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了死結水師鬥玄鬼

  明儀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一個人嘀嘀咕咕地在說什麼?」

  師青玄身體僵硬,道:「我……我……我……」

  謝憐想幫他說話,卻是舌頭不聽使喚。也沒辦法,平日裡最信賴的摯友,居然就是自己最恐懼的東西,並且一直潛伏在自己身邊,眼下四野無人,不知他究竟想做什麼,換了誰不害怕?

  突然,明儀五指收緊,師青玄肩膀一痛,這就被他按了下去。

  溪水中竟是突然伸出一雙慘白的手,抓向師青玄喉嚨。

  水鬼!

  明儀一按,這手抓了個空,他再轟出一掌,水中傳來尖叫,想是那東西被打散了。師青玄跌坐在地上,明儀把他拉起來,道:「你莫不是腦子有毛病,在黑水鬼蜮裡隨便找溪水洗臉。」

  「……」

  師青玄方才用浸泡了水鬼屍體的溪水讓自己清醒,該是略感噁心,然而他完全沒心情注意這些,臉頰發梢都滴著水,濕淋淋的彷彿一隻落湯雞,失魂落魄,只是呆呆任由「明儀」拉起,呆呆跟著他走。

  其實,細細想來,所有關於這位「明兄」的事,都透露著一股古怪。

  他是地師,於是理所當然地,一路上所有的縮地千里陣法,都是他畫的。而這本該是他的看家本領,卻頻頻出現狀況。

  他們一行四人從菩薺觀被莫名其妙傳送到了博古鎮,風師水師在黑水島上的傳送又出了狀況。是傳送之殿久年失修嗎?是有別的東西作祟嗎?是幕後黑手太神通廣大嗎?

  何必想太多?最簡單的答案,就是全部都是在明儀動了手腳!

  風師第一次被「白話真仙」帶走,是他看丟的;失去了法力的風師,也是被他第一個發現的;一直陪伴在師青玄身側對他的恐懼和行動瞭若指掌的是他;知道風師口令,可以驅使「白話真仙」威脅他親手把傾酒台防護陣的門打開的也是他。

  當時,他親手劈爛風水殿招牌,卻面不改色,也許是因為特立獨行,又也許因為,他根本是故意而為之。

  借著由頭在仇人面前光明正大地劈爛仇人的招牌,仇人還得感謝他,何其囂張大膽。

  對這些細微的古怪之處,謝憐不是從未懷疑,他也親自試探過——那三個問題。但他從來沒有想過,居然能發生這麼膽大包天、不可思議的事:一隻鬼,常年偽裝成一位神官,一直潛伏在他們中間!

  黑水沉舟,一貫低調?

  常年以另一個身份存在,當然低調。

  當時「明儀」的回答,的確沒有破綻。那是因為他吞噬了白話真仙,擁有了它的能力,可以將它作為嘍囉驅使,絕境鬼王,必然淩駕於其之上,當然不受那特性的限制。想說真話說真話,想說假話說假話。

  那具屍骨手腳靈巧,符合地師身份。為什麼要把它供在幽冥水府裡?必須的。因為那畢竟是一位神官的屍骨,如果不慎重對待,只草草葬了,絕不能善後,必然壓不住棺材板,因此,只能以隆重之禮相待,供在自己殿內。

  但是,讓謝憐猜到他身份的,卻不僅僅是這個,而是它那一撲。

  水師問那屍骨為什麼迴光返照?明儀搶著回答了「只要東西會站起來擋們的路,是什麼都重要」,可事實上,恐怕刺激到真正的明儀,根本不是這句,而是後面的四個字——「地師大人」!只因為,他才是真正的地師!

  而假冒他的人,就站在面前,並且輕描淡寫地故意把他們往錯誤的方向上引導了。

  有時,「明儀」又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往正確的方向稍微撥拉那麼兩下,摘脫嫌疑。比如,他對花城說「你果然在上天庭埋有眼線」。可那個眼線,不就是他自己嗎?所以花城才挖苦地回他「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潛意為:「何必裝模作樣?」

  不過,「眼線」一詞,恐怕不準確。這二人之間,應當是協議。如,情報交換。

  兩位絕境鬼王出於利益合作,豈非雙贏?黑水混入了上天庭,掌握天界大小動向,花城則紮根人間,信徒遍佈。除此之外,是否還有更多合作,就不得而知了。

  君吾派「地師」到鬼市去臥底,簡直是大水衝了龍王廟,送盜入賊窩。

  他潛伏至今,大概只出現了兩次意外。第一次,是那火龍嘯天之法。

  冒名頂替者自然不會閑得沒事來這麼一出,謝憐更傾向於,那火龍嘯天之法,是真正的明儀某次逃出去的時候釋放的。

  要完全偽裝成另外一個人混入上天庭,不對那個人足夠瞭解是不行的,所以,被頂替者,必須留下活口,一點一點從他口裡摳細節。包括經歷、技藝、法寶的使用方式等。假明儀,應該是在真明儀剛剛歷劫、還沒來得及升天的時候,就擄走了他關押起來。否則如果真明儀已經和其他神官有了接觸,冒名頂替更容易被拆穿。

  那是個意外,所以花城接到消息,不得不回去幫合作夥伴善後。而恰巧謝憐也接了君吾給的任務:鬼市營救。

  當時還不覺得,但回想起來就會發現,那次行動是否也太順利了?謝憐的確是從極樂坊地牢裡把「地師」救出來的,但他是怎麼發現極樂坊地牢的?

  是因為他先看到了花城手下那個戴著咒枷的鬼面人,後來又看見這人鬼鬼祟祟在極樂坊中潛行。

  咒枷這種東西,是恥辱,一般的神官被貶,應該都是想藏起來,那位那鬼面人會直接戴在手上?為何後來他又藏了起來?除了「不小心」,另一個解釋就是他故意的,為的就是吸引謝憐的注意力,讓他順理成章地發現「被囚禁」的假地師。而事實上,發出求救訊號的真明儀,應該在這之後才被殺死。因為不能毀屍滅跡,但又不能留下肉身給人太多他的身份線索,所以將他化成了白骨。

  第二個意外,則是師青玄在被白話真仙恐嚇之後,找上了謝憐幫忙。

  花城明顯不想讓謝憐被捲入事件之中,因此,當時明儀說「來到此處,非我本意」。而後來在傾酒台,花城離開的那段時間,應該就是去和明儀碰面,質問他到底怎麼回事。

  這些,謝憐都沒有機會對師青玄一一細說,但師青玄必然自己一條一條都慢慢想到了,雙手一直藏在袖子下微微發顫。

  二人並肩行走,謝憐則在思索,師無渡去了哪裡?

  第一個通過那門陣離開的就是師無渡,最後一個才是「明儀」,他應該不能越過師青玄對師無渡做什麼,那麼有三種可能:第一,師無渡被傳到了別的地方;第二,有別的東西在師無渡的目的地等著他,他已經遇害了;第三,師無渡自己走了。

  如果是一、二,沒理由眼下明儀還要繼續在師青玄面前演戲,一起尋找他。想到這裡,忽然,謝憐聽「明儀」道:「你那枚金鎖呢?」

  師青玄沒反應過來,謝憐卻是心一提。明儀問了好幾聲,師青玄才道:「啊?」

  「明儀」沒好氣地道:「你不是說,你們那兩枚長明金鎖是兄弟金精打造的,主人受傷了會共鳴嗎?」

  「……」

  師青玄什麼都對明儀說,他自然也清楚這寶物的用處。這意思,竟是要利用這金鎖去尋找師無渡的下落!

  師青玄道:「可是……可是,我的傷已經好了!」

  「明儀」冷冷地道:「那還不簡單?」說著,微微舉手。謝憐心想:「難道他想動手給風師大人來兩刀???」正凝神戒備,誰知,明儀卻是在他自己手臂的傷口上按了一下。

  原本已經癒合的傷口登時血流如注。他道:「你把鎖給我戴著。」

  「……」

  看到這裡,謝憐不得不嘆服了。

  即便是做戲,做到這個程度,也真令人歎為觀止。他完全能理解,為何師青玄會如此看重明儀這個朋友了。

  若這一舉動不是暗含殺機、不懷好意,這樣一個人,該是多值得結交的一個朋友啊!

  師青玄卻猶豫著不敢動。他只要一把長命鎖交出去,兩枚金鎖便會共鳴。師無渡覺察到,必然會主動前來尋找。「明儀」皺了皺眉,道:「你是不是嚇傻了。」

  師青玄道:「……不是!其實,這個,這個鎖,我沒有告訴你嗎?只有我本人戴著,才有這種效果的。」

  「明儀」懷疑道:「有這種事?」

  師青玄死死攥住長命鎖,用力點頭:「有的!」

  「明儀」盯了他片刻,似乎放棄了這個打算,低頭看了看手臂的傷口,什麼也沒說。誰知,正在此時,師青玄脖子上那枚長命鎖震動了起來。

  師青玄臉色瞬間大變,而「明儀」反應極快,立刻朝長命鎖對著的方向走去,道:「水師大人在那邊。」

  金鎖共鳴,說明師無渡受傷了。可他進到那門陣裡的時候還是毫髮無損的,眼下又會是什麼讓他受傷了?

  謝憐能感覺到,師青玄眼下是既急著要去,又不萬分不想去。他們被困在黑水湖幻界內,島上沒有別人,裴茗在界外苦苦伐木造棺舟等他們回去,師青玄眼下就是個凡人,師無渡再一受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送上門來,這還怎麼跑?

  匆匆走了一陣,師青玄道:「明……兄,我覺得這其中有詐啊,最好還是不要去!」

  「明儀」道:「什麼有詐?」

  師青玄硬著頭皮道:「我哥怎麼會受傷?在那邊的不一定是他。」

  「明儀」卻比他有理有據得多,道:「眼下是在絕境鬼王的地盤上,水師大人未必有力自保。不管是什麼,先過去看看再說。」

  師青玄想不出理由不去。謝憐也想不出來,但他靜觀其變。隨著長命鎖震動增強,二人越走越近,卻見師無渡躺在地上,狼狽蜷縮,捂著腹部,十分痛苦的模樣。師青玄見了一驚,喊道:「哥!」奔了上去,明儀也跟上。誰知,他一走近師無渡身邊,師無渡猛地跳起,一把摟住他,瘋狂大笑起來。師青玄被他抱了個滿懷,愕然萬分,這才發現,這人鼻歪眼斜,不是師無渡!只是個穿了師無渡的衣裳、佩了那枚金鎖的瘋子怪人!

  他還沒開口,身旁明儀卻突然倒了下去,胸口多了個繡球大小的黑洞,鮮血滿地。而樹上跳下來一個白衣身影,抓了他就跑,喝道:「走!」

  謝憐定睛一看,這人才是師無渡!

  師青玄道:「哥?!」

  師無渡低喝道:「別說話快跟我走!他不是好人!」

  電光石火間,謝憐明白了。原來,師無渡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一從門陣裡出來,發現自己還在幽冥水府就覺察不對。他想的比謝憐簡單得多,也尖銳得多,第一個就懷疑是明儀在搞鬼,先行躲起讓他找不到,潛藏在暗處看他做些什麼。他大概和師青玄傳送到了不同的地方,否則他會帶著師青玄一起躲起來的。發現明儀和師青玄在一起行動後,他拉了個瘋怪人過來,給他穿上自己外衣,戴上金鎖,再打了一掌,先吸引明儀注意力,再從旁突襲。他倒也心狠手辣,其實並無有力證據證明明儀懂了多大手腳,但他一下手卻是直接衝著要命去的!

  師青玄忍不住回頭,這一回頭,正好看見被一擊打穿了心口的「明儀」在地上躺了一會兒,坐起身來,面無表情地低頭看了看那個血淋淋的空洞,緩緩站起。謝憐感覺一陣透心涼從師青玄那邊傳到自己心底。即便是神官,哪有被打成這樣還能行動如常的?必然只有非人之物!

  兄弟二人奔出一陣,忽然,謝憐背上寒毛倒豎,喝道:「當心!」將水師一拉,前方空氣中傳來尖銳的破風之響,寒光閃過。若不是謝憐這一拉,水師只怕已被抹了脖子。

  那些只能在水中倒影裡被映出身形的隱形人!

  師無渡罵了一聲,翻手取出水師扇,反手一扇,七八道細長的水箭從扇面上水波里射出,環住了兩人身側,形成一個保護圈。這下,那些隱形人就奈何不了他們了。二人繼續奔逃,師青玄總也忍不住回頭,這一回頭,毛骨悚然,道:「他……跟上來了!」

  果然,「明儀」就在他們身後約二十丈處,正在緩步前行。雖然看起來是「緩步」,可他每邁出一步,與前方二人的距離就瞬間拉近一大截,好像再走七八步,就能馬上抓住他們衣後擺了!

  師無渡沒有回頭,只是一扇,扇面上又射出二三十道淩厲至極的龍形水箭,分明是水所凝聚,居然發出了精鋼刀片般的破空之響;再一扇,翻一倍;扇了幾下,百余道水箭齊齊朝「明儀」飛去,從四面八方包抄而上,只要漏過一道,必然被紮個透明窟窿透心涼。然而,「明儀」居然徒手握住了第一道到達的水箭,拽繩子一般地一拽。水師扇,居然就這麼被拽脫了手!

  扇一離手,空中亂舞的水龍箭登時化作漫天細雨,墜落下來。師無渡猛地刹步,不可置信地望著自己的手。百餘年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把水師扇從他手上拽落。他心知跑不掉了,回頭望去,那「明儀」也穩步朝他們走來。

  他整個人似乎正在發生某種微妙的變化。每走一步,這種變化就多出一分。那張原本就雪白的臉更加蒼白了,和花城一般的毫無血色,眉峰更為銳利,眉眼的輪廓更為深邃,當然,也更為陰鬱了。原本樸素的黑袍衣擺,悄悄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生出了細線繡成的水波暗紋,閃爍著詭秘的銀光。當他走到風水二師面前時,雖然大致還是原來那張臉,卻已經是完全不同的一個人了。

  地師非是武神武力不濟,法力不強,但眼前這位,明顯和這兩點都嚴重不符。師無渡戒備道:「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明儀」彷彿覺得好笑,眯眼道:「你在我的地盤上,還要問我是什麼東西?」

  「……」師無渡道:「黑水玄鬼?」

  「明儀」望向師青玄,師青玄卻沒什麼反應。師無渡道:「你一直是地師?還是……」未完,他也反應過來了,道,「原來如此。」

  但他反應過來的,只是玄鬼一直潛伏在上天庭這一點。師無渡道:「你我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分域而治,這次來你的地盤非我所願,何不各退一步。」

  「明儀」道:「水橫天,原來也有不敢橫的時候嗎。」

  師無渡生性強傲,聽了此話,面上閃過一絲不快之色。雖說人在屋簷下,弟弟在身邊,不得不低頭,但也不願短了氣勢,道:「若非時機和地點都不對,師某未必就怕了你。」

  「明儀」卻又往前走了一步,森然道:「師無渡,你看看我是誰?」

  師無渡微微皺眉望他。地師這張臉他也見過幾次,不明其意,道:「你想讓我說是誰?」頓了頓,以為是在暗示他不可洩露其身份,道,「你是誰都無所謂。我以我水師的名義起誓,只要不波及我兄弟二人,你要做什麼,統統與我無關……」

  他話音未落,「明儀」涼颼颼地道:「水橫天果真貴人多忘事。當年你翻了凡間多少人的生辰和名冊,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我這麼獨一個,怎麼,沒過幾百年,就忘了我長什麼樣?」

  聽到這句話,師無渡的臉一點一點地扭曲了。

  這種通常出現在凡人臉上的「活見鬼」的神情,是第一次出現在他臉上。師無渡一對瞳孔縮到極小,脫口道:「你還活著?!」

  賀玄卻冷冷地道:「我死了!」

  他說完這句話,忽地舉起一手,四指併攏,往上一抬。謝憐感到一陣劇痛向頭部襲來,卻是師青玄受他法場影響,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謝憐才隨著師青玄的意識一起悠悠轉醒。眼睛還沒睜開,便感覺有什麼東西一直在他身上蹭來蹭去。

  緩緩睜眼,發現竟是七八個毛茸茸、臭烘烘的頭顱。一群瘋怪人都圍在他身邊,一邊覥著臉癡癡怪笑,一邊伸手亂摸亂撓。謝憐還算鎮定,只因為他判斷出眼下並無性命之虞,而且這群怪人髒是髒了點,也不成威脅。師青玄卻是一驚,當即想推開,卻聽得一陣嘩啦啦的鐵鍊亂響,手腳冰涼,動彈不得。抬頭一看,原來,他竟是被幾條木棍粗細的大鐵鍊銬在一面斑駁的牆上,手臂高高吊起。

  看地面和天花,他應當是又回了幽冥水府。謝憐的感覺跟他一樣,都是頭痛欲裂,剛想說:「風師大人,冷靜,我教你掙脫這種鐐銬的方式……」卻猛地發現,他居然發不出聲音了!

  詫異之下,謝憐趕忙細細自察。他的法力,的確流失了一大部分,雖然他的魂魄還能留在師青玄體內,卻是無法使用師青玄的身體了,甚至連開口出聲提示都不行。莫非是花城借來的法力已經用完了?

  不可能。施展一次移魂大法需要多少法力他清清楚楚。花城借給他的法力只會更多,絕不會少。而且,他感覺法力還在不斷流逝,不免蹊蹺又焦急。這時,對面一個沙啞的聲音道:「青玄!」

  師青玄眼睛是花的,凝神抬頭望去,那出聲喊他的竟是師無渡。

  他沒有被鐵鍊鎖住,但一身白衣骯髒不堪,正跪在地上,見師青玄醒來,面露欣喜之色,似乎想過來,卻立即被身旁之人一腳踹倒,重新跪下。那人負手而立,神情冷峻陰沉,膚色白得人心底一寒,正是那黑水玄鬼,或者說,賀玄。

  在他身後,有一座神台,四隻烏黑光滑的骨灰壇,平靜地立在神臺上方。兩把被撕毀的扇子丟在地上,正是風師扇和水師扇。

  父親、母親、妹妹、未婚妻。

  賀玄道:「磕頭。」

  師無渡眼睛盯著師青玄,口裡道:「好。」

  一句應了,居然真的跪在神台前,咚咚咚咚地便對著那四個骨灰壇磕了幾十個響頭。磕完頭微微起身,賀玄卻重重一腳踩在他頭上,冷冷地道:「我讓你起來了嗎。」

  師無渡登時被這一腳踩得幾竅流血,咬牙道:「……沒有。」

  昔日驕傲到連頭也不肯低的兄長,被人一腳把臉踩到地上,雖然明知他做的事該得的報應比這再重十倍也不過分,但血濃於水,終歸是不忍心,師青玄道:「哥……」

  聞聲,賀玄森森一眼橫掃過來。就算抬不起頭師無渡也知道這一聲壞事了,當即喝道:「你閉嘴!」

  思忖片刻,賀玄卻把靴子從他頭上挪了下來。師無渡膽戰心驚,但不能起身,低聲道:「青玄!」

  賀玄緩緩走了過來。那群瘋怪人怕他得很,嗷嗷鬼叫著逃開,但仍是偷偷瞅著師青玄,彷彿在覬覦著他身上的什麼東西。師青玄被鎖在牆上,看著這張他本應熟悉無比的臉緩緩逼近,卻覺得陌生無比。

  賀玄在他面前蹲了下來,頓了頓,開口問道:「白話真仙可怕嗎?」

  他問得平淡無波,師青玄則兩眼發直,嘴唇發顫,說不出話來。

  昔年的白話真仙,已是可怖至極,眼下這個吞掉了「白話真仙」的人,卻比他少年時的噩夢還要駭人十倍百倍。而這份恐懼,是他原本早就該承受的。

  師無渡道:「賀玄,一人做事一人當,拿你擋災是我的主意,這件事跟我弟弟無關。」

  賀玄冷笑一聲:「無關?」

  他目不轉睛盯著師青玄,一字一句地道:「你弟弟一個天賦平庸的凡夫俗子,得以飛升上天,風光無限,占的是我的命格,享的是我的神格。你告訴我,這叫與他無關?」

  這一句,字字如刀,刀刀紮心,就是說給師青玄聽的,饒是師青玄清楚個中來龍去脈,也不由得低下了頭,只覺得這輩子都抬不起來。師無渡強作鎮定,道:「你……既然一直在他身邊,就該清楚我沒騙你,他那性子藏不住事,他真的從頭到尾一點都不知道!」

  賀玄厲聲道:「正因為如此才更可恨!他憑什麼什麼都不知道?!」

  師青玄的頭更低了。

  憑什麼吸著別人的血、踩著別人的屍骨登了天,本人卻能心安理得、毫無負擔地享用這一切?

  賀玄又道:「當初不知道,後來也不知道?!」

  師青玄抬起頭,顫聲道:「明兄,我……」

  賀玄喝道:「住口!」

  他臉色幾近猙獰,師青玄看了一眼,打了個寒戰,噤若寒蟬。賀玄猛地起身,在幽冥水府殿中走來走去,低聲咆哮道:「我給過你機會!」

  師青玄閉上眼,握緊了拳。謝憐想起了博古鎮上的那一句憤怒至極的「好。好!」以及師青玄要隨裴茗去東海邊時,「明儀」阻攔他的那一幕。

  只是,每一次,師青玄還是選擇了幫助師無渡。

  他低聲道:「……對不起。」

  賀玄定住身形,問道:「你的對不起,算什麼東西?」

  那一排四個骨灰壇就正正擺在師青玄對面,彷彿也在嘲諷他這輕飄飄的一句道歉,令人愈發痛苦,燒心燒肝,好像說什麼都會被打回原形。師青玄道:「……我知道沒用,但是我……」

  賀玄漠然道:「但是你什麼?你知道沒用,但你還是想努力表現誠意,希望感動我,希望我能放下仇恨,化解恩怨嗎。」

  師青玄忙道:「不是!不是的!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我,我真的覺得很對不起你。真的。明……賀……賀公子。我知道我跟我哥都錯了,到了這一步,也沒法補救,所以……」

  賀玄聽著,道:「所以?」

  此時此刻,再多的言語也是蒼白無力,師青玄努力一陣,實在說不下去了。賀玄冷冷地道:「說啊,怎麼不繼續說了。所以你願意以死謝罪嗎?」

  師青玄一怔。師無渡聽不下去了,道:「賀玄!!!罪魁禍首是我,是白話真仙,但是青玄本身罪不至死,你……」

  賀玄道:「那我一家五口誰有罪?誰又致死了?」

  師無渡一噎。賀玄繼續問道:「說吧。你願意嗎。」

  「……」師青玄低聲道,「我願意。」

  聞言,賀玄冷笑一聲。因為師青玄低著頭,謝憐看不到他的神情,就算看到了,恐怕也揣摩不了他的心思。

  須臾,賀玄負著手走開了。那群瘋怪人見他離開,又圍了過來,有抱著師青玄的大腿胳膊不肯撒手,有的扯他頭髮,有的勾他脖子,個個眼冒綠光,彷彿要把他活活吃下肚裡去一般,饒是謝憐在乞丐堆裡生活過都覺得毛骨悚然,心道:「這些到底是什麼人?玄鬼為什麼要弄這麼一堆瘋子在這裡?」

  師青玄卻默默忍受著這些瘋人推來搡去、拉拉扯扯,不敢發出一聲。賀玄冷眼旁觀一陣,道:「你知道這些是什麼人嗎?」

  幾隻枯瘦的爪子在師青玄臉上身上摸來摸去,他連氣都不敢出,當然更沒空思考這些到底是什麼人,搖了搖頭。賀玄道:「爛命,賤命,豬狗不如的命,活活把人逼瘋的命。」

  「……」

  謝憐心中一陣寒意爬過,隱約猜到他想幹什麼了。師無渡也一下子明白了,雙目圓睜,道:「……你?!」

  賀玄站在師無渡和師青玄中間,冷冷地道:「現在,我給你們兩個選擇。」

  他先指師無渡,道:「第一個選擇。你,從這群人裡挑一個,把你弟弟的命,和他交換。然後,自己滾到凡間去。」

  層層血絲爬上師無渡的眼球,他肩頭發起了抖。賀玄道:「既然你這麼喜歡給人換命,想來這一手熟練的很,不用我教。」

  這一步若不看前因,當真是歹毒。師青玄原本的命格雖說不夠飛升的資格,但也是極好極安樂的富貴閒人。再看看這些人,個個要麼爛瘡病痛纏身,要麼被折磨到發瘋,顯然,無一不是大凶大劫大難纏身之人。若是和他們交換,師青玄豈非要淪落到和他們同樣悲慘不堪的境地?這可是能把人活活逼瘋的命格,從此以後必將受無窮無盡痛苦折磨。

  這一劫,師無渡顯然是渡劫失敗了,而白話真仙之事東窗事發,必然被貶。被貶為凡人後,他就沒辦法再給師青玄換回好命了。一個被剝奪法力的普通人,和一個爛到地心的賤命人,這能怎麼過下去?

  師無渡喘了口氣,咬牙道:「第二個呢?」

  賀玄繼續道:「第二個,你。」

  這次,他盯的是師青玄。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不動你的命。你,就在這裡,把你哥的頭給我割下來!」

  「哐當」一聲,他丟了一把生銹的刀在地上,師青玄盯著那把刀,睜大了眼。賀玄道:「然後,永遠都別出現在我面前。這樣,我就當你在這世上不存在。」

  那刻入骨髓的恨意沉澱了幾百年,終於到了爆發的巔峰,誰都能看到他那從眼瞳燒出來的瘋狂之色,誰都能明白他絕不是說說而已。沉默片刻,師無渡啞聲道:「……我自戕。我自戕行不行。」

  賀玄道:「你沒資格跟我討價還價。」

  師無渡望望師青玄,喃喃道:「你這是要我們的命啊……」

  師青玄卻沒他那麼絕望,忙道:「哥!哥!我們,我們選第一個吧。第一個。」

  一陣過後,師無渡冷靜下來,道:「不。我選第二個。」

  「……」師青玄懵了,道:「為什麼要選第二個?咱們都活著不好嗎?哥,第一個不行,我真不行。」

  師無渡怒道:「閉嘴!你不知道我?要我什麼都沒了,然後看你變成那種爛泥巴地裡的東西,難道我就行嗎?!你不如氣死我!」

  師青玄道:「哥!算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再說,其實,你想想,咱們……咱們都好活了幾百年了,也該……也該……」說著說著,似乎想到了這幾百年的好活是怎麼來的,羞愧得不敢再說。

  賀玄在一旁冷冷看著他們。師無渡好容易才爬起來,抓起那把鏽跡斑斑的刀,跌跌撞撞走到牆邊,抓住弟弟肩膀,道:「來!」又低聲短促地道:「……去找裴將軍,求他照應你。」

  那刀沉得嚇人,又生滿鐵銹,別說殺人,殺只雞都難。要是用這樣一把刀去割誰的腦袋,割的人和被割的人必然都痛苦萬分。師青玄嚇得完全握不住,直往地上掉,道:「算了,哥,算了!你不是跟我說過嗎,世上人誰都是自己管自己,別人哪會照應咱們啊,從來不都是咱們自己照應自己嗎。別給我拿這東西,別給我!」

  師無渡喝道:「青玄!別這麼沒出息!」

  隨即,苦笑道,「……你哥外號水橫天,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麼多年來翻過的天掀過的浪,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天上天下,都是仇家。我死了倒還好說,我死了就一了百了不關你事了。我要是沒死,卻什麼都沒了,那才是生不如死。我若不是水神官,根本沒法照應你,自保都不行,只怕我們兄弟沒過兩天就……你拿著!」

  師青玄簡直要嚇哭了,失控地道:「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哥,我是真沒辦法!你別逼我,別塞給我!!!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在這種時候,他居然聲嘶力竭地慘叫救命起來,師無渡道:「沒事了!不用怕青玄,不如換命和抽法力疼……」

  賀玄耐著性子看到這裡,突然一腳踢過來。猝不及防師無渡被他一腳踢出幾口鮮血,在地上翻了幾個滾,站不起來,師青玄吊在牆上喊道:「哥!」

  賀玄森然道:「閉嘴!少在我面前表演你們令人作嘔的兄弟情了,睜大眼睛看清楚這是哪裡,這裡可沒人會為你們感動。」

  誰知,師無渡嘔出幾口血,忽然翻身,一躍而起,一把掐住了師青玄的脖子。謝憐一驚,登感窒息,血直往臉上衝。師青玄艱難地道:「……哥?」

  師無渡咬著齒間鮮血,道:「青玄!你現在這個樣子,我放心不下!我死了你也肯定沒法在世上活了,不如跟我一起走吧!」

  說著,手下陡然用力,師青玄眼前登時黑了,喉中逸出垂死的呻吟。謝憐心中大駭:「水師該不是真的要把風師掐死?!」

  不多時,喉間壓力突然一鬆,大量空氣湧入,嗆得師青玄連聲咳嗽,好容易緩過一口氣來。卻是賀玄站在他們身邊,生生從小臂處捏斷了師無渡掐住他脖子的兩隻手,冷聲道:「我給你第三條路了嗎?」

  師無渡雙臂齊斷,血如噴泉,卻放聲大笑起來。賀玄丟廢棄之物一般地丟掉他那兩條手臂,道:「你笑什麼?」

  師無渡一揮那一雙染血的、空蕩蕩的廣袖,道:「我笑你以為自己穩占上風!你以為自己隱忍多年到如今,終於報了仇,很痛快嗎?」

  賀玄道:「看你這幅苟延殘喘的樣子,的確痛快得很。」

  師無渡道:「是嗎?那我告訴你,我也痛快得很!」

  他用那一雙血如泉湧的斷臂「抓」住賀玄的衣領,道:「因為我看到你現在這麼憤怒,這麼痛苦,這麼恨,但你還是救不回你的親人,你還是只陰溝裡的鬼,你再怎麼跳腳也沒有任何用,因為他們早就全都死了!而我,我弟弟多活了這麼久,當了這幾百年的神官,現在就算他沒得當了,活不了了,那也是他也賺了,還是我贏了。我不比你痛快嗎?哈哈哈哈哈哈……」

  聽著聽著,賀玄那張蒼白的面容漸漸變了,彷彿冰冷的荒原上起了鬼火,忽然之間,屋子裡的氣流似乎都冷了許多。師青玄恐懼至極,啞著嗓子道:「……哥,你別說了,別說了好嗎。哥,我的天啊,你在說什麼,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賀玄猛地出手,掐住師無渡的脖子,道:「你,分毫沒有悔過之心!」

  師無渡狂笑道:「悔過?哼,笑死人了!虧你還是絕境鬼王黑水沉舟,你跟我談悔過之心?我告訴你,沒有這種東西!」

  師青玄慘叫一聲,師無渡昂首道:「我今天得到的一切,都是我自己爭來的。沒有的東西,我要爭;沒有的命,我就自己改!我命由我不由天!」

  謝憐還是第一次聽到「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這種解釋,驚得呆了。彷彿是被師無渡這種理直氣壯不認錯的氣勢打開了新的眼界,賀玄也大笑起來,眼看著他的臉色越來越恐怖,師青玄崩潰道:「……哥哥,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你別說了好嗎,快住口。救命啊……」

  師無渡囂張之色不減分毫,道:「青玄,哥哥先走一步,下面等著你。哈哈哈哈哈哈……」

  話音未落,賀玄便把手放到他腦門上,抓住他的頭髮。師青玄魂飛魄散,鐵鍊在牆上撞得鐺鐺亂響,道:「明兄!明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千錯萬錯都是我們的錯,是我的錯,我哥都是因為我才這樣的,我哥他瘋了,他瘋了你看到沒有!我……你……你……」

  想求饒求他發發慈悲,卻求不出口,只敢用目光連連磕頭。賀玄望他,須臾,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稍稍冷靜下來,止住了動作。

  見狀,彷彿抓住了一線希望,師青玄鬆了口氣,眼淚終於滾落,還沒來得及開口,卻聽賀玄冷酷的聲音響起:「你叫錯人了。」

  說完,他猛一抬手,生生將師無渡的腦袋從脖子上擰了下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師無渡頭身分離,鮮血從脖子整齊的缺口噴出,遠遠濺到師青玄身上、臉上,師青玄終於受不了了,瘋了一樣地大叫起來。

  而見一具無頭屍站立不倒,十分有趣,那些瘋怪人也喜得發起了瘋,繞著他打起了轉,赤腳踩下一大圈血糊糊的腳印,邊轉圈、邊拍手叫好:「喲喲喲!死了死了!」

  「死了死了!嘿嘿嘿!」

  師青玄狂叫了不知多久,只叫得魂魄好像都飛了,也不知是何時才停下來的。待到謝憐隨著他的意識清醒過來時,他已然在血淋淋的地面上癱坐了許久。

  而賀玄就站在他身前不遠處,一手提著師無渡雙目圓睜的頭顱,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半晌,賀玄淡淡地道:「你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

  師青玄目光呆滯地盯著前方神臺上的一排骨灰罎子,以及地上那兩把支離破碎的扇子,許久,訥訥地道:「……我想死。」

  賀玄冷然道:「你想的倒美。」

  緊接著,賀玄向他伸出了一隻手,師青玄閉上了眼。

  與此同時,謝憐的魂魄突然被拽了出來,高高拋起!

  墜落下來時,一睜開眼,他正癱軟在一個紅衣人懷裡。花城一手輕捏著他下頜,吻得正深。怪不得謝憐覺得支撐移魂大法的法力忽然急劇下跌,原來,花城竟是用這種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把他方才借給謝憐的法力又全都吸了出來,成功將謝憐的魂魄召回了身中。

125 了死結水師鬥玄鬼 2

  見謝憐醒來,花城微微分離了唇,似要離開。情急之下,謝憐顧不得那麼多,雙手一抬,摟住了他的脖子,將被花城吸走的法力又吸了回來。

  花城顯然沒料到他居然會這麼做,一時沒留神,法力回流,謝憐怕他離開,連忙雙手捧住他的臉,翻了個身,把花城壓在地上,感覺一股涼涼的靈流灌入體內,順著喉腔落入腹中,極為溫暖。這時,菩薺觀的小木門吱呀作響,一條巨型青色毛毛蟲般的身影從屋內爬了出來,道:「他媽的,是哪個狗娘養的膽子這麼大!偷東西的毛賊嗎,偷到老子頭上了還敢打擾老子睡覺,阿嚏!看老子不……」話音未落就看到了觀外兩個看似吻得正火熱的交疊身影,那一紅一白,還能是誰和誰?登時嚇得尖叫起來:「咿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花城微微舉手,原本是要去抓謝憐的肩,聽他聒噪,手勢一轉,把戚容「哎喲」一聲打回了屋裡,門又「砰」的關上。花城這才翻了個身,把謝憐壓在身下,抬起臉,微微喘氣,眼裡黑光閃爍,道:「殿下!」

  謝憐來不及多說,伸手勾住他脖子又拉下來,吸夠了法力,嗆了一下,再次道:「移——移魂大法!」

  誰知,這一次,他的魂魄剛被拉出來,還沒拋上天,就被一道牆擋住了一般,重重彈回了自己體內,彈得他「啊」了一聲。睜開眼,上方的還是滿天星光和花城那張微顯焦急的臉。謝憐坐起身來,抱著腦袋,喃喃道:「……過不去了。」

  是師青玄死了嗎?還是黑水玄鬼加強了屏障?不管是哪種,反正,他都沒法再到師青玄腦子裡去了。就算現在往南海那邊趕,也肯定來不及了。

  見他怔然,花城道:「殿下,抱歉。」

  謝憐望他,花城又道:「但是,這事,旁人沒法插手。」

  謝憐擺了擺手,道:「……你不用道歉。其實,就算我在那裡,也沒法做什麼。」

  用移魂大法,他只能進入師青玄的身體。然而,師青玄不過凡人之軀,即便謝憐能幫他掙脫鐐銬,他又如何能在黑水鬼蜮裡,與那處的主人抗衡?連逃脫也做不到。

  緩過了神,謝憐迅速重回上天庭的通靈陣,道:「靈文,你們出發了嗎?」

  靈文道:「太子殿下!方才你為什麼突然一段時間就沒聲了?我們已經先派了一批神官到南海那邊去了,奇英殿下回來了,待會兒他也會出海,但是黑水鬼蜮不是那麼好進的,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

  謝憐啞聲道:「稍候,我跟你們一起出發。也許還能記得點路。不過要麻煩你派人到菩薺觀這邊來接我。」

  靈文道:「好的,他現在就來了。」

  謝憐一怔,回頭一看,花城居然已經不見了,而菩薺村外走來兩個小神官,後面跟著一個個子高高、黑髮微卷的少年,正是權一真。

  謝憐對他微一欠首,算是打招呼,權一真卻不懂回禮,不過謝憐也不在意。望瞭望四周,未見花城蹤影,知道他是給自己留時間處理這件事。

  二人和一批小神官出了南海,聽謝憐建議,特地收集了幾十具裝過死人的沉甸甸的棺材,以備不時之需。船在水中飛速行了兩三個時辰後,海面上飄來了詭異的東西。

  許多巨型骨魚的屍體浮在海面上,撞上了船。眾神官警惕之心大起:「這是要到了嗎?!」

  謝憐卻道:「不會吧,如果已經進入黑水鬼蜮,船肯定不能浮在水面上,還開這麼快。」

  可是,這些明顯是前天晚上,裴將軍和水師在這裡戰鬥過的遺跡。權一真一直蹲在船舷上,維持著這個高難度的動作,這時,忽然道:「前方有個黑島,是不是那個?」

  謝憐定睛一看,前方果真有個黑漆漆的島嶼。而且,遠看,的確很像那座黑水島!

  謝憐微微凝眉,道:「看起來真的很像。但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找到了,船也沒沉?諸位請先慎重,當心是陷阱。」

  剛說完,他就發現不是陷阱了。因為海灘上有個身影,正頂著太陽,用那一把斬將殺敵的寶劍來回劃拉木材做棺材,一旁列著三具已完成的棺材,他手上正在做第四具。謝憐當即揮手,喊道:「裴將軍!是裴將軍,就是這個島沒錯!」

  大船立即調轉方向,飛速駛去。裴茗一看援兵到了,卻沒有分毫欣喜,把劍往地上一插,摸了摸鼻子,鬱悶道:「你們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我快做完的時候來,什麼意思?」

  權一真道:「有人來就不錯了,聽說要來救你,大家都沒空。」

  「……」裴茗一臉我不跟你這小孩兒計較,轉向謝憐,問道:「太子殿下這是先回去了?你們這船怎麼造的,怎麼能飄浮在鬼域水面上?」

  謝憐道:「我想不是船的問題。是黑水鬼蜮的詛咒已經散去了。」

  裴茗一怔,隨手試了試,居然一劍斬倒一大片樹木,法力當真回來了,無語片刻,搖了搖頭,道:「早知如此,我何必做棺材這麼辛苦?」

  此話不假,他這一夜當真是白費辛苦。做了四個人的棺材,三個人的都沒用了。

  一行神官上了島,直奔森林中心。密林中的小鬼還沒見過這幅陣仗,被嚇得四下逃竄,而來到林中黑水湖邊,並沒遇上那些影形人。沒有他人法場干擾,眾人研究了一陣,終於破除幻界,湖邊鐵牢和幽冥水府都顯出了形。

  一進到幽冥水府,謝憐把那具黑衣白骨收斂好,提在手裡便在殿中四下奔走起來。不多時,他便找到了那間大殿。斑駁的牆面上,兩個帶血的鐵鐐銬已經空了。一具無頭屍體躺在大殿中央,血已經流幹,一群瘋怪人正衝那屍體上亂丟東西。眾神官進來,那群瘋怪人愈加興奮。裴茗進來後,愣了好半天,才終於敢確認這是誰,震動道:「……水師兄!」

  謝憐已知曉此事,道:「勞煩各位在這裡,還有這整座島上找找,有沒有風師大人,或是……屍體。」

  然而,無論怎麼尋找,島上也沒見到師青玄的蹤跡。

  難道黑水玄鬼帶走了風師?又或著,風師已被直接殺害,屍沉大海、血肉喂魚了?

  雖然師無渡在最後關頭發狂,惹得賀玄直接暴起殺人,他死了,但畢竟不是風師親手殺的,賀玄還會給風師換命嗎?

  轟走了那群煩死人的瘋子,裴茗半蹲於地,出神許久,歎道:「水師兄,你一生強傲,卻落得如此下場,連你是否瞑目也不知道。當真是站得越高,摔得越狠。人生百態,樣樣都逃不過,即便人上為神,也終歸不能倖免。」

  權一真則沒那麼多感慨,「噠噠噠」地在幽冥水府裡跑來跑去,跑過來瞅了兩眼,覺得很奇怪,道:「他頭呢?」

  謝憐道:「給黑水玄鬼拿走了。」

  裴茗道:「這鬼蜮主人和他什麼仇什麼怨?還有,青玄呢,地師呢?難道水地風三官全折?」

  謝憐道:「的確是天大的仇,天大的怨。地師大人,要看你問哪個,真的那位在我手裡,假的那位,就是他把水師大人的頭顱拿走的。」

  「什麼?!」

  謝憐盯著他,輕聲道:「裴將軍大概不知道吧。黑水玄鬼,姓賀名玄。」

  聞言,裴茗臉色微變。看來,對於師無渡所做的事,裴茗和靈文大概並不是一無所知。只是,知道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把該上報的上報了,該處理的處理了,再回到菩薺村時,已過去將近整整一日。謝憐步伐微顯疲態。

  等到他回到菩薺觀,剛打開門,就聽到戚容的鬼吼鬼叫:「狗花城!狗日的謝憐!你們兩個真是不要臉啊我操,大半夜的真他媽嚇死鬼了!!!瞎了本大爺的狗眼,還不賠老子!!!」

  一聽他滿口污言穢語,謝憐馬上想起昨晚他和花城輪流把對方按在地上吸法力的可怕場面,當時沒覺得不好意思,眼下卻逃不過了,差點當場摔門逃出去。花城歪在一旁椅子裡,一雙靴子交疊著放在桌上,一聽謝憐推門進來立即放下,順手在戚容腦門上拍了一掌把他拍暈過去,站起身來,道:「哥哥。」

  謝憐點頭,反手帶上門,越過地上被捆成青蟲的戚容,坐了下來,道:「穀子他們出去玩兒了嗎?」

  花城道:「嗯,我放出去了。辛苦你了。」

  謝憐道:「不。辛苦你了才是。」

  花城笑了笑。須臾,他道:「我以為,哥哥會責怪我。」

  謝憐搖頭,道:「三郎何必多想?真的不會。其實,這件事,你說的沒錯。旁人的確……不好插手。」

  想了想,他還是問道:「三郎,依你之見,那位黑水玄鬼,會對風師大人怎麼樣?」

  沉默片刻,花城道:「我也不知道。黑水這個人,古怪得很。他一個人熬了太多年,沒人能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

  「沒人能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謝憐忽然想起來,這句話也是上天庭許多神官對於血雨探花的常用評價。

  黑水沉舟是從銅爐山中的萬鬼廝殺裡出來的,而血雨探花,同樣也是。賀玄一個人熬了許多年,花城一人熬過的歲月,未必比他少。

  使黑水沉舟成為今日之黑水沉舟的,是仇恨。那麼,血雨探花呢?

  使花城成為今日之花城的,又會是什麼?

  一瞬間,謝憐腦海中閃過許多,搖了搖頭,把「金枝玉葉的貴人」甩掉,整理思緒,道:「不過,三郎,我不明白,水師偷樑換柱這件事,應當做的很隱蔽,他瞞了這麼多年,黑水又是如何得知的?如果不方便,你不用回答我。」

  花城道:「他都換地盤跑了,假神官也不做了,有什麼不方便?說來簡單,黑水死的那天晚上,師無渡特地去確認過。」

  謝憐道:「因為只有獵物死了,白話真仙才會轉而尋找下一個目標嗎?」

  花城道:「嗯。黑水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記住了那張臉。後來成鬼,天上地下的人和事知道了些,黑水才發現,那是水神官。」

  難怪了。這就很奇怪了。堂堂水神官,無緣無故怎會去參觀一個普通人是怎麼死的?謝憐道:「但這樣應該也不會聯想到換命?」

  花城道:「所以,他才頂替了真地師,混進上天庭,調查這件事。膽子也是夠大。」

  謝憐緩緩地道:「若非他後來殺了真正的地師,還捲入了兩百多個漁民,也可擔得起一句『有勇有謀』。」

  花城卻道:「哥哥,真地師是不是他殺的我不清楚。不過把那些漁民捲進東海大浪的,恐怕另有其人。」

126 題離思心躁亂墨痕

  謝憐微微一怔,道:「那會是誰?照常理說,這種風浪,最多應該只有不到五十人被波及。」

  花城道:「我猜測,或許和半月關一事裡,派來那空殼道人的是同一人。」

  如此說來,似乎一直有一隻手,在把他往各種紛亂事件的中心推。謝憐頓感莫名,道:「那這個人到底有什麼目的?」

  花城搖了搖頭,若有所思。這時,忽聽菩薺觀外一陣小兒嬉鬧之聲,他銳利的視線掃了出去。順著他的目光,謝憐透過窗櫺向外望去,只見兩個小孩兒在門外瞎玩兒,穀子騎在郎螢肩膀上,一副無憂無慮之態。

  理所當然地,水師瞞天過海偷樑換柱、風師是冒名頂替、「地師」也是冒名頂替、水師身首異處風地不知所蹤,四件事,四個晴天霹靂,四道驚天炸雷,一個比一個響,在上天庭和中天庭掀起了軒然大波。

  一時之間,大家都太過震驚,以至於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神武殿都沒人發表意見了。就連君吾的手都好像都快支不住額頭了。

  雖然明儀平日裡就不怎麼跟人打交道,只有師青玄這種喜歡糾纏不休的自來熟跟他能混得好,大家都和他沒深交,但一想到自己的同僚居然就是傳說中的絕境鬼王,衝擊力實在太大。

  為了扮好地師,這麼多年來,這位鬼王都勤勤懇懇,在人間聚了一大批信徒,中秋宴鬥燈還能進十甲,比上天庭絕大多數神官排位都高,實在是太可怕了,不愧是絕境鬼王。搞得大家都忍不住嘀咕,就算現在告訴他們花城也在他們中間,或者花城在上天庭插了個人,也不會更震驚了。

  黑水玄鬼和水師無渡之間恩怨不提,但真地師儀死于黑水玄鬼之手,這一點卻沒什麼疑問,因此,上天庭正式對黑水玄鬼發起了緝拿令。但誰都知道,一個絕境鬼王想藏起來,有那麼容易被找到嗎?

  所謂牆倒眾人推,以往,風水二師風風光光,一呼百應。師無渡哪次出現不是眾星捧月,一朝橫死,眾星卻是大氣也不敢出。師青玄愛廣交朋友,出手大方,這時平日裡的無數「好友」也不知去哪裡了。裴茗斂了水師的無頭屍骨,下葬當日,冷冷清清,除了謝憐、靈文,竟沒幾個別的神官到場了。謝憐想到,近來數日,不知是不是有意而為之,已經有一批人開始燒砸風水廟了,雖然他於心不忍,阻攔過幾波,但隨著時間推移,人們發現供奉的神明失靈了,只會愈演愈烈,攔得住一時,攔不住一世,再過十幾年,甚至只要幾年,人們就會把這兩位曾立于上天庭巔峰之地的風水二神官忘記了,不由微感悲涼。

  末了,謝憐對靈文道:「風師大人……青玄的下落,還有勞您費心了。」

  靈文也是面色凝肅,多日都無笑容,道:「不必太子殿下多言,我也定當全力以赴。」

  裴茗卻道:「太子殿下,與其讓靈文殿在那邊老牛拉破車地慢慢找,不如直接問問你那位血雨探花,能不能跟那個黑瘋鬼打聽下,把青玄弄到哪裡去了?水師兄的頭他也拿走了,他還想幹什麼?」

  謝憐搖了搖頭,無奈道:「裴將軍未免太想當然了。一位元絕境鬼王想做什麼,還需要對另一位元告知嗎?」

  於是,裴茗也不多說什麼了。

  回到菩薺觀,許多村民都圍在觀前,竊竊私語。謝憐不用問就知道怎麼回事,因為菩薺觀內正傳來一陣鬼吼鬼叫。村長膽戰心驚,拉住他道:「道長,你那個瘋表弟,他他他,他又……」

  謝憐對外的說辭是戚容是他瘋了的表弟,被人嫌棄,無人肯養,所以他才義務收留了。某種意義上來說,並不是假話。他道:「又瘋了是吧,沒事,關牢了,他不會出來的,大家散了吧。」

  村民都道:「哦。」散了。散之前,村長送了一籃子雞蛋給謝憐,道:「那個,道長,你家的小花……」

  謝憐先是一懵:「???小花???」終於反應過來,道,「哦,三郎是吧。」想到現在花城對外的身份是他親弟弟,離家出走到他這裡來來玩兒的,微覺汗顏。村長道:「是啊!你家小花他啊,今天又幫我們修了東西,你晚上好好犒勞一下他吧。」

  「是呀!給他補補,吃得壯壯的,幹活更棒!」

  謝憐忍俊不禁,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

  一打開門,郎螢已經縮在角落睡了,戚容則躺在地上一邊挺屍一邊嗷嗷鬼叫,一副燒心燒肝的模樣,穀子正在給他捶背揉肩,道:「爹,你好點沒?」

  「……」謝憐一手取下斗笠,一手放雞蛋,道,「你怎麼了?吃壞肚子了?」

  戚容呸道:「只要你他媽別給我做東西吃,我就是在地上舔屎舔灰也不會吃壞肚子!」

  聽他說得誇張,謝憐雙手籠袖,道:「那你要不要真的試試舔舔那些,看看會不會壞肚子?」

  戚容道:「呸呸呸!老子說什麼來著,你又暴露了你陰暗的內心!變著法兒子想折磨我!哎喲喲喲喲喲,乖兒子不錯不錯,換邊兒捶捶。嘻嘻嘻嘻~哎媽,他媽的怎麼回事,最近真是躁死我了,躁得跟貓要叫春似的。我是不是病了?!太子表哥!我病了!肯定是你因為你虐待我,我才生病的!你這天殺的雪蓮,又要害人性命了!」

  謝憐蹲下來,摸了摸他的額頭道:「是不是發燒了?」頓了頓,挪開手蹙眉:「沒有啊。你該不會是在假裝吧。」

  戚容又要罵了,穀子可憐巴巴地道:「道長,我爹沒有騙你,他最近一直不舒服,今天慘叫好久了。」

  看戚容在地上蠕動,謝憐搖了搖頭,站起來準備找找藥箱,卻忽然發現,功德箱裡居然是沉甸甸的。這功德箱是花城新做的,應該根本沒什麼東西才是,謝憐奇怪之下,掏出鑰匙打開一看,瞠目結舌,居然被一箱子明晃晃的大金條晃瞎了眼。

  「啪」的一聲,謝憐趕緊又把功德箱關上了。

  水師送來的那一箱金條他不是早就送回去了嗎?難道誰又送回來了???

  不會是花城,他不會做直接塞金條這麼簡單粗暴的事。謝憐轉頭問道:「戚容,有誰來過嗎?」

  戚容指著他鼻子罵道:「喂你有沒有搞錯,你真當我是你養來看門的啊?你當你是絕?絕也沒你這麼大的臉哪,臭黑水和狗花城都不敢把我當看門的!」

  「哐」的一聲,菩薺觀的門被人一腳踹開,卻是花城踢門進來了。一看到他,戚容登時啞了,悄悄往一旁蠕動而去,根本不敢再提那夜所見。謝憐道:「三郎,你回來啦。」

  花城笑眯眯地道:「是啊。」

  謝憐道:「辛苦你了。村長送了些東西要我犒勞你,今天晚上吃點好的。」

  花城道:「好啊。不過,今晚哥哥要不要到我那裡去?」

  謝憐道:「鬼市嗎?」

  花城道:「嗯。順便,把這個東西也帶去。」他指了指戚容,「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能把他的魂給拉出來。」

  沉吟片刻,謝憐道:「也好。」總這麼拖下去,也不是法子。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戚容太能吃了,他這菩薺觀真的已經供不起了。

  戚容一聽要送他去鬼市,大驚失色,百般抗拒,然而,抗議無效。一陣煙霧後,他被花城化成了一隻青色的不倒翁,叫穀子抱在手裡,帶去了鬼市。

  鬼市還是那般熱鬧,走在大街上,群鬼都還記得謝憐,見他又來了,紛紛嚷道:「大伯公!……啊不,城主的朋友大人,您又來啦!」

  「嘎!是不是想念我們這裡的特色小吃了嘎!」

  謝憐把那一籃子雞蛋也帶來了,當做從人間帶來的土特產分了下去,許多拿到雞蛋的鬼樂得手舞足蹈,有的決定今晚和著自己的血一起吃了,有的宣佈要用這顆蛋孵出一隻八丈妖獸來。花城解了戚容身上的術法,一陣青色的煙霧過後,戚容附身的男子出現在街頭,抱頭防蹲,一語不發。有的鬼嗅出了他身上的味道,道:「咦,這不是青鬼嗎?」

  群鬼都圍了上來,嗅了半天,樂了,道:「哈哈哈哈哈哈哈,真的是青鬼,這個傻屌又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之前沒被打夠嗎哈哈哈哈哈哈居然還敢來!」

  花城道:「小的看好,大的想個辦法,在不損及肉身的情況下把他給我拖出來。」

  「是!城主!」

  於是,幾個相貌和美的女鬼抱起了穀子,哼了幾句小調便把他哄得睡著了。其餘的妖魔鬼怪則開始和戚容開始玩兒起了鬼抓人。一個大叫逃跑,一群鬼在後面窮追不捨。花城和謝憐看了一陣,便調轉方向,進了千燈觀。

  二人緩緩步入殿中,走近供台,那臺上還是鋪著筆墨紙硯。近來謝憐都心情沉重,看了這些,有意輕鬆氛圍,微微一笑,道:「上次教你,說要你有空多練練字,不過,最近,都沒有練吧?」

  花城咳了一聲,道:「哥哥,你把犒勞我的東西都分給別人了,晚上我吃什麼?」

  謝憐學著他的樣子,輕輕挑眉,道:「不要顧左右而言他。」

  花城道:「練刀我可以,練字不行。哥哥不在身邊指導,我一個人練,恐怕練的不對,越練越差。」

  謝憐一邊眉挑得更高了,道:「三郎這麼聰明,還有不擅長的事嗎?」

  花城提筆,沾了一點墨,狀似十分謙虛地道:「當真。還請哥哥賜教。」

  謝憐歎了口氣,道:「你先寫寫看吧。」

  於是,花城認真地寫了兩行。謝憐看了一會兒,實在看不下去了,道:「……打住,打住。你……還是住手吧。」

  不要糟蹋好好的筆墨紙硯了。花城道:「哦。」果真打住,收了筆。謝憐搖了搖頭,道:「三郎,你……你不要跟人說,你的字是我教的呀。」

  花城道:「哥哥,我真的盡力了。」

  他這話說的,似乎有點委屈。一位好好的絕境鬼王,名號報出去,三界皆聞風喪膽,此時卻像個小學生一般站著,乖乖聽謝憐批評。又講了幾句要領,謝憐還是如上次一般,握住了他的手,道:「再來一次吧。這次要認真。」

  花城道:「好。」

  二人都凝神作書。寫了一會兒,謝憐隨口問道:「為何還是《離思》?」

  花城也隨口答道:「我喜歡這詩。」

  謝憐道:「我也喜歡。不過,三郎還有別的喜歡的詩嗎?這首寫熟了,也可以寫寫別的。」粗略來算,這首詩幾十個字,兩人大約寫了幾十遍了,也該換一首了。花城卻道:「就寫這首吧。」

  落筆,他輕輕吹了吹墨,笑道:「我若是喜歡什麼,心裡就再容不下別的,永遠都會記著。一千遍,一萬遍,多少年都不會變。這首詩,便是如此。」

  「……」謝憐微微一笑,道,「是嗎。」

  花城道:「嗯。」

  「……」

  謝憐放開了手,輕咳一聲,道:「那很好。三郎是至情至性之人,挺好的……哦,你再自己練練吧。啊,對了。戚容似乎最近身體有些不適。」

  花城放下紙,又提了筆,道:「哪方面的不適?」

  謝憐轉過身,道:「他似乎是說渾身上下躁得慌。可是我查看過,好像並不是那人的肉身出了問題。總歸不會是因為天氣不好。」

  花城在他身後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謝憐道:「應該就是這幾天,今天尤為嚴重……」

  話音未落,他心中忽然油然而生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在此時,身後傳來「啪」的輕輕一響,似乎有什麼東西從半空墜落了。

  謝憐猛地轉身,道:「三郎?!」

  原先握在花城手裡的那支筆墜落了下來,在雪白的紙面上劃下一道淩亂的墨痕。而花城臉色微沉,彷彿有些身形不穩,一手扶在神台邊緣,另一手捂住了他那只右眼。

127 銅爐山重開萬鬼躁

  觀他神情,似乎右眼正傳來陣陣劇痛,難以忍受。謝憐當即一步搶回去:「你怎樣了?」

  花城嘴角微動,卻強忍著沒答話,厄命刀柄上的銀色眼睛睜開,眼珠瘋狂轉動起來。而花城放在神臺上的那只手手背青筋微起,似想掀翻那神台。謝憐舉手要碰他,花城卻低聲喝道:「別過來!」

  謝憐動作一滯,花城隱忍著道:「……殿下,你,快離開我。我可能……」

  謝憐道:「你這樣子叫我怎麼離開?!」

  花城微慍道:「你再留在這裡我……!」

  千燈外傳來一波比一波高的鬼哭狼嚎,鬼市大街上群鬼倒了一地,哭天搶地,抱頭尖叫,似乎都頭痛欲裂、死不如生。戚容卻在前面跑的飛快,只因為他附在一個活人身上,雖然這肉身讓他的法力被削弱了一層,但也作為一道屏障把針對鬼體的攻擊削弱了一層,因此就他還能勉強活蹦亂跳,抓緊機會趕緊奔逃。那幾個抱著穀子的女鬼跌倒在地哎喲哎喲叫著頭痛,唱不出催眠的小曲兒了,穀子迷迷糊糊醒來,剛好看到戚容撒丫子狂奔,連忙爬起來追上去,喊道:「爹!爹!等等我!」

  戚容邊跑邊回頭吐舌頭翻白眼,道:「嚕嚕嚕嚕啦啦啦啦,乖兒子,爸爸走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穀子還是邁著兩條小短腿在後面追,看他越跑越遠,「哇」的一聲就哭出來了:「爹!你不要不要我。爹,帶我一起走!」

  戚容呸呸呸道:「走開!走開!別追我!礙事的東西!」

  他一口唾沫飛得老遠,打在穀子額頭上,把穀子彈得往後跌倒,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哭得撕心裂肺。謝憐聽不下去了,衝出千燈觀怒道:「戚容!」

  戚容一見他攔在前方,嚇得趕緊往回跑,過程中一把撈起地上的穀子,道:「你別過來!你過來我現在就把這小拖油瓶腦殼咬掉給你看!!!乖兒子,你要給你老爹當口糧,真是有孝心!趕明兒個爹就把你煮了,紅燒還是清蒸你自己選,哈哈哈哈哈哈!」

  謝憐哪裡怕他,正要追上,卻聽身後一陣巨響,原來是花城把桌上筆架墨硯都掃到了地上,似大發雷霆。萬不得已,謝憐沒空去管戚容了,轉身回去,道:「三郎……」

  突然,花城猛地抱住了他,顫聲道:「我說謊。別離開。」

  「……」謝憐在他雙臂中僵成一塊鐵板,道,「三郎?你認得出我是誰嗎?」

  他似乎已經神志不清了,根本認不出面前的是誰,只是緊緊摟住謝憐,喃喃重複道:「……我說謊,別離開。」

  謝憐睜大了眼。千燈觀外傳來戚容得意的長笑和穀子的嚎啕大哭,戚容道:「嘿嘿!狗花城!讓你整天看不起老子!讓你整天一副了不起的屌樣!現世報是不是!倒下了吧!」

  大街上嗷嗷慘叫的群鬼都沒了力氣,但也罵了起來:「青鬼!你這種沒用的破爛玩意兒,哪來的底氣罵我們城主?!」

  聽到旁人的嘈雜喧嘩聲,花城似乎格外憤怒,抬手就要轟飛他們。謝憐連忙反手抱住他,壓下他的手,柔聲道:「好,好。我不離開,我不會離開你的。」又一舉手,令千燈觀大門自動合上,令戚容不能在這種情況下進來,揚聲對外道:「要滾快滾,沒空搭理你!再不滾小心……啊!」

  誰知,花城光是抱住他還不夠,猛地把他整個推倒在玉案上。這下好,筆墨紙硯,散了一地。謝憐的手劃過臺上那碟朱砂,掙扎間,在紙上留下幾道殷紅的痕跡,《離思》中,「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巫山」二字沾了嬌豔欲滴的紅痕,無端嫵媚。謝憐道:「三……」

  話音未落,花城便摁著他的肩,吻了下來。

  戚容顯然是聽到了不對勁的聲音,哇哈哈道:「太子表哥,你可小心點!狗花城現在肯定跟條瘋狗似的,逮誰咬誰!老子出去幫你們宣傳一下,跟狗花城有仇的和尚道士可不少,趁現在都趕緊來找他算帳吧!呵呵哈哈哈……」他的聲音漸漸遠去,謝憐心中一緊。萬一戚容真的叫來一大幫以往花城得罪過的法師道士,乘鬼之危,眼下這麼個狀況,鬼市群鬼如何能毫髮無損?

  然而,花城不給他思考這些的空裕。分明不是活人,沒有體溫,此刻的軀體卻是滾燙異常,彷彿發起了高熱。謝憐與他雙唇緊貼,被迫承受著從他那邊洶湧而來的熱潮熱流,原本去推拒的手抓緊了他肩頭紅衣。

  也許是花城的法力太過強勢了,灌得他整個喉管、胸腔到腹腔都暖暖的發漲,難受極了。謝憐感覺再這麼被迫承受下去,他整個人就要被花城強渡過來的東西打通了,一咬牙,用力一掌出去。然而,雖是打了一掌,但他沒法對花城真的出手,也只打在肩頭,這一下不輕不重的。花城用力攥住他手腕,壓下,繼續發洩。

  再繼續下去,真的不行了。這次,謝憐用了雙手,用力推開他,落荒而逃到神台邊,微喘著氣。花城卻雙目血紅地欺了過來,把他按在神臺上。謝憐道:「三郎!」

  「……」

  也許是他的聲音起了點作用,花城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突然死死抱住了他。

  見他聽話,沒再強灌法力了,謝憐鬆了口氣,但抱著抱著,感覺花城體內法力正在暴走。難怪他逮著自己就吻了,如此狂亂不堪,非得找一個突破口發洩不可。要想徹底平靜下來恢復神志,恐怕非得給他放放血。但花城非是活人,哪來的血放?

  想了又想,謝憐還是道:「……得罪了。」

  於是,他雙手捧住花城的臉,主動將唇覆了上去,緩緩引導著花城體內那股燥熱的靈流來到自己體內,幫他緩解痛苦和燥熱。花城也摟住了他的腰,謝憐輕輕顫抖了一下,下一刻,二人便滾倒在了神臺上。

  說來真是不公平,謝憐根本不敢碰花城身上稍微危險一點的地方,花城卻仗著神志不清在他身上肆無忌憚,逼得謝憐苦不堪言。這神台原本是供奉神明的地方,此時卻臥了一鬼一神在此擁吻交纏,當真荒誕詭譎,卻又繾綣豔麗。

  前幾次,雙方都還算清醒,每一次都彷彿有一個正經無比的理由,做起這種事也還算克制,僅限於唇瓣相貼,但這一次,一方神志混亂,帶得另一方也措手不及,唇齒纏綿過界。迷迷糊糊間,謝憐終於確認了一件事。雖說,每一次都彷彿身不由己,但其實,每一次都有情不自禁。

  如此煎熬大半夜,花城體內躁動終於緩緩平復下來,抱著謝憐的手臂也微微鬆開了一點。謝憐翻身坐起,凝望著花城閉目沉睡的臉,歎了口氣。

  厄命被丟在一邊,眼珠還在急速亂轉,謝憐拿過那彎刀,在手裡摸了半天,厄命這才微微眯起了眼,彷彿終於得到滿足。不多時,花城猛地翻身坐起,道:「……殿下?!」

  謝憐迅速調整神情,回頭欣喜道:「你醒啦?沒事了。」

  花城四下望了一圈,千燈觀主神殿內,滿地狼藉。他臉色是難得的驚疑不定,彷彿不大記得昨晚怎麼了。謝憐主動從容地道:「昨晚到底怎麼回事?你這邊所有下屬都忽然頭痛發熱、煩躁難安,你也是,火氣大得很呢。」

  花城道:「除此之外呢?」

  謝憐道:「除此之外?沒了啊。」

  花城緊盯著他,道:「真的沒了?那我怎麼平靜下來的?」

  謝憐輕咳一聲,有點不好意思地道:「實不相瞞,三郎你可別怨我啊,我除了這樣……」他舉了一下自己正在撫摸厄命的手,道:「還,咳咳,跟你打了一架。」

  「……」

  花城懷疑道:「……打了一架?」

  謝憐面不改色,真誠地望著他,道:「是啊,你看,這殿裡亂成這樣,就是我們打架打的。」

  「……」

  半晌,花城吐出一口氣,一手扶住了額頭。

  而見他不再追問,謝憐終於放下了懸著的一顆心,暗暗鬆了口氣。

  這時,花城低聲道:「開了。」

  謝憐道:「什麼?」

  花城抬頭,沉聲道:「銅爐山重開了。」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兩人都再清楚不過了。謝憐睜大了眼,道:「新的鬼王……要出世了?」

  •

  謝憐回去報到的時候,仙京上方也是雷聲轟隆隆響個不停。邁入神武殿,謝憐下意識想找個人問問,道:「雷師大人怎麼了?」但他說完才想起來,平時風師站的位置已經沒有人了。最前列的水師,最角落的地師,也都不見了。他怔了怔,心中輕歎,一側首,卻又看見郎千秋從殿外進來。

  多日不見,郎千秋整個人瘦了一圈,看起來沉鬱了一些,跟他對視一眼,一聲不吭轉過頭。

  謝憐望了一圈,這殿上居然找不到可以隨意交談的人。

  一個聲音答道:「沒怎麼,鬼王要出世,鬼哭神號,雷收不住了。」

  答話的竟是風信。不知為何,看到他,謝憐頓感親切無比。然而風信一隻眼睛眼圈是青的,謝憐忍不住回頭去看遠遠在大殿另一邊的慕情,慕情一邊腮幫子是腫的,看來兩人積怨多年,上次那一架打得夠狠。

  君吾道:「這次叫大家來,是為什麼,想必大家也有所耳聞了。」

  眾神官參差不齊應是。君吾緩緩地道:「天地為爐,眾生為銅;水深火熱,萬劫其中。

  「銅爐山,乃是一處風水險惡的天然惡地,一座不知何時便會爆發的活火山。

  「每隔百年,山中蠱城打開,萬鬼震動,對先代鬼王的震動尤其之大。所有渴望升至絕境的妖魔鬼怪都會趕往銅爐山。聚齊後,銅爐山就會再次封閉,廝殺正式開始。

  「當殺到只剩最後一隻的時候,鬼王出世。

  「血雨探花和黑水沉舟,便都是銅爐山出身的絕境鬼王。二人成絕出山,黑水花了十二年,花城花了十年。」

  慕情冷冷地道:「一個黑水,一個花城,已經棘手得很了,看看他們都幹了些什麼吧。要是再多一個,那還得了。」

  謝憐溫聲道:「玄真將軍,黑水做了什麼我不評價。不過,花城沒做什麼很過分的事吧。」

  慕情鼓著一邊青腫的腮幫子看了他一眼。裴茗道:「是挺棘手的。所以這次萬鬼赴會,必定要阻攔下來,是嗎?」

  君吾道:「不錯。萬鬼齊聚,大約需要幾個月之久,需要儘量在他們齊聚之前攔截下來。」

  謝憐道:「萬一來不及攔下來呢?還能挽回嗎?」

  君吾道:「能,但是,希望不要到那一步。目前的當務之急,是這次萬鬼躁動惹出了一波亂子,許多原本鎮壓在各地的妖魔鬼怪都逃跑了,這些裡面有許多都是極其危險的非人之物,如那女鬼宣姬、胎靈、錦衣仙人,目前它們必然正在往銅爐山那邊趕,須得立即重新拿下。」

  謝憐道:「都跑了?那這亂子的確是夠大的。」

  君吾道:「所以近來恐怕各殿武神要多費心,徹查各自的管轄區域了。」

  謝憐道:「那……我呢?」

  雖然謝憐現在是破爛神,但他好歹前兩次都是作為武神飛升的,現在也是基本在把他當武神用,不過,他並沒有什麼管轄範圍。沉吟片刻,君吾道:「仙樂,你,和奇英一道吧。」

  作者有話要說:太子開竅了,所以誰會先告白呢~

  當然,其實去躁不一定非要親親的,只是,花花他非常想親親!當然也很想……

128 癡心子血化錦衣仙

  頓了頓,君吾又問道:「奇英呢?」

  謝憐四下望望,的確沒在神武殿上看到那少年武神。或許是近來上天庭接二連三出事,靈文殿忙得飛起,靈文也多了幾層黑眼圈,道:「奇英已經許久沒來集議了,從來都聯繫不上。」

  旁的神官有砸了咂嘴的:「這小子又跑哪兒去了?」

  「又沒來啊?可以天天不來集議,真羡慕。」

  君吾道:「奇英現下不知去了哪裡,找到他後,我會通知你們儘快匯合。」

  謝憐欠首,道:「是。」

  人間早已入秋,天氣微涼,菩薺觀亦是如此。謝憐雖身著單衣,卻並不覺寒冷,不過,回去路上,他還是用收破爛的錢買了兩件新衣,帶給郎螢。

  花城回了鬼市,戚容抓了穀子逃跑,眼下,菩薺觀也只剩下一個郎螢了。前段時間覺得很擠,卻彷彿突然冷清了。謝憐遠遠便看到郎螢默默在觀前掃地,將金黃的落葉掃作一堆。

  不知是不是錯覺,謝憐總覺得郎螢之前勾腰駝背,畏畏縮縮,眼下肢體卻舒展了許多,看著總算是個疏朗的少年模樣了,不由微感欣慰。上去拿了掃帚,正要攜他入觀,埋伏多時的眾村民卻都圍了上來,大媽大爺、大叔大嬸、姐姐妹妹,七嘴八舌道:「道長回來啦!」

  「又去城裡收破爛啦?辛苦了辛苦了……那個,最近怎麼沒看到小花呀?」

  「是呀是呀,幾天沒瞧見了,怪想這小夥子的。」

  「……」謝憐微微一笑,道:「小……花回家去了。」

  村長道:「啥?回哪個家?我還以為這就是小花的家,他不是已經跟你住一起了嗎???」

  謝憐道:「沒有沒有。他只是出來玩的,現在我們都有事,就先分開了。」

  那夜,花城後來又連連追問,謝憐始終一口咬死了二人只是打了一架。銅爐山重開,花城也多了些事要應付。如果真的讓新一位絕境鬼王出世了,對三界都會形成衝擊。花城和黑水,雖然一個高調,一個低調,但都很有格調,都算是自持身份、自有分寸,誰知道這次會生出個什麼樣的東西?萬一生出個戚容那樣的瘋子,還要和他們分地盤,那就棘手得很了。於是,謝憐藉口近日多事之秋,說二人最好這段時間各自忙各自的,暫時先別見面,忙完了再約,便和和氣氣地告別了。

  雖然似乎顯得突兀又冷淡,彷彿翻臉不認人,但謝憐實在是沒辦法。

  他暫時沒信心能藏好。

  這時,他身後的郎螢忽然開口道:「火。」

  「……???」

  謝憐這才發現,心不在焉中,一時沒留神,他居然又拿起了鐵鍋和鍋鏟,把剛帶回菩薺觀的肉和菜又糟蹋了。鍋底的火躥了幾尺高,就快燒著天花板了,連忙一掌拍熄滅。但是拍得太用力,把整個灶台都拍塌了。這麼砰砰乓乓一陣,謝憐懵了,一手拿鍋,不知所措。正是吃飯的時刻,村民們都捧著大碗在門口吃得歡,被嚇得又圍了過來:「怎麼了?!怎麼了?!道長,你屋子又炸了嗎?!」

  謝憐忙打開窗子,道:「沒事,沒事!咳咳咳咳……」

  村長過來看了一眼,道:「哎喲我的媽,慘成這樣!道長,我看你還是把小花叫回來吧!」

  默然片刻,謝憐道:「算了。畢竟……他又不是我家裡的人。」

  等他回過神來時,郎螢已經幫忙收拾了滿地狼藉,桌子上也多了一盤姹紫嫣紅的東西,是他走神的時候胡亂裝盤的。如果上次那碗東西,配取個名字叫百年好合羹,那麼這次,就應該叫萬紫千紅小炒肉。恐怕除了花城,沒第二個人能吃下這種東西了。謝憐自己都看不下去了,轉身去洗鍋,揉了揉眉心,道:「算了,別吃了,倒掉吧。」

  誰知,他洗了鍋再一轉身,卻見郎螢接過了盤子,已經默默吃下去了。謝憐一驚,連忙上來阻攔,扶住他道:「……天,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郎螢搖了搖頭。因為繃帶把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看不出他到底什麼表情。連戚容和黑水吃了他做的東西後都會神智不清,郎螢居然還能挺住,究竟是餓到了一定地步還是他無意之中打通了任督二脈?謝憐自己逗了逗自己,勉強笑了,收拾過後,就休息了。

  菩薺觀內兩張席子,一人一張。謝憐一想到身下這張席子是他和花城一起躺過的,睜著眼怎麼也睡不著,但又不敢翻來覆去吵到郎螢,掙扎許久,正想乾脆起來出去透透氣,卻忽聽窗子哢哢一響,有什麼人輕輕推開了木窗,翻了進來。

  謝憐背對窗子,側臥在地上,驚了。

  什麼人這麼想不開,居然敢來菩薺觀偷東西,這不是血本無歸嗎?

  那人動作極輕,身手極佳,若非謝憐五感靈敏過人,必然也覺察不了。他翻進來後,直奔功德箱。謝憐立刻想起,之前那功德箱裡塞了滿滿一箱子金條,這人莫非是衝金條來的?可那些金條他早拿到上天庭交給靈文,讓她幫忙尋找主人了。再凝神細聽,謝憐發現,那人居然不是在撬鎖,而是在往功德箱裡,一根一根地塞什麼東西!

  塞完之後,那人便收了工,似乎想翻窗出去。謝憐心想,等他出去後再跟上,看他去什麼地方,是什麼人,誰知,那人路過供桌,看了一眼桌上大大小小的盤子,似乎餓了,沒多想,順手就拿起那盆沒吃完的萬紫千紅小炒肉,扒了幾口。

  下一秒,「撲通」一聲,昏厥倒地。

  謝憐一下子翻身坐起,心道:「居然省了事!」起來點燈一看,地上直挺挺躺著個面色發紫的人,趕緊救命,給他灌了幾大口水,這人才悠悠轉醒。醒來第一句話就是:「什麼東西!」

  謝憐假裝沒聽到這句,語重心長地道:「奇英殿下,你膽子也太大了,什麼東西都不知道就敢往口裡塞。」

  這少年高鼻深目,滿頭黑卷髮,不是那西方武神權一真又是誰?

  他瞪眼道:「我怎知有人會在自己觀裡供的飯菜裡下毒?」

  「……」謝憐揉了揉眉心,打開那功德箱,發現裡面又被塞了滿滿一箱金條,道:「上次那箱也是殿下你塞的?」

  權一真點了點頭。謝憐道:「你幹什麼給我這種東西?」

  權一真道:「因為我有很多。」

  「……」

  其實,他不說謝憐也大概能猜到,多半是因為上次中秋宴,謝憐一筷子飛出去,切斷了戲臺的帷幕。謝憐道:「這些你拿回去吧,無功不受祿。」

  權一真不說話,明顯壓根沒在聽,謝憐哭笑不得。這時,郎螢冷冷地道:「讓你拿走。」

  他竟也不知何時坐起來了,謝憐回頭望他,微覺奇怪。往日的郎螢基本就跟不存在一樣,恨不得把自己縮進地裡,怎麼今天主動說了好幾句?而且,居然是用這種不甚友善的口氣。不過他也沒多想,心道大不了再讓靈文回塞給他,正色道:「殿下,你來得正好。今天神武殿集議你沒來,帝君給我們交付了任務,你看過卷軸嗎?罷了,沒事,我知道你沒看過,反正我看過。這次我們兩個人一組,要負責的東西,叫做『錦衣仙』。」

  白話仙人被叫做「仙人」,是因為人們不敢直接稱呼它為無賴、流氓、討厭的鬼東西,固而勉強抬舉。那錦衣仙為何稱仙?則是因為,據說,這東西原本真的能成一位神仙。

  傳說幾百年前,某個古國有一個青年,雖然天生癡愚,智力不如六歲孩童,但一上戰場可就不是這樣了,武藝高超,且大善大勇。兩國交兵,本國能苟延殘喘,就仗他一人當牛做馬衝鋒陷陣。但因他頭部有疾,無親無故,拼了命打下來的戰功都被旁人占了,一貧如洗,沒有人家願意把女兒嫁給他,也很少有姑娘願意親近。這青年也是傻到一定境界,愣是從小到大都沒跟姑娘打過交道,話都不敢多說。

  不過,此人有飛升之潛質,再打幾年,就該上天了,原本有沒有姑娘喜歡也無所謂的,但壞就壞在,他還是喜歡上了一個女子,喜歡得要命。在他生辰那天,這女子親手做了一件錦衣送給他。

  說是一件錦衣,卻怪異無比,不如說是個恐怖的口袋。這是那青年生平第一次收到喜歡的姑娘送給他的禮物,激動萬分,歡喜至極,再加上天生癡笨,根本不覺得哪裡古怪,迫不及待地便把「錦衣」往身上套。手沒有可以穿進去的袖口,他便問他心愛的姑娘:「為什麼我的手伸不出去?」

  那女子笑眯眯地道:「我第一次做,不太有經驗呀。不過,沒有手不就伸出去了?」

  於是,這青年便把自己執掌兵器的一雙手砍了,這下,終於合適了。然而,還不夠,他又問:「為什麼我的腳伸不出去?」

  那女子答:「沒有腳不就伸出去了?」

  於是,這青年便拜託人把他一雙腿也砍掉了。最後,他問:「為什麼我的頭伸不出去?」

  最後的結果,可想而知。

  謝憐原本也以為,「錦衣仙」應該是指一個穿著錦衣的妖魔鬼怪,誰知卻當真是指的一件衣裳。銅爐山重開萬鬼躁亂之時,這件衣裳給人盜走了。這錦衣沾了那青年的一腔癡血,化為一件極其厲害的陰毒法寶,常年輾轉于各路妖魔鬼怪之手,用它來害人。因此,絕對不要隨便收不知哪裡來的舊衣服,若是半夜路上遇到一個人拿著一件錦衣要送給你,也千萬別接。若是穿上了這件錦衣,就會被豬油蒙了心,癡癡迷迷,任人宰割,被吸幹鮮血。

  當然,這是傳說的故事,聽來荒誕,也有可能是人們根據錦衣仙的特性附會而成。不過,這錦衣仙是一定要攔下來的,絕不能讓它去了銅爐山。

  作者有話要說:首先,真正的郎螢跟花花沒有半毛錢關係。

  但是,相信我,世界上真的只有花花才能面不改色吃下太子做的東西(。

  所以,花花其實沒下線呀!只是今天把郎螢掉包自己來了(。

  所以為什麼大家都看不出來_(:з」∠)_我以為我寫的很明顯了!!!既然如此那我還是直接撕了他的馬甲吧,哈哈哈哈哈哈!

129 癡心子血化錦衣仙 2

  「奇英殿下?殿下?你在聽嗎?」

  謝憐伸手在權一真面前揮了揮。權一真方才似乎出了神,這才回魂,道:「哦。」

  看來是沒在聽了。謝憐也不好說什麼,道:「那我們眼下當務之急,就是要找到這件錦衣了?它的原型是……」

  權一真接道:「一件無袖無頭、麻袋一樣的血淋淋的衣服。」

  謝憐笑道:「這不是知道嗎?我還以為你沒看過卷軸呢。不過,但因為這件衣服是妖邪之物,神奇至極,千變萬化。世上衣裳千千萬,要找到這樣一件衣服,無異於大海撈針。」

  權一真道:「哦。那怎麼辦。」

  謝憐道:「拿到這件衣服的妖魔鬼怪,一般會化作商人,在人口密集處詢問是否有人想買或者以新換舊。但那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如今要是有誰這麼做,多少有點怪異,不過它們的習慣和思想方式一時半會沒這麼容易改變,總之先去城裡,多多留意這方面的消息吧。」

  這種東西,鬼比人更關注,鬼界的小道消息比人間的靈通,也就是說,直接問花城,肯定省事不少。但前不久謝憐才對他說了暫時別見面,有求於人又立刻吃回頭草,未免不好看。而且錦衣仙剛被人盜走,盜竊者肯定也不會這麼快就敢拿著它出來害人。權一真點頭,起身,跟著他走了兩步。謝憐覺察到郎螢也跟了上來,道:「你就留在這裡吧。」

  郎螢搖了搖頭,謝憐還沒說話,忽聽身後「咚隆」一聲,他又倒下了。

  謝憐猛地回頭,道:「你怎麼了?」

  權一真臉上那陣紫氣又泛上來了,憋了一陣,終於憋不住了,翻身跪在地上,「哇」的一聲,吐了滿地。

  「……」

  吐完之後,權一真翻了個身,仰面朝天,口吐魂煙。謝憐道:「奇英……你還能走嗎?」

  權一真四肢平攤,道:「我覺得,不能了。」

  「……」

  無奈,謝憐只得將失去了戰鬥力的權一真拖到一旁,蓋了張被子,讓他暫時好好休養。

  到第二日,權一真的臉色才稍微好點,謝憐反正是不敢讓他亂吃東西了,找村長家借了點粥,帶回來給二人喝。權一真坐了花城往常坐的位置,不知為何,郎螢一直盯他,似乎不大友善,謝憐把粥放到兩人面前,無意間道:「三郎……」

  話音剛落,兩人都看他。謝憐動作一僵,這才反應過來方才脫口叫了什麼,輕咳一聲,道:「大家繼續。」

  兩人在供桌邊喝粥,謝憐則提著斧頭出了門,一邊劈柴,一邊回憶卷軸中提供的線索:「錦衣仙原先鎮在一座神武殿裡,神武殿的封印是極強的,且宮中戒備森嚴,高手如雲,簡單的萬鬼躁亂恐怕沒法使它自己逃掉,定然是有人瞅准了機會,趁亂盜走……」

  以往都花城劈柴,輪到他自己,不知為什麼總覺得劈得沒有花城好。權一真淒淒慘慘地喝了幾口稀粥就在菩薺觀裡倒下繼續睡了,郎螢則走了出來,似要幫忙,謝憐道:「不用啦。三……郎螢,待會兒燒水,洗個澡吧。」

  他想起來,郎螢似乎好久都沒沐浴了。鬼的確是不會有油脂汗垢,但整天在外面晃,該沾的灰可不會少。不過也不能直說,不然傷人自尊。郎螢似乎怔了怔,沒接話,而謝憐已經把柴搬進去燒水了,道:「昨天我到鎮上賣破爛,給你買了兩件秋天的衣裳,洗完了你看看合不合身?」

  郎螢剛把那新衣服穿在身上,聽了這句,二話不說,掉頭就走。謝憐拉住他,語重心長地道:「別走!沐浴是一定要的。放心,我不拆你臉上繃帶。」

  郎螢依舊拒絕,悶頭出門劈柴去了,就是不肯進來,謝憐無奈,只得撿了一堆柴,燒了水,自己脫掉衣服。若邪從他胸膛一圈一圈地褪下來,郎螢又抱了一堆柴進來,見他赤了上身,登時瞪大了眼。而謝憐用手試了試水溫,正覺得剛好,已經穿著褲子坐了進去,見他進來,道:「哦,來得正好,麻煩把那邊牆上掛著的斗笠下面的卷軸遞給我。」

  郎螢非但沒過來,反而退到門外,「啪」的一聲反手就把門關了。謝憐莫名其妙。沒過一會兒,郎螢又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一腳把門踢開。謝憐忙道:「別踢這門!這門是……」

  郎螢卻側目不看他,徑直走到裡面,把在地上挺屍的權一真拎起來往外拖。權一真似乎一睡就很深,只有地動山搖的大動靜能讓他醒來,就這麼被拖了一路也無知覺。謝憐哭笑不得,道:「你幹什麼?沒事的,又不是姑娘。進來吧。」

  花城不在的時候,他又不是沒在菩薺觀裡沐浴過。畢竟菩薺觀真的是太小了,生活條件艱苦,有個水缸可以洗澡就不錯了,沒有那種帶屏風的長方十丈的大浴池可以讓他划船慢慢洗著玩兒。不過,有意無意的,謝憐從沒在花城面前這麼做過。但因為眼下的人不是花城,是別人,他一點兒也不覺得有什麼。

  「……」

  郎螢把權一真翻了個面,用一堆亂七八糟的衣服壓在他頭上,自己低頭把謝憐要的卷軸遞給了他,繼續坐在角落裡。謝憐則打開卷軸,一邊蹙眉細看,一邊散了頭髮。

  熱氣熏得他的臉微微發粉,長髮和睫毛都越發黑漆漆、濕漉漉的。不一會兒,他忽然摸索到胸口那條細細的銀鏈子,鏈子末端墜著一枚金剛石指環。

  謝憐握著那枚指環,微微收緊五指,忽然,眼角瞥到供台的角落邊,放著一朵小小的花。

  他下意識拿起了那朵花,舉到眼前,總覺得腦海裡模模糊糊,就像眼前彌漫的熱氣一般,需要一隻手來揮一揮,撥散迷霧。正在此時,門外冷不防傳來了「叩叩叩」的敲門聲。

  這聲音拉回了他的思緒,謝憐把花放了回去,正要出聲詢問是誰,卻發現這敲門聲不是在敲菩薺觀的門,而是在敲隔壁村長家的門。

  敲門聲中,一個嬌滴滴的女聲道:「有沒有人在家呀?以舊換新,以舊換新。我這裡有一件全新的袍子,用不上了,想換一件合眼緣的舊衣服,不知屋子主人有沒有這個意願?有沒有人在家呀?」

  不消他找出去,這東西居然自己找上門來了!

  她挨家挨戶地敲門問,然而,並沒有一戶人家出來給她開門。那是當然的了,謝憐平日裡沒破爛收的時候就在菩薺村開講座,向所有三姑六婆七嬸八姨宣講辨別妖魔鬼怪的幾百種小竅門,深更半夜的遇到這種明顯不對勁的不速之客,根本不會有村民搭理。現在的人可沒有古時候那麼好騙了。那東西敲了一圈,始終沒有人理會,終於來到了菩薺觀門前。謝憐屏住呼吸,凝神等待,誰知,那東西還沒敲門,就感覺出這裡不是她該來的地方了,「哎喲」一聲,腳步聲似要遠去,謝憐立即道:「慢著!我要換。」隨即,低聲對郎螢道:「快開門,別怕,沒事!」

  郎螢完全沒在怕,上前就開了門。門外站著個少女,身形婀娜,光看下半張臉,頗為嬌俏可人。但她帶著一條頭巾,遮住上半張臉,彷彿沒有眼睛似的,教人不太舒服。

  她往屋裡望了一眼,掩口笑道:「這位道長,你想用什麼舊衣換我的新衣?」

  謝憐還泡在水缸裡沒出來,就是為了要它降低警惕,微笑道:「那要看你的新衣是怎樣的了。」

  那少女伸出手,輕輕一抖,從包袱裡抖落一件亮晶晶的錦衣,華麗至極,不過,樣式似乎有些老了,並且通體散發著一股妖異之氣。謝憐贊道:「好衣,好衣。郎螢,你把我從鎮上帶回來的那件衣服給這位姑娘吧。」

  郎螢單手把衣服遞了過去。那少女送出新衣,嘻嘻一笑,接過舊衣,正要轉身,卻忽然臉色一變,彷彿被什麼東西紮了手,大叫一聲,將那舊衣拋在地上。委地的麻衣中,不知什麼時候溜進去的若邪盤作一團,從衣領口處鑽了出來,彷彿一條白花花的毒蛇,正在衝那少女吐信子。而那「少女」,根本也不是少女。方才這麼一尖叫、一跳,她的頭巾被突然襲出的若邪啄落了地。雖然下半張臉嬌媚無比,但那上半張臉佈滿皺紋,蒼老至極,形成了十分可怖的對比——這哪裡是什麼「少女」,分明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婆婆!

130 兩分顏色大開染坊

  半面妝女!

  半面妝女,是一種由年老女人對年輕少女的嫉妒凝結而成的低等鬼怪。她們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老去,堅信吸食年輕女子的血肉可以使自己恢復青春,喜歡捏尖了嗓子,偽作少女之聲與人說話。但所謂「雙目乃是心靈之窗」,蒼老是一件無論如何也無法掩飾的事情,她們吸食的血肉越多,下半張臉越年輕,帶有眼睛的上半張臉就越蒼老,一張臉的上下對比就越強烈。儘管如此,她們還是執迷不悟。

  謝憐濕淋淋地出了水,一腳踩在水缸邊緣,準備飛身拿下,權一真卻宛如迴光返照一般,彈起來就是一巴掌。那半面妝女實在是太弱了,被他拍在地上,慘叫一聲,道:「饒命!」

  謝憐不慌不忙,抓過道袍隨手披了,道:「就是你盜走了錦衣仙?」

  半面妝女忙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哪裡敢闖神武殿啊!」

  想想也是,一般的低等鬼怪,真沒那個膽子擅闖神武殿,不被打得魂飛魄散才怪。而且,這只半面妝女大概也和錦衣仙沒什麼關係,粗略一看,鬼齡大概只八十多,而錦衣仙的傳說已經大幾百年了。

  謝憐道:「那你這錦衣從哪裡拿到的?」

  那半面妝女撿了頭巾,重新遮住自己上半張臉,聲音重新尖細起來,道:「回……回道長的話!是……我在鬼市裡面淘到的……」

  「……」

  還能這樣?在鬼市裡面淘到的???

  謝憐無語片刻,又道:「那賣給你這件錦衣的又是誰?」

  半面妝女惶恐地道:「道長!求放過啊!我也不知道,鬼市裡面做買賣,又不要查祖宗十八代!」

  說的也是。要是在鬼市做買賣得查祖宗十八代,鬼市也不會有這麼熱鬧了。一個東西留了空子,才會活起來。謝憐問了一陣,問不出什麼東西,確定這只半面妝女的確只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嘍囉,道:「奇英,讓你殿裡的神官來把這女鬼收了吧。」

  權一真卻道:「不。我殿裡沒有神官。」

  謝憐道:「一個都沒有?你沒點過誰的將嗎?」

  權一真理直氣壯地道:「一個都沒有。」

  「……」

  原來,這西方武神竟是獨來獨往,從沒點將過一人,連一個處理雜物的副手也沒有。謝憐好歹是因為養不起,權一真這種情況,大概只能說是性情怪異了。他只好自己翻出個陶罐,把那半面妝女收了,再從郎螢手裡接過那件錦衣,抖開細看,不禁微微蹙眉。

  邪氣是挺邪氣的,但怎麼說?依謝憐之見,這種邪氣太流於表面,就猶如依靠胭脂水粉厚厚抹了一層堆出來的,而非自內而外散發的。謝憐直覺這東西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危險,但還是保持了十二分的警惕。這時,權一真過來看了兩眼這件衣裳,道:「假的。」

  謝憐一怔,道:「怎麼說?」

  權一真道:「這衣服是假的。真的錦衣仙,我見過,比這厲害多了。」

  謝憐奇道:「你何時見過?其實見過錦衣仙的人也不少,但都還是沒法分辨,你為何如此篤定?」

  權一真卻不說話了。恰在此時,靈文通靈至達,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道:「太子殿下,我們這邊接到消息,你菩薺觀西方二十裡處似乎有小鬼持錦衣仙出沒,勞煩你去看看了。」

  謝憐道:「又有?好吧。」看了一眼權一真,不出聲地通靈道,「哦,對了,還有件事,靈文,奇英見過錦衣仙嗎?」

  靈文道:「奇英?啊,他哪裡是見過。他可比見過要厲害多了。」

  謝憐道:「這從何說起?」

  靈文道:「那就複雜了。不知殿下有沒有聽過一件事。這鎮守西方的武神,原先不是奇英殿,而是引玉殿?」

  謝憐想起,這段還是當初風師在極樂坊一邊脫衣服一邊告訴他的,不由微感辛酸,道:「聽過。聽說,這二位殿下原本是一對師兄弟?」

  原來,當年引玉未飛升時,乃是他師門的首席弟子,某次見一蠻頭蠻腦的小兒流落街頭,一時好心,便求師父收留。這個小兒,就是權一真了。

  同門數載,引玉可以說一直對權一真照顧有加。他率先飛升,還點了權一真的將。靈文道:「奇英你見過幾次,差不多知道的吧,他有點兒……」

  謝憐接道:「不知世故?這是好事。」

  靈文笑道:「好不好,要分人,分情況。有的人就會覺得他太我行我素了,也不懂禮數,不給人面子,初登仙京那些年,要不是引玉殿下幫他兜著引著,早不知給多少人打死了。」

  謝憐若有所思道:「那兩位殿下應該關係很好。」

  靈文道:「原先是很好的,壞就壞在,後來,奇英自己也飛升了。」

  兩人都是打西邊飛升的,怎麼辦呢?於是,兩人說好共同鎮守西方。

  師兄弟共守一方水土,聽似一樁美談佳話,然而,一山終究不能容二虎。

  如果說,引玉的資質,值得上天為他降下一道天劫,一萬個人只裡有一個,那麼,權一真的資質,就可以撐過三道天劫,一百萬個人裡都未定能出來一個。一開始還好,不明顯,可越到後來,雙方差距越大,權一真分明半點不通人情世故,既不會拉近仙僚關係,也從不費心去討好信徒,相反,他壓根就沒記住過除了引玉以外任何共事神官的名字,還膽敢暴打信徒叫他們去吃屎,可以說怎麼出格怎麼來了。然而,他的疆域就是越來越大,信徒也越來越多。與之相比,引玉一殿黯然失色,終於坐不住了。

  這師兄弟二人每逢生辰都會互贈禮物,某一年,權一真生辰那日,引玉送了他一件威風凜凜的鎧甲。

  「……」

  謝憐道:「錦衣仙?」

  靈文道:「不錯。」

  這錦衣仙除了能吸血殺人,還有一個詭奇之處:送誰穿,誰就會對讓他穿這件衣服的人言聽計從。由於此前師兄弟二人一直關係不錯,權一真不假思索就穿上了那身甲衣。不久,引玉狀似無意地開了個玩笑,權一真受那錦衣仙控制,鬼迷心竅便要照做,要不是君吾注意到不對勁,及時制住,他險些就把自己腦袋割下來當皮球拍了。靈文道:「所以,當年這件事鬧得極大,很是轟動,引玉以神官之尊做出這種殘害同僚的事,當然馬上被貶了。」

  照理說,這樣一來,兩位神官應當是翻臉了。但謝憐想起中秋宴上奇英殿的信徒表演的那出滑稽戲,一個丑角在權一真背後使勁兒跳,演的應該就是引玉。然而當時權一真的反應是勃然大怒,繼而跳下去毆打自己的信徒,道:「我覺得奇英應該還是很尊敬引玉殿下的,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靈文道:「這就不知道了。有沒有誤會,人都被貶了不知多少年了,還有誰關注呢?」

  謝憐點了點頭,正想告別,靈文卻又道:「且慢。太子殿下,還有,方才我沒說完。你菩薺觀東方六十裡,也有持錦衣仙的不明人士出沒。」

  「……」謝憐道,「這也隔的太遠了吧,怎麼還有?」

  靈文道:「沒完呢,聽好了,還有:西北方四十二裡,東南方十五裡,北方二十二裡……」

  一口氣報了二十七八個地點後,靈文才道:「嗯,目前暫時大概就這些了。」

  等她報完,謝憐已經全部都忘掉了,略感鬱悶:「這一次你們殿裡效率還挺高的啊。不過,目前?暫時?就是說還會有嗎……難不成鬼市那邊在批發錦衣仙?」

  靈文道:「差不多吧。鬼市里有許多來路不明的流動賣家,經常披皮賣假貨,賣完假貨就換一張皮,所以一般行家不會在裡面亂買東西。但不乏有鬼當是淘古董,總想著『萬一撿到便宜了呢』。這次錦衣仙失竊,很多鬼界小販都得到了小道消息,趁機行騙,隨便找了件衣服就說是錦衣仙,不可思議的是還是有很多鬼買,買了以後就會找人去試,實在給我們這邊搜集消息添了不少麻煩。」

  這根本就是在擾亂他們尋找真正錦衣仙的視線,四面八方一下子湧出這麼多「錦衣仙」,誰知道到底哪個才是真的?

  但是,既然任務交付給他們了,就得想辦法完成。謝憐道:「先從最近的開始,一個一個找吧。」

  謝憐沒法力,權一真不會畫縮地千里,二人手下都沒有副將神官,不過,好在靈文報出的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出沒地點只有五裡,乃是一座廢棄的染坊,當即拍板,匆匆趁夜出發。

  謝憐原本是讓郎螢待在菩薺觀裡的,誰知他竟是自己跟出來了,還趕不回去。想想此行應該不算危險,也能給郎螢長長見識,反正今後都是要帶他修行的,這次帶著便帶著了。

  三人夜行幾許,前方路邊忽然傳來陣陣詭異的號子聲:「噫籲嚱!噫籲嚱!」

  聽到這熟悉的號子,謝憐停下了腳步。前方迷霧中,緩緩顯出了一個高大的輪廓,以及四團輪轉飄飛的幽幽鬼火。權一真似乎準備動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說,謝憐卻按下他,道:「沒事。認識的。」

  果不其然,四具黃金骷髏抬著一座步輦,現身於三人眼前。權一真似乎從沒見過這種神奇的東西,睜大了眼,目光閃閃發亮。為首那骷髏唱道:「可是仙樂國的太子殿下?」

  謝憐道:「是我。有什麼事嗎?」

  黃金骷髏唱道:「沒事,沒事,就是兄弟幾個閑來無事,想請問一下,太子殿下趕夜路,需不需要咱們幫忙載一程啊?」

  路途不遠,謝憐剛想婉拒,權一真卻道:「好!」已經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彷彿很想坐一坐這華麗詭異的步輦。謝憐哭笑不得,上去拉他,那步輦卻忽然一歪,猛地把權一真甩了下去。謝憐也歪了一下,卻被人扶了一把,他脫口道:「三……」回頭一看,卻是不知什麼時候也登上來了的郎螢,緊緊握住他胳膊,一雙黑漆漆的眼正望著他,默然無言。

  骷髏們趕緊抬起步輦,八條腿轉得跟四對風火輪似的,一邊穩穩地飛奔著,一邊嚷道:「讓開讓開!不要擋路,不要擋路!」

  權一真被無情地甩在地上,翻身躍起,似乎還未放棄,又準備跳上來,但骷髏們跑得太快,他總也差一步,便在後方窮追不捨,看樣子是真的很想很想坐這抬步輦,過一把癮。看他在後面追得認真,謝憐在步輦上未免於心不忍,覺得這是不是在欺負小孩,雖然知道這步輦是花城的東西,未必歡迎別的神官乘坐,但還是忍不住道:「那什麼……不能載三個人嗎?」

  骷髏們唱道:「不能,不能!只能坐兩個人!」

  風火輪一般地跑了一路,權一真便追了一路。一到地點,黃金骷髏們放下謝憐二人,抬起步輦一溜煙跑了。權一真始終都沒坐上車,極為失望,還望著那步輦一副戀戀不捨的模樣。謝憐攜著郎螢下了步輦,卻聽前方一片哀聲載道,都是從那座廢棄的染坊裡傳出來的。謝憐心中奇怪,不是說這染坊夜裡根本無人嗎?

  走近一聽,才知道那些聲音哀嚎的是:

  「小的再也不敢在花城主他老人家的地盤上賣假貨了!」

  「真的不敢了!但是,請您轉告城主他老人家,這些假的錦衣仙也是我從別鬼那裡批發來的!我也是受害者啊!!!」

  三人來到染房前。恰逢一名黑衣鬼面人從裡面出來,似乎已等候多時了,對他微微欠首,道:「太子殿下。」

  這聲音,正是當初在極樂坊裡抓住郎螢、帶回給謝憐的那名鬼使。而當時,謝憐在他的手上,看到過一道咒枷。

131 兩分顏色大開染坊 2

  風師曾對他說過,這人應該是引玉。因為這些年被貶的神官,數來數去就那麼幾位。於是,謝憐道:「閣下怎麼稱呼?」

  那鬼面人道:「不敢,無名小卒罷了。」

  進入那廢棄的染坊,謝憐不禁一怔。只見各式各樣的衣物,掛在一座座木架上:嫁衣、官袍、女兒紗、淄衣、童衣……還有十分簡單粗暴的染血麻衣,彷彿生怕別人不覺得這件衣服有古怪。層層疊疊,陰氣森森,邪氣重重,彷彿一個個活死人站在那裡。就算不是錦衣仙,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長長的各色布料高高掛在木架子上,有的慘白,有的汙髒,已經許久無人打理了。權一真蹲在黑漆漆的染缸邊緣,埋頭研究裡面顏色詭異、散發著異味的液體,謝憐總擔心他下一刻就用手指蘸一蘸然後舔舔看了,趕緊把他拖下來。見庭院裡,一群妖魔鬼怪們則都被一根鐵鍊串了起來,抱頭蹲地,道:「這是……?」

  那鬼面人道:「近日在鬼市販賣錦衣仙的,以及在各地使用錦衣仙的妖魔鬼怪們,全都在這裡了。總計九十八件。」

  居然有九十八件,而且,應該都是在很短的時間之內抓來的,謝憐微微動容。那鬼面人又道:「如果再出現新的異動,也會儘快為太子殿下擒來。」

  聽到這裡,謝憐忍不住道:「不用了。請轉告三……花城主,真的不用這麼麻煩。我自己也可以做到的。」結果是一樣的,只是稍費一點時間和精力罷了。但他本身就是供職于上天庭的神官,即便是沒幾個人供奉,正經差事也就是做這些。

  那鬼面人道:「城主自然明白,殿下輕而易舉便能做到。但正因如此,才希望您不用把精力花費在這種誰都可以做的小事上。殿下的時間和精力,應該拿來做更重要的事。」

  「……」

  斟酌片刻,謝憐還是道:「請問,你們城主現在……?」

  郎螢在謝憐身邊看似漫不經心地晃來晃去,那鬼面人道:「城主現在很忙。」

  謝憐忙道:「哦。那很好,希望他那邊一切順利,一切順利。」

  在這群妖魔鬼怪裡挨個問過,個個都一口咬定是跟戴面具的神秘人批發的,不似說謊,可鬼市這種地方,一天之內戴面具的神秘人豈非有幾百個都不止?

  問不出個所以然,那鬼面人便拉著那根繩子,把這些嗷嗷鬼叫的鬼牽走告辭了。但是,那九十八件鬼衣卻留了下來。謝憐只覺得過去專收破爛舊衣的時候也沒見過這麼多衣服,一件件翻來翻去,懷疑說不定沒有一件是真品,對權一真道:「奇英,你再來看看吧。」

  權一真卻撓了撓蓬鬆的卷髮,搖了搖頭,道:「太多了。」

  太多鬼衣了。每件衣服彼此的邪氣相互影響,使人失去了判斷力。

  這就像一個味覺靈敏的人,雖然能分辨出梨子味的和蘋果味的糖餡兒,但如果把九十八種不同水果的餡混在一起,再讓他嘗,這根本就失去味覺了。謝憐正在想別的辦法,回頭一看,卻見權一真直接拿了件衣服準備往身上套,謝憐連忙阻止他,把衣服掛回去道:「停停停。奇英,我們先說好:第一,不要亂吃東西。第二,不要亂穿衣服。這些都是很危險的行為。」

  權一真卻指向他身後,道:「那像他那樣呢?」

  謝憐忽然聞到一陣微微的焦味,再順著他指的方向回頭一看,只見郎螢不知從哪個角落找到一根火柴點燃了,正拿著它,淡定而嫺熟地燒一件鬼衣的下擺。

  謝憐:「……也……不要玩兒火???」

  那鬼衣似乎被郎螢烤得痛了,衣擺向上蜷起,瘋狂扭曲,不住閃避,不像一件衣服,倒像是一條泥鰍活魚,這畫面看起來居然還有點殘忍。然而,雖然散發出焦味,面料上卻並沒被燒出痕跡,看來,這些鬼衣的陰氣已經充裕到能使它們免受火燒之災。

  聽謝憐讓他不要玩兒火,郎螢便隨手丟了那根火柴,一隻腳在地上踩熄了,又一副很乖的樣子了。謝憐哭笑不得,過去道:「你今天怎麼……」

  說到這裡,他臉上神情忽然凝固了。

  因為他看見了,在他對面不遠處,一條長長的白色布料掛在高高的木架上,被夜風微微拂動。布料上,映出了一個黑色的人影,正在緩緩走動。而這個人影,沒有頭。

  謝憐把郎螢往身後一拉,出手便是一劍,道:「都當心!」

  這一劍把那布料和人影斬為兩截。然而,布料落地,後面竟是空無一人,方才那無頭人的身影消失無蹤。謝憐還沒來得及上前查看,背後又是一陣微微發寒,猛地回頭,瞳孔驟收。只見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站在了他身後。

  不!不是女人,只是一件衣服!

  方才被他斬為兩截的,也是一件衣服,落在地上被布料蓋住了。而四面八方,影影綽綽一堆人形搖搖晃晃地朝三人聚來。原來,不知不覺間,掛在庭院、走廊、染坊裡的九十八件鬼衣,竟是全都自己從架子上掙脫了下來!

  謝憐愕然:「好端端地怎麼突然全都這樣了?」

  身旁傳來一個低低的聲音,道:「萬鬼躁動。」

  謝憐回頭一看,說話的是郎螢。他雖然沒表現出任何不安,但蒼白的手背上青筋已然微起,明顯也正在受著某種影響。

  又是一次萬鬼躁動!距離銅爐山開山日期越近,它對眾鬼的提醒也就越是震耳欲聾。謝憐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三郎現在怎麼樣了???」

  然而,形勢不給他多想的時間,思緒急轉,二十多件鬼衣已經貼了上來。權一真不假思索,一拳揮出。這一拳若是打在牆上、地上,那肯定是地動山搖、土石崩裂,可偏偏這千斤一拳,卻是打在了幾件衣服上。試想,連兒戲都知道「石頭、剪刀、布」,布包錘。那輕飄飄、軟綿綿的衣料,剛好就是克拳的!他拳風再重,布料給你這麼軟趴趴地一裹,毫髮無傷,只能謝憐提劍來上。但鬼衣們的閃避極為輕巧,一掠就能拉出四五丈,而且由於自身幾乎沒有重量,也就幾乎沒有任何聲息,要捕捉它們的動靜,提防它們的偷襲,比提防人要困難多了。

  平日裡都是人挑衣服,這時候,卻是衣服挑人,九十八件鬼衣,迫不及待地要找一個合它們的身、合它們眼的人。人裡面,女人是最愛挑衣服的;鬼衣裡面,女服則是最愛挑人的。幾十條顏色款式各異的女衣長裙瘋狂往謝憐身上貼,劍都逼不走,戰況比一群女人看到合心意的漂亮衣服上去搶還激烈,一時之間,謝憐身邊彷彿花團錦簇,被一圈女裝擠在中間拉拉扯扯。權一真把幾件執著地往他頭上套的童裝拉下來丟到一邊,奇怪道:「為什麼這些女裝都這麼喜歡你?」

  謝憐道:「可能因為看我比較親切???」

  不過,沒有一件鬼衣去糾纏郎螢,也許是因為他是鬼之身,知道從他身上討不到好處,便不靠近。謝憐一劍攔腰斬了幾件女裙,被斬斷的鬼衣分為上下兩截,照樣行動自如,而且閃避更快更飄忽。謝憐眼角瞥到幾件鬼衣鬼鬼祟祟在摸索窗子,喝道:「關門,拉陣!別讓它們出去!」

  他們二神一鬼還能應付,但萬一這些鬼衣溜出去找別人就麻煩了。然而,還是喊得晚了。染坊的庭院是露天的,已經有一件長袍撲騰幾下寬大的袖子,騰空而起,像一隻巨大的蝙蝠一般飛向夜空。謝憐叫苦不迭,道:「奇英!染坊裡的交給你!」說完,足底一點,飛出牆去,抓住了那鬼長袍的下擺。

  加了個人的重量,那長袍使勁兒撲騰袖子也飛不起來了,墜到地上還被謝憐死死抓住衣襟。但它居然狡猾得很,「嗤拉」一下撕裂了自己的一方衣角,壯士斷腕一般,急急地從謝憐手裡溜掉。恰好有個路人喝完小酒回家去,迎面看到個無頭怪人飛奔而來,嚇得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無頭鬼!沒有頭的啊!」

  謝憐連忙衝上來抓住那件衣服,給那人看,安撫道:「不要怕,不要怕!你看!不是沒有頭,是全部都沒有。」

  那人一看,衣領裡果然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這真是比無頭鬼更恐怖,當即白眼一翻,暈了過去。謝憐連忙接住他輕輕放到地上,道:「不好意思!我馬上處理,馬上處理。」

  這一陣躁亂過去後,謝憐好容易才把飛出染坊的鬼衣們盡數抓回去,點過一輪,確定一件都沒少,這才鬆了口氣。

  事已至此,謝憐道:「只好,還是用奇英那個最簡單粗暴的法子,咱們一件一件穿上身試試了。」

  他倒是願意自己穿,但眼下另外兩個合作夥伴比較難說,怕萬一待會兒剛好被他穿到錦衣仙,出了什麼意外沒法應付,還是決定由他把持,盯著另外二人穿。

  於是,郎螢和權一真都脫了外套,一件一件地試,每穿一件,謝憐便發出類似「跳兩下」或者「轉個圈」這樣簡單的指令,看他們是否會遵從。

  然而,九十八件都試過一輪後,二人各自都穿了四五十件,並無任何不妥反應。看來,這些鬼衣裡,沒有一件是錦衣仙。白忙活大半夜了。

  郎螢和權一真穿著單衣,蹲在地上,謝憐則坐在滿地亂七八糟的衣服裡,扶著額頭道:「賣假貨,果然不可取啊……」

  扶了一陣,他去找了靈文,通靈道:「靈文,我這邊收集到了一些鬼衣,雖然裡面大概沒有錦衣仙的真品,但都挺邪乎的,有些棘手,你那邊能派個人下來收走嗎?」

  靈文道:「好的,我立刻便安排。你收了多少件?」

  謝憐道:「九十八件。」

  「……」靈文道,「太子殿下當真能人,收到的居然比我報給你的還多。」

  謝憐輕咳一聲,道:「其實不是我……」

  話音未落,又是一陣熟悉的背脊發寒之感,謝憐微微一怔,抬頭望去。

  只見前方,飄飄搖搖的數條慘白布料上,映出了一個黑色的人形剪影。

  這一次,既不是無頭,也不飄忽了。站在那帷幕一般的長條布料後的,的的確確是一個人。能看出來,是個高高的青年,連那散亂至極的髮絲,都在人影邊緣看得清清楚楚。

  作者有話要說:女鬼(衣)們的直覺是很准的,敏銳地從謝憐身上嗅出了親切的味道:「這個人!肯定有經驗!!!OK就是他了,誰都不要跟我搶!!!」

132 九十九鬼衣險中藏

  謝憐當即豁然站起,道:「錦衣仙?!」

  那剪影當然沒有回應,也沒有動,只是定定而立。謝憐雙手一左一右按住另外兩人,低聲道:「別動。」

  不一會兒,一陣夜風吹過,那人形剪影似乎發出一聲歎息,潰散一般,隨風而逝。謝憐豁然起身,這時,染坊大門外忽然響起了突兀的「叩叩」敲門聲。三人都回頭望去,謝憐道:「誰?」

  一個男聲在外道:「太子殿下,是我。」

  謝憐過去開了門,染坊外的是個眉目端朗、神形清正的男子,負手進來。謝憐微微愕然,道:「靈文,你怎麼親自來了?」

  靈文整了整袖子,道:「聽太子殿下你說得棘手,普通神官恐怕還應付不了,就親自過來看看了。奇英殿下好,你怎麼坐地上?怎麼了,都這副神情?」

  正是男相的靈文。謝憐走到那布幕之前,掀開一看,果然空空如也,半晌,回頭道:「錦衣仙顯形了。」

  靈文奇道:「什麼?」

  謝憐道:「應該是它沒錯。是個青年,身量甚高,比我要高出兩寸的樣子,看骨架形態,必然是個身手了得的武人。」

  靈文略微遲疑,道:「太子殿下,你確定?過去這麼多年裡,可從沒聽說過錦衣仙在人前顯形過。而且,您不是說這九十八件鬼衣裡沒有真品嗎?會不會是有人裝神弄鬼,作假欺瞞?」

  謝憐道:「恐怕不會。剛才一陣躁亂之後,為了避免鬼衣再流出去騷擾凡人,我們關了門窗,還設了陣,裡面的東西出不去,外面的東西也進不來。這染坊裡就我們三個人,誰能作鬼?」

  沉吟片刻,靈文道:「那麼,就是真品遇到了特殊情況?又或者,你們看到的那剪影,是附在其他鬼衣上的冤魂?」

  郎螢和權一真蹲在地上,狀似都在發呆。謝憐和靈文以成年人的姿態抱著手臂站在一邊,嚴肅地討論一陣,最後,靈文提議道:「我看,不如,先把這些鬼衣帶到靈文殿,讓我那邊的人瞧瞧?實在不行,下次集議問問,上天庭總有行家。」

  想了想,謝憐點頭,道:「也好,不過,這畢竟是交付給我們負責的任務,我還是想完成得徹底一點。既然錦衣仙真品就在裡面,我再想辦法試一試。明天還沒有結果的話,再把這九十八件鬼衣轉交給你好了。」畢竟,這事本來不歸靈文殿管。靈文道:「殿下何必客氣?對了,明天送來的話,還是送一百零一件吧。」

  謝憐一怔:「為何多出來三件?」隨即便反應過來了,「你懷疑我們身上穿的這三件衣服有問題?」

  靈文道:「不是沒這個可能。」

  謝憐舉起已經磨得脫了線的道袍袖口,道:「我這件袍子已經穿了四五年了,肯定沒問題。郎螢身上那件是我新買的,但是他並沒對我言聽計從,所以應該也沒問題。」他讓郎螢別幹活,郎螢照樣劈了柴;讓他乖乖待在家,郎螢照樣跟出了門。靈文卻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殿下你有所不知,這錦衣仙邪氣重的很,有它一件在這裡,邪氣會傳到其他普通的衣物上。總之,保險起見,今天你們身上穿的衣服,還是都別再穿了,處理掉吧。」

  聞言,謝憐忙把郎螢和權一真兩人身上的外套都脫下來了,道:「別穿了別穿了,脫掉,都脫掉。那,明日我便包了衣服送到靈文殿去。」

  靈文道:「我派人來取吧?」

  謝憐道:「不必,不必。次次都勞煩你,已經很不好意思了,還要你親自跑一趟。你們那邊太忙了,還是我來吧。」

  次日,謝憐果然費力打包了一大堆衣服,一個人背著幾個巨大的包袱,上了仙京。

  靈文已在殿內恭候多時,今日,殿中倒是不似平時忙碌擁擠,神來神往。謝憐把幾大包鬼衣解開,花花綠綠的衣裳爆開,鋪了一地。他隨手擦了擦額角的汗,靈文悠悠走來,道:「可有收穫?」

  謝憐無奈歎道:「慚愧,一無所獲。先說聲抱歉,身邊沒人手,難免丟三落四,昨天一大堆衣服亂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漏沒漏,我總覺得好像漏掉了一兩件,但又不是很確定。」

  靈文道:「無礙。」低頭點了一下,道,「的確是漏掉了。太子殿下,好像昨天你身邊那只小鬼身上穿的那件沒收進來?」

  謝憐右手成拳,輕輕在左手掌心裡一錘,道:「啊,你說得對!我記起來了,那件衣服郎螢後來習慣地披著了,我忘了收進來。我這就回去拿。」

  靈文笑道:「不急,殿下慢走。」

  然而,謝憐卻並沒有走,反而立定於原地,神色漸漸凝重起來。靈文正準備吩咐手下神官上來收下鬼衣,轉身見他還在,殿內只有兩人,奇怪道:「太子殿下,你還有什麼事嗎?」

  謝憐目光複雜地看著她,道:「沒什麼。只是,我在想,如果我把真的錦衣仙送來了,會不會我一轉身,你就把真品拿走藏起來了?」

  「……」

  靈文笑意微斂,但依然極為禮貌,道:「殿下?」

  謝憐平和地看著她,道:「從一開始,我就有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

  靈文從容地道:「什麼想法?」

  謝憐道:「一般人和普通的妖魔鬼怪,可不敢擅闖神武殿。如果有什麼人熟悉神武殿到能在那裡盜取鎮守的事物而不被當場抓住,恐怕,除了君吾本人,就是靈文真君你了。」

  畢竟靈文殿常年往來於各殿,對別人的地盤可謂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靈文莞爾,道:「太子殿下這未免想當然了些吧。『誰最容易做到,誰就最值得懷疑』。照你這個思路,豈非更有可能是帝君監守自盜?」

  謝憐點了點頭,道:「我承認,這是想當然。但是,開始讓我覺得不對勁的,是那只半面妝女。」

  靈文道:「半面妝女怎麼了?」

  謝憐道:「它拿了一件假的錦衣仙,剛好就問到我門口來了,怎麼會如此之巧?而且,它簡直是恨不得把可疑寫在臉上,好像生怕我不懷疑她有鬼似的,目的性實在是太強了。」

  「哦?什麼目的?」

  謝憐道:「她不是已經說出來了嗎?『以舊換新』。她要的,就是我菩薺觀裡的舊衣服!」

  反推一下,錦衣仙被盜,神武殿發現的很快,反應也很快,剛盜走就開始追查了,因此,盜竊者也許不敢把它留在自己手裡,會先藏起來。那麼,最不容易被找到的藏匿地點是哪裡呢?

  藏葉于林。

  如果謝憐想藏起錦衣仙,就會把它變成一件極為不起眼的普通麻衣,丟到人間集市,自己遠遠盯著。這麼一件粗糙的衣服,照常理來說,根本不會有人想買。但謝憐的生活無法用常理揣度,他自己身上都是穿了四五年的磨邊道袍,手裡的錢只夠買這種衣服。而且,他現在對衣服的要求是保暖就好、乾淨就成,並不挑揀,加上他這個人就是有本事在無數件大減價的衣服裡挑到最危險的那一件,於是,便喜聞樂見地用一個極低的價格,把傳說中的錦衣仙買了回去。

  靈文道:「殿下,您這話就說的很過分了。您畢竟是武神出身,想也知道,那找上門去的半面妝女馬上就會被你制服。無論新衣舊衣,全都帶不走的。」

  謝憐道:「她的確是全都帶不走,但誰說她必須要帶走?如無意外,最後會怎麼處理?」

  若是謝憐以為那半面妝女持有的是真正的錦衣仙,必然會上報給靈文,然後,靈文也多半會親自下來,像昨天那樣,告訴謝憐,為保險起見,要把在場所有衣物都拿回靈文殿處理。

  只可惜,當時,權一真也在場。而且,沒想到他穿過一次就有了經驗,居然直接篤定那錦衣是假的。如此,靈文要過來收走菩薺觀裡所有的衣物,就不是那麼順理成章了。

  謝憐所有的消息都是靈文給的,她還能光明正大地發問,隨時瞭解謝憐的動向。那半面妝女被識破後,靈文立刻對謝憐發出了新的通靈,告訴他鬼市流出了許多假品需要處理,拋給他新的任務,讓他來不及思索蹊蹺之處。謝憐道:「我不知道那些假貨是不是從你這裡流出去的,但是,消息的確是你告訴我的。這一步,大概是想把我調離菩薺觀,再向郎螢下手。」

  誰知,郎螢也跟出來了。

  「不知錦衣仙突然顯形,在不在你的預料之中,但對你來說,隨機應變不是難事。」

  這麼多件鬼衣,真假不知,混亂之中,總有機會摸走真品錦衣仙;而錦衣仙顯形,靈文也能親自出現,光明正大收走在場所有人的衣物;最後怎麼查證、判斷有沒有真品、怎麼解釋那道剪影,也都是靈文殿一句話的事。

  聽到這裡,靈文比了個暫停的手勢,道:「太子殿下,先打住好嗎?所以,你認為郎螢,是這麼叫的吧?你覺得他身上穿的那件就是錦衣仙?別忘了,他穿上之後,並沒對你言聽計從不是嗎?這可是你自己說的。要知道,錦衣仙的威力極強,即便是遇上鬼王,也不會例外的。」

  謝憐道:「你也說了,『遇到了特殊狀況』。至於到底是什麼特殊狀況,我想,你比我清楚,希望你能為我解答。」

  靈文微微蹙眉,負起手來,輕聲道:「太子殿下,您這是已經認定我是盜衣者了嗎?恕我直言,這讓我稍稍有些……不快。」

  謝憐微微欠首,道:「我道歉。」

  靈文道:「我接受。不過,殿下,如果您一定要堅持,也不是不可以,拿出證據,也行。畢竟,說到現在,也還是推測啊。」

  謝憐緩緩地道:「證據,今天之前是沒有的,甚至就在我踏入靈文殿之前,也是沒有的。但是,從剛才起,就有了。」

  靈文做了個邀請手勢,道:「請。」

  謝憐道:「證據就是,剛才,你根本沒有點過這些鬼衣的數量。」

  靈文神色幾乎未變,然而,眉尖微微一凝。謝憐道:「我送來的鬼衣,的確少了,但不是少了一件。事實上,我只給你送來了八十八件,少了整整十件!

  「凡是我覺得比較可疑的衣物,我全都扣下了沒給你送來,但你根本沒覺察數目有問題,卻一眼就發現郎螢那件沒送來——那麼請問,你到底是怎麼獨獨發現少了那一件的?」

  靈文舉手道:「請稍等。」

  她不慌不忙,重新點了一遍地上鬼衣,發現果然是八十八不假,依舊淡定,道:「我想,這個可以用『百密一疏』來解釋。」

  謝憐道:「好。既然你認真點過了,應該也都一件一件看過了,那麼,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剛才沒發現嗎?郎螢昨日穿的那件衣服,分明就在這八十八件鬼衣裡!」

  靈文道:「太子殿下,這是何意?」

  謝憐蹲下身,從一地亂衣中翻出了一件,抖開,赫然是一件樸素的白麻衣。他道:「昨日郎螢穿的就是這件,不就在這裡嗎?為何你點過一遍還沒發現它?」

  靈文道:「太子殿下也應當知道,這件麻衣並不起眼,匆然未見,實不能怪我有眼無珠。」

  謝憐道:「的確不起眼。那麼,以你靈文真君之縝密穩妥,多勞謹慎,何以會在沒點清數目的情況下,就貿然開口就斷定這樣一件不起眼的衣服不在這裡?」

  靈文微笑不變,道:「衣服太多,眼花了;卷宗成山,看傻了。」

  謝憐道:「你沒眼花,恰恰相反,你是眼神太好了。我再告訴你第二件事:郎螢昨天身上穿的那件衣服,我的確沒帶來。我手上這件,只是我照著那件原樣仿製的另外一件——不過,我仿製的還是很認真精細的,你是如何一眼看出,郎螢那件真品不在這裡的呢?」

  靈文莫名其妙道:「其實不管真假,我都沒看到。太子殿下您是不是公務辦多了,平日裡也忍不住想太多了?為何沒事要費那時間精力做個仿製品?」

  見她避了鋒芒,謝憐道:「還沒完。我再告訴你最後一件事。」

  他舉起那件白麻衣,輕聲道:「……這件麻衣,只不過是我剛才在裡面隨手亂挑的一件。什麼『按照原樣仿製了一件』『認真精細』,全是我胡說八道。如你所言,我沒事為何要做個仿製品?你上當了。它跟昨天郎螢穿的那件衣服根本連顏色都不同,我拿著它問你,你都沒覺得哪裡不對勁嗎?」

  「……」

  謝憐緊盯著靈文,道:「靈文,現在,我只需要你回答我一個非常簡單的問題:昨天,郎螢身上穿的那件衣服,是什麼顏色?」

  靈文並未立刻開口,緩緩抬起了眼簾。

  那白麻衣落到地上,謝憐道:「堂堂第一文神,上天庭每日裡數萬卷宗事無巨細都從你手裡走,不至於記性如此之差。為何你連昨天郎螢身上穿的那件衣服是什麼顏色都不記得了?」

  「你不能回答,是因為你在提防我又詐你,不敢輕易答;是因為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什麼顏色;因為昨天,你看見他身上穿的,只是一隻無頭無袖的破布袋而已!」

  他一字一句地道:「錦衣仙之千變萬化,無非是極厲害的障眼法。然而,這障眼法再厲害,對一個人都永遠無效——那就是親手做出它的人。

  「無論它如何變幻無窮,在做出它的人眼裡看到的,永遠都是它本來的面目。方才,你一眼掃過這八十八件鬼衣,沒在裡面看到那個無頭無袖的詭異布袋,當然能立刻判定,錦衣仙不在裡面!」

133 知鬼王偏愛戲鬼王

  原本,他只打算把可疑的鬼衣都留下,再自行摸索查證一番,卻不想靈文隨口一句,給他逮住個驚天大破綻,謝憐一回過味來便將計就計,順著一路詐了下去。最後,竟然炸的靈文片甲不留。

  靈文僵立不動。謝憐道:「當然,你可以不承認,但要知道是真是假,也很簡單。只要我現在把那件衣服拿到神武殿去,當著帝君的面讓它變幻一個形態,再問你看不看得出來它變成什麼樣子了,就會水落石出。」

  那錦衣仙之前流落人間時吸了五百多人的血,乃是一件陰氣深重的邪物。如果靈文只是擅闖神武殿盜竊錦衣,還沒來得及拿它出去害人,倒也不算罪大惡極不可原諒。可是,靈文是先被點將,後飛升的。錦衣仙傳說流傳起來的最早時間,遠遠晚于靈文被點將的年月。

  即是說,靈文是在進入天界供職之後,以神官之身做出的錦衣仙!

  本該保衛凡人平安的神官,卻反而誘殺凡人,已該嚴查拿辦,遑論誘殺的這個凡人還是未來的神官,恐怕,這事沒法輕易善了。靈文歎了口氣,道:「太子殿下,你真是……」

  頓了頓,她道:「大概,是我運氣不好吧,這事偏偏攤上了你。雖然今日這靈文殿裡只有我們兩個人,你我也有幾百年的交情了,不過,我想,如果我請求你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多半也不會答應的,接下來應該是勸我去神武殿自行請罪是嗎?」

  謝憐也歎。他和靈文雖然已結識數百年,一直是公事往來,雖不曾深交,但二人關係還算不錯,即便是在剛剛第三次飛升、人人嘲他是個破爛仙人的時候,靈文對他也不曾有分毫怠慢,相反,頗多照顧。偏生這錦衣仙的任務攤派到了他手上,最後查了個水落石出,上報不是,不上報更不可能。

  謝憐由衷地道:「我也是運氣不好。」

  靈文抱起了手臂,搖頭道:「殿下,你這個人吧……有時候很聰明,有時候又很不聰明;有時候很心軟,有時候又鐵石心腸。」

  頓了頓,她道:「那件衣服,現在到底在哪裡?」

  謝憐道:「在我手上。之後我會親自送到神武殿去。」

  靈文點了點頭,似乎沒話說了。謝憐又道:「所以,你能告訴我,為什麼那錦衣仙穿在郎螢身上會不起作用嗎?」

  靈文道:「我大概能猜到。不過,如果殿下想知道答案,可否先答應我一個請求?」

  謝憐道:「你說。」

  靈文道:「能讓我看看嗎?錦衣仙。」

  謝憐一怔。靈文道:「給我一天時間就行了。畢竟,我要是去神武殿自行請罪了,恐怕就沒機會看了。別誤會,我不是要動什麼手腳,只是,你昨日說他顯形了,我真的很吃驚。」

  她搖了搖頭,目光微微渙散,道:「……這麼多年了,我還從沒看到白錦顯形過。」

  謝憐道:「那位年輕將士,原來名字是叫做白錦麼?」

  靈文彷彿才回過神,道:「哦。是的,不過,一般別人都叫他小白。」

  謝憐道:「小白?聽起來……」有點像在叫一條狗,又有點像叫一個白癡。靈文笑道:「就是你現在想的那個意思了。白錦這個名字是我給他取的,別人從來不這麼叫,所以也沒幾個人知道這個名字。不過,你要是這麼叫他,他會很高興的。」

  在錦衣仙的傳說中,那青年愛慕的女子對待那青年的方式,只令人覺得殘忍可怖,要不是有刻骨恨意,要不就是天生冷血。然而,靈文提起那青年時,口氣卻十分隨和,既無柔情,也無恨意,只道:「行嗎?如果殿下你怕我逃跑,不如用若邪鎖住我。我並非武神,逃不掉的。」

  不知為何,謝憐覺得,他應該相信靈文,沉吟片刻,緩緩點了頭,道:「好。」

  二人佯作無事的樣子,出了靈文殿。走在仙京大街上的時候,還是照常和其他路過的神官打招呼。靈文神色如常,壓根看不出來她袖中雙手已經被若邪鎖住了。沒走多遠,迎面撞上巡街歸來的裴茗,二人打了招呼,站在路邊寒暄,瞎扯了幾句,裴茗直盯著謝憐,謝憐微微警惕,道:「裴將軍為何這麼看著我?」

  裴茗摸了摸下巴,誠懇地道:「不瞞太子殿下,我現在是看到你就心驚肉跳,總覺得誰站在你旁邊好像就會出點什麼事。所以我看到你跟靈文一起走,心跳又加快了。靈文,你最近千萬當心。」

  靈文哈哈道:「怎麼會呢?裴將軍不要說笑了。」謝憐卻哭笑不得。某種意義上來說,裴茗的感覺還真准。

  回到菩薺觀,遠遠便看到郎螢靠在觀前一棵老樹下,左手漫不經心地轉著掃帚玩兒,一堆掃好的金黃落葉堆在他腳邊。謝憐眯著眼看了一會兒,這才故意放重了腳步聲走過去,郎螢沒回頭,卻一定覺察到了他們的存在,極其自然地改變了姿勢,繼續掃地,轉身一看,似乎才看到謝憐和靈文緩步行來。謝憐輕咳一聲,道:「又在掃地啦。」

  郎螢點了點頭。見他如此,謝憐沒忍住,故作長輩之態摸了摸他的頭頂,表揚道:「好孩子。」

  郎螢安然受之。靈文看看他們,不予置評,謝憐領著她打開了菩薺觀的門,道:「就在這裡……」

  誰知,一打開門他們就看到一個身影蹲在功德箱前,又在鬼鬼祟祟地塞金條,謝憐忙不迭上去把他拖開,道:「奇英,不要再塞了,真的夠了,上次你塞的那些我還沒弄出來呢,已經卡住了。」

  靈文點頭道:「奇英殿下好。」

  權一真也對她道:「你好。」

  菩薺觀的正中央立著一個木架子,架子上掛著一件樸素的麻衣,當然,這只是謝憐眼中所見到的。靈文走上前去,凝望了它一陣,那衣裳毫無反應,她側首道:「二位殿下,我想在此單獨看看,可以嗎?」

  謝憐道:「可以。」

  若邪捆住了靈文的雙手,她又不是武神,基本上不會出什麼亂子,謝憐還算放心,把手放在權一真肩上,道:「出去吧。」

  多少算是解決了一件事,謝憐心情稍稍放鬆下來了。剛好左鄰右舍送了一圈瓜果蔬菜過來,他便拿去廚房,準備做飯。可謂是百折不撓。幾天下來,權一真似乎已經把他菩薺觀當成了農家樂一樣的地方,上躥下跳,時而爬樹,時而偷瓜,時而摸魚,時而捉蛙。一不留神,謝憐就被他摸進廚房,偷走了一隻地瓜。他摸了個空,回頭就看到權一真叼著地瓜溜出去,急急如漏網之魚,忙道:「還沒做好,不要吃!」

  然而,就是因為沒做好所以才要趕緊吃,等他做好了就沒法吃了。謝憐搖了搖頭,又看到郎螢走了過來,眯了眯眼,道:「郎螢,有空嗎?來幫忙吧,切個菜。」

  郎螢本來要去搶權一真偷走的地瓜,聽謝憐發話,二話不說就過來幫忙了,抄起砧板上的菜刀,摁著白菜,一刀一刀切得認真。謝憐看了看他,轉過頭去,一邊淘米,一邊隨口道:「郎螢啊,到咱們菩薺觀裡來過的神神鬼鬼,你也見識過不少了吧?」

  一個個的都稀奇古怪的。郎螢在他身後道:「嗯。」

  謝憐道:「那,我問你一個問題啊:如果讓你來選,你覺得,這些神神鬼鬼裡面,哪一位是最英俊的?」

  郎螢悶頭切菜,似乎在思索。謝憐輕輕挑眉,道:「說呀。照你心裡的實話說就是了。」

  於是,郎螢答道:「你。」

  謝憐笑道:「除我以外的。」

  郎螢道:「紅衣服的。」

  謝憐忍笑忍的要內傷了。

  他嚴肅地道:「嗯,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頓了頓,謝憐又問道:「那你覺得,哪一位最厲害?」

  郎螢還是答:「紅衣服的。」

  謝憐再飛速接著問:「哪一位最有錢?」

  「紅衣服的。」

  「哪一位你最欣賞?」

  「紅衣服的。」

  「哪一個最傻氣?」

  「綠衣服的。」

  這些問題接的如此緊密,他居然改口得十分及時,可見思維之敏捷,反應之機靈。謝憐道:「嗯,看樣子你還蠻喜歡穿紅衣的那位哥哥的,他的名字,叫做花城,記好了。這麼說,你覺得他很好咯?」

  不知不覺間,郎螢的刀似乎快了好幾倍,道:「非常好。」

  謝憐道:「那麼,有空的話,你覺得是不是該再請他來我們這裡做客呢?」

  郎螢道:「嗯。當然。必須的。」

  謝憐道:「我也是這麼想的。可是,他的下屬說,他最近很忙,一定都在忙著做非常正經的事,我想還是不要去打擾了。」

  這一句後,郎螢「哢哢」的切菜聲突然重了好幾分,謝憐則扶住灶台,忍笑忍得腹筋抽搐。權一真的頭忽然從窗外探了進來,咬了一口地瓜,看了兩眼,對郎螢道:「你切的這麼碎,不好吃了。」

  郎螢道:「嗯?你說什麼?」

  謝憐回頭一看,豈止是碎,簡直是碎成渣渣了,輕咳一聲,道:「哎呀,真的,你的刀功太差了。」

  「……」

  把一大堆亂七八糟的配料都倒進了鍋裡,謝憐拍了拍手,決定就這樣讓它們煮一個時辰,出了廚房,看了看靈文,還老老實實待在觀內,他便繼續幹活,從柴堆裡翻出一塊稍大的木牌,到村長家借了筆墨,坐在門口,一手拿木牌,一手執筆出神。郎螢也走了過來,謝憐抬頭,溫聲道:「郎螢,你識字嗎?可會寫字?」

  郎螢道:「會。」

  謝憐道:「那你的字如何?」

  郎螢道:「一般。」

  謝憐道:「沒關係,能看清就行了,再幫我個忙吧。」

  他把木牌和筆都遞給了郎螢,微笑道:「咱們觀裡一直沒有匾額,不如,你來寫一個與我?」

  「……」

  在謝憐的催促下,郎螢拿起了筆。那小小一支筆在他手裡,彷彿重於千斤,無論如何也揮動不得。

  好半晌,他似乎認輸了,放下了筆和木板,繃帶後,傳來一個無奈的聲音:「……哥哥,我錯了。」

  這聲音根本不是郎螢,分明就是花城,只是比以往更為清脆,是個少年的嗓子。謝憐抱著手臂靠在一邊牆上,看他掙扎了這許久,終於投降,實在忍不住了,笑倒在地:「三郎真的是好忙啊!」

134 知鬼王偏愛戲鬼王 2

  之前,謝憐一直覺得許久未見,甚為想念,雖然,這個「許久」也不過幾天而已。誰知,花城居然一直就藏在他身邊,忽然之間,心情大好,之前顧忌過什麼,全都忘了,笑得簡直爬不起來。花城道:「哥哥戲弄我。」

  謝憐撿起筆和木板,道:「真敢說,明明是三郎先戲弄我的。我想想……你從我把灶台拍塌的時候就在了吧?」

  花城讚美道:「啊,的確如此,哥哥是如何得知的?當真是神了。」

  謝憐擺手道:「什麼神了,三郎你要假扮別人就認真假扮,不要那麼敷衍嘛,我若看不出來才是真的神了。虧我還以為真的有第二個人能吃……咳,不過,『哪一個最英俊?哪一個最厲害?哪一個最有錢?哪一個你最欣賞?』哈哈哈哈……」

  「……」花城柔聲道,「哥哥,忘掉這一段吧。」

  謝憐斷然拒絕:「不。我會永遠記住的。」

  花城無奈道:「哥哥,雖然讓你開心了我很高興,不過,真的有這麼好笑嗎?」

  謝憐捧腹道:「當然啦。認識你之後我才重新發現,原來開心是這麼簡單的事,哈哈哈哈哈……」

  聽到這一句,花城眨了眨眼,謝憐的笑聲微微一弱,也忽然覺察方才那句有些露骨了,反應過來後自己都有點肉麻,輕咳一聲,揉了揉眼角,勉強正色道:「好啦,別頑皮了,真正的郎螢呢?你幹什麼要扮作他?快把那孩子換回來吧。」

  花城緩緩道:「我暫時把他請到鬼市做客了。」

  既是花城帶走,謝憐很放心,點了點頭,還待再開口,卻聽木門嘎吱,靈文負手從菩薺觀內走了出來,道:「太子殿下。」

  花城沒有要表露身份的意思,謝憐也閉口不提,在旁人面前只當他還是郎螢,見靈文神色凝重,也不由得嚴肅起來,笑容徹底收了,道:「怎麼了?錦衣……白錦有什麼問題嗎?」

  靈文道:「不。他沒有任何問題。只是,我好像聞到廚房那邊傳來奇怪的味道,殿下是在煮什麼嗎?」

  謝憐忙道:「哦,是的,煮著呢。」

  想了想,靈文還是用委婉的語氣,說出了並不委婉的話,道:「收了吧,殿下。不管你在煮什麼,應該都快爛了。」

  「……」

  一個時辰後,夜幕降臨。

  菩薺觀內,供桌邊,花城、靈文、權一真三人圍著小木桌坐了一圈。謝憐從廚房裡端出一隻鍋子,放上桌,一揭開蓋,幾十隻玉雪可愛、圓潤光滑的小丸子,乖乖窩在盤裡。

  權一真道:「你不是用水煮的嗎?為什麼變成了丸子。」

  謝憐介紹道:「這個叫做『玉潔冰清丸』。」

  權一真道:「你不是用水煮的嗎?為什麼變成了丸子。」

  謝憐繼續介紹道:「因為在揉丸子的過程中要用到剛柔並濟的手勁,所以耗費了不少時間。」

  權一真道:「你不是用水煮的嗎?為什麼變成了丸子。」

  「……」

  由於權一真實在太堅持不懈了,謝憐便溫聲道:「本來的確是水煮的不錯,但因為火候和時間控制出了一點小問題,一鍋都煮幹了,我便乾脆新加了一些配料,做成了丸子。」

  靈文聽了,由衷地讚歎道:「太子殿下之奇思妙想,真是曠古絕今,在下不勝佩服。」

  謝憐道:「謬贊,謬贊。」

  靈文道:「不。至少我相信,當今世上絕不會有第二個人再創造出這樣一道『玉潔冰清丸』了。」

  謝憐遞上筷子,道:「好說,好說。來,各位,請了。」

  靈文和權一真都右手接了筷子,然後左手不約而同把手伸向了供桌邊緣的一盤冷饅頭,只有花城夾了一隻冰清玉潔丸,送入口中,須臾,道:「挺好。」

  見狀,權一真睜大了眼。花城又道:「口味稍淡。」

  謝憐道:「好,記下了。」

  眼睜睜看著身邊這個臉上纏滿繃帶的少年接連吃了五六隻閃爍著泥石流光澤的丸子,評價又如此真誠,權一真似乎被說服了,想了想,還是也夾了一隻。

  謝憐始終保持著微笑。微笑著看他吃了,微笑著看他臉色變白,微笑著看他倒地不起,最後,微笑著道:「怎麼了嗎?」

  花城道:「可能吃的太急,噎著了。」

  靈文莞爾。這時,謝憐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哥哥。」

  這既不是郎螢訥訥的聲音,也不是現在花城清脆悠然的少年聲,而是以往花城的聲音,他竟是在用通靈術對謝憐說話。謝憐微抬眼簾,回應道:「何事?」

  花城道:「靈文此人狡猾冷酷,心狠手辣,你帶她回來,恐怕沒這麼簡單善了。」

  謝憐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麼評價靈文,思忖片刻,回道:「我是見她對那錦衣仙存有幾分善意,應該不假。」

  花城道:「存有幾分善意,和心狠手辣並不衝突。她乃上天庭第一文神,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伸的也長,哥哥要提防她找幫手。」

  謝憐道:「裴將軍?」

  花城道:「應當不會。如果水橫天還在,她肯定會找水橫天壓下去,因為師無渡貫來幫親不幫理。但如果是裴茗,你只需講明來龍去脈,他未必會選擇助紂為虐。哥哥,當心。」

  謝憐道:「好,我且小心。好在一日之期很快就過去了。」

  耳中花城的聲音卻沉沉地道:「不。哥哥,你誤會了,我說的當心是另一件事。有人來了。」

  正在此時,一陣叮鈴、叮鈴的清脆鈴聲傳入謝憐耳中。花城微微皺眉,謝憐透過窗縫,向外望去,只見一個中年道人搖著鈴鐺,搖搖晃晃地從菩薺村村口走來。

  那道人一身道袍甚為華麗,背著百寶箱,箱子上貼滿黃符,那鈴鐺一路走一路響,謝憐識貨,識得這是個好物,若是尋常的妖魔鬼怪,聽到這鈴聲就會頭痛不已,自行退避。還沒走近,又有幾個高大的白眉黃袍僧人手持法杖,緩緩步行而至。

  不多時,竟是陸陸續續,來了五六十人,彷彿約好了一般,看到彼此也不吃驚,重重圍住了菩薺觀。

  這群人都不是花架子,身上掛滿各色法器,手腳上都沉穩得很,顯然很有幾分本事。神官從信徒的供奉中汲取法力,而某些修道修佛者也能從自己信奉的神官處求得法力,這些僧人道人,說不定法力比謝憐這個神官還高,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准沒好事。謝憐微微蹙眉,感覺來者不善。

  花城放下碗筷,站起身來。謝憐聽到他在通靈中哼了一聲,道:「老和尚臭道士居然追到這裡來了,帶累哥哥了,我去把他們引開。」

  謝憐一把抓住他,道:「別動。」

  靈文莫名其妙道:「怎麼了?」

  謝憐用通靈術對花城道:「你別走。老實告訴我,銅爐山重開是不是對你影響很大?」

  花城道:「不是。」

  謝憐緊盯著他繃帶之後的眼睛,道:「少撒謊了。你是絕境鬼王,又不需怕他們這樣的凡人,為何不是直接把他們打走,而是要把他們引開?你變成這樣,其實根本不是想開玩笑,是嗎?」

  銅爐山重開,境界越高的妖魔鬼怪受到的衝擊越大。第一次萬鬼躁動,花城當時有多難受,謝憐是親眼看見了的。而且離開山之日越近,震動越大,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是謝憐,就會選擇暫時封住本尊形態,化為一個較為幼小的形態,儲存法力,避免暴走,等到正式開山後再解封。

  如此,雖然可以免遭躁亂之苦,卻因為封住了實力,也會給人提供可乘之機。謝憐罵了一聲,道:「戚容這個……」

  當晚戚容嚷嚷過要把和花城有仇的道士和尚都喊來,沒想到不是嚷嚷而已。花城微微搖頭,道:「哥哥,他們是衝我來的,我走了就行。雖然眼下這個形態不能在一招之內打死他們,但讓他們滾遠點卻不在話下。」

  謝憐卻道:「你要是現在走了,以後就永遠不要來見我。」

  「……」

  花城道:「殿下!」

  花城從來都是從容不迫、滴水不漏的,以往,他幫了謝憐那麼多次,這次謝憐好不容易有機會能幫到他,怎會讓他獨自一人離開?

  謝憐沉聲道:「你坐著。我來會會他們。」

  權一真勉強睜開了眼,神情恍惚地道:「外面……是不是來了人?要我……打跑嗎?」

  「……」

  他的聲音都沙啞了。謝憐幫他把眼睛合上,道:「奇英,你還是躺著吧。還有,不可以亂打凡人,要扣功德的。」

  謝憐貼著木門,細察外邊動靜。一些在外面剛剛收工、還沒來得及回家吃晚飯的村民見一下子來了這麼多道士和尚,很是驚奇,都道:「各位大師圍在這裡做什麼,是找謝道長的?」

  一名殺氣騰騰的僧人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施主,你們可知道,此地已經被妖邪之物入侵了?」

  「什麼!」眾村民大驚:「妖邪之物???什麼樣的妖邪之物?!」

  另一名僧人高深莫測道:「一個曠古絕今的混世魔王!」

  眾村民:「這、這可如何是好!」

  那最早來的華衣道人道:「交給我們就好!今日我等同道中人齊聚在此,就是為了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拿下這個鬼物!」說完就要走上前來,卻被村長一手拽回去了。那道人瞪眼道:「你是誰?你想幹什麼?」

  村長道:「那個啥,各位大師啊,我是本村的村長,很感謝你們,不過,嘿嘿,我說實話啊。你們,看起來很貴的樣子……」

  「……」

  那華衣道人道:「我們此來為的是伏魔降妖,你當是為報酬嗎!」說著又要衝上,眾村民又把他們攔下來了。眾僧道有些不快,但又不能掀人硬闖,耐著性子道:「又怎麼了?」

  村長搓手道:「不要錢的話那就太好了,感謝各位大師無私的伏魔降妖。但是……這個,本村的活,早就全都由謝道長承包了。大師們來這裡搶活幹,我作為村長,不好跟謝道長交代啊。」

  群僧道面面相覷:「謝道長?」

  於是,湊在一起商量了幾句:「業內有什麼有名的道家大能是姓謝的嗎?」

  「好像沒有。」

  「反正我沒聽過。十八流的吧。」

  「沒有就是不出名了,別管了啦。」

  商量完了,那華衣道人回頭道:「你們說的謝道長,可就是住在裡面的這位?」

  眾村民道:「是啊 。」都喊,「謝道長!謝道長!你有同行來了!好多人啊!你在不在家?」

  一名黃衣老僧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那位謝道長在不在都沒多大關係。但是那邪物,現在就藏在這間屋子裡!」

  眾村民驚呆了:「啥???!」

  恰在此時,謝憐從容推門出來了,道:「我在。各位這是所為何事?」

  村民們忙道:「道長,這些大和尚老道士說,你的屋子裡藏了……一隻……鬼……」

  謝憐微笑道:「咦?這都被你看出來了?」

  觀外眾人驚道:「真的啊?」

  「你承認的倒是爽快!」

  謝憐拋出一隻罐子:「不錯,的確有鬼!」

  那華衣道人接了罐子,先是欣喜,打開一看,笑容垮了,道:「半面妝女?」

  隨即,他把那罐子拋了回去,怫然不悅:「這位道友莫要裝蒜,這種低等妖物,連『惡』都算不上!你心知肚明我們在說什麼。」

  謝憐接了罐子,感覺這人拋來的力道不弱,果然是苦修多年,絕非水貨。幾名僧人對那華衣道人道:「道兄,我看這道人身上妖氣衝天,會不會,他就是……」

  那華衣道人道:「是與不是,我開天眼一看便知!」

  說著,他大喝一聲,咬破手指,在額心抹下一道豎痕,臉上就彷彿生了第三隻眼。看他手法,謝憐也暗贊一聲不錯,靠在門上,欣賞他施法。那華衣道人瞪著眼,盯著他看了片刻,道:「果然……有鬼氣!好陰森的鬼氣!!!鬼王!你果然又換了一張皮!」

  謝憐驚了。

  他堂堂一個供職上天庭的神官,身上怎麼會有鬼氣?剛才還在想這人有點本事,怎麼轉眼就胡說八道?

  聞言,一圈五六十個法師都如臨大敵,擺出了架勢。花城對謝憐通靈道:「這群人真是煩死了。」

  謝憐道:「沒關係。還好,還好。你坐著就行了。」

  少頃,那華衣道人又疑惑道:「……不對啊?」

  一旁僧人道:「怎麼不對了?」

  華衣道人揉了揉額心那道血痕,彷彿在揉眼睛,道:「真是奇也怪哉,我看這人吧,時而鬼氣森森,時而靈光滿面,時而又黯淡無神……真是奇也怪哉。」

  「啥?怎麼會這樣。道兄你行不行啊?不行讓我們來吧。」

  「是啊,怎麼會這麼詭異?」

  那華衣道人怒道:「什麼?我不行?我不行你行?!我『天眼開』道上混了這麼多年,還沒看走眼過幾次!」

  謝憐揉了揉眉心,搖頭溫聲道:「那您要不看看我身上哪裡鬼氣最陰最重?」

  天眼開又使勁兒揉了揉額頭,看了片刻,篤定地道:「嘴唇!」

  「……………………」

  作者有話要說:鬼氣這個東西不是用清水刷牙漱口就能去掉的……得用開了光的符水(。超苦超詭異

  給謝憐研發新菜(wu)式(qi)的興趣just比給花花換新衣服的熱情要少那麼一點點

  玉潔冰清丸,本擬定作勝雪欺霜丸,然後忽然喪心病狂想叫傲雪淩霜丸,想了想覺得對不起某位朋友(。還是算了

135 我菩薺觀為之絕倒

  「沒錯,就是嘴唇!」

  天眼開信誓旦旦這麼說著,眾僧道都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是嘴唇?」

  「哪有單單嘴唇冒鬼氣的?口脂精啊?」

  謝憐下意識一把捂住了口。

  未曾想,千燈觀擁吻一夜,花城沾到他身上的氣息,到現在還沒有褪去!

  天眼看指他道:「喏喏喏你們看,他心虛了是不是!」

  謝憐又立即把手放下來,強行克制住轉身去看花城聽到這句後神情的衝動,雖然現在花城滿臉繃帶,也看不出什麼神情。他溫和地道:「誒,這位道友,你誤會了,其實,是因為我生活比較拮据,一物多用,比如這個罐子。」

  他舉起手裡道陶罐,真誠地道:「雖然偶爾我用它來裝鬼,但是一般情況下,我用它來醃鹹菜。用這個罐子醃出來的鹹菜,風味獨特,吃了自然會……不信大家可以自己試試。」

  ……道理上來說,這種做法也不是不可能。眾僧道將信將疑,眾村民則齊齊捂嘴:「啊?謝道長,難道,你以前送給我們的那些鹹菜,也是這樣醃出來的?」

  「那我們吃了豈不是也一嘴鬼味兒?」

  平日村民們供些瓜果蔬菜,謝憐就回贈一點自己醃的鹹菜,連忙舉手道:「不要擔心,送給大家的罐子是分開的!」

  天眼開怒道:「你有病吧!吃這種東西你不怕減陽壽啊?廢話少說,你觀裡還藏了人,不止一個!讓開!」

  這次,他生怕再被村長攔下,話音未落便向前衝去。謝憐見勢不好,連忙退入屋中,抓起昏倒在地的權一真,拎著他衣領一陣狂晃,衝他耳邊道:「奇英!聽好!我,要再喂你吃玉潔冰清丸了!」

  聞言,權一真雙目猝然大睜。與此同時,剛剛衝進來的天眼開一聲慘叫,捂著額頭又跳了出去,道:「大家不要進去!有埋伏!」

  眾僧道果然不敢輕舉妄動,圍過去護住他道:「天眼兄,你看到什麼了?」

  天眼開道:「我什麼都沒看到,我就看到一大團瞎眼的白光!」

  「哎呀道兄不得了了,你的天眼冒煙了啊!」

  天眼開一摸,果然,他額頭上那道紅痕變成了黑痕,悠悠冒出了一縷彷彿蠟燭被吹熄後的白煙。他大驚失色:「這……這!」

  靈文放下慢條斯理啃了半個的饅頭,道:「外面吵吵嚷嚷的,到底怎麼了?」

  一僧人道:「天眼兄你看,觀裡有兩小兒和一女子,外加這個道人,這四個人裡到底哪個是『他』?」

  天眼開使勁兒揉額頭,然而,就是開不了眼。他看到的那團白光,是權一真的靈光,當一位神官覺得自己即將遭遇極大的危險、生命之挑戰時,罩於體外的靈光會本能地爆高幾倍。謝憐就是利用這一瞬間爆炸的刺眼強光,閃瞎了那道人的天眼。倒不是說讓他幾十年功力毀於一旦,只是幾天之內應該都不能再開眼了。接著謝憐一手拿起裝著丸子的盤,權一真徹底清醒了,緊緊抓住謝憐的手,啞聲道:「我不吃。」

  謝憐反握住他的手,道:「不要怕,不是給你吃的!」

  重重包圍著菩薺觀的一群法師七零八落交換了一圈眼神,參差不齊大喝一陣,一湧而上。然而,謝憐還沒迎上去,他們便被一道無形的屏障彈開。上空四面八方傳來一個沉沉的聲音:「你們這群蒼蠅一樣的老和尚臭道士,還纏上了癮?居然膽敢追到這裡來,活得不耐煩了!」

  「花、花、花……」

  「花」了好幾個,最終天眼開還是懾於其威,沒敢直呼其名,磕磕巴巴地道,「……花城主!你、你少嚇唬人了。我們都知道,銅爐山要開了,你為了不受影響,封了自己的法力,眼下、根本沒法像以往那樣囂張!束、束、束手就擒吧……」

  雖然他說到後來底氣已經沒了,但謝憐感覺得到,花城現在很生氣了,立即衝進屋裡把他抱了起來,低聲道:「不要說了!也別浪費法力了,保存實力。都交給我就好!」

  花城的軀體一開始微微僵硬,被他抱起來後,似乎漸漸消了氣,沉聲道:「好。」

  謝憐抱著他,感覺到花城的年紀似乎又變得更加幼小了,現在大概最多只有十二三歲小孩兒那麼大,不由微微心憂。他一手抱花城,一手執芳心,走出來道:「你們就沒想過青鬼戚容是騙你們的嗎?」

  誰知,聞言,眾僧道卻是一臉怪異。天眼開疑惑道:「青鬼戚容?他騙我們什麼了?他為什麼要騙我們?」

  謝憐微微蹙眉,道:「你們找來這裡不是他告訴你們的?」

  天眼開啐道:「你當我們是什麼人?還要一個『凶』來通風報信?我們會跟那種東西同流合污?」

  不是戚容?那消息是怎麼流出去的?

  他還來不及細想,群僧道已經攻了上來,謝憐一劍蕩開七八劍和五六個法杖,一僧道:「阿彌陀佛,道友何以定要護著這妖孽?」

  謝憐寸步不讓,道:「大師,不管怎麼說,乘人之危不太好吧。」

  天眼開道:「他是鬼,又不是人!你這個小年輕,乳臭未乾的要不要這麼迂腐假道義?」

  法杖、寶劍、寶刀一併襲來,若是用芳心,難免傷及凡人。道義上來說,凡人可以打神官,但神官不能打凡人,因為他們要包容、大度、慈悲、關愛眾生,不能和凡人計較,敢打凡人就要記過扣功德,謝憐可沒有權一真那麼奔放闊綽,本來都沒多少功德,再扣就負數了,收了劍道:「若邪過來!奇英,看好靈文!」

  若邪捆男人的時候就經常很委屈,捆女子的時候就是另外一副面孔,謝憐喊了兩聲才戀戀不捨地從靈文手上脫下。下一刻,一道白色的閃電在幾十人手腕上唰唰唰抽過,手上功夫稍微不穩的就拿不住兵器了,愕然道:「這是什麼法器?」

  「這是法器嗎……我看著怎麼像是個上吊用的白綾,邪氣得很……」

  「看不出來,這小子有兩把刷子!」

  未曾料到,就在謝憐和這群法師纏鬥之際,靈文搖了搖頭,輕理衣擺,站起身來,道:「多謝太子殿下盛情款待,我先走了。」

  謝憐微微一怔,道:「靈文,一日將至!你要走去哪裡?莫非你想毀諾?」

  靈文道:「不錯。我正是要毀諾。」

  她說的理直氣壯,彷彿在說「我正是要替天行道」,謝憐反而無言以對。須臾,道:「把消息流出去的不是戚容,是你。」

  靈文笑道:「我雖非武神,又被若邪縛住,但只用通靈術,也可以做很多事了。」

  果然!但是,靈文又是如何得知,這個繃帶少年是花城的?她跟郎螢甚至都沒說過幾句話、見過幾次面,謝憐都沒她這麼快覺察!

