身上居然是暖的。

  非常神奇。

  這是讓程恪在感動之情被他一句話擊得粉碎之後也沒有鬆手的主要原因之一,非主要原因是不想鬆手,就想摟著。

  當然,這倆原因也有可能需要反過來。

  不過這種在罵完一句之後在沉默中繼續摟著人不撒手的行為,是需要臉皮的。

  程恪一直覺得自己臉皮在某些方面是挺厚的,在忍受「廢物」這個頭銜的時候,以及眼下,為了佔點兒便宜的時候。

  「你是不是練過什麼獨門內功。」他說。

  「什麼?」江予奪問。

  「你不冷嗎,」程恪問,「身上居然是暖的。」

  「我一直這樣,陳慶說我是火體。」江予奪說。

  「火體?」程恪笑了笑,「那你夏天是不是得果奔啊……」

  「我冬天也果啊。」江予奪說。

  程恪瞬間就想起了那天江予奪赤身果體開門的場景,頓時就覺得身上有些燥,跟要長痱子了似的。

  這話頓時就接不下去了。

  「你不冷嗎?」江予奪問。

  「冷。」程恪回答。

  「那你進去睡吧。」江予奪說。

  「你……別在這兒站著了。」程恪看了看外面,還是一片漆黑,附近的居民樓都黑著燈,只有遠處的那些商業大樓還亮著燈牌,在黑夜裡,那樣的光亮讓人突然覺得很孤單,他下意識地收了收胳膊。

  混夜店的時候,也就玩到兩三點,五點的時候就算沒有睡,也不會有什麼機會這麼看著外面。

  這差不多是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城市五點時的樣子,很陌生,很遠。

  跟他記憶裡的完全不是一個樣子。

  「我再呆一會兒。」江予奪說。

  「外面沒有人了,這麼冷的天兒,」程恪摟著他把他輕輕往後拉了拉,「沒有人誰能在外面雪地裡站幾個小時,只要沒有新停過來的車,就不會有人。」

  江予奪沒說話。

  「下面的車動過嗎?」程恪問。

  「走了三輛,」江予奪說,「能看到的還有二十六輛。」

  「動過嗎?」程恪又問。

  「下雪之前就在這裡了,」江予奪說,「車頂上的雪都差不多厚。」

  「那就是了,」程恪繼續慢慢把他往門邊拉,「現在是安全的,我現在是安全的,你現在也是安全的。」

  你現在安全了。

  江予奪已經很多年沒有再聽到過這句話。

  這句話已經很陌生。

  就像從未有過的擁抱這樣陌生。

  程恪把他的胳膊連同身體一同抱住,這樣結結實實被抱住的感覺,在第一個瞬間,讓他驚恐。

  但這個跟背後襲擊相似但有著完全不同的力量和角度的動作,他的身體比他的腦子更快反應過來。

  腦子靠的是經驗,身體大概是直覺,不,不是直覺。

  江予奪從來沒有試過擁抱是什麼感覺,不知道被人結結實實抱個滿懷是什麼樣的感受,他也從來沒有想過。

  一直到程恪抱住他的時候,他才知道,自己似乎已經渴望了很久,這樣一個擁抱。

  跟他噩夢醒來時程恪安慰時的感覺不同,跟他之前在街上抱住程恪時也不一樣。

  像是被拆掉了什麼支撐一樣的整個人都有些發軟。

  很困。

  程恪再次把他往屋里拉過去的時候,他隔著欄杆往樓下又看了一眼,跟著程恪進了屋。

  屋裡很暖和,還有程恪噴在衣櫃裡的淡淡香水味。

  「我去沙發……」他猶豫著說了一句。

  「不折騰了,還得拿鋪蓋,」程恪鬆開了他,從櫃子裡扯出一床小被子扔到床上,「就睡床吧。」

  江予奪看著這床沒有被套的小被子:「沒套被……」

  「你他媽睡一會兒!」程恪在後頭推了他一把。

  他撲到了床上,臉埋進了枕頭裡。

  舒適的暈眩,鬆軟而安全的包裹感,淡淡的混在曖意裡的香味,暫時沒有了需要他緊繃著神經的事……

  「江予奪?」程恪看著撲到床上就沒再動了的江予奪,「麻煩你起來把你衣服脫了!」

  江予奪半張臉埋在枕頭裡,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哎,衣服就算了,」程恪推了推他,「褲子在外頭折騰一天了也上我的床?」

  江予奪還是沒動。

  幾秒鐘之後,居然發出了很低的小呼嚕聲。

  「我操?」程恪震驚了。

  他第一次親眼見著秒睡的人,要不是確定自己剛才推的那一把沒用勁,他都懷疑是不是自己一掌把江予奪給震暈了。

  震驚完他愣了半天,又嘆了口氣。

  江予奪這種站在那裡幾小時,甚至一天不動不睡的本事,靠的大概是緊繃的神經和已經變態了的意志力,一旦放鬆下來……這其實就跟暈過去了差不多吧。

  程恪站在床邊看了一會兒,確定江予奪的呼吸是正常的。

  然後猶豫了幾秒,伸手在他後腰上拍了拍:「哎,我幫你脫了啊。」

  程恪沒有潔癖,也不見得有多講究,但穿了一天或者兩天的外褲就這麼上床,他還是不能忍的,別說他不能忍,江予奪這種在床上抽菸往地上彈菸灰的人都不能忍,上回在江予奪家過夜被勒令脫褲子一點兒面子都不給的場面他還記憶深刻。

  江予奪沒動靜,程恪也不忍心再叫醒他,於是上手抓住了他褲腰。

  還好穿的是條運動褲。

  程恪清了清嗓子。

  ……為什麼要清嗓子?

  不知道。

  他清了清嗓子,抓著褲腰往下一拽。

  江予奪的黑色內褲露了出來。

  這一幕太不文明了。

  太不文明了。

  他趕緊使了點兒勁,一把就把褲子給拽到了腿上。

  疤。

  江予奪簡直就是一個傷疤組合。

  但很快他就又愣了一下,這麼冷的天兒,這人居然就只穿了一條運動褲,雖然運動褲是厚絨的……就算是個年輕人,還有總護法給蓋章的火體,但是下雪天兒連個秋褲都不穿是不是有點兒得瑟大了?

  程恪嘖了一聲,又走過去抓著他褲腿,唰地一下把褲子給扯了下來。

  接下去他應該再把小被子抖一抖,幫江予奪蓋上。

  但是這個動作卻停頓了挺長時間的,因為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江予奪從屁股到腿這一戳。

  無法自拔。

  過了好半天,他才一咬牙,抓過小被子狠狠一抖。

  抖大發了,小被子整個掀過去兜在了他頭上,他被自己兜得猛地往前一晃,差點兒撲到江予奪身上。

  去你媽的。

  他咬著牙控制好力度又抖了一下,然後把小被子蓋到了江予奪身上。

  蓋上去的時候,江予奪哼了一聲,翻了個身抓著被子側身團了起來。

  程恪頓時感覺一陣阿彌陀佛,身體裡還沒來得及竄起的小火苗立馬佛成了一縷青煙消散了。

  江予奪的睡眠比他X蟲上腦想像中的要淺得多。

  真要乾了點兒什麼,他估計能被驚醒過來的江予奪當場打死在床邊。

  現在剛過五點,程恪平靜下來之後頓時就又困得不行,於是收了那些臭不要臉的想法,把自己的被子往旁邊扯了扯,鑽了進去。

  不過在閉上眼睛之後,他還是藉著殘存的那點兒無恥,翻了個身挨到了江予奪身後,強行假裝毫無痕跡地把胳膊塞到了江予奪的被子裡。

  但沒有再往前,只用一個指尖戳在了江予奪後腰上。

  滾燙的。

  果然是火體。

  守著這麼多時不時就起伏一下的想法,程恪感嘆自己居然連夢都沒做一個,就直接睡到了天亮。

  醒過來的時候連姿勢都沒變,胳膊還放在江予奪的被子裡。

  唯一的變化是,不再只是指尖戳著江予奪後腰了。

  江予奪翻了個身平躺著,把他的手壓在了下邊兒,而且他戳後腰的中指還是曲著的,這會兒已經被摺疊著壓得失去了知覺。

  程恪小心地抽了一下手,沒能抽出來。

  手上被壓出的酸麻瞬間撲向手臂,接著是整條胳膊,酸得他擰著眉無聲地罵了一串「操」。

  等酸勁兒過了之後,就剩下了中指的疼。

  疼疼疼疼疼……

  他顧不上會不會驚醒江予奪了,趕緊把自己的手往外抽。

  剛抽出來,江予奪突然動了動,沒等他把手收回自己被子裡,就已經被江予奪一把抓住了。

  這條件反射非常讓人佩服。

  江予奪先抓住了他的手之後,才猛地一躍而起,程恪甚至感覺到在他翻身躍起用膝蓋壓住自己手臂的時候才睜開的眼睛。

  「我!」程恪趕緊吼了一聲,「程恪程恪程恪!」

  江予奪一手按著他手腕,膝蓋壓在他肘關節上,瞪了他半天,才說了一句:「你幹什麼了?」

  「鬆開!」程恪活動了一下自己的中指,「我手指要斷了!」

  「我抓的是手腕。」江予奪還是盯著他。

  「你剛才壓著我手指頭了!」程恪皺著眉。

  「我為什麼會壓著你手指頭,」江予奪轉頭看了一眼自己睡的那半邊,「我也沒睡過界啊。」

  程恪非常尷尬地沉默著。

  「你手為什麼在我被子裡。」江予奪轉回頭繼續盯著他。

  「我哪兒知道?」程恪說,「我習慣一個人睡,我手想放哪兒就放哪兒,想往哪兒伸就往哪兒伸。」

  江予奪嘆了口氣,鬆開了他:「我瞌睡都讓你嚇沒了。」

  「嚇著你了?」程恪問。

  「睡著覺呢突然感覺有人碰到自己了,」江予奪坐到床上,用手抱著頭在腦袋上扒拉了幾下,「你手指頭沒事兒吧?」

  「沒事兒。」程恪捏著中指搓了搓。

  「幾點了?」江予奪問。

  程恪轉頭看了一眼床頭的小鬧鐘:「十點四十。」

  江予奪有些吃驚地轉頭確定了一下:「居然睡到現在?」

  「你五點才睡的,」程恪說,「睡到現在也就不到六個小時。」

  「我平時不論幾點睡,差不多都七點醒。」江予奪說。

  「你昨天那不叫睡,」程恪坐起來,甩了甩手,「你那叫暈倒,好聽點兒叫昏睡。」

  江予奪笑了笑,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半天才抬頭:「你脫我褲子了?」

  「嗯,」程恪看了看他的腿,「唰就扒下來了。」

  江予奪沒說話,嘆了口氣,愣了一會兒之後下了床,穿上褲子:「上回我洗漱用的牙刷什麼的還在嗎?」

  「在,放那兒沒動呢。」程恪說。

  「哦,」江予奪點點頭,往臥室門口走過去,「我去洗漱。」

  「我叫兩個早點過來吧,」程恪摸過手機,「洗漱完了正好送到,齁冷的不想出去吃了。」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走出臥室之後突然又轉了回來,盯著他看。

  「幹嘛?」程恪被他盯得有點兒發怵。

  「你是不是半夜偷偷摸我來著?」江予奪擰著眉問了一句。

  「我……」程恪此時此刻的尷尬值大概能直衝雲霄了,本來以為已經糊弄過去,沒想到江予奪又拐回去了,他簡直有些惱羞成怒,「你他媽是漂亮的小可愛嗎?我半夜困得要死還有工夫摸你?」

  江予奪還是擰著眉,過了一會兒才嘖了一聲轉身走開了。

  「……我操。」程恪小聲罵了一句,抱著被子倒在了床上,這也太丟人了。

  江予奪進了浴室,先擰開涼水洗了洗臉。

  感覺腦子有些暈,不是沒睡醒或者沒睡好的那種暈,也不是眩暈發作的那種暈。

  應該是……

  潑了一臉涼水之後也沒有什麼好轉,就被冰涼的水激得有點兒難受。

  發燒了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腦門兒,感覺不出來。

  洗漱完了他去了客廳,拉開了抽屜,拿出了昨天程恪打算用來量水溫的那支體溫計。

  「你發燒了?」程恪正好拿著手機從臥室出來。

  「沒,」江予奪甩了甩體溫計,「我玩一會兒。」

  程恪沒接茬兒,兩步過來一巴掌拍在了他腦門兒上。

  雖然這一巴掌因為慣性拍得有點兒重,啪的一聲,不過江予奪沒什麼反應,他也就沒收回手,在江予奪腦門兒上按了兩秒。

  滾燙的。

  這溫度昨天晚上他就應該反應過來了,昨天晚上戳江予奪後背的時候,就能感覺到是滾燙的。

  「你他媽火體個屁,你就是發燒了!」他說。

  「……我身上平時也熱,」江予奪把體溫計夾好,「就是好像沒有這麼熱而已。」

  「發燒應該怎麼弄?」程恪問,「是不是紅糖水煮塊兒姜什麼的?」

  「不知道,」江予奪猶豫了一下,「那個不是痛經喝的嗎?」

  「是嗎?」程恪愣了愣,「那喝點兒什麼能發發汗啊?你不是生活小能手嗎?也有跟廢物一樣不知道的時候?」

  江予奪坐到沙發上:「我很多年都沒發過燒了。」

  「那很多年前發燒的時候呢?」程恪問。

  「扛著啊。」江予奪很平靜地回答。

  程恪頓了頓,拿起手機:「先量量體溫,看看是多少。」

  「嗯。」江予奪點點頭。

  程恪查了一下發燒應該怎麼辦,說得都差不多,大量喝溫水,酒精擦全身……擦全身?喝薑糖水,以及吃退燒藥。

  「薑糖水沒錯,」程恪說,「可以喝。」

  「你有姜?」江予奪問。

  「……沒有。」程恪說,「還有喝水,酒精擦全身……」

  吃藥那一項他沒有說,江予奪不願意去醫院,他不確定江予奪是不是願意為了發燒吃點兒藥。

  「你這兒也只有水了吧。」江予奪笑了笑。

  「酒精……也有,」程恪說,「不過……」

  「你不用管,」江予奪說,「發個燒而已,一會兒我回去再睡一覺就好了,以前我還是小孩兒呢也從來沒管過。」

  「行吧。」程恪坐下,「早點大概半小時就送過來,你發著燒吃得下嗎?」

  「吃得下,」江予奪說,「我什麼時候都吃得下。」

  體溫計上顯示是38度,程恪拿著體溫計又看了一次:「38度,這個算高燒了吧?」

  「不算。」江予奪很肯定地回答。

  「我發燒38度的時候都住院輸液了。」程恪說。

  「你是不是咳嗽一下都住院啊?」江予奪問。

  「反正沒有38度自己扛的,隨便你吧。」程恪也沒再多說,江予奪這麼多年就這麼過來的,跟他這種從小嬌生慣養長大的人相比,發個燒可能真的就跟咳嗽兩聲差不多吧。

  而且江予奪看上去跟平時沒什麼區別,要不是親手摸到了,他也根本不會發現江予奪發燒了。

  人和人,還真是不一樣。

  送餐的電話打了過來,程恪接完電話準備去開門。

  江予奪站了起來,搶在他前頭到了門後,從貓眼往外看了看,然後才打開了門。

  程恪接過餐盒放到了桌上:「都是我想吃的東西,不知道你愛不愛吃。」

  江予奪坐到桌邊看了看:「煎餅豆漿?」

  「嗯。」程恪坐下,拿起一個煎餅咬了一口,「我以前吃早點,都是西餐,我爸和程懌愛吃。」

  江予奪嘆了口氣:「你好歹一個少爺,你想吃這些讓人單弄一份不就行了嗎?」

  「算了,」程恪說,「麻煩,反正現在想吃就能吃。」

  「哪天我帶你去盧茜那兒吃飯吧,」江予奪說,「她做煎餅非常好吃,她媽以前就賣煎餅,排隊買呢。」

  「是麼?」程恪立馬來了興趣,「方便嗎?」

  「方便什麼?」江予奪喝了口豆漿看著他。

  「就是過去吃煎餅方便嗎?」程恪問。

  「……誰方不方便?」江予奪沒聽懂。

  程恪放棄,咬了口煎餅,換了一句:「什麼時候去?」

  「過兩天吧,等她媽回去了,她這幾天要陪著老太太呢。」江予奪說。

  「好。」程恪點點頭。

  吃完早點,江予奪穿了外套準備走。

  程恪看著他,突然感覺自己有點兒孤單,早上起來到現在,哪怕是尷尬,沒面子,不爽,他心情一直都不錯。

  這會兒江予奪要走了,他也並沒有多難受,但就是覺得很孤單,江予奪人還沒出門,他就已經開始有這個感覺了。

  「我一會兒把貓和它用的東西拿過來,」江予奪說,「老太太下午就過來了。」

  「嗯,」程恪應了一聲,心情猛地一下又揚了起來,「要不我過去拿吧,你發著燒呢。」

  江予奪看著他沒說話。

  「怎麼了?」程恪有點兒心虛。

  「你笑什麼?」江予奪問。

  「我操?」程恪愣了愣,趕緊摸了一下自己的臉,「我笑了嗎?沒有吧?」

  「沒有笑出來,」江予奪說,「但是能感覺得到你在笑。」

  「少裝半仙兒了,」程恪拿了自己的外套,「走吧,我跟你過去拿,東西多嗎?」

  「也不少了,籠子,水碗飯碗廁所貓砂貓糧還有罐頭……還有塊毛巾它特別喜歡要抱著睡覺,」江予奪說著有點兒不好意思,「不過就兩天……」

  「沒事兒。」程恪說。

  江予奪叫了個車,車過來之前,他拉著程恪強行擠進了已經有兩個保安的保安室裡待著。

  說是冷,其實保安室也沒比一樓電梯廳暖和多少。

  程恪知道他大概是為了安全。

  一直到車來了,他倆才跟保安道別,出去直接上了車。

  一路上程恪都憋著一句話沒好意思說,總覺得說出來太明顯了。

  但讓他更鬱悶的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他會為了一個只認識了幾個月,還疑似精神有問題的,身世來歷不明的街頭混混而如此坐立難安。

  他的確在很多事上都是個隨心所欲的人,老爸說他沒有毅力,沒有決心,沒有自制力,沒有取捨……各種不滿,有時候想想也很有道理,他隨心所欲得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

  江予奪的屋子已經收拾過了,非常整潔,貓用的那些東西也都已經打好包了。

  「就這些。」他拎起東西,「你拿貓吧。」

  程恪過去把貓抱了起來,想了想又塞進了外套裡。

  江予奪準備開門出去的時候,他說了一句:「要不你就住我那兒吧。」

  「嗯?」江予奪看著他。

  「就……」程恪捏著貓耳朵一下一下搓著,「安全起見……」

  「你,」江予奪的眉頭又擰了起來,盯著他,「對我是不是有什麼……想法?」

  程恪這一瞬間就想一腳踹到江予奪臉上。

  能不能含蓄一些?

  能不能含蓄一些!

  「你是不是有點兒太自戀了啊?」程恪看著他。

  第39

  江予奪沒有回答程恪這個他自己聽著都覺得是強行挽回面子的問題,只是看了他一眼,拎著東西走了出去:「那兒還有個袋子你幫我拿一下吧。」

  程恪一手抱著外套裡的貓,一手拎起了地上那個袋子,跟在他身後關上了門:「用不用反鎖一下?」

  「不用,老太太下午過來要是發現擰兩圈兒才能打開門會罵人的。」江予奪說。

  「這什麼毛病?」程恪愣了愣。

  「會說是不想讓她進門。」江予奪說。

  「這麼難伺候的老太太……」程恪有點兒無語。

  「我屋子都收拾了一天,就怕哪兒沒收拾好,」江予奪嘆氣,「她罵我能罵倆小時。」

  「這屋子是盧茜租給你的嗎?」程恪問。

  「不是,」江予奪說,「我白住的。」

  「哦,」程恪應了一聲,「老太太經常來嗎?」

  「幾個月來一次吧,」江予奪說,「一般我就出去呆幾天,現在有貓就有點兒麻煩。」

  「其實你,」程恪跟他一塊兒站在樓道口,不知道他是要打車還是要幹嘛,「自己租個房也挺好的,不用受老太太的氣了。」

  「沒受氣,」江予奪看了看路口那邊,小聲說,「三歲半他奶奶也成天罵我,我覺得挺好。」

  「你這什麼愛好?」程恪看著他。

  「你不懂,」江予奪說,「活在人間的感覺。」

  「是麼,」程恪皺了皺眉,「那我是死在人間了嗎?我就受不了有人罵我。」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我跟你不一樣。」

  我們不一樣。

  程恪在心裡唱了一句。

  站了大概兩分鐘,一輛陸巡開了過來,到他倆跟前兒停下了,陳慶從車上跳了下來。

  「媽的!路口那兒有個破三輪兒壞那兒了人也沒了,我他媽把三輪兒拖開了才進來的,」陳慶看了看他倆拿著的東西,「就這點兒東西?」

  「我說了很多東西嗎?」江予奪瞪著他,「你怎麼不開個皮卡過來呢?」

  「今天店裡沒有皮卡,」陳慶接過他手裡的貓籠子,放進了後備箱,「積……恪……」

  「求求你了,」程恪說,「就叫我積家吧,忘了我名字吧行嗎?」

  「積哥,」陳慶說,「東西放過來吧。」

  程恪把手裡的袋子放到了後備箱,然後抱著貓上了後座。

  「三哥,」陳慶發動了車子,「要不你上我家住去吧,還能按點兒吃飯。」

  「我什麼時候不都按點兒吃飯麼。」江予奪說。

  「你要住旅店就不方便了啊,又不能自己做。」陳慶說。

  「你算了吧,你媽看我相當不順眼,她看你都不太順眼,」江予奪說,「我住程恪那兒。」

  「啊?」陳慶從後視鏡裡看了程恪一眼,「你是過去給他收拾屋子做飯的吧?」

  「……不至於。」程恪嘆了口氣。

  不過聽江予奪的這個話,是要住在他那兒了,只是這會兒他有點兒高興不起來,總覺得自己幹了點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江予奪心裡怎麼想的也不知道。

  「那……」陳慶想說什麼,但猶豫了一下又沒說下去,「行吧,反正也就這兩天。」

  把他倆送到樓下之後,陳慶就急著回店裡了。

  程恪把貓從衣服裡拿了出來,這貓大概是跟著江予奪時間長了,野得很,在他衣服裡來回竄,爪子估計在他身上抓出好幾道印子了。

  江予奪一直沒說話,看上去一副沉思的樣子。

  進了門把東西都放下了,他才看著程恪說了一句:「我有個話,說出來你別生氣。」

  「說吧,」程恪坐到沙發上,「我脾氣好。」

  「我是把你當朋友的,」江予奪說,「所以你……喜歡男的啊,喜歡小可愛啊,我都不在乎,不會覺得你……變態什麼的。」

  程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就,」江予奪說得挺費勁的,但臉上的表情非常嚴肅,看得出來他要說的內容對於他來說是很重要的,「你要真有什麼想法,我也不會說什麼,畢竟是……你自己的事兒,但是……反正……就你得憋好了,別讓我感覺到。」

  程恪沉默了。

  沒有吃驚,沒有愣住。

  這會兒就想起身打開窗戶跳出去得了。

  他長這麼大,喜歡和被喜歡的,拒絕和被拒絕都經歷過,一般都是差不多暗示一下相互明白個意思就行了。

  但江予奪嚴肅認真彷彿下最後通牒一樣的語氣,就像當面扇了他一個耳光。

  這種尷尬和一點兒面子也不給的直白打擊,他還是第一次品嚐到。

  這滋味簡直五味雜陳都概括不了。

  他現在就知道一點,自己的臉皮遠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厚。

  「三哥,」程恪點了根菸,「你到底感覺到什麼了?」

  「我不知道對一個人有興趣是什麼感覺,」江予奪看著他,「但我知道有人對我有興趣是什麼感覺。」

  「操你大爺,」程恪說,「我對你一毛錢興趣都沒有,聽懂了嗎?」

  江予奪還是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我又不是個傻子。」

  「給你一分鐘,不,一秒鐘,」程恪指了指門,「滾。」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往門那邊跨了一步,又停下了:「你別生氣啊,我就是……」

  「我現在讓你滾,你也別生氣,」程恪說,「一秒。」

  江予奪頓了頓,過去打開門走了出去。

  門關上之後,程恪把煙掐掉了,低頭愣了一會兒,手插到頭髮裡抓了抓,一陣煩躁,又在腦袋上一通扒拉,這他媽!怎麼弄成這樣了!

  抬起頭的時候,看到喵坐在茶几上,正專注地看著他。

  「你看屁啊?」程恪瞪著它,「走開!」

  喵沒理他,也沒動。

  程恪看著還沒有整理的各種貓用品,發了五分鐘的呆,然後站起來把東西都打開了,一樣樣拿出來。

  貓籠貓窩,江予奪平時是放在暖氣片兒旁邊,他把貓窩挨著暖氣片兒放好了,食盆子水盆子是放在廚房門邊,還有抱著睡覺的小毛巾放到窩裡,貓廁所放到人廁所。

  拎進廁所的時候在門框上磕了一下,貓砂唰的灑了一地,喵在後頭叫了一聲。

  「知道了!」程恪回頭吼了一嗓子,「少幾顆貓砂你也能拉屎的放心吧!」

  喵沒有被他吼住,很平靜地坐下,抬起爪子舔了舔。

  程恪現在掃地倒是挺熟練了,他把貓砂都掃好只用了二十秒,準備倒回貓廁所的時候,他看了一眼一直盯著他的喵,最後還是把貓砂倒進了垃圾筒。

  「行了吧。」他說。

  喵站起來進了廁所,轉了一圈又出來了。

  估計是視察。

  程恪給水盆子裡倒好水,回到客廳,坐到了沙發上,喵很快跟了過來,跳上沙發,趴到了他腿上。

  「邊兒去!」程恪把它拿起來扔到旁邊。

  它很快又過來,重新趴回了他腿上。

  程恪又扔開它兩回,它都重新趴回來了,程恪嘆了口氣,沒再管它,躺到沙發裡,拿著遙控器把投影儀打開了。

  看個電影吧。

  他在機頂盒裡找了一會兒,隨便挑了個一看就是打得雞飛狗跳上天入地飛車賽艇的片子點開了。

  剛看了個開頭,片頭都還沒出來,他就睡著了。

  不過沒睡多長時間,醒過來的時候電影還在拉片尾。

  本來應該能睡到晚上,他是被憋醒的,喵不知道什麼時候趴到了他胸口上。

  還好沒看恐怖片兒,要不肯定做噩夢。

  他坐了起來,看了看時間,午飯是錯過了,下午茶時間差不多,想到吃的,他看了一眼貓糧,喵這麼一直跟著他,是不是餓了?

  貓一天吃三頓嗎?

  每頓吃多少啊?

  每頓都給罐頭嗎?

  程恪對於這些完全沒有概念,他拿出手機,盯了半天黑屏之後把手機又扔到了一邊。

  吃一點兒吧,又撐不死。

  他過去從貓糧袋子裡抓了一把,放到了食盆子裡。

  喵立刻過去,埋下頭就開始吃。

  程恪印象裡貓啊狗啊都是用舌頭捲著東西吃的,他還是第一次看到一隻不大點兒的小貓,張開嘴對著貓糧就哐哐咬著吃的。

  「你這東西是遺傳的江大寸吧?」程恪蹲下去看著它,「啊?你吃東西也太野蠻了點兒吧小寸?」

  說完這句話,他突然又有點兒煩躁。

  站起來去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氣兒灌了下去。

  他兩小時之前剛把江予奪從這兒趕走,說實話到現在他那種又尷尬又羞恥的勁頭還沒有過去,一想到江予奪神情嚴肅的那些話,他就一陣坐立不安的尷尬。

  但偏偏喵就在他眼前來回晃著,一看到它,就能想到江予奪。

  一想到江予奪,他就渾身上下都像是被燒著了似的。

  不是慾火焚身。

  是那種大庭廣眾之下顏面掃地的燙著疼。

  就這麼一會兒尷尬,一會兒鬱悶,一會兒又怒火中燒地想罵自己是個傻逼。

  明明知道江予奪直得兩點一線,還由著自己的性子一點兒也不控制著。

  廢物!