  見她負手準備堂而皇之地離開,謝憐又抽不出手來,道:「奇英,不能讓她走!」

  雖然剛才吃下了一顆玉潔冰清丸,但權一真現在已經爬了起來,恢復元氣,何況靈文乃是文神,根本手無縛雞之力,權一真一根手指攔下她都綽綽有餘。聽權一真遠遠道:「好!」謝憐便放心地對戰群道去了。不一會兒,突然一聲巨響,菩薺觀的屋頂被打破,一個人影衝天高高飛起。

  謝憐一回頭,驚了,對屋裡道:「奇英,不能這樣打!」

  武神這麼被拋一拋倒沒什麼,武神本來就是打大的。但再怎麼說靈文也是個女神官,還是個文神,權一真這麼粗暴的打法,非得給活活打廢了不可!

  誰知,一個人影緩緩從屋內走出,道:「白錦,不能這樣打。」

  這聲音清清冷冷,分明是靈文,可在她出來的一瞬,謝憐恍惚錯覺,屋裡走出來的這個人不是靈文,而是一個極高的青年,煞氣衝天。然而,再定睛細看,還是靈文單薄的身形。

  靈文是個文神,千真萬確。以往她若是在刻意隱瞞實力,也絕對瞞不過謝憐,何以突然之間能把權一真打上天去???

  花城沉聲道:「哥哥小心,她把那衣服穿上了。」

  當真!雖然表面上看,靈文仍是那一身黑衣,但身外一層騰騰的黑氣正籠罩著她,使得整個兒彷彿變了一個人,殺氣如狂,偏生她白皙的面容又極為冷靜,形成了一種詭異的對比。謝憐試探著一劍刺去,靈文拂袖化開,恰好權一真從天上落下,砰的一聲砸進地裡看到這一拂,登時兩眼放光,道:「好!」

  謝憐也兩眼發光,道:「好!」

  方才靈文那一招,當真是漂亮極了。不,應該說,是錦衣仙幫靈文擋下的那一招!

  那錦衣仙在別人身上,都是要麼失了心智,要麼吸幹鮮血,穿在靈文身上,卻是刀槍不入,還能主動攻擊,瞬間叫一個文神拋飛西方武神。以往可從沒聽說錦衣仙有這種神奇的功效。誰能料到,這錦衣仙被她砍了頭顱和四肢,居然還能為她所用?

  這下,別說是菩薺村的村民了,就是一眾僧道也全都驚呆了。天眼開道:「好什麼好?被打了還好?這觀裡還有沒有一個正常人了?我看他們全都不是人吧!」

  權一真躍躍欲試,從地裡跳起便再次攻上。靈文低聲道:「我說了,不要多留!」

  她這話是對錦衣仙說的,可身體卻不聽她的話,以肘格住了權一真的拳頭,砰砰乓乓地拆打起來。拆打拆打,邊拆邊打,拳風掌氣,驚得菩薺觀一面老牆搖搖欲墜,那錦衣仙不愧是有飛升之潛力的,權一真居然隱隱落於下風。謝憐忍不住道:「那個……勞駕,你們能不能站遠一點打,站遠一點!」

  話音未落,一眾僧道又包抄上來,四五十柄刀刀劍劍錘錘杖杖砸過來,謝憐為之色變,舉手道:「等等,不要啊!!!」

  在這一聲悲呼中,遭受了無數摧殘依然堅挺了許久的菩薺觀,終於真正地、徹底地塌了。

  謝憐呆滯了片刻,滿心蒼涼:「果然,我每一座房子都挺不過半年。這下真的要求修房的捐款了……」

  花城道:「哥哥不必難過,房子而已,有的是。」

  謝憐勉強振作,卻見天眼開捂著額頭跌跌撞撞堵過來,指他道:「你這個使小伎倆的小年輕,敢壞我道行!你師父是誰?你入行幾年?在哪家觀掛名?拜的是哪條道上的神?!」

  謝憐猛地回頭,眉宇間突然閃過一道凜冽之意,正色道:「你問我是誰?聽好了!——我,乃是高貴的太子殿下,你們這群暴民刁民,統統都給我跪下!」

  這一聲如晴空霹靂,當場就有人險些真的給他跪了,被同伴拉了一把才回過神來:「你幹什麼?真跪啊?」

  「奇、奇怪了,不知不覺就……」

  謝憐厲聲道:

  「我,八百多歲了,比你們在場所有人加起來都大,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還多!

  「我,宮觀廟宇,遍佈各地,信徒香客,四海皆有,不知道我的名字,就是你孤陋寡聞!

  「我,不拜神。

  「我,就是神!」

  眾人聽了這氣勢磅礴、厚顏無恥的一大段,全都驚呆了,不知不覺張大了嘴:「……啊???」

  謝憐一通鬼扯,等的就是這一刻,手中盤子一飛,幾十枚白生生的丸子挾著鐵彈鋼珠般的破風之響向四面八方散去,準確無誤地彈入一排人驚得大張的口中,丟完抹了把汗道:「請大家忘掉我剛才說的話,其實我只是一個收破爛的!」

  吃進了丸子的皆臉色大變:「啊!中、中招了!」

  有幾個身手特別俐落的抬劍截住了丸子,把劍舉到眼前,那丸子居然還在高速旋轉,與劍刃擦出激烈的火花。眾人不由悚然:「這……這是什麼暗器?!?!堅硬無比,光澤詭異,難道就是傳說中的……」

  謝憐道:「不錯!這就是傳說中的玉潔冰清丸,劇毒無比,如不能在一天之內,喝足九九八十一杯清水解毒,腹內爆炸!」

  雖然從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但眾人更悚:「喂!是不是真的這麼毒啊?」

  「總之先喝水!反正解毒只是要喝水而已!快走啦!找水去!!!」

  當即疾步如飛走了十幾個中招的。而那邊,靈文越打越猛,居然雙手掐著權一真的脖子把他提了起來。雖然穩占上風,靈文的神色卻不大好看,低喝道:「白錦!你想殺了他嗎?不用打了,趕緊走!!!」

  恰好,謝憐還剩一顆丸子,在靈文說到「走」字時,他眼疾手快地把丸子丟進了她的口中。

  一霎,靈文一對瞳孔裡的光澤都消失了,彷彿被她吞下的那個東西吸走了,身上的黑氣也陡然間淡了一層。

  她一臉強忍嘔吐的神情,望瞭望謝憐,嘴唇無聲翕動片刻,隱忍一陣,把權一真丟到地上,扶額離開。

  權一真一躍而起,逐她而去。謝憐原本也想跟上,那群僧僧道道卻攔在他面前,喝道:「大家堅持住,馬上還有援兵趕來!」

  還來?菩薺村是不能留了,先離開再說。權一真追著靈文,一會兒就跑沒了影。謝憐一把將花城摟進懷裡,道:「抓緊我!」足底一點,越過眾人,大步撤離。

  花城果然依言,緊緊摟住了他。不知為何,這一幕讓謝憐依稀有些熟悉,不過,沒空給他依稀往憶,這事得立即通報上去。謝憐不假思索便發了一道通靈:「靈文出事了!我……」

  靈文:「……我知道啊。」

  謝憐:「……打擾了。」

  須臾,靈文那邊率先掐斷了通靈。

  謝憐也是無言以對。以往他什麼事都是直接聯繫靈文,眼下靈文自己出事了,他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居然還是找她通報,也是哭笑不得。謝憐進了通靈陣,一邊抱著花城一路狂奔,一邊喝道:「諸位!麻煩全庭通報一下,靈文穿著錦衣仙跑了!!!」

  作者有話要說:靈文穿上了戰甲!戰鬥力+1000!暴打小朋友!

  如果是神官煉成的,叫做法寶;如果是凡人道士、和尚煉成的,叫做法器,等到他們飛升了之後才能被稱做法寶。

  讓我們來看一下三種武器的戰況:

  百年好合羹:花城(勝),戚容(敗),風師(敗),地師(敗)

  萬紫千紅小炒肉:花城(勝),權一真(敗)

  玉潔冰清丸:花城(勝),權一真(敗),靈文(敗)

  誰是最強,毋庸置疑!

136 我菩薺觀為之絕倒 2

  誰知,通靈陣裡根本沒人在聽他的話。似乎出了什麼大事,眾位神官都在吵吵嚷嚷。謝憐聽到風信喝道:「殿下?你說了什麼嗎?這邊現在很亂……」

  謝憐提高了聲音,道:「風信!我說,靈文就是親手做出錦衣仙的人,她穿著錦衣仙跑了,小心她!」

  風信:「什麼?!有這種事?!」

  謝憐還待細說,耳邊嘈雜卻忽然戛然而止,什麼都聽不到了。他愣了愣,道:「諸位?諸位還在嗎?」

  喊了幾聲,卻是無人應答。花城道:「沒用了。上天庭那個通靈陣是靈文建的,方才她肯定把整個陣都打散了,得重建了。」

  謝憐帶:「這可如何是好?」平素他聯繫上天庭,不是通過通靈陣,就是通過靈文,其次就是風師。其餘神官的口令,他一概不知。眼下靈文和風師肯定都沒指望了,陣也毀了,如何是好?

  花城彷彿看出了他的擔憂,道:「不必擔心,哥哥方才不是已經把最關鍵的事情已經說清楚了嗎?上天庭的神官又不全是飯桶,君吾最近也在仙京,通知到就行了。」

  謝憐也是這麼想的,點了點頭。他一陣狂奔,翻過幾個山頭,已經把那群法師遠遠甩開,但錦衣仙和權一真卻是追不上了。花城又道:「若哥哥還想追查錦衣仙之事,眼下就要抓緊追了。」

  謝憐卻搖了搖頭,道:「那是之前,奇英已經去追靈文了,咱們眼下當然有更重要的事情。三郎。」他凝望著懷裡的花城,道,「你的樣子……好像又變了。」

  之前花城扮作郎螢,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模樣,謝憐是不好抱的,就算抱起來也不好看。但現在,花城的體型又縮小了一圈,看起來最多十一二歲,謝憐已經可以單手抱起,讓他坐在自己手臂上了。但幼小歸幼小,花城那副鎮定自若的氣場卻未變,道:「無礙。哥哥不必擔心,開山之日將近,變換形態只是權宜之計罷了。過了這陣,原先的我就回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臉上繃帶解了下來。雪白的臉上,一雙烏黑深邃的眼睛望向謝憐,眉目間依稀能看出幾縷那俊美少年的影子。分明是稚氣的面容,神色卻是一如既往的不慌不忙。

  謝憐呆呆望著他,沒有說話。

  花城微微凝眉,道:「殿下,你……」

  謝憐突然伸出另一隻手,捏住了他的臉頰。

  猝不及防,花城一邊臉被他捏變了形,睜大了眼,道:「……哥哥!」

  謝憐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對不起,三郎,你實在是太可愛了,我實在忍不住了,哈哈哈哈……」

  「……」

  謝憐一邊溫柔地捏著他,一邊溫柔地道:「那,三郎,你還會繼續變化嗎?會不會變成五六歲?甚至變成小嬰兒?」

  聽他彷彿很期待的口氣,花城無奈道:「恐怕要叫哥哥失望了。」

  謝憐鬆了手,莞爾道:「不會啊,三郎從來不會讓我失望。有機會保護你,我真的很高興。」

  花城卻低聲道:「我不高興。」

  謝憐道:「為什麼?」

  花城聲音微冷,道:「我……最恨這幅樣子!」

  謝憐居然真的從他語氣裡聽出了一絲恨意,不由怔住了。花城垂下了頭,道:「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這種沒用的模樣,更不想居然還要你來保護我!」

  不知是不是因為花城年紀變小了,情緒似乎也有了一絲波瀾。謝憐心中微動,連忙把他摟進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背,笑道:「那照你這麼說,我好多次一塌糊塗的樣子都被你看到了,我是不是不要活啦?而且你現在又不是真的沒用,只是暫時保存實力罷了。」

  「……」花城把臉埋在他肩上,悶聲道,「不一樣的。殿下,我一定要是最強的。我要讓自己比所有人都強,只有這樣,我才能……」

  他此刻的聲音雖稚嫩,卻帶著一絲微微的疲倦之意。謝憐道:「你本來就是最強的啊。不過,你不需要時時刻刻都這樣的。就當……偶爾給我個面子,讓我保護你一次吧?拜託了,好不好?」

  良久,花城才從他懷裡抬起頭,雙手放在謝憐肩膀上,望著他,道:「殿下,等我。」

  謝憐道:「好,我等你。」

  花城認真地保證:「給我一點時間,我馬上就會回來的。」

  謝憐笑了笑,道:「不要急,慢慢來。」

  次日,二人來到一座小鎮。

  謝憐牽著花城,一大一小在街上慢慢行走,狀似隨意地交談。謝憐道:「銅爐山重開,先代鬼王受震動影響,那那位黑水是否也會如此?」

  花城一手被他牽著,一手負在背後,道:「會。但我們情況不同,修煉方式也不同,應激的法門也不同。」

  謝憐道:「比如?他怎麼應激?」

  花城道:「可能,冬眠。」

  謝憐腦海中忽然浮現八個大字:「餓了就吃,吃了就睡。」

  花城道:「黑水為人時,受過牢獄之災,獄中三天一頓,哪怕給的是泔水也要吃下去,餓壞了胃,時而暴食,時而厭食。」

  謝憐若有所思,道:「難怪他吞起東西來那般厲害。」

  其實,照賀玄這個情況,可以專注吞噬餓鬼,因為他本身有此屬性,餓死鬼應該更對他胃口。但被黑水玄鬼吞掉的五百多隻著名鬼怪中,水鬼卻占絕大多數,想來是他記得師無渡的臉,為破其水法,有意而為之。而吞得太多,隔一段時間就需要沉眠消化。花城道:「不錯。順便一提,戚容暴食人肉,就是意在模仿他。」

  謝憐無言片刻,心道:「吃人和吃鬼,怎麼能一樣?」想了想,道:「那倒掛屍林,莫非是意在模仿你?」

  花城道:「正解。因為他也想要血雨之景,但不知道我怎麼做到的,於是,就簡單粗暴地在天上掛了一排死人。」

  「……」

  到今天,謝憐已經完全能理解為什麼哪裡提起戚容都一言難盡了。形式做足了,品味卻依舊低下。他歎了口氣,心想:「穀子被戚容帶走了,不知會被他吃了還是會被他丟了。風師……不知是不是黑水抓走的。但願他們都平安無事才好。」又道:「你鬼市那邊不要緊嗎?會不會有人去找茬搗亂?」

  花城道:「離開之前我已封鎖鬼市,放出了一些我行蹤的假消息,就算有人找茬搗亂,沒找到我,也不會太為難它們。但眼下必然有不少眼睛在盯著那裡。」

  花城不能回鬼市,謝憐也不能帶他上天界,萬一被神官識破就糟了,所以二人才在人間人海裡漫無目的地遊蕩。

  謝憐微微蹙眉:「你放了假消息,但靈文流出了真消息。我始終想不明白,她為何能識破你扮成了郎螢。」

  花城道:「我不明白的是另一件事。」

  謝憐道:「什麼?」

  花城道:「那臭道士『天眼開』,我戲耍過他幾次,還算有幾分本事。」

  謝憐贊同道:「嗯,的確如此,還是有真才實學的。」

  花城道:「嗯,那麼,他為什麼會說,哥哥你唇上聚有鬼氣?」

  「……」

  謝憐的手一下子收緊了,記起這只手還握著花城,又連忙放鬆。花城沉聲道:「哥哥不要用哄那群傻瓜的話來唬弄我,告訴我那天晚上到底對你做了什麼。」

  「……」

  謝憐心道:「大概,不是你對我做了什麼,而是,我對你做了什麼……」

  忽然,他眼睛一亮,道:「等等,三郎,看那邊。」

  花城道:「哥哥?」

  謝憐已經牽著他走進了路邊一家甚為豪華闊氣的大店。掌櫃處的老闆打量了一下這一大一小、一道一俗的奇特組合,道:「這位道長是想要點什麼?」

  謝憐把花城舉起來,微笑道:「不是我,是他。」

  花城在他手中歪了歪頭。

  一炷香後,花城從後屋走了出來。

  原先郎螢那身十五六歲少年的衣服對現在的花城已經不合適了,謝憐特地給他挑了一件新的。一出來,謝憐雙眼便陡然一亮。

  好一個膚白若雪的小公子!

  一身如楓似火的紅衣,一雙墜著銀鏈子的小鹿皮靴,又俊又神氣。他散著黑髮,之前只是在臉頰右邊辮了一條極細的辮子,謝憐忍不住給他左邊也辮了一條,這下對稱了,更顯俏皮。最過分的是他的神情,睥睨生輝,氣定神閑,哪裡像個小孩子!這般反差,簡直教人移不開眼。店裡逛的姑娘們都驚呆了,圍了一大圈,忍不住捂住心口,哎喲哎喲直叫。

  花城慢悠悠走到謝憐身前,謝憐輕輕鼓掌,道:「果然,三郎還是最適合紅色。」

  花城無奈地扯了扯左邊那條小辮子,道:「哥哥高興就好。」

  謝憐垂手攬著他,笑著去了店前,準備結帳。花城這一身可不便宜,謝憐平日沒有零用錢,也根本不會進這樣的店,但他存了一小筆準備修房子的錢。現在,用不著修了,也不想再管其他的了,先給花城買了衣服再說。正當他一枚一枚銅板、一粒一粒碎銀地慢慢點著數的時候,花城擠到他身前,「啪」的一聲,拍了一片金箔在掌櫃的面前。

  謝憐:「……」

  老闆:「……」

  姑娘們:「……」

  花城道:「不用找了。哥哥,走吧。」

  他拉了拉謝憐的衣角,負手率先出了店,謝憐笑了笑,也走了幾步,忽然,花城又原樣退了回來,撞進他懷裡。謝憐扶住他肩膀,道:「怎麼啦?」一抬眼,在街上人流中看到一個身影,也是心一提。恰在此時,老闆道:「兩位還想買點什麼嗎?」

  謝憐舉手道:「要的。麻煩把那件衣服拿下來給我!」

  作者有話要說:太子醃鹹菜還是很有一手的。因為吃饅頭喝稀飯都一定要配鹹菜,這個他練了幾百年比較有經驗,而且醃鹹菜大多數時間並不用管鹹菜,讓它們靜靜在那裡發生化學反應就好。他大多數次失敗是因為創新意識太強了。

137 荒山嶺大鬧黑心店

  老闆愕然道:「啊?那件?道長您沒搞錯?」

  謝憐肯定地道:「對,就是那件!」

  說完就自己衝上去抓了那件衣服、提著花城就衝到衣莊後方,鑽進了簾子裡。這家衣莊甚為大膽,思路新奇,在店裡設了一個可供換衣的小隔間,來買衣服的人可以當場試穿。眾人懵然,須臾,衣莊門口路過一個華衣道人,邊走邊嘟噥邊揉著額頭,他身後跟了一大幫兇神惡煞、奇形怪狀的和尚道士,見這衣莊裡聚著許多人,不滿道:「看什麼看?!」

  「唉,不要管了,快走吧,我又想去茅房了!」

  「慢著,天眼兄,這邊人多,不如問問她們有沒有看到吧。」

  「各位女施主,有沒有看見一個白衣服的道士,帶著一個臉上纏了繃帶的小孩兒,路過這裡?」

  眾人不語,卻有人眼神不由自主瞥向衣莊後屋。眾僧道臉現警惕,比了個「過去看看」的手勢。天眼開大步邁進來,屏住呼吸,緩緩逼近那道簾子。片刻之後,猛地拉開,登時一聲尖叫。

  只見簾子後坐著一名女子,烏黑的長髮挽了個鬆鬆的髮髻,脖子修長白皙,環著一道一指寬的黑色項圈,以及一條極細的銀鏈子,衣衫褪了一小半,雪白的肩頭和小半個背心都袒露出來,欲落不落,教人臉紅心跳。

  簾子被人拉開後,那女子身形一顫,以袖掩面,一聲輕喚,似乎被如此唐突魯莽的行為嚇到了,。天眼開猛地放下簾子,道:「對對對對對不住了!!!」

  隨天眼開跟上來一圈和尚道士也大叫一聲,道:「罪過罪過!」紛紛捂住了自己雙眼。趁此機會,那「女子」猛一轉身,不是謝憐又是誰?花城就坐在他懷裡,只是被他身形擋住了。雖然謝憐是男子,肩比尋常女子要寬,但他只拉下了一半的衣裳,露的地方恰到好處,效果頗佳。謝憐一手摟花城,一手提裙擺,穿過捂眼大叫的群僧群道,趕緊一溜煙地跑了。衣莊老闆和姑娘們都看呆了,見他逃之夭夭,老闆本想伸手攔住,張了張口,低頭看看那片金箔,再買兩件都綽綽有餘,聳了聳肩,不管了。

  謝憐抱著花城一路狂奔,絕塵而去。路上行人模糊之中都只見到一「女子」抱著一小兒飛馳而過,如獵豹一般矯健迅猛,激起漫天飛塵,嗆得連連咳嗽,簡直難以置信。路邊攤賣小吃的沾了一鍋的灰,大罵起來:「你有沒搞錯啊!」

  謝憐百忙之中抽空回頭高聲道歉:「搞錯了!對不起!對不起!」這時,又聽身後傳來狂呼:「站住——!!!」

  回頭一看,竟是那群人從衣莊裡衝出來了。謝憐心道:「真不知這種時候在後面喊『站住』的人到底是怎麼想的,想也知道被喊話的人不會站住的吧。不如凝神,憋著一口氣專心加緊跑!」當下埋頭奔得更快了。這麼浩浩蕩蕩一大群人奔過,漫天塵土飛揚,這回賣小吃的連罵都罵不出來了,氣得一摔鍋子:「媽的還讓不讓人做生意了!」

  追了兩個時辰後,果然,邊追邊喊的和尚道士們喊岔了氣,越跑越慢。而有著豐富逃跑經驗的謝憐一聲不吭,堅持到了最後,將追兵們盡數甩掉後,放下花城,站在路邊吁吁喘氣。花城扶住他雙肩,沉聲道:「別吸氣太急,當心傷到。」

  謝憐抬頭,見花城微微凝眉,但仍是一張童稚的面容,忍不住笑出聲來:「哈哈、哈哈哈哈……哎喲!」

  笑得突然,肋骨一陣劇痛,捂住胸口,見花城臉色微變,又擺擺手道:「不礙事……咦,那兒是不是有家客棧?」

  當真,前方不遠處,藍幽幽的夜幕中,有一座客棧正透出暖暖的黃光,似乎在指引著路人前去。謝憐直起腰來,道:「咱們進去歇歇腳吧。」

  花城道:「好。」

  當下謝憐牽了他,深一腳淺一腳前行而去。到了店前,謝憐才發現,這間客棧上下二層,比遠看著要闊氣寬敞多了。大門是關著的,謝憐舉手,輕輕敲了敲,道:「投宿,有人在嗎?」

  不一會兒,有人在裡面喊道:「來啦來啦!」

  須臾,門打開了,幾個夥計笑容滿面地迎了上來,道:「這位客……」

  想來是想叫客官,但一看來人穿的是女裝,遂改口:「這位姑……」

  還未出口,謝憐牽著的花城也從黑暗中緩緩走了出來。帶著孩子,那看來不是沒嫁人的姑娘,又改口:「這位夫……」

  「夫人」的「人」還在嘴裡,謝憐的臉也被店內黃光照亮了。雖然此人身穿女裝,眉目溫雅,但憑良心說,這張臉怎麼看都比較像男子。幾個夥計登時啞了,半晌,還是老老實實叫回了一開始的稱呼:「這位客官,裡邊請。」

  謝憐含笑點頭。現在的他,穿任何衣服都已經非常熟練了,一點心理或生理上的不適感都沒有,攜了花城,邁入極低的門檻,在大堂角落揀了個位置坐下。客棧內除了幾個夥計,空無一人,他們一到,所有夥計又立即把大門關上,都圍了過來,堆滿笑容,反倒是這些笑容,令謝憐略感不適。

  他接過菜牌,道:「荒郊野外,能找到一家客棧,真是不容易。」

  夥計也道:「可不是嗎?荒郊野外,好不容易能有客人,也不容易呀!」

  不知為何,雖然他們都在笑,但那笑容彷彿是被畫上去的一般,甚為虛假。謝憐不動聲色,翻了翻菜牌子,點了幾個菜,夥計們這才嘻嘻哈哈地下去廚房叫人做了。

  花城把玩兒著筷子,道:「哥哥,進了妖魔鬼怪開的黑店。」

  謝憐道:「嗯。」

  若非古怪,這種荒郊野嶺,有一間一層的小客棧、一兩個夥計就了不得了,怎會有這麼多夥計、如此闊綽的店面?

  當然,這並不是什麼有力的證明。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謝憐一進店後,就聞到了一陣濃濃的、新鮮的血腥味。

  這血腥味,一般人恐怕也覺察不了,但對於五感靈敏、又經驗豐富的謝憐而言,已經濃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謝憐道:「二樓還有人,聽到了腳步聲,不知道是不是也是來投宿的旅人。」

  如果是,一定得救出來。二人對面而坐,低聲交談許久,夥計們終於上了菜,道:「來嘞!」

  謝憐正要說話,卻捕捉到外面傳來的一絲動靜,立即起身道:「店家,我們要進屋休息,麻煩你把菜送樓上去吧。」

  「好的好的!」

  謝憐一手牽著花城,一手嫺熟地提著裙子上了樓,回頭道:「哦對了,要是有誰問起有沒有看見過我們,勞煩你們說沒看見。」

  「好的好的!」

  謝憐趕緊上了樓。剛上去不久,便聽有人「砰砰砰」地敲門,嚷道:「開門開門!」

  夥計們面帶笑容地開了門。一擁而入的,赫然是天眼開那群窮追不捨的和尚道士!

  謝憐和花城這時已經進了二樓的房間,反手關上了門。聽到下邊有人一進客棧來便喊道:「茅房茅房茅房!」奔了過去,有人則道:「老闆!有沒有水!」

  見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夥計們喜滋滋地道:「有的有的,您稍等,來嘞!」

  天眼開道:「唉,灌死我了!豈有此理,那什麼『玉潔冰清丸』,真是人間劇毒。我才喝了二十杯,什麼時候才能喝滿九九八十一杯?」

  「……」

  謝憐真沒想到,這些和尚道士這麼實誠,讓他們喝九九八十一杯,他們就真的打算喝九九八十一被。一名僧人還道:「阿彌陀佛,貧僧已經喝了二十五杯,不得不說,解藥還是很有用的,貧僧現在的確感覺好很多了。」

  聞言,謝憐哭笑不得,到處摸索著想找找看有什麼地方有縫有洞能偷看一下。只見花城半蹲在一邊地上,道:「哥哥,看這裡。」

  謝憐也蹲了下來,看著他指的地方,並無一絲異樣,道:「這裡怎麼了?」

  花城突然一指戳下去,堅硬的地面霎時多出了一個小洞,透上來一絲黃光。他道:「這裡,能看了。」

  「……」

  謝憐俯下身,透過那個洞,窺探下方。眾人圍著大堂中央那條長桌坐下,天眼開拍桌道:「哼!這次是我們大意了,下次再見到那邪裡邪氣的道人,絕不會再給他可乘之機,一定要一舉把花、花、花城主拿下,替天行道!」

  謝憐悄聲道:「三郎,你究竟是怎麼得罪他們?」

  花城還沒回答,已經有人幫謝憐問了:「對了,還沒問,你們怎麼也來抓那鬼王?可是與他有什麼過節?」

  於是,眾人開始了批判交流大會:

  「說來著實可恨!二十年前,有一個村莊,有一隻豬精發了狂,把主人家的房子拱倒了,房子塌了,死了全家。那只豬逃到鬼市,我當時剛剛入行,就去拿它,卻被一群鬼亂棍打出,真是奇恥大辱。他還派手下跟我說什麼沒理由你能吃豬的全家,豬不能報仇殺你全家。不報是你走運,報了是你活該。你們說說,世上哪有這樣的歪理嘛!」

  「這麼巧,本派情況類似,不過是因為一隻雞精。」

  「就很簡單,因為本派供的神官,是他點名要打下去的,所以我們建多少觀他燒多少,真是氣死人了!太蠻不講理。」

  「還有還有。我師兄你們知道吧,天縱奇才,前途無量!就是有個小小的毛病,嗜女如命。十幾年前,一個妓子女鬼引誘我師兄,把他活活吸成了人幹,花、花、那鬼王居然包庇她。」

  下邊批得火熱,上邊花城卻是一臉百無聊賴,連個嘲諷的笑容也沒興趣給。這時,天眼開道:「你那個師兄我好像聽過,是不是早年借著做法事的名義,迷奸了幾個有夫之婦,關了三個月被放出來的那位?」

  「咳咳咳!」

  恰好這時,夥計們送菜過來了,眾人忙道:「菜上了菜上了,來來來,天眼兄不要說了,來吃飯。」

  謝憐直起身,看了一眼桌上店裡夥計們送過來的菜,花城道:「不必看了。入口即倒。」

  謝憐低聲道:「這下麻煩了。」

  這群和尚道士雖然糾纏不休、煩人至極,但也不能叫他們栽在這詭異的黑店裡,可又不好出聲提醒。這時,天眼開道:「且慢!」

  他盯著那幾盤菜,攔住了其他人,目光犀利。謝憐心中暗贊:「果然有幾分道行!」

  眾人道:「天眼兄怎麼了?」

  天眼開伸出一指,抹了抹盤子的邊緣,把那根手指高高舉起,怒道:「我一根手指抹下去,這麼多油!盤子都不洗乾淨,你們怎麼做生意的?!」

  「……」

  謝憐還以為他是覺察了什麼端倪,沒想到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端倪。雖然微覺無語,但結果是一樣的就好。他一說,眾人紛紛道:「哎呀真的,這什麼玩意兒黏糊糊的,口水似的……等等!這菜裡有頭髮!」

  有人伸筷子進去攪了幾攪,果然攪起幾根黑髮,都道:「我的媽,你們廚房怎麼回事,都什麼人在裡面啊?」

  夥計搓手微笑道:「這個……最近新宰了幾頭豬,可能是豬鬃毛!」

  然而,那筷子夾著那幾根黑髮,越拉越長,越拉越長,道:「有這麼長的豬鬃毛?你們老闆娘是不是在廚房洗頭啊?」

  「還不撤下去重做!」

  夥計忙道:「是是是,我們馬上重做,馬上重做,大爺們喝水、喝水。」

  謝憐心道:「喝水也不行,那水裡肯定也放了東西!」

  但那夥計還沒下去,眾人水到嘴邊時,天眼開又道:「回來!」

  夥計又回來,賠笑道:「道爺還有什麼吩咐?」

  天眼開道:「我問你,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帶著小孩兒、看起來很怪的女人經過?」

  他果然問了。謝憐心道:「幸好提前交代過不要告訴他了。」誰知,剛這麼想,就聽那夥計不假思索道:「哦,有啊!」

  謝憐:「???」

  眾人大驚,放下水,壓低嗓門,道:「在哪裡?」

  那夥計也壓低了嗓門,道:「就在樓上!」

  眾人登時警惕,目光齊刷刷上揚。謝憐眼疾手快地堵住了花城一指戳出來的那個黑洞。須臾,只聽悉悉索索一陣,似乎是有一群人上樓來了。謝憐悄無聲息地靠到門邊,聽腳步聲,是那夥計帶著那群人,鬼鬼祟祟地走過來了。他左手抱花城,右手執劍,若邪護在身邊,全副武裝,正十二萬分地戒備著,卻聽那陣腳步聲從他門前走過,向長廊深處去了,頓感奇怪,湊到門邊,透過門縫,向外一看,那群人居然越過了這間房,圍堵在了另一間房門口。

  那間房裡似乎有人,紙窗上透著微微的光,映出了一個坐在桌邊的女子的黑色剪影。

138 荒山嶺大鬧黑心店 2

  萬萬沒想到,原來,那夥計居然信守了承諾,果真沒供出他們,說的是別人。

  看來,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一個「奇怪的女人」,帶著一個小孩兒,投宿到了這間客棧。

  天眼開等人面面相覷,參差不齊地比了一圈手勢,正待踹門,突然屋裡燈光一滅,剪影消失。緊接著就是「蹬蹬蹬」一陣又急又快的腳步聲,一個女郎猛地拉開房門,大罵道:「深更半夜的一群臭男人聚在老娘門前想幹什麼啊?你們奶奶我要洗澡了,你們過來是想幹什麼?啊?!」

  這女子身姿窈窕,素面朝天,雖然氣勢活像一隻鬥雞,但千真萬確是個女子,啐了一口,擼起袖子又罵道:「還是群和尚道士咧,你們不是出家人嗎?這麼六根不淨的?!」

  幾個和尚囁嚅道:「誤會、誤會一場……」

  那女郎柳眉倒豎,揚手作勢欲打:「我管你們是誤會還是開會,再不走,小心奶奶賞你們一盆洗澡水!」

  「哎哎哎,你這個女施主,怎麼這個樣子?這麼不注意人品的?」

  「快走快走……」

  雖然那女郎臉孔陌生,謝憐卻覺得她說話聲音和架勢都極為熟悉,須臾,低聲輕呼:「蘭菖?」

  花城道:「不錯。是她。」

  見眾人走了,蘭菖似乎鬆了口氣,左看看、右看看,趕緊進屋把門關了。她不濃妝豔抹,素顏示人,雖然眼角眉梢細紋稍多,頗顯老態,但卻意外的很有幾分秀麗,謝憐險些沒認出她來。若當日在神武殿上她是如此示人的,裴茗的澄清恐怕就沒那麼有力了。之前銅爐山重開第一次萬鬼躁動,各地鎮壓的妖魔鬼怪跑了不少,其中就包括蘭菖和胎靈。若夥計所說的「奇怪的女人」是指蘭菖,那她帶著的孩子,豈不就是……

  謝憐對花城低聲道:「胎靈肯定也和她在一起。那東西太危險,不能讓他們這樣亂跑。」

  可是,這間客棧本身就是一間黑店,還有一群逐花城而來的人間法師在此煩人。要在這種情況下抓住他們,談何容易?

  那群僧僧道道走到了樓梯口,夥計道:「怎麼樣?不是各位道爺要找的人嗎?」

  天眼開道:「不是!唉!我再問你,那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帶小孩的道士?」

  夥計一想,道:「帶小孩的道士沒有,不過,獨身一人的道士倒是有!」

  聽了這話,眾人又來了精神,壓低聲音問道:「在哪裡?」

  那夥計也低聲道:「在這裡。」

  這一次,他指的是另一個房間。眾人再次面面相覷,再次躡手躡腳地隨著他一起過去了。

  誰知,這一次,他們剛剛走到距離房門還有三丈的地方,忽聽一道銳利的破風之聲,一道黃符從門縫裡飛出,擦著天眼開的臉頰掠過,釘在了他身後的牆上。眾人一驚,紛紛去看那符,竟是真的如鋼片一般,插了一半在牆裡,驚得不輕。

  幾人正要衝進房去,天眼開卻攔住他們,道:「不是他!但也是個厲害角色,大家不要輕舉妄動,多生事端。」又拱手道,「打擾高人了。誤會一場。」

  屋內那人沒回答,的確是頗有高人風範。眾人退開,有人問:「道兄,你為什麼說屋裡的不是他啊?那破爛道人擲暗器,手法不是一般的強勁嗎?」

  破爛道人……謝憐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暗器」是指玉潔冰清丸,心想:「好吧……」

  天眼開低聲道:「當然不是。同樣是擲暗器,屋裡這個人的手法和勁力,比那破爛道人稍微弱一些……」

  話音未落,「嗖嗖嗖」地從他們身後射來七八道黃符,羽箭一般釘在門上、牆上。眾人大駭,不敢再說,飛速奔下了樓。謝憐見都散了,悄悄打開門,從牆上拔下一枚黃符,收回屋裡。花城兩根手指撚了那黃符,看了一眼,輕飄飄地丟掉了,輕飄飄地道:「天眼開眼光的確不錯。」

  那黃符外,整個兒鍍了一層靈氣,所以射出去時才如刀片般鋒利、如鋼鐵般深深入牆三分。

  但之前,謝憐將可以入腹的丸子打出精鋼彈珠一般的威力,卻是全憑自身對力道的控制和爆發,不含任何法術靈力加成。畢竟,他過了大幾百年沒有法力傍身的日子,早已習慣凡事都只靠自己,不靠法力。天眼開就是據此定奪的高下。

  謝憐暗自思忖:「這間客棧到底聚了幾方人?為什麼還有這樣一個道人在店裡?莫非是為伏魔降妖而來?這些凡僧俗道沒發現倒也正常,這人如此水準,不可能沒發現這間客棧有古怪。不管怎麼說,更不能讓那群和尚道士發現三郎在此了。他們要是嚷嚷起來,給這房裡的道人聽見了,恐怕又要多個人追在後面。這一個恐怕比他們幾十個加起來都不好對付。」

  眾人重新下樓,回到大堂,圍著長桌坐了。謝憐從花城戳出來的那個洞裡看到夥計道:「我這就下去叫廚房重做,各位道爺麻煩再等等,嘻嘻嘻。」

  「等等!水也撤下去。把你們杯子洗洗再拿上來。」

  「好的好的。嘻嘻嘻。」

  那夥計笑容滿面地下去了,應當就是去廚房了。謝憐想起,方才在外面似乎看到廚房在客棧後,當即抱著花城,從窗子翻出,來到客棧外,繞了一圈,在地上撿了幾塊小石子兒攥在手心備用。

  摸到廚房牆外,花城又是一指,那牆跟豆腐似的,悄無聲息地就多了個洞,謝憐湊上前去,看看這黑店到底有個什麼樣的東家。

  廚房內光線昏暗,只點著幾盞奄奄一息的油燈,空無一人。但仔細聽,就會聽到從某處正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的啃食聲。

  謝憐變換了幾個角度,終於發現,這聲音是從灶台底下傳來的。他的視線被灶台擋住了,但磚頭砌起來的灶台邊,露出了一雙人腿。明顯人已經死了,但還是隨著津津有味的啃食聲,不時微微一動。

  這時,幾個夥計走進廚房,道:「大王……」

  灶台後,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突然抬起了頭,口裡嚼著東西,含含糊糊地道:「幹什麼?!」

  這男人滿嘴鮮血,眼放綠光,口裡叼雞爪一樣地叼著一隻人手。儘管神情和形狀都如此可怖,但仍能一眼看出,正是戚容附身的那個男人!

  他鼓鼓腮幫子,把那只沒啃完的人手迅速吸溜進嘴裡,不一會兒,吐出來幾塊骨頭,打在那幾個「夥計」面門上,罵道:「你們這群屎裡長出來的廢物!叫的跟號喪一樣,老子還以為飯送過來了。人呢?肉呢?藥不是給你們了嗎?!怎麼外面那群還沒倒?!」

  看來,躺在地上、被他啃了的那個,不是此地原先的主人,就是其他過路的旅人。

  夥計們委屈地道:「大王,不是我們廢物,是那群和尚道士一個個都事兒逼事兒逼的,一會兒嫌盤子油,一會兒嫌菜裡有頭髮,不肯吃我們送過去的東西啊。」

  戚容「吧唧吧唧」地吮了吮十指的鮮血,道:「什麼?他媽的!老子親自下廚給他們做的斷頭飯,沒讓他們跪在地上舔乾淨就該痛哭流涕了,誰給他們的狗臉嫌棄?應該叫他們吃吃我太子表哥做出來的狗屎不如的玩意兒,這群東西才知道要跪下來對老子感恩戴德!」

  謝憐:「……」

  「……」花城道,「哥哥,不要在意一個廢物說的話。」

  「……」謝憐道,「嗯。」

  「都是你們這群廢物,洗個盤子都洗不乾淨!」

  夥計們被他跳起來又打又罵了一通,出夠了氣,戚容才擼起袖子,一抹鮮血淋漓的嘴,,抄起鍋鏟,把一口鐵鍋敲得哐當作響,罵罵咧咧道:「再來!!!讓你們睜大狗眼,見識一下老子的本事!這回看你們還有什麼屁話說!」

  熱火朝天,不多時,他果然又重新做了一桌,命令那幾個夥計送上。

  這一桌可就香了,葷是葷,素是素,油水十足。謝憐重新上了二樓客房,向下窺看,眾僧道皆歎道:「好手藝!」

  「是啊!真是好手藝,尤其是這道椒鹽雞爪,肥嫩……是不是也太肥嫩了,我從未見過手指如此之修長的雞爪?」

  夥計們道:「哦!此乃本店的招牌菜,不是一般的雞爪,乃是精選的上好珍稀白鳳雞爪,剔去了指甲。是不是彷彿少女的柔荑一般,令人怦然心動呢?」

  「有道理。不過我最中意這個爆炒豬皮,豬皮焦嫩,火候恰到好處……等等這豬怎麼還有紋身的。」

  夥計們道:「哦!不是紋身,只是我們掌勺的大師傅為了展現他神乎其技的雕工,特地刻上,略炫小技罷了。」

  「這個糖醋排骨好像沒做夠時辰,料給的太多了,該不會是不新鮮,想用糖醋味兒掩蓋什麼別的味道吧?」

  夥計們道:「哦!沒有的事,本店食材都是當天殺當天賣的,只不過我們大師傅口味比較重罷了。」

  「……」

  眼看著他們讚不絕口,就要動手吃了,謝憐實在忍不下去了,拋了拋一顆方才撿的小石子兒,把它從那個小洞裡打了出去。

  這一下,打中了天眼開舉起茶杯正準備「喝水解毒」的那只手,他手臂一抖,茶杯裡的水潑了出去,澆到了一旁笑個不停的夥計臉上。

  那茶水分明也不燙,那夥計卻彷彿被滾水澆了一般,捂臉大聲慘叫起來:「啊!!!!」

  這下,滿桌的人都呆了,紛紛舉劍:「怎麼回事?!」

  天眼開一把抓住那夥計的手,掰開,眾人「啊」的一聲。只見那夥計臉上的五官,居然融化了一大半,彷彿白紙上潑了一杯水,墨洇了,模模糊糊,墨水痕跡順著臉頰擴散、滑行下來。

  他的五官和笑容,竟然都是用筆劃上去的!

  「……」

  眾僧道二話不說,把桌子一掀,這就和店裡的夥計們打起來了。

  那群夥計們被打得抱頭嗷嗷大叫:「各位道爺!!!不要打了!那個、那什麼,你們要找的帶著小孩子的奇怪女人!!!奇怪道士!他在樓上!他們就在樓上!你們去找他們吧!放過我吧!我只是個臨時工!!!」

  「啊呸!臨時工,唬誰呢?」

  「想騙我們?有這麼容易嗎!現在說已經晚了!」

  夥計心裡苦:「沒有騙你們!我是說真的!」

  底下砰砰乓乓打成一團,謝憐看這些法師處於碾壓勝利,搖了搖頭,不管了,打算趁亂去抓蘭菖和胎靈。誰知,門還沒打開,就聽走廊上傳來一聲尖叫,蘭菖的聲音驚恐地道:「不……求你了,我不想去!求求你就放我們走吧!我給你跪下磕頭了!」

  一個少年的聲音怒道:「誰稀罕你跪下磕頭?你們走了,我……家將軍怎麼辦?媽的,這回給你們母子害慘了!廢話少說,跟我回去!」

  聽到這個聲音,謝憐猛地推開門,道:「是你?」

  長廊之上,一個黑衣少年正攔在蘭菖面前,臉色發黑。謝憐一出來,他微微抬頭,愕然道:「是你?!」

  謝憐邁出門來,道:「扶搖?你怎麼在這裡?」

  蘭菖看到他,睜大了眼,道:「……太子?」

  「……」扶搖上下打量他片刻,嘴角微微抽搐,好歹眼睛沒翻上去,反問道,「你怎麼也在這裡?」

  謝憐低頭看了一下自己,趕緊脫了女裝丟開,道:「說來話長。」

  這時,扶搖看到了他身邊負手的花城,瞳孔微微收縮起來。

139 荒山嶺大鬧黑心店 3

  扶搖失聲道:「……你?!」

  花城冷哼一聲,並未理會。而蘭菖見狀,拔腿就跑。扶搖覺察,猛地回頭,道:「站住!」

  他步子還沒邁出,一道白綾已倏地探出,套住了蘭菖的腳腕。蘭菖當場摔了一跤,在地上翻身抱住小腹,看來那胎靈又藏進她肚子裡了。謝憐一邊收若邪一邊道:「你想她站住就應該這樣嘛……光喊是沒有用的。對了,你方才說你家將軍,你家將軍怎麼了?」

  扶搖沒答,哼了一聲,上前就抓住蘭菖的手臂,看來是當真動怒了,抓一個女子,非但動作毫不客氣,剛才居然還罵了一句「媽的」,這可一點兒也不像過往的扶搖。誰知,他還沒把蘭菖拉起來,蘭菖的肚子忽然吹氣球一般地膨脹起來,猛地彈出一道白影,尖叫著撲向扶搖的面門。

  胎靈!

  每次它回到母腹便會積蓄一輪新的能量,因此,這一擊甚為兇險,扶搖不得不凝神對付,一掌拍出。胎靈像個皮球一般被他打得在牆壁上撞得一「砰」,彈向謝憐。扶搖道:「接住!別讓它跑了!」

  謝憐還沒動,花城已經攔到他身前。那一團球兒一般的胎靈在他面前來了個急刹,再次襲向扶搖。這邊一團鬼球在走廊裡亂躥亂彈,底下也亂得不像話。只聽樓下「夥計」們求饒道:「各位道爺高抬貴手!小的們也是為了混口飯吃!」「是啊再也不敢了!我們其實平時最多就在附近偷幾隻雞吃,都是那個綠……綠色的大爺,一定要逼我們做他的手下,我們才幹的,他現在就在廚房!」

  見場面已然大亂,謝憐想起一事,從二樓躍了下去。戚容正在廚房裡翹著二郎腿,一邊美滋滋地剔牙,一邊美滋滋地等「飯菜」送上門來,卻忽聽「轟隆」一聲巨響,一個人影踢塌了一面牆,躍進來劈頭問道:「戚容,穀子呢?」

  這典型的武神進門方式嚇得戚容一下子跳了起來:「你?!怎麼來了?你不會好好敲門非要這樣進來啊?!」

  謝憐二話不說,上去就「啪啪」兩下把他打懵了,摁鴨子一般把他摁在砧板上道:「廢話少說。你把那小孩兒弄哪裡去了?」

  戚容齜牙咧嘴地道:「嘿嘿嘿,你看,這不滿地都是?」

  滿地都是什麼?都是人的骨頭!

  謝憐怒從心起,手上一用力,戚容鬼哭狼嚎起來:「嗷嗷嗷嗷手!手折了!折了折了!太子表哥等等!好好好我老實交代,我騙你的,沒吃!沒吃!預備吃,還沒吃呢!」

  謝憐道:「那他在哪裡?」

  戚容道:「別壓了別壓了!我告訴你,小拖油瓶就關在旁邊的柴房裡,你打開門看看就是了!」

  謝憐令若邪縛住戚容,打開廚房一側的一道小門,穀子果然就蜷縮在裡面。謝憐一探鼻息,見他還呼吸還算平穩,小臉蛋紅撲撲的,似乎睡得正香,然而一抱起來,又覺這孩子軀體滾燙,似乎發了高熱,心道不妙。

  這時,那些和尚道士也湧了進來。一進廚房,踩了滿地骨頭,險些滑倒,場面觸目驚心,都道:「啊?黑店!」

  「難道外面那些菜……全都是……人肉做的?!」

  「我就說沒有手指那麼修長的雞爪了!」

  正在此時,又是一聲巨響,天花板上多了個大洞,一團白球砸了進來。眾人道:「什麼東西?!」

  須臾,扶搖也從那洞裡躍下,一手甩出十幾道黃符,喝道:「都滾開!不要妨礙我辦公務!」

  眾人道:「啊!高人!」

  隨即,蘭菖也拖著身體滾了下來,道:「不要再打他了!」

  眾人又道:「謔!女人!」

  那些黃符飛勢如鋼釘,飛刀一般,謝憐微微一避便錯過了它們,戚容卻沒法閃開,背部給密密麻麻紮了一大片,狂聲慘叫道:「殺鬼啦!!!」

  眾人蜂擁而上,圍著他的背研究起來,驚歎道:「這個擲符的手法……真是相當精妙啊……」

  好好一間廚房,霎時擁擠無比,吵吵嚷嚷。扶搖追著那胎靈忽高忽低,蘭菖則追著扶搖狀如瘋狂。戚容半邊臉被謝憐壓在砧板上變了形,半邊背給被扶搖扔的黃符釘成了篩子,被一群人圍觀,還不時給蘭菖踩幾腳,號啕道:「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你是誰?你又是誰?媽的還讓不讓人吃飯了???怎麼到哪兒都這樣???你們是不是都跟我有仇?!」

  說到這裡,他眼珠一轉,突然穿過廚房坍塌的那面牆壁,看到了客棧外。花城彷彿壓根沒看到這邊混戰的場景,氣定神閑地坐在一棵樹下,居然還有閒情逸致玩兒金箔作殿。也不知他就這麼百無聊賴地玩兒多久,面前,已經用十幾片金箔搭起了一座華麗麗的小房子。

  戚容當即扯著嗓門喊了起來:「大家快看外面!血雨探花變小鬼了!!!跟他有仇的都快去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個店……!!!」

  話音未落,一把寒光閃閃、沾著鮮血的菜刀倏地橫在了他口齒之間。而刀柄,握在謝憐手裡。

  他微笑道:「嗯?你鬼喊些什麼?」

  戚容完全沒看見謝憐是怎麼把刀塞進他嘴裡的,只覺嘴巴一涼,舌尖便感覺前面突然多了一個鋒利至極的事物,雖然毫髮無傷,但再多動一毫一厘,就要滿口飆血了,遂語音戛然而止。

  然而,眾人已經看到了客棧外遠遠正在搭金箔殿玩兒的花城,道:「是他嗎?!」

  「八成就是了!」

  搶在他們之前,謝憐一手抱穀子、一手拽若邪奔了出去。戚容被若邪綁著在地上狂拖一路,邊被拖邊尖叫道:「狗日的謝憐你肯定是故意的我他媽就從沒見過你這麼陰險的假白蓮啊啊啊啊啊——」

  眾人商量了一下,道:「衝……衝不衝?」

  「小心有詐。要不然,我們先遠觀?」

  恰在此時,花城也搭完了小金殿,站起身來,挑起一邊眉,俯視自己方才建好的小房子,輕輕一踢。

  嘩啦啦,金殿塌了。

  而那座客棧,也轟的一聲塌了。

  幻象也被打破了。謝憐回頭一看,在他身後的,哪裡是什麼客棧,不過是一座倒塌的小茅屋而已。在這種荒山野嶺,有這種房子才是正常的,方才那間客棧,只是用障眼法化出來的。

  那群還沒來得及商量好衝不衝的僧僧道道都被塌了的房子壓在下面,給一堆爛木頭破稻草砸得暈了過去。謝憐小跑到花城身邊,道:「三郎,你這樣動用法力,不會受影響嗎?」

  花城信手一揮,那些金箔都憑空消失了。他道:「哥哥放心,這點程度無礙。」

  這時,有一片殘破的屋頂動了兩下,扶搖掀開一把稻草,鑽了出來,怒道:「你無礙,我有礙!」

  他好不容易抓住了那胎靈,卻是眼前一黑,抬頭一看,那破爛屋頂劈面蓋倒,被砸個正著,可謂是狼狽至極。扶搖從頭上扯下一把稻草,氣勢洶洶走到謝憐和花城面前,對著眼下比他矮的花城怒聲道:「你這個……你故意的吧?!」

  花城眨了眨眼,沒有反駁,也沒有嘲諷,只是抬起一雙漆黑的眼睛望向謝憐。謝憐馬上垂手攬著他的肩護到身後,道:「沒有沒有,肯定沒有。小孩子出手沒有輕重……抱歉啦扶搖。」

  扶搖頂著一頭亂髮,不可置信地道:「……小孩子?太子殿下,你不會真當我瞎到看不出來這是誰吧?」

  謝憐茫然道:「你在說什麼啊,這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小孩子啊。」

  「……」

  扶搖盯著花城眯起了眼,卻聽身後「喀喀」微響,蘭菖也掀開一片屋頂,爬了出來,扶搖又轉回去找她。謝憐鬆了口氣,把穀子放到地上,正在此時,一個聲音在他耳邊略帶猶豫地響起:「……殿下?」

  謝憐立即起身,道:「……風信?」

  那邊果然是風信,聽起來也鬆了口氣,道:「太好了!你的口令果然還沒有變。」

  謝憐不由無聲乾笑。八百年前,他第一次啟用的通靈口令,便是「背誦道德經一千遍就是了」,八百年後,依然沒有變,而風信居然也還記得。謝憐想起當年風信第一次聽到這個口令時笑得聲嘶力竭的模樣,不合時宜地微感懷念,道:「是,沒有變。上天庭現在還好嗎?靈文的事情帝君知道了沒有?」

  花城聽出他是在和上天庭的神官說話,很自覺地遠遠走開,把手放到穀子額頭上,試探他是否生病。那邊,風信的聲音又嚴肅起來,道:「很不好。知道了。現在上天庭一片天下大亂。」

  謝憐歎道:「上天庭所有事務的統籌和分配,一向都是靈文在管的,也難怪了。沒別的文神能頂上麼?」

  風信道:「頂上了,不頂用。平日裡一個個罵靈文殿罵得比誰都勤,好像自己在那個位置就能做的好十倍,現在一出事要頂上了,沒一個能頂三成的,光是匯總整理消息都暈了,好幾個文神都推脫不幹了。」

  謝憐搖了搖頭,又聽風信道:「而且不光靈文,慕情也出事了。原本是在關押之中的,他打傷了看守的神官,逃了。」

  「什麼?!」

  聞言,謝憐一個激靈,立即抬頭望向扶搖,那黑衣少年正對蘭菖說著什麼,眉宇間有不快,更有幾分焦急。謝憐走的更遠了,壓低聲音,道:「慕情出什麼事了?怎麼會這樣???」

  風信道:「不光是他被關了,他整個玄真殿的神官都停職待查辦了。都是因為那個胎靈。」

  謝憐聲音更低了:「那胎靈怎麼了,當真跟他有關?」

  風信道:「嗯。這次鎮壓各地的妖魔散了,慕情是負責女鬼蘭菖和胎靈的,沒抓到,讓他們跑了。但是在抓捕過程中,那胎靈指認了慕情,說,把它從母腹裡剖出來、活活做成小鬼的人,就是慕情。」

  「不可能!」

  謝憐脫口道:「不可能!慕情這個人雖然……哎,他沒理由做這種事吧。」

  風信道:「不知道。但據說,有一種利用死嬰修煉的邪術,可以達到快速飛升的目的。現在挺多人都懷疑他的飛升是不是也有問題了,所以本來是打算先關押,再慢慢徹查他過往所有的行跡痕跡,誰知道他沉不住氣,自己跑了,這下都敲定他是做賊心虛,畏罪潛逃了。」

  謝憐道:「等等等等。這事,真的太不對了。如果慕情是兇手,為什麼那胎靈和蘭菖一早在神武殿沒認出來,偏偏在慕情抓捕他們的時候指認?這不擺明瞭是誣陷嗎?」

  風信道:「我知道的時候已經這樣了,也不清楚他們那邊到底怎麼回事。聽說蘭菖和胎靈也不知道施術者是誰,但當年那小鬼成邪出壇後,有一次偶然清醒,不受控制了,就在施術者胳膊上咬了一口,給那人留下了疤痕。那胎靈在和慕情鬥法的時候,剛好看到慕情胳膊上也有一個咬痕,是舊傷,好幾百年了。」

  謝憐道:「……這個咬痕,和那胎靈的牙口,痕跡吻合嗎?」

  風信道:「完全吻合。」

  謝憐凝神道:「慕情怎麼解釋這個傷口的?」

  風信道:「他承認他的確見過這個胎靈,但他不承認自己是兇手,說只是出於好心幫忙,救了這個胎靈,無意間被它不小心咬到的。這解釋還不如不解釋。」

  不錯,因為,「善心幫忙」、「愛護幼兒」、「做好事不留名」這種事情,在大家的印象裡,和慕情根本不沾邊。慕情這人就是很「獨」,從來沒展現過什麼多餘的愛心,素日在上天庭也沒什麼交心的朋友,出了這種事,辯解都沒人相信,自然也沒有一個主動給他說話的人。大概就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選擇自己逃跑、查明真相。風信道:「總之現在亂著呢,殿下,你現在在哪裡?帝君說,萬鬼群聚,怕是攔不住了。趕緊回來集議吧!」

  謝憐道:「我現在……」

  話音未落,扶搖冷冷的聲音忽然在他背後響起:「你在跟誰說話?」

140 尖牙利齒吞風碎箭

  謝憐歎了口氣,轉過身,道:「唉,我倒是想,但現在上天庭的通靈陣被拆了,我又不記得其他神官的通靈口令,想說也沒得說。扶搖,你記得哪位神官的口令嗎?也好讓我傳點消息回去,告訴他們我在這裡,討點人手來幫忙。」

  他神色極其自然,極有說服力,扶搖面上陰雲散去,敷衍道:「不知道。眼下上天庭亂套了,大家都很忙,自己處理自己的吧。」

  這時,一旁的花城道:「哥哥,這小孩兒餓了兩天,正在發燒。」

  謝憐過去一看,果真,穀子的額頭燙得都能煎雞蛋了,當即抓起戚容,質問道 :「你怎麼養孩子的?」

  戚容滿臉鮮血地呸道:「老子又不真的是他爹!沒吃了他已經是大發慈悲了!快給我記大功!」

  謝憐道:「我看你是因為他發燒口感不好才不吃吧。」

  那邊的蘭菖遲疑片刻,道:「那小孩子是病了嗎?要不我來看看吧。」

  她也被小破屋的橫樑砸得鼻青臉腫的,但可憐孩子,爬過來抱起穀子,手掌覆蓋住他的額頭,似乎想用陰寒的體質中和穀子的燒熱。扶搖一手抓著那被黃符包成一個球的胎靈,走過來道:「該走了。」

  蘭菖明顯不想走,但兒子在他手裡,十分無奈。謝憐道:「等等,你們先別走。扶搖,你現在能跟你家將軍說上話嗎?」

  扶搖看看他,道:「你想幹什麼?」

  謝憐躊躇道:「其實……」

  說到「實」字,他突然出手,勢如閃電,瞬間便鎖住扶搖雙臂,牢牢抓在一掌之中,這才繼續道:「其實,我已經知道他出事了!」

  扶搖一時不察給他鎖住,又驚又怒:「你!卑鄙!」

  謝憐道:「沒有沒有。我這是實力。你可以試試用同樣的方法偷襲我,看看能不能鎖住我。」

  花城禮貌性地撫掌道:「贊同。」

  扶搖簡直要氣得翻白眼了,道:「那你倒是放開我讓我試試啊?!」

  謝憐正色道:「下次有機會再試,現在有正事。扶搖,能不能請你幫我勸勸你家將軍,先回上天庭去。」

  「……回去?」

  扶搖的怒意強行壓抑在輕聲之下,道:「你說得輕巧!如果現在處於同樣境地的是你,你會選擇回去嗎?別人勸你回去你會怎麼說?回去等著給人冤枉然後定罪嗎?回去等死嗎?!」

  謝憐道:「你不要激動,我認真的,不是在說風涼話。你家將軍跟我不同,他這個情況還沒有嚴重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就這麼逃跑了才是下下策,現在已經很多神官直接給他定罪了。你要是能聯繫上他,告訴他,這件事,我可以幫他查。」

  扶搖怔了:「你幫他查?」

  謝憐道:「嗯。我查的多,還算有經驗。反正比他有經驗。」

  扶搖道:「太子殿下,請問你記不記得,你一回上天庭,查了多少個神官?有哪個神官被你查了之後不落馬的嗎?」

  謝憐輕咳一聲,道:「那不一樣的。不是我的問題嘛。如若他真的沒做那種事,我自然能還他一個清白。」

  扶搖氣得笑了,打斷他道:「行了!你跟他有私怨旁人又不是不知道,你幫他查?那他還有翻身的餘地嗎?趁這機會想落井下石看他笑話你直說就是了,別裝模作樣。」

  聞言,花城臉色微沉。少頃,他笑道:「罷了,哥哥。這人不識好歹,你又何必跟他廢話?有人天生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一生最擅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沒准查到最後他真幹了什麼也說不定。他不信你,你還懶得管他,由他自個兒折騰去吧。」

  扶搖望向他,譏諷道:「『小孩子』?」

  花城更為譏諷地回敬他道:「『小神官』?」

  扶搖臉色微垮。謝憐鎖緊了他,溫聲道:「這個吧,一碼歸一碼,公私要分開。我與他有沒有私怨是一回事,他有沒有做壞事又是另外一回事。慕情這個人,雖說小心眼、氣度狹隘、敏感多疑、性格差勁、小心思很多、說話不好聽、喜歡碎碎念、經常得罪人、很多人都討厭、一個朋友也沒有、一點小事能記很久……」

  「……」

  一口氣面不改色地說了一大串,謝憐最後總結道:「……但我畢竟從少年時便認識他,他還算是有底線的。」

  「……」

  謝憐繼續道:「他可能會往不喜歡的人茶杯裡吐口水,但是絕對不會在水裡下毒去害人。」

  「……」

  花城淡淡地道:「是嗎?那也很噁心了。」

  扶搖額頭青筋都起來了:「不!吐口水也是不會的!」

  謝憐道:「那就下瀉藥吧。」

  扶搖彷彿在隱忍著什麼,道:「你……一定要用這種比喻來描述他嗎?你到底是在給他說話還是在損他?」

  謝憐道:「抱歉,一時想不到別的更適合的比喻了。

  扶搖掙了幾下,掙不開,警惕地道:「你剛才是不是在和上天庭的人通風報信?」

  謝憐語重心長地道:「還沒。只是聊了個天而已。你放心,我不會害你家將軍的。要是他實在不想回去,不如來找我一起行動。這樣中途他做了什麼事也有人作證,否則他說不清的,越弄越糟……」

  正在此時,二人後邊忽然傳來一陣放肆大笑,卻是戚容盯著蘭菖的臉,忽然發了瘋,道:「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當是誰!這不是、這不是劍蘭大小姐嗎?」

  蘭菖原本抱著穀子,正在給他降溫,聞言肩膀一顫,雙目圓睜道:「你是誰?你怎麼會也……」

  戚容嘿道:「我怎麼會知道?廢話!你差一點就得叫我表弟了!怎麼,原來大家都成了鬼?混來混去這麼多熟人,這世界真小真熱鬧,嘻嘻!」

  謝憐皺眉道:「戚容你又發什麼瘋?劍蘭是什麼人?」

  戚容道:「嘿太子表哥,我說你是瞎了還是在裝傻?你仔細看清楚這是誰,這是咱們仙樂國第一大閨秀——劍蘭大小姐!家裡又是官兒又是商的,當年可不知道有多風光,姿色也就那樣吧,每次評仙樂美女才女榜上都少不了她,傲氣得眼睛長在頭頂上,誰也瞧不上。她還差點入宮選妃了咧!」

  「什麼?」

  謝憐不由得立即望向蘭菖的臉。當年,國主與王后的確曾有意為他選妃,召過一大堆精挑細選的少女入宮開宴,讓他瞧瞧有沒有合眼緣的。但謝憐少年時一心修道,在宴會上隨便走了一圈就立場了,壓根不記那些女子的臉和名字,哪裡能瞧出什麼來?

  蘭菖望向扶搖,扶搖卻哼道:「這可不是我家將軍說的。這人也是仙樂遺民,當年肯定見過你。」

  謝憐再看花城,他也無訝異之色,想來並不是剛剛才知。謝憐轉向蘭菖,喃喃道:「你當真曾經是……」

  蘭菖卻連忙捂住耳朵道:「別說!別說出來!不要用那個名字叫我!!!我……早就改名字了。」

  謝憐先是一怔,垂手一聲歎息。

  昔年貴族之女,今日卻是鬼中娼妓。改了名字,大概是害怕家人地下也蒙羞,不承認後來的自己是自己。

  這女子曾經是他的信徒,他的子民,如何能教人不歎息。

  這時,他忽然覺得手上一暖。低頭一看,卻是花城,沒有看他,卻握住了他的手。

  雖然他現在是小兒形態,體溫又涼,這只手又小又冷,握住了他時,卻是溫暖的。

  戚容卻分毫沒有同情之心,嘖嘖道:「沒想到當年高不可攀的劍蘭大小姐現在變成這種又老又醜的樣子啦!我以前就覺得你長得不怎麼樣,現在一看,我眼光真是銳利,果然不怎麼樣!順便問問,你生的這是誰的野種啊?」

  這話真是沒品至極,劍蘭的臉微微發白。戚容又道:「該不會是我太子表哥的吧?不會不會,我看我那表哥,八成是個不舉的,所以才一天到晚都假裝清心寡欲無心女色,裝模作樣,哪能生兒子呢?哦喲!我怎麼給忘了,仙樂亡國以後你大小姐不是被賣到那種地方去了嗎,肯定是永安賤民的種嘛!」

  謝憐忍不了了,正準備上去讓他閉嘴,劍蘭卻比他爆發的更快,一巴掌呼了過去:「你嘴裡不乾不淨說些什麼?!」

  戚容被她一耳光打得鼻血橫流,瞪圓了眼,道:「你一個惡還是個厲,這種不入流的東西,居然敢打我這個近絕?!」

  劍蘭啐他一臉,掐著他脖子「啪啪」又打了兩耳光,道:「什麼狗屁近絕!你可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什麼玩意兒,你也配跟其他三個絕相提並論?!你什麼拿得出手?臉皮嗎?打的就是你!」

  她的話戳到了戚容的傷疤,戚容也惱了,噴唾沫:「臭娘兒們放開你的雞爪子!老子嫌髒!嘔嘔嘔!!!」

  兩人扭打作一團,然而,只是劍蘭單方面毆打戚容,戚容被若邪困住動彈不得,嚎叫道:「謝憐!你這種時候怎麼不勸架了?!你的聖父心呢?!」

  謝憐正一手擒著扶搖,一邊低頭和花城說話,彷彿根本沒聽到他的慘叫。劍蘭一邊踢戚容,一邊兩眼發紅、惡狠狠地道:「老娘就是給賤民糟蹋,也不想被你這種蛆蟲碰一根手指!你這個沒人要的東西,廢物!你也配喊別人賤民!你說誰是賤民?」

  戚容怒極:「我沒人要?我廢物?你這個爛到骨子裡的娼妓有資格這樣罵我?不是賤民怎麼看得上你這種貨色?!……等會兒!!!放下那塊石頭!!!」

  正扭打著,天外傳來一陣「轟隆轟隆」的巨響。幾人不約而同望向抬頭,扶搖道:「你不是說沒有通風報信,只是聊了會兒天嗎?」

  花城微微皺眉,哼道:「不請自來。」

  一個霹靂炸響夜空,眾人都被這一道驚雷炸得閉了眼。再睜眼時,不遠處,一個身形頎長的黑衣神官背著長弓、邁著大步走來,道:「太子殿下!」

  謝憐放下袖子,不著痕跡地把花城推到身後,道:「風信!你怎麼來了?」

  風信很快走上來,道:「剛才你突然不答話了,我問了人,通過法力波動找到你在這附近的。」說完皺了皺眉,道,「這怎麼了?亂七八糟的。是遇到什麼了嗎?」

  謝憐正要答話,風信就看到了他手裡擒的扶搖,以及身後站的花城。

  這畫面簡直超乎他的想像,似乎不知該對哪一個表現出更多的驚訝,風信道:「你這……」

  最終,他還是指向了花城,問謝憐:「……這孩子怎麼回事?」

  謝憐乾笑道:「很可愛吧?」

  風信瞪眼,看著表情一點都不配合謝憐評語的花城,懷疑道:「……可愛?不是,我怎麼看著他特別像……」

  謝憐從容道:「像我兒子是嗎?」

  風信:「???你什麼時候生的兒子?」

  謝憐微笑道:「還沒呢。我是說,如果我生個兒子,肯定也這麼可愛,對吧?」

  花城牽著他的手,笑道:「對的。」

  風信:「……」

  扶搖:「……」

  謝憐道:「哈哈哈哈……誒?蘭菖姑娘,別跑!」

  風信豁然轉身,果真看見一女子背影從戚容身邊逃開,狂奔而去,當即不假思索,搭弓上弦,瞄準了她的腿。

  誰知,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母親有危險,扶搖一直抓在手裡的那團黃符紙包裹起來的胎靈球震動起來,突然爆開了黃符,尖聲狂嘯著撲向風信。劍蘭方才似乎慌了神才慌不擇路,聽到這聲音才記起兒子還在別人手裡,轉身失聲道:「錯錯!」

  這還是謝憐第一次知道那胎靈的名字,原來叫錯錯。風信的箭改了方向,飛向那雪白的胎靈。卻聽「喀噠」一聲,那胎靈在半空中翻了幾翻,跳到一旁樹上,居然一口咬住了那支羽箭,也讓眾人看清了它此刻的模樣。

  與其說這是個胎兒,不如說是個畸形的小怪物。渾身皮膚慘白彷彿刷了一層粉,雙眼奇大,閃著詭異的亮光,頭頂的胎毛稀疏發黃,兩排尖銳無比的獠牙叼著風信的箭,見他望過來,「咯咯咯咯」地一陣高速咀嚼,把它咬成了碎末,再「呸」地吐出一顆寒光閃閃的箭頭,釘在風信靴子邊,吐出了蛇信子一般又長又細的深紅舌頭,彷彿是在挑釁。

  風信二話不說,又搭了一支箭,瞄準了它。那胎靈彷彿一隻蜥蜴一般在樹上爬上爬下,靈活詭譎至極,難怪扶搖一直抓不住它。劍蘭焦急地道:「別跟他打,快跑!!!」

  能對這種教人看一眼都害怕噁心的怪物如此關心的,也就只有親生父母了。風信瞄準完畢,鬆手防弦,一箭飛出。那胎靈一條小短腿被一箭釘住,尖叫一聲,爬不了了。劍蘭狂奔回來,伸手去拔那羽箭,卻因為自身等級太低,觸到箭杆便被彈開,還炸起一串火花。她後退兩步,又堅持不懈上去拔,炸得火花飛濺。

  風信收了弓走上前去,道:「好了,回去了。別給我們增加公務了……劍蘭?!」

  剛又被彈開一次的劍蘭聽到他的聲音,一個哆嗦,沒動了,連忙轉過身去。風信卻把她轉了回來,又道:「劍蘭?」

  「……」謝憐預感不妙,疑惑道,「怎麼回事?」

  劍蘭低頭含含糊糊地道:「你認錯人了。」

  風信道:「你胡說什麼?我怎麼會認錯你?你是很不一樣了,但我怎麼會認不出……」

  說到這裡,他就卡住了。因為,之前劍蘭作為蘭菖,濃妝豔抹、滿身風塵的時候,他的確沒認出來。

  不能怪他。風信還是和當年一模一樣,分毫未變,但劍蘭的變化,實在是太大了。

  相貌、妝容、舉止、談吐、氣質……哪怕是她親生父母站在她面前,也未必認得出來這是他們的寶貝女兒。

  風信愣愣地道:「……是你。真的是你。沒錯就是你!……我以為你嫁了人,過得好好的。怎麼你……怎麼你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聽到這裡,劍蘭突然轉身,猛地推了他一把,罵道:「我操你媽!」

  風信被她一把推得倒退了幾步,說不出話來。劍蘭一邊繼續狠狠推搡著他胸口,一邊對他破口大駡道:「都說了我不是那什麼鬼,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你有病啊是不是!?還『是你,真的是你,沒錯就是你』來個三連發的!假裝不認識我不行嗎?假裝沒認出我不行嗎?!行行好大爺,給我留點面子好不好?好不好啊?!」

  她這副模樣,簡直就是一個市井潑婦,大概和風信記憶中的差距太大了,他怔怔地看著劍蘭,說不出話來。謝憐也是一樣的。戚容最開心,在地上笑得打起了滾:「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媽!太子表哥!你瞧瞧這都是什麼事兒!你被你最忠心的狗戴綠帽子啦!!!」

  劍蘭狠狠踢了戚容幾腳,道:「狗!狗!我看你最像一條狗了!」

  嚴格來說,劍蘭只是曾經被家族給予入選厚望,但並未正式入宮,更不曾為妃,所以戚容這句幸災樂禍並不成立。不過,謝憐的確是不知說什麼好了。

  萬萬沒想到,素日沒必要絕不跟女子多說一句話的風信,居然……

  這時,那胎靈兩排利齒喀喀喀喀地把釘住他的羽箭再次咬碎,脫身撲向風信。風信一時大意,給他一口深深咬在右手臂上,鮮血迸出,狂湧不止。

  右手可是風信慣用的手。對一個武神而言,常用手受傷可沒什麼好感覺,風信抬起左手就要劈下,劍蘭卻道:「別打他!」

  風信一掌生生刹住,隨即,一個可怕的想法萌生了。

  不光是他,在場所有人腦子裡都想到了同一件事。風信任由那胎靈食人魚一般咬在他胳膊上,望向劍蘭,道:「……這個……是……?」

141 路與我孰為定奪者

  謝憐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天,在神武殿上,蘭菖胡亂認指了一大圈人,但是,偏偏就是沒有指站在極顯眼位置處的風信。

  劍蘭立即否認:「不是!」

  扶搖也是一臉不可置信。看來,他原先並不知道風信與這女子有何干係,同樣被砸懵了,這時好容易才回過神來,道:「他還沒問是不是什麼,你怎麼答的這麼快?」

  劍蘭道:「廢話!想也知道他想問什麼了。我告訴你,不是!」

  風信卻看著那胎靈,道:「你叫他什麼?錯錯?」

  這名字似乎有什麼特殊意義。劍蘭張了張嘴,不辯了,惱道:「你一個大男人哪來這麼多廢話?不是就不是!哪有你這樣上趕著要認兒子的!」

  風信怒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如果是的話我當然……」

  劍蘭道:「你當然怎麼樣?你認他啊?你養他啊?」

  風信道:「我……」

  說完一個「我」,卻卡住了。他低頭看著自己手上掛著的那個畸形的小怪物,那胎靈似乎對他恨意格外深重,逮著他死命撕咬,哇呀呀的,風信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右手鮮血淋漓握緊了拳。

  見他卡住了,又似乎一時有點無法接受的模樣,劍蘭立刻啐道:「都說了不是你還問!跟你沒關係,這下放心了吧!」

  戚容嚷道:「狡辯!肯定是!我沒說錯吧,可不就是賤民生的嗎!大家快來品品,風信自個兒的兒子被人從他老媽肚子裡剖出來做成小鬼囉,嘿嘿,居然還有人敢拜什麼狗屁『送子南陽』?拜著拜著當心你們生個兒子也……」

  謝憐一抬手,若邪封住了戚容的口,劍蘭又狠狠地在他頭上踩了幾腳,踩得他破口大駡。這時,穀子迷迷糊糊醒來了,看到戚容挨踩,連忙撲上去,道:「不……不要踩我爹……」

  見穀子抱住了戚容的頭,劍蘭下不去腳了,改抓住那胎靈兩條慘白的小短腿,拔腿就跑,怒道:「讓你別咬了!這麼不聽話!」

  風信正出神,沒能立即抓住他們,謝憐下意識道:「若邪,追!」

  若邪果然去追了。然而,那白綾躥出去謝憐才記起來,它還綁著戚容。回頭一看,戚容果然頭頂穀子一躍而起,得意地宣告道:「老子重獲自由啦!」

  見風信總算反應過來,謝憐改口道:「若邪,你還是回來吧。」

  於是,若邪又躥了回來,「啪」的一聲就抽了戚容一記大耳光。戚容剛剛翻身老鬼把歌唱,又被抽得原地大轉三圈捂臉倒下,在地上趴了片刻,突然發狂,一把抓住若邪,喝道:「連你這條破布也敢打我!!!」

  這次,若邪被他一把攥住,扭來扭去,居然扭不開,戚容竟像是忽然之間力量大增。謝憐剛想上去親自收拾他,戚容才發現自己頭上還頂著一個小孩兒,連忙把穀子扯下來盾牌一樣地擋在身前,道:「你別過來啊!過來我就掐死他!哎哎哎,你看看你身後,狗花城要死啦!」

  謝憐一驚,猛地轉身,花城果然眉間緊蹙,垂下的手在微顫,彷彿在強忍什麼,但一見他望來,立即道:「我沒事!」

  萬鬼躁動!

  這一次躁亂,比以往哪一次都要強。謝憐果斷選擇過去抱住他。趁此機會,戚容趕緊抓著穀子,逃之夭夭。劍蘭也似乎頭痛的厲害,捂住了耳朵,那胎靈受躁動刺激,撕咬得越發兇猛。風信被咬了十幾口,鮮血直流,仍是不敢打他,一手牢牢抓住劍蘭胳膊。那胎靈卻毫不留情,揮手衝著風信的臉就是一爪子。這一爪極為兇險,風信低喝一聲,捂住了傷口,不知是不是被抓傷了眼睛。謝憐看得膽戰心驚,欲斥若邪去那邊救場,劍蘭卻跺腳道:「你再這樣,我要生氣了!!!」

  聽母親喝罵,那胎靈這才跳回她懷裡,乖乖窩成一團。劍蘭看了風信一眼,咬牙道:「跟你沒關係,我警告你,別管我們!」一手捂頭,一手抱它,母子二人飛奔而去。見狀,扶搖道:「放開我!」

  風信半跪在地,捂住半邊臉,謝憐抱著花城蹲在他旁邊,道:「你沒事吧?我看看傷?有沒劃到眼睛?」

  鮮血從他指縫滴滴答答落下,風信閉著眼,道:「……沒有。你不要問我。」

  謝憐道:「風信,蘭菖……劍蘭姑娘說的到底……?」

  誰知,話音未落,風信突然一拳打出,一聲巨響,打折了旁邊那棵樹,怒吼道:「說了讓你不要問我!」

  這一句竟是摻雜了些許怨懟之意。而且,謝憐聽出,這怨意似乎是衝他來的,不由得一怔。

  花城卻在一旁冷聲道:「誰把你老婆兒子做成鬼的,有火往該撒的人身上撒去。」

  聞言,風信微微抬頭,雙目微紅望向扶搖。扶搖一愣,當即怒道:「你看我幹什麼?你不會真當是我……家將軍做的吧?真是倒了血黴!他不過是看那女子也是仙樂遺民,跟皇族貴族有些淵源才出手相助,本想解脫了那胎靈,誰知它執迷不悟,不肯走還成凶了。沒落著好反而沾了一身屎,早知道就不管了!那小鬼連誰生的自己的都不知道,你還能指望它記得誰殺的自己?!」

  也許是連日來糟心事纏身,他連措辭都粗魯了不少。花城道:「這樣你家將軍就能叫倒了血黴了?那比他更倒楣的人是不是不要活了?」

  風信搖了搖頭,喃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是這樣的?」

  謝憐道:「你……要不然還是先處理下傷口。你帶了藥嗎?」

  風信看了他一眼,沉聲道:「我沒事。別管我!」

  他捂著頭上傷口,也不處理,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就走了。謝憐和扶搖在後面叫了好幾聲,問他是回上天庭去還是追人去,他都不管,背影很快消失。扶搖又掙了幾下,怒道:「太子殿下!你老人家不追的話,我去追還不行嗎?」

  謝憐回過神來,思忖權衡片刻,道:「好。」果然放開了他。

  扶搖倒沒想到他會真的答應,活了活手腕筋骨,哼道:「現在怎麼肯放開了?」

  謝憐揉了揉眉心,道:「上天庭現在恐怕比我想像的還……唉,我現在覺得,與其叫你家將軍回去,不如讓他在外自由行動算了。」

  頓了頓,又道:「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我想,那胎靈恐怕不單是為求脫身,信口誣陷,背後恐怕有人指使。」

  扶搖拍了拍袖子上的灰,道:「管它怎麼回事,它是往銅爐山去的,抓住了再說!」

  說完,匆匆去了。原本彙聚了幾方人馬的客棧,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謝憐轉過身,檢查了一下那倒塌的小破屋,翻起木梁和茅草看了看,眾僧道的確只是昏迷,估計過不久就要醒來了,放了心,也離開了。

  行了一陣,出了荒山野嶺,終於找到一家真正的客棧,二人便在此歇腳了。

  謝憐只覺這幾天過的混亂無比,坐在窗櫺上發呆。若邪蜷在他手上,一拱一拱地摩挲著,彷彿在哼哼唧唧,謝憐的手指蹭了蹭它。

  忽然,花城走到窗邊,與他共沐月光,道:「與你無關。」

  謝憐微微一怔,隨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與我無關……風信結識劍蘭姑娘,一定是在仙樂國破之後、他自己飛升之前。算算時間,就是我第一次被貶的那些年裡。」

  花城道:「那也不代表他們現在變成這樣,你就有錯了。」

  想了想,謝憐道:「三郎,我沒跟你說過,我當年被貶的一些事吧?」

  花城道:「沒有。」

  謝憐道:「我沒有對別人說過,拉你來碎碎念幾句,希望你不要嫌棄。」

  花城輕輕一按窗櫺,也坐了上去,道:「不會的,你說。」

  謝憐一邊回憶,一邊道:「當時,我的隨從只剩下風信了,日子過得很不好。我原先做武神,做太子時的一些家當,全都給當掉了。」

  花城笑道:「包括紅鏡,是麼?」

  謝憐笑眯眯地道:「哈哈哈……對。這事可不能讓君吾知道,記得幫我保密。還有我那幾十條金腰帶,也全都當了。」

  花城道:「嗯,所以,風信是拿了你的金腰帶送給蘭菖?」

  謝憐搖頭道:「那倒應該不是。風信不會隨便拿我東西的。是我讓他拿去賣了錢自己留著用的。」

  其實,這就是白送風信一筆錢了。當時風信推辭了很久不肯要,最後拗不過,說的還是「我暫時幫你收著」。

  謝憐道:「說來慚愧,我讓他拿去賣錢自己用,不光是因為愧疚,還有害怕。」

  信徒散盡,只有風信還依舊把他當花冠武神和太子殿下。謝憐這才驚覺,兩人從小一起長大,風信雖然是他的心腹下屬,貼身侍衛,卻從沒拿過他什麼很了不得的賞賜,忽然之間,就知道害怕了。

  害怕連風信也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不再跟隨他了。所以,那條金腰帶的意義不是賞賜、也不單純是饋贈或慰勞,還帶了一點點討好、或報酬的意味。

  那胎靈製造出來的幻境裡,謝憐看到了一個護身符,也應該是風信送給劍蘭的。仙樂國破後,謝憐的宮觀廟宇全都被燒了,根本沒有人再信仙樂太子,他的護身符也被當成是廢物。但是風信還收著很多他的護身符,經常堅持不懈地分發、贈送,對謝憐說你看,你還是有信徒的。但謝憐心中清楚,那些護身符的下場,多半是被丟了。

  謝憐緩緩地道:「這麼多年來,我從來不知風信喜歡過誰。沒問過,也沒注意過。」

  畢竟,他從小便是天之驕子,天潢貴胄,風信簡直理所應當地什麼都圍著他轉,怎麼會有自己的生活和小心思呢?

  「拿著別人送的東西轉送給姑娘,聽起來可能不大好聽,但在當時,那條金腰帶真的就是風信能送出手的最好的禮物了。畢竟我們經常連飯都吃不到。風信也不是個愛瞎花錢的人。所以,可以想像他當時有多喜歡劍蘭姑娘了。既然很喜歡……那為什麼會分開?」

  不管那胎靈是不是風信之子,如果是因為那陣的落魄,導致風信錯失了喜歡的女子,無論如何,謝憐都會覺得不好過。

  花城卻道:「如果喜歡,最後卻分開了,只能說明,也就只是喜歡而已了。」

  謝憐笑了笑,道:「三郎,話不能說這麼絕對的。有時候,路好不好走,不是你能決定的。」

  花城淡聲道:「路好不好走,也許我不能決定,但走不走,卻只有我能決定。」

  聞言,謝憐愣了愣,只覺心裡彷彿有什麼被打通了,盯著花城不說話。花城歪了歪頭,道:「哥哥,我說的不對嗎?」

  看著他亮晶晶的黑眼睛,謝憐忽然一把抓住他,放到自己腿上,道:「哈哈哈,三郎,你說得好對呀!」

  「……」

  花城似乎被他的舉動震住了,任由他把自己舉得高高的。謝憐笑道:「說句不要臉的,三郎方才說那句話的自負氣勢,還真有點像我年輕的時候呢。」

  花城似乎已經習慣了被他這樣抱來抱去,挑了挑眉,道:「那真是我的夢想了。」

  一大一小在屋裡玩鬧了一陣,謝憐把花城丟上床,自己也躺了上去,仰面朝天,正欲開口,卻見花城忽然坐起,瞳孔微收,銳利的目光投向對面。

  謝憐立即覺察不對,一下子翻身坐起。一看登時起了一身冷汗,只見屋子裡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個人影,正坐在桌邊,茶都泡好了一壺,茶香飄溢。然而,他居然一直沒發現!

  謝憐不由毛骨悚然,芳心橫劍在前,道:「誰?!」

  那人溫聲道:「不要怕。喝茶嗎,仙樂。」

  「……」

  那身形和聲音,都是個青年,熟悉至極,謝憐這才鬆了口氣,把方才瞎鬧時散亂的頭髮撩到耳後,心還在砰砰狂跳,道:「帝君啊……」

  然而,這口氣還沒鬆到底,他猛地一把翻了被子,把花城和自己的身體都埋了進去,道:「……您怎麼下來了?」

  他的手在被子下握緊了花城,示意安心。君吾緩緩斟了三杯茶,這才起身,道:「你不回來,我當然只好親自下來看看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負著手,朝這邊走來,慢慢從陰影中踱出了一小部分。謝憐順著他的白袍看上去,看到他居然帶了佩劍,心中一驚,飛速跳下床,道:「帝君,我想先解釋……」

  誰知,花城在他身後一把掀開了被子,盤足而坐,胳膊肘隨意地放在膝上,微笑道:「我看,不必了。」

作者有話要說:謝憐和慕情是修的同一道,他們都是道士。但是風信從來沒有入皇極觀拜師,他不是道士,他就是單純的草根武神,所以他並不用守謝憐和慕情需要守的戒律清規。

142 路與我孰為定奪者 2

謝憐攔在兩人中間,道:「我還是覺得,我們可以先坐下來好好談一談。您看這孩子,是不是很像……」

  君吾微笑道:「像你兒子是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

  謝憐乾笑了一陣,道:「您怎麼知道我要說什麼?」

  君吾終於把目光從花城身上收回,輕輕拍了拍謝憐的肩,沒說話,轉身回到桌邊坐下。謝憐知道,這就是暫時沒有正面衝突的意思了,不由鬆了一口氣。

  君吾若是對誰動了殺心,拔劍後有多可怕,他是親眼見過的,無論如何,謝憐都不希望花城有和他正面對上的機會。

  然而,花城的目光卻並未收回,依舊不善。君吾把三杯茶一一推開,道:「雖然並不是第一次見閣下了,但卻是第一次距離如此之近,氣氛如此之平和,不如以茶代酒,和了這局面吧。」

  謝憐輕咳一聲,儘量自然地披了衣服,一邊穿靴子一邊道:「帝君,上天庭現在如何了?」

  「……」

  君吾放下茶杯,眺望窗外明月,歎道:「別提了。」

  謝憐:「……好。不提了。」

  看來,是真的很糟糕了。君吾卻回過頭來,正色道:「開玩笑的。不想提也得提。仙樂,你先放下你這位小朋友,隨我出去片刻吧。」

  想來,是有不方便當著旁人的面交代的事物。謝憐剛要應答,卻聽身後花城悠悠地道:「你上天庭如今兵荒馬亂,早已不是什麼秘密,連市井鄉野小鬼都知道這一回的萬鬼齊聚攔不住了,興奮得直打鳴,何必出去再說?」

  他也下了床,施施然來到桌邊,執起茶杯,把玩一陣,卻似乎對喝下杯中茶水並無興趣。片刻後,三人都坐在了桌邊。花城此時形態雖少,他的神情和氣度卻總是令人忘記這件事。君吾溫聲道:「還真是什麼都瞞不住閣下。」

  畢竟是君吾斟的茶,面子不能不給,謝憐還是喝了,邊喝邊道:「距離銅爐山正式開山和封閉不是還有一段時間嗎?已經確定了?」

  雖然風信也提過,但謝憐總覺得多少應該有誇張成分,不至於篤定。君吾卻道:「的確是攔不住了。」

  花城道:「想來,你原定計劃是像以往那樣,派所有武神全面封鎖通往銅爐山的通道,在路上就攔下它們。但慕情破牢逃脫,下落不明,南方瞬間就打開了一個大缺口。」

  謝憐道:「風信回仙京去了嗎?他怎麼樣?有沒有說什麼?」

  君吾道:「回去了,不太好。南陽負傷回來匆匆報告了實情,請求我對所有神官發令萬萬不可對女鬼蘭菖母子下殺手。他本想報完就再下去,但傷勢不容樂觀,右手幾乎不能動彈,我便扣下了他在仙京休養。如此一來,南方的守道防禦,千瘡百孔。」

  如果換了別的事,比如眼下缺哪個誰去殺妖滅怪搶仙丹之類的,謝憐一定立刻主動請纓,但領兵守道,非是單槍匹馬便能做好的事。一個人可以破千軍萬馬,卻防不住千軍萬馬。謝憐早已深刻地瞭解到帶人帶兵的事兒都非他所長,硬著頭皮上不如讓真正擅長這個的人上,所以也不毛遂自薦了,只問道:「沒有別的武神能頂上了嗎?」

  君吾道:「別的武神早已有自己的地盤和任務要負責,自顧不暇。原本明光殿內有裴宿,可以借來一用,但他早已被流放。至於奇英,和你一樣,也是個喜歡單槍匹馬闖天下的狂人,我行我素,況且他現在也是行蹤不明,這孩子又從不聽通靈。再加上靈文殿失了主殿神官,暫時易主,其他文神舞文弄墨、風花雪月不在話下,聽信傳令、調配決斷卻不行,這幾日……」

  聽他這麼一說,這幾日的上天庭,怕是快要癱瘓了。謝憐只覺慘不忍聽,頓生同情,道:「我記得您當初說過,即便是攔不住了,也是有補救之法的?能怎麼補救?」

  花城卻道:「補救?是自殺吧。」

  君吾看他一眼,歎道:「我也說過,不到萬不得已,不想走到那一步。」

  謝憐心中一動,道:「莫非……?」

  君吾緩緩地道:「不錯。現在,唯一的補救方法,就是派一名武神,混入銅爐山群聚的萬鬼之中。」

  既然阻止不了廝殺的開始,那就保證廝殺到最後,一個不留!

  謝憐雙手籠袖,微微蹙眉,道:「我對銅爐山不是很熟,有點兒不是很明白它的規則,所以到底該怎麼做?難道要把裡面成千上萬的妖魔鬼怪一個一個盡數殺滅?」

  但這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潛入銅爐山,一定得隱瞞身份,還不能帶太多幫手,否則,一旦群鬼發現有一個或幾個神官混進來了,必然會群起而攻之。而銅爐山為極端的妖邪之地,神官的法力會在那裡受到最大程度的限制,絕對比在黑水鬼蜮時還束手束腳。

  君吾卻道:「不,不用那麼大工程。」

  花城道:「銅爐山,我熟。哥哥,看外面。」

  順他指引,謝憐看向窗外。窗子外面下方,是一大片土地,種了些蔥兒草兒花兒什麼的,角落還有一隻小小的花盆。花城翻上窗櫺,指那花盆,道:「銅爐山的中心,有一座巨大的『銅爐』。」

  話音剛落,那小花盆忽然倒下,骨碌碌滾到了土地中心,自動立起。隨即,以它為中心,四周原本平坦的土面一拱一拱,逐漸拱起了一片片高高低低的小土包。

  花城道:「『銅爐』的四面八方,是環繞的群山。這一整帶,全都是銅爐山的範圍,最少有七城之廣。」

  謝憐看得新奇,輕輕一躍,翻到了窗外。如此站在滿地小小的土包群中,當真有一種巨人俯瞰下方蒼茫大地的錯覺。

  花城道:「萬鬼廝殺,從群山的最外沿開始,不斷靠近中心的『銅爐』。」

  他隨手一揮,地面上有許多更細小的事物躁動了起來。謝憐半蹲細看,才發現竟是許多雜草、小葉在扭動,彷彿一個個小人穿梭在群山之間,道:「也就是說,越靠近中心這座『銅爐』,遇到的鬼就越強?」

  花城道:「是的。因為弱的雜草,在週邊就全部被殺死了。」

  他又是輕輕一揮手,一陣風掃過,雜草們一下子被這陣風掃蕩得乾乾淨淨,光禿禿的小土包們變得孤零零的,顯得很可憐。而中心的小花盆忽然透出了陣陣紅光,看上去果然像一隻小小的、被火燒得通紅的銅爐。謝憐盯著它看,發現有一朵小小的紅花,以及幾根不起眼的雜草,跳上了小花盆,繞著花盆邊緣轉圈圈,彷彿幾個小人兒在跳舞。那朵小紅花舞得最狂。花城也在他身邊半蹲下來,道:「最後,最多只有幾隻鬼可以進入『銅爐』的內部。然後,『銅爐』便會閉合。」

  那幾個「小人兒」跳著跳著就掉了進去,迅速被黑漆漆的泥土湮沒。花城接著道:「在接下來的七七四十九天之內,一定要有一隻鬼,衝破這座『銅爐』。」

  那小花盆一陣劇烈的顫抖,陡然爆發出一陣刺目的紅光,「砰」的一聲,炸起了一波飛土。

  伴隨著這「驚天動地」的出世,那朵紅色的小花從泥土裡一躍而出,舉著自己的兩片葉子,彷彿正在迎風呐喊,向全世界展示自己的強大。見狀,謝憐忍不住「噗」的一聲笑了。

  然而,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高興了,那朵小紅花在花盆邊緣打了個滑,眼看著就要摔下去了,謝憐趕緊伸出雙手,輕輕把它接住,捧在手心。那小紅花彷彿摔得有點兒暈了,甩了甩「頭」,仰起「臉」望向上方接住自己的人。謝憐擦掉頭髮上濺到的土渣,道:「這一隻,就是銅爐山孕育出的新代鬼王?」

  花城點頭道:「正是。前面的萬鬼廝殺,是一個不斷增強實力的過程,必不可少,如果進入『銅爐』的鬼實力不夠,衝不破銅爐,就會被悶在裡面,燒成灰燼,成為別人的養分。」

  他站起身來,對屋內的君吾道:「你的辦法,無非是滅絕精英,放置雜草。有鬼王潛力的只有那麼多,親手剔除了,剩下弱的,即便是讓它們進了『銅爐』也衝不出去,過不了那一關,照樣不會被認可為鬼王。」

  謝憐點了點頭,道:「聽起來好像可行,但不知道做起來怎麼樣?以前試過嗎?」

  君吾也走到了窗邊,道:「不知。未曾試過。以前都是在群聚之前就攔了下來。」

  花城抱起手臂,道:「恐怕不可行。要在這樣的條件下作戰,等於自殺。建議想出這個英明神武辦法的你自己去。」

  君吾從容道:「正有此意。」

  謝憐一怔,道:「帝君?」

  君吾道:「仙樂,我此來下凡,便是為此。我要前往銅爐山了。你回上天庭去,幫我暫代所有事務吧。」

  謝憐放下了手,霍然起身道:「這怎麼能行?讓我暫代?您別開玩笑了,不會有人服我的。」

  君吾莞爾,道:「那麼,這就是一次很好的讓他們服你的機會。」

  謝憐揉了揉眉心,道:「帝君,這次,恕我真的不能贊同您。這事太荒唐了,拿人間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皇帝可以御駕親征,但您聽過皇帝去臥底刺殺的嗎?仙京之所以能飄在天上,全是您在撐。所有別的神官管不了的,全您在管。你在那兒,天就沒塌,你不在那兒了,天就真的塌了。」

  君吾卻負手道:「仙樂,其實,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沒了他天就會塌了的。習慣了你就會發現,沒了誰都照樣能過,總會有新的代替舊的。鬼王出世,若是再來一個血雨探花或是黑水沉舟,倒也沒什麼,但若是再出來一個白衣禍世,那便天下大亂了。」

  他直視著謝憐的眼睛,道:「你是親眼看到過的,殺死一個他那樣的『絕』,有多困難。除了我去,沒有其他辦法了。」

  謝憐也知道,這並非是君吾自負。以最弱的狀態,被封閉在萬鬼之中,還要準確無誤地把最厲害的都挑出來一個一個幹掉或收服,就算是他自己,也不敢說一定能做到。只有君吾,把握最大。但是,他一走,說不定就要十年左右,外邊怎麼辦?上天庭怎麼辦?

  正在此時,花城道:「誰說沒有其他辦法?」

143 銅爐開山萬鬼來朝

  次日,謝憐和花城二人出發上路了。

  花城牽著謝憐的手,道:「哥哥,下次你看到君吾,一句話都別跟他說,掉頭就跑吧。」

  謝憐奇道:「為何?」

  花城道:「我就知道,他每次找你,准沒好差事。」

  謝憐笑道:「這怎麼說?原本他派給我的,可不是這件差事。」

  花城卻道:「一樣的。不管去銅爐山,還是幫他管上天庭,哪個是好差事?上天庭現在都稀巴爛了,趁早散了吧。丟這麼個爛攤子給你,算怎麼回事?無非是在用刀自殺和用劍自殺裡做選擇罷了。」

  謝憐忍俊不禁,笑過了,又認真地道:「不過,我是真沒想到,你居然會主動提出陪我一起去銅爐山。我想了很久,覺得還是得說,三郎,你千萬不要勉強。」

  他總覺得,花城是因為知道他心裡想什麼才主動提出要同去的。畢竟,謝憐真的覺得比起去管上天庭,做他並不擅長的事,還不如被關到爐子裡殺個痛快。花城卻道:「哥哥,我都再三保證過不勉強了,你不相信我嗎?」

  謝憐道:「那當然不是……」

  花城一點頭,道:「那哥哥便放心吧,我自有考量。不要覺得欠了我的情。即便是完全站在我的立場,我也不介意在新鬼王出世之前就把他塞回去。」

  這件事上,現有的鬼王和上天庭有著共同利益。大米就那麼多,誰都想吃,現在都不夠分,偶爾打打架,再多個新來的分一杯羹,誰都不樂意。而且萬一這個新來的是個要死要活的,一發瘋,大家誰也別想吃成。

  君吾在聽了花城的提議後,認真考慮了許久。如果是謝憐一個人去,肯定不如他自己去把握大,但如果是謝憐再加上一位曾經從銅爐山親身歷練出來過的鬼王,這個組合,就比他一個人去的把握要大了。

  當然,花城也不會白去,君吾答應了他開出的條件:在下一次開山之前,整個天界都要繞著鬼市走。並且,還要全庭通報血雨探花的英勇事蹟,歌功頌德整整一年……謝憐想像了一下,大概就是類似「你們這群愚蠢的神官!知道是誰拯救了你們嗎!」——這樣的效果。簡直就是在虐待本來就對花城頗為忌憚、感情複雜的神官們,在地上踩他們的臉。

  花城笑道:「有我,此行你會輕鬆很多。」

  拉回思緒,謝憐道:「我還是覺得,等你躁動期過了,恢復原先的形態,我們再去好了。」

  花城道:「這個也不必擔心。快了。」

  謝憐一怔,道:「啊……」

  花城道:「怎麼?哥哥這是什麼神情?」

  謝憐道:「……那就是說,三郎要長大啦?」

  花城負手道:「嗯。我忍很久了,快等不及了。」

  誰知,他剛說完,謝憐便一把將他托了起來,雙手高高舉起,笑道:「那就可惜了!長大了就抱不動了,趁現在趕緊多抱抱,哈哈哈哈哈哈哈……」

  「……」

  去銅爐山,無法使用縮地千里,只能靠走。幾十天后,二人終於徹底遠離了城鎮和人煙,進入了山區,一片一望無際、鬱鬱蒼翠的森林。

  越是深入森林,路邊遇到的妖魔鬼怪就越多、越密集,個個奇形怪狀,鬼鬼祟祟,匆匆而行。謝憐牽著花城,邊走邊低聲道:「來了好多。」

  花城道:「此次萬鬼齊聚的確比以往都多。因為這回上天庭沒攔下來,很多原本不打算來的都來了。」

  而且,不光有單形只影的,甚至還有成群結隊來的。走了一陣,謝憐遇到一大群破破爛爛的妖魔鬼怪,面目猙獰,結成陣列,邊走邊嚷道:

  「天地為爐,眾生為銅!」

  「水深火熱,萬劫其中!」

  「天地為爐,眾生為銅!」

  「水深火熱,萬劫其中!」

  聽他們呼喝的語氣,此來非但不害怕,反而十分嚮往。聽到他們的口號之聲,花城面色微冷,道:「根本不懂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喊得倒是比誰都起勁。」

  想來,這許許多多從未親臨過的妖魔鬼怪,並不知其中殘酷,又把成絕想得太容易,滿是雄心壯志,令親歷者感到不快。謝憐道:「這樣成群結隊地來也行嗎?」

  花城道:「這種,一般都是早就結識的,打算結伴闖山,事先約定好了會留對方一命。但什麼約定都做不得數的。因為殺到最後,多殺一個多增強一份力量,少殺一個就少一分生機。而最容易下手的,當然是最親近和信任自己的物件。」

  說完,他微微蹙眉,捂住了右眼,似乎又開始頭痛了。謝憐忙攬著他閃到一邊樹林裡,蹲下來,微微心憂,道:「三郎,馬上就要進山了,你當真不要緊?」

  略略平復了眉宇,花城道:「哥哥放心,正常。很快就會好了。」

  謝憐哪能說放心就放心?花城又道:「哥哥,你過來一點,我有話對你說。」

  謝憐不明就裡,果然把臉湊近了。花城雙手捧住他的臉,輕輕將額頭與他相抵。謝憐眨了眨眼,怔住了。等花城放開他時,道:「三郎,你……」

  花城笑道:「好了。這裡全都是鬼,哥哥是神官,氣味在裡面會很明顯,如此可以稍作遮掩。」

  原來,方才這樣,是往謝憐身上沾了他的氣息。謝憐不由自主又想起之前二人「渡法渡氣」的情形,生怕花城也想起來,再提到,忙道:「好。我們都喬裝一下吧。」

  要混入萬鬼之中,自然要做點偽裝。不過,其實也就是披個斗篷,原本就有不少妖魔鬼怪也喜歡戴面具或披斗篷,並不稀奇。二人簡單裝扮了,謝憐牽著花城,緩緩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前方隱隱傳來嘈雜之聲,不知怎麼回事,謝憐道:「有什麼地標一類的東西,告訴你已經進入銅爐山了嗎?」

  花城道:「有。但是不要相信那些東西。」

  謝憐正想繼續問,卻聽前方嘈雜聲越來越大。二人出了森林,原來,一面陡峭的山壁前,黑壓壓的一大群妖魔鬼怪堵在一處,少說也有三四百之眾。然而,這不過是此次萬鬼群聚的冰山一角罷了。

  「怎麼路被堵住了?難不成我們走錯了?」

  「不會吧……不是說是哪條路都可以通往銅爐山的嗎?」

  也許是因為還沒有進入銅爐山的地界,廝殺也沒有正式開始,眼下,群鬼之間還算和諧。謝憐隨手找了旁邊一隻鬼,隨口問道:「請問,前方這是怎麼了?」

  那鬼嘁道:「你沒長眼睛不會自己看嗎?被一座山擋住了,過不去。」

  「……」

  謝憐看了下身邊這只鬼,半個腦袋都被削沒了,這才是貨真價實的沒長眼睛。但他也不好說什麼,只道:「不能繞過去嗎?」

  這時,幾隻鬼從側面趕過來了,吐著長舌道:「媽的,這山邪門兒了!跑了我大半個時辰還見不到邊!又跑了大半個時辰才回來!」

  眾鬼對謝憐道:「不能。」

  謝憐又道:「不能爬上去或飛過去嗎?」

  話音剛落,天上「呼」的掉下一頭七尺大鳥,「砰」的重重砸在地面上,似乎當場氣絕身亡了。有鬼叫道:「夭壽啦!鳥精給累死了都飛不過去!」

  眾鬼又對謝憐道:「不能!」

  謝憐再道:「那不能……」

  他還沒說完,群鬼都衝他噓,恨不得把他的口給封了:「別問了!你這個烏鴉嘴!」

  謝憐道:「好吧。」

  數百之眾的妖魔鬼怪被堵在這座繞不了、翻不過、飛不越的高山峭壁之前,各種聲音嗡嗡嘈雜,層出不窮,甚為吵鬧。有的道:「我懂了!這不是一座普通的山,而是一道屏障。」

  有的道:「各位,翻過這座山,後面肯定就是銅爐山了。這座山大概就是入山之前的第一道考驗。如果連這一道最簡單的考驗都過不去,後面的更別想通過了,不如散了吧!」

  「等等!」

  「等什麼?」

  一個聲音疑惑道:「我怎麼……聞到一股很奇怪的味兒?」

  「什麼味兒?是不是你帶來路上吃的死人肉臭了啦。」

  那個聲音道:「不對不對。不是死人肉,是活人!不不不,也不對!……有點兒像是……神官的味道!!!」

  此言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群鬼嚷道:「什麼?!少胡說八道了啊,怎麼會有神官?」

  「啊等等!那個……我也聞到了!」

  「我沒怎麼沒有?」

  「你們這麼說的話好像我也有點兒……該不會有神官混進來了吧?!」

  「不可能吧……哪個神官這麼大膽,到這種地方來?」

  十幾句下來,四面八方都炸了鍋,謝憐一顆心微微提起,面上卻不動聲色。

  方才,花城分明已經幫他把人味兒掩蓋掉了,怎麼會還有氣味?應該並不是有人發現他混進來了。

  花城握著他的手,低聲道:「哥哥小心,有東西在攪渾水,趁機製造混亂。」

  謝憐道:「也有可能,除了我之外,真的還有其他神官混進來了。」

  這時,那個最早提到有人味兒的鬼跳到一塊大石上,道:「各位!說不定,天界那些死神官見這回沒能在路上攔住咱們,就派人到銅爐山裡來壞咱們的盛事了,我建議大家戴面具的、戴斗篷的、穿得多的都先脫一下,這樣的話,誰身上冒靈光,一下子就會被發現了,大家一一報上名來,不要給他們混進來的機會!」

  群鬼叫好,那鬼繼續道:「我先來!我是『奪命快刀魔』,是一把劊子手的斬首刀。殺人砍頭,從來只用一刀!」

  「……」

  根據謝憐的經驗,一般而言,名號取得越是浮誇直白,越是喜歡帶一些比如「絕世」、「千手」、「無敵」、「奪命」之類的字眼,往往越容易解決掉,通常一招就可以了,有時候一招可以幹掉三個。當下起碼亂七八糟報了幾百個名號,他一邊聽一邊搖頭。忽然,一旁有鬼用胳膊肘撞了一下他,道:「喂,你怎麼還不脫下斗篷?你是什麼東西?」

  這句話倒不是有意輕蔑,只是,如果不是人,那麼稱呼為「東西」,似乎也沒什麼不對。其實,也有不少其他鬼沒脫斗篷或面具,謝憐附近就有一個,正抱著手臂看他們,但被點名的謝憐還是第一個,見四周都望了過來,他只好自認倒楣,緩緩取下斗篷,溫聲道:「我是一名傀儡師。」

  群鬼都圍了過來,道:「原來如此!難怪覺得你很像人。我還是第一回看到傀儡師呢!」

  謝憐微笑不語。傀儡師,是邪氣非常弱的一種妖魔鬼怪。因為他們為了做好完美的傀儡,會去尋找各式各樣的材料試驗,沾染上什麼東西的氣息都不奇怪。由於十分偏愛人皮材料,他們身上的人氣都很重。傀儡師們的夢想是在神官頭上拔毛,給自己的傀儡做假髮,有的膽大包天的真的會去試,所以,即便是沾了神官的氣息也不奇怪。

  有鬼問道:「那你的傀儡娃娃呢?」

  謝憐左右看了一下,彎腰把花城抱了起來。

  群鬼紛紛驚歎:「嘩,好精緻啊!」

  「什麼材料?嘖嘖嘖,做的還挺逼真的。」

  「感覺會是個很厲害的競爭對手呢……」

  「哪有很逼真,我覺得看上去有點假,皮膚也太白了吧。而且小孩子的睫毛怎麼會這麼長?」

  雖然花城抱著雙手,面無表情,但許多女鬼還是被他這副模樣擊中了早已不再跳動的心臟,道:「要死了,好俊的娃娃!」「師傅你接單子嗎?我能不能在你這兒訂一個一樣的?價格好商量。」有的甚至情不自禁想伸手去摸。謝憐連忙把花城抱了回去,摟進懷裡,群鬼噓道:「真小氣!這麼寶貝他,摸都不給摸一下的。」

  謝憐左手把花城抱得更緊了,右手摸著他的頭髮道:「當然了,這是我的娃娃。而且他脾氣很大的,除了我以外的人不能碰他,不然他會很生氣。」

  花城在他懷裡挑了一下眉,群鬼哈哈笑道:「哎喲,他還會挑眉,怪神氣的!」

  這時,忽然有一個聲音道:「我看不是吧。」

144 銅爐開山萬鬼來朝 2

  謝憐回轉頭去,只見說話者正是那「奪命快刀魔」。他道:「你身上的人氣未免也太重了。」

  群鬼都道:「傀儡師嘛……可以理解。他身上也有鬼氣的。」

  奪命快刀魔:「不不,大家再仔細看看,這位『傀儡師』身上的鬼氣,根本不是由內而外的,反倒像是……從外部沾染的。」

  從外部沾染鬼氣,原本是可以蒙混過關的,可一旦成為了群鬼矚目的焦點,細節便會被放大。這奪命快刀魔初出來起哄時,謝憐還以為他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誰知倒不好唬弄。有鬼道:「這位好像很懂的樣子。所以到底有沒有個准話?到底該怎麼判斷?你有沒有辦法?」

  奪命快刀魔:「有。有一種道具,可以判斷出他到底什麼!」

  他從袖中取出了一樣東西。眾鬼一見,登時退開了一大圈,道:「媽耶!你還隨身帶黃符的?!我看你就是那個混進來的神官吧!」

  奪命快刀魔陰惻惻地道:「錯了!只是我來時的路上殺了幾個道士,順手收了他們的東西而已。這不過是最普通的黃符罷了,只能對付些小鬼小怪小雜碎,各位都能趕到這裡來,想必這符也奈何不了你們,看好了!」

  說完,他便「啪」的一聲,把黃符貼到了自己額頭上,滋啦滋啦,那黃符在他臉前燒成一縷黑煙,他的額頭也留下了一個黑漆漆的焦印。他幾下擦掉那焦印,道:「雖然這符奈何不了我,但還是能在我臉上留下一點兒印。這可以證明我的身份了吧?」

  符紙這種東西,雖然是用來對付妖魔鬼怪的,反過來,也可以用來辨別是人非人。奪命快刀魔指謝憐道:「若你當真是個傀儡師,就把這黃符貼到額頭上去。看看留不留印,自然有分曉。」

  謝憐不動聲色,心念飛轉,卻聽花城低聲道:「無事,哥哥。」

  謝憐便知,他有把握,於是放下花城,從容上前,接了那符,往額頭上一貼。只聽一陣「滋啦滋啦」,那黃符也燒成一縷黑煙,然而黑煙散盡,謝憐的額頭卻是光潔依舊,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這就證明,他身上的鬼氣,是從外部沾染上的!

  除了那名抱著手臂的斗篷人,其餘幾百隻鬼瞬間把他們圍在中間,呼喝起來,眼看著許多稀奇古怪的武器就要招呼過來,卻一下子都被彈開了。群鬼驚愕:「道行還挺高?!」

  謝憐攤手道:「我什麼也沒做。」

  這時,花城站在他身後發話了。他悠悠地道:「你們這群沒見過世面的鄉野小鬼,大驚小怪些什麼。」

  「嘿你這小鬼娃娃,你就見過很大世面啦?他身上沒有鬼氣是實話!」

  花城道:「廢話,他身上當然沒有。因為,我才是傀儡師!」

  話音剛落,群鬼感覺似乎有一陣陰寒的氣流席捲而過,他們原本便是陰寒的體質,竟也紛紛打起了哆嗦,道:「……怎……麼……回……事……?」

  花城道:「讓你們稍微見見世面罷了。」

  他收了氣勢,奪命快刀魔才好容易不哆嗦了,心有餘悸道:「你……你是傀儡師,他也是傀儡師,那究竟誰才是?他肯定不是,他到底是什麼人?」

  花城尚未答話,謝憐微微一笑,道:「我當然,是他的人。」

  群鬼懵了一陣,終於想明白了:

  「原來……顛倒了嗎?你是主人,他才是娃娃?!」

  奪命快刀魔懷疑道:「那之前他幹什麼說他才是傀儡師?撒謊是何居心?」

  花城微笑道:「不為什麼,有趣罷了。」

  謝憐也微笑道:「是的。不要問原因,他覺得有趣就是最重要的。」

  眾女鬼震驚過後,放下爪子和舌頭,又開始圍著謝憐轉悠,議論起來。但不知是什麼原因,眾女鬼對他評頭論足的時候,跟討論花城的時候完全是不同的畫風。比如:

  「原來這個小哥哥才是娃娃呀?哎呀!我比較喜歡這個年紀的,更想要一個了!真的不訂做嘛?」

  謝憐溫聲道:「這個……其實,我年紀很大了。」

  「材料是人皮吧?不過處理的挺乾淨,沒活漢子那股子熏死人的陽騷味兒。大師,你給他用的什麼香水啊?」

  謝憐道:「是人皮,沒有用什麼香水,就是多多洗澡,多多喝水。」

  「哇感覺這個娃娃可以拿來做很多事啊!臉蛋和身材都還不錯誒?看上去皮膚手感也不錯。不過他有點瘦,脫掉衣服裡面會不會有肉啊?」

  謝憐一直保持著真誠的笑容,眼看著真的有女鬼兩眼放光要來摸他胸口了,眉尖微微抽動。花城並起二指微抬,一圈纖纖玉手並枯手都被他揮開了。謝憐趕緊蹲到花城身後躲著,眾女鬼道:「怎麼?你也要說,這是你的娃娃,脾氣不好,不喜歡別人碰嗎?我看他脾氣很不錯呀!」

  花城伸出一手,勾起謝憐的下頷,道:「他脾氣的確很好。但是,我脾氣不好。我喜歡的東西,除了我,誰也別想碰。」

  謝憐順著他的手勢順從地抬起臉,忍笑忍得小腹抽搐,但還是十分配合,望著花城雙眼,誠摯地道:「沒有。三郎……主人脾氣很好的。」

  花城也笑了笑。二人正演得起勁,一旁有鬼插嘴道:「我還是覺得他身上的人味兒太重了。」

  眾女鬼道:「那你想怎樣啊?」

  那鬼道:「這樣,人皮傀儡娃娃裡面的填充物不是血肉,被捅了不會流血,你讓我捅他一刀試試……」話音未落,它便被花城一個眼刀嚇得不敢出聲了。

  花城寒聲道:「誰敢碰他一下試試看。我放在心上珍愛的事物,是讓你們隨便動的嗎?」

  群鬼方才便被他氣場震懾,眼下他直接出聲威脅,更是不敢有任何輕舉妄動,不知不覺中,已經給他們中心空出了一大片地。那奪命快刀魔見勢不好,反倒打起了圓場:「這位傀儡師請先不要動怒。現在咱們還沒有進入銅爐山的地界呢,進去之後怎麼樣再說,眼下可別先內訌起來了。」

  花城目光掠向一旁,道:「你們與其對我的娃娃糾纏不休,不如問問,為什麼那邊那位到現在還不肯脫下斗篷。」

  謝憐身邊,一直站著一個斗篷怪客,鬧了這麼久,他始終沒有取下斗篷,始終是抱著手臂看戲一般置身事外。而花城把他挑了出來後,他這戲就看不下去了,主角變成了他自己。奪命快刀魔邁出一步,道:「請這位朋友也摘下斗篷,讓我們瞧瞧吧?」

  那斗篷客停頓了許久,就在謝憐懷疑他是不是在伺機發難準備逃跑時,他卻伸出一手,乾脆俐落地掀了斗篷。

  斗篷之下,是一張英俊然而平平無奇的臉孔。這樣一個人,丟進人群裡,雖然不難看,但是很快就會被忘掉,根本記不住臉,導致群鬼見了他廬山真面目後都有些失望。然而,謝憐的警惕心卻是上來了。

  花城也道:「一看就是一張假臉。」

  這聲音只有謝憐能聽到,謝憐點點頭。有時,一些神官或是知名鬼怪有事要到凡間去,不方便用真身,就會化出一張假臉,要領就是平平無奇,不管是好看還是不好看,一定要讓人就是盯著看半個時辰,回頭也能一會兒把這張臉忘掉,那樣才是一張成功的假臉。這名斗篷客的臉,便完美地符合這一點,所以,這張臉十之八九不是他的真面目,就是不知他到底是什麼身份了。

  奪命快刀魔遞出一張黃符。那斗篷客接了,半點不帶猶豫地便往額頭上一貼,滋啦滋啦,化煙,留痕。看來,他身上的鬼氣也沒問題。

  鬧了一圈,群鬼都有些躁了,道:「到底有沒有神官混進來了啊?」

  「第一個提出來的是誰啊?可別是弄錯了吧?」

  奪命快刀魔舉手道:「第一個發現的是我,千真萬確!我的確聞到了神官……啊!」

  誰知,他說到這裡,突然一聲慘叫,跌倒下去。謝憐一驚,搶上前去一看,他身上竟是多出了一個血洞,洞穿了小腹,而且,傷口上當真隱隱沾著一點神官身上才會帶的靈光!

  他捂住傷口,驚恐地道:「大家小心!他想滅口!」

  群鬼都被這一下驚得不清,彷彿炸了鍋,舉著兵器,四下敵對,紛紛喝道:「到底是誰?!誰想滅口?!藏在哪兒?!」

  方才,奪命快刀魔挨了那一下之後,謝憐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果然叫這種浮誇的名字,往往容易第一個被幹掉!」怔了怔,才道:「大家剛才可都看見了,我和我主人是一直被你們盯著的,我們什麼都沒做。」說著,瞟了一眼那斗篷怪客,對方也微微舉手,低聲道:「同。」

  謝憐俯身,查看快刀魔的傷口,道:「是劍傷。在場誰是用劍的……」轉頭一看,登時無語。劍不光在人間和天界是最受歡迎的兵器,在鬼界亦然,四百個妖魔鬼怪裡大約有三百個都是用劍的。謝憐輕咳一聲,道:「這個時候要是多有一些你方才那樣的黃符來試一試就好了。」

  當然,他只是隨口說說、裝作自己很熱心罷了,如果真的有神官同僚混進來了,他可不想幫忙揪出來。這快刀魔也根本不可能拿出那麼多黃符備用的。誰知,他剛說完,奪命快刀魔真的一下子掏出了厚厚的幾大疊黃符,道:「哦,有啊!」

  「……」謝憐忍不住想看看他背後,「你到底是從哪裡掏出來的???」

  奪命快刀魔:「這不重要!」

  謝憐道:「不是……這很重要。不至於隨身帶這麼多這麼重的東西吧。你來時路上到底殺了幾個道士?」

  奪命快刀魔瞪眼道:「二十幾個吧。」

  ……難怪了。就算每個身上只帶幾十張黃符,加起來也有好幾百張了!

  話不多說,群鬼急於找出到底誰才是潛伏在他們之間的神官,兩兩一組,拿著黃符往對方額頭上貼,然後觀察對方額頭上是否留有焦印。有鬼看到黃符還是有點害怕,道:「真的要貼啊?會不會打散我的魂魄啊……」

  「不會的啦,跟他們剛才貼的黃符一模一樣的,很弱的,最多只留下個印子。」

  「哦……」

  果然,不一會兒,四百多隻鬼裡,大片大片的額頭上都貼了那黃符,看上去詭異又滑稽。然而,什麼事都沒發生。

  群鬼面面相覷,道:「怎麼回事?」

  「你殺的都是些什麼道士啊?這麼水,符都不管用的?」

  見狀,謝憐微微蹙眉,心中覺得蹊蹺,正待開口,一旁一名女鬼道:「撕掉吧,撕……咦??怎麼回事?為什麼我撕不掉???」

  幾個女鬼一下子全都尖叫起來:「我的也是?!為什麼死撕不掉?!」

  謝憐心道:「糟了!」

  與此同時,花城沉聲道:「哥哥,蹲下!」

  謝憐迅速照做,感覺花城捂住了他的耳朵。而不遠處那斗篷客也迅速拉上斗篷,半蹲在地。緊接著,「砰砰砰砰!」一陣炸鞭炮般的轟隆巨響,響徹上空!

145 銅爐開山萬鬼來朝 3

  謝憐只覺層層劇烈的波動從四面八方傳來,一陣難以言述的詭異氣味彌漫開來。

  那些黃符,居然全都爆炸了!

  而把它們貼在頭上的妖魔鬼怪,實心的腦袋被炸開了花、血肉飛濺,空心的直接被炸沒了形、黑煙飄散。山壁之前,一片鬼哭狼嚎。花城放開捂住謝憐耳朵的手,看起來沒有任何影響。謝憐站起身來,微感心驚。那些黃符他方才一一看過,的確都是最普通的驅鬼符,怎可能會有如此駭人的功效?

  這時,漫天黑塵的空中悠悠飄落下一片碎紙,謝憐眼疾手快擒了,拿到眼前一看,登時明瞭,道:「好狡猾!」

  這是一張黃符的一角碎屑,如果沒碎,根本不可能看出來,它居然有兩層!

  一層紙覆蓋在上方,畫的是最普通的符咒,還有一層符紙極薄極薄,雖然眼下已經被燒得看不出畫了什麼,但不消說,必定是最歹毒、最強勁的符咒!

  塵煙飛揚,視物不清中,許多鬼怪還在不斷發出慘叫,似乎有誰正趁機偷襲。謝憐立即伏低,有鬼喊道:「等等!廝殺還沒有開始、你們怎麼就動起手來了!」

  「是啊!不是說大家都是鬼,進去之前和平共處一起想辦法通過這座山嗎?!」

  有鬼獰笑道:「你們這樣的蠢材,活該在第一輪就被淘汰!從來就沒誰說過廝殺具體什麼時候開始!反正都是對手,當然是越早幹掉越好。動手之前難不成還跟你提前打一聲招呼?」

  「等等!等等!我退出!還沒有進入銅爐山啊!我現在退出還不行嗎?!」

  「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沒有進入銅爐山?你們好好看看,現在自己在哪裡!!」

  煙塵稍稍散去了些許,群鬼能看清之後,紛紛震驚道:「啊?!怎麼會這樣?!」

  不光他們,謝憐也稍稍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他們來時,前方被一座繞不了、翻不過的高山堵住。然而,此刻再看,不知何時,那座高山,已經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而是移到了他們身後!原來,不知不覺間,他們早已進入銅爐山的地界內了!

  謝憐忽然明白,為什麼他問銅爐山有沒有什麼地標時,花城說有,但是不要相信它們了。因為這些「地標」,就像喜歡惡作劇一樣,是會自己動的!

  冷不防,謝憐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背後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一個傀儡娃娃呢,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呢?」

  奪命快刀魔!

  謝憐猛地回頭,然而,若邪還未飛出,卻見寒光一閃,那快刀魔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便被攔腰斬斷!

  謝憐湊上前一看,半點不虛,真是被斬成了整整齊齊的上下兩半,這一下,真是死得不能再死了。他抬起頭,只見動手的居然是那斗篷怪客,他正將一把長劍緩緩插入斗篷下的劍鞘中,穩步走來。謝憐只覺這身形和步態都有些熟悉,起身問道:「閣下究竟是?」

  那人低低一笑,似乎正要答話,卻忽地俯身。見此異狀,謝憐心中警鈴大作,凝神提防他偷襲,卻見那人只是俯身,雙手一左一右,摟住了兩名女鬼的纖腰,道:「兩位姑娘,可有事?」

  謝憐:「……」

  那兩名女鬼身姿容貌都頗為姣好,因為不是使劍的,沒貼那黃符,逃過一劫,但還是被近在咫尺的爆炸炸暈過去。眼下被人摟進懷裡款款深情地呼喚,悠悠轉醒,感激道:「我沒事,謝……」

  豈料,一聲「謝謝」還沒說完,兩名女鬼雙雙臉色大變,一巴掌推開這斗篷怪客,道:「滾開!」便急急忙忙爬到一邊去了。那人似乎覺得奇怪,摸了摸下巴,皺眉奇道:「不應該啊?這張臉也不醜啊?」

  「……」雖然他還是沒褪下偽裝,謝憐卻已明白他是誰了,道:「裴將軍,你怎麼也來了?」

  來人轉向他,微微一笑,手往臉上一抹,露出真容,正是裴茗!

  他道:「帝君讓我來稍稍祝太子殿下一臂之力的。」

  謝憐道:「當真?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你也看到了,這兒相當危險。」

  花城道:「哥哥用不著不好意思,他必然沒少向君吾討好處。」

  裴茗走到花城面前,蹲下來以手比了比他現在的身高,笑道:「我沒看錯吧,這難道是血雨探花閣下麼?果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吃什麼倒著長回去了?哈……」

  他還沒笑完,謝憐一綾甩出,抽得他險些橫飛出去。裴茗險險避過,向後躍開,道:「太子殿下,你是有多寶貝他,玩笑都開不得?」

  謝憐正色道:「你當真是裴將軍?」

  裴茗拍拍腰間佩劍,亮給他看,道:「如假包換。」

  謝憐道:「如假不換,直接退貨。」

  花城:「哥哥,打死吧,假的。」

  裴茗:「喂!」

  謝憐道:「如果你真是裴將軍,方才那黃符怎會在你額頭上留下焦印?」

  裴茗道:「很簡單,全憑這個。」說著,他拋了一個小東西給謝憐。出於戒備,謝憐不以手接,劍尖挑了,送到眼前,道:「糖?」

  劍尖上的,的確是一顆黑得發亮的小小糖果。裴茗又丟了一顆進嘴裡,道:「在鬼市買的鬼味糖球,嚼一顆就滿口鬼氣,由內而外,冒充非人之物的時候頗為有用。」

  謝憐撚起那枚鬼味糖球,奇道:「鬼市還能買到這種神奇的東西?」

  裴茗吃著糖道:「問你身邊的花城主吧,他最清楚。鬼市什麼東西都能買到,看你有沒有門道。」

  謝憐對花城道:「如此說來,咱們來之前也應該去買點這種鬼味糖球的。」

  花城卻道:「哥哥想要鬼市里的什麼,同我直說即可。但這個東西就別吃了。」

  「為何?」

  花城拿過他手中的糖,指尖根本沒用力,那糖球便尖叫一聲,化為一縷黑煙。他道:「鬼市里很多東西都十分危險。比如這種糖,大多出自黑作坊,原料都是來路不明的劣質小鬼,吃了之後,對身體害處頗大。」

  裴茗道:「還好,不常吃,急用而已。」

  花城又道:「而且味道刺鼻。神官和人聞不出來,但越是劣等的小鬼,味道越是惡臭。」

  裴茗:「……」

  花城道:「所以,你知道,為什麼方才那兩名女鬼叫你走開了嗎?」

  「……」

  因為她們覺得,裴茗身上的鬼氣十分劣等、十分惡臭。謝憐輕咳一聲,委婉地道:「裴將軍,這個……還是別吃了吧。」

  裴茗比個手勢,把剩下的鬼味糖球全都丟了,道:「行。不過,現在才在銅爐山最外一層,進去之後肯定有更多更厲害的妖魔鬼怪,一眼就能看出你我不對勁了,那時候怎麼辦?」

  那些女鬼對花城趨之若鶩,想來就是因為非常喜歡他的氣味。花城渡給他的鬼氣,必然是最上上品的,那的確沒必要去買鬼味糖球。只是,如果想要不被人看出鬼氣是從外部沾染的,大概還是需要像前幾次那樣唇齒相合、交換體液的渡氣方式才行。想到這裡,謝憐就讓自己趕緊打住了,一本正經地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是一個傀儡娃娃。」

  裴茗道:「行吧。那太子殿下就問問你主人怎麼辦吧。」

  謝憐假裝沒聽到,四下環視,略略沉吟,道:「未曾料想,一開場傷亡便如此慘重。」

  原先,此地聚集了四百多隻妖魔鬼怪,在方才的大亂中幾乎死傷殆盡。謝憐不由想起那夜花城為他演示的一幕,當真半點不誇張,真如一陣大風吹過,雜草全都被刮飛了。剩下逃過一劫的、還沒死透的,稀稀拉拉不足十幾隻,肢體七零八落,一片唉唉呻吟。花城站在他們面前,道:「現在知道銅爐山是什麼地方了嗎?」

  倖存的群鬼不敢作聲。謝憐對他們溫聲道:「眼下你們還只是在外層,尚能抽身,不想再繼續深入,就在這一帶等著,尋機會離開吧。」

  群鬼正有此意,見他們沒有滅口意圖,當即攙的攙,扶的扶,趕緊有多遠躲多遠。望著那些撤離的背影,謝憐若有所思道:「那奪命快刀魔雖然名字取得浮誇至極,卻意外的是個厲害角色,下手真狠。」

  裴茗贊同道:「這東西極度工於心計,從一開始就在製造混亂,而且隨機應變極快,太子殿下你那一劍剛好給了他施展苦肉計的機會。」

  謝憐一怔,道:「等等,我『那一劍』?我哪一劍?我沒刺著他啊?」

  裴茗道:「沒有嗎?就是他小腹上那一劍。要不是那傷口上沾了你的靈光,其他妖魔鬼怪也不會相信他的話,往自己頭上貼符。

  謝憐道:「我以為那一劍是裴將軍你刺的?」

  裴茗道:「太子殿下你對我有什麼誤解?裴某可不做偷襲之事。」

  謝憐道:「不是你也不是我,那難道方才在場所有人裡還有第三個神官?又或者,是不是那快刀魔傷口上的靈光有問題……」他一回頭,想要再去察看確認一番,而那奪命快刀魔分屍之處,卻是空空如也。

  他愕然道:「快刀魔的屍體呢?」

  裴茗也微微愕然,道:「我剛才分明已將他一劍腰斬。」

  花城沉聲道:「哥哥當心。銅爐山內,殺死的對手越多,屠殺者便會變得越強。」

  而就在方才的一瞬間,那奪命快刀魔,就殺死了將近四百隻鬼!

146 明將軍可悔折恨劍

  屍橫滿地、黑煙飄散中,三人全神戒備。

  那座高山神不知鬼不覺地挪到他們身後之後,前路終於展現出來。黑黢黢的密林層層疊疊,甚為可怖,不時傳出幾聲老鴉怪鳴。謝憐一面調動全身感官提防著,一面無意去握花城的手。誰知,這一握,竟發現了不妙的訊息。

  花城分明是鬼,此刻,他的體溫卻是滾燙的,彷彿發了高燒。謝憐當即一怔,立即低聲道:「三郎,你……是不是要變回來了?」

  花城雖然從額頭到指尖都燒得滾燙,神色卻不變,道:「快了。」

  花城要變回來了,是好事。但是,在他正式回歸本相的前一刻,就是最要緊的關頭。謝憐當機立斷,道:「擺陣。我給你護法。」

  說動手就動手,他驅動若邪,圍著花城繞了一個四丈大圈,再將芳心插在圈前,作為鎮圈的「門鎖」。花城道:「哥哥,芳心你拿著防身。」

  謝憐道:「不行,這個陣不能馬虎,一定要有一件沾過人血的兵刃壓陣才行……」

  還沒說完,便覺身後有什麼東西蹭了蹭,回頭一看,登時無語。只見一把小小的銀色彎刀立在他身後,眨巴著銀色的大眼睛,正在用刀柄繼續蹭他,似乎在毛遂自薦。

  「……」謝憐蹲了下來,道:「厄命,怎麼你也變成這樣了?」

  大名鼎鼎的彎刀厄命,刀身修長,邪魅輕狂,眼下,起碼縮水了一半。那只銀色的眼睛原先是狹長的,現在也彷彿變成了孩童的眼睛一般,又大又圓,撲閃撲閃著。聽謝憐這麼說,似乎有點委屈,但還在把刀柄往他手裡送。裴茗也道:「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彎刀厄命?」

  說著似乎想伸手去摸摸看,厄命卻瞬間翻臉,刀刃威脅地對準他,幸虧裴茗抽手的快,否則就見血了。謝憐摸了摸厄命,道:「還是讓芳心上吧。」

  芳心巋然不動,主動獻身卻被乾脆拒絕的厄命哭哭啼啼跳回花城身邊。花城看也不看它,反手就是一掌,道:「哭什麼哭。還不都是你沒用。廢物。」

  厄命像個沒人要的破爛一樣倒在地上,似乎被他一掌打得昏死過去。謝憐哭笑不得,連忙把厄命撿起來擼了兩把,道:「沒有沒有。不要聽他的,你不是廢物,你很有用的!」

  裴茗實在看不下圈裡這氛圍了,出去站到圈外,再次緩緩將劍拔出,道:「原本也不至於如此緊張,沒想到一來就遇上個這麼棘手的厲害角色,太子殿下運氣還真好。」

  他們一行人此來銅爐山,為的就是要把有可能成絕的非人之物率先剔除,因此,找的就是厲害角色,謝憐也搞不清楚,這究竟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了。花城卻道:「裴將軍為何理所當然地覺得是太子殿下的運氣問題?你就沒想過,那奪命快刀魔有可能是衝你來的嗎?」

  裴茗哈哈笑道:「如果那是個女鬼,我就信是衝我來的。」

  誰知,他還沒笑多久,臉色倏然一變,向一側躍去。再抬頭時,鮮血順著臉頰緩緩流下。

  裴茗的臉上,竟是多出了一道血痕!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臉,整個手掌都被鮮血染紅了。這可不是一道小小的擦傷。

  二人方才都是凝神戒備,然而,謝憐安然無恙,沒感覺到絲毫針對自己的殺氣,誠實地道:「看上去……好像的確是衝裴將軍你來的。」

  裴茗正待開口,利刃割風之聲再次襲來。這回他已有防備,揮劍而下。這一劍果真斬中了什麼東西,空中現出了一個身影,應擊裂為兩段,咚的落地,上半身目光陰鷙地狠盯裴茗。正是那奪命快刀魔!

  裴茗一腳踩在他胸口上,劍尖抵住他喉嚨,道:「你究竟是什麼東西?」

  這東西之前說他是一把劊子手的刀所化的精怪,若果真如此,被裴茗斬為兩段之後,應當就被打回原形沒戲了。哪把刀被折成兩段了還能作威作福的?

  誰知,快刀魔突然雙目圓睜,冷笑一聲,徒手斬斷了裴茗的劍!

  「鐺」的一下,裴茗雙目猝然睜大。

  不光是他,謝憐也差不多是一般的反應。

  裴茗好歹是正式飛升的武神,即便是身處銅爐山,法力被壓制到最低限度,他的佩劍也不可能這麼容易被斬斷!

  奪命快刀魔哈哈道:「這麼廢物的劍,虧你拿得出手!」

  劍斷了,裴茗以拳代劍,那快刀魔卻併攏五指,一掌劈出。他掌風所到之處,分明閃著金屬的寒光,竟是帶著利刃之風。可見,他的真身,果然是一把兵器!

  謝憐站在圈內,欲上前助陣,花城卻攔住了他,沉聲道:「哥哥,仔細看。」

  裴茗也喝道:「不必插手!」他堂堂北方武神,如果連銅爐山最外層的一個刀妖都打不過,如何過得了自己心裡這一關?

  可是,雖然那快刀魔只有一個上半身,卻靈活至極,但無論裴茗打哪裡,他都好像能先一步預料到,這就對裴茗很是不利。幾百招下來,裴茗身上竟已多了幾十道傷口。謝憐看不下去了,道:「裴將軍,你先進圈來吧!」

  裴茗臉色卻是越來越難看。他不肯撤,謝憐也不能貿貿然就上去就幫他二打一。對有些武神而言,一對一打架時要人幫手,是一種侮辱。謝憐只得道:「裴將軍,先回來吧!有古怪你沒發現嗎?這人對你的劍法身法,完全瞭若指掌!」

  裴茗自然也發現了這一點,只是仍不能相信。但連謝憐都看出來了,不相信也得信了。謝憐拔出芳心,短暫地打開了一個缺口,他趁機躍回圈內,臉色極為不好。謝憐重新將芳心插回,道:「裴將軍,斷了的那把劍是你的法寶嗎?」

  裴茗抹去額上鮮血,沉聲道:「不是,我沒有法寶。只是隨手挑的一把還算順手的。」

  謝憐鬆了口氣,道:「太好了。」雖然裴茗隨手挑的一把劍應當也很名貴,但也不能和法寶相提並論。他又道:「不過,裴將軍為何不將你最常用的那把劍煉作法寶?」一般武神都會選擇把自己最襯手的武器煉為法寶,如此在攻擊之時自然如虎添翼。

  裴茗還未回答,快刀魔已冷哼一聲,道:「那自然是因為,他最常用的那把劍,早就沒了!」

  裴茗眉宇凝結,道:「你是誰?」

  奪命快刀魔哼道:「我是誰?裴茗!你當初一掌斷了我,可曾料想到會有今日?」

  謝憐微微愕然,道:「裴將軍,你認識他嗎?」

  裴茗想了許久,神色越來越凝肅,試探著道:「你是……明光?」

  聽到這個名字,奪命快刀魔收了笑。此時的他,看上去和一開始那個泯然眾人的小鬼,已是截然不同。

  謝憐愕然道:「裴將軍,怎麼回事?他叫『明光』?不是你才是明光將軍嗎?」

  一瞬間,他腦海裡閃現出無數匪夷所思的故事,如冒名頂替、偷樑換柱。但因為上天庭屢有前科,也不算匪夷所思了。他情不自禁心想:「莫不是又一個地師儀?」

  裴茗卻彷彿看出了他在想什麼,捂著傷口道:「太子殿下,你在想什麼,都說了我是如假包換的裴將軍。是本人!」

  謝憐道:「那你幹什麼叫他明光?」

  裴茗道:「因為他本來就叫明光,這是我起的名字。他是我的劍!」

  謝憐道:「啊!莫非——『將軍折劍』?」

  裴茗道:「不錯。『明光』,是我為人時的佩劍,在好幾百年前,就被我親手折斷了!」

  難怪了!

  難怪這「快刀魔」對裴茗的劍法招法瞭若指掌,彷彿能看到他下一步要做什麼。難怪分明被斬為上下兩半還依舊行動自如,腹部的傷口也對他沒有任何影響。因為,這把劍是跟隨裴茗南征北戰打過無數勝仗的,因為,他本來就被折成了上下兩段!

  謝憐飛快地道:「所以,之前那個劍傷,是他自己刺自己?那傷口上的靈光是?」

  裴茗道:「當年我折了他之後,立刻飛升,想來是那時候就沾上的,褪不掉了。」

  奪命快刀魔——不,明光,開始以手為刀,一下一下地劈向芳心。他臉上神情陰鷙,謝憐不由道:「裴將軍,他幹什麼這麼大怨氣?你對他做了什麼?『將軍折劍』到底是怎麼回事?」

  裴茗道:「幾百年前的破事了,眼下還提他幹什麼?先想辦法把他打退吧!」

  雖然還有若邪作圈,但一旦芳心被劈斷,這個陣就破了一大半。謝憐望望身後,花城已打坐入定,似乎覺察不到外界的動靜了,微微放心。裴茗的聲音卻把他拉了回來,道:「太子殿下,你的芳心撐得住嗎?」

  謝憐回過頭來,道:「不知道,畢竟芳心年紀很大了。」

  裴茗道:「沒關係,明光的年紀也很大。」

  謝憐鬆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只要沒有別的助力,應該可以撐一段時間……」

  誰知,話音未落,森林那頭便傳來一陣極為沉重的腳步聲,不多時,一個身披殘甲、相貌猙獰、皮膚黝黑的彪形大漢出現在幾人面前。

  一看到這大漢,謝憐和裴茗都流下了一滴冷汗。

  那大漢見這邊有個人徒手在對著一把插在地上的劍狂劈不止,似乎有些驚奇,走了過來。謝憐和裴茗不約而同捂住了臉。而明光見有個屍類走了過來,而且看上去力氣很大,對他喊道:「喂,大個子,幫個忙!幫我破了這個陣,裡面人頭分你一半!」

  然而,那大漢似乎生不是中原的人,死不是中原的鬼,言語不通,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也對著他喊。明光和那大漢對著吼了半天都沒搞懂對方在說什麼,倒是雙方的青筋都越來越暴漲。裴茗儘量讓自己捂臉的姿勢顯得自然一點,低聲道:「太子殿下,這蠻子在鬼叫什麼?」

  謝憐也低聲道:「他以為你的劍在向他挑釁,生氣了,說快跪下,要不然就揍死他。」

  裴茗道:「太好了。希望他們趕緊打起來。」

  誰知,那彪形大漢卻似乎聽到了他們的低語,轉過頭來,盯著他們皺眉細看。謝憐和裴茗把臉捂得更嚴實了,假裝自然也顧不上了。然而,那大漢還是認出了他們,一跺腳、簡直整個地面都在顫抖。他吼道:「是你們!收破爛的道士!裴宿的老大!」

  見被他認出了,兩人只得放下了手。斟酌片刻,謝憐用半月語溫聲道:「刻磨將軍,你冷靜一下。」

  這身形高大到可怕的大漢,自然正是銅爐山萬鬼躁動後逃出鎮守地的刻磨。他二話不說,一腳踢向芳心。那劍登時歪了一寸。

  明光一看,拍手叫好,道:「神勇!」也跟著一掌一掌繼續劈下去。眼看著芳心在這兩人的夾攻下顫動的越來越厲害,謝憐一探花城的額頭,燙得瞬間縮回了手,道:「這可如何是好!」

147 明將軍可悔折恨劍 2

  謝憐要給花城護法,不能分心。而裴茗在最熟悉他的一把兵器面前,分毫構不成威脅!

  這時,忽聽明光罵了一聲:「這鬼蠻子!我砸的時候你能不能別砸?砸到老子手了!」刻磨卻直接無視了他。見那兩人微有摩擦,謝憐抓住裴茗,道:「裴將軍!刻磨不相信你對他沒有惡意,一定要找你討個說法!你快雙手五指併攏,手腕在頭頂交叉,從頭頂往下壓再分開。這是他們一族通用的求和手勢。總之先跟他表示你的好意,讓他穩住!」

  裴茗莫名其妙,道:「啊?」要知道,他們跟刻磨之間的仇,可不是小打小鬧的小誤會,那裡是擺個手勢就能求和的?又怎麼能讓他穩住?

  謝憐卻不由分說,抓住他道:「來,先跟我一起做這個動作,讓他停下來!」

  然而,裴茗的手受傷了,被他一抓,嘴角微抽,正欲照做,明光卻早把他們的話全都聽進去了,搶到刻磨面前,雙手在頭頂交叉,往下一劃,雙手分開,對圈內二人得意道:「沒那麼容易!」

  誰知,刻磨見了他這個動作,雙目圓睜,鐵黑的皮膚上條條青筋凸起,張開五指,一個巴掌猶如一面鐵蒲扇,直接把明光橫拍了出去。

  那一巴掌揮出去的一瞬間,裴茗和明光都沒搞懂發生了什麼。須臾,裴茗才回轉過來,對謝憐道:「太子殿下,我以為明光就很狡猾了,沒想到你比他更狡猾,裴某佩服。」

  謝憐抹了一把冷汗,道:「哪裡哪裡,慚愧慚愧。」

  方才那番話,看似是說給裴茗聽的,實際上卻是說給明光聽的。明光聽到之後,為了不讓他們如意,必然會搶先對刻磨示好。然而,謝憐教的這個動作,根本就不是求和,而是挑釁。而且是半月國語言中,攻擊性最強的一種挑釁,大致等同於「砍你狗頭、嫖你老婆、殺你全家、刨你祖墳」四個加起來的威力,刻磨看到後,不暴怒才是奇怪。如果換個情形,明光聽到謝憐的話可能還會懷疑其真實性,但眼下情況緊急,裴茗的手已經快舉起來了,容不得他多琢磨,這才上當。

  明光被刻磨一掌打飛後迅速反應過來,想要補救,然而語言不通,他又本能地大吼大叫,看起來更像是在咒駡刻磨了。他也試了幾個別的手勢,比如作揖和豎大拇指,然而,這就相當於一個人剛用最歹毒下流的言辭辱駡過你後突然求饒示好,根本無濟於事,還是挨了好幾拳頭。加上刻磨也懂一些粗淺的中原髒話,罵了他幾句,明光也有些惱了,兩人越打越狠,裴茗簡直想給他們呐喊助威。明光眼角掃到這邊,十分氣惱,忽然一伸手,對刻磨搖了搖,指指自己,再指指圈裡的謝憐和裴茗,對著他們兩個,重新做了一遍那個叉手分離的動作。

  刻磨果然停了下來,皺眉問道:「你到底是對我做還是在做他們做?」

  謝憐心道糟糕,然而,又不敢貿然開口,因為拿不准怎麼怎麼能哄騙刻磨。明光見有轉機,繼續賣力,轉向裴茗時便面目猙獰地重複那個動作,轉向刻磨時又歸於平靜。如此反復,刻磨果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

  達成一致後,明光和刻磨再度向圈子逼來。謝憐心念急轉,深吸一口氣,以半月語高聲呼道:「小裴將軍!半月!」

  一聽到這兩個名字,刻磨腳步頓住,厲聲道:「他們兩個也在這附近嗎?!」

  謝憐不答他,只呼道:「小裴將軍!半月!刻磨在這裡,你們千萬不要過來,趕快逃跑!再也不要回來!」

  他這麼說,刻磨自然以為那兩人真的在這附近,而謝憐在給他們通風報信,使他們遠離,當即怒道:「沒這麼容易!」喊完便衝了出去,明光道:「喂!大塊頭!你跑什麼?!他肯定是騙你的,回來!」

  然而,刻磨已經跑遠了,氣得明光跺腳罵道:「蠢貨!」

  謝憐抹了第二把冷汗,心中由衷感慨:「多學一門語言,終生受益無窮!」

  見明光欲繼續劈打芳心,他又舉手道:「且住!你再來,我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

  明光獰笑道:「你們現在還能怎麼對我不客氣?」

  謝憐道:「你,是不是忘了帶什麼東西?」

  明光道:「什麼東西?」

  裴茗欲言又止,從身後拖出一樣事物,道:「這麼大個東西你都能忘?」

  他拖著的,赫然是連著小半個腰部的兩條人腿。明光一見,神色一凜,道:「啊?我的下半身!」

  方才,他一直都是以掌代步,用手撐著蹦蹦跳跳,不知不覺中習慣了這種行動方式,居然完全忘記還沒把下半身接回來了。而裴茗趁他和刻磨打得厲害,出去把丟在附近地上的下半段拖進了圈子,道:「不要輕舉妄動。」

  只是,這句威脅顯得非常尷尬。因為,如果是一個完整的人,說這句話的時候,裴茗可以把手掐在對方脖子上,或者抓在對方天靈蓋上,如此,畫面就顯得很有震懾力,絕非說說而已。但是,現在他們手中只有一個下半身,那麼,他的手到底應該放在哪裡,才能不顯得尷尬、同時又能震懾住對方呢?想不出來,於是,裴茗只好踩住了他的腳。明光皺眉道:「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謝憐也覺得這樣子實在顯得太不嚴肅,委婉地道:「裴將軍,踩腳沒什麼說服力,你能不能……讓他覺得你抓到了他的要害?」

  裴茗道:「太子殿下,你不要說得這麼輕巧,要不是裴某不想做那沒品沒皮的下流之舉,你以為我想踩腳?不如你來抓他的要害。」

  「……」謝憐道,「罷了。那我們不如這樣!」

  商量片刻,二人一人抓住明光下半身的一隻腳,謝憐道:「請你退下,否則,你的真身恐怕就要再折上一折了。」

  明光卻冷笑道:「哈!你們以為我的下半身沒用嗎?」

  話音剛落,謝憐便覺一股殺氣順著掌心迅速向上爬開,甩手道:「裴將軍小心!」

  那原先死了一般的下半身竟是猝不及防,「刷刷」飛出兩腳。裴茗動作與謝憐如出一轍,二人同時甩手,這才沒被那帶著利刃之風的兩腳踢中。那下半身的兩條腿在空中翻了個跟斗,落地先是單膝著地,隨後,緩緩站起,自己立定在了原地!

  這幾下竟是俐落得很,頗有架勢,謝憐情不自禁道:「好!」誇完又立刻改口道,「不好!」

  好什麼好,他費心設陣劃下了防護圈,就是為了不讓明光進來,這下妙,雖然明光的上半身還在外面,但是,下半身已經進來了!裴茗醒悟過來,道:「中計了。」

  這種原型分為兩半的妖魔鬼怪,有的是只有帶頭的一半能動,有的是兩半都能動,無法確認明光屬於哪一類,但他那下半身方才一直都是死氣沉沉的,被踩了也不動,裴茗便以為是前者了。明光在圈外拍手笑道:「不錯!這就叫做引狼入室、甕中捉鼈!」

  現在圈內三人,花城閉目打坐,正在緊要關頭,裴茗的劍早被明光劈斷,謝憐的芳心充作了防護陣的門鎖,二人皆是手無寸鐵,謝憐只得道:「厄命!」

   破爛一樣倒在地上的彎刀厄命立即原地立起,飛到謝憐手中。謝憐握住刀柄,掄刀斬去,明光的下半身一腳踢出,接了一刀,後退兩步,險些出圈。明光的上半身則在圈外,神色微變,看來有些忌憚,拍拍手掌,那下半身化回了原型。一段近三尺長的青鋒懸在空中。謝憐不常用刀,但厄命在手,還挺順手,正待迎上,裴茗卻道:「太子殿下,裴某不是故意在這時候搗亂,但是,你這位花城主好像有出了點問題?」

  謝憐一驚,回頭一看,果然,花城眉宇蹙得更厲害了,放在膝頭定成法訣的雙手也在微微顫抖,分了心,那青鋒斷刃便瞅准機會刺來。正在此時,厄命自行脫離了謝憐的掌控,在空中和那斷劍「鐺」的迎上了!

  謝憐道:「厄命,麻煩你先撐一下了!」蹲到花城面前,道,「怎會如此?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裴茗道:「太子殿下你不要問我,裴某對鬼王可沒有你熟!」

  謝憐對花城道:「三郎?你聽得到嗎?別忍了,出來吧!」

  這時,只聽明光在圈外喝道:「一把小刀,也敢攔我!」

  說話間,明光斷刃和厄命瞬息之間已在空中交鋒數十次,火花飛濺。若是以往的彎刀厄命,自然穩占上風,但現在,在明光頎長的劍身之前,縮了水的厄命看上去真有些像個和成年人對打的幼兒,雖然兇悍,但因為手足不夠長,難免有限制。有幾次情形十分危急,謝憐百忙之中抽空回望一眼,道:「小心!」

  他喊完之後,厄命忽地翻成一道銀色的旋風,砍中斷刃。圈外的明光「啊!」了一聲,看來這一下被砍得不輕。謝憐贊道:「好厄命!」

  裴茗道:「等等,太子殿下,我感覺你一誇它,它好像變大了?」

  謝憐定睛細看,道:「真的嗎?」

  裴茗道:「好像是!要不然你再試試?」

  反正只是誇誇而已,謝憐便道:「好。厄命,聽好了:你,英俊瀟灑,可愛善良,機智聰明,溫柔堅強……」

  話音未落,他便住了口。裴茗啪啪啪鼓起了掌,圈外的明光則一臉不可置信,氣急敗壞道:「還有這種邪術?我怎麼從沒聽過!」

  半點不假!謝憐每誇一句,厄命的身形便修長一分,如果說方才像個十歲孩童,眼下,大概就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了!

  那斷刃對上稍稍長大的厄命,就顯得有些應付不來了,左支右絀,而厄命刀軌更為飄忽詭異,眼看著勝負即將分曉,圈外明光比了個法訣。裴茗一看,立即道:「不好,他把上半截的法力全都傳到下半截來了!」

  果然,那斷刃周身忽地黑氣大盛,厄命一刀擊上,被那層濃得化不開的黑氣彈開,斜斜插進地面,謝憐趕緊把它拔出來,道:「你沒事吧?」

  裴茗道:「沒事,看我的。」說著從他手裡拿過厄命,謝憐正覺奇怪,忽然臉上一冰,「啪」的一聲,裴茗居然把厄命拍到了他臉上,而且刀柄部分,剛好拍到了他嘴上。

  「……」謝憐把厄命拿了下來,揉了揉唇的邊緣,道,「裴將軍,你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嗎?」

  裴茗道:「當然有意義,太子殿下,你低頭看看。」

  謝憐一低頭,當場無言以對。厄命居然又變得修長了!

  明光實在忍不住,在圈外罵道:「媽的,這又是什麼邪術?乾脆你們一次都使出來吧!」

  謝憐道:「實不相瞞,我也想知道……」

  精神抖擻的厄命一躍而起,再次向明光斷刃砍去。一刀一劍,在空中鬥得不可開交。謝憐重新去看花城,裴茗則望向趴在不遠處的明光。眼下,明光的全部法力都傳給正在與厄命相鬥的下半截上的,這上半身還真威脅大減。幾人都意識到了這件事,裴茗起身,正準備出去拿他時,又一陣沉沉的腳步聲飛奔而來,竟是刻磨又回來了,恨道:「你這狡猾的中原道士,又撒謊了,你收一輩子破爛吧!他們根本就不在這附近!」

  謝憐本也沒指望能騙走刻磨多久,但他回來的竟是比想像的還要早,這個節骨眼可不好辦。明光大喜,指芳心道:「大個子,快!把這劍擊倒,破了陣,裡面的人就沒轍了!」

  根本不需要他提醒,刻磨一掌橫劈,芳心歪了兩寸;再一掌,又歪了兩寸;再一掌,芳心倒了!

  防護陣,終於破了!

  那斷刃不再與厄命纏鬥,飛出了圈,回到明光身下,變成兩條腿,連成一個完整的人形。明光一躍而起,拍拍刻磨,指指裴茗,指指自己,再指指謝憐,指指刻磨。刻磨明白了,這是分獵物的意思,一點頭,一雙鐵沙包般的拳頭哢哢作響,朝攔在花城身前的謝憐走去。明光則一邊活動著腿部,一邊獰笑道:「裴茗,你不是還要再折我一次嗎?來試試看啊?」

  裴茗不語。明光冷笑道:「將軍折劍,將軍折劍,嘿嘿!真是一樁美談。這種事居然也能成為美談!可見天有多麼瞎眼。」

  裴茗道:「我從來沒把它當成是一樁美談。」

  明光道:「廢話!殺了多少跟隨你那麼多年的弟兄和部下,你自己最清楚。」

  而與此同時,刻磨也逼到了謝憐身前。謝憐握住了厄命,倒也不怕他,只是擔心一不留神,身後花城出了閃失。刻磨見他目光不凝,似乎心有所思,道:「不用想陰謀詭計了,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再被騙了!」

  謝憐道:「沒有騙你,半月和小裴將軍之前的確就在這一帶,只是我通知他們後,他們都走了。咦,半月?你怎麼會在這裡?!」

  刻磨怒道:「你把我當傻瓜嗎?這種愚蠢的伎倆……」

  話音未落,一個聲音在他上方響起:「刻磨!」

  這一句是半月語,而且是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刻磨立即抬頭,迎面落下一團紫紅色的事物,他登時臉色大變,抱頭吼叫起來:「滾開!」

  那落下來的,就是半月國的特種毒蛇,蠍尾蛇。而拋出它的人,自然是半月國的國師了。半月從樹上躍下,落到謝憐身邊,道:「花將軍……」

  謝憐對刻磨道:「早就跟你說了,真的是半月……」

  刻磨抱頭狂吼:「你丟我!!你用蠍尾蛇丟我!!!你明知道我最恨蠍尾蛇,你還用它丟我!!!」

  半月蹲了下來,道:「對不起……但是,我只會丟蠍尾蛇……」

  明光也看出事態有變,警覺地道:「來者何人!」

  一道黑色身影倏地從樹上落下,攔在他面前,應道:「前明光殿副位武神官,裴宿。」

  天降奇兵,裴茗在他身後,愕然道:「小裴?你怎麼也跑這兒來了?」

  謝憐則道:「半月,你不是跟著雨師大人的嗎?」

  聽到雨師大人四個字,裴茗微微皺眉。半月道:「嗯,所以,這次也是隨雨師大人來的。」

148 明將軍可悔折恨劍 3

  明光打量著裴宿,道:「你就是小裴?」

  裴宿道:「是我。」

  明光乜眼看了看半月,道:「聽說,你為了個小姑娘,丟掉了神官的位子?哈哈,裴茗,你不是向來最推崇『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嗎?怎麼你這後人,跟你一點都不像啊?你挑女人的眼光他也沒學到一成,這半月國師跟個小鵪鶉似的,像什麼話?該不會你幾百年前被人戴了綠帽子,生的不是自己的種吧,哈哈哈哈哈……」

  裴宿道:「滿口廢話。」說著便一掌送過去。刻磨也從地上躍起,吼道:「我與你們勢不兩立!」

  明光喝道:「喂!大個子,咱們一路!」

  刻磨一回頭,只見明光縱身一躍,化為一把長刃青鋒,飛到他手裡。刻磨張開鐵扇般的大掌,牢牢握住劍柄,龐大的身軀,登時暴出一層黑氣!

  凶屍持魔劍,正如猛獸生毒牙!

  方才裴茗一厄命拍上來,讓謝憐得到了啟發。雖然不知確切原理,但他覺得,也許同樣的方式能幫花城一把,本想趁旁人都沒注意到偷偷摸摸與花城渡個氣,看看有沒有緩解,見情況危急,忙道:「當心!」

  裴茗不好加入戰團,裴宿、半月合力對陣。雖然二人身法一個淩厲乾脆、一個飄忽詭異,可裴宿無法力、半月無蠻力,對上既有法力、又有蠻力的刻磨與明光,微顯吃力。

  半月剛才被刻磨罵了之後,不好意思再丟蠍尾蛇了,但是裴宿可沒半點負擔,丟得蛇飛如雨,氣得刻磨連連吼叫,多虧明光的劍氣在那些蛇靠近之前就把它們逼退了。不過,儘管如此,謝憐觀戰一陣,卻反而安心下來。因為他看出來,刻磨和明光的配合並不好。

  刻磨是使狼牙棒的。他慣用又重又大的兵器,用起劍來卻沒那麼在行。就算他力大無比,手中兵器也鋒利無比,加在一起卻不一定能發揮出最強的效果,一時半會兒也摸不到訣竅,於是,他趕緊抓住機會,抱住花城,道:「得罪了!」

  可是,看著這張雙目緊閉、雪白明俊的小臉,謝憐總覺得難以下手,一緊張,不由自主就親到了額頭上,輕輕一下,十分柔和,心中卻是崩潰的。一旁傳來一個聲音,道:「太子殿下你搞錯了,額頭有什麼用啊!」

  謝憐險些沒給這一聲驚得飛起來,回頭一看,蹲在旁邊的是裴茗,難得地微慍道:「裴將軍,你能別看了嗎!」

  裴茗道:「好好好,不看了。」轉頭去看那邊打架。觀戰一陣,他喊道:「這劍不是你這麼用的,你不會用就不要用!」

  他這話是對刻磨說的,刻磨聽不懂,他手上的明光卻道:「比不上你,親手把劍折了,眼下還像個廢物一樣幹站在旁邊指指點點!」

  他剛喊完,裴茗卻忽然飛身加入戰團,落在刻磨身前。刻磨一愣,一劍劈去,只聽清脆至極的一聲「哢鐺」,他這一劍,沒劈中任何東西,低頭一看,不由愕然。

  他手上的明光劍,居然又一次折斷了!

  趁此機會,裴宿又是一大團蠍尾蛇丟過來,簡直像潑了一大缸染料,潑得刻磨滿身都是紫紅色,咆哮著捂住臉,拼命把那些蛇往身下撥。裴茗則低頭對那劍道:「你對我的出招路數一清二楚,我自然也對你哪裡最容易被折斷一清二楚。」

  半月舉著兩隻畫了符咒紋路的罐子,不由分說便扣了下來,把驚呆了的明光和怒吼的刻磨都收進了罐子裡。至此,謝憐終於鬆了口氣,心道:「人多就是好辦事!」

  半月抱著兩隻罐子搖了搖,放在耳邊聽響。謝憐忙道:「半月別玩兒了,快把它們放好,當心別放出來了。」

  半月點點頭,蹲到謝憐面前,看了看花城,道:「花將軍,這是你的兒子嗎?」

  謝憐笑道:「很遺憾,不是呢。」

  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半月「哦」了一聲,道:「剛才看你親了他一下,我還以為是呢。」

  「……」

  他什麼也不想多說了,捂住了額頭。半月拉了拉花城的一條小辮子,很關切地道:「他好像病了,要不要也進到罐子裡養傷?上次住進花將軍的罐子裡後,我覺得好的很快。」

  裴宿終於走了過來,道:「不必。太子殿下會照看好他的。」

  半月道:「哦。」

  這時,裴茗看了看她,道:「你就是半月國師?」

  他居高臨下看著半月,半月被籠罩在他投下的陰影裡,蹲在地上,點了點頭。

  裴宿有意無意站到她身前,裴茗卻把他推開,走到半月面前,似乎想要細細審視一番。誰知,他走到距離半月兩步處,半月卻臉色大變,一下子躍開,躲到謝憐身後,彷彿避之不及,但看她神情,又不像是害怕。眾人皆感奇怪,謝憐想想便明白了,婉轉地提醒道:「裴將軍,那個……鬼味糖球……」

  裴茗一怔,臉色微黑。想來是那鬼味糖球的甜味還沒有散,半月好歹也是個女鬼,也受不了那種劣質的鬼氣,給熏得想逃!

  謝憐忍俊不禁,隨即正色,道:「雨師大人為何也來了銅爐山?他現在在哪兒?你們怎麼沒和他一道?」

  裴宿道:「萬鬼躁動,大批妖魔鬼怪湧向銅爐山,路過雨師鄉時,抓了幾個農人,作為備用乾糧帶走。當時雨師大人和坐騎都不在,回來後便追擊至此了。我們本來是一道的,但途中聽到太子殿下你以半月語高聲呼喊我們,便先前來查看了。」

  當時,謝憐只是為應急隨口亂喊,沒想到他們居然真的在這附近,也是歪打正著。那雨師鄉看著就像個寧靜的小村莊,有鬼路過,不知好歹胡亂抓人也有可能。裴茗道:「我之前在人間找不著你,你又是怎麼到了雨師大人那裡的?別告訴我你是追著這半月國師去的。」

  裴宿微微低頭,道:「不是。是雨師大人救了我。」

  原來,裴宿被流放下界後,一直在人間各地遊蕩,端了幾次戚容的小窩,把戚容惹惱了,之前找了一大堆不知道什麼貨色去追殺他。如果裴宿有法力在身,這些烏合之眾當然奈何不了他,但他被封禁法力,面對百鬼之眾的圍攻,終歸受傷難以敵對。正在勉力對抗之際,恰好雨師騎牛路過,出手相助,問明他身份和原委後,裴宿便被收留在雨師鄉,暫時養傷,養到至今了。

  裴茗似乎頗為訝異,道:「雨師大人沒為難你?」

  畢竟,依據師青玄所言,雨師鄉和明光殿之前有過嫌隙,雨師踢掉了裴茗的前一位副神。看樣子,裴茗也不覺得雨師是一位心胸開闊的神官。裴宿卻道:「沒有。雨師大人未曾有分毫為難,反而頗多援手。」

  這時,一個聲音忽然響了起來,道:「雨師?雨師是不是雨師國的?」

  謝憐隨口道:「是啊。」答完了才發現,這聲音居然是明光的。他都被關進罐子裡了,居然還在豎著耳朵聽外邊動靜。謝憐答後,他啐道:「裴茗!你睡了那麼多女人,就生出這種廢物後人嗎?居然還要求著雨師國人的庇護才能苟活,還幫著他們說好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聞言,裴茗神情略略有些不自在。謝憐不明白笑點何在,低聲詢問半月:「你聽懂了嗎?有什麼可嘲笑之處嗎?」

  半月道:「不太懂。不過,我好像聽裴宿哥哥說過,他家將軍飛升之前,是須黎國的將軍。」

  「……」

  裴茗是須黎國的將軍,有什麼問題嗎?

  很有問題!

  因為,據謝憐所知,雨師國,就是被須黎國滅掉的!

  半月又道:「雨師大人,是雨師國最後一任國主。」

  「……」

  難怪裴茗提到雨師便神色微有異樣,也難怪雨師教訓他之前那位副位神官了,原來是有源遠流長的舊怨。

  須知,雖然對神官而言,人間的國家相互滅來滅去、你方唱罷我登場是天理尋常,但如果和滅了自己國家的大將同庭為神,這人還整天在上天庭晃來晃去,不得不說,有點鬧心。

  裴宿加了一張符,貼在罐子外,明光的聲音戛然而止。他道:「將軍又是為何而來?」

  裴茗道:「還不都是為了早點把你弄回去。」

  眾人了悟。謝憐想起花城的話。看來,這就是裴茗被派到銅爐山時找君吾討的「好處」了。裴茗拍了拍裴宿的肩,道:「既然你也來了,好好表現,這次做得好的話,也許就能回上天庭去了。」

  裴宿尚未答話,他手上罐子上的符咒卻燒了起來,竟是被關在裡面的明光太過憤怒,怒火燒掉了符咒。他道:「裴茗!!!你還記得你當初怎麼說的?!」

  裴宿待要再貼一張符封口,裴茗卻攔住了他,道:「裴某生平說過的話太多了,你指哪句?」

  明光恨聲道:「你殺跟隨你多年的部下時,用的什麼理由你還記得嗎?『有的人可以殺,有的人不可以;有的事可以做,有的事不可以。』一派彷彿心懷蒼生大義凜然的口氣!如今呢?你以為別人不知道你家小裴幹了什麼齷齪事?早傳開了!你還不是想方設法給他擦屁股幫他遮掩過去?難道當初陪你南征北戰的那些兄弟就該死,你這後人就不該死?我之前說錯了,你這個人,對衣服是穿過就丟,對手足也是說斷就斷!難道你家小裴就是寶,我們就是草嗎?!」

  他一股腦吼了一大串,裴茗忽然道:「你,不是明光吧。」

  罐子裡瞬間沉默了。須臾,明光道:「你說什麼鬼話,我是不是明光你沒看見?都化形了!」

  裴茗卻肯定地道:「不。你不是明光。」

  罐子裡的聲音暴躁地道:「那我還能是誰?」

  裴茗道:「你是容廣吧。」

  此言一出,那罐子徹底沉默了。

  裴宿聽到這個名字,雙眼微微睜大,謝憐道:「小裴將軍,容廣是何人?」

  裴宿回過神來,微微遲疑片刻,答道:「是將軍當年未飛升時,跟隨時間最長的一位副將,最得力的一名下屬。」

  謝憐也終於知道了,「將軍折劍」,到底是個什麼典故。

  裴茗當年為人時,情場得意,沙場也得意,乃是常勝將軍,數十載未嘗有敗績。其中,固然有他本人驍勇善戰的緣故,但也少不了一名副將的扶持。這名副將,名字就叫做容廣。

  容廣以奸詐狡猾、心機百出聞名。二人雖然性格風格大不相同,但認識的早,配合也意外的極好,一主明,一主暗,乃是多年的上下級,鐵打一般的交情。裴茗的佩劍「明光」,就是選二人名字「茗」和「廣」諧音而成的。

  裴茗會打仗,在動盪戰亂的年代,自然是節節高升。但是再怎麼升,最高也只是個將軍了,了不起加無數個尊榮無比的頭銜,可照樣有個人壓在頭頂,見了國主也得低頭。對此,他自己本人倒是沒什麼意見,但是,隨著他破功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戰甲上的榮光越來越耀眼,以容廣為首的一眾部下卻蠢蠢欲動起來。

  裴茗本人未曾驕傲忘本,他的部下們卻代替他本人無限膨脹了。

  最嚴重的,就是容廣。因為他和軍中將士交流更多,所以極能煽動人心,使得許多老部下都萌生了「裴將軍如今的地位遠遠比不上他應得」的念頭。他們一心謀事,想打入須黎國皇宮,擁裴茗為王,帶一眾舊部飛黃騰達,更上一層樓。

  然而,裴茗本人卻當真半點稱王的興趣都沒有。

  他人生的樂趣就是打勝仗和睡美女,而這兩個,並不需要當國主才能做到。況且,當時的須黎國主雖然沒什麼建樹,但也沒什麼過錯,換他自己上,不必一定能做的更好,起事有百害而無一利,只會引起無端動亂,所以,容廣興致勃勃地跟他提了幾次,都被裴茗四兩撥千斤化開。

  許多次下來,容廣卻半點沒被勸服,反而越來越魔怔。終於有一天,他們一圈武人拍板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起事再說。

  聽到這裡,謝憐無言以對,心道:「這種事,還能趕鴨子上架……」

  裴宿見他若有所思,道:「容廣未必是真心想擁立裴將軍為王,只是,他必須借著將軍的名頭起事。因為他威望沒有將軍高,如果扯自己做大旗,未必能服眾。」

  謝憐想了想,道:「也未必。」

  他們打的旗號的是擁立裴茗,裴茗當然不能坐視不理,當即帶了劍和親信士兵,衝進皇宮,打了一場。

  這一場仗,就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場仗。

149 左右慌不擇東西路

  謝憐道:「裴將軍勝了,還是敗了?」

  裴宿道:「勝了。也敗了。」

  起事者全都死在了裴茗的劍下,其中,許多都是跟他有著十幾年交情的舊部。

  「明光」這把劍,從來都是和這些人並肩作戰時使用的,如今,卻成為了手刃這些人的兇器。

  而在廝殺結束、勝負分曉之時,須黎國主,也順理成章地以捉拿反賊之名,命人將周身浴血、幾乎力竭不能動彈的裴茗團團圍住。

  裴茗雖然會打仗,但戰場如果不是真刀實槍的沙場,他未必能取勝。分明是退敵救駕,最終,卻換來了一聲「格殺勿論!」

  裴茗托著那陶罐,不是沒聽到他們那邊在說什麼,只是沒空去管。他道:「我早該想到,是你的作風。」

  想來,是容廣的怨念附在了那把染千萬人血的斷劍上,與之共鳴,才能長存至今。但罐子裡的聲音還是冷冷地道:「你的手足早就全都死光了。我不過是一把劍。」

  謝憐知道他現在恐怕是不會承認的,追問無益,道:「罷了,裴將軍。」

  裴茗點頭,將罐子還給了裴宿。

  如此,他們手上就已經收服了兩隻頗為棘手的鬼了,忽略掉其他的,算是個開門紅。謝憐道:「我和裴將軍接下來要繼續往銅爐山裡走,半月你們呢?去找雨師大人嗎?」

  裴宿卻道:「雨師大人早已追著擄走農人的妖魔,先一步往裡走了。我們去找也是同路,願協助將軍和太子殿下,一同前行。」

  裴茗回過神來,微微皺眉道:「那我們也趕緊動身吧。雨師國主非是武神,卻比我們走得更快,前方路上恐遇危險。」

  於是,謝憐抱起花城,半月收了兩隻罐子,一行人匆匆向密林更深處趕去。

  由於現在還處於銅爐山外層,路上都沒遇到什麼厲害角色,大多是雜草,眾人連動手的興趣都沒有,直接略過,有不知好歹的主動上來挑戰他們,也被半月和裴宿放蛇嚇跑了。如此,走了一天,終於離開了森林,深入了銅爐山的第二層。

  到這裡,森林漸漸稀疏,路面漸漸寬闊,有了許多人煙的痕跡,謝憐甚至在路邊見到了一些破敗發黑的小房屋,在這與世隔絕之地當真是太古怪了,不禁問道:「怎麼會有人住的屋子?」

  半月和裴宿皆搖頭不知。裴茗也道:「這個恐怕要問你懷裡那位鬼王閣下了。」

  謝憐方才問完就在想,如果花城醒著的話,必然能解答他的疑問,低頭看了一眼。雖然花城異常滾燙的體溫漸漸消退了,但雙目仍是緊閉的,不由得憂心忡忡。

  裴茗提醒道:「太子殿下,眼下就要深入下一層了,前方遇到的東西會更厲害。要不然先停一停,等花城主醒過來。」

  此時,眾人正身處一個寬闊的岔路口上。一條路通往東,一條路通往西。謝憐略一沉吟,道:「夜深了,先在此留宿一夜吧。」

  奔波一天,也該休息一下,精心給花城護法助力了。半月道:「好啊,裴宿哥哥也要休息了。」

  眾人這才想起來,眼下裴宿是凡人之身,是需要休息和進食的,他卻一直沒吭聲。謝憐咒枷在身,也不例外,但他因為擔憂花城,完全忘記了這些。

  一行人當下便在這岔路口上安營紮寨起來。半月生火,裴宿打獵。謝憐見大家各忙各的,又盯著花城的臉看了起來。不一會兒,直覺讓他猛地回頭,果然,裴茗正在看著他倆。

  二人對視一陣,裴茗乾笑一聲,道:「好。我走開。」

  謝憐道:「不。還是別了。」

  他又沒想做什麼見不得光的事,為什麼說得彷彿在做賊一樣!

  這時,半月抱著一隻裝食物的罐子走了過來,道:「花將軍……」

  謝憐和裴茗雙雙轉頭。謝憐道:「怎麼了?」

  那黑罐子裡窩著一隻驚恐的野雞,被綁了起來。半月把罐子給他們看,道:「裴宿哥哥打的,讓我來做,但是,我不會。」

  裴宿打完獵後,去前方探路放風了。裴茗卻彷彿對半月怎麼看都不是很滿意,理直氣壯地道:「姑娘家的,整天打打殺殺,不會打扮也就算了,怎麼連做飯都不會?」

  謝憐和半月皆是無言。半月可不是尋常人家嬌養出來的姑娘,根本不能理解裴茗的審美,對他的話也感到十分不解,莫名其妙。而謝憐已經差不多摸清了,裴茗這個人一涉及女人方面便一言難盡,道:「半月放下吧,我來教你。」

  半月原本就對他十分信服,自然高興答應。一炷香後。謝憐扯著野雞身上五彩的雞毛,裴茗提起自己染血的手掌,唏噓道:「將軍殺雞,太子扯毛,也是名景了。」

  謝憐看他徒手殺雞,殺得血淋淋的,道:「裴將軍你就不能用個刀子劍啊什麼的嗎?乾淨俐落一些。」

  裴茗道:「有嗎?」

  話音剛落,兩人不由自主望向了一旁放在地上的兩隻罐子。罐子裡的容廣似乎覺察到了這兩道詭異的目光,罐身一陣惡寒顫抖,喝道:「快滾!滾得越遠越好!當心我在劍刃上塗抹劇毒,毒死你們!」

  兩人趕緊走遠了。走到那罐子一定聽不到的地方,裴茗搖了搖頭,對謝憐道:「還非說不是。他一直就這脾氣,不是才怪了。」

  謝憐也是聽到了容廣是怎麼罵他的,早就生出一種微妙的同情心,道:「理解你。我有個表弟,跟容將軍有點像,比他更能罵,不過沒他會辦事。」

  容廣好歹能幫裴茗打仗,要是讓戚容去幫謝憐打仗,謝憐沒被敵方先打死,肯定要先給戚容活活坑死。裴茗似乎想像了一下一個隻會罵人不會打仗的容廣是什麼樣的,由衷地道:「那真是太可怕了。」

  謝憐把拔乾淨毛的野雞重新丟進罐子裡,加滿水,丟到火上就開始煮,時不時扔點野果香草什麼的,調一下味。半月也學著他的樣子,努力把自己能找到的每一樣疑似可以吃的東西都往罐子裡塞。裴茗似乎沒搞懂他們在幹什麼,但因為他從沒下過廚房,並沒看出有什麼問題,幫著添了些柴火,道:「太子殿下,裴某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但因為不熟,不好貿然開口。」

  不熟是真的。之前,謝憐對裴茗的印象,差不多就是一個身手不錯、心術不正的花心大蘿蔔,還針鋒相對過幾次。如今打過幾次交道,不知不覺稍微有了點改觀,也算是有點熟了,道:「裴將軍請問。」

  裴茗道:「你被貶兩次,兩道咒枷在身,第三次飛升後,是可以請帝君幫你把它們取下來的。但你為何放任不取?」

  謝憐眼睜睜看著半月冥思苦想一陣後,豁然開朗地掏出幾條長長的紫紅色的蠍尾蛇,直接放進煮得正沸的湯罐子裡,神色如常地道:「那,裴將軍,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裴茗道:「請問。」

  謝憐道:「為何你在折斷明光後,再不煉一把新劍做法寶了?」

  裴茗揚起眉峰,道:「真是令人不快的問題。」

  謝憐表情同他如出一轍,道:「彼此彼此。」

  二人才笑了兩聲,忽然,裴茗道:「我從不覺得那是什麼美談。」

  謝憐道:「我懂。」

  他還待開口,卻聽身後傳來異樣動靜,心中一動,回頭道:「三郎?」

  果然,是花城坐起來了!

  謝憐驚喜交加,忙過去扶住他肩膀,道:「三郎!你醒了!你……好像變大了?」

  的確,之前花城看上去只有十歲出頭,現在看上去卻有十三四歲了,而且一開口,聲音也從孩童變成微沙的少年聲了:「是。多謝哥哥助我紓解。」

  裴茗道:「真是可喜可賀。」

  謝憐道:「沒什麼好謝的,我……」說完才注意到有「紓解」二字,笑容一凝,心道:「不是我想的那個樣子吧?」

  下一刻,花城抓住了他的肩膀,沉聲道:「殿下,聽我的,現在東邊有東西在往這裡趕。你得暫時避開!」

  謝憐一怔,二人一齊望向東方,彷彿穿透了無邊黑夜,看到了一個在黑暗中潛行的身影。雖然謝憐並沒感覺出什麼東西,但還是道:「好!我們先避開。」

  裴茗道:「往哪裡避?」

  這個岔路口只通向兩條路,謝憐道:「西邊!」

  半月一把抓了那只正在火上烹飪的陶罐,看樣子是準備帶著一起走,道:「裴宿哥哥還沒有回來!」

  話音剛落,便見西邊那條路上匆匆衝來一道黑影,卻是探路的裴宿回來了,道:「將軍!別走這條路!有大批妖魔鬼怪正往這邊趕來!」

  花城道:「多大批?」

  裴宿見發問的是他,愣了一下,道:「據地面震動判斷,至少五百!」

  作為武神,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考慮「退回」這條路的。裴茗道:「到底走西邊還是東邊?」

  花城果斷道:「西邊!」

  謝憐也道:「西邊。」

  不知為何,雖然西邊鬼多勢眾,東邊連個鬼影都沒有,但謝憐就是直覺相信,西邊一定比東邊更安全。話不多說,一行人匆匆離開。原本,謝憐已經做好了路上遇到一波然後大開殺戒的準備,誰知,奔出六七裡,一點兒動靜也沒聽到,不由奇怪,問道:「小裴將軍,你是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聽到有五百多妖魔鬼怪正在逼近的?」

  裴宿道:「就是在這附近。當時它們距我五六裡遠,速度極快。」

  謝憐道:「那就很奇怪了!」

  他們一行人向西跑,那五百妖魔鬼怪則是向東跑,速度都很快,如此,應該很快就迎面撞上了才對。為何現在非但沒看見一隻鬼,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裴茗道:「小裴不會聽錯的,它們是不是原路返回了?」

  裴宿道:「我想,不大可能。因為,他們奔速當真極快,聽起來像是在……」

  花城道:「逃命。」

  忽然,謝憐頓住了腳步。不光是他,一行人全都頓住了。因為,前方一片屍橫遍野,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這些屍身,有人有牲畜,千奇百怪,五花八門,還有被打散的魂魄,只殘餘一縷在空中飄散的黑煙和鬼火,場面淒厲至極。謝憐蹲身查看片刻,道:「果真是在逃命,只是……沒逃過。」

  裴宿在探聽到它們後,第一時間便撤回去通知謝憐等人。而就在他撤離後的不久,有什麼東西追殺而至,將它們一網打盡了。

  花城道:「是一個人動的手。」

  謝憐點了點頭。如果雙方都數多勢眾,反而沒可能做得這麼乾淨、戰鬥也不會結束的這麼乾脆。

  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殺滅了五百隻妖魔鬼怪,無疑比奪命快刀魔更強,看來,這也是他們需要關注的重點物件。

  半月抱著湯罐,道:「雨師大人不會選了這條路吧……」

  裴宿道:「不必擔心,大人有護法坐騎。」

  正在此時,謝憐聽到前方不遠地上傳來奇怪的「哢哢哢」聲,過去一看,有個骷髏頭的上下牙關正在打顫,那「哢哢哢」的聲音便是如此傳出來的。它見有人發現了自己,驚恐地道:「饒命、我再也不來了、我想回去、我想回家!」

  謝憐雙手將它捧起,溫聲道:「不要怕,我們只是路過的。能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什麼?」

  那骷髏頭牙關一邊打戰,一邊道:「你們、你們路過的啊?不要再往前走了,前面有個很可怕的……算上我們,他已經殺了一千多隻鬼了,但他還不滿足,還在不停地、不停地……」

  一千多隻!

  竟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多。謝憐道:「你說的是誰?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或者外號?或者長什麼樣子?」

  骷髏頭道:「不、不知道。我也看不太清,他殺我們,都沒用幾下。我只隱隱約約看見,是一個穿黑衣服的男人,很年輕,臉色很蒼白……」

  裴茗道:「聽起來有點棘手。太子殿下,花城主,你們確定我們現在是應該往西走,而不是往東走?」

  那骷髏頭聽了,卻尖叫起來,道:「往東邊走也不行!絕對不要!!!」

  謝憐道:「東邊又怎麼了?」

  那骷髏頭道:「我們……就是不敢走東邊那條路,所以才選了西邊的。因為東邊,有個白衣少年,短短一天之內,已經殺了兩千多隻鬼,比西邊這個,更可怕……」

150 左右慌不擇東西路 2

  兩千多隻!

  聞言,眾人皆是神色微凝。謝憐看了花城一眼,道:「看來,選西邊果然是對的。」

  那骷髏頭牙齒打顫道:「唉!選哪邊都是錯的!沒路可走!」

  對普通的小鬼而言,當真是選哪邊都是災難。因為東邊西邊攔路的東西,都能輕而易舉地碾壓他們,無論走哪條路,都是灰飛煙滅給人當養分的下場。幹嚎了幾聲後,那骷髏頭眼睛裡的鬼火漸漸熄滅,竟是也不行了。謝憐將它輕輕放到路邊,道:「三郎,你知道東邊的是什麼東西麼?」

  花城道:「我也暫且不能確定,但它正在往此處來,眼下的情況,不建議正面交鋒。西邊這個稍微好對付一點,」

  謝憐點頭道:「好。那我們繼續西行。」

  一行人從滿地屍體中穿過,匆匆前行。走了一晚上,沒有遇到那骷髏頭所說的黑衣男子,也沒有看到雨師的蹤跡,謝憐不由得擔心起來。

  一路走,道路兩側的房屋建築越來越多,已經成群,甚至還能辨認出,這是貧窮人家的民居,這是休閒玩耍的戲院,這是買賣雜貨的鋪子,這是富貴人家的庭院……他們腳下走的這條路,就是一條修過的路,隱約還能看見鋪了花磚,儼然一個富足小鎮,只是空無一人,異常荒涼淒清。

  路邊看到一口古井,打水上來一看,水還算清澈,眾人便在此歇息片刻。謝憐和裴宿喝了一點水,順便洗了把臉,一抬頭,便見半月走了過來。

  半月一直抱著那只黑陶罐子,等候多時,道:「花將軍,裴宿哥哥,吃點東西吧。」

  裴宿道:「好。辛苦你了。」

  謝憐也道:「大家都辛苦了,都來試試吧。」

  於是,眾人都圍了上去。然而,半月打開罐子的一刹那,許多人的神情都凝固了。

  雖然「氣味」這種東西是無色無形的,但是,當半月揭開罐蓋子的一瞬間,彷彿有什麼神秘物質使得罐口那一處的空氣都扭曲了。

  眾人盯著那罐子裡的景象看了許久,每個人的瞳孔裡都倒映出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彷彿能把人拉進深淵一般,沒有任何言語能表達出那眼神中蘊含的情感。半晌,謝憐拍了拍半月的肩,豎起了大拇指:「不錯。第一次,可以了。」

  裴茗目光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道:「她是第一次,太子殿下你也是第一次?沒記錯的話,你讓她全部按著你教的來的,你動手的地方比她更多。我就說怎麼總覺得你們做的哪裡不對勁,原來不是我的錯覺。」

  花城卻道:「是嗎?既然是哥哥做的,那我倒是真要試試看了。」

  聞言,裴茗和裴宿不約而同抬眼望向了他,無言以對。花城道:「哥哥,這個叫什麼?」

  謝憐輕咳一聲,道:「……『顛鸞倒鳳』。」

  花城由衷地道:「好名字。」

  說完,他便把手伸進了那個黑不見底的罐子裡。裴茗和裴宿的眼神,彷彿覺得他要被那罐子吞了一般的緊張。而他泰然自若地取出了一小截燒焦的碎屍塊一樣的東西,泰然自若地送進了口裡。

  「……」裴茗道,「如何?」

  花城道:「味如其名。」

  裴茗對神色複雜的裴宿道:「做給你的。」

  裴宿:「……」

  他從半月手中接過了罐子,面無表情地把一隻手伸了進去。

  謝憐又用冷水洗了把臉,理了理頭髮,轉過身,不再去看他們,一邊打量四周,一邊問道:「為何在這與世隔絕之地,卻有這麼多人煙痕跡?銅爐山裡還能住人嗎?」

  這個問題他昨天就問過了,只是當時花城沒醒,沒人能回答他,現在有人答了。花城道:「能,不過,是很久以前了。銅爐山有七城之廣,占地極大,曾是一個古國,這些房屋全都是那古國的遺跡。越靠近中心的『銅爐』,看到的城鎮會越來越多,也越來越繁華。」

  謝憐毫不猶豫地便信了,道:「原來如此。」

  這時,身後傳來了裴茗的聲音:「小裴你幹什麼?男兒膝下有黃金,給我站起來!」

  謝憐沒有回頭,道:「這個古國叫什麼名字?」

  花城也沒有,負手道:「烏庸國。」

  裴茗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有沒有解藥什麼的?不能管殺不管埋吧!還有你,怎麼做飯給他吃的?你這蛇怎麼回事,煮了這麼久居然還能動?成精了?!」

  半月似乎在不斷地磕頭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的確是成精了,我不知道成了精的要煮多久……對不起……」

  謝憐一手托腮,思索一陣,道:「我孤陋寡聞,似乎從沒聽過這個國家的名字。有多古?」

  然而,他剛剛說完,卻又不確定了。烏庸、烏庸。乍一聽,的確陌生。但細細想,卻又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某個人口裡聽過。

  花城道:「具體不清楚,但一定比仙樂國更古。少說也有兩千年了。」

  謝憐環顧四周,道:「但看這些建築,不像是歷經了千年之久。」

  花城道:「那是自然,因為絕大多數時候,銅爐山是完不對外開放的,就像是被封進了一個巨大的陵墓之中,自然保存完好。」

  謝憐低頭,陷入了沉思。那邊,裴茗終於拋下裴宿過來了,道:「鬼王閣下果然是無所不知。不過這些情報未免也太玄奇了,可否問問來源是何處?裴某竟從來沒有聽過一絲半毫流傳在外。」

  花城沒看他,道:「敢問裴將軍,能在銅爐山裡搜集到這種情報的,是什麼樣的人?」

  裴茗道:「理論上來說,只要是鬼都行。但鑒於銅爐山的規則會讓萬鬼互殺,要搜集到這麼多有分量的情報,就要呆的比較久,一定得比較強。」

  花城道:「搜集完情報之後能從銅爐山裡出來的,又是什麼樣的人?」

  裴茗道:「那肯定只有閣下這樣的絕境鬼王了。」

  花城道:「所以,這些情報是我自己搜集的。只要我不說出去,自然不會有任何流傳在外。」

  他總算回了頭,微微揶揄地道:「保守秘密,對上天庭的神官而言,或許比渡天劫還難;對我而言,卻不是。」

  「……」

  這話沒錯。要是有類似等級的情報被哪位元上天庭的神官知道了,要不了一個時辰,你就會在每一個通靈陣都聽到大家在激動地討論它。這麼重要的情報,花城居然能憋這麼多年,沒賣給別人,也沒說出去炫耀,實在是很沉得住氣。裴茗道:「懂了。看來,對太子殿下,花城主非但是無所不知,而且還言無不盡。」

  謝憐忽然道:「不對。」

  眾人轉首,道:「什麼不對?」

  謝憐方才一直在苦苦思索,這時,終於右手成拳,在左手掌心裡輕輕一砸,道:「我方才說,似乎從沒聽過『烏庸國』的名字,這句不對。這個名字,我是聽過的!」

  花城神色微凝,道:「哥哥在何處聽過?」

  謝憐回過頭,道:「我少年時在仙樂國皇家道場皇極觀修道,我授業恩師乃是仙樂國師。他剛收我為徒時,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其實也不算是一個故事,不如說是給謝憐灌輸了某個高大光輝的傳奇形象。他告訴謝憐,從前有一個古國,有一位太子殿下,天資過人,年少聰慧,文武雙全,乃是一個舉世無雙的驚豔人物。他愛他的國民,他的國民也愛他。直到他死去很久,人們也沒有忘記他。

  國師語重心長地對謝憐道:「希望你成為那樣的人。」

  當時年紀尚小的謝憐正襟危坐,不假思索地道:「我不要成為那樣的人。我要成神。」

  「……」

  謝憐道:「如果您說的那位太子殿下當真如此舉世無雙,為什麼他沒有成神呢?」

  「…………」

  謝憐繼續道:「如果人們真的沒有忘記他,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提起這位太子殿下呢?」

  「………………」

  謝憐發誓,他提這些問題的時候不帶半點挑釁和叛逆之心,是真心好奇,不解求教。但國師聽到之後的表情,還是十分精彩。

  為什麼謝憐可以將道德經倒背如流?因為就在這一天的晚上,國師讓他抄了一百遍道德經,美其名曰,「修身養性」。國主和王后也十分贊同此舉。從此以後,道德經的每個字都深深地烙在了謝憐的腦海裡。順便,也對這位「烏庸國的太子殿下」,留下了一點點印象。

  謝憐平素頗愛讀書,並未在古籍上見過「烏庸國」的相關記載,因此覺得多半是國師隨口杜撰出來想教育一下他,要不就是國師牌打太多記岔了。但他覺得沒必要拆穿,也不想再抄一百遍道德經,便不較真,也沒放在心上。

  裴茗道:「太子殿下,你們仙樂這位國師,似乎是個頗了不得的人物。能問問他後來怎麼樣了嗎?」

  遲疑片刻,謝憐道:「不知道。仙樂國破後,很多人後來如何,我都不知道了。」

  這時,他忽然感覺腳腕一緊,神情一凜,道:「什麼東西!」正欲一腳下去踩個分筋斷骨,低頭一看,鬆了口氣,道:「小裴將軍,你幹什麼用這樣的方式出場,好險好險,差點廢了你這只手。」

  那只手正是裴宿的。他整個人趴在地上,臉埋在土裡,兩手一隻抓裴茗,一隻抓謝憐。二人蹲了下來,道:「你想說什麼?」

  半月抱著罐子道:「不知道,方才裴宿哥哥一直在地上爬來爬去,好像發現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裴茗道:「哦?這樣也能有所發現?不愧是小裴。你發現了什麼?」

  裴宿鬆開抓著他的那只手,指向一邊。謝憐順著他指引的方向看去,道:「這是……」

  眾人都圍了過去,研究一陣,道:「牛蹄印子?」

  裴宿的臉終於從土裡抬起來了,啞聲道:「這,是……雨師大,人的護法坐,騎留下來的印,記。」

  半月道:「裴宿哥哥,你的斷句好像錯了。」

  裴宿道:「我沒,事。雨師大人,人,人……」

  他就卡在這裡轉不下去了,謝憐懷疑道:「這……他莫非是中了蠍尾蛇的毒?」

  半月道:「可是蠍尾蛇的毒性也不是這樣的……」

  花城道:「雨師已經遇到西邊這個黑衣男子,並且打過一場了。」

151 左右慌不擇東西路 3

  謝憐道:「是嗎?何以見得?」

  花城正要開口,這時,卡住了的裴宿伸出顫抖的手指,開始在地上寫字。出於莫名的尊敬,眾人都圍過去看他,只見他手下歪歪扭扭寫的是「戰鬥形態」四個字,寫完之後,彷彿就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握成拳頭,一動不動了。

  花城抬頭,道:「便是如此了。雨師的護法坐騎,是雨師國皇家道場門環金獸所化成的黑牛,平日穩步行路不留痕跡,而一旦進入戰鬥時,便會改變形態。這蹄印與尋常的牛蹄印形狀不同,更為寬大,看樣子就是在這裡變的身。」

  裴茗道:「鬼王閣下情報量驚人。」

  花城指著地上印記,繼續對謝憐道:「哥哥,你看。」

  謝憐湊過頭去看,道:「嗯,果然……這蹄印出現的突然,想來,他們遇到敵人也很突然。」

  花城道:「不錯。而且這蹄印很深,足見敵人很是了得,應該是那牛在這裡以角力和敵人相對,被生生壓進了土裡。」

  二人模擬著當時的戰鬥場景,裴茗也不甘示弱,道:「但到最後,雙方還是打了個平手。」

  謝憐道:「不錯。」

  四周沒有血跡,也沒有飄散的鬼氣,看樣子,雙方在此對上,又快又狠地硬對了幾招,具發現對方是塊不好啃的硬骨頭,遂放棄。

  一行人順著路繼續往前走,因為花城告訴他們,東邊那白衣少年調轉方向了,趕路速度稍稍慢了些許。不多時,一座甚為高大的建築出現在他們眼前。遠遠一看,比路邊其他房屋都要氣派,即便歷經千年滄桑,坍塌了幾面圍牆和一部分屋簷,依舊令人只能仰望。謝憐不由駐足停留,道:「這是什麼地方?」

  花城只瞟了一眼,道:「烏庸人的神殿。」

  裴茗架著裴宿一條手臂,拖著他走,道:「花城主如何得知這是神殿的?」

  花城挑眉道:「因為上面寫了。」

  聞言,眾人都抬頭望去,只見這建築大門前的石樑上,果真刻著一排斗大無比的文字,雖然經歷歲月磨礪,還有一些奇怪的劃痕,但也還算清晰。然而,沉默片刻,謝憐道:「上面的確是寫了,但是……」

  但是這個文字,根本看不懂啊!

  萬萬沒想到,連這個也難不倒花城。他對謝憐道:「這一行文字的意思,大概是『太子殿下攜光降世永恆照拂烏庸大地』,歌功頌德的廢話罷了。哥哥你看,倒數的幾個字,有兩個是不是很像『烏』和『庸』。」

  謝憐聽到「太子殿下」時,微微動容,再定睛細看,果然,這一行文字雖然彷彿小兒繪圖,帶著許多奇怪的符號,但「烏庸」二字的形狀和筆畫倒是和他所熟知的文字頗像,彷彿是某種變體字。

  裴茗道:「花城主居然連這種失傳千年的古國文字也能解讀,裴某真是佩服。」

  花城微笑道:「我在銅爐山呆過十年。一個月都能做很多事了,如果十年了連一種文字都解讀不了,那還留在世上幹什麼,對嗎。」

  上天庭裡位列前十的文神們也未必敢說這種話,作為一個武神,裴茗能怎麼辦呢。只能也微笑道:「也許吧。」

  謝憐輕輕吐了口氣,道:「幸好有三郎。」

  花城道:「我也只能大概解讀一些粗淺的烏庸文字罷了。如果遇上難解的,就只能請哥哥一起來推敲了。」

  謝憐有些出神地道:「所以,烏庸國信奉的神明,也是他們的太子殿下嗎?」

  花城抱著手臂,道:「我認為,是。」

  謝憐蹙起了眉:「那麼,國師既然知道烏庸國太子,就應該知道,他飛昇了。可他為何對我說,那位太子殿下『死了』?」

  花城道:「三種可能:第一,他的確不知道;第二,他撒謊;第三,他沒撒謊,烏庸國太子是死了,但不是常理上的『死了』。」

  裴茗道:「如果帝君也在這裡,或許能問問他知不知道這個國家,知不知道這個人。」

  花城卻道:「那可未見得。烏庸國在兩千多年前就消失了,跟它比起來,君吾不過是個小年輕。都隔代了。」

  君吾飛昇於約一千五百年前,乃是一亂世名將,後自立為王,操持了幾年,圓滿升仙。身為坐鎮千年的第一武神,他是什麼出身,早就被摸得一清二楚了。而花城所說的「隔代」,則是指天界的「代」。

  如今,以君吾為尊、百位神官組成的上天庭,屬於一代,而比這一代更早的,又是另一代。正如凡間的王朝更迭,天界也是會「改朝換代」的。雖然所需時間很長很長,但本質並沒有什麼不同。新的信徒會代替舊的信徒們,新的神也會代替舊的神。

  有時候,一個神官衰落,不是因為他做錯了什麼被貶了,或是有比他更強的神官出現了,僅僅只是因為人們的生活和心思逐漸改變了,不再需要他了。

  比如,一位掌馬的神官,現在必然混得不錯,因為人們出行離不開馬和馬車,誰不希望自己的馬不身強體壯、出行平安?所以,短不了他的香火。

  但如果有一天,凡人們發現了某種全新的東西,跑得比馬更快,在這樣新事物成為人們出行的首選後,掌馬神官的香火,一定會越來越冷清。這樣如流星般一閃而過,劃過天空的神官,才是絕大多數。

  這種衰落方式是最殘忍的,因為這個過程無法逆轉。除非那位神官有足夠的勇氣,從天上跳下去,將自己打回凡人之身,換一條道路重新修煉一次,作為一個全新的神,再次飛升,否則,他註定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慢慢衰落、至直消失。

  前一代的諸天仙神,便是這麼衰落的。也有說是因為他們惹出了大亂子,混戰了一場,所以才全體隕落的,都不可考了,也不重要了。

  因為,幾百年後,君吾橫空出世,開闢了一個新的天界紀元。並且在他之後絡繹不絕地起來了一大批新代的神官,填補了空缺,逐漸形成如今的穩定局勢。

  也就是說,除非有比君吾的一千五百年資歷更老的神官,否則,不大可能知道,烏庸古國和他們所崇拜的神是如何悄無聲息地被抹去了一切痕跡的。

  一行人邁過坍塌了一大半的圍牆,進入黑黢黢的大殿。沒走幾步,謝憐便發覺了不對勁。

  他原本以為,這大殿裡面黑黢黢的是因為常年不見光,沒有開窗,誰知,看了一圈,越看越覺得詭異。他走到牆邊,手指在牆上輕輕劃過,放到眼前,忍不住道:「這是……」

  花城道:「不錯。黑的。」

  這座偌大的神殿裡,牆壁居然是全黑的!

  花城道:「銅爐山內,幾乎所有的神殿,都是這樣的。」

  這幅景象甚為駭人,有什麼神殿的牆壁會被塗成這種彷彿被烈火焚燒過的漆黑顏色?

  裴茗道:「是不是擱太久了腐朽的?」

  謝憐道:「我們方才路過別的房屋,可沒有這樣的。照理說這些屋子的年月應該都是一樣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繼續輕輕摸著牆壁。這牆壁非但是漆黑的顏色,而且還凹凸不平,彷彿一個女人毀容後的臉,佈滿淒厲可怖的疤痕,且堅硬無比,謝憐心中一動,道:「這神殿被火燒過。」

  裴茗道:「何以見得?」

  謝憐轉過身,道:「這神殿裡,牆壁上原先畫滿了壁畫。壁畫用的是特殊的顏料,大火焚燒過後,會變成這種顏色,並且熔化一部分,變成這樣凹凸不平的堅硬手感。」

  裴茗道:「莫非是失火了?太子殿下知道的還真多。裴某也佩服一下。」

  謝憐揉了揉眉心,道:「還好……並不是什麼值得佩服的事,只因為我以前有幾座太子殿被燒了之後,就是這種效果。」

  眾人沉默了。謝憐又想起一事,道:「還有那石樑。石樑上的讚頌語上有劃痕,不像是普通的磨損,那應該是有人拿著刀子在上面劃的。」

  裴茗皺眉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花城冷聲道:「因為不承認這句話了。」

  半月怔了怔,道:「難道……這座神殿,是烏庸的國民們自己放火燒的嗎?」

  沉默許久,謝憐正想開口,忽聽裴茗道:「這是什麼意思?」

  謝憐一回頭,只見裴茗舉起左手,手上大口咬著一隻蠍尾蛇,還在用尖尾巴用力戳他。半月又要給他跪下了,道:「對不起,對不起,我身上都是蛇……」

  謝憐哭笑不得,拉住她道:「半月不要養成動不動就給人跪下道歉的習慣。裴將軍你怎麼會給她的蛇咬到?」

  裴茗舉著手,黑著臉道:「我怎麼知道,一伸手攬她的肩就這樣了。」

  謝憐道:「那你幹什麼伸手攬她的肩?」

  「……」裴茗似乎現在才思考這個問題,道,「習慣了。在這種黑暗陰森的地方,攬住女子的肩安慰她們不要害怕不是常理嗎???」

  半月道:「對不起……我並不害怕……」

  「……」謝憐聽懂了,就是裴茗無意識手癢了而產生的悲劇而已。裴茗終於扯下了那條蛇,而左手已經腫起來了,他道:「快給我解藥。」

  半月道:「對不起,我身上的善月草用完了。」

  謝憐道:「沒事,裴將軍你是神官,一會兒而就消腫了。」說完便回頭繼續研究牆壁。忽然,他目光掃過一處黑壁,瞬間凝住了。

  他道:「你們快來看,這牆裡還留著一張臉!」

152 四天王暗黑牆中藏

  果真如此。不知道是因為沒有燒盡,還是上方的顏料受熱融化後流下來覆蓋住了下面的圖像,使之免于遭難,謝憐指尖下,的確隱隱約約能看見小半張人臉。他開始小心翼翼地去剝除那些成型的黑色硬物,裴茗捧著腫得老高的左手道:「太子殿下對壁畫這麼有興趣的?」

  謝憐道:「不是有興趣,而是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裴茗道:「說說看?」

  謝憐道:「難得我們此行來一趟銅爐山,除了攔下潛在的鬼王,是否也可以追本溯源?比如,它是何人所創,又是用什麼力量在支撐著。也許,可以一次擊破,一勞永逸,再不用擔心鬼王出世。」

  裴茗道:「你這個想法是真的很大膽。不過,花城主都沒查出來,我們要廢的時間恐怕更多。眼下裴某並不建議這麼做。」

  花城卻道:「我沒查出來是因為我資質比較愚鈍,能力有限,而且那時候忙於廝殺。如果由哥哥來主持,那就不一定了。」

  謝憐道:「不不不。我才是能力有限,三郎本領比我大多了。」

  「……」

  似乎是聽不下去了,裴茗把裴宿丟給半月,轉身出去,道:「我還是出去透透氣好了。」

  那邊,謝憐居然並不困難地便擦掉了幾片黑色硬物,他愣了愣,道:「這些居然可以……」

  這層看似燒焦了的黑色硬物,居然可以大塊剝落!

  他已經剝下了一大片,露出了一張嬰兒拳頭大的人臉,雖然線條極為簡單,但臉上神情栩栩如生,似乎在追逐著什麼,連眼神裡的狂熱都畫了出來。那層黑色硬物似乎反而形成了一層保護膜,使得這壁畫的顏色還十分鮮豔,彷彿才剛剛完成不久。謝憐道:「三郎,我們一起……」

  只見花城一動沒動,黑暗中,卻有一片銀光閃爍。不多時,數百隻銀蝶無聲無息地振翅出現,停留在了黑漆漆的牆壁上。隨著它們齊齊撲扇翅膀,謝憐聽到了輕微的碎裂之聲,彷彿被剝落了臉上的面具,黑色的牆壁裂開了無數條細小的裂縫,隨後,崩潰。

  那些原本附著在牆壁上的黑色硬物都落了下來,露出了其後的真容——一副巨大的彩色壁畫!

  謝憐仰頭望著,只覺頭皮陣陣發麻。

  整個畫面分為明顯的四層。最上面一層金光閃閃,雲氣繚繞,沒有畫人。

  第二層,只畫了一個人,是一名俊美的白衣少年。他周身都描繪著燦燦的金光,與最上層的光芒用的是同一種顏料。

  第三層,畫了四個人,個子比第二層那個白衣少年小了一半,每個人的臉龐、服飾、神情、動作不盡相同。

  第四層,也就是最底一層,則畫了無數個人,比第三層的四個人又小了一半,烏壓壓的。每個人的臉都是一模一樣的,神情亦然,都是狂熱、崇拜、迷離。謝憐剝出來的第一張臉,就是最底層的一個人。

  整個畫面線條優美圓熟,謝憐被它震住了好一會兒,才道:「三郎,你……以前見過這個東西嗎?」

  花城緩緩地道:「我走遍大半銅爐山,走過幾乎每一座烏庸神殿,可以確定,我從沒見過這個東西。」

  謝憐回過神來,道:「這壁畫恐怕不是兩千年前的東西吧。」

  花城道:「絕對不是。看顏色和保存完好程度,最多一百年。也許,更新。」

  也就是說,這幅壁畫,是後來才被畫上的!

  謝憐指著最上一層,道:「那一層,應該是畫的『天』。因為『天道』淩駕于眾生萬物之上。」

  又指第二層,道:「這一層,應該是烏庸太子。既然這座神殿拜的是烏庸太子,那麼壁畫的主角自然是他,所以他是畫面上最大的人物,身上的光和天光顏色相同,而且,僅次於『天道』之下。」

  再指第四層,道:「最底層的人物最小,面目雷同,應該是烏庸國眾。」

  最後,指第三層,道:「但是,這四個人又是誰?無論位置還是個頭,他們都處於國眾之上,太子之下。說明地位也應如此。大臣?還是……」

  花城走近幾步,道:「哥哥,你看,他們身上也有一層靈光。」

  果然,的確是有,只是,因為烏庸太子的光太強盛了,對比來看,他們身上的靈光幾乎被隱沒了。謝憐了悟,道:「是太子點將上去的神官。」

  也就是等同於風信和慕情的角色了。謝憐在這神殿內轉了一圈,確定只有這正對大殿門的一面牆壁上暗藏玄機,其餘三面牆壁都被燒得不能再焦了。

  這壁畫到底是誰留的?留給誰看的?想傳達什麼樣的訊息?

  單單這樣一幅,謝憐並不能看出太多東西。沉吟片刻,他對花城道:「我們接下來路上留意一下其他烏庸神殿吧。我有預感,這樣的壁畫……可能不止一副。」

  花城頷首道:「正有此意。」

  二人並架著裴宿的半月邁出了神殿,謝憐這才想起一人,道:「裴將軍呢?」

  裴茗方才說要透氣便先出去了,他們在神殿裡倒騰半晌也沒見他回來,謝憐喊了幾聲,也不見回音,道:「可別是在這時候失蹤了吧?」

  四人在這個荒涼小鎮上找了一圈,在銅爐山裡也沒辦法用通靈術,一無所獲。就在謝憐覺得這山簡直沒法兒闖了的時候,花城道:「哥哥,別急。我有辦法。」

  他伸出一隻手,掌心一隻極小的銀色蝴蝶輕輕振翅起來,圍繞著謝憐,飛了幾圈。謝憐雖然覺得它可愛,卻不知有何用,道:「這是……」

  這時,他忽然聽到一陣喘氣聲,隨即,一個男子的聲音從那銀蝶身上傳來。

  他道:「我可真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你。」

  裴茗!

  謝憐望向花城。花城嘻嘻笑道:「昨天,我在每個人身上都放了一隻銀蝶。」

  裴宿勉強抬起頭來,道:「……然後,你就可以通,過那只銀蝶,監,聽,對方的一舉一動,而對方覺察不,到你,嗎?不愧,是血雨,探花。」

  花城道:「不會斷句不要說話。」

  「……」

  謝憐將那只小小的銀蝶托在掌心,對它道:「裴將軍?你在哪兒?你對面是誰?」

  花城道:「抱歉哥哥,只能聽,不能說。」

  謝憐想了想,道:「也對。」如果聽者的聲音也能傳過去,豈不是很容易就會被對方覺察?

  緊接著,另一個清冷冷的年輕男子聲音疲倦地道:「老裴,一個忠告——你現在可千萬不要講些無聊的廢話。當心我一掌拍死了你。」

  聽到這個聲音,謝憐微微睜眼。

  是靈文的男相!

  他道:「原來如此!那一路上大殺四方的黑衣男子……是化了男相的靈文。」

  裴宿道:「是,靈文前輩,帶走了裴將軍嗎?」

  謝憐道:「不知道,還在聽。」

  那邊,裴茗道:「傑卿幹什麼這麼大火氣。」

  靈文道:「不是我火氣大,是別人火氣大。讓你別說了,先說好,我現在可控制不住我的身體,萬一把你打殘了也別怪我。」

  裴茗道:「咱們現在都這幅德性,動彈不得,誰嚇唬誰。」

  謝憐抬頭道:「不是靈文抓走的裴將軍。眼下他們都受困於某處,受制於某人。連錦衣仙都能壓制,對方該是什麼來頭?」

  裴茗又道:「你現在身上穿的還是那玩意兒?」

  他沒說出來,但眾人都明白他指什麼。

  錦衣仙!

  靈文道:「嗯。他很不喜歡你。你說話最好小心點。」

  裴茗道:「你怎麼知道他想什麼?我真是服了你,是怎麼想不開鬧了這一出,膽大包天敢去神武殿偷東西,現在還跑銅爐山來。它讓你來的?」

  靈文道:「不是他讓我來的,是我自己要來的。老裴別問我了!他要生氣了。我感覺得到。」

  於是,裴茗閉嘴了。須臾,靈文吐了口氣,似乎錦衣仙終於平靜下來了,他道:「老裴你又是怎麼回事?好好的你跑銅爐山來幹什麼?你左手是被一百萬隻黃蜂蟄了還是怎麼樣,傷成這樣子。」

  裴茗的聲音也是憋屈鬱悶極了,道:「出師不利,一言難盡。還不都是小裴不省心。本也不至於如此狼狽,哪知道一來就遇剋星?不傷成這樣子,我會給人拖到這個鬼地方來?連是誰都沒看清。」

  謝憐心道:「你倒是快直接說哪個鬼地方啊,山洞也好房子也好,說了好歹知道大體該往哪兒找啊。」

  不過,倒也不是全無線索。銅爐山內,無法使用縮地千里,所以,裴茗一定離開得不遠。聽得出來,他們對話的聲音有些空靈,隱隱有回音,一定是在一個足夠空曠的空間。而且,謝憐隱隱能聽到水流之聲。

  方才走過來許久不見地上有河流湖泊,路上也沒有比那間烏庸神殿更大的建築了。所以,此刻他們身處之地,只有一個可能——地下!

  但是,這個小鎮也不小,究竟是哪一處的地下呢?

  裴茗道:「你呢?聽說你路上殺了一千多隻妖魔鬼怪,真是可喜可賀,不是武神勝似武神,你可把一堆妖魔鬼怪都嚇壞了,這得是什麼玩意兒才能把你綁在這裡?」

  靈文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不小心和雨師大人打了一場,打完了昏昏沉沉的,大概被躲在後面的人趁機暗算了。用不著問,總會出來的,記得別暴露身份。」

  這時,兩人的對話中突兀地插入了第三個聲音:「裴茗南宮傑你們這對狗男女少打如意算盤了,你們皮下是什麼玩意兒,我還不清楚嗎!」

153 何不須黎何不敬文

  這是個男子的聲音,十分陌生。儘管謝憐知道那邊聽不到,但還是不由自主壓低了嗓子,道:「有人來了。不知道會不會對裴將軍不利,得趕緊找到他們現在在哪裡。」

  那邊兩人似乎都被來人震懾住了,半晌,裴茗才道:「敢問閣下哪位?既然到了這一步,何必還不以真面目示人?」

  那聲音道:「那就要問你了。」

  靈文道:「一定是跟你有仇的,多半是個女鬼。又被你害慘了。」

  裴茗道:「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你。這……東西渾身上下有哪一點長得像是個女鬼?況且他又不止抓了我一個,說不定是跟你有仇呢?」

  靈文道:「算了,這個時候就不要相互推諉了,一起共渡難關吧。也有可能是同時跟你我二人都有仇。你記得起來有什麼這樣的人嗎?」

  裴茗道:「記不起來。太多了。」

  那男子似乎走近了些,聲音大了些,但奇怪的是,並沒有聽到腳步聲,反而聽到的是「咚咚」的怪聲。他道:「你們能不能要點臉,少在我面前打情罵俏?」

  似乎是這一句的措辭和語氣暴露了什麼,沉默片刻,靈文道:「你是……敬文真君?」

  那個聲音沒答話。裴茗也似乎愣了愣,道:「敬文真君?不對吧,敬文真君說話會這麼不斯文?」

  靈文哼道:「他從來如此。在別人面前說話是一副口氣,在我面前又是另一副口氣,你當然覺得不像。」

  這頭,謝憐微微蹙眉,道:「敬文真君?」

  這個稱呼,他似乎有點印象,但又說不準。聽起來似乎是個文神,但是,文神裡,神號中帶有「文」「敬」「靜」等字眼的實在太多了。這時,裴宿低聲道:「敬文真君,是,把靈,文真君點將點,上來的,先代,第一文神!」

  他這麼一說,謝憐才終於想起來了。他第一次飛升時,靈文還只是下天庭的一個小文官,當時上天庭的第一文神並不是她,而是另一位文神。而那位文神,似乎就是這位敬文真君!

  不過,如今敬文神早就衰落了,八百里也找不出一座敬文殿。謝憐忍不住道:「原來大家都是熟人。那為何不能好好說話呢?一定要上來就動刀動槍五花大綁。」

  花城卻道:「就是因為是熟人,所以才要動刀動槍五花大綁。」

  話音剛落,那邊敬文又開口了。似乎因為被拆穿了身份,要端著架子了,他切了一副面孔,說話也比之前斯文了,只是綿裡藏針的,道:「南宮,你在上天庭當你的第一文神不是很得意嗎?怎麼砸了自己的金飯碗,跑到這裡來了?」

  裴茗道:「看到沒,是跟你有仇的。這回是給你害的。」

  敬文卻道:「裴將軍,你不要以為我找南宮算帳,你就逃得了干係了。這賤人欺辱我敬文殿香火式微,暗地派人砸我宮觀添柴加火,你以為我不知道那些武神官都是誰借給她的?」

  「……」

  敬文繼續道:「南宮你也別笑。枉我當初一片惜才之心點你為將,你就是這樣回報我的,你真的是忘恩又負義,最毒婦人心。我等這一天,等了太久太久!」

  謝憐捂住了額頭,心道:三毒瘤不愧為毒瘤,做的事情,一個比一個不厚道!

  誰知,靈文卻淡聲道:「敬文真君,眼下可沒別人在這裡,剛才你也罵都罵了,現在又何必惺惺作態?你點我的將,當真是因為惜才嗎?你到底是為什麼點的我,點了我之後又是如何對我,旁人不清楚,你自己心裡不清楚嗎?」

  謝憐越聽越奇,道:「敬文真君和靈文到底怎麼回事?小裴將軍,你知道內幕嗎?」

  裴宿也聽得認真,對他道:「抱,歉。那,時我尚,未飛升,知之,不多。」

  謝憐心想他這斷句恐怕是好不了了,花城在一旁道:「哥哥,不用問別人,問我就好。」

  謝憐奇道:「這等上天庭陳年軼事,三郎你也知道?」

  原來,不是他的錯覺,對上天庭各大神官的黑歷史和白歷史,花城是真的都有一手狠料。他一點頭,果真告訴了謝憐。

  原來,敬文和靈文,同為須黎國出身的文神。敬文比靈文資歷老了大幾百年,在須黎國根基深厚,原本,這二位是無甚交集的。

  但有一年,須黎國拜文神祭祀。祭祀過程中,有一小小賽事。年輕學子以須黎國為文題,題材不限,寫一篇文章,不署名,貼到國內最大的文神廟中——當時,就是敬文殿了。由眾人評定,選出最優一篇為魁首,獎勵該人。

  當時,恰逢敬文真君下凡遊玩,一時心血來潮,化了個書生的形,參了這樁賽事,一揮而就,寫了洋洋灑灑一華章,歌頌須黎之國威,自信一定能在眾多文章裡脫穎而出。試想,如果賽後揭曉結果,該章奪魁,再揭露真相,高居榜首者便是敬文真君自己的分身,豈不又是流傳後世的美談一樁?

  如果事情是這個發展,那原本是很和諧美滿的。誰知,出了一個非常尷尬的意外。

  祭典結束後,榜首揭曉,奪魁者不是敬文的《須黎賦》,而是一篇策論,叫做《不須黎》。

  這樣的轉折雖然尷尬,但對旁人來說還挺有趣的。謝憐問道:「那《不須黎》三郎看過麼?」

  花城道:「找來看過。哥哥要是想看,改日給你默出個大致來。」

  謝憐忙道:「那倒是不必。不過,能擊敗當時已經飛升的敬文真君,想必是寫的很好了。」

  花城評價道:「寫的不錯,但也沒多神。只是當時須黎國國內形勢不妙,國眾怨懟頗多,見了這樣一篇東西,剛好合了口味。加上《須黎賦》那種文章氾濫成災,早看膩了,兩相對比,《不須黎》自然勝出。」

  謝憐微微點頭,道:「文無第一。這事其實沒什麼大不了,更何況寫的根本不是同一種東西。」

  花城道:「不錯。一開始,敬文也是這麼想的。」

  須黎國眾到處尋找那《不須黎》是誰人所作,當然無人認領。誰敢認這種東西?有人貪名冒認,也很容易就露餡了。不久,因為被官兵注意到,祭典便撤下了那篇榜首。

  對這場賽事,敬文真君雖然不大痛快,嗤之以鼻,但過了幾個月也忘記了。壞就壞在,幾個月後,一個驚人的消息在上天庭的文神們之間流傳開來——

  須黎國文神祭典上以《不須黎》奪魁的那人到底還是給查出來了,眼下已被抓進牢裡關著了。而這個人,居然是個街邊賣鞋的年輕女子!

  這還得了!

  謝憐道:「……賣、賣鞋的。」

  花城道:「是的。南宮傑以前在人間就是幹這個的。」

  難怪以往聽過有人私底下喊靈文殿是「破鞋殿」,不止一次兩次,但謝憐並不認為應該對這種東西刨根問底,所以從來不知出處為何。

  本來,無論如何也沒人會把《不須黎》和一個賣鞋女郎聯繫到一起的,但那年輕女子偶爾也幫人抄書寫信代寫情詩什麼的賺點運筆費,某日,被主顧發現字跡和那榜首文的極為相似,報了上去,這才被抓住。

  得知此事後,敬文真君提筆一揮,立即便把這名叫做南宮傑的年輕女子點了上來。

  要知道,當時的女神官原本便少,不是沒有,但多半是掌花花草草、刺繡手工、歌舞才藝什麼的。即便是點將,大家也都不願意點女子做下級神官。女文神更是罕見至極。文神殿中的女子,清一色的都是美貌少女,而且並不是掌文的,多為硯墨鋪紙的軟玉溫香,算不上神官,最多只能算賞玩之物。

  敬文真君此舉,在眾文神中博得一片惜才美名,人人都道這小小女子運氣實在是太好了,遇到了敬文真君這樣慧眼識才的貴人,不但逃離了牢獄之災,而且還攀上枝頭變鳳凰,儼然一段佳話。

  然而,此時此刻,「佳話」的主角們卻在咄咄逼人地對質。

  那邊,敬文道:「我對你的千般器重,到了你嘴裡,卻反而變成不懷好意。」

  靈文素來待人有禮,不卑不亢,這時卻嘲道:「算了吧。您也別整天到處對外說有多器重我了。真器重我,也不會幾十年如一日讓我在您殿裡給每個人端茶送水擦文案、徒步幾百里去取一份詩稿、逢年過節馬不停蹄給其他神官送禮了。」

  謝憐想了想,似乎的確如此,他第一次飛升的時候,每次見到靈文,她永遠都在打雜。就是因為她打雜特別多,謝憐這才隱約記得有這麼個人的。敬文道:「說到底,你根本是怨我不肯提拔你。但你為什麼不想想,為什麼我不提拔你?」

  靈文道:「為什麼?我也想知道為什麼。原先我身為凡人尚有空閒讀書寫字,哪怕是被關在牢裡的時候起碼也能面壁靜思,被點將後卻整日沒有一刻不在給您當牛做馬、跪地打雜。您若是想這麼磨死我,法子倒是不錯。」

  敬文喝道:「南宮!事到如今你還不肯認錯!」

  靈文反問道:「我有什麼錯?」

  敬文道:「那難道還是我的錯?我讓你做的,就是最適合你做的。若是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你憑什麼去做更重要的事?我是為磨煉你的心性才給你那麼多修行的機會。是你自己能力不足,焉能怪我不肯提拔你?你心太高,但你畢竟是女子,你到不了那麼高,你得承認這個事實!」

  靈文「哈哈」笑了一聲,似乎被他激怒了,壓低了聲音道:「好!您說我到不了那麼高,那麼,試問您的敬文殿在香火最鼎盛的時期,到得了我靈文殿如今的膝蓋嗎?!」

  謝憐嗅出了雙方言辭中越來越濃的陳年怨氣和火氣,心想不能再讓他們說下去了,萬不得已,使出了一個十分粗暴的法子。

  他猛地一拳打在地面上,伴隨著驚天巨響,登時,地面以他為心,裂開了一個四丈見方的巨大圓坑!

  花城立即明白他想做什麼了,道:「哥哥!」

  謝憐驅手揮了揮空氣中的粉塵,咳嗽幾聲,道:「這樣最直接!我負責試這邊!三郎你和小裴將軍……躺一邊!」

  他本來想安排花城和裴宿試其他方向,但眼下這兩人狀態都不如他。而花城自然不可能聽他的乖乖躺一邊,選了與謝憐相反的方向,召出厄命,一刀刺入地底。

  這一刀和謝憐的一拳造成了同樣的效果。二人交替著製造出一聲接一聲的巨大噪音,雙方距離越來越遠。打了好幾拳,謝憐凝神細聽,裴茗和靈文並無反應,似乎都沒聽到他製造出來的轟隆巨響,而敬文似乎被靈文戳中了痛點,氣極反笑,一把撕掉了原先那副斯文的面具,又變成罵狗男女時的尖酸語氣,道:「南宮傑你少在我面前小人得志翹尾巴!當初要不是我點了你,你只怕早在人間的大牢裡生了不知道多少人的孩子了!」

  這句可有些沒風度了,謝憐手下險些打了個滑。連裴茗都聽不下去了,道:「你好歹是個文神,嘴巴能不能別這麼下流?」

  敬文道:「南宮你看,你的好姘頭護著你啦!你裴將軍是什麼名聲,怎好意思說我下流?」

  靈文道:「在你腦子裡,誰不是我姘頭?您是要算帳嗎?那我們好就來好好算算!」

  謝憐已躍出好一段距離,再次一拳擊向地面。這一次,銀蝶那邊的敬文警覺地道:「什麼聲音?!」

  謝憐心中一喜:找對方向了!

  裴茗和靈文也聽到了。裴茗遲疑道:「是誰在上面開打了?」

  再接再勵,謝憐奔出數丈,又是雷霆一拳。裴茗道:「更近了!好強的爆破力!是從上方傳來的!」

  就是這裡!

  謝憐不再出拳,拔出芳心,猛地一劍斬下——

  劍氣大盛,地面轟然塌陷,隨即,他落入了一個森涼涼的地洞之中。謝憐心中祈禱沒砸到裴茗和靈文,揮了揮空氣中的灰塵,站起身來,握劍轉身,道:「敬……」

  在那位「敬文真君」的真身映入他眼簾的一刹那,謝憐不由得睜大了雙眼。

154 何不須黎何不敬文 2

  見忽有不速之客闖入,敬文警惕道:「你是誰?!」

  然而,這個對他質問的,居然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尊粗糙至極的男子石像,赤身裸體,但在周身纏滿了布條,莫名詭異,又莫名滑稽。

  難怪他走路不發出腳步聲,而是發出「咚咚」怪響;難怪裴茗和靈文見到他的時候,都被震懾住了;也難怪裴茗說靈文睜著眼睛說瞎話了。因為,這東西從頭到腳,真的就沒有哪一點像是個女鬼。

  裴茗和靈文都被一條條卷軸一般的事物包裹住了全身,被敬文牢牢抓在手裡,動彈不得。謝憐好容易回過神,道:「???我???」

  敬文卻道:「你是仙樂太子?」

  謝憐一怔,道:「啊?您居然認得我?這可真是……」

  不過,也不奇怪,謝憐第一次飛升時,陣仗極大。他未必認得上天庭每一個神官,但上天庭每一個神官絕對都認得他。就像現在,他壓根不記得敬文長什麼樣了,敬文卻還記得他,道:「當然了。太子殿下仙途跌宕起伏,我想不認識你也難哪!」

  謝憐莫名有點感動,下意識道:「榮幸之至,榮幸之至……不過,您怎麼會變成現在這……」

  敬文道:「我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謝憐輕咳一聲,點點頭,感覺自己這個問題有點不禮貌。敬文卻借機發作,道:「還不是拜南宮傑這個賤人所賜!敬文殿衰落後,我的法力越來越弱,她還落井下石四處追殺攔截我,我萬不得已才附到這尊石像上,才能留存至今!」

  靈文道:「比起您也沒過分多少不是嗎?當初你親自下令命我在敬文殿留到三更,轉眼出去卻說是我恬不知恥深夜逗留糾纏於你。言語殺人於無形,我以明刀回應,客氣多了。」

  說完,他忽然一腳踢出,踹中敬文下體。這一招在謝憐看來,真是沒什麼威力,畢竟石像又不是肉體,最多只能踹破敬文身上那幾根布條。誰知,敬文發出了尖銳的慘叫,彷彿真的給踢中了命根子一般,捂住了自己的下半身。

  然而,已經遲了。圍在他胯間的那層白布被靈文那一腳踢掉,謝憐看得飛快,白布之下,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的意思是,這是一座赤身裸體的石像,然而,他胯下,沒有他應該有的東西。

  這座石像,居然是一個閹人像!

  謝憐心道:「原來是閹奴像!」

  這種石像常見於達官貴人的陵墓之中,乃是一種陰氣極重的陪葬品,的確是附身的好選擇。然而,敬文這樣一個輸給女子便斤斤計較的男神官,最後的歸宿卻是一座閹人奴隸像,實在是諷刺至極!

  靈文大笑道:「我說您為什麼這麼氣急敗壞呢?原來如此!我到不了那麼高?如今這副模樣的您又能到多高,我拭目以待!哈哈哈哈哈哈……」

  敬文的遮羞布被撕下來踩爛,怒極欲狂,一把抓起靈文的頭髮喝道:「住口!不知道被多少神官睡爛了才能爬到今天這個地步的你有什麼好得意的?!快給我道歉!」

  靈文幾乎被他拽掉了一大把頭髮,卻忍痛不求饒,更不道歉。裴茗道:「你當真是個文神嗎?毫無風骨風雅可言,駡街的潑婦都比你好看!」

  謝憐叫苦不迭,生怕他一激動把手上兩人都掐死了,忍不住「喂」了一聲,舉手道:「冷靜啊!敬文真君!其實!有沒有那個東西都沒什麼差別的!真的!」

  敬文一手抓靈文,一手捂下身,咆哮道:「你撒謊!有沒有都沒有差別?!你沒有了試試看?!」

  謝憐誠摯地道:「真的!相信我!我,雖然有那個東西!但是!跟沒有那個東西沒有區別!因為我那個!」

  他又獻上了自己,現身說法。聽到這裡,敬文似乎冷靜了一點,道:「你哪個?!」

  謝憐道:「就是那個嘛!你懂的!就算我有,我也從來不用!咳,其實,無論男神官,還是女神官,還是……其他神官,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如此執著……」

  敬文打斷他道:「既然你覺得沒有區別,那你切了它給我看。」

  謝憐:「???」

  敬文立即道:「你不是說沒區別嗎?虛偽!你分明就捨不得沒有這個東西,少用那一套廢話勸我,我可不是吃了你兩顆糖就會痛哭流涕悔過自新的小年輕!你不切也沒關係,我切了他的!」

  他指的是裴茗。裴茗愕然:「你他媽?!」

  這下可慘了。雖然有很多人都想切掉裴將軍那根東西,謝憐可不想讓他在這裡被得逞,忙道:「敬文真君!雖然你衰落後靈文欺負你是她不對,但原先你也欺負過她,算是扯平了,何必做這麼絕呢!」一邊說話轉移注意力,一邊悄悄放下了若邪,讓它像一條蛇一樣地溜到敬文身後。敬文卻道:「扯平了?沒那麼簡單。你倒是提醒了我,我有件事要好好問問這賤人!——南宮,須黎滅國,你有沒有動什麼手腳?」

  敬文是須黎國奉上神壇的文神,須黎國是他的根基。如果根基毀了,自然要受衝擊,甚至衰落。因此,敬文懷疑靈文,十分合理。他問後,靈文卻是閉嘴不答。敬文喝道:「快說!是不是你搞的鬼?!我就知道,一定是你!絕對是你,不然不可能滅的那麼快!都是給你這陰險的賤人害的!那個白癡將軍一定是給你害的!」

  謝憐心道:「靈文還沒答你怎麼就自問自答了……等等,什麼?什麼將軍?」

  那邊,靈文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若不是敬文此刻附身在閹奴石像上,面無表情,只怕早就一臉咬牙切齒了,道:「你笑什麼?」

  靈文微微抬頭,輕聲道:「你知道,當著他的面,叫他白癡,會有什麼後果嗎?」

  敬文還不明所以,下一刻,縛住靈文的卷軸裂開,一隻著黑袖的手從碎裂的碎屑中探出,覆住了它的天靈蓋。

  敬文一句話都來不及多說,便已僵住,粗糙的臉上,出現了一條裂縫,隨即是第二條、第三條……

  三聲之內,整個身軀,粉身碎骨!

  而靈文掙脫了束縛,站在原地,周身一層層的黑氣飄散,腳邊就是那一堆碎石殘渣。

  原來,錦衣仙傳說中的「古國」便是須黎國,而白錦也是須黎國人。謝憐剛整理完思緒,便聽還被卷軸牢牢束縛著的裴茗道:「靈文?你先站住。」

  只見靈文轉過身,正在一步一步朝他走去。想到方才靈文對裴茗說「他很不喜歡你」,謝憐心道:「糟糕,這莫非是要去殺人滅口了?」

  靈文一邊走,一邊緩聲安撫道:「白錦,他已經死了,都是胡說八道的,沒有的事。」

  然而,效果似乎並不好,靈文又道:「老裴我沒辦法,他聽敬文說你是我姘頭,鐵了心的想殺你。太子殿下,幫個忙!」

  不必她提醒,謝憐已經一劍劃開了縛住裴茗的卷軸,裴茗一躍而起,二人飛身脫離了這地洞,重新回到地面上,往下看去,只見靈文一拳砸在裴茗原先躺的地方,亂石飛濺,威力驚人,比之方才謝憐在上方為了探路打的那數拳,更狠!

  謝憐收了若邪,卷在手腕上,裴茗也活了活手腕,被綁了這麼久,左手也消腫了稍許,但也大概只是從被一百萬隻黃蜂蟄了消到被五十萬隻黃蜂蟄了的程度。他道:「我他媽的冤……」

  話音未落,靈文的身影,已經逼到了他眼前!

  二人對了一掌,各自退後數丈。謝憐和裴茗對視一眼,心道棘手,拔腿狂跑。謝憐邊跑邊回頭喊道:「靈文!你能再勸勸白將軍嗎!」

  靈文在他們身後狂追,道:「我勸過了!但是,他不信我了!」

  裴茗道:「一定是因為你騙他他受傷了!」

  謝憐道:「靈文!你能變回女相嗎?女相的身體,殺傷力會稍微收斂一些!」

  靈文卻道:「不行!」

  謝憐:「為什麼不行?」

  靈文:「他不讓我變回去!」

  裴茗:「我懂了!這小子不敢貼著女人的身體!慫的!」

  轟隆隆!一個屋頂從後面砸了過來,險些將謝憐和裴茗泰山壓頂,靈文道:「不是我扔的!誰讓你罵他,他更生氣了,你們兩個都危險了!」

  謝憐忙道:「啊?關我什麼事?我可什麼都沒有說啊,靈文你讓他不要算上我好嗎?」

  裴茗道:「算上吧,人多點好分攤。太子殿下,小裴呢?半月國師呢?你那位血雨探花呢???」

  謝憐道:「去另一個方向找你們了,不要指望了,我們已經跑出幾十裡了,先跑著再說吧!他都吸了一千多隻妖魔了,目前不好硬碰硬啊!」

  誰知,他剛說完,忽然腳底一飄,整個身體被提了起來。不光是他,裴茗也是,定睛細看,原來二人各自被一張大網套住,吊在了空中。

  這可真是飛來橫禍,那網還似乎是特殊材料製成的,徒手撕不開。同時,四面八方樹林裡蹦出許多青面獠牙的妖妖鬼鬼,少說也有一兩百,個個拍手狂喜:「逮住了!!!」

  「哈哈哈哈這是第幾個落網的了?這陷阱真好使!」

  「快看看逮住的什麼,有幾個人頭!」

  竟是一時大意,慌不擇路,落到這等三流小鬼的陷阱裡了。謝憐下意識去摸芳心劃網,摸了個空才發現,方才網起的突然,芳心脫手落地,沒帶上來,而靈文已經追到了網下,他腳下的就是芳心。一眾小鬼還不知來了什麼東西,喜道:「又來一個!」

  靈文舉起雙手,兩手掌心各托起了一團黑漆漆的鬼火。他仰頭對謝憐和裴茗道:「二位,我……實在是,身不由己。」

  謝憐吐了口氣,道:「靈文,我能問下,被這團東西打中了會怎麼樣嗎?」

  靈文道:「上次用這麼大的一團鬼火,打中了奇英殿下,他受了傷。不過還好,依舊能跑能跳。」

  那看來殺傷力不大,被打中也沒什麼,謝憐和裴茗都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好……」

  剛說完「還好」,靈文手裡的兩團鬼火陡然間高漲了十倍,變成了兩道衝天而起的熊熊大火!

  謝憐:「……」

  裴茗:「……」

  「……」靈文道,「但是這麼大的一團,被打中之後會怎麼樣,我就不知道了。」

  裴茗咆哮道:「等等,但是我他媽真不是你姘頭啊?!!!」

  靈文道:「我又何嘗不知,但光是你知我知也沒用啊!」

  一圈妖魔鬼怪都被這兩團洶洶鬼火驚呆了,趕緊各抄傢伙,兇神惡煞地包圍了上來,叫囂道:「好小子!膽子大得很,死到臨頭還想搶咱們的人頭,幹死他!!!」

  然而,他們這樣的雜兵小鬼,對錦衣仙構不成任何威脅,充其量只是成為他新一波養分而已。靈文微微側首,瞳孔中映出鬼火的磷光,看來,已經準備好接收送上門來的人頭了。正在此時,忽有一陣狂風吹過。

  陣陣呼號慘叫聲中,那群小鬼瞬息之間便被刮上了天!

  與其說是被「風」刮上了天,倒不如說,是被一隻無形的詭異巨手,抓上了天!

  錦衣仙似乎有所覺察,警惕起來,靈文高舉鬼火的手也放低了些,緩緩掃視四周。謝憐努力向上方望去,但上方被茂密的枝葉遮擋住了視線,群鬼的慘叫聲也早就戛然而止,因此,根本不知上方到底發生了什麼。裴茗警覺地道:「誰來了?」

  望了一陣,謝憐忽然道:「你們沒聞到嗎?」

  裴茗道:「什麼?」

  謝憐道:「花香。」

  裴茗疑道:「有那種東西?」

  謝憐閉上雙眼。須臾,肯定地道:「有。的確是花香。」

  幽幽的、詭異的、清冷的花香。不知何名,不知何處。淡極淺極,似有還無。

  裴茗皺眉道:「花香沒聞到,倒是聞到了……」

  話還沒完,他便覺有什麼東西滴到了臉上,隨手一抹,瞳孔微縮。

  是血。

  靈文手中的鬼火也被落了兩滴,那火焰登時衰弱了一截。他神色越發警惕,猛地抬頭。一刹那——

  腥風血雨,從天而降!

  裴茗吊得比謝憐高,登時便被這突如其來的血之暴雨打成了紅彤彤的落湯雞,只余一雙眼睛黑是黑白是白,雙目圓睜。靈文雙手的鬼火早被打得徹底熄滅,閃身躲到樹下,避免了和毫無防備裴茗一般的後果。而謝憐忽然感覺縛網一破,身體一沉,向下墜去。他在空中翻了個身,穩穩落地,恰好,那陣血雨腥風也即將降臨。

  來不及再閃避了,謝憐舉了袖子,正準備能擋多少是多少。然而,黑暗之後,他聽到了一聲低低的輕笑。

  空氣之中,忽然溢滿了詭秘惑人的花香。

  謝憐微微揚起臉,他沒感覺到雨打人面,反而感覺到什麼輕柔至極的東西拂面而過。

  一伸手,接住,低頭看看,那靜靜飄落手心的,竟然是一片小小的殷紅花瓣。

  他再一揚首,屏住了呼吸,只覺難以置信。

  漫天血雨,竟是化為了滿天紛紛揚揚的花雨!

  根本不需要猜來人是誰了。謝憐收攏五指,握住那片花瓣,脫口道:「三郎!」

  一轉身,他便看到靈文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而那獨立原地,烏髮紅衣、淺噙輕笑的高挑少年,不是花城又是誰?

  花似血落,血如花飛。那張臉一如初見的俊美靈動,雙眸熠熠生輝。他緩緩將那修長的銀色彎刀收入鞘中,沉聲道:「殿下,我回來了。」

155 山高路遠狹路不通

  謝憐踏著滿地殷紅碎花,緩緩走來,看到他肩頭有一點花瓣,本想幫他拂了,卻覺這動作太過親密,強行按捺了,笑道:「我竟不知,你除了能帶來血雨,還能降臨飛花。有趣,有趣。」

  花城也向他走近,隨手拂了肩頭的花瓣,也笑道:「這個,是即興發揮,今日才創出的新招。原本是慣例要來一場血雨的,只是突然想到哥哥也在,若是淋著了,豈不狼狽?於是懸崖勒馬,化成了花。有趣就好。」

  然而,謝憐是沒淋著,裴茗卻是淋了個正著。他在空中道:「勞駕兩位,先放我下來,行嗎?」

  幾隻銀蝶撲翅而上,閃著磷光的翅膀劃破網格,裴茗這才得以逃脫,穩穩落地。謝憐低頭看了看,靈文背上棲息著一隻銀蝶,他道:「三郎,靈文和錦衣仙都無礙吧?」

  花城道:「無礙。我讓他們一起暫時休眠了。」

  謝憐奇道:「錦衣仙如此狂暴,你倒是制服的很快。」

  花城抱著手臂,道:「還好。不知為什麼,它似乎不怎麼想打我,也不怎麼防備。」

  謝憐沉吟道:「說來也是。之前你穿它在身,它也沒能拿你怎麼樣,而且還顯形了。」

  這時,裴茗走了過來,道:「二位,回頭再聊。不先給他脫了這衣服嗎?」

  謝憐道:「這……不太方便吧?」

  裴茗道:「他現在可是男相,有什麼不方便的?」說著就動起手來。然而,他剛把手伸到靈文領口,就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紮了一把,臉色大變,猛地抽回,滿手是血,道:「這衣服!居然會咬人!」

  花城這才悠悠地道:「錦衣仙不肯放過靈文,脫不下來的。」

  裴茗看著兩隻鮮血淋漓的手,道:「再有這種事情,鬼王閣下能不能早點說?」

  謝憐溫聲道:「裴將軍,不是他沒早點說,是你動手太快啊。」

  花城道:「就是這樣。」

  「……」

  儘管身殘,依舊志堅,三人要原路返回去,得有一個人扛著男相的靈文,裴茗還是主動負擔起了這一責任。

  裴宿和半月還留在原先的小鎮上,一行人匯合于那烏庸神殿附近。一見他們回來,裴宿便大步迎上來,道:「將軍太,子殿下,那神,殿裡的,壁畫,消失了!」

  裴茗把血淋淋的頭髮往後抹,道:「什麼壁畫?」

  見裴茗一身都是紫紅之色,半月睜大了眼睛。謝憐簡單跟裴茗說了兩句,便跟著裴宿回神殿查看。果然,原先那面壁畫牆現在回復了被火焚燒過後的焦黑狀態,也摳不下什麼東西了。

  花城道:「那壁畫是以法術作出來的。」

  謝憐點頭,道:「也許,留下它的人也有顧慮,不敢讓它存在太久。」

  那邊,半月遲疑許久,還是對裴茗道:「你……沒事吧?」

  裴茗看她一眼,嚇唬道:「你問問你的蛇,把我咬成這樣,有事沒有?」

  裴宿張了張口,不確定是不是該說幾句公道話。半月眼睛睜得更大了,囁嚅道:「可是……被蠍尾蛇咬了一口,不會擴散到全身變成這樣的……」

  裴茗舉起帶牙印的左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證明自己的確是被咬了。「鐵證」如山,半月只好道:「對不起……」

  裴宿拍了拍她的肩,道:「不、要,在意。」

  謝憐也看不下去了,道:「裴將軍,你能不能不要這樣戲弄小姑娘?」

  然而,裴茗的生命之源就在於此,他以法力洗淨了身上血污,又是一臉容光煥發,哈哈笑道:「小姑娘豈非就是要拿來戲弄的?況且半月國師都幾百歲了,算什麼小姑娘?」

  錦衣仙脫不下來,沒法收進罐子裡,就只能繼續穿在靈文身上,扛著他行動了。雖然裴宿的斷句沒好,但行動已能自如,接過了扛靈文的任務,一行人走過這座小鎮,繼續向銅爐山的下一層出發。

  一天后,眾人來到了一座峽谷。

  峽谷兩側,都是巍峨的高山,中間是一條大道。走到這裡,靈文才終於昏昏沉沉地醒了。

  雖然醒了,但依然動彈不得,因為那只銀蝶還是牢牢棲息在他背上。靈文發現自己被扛在一人肩頭也面不改色,只迷惑道:「為什麼這麼多人?這裡不是銅爐山嗎?」

  裴茗道:「這就多了?待會兒更多人,可以湊幾桌打牌了。」

  謝憐也深有同感,道:「靈文,之前在菩薺觀奇英是追著你去的,他現在在哪兒?」

  靈文搖了搖頭,道:「不知道。進了銅爐山后,湧來太多非人之物,奇英殿下追丟了。眼下我也不知他身在何處。」

  裴茗對靈文歎道:「你居然沒告訴我抽走須黎國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是你,太不厚道了。」

  謝憐這才想起,裴茗也是須黎國人。不過,他似乎已經對須黎國沒什麼感情了,畢竟他只是將軍,不是國主,而且飛升之前還被國主坑了一把,因此話語裡並沒什麼悲憤感慨,調侃居多。不過謝憐擔心談論太多須黎國會激怒錦衣仙,從容地轉了話題,問道:「三郎,其實我一直有個疑問。」

  花城道:「來問。」

  謝憐道:「銅爐山的『銅爐』,到底是什麼東西?莫非真的就是一口大鼎?」

  花城笑了笑,道:「當然不是。不過,哥哥問的巧。」說罷,他舉手指道,「剛好,眼下能看見它了。」

  眾人順著他指引的方向望去,一時之間,不由自主都停住了腳步。謝憐道:「……那就是,『銅爐』嗎?」

  花城道:「不錯。」

  他所指的,是在極遠極遠之處的一座大山。遠在天邊,高在天下,淩駕于群峰之上,呈深沉的蒼藍之色,山之巔峰被雲海天風繚繞,隱隱還能看到一層積雪,彷彿終年不化。

  花城道:「那是一座活火山。鬼王出世之時,便是它蘇醒之時。」

  謝憐道:「火山爆發?」

  花城道:「不錯。所以,絕境鬼王,都是伴隨著烈焰、岩漿、和毀天滅地的災難出世的。」

  想像著那令人雙目發紅的炙熱畫面,謝憐微微出了神。裴茗道:「太遠了。照這個速度走下去,不算中途和群鬼廝殺的時間,也要花很長時間。」

  謝憐點頭,道:「猶如一場艱難的分娩。」

  這時,花城忽然停步,道:「到了。」

  「???」謝憐道,「這麼快?」

  花城道:「不是到銅爐山了,是到烏庸神觀了。」

  果然,前方峽谷的中央,出現了一座歪歪扭扭的高大宮觀。

  這是他們遇到的第二座烏庸神觀,謝憐忍不住揉了揉揉眼睛,疑道:「這座神觀是真的嗎?」

  不能怪他如此,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都在懷疑這座神殿是不是真的。因為,它出現的實在是太突兀了。

  誰見過在這並不寬敞的峽谷通道裡建宮觀廟宇的?這是什麼狗屎風水。就算想不開非要建在這種地方,起碼也應該靠一邊建,可是,偏偏這座烏庸神殿,大大咧咧地建在了峽谷通道的正中間,猶如一個無腦的小霸王,直接堵住了過去的道路!

  裴茗道:「反常必有妖,大家當心。」

  靈文在裴宿肩上道:「各位如果不想進入它裡面的話,其實可以飛崖走壁過去。」

  謝憐卻道:「不。我們得進去看壁畫。」

  花城道:「哥哥放心,想看就去看,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這麼一說,眾人全都莫名其妙安了心,一行人緩步靠近,一直走到那神殿前,都沒出現什麼異常。邁過觀門,進入大殿,果然,這裡神殿的牆壁,也是大火焚燒過後的漆黑顏色,輕輕一摳,和上一座神殿一樣,也掉下了一小塊硬硬的碎片。

  謝憐先開始一直十分警惕,至此,似乎並無暗中潛伏著的東西,稍稍安心,於是,道:「動手吧。」

  不多時,牆壁上的焦黑「保護層」被一點一點除掉,露出了後面的壁畫。謝憐和花城對視一眼,一起細細研究起來。

  這一座神殿裡的壁畫內容和上一座的完全不一樣。他們是從上方看起的,畫面上方,一個清俊的白衣少年坐在一張玉榻上,看姿勢,似乎正在打坐冥想,雙目緊閉。然而,並不安穩。

  他眉頭緊蹙,額頭似乎還流下了幾滴冷汗,似乎正被什麼東西折磨著。一旁,圍著四個人物,臉上神情皆憂心忡忡,正是上一幅壁畫裡位列烏庸太子之下的四個護法天神,和上一副裡的發容服飾都是一模一樣的。繼續往下看,保護層還在緩緩脫落中,尚未除淨,而謝憐看到了一點紅紅的顏色,微微蹙眉,道:「奇怪。」

  他伸出手輕輕觸碰牆壁,疑道:「這一片壁畫是保存的不好嗎?」線條和顏色,都是模糊的、朦朧的,彷彿籠罩了一層輕煙,虛化了了一般。花城也在凝神細看,蹙了眉,道:「再等等。」

  而等到焦黑硬物退盡,畫面完整了,他們退後幾步,並肩再看,謝憐的呼吸微微一窒息,頭皮忽然一陣發麻。

  他喃喃地道:「這……是地獄嗎?」

156 山高路遠狹路不通 2

  花城沉聲道:「不。是人間。」

  的確是人間。因為,圖中所畫的,是密密麻麻的房屋、樹木、人群,然而,他們全都被淹沒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火海和流動的岩漿裡。方才謝憐看到的模糊的紅色,就是火的顏色。

  房屋和樹木在燃燒,人們身上冒著火,在尖叫,那扭曲的面孔抓得太過逼真,謝憐耳邊彷彿能聽見他們的慘號。而畫面的中心,畫著一座紅彤彤的高山,彷彿一尊燒紅了的巨爐,甚為可怖。岩漿和火焰,全都是從這座山的山口噴發出來的。

  謝憐道:「這幅壁畫的意思是……火山爆發,烏庸滅國?」

  花城道:「對。也不對。」

  謝憐了然,道:「這個說法不準確。因為這是……夢。」

  下方這一副人間慘劇,應該是描繪的烏庸太子的夢境。烏庸太子和四護法天神周身都描繪有金光,說明這個時候他們已經飛升了。而他正在被夢魘折磨,所以夢境的內容,線條和顏色都是「虛」的,與「實」相對。

  有的神官法力強盛、天賦異稟,見到一些事情後,便能夠在夢中窺視未來。也就是會做預言夢了。不知這位烏庸太子的夢境,是否成真了?烏庸國是否就是這樣滅亡的?

  謝憐道:「這幅壁畫的故事接著上一幅,一定有人想告訴我們一些東西。我想,當我們走到最後的『銅爐』附近的時候,一定能解開很多疑問。」

  正在此時,靈文看著窗外,道:「諸位,有件事,我得問問,你們覺不覺得奇怪?」

  裴茗道:「哪裡奇怪?」

  靈文道:「不知是不是我記錯了,但是這兩面夾道的山壁,之前有這麼近嗎?」

  眾人齊齊向窗外望去。果然,方才他們進來時,外邊的山壁距離窗子,大約還有一丈之隔,但是,此刻卻逼得極近,彷彿就要貼上來了。

  謝憐待要過去查看,卻便聽到了一陣「喀啦喀啦」「嘎吱嘎吱」,彷彿土木、磚石被擠壓。

  這下,所有人都感覺到了,道:「怎麼回事?」

  腳下地磚在顫抖,頭頂天花也在顫抖,一塊兩塊,碎石落灰簌簌而下。裴茗道:「地動了?」

  話音剛落,牆壁已經被擠出了「褶皺」。謝憐道:「不是地動!是……」

  不是,而是兩側的山壁,在向中間這座烏庸神殿擠壓過來!

  來不及解釋了,他喝道:「快跑!」

  不消他說,裴茗已經一腳踹塌了一面牆壁,打開了一個出口。眾人破牆而出,向前方奔去,然而,他們還是在烏庸神殿裡奔行,因為這座神殿甚為深長,除了一座大殿,後面還有許多偏殿、小殿、香房、道房等等,於是,眾人只得一路跑一路破牆踹門,在這種時候,武神的出門方式再次幫了大忙。然而,才穿過兩座小殿,一塊半人高的大石猛地砸在謝憐腳邊。砸破屋頂的,是從兩側山壁上方落下的巨石!

  轟隆轟隆之聲,落下了更多巨石。大的如水缸,直接砸塌整片屋頂,小的也如人頭,從高空落下,威力也是駭人至極,還好有一層屋頂擋著,而且眾人身手都不錯,閃避及時。只有花城是最悠閒的了,謝憐跑著閃著,忽聽一旁他道:「哥哥,過來嗎?」回頭一看,他穩步如飛,不知從哪兒拿出他那把紅傘,正在傘下笑吟吟地看著他。而那些從天而降的落石砸到傘面上,花城單手撐傘,連晃都不帶晃一下!

  謝憐立即躲到他傘底下去了,道:「好險好險,幸好有三郎。這山真是怪啊!」

  其餘人躲得瘋狂,見他們如此悠閒,都忍不住道:「喂,這不太公平吧!」

  「花城主能問下您還有多餘的傘嗎?!」

  「能借個地兒躲一下嘛?!」

  花城假笑道:「沒有。不能。」

  在眾人的抗議聲中,謝憐也有點不好意思了。花城卻一邊走一邊從容地給他講解著銅爐山的小知識,道:「方才哥哥可說對了,這山的確是怪,精怪的怪。銅爐山裡有三座大山,分別為「老」、「病」、「死」,雖然和尋常的山沒有兩樣,卻可在銅爐山範圍內行動自動,所以,有人把它們當作銅爐山的地標。」

  上方落石狂砸,傘下卻一片和諧。謝憐道:「原來如此!之前容廣偽裝成奪命快刀魔時攔住我們去路的那座山,就是這三座山怪之一嗎?」

  眾人邊說邊狂奔狂閃,靈文在裴宿背上上下顛簸還在勉強交流,道:「難怪這座烏庸神殿建在『峽谷』中央這般詭異了,恐怕它本來選的落腳地點沒有這麼奇葩,是那兩座山怪主動夾攻了過來!」

  謝憐道:「不過,『生老病死』?有『老病死』,那生呢?」

  花城道:「很遺憾,沒有『生』。」

  謝憐道:「意思不給活路嗎?可真是殘酷呀!」

  緊接著,半月道:「山壁還在靠攏!」

  他們剛進入峽谷時,山道約有十幾丈寬,越行越窄,走到那烏庸神殿門前時,已經只有不足十長,而現在,兩側山壁之間的距離,已經不超過三丈,房屋和牆壁都被擠得皺巴巴的,但因為烏庸神殿使用了石樑等堅硬的建築材料,「卡」住了兩邊向彼此靠攏的山壁。但也沒法堅持多久了,總會被擠成碎渣的。裴茗道:「破出屋頂,衝天飛起吧!迎著石雨而上也沒什麼,把落石都打碎便是!」

  謝憐道:「不行!現在還有個房子卡著,萬一衝到半空兩個山怪合攏就直接被拍死了!」

  說話間,兩邊合攏的更快,喀啦喀啦,眾人容身之處已經不足兩丈之寬。在這樣的情況下,靈文還是動彈不得,忍不住道:「諸位,能不能快點採取什麼措施?如果不能的話可以放開我讓我自己採取措施嗎???我不想就這麼被夾死謝謝???」

  在空間繼續縮小,縮到只有一人之長的時候,裴茗忽然喝了一聲,橫空而起,雙手抵住左邊的山壁,雙足抵住右邊的山壁,整個人變成了一根刺,橫著卡在了兩座山壁中央,道:「就是被夾死我他媽也不想被這種玩意兒夾死。我先撐住,你們趕緊想辦法!!!」

  「……」

  眾人都被他這一舉動震驚了,靈文勉強給他豎起了大拇指,道:「老裴,真漢子!」

  裴茗咬牙道:「客氣!」

  武神的力量不消多說,那兩座山壁還在靠近,但似乎硬生生被裴茗卡住了,陷入僵持。但這是裴茗爆了全部法力的效果,肯定撐不了多久,在謝憐飛速思考脫身之策時,兩座山怪稍占上風,壓得裴茗雙膝微曲。見勢不好,裴宿道:「將,軍我,來助你!」把靈文丟給半月,也一同加入人肉卡刺,但他眼下是凡人,何來神力?錦衣仙在身的靈文倒是可以,不過他又太過危險,放出來了只怕火上澆油,等於已經掉進豺狼窩了還踩到一條毒蛇。於是,半月丟下靈文,道:「我也來……」

  然而,她的身材對比兩個大男人又短了一截,卡不上牆,只好一掌拍到裴宿背上,給他輸送法力,裴宿這才和裴茗一起,慢慢抻直了膝蓋。二人臉上都是一片血紅,青筋暴漲,而這群人裡法力最強的花城此刻卻轉著紅傘,一點也不積極,謝憐一拳砸在自己手心裡,道:「有了!有了有了有了!」

  有辦法了!

  謝憐道:「既然往前往後往上都行不通,那就往下!我們挖個洞避一下!」

  靈文道:「好主意!請您立刻開始吧!」

  裴茗咬牙道:「那……麻煩你……快點……!!!」

  謝憐道:「好的好的好的!」早已經雙手杵著芳心,瘋狂地在地上刨起了坑,土石飛濺,花城在一旁給他打著傘,非但不幹活,反而還勸道:「哥哥,別挖了,還是坐下來歇著吧。」

  眾人忍不住了,都道:「花城主!!!」

  花城道:「嗯?叫我幹什麼?」

  靈文癱在地上,道:「花城主,您和太子殿下也在這裡,要是有招的話能不能支一個?畢竟大家都不想變石板夾餡兒。」還有一句大家都沒好意思說出來,沒招的話能不能麻煩你也上去當個人肉卡刺?謝憐雖然著急,對他卻本能地信任,道:「三郎,你是不是有辦法?」

  花城笑道:「哥哥且等著,不必你動手,一會兒就好。」

  眼下都是火燒屁股了,雖然眾人都覺得他應該有辦法,但還是忍不住覺得屁股燙。靈文待要再說,謝憐卻忽然道:「什麼聲音?」

  在天降巨石的轟隆轟隆中,有另一個聲音,正在快速逼近。哢擦哢擦!哢擦哢擦哢擦!極快極快,越來越近,而且謝憐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似乎在哪裡聽過,停止了瘋狂刨坑,道:「這……這莫非是?!」

  話音剛落,他腳邊突然塌陷了一塊,露出一個足夠容納兩人鑽下的黑洞,一柄鏟子的頭揚了起來,反射著雪亮的白光!

  地師的寶鏟!

  那鏟子亮了個相,很快縮回。花城道:「遲了點,但也趕上了,走吧。」

  謝憐先把靈文丟了進去,再是半月和裴宿、裴茗,失了卡在中間的「刺」,兩座山怪合攏陡然加速,花城攔腰摟住謝憐,道:「快走!」抱著他,跳進了地道之中。謝憐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後,上方傳來一聲軋軋巨響,兩座大山,終於撞到一起了!

  如果現在他們還在上面,肯定已經被碾成了肉末,驚魂稍定,謝憐看了看他們此刻身處的地道,不寬不窄,先行落下的幾人都在微微喘氣。花城鬆開了他的腰,謝憐也把無意識攀上他肩頭的手拿了下來,望向抱著鏟子的那名黑衣人。

  那黑衣人也在喘氣,抹了好幾把冷汗,謝憐走近幾步,細細打量,這人看上去是個乾淨整潔的好青年,俊秀倒也俊秀,相貌少說也能有個七分,只是卻沒什麼個性。

  謝憐來到他身前,那黑衣人抬頭,道:「太子殿……」

  不等他說完,謝憐已經一把抓住他脈門,道:「風師大人在哪裡?」

  黑衣人:「啊?這……這我就不知道了。」

  謝憐吐了口氣,道:「黑水閣下何必再演,風師大人與您好歹一場交情,還望……」

  這時,靈文打斷他道:「黑水?太子殿下,你為何認為他是黑水?臉不一樣吧。」

  謝憐回頭,疑道:「他拿著地師寶鏟。而且這張臉如此平平無奇,丟人堆裡都摘不出來,肯定是一張假臉啊。難道你們看不出來嗎?」

  頭先說過化形的要領。眼下這黑衣青年的這張臉,就完美符合一張優秀假皮的要領。哪怕盯著他的臉看一個時辰,睡一覺,第二天起來就能把他長什麼樣忘得一乾二淨,豈不絕對是一張假臉?

  「……」

  然而,半晌,那黑衣青年道:「對不起,太子殿下,但是,我……我,真的就長這樣。」

  花城也走了過來,輕咳一聲,道:「……哥哥,這當真不是黑水。」

  「……」

  原來是真的天生路人臉啊!

  謝憐一把捂住額頭,然後雙手合十道歉道:「……對不起。」

  居然當著別人的面直接說人家長得平平無奇!

  那黑衣青年也是尷尬到無以復加,擺手道:「沒事沒事。習慣了……」

  靈文則道:「引玉殿下,這次可多虧你了。」

157 山高路遠狹路不通3

  聽到這個稱呼,謝憐一怔,這才注意到,這青年的聲音有點兒熟悉,他應該聽過幾次,下一眼便去看這人手腕。雖然那手腕被袖子遮住了,但他也能確定了,袖底,一定藏著一道黑咒枷。

  裴茗也站起來,進一步確認了這黑衣青年的身份:「引玉殿下?還真是。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你這是……」

  引玉指尖搔了搔鼻樑,也回了招呼,道:「靈文真君,裴將軍,小裴將軍。」

  突然,一個聲音哼道:「引玉?哦,就是那個給自己師弟打得一敗塗地的引玉?被貶了不說,還墮落到鬼王手底下去當差,跟那個什麼權一真比,你混得還真差勁透了,虧你還是他師兄呢……」

  這聲音正是縮在罐子裡的容廣發出來的。裴宿立刻貼了一張符上去讓他閉嘴。雖然,在君吾手底下也是當差混,在花城主手底下也是當差混,並沒有什麼區別,但昔年神官今為鬼使,眼下和這麼多往日同僚共處一室,空氣中充滿了尷尬的氛圍。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引玉只好默默轉身,抄著地師鏟繼續挖洞。

  眾人一邊開拓地道,一邊前行,裴茗還惦記著朋友弟弟的下落,道:「花城主果然和黑水玄鬼果然有聯繫。記得當初我問太子殿下,太子殿下還替閣下開脫,說閣下和那黑水玄鬼不熟,一定不知道他的下落來著。既然你能拿到地師鏟,可否麻煩知會玄鬼一聲,要是他沒殺青玄的話,能不能把他放回來?」

  花城卻道:「我的確不知道黑水的下落。」

  「那這鏟子怎麼來的?」

  花城挑眉道:「我撿的。」

  「……」

  他就是理直氣壯不承認了,人家也不能拿他怎麼辦,何況眼下這個局勢,大家還有求于他,裴茗只好道:「行吧。花城主運氣真好,隨手都能撿到法寶。」

  被裴宿扛在肩頭的靈文習慣性地道:「這寶鏟是上天庭的神官的東西,花城主是不是物歸原……」還沒說完就反應過來他現在不供職于上天庭,不沒必要幫著討債,閉嘴了。

  謝憐揉了揉眉心,還在想該不該偷偷問一句,便聽花城用只有他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道:「黑水扔的。不扮地師後他就把鏟子丟鬼市跑路了。進銅爐山之前,我想也許會有用,便派人回去取了。」

  謝憐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為能知道風師大人下落了呢……這寶鏟拿來應付山怪是正好,三郎真是考慮周全,算無遺策。」

  花城道:「當年被這山怪追得夠嗆,長了記性罷了。」

  謝憐不禁想像了一下,初入銅爐山的花城作為新手一道道闖關的模樣,竟然十分想看。說完,黑暗中又亮起幾團小小的銀光,是那死靈蝶發出了幽幽的磷光,充作了照明之物。謝憐虛托著一隻小銀蝶,望向上方,道:「這山怪到底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攻擊我們?」

  花城道:「難說是什麼東西。我來的時候,它們已經存在很久了。而且它們不是攻擊我們,對於所有想進入銅爐山的人,它們都會阻攔。阻攔不了,就攻擊。」

  謝憐道:「無差別攻擊嗎?這麼想的話,倒是和我們此來的目的一模一樣。眼下雨師大人和奇英殿下也都在銅爐山裡,希望他們不會有危險。」

  引玉一直在勤勤懇懇地挖土開道,聽他說到權一真時,動作似乎微滯了一下。謝憐注意到了,掃了他一眼,想起之前他戴著面具時和權一真是見過一面的,那時,引玉表現彷彿完全不認識權一真,如果權一真知道站在面前的是他師兄,又會如何?

  靈文道:「引玉殿下,奇英讓我幫忙找過你許多次,為何你這麼多年來銷聲匿跡,一點音信也無?」

  引玉卡了一下,道:「是、是嗎?」

  靈文道:「是的。他一直覺得當初錦衣仙那件事你們之間有誤會,想聽你的解釋。」

  引玉不說話了,只是歎了口氣,挖坑更猛。謝憐心道:「他不想再談下去了。」

  靈文也是聰明人,聽得出來,便緘口不言了。引玉專心開道,不知過了多久,才道:「城主,太子殿下,我們已經在地下前進了三十裡,繼續挖嗎?」

  那地師鏟在土裡行進時運鏟如風,就跟切豆腐似的,而且沒有任何碎土堆積,加上一行人逃跑心態,走得比在地面上還快,居然一會兒就奔出了三十裡。謝憐聽他還捎帶問了自己,略感奇怪,道:「你不用問我的啊。」

  花城道:「都一樣。哥哥覺得如何?」

  謝憐想了想,道:「我們被山怪夾擊的時候已經快出峽谷了,三十裡應該已經夠遠了。往上挖吧。」

  引玉道:「是。」立即改變方向,斜著向上挖去,甚至還修出了漂亮的泥土臺階。下落心道:「這人做副手當真不錯,手腳利索,沒一句廢話。」

  眾人跟在引玉身後,走出了幾十級臺階,忽然,謝憐感覺腳下踩到一個硬硬的突起,不像石頭也不像泥巴,低頭蹲下,以手淺掘,片刻,微微凝眉。花城見了,道:「哥哥,別動!」然而,已經遲了,謝憐站起身來時,左手已經托起了一個骷髏,右手也托著一個骷髏,道:「諸位,有個問題。我們是不是挖到一片亂葬崗裡來了?」

  而裴茗也從一旁的土壁裡拔出了一根大腿骨,歎道:「是吧。看這骨相,生前必然是個雙腿修長的絕色佳人,真是令人惋惜。」

  花城道:「遺憾。腿長不假,但這是個男人的骨頭。」

  裴茗一聽不是女人就興趣甚缺地把那大腿骨丟了。花城又道:「準確地來說,是個化鬼的男人的骨頭,上面一定有屍毒。」

  裴茗攤開手掌,果然,雙手握過骨頭的地方顯出了青色的屍氣。靈文道:「你能不能管住自己的手。能不能?」

  裴宿道:「無,妨。將,軍是神官,過一,陣就好,了。」

  那根大腿骨還挺結實,揮動時虎虎生風的,裴茗還是把它撿起來,在末端纏了幾道布條,看來是打算把它當武器用了,道:「太子殿下你拿著那兩個腦袋怎麼沒事?」

  謝憐輕輕放下兩個骷髏,向眾人展開雙手。原來,他的手心也是青色的,但那青色正在迅速消退。謝憐道:「實不相瞞。我中屍毒的次數,起碼一千次,所以現在已經抵抗力非常強了,這點程度完全不在話下。」

  聞言,眾人都莫名滑稽,有點想笑。花城卻似乎不是很高興,走上去的時候,把那兩個骷髏踩得粉碎。

  謝憐原本還挺安心的,但是聽到這粗暴甚至是兇狠的「喀喀」兩聲響後,敏感地捕捉到了他不快的情緒。想問問怎麼回事,但又莫名覺得他這不快似乎是自己引起的,愣是沒敢問。這時,只聽花城淡聲道:「怎麼挖了這麼久?」

  這地道距離地表,應該最多只有兩丈,即便是向斜上方挖掘,也不應該挖這麼長時間。引玉道:「屬下也不知……挖通了!」

  花城剛問完,地師鏟的前端便一空,引玉率先躍出,道:「我們出來……了?」

  眾人爬了出去,來到地面上,皆感奇怪。裴茗道:「這是回到地面了?不是吧。這什麼地方?」

  他們出來的地方,絕對不是地表。因為光線十分黯淡。方才他們走峽谷時還是白天,沒理由這麼快就天色暗了。幾隻死靈蝶帶著幽幽的磷光飛出去,繞了一圈。眾人終於看清了眼下他們所處是什麼地方。

  是一個空曠的山洞。穹頂極為高闊,彷彿夜空。四面八方開了無數個小山洞,每個山洞都通往不同的方向。

  謝憐奇道:「怎麼會有這麼多山洞,是人工開鑿的還是天然形成的?」

  花城抱著手臂看了一眼,道:「天然形成的。」

  雖然,對謝憐他依舊是有問必答

  靈文歎道:「真是……奇觀。」

  花城道:「挑的這個上掘地點上,剛好就是這座山。挖進這座山裡面了。」

  謝憐道:「原來如此。那我們趕緊找出口出去吧。」

  裴宿道:「往哪,邊,走?」

  這還真是個難題。除去那些小的人都鑽不進去的小洞,剩下人能走的洞也有七八個,謝憐抱起手臂思索,裴宿道:「分,組,行,動?」

  謝憐放下手臂,道:「不要。分頭行動是大忌,萬一有什麼東西潛伏在黑暗裡,太容易被逐個擊破了。寧可慢點找出正確的那條路也不要分散力量。」

  裴茗手裡拿著那條大腿骨做成的武器,似乎揮上了癮,道:「那就一起行動吧,先走這條。」

  於是,眾人選了一條路,一齊行動。花城和謝憐行在最前帶頭。默默走了一陣,謝憐道:「三郎……」

  花城的顏色早已經緩和過來了,道:「哥哥想問什麼嗎?」

  謝憐總不好問他方才是不是有點生氣了,隨口道:「沒什麼。這山洞彎彎曲曲的像腸子一樣,走的有點暈。」

  花城聽了,立刻道:「那要不要休息一下?」

  他不像是開玩笑的。謝憐忙道:「不用不用。」後面裴茗道:「我沒聽錯吧,太子殿下,你走個路還會暈啊?」

  「……」謝憐也感覺剛才這句隨口瞎說的有點丟臉,好像沒話找話,假裝沒聽到裴茗的話,肅然道:「諸位,後面的一定要跟緊點,這山洞轉角多容易生事……」

  說著說著,他回頭一看,卻愣住了,一把抓住花城,道:「三郎!」

  花城道:「什麼?」隨著回頭,也是眉間一蹙。

  他們身後,居然空無一人!

  幽暗的山洞裡,空蕩蕩地只剩下了他們兩人。花城立即攬住了謝憐的肩,沉聲道:「哥哥,留在我身邊,別亂走。」

  謝憐也屏住呼吸,凝神戒備,道:「山裡藏著什麼東西嗎?」

  花城道:「沒有。但是,沒有才可怕。」

  因為這就說明,有一個東西,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他們,並且擄走所有人!

158 生同穴入土不為安

  謝憐輕聲道:「再怎麼說,也不可能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就掠到我們身後幹了這麼大的事。」

  就算謝憐不相信自己的洞察力,他也相信花城的。何況他非常相信自己。花城道:「往回走。看看。」

  二人並肩,原路返回,在洞道中轉轉折折地走了一段後,停住了腳步。

  並不是他們自己想停的,而是無路可走了,被迫停下的。他們來的那條洞道雖然扭七扭八,但只有一條路,可是,如今,卻憑空多出了一堵冷冰冰的石壁!

  二人均是面不改色。謝憐道:「這是幻術還是真的?」

  一隻銀蝶悠悠飛上前去,在那凹凸不平的石壁上碰了一下,無甚異常,被彈了回來。花城道:「是真的。」

  謝憐點點頭,道:「那就很棘手了。」

  鬼打牆,十分常見,一般有兩種操作:第一種,是使你看到幻象。也就是你以為這兒有一堵石壁,但其實並沒有,幻覺罷了。這種也很好破除,直接上去摸摸,再不然就打自己一耳光,破自己一盆冷水,清醒點再上去摸摸;

  第二種,使你對路的記憶、方向感、各種感觀錯亂。稍微厲害一點兒。比如,在一個岔路口,你以為自己選了左邊,但實際上,你心神恍惚了,走的是右邊。還有「鬼轉圈」,人邁左腳和邁右腳,步距是不同的,非人之物會迷惑你的心神,加大這個不同,如此不知不覺,走下來並不是一條直線,而是繞了一個大圈,繞回來後就會發現:咦,怎麼又回到了這裡?!

  但對他們兩人而言,這兩種情況對他們都是雕蟲小技,不可能起作用。這面冷冰冰的石壁,居然是第三種:它是真實存在的。

  謝憐正在思考要不要打穿這石壁看看後面怎麼回事,便聽花城道:「哥哥,把手給我。」

  謝憐:「???」

  雖然疑惑,但他還是很順從地把手遞給了花城。花城輕輕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另一手覆上,似乎給他戴上了什麼東西。謝憐心跳忽然加速,呼吸也屏住了片刻,須臾,舉起手,奇道:「這是?」

  他左手的第三指上,多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線,正是花城親自給他系上的。而且,這一道紅線綿綿地延伸出來,和花城指間的那道紅線連在了一起。

  花城舉起自己的手,給他看二人手上一模一樣的小小蝶形紅結,微笑道:「綁在一起了。」

  聽了這句,謝憐忽然臉皮子微微發燙,趕緊用力揉了兩把臉,彷彿怕被花城覺察到自己比平日快了許多的心跳,笑道:「三郎這是什麼法術嗎?」

  「嗯。」花城稍稍正了顏色,放下手,道,「雖然我們不會主動分開,但不能保證沒有外力動手腳。這根線不會斷,不會短。除非另一個人沒了,否則,就一定可以順著這條線找到紅線另一頭的人。」

  謝憐道:「沒了,是指?」

  花城道:「死了,或是煙消雲散了。線沒斷,就說明對方沒事。」

  謝憐正要說話,忽聽遠處,隱隱有震動之聲傳來。他凝神細聽片刻,道:「是誰在打拳嗎?」

  這個力道和頻率,彷彿有個人,正在一拳一拳地砸著山體。謝憐道:「這種力量肯定不是普通人,一定是個武神。莫非是裴將軍?」

  花城道:「從前方傳來的。」

  這個「前方」,指的自然是他們原本打算去、卻因為裴茗等人半路失蹤而不得已折返的前方。但裴茗等人是在他們身後消失不見的,如何會突然跑到前方?而如果不是裴茗,又會是誰?

  二人對視一眼,並肩而行,準確去看看究竟是什麼人。可走到一半,那拳打山體之聲卻忽然消失了,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力竭了。但來都來了,怎會半途而廢?於是,謝憐和花城繼續往那聲音傳來之處走去。幾隻銀蝶在藍幽幽、黑漆漆的洞道前方飛舞,為他們照亮前路,忽然,謝憐眼尖地瞥見了一旁石壁上的一點異樣,道:「那是什麼?紅線?」

  遠遠看著,還真不知是什麼東西,但詭異得很,像是紅線,但比紅線粗上許多,還在不斷扭動,更像是紅色的長蟲。謝憐緩緩走到石壁邊,仔細看了,愕然道:「這……不是半月的蠍尾蛇嗎?」

  果然,那就是一條紫紅色的蠍尾蛇的下半身,露在牆壁外,不斷甩動糾結,而它的上半身卻似乎埋進了石壁裡。謝憐道:「它這是鑽進了個洞爬不出來了?」

  花城道:「不是。」

  它整個身體懸在半空,蛇又不會爬牆,如何游到這麼高的地方才鑽洞?而且這石壁上的洞多得很,就算非要鑽,為何非要鑽這麼小的?幾乎和它的形狀完全貼合,活活卡住了。

  謝憐想抓住它拉出來看看,那蛇頭被卡在牆裡拔不出來的蠍尾蛇卻警惕非常,用蠍子尾巴亂紮一起,險些紮中謝憐。花城彈了它一下,那蛇似乎被嚇呆了,一動也不敢動了。謝憐哭笑不得,正要說話,忽然閉嘴,道:「你聽到了嗎?」

  花城也道:「聽到了。」

  二人一齊望向前方。黑暗中,有低低的呼吸之聲緩緩傳來,非常平穩,非常和緩。

  兩隻死靈蝶相互嬉戲著朝呼吸聲傳來之處飛了過去,越飛越高,那銀光也越升越高。漸漸的,映亮了一雙手。

  這是一雙人的手。男人的手。手背血跡斑斑,傷痕累累,死了一般地低垂著。再往上,映出了一個亂糟糟的人頭,人頭也是死了一般的低垂著。

  然而,沒有下半身。

  是的,高高「掛」在石壁上的這個人,沒有下半身。他只露出了一個上半身,似乎是從石壁裡長出來的一樣!

  謝憐以往見過,一些王公貴族打獵時獵到了難得的獵物,會把獵物的頭砍下來,用藥水處理過,使其不腐朽,然後掛在牆上供人瞻觀。眼下這幅情形,使他不由自主想起了那些在牆上一字排開的老虎、鹿、狼等獸頭,但是這人還在呼吸,他還是活著的!

  謝憐忍不住道:「這什麼東西?山怪的本體嗎?」

  然而,身旁卻是沒有任何回應之聲。謝憐的頭皮忽然爬上一陣寒意,猛地回頭,果然——花城不見了!

  謝憐道:「三郎?!」

  自然仍是無人應答,掛在牆壁上的那人卻嘟噥了兩句,似乎就要醒來了。但眼下謝憐可壓根沒興趣管他,原地轉了兩圈,忽然想起之前花城在他手上綁的那根紅線,大喜,舉起,果然,那線還在,沒斷,說明花城此刻很安全。於是,謝憐稍稍放心,牽著這條線一路拉一路走,走著走著,那條線到頭了。

  這根紅線的另一端,居然連進了一面石壁裡!

  謝憐不可置信地又拽了兩下,還源源不斷有更長的紅線從石壁里拉出來,簡直讓他懷疑,難道花城此刻在這面石壁裡?

  謝憐二話不說,舉起芳心就要碎了這牆,誰知,他劍尖還沒碰到石壁,忽然眼前一黑,似乎面前這石壁突然張開了巨盆大口,嗷嗚一口,把他整個人活活吞了進去!

  這眼前一黑並沒有很快過去,而是隨著謝憐被吞噬變成了持續不斷的黑暗。他只覺四面八方都有砂石泥土沉甸甸地壓來,感到無比的窒息。而且這些砂石泥土還在不斷地運動,那感覺簡直就像是他被吞進了一隻巨型妖獸的肚子裡,這妖獸除了他還吃了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為了消化他們於是在腹內翻江倒海;又像是陷入了流沙,有勁兒沒處使。他剛想破牆退出,卻又想起花城說不定也在裡面,不退反進,揮動手臂,拽著那根紅線勉強前行。不多時,忽然一隻手抓住了他。謝憐道:「誰?」一張嘴,吃了幾口泥巴,苦不堪言,而那只手抓著他一拉,把他拉進了一個懷裡,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聲道:「哥哥,是我!」

  一聽到這個聲音,謝憐整個人都放鬆下來了,用力抱住他,喃喃道:「……太好了,紅線沒斷,真的找到你了!」

  花城也用力摟住他,肯定地道:「沒斷。我也找到你了!」

  原來,方才二人所遇到的怪事竟是一模一樣。謝憐觀察那高掛在牆壁上的半個人,花城則在留神觀察四周,提防黑暗中有東西潛伏,誰知,就這一眨眼的功夫,站在他身旁的謝憐就不見了。還莫名其妙多出了一堵石壁。花城牽著紅線,一路走一路找,發現紅線的末端連進了牆壁裡,就很乾脆地進去找謝憐了。其實一開始他們中間應該只是多了一堵牆,但兩人都以為對方在牆裡,便自己進去了。謝憐在心裡第無數次重複花城真是什麼事都想到了,道:「幸好你事先連了一根紅線!難怪裴將軍他們消失的那麼突然,原來根本不是有人偷襲,而是……他們被山怪吞了。」

  花城道:「不錯,選的地點不巧,一鏟子剛好挖到山怪肚子裡來了。」

  謝憐不由得輕咳一聲。不錯,他們此刻,必然是正在「老、病、死」三座山怪其中一座的肚子裡了。當時引玉問謝憐要不要向上挖掘,選的地點,剛好就是這山怪的棲息地點。絕世運氣誠不我欺。兩人被四面八方的沙石泥土壓得棲身空間越來越狹窄,越來越氣悶,謝憐道:「我們現在怎麼出去?」

  花城道:「它被挖穿了底,不大高興,正在消化我們,略麻煩。不過哥哥放心,總能出去的。」又開玩笑道,「死同穴的滋味,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謝憐聽了,微微一愣,嘴角竟然微微上揚,發覺了又趕緊壓下來,道:「外面那個半身人應該也是被山怪吞進去的,我們之前聽到的拳打山體之聲,應該是他想逃出來,在石壁上亂砸發出來的。他和那條蠍尾蛇一樣,沒吞乾淨,只被吞了一半。」所以看著效果極為瘮人。花城道:「但他不是這次跟我們一起來的人。」

  謝憐忽然想起那亂糟糟的頭髮,道:「等等,我知道那是誰了。那恐怕是奇英!」

  花城似乎想了想才記起來,道:「哦,卷頭髮。好像是他。」

  謝憐道:「不知道他有事沒有,是昏過去了嗎?方才看他已經沒反應了。」

  花城道:「沒事,睡著了。」

  「……」

  謝憐道:「你怎麼知道的?」

  花城道:「我留了幾隻銀蝶在外面,方才飛到他旁邊了。右眼可以看到現在外面的情形。」

  剛剛說完,他輕輕「嗯?」了一聲,謝憐道:「你看到什麼東西了嗎?」

  花城不說話,微微低頭,輕輕托起他下頜,將二人額頭相抵。謝憐微微睜眼,又閉眼,再睜眼,道:「這真是……神奇至極。」

  他的右眼,居然也看到了與眼前不同的畫面,雖然黑乎乎的,但能看清個大致輪廓。這只監視的銀蝶似乎藏在一堆雜草裡,而畫面下方,有個人影正在緩緩靠近。

  謝憐道:「銀蝶藏在哪裡?被發現了會怎麼樣?」

  花城道:「在他頭髮裡。隱了光,不會被發現的。」

  謝憐微微眯眼,道:「這人是……」

  那個黑影終於走到了足夠近的地方,抬起了臉,臉色蒼白。謝憐道:「引玉?」

159 本玉質哪甘作拋磚

  的確是引玉。

  他還拿著那把地師鏟。有此神器在手,就算他被山怪吞噬了,也能迅速挖出一條同道逃出生天,因此,他出現在這裡也不算奇怪,畢竟方才權一真那陣捶牆聲可算得上是驚天動地了。

  因為左右眼看到的畫面不同,極為難受,謝憐輕輕眨了眨眼,發現就算是閉上眼睛右眼也能看見外面的畫面,於是乾脆閉目。這時,視線卻忽然微微一抖,然後猛地一陣左右甩動,似乎是權一真終於醒了過來,甩了甩頭。

  見他抬頭,引玉動作極快,一抬手就扣了張鬼面遮在臉上。然而,權一真根本無暇注意他,因為他剛醒來,整個身體就往後狠狠縮了一截。

  那山怪把權一真的身體又吸入了一大截!

  趁雙手還在外面,權一真繼續哐哐砸牆,同時努力把自己往外拔。但這山怪恐有千歲久齡,妖力高深,張大了口又是一吸,權一真越陷越深,直至捶牆聲消失,似乎雙手都被拖進了石壁。就在這時,山怪停止了動作。不過,權一真也只留下一顆頭露在外面了。

  他好像到此刻才注意到下面有個人站著,不假思索問道:「你是誰?」

  引玉不答,透過面具,射出兩道視線。

  那眼神令人毛骨悚然。謝憐忍不住犯起了嘀咕:「這可不像是想要敘舊的眼神啊?」

  權一真繼續不假思索道:「你手裡那是不是個鏟子?幫我把牆挖開吧,我想出來。」

  他說話一貫是這樣的。天真的,理所當然的,無畏無慮的,彷彿一個孩童。連對方是誰都不問就讓他幫忙,完全不考慮這種場景這種氣氛下出現的詭異黑影會不會是來取他狗頭的。聽到他這兩句,引玉握著地師鏟的手漸漸收緊了。

  須臾,他抓著那把雪亮的鏟子,緩緩走近了權一真。一步一步,彷彿是一名準備犯下一樁大案的兇手,看得謝憐莫名一陣膽戰心驚,道:「……我怎麼覺得他想一鏟子把奇英的頭鏟下來?」

  花城卻道:「說不定呢。」

  謝憐:「???」

  花城又道:「不太妙的是,暫時還不能讓他殺掉權一真。現在山怪只能生吞,不好消化,但如果權一真死了只剩下屍體,就會好消化很多。山怪吃了個神官,法力大增,我們恐怕就不好出去了。」

  謝憐忙道:「等等等等。三郎,好不好消化先放到一邊,引玉是你的下屬,以你對他的瞭解,你覺得他會動手殺奇英嗎?他們有什麼深仇大恨嗎?!」

  奇英那麼積極地去找引玉,既是同門師兄弟,多年下來不會看不清這個人,他想,自然是因為權一真覺得引玉值得這麼做。而以權一真的性子,怎麼也不至於做了什麼讓人要對他下殺手的事。花城道:「沒有。不過,有時候,想不想殺一個人,不一定是由一兩樁深仇大恨決定的,也有可能是來自於一些小事。甚至是你自己根本沒有覺察到的小事。」

  謝憐道:「什麼小事?」

  話音剛落,他右眼看到景象便不一樣了。所見的既不是花城心口的紅衣,也不是石壁外一人一頭對峙的景象,而是一條大街。謝憐剛想問這是什麼,便聽前方傳來一陣喧嘩。

  只見一群道人聚在路上,似乎在圍著什麼人怒聲叫駡。仔細一看,才發現這群道人中間蹲著個小孩兒,滿頭卷髮,滿臉是血。

  尋常的小孩兒,被這麼個陣仗圍著罵早就嚇得哭了,但這小孩兒才十歲左右,居然非但不害怕,反而還像是挺興奮的,左看右看,握著拳頭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這時,一個少年道人撥開人群走來,道:「算了,別罵了,他應該知道錯了。」

  謝憐輕輕「咦」了一聲。

  這少年道人明眸炯炯,容光煥發,腰板筆直,竟是引玉。

  不過,不知是因為此時的引玉是真正的少年,還是因為他正意氣風發,沒有那種被歲月打磨後的黯淡失色,倒是比謝憐初見他時在腦海裡留下的淡淡印象要鮮明許多,任誰見了都要贊一聲好個少年,簡直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謝憐心道:「這時候也不是那麼平平無奇嘛!」

  花城哈哈笑道:「誰人不曾是少年?」

  謝憐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不小心說出來了,道:「三郎的右眼竟然連這種東西都看得到?」

  花城道:「不是我的右眼看到了,是別的東西看到了,我借來看看罷了。」

  謝憐道:「妙法。奇法。」

  花城道:「簡單。如果你要挑一個下屬,不把對方老底兜個底朝天可不行。這個我還算拿手,哥哥日後如果有需要,想掏誰的底,儘管找我。」

  這時,他們右眼所看到的畫面裡,另一名和引玉年紀相仿的清俊道人怒道:「他知道錯了個屁!你看他這幅樣子像是知道錯了嗎?這小鬼根本什麼都不懂!咱們好好地晨練,給他用石頭泥巴砸得好生狼狽,非得好好教訓他不可!」

  引玉攔道:「算了吧鑒玉。他都被打成這樣了,下次肯定不敢再犯了。你們氣也該出了,還有什麼好教訓的,再教訓就出人命了。你們看這小孩穿成這樣子,一定家裡沒人,沒人教他。別管他了,都回去消消氣吧。」

  鑒玉邊轉身邊怒道:「我跟你說這臭小子腦子有病,他不正常!你看他被人打了還笑呵呵的!還想再打一頓咧!」

  引玉邊推走他們邊道:「唉!你都說他是腦子有病了,何必跟他計較呢?」

  可以看出,這時候,引玉的話在同門之中是非常有分量的,雖然眾人不忿,但還是回去了。引玉看了看坐在地上的小孩,蹲了下來。還沒開口說話,這小孩兒又抓了一把泥巴,丟到他臉上,臉上神情還是興奮的。

  引玉被丟個正著,無語片刻,把臉上土抹了,道:「你這小孩兒,怎麼這麼頑皮,為什麼打我們觀的道士?」

  那小孩跳起來,擺出一個打架的姿勢,道:「來打呀!」

  「……」

  引玉站起身來,道:「這起手式是我們派的,誰教你的?」

  那小孩只是嚷道:「來打!」在原地蹦蹦跳跳,像只傻乎乎的小猴子,同時不斷抓起地上泥土石塊砸向「對手」,手法居然還很精准。引玉比他大好幾歲,自持身份不好跟個小孩兒打,卻被這小孩兒打得邊跑邊道:「這手法也是我們派的,你天天扒在牆頭偷學嗎……別打了,我說,不要打我了!我沒有打你呀!你真這麼喜歡打架啊?!」

  誰知,這一句後,權一真忽然停了下來,點點頭,搓著泥巴兮兮的雙手,道:「喜歡。」

  他竟然說的很認真。謝憐和引玉都愣住了。

  這小孩是誰,不言而喻。謝憐不禁歎道:「奇英真是個武癡。天生的武神。」

  雖然這時候旁人都覺得他是個腦子有病的小孩兒,謝憐卻感到十分親切。

  對一樣東西,首先要「癡」,才會成神。就這一點來說,能理解這份癡勁的人,就還算有點潛力,有點意思;而不能理解的人,只會嘲笑「有病」「傻瓜」的人,從這一刻開始就已經可以判定,在這條路上是沒有希望的了。

  引玉愣了愣,又笑了。不過還沒笑多久,下一刻再次被一團泥巴糊到臉上,忙道:「喂!我說了不要打我了……聽我說!那——要不要拜入我門這裡,來學怎麼打架?」

  聞言,權一真動作停住了,一團泥巴抓在手裡,不知道有沒有飛出去。而謝憐沒看到他有沒有丟出去,因為,緊接著,此刻石壁外的引玉便「鐺」的一聲,把地師鏟釘在了了牆上。

  他沒有真的鏟下權一真的頭顱,但那鋒利的金屬貼著權一真的臉一擦而過,危險至極。

  藏在權一真頭髮裡的那只銀蝶穩得很,雖然沒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擊驚得飛起,但謝憐右眼看到的畫面卻驚變了,他不禁脫口道:「別!」

  花城則似乎早就料到會如此了,道:「看吧。的確有這個傾向。」

  權一真只露出一個腦袋在外,道:「你要殺我?」

  引玉沒說話。

  權一真彷彿很疑惑,道:「我做錯什麼了嗎?」

  謝憐也道:「他幹了什麼嗎?」

  花城道:「難說。哥哥自己看吧。」

  語畢,謝憐右眼前又顯出了一座白牆黛瓦的道房。引玉看起來比之前稍長幾歲,正伏在道房書案上奮筆疾書,旁邊圍了一大圈告狀的同門,義憤填膺:

  「引玉師兄,權一真他吃相太難看了!每次吃飯撒得到處都是,飯量還比別人大三倍,活像個餓死鬼,一個人霸佔飯桶弄的別人都吃不好!」

  「引玉師兄,我沒法跟他一塊兒住了,我要換房間,他起床氣那麼大,我天天都擔心他一腳踢斷我肋骨,惹不起惹不起!」

  「引玉師兄,我不想跟他一組了,這小子從來不配合別人也不顧及別人,只顧自己亂打一氣出風頭,我寧可跟最差的師弟組隊也不想跟他一道!」

  引玉聽得頭昏腦漲,道:「好好,不如這樣吧,我先調查,調查之後,我再考慮怎麼處理,你們先回去吧。」

  拍桌告得最凶的當然就是鑒玉,他顯然不滿意這個結果,道:「引玉,你當初真的不該讓師父把那小子收入門下的,真是麻煩進了家。你看他來了這麼久,哪天不是烏煙瘴氣?哪天不搞破壞!」

  眾人咄咄逼人,引玉便說了幾句來調解,道:「其實這些也沒多大點事……」

  「還沒多大點事?!咱們的清淨都給攪沒了,清修清修,不清怎麼修?」

  「是啊以前怎麼就沒這麼多事呢?」

  引玉只好道:「一真他也沒什麼惡意,就是他真的不太懂人情世故,也不太懂怎麼跟別人相處。」

  鑒玉道:「不懂人情世故可不是免死金牌,不懂不會學嗎?既然活在這滿是人的世界上,就得學著怎麼跟人相處。他都十幾歲的人了,還像個小孩兒一樣不能吧?人家十幾歲當爹的都有了!」

  「我們就不說師父偏心了,這小子才來幾年啊?一來什麼好事兒都給他占了,最好的練功房給他了,每期出的最好的丹藥也給他了,還可以不做早晚課,連經文都不用背誦,被師父逮到就意思意思說他兩句,都不罵的!憑什麼啊?!引玉師兄,你才是大弟子,要是你這樣,大家也就算了,都沒話說。但他算哪根蔥?又沒教養又沒德行的,資質好了不起啊?!咱們大傢伙兒哪個服他?」

  這隱隱有挑撥離間的意思,眾人紛紛起哄稱是,引玉聽了,臉色一下子變得不是很好,握緊了筆,謝憐不免心道不妙。

  氣量一般的人都很容易上這種鉤,而萬一是氣量狹小的人,不用上鉤他自己就會跳起來了,鉤子一下,他還不得炸?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思忖片刻,引玉放下筆,凝眉肅然道:「各位師弟,我覺得你們說這種話是不對的。」

  眾人一愣,引玉道:「我說句不好聽的,不管修的是什麼道,資質好,真的就是了不起。何況他資質好,還肯練。要是真覺得師父偏心,咱們加把勁追上他、超過他,練功房、丹藥上房這些自然也會對大家敞開。大傢伙兒有空生他的氣,不如勤加修煉是要緊,對不對?」

  他這麼一說,大家都訕訕地有點沒意思,但還是道:「師兄是大度,不跟他計較。」

  「光是這份氣度就甩了他十萬八千里了。」

  鑒玉則道:「引玉啊,你今天幫著他說話,當心日後被他噁心著!」

  總之,這場告狀,雙方都不是很愉快。待一眾同門離開後,引玉關上門,正欲關窗,忽然發現有個人蹲在窗子上,嚇了一跳,道:「是誰?!」

  權一真耷拉著腦袋,蹲在窗櫺上,引玉看清是他,道:「你什麼時候來的?」拉了他兩下也沒拉動,道:「一真啊,你要蹲換個地方蹲吧,我要關窗了。」

  權一真忽然問道:「師兄,我是不是很討人厭。」

160 本玉質哪甘作拋磚 2

  引玉乾笑了一下,道:「你聽到了?」

  權一真點點頭,引玉一臉一言難盡,指節搔了搔鼻樑道:「……也……還……好……吧……」

  是個正常人都聽得出這話很勉強,但權一真似乎只聽進了字面意思,道:「哦。」

  引玉看出他信以為真了,笑了笑,最終,道:「其實,也不用著在意。你沒做錯什麼,真的。這樣也挺好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眾師兄師弟之所以處處看權一真不順眼,不是因為他飯量大,不是因為他起床氣大,也不是因為他合組時總是不顧及他人、只顧自己出風頭。

  歸根結底,他們真正受不了的,只有後面一段:他來得最晚,得到的卻最多。

  權一真點頭道:「我也覺得。」

  引玉拍了拍他肩膀,道:「去練功吧!這個是最要緊的。別的不要多想。」

  權一真便跳下了窗。看方向,果然是去練功了。而引玉關了窗,也從書案上拿起經文典籍用功起來。

  兩場看下來,謝憐贊道:「三郎,你這位下屬,當真是個很難得的人物了。心性頗佳呀。」但說完又想起,外面引玉剛剛才險些抄著地師鏟一鏟子削了權一真的腦袋,忙道:「外面沒事吧?」

  花城便給他看了外面。引玉冷靜了下來,把地師鏟拔了出來,似乎在思索到底該拿權一真這顆頭怎麼辦。謝憐稍稍放了點心,道:「我猜他們的問題應該是出在飛升之後?」

  花城道:「正解。」

  說完,謝憐眼前便現出了一座華麗的大殿。

  引玉正襟危坐於主殿中央,鑒玉和權一真一左一右侍立在他身後。殿中神來神往,絡繹不絕,都是上天庭的神官,謝憐還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面孔,如男相的靈文、不冷不熱的裴宿、笑得毫無瑕疵的郎千秋……都是正裝出席,身後的隨侍小神官手中捧著大紅的禮盒。

  很明顯,這裡是仙京,引玉宮。而這一天,是引玉宮的立殿禮,即他在仙京的仙府落成的大吉之日。

  謝憐微奇。花城能看到人間的景象倒是不難。人間是他的地盤,只要肯人海撒網,路人、遊魂、飛鳥、走獸的眼睛都可以為他所用。但仙京是天界的地界,這怎麼也能看得到?

  花城彷彿猜到了他在想什麼,道:「哥哥,看靠近殿門的角落。」

  謝憐依言望去。「角落」這個範圍,實在不小,因為這座神殿不怎麼小,靠近殿門的角落也起碼有幾十個身影進進出出。花城又道:「猜猜哪個是黑水?」

  謝憐這才想起賀玄一直潛伏在上天庭,關於仙京的訊息必然都是他賣給花城的。他不禁凝神分辨,須臾,找到一個比較符合的,道:「那個穿黑衣服的?」

  花城道:「這個猜測太保守了,不對,再猜。」

  謝憐又道:「那個不苟言笑的?」

  花城道:「也不對。」

  一連猜了好幾個都不對,這時,有人報導:「風師大人到——」

  謝憐立即向大殿門口望去。只見師青玄招招搖搖地搖著風師扇,滿面春風地邁了進來,把手裡禮盒往旁邊一拋,拱手道:「恭喜引玉宮立殿,來遲了來遲了,罰酒罰酒,哈哈哈哈!」

  座上的引玉則微笑道:「哪裡,不曾來遲,風師大人,請!」

  花城終於揭曉了謎底,道:「就是這個。」

  謝憐:「???風師大人是黑水?」

  這可太玄奇了。花城笑道:「哥哥誤會了,不是這個,是他身後那個。」

  謝憐定睛一看,只見師青玄身後站著一個負責接禮盒的下級神官,其貌不揚,熱情洋溢笑容滿面的,師青玄得意洋洋邁進了殿,隨手往後扔給他一顆小珍珠做打賞,他還連聲道謝,一副狗腿至極的模樣。謝憐忍不住道:「……這是黑水?笑容如此燦爛?」

  花城道:「不錯。就是他。假笑罷了。這人在上天庭起碼有五十多個分身,每個身份都不同,可以同時監視八十多個神官。否則,只有地師一個身份,遠遠不夠用。」

  「……」謝憐忍不住心中嘆服黑水的演技、埋棋能力和旺盛的精力,道,「那現在那五十多個分身呢?」

  花城道:「君吾正在一個一個地拔釘子吧。」

  話音剛落,外面突然傳進來一個刺耳的聲音:「引玉殿下您今天最好是給個交代,你師弟到底是怎麼回事!」

  眾神官的笑容登時斂了,不約而同向外望去。似乎有什麼人想闖進來,但被攔下,仍在殿外不依不饒地嚷道:「您師弟權一真在上天庭對比他身份高的神官動手,您還管不管了?」

  引玉笑意消失了,壓低聲音問身後兩人:「怎麼回事?一真你又跟人家動手了?」

  權一真道:「動了。」

  鑒玉怒目圓睜,咬牙道:「又是你這臭小子!」

  出了這種事的時候,師青玄總是第一個開口的,他把拂塵插進後領裡,道:「怎麼回事?今天是人家的立殿禮,有什麼事不能待會兒再說嘛?」

  「是啊……人家的大好日子,跑這裡找他說這種事是什麼意思……」

  「有沒有點兒眼力見兒?」

  殿外的人則道:「啊喲,原來今天是您立殿的大喜之日,這個我們真不知道。但是他打我們沒挑日子,我們找他算帳難道還要挑日子?權一真是你們引玉宮的人,是引玉殿下親自點上來的,不找他找誰呢?」

  這竟是存心不讓人愉快了。靈文微微皺眉,道:「何必如此?」

  引玉只好站起身來,道:「我知道了。不過,眼下不是好時機,我們稍後再談如何?」

  殿外的人道:「只盼引玉殿下莫要包庇才好。」

  事情過程都不知如何,一頂「包庇」的大帽子就扣了過來,簡直咄咄逼人。師青玄似乎又要說話,權一真卻忽然從引玉身後跳了下來,道:「你們走不走?」

  殿外眾人顯然料定了他不敢在這場合鬧事,有恃無恐地道:「不走你還想再打我呀?這麼多位仙僚可都瞅……」

  誰知,權一真這人真不能用常理衡量,二話不說,提起拳頭就飛身出去。殿外一聲慘叫,而殿中眾神官全都驚呆了!

  好一陣,靈文才道:「來人,拉住他,要打死了!」

  引玉也是呆了一下,趕緊出去了,道:「別打了!」而那來告狀之人大聲道:「你們引玉宮真是太了不起了!好,好啊!師兄弟合夥欺負人!」

  ……

  晚間,引玉宮偏殿,引玉原地走來走去,鑒玉暴跳如雷,道:「今天好好的立殿禮,全都給這臭小子毀了!!!」

  謝憐完全可以理解為何鑒玉這麼生氣。

  立殿禮這個東西,雖然謝憐不大在意,但很多其他神官都在意。它算是正式成為上天庭一份子的認可儀式。今天這事,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像是一個皇帝的登基大典給人攪合了,誰能不生氣?

  引玉歎了口氣,道:「算了。肯定是別人先惹他的。而且他也不是今天鬧的,只是人家故意挑今天來,有什麼法子?」

  鑒玉道:「上天庭這麼多人,怎麼別人不惹其他人,就偏要惹他?!」

  引玉道:「你知道的,他從來不是挨打不還手的性子。不是別人不惹其他人,是其他人能忍,他不能忍罷了。」

  鑒玉道:「這是仙京,又不是人間,忍氣吞聲低調點兒不行嗎?!如果他早不挑事老老實實的,別人今天根本不會有發作機會!這下好了,丟臉丟大了!這麼多神官都看著!傳出去誰管誰先動的手?只會說引玉宮蠻不講理大庭廣眾之下大打出手,誰跟你分辨誰錯多誰錯少?!你以為他有道理啊?沒有!只要出了事,只要動了手,你就是沒道理!他屁都不懂!只會給你添麻煩!」

  一通發作,鑒玉才氣衝衝地出了偏殿。而引玉坐在原地,憂心忡忡。

  半晌,一回頭,權一真又蹲在窗櫺上。引玉又被嚇了一跳,道:「你怎麼又蹲這裡?什麼時候來的?什麼習慣?」

  權一真不答,道:「他們先罵我的。」

  引玉似乎想說什麼,欲言又止,道:「一真啊,鑒玉說什麼,你別往心裡去。」

  權一真自顧自說道:「他們先打我的。我不認識他們,他們說我是下級神官,莫名其妙罵我,笑我,叫我滾,別擋路,我讓他們閉嘴道歉,他們不肯,我就打了。只有打他們的時候,他們才閉嘴,不然我不會打他們的。」

  早期,某些上天庭神官和下天庭地位較高、資歷較老的神官,的確會排擠和霸淩資歷最淺的下級神官,那時候並不少見。引玉歎了口氣。

  權一真道:「下級神官是不是低人一等?」

  引玉道:「不是的。」

  不是嗎?

  謝憐道:「他自己都不信。」

  很明顯,權一真也有所覺察,良久,他坦言道:「我不喜歡這裡。」

  引玉不語。權一真道:「以前一天有八個時辰可以練功,現在要分掉一大半,去說廢話和聽人說廢話,串門和被串門。有人莫名其妙來罵我、打我,不道歉,而且還不許我打他們。這根本不是什麼仙境。他們覺得我很煩,我也覺得他們很煩。」

  引玉道:「我也不喜歡這裡。」

  權一真道:「那回去吧。」

  引玉卻搖了搖頭,道:「雖然不喜歡,但是我想留在這裡。」

  權一真不解,道:「既然不喜歡,為什麼要留在這裡?」

  引玉啞然失笑,沒法跟他解釋,道:「因為,飛升真的很不容易。」

  權一真卻不以為然,道:「飛升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引玉壓根沒在意,笑道:「怎麼可能?要不然你試試。」

  看到這裡,謝憐道:「人,真的不要隨便開玩笑。」

  花城道:「不錯。不到半年後,權一真真飛升的時候,他就不會覺得好笑了。」

  謝憐道:「那時候的也能看嗎?」

  花城道:「能。稍等。」

  畫面一轉,這一次,還是仙京,不過,場景是一場筵席了。謝憐看了片刻,道:「中秋宴?」

  花城道:「不錯。」

  謝憐道:「這次黑水藏在哪裡?」

  花城道:「你看看誰在吃東西。」

  宴席上,各路神官都在忙著敬酒、寒暄、遊戲,只有一人臉都快埋進碗裡了。這次,賀玄竟是沒藏,而是以地師的身份坐在角落裡,不過,真沒什麼人注意他。引玉和鑒玉,就坐在他旁邊。引玉沒吃東西,也沒和人說話。一旁鑒玉小聲道:「謝天謝地,那腦子有病的臭小子沒來。」

  引玉道:「他都飛升這麼久了,你再這麼說他給人聽見了不太好,還是注意一下吧。」

  鑒玉道:「本來事實就如此,我說錯了嗎?飛升了又怎麼樣?他就是再大個幾百歲,腦子也照樣不好使。」

  正說著,附近有一批新到的神官落座,似乎都是新面孔,草草打了招呼,有個神官隨口問道:「這位是?」

  另一位神官也隨口答道:「這位是鎮守西方的武神。」

  一聽這話,發問的那位神官忽然變得熱情無比,站起身來敬酒,道:「哦!哦哦哦!久仰久仰,久仰閣下大名啊!」

  引玉連忙也起身,道:「何來久仰。」

  那位神官道:「誒,閣下不要謙虛了!真是久仰大名!早就聽說西方的奇英殿下年輕有為,才飛升沒幾年已經深得信徒之心,今年中秋宴鬥燈,還進了十甲!眼下是雄踞西方,地位不可撼動,前途無量,前途無量啊!如今一見,倒是比我想像的要年歲稍長。不過還是很年輕的,當得起一句年輕有為!」

  聞言,引玉的笑容都僵在了臉上,這杯酒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一下尷尬無比。

  對方還在繼續熱情地拉近關係,都稱兄道弟起來了:「我說實話,我生平很少看人合眼緣,但對權老弟你可真是一見如故啊!我的地盤也在西邊,日後若是老弟有什麼要幫忙的,只要你不嫌棄,只管說一聲。大家相互照拂一下。哈哈哈……」

  他笑得開懷,旁邊認識引玉的也笑得開懷。謝憐簡直能穿越時空直接感受到那鋪天蓋地的令人窒息的尷尬。鑒玉臉都氣綠了,而引玉還算沉著,雖然手抖了一下,但還是穩住了,道:「不好意思……」

  而正當他想解開誤會時,有人嚷道:「奇英來了!」

161 本玉質哪甘作拋磚 3

  那邊嘈雜起來,而這邊這位神官驚道:「咦?你——你不是奇英殿下嗎???」

  旁人這才捧腹道:「你認錯了老兄!你忘啦?鎮守西方的有兩個武神,一個引玉,一個奇英。是同門師兄弟,你面前這個,是引玉殿下,哈哈哈……」

  那神官忙道:「哦哦哦,我認錯了,不好意思,哈哈哈,孤陋寡聞,聽到奇英比較多……」話音未落,引玉已經閉上了眼,似乎有些絕望,疲於言語,放棄了交流。有人覺察出不對,拿手肘子捅那神官,他彷彿才發覺自己話說得刺人,打了個哈哈,馬上道:「咳咳,少陪了,我先下去了,引……引月,啊不不不,引玉殿下!日後有空再敘,中秋和樂,哈哈哈……」

  他說著要下去了,卻是捧著酒杯,湧向嚷著權一真來了的方向。那邊已經圍了一大群神官,全都是爭著和權一真打招呼的,團團圍住,根本看不到裡面的人。

  看來,這時權一真剛飛升沒多久,已經獨立出去自成一殿了,正是炙手可熱的時候,還沒像後來那麼被嫌棄。雖然兩人同為西方武神,但這陣仗可是大大蓋過了引玉,人都湧向那邊,導致這邊幾乎只剩下個賀玄還在坐著喝湯,冷冷清清的,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須臾,忽然道:「回去吧。」

  二人離席,也沒什麼人注意。鑒玉怒極,呸道:「這群跟紅頂白的玩意兒!還神官呢?當初這小子剛到上天庭,一個兩個嫌他嫌得要死,跟你告狀告得不知道多大勁兒。眼下好哇,這小子飛升了,燈多了,捧他捧得跟什麼似的,這就吹上了!變臉比翻書還快!什麼地位不可動搖、年輕有為?我看他的信徒全都跟他一樣腦子有毛病!腦子有病的人才會信這種腦子有病的人!」

  這時,師青玄拿著一杯酒迎面走過來,引玉低聲道:「別說了,快走!」

  見有人來,鑒玉才閉了嘴。師青玄奇道:「引玉,你這就要回去了?奇英不是才來麼,上次聽他說你倆好久沒見面了,還問我你最近在幹什麼,你不跟他敘敘?」

  引玉勉強笑道:「不了,身體有點不適,我先回去了。」

  師青玄沒多想,看到後面的「地師」,哈哈道:「那你好好休息啊,咱們下次聚聚。明兄!我叫你不要坐這裡!走走走到我那邊去……」

  等到師青玄走過去顧不上看這邊了,鑒玉才壓低聲音繼續道:「敘個屁!這小子得意不了多久,遲早人仰馬翻,我等著那一天!」

  他一直碎碎念,引玉也很是心煩,道:「算了,你不要這麼大怨氣了。」

  鑒玉道:「算了算了,你老是說算了,哪能算了?他剛上來的時候要不是你幫他兜著給他賠禮擦屁股,早被趕下去了,我真是看不下去,替你不值!」

  二人已經快速回到引玉宮。比起之前立殿之初的熱鬧非凡,如今看來,可算是門可羅雀,沒幾個下級神官侍立著。關上門,引玉的聲音才大了幾分,道:「飛升了的神官自立一殿是很正常的事,他又沒幹什麼。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你自己心裡也煩,那你又為何總要主動提他呢?」

  鑒玉道:「你別怪我多嘴,這話必須得有人提醒你!引玉啊,整個西邊,地盤就那麼點大,信徒也就那麼多,他一個人搶了那麼多,上次那個狼妖硬生生就是給他搶去的!你看看現在,你的地盤越縮越小,還剩多少?你還怎麼有立足之地!」

  引玉道:「怎麼算搶?他又沒拿刀子逼著人家信他拜他,大家自願的事。而且那個狼妖……」他歎了口氣,坦言道,「那個我是真的對付不了,找我祈願沒用,自然就找他了。」

  鑒玉痛心疾首道:「我是……我是怕你再這樣下去,就給他鬥得沒有翻身餘地了!媽的,連這些下級神官也勢利眼,一個個找藉口辭了咱們殿溜到別的神官那裡去,沒一個好東西!」

  引玉道:「什麼鬥啊不鬥的,何必在意那些東西?要走的就走要留的自然會留,我飛升又不是為了上來跟誰爭權奪勢、搶地鬥氣,你又何苦想不開呢!」

  所謂一山不容二虎,看現成的例子:同處南方的風信和慕情,這麼多年來就鬥得你死我活。如果不在同一片地盤,倒也稍微好點,但所謂「不是冤家不聚頭」,你在哪裡飛升和揚名,哪裡就是你的地盤。為人時有淵源的故人們,飛升後往往又擠在了一起。權一真也沒可能放棄西方到別的地盤去。二人正吵著,忽然有人敲門,鑒玉喝道:「誰?!」

  門外人道:「我。」

  鑒玉無聲地對引玉怒道:「這臭小子,怎麼還找上門來了???」

  引玉打著手勢讓他到後面去,略略平復神情,上前開了門,果然,權一真站在門口。比起上一段裡的模樣又高了不少,和謝憐認識時看著差不多了。引玉開口,倒也平和:「是一真啊。你沒參加中秋宴嗎?怎麼來了?」

  權一真被他引進殿來,張口就是一句:「我生辰到了。」

  「……」

  中秋節,竟然就是權一真的生辰。而他上這兒來,竟是來討生辰禮了。

  謝憐也聽過,往年權一真生辰,作為師兄,引玉都是會送禮的,今年大概就是因為種種尷尬,沒送。敏感一點兒的人吧,人家沒送,就會識趣地意識到什麼了,無論如何也不會主動去討,他倒好,一點兒也不覺得哪裡不對勁,理直氣壯就自己上門來要了。要不是必須和花城抵著額頭,謝憐真想一巴掌拍在自己腦門上,捂著眼睛別看了。

  引玉聽到這句,乾笑一聲,道:「……啊,今天又是你生辰了。不過最近有點忙,所以……」

  權一真一聽就瞪大了眼,道:「沒有嗎?」

  引玉似乎還是覺得不妥,話到嘴邊轉了個彎,道:「沒忘。在後面,你先等等。」

  權一真原地裾坐下來,雙手放在腿上,連連點頭,一副十分期待的模樣。引玉來到偏殿,鑒玉就沉著臉坐在裡面。引玉肯定是沒準備的,進去之後翻箱倒櫃,也沒找到合適的東西,只好對鑒玉道:「你快幫我找,有什麼能臨時頂替當禮品的東西。」

  鑒玉從一旁抓了塊布巾丟在地上,踩了兩腳,道:「拿著個擦擦地,給他吧!」

  引玉道:「鑒玉!」

  鑒玉道:「就送這我都還覺得便宜了他呢,他還有臉上門討禮!」

  引玉無奈道:「往年都有送,就今年不送,太刻意了。隨便送點什麼都是好的,反正就意思意思。這樣吧,你去找找上次拿到的那個金剛釧子。雖然也不大合適,但總比沒有好。」

  他催了好幾聲,鑒玉才氣衝衝地下去了。引玉又回到主殿,坐在權一真面前,道:「稍等吧,放得太遠了。你最近在幹什麼?應該過得挺順吧?聽說祈願的信徒翻了五倍,恭喜你啦。」

  權一真道:「最近打了一隻狼妖。不懂什麼信徒,我只是打我的妖怪,他們都莫名其妙的。」

  他說著就興致勃勃地給引玉點了一輪他最近的戰況。引玉的笑容不免有點更幹了。他啃不下來的,權一真輕而易舉就啃下來了,這就好像你辛辛苦苦追求的心愛女子對你不屑一顧卻哭著喊著倒貼自己送到人家手裡,人家還懶得看一眼,實在不大是滋味。權一真講了一陣,又突然道:「剛才在中秋宴也看到你了,還想說話,沒想到你這麼快回來了。」

  引玉鬆了口氣,道:「哦,有點事,就先回來了。」

  權一真點頭,道:「有人跟我說了,因為認錯了。」

  聞言,引玉臉色登時微變,權一真卻渾然不覺,咧開嘴角,道:「太好笑了,笨成這樣!」

  謝憐已經不忍心看下去了,道:「這……這簡直慘不忍睹啊!」

  他當然相信,權一真是真的覺得別人認錯了人很好笑,權一真也完全不懂這對引玉而言是一件非常不好笑的事情,但這不妨礙他覺得再讓兩個人尬談下去就要窒息了。恰好,鑒玉拿著禮盒出來了,他把禮盒遞給引玉,一句話不說就又進去了。引玉則把禮盒遞給權一真,他一副很高興的樣子,當場就跳了起來。引玉的笑容裡已透露著疲倦,道:「你拿回去再看吧。」

  權一真也留了這麼久了,點頭道:「好。我回去了。我下個月出巡,師兄有空一起去。」

  引玉隨口敷衍了幾句。他一走,鑒玉就摔門大罵了:「什麼玩意兒啊!我看他是一出生就被他媽大頭朝下摔了個百十八遍吧?!要不然就是故意來噁心你的,什麼不懂信徒、莫名其妙,什麼出巡,存心炫耀來著?黑透了心,欺人太甚!」

  這一回,他破口大駡,引玉也不攔了,自己走到殿后了。謝憐本能地覺得權一真拿走的那個禮盒有問題,道:「那裡面裝的就是錦衣仙吧?」

  花城道:「猜對了。」

  謝憐道:「那麼,錦衣仙就不是引玉送的了,罪責應該在鑒玉身上才對啊。為何後來罰那麼重?」

  花城道:「三天后哥哥就知道了。」

  清冷的引玉宮忽然射入幾道陽光,引玉進入偏殿來,似乎在翻找什麼,翻箱倒櫃。誰知,翻著翻著,忽然從書案上卷宗裡翻出一隻金燦燦的釧子。他先還沒在意,須臾,突然一把抓起,道:「鑒玉?」

  鑒玉從外面進來了,道:「什麼事?」

  引玉拿著那只釧子問道:「這金剛釧子怎麼在這裡?你沒送給他?我不是讓你裝禮盒了嗎?」

  鑒玉道:「我送給他?他都不配我脫口唾沫賞他!」

  引玉又好笑又好氣,道:「你該不會真的把那塊擦腳布送給他了吧?何必得罪人!」鑒玉卻詭笑道:「沒。我送的可是件好東西。」

  他語氣有點怪異,引玉微微皺眉,道:「你到底送的什麼?」

  鑒玉道:「上次你抓住的那件衣服。」

  引玉臉色變了,道:「什麼?我說我怎麼找不到它。那件衣服可是能控制人心神,而且會吸血的!」說著就要出去,鑒玉卻一把抓住他,道:「哎!你急什麼!那件衣服能控制人心神,但送他的人是你,別人又控制不了他!還有吸血,我還不信他能拿神官怎麼樣,你看這都三天了,他有事兒嗎?這小子不是挺能耐的嗎?年輕有為嘛,這回就看看他有多大能耐了。」

  引玉想了又想,在偏殿裡走來走去,最終,還是摔手道:「不行!這東西太危險了,出了事就完了!你怎麼這麼不知輕重!唉!」

  說著便奔了出去,一路撞倒許多神官,先趕到奇英殿,不在,又到處抓人問:「我有急事找奇英,他在哪兒?」

  那人道:「奇英?奇英殿下在神武殿集議呢!上天庭名列前茅的武神都在那兒……」

  引玉沒聽完便跑了。至神武殿,果然,謝憐的幾個熟面孔都在殿裡,正聽得聚精會神。然而,到了他也不能進去,第一因為這場集議沒有召集他,第二他就是進去了也沒法當著所有人說這件事,便先在殿外等候。透過窗花,看見權一真在裡面,身上穿的是一件頗為神氣、閃亮亮的鎧甲。

  他倒是沒什麼異常,而靈文卻有些異常,神不守舍的,頻頻出錯,君吾道:「靈文?靈文?」

  喊了好幾聲,靈文才猛地回過神來,道:「什麼?怎麼了?」

  君吾笑道:「你今日是怎麼了?一直盯著奇英,莫非和我一樣,也覺得他這身新甲不錯?」

  殿中幾人也跟著笑了起來,靈文道了聲慚愧,不著痕跡地抹去了額頭冷汗。若是當時,謝憐大概也會笑笑,但現在,卻知道她一定是在眼皮底下看到了權一真身上穿著自己做的那件血衣,感到毛骨悚然和心神震盪。

  引玉在殿外走來走去,蹲地起立,備受煎熬。好容易熬到集議散了,權一真第一個走出來,在外面看到他,奇道:「師兄,你怎麼在這裡?」

  引玉趕緊站了起來,道:「你這件鎧甲……」

  權一真馬上道:「很不錯。剛才帝君和靈文都誇它好。謝謝。」

  「……」

  引玉道:「不錯是不錯,但,做這套鎧甲的人說,這衣服有點問題,想讓你拿回去給他,重修一下。」

  如果直接下命令讓權一真脫下這件「鎧甲」,他是可以感覺到自己被操控了的,不能讓他覺察出異樣,所以只好如此委婉。權一真卻奇怪道:「有什麼問題?我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畢竟,自己送出去的東西再要回來,也很尷尬。引玉正在苦苦思索,權一真又道:「對了,師兄,下個月你可以出巡了。」

  引玉道:「什麼?」

  引玉的表情有點懵,他幾乎連錦衣仙的事都忘了,道:「出巡沒有我的名額吧。」

  權一真則頗為高興地告訴他:「有的。我提了你,帝君說可以考慮。」

  「……」

  一刹那,謝憐幾乎看到了一陣一陣的熱血,直往引玉臉上衝去。

  長年累月積壓下來的怒氣和憋屈,終於在此刻被引爆了。

  引玉直接罵了一聲,質問道:「你有病嗎?!」

  權一真還是第一次看到引玉這麼生氣的樣子,面露疑惑之色。一旁也有幾個路過的神官偷瞄過來。引玉又道:「我有說過我要去嗎?!武神出巡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又沒求你你憑什麼跟帝君提我?!」

  旁人或許不知為何引玉如此失態,謝憐卻能理解。因為,對一個有自尊的人而言,這才是真正的奇恥大辱。

  武神出巡,乃是上天庭優秀的武神才能參與的一種儀式。被選中的武神們在出巡過程中,以自身威視嚇退妖魔,非但能使聲名廣播,擴增信徒,還有機會和一同出巡的武神彼此切磋,增進實力。總之,是一樁盛事,但對出巡武神的家底和實力都有較高的要求。

  以引玉目前的底子,肯定夠不上出巡的資格。就算能去,能有實際的好處,但上下天庭知道他底細的人又怎會不嚼舌根?臉皮厚的人不在乎,多少小神官擠破了頭也想去,但引玉心知肚明自己夠不上資格,又怎麼肯靠關係把自己強塞進去?