  四點的時候程恪感覺自己餓得不行,平時午飯沒吃也不至於餓成這樣,今天估計是氣尬攻心內力消耗太大。

  他給自己點了個外賣,然後走到窗邊,盼望著送餐小哥的身影快些出現。

  這會兒沒下雪了,不過風還挺大,以前他沒叫過外賣,現在差不多天天要叫,對這種天氣裡滿街跑的外賣小哥非常佩服,每次都有給點兒小費的衝動,但又怕不禮貌。

  要不今天就拿罐酸奶吧……大冷天兒的讓小哥喝酸奶好像不合適……

  他滿腦子稀里糊塗地瞎琢磨著,突然看到一個送餐小哥包頭包腦地開著摩託過來了。

  這麼快?

  沒等他拿手機過來看看是不是給他送的,樓裡走出去一個人,走到了小哥跟前兒。

  這樓裡還有別人點餐並不奇怪,但是……

  程恪把窗戶打開,伸了腦袋出去又盯了幾眼。

  但是這人是江予奪!

  這就非常神奇了!

  程恪並不能從江予奪的天靈蓋上認出他來,但他認識江予奪這件外套,幾個小時之前,江予奪就穿著這件外套被他從屋裡趕了出去。

  現在江予奪居然還在樓下!

  並且……截胡了他的外賣?

  程恪愣了愣,轉身快步走到沙發旁邊拿了手機打開。

  顯示小哥剛剛進店。

  那不是他點的餐,那是江予奪點的。

  操?

  程恪趕緊又走到窗邊,往下看的時候,送餐小哥已經掉轉車頭開走了,江予奪也已經沒在樓下。

  程恪頂著北風在窗檯上愣了好半天才縮了回去,關好了窗。

  這會兒心裡是什麼滋味兒他連個大致的比喻都想不出來了。

  坐在沙發上愣著。

  江予奪被他趕了出去,但並沒有走,或者是走了又回來了?

  這他媽算是什麼意思?

  單純就覺得有人要弄死他所以守著?

  可無論真假,有人要弄死他,關江予奪屁事呢!

  因為……

  我是把你當朋友的。

  江予奪說這句話的時候很認真,跟說「你得憋好了」的時候一樣認真。

  我把你當朋友,所以我會保護你,但雖然咱倆是朋友,我也不能接受你把對我的那點兒心思掛在臉上。

  程恪嘆了口氣。

  他不知道江予奪對朋友的定義到底是什麼樣的。

  因為他感覺自己不可能對一個普通朋友做到這個地步。

  對於程恪來說,江予奪這樣的行為,簡直就是給了他赤果果的想入非非的機會。

  手機響了,程恪接了電話。

  這回才是他點的餐送到了。

  他去開門的時候,從貓眼裡往外看了看,看到外面是送餐小哥的時候,才打開了門。

  他點的是一份回鍋肉蓋飯。

  他挺喜歡吃回鍋肉,尤其是喜歡回鍋肉的湯汁跟飯拌在一起……湯汁呢!

  程恪震驚地看著飯盒裡界線分明的飯和菜,又用筷子扒拉了兩下。

  「操!」他忍不住罵了一聲。

  這叫蓋飯嗎!

  沒有湯汁的蓋飯對於食客來說就是一種侮辱!

  程恪本來就不爽了一下午的心情現在不爽到了頂點,他狠狠地把筷子摔到桌上,坐回了沙發裡。

  去他媽的誰願意吃誰吃去吧!

  保安的話挺多的,應該說是非常多。

  江予奪坐在保安室裡,吃飯之前保安就一直在給他說小時候的事兒,從幼兒園剛說到小學,吃完飯之後開始說初中。

  換個人可能已經煩得不行走人了,但江予奪聽得卻挺有意思。

  幼兒園,小學,初中,是絕大多數人哪怕就是個街頭混混都會擁有的人生經歷,他卻完全是空白。

  這些囉里囉嗦的敘述,讓他有種正在慢慢體會別人人生的感覺,有些茫然,有些羨慕,也會覺得安全。

  那麼多人都在陽光裡,無論過得自認為有多不幸,都還在陽光裡。

  他喜歡聽這些,就像他喜歡聽三歲半他奶奶還有盧茜她媽媽罵自己一樣,那種特別世俗特別普通滿大街滿世界都有的感受,讓他覺得很真實。

  程恪在沙發上一直睡到天黑透了才醒。

  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這回他是活活餓醒的,在夢裡進了三家飯店,都因為身上沒有錢被趕了出來。

  他起身去洗了個臉,抓了點貓糧給喵,又開了個罐頭,不知道應該喂多少,看喵的吃相,十個八個可能都吃得下去,他猶豫著打算先給個兩勺。

  舀了一勺,還沒伸到食盆邊兒上,喵就已經站了起來一把抱住了勺子開始吃。

  程恪嘆了口氣:「餓了吧。」

  喵狼吞虎嚥吃完兩勺罐頭,又繼續吃貓糧,程恪沒敢再喂,畢竟別人的貓,還是悠著點兒。

  它主人還在……樓下?

  程恪猶豫了一下,走到了窗邊,貼著玻璃往下看了看。

  操。

  還真在!

  江予奪估計一直就在保安室裡呆著,可能已經跟保安混熟了,這會兒他跟保安正一塊兒站在樓下空地上打軍體拳。

  倆神經病嗎?

  吃撐了嗎!

  程恪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火,這會兒氣得胃都有些疼。

  他狠狠地拉上窗簾。

  對著窗簾愣了很長時間之後,突然感覺自己可能找到了火源——除了他,每一個人都可以跟江予奪自在地相處。

  只有他,無論怎麼樣,都找不到跟江予奪之間平衡相處的那一個點。

  就算在他沒有心懷鬼胎之前,也一樣。

  我跟你不一樣。

  江予奪的話還在他腦子裡。

  那你跟誰一樣?

  程恪沒有再點外賣,他不想再給自己站到窗邊往外看的理由。

  他去燒了一壺開水,給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麵。

  然後坐在客廳裡點開了一個電影看著。

  許丁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他有一種得救了的感覺。

  雖然許丁只是提醒他明天要去拍視頻,再跟他確認了一些細節,全是工作相關,但對於已經煩悶了一天的他來說,確實是救命了。

  「明天我還有個事兒想跟你聊聊。」許丁說。

  「什麼事兒?」程恪問。

  「我跟朋友弄了個主題餐廳,」許丁說,「沙畫的。」

  「嗯?」程恪把電影按了暫停。

  「你願不願意過來幫幫忙?」許丁說,「現在還在裝修,你幫忙看看,藝術指導,平時請人來表演,你偶爾來個表演嘉賓什麼的,有興趣嗎?」

  「你覺得我行嗎?」程恪問,許丁這個問法,就肯定不是他說的這麼簡單,如果真的只是幫忙看一看,偶爾去表演一下,許丁不會還在裝修的時候就跟他說。

  「我想來想去只有你行。」許丁笑笑。

  「許丁,你別是想幫我才這樣啊,」程恪說,「我不想欠你這麼大的人情。」

  「如果只是個普通餐廳,我找你算是我幫你,」許丁說,「這方面的事兒,我找你都得算是我求你。」

  「那行,」程恪想了想,「明天細聊。」

  「好。」許丁說,「對了,明天要是方便,叫老三一塊兒來吧,我上回說了,再有你的表演,就叫上他。」

  「……明天這個算表演嗎?」程恪問。

  「算吧,拍視頻比單純表演更有意思啊,」許丁說,「不過你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有什麼不方便的,」程恪不想讓許丁覺察出什麼來,「叫他一塊兒吧。」

  「那我一會兒給他打個電話,」許丁說,「明天我派車接你們。」

  「好。」程恪應了一聲。

  掛了電話之後,他輕輕嘆了口氣。

  電影看完,程恪起身又走到了窗邊,樓下值班的保安這會兒應該要換班了,江予奪混熟的這個得回去休息了。

  下一個還能讓他在保安室裡呆著嗎?

  ……他還在樓下嗎?

  在窗邊站了沒幾分鐘,江予奪和保安一塊兒從樓裡走了出去,保安跟他揮了揮手,轉身往小區裡面保安宿舍的方向走了。

  江予奪沒再回樓裡,在空地上站了一會兒,慢慢地往樓後走過去,過了一會兒從樓那邊繞了出來。

  程恪控制住自己,拉好窗簾回到了沙發上坐好。

  電影看完之後,他又走到窗邊。

  江予奪沒在樓下了。

  他盯著四周看了看,沒看到有人影。

  正想洗個澡睡覺的時候,江予奪從樓道里又走了出來,在空地上活動了一下之後,跑了起來。

  程恪看著他順著路跑進了小花園,沒多久又從小花園另一邊跑了出來,接著又往樓後面繞了一圈。

  夜跑?

  雖然已經沒下雪了,但這種氣溫……

  程恪猛地抬起頭,這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大概真的是個廢物,也真的不配有什麼朋友,這麼多年的朋友沒有一個站在身邊估計不是沒有原因的。

  他到這會兒了才突然想起來,江予奪發著燒。

  這種內疚和懊惱讓他對自己到底有沒有「關心」這種情緒都產生了懷疑。

  他跑出門的時候連外套都沒顧得上穿,就記著拿鑰匙了,發現外套沒穿的時候,電梯已經往下走了。

  算了,就這一會兒。

  衝出電梯的時候,保安大概被他的穿著驚著了,喊了一聲:「程先生!有什麼事兒嗎!出什麼事兒了嗎!」

  「沒事兒!」程恪衝他擺了擺手,「我一分鐘就回來了!」

  衝出去之後程恪才感覺到了冷,他剛才看到江予奪又跑進了小花園,所以直接也跑了過去,用了最簡單的方法。

  他衝著小花園裡頭吼了一聲:「江予奪!」

  兩秒鐘之後一臉震驚的江予奪就從旁邊跑了出來:「怎麼了!」

  沒等他回答,江予奪已經一把拽著他胳膊,把他甩到了旁邊的柱子和牆的夾角裡,這個動作快到程恪都沒明白自己是怎麼被甩過來的。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江予奪已經從兜裡掏出了刀。

  「我沒事兒!」程恪嚇了一跳,趕緊抓住了他握著刀的左手,「我就是下來找你的!」

  江予奪又看了看四周才轉過頭:「找我?」

  程恪皺著眉在他腦門兒上摸了一下:「你燒還沒退呢吧?」

  「退了。」江予奪往後躲了躲。

  「上來。」程恪轉身往樓裡走。

  江予奪站著沒動。

  程恪轉頭看著他,壓著聲音吼了一聲:「上來!」

  江予奪猶豫了兩秒,跟了過來。

  第40

  站在那兒等電梯的時候,程恪感覺自己凍得全身僵硬,肌肉都繃得痠疼了,晚上就一個電梯運行,不知道是有人夜班回來還是上面有人要下來,就這幾分鐘,電梯已經上到了10樓,還沒停下的意思。

  「操。」程恪僵著身體蹦了一下,想要動一動讓自己暖和點兒,但就蹦了這一下他就停了,跟個木樁似的,根本蹦不起來,感覺就是踮了踮腳。

  江予奪拉開了自己外套的拉鏈。

  程恪看了他一眼,立馬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搶在他把外套脫下來之前說了一句:「不用!」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又把拉鏈拉上了。

  電梯到了15樓停了,然後開始往下走。

  江予奪的左手放進了兜裡,往他身邊靠了過來,胳膊肘把他往邊兒上擠了一下:「站邊兒上。」

  程恪有些無奈,往邊兒走了兩步,盯著江予奪的手,就怕他這一言不和就拿刀的習慣。

  電梯門打開,程恪看到江予奪的手微微抬了抬。

  裡面走出來個小姑娘,程恪見過她,住15樓的,這會兒估計是有事兒要出去,一邊打電話一邊走出來。

  一抬頭看到江予奪的時候程恪都能看出來她蹦了一下,身體往後傾了傾。

  江予奪這長得就不像個好人的人,大晚上往電梯門口擰著眉一站,出來的是誰都得被他嚇一跳。

  這要真是個什麼有危險的人,一開始就得從氣勢上敗給江予奪了。

  小姑娘轉頭又看到了程恪,才松弛了下來,程恪衝她笑了笑,她有些吃驚地看了程恪一眼:「你不冷啊?」

  「冷,」程恪說,跟在江予奪後頭進了電梯,「凍死了。」

  「得像我這麼穿才不冷啊。」小姑娘笑著跑了出去,看上去很愉快。

  一輛車停到了樓道口,車上跳下來一個小夥子,小姑娘撲上去跟他擁抱,接著就是一通熱吻,電梯門關上的時候他倆還沒吻完。

  「不像話。」程恪笑了笑,靠到轎廂牆上看著樓層數字。

  餘光裡能看到江予奪,沉默地對著門站著。

  程恪莫名其妙又有點兒惱火,樓層到了電梯門打開的時候,他一把推開想要先出去的江予奪,衝了出去,然後示威似地看了一眼還在電梯裡站著的江予奪。

  江予奪站著沒動,電梯門開始關閉。

  操?

  程恪愣了愣,很有骨氣嘛。

  正想罵人的時候,江予奪伸手往門中間晃了一下,走了出來。

  在外頭一直凍著,除了冷也沒覺得有什麼,但是進了屋一暖和,程恪跑進浴室一連串打了能有十個噴嚏。

  「我操,」他洗了個臉,出來的時候看東西都有點兒晃,「這噴嚏打得我都缺氧了。」

  「喝點兒那個什麼薑糖水吧,」江予奪兜住順著他腿爬上去的喵,「我查了一下說那個感冒喝點兒也好,還能預防。」

  「我這兒有姜嗎?沒有,」程恪往沙發上一倒,「我這兒有紅糖嗎?沒有。」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從外套兜裡掏出了一袋東西。

  程恪看了看:「什麼啊?」

  「姜和紅糖。」江予奪說。

  「哪兒來的啊?」程恪非常吃驚。

  「早上回去拿貓的時候,從廚房拿的,我那兒有。」江予奪說。

  程恪看著他沒說話。

  他大概是想著拿上這些到這邊兒來煮了喝,結果剛進門就被趕了出去,一直到現在。

  「我去煮吧,」程恪站了起來,雖然他一看到江予奪就還能想起之前讓自己尷尬萬分惱羞成怒火中燒死情侶的那一幕,但內疚也是實實在在的,「你得發發汗什麼的,凍了一晚……一天了吧?」

  「沒,之前我一直在保安室,聽保安給我講故事呢。」江予奪脫掉了外套。

  程恪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拿了那一袋糖和姜進了廚房,想想又退出去:「喵一天吃幾頓啊?今天喂了它三次,每次一小抓,有兩次給了罐頭。」

  「差不多吧,我也是隨便喂,它糙得很,給多給少都沒什麼影響。」江予奪把掛在他褲子上的喵拿起來扔到沙發上。

  「你……再量一下體溫吧,」程恪說,「先把這個薑糖水煮了。」

  「嗯。」江予奪點點頭。

  薑糖水。

  顧名思義,就是姜和糖煮的水。

  所以應該就是他想的那樣,姜和糖放到水裡然後煮開了就行,反正這種防病治病類的飲料,就不講究味道了。

  他往袋子裡看了看,三塊生薑,四塊條狀的紅褐色物體,應該就是紅糖了。

  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到紅糖。

  他猶豫了一下,從袋子裡捏了一小塊碎的放進嘴裡。

  喲!

  很好吃!

  非常香的甜味兒。

  袋子裡沒有碎的了,他拿起一塊兒整的,想再掰一點兒下來吃,掰了兩下發現這個糖還挺結實,搓了一手沫子也沒掰下來。

  他拿著這塊糖,有些猶豫。

  但是這會兒他有點兒餓,畢竟之前一怒之下沒有吃晚飯,現在一口紅糖,把他胃裡那點兒已經餓成小魂兒了的饞蟲都給復活了。

  於是猶豫了兩秒之後,他直接在糖上咬了一口。

  哎喲好吃。

  他心滿意足地又咔嚓咬了一口,行吧,就吃了半塊兒,應該不會影響一會兒薑糖水的甜度……

  他轉過身,伸手去後面的架子上拿鍋準備燒水。

  這動作做了一半就停下了。

  江予奪正站在廚房門口看著他。

  「我靠,你怎麼不出聲兒?」程恪說話的時候嘴裡還沒嚥下去的一坨紅糖讓他吐字都有些含混。

  「……那塊兒你都吃了吧,這糖挺甜的,用不了四塊那麼多。」江予奪說。

  「不了,」程恪有點兒不好意思,趕緊把嘴裡的糖嚥了,拿了鍋去接水,「我就是嘗嘗味兒……有點兒餓了。」

  「你叫了外賣怎麼沒吃?」江予奪問。

  「不好吃。」程恪說。

  「你都沒吃啊,筷子都是干淨的,」江予奪說,「就知道不好吃了?」

  「一看那個菜一點兒湯汁都沒有,就什麼胃口都沒了,」程恪接好一鍋水,從袋子裡拿出姜洗了洗,然後跟幾塊紅糖一塊兒扔進了鍋裡,「我喜歡稍微有點汁兒可以拌著飯……」

  「你就這麼煮?」江予奪震驚地打斷了他的話。

  「怎麼了?」程恪趕緊把已經放到灶上的鍋捧了起來,「不是薑糖水嗎?」

  「我來吧,」江予奪走進廚房,洗了洗手,把鍋裡的姜拿了出來,「這個得切碎。」

  「為什麼?」程恪問。

  「不切開不出味兒啊,」江予奪說,「喝了不就沒用了嗎?」

  「那切碎了不是一嘴姜沫?我不喝。」程恪說。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把薑放到了案板上,拿起刀,沒等他反應過來,哐地一刀拍在了姜上。

  程恪被這動靜嚇得差點兒把抱著的鍋給扔出去:「幹嘛啊!」

  「不切碎就拍一下,這樣就不會吃一嘴姜沫了。」江予奪把拍好的一坨姜放進了鍋裡。

  「哦,」程恪把鍋放回灶上,「就一塊兒?」

  「都放進去味兒太大了,受不了。」江予奪說。

  「那你還拿三塊兒。」程恪打著了燃氣灶。

  「應該是越多越好,所以我就拿了三塊兒……」江予奪正說著,兜裡的手機響了,「你煮上就行,我接電話……許丁的?」

  「接吧。」程恪說。

  江予奪接起電話:「喂?」

  程恪看了看還剩下的兩塊姜,說實話江予奪這會兒臉色不是太好,一開始他以為是凍的,但進屋這麼長時間了,看著還是有些發暗,估計燒還沒退。

  他拿起刀,把那兩塊姜放到案板上,學著江予奪的樣子,哐哐兩刀拍了上去,江予奪猛地轉過身瞪著他,他掃了江予奪一眼,把薑扔進了鍋裡。

  「這誰喝得下去啊。」江予奪打完電話指著鍋一臉痛苦。

  「你啊,發燒的人,」程恪說,「許丁找你幹嘛呢?」

  「讓我明天去看你拍沙畫視頻,說挺好玩的。」江予奪說。

  「哦,那就去吧,」程恪點點頭,「是挺好玩的。」

  「我去合適嗎?」江予奪問,「跟表演不一樣吧,會不會添亂?」

  程恪靠在牆邊看著他:「不合適你就不去嗎?之前不是說我去哪兒你就去哪兒?」

  江予奪沒說話。

  「不願意去就不去,」程恪說,「許丁也就是問問,你跟他說你不去就行了。」

  「我去。」江予奪說。

  程恪嘆了口氣,組織了好半天的語言才又開口:「江予奪。」

  「啊。」江予奪應了一聲。

  「我不知道你這樣是為什麼,」程恪說,「你是不是對每一個朋友都這麼上心,或者給人這樣的感覺……」

  江予奪看著他,似乎沒明白。

  「我沒有能對我這樣的普通朋友,也不會對一般的朋友做到這樣的程度,」程恪也看著他,「我對你肯定不能說一點兒心思也沒有,畢竟……」

  他上上下下在江予奪身上掃了幾個來回:「你這樣的……對我來說很有吸引力。」

  江予奪張了張嘴像是想說話。

  「去你媽的漂亮的小可愛,再說一次這鍋薑糖水你他媽就得用臉喝。」程恪說。

  「我不是要說這個。」江予奪說。

  「那我說完了你再說。」程恪說。

  「嗯。」江予奪點點頭。

  「對我來說,你這種24小時守著的狀態,就不是普通朋友,」程恪也不打算說得太複雜,「你要想讓我憋著不讓你看出來,你就別讓我有憋不住的機會。」

  「……嗯?」江予奪有些迷茫地看著他。

  「除了正常的普通朋友的來往,」程恪說,「如果你不打算告訴我為什麼,就離我遠點兒。」

  「我就是……」江予奪皺了皺眉。

  「我知道,你怕我有危險,」程恪說,「但是我有沒有危險跟你並沒有什麼關係,你也不用保護我到這個地步,你這樣超出了我概念裡朋友的範圍,懂了嗎?」

  江予看著他,表情回到了迷茫。

  「你還要是這樣,我就默認你對我有想法了。」程恪說。

  「什麼?」江予奪震驚了。

  「好了,我說完了,」程恪看了一眼開始冒泡的糖水,已經能聞到濃濃的姜味兒,「你去歇會兒吧,體溫量完了嗎?」

  江予奪低頭看了看自己,又在身上拍了拍,體溫計從他衣角那兒掉了出來。

  但沒等體溫計落地,江予奪已經彎腰一兜接住了。

  「神反應啊。」程恪說。

  「38……37了。」江予奪看著體溫計說。

  「3837沒什麼區別,」程恪說,「你這燒一點兒也沒退啊。」

  江予奪甩了甩體溫計,重新夾好了。

  「你剛想說什麼?」程恪問。

  江予奪想了半天:「……我忘了。」

  程恪轉過身看著鍋裡的糖水:「這個開了以後就可以喝了吧?」

  「嗯。」江予奪回答。

  「出去歇著吧。」程恪說。

  聽到江予奪轉身離開廚房之後,他撐著案台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糖水開鍋之後,他用兩個碗盛了出來,端到了客廳。

  江予奪坐在沙發上,仰著頭已經睡著了。

  但是他把碗輕輕放到桌上時那一點兒聲音,就讓江予奪猛地睜開了眼睛。

  「可以了,」程恪說,「一人一碗。」

  江予奪起身,坐到了桌子旁邊,然後他倆就一塊兒盯著自己面前的那碗姜味兒濃郁的糖水。

  「我從來沒喝過顏色這麼深的紅糖水。」江予奪說。

  「能發汗就行,」程恪說,「你還擔心胖嗎?」

  「早知道還不如要一杯鮮姜撞奶了。」江予奪說。

  「趕緊喝了!」程恪說,「我困死了要睡覺。」

  「這怎麼趕緊得了。」江予奪嘆了口氣,拿起碗呼呼地吹著氣。

  程恪跟他一塊兒呼呼了能有兩分鐘,才小心地順著碗沿兒舔了一口,然後就把碗放下了:「我就不喝了,我沒發燒,留給你吧。」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三塊兒姜放砸鍋了吧?」

  程恪沒說話,瞪著他。

  江予奪低頭慢慢地喝了兩口,眉頭擰了起來。

  「加油。」程恪說。

  江予奪喝得雖然一臉痛苦,但一直也沒停,沒多大一會兒就把那碗薑糖水喝光了,程恪看到了他腦門兒和鼻尖上細細的一層汗珠子。

  「有效果,出汗了,」他把自己那碗推了過去,「這個也喝了。」

  江予奪很無奈地拿起碗,閉著眼睛擰著眉頭把這一碗也灌了下去。

  喝完薑糖水,程恪看了一眼時間,進了浴室洗漱。

  挺晚了,明天他還得拍視頻,雖然說按以前的習慣,許丁的視頻裡很少會拍到他全臉,重點都在手上,但偶爾也會有個邊邊角角的臉入鏡,他不想睡太晚,以免狀態不好,畢竟是工作。

  出來的時候江予奪又一次在沙發上靠著睡著了。

  他嘆了口氣,進屋拿了鋪蓋,把枕頭放好,然後被子往江予奪身上一裹。

  「嗯?」江予奪迷迷瞪瞪睜開了眼睛。

  「睡吧,」程恪扳著他的肩把他按倒在枕頭上,然後把喵抓過來塞在他臉旁邊,「晚上不要起來了,你敢起來,我就敢扒了你。」

  「不可能,」江予奪說,「你打不過我。」

  「閉嘴睡覺!」程恪吼了一聲。

  江予奪閉上眼睛翻了個身把臉埋到了喵的肚子上。

  程恪進了屋,把臥室門給關上了。

  躺到床上之後,又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

  話已經給江予奪說得很明白了,無論江予奪能不能明白,什麼時候能明白,他都輕鬆了很多。

  但還是忍不住又把自己說的話回顧了好幾遍,生怕有哪一句沒說合適又讓自己陷入尷尬。

  而且順著慣性,他這一夜夢裡都在說。

  跟他媽演講似的,好幾次都把自己給念叨醒了。

  早上起來的時候走進客廳,江予奪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昨天說夢話了。」

  「說什麼了?」程恪非常驚恐地問。

  「隔著門聽不清,嘟嘟囔囔的,」江予奪說,「你還說夢話啊?」

  隔著門都能聽得見,程恪感覺自己大概真的演講了。

  「不知道,大概第一次說吧。」程恪進了浴室。

  江予奪拿過手機看了看,早點大概還有二十分鐘能到。

  「我買了早點一會兒到,」他對著浴室說,「油條豆漿,行嗎?」

  「買都買了還問個屁。」程恪在裡頭說。

  江予奪放下手機,走到窗戶邊往樓下看著。

  程恪昨天晚上的夢話喊得挺響的,他也不是完全沒聽清,只能說是沒聽懂。

  「很多事不是你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

  「我就是想知道!貓為什麼掉毛!」

  「一頓應該吃多少!什麼回鍋肉!」

  大概還念了詩,什麼其鳴,什麼有聲還是有生還是友聲的……

  江予奪想想就有點兒想笑,他沒有告訴程恪,程恪面子薄,要知道自己半夜說了這麼一大堆,肯定會發火。

  不過程恪念詩的時候,調子比問貓為什麼掉毛要好聽。

  他看了一眼喵,按說現在應該不會掉毛,喵現在一直在長毛,都快成一個球了……

  吃完早點,程恪給許丁打了個電話,問幾點到。

  「收拾一下過二十分鐘出門,」打完電話程恪看了看他,「還發燒嗎?」

  「不燒了,一晚上都在出汗,剛我起來洗了個澡,」江予奪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沙發上的被子,「被套得洗。」

  「嗯,今天回來洗吧,」程恪說,「再換一個,正好你在,可以把被罩套一下。」

  「你不是學會了嗎?」江予奪愣了愣。

  「你弄髒的被罩要我套嗎?」程恪嘖了一聲。

  「哦。」江予奪點了點頭,「一會兒是許丁開車過來嗎?」

  「嗯,他剛已經接到模特了。」程恪說。

  「模特?」江予奪愣了愣,「沙畫還要模特嗎?在模特身上畫?」

  「……你想什麼呢?」程恪聽笑了。

  「要模特幹嘛啊?」江予奪並不是特別明白,只覺得挺高級的。

  「哎,」程恪看著他,「你這個想法也真的可以,就是表現起來可能不太容易……」

  江予奪等著程恪說下去,但程恪眼神已經飄開了,似乎是在思考。

  許丁的車到樓下的時候,江予奪和程恪正好從電梯裡出來。

  「吃早飯了嗎?」許丁坐在駕駛室裡,打開車窗跟他倆打了個招呼。

  「吃了。」程恪拉開了車門。

  「程哥。」副駕坐著的一個人回過頭。

  「這是林煦,今天的模特,」許丁介紹了一下,「程恪你肯定知道了,這位是他的朋友,江予奪,叫三哥吧。」

  「三哥。」林煦又沖江予奪笑了笑。

  「啊。」江予奪應了一聲。

  看清林煦的臉時,他有點兒吃驚,這大概是他長這麼大,現實生活裡見過的最帥的人了,果然模特就是長得跟普通人不一樣。

  在車上坐好之後,許丁遞了幾頁紙給程恪:「那天沒定下來的細節,你再看一下,主要是你跟林煦有互動的一些地方。」

  「嗯。」程恪接過去。

  「程哥多關照,我以前沒拍過這類的,」林煦說,「主要都是平面。」

  「沒事兒,我也沒拍過,」程恪看了看他,「我是不是在許丁那兒看過你照片?看著眼熟。」

  「可能吧,」許丁笑笑,「我那兒有好些模特的照片呢。」

  「一般帥的我都會有印象。」程恪低頭開始看紙上的內容。

  江予奪轉頭看了看程恪。

  這個林煦不知道算不算……不過的確是帥,程恪看了林煦好幾眼都很明顯。

  但說實話他有點兒佩服程恪,能把「我看你眼熟」這種跟「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一樣俗套,連他這種沒追過女孩兒的人都知道的話說得一點兒都不讓人反感。