  權一真卻完全不能理解。他大概是覺得這是好事,就提了,欲言又止,半晌,疑惑道:「師兄,你為什麼生氣?我做錯什麼了嗎?」

  「……」

  謝憐簡直想求他不要說話了。而引玉額頭青筋暴起,已經處在暴怒邊緣,喝道:「夠了!夠了!我要瘋了!我他媽的要給你逼瘋了!你別和我說話了!請你馬上去撤回這一提議!少給我添亂!現在!趕緊!」

  權一真二話不說,立即轉身奔回了神武殿。引玉一愣,這才想起他還穿著那錦衣仙,這一舉動不是知道自己錯了想補救,而是被錦衣仙操控住心神了!

  沒走的幾人都奇怪地看著權一真,引玉雙手微微發抖,又喊道:「站住!」

  權一真快要奔到君吾面前時,突然來了個急刹,果然站住,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奇道:「剛才我怎麼了?」

  君吾也皺起了眉,道:「奇英,你過來給我看看。方才看你兩眼眼神渙散,邪氣外現,似乎是中了什麼邪術。」

  權一真抓了抓頭髮,莫名其妙,道:「好。」就要走上前去,萬不得已,引玉又喝道:「回來!走!」

  他一喊出命令,權一真當即轉身,狂奔出殿,衝向引玉。也許是因為氣昏了頭又急,這一步棋走得太差了,引玉也稀裡糊塗跑了起來。君吾站起身來,道:「拿下!」

  四下的武神官們齊聲應道:「是!」

  引玉幾乎要絕望了,捂著面容吼道:「快走!快走!把衣服脫下來!」

  權一真雙眼發直,一邊急速奔行,一邊脫衣,誰知,半路一批武神官包圍了上來,直取向他。因有人打斷了他執行命令的動作,權一真眼露凶光,亂拳齊出,當場便把十幾個武神官的軀體打穿了一排窟窿!

  「啊啊啊啊啊!在上天庭殺人啦——!!!!」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中,引玉已經臉色慘白地呆住了。比他臉色還慘白的,大概只有靈文了。

  萬萬沒想到,這錦衣仙如此之強、如此之邪!事態已經失控了!

162 本玉質哪甘作拋磚 4

  前來攔截的下級武神官們哪裡擋得住權一真的拳頭,當場斃命。見事態嚴重,風信、裴宿、郎千秋都躍到了權一真身前,似要攻擊。引玉道:「不要管他!不要動他!他不會再殺人的!」

  只要不阻攔權一真完成命令,他就不會傷人。但是權一真已經動手殺了十幾個武神官了,誰還敢由著他來?自然不會相信引玉的話。若是換個反應能力強、臨危不亂的人,這時應當立刻喊「趴下投降勿動」之類的命令,但事情發生得太快,幾瞬之間,根本來不及反應,而且引玉從前恐怕從沒經歷過這種陣仗,加上心慌,決策做的一塌糊塗,一步錯,步步錯。正亂著,慕情突然出現在引玉身後,道:「還想跑?」

  引玉這才發現他也在漫無目的地逃跑,趕緊刹步,辯解道:「我不是……」而慕情不由分說將他反手扭住,謝憐聽到了清脆的「喀啦」之聲,引玉的臉微微抽搐。

  身為武神,被本領更為高強的武神制住,當真是身體和心靈的雙重打擊。而後面觀戰沒有加入的裴茗遠遠地道:「怎麼他好像突然之間實力大增?」

  他說的是權一真。那是自然,權一真本來就很能打,錦衣仙加身,能打程度起碼再翻一倍。別的武神跟他單打獨鬥其實是以一對二,並不公平,但因不知其中奧妙,大家都不好意思合力圍攻他,不然豈不丟臉?纏鬥著,權一真一身是血地奔到仙京大街上,忽然看到路邊的一座宮觀,一頭便紮了進去。眾人呼道:「他進引玉宮了!」

  引玉下的命令是讓他「走」,但是沒有說要走哪兒去,於是他就隨便走了。幾個武神也跟了進去。因為其他人神志清醒,對權一真下手留了幾分情面,權一真卻不管不顧地要跟阻攔他的人拼命,如此,幾位武神也怒了。風信喝道:「這小子邪乎得很,先把他揍趴了再說!」

  大家都早有此意,他一喊,都不矜持了,上來就一通圍毆暴打。劍氣掌風拳腳亂飛,那原本就微顯陳舊的引玉殿登時就轟隆塌了一半!

  被慕情扭制住的引玉親眼看到自己的宮殿在混戰中轟然坍塌,一下子雙目圓睜,喊道:「別打了!」

  這麼一喊,其他武神不會停手,權一真卻聽了他的命令,突然收手。這下可好,刀劍拳腳,全都砰砰砰地重重打在了他身上,又是一樁慘事!

  郎千秋沒來得及收住重劍,一下子砍進權一真肩頭。還好他的劍本來就鈍,而且立即止住攻勢,這才沒把權一真劈成兩半,道:「別打了,他好像不能動了!」

  風信抹了臉上血跡,道:「媽的,終於消停了!」

  權一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彷彿被五花大綁了一樣。而那邊慕情給引玉手裡上了一道捆仙索,便放開了他。引玉不知不覺間坐到了地上,呆呆望著這狼藉一片的引玉宮,望了一圈,目光回落到前方的權一真身上。權一真的生命力竟是很頑強,方才被幾個武神一頓痛毆,幾乎打得不成人形,沒躺一會兒,又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來,莫名其妙地道:「怎麼了?」

  「……」

  幾個武神都被他氣個半死,齊聲道:「你倒大黴了!」

  靈文一直緊跟著圍觀,好容易才提上一口氣,白著一張臉,還能勉強調配人手,二指併攏抵在太陽穴上,在通靈陣裡道:「醫官,來救急!」

  權一真則依然很疑惑,一回頭,看到引玉坐在地上,便爬起來,似乎想去扶他。看這這張完全一無所知的面容,背景是自己被砸得稀爛的神殿,引玉默然無言,臉卻微微扭曲了起來。

  權一真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何事,道:「師兄,你在幹什麼?」

  「……」

  引玉彷彿忽然失去了理智,突兀地笑了一下,然後,雙目發紅地喊道:

  「去死吧!」

  聽到這一句,謝憐也和在場的許多神官一樣,瞬間睜大了眼。而權一真得到命令,不假思索,立即執行,拿起地上一把劍,一手抓自己頭髮,一手反手執劍,對準了自己喉嚨。

  他一動作,幾個武神第一反應都是他要偷襲,遠遠越開了數十丈,卻沒料到他竟是要自戕,這時候再上去奪劍也來不及了,紛紛吼了起來。引玉也是一個激靈,但還是沒反應過來,轉過了頭。眼看著就要血濺當場之時,君吾的身形忽然閃現在他身後!

  喀喀喀喀,瞬息之間,權一真的四肢都被卸掉了。

  君吾又在他後頸不輕不重地砍了一下,權一真這才徹底失去知覺,摔回地上,整個人已經不成人形,變成一攤血糊了。至此,所有人,包括謝憐才都鬆了一口氣。而君吾卻沒有。

  他轉過身來,面色不喜不怒,極為嚴肅,對引玉道:「事已至此,我想你應該有個解釋。」

  引玉方才才把頭深深埋進手裡,聞言,下意識抬頭道:「我不知道。不關我的事。不是我。是……!」

  說到這裡,他又是一個激靈,彷彿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才說了什麼。

  他居然當著這麼多雙眼睛,叫權一真去死。而權一真還真的照做了!

  不可能再沒人看得出端倪。慕情道:「帝君,奇英剛才的反應絕對是中了邪術。他身上必定有什麼東西能讓他聽從引玉發出的指令。就是不知是什麼了。」

  一旁的靈文自然清楚是什麼東西,但她哪裡敢多說一句,仍在現場調配人手就已經是極限了。郎千秋不可置信,道:「世上有這種東西???」

  這時,一個人影撥開人群衝了進來,正是鑒玉。他顯然是出去找了一圈才找回來的,還不知具體發生了什麼,道:「你們幹什麼?這是……我們引玉宮怎麼回事?怎麼會變成這樣?!誰砸的!」

  君吾緩緩走到引玉身邊,道:「他聽的是你的命令。你是用什麼控制他的?」

  他語氣雖不嚴厲,卻無端一股威壓,令人喘不過氣。如此居高臨下地俯視,更令人心生畏懼之意。謝憐不是沒闖過大禍,卻沒見過這樣的君吾,如此看來,君吾對他真的算是網開一面了。

  引玉原本就心亂如麻,依謝憐看,他心智不夠堅定,臨場反應能力也不強,這時更是無言以對。見他不答,君吾道:「罷了。你不說,我也知道。是那件鎧甲吧。」

  完了。完了。全完了。

  引玉坐在地上,重新抱住了頭。四周皆是鋪天蓋地的人語浪潮:

  「真是驚呆了我……幾百年了啊,我從沒在上天庭見到過這種匪夷所思的事!」

  「一個神官控制另一個神官的心神,讓他大開殺戒,殺了十幾個神官,還讓他去死?!」

  「好歹毒的心哪……」

  人群中,鑒玉聽到出了這麼大的事,臉也白了。但他咬了咬牙,還是衝了出來,跪地道:「帝君!那件鎧甲,是、是我給權一真的,不關引玉的事。」

  引玉這才稍稍回了魂,啞聲道:「鑒玉……」

  鑒玉硬著頭皮,大聲道:「我本來,只是想給那小子一點顏色看看,沒想到……沒想到鬧出這麼大的事……」

  一旁的權一真昏迷不醒,躺在一大片血泊上,匆匆趕來的藥師和神官們已經將他團團圍住。鑒玉道:「我一直都很討厭那小子,但引玉一直待他很客氣,這個很多人都可以作證。這鎧甲的事他根本不知情!」

  可是,到這一步,已經遲了。根本不會再有誰相信這不關引玉的事了。當即便有人道:「你是引玉宮的下級神官,你都對權一真怨恨到要動手腳害他了,可想而知,你侍奉的主神官又會好到哪裡去?」

  更有人嘲諷道:「他不知情?他不知情怎麼會叫人家『去死』啊?你可別說他只是開玩笑啊。」

  如果說引玉前面的反應都是情有可原、手忙腳亂,那麼,他最後的一句「去死吧」,真是無論如何也沒法給他開脫。

  謝憐想起來,靈文當時告訴他的說法是「引玉開玩笑」,還算是幫引玉遮掩了一下。鑒玉卻是不可置信,道:「什麼?你們少胡說八道了,引玉怎麼會說這種話?他一直對那小子都是客客氣氣的,怎麼會叫他去死?引玉,你沒說吧?你沒說那種話吧?!你不會說的!」

  然而,引玉沒有回答他,閉上了眼。鑒玉抵死不認,旁人都無語了,道:「我們都親耳聽到了,這還能抵賴嗎?」

  鑒玉急道:「這其中肯定有誤會!很多事你們都不知道的!」

  「不管有什麼誤會,我們知不知道,天大的誤會,也不能想害死自己師弟吧?」

  聞言,引玉和鑒玉都啞口無言。於是,旁的神官繼續道:「聽說自從權一真獨立出去自立一殿,引玉宮的人就不怎麼理他了。每次權一真上門,他們總是說不在殿裡。我先還奇怪來著,原來是早看人家不順眼了啊……」

  「說起來,前幾天中秋宴的時候不是有人認錯了嘛?當時我瞧這倆臉色就挺難看的。」

  這些都是事實,無法反駁,但結論卻不是:「那事吧我也知道,是挺尷尬的,但也不至於要害人家啊……」

  「是啊,氣量太狹小了吧……」

  鑒玉雙目血紅,大聲道:「說了不關我們殿下的事,就是我一個人幹的!我都承認了,我承認還不行嗎?!」

  然而,現在已經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在旁人眼中,這充其量只能證明引玉有一個既惡毒又忠心的下屬。而且,只要一句話,就能堵住一切辯解:「『去死吧』這句,可不是別人說的!」

  眼看著越鬧越厲害,君吾沉聲道:「都帶下去。靈文,你在這裡看著奇英。」

  靈文俯首稱是,君吾則負手離開了引玉宮。幾個武神官拉起引玉,引玉魂不守舍的,道:「算了鑒玉。別說了。」

  鑒玉也被拉起來綁上了捆仙索。他道:「之前算了就算了,這次萬萬不能算啊!算了你就完了!會被貶的,肯定會被貶的!」

  引玉卻歎了口氣,道:「算了。被貶就被貶吧。我呆在這個地方……也沒什麼意思。」

  鑒玉恨道:「……你,你就千不該、萬不該,錯在不該罵那最後一句。就這一句,把你打得不能翻身!你平時從來都不罵他去死的,怎麼就偏偏這時候讓他去死了?就這麼一句啊!」

  引玉彷彿在一刹那就老了十幾歲,眼神都變成灰濛濛的了。他好像自己也有點迷茫,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唉,不辯解了。」

  在押送下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鑒玉突然道:「憑什麼啊?!」

  眾人都望向他。鑒玉道:「你又不是沒他用功!你比他強一萬倍、好一萬倍!權一真,算個屁!我就是恨他怎麼了?憑什麼現在他是那樣、你是這樣。被貶的怎麼就不是他!」

  他恨得咬牙切齒,恨得真情實感,恨得落下淚來。可是,這世上很多事情,本來就不是用功就有用的。

  也許他心裡是明白的,但他就是不甘心,無論如何都咽不下這口氣。

  聽到他喊出來,引玉也走不動了。

  他把臉埋在手裡,一下子癱坐在了引玉宮前,咆哮道:「夠了!我說了別說了!!!放過我吧!」

  他捂住耳朵,聲嘶力竭地道:「不要再一遍遍提醒我了,別說了行不行,我求求你們都不要說了!!!」

  謝憐不忍心再看下去了,道:「……算了吧!」

  於是,花城撤去了影像,兩人淺淺分開額頭。

  抵了這麼久,謝憐覺得額頭有點發麻,還有點癢癢的,熱乎乎的,伸手想揉一揉,卻騰不出手。花城彷彿看出了他這點微妙的不適,舉手幫他揉了揉,又自然地放下。石壁外,戴著鬼面的引玉走來走去,走了一陣,冷冷地對權一真道:「你想出來嗎?」

  他刻意變了聲音。權一真點頭,道:「想。」

  引玉道:「好。看這裡!」說完,便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一鏟子砸在權一真頭上!

  「邦!」的一聲重響,權一真當即沒了聲音,頭也垂下去了。謝憐驚了:「不是吧。這就砸死了??真殺了??」

  花城哈哈道:「哥哥放心,沒死呢。暈了而已。」

  引玉一鏟子下去,吐了口氣。最終,似乎還是決定把權一真從牆壁裡挖出來,於是掄起地師鏟,一鏟一鏟地開挖起來。謝憐了然。

  若是直接救出權一真,引玉打不過他,說不定還要暴露身份,那可真是挺糟心的。這師兄弟二人的淵源真是糟心透了,還說不出誰比誰更糟心。還是假裝不認識的好。謝憐道:「三郎,我們是不是也要想辦法出去了?」

  花城似乎在裡面呆得還挺愜意的,道:「嗯?這就要出去了?」

  謝憐哭笑不得,道:「不然呢?你想住在裡面嗎?」

  花城道:「如果是跟哥哥,未嘗不可。好吧。開玩笑的。」他正了色,伸手捂住了謝憐的雙耳。謝憐道:「這是幹什麼?」

  花城微笑道:「我懶得一步一步走出去,直接炸了它得了。」

  「……」

  謝憐正在想會不會炸到同樣被山怪吞進去的人,卻忽然神色微變,道:「等等。」

  花城的臉色也和他一樣,放下了手。二人凝神細聽,須臾,謝憐低聲道:「你聽到了嗎?」

  花城也沉聲道:「聽到了。」

  引玉在石壁的這一側,用地師鏟挖坑。而在石壁的另外一側,也有一個人,正在說話。

  並沒有用銀蝶監探,這聲音是他們直接聽到的,因為這個人離這堵石壁靠得很近很近,幾乎是貼著石壁在說話。謝憐屏息靜聽,聽到了一些嗡嗡的、斷斷續續的模糊字眼,如「吃了?」「上天庭」「武神」這樣的字眼,心中微動,與花城對視一眼,努力往聲音傳來的那邊靠近。

  那聲音是個男人,似乎在和人對話,因為他每說幾句,就會停頓一段時間。然而,謝憐卻並沒聽到和他對話之人的聲音,也許,是因為對方距離較遠。

  悄悄挪動之後,那個聲音更清晰了一些,雖然依舊模糊,但謝憐聽到了更完整的句子。

  那人道:「太子殿下也來了。我不想走到這一步,相信你也是,但他已經沒救了。」

  謝憐心道:「我嗎?我怎麼就沒救了?等等,這個聲音……」

  這個聲音,非常熟悉,他一定在哪裡聽過,而且聽過很久、很久,不是一次兩次。但因為也過去了很久很久,他一時之間沒法把聲音和人對上。正當他苦苦思索之時,那人又說了一句:「就讓他在這裡結束吧。」

  忽然之間,謝憐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到底是誰了。

  他嘴唇動了動,無聲地道:「國師?!」

  在另一側石壁外的人,聲音居然和他當年在仙樂國的授業恩師一模一樣!

163 迷國師迷語迷人心

  謝憐一顆心狂跳起來,連指尖都微微發了抖。

  但他沉住了氣,沒有出聲,只是微微仰頭,在花城耳邊道:「……三郎別動。外面這個聲音,很像我師父。先不要被發現……」

  雖然很像,但他也不能一口咬定。因為世上也不是沒有聲音極其相似的人,而且他和國師都幾百年沒見過了,他記晃了也不是沒可能。目下不必輕舉妄動,靜觀其變,說不定能探聽到更多秘事。花城也微微低頭,摟住他的腰,耳語道:「好……你也別動。」

  二人被四面八方的土石擠壓得身體緊貼,耳鬢廝磨,耳畔微熱。雖然不合時宜,謝憐腦中還是飛快地閃過一句:「『死同穴』的滋味也不差。」

  這時,那聲音又道:「他們兩個呢?跑哪裡去了?」

  「他們兩個」?謝憐先是本能地以為是說自己和花城,心中微驚,想仔細聽聽和他對話的人又是誰,但奇怪的是,「國師」——姑且稱之為「國師」吧,他發問後,沒有任何回音。

  真的很奇怪。這個距離下,謝憐和花城都可以聽見「國師」的問句。照理說,他聲音也不是很大,沒有扯著嗓子喊,那麼,對方離他應該也不遠,若是回答,他們在這裡多多少少都能聽見一點兒。然而,事實就是,一點兒都聽不見。

  「國師」又道:「辛苦他們了。但不用管那些小雜草了,成不了氣候的。眼下咱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謝憐這才明白,「他們兩個」,原來不是指他和花城,而是指「國師」的兩個同夥。

  事情也越發詭異起來。國師的語氣,明顯是得到回音了,可是,聽起來完全就是他一個人在自言自語,或是和空氣對話。謝憐腦海中浮現出了這詭異的一幕,立即甩掉,心道還有一個可能,就是「國師」聽得到那個人的聲音,別人卻聽不到。

  他心頭疑雲越來越濃,越發屏息凝神細聽。「國師」一開口,一句比一句值得琢磨,又道:「山裡就這麼多人了?總之,你先把他們一起帶到銅爐那裡去吧,到時候我再想辦法一一處理掉。越快越好,一定要在兩天之內趕到。」

  銅爐!

  而且,「還是兩天之內」,銅爐山內無法使用縮地千里,如何能兩天趕到?還是把一群人都帶到。「處理掉」,又是怎麼個「處理」法?

  頓了頓,那聲音又道:「把他們兩個也叫過來吧,我們一起去銅爐。要對付太子殿下,可不能少一個。現在殿下還處於沒有徹底覺醒的狀態,若是等他醒了……難以想像這次他會幹什麼。」

  謝憐怔住了。

  這是在說他嗎?

  正在此時,山體轟隆作響,謝憐感覺四周土石都在微微震動,外面國師道:「怎麼了?」

  他也在石壁內對花城道:「怎麼了?」

  花城低聲道:「那邊有變。」

  二人額頭再次相貼。謝憐右眼前又現出了引玉和權一真那邊山洞的情形。而且,應該是稍早一點的情景。引玉終於把權一真從石壁裡刨了出來,氣喘吁吁的拖下來,吐了口氣。誰知,昏迷過去的權一真突然原地躍起,一把摘了他臉上面具!

  方才,權一真竟然是裝暈的!

  想來,他對引玉思考時走來走去的習慣、說話的聲調、打人的力道都熟悉至極,恐怕引玉一鏟子拍下來的時候,他就知道是誰了。萬萬沒想到,權一真這種性子也有使詐的一天。雖然這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蹩腳小伎倆,但放在權一真身上,可謂是破天荒了。因此誰都沒有防備,面具之下,赫然是引玉那張驚愕萬分又黯淡蒼白的面容,顯然被驚呆了。權一真卻激動萬分,頂著滿頭鮮血跳起來,喊道:「師兄!」

  引玉嘴角一陣扭曲,彷彿看到了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突然雙手抱頭道:「我不是!」

  大聲吼完,他拔腿就跑,邊跑邊往回轟擊阻攔身後之人,道:「別跟過來!別跟著我!」

  權一真也拔腿就追,完全無視轟擊,只大喜喊道:「師兄!是我!」

  引玉忍不住咆哮著爆了一句粗:「媽的是你才可怕!說了不要跟著我!!!」

  一路哐哐,砸得山體轟隆作響。這邊,國師疑惑道:「那邊搞什麼?怎麼這麼吵?」

  依然沒人回答他,國師卻彷彿得到了答案,道:「原來如此,現在的小孩子真是的,這麼鬧騰。我先走了,還要準備。之後你到了銅爐附近,我們再匯合!」

  他竟是這就要走了。聞言,花城重新捂住了謝憐雙耳,謝憐閉上眼,須臾,周身一陣劇烈震動,屈身多時的石壁終於被炸開了,二人一齊躍出,輕巧落地,重新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然而,外面是個空蕩蕩的山洞,沒有國師,也沒有那個神秘的第二人,早已人去無蹤了。

  謝憐和花城對視一眼,並不著急追趕,還未分開,對面山洞衝進來一個黑衣人,正是引玉。他揮舞著地師鏟,向二人狂奔而來,道:「城主!!!太子殿下!!!」

  在他身後,已經被砸得頭破血流的權一真也衝了進來。花城頭也不抬,揮了揮手,權一真立即舉手遮擋,然而,花城使出的這招可不是拳頭能擋下來的,只聽砰的一聲,一陣紅色煙霧在權一真周身爆炸開來。煙霧緩緩散開後,原地只剩一個圓圓的紅色不倒翁,滴溜溜打轉。

  那不倒翁睜大著一雙眼,一副很無辜的模樣。又是花城上次對付郎千秋那一招。引玉這才停下了狂奔,抹了一把冷汗,走了過來,道:「多謝城主。」

  花城道:「不至於這麼害怕吧?」

  引玉心有餘悸,苦笑道:「實不相瞞,我現在看到這位奇英殿下,只想跑得越遠越好。」

  謝憐聽了,又是好笑又是同情。看來,引玉真是對權一真的「個性」有很嚴重的陰影了。那不倒翁還在地上,巴巴睜大著眼東倒西歪,沒一人理睬。謝憐看得可憐,正要去撿起它,忽然感覺地面一陣劇烈顫抖,身子也跟著東倒西歪,幾乎歪得比那不倒翁還厲害,忙定住身形,道:「怎麼了?地動了?」

  雖然謝憐並不需要扶,但花城還是扶住了他,對引玉道:「出去看看。」

  引玉恢復狀態極為迅速,道:「是!」

  應了便抄起地師鏟,不多時就迅捷無倫地在一側石壁上開了一個洞。外面的日光照射進來,引玉看了一眼,面露驚色。謝憐道:「引玉殿下,是地動了還是這山要塌了?」

  引玉道:「都不是!是這山怪……它在跑!」

  它在跑?謝憐和花城對視一眼,搶上前去,望到了山怪的外面,不禁語塞。

  它真的在跑!

  山體之外,一路風景正在飛速倒退,幾乎快成了五顏六色的線條。如此看來,他們彷彿正乘在一輛飛速奔馳的馬車上,或是坐在一個正在狂奔的巨人肩頭!

  小山、河流、平原、樹林,都被這座山怪踏平在腳下,被它碾壓過去,為它讓出道路。呼呼的狂風從這個洞口外洶湧而入,三人的頭髮和衣帶都飛舞起來,引玉道:「照這個跑法,恐怕兩天就到銅爐了……」

  兩天?

  謝憐心頭一下子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難怪了,難怪聽不到「另一個人」回答的聲音,難怪國師要求對方在兩天之內帶他們趕到銅爐山。因為當時,「國師」根本不是在跟人說話,而是在跟這座山怪說話!

  花城必然也明白了,道:「恰好,借它的風,不用慢慢走了。他說到時候在銅爐匯合,到那裡就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麼了。」

  謝憐卻是神色凝重。花城覺察到了這一點,道:「哥哥,怎麼了?」

  謝憐道:「什麼叫還沒有徹底覺醒?」

  那個聲音方才說,「現在殿下還處於沒有徹底覺醒的狀態,若是等他醒了……難以想像這次他會幹什麼。」謝憐凝眉道:「如果那個人真是我師父,說的是我,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花城道:「哥哥先別多想。第一,那人不一定是你師父;第二,他說的『太子殿下』,也不一定是你。」

  謝憐道:「但如果是呢?我有些沒根據的猜測,你幫我聽聽看,有沒有道理。」

  花城道:「好。哥哥你說。」

  謝憐道:「銅爐山有三座大山:老、病、死,唯獨沒有生。假使,方才那人真是我師父,和他對話的是一座山怪,他可以和山怪交流,那麼他說的『他們兩個』,極有可能就是另外兩座山怪。」

  花城道:「這一點我同意。還有嗎?」

  謝憐道:「還有,我在想,這三座山怪,是不是都有人的意識?或者,他們本身就是人所化成的。為什麼沒有『生』之山?因為『生』還沒有化形,『生』還是一個人,而這個人……就是國師!」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心口狂跳不止,繼續道:「銅爐山曾經是烏庸國之境。「生老病死」,一共四個;烏庸太子的護法天神,也是四個;而從小到大教導我的仙樂國師,剛好也一共有四位!一個主的,三個副的。一般一個國家的國師會有四位這麼多嗎?我以前不覺得有什麼不對,還以為是慣例,後來才發現沒這種慣例。你覺得這是巧合,還是他們之間有什麼聯繫?」

  花城卻道:「巧合也不奇怪。四名景不也是四個嗎?四大害不夠四個,還要強行拉一個來湊數呢。」

  謝憐道:「但不知道為什麼,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們很可能……全都是同樣的四個人。」

  他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走,道:「如果,我的四位師父,真的是烏庸太子的四個護法天神,那為何他們要來做我們仙樂的國師?為什麼要來教導我?國師為什麼要給我講烏庸太子的故事?為什麼要讓我成為烏庸太子那樣的人?難道我身上還有什麼事情,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會不會其實我……」

  他正想得有點魔怔了,花城握住他肩膀,堅定地道:「不會!我可以保證,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什麼別的人。信我。不要胡思亂想。」

  國師是他除了父母之外最熟悉的人。雖然國師時常嫌棄他不聽話,也時常顧忌他身份不便親近,但大體上,他是個好師父。突然之間,發現自己可能完全不瞭解一個自以為很熟悉的人,的確很容易讓人陷入迷思。謝憐這才如夢初醒,道:「……你說得對。我是有點胡思亂想了。」

  花城放緩了語氣,道:「不過,哥哥,你先仔細想想,你師父,是什麼來歷?」

  謝憐仔細想了想,道:「……不清楚。」

  真的,他竟然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他師父是打哪兒來的。沉吟片刻,謝憐道:「國師在我出生之前就是國師了,我只知道他叫做梅念卿,但是不消說,這肯定是假名。以前我也想過,國師這麼厲害,為什麼沒有飛升,但如果方才那人是他,那他活在這世上的年月,肯定比我要更長。如果他真想對付我們……」

  花城卻滿不在乎地道:「沒事。活得長點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記住萬事有我。我永遠站在你這邊。」

  謝憐微微一怔。引玉存在感本來就低,加上很識趣地一直不說話,幾乎都被忘到腦後了,這時才道:「城主,需要去找其他人嗎?」

  他們是出來了,可裴茗他們還不知道被這山怪吞到哪個角落消化去了呢。謝憐忙道:「找!我們一起找好了。引玉殿下請等等。」

  引玉道:「太子殿下,不用叫殿下啦……我早就不做上天庭的神官了。」

  謝憐笑道:「那你也叫我名字好了,不用喊這麼客氣。我也很早就不是太子殿下了。」

  引玉看了一眼他身後的花城,忙道:「這……不敢,不敢不敢。」

  謝憐道:「這有什麼不敢的?」走了兩步,正要撿起權一真不倒翁,忽然一個人影從天而降,重重摔在他面前,發出了清脆的骨頭斷裂聲。

164 迷國師迷語迷人心 2

  謝憐第一反應就是提起芳心劈下去。還好他習慣好,動手之前掃了一眼,生生刹住,道:「裴將軍?」

  這人翻身立起,正是裴茗。他撣了撣肩頭灰土,居然還算從容倜儻,看了一眼他們,道:「太子殿下和鬼王閣下在這裡看起來很愉快嘛。」

  謝憐道:「還好,還好。那啥裴將軍你不要緊麼?我剛才好像聽到了『喀啦』一聲……」

  裴茗道:「哦,不要緊。多謝太子殿下關心,『喀啦』一聲的不是我的骨頭。是這個。」他舉起一根東西,正是那根倒楣的男人大腿骨,已經不成骨形了。他道:「還好有這位仁兄幫忙,裴茗才在這座山怪體內刨出一條生路。雖然是男人的骨頭,但可算得是一位鐵骨錚錚的好男兒了。」

  話音剛落,不遠處,第二個人影從天上落下,重重摔落。眾人走過去一看,這一次是裴宿。他臂彎裡護著半月,半月臂彎裡護著兩個裝了刻磨和容廣的黑陶罐。二人均是灰頭土臉,不過看起來沒什麼大礙,很快爬起,裴宿吐了幾口灰泥,道:「將、軍!太子殿,下。」

  裴茗望瞭望天,道:「看來這山怪覺得我們味道不佳,吃了吐。」

  花城和謝憐對視一眼,淡聲道:「不一定。也許,只是有人叫它吐出來罷了。」

  裴茗走了幾步,覺察到不同尋常的震動,皺眉道:「這山怎麼回事?為何抖這麼厲害?」

  謝憐道:「因為它正載著我們,向著銅爐行駛。」

  裴茗走到引玉開的那個洞口邊往外看了一下,道:「好快!正好幫我們省了腳力。」

  然而,至此,還少了一個人。謝憐道:「靈文呢?」

  花城似乎用右眼看了一下,道:「棲在他背上的銀蝶被山怪吞了。他不見了。」

  也就是說,靈文和錦衣仙,現在可以行動自如了。這可不得了,謝憐道:「趕緊找到他!」

  於是,一行人又在這山怪的體內四下奔走起來。花城放出了進百隻死靈蝶,一通搜索,最後,帶著眾人找到了另一個洞口。

  這個洞是被人硬生生打出來的,邊緣極不規整,外面就是飛速後退的景色,呼呼的狂風直往山體裡灌,發出人一樣的鬼哭狼嚎。想來,靈文被山怪吐出來後,就在這裡自己開了個洞跑了。謝憐在洞口邊緣向下望,蹙眉道:「這可如何是好?錦衣仙破壞力太強了,不能就這麼丟著不管。」

  花城道:「不必擔心。反正他最後也是要去銅爐的,殊途同歸罷了。」

  幾人聚齊了,謝憐簡單講過方才所聞,略去了一些細節。講完了後,眾人就坐在地上發呆。畢竟現在沒什麼怪要打,也不用自己趕路,不免有些空虛無聊。

  因為引玉說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和權一真交流,看到他就頭疼,謝憐也覺得現在放權一真出來可能不是明智的選擇,便暫時讓他維持不倒翁的形態。裴茗閑得彈著那不倒翁玩兒。謝憐看著那不倒翁東倒西歪的厲害,覺得有點可憐,道:「裴將軍不要玩兒了。」

  裴茗應了。然而,等謝憐困意上湧,靠著山壁小憩之後,他又開始彈了起來。沒人管他,引玉一直守著洞口計算走了多遠,遠遠看著這邊,好幾次都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說話。誰知,樂極生悲,裴茗彈著彈著,一旁的裴宿忽然「咚」的一聲,一頭歪到了。裴茗立刻沒心思玩兒了,抓起裴宿道:「小裴?你怎麼了?!」

  引玉悄悄走過來把那不倒翁撿走,擱到謝憐旁邊去了。花城道:「吵什麼吵,死不了。殿下在睡覺沒看見嗎。」

  謝憐小憩了一陣,果然被吵醒了,醒來就見自己不知何時靠在了花城肩膀上。花城的聲音就在耳邊,道:「哥哥醒了?」

  謝憐揉了揉眼睛,身旁權一真的不倒翁晃來晃去,他道:「怎麼了?」

  花城道:「沒事。困的話可以再睡一覺,過不久就到了。」

  謝憐見對面的裴茗抓著裴宿領子狂搖,微微一驚,醒了大半,還以為又怎麼了,上前看了看,道:「哦,裴將軍不必擔心,小裴將軍只是饑乏交迫,一時不支。」

  裴宿畢竟是人身,折騰這許久未進食水,又沒有謝憐豐富的挨餓抗打經驗,謝憐吃一頓能頂三天,挨十頓打也跟沒事一樣,裴宿就不行了,終於撐不住倒在這裡。裴茗道:「人身就是不方便。誰有吃的沒有?」

  無人應聲。半月拿出了一個罐子,道:「對不起,我只有這個……」正是那裝著顛鸞倒鳳的罐子,裴茗道:「你怎麼還拿著這玩意兒?快丟了!」

  那邊吵吵嚷嚷,花城對謝憐道:「你看,沒我說了沒事的。不如再睡一覺。」

  那山怪載著他們跑了大半天,謝憐見外邊天都暗了,道:「我們跑了多久?」

  引玉一直守著那洞口計算,答道:「大概已經跑出了將近八百里。」

  這可比他們步行快出太多了。謝憐也來到洞口邊。他原本只是隨便看看,誰知,一眼掃過,忽然看到一樣東西,登時背上寒毛倒豎起來,道:「下面是什麼?」

  從這座山怪之上俯瞰,黑夜之中,下方地面上,赫然有一張巨大的人臉!

  這張人臉眼睛彎彎,嘴角翹起,還在詭異的微笑著。謝憐忍不住倒退一步,花城在他身後,接住了他。他心神微定,再仔細一看,原來,那「人臉」是由山川、溝壑等組合而成的圖案,不過是視覺的錯覺而已。然而這錯覺栩栩如生,一眼望去,不免教人大吃一驚。謝憐道:「那很像『眼睛』和『嘴巴』的溝是什麼?」

  花城道:「那是烏庸人的『母親河』,烏庸河。發源自高山,是雪水融化後形成的河流。當然,現在已經徹底乾涸了。到了這裡,就說明離銅爐已經很近了。」

  謝憐點點頭,又道:「那『鼻樑』呢?」

  花城道:「是烏庸河河岸邊的一座繁華城池。下去看看嗎?」

  謝憐側首道:「下面有什麼好看的嗎?」

  花城道:「那城裡,也有一座烏庸神殿。」

  有神殿,那就有可能有壁畫。謝憐立即道:「下去!」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更多關於烏庸太子的事。裴茗也道:「下去吧!得給小裴找點能吃的。怎麼下去?」

  花城揮了揮手,每個人的身邊都浮現了幾隻銀蝶,閃著磷光,棲息在他們的肩頭、背後、頭頂和袖口。旁人見了這麼小的銀蝶,未免要犯嘀咕能不能帶起他們?謝憐卻不問一句,拋出了若邪,把所有人都系在一起,這樣,就不會在半空中失散了。引玉把那洞口開得更大了,足以讓五六人同時進出。準備完畢,謝憐和一行人都來到洞邊,他道:「諸位,準備——」

  裴茗道:「等等!」

  謝憐轉頭,道:「裴將軍,你有什麼事嗎?」

  裴茗道:「有一件事我覺得還是講一下比較好。二位手上的這是?」

  順著他的目光,謝憐向下望去,望到了自己的手。他舉起手,這才發現,他和花城二人手指之間的紅線,還是相連著的。

  「……」謝憐輕咳一聲,道,「這,這是……用來聯繫的一樣法寶。」

  裴茗道:「哦。不會不方便嗎?畢竟是一根線,萬一被絆住了或是絞在哪裡,說不定要出事的。」

  他這麼提醒是很有道理的,不過,出於某種微妙的原因,謝憐不是太想讓這根線斷掉。見他神色微凝,似乎有點糾結,花城看了一眼,笑道:「這樣的確是有點不方便。」

  說完,謝憐便看到二人指間的紅線消失了。花城道:「這樣就方便多了。」

  謝憐凝視著紅線消失的那片空氣,還有點兒怔住的,它只短暫的連了一會兒,就沒了。雖然也不是什麼大事,不,應該說這就是芝麻大點兒事兒,但他還是有點失落。怕被人看出來,謝憐笑了笑,道:「走吧!準備——跳!」

  那山怪還在兀自向前衝,渾然沒發覺這幾個蚱蜢大點兒的小人兒從自己身上悄然落下。而一行人在一群死靈蝶的圍繞下,飄然落地,毫髮無損。落地地點,正是那張巨大的微笑人面的「鼻樑」。

  起身後,謝憐卻十分奇怪,四下望了一圈,道:「三郎,這裡有烏庸神殿和城池嗎?」

  花城道:「有。」

  謝憐道:「可是……這裡什麼都沒有啊?」

  當真。他以為落到地面後,會見到之前第一座神殿那樣的小鎮風光,能看到街道、商鋪、民居、古井、神殿等等,然而,眼前所見的,卻是一片平坦的空地,空無一物,根本不像是有城池存在過。裴茗架著裴宿,一腳踩上一塊大石,道:「『繁華的城池』在哪裡?」

  花城道:「在你腳下。」

  「什麼?」

  眾人都圍了過去。裴茗腳下的就是那塊石頭,謝憐道:「難道有機關嗎?」

  花城道:「站過來。」

  他拔出彎刀厄命,刀尖向下,劈進石塊旁的地面裡。那刀尖刺中的地面,先是喀啦一聲,裂開了一點蛛網似的裂痕。接著,那裂痕迅速擴散開來,越裂越大,越裂越深,最後,那一片地面轟然塌陷下去,露出一個涼颼颼的黑洞來。

  花城率先跳了下去,謝憐沒想到他忽然搶先,撲到洞邊,道:「三郎?」

  須臾,底下傳來了花城的聲音,道:「底下沒事,你們可以下來了。」

  原來,他是先下去探路了。謝憐鬆了口氣,立即也跟著跳了下去。其餘人也一個兩個跟上。花城牽了謝憐的手,拉他站起來。謝憐道:「好黑啊。」

  話音剛落,黑暗裡便亮起了幾隻銀蝶,翩翩飛舞,還多出了幾團鬼火,瞬間照亮了地洞深處。呈現在眾人面前的,是一條長街。

  在千年之前,這應該是一條繁華的街道,商鋪密集,房屋高大。方才裴茗腳踩的那塊大石,就是一座屋舍的屋頂。謝憐望向上方,道:「原來如此。這座城,是被埋了嗎?什麼東西埋的?地動?山崩?還是……」

  花城道:「火山灰。」

  謝憐猛地轉頭。花城道:「厚達兩丈的火山灰,把整座城都埋在了地下。你們現在看到的,是那些來銅爐山試煉的妖魔鬼怪挖掘出來的一部分。更多的部分,還深埋在火山灰裡。」

  即是說,烏庸太子夢境裡的滅世之景,成真了!

  裴茗把裴宿放到路邊,道:「先不管這麼多了,有水沒有?沒吃的先給他灌兩口也是好的。」

  花城道:「走運的話,可以在很深的地方找到地下水。」

  於是,裴茗和半月便去找水了。謝憐正若有所思,花城走過來道:「哥哥,你看手上。」

  謝憐下意識照做,一看才發現,雖然紅線消失了,但他第三指上的那道豔紅的結還沒有消失。

  花城分明說過,兩人之間的紅線斷了,結就會消失的,這是怎麼回事?

  見他訝異,花城微笑道:「一個小小的障眼法罷了。紅線是隱了,距離不受限制了,也不用擔心被絆住,但其實它沒斷。但只要緣結還在,紅線另一邊的人就是安全的。靠近銅爐了,危險也增多了,還不知前方有什麼在等著,這道紅線,我想了想,還是不能取下來。你說呢?」

  得知紅線還在,謝憐嘴角忍不住上揚起來,一經覺察,立即正色,嚴肅地道:「哦,對。這樣的話,就可以隨時知道對方是不是還安全了。很實用的法術。」

  花城也笑了一下,隨即斂了笑意,道:「不過,殿下,有件事,我一定要說。」

  聽他說得肅然,謝憐道:「什麼事?」

  花城道:「我知道你不會死,也不怕死。但是哪怕你再強,也不要當你自己不會受傷。」

  謝憐愣住了。花城又道:「不會死,不等於不會受傷,更不等於不會疼。看到什麼奇怪的危險的東西,不要亂碰。先找我,讓我來。」

  謝憐忽然想起,之前,他用手去拿那兩個沾滿屍毒的頭蓋骨時,花城瞬間變得不好的臉色,心道,莫非那時候,他就是因為這個生氣?

  如果真是這樣,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半晌,才道:「好。我不會了。」

  聽到他誠懇的答應,花城似乎滿意了,點點頭,轉身往前走去。謝憐道:「三郎等等!」

  花城回頭。謝憐擠了半天,才小聲地道:「……你也是。要是看到什麼危險的東西,我不碰,你也別碰,好吧?」

  聞言,花城一邊嘴角緩緩揚了一下。他走近一步,正要說話,忽聽裴茗在不遠處道:「這是什麼玩意兒?」

  半月道:「好像是人。」

  裴茗道:「還真是!但人怎麼會變成這樣?」

  花城和謝憐對望一眼,朝他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謝憐道:「怎麼樣?」

165 熒惑守心聖人出世

  裴茗等人進入了一戶人家的院子裡,大概是想看看有沒有井。謝憐邁進院子,隨口道:「這條街上的屋舍都好生高大氣派。」

  花城道:「銅爐位於烏庸國中心皇城之處,此地距離銅爐很近,即是說兩千年距離皇城很近,也是富庶之地,自然高大氣派,因為住這裡的多是達官貴人,富足人家。」

  井的確是有一口,但是,那井邊的景象卻甚為可怖。七八個人都趴在井邊,彷彿即將渴死之人垂死掙扎挪到了這裡,還是斷了氣。再走近一些,謝憐愣了愣,道:「這……與其說是人,豈不更像是石像?」

  這些當然不是活人,但也不是屍體,更不是一具骷髏,而是一尊尊粗糙至極的灰白「石像」。謝憐剛想上去用手摸摸,花城在一旁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想起二人方才才約定好了不碰危險的奇怪的東西,強行忍住。再轉念一想,哪有人沒事塑這麼多造型驚悚的石像?應該的確是人,但不知怎麼,變成了這樣子。這戶人家大門大開,他向一旁屋裡望去,只見屋裡地上也躺著兩個人,姿勢扭曲,緊緊相擁。雖然面目模糊,看不清表情,但光憑動作,已能感受到這兩人恐懼萬分的心情。兩人中間還緊緊擁著一個什麼東西,乍看像個包袱,再細看,謝憐恍然。那應該是個嬰兒。

  事情很清楚了。謝憐道:「外面那些是這戶人家的僕人,裡面的,是主人一家三口吧。」

  花城道:「嗯。火山爆發後,烏庸河流動的河水變成了奔騰的岩漿,住在高地的居民沒有被岩漿和烈火燒死,但也逃不了空氣裡無處不在的火山灰,窒息而亡。」

  鋪天蓋地的火山灰瞬間包裹了他們整個身體,在表面形成了一層硬殼,把人們臨死前的那一刻保存了下來,變成了石化像。

  那古井當然早就幹了,裴茗對研究死人模子也沒興趣,出去架了裴宿,繼續找水去了。忽然,謝憐注意到一點奇怪之處,翻身進了屋子,在那一家三口的石化像旁蹲了下來。花城也進來了,道:「想看什麼?」

  謝憐微微蹙眉,道:「我只是覺得,他們動作有點奇怪。這兩個大人都是一手緊抱對方,但是另一手……」另一手,卻放在胸前,似乎緊緊抓住了什麼東西。

  花城道:「你想看他們手裡抓的什麼是嗎?」

  謝憐剛點頭,花城便在那連成一體的石化像上拍了一下,謝憐道:「等等,這樣是不是對他們的遺體不太……」然而,花城動作比他快,這一家三口瞬間化為一堆灰白色的碎片。花城淡聲道:「不必顧忌太多。人早已經死了,遺體也沒有了。」

  那一堆碎片裡什麼都沒有。這些「石像」,居然是中空的。

  也對,雖然表層的火山灰形成了堅硬的保護殼,但被包裹在裡面的屍體終究會腐爛、分解。腐爛完畢後,就只剩下表面這一層灰殼了。

  鮮活的終將逝去,唯不曾擁有過生命的長存於世。

  地上一塊塊火山灰殼的碎片中殘留著一些沒腐爛完的布料和主人身上的首飾,如戒指、耳環、項鍊等等。謝憐覺得這對夫妻臨死之前不太大可能抓的是這些金銀首飾,正在裡面挑挑揀揀,花城拿起一樣東西遞給他,謝憐道:「這是什麼?」

  花城道:「這就是他們手裡緊抓的東西。」

  那是一條墜子,墜著亮晶晶的金片和類似骨頭的飾物。金片上刻有花紋,謝憐輕輕擦拭掉上面的灰,凝神細看,道:「熒惑守心?」

  這金片上刻畫的,居然是一副天相圖。金為天幕,瑪瑙作星,正是所謂的「熒惑守心」之相,也就是熒惑星在心宿內長留的天相。

  熒惑星歷來被人們視作戰爭、死亡之星,而熒惑守心之相更是不祥之兆,尤其是對國主、皇帝等統領者的不祥之兆,為何要把這樣一幅天相刻畫在飾品上?

  不,這應該不是飾品。謝憐又在空殼碎片裡找了一陣,找到了另外兩個一模一樣的墜子,一共三個,連這對夫妻懷裡的小嬰兒的份都有,一般怎麼會同樣的飾品備三份?謝憐道:「這該不會是護身符吧?」

  只有護身符,才會讓人在臨死前的一刻有緊緊抓住的衝動,在恐懼中帶著最後的希望瘋狂祈求。花城道:「正是。這座城我也掘了一部分,不少石化像內,都發現了這個護身符。」

  謝憐沉吟道:「烏庸人信奉他們的太子,那麼這應該就是太子的護身福了。但是為何要把這個天相畫在護身符上呢?太子和熒惑守心有什麼關係嗎?」

  花城道:「因為他出生的那一天,天相便是熒惑守心。因此,烏庸國眾便以此天相來代指他。」

  謝憐道:「三郎如何得知?」

  花城把把金片翻了過來,道:「上面寫的。」

  果然,反面刻著一排文字。花城道:「這行字的意思是『熒惑守心,聖人出世』。現在在我們眼中,熒惑守心是不祥之兆,但兩千年前卻未必是這樣。」

  謝憐撫摸著那行文字,一顆心卻慢慢沉了下去。

  因為,他出生那一日的天相,也是熒惑守心!

  這是不是有些太巧了?

  他站起身來,道:「我們去神殿吧。」

  二人並肩,沿著長街走下去。裴茗等人在這一帶一無所獲,也跟了上去。街上有許多車馬遺跡,有的好好歇在路邊,有的整個翻倒在地上。還零零散散看到了些躺在地上的石化人,姿勢各異,大多數人躲到家裡去避難了,這種都是無家可歸的乞丐或是來不及回家的路人。死前那一瞬間的嘶吼和掙扎都被保留了下來,眾人就在這光怪陸離的人行匯中穿行。花城指給謝憐看,哪些是富商宅邸,哪些是宴酣行樂之地。謝憐忍不住道:「三郎,烏庸國已滅國兩千年有餘,之前又沒有傳人存世,你是如何習得那些文字的?」

  總不能憑空硬學,怎麼也得有個門道才是。花城道:「也不算太難。哥哥可以看到,有一些烏庸文字,和現在的文字是很像的。」

  謝憐道:「對,『烏庸』這兩個字,就和今體非常像。」

  花城道:「是的。所以這兩個字是我最早學到的烏庸文字之一。像這樣的還有一些,夾雜在句子裡,可以推斷前後更多的新文字。也有同形不同義的,但是少數。」

  謝憐點點頭,花城繼續道:「然後,是那些出現得較為頻繁的字元。比如這兩個。」

  他指了指街邊兩座建築,道:「能明顯看出來這是什麼地方。招牌上的字前面不一樣,後面一樣,如此,就能確定後兩個字大概什麼意思,不是酒樓便是飯館。方法還有很多,哥哥還想聽,有空我一一告訴你。」

  原來如此。世上居然真的有人能不用任何幫助,全憑一己之力摸索透了一樣東西的人。謝憐忍不住心中驚歎。

  烏庸神殿依然是城裡最高大氣派的建築,一行人來到殿前,還沒進去,裴茗忽然道:「什麼聲音?」

  吱吱吱,吱吱吱。遠遠傳來,遠遠散去,謝憐道:「老鼠?」

  花城道:「不是一般的老鼠。不過,有老鼠,就說明附近有水了。」

  進入殿中,這一回,牆壁上竟是沒有焦痕殘留。一抬頭就能看見大片大片色澤鮮豔的壁畫。不過,這一回,壁畫不止一副了,而是左、中、右,三幅!三面牆壁,各有一幅!

  眾人來到第一幅壁畫前,抬頭望去。只見烏庸太子坐在雲端,周身金光璀璨。但他面色嚴峻,左手虛托著一團光,光暈裡是一座吐著火焰的小山;右手則五指併攏,掌心向前,似乎在擺手。

  下方是一座宮殿,殿裡站著十幾個人,衣冠配飾均是華麗無比,每個人動作不同,有的張開手臂,有的披甲挽弓,有的則神情激動地指向遠處。

  畫面細節複雜,含量極廣,謝憐看了好一陣,才轉頭道:「我說說我理解的這幅畫的意思?」

  「烏庸太子左手托的這團光暈,裡面有一個小小的火山爆發之景,說明他把自己的夢境告訴了下面的人。而他右手的手勢,明顯是一個否定的姿勢,應該是在拒絕什麼。」

  裴茗道:「那到底是拒絕什麼呢?」

  謝憐道:「那就要看下面這群人的動作了。這座宮殿處在人間,富麗堂皇,應該是皇宮。這群人應該就是烏庸國的王公貴族。這個打開手臂的,看姿勢,是在比『擴大』,擴大什麼?這就要看他手裡的東西。」

  眾人定睛一看,他手裡拿的,是一張地圖。這個裴茗可再熟悉不過了,道:「擴張領土!」

  謝憐道:「是的。而這幾個將軍,一身戎裝,似乎已經整裝待發、要披甲上陣了。旁邊還有人在給他們指引方向,你們看,他們的動作指向性很明顯,好像在說:『去那裡,打那兒』。

  「如此一來,這幅畫的意思,就好理解了——綜合一下就是:烏庸太子把自己的預言夢告訴了皇宮裡的大臣們。火山一旦爆發,後果嚴重無比,對烏庸國是滅頂之災。本國的領土會不夠用,因為火山位於中心,重要城池也一定會消失。那麼該怎麼解決呢?」

  花城道:「自己的地盤不夠用,就去占別人的地盤。」

  謝憐道:「是了。所以,大臣們提議,開拓疆域,攻打鄰國。

  「但是,烏庸太子不同意這麼做。所以,他的右手,擺出了拒絕的姿態。」

  解完第一幅,眾人來到第二幅壁畫面前。這一幅壁畫的顏色比起其他兩幅要陰沉許多,也許是因為它描繪的,是戰場上廝殺的情形。

  下方戰場,血流成河,兩方士兵殺得不可開交。謝憐能分辨出哪方是烏庸國的士兵,因為他們的鎧甲和上一副壁畫裡的將軍們是一樣的。烏庸士兵們看起來兇悍至極,把敵人的頭踩在腳下、屍體挑在戟上,殺得胳膊大腿肉泥齊飛,血腥殘忍,還有的士兵獰笑著把手伸向了抱成一團的小兒和婦人,足見戰爭之恐怖。

  戰場上方烏雲密佈,而烏雲裡卻透出一絲白光,烏庸太子從雲間探出半個身子,看到了下方的場景,神色似乎有些憤怒,伸出一手,放下許多道金光,金光所到之處的烏庸士兵,都被收了上去。

  這一幅的意思比上一幅要好解一些。謝憐看了一會兒,便輕聲道:「看來,將軍和大臣們並沒有聽從太子殿下的勸誡,還是派兵出征攻打鄰國了。士兵殺戮太重,並且欺淩別國的老弱婦孺,太子發現此事,十分生氣,再次出手干預,阻止了烏庸士兵的暴行。」

  裴茗聽了,淡聲道:「令人感動。但說實話,如果一定要有一國人生靈塗炭,選保本國無可厚非。將士在前面衝鋒陷陣,沒在戰場上被敵人砍死,說不定要先給這位太子殿下氣死。裴某可不想為這樣的國君征戰。」

  謝憐笑了幾聲,有點無奈地道:「裴將軍說的,呃,有道理。」花城則微微冷笑起來。裴茗道:「所以,火山要爆發,這位太子殿下打算怎麼辦?總不能就讓自己的國民等死吧。」

  謝憐道:「看第三幅吧,應該會解。」

  眾人終於來到這最後一幅壁畫之前。這一副壁畫,與前一副的色彩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重新變得鮮豔至極,灑滿聖光。然而,謝憐看到它的第一眼便心頭一震,睜大了雙眼。

  裴茗一看,道:「天,這就是烏庸太子想出的辦法嗎?哈,膽子也真夠大的。裴某佩服。」

  第三幅壁畫上,底下畫的是烏庸國,烏庸河蜿蜒著流過大地,太子和四位元護法天神也在畫面上。然而,這些都不是重點,整個畫面最引人矚目的、處在中心的,是一座橋。

  一座白光璨璨的巨橋,由烏庸太子和他的四位護法合力頂起,地上的人們正在滿臉笑容地向橋上湧去。

  這烏庸太子,居然造出了一座通天之橋,想把人們引渡到天界去!

166 熒惑守心聖人出世 2

  謝憐不禁看得呆了。裴茗道:「這樣也行?」

  花城卻道:「怎麼不行?」

  幾人看向他。花城道:「點將不就是把凡人點到天上去嗎?他只要把皇城附近的烏庸國眾都暫時點到天上去,等火山爆發,塵埃落定後再放回去,有何不可?」

  裴茗道:「血雨探花不要說得這麼容易,閣下又不是不知道,點將也是要耗費法力的。他這得點多少人上去?」

  點將,其實就是在用自己的法力「養」著被自己點上來的凡人,為己所用。否則如果沒有限制,各個神官還不拼了命地往天上點人帶人?皇帝把三宮六院滿朝文武都點上算了,將軍把自己的軍隊整個都點上來算了。

  花城道:「從留下來的遺跡判斷,整個烏庸國大約十幾萬人口。皇城附近也就幾萬人。」

  謝憐低聲道:「雖然吃力,但……勉強一拼,也未必行不通。」

  裴茗道:「就算幾萬人,也從沒有哪個神官敢點這麼多。若真如此,難說他到底是勇氣可嘉呢,還是愚蠢至極。也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謝憐看著壁畫上的這座橋,目不轉睛。橋下那白衣太子和四個護法天神的臉在他眼裡,越來越詭異,越看越像他自己和四位國師的臉,又想起那熒惑守心之相,這彷彿輪回重演的故事讓他迫不及待想知道下面會發生什麼,但又覺得自己好像隱隱已經知道了。

  他不敢再看那壁畫,轉過頭,道:「找到水了嗎?」

  半月拖著裴宿,道:「那位哥哥去找了。」

  她說的是引玉。謝憐看了一下閉著眼的裴宿,沉吟片刻,還是道:「我看,接下來我們去銅爐,小裴將軍就留在這裡好了。」

  裴宿現在畢竟是人身,諸多不便,而且,前面還不知道有什麼東西在等著他們。裴茗蹲下來看了看裴宿,道:「行,我贊同。但勞煩太子殿下在他面前的時候不要告訴他什麼原因,這孩子會懂的。這事我來跟他說就行了。」

  謝憐道:「裴將軍放心,這個我省得,不然也不會趁他沒醒才說了。」

  畢竟,裴宿曾經是上天庭裡前途大好的年輕武神,如今若是因為自己跟不上隊要被放在這裡,難免不是滋味。但是,做錯了事就是要接受懲罰的,流放的滋味就是如此,也只能受著了。

  幾人留在神殿裡,又討論了一陣,謝憐奇怪道:「引玉呢?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一直沒找到水嗎?」

  花城則正凝視著棲息在他指尖的幾隻死靈蝶,那些銀蝶方才派上了大用場,眼下已經回到他這裡,收起來積蓄能量。他微微抬頭,道:「不至於這麼久。」

  謝憐心生警惕,站起身來,道:「我去看看吧。裴將軍在這兒看著,三郎跟我一起?」

  那是自然要和他一起的。於是,謝憐把若邪留下,讓它結了個保護圈,二人離開神殿,朝地下城的更深處走去。

  路上有不少屋子和雜亂物什,謝憐撿了個看著挺順眼的罐子,花城彷彿覺得好笑,道:「幹什麼撿這個?」

  謝憐道:「待會兒要是找到水,可以給小裴將軍帶一點回去。」他畢竟收慣了破爛,忍不住拍了拍手中罐子,道,「說起來,這還是個千年的古董呢。」

  花城哈哈笑了起來,道:「你要是喜歡這種東西,回頭再到我那裡去。我也有幾件,你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好了。」

  一炷香後,二人這才隱隱聽到水流之聲。不多時,謝憐道:「在這裡!」

  底下果然有一條暗河。謝憐把那撿來的罐子放進水裡,用力洗刷起來。千年的灰垢已經凝成了厚厚一層殼,洗不掉了,但把表層的灰塵刷掉湊合著也能用。他用這個罐子打滿了水,低下頭,剛想自己也喝一口,正在留神觀察四周的花城轉過頭見了,卻道:「別喝。」

  謝憐已經把臉湊近罐子,聽他阻止,疑惑道:「什麼?」

  這時,有個聲音道:「好熱。」

  在場的只有他們兩個人,這第三個聲音又是從哪裡冒出來的?謝憐下意識朝聲音傳來之處望去,而那聲音,居然就是從他手中罐子裡發出的!

  他猛地低頭,只見罐子裡有一對極小的猩紅圓點,正潛伏在水裡盯著他。

  什麼東西?!怎麼看,這也是一雙眼睛!

  和這雙眼睛對視的一瞬間,那東西猛地朝謝憐面門竄來。「嘩啦啦」的水花先至,謝憐眼疾手快,當場就把罐子擲飛到數丈之外,撞上了牆,「噹啷!」一聲,千年的古董砸開了花,而藏在裡面的那個東西落到了地上,瞬間竄入黑暗之中。倉促之下謝憐沒看清,只覺得是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道:「什麼東西?」

  花城攔在他身前,謝憐鬱悶道:「之前那罐子裡沒有這個東西吧?」

  花城道:「沒有,它是從水裡特地遊進去的。這地下暗河裡經常有東西成群結隊游泳,所以讓你別喝這水。」

  謝憐心道:「那就讓小裴將軍隨便喝嗎……」忽然,他背上一寒,喝道:「什麼人?!」

  方才那一瞬間,他聽到遠遠的有人咳嗽了一聲!

  那絕對不是他的錯覺,當即全神戒備。不久,一陣如潮水般的竊竊私語聲,蔓延而至。兩人的四面八方,一雙又一雙的紅點亮了起來,將他們團團圍在了中央。花城道:「不必擔心。不是人。」

  謝憐心想:「不是人才需要擔心好嘛……」

  細聽那些竊竊私語,他分辨出了那些人的聲音在說什麼:

  「咳咳咳……」

  「好熱好熱呀……」

  「燙死了我……」

  「嗚嗚嗚嗚……」

  「我要被悶死了……有沒有誰在……」

  「動不了、動不了啊!」

  這些聲音雖小,卻又清晰又痛苦,彷彿一隻只小螞蟻一樣,一個勁兒地往人耳朵裡鑽。謝憐剛要把手放到芳心上,忽聽一個聲音淒厲地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呢?!救救我,救救我啊!!!」

  聽到最後一句,謝憐一陣毛骨悚然,瞬間錯覺這聲音是在呼喚自己。而花城一揮手,千百死靈蝶猛地散開,撲向那一雙一雙赤紅的發光的眼!

  銀蝶銀光至處,照亮了那無數在黑暗裡竊竊私語的東西。它們果然不是人,居然是——老鼠!

  花城攜了他道:「說過這裡老鼠很多了。走!」

  謝憐邊走邊愕然道:「那是老鼠嗎?我怎麼看著更像是貓……」

  當真,那些老鼠的個個比小貓還大,通體鼠毛漆黑如鋼針,一對小小的紅眼睛在黑暗裡閃著凶光,許多都攀在牆上,緊盯著他們,嘴裡還說著人語,詭異至極。銀蝶撲上去後便和它們廝殺起來,紅光和銀光交錯亂閃,看不清戰況,但也知道激烈兇殘至極。謝憐道:「引玉該不會被它們拖到哪裡去了吧?」

  花城則道:「不至於那麼廢物。應該是被別的東西拖住了。」

  聽前半句謝憐稍稍放了心,後半句又提起來了。他道:「老鼠這麼大隻也就算了,怎麼還這麼多?它們吃什麼長這麼大的?」

  花城道:「簡單。自然是死人。這些都是食屍鼠。」

  原來,這座城池被火山灰覆蓋的時候,人和牛馬羊等大型牲畜無處可避,但是,老鼠們卻鑽進了深深的地下,靠著地洞深處的空氣和儲存的糧食倖免於難。

  塵埃落定後,它們重新鑽出了洞,在已經淪為地獄的城裡四下奔走,尋找食物。然而一切都被毀了,要麼被岩漿埋沒了,要麼被火山灰覆蓋了,啃壞了許多東西,許久都找不到食物。

  直到有一天,它們聞到了腐臭味。

  腐臭味是從那些人形石化像裡傳出來的。有的屍體被包裹在火山灰殼裡,殼子比較薄,開始腐爛,飄出了異味,流出了屍水。

  於是,餓紅了眼的老鼠們圍著化石像團團轉,在石像表層咬破了一個小洞,從這個洞裡鑽進去,啃食裡面的屍體。

  最微賤的東西,往往最容易存活下來。死去的人們的屍體被包裹在化石裡,他們的恐懼、憤怒、不甘等等強烈的情感也被包裹在裡面,老鼠們吃了他們的屍體,把這些情感也一併吃了進去,開始能夠口吐人言,說出他們死前那一刻想說卻沒能說出的話。

  謝憐恍然道:「原來如此,所以它們才說那些話。我還奇怪為什麼是這種話……」

  誰知,花城忽然道:「你說什麼?」

  謝憐一怔,道:「我說什麼了?」

  花城盯著他,道:「他們說什麼了?你聽見什麼了?」

  謝憐道:「三郎你沒聽見嗎?就是『好熱』、『悶死了』、『動不了』、『救救我』之類的……」

  然而,花城還沒說話,他便反應過來了。

  不對!

  那些食屍鼠們重複的是烏庸人的恨語,理所當然的也就是烏庸語。

  那麼,為什麼他也能聽懂烏庸語?!

167 醋鬼王三問何所依

  花城是憑藉自己的推斷學習能力學會烏庸文字的,他可以解出文字的意思,然而,因為並沒有存活下來的人念出那些文字給他聽,他並不能把音和字對上。也就是說,他聽不懂那些食屍怪鼠們的喃喃低語。可是,從沒有來過銅爐山的謝憐卻聽懂了,這能說明什麼?

  花城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了,立即道:「哥哥,你先別緊張。我現在再重複一遍那些話,你聽聽看。」

  謝憐道:「……好。」

  花城記憶力甚佳,一離開食屍鼠聚集之地,馬上清晰地重複了一邊。謝憐緊盯著他,聽到了一串不快不慢、微顯奇怪的發音。這串奇異的字句聲調古韻惑人,從花城口中不輕不重地吐出,音色低沉漂亮,甚是動聽。凝神片刻,謝憐道:「聽不懂。」

  這就很奇怪了。食屍鼠們口吐人言他聽得懂,眼下花城的複述分明是一樣的,他卻聽不懂了。但那又不可能是錯覺。

  花城繼續道:「方才,你聽到那些聲音時,是瞬間聽懂,自然而然理解的,對嗎?」

  謝憐點頭,道:「對。腦子裡完全沒有一個譯換的過程。」所以才根本沒有覺察到是另一種語言。

  到這裡,花城道:「明白了。」

  謝憐道:「明白什麼了?」

  花城道:「你聽懂的,不是烏庸語,而是這些死者的情緒。」

  謝憐似懂非懂。花城進一步道:「就是說,很早以前,有人聽到了這些死者的聲音,理解了,並且記住了,然後,在不知不覺中把這份記憶植給了你,用這份情緒感染了你。因為那個人自己就懂烏庸語,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懂烏庸語。這些聲音一直藏在你腦子的深處,當你聽到它們的那一刻,你就能直接被帶到那情緒之中。」

  謝憐道:「原來如此……可是,問題是,這些記憶和情緒,會是誰傳給我的呢?又是在什麼時候傳給我的?」

  頓了頓,他喃喃道:「……國師?」

  花城卻道:「未定。哥哥,你這是已經假使你師父是烏庸人了。但你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如若如此,那麼之前在山怪腹中他們也應當是用烏庸語交流,為何卻不是?」

  這個並不難解釋,謝憐道:「因為烏庸國在兩千年前就覆滅了,也就是說,在最近的兩千年裡,如果他們真的一直在世間活動,使用更多的一定是後人的語言。交流時,自然而然地就會用更純熟的那一種語言。」

  花城攬住他的肩,語氣加重了一點,道:「哥哥,你不要總是引著自己往那方面去想。」

  謝憐這才轉回來,道:「好。那三郎,想要把某種記憶和情感植給旁人,一般需要什麼條件?」

  花城道:「兩個:第一,你對這個人絕對信賴、毫不設防,並且如有必要,願意為這個人所引導。」

  思量片刻,謝憐心中有了人選。花城接著道:「第二,你對這個人,毫無反抗之力,被對方全面壓制,並且對其有著深深的畏懼之心。哥哥,你好好想想,這些年來,有哪些人符合這兩個條件的。」

  謝憐想了一陣,遲疑片刻,緩緩地道:「一共有三個。」

  花城道:「好,哪三個?」

  謝憐道:「第一個,便是國師。」

  他雖深愛父母,毫不設防,但內心深處,卻與父親不同道,因此,並不能說願為父親所引導。但是,引他入門、教他一切的國師,卻符合這一項的條件。這是意料之中,花城道:「那麼,第二個?」

  謝憐道:「君吾。」

  他對君吾是欽佩有加,不必贅述,也符合第一個條件。花城神色並不以為然,但也不作評價,道:「最後一個呢?」

  謝憐道:「第三個,不是符合第一個條件,而是符合第二個。」

  花城了然。他沉聲道:「……白無相?」

  謝憐閉上眼,點了點頭,一手撫上額頭,道:「……我不瞞你。雖然在所有人看來,我好像從沒表露過這一點,就算是對當初的風信和慕情,我也沒說過喪氣的話,但我其實……」

  但其實,在他內心深處,深深地恐懼著這個東西。

  有段時間,他甚至到了聽見這個名字就寒戰不止的地步。然而,謝憐從來不敢被人看出一絲一毫。因為他是對抗白無相的全部希望,要是連他都害怕,旁人豈不更加絕望?那樣的話,就徹底垮了!

  當然,現在一切都好多了。花城把他的肩攬得更緊了,道:「沒事。害怕什麼東西並不可恥。」

  謝憐笑了笑,道:「嗯,只是不夠勇敢罷了。」

  花城卻道:「你不必對自己如此苛刻。若無所謂畏懼,便無所謂勇敢。」

  謝憐微微一怔,花城緊接著道:「所以,只有這三個人了嗎?」

  謝憐點頭。也就是說,給他灌輸了那些火山爆發時烏庸人的記憶和情緒的人選,就在這三者之中。花城若有所思,微微蹙眉,而謝憐默然一陣,忽然道:「不止。」

  花城轉過頭,道:「什麼?」

  謝憐輕吸一口氣,道:「……我說,其實不止這三人,還有第四人。這個人符合第一個條件。不過,他與這些記憶和情緒無關。」

  花城徹底轉過身來,道:「哦?何以見得?殿下與這人也是多年深交?」

  謝憐心想的是多年不算,深交……他自認為算,但他又不好意思這麼說,便含糊道:「反正……他可能是我最信賴的人,比信賴我師父和君吾更甚。」

  花城道:「這怎麼算?」

  謝憐輕咳一聲,有點不好意思地道:「說來慚愧。因為……如果我犯下了什麼彌天大錯,或是捅了什麼驚天大簍子,我第一個想到的,肯定是他……而且,跟對我師父和帝君是,不太一樣的一種信賴……」還沒說完,他就發覺花城的表情有點異樣,收了話頭,道,「三郎?」

  花城這才回過神來,挑了一下眉,道:「哦。沒事,方才在想別的。殿下當真這麼信賴這人麼?」

  雖然通常他挑眉是正愜意或在調笑,但這一下卻挑得不太自然。

  謝憐點頭道:「嗯……有什麼問題嗎?」

  花城微微低頭,整了整袖口的銀護腕,狀似漫不經心地道:「沒什麼大問題。不過,我的個人之見。哥哥還是不要這麼輕易信任旁人的好。」

  「……」

  聽他這麼說,謝憐有點沒吃准他到底聽沒聽出來自己在說誰,但也不敢更進一步揭露了,只是「哦……」了一聲。

  頓了一陣,他還是忍不住了,問道:「三郎不問這人是誰嗎?」

  花城道:「嗯?我嗎?既然哥哥說信賴他,又堅信他與此事無關,那麼就沒必要問了。」

  謝憐揉了揉眉心,隨即,花城又道:「不過,哥哥若是願說,三郎也願意洗耳恭聽。」

  他的話雖然聽似得體,但如果謝憐這時候順著告訴他,就有點尷尬了,彷彿追著要人家問你最信賴的人是誰似的。謝憐也分不出是客套話還是真無所謂。恰在此時,方才與食屍鼠們撕咬得血肉橫飛的死靈蝶們飛了回來。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戰鬥,銀蝶們飛得都有些低了,彷彿略帶疲倦。謝憐趕緊迎了上去,伸出手接住了一隻格外纖細的小銀蝶,道:「辛苦啦!」

  他這一伸手可好,眾蝶們在空中一緩,下一刻,像聞到個香餑餑,瘋了一樣地朝他身上撲來。謝憐捧著那只小銀蝶,險些驚呆了。花城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眾蝶又凝住,老老實實地往他那邊飛去,落在他臂間的銀護腕上,與其上雕刻著的蝴蝶銀紋融為一體。

  二人繼續尋找引玉。走了一陣,花城忽然道:「不是風信吧。」

  謝憐已經開始思考別的事,聞言一怔,道:「啊?什麼?」

  花城道:「哥哥說的那個人。」

  謝憐馬上擺手道:「當然不是。」

  花城眉尖抽了抽,道:「……也不是慕情吧。」

  謝憐額頭流下一滴冷汗,道:「這個更不可能了。不過,三郎怎麼現在突然又問起來了?」

  花城微笑道:「我想了想,忽然覺得這第四人最為可疑。所以,為了以防萬一,還是請哥哥告訴我,你最信賴的這位多年深交是誰,可以嗎?」

  「……」

  謝憐看著他臉上的微笑,總有種這笑容很假的直覺。正當他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口之時,那幾隻探路銀蝶身上的淡淡銀光,忽然消失了。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而花城迅速攜了謝憐的手,閃身到大街旁,謝憐覺察不對,壓低聲音道:「三郎,有東西來了嗎?」

  雖然突然陷入黑暗,視物不能,但他還是緊跟著花城的步伐準確無誤地翻進了一戶人家裡藏匿起來。花城的聲音在他耳邊道:「來了。」

  黑暗中,忽然響起了一陣十分詭異的聲音。

  咚、咚、咚。

  雖然還隔得很遠,但一下一下,沉重至極,每響一聲,那聲音就逼近一大段,竟是速度驚人。謝憐總覺得這聲音莫名耳熟,絕對在哪裡聽過,等那聲音逼近到不遠處時,他向外望去。

  果然!地下城的大街上,出現了一個一身嫁衣的女郎。

  那女郎雖身穿嫁衣,衣服卻破破爛爛,淒厲陰森。雖容長臉蛋驕美面容,卻無一絲生氣,頭頂一團綠幽幽的鬼火,更是映得她慘白的臉孔發綠。她懷裡抱著一個小孩子,臉也是慘白慘白的,但還是比她有生氣多了,明顯是個活人。

  花城道:「又見老朋友。」

  竟是女鬼宣姬和穀子!

168 鬼火罩頂鎖命口令

  他們竟然也到銅爐山來了!

  謝憐道:「穀子在這裡,難道戚容也在?」

  花城道:「看她頭上頂的那團綠燈,在無疑。」

  「……」

  穀子好像有點害怕宣姬,在她懷裡,一動也不敢動的,但可能宣姬身上冷冰冰的實在不舒服,他悄悄扭了兩下,宣姬道:「不要亂動!」

  她一開口,臉上肌肉在那團綠油油的鬼火的照映下顯得越發扭曲。鬼火也算是鬼的標誌之一了,這品味當真糟糕至極,謝憐覺得任何一個品味正常、愛惜自己形象的女鬼都會拒絕把這樣一團觀賞用鬼火頂在自己腦門上,不消說,絕對是戚容要求她戴上的。綠色的火和紅色的裙形成了一道對視覺衝擊力極大的風景,這簡直比掌門強制要求自己穿上奇醜無比的校服還令人崩潰。

  穀子眼淚汪汪地道:「姐姐,我喝了那個水,肚子有點不舒服。」

  水?謝憐不禁捏了一把汗。那地下水可是食屍鼠成群結隊遊過泳的,雖然不至於中毒什麼的,但小孩子抵抗力較弱,喝了說不定會拉肚子。宣姬一看就不是喜歡小孩子的類型,對他沒什麼耐心,道:「忍一忍。已經在回去了的路上了。」

  他們的背影溶于前方的黑暗。無需多言一句,謝憐和花城悄無聲息地跟上。不多時,他們隨著宣姬,轉了幾個路口,轉入另一條大街。而大街盡頭有一棟屋子格外華麗的屋子,裡面傳來人聲,想必就是目的地了。謝憐和花城匿於暗中,搶先翻上那屋子的屋頂,透過裂縫,向下望去。果然,戚容就坐在那大宅的大廳中央。

  他把十幾個石化人都搬了過來,頭朝向他,因為這些石化人都趴在地上,看上去彷彿向他五體投地。他便享受著「朝拜」,得意洋洋地啃著一條手臂。角落裡坐著五六個農人,而其中還有一人,低頭一副很沒存在感的模樣,正是引玉!

  他果然是被戚容截下了。每個人雖然身上都沒有繩索束縛,但頭頂都懸著一團綠油油的鬼火,仔細看,那幾團鬼火和宣姬頭上那種觀賞用的不同,居然還長著五官,眼睛下睨,表情陰險,彷彿一個邪惡的小人,正在緊緊監視著下方的人。謝憐低聲道:「那團火一定有古怪。」

  花城則道:「那是戚容的鬼火鎖。被那火盯住後,如若敢逃,只要被催動法訣,便會在一瞬間被燒死。」

  戚容正啃手啃得津津有味,忽聽宣姬在外道:「大人,我回來了。」

  他一下子把手拋掉,抹了滿嘴的血。謝憐微奇,這是什麼舉動?怕被人看見?戚容居然也有不好意思讓別人看到他吃相的一天!

  宣姬還沒進來,先放下了穀子。穀子噠噠噠衝了進來,奔到戚容身前,一看就指著他大叫起來:「爹又在偷吃不好的東西!」

  戚容道:「沒有!」

  穀子卻道:「我聞到了!吃了會口臭的!」

  戚容對著手哈了幾口氣,想必聞到了滿口的血腥和腐爛味,無可抵賴,惱了:「媽的!宣姬!你怎麼就突然帶他回來了?我不是說我吃飯的時候你把他帶出去多晃會兒嗎?!」

  宣姬幽幽走了進來,道:「他喝完水後吵著肚子不舒服,我就先帶回來了。大人,請你不要再讓我帶孩子了,我也不知道怎麼對付他!」

  戚容瞪眼,指責道:「什麼!你不是女鬼嗎!女鬼怎麼會不喜歡帶小孩兒?!」

  宣姬道:「可這又不是我自己的孩子!」

  穀子抓著戚容的衣擺,道:「爹,你不要再吃那些東西了,不好的……」戚容被他弄煩了,斥道:「出去出去出去!別在這兒煩人,小孩子還管起大人來了,自己出去玩兒!」穀子只好出去玩泥巴了,走之前還望了一眼屋子裡的其他人。他走了之後,宣姬這才道:「大人,我真是不解,你要是嫌這小孩子麻煩,又何必要帶他上路?一路又是吃又是喝又是哭又是生病的,要不是路上遇到山怪載了我們一程,只怕現在還被拖累著。」

  戚容嘿嘿笑道:「便宜兒子非要管我叫爹,就讓他叫唄!我呸,廢話,當然是因為我要吃了這個小傻屌!這麼大點的小孩子肉嫩嫩的,不加調料生吃都夠味!」

  宣姬道:「那為何到現在還不吃?」

  戚容眼冒綠光,道:「這你就不懂了吧!養肥了再殺!最好吃的要留到最後!況且咱們還有這麼多存糧,不急於一時!」

  宣姬盯著引玉,道:「我看這個新抓的人很可疑,非常非常可疑。大人你問出來他究竟是什麼來歷了嗎?」

  以戚容對花城的恨意,要是知道引玉是花城的下屬,豈不第一個拿他下口?卻聽戚容道:「問清楚了。這小子也是跟著雨師來幫忙的。」

  存在感和個性不突出,有時也是一件好事。一般人可不會把引玉和血雨探花聯繫到一起,看來,引玉成功編謊滿住了自己的身份。謝憐鬆了口氣。宣姬臉色卻變了:「雨師篁已經追到這裡了?!」

  戚容道:「沒有。這小子是跟我們一樣,無意間才找到這座地下城的,雨師暫時還沒找到咱們。他媽的!」他忽然罵了起來,「這雨師怎麼這麼難纏?一路窮追猛地,害我們鑽到地裡來躲著!不就抓他們鄉里幾個種地的吃吃?至於這麼小氣?還神官呢,我就知道上天庭的神官沒一個好東西!心胸狹窄!」

  他總是先一步害人,然後還這麼理直氣壯。你先手賤抓了人家好好種地的農民,還要怪人家心胸不開闊沒多給幾個你吃?一番話聽得謝憐忍不住的手癢。宣姬道:「那這幾個人要不要放回去算了?」

  戚容卻彷彿覺得這樣很沒面子,瞪眼道:「不放!我已經吃了一半了,現在放回去一半也沒用。要麼就一開始別搶,要麼要吃就吃完了!逼急了我,老子一把火全都燒光!誰也別想好過!」

  宣姬道:「我原先也沒料到居然會變成這樣。雨師篁從前性子可不是這樣的,人人可欺,我是以為就算雨師鄉被搶了人也會忍氣吞聲不敢作聲才動手的,誰知道招上這麼大個麻煩,甩都甩不掉!」

  宣姬居然認識雨師,而且似乎原本還不怎麼瞧得起,看來,恐怕是為人時就認識的。思及種種傳說,謝憐低聲道:「莫非宣姬是雨師國的將軍?」

  花城道:「哥哥猜得不錯。正是如此。」

  謝憐疑道:「可是不對啊?雨師大人乃是雨師國皇族後裔,身份尊貴,宣姬不過一個將軍,一介下臣,何以敢瞧不起皇室中人?而且還說『人人可欺』……」

  這時,戚容道:「管他什麼雨師狗師,等本鬼王進了銅爐修煉成絕,驚天動地地出世,全都得拜倒在我腳下!跪下來吃我腳邊的泥巴!到時候,我要拆了鬼市,把黑水島打沉,就算君吾也要給我面子。哈哈哈哈哈哈……」

  「……」

  聽他狂吹牛皮,暢想未來的無限風光,謝憐除了想笑沒有別的感覺。花城則是連笑都不屑笑。戚容又對宣姬道:「到時候我就把裴茗的屌切了給你玩兒,讓他只能給你當奴隸。」

  聽到那個名字,宣姬握緊了十指,慘白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生氣,道:「不必!只要大人承諾把他交給我處置,宣姬就萬分感激了!」

  當不涉及裴茗的時候,宣姬看上去也還算一個正常的女鬼;但一提到裴將軍,謝憐又從她臉上看見了與君山那個瘋癡女鬼的影子。她居然真的把這種荒謬的希望寄託在戚容身上,只能用被衝昏了頭腦來形容了。謝憐抬起頭,道:「三郎,引玉和這些農人在戚容手上,如何是好?」

  他們當然可以直接進去,暴打戚容和宣姬,但那些農人和引玉就是人質,戚容為人無賴,萬一打他一拳他燒死一個人,被動的反而是他們,真像他說的那樣逼急了一把火燒光也有可能。花城不慌不忙,道:「戚容的鬼火鎖是有口令的,先想辦法套出解鎖的口令。」

  謝憐道:「誰去套?怎麼套?我們肯定沒辦法。」

  剛問完,二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落在了下方,宅子外正在玩泥巴的穀子身上。

  頓了片刻,謝憐道:「不行吧,太危險了。戚容本來就惦記著要吃穀子,萬一被他看什麼端倪來……」

  花城道:「他那腦子看不看得出來另說,如果他想對這小孩兒動手,我們先下手把小孩子救走就是。哥哥不如擔心,這小孩跟在戚容身邊這麼久,有沒有被他同化,心智會不會不正常。」

  跟在戚容身邊這麼久,會不會也變成怪胎,那還真難說。謝憐道:「我們試試?」

  於是,花城張開五指,掌心飛出一隻格外小的銀蝶,悠悠向下方飛去。

  戚容和宣姬在屋子裡繼續說話,穀子則在外面地上的泥巴裡畫畫,畫了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小人,忽然,看到這樣一隻散發著淡淡銀光的蝴蝶飛了過來,一下子抬頭,睜大了眼,正要「哇」出來,卻聽那銀蝶發出了小小的人聲,道:「穀子別說話,一說話我就沒了,是我,還記得我嗎?」

  如果穀子還是大叫,花城便會讓銀蝶以光迷住他的心智。然而,穀子捂住了嘴,果然聽話,小聲道:「記得。是收破爛哥哥的聲音。」

  「……」謝憐,「哈哈哈,記性真好呢。是的,沒錯,就是收破爛的我。你悄悄到旁邊來,別給戚……別給你爹發現。」

  穀子點點頭,站了起來,正要悄悄走到旁邊去。屋裡戚容卻一下子發現了,嚷嚷道:「喂!別瞎跑跑聽見沒有!在這裡亂走,大老鼠吃了你!回來!」

169 鬼火罩頂鎖命口令 2

  那銀蝶一下子飛到一旁隱了。穀子睜大了眼,答道:「我……我去尿尿!」

  戚容嗤道:「小孩子就是多屎多尿的!」不理會了。穀子摸到一邊,又小聲道:「破爛哥哥,破爛哥哥!」

  謝憐在屋頂上道:「……叫道長就好。破爛哥哥這個,有點奇怪哈哈哈……穀子。你爹抓的那幾個人,很可憐,而且他們是別人家裡的下屬,別家主人會追著你爹打的,你能幫忙放走他們嗎?」

  穀子道:「我知道!是騎大黑牛的神仙家的人!」他抓了抓頭髮,道,「我也想放的……但是,我爹病了,他說他一定要吃人肉才能病好,吃人肉是很正常的事,我還小,等我長大了再教我吃。我覺得好像不太好……」

  這豈止是不太好!謝憐心道好險好險,跟在戚容身邊太久,穀子已經開始隱隱有點歪了,再讓他被帶歪下去,說不定就習以為常,接受吃人肉也很正常的思路了,忙道:「非常不好!吃人肉會生很嚴重的病,被吃的人的鬼魂都會纏上你和你爹,日夜糾纏。你爹不是病了,他只是嘴饞不肯戒,你要想辦法,千萬不能再讓他吃了,不然你就成沒爹的孩子了!」

  穀子道:「那要怎麼辦啊!」

  花城對謝憐道:「哥哥,我來。」

  他對著銀蝶說了幾句,穀子在那邊聽著,努力記著。說完了,花城又抬頭,對謝憐道:「先把宣姬引開。」

  屋內,宣姬道:「我還是看這個人很可疑,他說他是雨師下屬,可他滿身鬼氣,我看多半沒說實話,我再問問他。」

  見穀子溜一邊去了,戚容剛好背過身繼續啃手,含含糊糊地道:「隨便你。」

  別看宣姬遇上裴茗就發瘋,別的時候,她可比戚容要心細多疑,畢竟是女子。而且穀子還有點怕她,有她在場,更容易露餡。謝憐點頭,道:「如何引開?」

  二人對視一眼,再次不約而同:「裴將軍。」

  謝憐雙手合十,道:「沒有辦法了,暫時請他犧牲一下吧。裴將軍,大家得救後都會感謝你的。」

  花城銀護腕的紋飾上又化出一隻,飛到謝憐耳邊,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正是裴茗,原來花城臨走前還是留了幾隻銀蝶,把那邊的聲音傳了過來。謝憐凝神聽了一陣,小聲道:「截取一下,就選這幾句……」

  宣姬背對窗邊,牢牢盯著引玉質問。引玉和和氣氣地道:「我在雨師鄉負責接濟無路可走的餓鬼,當他們遊蕩到門前,我就送他們一把米,再送他們好生上路,所以身上才沾有鬼氣。」

  其餘俘虜才是真正的雨師鄉農人,雖然雨師鄉的確有這樣的救濟者,但絕對不是他,明知他在胡說八道,但誰都沒吭聲。戚容嚷道:「呵呵!我也是餓鬼,怎麼不接濟接濟我?才吃了幾個人就追死追活,小氣鬼裝什麼窮大方?」宣姬則不以為然,道:「天下餓鬼這麼多,接濟得過來嗎?做姿態罷了。」

  這時,一隻斂了光的銀蝶無聲無息地飛到她身後,一閃而隱,所有俘虜都看見了,但仍是很沉得住氣,全都默契地裝作沒看見。宣姬還要發問,忽然隱約聽到了一個男子的聲音:「……既然如此,先把這老……你還有……沒有?來幾條……」

  這段的原句,是「既然如此,先把這老鼠烤了吧。你還有蛇沒有?來幾條。」

  謝憐聽到裴茗說這句話的時候,心內是震驚和同情的。一定是有食屍鼠爬到那邊被裴茗打死,當成普通的老鼠準備給裴宿加餐了。這老鼠吃了沒問題?看來一定得趕快回去。但是被花城模糊了幾個字後,效果很迷,好像有點意思,又好像聽不出什麼意思。宣姬聽了,渾身一震,猛地回頭,然而,那銀蝶狡猾靈活得很,本來就沒發光,她一回頭,早就撲閃一下閃一旁躲起來了。宣姬驚疑不定,回頭質問那幾個俘虜:「你們剛才聽到什麼東西沒有?看到什麼沒有?」

  引玉帶頭,眾俘虜連連搖頭。戚容滿嘴是血地回過頭來:「你聽到什麼了?」

  宣姬微微迷茫,道:「我好像……聽見了裴茗的聲音。」

  戚容道:「你幻聽吧?我沒聽見。」那銀蝶離宣姬近,別人可聽不見它傳來的人聲。宣姬懷疑道:「是嗎?我總覺得……他可能就在附近。也許,這就是心靈感應?大人,不然,我再出去看看?」

  沒想到這麼容易,謝憐暗暗握拳,對花城一笑。誰知,戚容卻道:「嗐!你剛才不是已經出去過一趟了嗎?什麼心靈感應,我看就是幻聽。你一天想他八百遍,當然容易幻聽。」

  看樣子宣姬有點被他說服了,半信半疑地留了下來。雖然失敗,謝憐卻並不氣餒,因為他還截了幾句。宣姬正要繼續質問引玉,就再次聽到了裴茗的聲音:「……你這個小笨蛋!過來,我教你。」

  隨即,是一個少女的聲音:「……算了裴將軍,我做過一次,有經驗了,還是我來吧……」

  那當然是裴茗在指導半月如何烤食屍鼠給小裴吃了,然而,落到宣姬耳朵裡 ,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她尖叫一聲,雙目登時充滿血紅,頭頂的鬼火高漲一波,彷彿她心內的妒火一般熊熊燃燒,撕扯著自己的頭髮道:「是他!!!沒錯,一定是他,他一定在這裡,我感應到了,我的心感應到他了!!!裴茗!我要殺了你!!!」

  她一邊尖叫一邊拖著兩條斷腿「跳」了出去。戚容破口大駡道:「喂!喂!宣姬!媽的!腿斷了還跑這麼快!為了匹種馬,至於嗎!」

  謝憐望著宣姬跌跌撞撞、歪歪扭扭消失的背影,卻微感悲涼。花城大概以為他擔心神殿那邊幾人的安全,道:「不必擔心。死靈蝶會把她往反方向引,就算她找去了,有若邪保護,她也進不了圈子。我們這邊速戰速決。」

  宣姬退了,就輪到穀子登場了。他站起來,把滿是泥巴的雙手在屁股上擦了擦。謝憐還是有點擔心,道:「真沒問題嗎?」

  花城淡聲道:「哥哥,信我。這招不行,退而求其次,還有備選法子。大不了先讓戚容這輩子都沒法再開口說話,再慢慢想法子。」

  「……」

  穀子進到屋裡,戚容已經把手上血都吃乾淨了,看見他就道:「兒子,過來給你老子捶腿!」

  於是穀子就上去給他捶腿了。乖乖地捶了一會兒,他道:「爹,角落裡的這些人,為什麼明明沒給繩子捆著,卻都不敢動呀?」

  這一問,戚容可來了精神:「嘿嘿,當然怕你老子我怕得雙腿發軟走不動路了!」

  「……」

  穀子眼睛和嘴巴都長得圓圓的,道:「這麼厲害?!」

  戚容的虛榮心獲得了極大滿足,道:「那是!聽好了,今天就叫你知道你老子我有多厲害!看到那團火沒有?只要我一聲令下,嘩的一下他們就會通通被燒死,他們當然怕我!有兩個小鬼,你記住。」穀子小雞啄米似的點頭,戚容道,「他們一個叫花城,一個外號黑水,是兩個沒什麼本事的玩意兒,小人得志走了點狗屎運,其實根本名不副實。名不副實什麼意思你懂嗎?我教你,這是個成語,意思就是他們表面上看上去很厲害,其實論實力根本比不上我。」

  穀子懂似非懂,道:「哦……」戚容接著道:「他們不就是運氣好嗎?我要是有他們的運氣,我比他們發達十倍!等著!這次你老子我一定要闖過這一關,馬上就要打腫他們的臉了!誰都別想再瞧不起我,只有我瞧不起別人的份兒!」

  他意氣風發,振臂高呼,雖然穀子壓根沒懂他說的誰、什麼意思,但還是很給面子地道:「爹,你一定可以的!」

  「………………」

  謝憐在屋頂上,一把捂住了臉。

  戚容這番高論,是在讓他不知道說什麼好。想到怎麼說戚容也是他表弟,真的覺得很丟臉,對花城道:「三郎,這……他……我……」

  花城假笑了一下,道:「哥哥不必在意。他金句太多了,這不過是冰山一角。」

  說實話,自古以來,天底下的男人就沒有不愛吹牛的。一陣風把飄香院姑娘的手帕子吹到他手上了,回頭就說自己被傾國傾城名妓糾纏癡戀;給皇帝的小老婆的舅舅的孫子的表弟的小老婆提鞋擦凳,出去必然變成他在皇親國戚府上當重要管事,地位舉足輕重。因此,不愛吹的男人才顯得難能可貴。

  而愛吹牛的男人,第一,喜歡對女人吹,第二,喜歡對兒子吹。猶記得謝憐小時候,他父親也經常用各種隱晦或不隱晦的方式告訴他自己在政務上的各種豐功偉績,正是因為如此,他從小就深信父親是個英明無比必將流芳百世的君主,後來發現不是的時候,才會有種「你也不過如此」的感覺,落差極大。想到這裡,謝憐又搖了搖頭,不禁好笑:「為什麼我會把戚容和我父親相較?」

  真是莫名其妙,大概是因為都喜歡在兒子面前吹噓自己吧。不過,無論是他父親還是別人,起碼還是在正常的範圍內吹噓,戚容這已經是到厚顏無恥且理直氣壯的地步了。難怪連一向低調的黑水都對他十分嫌棄,見了就找個藉口暴打一頓。但謝憐還有點奇怪,怎麼只聽他罵別人,沒聽見他罵自己?

  不過,謝憐也好像稍微有點理解為什麼戚容拖到現在還沒吃掉穀子了。如果對一個正常人或者有點年紀和閱歷的物件吹,對方未必買帳,就算表面上附和,大概還是讓人覺得不太有誠意,或者反應太油膩,詳見以前戚容手底下那群小鬼。而穀子的讚美卻不同,句句發自真心,他是真的覺得他爹天下第一厲害!

  戚容大概好久沒吹得如此酣暢淋漓了,終於心滿意足,威脅道:「你要聽話知道不?你不聽話,我也給你戴一個鬼火!」

  穀子果然害怕,連忙捂住自己頭頂,道:「不要,我不要戴……對了,爹。」他記起了花城和謝憐教他的,戰戰兢兢地道:「這、這個綠色的火戴上去了,你就弄不下來了吧?」

  他要是問戴上去了,你還能弄的下來嗎?戚容未必實話實說,但他問的是「你就弄不下來了吧?」這是一句質疑,當然是花城和謝憐教的。戚容當場就一腳踢飛了一個石化人中空的頭顱,道:「屁話!老子想鎖就鎖,想解就解!看著!爹這就解一個給你看著!」

  說完,他就指著一個農人喝道:「狗日的謝憐!」

  謝憐:「……」

  花城:「……」

  那農人頭上的鬼火熄滅了,一躍而起,然而,沒跑幾步,戚容呸的一聲的,又從嘴裡吐出一團綠油油的鬼火,罩到了那農人的頭頂戚容哈哈大笑,拍著穀子的頭道:「怎麼樣,你老子我厲害吧?」

  謝憐在屋頂上抹了把汗,花城看似冷淡卻語音森然地道:「這廢物是想再廢的更徹底一點吧。」

  他手指骨節似乎在哢哢作響,謝憐則道:「還好,還好。比想像的要容易就套出來了!」原本他們還教了穀子許多應對的套話,看來都用不上了。難怪戚容剛才一直不罵謝憐,原來是把罵他的話設成瞭解鎖口令,當真情感深沉。至此,二人無需再藏,當即打破屋頂,一躍而下!

  一聲巨響,戚容嚇得從椅子上跌了下去:「什麼人?!什麼人?!」定睛一看:「狗、狗……」大概本來想罵,但想起這是要緊的口令,連忙捂住了嘴。角落裡的農人們道:「他剛才好像把口令喊出來了,要不然……我們試試看能不能相互解鎖?」

  「是啊 ,罵一聲就是了吧,雖然感覺好像對不起謝憐這個人,不過他人又不在這裡,應該沒什麼吧!」

  引玉則道:「不管他本人在不在我建議你們都最好不要喊這句話,不然後果肯定比現在更嚴重……」

  那邊,戚容一把抓起穀子擋在自己身前,改口道:「狗上身的謝憐!你不要臉!偷聽!卑鄙!」

  謝憐鬱悶道:「狗上身是什麼玩意兒?」

  戚容又道:「就算你們知道了口令也沒有用!難道你們會自己罵自己嗎?難道你們甘心聽別人罵自己嗎?」

  聞言,花城臉色更為陰沉,指節間又哢哢響了兩聲,看來是在忍了。謝憐卻莫名其妙,道:「會啊。這有什麼?」說完就毫不猶豫地重複了五六次那個口令。因為一聲只能解鎖一個人。眾俘虜已經知道他就是口令裡罵的那位了,見狀都忍不住在心裡豎起了大拇指:「真漢子!」

  然而,他們頭頂的鬼火鎖卻並沒有解開。謝憐微微色變,戚容狂笑道:「哈哈哈哈哈!上當了吧!不是我本人解鎖沒有用的!你白罵了!哈哈哈哈哈……」

  一隻銀蝶飛過穀子眼前,他眼皮眨了兩下,打起了架,不一會兒便睡著了。戚容仍在兀自狂笑,忽然被一袖子抽得轉了十八個圈子,砸進牆裡,脫口道:「狗日的謝憐!」

  罵完之後,引玉頭上那團鬼火消失了,引玉一躍而起,閃身撤出了一段距離。戚容立即捂住了嘴,謝憐和顏悅色地道:「來來來,沒關係,不要壓抑自己,釋放你的天性,繼續罵。」

  他一面這麼和和氣氣地說著,一面把袖子卷起來,抓住了他,這架勢真不知道要幹什麼。戚容聲嘶力竭地道:「你打!打死我也不會再罵這句了!」

  卻聽一旁花城的聲音森森地道:「正合我意。」

  戚容回頭一看,花城對著他露出一個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轉瞬即逝。下一刻,他的腦袋就被拍進了地下三寸。

  「……」

  花城把他的腦袋從地裡拔出,他大吼道:「你們敢這樣對我!我豁出去了,我要一把火把所有人都燒光!大家同歸於盡!狗花城!燒起來!」

  看來,這句「狗花城」,就是和另一對配對的燒殺口令了。然而,他喊出之後,卻並沒有聽到任何人的慘叫聲,帶著疑惑睜開眼睛,只見那群農人都好好地站在對面,正在圍觀他。戚容愕然:「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怎麼還沒死?快點死啊!誰給你們解的鎖?!」

  謝憐道:「你自己啊。」說著,指了指一旁一隻銀蝶,那只銀蝶正發出和他一模一樣的吼叫:「你白罵了!哈哈哈哈……」

  原來,這死靈蝶完全記錄和複製下了他的聲音,包括他那句口令,只要罵了一句,就能無限解鎖了。花城道:「你自己上路吧,旁人恕不奉陪。」

  又是一記暴擊,戚容被他一掌拍進了地心。

  眾農人都圍了上去,道:「這……這還撈的上來嗎?」

  引玉跳下花城拍出的那個深坑,不一會兒,跳了上來,手裡拿著個綠色的不倒翁,道:「城主,太子殿下,回收了。」

  那綠油油的不倒翁齜牙咧嘴,翻著白眼,吐著長舌,彷彿在嘲笑誰,又好像在用生命嘩眾取寵,總而言之,品味奇差,小孩子看了都會嫌棄地丟到一旁。不知道是他本人特質決定了只能變成這樣,還是花城故意把他化成這樣的。花城道:「這種東西別給我們。你自己拿得遠遠的就好。」

  引玉道:「是。」

  說實話,謝憐也不太想拿著這個東西,把地上的穀子抱了起來。幾隻死靈蝶從另一邊飛來,落在花城手背上,他低頭一看,道:「我們得快回神殿去。」

  謝憐猛地轉頭,道:「神殿那邊出事了?」

170 怨女鬼妒火燒情心

  花城微微舉手,托起那只銀蝶,送到謝憐耳邊。銀蝶撲閃間,他聽到裴茗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小笨蛋,你有沒有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

  大概是裴茗久戲花叢的緣故,就算分明知道他對半月沒有那種意思,也讓人感覺微妙。半月悶悶地道:「我不是笨蛋……聽到了。這聲音好奇怪,我覺得,應該不是花將軍他們回來了。」

  當然不是!因為,那分明是宣姬斷腿在地上跳躍的「咚、咚」之聲!

  沒咚幾下,便聽那邊兩人都沉默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女人「嘻嘻、呵呵、哈哈哈哈……」的狂笑之聲。

  這笑聲在空蕩蕩的地下城中空空地回蕩,再通過銀蝶轉了一道傳來,略帶了點兒嘈雜,竟比近在耳邊還可怖。自然是終於見到裴茗、狂喜痛恨交加的宣姬在笑。

  謝憐道:「銀蝶不是把她往反方向引了嗎?」

  花城則道:「她比想像的要聰明。」

  原來,宣姬一路追著死靈蝶狂奔,速度奇快,奔到了那條大街的盡頭,什麼也沒看見。畢竟她也是上過戰場的女將軍,立刻發覺自己被人引開了。照理說,她覺察之後應該馬上回戚容那裡,但她一心想找裴茗,於是直接往反方向奔去,把自己的上司戚容拋之腦後了。

  謝憐莫名好笑,一言難盡,趕緊帶了幾名逃出生天的俘虜趕往城鎮中心的烏庸神殿。那女鬼宣姬等裴茗等了太久太久了,光聽這笑聲都能想像她此時此刻是怎樣一張瘋狂扭曲的臉孔。裴茗大概也被她震住了,驚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是……」

  宣姬發出森森冷笑。誰知,頓了片刻,裴茗卻道:「你是誰?」

  「……」

  宣姬恨得聲音發尖發顫:「你……你是在故意氣我麼?你居然問我是誰?!」

  謝憐抹去額頭一滴冷汗,道:「不是吧裴將軍……他到底是故意的還是真認不出來了?」

  花城道:「恐怕是後者。」畢竟,如果傳說屬實,那裴茗這幾百年來交好過的美女少說也上千了,怎麼會每個都記得住?何況還是大幾百年前的老相好。而且,上次與君山鬼新娘之亂,他也是交給小裴處理的,自己壓根沒出面,也沒看宣姬一眼。宣姬喃喃自語道:「對。你就是在氣我。我可不上當。呵。想騙我說你不記得我,想騙我,呵呵。」

  說完,她聲音又尖了,質問道,「這個小賤人是誰?你不是一貫眼光很高的麼!怎麼,這次打算換換口味啦?」

  半月:「?」

  裴茗:「??」

  雖然兩人都發出了疑問的聲音,不過,這怨念的語氣似乎喚起了裴茗的記憶,他微微皺眉,道:「宣姬?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謝憐這才想起,此時的宣姬,一定是一副披頭散髮的模樣。雙目是惡鬼的赤紅之色,一身大紅嫁衣,下擺骯髒不堪,在地上如一條鱷魚般緩慢而危險地爬行。他們方才見到的差不多就是這樣,實在無法把這樣的她和生前那樣英姿颯爽的女將軍聯繫起來,也難怪熟人見了都要認不出來了。宣姬道:「我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你居然問我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子!還不都是你的錯,我這不都是為了你!」

  花城道:「她撲向保護圈了。」

  謝憐道:「不必擔心,若邪能扛住。」

  果不其然,那銀蝶處傳來一聲驚叫,撲上去的宣姬必然被若邪彈開了,飛出十幾丈外,重新落入黑暗之中。只聽裴茗的聲音道:「太子殿下這還真是個好法寶。改天我也煉個。」

  謝憐心想:「你要是知道是怎麼煉的就不會這麼說了……」念頭還沒消,裴茗又喝道:「你幹什麼?!住手!」

  宣姬喝道:「你休想躲在裡面!」

  轟隆轟隆!

  謝憐一面疾行,一面愕然道:「她幹了什麼?」

  花城道:「看樣子,她把神殿推倒了。石頭天頂塌下來了。」

  原來如此。宣姬被若邪的保護圈彈開,進不去圈子,就把整座神殿都打塌了。謝憐道:「裴將軍他們沒事吧?小裴和半月也都在的!」

  花城道:「沒事。裴茗把他們護住了。」

  在石頂轟隆隆塌下來的那一刻,裴茗把裴宿、半月等人都護在身下。謝憐鬆了口氣,道:「那就行,保護圈還是破不了的。」

  那邊,裴茗怒道:「你發什麼瘋?你就是把天打塌了你也進不來!」宣姬卻格格大笑起來,半月驚道:「裴將軍小心!」裴茗道:「什……」

  這一系列反應幾乎就發生在一瞬間,謝憐還在這一片混亂中聽到了利劍穿胸而過的聲音,毫無疑問,是裴茗中劍了。他道:「怎麼了?!保護圈破了?不可能……等等,劍?」

  刹那間,他終於明白宣姬的目的了。原來如此!

  宣姬笑夠了,冷冷地道:「誰說我要進來?」

  另一個聲音也哈哈笑道:「喂裴茗,看看這是誰?你的老相好來了!」

  容廣!

  宣姬打塌神殿,根本不是生氣之下混亂發瘋,也不是想要進入保護圈。她的目的,是砸碎半月放在圈子裡的那兩個鎮惡封鬼的陶罐,把裡面的鬼放出來,讓它們從內部突圍!

  而容廣逃出罐子後,迫不及待地便化成劍狀,一劍捅了裴茗。裴茗似乎要將他拔出,容廣卻死活不肯,一劍穿在他身上,道:「你休想!受死吧!」

  裴茗咬牙道:「另一個罐子沒事吧?!」內外夾擊,如果再多一個刻磨,那就徹底玩兒完了。半月道:「沒有!刻磨還在裡面!」

  形勢危急,謝憐微感焦慮,正要加快步伐,花城卻忽然頓住了腳步。謝憐愣了,回頭道:「三郎?」

  花城手背上棲息了另一隻死靈蝶,似乎在對他悄悄訴說著什麼。聽完之後,他抬起頭,微微一笑,道:「哥哥別急。我看,我們不趕過去也行了。」

  那邊,容廣在裴茗身上穿胸而過,宣姬則如同一條紅色的壁虎一般,抓住他的靴子,順著他的大腿爬了上去。她的衣著妝容和頭頂的鬼火都完完全全是個瘋癲女鬼的模樣,裴茗道:「你……!」

  宣姬喃喃道:「裴郎……裴郎!……」這個姿勢,真不知道是要狠狠掐死他,還是要緊緊抱住他。忽然,她眼角餘光瞥到了裴茗護在身後的裴宿,想到上次就是這個冷淡漠然的武神抓了自己,咬牙道:「這小雜種!」

  說著就要一爪子下去,卻有另一隻手截住了她。兩隻手腕同樣蒼白,定睛一看,卻是半月抓住了她。宣姬一見裴茗身邊有別的女人就燒心燒肝,道:「我還沒要你這小賤人的命,你倒自己送上門來!」

  說完另一手就朝半月腦門上抓去。然而,半月可不是那些老實乖乖等著給她撓死的小新娘,宣姬另一手也被她準確無誤地截住了腕子。宣姬生前是女將,自知比力量許多男人也要自愧不如,尋常的女子女鬼遇上她都只有被按著打的份兒,沒想到這小姑娘看起來瘦瘦弱弱一陣風都能吹倒,手勁卻大得可怕,似乎比她還要強悍,不但鎖住她雙腕不讓她動彈,兩人眼神一對上,宣姬更是吃了一驚。這小姑娘的眼神裡居然滿是殺意和狠勁兒,彷彿一片風沙刀光,令她想起戰場,一陣心悸,揮手甩開。半月抓了裴宿,翻到數丈之外,輕飄飄落地,道:「放開裴將軍!」

  裴茗身上的劍道:「裴茗你真是好豔福啊,看見沒,兩個女鬼為你爭風吃醋啦!哈哈哈……」

  宣姬整個身體像蛇一樣扭曲地纏在裴茗身上,十指鎖住裴茗喉嚨,冷聲道:「你這個小情人倒是有點本事。」

  裴茗咳出一口血,道:「我沒有!她不是我情人。」

  宣姬道:「還想抵賴!不是你情人她為什麼讓我放開你?」

  裴茗道:「如果我老娘在這裡她也會叫你放開我,照你的意思是不是她也算我情人?」

  怪只怪他為人輕佻,有事沒事管人叫什麼小笨蛋,宣姬嫉妒得要發瘋了:「怎麼?不敢承認了?不是喊得很親嗎?你以前不是有了新歡就直接承認的嗎?一點都不在乎我的心,跟我坦白,你知道我有多痛苦嗎?怎麼現在不敢承認了?!是你裴將軍開始怕死了?還是真的這麼喜歡她捨不得讓我動她一根手指啊?!」

  神殿遠處,謝憐遠遠看了這一陣,感覺快看不下去了,回頭道:「三郎,要不然,我們先上去救人吧?」

  花城笑道:「哥哥不必著急,有人會代替我們出面的。況且,就算現在我們上去了,宣姬還是掐著裴茗不會鬆手的。」

  這倒也是,人質在手,就是不方便。引玉和幾個農人也看得很緊張,紛紛道:「是啊,感覺那個女鬼因愛生恨,要發狂了。」「我看不會的,她肯定下不了手。來吃點瓜子嗎?」「再給我一把謝謝。」

  謝憐道:「各位怎麼還有心情吃瓜子啊?」

  眾人道:「這位殿下,你不也吃了很多了嗎?」

  「啊?」謝憐這才發現剛才看得入神時無意識接過了旁邊人遞來的一把瓜子,已經嗑完了,一把捂住額頭道:「這,這可真是失禮了……」

  那邊,裴茗已經受不了了,道:「宣姬,你能不能別什麼東西都往那方面想,都這麼多年了,咱們好聚好散不行嗎?你這又是何必?」

  宣姬掐住他脖子的雙手用力一勒,杏眼圓睜,道:「你招的我,還想好聚好散?沒門兒!」

  裴茗歎道:「你真是……一點都沒有變。就是因為這樣,咱們才不可能有好結果。」

  宣姬猛地把臉逼到他眼前,怒道:「我這樣?我哪樣?我是不夠美嗎?我是不肯把雨師國的佈陣圖和機密給你嗎?是你自己拒絕了!你說不喜歡我要強,我連一雙腿都可以不要!我是不夠愛你嗎?!誰能比我更愛你!可是你呢?這幾百年來你連看我一眼都不肯!你什麼時候來見過我?!」

  裴茗推開她湊上來的臉,喝道:「就是因為知道見了你你就要發瘋我才不來!」

  宣姬一把抓住他胸口的明光劍,往裡捅了幾寸,再抽出來,裴茗又嘔出幾大口血。宣姬喝道:「說!快用你神官的名義發誓你今後會永遠只有我一個人,發誓你永遠也不會再看別的女人一眼,看一眼你就爛一顆眼珠子!」

  容廣也幸災樂禍道:「快說啊裴茗,說了你就能撿回一條小命了!」

  裴茗罵道:「閉嘴!他媽的。沒想到裴某沒死在戰場上也沒死在當世之絕劍下,卻死在個瘋女鬼手裡!」

  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宣姬被他徹底激怒了,一把抓上他天靈蓋。謝憐實在不能再等了,道:「三郎啊,我覺得情況有點危急了,你說的人趕得上嗎?趕不上還是我先吧!」

  花城道:「趕得上。哥哥看,這不就來了?」

  他話音剛落,怒極欲狂的宣姬就整個地凝住了。

  她彷彿是被什麼人施了定身術一般,從神情到動作,全都僵住了。裴茗已經被她抓著劍來回捅了五六次,血吐了滿地,而那邊黑暗之中,傳來一陣清脆的牛蹄之聲,不緊不慢,答答而行。不多時,一人騎著一頭黑牛出現在眾人眼前。

  那騎著黑牛上的人是個青衣女郎,目光澄澈,神情沉靜。緩緩靠近,微微昂首,彷彿看到了很遠的地方。裴茗怔了怔,道:「……雨師國主。」

  那女郎淺淺低頭,看向他,神色不改,微微一笑,俯首回禮。

  謝憐也驚了,道:「雨師國主?」

  花城道:「不錯。上天庭現任雨師,雨師國的十六公主雨師篁,也是雨師國的最後一代國主。」

171 末公主自刎宮門前

  謝憐道:「未曾有幸面見雨師,竟不知雨師是位公主……」

  那邊,宣姬咬牙道:「你……動了什麼手腳……為什麼……我……動不了!」

  雨師把目光從裴茗身上收回,溫聲道:「我帶了雨龍劍來。」

  謝憐道:「雨龍劍?」

  花城道:「雨師國的鎮國寶劍,為歷代國主所有。被雨師煉化後成了一樣法寶,對雨師國人有著天然的震懾力,宣姬又是叛將,心存畏懼,做賊心虛,自然只能照辦。」

  雨師讓她別動,她就當真不能再動。容廣道:「你動不了,我自己來!」說著就要再捅裴茗一劍,而他剛刺進半寸不到,一陣紅色的煙霧爆開,噹啷一聲,穿過裴茗胸口的那把長劍消失了,而一把食指長的小劍掉在了地上。容廣怒道:「怎麼回事?我怎麼也動不了了?!」

  謝憐等人終於不再遠觀,走了出來。花城看了一眼地上那小得簡直像是一把玩具的明光劍,笑道:「順眼多了。」

  雨師道:「放開吧,宣姬。」

  宣姬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從裴茗喉嚨上拿下來,可她畢竟不甘,雙手痙攣著道:「我不放!我已經抓到手了,我不放!」

  雨師道:「如果你一定要抓些什麼才能甘心,何不把你丟在地上的撿起,重新抓在手裡。」

  那鎮國寶劍的威力畢竟太強,宣姬還是被猛地拉扯下來,重新跌落到地上,狼狽不堪,披頭散髮地道:「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你真以為自己是國主嗎?我看你是忘了你的國主是怎麼來的!我不承認,我不承認你!」

  雨師不語。一旁的半月卻瞅准了機會,猛地拋出一個罐子,直接把宣姬收了進去,迅速封牢!

  至此,一片狼藉的源頭終於被收服。謝憐走到裴茗身邊扶了一把,道:「裴將軍沒事吧?」

  裴茗道:「死不了。我說,太子殿下,你們不會早就來了吧。」

  謝憐:「……哈哈,怎麼會。」

  他撿起地上被鎖得小小的明光劍,裴茗看著他手裡的東西,道:「血雨探花,你這個封印牢不牢靠?該不會又一壓就碎吧。」

  花城道:「自然。除非你手握劍柄,輸入法力,同時心中決意將它放出,否則,無論如何都不會在無意之中解開,或是中計解開的。」

  裴茗這才吐出了一口長氣。而從戚容處逃脫的農人們衝了上去:「雨師大人!」

  這邊幾人轉過身。謝憐微微欠首,道:「雨師國主。」

  雨師也已從黑牛上下來了,一手簽繩,欠首回禮:「太子殿下。」

  這一禮,謝憐無意中看清了她的頸間,微微一怔,隨即道:「當年仙樂大旱,承蒙閣下借雨笠之恩,雪中送炭,未曾當面道謝,今日終於得償所願。」說著又是更深一禮。雨師站著沒動,等他行完禮,才道:「我想,若不讓太子殿下行這一禮,您是不會甘休的。既然行過了,那麼自此便忘了吧。」

  她說話音色清平,語速和緩,帶著一點微笑,顯得格外從容。突然,一個聲音道:「喂裴茗,丟臉嗎?要女人來救,還是雨師篁!嘿嘿哈哈哈哈……」

  雨師神色不變,依舊從容,裴茗卻不大從容了,謝憐覺察此點,眼疾手快地往那小劍上貼了張符,封了他的口。雨師牽著的牛也突然衝裴茗噴起了粗氣,搖頭甩尾。雖然它並不是衝花城,但謝憐也知道牛看到紅色就生氣,想起幾次被頂被追的慘痛經歷,趕緊擋在花城面前,怕這牛看見花城的紅衣更加興奮。裴茗必須得說話了,於是,他摸了摸鼻子,客氣地道:「多謝雨師國主救助小裴之恩。」

  雨師也很客氣,道:「舉手之勞。」

  半月過來拉住雨師的衣袖,道:「雨師大人,裴宿哥哥餓暈了……」

  花城抬頭望瞭望,道:「先回地面上吧。」

  這個問題,找雨師鄉的人是最有用的了。因為雨師掌農,他們往往隨身不離吃的。回到地面上,一夜已經過去,太陽出來了,雨師當即從黑牛褡褳裡取出種子,尋了片地,當場播下,不多時就長出了一小片莊稼。幾個餓了許久的歡聲一片,謝憐想起穀子大概這幾天也吃得不好,叫醒了他。然而,穀子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問他爹在哪裡,以為他爹又把他丟下了,哇哇哭了一陣,謝憐不得已把那個其醜無比的不倒翁給他玩。穀子聽說這個就是他爹,如獲至寶,再不哭了,一邊抱著一邊吃。謝憐、花城、雨師、裴茗在另一邊商量正事。

  前方,已經能看見那座「銅爐」了。近看發現,下面的山體居然有大片大片的是赤紅色,彷彿血跡,上方則是蒼蒼積雪。謝憐道:「不光小裴將軍,半月、穀子、這幾個都要留在這裡,不能再往前走了。如有必要,我們恐怕得爬雪山。」

  裴茗一邊拿著藥瓶熏傷口,一邊搖了搖頭,歎道:「出師不利,接連受挫。」

  這八字當真是他一路寫照,真是倒楣死了,鬱悶得很。雨師端坐于謝憐身側,略一思忖,道:「殿下,你們此次前來,是要把有可能成絕的妖魔鬼怪一網打盡。那麼,有一位元,恐怕需要留心。」

  謝憐來了精神,道:「雨師大人路上遇到什麼了嗎?」

  雨師微一點頭,道:「是。來時路上,見過一個白衣少年。」

  謝憐輕輕「啊」了一聲,道:「您說的這個人,我們路上也聽說過,許多妖魔鬼怪都十分害怕他,我們也險些就遇上了。您親眼看見他了嗎?如何脫身的?」

  雨師道:「慚愧。全仗護法坐騎腳力驚人,那少年也並無糾纏興趣,否則,難說對上後結果如何。」

  謝憐又道:「他是如何樣貌?」

  雨師道:「樣貌看不清,因為他纏了滿臉繃帶。」

  纏了滿臉繃帶?!

  謝憐愕然:「郎螢嗎?!」

  裴茗皺眉道:「太子殿下識得?」

  謝憐道:「我也不確定。」當即轉向花城,問道,「三郎,郎螢的確是在鬼市吧?」

  花城也是神色凝重,頓了片刻,才道:「之前是,現在是不是,就難說了。哥哥不防再問問清楚。」

  謝憐便繼續確認:「雨師大人,您說的這個滿臉繃帶的白衣少年,是不是十歲出頭,或者勉強算大一點兒也行,總之是個很瘦弱的少年?」

  誰知,雨師卻道:「並不。那少年約有十六七,身量與殿下接近。」

  「啊?」這個卻超乎謝憐意料之外了。他道:「十六七歲?郎螢可沒這麼大。」

  到底是不是他?光憑現有消息,猜不出什麼來。裴茗丟開那個用完的藥瓶,道:「反正到最後都會進銅爐的,等著便是。」

  畢竟是武神,他恢復能力奇快,一瓶靈藥用完,那般嚴重的傷口已癒合六七成。雨師微微側首,道:「裴將軍為何沒有佩劍?」

  裴茗似乎沒料到她會主動問自己問題,一時沒想好怎麼回答,而一旁終於醒過來的裴宿一邊吃烤紅薯,一邊道:「裴,將軍的,劍被,折了。」

  雨師聽了,略一思索,取下自己的佩劍,雙手遞給了他。

  她並無任何異樣神色,言行舉止都十分得體,裴茗卻是神色微變,彷彿看到她遞過來一條毒蛇,遲疑片刻,道:「多謝。但這是雨師國鎮國寶劍,交到裴某手裡,恐怕不大合適。」

  雨師道:「裴將軍乃是武神,用劍的高手。目下既是為阻攔鬼王出世,此劍在你手裡,比在我手裡,更能發揮作用。」

  裴茗又遲疑一陣,仍是客客氣氣地推拒了,道:「裴某謝過雨師國主。不必。」

  見狀,雨師也不再勉強。幾人又閒聊幾句,雨師還問過他們是否有風師的消息,謝憐才知雨師也派人尋過,無果,不由唏噓。

  眾人約定,再修整一個時辰就繼續上路。謝憐走開了一段路,本想隨便找棵樹靠著躺一下,花城卻不知從哪裡找了一堆繩子和布料,在兩棵樹之間搭了兩個秋千床,兩個人上去了個夠,躺得十分愜意。躺了一會兒,謝憐枕著自己雙手,奇怪地道:「三郎,裴將軍幹什麼不收雨師大人的佩劍?」

  一個武神沒了武器還不趕緊找一把,等著被人打嗎?

  花城也枕著雙手,悠悠地道:「裴茗這種人,雖然喜歡女人,卻未見得很瞧得起女人。對於自己被人救,還是女人,還是以前認識的女人這一點,肯定十分惱火,自覺丟臉。況且,從前雨師還拿過他的後人,他恐怕覺得雨師這次是故意看他笑話,怎麼可能拿劍?」

  謝憐道:「哎,真是莫名其妙的自尊。對了三郎,不知你注意到沒有,雨師大人頸間,有一道陳舊的傷口。」

  花城道:「不用注意也猜得到。『公主自刎』嘛。」

  謝憐微微起身,道:「果然。」

  花城也起了身,道:「哥哥可有發現,雨師說話略慢?也是頸間陳年舊傷所致。」

  謝憐道:「啊,我還以為是個性所致。話說回來,既是公主,為何要自刎?宣姬那句『你忘了你怎麼當上國主的嗎』也教人好生在意。能是怎麼當上的?」

  花城道:「說來話長,長話短說。」

  原來,雨師篁雖然是雨師國的皇族後裔,但是,第一是女兒,第二為宮人所出,地位並不高,加上性格靦腆,不善言辭,上面的十五個哥哥姐姐,下面的弟弟妹妹,哪一個都比她受寵。雨師國皇家道場是雨龍觀,歷代國主都要挑選一位皇室後裔送去清修,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以表誠心。聽似大氣,實際上就是個苦差,因為雨龍觀是苦修法,什麼僕從細軟都不許帶,去了還要幹活。以前都是推來推去,要不就重金買個替身替自己去,輪到這一代,挑都不用挑,直接就定了雨師篁。

  謝憐道:「難怪宣姬言語中不大看得起雨師。」

  花城道:「自然。她雖不是公主,但也出身顯赫,追求者眾多,在王公貴族裡比雨師篁受重視多了。」然而,現在宣姬卻把自己弄成了這樣,難怪受不了還能安然種地的雨師。雨師勸她放手,在她眼裡只怕是高高在上的風涼話。

  謝憐搖了搖頭。雖同為皇族,同入皇家道場修行,雨師這經歷可與他大不一樣。

  總之,從此,雨師就在雨龍觀裡以清修度日。直到某一日,來了幾位須黎國的貴人。

  須黎國和雨師國並不是一下子就撕破臉皮的,之前也有些虛與委蛇,客套過場。為了維持虛假的和平,須黎國派了幾位皇族、將軍和文臣赴雨師國國宴,順道參觀雨師國的皇家道場。這一日,雨師篁去清理道觀屋頂上的瓦片,要下來時卻發現,梯子卻不知道被誰搬走了。

  底下看到一個人在上面下不來,都覺得好玩兒,連雨師國的公主皇子們都在掩口而笑,只有一個須黎國的將軍笑了幾聲後,飛身上去,把她帶了下來。

  這位將軍,自然就是裴茗了。這時,突然一個聲音道:「裴茗這廝到哪裡都這個德性,就跟狗到哪裡都要撒尿似的!」

  謝憐一下子被他那個充滿惡意的粗俗比喻拉了回來,回頭一看,拿起那把縮了無數倍的小劍,道:「容將軍,你什麼時候把封口符給衝破的?看來你很想說話啊。」

  容廣道:「讓老子說!裴茗幹過什麼齷齪事我瞭若指掌,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他明知道須黎國馬上要打雨師國了,還把雨師國七八個備受寵愛的大公主都迷得死去活來還爭風吃醋,你們說他這人是不是缺德?」

  的確挺不厚道的。誰知道你昨日還與我言笑晏晏,今日就率血騎踏平我家園。謝憐微感憐憫,道:「雨師國主從前和裴將軍關係也很好嗎?」

  容廣卻道:「沒關係。裴茗這廝就見過雨師篁兩次。雨師國美女太多了,第二天就忘了。」

  這世上不光女人翻臉快,男人翻臉其實更快,只是後果不同,女人之間的翻臉可能以打幾耳光撓幾爪子為終結,男人一旦翻臉,可能你的下場就是死無全屍了。須黎國不願再維持虛假和平後,編了個出師名義,裴茗直接率軍打到了皇宮前,把當時的雨師國主逼得躲進了皇宮深處,死死守著最後一道防線。但裴茗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像捏碎一個蝸牛殼一樣,捏碎皇宮這層脆脆的保護殼。

  不過,他倒是沒有這麼輕易就捏碎,而是在容廣的建議下,做了一件事。

  須黎軍抓來雨師國幾百個死囚,偽裝成平民百姓,押到皇宮門前,要求雨師國主自己走出來磕三個響頭,懺悔自己魚肉百姓,並自裁謝罪,就放過這批百姓,並且不再動皇室其他成員。否則,就砍了他這些子民的腦袋。給躲在裡面的皇族們三天時間,三天內過一天殺一批,三天過後,先衝進去殺光皇族,再殺其餘百姓。

  謝憐道:「容將軍,你這一招可真是又毒又漂亮。」

  容廣不怒反而自得道:「我就當你是在誇獎我了。」

  須黎國打雨師國,其理由總結一下就是「雨師國主苛政負民天理難容我須黎國出於仁義之心決意路見不平主動拯救困於深水火熱中的雨師國百姓」,漂亮得很。

  如果雨師國主不肯出來,那麼,就是他自私、根本不愛護自己的子民百姓。尷尬的是,平日裡雨師國主一直宣稱自己「視子民如親子」,言和行的無情對比一定會讓雨師國的百姓們心生怨懟,認為自己被欺騙了:「你不是說視子民如親子嗎?為什麼反而要所有百姓們為你們皇族人犧牲?!」如此,他們擁著雨師國皇族的心,也就散了。而殺光這批「平民」後,再宣佈其實這些人是死囚假扮的,本來就該死,目的只是為了揭穿雨師國皇族自私的真面目和謊話,如此巨大的反差,必然可以安撫陷入恐懼的雨師國眾,接下來雨師國納入須黎國版圖的過程會順暢許多;而如果雨師國主真出來自裁了,隨便,沒什麼大影響,他們不用自己動手殺也算省了事,何況,他們一直認為,雨師國主不會出來自裁謝罪的。應該說,沒有哪一個皇族,會願意在蒙受如此的恥辱後再結束自己的生命。向平民和敵軍下跪,自認有錯,然後去死?做夢吧!

  誰知,僅僅過了一天,就在裴茗準備下令誅殺第一批「平民」的時候,雨師國的國主,真的出來了。

  宮門打開,國主佩著鎮國寶劍「雨龍」走了出來,跪下對著國民磕了三個頭,拔劍自刎,血濺宮門。

  謝憐已經猜到怎麼回事了,道:「出來的是雨師大人嗎。」

  花城道:「正是。」

  後來,細細審問了當時一起躲在皇宮內的宮人和其他皇族後裔,才知道原來是這麼回事。裴茗和容廣等將士在宮外喊話,走來走去,大笑不止,囂張至極。宮內則亂成一團,哭天搶地。雨師國主自然不可能出去自裁,坐在寶座上臉色鐵青。一大群平日裡爭寵爭得頭破血流的兄弟姐妹們號得涕淚齊流也沒見他動後,開始一個一個小心翼翼地勸他,各種理由,什麼「這也是為國為民」「即便是死也是千古流芳」「如果一直這樣下去,百姓們就要遭殃了啊」,全都出來了。然而勸也沒動,眼看著一天快要過去了,有幾個兒子急了,激動之下衝父親吼了幾句。

  國主這還沒死呢,當即怒髮衝冠,揮著杖打回去。要在平時,各位兒子孫子肯定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但眼下這個節骨眼了,誰還管那些,於是,一位皇子沒忍住,還了手,沒成想還手力道太重,把已經六十多歲的國主打得頭破血流,爬不起來了。

  一眾皇子公主先是嚇懵了,隨後發現還有氣,又開始商量著怎麼把動彈不得的國主拖出去,如何完成高難度的磕頭和謝罪,甚至連像操縱提線木偶那樣吊著他這種荒唐的法子都討論得熱火朝天,氣得年過半百的老國主兩眼冒血光。後來,他們又決定,還是找兩個人架著老國主完成謝罪。可是,這又有了新的問題。這兩個人找誰呢?這可太危險了,說不定那個裴茗一個不高興,一箭就給射死了。

  吵鬧不休,吵鬧不休。忽然,一直沒說話、也沒人注意的十六公主對躺在地上的老國主說了一句話。

  雨師篁道:「請您傳位於我吧。」

  雨師國主看著這個從來沒多看過幾眼的女兒,眼角終於流下了一滴渾濁的淚水。

  不過,也只有一滴。

  於是,半個時辰不到後,雨師國歷史上最簡陋匆忙的傳位儀式、以及最不可能成為國主的國主誕生了。

  新一任雨師國主一劍割了喉嚨,血如泉湧,眼看是活不成了。裴茗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當時整個人都怔住了。容廣大罵倒楣,罵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居然還可以這樣!死了個無關緊還要的人,既沒法子搞散人心,也沒法子搞死老賊。雖然須黎國的士兵們都看不下去了,讓趕緊救人,但終歸是傷勢太重,醫官們都說救不回來了,只好遵守承諾,不動宮外的百姓,也暫時不殺皇族,把這位「國主」送到雨龍觀去,等著她在那裡咽氣,再埋進雨龍觀的皇陵。

  沒想到,當天晚上,就在雨師篁即將咽氣的最後一刻,她頭頂的雨師神像發出了一聲歎息。

  電閃雷鳴,新一任雨師飛升了。

  謝憐若有所思道:「難怪裴將軍看到那把劍是那個臉色了。」

172 騎黑牛飛蹄登銅爐

  這可是雨師篁自刎時用的那把鎮國寶劍啊!是神器沒錯,但也是兇器。容廣道:「雨師篁也是心夠大的,要不然就是故意嚇他提醒他,居然把雨龍拿給他用。他敢嗎?哈哈哈哈……」

  謝憐忍不住了,道:「未必吧。何必想那麼陰暗?」說完又是一符封了他的口。恰好,這時,那邊裴茗遠遠地道:「太子殿下,血雨探花,您二位休息好沒有?床該收了,趕路吧。」

  本來也沒休息多久,聊著聊著就沒了。

  其餘人留在此地,謝憐、花城、裴茗出發,雨師有坐騎,提出送他們一程,送到銅爐腳下,謝憐欣然謝過。那黑牛搖身一變,化身為原先的兩三倍大,可容六人乘坐。它前蹄先落地,伏了下來,雨師上去,坐在最前。裴茗隔了遠遠一段距離坐在其後。最後的是謝憐和花城。

  謝憐跨坐上去,那黑牛起身,奇高無比,他摸了摸那油光水滑的黑毛,奇道:「雨師大人這坐騎當真神奇。三郎好像提過,是如何化成的來著?」

  黑牛撒開四蹄,奔跑起來,兩邊風景向後飛速倒退,奇快奇穩。花城坐在他身後,輕輕摟住他的腰,似乎怕他掉下去,道:「是雨師國皇家道場雨龍觀一扇側門的門環所化。」

  原來,雨龍觀有個小習俗,看到了門環金獸,上去摸一摸,增聚人氣。信徒們紛至遝來,摸的大多是龍、虎、鶴等仙獸,牛一般沒什麼人摸,十分冷清寂寞。於是,雨師篁在雨龍觀清修時,每次跳水路過那扇門,都會摸一摸那頭牛的頭。那門環沾了她的人氣,雨師飛升後,牛就跟著一起飛了。至於其他人,一個都沒點將。

  黑牛飛速前行,謝憐的身軀被帶得微微靠後,彷彿靠在他懷裡,聽著笑道:「三郎果然無所不知,好像什麼典故都難不倒你。」

  花城也笑道:「哥哥還有什麼想知道的?知不無言。」

  裴茗坐在前方,沒和雨師說話,也在側耳聽他們後面的動靜,道:「鬼王閣下說得真不錯。太子殿下不如問問血雨探花的身世,看看他會不會答你?」

  謝憐的笑容立刻微微斂了。

  詢問一位鬼王的身世,這可不太有禮貌,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在謝憐心中其私密程度差不多等同于問一個男人的尺寸。他立即把話題轉了,道:「裴將軍!」

  裴茗:「什麼?」

  謝憐:「前方顛簸,小心!」

  裴茗:「哪有?」

  話音剛落,四人座下黑牛聲若洪鐘地哞哞叫了一長聲,裴茗便被甩了下來。他愕然道:「豈有此理?」

  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甩下去也就算了,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可是,怎麼不甩坐前面的,也不甩坐後面的,偏偏甩了坐中間的?通常情況哪有這樣的?

  牛不停蹄,謝憐在前方回過頭,遠遠丟下一串呼聲:「說了前方顛簸,裴將軍小心啊……」

  一路把裴茗甩下去七八次後,四人終於乘著雨師的護法坐騎,來到了銅爐腳下。

  銅爐原本是位於王都中心的一座鬱鬱青山,風景優美,和太蒼山差不多,腳下便是巍巍王都。最繁榮的王城。

  這座王城原本已經被深埋地下,大抵是經歷過幾次地動,又被震了出來,回到地面上。謝憐坐在黑牛身上,觀望片刻,正想下來,發現花城站在下面,對他伸出一手,心中一動,把手給他,翻身下來,道:「王城裡也有神殿吧。」

  花城道:「那是一定的。」

  裴茗雖然被摔了七八次,但不愧為武神,十分頑強,走路都不帶瘸一下的,還伸手拍了拍那牛的頸子。他道:「城裡最高的建築不是皇宮就是神廟了吧。」

  花城則道:「不。王城的烏庸神殿,在山上。」

  他伸手指去。果然,一片深紅的半山腰上,露出了一角飛簷,更多的部分,藏在綽綽的紅影裡。謝憐道:「那山為什麼是紅色的……」

  一句未完,突然,那牛一聲大吼,猛一甩頭,幾人已經往前走了,回頭一驚。而那牛已經在地上打起了滾,雨師牢牢牽住它的繩子沒鬆手,道:「怎麼了?」

  那牛發出了人聲:「啊啊啊啊啊啊啊——!!」

  謝憐隔得較遠,沒看清具體,而雨師聽見這聲音後,拔出雨龍,向這黑牛一劍斬下!

  劍光劃過,一樣黑乎乎的東西被挑飛了出去,啪得摔在街邊牆壁上,濺開一團猩紅的碩大血花。那是一隻食屍鼠!

  方才大喊的,不是那黑牛,而是趁眾人不注意躥上黑牛、狠狠咬了它一口的這只食屍鼠。它雖然將死,卻還在尖叫:「太子殿下——殿下殿下殿下!救我救我救我!」

  「砰!」

  謝憐一顆心猛地提起,頭皮發麻,而花城迅速將他攔到身後,微一抬手,那食屍鼠被炸成了一團血霧。而黏在牆上的那一對小小的眼珠子依舊發出猩紅的凶光。花城道:「雨師閣下,建議你檢查一下你的坐騎。」

  雨師翻了翻黑牛的毛,道:「小傷。」

  然而,四面八方開始有越來越多的人聲聚集起來。

  「咳、咳咳,帶我走,帶我走!」

  「早點逃了就好了……」

  「不要信他的鬼話就好了,我死得冤枉啊!」

  「哥哥,哥哥?殿下!」

  這一句格外清晰的是花城的聲音。謝憐這才回過神來,道:「抱歉!」

  花城神色凝重,道:「你又聽懂它們在說什麼了嗎?」

  謝憐點了點頭。花城伸手捂住了他的雙耳,道:「不要聽。它們不是對你說的。」

  謝憐道:「我知道。」

  成千上萬只食屍鼠猶如黑色的潮水一般,向著中心一牛四人蔓延過來。這裡是王都,人口比前一座地下城更密集,死者也就更多,老鼠們的存糧也就越豐盛,於是,它們數量和個頭也就越可觀。眼看著即將被重重疊疊包圍起來。裴茗神色嚴肅起來,身上罩了一層淡淡的護體靈光,道:「你們先走,我引開……」

  誰知,他還沒說完,就見海量食屍鼠都尖叫著朝一旁奔騰而去,而它們,居然是追著雨師去的!

  不知何時,雨師已經重新跨上了黑牛,往反方向奔去。那牛已經奔出了數丈,沒有太快,快到食屍鼠們跟不上,也沒有太慢,慢到被食屍鼠包圍啃成骨架,而是保持在一個剛好能引著它們、被它們追在後面的速度,遠遠地道:「諸位先走吧,我引開它們即可。」

  雨師一邊騎牛而行,一邊沿路灑下雪白的米。老鼠畢竟天性愛米,都不知道多少年沒見過這般雪白肥美的大米了,蜂擁而上。裴茗要做的事給雨師搶了先,神色可謂極為微妙。花城鬆開雙手,道:「哥哥,走吧。」

  謝憐一聽到那些食屍鼠的聲音就頭疼,聽不到便鬆了口氣,點了點頭。裴茗卻轉頭道:「就這麼走了?」

  花城道:「不然呢?」

  裴茗皺眉:「雨師應付不來吧,就這麼跑了不是亂來嗎?」想了想,終歸還是道:「太子殿下你們先走。之後趕得上我們就神殿匯合!」說完便自己追了上去。謝憐奇怪地道:「裴將軍為何覺得雨師應付不來?方才情形看得很清楚,雨師大人分明遊刃有餘啊?」

  花城則笑道:「大概受不了被女人保護了吧。」

  抓緊時間,二人穿過王城和無數石化人的空殼,朝那座大山奔去。

  終於踏上了這座銅爐。

  這座山之所以遠看彷彿染血,是因為山上大片樹林都是紅色的。分明非楓,卻赤紅如楓,鮮血般的顏色。謝憐還隱隱嗅到了血腥之氣,恐怕,它們的養分裡,少不了怨氣和人血。

  這第四座烏庸神殿,建在銅爐的半山腰一塊稍稍突出岩石上,是四座神殿裡最大的一座,也是相對而言保存最完好的一座。殿中還有許多石化人,姿態各異。二人直奔大殿,進去一看,牆壁上果然有壁畫。然而,花城看了一眼,便道:「看來有人趕在我們前面了。」

  大殿內,只有一幅壁畫,另外的兩面牆壁,牆體完好,但牆壁面上已經被砸了個稀爛。

  這還是頭一遭,謝憐微微愕然,道:「是誰動的手?」

  他們連壁畫是誰畫的都不知道,又多了個壁畫是誰砸的未解之謎了。但還是抓緊時間,先看那壁畫。只掃了一眼,還沒細看,謝憐背上的寒毛瞬間全部倒豎了起來。

  「這是什麼東西!」

  這幅壁畫和前三座神殿的都截然不同,天差地別。畫面上只有一個人,然而用色黑暗,線條和人臉都扭曲無比,根本看不出來這個人長什麼樣,只能看出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平民。

  這不算什麼,讓謝憐毛骨悚然的是,這個人彷彿很痛苦,撕爛了自己的衣服,露出了他的身軀。

  而他的身上,居然還有三張臉,每一張和他的臉一樣扭曲!

  人面疫!

  巨大的衝擊之下,謝憐無意中抱住了腦袋,喃喃道:「……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烏庸太子也遇到了人面疫!

  為什麼這個人的經歷,幾乎全都和他一模一樣?!

  花城見勢不好,穩住他道:「殿下,先別看了。」

  斟酌片刻,他一把將謝憐拉了過來,按進懷裡,口氣強勢卻不失柔和地道:「……好了!殿下,聽我說。聽我的……前幾幅壁畫都是按時間順序發展的,上一幅還是烏庸太子建了一座通天橋,下一幅一定是緊接著後面發展的。但是這幅壁畫根本接不上上一幅,前因後果聯繫不起來,是嗎。」

  方才,謝憐主要是因為人面疫的畫面衝擊力過大,陰影太重,才一時被震住了,眼下反應過來也很快,立即就開始思考了:「是的……中間一定遺漏了。有人在我們之前來過,把另外兩幅壁畫給毀了。」

  花城道:「既然這個人把另外兩幅壁畫給毀了,那他為何不把這一幅也毀了?為什麼要單獨留下這一幅?為何獨獨是人面疫這一幅?」

  謝憐道:「兩種可能。第一,他覺得,留下這一幅,無關緊要,可留可不留。另外兩幅比較怕被我看到。」

  花城道:「第二種呢?」

  謝憐緩緩地道:「其實,這個人把三幅都毀掉了。單獨留下來的這一幅,其實是後來才畫上去的,假的。」

  花城道:「嗯。其實,也許一路上所有壁畫都是謊話也說不定。我們已經很接近謎底了,在那之前,別自己亂猜,好嗎?」

  埋在他懷裡許久,謝憐終於把那恐怖的壁畫從腦子裡挖掉了,這才注意到兩人姿勢,連忙準備把自己從花城懷裡拔出來,道:「不好意思啊三郎,剛才我有點激動了……」

  花城卻不讓他脫離,而是把他摟得更緊了,微笑道:「沒什麼不好意思的。不過……」

  他低下頭,道:「其實還有還有第三種可能。」

  謝憐的下半張臉埋在他肩膀上,花城的聲音就在他耳邊,壓得極低極低,除了他,沒人能再聽清。

  他微微屏息,聽到花城沉聲道:「第三種可能是,這個人,他不是不想毀掉所有壁畫,但是,他沒來得及。他剛毀掉另外兩幅,我們就來了。而現在,他就藏在這座大殿裡。」

173 萬神窟萬神真容藏

  花城吐息溫熱,話語卻是聽得人心底一寒。

  藏在大殿裡?

  電光石火一念過,謝憐立馬反手摟住了花城。

  當然不是因為害怕而摟的。而是,如果真有人藏在這裡,卻沒被他們發覺,那定然是個厲害角色。若是給他覺察他們已經發現端倪了,或許會落於被動。而如果只有花城摟著他,靠得這麼近,很容易惹人生疑。倆人都摟一摟,看上去比較正常。謝憐一邊不著痕跡地掃視四周,一邊低聲道:「你覺得在哪裡?」

  這大殿只有一道大門,就是他們進來的這道。殿裡空蕩蕩的,一覽無遺,一個能藏人的檯子箱子都沒有,除了他們,就只有那些變成石化人的神殿侍者了。

  二人同時低聲道:「殼子。」

  這些石化人的內部是中空的,也就是說,裡面可以藏東西。不能藏人,但是,可以藏鬼!

  確定這一點後,謝憐感覺到什麼,一抬眼,望到了花城背後兩丈處的那個石化人,雙瞳驟縮。

  那似乎是個地位頗高、頗為鎮定的年輕男子。因為石化人記錄的是烏庸人的死狀,因此,大多數的姿勢都是抱頭長號、或是縮成一團,這卻是極少數站著的人像。然而,使謝憐注意到他的,不是他的身姿,而是他的臉。

  雖然面目模糊,但依然可以看清,這個石化人的臉,左邊是半張彎彎的笑面,右邊,卻是半張哭臉!

  謝憐脫口道:「是這個!」抬手就是一劍劈出,花城道:「哥哥?」

  那石化人被他斬得粉碎,只剩一地空殼,然而,裡面根本沒有什麼東西。謝憐不敢放過,在地上碎片裡翻找,花城抓住他的手,道:「哥哥!你剛才看到什麼了?」

  謝憐舉起幾片碎片,道:「三郎,這個石化人,他的臉……是白無相的面具。」

  花城臉色微變,但還是道:「等等。」

  他把那幾篇碎片拼起來,拼成了一張完整的臉,兩人一看,皆是沉默。

  方才,謝憐看見的分明是一張半哭半笑的鬼面,而現在花城拼出來的這顆頭顱,卻是一張模糊臉孔,和其他石化人並無二致。

  幻覺嗎?還是中了幻術?

  原地呆坐也不會得到答案,二人在殿內一番搜索,把所有石化人都打碎了,斟酌片刻,覺得此刻也許已經有人搶先上了山,決定不等裴茗,徑直向山頂行去。

  這銅爐的山體似乎有著詭異的吸引力,人沒法子在這裡飛起來,因此,只能步行攀登。一路越攀越高,越來越陡,也越來越寒冷。先是踏到了一層薄薄的積雪,越往上走就越厚,能吞下半個靴子。兩個時辰後,積雪終於沒過了膝蓋,攀爬越發困難。

  因大量行走,謝憐並不覺寒冷,反而熱出了一層薄汗,滿臉粉白,透著一點紅暈。他舉起手背擦了擦汗,回頭正要對花城說話,忽然腳底一空,整個人憑空矮了兩尺!

  他的身體陷進了積雪,幸虧花城一直跟在他身後,順手一拉就將他提了上來,道:「哥哥小心。」

  謝憐站到他身側,再回頭看自己陷下去的地方,那處竟是凹下去了一大塊,露出一點黑黢黢的深洞,不知通往何處。只要謝憐沒及時扒住邊緣,又或是花城動作稍慢,肯定就掉下去了。花城又道:「這山上陷落處甚多,大致位置我還記得,只要跟緊我,慢慢走就沒事。哥哥方才走太快了。」

  原來,這積雪下的山體竟是十分脆弱,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坑,不知道有多少,也不知道有多深。而花城居然連這些坑的位置和分佈都記得。謝憐吐了口氣,道:「好,我們再靠近一些吧。雪山上不能大喊大叫,若是不小心遇到什麼了,也不好出聲求救……」

  誰知,話音未落,就聽上方傳來一聲怒吼:「有完沒完——!」

  「……」

  是哪位仁兄敢在這種陡峭險峻的雪山上大吼大叫?!

  謝憐一臉懵然地向上望去,只見那漫山遍野滿世界的白雪中,有兩個小黑點正在亂鬥。其中一人手持長弓,連珠箭出。另一人手持一柄斬馬長刀,揮得虎虎生風,將那些羽箭盡數擋下。刀鋒箭風全都裹挾著一層靈光。兩人都在衝對方叫駡,持刀那人罵道:「早說了那小子不是我殺的,我也在找他們!」

  居然是南風和扶搖!

  不及細思他們為何也會在這裡,謝憐脫口欲道:「閉嘴!」然而,他反應很及時,還沒喊出來就咽了下去。若是像他們那樣大吼出來,三個人對著吼,這雪山還能繃住???

  花城抱著手臂,揚起一邊眉,道:「他們是不知道在雪山咆哮會引發雪崩嗎?」

  謝憐道:「不至於那麼傻吧!也許知道,但他們就這樣的……怒火上頭什麼都不管了!」

  南風和扶搖都極為惱火,邊罵邊打,因距離太遠,斷斷續續聽不清楚到底在吵什麼,他們也根本沒發現下面新來了人。謝憐想衝上去拉開,可積雪封山,雪下又滿是深坑,根本沒法馬上趕過去阻止。謝憐跑了兩步又踩到一個坑,收足道:「不讓能讓他們就這樣打下去啊!」

  話音剛落,一隻銀蝶利箭一般向上方掠去,謝憐一愣,隨即心頭一寬。

  好主意!他們人沒法立刻上去,先讓死靈蝶飛上去傳個話不就行了?

  那銀蝶果然速度極快,幾乎三聲之後就趕到了那邊。然而,謝憐還未傳話,便見花城面色一寒。他覺察不對,道:「怎麼了?」

  花城唇邊的笑意盡數消失了,一張臉彷彿這雪山一般天寒地凍。謝憐追問道:「三郎,到底怎麼了?」

  花城嘴唇微動,還沒回答,謝憐忽然一陣沒來由的心悸,猛地抬頭望去,睜大了眼睛。

  上方高聳的雪山壁上,有一大塊白色的山體,顫顫巍巍地塌下了一片。

  那邊打得正兇的南風與扶搖也感應到了這無聲的壓力,雙雙抬頭,這才終於意識到,要發生什麼了。

  下一刻,那山體如千里之堤、一潰千里,帶著一波滔天的雪浪和呼嘯,翻翻滾滾地朝著他們壓來!