  也許是因為程恪全程都沒有一絲笑容,他說出這些話時江予奪莫名其妙地有種壓迫感,突然就沒法把他跟那個說了一晚上夢話,連薑糖水都煮不利索的人聯繫到一起。

  第41

  視頻要在哪兒拍,許丁和程恪都沒說,江予奪也不好意思問,程恪先是在看紙上的內容,看完以後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許丁和林煦討論著。

  說的那些東西,都是跟拍攝有關的,江予奪聽不懂,他唯一接觸過的「拍攝」,就是陳慶的小視頻。

  所以他只能一直偏著頭看著窗外。

  車一直往南開,穿過市區,開到了近郊。

  這邊有不少農莊,現在這麼冷,居然還有不少車停在門口。

  「這會兒了還有人跑來這兒,玩什麼?」程恪問了一句。

  「快過年了,體驗一下村裡年前的氣息,睡睡火炕什麼吧,」許丁說,「反正想玩的人哪兒都覺得有意思。」

  「那倒是,」程恪想了想,「今兒咱們拍的也這樣嗎,土味視頻?」

  「沒,」許丁笑了起來,「裡頭有一個我們的點,蒼涼風格。」

  「蒼涼風格是什麼樣的。」林煦問。

  這也是江予奪想問的問題,於是他認真等著回答。

  「就是什麼也沒有。」程恪說。

  江予奪看了他一眼。

  他轉過頭笑了笑。

  這是程恪上車之後第一次笑,之前他一直挺嚴肅的,無論是討論還是閒聊,看上去有點兒不好接近的樣子。

  有文化的人嚴肅起來大概就這個范兒吧。

  這會兒這麼一笑,江予奪居然覺得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

  但是剛想跟程恪說句話的時候,他又已經把頭轉開了。

  江予奪只得繼續往窗外看。

  車停在了一棟獨立的小院跟前兒,已經有幾輛車停在那兒了。

  幾個人下了車,江予奪看了看四周,這個院子跟之前看到的那些農家小院不太一樣,也應該是個農家院,但是大了很多,像個農舍款別墅。

  「佈景搭後頭了,中午暖和的時候把室外雪地那部分拍了,別的就好說了。」許丁說。

  「嗯。」程恪應了一聲。

  江予奪跟在最後,這種陌生的環境,和陌生的人,讓他有些緊張……不,緊張的其實不是陌生,他平時也不是總能見著認識的人,也並不是永遠在自己熟悉的環境裡呆著。

  而是眼下這種……完全想像不出來的場面。

  不是陌生與否,而是距離,非常遙遠的人和場景,他平時完全接觸不到的。

  對於很多人來說,應該會好奇會新奇,而對於江予奪來說,卻會有些無措,完全失去掌控,失去了安全感。

  「過來,」程恪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了他面前,往他手裡塞了一杯熱茶,「這邊兒。」

  程恪是他在這裡唯一熟悉的人,聽到他聲音的時候,江予奪茫然的情緒稍微緩解了一下,他看了看四周。

  他們已經穿過了這個農莊的一樓,到了後面的一個大廳,再出了門就是一個平台和後院。

  這個大廳的裝修挺特別的,樸素裡透著高雅,各種原色的木頭和一些看不懂的畫,屋裡的氣息透過窗戶跟外面帶著雪的院子融為一體。

  程恪把他帶到角落的一個小沙發前:「你就坐這兒看吧,這裡不會影響他們幹活兒。」

  「嗯。」江予奪點點頭。

  「要是覺得看著沒意思了,」程恪說,「別的屋子都可以去轉轉的,這兒是個私人博物館,免費對外開放的,可以隨便看。」

  「博物館?」江予奪愣了愣。

  「嗯,」程恪笑笑,「就是自己收藏的一些藝術品。」

  「哦,明白了。」江予奪說。

  程恪挺忙的,畢竟是拍攝主角,把他安排在沙發這兒以後就走開了。

  江予奪坐到沙發裡,喝了口熱茶。

  這個茶應該是很好的茶,挺香,他從來不喝茶,但這會兒喝著也覺得不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張沙發很軟,而且這個角度能把眼前整個大廳都看全,所以他慢慢踏實下來。

  能看到所有的角落和所有的人,對於他來說就是一種安全。

  大廳裡人也不算太多,他一眼過去差不多就能看全,也能判斷得出有沒有問題了。

  目前看著都是普通的工作人員,每一個人手頭都有事情。

  程恪跟許丁去了旁邊的房間,江予奪突然有些坐立不安,但眼前這種情況,他不可能跟過去,只能一直盯著門。

  沒過幾分鐘,他倆又出來了,程恪換了身衣服。

  江予奪愣了愣,他還從來沒見過程恪穿這種衣服……當然這種看著跟拳師一樣的衣服平時也沒人會穿。

  他不知道這種衣服的具體名字,反正穿上了就感覺像個歸隱山林的大師。

  然後就化妝……化妝?

  居然還要化妝。

  拍視頻嘛,應該都得化妝……男的也化妝?

  不會把程恪弄得跟那天那個花店老闆一樣吧?

  江予奪腦子裡飄過了無聲的六個字。

  他覺得程恪平時就很帥了,皮膚也好,不知道有什麼可畫的。

  「不是不拍我臉麼,」程恪閉著眼睛,「不用折騰了吧。」

  「會有一些半臉和側臉的鏡頭,」旁邊不知道是誰在說話,「總不能只弄一半吧。」

  「行吧。」程恪說。

  睜開眼睛的時候,林煦正好換了衣服出來,敞著懷的一件長衫,裡頭只有一條黑色內褲。

  漂亮的腹肌,長腿……

  這一睜眼就看到這樣刺激的場面,程恪都不知道是該看還是該移開目光了。

  盯著看太飢渴,不看吧又有點兒欲蓋彌彰。

  不過他最後還是選擇了看,跟林煦目光對上之後他才問了一句:「冷吧?」

  「還行,在屋裡不冷,」林煦笑笑,「出去的話能扛幾分鐘吧,反正鏡頭也不多。」

  程恪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林煦也沒走開,拉了張椅子坐下了:「程哥,我看過你好幾次演出。」

  「是麼。」程恪應了一聲,「你喜歡沙畫?」

  「嗯,」林煦說,「我上學那會兒學過,工作以後就沒學了,自己玩玩。」

  程恪看了他一眼,其實脫離了愛好者這個圈子,沙畫在很多人眼裡都很陌生,接觸到的無非也就是各種給小孩兒辦的沙畫學習班,而大多小孩兒學沙畫也只是為了玩沙子……

  林煦讓程恪有些意外,也許是因為帥得太張揚,他看上去不像是個會自己在家玩沙畫的人。

  「沒聽許丁說過。」程恪說。

  「我也沒好意思跟許哥說,自娛自樂的水平。」林煦笑了。

  「我也就是自娛自樂,」程恪說,「有空讓我看看你畫的吧。」

  「嗯,」林煦看著他,猶豫了一下,摸過自己的手機,「程哥……」

  「我手機擱屋裡了,」程恪說,「你讓許丁把我名片發給你吧。」

  「好。」林煦笑著點了點頭。

  江予奪看著跟林煦說話的程恪,覺得有點兒說不上來的感覺。

  這樣的程恪,跟他印象裡的完全不同,雖然他之前看程恪表演的時候就有過這樣的感覺,但今天格外明顯。

  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只覺得現在的程恪才像是個27歲的人。

  冷靜,成熟,有一點點疏離。

  如果現在這樣的程恪過來問他燃氣灶為什麼打不著,他恐怕做不到肆無忌憚地嘲笑這個少爺。

  不過今天他也看出來了,程恪的確是個同性戀。

  之前表演的時候,不少人也認識他,會跟他打招呼,他也就是隨便點個頭而已,除了許丁,都沒跟別人說過話。

  這會兒雖然也沒笑容,但跟林煦嘚嘚嘚的一直在聊,化妝結束了他倆才站起來停止了聊天。

  如果林煦不帥,他估計也不會開口吧。

  但是江予奪又有點兒替程恪不好受,這麼帥的林煦,也只能是這麼聊幾句解解渴,萬一不小心沒憋住……

  江予奪猛地想起了程恪親他的那一……那兩次,頓時嘆了口氣。

  接下去就開始拍了,江予奪捧著個杯子看得挺茫然的。

  這跟表演不一樣,表演的時候有個投影,他能看到程恪在畫什麼,現在他只能離得老遠地看著程恪在沙畫盤上撒沙子的動作。

  大致只知道是先拍程恪和林煦一起的鏡頭。

  林煦穿得挺不正經的,但很會擺POES,隨便一個動作都很帥氣,不過大多數時間裡江予奪看的都是程恪。

  有幾個鏡頭拍的是他倆一塊兒畫沙畫,林煦拿一把沙子往上一撒,程恪再接著畫,因為動作不連貫,來來回回拍了好幾次。

  江予奪突然也有點兒想玩,看著挺有意思,早知道上回玩你畫我猜的時候應該讓程恪教教他。

  現在大概是沒機會了,程恪脾氣挺大的,昨天他說完那些話之後,能感覺得到程恪的火一直都沒下去,看他的眼神兒都跟平時不一樣了。

  江予奪嘆了口氣。

  正看著的時候,突然感覺手裡的杯子沉了沉,餘光裡看到了一個晃動的影子,江予奪想也沒想,反手一把抓過去接著一擰。

  「哎!」影子低聲喊了一聲,摔到了他旁邊的沙發上。

  江予奪看過去的時候,許丁正擰著眉,手裡拿著個茶壺,茶灑了一地。

  「不好意思……」他趕緊先接過了許丁手裡的茶壺。

  「沒事兒,」許丁看著他,甩了甩手,有些吃驚,「你這反應,怎麼跟殺手似的。」

  江予奪愣了愣,沒有說話。

  許丁笑著拿過茶壺,往他杯子裡續了些茶,又揉了揉自己的手腕:「你是不是練過?」

  「……沒有。」江予奪說。

  「難怪都得叫一聲三哥,」許丁說,「厲害。」

  江予奪低頭喝了口茶。

  「好玩嗎?」許丁看著那邊的程恪和林煦。

  「看不明白。」江予奪說。

  「拍的時候是亂的,剪完了就能看明白了,」許丁說,「你要是覺得有意思,下回也可以來玩。」

  「我又不會這些。」江予奪說。

  「不用你去玩沙畫,」許丁看著他,「你挺上鏡的,可以跟程恪一塊兒拍視頻,你倆熟,拍起來也輕鬆。」

  「啊?」江予奪愣住了。

  許丁笑了起來:「上回不是表演的時候不是拍到你了麼,我就發現你挺上鏡的。」

  「……哦。」江予奪應了一聲,沒再說話。

  他實在不願意懷疑許丁。

  許丁是程恪的朋友,許丁對他一直也很客氣,上回碰到程懌的時候,還給他解了圍……

  但開口就說殺手,又想讓他拍什麼視頻……甚至還會注意到一場程恪的表演視頻裡只有十多秒的他的鏡頭……

  今天的拍攝一直到下午結束,中午大家一塊兒吃的盒飯。

  江予奪跟程恪沒有什麼太多的交流,只是發現程恪吃的有點兒少,這個蓋澆飯有汁兒,還挺好吃的,應該符合他對蓋飯的要求,但他只吃了半盒。

  結束之後有人喊著去吃點兒東西,程恪拒絕了,說要回去。

  許丁讓司機送他們。

  坐到車上之後,程恪立馬就往後座上一靠,車還沒開出去一公里,他就睡著了。

  「三哥,」林煦坐在副駕,回頭沖江予奪笑了笑,「今天累嗎?」

  「不累,」江予奪說,「你們才累吧,一直也沒歇著。」

  「習慣了,明天再有一天估計就差不多了,還挺順利的。」林煦說。

  「哦。」江予奪應了一聲。

  還沒拍完?

  怎麼要拍這麼久?

  陳慶錄個小視頻有時候還挺好看的,也就一分鐘不到……

  「三哥,」林煦看著他,「我今天剛見著你的時候還以為你是模特呢。」

  「……我不是。」江予奪說。

  「你條件挺好的,」林煦笑笑,遞過來一袋零食,「吃點兒嗎?」

  「不了。」江予奪說。

  他不知道林煦說的條件是什麼,也不知道模特得有什麼條件,好在林煦也沒再繼續說別的。

  他趁著林煦吃東西的時候,往窗戶上一靠,閉上眼睛開始裝睡。

  一直到程恪拍了他兩下,他才睜開了眼睛。

  「到了。」程恪打開了車門。

  江予奪下了車。

  「程哥,」林煦放下了副駕的車窗,「那有空聯繫。」

  「好,」程恪點了點頭,車開走之後,程恪打了個能有五秒鐘的呵欠,「餓死我了。」

  「餓得打呵欠?」江予奪看著他。

  「又困又餓,」程恪往樓道里走,「是不是該吃晚飯了?」

  「現在剛五點,」江予奪拿出手機看了看,「要不……我去買點兒菜吧?」

  「嗯?」程恪轉頭。

  「你冰箱都空的,」江予奪說,「又吃外賣嗎?」

  「我天天都吃。」程恪說。

  「吃不膩麼,」江予奪說,「中午剛吃的外賣。」

  「我不想再去超市買菜了,」程恪皺了皺眉,「我就想窩在沙發上張嘴等吃的,就跟喵那樣。」

  「沒讓你去買,我是說我去買菜。」江予奪看著程恪,就在車上的時候,他還覺得程恪是個27歲的成熟男人,現在就幾分鐘,他突然又變回了那個屁也不會的大少爺。

  「你也別去了,折騰,」程恪按了電梯按鈕,「我看你今天在那兒兩眼發直愣了一天,估計也累了。」

  「你看我了?」江予奪有些吃驚,他感覺今天一天他在程恪面前都跟不存在似的。

  「廢話,我肯定得看你啊,」程恪進了電梯,「那麼長時間,我擔心你無聊。」

  「不無聊,」江予奪站在電梯外面,「那我……」

  「進來,」程恪說,「吃方便麵。」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走進了電梯。

  一進屋程恪就把外套脫了扔地上一扔,躺到了沙發上,差點兒把喵直接壓屁股底下。

  「你這兒除了方便麵還有別的東西嗎?」江予奪挺餓的,只吃方便麵他有點兒不過癮。

  「有雞蛋,」程恪攤在沙發上,「還有一包火腿腸吧……」

  「行吧,」江予奪說,「我隨便弄點兒。」

  「嗯。」程恪應了一聲。

  江予奪從冰箱裡找出了六個雞蛋,四根火腿腸,把水燒上之後,他琢磨了一下,決定這些東西都吃掉。

  火腿腸和雞蛋炒到一塊兒,方便麵煮好之後,他把雞蛋火腿腸倒了進去,打鹵方便麵,不錯。

  端著兩碗麵回到客廳,程恪正躺沙發上看著手機。

  「弄好了。」江予奪說。

  「嗯,」程恪起身走到桌子旁邊,「很香啊。」

  「我把雞蛋和火腿腸都擱裡頭了,」江予奪說,「我平時自己也這麼吃,還可以,你嘗嘗?」

  程恪放下手機,夾了一筷子放到嘴裡,然後衝他豎了豎拇指:「不錯,真的。」

  「你以後自己煮麵也可以這麼弄,」江予奪坐下,「特別簡單……」

  「不了,」程恪擺擺手,「別教我,學不會,你在的話就給做,你不在我就吃原版方便麵。」

  江予奪剛想說話,程恪手機響了一聲,他拿起來看了一眼,屏幕上戳了幾下,估計是在給人回消息。

  江予奪感覺有些奇怪,程恪的手機在他看來幾乎跟個老人機沒什麼區別,平時除了接電話,程恪基本不會拿手機,這會兒居然還有消息可發。

  「其實這個雞蛋炒……」江予奪說了一半,程恪的手機又響了,他只好停下。

  「你說。」程恪拿起手機看著。

  江予奪沒再說話,低頭吃麵。

  「忙完了再說吧。」程恪說。

  「嗯?」江予奪沒明白他在說什麼,抬起頭發現程恪是在發語音。

  「這兩天不想晚上出門,累。」程恪說完把手機放到了一邊。

  「你要出去?」江予奪問。

  「沒,」程恪吃了一大口面,「林煦約我一會兒去喝酒,我不想出去了。」

  「林煦?」江予奪愣住了。

  「嗯,」程恪又吃了一口面,「哎,要不你明天早上也做這個面吧,挺好吃的。」

  「沒有雞蛋和火腿腸了。」江予奪說。

  「……哦。」程恪嘆了口氣。

  江予奪皺了皺眉,這個林煦,他本來沒有太留意,但突然就要約程恪去喝酒,讓他開始有些不安。

  程恪錄視頻的工作是許丁給的,而林煦也是許丁叫來的……現在只是一起工作了不到一天時間,就要約著喝酒,怎麼想都感覺有問題。

  「你要跟他去喝酒嗎?」江予奪問,「忙完了以後?」

  「嗯,」程恪應了一聲,「挺長時間沒跟人喝過酒了。」

  「為什麼跟他去喝啊?」江予奪不知道該怎麼說,他不想讓程恪覺得他多管閒事,也不想把自己的擔心說出來,怕會嚇到程恪,「你平時也不跟別人出去喝酒。」

  「真逗,」程恪笑了笑,「我平時跟誰喝啊?」

  「我啊。」江予奪說。

  程恪沒說話,又吃了一口面,嚥下去之後收起了笑容,看著他:「你是同性戀嗎?」

  「不是。」江予奪回答。

  「那不就行了。」程恪說。

  「你……」江予奪沒能明白這裡頭的邏輯,「那林煦是同性戀嗎?」

  「他是啊。」程恪笑笑。

  「你怎麼知道?」江予奪愣了。

  「因為他叫我去的酒吧,是個GAY吧。」程恪說。

  江予奪沉默了好半天,程恪都吃了好幾筷子面還喝了三口湯了,他都沒有說話。

  不知道在想什麼。

  程恪有時候也不太看得懂江予奪,他昨天已經跟江予奪說得很明白,自己對朋友之間「關心」的度,但江予奪似乎並沒有打算有什麼改變。

  對他跟林煦要去喝酒的事,江予奪的反應很明顯是在擔心。

  他實在不知道,江予奪為什麼。

  他堅持這樣守著朋友的原因到底是什麼。

  江予奪抬眼看著他,張了張嘴。

  程恪停了筷子,一邊喝湯一邊等著江予奪開口。

  莫名其妙地有些緊張,他不知道江予奪會說出什麼來,會不會給他一個理由,告訴他一個原因。

  「那個,」江予奪猶豫了一下,看著他,很小心地問,「給吧是什麼?」

  程恪趕緊把剛喝進嘴裡的一口湯嚥了下去,感覺慢一步就能立馬從鼻子裡嗆出來。

  他偏開頭咳了幾下,再轉回來看著江予奪的時候簡直一言難盡。

  第42

  看著江予奪一臉小心而又認真的表情,程恪實在是不知道還有沒有必要再跟他交流下去了。

  「給什麼?」江予奪又問。

  「給房租。」程恪沒好氣兒地說,低頭繼續吃麵。

  「沒到時間呢,」江予奪說,「我就是沒聽懂你那個詞兒,這也發火?你火氣是不是有點兒太旺了。」

  「GAY吧,」程恪嚥了面條,猶豫了一下,用手指頭在桌上寫著,「G——A……」

  「是個英語單詞啊?」江予奪恍然大悟,一邊在兜裡掏著一邊說,「我說怎麼聽不明白呢。」

  他掏出了一支筆和一張裁好的煙殼紙放到了程恪面前。

  程恪看了他一眼,拿過筆寫下了這三個字母,再把煙殼紙推到了江予奪面前。

  「怎麼拼?」江予奪拿起來看了看,「哥哎給嗎?」

  程恪趴到了桌上:「隨便給。」

  「這單詞什麼意思?」江予奪問。

  程恪沒說話,閉上了眼睛。

  江予奪也沒再問,過了好一會兒都沒聲音,程恪睜開眼睛,看到江予奪擰著個眉正在看手機。

  估計是在查單詞的意思了,他嘆了口氣,坐好了繼續吃麵。

  「明白了,」江予奪說,「同性戀酒吧是吧,林煦讓你上那兒去,所以他也是同性戀。」

  「嗯。」程恪點了點頭。

  「哦。」江予奪也點了點頭,然後放下了手機,「怎麼誰都知道你是同性戀?」

  「我又沒瞞著,」程恪說,「時間長了肯定都知道。」

  「哦。」江予奪應著,想想又擰著眉,「那林煦是想追你嗎?就跟正常男的追女的或者女的追男的那樣。」

  「不是,」程恪把最後一點兒面和湯都吃了,拿紙巾擦了擦嘴,「就是想交個朋友,後面不一定會怎麼樣。」

  「知道了。」江予奪說。

  程恪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一臉若有所思的是在想什麼。

  第二天還是拍視頻,跟頭一天沒什麼區別,江予奪依舊坐在角落的小沙發裡,捧著杯茶看著。

  今天有一個人,是昨天沒來的,昨天來過的人今天都在,這個是多出來的,江予奪盯了半天,也沒發現他有什麼具體的工作。

  許丁坐到他旁邊休息的時候,他問了一句:「今天人比昨天多吧?」

  「嗯,」許丁笑笑,「我一個朋友過來了,想跟程恪談一下合作。」

  「……哦。」江予奪沒有繼續問。

  反正無論是什麼合作,他都聽不懂。

  今天拍攝結束得比較早,午飯剛過就完事兒了,但程恪卻一直沒走,跟許丁還有那個朋友一塊兒聊了能有兩三個小時還沒完。

  江予奪中途去上廁所的時候程恪跟了出來。

  「還得有一會兒,」程恪說,「要不要先讓人送你回去?」

  「不用,太麻煩了,專門跑一趟,」江予奪說,「你們說你們的,不用管我。」

  「無聊吧?」程恪問。

  「嗯,」江予奪笑笑,「我每天都無聊,沒什麼感覺。」

  「你可以上樓去看看,」程恪低聲說,「樓上有一個房間,裡面收藏的……」

  「什麼?」江予奪也小聲問。

  「各種……情,情趣用品。」程恪說。

  「什麼情趣用品?」江予奪愣了愣,兩秒鐘之後他反應過來,「我操?還有收藏這些玩意兒的?」

  「不是平時你在店裡能買到的那種,」程恪清了清嗓子,「你要無聊可以看那個解解悶兒,那屋平時不開放,今天就許丁和我們在,就可以進了。」

  「你看過?」江予奪問。

  「沒,」程恪說,「我還沒時間去看呢。」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聲音非常低地問:「要我拍點兒給你看嗎?」

  程恪看了他一眼,忍了半天最後沒繃住笑了起來,靠著牆樂了好半天:「不用了,我就是怕你無聊,幫你找點兒樂子。」

  「嗯。」江予奪笑了笑。

  「那我進去了,」程恪看了一眼屋裡坐著的人,「差不多半小時也就聊完了。」

  「好,我……」江予奪往樓梯那邊看了看,「一會兒上去看看。」

  程恪轉身進了屋。

  江予奪從廁所出來之後猶豫了一下,看看四周也沒有人,他順著樓梯上去了。

  這兩天他都坐在沙發上,差不多已經跟拍視頻的那個大廳的背景融為一體了,好幾次有工作人員走過來,到跟前兒了才猛地看到他坐在那兒,會被嚇一跳。

  這種感覺非常好,很安全。

  所以這是江予奪第一次參觀這個私人博物館的一個個小廳。

  不過他挨個把展廳都看了一遍之後,感覺突然明白為什麼程恪會讓他去看那些情趣用品了,大概程恪也知道,別的屋裡的這些東西,他根本看不懂。

  對於他來說,畫就是畫,瓶子就是瓶子,盤子就是盤子,一坨鐵它就是一坨鐵……

  他站在屋子門口,愣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沒有進去,轉身趴在了走廊的欄杆上。

  欄杆上掛著一個小菸灰缸,根據這兩天的觀察,這就表示這兒可以抽菸,他摸了根菸出來點上了。

  有時候他會琢磨,自己把程恪當做朋友,是不是有些草率。

  這麼多年,他第一次只認識了幾個月甚至還並不瞭解一個人的時候,就把這個人當做了自己的朋友。

  他甚至不知道,像程恪這樣的人,會不會把他當做朋友,又或者,能不能接受有這樣的一個朋友。

  跟程恪接觸得越多,他越覺得,這樣的朋友,注定是會消失的,自己也許是無聊和沉悶的日子過得太久,程恪就像是一小點亮色,他盯著這一點亮,就看不到四周的灰暗了,一但這點亮消失,本來的灰色就會變成黑色,要過很久才會淡一些。

  只是現在想要退開已經來不及了,無論程恪是怎麼想的,他都得守著。

  朋友可以消失,但朋友不能因為他而消失。

  樓下傳來了說話聲,應該是程恪他們聊完了已經走了出來。

  江予奪掐掉煙,轉身正要下樓的時候,一樓斜對著走廊的窗戶外面,有人影一晃而過。

  他猛地轉頭,盯著窗戶。

  窗戶外面是停車場,大家的車都停在那裡,透過窗戶就能看到,但現在他只看到了被車壓得亂七八糟的雪地,還有幾小塊黑黃色裸露的地面。

  程恪掏出手機正想給江予奪打個電話,就看到他從二樓下來了。

  一個情趣收藏品的房間,這小子居然看了快四十分鐘……不愧是個街面上混大的人。

  不過等江予奪走過來的時候,他又發現江予奪臉色不太好。

  別人也許看不出來,他卻看得很清楚,江予奪有些緊張,衝他和許丁幾個人扯著嘴角笑了笑之後,視線就一直盯著右邊的窗戶了。

  程恪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除了窗外停著的幾輛車,他什麼也沒看到。

  「你說不吃飯,那就不吃飯了啊,」許丁看了看表,「我讓司機送你和三哥回去?」

  「嗯。」程恪點點頭。

  「那過兩天我出差回來,咱們就找個時間去店裡看看。」梁義說。

  梁義是許丁的朋友,之前許丁說的那個沙畫主題餐廳,就是跟他一起做的,不過梁義只管出錢,不參與管理,前期敲定沒問題之後,他就不管了。

  「行,」許丁說,「別的就我跟小恪處理了。」

  幾個人一塊兒去了停車場,經過窗戶外側的時候,程恪又特意看了一眼,沒有看到任何異常,停車場也沒有人。

  他甚至專門盯了一眼窗戶下面牆根那兒,只看到了一層積雪,連野貓野狗的腳印都沒有。

  許丁開車送他和江予奪回去,上車之後,江予奪還是有些緊張,回頭兩次往後看。

  離開市郊回到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之後,他似乎才放鬆下來,一路也沒有說話,但又不是無話可說發呆的樣子。

  回到樓下,許丁的車開走之後,江予奪才像是憋了很久似地終於開了口:「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

  「嗯?」程恪愣了愣。

  「停車場的人。」江予奪說。

  「沒有。」程恪回答,他猜的果然沒錯,江予奪緊張的就是這個。

  他的回答讓江予奪皺了皺眉:「真沒有?」

  「真沒有,」程恪輕聲說,「就那一個窗戶能看到停車場,真有人在那兒的話,會有腳印吧?」

  江予奪看著他沒有說話。

  「從窗戶那面牆到停車線那裡,連個腳印都沒有,」程恪說,「我專門看了。」

  江予奪沉默了很久,盯著他的眼神很複雜,程恪甚至無法判斷他眼神裡的任何一種情緒。

  「你什麼都沒看到,」江予奪也輕聲說,「為什麼會專門去看有沒有腳印?」

  程恪嘆了口氣:「你從樓上下來的時候就往那兒看了,我覺得你是不是看到什麼了,所以去停車場的時候就專門看了一眼。」

  「但是你沒跟我說。」江予奪擰起了眉。

  「我能說什麼?」程恪問。

  這次他看清了江予奪眼神裡的情緒,滿滿的全是難受。

  他從來沒看到過這樣的眼神,一瞬間就能讓人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這個人的痛苦。

  江予奪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很低,還有些啞:「程恪。」

  「嗯?」程恪應著。

  「你不相信我。」江予奪說。

  程恪愣住了,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

  「你不相信我,」江予奪又輕聲重複了一遍,「是吧?」

  「我不知道應該……相信什麼,」程恪回答得有些艱難,眼前這樣的江予奪讓他隱隱有些害怕,但卻又讓人心疼,他更多的是想要摟著江予奪拍拍他後背,但又不敢,於是只能在他胳膊上隔著外套搓了搓,「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沒關係。」江予奪說。

  晚飯依舊是一個難題,本來就空空如也彷彿是在浪費電的冰箱,昨天被江予奪掃蕩掉雞蛋和火腿腸之後,就真的可以拔掉電源當櫃子使用了。

  「外賣?」程恪拿起手機。

  江予奪沒說話,看起來有些猶豫。

  「行吧,外賣吃著煩,要不……點幾個菜吧,」程恪說,「平時我自己一個人,點一個菜沒意思,點倆又多了……」

  「好。」江予奪點點頭。

  程恪研究了一會兒,點了個大骨湯,一個粉蒸肉,再加一份糖醋排骨。

  「夠了吧?」他問江予奪。

  「你……」江予奪看著他,「是怎麼保持身材的?」

  「嗯?」程恪愣了愣。

  「兩菜一湯,都是純肉,連一口素的都沒有啊?」江予奪感嘆著,「難怪要去健身房。」

  「滾蛋,」程恪笑了笑,「我就是喜歡吃肉,想吃素的可以買水果嘛。」

  「水果呢?」江予奪說。

  「明天去買吧。」程恪說。

  全肉菜們很快就送來了,程恪今天跟許丁他們聊得有點兒累,很久沒這麼用過腦子了,這會兒一聞到肉香,就想撲上去把兩菜一湯都搶過來一個人吃。

  江予奪倒是還和平常一樣,吃得很認真,不讓不搶。

  「你不餓嗎?」程恪邊吃邊問。

  「我這一天什麼也沒幹,」江予奪說,「就坐那兒坐著,沒有消耗。」

  程恪嘆了口氣:「我是真挺佩服你,讓我一整天就那麼……」

  話還沒話完,樓下突然傳來一聲炸響,程恪嚇得一抖,接著又是一聲。

  樓下停著的車都叫了起來,嗶嗶叭叭嗚嗚地叫成一片。

  「操!」等他反應過來應該是有人在放鞭炮的時候,江予奪已經站到了窗戶邊兒上,正往下看著。

  他放下筷子,看著江予奪,等了一會兒看江予奪沒有回來繼續吃飯的意思,他才說了一句:「是小孩兒放鞭炮呢吧,快過年了。」

  「嗯,我知道。」江予奪說,但還是站著沒動。

  程恪沒再管他,低頭繼續吃飯。

  一碗飯扒拉光了,江予奪才回到了桌子旁邊。

  吃完飯,程恪想要找個電影看看,非恐怖片兒的那種,但江予奪吃完飯之後快一個小時了也沒說過幾句話。

  緊張的情緒應該沒有,但是很警惕。

  程恪不知道怎麼樣能讓他放鬆下來,感覺也沒有辦法能讓他放鬆下來。

  躺在沙發上只覺得有些壓抑。

  不知道該怎麼辦,是最讓人崩潰煩躁的一種狀態。

  愣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感覺趴在他腿上的喵都快被他把毛都摸光了,他打開投影儀,隨便戳了個片子開始看。

  這是個愛情片,除了知道這倆人在談戀愛之外,程恪完全沒看進去。

  片子快播完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一聲。

  有消息進來。

  這一聲鈴聲讓他突然就覺得透了口氣,他拿過手機看了看。

  消息是林煦發過來的。

  ——程哥,今晚有空嗎?