  真的雪崩了!!!

  謝憐抓了花城的手,轉身就跑。跑了兩步想起上面那兩個離雪崩之峰更近,猛地刹住腳步回頭一看,果然!兩人都收兵不打了一起逃跑,扶搖跑了沒兩步,一腳踩進一個坑裡,身體陷下去大半截,白雪埋過胸口。南風跑得比他快,也回了頭,遲疑了一下似乎想回去救。然而,大片雪浪已經來襲!

  就在他們即將被吞沒的前一刻,謝憐拋出了若邪。那白綾長長躥出,一下子準確無誤地套住了扶搖和南風,把他們拽了起來。花城沉聲道:「哥哥!丟下他們,別管了!」

  謝憐緊緊抓住若邪,拖著那兩人邊跑邊道:「不行啊!弄不好他們掉坑裡就被雪埋了!」

  花城道:「來不及了!」

  謝憐一驚:「什麼?這麼快?!」

  他一抬頭,只見鋪天蓋地的陰影,當頭塌了下來。

  謝憐回頭去救南風和扶搖,遲了那麼一刻,就被雪浪吞沒了。冰冷厚重的雪浪奔騰不休,衝散了他和花城。謝憐被衝得東倒西歪,混著白浪翻了好幾個跟斗,居然還能頑強掙扎。然而,雪太多、衝擊太猛了,不時沒過謝憐頭頂,帶來陣陣突然的窒息。謝憐最後喊了一聲:「三郎!」終是頂不住,還是被埋了進去,消失在冰雪的巨流裡。

  ……

  不知過了多久,雪山終於再次平靜下來。

  好半晌,一片平坦的雪地裡,突然伸出了一隻手!

  這只手在雪地上一陣亂摸,隨即,鑽出一條胳膊,拱出一個肩膀,然後是一個頭。

  不多時,一個人爬了出來,甩了甩頭,一下子坐在旁邊雪地上,出了一口長氣,正是謝憐。

  生生把自己從厚厚的一層積雪裡挖出來的感覺,跟把自己從墳墓裡刨出來差的不多。謝憐的臉和手都凍紅了,幾乎麻木無感,隨便搓了幾下就抬起頭,茫然四顧。

  茫茫白雪裡,並沒有尋到那一抹紅色。

  但是,謝憐也不能亂喊。萬一再來一場雪崩,那就完蛋了,他只好站起身來,一個人在冰天雪地裡走著,邊走邊小聲喊道:「三郎?南風?扶搖?」

  分明是在同一個地方行走,但現在走著,好像比剛才和花城一路同行時冷得多了。若邪也不知什麼時候脫手了,謝憐很奇怪,若邪應該是不會脫手的,就算他放開了,若邪也會自己纏住他,怎麼會這樣?

  他心中覺得有哪裡不對勁,但想不出來究竟是哪裡,還是迷迷糊糊地走著。忽然,前方風雪之中,迎面走來了一個人。白衣黑髮,獵獵隨風,低著頭緩緩而來。

  見到行人,謝憐心中微微一喜,迎了上去,道:「朋友!你……」

  他剛說完這幾個字,那人便抬起了頭。臉上,赫然是一張白森森的面具,一半笑面,一半哭臉。

  謝憐彷彿被人迎面捅了一刀,大叫了出來!

  而叫出來後,他就睜開了眼,猛地坐起。一陣喘息之後,他才驚魂未定地發現,此刻,他根本就不在雪山裡行走,而是躺在一個黑黢黢的地方。

  原來是個夢。

  難怪夢裡總覺得哪裡不對,謝憐長舒一口氣,抹去額頭冷汗,摸索一陣,發現身下似乎是墊了草的石頭,芳心懸於腰側,若邪也分明好好地纏在手上。謝憐略定心神,托起一盞掌心焰,照亮了所在之處,第一時間道:「三郎?你在嗎?」

  誰知,火光一亮,他立刻發現,旁邊的黑暗中,居然無聲無息地站著一個人。

  這一驚吃的可不小,謝憐登時出了一身冷汗,瞬間抓緊了芳心。在這近在咫尺之處站了個人,無論如何他也不可能毫無覺察!

  不過,再仔細一看,那一身冷汗又消了下去。原來,這不是個活人,而是一尊石像。

  而且,這並不是那些火山爆發後遇難者們遺體形成的石化人像,明顯是一座出自人手的雕像,而且,是一尊神像。

  托著掌心焰照了一圈,謝憐越來越確信,他躺的這個地方,是一座石窟。石窟裡供著一尊神像,立在窟洞裡,姿勢優美,衣褶的流線都雕的十分精緻。不過,有一件很詭異的事。

  這尊神像的臉,被一層輕紗遮住了。

  那輕紗如煙霞流動,雖然罩住了神像的臉,十分怪異,卻不顯難看,反而增加了一種神秘莫測的美感。但謝憐還從沒見過哪位神官的神像是把臉遮住的,下意識伸手要取下那輕紗,忽然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哥哥。」

  謝憐猛地回頭,只見石窟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紅衣身影,正是花城。他當即把那神像的臉拋到了腦後,迎上去道:「三郎!太好了,我剛才還在想你在哪裡。沒事吧?沒受傷吧?剛才那場雪崩太突然了。」

  花城走了進來,道:「無礙。哥哥呢?」

  謝憐道:「我向來是沒什麼事的。這是什麼地方?」

  出了這石窟,他才發現外面還有一條長廊,看起來不短,不知通往何處,這裡竟是一處不小的地下空間。謝憐早已習慣了花城能解答一切疑問,然而,這次,花城卻道:「不知。多半是雪山之下。」

  謝憐奇了:「我還以為這是三郎你找的避難之所,居然,連你都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花城道:「沒有。」

  這可真是頭一遭。

  花城連上山路上有幾個坑該怎麼走都記得清楚,卻不知這是什麼地方。這石窟也不小,難道他從前從來沒發現過麼?

  謝憐不由略感奇怪,但也沒多問,把掌心焰舉高了些,道:「我們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花城也召出幾隻銀蝶,任它們帶著淡光,幽幽飛舞,淡聲道:「我們都踩錯掉坑裡了吧。不然總不會是有人特地把我們弄到這裡來的。」

  聽他這麼說,謝憐不由想起他剛才做的那個夢,背脊微寒,又想起一事,道:「我們在這裡,那南風和扶搖呢?」

  花城滿不在乎地道:「被雪埋了吧。不用管了,反正是神官,死不了。」

  謝憐哭笑不得,道:「雖然是死不了,但萬一沒人把他們刨出來,被埋個幾十年的也不好受。說不定他們也掉進來了?還是先在這裡找找吧。對了,三郎,之前你的銀蝶上去,聽到他們說什麼了嗎?」

  花城嗤笑道:「無非就是吵架扯皮罷了,能聽到什麼好話?」

  謝憐卻總覺得沒那麼簡單,否則沒法解釋為什麼那死靈蝶飛過去之後花城的臉色突然變了。即便是現在,花城嗤笑他們的時候,目光也極為不善。但他既然不說,謝憐也不便多問,二人沿著石窟長廊前行。

  走了一陣才發現,這雪下石窟的地形遠比他們想像的要錯綜複雜,根本不是一條路通到底,有許多條岔路,通往不同的大小石窟。

  每一個石窟裡,都供著一尊神像,有高有矮,有少年青年,服飾千變萬化,姿態各有千秋,淺臥、倚立、端坐、執劍、起舞皆有。而且水準不一,有的雕工拙劣極為粗糙,有的則精美異常堪稱鬼斧神工,應該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謝憐一路看來,忍不住陣陣驚歎,道:「這……這裡是一個萬神窟啊。造窟的人,定然是個虔誠無比的信徒了。」

  不過,所有的神像,都有一個詭異的共同點。它們都被一層輕紗遮住了臉。

  有的則是被罩住了全身,詭異至極。謝憐實在奇怪,想取下一尊神像的輕紗來看看他的臉,花城卻在他身後道:「哥哥,建議不要。」

  謝憐回過頭來,奇道:「為何?我覺得這些神像有些古怪。」

  花城走了上來,道:「正是因為古怪,所以才最好不要。這臉既然遮住了,必然有他遮住的道理。頭面是人體靈氣所聚之地,如果取下,讓這些古怪的神像聚到了靈氣,不知會發生什麼。哥哥,你不是要找你那兩個僕從嗎?既然沒找到,眼下還是不要動它們,免得多生枝節。」

  他這番話雖聽來玄奇,但也不是沒道理,萬一取下面紗,喚醒了這些神像什麼的,那可一點兒都不好玩兒。謝憐想了想,還是放下了手,道:「我只是有點好奇這些是什麼神罷了。」

  花城輕描淡寫地道:「這裡是烏庸國境,也許是烏庸太子的神像吧,並不稀奇。」

  謝憐卻道:「恐怕不是哦。」

  花城道:「哦?何以見得?」

  謝憐望向他,道:「從我們一路上看到的壁畫上看,烏庸太子和烏庸國人的服飾,和這些神像的服飾風格,不大一樣。所以,我覺得,這些神像,恐怕和烏庸太子無關。甚至,有可能並非出自烏庸人之手。」

  花城笑眯眯地道:「是嗎?哥哥當真細心。」

  謝憐也微微一笑,道:「沒有,沒有。只是這些神像的風格,無論雕工,服飾,或是對衣物流線等這些細節的處理方式,都比較像後世的風格。比如……仙樂國的風格。」

  花城挑眉道:「看來,哥哥在這方面造詣也是頗為深厚。」

  謝憐道:「哪裡,哪裡。只是神像這種東西看得太多了,總會有一點心得的。」

  雖然不知道是為何,但他直覺,從剛才起,花城似乎就有些不對勁。而說到這裡,他已經開始有一點隱隱的緊張了。

174 萬神窟萬神真容藏 2

  不過,他還是沒有多問,道:「既然三郎覺得不看比較好,那我們還是謹慎為上。」

  花城微一點頭,二人繼續前行。這時,又遇到一個岔路口,花城直接往左走,謝憐頓足,沒跟上去,花城回頭,道:「怎麼?」

  謝憐道:「三郎從沒來過這石窟吧?」

  花城道:「自然。」

  謝憐道:「那為何三郎如此篤定地便選左邊?」

  花城道:「也不篤定,瞎走罷了。」

  謝憐道:「既然沒來過,怎麼能瞎走呢,不是應該小心考慮選哪邊嘛?」

  花城微笑道:「正是因為沒來過,所以才要瞎走。反正對這裡形勢一無所知,不如大膽碰運氣。而我的運氣,一貫比較好。」

  雖然的確是這個道理,但其實過往每次二人一同出行,走哪邊都是看謝憐的,花城主動帶路,倒是不多見。謝憐點了點頭,二人正要邁入左邊那洞道,忽然,謝憐道:「等等!——三郎,你聽見沒有?」

  花城道:「什麼?」

  謝憐道:「右邊,有人聲。」

  花城神色微變,凝神聽了一陣,道:「哥哥,恐怕你聽錯了。並沒有。」

  謝憐卻道:「真的有!你仔細聽,是男人的聲音!」

  花城又聽了一陣,蹙眉道:「我真的沒聽到。」

  謝憐怔了怔,心想:「莫非又是幻覺?」

  花城道:「殿下,事有蹊蹺,恐怕有詐,我建議我們先出去再說。」

  躊躇片刻,謝憐道:「可是,說不定是南風和扶搖他們,我還是過去看看好了!」

  說完,他便奪路而奔,花城道:「哥哥!別亂走!」

  然而,謝憐聽那隱隱傳來的喊叫之聲,感覺對方落入了一個極其危險的境地,刻不容緩,奔入右邊那條路。越是深入,男子怒吼之聲便越清晰,謝憐心喜:「真的是南風和扶搖!」

  不知兜兜轉轉多久,他來到一座大石窟前。這座石窟裡沒有神像,卻有一個深坑,南風和扶搖的聲音就是從坑底傳來的,看來,兩人都被困在坑底,爬不上來了,但他們還在底下對罵。黑乎乎的看不清到底什麼情況,謝憐在上面,雙手攏在嘴邊,向下喊道:「喂!你們怎麼回事啊?」

  坑底二人一聽有人,立刻停止了爭吵,扶搖的聲音道:「太子殿下是你嗎?快拉我們上去!」

  南風倒是沒說話。謝憐奇怪道:「你們爬上不來嗎?這個坑不深啊?」

  大概是吵了一路,扶搖現在的火氣很有些旺,道:「廢話!能爬上來早就爬上來了,太子殿下你不會自己看嗎?」

  謝憐眯了眯眼,道:「我看不清,你們還有法力嗎?能托個掌心焰看看下面什麼情形嗎?要是你們不行我就丟個火下去……」誰知,話音未落,下面二人齊聲道:「不行!!!」

  他們的制止之聲簡直堪稱驚恐。扶搖又道:「千萬別點火!」

  如果不能點火,那就只能用別的方式照明了。謝憐第一反應是回頭:「三郎……」

  然而,花城並未跟上來。謝憐微微一怔,覺得奇怪,絕不可能會跟丟了啊?

  應該說,自從進入這個萬神窟,花城整個人都變得奇怪起來。謝憐左看右看,忽然發現,自己肩上棲息著一隻小小的銀蝶,試探著輕輕觸了觸它,道:「……你好?」

  那死靈蝶被他指尖輕輕碰了,撲閃了一下翅膀,沒有飛走,似乎僅僅只是撲閃給他看的。一路上謝憐聽花城說過,他的銀蝶分了好幾類,不知這一只是什麼類的,但不管什麼類,照個明總是可以的,於是,他問道:「你能幫我下去看看嗎?」

  那銀蝶果然振翅而起,飛了下去,謝憐道:「謝謝!」等它飛到坑底,淡淡的銀光照亮了下方的情形,謝憐不由微微睜大了眼。

  黑漆漆的坑底,白森森的一片,全都是厚厚的一層絲床!

  南風和扶搖兩人幾乎裹在絲蛹裡被包成了兩個繭,而且都鼻青臉腫、頭破血流的,不知是不是方才相互毆打所致。謝憐不由心道幸好他做事不魯莽,否則丟一把火下去,估計瞬間整個坑底就燒起來了。他道:「這是什麼情況?這是蜘蛛精的老巢嗎?那是蜘蛛絲嗎?」

  扶搖道:「不知道!反正掙不開!」

  他是急於脫身的了。南風神色則有些微妙,似乎本想開口求救,但一看來人是謝憐,又悶悶咽下,道:「你也先不要下來,這絲堅韌得很,沾上身就很難甩開。」

  謝憐道:「我不下來。」

  思忖片刻,他將若邪一端系在芳心劍柄上,準備把劍吊下去試試看。

  誰知,若邪偷偷摸摸地探到一半,被那些蜘蛛絲覺察,迅速迎了上來,似乎要給它點顏色看看,嚇得若邪直往回縮。然而,還是遲了一步,它被蛛絲纏上,打了個結,猛地拽了下去,連帶牽著它的謝憐,也被拽了下去。

  萬萬沒想到!這蜘蛛絲居然如此強勢且敏銳!

  謝憐一掉入坑底,那些白絲迅速絞纏上來,將他五花大綁。其餘的蛛絲則在緩緩「流動」,加固南風和扶搖身上的「繭」。扶搖氣死了,道:「你怎麼也掉下來了!這下好了,三個都傻眼了!一起死在這裡吧!」

  南風道:「你有什麼好抱怨的!還不都是為了救你!」

  謝憐則打起了滾,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餘兩人愕然看他,扶搖道:「你別是掉下來摔壞了腦子,失心瘋了吧?」

  謝憐眼角簡直飆出了淚,道:「不……不是,哈哈哈……這些蜘蛛絲怎麼回事……幹什麼……好癢、不行了……哈哈哈哈……」

  他一掉下來,身下絲床便很柔軟地接住了他,而纏上來的蛛絲也是十分溫柔纏綿,雖然是在綁他,卻搔來搔去的,弄得好像在撓他的癢。謝憐蜷成一團,道:「不要不要,等等!停!住手!怕了!停!!!」那些白絲才將他綁住不動。南風和扶搖都看著他,半晌,扶搖道:「為什麼這些蜘蛛絲綁他綁的這麼隨便?臉都不蒙住。」

  謝憐好容易才喘過氣來,道:「你們、你們的臉不也沒蒙住嗎?」

  扶搖翻了白眼,道:「之前是蒙住了,醒了之後用牙齒撕開了,不然根本喊不出聲。」

  謝憐試著掙了掙,那蜘蛛絲確實堅韌無比,加上他剛才笑得太厲害,肋骨隱隱作痛,暫時使不上勁,先休息會兒,道:「你們兩個究竟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啊?」

  扶搖道:「不知道!剛才雪崩,雪蓋下來像天塌了一樣,醒來的時候就到這裡了。」

  謝憐道:「不不不,我問的是你們為什麼要來銅爐山?」

  扶搖怒道:「我是追著女鬼蘭菖那對胎靈母子來的,誰知道這個人是為什麼?!」

  南風道:「我!我也是來追查那對胎靈母子的……」

  扶搖道:「那你就去追他們!打我幹什麼?!我……家將軍都說了那胎靈不關他的事了,不是他殺的!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好人做不得!」

  謝憐道:「好了好了別吵了,我瞭解情況了。你們先罷鬥吧,別吵了,剛才雪山都被你們吵崩了,還不能消停會兒嗎?一起想辦法吧。」

  南風卻也怒了:「你、家將軍平日是個什麼德行他自己不清楚嗎?怨不得別人這時候懷疑他!」

  扶搖:「你說什麼?有種再說一遍!」

  南風:「比你有種!再說一遍就再說一遍:你根本就不是什麼好心,只不過你想到可以施恩於你看不慣的人,等著看笑話,暗中得意罷了,你根本是為滿足你自己而已,少說什麼好心當成驢肝肺了,也別以什麼好人自居,你從來就不是!」

  扶搖睜大了眼,嘴角抽動,道:「你簡直臆想成疾、胡說八道!」

  南風道:「是不是胡說八道你心裡清楚,我還不知道你嗎!」

  扶搖吼了起來:「那說起來,你們也是一樣的!你們不也是一直等著看我的笑話?你以為你有資格說我嗎?」

  南風道:「我怎麼都比你強!你以為你幹的事沒人知道嗎?!」

  扶搖似乎惱羞成怒了:「……是!行我承認!但是你又比我強多少?!還不是有了老婆忘了老大,老婆兒子最重要!大家都是為了自己,都是自己最重要!老掐著我那點破事不放幹什麼?」

  南風:「我比你……你!……我?你?」

  兩人掐得瘋了,不知不覺間,他們對彼此的代稱,已經從「你家將軍」「我家將軍」變成了「你」「我」,而因為過於激動,他們完全沒覺察自己暴露了什麼,此時才稍稍反應過來。而謝憐早已經沒說話了。

  南風與扶搖齊刷刷轉頭望向謝憐那邊,只見謝憐默默在絲床上打了個滾,翻了個身,給了他們一個背影,道:「那個……我什麼都沒看到。不是,什麼都沒聽到。」

  「……」

  「……」

  謝憐面對著石壁,溫聲道:「你們還要繼續嗎?這個,關於你們剛才說的,其他不予置評,不過其實我覺得,老婆兒子最重要,沒錯啊這個。人之常情嘛。陳年舊事的,大家就不要車軲轆了吧,先想辦法出去再說吧……」

  「……」扶搖打斷他道,「你早就知道了?」

  眼看實在是敷衍不過去了,謝憐只好道:「嗯……」

  扶搖不可置信地道:「什麼時候發現的?」

  謝憐不忍心說實話,只道:「忘了。」

  真正的答案,是很早很早。從與君山那會兒,他就有了隱隱的懷疑,而到了半月關,他就已經確定這件事了。

  什麼中天庭下來的小武官?不存在的。南風和扶搖,只不過是風信和慕情化出來的兩個小分身罷了!

  扶搖彷彿不能相信他的真面目就這麼被人戳穿了,不依不饒地道:「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現的?怎麼發現的?總得有一個契機,到底是哪裡有破綻!」

  「……」

  謝憐實在是不忍心說實話,根本不需要契機。這兩個人,渾身都是破綻!

  畢竟他們三個也算是一起長大的,謝憐還能不熟悉他們言行舉止是什麼樣的嗎?從那毫未用心的化名,到如出一轍的性格,他要是猜不出來兩張皮下面是誰,這麼多年不白活了?

  不過,有些話的確本人不能說,有些事本人也不方便做。比如要顧及作為神官的形象,不可隨便翻白眼或罵人,但披張皮就簡單多了,他覺得也沒非要戳穿。

  扶搖,不,現在,應該叫慕情了。慕情一邊咬著牙,一邊道:「……所以,你,早就知道我們是誰了,但還是一直沒說,就,著看我們演,是吧?」

175 萬神窟萬神真容現

  看他好像一臉很想不開的樣子,謝憐想了想,還是開導道:「其實這個吧,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慕情冷笑一聲,道:「我果然沒說錯!笑話好看嗎?看我表演你很開心吧?嗯???」

  打開天窗說亮話,撕開假皮扯真皮。一旁的南風,不,風信原本也是微顯尷尬之色,但實在聽不下他這話了,道:「你什麼口氣?」

  慕情面白臉皮子薄,血氣一上湧就十分刺眼,整張臉都紅了,猛地轉頭道:「什麼口氣?別忘了你也是笑話之一,給他提供了這麼久的樂子還毫無怨言,我可沒你那麼心寬!」

  謝憐道:「我沒有要看你們的笑話。」

  風信也道:「你少把別人想的跟你一樣小心眼,你出那破事進了天牢太子殿下還說想幫你忙……」

  慕情道:「哈哈那可真是多謝了!我進天牢還不都是你兒子害的?怎麼!想打架嗎!敢生還不敢讓人說了!」

  他提兒子,風信是真想打死他,可惜現在三個人都被蜘蛛絲團團裹住動彈不得,風度氣質全無,只能相互罵罵了。看他氣得臉紅脖子粗的,謝憐生怕他一激動就開始武神駡街了,勉強扭了扭,翻了個滾,滾到慕情身邊,道:「慕情,慕情?你看看能不能轉過去一點?」

  慕情停止對罵喘了口氣,道:「你想幹什麼?」

  謝憐道:「既然你可以用牙齒把蜘蛛絲撕開,那我也應該可以。風信離我太遠了,我滾不過去,你轉過去一點,我先試試看能不能把你的手鬆綁。」

  慕情瞪他半晌,臉色忽然冷淡下來,死魚望天道:「不用。」

  謝憐無奈地道:「我是真的想幫忙,先一起上去再說別的吧。」

  慕情道:「太子殿下千金之軀我可勞駕不起。」

  風信忍不了了,罵道:「我真是操了!這時候了你還作什麼妖!他幫你救你還欠你的了?!」

  慕情猛地抬頭道:「誰要他幫忙了?!謝憐!為什麼你總是在這種時候出現啊?!」

  聞言,謝憐微微一怔,忽然模糊記起,這句話,似乎很早以前慕情就問過他。當時他怎麼回答的?不記得了。

  他道:「在這種時候出現,有什麼不好嗎?」

  慕情躺回去道:「我反正不需要你幫忙。」

  謝憐道:「但是有時候就是一定得別人幫一把才能挺下去的啊。」

  風信道:「不要理他了。他吊裡吊氣的,覺得要你幫他他丟了臉,沒了面子。」

  那邊慕情風信掐得兇猛,那只撒著淡淡銀光的死靈蝶圍繞著謝憐飛來飛去,他想起一件事,立即轉移話題道:「你們別吵了,讓人看見了才是笑話。待會兒有人會來找我們的。」

  慕情道:「這鬼地方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有誰會來救,除非是……」一句未完他便想到一人,話尾卡了,風信則直接問了出來:「血雨探花跟你一起來了?」

  謝憐道:「嗯。」

  雖然花城一路的表現都有點奇怪,好幾次他簡直都要懷疑身邊的是個假花城了,可是,他的直覺又告訴他這是不可能的。慕情疑道:「你這麼信他?他能找到這個坑嗎?」

  風信道:「要不然我們再吼幾聲吧。」

  謝憐道:「不用。我們坐著,不,躺著等就行了。我和花城之間有一道紅線……」

  話音未落,他就見一旁的風信和慕情的臉都抽搐了起來,彷彿耳朵裡爬進了一條蟲子。謝憐:「……你們幹什麼這幅表情。不要誤會,我說的紅線不是『命運的紅線』之類的那種浮誇的東西,是一個法寶啦,法寶而已。」

  那二人這才停止了臉部的抽搐。風信道:「哦,原來這樣。」慕情則疑道:「一個法寶幹什麼要做成紅線?這法寶有什麼用?」

  謝憐道:「挺有用的。因為它就是紅線的樣子,綁在我們兩個人手上,中間有無形的連結,一個人可以順著紅線找到另一個人。只要一息尚存,紅線便永遠不會斷……」

  他還沒說完,那兩人就聽不下去了,打斷他道:「那這跟那什麼『命運的紅線』,有什麼區別嗎?根本就是一個東西吧!」

  謝憐愣了愣,道:「不是吧。不一樣吧!」

  慕情道:「你自己想想有什麼不一樣?很像好嗎!」

  謝憐仔細想想,發現,真的!這個法寶的定義和作用,真的越想越覺得和所謂的命定紅線差不多。正覺得不能再細想了,上面傳來了一個聲音,道:「哥哥?你在下面嗎?」

  一聽到這個聲音,謝憐心中一寬,立即抬頭,道:「三郎!我在這裡!」

  他又對坑底另外兩人道:「你們看,我說了他會找來了。」

  看他笑眯眯的,風信和慕情的神色都十分微妙。花城沒探頭,但三人都能聽見他無奈的聲音:「我說了,別亂跑。這下怎麼辦呢?」

  聽他語氣,謝憐一怔,收了喜色,道:「啊,這蜘蛛絲很棘手嗎?厄命也斬不斷嗎?」

  他似乎隱約聽見花城說了聲:「棘手的不是這蜘蛛絲……」但也不確定是不是說了。須臾,花城淡聲道:「厄命現在狀態不是很好。」

  謝憐心覺奇怪,厄命上次還挺生龍活虎的,怎麼現在就狀態不好了?

  一旁慕情哼道:「你不用問他了,彎刀厄命還會狀態不好嗎?擺明瞭就是不想幫忙找藉口。」

  謝憐道:「別這麼說。」倒不如說,他覺得更有可能是厄命被花城教訓了,不讓出來。剛這麼想,上方黑影一閃,下一刻,一個紅衣身影無聲無息落在了謝憐身邊,俯下身來握住了他的手。謝憐定睛一看,愕然道:「三郎你怎麼也跳下來了?小心那些蛛絲!」

  果然,坑底白絲洶洶來襲,花城頭也不回,隨手擺了擺,數百隻銀蝶護在他身後,與張牙舞爪的蛛絲們纏鬥起來。他則扯斷了束縛住謝憐的白絲,左手摟住他腰,右手抖落一把紅傘,道:「走!」

  餘下兩人見他完全沒有過來救人的意思,盡皆愕然:「你們是不是忘了什麼?」

  謝憐忙道:「沒忘沒忘!」花城回頭一看,道:「哦,是忘了。」

  說完,他一伸手,被裹在重重蛛絲中的芳心徑直飛來,落入他手中。花城把劍遞給謝憐,道:「哥哥,你的劍。」

  「……」

  「忘了的」居然是這個,風信和慕情:「喂!!!」

  花城一把將謝憐摟得更緊,右手一甩,打開那紅傘,道:「哥哥,抓緊我!」那傘居然就帶著他們二人飛了起來。謝憐依言緊緊摟住他,飛離地面兩丈,聽下面兩人喊了起來,哭笑不得,右手拋出若邪。那白綾把兩個大白繭各自卷了幾道,一起帶出了坑。半空中風信又道:「等等!等等!我還有東西落下面了!」

  謝憐在上方喊道:「什麼東西啊?」

  風信道:「一把劍!摔在角落了!」

  謝憐向下望去,果然,角落的白絲裡隱約能看到一個劍柄,於是又讓若邪探出一截,把那劍也纏了,一併帶出。至此,四人終於盡數回到了地面上。

  若邪把兩個厚厚的繭丟到地上,立即縮回謝憐手腕上把自己盤起來,似乎被那些長得和它有點像、但兇悍妖邪多了的白絲嚇得不輕,瑟瑟發抖,謝憐一邊安撫它一邊提著芳心把那兩人身上的蛛絲切斷。風信和慕情一能活動,立即跳了起來,狂扯蛛絲。謝憐把若邪帶上來的那把劍遞給風信,低頭一看,奇道:「這是……紅鏡?南風,你家將軍把這劍修好啦?」

  他隨口說的,說完就反應過來不對了。現在風信和慕情,還是化著「南風」和「扶搖」的形,謝憐卻不小心忘了他們身份已經暴露,還在下意識陪他們演戲。雖然本意是體貼,但這體貼在此刻效果並不好,那兩人都是一陣迷之沉默。風信藏不住神情,臉現尷尬之色,化回原形,把劍拿了過去,道:「……修好了。銅爐山畢竟鬼多,拿來照一照,方便一些。」

  慕情也化回本相,拍落袖口蛛絲,道:「是的。畢竟鬼大多都會偽裝化形,如果不想動腦子,拿一把紅鏡隨時照照才不會被騙。」

  風信道:「你暗暗說誰沒腦子呢?以為我聽不出來嗎?」

  又來了。謝憐搖了搖頭,對花城道:「三郎,剛才我跑的太急,落下了你,不好意思啊。」

  花城收了那傘,道:「只盼著哥哥莫要再這麼跑上一回就好。」

  謝憐正要說話,忽見慕情一眼掃過花城,瞬間凝住了目光,臉色似乎有些怪異,改口道:「慕情?怎麼了?」

  他這麼一問,慕情立即回過了神,看他一眼,道:「沒什麼。沒見過血雨探花這個樣子,稀奇罷了。」

  這個解釋,謝憐是不大相信的。雖然這應該的確是慕情第一次見到完全體的花城,但之前他也不是沒見過十六七歲的花城。花城這兩種皮相差別並不大,何至於露出那樣的眼神?

  四人出了石窟,走了沒一陣,風信驚愕地道:「……這什麼地方?」

  慕情也懵了,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們剛才被困在蜘蛛絲坑底,並沒有機會探查外界情形,因此,一出來就看到那一座接連一座的石窟、一尊不同一尊的神像,想到在這大雪山底下,居然有著如此鬼斧神工的秘境,均極為震撼。

  謝憐道:「這裡是一個萬神窟。」

  慕情環顧四周,喃喃道:「這個窟,不知道要耗費多少年、耗費多少心血才能建成。真是……真是……」

  他彷彿已經找不到言語來形容了。謝憐能理解他的感受。畢竟,石窟是用來修行和供神的,當年他父母也為他開過窟,沒有哪個神官看到這般規模龐大的萬神窟還能不為之心震。若是能在這種地方供上一尊自己的神像,定然對境界大有增益。

  風信疑惑道:「這石窟供的是什麼神?為什麼每一個都把臉遮起來了?」

  慕情道:「看看就知道了。」說著,就不假思索要去揭開最近一尊神像的面紗。謝憐還來不及出聲阻止,只見寒光一閃,一彎銀色刀鋒便懸在了他手指前方半寸不到之處。

  突如其來的殺意使得四人之間的氛圍瞬間緊張起來。風信警惕地道:「這是幹什麼?」

  雖然刀鋒在前,慕情卻未露分毫懼色,道:「你的彎刀這不是好好的嗎?何來『狀態不好』?」

  花城在他身後,慢條斯理地道:「沒人教過你,到了別人地盤上,不要亂動東西嗎。」

  慕情道:「又不是你的地盤,你主持什麼公道?」

  花城淡聲道:「不想多生枝節罷了。畢竟是在銅爐山,誰都不知道揭了面紗會發生什麼。」

  慕情道:「血雨探花何等囂張的人物,也會有害怕多生枝節的一天?」說著,手腕下移,又要去捧那神像的衣襟。厄命的刀鋒再次針鋒相對。

  慕情道:「這回我又不是要揭他面紗,不過是想看看石料,血雨探花為何還要阻攔我?」

  花城假笑道:「阻止你闖禍。」

  謝憐插到他們中間,道:「打住,打住。人家在這裡建石窟供什麼神,我們也不是非看不可,此地不宜久留,先出去再說吧。別忘了,我們都有要事在身。」

  花城盯著慕情的手,道:「既然哥哥這麼說,那麼,他先收手,我就不計較了。」

  謝憐道:「慕情,收手吧。」

  慕情瞪他道:「你有沒有搞錯?為什麼不是他先收手?萬一我收手了他不收手怎麼辦?」

  神官和鬼,風信自然選擇站在神官這邊,道:「最多只接受兩邊同時收手。」

  花城寸步不讓:「癡心妄想。」

  眼看著兩邊都不肯退步,謝憐把手放在慕情胳膊上,溫聲道:「慕情啊,放下吧,畢竟,一開始是你先動手的啊,所以你也先放下,好吧?就算給我個面子?我保證你放手了三郎一定會守信的。」

  雖然慕情不大服氣,但僵持半晌,還是緩緩撤了手,重新回到路上。至此,彷彿一根繃緊的弓弦終於鬆了下來,謝憐也鬆了口氣。

  恰好前面又是個岔路口,他問花城:「這次你覺得該走哪邊?」

  花城看似隨意地選了一條路,道:「這邊吧。」

  風信和慕情走在他們後面,似乎又掐上了,間隙中,慕情道:「你們怎麼選的?為什麼走這邊?」

  前面二人轉過頭來,道:「隨便選的。」

  風信皺眉道:「這怎麼能隨便選?還是別瞎走吧,當心又被帶進了坑。」

  花城微笑道:「就算進了坑,我也有辦法把殿下帶出來。你們可以跟,不跟可以自己走。不過說實話,我不太想再去救你們。」

  「你……!」

  花城說話就是這樣,哪怕臉上掛著的微笑再彬彬有禮,也令人感覺假得不行,笑得越假語氣越能把別人氣死。氣得風信架上了弓,謝憐知道他不會射的,道:「抱歉啦風信,不過眼下這個情況,走哪邊都差不多……」

  花城哈哈笑道:「可怕,可怕。看來我要走遠點。」說著果然走遠了。謝憐知道他不過是想遠離後面兩個人罷了,笑著搖了搖頭,正要跟上去,慕情卻突然抬手,拉住了他,謝憐奇怪道:「慕情?有什麼事嗎?」

  誰知,慕情一句不答,抓了謝憐就往另一條路上奔,道:「動手!」

  前方的花城也覺察不對,回過頭來。而風信已經一拳打在石壁上,嘩啦啦幾大塊岩石落下來,堵住了路口。二人迅速上前,電光石火之間就往石頭上拍了五十多張符。如此,花城和他們三人就被這堆大石隔開了。原來,他們二人竟是商量好了要來這一場突然襲擊。謝憐愕然道:「你們幹什麼?」

  他掙開慕情想往回走,風信卻絆了他一下,和慕情一人一條手臂重新抓住他拖著跑,道:「趕緊跑!那符拖不了多久!」

  慕情斥道:「你居然還問幹什麼!他有古怪你看不出來嗎?!」

  謝憐道:「哪裡有古怪?」

  慕情道:「我看你是真傻了,他渾身上下寫滿了古怪這兩個大字,就你瞎了看不到!」

  風信吼道:「別說了快跑!!!媽的好像有死靈蝶追上來了!」

  慕情喝道:「堵上洞口!」

  於是風信一路跑一路打,不少洞口都被落下的大石堵住了。兩人拉扯著謝憐穿過九曲回腸的地下長廊,謝憐簡直要被這路繞暈了。好半晌,三人才停下喘了口氣,趁這間隙,謝憐彎著腰,雙手撐著膝蓋,道:「不是,你們,到底為什麼突然拉著我跑啊?你們是發現什麼了嗎?」

  風信道:「你讓他再跟你說一遍吧。」

  慕情道:「所以我說你瞎,珠子!那顆珠子你記得嗎?」

  謝憐:「什麼珠子???」

  慕情一字一句地道:「上元祭天遊,悅神武者服。那對深紅珊瑚珠耳墜,你丟不見了的那一顆珠子!」

  「……」謝憐好半天都想不起來,捏了捏耳垂,不確定地道,「當時我的耳墜是紅珊瑚珠嗎?我弄丟了嗎?」

  慕情嘴角抽了抽,怒道:「……你們兩個當時還冤枉我說那珠子是我偷的,這種事你怎麼能不記得?」

  風信反駁道:「你少胡扯,沒誰冤枉是你偷的,是你自己疑神疑鬼!」

  謝憐擺擺手,道:「別吵了別吵了。你們突然跟我說那珠子幹什麼?」

  慕情道:「因為,那珠子找到了!花城束頭髮的那顆紅珠,你看到了沒?」

  謝憐睜大了眼:「你是說那是……?」

  慕情斬釘截鐵地道:「就是!」

  「……」謝憐道,「為什麼那顆紅珊瑚珠會在他那裡?你該不會是看錯了吧?畢竟都八百年多了……」

  慕情打斷他道:「八百多年算什麼,我一直記得清清楚楚,那顆珠子我找了整整一年,後來也一直在找。誰看錯我都不會看錯!」

  謝憐雙手籠袖想了想,道:「我還是覺得你可能看錯了,那顆珠子怎麼會這麼巧在他手上?紅珊瑚珠成色好的不都長得差不多嗎。而且三郎一貫喜歡收集奇珍異寶的,他還有幾千年的古董呢。」

  慕情點了點頭,道:「行,行。你覺得我看錯了是吧?好,那你看看這個。」

  說著,他猛地拉下石窟裡其中一尊神像臉上的面紗,道:「那你看看這是什麼,這總不會看錯了吧!」

  面紗被除下的一刹那,謝憐睜大了眼。

  那神像的臉,居然和他一模一樣!

  他頭皮陣陣發麻,道:「這……」

  慕情冷然道:「這樣你還要說看錯了嗎?」

  謝憐好容易才憋出來一句:「……這裡怎麼會有一尊我的神像?」

  慕情卻道:「一尊?不止呢。你看好了!」

  說著,他把另外一尊神像臉上的面紗也扯了下來。這一張臉,也赫然是謝憐的面容!

  一連扯下了五六尊神像臉上的面紗,慕情道:「這裡的確是一個萬神窟,但其實,這裡只供了一尊神!」

  全都是他!

  四面八方都是自己的臉,謝憐彷彿陷入了一個迷幻又詭異的夢境之中。暈頭轉向了半天,他忽然想起一事,道:「等等,慕情。你之前沒機會看這些神像的臉吧?方才你要扯下面紗,不是被他阻止了嗎?」

  慕情道:「我根本用不著看這些神像的臉,就知道雕的是你了。」

  謝憐道:「這怎麼說?」

  慕情把一堆面紗揉成一團甩到一邊地上,額頭青筋微起,道:「因為,當年你所有的衣服、配飾,全都是我負責的。我給你洗我給你補,每一件天下都沒有第二件,他這些石像雕的太過細緻了,什麼都給雕上去了,完全一模一樣,我當然一看到衣服就知道臉是誰的了!」

  謝憐捂住了額頭,開始回想一路花城怪異的表現。一旁的風信道:「他不讓我們看這些神像,說明他很清楚這些像有什麼古怪。恐怕什麼雪崩了無意間掉進來都是鬼話,他肯定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慕情則道:「豈止,我看說不定就是他把我們丟進那個滿是蜘蛛絲的坑裡的。他真的想殺我們。」

  謝憐卻暫時沒空想這些,道:「可是這些神像到底……怎麼回事?」

  仔細看,這裡的每一尊神像都栩栩如生,簡直令人毛骨悚然,可想而知,雕刻者對神像本人的觀察有多細緻入微。謝憐敢說,就算是出自當年仙樂國最負盛名的工匠之手的神像,也沒有到達這個地步。彷彿工匠的腦子裡全都是這個人,眼睛裡只看得到這個人,所以,每一絲細節都做到了令人恐懼的程度。

  三人被這些長著同一張臉的神像包圍著,風信道:「說真的……我他媽有些……瘮得慌……太他媽像了。」

  而且,數量還如此之多。慕情道:「我懷疑這些神像是什麼邪術所需的道具,先毀了再說。」說完就要一個手刀劈下。謝憐的思緒一下被拉了回來,阻攔道:「且住!」

  慕情道:「為什麼住手?這邪術說不定是針對你的。」

  謝憐想了想,還是道:「先別輕舉妄動吧。我覺得邪術的可能性很小。」

  風信道:「我覺得挺大。你看著這些東西不害怕嗎?瘮得慌。」

  慕情與謝憐對視,道:「根據是什麼?」

  謝憐搖了搖頭,道:「沒有根據。只是這些神像雕的挺好挺用心的,沒弄清楚之前就貿然毀去,我怕造成遺憾。」頓了頓,又道,「三郎……也許瞞了我什麼,不過,我想,至少不會是對我有害的事情。」

  慕情簡直不可思議:「……你是不是真被他下了什麼蠱迷了心智,我看就是他把可疑兩個字寫在臉上你也會變得不識字吧。」

  兩人這邊正說著,那邊風信道:「小心!」

  謝憐和慕情皆是一警,道:「怎麼了?」

  風信如臨大敵,道:「那蜘蛛絲又來了!」

  果然,掌心焰的火光照到前方石壁,壁上附著了大片密密麻麻的白絲,三人都是心道不好,怕是又要有一場惡鬥。誰知,那白絲卻並不如方才坑底的兇悍,一動不動,也沒攻擊上來,竟是和尋常的爬山虎沒什麼兩樣。三人等了一陣,謝憐道:「這些絲網,好像不是活的。」

  風信道:「不是活的那是幹什麼用的?」

  謝憐心中有所計較,走上前去查看片刻,這才確認了,道:「它們,好像在遮著什麼東西。」

  三人來到那石壁前,謝憐試著拉了拉,撕下了一大片白絲。那白絲果然十分堅韌,撕扯不易,但也不是完全不能撕下。

  面紗下遮掩是神像的真面目,那麼石壁上,遮掩的又會是什麼?

  另外兩人也一同加入了撕拉蛛網的隊伍中,分別負責不同區域,不多時,謝憐這邊露出了一片,道:「是壁畫!」

  石壁上,被蛛絲重重遮住的,是壁畫。和那些神像一般,畫風各不相同,有的粗獷,有的優美,有的精緻,有的詭異,整面石壁上都密密麻麻擠滿了線條、色彩和小人。謝憐看了一陣,道:「……這是他畫的。」

  慕情道:「你能確定?」

  謝憐輕聲道:「能,上面有字,字是他寫的。」

  他指了牆上一個紅色的小人,旁邊寫了一堆亂七八糟不知所云的扭曲文字,彷彿是神志不清或是極度痛苦時寫下來發洩的。但大概能猜出這個紅色的小人畫的就是花城自己,只是不知什麼緣故,畫得醜怪醜怪的。風信看了一眼,忍不住道:「這字……醜瞎了我的眼。我敢說我都比他寫的好。」

  謝憐看得眼花繚亂,根本不知從何看起,但一旦確認這是花城的手筆後,好像突然發現了一筆巨大的寶藏,手指尖都有些微微的發抖。這時,慕情道:「……殿下,你快過來。快過來看!」

  謝憐這才回過神,道:「怎麼了?」

  而風信和慕情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只指著牆上一幅畫給他看。那幅畫在正面牆壁上也算是大的一幅,正中畫了一座高高的城樓,底下有很多很多人,還有一座華麗的車台。線條簡單,然而寥寥幾筆,抓形極准。

  慕情指著畫面中央,顫聲道:「原來……是……是他嗎?」

  謝憐也在盯著那畫面中央。

  整個畫面是完全沒有顏色的,只有畫面中的的兩個人物有顏色。下方那個小人是白色的,好像周身都在發著光,向天望去,伸出雙手,接住了一個從城樓上掉下來的紅色小人。

  慕情喃喃道:「是他嗎?是他嗎?上元祭天遊那個掉下來的小孩兒?怎麼會是他?居然?血雨探花?是他???」

  風信指著旁邊道:「後面還有!」

  謝憐走過去,只見另一幅畫上,一座破落的小觀裡,神台上供著一尊神像,眉眼溫好,周身也是白光淡淡一層暈染,一手仗劍,另一手執了一把紅傘,遞向下方。而下方有一個紅色的小人,也向他遞上了一束小花。

  謝憐一下子覺得腦袋有點兒疼,一手按住太陽穴,繼續往下看。

  下一幅,似乎描繪的是戰場,大批大批的士兵們整裝出發,上空懸著一個白色的小人,手持長劍,神威凜凜。而下方烏壓壓的軍隊裡也有一個紅色的小人,仰頭看天。

  謝憐正看得出身,一旁風信難以置信的聲音響了起來,道:「這個紅的,都是一個人吧?都是他??都是花城?我他媽……他一直跟著你啊?!」

  慕情也是一臉匪夷所思,道:「不僅是跟著,他還盯著。盯得很緊,很緊。我懷疑……那些神像,也全都出自他之手。」

  風信簡直毛骨悚然了,道:「這什麼人啊?從八百多年前就一直盯著你?!到今天還跟著你?我操了!這也太恐怖了!他中邪了吧?!他想幹什麼啊?一般的信徒根本不會做到這個地步吧,他究竟想幹什麼?!」

  慕情道:「有陰謀……一定有陰謀!快繼續看,一定能在這裡找出線索!」

  謝憐已經被震懵了,他盯著那牆上的紅色小人,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得許多並沒有遺忘、卻並沒有在意過的記憶紛紛雜雜、爭先恐後湧入腦子裡,連呼吸都快跟不上了。這時,又聽那邊兩人大叫起來。他一個激靈,道:「又怎麼了?」

  風信和慕情都站在一片石壁前,似乎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一見他要過去,風信連忙轉身把他攔住推了回去,道:「我操別看!」

  謝憐:「?怎麼了?什麼東西?為什麼我不能看?」

  慕情也是臉色發黑,道:「……別看了。沒什麼好看的,趕緊跑!」

  二人一人抓著他一條胳膊,又是一路狂奔。謝憐被他們拖著道:「你們幹什麼啊?我還沒看完那個壁畫呢?!」

  風信邊跑邊怒道:「不用看了!那種東西不能看!我操了真是!我真他媽從沒見過這種事!這種人!!!」

  謝憐莫名其妙:「你從沒見過什麼?三郎怎麼了?」

  慕情斥道:「還叫什麼三郎,別叫了!跑都來不及!你以後也不要再接近他了!他不正常,他有病啊,他是個瘋子!!!」

  謝憐聽不下去了,道:「你們幹什麼這樣罵他?不是我說,大家都沒正常到哪裡去好嗎?」

  風信道:「你別問了!你不懂!他跟我們不一樣!他瘋了!他對你……對你……」

  謝憐道:「對我怎麼了?」

  一個要回兩個要拉,三人正僵持不下,前方忽然傳來了一個森冷冷的聲音,道:「我不是說過,到了別人的地盤上,不要亂動東西嗎。否則,下場會變成什麼樣,這可難說啊。」

  三人俱是一僵,轉頭望去。只見前方倚立著一個紅衣身影。花城正靠在石壁上,攔住了他們的去路。

  雖然表面上他在笑,可那眼神裡卻沒有半點笑意,反而黑沉沉的看不清。他抱著一條手臂,另一隻手則在玩弄著一樣小小的東西。

  正是束著那一縷細細髮絲的深紅珊瑚珠。珊瑚宛轉流光的紅色和他蒼白指間的紅線緣結一般奪目明豔。

176 萬神窟萬神真容現 2

  那幾百張符咒和重重堆積的巨石,竟然也無法阻攔下他!

  風信和慕情反應都極快,風信連珠箭出,慕情一刀劈空,送出攻擊,抓了謝憐拔腿就跑。風信故技重施,一邊狂擊落石一邊道:「我操了!他怎麼會這麼快就找到這裡來?」

  慕情道:「我怎麼知道?!……紅線!紅線!他手上還連著那根紅線!!」

  二人如夢初醒,齊刷刷去抓謝憐那只手。謝憐哪會讓他們得手,另一隻手握住了系著紅線的那只,道:「不能解!」

  風信道:「太子殿下,你系著這紅線他就會找到,要想不被他追上來就非解開不可!」

  謝憐卻握著自己的手,道:「他追上來也不用怕啊?我……想去仔細問問他。」

  慕情睜大了眼:「你還想問他?我看你是要被他生生吃了才知道他多厲害吧。」

  謝憐道:「他本來就很厲害啊?你們又不告訴我那壁畫的是什麼,又要我不要靠近他,這完全沒法說服我啊。」

  慕情道:「他是鬼王,行為詭異。根本用不著別人說服,一般人只要看到這兩樣就知道不該靠近了吧?」

  謝憐伸出兩隻手指,道:「兩個選擇:要麼讓我回去問他問個清楚,要麼讓我回去看壁畫看個清楚。」

  風信和慕情似乎想起了什麼可怕的東西,一個嘴角扭曲,一個眉頭狂跳,攔在他身前,異口同聲道:「兩個都不行!」

  於是,謝憐擼起了袖子,道:「說的不行,那我們還是用打的來解決吧!你們誰先上,還是兩個一起?」

  慕情對風信道:「你先!」說完就退到了一邊。風信看上去也不太有把握一定能贏謝憐,但為了挽救失智青年,豁出去了,手握緊了弓弦,道:「好!太子殿下,得罪了!」

  謝憐也道:「得……」誰知,開場的客套還沒完,背心一熱,背後有個人喝道:「定住,別說話!」他整個人就僵成了一塊鐵板。

  非但如此,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慕情從他身後閃出,對風信道:「拉走吧。這符能暫時讓他消停會兒,但是也沒多久。」

  風信微微愕然:「你幹什麼偷襲他?不是說好了一打一?」

  謝憐也沒想到,慕情居然馬上出爾反爾。要不是他對這兩位昔日下屬十分信任,也沒這麼容易中招。慕情道:「現在哪有時間給你一打一,他故意的,一看就知道了,想拖時間等花城追上來。你沒瞧見他什麼樣子嗎?活脫脫的鬼迷心竅了,你跟現在跟他說什麼他都不知道好歹的。說不定見了面花城隨便哄兩句說點鬼話他就信了,跟被狐狸精蒙了心一樣。」

  風信想了想,覺得他說的有道理,道:「殿下,不是我們有意瞞你,而是他對你的……實在不堪入目,根本說不出口!你跟我們走吧,這是為你好。」

  慕情也道:「走吧。」

  慕情這句,並不是建議或請求,而是一個指令。方才他拍在謝憐背後的那一下,必然事先在掌心沾了以他鮮血描繪出的從命符咒。從命符能讓中招者依施術者指令而行,不過,其實一般只能實現幾種簡易的指令,比如:不語、隨行、靜止、快跑等,複雜一點的指令就難以執行了,也無法迷惑人的心智。只有錦衣仙那種大鬼怪才能做到那種地步。

  兩人帶著謝憐又是一陣疾行,忽然被一堆亂石堵住了去路。風信一看沒路了,道:「這怎麼有石頭堵著?不能走了啊?」

  慕情:「這石頭難道不是你打落的?問我幹什麼。」

  風信質疑:「但是是你在帶路啊?你怎麼帶路的,這地方我們原先來過,怎麼又繞回來了?」

  慕情並不接受質疑:「笑話,我又不認得這裡的路,我怎麼帶路?我們剛才一路不是都在亂跑嗎?」

  眼看著又要吵起來,風信擺手道:「算了,沒空跟你廢話,開挖開挖!」

  花城追在他們後面,所以只能前行,不可後退,否則很有可能迎面撞上了。堵路容易開路難,兩人讓謝憐乖乖站在角落裡,風信一頓亂拳砰砰,慕情再頂著額頭青筋抄著他那把雄風赫赫的長槍把大石劈碎,三兩把將這路給挖通了,亂石滾滾,灰泥齊飛,正要叫上謝憐過去,誰知,煙塵散盡後,對面赫然立著一個紅衣身影。謝憐當即眼睛一亮。正是花城!

  他目光冷冷,負手而立,一語不發。風信當場就脫口而出:「你怎麼陰魂不散的!」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陰魂不散。方才他明明被甩在後面了,怎麼會一下又出現在前面???不知他是何時守在這裡的,居然就這麼不聲不響地等著他們自己把障礙挖通,送上門來,豈非是陰魂不散、詭異得很?

  風信和慕情瞬間後退拉出一段距離。花城沒看他們,目光移向一側,朝謝憐走了一步。風信和慕情反應過來他是衝誰來的,一下閃身攔到謝憐身前,齊聲道:「你不要過來!」

  花城的臉色,陰沉極了。

  如果換在平日,有哪個敢讓血雨探花不要過去,他是根本不會把這話放在眼裡的,不哈哈笑著偏要過去看看才是奇怪了,但這一次,他卻彷彿當真有所忌憚、不敢輕舉妄動一般,頓住了腳步。

  半晌,他才緩緩地道:「二位這是何意?」

  這語氣聽上去還算平靜。風信卻很直接地道:「你用不著再裝了,這裡根本就是你的老巢。這些神像我們已經看到怎麼回事了,還有你那些畫,我們也都通通看了!」

  花城是側著身攔在他們面前的,聞言,負在身後的手似乎微微抽動了一下,兩隻手指不自然地蜷縮起來。

  「……」他微微垂首,淡聲道,「殿下,也看到了?」

  這一聲極低極低,雖然語氣聽似波瀾不驚,卻帶著一點沙啞之音,明顯有異常。謝憐心道:「沒有!」

  事實上,他並沒看到多少,可是,此刻的他動不了也出不了聲,只能老老實實靠在角落的石壁上,彷彿躲在兩人身後,不敢出來面對花城、也不想和他說話一般。風信拉開了弓,道:「不錯。你是什麼……心思,我們一清二楚了。敬你是位鬼王,若你還有幾分自尊自重,就請你不要再靠近太子殿下。」

  謝憐的此刻的心情像是一座著火的茅草屋,濃煙滾滾。花城應該能發現他有異樣的,謝憐只盼著他能出聲問一問自己,發覺不對勁,可是,花城卻好像完全沒心思細察這些,冷冷地道:「不要靠近他?你們兩個,是用什麼身份和資格對我說這句話的?」

  不等他們回答,花城猛地抬起眼簾,道:「你們倒提醒了我,還是繼續來算算你們的賬吧!」

  話音剛落,無數銀蝶尖嘯著向那二人襲去!

  面對這樣如疾風暴雨版的攻勢,唯一的選擇就是開法盾。風信和慕情喝道:「盾開!」

  那蝶雨被無形的法盾擋下,在空氣中潰散成閃閃的銀光,又迅速凝結為新的銀蝶,再次來襲,竟是無無休止。他們一面擋一面後退,花城則一步一步穩穩地逼近。他黑髮被法場狂風激得斜飛亂舞,眼底滿是狂怒和戾氣,在亮如白晝的銀蝶光照耀之下一覽無遺。這麼當單方面阻擋下去太被動了,風信和慕情對視一眼,決定主動出擊,持著法盾衝了上去,各自亮出兵器。三人便在這並不寬廣的石窟內鬥了起來。風信對付死靈蝶,慕情則對上了花城。花城一伸手,左手化出彎刀厄命,正面迎擊!

  這還是謝憐第一次看到厄命正經打架的樣子。彎刀修長,冷豔肅殺,銀光奪命——果然是一把不折不扣、邪氣四溢的妖刀!

  這場戰鬥真是精彩極了,花城以一敵二也不落下風,他看得屏息凝神,不多時,厄命刀尖一挑,帶著慕情的長槍劈進了岩石。雖然慕情手還握著刀柄,但竟然拔不出來。他一驚,而花城已經一拳打在他下頜上,直把他整個人打得向天飛起,刀柄終於脫手。那邊,風信的羽箭箭矢也被死靈蝶們鋒利的銀翅劃斷,終究是數量太多,難以應對!

  勝負已成定局,角落裡悉悉索索爬出無數白絲,重新將這兩人裹成了兩顆大白繭,越掙越纏,越纏越緊,慕情一邊狂扯那絲,一邊道:「果然是你把我們丟進那個坑裡的!」

  風信道:「這不是蜘蛛絲!這是……!」

  謝憐也頓悟了。是繭絲!

  破繭成蝶的前一步,就是化蛹,那些蜘蛛絲一樣的詭異白絲根本就是花城弄出來的東西,說不定還和這些兇悍至極的死靈蝶有關!

  戰局已定,花城收了彎刀,嘲道:「我是丟你們進去避難的。歸根結底,如果不是你們在雪山上高聲嘶吼引了雪崩,根本不會有機會進到這個萬神窟來。不感謝我救了你們的小命嗎?」

  花城原本的計畫,應該是等雪崩過去、雪山平靜了就帶謝憐出去,把風信慕情丟在這裡不管。誰知那兩人咬開了繭大吵,引得謝憐前去發現了他們,這才引發了接下來的一系列事。不然,謝憐說不定真的就一尊神像也不看,直接跟他出去了。

  而現在,卻變成了最糟糕的狀況,所有的秘密都被撕扯了出來,袒露在陽光之下。

  謝憐心中焦急,但身體還是乖乖坐在原地。花城目光中的寒意越來越重,居高臨下俯視慕情,輕聲道:「看來,在用刀上有天賦的是我,不是你啊。」

  慕情的喉嚨被幾道白絲纏住,被勒得臉色忽青忽紅、嘴角溢出血沫,勉強道:「你!……你……?原來如此、我懂了……」

  風信也咬著牙道:「……你……懂了什麼!」

  慕情道:「我懂……為什麼這小子這麼仇視我了……你說不定也是差不多的原因!」

  風信道:「什……咳、麼原因?」

  慕情恨聲道:「因為他是瘋子!你忘了那壁畫上怎麼畫的嗎?他就是那個……太子殿下從背子坡回來後、要提攜的小兵,殿下說過、他刀法不錯,適合用刀……咳咳……」

  風信道:「這跟他仇視你有什麼關係?!」

  慕情卻不說話了。「砰」的一聲,花城一拳打在他臉上,笑意森然地道:「因為他把我趕出了軍營啊。」

  沒想到慕情還幹過這事!

  風信道:「我操了!你為什麼要把他趕出軍營?!他得罪你了?!」

  慕情滿臉是血地辯解道:「我只是讓他回去,打仗又不是什麼好事!我怎麼知道他會瘋成這樣記仇到現在……」

  他沒說完,花城又是狠狠一拳送上,「砰」的一聲,幾乎打歪了他的臉。花城微笑道:「你當初是為什麼趕我走,當我猜不出來嗎?嗯?」

  慕情目光一閃。花城又嘻嘻地道:「事到如今,誰是廢物,誰有天賦,很清楚了不是嗎?」

  慕情彷彿被戳了痛腳,呸的吐了一口血,道:「該!幸好把你攆走了,不然留你在軍中讓你慢慢靠近太子、整天盯著他腦子裡不知想什麼齷齪東西嗎?那可太噁心了!」

  謝憐一顆心猛地一緊。慕情說到前一句,花城已經提起了拳,而說到後一句「噁心」,花城的手在半空中僵住,蒼白的手背青筋浮現,五指握緊了又鬆,鬆開了又握緊。

  半晌,他語音森然地道:「這件事我先不跟你計較了。你給我老實交代,方才你們在雪崩前喊的話是不是真的?」

  慕情猝然睜大了眼,望向風信。風信也望他們,雙目圓睜。

  兩人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花城厲聲道:「我耐心有限,限你們三聲之內回答。一!二!」

  他竟然如此雷厲風行。這時,慕情大喝一聲:「太子殿下快跑!!!」

  此句一出,背上印了血符的謝憐應聲奪路而逃。花城立即轉頭,角落嗖嗖兩道白絲躥出,猛地纏住了謝憐,他沒跑兩步就倒了下來。

  這情形,看起來,彷彿是他剛才一直嚇呆了,或是難以接受、或是不願插手戰局,幹站了半天,眼下終於決定逃跑,然而還沒成功。可事實上,他根本就沒想過要跑啊!

  謝憐手足都被重重白絲緊緊縛住,躺在地上,黑髮和白袖散了一地,斗笠滾落一旁。花城緩緩轉過去,頓了許久,向他走去。他走了沒幾步,風信還是忍不住道:「花城!」

  花城腳步一頓,微微側首。

  風信硬著頭皮道:「你……你放過太子殿下吧!他已經很慘了。你不要對他……」

  花城沒說話,走到謝憐身邊,將他膝彎和後背一抄,抱了起來。

  謝憐靠在他手臂裡,剛好能看到後面兩個大白繭的表情。風信一臉彷彿看到羊入虎口、即將被撕裂蠶食的慘相一般,大喊起來,慕情又開始努力以牙齒狂撕白絲,但苦於角度刁鑽,徒勞無功。花城對這萬神窟瞭若指掌,轉來轉去,就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也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了。

177 萬神窟萬神真容現 3

  謝憐被花城抱在手臂裡,向石窟內部的黑暗深處走去。

  二人身邊的光源,就只有那一點幽幽飛舞著的銀色死靈蝶。謝憐看不清花城臉上的表情,可是,他能感覺到,花城的手臂和身體都是僵硬的。

  從前花城不是沒抱過他,但很明顯,眼下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花城甚至連他的脖子和手也沒有直接觸碰。謝憐一直瞅著花城的臉,用力眨眼,可花城卻一直避開了他的眼睛,並不與他目光交接,到了一間石窟,石窟裡有一張石床,立刻抱著謝憐放了上去。他正要讓謝憐躺下,忽然覺察到了什麼,檢查了一下謝憐的背後,道:「他們給你下咒了?」

  謝憐大喜:終於被發現了!

  不過,花城居然到現在才覺察謝憐的不對勁,也可以看出他方才有多措手不及了。謝憐正等著花城幫他把從命符抹掉,誰知,花城手都已經伸出去了,半途卻又凝住,最終,還是收回了,將謝憐平放在石床上。

  大概是為了讓謝憐不必擔心,他沉聲道:「殿下放心。我暫時不會殺那兩個廢物的。雖然我真的很想殺了他們。」

  那石床上還鋪著一層厚厚的柔軟新草,謝憐軟軟地平躺在上面,一點兒也不硌。正極為不解為何不給他解咒,就見花城將手伸向了他腰間的衣帶,解開了那系帶。

  謝憐焦得五臟六腑都在冒煙,一直在勉力掙扎,感覺背上那從命符的效力似乎開始消退了,用力動了一下腿,「啊」了一聲。雖然看起來就像是一條死魚突然垂死掙扎蹦躂了一下,發出了抗議,沒什麼威懾力,但花城還是立即一僵,瞬間收了手,道:「我不會!」

  彷彿是覺得自己口氣太過,又怕嚇到了謝憐,使他心生抗拒,花城又後退了幾步,放緩了語氣,沉聲道:「殿下,我不會做什麼的。你……不要害怕。」

  謝憐明白了。

  花城還是沒有把握會得到什麼樣的回應,所以,乾脆就不聽回應,於是選擇了不貿然放開他。

  他似乎在儘量克制著什麼,再次用保證般的語氣道:「殿下,信我。」

  這一句「信我」,和他以往說過的比起來,不是太有底氣。

  謝憐想回答卻答不上,掙扎又怕他誤會得更厲害,只得平平躺著一動不動,老實等從命符威力過去。見他不再「抵抗」,花城又走了上來,伸出手,解開了謝憐的衣帶。

  謝憐心道:「三郎???」

  雖然花城在解謝憐的衣服,卻是儘量不碰到他的身軀,速度不快,除下了他的外衣,然後便是中衣。謝憐當然完全相信他不會乘人之危,但這發展也完全不在他意料之中,不由微微睜大雙目,直到一隻死靈蝶飛到他肩頭,棲息下來,暖暖癢癢的感覺爬上肩頭,他用眼角餘光一掃,這才發覺,他肩膀上有些紫紅和微微腫脹,有的地方還稍稍皸裂了,在銀蝶棲息過後,情況才稍稍好轉。

  竟是在冰天雪地裡爬摸滾打後留下的凍傷。

  他自己是完全沒感覺到的,因為他對痛覺已經不太敏感了,凍了就凍了,即便是發現了有這傷,大概就放著等它自己好了。可是,花城卻比他自己更清楚他什麼地方受傷了,還記著這回事,一定要給他處理傷口。

  正微微出神,花城托起了他的手臂。手足之上,凍傷更多,而且因為劇烈的奔跑和拉扯,有的地方已經流血了。謝憐倒是不怕痛,可是,他怕癢。斯情斯景,他腦海中情不自禁浮現了許多年前的細碎片段。漆黑的山洞,少年顫抖又滾燙的雙手,心慌意亂的胡亂觸碰,雜亂無章的喘息心跳……

  原本是已經在記憶裡淡得不能再淡的了,早被他封塵起來,壓進了角落。如今回憶起來,竟有了全然不同的滋味,逼得人想抱頭尖叫,尤其是現在花城就在他面前,幾乎在做同樣的事情,謝憐的臉和腦子都要燒起來了,真怕給花城看見。不過,花城也沒有看他,信守承諾,果然不越線,微側過頭,不去看那露出的半個白生生的肩膀。

  正在此時,突然,花城背後冒出了一個聲音:「花城!你這個瘋子想對太子殿下幹什麼?!這可太噁心了!」

  花城猛地回頭,謝憐也越過他,望到了石窟口。說話的,竟是慕情!

  風信也在他旁邊。二人方才被花城裹成了蛹,不知是如何掙脫、找到這裡的。他們看到了石窟內的這一幕,均是臉色發白。謝憐的臉也白了。

  這場面可太糟糕了!

  風信指花城,再指指衣衫半褪的謝憐,半晌才擠出幾個字:「你……你……趕緊放開他!」

  花城迅速拉上謝憐的衣物,冷冷地道:「你們兩個廢物還敢找過來,是嫌命太長了麼。」

  慕情嘲道:「把你的髒手拿開!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別說你肖想了八百年,你就是再巴望上一千年一萬年,你也別想沾太子殿下一根手指!」

  聞言,謝憐心中咯噔一聲,微怒的同時,也隱隱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這兩個怎麼回事?何至於如此兇殘地辱駡花城?莫非是因為方才花城打了他們一頓?但這罵得有些厲害過頭了,故意要激怒花城似的,激怒花城他們又沒好果子吃,目的何在?而且他們話語裡還隱隱把矛頭往謝憐身上引,彷彿唯恐天下不亂,生怕花城不會一怒之下對謝憐做點什麼似的!

  花城果然被激怒了,蒼白的臉上黑氣閃現。他輕聲道:「既然你們存心找死——」

  謝憐看出了他目光中沒有掩飾分毫的殺意,心道:「不要!!!」

  遲了。彎刀出鞘,厄命寒光,一閃而過!

  風信和慕情一愣,各自低下頭去。還好,身上並沒見到傷口。可是,他們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下一刻,他們的上半身,就「咚」的一聲,從下半身上摔了下來。

  鮮血狂噴,滿地飆血。

  謝憐無論如何也沒料到事情會這麼發展,癱軟在石床上,已經驚得呆住了。

  花城,居然把風信和慕情腰斬了!

  那兩人還沒徹底死透,滾倒在地,一個咬牙,一個怒吼,場面慘不忍睹。花城面色冷峻地收了彎刀,小半邊臉上沾了一點血跡,一縷殷紅,襯得他眉眼間的妖邪之氣越發奪目。他在血泊之中站了片刻,回過頭來,朝謝憐走去。

  謝憐這才回過一點神,眼睜睜看著花城沉著一張臉,越走越近,逼到他身前,握住他一隻手,一把將他摟進懷裡。

  花城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謝憐被緊緊摟住,耳邊聽到那句低語,心口砰砰狂跳,像要跳出胸腔一般,忽覺身體一鬆。

  慕情給他畫在背後的從命符,終於被抹掉了!

  雖然說著不會放開,但幫他解開了從命符後,花城還是微微鬆了手,放開了謝憐。謝憐深吸了一口氣,一躍而起,撲到地上,道:「你們怎麼樣了?!」

  慕情傷勢更重,已經口角溢血,目光渙散了。風信還有一口氣在,緊緊抓住了他的手,道:「太子殿下……」

  謝憐也緊緊抓著他的手,道:「什麼?你想說什麼?」

  風信道:「小心……他……是個怪物……!」

  他像是拼了命才能在臨死前說出這句警告,誰知,謝憐卻道:「怪物?我很好奇,有你們怪麼?」

  話音剛落,他就拔出芳心,重重刺穿了風信的心口,將他生生釘死在了地上!

  風信一臉不可置信,斷了聲息。而謝憐甩開他的手,站起身來,抽出了劍,指著地上二人的屍體,道:「已經見了血,就別頂著這樣的皮說話了吧?」

  一旁忽然傳來兩聲冷笑,竟是被攔腰斬為兩截的慕情的屍體扭過了頭,正在衝謝憐冷笑。

  他的上半身是趴在地上的,就算要轉頭,也不過半邊臉貼地,誰知,他的腦袋卻是轉了完整的一大圈,正面朝上了!

  這兩個,根本就不是真正的風信和慕情,而是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扮作他們兩個的妖物。真正的風信和慕情還被困在大白繭裡,想辦法撕咬出來。方才花城過來幫謝憐解開從命符的時候,在他耳邊低語的就是這件事。

  他們那發白的臉色,並不是因為驚訝或是恐懼,而是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人!

  「風信」和「慕情」皆是森森一笑,異口同聲地道:「如你所願!」

  下一刻,便化成了兩灘膿血一樣的東西。花城攔到謝憐身前,那兩灘膿血在地上流動融合,咕咚咕咚,煮沸了一般地冒出騰騰的氣泡,並且凝成人形,越凝越高,越長越大。看著它一點一點扭曲成形,一陣寒意從謝憐腰心躥到了背心。

  他們面前,「風信」和「慕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長挑的白衣少年。看身形,這少年約莫十七八歲,臉上帶著一張面具,半面哭,半面笑。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一個清亮的少年聲從面具後傳了出來,他道:「你好啊,謝憐。」

  謝憐嘴唇動了動,整個頭皮都麻了。花城擋在他身前,提刀斬去!

  面對彎刀厄命的妖鋒,白無相全然不懼,以毫釐之差錯開,瞬息之間閃到花城身後,手伸向謝憐,似乎想碰他的臉。銀光掠過,花城再次攔在了他身前,冷冷地道:「把你的髒手拿開。」

  竟是原句奉還。那白衣人的右手脫離了胳膊,掉在了地上。可這對他根本沒有任何影響,那寬大的袖子一抖,遮住斷臂,再一收,斷臂處就長出了一隻全新的手,指成爪勢,探向花城右眼。整個過程,只在一聲之間!

  花城也閃得極快,然而,還是給他在一側臉頰留下兩道血痕。這是破天荒的頭一遭,花城居然在速度上不能完全碾壓對方,他眼神一凜,當即改變策略,召出成千上萬只死靈蝶,瘋狂撲向了對方。無數銀蝶把那白衣人裹成了一個銀光閃閃的人形蛹,但恐怕並不能撐太久。花城正要去拉謝憐,便聽那些銀蝶發出尖嘯,炸成了萬千閃閃的銀粉!

  謝憐見花城臉色微變,便知一次毀了這麼多死靈蝶,怕是情形不妙。炸散了死靈蝶們的白衣人藏在這漫天亂灑的銀粉後,倏地探出了那只新生出來的手,再次挖向花城的右眼。這次,輪到謝憐拔出芳心,一斬而下!

  他這一劍,不光斬斷了那白衣人一條手臂,差不多削了他半個身子。花城道:「殿下,走!」謝憐也只不能纏鬥,見好就收,二人一齊衝出石窟,在黑漆漆的洞道裡飛速前行,暢通無阻。謝憐邊跑邊道:「是他!他……真的沒死!」

  花城速度不落後於他,卻從容得多,沿路以蝶陣和繭絲設下重重阻礙,道:「不一定就是原來那個。」

  謝憐刹住腳步,微微抱住了頭,道:「不……我能感覺出來,一定是原來那個!他不但沒死,還更強了,有什麼東西讓他重生了……否則他怎麼能直接化形成風信和慕情的樣子?飛升的神官是很難假冒的!幾乎不可能做出他們的假皮!」

  聽他語氣有些不對,花城也定了身形,掉頭去拉他,道:「殿下!別害怕。不一定是他更強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對風信和慕情非常熟悉!所以才能做出他們的假皮。這個人你們一定都……」

  話音未落,謝憐的目光落到他抓著自己的手上。花城話語和神色都是一凝,斂了顏色,收回了手,負在身後,轉身繼續往回前走。謝憐卻沒有跟上去,道:「三郎。」

  花城身形一僵,頓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聽似平靜地應道:「殿下。」

  謝憐站在他身後,道:「方才發生了很多事,有點手忙腳亂了。」

  花城道:「嗯。」

  謝憐道:「雖然現在還是很手忙腳亂,不過,我還是想趁現在先問你一個問題,請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

  「……」

  花城道:「好。」

  謝憐肅然道:「『金枝玉葉的貴人』,究竟是誰?」

  花城負在身後的手指微微抽動了兩下。

  沉默半晌,他才緩緩地道:「……殿下既已得知,又何必再問。」

  謝憐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沒冤枉你,真的是這樣。」

  花城一語不發。頓了頓,謝憐又語氣平板地道:「你,不想知道,我對此有什麼看法嗎?」

  「……」

  花城微微側首,但好像還是不敢回頭與謝憐直視,只露出了他臉上那兩道血痕,道:「殿下能,別告訴我嗎。」

  他聲音都啞了。謝憐道:「抱歉。這件事,不說清楚是不行的。」

  花城並不需要呼吸,但聽到這句後,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他臉色白得極慘,但還是笑了一下,很有風度地道:「也對。也好。」

  他彷彿一個等待宣判的死囚一般,閉上了眼。誰知,沒閉一會兒,又猝然睜開了。

  身後,居然有兩隻手,緊緊抱住了他。

  謝憐把臉埋在他肩頭,一語不發。雖然什麼也沒說,但也足夠了。

  良久,謝憐感覺自己抱住的人轉過身來,反客為主,緊緊摟住了他。

  他聽到花城訥訥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殿下。你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萬神窟萬神真容現 4

  正在此時,二人身後的石窟深處又是一陣爆炸之聲,遠遠有白光劃破黑暗,傳來陣陣銀蝶們的尖嘯。兩人齊齊抬頭,臉色皆是一變,謝憐道:「先走!待會再說!」

  於是,二人繼續前行,只是,這一回,卻多了個緊緊拉住對方手的動作。謝憐的臉還是燙的,道:「三郎,你是怎麼發現那兩個風信和慕情是假貨的?現在他們怎麼樣了?」

  花城道:「那兩個廢物那裡我還留了兩隻死靈蝶看守,如何會又多出兩個來?殿下放心,好得很死不了!」

  謝憐道:「我們得先去把風信和慕情從繭裡放出來才行,不然被他撞上又沒有還手之力就糟了!」

  花城道:「這邊,跟我走!」

  這萬神窟果然是他的地盤,哪怕一個路口岔了五六條,他也能立刻準確無誤地判斷出該走哪條,不一會兒就回到之前分開的地方。遠遠就聽到那兩人又在相互指責了:「你幹什麼讓殿下跑?!這下好了,把人抱走了!」「不跑留在這兒等著糟他毒手嗎?!」「啥?你根本就是想讓他引開花城而已吧!」

  謝憐哭笑不得。牆上的兩個大白繭正在一邊撕咬一邊對罵,一見他回來了,驚得滿口白絲都忘了吐出來,道:「你怎麼逃出來的?」

  謝憐的斗笠還落在原先那地上,他趕緊撿了,往背上一背。重重白絲放開了那兩人,縮回暗處,風信和慕情都被揍得鼻青臉腫,堪堪落地,又見花城從謝憐身後的暗處走了出來,大概是覺得又要挨揍、事情麻煩了,都是一陣臉部抽搐。風信正要抓住謝憐胳膊往後拉,謝憐就率先拉住了花城。風信:「???太子殿下?」

  花城已經開始帶路了:「哥哥,走這邊。」

  那兩人哪敢跟他走,風信道:「殿下,你怎麼還跟他在一起啊?」

  慕情則道:「我就說他被迷了心失了智吧?」

  謝憐也沒和他們衝突,只是很輕柔卻堅決地拉住花城,道:「沒時間解釋了,總之都先走吧。有敵人在後面追!」

  花城被他拉住,目光微微閃動,須臾,微笑道:「建議你們廢話少說,跟著走就是。心情好,暫時不跟你們計較。」

  見狀,二人皆是一臉一言難盡、難以置信。以他們的思路,怎麼也想不通,謝憐為何還能若無其事地跟一個如此恐怖、窺探了他八百多年、腦子裡整天都在想些不可告人之事的死鬼走在一起。簡直玩兒火自焚。慕情半信半疑,最終選擇了另一個重點,問道:「你說有敵人?這萬神窟是他的地盤,能有什麼敵人?他臉上那傷是敵人劃的?能讓血雨探花受傷的天底下也沒有幾個吧。」

  謝憐道:「是白無相。」

  聽到這個名字,風信和慕情的臉色也都變了。隨即二話不說,跟上謝憐就走。

  因為,他們都再清楚不過,謝憐拿什麼東西來開玩笑或是騙人都有可能,唯獨這個人,他絕不會如此。他也絕不會認錯。一行人方才還在這萬神窟內鬥得頭破血流,眼下卻一齊狂奔。慕情道:「到底怎麼回事?!」

  謝憐便把那白衣人化成他們兩個的事說了,那二人都驚愕不已:「化成我們的樣子?!怎麼可能!」

  謝憐道:「千真萬確!雖然太匆忙沒看仔細,但乍一看就是你們兩個!」

  風信愕然道:「可是白無相怎麼會還在這世上?他不是被帝君殺死了嗎?」

  慕情道:「想也知道這種東西那麼容易被殺死。也許當時是殺死了,但照樣抓到機會也能死灰復燃!」

  謝憐想起一事,轉向花城:「三郎!之前我們剛進銅爐山不久的時候,你突然從沉眠狀態中醒來,催促我們立即發出避開什麼東西。當時你感應到的就是他吧?」

  花城微一點頭,道:「是他。」

  謝憐喃喃道:「果然!後來選了西邊的岔路口,東邊那個殺了幾千隻妖魔鬼怪的也是他。他重生了,但是力量還有些虛弱,需要殺死進入銅爐山的妖魔鬼怪,作為他積攢法力的墊腳石……現在,他恢復了,而且恐怕更強。」

  畢竟,那可是世上第一位絕境鬼王!

  正說著,慕情發現了不對勁,道:「太子殿下,他在把我們往哪裡帶你知道嗎?我們這好像並不是在出去的路上!」

  花城卻道:「這當然不是出去的路,因為現在根本出不去。」

  風信駭道:「什麼!這個窟不是你的地盤嗎,不至於你也迷路了吧!」

  謝憐道:「當然不至於……」花城道:「因為白無相現在就攔在離開這個窟的必經之路上,你們覺得你們現在這個狀態能鬥得過他就別跟我走,我不會攔。」

  風信和慕情畢竟也是仙樂國人,和謝憐一樣,對那東西也有陰影,非萬不得已也絕對不想和他對上。風信望望石窟上方,道:「能直接打穿窟頂出去嗎?」

  花城道:「上面就是雪山,你想再來一次雪崩嗎。」

  可惜地師鏟留給引玉應急了,他們並沒有帶來,他們也沒人研究過怎麼用,不然就能無聲無息地挖出去了。風信道:「那我們現在在亂走個什麼勁?」

  謝憐道:「只要我們亂走,他也會追上,就會離開那條出去的必經之路,到時候其餘人就能趁機出去了。」

  慕情敏感地道:「等等,其餘人?你的意思是要兵分兩路?一路當誘餌引開他,另一路自己逃出去?」

  謝憐道:「正是如此!白無相重新出世,這件事必須通知帝君,你們出去之後,想辦法把消息傳到上天庭去。」

  慕情道:「再等等!你這就已經決定好誰當誘餌誰離開了?」

  謝憐道:「不是我決定的,而是白無相決定的。」

  慕情了然,不語。如果要在他們之間選一個白無相最有興趣追擊的人,那麼,一定是謝憐。

  風信不假思索道:「我留下來和你一起對付他。」

  從前有什麼事,慕情一定是謝憐派回去報信的那個,風信則一定會是留下來輔助他的那個。眼下似乎又要重現這一幕了,謝憐卻看了看花城,道:「多謝!不過不必。三郎會留下來。」

  風信脫口道:「他怎麼行?他……」

  花城眉峰微凜,謝憐卻道:「他可以。我信他。」

  他語氣柔和,態度卻堅決無比,風信不由得怔了,道:「殿下。」

  謝憐拍了一下他肩,道:「你們一起走。銅爐山已經閉山了,能不能闖出去都難說。而且,你不是還要找……蘭菖他們母子嗎?」

  被他提醒,風信的臉色灰了灰。一隻死靈蝶從花城臂上護腕的圖騰裡飛出,花城道:「跟著它走。」

  那兩人看看花城,又看看謝憐,最終,慕情道:「你們注意著點兒。」轉身一頭跟著那銀蝶,紮進了另一條洞道。少頃,風信也跟了過去。四人在這個岔路口分頭,謝憐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正在此時,遠處又傳來了陣陣爆裂之聲。剩下的二人對視一眼,花城沉聲道:「來了。」

  謝憐道:「你帶我走。」

  那白衣人果然直衝謝憐而來。花城在沿路不斷設下死靈蝶陣,結成障礙,確保和那白衣人永遠和他們保持著一段距離,同時監視不同道路的情形。每次傳來爆炸之聲和死靈蝶們的尖嘯,他神色便凝重一分,謝憐也聽得心口微微發疼。七彎八轉,繞來繞去,轉到一間石窟,他忍不住道:「竟是損失了如此之多的銀蝶。」

  那些死靈蝶雖然名聲不太好,但在謝憐眼裡,它們卻都不過是乖巧可愛的小精怪罷了,如此前赴後繼地被殘殺,實在忍不住心痛。花城則冷笑一聲,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岩壁,道:「放心。他殺一隻,我再造十隻。疾風驟雨,永不卻步,看看到底誰先撐不住。」

  謝憐心中莫名一動,暗道:「糟糕,糟糕。」

  雖然花城這神色只是不經意流露的,但他對這種帶著狠勁兒和叛逆的自信,真是有點招架不住。這時,花城放緩了步子,道:「引開他了。那兩個已經快出去了。」

  謝憐道:「好極了!我們可以慢慢想辦法了。」

  花城道:「嗯。不急了。已經甩開他很長一段距離了,現在最好先藏在這裡。」

  「……」

  誰知,忽然之間,二人的氣氛就變得有點尷尬了。

  倒不是那種丟了醜的尷尬,就是莫名其妙的有點兒不好意思。原先後面的東西追得緊迫,還有風信和慕情在場,這種感覺還不明顯。現在稍微緩過一口氣,就藏不住了。謝憐輕咳兩聲,手足怎麼擺都覺得不太對。想開口說句話,又擔心會不會太無聊,或者太刻意,只能寄希望於花城,希望他先說話。然而,花城也是繃著一張臉,似乎在認真思考應敵之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思考。

  這時,二人路過一尊神像。萬神窟內大部分神像都與真人等身,這尊手藝比較粗糙,個子也縮小了一半。謝憐經過時,隨手摘了蒙在它頭上的面紗,眼前一亮,道:「三郎,這個也是你做的麼?」

  花城一看,沉默了。半晌才道:「早年的手生之作。哥哥別看了。」

  這絕對是實話。因為這尊神像,真是塑得醜極了,雖然能看出來,雕像人已經竭盡全力去還原自己心目中那個完美的形象了,但手藝有限,不盡人意,雖不能說鼻歪眼斜、歪瓜裂棗,但也能說這尊小像頭身不當、笑得彷彿心智有障。

  不過,儘管如此,他還是一絲不苟地完成了所有的細節。因此,謝憐能看出來,這是一尊太子悅神像,連他那對紅珊瑚珠耳墜都點上了。

  謝憐默默捂住嘴轉過了頭。為了儘量表現得自然,他還用力揉了揉臉。花城無言以對,再次道:「殿下別看了。」說著就要把面紗重新蒙上。謝憐忙道:「你不要誤會!我真的覺得它很可愛!」可是想想,花城雕的不就是他麼?誇這個玩意兒可愛,豈不是在變相地誇自己可愛?睜著眼睛說瞎話,忒也厚臉皮,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見狀,花城也低首垂眸,笑了起來。

  如此一笑,那莫名令人惴惴的氛圍就被沖淡了許多。

  繼續向前走去,又經過一尊臥像,橫躺在一張石床上,卻是全身上下都被一層輕煙般的白紗籠罩住了。謝憐十分好奇,剛想撩開覆蓋在那神像身上的白紗看看,花城卻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道:「殿下!」

  自從進了這萬神窟,花城一直都喊他殿下。謝憐看看他,花城又放開了緊緊抓住他的那只手,看起來還是有點兒不自在。

  謝憐道:「我已經知道這是我的神像了,還是不能看嗎?」

  花城道:「哥哥若是想看神像,我雕的最好的一尊哥哥還沒見過,之後再給你看好了。這窟裡的就都別看了。」

  謝憐不解道:「那怎麼行?我覺得你全部都雕的很好啊,真的很好。如果看不到,我會覺得很可惜的。說起來,那壁畫……」

  誰知,花城立即道:「我去毀掉。」

  見他居然真的要動身,謝憐連忙拉住他,道:「別別別!為什麼要毀掉!就因為我看了嗎?好好好……我說實話吧,其實我只看到了一點點,就上元祭天遊、軍營那幾段,很多都沒看完,因為風信慕情他們兩個不讓我看,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你畫了什麼。你不要去毀掉啊!」

  「……」

  花城道:「當真?」

  謝憐拉著他道:「當真。你不想我看,我不看就是了。」

  花城似乎隱隱鬆了口氣,微笑道:「也沒什麼好看的。你想看什麼,直接讓我畫就是了。」

  他這個反應,謝憐真是更好奇了。但他又不想逼花城自己毀了那些珍貴的壁畫,只好強行按捺自己。走了幾步,忽然皺眉,道:「……不對勁。」

179 萬神窟萬神真容現 5

  花城道:「什麼?」

  他回頭望向花城,道:「白無相,為什麼要來銅爐山?」

  花城道:「也許他的力量還沒有完全恢復,想借銅爐重新出世。」

  謝憐道:「那既然如此,也就是說,現在的他,不是……絕?」

  花城道:「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方才,白無相冒充「風信」和「慕情」,突然殺出,出場駭人,加上謝憐第一反應就是「打不過,跑!」,於是拉了花城就逃,二人並沒有和他直接對上多久,所以,也沒試探出,現在的白無相,實力到底是個什麼程度。

  是虛張聲勢?還是遊刃有餘?電光石火間的倉促幾招,根本無法判斷。謝憐喃喃道:「我只是看到那兩張假皮就下意識以為他更強了,但說不定……他現在還沒有完全恢復,說不定現在是他最虛弱的時候?否則他為什麼要來銅爐山?也許……我可以試試。」

  試試現在能不能拿下他!

  花城立即道:「好。我去和他對對。」

  謝憐一下子回了神,忙道:「別別,你不要和他正面對上,我去試試就行!」

  絕境鬼王之間,一般是不會輕易鬥起來的,如黑水沉舟和血雨探花,常年相安無事。因為,鬼王們不像上天庭的神官,實力如何,宮觀、信徒、勢力範圍,有心人算算便知。他們都會把真正的實力像隱藏身世一樣地藏起來,對彼此的實力並沒有認知,也誰也不知道兩個絕打起來後果會如何,所以,能保持平衡,就儘量平衡。花城道:「不必擔心。勝負未知。否則難道哥哥認為,我會讓你單獨對上他嗎?」

  「……」

  謝憐搖了搖頭,道:「不是的,三郎,我們不一樣。他……是不會殺我的,我保證。」

  花城道:「為什麼?」

  遲疑片刻,謝憐還是選擇了不答,只道:「你不知道這個東西究竟有多可怕……」

  花城卻沉聲打斷了他,道:「殿下!——我知道。」

  謝憐這才想起,花城參過仙樂軍,也是親身經歷過仙樂戰場、親眼見到過那屍橫遍野的慘狀的。但是,花城畢竟沒有像他一樣,親眼目睹過君吾和白無相那駭人的一戰。他也不曾和白無相打過交道。

  想到這裡,謝憐用力搖了搖頭,道:「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不希望你出一點差池。」

  聞言,花城目光閃動,須臾,他笑道:「哥哥放心。我已經死了,沒那麼容易再死一次。何況,你忘了我說過的話嗎?只要他沒找到我的骨灰,就奈何不了我。」

  經他提醒,謝憐這才想起還有這麼一回事,忙道:「等等!別的先不說。三郎你的……骨、骨灰藏好了嗎?」

  花城道:「早就藏好了。」

  謝憐點了點頭,頓了頓,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確定藏好了?那個地方足夠安全?不會被找到?」

  花城從容地道:「對我來說,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謝憐卻覺得凡事無絕對,道:「當真這麼有把握?」

  花城笑眯眯地道:「如果它的藏身之處被毀了,那麼,我也不必存在了。當然有把握。」

  雖然謝憐很在意「不必存在」是什麼意思,不過此地非安全之地,說不定哪裡就有耳朵在聽著,不便深入交談這個問題,按下不提。但說到這裡,謝憐真的很想問花城——他是怎麼死去的?

  很想知道,卻又問不出口。人死後,魂魄之所以能留在世上,都是憑著執念。大多數情況下,痛苦和怨念的執念是最強的。而能成為絕境鬼王,執念更不是一般的深重。他怕問了花城會像被他戳傷疤一樣受不了,而他自己也可能會受不了。這八百年,花城又是如何過來的?

  想到這裡,謝憐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登時出了一背的冷汗,立即道:「三郎!」

  花城道:「什麼?」

  謝憐的手指微微抽動,道:「我……還有個問題想問你。」

  花城道:「儘管問。」

  謝憐盯著他,道:「這八百多年來,你,除了在仙樂國時見過我,還有什麼別的時候,見過我嗎?」

  「……」

  花城緩緩回過頭來,道:「很遺憾,雖然我盡力去找,從來未曾放棄過,但是,沒有。」

  謝憐追問道:「當真?」

  花城直視著他的眼睛,道:「當真。哥哥為何這麼問?」

  謝憐不易覺察地鬆了口氣,勉強笑道:「沒有,只是,這些年來,中途過得比較難看,稀裡糊塗的,又很失敗啊,想著若是給你看到了,恐怕不太好。」

  花城哈哈道:「怎麼會?」

  謝憐卻一點兒也沒笑,道:「不是開玩笑,真的很失敗。」

  聞言,花城斂了笑意,正色道:「那也沒關係。殿下不是自己早就說過嗎?」

  謝憐一愣:「我?我說過什麼?」

  花城悠悠地道:「 對我來說,風光無限的是你,跌落塵埃的也是你。重點是『你』,而不是怎樣的『你』。」

  他衝謝憐眨了眨眼,挑起一邊眉,道:「我也是一樣的。」

  「……」

  謝憐聽得怔了好半晌,突然「啪」的一聲,一把捂住了臉,感覺整個腦袋都燒熟了,道:「我、我有說過這樣的話嗎?!」

  花城道:「有的!哥哥不要想抵賴。」

  謝憐手臂擋著臉,道:「沒、沒有吧!」

  花城:「哥哥想看看嗎?我找給你看?」

  謝憐猛地抬起臉:「???你……難道……不會吧……三郎你……不會全都記下來了吧!」

  「開玩笑,開玩笑的。」

  「說實話我不太相信啊……」

  「哥哥,信我。」

  「我不信了!」

  二人走到一處岔路口,這時,忽然風來,花城微一側身,擋在他前面,舉起一手,似乎想護住他。

  風其實不大,當然也不需要擋,但花城這個動作完全是自然而然的。風走了,髮絲兀自紛紛擾擾,惹人煩惱,而謝憐忽然發現,花城不看著他的時候,神情和輪廓線條是冷的。心不在焉,漠然漂亮,花城甚至都沒意識到自己不假思索地動了,似乎保護他根本是一種本能。

  謝憐又脫口道:「三郎!」

  花城側首看他,這才笑了一下,道:「殿下,怎麼了?」

  謝憐覺得,花城應該也沒意識到自己笑了。

  一個清晰而強烈的聲音在他心中說,這個人是真的把他當成神。

  謝憐手指暗暗摳緊手心,道:「等我們從銅爐山出去之後,我有許多話想跟你說。」

  花城微一點頭,道:「好。我等著。」

  謝憐道:「風信他們出去了嗎?」

  花城道:「已經出去了。」

  謝憐道:「那白無相呢?他沒有追上我們,也沒有去攔他們?他現在到哪裡了?離我們多遠?」

  花城道:「他在……」

  一句未完,神色微變,二指輕抵右眼眉弓,須臾,道:「……他不見了。」

  「!」

  謝憐愕然:「怎麼會不見了?」

  花城仍不驚慌,凝眸查看,道:「憑空消失了。」

  就算是鬼,也不可能在萬神窟內、重重死靈蝶的包圍下憑空消失的!

  謝憐脫口道:「我看看?」說著就雙手握住花城的肩,微微踮了一下腳,將兩人的額頭相抵。花城的手摟了一下他的腰,似要挪開,但最終還是放了上來,摟得更緊。

  謝憐眼前飛速閃過前一刻花城看到的情形。那白衣人悠悠來到一座石窟裡,無數死靈蝶又撲了上去,再次將他裹成銀光閃閃的人形蛹,僵持了一陣,被他震開,銀光爆裂,劈裡啪啦,銀蝶們被震成了漫天磷光。可是,等這陣銀光沉積後,他便消失了!

  接下來,花城的右眼還帶著他的視線掃過了無數條洞道內的情形,都沒發現那個白衣的身影。謝憐微微挪開臉,疑道:「難道離開了?」

  可是,別人或許不知道,但他最清楚,只要白無相見到他了,就一定會陰魂不散地纏著他。花城道:「也許我們方才的推論是真的,他的當務之急是借助銅爐再造絕身,所以先行離開了。」

  這聲音是直接貼著他的耳朵傳來的,謝憐這才回過神,發現花城的臉在他手裡,被他拉得微微彎腰,連忙鬆了手,道:「攔下他!」

  這次他們來銅爐山的任務,就是阻攔一切有可能成絕的人選。方才二人一直在躲避那白衣人,捋清了情形後,卻在無數尊神像裡穿行著,主動尋找起來。不一會兒,就來到了那白衣人消失的地方。

  果然,除了幾尊神像,空無一人。滿地銀光,還有沒被徹底震碎的銀蝶們在地上撲騰著殘翼,謝憐俯下身來,雖然不知有沒有用,卻還是想要用手把它們攏起。正在此時,他聽到花城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哥哥,到我這邊來。」

  這聲音帶著壓抑的沉怒,怒意卻不是衝他去的。

  謝憐抬起頭來,發現花城目中帶火,正盯著前方的一尊神像。

  那是一尊被白紗從頭遮到了尾的神像,一動不動,隱約能看出一大片輪廓。他似乎是執劍向人,因此,一端極為突出尖銳。

  然而,此時此刻,那尖銳的劍尖上,卻緩緩滲出了一層腥紅,並且在不斷擴大、暈染,浸透了那白紗。

  劍上有血!

  任誰看到這一幕,也會知道這神像有古怪了,說不定,此刻這白紗之下已經不是原來的神像,而是別的什麼東西了 。謝憐一躍而起,與花城並肩而立,芳心劍尖指那神像。而花城沉著臉一揮手,那白紗便被掀了開來。

  謝憐的雙瞳驟然收縮起來。

  白紗之下的,還是一尊他的神像。這是一尊太子悅神像,一手仗劍,一手執花,面帶微笑。只是,這微笑染上了一絲血腥。

  血的源頭是他手裡握的劍。劍刃上,穿刺著一個少年,滿臉繃帶,滿身鮮血,正是郎螢!

180 合銅爐必有一絕出

  他的頭歪向一邊,似乎已失去知覺。一見是郎螢,謝憐下意識要去救,但很快刹住腳步,反應過來:方才這裡明明只有白無相,郎螢又怎麼會突然出現?

  見那尊原本清聖無比的太子悅神像被淅淅瀝瀝的鮮血玷污得不成樣子,花城顯是十分生氣,臉色沉怒,彎刀厄命在手上寒氣四溢。他道:「滾下來。」

  「郎螢」歪了的頭果真正了回來,睜開雙眼,緩緩將自己從劍上「拔」下,落到地上。

  方才,他震碎那一波圍襲的銀蝶後,趁那一陣銀光亂閃,藏進了這尊神像的白紗之下,化成了郎螢的樣子。既然他能化成郎螢的模樣,那麼他就一定在哪裡見過郎螢。謝憐道:「真正的郎螢呢?」

  花城道:「殿下,說不定根本就沒有什麼『真正的郎螢』。」

  如果,從一開始,「郎螢」就不存在,只是白無相未完全恢復的狀態,事情就很好解釋了。可是,謝憐想起死在與君山的小螢姑娘,寧可這種說法行不通。他很快想到了另一種可能,緩緩地道:「又或許是……他把郎螢吃掉了。」

  聞言,對面的「郎螢」身軀漸漸拉長、拉高,臉上的繃帶慢慢脫落,露出了裡面那張面具,微微抬頭,似乎在微笑,道:「猜對了。」

  果然如此。

  白無相確實被君吾打散了。可他陰魂不散,還留下了一縷殘魂遊蕩在人間,不知飄蕩了多久,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找到了同為鬼體的郎螢。他必然用什麼方法蠱惑或者矇騙了郎螢,使郎螢答應讓他寄宿在自己身上,否則,以他殘存的弱魂,不一定能吞噬掉郎螢。而他粘在郎螢身上後,慢慢恢復,最終結果,就是謝憐和花城眼下看到的這個樣子,鬼吃了鬼,白無相反噬了郎螢這個宿主。就像賀玄吃掉白話真仙一樣,郎螢反倒成了他的附庸。

  幾句後,「郎螢」已經完全化成了白無相的模樣。花城盯著他,道:「郎螢為什麼會答應讓你接借他的靈體?」

  這種要求就跟一個陌生人說「把你家門打開讓我進去跟你一起吃吃住住」差不多,郎螢好歹也是個活了幾百年的鬼,雖然畏畏縮縮,但不至於傻到這個地步。白無相溫聲道:「我當然可以回答你。不過,你確定你旁邊那位,想讓我在這裡說嗎?」

  花城望向一旁。謝憐的神情微微有些怪異,竟是完全沒注意到他的目光。白無相又道:「姓郎,永安,人面疫。為什麼答應讓我吃掉他?難道你還不清楚為什麼嗎?」

  謝憐的臉霎時白了一截,手背上青筋凸起,一劍斬去,喝道:「閉嘴!」

  白無相閃身避過,那一劍竟是「鐺」的一聲,削斷了他自己神像手裡握的那把長劍。這下可好,太子悅神像,太子的劍成了斷劍,神像也變成了一件殘品了。謝憐登時回過神來,猶如被潑了一盆冷水。死靈蝶們被激怒了一般,蜂擁而上,白無相發出不冷不熱的一串笑聲,從從容容,以袖掩面,不再糾纏,迅速沒入黑暗之中。謝憐看著地上那截斷了的石劍,下意識對花城道:「對不起……」

  花城卻道:「哥哥這不是好笑?何必跟我說對不起。他走了,如何?」

  謝憐心神微定,道:「逃了嗎?不能讓他進銅爐!」

  二人追出萬神窟,重新攀到雪山之上。剛剛出來,便覺一陣地動山搖。向上望去,雪崩陣陣,比起方才,有過之而無不及,似乎被大雪掩埋在下面的什麼東西蘇醒了,正在陣陣怒吼。謝憐道:「這還上的去嗎?!」

  花城緊緊抓住謝憐的手,道:「跟我走就可以!」

  二人逆著冰雪崩塌的洪流而上。果然,雖然艱難危險萬分,幾乎走一步退三步,但還是避開了最猛烈的雪石流和無數地坑,衝出了一條上山的路。

  終於攀到最高處,冰封山頂,厚厚的凍了不知幾層,謝憐感覺稍微走快一點兒都要打滑,花城卻牽著他穩步而行,全然不懼。二人來到火山口,那山口彷彿一張向天咆哮的巨口,甚為壯觀。向下望去,一片漆黑。不知是否錯覺,最深處透出陣陣駭人的紅光,時隱時現。謝憐有些莫名心悸,按住頭上斗笠,不讓它被風雪吹走,道:「他已經進去了嗎?」

  花城只看了一眼,便凝了神情,道:「已經進去了。」

  「何以見得?」

  「銅爐正在封閉。」

  謝憐一驚,頓感措手不及:「怎麼回事?這麼快就封閉了?不是要進去幾隻鬼在裡面開始廝殺才行嗎?」

  花城道:「那是一般情況。但如果,銅爐認為進入者有極大潛力衝破銅爐,而那只鬼又向它提出了封山要求,也會封閉。」頓了頓,他道,「當初,我就是這麼做的。」

  謝憐道:「他到底是不是絕?已經成絕的鬼王,如果再進入銅爐,會如何?」

  花城道:「和已經飛升的神官想再曆一次天劫會怎麼樣,是一樣的。」

  也就是說,強則更強!

  如果讓白無相衝破了這一關,後果無法想像。

  而他成絕出山之後,第一個要找的,必然是謝憐。

  盯著那深不見底、一望無際的深淵好一會兒,謝憐緩緩地道:「三郎,我……可能要下去,做個了斷。」

  花城淡聲道:「下吧。我陪你。」

  謝憐抬頭望他,花城也抬了頭,與他對視,挑起一邊眉,笑道:「無非是下去殺掉一個礙事的,再衝破一次銅爐罷了。也未見得是什麼難事。」

  見他如此輕鬆,謝憐原本緊繃的心情也不由自主鬆開了些,微微一笑。隨即,花城道:「不過,有件事。」

  謝憐:「?」

  他微微側首,花城忽然一手摟了他的腰,帶到懷裡,另一手輕輕抬起他的下頜,含住了他的雙唇。

  風雪之中擁吻良久,二人的唇瓣才慢慢分開。謝憐呆了好一會兒,終於一個激靈,醒了,漲紅了臉,睜著眼道:「……幹、幹什麼突然?!」

  雖然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了,但之前他們用的都是「借法力」、「渡氣」、「不小心」等冠冕堂皇的理由。而現在說開了某些事,這些理由一下子被揭穿了虛偽的真面目,這種事的意義也非同小可起來。他簡直不知道手該往哪裡放,是抓住花城的胳膊,還是推花城的胸口,抑或是擋住花城的臉?

  花城在他耳邊,似乎微微喘了一口氣,低聲道:「……我,先借一點法力給殿下,以備不時之需……收下好嗎?」

  謝憐無意識咽了一下喉嚨,結結巴巴地道:「這、這是一點嗎,好像太多了……之前的還、還沒還清……」

  花城道:「不多。不用急。有空慢慢還,總會還清的。」

  謝憐胡亂「嗯嗯嗯」了好幾聲,正待落荒而逃,花城又拉住了他,提醒道:「殿下!你往哪裡跑。方向,錯了。」

  謝憐這才發現自己居然往回跑了,馬上走了回來,腳底還在冰上打了一下滑,趕緊按住斗笠,道:「沒、沒有。我,我只是有點冷,想轉幾個圈子、熱一下身……」

  他把斗笠戴了背背了又戴,最終,一把抓住了花城的手,緊緊握住。二人並肩,看著下方那龐大的深淵。

  花城口氣隨意地道:「解決之後,再給哥哥看我雕的最滿意的那座神像。」

  謝憐道:「好。」

  說完,兩人便一起跳了下去。

  呼呼的狂風從耳邊刮過,強勁的衝擊猶如巨浪撲面,但兩人的手也沒就此被衝開,反而握得更緊。

  誰知,半空中,謝憐的手忽然抓了個空。

  並不是他手滑,或者被花城甩開了,而是忽然之間,握在他掌心裡的那只手消失了,沒有實體了。

  謝憐的心一緊,喝道:「三郎?!」

  他正在飛速下落中,前一刻剛喊出來,下一刻那聲音就在頭頂十幾丈外了,聽來甚不真切。不知過了多久,謝憐終於穩穩落地。他立即站起,道:「三郎?」

  沒有應答。只有空蕩蕩的回聲告訴他,此刻正身處一個何等空曠龐大的空間。

  四面八方都是漆黑一片,只有上方,謝憐望向頭頂。上方,有一片雪白的天幕,正在緩緩縮小。那便是銅爐的火山口,正在緩緩封閉。

  可是,花城到哪裡去了?

  「轟」的一下,謝憐托起了一盞掌心焰,想照照看這底下是個什麼情形。可是,黑暗深不可測,這點火根本照不出什麼來,火光都彷彿被黑暗無動於衷地吸收了,而且一不小心沒控制好法力,火焰過高,險些把頭髮燒著,他趕緊把那火丟到一邊地上。好巧不巧,那火光剛好映出了不遠處一個淡淡的白色背影。謝憐當即警覺萬分,道:「誰!」

  那白色背影轉過身來,淡聲答道:「你知道我是誰。」

  雖然回答了,可那人臉上的肌肉卻分毫未動。這是自然,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一張人臉,而是一張半哭半笑的面具。

  謝憐脫口道:「三郎!」

  儘管他一看到這張臉就控制不住地毛骨悚然,背脊發寒,但他此刻喊人卻不是被嚇的,而是出於擔心。自然仍舊無人應答,而那張悲喜面又離他近了幾分,道:「不必喊了。銅爐已經封閉,這裡,只有你和我,沒有第三個人了。」

  謝憐下意識再次望天。之前上方還剩下一小片雪白的天幕,而現在,那一小片光明已經完全被四周的黑暗吞噬了。這也就意味著,銅爐,真的封山了。

  謝憐怎麼也沒料到會變成現在這種狀況。他,和白無相,兩個人,被關進了銅爐裡?

  他們兩個?為什麼會是他們兩個?!

  謝憐手握芳心,劍指向他,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又是你搞的鬼嗎?他人呢?現在在哪裡?」

  白無相一手兩根手指夾住芳心劍鋒,另一手在劍刃上彈了一下,「鐺」的一聲,清脆至極,道:「走了。」

  謝憐看到他這個動作,目光變冷,道:「你說清楚,什麼叫走了?」

  白無相道:「不想跟隨你了,離開了,死了。你說呢?」

  「……」

  謝憐心頭先是一寒,隨即一陣暴怒湧上,一劍斬去:「你少胡說八道!」

  白無相再次輕而易舉地接住了劍鋒,道:「好吧,好吧。我的確是在胡說八道,不必擔心,他已經被送到了銅爐之外,就算現在趕過來也來不及了。」

  謝憐倒不怕趕不趕得過來,只要沒事就好,暗暗鬆了口氣。白無相又道:「不過,他還是不要進來的好。否則,就算現在他沒那個想法,見了待會兒你的樣子,還會不會想跟隨你,那就難說了。」

  謝憐忍無可忍,又是一劍,喝道:「閉嘴!我受夠你了,你想怎樣!你究竟想怎麼樣?!你究竟要纏著我到什麼時候!!!」

  白無相從容不迫地閃過了他的每一劍,謝憐怒道:「你為什麼還沒死?你為什麼來銅爐!」

  白無相道:「因為你!」

  謝憐動作滯了一下,喘了口氣,道:「什麼意思?」

  白無相從容地答道:「因為你來了,所以,我也來了。」

  聽到這種回答,謝憐的臉都有些扭曲了。

  可是,就算他再狂怒,殺意再重,白無相永遠像是能料到他下一劍會怎麼出似的,以毫釐之差錯開。謝憐出劍越多,就越明白一個殘酷的事實:

  贏不了!

  「是的。」彷彿能看到他的內心一般,白無相道,「你贏不了。」

  話音剛落,他一手刀砍在謝憐手腕上。一陣劇痛蔓延至全身,謝憐不由自主鬆手放開了劍,隨即就被他抓住頭髮,狠狠一把,砸進了地裡!

  耳邊嗡嗡作響,鼻腔口腔血腥無比,腦內震盪不止。

  好一陣,謝憐才感覺到一隻手把他的頭從破碎的地面裡提了出來,一個聲音在上方道:「可憐,可憐。」

  謝憐嗆出一口鮮血。白無相道:「每次見到太子殿下,你總是這樣一副樣子。令人心痛,令人快意。」

  謝憐咬住了一口鮮血,不讓它嗆出來,啞聲道:「……你不要太得意了。現在我是打不贏你,但是……有人可以。就算你能從銅爐裡出去,君吾未必不能再殺你一次。」

  何況,還有花城!

  誰知,白無相卻道:「誰說從銅爐裡出來會是我?」

  聞言,謝憐怔了。

  不是他?不是他還會是誰?

  白無相把他的臉提起來,與他對視,溫聲道:「太子殿下,我想,你可能誤會了。這座銅爐裡,的確會有一個絕出去,但是,不是我。而是你。」

  謝憐驚愕萬分:「……你說什麼?我又不是……」

  話音未落,他就回味過來,驚出了一身冷汗。

  白無相道:「是的。正是如此,恭喜你,終於明白了我真正的目的。這不正是你最喜歡的『第三條路』嗎?」

  現在的銅爐裡,只有一個絕和一個神官,看上去,只有兩條路了。要麼白無相殺了他,然後衝破銅爐;要麼兩個人都別想出去,一起永遠關在這個銅爐裡。

  但是,其實,還有第三條路。

  只要謝憐立即在此自殺,化身為鬼,殺死白無相,他就可以立地成絕,衝破銅爐!

  謝憐好容易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道:「你不用想了!你瘋了吧,你到底想幹什麼?你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讓我成絕?我沒你那麼瘋!就算你想我殺了你我也贏不了你,銅爐是不會承認這樣的絕的!」

  實話。做得了人,不一定做得好神;做得了神,又不一定做得了鬼。白無相卻道:「是嗎?那可不一定。」

  說著,他伸出了另一隻手。就著不遠處的火光,謝憐看清了,那只手上出現了一張面具,和白無相臉上的那張一模一樣。

  白無相道:「記得這張悲喜面嗎?很適合你。」

  謝憐睜大了眼,恐懼如蟲潮,密密麻麻爬上心頭。他勉強道:「……拿開,拿開……拿開它!」

  白無相笑了起來,道:「看樣子,太子殿下的記性不太好啊。既然如此,我來幫你想想,好嗎?」

  語畢,不由分說,便將那張慘白的悲喜面和無邊無際的黑暗融為一體,沉沉地向謝憐臉上壓去。

《第四卷:白衣禍世》

181 花燈夜一錢買孤魂

作者有話要說:本卷為過去時,時間線為仙樂亡國後第一次被貶。接第二卷。不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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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憐是生生驚醒過來的。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坐起來,一把捂住了臉。

  驚醒的原因是一個夢。夢裡,他的父王母后懸樑自盡了,他看到了,卻無喜無悲,無淚可流,木然地準備給自己也準備了一條白綾,剛把頭伸了進去,就看到下面有個戴著悲喜面的白衣人衝他冷笑,心裡一驚,繩圈收緊,陣陣窒息感襲來,他便醒了。

  窗外天光已白,外面傳來一個聲音:「殿下!你醒了嗎?」

  謝憐隨口道:「醒了!」

  劇烈地喘息了好一陣,他才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是在榻上,身下是地上的一張草席。雖然墊了許多稻草,柔軟異常,但對他來說還是不怎麼舒適,至今他仍習慣不了這種簡陋的床具。這裡也不是客棧宮殿,而是一間破敗的太子廟,他躺的地方,就是已經被砸爛後搬空了的後殿。

  方才出聲喊他的是風信,一大早出去帶回了吃食,還在外面催促他出去用餐。謝憐應了,爬起身來。

  夢中那窒息感過分逼真,他的手不由自主撫上了頸間。本意是想去確認並沒有絞首的白綾或是致命的勒痕,誰知,竟是真的摸到了一樣東西。

  謝憐先是一驚,撲向不遠處丟在地上的鏡子,拿起來一看,一道黑色項圈環於白皙的頸項之間,至此,這才終於冷靜,全部記起來了。

  咒枷。

  謝憐的手指試探著輕觸這個東西。

  一旦被貶為凡人,除了衰老會比尋常人更緩慢一點,就沒有更多特權了。但君吾給他打上這咒枷的時候,還是手下留了情,打開了方便之門。

  這道咒枷雖然鎖住了他的法力,但同時也鎖住了他的年歲和肉體,使他不老不死。並且,君吾對他說,如果你能再次飛升,前塵如何一筆勾銷,這個東西也會給你取下來。

  可是,這個東西戴在身上,就像是一個犯人臉上被黥了字的罪人,無疑是刻骨的恥辱。想到這裡,謝憐把手伸向一邊,抓起一條白綾就往頭上套。抬起手臂時忽然想起夢中那脖子被慢慢絞緊的恐懼感,猶豫了片刻,但最終還是把它纏了上來,將脖子和下半張臉都一絲不苟地包住,這才走出去。

  風信和慕情已經在外面等著他了。風信帶了熱氣騰騰的饅頭回來,慕情正慢條斯理地吃著。風信遞了兩個給他,但謝憐看到那白乾白乾的粗笨食物並無食欲,還是搖了搖頭,沒接。風信道:「殿下,早上你總得吃點東西,咱們接下來要幹的事,可不是坐著不動就能應付的。」

  慕情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道:「是啊,不吃這個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了。再暈一次還不得也是吃這個。」

  風信瞪他:「你怎麼說話的?」

  謝憐飛升幾年,早忘了吃飯的滋味,前些日子有一天險些暈了,才想起來原來他已經三四天什麼都沒吃了,慕情說的是這一茬。一旁謝憐不願這兩人一大清早又鬥起來,及時岔開話題,道:「走吧,今天還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活幹呢。」

  原先的謝憐,既是金枝玉葉,又是天人之體,不食人間煙火,自然不需要為生計發愁。但如今,說他是太子,仙樂國已經沒了,說他是神仙,也早就被貶了,大體與凡人無異,自然得操心一下日子怎麼過。修道之人老本行當然是抓鬼做法事了,但也不是每天都有妖魔鬼怪給你抓、有法事給你做的,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們還是得找些零散活計,比如幫人卸卸貨、出出腳力什麼的。

  可就算是這種零散活計,也不一定能搶得到。因為如今,流離失所的貧民太多了。這些貧民看到有活,不需要付工錢,給個饅頭半碗飯就願意幹,一湧而上,這邊幾人哪裡搶得過他們?就算能搶過,謝憐權衡之下,說不定還會覺得別人比他們更需要那份活。果然,晃了半天,又是一無所獲。慕情道:「咱們就不能找個穩定體面些的活幹嗎?」

  風信道:「廢話。能找到早找到了。體面的活不得看臉嗎?就殿下這張臉誰不認得,給人認出來是誰,穩得了?」

  慕情不說話了。謝憐則把蒙著下半張臉的白綾纏得更緊了。的確,萬一給人認出來他是誰,要麼他們自己腳快逃走,要麼給人亂棍打走。比如鏢師,誰會放心讓來歷不明、臉都不肯露的人做鏢師?他們又不能去做害人行兇的黑打手,選擇就非常有限。

  神是不可能會為吃不飽飯而煩惱的。但人是要吃飯的。謝憐從小就不用考慮這種事,這算是十幾年來,這個問題真正困擾到他。而如果神連饑餓的滋味是怎樣的都不知道,那麼,神又如何能得知饑餓的信徒的心情?又如何能與之共情?事到如今,也只能當這也是一種歷練了。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敲鑼打鼓之聲,一大群人都湊了過去,三人也隨著大流過去看了看,幾個武人和丑角在人群中起勁吆喝,竟是有武人在賣藝。慕情又提議道:「實在不行咱們去賣藝吧。」

  謝憐也在考慮這個,還未答話,風信邊看邊道:「說什麼傻話,殿下千金之軀,怎麼能去幹那種事?」

  慕情翻了個白眼,道:「磚都搬過了,賣藝有什麼不一樣嗎?」

  風信道:「搬磚是靠自己力氣吃飯,但是賣藝是供人取樂,給人當笑話看,當然不一樣!」說著,那蹦蹦跳跳的丑角摔了一跤,眾人哈哈大笑,他又爬起來哈腰點頭,在地上零零星星撿了幾個賞錢。見狀,謝憐心生一股抗拒之意,用力搖了搖頭,把「賣藝」這條路從腦海中劃去。慕情見了,道:「行。那就當東西吧。」

  風信道:「已經當了很多東西了,要不然也撐不到現在,剩下的不能再當了。」

  突然,人群後方傳來陣陣驚呼,有人喊道:「兵來了!兵來了!」

  一聽兵來了,看熱鬧的人群一哄而散。不多時,一列士兵手持兵刃,新甲錚亮,威風凜凜,在街上大搖大擺走過,看到有可疑的便抓了盤問。三人躲在人群裡,聽旁人議論:

  「這是在抓誰啊?」

  「放心,不是抓咱們的。我聽說了,是抓潛逃的仙樂皇族的。」

  「據說有人在這附近看到了可疑人物,所以最近城裡都查的很嚴。」

  「真話呀?不得了不得了,居然逃到咱們這兒了!」

  聞言,三人交換幾個眼神,謝憐低聲道:「趕緊去看看。」

  其餘兩人點頭。分別默默離開人群,不引人注意地走了一段,這才匯合,飛奔而去。

  奔到一座荒僻的小山林前,謝憐遠遠地便看見林中升起一道濃煙,心下大駭,難道永安的士兵竟已經找到這裡、放火行兇了?

  奔近前去,樹林中藏著一座破舊小屋,不知是從前哪個獵人守山時留下的房子。那濃煙正是從屋裡飄出的,謝憐失聲道:「母后!怎麼回事?你在嗎?」

  喊了一聲,一個婦人就迎了出來,喜道:「皇兒,你來了?」

  正是王后。她一身布衣荊釵,還消瘦了不少,與過往的貴婦模樣稍稍有些差別。見母親沒事,又滿臉喜色,分明無異狀,謝憐這才放心,又忙問道:「那煙怎麼回事?」

  王后不好意思地道:「……也沒怎麼回事。我今天想自己做點飯……」

  謝憐哭笑不得,道:「別了!做什麼飯?你們每天吃風信慕情他們送過來的東西就好。這煙太惹人注意了,有煙就有人,會把永安兵招來的,方才我們在城裡已經遇見他們了,這座城也會戒嚴,我們又要換地方了。」

  風信和慕情進屋去把煙滅了,王后也不敢大意,去屋後和國主商量。風信出來低聲道:「殿下,你不去看看國主陛下嗎?」

  謝憐搖了搖頭,道:「不了。」

  他們父子二人,一個是亡國之君,一個被貶天神,真說不上來誰比誰更沒意思,都沒面子,非要他們面對面坐下來也只會乾瞪眼,並不會好好談心,因此能不見就不見。謝憐揚聲道:「母后,你們待會兒收拾一下,我們今天就離開。晚上過來接你們。我們先走了。」

  王后連忙又走出來,道:「皇兒,你這就走了?這麼多天沒來,怎麼一來就走?」

  謝憐道:「還要去修煉。」

  事實上,是還要去找活幹,不然根本湊不齊這麼多人的口糧。王后道:「早上吃了沒?」

  謝憐搖頭。三個人現在都是饑腸轆轆了。王后道:「這樣最壞身體了,幸好我方才煮了一鍋粥,快進來吃吃吧。」

  謝憐心道:「您煮一鍋粥,怎麼會起那麼大煙,活像燒了一座宮殿似的……」

  王后又對風信和慕情道:「你們兩個孩子也過來一起吃吧。」

  風信和慕情二人沒料到居然還能有此待遇,連連推辭,王后卻堅持。二人只得也小心翼翼地在桌邊坐下來,都是有些受寵若驚。驚是驚喜的驚。

  然而,等王后端上那鍋東西之後,他們的驚喜,就變成驚駭了。

  返城後,慕情的反胃還沒有停止,跌跌撞撞地道:「我以為……那粥,氣味聞著像燉糠水,沒想到,吃起來,也像!」

  風信咬牙道:「住口!不要再逼人回憶那鍋東西了!王后畢竟是……萬金之體……從不下廚……這樣已經很……嘔!……」

  慕情哼道:「我說錯了嗎?你要是覺得不像燉糠水,你……去求王后再賞你一碗吧!嘔!……」

  兩人嘔來嘔去,謝憐抓住他們,連連拍背,道:「別嘔了!看,前面……好像有活幹了!」

  果然,三人踉踉蹌蹌走上前去,有幾個頗為光鮮的小頭目正在大街上吆喝著拉人幫忙,報酬還算不錯,而且人頭不限,來多少用多少,三人連忙應了,混在一群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貧民裡,成群結隊來到一處泥濘的空地。此處似乎是有人要修建新宅,因此要開始修整了,先將此處填平。三人賣力幹活,渾身都沾滿了泥水。風信一邊運土,一邊鐵青著臉、捂著肚子罵道:「……我操了!我感覺那鍋燉糠水在我肚子裡成精了!」

  謝憐背著一筐土回頭,小聲道:「你還能堅持嗎……要不要先在旁邊坐一下?」

  慕情對謝憐道:「你還是去旁邊呆著吧。」

  謝憐道:「不用。我還能堅持。」

  慕情翻了個白眼,道:「你還是別堅持了,你衣服髒了我還得給你洗,我寧可把你這份活一起幹了。」不遠處有人喊道:「好好幹活,不要說話!不要偷懶!還想不想拿工錢了?」

  風信頑強得很,還是繼續堅持,還背了比原先多兩倍的泥土,道:「又沒多少錢,值得這麼大呼小叫作威作福嗎?」

  好容易從烈日高懸的白日奮鬥到日落,總算大功告成。身體上,三人倒還不算累癱了,只是如此勞累,卻僅僅是為了一點並不豐厚的工錢和口糧,心較之身體更為疲倦。他們好容易得了空,躺在稍微乾淨點的一片地上休息,這時,另一群人吵吵嚷嚷地來了。幾個漢子搬著一尊石像,慢慢走來。

  謝憐微微抬頭,道:「那是什麼像?」

  慕情也看了一眼,道:「鎮在這裡的新神像吧。」

  謝憐不語。

  若是在從前,毫無疑問,鎮地首選神像,一定是他的太子像,現在卻不知是哪位神仙了。多半是君吾,也有可能是哪位新晉神官。

  頓了一陣,謝憐還是忍不住想看看,取代了自己的會是誰,於是勉強起身,湊到前方人群裡去看了看。那石像背對著他,看不清臉,不過,似乎是跪著的。這就讓他更好奇了。哪個神官的神像會是跪著的?他便又繞了一大圈,轉了一個彎去看。

  這一看,他整個腦子都空白了。

  那張神像的臉,居然就是他自己!

  那跪地像被安放到地上,一旁有人粗魯地拍拍它的腦袋,道:「總算運來了,這孫子,還挺沉!」

  「幹什麼弄這樣一尊像啊?怪難看的,弄個神武大帝來不行嗎?這不是那個誰嘛……」

  「那個,是吧?現在不是說拜了他就會倒楣嗎?你們還敢拜啊?還特地運過來……」

  「這你們就不懂了吧。拜瘟神的確會倒楣,可這石像又不是拿來拜的,是拿來踩的。把瘟神踏在腳下,可不就能保佑自己好運常青?」

  眾人恍然大悟,都道:「好寓意,妙寓意!」

  風信和慕情也覺察了不對,上來一看,也是說不出話了。風信當場要爆炸一般,慕情一把拉住他,眼神警告,低聲道:「太子都沒喊,你想喊什麼?」

  謝憐的確沒出聲,風信不確定他是不是另有考量,也不好輕舉妄動,勉強咽下,眼睛裡卻是要噴出火來一般。終於,有個人嘀咕道:「這……是不是有點不妥啊?好歹是個神,是太子殿下。」

  「嗨,仙樂都亡了還太子殿下呢。」

  更有人道:「此言差矣。我們踏瘟神,非但沒有不妥,他反而要感謝我們才是。」

  謝憐忽然道:「哦?為什麼要感謝你們?」

  那人振振有詞道:「寺廟的門檻見過沒?千人踩萬人踏,但是,君不見多少富貴人家上趕著想買一條寺廟的門檻來給自己當替身?因為每踩那門檻一腳,那門檻就替他們贖了一分罪,還了一分債,積了一分陰德。這跪地像的意義也是一樣的。我們每在他頭上踩一腳,或者吐一口唾沫,不也是在給他太子積攢功德?所以,他應該感謝我們才是……」

  謝憐再也聽不下去了。

  那人說到「感謝」二字,他抬手便是一拳,撲了上去。

  人群裡登時炸開了鍋:「你幹什麼!」「打人啦!」「誰在鬧事?!」

  風信早就想揍人了,也是大喝一聲,加入戰局。慕情不知是自己投入的還是被波及的。總之,三人都開打了。混戰中,謝憐好幾次險些被扯下臉上白綾,幸好沒有。三人都身手了得,但對方人多勢眾,加上後來慕情拉住了那兩人,警告他們是不是想打死凡人罪上加罪,這一架打得憋屈至極,最後,雖然打了個痛快,但三人也被趕了出去。

  沿著一條河滿身狼狽地走了一陣,三人的步子慢了下來。慕情頂著一臉青紫,怒道:「辛辛苦苦勞累一整天,最後打了一架,什麼都沒拿到!」

  風信抹了嘴上的血,道:「這時候了你還提錢?」

  慕情道:「就是因為這時候,所以才更要提錢!這是什麼時候?食不果腹的時候!就算不承認也沒用,沒錢就是不行!你們不能忍忍嗎?」

  謝憐不語。風信道:「怎麼忍?都被做成那種跪地像給人踩臉了!敢情被踩臉的不是你,說得這麼輕巧。」

  慕情道:「從戰敗到現在,也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情了,而且今後一定還會遇到更多。如果他不能儘早學會習以為常,恐怕就不用活了。」

  風信反感地道:「習以為常?對什麼習以為常?對別人的侮辱?對凡人踩他的臉習以為常?為什麼要對這種事習以為常?」

  謝憐煩躁地道:「行了!別吵了。這種小事還值得這樣大吵一通?」

  那兩人齊聲閉嘴。

  頓了頓,謝憐歎了口氣,道:「走吧。找輛車,去接母后他們。今晚要離開這座城了。」

  風信道:「好。」

  二人並肩走了一段,忽然發現慕情沒跟上來。謝憐回頭,疑惑道:「慕情?」

  沉默一陣,慕情道:「太子殿下,我想對您說一件事。」

  謝憐道:「什麼事?」風信不耐煩地道:「你又怎麼了?都說了不跟你吵了,你還想怎樣?」

  慕情道:「我想離開。」

  「……」

  雖然他開口之前,謝憐已經隱隱有了不祥的預感,但等他真的開口說出這句話,謝憐還是屏住了呼吸。

  風信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你說什麼?」

  慕情挺直了腰板,一雙如黑曜石般地眼睛定定,神色冷靜地道:「請您允許我離開。」

  風信道:「離開?你離開了太子殿下怎麼辦?國主王后他們怎麼辦?」

  慕情張了張嘴,最終,道:「抱歉,我無能為力。」

  風信道:「不是,你說清楚,啥叫無能為力?」

  慕情道:「國主和王后是太子殿下的父母,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母親,她也需要我照顧。我不可能說,我去照顧別人和別人的父母,不去管我自己的母親。所以,請您諒解,我無法繼續再跟隨在您身邊了。」

  謝憐覺得有點暈,靠在了一旁的牆上。風信冷冷地道:「這是真的原因嗎?之前怎麼沒聽你說過?」

  慕情道:「這只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覺得,眼下我們都陷入了困境之中,而對於該如何擺脫困境,我們想法不一樣。恕我直言,再這樣下去,一萬年也無法擺脫這種困境。所以,道不同不相為謀。」

  風信氣極反笑,點了點頭,對謝憐道:「殿下,你聽到了嗎?記得我當初怎麼說的嗎?你要是被貶了,他肯定第一個跑路。我沒說錯吧?」

  慕情似乎被他微微激怒了,淡聲道:「麻煩你不要綁架我。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主心,沒有誰生來就註定是人間正道、世界中心的。也許你喜歡圍著另一個人轉,但別人未必跟你一樣。」

  風信道:「你哪來那麼多遮遮掩掩的辯解酸話?懶得聽。直接說一句我就是忘恩負義了怎麼著不行嗎?」

  「夠了!」

  聽謝憐出聲,二人雙雙止住。謝憐把手從額頭上拿開,轉向慕情,盯著他看了一陣,道:「我不喜歡勉強別人。」

  慕情抿了抿嘴唇,仍是站的筆直。

  謝憐道:「你走吧。」

  慕情看他一眼,一語不發,向他鞠了一躬,當真轉身走了。

  眼睜睜看著他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風信不可置信地道:「殿下,你就真這麼放他走了?」

  謝憐歎了口氣,道:「不然呢?我說了我不喜歡勉強。」

  風信道:「不是?這小子!他搞什麼啊他?他也就真走了?!跑路了?我操了!」

  謝憐在河邊蹲了下來,揉著眉心道:「算啦。既然他心已經不在我們這裡了,留下來還能幹什麼呢?拿繩子綁著他、讓他給我洗衣服嗎?」

  風信也不知該說什麼了,一起蹲了下來,半晌,氣道:「媽的,這小子是可以共富貴、不可以共患難,一出事就跑了,你對他的恩情他半點不記!」

  謝憐道:「是我說別讓他記著的,你也……別掛嘴邊算了。」

  風信道:「那他也不能當真不記吧?我真是操了!不過殿下你放心,我肯定不會離開的。」

  謝憐勉強笑了笑,說不出話。風信又站起身來,道:「咱們是要去接國主和王后了嗎?我去找車,你先在這兒等著。」

  謝憐點了點頭,道:「麻煩你了。小心點。」

  風信應了,離去。謝憐也站起身來,又沿著河走了一段,整個人還有些飄乎乎的沒有實感。

  慕情的離開,真是讓他大為震驚。

  一來,他從沒想過,一個如此親近的人會說離開就離開。二來,謝憐總是相信「永遠」,比如朋友就是永遠的朋友,不會背叛,不會欺騙,不會決裂。也許會有分別之時,但絕不應該是因為「日子太糟過不下去」這種理由。

  這就像是一個故事裡,英雄和美人,天作之合,就應該長相廝守,永永遠遠。就算不能,那也一定是因為決絕慘烈的死別,而不該是因為英雄愛吃肉美人愛吃魚,或者英雄嫌美人花錢大手大腳美人嫌英雄習慣不好這種緣故。

  瞬間一腳踩空落地萬丈,發現自己還在人間。這滋味可真不好。

  胡亂走了一段,迎面忽然飄來許多璨璨的金星。謝憐這才回過神來,定睛一看,發現竟是一盞一盞的花燈,漂浮在水上,隨著江流朝這邊姍姍而來。還有幾個小孩兒,笑嘻嘻地在河邊耍鬧。

  謝憐想起了:「啊,今天是中元了。」

  以往在皇極觀,中元節都會舉辦盛大的法會,早早就開始期盼,是不可能忘記的。如今卻是壓根不記得了。他搖了搖頭,繼續前行。這時,前方路邊傳來一個聲音:「小娃娃,買不買呀?」

  這聲音蒼老至極,還帶著森森鬼氣。謝憐本能地覺察不對,抬頭望去,只見方才那兩個小孩抱著手裡的燈,停在路邊,又是好奇、又是怯怯地看著什麼東西。

  他們對面的黑暗裡,坐著一個人。似乎是個黑袍老者,髒兮兮的與黑夜融為一體。他手裡托著一盞花燈,對那兩名小兒陰惻惻地道:「我這兒的燈,可跟你們懷裡抱的普通花燈不同,這都是稀奇寶貝,點上許個願,保管靈驗。」

  兩小兒將信將疑:「真、真的嗎?」

  那老者道:「當然。你們看。」

  他手裡那燈,分明並未點燃,卻忽然發出一陣不詳的紅光。而地上擺著的十幾盞燈也是,幽幽綠光時隱時現,詭異至極。

  兩小兒看得稀奇,謝憐卻看得分明。那哪裡是什麼稀奇寶貝?分明是死人的磷光!

  那花燈裡定然封著小鬼的魂魄,才會自行發出那種不祥的詭光。而這老者一定是個半吊子的野道士,不知道哪裡捕了這樣一批倒楣的孤魂野鬼,紮成了燈。那兩小兒不明所以,拍手歡天喜地還想買。謝憐趕緊走了上去,道:「別買。他騙你們的。」

  那老者瞪眼道:「你這小子,說的什麼!」

  謝憐直截了當地道:「那燈不是寶貝,是妖器,裡面裝了鬼,你們要是拿回去玩兒,一定會被鬼纏上。」

  兩小兒一聽有鬼,哪裡還敢停留,「哇」的一聲,哭著跑了。那老者一蹦三尺高,氣急敗壞:「竟敢壞我買賣!」

  謝憐卻道:「你怎麼能在這種地方胡亂買賣?別說這種無知小兒了,就是大人買了你這邪裡邪氣的花燈也要倒大黴,說不定就被冤魂纏上了,豈不要釀成大錯?就算你非要賣這種東西,也應該到專門的地方去賣啊。」

  那老者道:「你說得輕巧,哪有專門賣這些的地方!大家不都是路邊隨便找個地方擺攤嗎!」說著抱了那一大堆紮得極醜的花燈,氣咻咻地就要離開。謝憐忙道:「等等!」

  那老者道:「怎麼?幹什麼?你要買嗎?」

  謝憐道:「不是吧,你還真打算到別的地方繼續賣啊?你這些燈裡的鬼魂是哪兒來的?」

  那老者道:「荒野的戰場上抓的,到處都是。」

  那豈非是士兵們遊蕩的亡魂?

  聽到這裡,謝憐可不能不管了,肅然道:「別賣了。今天是中元啊,萬一鬧出什麼事來,不是好玩兒的。而且這些都是戰士英魂,你怎能把他們當小玩意兒來賣?」

  那老者道:「人死了就是一縷煙兒,管什麼英魂不英魂?當然是我一把老骨頭更重要,大家都是要討生活的,不讓我賣我喝西北風去?你這麼熱心,你倒是花錢買啊?」

  「你……」

  最終,謝憐還是認輸了,道:「好,我買。」他把手伸進兜裡,搜刮了所有角落,掏出幾個小錢,道,「這些夠嗎?」

  那老者看了一眼,道:「不夠!才這麼點,這怎麼夠?」

  謝憐也不是很懂十幾盞花燈要多少錢才算正常,他從前買東西從來不看多少錢,但萬般無奈之下,竟無師自通學會了討價還價:「你這些花燈又不怎麼好看,還很晦氣,便宜點算了吧。」

  那老者道:「這個價錢了你還叫我便宜?沒見過比你更窮酸的了,太丟臉啦!」

  謝憐被他說得臉上有點掛不住了,道:「我可是太子,這輩子還沒人說過我窮酸呢?」話音剛落,他就微微後悔,不過,那老者壓根沒把他的話當真,笑道:「你是太子,那我就是皇帝老子啦!」

  謝憐有點慶倖,又有點尷尬,索性破罐子破摔,坦白地道:「賣不賣?我沒錢啦。」

  一番斤斤計較,二人總算成交。謝憐用那點少得可憐的錢,買下了十幾盞鬼花燈,抱到河邊。那老者拋著錢一溜煙跑了,謝憐則坐在河邊,把花燈上纏繞的紅線結子一一解開,將被符咒封印住的小鬼們都放生了,順便給他們做了場簡單的法事。

  星星點點的幽幽鬼火從燈裡飄出。這些魂魄都是剛死不久的新鬼,渾渾噩噩的,沒有自己的意識,都還很虛弱,所以才會被那老者抓住。它們從狹窄的花燈裡被放出來後,都簇擁著謝憐,親近地打轉,不時蹭蹭他。謝憐站起身來,輕聲道:「走吧,走吧。」

  被他用手輕輕托了一把後,那些鬼魂們越升越高,飄向天際,漸漸散去。這也就是所謂的,魂歸天地了。

  謝憐凝視著星夜,良久,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個小小的聲音。

  那個聲音道:「太子殿下……」

  謝憐一怔,隨即向聲音傳來之處望去,這才發現,居然還有剩下了一團小小的鬼火,沒有升天,也沒有化作星火散去。

  看來,這只小鬼比其他小鬼都要強,非但有自己的意識,還能說話。他走了過去,奇怪道:「方才是你在叫我嗎?你……認得我?」

  那團小小的鬼火被他注意到了,似乎十分雀躍,一上一下地跳動,聽聲音,似乎也是個少年。它道:「我當然認得您!」

  謝憐想起他現在渾身都泥巴,怪模怪樣的,越發尷尬了,手握成拳抵在嘴前,真想不承認,說你認錯了算了。須臾,他正色道:「你為什麼還留在這裡?我方才不是渡化過你們了嗎?難道我哪裡做漏了一步?」不然怎麼會經過了那場法事,還剩下一個?

  不知名的鬼魂漂浮在他面前,不近不遠,答道:「不。您什麼也沒有做錯。只是我自己還不想離開罷了。」

  謝憐想了想,道:「你還有未了的心願和執念嗎?」

  不知名的鬼魂道:「是的。」

  謝憐道:「那麼,說說吧,是什麼?不是很難的事的話,我儘量幫你辦到。」

  不知名的鬼魂,背後是隨夜長流的三千浮燈,它道:「我有一個心愛之人還在這世上。」

  沉默片刻,謝憐道:「原來如此。是你的妻子嗎?」

  「不,殿下。我們沒有成親。」

  「啊。」

  不知名的鬼魂道:「其實,他可能都不太記得我。我們甚至沒有說過幾句話。」

  謝憐心道:「話都沒說過幾句?既然如此,為何會成為將你魂魄羈留於世的『心愛之人』?這是何等的國色天姿?」

  沉吟片刻,他道:「所以,你的心願是什麼呢?」

  不知名的鬼魂答:「我想保護他。」

  通常,這種鬼魂的心願會是「我想告訴她我喜歡她」「我想和他溫存一番」,或者可怕一點的:「我想她下來陪我」。「保護」,倒是真不多見,謝憐怔了怔,道:「可是,你已經不屬於這個世界了啊。」

  不知名的鬼魂道:「那又如何。」

  謝憐道:「強留下來,你會不得安息的。」

  不知名的鬼魂卻是滿不在乎,道:「我願永不安息。」

  這一縷孤魂,竟然固執得很。照說,如此偏執的鬼魂,十之八九危險至極,但不知為何,謝憐並沒有在它身上感受到任何殺氣,因此並不擔心,又道:「如果你心愛之人知道你為了自己沒法安息,恐怕會歉疚煩惱的吧。」

  不知名的鬼魂遲疑了片刻,道:「那我不讓他知道我為什麼不走就好了。」

  謝憐道:「見的多了,總會知道的。」

  不知名的鬼魂道:「那也不讓他發現我在保護他就好了。」

  聽到這裡,謝憐的心也忍不住微微一動,心道,這個人的「愛」,不是說說而已的。

  這些花燈裡都是那老者從荒野的戰場上捕獲的游離鬼魂,眼前這個,也一定是個年輕的戰士了。他緩緩地道:「這場戰亂讓你離開了你心愛之人……抱歉了。我沒有贏。」

  不知名的鬼魂卻道:「為你戰死是我至高無上的榮耀。」

  謝憐一下子愣住了。

  「為太子戰死乃是生為仙樂士兵至高無上的榮耀」,這句話是仙樂國的某位將軍用來教導士兵的一句口號,以此來激發士兵們的士氣,宣稱就算是死,他們也會死得其所,死後將去往仙境。那當然是謊話。沒想到,這名年輕的戰士已經死去,魂魄流離在人間,卻依然牢牢記著這句話。而且,答得珍重且鄭重。

  忽然之間,謝憐就眼眶發熱,視線模糊了。他道:「抱歉,忘了吧。」

  不知名的鬼魂躍動的火焰更亮了,道:「不會忘的。太子殿下,我永遠是你最忠誠的信徒。」

  謝憐強忍著哽咽道:「……我已經沒有信徒了。信我不會有什麼好事的,可能還會帶來災禍。你知道嗎?連我的朋友都離開我了。」

  不知名的鬼魂宣誓般地道:「我不會的。」

  謝憐道:「你會的。」

  鬼魂堅持道:「信我,殿下。」

  謝憐道:「我不信。」

  不相信別人,也不相信自己了。

182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在全城戒嚴之前,謝憐等人連夜趕路,到了另一座城。

  他還是把國主與王后安置在隱蔽之處,自己和風信外出掙錢。可是,在前一座城裡掙不到什麼錢的他們,並不會在另一座城就突然開運了。

  兩人仍是往往忙活一天后只能拿到微薄的工錢,而且,因為往日形影不離的三人組裡突然少了一個人,另外的兩個人都極不習慣。比如,之前是慕情負責收好錢袋,隨時清點數目,現在慕情走了,風信直言他說不定會把錢弄丟,謝憐只好把錢袋收在自己身上。每次點著那一點點少得可憐的數目,他簡直無法相信,這就是他勞動一天的報酬。須知,從前的他,哪怕是打賞乞丐也不止這個數啊。

  沒了慕情,也沒了給國主王后送食物的人,謝憐只好每天都帶著風信,親自把各種所需物送到國主王后的藏身之處。能常常見到兒子了,這一點卻讓王后十分高興,一高興,她就下了廚。這天,她又讓謝憐和風信兩個嘗嘗她燒的湯,拉著他們坐到桌邊,道:「你們兩個都要好好補補啊,全都瘦了。」

  風信冷汗直流,屁股一沾凳子就彈了起來,擺手道:「不不不,王后陛下,風信不敢,萬萬不敢!」

  王后和顏悅色地道:「你這孩子,有什麼不敢的?來,坐下。」

  風信哪敢說?是真的不敢,硬著頭皮坐下後,王后送上了她的勞作成果。風信猛吸一口氣,突然揭開鍋蓋,謝憐坐在上席,兩人看到鍋裡事物,都是一臉慘不忍睹。

  謝憐低聲道:「這雞……死得好慘。」

  「……」風信嘴唇微微翕動,道,「殿下,你看錯了,裡面根本沒有雞。」

  「???」謝憐:「那裡面飄浮的這個死雞一樣的東西是什麼?」

  風信:「我猜是羹糊吧……形狀有點不對?」

  兩人研究了半天也猜不出鍋裡的這個到底是什麼。王后給謝憐各盛了一碗,風信自己搶著盛了一碗,等王后一進屋後去找國主,他們立刻把自己碗裡的湯倒掉,然後裝作一飲而盡意猶未盡正在抹嘴的模樣,道:「飽了飽了。」

  見狀,王后頗為高興,道:「好喝嗎?」

  謝憐言不由衷地道:「好喝,好喝!」

  王后高興地道:「好喝你們就多喝些吧!」

  謝憐險些把那一口並不存在的湯給噴出來,舉起手帕裝模作樣地拭著嘴角。這時,王后似乎猶豫了片刻,道:「皇兒,我問你一個問題,你別怪娘多嘴啊。」

  謝憐心中微緊,放下了手帕,道:「什麼事?您問吧。」

  王后在他身邊坐下,道:「慕情那孩子呢?怎麼這幾天都沒來?」

  果然。

  聽她提起慕情,謝憐的心更緊了,道:「啊,我交代了他一些任務,所以他先去別的地方了。」

  王后似乎鬆了口氣,點點頭,隨即,又道:「那他什麼時候回來?」

  謝憐道:「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要在外面……不能回來了。」

  聞言,王后看起來有些為難,謝憐覺察到了,道:「怎麼了嗎?」

  王后立即道:「沒什麼。」

  還是風信眼尖,忽然道:「王后陛下,您的手怎麼了?」

  手?

  謝憐低頭一看,登時驚了。

  他母親原先一雙保養得當、雍容華貴的手,此刻,卻是看起來有些駭人。指節處都破了皮,隱隱還有些血跡。謝憐豁然站起,拉住她手道:「這是怎麼回事?」

  王后忙道:「沒怎麼回事。就是洗了些衣裳被子,但我不怎麼會洗。」

  謝憐脫口道:「您為什麼要自己洗?你可以……」

  話音未落,他就卡住了。可以什麼?可以讓宮女僕從幫忙洗?可以讓慕情幫忙洗?都不可能了。

  逃亡路上,一直以來,慕情作為近侍,包攬了謝憐和國主、王后的各種日常貼身事物,他一走,一下子所有瑣碎雜事都沒人做了。沒人做飯了,沒人洗衣了,沒人疊被了。幾人的日子都突然間哪兒都不順手了。謝憐倒還能勉強忍忍,但他母親哪裡幹過這樣的粗活?可是,除了他母親自己親自動手,還能讓誰來代勞呢?

  沉默半晌,謝憐道:「您放著吧。我來洗吧。」

  王后笑道:「不用。你好好做自己的事。我沒洗衣煮飯過,反正每天也閑著沒事,自己做做,還挺有意思的。特別是看你們吃得開心,我也很有滋味。」

  那鍋湯就是他母親用這樣的一雙手做出來的。但是,他們卻沒喝一口,就把湯偷偷倒掉了。謝憐和風信對視一眼,均感不是滋味。

  王后又道:「對了,還有一件事。就是,你明天能不能帶點藥回來?」

  謝憐微微睜眼,道:「藥?什麼藥?」

  王后愁容滿面道:「唉,我也不知,要不你去藥鋪子裡問問,咳血之症要用什麼藥?」

  「咳血?!」謝憐愕然道,「誰咳血?您嗎?父皇嗎?你們怎麼不早說?」

  他聲音大了些,王后立即道:「低聲!」然而,已經遲了,屋後傳來一個怒氣衝衝的聲音,道:「我叫你不要多嘴!」

  正是國主。見已經被他聽到,王后也不遮掩了,衝屋裡道:「可是,你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謝憐逕自走進屋後,見國主窩在一床破被子裡。這些天他沒怎麼仔細看,現在一瞧,國主一臉病容,面頰都幾乎凹陷下去了,在陰慘慘的屋子裡越發顯得面色極壞。哪裡有什麼一國之君的光環,根本就是個臉色灰敗的糟老頭子。

  謝憐根本用不著把他的脈就知道,一定病了很久,而且病得不輕,甚至整個屋子裡都彌漫著一股霧霾一般的病氣,令人難以呼吸。想到王后說的是「咳血之症」,他一急,聲音一下子就揚了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國主鐵青著臉道:「你這是什麼口氣?」

  王后和風信都進來了。謝憐道:「你先不要管我是什麼口氣。病了怎麼不早說?」

  國主怒道:「你這是在教訓孤王嗎?任何時候,孤王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都不需要你來教!」

  見他居然還在強,謝憐不可置信道:「你簡直不可理喻?都這個時候了還要強調自己的身份權威嗎?」

  國主大怒道:「滾出去!快滾!」

  王后和風信趕緊把謝憐拉了出去,道:「皇兒!不要這樣了。他是你父皇,又病了,你讓著點吧。」

  逃難帶病,尤勝雪上加霜。謝憐把臉埋進手裡,道:「母后啊!你們為什麼不早說?早點說,也許就不會拖成咳血之症了!您知道這病有多難治嗎?」應該說,以他們現在這個條件,是根本不可能治好的!

  王后有些惶恐,還有些傷心,道:「我們……我們也不知道,居然會這麼嚴重啊。」

  風信也道:「是啊。而且之前一路都在逃避永安追兵,怎麼停得下來?」

  謝憐把臉從手裡拿出來了,道:「我現在帶他去城裡找大夫。」

  國主卻在屋裡道:「不必!」

  謝憐回頭,正想頂一句現在我說了算,卻聽風信道:「殿下,要是帶國主陛下去了城裡的醫館,肯定會被留意到的。」

  聞言,謝憐的動作一下子僵住了。王后道:「我們就是怕這個,這幾天才一直沒說。皇兒你還是先……想辦法弄些藥回來吧。」

  屋後,國主又劇烈地咳嗽起來,王后進去照看他了。謝憐呆了半晌,掉頭出去,風信道:「殿下!你打算怎麼辦?」

  謝憐不答,開始在屋裡翻箱倒櫃。風信道:「你找什麼?」他不答,須臾,自己從箱底翻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柄古意盎然的寶劍。風信一看,道:「你把紅鏡拿出來幹什麼?」

  沉默片刻,謝憐道:「我要當了它。」

  風信大驚,立即道:「使不得!」

  謝憐重重關上箱子,道:「那麼多把劍都當了,不差這一把。」

  一路上,為了湊足他們的車馬費以及通過危險關卡時必要的打點費,謝憐已經把自己原先那些心愛的寶劍當掉了大半。而且因為不能去人多口雜的大當鋪,有時還被發現了他們行蹤的黑心商人要脅,都是忍痛折價出手的。風信道:「不一樣的!這把劍你不是很喜歡的嗎?要不然你之前怎麼沒當還把它壓箱底?而且這是帝君送你的劍,當了說出去多不好?」

  謝憐疲倦地道:「再喜歡也沒有命重要,走吧,走吧。」

  二人拿了劍,一路走到城裡,都是一臉喪氣。到了當鋪前,謝憐停下腳步,看了看手裡的紅鏡。風信看看他,道:「要不然,別當了吧。咱們試試……想別的辦法?」

  謝憐搖了搖頭,道:「來不及了,況且,也不知道有什麼別的辦法,一定可以湊夠錢。」

  如果他們去偷,去搶,去騙,沒有凡人可以阻攔住他們,而且來錢快得多。但是,偏生是因為要遵守凡人的規則和善惡的準則,老老實實想辦法掙錢,才會如此拮据困難。定了決心,謝憐道:「當是要當的,當了就去買藥吧。」話是這麼說,但腳下還是沒動,風信知道他是捨不得,這是他手上最後一把寶劍了,道:「那再看看吧。」

  正在此時,那邊街頭傳來一陣嘈雜,驚嚷鬼叫的,有人喊道:「什麼人鬧事?!」「膽子大了!」「抓起來!抓起來!」

  兩人皆是一驚,謝憐警惕地閃到一邊,道:「誰?!」

  風信也很警惕,前去查看了下,放了心,回來了,道:「沒事!別擔心!不關我們的事,不是找我們的,也不是永安兵。」

  謝憐緊繃的心這才稍稍鬆了,道:「那是怎麼回事?」

  風信道:「不清楚,好像是幾個惡僕打架,去看看?」

  謝憐道:「看看,別是什麼惡霸。」二人一齊湊上前去,只見中間幾個人正在扭打,圍觀的正在叫好。風信拍拍一旁一個正看得興高采烈的路人,道:「兄弟,怎麼回事?」

  那路人笑呵呵地道:「你不知道嗎?太精彩了!僕人打主人了!」

  居然是這種事,謝憐一陣無語,道:「這是為何?又為何叫好?」

  那路人道:「當然要叫好!這個主人啊,真不是個東西!這個僕人從小跟著他,忠心耿耿,他呢!就知道剝削人家,不給多少工錢還使喚人家給他當牛做馬,這僕人實在忍不了了,這不你們看你們看!正打著呢!」

  果然,那打人的邊打邊罵,什麼「老子忍你很久了!」「你自己算算你給過我什麼?!」「家裡都窮得揭不開鍋了,還騎在老子頭上作威作福!」云云,挨打的主人抱頭嗷嗷大叫,聽得謝憐心裡一緊一緊的,不由自主去瞟風信的臉。風信卻完全沒注意到他的異樣,聽旁人說了這家主人的種種劣跡,隨口道:「原來如此,那這主人的確不像話,怨不得這僕人。」

  他說得無意,謝憐心中卻是咯噔一聲,握緊了手中紅鏡。

  一番頭痛,終於當了紅鏡,二人總算有了錢,當即去醫館問了大夫,買了幾十味藥材帶回去。治療咳血之症的藥材昂貴,且所需量大,不是一味兩味、一天兩天的事,因此後續如何,還需留意。晚上,風信先拆了幾包藥,在屋外煎藥,拿著把破蒲扇狂扇,謝憐則又在屋內翻箱倒櫃。翻了許久,終於從箱底翻出了一條金燦燦的軟腰帶。

  原先,謝憐有許多條金腰帶,和那些寶劍的下場一樣,都當掉了。只剩下這最後一條,原本是想留做個紀念的,眼下,他卻決定要用它來做一件事。

  恰好風信抬眼看他,道:「殿下,你拿著那腰帶做什麼?不是這個你也想當掉吧。」

  謝憐卻走了過去,把這條金腰帶遞給了他。

  見狀,風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道:「……你把這個給我做什麼???殿下,你剛才關箱子,沒把腦子一起關進去吧???」

  「……」謝憐這才想起,在上天庭,送金腰帶還有一層特殊含義,登時臉就黑了,「你想多了,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你把它當普通的金子收下就好!」說著就塞了過去。風信脖子上掛著那條腰帶,瞪眼道:「不是。你總得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把這個東西給我啊?」

  謝憐道:「你就當是補欠了你這麼久的俸祿吧!」

  風信道:「不是。你今天是怎麼了?這時候了,你跟我提什麼俸祿啊?給我你還不如當了給國主陛下多買幾服藥。不當也行,你自己留著也好,這可是神官才能有的東西。」

183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2

作者有話要說:雖然我之前講過了,但還是再講下哈。第四卷是前傳,現在已經是倒數第二卷了。第五卷是現在時,是最終卷,解決所有事情。我當然也很想一天多更點,但是手速和精力所限,只能盡力而為。大家等不及的話可以養肥。如果決定一起追,非常感謝,評論區要愉快相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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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他提起藥,謝憐回頭,望著屋內,國主和王后就歇在裡面。須臾,他道:「藥我可以再想辦法,你收下吧。」

  他堅持要給,風信不明所以,莫名其妙又好笑,聳了聳肩,撿起地上那把破蒲扇繼續扇火煎藥,道:「那行,我先幫你收著。什麼時候你又想要回它了再找我吧。」

  謝憐搖頭,道:「我不會要回來的,你想怎麼處理它都行。」

  當了紅鏡,手頭寬裕了些,他們總算是吃了幾頓好的。鑒於王后手藝驚人,謝憐婉言請母親還是去照顧父親,千萬不要下廚了,由他自己動手料理材料。雖然他也沒經驗,但沒吃過豬蹄也看過豬走路,做出來的東西還算能入口,這才救了眾人的口腹之苦。

  那日與國主爭執後,謝憐心中其實後悔,但對父親又拉不下臉,只是盡力默默照顧。咳血之症不能受寒,他便給父親添置了些被子爐子。

  永安士兵們對潛逃的仙樂皇族們抓得很緊,很快,這座城也戒嚴了,好容易安定下來,又不得不再次離開。

  這已經是謝憐帶著父母逃難途中經過的不知第幾座城了。說實話,一路所見,比他想像的要平靜得多。最慘烈的,也就是仙樂皇城了。但皇城之外的許多地方,似乎並沒受到那麼大的影響。

  畢竟,國主、太子、皇城、貴族,對普通的百姓而言是極其遙遠的東西,甚至和只存在于傳說中的神仙差不多。換一位國主,好像並沒有太大區別。尤其當新的國主並不是一位暴君,上來後也沒頒佈什麼嚴苛法令,除了多了一個茶餘飯後激烈的討論話題,就沒有更多感慨了。

  「國主姓謝我也是種這幾畝地,姓郎我不也還是種這幾畝地嘛!」謝憐聽到有人如是說。

  話是不假。但奇怪的是,對於傳聞中那位從戰無不勝變為屢戰屢敗的太子殿下,大家的態度卻都出奇的團結,彷彿一談到他就瞬間化身為深愛國家的仙樂百姓,這一點令他不解又不甘。

  不過,他也沒太多心思關心這些了。當掉紅鏡後換來的那些錢沒撐幾個月,便又耗幹了。

  咳血之症原本就難以治癒,加上國主心氣鬱結,得大量藥吊著才能不好不壞,一旦斷了藥,勢必惡化。謝憐手邊已經沒東西可當了,這日,在街頭遊蕩許久,想了又想,最終,還是對風信道:「要不然……我們試試吧?」

  風信看他,道:「那就,試試?」

  二人不是第一次猶豫著想「試試」了,只是之前都沒下定決心,而且,他們某次交談,透露出來的那意思被屋裡的國主聽到後,他勃然大怒,發了一通大火,堅決不許謝憐為了錢去做那種恥辱之事,否則寧可不喝藥,只得作罷。到了眼下,不用說得更明白,都懂。謝憐點了點頭,用白綾把臉裹得更嚴實。風信道:「殿下你不用來,我一個人來就好了。這樣萬一國主問起來也沒事!」

  說完,他深吸一口氣,憋了半晌,突然對著街上行人大吼起來:「各位父老鄉親走過的路過的不要錯過——」

  街上行人被他嚇了一跳,三三兩兩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道:「吼那麼大聲幹什麼!」「你們是幹啥的啊?」「有什麼本事耍一個看看?」「我要看胸口碎大石!」

  風信把背上的弓取下來,硬著頭皮扯道:「我……我綽號『神箭手』,百步穿楊,給大家來,露上一手,獻個醜。各位要是看得開心,還請、打賞幾個!」

  什麼神箭手,什麼獻個醜,這套話都是他們路上看別人賣藝的時候學來的。雖然他們嘴上老是說絕對不會去賣藝的,但不知不覺中,老早就在留心別人是怎麼說的了。眾人嚷道:「廢話少說!快動手!」「等你老半天了!趕緊的!」

  風信搭箭上弦,指著人群裡一個正在啃果子的閑漢道:「這位大叔請站出來,把這個蘋果放在頭上,我可以在三百步外射中它!」

  那閑漢把頭一縮,縮進人群 ,道:「我不幹!」

  風信道:「不會射中你的,放心!射中你我賠你多少錢都行!」

  那閑漢道:「我又不是傻瓜!射中了我你賠多少錢都沒用了。你們既然是出來賣藝,連個家當都沒有嗎?不是應該射你旁邊那個嗎!」

  眾人都道:「就是!」謝憐也道:「我來吧。」人群裡不知誰拋了個果子過來,謝憐接了就要往頭上放,但風信本意就是不讓謝憐摻和,怎會叫他來?他一急,把果子一搶,三兩下自己吃了,調轉箭頭,對準一旁一座高屋上掛的一角彩旗,道:「我射那個!」說著就一箭飛了出去。他箭法絕好,自然射中,圍觀人群哄然大笑,都道:「行啊,有點本事!」笑著鬧著,果真有幾個丟了幾個錢。

  圓形的小錢在地上滴溜溜地打滾,風信上前去撿,謝憐也默默蹲下來撿,但心中總覺得失落落的,好像丟掉了什麼。

  風信從前是太子侍從,別說是這樣的尋常百姓了,就是普通的官員臣子見了他也要客客氣氣,甚至想辦法巴結。之前搬石頭運泥土,被小頭目呼來喝去就很憋屈了,現在還要忍受人把自己當耍猴子兒看。那百步穿楊的本事,居然不是拿來上陣殺敵,而是供人取樂,想想真不是滋味。

  正在此時,一個尖銳的女聲道:「是誰大街上亂射箭?!」

  謝憐一聽,心頭一懸。眾人齊齊指風信,道:「是他!」

  風信莫名,人群分開,幾個婦人蹬蹬蹬地走了過來,拿著一隻箭,正是風信方才射出去的那支。幾個婦人把他團團圍住,道:「死小子!是你射的麼?你好大的膽!光天化日的亂射兇器,把我們院子裡的屏風弄壞了,你說說,你要怎麼賠?!」「是啊,還把我們好些客人都嚇跑了!」

  原來,方才風信那一箭射中了彩旗,去勢不減,直落到人家院子裡。風信本來就不喜歡跟女子打交道,這幾個婦人更是濃妝豔抹、脂粉香撲面,令人窒息,恐怕來歷不善,唬得他連連擺手,連連後退。謝憐連忙攔到他身前,道:「抱歉,抱歉。他不是故意的,至於賠償,我們會想辦法……」

  那幾個人婦人火氣甚大,推推搡搡:「你是誰呀!你……」誰知,這一推一拉,裹住謝憐臉的白綾無意間滑了下來,那幾個婦人一看到他的臉,雙眼一亮,口氣也突然嗲了幾分,道:「哎喲,好俊俏的小哥哥!」

  謝憐:「???」

  一名婦人一拍手,眉花眼笑道:「好!決定了!你們是一夥兒的吧?就拿你來賠好了!」

  謝憐:「???」

  尚未反應過來,他就被那幾個婦人拖著走了一段,拉到一座華麗的小樓前。抬頭一看,上面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鶯鶯嚦嚦的,謝憐這才明白,他居然是被幾個老鴇拖走了!

  他登時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道:「等等,我沒錢,我真的沒錢!」

  幾個老鴇嘎嘎笑道:「你當然沒錢了,就是帶你來掙錢的嘛!」

  「???」謝憐:「對不起,我是男人?」

  老鴇嗔道:「知道你是男人,我們又不瞎!」

  被團團圍住的風信終於衝破人群、奔了過來,喝道:「趕緊放開殿……放開他!」

  兩人狼狽不堪,拔腿就跑,又自知理虧,不敢動手,被激怒的老鴇們叫來二三十個打手,追得他們滿城亂竄。真是從沒見過這種陣仗,總而言之,他們再也不敢靠近這一帶了。

  不過,二人確定了,賣藝是能掙錢的,換了個地方,便紮了架子開賣了。他們初來乍到,當地人都有新鮮感,加上風信也是個相貌堂堂的好男兒,頗體面好看,頭幾天,倒真的靠賣藝賺了點小錢,能應付食費和藥費。但好景不長,不到小半個月,就有人找上了他們。

  這天,謝憐和風信收攤後,七八個彪形大漢找上了他們。謝憐十分警惕,生怕是永安士兵,袖裡的手已蓄勢待發,低聲道:「你們是什麼人?」

  為首的大漢哼道:「你們在我們的地盤上呆了好幾天,還不知道我們是誰?」

  謝憐和風信都是莫名其妙。另一個漢子也道:「搶了咱們這麼多生意,不給個說法,說不過去吧?」

  二人才弄明白怎麼回事。原來,這些都是本地的其他賣藝人。

  每一片地上的江湖人士,都是拉幫結派、各有地盤的。他們一來,把人家本來的客人都拉跑了,別人賺不到錢了,自然要找他們的晦氣。他們又不是老江湖,哪裡懂得這其中的門道?

  謝憐心想:「如果不是沒辦法,你當誰想跟你們搶這生意?」面上溫聲道:「沒有什麼搶不搶生意吧。大家想看什麼自然就會去看什麼,我們也沒有逼著別人來看我們……的射藝啊。」

  對方哪肯聽他的,粗聲粗氣地道:「還沒搶?大傢伙這幾天都沒收幾個錢,全讓你們兩個把油水占光了!」

  「轟!」眾人都嚇了一跳,回頭望去,只見風信把拳頭從一旁一面牆壁上拿下來,而那牆壁上出現了一個鬥大的拳印,裂紋向四周爬開。

  他冷冷地道:「你們是不是想找麻煩?」

  這群漢子大概本來的確是想來找麻煩的,拳頭說話,不過風信這麼一打,毫無疑問,拳頭比他們更硬,瞬間氣焰下去了一大半,但又不甘心就這麼算了,為首那漢子噎了片刻,改口道:「這樣,按照規矩來,咱們劃下道來比比,贏了的留下,輸了的麻溜自己收拾東西走人,再也不許再這一帶出攤子!」

  一聽要比試,風信便樂了。當然樂。凡人怎麼能跟他們比?穩贏!

  謝憐也鬆了口氣,道:「正合我意。你們打算怎麼比?」

  那漢子大聲道:「用咱們賣藝人的絕活!」

  說話間,另外兩個漢子抬來了幾塊長長方方石板,那漢子拍拍石板,道:「胸口碎大石!怎麼樣?敢來麼?」

  看他神情十分得意,看來這真是他的絕活。謝憐也蹲下來摸了摸那石板,抬頭道:「我當然沒問題,不過,你也沒問題麼?」這石板可不是假的。那漢子哈哈道:「就你這身板,還是擔心你自己吧。」

  風信蹲在他身邊,道:「殿下,還是我來?」謝憐搖了搖頭,道:「不了。這幾天都辛苦你了,這次還是我來吧。」他總得也出點力氣。

  於是,謝憐和那漢子都躺在地上,胸口壓了一塊石板。風信接過一柄大錘,掂了掂,正要砸下,謝憐忽然道:「慢著。」

  旁人喜道:「怎麼,你要認輸了?現在認輸也沒關係,放你走就是了!」

  謝憐道:「不是。我想加一塊石板。」

  聞言,眾人都驚了:「你不是瘋了???」

  謝憐慢條斯理地道:「不是諸位說的嗎?這是一場比試,而如果我們雙方都是一塊石板,沒有差別,怎麼算得上比試?」

  眾賣藝人將信將疑,有的覺得他傻了,有的覺得他是在虛張聲勢,商量一陣,果真給他在胸口多壓了一塊石板。誰知,謝憐又讓他們再加一塊!

  這下,所有人都認定他在犯傻,乾脆地給他加了一塊。於是,謝憐胸口就厚厚地疊了三塊石板,看起來甚為駭人。

  在眾目睽睽之下,風信抄起大錘,眼睛都不眨一下,猛地砸下,那三塊石板就整整齊齊裂成了十多塊!而陣陣叫好聲中,謝憐毫髮無傷地,氣定神閑地從地上爬起,從容拍去衣上灰塵,看得旁人目瞪口呆。為首那漢子臉上青青白白,謝憐心道:「這下總該知難而退吧。」

  他以為對方承認他贏了,從此就不會有人來找麻煩了,誰知,那漢子臉色變了又變,咬牙一陣忽然道:「給我也加兩塊!不,給我加三塊!」

  眾人都道:「大哥,這可使不得,這人肯定會使妖法,你沒必要陪他啊!」「是啊,他肯定作假了!」

  風信怒道:「他媽的?你們沒本事,就說別人是作假使妖法?」

  為首那漢子卻大聲道:「石板和錘子都是我們的東西,有沒有妖法還不清楚麼?這小子確實有點本事,不過,他能疊三塊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能疊四塊!只要咱們贏了,他們就得走!」

  風信道:「不可能的,你放棄吧!別把命搞沒了。」那漢子卻堅持要比,讓人把沉甸甸的四塊石板壓在他身上,道:「你們看好了!」

  謝憐看著有點不對,低聲道:「風信,要不要攔住?四塊石板,凡人肯定撐不住的。」風信也低聲道:「先別動?不至於不要命,砸幾下他應該就知道厲害了。」

  謝憐微微皺眉,點點頭,先靜觀其變。果然,執錘的小弟只戰戰兢兢砸了一下,那漢子的臉就變了。拿錘的立刻不敢動了,那漢子卻罵道:「用點力!沒吃飯麼,你這樣怎麼砸得爛?」

  那小弟不敢馬虎,第二下用足了力,「砰」的一聲巨響,那漢子的臉一陣爆紅,彷彿憋了一大口鮮血。謝憐和風信都看著不對,忙道:「等等,不要勉強了!」

  那漢子罵道:「誰勉強了!這可是我的拿手絕活!看著,讓你輸的心服口服,繼續!」那小弟苦著臉,又是一錘。這下好,那漢子一口血「噗」的就噴了滿地,嚇得那小弟丟了錘子,眾人一股腦圍了上去,道:「算了算了,大哥,這兩個小子要賴在這裡就讓他們賴著好了,你的命要緊啊!」

  那漢子額頭青筋暴起,嘴裡吐著血沫道:「不能算了!大傢伙兒都好幾天家裡揭不開鍋了,再這樣下去,不是要你們的命麼?繼續!我就不信了,我難道會比不上這細皮嫩肉的小子?這可是我的拿手絕活!」

  謝憐實在看不下去了,主動道:「算了。既然如此,我認輸了,從明天起,我們不會再來了!風信,走吧!」

  說完就轉身離開。身後眾人一片歡呼,風信跟上來道:「殿下,咱們就這麼放棄這裡了?」

  好不容易找到個能賺錢的法子,卻又要不得已放棄。謝憐歎了口氣,道:「沒辦法。剛才那幾下,他已經受了很重的內傷了,只怕快半殘了,再比下去真的會死人的。到時候我們也一樣待不下去的。」

  風心撓了撓頭,罵道:「這人真不要命!」

  謝憐道:「都是討生活。」

  他還有點後悔,早知如此,剛才不該疊三塊的,早早認輸便是了,不然這人也不會非要疊四塊。雖然又蠻又莽,但也有值得佩服之處。他又道:「再說了,也不是非要在這裡賣藝,在一棵樹上吊死。」

  可是,晚上,回到藏身之處,王后愁容滿面地告訴他,國主的咳血之症愈發嚴重了,恐怕受不得舟車勞頓,須得靜養一段時日。也就是說,他們暫時不能離開這座城了。

  謝憐又是一通翻箱倒櫃,沒能找出什麼可以當的東西,坐在箱子旁發呆。風信在煎藥,邊煎邊哼歌,哼著哼著,越哼越難聽,謝憐本來不想注意他的,都沒法不注意了,道:「你幹什麼呢?心情很好嗎?」

  風信抬頭:「啊?沒有啊?」

  謝憐不信,道:「真沒有嗎?」

  他注意到了,自從開始賣藝後,最近幾天,風信一直都有些奇怪。有時會突然沒事傻笑,有時又會突然開始發愁。慕情在時,兩人一天之中大多數時候都形影不離,慕情離開後,風信有時就得回去給國主王后送飯或是做點別的什麼,一天裡有一段時間不在,謝憐總覺得他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但也沒力氣去追究。看著風信面前的藥罐子,沉默片刻,謝憐道:「這是最後一包了呢麼?」

  風信翻了翻地上藥包,道:「是。明天不去……」他想起國主在屋裡,不能被他聽到,壓低了聲音道:「不去賣藝的話,怎麼辦呢?」

  「……」

  許久,謝憐霍然起身,道:「你就在這裡守著,我去想辦法。」

  風信疑道:「你去哪裡?你能想到什麼辦法?」

  謝憐頭也不回地出去了,道:「你別管。不要跟著我。」

184 攔山路太子打敗劫

  他千叮萬囑,讓風信先留在這裡守著國主王后,自己出了小破屋。一路走一路回頭,心跳得極為厲害。走出長長一段路,確定風信真的沒有跟上來後,這才放心。

  定定神,走走停停十幾裡,謝憐終於挑到了一處他覺得合適的地點——一條位於荒郊僻野的山路上。

  四下望望無人,謝憐以白綾覆面,將臉包得嚴嚴實實,一躍上樹,藏匿了身形,屏息凝神。接下來,就是靜待路人通過。

  不錯,他的「辦法」,就是所謂的「劫富濟貧」。

  過往,謝憐只在說書和話本裡聽到過這種江湖俠客打家劫舍劫富濟貧的故事,自己並沒做過,也從沒想過要做。因為,原先他是這麼想的:不管怎麼美化,無論目的有多麼正當,打劫就是打劫,偷竊就是偷竊。否則,以謝憐的身手,別說是飛簷走壁偷點兒東西了,殺光看守,搬空一座銀庫也不在話下。

  但是到了這一步,實在是沒辦法了。一定要說的話,「搶」比「偷」要稍微好上那麼一點點,大概是因為前者還算「光明正大」。掙扎許久,謝憐還是打了原先的自己一耳光,打算劫別人的富、濟自己的貧了。

  謝憐蹲在樹上,月黑風高,四野寂寂,空無一人,他卻是心臟砰砰狂跳。就算是獵殺最兇惡的妖獸時,他也沒這麼緊張過,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冷硬的饅頭,手都在微微顫抖。如果你還能對吃食挑三揀四,只能說明你不是真餓,在謝憐懂得了這件事後,突然就習慣饅頭的滋味了。

  冬日將至,夜裡極冷,謝憐一邊啃著冷饅頭,一邊呵出一口一口的白氣。他挑的這個地方有些太偏僻了,因為人多的地方可能會被看見,所以謝憐根本沒考慮過。足足等了兩個時辰,山路盡頭才慢悠悠走過來一個行人。謝憐精神一振,兩三口吃完了饅頭,盯著那慢慢走近的行人,這才發現,那是一個老頭兒。

  這麼老的老人家,雖然衣著尚算光鮮,應當很有錢,但是,當然不在謝憐的考慮範圍內。他不知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果斷沒有理會,放他過去,繼續等待下一個人。

  一個時辰後,謝憐已經蹲到雙腳發麻、下半身都僵了,才等來了第二個人。他看那人走得也很慢,心道:「難道又是個老人家?」

  待到那人慢慢走近,他才發現,不是個老人家,是個青年。

  那青年模樣憨厚,笑容滿面,走得很慢的原因是他扛著一袋沉甸甸的米。謝憐鬆了口氣,手心冒汗,心中對自己道:「……動手嗎?」

  猶豫片刻,他還是放棄了。

  放棄的原因是,這青年衣衫襤褸,腳上草鞋都磨破了,露出腳趾,顯是家中貧窮。他這麼高興,一定是因為終於有了一袋米可以吃,說不定他家裡的人已經餓了好多天了,說不定這袋米是他賣了家裡唯一的一頭牛換來的。萬一被搶了,豈不絕望?

  謝憐自己胡思亂想了一大堆,後來才想到也許可以只要一半的米,但這時候那青年早就走出老遠了。於是,謝憐乾脆放棄了,等待下一個。

  如此,他蹲在這棵樹上巴巴地等了好幾個時辰,從天黑蹲到天明,期間大約通過了十幾個行人,每次謝憐想要動手,都因為各種各樣不適合下手的理由放過了他們。好幾次他都在想,算了吧!還是回去吧!可是,一想到回去之後,藥也沒了食物也沒了,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繼續等。大半天后,終於,山道上遠遠地走來了最後一個路人。

  那是個中年男人,衣著華麗,非富即貴,相貌兇惡且油裡油氣,使人見之反感,一看就不像什麼好人。謝憐心道:「總算有一個了!」

  不過,所謂人不可貌相,謝憐忍不住又開始想:「萬一這人只是長得兇神惡煞,實際上是個好人該怎麼辦?就算他有錢,難道他就活該被搶嗎?」正掙扎著克服不了自己心裡那一關,腹中突如其來的一陣咕咕之聲驚醒了他,謝憐心中歎了口氣,道:「罷了,管不了那麼多了。就你了!」

  打定主意,他便從樹上一躍而下,道:「站住!」

  半路殺出個蒙面人,那男子一驚,警惕道:「你是誰?鬼鬼祟祟地蒙著臉躲在這裡想幹什麼?!」

  謝憐硬著頭皮,道:「……把……把……」始終是心中有障礙,他卡了好幾次才喊了出了那句話——「把你身上的錢交出來!」

  那男子張大了嘴,一蹦三尺高,道:「來人啊!救命啊!強盜啊!」喊完拔腿就跑。比起被他逃了,謝憐其實更擔心他大喊大叫招來了別人,雖然其實此處是荒山野嶺不大可能招得來、就算招來了他也能立刻逃跑,但畢竟做賊心虛,立即道:「站住!別喊了!」

  那男子哪裡會聽,逃著逃著鑽進樹林,「哎喲」一聲慘叫。謝憐想起那樹林似有猛獸出沒,道:「等等!當心!那樹林……」追進去一看,登時一愣,臉色陡轉煞白

  樹林裡,居然站著幾個人,正齊齊望向這邊的他。謝憐再定睛一看,發現不對,這些根本就不是人。因為那中年人根本沒看見他們,而且,其中有好幾個謝憐都十分眼熟。

  當然眼熟了。這好幾個都是他以前在仙京看到過的,有上天庭的,也有下天庭的。全都是神官!

  那男子方才慘叫是因為摔了一跤,手裡抓著一大串護身符,叨叨地道:「各路神仙快來救我!快救救我!」而各路神仙也真的如他所願,已經來了。

  此時此刻,數雙神官的眼睛都在緊緊盯著謝憐,盯得他動彈不得。見那打劫自己的蒙面怪客呆在原地,那男子趕緊爬起來,一溜煙跑了。謝憐也根本邁不開步子去追,他已經渾身僵硬,出了一身的冷汗,滿心都是恐懼。

  是的,恐懼。

  他只盼著這條白綾把臉包得足夠嚴實,這幾個昔日打過交道的小神官都認不出他。可是,偏偏事與願違,一名神官一邊打量著他,一邊驚奇地道:「……這不是……太子殿下嗎?」

  「……」

  另一名神官立刻更震驚地道:「啊,還真是呢!太子殿下怎麼會在這裡?怎麼還這副打扮?」

  謝憐一顆心越沉越低,幾乎要沉到地心裡去了。

  那些神官還在驚詫萬分地交談:「剛才那個人喊的是『救命』『搶劫』『強盜』?有強盜在追他?強盜是……太子殿下?!」

  「天哪!太子殿下……居然會幹這種事?!」

  聽到這一句,謝憐差點沒暈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啞聲道:「我……」

  他想說點什麼,但難以啟齒,卡在喉嚨裡。而那幾名神官的臉色也都十分微妙。半晌,一名神官拍了拍他的肩,道:「沒事,沒事,太子殿下,我們懂的。」

  謝憐被他拍了幾把,險些倒地,又道:「我……」

  那神官哈哈笑了幾聲,道:「你也是太不容易了才會這樣,理解。你放心,我們不會和別人說的。」

  謝憐想說的正是這個,對方先說了之後,他就完全不知道該再講些什麼了,半晌,他才喃喃道:「……好,謝謝。那,我……我回去了。回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麼離開的,總之,清醒過來時,他已經又站在了空無一人的山路上,是被冬日冷冷的夜風吹醒的。

  至此,謝憐才終於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一件多麼可怕的事。

  他,謝憐,仙樂太子——強盜?!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此刻的謝憐無比後悔,之前的他,一定是瘋了才會想到要去攔路搶劫,弄到現在這樣一發不可收拾。為什麼會這麼不巧,什麼都沒做成,卻剛好被撞個正著?!

  謝憐過去的人生中從未遇到過這種事,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在發燒,腦子裡混沌一片,把臉埋進手裡。如果能夠時光倒轉,他甚至願意用數年的壽元和修為來換。正懊惱不已,他眼角餘光忽然掃到前方模模糊糊一個白色人影,登時一驚,猛地抬頭,道:「誰?!」

  他一抬頭,那人影瞬間消失不見,而謝憐則是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雖然沒看到那人的臉,但他總覺得,那人的臉上,像是帶著一張面具!

  可是,掃了一圈,沒見到任何人的蹤跡,謝憐忍不住懷疑方才看到的人影只是自己心慌意亂下產生的錯覺。無論是不是,他都不敢在這裡多留了,匆匆下了山。

  回去後,風信已經等了他大半天,一見他就道:「殿下你上哪兒去了?你到底想到什麼辦法了?」

  謝憐哪裡敢和他說。對任何人他都沒法說,對風信更不可能。謝憐簡直沒法想像,一直堅信他德行無雙的風信知道他的辦法居然是跑去搶劫後會怎麼想,這件事,他只盼著能永遠埋在心裡,爛在肚子裡才好。於是,謝憐含糊道:「沒有。」

  風信愕然,道:「啊?那你出去這麼久是幹什麼了?」

  謝憐心神都有些恍惚了,道:「你不要問了。我什麼都沒幹。」

  風信十分奇怪,但怎麼問謝憐都不說,他作為侍從也不好多問,只得低聲道:「那我們還是明天再出去賣藝?」

  謝憐卻道:「我不出去了。」

  他現在已經徹底混亂了,滿腦子都是不可思議的擔憂:萬一剛好遇上那個中年男子該怎麼辦?萬一現在已經開始全城通緝他了該怎麼辦?風信也覺得他神情不對勁,道:「你是累了吧?這樣好了,殿下你不要出去,我一個人出去就行了。你專心修煉就是。」

  然而,他不知道,謝憐根本連修煉也無心了。

  原先,謝憐一心修煉,因為唯有如此才有機會再回上天庭,但現在,他對回到上天庭這件事也產生了恐懼。

  雖然那幾個小神官說他們不會說出去,但他們真的不會說出去嗎?現在的上天庭會不會已經傳遍了今天這件事?

  一想到有這種可能,謝憐就簡直不能呼吸。他根本沒法忍受被打上這種污點,被旁人戳戳點點。

  輾轉反側,困頓疲乏,謝憐昏昏沉沉睡了一覺。這一覺睡得也不安穩,做了不知什麼噩夢,又突然驚醒,而看看窗外,天已經黑了。風信果然一個人出去賣藝了,到現在還沒回來,隔壁屋裡傳來國主和王后低低的咳嗽聲和說話聲。

  謝憐躺在地上,情不自禁想像著,如果這件事真的傳開了,被父母知道了會怎麼樣,他們會多麼不可置信。國主也許會氣得暴跳如雷,一邊咳血一邊罵他,而王后肯定不會罵他,但她一定會傷心欲絕,因為他讓他們蒙羞了。

  想到這裡,謝憐根本待不下去了。他一定要找個地方,一個人靜一靜。於是,謝憐從草席上一軲轆爬起,衝了出去,迎著冽冽寒風漫無目的奔了十幾裡。

  有人的地方他都不敢停留,因為他總覺得別人在盯著他看,審視他有多不堪,直到奔到一處墳地,一個人也沒有了,他才終於停下了腳步。

  這一晚比前一晚還要寒冷,到了這裡,謝憐才發現,臉頰和手都要被凍僵了,身體也在微微打著哆嗦。並不只是寒冷,可能還有恐懼。謝憐不由自主抱住了胳膊,吐了幾口熱氣,目光一轉,發現一座墓碑前,供著兩罎子酒。

  看來,這墓碑的主人生前是個愛酒之人,所以死後旁人掃墓,也給他帶了酒。謝憐蹲了下來,他從沒喝過酒,但聽人說過,酒暖身,還能忘事,頓了片刻,忽然拎起酒罈,打開塞子就是一通猛灌。

  這酒不是什麼好酒,便宜大壇,味道嗆烈得很,謝憐灌了幾大口,嗆得猛一陣咳嗽,但好像的確暖和了些。

  於是,謝憐抹了抹臉頰,乾脆坐在了地上,抱起罎子來,大口大口地繼續灌自己。

  恍惚間,好像看到不知從哪兒飛出一團幽幽的小小鬼火,圍繞著他打轉,似乎很急。謝憐只顧自己喝酒,跟沒看到一樣。那團鬼火彷彿拼命想要靠近他,但因為是虛無之火,每次迎向他,都只能生生穿過,永遠無法觸碰到他。

  一罎子下去,謝憐早就暈暈乎乎的了,醉眼惺忪看它飛來飛去的,實在可憐,又實在好笑,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胳膊肘撐在酒罈邊緣上,道:「你在幹什麼?」

  那團鬼火一下子凝在了半空中。

185 三十三神官爭福地

  謝憐問道:「這是你的墳麼?我喝的是你的酒麼?」

  他喝得稀裡糊塗,也沒聽清那鬼火有沒有回答什麼,以為是墳墓的主人在趕自己走,嘟囔了一句,道:「知道了,我這就走。」抱著酒罈子爬起來,搖搖晃晃地邁開步子。誰知,沒走幾步,突然腳下一空,「砰咚」一聲!整個人摔了個倒栽蔥。

  原來,這墳地裡竟是有個坑,大約是挖好了準備埋死人的。死人還沒埋進來,倒先讓謝憐躺進來了。

  謝憐腦袋在坑的邊緣磕了一下,磕得生疼,越發頭暈腦脹,他暈了好一會兒才掙扎著爬起,兩手都是泥巴和血,不知摔破了哪裡。謝憐試著爬出坑,但他剛喝了一大罎子酒,手腳發軟使不上力,爬了好幾次都滑了下來,癱回坑底,瞪著烏雲蔽月的夜空好一會兒,十分生氣:這坑又沒多深,為什麼就是爬不出來?

  越想越生氣,謝憐忍不住喃喃地道:「……我操了。」

  謝憐從沒罵過人。這是他第一次從口裡吐出這種字眼。

  奇妙的是,罵完之後,他胸口鬱結悶氣竟是瞬間就稍散了。於是,謝憐揚起聲音,奮力扒在墳坑邊緣,又罵了一句:「我真他媽的操了!」

  他拍著地面道:「有沒有人啊?有沒有人來拉一把啊?!乾脆來個人把我埋了算了!」

  當然沒有人。只有一團幽幽的鬼火,飛舞不熄。謝憐掉下來後,那團鬼火衝過來似乎想拉他,但永遠不得觸碰。吭哧吭哧,謝憐好容易才靠自己爬了上來,已經是一身狼藉,氣喘吁吁地躺在地上,半晌,翻了個身,抱著自己蜷了起來。

  謝憐小聲道:「好冷。」

  他說的很小聲,怕被人聽到。那鬼火卻聽到了,飛過來貼著他,用力燃燒。

  然而,鬼火是冷的。就算它靠得再近,燃燒殆盡,也不會給人帶來一絲溫暖。

  恍惚中,謝憐似乎聽到了一個微小的聲音。

  那個聲音似近似遠,亦夢亦真,絕望地道:「神啊,請你等等我,等等我吧……求你再給我一點時間吧……讓我……讓我……」

  「……」謝憐心道:「神?是在叫我嗎?」

  可是,就算向他祈求也是沒有用的。

  因為,當他是神的時候都無能為力。現在,不再是神的他,更是什麼都做不了了。

  ……

  「……殿下?殿下?殿下!」

  謝憐是被風信推醒的。

  他勉強睜開雙眼,發現自己躺在一條小巷子裡。風信的臉就在上方,一見他醒來,總算鬆了口氣,隨即面上染上幾絲怒色,道:「殿下!你到底怎麼回事?一句話都不說,跑出去兩天多!你再不回來,我就瞞不住陛下他們了!」

  謝憐慢慢坐起身來,道:「兩天?」

  這兩個字一出口,他才發現自己喉嚨乾澀,語音沙啞。他眉頭一跳一跳的,頭痛欲裂,好像記得點什麼,又好像什麼都不記得。風信就蹲在他身邊,道:「就是!兩天!你到底去哪兒了?!剛才你怎麼瘋成那樣?」

  難道他醉了兩天?他不是在一片野墳地裡嗎?怎麼會躺在這裡?而且聽風信的口氣,謝憐有種不祥的預感,道:「我怎麼了?」

  風信沒好氣地道:「你中邪了!到處砸攤,到處打人,還去攔街上巡邏的永安兵!之前你還幹了什麼,我就不知道了!」

  聽說他居然去攔了永安兵,謝憐一驚,道:「我攔了?那那些士兵呢?」

  風信道:「幸好你被我撞上拉住了,你又這幅樣子,他們以為你是醉漢瘋漢才沒多留心。不然就死了。你到底怎麼了?我怎麼看你的樣子,像是喝酒了?」

  謝憐低頭看了一下,他現在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滿是污泥,抓抓頭髮,也是亂得彷彿就要拉下去秋後問斬的犯人,果然像極了那些整天睡大街的醉漢瘋漢。

  默然片刻,他爬起身來,含糊地道:「嗯……喝了點。」

  風信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道:「啥?你怎麼能喝酒?到底是喝了多少醉了兩天?」

  見風信一臉不可置信,謝憐沒來由的有些心煩,往前走去,道:「說了沒喝多少,就喝了點。不怎麼辦。為什麼我不能喝酒。」

  風信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愣了一下,追上去道:「什麼叫不怎麼辦?為什麼?殿下你忘了嗎,因為喝酒破戒,你不能破戒的,不然修煉怎麼辦?你要再飛升的。」

  「……」一聽到修煉、飛升,謝憐把臉埋進手裡,不想再聽,加快腳步。風信道:「殿下!」

  他又追了上來,遲疑片刻,道:「是發生了什麼嗎?殿下,你和我說說吧。」

  聽風信小心翼翼地詢問,謝憐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再不找個人說出來,他可能就要崩潰了。但他又不確定,說出來後,風信會是什麼反應。他不敢賭。

  見他呆滯,風信又道:「說真的,又不是殺人放火搶劫,殿下你還有什麼事兒不能對我說的嗎?」

  聽到「又不是殺人放火搶劫」,謝憐登時一陣窒息。

  如果說他原本已經生出了一點點動搖、一點點僥倖,那麼這一刻,就都被徹底打碎了。謝憐低下頭,轉身繼續走,道:「沒有什麼……只是,我真的很累了。你……」他正想編點藉口,忽然發現,風信臉頰側面有些東西,頓住腳步,道:「你臉上怎麼回事?」

  風信順手摸了摸臉頰,摸得臉部肌肉一扯。他臉上的東西,是瘀痕。而且,胳膊上也纏了繃帶,被一層層細心地包紮著。這肯定不是風信自己包紮的,不過,謝憐在意的是繃帶下的傷,他道:「你怎麼受傷的?」

  以風信的身手,凡人可不能讓他受傷。風信不以為意,道:「哦,沒什麼,那些無賴又去砸攤了而已。」

  謝憐驚疑不定,道:「是那天那些賣藝的本地人?」

  風信道:「就是他們。」

  謝憐道:「他們為什麼去砸你的攤?」隨即頓悟,「是因為那天我們認輸了,但你又去賣藝,所以才來趕你?」

  多半就是這樣了。弄明白緣由後,謝憐心中一股怒氣暴漲。

  這就是他忍讓、保護的人們!

  謝憐道:「你別去了!」

  風信卻滿不在乎地道:「管他們!我偏要去。認輸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反正沒認輸,我就是要在哪裡賣藝,怎麼著?他們除了偷偷摸摸丟東西,還能拿我怎麼樣?這次是沒防備,下次不會了,打起來我也不怕他們!」

  聞言,謝憐心頭那股突如其來的戾氣登時散去了,被一陣內疚代替。

  風信如此,他卻還自己一個人在這兒頹廢喪氣,如何對得住到了這一步還未舍他而去的忠心侍從?

  想到這裡,謝憐道:「對不起,風信。」

  風信一愣,大力擺手,道:「殿下幹什麼和我說對不起!這不是廢話嗎!」

  謝憐道:「這些日子你一個人掙錢,辛苦你了。」

  風信道:「只要你好好修煉,早日再飛升,比什麼都強!」

  謝憐沉重地點點頭。

  國主和王后被風信瞞住,只以為謝憐這幾日在外修煉。見到他回來,王后還是高興地又做了頓飯,謝憐把風信那碗拿過來吃了,徹夜不眠。

  第二日,風信早早起床出去,謝憐則留下來修煉。

  可是,雖然他已經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卻仍是無法集中精神。

  這道理就像人人都知道,要出人頭地唯一的辦法就是勤學苦練,但一萬個人裡,有幾個能真正做到勤學苦練這四個字?同理,就算他在心裡告訴自己,什麼別的都不要想,心無雜念,但又如何能說說就做到?

  一連十幾日,修煉進展都停滯不前,一無所獲,謝憐難免心中焦急。尤其是每日深夜裡風信拖著疲憊的身軀回來,和王后一起問他今日是否有進展,謝憐都感受到難以言喻的壓力。但他不敢實話實說,只能含糊回答有進展,風信和王后就會十分高興。長久下去,不是辦法。兩個月後,謝憐終於無法再讓這種現狀持續下去了。

  一日,風信深夜歸來後,兩人在桌邊吃著昨日留下來的剩飯,謝憐忽然對他道:「我可能要離開一段時日了。」

  風信一邊扒飯,一邊愣了:「啊?離開?你要離開去哪?」

  謝憐道:「我要去尋找一處靈氣充足的清幽之地,閉關修煉。」

  修煉之地若是靈氣充沛,對修行人必將大有裨益。之前,謝憐是因為不能下定決心離開父母和兩個侍從,這才一直無法抽身。眼下,他卻改變了主意。風信先沒多想,道:「太好了!殿下,你早該這麼做了!清修才最有效。」

  謝憐點了點頭,頓了頓,又道:「我離開期間,就麻煩你看顧父皇他們了。」

  風信正要回答,卻忽然猶豫了一刻。雖然轉瞬即逝,但謝憐對他熟悉至極,怎會看不出來他這一瞬間的遲疑?正在這時,屋裡國主道:「你去便是。孤王不需旁人看顧。」

  風信和謝憐放下碗筷,往屋裡看去。國主竟是還沒休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風信道:「殿下放心。那是肯定的。」

  現在他倒是答得爽快了,不過,謝憐也沒忘記,方才,風信在答話之前,好像稍微猶豫了那麼一刻,彷彿有別的顧慮。

  可是,想想他又覺得,說不定真是看錯了。除了他們,風信又不認識別的人,又沒有別的牽掛,能有什麼別的顧慮?略去不想,轉而考慮明日行程。

  第二天,謝憐便背了簡易的行囊,告別父母和風信,離開了。

  他徒步行走了不知幾十裡,風餐露宿數日,終於尋到了一處適合作為清修之地的僻靜深山。一番勘察,謝憐先是一愣,隨即,心中狂喜:

  「太幸運了……此地風水甚佳,竟是一處難得的洞天福地!」

  倒楣至今,居然突然時來運轉了,謝憐還有些不敢置信,反復確認,這才無疑。這真是一處靈氣充沛的寶地,若能在此潛心修行數月,必將事半功倍、突飛猛進。謝憐彷彿看到了希望,連日來黯淡的心情一下子明朗了,心中歡欣雀躍:「父皇、母后、風信,等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了!」

  順著陡峭崎嶇的山路攀行了三四個時辰,謝憐終於在日落之前,進入了這座靈山的深處。

  在重重樹林中穿行,明顯能感覺到離靈氣發源之地越來越近了。謝憐的腳步也越來越輕快。誰知,正當他在挑選清修地點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陣雜雜的腳步聲。

  如此僻靜的山野之地,居然會有這麼多腳步聲,謝憐下意識回頭望去。萬萬沒想到,這一望,他嘴邊的微笑就僵住了。

  在他身後,竟是出現了許多人,大約三十幾個,高矮胖瘦不一,相貌服飾各異,但無一例外,都是神官。少數是上天庭的末位神官,多數是下天庭的同神官。

  其中,赫然還站著上次撞上攔路打劫時的那幾個小神官!

  他們看到謝憐,神色微變,扯扯這個,捅捅那個,低聲不知道說些什麼。而看到他們,謝憐的手一下子微微發抖起來。

  雙方面面相覷。半晌,那邊才有神官咳了一聲,道:「這麼巧,居然在這兒遇到了太子殿下。」

  「是啊,太子殿下怎麼也到這兒來了?」

  「……」

  謝憐微一點頭,儘量鎮定從容、不卑不亢地答道:「我是來此修煉的。」

  雖然如今的他,今非昔比,但謝憐還是極力用和以往沒被貶時一樣的口吻說話,不讓自己低聲下氣,也不讓自己心虛氣短。

  對面的神官笑道:「更巧了,我們也是來修煉的。」

  「是啊是啊,沒想到撞到一處來了。呵呵呵……」

  原來,這一處洞天福地,不光是被他發現了。這幾十位神官,也都看中了。

  面對這樣的狀況,謝憐心中猶豫起來。難道要和這麼多神官一起修煉嗎?

  說實話,他打心底抗拒和其他神官一起修煉。第一,他是來閉關清修的,如果不能獨處,而要和這麼多人一起,難免要受打擾。有的人喜歡成群結隊修煉,「好彼此有個照應」,但謝憐從來都是獨自一人靜修的。

  第二,上次攔路打劫之事過後,他現在見到昔日打過交道的神官便惴惴不安,總覺得對方目光如針一般紮得他難受,比如此刻,他就有一種所有人都在用微妙目光審視著他的錯覺,如此,根本無心修煉。

  雖說,占福地這事,有個規矩是先到先得,只要足夠強硬,謝憐可以說是我先來的,你們請另尋別處修煉吧,但那幾名撞破他打劫之事的小神官就在對面,不好太強硬。而且,他一個人占了福地,趕走這麼多神官,說來也霸道。縱使謝憐心底抗拒和其他神官一起修煉,但也沒辦法。一時半會兒他也找不到別的靈氣這麼充沛的清修之地了,只好點頭道:「是啊,太巧了。那我先進去了,諸位也請自便吧。」

  說著就想匆匆先行離開,找一個最安靜的洞府藏起來。誰知,他剛轉身,身後神官便道:「且慢?」

  謝憐頓住腳步,回頭道:「何事?」

  那三十幾位神官有的以眼神交流,有的低聲說話,須臾,站出一人,微笑道:「太子殿下以往占的洞天福地也不少了,這一個,不如就讓給我們吧?」

  謝憐愣了好一會兒,這才反應過來。他們的意思,竟然是要讓他一個人離開?

  一股氣血當場便衝了上來。謝憐心道:「是我先來的,我沒有讓你們離開,為何你們還反倒讓我離開?」

  但他也不好發作,沉默一陣,抓著行囊縛帶的手指慢慢握緊,生硬地開口道:「諸位這是何意?」

  一名神官道:「這個……剛才不是已經說了嗎嘛……太子殿下以往占過的洞天福地也不少了……」

  謝憐打斷他道:「但是那跟這又有什麼關係呢?難道我以往占過的靈地多,我今後就不許再來靈地修煉了嗎?」

  那名神官被他堵了回去,訕訕的不說話了。謝憐又儘量心平氣和地道:「況且,我不是很明白,又不是我在這裡修煉,諸位就不能在這裡修煉了。共用靈地修煉不是很常見的事嗎?大家各修各的,有何不妥?為何一定要讓我離開呢?」

  這時,只聽有人嘀咕道:「……別裝傻了。本來就有三十幾個人了,你在這裡修煉,別人還能修煉什麼……」

  雖然那人很快就被其他人按下去了,但謝憐還是瞬間就明白了。

  原來如此。

  一片福地的靈氣,是有限的。修煉時,一個人占了一半,後來的人就只能占另一半。而如果其中一個人占了八成,另一個人就只能占兩成。吸收靈氣化為己用的能力越強,能佔用的靈氣就越多。

  這些神官是在擔心,如果他也在這裡修煉,會把大半的靈氣都占盡。而剩下的靈氣再給他們三十幾個人分,每個人就根本都沒幾絲了!

  想通了這一點,謝憐腦中那股血氣衝得更猛了。他握緊了拳,冷聲道:「……我要在這裡修煉。」

  對面有神官道:「太子殿下,我們是敬你才在現在還願意叫你一聲太子殿下。你眼下是凡人之身,何必非要跟我們搶靈地呢?」

  謝憐道:「既然我是凡人之身,你們都是神官,那我在這裡修煉,你們怕什麼呢?如果我不走,難道你們還會把我強行趕走?」

  那是當然不行的。如果一個凡人並無大過,神官卻對他擅用強力,是要被罰。眾神官還真拿他沒辦法。然而,謝憐忘記了一件事。

  正當他執拗地與這三十幾名神官對峙時,忽然一個聲音道:「太子殿下被貶下凡了,骨頭倒是越發硬了,不但會打劫凡人,還會衝撞神官了,哈哈哈!」

  一聽到這句,謝憐登時如墜冰窟!

  他猛地抬頭,只見說話的是一個不起眼的下級神官,可是,並不是那天撞破那件事的神官中的任何一個!

  果然,他們早就說出去了!方才根本不是謝憐的錯覺,所有人的確都是在用那種微妙的眼光看著他。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些神官,全都知道了!!!

  刹那間,謝憐彷彿突然被抽掉了骨頭,渾身的氣焰都消了,雙目幾欲充血,僵硬地轉過頭,望向那幾個小神官,啞聲道:「……你們說過,不會告訴別人的。」

186 三十三神官爭福地 2

  也許是他情緒激蕩之下的目光太刺人了,被他盯著的那幾名小神官連忙擺手,道:「我們沒有告訴外人呀!」

  謝憐紅著眼睛道:「那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在場的三十幾個神官聽到了那句話後,根本沒幾個臉露驚訝之色。既然這麼多神官都知道了,那上天庭又有多少神官知道了?

  被他質問,那幾名神官卡了一下,又辯解道:「他們又不是外人嘛,這裡的都是相熟的朋友,大家之間都沒有什麼秘密,告訴他們不算告訴別人,除此以外的神官我們不會說出去的……」不等他說完,謝憐便厲聲道:「謊話!謊話連篇!我不信!!!」

  被他如此厲聲打斷,那幾名小神官也有些臉上掛不住,縮回人群裡。這時,忽然一名神官大聲道:「你信不信又有什麼所謂?太子殿下你自己在被貶期間做的好事,人家沒有當場告發你就不錯了,你還要求別人為你保密?我們有什麼義務要為你保密?真是好笑!」

  謝憐彷彿突然被迎面潑了一盆水夾冰,又被一把刀紮透了心,急道:「不是!我……」

  又聽有人道:「平日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你不潔身自好,又如何能怪旁人不信守諾言?如果有人替你瞞著這種不義之事,那才是失職無德!」

  謝憐道:「不是!!!我……」

  他想說我是有原因的,我也不想的,可他心裡也清楚,無論什麼原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確打劫了!

  這樣一塊污點,彷彿一塊恥辱烙印烙在他臉上,使他在這些神官面前變得無限渺小,連為自己辯解都不敢大聲。見他氣勢下去了,一名武神站了出來,道:「太子殿下,你現在該明白,為什麼我們不希望你也在這裡修煉了吧?」

  謝憐低下頭,握緊了拳。

  那名武神接著道:「我們不是一路,道不同不相為謀,你還是自行離開吧。」

  看他振振有詞說著「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模樣,謝憐卻忽然明白了。

  說來說去,歸根結底,不還是想要他讓出這片靈地嗎!

  他雙手拳頭骨節哢哢作響,喉頭壓抑一陣,沉聲道:「……我不走。我要在這裡修煉。」

  此刻,對這三十幾個神官的憤怒,已經壓倒了他的羞恥之心。

  反正已經到了這一步,乾脆破罐子破摔,豁出去了。比起灰溜溜地逃走,他寧願厚著臉皮杠在這裡,教他們沒法得逞。謝憐猛地抬頭,又重複了一次:「我要在這裡修煉。這座山不是你們的地盤,你們沒有資格讓我離開!」

  見他態度強硬,那三十幾位神官都黑了臉。謝憐聽到有人低聲道:「這又是何必?」

  「我真是從沒見過這麼厚臉皮的……」

  然而,任他們怎麼說,謝憐都杵在原地。縱使心裡已被唇槍舌劍紮得流血,但還是倔強地死撐著一動不動。

  那名武神道:「看來太子殿下是一意孤行,非要鬧得大家都不愉快了?」

  謝憐冷冷地道:「有本事就來趕我,反正就算你們想,你們也沒那個本事!」

  此句一出,對面十幾位神官登時色變,齊齊抽出了兵刃!

  這是自然。對於武神而言,方才那句可是個大大的挑釁。在場為數不少都是武神官,哪裡能當做沒聽到?

  被團團包圍,謝憐卻分毫不懼。他手裡沒有刀劍,只緊緊握著一根登山時充作拐杖的樹枝。一名武神官肅然道:「太子殿下,如果你立刻道歉,我們可以當做你方才沒有冒犯我們。」

  謝憐卻道:「如果我有哪裡讓你們不愉快了,我絕不會道歉。」

  他執著那根樹枝,指向前方,道:「因為你們根本不配為神!」

  對面一陣騷動。

  有人嗤道:「我們不配?你這種打劫凡人的強盜就配了嗎!」

  謝憐再也忍不了了,他也本來就不想忍了,抄著樹枝便攻了上去,喝道:「欺人太甚!」

  那十幾名武神官也以兵刃迎戰。後排有神官道:「又不是我們讓你去打劫的,你怨我們是什麼道理!」

  他們卻是高興的太早了。本以為謝憐既無法力也無兵刃,肯定好對付得很,誰知,完全不是那回事。謝憐手裡拿的雖然只是一根樹枝,卻被他使得彷彿一柄毒鋒,咄咄逼人,強勁至極。雙方對上沒多久,好幾個武神官的劍險些給他挑飛了,他們甚至連給這樹枝的勁風刮到也不敢,驚得連忙閃到了後排。

  以神官之尊,居然打不過一個被貶的凡人,這可太丟臉了!

  這時,一名觀戰的神官突然遠遠慘叫一聲,號道:「什麼東西?!」

  這一喊,其他神官也驚了:「怎麼回事?!」

  那神官似乎痛得厲害,捂臉彎腰道:「剛、剛才,有一團鬼火打中了我眼睛……是不是他搞的鬼?」

  謝憐記起,這正是方才指著他鼻子喊他強盜的那名神官,氣極反笑:「什麼鬼火?你們要搶靈地直說就是了,用不著再污蔑我!」

  他怒氣勃發,出手更狠,一圈武神的刀槍劍戟給他手裡一杆說粗不粗、說細不細的普通樹枝劈裡啪啦打掉了一地。突然,一人喊道:「抓住了!抓住了!你們看!」

  謝憐身形微定,只見對面神官亂成一團,有人手裡抓著什麼東西,高高舉起,道:「真的有鬼火,他在搞鬼!抓到證據了!」

  謝憐定睛一看,那是果然一團幽幽燃燒的小小鬼火。他怒道:「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你們憑什麼逮著一團鬼火就說我搞鬼?鬼火又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它身上寫了我的名字嗎?!」

  慘叫的那名神官捂著眼睛道:「普通的鬼火怎麼會往我眼睛上撲?不是你指使的怎麼會這樣?」

  謝憐斥道:「那我還說它也有可能只是這山上的游魂,無意間被你們嚇得暈了頭才撞上來的呢!這算什麼證據?」

  最先動手的那名武神一把奪過了那鬼火,道:「管它是誰指使的,這種害人的東西,打散了就是!」說著手上一用力,竟是要把那鬼火捏得魂飛魄散。見狀,謝憐脫口道:「放開它!」

  終歸是不忍那遊魂就這麼被他們這場鬧劇波及,他搶上前去與那武神纏鬥起來。因意在奪魂,出手便收斂了些,二人正僵持著,後方幾個神官卻忽然喊道:「你來了?快來!來看看,這都是什麼事兒!」

  聽起來像是有誰趕到了。眾神官回過頭去,都道:「你可算來了!」「等你好久了,快來幫忙!」

  聞言,謝憐先是一驚,心道:「莫非是來了什麼厲害的神官?」再轉念一想:「管他來的是誰,如果也要來和我為難,再打上一場又如何!我誰都不怕!!!」

  他現在滿腹怨氣,已經準備好了要大戰一場。誰知,待到人群分開之後,那姍姍來遲之人走上前來,謝憐卻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萬萬沒想到,來人,竟是慕情!

  慕情也顯然沒料到,會在這種情形下遇到謝憐,兩人一打照面,皆是滿面愕然。謝憐睜大了眼,把正在與他打鬥的武神們都忘到了一邊,囁嚅著道:「……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

  說了幾個字,他注意到了一件事,登時明白,閉上了嘴。

  慕情現在穿的,不是他們一路逃亡時的陳舊黑衣了,而是下天庭的武神官服。

  原先,風信和慕情作為謝憐的副手活動時,二人的能力就頗得讚賞,惹人注目。後來謝憐被貶,不少神官都惋惜風信和慕情也和他一起被貶下去了,還有暗暗來牽過線問他們要不要轉到別的神官殿裡去侍奉的。如果有神官出於欣賞,把慕情再提回下天庭去為己所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一定就是這樣了。而且,他現在應該混得不錯,不然也不會和這群神官一起,成群結隊地出來找洞天福地修煉。

  謝憐還是凡人之身,慕情卻已經回到下天庭了,此情此景,莫名諷刺。

  那邊,慕情好容易才定了神,疑道:「這是怎麼回事?」

  眾神官紛紛搶著給他講前因後果。謝憐遠遠站著,身體僵硬無比。

  他注意到,他們並沒有特地對慕情講他打劫之事。這說明什麼?

  說明慕情也早就聽說過這件事了。慕情也知道他去打劫了!!!

  一滴又一滴的冷汗從謝憐頭上滾滾落下,他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方才與他對峙的那名武神氣喘吁吁地喊道:「他想一人搶佔靈地、趕我們走,慕情快來幫忙!」

  幫什麼忙?

  讓慕情幫忙來一起打他嗎?

  謝憐氣得頭皮發麻,震驚不已。他好容易才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怒道:「……你們,你們真是顛倒黑白,無恥至極!根本不是這樣的!我明明沒有!」

  慕情就在旁邊看著,他心裡著急生氣,又是一樹枝又打了出去,那武神有些招架不住,節節敗退,又喊道:「慕情!你還愣著幹什麼!」

  別的神官也跟著喊,慕情卻始終神色遲疑,似乎不知該不該出手。謝憐聽他們連連催促慕情跟他們一起圍攻自己,心中狂怒:「慕情才不會跟你們一樣,他是我朋友,他才不會幫你們!!!」

  怒著怒著,他手下一用力,又打飛了一排兵刃。其餘神官見他越戰越勇,勢頭不對,忙道:「慕情!你就這麼看著他亂來?!」

  慕情臉上神情變幻莫測,上前一步,手指微抽,站在他身旁的神官催道:「別不動啊,幫忙啊!」

  偏生在這時,又有人陰陽怪氣地道:「慕情不想動,也可以理解,畢竟人家以前是太子殿下的貼身侍從,就算太子殿下又打劫又搶靈地,也要顧念一下主僕舊情嘛。人家不去幫太子殿下的忙已經很給面子了,怎麼還能指望他幫咱們的忙呢?」

  這話聽似在為他開脫,實則陰險至極,慕情額頭頸間瞬間爬上了幾絲青筋。

  氣氛微妙起來,謝憐覺察不對,道:「慕情……」

  他只叫了個名字,下一刻,手上便陡然一輕,傳來了什麼東西被削斷的聲音。

  謝憐一愣,低頭看看,被削斷的,是他唯一的「兵刃」,那根樹枝;再抬頭,對面的慕情手裡,已經化出了一把長刀。

  此時此刻,那刀鋒正指向謝憐。而手持刀鋒之人冷冷地道:「……請你離開。」

  「……」

  謝憐手裡握著半截樹枝,看著慕情,良久,道:「我……不是真的想打劫。我也沒有搶佔靈地。是我先來的。」

  「……」

  慕情面無表情地重複道:「請你離開。」

  謝憐看著他,遲疑片刻,道:「……你知道我沒有說謊吧?」

  問這一句的時候,他有些期盼,又有些害怕。有個聲音告訴他,不要問了,轉身走吧!但他還是忍不住問出來了。

  慕情還沒回答,謝憐的身體突然向前一傾,整個人重重撲倒在了地上。

  地是山路的泥地,坑坑窪窪,滿是落石和碎葉。謝憐撲在地面上,頓時瞪大了眼,還有些不可置信。

  不知道是哪個神官,趁他失神在背後推了他一把,讓他在這麼多雙眼睛前面,摔的這樣難看。

  實在是太難看了。四面八方都是高低不一、鋪天蓋地的人聲,謝憐都聽在耳裡,一雙眼睛睜得極大,看著眼前黑乎乎的地面,又很慢很慢地抬頭,看著站在他前面不遠處的慕情。

  慕情就站在那些神官中間,沒看他,側首望向一邊,和所有其他人一樣,也沒有要伸手拉他起來的意思。

  於是,謝憐明白了,沒有人會拉他一把。

  趴了好半晌,他慢慢自己從地上爬起來了。

  眾神官以為他還要發難,警惕萬分,謝憐卻沒再對任何人動手,而是低頭在地上找了一陣,找到王后給他收拾的小包裹,默默撿起,重新背在背上,轉了個身,一步一步朝山下走去。

  走著走著,他的步子越來越快。沒過一會兒,謝憐便狂奔起來。

  他憋著一口氣,一路狂奔下山,一刻不歇。不知奔了多遠,突然沒留神腳下,又摔了一跤,那口氣才帶著一股血腥味吐了出來。

  心慌意亂之中,他沒想到要爬起來,只是坐在地上喘氣。待到氣息漸漸平緩,謝憐也沒想到要站起來,反而就這麼坐著發起了呆。

  忽然,一隻手伸了過來。

  謝憐略顯遲緩地眨了一下眼,順著這只手,緩緩抬頭望去,居然又是慕情。

  他站在謝憐身前,臉色微青,伸著一手,半晌,口氣生硬地道:「你沒事吧。」

  謝憐呆呆看著他,沒說話。

  也許是被他這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的不自在了,慕情避開了他的眼神。

  但他的手還是伸著,道:「起來吧。」

  可是,這手已經伸的遲了。

  謝憐沒有接他的手,也沒有起來,還是直勾勾盯著他。

  二人僵持許久,慕情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正要收回手,謝憐卻突然從地上抓了一把爛泥,「啪」的一聲扔到了慕情身上。

  慕情沒想到他會幹這種事,簡直不知該說是粗魯還是幼稚,胸口一下子炸開了一團髒兮兮的爛泥,臉也濺上了幾點,錯愕不已。少頃,怒氣上湧,但被他強壓了下去,低聲道:「……我也是沒有辦法!」

  他的確是沒有辦法。現在他和那些神官應該交情不錯,如果就這麼看著同僚被謝憐暴打,而他卻不出手阻止,或者被人以為是站在謝憐這邊的,他恐怕就不好過了。

  謝憐彷彿不會說話了一般,只會抓著地上爛泥不斷砸他。慕情擋了幾下擋不住,怒道:「你瘋了?!我說了我是沒有辦法,你去打劫不也是沒有辦法嗎?!」

  滾!滾!滾!

  謝憐腦子裡只有這一個字,然而他連這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瘋狂地抓起手邊能抓住的一切東西砸過去。他也不在乎砸的是誰。終於,慕情被他砸得受不了了,鐵青著臉拂袖而去。謝憐喘了幾口粗氣,癱坐回去,又發起呆來。

  他就這麼一直坐到了天黑。

  天黑之後,四周不知從哪裡飄來許多磷火,幽幽飛舞。謝憐彷彿沒看見一般,半點也提不起勁。

  然而,那些磷火彷彿不甘心沒被他注意到一般,越來越多地聚集在他身邊。謝憐依舊不理。

  直到磷火之中,出現了一個人影。

  那人的來臨,總是伴隨著巨大的不祥預感。謝憐覺察到了什麼,緩緩抬頭。

  十步之外,一個白衣人影站在無數飄浮的磷火之中,臉上半張面具正在森然微笑。

  他和和氣氣地道:「你好啊,太子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第四卷的fafa當然不會一直都是鬼火,快要化形了!

187 冷白鬼溫語惑太子

  黑夜中,謝憐雙眼的瞳孔瞬間收縮成極小的兩點,顫聲道:「……是你?!」

  白無相!

  謝憐毛骨悚然,一躍而起,反手要去拔劍卻拔了個空,這才記起他所有的佩劍早就都被當掉了。連他之前充作兵器的那根樹枝也被削斷了。也就是說,現在的他身無法力、手無寸鐵,卻對上了這個東西!

  幾年前仙樂覆滅後,白無相就從世上消失了。謝憐根本沒去找過他,也沒想過要去找,只盼著他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永遠不再出現才好,誰知今天這個東西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那白衣人影緩緩向他走近,謝憐從心裡感到一陣膽寒,先是忍不住後退了兩步,隨即反應過來:不能後退!逃跑也沒有用!

  他厲聲道:「你想幹什麼?!」

  白無相不答,繼續負手走近。謝憐的手腳連同從唇裡呼出的白氣都在顫抖。

  他逼著自己回憶方才那三十多個神官或揶揄或冷漠或大笑的面孔,還有慕情轉過去的側臉,忽然之間,他忘記了恐懼,喊出了聲,一掌劈了上去!

  然而,這一掌還沒劈到,一陣劇痛先到。對方竟是預料到了謝憐的招數,搶先一步閃到他身後,在他膝彎上踹了一腳!

  太快了!

  謝憐雙膝已經「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腦子裡才冒出這個恐怖的念頭。

  這東西的動作,居然比他思考的速度還要快!

  下一刻,謝憐便感覺到了一件更恐怖的事——一隻冰冷手掌的五指大開,覆在了他的天靈蓋上!

  他大叫起來,而那只手微微用力,把他的頭顱連著整個身體一起提了起來。謝憐毫不懷疑,以這東西的勁力,這五根手指只要一收攏,就可以直接碾碎他的顱骨,讓他的腦袋頃刻間變成一團血肉模糊的骨夾肉。他也毫不懷疑,白無相抓住他後的下一步,就打算這麼做!

  謝憐淩亂地抽著氣,以為必死無疑,用力閉上了眼。誰知,身後那東西卻根本沒有繼續用力的意思,反而收斂殺氣,輕歎了一聲。

  這聲輕歎後好一陣,對方都沒有繼續動作。一片死寂中,謝憐又一點一點,睜開了雙眼。

  漫天的鬼火們正在狂喜亂舞,每一團火焰都是一個正在看熱鬧、嘎嘎大笑的亡靈,然而,眾多的鬼火似乎都被什麼震懾了,不敢靠近他們兩個,只有一團火焰格外明亮的鬼火懸在他們上方,正在用自己的火焰一下一下,猛烈地撞向謝憐身後之人。不知在做什麼,但怎麼看,都猶如蜉蝣撼樹。

  驀地,謝憐身體一僵。

  白無相,居然抱住了他。

  謝憐歪歪斜斜地跪坐在地上,被一雙冰冷而有力的手,抱在一個毫無生氣的懷裡。

  白無相也不知何時坐了下來,喃喃道:「可憐,可憐。太子殿下,看看,你被弄成什麼樣子了。」

  他一邊喃喃低語著,一邊撫摸著謝憐的頭,動作輕柔而憐憫,彷彿在撫摸一條受傷的小狗,或是自己生了重病即將死去的孩子。

  月光下,悲喜面的半張笑臉隱沒在黑暗裡,只有半張哭泣的臉,彷彿是在真心實意地為謝憐傷心落淚。

  謝憐僵硬地縮著不動,身後的白衣人抬起手指,擦掉了他臉上髒兮兮的泥巴。

  在他的動作之中,謝憐居然感覺到了一種詭異的慈愛。像是在最好的朋友、最熟悉的親人懷裡,被凍得直打哆嗦的身體也奇跡般地回了一點暖。

  沒想到,在這般境地裡,給了他這種慈愛和溫暖的,居然是一個如此詭異的東西。

  謝憐喉嚨裡發出陣陣壓抑的嗚咽,抖得越發厲害。那團鬼火飛到他心口,似乎想焐熱他,卻又不確信自己是否能幫他驅散寒冷,不敢貼近。

  白無相幫他擦乾淨了身上的爛泥,道:「到我這邊來吧。」

  「……」謝憐顫聲道,「我……我……」

  一句未完,他突然一掌探出,襲向白無相的面具!

  突襲得手,那面具被他一掌打得高高飛起,而謝憐已翻身躍到數丈之外,方才的畏懼之態一掃而光,沉聲怒道:「誰要到你那邊去,你這個……怪物!」

  那張慘白的悲喜面墜地,滿天的鬼火們彷彿被嚇呆了,突然失序,狂舞不休,無聲尖叫。白無相則捂著臉,低低地笑了起來。

  那笑容聽得謝憐寒毛倒豎,道:「你笑什麼?」

  白無相輕哼一聲,道:「你會到我這邊來的。」

  他語氣篤定,謝憐不懂他什麼意思,不可置信道:「你那邊是哪邊?你毀了仙樂還讓我到你那邊去?你瘋了嗎?你有病吧!」

  他不會罵人,就算憤怒到極點也只會說那幾個字,不然他要用世界上最惡毒最能洩憤的字眼來詛咒這個東西。白無相哈哈一笑,以手覆面,昂首道:「你會來的。在這個世上,除了我,誰也不會真正懂你,誰也不會永遠陪你。」

  謝憐心中膽寒,卻仍駁道:「滾!少自以為是地胡說八道了,你說沒人就沒人嗎?」

  一團鬼火飛到他身側,上下點動,彷彿在點頭贊同他一般。但四面八方都是這種邪乎的東西,謝憐並沒有注意到這獨一個。

  那邊,白無相溫聲道:「哦?有人嗎?以前是有人,你猜今後還會有嗎?」

  「……」

  謝憐道:「你什麼意思?你在暗示什麼?」

  白無相不答,冷冷笑著轉過了身,似乎就要飄然離去了。

  他輕聲道:「我會在這裡等著你的,太子殿下。」

  謝憐當然不能就這麼讓他走了,道:「等等!你別走!你對他們做了什麼?你動了我父王母后和風信?!」

  他追了上去,伸手去抓那白衣人影,誰知,對方輕飄飄一甩袖子,反手抓住了一團鬼火。

  他並沒有特地攻擊謝憐,謝憐卻覺一股恐怖的大力襲來,整個人高高飛起,撞在一棵樹上。一聲巨響,那棵兩人合抱的大樹生生就被他的身形撞得折倒了!

  若是在從前,這樣的樹謝憐就是撞折十棵也不會皺一下眉,但眼下他是凡人之身,這麼一撞,渾身骨頭都要散架一般,重重落地,暈了過去。

  閉眼前最後一刻,他似乎看到那白衣人影伸出一手,掌中托著一團熊熊燃燒的鬼火烈焰,笑道:「鬼魂,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這可太有意思了……」

  醒來後,什麼都不見了。

  謝憐頭下腳上,胸腔口腔都滿是血腥之氣,暈頭轉向了好一陣,突然一軲轆爬起,喃喃道:「……父皇!母后!風信!」

  他想起昏迷之前都發生了什麼,一刻也不敢耽擱,狂奔幾十裡,終於在背起行囊離開後的二十多天的一個深夜裡,回到了國主等人的藏身之處。

  謝憐一路心焦如焚,惶恐萬分,生怕白無相已經對親人朋友下了毒手。回到那座小破屋便一把推開門,氣都來不及喘一口,失聲道:「父皇!母后!風信!」

  還好。屋裡,並沒出現他想像的那種淒慘情形,甚至連東西都沒有亂,還是他離開前的樣子。

  謝憐帶著一身的傷狂奔數十裡,嗓子幹的要冒煙,稍稍放下了心,這才咽了咽喉嚨,繼續往裡走去,道:「風信!你們在……」

  他一推開門,嗓子便卡住了。風信就在屋裡,看到謝憐回來,奇道:「殿下!你怎麼回來了?」

  然而,謝憐卻並沒看他,而是緊盯著他的對面。風信的對面站著一個黑衣人。

  是慕情。

  慕情回頭看到他,抿了抿嘴唇,臉色也不是太好。風信繞過他迎上來,道:「你不是去修煉了麼?怎麼樣了?我還以為你要去好幾個月,這麼早回來,是有什麼大進展?」

  謝憐盯著慕情,道:「父皇母后呢?」

  風信道:「屋裡睡著,已經躺下休息了。你衣服怎麼髒成這樣?臉上傷怎麼回事?你跟誰打了一場?」

  謝憐不答,聽到父母安然無恙,這才徹底放心,對慕情道:「你怎麼在這裡?」

  慕情沒說話,風信代他答道:「他來送東西的。」

  謝憐道:「什麼東西?」

  慕情微微舉了一下手,指向一旁。他指的是幾個乾淨的袋子,應該是裝的米糧。

  見謝憐沉默,慕情低聲道:「聽說你們缺藥,回頭我想辦法弄些來。」

  風信道:「行,那我說聲多謝,現在正缺這些。神官不能私自給凡人送東西的,你自己也小心點。」他又湊到謝憐身邊,低聲道:「我也挺吃驚的,他居然回來幫忙了,之前算我看走眼。總之……」謝憐卻忽然道:「不需要。」

  慕情的臉灰了一下,握了握拳。風信奇怪道:「什麼不需要?」

  謝憐一字一句地道:「我不需要你幫忙。我也……不要你的東西。請你離開。」

  聽到「請你離開」四個字,慕情的臉越發灰的厲害。

  風信也覺察出不對勁來,道:「到底怎麼了?」

  慕情低下了頭,道:「對不起。」

  認識慕情這麼多年,這是第一次聽他說出這三個字,也是第一次見他扎扎實實地道歉,可謝憐已經無心驚訝了,道:「請你離開!」

  他有些情緒失控,抓住那些袋子就往慕情身上扔去。白花花的米撒了一地,慕情被他丟得狼狽不堪,但只是舉手擋了一下,依然忍耐。風信拉住謝憐,驚道:「殿下!到底怎麼了,他幹什麼了?!你不是去修煉了嗎?!中間出什麼事兒了?!」

  謝憐被他拉住,赤紅著眼道:「……你問他吧。我是去修煉了,為什麼我回來了,你問他吧!」

  外面吵的太厲害了,屋裡已經睡下的王后被驚醒,披衣出來,道:「皇兒,是你回來了嗎?你怎麼了……」風信忙道:「沒事!皇后陛下快進去!」硬是把她又推了回去,關上門質問道:「你幹什麼了?慕情你到底幹什麼了?!殿下,你臉上這傷是他打的?!」

  謝憐的氣息越來越急促淩亂,根本說不出話來。慕情道:「不是我!我沒有打殿下,我只是讓他離開,除此以外我一句重話也沒有說,也沒有對他動手!那片靈地他們志在必得,那種情況下你不離開根本收不了場!」

  「你!……」

  三言兩語,風信也終於弄明白發生什麼了。他睜大了眼,指著慕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半晌,他彎腰抓起地上布袋,劈面丟了過去,咆哮道:「快滾!快滾快滾快滾!」

  慕情又被自己帶來的米袋砸了一臉,倒退兩步。屋裡三個人都喘著粗氣,風信道:「我說你怎麼突然轉性了?我真是操了,這他媽的……別讓我再看到你!」

  慕情啞聲道:「是!我有錯,我認了,我道歉!可我是想先解決眼下的難題,再來談別的!如果我不回下天庭,大家都要完蛋!你父母我母親,我們三個,不知道要在爛泥裡掙扎到什麼時候!如果我先回去了,還有機會……」

  風信罵道:「都他媽廢話,少廢話!沒人要聽你的藉口,滾滾滾滾滾!」

  慕情道:「如果你我易地而處……」風信打斷他:「讓你別廢話!不聽!我只知道不管什麼處境我也不會跟你做一樣的事,用不著易地而處,你就是忘恩負義罷了!」

  慕情臉現青氣,上前一步,道:「殿下在困難的時候不也被逼到去打劫?為什麼到我這裡,你就不能將心比心了?」

  風信噴了,道:「哈?打劫?誰打劫?殿下打劫?你他媽說什麼屁話?」

  「……」

  謝憐窒息了。

  見風信一臉暴怒漸漸轉成錯愕,慕情這才覺察哪裡不對,遲疑著轉向謝憐,道:「你……你沒有……?」

  他也沒有料到,謝憐居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風信!

  「啊啊啊啊啊啊啊!!!」

  謝憐瘋了,隨手抄了一樣東西就把慕情趕了出去。慕情也意識到自己可能捅了大簍子,被打了好幾下也不敢說話。但逃到屋外一看,謝憐用來打自己的東西居然是一把掃帚,臉又黑了,道:「你不至於這樣嘲諷我吧?!」

  謝憐崩潰地道:「滾!」

  他出拳帶了利風,慕情被他掃中,勉強閃過,臉上被掃出一絲血痕。他伸手摸了摸,看著手上的血,陰晴不定,半晌,道:「……行。我走了。」

  謝憐渾身發抖,深深彎下腰去。慕情走出幾步,還是把米袋放在了地上,道:「我真的走了。」

  謝憐猛一抬頭,慕情看到他的眼神,喉嚨動了動,不再滯留,甩袖離去。

  屋裡驚呆了的風信這才追出來,道:「殿下!他狗扯吧他?打劫到底怎麼回事?」

  謝憐捂著額頭道:「……別問了,風信我求你別問了。」

  風信道:「不是,我當然不相信,我就想知道怎麼回事……」

  謝憐大叫一聲,捂住耳朵,逃進了屋裡,把自己鎖了起來。

  風信是真的堅信他絕對不會做這種事。可就是因為這樣,才變成了最糟糕的狀況!

  謝憐想乾脆逃走,逃到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可是他想起白無相說過的話,又不敢走太遠,只能把自己關在屋裡。無論風信和王后怎麼喊他他都不出去。

  直到兩天過後,謝憐才稍微感覺平靜了些,當風信再次敲門的時候,他默默把門打開了。風信拿著一個盤子,站在門口道:「這是皇后陛下白天給你做的,叮囑我一定要給你送過來。」

  那盤子裡的東西顏色青青紫紫,使人見之驚恐。風信又道:「殿下要是怕有生命危險,我幫你解決了就是,我不會告訴皇后陛下的,呵呵。」

  看得出來,風信心裡仍然很想追問打劫到底怎麼回事,但又怕謝憐又把自己關起來,只得強行按下,裝作沒那回事的樣子不去詢問,故作輕鬆。但他不擅長開玩笑,開出來的玩笑乾巴巴的,簡直令人尷尬。

  老實說,他母后做的飯菜味道真是可怕至極,並且下廚次數越多,態度越用心,就越向著一個不該前進的方向進步。謝憐也從沒下過廚,但他做飯就味道不錯,看來,只能解釋為天賦異稟了。儘管如此,謝憐還是接過了盤子,坐在桌邊老實吃了。反正現在的他吃什麼也嘗不出什麼味道來。

  不幸中的萬幸。雖然那天夜裡他以為完蛋了肯定被聽到了,但根據這幾天的情況看來,國主和王后似乎不清楚他打劫的事。不然以國主的脾氣,早就開始罵他了。風信也肯定不會對他們說的,暫時可以放下心了。

  想到這裡,風信忽然起身,謝憐驚醒,道:「你幹什麼?」

  風信拿了弓,道:「到時辰了,出去賣藝了。」

  謝憐站起身來,道:「我也去吧。」

  遲疑片刻,風信道:「算了,你還是再休息休息吧。」

  雖然風信沒有再追問,謝憐也渾身難受,總覺得被風信知道這種事後,二人之間有什麼東西再也回不去了,風信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似乎都別有涵義,值得深究。謝憐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我實話跟你說吧,我現在沒心思修煉。」

  這個風信多少也料到了,低頭不知該說什麼。謝憐又道:「既然如此,與其枯坐在屋子裡,不如也出去賣藝,至少還能掙點錢,不至於像個……」

  不至於像個廢人。

  不知為何,最後這兩個字,他沒能說出來。大概是因為心裡真的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廢人了,所以才不敢輕易吐露了。

  風信還是不太放心,道:「我一個人也能行的,殿下你這兩天才吃了一頓,還是再休息幾天吧。」

  他越這麼說,謝憐越急於證明自己,轉過身去照鏡子,道:「沒事,我整理一下就……」

  他本來是想去整理一下儀容,起碼不要再亂糟糟的像個乞丐瘋漢,誰知,卻在鏡子裡看到了一幅恐怖至極的畫面。

  鏡子裡的他,居然沒有臉——因為映出來的他的臉上,赫然帶著一張半哭半笑的悲喜面。

188 冷白鬼溫語惑太子 2

  謝憐當場大叫起來,風信冷不防被他嚇了一跳,道:「怎麼了?!怎麼了!」

  謝憐臉色蒼白地指著鏡子道:「他!我……我、我……」

  風信順著他的手,往鏡子裡看去,好一會兒,卻是一臉懵然地轉過頭,道:「……你怎麼了?」

  謝憐嚇得不輕,緊緊抓著他,好容易才能把多說幾個字:「我!我!我的臉!你沒看見嗎?我臉上有?!」

  風信盯著他的臉,歎了口氣。謝憐還在疑惑他為什麼沒反應,卻聽風信道:「殿下,你才發現自己臉上有傷嗎?」

  謝憐如墜冰窟。

  為什麼?怎麼會這樣?為什麼風信會這麼說?

  難道風信、根本看不見此刻鏡子裡的他臉上這張面具?!

  謝憐脫口道:「你看不見嗎?我臉上有東西!」

  風信疑惑道:「什麼東西?具體指什麼?我沒看到?」

  謝憐又去看鏡子:「不可能!我……」

  可是,他這再看一次,鏡子裡的他臉上那張面具卻消失了,映出的還是他那張驚惶失措的臉。

  臉上交錯著烏青的傷痕,看起來失魂落魄,狼狽至極,彷彿一個被財主暴打一頓的小長工。謝憐情不自禁愣住了,試著觸了觸臉頰邊緣,心想:「……這是我?」

  這時,只聽風信道:「殿下,你……是不是太累了?還是被那臭小子氣到了?聽我的,最近你別出去了,還是多休息吧。」

  謝憐好容易回過神來,見風信背了弓、提了凳子就要出門去,忙道:「不是!我……」

  風信一面推門,一面回頭:「還有什麼?」

  話到嘴邊,卻又生生咽下。因為他腦海中突然冒出了一個詭異的念頭:

  本來現在的日子就已經很艱難了,如果告訴風信,白無相可能又會回來纏上他們,風信會怎麼做?

  風信對白無相的陰影也不淺,他會怎麼做?會不會萌生退意,像慕情那樣離開?

  在他胡思亂想的當兒,風信已經出門去了。謝憐被關門聲驚醒,只好縮回床上,悶上被子,打算再睡一覺。

  忽然,他聞到了一股怪味。

  謝憐爬起來,先還以為是王后又在做飯了或是老鼠什麼的死在角落了,起身察看,找來找去,最後卻發現,這怪味的源頭,居然是自己。

  謝憐這才想起來,他已經幾十天沒有換衣和洗漱了,當然會有氣味。

  謝憐屏住呼吸,心中一下子湧起一股對自己的厭惡。想到父母和風信一定都覺察到了,但都沒跟他說,又是一陣羞恥,偷偷摸摸開門看了看,外面沒人,於是自己找了新衣服,打算燒水洗個澡。

  一番折騰,總算是泡在了浴桶裡。他把自己整個人沉進水底,憋到窒息,幾欲昏厥才浮出來,狠狠洗了幾把臉。

  把全身上下都刷過一遍之後,謝憐伸出手去拿衣服,心不在焉地抖開衣服正要穿,忽然發現有什麼不對勁。

  這根本不是他的衣服,而是白無相那件慘白的大袖喪服!!!

  謝憐只覺他泡著的熱水瞬間變成了一鍋冰池,毛骨悚然,失聲道:「誰!是誰幹的?!」

  是誰趁他不注意偷偷把衣服換了?!

  他濕淋淋地跳出來,撞倒了浴桶,一聲巨響,整個屋子登時水漫金山,驚得隔壁屋裡的國主王后都被嚇到了。王后扶著國主進來一看,謝憐赤著身體倒在地上,滿地都是水,嚇得她撲上來抱著他道:「皇兒,你是怎麼了啊!」

  謝憐濕淋淋的披著頭、散著發,抬起臉來,反手一把抱住她道:「娘,鬼,有鬼,有鬼纏著我啊!他一直跟著我!」

  他這模樣,看上去就跟瘋了沒有兩樣,王后再也受不了了,抱著兒子心疼得哭了出來。國主也看著謝憐發呆,四十幾歲的人,如今看來已逾花甲之年。冬日的寒氣凍得謝憐一個激靈,指道:「衣服。快看那衣服!……」

  然而,他再去看那衣服,哪裡是什麼白喪服?不還是他的白道袍嗎?

  謝憐忽然一陣憤怒,一拳錘在木桶上,咆哮道:「你到底想怎麼樣?你在玩兒我嗎?!」

  王后強忍淚水,抱著他道:「皇兒別生氣,你先把衣服穿上,穿上吧,別著涼了……」

  這一日,風信回來的也很晚,臉上倦容,也比以往更深。

  謝憐已等他許久,迫不及待地道:「風信,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對你說。」

  雖然白無相這東西太詭異厲害,即便是告訴風信,提前示警估計也沒什麼用,但他思來想去,還是認為這件事不應該瞞著風信,因此決定告訴他實情。豈料,風信沒有立刻問他是什麼事,而是道:「剛好,我也有點事想跟你說。」

  謝憐心想肯定白無相這件事比較重要,要緊的事還是放到後面再說,坐到桌邊,問道:「你先說吧,什麼事?」

  風信遲疑了一下,道:「還是殿下你先說吧。」

  謝憐也無心推辭了,低聲道:「風信,你千萬小心,白無相回來了。」

  「……」

  風信勃然色變:「白無相回來了?為什麼這麼說?你看到了?」

  謝憐道:「對!我看到了。」

  風信臉色發白,道:「可……可不對啊,為什麼會被你看到?為什麼被你看到了你還安然無恙???」

  謝憐把臉埋進手裡,道:「……我也不知道!但他不但沒殺我,而且還……」

  還像個慈愛的長輩一樣摟著他摸他的頭,還對他說「到我這邊來吧」。

  聽他講完這幾日的詭遇,風信臉上的震驚漸漸褪去,被迷惑代替,道:「他到底想幹什麼?」

  謝憐道:「反正一定不懷好意,而且他好像一直跟著我,總之……你小心些!幫我提醒父皇母后也小心些,但別嚇著他們。」

  風信道:「好。這幾天我不出去了,那小子送來的東西……應該能撐一段時間。」

  說來實在難堪。慕情走的時候,還是把他帶來的東西都留下了。雖然當時謝憐情緒失控,砸他說不需要他的東西和説明,但是冷靜下來,還是都灰溜溜地把東西都撿了回來。謝憐歎了口氣,點點頭,又道:「對了,你要跟我說的是什麼?」

  提到這個,風信又遲疑了。頓了頓,他開口,竟是難得的吞吞吐吐起來,一邊抓著頭髮,一邊道:「其實也……殿下,你那裡,還有錢嗎?或者什麼能典當的東西?」

  謝憐沒想到他居然會問這個在這種時候堪稱傻瓜的問題,愕然道:「啊?你問這個幹什麼?」

  風信硬著頭皮道:「……沒什麼……只是如果有,能不能……先借我點?」

  謝憐苦笑道:「……你覺得還會有嗎?」

  風信也歎了口氣,道:「我想也是。」

  謝憐想了想,道:「但我之前不是送了金腰帶給你?」

  風信喃喃道:「那個不夠的,遠遠不夠……」

  謝憐吃了一驚,道:「風信?你到底幹了什麼?怎麼會一條金腰帶都不夠?你是在外面打了什麼人要賠錢嗎?跟我說說?」

  風信回過神來,忙道:「不是!你別放心上,我就問問!」

  再三追問,風信都保證沒事,謝憐不放心地道:「要是有什麼事,你千萬告訴我,咱們可以一起想辦法。」

  風信道:「你別管我了,幹想也想不出辦法的。殿下你還是先解決你這邊的事吧!」

  他一提這個,謝憐的心又沉了下去。

  如他所料,接下來的數日,那個東西始終都陰魂不散地糾纏著他。

  謝憐總是能在許多出其不意的地方看到那張悲喜面,或是一個若有若無的白色人影。有時是在深夜的床頭,有時是在水中的倒影,有時是在霍然打開的門口,有時,甚至就在風信的背後。

  白無相似乎以恐嚇他為樂,而且,故意只讓他一個人看見。每當謝憐受不了地大叫起來指向他,其他人一衝過去,或是一回頭,他就消失了。這樣的日子,謝憐過得一驚一乍,心裡恨得恨不得把這東西抓住大卸八塊,可他根本連對方的影子都踩不著,難免日夜顛倒,身心俱疲。

  一日,他半夜驚醒,感到難以抑制的口渴,想起一整天都沒好好喝水,爬起來準備出去喝點水,卻聽外面隱隱透進來人聲和微弱的燭光。謝憐一驚,立即躲在門後,心口砰砰狂跳:「是誰?如果是父皇母后和風信,何必這麼鬼鬼祟祟?」

  誰知,這鬼鬼祟祟的,真的是他父皇母后和風信。風信的聲音壓得極低:「殿下休息了吧?」

  王后也小聲道:「睡下了。」

  國主道:「好不容易才睡著,你們明天莫要太早喊他,讓他多睡一會兒。」

  這句話讓謝憐心中一酸,緊接著,又聽王后道:「唉……這樣下去,皇兒什麼時候才會好啊?」

  謝憐正覺得這話有哪裡不對,這時,風信低聲道:「他也是最近實在太累了才會這樣。發生太多事了。勞煩二位陛下也盯緊一些,如果殿下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千萬馬上告訴我。但是不要被他覺察到了,還有,不要說些刺激到他的話……」

  謝憐躲在門後聽著,腦子裡一片空白,陣陣血液往上直衝。

  什麼意思?這是什麼意思?

  他心中咆哮道:「我沒瘋!我沒撒謊!我說的是真的!」

  謝憐一抬手,「砰」的撞開了門,屋裡三人齊齊一驚,風信站起身來:「殿下?你怎麼沒睡?!」

  謝憐劈頭蓋臉地道:「你不相信我?」

  風信一怔,道:「我當然相信你!你……」謝憐打斷他:「那你剛才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是說我看到的那些都是幻覺,是我自己的妄想?」

  國主和王后想要插話,謝憐立即道:「別說話,你們不懂!」

  風信道:「不是!我相信你殿下,但你最近太累了也是實話!」

  謝憐看著他,沒有說話,心裡有什麼地方,卻在嗖嗖地灌著冷風。

  他相信,大體上,風信還是相信他的。至少有八分。

  不是全盤相信。畢竟,謝憐最近這日子過的,實在是太有病了。換任何一個外人來看,都鐵定會判斷這是個瘋子,有什麼資格讓人全盤信任?

  但是不應該是這樣的,以前的風信,是會毫無保留地相信他的!就算只有兩分懷疑,也讓人無法忍受!

  謝憐心中滿是憤怒和怨氣,不知是對誰的,對白無相,對風信,對所有人,對自己。他一語不發,掉頭出門,風信追上去道:「殿下,你去哪裡?」

  謝憐強作冷靜道:「你不要管,不要跟上來,回去。」

  風信道:「不是,但是你要去哪兒?我跟你一起去。」

  謝憐打定主意,突然狂奔,風信腳程不如他快,不一會兒就被他遠遠甩開,只能在後面喊,國主和王后也出來一起喊他,謝憐卻充耳不聞,越奔越快。

  他一定得主動出擊了!

  如果白無相要殺謝憐,或風信,或他的父母,沒有一個不是易如反掌,但他偏偏不殺,卻要把他當成玩具一樣玩,再把他當個笑話看!

  謝憐一面飛奔,一面對著黑夜吼道:「滾出來!!!你這個陰溝裡的怪物!!!滾出來!!!」

  白無相完全就是衝他一個人來的,因此,他相信白無相一定會跟著他出來的。然而,一通詞彙貧乏的咒天咒地後,卻沒有如往常一般從料想不到的陰暗的角落裡飄來幾絲冷笑,或是在他身後悠悠地現出一個人影,冷不丁把一隻手放在他頭上。狂奔數裡,謝憐終於耗幹了體力,深深彎下腰去,雙手撐住膝蓋,氣喘吁吁,胸口喉管彌漫上一股鐵銹味。

  良久,他猛地起身,繼續朝前走去,低聲道:「……你要跟我耗下去是嗎?行,慢慢耗!」

  他一個人在荒山野嶺、深山老林中不知徒步行走了多久,霧氣漸漸濃郁起來。

  四面黑漆漆的老樹們張牙舞爪,全都向前方傾斜,壓抑至極,彷彿在邀請他踏入一片不歸的禁地。謝憐心知前方不善,但避無可避。而且,一定要做個了斷的,遲早要來的,於是,沉著臉繼續前行。走著走著,前方白霧中,竟是隱隱浮現出一排閃閃發光的事物,像是一面發光的牆。

  謝憐從沒見過這種東西,微微皺眉,定住腳步。而那面「牆壁」,居然在向著他這邊緩緩逼近!

  謝憐心生警惕,折了一根樹枝,握在手裡嚴陣以待。待到那堵「牆壁」逼到他身前不足兩丈,他才愕然發現,那並不是牆,而是無數的幽冥鬼火。因為太多了,遠遠看去,就像是一面火光之壁,或是一張大網。

  那些鬼火雖然詭異,但卻並無殺意,只是沉默地飄浮在謝憐面前,不讓他繼續前進。謝憐試著繞過它們,這些鬼火卻立刻變換方向,攔到謝憐身前。同時,他聽見許多個聲音道:

  「別過去。」

  「不要過去。」

  「前面有不好的東西。」

  「回去吧,不要再繼續走下去了!」

  這些聲音木然而密集,如潮水一般,聽得人背後發寒。謝憐被它們包圍在中間,注意到,這些鬼火裡,有一團火焰格外明亮,也格外沉默。

  雖然鬼火這種東西根本沒有眼睛,但望向那團鬼火時,他卻彷彿能感覺到一道灼熱的視線,迎了過來。

  看來,這一隻鬼是這些鬼火裡最強的。其他的鬼火,全都是在跟隨著它而已。

189 冷白鬼溫語惑太子 3

  謝憐冷冷地道:「讓開。」

  那鬼火一動不動。謝憐道:「你們為什麼要攔著我?」

  那鬼火不答。而其他的小鬼火們依然在重複著「不要過去」。謝憐根本不想和這些東西多作糾纏,揮手一掌,打散了它們。

  並非是打得魂飛魄散,這一掌,只是驅散了結成阻攔之陣的鬼火們,彷彿驅散了一群螢火蟲或小金魚。

  謝憐快速通過,踩得地上枯枝敗葉輕聲作響,然而回頭一看,鬼火們也迅速跟了上來,看樣子要再次結陣。謝憐警告道:「別跟著我。」

  最明亮炙熱的那團鬼火飛在最前,充耳不聞,謝憐舉手作欲打狀,發狠道:「再跟著我,當心我把你們打得魂飛魄散!」

  如此恐嚇,許多鬼火都害怕了,撲閃撲閃,畏畏縮縮向後退去。而為首那鬼火在空中凝滯了一下,依舊跟在他身後五步不到之處,讓謝憐覺得,它彷彿在說「魂飛魄散也無所謂」,又或者是,它知道,謝憐不會真的打它的。

  謝憐忽然一陣沒由來的憤怒。從前他一聲喝,哪個小鬼還敢再作糾纏?早就夾著尾巴四散無蹤。如今,不但是個人都敢隨意踐踏他,連這小小一團鬼火都不聽他的話,不把他的威脅當回事,氣得他眼眶發紅,喃喃道:「……連你這種小鬼也這樣……全都這樣……沒一個不這樣!」

  為這種小事被氣成這樣,有點好笑,但謝憐此刻是當真滿腔憤懣。豈料,他喃喃說出這句話之後,那團鬼火卻彷彿明白了他現在又生氣、又傷心,定在空中,不再前進,帶著幾百團小鬼火,慢慢向後退去。不一會兒,便盡數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謝憐吐出一口氣,轉身繼續前行。

  七八百步之後,前方迷霧中隱隱現出了幾角飛簷,似是一座深山古觀。謝憐走到近前,定睛一看,雙目微微睜大。

  這居然……是一座太子廟。

  自然,是破敗潦倒的太子廟。它早就遭受過暴徒的洗劫了,匾額落在地上,摔成兩半。謝憐在廟門口停頓片刻,抬腳跨過那塊殘破的匾額,進入廟裡。殿中神像也早已不翼而飛,不知是被砸了還是被燒了,亦或是被沉海了,神臺上空蕩蕩的,只剩一個焦黑的底座。兩側的「身在無間,心在桃源」被劃了二十七八刀,彷彿一個好好的美人被人用刀子劃花了臉,再也不美,陰森猙獰。

  謝憐沉住氣,到殿中就地坐下,等待著白無相的出現。一炷香後,廟外的迷霧中,果然現出了一個身影。

  但是,這身影身形不對,並不如白無相悠然自得;腳步聲也不對,較為急促,並不如白無相那般悄然無息。所以,來人絕對不是白無相,也不是任何他認識的人。

  那麼,會是誰呢?

  謝憐警惕萬分,待到那人「踏踏踏」地衝到太子廟前,他才看清對方模樣。不過,很遺憾,來人跟他的一切猜測都不符——怎麼看都完全就是個過路人,看不出端倪。

  但謝憐仍然沒有放鬆警惕,誰知會不會是白無相的偽裝?

  荒山野嶺,破敗道觀,忽遇一人,謝憐警惕對方,對方也警惕著謝憐。半晌,他才試探著問道:「這位……道長?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不?」

  謝憐微微皺眉,抬頭道:「你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那你是怎麼來的?」

  那人道:「我迷路了!轉了老半天都轉不出去。」

  謝憐心知,他這絕對不是迷路了,如果這人不是白無相偽裝的話,那就多半是被什麼東西拐進來了。

  他道:「別轉了,你走不出去的。」

  「啥?你說啥?」

  謝憐卻不再回答了,繼續打坐。如果是白無相拐來的,那著急也是沒用的,他不放人人就別想走,不如靜靜等著看他到底想做什麼。

  那人也跑累了,坐在一旁歇腳,二人相安無事。過了沒一會兒,迷霧中又現出了一個人的身影,行到廟前,也是一個納悶兒的路人,看到廟裡有人,連忙迎上來道:「兩位老兄!問一句,這是什麼地方?」

  那兩個路人攀談起來,謝憐生出了一個預感。

  這還沒完。還會有人來的。

  果然,不到一個時辰,這座太子廟就陸陸續續來了幾十個人。男女老少皆有,或獨身一人,或三三兩兩,或拖家帶口,大多數是迷路的,但迷路的方式千奇百怪,有的甚至在大街上走著都能迷到這裡來,十分不可思議。在裡面,謝憐還看到了之前非要跟他比胸口碎大石的那個賣藝人,他臉色不大好,看來上次的比試著實讓他受傷不輕,兩人打了個照面,沒說話,點點頭。

  顯而易見,這些全都是普通人,而且,全都是白無相故意帶到這深山老林的!

  謝憐心中警鈴越來越響,卻是不動聲色,從袖中掏出一個冷饅頭用力啃了一口,用力咀嚼,再用力咽下。他要盡可能保存體力,應付待會兒可能到來的大戰。

  兩個時辰後,這座太子廟裡裡外外就被「迷路」而至的人群擠爆了,謝憐暗暗點過,約有百人左右。沒有一人走得出這片森林。

  人一多,場面就鬧哄哄起來,眾人七嘴八舌:「你也是莫名其妙來的?這真是太邪乎了!」

  有人提議道:「要不我們再找找吧?」

  立即有人贊成:「走走走,我就不信了,這麼多人還沒一個走的出去!」

  坐在角落裡的謝憐卻冷不防抬頭道:「你們怎麼走也沒用的。出不去的。」

  眾人望他:「為什麼?」

  謝憐冷冷地道:「因為你們都是被一個怪物引到這裡來的。你們都是他的玩具,他會這麼便宜放你們走嗎?」

  「……」

  眾人有覺得他危言聳聽的,有覺得他神神叨叨的,有覺得他不可小覷的。一人站起身道:「你是什麼人?憑什麼這麼說?」

  「他好像是最早來的一個人。我來的時候他就在這兒坐著了。」

  「怪怪的……」

  「是啊,還蒙著臉。」

  「你有什麼憑證沒有?」

  謝憐淡聲道:「沒有憑證。你們信也好不信也罷,那怪物把你們引來肯定不會是要請你們吃飯的,小心些不需要我多說吧。」

  話音剛落,還沒人回應,遠處傳來一陣急速狂奔的腳步聲。眾人精神立即為之一振,道:「又有人來了!」

  當即便有人想迎出去看看,可都剛邁出廟門就趕緊聊溜了回來。因為,伴隨著奔跑聲傳來的,還有一陣陣欲瘋欲狂的大叫聲!

  這叫聲簡直不像是人能發出來的,眾人臉色大變,一齊往廟裡退,道:「我的媽,這是什麼人?可別是什麼野獸吧?!」

  而迷霧中的人影越奔越近,謝憐眯眼道:「不,那的確是個人!」

  只不過,那人一邊衝這邊跑,一邊大聲嚎叫,而且雙手捂臉。眼看他就要跑到太子廟裡了,謝憐擠出人群,站在外層想看看到底什麼情況,那人卻彷彿沒長眼,直往太子廟門口的一棵樹上撞去,「砰!」的一聲,當場被彈開一丈,倒地昏死過去。

  眾人都被嚇了一大跳,擠在廟裡伸著脖子惴惴道:「……這……這人怎麼回事啊?」

  包括那賣藝人在內,有幾個膽大的要去察看,謝憐立即道:「不要靠近!」

  幾人又被他嚴厲的口氣嚇了一跳,道:「那怎麼辦?就讓他在那兒躺著?」

  謝憐道:「我去看就好。」

  眾人都道:「那你小心些啊?」

  謝憐點點頭,緩緩走近那棵樹,蹲下身來,正打算把那人覆面的手挪開,那人卻忽然一躍而起,發出了兩聲尖叫。

  不錯,正是兩聲尖叫。而且,是同時發出的兩個聲音。一個是從這人嘴巴裡發出的,而另一個,則是從他臉上發出的——這個人的臉上,還長著一張臉!

  人面疫!

  謝憐登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瞳孔驟縮,廟內眾人也被這可怖的一幕嚇呆了。那人彈起來後,張開雙手就要朝人多之地衝去,多虧謝憐眼疾手快,一掌拍出,那人面疫患者登時被他拍飛到數丈之外。謝憐急速後退幾步攔在廟門口,他身後眾人驚恐萬狀地道:「這個病不是只在皇城那邊才有嗎?皇城死了那麼多人,這個病不是已經絕了嗎?!」

  「假的吧不是真的吧?!他臉上那真的是個人臉?!」

  更可怕的是,下一刻,從四面八方傳來了更多的尖叫,十幾個人影搖搖晃晃地朝太子廟這邊聚來。

  不用看也知道了,全都是人面疫患者!

  有人喊道:「大家快跑!散開!不要被他們靠近!!!」

  謝憐卻喝道:「別散開!森林裡不知道還有多少!!萬一外面更多就完了!」

  「那怎麼辦啊?!」「總不能等他們來甕中捉鼈啊!」「這不是等死嗎?!」

  之前路上折的那根樹枝一直別在謝憐腰上,他一把抽出,如劍斜持,道:「放心,他們過來不了。能不能靠近這裡,當然是我說了算!」

  這裡可是他的地盤,太子殿!

  「你……」

  不等眾人再問,謝憐飛身出去,「刷刷刷」幾樹枝,瞬間將那些人面疫患者點倒在地,這對謝憐而言根本不是什麼難事,說到做到,這些怪人果然一個也沒能靠近。廟內眾人均是喘氣不止,看得膽戰心驚,見他戰勝,紛紛叫好,高聲謝天謝地。而森林的夜空中不知何時遊來了許多鬼火,當空亂舞,不知是不是在幫忙驅趕那些人面疫患者,反正謝憐覺得它們沒有礙自己的事。掃完一圈,他習慣性地要把劍收回鞘中,收了個空才發現自己手裡拿的不是劍而是一根樹枝,尷尬了片刻,下一瞬,便見不遠處一個白色人影正在向他招手。謝憐剛剛戰過一輪,正熱血沸騰中,立即追了上去:「別想逃跑!」

  那群鬼火也咻咻咻咻地跟隨他衝了上去,彷彿在為他照亮前路。白無相自然不是要逃跑,走的不快不慢,甚為從容,但永遠快上他那麼七八步。謝憐追了幾步,心中一亮,立即折回。見他不追了,白無相卻反而不走了,道:「為什麼不跟過來?」

  謝憐回頭道:「你無非是想把我引開再散佈一次人面疫罷了,我為什麼要跟過去讓你得逞?」

  白無相卻微笑道:「不,你錯了。我的目的不是『引開你』,我的目的,就是你。」

  雖然他臉上戴著悲喜面根本看不出表情,但不知為何,謝憐就是能感覺出來,他在微笑。

  調虎離山也的確說不通,白無相如果想再一次散佈人面疫,天南地北任他散,謝憐根本攔不住,為何非要在這深山裡散?

  謝憐頓住腳步,道:「那你究竟想幹什麼?!」

  這個問題他問了無數次,已經快失去耐心了。白無相道:「我說了,我想你到我這邊來。」

  謝憐拔出樹枝指他,雖然這樣根本沒什麼威懾力,還顯得有點好笑,但這是此刻他手上唯一的武器了。還好,有一團格外明亮的鬼火落在那樹枝的前端,還是給他增添了幾分氣勢的。謝憐厲聲道:「你想我到你那邊去幹什麼?要你的命嗎?」

  白無相低低笑了幾聲,溫聲道:「太子殿下,你是美玉,讓我來教導你吧。」

  「……」

  謝憐又是滑稽,又是憤怒,忍不住啐道:「憑你也配教導我?我師父是仙樂國師,你是什麼東西!你是哪裡來的怪物!」

  白無相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道:「你又錯了。太子殿下,應該說,在這世上,只有我才配教導你。你師父?仙樂國師?」

  他語氣無端傲慢起來,道:「在我面前,這種東西根本不值一提。反而我教你的,你學的很好。」

  謝憐怒道:「你教我什麼了?你鬼扯什麼?完全聽不懂!」

  白無相哼笑道:「我教你的第一件事,是:世上有很多事,你是無能為力的。」

  聞言,謝憐腦海中閃過了許多雜亂無章的聲音和畫面。最終,他咬牙一「劍」刺出,白無相輕鬆閃過,道:「第二件事——」

  他一把抓住謝憐,拽得謝憐一個踉蹌,險些摔了一跤,感覺一隻手在他頭頂摸了一下,道:「你想拯救蒼生嗎?蒼生根本不需要被你拯救。他們不配。」

  謝憐的動作又滯了一下,拍開那只手反手又是一刺。「啪」的一聲,卻是白無相折斷了他手裡的樹枝,閃到他身後,冰冷的兩指,已經放在他腦後致命一點上!

  謝憐被他抵住了後腦,感覺隨時會被他穿腦而過,僵住身形。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如果你不到我這裡來,你是永遠贏不了我的,永遠只會被我打敗。」

  謝憐喘了幾口氣,沉聲道:「……儘管來!」

  頓了頓,他一字一句地道:「贏不了,只是現在。你可以打敗我無數次,但你殺不死我。而只要你殺不死我,終有一天,我一定會打敗你!」

  那鬼火聽到了他的話,燒得更凶了,像是要把整個夜空都照亮一般。白無相在他身後沉默片刻,問道:「我殺不死你?」

  謝憐屏息不語。

  事實上,他也不知道,君吾給他保的不死之身,到底能堅強到什麼程度。萬一白無相一怒之下,真的挖穿了他的腦子呢?他還會再活著嗎?

  這時,白無相淡聲道:「我的確殺不死你。我也不會殺你。

  「但是,你現在別太有自信。之後,不要為這個後悔才好。」

  後悔?為什麼後悔?

  謝憐還沒想明白,一記手刀猛地砍在他脖頸上,眼前登時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中,前方遙遠處似乎有光和熱傳來。謝憐逐光而去,一點一點蘇醒。

  微微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上方的一團鬼火。看來,昏迷中感受到的光和熱,就是它。

  見他醒來,那鬼火一下子貼了過來,又彷彿覺得距離人太近了不好,微微退開了些。謝憐總覺得這團鬼火似乎格外不一般,沒記錯的話,剛才路上結陣阻攔自己的就是它。他想伸手探一探,豈料,手完全伸不出去。

  謝憐愕然,霎時清醒。低頭望去,這才發現,伸不出手的原因,是他的手腳都被縛住了。

  他居然被緊緊地綁在神臺上,身下就是那個殘破的底座。許多人擠在神台下,正圓睜著一雙又一雙的眼睛,注視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大佬之路的開端,鬼火頭頭花已經收了第一批小弟!

190 百劍穿心厲鬼成形

  為什麼要這樣看著他?

  謝憐懵懵然,邊聽有人低聲道:「好像啊……」

  「不是好像……是一模一樣!」

  「真的是他嗎?」

  有人直接問出來了:「你是……那個,太子?」

  謝憐下意識脫口道:「我不是……」

  然而,話音未落他便發現,原先他用來遮擋真面目的白綾,不知何時被解下了。此刻將他五花大綁的,就是那道白綾。他的臉,已經在眾人面前一覽無遺了。

  謝憐的心吊到了嗓子眼,硬著頭皮對上那些視線。

  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怪,他覺得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變得詭異起來。不過,還好,或許是因為眼下情形危機,這些目光中,並沒有他所想像的厭惡或是憤怒。而他之所以會這麼認為,是因為下一刻,觀外便突然爆發了一陣非人的嚎叫!

  謝憐勉力扭頭,發現嚎叫的竟是那些被他點倒的人面疫患者。他們不知何時又爬了起來,而且多出了幾倍,圍在太子殿外,手牽著手攔成了一個圈,繞著太子殿邊轉邊喊,彷彿某種恐怖的儀式,又彷彿純粹的群魔亂舞。殿內眾人嚇得俱是一縮,還有幼童哭了出來,被父母抱在懷裡捂住眼睛耳朵。每張臉上都滿是恐懼:「怎麼辦?怎麼辦啊?」

  「這些人會不會衝進來啊……」

  「就算不衝進來,他們離的這麼近我們會不會得病啊……萬一得了那種病該怎麼辦?!」

  謝憐用力掙扎,卻根本沒法掙鬆一絲,看來這白綾已經被動過手腳了,估計是被注入了法力。他掙得額上青筋凸起,吼道:「白無相!」

  無人應答,但一隻冰冷的手拍了拍他的頭頂。謝憐一愣,寒毛倒豎,扭頭望去,頭皮瞬間麻了大半邊。

  難怪下面這些人看過來時的目光都那般詭異了,不光因為他的臉暴露了,還因為,白無相就坐在他身後的黑暗之中!

  在一個如此詭異的白衣人面前,眾人大氣都不敢出,更不敢輕舉妄動,造成的後果就是白無相視他們如無物,在眾目睽睽之下扶起了謝憐。

  謝憐從躺臥變成了坐,坐在他的神臺上,彷彿一尊被縛的活生生的神像,他只能轉動眼珠和頭顱,除此以外,幾乎什麼都做不了。

  雖然這幅情形詭異至極,但終歸還是外面嚎叫的人面疫患者們更可怕。底下眾人的目光很快重新回到外面。有人喃喃道:「……我聽說過的,我聽說過的,住在一片區域的人都能相互傳染,這種病傳染的很快的!這麼近,這麼點距離,我們肯定、肯定!」

  想到他們很可能就要患上那種恐怖至極的瘟疫,殿內一片悽惶絕望。一人道:「要不然,我們找幾個人衝出去,打死這幾個怪人,其他人趕緊逃跑?」

  可是,且不說這樣衝出去的人能不能打死這麼多怪人,只要衝上去扭打,勢必會患上人面疫,這就是犧牲自己、拯救大家。擺明瞭去送死的事兒,誰會願意去呢?沒人願意。

  謝憐倒是想,但他眼下受制于白無相,而且他一招點倒七八個還行,這好幾十七八個,難免有漏網之魚,總會有人面疫患者趁間隙衝到太子廟裡來。至於,直接殺掉白無相?不用想了,癡心妄想。

  但是,現在必須要有一個人能平復眾人的情緒,謝憐定定神,道:「大家先別亂了陣腳!沒這麼快,我們還有時間想辦法。」

  可是,僅僅保證「沒這麼快」,是無法安撫人心的。

  打破了這種絕望的,居然是白無相。冷不防,他道:「人面疫,是可以隔絕和治癒的。」

  此言一出,眾人齊刷刷猛地抬頭,道:「可以治癒?什麼辦法?!」

  謝憐一顆心陡然懸起。白無相則悠悠地道:「問太子殿下吧。太子殿下知道那個辦法。」

  於是,百雙眼睛又齊刷刷望向謝憐。那些目光刺得他往後一縮,被白無相擋住,推了回去。幾人滿懷希望地道:「殿下,你真的知道嗎?」

  謝憐還沒回答,就聽有人興奮地道:「我聽人說過,他是知道的!」

  也有人疑:「知道的話那為什麼皇城還……了?知道了難道他不告訴別人?」

  「太子殿下,快告訴我們吧?啊?

  謝憐連忙一口否認:「我不知道!」

  白無相卻道:「你撒謊。」

  謝憐怒極欲駁,卻怕白無相再多說些什麼。他有預感,不管他承不承認,白無相都一定會說出來的。掙扎許久,他無奈道:「辦法……是沒有的。是沒有用的!」

  愕然過後,人群又開始騷動:「沒有用是什麼意思?你不說我們怎麼知道有沒有用?」

  冷汗從他額頭上流下,謝憐心道:「我真的不能說……」

  不能說!

  一旦說出去了,那就全完了,全亂了!

  有人忍不了了,站起來道:「都到這個生死關頭了,有什麼不能說的?不說大家一起在這裡等死嗎?」

  白無相溫聲道:「我來告訴你們吧。」

  謝憐怒道:「住口!」

  他的呵斥自然是半點威懾力也沒有的,白無相充耳不聞,道:「你們知道,皇城內外,什麼人患人面疫最少嗎?」

  眾人戰戰兢兢看著他,雖然不敢靠近,卻不得已要追問:「什、什麼人?」

  白無相道:「士兵。」

  完了。

  白無相繼續道:「為什麼是士兵?因為,大多數士兵,都做了一件事。而這件事,是尋常百姓沒有做的,所以他們才患上了人面疫。」

  眾人眼睛睜得越來越大,連喉嚨也不敢咽一下,道:「那件事,是……?」

  謝憐一頭向他撞去,無非是徒勞的努力罷了。白無相哈哈笑著把他一掌拍了回去,道:「是什麼呢?」

  他幽幽地道:「殺人啊。」

  完了!!!

  他果然說出來了。謝憐癱在神臺上,一顆心如墜冰窟。半晌,幾人才震驚道:「……殺人?殺人才能不得病?殺人就能治好?」

  「騙人的吧!」

  令人絕望的是,不!不是騙人的!

  這是千真萬確的。謝憐親自確認過,手上沾過血猩、有過人命的人,是不會患人面疫的!

  眾人無論如何也沒料到免疫條件居然是這個,全都驚呆了,紛紛道:「這說得通嗎?」

  「我從前就覺得奇怪了,好像……真的沒怎麼聽說軍隊裡有人面疫氾濫!恐怕是真的吧!」

  「是真的!」

  「可是這意思難道是我們為了不得病,得先去殺人?!」

  「殺誰?」

  問出這個問題的人立刻被圍攻了:「什麼『殺誰』?難不成你還真想殺人啊!」

  那人一下子不敢說話了。但這百雙眼睛裡,比起方才純粹的恐懼和無措,又多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極其微妙,極其詭異。

  這就是謝憐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形。一旦人面疫的免疫之法暴露於世,就會有不可避免的另一件事發生。

  自相殘殺!

  這就是當初謝憐發覺了免疫的方法,卻始終不敢告訴旁人的緣故。只要殺人就可以免受人面疫之災,也許大多數人都會克制自己,但總會有亡命之徒鋌而走險。而一旦有人為了免疫犯下第一樁血案,很快就會有第二起、第三起……

  效仿者將越來越多,最後必將天下大亂。如此,還不如從一開始就瞞得嚴嚴實實、沒有任何人知道!

  謝憐苦笑道:「你們現在知道,為什麼我說這個辦法沒用了吧。」

  眾人不語。謝憐歎了口氣,強打精神,溫了口氣,道:「無論如何你們先別慌,不要輕舉妄動,否則就中了這個東西的圈套了。」

  底下有一對模樣瞧著斯文體面的夫婦,那婦人抱著孩子嗚咽道:「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偏偏是我們啊?我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啊!」

  附近一人煩躁道:「哭哭哭,哭什麼哭,就知道哭!這裡誰不是什麼都沒有做!就你一個人倒楣嗎?」

  那婦人的丈夫怒道:「怎麼,你還不讓人哭了啊?」

  「光是哭得人心煩有什麼用?給我閉嘴!」

  居然為這種小事爭吵起來,只能說大家的情緒都在崩潰邊緣,一觸即發了,謝憐道:「都不要吵!冷靜!冷靜才能想到辦法!」

  越讓冷靜,眾人反倒還越激動:「冷什麼靜?這種情況怎麼冷靜?你倒是冷靜,你想想辦法啊?有什麼辦法!」

  「……」謝憐被問得啞口無言。有什麼辦法?

  沒有!

  他拼命想拼命想,想得要腦汁炸裂了也想不到任何可以解決眼下這個局面的辦法!

  忽然,他感覺臉頰一緊,一隻手捏住了他的臉,掰了過去,正面對向神台下的眾人。謝憐睜大了眼,不知這是什麼意思。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殺誰?你們看到這張臉,還不知道該殺誰嗎?」

  「……」

  此言一出,不光是神臺上下,就連懸在空中那團鬼火也凝住了。

  白無相溫聲道:「你們忘記了嗎?他是神啊。也就是說——」

  話音未落,謝憐忽覺胸口一涼。

  僵了片刻,他低頭一看,只見一道漆黑的劍鋒,從他小腹裡穿刺了出來。

  那劍劍身修長,通體深沉如黑玉,劍心一條銀心纖長,劍鋒如寒夜流光,絕對是一把稀世寶劍,以往謝憐一定會想方設法收集來愛不釋手的那種。

  謝憐盯了它好一陣,那劍鋒才慢慢抽了回去,重新消失在他小腹中。白無相接著道:「——他是,不死之身。」

  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白無相便揮手擲出了那把劍。「鐺」的一聲,劍鋒入地,斜斜插在地上,在無數雙眼睛的眼前,靜靜散發著一層沉沉的寒氣。

  一陣血腥之氣衝上喉管,那團鬼火衝到他身前,似乎想賭住他的傷口。謝憐被那股血氣嗆了一下,咬牙道:「你……你!」

  他眼前微微發花,而那鬼火突然發狂,衝向白無相,卻被一把抓住,鎖在掌中,道:「看好。」

  說著,他另一手更用力地掰過謝憐的臉,道:「你什麼?你不是號稱要拯救蒼生嗎?」

  謝憐道:「可是!!!可是我、我……」

  可是他沒想過要在這種情形下、用這種辦法來拯救啊?!

  神台下有人已經被這血淋淋的一幕嚇哭了,有的卻還大著膽子在看:「……他……他真的不會死嗎?!」

  「真的……你們看,血都沒流多少……還活著,活得好好的!」

  謝憐猛的一陣劇烈咳嗽。又聽人道:「是說就算殺他,他也不會死?!」

  「太好了!」

  說好那人又被罵了:「好什麼?有什麼好的?」

  被罵那人囁嚅道:「既然他被殺也不會死……那不就有解決辦法了嘛。」

  「但是要捅人一劍,這也太……」

  「可是他是神啊?就算他被捅了也不會死啊?我們只是普通人,要是得了人面疫,那就必死無疑了!」

  底下爭執著,白無相道:「蒼生就在這裡等待著你的拯救。請。」

  謝憐兩眼中噴出怒火,道:「拯救蒼生最徹底的唯一的辦法,就是滅了你這個怪物!」

  白無相冷笑兩聲,道:「怎麼了?太子,你不是很有自信地說你不會死嗎?現在怎麼反倒害怕了?反正你也不會死,犧牲一下自己,解了他人的苦難,何樂不為呢?」

  謝憐啐道:「你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嗎?你以為世上所有人都像你這麼陰暗?」

  的確,底下很多人臉上不是終於得救的欣喜若狂,而是猶豫,模模糊糊分了幾派,意見無法統一。而且,誰都沒有上去動那把黑劍。彷彿看懂了他在想什麼,白無相笑出了聲,搖了搖頭,歎道:「傻孩子,傻孩子。」

  謝憐扭過頭不讓他拍,吼道:「滾!」

  白無相道:「你以為,那是因為他們都不想動手嗎?錯了,他們不是不想動手,只是都不想做第一個動手的人罷了。」

  「啊啊啊啊!」

  神台下突然一聲驚叫,那對斯文夫婦裡的婦人哭道:「孩子,我的孩子!」

  她懷裡的小兒大哭不止,胖墩墩的胳膊上隱隱浮現出了幾個凹凸不平的黑影。四周人登時空出了一大片,道:「壞了,小孩子感染了!!!」

  那對夫婦對望一眼,二人一下子站起來,走到神台前,拔起地上那柄黑劍,讓那孩子握在手裡,一咬牙,刺向了謝憐。

  「……!」

  那黑劍當真鋒利無比,謝憐剛覺腹部又是一陣劇痛,那對夫婦已經把劍從他腹中拔出,哐當一聲丟在地上,道:「對不起……我們孩子還小,實在是……沒有辦法。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們一面道歉,一面臉色蒼白地向著謝憐磕了好幾個頭,抱著孩子回到人群裡。謝憐喉腔血意更濃,正要嘔出,忽然,聽到一旁白無相發出嗤嗤的笑聲。

  他咬牙咽下了那口血,道:「笑什麼,你以為你看到了你想看的?這都是你逼的!」

  白無相掌中托著的那團鬼火燒得更凶了。他則慢條斯理地道:「人要被逼,才會顯露出真正的面目。」

  百人之中,已經有一個人不用再害怕人面疫了。那小兒胳膊上的黑印漸漸散去,圍觀的都咽了一口喉嚨,沒說話。

  過了好一陣,一片死寂裡,又有個年輕人站了出來。

  他硬著頭皮走近神台,先是作了好幾個揖,弱聲道:「對不住了,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但是我實在是沒辦法,我剛成親不久,我老娘和娘子都還在家裡等我……」

  說著說著,他也說不下去了,閉著眼拔起那黑劍,猛地刺向謝憐。

  然而,因為他閉著眼,這一劍刺歪了,只刺到謝憐的側腹,他睜開眼才發現這個位置並不致命,於是慌裡慌張拔出劍來,哆嗦著手,又刺了一劍!

  謝憐一直咬牙不做聲,被連刺兩劍也只悶哼了一聲,唇邊湧出一口鮮血。

  他的確不會死。但是,不等於他受傷不會痛。

  每一寸血肉被利器攪動的聲音,每一根骨頭被擦過的感覺,都令他痛不欲生,幾欲癲狂。這一點,和普通人是一樣的。

  第二個人刺完也下去了,這回沒磕頭,臉上混雜著愧疚和劫後餘生的喜悅,很難說哪邊更多一點。他下去之後,人群再次回歸一片死寂。

  良久,又有幾個人猶猶豫豫地想站起來,不知這次又要用什麼理由,還未起身,卻忽聽一人道:「真是看不下去了。」

  眾人尋聲望去,謝憐也臉色蒼白地抬起頭。說話的居然是那個賣藝人,他道:「那個怪物叫你們怎麼幹你們就怎麼幹?我看他就是瞎說八道。就算不是瞎說八道,他不會死,你們這就不是殺人了?」

  旁邊幾人道:「大哥,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時候了,大家都要死了好嗎!」

  那賣藝人道:「我不也在這裡?我不也照樣要死了?我動手了嗎?」

  幾人被他堵得一噎,半晌,有人道:「看你的樣子,家裡沒老人孩子吧?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這裡很多人都是拖家帶口的,哪能跟你比?」

  那賣藝人指著最早上去的那對夫婦,道:「我是沒老婆兒子,我要是有,我就死了也不會讓我兒子看著我幹這種事,更別說手把手教我兒子幹這種事了。我看你們兒子今後長大了成了個壞胚子就全是被你們這當爹媽的害的。這麼迫不得已怎麼不讓你兒子捅你一劍?」

  那婦人掩面痛哭,道:「別咒我兒子!要咒咒我好了!」那丈夫則怒道:「你說的是人話嗎?你想讓我兒子弑父弑母?!罔顧人倫!」

  那賣藝人大概不懂罔顧人倫是什麼意思,道:「殺誰不是殺?你讓你兒子殺你還有骨氣些咧。再說你們幹什麼不去殺那個戴面具的怪模怪樣的玩意兒?」

  聞言,白無相哈哈一笑。眾人又懼又怒,懼是對這個怪物,怒是對這賣藝人,紛紛壓低了聲音道:「你……!你閉嘴!」

  萬一惹惱了這怪物該怎麼辦?

  那賣藝人道:「哦,你們不敢殺最壞的那個大惡人,所以你們就捅別人啊?」

  有人忍不住道:「這位兄台滔滔不絕地說了這麼久,我還以為有什麼高見呢?我再觀他面相,一臉死相,毫無血色,估計是沒幾天好活了才能這麼大言不慚指責別人吧。這麼義正辭嚴,你怎麼不犧牲一下自己來給大傢伙兒解圍?」

  那賣藝人道:「我不想犧牲自己啊,但是大家都不想犧牲自己,哪個想?你想嗎?你想嗎?但是我起碼不捅別人。」

  有人道:「他不一樣啊。」

  「有啥不一樣?」

  「他是神啊!要拯救蒼生,是他自己說的。而且、而且他不會死啊!」

  那賣藝人還要說話,謝憐再也忍不住了,輕咳一聲,道:「兄、兄台!這位兄台!」

  剛挨了幾劍,他一開口,聲音比平時弱上幾分。那賣藝人轉過頭來,謝憐感激道:「謝謝你!但是……算了。」

  再說下去,可能有人就要打他了。謝憐想起這人受了如此之重的內傷都是因為之前和自己比試的緣故,心下歉疚,又說了一聲:「謝謝你!上次你胸口碎大石的傷好了嗎?」

  那賣藝人大聲道:「啊?你說什麼!我有什麼傷?胸口碎大石可是我的拿手絕活!」

  見這人在如此境地下還堅持不肯掉面子,簡直就像一邊吐血一邊說「我完全沒問題」,謝憐情不自禁想笑。這時,忽然有人指著那賣藝人大叫起來:「發作了!發作了!」

  謝憐一驚,那賣藝人也一驚,順著旁人指引一摸臉,果然在臉上摸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東西!

  四周人登時拉出幾尺遠,謝憐張了張口,想讓那賣藝人過來。但要過來如何呢?過來也給他致命一劍嗎?

  他有些說不出口。

  正當他猶豫,那賣藝人又摸了幾把臉,向廟外走去。見狀,謝憐脫口道:「你要去哪裡?回來吧!不救治會發作的!」

  那賣藝人卻跑了起來,大聲道:「我說不幹這事就不幹這事……」不一會兒便跑得沒影了。那些圍住太子廟的怪人大概是知曉他已經是同類,並未阻攔。謝憐喊了好幾聲,終於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台下眾人都道:「完蛋了他跑了!」

  「這傻瓜!跑到哪裡都會發作的,已經遲了!他已經被傳染了!」

  「他該不會是想下山去殺人吧?」

  但是,那賣藝人之前的幾句話噎住了殿內眾人,好一陣都再沒一個人上去提起那黑劍刺謝憐。情況就這麼僵持住了。

  謝憐心中不知是喜是憂是懼,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正努力理清思緒,忽然一人站了起來,道:「我說句話行嗎?」

  那是個中年男子。謝憐抬眼望去,發現這人很有些眼熟,但他一時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裡見過。正在思索,便聽那男子道:「實不相瞞,他之前打劫過我!」

  「……」

  原來是那個人!!!

  眾人愕然:「打劫?」

  「他不是太子嗎?他不是神嘛?打劫?」

  那人道:「千真萬確。」

  「所以呢?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人道:「沒什麼,就是想提醒大家,他打劫過!」說完,他就縮了回去。

  這句話後,整個殿內都沉默了。那一句話,彷彿在他們心裡埋下了一顆黑色的種子。

  打劫啊……

  突然,底下又傳來一聲慘叫,一人道:「我的腿、我的腿,好像……有點兒奇怪?!」

  又來了?!

  誰知,不止一人,幾乎是在同時,另一個人也大叫起來:「我也!我的背!你們快幫我看看我的背!」

  誰都不敢靠近這兩個人,這兩人只好一個自己拉起褲管,一個自己脫了上衣,待眾人看清他們軀體之後,齊齊爆發了驚恐萬狀的大叫。

  這兩人身上的人面,居然已經完全成形了!

  「怎麼會長得這麼快?!」

  「你們忘了嗎?我們呆在這裡的時間已經不短了!」

  「但是他們自己怎麼沒發覺?!」

  「又不是在顯眼的地方,而且只是有點癢而已,我怎麼知道會這樣!」

  「完了,完了。我們該不會其實也長出來了,但是沒發現吧?」

  「快!大家快檢查!快檢查自己的身體!」

  太子殿內混亂不堪,一檢查,尖叫聲此起彼伏。果然!已經有不少人身上早就都浮現出了人面,只是他們自己沒有覺察而已。等他們覺察的時候,那些人面已經五官俱全了!

  太子殿外的怪人們彷彿感應到了什麼,手牽著手舞得更狂。而殿內一股惶惶欲絕的氛圍迅速散播開來,謝憐的心砰砰狂跳不止,幾乎要從胸腔跳出嗓子眼。

  他記得人面疫的發作沒有這麼快的,為什麼會這麼快?

  白無相,當然是白無相!他猛地望向那冷眼旁觀的始作俑者,還未開口,忽然一人彈起,喘了幾口粗氣,赤紅著眼道:「你……你是神,你是太子,你居然打劫?」

  謝憐微懵,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說這件事,道:「我……」

  那人打斷他道:「我們那樣供奉你,你幹了什麼?打劫!你帶來了什麼?瘟疫!」

  他帶來的瘟疫?

  謝憐愕然道:「……我?不是我?!我只是……」

  然而,到了這一刻,眾人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了。

  近百人紅著一雙又一雙的眼睛,團團圍了上來,靠得最近的那人拔起了斜插在地面上的黑劍。謝憐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那人手哆哆嗦嗦握著黑劍,哆哆嗦嗦地道:「你……你要彌補的吧?你要贖罪的吧?」

  那黑劍的寒光流轉,謝憐的恐懼在此刻達到了頂峰。

  這麼多人,如果每個人都用這把劍捅他一下,到最後,他會變成什麼樣?

  不止是想到可能會被捅得千瘡百孔,捅成一灘肉醬,他更恐懼別的東西。他隱約感覺到,如果讓他們這麼做了,他心裡可能就有什麼東西再也回不去了,忍不住脫口道:「救……」

  這一聲「救命」還沒喊出口,那冷冰冰的黑劍便再一次刺入了他的體內。

  謝憐霎時瞪大了眼。

  那鋒利無比的黑劍刺入又拔出,緊接著就換了一個人,下一劍幾乎無間隙地刺入。謝憐的喉嚨終於封不住了,長聲慘叫起來。

  那慘叫實在太過淒厲,聽得圍在他四面八方的人們都膽寒不已。有人閉上眼,別過臉道:「……不要讓他叫了。咱們動作快點,速戰速決吧!」

  謝憐感覺有人堵住了他的口,按住了他的手足,還在交待:「按住別讓他滾下來。還有別刺偏了,沒刺到致命之處不算數的!」

  「一個一個排隊來,不要搶!我讓你們不要搶,我先來的!」

  「哪裡是致命的位置?我怎麼知道刺了算不算數?」

  「總之,照著心臟、喉嚨、腹部這些地方捅吧!」

  「不確定有沒有刺到致命之處就再刺一次!」

  「不行!你多刺了別人要在哪裡下手?」

  一開始的猶疑、不忍,越到後來,就越是蕩然無存。越到後來,他們的動作就越是順暢流利。漆黑的劍鋒不斷刺入又拔出,謝憐一雙眼睛睜到極致,淚水滾滾落下。他心底有個聲音在無聲地嘶吼。

  救命啊。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啊!!!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為什麼死不了啊。為什麼不能死啊!!!

  他想用最慘烈的聲音號啕,但喉嚨嘶呵著一個字也號不出,大概是已經被割斷了。他痛到要發瘋,好像把幾輩子所有的痛都在這裡受完了,今後永遠也不會再感覺到任何疼痛了。他什麼都看不到了,全世界都是黑色的,只有一團火光在不遠處瘋狂燃燒,越來越亮,越來越猛烈。然而,它在白無相手中,掙脫不得牢籠。

  他聽不到自己的慘叫聲,卻聽到了另一個慘叫聲,似乎就是從那團火光裡傳來的。雖然不是他發出的,但那慘叫中的痛苦,居然和他全然一致,不比他微弱分毫。

  但是,他已經再也無法忍受到這一步還能清醒著的自己了。謝憐喉中低低咕嚕一聲,意識徹底破碎。

  與此同時,整座太子殿中爆出了一陣烈焰的洶湧灼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上百個高低不一的人聲同時尖叫起來。業火過境,烈焰焚燒,根本沒有一個人能逃脫。鬼火灼浪,瞬間將太子殿內神台下的所有近百個活人燒成了近百具焦黑的屍骨!

  而待到火光漸斂,緩緩收攏,原先的那團小小鬼火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漸漸成形的一個少年身影。那少年跪在神台前焦黑的地面上,深深彎下了腰,雙手抱頭,正在痛苦萬分地長聲慘叫。

  他根本不敢看躺在神臺上的那個人現在是什麼樣子的,因為,絕對,已經不成人形了。

  太子殿中,屍骸滿地。白無相哈哈大笑著轉身,來到殿外。怒火焚燒的範圍遠遠不止一座太子殿,殿外那些狂舞的怪人們也被燒成了乾屍和渣滓。他恍如未見,踩著這些屍體走了過去。

  這整個森林,不,應該說,是這整座山都在哀嚎。

  無數黑影向著夜空的上方飄去,那些都是被震得不得不逃離棲息之地的亡靈們,被狂風吹得流離四散。太子殿的上空一盤龐大無比的黑雲滾滾,正在緩緩旋轉,彷彿一隻巨大的魔眼。

  那是邪物出世,厲鬼成形的天象!

作者有話要說:花花現在只是化形了,還未成絕。

191 無悲喜白衣禍此世

  謝憐不知道他是醒著還是睡著。

  如果說是醒著,他對外界的一切都沒有反應,也沒有記憶,如果說是睡著,但他卻一直睜著一雙眼睛。

  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白無相已經將那把黑劍佩在了他腰上,像個獎勵孩子的長輩一樣,道:「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說著,拍了拍劍柄,意味深長又溫和地道:「它,絕對比你從前收集的那些和君吾送給你的那些要更鋒利。」

  謝憐任他幫自己佩上了劍,沒說話,也沒有反抗。因為任何反抗都是無用的。

  他就這樣,換上了一身新衣服,佩了一把新寶劍,拖著一副彷彿新生般的身體,向漆黑的太子殿外走去。白無相又在他身後道:「等等。」

  謝憐頓住了腳步。白無相無聲無息來到他身邊,把一條白綾放到他手裡,道:「你忘了這個。」

  那是之前他用來遮臉,後來又被縛住的那條白綾。

  謝憐一個人,搖搖晃晃地下了山去。

  已經是白日,太陽也出來了,但陽光照在他身上,謝憐一點也不覺得暖。

  下山途中,他看到一條小溪,叮咚叮咚,甚為清澈活潑。走到溪邊,溪水裡倒映出他的模樣,謝憐盯著那張蒼白的臉看。

  臉是光滑白皙,一絲傷痕也沒有,脖子也是,那麼,胸口,腹部等所有地方一定也是。但他看了一會兒,就不能再看下去了,埋頭掬起幾抔溪水,洗了把臉,又喝了幾口。喝著喝著,忽然發現上游似乎有什麼東西。

  他緩緩抬起頭,只見不遠處的上游岸邊,一塊大石旁,倒著一具屍體,看衣著,正是那賣藝的漢子。

  這人沒有下山,而是死在了路上,大石上有一灘格外明顯的血跡,看樣子是疼痛或恐懼之下撞石而死的。屍體已經爛了,一半泡在水裡,散發出陣陣惡臭,一動不動,但那半爛的臉上生出了幾個小小的畸形的人面,還在蠕蠕地翕動著。

  謝憐趴在溪邊,撕心裂肺地嘔了半個時辰,嘔得見了血。

  下山之後,他走了許久,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遊蕩。突然,一隻手拍上他的肩,把他抓進了巷子裡。謝憐一回頭,還沒看見對方的臉,就先看到了一個迎面而來的拳頭:「你這些天都跑到哪裡去了!!!」

  拳頭後是風信怒氣衝衝的臉,謝憐看到的時候,已經被這一拳打得撲通一聲倒了地。

  風信也沒料到他居然這麼容易就被打倒了,看看自己的拳頭,再看看地上的謝憐,愣了好一會兒,還沒去扶,謝憐已經自己爬了起來。風信臉色變了變,還是沒緩和下來,又道:「你好大的火氣,說了一聲就跑出去,兩個月不見蹤影!可你知不知道陛下他們擔心成什麼樣了?!」

  謝憐抹去臉上被他打得飆飛的鼻血,道:「對不起。」

  見他臉上的血越抹越髒,風信重重歎了一聲,道:「殿下!對不起就算了,咱們說這話真的沒意思,但是你……你到底怎麼了?你這麼久到底幹什麼去了?到底有什麼事,不能和我說嗎?」他注意到謝憐腰上配的那把黑劍,又道,「你這劍是哪兒來的?」

  謝憐是想說的。但是,想到離開之前與風信起的爭執,當時風信臉上遲疑的神色,還有那些他連想都不想再去想的經歷,只是又說了一聲:「對不起。」

  二人回到原先的藏身之處,王后一見謝憐就抱著他哭了出來。國主看上去又老了不少,原先是在滿頭黑髮裡找白髮,現在是在滿頭花白裡找黑絲。但他卻沒怎麼怒髮衝冠,簡單說了幾句就沒開口了。大概是怕他一激動又跑個十天半月不見蹤影,三個人言辭舉止之間,對他都小心翼翼的。

  「風信。」

  簡單到簡陋的一餐過後,謝憐把腰上那把黑劍解了下來,遞了過去,道:「這把劍給你,拿去當掉吧。」

  風信覺察到他拿劍的手在顫抖,卻沒猜到是為什麼顫抖,道:「為什麼要我當掉?」

  謝憐道:「之前你不是要錢嗎。」

  聞言,風信臉上忽然有傷痛之色一閃而過,隨即,搖了搖頭,道:「現在不用了。」

  謝憐不再說話,把那黑劍丟在一旁不去管,倒頭睡了。

  這次回來,謝憐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希望能儘快回到原來的狀態,爭取一切如常。很快,他就和風信一起出門擺陣賣藝了。

  原本風信還不大放心,道:「算了,你還是多休息兩天吧。」

  謝憐道:「我休息快兩個月了。如果那些賣藝人再來找你麻煩,我們兩個人也好應付。」

  風信卻道:「那些賣藝的早就不來了。」

  並不是因為原先那賣藝漢子死了,沒人帶領了,而是因為,風信已經在這裡駐紮很久了。初來乍到,大家還覺得新鮮,但時間一長,人們也差不多過了那個新鮮勁,看他和看本地其他賣藝人沒什麼區別。和以往相比,風信失去了競爭力。構不成威脅之後,其他賣藝人也就不來找他的麻煩了。反正大家賺的錢都差不多,都一樣的。

  所以,任風信再怎麼賣力射箭,射藝再如何精絕,前來觀看和打賞的人也比原來少了大半。甚至連原先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大半天過後,風信累得滿頭是汗,坐到一旁。謝憐道:「換我上吧。」

  風信道:「不了吧?」

  謝憐卻逕自上了。一看換了個人,行人又都來了興趣,道:「這位小哥有什麼拿手絕活?」

  謝憐不答,撿了根樹枝,自顧自開始使一套劍法。雖然拿的是樹枝,但劍法使得漂亮,破風之聲還帶著尖銳的劍意,因此,也有些人賞臉叫好。風信在一旁看著,神色複雜,看了一會兒就轉過頭去。

  謝憐毫無羞恥之心,也毫無心理負擔,繼續認真使劍。這時,忽聽人群中一人喊道:「不好看不好看!難看死了!誰要看你拿著根樹枝瞎雞巴戳?」

  風信一下子站起來,喝道:「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謝憐動作微凝,望了過去。只見人群中一個漢子一邊吃瓜一邊吐籽,顯是個看熱鬧的。他對風信叫道:「老子是來看賣藝的!想怎麼說怎麼說,你個討賞的還敢管我們打賞的?換真劍!換真劍上來大爺再考慮要不要賞你幾個子兒!」

  他一喊,其他人也跟著喊。風信大怒,正要出手,只見白影一閃,謝憐已經出現在那人身邊,一把抓住,高高拋起。

  他一出手,力量奇大,那閑漢被他拋得飛起幾丈,瓜皮落地,驚得眾人都張大了嘴。而那人「砰」的一聲,重重落地,七竅流血,大聲慘叫,然而謝憐還沒停手,上去再次抓住他,平淡無波地道:「真劍沒有,真要命想不想看?」

  圍觀眾人嚇得四下奔逃,道:「來人啊!救命啊!殺人啦!」

  風信更是大驚:「殿下!!!」

  謝憐充耳不聞,準備把那閑漢再拋個幾丈任他落地,風信上去一把按住他,連掩飾他的身份都忘了,吼道:「殿下!!!你醒醒!這人要給你打死了!!!」

  謝憐雙瞳中黑火狂燒,一掌拍開他的手,把那人一把按進了地裡。那閑漢兩腿一伸,再不動了,風信撲上來正要探他氣息,卻聽大街盡頭有人尖著嗓子道:「就是他們!在那裡!」

  壞了!永安兵來了!

  風信拔腿就跑,卻見謝憐還站在原地,盯著那些永安士兵,似乎想要上去打一架的樣子,又折回來一把拉了,道:「你還站著幹什麼,快跑!」

  二人一路東躲西藏才逃了過去,回到藏身小屋。一進門,當著王后的面,風信就喊開了:「你怎麼會做這樣的事?!」

  原先的風信,自然是萬萬不敢在二位陛下面前如此放肆的,但這麼久消磨下來,很多事情早已改變了。謝憐對王后道:「回屋去。」

  王后道:「皇兒,這究竟……」謝憐道:「回屋去!」

  王后想問不敢問,回屋了。謝憐又轉向風信:「我做什麼了?」

  風信怒道:「你要把那個人打死了!」

  謝憐反駁道:「他又沒死。而且打死又怎麼樣?」

  「……」

  風信愕然道:「你說什麼?什麼叫打死又怎麼樣?」

  謝憐道:「誰讓這個賤民找死?找死我就成全他,有什麼錯嗎?」

  彷彿被他的用詞驚呆了,好一會兒,風信才道:「他……是犯事兒,可也不至於殺了他啊?打他一掌算了,就這一句就該死了?」

  謝憐打斷他道:「是的。他敢這麼說,他就要付出代價。」

  「……」

  風信不可思議道:「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謝憐道:「什麼話?」

  風信道:「你以前不會用賤民這個詞的。你從沒說過這個詞。」

  謝憐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又不是神仙,我不能憤怒,不能憎恨嗎?」

  風信噎住了,半晌,勉強擠出幾個字:「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至於……」

  謝憐不想再聽,不和他說了,自己進屋去,重重摔上了門。

  剛關上門,他便大喊一聲,把自己撞上了床。

  自欺欺人!他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無論如何,根本不可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也不可能再回到原來那樣了!!!

  晚間,有人敲門,謝憐以為是風信,不應。半晌,才聽王后的聲音道:「皇兒,是母后。讓母后進來看看你,好嗎?」

  謝憐本想躺著不動,但躺了半晌,還是起來開了門,疲倦地道:「幹什麼?」

  王后端著一個盤子,站在門口,道:「皇兒沒吃東西吧?」

  謝憐看著她,忍了許久,才把已經湧上喉頭的一句「沒吃東西也不想吃你做的東西」忍了下去,側開身子讓母親進來。王后把盤子放到桌上,道:「你看。」

  謝憐一看,氣得簡直想笑,道:「這是什麼?」

  王后獻寶一樣地道:「你看,這個,是『比翼連枝丸』,這個,是『花好月圓羹』……」

  叫比翼連枝的長得像一屍兩命,叫花好月圓的根本凹凸不平,謝憐不得不打斷她道:「怎麼這些東西還給取了名字?」

  王后道:「菜式不都得有名字嗎?」

  謝憐道:「那是皇宮中的禦膳。普通人沒有人給菜取名字的。」

  皇宮,禦膳,普通人。王后頓了一陣,笑道:「也沒有人規定一定要禦膳才能取名字啊,就當圖個吉利吧。來,吃吃看?母后花了好久給你做的。」說著遞上筷子。謝憐卻沒笑,也沒動筷子。

  王后笑著坐了一陣,笑容漸漸緩下來,道:「皇兒啊。」

  謝憐道:「什麼。」

  王后道:「你怎麼又跟風信吵架啦?」

  謝憐根本不想解釋,也沒力氣解釋,道:「你們屋裡待著就行了,不要管這些。」

  王后遲疑片刻,道:「母后知道可能不該說,但是,你不在這的這些天,都是風信這孩子一直在照看著……」

  謝憐道:「母后,你到底想說什麼?」

  王后忙道:「皇兒,你不要生氣,我不是指責你。真的不是,我知道你也很辛苦。我只是說,風信這孩子一直跟我們,跟著你,也不容易。我感覺得出來,他不是不想走的,但是他留到了今天,全是因為惦記著你們的情分……」

  聽到這裡,謝憐霍然起身,道:「誰又容易了?我很容易嗎?!母后,你們不要問了行不行,你們不懂不要摻和了行不行!!」

  見他奪門而出,王后慌了,起身追出,道:「皇兒,你去哪裡啊?我不說了,母后不說了!你回來!」

  謝憐厲聲道:「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你放心!我這就去讓大家都容易一些!!」

  王后跟不上他,不一會兒就被甩開了。直到晚間,謝憐才拎著幾個袋子回來,一打開門,所有人都沒睡,都在等他,臉色都很差。謝憐反手關上門,道:「怎麼了?」

  國主好像已經數落過王后了,她眼眶還是紅的,見謝憐回來,長舒一口氣,強顏歡笑道:「皇兒,你回來了!我今後再也不會多問了,你不要突然掉頭就走,有什麼事母后一定聽你的……」

  所有人都怕了。怕他掉頭一走,又是兩個多月不見人影。謝憐卻道:「你們想多了,我沒要走。你們進去休息就是了。」

  待到國主王后都進屋去了,沉默片刻,風信道:「就算我問你你去哪兒了你也是不會回答的是吧。」

  謝憐沒說話,把那幾個袋子丟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風信道:「這是什麼?」

  謝憐打開袋子倒過來,從裡面抖落了一大堆金器銀器,幾乎映亮了整個屋子。風信一下子站起來,道:「你……你這是哪兒來的?!」

  謝憐頭也不抬,坐在地上一邊清點,一邊道:「用不著這樣。到城裡大戶人家走了一趟而已。放心,沒人發現。」

  風信雙目圓睜:「你!……」

  他想起國主王后還在隔壁,壓低了聲音,道:「你偷東西?!」

  謝憐道:「你用不著這樣看著我。大家都不容易,有了這些就容易多了。」

  風信道:「那你也不能偷東西吧?!我們可以賣藝的!」

  謝憐道:「賣藝一天累得要死要活能掙幾個錢?」

  風信倒退兩步,謝憐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這種快要暈過去了的表情。

  風信好容易站住了,確定了這話不是自己聽錯了,喃喃道:「你,怎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謝憐抬起頭,反問道:「什麼樣子?」

  風信怒道:「我不想說你!你自己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打劫的事情我已經不問你了,你怎麼還變本加厲了?!」

  謝憐冷笑一聲,道:「果然。」

  風信道:「什麼果然?」

  謝憐站起身來,道:「你果然一直都記著打劫的事。想問我,又不好意思問,是嗎?你心裡想像過千百次怎麼回事了吧。不用想了,我告訴你。」

  他一步一步,逼到風信面前,道:「是真的。我打劫了。」

  風信被他逼得倒退一步,道:「你……」他又前進一步,低聲怒道,「我們過的這麼苦,為的是什麼?!如果這種事你願意做,我們早就做了,何苦要捱到今天?!你這樣算是什麼?!前功盡棄嗎?!你還是從前的太子殿下嗎?!」

  謝憐道:「是啊,為什麼要苦苦捱到今天?」

  風信一怔。謝憐又道:「從前的我是什麼樣的?罵不還口嗎?打不還手嗎?自不量力嗎?拯救蒼生嗎?這是什麼?這不是個蠢貨嗎?你覺得那樣一個蠢貨好嗎?你覺得我必須是那樣的我嗎?一旦不是,你就很受打擊是嗎?」

  風信驚道:「你瘋了嗎?你為什麼要這樣說?」

  謝憐道:「你錯了。我沒瘋,我只是突然清醒了。然後發現從前的我才是瘋了。」

  「……」

  風信喃喃道,「你怎麼會這樣?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的?我,我真不知道,我這樣,我跟著你是為了什麼了……」

  謝憐道:「那你別跟了。」

  風信還沒反應過來:「什麼?」

  謝憐道:「我說,那你別跟了。」

  說完,他就摔門了。

  兩個時辰後,屋外才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和低低的說話聲。

  似乎是風信和他的父皇母后在道別。風信聲音極低,王后語帶哽咽,國主說得不多,咳嗽居多。不一會兒,門開,門關,風信的聲音消失,腳步聲遠去。

  風信走了。

  謝憐關在屋中,木然無表情,半晌,閉上了眼。

  終於走了。

  自從慕情離開之後,謝憐就一直恐懼著這件事:有一天,風信也會離開的。

  因為太恐懼了,今天,謝憐已經無法再忍受被這種恐懼折磨。

  與其慢慢耗下去,像慢刀子磨一般慢慢把那些恩義情誼都一點點消磨得精光,最後兩看相厭,彼此仇恨,不如早一點,就在此刻爆炸!

  風信走之前,他害怕。而風信走了之後,他就一點也不害怕了。

  可是,雖然他不害怕了,卻更痛苦了。

  原本,謝憐還在心底抱著萬分之一的期待,期待即便是他承認做了不該做的事,即便是他變成現在這樣糟到極點的樣子,風信也還是會留下。畢竟,自從他十四歲那年挑中風信作為自己的貼身侍從後,他們兩個幾乎一直如影隨形。是主從,更是好友。除了他這個太子以外,風信也沒有任何需要關心的物件。最多就捎帶國主和王后。

  可是,風信真的走了。

  謝憐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也完全能理解這樣的結果,但他還是暫時有些受不了。

  這時,寂靜的屋外傳來王后的聲音。

  她道: 「皇兒,對不起啊。」

  「……」

  謝憐從床上爬起,開了門,出去,疲倦地道:「不關你們的事。」

  王后和國主都坐在破舊的桌邊。王后道:「是父皇母后拖累了你,要你為了我們去做不好的事,還讓你和風信吵架。」

  謝憐勉強笑道:「有什麼不好的,話本傳奇裡不到處都是劫富濟貧的故事嗎?風信走了就走了,挺好的,他走了反倒輕鬆些。兩邊都輕鬆。你們先把病醫好再說別的吧,明天可以買最好的藥了。」

  國主卻瞪著他,道:「我不用這些錢。」

  王后暗暗拽住他。謝憐道:「你想怎麼樣?」

  國主又咳了幾聲,道:「你……去把風信追回來。我不要這些錢。」

  王后雖然拽著他,但也道:「是啊,你去追風信吧。他是你最忠心的侍從,又是你的好朋友……」

  謝憐道:「沒有忠心的侍從了。有錢拿著用就是了,別的不要多問。我說了,這些事你們不懂。」

  沉默許久,最後,王后道:「對不起啊,皇兒。爹娘看得到,你一個人掙扎得很苦,但是爹娘都只是凡人,沒辦法幫你一點兒忙,還要你照顧。」

  謝憐沒力氣再多說,隨口安慰敷衍幾句,送他們回屋去了。為了讓自己清醒,謝憐拆下繃帶和所有衣物,胡亂洗了個澡,倒頭就睡,睡到第二天起來,迷迷糊糊心道:「風信怎麼沒叫我?」

  好一會兒,他才想起來,風信已經走了。

  謝憐翻身坐起,發了一陣呆,又想起一事。

  就算風信走了,但他父皇母后呢?怎麼他父皇母后也沒進來?

  往常這個時候,早就能聽到國主的咳嗽聲了,這聲音就沒斷過,今天卻是極為安靜。

  不知為何,謝憐感到一陣不安,他穿上衣服下床,抓了兩把抓了個空,發現自己敷面的白綾沒了,推開隔壁屋門,道:「母后,你看到我的……」

  一推門,他一對瞳孔瞬間收縮成了兩個極小的點。

  他的白綾找到了。

  那條白綾,懸在高粱之上,還吊著兩個一動不動的老人身影,早就僵了。

  是他的父皇母后。

  謝憐懷疑自己還在夢中,晃了晃,勉強扶住牆,還晃來晃去,沒扶住,順著牆滑了下來。

  他坐在地上,雙手遮臉,突如其來的一陣呼吸困難,哭了笑,笑了哭,道:「我,我,我,我……」

  也不知對誰語無倫次了一陣,他又道:「不是,沒有。我,等等,我,不行,我……」

  最終,一個完整的詞都講不出來,他轉身大叫一聲,猛地把頭往牆上撞了十幾下。

  他早該想到的。他父親是一個多麼古板老舊的君主,而他母親更是那種根本見不得親人受苦的母親,尤其是還是為他們受苦。兩個人都是養尊處優的貴族,這一路來居然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蹟了。

  謝憐把頭在牆上撞了幾百下後,喃喃道:「風信,我父皇母后沒了。」

  沒人在聽。

  這時,他才想到,要把父母的屍體放下來。放下來後,謝憐彷彿就沒了事做,在屋裡走來走去,看到桌上還有幾盤冷掉的難看的菜,是他昨晚不吃讓王后拿走的。現在,他六神無主地拿起來,全部吃了下去,一根菜也沒敢漏,生怕少吃了一粒米。吃完後又開始嘔吐。

  突然,謝憐抓了那條白綾扔到梁上,把自己的脖子套了進去。

  陣陣窒息襲來,然而,他始終清醒著。就算兩眼充血,頸骨哢哢作響,他也始終清醒著。而且,不知怎麼回事,吊著吊著,那白綾竟是自動鬆開了。謝憐重重摔在地上,頭昏眼花中,發現那條白綾居然無風自動,彷彿一條毒蛇一般,緩緩盤了起來。

  這東西,竟是生出了自己的靈魄!

  被注入了法力,染上過謝憐的血,還吊死了兩個皇族——如果謝憐會死,那就是三個。如此一條白綾,帶了如此之深的怨氣和邪氣,不成精怪,反倒奇怪。

  剛剛來到世上的這只小精怪全然不懂自己是在怎樣令人絕望的情形下出生的,快樂地向給了自己靈魄的人遊去,似乎期待著一個親昵的舉動,謝憐眼裡卻根本沒有它。他抱頭咆哮道:「誰!!誰來殺了我!!!」

  他只盼著有誰能立刻來要了他的命,幫他解脫了這無窮無盡的痛苦和折磨!

  正在此時,遠處傳來一陣震天響的敲鑼打鼓之聲。謝憐喘著粗氣,雙目血紅,心道:誰?是什麼?

  某種力量驅使他踉踉蹌蹌起了身,出去查看。走了許久,他終於發現,那是永安新立,皇城遷都,新宮落成的慶祝之聲。

  普天同慶!仙樂國的舊民,現在都在為永安而歡呼了。大街上,每個人臉上的笑容都如此燦爛,如此熟悉。謝憐想起來了,上元祭天遊的時候,仙樂皇城的人們也是這樣歡呼的。

  謝憐又踉踉蹌蹌走了回去,癱坐在地上。

  為什麼要在仙樂國君國母屍體躺在他腳邊的時候,讓他看到「永安人」們的歡聲笑語?

  謝憐把臉埋在手裡,哭哭笑笑,哈哈哈哈,嗚嗚嗚嗚。

  半晌,他嘻嘻地道:「沒這麼容易。」

  一個聲音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人面疫,是怨恨……製造人面疫的方法,是……

  他眼裡閃過兇狠的光,忽然放輕了聲音,道:「你們休想好過。」

  他臉上神情似哭似笑,似喜似悲,順著牆慢慢站起來,道:「永安,永安?休想。永遠也休想!我,詛咒你們。我詛咒你們!!!我要你們全部死光,死絕!!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著笑著,謝憐如一陣狂風般衝了出去,路過那面鏡子的時候,突然一頓,猛地回頭!

  鏡中的他,已經完全變了一副模樣。

  他身上穿的,不是那件洗到磨損的白道袍,而是一間雪白的大袖喪服。他的臉也不再是他的臉,而是一張半哭半笑的悲喜面!

  如果是之前的謝憐,看到此刻鏡中的自己,一定會嚇得大叫起來,但是,現在的他卻一點兒也不害怕了。他視若無睹,狂笑不止,跌跌撞撞,撞開了門,奔了出去。

  舊國的仙樂皇城,如今已是一片破敗不堪的廢墟。

  廢墟附近,還是有僥倖未死的居民和無路可走的流民。雖說自從人面疫爆發,皇城覆滅後,這座昔日的華麗王都就時常陰風陣陣,令人膽寒,但今天,似乎格外令人膽寒。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一溜煙跑了,邊跑邊望天。人們都覺得,好像要發生什麼非常不好的事了,還是不要逗留了。

  皇城破敗的城門前,便是戰場。平時就沒什麼人敢去,現在,只有一個老道士在東跑跑、西跳跳,捕捉那些迷茫的遊魂,捉到了就塞進自己袋子裡,準備紮成花燈。捉著捉著,他忽然發現,不知何時,戰場的盡頭,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白衣人影。

  當真奇怪,當真詭異。一身喪服,白袍大袖,一段白綾挽在袖上,隨風飄曳,若有生命。臉上則戴著一張慘白的面具,半邊臉哭,半邊臉笑。

  那老道士一陣惡寒,在他反應過來為什麼要跑之前,雙腿已經自己帶他跑出了戰場。他心內還殘留著驚魂未定之感,駐足回看。

  那白衣人一語不發,在戰場上漫步。淒風獵獵,腳下每一步都踏著戰死者的屍骨。

  無數亡魂在這片土地上掙扎哀鳴,以至於連空氣都是怨念的黑色。

  那白衣人冷冷地道:「恨嗎?」

  亡靈們嗚嗚哀叫。那白衣人又邁開幾步,道:「當初你們誓死保衛的人們,現在已經成了新國的國民。恨嗎?」

  亡靈們的哀叫中,混入了尖叫。

  那白衣人緩緩地道:「他們忘記了死在戰場上的你們,忘記了你們的犧牲,為奪走你們生命的人歡呼。恨嗎?」

  尖叫中,又混入了嘶鳴和咆哮。

  那白衣人厲聲道:「光是叫有什麼用,回答我,恨嗎?!」

  整個戰場的上空,回蕩起無數個充滿怨念和痛苦的聲音。

  「恨啊……」

  「好恨啊……」

  「殺……我想殺了他們啊!!!」

  那白衣人向著它們打開了懷抱,伸出雙手,道:「到我這邊來。」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承諾:永安之人,永不得安!」

  震天狂響的尖叫、慘叫、咆哮中,仙樂士兵們的亡魂和皇城人面疫患者們的死靈相互應和,在鋪天蓋地的黑霧中,幻化成形!

  那在遠處觀望的老道士將這一幕盡收眼底,膽戰不已:「這是……這是……!!」

  一瞬間,他腦子裡只冒出了四個字。

  白衣禍世!

  這時,那白衣人聽到身後傳來一個少年人的聲音:「殿下……」

  他回過頭。不知何時,他身後站了一個黑衣少年,正對他俯首下來,單膝跪地。

192 白衣鬼點將黑武者

  之所以說是「少年」,是從聲音和身形判定的。

  他一身俐落的武者打扮,身形頎長,卻又彷彿新竹拔節,不失少年人的青澀之感。黑衣如墨,髮亦如墨,束起。腰懸一刀,修長。他緩緩抬首,臉上也罩著一張雪白的面具,面具上,是一張彎彎的笑臉。

  一團接一團的黑氣在嘶鳴中幻化成形,被白衣人一絲不漏地收進袖裡乾坤,彷彿把一傾江流納入玉淨小瓶之中。而那少年在翻天狂攪的黑風之中巋然不動,那白衣人道:「你叫的是誰?」

  黑衣少年依然單膝跪地,仿若臣服,又彷彿宣誓,答道:「我在叫您,太子殿下。」

  那白衣人冷冷地道:「我不是太子殿下。」

  那黑衣少年卻道:「你是。你的聲音和身形,我不會忘記的。」

  那白衣人的聲音中染上了幾絲怒意:「我說了,我不是。」

  這名白衣人,自然就是穿上了喪服、戴上了悲喜面的謝憐。

  他的臉藏在面具之後,沒有人能認得出他是誰,他也不想被認出。然而,這在戰場上遊蕩的黑衣武者卻是直接叫出了他的身份。

  突然,謝憐大袖上挽著的那道白綾如毒蛇一般躥出,撲向那黑衣少年。雖是一條看上去輕輕軟軟的白綾,攻擊起來卻甚為兇猛,且邪氣橫生,眼看著那黑衣少年就要被它套中,他卻一抬手,牢牢抓住了那白綾。

  那白綾一端纏在謝憐手腕上,一端纏在這黑衣少年手腕上,緩緩收緊。它不是不想掙脫,但那黑衣少年始終牢牢抓著它,彷彿死死捏住了一條毒蛇的七寸,手上不斷散發出絲絲寒氣。

  毫無疑問,這是一名亡魂。

  而且,是一個力量極強的亡魂!