  程恪看著這條消息,沒有馬上回覆。

  今晚有空嗎?有空。

  但其實他並不太想出去,可眼下這種煩悶壓抑的情緒,又讓他很難受。

  他一直到手機黑屏了也沒做出決定,只是拿著手機一下下轉著。

  最後他又打開手機,戳了幾下,點進了林煦的朋友圈。

  林煦的朋友圈發得不多,基本都是照片,但他想像中的私人照片一張都沒有,全是工作照,而且都是工作過程中隨手拍的。

  莫名其妙讓他有些好感。

  盯著林煦頭像上的照片看了一會兒之後,他給林煦回了一條消息。

  ——在哪

  林煦回覆得很快,還是那天的「給吧」。

  程恪想了想,又問了一句。

  ——還有誰?

  ——我一個人喝酒呢

  ——行吧

  程恪回完之後把手機放到了茶几上,轉頭看著在一邊看小說的江予奪。

  「嗯?」江予奪抬頭看著他。

  「我出去一趟,」程恪說,「朋友約了喝酒。」

  江予奪愣了愣,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然後才應了一聲:「哦。」

  程恪沒再說別的,起身穿上了外套。

  收拾好準備出門的時候,他發現江予奪一直有些迷茫地看著他,於是想了想,走到了江予奪跟前兒:「紙筆。」

  江予奪從兜裡摸出筆和煙殼紙遞給他,他在上面寫下了酒吧的名字。

  「我就去這兒。」他說。

  江予奪接過煙殼紙看著,他還想說點兒什麼,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他不想讓江予奪太擔心,但從自己這個角度,又確實找不到任何需要把自己目的地告訴江予奪的理由,最後也只好什麼都不再說了。

  一輛車開到了江予奪面前,陳慶探出腦袋:「三哥。」

  「你是不是已經回家了。」江予奪打開車門坐到了副駕上。

  「嗯,不過在家也沒什麼事兒,」陳慶把車調了個頭,「去哪兒?」

  「一個酒吧,叫類似。」江予奪把地址告訴了陳慶。

  「還挺遠的呢,」陳慶說,「積家還挺能玩,要我這會兒去酒吧,肯定挑個近的了。」

  這片兒大概是沒有給吧,哥哎給吧,大概是沒有……江予奪回憶了一下,GAY,這三個字母還有快樂的意思。

  同性戀有什麼快樂的,找個男朋友女朋友的都比別人困難。

  車開了一陣兒之後陳慶看了看後視鏡:「三哥,後面那車……」

  「知道。」江予奪說。

  後面那輛車從他們打小區出來,就一直在後頭,這會兒已經跟了快三條街了。

  「拐彎了。」陳慶又說。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那輛車岔開之後,就沒再有別的車跟著了。

  但江予奪並沒有覺得安全,畢竟現在他們的目標不僅僅只是自己,還有程恪。

  按導航的提示,他們已經到了酒吧所在的那條街,江予奪往車窗外看著。

  這世界上的酒吧街,都長得差不多,黑暗裡無處不在的各種霓虹燈,無論多少霓虹燈也照不亮的街道,十米一換的音樂,高興了又哭又喊,難過了又哭又喊,在這種地方,情緒表達都變得單調而歇斯底里。

  「再往前就應該是那個差不多了,」陳慶看著外面,「這一個個的眼花繚亂,三哥你也看著點兒。」

  「什麼差不多?」江予奪看著他。

  「酒吧啊,是不是叫差不多還是差不離的,」陳慶想了想,「哦好像是倆字兒的……」

  「類似。」江予奪捏了捏眉心。

  「對,類似……是那個吧!」陳慶指了指前面。

  江予奪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很大的一個牌子,一眼過去就能看到一大片銀色,銀色中間有黑色的鏤空,簡單的兩個黑色的字。

  「是,」江予奪點點頭,「找個地兒停車。」

  陳慶開著車慢慢蹭著,往前大概開了二十米,有一輛車正好開走。

  「有了有了有了,」陳慶趕緊打了一把方向,前面也開了一輛車過來,看樣子是準備搶,陳慶立馬一腳油門先搶了半個車身的位置,然後邊罵邊倒車,「操你大爺!想跟你大爺搶位子還嫩點兒!傻逼!讓你看看你大爺是怎麼停車的!」

  江予奪一巴掌甩在他胳膊上:「給你十秒,不下去抽他就閉嘴!」

  陳慶閉了嘴。

  停進車位之後,那輛車從他們車頭前經過,開車的人轉臉瞪著他們,一臉挑釁。

  「來勁了嘿。」陳慶打開車門下了車。

  江予奪嘆了口氣,陳慶這樣的,下去十個,人家也不帶多看一眼的。

  他打開車門也下了車,慢慢走到車頭,盯著那人。

  那人跟他對瞪了兩秒之後,收回目光,車繼續往前開了。

  「我這個,就叫狐假虎威,對吧。」陳慶說。

  「這會兒找著腦子了啊。」江予奪回到了車裡。

  「不進去嗎?」陳慶愣了愣,「在這兒坐著?」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低頭點了根菸。

  「不是,要積家碰上什麼事兒,」陳慶有些茫然,「咱們在這兒也幫不上忙啊。」

  「我怕進去碰上他了,」江予奪說,「我不想讓他知道他出來喝個酒我還跟著他。」

  「你保護他呢,還不能讓他知道?」陳慶皺著眉,「再說了,咱們也經常去酒吧,還不能進去喝個酒了啊?那麼多人呢,有幾個人能跟你似的一堆人裡一眼就能認出人來。」

  「……你知道這是個什麼酒吧嗎?」江予奪嘆了口氣。

  「酒吧不就是酒吧麼。」陳慶看著他。

  「這是個給吧。」江予奪說。

  「給誰?」陳慶愣了愣。

  江予奪沒說話,盯著酒吧的大門,這會兒進去了大概七八個人,都是男的,估計裡頭也都是男的……他和陳慶要是進去了,應該不會太引人注目。

  而且就像陳慶說的,在這裡坐著,程恪要真碰上什麼事兒,他們發現動靜的時候恐怕已經晚了。

  「給誰?」陳慶又問。

  「行吧,」江予奪一咬牙,推開了車門,「進去。」

  第43

  江予奪平時不太喜歡去酒吧,他那幫小兄弟喜歡去,叫他次數多了他才會去個兩三次的。

  音樂太吵,燈光太閃,人太多,酒不好喝,出來的時候腦漿子疼。

  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是不喜歡這樣的環境,沒有人知道這樣的混亂會讓他緊張,會在很多時候把他猛地拉回記憶中的某些片段裡。

  雖然不太一樣,但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有一個點,一個細節,甚至只是一閃而過的一抹光影。

  江予奪拉低自己的帽簷,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上蓋的戳,跟在陳慶身後走了進去。

  進門的時候看到了門邊站著兩個正在打電話的女孩兒,他愣了愣,看來不全是男的啊……這倆是女孩兒嗎?還是跟那個花店老闆……哦聽到聲音了,是小姑娘……

  酒吧挺大的,進去存完衣服之後江予奪顧不上看別的,先幾眼把地形給看清了。

  有兩層,走廊過去是廁所,穿過舞池是吧檯……現在是酒吧人最多的時間了,舞池裡,吧檯前,都是人,四周的人或站或走,把桌子都埋掉了。

  「我操!三哥!」陳慶進去之後就又轉頭衝他吼了一嗓子,臉上寫滿震驚。

  江予奪還沒來得及弄清他在震驚什麼,就感覺有隻手在他腰上摸了一把,順著要往屁股上繼續摸過去的時候,被他一把抓住了。

  轉過頭看到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看到他轉頭,男人衝他笑了笑。

  這個笑容實在是太露骨,江予奪哪怕是只接觸過程恪這麼一個一點兒也不像同性戀的同性戀,這一眼也已經明白了這個笑容裡包含著的內容。

  他猛地甩開了這個男人的手,轉身推了陳慶一把。

  「三哥!」陳慶湊到他耳邊往舞池靠裡的檯子上指著,「快看!這他媽也太……」

  陳慶這幫人,上酒吧最有興趣的就是舞孃,還是第一次在看到舞孃的時候是這樣的表情的。

  江予奪擰著眉往那邊看了一眼。

  「……男的?」他說。

  「是啊!你瞎了嗎!」陳慶在他耳邊吼,「光著膀子呢也沒有胸!你看不見啊!」

  檯子上三個男的正在熱舞,只穿著內褲和靴子,跟著音樂繞著桿子扭動著。

  江予奪感覺自己有點兒受刺激,平時看姑娘這麼跳的時候,他沒什麼特別的感受,但現在看到三個半果男人,全身上下濕透地熱舞……

  關鍵是他長這麼大,就認識程恪一個同性戀,關於同性戀的所有想像他都會下意識地代入程恪。

  現在猛地就會想像程恪在舞台上……

  「這個酒吧不對勁啊!」陳慶又在他耳朵旁邊吼了一聲,「三哥!這酒吧有點兒奇怪啊!」

  廢話。

  江予奪沒理他,就在這兒站著兩分鐘不到,已經有三個人走過他身旁邊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撞到了他,他已經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做出正確的判斷,分不清各種觸碰到底是危險,還是隨手的挑逗。

  他需要找個角落呆著。

  「找張桌子!」他衝著陳慶喊。

  「這個點哪兒還有桌子!先去吧檯!」陳慶說。

  「幹嘛?」江予奪看了一眼吧檯,從這裡到吧檯,要穿過人群,他實在已經不想再往裡去了。

  「送酒啊!」陳慶晃了晃手上的螢光章,「門票裡帶一杯酒啊!」

  「喝個屁的酒!」江予奪瞪著他,「你他媽開車來的!」

  陳慶愣了愣:「你什麼時候還管我酒駕了?」

  「我不去。」江予奪擰著眉。

  「那不正好,」陳慶說,「一會兒你開車!」

  沒等江予奪說話,陳慶往四周看了看,指了指靠近樓梯的一個角落:「三哥你在哪兒等我吧!我拿了酒就過來!你想喝點兒什麼嗎?我請客!」

  「不是酒就行,」江予奪嘆了口氣,推了他一把,「滾吧。」

  看著陳慶擠進人群裡往吧檯那邊過去,江予奪走到了樓梯旁邊。

  陳慶給他挑的這個地兒還可以,能看全一樓,背後是牆角,很安全。

  他不知道程恪會不會去二樓,打算先在一樓看看。

  眼前的閃動的光影,彷彿一幀幀卡頓播放的人影,跟轟頭的音樂混亂成一團。

  如果只是跟陳慶來隨便玩玩,他還湊合能忍,但現在他在一個左右都有男人在接吻,前方還有半果男人在跳舞,時不時被蹭一下碰一下的,什麼都聽不見也什麼都看不清的狀態下,他得找到程恪,還不能被程恪看見,還需要發現潛在的危險……

  他甚至連眼前這個小夥子是什麼時候站在他跟前兒的都沒看到。

  小夥子個子挺高,長得也挺清秀的,拿著一杯酒衝他晃了晃:「帥哥,一個人嗎?」

  「……不是。」江予奪說。

  「哦,」小夥子有些失望,但很快又追了一句,「跟男朋友來的嗎?」

  男朋友?

  男你大爺的朋友啊!

  江予奪從來沒有回答過這麼困難的問題,他看到了舉著兩個杯子從人群裡往他這邊艱難地奮力擠過來的陳慶。

  用了兩秒的時間才咬牙切齒地回答了一句:「是的。」

  「這樣啊,那不好意思了,」小夥子笑了笑,「下回你一個人來的時候希望能再碰到你。」

  江予奪愣了愣。

  「三哥!」陳慶離著好幾米就開始衝他喊,「三哥——」

  轉身準備離開的小夥子看了陳慶一眼,又回頭看了他一眼,然後才慢慢走開了。

  「給你個喇叭行嗎?」江予奪瞪著陳慶。

  「我操!」陳慶把一杯不知道什麼玩意兒的東西塞到他手裡,「我操!這是個同性戀酒吧!同性戀酒吧!」

  「我一開始不就跟你說了嗎!現在在這兒震驚個屁啊!」江予奪喝了一口杯子裡的水,酸甜酸甜的還有氣泡,也不知道是什麼。

  「剛有人掐我屁股,」陳慶一臉驚魂未定,「不是摸啊三哥!是他媽掐!」

  江予奪嘆了口氣,沒說話,用手把陳慶往旁邊扒拉了一下,眼睛繼續在人群裡搜索著。

  「我現在非常懷疑積家了,」陳慶湊在他耳朵邊兒說,「他跑到這種地方來喝酒!你說他是不是……同性戀?」

  「你不也來了嗎?」江予奪說。

  「……哦。」陳慶迷茫地應了一聲。

  江予奪很久沒有這樣做了,隨便找個東西盯著,一直盯著,直到耳邊的所有聲音都消失,然後再抬眼在被隔絕了一般的環境裡尋找。

  一般是盯著對手,當所有的東西都被隔絕在自己和對方之外,他就能看到對方所有的動作,哪怕是最細微的。

  其實程恪是很好找的,程恪很帥,有著跟很多人都不一樣的氣質,如果再跟林煦那樣的大帥哥在一起……

  哪怕是坐在陰影裡,也能看到。

  舞台右斜方,正好有一片陰影,程恪和林煦在一張高腳桌旁靠坐著。

  林煦穿了一件灰色的T恤,略貼身的那種,微微繃出肌肉線條,加上那張普通人裡很少見的帥氣的臉,江予奪離著一個舞池的距離,都能看到四周飢渴的目光。

  江予奪覺得程恪可能就挺飢渴的,畢竟已經莫名其妙被他親過兩次了。

  但是大概三分鐘的時間裡,程恪的視線始終是游離的,偶爾會稍稍側過頭聽林煦說話,嘴角掛著不明顯的一絲笑容。

  鎖定了程恪的位置之後,江予奪以他的位置為中點,慢慢往四周擴張出去,尋找任何可疑的人,和可疑的動靜。

  沒有什麼發現,除了看到有兩個人一邊親一邊把手伸到了對方褲子裡……這種場面讓他感覺一陣心驚肉跳。

  林煦居然把程恪約到了這樣的地方來。

  雖然四周很混亂,但江予奪並沒有發現什麼問題,只是心裡的不安始終都沒有緩解。

  這種不安來自於某種感覺,對於江予奪來說,卻是很準的。

  一直到他再次看到林煦,他終於猛地找到了不安的源頭。

  就是林煦。

  他本來想要按林煦是喜歡程恪,想要追,所以約出來這樣的思路去理解,但現在看到林煦衝程恪笑著一直說話的樣子……

  有些過頭了,拍視頻的時候並沒有看出來他跟程恪有這麼熟,交流也不算太多,但現在這種不斷主動接近的狀態,怎麼看都不太正常。

  江予奪皺了皺眉。

  「三哥,」陳慶在他耳邊吼了一嗓子,「我好像看到積家了!」

  「嗯。」江予奪被他這一嗓子從隔絕的環境裡猛地拉了回來,四周的聲音一下像是炸了似的,讓他好幾秒才緩過來。

  「那男的是誰啊?」陳慶繼續喊著說,「看著跟他很熟,他倆不會是……」

  「閉嘴喝你的酒!」江予奪打斷了他的話。

  「那男的好像挺帥啊,」陳慶說,「像個模……」

  「你要喜歡讓積家給你介紹一下怎麼樣?」江予奪瞪著他。

  「算了吧,」陳慶說,「我還是喜歡女的……哎這裡頭也有不少女的,我剛還看到兩個,真漂亮啊,不過好像是一對兒……哎三哥你說人家會不會以為咱倆……」

  「滾。」江予奪看著他。

  「……我上二樓轉轉吧,」陳慶嘆了口氣,「我還沒上這樣的酒吧玩過呢,來都來了。」

  江予奪沒說話,陳慶順著樓梯上二樓了,他才松了口氣。

  但陳慶一走開沒多大一會兒,他又感覺到了四周有些讓他彆扭的動靜。

  靠近的人,死盯著的視線……

  他只能一直冷著臉,儘量讓靠近的人感覺到殺氣不敢靠近。

  江予奪實在不知道就像程恪那樣坐著有什麼意思,林煦倒是兩次想起身叫他去跳會舞,但他都只是笑了笑,林煦就又坐下了。

  想跳舞為什麼不能直接去跳,一定要拉著程恪?

  江予奪掃了一眼舞池裡正在瘋狂蹦著的人群,以兩個人面對面蹭著跳的為主,還有親著嘴跳的。

  這樣的距離,這樣沒有防備的接觸,想幹點兒什麼簡直太容易了,別說捅一刀,就是捅十刀人倒地了都未必會有人發現。

  程恪放下了杯子,偏過頭跟林煦說了句什麼,林煦點了點頭,程恪站了起來。

  要走?

  江予奪立馬把手裡的飲料放到了樓梯上,盯著程恪四周。

  程恪離開了那張桌子,往這邊走了過來,江予奪迅速把自己藏進了陰影裡,不過以程恪的遲鈍程度,自己這會兒站他跟前兒可能都會被直接無視。

  程恪進了舞池,估計是要穿過來,江予奪能看到他幾次皺眉以及轉頭……被摸了?

  穿過舞池後,他倆之間的距離大概只有三米不到,程恪沒有發現他,徑直走進了走廊。

  應該是去上廁所。

  江予奪猶豫著要不要調整到一個能看到廁所門的位置,但隨便往之前程恪坐的那張桌子掃了一眼之後他猛地停住了。

  桌子旁邊沒有人了,林煦不見了。

  江予奪頓時緊張起來,手摸了一下褲兜,但什麼也沒有,進來的時候刀不讓帶,存在外頭了。

  他盯著往走廊方向過去的人,如果林煦跟著也去了廁所,就肯定是有問題。

  只過了不到一分鐘,江予奪看到了從舞池裡穿出來往走廊過去的林煦。

  林煦走得挺慢的,看步速不像是想要上廁所。

  江予奪跟了過去,路過一張桌子的時候,他順手拿了一個空了的高腳杯。

  林煦沒有發現他在身後,甚至也沒有回頭或者東張西望,只是不急不慢地走到了廁所門口。

  走廊上有兩個人正摟在一塊兒,具體在幹什麼江予奪沒有時間看,他一直盯著林煦。

  林煦走到廁所門口並沒有馬上進去,而是猶豫了兩秒鐘。

  就這猶豫的兩秒,讓江予奪確定了他接近程恪的目的。

  江予奪沒有猶豫地衝了過去,在林煦吸了口氣似乎是要緩和緊張情緒然後轉身要進廁所的那一瞬間,他一把抓住了林煦的胳膊,把林煦狠狠地往牆上一掄,胳膊肘頂住了他的喉嚨。

  另一隻手同時在牆上輕輕一敲,接著碎了沿兒的酒杯也抵在了林煦脖子上。

  「三哥?」林煦從震驚裡回過神看清他之後,吃驚地喊了一聲。

  「說,」江予奪沉著聲音,「誰讓你來的。」

  「什麼?」林煦看著他,想要把他頂在咽喉的胳膊肘拉開。

  「別動,」江予奪說,「說。」

  「我說什麼?」林煦一臉的震驚和驚恐,「不是,這怎麼回事兒啊!」

  江予奪能看到餘光裡接吻的那倆已經跑開,走廊那頭開始有人看了過來,他需要在最短的時間裡把林煦從這兒帶走。

  但沒等他動,程恪從廁所裡走了出來。

  「程哥!」林煦喊了一聲,「這怎麼回事兒啊!」

  程恪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半天才說了一句:「你怎麼在這兒?」

  「我就來上個廁所。」林煦說。

  「沒問你。」程恪回過神之後,視線先是落到了江予奪臉上,接著再看向他頂在林煦咽喉上的胳膊肘,最後落在了那個碎掉的杯子上。

  江予奪能看到程恪臉上表情的變化,從震驚,到不解,最後是混夾著無奈的憤怒。

  「江予奪,」程恪往走廊那頭看了一眼,然後湊到了他眼前,一字一句地說,「給你三秒鐘,放開他。」

  江予奪沒有動,看著程恪。

  他知道程恪不相信他,也知道程恪此時此刻的心情,他衝過來的時候就已經想過會有這樣的局面出現,但直到這樣的局面出現了,他也沒有想出對應的辦法來,他只想在林煦傷害程恪之前阻止。

  「一,」程恪盯著他的眼睛,開始數數,「二……」

  江予奪的手有些發抖,他知道如果自己沒有鬆手,後果會是什麼。

  雖然他現在鬆了手,程恪也不會再是他的朋友。

  「三。」程恪說。

  江予奪鬆了手。

  林煦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程哥……」

  「你先回去吧,」程恪說,「這事兒我找時間跟你解釋。」

  林煦沒有動,看了看江予奪,猶豫了一下:「可是……」

  「沒事兒了,」程恪說,「我跟三哥有些誤會。」

  林煦又站了幾秒,然後才轉身走了。

  程恪看了一眼江予奪手裡的杯子,伸手過去輕輕拿過來放到了旁邊的垃圾桶上:「江予奪?」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去拿衣服,」程恪看著他,「我們走。」

  「……好。」江予奪說。

  酒吧的服務員和保安跑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離開走廊進了存衣室。

  剛拿了衣服要走,門口衝進來一個人:「三哥!」

  程恪看清這人是陳慶的時候,都已經震驚不起來了,只覺得無力。

  「開車來的嗎?」程恪問陳慶。

  「是。」陳慶點點頭。

  「鑰匙給我,」程恪說,「你打個車回去。」

  有時候他特別能明白,為什麼江予奪會相任陳慶,因為陳慶會無條件地相信跟江予奪有關的任何人和事。

  這會兒他連問都沒多問一句,就拿出車鑰匙遞了過來。

  「我明天幫你開回店裡?」程恪問。

  「沒事兒,」陳慶說,「這車後天才取,我跟車主熟。」

  「嗯,」程恪點點頭,「你也別在這兒待著了,趕緊走。」

  走出酒吧大門之後,陳慶直接打了個車走了。

  程恪跟江予奪一塊兒走到了停車的地方:「我開吧?」

  「你今天喝的那個不是酒嗎?」江予奪問。

  程恪輕輕嘆了口氣,他不知道江予奪什麼時候來的,又是躲在哪裡,看了他多長時間。

  「我喝的是飲料,」他說,「上車。」

  「我也沒喝酒。」江予奪說。

  「我知道,」程恪拉開車門坐到駕駛室裡,「我聞得出來你沒喝酒。」

  江予奪上了車。

  程恪扶著方向盤,沒有發動車子,他這會兒腦子亂得很,不知道應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說點兒什麼。

  坐了一會兒,他手機響了。

  拿起來看了一眼,是許丁的電話。

  「喂?」他接起了電話。

  「這麼安靜?」許丁在那邊說,「沒在酒吧了?」

  「嗯,出來了,怎麼?」程恪問。

  「沒,」許丁笑了笑,「林煦剛給我打電話,說老三可能喝多了,讓我問問。」

  程恪鬆了口氣,林煦沒有把剛才的事告訴許丁,估計是怕出事,又找個藉口讓許丁再來問問。

  「沒事兒,已經在車上了。」程恪說。

  「那行,我掛了。」許丁說。

  「謝了。」程恪笑笑,掛掉了電話。

  沉默了一會兒,他轉頭看著江予奪:「給我個理由,你認為林煦有問題的理由。」

  「你不知道他也要去廁所吧,」江予奪說,「你剛走開沒一會兒,他就跟過去了。」

  「你知道在這種酒吧,一個暗示就可以去廁所幹點兒什麼了嗎?」程恪問。

  江予奪擰著眉轉過臉看著他:「幹什麼?」

  程恪沒說話。

  江予奪看了他好半天:「那你暗示他了嗎?」

  「沒有。」程恪嘆了口氣,他的確沒想到林煦會跟過去,也的確沒給過林煦任何暗示,他沒有拍完個視頻就跟人約炮的習慣。

  「那不就行了?」江予奪說。

  「如果他想,他也可以跟過去,」程恪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靠著椅背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才又開口,「江予奪。」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我知道你是想保護我,」程恪說,「但是我真的扛不住這樣。」

  江予奪沒有說話。

  「今天晚上,我問你的所有問題,你都要回答,」程恪說,「如果你不願意回答,我下個月就搬走,我的日子已經夠煩的了,扛不住再處理這麼多事兒。」

  「搬走?」江予奪愣了愣。

  「你就當沒我這個朋友。」程恪說。

  「別!」江予奪猛地提高了聲音。

  這聲音裡的焦急讓程恪有些吃驚,他睜開眼轉過了頭,他不知道江予奪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江予奪看著他,過了很長時間,才再次開口,嗓子都有些啞:「你想問什麼?」

  「他們是誰?」程恪問,「你看到了什麼?」

  第44

  程恪一直以來的疑問,就是「他們」,這也是江予奪主動跟他提起時,會稍微不那麼迴避的內容,雖然自打上回打了一架之後江予奪已經刻意不再說起這些。

  程恪懷疑過江予奪是不是有精神問題,被陳慶指著罵的時候,他也還是存有懷疑,有太多在他的角度無法解釋的疑點。

  只是他向來不願意琢磨這些東西,尤其是面對他哪怕到現在都還是「有想法」的江予奪時,他更是不願意多想。

  在江予奪不回答他的疑問時,他選擇的也都是不再追問。

  可現在江予奪這種超出了他對「朋友」認知範圍的保護已經讓他有些吃不消了。

  他感謝林煦沒有跟許丁說出真實情況,也許是林煦覺得不方便說,也許是林煦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說,但至少他不需要再像許丁解釋他跟江予奪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像他不願意多想一樣,他也害怕解釋,就連被趕出家門,他都沒多解釋。

  程恪問完之後,江予奪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

  他也不著急,他有一整晚的時間跟江予奪慢慢磨,如果江予奪真的無法給他一個讓他能夠理解的理由……他不能確定自己對江予奪的那些「想法」還能支撐他做到哪一步。

  他不敢想像,剛才如果他沒有正好從廁所出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

  如果江予奪像上回那樣陷入瘋狂沒有聽他的話鬆手。

  那個戳在林煦頸側動脈上的杯子,還有江予奪帶著殺氣的眼神,他現在想起來都還後怕。

  「你應該見過他們,」江予奪輕聲開了口,「只是你不一定知道。」

  「比如?」程恪問。

  「那天你站在對街,」江予奪說,「真的什麼也沒有看到嗎?你的左邊。」

  這話說得程恪後背一陣發涼,他記得江予奪問過他這個問題,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往旁邊看過,也許只是隨意的一個轉頭而已。

  「我真的,什麼也沒看到,」程恪說,「你告訴我,他們是誰?」

  江予奪擰著眉,沉默了很長時間才說了一句:「他們跟著我很多年了,我差不多……每天都能看到他們。」

  「是人嗎?」程恪問。

  「誰?」江予奪愣了愣。

  「跟著你的是人嗎?」程恪小心地問,「還是……鬼?」

  「你鬼片兒看多了吧,」江予奪說,「當然是人。」

  「是什麼人?」程恪又問,「有幾個?」

  江予奪猶豫了一下,垂下了眼皮,沉默了一會兒:「是我……爸爸媽媽的人。」

  程恪愣住了,想起了之前江予奪說過的小狗,還有別的小狗。

  「是你說過的,你叫他們爸爸媽媽……」程恪問,「是親的嗎?」

  江予奪還是垂著眼皮,睫毛輕輕顫著:「我不知道。」

  不知道。

  這個回答不是敷衍,程恪看得出來,江予奪是真的不知道,但這個「不知道」,又讓程恪很迷茫。

  如果這段回憶讓人這麼痛苦和害怕,多數人的回答應該是否定,而不是不知道。

  這讓他突然有種不寒而慄的猜測。

  程恪有點兒不知道怎麼問下去了,他摸了根菸出來點上,想想又遞給了江予奪。

  「開窗。」江予奪接過煙。

  程恪把天窗打開了一條縫,冷風很快地灌了進來,他的身體像是這會兒才睡醒,發現自己已經凍得全身都有些僵硬了。

  但看了一眼江予奪,似乎沒什麼感覺,他也就咬牙沒有表現出來,以免江予奪又脫個衣服什麼的,他已經實在經不起這種對他來說意義複雜的行為了。

  程恪又給自己點了根菸叼著,抽了一半之後又問了一句:「那你爸爸媽媽……為什麼要叫人跟著你?」

  江予奪夾著煙的手指抖了一下,菸灰掉在了褲子上。

  他低頭盯著那坨菸灰看了一會兒,拍了兩下。

  「因為我跑了。」江予奪說。

  跑了,應該就是他跟陳慶第一次見面那會兒吧,從某個地方逃出來了?