  覺察到從白綾另一端傳遞過來的不可小覷的力量後,謝憐道:「你叫什麼名字?」

  靜默片刻,那黑衣少年道:「我沒有名字。」

  謝憐也不多問,道:「沒有名字,即是無名。」

  黑衣少年道:「您可以用任何您想用的方式稱呼我。」

  謝憐又問:「你是死在這戰場上的兵士亡魂嗎?」

  無名道:「是的。」

  謝憐這才收了手,那白綾一下子躥回他身上,遠遠對著那黑衣少年耀武揚威地搖頭擺尾起來,彷彿在吐著劇毒的信子。

  既是戰死的亡魂,難怪能回應他了。這黑衣武者定然也對「永安人」們充滿怨恨,反過來說,也就是可以為他所用。因為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

  於是,謝憐道:「那麼,追隨我。」

  他對那黑衣武者伸出了手:「我會讓你得到你想要的。」

  那黑衣少年的臉也藏在面具後,看不清他此刻什麼神情。雙方皆是如此。

  但靜默一陣後,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握住了謝憐遞給他的手,深深俯首下去,將冰冷的額心貼在謝憐手背上。

  半晌,他沉聲道:「誓死追隨殿下。」

  謝憐卻抽回了手,雙手籠在袖中,轉身冷淡地道:「你已經死了。走吧。」

  那黑衣武者站起身來,謝憐一回頭,這才發現,這少年竟是比他想像的要大,約莫十六七歲,在這個年紀裡是極高的個子了,竟是比他還高一點兒。不過,這並沒什麼所謂,他看了一眼便回頭,繼續前行。

  謝憐走在前面,無名的黑衣武者果然隨在他之後,道:「殿下,你想去哪裡?」

  謝憐目光落在遠方,道:「永安皇宮。」

  永安皇宮,坐落在西方的另一座大城之中。這座城池原本也是一座頗為繁華的城鎮,只是一直被東邊的仙樂皇城壓著一頭。而仙樂皇城淪為一座疫城之後,新的國君把新的王都選在了這裡,要不了多久,它便能壓過舊皇城,風光無限了。

  謝憐深夜而至。月光下,他像一隻白貓一樣無聲無息地在新皇城密密麻麻的屋脊之上橫飛縱躍,那黑衣武者則如一只黑色靈狐,一直緊隨在他身後。不多時,兩道身影落在一座大門之前。

  謝憐覺察不對,這門上竟是能隱隱感覺到不好的氣息,頓住腳步。正要伸手探察,那黑衣武者卻一步上前,攔在他身前,伸出一掌,低聲道:「破!」

  從那門縫裡漏出一道火光,似乎有什麼東西被燒毀了。隨後,那黑衣武者才伸手推開了門,道:「殿下。」

  謝憐邁入門中,往地下看去。果然不出所料,地上散落著一些焦黑的殘渣。謝憐取了一點,嗅到了香草和符紙的味道,看了那黑衣武者一眼。

  這只鬼果然厲害。

  這些被焚毀的殘痕,顯是有人在門裡設了防護之法,而且防護之力不弱,尋常的小鬼們若是想強撞開門或是穿門而過,少不得要被燒個肝膽俱焚,這黑衣武者卻只在一瞬之間便將這陣毀得徹底。

  不知是不是新落成的緣故,這座永安皇宮並不如何華麗,相反還有些寒磣,比起仙樂皇宮差的太遠了。這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一路上,幾乎障礙不斷,各種辟邪防禦之物設成的陣法和陷阱不斷。不過,每當謝憐覺察出前方有什麼攔路的東西,那黑衣武者便搶先一步破除障礙,給他清掃了道路,所以,還是暢通無阻。

  半個時辰後,永安皇宮高高的大殿上方,兩道修長的身影立於屋脊之上,俯瞰下方。

  兩人都戴著一張面具。那白衣人大袖飄飄,挽著一道白綾,隨風亂舞。那黑衣人則幹練俐落,腰懸長刀,護持在那白衣人身側,和他凝望著同一個方向。

  新任的永安國國主便在這座大殿裡了。謝憐冷笑道:「在皇宮裡設這麼多道阻攔邪祟的關卡,看來,他真的很怕被什麼東西找上啊?」

193 白衣鬼點將黑武者 2

  無名道:「殿下,我去開道。」

  謝憐卻道:「不用,我親自來。」

  說完,他便一躍而下,彷彿一朵白花被風吹下枝頭,無聲無息地落在了宮殿之前。

  正當他要推開殿門之時,殿裡飄出來一陣嬰兒的啼哭之聲。

  郎英又沒有妃子,兒子也早就死了,他殿裡哪來的嬰兒?

  謝憐並不在意這個。別說是有個嬰兒,哪怕是裡面藏了千軍萬馬他也無所畏懼,提起一腳踹開殿門!

  奇怪的是,大殿之內只有一個人,並沒有第二個人,更沒有什麼嬰兒。一看清來人,那人一抬頭,道:「你來了?我正在找你。」

  殿內之人,正是郎英。

  他雖然已貴為國主,卻並無華服在身,木然地坐在一張寶座上。謝憐還奇怪了一瞬他怎麼這個反應,隨即才明瞭,他此刻帶著面具穿著喪服,郎英是把他認成白無相了。

  這座宮殿裡也設有陣法,謝憐邁入之時,明顯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阻攔。但他腳下稍稍用力,便踩在了殿內地面上,空氣中傳來踏碎了什麼的聲音。

  殿外的寒冬和夜色湧了進來,灌得謝憐狂風滿袖。他陰惻惻地道:「你找我幹什麼?」

  聽到他的聲音,郎英神色微變,道:「是你?」

  謝憐緩緩向他走近,雪白的靴子一步一步踩在冰冷冷的石地上。他道:「是我。」

  郎英一介莽夫,帶兵滅了仙樂,帝王之氣加身,一般的邪祟近不了他的身。但此時此刻,謝憐帶來的,是成千上萬的戰死亡魂!

  他就不信,數目如此之龐大、怨念如此之強烈的怨靈,還拿郎英沒有辦法嗎?果然,怨靈們在躁動,迫不及待地要掙脫出來寄生到敵人新鮮的血肉之軀上。那躁動之聲任何人都不可能聽不到,但郎英也並未大驚失色,道:「你是來殺我的?」

  謝憐不答,下一刻,他便閃到郎英身前,抓住他的頭髮,按到了地裡。

  成功了!

  悲喜面下,謝憐嘴角不自覺地上揚。果然,果然!他,可以打敗郎英了!

  原先的他被神官的身份束縛,拿這個有帝王之運的人毫無辦法,而拋棄了神官之身的他卻反而終於可以打敗郎英了。謝憐心臟砰砰狂跳,正要進行下一步動作,卻勃然色變:「什麼聲音?」

  咿咿,嗚嗚,他又聽到了那陣細小的嬰兒啼哭,可是,這大殿之內,分明根本沒有嬰兒!

  再一確認,不對。那哭聲是從他手下的郎英嘴裡傳出來的!

  更準確地來說,是郎英的身上。謝憐一把扯開他的衣服,雙眼陡然大睜,霍地起身:「……這是什麼?!」

  郎英慢慢翻身坐起,道:「不要怕。」

  這一句不是對謝憐說的,而是對他身上的東西說的。

  郎英的胸口上,赫然生著兩張臉,每一張都和真人一般大小,凸出個碩大的腫瘤。大的那張面目秀美,依稀看得出是個女人模樣,小的那張則皺巴巴的,像個嬰兒,而那一陣有一陣無的啼哭之聲,就是從這「嬰兒」的嘴裡發出的。

  人面疫!

  謝憐愕然道:「你怎麼會有人面疫?!」

  郎英卻道:「這不是人面疫。」

  謝憐道:「這哪裡不是人面疫?這不是人面疫是什麼?」

  郎英道:「這是我老婆和兒子。不是你說的那種東西。」

  他一邊低聲說話,一邊抬手輕輕撫摸著自己身上的這兩張人臉,真的就是一個丈夫和父親在撫摸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模樣。但那兩張臉不是連眼睛都睜不開,就是只會張著嘴呀呀哭泣,空有人形,不成人樣。

  須臾,郎英抬頭道:「白無相在哪裡?他說了這樣我老婆就會回來的,但都這麼久了,她怎麼還是不會說話?到底怎麼回事?快叫他來找我!」

  聞言,謝憐明白了,道:「你,讓白無相,把你妻子和兒子的怨靈,養到了你身上?」

  原來如此,一路上皇宮裡那些陣法,根本不是為了防住外來的東西,而是為了防止藏在裡面的東西逃走!已經成為國主的郎英,卻在用自己的血肉偷偷餵養這兩隻怨靈!

  謝憐還想來找他算帳,誰知根本不需要他動手,郎英已經給自己種上了人面疫。那兩隻疫面長在他身上的時間肯定不短了,連細小的手腳都一併長出,累贅地垂了下來,畸形又可怖。而且,它們已經吸幹了宿主的養分,郎英兩排肋骨異常突出,小腹也癟了下去,膚色蠟黃,身形憔悴,看上去彷彿根本沒幾天好活,和原先戰場上那個神勇兇猛的武者根本不是一個人。

  看來,雖然他打了勝仗,成了國主,過的也不怎麼樣。謝憐一點也不覺得痛快,一把抓住郎英,怒道:「開什麼玩笑?!」

  他還沒要仇人的命呢,仇人自己就快死了!這算什麼?這怎麼辦?!

  這一抓,從郎英身上掉下什麼東西,瑩瑩紅光,一彈一彈,滾得遠了。郎英抓住謝憐的手,似乎連做這個動作都覺得困難,喘氣道:「珠子……那顆珠子。」

  謝憐轉頭一看,地上滾動的,居然是那顆他給了郎英的紅珊瑚珠。郎英道:「我一直想跟你說,謝謝你的珠子。」

  聽到這一句,謝憐一愣,沒想到他會突然說這句話,心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翻起,又被他強按了下去,道:「你!……」

  郎英低聲道:「你早點給我就好了。可惜……」

  話音未落,謝憐手下抓著的軀體一沉,郎英就這麼睜著眼睛倒下了。

  謝憐還沒反應過來,無名道:「殿下,他死了。」

  「……」

  謝憐道:「死了?」

  低頭看看,郎英的瞳孔已經開始渙散了,他真的死了。

  謝憐喃喃道:「他怎麼就這麼死了?」

  他還什麼都沒對郎英做,他怎麼就死了?

  而且,說起來他還死的挺圓滿挺高興的。他完成了對仙樂的復仇,身上帶著他的至親,準備去黃泉之下相會了。他在世上受夠了煎熬,死去反而是一種解脫,一死了之。反倒是謝憐,現在連報復的物件也沒有了!

  滿腔的憋屈和憤懣,最終化作一種感覺——可恨,可恨!實在是太可恨了!

  郎英倒下不動了,他胸口那兩個人面卻彷彿知道宿主已經死了,忽然齊齊哭了起來,嗚嗚咿咿,刺耳至極,比手指甲在金器鐵器上擦刮的聲音還令人難以忍受。謝憐已經要氣瘋了,他拔出那把黑劍,正想一劍下去讓它們閉嘴,那黑衣武者卻「錚」的一聲拔了刀。刀光閃過,郎英的屍體霎時被斬成了幾塊,十幾塊、幾百塊……血肉橫飛。謝憐還沒動手就被他搶先一步,冷聲道:「誰讓你這麼幹的?」

  無名道:「不必髒了殿下的手。」

  正在此時,門外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少年的聲音喊道:「叔叔!」

  誰?謝憐轉頭,只見殿門大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站在門口,正望向這邊。他原是滿面笑容的,一邁進來看到的卻是屍塊滿地,登時呆住。謝憐無動於衷地道:「你是什麼人?」

  那少年道:「我……」目光一轉,又看到地上屍塊,驚道:「叔叔!」

  這時,外面又有人叫道:「太子殿下!你別亂跑啊,國主說了,不能在宮裡隨便亂跑的!大半夜的您別讓我難做啊……」

  太子殿下?

  郎英的兒子已經死了,這少年喊郎英「叔叔」,定然是郎英另立的太子,永安太子!

  這小太子也反應過來了,驚恐道:「鬼!有鬼!來……」沒喊幾個字,那黑衣武者在他脖頸上一擊,這位永安太子便暈倒在了滿地血泊之中。然而,喊聲已經傳了出去,外面喧嘩起來:「什麼?你們聽到沒有?」「衛兵!衛兵!」

  謝憐目光移動,那黑衣武者微微俯首,示意交給他解決,閃身出去。一瞬之間,外面的喧嘩便盡數被掐斷了。邁出殿去,大片侍衛倒地不起,而那黑衣武者站在中間,纖細的長刀滴著血,竟是一刀解決。而遠處又起了新的喧嘩,來了一批新侍衛,喊著「保護國主!」「保護太子殿下!!」

  謝憐漠然轉身,不理。果然,不到片刻,那些人聲又彷彿被一刀收割了一般,盡數湮沒。隨即,那黑衣武者無聲無息地跟了上來。

  謝憐微微側首,道:「皇宮,燒了。」

  無名頷首道:「是。」

  熊熊烈火燃起,兩個漆黑頎長的剪影立在烈火之前,地上的影子不斷扭曲、變形、拉長。

  鬧了這麼大一場,永安皇宮中的宮人們早被盡數驚醒,或救火或逃跑時的叫駡、哭喊飄了滿天,和仙樂皇宮被燒時的情形一模一樣。

  那黑衣武者道:「殿下,接下來你想做什麼。」

  那白衣人寒聲道:「去郎兒灣。」

  仙樂滅國之前,謝憐去過無數次郎兒灣。每次去,都是為了降雨救人,身心俱疲,步伐沉重。這一次,他是為了完全相反的目的來的,卻是一身輕鬆。

  熬過了旱災,又得到新任國主的大力扶持,郎兒灣早已恢復生機,大街小巷和樂不已,行人都是興高采烈的,和幾年前的慘澹光景天差地別。只有一個地方慘澹依舊,那就是仙樂太子殿。

  破敗的太子殿沒有人會來,謝憐便把棲息地點選在了這裡。此刻,他正在殿中打坐。

  這些怨靈們本該很快就找到宿主、也就是詛咒物件的,然而因為郎英已經死了,它們現在還在苦苦掙扎,不依不饒地向謝憐哭訴尖叫,被謝憐閉著眼隨手揮開。他蹙著眉道:「等著,不要急,會讓你們都解脫的!」

  這時,一個聲音道:「殿下。」

  謝憐睜開雙眼,只見那黑衣武者在他面前,單膝跪地。

194 無名鬼供奉無名花

  他的情緒還沉浸在那些怨靈的尖叫裡,一時回不過神,面具下的臉上都是冷汗,魂不守舍地道:「……不要用那兩個字稱呼我。」

  每次聽到有人這麼叫他,就像是在提醒他什麼,使得他分外煩躁,每叫一聲,他心裡就一驚。無名卻道:「殿下永遠是殿下。」

  謝憐望了過去。當然,看不到這黑衣武者的臉,只能看到一張笑面。而對方看他的臉時,也只能看到一張慘白的面具。

  他冷聲道:「再這麼叫我就讓你魂飛魄散。不要以為你真的有多強。」

  那黑衣少年俯首不語。謝憐冷靜下來,道:「去探查郎兒灣這一帶,尋找最適合設陣作法的地點。」

  無名道:「是。」

  謝憐閉上眼睛,頓了頓,又睜開雙眼,望那黑衣武者,皺眉道:「你怎麼還沒走?」

  那黑衣武者道:「地點定了,那麼時間呢?」

  「時間?」

  「亡魂們已經迫不及待了,必須要幫它們找到詛咒的物件,不可拖延太久。」

  的確不能拖延太久。沉默片刻,謝憐道:「三日之後。」

  無名又道:「為何是三日之後?」

  不知為何,謝憐一跟他對話就有些心浮氣躁,道:「三天后是月圓之夜,屆時發動人面疫勢必威力大增。你問太多了。快走就是了。」

  無名頷首,無聲無息地退下。謝憐再次閉上雙眼,捂住額頭,希望能緩解這陣頭痛。正在此時,他聽到了幾聲從背後傳來的冷冷嘲笑。

  一聽到這熟悉的冷笑聲,謝憐渾身血液都彷彿凍結了。他霍然轉身,果然,在他身後,坐著一個戴著悲喜面、身穿大袖喪服的雪白人影,正雙手籠袖,在神臺上看著他。

  白無相!

  謝憐拔劍刺去,那白衣人「叮」的一聲,二指夾住劍鋒,歎道:「如我所料,這副模樣,果然很適合你。」

  若不揭開面具,這兩人幾乎從頭到腳都一模一樣,一番纏鬥,兩個白衣人來回交鋒,外人便根本分辨不出來誰是誰了。白無相一邊輕鬆躲避著謝憐的劍鋒,一邊道:「太子殿下,你把你父母埋在那種貧瘠淒清的異鄉土地上,不覺得委屈了他們嗎?」

  謝憐心往下一沉,道:「你動我父皇母后屍體了?你毀了他們的屍身?!」

  白無相道:「不,恰恰相反。我幫你厚葬了他們。」

  聞言,謝憐一怔,白無相道:「我幫你把他們帶到了仙樂皇陵,還為他們穿上了珍稀的玉衣,可保屍身千年不腐。如此,你下次去看望他們的時候,還能見到他們宛若生人的遺容。」他告訴了謝憐皇陵的位置和進入方法,這本該是由國主和國師告訴謝憐的,但他們都沒來得及這麼做,就死的死、散的散了。謝憐驚疑不定,道:「你怎麼會知道進入仙樂皇陵的方法?」

  白無相微笑道:「只要是關於太子殿下你的事,我無所不知。」

  謝憐罵道:「你知道個屁!」

  如此粗俗露骨的字眼從他嘴裡吐出來的時候,他還是不習慣。白無相卻彷彿又看穿了他的想法,打量他片刻,溫聲道:「沒關係的。從現在開始,不會再有什麼東西束縛你了,也不會有人對你抱有多餘的期待,更不會有人知道你到底是誰。所以,你大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聽了這句,謝憐心中油然而生一種奇怪的感覺。

  這怪物找他是來幹什麼的?

  示好。

  是的。雖然聽起來似乎可笑,但謝憐的直覺告訴他,這個東西就是來向他示好的。無論是厚葬他父皇母后,還是安慰他,都是出於此種目的。

  他一定非常非常高興,比謝憐以往見到他的任何一次都要高興。彷彿看到這樣的謝憐就令他格外愉悅,不由自主地便柔和親切起來。這種親切居然讓謝憐在一瞬間有點想感激涕零,但緊接著,更多的,還是噁心。

  謝憐寒聲道:「你別高興的太早,不要以為我會容你這個東西留在世上,待我滅了永安,準備好我來找你算帳!」

  白無相攤手道:「歡迎至極,樂意之極。哪怕你要來殺了我,我也會在這裡等著你的。什麼時候你真的能強到殺了我,你就可以出師了。不過——」

  他面具之下的笑容似乎收斂了,道:「你,真的會滅了永安嗎?」

  謝憐道:「什麼意思?」

  白無相道:「你明明可以現在就動手,為什麼還要特地選在三天后?難道事到臨頭,又猶豫了不成?莫非你到了國破家亡的這一步,竟然連復仇的魄力也沒有?我是不是又要看到一場太子殿下的失敗了?」

  「失敗」二字,極其紮耳。謝憐舉劍劈去,卻被一腳踹到,踩翻在地。

  白無相不知如何奪到他手中黑劍的,方才那溫柔可親的語氣陡轉輕蔑,道:「知道現在的你像什麼嗎?」

  謝憐抓住胸前雪白的靴子,可無論怎麼用力,也移動不得分毫,被牢牢踩住,不得翻身。白無相微微俯下身,道:「你就像個小孩子在賭氣。你根本沒有下定決心。」

  謝憐怒道:「誰說我沒有下定決心?!」

  白無相道:「那你現在幹什麼?你的詛咒呢?你的死光、死絕呢?你的父皇母后,你的士兵,你的國民攤上你這麼個神,真是可憐!他們生前你保護不了他們,他們死後你連為他們復仇都做不到!你這個廢物!」

  他腳下一用力,謝憐的悲喜面下登時溢出幾絲鮮血,是從他喉中湧出的。

  白無相垂手握劍,黑玉般的劍尖抵在謝憐喉間,劃過那道咒枷,喚醒了謝憐某些回憶。

  他道:「要我幫你溫習一下百劍穿心的滋味嗎?」

  過分的恐懼讓謝憐屏住了呼吸,一動也不敢動。而嚇住他之後,白無相又重新變得可親起來。

  他挪開了靴子,把地上嚇得僵住的謝憐扶得坐起,掰著他的臉讓他望向一個方向:「看看,看看。這就是你現在的樣子。」

  他讓謝憐看的,是破敗神臺上破敗的神像。

  那太子像手裡的花與劍早就不翼而飛,被烈火焚燒過,被斧頭菜頭劈砍過,被舉起來摔在地上過,半身焦黑,殘缺不全,慘不忍睹。的確是和謝憐殘存的記憶片段中的自己十分相似。

  白無相道:「你變成這個樣子都是拜誰所賜?你以為是我嗎?」

  謝憐的腦子彷彿被他強行洗刷過一次,又反復灌入新的東西,越來越迷惑,越來越懷疑。他連憤怒也忘了,迷惑地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你到底為什麼要纏著我?」

  白無相道:「我說了,我是來教導你的。我教你的第三件事,就是:如果不能救蒼生,那就滅蒼生。把蒼生踩在腳下,他們才會對你拜服!」

  他說完這句,謝憐的頭忽然疼得想要炸開了一樣,抱頭大叫起來。

  是那些怨靈!

  無數怨靈在他腦子裡尖叫哭號,謝憐頭痛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滾。白無相卻在一旁笑了起來,溫聲道:「它們已經快等不下去了。三天后,如果你不能發動人面疫,不能給他們詛咒的物件,他們詛咒的物件就會變成你。你知道,那時候,你會變成什麼樣嗎?」

  謝憐感覺那把冰冷的黑劍又被塞進了他手裡,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道:「你沒有回頭的機會了!」

  待到那陣頭痛慢慢褪去,謝憐放開手睜開眼,破破爛爛的太子殿中,還是只有他一個人,另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白衣人早就消失了。

  不知已經過去了多久,夜色早已降臨,太子殿內昏暗無光。謝憐心中一動,意識到一件事。

  三日之期,已經過去一天了。

  這時,一片漆黑的太子殿中,似乎有一抹白色一閃而過。

  鬼使神差,謝憐轉過了頭,看清那一抹白色是什麼之後,面具之下的瞳孔收縮起來。

  他一把奪了那東西,道:「這……花是怎麼回事?」

  那是一束清新柔弱的小白花,被放在了殘缺不全的焦黑神像左手上,顯得格外潔白如雪,也格外淒涼。看上去,彷彿是這尊神像為了保護了這一束小花,才落得這滿身的傷痕一般。

  謝憐也不知為什麼他看到這一幕會如此怒不可遏,喝道:「鬼魂,出來!」

  不多時,那佩刀的黑衣武者果然出現了。他還沒說話,謝憐便道:「這花是怎麼回事?誰做的?你做的?」

  無名微微俯首,目光在謝憐手中被攥得彷彿要窒息的花朵上凝了片刻,最後,低聲道:「不是我。」

  謝憐道:「那這東西是誰放的?!」

  無名道:「為何殿下看到這花如此煩躁?」

  謝憐臉色愈沉,將那朵花扔在地上,道:「……這種惡作劇,令人厭惡。」

  無名卻道:「為什麼殿下會覺得是惡作劇?也許在這裡,真的還有殿下的信徒在供奉著您。」

195 無名鬼供奉無名花 2

  聽到這一句,謝憐彷彿突然被打了一耳光,看向他道:「你在嘲笑我嗎?」

  無名道:「不是。」

  謝憐道:「那你就不要說這種鬼話!怎麼可能還會有那種東西?」

  頓了頓,無名道:「未必沒有。」

  「……」

  謝憐快忍不住,道:「夠了,你到底想說什麼?你不是仙樂士兵嗎?我把你從戰場上喚醒不是想聽你為永安人說話的,你只需要聽我的命令就行了!」

  地上那朵花紮了他的心,刺了他的眼,令他突然狼狽。洩憤一般,謝憐衝上去把它踩爛了。踩完之後,他又發現這種舉動莫名其妙,何必要衝這麼小一朵花發這麼大脾氣?當下衝出了太子廟。冷風一吹,才漸漸恢復平靜。

  身後,那黑衣武者也跟了出來,謝憐道:「這一帶你都探查過了,可有何異常之處?」

  無名道:「沒有。」

  謝憐道:「確認沒有?要發動人面疫,天時地象都不能有一絲差池。」

  無名道:「確實沒有。」

  謝憐無話可說了,抬頭望天。

  靜默片刻,無名道:「殿下,你想到該如何發動怨靈之疫了嗎?」

  謝憐道:「我正在想。」

  他低頭看了看腰間懸著的那把黑劍。成千上萬的怨靈們就被他封在這把黑劍中,但也只能封住一時。

  這時,無名道:「殿下,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說。」

  無名道:「希望殿下可以將這把劍交給我,讓我來發動人面疫。」

  謝憐回頭,道:「為什麼?」

  那黑衣武者面具後的雙眼注視著他,道:「我心愛之人,在這場戰爭裡受了很重的傷,生不如死。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備受煎熬,痛苦掙扎。」

  謝憐道:「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由我來做這執劍之人,為他復仇。」

  他的理由十分合情合理,謝憐卻並不十分信任。他微微眯眼,道:「我覺得,你有些奇怪。」

  他轉過身,繞著無名走了一圈,冷聲道:「據我所見,你並不像一個怨恨纏身的復仇者。你向我這麼要求,真的是為了發動人面疫嗎?」

  話是這麼說,可如果不是為了發動人面疫,又能是為了什麼呢?

  無名的黑衣武者向他微微俯首,道:「殿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這些人死。而且,我希望他們一定要死在我的手上。如果你不相信我,我現在就可以去證明給你看。」

  謝憐道:「你想怎麼證明?」

  黑衣武者把手放在佩刀上,緩緩退下。當他退到三步時,謝憐忽然反應過來他想幹什麼了。

  他是要去殺人,證明給他看自己有復仇之心!

  謝憐立即道:「站住!」

  無名果然站住。審視他片刻,謝憐斷然道:「不。我要自己發動。」

  那黑衣武者低著頭,還戴著面具,不知他是何反應。謝憐也並不關心別人的反應,他轉過身,輕聲道:「……不過,在那之前,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說著,謝憐提起那把寒玉一般的黑劍,凝望著手中鋒芒,眼裡閃過異樣的光。那黑衣武者覺察出不對,道:「殿下,你想做什麼?」

  他根本來不及阻止,下一刻,謝憐便倒轉了劍鋒,將那把黑劍刺進自己腹中!

  第二日,郎兒灣街頭。

  最近的天都不大好,陰裡陰氣的,時而狂風大作,時而邪雨綿綿。

  說起來,最近哪裡都不太平,聽說新建的皇宮也起火了,國主和太子都重病不起,病到連人都不能見,一團亂糟,滿是不祥之兆,弄得人們心裡直犯嘀咕,不大舒服。只有幼童們什麼都不懂,無憂無慮,還在追逐打鬧。

  一陣陰風掃過,迷了人眼。緊接著,街頭岔路口上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一個人影從天而降!

  街上眾人都被那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呆了,紛紛朝街頭那邊望去。只見地上被砸出了一個人形坑,坑裡平平癱著一個人,蓬頭散髮,滿身血污,一身白衣染得斑駁駭人。

  霎時,整條街上所有人都往這邊聚來了:「什麼人?!」

  「我的老天,他是從哪兒掉下來的?從天上嗎?」

  「摔死了?!」

  「好、好像沒啊,好像還在動!」

  「這還能不摔死?!等等,他胸前那個是什麼?是劍???」

  待到人群靠得近了,人們才逐漸看清了這個人的模樣。雖然披頭散髮,面龐卻是頗為白皙清俊,只是兩眼直勾勾地望天,不似活人。但說他不是活人,他又還在呼吸,胸口連著腹部上一把刺入五臟六腑的黑劍一起微弱地起伏著。

  這時,有人又驚道:「等等,這……這不是……那個,那個太子殿下嗎!」

  這麼一說,其他人也認出來了:「……還真是。是原來的太子,仙樂的太子!我以前遠遠見到過的!」

  「不是說那個太子失蹤了嗎?」

  「我聽說是飛升了。」

  「怎麼會這樣……那劍怎麼回事,是真的捅穿了?嚇人……」

  「別看了,都讓讓,讓讓行不行?我要趕路啊!」

  這個街頭是一個岔路口,通向兩條不同的路,此時被人群堵住,後來的車馬過不去,都下車來看,亂哄哄的。忽然,有人道:「等等!他好像……在說什麼?」

  眾人這才安靜下來,屏息凝神,細細分辨。半晌,週邊的人都沒聽到動靜,喊道:「他說什麼?到底怎麼回事?他有沒有說?」

  前排的人道:「沒有!」

  「那他在說什麼?」

  「他說,『救我』。」

  謝憐平躺在地上,說了這兩個字後,就再沒開口。圍繞著他的眾人則是神色各異,千姿百態,千奇百怪。一個胖胖的廚子模樣的人道:「救他?怎麼救啊?」

  有人猜測道:「應該是說把這個劍拔出吧?」

  那廚子看上去還頗為大膽,正要上去試試,立刻被旁人七手八腳攔住,道:「別別別,千萬別!!!」

  那人不解:「為什麼?」

  旁人便告訴了他為什麼:「使不得呀!你沒聽說過嘛?仙樂不是打了敗仗?為什麼打敗仗?因為出了那個什麼人面疫。為什麼有人面疫?因為有個瘟神,就是……」

  「瘟神?!真的啊?!」

  此言一出,誰都不敢貿然手欠了,那個碩大的人形坑四周登時空出了一大片。

  畢竟,誰也不知道,這位前朝的太子殿下到底怎麼回事。他是不是瘟神?沾了他的身是不是會患上傳說中可怕的人面疫?或是會不會變得倒楣透頂?而且,看上去,就算不拔這把劍,一時半會兒他也不會死的樣子,既然從不知道多高的地方摔下來、摔得那麼一聲巨響都沒死,那就絕非常人了。

  須臾,有人怯怯地道:「我們還是報官吧……」

  「不是說這位太子殿下飛仙了嘛?報官頂什麼用啊?」

  「那怎麼辦啊?」

  七嘴八舌,七嘴八舌,最後,什麼結果也商量不出來,只是叫了人去報,剩下的,他們也沒辦法了。

  躺著嗎?那就躺著唄。各自散了吧。

  於是,謝憐就這麼睡在那個人形坑裡,看著四周攢動的人頭漸漸稀少,漸漸消失。被堵住的車馬繞過他逕自走了,原先在大街上打鬧的幼童們都被父母拉回了屋,身旁遠處還是不時有人經過。他始終面無表情,一語不發。

  有個賣水的小販於心不忍,悄聲問一起看攤的老婆,道:「這樣丟不管真的沒事兒嘛?要不,給他一杯水吧?」

  那小販妻猶豫片刻,望望四周,小聲道:「……別了吧。要真是瘟神,靠太近會發生什麼,誰都不知道啊。」

  那小販也猶猶豫豫,望望四周,一群和他一樣擺攤的小販也都盯著他,神色緊張,彷彿只要他上去了就跟他劃線離他遠遠的一樣,最終,還是不敢獨個兒出頭,放棄了這個打算。

  謝憐就這麼從薄露彌漫的清晨,躺到了烈日高懸的正午,又從日落,躺到了深夜。

  期間,看到他的人很多,靠近他的人卻很少,更沒有一個人,幫他把腹中那把黑劍拔出來。

  深夜,街上空無一人,謝憐還躺在地上,直面天幕,黑沉沉的夜裡,星點爍爍,正不知在想什麼,忽聽一陣清朗的笑聲從上方傳來:「哈哈哈哈……你在幹什麼?」

  坑裡的謝憐微微一動,然而,並沒有起身。

  這個聲音的主人造訪過好幾次後,他已經沒有原先反應那麼激烈了。而沒得到他驚怒交加的「歡迎」,那聲音的主人主動走了過來,站在謝憐頭前,彎下腰,聽聲音似乎還有些遺憾。他彎下腰,道:「你在等什麼?」

  一張半哭半笑的面具倒了過來,剛好遮住了謝憐整個視線。一人一面相對,近在咫尺,謝憐冷冷地道:「滾開,你擋住我看天了。」

  被叫滾開,白無相卻沒有分毫不悅,笑著直起腰,彷彿一個包容任性孩子的長輩,愈發親切了,道:「天有什麼好看的?」

  謝憐道:「比你好看。」

  白無相道:「何必這麼大火氣?這一劍可不是我捅你的,這一次也不是我把你丟在這裡的,這一切全都是你自己做的。無論你有沒有得到你想要的結果,都不能怪我吧。」

  謝憐沉默不語。

  白無相又道:「今天你在這裡浪費了一天,是想證明什麼?還是想說服自己什麼?」

  謝憐道:「關你屁事。」

  白無相笑得憐憫,道:「傻孩子,你以為會有人來幫你拔劍嗎?」

作者有話要說:相信大家也快看出來了,這幾天第四卷就要結束了哈。真的是所有卷裡最短的一卷了……

196 淵中人得一雨中笠

  謝憐強行頂了回去:「我知道沒人會來。關你屁事。」

  白無相悠悠反問道:「那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戳個窟窿這樣放著呢?跟誰賭氣嗎?現在可沒有人會心疼你。」

  謝憐繼續頂回去:「我樂意。關你屁事。」

  白無相道:「假設若有人來幫你,你待如何;沒人來幫你,你又待如何?」

  「……」

  謝憐罵了起來:「你屁話怎麼這麼多???我要吐了!關你屁事,關你屁事啊!!!」

  他言語越來越粗俗無禮,口氣也越來越暴躁,但說來說去都只會罵這幾個字,白無相彷彿被他逗得哈哈笑出了聲,歎道:「傻孩子。」

  他轉過身,道:「罷了。反正只剩最後一天了,讓你再傻乎乎的掙扎一下也無妨。反正是不會有人過來給你一杯水,或是幫你把這把黑劍拔下來的。記住——」

  白無相再一次提醒他:「明天太陽下山之後,如果你還沒有發動人面疫,詛咒就會降臨到你身上了。」

  謝憐靜靜聽著,一動不動。

  第三日,謝憐還是躺在分岔路口的那個人形深坑中,連姿勢都沒有變。

  今天的人群和昨天的人群並沒什麼兩樣,都是遠遠繞過他,各行其路。雖然天降怪人的事兒已經報了上去,但對方一聽說很有可能是瘟神,而且也沒犯什麼事,只是死人一樣躺著,便不想去,敷衍道過幾天再去看看。這意思差不多就是說不管了。誰知道過幾天會變成什麼樣?

  幾個幼童好奇地跑過來,蹲在坑邊看坑裡這個人,撿了根樹枝,偷偷戳戳捅捅,謝憐像條死魚一樣毫無反應。他們新奇不已,還想衝他丟點什麼試試,被幾個父母發現,罵了一頓,關回了家。

  昨天那個賣水的小販也一直在往這邊瞅。謝憐一天一夜滴水未進,嘴唇上起了一層乾枯的死皮,那小販看的可憐,舀了一碗水似乎就想送過去,被他老婆手肘一捅,碗翻了,只得作罷。

  不知是不是天也要來湊一腳熱鬧,過了中午,空中淅淅瀝瀝飄起了小雨。

  街上小販趕緊收了攤子,行人們也喊著趕快回家,奔走紛紛。過了一陣,那雨越下越大,謝憐的臉龐被雨水一陣衝刷,更顯蒼白,渾身都濕透了。

  悄無聲息的,一個白衣人影出現在了謝憐身前。

  街上其他人似乎並沒有注意到這個怪異的人影。白無相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道:「馬上就要日落了。」

  謝憐沉默不語。

  白無相道:「你並不是瘟神,但他們寧可相信你是,也不願相信你不是;當初你逆天而行為永安降雨,如今他們卻連一杯水都吝於給你;百劍穿心,迫於無奈倒也罷了,但現在他們連幫你把一把劍拔出來這麼簡單的事都不願意去做,都覺得困難。」

  他憐憫地道:「我告訴過你的,不會有人幫你。」

  謝憐心中有個聲音在歇斯底里地大叫:

  承認吧。他說的是對的。沒有,沒有,沒有!真的沒有,一個人也沒有!

  彷彿聽到了他心中這嘶吼,白無相似乎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那把黑劍的劍柄,道:「但是,沒關係。他們不幫你,我會幫你。」

  說完,他微微用力,一抬手,便將那把黑劍從謝憐腹中拔了出來,「鐺」的一聲,扔在謝憐身側。

  隨即,那一抹雨中的白衣身影便輕聲笑著,彷彿功成身退,接下來就交給謝憐自己一個人一般,消失了。

  拔出把那黑劍之後,謝憐的傷口便暴露無遺了,被雨水恣意擊打衝刷著,早已麻木的痛覺再次擴散開來。這是唯一他此刻還能清晰感覺到的東西。

  踢踢踏踏,一陣狂奔踏水之聲傳來,似乎又有行人匆匆冒雨趕來。不過,謝憐已經不像先前那樣還會暗暗關心了。

  他緩緩坐起,誰知,剛起來就聽「啊!!!」的一聲慘叫,一人在他身邊重重摔了一跤。

  那人背了一大筐東西,帶了個遮雨的斗笠。大概是因為雨太大了,他沒看清路上有個坑坑裡有個人,臨到近前謝憐突然坐起才發覺,加上這人跑得極快刹得極猛,這一跤也摔得極重,一個跟斗趴在謝憐躺著的人形坑邊,當場便破口大駡起來:「我操你媽!!!」

  斗笠飛了,背上的筐子也翻了,白花花的米灑了一地。那人坐在地上懊惱得大叫,一巴掌拍下去,地上濕淋淋的泥巴和米粒濺了謝憐一臉。他暴怒不已,一蹦三尺高,指著謝憐鼻子道:「什麼玩意兒?!老子辛辛苦苦累得要死要活賺了點錢買了點米就這麼全沒了,我是倒了幾輩子的血黴!賠錢!!別裝死,賠錢!!!」

  謝憐眼裡根本沒有他,也不打算理會。那人卻不依不饒,一把抓起謝憐胸前衣領道:「你是不是想死啊我問你?」

  謝憐冷冷地道:「是。」

  那人啐道:「那你他媽的要死也不滾一邊安安靜靜一個人去死,在大路中央擋別人路,死也不死得安分點,缺德!!!」

  謝憐任他拎著自己的衣領狂搖,面無表情,無比麻木。

  罵吧,罵吧。無所謂了,隨便罵吧。

  反正過不了多久就要全部消失了。

  馬上就要日落了。

  那人抓著木無反應的謝憐非要他賠錢,不賠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還不解氣,推推搡搡半天才撿起地上自己的斗笠戴了,罵罵咧咧地往前走了。謝憐被他「咚」的一下扔回坑裡,漸漸地,聽到了比雨聲更大的嘈雜之聲。

  那是成千上萬被封在黑劍之中的亡靈們的尖叫。

  隨著落日一點一點西沉,它們在謝憐腦海中發瘋了一般地狂號,為即將到來的自由和復仇歡呼。

  謝憐舉起一手,捂住了臉。

  正當他顫著伸出另一隻手,要去抓住地上那把黑劍時,忽然,他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

  雨好像停了。

  不對。

  不是雨停了,是有個東西,罩在了他頭上,幫他擋去了大雨!

  謝憐猛地睜眼抬頭,只見面前蹲著一個人,把自己頭上那只斗笠扣在了他頭上。

  ……居然是剛才對他破口大駡的那個人!

  他瞪對方,對方也瞪他,道:「你這樣看著我幹什麼?怎麼,罵你兩句還真要死要活了?」說著吐了口唾沫,道,「一臉哭喪相的晦氣不晦氣啊?」

  「……」

  那人方才兇相畢露,此刻似乎回想起來有些心虛,嘀咕幾句,又為自己辯解道:「行了行了,剛才算我的不是。但我罵你也是你該罵,誰讓你犯病?再說了,誰還沒被罵過?」

  謝憐雙目圓睜,說不出話來。

  那人又不耐煩地道:「好好好好,算我倒楣,米也不要你賠了。你還躺在這裡幹什麼?多大的人了又不是個小孩,等你爹媽來拉你不成?起來起來起來起來。」

  他一邊催促,連拉帶拽,把謝憐拉了起來,用力在他背後拍了兩巴掌,道:「站起來,趕緊回家去吧!」

  謝憐就這樣被拉出了這個人形坑,被那兩巴掌拍得差點撲到地上,一愣一愣的。等他回過神來時,那人早已經走了。

  只剩那只草編的斗笠還在他頭上,提醒著他,方才他被人拉出來了,不是幻覺。

  不知過了多久,白無相又出現在了他身後。

  這一次,他沒笑了,語氣也沒那麼悠然自得了,反倒像是隱隱有些不快和不安,道:「你在幹什麼?」

  雨還嘩嘩地下著,而謝憐頭上戴了一頂別人給的斗笠,雖然身上早就濕透了,但好歹頭臉已經淋不到了。

  可是,他的臉頰依然濕透了。

  見謝憐沒有答他的話,白無相又沉聲道:「就要日落了,拿起你的劍,否則,你知道會發生什麼。」

  謝憐頭也沒回,輕聲道:「我去你媽的。」

  白無相語氣帶上了一絲寒意,道:「你說什麼?」

  謝憐轉向他,平靜地道:「你沒聽清嗎?那我就再說一次。」

  突然,他猛地飛起一腳,雷霆一踹、踹得白無相向後飛出數丈!

  一腳落地,謝憐一手捂傷口,一手指白無相飛出的方向,用他最大的聲音,竭盡全力地罵道:「我去你媽的!!!你以為你是誰,敢這樣跟我說話?!我可是太子殿下!!!」

  在他臉上,兩行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一個人。只要一個人。

  真的,只要一個人,就夠了!

197 淵中人得一雨中笠 2

  白無相被他一腳踹飛,在空中翻了兩翻,穩穩落地,喝道:「你瘋了?!」

  他憤怒了!

  這麼久以來,謝憐還是第一次在這個東西身上看到如此強烈的情緒波動,這令他大為快意,一把抓起地上黑劍攻了上去,道:「我沒瘋,我只是回來了!」

  方才那一腳是猝不及防才中,接下來就沒那麼容易了。白無相邊閃邊寒聲道:「你……忘了嗎?你的父母如何離開你,你的國民如何對待你,你的信徒如何背叛你!就為一個人,一個小小路人!就把這些全部都忘記了?!」

  謝憐道:「我沒忘!但是——」

  他一劍揮出,中氣十足地怒喝道:「關你屁事!!!」

  白無相一把抓住劍鋒,握得極緊,鮮血流淌下來,骨節也發出哢哢聲響。

  他有些失控,又有些不可思議地喃喃道:「……廢物,廢物!你真是廢物!到了這一步,居然還能反悔,還能回頭!」

  謝憐也在用力把劍鋒往下壓,咬牙切齒地道:「……你,把我噁心到了,所以,我絕對不要變成跟你一樣噁心的東西!」

  「……」

  白無相似乎稍稍冷靜了些,又恢復了那種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的語氣,道:「罷了,你這只是垂死掙扎而已。忘了我和你說的話嗎?」

  謝憐喘了口氣,白無相一字一句地道:「戰場亡靈,已經被你召回了,現在,已經晚了。它們,勢不可擋!」

  大雨滂沱中,謝憐手上那把黑劍發出尖銳的嗡鳴,鳴得他雙耳和腦中都一片刺痛。白無相道:「你打算怎麼辦?值得嗎?為這些人,承受萬世詛咒?」

  從方才踹他的那一腳開始,謝憐一直處於一種渾身血液沸騰、頭腦發熱的狀態,揮劍言語,皆從本心,並沒有去想接下來要怎麼辦。聽他這麼問也不知如何回答,道:「你看不到我打算怎麼辦了。在那之前,我先辦掉你!」

  白無相冷哼一聲,道:「不自量力!」

  話音剛落,謝憐只覺身體一輕,整個人便飛了起來。

  他立即穩定心神尋找重心,可這重心還沒找著,上方白影一閃,又是一陣猛力襲來。謝憐彷彿變成了一顆鐵球,被人重重擲了下去,一聲巨響,深深砸進了地裡。

  如果說原本謝憐心中還抱著「爆發一下也能贏」的三分僥倖,這一擊下來,他就徹底清醒了。

  贏不了!

  太強了,這個東西對他而言,是壓倒性的強!

  謝憐從未在對上任何敵人時生出過這種「壓倒性」的念頭,只有在對上君吾的幾次,才偶爾閃過一瞬。但君吾是強不假,卻是一種克制有度、收放自如的強,與白無相截然不同。這個東西的強悍之中,帶著一股兇惡的淩厲和滿含怨氣的殺意。

  所以,只要一招,謝憐就明白了,他是絕對打不贏白無相的。恐怕只有君吾,才和這個東西是一個等級的對手。

  可是,現在的他的聲音,根本無法傳達到君吾那裡!

  猛的一腳,白無相雪白的靴子踩中謝憐胸口,森然道:「從一開始,就是因為你不自量力,癡心妄想,才導致了這一切!」

  謝憐被他踩得五臟六腑縮成一團,劇痛難當,卻是忍著一口鮮血,道:「不。不是我!」

  白無相道:「哈?」

  謝憐伸手死死抓住他的靴子,眼前是所未有的清明,雙目炯炯,道:「是你,帶來了人面疫。是你,導致了這一切!」

  「……」

  白無相哼了一聲:「或許吧。如果你一定要這麼想的話。」

  隨即,他微笑道:「但你要清楚,如果不是你不自量力,妄圖逆天而行,我就不會出現在這世上。我是順應天命而生的。」

  謝憐眼中的火焰不但沒被大雨淋濕,反而燒得越來越旺。他道:「你少自以為是了!我不需要你教我,我自己會學。如果你代表的就是天命,那麼,天命這種東西,就應該被摧毀!」

  天邊悶雷滾滾,狂風大作。白無相的聲音又低沉了下去。

  他輕聲道:「我如此悉心地教導於你,你卻冥頑不靈。太子,我失去耐心了。」

  謝憐又咳了幾聲,白無相道:「不過也沒差別,反正你早就已經把它們喚醒了,只差最後一步而已。這最後一步,就讓我來幫你一把好了。」

  謝憐警惕道:「你想怎樣?」

  白無相彎下腰,抓住謝憐的手,將那把黑劍強行塞進他手裡,握住,舉劍向天!

  天空劈下一道蒼雷閃電,注入那黑劍的劍心,又反射了回去。密密的烏雲開始攪動,整個永安的上空出現了一片黑色的雲海,無數人面、人手、人足在裡面翻騰著,彷彿地獄挪到了天上。

  與此同時,日落了。

  謝憐躺在地上,眼中倒映出滾滾的黑雲和電閃雷鳴的天空,白無相扔下了他,那黑劍也「鐺」的掉在地上。

  雲上傳來彷如千軍萬馬的尖叫嘶吼,這陣仗可說是毀天滅地,大街小巷裡,許多人都被驚了出來,打著傘一臉懵然,紛紛道:「怎麼了?」「吵什麼吵?」「我的媽?!天上那是什麼?!那是不是人臉?!」「天下大亂,天下大亂之兆啊!」

  謝憐一身一臉的污泥,從地上踉蹌爬起,喝道:「回去!回屋去!!不要出來!回屋去,跑!!!」

  人面疫,要再一次爆發了!

  謝憐在這邊奮力揮手,白無相在一旁輕聲微笑。謝憐猛地回頭,怒目視他。白無相雙手籠袖,氣定神閑地道:「何必這麼生氣?反正你已經不能回頭了,不如好好體會一下復仇的甘美吧。盡情欣賞,這是你的傑作。」

  「……」謝憐道,「你,以為我沒有辦法了嗎?」

  白無相道:「如果你還有辦法,請?」

  謝憐深吸一口氣,一把抓起地上那把黑劍,走到街邊人群之前。

  眾人都認出了這是在街上躺了兩天的那個鬼不鬼、神不神、人不人的前朝太子,紛紛小心翼翼地後退。謝憐喝道:「都站住!」

  不知為何,他眼下雖然滿身泥汙,卻自有一股奇怪的氣勢,眾人果真站住了。謝憐道:「看到天上那些東西了嗎?」

  眾人莫名點頭,謝憐道:「那些,是引發人面疫的怨靈,馬上人面疫就要再次爆發了!」

  那黑色的雲海著實駭人,並不需要更多說服,眾人便相信了這話,大駭道:「人、人面疫?!」「怎麼會又來了?」「難不成真是……」

  有人六神無主,有人轉身就跑,但絕大多數,都惴惴不安地停留在原地,等待他說更多。謝憐卻沒再說,而是手中持劍,向前一舉。

  他一舉起這把寒光閃閃的兇器,嚇得眾人登時齊刷刷後退幾尺,謝憐卻又喝道:「拿著!」

  「……」

  眾人怯怯道:「……什麼?」

  雨中,謝憐舉著劍,沉聲道:「只要你們用這把劍刺過我,就不會染上人面疫。」

  「……」

  白無相的笑容似乎斷了一下。

  須臾,他還算冷靜地道:「太子,你瘋了?」

  眾人也懵道:「這……這什麼話?」

  「他瘋了嗎?」

  「拿劍刺他?說真的?他想幹什麼?」

  人群悉悉索索,白無相爆發出一陣大笑,道:「你是失了神智還是沒嘗夠百劍穿心的滋味?不對,這一次,恐怕是要萬劍穿心了。睜大眼睛好好看看天!」

  他突然不笑了,指天道:「怨靈,覆蓋了整個永安!也就是說,你想『拯救蒼生』,就得讓整個永安每個人都來捅你一劍,一天之內你就會變成一灘肉泥!這種愚蠢的做法和你當初逆天求雨有什麼不同?你以為你救的完嗎?」

  謝憐背對著他,道:「一天不行,那就一個月,一個月不行,就兩個月,三個月!救不了一萬個,就救一千個,救不了一千個,就救一百個,十個,哪怕是一個!!!」

  白無相怒道:「你為什麼?!」

  謝憐雙手舉劍,大聲吼道:「不為什麼!因為我想!!!就算告訴了你……」

  他微微回頭,輕蔑地道:「——你這種廢物也是不會懂的。」

  「……」

  他語中眼中的輕蔑鄙夷太過露骨,也太過刻骨,白無相似乎不由自主語調微揚,道:「你,叫我什麼?」

  謝憐不再理他,平靜地轉向眾人,道:「刺一劍就沒事了,我不會死,這兩天你們都看到了。但是一個人只准一次,而且不許亂來,都聽我的,不然誰亂來我就先打爆誰的頭。相信我,我一隻手可以打爆你們一百個。」

  白無相不可置信道:「你這個把自己弄到國破家亡的廢物,居然叫我廢物?」

  眾人哪裡敢接過謝憐手中的劍,但不敢接,也不敢跑。白無相被他冷置,愈加沉怒,冷聲道:「……好。那我就親眼看看一意孤行的你會把自己弄成什麼樣子吧。但無論下場如何,都是你自找的,可別到最後又崩潰地哭出來,說你後悔了再來找我。」

  推推搡搡半晌,天上那黑雲越壓越沉,彷彿就要塌下來了,無數人面的尖叫聲也猶在耳邊,終於有個父親嚇得受不了了,拖著一個小孩兒過來接了劍,道:「我,我先帶我家小寶試試了啊……」

  旁人都還在猶豫中,見狀驚道:「你真要試啊?!」

  那父親其實也猶豫,硬著頭皮道:「這……這,他好像真的不會死的啊!對不住,大兄弟真的對不住!我小寶……」說著,就用手遮住懷裡那小孩兒的雙眼,讓他拿住了那黑劍。白無相並不干預,只在一旁冷冷笑著,謝憐微微握拳,等待著下一刻襲來的疼痛,心中對自己說:沒事的,已經疼太多次了,很快就習慣了。

  誰知,正在那黑劍就要刺入他小腹時,噹啷一聲,被人打落了。

  謝憐沒等來意料之中的劇痛,卻等來了一聲響亮的「不行!!」

  「……」

  他猛地側首望去。打落那黑劍的,居然是那賣水的小販!

  那小販混在人群裡,似乎實在是看不下去了,站出來道:「我說這真不太好吧?你們看他肚子這塊,這血淋淋的,是不是真的不會死人啊?就算不會死人,也會流血吧?」

  那父親愁眉苦臉道:「這……這……」

  那賣水小販的妻子又在人群裡偷偷拽他,那小販卻回頭低聲喝道:「別拽了有什麼事回去再說!」又轉回來道:「況且是不是真的刺他一劍就不會得病也不知道,還是別瞎刺吧?」

  那父親指天道:「可是,馬上……」

  這時,他懷裡的小兒哭了起來,那小販立刻指道:「你看你看,你叫你兒子拿劍捅人,你兒子都被嚇哭了!」

  果然,那小兒一邊哇哇哭著,一邊把手裡黑劍丟在地上,大概也不懂他父親想幹什麼,但就是覺得害怕。至此,那父親的心思完全被打消了,抱了兒子鑽回人群裡去了。有幾人早已躍躍欲試,但見第一個人受挫,後面的自然也不好出來了,於是在人群裡喊道:「沒聽他怎麼說的嗎?人面疫馬上就又要來了!他是瘟神啊,這都帶到頭頂上來了!」

  那小販卻道:「但是如果他是瘟神,也不會自願幹這種事吧?」

  他一直說話,惹得有些人不耐煩了:「你也知道他是自願的了,那還有什麼問題?你是不是想大家一起死啊???」

  「你賣你的水就是了,平時缺斤少兩的這個時候出什麼頭……」

  那小販老婆一直偷偷拽他,聽到這句卻立刻炸了,漲紅了臉罵道:「放你娘的狗屁,誰缺斤少兩?!滾出來再說一次?!」

  對方立刻縮了。那小販也臉紅了一下,隨即梗著脖子道:「我說啊!他自願不自願是他的事,我們幹不幹這事是我們的事吧?這怎麼說都是拿刀捅人吧?要是這兩天我給了他一杯水還是怎麼地,我可能現在還想拿這個劍試試,但是……我沒給啊!誰給了?這個臉……我反正拉不下來!」

198 淵中人得一雨中笠 3

  他這麼一說,眾人都沉默了。因為他說到了點子上,這兩天,真的一個人也沒來幫過謝憐一把,這賣水小販好歹還有過送水的這個心思,只是沒送成,而其他人有的根本連看都沒敢多看!

  有人嚷道:「那現在到底該怎麼辦?不讓的你們倒是給個辦法啊!」

  眼看著人群又要騷動起來,還有人拼命往前擠,這時,又一個聲音暴喝道:「誰吵?誰再吵吵,老子一刀!」

  再一看,竟是謝憐第一天摔下來時那第一個想上來拔劍的胖廚子。他像是被什麼氣到了,道:「這位老弟說的對!昨天要不是好幾個人非要攔我不讓我上去,我還差點把那劍拔了呢!怎麼現在我都沒動,那幾個攔我的反倒叫得最凶?我呸,你們也配?這麼厚顏無恥的也不多見!」

  這廚子塊頭大,聲音洪亮,正在氣頭上還抄著一把菜刀,似乎剛從廚房裡出來,先前嚷得最大聲的那幾個立刻不敢再叫了。有不知這兩天情況的人打聽清楚了怎麼回事兒,驚道:「不是吧?你們就沒一個人上去?」

  「是啊,就這麼讓他在那兒躺了兩天?扶一下的都沒有?」

  被說的人有的臉上掛不住了,道:「別說的好像你在你就會上去幫忙似的,淨放馬後炮。別忘了待會兒那些鬼東西下來了,你們也一個都跑不了!」

  「嘿我還就告訴你了,我要是在場,我肯定會上去幫他拔劍!」

  「事後動動嘴皮子當然不累了……」 

  「等會兒!你們都在爭些啥,現在又不是拔劍沒拔劍的問題!」

  爭著爭著,兩撥人鬧哄哄的就要吵起來,雨也漸漸小了。然而,那黑雲壓頂更濃,壓得底下大幾百人喘不過氣。突然,人群爆發出一陣驚叫,數隻手指天道:「來了!!!」

  謝憐也猛地抬起頭。只見那些翻滾在黑雲中的人面忽然暴動起來,拖著長長的「尾巴」,如黑色流星一般急速墜落!

  人面疫來了!

  眾人大駭,手忙腳亂,有的撒腿開跑,有的躲進屋裡,也有幾個去抓那黑劍。可是,那被打落在地的黑劍不知何時居然消失了,抓了個空。

  謝憐方才被眾人反應驚到,現在才覺察了這件事,也道:「劍呢?!誰拿走了?!」

  沒人有空回答,所有人都四散狂奔起來。但他們哪有怨靈們墜落的速度快?很快,四面八方都傳來了活人的慘叫和怨靈的尖叫!

  那些怨靈追上活人之後如同一道滾滾的黑色濃煙,糾纏不休,無孔不入,慢慢融入他們身體。謝憐奮力驅趕,然而怨靈終歸是太多,他一個人根本驅趕不完。眼看著無數人在他面前被追得鬼哭狼嚎,那對賣水的小販夫妻和那胖廚子也被黑煙纏得滿地打滾,而白無相就在不遠處,冷笑不止,袖手旁觀。

  謝憐又怒又急,把心一橫,索性對著怨靈最密集處吼道:「喂——!」

  他畢竟是喚醒這些怨靈的主使者,如此大喊,那些東西自然而然地便注意到了他。謝憐向他們張開雙手,道:「到我這邊來!」

  已經纏上活人的怨靈猶猶豫豫,不知要不要過去,而還在空中的怨靈們則立即改變方向,衝謝憐襲去。

  成功了!

  謝憐的心跳得快要停止。他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但是,他憑著腦中一股突如其來的熱血就衝了,他只覺得,就算是為了在那卑劣的怪物面前爭一口氣,打得他鼻青臉腫,他也絕不能退縮;就算是再來千百倍的亡靈,他也將所向披靡!

  你想看到我自哀自怨、自暴自棄嗎?

  我偏不!!!

  永遠不!!!

  鋪天蓋地的黑潮包圍了謝憐,一隻怨靈哭號著穿過他的身體,刹那間,謝憐的心彷彿被凍結了一般,渾身一個哆嗦。緊接著,便是第二隻,第三隻……

  這些東西如同刀風劍氣一般猛地穿過謝憐的軀體,每一次都帶走他幾分餘溫,謝憐面色越來越蒼白,卻始終堅持著沒有退步。

  這才幾百隻,他才堅持了沒一會兒,接下來會有更多。這滿天黑雲,全都是!

  謝憐閉上了眼,準備好了以一己之力,承擔所有怨靈的怒火。誰知,下一隻怨靈卻遲遲沒有到來。疑惑之下,他睜開眼,忽然發現,包圍他的那鋪天蓋地的黑潮消失了。

  因為,它們都化作了滾滾黑流,被另一個方向吸去了!

  驚愕中,謝憐轉頭望去。只見長街盡頭立著一名黑衣武者,而他手裡的,正握著那把黑色的長劍。

  無名?

  謝憐事先早就對他交代過,讓他自己走開,等待他發動人面疫,為何他會在此時出現在此地??

  謝憐也不清楚這是什麼情況,更不知道那黑衣武者是來幹什麼的,愣了一會兒,立即衝他奔去,邊奔邊喊道:「等等!你在幹什麼?別亂碰!把劍給我!」

  那黑衣武者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微微抬頭。謝憐看不到他真正的臉,只看到了一張畫出來的笑面。但是,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他覺得那黑衣武者面具之下的臉,似乎真的微笑了。

  然而,這感覺轉瞬即逝。龐大的黑色洪流和尖叫之潮混成一卷風暴,彙聚向那邊,瞬間將那黑衣武者吞沒。

  那一刻,謝憐聽到了一個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他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他一定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

  痛。痛得感同身受,痛得生不如死,痛得身心俱裂,痛得他雙膝重重落地,一齊抱頭慘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陣從心裡爆發的劇痛來的突然,去的也突然,不知過了多久,四周安靜下來,謝憐抱頭的雙手頹然垂下。

  他微微失神地抬頭掃視,四面八方橫七豎八躺了一地的人,大多數昏迷不醒,之前纏著他們的怨靈都盡數消失了。

  這幅場景令他迷茫不已。人面疫怎麼了?怨靈們怎麼?他自己怎麼了?

  那黑色的洪流也早已煙消雲散。而那黑衣的無名鬼原先站立之處,只剩下一把黑劍掉在地上,劍鋒之旁,還落著一朵小小的白花。

  謝憐踉蹌著爬起來,走上前去,拿起了花與劍。

  他摸摸臉,看看胳膊,並沒覺得自己身上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不像是承受了什麼厲害的詛咒。正在迷茫之中,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輕輕道:「啊。」

  謝憐回頭,白無相雙手籠袖,站在他身後,寬大的袖擺隨風飄飛。

  謝憐還沒反應過來到底怎麼了,但心中隱隱有一點不好的預感。

  白無相看他一眼,輕笑起來。那不好的預感愈加濃厚,謝憐皺眉道:「你笑什麼?」

  白無相反問道:「你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謝憐道:「什麼?」

  白無相道:「你知道,那個鬼魂是什麼人嗎?」

  「……」謝憐道,「戰,戰場亡靈?」

  白無相道:「是的。但同時,他也是這世上,你最後一個信徒。現在,沒了。」

  ……信徒?

  他在這世界上,居然還會有信徒?

  好半晌,謝憐才終於能說出幾個字了。

  他艱難地道:「什麼,叫,沒了?」

  白無相悠悠地道:「魂飛魄散了。」

  謝憐有點不能接受地道:「怎麼就魂飛魄散了?!」

  白無相道:「因為他代替你被詛咒,你召回來的亡靈,把他吃得渣都不剩了。」

  「……」

  被他召回來的亡靈?

  代替他被詛咒?!

  白無相又道:「啊,對了,你不是第一次見到他。」

  謝憐愣愣看他。白無相饒有興趣地道:「這個鬼魂似乎一直跟著你。原先我只是看它怨念頗深,便把它抓起來問了一下。誰知道,結果有趣的很。中元節,花燈夜,鬼火魂。還記得嗎?」

  謝憐喃喃道:「中元節?花燈夜?鬼火魂?」

  白無相慢條斯理地提示道:「這個鬼魂,生前,是你麾下的士兵,死後,是追隨你的亡靈。因你戰死,因你百劍穿心化為厲鬼,又因你發動人面疫魂消魄死。」

  謝憐好像又模模糊糊記起來一些什麼。可是,他連這個信徒的臉都沒有看到,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又能真的記起來什麼、記起來多少呢?

  「也許在這裡,真的還有殿下的信徒在供奉著您呢……」

  是的。有的。

  而且,是唯一的信徒!

  白無相似乎又說了很多別的,但謝憐聽得恍惚,都沒入耳,直到最後他道:「你這樣的神,已經夠可悲可笑了。做你的信徒,更是可悲可笑到了極點。」

  「……」

  前面他嘲諷謝憐,謝憐都沒有任何反應,但聽這東西自以為是地評價他的信徒可悲、可笑,謝憐卻彷彿突然被一劍捅醒,一陣無可抑制的暴怒。

  他衝了上去,卻被一招擒下,白無相冷聲道:「你這樣是贏不了我的,要我說幾次你才會認清事實?」

  謝憐也根本沒想要贏他,贏不了也無所謂,他只想暴打這個東西,怒道:「你懂什麼!你憑什麼嘲笑他?!」

  那是這個世上他唯一的信徒了啊!

  白無相道:「一個追隨失敗者的信徒,我憑什麼不能嘲笑?你愚蠢,你的信徒更加愚蠢。聽著!如果你想打敗我,就必須遵從我的教誨。否則,你永遠也別想贏過我!」

  謝憐想衝他竭盡全力地「呸」上一聲,卻連呼吸都困難。白無相另一手翻手一展,掌中出現了一張悲喜面,道:「現在,重新開始吧!」

  他正把這張面具往謝憐臉上按去,豈料,便在此時,轟隆,轟隆。

  天邊電閃雷鳴,雲層中射出奇異的光芒。白無相警覺地止住了動作,道:「這是什麼?天劫?……」

  頓了頓,他否決道:「不對!」

  不對。

  是天劫,但,不止是天劫!

  一個男子的聲音沉沉響徹在整個上空,道:「他贏不了你,我如何?」

  謝憐猛地抬頭。

  不知何時,前方長街盡頭出現了一個身披白甲、瑞氣騰騰的青年武神,周身籠罩著一層微白的靈光,手扶在劍上,一步一步踏來,在灰暗世界中殺出一條明路。

  他情不自禁睜大了眼。

  君吾!

  ……

  雨過天晴後,謝憐坐在焦黑的土地上微微喘氣。

  君吾收劍入鞘,走了過來,道:「仙樂,歡迎歸位。」

  他神色疲倦,面上猶帶血痕,那是白無相留下的。此外,君吾身上也負了大大小小幾十處傷,不可謂不重,只是,白無相更重,重到被打得神消形散,只剩下地上一張破碎的悲喜面了。

  聽他說「歸位」,謝憐一怔,摸了摸脖子,這才發現,那道咒枷已經消失了。

  君吾笑了一下,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回來花的時間,比我想像的要更短。」

  謝憐漸漸回過神來,也笑了一下,卻是苦笑。

  平復氣息後,他道:「帝君,我想求你一事。」

  君吾道:「可以。」

  謝憐道:「您都不問我是什麼事嗎?」

  君吾道:「反正你回仙京也是要討禮的,這件事就當是你的歸位贈禮吧。」

  謝憐扯扯嘴角,站起身來,直視君吾,鄭重地道:「那我,便請您再次將我貶下凡間。」

  聞言,君吾收斂了笑容,道:「這是為何?」

  謝憐坦白地道:「我做了錯事。第二次人面疫是我發動的。雖然後果看起來並沒有太嚴重。」

  因為,只是消失了一個無名的鬼魂而已。而這世上,可能根本不會有人在意這樣一個無名的鬼魂,所以看起來,後果並不怎麼嚴重。

  君吾緩緩地道:「知道什麼是錯的,那麼,你就已經是對的了。」

  謝憐卻搖了搖頭,道:「只是知道,是不夠的。做了錯事就應當受到懲罰,可是,我犯的錯,代替我受懲罰的卻是……」

  他抬起頭,道:「所以,作為懲戒,我請求帝君,再賜我一道咒枷,不,兩道。一道封住我的法力,一道散盡我的氣運。」

  君吾微微皺眉,道:「散盡氣運?那你豈不是會倒楣透頂,當真成了瘟神?」

  以前,謝憐的確會很在意自己被說成瘟神,十分抗拒,覺得受了莫大侮辱,但現在他對此已經無所謂了,道:「瘟神就瘟神吧。我知道自己不是就行。」

  他散去自己的運道後,它們自然會分流到其他過於不幸的人身上。也算是聊作補償了。

  君吾提醒道:「會很丟臉的。」

  謝憐道:「丟臉就丟臉吧。老實說,感覺……好像快習慣了。」

  雖然並不想習慣這種事,但,習慣了好像就真的百毒不侵了。

  君吾看他,道:「仙樂,你要明白,沒有法力,你就不是神了。」

  謝憐歎了口氣,道:「帝君,我比誰都明白。」

  頓了頓,他有點煩惱、有些悵然地道:「人們說我是神,我就有了法力。可事實上,我……並不是他們所以為的神,也不一定能如他們所願所向披靡。

  「神會這麼失敗嗎?想保護自己的子民,卻讓他們屍橫遍野;想要復仇,卻到最後關頭收手功虧一簣。『失敗』這一點,白無相倒是沒說錯。

  「不是就不是吧。」

  君吾仔細凝視他,良久,道:「仙樂長大了。」

  這話應該是謝憐的長輩說的。可惜,他的父皇母后卻沒有機會說出這一句了。

  須臾,君吾道:「既然是你選的路,那麼,好。不過,要我貶你下凡,總得有個理由。」

  總不能隨隨便便就兒戲一樣地貶了一個神官下去,那把上天庭當什麼了?

  這個謝憐倒是有主意,他道:「帝君,我們,好像從沒傾盡全力地比試過一次?」

  君吾登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笑著道:「仙樂,我可是有傷在身的。」

  謝憐道:「我也是有傷在身,正好扯平。」

  君吾點頭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手下留情了。」

  謝憐微微一笑,眼中閃起了躍躍欲試的光,道:「我也不會的。」

  ……

  太子殿下,又被貶了。

  在轟轟烈烈的第二次天劫後,仙樂太子謝憐氣勢洶洶、拳打腳踢殺回上天庭,只飛升了不到一炷香,又被神武大帝打了下去。所有神官都搞不懂,這人他到底想幹什麼???

  不過,謝憐也搞不懂其他神官到底想幹什麼。

  至於這麼好奇嗎?天天看天天看,裝成凡人看化成動物看,這都偷窺他幾天了!一個大男人搬磚糊泥有這麼好看嗎???

  正納悶兒著,後面工頭叫了起來:「新來的,你,就是你,說你呢!老實幹活別偷懶!」

  謝憐趕緊坐起來,響亮地應道:「哦!」

  應著就抓起一把破蒲扇狂扇風,在他面前,數塊磚石搭著一座小灶台,灶臺上正在咕咚咕咚地煮著一大鍋飯。

  這裡是他搬土運泥的工地。不過,磚已經搬完了,就在不遠處,兩座嶄新的神殿已經落成,現在,他的任務是煮飯。煮著煮著,正萬分賣力,兩輛馬車拉來了兩尊高大的神像。謝憐一邊心不在焉地往鍋裡瞎丟東西,一邊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

  兩尊神像分別被抬進了兩座神殿。左邊那間殿裡歡呼道:「玄真將軍好!玄真將軍宅心仁厚!」

  謝憐無語了。

  讚美慕情用「宅心仁厚」這個詞,這批信徒認真的???

  不過,他們似乎又有著充分的理由。畢竟,眾所周知,慕情飛升,就是因為他把仙樂舊皇城冥頑不靈的殘餘怨靈都清理乾淨了,理解為宅心仁厚,也不是不行。反正,所有舊皇城人都十分感激他。

  右邊那間殿裡也不甘示弱地嚷道:「俱陽將軍好!俱陽將軍神勇無敵!」

  謝憐點了點頭。這點他倒是沒什麼異議。不過,對上女人的時候就不一定了。

  兩邊信徒都卯著勁兒對吼,都想蓋過對方,吼得謝憐耳朵生疼,他歎了口氣,揉揉眉心,心道,何必呢?

  這麼討厭對方,不要把廟建在對方對面不就行了?

  答案是——當然不行!因為,這裡可是本城人氣最旺、風水最好的地盤,這兩位神官的信徒當然不會因為要避開對方就放棄這麼塊肥美地,當然要搶對方的香火,使勁兒噁心對方了。

  不一會兒,後面兩邊的信徒已經從對罵發展到了對打。這邊謝憐感覺火候差不多了,鍋鏟敲敲鍋蓋,朗聲喊道:「諸位,不要打了!來吃飯吧!」

  鬥得正酣,誰理他。謝憐搖了搖頭,揭開鍋蓋,香飄十裡。這下好,眾人登時不打了,紛紛嚎道:「……我他媽……這什麼味兒?!」

  「誰在煮屎?!」

  「還是鍋巴味兒的屎?!」

  謝憐辯解道:「什麼!這是皇家絕密珍藏菜式……」

  工頭捂著鼻子過來一看,臉色發綠,跳起來道:「狗屁的絕密珍藏,哪門子的皇家!就你?滾滾滾滾滾!不要噁心人了!」

  謝憐妥協了,道:「好吧,滾也行,不過勞煩先把我的工錢……」

  工頭怒道:「你還敢提工錢!你說說啊!你!自從你來了!我有多少損失!!!啊?下雨那雷哪兒都不劈,就往你身上劈!房子著火三次!還塌了三次!你簡直是個瘟神啊!還敢找我要工錢!快滾!你再來一次我打你一次!」

  謝憐道:「話不能這麼說,你都說了是衝我來的,每次別人不都沒事,我看你是想賴帳?……」話音未落,工頭和一眾工友再也受不了了那鍋裡飄出的味道了,風捲殘雲般地跑了個沒影。謝憐道:「等等?!」

  回頭望望,原先打架的兩幫人也早就被熏走了。謝憐無言以對,自言自語道:「不吃還叫我煮這麼大一鍋,有錢就可以隨便浪費嗎?」

  搖了搖頭,他想了想,盛了兩大碗飯,一大碗放進俱陽殿裡供上,一大碗放進玄真殿裡供上,終於覺得物盡其用,雙手合十拍了一掌,心滿意足了。

  到外面收拾了東西,認真捲起地上草席,和劍綁在一起背了起來,纏在他手腕上的白綾悄悄摩挲了兩下,謝憐拍了拍它,扶了扶頭上的斗笠,道:「好吧,不給錢就不給錢。我去賣藝。」

  怎麼說,他也還有一門絕活——胸口碎大石啊!

  走出一段路,謝憐忽然發現路邊有一朵小小的紅花,甚為可愛,蹲下來,輕輕觸了觸它的花瓣,心情甚好,對它道:「希望日後再見。」

  待他走出很遠,那朵小小的紅花還在迎風搖曳。

《第五卷:天官賜福》

199 立天地神人破銅爐

  謝憐躺在冰冷的地上,臉上覆蓋著那張半哭半笑的悲喜面,白無相在一旁,似乎在欣賞他這幅和自己如出一轍的模樣。

  那悲喜面用一股詭異的力量緊緊貼合著謝憐的臉,他怎麼也拉不下來。白無相道:「戴著吧。別徒勞掙扎了。你想出去嗎?只要你按我去說的做,你就可以很快衝破銅爐了。」

  謝憐只當他不存在。

  白無相總是在他那裡討沒趣,卻總是也不肯放棄,歎道:「我們本來可以成為最強的師徒和最好的朋友,為什麼你一定要如此叛逆?」

  謝憐總算停下了動作,反感地道:「你少用一副歷經滄桑看透人心的口吻來教導我,我真的一點也不想有你這種老師和朋友。」

  他的嫌棄已經表露無疑,白無相冷笑道:「我知道,在你心目中,能教導你的人,一個是國師,一個是君吾,是嗎?」

  他口氣詭異,彷彿有些不屑和好笑。謝憐不打算跟他糾纏這個,問起了別的:「郎螢,是永安國第一位太子?」

  郎螢是永安人,患過人面疫,那個小太子是謝憐能想到的唯一人選。白無相道:「不錯,就是你把郎英的屍體千刀萬剮後,打暈了又扔在永安皇宮,還放了一把火送他的那個太子。」

  那永安太子本是郎英的一個侄子,只怕就是在那時候,郎英屍體上殘存的人面疫毒感染了他。謝憐又道:「為什麼他的人面疫沒有傳染給別人?」

  白無相道:「因為永安皇宮的人發現他染病了。為了不讓他傳染別人,派了人打算用被子悄悄悶死他,卻被他掙扎中反殺,逃走了。」

  而永安對外宣稱永安國主和太子重病身亡,內部則不知怎麼一通亂鬥,立了郎英的另一個侄子為太子。這就是郎千秋的先祖。

  謝憐道:「你是怎麼騙到他的?」

  白無相道:「我可沒有騙他。我只是告訴了他實情,誰是讓他變成這種怪物的罪魁禍首。只要他借我一點東西,我就為他復仇。」

  謝憐道:「你這叫借你一點東西?你把他整個當養分吞了。」

  白無相淡淡地道:「他這副模樣,人不人鬼不鬼,沒有人真心對待,留在世上也是受罪。」

  忽然,謝憐道:「太子殿下?」

  「……」

  一刹那,謝憐感覺,那個東西是想應的。但是,他忍住了。

  於是,謝憐又試探著問了一句:「你,就是烏庸太子吧。」

  話一出口,他便感覺銅爐內悶熱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從謝憐掉進來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思考這個問題了。

  他之所以能聽懂食屍鼠口吐的人言,一定是因為君吾、國師、白無相三個其中的一個,把某段記憶和情感植給了他。也就是說,這三個人裡至少有一個是烏庸人。君吾出世時間晚於烏庸滅國,國師和白無相嫌疑最大。

  花城為什麼會被銅爐拒絕在外?不會因為他是絕,因為謝憐向他確認過,已經成絕的鬼王也是可以再次進入銅爐的,便如已經飛升的神官可以再受天劫一般。但他還是在半途消失了。謝憐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原因,就是這座銅爐,聽從白無相的指使!

  那麼,白無相最有可能會是什麼身份?

  半晌,黑暗中一片死寂,謝憐肯定地重複了一遍:「你就是烏庸太子。」

  終於,白無相不再沉默了。

  他猛地擒向謝憐,掌風淩厲無比,這一次,輪到謝憐閃避了。他一躍而起,邊閃邊道:「太子殿下,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麼從不用真面目示人?」

  白無相沉聲道:「太子殿下,我警告你不要這麼叫我。」

  謝憐道:「你可以叫我太子殿下,為什麼我不可以這麼叫你?你不回答,我就自己猜了。不願意讓別人看到真面目的原因,無非就兩個。要麼,你是我認識的某個人,或者我不認識你,但我只要看到你真正的臉,很容易就能查出你是誰;要麼,就是你真正的模樣,醜惡至極,醜惡到你自己也受不了!比如……」

  「哢哢」兩聲,一陣劇痛從手臂襲來,白無相狠狠擰住了他,道:「太子啊太子,是不是我對你親切一點,你就覺得對我不需要畏懼之心了?」

  這聲音寒氣四溢,劇痛之中,謝憐依然保持清醒。白無相似乎真的生氣了,他一手提著那黑劍,逼近謝憐,道:「你給這把劍取名叫芳心?」

  眼睜睜看著那森森的劍刃離自己喉嚨越來越近,謝憐神色不變,道:「不行嗎?」

  白無相哼道:「你根本不會取名字。聽好了,這把劍本來的名字,叫做『誅心』。」

  忽然,謝憐睜大了眼,道:「什麼人?!」

  白無相卻是頭也不回,道:「對付我你還想用這種對付小孩子的把戲嗎?」

  「……」謝憐詫異,道,「你……沒發現?」

  白無相冷聲道:「沒有任何東西,我要發現什麼?」

  他沒發現,謝憐可發現了。

  方才,芳心的劍刃反射了地上的火光,那火光在二人上方的石壁一閃而過。就在這一瞬間,謝憐看到了一張臉。

  謝憐敢保證自己絕對沒有看錯,他看到的絕對是一張人臉,一張巨大的人臉!

  白無相的修為只比謝憐高不比謝憐低,他怎麼可能沒發現?

  除非……那是比白無相更可怕的東西!

  他看到那張臉的時間太短,但視覺有殘留在記憶中,那張臉五官俱全,並且……還有些面熟。謝憐微覺毛骨悚然,道:「銅爐裡有別的東西!」

  白無相卻道:「銅爐裡,除了你我,只有石頭和岩漿。」

  謝憐正待再說,卻忽然心道:「等等……石頭?臉?眼熟?」

  靈光一閃,他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看到的是什麼東西。

  原來如此!

  一經明白,謝憐雙手立刻在背後飛速結印。白無相發現了他的異動,道:「沒用的,你就算……」

  誰知,話音未落,二人背後上方便傳來一陣軋軋巨響。與此同時,落石泥土如暴雨一般打落!

  白無相覺察有什麼東西向他襲來,飛速急閃。他閃得確實夠快,不會再有人動作能比他更快了,本該完美避過的,只可惜,襲向他的東西,太龐大了。

  那是一隻巨手,五指成拳,重重砸了下來——正正砸中了白無相!

  這隻手,是一隻岩石巨手。

  它實在是太大了,光是一個拳頭,就能媲美一間大屋,地上的火光只能照亮這一部分,手腕以上的部分則全部浸在黑暗之中。

  軋軋石聲中,它對著謝憐翻過手來,掌心向上。雖然巨型,卻是手指修長,指節纖細,可拈花,亦可扶劍。謝憐奪了劍,一軲轆從地上爬起,躍上掌心。那只手剛要托著他起來,謝憐忽然想起忘了東西,忙道:「等等!」又跳下去抓了斗笠,再跳上來。隨後,巨手上升,離火光越來越遠,謝憐也感覺越升越高,雙手再次結印,道:「衝出去!」

  一聲令下,他感覺到輕微的下墜感,彷彿是托著他的巨人微微屈了雙膝,在做準備。下一刻,他又感覺整個身體猛地一沉,那巨人衝天而起,向著銅爐封閉的火山口撞去!

  轟隆!轟隆!轟隆!

  伴隨著劇烈的震動,謝憐聽到了極為明顯的「哢哢」的裂聲。

  那是岩石支撐不住兇猛的撞擊、即將破碎的聲音!

  隨即,上方瀉下一絲白光。

  衝出來了!

  銅爐封頂被破開,大量刺眼的白光如瀑傾瀉,狂風席捲而入,嗚嗚呼嘯。

  謝憐站在巨人的掌心上,一手按住頭上斗笠,一手遮住迎面襲來的暴風雪。悶熱的空氣一掃而光,深吸一口冰冷清新的空氣,他大聲道:「三郎——!!!」

  第一聲的回音尚在回蕩,他就一下子被一雙手拉進了身後的一個懷抱。謝憐先是一僵,一低頭,環在他腰間的是一段赤紅衣袖和銀護腕,這才放鬆。一個沉沉的聲音在他耳邊上方道:「……我要瘋了!」

  聞言,謝憐連忙轉身,雙手捧住他的臉頰安慰道:「別瘋,別瘋,我已經出來啦!」

  是花城。花城黑髮淩亂,眼中還有些失神,謝憐怎麼也摘不下的悲喜面,他一把就摘下扔掉了。謝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雙手捧住他的臉頰,就是下意識這麼做了,大概是想安慰,也可能是怕他的臉被風雪凍壞了。畢竟,謝憐在這銅爐裡面待了多久,花城必然就在這火山口上守了多久。

  好好的一塊兒進去了,其中一個卻突然被扔了出來,根本不知道裡面到底怎麼樣了,可不是要瘋了?

  花城緊緊抱著謝憐,沉聲道:「……我怎麼都進不了銅爐,我居然還要讓你自己一個人闖出來!我他媽真是……」

  謝憐忙道:「三郎沒事,真的沒事!而且,我也不是自己闖出來的啊!」

  花城終於稍稍冷靜下來,道:「什麼?哥哥,你怎麼出來的?」

  謝憐卻道:「是你幫我闖出來的。你看。」

  說著,他向上指去,花城也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只見風雪之中,一尊由山石鑿刻而成的巨型人像滿面飛霜,隱隱間,彷彿頂天立地。此刻,二人就站在這巨石像的掌心之上。

  那石像面容輪廓柔美,長眉秀目,唇線姣好,嘴角微揚,似笑非笑。說多情而不輕佻,道無情卻不冷漠,是個慈悲且俊美的面相。

  ——正是謝憐的臉!

  謝憐仰望著它的面龐,輕聲道:「這就是你說的,你雕的最好的一尊神像吧?」

  「……」

  花城也仰望著它,良久,目光落回身旁謝憐身上,道:「嗯。」

  這尊巨大的岩石神像,必然是花城被困於銅爐之中、千錘百煉、萬分痛苦時,在裡面雕刻下的。

  數百年來,它都一直藏在銅爐深處的黑暗之處,一部分還被青藤覆蓋。銅爐就是它天然而險惡的石窟,它是這最壯觀石窟裡唯一的神明。

  它和銅爐是一體的,材質也是一樣的。否則,如果只是普通岩石鑿成的神像,根本無法衝破銅爐,只會粉身碎骨;而如果不是謝憐本人,又或者,如果他們跳下去之前,花城沒有給謝憐一波足夠強的法力,也無法召動這尊神像。

  謝憐轉向花城,道:「所以,三郎,我出來了。是你和我一起闖出來的。」

200 立天地神人破銅爐 2

  正在此時,二人忽然同時感覺到一陣顫動,雙雙微斂笑容,凝神戒備。謝憐有點緊張地道:「怎麼了?是這神像在震動??它不是要塌了吧?」

  畢竟那銅爐封頂也是邪性滿滿的萬斤巨石,如果這座巨石人像真的因為衝破了它而散了架,那他可就要懊悔了。花城道:「不要緊,它沒事。是整座山在震動。」

  果然,下方積雪如洪流一般塌落,有的地方已經露出了山體。看來,有什麼東西要從銅爐裡衝出來了。

  花城攔到謝憐身前。謝憐道:「是白無相。」

  他當然不會認為方才這巨石神像一拳下去就能捶死白無相,頂多只能讓這東西懵一會兒,警惕萬分。但不一會兒,二人便感覺到一陣灼熱的空氣撲面而來。

  那灼熱的氣息是從深不見底的火山口裡噴出的,還有一股硫磺的氣味,謝憐本能地預感到危險逼近,花城也沉聲道:「哥哥,離開!」

  謝憐翻轉手印,隨即便和花城一起,順著那巨石神像的手腕、胳膊幾步躍上,站立在它肩頭。那神像聽他召令,大步邁開,順著滾滾雪流,一滑就是數裡,周身雪浪飛馳,但因為騰出了雙手,雖是萬斤之軀,卻也很好地保持了平衡。然而,他們才滑到銅爐的半山腰,整座山的震顫更劇烈了,那神像也被震得險些一個趔趄。謝憐和花城向上望去,只聽一聲轟然巨響,銅爐之巔,一道漆黑的煙柱噴薄而出!

  這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加上那毀天滅地的煙柱,看得謝憐整個人都驚呆了。不過瞬息之間,整個上空就為一片黑雲濃煙所覆蓋。遮天蔽日的黑雲之中,無數人臉、人手、人足翻滾糾結,恐怖萬狀。那情形,謝憐在幾百年前就見過一次,如今,終於又見了一次!

  謝憐道:「那些是?」

  花城凝神道:「烏庸國眾的亡靈。」

  恐怕,所有被火山爆發埋葬的烏庸國人,全都在那裡了。忽然,花城道:「哥哥,下方十丈之外!」

  他話音未落,謝憐已經驅使著那巨石神像的右手,一掌拍了下去。

  下方雪地十丈之外,一片白茫茫中,站著一個白衣人影,正是白無相。他幾乎和雪地融為一體,但還是瞞不過二人的眼睛。厚厚的積雪被這一掌拍得驚起一片飛白巨浪,卻沒有擊中。

  之前已經在黑暗中中了一次招,白無相自然早有防備,白影一閃,下一瞬,身形出現在這巨石神像的膝頭。那巨石神像不假思索,又是一掌拍向自己膝蓋,但掌到半途,謝憐反應過來,咬牙使力,生生拽了回來,心道:「好險好險!」

  方才那銅爐封頂是被這巨石神像硬生生拿頭衝破的,如果現在謝憐又讓它一掌拍上自己膝蓋,硬碰硬的一個控制不好恐怕就要缺胳膊少腿了。恐怕,這就是白無相故意跳上來的目的。這邊謝憐急刹住了,那邊,花城緩緩拔出了修長的銀色彎刀,對白無相道:「滾下去。」

  白無相抬頭看他們。花城冷然道:「這尊神像,不是你可以染指的。」

  突然,謝憐道:「三郎!!!」

  他指向上方的銅爐之巔。黑色的煙柱之後,有什麼東西,也跟著噴湧而出了。赤金的,流動的,燃燒的。

  岩漿!

  那赤金的岩漿和滾滾的黑煙混在一起,鋪天蓋地,向銅爐下方滾滾流去。趁此機會,白無相縱身一躍,消失在雪地裡。謝憐也顧不上去抓他了,喝道:「跑!」

  那巨石神像聽他喝令,大步邁開,咚咚咚幾聲巨響,就跳下了銅爐。雙足落定山腳平地,地動山搖!

  然而,它快,那岩漿和黑煙的速度也不慢,幾乎是緊跟下來。落地之後謝憐也不敢多留,驅著那神像站起,繼續載著他們跑。跑著跑著,謝憐感覺它速度似乎慢了下來,心中奇怪又不妙,正在想是不是錯覺,感覺身體一頓,被那神像帶著,猛地下墜。竟是那巨石神像不聽他的驅使,停了下來,單膝跪地了,

  跪地之後,它上身還慢慢向前傾去,似乎體力不支,就要暈倒了。謝憐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

  糟了!要倒下了!

  而那火流黑煙,就要追上來了!

  正在此時,謝憐忽然感覺腰間一緊,卻是花城一把將他拉了過去,一手摟他腰,一手抬起他下頷,將微涼的雙唇貼了上去。

  「……」

  謝憐睜大了眼,一股清涼暢快之氣瞬間充盈了胸口,流過四肢百骸,整個人似乎都鮮活了起來。這一吻短暫得很,須臾,花城便分開了唇,道:「哥哥,再試試起來!」

  謝憐登時醒神,手印再出,就在那巨石神像即將臉朝下倒地的前一刻,它猛地伸出雙手,撐住了地面。

  隨即,再次站起!

  原來,這巨石神像不是看上去像體力不支了,而是當真體力不支了。操縱如此之龐大的一尊神像所要消耗的法力是極為可怕的,花城先前借給謝憐的那一波法力已經燒得精光,它自然就減慢了速度搖搖欲墜。直到被重新注入法力,它才又「活」了起來。這一次,它跑的比之前更快了,動作也更靈活了。花城卻道:「哥哥,再跑快些!」

  謝憐也想再快些,但他又擔心這麼個驅使法太消耗法力了,不確定地道:「再快能撐得住嗎?萬一法力不夠怎麼辦?!」

  花城卻在他耳邊篤定地道:「不會的,你只管跑!永遠不要害怕,我就在這裡!」

  花城就站在他身後,雙手穩穩地扶住了他的腰,只要這麼一個人,就彷彿整個世界站都在他身後。謝憐深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道:「好。」

  須臾,他向前伸出雙手,釋放了全部的法力,祭出了最強勁的法印,喝道:「——跑吧!」

  轟!轟!轟!轟!

  那巨石神像一路狂奔,一步數裡,溝壑他一步跨過,丘陵他一步飛躍,果然遠遠把那黑雲和岩漿甩在身後。它實在是一個根本無法被忽略的龐然大物,每踏出一步,都像是一塊天外隕石落地,激開一層強勁的波動!

  無數零零散散分佈在銅爐山的妖魔鬼怪們都感到地面狂搖,大驚失色。抬頭一看,許多都看到了天空中盤旋擴散的黑雲,有點兒驚奇,但並不是很在意。反正是在銅爐山,出現什麼奇景也不稀奇。反正那黑雲裡不就是怨靈?它們自己都是跟怨靈是差不多的東西,每天見得多了,有什麼值得害怕的?然而,當它們看到那尊巨大的武神像蹬蹬蹬狂奔而過時,全都驚呆了——

  那是什麼東西?!

  登時一片鬼哭神嚎:「好大的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麼大的人像它們可從來沒見過。真是太可怕了!!!

  謝憐本想繞開烏庸皇城,免得他的神像幾腳把這些有兩年前歷史的老房子踩成一片廢墟,又記起一事,問道:「三郎,裴將軍、雨師大人他們是不是在這附近?」

  花城道:「是。」

  謝憐忙道:「回來回來,有東西忘了,撈起來帶走!」

  於是,那跑過了頭的巨石神像倒退幾步。正準備折回去,謝憐卻忽覺周身一震,腳底一空,整個人飛了起來。

  在半空中,他才反應過來剛才發生了什麼。

  神像摔倒了!

  謝憐和花城穩穩落在神像胸口,謝憐一邊驅使它重新站起來,一邊向前望去。使這巨石神像摔倒的,並不是他自己,而是別的東西。

  一座巍巍的高山。

  當然,這座大山,遠遠比不上銅爐本尊高大,但比起這巨石神像,還是要更高大一些的。謝憐來時記得很清楚,他們根本沒有翻越這樣一座山,於是,他的視線越過這座山,向它身後望去。

  果不其然,在它身後,還矗立著兩座差不多高的大山。三座大山,攔在了這尊巨石神像的身前。

  花城道:「哥哥,當心了。它們就是銅爐山的『護衛』。『老』,『病』,『死』。」

201 立天地神人破銅爐 3

  那巨石神像剛從地面上緩緩爬起,第一座山怪就衝他撞了過來。

  謝憐想起花城說過,他當初在銅爐山被這三座大山追得夠嗆,自然不敢小覷,下意識打算一個淩空翻從它頭頂翻過去,但他畢竟從沒試過操縱如此高大的神像做如此複雜的動作,難免手忙腳亂,沒跳起來,反而被再次撞倒。

  轟隆轟隆,簡直天搖地動。那巨石神像摔到在烏庸皇城附近,壓扁了一條街,微微一動就聽到一陣「喀啦喀啦」,是那些華麗的房屋宮殿被巨石神像壓碎的聲音。震動顛簸中,謝憐險些又給甩下來,花城卻牢牢抓住了他的手,道:「跟我來!」

  他帶著謝憐,幾步躍上那巨石神像的頭頂。原來,這個大花冠武神束髮用了一個小玉冠,彷彿一個小小的露臺,二人跳上那玉冠,總算是有了一個安身立足之處,比站在神像的肩頭掌心穩當多了。一口氣還沒鬆,山怪再來,撞得那巨石神像踉蹌著倒退幾步,還好這次謝憐早有防備,沒被推倒,但腳下一不小心又踩爛了一串房屋,謝憐忍不住一陣心痛,心道罪過罪過。操縱著那神像躡手躡腳避開房子溜出來,謝憐納悶道:「它們為什麼追著我打?我幹了什麼嗎?」

  花城道:「倒不是追著哥哥你,它們誰都追著打,而哥哥你現在的樣子看上去又格外引人注目。」

  謝憐道:「這麼大一隻,是挺引人注目的……」

  話音未落,三座山怪齊齊夾攻,將這巨石神像包圍起來,並不斷向中間施壓,彷彿想把它碾碎。那神像動彈不得,謝憐也動彈不得,全力驅使它去推,但紋絲不動,恐怕是無力抗衡了!

  他正在思考有沒有別的辦法脫身,無意間後退一步,靠到了一個胸膛上。一回頭,花城扶住他雙肩,道:「放手去戰!沒問題的,它們全都不是你的對手。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擋住你的腳步!」

  他的胸膛彷彿是最堅實的後盾,忽然之間,謝憐決心信心百倍,周身被一股清流充盈,奮力一擊——終於衝破包圍!

  轟隆轟隆,那三座山怪硬生生地被他推出了將近一里,飛沙走石、煙塵滾滾。不過,它們稍退即迎,即將再次來攻。謝憐的雙手在一瞬之間換了五六個法印,道:「不、要、擋、我、路!」

  那巨石神像騰空而起,雙足踏落兩座山怪之頂,同時,將手放在了腰間佩劍的劍柄上——拔劍!

  這一連串動作如行雲流水,那巨石神像都完成得極其流暢,勢如長虹,半點滯澀也無,完全與真人無異。一鼓作氣,謝憐喝道:「我斬……呃先不斬等會兒???」

  他已經準備好要使出華麗一劍、劈山斷嶽了,豈料一劍拔出,頓感不對。一看上方,登時汗顏。那巨石神像的確是拔劍了,不過……它手裡只有一個劍柄是怎麼回事???

  劍刃呢???

  謝憐一臉懵然,花城則在一旁,二指抵住額心,道:「……哥哥。抱歉,我忘了告訴你,這神像的劍刃,我沒有一併雕出。我的失誤。」

  「……」

  那是當然的!花城是在銅爐內壁的岩石上開山立像的,那巨石神像衣衫層層疊疊,腰間佩劍被掩蓋在衣袖衣擺之下,未曾露出,所以,只雕了一個劍柄。在神像被注入法力、動了起來之後,因為並沒有特地雕出劍刃,自然也不可能憑空變出劍刃來。

  花城微微蹙眉,神色凝重道:「失算了。還是不夠精細,下次我會把每一個細節都雕出來的。」

  「……」謝憐感覺他是認真的,忙道,「不不不,已經很精細了。真的!」

  總之,沒有劍刃,那就沒法劈山了。於是,謝憐立刻改變戰略——拔腿就跑!

  他趕緊操縱著巨石神像從那兩座山怪頭頂跳了下來,把那沒甚用的石頭劍柄往後一扔,撒腿繼續狂奔。二人站在神像頭頂的玉冠之上,狂風迎面呼嘯,黑髮白衣紅袖翻飛,就算是在逃跑,畫面也不勝美妙。一隻銀蝶飛到謝憐耳邊,裡面傳出幾個人聲,他連忙一把抓住,道:「那邊是風信慕情?還有雨師大人和裴將軍嗎?」

  果然,銀蝶那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裴茗道:「我說,太子殿下,你問個問題沒必要這麼大聲吧。」

  謝憐道:「啊,不好意思,我現在法力太多了,我控制一下。」

  「……」

  慕情的聲音也傳來了:「什麼?你說你法力太多了?你?」

  謝憐道:「你們幾批人匯合了是嗎?現在在哪裡?」

  慕情道:「我們和裴將軍、小裴將軍他們都匯合了,現在所有人都在烏庸河附近的森林裡,準備一起往外撤。」

  風信的聲音道:「你那邊怎麼了?剛才銅爐好像傳來很強的一陣異動!要我們回去幫忙嗎?」

  謝憐忙道:「不用!你們待在那裡就好,我們馬上去接你們,見面再說!啊,我們已經來了!」

  前方就是乾涸的烏庸河了,那巨石神像跨過溝壑,在茂密的森林邊蹲了下來。恰好,謝憐看到風信和慕情也從森林裡走出,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人。但他們望錯了方向,而且就是沒想到要向上望一眼,所以壓根沒望見謝憐和花城。風信對著銀蝶道:「殿下你還沒來?你在哪裡?」

  謝憐雙手攏在嘴邊,直接衝下面喊道:「我已經來了啊,上面,看上面,在你們頭頂!」

  「……」

  那兩人這才發現,他們都籠罩在一片巨大的陰影裡,一齊緩緩抬頭。

  於是,他們同時看到了一個巨大無比的「謝憐」,正蹲在森林邊,低頭望向他們。臉上,還帶著十分謝憐的和善微笑。

  花城懶得看下方那兩人一眼,抱著手臂站在一邊,神色懶懶。謝憐則衝下面招手,道:「看到了嗎?這裡!」

  然而,因為這個巨型「謝憐」帶來的視覺衝擊力太大了,第一眼看到它的時候,真的很難注意到別的東西。慕情整個視線已經徹底被這張臉佔據了,喃喃道:「……我怕不是瘋了吧……」

  風信兩隻眼也全都是這張臉,喃喃道:「……我操了,我操了,我真是操了,這他媽什麼東西???」

  謝憐:「呃……」

  花城挑眉,似乎很克制了才沒有嘻嘻而笑。說真的,真是從來沒有人見過這麼大、還雕的如此栩栩如生的神像。此前最大的一尊神像是君吾的,但也不過才到這巨石神像的一半……

  風信和慕情過於震撼,導致謝憐喊了好幾聲才注意到神像本尊在哪裡。其他人也陸陸續續從森林裡走出,一抬頭,幾乎統統都被這巨神像嚇得險些扭了脖子崴了腳。謝憐哭笑不得,讓那巨神像把手放到地上,攤開掌心,道:「銅爐火山爆發了,只怕待會兒火要燒到這裡,還有三座山怪不知道什麼時候追上來,都快上來吧,我帶你們走!」

  眾人紛紛順著神像的手往上爬,各自找了位置。謝憐在冠上聞到空氣中嗆烈的硫磺味,回頭一看,那些黑煙和飛灰正在急速蔓延,他收了巨神像的掌便起了身,繼續大步邁開。

  裴茗等人吃了一驚之後倒也還好了,風信和慕情卻始終沒回過神。大概是因為這巨石神像本尊的臉、神態、身形他們都太熟悉了,所以放大這麼多倍後衝擊力格外大。風信已經站在這神像肩上了還不可置信:「這誰幹的?誰刻的?我怎麼從來沒見過這東西?聽都沒聽說過?」

  花城假笑道:「你沒見過的東西那可太多了。」

  雖然沒誰明說,但幾乎所有人,尤其是風信和慕情,都不約而同鎖定了答案:

  就是這個人幹的!

  慕情道:「簡直沒法信……你怎麼讓它動起來的?這得要多少法力?你夠用嗎?你不是完全沒法力嗎?」

  這次花城倒是沒答,謝憐看了他一眼,拳頭抵住嘴,含糊地道:「呃這個嘛……」

  裴茗道:「沒有可以借嘛是不是。多簡單的事。」

  「哈哈哈哈是啊……」

  一路上的妖魔鬼怪們見到了岩漿倒灌、烈火狂噴,也意識到大事不好,見許多人往那巨石神像上爬,忙道:「也等等我!」

  「我我我,我也來!」

  「捎上我們捎上我們!」

  花城則道:「滾下去。」一波銀蝶飛出,寒光閃閃,一片鬼哭狼嚎。引玉抱著呼呼大睡的穀子,在下面道:「城主!太子殿下!方才那些空殼人和食屍鼠突然暴動,成群結隊流動,好像是要往銅爐山外趕去!」

  雨師則騎著黑牛,凝神望天,道:「黑雲裡的東西,似乎也很想飛出去。」

  此話不假。那些黑雲裡掙扎的東西,全都是怨靈,它們渴求新鮮的活人肉體來附身,成為人面疫。銅爐山內沒有活人,不是妖魔鬼怪就是它們無法侵入的神官,它們自然想飛出去。成千上萬張扭曲的人面拖著長長的黑煙尾巴,像畸形的蛇蟲一般在天空中盤旋。謝憐的手微微發抖,但還是道:「銅爐山有界,外面的不能進來,裡面的也不能出去,那些怨靈應該暫時飛不出去……」

  誰知,話音未落,花城忽然抓緊了他的手。謝憐的心也隨之一緊,忙抓住他道:「怎麼?是不是我消耗的太過分了?抱歉抱歉,果然我還是省著點用……」

  花城一手捂著右眼,道:「不是。哥哥,你不用擔心這個,是銅爐山的界破了。」

  謝憐懵了:「什麼?破了?」他才剛說有界不用擔心,要不要這樣???

  花城道:「破了。恐怕是白無相打開的。那些東西,要飛出去了。」

202 四武神化劍執掌中

  若是真的讓這些怨靈飛出去了,豈不是要爆發第三次人面疫?

  謝憐立即道:「得想辦法阻止!」

  下方肩頭的慕情黑衣黑髮被吹得淩亂不堪,道:「能有什麼辦法阻止?」

  那巨石神像刹住腳步,激起撲天沙塵,謝憐道:「諸位先屏住呼吸!」

  說完,那步步緊逼的黑煙飛灰便追了上來。巨石神像舉手便是一掌,掌風驚天動地,若是在地面上,便是可讓百年老樹連根拔起的颶風。然而終歸打散了一部分,也刮走了一部分,謝憐忍不住心道:「要是有一把劍就好了!」

  花城彷彿一眼看穿了他在想什麼,道:「哥哥,要劍也不是沒有辦法。」

  謝憐喜道:「什麼辦法?」

  花城道:「那就要看下面幾位你的仙僚樂意不樂意了。」

  風信道:「你有辦法就直說,不要跟他講些有的沒有。」

  謝憐多少猜出來了,道:「你是說,讓裴將軍他們合力,以身化劍嗎?」

  花城道:「不錯。銅爐山內神官法力受限,但這裡有好幾個武神,如果有四人化出法身,合力出擊,應該也威力不弱。」

  裴茗首個回應,道:「裴某覺得這主意可行。」

  慕情卻仍是疑道:「這真的可行?這裡有幾個武神?三個吧?」裴宿和引玉法力盡失,雨師非是武神,能頂上的也就裴茗、風信、慕情。裴茗道:「不對,是四個。奇英也在這裡。」

  「啊?」

  引玉猶豫片刻,一手抱著穀子,另一手翻出了個不倒翁。誰知還沒解開封印,那不倒翁就瘋狂搖動起來,還發出一陣呱噪至極的哇啦尖叫。眾人被它叫得耳朵都是一陣刺痛,紛紛捂耳,引玉又連忙重新封住,翻出另一個不倒翁,汗顏道:「不好意思拿錯了,剛才那個是青鬼戚容。這個才是。」說著把那不倒翁往空中一拋,爆出一陣紅煙,一個少年的身形出現在煙霧中,向下墜去。

  巨石神像抬手一接,那少年翻身落定在它掌心上,撓了撓一頭被血糊成一團的卷髮,抬頭,看到一大串人,茫然不已。引玉已經偷偷躲到別人背後,卻被權一真一眼發現,跳起來大聲喊道:「師兄!」

  「……」

  權一真瞬間便嗵嗵嗵奔了上來,引玉一看到他就頭痛,可能他寧可聽戚容尖叫三天三夜也不想和權一真多說一句。好在裴茗一把就抓走了權一真,道:「來來來來,幹活了奇英。幹完活再敘舊!」

  權一真莫名其妙,加上他對裴茗很有意見,似乎本想隨便打一拳,但一抬頭,便看到謝憐在上面,雙手合十衝他誠懇地道:「辛苦你了,奇英。」

  「……」

  雖然他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撓了撓頭,還是加入了。要慕情當別的武神的劍,他也不是全無意見,但湊齊了四個人,也不能說他一個人突然甩手不幹,遂無話。於是,神像掌心上,四人以裴茗、風信、權一真、慕情的順序排了陣列。

  花城手肘撐在玉冠台的邊緣上,看了一眼,道:「最後兩個人的順序是不是反了?」

  照理說,的確應該是裴茗、風信、慕情、權一真的順序更合理。因為相對而言,權一真法力不太穩定,如果處在劍陣中間,說不定揮得狠了就中途「折斷」了。謝憐卻抹了一把汗,道:「不,沒反。風信和慕情這兩個人是絕對不能排在一起的,因為揮著揮著說不定就開始互毆了,所以中間一定得隔著其他人。」

  聞言,花城挑了挑眉,那神情似乎在說請他們把對方毆死最好。再向下望去,四人身上發出一陣靈光,越來越強,延展出去,連為一體,最後,化成了一把靈光之劍!

  劍一成形,那巨石神像將它向上一拋,伸手,一把握住!

  利劍在手,謝憐登時如虎添翼,氣勢大盛,一劍劈去!

  那些拖著滾滾黑煙尾巴的怨靈們,被這靈光一劍斬得先是尖叫不止,而後戛然而止。乘勝追擊,謝憐把那劍舞成片片狂花,斬得萬鬼四分五裂,如風捲殘雲。劍刃掃過之處,彷彿漫天煙花連片炸開,煞是好看。底下眾妖魔鬼怪都看呆了,等到那巨石神像的千斤靴子踩了過來時,才想起來要四散逃竄。斬得正酣,忽然,那巨石神像腳下一個趔趄,似乎又要歪倒,謝憐趕緊以劍撐地,勉強穩住它。組成劍陣的幾個武神都道:「太子殿下怎麼了?」

  「接著打啊!它們又聚起來了!」

  謝憐操縱了這巨石神像這麼久,微覺疲憊,滿頭大汗,心神也是高度緊繃,道:「沒怎麼!只是……」

  只是法力又被燒光了而已!

  他猛地轉頭,花城就站在他身後咫尺之處,似乎正要向他伸出手。於是,謝憐豁出去了。

  他撲過去雙手捧住花城的臉,微微踮起腳尖,閉著眼睛便把雙唇貼了上去。

  風信:「………………」

  慕情:「………………」

  權一真:「?」

  裴茗:「呵呵。」

  捧住花城的臉還不夠,反正都這樣了,謝憐心想乾脆一次多吸點,於是手臂緊緊環住他脖子,吻得更深。方才的疲倦一掃而光,渾身又都充滿了靈力。而被那巨石神像握在手裡的靈光巨劍裡卻傳出一陣亂七八糟的大呼小叫。風信震驚道:「這是在幹什麼???你們在幹什麼???殿下???」

  謝憐不小心嗆了一下,這才分開,看都不敢往下看,向天喊道:「借,借法力!只是在借法力!很正當的!」

  慕情也震驚道:「借法力根本用不著這樣吧???擊掌為誓也可以的?!」

  謝憐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了,胡亂道:「哈哈哈哈!被你們看穿了!其實不是借法力!哈哈哈哈……」

  見他如此,花城也哈哈一笑,雙手捧著謝憐的臉,低頭在他額上親了一下,柔聲道:「別緊張,哥哥。」

  「……」

  說來也奇怪,這麼一下之後,謝憐忽然就正常了。他假裝沒聽到風信和慕情的聲音,一臉肅然,重合手印。那巨石神像將靈光之劍從地上拔起,狂劈亂砍,彷彿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權一真突然佩服:「原來剛才真的是在借法力!突然變強。」

  慕情忍不住道:「簡直狗扯,你懂個……」隨即大概是想到這種事情不用詳細地教給權一真這種大孩子,又硬生生改口了,「是的,沒錯,就是在借法力。」

  裴茗哈哈道:「是沒錯,但是不能隨便這麼借知道嗎奇英。」

  風信:「???你們都在說什麼???你們還真信了???」

  可是,雖然威力增強了,但那些怨靈畢竟連天蓋日,又沒有一張遮天巨網能將它們全收,見這巨神厲害,紛紛掉頭逃竄,在空中甩著尾巴游向遠處,彷彿巨大的人面蝌蚪。謝憐道:「追!」

  誰知,追了沒幾步,那巨石神像忽然毫無徵兆地一歪,向一旁倒去!

  方才分明已經攝取了充足的法力,謝憐也狀態極好,沒理由突然如此,將傾未傾之時,謝憐往下一看,這才發現,這神像的一條腿上,居然多了個大洞,破碎的岩石正從洞口上滾滾落下。一個白衣人影飄飄從它身上落下,悠悠落定,隨即消失,當真神出鬼沒,無覓蹤跡。正是白無相。

  他居然徒手打壞了這神像的一條腿!

  巨石神像轟然倒下,好在乘在石像身上的眾人都非是凡俗之輩,反應極快,搶先跳下,安全落地。

  謝憐和花城躍上神像胸口,謝憐試著召令它起身,卻是極為艱難。那巨石神像趴在地上,慢慢掙扎,模樣頗有些狼狽,劍陣中慕情道:「如何?還能站起來嗎?」

  權一真道:「又沒法力嗎?還要再借嗎?」

  裴茗道:「不。這次不是法力的問題。奇英你別再記著這茬了,忘光吧。」

  謝憐道:「恐怕是傷得有些嚴重了……不宜再動。」

  雖然石頭是沒有痛覺的,但如果強行讓它起身繼續出擊,只怕這條被打傷的腿會整個兒掉下來。不光是攻擊力大打折扣的問題,這畢竟是花城最用心的一尊傑作,也是謝憐最喜歡的一尊神像,若真的被毀成那樣,難免痛心。見敵人倒下,空中那些怨靈狂喜亂舞,四散飛去,難道就要眼睜睜看著它們這樣流竄出去?

  他望向一旁,花城神色沉怒,是對白無相的沉怒,沉吟片刻,他道:「哥哥……」

  正在此時,密密麻麻的黑雲中,透出了一縷耀目的白光,似乎雲層上方,有什麼東西亮了起來。

  緊接著,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

  無數道耀目的白光穿刺了下來,刺破烏雲,刺破怨靈!

  這強烈到幾乎要閃瞎人眼的白色靈光,眾位神官都一點兒也不陌生。整個仙京,幾乎終日都被這樣的靈光充斥著、照拂著。

  君吾來了!

203 白帝君評斷謎國師

  那強勁的靈光照到怨靈們身上,大片大片煙消雲散,一名白甲武神持劍破雲而出!

  果真是君吾。眾人彷彿見了再生父母,紛紛叫道:「啊!!!帝君!!!」就差涕淚齊下了。君吾踏著光風,悠悠落地,道:「不要慌,不要慌。諸位,都沒事吧?」

  靈光巨劍劍陣中四人趕緊拆夥,化回了本身。裴茗道:「帝君您不是鎮守仙京?怎麼親自來了?」

  君吾道:「雨師通靈告知,銅爐山界破,事態危急,我便趕來了。」

  眾人回頭望去,雨師還騎在那頭黑牛上,皆是心道原來如此。既然界破,想必通靈術也可以用了。方才他們腦中熱血上湧,都想著要先把這些亂飛的東西打下來,幾乎沒人來得及想到要去通靈。謝憐上前一步,道:「帝君,是白無相。他回來了。」

  君吾微一點頭,道:「我猜他也會陰魂不散。」

  謝憐道:「他神出鬼沒的。你一來,他又不知逃哪裡去了。」

  君吾道:「無礙。先把那些怨靈處置了,再去找他。」

  眾人抬頭望天,空中黑雲翻翻滾滾,正在被君吾帶下來的強光淨化。裴茗道:「所以這一次鬼王出世是被攔下來了吧?」

  謝憐道:「算是吧,畢竟,衝破銅爐的不是任何人,而是這個。」

  眾人目光又齊齊望向一旁。謝憐沒有再操縱後,那尊巨石神像還乖乖趴在地上,好一個精雕細琢的龐然大物,倒下來也像一座小山。謝憐站在近處,舉手摸了摸它的臉頰,轉向花城:「三郎,它怎麼辦呢?」

  花城似乎正若有所思,聽他發問,回過神來,道:「哥哥莫要擔心。在修補好它之前,就暫時讓它留在這裡吧。」

  謝憐道:「能修好嗎?」

  花城道:「當然可以,只要有銅爐的原石。我一定會修好它,讓它再站起來的。」

  謝憐道:「那還是先放著吧。現在銅爐那邊火山還在爆發,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安全。」

  正在此時,空中盤旋的怨靈們忽然尖叫著化為一道龍捲風,向一處襲去。眾人不知有何異變,定睛一看,只見那處,竟是地下那座烏庸神殿。

  原本這些東西在強光照射下無處可避,遲早也是要煙消雲散的,但大量怨靈湧入地下那神殿后,就像是被吸得精光了一般,消失得乾乾淨淨。慕情愕然:「怎麼回事?」

  謝憐心道不好,道:「是白無相!他在那裡開了縮地千里,把這些怨靈都送走了!」

  君吾一揮手,掀了那神殿的頂,連帶掀起了一大片地皮。然而,裡面除了一個才剛剛畫好的大陣,什麼都沒有了。風信道:「他想幹什麼?」

  「他把陣設哪兒了?送哪裡去了?!」

  若在以往,這時候就該靈文上了。不出半柱香靈文殿就會報上地點,然而現在臨時頂替的不知道是哪幾位文神,在這節骨眼上,居然找不著人,氣得風信罵道:「媽的,平時吹自己吹得天花亂墜爭著露臉求表現,現在該表現了都哪兒去了?!我以後再也不說靈文殿效率低下了!」

  這時,花城的聲音傳了過來:「在皇城。」

  眾人轉向他,恰好花城將兩根修長的手指從太陽穴上挪了下來,道:「他把那些東西送到了七八個方向不同的城池。眼下只查到一個皇城,因為那邊邪氣突然之間暴漲。」

  ……仙京的文神不頂用,居然還要靠鬼界頭子來幫他們確定流竄邪物的方位,在場有幾位神官不免微覺丟臉。但情況危急,這丟臉之感轉瞬即逝。慕情道:「白衣禍世打什麼主意再清楚不過了,專門往人多的地方送那些東西。一旦人面疫爆發散佈的也會極快,皇城人口最多最密,當然不會放過。」

  裴茗也道:「趕快處理吧,刻不容緩,否則拖延久了後果不堪設想。」

  君吾也對靈文殿的替補文神們頭痛無語,轉向花城:「閣下可能探查出其他城池的詳細方位?」

  花城道:「現在正在查證中。要不了多久。引玉,你接上。」

  引玉忙道:「是。」

  他當初是被君吾貶下去的,雖然君吾只是公事公辦,但他見了君吾也還是不免緊張,和鬼市那邊的下屬通靈片刻,這才謹慎地報出具體方位:「南方三百里,北方二百七十里……」

  君吾對風信道:「南陽,你去南邊。」

  風信卻沒立即應是,而是猶豫了片刻。謝憐猜到他是想找劍蘭母子,正想開口,風信卻應了聲,自己走到一旁畫陣去了。裴茗自覺地道:「北方我去?」

  君吾道:「自然是你去。」

  裴茗點點頭,轉身走了幾步,裴宿跟了上去,於是他回頭道:「你傷沒好,毒也未清,還是先跟著雨師大人吧。」

  裴宿疑惑道:「將軍,我沒,中,毒?」

  裴茗憐憫地拍拍他的肩,道:「斷句到現在都沒好,還說沒中毒?」說完,微微側首,和雨師相對頷首一禮,自行去了。君吾又道:「奇英去西邊吧。切記不可亂來……」

  權一真卻疑惑道:「去西邊幹什麼?現在到底在幹什麼?」

  「……」

  也不能怪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估計他這一路上都莫名其妙:為什麼會被打?為什麼會被埋在牆壁裡?為什麼會被變成不倒翁?為什麼還要變成一把巨劍?簡直沒有一刻搞清楚狀況。見狀,引玉歎了口氣,道:「我帶他去吧。路上再說好了。」估計其他人也沒那個耐心告訴他到底怎麼回事。權一真道:「行啊!」

  慕情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他,忍不住道:「帝君,我呢?」

  君吾卻看了看他,道:「玄真,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慕情疑惑:「什麼事?」

  君吾道:「你還在禁閉中。」

  「……」

  慕情的臉一下子青了。他還真是忘了這茬。而且不光是他,幾乎所有人都忘了,慕情是帶著以邪術製造胎靈的嫌疑從仙京逃出來的,這事兒他身上嫌疑還沒洗清呢!

  君吾道:「你就不用了,待會兒回仙京,加長禁閉。」

  慕情道:「……帝君,真不是我!」

  君吾道:「事情查清,水落石出,自然會放你出來。否則目下就放你出來亂走,成何體統。」

  慕情萬般不甘,但也無可奈何,只得低聲道:「是。」

  見慕情憋屈,花城毫不掩飾地哈哈笑出了聲。慕情看他一眼,再看看他旁邊的謝憐,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越發青得厲害。

  剩下的人等,雨師非是武神,也不逞強,言明若有需要,招呼一聲即可,便默默退了。謝憐自然是選了人最多、任務最艱巨的皇城。而君吾則留下來,對付那三座山怪,以及很可能還在附近的白無相。花城骰子一丟,開了縮地千里,謝憐和他一起走了。

  皇城已是深夜,大街之上靜謐無聲,家家戶戶緊閉屋門。謝憐和花城從一條巷子裡閃出,一邊疾步行走,一邊四下搜索非人之物的蹤跡。走了幾步,謝憐並起二指,抵在太陽穴上,發動通靈術,輕聲道:「帝君?」

  君吾道:「仙樂何事?到了皇城嗎?」

  謝憐道:「我們已經到了。我有事和您說。」

  君吾道:「血雨探花怎麼你了嗎?」

  「……」

  花城彷彿覺察到什麼,挑了挑眉,謝憐道:「不,他沒有怎麼我。是別的事,方才情形危機沒來得及講。」他斂了神色,道,「帝君,您對我的師父,還有印象嗎?」

  聽他提起這個人,君吾似乎微微訝異,須臾,道:「你是說當初那位仙樂國師?」

  謝憐道:「是。從前,您應該和他接觸不少吧?您有沒有發現他身上有什麼古怪之處?」

  仙樂國的祭典法事都是國師一手操辦,國師們就是凡人們連接神明的橋樑。沉默片刻,君吾道:「有。」

  謝憐屏住了呼吸,道:「……什麼古怪之處?」

  君吾卻道:「仙樂,你當真要聽?」

  謝憐道:「要。」

  君吾道:「即便聽了你會失望?」

  謝憐看了花城一眼,道:「要。」

  良久,君吾緩緩地道:「你那位師父,做仙樂國師,是屈才了。他的見識和本事,遠遠超乎你的想像。」

  謝憐靜靜聽著。下一句,便讓他一顆心沉了下去。

  君吾道:「我認為,那位國師在這世上度過的真實年月,可能不低於我,甚至高於我。」

  「……」

  他的猜測被證實了一部分。

  如果國師當真在世上活的年歲比君吾還長,那麼,他是烏庸太子四護法之一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謝憐忍不住道:「為何您從前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個?」

  君吾道:「因為很長一段時間內,我都不能確定。」

  謝憐道:「那後來是如何確定的?」

  君吾道:「仙樂滅國後,我找到他,動手了。現在看來,最後他還是逃了。」

  「……」

  能從君吾手下逃脫的,除了白無相,竟然還有其他人。謝憐一直以為國師是因為戰亂逃跑的,沒想到居然是君吾親自去動的手!

  謝憐道:「那……那您是為什麼要對他動手?又是為什麼確定之後,也沒告訴我?」

  君吾道:「你這兩個問題,其實是一個問題。」

  謝憐:「什麼?」

  君吾道:「我說了,也許聽了,你會感到失望。不過,也許現在的你,就算對別人失望,也可以撐住了。」

  謝憐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忍不住緊緊抓住花城一隻手。花城另一隻手也覆上了他的手背。

  那邊,君吾道:「因為我發現,他似乎想從你身上喚醒什麼東西。」

204 尋五百人羈會故友

  謝憐道:「……什麼東西?」

  君吾卻是似乎有所顧慮,斟酌了好一陣,才道:「怎麼了仙樂,為何突然問起你師父?你是在銅爐山遇到什麼了嗎?和他有關?」

  謝憐回過神來,正要簡單講解再追問,忽聽那邊傳來一陣嘈雜,君吾道:「我看到你們說的那三座山怪了,果然詭異!我先對付它們,之後詳談。不過,既然仙樂你問起,那就記住一件事:你師父不是個簡單人物,如果你真遇上他了,千萬當心!」

  說完,那邊便陷入了沉寂,謝憐道:「帝君?」

  君吾沒再回應了。那山怪一座都難以對付,三座圍堵夾攻更是棘手,之前謝憐有用不完的法力、操縱著一尊逆天巨神像都解決不了,眼下君吾一人應對,恐怕也需要些精力。對花城簡單說了通靈內容,二人停下腳步。

  此刻,他們正處在寬闊坦蕩的一條大街上,向天望去,烏雲蔽月,隱隱能看到一絲一縷黑煙一樣的東西飄浮在冷月之前,彷彿在清水之中暈開的墨色。

  那些就是被白無相從烏庸神殿傳過來的怨靈們。它們還沒有進來,是因為皇宮內的天子之氣和皇城裡各路仙神的宮觀廟宇交相輝映,形成了威嚴的氣場。天然的一層結界,會將這種大量的邪物阻擋在氣場之外,所以,它們只能遊蕩在高天之上。

  幾乎每座城都有類似的氣場,因為哪個地方都會出幾個了不得的人物,了不起的神官,所謂人傑地靈。但是,也不可能永遠阻擋下去。花城道:「只要加固這層界就行了。」

  可是,問題是要怎麼加固呢?謝憐道:「符咒?法寶?」隨即便道,「恐怕不行。」

  這是覆蓋了整個皇城上空的怨靈,除非也找成千上萬個符咒和法寶,否則不一定扛得住。走來走去,謝憐一咬牙,道:「三郎,我有個辦法,也許可以加固這層界,但是……我需要人。」

  花城道:「多少?」

  謝憐道:「很多。越多越好,至少五百個。」

  花城道:「死的活的?」

  他聽得認真,不是開玩笑的,謝憐道:「活人。鬼是不行的。我需要借活人的陽氣和銳氣,來擊退那些怨靈。」

  花城道:「既然如此,即是說,還得是自願的。」

  謝憐道:「是。必須是自願的,而且有反擊、保衛之意氣。如果心存怯意或者中氣不足,可能會被趁虛而入。」

  花城微微頷首,道:「正如戰場上殺在最前面的士兵,一定都是最想贏的、有所信仰的。如果被逼無奈或是一心逃跑,毫無士氣,就絕不可能贏,勢必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謝憐道:「就是這個道理。三郎能找到嗎?」

  思忖片刻,花城緩緩地道:「哥哥,如果你要死的,多少我都能給你找到。要活的非自願的也容易。但要自願的,不一定容易。」

  頓了頓,他接著道:「人間的確不少人拜鬼王,但我清楚,一來是他們是對我有所畏懼,二來是對我有所求,所以怕我服我。我可以威逼利誘,但這種方法,恐怕無法找到哥哥你需要的那種人。抱歉。」

  謝憐聽得入神,道:「你不用道歉。我們一起想辦法找就是了。」

  花城道:「嗯。不過,哥哥,有個好消息。前方五十步轉角處,就有一批活人。」

  謝憐也感覺到了,奔上前去一看,恰好對面也有一群人要轉角,被他突然冒出駭得大叫:「鬼耶!!!」

  謝憐定睛一看,認出來人,喜道:「諸位,不是鬼,是我啊!」

  那群人僧僧道道俗俗各各七七八八,十分眼熟,為首那華衣道人,不就是天眼開?後面那一大串,不是就是之前一路對他們二人糾纏不休、在荒山嶺戚容開的黑心店被屋頂壓暈了的那群法師?

  謝憐身後,花城負手悠悠踱上來。他現在可不是小兒形態,漫不經心,森然一笑,嚇得天眼開等人登時倒退三尺:「還說不是鬼!是鬼就是鬼!還是個鬼王!!!」

  花城斂了假笑,不耐煩地嘖了一聲,連評價一句都懶。謝憐現在正到處找人,連忙舉手:「諸位,來得正好,有件事……」

  豈料,他一舉手,對面的反應比他想像的要誇張幾倍,齊齊趴地,戒備萬分,都道:「當心暗器!」

  「……」

  謝憐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所謂的「暗器」是什麼,無語片刻,道:「你們不用害怕,我身上沒帶暗器。」冰清玉潔丸也不是那麼容易製成的,光是刀工都要精雕細琢耗上大半天了。他又道:「而且上次你們把我們逼成那樣了,我們也沒拿你們怎麼樣,現在就更不需要了。」

  聞言,眾人一想,是那個理,趕緊又都從地上爬起來了,紛紛拍拍灰塵整整衣服,但依然保持距離,也沒放下禪杖寶劍等法器。天眼開道:「我說這位道長,多日不見,你身上的鬼氣更嚴重了,我看你還是早日回頭是岸比較好啊。話說為什麼會這麼重啊?不是唬你,我都要看不清你的臉了。」

  「……」謝憐聽得簡直想臉紅,不敢看花城,打斷道,「這個之後再說。諸位,我夜觀天象,看到了一些不好的東西,你們看到了沒有?」

  天眼開道:「當然看到了!夜觀天象是我們每天必做的功課。我還道是什麼妖魔鬼怪在搞鬼,難道又是花城……主?」

  謝憐道:「自然不是,否則就不會提醒你們了。我們也是為那些東西來的,正在想辦法加固皇城這層氣場。」

  天眼開疑道:「你們?想辦法?」

  「鬼王會有這麼好心?」

  花城莞爾,道:「倒不是好心,而是如果我想在皇城做點什麼的話,這層氣場根本攔不住我。」

  眾法師神情變幻莫測。謝憐知道戒備心不是那麼容易消除的,也不勉強,道:「天上那些東西我對付過,十分棘手,如果讓它們破開皇城的保護場進來了,勢必大亂,所以現在正在找人幫忙設陣抵禦,需要五百人。」

  天眼開咋舌:「五百人?!你這是個什麼陣,要這麼多人!我從沒聽過?」

  謝憐都沒好意思說五百人是最低要求,事實上,若要他放開了說,恐怕得八百人。一眾法師也七嘴八舌道:「我也沒聽過,哪位在哪本書上見過記載嗎?」「那些東西有這麼厲害嗎?」「只聽說過妖精吃人一口吃五百個的,沒聽說過設陣要這麼多人的。」「有危險嘛?」

  慎重考慮後,謝憐如實道:「說不準。可能有,可能沒有。只有七八成把握。因為,我也從沒試過這個陣法。」

  前人記載也是不可能找到的,因為,這個陣法不是謝憐從書上看來或是從誰那裡學來的,而是這八百多年來,他一邊走一邊不停地想,想著萬一有一天人面疫又將爆發該怎麼辦,難道只能坐以待斃?這樣想出來的。那時候他並非當真覺得日後會再次面臨這個大危機,沒想到卻還是派上用場了。

  那邊一群人商量半天,最後,天眼開轉過身謹慎地道:「我們湊不出那麼多人。而且……」

  而且,他們並不信任謝憐和花城。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畢竟他們根本不知道人面疫是什麼東西,有多厲害,而且以往花城和他們結怨、把他們當蟲子戲耍的定然不少。謝憐原本覺得這些人都是法師,應該有自己的宗門和弟子,說不定雜雜拉拉加起來能湊個三四百人,剩下的再想辦法,但看來是希望落空了。

  花城道:「哥哥不用跟他們廢話了。走吧。」

  謝憐點點頭,也不氣餒,和他一起走了。然而天眼開等人卻並未離去,而是鬼鬼祟祟跟在他們身後,還自以為藏得很好。謝憐十分無語,但想到這群法師大概也是怕他們為禍皇城才跟著,也是好心,又覺好笑,不管了。這時,花城提議道:「不若去貧民聚集處,那裡不乏亡命之徒和膽大包天之人,或許會有所收穫。」

  於是,二人轉而行向皇城的陰暗之處。行到一間被拆得破破爛爛的廟前,瞟了一眼,廟裡亂七八糟睡了一地人,一直睡到廟外。這似乎是一群流浪漢,或說是乞丐。天寒地凍的,幾乎個個衣衫襤褸,男女老少皆有,也不避嫌。有的占了條破草席,有的抱著稻草取暖 ,有的就乾脆睡在地上。醒著的不是被身上爛瘡痛得唉唉苦叫就是在畢畢剝剝地摳自己身上的蝨子,還有個人拖著一條瘸腿在廟裡走來走去,似乎在給病人送水碗,沒進去就一股汗味兒和怪騷飄出,令人窒息。

  最繁華的地帶和最骯髒破落的貧民窟居然靠得如此之間,幾乎只有一街之隔,兩相對比,令人唏噓,但謝憐此刻當然沒空唏噓。他一腳邁進門檻,道:「各位能幫個忙嗎?」

  還沒人答話,就先有人叫駡起來:「幫你媽個蛋!我還想人幫我呢!讓不讓人睡了,滾滾滾!」

  謝憐也不氣惱,道:「是很要緊的事,若各位願意施以援手,定當……定當造福蒼生!」

  他本來想說定當重謝,謝自然是會謝,但如果一開始就是為「重謝」去的,可謂是心思不純了。廟內眾丐罵得更凶了:「造福蒼生關我屁事!」有人則道:「有沒有報酬?」

  謝憐回頭一看,花城眼中閃著不悅的光,似乎想來點狠的了,忙拉住他,低聲道:「先別。三郎你說的,威逼利誘就不行了。我好好說,這裡七八十個人,總能找到幾個能用的。」

  花城眼中那詭光這才斂去。這時,一個微沙的聲音道:「喂喂喂!大家聽我說!聽我說!別吵了!讓他先說說是什麼事吧!」

  謝憐聞言回頭,只見說話的是那個瘸腿乞丐,也是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瘦瘦薄薄的,看不清什麼模樣,不過聽聲音似乎還挺年輕。他向廟內眾人擺手招呼,不過奇怪的是只擺了一隻手,所以姿勢有些彆扭。眾丐似乎都還挺聽他的,罵罵咧咧的聲音弱了。謝憐道:「多謝!」也不廢話,反手就是一記掌心焰,躥得老高,嚇得眾丐一陣驚嚷鬼叫,沒醒的都醒了,道:「這什麼妖術?!」

  謝憐正色道:「不是妖術,是仙術,證明我所言非虛而已。實不相瞞,是這樣的,現在有一大批妖魔鬼怪圍住了皇城,馬上要進攻了。現在需要五百個人自願加入法陣,守護皇城。有誰願意來?我不隱瞞,可能會遇到危險,但絕不勉強,只求自願!」

  「……」

  破廟內,一陣沉默。眾乞丐面面相覷,但就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我自願。半晌,一人道:「守護皇城?算了吧。」

  謝憐轉頭望去,那人一頭倒下,自言自語道:「皇城都不守護我,嘿,我還守護皇城?愛怎麼樣怎麼樣,關我屁事!」

  他口氣漠然裡帶著憤憤。謝憐不是不能理解,但是,這就不好辦了。顯然,這廟裡擠的都是跟這人差不多境況的窮苦人,跟他想法也差不多。又沒說有報酬,平時在皇城裡過的也沒見得有多好,這個時候幹什麼要去幫忙?大冬天的窩在廟裡都冷死了,誰還想出去?

  謝憐試著做最後的努力,道:「如果那些東西侵入了皇城,會有一種很可怕的瘟疫爆發,最後所有人都會遭受波及的。」

  一個躺在地上的老乞丐道:「什麼瘟疫能比我身上這個陳年老瘡更嚇人啊?」

  「真要是有瘟疫,那大不了走唄。又不是非要呆在這裡,也不是啥好地方,去哪裡不是一樣啊。」

  「那就讓皇城那些風光體面的大老爺、大小姐去嘛。總會有人去的,為什麼非要我們去?」

  「這個……」謝憐也沒法言明。那些風光體面的大老爺、大小姐們,也會這麼想:我不上,自然有別人會上。而且,因為他們在皇城有家業有根基,面對危險,捨不得的東西更多,這種念頭就會更強烈。並非說這麼想就是錯的、壞的,只是,如果人人都這麼想,事情就做不下去了。

  等了一陣,沒人出來,謝憐果斷道:「好吧。打擾了。」

  他轉身退出破廟,花城道:「哥哥不必擔心,我這邊也有人在行動。消息散出去總能找夠。」

  謝憐點頭。他倒是不擔心最終找不夠五百人,只是他擔心時間不夠,抓人湊數又會適得其反,望望天,那縷縷黑雲仍是遮天蔽日,捉摸不透。

  正在此時,身後突然一個聲音響了起來:「等等!等等等等!——我去!」

  聞言,謝憐一怔,猛地回頭。只見那瘸腿乞丐拖著一條腿,跳出了廟門,道:「你們要找的人是只要活的就行了還是怎麼地?手腳壞了沒問題吧?」

  原來,這人動作看著彆扭,是因為他不光瘸了一條腿,還斷了一條手臂,虛軟無力地垂著。

  見終於有個人主動出來,謝憐的心一熱,立即道:「完全沒問題!」

  那人也挺爽快的,道:「那就好!捎上我唄!」

  廟內眾乞丐大驚:「你幹啥???沒聽他說嗎,可能有危險的!」

  「是啊!而且還不給錢,說了半天都沒提到報酬!」

  「別趟這渾水啦,老風快回來!」

  「……」

  從方才起,謝憐就一直覺得,這人哪裡十分熟悉。但因為這幅模樣和他記憶中的那個人差別太大了,而且聲音也微沙,不太一樣,所以就是沒認出來。而聽到旁人脫口喊出那個「風」字的一刻,他終於猛然醒悟。

  謝憐緊緊盯著他,不可置信地道:「……風師大人???」

  那乞人哈哈一笑,伸出一手撥開臉上黑髮,道:「被你認出來啦,太子殿下!」

  髒汙的黑髮下,一雙極亮極亮的眸子,明明如昔。

205 尋五百人羈會故友 2

  謝憐震驚到說不出話了。

  師青玄則嚓嚓抓著頭髮道:「哎呀哈哈哈哈哈哈,我本來還想一直偽裝成另外一個人,暗中觀察你們的,沒想到太子殿下你眼光很敏銳嘛!沒辦法,一定是因為我的風姿依舊,令人見之難忘才會這樣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謝憐雙手扶上他肩膀,沉聲道,「……風師大人。」

  師青玄不哈哈哈了,但還是哢擦哢擦抓著頭髮,彷彿覺得頭髮裡滿是蝨子很癢,道:「太子殿下,我不是風師啦。」

  謝憐道:「好。青玄。」

  頓了頓,他才道:「你……怎麼變成這樣子的?」

  師青玄道:「呃這個就,一言難盡啦。總之就是這樣那樣,這裡那裡,之後就變成這樣了。」

  這時,廟內眾人都道:「怎麼?老風!你認識這倆?」

  師青玄轉過身,一把攬過謝憐的肩,大力拍著道:「認識的!這是我以前的好朋友哇!」

  「什麼!是你朋友?老風不早說!」

  「老風你這個德性,居然認識這種一看就細皮嫩肉蜜裡慣出來的小白臉?!又吹牛逼了吧你!」

  聽眾人大驚小怪,本該好笑,但謝憐只覺心中不是滋味。要知道,他們三個人裡,只有當初的風師才是個貨真價實「細皮嫩肉、蜜裡慣出來的小白臉」。師青玄怒道:「怎麼說的?我可沒有吹牛皮!」

  「得了吧,你以前病沒好的時候整天瞎幾巴說,以為我們都忘了嗎!」

  師青玄哇啦啦啦意義不明地喊了一通,道:「我現在要去幫朋友的忙了,走了走了!還有沒人來?」

  這回,眾人相互看看,半晌,道:「行吧,是老風的朋友的話,那就不一樣了。」

  「跟老風一起去吧,免得他缺胳膊少腿的,給人打死了。」

  師青玄道:「喂!」

  還有人不死心地問道:「是不是真的沒報酬啊?就算不給錢,給幾個雞腿啃啃也行啊?」

  謝憐和師青玄簡單講了幾句,雙方都瞭解了下情況,師青玄想了想,道:「這個事兒不能威逼利誘我懂了,不過給點吃的行吧?大家也都,好久沒吃頓好的了。」

  只要不是抱著利慾薰心之態便無妨,謝憐道:「應該可以。不過,你這麼說。」低聲幾句,師青玄道:「我也是這麼想的。」轉身大聲道,「辦完這個事,回頭請大家吃雞腿喝湯哈,來不來都人人有份!注意了,不是只有去了才有份,只要自願!」

  這個說法可就妙了。「人人有份」,來不來都有得吃,那麼,還選擇來的,就很可貴了。師青玄吆喝道:「還有沒有人來!越多越好!來來來!告訴他們,沒錢的哈,就是來幫我的忙,順便拯救蒼生包圍皇城什麼的,隨便啦,只要自願!完事再請大傢伙一起吃頓好的!」

  或許是因為有了人帶動,轉眼之間,廟內忽然從冷冷清清變成熱火朝天,群丐又分頭去通知更多他們認識的流浪漢。謝憐、花城、師青玄三人站在破廟門前,謝憐抬頭,看見上方本應有牌匾之處卻是空空如也,忍不住想起當初博古鎮的那座破落風水廟,以及廟中頭顱不翼而飛的水師像和缺胳膊少腿的風師像,終歸是無法按捺,轉向師青玄,不確定地道:「……青玄?」

  師青玄把手從他肩上拿下來,道:「什麼事?太子殿下不好意思哈,我手上有點髒,你衣服,哈哈。」

  果然,他的手臂在謝憐的白道袍肩上留下了髒兮兮的灰印,看上去他想幫謝憐拍掉,但馬上反應過來只會越拍越髒,又收了手,尷尬地揉了揉鼻樑。謝憐哪會在意這些,他現在只是很擔心一件事,道:「風……青玄,你的命格……」

  師青玄一愣,道:「我的命格怎麼了?」

  謝憐道:「難道,黑水還是換了……?」

  師青玄這才恍然大悟,忙道:「不不不,沒有沒有。你誤會了,他什麼都沒幹。」

  謝憐本也覺得黑水不至於最後還是把師青玄的命格也給換掉了,道:「那你的手足到底?」

  師青玄又抓起了頭髮,訕訕地道:「這個也不是他。這個怎麼說呢……有不小心,也有倒楣透頂。其實都是我自己弄的。」

  他既不細說,謝憐也不追問了。只是,冥冥之中,師青玄的現狀,還是應了當初賀玄在風水廟裡預言般的洩憤之舉,不知是何玄秘。

  謝憐道:「當日我法力忽然被抽走,沒能幫上你的忙,真是抱歉。」

  師青玄擺手道:「本來也不關你的事。要不是太子殿下你先跟我說了怎麼回事,大概到最後我還是懵著的。」

  謝憐道:「那日後來,到底發生什麼了?」

  原來,賀玄手斷師無渡頭顱之後,師青玄就呆滯了,賀玄跟他說什麼也聽不懂,只模模糊糊記得賀玄把他帶出了黑水島。後來,就把他丟到皇城裡來了。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是皇城,不過師青玄以前總是吵著要去皇城喝酒吃茶開宴席,對這裡還算熟悉,稀裡糊塗了一陣,徹底清醒後,乾脆就隱姓埋名,駐紮在這裡了。

  因為他已經法力全無,沒有任何身份標識,而且整日混跡於以往從不會踏足的醃臢旮旯,上天庭自然查不到他的蹤跡。

  師青玄道:「總之,不關他的事。後來我也再沒見過他了。」

  沒見了也挺好。這事實在難辦,這麼個人,到底是殺還是不殺呢?而且水師臨死前最後關頭還狠狠噁心了賀玄一把,謝憐著實為師青玄捏了一把冷汗。恰在此時,眾丐帶著人回來了,雜雜拉拉,嚷嚷道:「老風老風!我們給你拉來這麼多人,怎麼樣?」

  師青玄豎起大拇指,道:「幹的好!人人吃雞腿!」

  「這麼多人,吃得起不?」

  師青玄一揮手,那一刻,謝憐簡直錯覺他就要揮出十萬功德了,只聽他道:「這算什麼!別說這麼多人,再多十倍也吃得起!」

  好容易回過神來,粗略一點,竟然不知怎麼的湊到了二百多人,這可超乎謝憐的想像了,他喜道:「風師大……青玄,真是幫大忙了!」

  師青玄洋洋得意道:「那是當然,我在哪裡可都是一呼百應的,今後說不定還能組建一個幫派啥的撈個幫主當當,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身後的群丐都道:「老風又犯病了。」

  「可不是,又吹上了!」

  師青玄道:「什麼,我真的不是吹!」

  幾個乞丐非要拆他的台,對謝憐道:「這位朋友,你不知道吧,老風剛來的時候可犯渾了,整天神神叨叨跟人吹牛逼說自己是神仙。」

  師青玄臉上微顯尷尬之色,立刻呔道:「沒空聽你們廢話,留著嘴啃雞腿吧!」

  謝憐聽在耳中,笑容微斂,心卻彷彿一張揪成一團、又緩緩舒展平鋪開來的宣紙。

  風師大人變了,又沒有變。

  太好了。

  師青玄道:「太子殿下,接下來怎麼辦?人我找到了,交給你們了。」

  雖然人數不夠,但也是暫時的,先把陣圍起來再想辦法。謝憐道:「好,接下來再找一處可以容納這麼多人的空地。」

  方才在他們交談的過程中,花城始終沒有插話,不知在想什麼,這時才道:「好辦。哥哥隨我來就是。」

  謝憐點頭,師青玄一邊一拐一瘸地跳著,一邊回頭賣力招呼道:「大家跟過來,別跟丟了哈!」

  謝憐本來下意識想去扶他,但見眾人無一人去扶,他也不比別人走得慢,心下明白。一群亂七八糟的乞丐鬧哄哄地在擠出了貧民窟,湧到大街上,沒走幾步,忽聽一聲暴喝:「站住!幹什麼的?你們這麼多人,深更半夜的聚眾想鬧事?!」

  眾乞大驚大警:「糟了!是巡邏兵!」

  謝憐卻頭都沒回,因為花城也沒回頭,道:「不用在意。」話音未落,那士兵便倒下了。

  眾乞驚奇不已,七嘴八舌,師青玄道:「安靜!別把更多兵都引來了!」於是眾人又相互噓聲。花城頓住腳步,道:「哥哥,就這條街吧。」

  謝憐道:「這條?的確從位置上來說是最合適的,不過會不會太引人注目了?」

  這條大街十分寬闊,平平一條鋪向前方,正是皇城的主幹道,當然引人注目!眾人都道:「是啊,萬一給人發現趕走就糟了!」

  花城卻道:「沒關係,他們發現了也趕不走的。」

  謝憐點點頭,道:「諸位,我必須言明,接下來,我們即將對付的,是非常兇險的東西,可能會有危險。而一旦它突入,整個皇城都會陷入危險之中。所以務必要確保每一個人都是自願的,沒有二心,有沒有人覺得害怕想要退出的?」

  無人。謝憐道:「好,那麼現在請大家一個接一個的,拉住另外一個人的手,圍成一圈。」

  有人疑惑道:「這是什麼陣法?怎麼聽起來像是小娃娃手把手?」

  師青玄噴道:「廢話那麼多,照做就是了。」

  「嘿老風,你這話就不對了,要知道,誰也沒你廢話多呀!」

  嘰裡呱啦,眾人依言,兩百多個人手拉著手,在皇城寬闊坦蕩的主幹道上圍成了一個極大極大的人圈。師青玄道:「這樣拉著那些東西就衝不進皇城了?」

  謝憐道:「不是。它們遲早會衝下來的。」

  師青玄納悶兒道:「那你這個陣法是做什麼用的?」

  謝憐道:「是陷阱。這個陣法立起來後,那些東西突破皇城保護界衝下來,就不會四下流竄,而是會全部都被吸引到這個圈子裡,落入陷阱。」

206 淡兩語鬼王激鬥志

  師青玄道:「那落入陷阱之後呢?」

  謝憐和花城已經站在了人陣的中央,道:「就交給我們了,我們會在陣中,慢慢解決它們,一隻不漏,需要的只是時間而已。當務之急是不能讓它們擴散。而為什麼我說會有危險,因為我們現在的人數不夠五百,很難說圈不圈得住、裡面的東西會不會衝出來。」

  有人咽了咽喉嚨,問道:「衝、衝出來會怎樣?」

  謝憐道:「那就很糟糕,會被怨靈附體,率先染上瘟疫……」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人撒手跑了,又會怎麼樣?」

  謝憐道:「圈子就破了,也許也會被怨靈附體。」

  「那不都是一樣要被怨靈附體嘛!」

  比較聰明的人聽懂了,道:「不一樣,前者是十成十一定會被怨靈附體,染上瘟疫;後者則是『也許』,就是說撒手逃跑還有生還的機會。」

  謝憐道:「正是如此。還有人現在要走嗎?正式開始之後,就絕不能退出,而開始之前,誰先走都沒問題。也希望大家不要對離開的人說什麼,畢竟的確是很危險的事。」

  這些是一定要告訴他們的,否則選不出真正有勇氣決心的人。須臾,果然陸陸續續出來了幾十人,低著頭匆匆離開了,圈子又縮小了一點。謝憐鬆了口氣,道:「太好了。」

  師青玄道:「好什麼!人又少了。」

  謝憐笑道:「比我想像的好多了,已經很多人了。」他原先還在鄭重考慮如果走掉了一半該怎麼辦,居然只走了幾十個,簡直喜出望外。正在此時,忽然一個聲音遠遠地道:「慢著,你們知道他們是什麼身份嗎?不可輕信,當心為人所害!」

  謝憐回頭一看,居然是天眼開等人。師青玄立刻嚷道:「那你們又是什麼人?不幫忙一邊兒去別添亂,我保證他們絕對不會害人。」

  眾法師當然不把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放在眼裡,道:「你又是什麼人?你的話能值幾個錢?」

  師青玄聽到別人這麼問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指著自己鼻子道:「啥?你在我面前談錢??我看你們你們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們說不定還跪過本、咳咳……」說到這裡他咳嗽兩聲,縮了回去。眾法師只道他吹不下去自己退了,也不管了,勸道:「你們根本都不知道他們想做什麼,當心為幾口飯把命給丟了!」

  謝憐正要解釋眾丐主要是講義氣幫忙,並非是為了那幾口飯,花城卻悠悠地道:「不啊,他們不是為幾口飯,而是為拯救蒼生。」

  謝憐微覺奇怪,花城怎麼會這麼說?卻聽對面嗤道:「什麼拯救蒼生,瞎起什麼哄?你們保住你們自己的命就不錯了。」

  「是啊,乞丐就別湊這個熱鬧了,趕緊回去吧少添亂。」

  花城慢條斯理地道:「哦?意思是,乞丐就不能拯救蒼生了?是不行,還是不配?」

  此言一出,眾丐騷動起來,神情頗為不滿。天眼開氣道:「我們可沒這麼說。」

  師青玄馬上又鑽出來指他道:「哎哎哎,我看可不像,你們剛才那話不就這個意思?你語氣還很嫌棄,是吧大家!」

  「是啊!啥意思啊?我們是哪兒不行不配了?」

  「大家來不來都有吃的,真以為我們是衝吃的來的嗎?少看不起人了!」

  謝憐轉向一旁,花城衝他挑了挑眉,彷彿在說「輕而易舉」,心道:原來如此。雖然剩下來的人都不少,但也不是特別堅定,恰好天眼開等人無意中表現了對他們的輕視之態,「你們這種邋遢乞丐瞎湊什麼熱鬧」,被花城揪住放大,反而激起了眾丐的逆反之心:你們覺得我們不行嗎?那我們就偏要證明給你們看,我們也是可以的!

  如此,士氣又是一波上漲。兩邊互相叫嚷著,謝憐對天眼開等人道:「你們要實在不放心,就在這裡看著吧,如果我們做了什麼害人之事,你們立刻阻止也無妨。」

  花城在一旁微笑著補充道:「不過,還是最好不要礙事哦。」

  「……」

  眾法師跟了謝憐和花城一路,眼下實在憋不住,終於鼓起勇氣跳出來了,結果沒多久又被花城瘮死人的假笑給嚇了回去。花城轉過頭來,道:「哥哥,看天。」

  謝憐和他一齊抬頭。圓月前那些黑影,更清晰了,隱隱的,像是靠近了些許。

  他們尋人的時間裡,黑夜不知過去了許久,那些東西,就快下來了!

  謝憐心頭一緊:糟了,來不及找更多人了!但他也不表現出來,立即道:「大家站好!手拉緊!」

  師青玄早就站得筆直,道:「太子殿……老謝啊,我們就這麼點人,會不會一下子就破了?」

  畢竟是在人間,亂叫會引起誤會和不必要的麻煩,謝憐道:「我守在這裡隨時檢查,當某處即將破衝時,我會率先過去固陣。如此方可維持更長時間。」也就是不斷在新出現的漏洞上打補丁。師青玄道:「呃呃呃,這個這個,那我們的性命可就交到你們手上了,包括我的也是啊,太子殿……老謝你努力啊,千萬努力!我現在可是人!」

  「好的老風,我一定努力。」

  每一個人的手心都沁出了汗,每一個人都緊繃著臉。在所有人都把手牢牢握緊的下一刻,寂夜的上空,突然響起了淒厲的哭號,並且越來越近、越來越快!

  下來了!

  看準時機,謝憐道:「各位,對前方吹氣!」

  眾人不明所以,但也照做,紛紛鼓起腮幫子對著前方使勁兒吹氣。冬夜裡一大群人呵出了一圈熱乎乎的白氣,雖然並不能傳出多遠,但熱氣混著陽氣,已經十分具有迷惑性了。再加上花城暗中使出的障眼法,它們看不清底下到底怎麼回事,那些原本要四散開來的怨靈感覺到某一處的熱意和人氣極重,且不斷波動,十分活躍,理所當然地認為那就是要攻擊的範圍,興奮地衝了過去,彙聚成一道衝天的黑柱!

  刹那,謝憐幾乎眼前都被黑色覆蓋,他道:「大家當心不要鬆手,進籠了!」

  與此同時,花城身後,散出了千百銀蝶!

  幽幽銀光浮現,謝憐眼前的黑霧瞬間被驅散,見到花城對他伸出一手,道:「哥哥,到我這邊來。」

  謝憐一愣,立即握住了他的手。花城微一用力便把他拉了過去,攬住他的腰,不動聲色地掃射四周。即便那些怨靈在銅爐裡關了兩千年,已經被關昏了頭,卻也不敢靠近,以他們為圓心的一丈之內都無一縷黑氣。興衝衝落入人圈的怨靈們這時才發現不對勁,撕咬了半天,怎麼一個活人都沒咬到,卻咬到了同類?而且,還有兩個沾不得身的人,那些銀蝶於它們而言,更是刀鋒箭雨,振翅撲飛,殺得它們的尖叫直衝雲霄!

  怨靈們終於覺察自己被困住了。它們就是關在籠子裡火燒火燎的惡獸,而這兩百餘人,不是鐵籠之外的遊玩人,卻是那鐵籠的欄杆!

  覺察這一點的怨靈們怒不可遏,衝手牽手攔住他們的乞丐們兇相畢露地尖叫,大口張得彷彿要吞下人的腦袋,怒發上揚,臉孔和身形都扭曲萬分。有幾人被嚇得倒退幾步,很快被旁邊的人拉住:「別亂動!」

  謝憐也道:「別動!陣沒破他們就傷不到你們!」

  聞言,眾人稍稍安心。還有乞人衝著對他尖叫的怨靈狂吐唾沫,邊吐邊道:「呸呸呸!髒死你,髒死你!快滾!」大概是聽過鬼怕髒東西的說法,謝憐哭笑不得,道:「這個也不用了!它們不怕的。」

  這時,他忽然覺察,人陣的某處岌岌可危,即將破漏,趕緊抬頭望去,只見一個瘦小的乞丐兩眼發直,呼吸急促,像是緊張到要抽搐了!

  許多怨靈也覺察到了這人氣勢衰弱,往他那處蜂擁而去。謝憐上去就是一綾,抽得那處怨靈們嚎叫著被打散,而他迅速讓那人退出,令原先他左右的兩人接上。還來不及鬆一口氣,西南方六丈處,新的漏洞又出現了,謝憐正要過去,卻發現極遠處又出現了第三個漏洞,就在師青玄身旁一人身上!

  畢竟,怨靈的數量還是太龐大了。這還只是第一波,後面只會有更多,源源不絕!

  來不及趕過去了,謝憐道:「三郎!」

  花城卻沒有動,道:「哥哥,別擔心。」

  謝憐不相信他是沒覺察到,也不相信他會置之不理,可那處空子,就要被怨靈們鑽出去了!

  便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張黃符飛來,在師青玄身旁爆開!

  這道符雖然沒炸死那堆怨靈,卻也嚇得它們一縮,縮回了頭。卻是那群在一旁窺伺了半天的法師們衝了過來,嚷道:「說了讓你們不要湊熱鬧,既然已經湊了,那就好好頂到底,中途頂不住了這不是添麻煩嗎!!!」

  花城對謝憐道:「你看,我說了,別擔心。

  他永遠從容不迫,謝憐道:「嗯!」

  天眼開等法師終歸還是按捺不住,自己衝上來了。這群人不愧是練家子,一個個動作都利索得很,紛紛抓住兩人拉住的手,分開了自己接上。新來的大幾十人一下子融入了圈子,擴大了人陣。天眼開道:「各位道友!快快快,在皇城有宗門弟子的趕快叫他們來!!!」

  「走走走!」

  「我把我徒弟也喊來!」

  不一會兒,街頭就浩浩蕩蕩地又來了一百多人。

  這一百多人可不得了,全都是僧人、道人、術士!個個全副武裝,兩步當作一步,英姿颯爽,看得謝憐心中大聲叫好,眾丐目瞪口呆。新來的一波人見到大街上這幅詭氣衝天的壯觀情景都顯示一愣,隨即趕緊加入。他們融入後,圈子又擴大了不少,皇城大街幾乎要塞不下了。而且這些新來的膽氣不說,每人身上都帶了幾件亂七八糟的法寶,無疑又大大拉長了陣法的持續時間!

  至此,謝憐心中已有了九分把握,鎮定地道:「大家不要怕,現在形勢逆轉,我們人越來越多了,只要牢牢守住陣地,滅掉它們只是時間問題!」

  眾人也都看出來形勢變得有利了。有希望便好說,登時都信心百倍,大聲應道:「滅了它們!」

  那邊,天眼開道:「我們這邊來了一百六十八個人!你們有多少人?能堅持多久?」

  這邊的乞丐頭子師青玄也是數了好幾遍人頭的,大聲道:「我們還剩下在陣裡的,有一百四十八個人!」

  謝憐道:「那加起來也有三百一十六個人了,只要再找……」花城卻道:「不對。」

  謝憐回頭道:「什麼不對?」

  花城收回目光,凝視他道:「數目不對。現在,這裡有三百一十七個人。」

207 求情昵鬼王假作嗔

  「……」

  雖然花城只掃了一眼,但謝憐相信,他是不會數錯的。

  他說得低聲,除了謝憐以外沒人聽到,謝憐飛速掃視一圈。

  這裡所有人都是手牽著手的,到底是在什麼時候,多出了一個人?

  會不會是師青玄他們數錯了?謝憐道:「你們確定是這麼多人?沒數漏?」

  師青玄保證道:「沒有!你不是說人數很重要嘛,所以我一直反復數,中途走了的也減掉了,就是一百四十八個。怎麼了嗎?有什麼不對?」

  眼下暫時不便明言,貿然暴露只會引起無用的恐慌,也不能讓在場眾人相互指認哪個人他們不認識,畢竟人太多了,他們本來也不全都認識。於是,謝憐道:「沒有,確認罷了。」

  術士們那邊就更不可能數錯了,都是各家把自己拉來的人數報過後天眼開加起來算的。各人還能不清楚自己門下派來了多少人?

  謝憐低聲道:「多出來的那個是什麼時候混進來的?他想幹什麼?」

  花城道:「要麼是一開始就混進來了,要麼是跟著這批術士一起混進來的。而且,一定是人。」

  至少一定不是鬼。組成這個圈子的必須全都是活人,否則根本無法圈住這些怨靈。

  而且,這人似乎暫時不想暴露。因為如果他已經混進了這個圈子,只要他一個人突然撒手,出現漏洞,人陣勢必全軍覆沒。但到現在圈子還穩著,說明他一直好好地在扮演著「鐵欄」。

  那就更不能輕舉妄動了。如果那人覺察自己的存在已經被發現,誰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掉頭就跑。也就是說,現在,他們要在不被覺察的情況下找到這個人,並且在不破壞圈子的情況下揪出來。這一點,實在是很難。

  不過,謝憐不一會兒就有了辦法。他道:「三郎,你的死靈蝶,可以只驅逐追趕、而不殺死這些怨靈嗎?我是說,把它們往你指定的方向驅趕?」

  花城立即明白他想做什麼了,道:「可以。」

  既然這個人是主動自己加入的,那麼想必,他一定不是簡單人物,是完全不懼這些怨靈的。

  那麼,反過來想,如果花城操縱著死靈蝶們把怨靈往圈外逼,它們定然會被逐得到處亂竄,想鑽空子逃出去。幾乎每一個凡人都可能成為漏洞,只有一個人不會。

  就是主動加入的那個人!