  「那你已經跑了很久了,」程恪說,「他們怎麼還……」

  「跑不掉的,」江予奪打斷了他的話,語速很快,帶著一耳朵就能聽出來的焦躁,「他們說過,無論跑到哪裡,都會被找到,都會被找到。」

  程恪沒有說話。

  「所以他們找到我了,」江予奪放下車窗,把菸頭彈了出去,轉過頭看著程恪,「他們一直都跟著我。」

  「是你爸爸媽媽嗎?」程恪問,「跟著你的人。」

  「不,不是,」江予奪煩躁地搖了搖頭,「我不認識的人。」

  程恪看著他,猶豫了很久才又追問了一句:「跟著你的人,你都不認識?」

  「是。」江予奪說。

  「這麼多年,一直都有人跟著你,而這些人,都是你以前沒見過的,」程恪皺著眉,「是這個意思嗎?」

  「是。」江予奪說。

  程恪看著他,沉默了。

  「問完了嗎?」江予奪輕聲問。

  「你一開始,」程恪低下頭,腦門兒頂著方向盤,「是不是覺得我也是他們中的一個?」

  「……是。」江予奪回答。

  「為什麼後來又不是了?」程恪問。

  「你連燃氣灶都打不著,」江予奪說,「什麼都不會。」

  程恪笑了起來,轉過頭看著他:「為什麼現在你會認為他們要傷害我?」

  「我們一起吃過飯,走得近。」江予奪回答。

  「陳慶跟你更近不是麼?還有你那些小兄弟,」程恪說,「他們為什麼沒事兒?」

  「你跟這些人不一樣。」江予奪說。

  不一樣。

  也許吧,的確不一樣。

  程恪又點了根菸,按打火機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手都有些發麻,按了兩三下才把煙點著了。

  他看了一眼江予奪。

  江予奪看上去有些緊張,但身體似乎並沒有因為寒冷而有什麼反應。

  「我跟這些人有什麼不一樣?」他問。

  「他們不會想要問我這些。」江予奪說。

  你不相信我。

  程恪還能清楚地回憶起江予奪說這句話時的樣子,他的表情,他的眼神,他的語氣。

  程恪覺得自己腦子裡很亂,他想要知道的,江予奪似乎都能回答,但這些回答卻讓他又陷入了更大的混亂裡。

  江予奪小時候在某個地方,跟著「爸爸媽媽」和別的孩子,經歷了一些他不能提的痛苦,之後他從那裡逃了出來,接下去這麼多年的日子裡,「爸爸媽媽」派來的人,一直跟著他,每次都是不一樣的人,都是他沒有見過的陌生人。

  而一開始江予奪覺得他也是這些陌生人之一,在確定了他不是之後,江予奪又發現這些人想要傷害他。

  而在江予奪看來,林煦應該就是想要傷害他的人。

  程恪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他到現在還記得陳慶指著他大罵時的場景,他也不願意做出這樣的猜測,但現在江予奪給出的信息,卻讓他根本無法想明白。

  「你是怎麼判斷,哪些人是……」程恪找不出合適的詞語。

  「我能看出來,」江予奪轉過頭看著他,「也能感覺得到,發現我看到他們了,他們就會跑掉。」

  「那林煦……」程恪的話沒有說完就又被江予奪打斷了。

  「我能看得出來,」他說,「我見得太多了。」

  程恪沒有說話。

  「有時候我會受傷,」江予奪看了看窗外,「不是特別嚴重的傷,他們只是要讓我知道。」

  「知道什麼?」程恪問。

  「跑不掉的,」江予奪說,「永遠也跑不掉。」

  「為什麼不報警?」程恪說。

  「沒有用。」江予奪回答得很快。

  「你報過警嗎?」程恪盯著他,「沒有報過警為什麼說沒有用?」

  江予奪皺了皺眉,沒有說話。

  「報過警嗎?」程恪又問了一遍。

  江予奪依舊是皺著眉,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

  程恪已經不知道還能問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還想知道什麼了。

  從一開始,他所有的疑問,也許在心裡就已經有了答案,他只是帶著鴕鳥一樣的心情,不多管不多問,甚至有一絲僥倖,畢竟他對江予奪有著很長時間都沒有對誰有過的「想法」,有些事不知道,就可以糊裡糊塗地繼續下去。

  哪怕只是「朋友」。

  他甚至為了讓江予奪不擔心,把去向告訴了江予奪。

  如果沒有今天那一幕,如果不是他不得不面對江予奪真的有可能會傷害完全不相干的人這樣的現實……

  現在這些看似問了跟沒問一樣,答了跟沒答沒什麼不同的對話,猛地一下讓他在害怕中清醒過來。

  他帶著最後的掙扎,看著江予奪:「你能告訴我……」

  「別問了。」江予奪說。

  程恪頓了頓,但還是開了口:「我想知……」

  「別問了。」江予奪說。

  程恪咬了咬牙:「告訴我,小狗在幹什麼。」

  江予奪猛地轉過頭,從副駕撲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吼了一聲:「我讓你別問了!」

  程恪想要拉開他的手,但沒成功,江予奪整條胳膊都在顫抖,但力量驚人,他根本拉不動。

  這一瞬間,恐懼像車窗外燈光閃爍卻怎麼也照不亮的黑暗一樣漫了過來。

  「江予奪!」他也吼了一聲,「鬆手!」

  「我說了別問!別問!他們會知道!他們會找到你!」江予奪瞪著他,「小狗訓練!小狗在打架!小狗很餓!小狗想睡覺!但是小狗不能哭,不能說話……」

  程恪覺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氣來,想要抬腿用膝蓋把江予奪頂開,但江予奪突然起身,膝蓋已經搶先一步壓在了他腿上。

  「小狗很害怕,」江予奪的聲音開始抖,眼睛有些發紅,「我害怕。」

  「不怕,」程恪說得有些艱難,「你現在是安全的,沒有誰會傷害你,沒有誰能傷害你。」

  「我害怕。」江予奪聲音低了下去。

  程恪回手摸到了車門,抓住門把拉了一下,車門猛地一下打開了。

  他往後摔了出去,江予奪抓著他衣領的手滑開了。

  程恪的腿還在車裡,肩膀著地摔在地上,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的時候,江予奪已經從副駕下了車,繞過車頭走到了他身邊。

  程恪感覺下一秒,江予奪兜裡的那把刀可能就會扎到他身上。

  但江予奪沒有拿刀,只是抓著他衣服把他從地上拎了起來,狠狠地摜在了車上:「你知道為什麼我不願意告訴你嗎?」

  程恪後腦勺往後仰著在車上撞了一下,頓時覺得一陣發暈。

  「因為你不相信我,」江予奪湊到他眼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程恪,你不相信我,我說什麼你都不會信!」

  「是!」程恪吼了一聲,「你讓我怎麼信!」

  江予奪盯著他,喘著粗氣。

  「我信你想保護我,我信你不想傷害我,」程恪說,「但我所有的危險,都是你帶給我的,換一個人,我早就躲得遠遠的了!」

  「那你為什麼不躲!」江予奪幾乎貼著他鼻尖吼著。

  「用問嗎!」程恪也吼,不知道自己身體裡橫衝直撞的到底是怒火還是恐懼還是迷茫,「我說過我對你有想法!」

  江予奪沒說話,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最後鬆開了手,靠到了身後的車上:「你是不是覺得我有病?」

  程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以前也有人這麼說過,後來就沒再見過他了,」江予奪說,「你也是這麼覺得的,只是你沒有說。」

  程恪咳嗽了兩聲。

  「我知道你不想我跟著你,」江予奪聲音慢慢變得平靜,「我也不想讓你發現我跟著你,但是……」

  江予奪低下頭,停頓了很長時間。

  「不能再有人因為我出事了,」江予奪說,「我害怕。」

  江予奪說出這句「害怕」時,已經沒有了之前的情緒,平靜得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平靜得甚至不像平靜。

  「誰出事了?」程恪問。

  「他說,你現在安全了,」江予奪看著他,「你現在安全了……我本來不記得是誰跟我說的了。」

  「現在想起來了?」程恪問。

  「沒有,」江予奪說,「我想起來他死了……沒有安全,不會安全的……」

  程恪感覺自己的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

  哪怕是江予奪在說小狗那些事時,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震驚,他沒有想到江予奪的那些經歷裡,還有死亡。

  曾經想讓江予奪相信自己安全了的那個人,死了。

  程恪不相信那些「他們」,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相信江予奪那些不肯提起的過去。

  「怎麼死的?」他問。

  江予奪沒有回答,只是又重複了一遍:「他死了。」

  程恪沒有再問下去,他已經精疲力盡,甚至已經不知道自己對江予奪還有沒有「想法」。

  「你會搬走嗎?」江予奪問。

  程恪沒說話。

  「會吧?」江予奪看著他,「你害怕了。」

  程恪看了他一眼:「沒有。」

  「你害怕了,」江予奪說,「我看得出來,我特別瞭解什麼是害怕。」

  「我害怕也正常吧,」程恪說,「但是我現在就是累了。」

  「那回去嗎?」江予奪問。

  程恪猶豫了一下,轉身拉開了車門。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還要跟江予奪呆在一起,但他還是坐進了駕駛室。

  發動了車子之後,暖氣出來的一瞬間,他覺得鬆了一口氣。

  愣了半天才把車開了出去。

  一路上江予奪都沒有說話,只是把椅子放倒了躺著。

  程恪也沒說話,他本來覺得自己滿肚子的疑問,如果一個一個問,也許這一夜都問不完。

  可是現在疑問還在,他卻沒有再問下去的勇氣了。

  他一開始就只想要一個虛無的證明。

  他只想要江予奪證明他的判斷是錯的。

  但其實他一開始也已經知道,江予奪證明不了。

  沒有人見過的那些他們,永遠不會重複出現的他們,只會是陌生人的他們,所有的一切都只由江予奪的「我能看出來」決定。

  程恪覺得整個人都在往下沉,方向盤都有些握不住。

  回到樓下找了個車位把車停好之後,他看了看躺在副駕的江予奪。

  江予奪還是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

  程恪本來覺得自己已經有些麻木,已經沒什麼力量去害怕了,但在開口想要叫醒江予奪的那一瞬間,他發現自己還是害怕的。

  他害怕江予奪會突然一躍而起,會突然抓住他的衣領。

  他相信江予奪絕對不會傷害他,但如果江予奪捅了他一刀,他也不會覺得意外。

  「到了嗎?」江予奪閉著眼睛輕聲問了一句。

  「嗯。」程恪應了一聲,想要打開車門的時候,又停下了。

  江予奪的聲音有些不對,虛弱而飄忽。

  「你怎麼了?」程恪打開了車頂燈。

  「沒。」江予奪還是閉著眼睛,躺著沒動。

  燈亮了之後,程恪看清了他的臉,很蒼白,眉頭緊緊擰著,額角掛著大粒大粒的汗珠。

  「江予奪?」他趕緊湊了過去,在江予奪腦門兒上摸了一把,「你哪兒不舒服?」

  「我暈。」江予奪低聲回答。

  「又暈了?」程恪嚇了一跳,猶豫了一下之後輕輕拉了拉他胳膊,「我背你上去躺著?」

  「不動,」江予奪說,「不能動。」

  說完這句話之後他就擰著眉不再出聲,一動不動地保持著之前的姿勢。

  程恪愣了一會兒,打開了車門:「你等我一會兒,你就在這兒躺著,我去拿床被子下來。」

  「不用管我。」江予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程恪沒說話,下了車。

  從家裡拿了兩瓶水,抱了床被子回到車裡的時候,江予奪還是之前的樣子。

  程恪小心地把被子蓋到他身上,然後把車窗放下去了一截,發動了車子,把暖氣打開了。

  他不知道江予奪為什麼突然又會暈,也許是碰巧,也許是情緒原因。

  按陳慶的說法,只能等著,也許一兩個小時,也許得到明天早上。

  不過程恪無所謂,他在這裡陪著江予奪,或者是在床上躺著,結果都一樣,他今天晚上不可能還睡得著了。

  他拿出手機,想跟陳慶說一聲,但想了想又還是把手機放了回去。

  陳慶對江予奪可以說是兩肋插刀,這會要知道他暈了,肯定會跑過來,然後一塊兒擠在車上……程恪實在沒有精力再去面對陳慶。

  想到陳慶,程恪又有些迷茫。

  陳慶有時候似乎跟智商誓不兩立,但程恪也知道他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傻子,可他跟江予奪在一起混了十年,卻從來沒有懷疑過江予奪,甚至會因為他的猜測而發火。

  如果陳慶,甚至是那些跟著江予奪一塊兒混的小兄弟們,沒有幫著江予奪隱瞞……這些人似乎也並不具備那樣的演技和這樣隱瞞的理由……那只能說江予奪在跟陳慶他們相處時,除了「他們」,並沒有更多讓人懷疑的地方。

  上次江予奪揍他的時候,陳慶說過,已經很多年沒有這樣了。

  程恪皺了皺眉,他不知道能不能這樣理解,因為自己的出現,因為他這個「不一樣」的人的出現,江予奪才開始這樣頻繁地有了異常。

  江予奪之前說過,陳慶和那些小兄弟,「他們沒事」,也就是說,只有他才會有事。

  程恪有些煩躁地搓了搓臉,手指插進頭髮裡狠狠抓了幾下,抱著頭沒再動。

  這一夜過得很快。

  江予奪說,時間越打發過得越慢。

  忽略掉時間本身,時間就過得很快了。

  江予奪在身邊輕輕動了一下的時候,程恪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四點多了。

  「怎麼樣?」程恪問。

  出聲的時候把自己都嚇了一跳,聲音像是從糊滿沙粒的石縫裡擠出來的一樣,乾澀得都帶著哨聲。

  「你怎麼了?」江予奪轉過了頭,「像尖叫雞。」

  「放你的屁,」程恪說,聲音還是吹著哨,「還暈嗎?」

  「好多了,」江予奪慢慢坐了起來,抱著被子,「不想吐了。」

  「喝水嗎?」程恪問。

  「嗯。」江予奪點點頭。

  能點頭了,應該是不暈了,程恪拿了瓶水,擰開遞給了他。

  江予奪仰著頭灌下去了大半瓶,然後抹了抹嘴,轉過頭衝他笑了笑。

  程恪也笑了笑。

  江予奪的這個笑容讓他非常不是滋味兒。

  「你餓嗎?」江予奪問。

  「不餓。」程恪說。

  「困嗎?」江予奪又問。

  「沒感覺,應該是不困。」程恪說。

  「哦。」江予奪點點頭,抱著被子,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程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是個得過且過的人,一旦危險和麻煩過去,他就不會再去糾結為什麼,怎麼辦,怎麼會,他長這麼大,很多時候就是這麼糊裡糊塗地混過去了。

  可現在,跟江予奪這麼擠在車裡,疲憊而放鬆地坐著的時候,他卻怎麼也沒有辦法再得過且過了。

  「程恪。」江予奪叫了他一聲。

  「嗯?」程恪轉過頭。

  「我還能當你是朋友嗎?」江予奪問。

  程恪覺得自己呼吸都頓了頓。

  「我們是朋友。」他說。

  江予奪像是鬆了口氣,笑了笑又問了一句:「那你還要搬走嗎?」

  程恪沉默了一會兒,看著江予奪輕聲說:「如果他們……就是,跟著你的那些人,如果他們,知道我們沒有走得很近了,或者……不來往了,你是不是就……就不用再擔心我……不安全了?」

  第45

  「是搬走的意思嗎?」江予奪捏了捏手裡的瓶子,又仰頭把剩下的水都喝光了,然後嘆了口氣,抹了抹嘴。

  程恪看著他。

  很多時候,江予奪像是有兩種狀態,他不知道應該怎麼界定,但能感覺得出來。

  比如眼下江予奪的平靜,跟昨天晚上那種平靜,就是兩種狀態。

  「我是想……」程恪想了想,「要不我先回家呆一陣兒。」

  「操,」江予奪笑了起來,「你要不要先跟程懌說一下,說完你看他能不能讓你順利回這個家?」

  程恪嘆了口氣,側過身把腿曲起來,扯過一角被子蓋在自己腿上。

  「冷啊?不是開了暖氣麼,怎麼關了。」江予奪把被子推過來一些。

  「開了那麼久,就算開著窗空氣也不好了,」程恪說,「再說我還怕把油燒沒了呢。」

  「你一夜沒睡嗎?」江予奪問。

  「沒吧,可能睡了一會兒,我也不知道,迷迷糊糊的。」程恪搓了搓臉。

  「你臉色真難看。」江予奪說看著他。

  「比你好點兒,」程恪也看著他,江予奪臉色蒼白,一看就知道這波頭暈很嚴重,「沒睡著吧?」

  「嗯,睡不著也不能動,」江予奪笑了笑,「我以為你睡著了呢。」

  「怎麼……睡得著。」程恪說。

  「一夜沒少琢磨吧?」江予奪問。

  程恪沒說話,摸了根菸出來點上,把煙盒和打火機扔到他手邊。

  江予奪點了根菸,叼著靠在車門上,看著窗外:「又下雪了。」

  「瑞雪兆豐年。」程恪說。

  「不能回家的話,」江予奪問,「你想去哪兒?」

  「我跟……」程恪猶豫了一下,沒有說出許丁的名字,「朋友弄了個店,正好想趕著年前把硬裝先弄個大概,可以先住店裡,或者……」

  「許丁嗎?」江予奪問,眼睛還是看著窗外。

  「……嗯,」程恪看了看他,「我跟許丁認識很多年了,一直都有來往……」

  江予奪沒有再說話。

  「這會兒……」程恪也看了看窗外,「有早點賣嗎?」

  「有,」江予奪轉過頭,「你餓了嗎?」

  「好像有點兒,要一直睡著覺也沒什麼感覺,就是……」程恪話沒說完,江予奪已經掐了煙,掀開了被子,他趕緊拉住了江予奪的胳膊,「我跟你一塊兒……你要不餓,我就……自己去。」

  「我去。」江予奪說。

  「不用,你這剛不暈了,」程恪拉著他沒鬆手,「齁冷的。」

  「我去。」江予奪說。

  「我不餓,不想吃了。」程恪說。

  「我餓。」江予奪看著他。

  程恪一時之間無言以對,江予奪看了看他的手:「撒手。」

  程恪只好鬆開了手。

  江予奪下了車,把車門關上了,又往四周看了一圈,這才低頭往東門那邊走過去。

  其實對於他來說,外面現在這樣的溫度,不算多冷,但這一夜他躺那兒連外套都沒脫,程恪還給他堆了一床被子,身體適應了溫度之後這麼猛地一掀被子就到了雪地裡,還真有點兒冷。

  他把外套拉鏈拉到了頭,快步往前走。

  四周很安靜,這個時間晚睡的人剛睡了,早起的人還沒起,對於他來說,是個非常安全的時間。

  早點鋪也就剛開門,可能還得等一會兒才能買到吃的。

  其實再晚半小時出來就正好合適了。

  但江予奪還是堅持現在,倒不是跟程恪爭,也不是怕他有危險,只是想出來而已。

  他不想太尷尬。

  也不想程恪太尷尬。

  程恪是個好人,雖然程恪對他的話並不相信,至少不全信,但程恪的確是個好人。

  你是不是有病。

  這句話有人對他說過,也許不止一個,但他記不清了,那些消失了的人,他都已經記不清。

  一切都並不陌生。

  但又很不一樣。

  程恪是唯一一個始終沒有把這句話對他說出口的人,甚至願意順著他的思路小心地說話。

  是唯一一個在認為自己會被他傷害的時候沒有馬上消失的人。

  也許是善良,也許是教養,也許是那句「有想法」。

  程恪跟所有人都不一樣。

  他有些害怕。

  他怕如果有一天程恪消失了,他會一直記得。

  早點鋪果然剛開門,江予奪到的時候,包子鋪的老闆正在把捲簾門往上推。

  「這麼早,」看到他走過來,老闆看了看牆上的鐘,「還得等一會兒才有,包子剛蒸上。」

  「沒事兒。」江予奪說,往店裡走的時候,他感覺自己臉上有點兒癢,伸手摸了一下。

  在眼角摸到了一條細細的正在融化的小冰條。

  角落的桌上堆著一些雜物,日用品和沒處理的菜,江予奪走過去,拿起了桌上的一面小鏡子,對著自己照了照。

  翠綠色的圓圈中間,是他蒼白的臉,估計是太冷了,臉上的那道疤都被凍得跟旁邊的皮膚沒有色差了。

  眼圈沒有紅。

  他揉了揉眼睛,在凳子上坐下了,點了根菸叼著,看著外面。

  外面是灰白色的,路燈穿過雪霧,勉強照出一塊空間,像個黃底白花的喇叭筒。

  對面街的街燈桿下面,站著一個人。

  第一眼的時候,還沒有人,第二眼時,江予奪就看到了。

  「是要趕火車嗎?」老闆把桌上放著的椅子一張張拿下來,「這個點兒,怕是車都打不著啊,街上鬼都沒有一個。」

  「沒,睡不著起早了,」江予奪移開了目光,「就餓了。」

  再看過去的時候,燈桿下面已經沒有人了,他低下頭,閉了閉眼睛。

  「這麼年輕就失眠,」老闆笑著說,「我一個老頭兒了,天天都是倒頭就著,你還是不夠累。」

  「大概吧。」江予奪說。

  包子蒸好之後,江予奪買了二十個,挺大個兒的,再加上熱豆漿,估計吃不完。

  他把包子和豆漿都塞進外套裡抱著,快步走回了小區。

  遠遠能看到車的時候,他又低頭摸了一下眼睛四周,沒摸到什麼東西。

  離得還有二三十米,車門就打開了,程恪從車裡跳了下來。

  「幹嘛,」他走過去,「列隊歡迎啊?」

  「歡迎大雪天兒步行買包子還不戴帽子的英雄歸來。」程恪說。

  「沒多遠,就過個街幾步路,」江予奪拍了拍身上的雪,上了車,關好車門,把衣服裡的袋子拿出來放在了座椅上,「開門的店只有包子鋪。」

  「嗯,」程恪也上了車,伸手拿了個包子咬了一口,「我挺長時間沒吃包子了……這包子還挺大。」

  「是啊。」江予奪也拿了一個。

  程恪手裡拿著咬了一口的包子,看了他一眼,又轉開了頭。

  「看我幹嘛,」江予奪說,「想說這個比我大麼?」

  「閉嘴吧,」程恪說,「你怎麼就盯著吃的毀。」

  江予奪笑笑,低頭咬了一大口包子:「你們少爺就是嬌氣。」

  程恪嘆了口氣沒說話。

  吃完包子喝完豆漿,在車上又愣了一會兒,程恪偷偷看了一眼時間,五點半了。

  車裡一直沒再打開暖氣,這會兒有點兒冷了,他猶豫了一下:「上樓吧,屋裡暖和。」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程恪抱著一團被子走進樓裡的時候,保安正好在門口站著。

  「這是干嘛啊,昨天晚上就看你抱著被子出去,挺急的樣子,半夜巡邏的時候看你還在那邊兒車裡呢,」保安說,「看你在裡頭抽菸,應該沒事兒,就沒過去。」

  「……露營,」程恪說,「你們還巡邏啊?」

  保安笑了起來:「那肯定啊,晚上都得轉兩圈,保衛業主安全。」

  「哦。」程恪笑了笑。

  電梯門打開了,江予奪扯著被子把他拽了進去:「我剛說疊一下再拿,就沒這麼大一團了。」

  「車上那麼點兒地方怎麼疊。」程恪說。

  「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會疊被子,」江予奪說,「就會抖一抖鋪平?」

  「沒疊過,」程恪如實回答,「但還是會疊的,往櫃子裡放總得疊起來,就是疊的時候得有場地。」

  江予奪靠在旁邊笑了起來。

  回屋之後,暖乎乎的空氣讓程恪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坐在沙發裡不想動了。

  江予奪把喵的廁所收拾了,又喂好了食,出來的時候在客廳站了一會兒:「我把車給陳慶開回去。」

  「哦,你去嗎?」程恪把車鑰匙拿了出來。

  「我去了他能拉著我聊會兒,你去了他跟你聊什麼。」江予奪說。

  「總護法這麼寂寞嗎……」程恪把鑰匙扔給了他。

  江予奪往門口走過去:「中午你自己叫個外賣吧,陳慶肯定要跟我吃飯。」

  「嗯。」程恪點點頭,他現在想睡會兒,中午都未必能起得來。

  「老太太可能明天走,她走了我就帶喵回去。」江予奪又說。

  程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你……」江予奪手抓著門把,挺用力的,程恪能看到發白的關節,「租房合同上的時間還沒到,但是你要搬走的話也不算違約。」

  程恪看著他。

  「這月你可以住滿,」江予奪說得有些費勁,「就,你要是一下沒找著地方搬……可以繼續住著……」

  程恪不知道應該說什麼,心裡有點兒堵,把嗓子眼兒也堵上了,開不了口。

  江予奪說的這些話,讓他感覺彷彿現在江予奪打開門走出去,就再也不會見面了。

  門響了一聲,江予奪走了出去,然後很輕地把門帶上了。

  程恪坐在沙發上,胳膊肘撐著膝蓋,瞪著放在茶几上的貓頭鑰匙扣看了很長時間。

  最後他嘆了口氣,起身進了浴室。

  大概是一夜沒睡,車裡的空氣也一直不好,他看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跟個逃荒的差不多,眼圈都熬紅了。

  他擰開熱水兜頭衝著,沖得整個人都開始發軟了,才關掉了水,對著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洗完澡他就進了臥室,往床上一躺,閉上眼睛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困得都有點兒暈了。

  喵進了臥室,程恪能感覺到它跳上床,踩著被子跳到他身上,再從他身上走到他臉上,然後團在了他鼻尖前面的枕頭上。

  程恪伸出手,用一根手指戳在喵的肚子上,很快就睡著了。

  「這一大早的,」陳慶跑過來,「我不說了後天開過來就行嗎?」

  「那你再給開走。」江予奪下了車。

  「昨天晚上沒事兒吧?」陳慶跟在他身後,「你是不是跟人動手了?我在二樓聽到動靜才跑下來的,說有人幹仗呢。」

  「沒怎麼動手。」江予奪進了陳慶他們店裡,坐到了休息區,拿了煙出來。

  「那我看積家臉色不怎麼對,」陳慶拿了個菸灰缸過來,坐在了他旁邊,「吃早點了嗎?」

  「沒到五點就吃了。」江予奪說。

  「我操,」陳慶愣了愣,「我還說正好一塊兒吃呢,他們都吃了,就我沒吃。」

  「你去買,買了我看著你吃。」江予奪說。

  「算了吧那還吃得下去麼,」陳慶了點了根菸,「跟積家一塊兒那個男的什麼時候走的?我下來的時候沒見著他了。」

  江予奪沒說話。

  「他沒什麼問題吧?」陳慶說,「我觀察了一下……哎對了!他倆什麼關係啊!」

  江予奪看著瞬間就已經跑題了的陳慶:「什麼?」

  「他跟積家……積家和他……」陳慶回頭看了看旁邊的幾個同事,壓著聲音,「他倆到底是不是一……」

  「閉嘴。」江予奪說。

  陳慶這種時候反應都是很快的,他迅速就閉了嘴,但又補了一聲「嘖」。

  「三哥,」一個陳慶的同事走過來,跟江予奪打了個招呼,「是不是感冒了啊,臉色不太好。」

  「瞅見你了臉色就好不了,」陳慶說,「三哥是你叫的嗎?」

  「我叫聲三爺,你也長不了輩兒。」同事笑著說。

  「哎你上哪兒?」陳慶叫住了同事,拿了錢包出來,「是要出去吃早點嗎?我請你吃,幫我帶一份。」

  「請個頭,下回吧,」同事走了出去,「隨便給你帶了啊。」

  「行!」陳慶喊了一聲。

  江予奪看著陳慶,又看了看店裡別的人。

  這些人他差不多都認識,有些跟陳慶吵過架,還有些打過架,但事兒一過,就又都有說有笑了。

  特別簡單。

  江予奪有時候很羨慕這樣的生活。

  雖然一直跟陳慶他們混在一起,十年了,感覺自己就應該是生在這裡長在這裡,有著這個世界的各種氣息和標記,這些人都是自己的同類。

  但還是會羨慕。

  程恪跟他不一樣,所以程恪不會輕易相信他。

  陳慶們跟他也不一樣,所以陳慶們會無條件地相信他。

  程恪被喵一爪子拍醒的時候,窗外的天還是黑的。

  他瞪著外面看了好半天,才摸過手機看了看時間,發現已經是晚上了。

  起床的時候有點兒頭暈腦漲的,在沙發上坐了半天才算清醒過來。

  手機上有一個許丁的未接,沒有別的消息了。

  他看了看屋裡,江予奪應該沒有回來過。

  他給自己倒了杯水喝了,給喵喂了吃的,然後打了個電話給許丁:「什麼事兒?」

  「明天有時間吧?」許丁說,「去店裡看看。」

  「行。」程恪說。

  「那明天九點我過去接你。」許丁說。

  「嗯,」程恪猶豫了一下,「上回說店裡是不是有個……休息室?」

  「有啊,」許丁說,「不是說先裝出來方便後面休息什麼的嗎。」

  「都弄好了?」程恪問。

  「沒呢,哪有那麼快,」許丁頓了頓,「怎麼?」

  「沒事兒,我就問問。」程恪說,「明天九點等你。」

  許丁掛了電話之後,程恪靠著桌子看了看四周。

  住的時間不算長,也就幾個月,但這屋裡子的所有東西,他都已經很熟悉,也完全適應了。

  他並沒有打算馬上把房子退掉,太倉促,太像逃跑,無論是自己,還是江予奪,這種方式都有點兒太彆扭了。

  但江予奪的理解跟他的想法有些偏差,這種偏差也許源自某種自我保護,搶在他之前,替他把後路斷了。

  程恪輕輕嘆了口氣,拿過手機給自己點了一份外賣。

  如果他判斷沒有失誤,江予奪不會回來吃晚飯,甚至在明天來拿喵之前,他都不會再進這個屋子。

  這個判斷還是很準確的,第二天早上許丁的車停在樓下時,江予奪也並沒有回來。

  程恪拿了筆記本出了門。

  「積家不在家嗎?」陳慶開著車,「為什麼非得先去茜姐那兒拿鑰匙啊。」

  「萬一不在呢。」江予奪說。

  「不是,」陳慶一臉莫名其妙,「你打個電話問問他在不在不就行了嗎?」

  「開你的車!」江予奪眼睜睜看著陳慶又一次從右轉紅燈下行雲流水地把車向右拐過去,一巴掌甩在他後背上,「你這一個月工資夠他媽!交罰款嗎!」

  「我操!我看到紅燈了!我右轉啊!」陳慶喊。

  「讓他媽你去配個散光鏡!」江予奪吼,「那是個箭頭!」

  「是箭頭嗎?」陳慶愣了愣。

  「看路。」江予奪嘆了口氣。

  車在樓下停了,江予奪打開車門:「你就在這兒等我,不用找車位了。」

  「我幫你拿東西啊,」陳慶看著他,「貓窩貓廁所的一堆呢。」

  「不用。」江予奪說。

  「哦,積家幫你拿吧。」陳慶坐回了車裡。

  江予奪進了電梯,按下樓層之後就一直沒動過,直到電梯門打開。

  他在門鈴上按了兩下,站在門外等著。

  裡面沒有動靜,只隱約聽到了喵叫了兩聲。

  猶豫了一下,他又敲了敲門。

  等了一會兒之後,他拿出鑰匙,把門打開了。

  暖氣撲過來,混雜了程恪常往櫃子裡噴的那種香水味。

  程恪沒在家。

  江予奪有些意外,程恪不是個愛出門的人,現在也不是吃飯的時間,按程恪的習慣,就算吃飯時間,他都懶得出去,外賣方便麵隨便一樣就解決了。

  是去……看房子了嗎?

  跟許丁一塊兒弄的那個店?

  江予奪皺了皺眉,開始收拾喵的東西。

  不知道為什麼,今天收拾東西比他平時要慢,陳慶打電話過來問是不是要幫忙的時候,他才剛把東西打好包。

  「馬上下去。」他學著程恪的樣子,把喵塞進外套裡,然後拎起東西。

  走到門邊的時候他又停下了。

  這兩天總走神,平時一眼能看到的東西,現在居然差點兒忽略掉。

  鞋櫃上放著一個小便簽本。

  上面有一行字。

  ——我去店裡看看,有事打電話

  程恪給他留了條子。

  江予奪盯著這行字看了很長時間,然後打開了門,走出去之後又退了回來,把便簽本上的這一頁撕了下來,放進了兜裡。

  老太太每次在這兒住,走之前都會把屋子再收拾一下,一定要比她來之前收拾得更乾淨才罷休。

  這次走的時候她還把後院枯了的幾棵植物都給剪掉了。

  江予奪站在後院門邊,看著突然就有些空蕩蕩的院子出神。

  以前沒有覺得院子這麼空,哪怕是枯掉的植物,立在那裡的時候,也佔掉了一份空間,現在就這麼突然沒了,江予奪有些回不過神。

  是死了的嗎?

  去年春天還發了芽,雖然長勢不怎麼好,但也一直有葉子,入秋之後才又枯掉的。

  江予奪嘆了口氣,就算沒有死,它們也沒有機會在春天的時候發芽,證明自己是活著的了。

  他回到屋裡,把喵的東西重新放好,然後坐到了桌子前。

  老太太沒有把他壓扁了放在桌子下面的煙殼扔掉,可能以為他是要存著賣錢的……

  他拿了幾個煙殼放到桌上,再從外套兜裡摸出了刀,一刀刀慢慢地從鋪平的煙殼上劃過。

  他不需要用尺子比著,也不用量,就這麼一刀下去,就能裁出基本上一樣大小的紙片來。

  跟一張撲克牌差不多大小。

  他裁過很多很多,每次55張,一副完整的撲克牌。

  他不會打牌,任何一種牌他都不會,平時陳慶他們一幫人打牌,他也不願意看。

  但他打過很多很多次牌,數不清。

  每天晚上,小狗們都會坐在一起打牌。

  用裁開的煙殼紙。

  一副牌有55張,會用到的是54張。

  煙殼紙上沒有數字和字母,也不需要有,因為看不見。

  小狗們會依次摸牌,拿在手裡,然後隨便說出一個或幾個數字,再隨便扔下一張或幾張牌……

  手機在響。

  江予奪放下刀,桌上的煙殼紙已經裁好了,他先把煙殼紙攏成一摞,然後才拿過了手機。

  是程恪。

  他接起了電話:「喂?」

  「你嗓子怎麼了?」程恪在那邊問。

  「嗯?」江予奪清了清嗓子,大概是一天沒怎麼喝水,他嗓子有些發緊。

  「像尖叫雞。」程恪說。

  江予奪笑了起來:「心眼兒真他媽小。」

  「你去拿了喵了嗎?」程恪說,「我現在還在外面。」

  「拿了。」江予奪說。

  「嗯,」程恪應了一聲,「我就是問問這個。」

  「好。」江予奪說。

  「我晚上跟朋友吃個飯,」程恪說,「都……挺好的。」

  「知道了。」江予奪說。

  程恪掛掉了電話。

  江予奪趴到了桌上,指尖在桌上輕輕敲了幾下。

  程恪是在給他報平安。

  是怕他擔心嗎?

  還是害怕……他又跟過去?

  江予奪把眼睛壓到胳膊上,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氣,憋了一會兒再慢慢吐出來,眼淚也跟著舒出的這口氣湧了出來。

  第46

  「梁義對三樓的想法也太多了,還是得實際點兒。」程恪順著樓梯往上走。

  跟梁義一塊兒在店裡討論了半天,梁義走了之後,他跟許丁又繼續在店裡來回看著。

  「你再想想吧,」許丁說,「我還是想不完全對外,相對私人一些,可以做沙龍,這樣休息室在三樓也不會被打擾。」

  這個店比程恪想的要大很多,三層,每層都挺大的,轉圈的落地窗外景色也不錯,挺開闊,還有一邊對著一大片綠地。

  不過現在看出去哪兒都是白色。

  程恪不太喜歡下雪,哪怕是在溫暖的室內曬著太陽看雪景,都會寂寞,時間長了很累。

  他推開了休息室的門,走進去站在了窗邊,剛才一直也沒進來呆一會兒。

  「現在要住人也能住,都弄好了,就是白天肯定吵,裝修沒完呢,」許丁說,「空氣也不行。」

  程恪轉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你是不是今天就盯著我研究了。」

  「今天你一看就不太對勁啊,」許丁也笑了笑,「你就說你是要搬家,還是臨時要找地方住一陣兒吧。」

  「年後估計得搬,這陣兒先湊合一下。」程恪說。

  「老三的房子不租了?」許丁問。

  「……嗯,」程恪很低地應了一聲,「不過合同時間也沒到,到了再退吧。」

  「繼續交房租嗎?」許丁笑了起來。

  「是啊。」程恪轉開了頭,有點兒笑不出來。

  「行吧,」許丁沒再多問,「你要找不著合適的,我幫你問問。」

  「謝了。」程恪說。

  跟許丁吃過飯回家,進樓裡的時候保安跟他打了個招呼:「程先生回來啦。」

  「啊。」程恪應著。

  「今天江先生過來一趟,把貓什麼的拿走了。」保安說。

  「嗯,我知道。」程恪點點頭。

  「那貓才這麼兩三天好像胖了一圈啊,」保安說,「那天你抱過來的時候我看它腦袋都沒我拳頭大,今天跟我拳頭一樣大了。」

  「它挺能吃的。」程恪笑笑,按了電梯,希望電梯快點兒下來。

  「這邊兒!」保安指了指旁邊的電梯門。

  程恪這才發現旁邊的門已經開了,趕緊走了進去。

  開門進屋,基本上都是老樣子,除了喵的東西和江予奪放換洗衣服的那個包沒了。

  程恪洗完澡,抱著筆記本坐到沙發上。

  他挺久沒有這麼在晚上工作了,打開筆記本的時候有點兒不爽,這個狀態讓他想起了被趕出家門之前的那幾個月。

  每天回到家之後還會呆在自己屋裡,對著一堆的文件和表格慢慢研究,最後落了個廢物的下場。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點開了一個文檔。

  看到一半的時候睡著了。

  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他又像是剛來到這片兒的時候,每天都很困,各種姿勢都能睡得跟豬似的,沒點兒意外動靜彷彿就能長眠不醒了。

  學校放假了,快過年了,現在每天都能聽到樓下小孩兒笑鬧著放炮仗的聲音。

  今年過年的感覺比往年要明顯一些。

  以往他不太關注過不過年,家裡過年的準備工作也不需要他去參與,一般他不是跟朋友出去,就是在屋裡呆著,連鞭炮聲都得臨到三十兒了才能聽到一些。

  有時候他會站到窗邊往下看看,一幫大大小小的孩子瘋跑著,看得人眼暈。

  偶爾他也會往四周看看,牆角,車後頭,小花園裡,不過一直也沒看到過江予奪。

  他一面覺得鬆口氣,實在不希望自己的存在讓江予奪繼續那樣的狀態,但也會莫名其妙有些失落。

  手機在茶几上響了半天了,他才過去接起了電話。

  電話是酒店前台打過來的,告訴他之前預訂的房間今天可以入住了。

  「謝謝。」他掛掉電話。

  今天?

  他打開手機記事本,看了一眼時間,還真的是預訂的今天……但是他東西都還沒收拾。

  拿著手機愣了半天之後他嘆了口氣,慢吞吞地進了臥室。

  還好他沒買太多東西,把衣服和日用品什麼的先塞箱子裡帶過去就行,別的家電之類的……後面再說吧。

  「三哥,」大斌接完電話走過來,「積家出門了,兩個行李箱,叫了個車。」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

  「用跟著看他去哪兒嗎?」大斌問。

  「不用。」江予奪說。

  「那我讓他們走了?」大斌又問。

  江予奪點點頭。

  大斌走開之後,陳慶蹲在花壇邊兒上往他身邊蹭了蹭:「他不會是要躲房租吧?是不是又破一次產?」

  「他這月沒住滿呢,」江予奪看了他一眼,「躲個屁。」

  「那他也沒退租嗎?」陳慶小聲問。

  「沒,」江予奪說,「這月到時間以後你打個電話問問他什麼時候退。」

  「好。」陳慶拿出手機看了看日曆,想想又湊到他耳邊,「三哥。」

  「不為什麼。」江予奪說。

  「操。」陳慶嘆了口氣,「算了,不問了,反正這些人,跟我們也不是一路人,又不是第一個,我還覺得他跟別人不一樣呢,也不端著,也沒看不起咱們,結果也還是……」

  「閉嘴。」江予奪沉著聲音說了一句。

  陳慶愣了愣,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

  江予奪拉了拉帽子,看著旁邊一幫正縮著脖子邊蹦邊笑著聊天兒的小兄弟,也不知道都樂點兒什麼,好幾個過年連買件衣服的錢都沒有,只能臭不要臉的一個個都等著拿了壓歲錢去揮霍。

  「三哥。」陳慶抽完了一根菸,又湊了過來。

  江予奪看著他。

  「今年還是去我家吧?」陳慶問,「我媽昨天還問來著,說讓咱倆買年貨去。」

  盧茜每年過年都回家陪老太太,江予奪一般會去陳慶家過年。

  但今年……

  「不了,」江予奪說,「我過兩天要出門兒。」

  「……什麼?」陳慶愣住了,「去哪兒啊。」

  「療養。」江予奪說。

  「不是,」陳慶一臉迷茫,「以前也沒過年的時候去療過啊,怎麼這回挑這麼個時間?」

  「想去就去了,沒特意挑時間。」江予奪說。

  「我操,那你換個時間啊,大過年的誰有空療你啊。」陳慶皺著眉頭。

  江予奪沒再繼續這個話題:「明天叫幾個人去出租屋那邊樓下盯著點兒,馬上過年了,不回家的先不管,別讓欠著房租的跑了。」

  「行,」陳慶說,「得多叫幾個過去,去年差點兒他媽打起來。」

  「你看著安排吧,」江予奪說,「能不動手不要動手,年還得過呢。」

  「放心吧,」陳慶說,「能動手我都未必動得了手。」

  江予奪樂了,站起來在他腦袋下拍了一下:「我先回去了,困了。」

  「嗯。」陳慶點點頭。

  江予奪走了幾步,他又在後頭追了一句:「那貓要擱我家嗎?」

  「不用,我帶著,」江予奪說,想想又走了回去,「你是不是開車來的?」

  「嗯。」陳慶拿出了車鑰匙,「就停路口那排車位那兒了,第三輛。」

  「明天晚上給你開回店裡。」江予奪接過鑰匙。

  陳慶今天開出來的是之前違章快能買年卡了的那輛,停在路邊第三輛。

  江予奪拐出路口就看到了,但往前走了兩步,離車還有好幾米,他猛地停了一下,揣在兜裡的手握緊了。

  這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跟這些人面對面相遇。

  那人就站在車頭左邊,臉衝他站著。

  如果這不是在大街上,江予奪會以為自己站在了鏡子跟前兒。

  這人穿著跟他一樣的外套,戴著一樣的帽子,左手也同樣揣在兜裡。

  只是這人的帽簷壓得很低,整個臉都埋在陰影裡,旁邊不斷有車經過,亮著的車燈打過去都沒能照亮他的臉。

  江予奪沒有猶豫,把兜裡的刀抽了出來,猛地衝了過去。

  手撐著車頭躍起時,那人轉身往對街跑了,江予奪踹過去的一腳落了空。

  落地之後他聽到了一聲尖銳的喇叭聲,就貼在他耳邊。

  他收回盯著那人的視線時,看到一輛聲停在了他身邊,司機一臉憤怒地按著喇叭,一直到跟他的目光對上了,才松開了按喇叭的手。

  「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司機打開車門下了車,指著他,「沒長眼睛嗎!」

  江予奪沒說話,眯縫了一下眼睛,看著他。

  司機非常不爽罵罵咧咧地上下打量著他,大概是在判斷如果動手,贏的機率是多少。

  江予奪幫他算了一下,大概是0

  司機目光往下落到他手上時,一直動個不停的嘴停下了,然後轉身飛快地上了車。

  發動車子要往前開的時候,他又探出頭:「讓讓還不會了啊?」

  江予奪沒說話,抬腿一腳蹬在了他車頭上。

  「操。」司機把頭縮了回去,往後倒了一截,車繞開江予奪開走了。

  跑過對街的人已經不見了,江予奪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握著刀的左手上全是血。

  他轉頭又看了一眼引擎蓋,上面有一個帶著血的手印。

  他打開車門,在車裡找了找,從一個濕巾筒裡抽了幾張出來,兩張握在手裡捏緊,然後再拿了兩張過去把引擎蓋上的血擦掉了。

  擦得很仔細,確定完全看不到了,他才坐回了車裡,把刀也仔細地擦了一下。

  本來想直接去車站買票,現在看來得先回去一趟,把手包紮好。

  包紮傷口對他來說是非常簡單的事,特別是今天這種不太深的傷,他都數不清自己包過多少回了。

  把手收拾好再順便把喵喂了打掃好貓廁所,出門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時間,半小時不到。

  他把車停在了拐角,走過去的時候他往四周看了看,沒有看到人。

  上車之後又抽了根菸才發動了車子,往車站開過去。

  車站是汽車站,他很少出門,如果需要出門,他選擇的都是最普通的長途汽車,停的站比較多,如果出現什麼意外,不會被困在車廂裡。

  排隊買票的時候他看了一眼手機日曆,後天出發的話,他的時間會比較充足,不過最後他還是買了明天的票,一大早。

  走出車站,他隨便進了一家小雜貨鋪:「有電話嗎?」

  老闆指了指櫃檯盡頭,放著一個陳舊得都快看不出本色了的座機。

  江予奪過去拿起電話撥了號。

  這個號他從來沒存過,一年也打不了一次,但他一直都記得很清楚。

  聽筒裡傳來振鈴聲,響了幾聲之後電話接通了,那邊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您好。」

  江予奪看了一眼老闆,老闆正坐在門邊入神地盯著一個小電視機看得直樂,他對著話筒低聲開口:「羅姐。」

  「小江嗎?」羅姐那邊馬上問了一句。

  「是。」江予奪回答。

  「好久沒有你的消息了,快兩年了吧?」羅姐聲音很穩,但聽得出帶著些許驚喜,「你現在怎麼樣?」

  「挺好,」江予奪說,「我剛買了車票。」

  「要過來嗎?」羅姐問。

  「嗯,」江予奪說,「你有時間嗎?」

  「你哪天過來?」羅姐又問。

  江予奪停頓了一下:「你哪天有時間?」

  羅姐輕輕嘆了口氣,又笑著輕聲說:「你哪天過來都可以,提前給我打個電話,我給你留出時間來,好嗎?」

  「好。」江予奪說。

  「那我等你。」羅姐說。

  江予奪掛掉電話,又按了一下去電查詢,把號碼刪掉了。

  回到車上,江予奪把車票拿出來又看了看,然後放進了錢包裡。

  這會兒又開始下雪了,他看著窗外的雪花出神。

  愣了半天,他又拿出了手機戳了幾下。

  這會兒他心裡有點兒亂,不想開車,但看了幾眼朋友圈,又覺得更不舒服了。

  朋友圈裡其實跟平時差不多,不同的是多了不少年貨,陳慶他們店裡有活動,抽獎什麼的,發了差不多十條廣告。

  他往下翻了翻,猶豫了一下,又退出去點了程恪的名字。

  程恪的朋友圈是空的,連一個標點都沒有。

  他嘆了口氣,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回家的時候他買了一大兜吃的,明天得在車上呆差不多一天,他吃不慣沿途的那些東西。

  「明天我們去旅行,」他隨便收拾了兩件衣服,拿個小包裝了,「去挺遠的地方,要坐長途車。」

  喵跳到了他的包上趴著。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在行李廂裡呆著的,」江予奪說,「我抱著你坐,不過你最好是老實點兒,要不我就給你扔窗外頭去。」

  喵蹭了蹭他的手,走開了。

  陳慶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程恪剛合上筆記本想要躺一會兒,本來手機響的時候他是打算裝睡著沒聽見不接的,但掃了一眼手機屏幕,看到了陳慶兩個字。

  「喂?」他接起了電話。

  「我陳慶,」那邊陳慶的聲音聽著有些不爽,「你那房子,還租不租了,不租的話就跟我說一聲,我過去給你把押金退了。」

  「我還……」程恪一時半會兒不知道該怎麼說,「要不我下個月……再退吧。」

  「再多租一個月是吧?」陳慶問。

  「……是,」程恪說,「我東西還沒拿完。」

  「那行,我下月再找你。」陳慶說完就把電話給掛了。

  程恪拿著手機,好半天都沒回過神。

  本來想側面打聽一下江予奪的情況,但總護法連一秒鐘都沒給他留。

  程恪嘆了口氣,把手機扔到一邊,躺倒在床上。

  算了,還有什麼可打聽的呢?

  本來也是為了避免江予奪為了「保護」他而繼續失控才離開的,如果還去打聽,萬一讓江予奪知道了,不僅沒什麼好處,估計還會讓江予奪覺得他矯情。

  剛躺了沒兩分鐘,手機又響了。

  「哎!」程恪翻了個身接起電話,「喂?」

  「哥。」那聽筒裡傳出了他熟悉的聲音。

  程恪非常後悔自己沒先看一眼來電顯示就接了電話,鬱悶了好幾秒鐘才開了口:「什麼事。」

  「哥,是這樣,」程懌說,「我過兩天去接你回家。」

  「接我回哪兒?」程恪問。

  「回家,」程懌笑了笑,「還能回哪兒。」

  「我能回的地方多了,」程恪皺了皺眉,「你什麼意思直說吧。」

  「沒什麼意思啊,」程懌說,「就是接你回家,你難道不回家過年了嗎?」

  「誰讓你接我回家的?」程恪問。

  「……哥,你別管這些,」程懌說,「我去接你,你只管回來……」

  「程懌,」程恪打斷了他的話,程懌明顯有些為難的語氣讓他非常不爽,「咱倆私下就別這樣裝了行嗎,不累麼?」

  「我不就想你回家過個年嗎!」程懌的聲音聽著有些生氣。

  「你就別說這樣的話了,沒有人想叫我回家過年,爸媽不想,你也不想,」程恪說,「你要不再開著免提把電話拿到爸跟前兒讓他聽聽吧。」

  程懌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要不你錄個音?」程恪清了清嗓子,一句一頓地說,「我,不回家,過年,不過年我也,不回家。」

  說完這句話,程恪掛掉了電話,把手機狠狠地砸到了枕頭上。

  手機從枕頭上彈起來,落回了他腿邊。

  「哎我操你大爺!」程恪拿起手機又往枕頭上砸過去。

  手機又彈了回來,這回稍微遠一些,落在了腳那邊,他直接一腳把手機踢下了床。

  江予奪抱著喵,坐在靠近茶吧後門的一張桌子旁邊,盯著門口進來的人。

  羅姐從車上下來的時候,他隔著窗戶一眼就看到了。

  沒有什麼變化,胖了一點,頭髮剪短了,看上去還是一個端莊沉穩的中年姐姐。

  羅姐進門之後視線直接往角落這邊掃過來,看到他之後就微笑著揮了揮手,走過來坐下了。

  「羅姐。」江予奪站了起來。

  「坐著,」羅姐拍拍他的肩,拉開椅子坐到了他身邊,又看了一眼他手裡抱著的喵,「養了只小貓嗎?」

  「嗯,」江予奪坐下,「撿的。」

  「很可愛,」羅姐笑笑,服務員過來之後,她點了兩杯咖啡和一盤小脆餅,「是不是還喜歡吃小脆餅?」

  「是。」江予奪點頭。

  點的東西都上齊了之後,羅姐看著他:「怎麼這個時間出來?不在朋友家裡過年嗎?」

  羅姐不知道陳慶的名字,只知道他有一個關係很鐵的朋友。

  「我想跟你聊聊。」江予奪拿起一塊小脆餅,咬了一口。

  不好吃,而且還是鹹的,不過他一直告訴羅姐他喜歡吃小脆餅。

  「聊什麼?」羅姐問。

  江予奪又咬了一口小脆餅,沒有說話。

  「還經常看到他們嗎?」羅姐放輕了聲音。

  江予奪停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她:「沒,很少看見了。」

  「比以前要少嗎?」羅姐又問。

  「嗯。」江予奪點點頭。

  羅姐沉默了一小會兒:「那你願意去我那裡,做一些小測試嗎?」

  江予奪沒有說話。

  「小江,」羅姐在他手上輕輕拍了拍,「沒關係,不想去就不去,我們可以就這麼聊天兒,你定時間地點,我出來就行。」

  「我現在沒什麼問題,」江予奪說,「我也不需要測試和……各種評估,我只是來跟你聊聊,普通聊天兒,隨便說的那種。」

  「好,那就普通聊天兒。」羅姐看著他。

  「不要用心理醫生那種說話方式,特別注意措辭,特別注意我的反應,」江予奪也看著她,「我不是你的病人,我也不是病人。」

  「行,」羅姐笑了起來,喝了口咖啡,「你不是病人。」

  「不是,」江予奪說完之後又很快補充了一句,「現在不是了。」

  「小江,如果你希望我們就是普通認識的人之間那樣聊天,姐姐就隨便問了?」羅姐看著他。

  「嗯。」江予奪點點頭。

  「你來找我,是想告訴我你現在已經好了,」羅姐的聲音很柔和,「還是想要讓我看到你的表現,然後告訴你,你已經好了?」

  羅姐的這句話有些繞,但江予奪還是馬上聽懂了,他看著羅姐,沒有說話。

  第47

  自從那天程懌打電話過來叫他回家被拒絕之後,程恪的手機就沒有再響起過了,沒有電話,也沒有消息。

  大家都放假了,過年了。

  要過年的人相互聯繫,不過年的被遺忘了。

  何況是他這種已經離開了從小到大的生活圈,卻又沒有融入任何新的生活圈子的人。

  這種特殊的日子裡,怕是沒有任何人會再想起他。

  不,酒店還記得他。

  他收到了酒店送來的一份新年禮物。

  不,這不算記得。

  在這裡他跟很多別的人一樣,叫做「尊敬的客人」,而不是程恪。

  他打開了禮物,裡面有好幾盒,有點心,有乾果,還有一盒新鮮水果,都是過年的時候家裡會準備的東西。

  程恪拿了一個蛋捲吃了,看了一眼時間,還沒到中午。

  這會兒如果出去,肯定沒有地方吃飯了,於是他又把一袋蛋捲都塞到了外套兜裡,然後拿了筆記本出了門。

  車還是能打到的,就算打不著車,從酒店到店裡,走路也只需要二十分鐘。

  出門的時候程恪把自己掛在酒店櫃子裡的外套挨個看了一遍,今天特別冷,早上他開了一小會兒窗,窗外灌進來的風掃到臉上跟被沾水的鞭子抽過似的。

  他來回扒拉了幾下,挑了一件最厚的,江予奪偽同款。

  他一直想找江予奪那件厚外套同款,但也不知道是什麼批發市場買的,他試著去了一趟旁邊的菜市場,在服裝區找到了這件。

  說實話,除了很厚重之外,跟江予奪那件沒法比,還要五百多,他老感覺是不是老闆看他像個傻子臨時漲了價,張嘴就是八百,這還是他講了價的……

  要是江予奪在旁邊幫著點兒,估計三百就能拿下吧,畢竟他那件比這件好,也才四百多……不,江予奪要在的話,直接就去買他那件同款了。

  程恪穿著這件大厚外套,拎著一兜昨天買的煙花站在電梯門口的時候發現自己一直在琢磨江予奪。

  猶豫了半天,在電梯門打開的時候,他轉身回了房間。

  換了第二厚的外套。

  再重新去按了電梯。

  這件外套明顯不如之前那件扛凍,出了酒店就上出租車這麼幾秒鐘,他就已經感覺到了冷。

  這會兒街上已經沒有人了,四處都響著鞭炮聲,窗外的整個世界都被銷煙和飄雪籠罩著,司機一路飆著車,趕著拉完他這一單就回家了。

  手機響了一聲,程恪看了一眼。

  許丁的消息。

  ——真的不來我家嗎?我家現在人特別多,熱鬧

  ——真的不了,謝謝了,初三見

  ——好吧,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程恪把手機放回了兜裡,沒過兩分鐘,消息又響了,他又把手機拿出來,這次是林煦的信息。

  ——程哥新年快樂,有空出來喝酒

  ——新年快樂

  程恪輕輕嘆了口氣,林煦算是挺有數的人,上回在酒吧碰到過江予奪之後,就沒有再聯繫過他,也沒有多問一句。

  這會兒看著這句看上去很隨意的話,他才想起來自己一直也沒給過林煦任何解釋,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回完消息沒一會兒,車就到地方了。

  程恪下車之後,車嗖的一下就竄沒影兒了,他站在混夾著雪花和煙霧的老北風裡差點兒連方向都找不著。

  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都有點兒哆嗦,跟末世逃難似的,四周的人都已經逃光了,他找到了一處可以藏身的小屋……

  這卷閘門是他媽怎麼開的?

  哦開了。

  店裡沒什麼變化,他打開了燈,坐到了一樓的一個油漆桶上。

  他打算從一樓開始往上,把那天他們商量過的細節再過一遍,畫個草圖感受一下。

  這種日子裡,要不給自己找點兒事幹想扛過去有點兒太難了。

  雖然他給自己準備了一兜子煙花,但現在卻完全不想多看它們一眼。

  手機又響了一聲。

  他嘆了口氣,沒到12點呢,一個個怎麼就這麼積極。

  這回是小楊教練。

  發了一通新年快樂的模板祝福,後面又跟著一條。

  ——程哥你最近有點偷懶啊,都多久沒來練習了?年後得加緊了

  程恪手指在屏幕上來回晃悠了好半天,最後回了一個字。

  ——好

  他很少跟人這麼發消息,以前那幫朋友過年也不會發這麼一堆新年快樂的,他面對這類的消息一般都是選擇忽略,現在倒是想要回覆,只是也不知道能回覆什麼。

  累得慌。

  他準備退出的時候又猶豫了一下,點進了朋友圈。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總護法九九八十條刷屏新年輕賀圖,店裡的廣告連過年期間都沒有休息。

  程恪非常認真地往下慢慢翻著總護法這段時間的每一條消息,耗時驚人,眼花繚亂。

  然後他有些不安地發現,總護法最後一次以江予奪全球後援會的面目出現,是十天之前了。

  文字內容就兩個字,聚會。

  帶了幾張照片。

  在他們平時總呆著的那個街心小花園的花壇邊兒上。

  江予奪和他的小兄弟們。

  程恪點開照片,手指扒拉著放大,想要看清叼著煙的江予奪的臉。

  可是只放大了一次,照片就無法再放大了。

  「操!」程恪非常無語。

  總護法這照片彷彿是他媽用座機拍的,像素低得令人髮指,手還哆嗦,每張照片放大了都是糊的。

  他只能無奈地盯著沒放大的照片看。

  江予奪還是老樣子,在一幫人裡一眼就能看到的獨特氣質。

  叼著煙,眼睛不知道在看哪兒,臉上帶著不耐煩的漠然。

  江予奪去哪兒了?

  沒跟陳慶在一塊兒了?

  按陳慶的習慣,只要江予奪在他旁邊,他就一定會發照片,但現在連貫十天都沒有提到過江予奪……

  程恪退出去,點進了江予奪的相冊。

  空空如也。

  就連那張小寸露點圖都看不到了。

  程恪瞪著手機愣了很長時間,輕輕嘆了口氣。

  從晚上六點開始,四周的鞭炮聲就已經瘋狂得如同爆炸。

  這會兒是十點多,稍微安靜了一些,像是在等著11點半之後的爆發。

  江予奪拎著喵,把它放在了橋欄杆的一個石墩子上,然後把它腦袋上的一個虎頭帽扯了起來,湊過去喊:「別動!我給你拍照片!」

  喵不愧是個流浪貓,對於四周的瘋狂聲響已經基本適應,加上身上穿了衣服,頭上還扣了個帽子,它這會兒的注意力都在帽子上了,偏著腦袋想要把帽子刨下來。

  江予奪拿出手機對著它拍了幾張,看了看,效果還不錯,看上去很像個土豪,他把照片發到朋友,寫了幾個字。

  喵富貴。

  「走,」江予奪拎起它塞進外套,「轉轉去。」

  街上沒什麼人,有人也看不清,江予奪刻意地控制著自己,沒有觀察四周。

  今天晚上羅姐邀請了他去家裡吃年夜飯,但他拒絕了,這麼多年,除了陳慶家,年夜飯的時間,他連盧茜家都沒去過。

  他對過年沒有什麼感覺,熱鬧也好,冷清也好,他都挺麻木的。

  無論是什麼樣的情感,都得是跟自己有關才體會得到,別人的生活裡,自己永遠只是個配角,來了去了就那麼回事。

  而自己的生活,是空的。

  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應該不是陳慶,陳慶今天已經打過三千六七百五十七個電話過來了,算上前些天每天打來的那些,加一塊兒能湊個萬足金了。

  電話是盧茜打來的:「你怎麼不看手機啊,給你發了個紅包,趕緊收了!」

  「哦。」江予奪應了一聲。

  「哦什麼,給我拜年!」盧茜說。

  「新年快樂,姐。」江予奪笑笑。

  「乖,玩夠了趕緊回來哈,叫上陳慶他們,一塊兒吃一頓。」盧茜說。

  「嗯。」江予奪應著。

  掛了電話之後,他打開微信,看到了盧茜的紅包……確切說是轉賬。

  一萬塊,很胖的一個紅包。

  他收了錢,給盧茜又回了一句。

  ——謝謝姐。

  準備退出去的時候,他停了一下,點開了程恪的相冊。

  這幾天他很少想到程恪,哪怕是看到包裡的那塊積家時,他也沒有太多的感受,只是記得這是程恪的表,並且對於程恪來說,這塊表的意義是「不爽」。

  但這會兒看著程恪的名字時,他卻突然有些緊張,說不出來是害怕,抗拒,還是有些期待。

  程恪的相冊之前一直是空的,這人從來不發朋友圈。

  但今天卻發了,就在十分鐘之前。

  沒有字,也沒有表情,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一片彷彿彩色噴泉一樣的焰火,佔滿了幾乎整個畫面。

  江予奪點了一下照片,慢慢放大。

  焰火的光芒也一點點變大,最後變成了有些朦朧的光斑。

  程恪應該是跟朋友在一起放焰火。

  許丁,林煦,或者還有別的什麼人。

  那些跟程恪生活在同一個世界裡,對他沒有任何威脅,也不會給他帶去任何麻煩的朋友。

  離開了他的程恪,沒有受到任何他曾經擔心過的傷害,很安全。

  江予奪點開對話框。

  他跟程恪的對話停留在很早以前,幾乎沒有什麼內容。

  他猶豫著戳了幾下屏幕,打下了新年快樂四個字。

  喵從他外套裡探出腦袋時,他又飛快地把這幾個字刪掉了,然後退出,把手機放回了兜裡。

  程恪說他們還是朋友。

  江予奪現在不太確定這是真話,還是怕他難過,又或者是程恪的教養。

  手機在兜裡響了一聲。

  他沒有動,坐在路邊的長椅上點了一根菸。

  這邊的天氣還不錯,這個時間,這個季節,沒有雪,沒有瘋狂的老北風,甚至樹上都還有綠色的樹葉。

  他把喵從外套裡掏出來放到了地上,這套衣服配了根牽引繩,但他沒有用。

  他如果養狗,肯定是個不良市民,遛狗不拴繩的那種。

  任何被拴著的動物,都會讓他心悸。

  記憶裡那些被鐵鏈拴著,衝他呲著牙,眼裡滿是驚恐的小動物。

  很多都是他去抓回來的,夜裡,躲在各種角落裡的流浪動物。

  有些事他還是記得很清楚的。

  也許所有的事他都記得,遺忘不過是個藉口,每個噩夢都在提醒他,其實什麼也沒忘掉。

  就像他以為程恪已經開始消失,卻突然發現其實連模糊都還沒模糊呢。

  程恪看著手機,半小時過去了,江予奪也沒有給他回覆。

  他嘆了口氣。

  不過看到穿著一身鑲著白毛邊的大紅馬甲還戴著個紅色雷鋒帽滿臉不情願的喵,他又樂了半天。

  江予奪應該是去什麼地方旅行了,一個沒下雪的地方。

  他把最後一個小焰火筒放到空地上,哆裡哆嗦地點了根菸,過去把引信給點著了。

  小火花滋出來的時候,他拿了手機剛想拍,一陣老北風扇過來,筒子瞬間被吹倒,火花對著他就滋了過來。

  「你大爺!」程恪轉身狂奔,幾步逃回了店裡。

  隔著玻璃門看著焰火一直噴完了才又出來,踩了兩腳被噴著了幾片碎紙殼,把火苗給踩滅了。

  在外面呆了也就二十分鐘吧,程恪已經找不到什麼能分散注意力對對抗無聊和寂寞的方法了。

  他在店裡站了一會兒,穿上外套,把自己裹好之後走了出去。

  回酒店睡覺吧。

  這會兒沒有車,他往酒店方向一路小跑著,倒是沒怎麼覺得冷就到了,酒店的超市還在營業,他進去買了兩瓶酒,拎回了房間。

  江予奪沒有回覆他的消息,雖然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還是在這種非常日子裡的非常狀態下給了他非常失落的一記棉花拳。

  這個晚上,他站在所有人的世界之外,甚至站在了神經質一樣保護著他的江予奪的世界之外。

  為了能讓自己在這種極度孤獨的情況下能睡得著,他回到房間之後,把兩瓶紅酒都喝了下去。

  酒還可以,比對面超市開架的那些要好喝一點兒。

  他躺到床上,其實應該買白酒,這兩瓶紅酒除了讓他現在有點兒撐之外,催眠效果還沒有體現出來。

  就這麼瞪眼躺著,後背都開始發麻了,也還沒睡著。

  但似乎有些暈了,手機響的時候他猛地一下都沒聽出來聲音傳來的方向,從枕頭旁邊摸手機時側了一下頭,發現自己的確是暈了,屏幕上的字都看不清。

  「喂?」他接起了電話。

  「新年快樂。」聽筒裡有人說了一句。

  程恪愣了愣:「江予奪?」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沉默了一會兒,「我剛看到你發過來的消息。」

  「哦,」程恪看了一眼手機,發消息都過去快兩個小時了,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太吵了吧。」

  「不吵,」江予奪說,「我聽到手機響了,就是一直沒看。」

  「……啊,」程恪笑了笑,江予奪還是這麼直白,「新年快樂。」

  「你跟……你放煙花了啊?挺好看的。」江予奪說。

  「沒事兒干放著玩,」程恪說,「就買了那點兒,五分鐘就全放完了,最後一個還差點兒燒著我。」

  「這都能燒著?」江予奪有些吃驚,「你用火把點的麼?」

  「滾蛋,」程恪笑了起來。

  「你一個人嗎?」江予奪問了一句,有些猶豫。

  程恪猶豫著,清了清嗓子:「是。」

  「我以為……」江予奪愣了愣,「你沒跟你那些朋友什麼的在一起嗎?」

  程恪笑了起來:「我說過,我跟你對朋友的定義不一樣,我沒有這種時候能混在一起的朋友。」

  江予奪沒有說話。

  「你……」程恪本來不想問,但又覺得不問太刻意,於是還是開了口,「你是不是帶著喵去旅行了?」

  「嗯?」江予奪笑了笑,「你看到照片了?」

  「是啊,挺逗的。」程恪說。

  「我沒旅行。」江予奪說。

  程恪等了一會兒,看他似乎這話就算是說完了,於是只能應了一聲:「哦。」

  「我是來見我的心理醫生。」江予奪說。

  第48

  這句話說完,程恪愣住了。

  他一直覺得江予奪有心理或者精神上的什麼問題,但也只是猜測,哪怕他心裡已經覺得不會再有別的可能性了,聽到江予奪這句話時,他還是覺得自己腦子裡有短暫的空白。

  不是自己的猜測有了明確的答案。

  而是……江予奪的意思,似乎並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狀況。

  可如果江予奪能意識到自己的狀況,之前那種完全能讓人感受到的來自他內心真實的恐懼,擔憂,緊張……

  程恪抓著手機,張著嘴大概能有二十秒鐘,都沒有說出一個字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他既不敢問為什麼,也不敢問怎麼樣。

  最後他也只是閉上了嘴,還是什麼聲音也沒發出來。

  「我很久沒有來了,」江予奪說,「我挺抗拒這些事的,揭我傷疤,一刀刀的又戳一圈傷。」

  「如果是……治療……」程恪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為震驚加緊張,嗓子眼兒像是被人用根皮筋紮住了似的,說話費勁也就算了,還變調,「那肯定是……會痛苦的……」

  「你嗓子怎麼了?」江予奪問。

  「像尖叫雞是吧我知道不用說了,」程恪用力清了清嗓子,又從小冰箱裡拿了瓶水喝了幾口,「可能是因為我剛喝了點兒酒。」

  「不是,」江予奪說,「像太監。」

  「……我去你大爺啊!」程恪無語了,「你就得說一句才舒服是吧?」

  江予奪笑了半天:「真的像。」

  程恪挺喜歡聽江予奪笑的,雖然他這麼笑的次數很少。

  今天聽著尤其好聽,他快延續了半個月一直壓在胸口的沉悶和孤單像是被撬開了一道口子,突然就鬆快了很多。

  「你他媽才像。」他說。

  「我哪兒像了,」江予奪還在樂,「你又不是沒看過。」

  江予奪光著身子站在門口的場面頓時以藍光的水準再次呈現在他眼前,高清無碼,歷久彌新。

  程恪畢竟灌了兩瓶酒下肚,頓時就有點兒呼吸不暢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我操……」

  「你像不像我就不知道了,沒看過。」江予奪似乎心情很好,邊樂邊又補了一句。

  聽得出來,江予奪單純的就是在開玩笑,而且還把他自己逗得挺開心,這種跟一個同性戀開下半身玩笑的大無畏直男精神讓程恪五體投體,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尷尬,他只能咬牙配合了一句:「那我哪天洗澡的時候給你發個邀請函吧。」

  江予奪又笑了一會兒之後猛地收了笑聲。

  程恪嘆了口氣。

  這種開完下半身玩笑猛地驚覺對方性向同時對方又已經給出敏感回覆的尷尬,簡直是把天聊死的神器。

  「哪天啊?」江予奪沉默了一會兒開了口,「我以為你以後不會再見我了。」

  「什麼?」程恪被他問蒙了,怎麼也沒想到江予奪抓重點的能力能拐出這種層次來。

  「我跟醫生差不多每天都會見面,」江予奪說,「她說效果還是很好的,我現在基本上……看不見他們了。」

  程恪還是有些蒙,沒有出聲。

  「我的意思是……」江予奪頓了頓,「過一段時間,我就會好了。」

  「嗯,會好的。」程恪有些迷瞪,但還是馬上附和了一句。

  「如果我好了,」江予奪說,「你就不用這麼……躲著我了。」

  程恪再次愣住,他還是第一次體會到江予奪繞圈子說話,對於一個從來說話都單刀直入的人來說,能繞這麼大一圈,算得上是相當小心翼翼了。

  他突然就有些心痛。

  雖然江予奪的話他還沒有來得及仔細思考,隱隱只覺得有哪裡不是特別合理,但眼下他卻沒有細想的餘地。

  「我明白。」他說。

  「我從來沒有過……你這樣的朋友,」江予奪說,「這麼……優秀的朋友,雖然你燃氣灶都不會用還說夢話……」

  「能不提這個了嗎?」程恪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江予奪說得很慢,似乎組織語言非常費勁,「你對我,跟別人對我不一樣。」

  「嗯。」程恪應了一聲,是不一樣。

  「我不是說你……那個什麼想法,」江予奪停了停,說得還是很艱難,「我是說……我在你面前,不是老三,不是三哥,也不是街頭混混……」

  「你就是我新認識的一個朋友,」程恪感覺自己明白了江予奪的意思,雖然他並沒有完全做到江予奪說的那樣,「你身上沒有什麼標籤。」

  標籤其實還是有的。

  標籤:想入非非

  程恪感覺自己今天酒量不太行,兩瓶紅酒而已,思維就已經這麼不羈了,此時此刻對於江予奪的某些想法甚至壓過了江予奪真的有精神方面的問題這樣嚴重的事實。

  第49

  跟江予奪的這個電話並沒有打太長時間,也就幾分鐘,江予奪帶著喵還沒回住的地方,於是程恪掛了電話。

  不過本來他覺得這個電話一掛,他就立馬能揮旗吶喊幹一番不要臉的事業,但是去洗了個臉躺回床上之後,他都還沒找個合適的姿勢躺舒服了,就失去了知覺。

  也不知道怎麼就能困成這樣,兩瓶酒而已,居然就能讓他放棄了大業,連衣服都沒換,直接就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依舊是被鞭炮聲吵醒的,程恪在窗邊站了一會兒,今天放晴了,這會兒天很亮,但能見度還是低,看什麼都像蒙著一層沙。

  手機響了一聲,他很快地轉過身,走到床頭拿起手機看了一眼。

  居然是程懌。

  這種從期待到失望再到煩躁的情緒轉變,只用了一秒鐘就完成了。

  ——哥,新年快樂

  他看著這行字,還有這行字下面的一條轉賬6萬的提示,簡直無語。

  盯了能有兩分鐘,程恪在屏幕上戳了一下,收了錢,然後給程懌發了個紅包,大吉大利,裡頭是18分錢。

  然後又發了個【微笑】。

  發完之後他把手機扔回床頭,想想又拿了過來,點開了朋友圈,程懌不可能只是私下這麼來一下。

  果然朋友圈裡有程懌發的兩條。

  一條是合家團圓。

  九張圖上都是老爸老媽和家裡的各種親戚,跟他熟悉的每次過年的場景都一樣,熱鬧而豪華,唯一的區別就是這次他是孤身一人呆在酒店的房間裡,隔著屏幕看到。

  另一條是半小時前發的,難得一聚。

  程恪都懷疑這條是不是只對他可見,照片裡的每一個人他都認識,全是他曾經的那些「朋友」。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滋味,只是迅速地把每一個人的臉都看了一遍,確定許丁不在裡頭之後,他才松了口氣。

  雖然他不知道如果在這裡頭看到許丁,他能怎麼樣。

  放下手機之前,他給許丁發了個兩毛錢的紅包。

  許丁回了個一塊一毛一的紅包給他。

  ——比你的氣派吧,單身狗專用紅包

  他笑了好半天。

  江予奪今天沒有再聯繫過他,之後也沒有,初三之後程恪跟許丁開始盯著店面的裝修,每天都很忙,但還是會每天看好幾次朋友圈。

  江予奪的相冊裡一直都只有那一張紅馬甲喵,下面還有一條陳慶發的評論。

  ——它不是個公貓嗎

  程恪笑了笑。

  下面還有一條江予奪的回覆。

  ——你的紅內褲快脫了吧

  朋友圈裡最堅強的就是陳慶的廣告了,不過能看得出來,江予奪還沒有回來,還在心理醫生那裡,江予奪全球後援團一直沒有新圖發出來。

  太不稱職了,就沒點兒存貨嗎?

  「設計師說這面牆用這兩個顏色都行,」許丁把兩張卡片遞到程恪眼前,「你覺得哪個合適?」

  程恪把手機放回兜裡:「偏冷點兒的這個吧,顯得利索。」

  「行。」許丁點點頭,「下午你有空過來一趟嗎?樓上鋪地板,我下午有個會。」

  「虛偽了吧,」程恪說,「我有沒空的時候麼?」

  許丁笑了起來:「真不是虛偽,你這幾天總看手機,是不是有什麼情況,你要約個會什麼的,我就從公司叫個人過來盯著就行。」

  「我來就行。」程恪感覺自己這幾天也沒怎麼看手機,居然就明顯到讓許丁都看出來了?

  一樓有工人在鋸木頭,揚得到處都是木渣,他倆一塊兒逃到了二樓露台上。

  「這裡可以放兩套你會客室裡的那種水泥桌椅,」程恪摸了煙出來點上了,「挺協調的。」

  「那個挺貴的。」許丁也點了根菸。

  「我來做,」程恪說,「當玩了,反正有時間。」

  許丁看了他一眼:「那我回去給你拍個照片?」

  「不用,我記得什麼樣,」程恪蹲下,拿了根工人用的粉筆,在地上畫了張椅子出來,「差不多就這樣吧,我弄簡單點兒,好做。」

  「我那套下面沒有那一道吧?」許丁說。

  「有。」程恪說,「但是沒有就更好看。」

  「有嗎?」許丁有些疑惑,「我天天看啊,我怎麼感覺沒有。」

  「賭嗎,」程恪說,「六萬。」

  「……多少?」許丁看著他。

  「六萬。」程恪說。

  許丁笑了起來:「你沒事兒吧,我又不是劉天成,跟你打這樣的賭。」

  「也是,」程恪笑笑,「咱倆紅包一塊錢都算大了。」

  「你沒事兒吧?」許丁也蹲了下來,「六萬有什麼說法嗎?」

  「有個屁,」程恪說,「程懌給我弄了個六萬的紅包,直接轉賬的。」

  「收啊。」許丁說。

  程恪看著他笑了起來:「你這人怎麼這樣。」

  「那你收了沒?」許丁問。

  「收了。」程恪說。

  「你這人怎麼這樣,」許丁笑了半天,然後抽了口煙,收了笑容,「說實話,我弟要敢這樣,早讓我給打死了,大概是歲數差得多,不容易有競爭感。」

  「競爭?」程恪抽了口煙。

  「我不知道你爸是什麼樣的人,」許丁說,「不過應該是那種不輕易給孩子表揚的家長吧,嚴父什麼的。」

  「嗯,」程恪看著露台欄杆外面,「十幾年我都沒聽過他說我什麼好了,就答應他去公司跟著程懌那會兒,他說了一句總算有點兒樣子了。」

  許丁嘆了口氣。

  程恪有些出神,程懌就為這一句麼?

  「不是,三哥,這都快元宵節了,」陳慶的鬱悶隔著聽筒都能聽出來,「你一個人吃餃子,還想一個人吃元宵嗎?一個人看燈嗎?」

  「說得這麼慘,」江予奪嘖了一聲,「你是不是找不著人說話了。」

  「……當然也是有這麼個原因吧,挺想你的,畢竟咱倆天天在一起,」陳慶說,「你療養什麼時候能完啊?」

  「再過幾天吧。」江予奪說。

  陳慶嘆氣:「要不你回來我給你療唄,什麼按摩推油……」

  「你閉嘴,」江予奪打斷他,「要不我給你踩踩背。」

  「我怕你一腳給我踩半兒了,」陳慶說,「行吧,你療你的,這陣兒反正也沒什麼事,你儘量元宵節之前回來吧,我媽還給你包了個紅包呢。」

  「好。」江予奪說。

  陳慶的電話掛了之後,他看了看時間,離他跟羅姐約好的時間差不多還有半小時。

  他點了根菸,看著過往的行人。

  過了初六之後,街上的人就慢慢多了起來,店舖也都開門了,早上也有地方吃早點了。

  但不安也開始增加。

  江予奪沒有往右邊看,但他知道右邊有人,就在一排小黃車的那頭,如果他轉頭,就能看到。

  他一直沒有轉頭,已經大半個月了,他始終努力讓自己忽略他們。

  羅姐是個很敏銳的人,自己任何一點異常,都逃不過她的眼睛。

  他想要證明,就需要每一個細節都做到位。

  甚至連見面的地點,他也選擇了露天。

  這邊的氣候還不錯,哪怕是大冬天,只要待在陽光裡,就能感覺到暖。

  喵在他腳邊,還穿著那件紅馬甲,懶懶地躺著。

  這件紅馬甲喵不是很喜歡,一有機會就想咬掉,所以回到旅店的時候江予奪都會幫它脫掉,但出門一定會穿。

  畢竟沒有繩子,跑開了會比較顯眼,他害怕萬一他把喵弄丟了……

  記憶裡那些被抓回來的流浪動物臨死前的慘叫他再也不想聽到。

  「小江。」羅姐叫了他一聲。

  江予奪轉過臉,拎起喵站了起來,衝她笑了笑。

  羅姐是從路左邊過來的,她下出租的時候江予奪就已經看到了,但一直到她走近了開口叫了他,他才轉過了頭。

  「羅姐。」他笑了笑。

  「就那家是吧?」羅姐指了指前面的咖啡店。

  「嗯,」他跟羅姐一塊兒往咖啡店走過去,然後幫羅姐拉了椅子,再背對著街坐下了,「今天太陽不錯,曬一下挺舒服。」

  羅姐看了他一眼,笑著點點頭:「是啊,你看小貓都曬眯眼了。」

  江予奪把喵放到了旁邊的椅子上,在他餘光能看到的範圍裡。

  羅姐點了飲料和點心,然後看著他:「我還以為你已經回去了呢,才見了兩次面,就一直沒給我打電話了。」

  「沒,回去太冷了,這邊多呆幾天暖和暖和。」江予奪說。

  「以前不是不怕冷的嗎?」羅姐說。

  「現在怕冷了。」江予奪說。

  服務員把飲料和點心拿了過來,江予奪捏了一塊小脆餅:「我過幾天回去了,元宵節之前。」

  「嗯,感覺怎麼樣?」羅姐喝了一口熱可可。

  「挺好的,」江予奪說,「換個環境放鬆不少。」

  「現在有什麼計畫嗎?」羅姐又問。

  「嗯?」江予奪愣了愣。

  「以後的計畫,」羅姐說,「你現在沒事了,也應該會給自己做一個小規劃吧?以前我們提到過的。」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有的,有一個……朋友的朋友……我可能會去拍點東西。」

  「模特嗎?」羅姐笑笑。

  「……是。」江予奪沒有想到羅姐會突然說這些,這種措手不及的感覺讓他有些煩躁。

  「那還挺不錯的,有朋友介紹比較靠譜些。」羅姐說。

  江予奪沒有回答,他不想再繼續這個突如其來並且完全虛無的話題,可一下又找不到可以不突兀地切換話題的方式,於是他只能選擇了沉默。

  羅姐也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是用小勺慢慢攪動著杯子裡的熱可可。

  過了差不多好幾分鐘,江予奪餘光裡看到趴在椅子上的喵動了動,他伸手在喵腦袋上摸了摸。

  「小江,」羅姐再次開口,語氣變得有些嚴肅,「你堅持我們之間的交流要像普通的認識的人那樣,對嗎?」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為什麼?」羅姐問。

  「因為我不是病人了。」江予奪回答得很乾脆。

  「能告訴我為什麼來找我嗎?」羅姐問,「我們之前見了兩次面,你始終不願意正面回答我。」

  江予奪皺了皺眉,看著她有些不耐煩:「這有什麼關係嗎?」

  「小江,」羅姐嘆了口氣,「其實你是不是好了,是不是還沒好,我一句話一個判斷是沒有意義的。」

  江予奪擰著眉不出聲。

  「我相信很多測試和談話,如果不是在你我之間進行,你很有可能會得到你想要的答案,」羅姐說,「你很聰明,也很敏感,你懂得怎麼樣應對,讓你看起來『不是病人』。」

  「你想說什麼?」江予奪抬起眼看著她。

  「你一直也不願意承認自己有些異常表現,這麼多年都是這樣,」羅姐說,「現在你來找我,只是想用承認自己異常的方式來證明自己正常,這裡面是有原因的。」

  「有個屁的原因。」江予奪說。

  「也許沒有吧,」羅姐並沒有因為他的話有什麼不快,只是笑了笑,「無論有沒有原因,我覺得這對你來說也許是件好事。」

  江予奪沒說話。

  也許是羅姐跟他太熟悉,十年?或者九年?已經認識太久,見過太多次,江予奪無法準確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只覺得煩躁不安。

  沒等羅姐再說話,他拎起喵站了起來:「我走了。」

  今天難得溫度回升了一些,程恪把窗戶推開了一條縫,吹進來的風比前幾天要溫和一些。

  他決定回去一趟。

  回去幹什麼他還沒想好,但畢竟房子還沒退,他的很多東西也都還在屋裡放著……而且也快到交房租的時間了。

  不過這房子到底退還是不退,他還真拿不定主意。

  本來是應該退的,之前離開的時候,江予奪也沒給他留後路,他也只是想著年後再找個房子,時間上寬鬆一些。

  但那天江予奪的電話,又讓他有些茫然,弄不清現在的狀況了。

  到現在他也沒去找新的住處,江予奪也沒再聯繫他。

  加上店裡裝修進度挺快的,他每天也忙,整個人都有點兒迷糊。

  打了個車回到小區,剛下車程恪就聽到了保安熱情的聲音:「程先生回來啦?」

  「啊。」程恪應了一聲,看到保安從值班室裡走了出來。

  「怎麼沒拿行李啊?」保安問。

  「啊?」程恪愣了愣。

  「不是過年回老家嗎?」保安說,「走的時候我看你拖了倆箱子啊。」

  「……哦,我行李還……在家裡,」程恪說,「我家就在這兒。」

  「哦!」保安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你是外地的呢,心想這語言能力不錯啊,一點兒口音也聽不出來……」

  程恪笑笑,電梯正好下來,他趕緊跑了進去,門關上之後鬆了口氣。

  屋裡沒什麼變化,落了一層細細的灰,用手摸了才能發現。

  程恪屋裡屋外地轉了轉,發現客廳裡一個插板被拔了下來。

  這個插板他一直插在插座上,不用的時候只是把插板上的開關關掉,但現在已經被拔了下來,應該是有人進來過。

  陳慶?

  還是……江予奪?

  擅自闖入租戶家裡拔插板,是不是可以投訴?

  他又進浴室裡看了看,想洗個臉的時候發現熱水器的插頭也被拔了下來。

  嘖。

  他走的時候專門關了熱水器,怎麼還非得拔下來呢……他把插頭重新插好,打開了開關。

  洗完臉之後,就沒什麼事兒可干了,在屋裡又愣了一會兒,他看了看時間,打算去吃點兒東西。

  去聽福樓吧。

  他這段時間就吃兩種東西,外賣,酒店西餐,實在已經膩透了。

  要不是一個人去吃火鍋有點兒太尷尬,他都想去吃頓麻辣火鍋。

  這會兒出租車很少,手機上下個單一直也沒人接,程恪只能自己往那邊溜躂。

  住了這麼長時間,四周的路也都挺熟了,特別是江予奪帶他走過的那些近路,他拐進小路,邊走邊看,不打車也有不打車的好處,看到哪兒想過去,就過去了。

  比如那個樓後頭的街心小花園。

  程恪很少來這兒,今天這邊兒挺熱鬧,小孩兒跑來跑去地瘋狂追逐尖叫,順手再放幾個炮。

  他一邊提防著哪個熊玩意兒把炮仗往他身上扔,一邊穿過了兩棟樓之間的通道。

  一派冬日蕭條的小花園展現在他眼前的同時,一幫疑似正在開會的街頭混混也同時映入眼簾。

  十多個人同時轉頭盯過來的場面,讓他感覺自己瞬間穿越回了幾個月前。

  而他也跟幾個月前一樣,第一眼就看到了蹲在花壇邊上的江予奪。

  「積哥?」陳慶吃驚的聲音傳了過來。

  程恪往人堆裡迅速掃了一眼,沒有看到陳慶,大概是太瘦了被擋掉了吧,他把目光又落回了江予奪臉上。

  「回來了?」江予奪叼著煙,問了一句。

  「啊,」程恪應了一聲,「回來看看。」

  「是要退租嗎?」陳慶的聲音再次傳來,「還有幾天呢。」

  這回程恪總算看到了他,但是挺吃驚的,因為他就蹲在江予奪邊兒上,第一眼居然沒看到。

  這種存在感在群毆當中算得上相當牛逼的優勢了。

  「散吧。」江予奪擺了擺手。

  一幫人慢慢離開,經過程恪身邊的時候都還挺有禮貌的:「積哥。」

  積你大爺的哥啊?

  程恪扯著嘴角強行保持著微笑。

  「那我也先回去了,」陳慶最後一個離開,走的時候又沖江予奪交待了一句,「明天下午我接你啊。」

  「嗯。」江予奪點了點頭。

  陳慶走了兩步又回過頭:「要不……叫積哥也……」

  「快滾。」江予奪說。

  陳慶轉身走了。

  人都走光了之後,程恪才感覺放鬆了一些,走到了江予奪跟前兒:「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啊?」

  「昨天。」江予奪跳下花壇,把煙掐了。

  程恪想說怎麼沒跟我說一聲,但又覺得沒有說出這句話的立場。

  「我想給你電話的。」江予奪說。

  「那也沒打啊。」程恪說。

  「我怕打過去你說要搬走,」江予奪皺了皺眉,「就沒打。」

  「我要想搬走,你打不打我都會搬啊。」程恪說。

  「要搬?」江予奪迅速挑出了重點。

  「沒呢,」程恪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沒開始找別的房子,一直住在酒店呢。」

  「哦,」江予奪點點頭,「那房子你住著吧,也沒人趕你走。」

  程恪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吃飯了嗎?」江予奪問。

  「沒,」程恪說,「你請我吃吧?」

  江予奪皺著眉:「你是不是住的總統套房啊?」

  「啊?」程恪沒聽懂。

  「吃飯的錢都沒了?」江予奪問。

  「……我就是讓你請我吃飯,你要不想請,我就請你吃。」程恪有些無奈。

  「好。」江予奪點頭。

  「好什麼?」程恪愣了。

  「你請我吃啊,」江予奪想了想,「火鍋吧,我挺長時間沒吃火鍋了。」

  「……行吧。」程恪嘆了口氣。

  跟江予奪一塊兒往飯店那邊走的時候,程恪一直偏著頭往江予奪臉上看。

  他並不想這麼明顯,但是有點兒控制不住,畢竟挺久沒看到了,而且以為再也看不到了,現在突然就這麼一點兒防備沒有地看到江予奪,他連起碼的禮貌都顧不上了。

  江予奪瘦了,側面一眼就能看出來瘦了不少。

  不知道這段時間,江予奪的「旅行」到底進行了什麼項目,能讓一個人這麼快地瘦出肉眼可見的效果。

  「看什麼?」江予奪轉過頭問了一句,「看一條街了。」

  「……你是不是瘦了。」程恪趕緊問。

  「嗯,」江予奪摸了摸自己的臉,「陳慶見我第一句話也是這個,我昨天稱了一下,瘦了十斤吧大概。」

  「怎麼會瘦這麼多?」程恪看著他。

  「不知道,」江予奪看了他一眼,「你瘦了多少?」

  「什麼?」程恪問。

  「你下巴都瘦尖了,」江予奪抬手在他下巴上彈了一下,「過年是不是沒人送外賣啊?」

  第50

  如果是平時,一個月之前,哪怕是程恪正在想入非非,江予奪的這個動作也不會對他有什麼特別大的影響,頂多是心潮澎湃過後有點兒燥。

  但現在,他已經挺長時間沒見過江予奪,猛地看到時都有些恍惚了,再突然來這麼一下,程恪直接就一腳不知道踢到哪兒踉蹌了一下。

  江予奪倒是沒什麼感覺,看上去心情挺不錯,要不也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這會兒看他踉蹌一下,還樂出聲了:「我內力很強啊,可能已經練成一指禪了。」

  「閉嘴走你的路。」程恪說。

  江予奪又笑了一會兒才收了:「你過年也一個人嗎?」

  「嗯,」程恪點點頭,「不然呢,我回家嗎,程懌也不讓我回啊。」

  「他說了不讓你回嗎?」江予奪看了他一眼。

  「沒,他說讓我回呢。」程恪皺了皺眉。

  江予奪沒說話。

  程恪想到這些事兒又有點兒煩,於是換了個話題:「你是不是進我屋了?」

  「……啊,」江予奪揉了揉鼻子,「我出門之前去檢查了一下,你不是不住那兒了麼,我怕你什麼也不懂,弄個火災啊燃氣洩露什麼的。」

  「我不至於那麼廢物吧。」程恪說。

  「插頭都沒拔啊,全插著呢,」江予奪說,「陽台窗戶還開著半扇呢,我要沒去一趟,那屋現在就全是灰。」

  「我沒關窗嗎?」程恪愣了。

  「沒關。」江予奪說。

  「我大概……」程恪嘆了口氣,走的時候那種情緒,別說窗戶了,門沒關都有可能,「沒注意。」

  過年期間所有的飯店,特別是這個地段平時生意就好的飯店,基本連中餐都得排號,這會又正好是用餐高峰,程恪一看飯店門口休息室裡等號的人,瞬間就沒有食慾了。

  「不吃了。」他說,「我實在是不想等,太煩了。」

  「我請客。」江予奪說。

  「嗯?」程恪看著他。

  「讓你請客你就不吃了,那還是我請吧。」江予奪說。

  「滾!」程恪指了指店裡的人,「就這陣式,誰請我也不吃。」

  「那怎麼辦,」江予奪說,「換個地方吧。」

  程恪拿不定主意,這會兒去哪個火鍋店估計都得等,這種天氣,沒有比火鍋更爽的東西了。

  「要不這樣吧,」江予奪猶豫了一下,「你要實在不想等……就自己做吧?」

  「我?」程恪震驚地指著自己,「我自己做?我做出來了你吃嗎?」

  「不吃,」江予奪皺了皺眉,「我來做。」

  「那行。」程恪馬上回答。

  江予奪看著他,嘖了一聲。

  不過打了個車到超市之後,程恪又覺得他倆腦子可能凍壞了。

  「這從買開始,等的時間不比在飯店那兒短吧?」他問。

  「那在家裡坐沙發上看著電視玩著手機等,總比在飯店那兒愣著等強吧,」江予奪的思路倒還是清晰的,「你是不願意在那兒等,還是根本就不願意等啊?」

  「買材料去。」程恪指了指超市。

  他是根本就不願意等,但是想想如果就跟江予奪貓屋裡的話,那等一會兒也就沒什麼了。

  「麻辣的是吧,」江予奪拿了個小車推著,「先買底料。」

  「嗯。」程恪跟著他,「我不懂,你看著拿,一會兒我結賬。」

  「那你先去排隊吧,」江予奪說,「人多,先排著節省時間。」

  「哦。」程恪往收銀台那邊看了一眼,的確人不少。

  有時候他就不明白,從年前就在買,買了一個月了,居然還沒買夠,到底都在買什麼呢……

  「去啊。」江予奪說。

  不想去。

  就算不是跟江予奪一塊兒在超市裡溜躂著,他也不想去傻站著排隊。

  「嗯。」他又應了一聲,但還是裝死跟在江予奪身邊慢慢走著看貨架。

  江予奪沒出聲,看著他。

  「我不去。」程恪說。

  「那你嗯個屁呢?」江予奪說。

  「隨便嗯一聲。」程恪厚著臉皮回答。

  江予奪沒再要求他去排隊,飛快地推著車,在貨架上抓了一堆東西,又往冷鮮那邊快步走過去。

  程恪就跟後頭看,他也不是不想幫忙,主要是並不知道需要什麼材料,到了冷鮮櫃,他才開始伸手。

  「這是羊肉卷嗎?」他拿起一盒肉看了看。

  「你瞎的吧,」江予奪說,「上面有字兒不會看啊,牛肉,呢油牛,日歐……」

  「你認識的字兒真多,」程恪看著他,「給你鼓個掌吧?」

  「鼓唄。」江予奪說。

  程恪噼裡啪啦地拍了拍手。

  旁邊好幾個人看了過來,他又趕緊把手揣進了兜裡。

  江予奪拿肉跟拿配料一樣利索,唰唰唰地往車裡一通扔,程恪感覺這能吃掉一半兒都算是餓急了。

  「去排隊。」江予奪拿得差不多的時候又說了一次。

  「哦,」程恪往收銀台走,「再拿幾包方便麵,放火鍋裡吃。」

  「嗯。」江予奪應了一聲。

  這種感覺挺好的,起碼感覺上是放鬆的,一塊兒在超市裡轉悠,往購物車裡扔東西,一會兒再一塊兒吃火鍋。

  但程恪也承認,在心裡的某個地方,還存著一小坨讓他不安的疑問。

  江予奪跟分別之前完全不同了的狀態。

  以及那個心理醫生。

  只是江予奪沒有提,他也暫時不願意去問。

  別人是不是這樣不知道,至少對於程恪來說,鴕鳥精神在很多時候尤其是這種享受曖昧的時候,都能發揮最大的作用。

  他現在只想跟江予奪先把這頓飯吃了。

  江予奪一直看到程恪站到了收銀台的隊伍中,又往他四周看了兩圈之後,才轉頭繼續又拿了幾盒肉,再推著車去拿了幾包面。

  不過方便麵不經煮,吃火鍋的時候還是用這種跟方便麵長得很像的簡單的辮子面更合適。

  拿了面條,從貨架之間走出來往收銀台那邊去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

  強烈地被人盯著的感覺讓他有些不安,但回過頭的時候,只有一個理貨員正在往貨架上放東西。

  超市裡的人太多,阻擋視線的東西也太多,他轉回頭,走到了程恪身邊,前面還有四個人,東西不少。

  「齊了?」程恪看了看車裡的東西。

  「嗯。」他把程恪往前推了一步,擠到他身後站下了。

  後頭的大姐有些不高興:「擠什麼啊,有一個人排不就行了?」

  江予奪回頭看著她。

  「……哎喲。」大姐往他臉上掃了一眼,轉開頭沒再說話。

  江予奪右手抓著購物車,往前推了一點兒,胳膊順著過去把程恪的右邊擋住了,左邊他不太擔心,左邊過去是牆。

  程恪感覺自己跟喝了酒似的一陣陣有些發暈。

  江予奪就在他身後站著,右胳膊從他身側伸出去撐在車上,整個人都貼得很近,他甚至有種後背感覺到了江予奪體溫的錯覺。

  在隊伍慢慢往前挪動的過程中,程恪一直在琢磨這個狀態。

  按他的理解,江予奪不可能對他有這樣的親密的動作,而應該是在「保護」他的安全,但江予奪之前說過「過一段時間,我就會好了」,那現在……是還沒有到「好了」的時候?

  「想什麼呢,」江予奪在後背推了他一下,「走。」

  程恪看到前面的人和他之間已經空出了一大塊,趕緊往前跟了過去。

  猶豫了半天,他回過了頭。

  「你……」回頭之後幾乎是跟江予奪面對面,要不是現在他倆是站在超市排隊收銀的隊伍裡,程恪都恍惚覺得下一秒就該接個吻什麼的了。

  「嗯?」江予奪往後微微讓了讓。

  這個細小的動作讓程恪略有些尷尬地冷靜下來,他輕聲問:「是有什麼……人嗎?」

  「你看到奇怪的人了?」江予奪問。

  「沒,」程恪說,「我就是問問你是不是看到了?」

  「沒看到,」江予奪說,「你別疑神疑鬼的。」

  「……哦。」程恪轉過頭。

  江予奪看上去沒有什麼異常,跟以往看到「他們」的時候眼神都不一樣……居然成了他疑神疑鬼?

  如果沒有「保護」這個原因。

  那是……怎麼了?

  程恪看了一眼還環在他身側的江予奪的右胳膊。

  猶豫了兩秒之後,他一咬牙,用很隨意的姿勢把自己的胳膊壓了上去,疊在了江予奪的胳膊上。

  江予奪沒有躲,甚至也沒有動。

  這樣的局面是程恪沒有想到的,現在都不知道是應該把自己胳膊拿開還是繼續這麼架著了。

  拿開吧,捨不得,人群中只有自己能體會到的微妙曖昧,比光天化日之下的擁吻更讓人蕩漾。

  不拿開吧,又彷彿一個正在占人便宜的傻逼。

  好在前面的人東西雖然大件,但數量不多,很快就結完賬走了,程恪趕緊收了神通,把車裡的東西往收銀台上碼。

  「我過去。」江予奪從他身後擠了出去,在收銀台那邊等著。

  這種貼身熱舞一般的狀態終於結束,程恪鬆了口氣。

  吃飯的地點在江予奪家,離得近,而且工具齊全。

  進樓道的時候,對面的門開了,一個小男孩兒跑了出來,手裡抓著一個裝滿了鞭炮的小袋子。

  「江叔叔。」小男孩兒沖江予奪揚了揚手裡的小袋子,「你猜這裡頭有什麼。」

  小袋子被他一場,裡面的鞭炮掉出來好幾個。

  「蘿蔔。」江予奪看了一眼地上的鞭炮。

  「不對!是鞭炮!還有煙花!」小男孩兒笑得非常得意。

  「你奶奶來了。」江予奪看了一眼他身後的門。

  小男孩兒嚇了一跳,非常著急地抓著袋子跑了。

  江予奪撿起地上的鞭炮,打開門進了屋。

  「這是三歲半?」程恪問。

  「嗯,四歲了,」江予奪點點頭,「他奶奶不讓他自己出去放鞭炮。」

  程恪笑了笑。

  進屋關上門之後,喵才從後院懶洋洋地豎著尾巴扭了進來。

  「個娘炮,」江予奪看了它一眼,「走路就不能霸氣點兒麼,扭成這樣。」

  「貓就這樣走路,」程恪蹲下,摸了摸喵的腦袋,「那套衣服呢?喵富貴那套。」

  「洗了收起來了,它不愛穿。」江予奪說,「我先把水燒上,你幫著把肉什麼的拆一下拿盤子裝了。」

  「好。」程恪跟著他進了廚房。

  江予奪拿鍋裝水的時候,程恪看到他左手心裡有一道還沒好利索的疤,猶豫了一下之後他問了一句:「手怎麼傷了?」

  「幫陳慶家裝玻璃的時候劃的,」江予奪說,「挺長時間了,我就是傷不容易好。」

  「哦。」程恪沒再多問,拿了個盤子,把一盒肉卷拆了往上一扣。

  盒子比盤子大,兩個肉卷掉在了地上。

  沒等程恪撿起來,喵已經飛身而來,從肉捲上一掠而過,接著就跟肉卷一塊兒消失在廚房門口。

  程恪看了江予奪一眼。

  「沒事兒。」江予奪說。

  沒等程恪感覺心裡一暖,他又說了一句:「還有挺多的,接著扔。」

  「滾蛋。」程恪說。

  火鍋還是很容易做的,只要知道鍋底和蘸料怎麼做。

  ……那也不容易了。

  程恪站在廚房裡,看著江予奪忙活,他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在廚房裡觀看一頓飯的製作過程。

  製作人如果不是江予奪,他肯定早就上客廳看電視去了。

  「會澥芝麻醬嗎?」江予奪轉頭問他。

  「不會。」程恪回答。

  「要學嗎?」江予奪問。

  「……不了吧。」程恪說。

  「廢物。」江予奪只好舀了兩勺醬,自己開始澥。

  廚房裡因為有火,比客廳裡溫度高了不少,程恪靠在牆邊覺得暖洋洋的,灶上的鍋裡冒著熱氣,麻辣湯底的香味在小小的空間裡瀰漫著。

  自己在家做火鍋,跟出去吃還是不一樣的。

  程恪看著江予奪認真澥芝麻醬的側臉,今天他外套裡頭穿的是件短袖T恤,這會兒能看到他胳膊上因為用力而時隱時現的肌肉線條。

  還有兩條疤。

  其實以前在家也會吃火鍋,但一般他都在自己屋裡窩著,有人來叫他吃飯了他才出去,有時候老爸要是心情不好,會直接讓人不要叫他,他要就自己去餐廳,要就不吃了。

  從來沒想到在廚房裡看人弄火鍋會有這麼踏實而放鬆的感覺。

  當然,也許僅僅是因為這人是江予奪而已。

  一個只要刨開某些細節對他來說就從內到外都充滿了吸引力的男人。

  江予奪的確是瘦了,不光臉能看出來,儘管他沒敢上手摸,但也看得出來身上也瘦了,估計不止十斤。

  「你過年也一個人嗎?」程恪問,也許是太放鬆了,他聽著自己的聲音有些飄忽。

  「嗯。」江予奪點點頭。

  「沒好好吃東西吧,」程恪說,「瘦這麼多。」

  「我換了地方就容易瘦,不適應,晚上睡不著,」江予奪說,「你過年盡吃方便麵了吧?」

  「沒啊,酒店有餐廳。」程恪笑了笑。

  「那怎麼也瘦了,」江予奪說,「陳慶過個年差不多胖出倆陳慶了。」

  「大概想你想的吧。」程恪說。

  江予奪正拿著筷子在碗裡攪的手停了停。

  人就他媽不能飄飄然。

  程恪那种放松的飄忽著的感覺瞬間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尷尬,他清了清嗓子,轉著頭在廚房裡四處看著。

  這句話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打補丁的餘地,只能咬牙硬扛了。

  「拿出去吧,還有香油也一塊兒拿出去。」江予奪把澥好的芝麻醬遞給他。

  程恪接過碗,案台上放著一堆剛買的調料瓶子,他也分不清哪個是香油,直接把所有的瓶子一摟,都拿到了客廳,放在了桌子上。

  然後就沒再好意思進廚房,跟喵一塊兒坐在桌子旁邊等吃了。

  江予奪一趟一趟地來回好幾次,才把一堆東西都拿了出來,最後又拿了瓶酒往桌上一放,坐下嘆了口氣:「你真他媽是個少爺啊,打個下手都是一次性的。」

  「……你要幫忙就叫我啊。」程恪有些不好意思。

  「你坐這兒坐得比喵還穩當,」江予奪說,「我哪好意思叫。」

  程恪把酒拿過來打開了,給他倒了一杯:「息怒。」

  「早就怒不起來了,」江予奪說,「你是我見過的廢物得最理直壯的人,特別坦然,被人伺候慣了的是不一樣哈。」

  程恪笑著把自己的酒也倒上,衝他舉了舉杯。

  江予奪拿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為了……」

  程恪等著他說,但江予奪似乎沒詞兒了,就那麼舉著杯子愣著。

  「為了朋友。」程恪說。

  江予奪定定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才一仰頭把杯子裡的酒喝光了,然後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磕:「為了朋友。」

  江予奪挑的湯底料非常香,而且程恪感覺他放了好幾包進去,味道很濃,他正想夾一筷子涮的時候,江予奪拿起了盤子。

  「三哥,三哥,」程恪趕緊按住了他的手,「我有個請求。」

  「嗯?」江予奪看著他。

  「咱能一筷子一筷子涮著吃嗎?」程恪說,「你這一次一盤子,我吃不過來,著急忙慌的。」

  江予奪皺了皺眉:「事兒這麼多,行吧。」

  程恪笑了笑。

  江予奪把桌上的盤子一個一個地分成了兩堆,然後指著他手邊的那一堆說:「你的。」

  「嗯?」程恪愣了愣。

  「我的。」江予奪又指了指自己面前那一堆。

  「啊。」程恪沒明白,怎麼突然還要分而食之了。

  江予奪拿起一個盤子,把肉嘩啦一下都倒進了鍋裡。

  「你大爺,」程恪沒忍住樂了,「操!」

  「怎麼樣,」江予奪夾了一大筷子肉,「這個安排很妥當吧。」

  「幼稚。」程恪笑著說。

  「幼稚就幼稚,我比你小那麼多,」江予奪喝了口酒,想了想又往他這邊湊了湊,「哎,程恪。」

  「什麼?」程恪看著他。

  「你下星期生日了是吧。」江予奪說。

  是啊,程恪想了一下,還真是下星期就生日了,距離下星期就還有三天。

  但如果江予奪沒問他這一句,他還真的完全沒有想起來。

  他一般都不記得自己的生日,記得他生日的是劉天成,每次都是劉天成打電話給他,說出去聚聚。

  而每次生日聚會,除了看到一堆生日禮物,他也都感覺不到自己是在過生日,就看著這幫人從這兒吃到那兒,從那兒喝到這兒。

  家裡也就是送一堆禮物,老媽會叫人去買,想要的都會有,不想要的也會有,沒什麼意思。

  「嗯。」程恪點了點頭。

  「那你……要過生日嗎?」江予奪問。

  程恪沉默了。

  這是他離開家之後過的第一個生日,雖然以前的生日過得都沒什麼意思,但他已經習慣了那樣的模式,現在江予奪這麼一問,他突然有些茫然。

  過嗎?

  怎麼過?

  好半天他才嘆了口氣:「不過了吧。」

  「……哦,」江予奪看著他,也嘆了口氣,「也是,28了都,過生日挺傷感的。」

  程恪夾著的一筷子肉停在了空中。

  「虛歲29了,」江予奪說,「三歲半他奶奶說,在他們老家,虛兩歲,那你就30了……」

  「你沒完了是吧?」程恪無奈地看著他。

  「過嗎?」江予奪笑了笑,「我給你過,30歲生日。」

  「不過!」程恪說。

  「28歲生日。」江予奪又說。

  「不過!」程恪把肉塞進嘴裡,又喝了口酒。

  「18歲生日,」江予奪說,「這總可以了吧,比我小了。」

  程恪忍不住笑了起來:「你是不是閒的。」

  「陳慶和盧茜生日的時候,我們都過的,」江予奪說,「過生日挺有意思的,你要是想熱鬧點兒,就叫上他們一起,要是想清淨點兒,就我給你過。」

  「你是不是挺喜歡過生日的?」程恪笑著問。

  「嗯,有意思啊,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的那一天。」江予奪說。

  「行吧,」程恪想了想,「你生日是怎麼過的?」

  江予奪臉上的笑容先是僵了一下,然後慢慢消失了,喝了口酒之後才說了一句:「我不過生日。」

  「為什麼?」程恪愣了,一個興致勃勃喜歡給人過生日的人,卻不過自己的生日?

  「我不知道我生日是哪天。」江予奪勾了勾嘴角。

        「你身份證上不是寫著六月一號嗎?」程恪說。
  「那個是……隨便填的。」江予奪說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