  謝憐道:「不過,這個辦法很險,也許一不小心會把其他人嚇得撒手了,那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花城則道:「放心,在那之前,我會先把怨靈殺死的。」

  二人一合計,謝憐忽然提聲道:「大家小心!怨靈突然變強了!抓緊不用怕!」

  天眼開道:「什麼!好好的怎麼會突然變強?!」

  花城原地不動,死靈蝶們則追逐著烏煙瘴氣的怨靈們在圈內瘋狂亂躥,別人看不清楚,那些法師術士卻能看出點端倪來。天眼開怒道:「花城……主!你這是想幹什麼?!」

  圈內兩人卻根本沒空理他們,只是凝神觀察。果然,在漫天亂竄的黑色氣流中,有一個人,那群怨靈根本沒有靠近,因此他的前方突兀地空出了一片。

  就是他!

  謝憐閃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人兩手,同時將他左右兩人的手接在一起,把這人從這一環上摘了出來!

  天眼開等人騷動不止:「怎麼回事?!」

  花城不客氣地道:「沒你們的事。」話音未落,已閃身來到謝憐身邊,提防那人突然發難。謝憐牢牢制住那人,將他扭轉過來。二面相照的一刹那,謝憐生生咽下了原本已經滾到了舌尖的那個「誰」字,睜大了眼睛。

  看著那張臉,他喃喃道:「國師,真的是你啊……」

  那人也卡住了,半晌,才喃喃道:「太子殿下……」

  這張臉,理應十分熟悉,卻是萬分陌生。他印象中的國師應當是三十歲出頭的,還算沉穩,袍子一披架子一紮,頗能唬人。但現在他面前的這人,看上去卻只有二十五六歲,比他也大不了幾歲。

  就算是在銅爐山山怪體內時,聽到了這個聲音,謝憐後來也不斷在想會不會是聽錯了。甚至君吾告訴他你師父這個人不簡單,你千萬小心時,他也在想,會不會帝君弄錯了。但是,眼前這個人,絕對不會有錯,就是他的師父,仙樂國的末代國師梅念卿!

  三人在三百多人圍成的人圈之中對峙,空氣似乎都凝滯了。而梅念卿一反應過來,下一刻便做出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趁謝憐愣住,他突然反擊,撲了上去,雙手掐向他的喉嚨!

  然而,花城就在旁邊站著,怎可能讓他得逞?他根本不用出手,梅念卿的身體便向後飛了出去,跌在數丈之外。異變突生,手把手圍成一圈的眾人都大吃一驚:「怎麼打起來了?!」「幹什麼這是?!」「打誰呢?!」

  花城道:「哥哥!你沒事吧?」

  謝憐道:「沒事!」事實上,看上去國師更有事一點。梅念卿摔得吐了口血,爬起來跌跌撞撞往人群外面衝去。師青玄見他向這邊衝來,緊張道:「你想幹什麼!喂我警告你不要過來?太子殿下,他想衝破這個圈!」

  謝憐喝道:「回來!」

  若邪應聲飛出!但在它纏上梅念卿之前,一把劍從天而降,插在了國師身前,攔住了他的去路;緊接著,天上白光乍現,幾道光幕傾瀉而下。隨著那光幕,一名白甲武者從天而降,封住了他的後路!

  前後都被攔截,梅念卿無處可逃,一轉身,正好迎上了狂喜亂舞的若邪,刷刷刷幾下就將他五花大綁、捆倒在地。謝憐上前一步,道:「帝君?你怎麼親自來了?」

  君吾站起身來,神色肅然道:「銅爐山那邊暫時穩住了,來你這邊看看情況如何。」

  謝憐道:「您怎麼穩住的?」

  君吾道:「設了新的界,暫時困住了那三座山怪和其他非人之物。」

  謝憐最關心的卻不是山怪和其他無關緊要的小妖魔們,道:「那……白無相呢?」

  君吾緩緩搖頭,道:「並沒有在銅爐山裡發現他。恐怕,早已經逃到別處去了。」

  謝憐看看四周,一片閃瞎人眼的光幕團團圍住了他們,將他們和外面那手牽著手的三百多人隔開,眼下,光幕外的人們看不到光幕內是什麼情形。他又看看地上,國師翻了個身,見到君吾,大概是想起了之前的惡戰,面色又驚又怒,但很識時務地敢怒不敢言。君吾也微微低頭,居高臨下地看他,緩緩道:「仙樂國師,好久不見了。」

  花城悠悠走上來,看了一眼,道:「這位國師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啊,當初是如何逃脫的?」

  君吾道:「他不是憑自己一人逃脫的,那時候,他身邊有三個幫手。就是仙樂的另外三位國師。」

  聽到這裡,謝憐實在忍不住了,問道:「國師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梅念卿臉色陰沉地看向君吾,雙手握緊,手背上青筋凸起,不知是恨他來攪亂了自己的計畫,還是恨他在謝憐面前揭了自己的底。半晌,他才低聲道:「你不是已經猜到了嗎,太子殿下。」

  烏庸太子的四位護法天神之一!

  謝憐道:「那烏庸太子呢?他是不是就是白無相?」

  聞言,君吾一怔,道:「仙樂,烏庸太子是?」

  謝憐這才想起,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君吾烏庸國的事。終於抓住了國師,謝憐有很多事情要交代,也有很多問題要問,這裡不方便處理,道:「帝君,回上天庭再說吧。」

  君吾道:「也好。」沉吟片刻,又道,「但是,銅爐大部分的怨靈都被傳到皇城來了,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壓下去的,就算是我,也要花七天七夜才能完全淨化它們。」

  那難道要七天之後才能審問國師麼?那就太遲了,眼下白無相還下落不明呢!謝憐正思忖著該如何是好,卻聽一旁花城道:「這裡交給我。你上去便是。」

  謝憐轉頭看他,花城早料到了他在想什麼,道:「別的話就不用說了。我就在這裡等你。哥哥若真想謝我,早點下來找我便是。」

  君吾道:「這樣可行麼?」

  謝憐展顏一笑,道:「嗯,可行。」

  這時,光幕忽然人影閃動,從外面衝進來一人,一拐一瘸,一跳一跳,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在裡面幹啥呢?還好嗎?」

  是師青玄。原來君吾下來時隨手拉了一片光幕不讓人家看見,弄得外面的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嚇個半死,師青玄自告奮勇衝進來看到底怎麼回事。若是其他人說不定會被攔住,但他以前做過神官,那光幕認識他,居然就讓他進來了。一進來他就呆了:「帝帝帝帝,帝君???你怎麼……親自下來了?!」

  君吾看見他,微微一笑,道:「風師大人,別來無恙。」

  「……」

  師青玄訕訕的,有些怪難為情的。畢竟,他不可能不知道,師無渡給親弟弟改命、送他上天的事情捅出來後,必然會鬧得漫天風雨。這時候再見到過往的上司,除了慚愧心虛,真的不敢想別的。君吾卻沒對他對說什麼,還是很客氣的,給足了面子。謝憐收了若邪,梅念卿慢慢自己站了起來。師青玄訕訕完了,疑惑道:「這是哪位啊?現在什麼情況?」

  梅念卿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是師青玄是嗎?」

  師青玄一愣,道:「你誰?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最重要的是,怎麼看到這副德性的他還認得出來???

  梅念卿哼道:「你這個名字取得也不好。」

  師青玄莫名其妙:「哈?」

  梅念卿卻沒再說別的,自覺跟上了君吾,看著倒是挺老實的,大概是知道現在他身邊沒有幫手,即便不被綁著,也無法從君吾手底下逃跑。

  君吾道:「仙樂,我先帶他上去了。你待會兒再來?」

  謝憐道:「是。」

  君吾對他點頭。待那二人先行去了,謝憐轉向花城,還沒說話,花城便道:「哥哥不必擔心,只是守著這個圈子,讓他們別出亂子罷了,不費什麼事。」

  師青玄也道:「太子殿下你要先上去嗎?去吧去吧,我也會看著的,放心吧!」

  謝憐點點頭,道:「辛苦你們了。」

  若在以往,花城多半會回答「無事」之類的話,誰知這一次,他卻抱起了手臂,歎道:「唉,是挺辛苦的。」

  「……」

  謝憐總覺得他在暗示什麼。師青玄卻渾然不覺,興高采烈地道:「是啊,回頭你記得犒勞一下我們就好。我建議就在皇城最好的酒樓開宴席如何?哈哈哈……」

  他還是念念不忘要在皇城最好的酒樓開宴,謝憐心道:「……風師大人別說了,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花城搖了搖頭,隨手把玩了兩下那一縷細細的小辮子下墜著的紅珊瑚珠,挑了挑眉,聽似輕描淡寫地道:「要是哥哥在身邊倒還好了。想到哥哥又要上天,留我一個人在下面,嗯,我感覺更辛苦了。」

  師青玄終於覺得有點奇怪了,但還是沒想通,笑容滿面地道:「血雨探花你怎麼講話這麼有趣,我聽著還以為你在說太子殿下要回上天庭你寂寞了呢,怎麼跟新婚似的哈哈哈……」

  「……」

  謝憐心道:「你沒想錯啊,他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師青玄尬笑了半天,謝憐實在忍不住了,輕咳一聲,道:「風師大人啊,你,你先出去,出去一下好嗎?」

  師青玄:「???為什麼?」

  謝憐沒法解釋,道:「你……你先出去就是了。我們就是道個別而已。」

  師青玄這才納悶兒著出去了。光幕之內只有他們二人,再無第三人了,謝憐又轉過身。花城還挑著一邊眉看著他,似乎在等著他說什麼,或做什麼。

  於是,謝憐硬著頭皮,把兩隻手僵硬地放在了花城肩上,定定片刻,猛地蹭上去,親了他臉頰一下。

  親完之後,他做賊心虛地回頭看看,沒人,這才放心。誰知,下一刻,腰身一緊,卻是花城摟住了他,道:「哥哥,你是不是太敷衍我了?」

  他語氣裡是半真半假的不滿,謝憐一驚,忙道:「沒有啊!」

  花城道:「是嗎?你找我借法力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難道不借法力了,我就只能得到這樣的道別麼?」

  「……」

  這麼一想,謝憐覺得,好像是挺沒誠意的。須臾,小聲道:「……對不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道完歉,他居然真的越想越覺得看起來像是那個意思,心中警鈴大作,沒等花城回應,二話不說,身體力行,跳起來就抱著花城的脖子又猛地蹭了上去。這一次,扎扎實實親到了花城想要的地方。

  誰知,好死不死,師青玄的聲音忽然傳來:「太子殿下,我怎麼想都覺得奇怪,你們道個別也不用讓我走啊?我就是……太子殿下?這麼快就走了?」

  謝憐連滾帶爬落荒而逃。

208 妖魔入鏡無所遁形

  滾到了仙京大街上,謝憐還捂著下半張臉,一路踉踉蹌蹌。街上匆匆來去的小神官們雖然都不敢上來問他,但都免不了奇怪地看著他,謝憐趕緊放下手,直起腰,十分虛偽地揉了揉嘴巴,囁嚅道:「嘴巴有點痛,不知道怎麼回事,呵呵……」

  小神官們看他的眼神更怪了。

  這得是幹了什麼嘴巴才會痛啊?

  痛倒是真的有點痛。剛才跳起來撞上去親的太用力了,估計花城也被他撞到了,但謝憐貼上去後明顯能感覺出來,他好像笑了。不敢多想,低頭往前走去,其他神官也不多耽擱,各自匆匆。

  不知是不是銅爐開山鬧得太大,整個仙京氣氛都肅肅不安。神武殿裡,已經聚集了許多位神官。雖然銅爐裡的怨靈傳到了天南地北七八處,但絕大部分都送到了人口最密集的皇城。謝憐和花城挑了大樑,選了最夠嗆的才折騰到現在,其他人也就對付了幾百隻,早就解決了,裴茗、風信等皆已上來,回到仙京,一洗倦容。而謝憐一邁入殿中,抬臉就和一人打了個照面,竟是許久不見的郎千秋。

  郎千秋面色沉沉,看到他也是一愣,隨即扭過了頭。

  眾人皆埋首不語,君吾坐在上方,見謝憐來了,微微起身,正要說話,郎千秋便站了出來,道:「帝君,聽說您已經抓到青鬼戚容了。」

  君吾看向他,道:「不錯。不過,青鬼戚容、女鬼宣姬等,並非是我親手所擒,都是由鬼市的引玉交付的。」

  謝憐這才發現,原來引玉也在。沒辦法,真的是太沒有存在感了。說來,這還是引玉第一次進神武殿。這殿上除了上位神官,只有被君吾允許的物件才能踏足。從前引玉為神官時,因為品級低下根本沒資格進來,如今「自甘墮落」到了鬼市,卻終於登堂入室,也是哭笑不得

  郎千秋直截了當地道:「戚容是我滅族仇人,請帝君將這東西交予我處置。」

  君吾看了一眼謝憐,沉吟片刻,道:「交予你處置,不是不可以,但,我想問一個問題。你處置完青鬼戚容之後呢?又待如何?」

  當初,郎千秋撂下狠話找戚容算完賬就要找謝憐,這事君吾是知道的。郎千秋口氣生硬地道:「那就不關帝君的事了。總不至於我不答這個問題,帝君就打算包庇戚容,不讓我為親族報仇?」

  他以前在神武殿上幾乎不發言,就算發言也是傻乎乎的,現在開口,神情語氣間卻無端一股戾氣。這個狀態可不大妙,裴茗道:「泰華殿下今天火氣有點大啊,帝君當然不會包庇了……」

  正打著圓場,卻聽殿外一陣騷亂,一人闖了進來,道:「帝君,我不能再等了!」

  居然是慕情。他一身黑衣臉色也發黑,身後幾名武神官原本是押他的,但哪裡押得住,也跟著奔了進來,道:「帝君,我們正要送玄真將軍去……」

  君吾歎了口氣,扶了扶額,揮手道:「知道了,你們下去吧。」須臾,抬首轉向慕情:「所以呢?」

  慕情斬釘截鐵道:「所以我不能再繼續忍受這種不白之冤蒙在我頭上,您不是已經在銅爐把那女子抓住了嗎?我要和她當面對質!」

  郎千秋也道:「帝君,也請您把青鬼戚容交給我!」

  這兩人一起高聲說話,底下就顯得亂哄哄的,君吾看上去頭痛不已,道:「肅靜!你們不能先等等,讓我處理完銅爐這邊?」

  慕情道:「您要處理銅爐那邊洩露的怨靈,就需要人手,那把我關著有什麼好處?還不如早日讓我洗淨冤屈,為上天庭效力。只要帝君把她帶上來讓我對質,事情就能水落石出了!」

  這話倒是有理,不讓他如願他怕是會不依不饒,君吾只得道:「帶女鬼劍蘭。」

  不多時,劍蘭也被帶了上來。她手裡抱著一個繈褓似的包袱,包袱裡散發出森森黑氣,一隻似手非手、似骨非骨的慘白東西從裡面露出,張牙舞爪,被她掖了掖包裹角塞了回去。大概是給風信面子,押送的神官並沒有扭住她。風信喉結微動,與她目光交接片刻,劍蘭先錯開了,而後,風信的目光落到她懷裡的「繈褓」上,更是複雜。而慕情似乎已經失去了耐性,一上來就道:「我不知道你兒子為什麼要污蔑我,但它絕對清楚我不是兇手,它必然是受人指使。」

  他這樣多少有些失態,但謝憐也能理解,畢竟慕情是個很要面子的人,一口屎盆子扣在頭上這麼久,還影響到了他在上天庭的任職,自然火氣十足。君吾道:「以你所見,它是受何人指使?」

  慕情沒說話,但他目光移向一旁,眾人都看得出來,他在看劍蘭。

  風信額上當即青筋暴起:「你什麼意思?你覺得她故意讓自己兒子污蔑你?」

  慕情收回了目光,道:「我可沒這麼說。」

  風信道:「那你看她幹什麼?她跟你又沒仇沒怨,為什麼要這麼指使?」

  慕情盯著他,道:「她跟我是沒仇沒怨,但你就不一定了。」

  風信道:「你又是什麼意思?一次把話說清楚。」

  慕情看了一眼謝憐,道:「你是在太子殿下被貶那段時間結識的劍蘭大小姐吧?」

  眾神官也隨他,紛紛望向謝憐。謝憐:「???」

  怎麼又扯到他身上了?

  風信也看了一眼他,低聲怒道:「這跟那有什麼關係?」

  慕情索性豁出去了,徹底撕開了說道:「當然有關係。那時候的你因為跟在太子殿下身邊潦倒困苦,對再登中天庭的我恨之入骨,又最喜歡拿我開刀翻我舊賬數落我的不是,她既是你枕邊人,又如何會不潛移默化耳濡目染連帶恨上我?說不定還會恨上太子殿下,因為你最後還是沒把她帶走,而是選擇回去繼續忠誠潦倒,根本是拋……」

  風信再也忍不住了,咆哮道:「你少放狗屁了!!」

  他一拳打去,慕情反手還擊,劍蘭上前欲攔,那胎靈卻嘎嘎哈哈怪笑起來,猶如老鴉亂叫,恐怖至極。裴茗和引玉分別拉住風信和慕情,權一真旁邊盯著似乎在考慮他們打起來誰會贏。總之,殿上一片烏煙瘴氣,謝憐靜靜站了好一會兒,低下頭,半晌,歎了口氣,提醒道:「帝君,當務之急是先找到白無相,處理人面疫吧,方才我們找到的那人才是最重要的線索。」

  君吾也看不下去了,揮揮手,道:「……帶女鬼劍蘭和胎靈下去。帶仙樂國師上來。」

  慕情喝道:「不用!我倒要……什麼??」

  風信也愕然道:「帶誰??」

  二人雙雙望向大殿門口。被一眾武神官帶過來的,豈不正是他們二人都十分熟悉的仙樂國師,梅念卿?

  風信慕情呆了。風信道:「國師?真是國師?」慕情沒叫,但也驚疑不定。無怪,說真的,即便現在,謝憐也有些不切實際感,無法把這個人和問他「杯水二人」的那位國師聯繫起來。

  梅念卿緩緩走上前去,與謝憐擦肩而過。君吾坐在大殿上方,道:「仙樂,在下面,你似乎有話要說。」

  謝憐微微欠首,道:「是。」

  於是,他將入銅爐山、探烏庸國等經歷撿重要的講了。眾人皆是越聽眼睛越大,更別提風信慕情了。聽畢,君吾緩緩地道:「我竟從未聽過烏庸國這個名字。」

  眾神官也紛紛附和道:「我也沒聽過……」

  「畢竟兩千年前。」

  「一定是故意抹去痕跡的。」

  梅念卿一直一語不發。謝憐道:「國師,烏庸太子,就是白無相吧。」

  梅念卿道:「是。」

  果然!

  裴茗邊思忖邊道:「那些壁畫是何人留下的?最後一幅又是何人毀去的?」

  謝憐道:「是誰留下的不知,但我想,應該就是白無相或他的下屬毀掉的。畢竟,他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轉向梅念卿,道:「而你是烏庸太子的下屬。」也就是白無相的下屬。

  「……」

  梅念卿不語。謝憐有一種衝動,想問他,當初仙樂滅國,國師究竟值不知道那個東西就是白無相?還是說,他們根本就是串通好的,國師甚至是幫手?

  但最後,他還是問了另一個問題:「白無相現在在哪裡?」

  「……」

  謝憐道:「白無相為何要滅仙樂?」

  「……」

  謝憐道:「你為何想殺我?」

  梅念卿終於說話了。他道:「太子殿下,我沒有想殺你。」

  謝憐道:「那你為何在下面要取我咽喉?」

  梅念卿反問道:「我掐你脖子你會死嗎?你旁邊那個會讓我得手嗎?」

  的確不會。但那不代表梅念卿不帶殺心,因為當時他的反應完全是下意識的。梅念卿大概也知道說服不了他,不再辯解。

  沉默片刻,謝憐終於問出了他最想問的那個問題。

  他道:「國師,你想從我身上喚醒什麼?」

  君吾告訴他,國師似乎想從他身上喚醒什麼東西。那會是什麼?

  梅念卿神色怪異地盯著他。謝憐袖下的手握緊了拳,道:「國師,你說吧。」

  謝憐心中一直隱隱不安。那烏庸太子的命運軌跡和他如此相似,難道他和白無相之間,真的存在什麼隱秘的聯繫?

  他一定得弄清楚這一點。因為他絕對不能容忍白無相這種東西和自己有任何關係。但他又十分害怕,白無相真的和自己有什麼關係。

  梅念卿看著他,半晌,道:「太子殿下,你問的這些,現在這個時機我不好回答。而且就算答了,你未必信。」

  頓了頓,他道:「不過,有一點,我可以立刻回答你。」

  梅念卿一字一句地道:「白無相,現在,就在這座神武殿裡。他就在我的面前!」

  誰在他面前?

  謝憐!

  謝憐當即倒退幾步,似乎想避開這個位置。最近旁的風信則道:「國師你……你睜大眼睛看清楚,在你面前的是誰,是太子殿下!是你徒弟!」

  不過,也有其他的聲音。遠處有神官捂住了嘴,小聲道:「難道……難道太子殿下和白無相是……一魂二分?!」

  「什麼是一魂二分?!」

  「就是同一個人的魂魄,分成兩半,或是割裂為兩面。一半和另一半帶有不同的記憶,性子和本事也不一樣,也許容貌也不一樣……」

  「……有可能。」

  「我也聽過這種例子!」

  「如果真是這樣那要怎麼辦啊?太子殿下就是白衣禍世???」

  四面八方都是這樣的聲音,謝憐也開始懷疑:他就是白無相???真的是這樣的嗎???

  難道是他自己,滅了仙樂;是他自己,折磨了自己八百年?時至今日,所有的事,都要怪他自己???

  殿上眾位神官譁然,神色各異,風信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信什麼了。而君吾站了起來,道:「仙樂,鎮靜!」

  謝憐眼下有些亂,道:「我……我……」

  難道真的全都是他的錯???

  如果真是他,那該怎麼辦啊?完全不知道!

  正一片茫然,忽然,他心中響起了一個聲音:

  「不會!我可以保證,你就是你,不是任何別的什麼人。信我!」

  「……」

  三郎。三郎!

  花城說過的,不會是他,絕不會是他的錯!

  想到這裡,謝憐心神瞬間清明,站穩了腳跟。而君吾已經下了寶座來到他身邊,道:「仙樂!你先冷靜……」

  謝憐正要抬頭從容答話,誰知,正在此時,梅念卿突然伸手,拔出風信腰間佩劍,刺向君吾!

  眾神官齊齊驚呼。然而,君吾和謝憐都是武神,而且是數一數二的武神,怎會把這種程度的偷襲放在眼裡?那劍尖還未沾上君吾的身,謝憐已經如閃電般探出兩指,將那雪亮的劍鋒夾在眼前!

  風信一回過神,立即上來制住國師。神武殿上還敢行兇,而且當著如此之多的武神的面,簡直找死。風信道:「國師,你這麼做也沒用的!」

  梅念卿卻一邊徒勞掙扎,一邊對謝憐吼道:「看!!!快看!!!」

  引玉奔上來道:「太子殿下!你沒事吧?怎麼了?」

  慕情遠遠警惕道:「看什麼?他什麼意思?想幹什麼?」

  一片混亂中,良久,謝憐都一動不動。

  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他在那雪白的劍鋒裡,看到了一樣東西。

  一張臉。

  一張青年沉穩俊逸的臉。

  而在這張臉上,還生著另外三張臉!

  那三張稍小的臉擠在這人的臉上,把他原本俊美的容貌毀得陰森可怖,連五官都微微扭曲起來。半張臉彷彿在哭,半張臉彷彿在笑。

  這張臉謝憐應該是熟悉的。但此刻在如鏡的劍鋒中看來,卻是如此陌生駭人,駭得謝憐出了一身冷汗,這才忽然想起,風信帶在身上的這把劍,是紅鏡,邪毒現形之鏡。妖魔入鏡,無所遁形。

  從這一角,紅鏡映出來的,不是他的臉,而是站在他身後的那人的臉。並且,臉上有一雙陰沉的眼睛,正緊緊注視著他。

  謝憐的瞳孔緩緩收縮起來。他的動作彷彿慢了好幾拍,微微張口,還沒出聲,忽然手腕一僵。

  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君吾在他身後微笑道:「仙樂,你在看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老規矩,不要到前面的章節評論劇透或暗示哦。

謝憐當然跟白無相不是什麼一個人的光明面和陰暗面什麼的,也不是轉世,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接下來慢慢講。

209 亂仙京詭波撼天庭

  謝憐已經幾百年都沒有生出過這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了。

  梅念卿說白無相就在他面前,他第一反應就是自己,可是他忘了,站在梅念卿面前的,除了他自己,還有他身後的君吾!

  只是。他從來沒有往這個人身上想過,所以此刻猛然驚覺,才陡然間寒毛倒豎。謝憐掙了一下,但那只手的力量極大,牢牢抓住他,紋絲不動。他情不自禁道:「你……你的臉……」

  君吾的聲音聽起來還不以為意,彷彿才注意到一個不大不小的錯漏,道:「啊,一時疏忽,又讓它們跑出來了。」

  謝憐手腕又是一陣劇痛,終於握不住劍柄,鬆了開來。

  長劍跌落在地,在大殿裡發出「哐當」一聲清響。然而,已經遲了。

  附近已經有許多神官,和他一樣,看到了紅鏡中映出的那張恐怖面容!

  大殿之上,一片死寂。幾乎所有的神官都驚呆了。包括站得最近、看得極清楚的風信,梅念卿趁機從他手底下掙出,抓起地上的紅鏡,雙手舉起豎在君吾身前,道:「都快看清楚!!現在站在這裡的這個人,看他的臉!!!」

  幾個武神是首先反應過來的,裴茗拔劍相向,喝道:「你是誰?!」

  站在遠處的神官們還不明所以,紛紛道:「怎麼了?」「裴將軍問誰?」「怎麼拿劍對著帝君?」

  梅念卿死死盯著君吾,一字一句道:「他,就是白無相!」

  慕情愕然道:「怎麼會他就是白無相?白無相冒充帝君?!那真正的帝君在哪兒?」

  謝憐也在想是不是被掉包了,可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掉包的呢?為何他一點兒端倪也沒發現?神武大帝可不是一貫低調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地師,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被冒充了、整個上天庭卻無一人覺察!

  梅念卿正待開口,君吾卻舉起另一手,歎道:「你又讓我失望了。」

  梅念卿臉色大變,彷彿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郎千秋提起重劍,「呼呼」劍風斬去,君吾回頭掃了一眼,郎千秋倒飛出去。

  下一刻,裴茗,郎千秋,風信、慕情、權一真,幾乎整個神武殿裡的武神,盡數圍了上去。

  然而,一炷香後,君吾的一隻手還抓著謝憐的手腕,方才圍上去的所有武神,卻全都倒下了。

  而大殿之上,橫七豎八倒著一地武神,統統失去了戰力,只有君吾和謝憐是站著的。慕情吐出一口血,衝僵立不語的謝憐怒道:「你動啊!愣著幹什麼?!等死嗎?!」

  他卻不知,謝憐哪裡是不想動,他是根本動不了!

  君吾僅僅是一隻手抓著他,就讓他覺得,哪怕是自己稍稍彎曲一下手指,都會被對方覺察、立即掐斷,更別提要反擊!無論從何處判斷,不要輕舉妄動,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就是三界第一武神!

  最外層的神官們惶惶分散了一圈,半晌終於想起來要逃,面色蒼白地往神武殿外衝去,可是才衝到門口,那華麗的十二重門扇便猛地自動合上了。徒勞拍門,殿上近百位神官,要麼出不去,要麼站不起,當真是天下大亂。而梅念卿身體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往前一拉,君吾抓住了他的衣領,微笑道:「你以為,臨時變卦在這麼多人面前說出來,我就會沒辦法了麼?你以為,他們知道了,聯合起來就能威脅到我了麼?我一隻手就可以讓他們全滅。」

  看來,君吾先帶梅念卿上來,並不單純是為了讓謝憐和花城道別。他在中途交代或是威脅了梅念卿一些事,所以才放心在神武殿上審問他。但誰知最後關頭,梅念卿卻反悔了。他兩手抓住君吾袖子,對謝憐喝道:「太子殿下快走!他瘋了!」

  謝憐道:「國師!」

  下一刻,梅念卿便說不出話了,彷彿被什麼東西勒住了脖子。但他一貫穿著都是掩住脖子的,謝憐根本看不清他喉嚨那裡怎麼了。君吾歎道:「傻瓜,你這是把他們往火坑裡推。原本不關他們的事的,但現在,這裡所有人都別想活著走出這個仙京了。」

  十萬火急,謝憐立即通靈:「三郎!」

  他從來沒主動念過花城的通靈口令,在這萬分危急的關頭,卻是根本顧不上羞赧了,心中一連默念數聲,然而,那邊卻是一片死寂,毫無回音。

  這種通靈完全被阻隔的感覺,和在銅爐山時一模一樣!

  君吾一眼就看穿了他心裡在想什麼,道:「不用試了。我不允許,你便通不了。」

  仙京原本就是以君吾的法力為基的,這裡就是他的地盤,他最大,當然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也就是說,現在,整個上天庭,整座仙京,已經徹底和其他地方隔絕了。千真萬確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

  忽然,神武殿殿門大開,眾神官精神一振,狂喜欲衝,卻在看清殿門口後一愣。只見大殿之外,站著一個高挑的黑衣男子,氣勢森森,來者不善,攔住了眾人去路。正是錦衣仙在身的靈文!

  眾神官正不知所措,卻見靈文邁入殿中,對君吾單膝跪下,畢恭畢敬地道:「帝君。」

  君吾道:「起來做事吧。你知道該怎麼處理。」

  靈文頷首,微笑道:「當然明白。」

  慕情勉力扶牆欲站起,見狀驚疑:「靈文不是還潛逃在銅爐山?」

  君吾道:「不錯。不過,我覺得靈文,非常有用,比絕大多數神官都有用,是難得之才。畢竟只是犯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小錯誤,所以,我又把他招了回來。」

  那說實話,比起白衣禍世,靈文做了件錦衣仙,真是「微不足道的小錯誤」了。現在的靈文和錦衣仙,都是這個「君吾」的下屬了。這時,一團白影一閃,又一個東西躥了進來,傍在君吾腳邊,親昵地蹭著他的靴子。風信一看,怒道:「你幹什麼?還不快回來!」

  那東西正是那胎靈。它非但不聽自己父親的話,反而還衝他兇惡地吐著鮮紅的信子。風信剛被君吾打得吐血爬不起來,現在自己兒子卻抱著打傷自己的敵人的大腿不放,簡直搞不清楚誰才是爹,氣得恨不得再吐血一斤。緊接著,又一列面無表情的武神官湧了進來。

  這些武神官全都是君吾點將上來的,從來只聽他一個人的命令。靈文得了君吾指派,道:「把各個神官押回各自殿中,好生看管。」

  裴茗就坐在附近,神色複雜,道:「靈文,你可真是沒良心。」

  靈文拍拍他肩,道:「我沒良心這一點,你豈非認識我的第一天就知道?怎麼樣,要不要一起?隨時歡迎。」

  裴茗哈哈乾笑幾聲,沒說話。

  謝憐則再次得到了特殊待遇,由君吾親自把他送往仙樂宮。君吾道:「走吧。」

  謝憐回頭看了一眼梅念卿。到底怎麼回事?你是誰?你想做什麼?這個人是誰?到底是君吾還是白無相?他想做什麼?

  他有太多太多問題想問了,一定要單獨問,細細問,這些問題只有梅念卿能解答。但君吾一定不會給他這個機會的。

  一邁出神武殿,謝憐微微一怔。仙京大街上,天色陰沉,雲波詭譎,瞬息萬變,與以往的光明燦爛截然不同。只有神武殿君吾手下的武神官們行動如常,押送著各個神官回到他們各自殿中,看來一片蕭索不安。而原本行色匆匆的小神官們全都東倒西歪,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不用說,定然是君吾動的手腳,從遠處還傳來「當——當——」的鐘鳴。看來,是那鐘聲有問題。

  二人沿著仙京大街,慢慢向仙樂宮行去。路上,謝憐飛速思考脫身之策,但一力降十會,他所能想到的所有小聰明計策,在君吾絕對的武力面前都毫無用處。何況君吾還並不是只有武力,他還總是能一眼看穿謝憐心裡在想什麼。

  進了仙樂宮,謝憐依舊沒想出什麼法子,心道罷了,想不出法子也沒事,只要他較長時間不和花城通靈,花城一定會覺察端倪。只要事情別在那之前無可挽回就好。誰知,關上門後,君吾忽然道:「你在想血雨探花嗎?」

  「……」

  君吾這一句讓他突然一陣心悸,心砰砰狂跳起來。

  謝憐不知如何回答,「是」?那君吾會不會對花城不利?「不是」?君吾未必會相信。

  見他不答,君吾微笑道:「不必擔心,我知道,你一定在想他。你很想和他通靈吧。」

  他和謝憐說話的語氣還是和從前如出一轍,溫和,包容,穩重,可靠,沒有任何改變。但越是這樣,謝憐就越是糊塗且悚然。

  又聽君吾道:「如果很想,那你就和他通個靈,說說話吧。」

  「……」

  他猜到謝憐方才進門時想的東西了。他根本瞭若指掌!

  君吾微笑不變,道:「仙樂,你知道該怎麼說,讓他不要太擔心就是。你那位血雨探花也一定很高興你去找他通靈的。」

  說著,他把手放在了謝憐肩上。謝憐感到一陣微妙的波動,心知君吾動用了什麼法術,可以探聽到他的通靈內容。就算是不說出來也聽得到。而謝憐自然明白,君吾想聽他說的是什麼。

  頓了頓,他硬著頭皮,念出了花城的通靈口令。

  聽到那口令,君吾彷彿覺得很有趣,還笑了笑。謝憐卻沒心情窘迫或是羞澀了。幾乎是瞬息之間,花城的聲音便在謝憐耳邊響了起來。他歎道:「哥哥,哥哥,過了這麼久,你總算想起三郎我來了。」

  謝憐與君吾目光交接著。他道:「三郎,我才離開了不到一個時辰呀。」

  花城卻道:「在我看來,重點只有『離開』,不在『一個時辰』。便是一瞬,也是離開。」

  君吾可就在他身旁聽著呢!

  眼下情形分明如此兇險,謝憐卻還是生出了幾分貨真價實的不好意思。君吾道:「很可惜,他要等的不止一個時辰。繼續。告訴他,在怨靈處置完之前,他是見不到你的。不要拐彎抹角暗示他什麼,我全聽得到。」

  怨靈處置完,那就是七天七夜。頓了頓,謝憐道:「一個時辰你都等不了,萬一這次我要花的時間很長,那該怎麼辦呢。」

  花城道:「君吾給你塞了一大堆任務嗎?」

  謝憐道:「是啊。」

  花城道:「我幫你吧。」

  君吾道:「告訴他做完這次的任務,我會許你三年閒暇。」

  謝憐道:「不用,三郎你幫我守那個陣,已經是幫了大忙了,別的讓我來吧。帝君已經說了,做完這次這一大堆任務,我就可以有三年的閒暇,什麼都不用做了。」

  花城道:「才三年?」

  謝憐道:「三年還不長嗎?已經是個小甜頭了。」

  「好吧。不過——」

  他悠悠地道:「哥哥,這是你的甜頭,那我的呢?」

作者有話要說:

花總會覺察事情不對勁嗎?君吾會覺察對話不對勁嗎?!明日敬請收看下一集《純情太子妖豔妃》!

210 亂仙京詭波撼天庭 2

  謝憐道:「什……什麼甜頭?」

  花城反問道:「你說呢?」

  謝憐簡直能想像出來,他問這話時是如何挑起一邊眉、如何牽起嘴角的了,哪裡說的出什麼。

  花城又道:「說起來,哥哥還欠了我不少法力沒有還,我沒記錯吧?」

  謝憐謹慎地道:「沒有。」

  花城道:「那哥哥想到要怎麼還了嗎?」

  「……」謝憐道,「也沒有……」

  花城似乎笑了一下,道:「既然你沒想到,那不如就由我來定?等這次事情了結,得了假,哥哥再慢慢一起還給我,如何?」

  謝憐一邊接他的招,一邊做賊心虛地不斷瞅君吾,胡亂道:「嗯,嗯嗯……」

  一步一步誘導到這個地步,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花城終於心滿意足,暫時放過了他,道:「所以呢?難得哥哥找我通靈,到底是為了什麼?」

  君吾盯著謝憐。

  他讓謝憐和花城通靈,為的就是穩住花城,使他沒這麼快就覺察異狀,老實待在下界,謝憐自然知道他想聽到什麼回答,緩緩地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怕上來久了你擔心。」

  花城道:「咦,方才不是哥哥自己說的嗎?你才離開不到一個時辰,又怎麼會怕我擔心?」

  謝憐簡直給他繞暈了,又緊張又有點好笑。忽然,花城道:「我懂了。」

  謝憐呼吸一滯,道:「你懂什麼了?」

  那邊似乎輕笑了幾聲。須臾,花城慢條斯理地道:「哥哥,莫非你才離開不久,就想我想得緊了?」

  「……」

  如果說之前還能含糊掩飾,這一句可是太赤裸了,無論如何也沒法假裝正常了。在君吾的審視之下,謝憐的臉還是微微發了熱,半晌,低聲道:「……嗯。」

  花城也沉聲道:「我也是一樣的。真想現在就上去帶你走。」

  謝憐的心微微一熱的同時,也是高高懸起,雙目對上君吾。

  如果花城真的要到仙京來,那該如何收場?君吾會怎麼對付他?

  謝憐壓抑著情緒,儘量自然地道:「那還是不用啦。上天庭現在可亂得很呢,你來了他們怕是都要嚇一跳。再等等吧。」

  花城懶洋洋地道:「知道了哥哥,我不會上去嚇他們的。我討厭你們仙京那兒瞎眼的光,而且這圈人還得我鎮著,我乖乖在這兒等著哥哥回來就是了。」

  謝憐也不知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捏了一把汗,道:「好。乖乖的。」

  花城道:「不過,如果我乖了,哥哥可不能空手回來。我可是要犒勞的。」

  謝憐道:「一定,一定。」

  兩人又隨隨便便、不清不白地說了幾句,藕斷絲連、反反覆覆地道了別,這才結束了通靈。

  謝憐輕輕吐出一口氣,君吾道:「看來,仙樂在下面過得很精彩啊。」

  謝憐也不知該答什麼。他拍拍謝憐的肩,轉身正要走出仙樂宮,謝憐在他身後叫道:「帝君!」

  君吾身形頓住。謝憐道:「你到底是誰?是帝君?還是別的東西。」

  之前懷疑國師可能和白無相有關係,他就有些難以接受了。而如果是君吾和白無相有聯繫,他更感覺整個人都要被顛覆了。

  君吾,可是他最佩服和嚮往的三界第一武神!

  君吾卻沒有答他,逕自出去了。剩下謝憐獨自一人,一邊思索著應對之策,一邊拖著疲憊的身軀,來到仙樂宮後殿。

  仙樂宮雖然已變為一座囚籠,但也是一座華麗的囚籠,殿后還設有白玉浴池。這麼多天以來,謝憐鬥白鬼、入銅爐,摸爬滾打,至此,已經身心俱疲,反正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下一步,不如先沐浴讓自己清醒一下。

  除掉了衣物,浸入溫熱的水中,謝憐趴在白玉池邊,心不在焉地疊著自己的衣服。忽然,那衣服懷裡滾出兩個小東西,發出清脆的聲響。謝憐定睛一看,是兩枚玲瓏可愛的骰子。

  他把那兩枚骰子拿起來抓在手心裡,想起花城對他說的話:「如果你想見到我,不管你丟出幾點,你都能見到我。」

  其實,他去和花城通靈,裡面已經有非常不自然的地方了,也許花城會覺察。可是,就算花城發現了不對勁,他也沒法上來。因為仙京已經與世隔絕了,盡在君吾掌控之下。

  雖然明知眼下這個情況,就算丟出兩個六點估計也是見不到花城的,但謝憐還是試了試。骨碌碌,骰子在浴池邊的玉石上一滾,手氣依舊糟糕,兩個一點,也果然沒有任何動靜。

  謝憐歎了口氣,轉了回去,正要把臉和身體一起埋進水裡,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哥哥。」

  他一下子霍然起身,嘩啦啦帶出了一潑水花:「三郎?」

  難不成,還真把花城召來了???

  然而,環顧四周,他並沒見到任何人影。可是,方才那聲又絕對不是他因過於期盼而生出的幻覺。謝憐正心臟砰砰狂跳,又聽一個聲音道:「太子殿下!」

  「……」

  謝憐這才發現,那聲音,居然從他嘴裡發出來的!

  那就是他自己的聲音,只是在熱氣氤氳的空曠白玉池邊和嘩啦啦的水聲中,聽得不真切罷了。謝憐怔了一會兒,當即明瞭——移魂大法!

  謝憐又驚又喜,道:「風師大人?!」

  從他嘴裡又吐出了另一人激動不已的話語:「沒錯,就是我了!哈哈哈哈,想不到吧!本風師,不,我又有法力了!!!」

  前面說過,移魂大法並不常用,而且極燒法力,比通靈術強且邪且稀,所以常規的遮罩法場都不會想到要阻隔這種法術。對付白話真仙時,師青玄是和謝憐對彼此使用過移魂大法的。後來師青玄法力盡失,他對謝憐施法的門道就被單方面阻隔了,沒想到這裡又派上了用場。謝憐道:「青玄,移魂大法很燒法力的,你哪兒來的?」話音剛落他就反應過來了,還能是哪兒來的法力?

  果然,師青玄道:「說來話長!呃也不長。你那位血雨探花給了我幾個黑乎乎的糖球吃,神奇至極!我吃了以後就突然神功大漲!雖然只是暫時的,但也能頂一段時間了,傳個話不成問題。就是味道真心怪,呸呸呸!」

  「……」

  謝憐忍不住想起了裴茗吃過的鬼味糖球,想來花城手裡的應該是高端的法力糖球。他道:「剛才那聲哥哥是誰叫的?」

  師青玄道:「我呀!」

  謝憐哭笑不得,道:「你幹什麼這麼叫?我還以為……」

  師青玄道:「知道,你還以為是血雨探花來找你了是吧?」

  謝憐輕咳一聲,師青玄道:「就是他讓我這麼叫你的。他說這麼叫你就知道是他來了,讓你安心一下。」

  那倒的確,方才聽到那聲「哥哥」時,他雖驚,卻更安心。謝憐道:「他就在你旁邊麼?你們現在在皇城還好麼?那些怨靈沒突然怎麼樣吧?」

  師青玄道:「皇城這邊好好的,怨靈也還在滅著。就是剛才你和血雨探花通完靈,他前一刻還笑嘻嘻的好像不知道在跟你說什麼,一放下手消息一斷臉就突然沉得嚇死個人,然後就叫我來試試能不能移到你那邊去了。哦對了太子殿下,他讓我傳話:『殿下,先把衣服穿上。』催我好幾遍了,幹什麼這麼講究?在上天庭又不會著涼。」

  「……」

  謝憐差點沒暈過去,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抓了衣服飛披上身,道:「他他他他,三郎他,看得到???」

  師青玄道:「對啊。我老是轉述也挺麻煩的,所以我直接把這邊看到的東西聽到的聲音都即時傳給他了,你幹什麼、說什麼他都知道的。只是他沒法直接告訴你或是操縱你的身體罷了。」

  ……

  風師大人啊,你也太爽朗了!!!

  早知道就不沐浴了,他以為還得再想想才能出現轉機的!

  師青玄道:「沒事的太子殿下,沒想到你這麼在意這種問題,反正大家都是男人,你之前不也看過花城主的嗎。而且我也沒看多少……」

  他真的太爽朗了。謝憐一巴掌拍上額頭,飛速把衣服穿好,抓了骰子走出後殿,趕緊轉移了話題:「三郎,你怎麼發現不對的?」

  頓了頓,師青玄道:「血雨探花說,你一找他他就發現了。喏,這是花城主要我跟你說的:『哥哥那麼害臊,不是出了大事怎麼可能主動叫我的口令?』」

  「……」

  果然是這個原因。師青玄似乎在對花城說話:「好好好好,我不說廢話了,我說正事。」又道,「太子殿下,你們那邊現在到底什麼情況?帝君不在嗎?」

  謝憐簡直不知道該從哪裡說起,道:「就是因為他在,所以才會變成這樣!」

  撿重點講過,師青玄已經驚呆了:「我的媽,我的媽,我的媽!太子殿下,你真不是在說夢話?!帝君啊,那可是帝君啊?!」

  謝憐道:「是不是他我已經沒法確定了。三郎呢,有何看法?」

  須臾,師青玄道:「血雨探花倒是沒怎麼驚訝,只是說,『不奇怪。早看他不順眼了』。」

  謝憐啞然失笑,道:「你莫非是看誰都不順眼嗎?」

  這句是對花城說的。師青玄道:「他說,『除你以外,是的。』我說花城主,你這可就不對了,我可還在這兒呢!我你也不順眼嗎???我到底是哪兒有毛病???」

  謝憐道:「好了好了,都是開玩笑的。總之現在,武神都被他打趴下了,所有神官都被關在各自殿中,整個仙京與世隔絕沒法上天了。」

  師青玄道:「血雨探花說,要上天也不是沒辦法,不過得要一個人幫忙。」

  謝憐道:「誰?」隨即,又喝道:「誰?!」

  後一聲「誰」,不是對花城和師青玄說的,而是因為,從他身後,傳來了異動。

  有人來了!

211 分岔路魂驚仙京底

  若邪已從他手腕上脫下,蓄勢待發,卻在謝憐看清對方後偃旗息鼓。謝憐道:「你……引玉?」

  地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容二人進出的大坑,引玉半個身子從坑裡探出,雙手握著一柄鋒利的鏟子,籲了口氣,抹了把汗,道:「太子殿下,是我。幸好沒挖錯地方,快走吧!」

  他居然忘了,引玉手裡可還有一柄神器——地師寶鏟呢!這東西居然沒被搜去,真是天助他也。看來有時候,太沒有存在感也是一件好事,比如在混戰中,敵人肯定不會特地去打這個人,但相對的,我方人士說不定會誤傷這個人。謝憐正要上去拉他出來,身體卻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引玉奇怪道:「太子殿下?怎麼了?」

  謝憐也奇怪,他為什麼會倒退一步?隨即,他便想起來了,倒退的不是他,而是移到了他身體裡的師青玄。

  那把地師鏟可謂是十分熟悉,很難不聯想到以往使用它的人,謝憐一陣沒由來的心悸,想來是師青玄下意識的反應。好在師青玄反應也不過激,很快就把身體主動權交還給謝憐。謝憐也忘記要問花城那個能幫忙上天的人是誰了,趕緊過去跳下那個坑,和引玉一起落入了仙京的地面之下。

  上方的坑洞不一會兒便合攏了。在黑洞洞的地道裡爬了一小段路,謝憐忽然想起一事,道:「引玉啊,這地師寶鏟,挖得穿鎖住仙京的界嗎?」

  引玉道:「挖不穿……吧?」

  「啊?」

  師青玄道:「那就是說,這寶鏟雖然是神器,但挖來挖去也還是在仙京。那豈不是沒用嗎?」

  引玉撓了撓頭,道:「也不是什麼用都沒有……現在各位武神官的殿外都被設了陣,那陣會削弱他們的法力,延緩他們傷勢的恢復速度。我以為,如果繼續待在他們殿裡,怕是幾年也恢復不了戰力。不如用地師鏟在底下某處挖出一個密室,把各位武神都送到那裡,等恢復得差不多了,再試試能不能闖出去。」

  師青玄道:「等等!花城主說,你叫那群廢……那群武神藏著自己養傷就好,別想試著從君吾手底下闖出去,找死。」

  引玉驚訝地道:「太子殿下,你……能和城主通靈?不是不能嗎?」

  謝憐道:「不不不,剛才跟你說話的不是我。」

  師青玄道:「是我,是我啊引玉殿下!」

  但說來說也也是一張嘴,引玉糊塗了:「是你啊,還是你啊,不就是你嗎太子殿下?」

  師青玄道:「嗐,是我,我風師!不對,現在應該稱我為前風師。我用了移魂大法。唉,傳話真是累死了。」

  他進到這邊聽了看了,再回到那邊自己身體裡把聽到的看到的傳給花城,進進出出反反覆複的,想想都累死了。引玉忙道:「哦哦哦辛苦了辛苦了。原來如此!」更加賣力挖地。二人匍匐前進好一陣後,引玉才道:「這裡……應該差不多了!太子殿下你們先藏在這裡,我去接下一位神官。」

  來時的地洞漸漸合攏,謝憐道:「啊?你一個人去嗎?我和你一起去吧。」

  引玉道:「還是算了,實不相瞞太子殿下,這地師鏟開的洞越大,耗的力量就越大,我一個人興許還能快點兒。離這裡最近的武神殿是……」他似乎想了一會兒,道,「總之,我去去就回。」

  師青玄反覆使用移魂大法、頻繁消耗大量法力的疲倦之意也感染到了謝憐,他坐在地上,勉強點點頭,感覺頭和身體都有些沉重,以手支額,道:「……好。」

  於是,引玉便自己開了新洞,繼續向前挖去。謝憐則躺在原地,闔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驚醒過來,道:「引玉?」

  四周黑洞洞,一片死寂。很明顯,引玉還沒有回來。師青玄一開口,也證實了這一點:「太子殿下你醒啦,很累吧?引玉還沒回來呢。」

  休息了一會兒,謝憐便恢復了精神,道:「他離開多久了,怎麼還沒回來?」

  師青玄道:「快兩炷香了,該不會迷路了吧?」

  謝憐感覺不對勁,道:「我去找他。」

  說著,他便翻了個身,朝引玉離開的那條洞道爬去。因為引玉還要從這條地道回來,所以地師鏟挖開它後,這條地道並沒有自動合攏,謝憐在裡面小心翼翼地爬行著。須臾,師青玄道:「血雨探花說:『哥哥,你最好別去。』」

  謝憐停下爬行,道:「怕是有些不妙是嗎?」

  師青玄道:「是啊,我聽花城主口氣還挺嚴肅的。」

  謝憐道:「就是因為不妙,所以才得去找。否則引玉要是遭遇什麼不測……」

  正在此時,他背脊忽然竄上一股寒意,謝憐一怔,猛然回頭。

  師青玄也感覺到了他身體的那股寒意,道:「我的媽,剛才怎麼回事?背上忽然一陣哆嗦!」

  背後,就是黑洞洞、空蕩蕩的洞道,沒有任何東西。謝憐卻盯了良久,才道:「沒事。」

  師青玄當即閉嘴,屏住呼吸。因為,謝憐說完那句「沒事」之後,又以口型無聲無息地說了五個字:「別出聲,有人!」

  這條地道中,有其他人。剛才,就在謝憐身後,但他一回頭,就消失了。

  謝憐對危險的直覺絕不會錯,所以不能讓對方發現他已經覺察了,佯裝無事。而師青玄最恨這種情形,起了一手臂的雞皮疙瘩,以口型道:「不是引玉殿下嗎?」

  謝憐道:「是他的話就沒必要這麼鬼鬼祟祟了。」

  靜默片刻,謝憐無聲地道:「三郎有說什麼嗎?」

  師青玄道:「呃呃呃,你那位三郎看起來臉色好嚇人……他說,『哥哥,若到萬不得已,先用移魂大法移入風師體內。』」

  可是,且不說他眼下法力夠不夠施展移魂大法,就算夠,謝憐也不能拍拍屁股拋下仙京這爛攤子一個人溜之大吉。謝憐道:「三郎放心。」

  還沒說是放心什麼,他又猛地抬頭望去。前方!

  方才那危險的感覺還是來自後方的,現在卻又來自前方了。可看過去,還黑黢黢的什麼都看不清。師青玄以口型道:「太子殿下你又覺察到什麼了?怎麼辦啊?這說明該往前還是往後啊?」

  凝神觀察片刻,謝憐道:「這說明往前往後都一樣,隨便啦。」說著,便往前爬去。爬著爬著,他又停了下來,微微愕然。

  師青玄情不自禁道:「怎麼會這樣?」

  呈現在他「們」面前的,居然是一條岔路口。有兩條地洞!

  師青玄道:「這……難道引玉挖了一條路,發現挖錯了,又挖了另外一條?」

  謝憐心道:「引玉肯定熟悉仙京的路線,怎麼可能挖錯?只怕更可怕。」但他也沒說出來,只道:「青玄,幫我問問三郎,選哪一條吧。左邊還是右邊?」

  須臾,師青玄道:「血雨探花說……這個建議給不了,『哪一條都不要選』。」

  謝憐哭笑不得。雖說他也覺得估計兩條路都有不好的東西在等著,但總不能一直原地不動,思忖片刻,道:「那青玄你來選一條吧。」

  師青玄:「啊?我嗎。」

  謝憐道:「嗯。如果你選,還有五成可能選到較好的那條道;而如果讓我來選……」師青玄立即道:「好吧,我懂了。」糾結片刻,把頭轉向左邊。

  謝憐點點頭,爬了進去。

  越是深入,這洞道越是狹窄,簡直逼得人喘不過氣,但還算能通行。彎彎曲曲地爬了好一陣後,這才豁然開朗,來到一處較大的空間。

  還好,一路上雖然提心吊膽,卻並未遇到什麼實質危險。謝憐打量四周片刻,道:「這是哪裡?」

  師青玄疑惑道:「不知道,看不清啊。不過怎麼感覺,好像有點眼熟……啊?!」

  不光是他發現了,謝憐也發現了。

  果然眼熟!這裡不就是方才謝憐躺著休息了一陣、等著引玉回來的那個地下密室嗎?!

  千真萬確。另外一邊還有一個地洞,就是引玉離開時用地師鏟打開的那條,謝憐也是從這條地洞爬出去找他的!

  師青玄毛骨悚然道:「我們怎麼回又回來了?剛才這裡有……有我們爬回來的這條地道嗎?!」

  當然沒有!剛才他們離開時,這個底下密室僅僅有一條地道通出去。而他們爬回來的這條地道,是不知什麼時候憑空多出來的。他們遇到的那個岔路口,左邊那條路繞了一大圈,又通了回來!

  這肯定不是引玉開的,他不會費這麼大力悄悄幹這種沒意義的事。恐怕,他也遇上了十分詭異的事情。謝憐心道果然剛才應該跟著一起去的,二話不說,又從他們出去的那條地道爬了出去,快速爬到那個岔路口,這一次,選了右邊的地洞。爬著爬著,師青玄道:「看來、看來這一次,我的運氣也沒好到哪裡去啊,選錯路了。應該一開始就選右邊的!」

  謝憐卻道:「不,我想你的運氣還是很好的。」

  師青玄道:「啊?怎麼說?」

  謝憐儘量委婉地道:「怎麼說呢……因為,右邊這條路,可能比左邊那條更恐怖……」

  二人都聽到了,從他們身後,傳來什麼東西「嚓嚓」「嚓嚓」飛速爬行逼近的聲音。

  謝憐解下若邪就往後一甩,道:「若邪先幫忙攔一下!」隨即奮力向前狂爬,幾乎一蹬一丈,師青玄緊張得快失了智,道:「哈哈哈哈哈刺激刺激!刺激刺激刺激!」

  謝憐道:「更刺激的還沒來呢!來!請看——!」

  師青玄:「又是啥?!」

  謝憐停止狂爬,吐出一口長氣,只見兩人面前,再次出現了一條岔路口!

  師青玄胡亂道:「右!」

  謝憐果斷往右,接下來一路上,居然不斷地出現岔路口,師青玄道:「左!右!左!右!」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喊什麼了,在這種危急萬分、瞬息萬變的情形下,更是根本來不及撤出謝憐的身體回那邊問花城該怎麼辦,因為很可能下一個岔路口一轉,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身後那東西被若邪阻擋一陣,卻仍在不斷逼近。而兩邊洞道也越來越狹窄、越來越逼仄,最終,已經到了根本挪不動手臂的地步!

  謝憐的肩已經被卡住了,道:「爬不下去了!」

  師青玄道:「那怎麼辦?!難道還往後退嗎?!」那個追在後面的東西,已經快追上來了!

  謝憐道:「不要怕!大丈夫能屈能伸、不進則退,退就退!來!」說著就退了兩步,騰出一隻手,正要去握住芳心的劍柄和追在身後的那東西正面戰個痛快,頭皮卻忽然一涼。

  謝憐的心也跟著涼了半截。抬頭一看,根本沒看清是什麼東西,只是似乎有誰在黑暗中輕笑一聲,伸出一隻手放到謝憐頭上。他睜大了眼,下一刻,便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悠悠轉醒。

  醒來後,謝憐這才發現,他坐在一張椅子上,整個身體都被扎扎實實綁住了。掙了兩下,他才發現,綁住他的,就是若邪。

  謝憐莫名道:「若邪,你搞什麼?」

  若邪也很委屈,耷拉著蹭了蹭他。謝憐再仔細一看,若邪居然被打了個緊緊的死結。

  難怪若邪沒法反抗,它最害怕被打成死結了。以前不懂事的時候喜歡瞎繞著自己玩兒,玩兒著玩兒著就把自己打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死結,每次都是謝憐無奈地幫它解開,後來它學乖了,聰明了,就再也沒把自己打成死結過了。謝憐無奈,又試著能不能直接把椅子掙散架,很遺憾,椅子也紋絲不動,看來,是被注入法力加固了。

  既然動不了,那就先觀察一下周圍環境好了。謝憐環顧四周,這裡應該是哪座神殿的內部,頗為嶄新華麗,只是不知究竟是哪座,反正不是神武殿。

  剛這麼想,一隻手便放到了他肩上,頭頂一人溫聲道:「仙樂啊仙樂,你真是太頑皮了。」

  聽到這個聲音,謝憐的頭皮驀地一陣發麻。而背後那人負手轉了出來,果然是君吾。

  他的手還放在謝憐肩上,一步一句,道:「你上來這大半年,仙京是這裡壞了那裡壞,砸了這裡砸那裡,你說你,淘氣不淘氣?又不是小老鼠,在地下打洞鑽來鑽去,好玩兒麼?」

  這種溫和、仁慈、彷彿長輩看著疼愛的晚輩瞎胡鬧的語氣令謝憐毛骨悚然,十分不適,真不知道要如何跟他說話。接著,又忽然感到腳邊一陣冰涼,低頭一看,只見一團白色的東西抱住了他的靴子,正用一種極其邪惡的眼神盯著他看。

  正是那胎靈。

  謝憐抬頭,大概猜到了。引玉用地師鏟挖坑,卻被君吾抓住了。君吾派了一些東西去地下攔,他才遭遇了方才那陣可怖的經歷。

  謝憐終於知道該說什麼了,無語一陣,道:「……你真是惡趣味至極。」

  那陣地洞追逐,讓他想起了當初被白無相追得喘氣不得、膽戰心驚的日子。如果是要抓他,直接抓就是了,何必非要弄得那般恐怖詭異、令人心驚不已?

  君吾卻看起來十分愉悅,微笑道:「仙樂卻比當初要勇敢多了。」

  這話沒法接,謝憐道:「引玉呢?」

  君吾手放在椅子背上,幫他整個人轉了個方向,道:「不著急,你會看到的。而且,不光有他。」

  謝憐轉了個圈,面對著一面鏡子,然而那鏡子裡映出的卻不是他,而是面色蒼白的引玉。

  而在他腳邊,還躺著一人,頭破血流,鼻青臉腫,昏迷不醒,只能從那滿頭捲毛辨認出來,是權一真。

  謝憐立刻警惕地道:「你想幹什麼?」

212 不能盡善問心有憾

  鏡子裡,映出的是牆壁另一面的情形。那邊,引玉狂推權一真,道:「醒醒,醒醒?」

  權一真好容易才醒了過來,迷迷糊糊地道:「呵兄,剛才嘿打我?李嗎?」

  ……可憐的奇英,已經被打得口齒不清了,謝憐不禁心生憐憫。引玉道:「我打得過你嗎……」

  權一真抓了抓頭髮,這才想起來:「哦,四帝君打的我。」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又興奮起來,「他把李的鏟子搶走了。要我幫李搶回來嗎?」

  引玉:「你打得過他嗎……」

  謝憐總算看出來了,這裡是奇英殿。看來,引玉是來找權一真時被君吾逮住的。

  趁君吾又繞到他身後去了,謝憐低下頭,以口型無聲地道:「風師大人,你還在嗎?」

  誰知,沒等到師青玄,卻等到了君吾。君吾在他身後道:「當然不在。」

  「……」

  君吾道:「我忽然想起,仙京的鎖界似乎有個漏洞,所以,剛剛把移魂大法也禁了。」

  「……」

  君吾拍拍謝憐的肩,親切地道:「想當年,這移魂大法還是我教給你的,仙樂活學活用,我真的十分欣慰。」

  說完,他便走了出去。不一會兒,那鏡子裡便出現了君吾的身影。權一真率先注意到:「!」

  引玉也猛地轉身,警惕道:「帝君?!」

  權一真跳起來就躍躍欲試,君吾隨手一掌就把他拍回榻上,整張榻都給拍塌了,權一真直接躺在了地上,頭一歪又不省人事了。引玉萬分戒備,君吾卻道:「不必如此戒備。你要這麼想,就算你戒備也是沒有任何用的,何不放輕鬆呢?」

  這倒是實話。引玉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習慣性地尷尬笑,又連忙收住。君吾倒是很悠閒自然,道:「引玉啊,從前,我好像從來沒和你這麼聊過,是嗎。」

  引玉拘謹地道:「……好像是這樣的。」

  他過去雖是鎮守西方的武神,但品級並不高,香火勢力不大,地位也不高。雖不至於在上天庭的神官裡墊底,但大概也是中等偏下,幾乎沒有機會能離上天庭最高的神武大帝這麼近。大概從前君吾從他殿門口路過他都緊張,現在更是緊張,又道:「不過上天庭本來很多神官都沒跟我聊過,也不認識我。」

  君吾卻道:「那可未必。很多人都認識你。就算不一定見過你,但也知道你。」

  引玉怔了怔,道:「是嗎。」

  君吾道:「因為,很多人都知道你師弟。而提到你師弟,你往往會和他一起被提出來。作為陪襯的那個。」

  這話可十分刺人了。雖然只是毫不帶感情色彩的陳述,但正因敘述者本人不帶偏見,只是描述事實,所以才更刺人。權一真還暈暈乎乎沒回過神,引玉低下頭,握了握拳。

  謝憐隱隱有些猜到君吾想幹什麼了。

  良久,引玉鼓起勇氣,道:「帝君,您到底想做什麼?您已經是神武大帝了,上天入地,三界第一武神,沒有人可以比肩你的位置,為什麼還要這樣做?您到底……想要什麼?」

  君吾當然沒有回答他,忽然道:「引玉,你想回上天庭嗎。」

  「什麼?!」

  謝憐也給這個問題問的一驚。君吾想幹什麼?在這個關頭勸引玉倒戈,有何意義???

  君吾道:「你並不喜歡在下界為鬼界之卒吧。」

  「……」

  引玉終於反應過來了,道:「您想多了,本來就沒有什麼喜歡不喜歡。」

  謝憐心叫糟糕:「不能這麼答。這下恐怕要給他拿下破綻了!」

  果然,君吾微微一笑,道:「你知道嗎,你這麼回答,意思就等於在說:『是的,我不喜歡,避而不談』。」

  「……」

  不錯。如果引玉心裡當真很有底氣,真的很喜歡現在在鬼界的位置,會直接明確答「我喜歡得很」。而避其鋒芒,答案便很明顯了。

  君吾道:「你出身名門,門派正統,從來不走邪魔外道,又是派中之長,從小耳濡目染,以得道飛升為畢生之求。這種追求,是很難改變的。流落鬼界,只能說是迫不得已,無奈而為之。你當然沒法說你很滿意現在在鬼界的位置。因為這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

  引玉底氣果真不足,弱弱地道:「城主於我有恩,救了我……」

  君吾道:「我知道。還幫你超度了死於被貶途中的鑒玉的怨魂,是嗎。」

  引玉道:「……不錯,所以不管我滿不滿意現在的位置,都……」

  君吾道:「那就是不滿意。然而,你受縛於恩,又走投無路,故勉強自己。」

  「……」

  引玉低頭不語。謝憐心中捏了一把汗。

  他已經能大概猜出君吾打算怎麼進攻了,而引玉的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從頭到腳,渾身都是破綻!

  君吾道:「那麼,反過來,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於權一真有恩嗎?」

  「……」

  君吾道:「憑什麼旁人於你有恩,你就要把自己放在一個並不合意的位置上效忠報答,而你於權一真有恩,他卻讓你淪落到這個地步?

  「引玉,總是習慣委屈自己成全他人,可不是什麼好習慣。要知道,沒有人會感謝你。」

  他簡直步步緊逼,每一步都踩在引玉最痛的點上!

  君吾接著道:「你一生都渴望飛升正途。你渴望著在上天庭博一個好位置,位列神武殿。就算後來權一真讓你那般難堪,淪為他的陪襯、諸天仙神的笑柄,你還是在仙京掙扎隱忍,難道不就是為了能留在這裡?

  「你是屬於這裡的。但是權一真把所有事弄得一團糟,然後輕而易舉地奪走了本該屬於你的一切。

  「憑什麼?

  「你沒他付出的多嗎?不,你比他付出的更多。而且。真要論起總體才幹,他未必比得上你。為何如今奇英在上天庭孤立無援?因為他頭腦簡單,懵懂無知,橫衝直撞、不能服眾。而你,比他心智成熟,比他懂人情世故,比他能屈能伸,比他肯吃苦耐勞。如果你有他的天賦,他的法力,你的成就會比他大上許多倍,也更能服眾。」

  引玉有些沉不住氣了,道:「您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如果』都是沒有意義的,他的法力就是他的……」突然,他大叫一聲,舉起自己的手,驚恐道:「什麼?!這是什麼?!」

  他一隻手上突然爆出了炫白的靈光,刺眼到無法直視。君吾卻無動於衷,道:「不必害怕,一點法力而已。」

  引玉這才稍稍冷靜,不可置信地道:「誰的法力?……我的?我沒有這麼……」他沒有這麼強勁的法力。

  君吾道:「現在還不是你的。會不會變成你的,就看你怎麼選了。」

  引玉道:「不是我的那是誰的?!難道……」

  他猛地想起一人,望向一旁,恰好此時,生命力無比頑強的權一真也再次醒來了,一臉懵然,看來又糊塗了。君吾道:「不錯,這是權一真的法力。」

  權一真:「啊?」

  引玉道:「他的法力為什麼會在我這裡?法力怎麼還能嫁接?!這怎麼可能做到?!」

  君吾道:「連命格都能嫁接,法力又有何不可?很多事沒你想的那麼困難,上位神官幾句話、動幾筆的功夫罷了。」

  引玉哆嗦道:「這……這……!!」

  他甩了甩手,彷彿想甩掉什麼燙手山芋,那強盛的法力卻歡快地在他手上跳躍,指哪打哪,霎時,奇英殿的一排牆壁都被他炸開了花,神像倒栽下去,屋頂都幾乎要塌下來。引玉更驚,不敢再亂甩,君吾微笑道:「別緊張,慢慢來,收好就是。」

  引玉用另一手握住那只手,一臉驚魂未定,兩條手臂都在顫抖。君吾道:「引玉,我再問你一次,你想回來嗎?」

  引玉喘了幾口氣,雙眼佈滿血絲,望向他。君吾道:「如果你想回來,我不但可以幫你除掉咒枷,還可以把權一真的法力,全數嫁接到你身上。」

  權一真似乎從沒想過還有這種邪法,整個人已經驚呆了。謝憐愕然道:「???瘋了?!?!」

  君吾緩緩地道:「從此以後,只知奇英不知引玉的人,再也不會出現。誰還會敢記不住你的名字嗎?永遠不會了。」

  引玉倒退幾步,混亂地道:「我……我……我……」

  謝憐精神繃得連自己還被若邪綁在椅子上都不記得了,屏住呼吸,雙手抓住椅子,身體前傾。

  至少有一點,君吾說的沒錯。他也看得出來,引玉心底,的確是更嚮往天界的。他本來就是屬於上天庭的,這一點是從小便根深蒂固的,很難改變的。

  而且,引玉真的對權一真沒有半點怨懟之意嗎?

  不一定。

  在發生過這麼多事的人們之間,「我完全不恨你」這一句,是沒辦法這麼輕易就說出口的。這種「恨」可大可小,而引玉本身便不是性格堅定之人,他怎麼想怎麼做,旁人的影響恐怕不小。因為並無太多交集,謝憐也無法確定,引玉到底會怎麼做,只能在心底默默祈禱。

  引玉殿下……小心啊!

  「我……我……」

  引玉好一陣魂不守舍,坐下來雙手捂臉。半晌,終於抬起面容,目光也漸漸冷沉了下來。

  他盯著被揍成一堆破爛物的權一真,良久,低聲道:「……帝君,你,真的……能把他所有法力都,換給我嗎?」

  謝憐的心沉了下去,權一真則張大了嘴,道:「……師兄?」

  君吾道:「不如現在就換給你,你自己試試便知我能不能。」

  引玉彷彿還不放心,又問道:「那……他還能奪回來嗎?畢竟是他自己的法力,如果他想搶回去……」

  君吾道:「除非你自己願意還給他,或者你死了,否則是不可能奪回的。」

  引玉遲疑道:「那如果把法力嫁接給我,權一真……會死嗎?還是會怎麼樣……」

  不管怎麼說,他大概還是不太想讓權一真死在他手下的。君吾道:「不會怎麼樣,只是過程會比較痛苦罷了,可這世上誰沒受過痛苦呢。想怎麼處置他,要死要生,全看你。」

  引玉又道:「別的神官怎麼辦?上天庭有那麼神官看到了之前神武殿上那一幕,萬一傳出去……」

  君吾微笑道:「知道了又如何?都是些一隻手就可以碾死的螞蟻罷了,全部滅了,換一批新的神官上來,你再改頭換面換個名字造個出身,誰又會知道什麼呢。」

  他說這句話時神色輕描淡寫,彷彿在說茶水涼了就倒了換杯新的,輕描淡寫,輕車熟路。

  最後,引玉道:「在新的上天庭,我,我……會是什麼身份?」

  君吾道:「靈文為我的左手,你便是右手。你們以上,除我再無他人。」

  引玉一咬牙,終於,道:「……好!」

  他沉聲道:「請帝君記住今日對我的承諾。那麼,現在……」

  他沒說下去,只是視線轉向了權一真,君吾道:「如你所願。」

  話音剛落,權一真突然面容扭曲起來,大叫一聲,七竅流血,抱頭打滾,似乎痛得厲害,而引玉的身上則發出一陣突兀的靈光。

  他整個臉龐都被映得透亮,舉起一手,打向上方,奇英殿,轟然倒塌!

  金殿上開了個大洞,站在廢墟之中,引玉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慢慢握緊拳頭。君吾的神情彷彿在看一個小兒試他新買的玩偶,道:「感覺如何?」

  半晌,引玉才道:「……我從來沒擁有過這麼強大的力量。」

  他望向一旁在地上狂叫的權一真,神色複雜,道:「我師父以前說過一句話。他說,權一真是天生要飛升的人,是天給的本事。這就是天給的神力嗎?」

  君吾道:「從此以後,是你的了。」

  引玉緩緩點了點頭。

  下一刻,提起一掌就劈了過去!

  這一掌用了權一真十成十的法力,威力駭人,鏡中爆出一團白光。隨即,引玉迅速右手在空中畫了個大光圈,然後把那圈子從空氣中方抓起來一丟,套中了君吾。君吾看到腳下光圈,微微皺眉,似乎略感忌憚,謹慎地不去觸及,又看到引玉去拉地上的權一真,不動聲色,道:「引玉,臨陣反悔,你就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解釋嗎?」

  「……」

  引玉背對他背起權一真,不答。君吾道:「這麼做當然可歌可泣,情操高尚。不過,這真的是你的本心嗎。你勉強了自己幾百年,到現在還要繼續勉強下去?」

  「……」

  「你真當一點都不恨你現在救的那個人?就算不恨,難道也不討厭?」

  「……」

  引玉終於忍不住了。

  他握緊了拳頭,哢哢作響,猛地轉身,道:「我是恨!我是討厭!!!但是,那又怎樣?!」

  權一真激動不已,一邊說話一邊從鼻子嘴巴裡往外狂噴鮮血,道:「師兄……」

  引玉喝道:「閉嘴!!!」

  他又轉向君吾,道:「您……您……你!你為什麼,一定要提醒我這一點?!說得好像你們都很瞭解我似的!是,我是討厭他!但是,那又怎麼樣?!他給我添了這麼多麻煩,我恨恨他還不行嗎?!」

  「……」

  謝憐一顆心沉到谷底又高高拋起,哭笑不得,險些栽倒。這是什麼歪理啊?!

  接下來,引玉又道:「……但是……但是我也……就只想討厭討厭罷了,不等於我就一定要害他。什麼叫『本該屬於我的東西』?天賦以外,沒有什麼東西天生就是該屬於誰的。別人的東西,我不要!!」

  謝憐眼前一亮,喊了出來:「說得好!」

  引玉又道:「我是想回上天庭,我是想位列十甲!但是!如果不是我自己修來的,那就根本沒有意義!我倒楣,我認了!如果我沒他厲害,那我起碼能承認我的確沒他厲害!

  「承認我就是不如他,也沒那麼難!」

  傲氣!

  這一刻,謝憐終於又在引玉身上,看到了他少年時的那種光采和傲氣!

  「哇」的一聲,權一真在他背上哭了,鮮血混著眼淚鼻涕一起滾滾飛噴,引玉給他噴得也滿臉是血,崩潰道:「別噴了!!!」

  權一真嗚嗚嗷嗷地道:「師兄,對不起!」

  引玉忍無可忍地道:「你也不用跟我說對不起了!反正你再怎麼道歉也還是不懂的。我真的受夠你了……」

  君吾歎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引玉又道:「況且……況且我也不是一無是處。你也說了,論總體才幹,他未必比得上我。我有我自己的……」

  哢。

  君吾轉過身去,隨手一揮,道:「精彩。我想,你和仙樂一定很談得來。」

  ……

  怎麼了?

  怎麼了?!

  謝憐被綁在椅子上,心臟狂跳要跳出胸腔。引玉怎麼了?!

  他只是不說話了,臉色也變得很奇怪。而君吾負手,從容不迫地邁出了那個看似強勁的光圈,根本沒有受到一絲一毫的阻力,道:「多少我也猜到你會這麼回答了。所以,沒先給你取下咒枷。」

  咒枷?!

  引玉手上,的確是有個咒枷的!謝憐趕緊看過去,引玉也抬起了手腕。

  只見那原本一圈各帶般的咒枷收緊了許多,緊得彷彿要把引玉那隻手勒斷,而引玉整條手臂已經變成紙一樣的慘白色,並且那慘白還在不斷向上蔓延。

  這咒枷,居然在吸他的血!

  謝憐猛地向前一撲,連人帶椅撲倒在地,這下,連鏡子也看不到了。他在地上瘋狂掙扎,卻根本沒用,只能聽到鏡子裡傳來亂毆打之聲。

  過了好一陣,一雙白靴出現在他眼前,卻是君吾回來了。

  他手裡拿著一隻吸滿了血、變成深紅色的「咒枷」,應該是從引玉身上取下來的,蹲下來,摸了摸謝憐的頭頂,道:「和你的小朋友去道個別吧。」

  若邪的死結終於鬆開了。謝憐爬起來就衝他臉上打了一拳,當然沒打中,還差點又摔倒,但他本來也沒指望打中君吾,只是洩憤,狂奔到隔壁殿內。

  只見引玉乾巴巴地躺在地上,又白又薄,像個紙片人,臉頰也乾癟下去許多,身上的靈光都消失了,重新回到又鼻青臉腫了幾倍、已經完全認不出本來面目的權一真身上。看來,那些法力已經物歸原主了。

  謝憐撲了過去:「引玉殿下!!!」

  引玉瞪著一雙比平時突兀多了的眼睛,看到他,啞聲道:「太子殿下……」

  權一真趴在地上號啕大哭,仰天號道:「對不起師兄,我只會打架,但是我打不過他!」

  他口鼻的鮮血又噴到引玉臉上和眼睛裡,光是看著都難受極了,引玉額上忽然青筋暴起,迴光返照般地喝道:「讓你別噴了!!唉!算了……你氣死我算了……」

  他又有氣無力了下去。這幅情形,謝憐也不知道,他是更想唉聲歎氣,還是更想潸然淚下,或者其實更想忍俊不禁。

  忽然之間,引玉乾澀的眼眶內充滿了淚水。

  他小聲道:「我知道的。」

  他道:「一真是個奇人,我是個庸人。最高也只能走到那一步了。我知道的。」

  謝憐心中,蔓延上一陣無力的痛楚。

  引玉道:「雖然我知道,但還是不甘心。其實,我和鑒玉想的是一樣的。我比他更不甘心。我不是沒有過怨念,沒有怨念是不可能的。我後來都不敢想,那時候我為什麼明知一真穿著錦衣仙,還說讓他去死。到底是被氣得失去了理智,還是真的想讓他去死?」

  謝憐抱著他道:「沒事了沒事了。這些都是小事了,真的。引玉殿下啊,你再在這世上活個幾百年的,你就知道這些真的都沒什麼了。氣得失智也好,真想讓人去死也好,隨便吧。誰沒這麼想過呢?我還想過屠盡天下負我人呢,是真的,不瞞你說,我還差一點就做了,你看我不也很厚臉皮地活到現在。你最後還是什麼都沒做,這才是最重要的啊。」

  引玉道:「可是……最後我……果然還是覺得……不甘心。」

  他哽咽道:「既然已經註定了我不能成為驚才絕豔之人,那至少,我……想成為善良無暇之人。但是……我還是做不到。真的……太不甘心了。說實話,就算到了這一刻,一想到我是因為一真這個傻小子死的,我還是咽不下這口氣。我連無怨無悔、滿心釋然地死去都做不到,這算什麼呀。」

  謝憐柔聲道:「殿下,你已經很努力了。而且,你做得很好了。比大多數人都好太多了。」

  引玉終於勉強笑了笑,道:「比大多數人好嗎?」

  笑完,他歎了口氣,最後遺憾的聲音隨魂逝去,喃喃道:「可是,我想做的,是神啊……」

  謝憐深深低下了頭,道:「可是,引玉殿下,這世上,其實根本沒有神啊……」

213 破僵局及時送好禮

  忽然,他腦中靈光一閃,謝憐放下引玉,站起身來,道:「……咒枷。他拿走了咒枷!」

  如果那東西無關緊要,君吾當然不會特地拿走,但他卻特地把吸滿了引玉血的咒枷摘下來帶走了,說不定,那東西不光吸走了引玉的血,還禁錮了他的魂!

  想到這一點,謝憐丟下鼻青臉腫的權一真就奔回奇英殿殿後。然而君吾已經不在,他又轉身衝了出去。

  仙京大街,空無一人,居然一片荒涼。只有往日熱熱鬧鬧往來不斷的各大神殿門口守著許多面無表情的衛兵,彷彿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謝憐也不把他們放在眼裡,直奔神武殿。

  果然,君吾回到了這裡,正坐在寶殿之上,還在看那咒枷。謝憐一衝進去就聽到上方傳來一陣咕咕唧唧的怪聲,抬頭一看,那胎靈四隻腳抓在華麗的天花上,正在快速倒掛爬行,彷彿某種冷血生物,令人惡寒。

  居然連這種邪物都能進神武殿了,真不知那些掙扎幾百年都沒資格踏入這裡的神官們看了會作何感想。謝憐走過去衝他一攤手,君吾道:「你想要什麼?」

  謝憐二話不說,劈手便去奪那咒枷,君吾當然不會讓他如願以償。謝憐好半天都搶不到,怒道:「你要這個東西有什麼用?引玉根本不會對你造成威脅,他對你來說根本無足輕重,你幹什麼要跟他說那種事?你還留著這東西幹什麼?!」

  君吾卻道:「誰說沒有用?看你為了這個東西這麼生氣,豈不正說明它非常有用?」

  他就像把果子放在自己兒子夠不到的桌子上的大人,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小孩想吃,踮腳去拿,卻怎麼也拿不到,又氣又急,哇哇大哭,然後他就高興了。謝憐簡直要氣瘋了:「你有病嗎?!」

  君吾道:「仙樂,你這麼對我說話,可有些不敬。」

  謝憐憋了半天,憋不住了,罵道:「我敬你個……」

  估計他這輩子所有的髒話,都衝著這個人罵了。誰知,這一句還沒罵完,他喉間突然一緊,一陣窒息!

  謝憐眼前一黑,雙手捂緊脖子,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君吾坐在他身前,氣定神閑地摸著那胎靈毛髮稀疏、光滑圓溜的腦袋,掌心散發出黑氣,那胎靈彷彿很是愜意,叫得古怪歡暢。

  聽著謝憐發出一連串劇烈的咳聲,臉色漲得通紅,君吾道:「仙樂,我建議你還是像以前那樣,聽話一點,尊敬一點,這樣才不會惹我生氣。不要忘了,你身上也戴著這個東西。而且,你戴了兩個。」

  「咳咳咳……咳咳……你……!」

  謝憐猛地直起腰,雙目充血瞪他。君吾道:「我什麼?我卑鄙?仙樂,不要忘了,是你自己要求戴上的。」

  開玩笑,那時他怎麼知道這是什麼鬼東西!

  難不成,那時候國師一看到他就臉色大變掐他的脖子,不是想殺他,而是想把這個東西取下來?

  過了好一陣,謝憐脖子上那咒枷才漸漸鬆開,終於能順暢呼吸。他背對君吾用力喘氣,下意識去捂自己脖子,摸那咒枷。這一摸,除了咒枷,還摸到了另一個東西。

  那是一條細細的銀鏈子。原本是冷冰冰的,因為貼身帶了太久,已經被他的體溫焐熱了。銀色鏈子下,墜著一枚晶瑩剔透的指環。

  摸到它之後,謝憐的肩一下子僵住,握緊了那枚指環。不知為何,心跳砰砰加速起來,彷彿抓住了一個了不得的秘密。正在此時,身後君吾道:「是我,何事?」

  是他?什麼話?什麼意思?

  謝憐把銀鏈子塞了回去,蹙眉轉身。轉身才發現,方才君吾那一句,並不是對他說的。

  君吾正舉起二指,輕抵太陽穴。這個姿勢,他是在和人通靈!

  雖然他不允許仙京內的其他神官通靈,自己想要如何卻不受限制。頓了頓,君吾又道:「沒什麼。因為前些日子查出了地師儀乃是冒名頂替的事,也連帶查出許多他埋在仙京的眼線和假身份,近日又是多事之秋,不可出紕漏,故目下正逐一盤查全體神官,整個仙京都戒嚴了,不向外界開放,也不與外界通靈,你當然找不到其他人。」

  謝憐輕輕喘了幾口氣,屏住了呼吸。

  聽起來,此刻與君吾通靈的那位,並不知道現在仙京是什麼狀況,所以,君吾也在若無其事地欺騙對方。而且,他找的藉口很是精妙恰當,黑水冒名頂替一事一出,影響惡劣,值得重視,全庭戒嚴也在情理之中。

  即便謝憐大喊大叫,那邊的人也聽不到他的聲音,所以他還是決定先靜觀其變。良久,君吾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細微的異樣之色。

  他溫聲道:「哦?你要來仙京嗎?當然可以,此次事件,的確非同小可,你有心來助,自然歡迎。」

  ……

  對方居然主動提出要來仙京幫忙!

  若是提早幾個時辰,自然是求之不得,眼下正缺人手呢。但在這時候?整個仙京已經都淪為魔窟了,這不是往火坑裡跳嗎!

  那邊君吾簡單幾句,結束了通靈,謝憐立即道:「誰要來?」

  那胎靈似乎知道自己是見不得光的東西,悄悄爬到暗處,藏了起來。君吾則微笑道:「急什麼?待會兒你便知道了。」

  這可出乎他意料之外了。謝憐道:「你會讓我看到嗎?你不是和對方說,整個仙京都戒嚴了,正在逐一盤查各大神官?」

  君吾道:「當然。我總得有個值得信任的左右手。」

  靈文對外是在逃中,自然不能扮演君吾的左右手,所以這差事才落到謝憐頭上。他正思忖著,君吾卻打量他片刻,溫聲道:「仙樂,你乖乖配合就好,不要動什麼其他的歪心思,我太瞭解你了,你想什麼,我都能知道。」

  「……」

  君吾手裡有意無意把玩著那吸滿鮮血的咒枷,又道:「你也說了,對我而言,引玉根本無足輕重。應該說,這仙京所有的大小神官,在我這裡都無足輕重。如果你露餡了,你知道會發生什麼。」

  「……」

  「所以,別露餡。整整你自己,馬上就來了。」

  謝憐沒說話,但從地上爬了起來,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果真整了整自己,站到了往常總是站的君吾身邊的位置。

  君吾贊許道:「就是這樣。」

  雖然君吾的威脅很有效,但謝憐也發現了一件事——他似乎並不想讓來人覺察仙京淪陷的事實。這就讓他更想知道,來人究竟是誰了!

  兩炷香後,神武殿前,終於現出了幾個身影。只見一名青衣女冠騎著一頭高大的黑牛,腰懸佩劍,悠悠行來,身後跟著幾個農人,高矮胖瘦不一。

  來的竟然是雨師!

  謝憐微覺訝異。依照君吾的行事作風——暴露後的行事作風,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應該是來一個就關一個,為何竟會忌憚雨師?

  現在自然是不可得知。一入神武殿,雨師便向二人微微頷首:「太子殿下,帝君,別來無恙。」

  謝憐佯作無事,也回禮道:「雨師大人。」

  他面上客客氣氣,波瀾不驚,心裡卻在思索,如何才能告訴雨師眼下仙京的真實狀況?

  君吾道:「雨師已經許久不來仙京了。」

  雨師卻答非所問,道:「仙京戒嚴得厲害。」

  這一句似乎是在奇怪,君吾道:「也是無可奈何。黑水事發至今,中天庭已揪出五十多名假神官,這令人不得不擔憂,上天庭是否還有他埋下的棋子。」

  雨師道:「原來如此。」

  幾人簡單說了一陣。謝憐這才發現,君吾說話,無論真假,全都滴水不漏,毫無破綻,厲害至極。他有心提醒,但一來怕被君吾覺察,拿別的神官開刀,二來也怕牽連了本不知情的雨師,故束手束腳。雨師也似乎根本沒有發覺異常,只是問有沒有什麼需要她幫忙的。君吾道:「暫時沒有。不過,待排查完畢,恐怕就有不少了。」

  雨師道:「那麼,我先暫留仙京,等待傳喚。」

  君吾保持微笑,看不出內心在想什麼,但到了這一步,還是沒有撕破臉皮,道:「好啊。你離京多年,趁此機會,好好熟悉一番也是好的。你的雨師府可空置多年了。」

  雨師點了點頭,慢慢退下。謝憐心知她這一退估計就要被監視了,心內微焦,忽然,雨師又折了回來,道:「太子殿下。」

  謝憐心中一突,道:「雨師大人有何指教?」難道她終於發現不對了?

  雨師卻道:「並無指教。離京多年,帶了一些手禮上來,贈予你幾件,可願意收?」

  謝憐沒想到居然是這種事,哭笑不得,道:「啊?啊……謝謝。」

  君吾自然是從不收禮的,笑著放了雨師的隨從進神武殿,道:「仙樂,雨師大人要送你禮物,何不快接?」

  「……」

  他這麼說,顯得謝憐彷彿是一個需要管教的幼稚小孩,別人來串門,給小兒帶了禮物,長輩便讓小兒出來接過然後道謝。謝憐無奈,一名農人走過來,雙手把一隻包的嚴嚴實實的不知道什麼東西交給他,謝憐又隨口道可幾句謝,心不在焉接過,忽然臉色一變,彷彿覺察了什麼異樣。

  他背對君吾,君吾理應看不到他的神情,卻也道:「是什麼禮物?」

  雨師看他接了禮物,拱手微笑道:「非是貴重之物,一些地裡種出來的土產罷了。如無他事,我先行告退了。」

  君吾道:「去吧。」

  於是,雨師牽著那黑牛,帶了隨從,慢慢向仙京空置多年的雨師府走去。謝憐把那禮物揣在懷裡,正要離開,君吾卻道:「站住。」

  謝憐果然站住,足下彷彿被釘住,君吾又道:「回來。」

  謝憐退回神武殿內,轉身看他。君吾步下寶座,把他手裡攥得死緊的東西取下,這才道:「回去吧。」

  他果真多疑,直接將雨師送的禮物拿走了。謝憐看他一眼,一語不發,回了仙樂宮。

  回了仙樂宮,謝憐坐立難安,就在宮中走來走去。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太子殿下?」

  謝憐猛一轉身,只見一個衣衫破爛、綁著頭巾的少年不知何時翻上了窗櫺,正坐在上面、一臉俏皮地衝他笑呢!

  謝憐大喜,衝上去兩步,卻忽然想起這少年方才叫的是「太子殿下」,又定住腳步,不確定地道:「你是……三郎?」

  那少年哈哈一笑,跳下窗,一把扯了頭巾。黑髮散落,又被他從容束起,露出黑髮之下一張俊美蒼白、截然不同的面容。正是那張謝憐十分熟悉的面容。

  花城悠悠甩著那頭巾,歎道:「哥哥啊哥哥,這回,想見你一面,可真是難如登天了。」

  方才,在神武殿上,謝憐接住雨師禮物的那一刻,的確是覺察到了什麼異樣。不過,那異樣不是來自禮物,而是來自於送禮物的人。

  他一接過,就感覺到對方握住了他的手,捏了捏。

  不得不說,這動作有些輕佻了,如果是對姑娘做的,那就是有意輕薄了。當時謝憐眨了眨眼,並沒表現出什麼,不動聲色抬眼望去,站在他對面的,是一名個子高挑的少年。

  那少年雖是一身農人打扮,打著補丁,沾著泥巴,紮著頭巾,面貌卻是俊秀不已,眸中靈光閃動。

  不過,這眸光卻只閃現在他們二人目光交接的一刹那,等謝憐眨眼再看,那少年又恢復了羞怯青澀的模樣,低頭退下了。眼下花城既然已經找到仙樂宮來了,那自然是把周圍監視的眼睛都解決了。一看到他,謝憐登時便覺得無比可靠,什麼也不用煩惱了!

214 破僵局及時送好禮 2

  花城還未走近,謝憐已經猛地撲了上去。

  這一撲可厲害了,花城居然沒給他撲得倒退三步,連晃一下身形都沒有,只是雙手放在他背上,輕笑不語。謝憐正欣喜著,忽又想起一事,忙道:「等等三郎!帝……君吾對你頗為忌憚,你本是該在皇城守著人陣的,他肯定派了人去下面盯著,你就這麼消失,恐怕會被他覺察?而且,只有風師大人一個人守陣,會不會出問題?」

  花城卻道:「放心哥哥,這個已經處理好了。暫時不會露出破綻的。」

  謝憐猜他大概是把君吾派去的眼睛給堵上了,或是留了一張假皮在下面,也不追問是如何處理的了。這時,花城悠悠地道:「看來,哥哥是當真想我想得緊啊。」

  「……」

  謝憐想起之前當著君吾的面和他通靈時說的亂七八糟的話,又注意到現在自己緊抓不放的姿勢,連忙鬆手站直,肅然道:「……嗯,嗯。你說的需要一個人幫忙,原來就是雨師大人。」

  花城笑眯眯地道:「正是,雨師常年在下界,恰好銅爐山一開,被驚動了。這時候回上天庭看看是極符合常理的事。而如果君吾不放她上來,或拿不出有力的理由,雨師必然會覺察異常。所以他當然只能放雨師上來。哥哥,沒關係啊,你可以繼續像剛才那樣撲著,我不介意的。」

  謝憐輕咳一聲,道:「謝謝,不了……不過他為何不動雨師?」

  花城道:「哥哥有所不知。雨師是掌農的神官。這一神官,職位雖然看似灰頭土臉、無甚巨利,所以沒什麼人有興趣當,卻是很特殊的。目前,只有雨師篁這麼一位掌農的神官。」

  謝憐若有所思,已想通了其中關節。花城繼續道:「如果直接殺了雨師,萬一找不到更好的接替神官來掌農事,民以食為天,農事不順,便要天下大亂。你不給人吃飯,人就不給你飯吃。天下人除了對雨師不滿,還有可能會對雨師上面的那位大神也連帶不滿起來,也就是說,沒准火會燒到他身上。控制不當的話,或許會引發倒神動亂。」

  也就是推了他的廟,倒了他的神像,就如當初仙樂國眾做的那樣。

  花城又道:「況且,雨師不設廟,不常駐仙京,沒有攀升的欲求,也沒有什麼把柄。對外,他很難找到合適的理由貶謫雨師,不好下手;對內,讓雨師繼續掌農,他的地位才穩妥,所以,能不撕破臉皮,就不撕破臉皮。先瞞,瞞不住了再說。」

  謝憐抹了一把汗,道:「原來如此,好險好險。雨師大人肯來幫忙真是雪中送炭。望她演技超群。對了,我們得先去找國師!很多事情,一定要問他才能清楚。」

  二人不再耽擱,火速出了仙樂宮。一邁出門檻,謝憐便被守在門口的一排衛兵驚了一下,正想讓若邪抽暈他們,卻發現這些衛兵個個猶如木頭人,不光是姿勢,連表情都不變,居然已經給花城定住了。

  沿路走,沿路便從花城護腕上閃現粼粼的銀光,化為銀蝶,漸漸失色,隠入空氣之中。恐怕這一會兒,他就已經在仙京裡散佈了成百上千隻死靈蝶了。一路上,他們忽上忽下,忽隱忽現,完美避開了所有巡邏的衛兵。

  藏在一條巷子裡,看著街上一列一列巡邏的衛兵們踏踏走過,花城在謝憐身邊道:「這段過了,下一段走上面。」

  謝憐點頭,隨他一起躍上屋頂。二人一前一後,飛簷走壁,來去無痕。少頃,謝憐落在一處簷角上,忽然定住,回頭看著花城,若有所思。

  見他停駐,花城也停了下來,道:「怎麼,覺察到什麼了?」

  謝憐微微蹙眉,搖了搖頭,思忖道:「不是。只是覺得,這情形,好像在哪裡也……」

  話音未落,花城忽然將他攔腰一攬。下一刻,兩人雙雙從屋簷上「掉」了下去。

  謝憐只覺突然地轉天旋,上下顛倒,斗笠從背上滑落,即將落地,趕緊一個海底撈月、輕飄飄地抄了回來。卻是花城摟著他,兩人一起倒掛在了一處屋簷的飛角之下。而屋簷之上,有什麼東西啪嗒啪嗒快速爬過。

  那聲音謝憐並不陌生,是那胎靈的爬行之聲!

  不知它是在仙京大搖大擺地巡邏還是在幹什麼。這時,又一個聲音從下方傳來:「錯錯,錯錯?」

  劍蘭!

  謝憐心叫不妙。那胎靈還守在屋簷上,劍蘭卻是從下面走來,那豈不是怎麼樣都要被發現?謝憐可不敢說劍蘭到底會怎麼反應,是會惦念著花城的救命之恩,還是會大叫喊人來!

  那陣輕浮淩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眼看著就要拐過來了,謝天謝地,正在此時,那胎靈終於從屋簷的另一邊跳了下去。

  二人立即翻身上屋。謝憐鬆了口氣。

  劍蘭從一處牆角後探出小半個身子,看到了跳到地上的兒子,也鬆了口氣,出來道:「錯錯!你不要到處亂跑,這地方人生地不熟的,怪可怕的,你跑不見了娘都不知道要上哪裡找……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她隨意一掃,掃到了這大殿的匾額,倒退了兩步。看到她反應,謝憐這才想起來,他們腳下的這座金殿,好像是南陽殿。

  也就是說,風信現在就被關在裡面!

  劍蘭也一定清楚這一點,臉部微抽,半晌,低頭教訓那胎靈,斥道:「你跑這裡來幹什麼!」

  那胎靈卻抱著根粗粗胖胖的白東西,還在「哢擦哢擦」,似乎在啃它。劍蘭又道:「那是什麼?你在瞎吃什麼東西?快吐出來!」

  謝憐定睛一看,發現那是一根敦實不已的大白蘿蔔,哭笑不得。不用她說,那胎靈顯然也覺得味道不好,惡狠狠地呸呸兩口把蘿蔔吐出來了,尖叫不已,彷彿在發脾氣。劍蘭連忙上去把它抱起來,哄道:「好好好,錯錯乖,不好吃就不吃了。這些是窮小子和傻瓜神才愛吃的東西,咱們不吃的。」

  也只有親生母親,才會把一個如此畸形可怖的東西抱在懷裡還能如此柔聲安慰了。那胎靈在她懷裡扭了扭肥肥白白的身體,發出愜意的咕咕聲。謝憐看著這一幕,不禁心生莫名哀憐,但也奇怪:「仙京裡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蘿蔔?」

  花城挑了挑眉,道:「哥哥忘了嗎?雨師給你帶了些地裡長的土產。」

  「……」

  原來這就是雨師送他的禮物啊!

  謝憐試著去想像君吾打開那木盒後看到裡面是根大白蘿蔔會是什麼表情,只覺無法想像,嘗試失敗。看來,君吾檢查完發現不是什麼可疑東西之後,就把那大白蘿蔔隨手餵給這胎靈了。

  簡直像是在餵狗。

  原本那胎靈吐掉後還用腿嫌棄地把大白蘿蔔蹬飛了,聽到劍蘭的話,似乎若有所思,又從母親懷裡躍下,蹦蹦跳跳過去把大白蘿蔔叼了,蹦蹦跳跳進了殿。不仔細看,果然像只光溜溜的沒毛白皮狗。劍蘭道:「別進去!那裡是……」

  守在南陽殿前的衛兵們大概被君吾交代過這胎靈是他的寵物或是獵狗,目不轉睛,並未阻攔。萬不得已,劍蘭只好也跟了進去。那胎靈對風信似乎敵意甚濃,謝憐擔心它會不會對風信不利,轉頭道:「三郎?」

  花城指尖棲息了一隻透明的蝶,道:「死靈蝶已經附在她身上了。」

  謝憐點點頭,二人一道監視南陽殿內的情形。只見劍蘭貓著腰、躡手躡腳溜進殿裡,似乎不想被人發現,小聲道:「錯錯——」

  然而,不被發現是不可能的。那胎靈蹦躂著進了主殿,主殿裡一人正在打坐,睜開眼,就和她打了個照面,二人雙雙愣住了。

  風信先愣後喜,起身道:「劍蘭!你怎麼來了?你沒事吧?來得好,幫我……」

  這時,那胎靈突然嗷嗷大叫起來,跳到兩人中間,把蘿蔔吐到地上,後腿用力一蹬。那被它啃了幾口的大白蘿蔔飛起打到風信臉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

  它蹬了之後還趾高氣揚,哇啦亂叫,陰險地笑,彷彿在等待母親誇獎自己。風信簡直沒給這東西一下打暈過去,一條鼻血當場就流了下來,一把抹了大怒道:「你幹什麼?!給我老實點兒!」

  他凶,那胎靈更凶,衝他尖叫吐信子。風信一個箭步,上前去拿,卻給它張開血盆大口咬住手臂,怎麼甩也甩不下來。這熟悉的一幕又恐怖又好笑,風信狂甩不掉,更怒:「我操了!!!我真操了!!!你找打嗎?!什麼鬼!」

  劍蘭也回過神來了,道:「住手!你有什麼資格打他罵他?!」

  風信被她一吼,倒是愣了一下,氣勢下去了半截,辯解道:「他……他認賊作父?!他怎麼會跟君吾一條……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劍蘭啐道:「怎麼會這樣?還不是因為你!養不教父之過,要不是你這個當爹的不稱職,你自己兒子會被人從他娘肚子裡挖出來做成這種東西?什麼鬼,你生的鬼!」

  她罵一句,風信退一步,聲音也小了大半截,道:「可是……可是我根本不知道。而且那個時候,是你先讓我滾的……」

  劍蘭道:「哈!我讓你滾,我是成全你!你每天板著個喪氣沉沉的死臉到老娘這裡來,老娘睡你旁邊還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你又要侍奉你那太子,又要給我湊贖身錢,焦頭爛額,又累又煩嘛!你不好意思自己甩袖走人,那我就乾脆送你一程囉!」

  風信道:「我那時候是很累!但是我沒有煩你!我想給你贖身的!」

  劍蘭戳著他胸口道:「得了吧!贖身贖身,你自己心裡清楚,憑你當時的本事,究竟贖不贖得了老娘當時的身價?!你每天恨不得一個錢子兒掰成兩半花,天天上大街賣藝還要孝敬你的太子爹皇帝爺,我不倒貼就不錯了,指望你給我贖身?猴年馬月吧!」

  風信道:「你一開始不是這麼說的,我們明明都約好了!我說過的話我一定會兌現……」劍蘭打斷他道:「口頭上山盟海誓的多了去了,但你想想,你給了我什麼啊?你能給我什麼?除了那條金腰帶還拿得出手,哦,就那金腰帶,你還千叮萬囑說不能賣!」

  風信給她戳得退了一步又一步,臉色又僵又窘。劍蘭越說越氣:「還是那個破護身符?我豬油蒙了心才相信你那狗屁護身符能保佑人,好運沒半點,黴運倒是連連!你,錢是越來越少,脾氣是越來越大,我不放你走我還能怎麼樣啊?就這麼熬死你嗎?!熬到你開始抱怨我恨我煩我不想再看到我嗎?!」

  「……」

  不光風信,連此刻在南陽殿上的謝憐的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原來是這樣的。

  謝憐想起了許多事。那時早出晚歸、滿面倦容的風信,莫名高興、莫名憂愁的風信,還有一次艱難地找謝憐借錢的風信。

  原先的微小異常,忽然都有了解釋。

  風信是謝憐的侍從,他的好友,但非他的附庸。他本來可以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親人,而且已經遇到了這些人,可是,偏偏卻是在謝憐第一次被貶、他們最困難的那段日子。

  那時候,謝憐自身尚且難保,又如何能去注意這些呢。

  他煎熬,風信也煎熬。大家都在煎熬。熬到最後,兩人終於再也熬不下去了。或許,劍蘭早就預見到了這種後果。

  可是,就算是在那時候,風信也還是在盡最大的努力支持他。甚至把他沒什麼人肯要的護身符送給劍蘭,對她說這個東西可以保佑好運,所以劍蘭才會小心翼翼地把它收起,放在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小衣服裡。

  當然,最終證明,那個護身符,根本沒給他們帶來什麼好運。

  劍蘭彷彿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抱起地上的胎靈就要離開。風信道:「劍蘭!!!!」

  他抓了抓頭髮,竟是一臉難得的唉聲歎氣之態。

  風信道:「你……你回來吧。我還是……唉,我覺得我,我……想照顧你們。我應該照顧你們的。我有責任,我答應了你的。」

  劍蘭轉身,定定看他半晌,摟緊了懷裡胎靈,哼道:「免了。我知道,你嫌棄你這兒子,它在你眼裡就是個鬼東西。沒事,我不嫌棄。」

  風信終於回過神來,反駁道:「我沒有嫌棄它!」

  劍蘭道:「那為什麼你每次都對他這麼凶?你真能把它當自己兒子看?」

  風信道:「只要它能改好,我有什麼不能?」

  劍蘭冷笑道:「那我再問你,你是個神官,你敢認它嗎?」

  風信一怔。

  這是理所當然的。那胎靈趴在母親懷裡,衝他齜牙咧嘴,彷彿一隻沒長全的醜陋毒蟲,又像是殘缺的惡獸幼崽,就是不像個人。

  哪個神官敢一口應承這種事?認一個這樣的鬼東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這絕對是個大污點了,信徒、香火、威望,全都要受損的!

215 道不可偏教等同可

  不過,風信並未怔多久便有了答案。他正要答話,劍蘭卻冷笑道:「罷了,你也用不著答了。你現在是人家的階下囚,敢不敢認都是屁話空話,我一個字也不信。別說了。你願意認,我還不給你認呢!」

  那胎靈在她臂彎裡,衝風信狂吐信子,發出成年人一般的嘻嘻笑聲。劍蘭在它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呵斥道:「還做什麼怪相,讓你別亂跑的,鬧死我了!」

  那胎靈醜陋的小臉癟了癟,終於老實了點兒。母子二人匆匆出了南陽殿,風信在後面喊道:「劍蘭!劍蘭!」無應。最後,南陽殿又只剩下他一個人,風信頹然跌坐了回去,瞪著前面那個留下了幾排畸形牙印的大白蘿蔔,瞪了好一會兒,右手捂住額頭,躺平在地上,連罵人都沒力氣了。

  南陽殿上,謝憐也歎了口氣。

  這時,花城忽然道:「哥哥,你還記不記得,與君山那一夜,那胎靈也出現了。」

  謝憐明白他是有意引開話題,也很配合,加上那胎靈出現在與君山的事的確蹊蹺,強打精神,道:「記得。當時,我坐在花轎上,它出聲以童謠提示我如何找到鬼新娘,也就是宣姬。而且當時它沒讓其他人聽到,是特地告訴我一個人的,不知是何緣故。」

  花城道:「君吾的授意吧。」

  謝憐道:「那謎題就變成君吾的目的了。還有它為何會成為君吾手下的惡靈,這些恐怕還是得問國師。」

  花城道:「那便去問。告訴哥哥一個好消息,死靈蝶,已經找到國師的關押所在之地了。」

  謝憐精神一振,道:「哪裡?」

  靈文殿。

  殿內殿外,少了往日攜著堆積如山的宗捲進進出出的文神們,多了面無表情、巡邏戒嚴的神武衛兵們。悄無聲息地落到飛簷一角上,謝憐道:「國師被關在這裡?靈文看守著他嗎?」

  花城道:「不錯。錦衣仙在身,靈文現在算是文神,也算是武神。」

  凝神觀察片刻,謝憐道:「那就麻煩了。」

  雖然錦衣仙不是他們對手,但畢竟也修為了得,肯定比在仙京大街上那些巡邏的衛兵要耳目敏銳得多。

  若謝憐和花城就這樣貿然潛入靈文殿,錦衣仙打不過他們,卻不一定發現不了他們。而一旦錦衣仙發現了,靈文也勢必會發現。

  謝憐道:「靈文和君吾肯定是可以隨時通靈的。只要靈文發現,君吾也就發現了。除非錦衣仙不在他身上,他是個文神,肯定覺察不了我們;而被脫下的錦衣仙只是件衣服,也無法通知君吾。得想辦法把他們分開。」

  花城卻道:「不用特地想辦法,他遲早要脫下那衣服的。」

  不需解釋,謝憐了悟。

  錦衣仙畢竟不是什麼好東西,邪氣慎重,靈文沒正式被貶,還算是個神官,一直把它穿在身上,肯定對身體不好,而且還得一直維持男相,消耗法力,恐怕沒幾個人撐得住這種消耗法。一天之內,他總得把它脫下來休息一段時間。

  二人正低聲商量,這時,一個黑衣人負手從靈文殿內緩步走出,交代了外面一列衛兵什麼事,步入偏殿。不一會兒,又一人從那偏殿走出,重新走進主殿。

  此人正是靈文。他進去時,是男相,出來時,就是本相了。而且,身上原先那件黑色的外衣不見了,身法步伐也不如之前男相時輕靈有力、一看便知有功在身。

  她果然把衣服脫了。眼下,那錦衣仙就在那間偏殿裡!

  二人對視一眼。花城道:「現在,他們分開了。哥哥,運氣不錯。」

  謝憐也吐了口氣,看他一眼,道:「是三郎運氣不錯。」

  花城莞爾,道:「主殿?偏殿?」

  想了想,謝憐道:「偏殿吧!現在還不知靈文殿主殿是什麼情況,如果靈文就守在國師旁邊,那就根本繞不開她。但如果我們能先拿到錦衣仙,也許還有對談餘地。」

  於是,二人又等了少許時間,趁衛兵交接的一瞬,雙雙翻下屋簷,潛入了偏殿。

  一翻進屋,謝憐就抹了一把汗。

  無論如何,這樣偷偷摸摸潛入女神官的私殿都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事。但是等他看清這間偏殿後,汗顏之感便消失了一點。

  謝憐以前的屋子比這裡華麗,風信的比這裡淩亂,慕情的屋子又比這裡講究。總之,看上去完全不像個女神官的私殿,壓力就沒那麼大了。

  殿裡沒多少物具,根本藏不了什麼,沒多久謝憐就翻到了一只箱子。然而一打開他臉就黑了。不光是因為一打開,一股妖風邪氣撲面而來,更因為,裡面整整齊齊一箱全都是一模一樣的黑衣黑裳。

  又來了!

  上次也是這樣,在將近一百件各式各樣的衣服裡找那一件錦衣仙的真品,找的雞飛狗跳,簡直是噩夢。這次倒沒那麼多,只有十幾件,但每一件都黑得毫無差別,真說不準哪次更令人崩潰。錦衣仙真的在這裡面嗎?

  謝憐十分頭疼地道:「三郎……君吾現在在幹什麼?咱們時間夠嗎?」

  花城一直在密切監視各方動向,聽他發問,緩緩地道:「哥哥放心,時間我們是有的。君吾還沒有發現你離開了,他正在神武殿,提了慕情在審,看樣子,要審很久。」

  聞言,謝憐一怔,道:「慕情?他審慕情?審什麼??」

  花城道:「死靈蝶不能進神武殿,我聽不清。但你知道。」他凝視著謝憐,道,「肯定不會是什麼好話。」

  謝憐想起君吾是如何對待引玉的,心底隱隱不安。但現在擔心也沒有用,他果斷道:「先抓緊時間,我來一件一件試穿吧。三郎,你來對我下命令。」

  如果錦衣仙不想被人發現,或是不想取穿上身的人的性命,它是可以隨意穿脫的。但如果某人要求另一人穿上,並且提出命令,那人就必須得遵從了。用這個法子,是一定可以試出真品,只是有點危險。花城道:「我來吧。」

  謝憐搖頭道:「三郎你穿過錦衣仙的,不知道為什麼,它好像對你不靈,可能對鬼王無效?只能由我來了。」說著,他就脫了外衣,白袍落在腳邊。花城挑了挑眉,挑了一件黑衣遞給他,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謝憐迅速把那衣服套上身。還好,還好。靈文的黑袍,並不袒胸露乳,也不婀娜多姿,十分之板正,穿起來並無困難。謝憐抬頭,道:「好啦,你可以對我提出你的要求了。」

  「……」

  花城右手托著左肘,左手支著下頷,看著他,似乎認真思考了片刻,道:「那麼,哥哥,我的命令是——」

  須臾,謝憐等到了他的下半句。花城笑眯眯地道:「——我們來借個法力吧。」

  「……」

  謝憐當然懂他說的『借法力』是什麼意思,險些頭頂生煙,趕緊把衣服脫了下來,道:「這、這件不是!」

  花城道:「啊,太遺憾了。這件不是。」

  謝憐正色道:「三郎,你……這樣是不對的啊。你要嚴肅一點,不要提這種要求。」

  花城虛心地道:「我不夠嚴肅嗎?哪種要求?哥哥可不可以說詳細一點。」

  「……」謝憐輕咳兩聲,嚴肅地道,「總之,不可以讓我向你借法力。其他隨意,比如轉個圈,跳兩下之類的,都隨便。」

  花城挑起一邊眉,道:「其他的都隨便是吧?好的,明白了。」

  說著,他又遞了一件給謝憐。謝憐迅速套上,再次抬頭望向花城。

  而花城端詳他片刻:「哥哥……」

  少頃,他展顏一笑,道:「不要向我借法力。」

  「……」

  大意了!居然還可以這樣!

  謝憐趕緊要把那衣服脫了:「好了!也不是這件……」花城卻攔住他道:「等等,哥哥,誰說不是這件?你還沒有證明它不是呢。」

  「不要向我借法力」,這是花城的命令。而如果要證明謝憐身上這件衣服不是錦衣仙,那就必須不執行花城的命令。也就是說,要做相反的事——「向花城借法力」。

  繞來繞去,又回到原點了!

  看著花城一副較真的模樣,謝憐震驚了:「……你也太狡猾了。不可以這樣的吧。」

  花城抱起手臂,歪了歪頭,振振有詞地道:「為什麼不可以?哥哥,難道不是你說的,除了讓你向我借法力,其他的要求都隨便嗎?既然你不喜歡這個要求,那我就提了個完全相反的,這怎麼能說是狡猾?這豈非是很實在?」

  「……」

  謝憐簡直無言以對了,舉起手指了他一會兒,道:「你……你,哎,我說不過你,別鬧啦!」不敢耽擱,衝上去就「啾」了一下。明明知道根本沒人在附近,但完事還是左看右看,彷彿警惕誰在偷窺。

  花城的表情紋絲不動,鎮定地道:「很好。確信了,這件果然也不是。」

  謝憐脫下那黑袍,道:「……這個要求也不要再提啦。」

  花城把第三件遞給他,微笑道:「好的,好的。一定如哥哥的願。」

  謝憐無奈接過,心道:「總覺得三郎越來越難對付了……是錯覺嗎?」

  他還在擔心花城又會提什麼惡作劇的要求,但開了兩個玩笑之後,花城果然不戲弄他了。他正經起來,謝憐卻反而覺得哪裡奇怪了。

  可是,衣箱中十幾件全部試過後,謝憐卻一個命令也沒有遵從。

  難道錦衣仙的真品不在這裡?

  不會的。靈文肯定是已經把它脫下來了的。而且一整箱的衣物全都沾上了邪氣,它肯定就在這裡!

  花城倚著門欄,道:「哥哥,看來,這錦衣仙不光對我無效,對你也是無效的。」

  問題究竟出在哪裡?

216 上身不易脫身更難

  謝憐又把所有黑衣都翻了出來,瞎找一氣,無果,只好重新把自己扔在一邊的白道袍穿上,對花城道:「實在不行……看來只能把這一箱子衣服都帶上了……」

  聞言,花城噗的笑了一下,謝憐無奈,自己也覺得一把抓著十幾件衣服威脅人簡直滑稽,怪傻的。但事已至此,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誰知,正當他把一地丟得亂七八糟的黑衣都塞回箱子裡、準備扛起來時,偏殿門開,靈文一臉疲色,負手走了進來。

  「……」

  「……」

  靈文大概是休息夠了,準備回來穿上錦衣仙,誰知剛好撞見了兩個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而且一個一臉無辜,一個一臉無謂,無言以對,立即將二指併攏,抵在了太陽穴上。

  她要通知君吾了!

  花城動作卻比她快,目光一掃,她身後兩扇偏殿殿門迅速合攏,而靈文的神色也忽然異樣,放下了手,道:「……花城主,當真厲害。」

  謝憐道:「三郎,你設界了?」

  花城道:「設了個小的。範圍只在這座偏殿。」

  君吾可以在仙京設一個界,讓界內之人與外界隔絕,花城自然也可以在仙京內製造一個更小的界,封閉界內之人的通靈法場。大界套小界,此刻,這座偏殿,變成了一隻匣中之匣。

  不過,這裡畢竟是君吾的勢力範圍,所以不能把界開的太大,否則就會被君吾覺察了。謝憐點了點頭,道:「靈文,相信你應該看得到,錦衣仙現在在我們手裡。如果你不想它被一把鬼火燒掉,還請不要輕舉妄動。」

  誰知,靈文聽了卻笑了。

  她道:「可是,太子殿下,事實上,錦衣仙並不在你們手裡啊。」

  說實在的,謝憐也懷疑這一點。但他還是說出了目前最合理的推測:「靈文,你進來之後再出去,就沒有穿著它了。我不覺得錦衣仙會在這間偏殿以外的地方。」

  靈文卻道:「太子殿下,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只是說,它不在你們手裡那只箱子裡,沒說它不在這殿裡啊。」

  聞言,謝憐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微微側首。

  花城也一定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二人的目光一起轉向謝憐身上那件白衣。

  靈文道:「嗯,沒猜錯。它現在,就穿在太子殿下的身上。」

  方才,謝憐試穿其他黑衣時,把原先自己穿的白衣隨手扔到一邊,後來重新檢查,各種衣物都混在了一起。不知何時,那錦衣仙居然悄悄變成了他那件白道袍的模樣,被他拿起來穿上了!

  謝憐低頭看向自己衣襟,心道:「那我原先那件外衣呢?」

  花城隨手一抬,那衣箱翻倒,裡面的黑衣滑落一地。而十幾件黑衣最深處,卻有一件白衣被壓在最下面,藏了起來。

  這才是謝憐真正穿來的那件外衣!

  不消說,定然是那錦衣仙施的惡法,趁二人胡亂試衣,將謝憐的外衣拖進了衣箱裡,自己則溜出來,化作它的樣子頂替了,被謝憐隨手拿起,穿在了身上。

  謝憐倒也不驚,只是納悶:「……這也太狡猾了吧?」

  它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啊!況且,不是說錦衣仙本人很不聰明嗎?

  不過,也不難想,多半是靈文教給它的法子。果不其然,靈文道:「這個法子是我告訴它的,沒想到真的會派上用場罷了。所以,現在,相當於是我,讓太子殿下穿上了錦衣仙。」

  如果這衣服是花城遞給謝憐的,謝憐穿了,那麼,指使者便是花城。而如果錦衣仙是依照靈文教的法子騙謝憐穿上了它,那麼,指使者便是靈文。也就是說,現在的謝憐,會對靈文言聽計從,服從她發出的每一項指令!

  謝憐道:「靈文,你就沒有想過,錦衣仙可能對我無效嗎?」

  靈文微笑道:「不試試可不知道——太子殿下,從現在開始,你不可以攻擊我。聽到了的話,就點點頭。」

  謝憐本意並不想點頭。誰知,靈文說出那句之後,等他反應過來時,他已經不由自主地點頭了!

  為何會又有效了?!方才花城下命令,明明是無效的!

  難道,只有當施令者是花城的時候,才是無效的?

  如此,陡然之間,形勢逆轉。謝憐不動,花城也不動,二人只是交換眼神,皆是十分鎮定。

  靈文也很鎮定,道:「那麼,現在,請花城主把這間偏殿的界打開吧。」

  謝憐立即道:「三郎別開。」

  靈文道:「太子殿下,你確定?我可是什麼命令都會下的哦。」

  花城仍是不動聲色,謝憐心道:「我不能動靈文也無妨,別人又沒受限制。只要三郎出其不意擒住她,再讓她不能發出指令,問題就解決了。」

  靈文卻敏銳得很,猜到了他們的意圖,又道:「花城主,勸你不要費心思想如何出其不意制住我了。太子殿下,你聽好了:如果,花城主攻擊我,或是做對我不利的事,那麼,你便攻擊他。」

  如此一來,她就搶先把對方可能會採取的措施給堵住了!

  靈文道:「好了,花城主,把界打開吧。我有公務在身,靈文殿裡還積壓了一殿的文書要處理,全都沒批完,我們快點解決這個小問題好嗎。」

  花城也是微微一笑。

  下一刻,靈文雙目微睜,似乎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了。

  如果這時候,有誰站在她背後,就會發現,她的頸後,不知何時棲息了一隻銀翼輕顫的死靈蝶。就是這個小小的東西,令她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了。

  花城抱著手臂,又露出了那十分沒有誠意的假笑。他慢條斯理地道:「我想制什麼人,用得著出其不意嗎?」

  「……」

  靈文說不出話,但目光裡的意思分明:花城主,你忘了嗎?方才我已經對太子殿下下過指令了!

  便在此時,錦衣仙效力發動。謝憐霍然轉身,提起一掌向花城擊去!

  不知過了多久,謝憐的目光才瞬間清明,猛地回過神來,道:「……三郎!」

  花城就站在他面前,心口的紅衣之上,還壓著一隻手。正是謝憐的手。

  花城根本沒閃避這一掌,就這麼站著,生生讓他劈中自己心口了!

  「……」

  謝憐還沒來得及作出任何反應,花城早已牢牢抓住他手腕,沉聲道:「好了。攻擊完畢,指令解除。」

  果然,謝憐得手後,他感覺周身一鬆,身體恢復了自由。

  花城竟是為了解除靈文對謝憐發出的指令,就這麼站著,不閃不避地挨了他一掌。指令解除後,謝憐一下子收了手,臉色變了,半晌才道:「……三郎,你有沒有受傷。」

  他仔細察看花城的臉色。然而,因為並不是活人,花城的膚色原本就是常年不見陽光的雪白,這會兒也看不出究竟是否有變化。不過,他語氣倒像是的確沒什麼變化,笑道:「哥哥果真是厲害得很,這一掌漂亮。」

  謝憐臉色很不好,簡直像被他嚇到了,十分嚴肅地道:「我不是跟你開玩笑。剛才我那一掌用了七成力,你真的沒事?」

  靈文發出指令時,用的詞是「攻擊」。而謝憐平日和人交手,從來都不是以「攻擊」為目的出手的。他通常只是為了自保,或者壓制對方。而一旦他以「攻擊」為目的出手,正正打中對方會怎樣,他很沒底。

  花城緩緩地道:「我不是開玩笑。哥哥是真的厲害。要不是你身上戴了這兩個東西,也許君吾也未必是你對手。」

  謝憐下意識手撫上了脖子,摸到那咒枷,又立刻放下。這時,花城又道:「哥哥,我問你一個問題。」

  謝憐道:「什麼?」

  花城道:「你是有機會可以取下咒枷的。為什麼要留著這個東西綁著你?」

  謝憐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愣了一下,道:「可能……為了提醒自己一些事吧。」隨即道,「三郎,你……你不要轉移話題。你這是什麼壞毛病啊?方才那個情況,你只要反過來制住我就好,為什麼非要自己挨一掌。」

  花城卻道:「哥哥,你也知道這是個壞毛病啊?要論喜歡挨打,你可沒資格說我。」

  謝憐道:「有嗎?」

  問完他就心虛了。要知道,水下鬥胎靈那次,差一步就吞劍被花城抓個正著了。花城道:「有嗎?『能自己挨打就解決的事絕不用其他方法』,這可是你帶壞了我的。」

  「……」謝憐擺手道,「算了三郎,別說這些了。我們先看這衣服吧。」

  他扯了扯身上那白衣的衣擺,十分無奈。這下好了,錦衣仙找是找到了,但是,現在又要先想個辦法,把它脫下來了。

217 百年水深千年火熱

  衣服都上身了,肯定是沒法燒了,沒准把謝憐一起燒掉。謝憐提議道:「乾脆就先穿在身上不管了吧。反正它吸不了我的血,靈文也應該沒法發出指令了。」

  一陣藍色煙霧飄過,靈文原先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個藍色的不倒翁,表情十分正經,手裡似乎還拿著一遝卷宗。謝憐把它收了起來,塞進懷裡,二人離開了這座偏殿,潛入主殿。

  不是錯覺,靈文殿的主殿,看上去比以往陰森多了,從地上堆到頂上的書山卷海裡彷彿危機四伏,或者隨時會傾倒下來,砸死人。二人沒遇上衛兵,直奔深處的一扇朱門。

  還沒靠近,謝憐便聽到門後傳來一個震驚顫抖的聲音:「……怎麼可能?怎麼會這樣?」

  是國師!難道有人捷足先登了?謝憐立即踹開了門,低喝道:「放開!」

  屋裡,果然不止國師一人,門被踹開後,齊齊回頭看他。國師臉上的震驚還沒褪去:「……殿下?」

  「……」

  「……」

  國師的頭沒抬一會兒,立刻又低了下去,道:「你先等等——怎麼會這樣,這什麼手氣!」

  謝憐和花城皆無言以對。

  只見屋內,國師和另外三人湊了一桌,正在熱火朝天、如癡如醉地打牌。說是另外三「人」,其實並不是活人,都是粗製濫造做的隨隨便便的紙片人,不知用了什麼詭術才能動,還能陪著打牌。而國師方才那一句,是他拿到牌後情不自禁的歎聲。

  謝憐本以為國師在裡面也許會遭受拷問、神色憔悴之類的,沒想到他這個時候還在打牌,哭笑不得的同時,又難免無比親切。

  可不親切嗎!當年他和風信住皇極觀,去找國師的時候,十之六七他都在打牌、打牌、打牌!時隔八百年,又見打牌,猶如昨日重現。就連國師臉上的狂熱也是毫無二致。他一邊目不轉睛盯著手裡的牌一邊頭也不回地道:「殿下你終於來了,不過先讓我打完這一局再說……」

  謝憐就知道他一上桌就六親不認的老毛病又犯了。這個樣子和他之前在神武殿上真是判若兩人,無法直視,上去就要把他從桌邊拖下來:「師父啊都什麼時候了,別打了!」

  國師雙目赤紅,大叫道:「不要不要,讓我打完!!!馬上就好!就這一局!等我把這圈打完!馬上就好了,我說不定就快贏了!!!」

  謝憐:「不會贏的,真的不會贏的!」

  ……

  好在這一局果然很快就完了。雖然國師信誓旦旦說他就快贏了,但事實上他果然還是沒有贏。揮手收了那三個紙片人,國師終於恢復了冷靜和正常。

  他正襟危坐,沉眉道:「殿下,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也一直在等著你。」

  「……」

  謝憐心道:「我可真沒看出您一直在等著我……」

  不過他當然沒說出來,尊敬長輩還是要有的。國師又道:「我知道你心裡一定有很多疑問。」

  花城站在一旁,靠在門邊,看似隨意,大概是在把風。謝憐也正襟危坐于國師之前,道:「是的。」

  頓了頓,他道:「首先,我想確認,君吾……真的就是白無相,也就是烏庸太子嗎?」

  國師道:「不要懷疑。他就是。」

  謝憐道:「我跟烏庸太子沒有半點關係,是嗎?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國師道:「你跟烏庸太子之間唯一的關係,就是他滅了你的國家,仙樂。」

  「……」

  謝憐低聲道:「可是,國師,你曾對我說過,你不知道白無相是什麼東西,但你確信他是因我而生的。」

  國師道:「殿下,當時,我的確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等我知道的時候,已經晚了。而且,說他是因你而生的,這句也沒說錯。」

  謝憐道:「那究竟是什麼意思?以及,還是那個問題——他為什麼要滅仙樂國?」

  國師盯著他,道:「因為你的一句話。」

  謝憐一愣:「我的一句話?什麼話?」

  國師道:「『身在無間,心在桃源。』」

  「……」

  半晌,無言。謝憐不可思議道:「……沒了?」

  國師道:「沒了。」

  謝憐道:「……就這句話?這句有什麼問題嗎?」

  國師沉聲道:「問題太大了。一切,全都是從你這句話開始的!」

  謝憐隱約覺得,接下來國師要說的會讓他很不能接受,想喊花城,但他還沒喊,花城就已經過來了,也坐到了他身邊。

  國師道:「你看到銅爐山的那些壁畫了吧。」

  謝憐道:「看到了。那些壁畫是你留的?」

  國師道:「是我。每次銅爐開山我都會混進去,一方面是想阻止鬼王出世,另一方面,是想辦法用各種方式留下點什麼線索,告訴別人這些關於烏庸國、烏庸太子的事。」

  謝憐凝神道:「那為何不直接告訴別人,一定要用如此隱晦的方式?」

  國師道:「殿下,你以為,為什麼現在世上幾乎沒有人知道烏庸國了?」

  謝憐還沒答話,花城道:「知道的全都被他清理掉了,是麼。」

  國師道:「是的。如果線索留得太明顯,或者直接擴散開了,不光我有暴露的危險,看到的人,可能全都會從這世上消失。多少人都是一樣的。就算是一座城,他也能讓這座城在三天之內被夷為平地。你應該知道我不是開玩笑。」

  謝憐自然知道。諷刺的是,他從前還感慨過,幸好君吾是成神不是墮鬼,否則就天下大亂了。國師道:「所以我不能讓他覺察,世上還有知道這些事的人存在。但我也不甘心除了我以外再也沒人知道。我想,如果是足夠細心,且有膽色的人,自然能發現。既然不能力抗,那便隨緣好了。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東躲西藏,藏得很好。除了八百年前那一次差點脫不了身,他從沒能抓住我。這次能抓到,就是因為他在銅爐紅林的那座神殿裡發現了我留下的壁畫,加上後來你在銅爐裡猜到了他的身份,他才發現我可能還沒死,而且留下了很多他不想讓人知道的東西。」

  謝憐想起來,當時他們經過銅爐紅林裡的最後一座神殿,裡面的壁畫已經被人毀去了最後幾幅,也可以說是最關鍵的幾幅。當時,他和花城都懷疑有人就藏在那裡,但並沒找到。如今想想,恐怕很有可能,當時白無相真的就藏在那座神殿的某個角落裡。

  謝憐道:「但,國師,為何你要東躲西藏?」

  國師道:「那當然是因為……」

  花城道:「背叛。」

  這詞有點刺人,國師看了他一眼。花城神色卻沒什麼變化,道:「你背叛他了吧。」

  國師道:「差不多吧。就是這樣。」

  他轉向謝憐,道:「怎麼說呢,殿下……

  「壁畫上描述的東西,全都是真的。烏庸的太子殿下,就像是烏庸國舉世無雙的太陽。昔日你為仙樂太子時是何等風光,他便比你還風光數倍。

  「我和我的三個同門,一共四人,曾經都是他的侍從。太子飛升後把我們一起點了上去,也見過了許多形形色色的天人,毫不誇張地說,就算是在眾神雲集的天界,他也像太陽,耀眼得另旁人黯然失色。」

  國師說著說著,無意間流露出了一閃即逝的微笑。謝憐總覺得,當他以「太子殿下」稱呼對方的時候,說的既不是「君吾」,也不是「白無相」,就只是兩千年前那位年輕的太子而已。

  他道:「從前,您好像也和我說過一點類似的話。」

  「有嗎?人老了記不清事了。」

  「有的。不過,您說,他沒有飛升。他死了。」

  國師道:「那大概是因為,我寧可他沒有飛升吧。」

  謝憐道:「因為銅爐火山爆發了嗎?」

  國師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太子殿下法力太強了。

  「他在夢中預知到了烏庸的未來是一片火海,便開始想辦法挽救他的子民。如果是現在的我,一定不會讓他那麼做。但是,當時我們所有人都根本沒有想到會變成什麼樣。我們都覺得,現在有人要死了,救人有什麼錯?

  「可是,事情根本沒那麼簡單。

  「火山爆發是阻止不了的,要想沒人傷亡,就只能遷移。但火山侵襲的範圍太大了,可不是一兩座城的事。對王公貴族和普通國眾而言,最好的辦法就是征伐他國,佔領新的領土。否則,別國是不會就這麼簡單讓這麼多烏庸人大舉遷入的。

  「但對太子殿下而言,這根本就不是辦法。打仗就一定會流血,一旦流血就會眼紅,就會讓人變得殘暴,不再是人。

  「烏庸國還是搶先派了軍隊出去。士兵所到之地,片甲不留,寸草不生,而且,因為要『騰地』給未來會遷過去的烏庸人,將軍們下令屠殺別國百姓,殺得越多越好,殺得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太子殿下知道之後,非常生氣。如你們所見,他在戰場上降神,懲罰了這些烏庸士兵。」

  謝憐一想到,這可以說是少年時的君吾,也可以說是少年時的白無相,心內便感覺微妙。國師繼續道:「然而,生氣的不光是他。這件事,讓烏庸國的王公貴族和部分國民也非常生氣。許多人到神殿去質問太子殿下:我們只是為了活下去,需要更多的土地,逼不得已才去侵略別人的,難道有什麼錯嗎?」

  「這件事的影響超出我們所有人的預期,愈演愈烈,已經開始有人嚷著要倒了他的像、燒了他的廟,但太子殿下都頂住了。

  「他說,如果烏庸國是受侵略的一方,他一定誓死捍衛,不讓敵人踏進一步,但他們自己,絕不可以侵略別人。他懇請所有人放棄征戰,等待他建成一個東西——他的通天之橋。」

  國師緩緩地道:「人間沒有更多土地了,那就把人們送到天上去避一避吧。雖說這個辦法簡直不可思議,但我們四個都對太子殿下深信不疑,堅信他是可以做到的。應該說,無論他要幹什麼我們都是會鼎力支持的。當然,別的神官並不這麼想,整個天界都反對,但太子殿下還是頂住了。

  「他同時頂住了三樣東西:烏庸國眾和王公貴族的不解和埋怨,諸天仙神的怒聲連連,以及那座通天巨橋。」

  花城卻嗤笑一聲,道:「反對?恐怕不止是反對吧。」

  國師緩緩點頭,道:「如果只是反對,倒也罷了。但是……」

  謝憐隱約猜到了怎麼回事,但還是問道:「但是?」

  國師道:「那座橋需要大量時間和很可怕的法力才能徹底建成,太子殿下根本分不了心。他幾乎再也沒有到過別的地方、做過別的事,也再也沒有聽取過其他信徒的祈願。他只能做這一件事。」

  「但是,只能做一件事的神明,勢必無法留住信徒。當他頂住那座橋的第一天時,人們是感謝他、記得他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也是如此。一個月、兩個月,還是感謝他、記得他。可時間一長,就不行了。

  「火山還沒有爆發,太子殿下又不做別的事,一直在默默積蓄法力。人們難免覺得,他沒有以前那麼厲害了,甚至說,他沒有以前那麼盡心了。這個時候,不可避免的,就需要供奉新的神明了。

  「烏庸國人口眾多,財力雄厚,信徒的信仰之力也十分強盛,看太子殿下當初的盛勢就知道了。很多神官早就對這片地盤和信徒們垂涎不已,於是……」

  謝憐明白了。

  他道:「於是……神官們,就挑准了這個時機,借著烏庸國眾之前對那位太子殿下戰場降神收兵的怨憤不滿,引誘了他們,瓜分了他的信徒和法力源泉……是嗎。」

218 百年水深千年火熱 2

  國師道:「太子殿下不是不知道這一點,只是,他也不知道要怎麼做。」

  謝憐微微俯首,道:「他是神,自然不可能對信徒們說,我不允許你們供奉我以外的神明。恐怕他心裡也不屑於做這種要求。」

  國師道:「你自然是很懂他的。」

  謝憐又道:「但是,偏生是在這樣一個關節上,他不能缺失信徒和法力,否則會影響到通天橋的建設。」

  國師道:「正是如此,所以,只好由我們四人,向國眾們傳達其中的利害關係。」

  謝憐道:「結果如何?」

  花城道:「不如何吧。」

  國師道:「不如何。至少不如我們的預期。有一部分國眾擔心橋不能建成,稍微收心回來了,但也有很大部分一國眾,反而認為太子殿下這樣太霸道了。祈願得不到滿足,轉而去供奉其他能滿足自己願望的神明,這原本的確無可厚非。他們是自由的信徒,想信什麼就信什麼,天經地義。」

  「他不是不想滿足所有人,但他實在是……」

  謝憐歎了口氣,低聲道:「……有心無力。」

  國師接著道:「太子殿下知道這件事後,制止了我們,說想走的就走吧,強留下來也不會是真心信他的。的確如此,雖然我們告誡再三,但是信徒們的心已經散了,就算勉強回來,不夠誠心,信仰之力也沒有以前那麼強了,只是敷衍而已。」

  謝憐道:「他無法對信徒發怒,也不願向其他神官請求幫助。」

  國師道:「就算去請求,其他神官也根本不會幫助他的。如果他們願意幫忙,一開始就不會反對了,後來也不會趁機去引誘他的信徒。」

  「太子殿下變得越來越沉默,以一人之力,建起了那座橋,撐起了那座橋。我每天都看著他,雖然他什麼都不說,但我也看得出來他心裡有多痛苦。而這痛苦只能他一個人承受,我們四個就算再想幫忙,也無法為他分擔多少。

  「終於,苦苦撐到了三年後,火山即將爆發了。

  「一發出消息,人們爭先恐後地湧向橋上,我們四個一邊引導著浩浩蕩蕩的人群,一邊擔心著獨自支撐的太子殿下。」

  國師歎道:「我們以前是從來不會擔心他做不到什麼的,但是那時候,我們居然開始擔心他了。」

  「一開始,那座橋還算穩。但是當湧上去的人越來越多,支撐的時間越來越長,殿下的手開始顫抖,臉色也開始發白。

  「別人根本看不到,只有我們看得到。我覺得不妙,對人們說請等一等,給他一點時間,不要一次全部湧向他,只要讓他緩一口氣,他一定會把你們全部救上來。但是火山就快爆發了,性命危在旦夕,沒有人肯等,全都瘋了一樣地往橋上衝,甚至活活把人踩死,我們根本攔不住!

  「終於,還是發生了我們最害怕的事。

  「這三年間,由於信徒不斷流失,太子殿下的法力早就沒有以往那麼強了。當幾萬人都湧上了那座橋,慶祝得救,正歡歡喜喜走向天界的時候,橋斷了。」

  謝憐屏住了呼吸。

  國師道:「天虹撕裂,成千上萬的人,密密麻麻的一大片,突然之間,從高高的空中墜下,拉著撕心裂肺的慘叫落入火海,就在太子殿下的眼前,瞬間被燒成灰燼!

  「我當時都幾乎嚇呆,完全不敢去看太子殿下的臉色,連不上去,撈不起來,撲不滅火,根本沒有辦法!更多的是還沒來得及上來的人們,被岩漿埋沒,被飛灰封閉。尖叫,哭喊,大罵。那場面真的太可怕了……我沒有見過比那更恐怖的東西。」

  謝憐想像了一下,心內微微發涼。國師繼續說了下去。

  「橋斷了。烏庸國眾也瘋了。」

  「他們放火燒太子殿下的宮廟,推倒他的神像,用刀戳爛他的心臟,罵他是個沒用的東西,狗屁的神。他是神,神就該無比強大,神不可以失敗。

  「但他偏偏就是失敗了。所以,他不能再坐在上面了。

  「天界的神官們早就等著這一刻了。他們說,『我們早就告訴你了,那樣是不行的。你闖的禍太大了,我們不得不請你下去了。』

  「而太子殿下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他問:『你們為什麼不幫我?』

  「平白無故的,別人為什麼要幫你呢?而且,如果讓他成功助烏庸國渡過這一大劫難,他在天界豈非就再也沒有對手了?

  「所以說,這真是個很蠢的問題。我想他是知道這一點的,但他還是問了。

  「當然沒人回答他,太子殿下被貶了。

  「他落回人間,不是神,也不是太子了。我們跟著他,都說,你一定可以再次飛升,於是,他重新開始修行。但是,太難了。你應該是明白的。」

  謝憐當然明白。

  站得越高,摔得越狠。從天上掉下人間後,迎接他的,將會是無窮無盡的寒冷和惡意。

  國師道:「火山還在持續噴發,烏庸國陷入前所未有的慘澹。難民、叛亂、入侵不斷,所有人都焦頭爛額,而且對太子殿下大不如前,態度完全相反。

  「即便如此,太子殿下還是想幫助人們的。但是,偏偏這個時候,又發生了一件事。

  「許多其他神官,開始施恩了。

  「雖然他們不願去阻止火山噴發,卻很樂意施些小恩小惠,送點藥草、食物什麼的。因為這個時候太子殿下已經被貶,他能做的,當然遠遠比不上這些神官。

  「烏庸人們好像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世父母,信徒流失的更快了,其實根本也不剩多少了。所有原先對太子殿下的讚譽和熱愛,全都原封不動地轉送給了別的神官,留給他的,只有憎恨和厭棄。」

  國師閉上了眼,道:「我們那時候,真的很不甘心。

  「明明這些神官根本沒有為他們做多少,只是在大災結束之後才出來做樣子。太子殿下才是做了最多的那個,他竭盡全力了,而且原本也是可以成功的,就差一步!但為什麼到最後反而只有他萬劫不復?為什麼付出最多的人們視而不見,施捨了一點的卻被感恩戴德?

  「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開始轉變想法。

  「我忍不住想,如果,太子殿下從一開始就選擇假裝不知道夢裡預見到的未來,以『這是天命所定,神明也無能為力』為由袖手旁觀,到火山爆發後才像其他神官這樣勉為其難地賞賜一點,人們一定也會對他感激涕零的。」

  花城淡聲道:「你那時候才想到嗎?一開始就應該想到了。割一片肉救一個人,人會感激。但割得越多,人要的也會越來越多。到最後,就算把那人淩遲了割到只剩一具白骨,人也不會滿足。」

  國師道:「這些想法我完全不敢和他說,但太子殿下越來越沉默,我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有沒有想過和我一樣的東西。

  「日復一日,火山還在斷斷續續地爆發,整個烏庸國久久沉浸在惶恐裡走不出來。沒人知道要怎麼讓它停下來,結束這場噩夢。

  「有一天,太子殿下突然對我們說,他找到了讓火山停下來的辦法。可當他說了那個辦法後,我們幾個卻大吵了一架。」

  花城道:「我猜,那個辦法是,活人獻祭。」

  國師道:「對。太子殿下說,他挑選了一批惡民,可以用這些惡人來獻祭,把他們投進銅爐,平息銅爐的怒火。

  「我們四個具體想法都不一樣,但總體來說,就是反對,絕對不可以做這種事。當初殿下不願烏庸出兵攻打他國,就是不想以命易命,如果現在選擇用活人獻祭銅爐,跟那有什麼區別?甚至更惡劣。有的反對格外激烈,直接和太子殿下吵了起來。

  「那一架他們吵得太厲害了,還打了起來。我本來也是反對的,但比起外界的攻擊,我們自己吵起來更讓人難以忍受。要知道我們四個從來都是支持太子殿下的,現在我們更是他唯一的支柱,但那一次,不光在激動中動手了,還有人對太子殿下說他變了,他忘了他的本心,他不是原來的太子殿下了。

  「那幾句話實在是太誅心了,我真的受不了。如果連我們都站在殿下的對立面指責他,世上就真的再沒有一個人和他站在一起了。所以最後,我沒也反對,只是說算了,再也不要管這些了,天界也好人間也好難民也好,全都別管了。真的太累了。

  「但沒人聽我的。大吵一架後,除我以外的另外三人,離開了。」

  謝憐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在這種時候離開,無疑是雪上加霜。

  國師道:「只有我留了下來。太子殿下什麼也沒說,只是問我,『你走不走?』

  「看到昔日的殿下問我這句話時的神情,那一刻我真覺得,就算他真的把人投進銅爐獻祭,我也可以理解。我說,『殿下,我不會走的。』

  「太子殿下還是沒說什麼。他沒有再提用活人獻祭的事,改了主意,在銅爐附近設壇,我也和他一道,每日頂著眾多流民的辱駡和亂石,修煉作法,試圖壓下火山的怒意。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麼算了。誰知道,有一天,我卻發現了一件讓我毛骨悚然的事。」

  說到這裡,國師的臉色變得極為可怕,彷彿又看到那個讓他毛骨悚然的畫面。謝憐的心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捏緊,道:「什麼事?」

  國師道:「他……他突然,把自己的臉遮起來了。」

  「……」

  國師道:「殿下相貌俊美,從來不把臉遮起來,也沒什麼東西能讓他臉上受傷,這麼多年了我從沒看到他這樣,所以我很費解。我問他,殿下,您的臉怎麼了?他說,不小心被火燒傷了。

  「我完全不知道他是在哪裡受的傷,他不讓我看傷口,自己敷了草藥,而且行蹤忽然變的飄忽不定。這些原本很異常,但這個時候,發生了一件天大的好事,暫時轉移了我的注意——火山忽然停止了爆發。

  「銅爐恢復了死寂,漸漸沉澱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再爆發。由於只有太子殿下一個人在這上面努力過,許多烏庸人以為是他壓下了火山,有些人開始重新崇拜他。太子殿下的修行之路也變得順利起來。至少,再沒有人對他辱駡和丟石頭,人們漸漸的也會又對他笑了。

  「但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很多地方都不對勁。我那三個朋友雖然性格不一,但我多少瞭解他們,他們應該不至於全都真的一走了之甩手不理。就算他們真生太子殿下的氣,不至於連我的氣也生,一點音信也無。

  「最不對勁的,還是太子殿下的臉。他一直用東西遮著自己的臉,一開始是破布、斗篷、後來,他戴了一張面具,整天都不取下來。

  「有時候我都懷疑這個人會不會根本不是太子殿下,是另一個人冒充的,因為他說話做事,甚至性格,全都變了。有時和藹可親,有時突然大發雷霆。有一次他一個人在屋裡,把所有鏡子都砸了,不知哪裡流血,弄得鮮血淋漓。更恐怖的是,我經常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

  謝憐道:「什麼聲音?」

  國師道:「有時,深夜裡,太子殿下房裡會傳出人聲,好像是幾個人小聲說話吵架。但我進去看,房間裡又只有一個人。幾次後,太子殿下讓我不要進他的房間了。

  「有一天夜裡,我又聽到了那奇怪的聲音,而且這一次,我發現,那好像是我那三個朋友的聲音!

  「我實在忍不住了,心想難道是他們偷偷回來了?瞞著我幹什麼?於是,我爬起來跑到太子殿下的房裡。

  「奇怪的是,房裡真的沒有別人,只有太子殿下躺在床上,面具也沒脫下來。我又站著聽了一會兒,又發現,那些聲音,好像是從太子殿下那邊傳來的。

  「準確來說,是從他的面具下面傳來的。

  「我慢慢走到太子殿下床邊,走的越近越確信,真的是從面具下傳來的,難道是太子殿下說夢話?因為太思念朋友,夢裡學了他們的聲音?

  「我猶豫了很久,期間太子殿下一直沒有動。我想他是睡著了,於是,我輕手輕腳地拿開了他臉上的面具,然後看到了一樣東西。」

  國師的目光裡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恐懼之色。

  他道:「我看到了我那三個朋友。

  「說話的不是太子殿下,就是他們。太子殿下的臉上,橫七豎八都是利器的劃痕,劃得皮肉翻起,鮮血半凝,而且,不知什麼時候多長了三張臉,嘴巴都在動,一張一合。就是他們的臉!!!」

  謝憐不寒而慄,道:「他……把離開他的三個侍從,也投進了銅爐??」

219 百年水深千年火熱 3

  國師沒回答他,已經完全沉浸了在那一幕帶給他的至今不散的悚然之中。

  他道:「那些人面很久沒見過光了。就算只是夜裡的月光它們也受不了,我突然把面具拿開,它們好像吃了一驚,都眯起眼睛,不說話了。但是過了一會兒,看清是我,它們就開始……喊我的名字。

  「我驚呆了。前面說過,我沒見過比幾萬個人從空中掉下來燒死在火海裡更恐怖的畫面,但當時眼前這幅畫面,比那次更恐怖千萬倍!

  「我拿著面具的手抖個不停,要不是整個人都已經僵了,那面具恐怕就掉下來吵醒太子殿下了。而那三張人臉似乎很急切地想對我說什麼,嘴巴一張一合更厲害,但又壓低了聲音,像怕吵醒太子殿下。

  「我看到它們的樣子噁心又害怕,但又忍不住想知道它們想告訴我什麼,所以我就彎下腰,屏住呼吸,湊近太子殿下的臉去聽。

  「靠的太近,我聞到了濃濃的藥草味掩蓋不住的血腥味和腐爛味。我聽到它們說,讓我快跑,太子殿下瘋了!

  「原來,另外三人離開後,還是不放心,偷偷返回去找太子殿下。誰知,剛好撞見太子殿下帶了許多人,往銅爐那邊趕。

  「他們這才知道,太子殿下根本沒有放棄用活人獻祭的法子,又驚又怒,出來阻止,和太子殿下打了起來。誰知殿下居然痛下殺手,直接把他們三個,連同那幾百個人,一起投進了銅爐!

  「其餘的百姓當然被丟進去就灰飛煙滅了,但他們三個有修為在身,又是被太子殿下所殺,怨念執念極深,魂魄居然用這種方式寄生在了他身上,還在每日憤怒地對他喋喋不休,想要阻止他的所作所為。

  「我聽著聽著,覺得恐怖又茫然,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什麼恐怖?我居然說不清楚,到底是這個太子殿下更恐怖,還是他臉上這三個東西更恐怖!

  「這個時候,我感覺到,一隻手放到了我頭上。

  「我頭皮一麻,慢慢抬頭,看到了太子殿下。

  「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他和他臉上那三張人面,一共四雙眼睛,全都在看著我!

  「那些人面的表情變化更大了,扭曲著撕裂了他臉上的傷口,很多血流了下來。

  「他盯著我看了很久很久,隨後,歎氣道:『我不是說過,讓你不要進來的嗎。』

  「我忽然明白了這些日子所有的異常是怎麼回事。

  「殿下發現自己臉上長出了這樣三個東西,無法接受,也不能容忍在鏡中看到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模樣的自己,所以打爛了所有的鏡子。流血,是因為他想用刀把它們割下來,腐爛的味道,是因為傷口遲遲不好,但是無論割去多少次,它們又都會重新長出來!」

  國師捂住半邊臉,瞳孔劇烈地收縮著。

  他道:「我……一下子跪在了他床邊。

  「太子殿下慢慢從床上坐起身來,說,『你不要害怕。他們變成這樣,是因為他們背叛了我。只要你不這麼做,我對你還是會像以前那樣的。你還是我最忠心的侍從,一切都不會有什麼改變。』

  「我怎麼可能不害怕?!又怎麼可能會沒有什麼改變?早就全都變了!

  「太子殿下非常聰明。他從前是從來不會看人臉色的,但自從被貶後,他就學會了察言觀色。他看出了我在想什麼,緩緩地問:『你也要離開了,是嗎。』

  「說真的,我不知道。如果他只是把他口中的『惡民』投進銅爐,我可以裝作什麼都沒發生,我說過我真的會理解的。

  「但是他把這麼多年來我們最好的朋友也親手殺了扔進去,我們相依為命啊!這真的已經……喪心病狂了。我……沒法接受。

  「太子殿下自言自語道,沒關係,我早就料到了,我變成這個樣子,沒有人會留下來。我可以一個人。我明白了,我從來都是一個人!!!我不需要別人!!!

  「他臉上表情突然變得猙獰萬分,一隻手掐住我的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口裡不停地重複:我可以一個人,我可以一個人,我一個人我一個人我一個人我一個人我一個人,我不需要別人,不需要別人不需要別人不需要別人……

  「殿下的力量很強,如果他真想殺我,我應該是一下子就被他哢斷了脖子,聲音都發不出來,但我沒有馬上死。而且他一發作,我們的三個朋友都在他臉上大叫起來,好像對他做了什麼,鬧得他也頭痛大叫,我也在叫。我們五個人都在狂呼亂喊,瘋了一樣。太子殿下一手抱著自己的頭,另一手掐得更用力。我眼前發黑,感覺快不行了,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他枕頭底下的東西。

  「他枕頭下有一把劍,睡覺時就枕著,這也是他被貶後才有的習慣。我抓住劍柄,把劍拔了出來。寒光閃閃,殿下哈哈大笑,雙眼血紅,說你也想殺我嗎?來!快刺我!朝我心口捅!不差你一個!我倒要看看,最後死的是誰!是你們死還是我死!

  「我當然沒有捅他,我把那把劍橫在他面前,聲嘶力竭地喊:『殿下!殿下!回來吧,你看看自己!你看看你現在變成什麼樣子了?!』」

  「他把所有的鏡子都打碎了,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那劍的劍鋒雪亮,突然映出了他此刻的模樣,他也看到了自己的臉。

  「他看到鏡中的自己,忽然呆住了。

  「殿下手上掐著我的力量沒有減輕,但是,過了不知多久,他看著看著,眼裡忽然流下一行淚水。

  「看到他那行淚,我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劍上的倒影,多麼醜陋!我看一眼都噁心,我為什麼要讓他看到這樣自己,提醒他他現在就是個如此醜惡的怪物?

  「我還是不忍心,劍脫手,落到地上了。

  「最後,太子殿下把我用力丟了出去,說,滾吧。

  「我連滾帶爬逃走了。」

  一口氣聽到這裡,謝憐心裡懸著的那口氣才稍稍鬆下。

  國師也放下了手,道:「我逃了很遠,逃出了烏庸國。沒過多久,銅爐火山,又一次爆發了。

  「這一次,整個烏庸國,全都被埋葬了,幾乎無人倖免。一個國家,就這樣消失了。

  「我逃過一劫,後來再也沒有聽到過太子殿下的消息,他好像和烏庸國一起被埋葬了。

  「我登過天界,自己也修煉,有點小成,保持著身體的狀態,在人間漫無目的地流浪。我從少年時就侍奉太子殿下,現在不用侍奉他了,反而不知道該幹什麼。

  「殿下沒了,我的三個朋友也死了。我做了三個空殼假人,讓假人用他們的語氣陪我說話聊天,偶爾打牌。」

  聽到「空殼假人」,謝憐深色微微一凝。國師道:「後來我法術有進,我又把我那三位朋友的本領灌輸給了他們。」

  謝憐低聲道:「是另外三位國師嗎?」

  難怪他總覺得另外三位國師有點奇怪,從來不單獨行動,也不和他單獨交流,原本根本是假人,離開了國師就會露餡。國師道:「是他們。所以,說起來,你也算是我那三位朋友的徒弟。可惜我畢竟不是他們本人,能灌輸給假人的本事也不過他們的十之二三,沒能教你多少。那三個陪了我很久的假人也早就被他毀掉了。」

  「再過了一兩百年,天界更代,原先的神官們全都隕落了,漸漸又換上了新的一批神官。不過這些都不關我的事,我也就混吃等死賴活著。

  「直到有一天,在某個國家,有一位太子殿下,出生在了熒惑守心之日。

  「也就是你了,仙樂國的太子殿下。」

  終於來了。謝憐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收緊。

  國師盤腿而坐,抱著手臂道:「我覺得很巧,很有緣。但其實那個時候烏庸覆滅已經很多很多年了。幾百幾百年總會遇到個一兩次的,根本就不叫巧。但我抱著自己也不明白的什麼心情,隨便編了個名字,去做了仙樂國師。」

  謝憐心道:「就知道名字是隨便編的……」

  國師道:「我不是鄙視你們仙樂,但想在那你們那兒混個國師當,對我來說太簡單了。只有一個問題,就是人們總覺得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年紀輕的就一定沒資歷沒本事,會被看不起。如果我頂著這張臉去應試,說不定不給我過,所以我把臉改了一下,大了個十幾二十歲,果然很快就混上了。而作為國師,我就得和天界的神官們直接對話了。

  「於是,我對上了君吾。

  「君吾的樣貌,和我熟悉的那位太子殿下,是完全不一樣的。但是,我畢竟對他太熟悉了,對話了幾次,我就有點懷疑了。但也只是懷疑。

  「而且就算我再懷疑,我也不想說破什麼。

  「他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臉上的人面也消失了。我以為是我那三個朋友怨氣散去了,既然如此,也沒必要非舊事重提,打破這份寧靜。都裝作沒認出對方,不也很好。」

  謝憐道:「如果是我,大概也會這麼做。」

  國師道:「但我們還是沒能裝到最後。因為,我們都看到了你。

  「殿下,你應該猜到了我為什麼對你寄予厚望。你很像他。所以,我希望你能夠成為一個他想成為的人,或者神,你能夠做到他沒能做到的事,你能用你的完美,來彌補我和他的遺憾。」

  花城卻淡淡地道:「從一開始你就想錯了。一點都不像。」

  國師看他一眼,道:「現在你當然可以說不像了。但從前是很像的。而且壞就壞在,太像了。」

  他重新轉向謝憐,道:「太子悅神那一次,你救了那個從城樓上掉下來的小孩兒,我是不太高興的。不光因為那件事中止了祭典,更因為,那事情,你做的太惹眼了。你引起君吾的注意了。

  「君吾開始和我提起你。他對你很青睞,每次我們聊你,我都隱隱覺得哪裡不合適。但我看得出來,他真的很喜歡你,是發現了十分合意的好苗子的欣喜,而且頗想點你上去,只是每次都被我用各種理由勸了回去。」

  謝憐也不太願意相信君吾對他的態度全都是假的,但聽國師這麼說,又心情複雜,難以言喻。

  國師道:「轉折在於一念橋。」

  聽到這三個字,謝憐回過神。國師道:「一念橋的那個鬼魂,你還記得嗎?」

  謝憐沉聲道:「那是我飛升的契機,自然記得。」

  國師道:「你遇到那個鬼魂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這個鬼魂,作祟於荒野斷橋之上,身穿殘甲,腳踏業火,遍身鮮血和刀槍利劍,每走一步就在身後留下血和火的足跡,還有他問你的那三個問題——全都讓我十分在意,感到不安,但我也說不準到底哪裡不對勁。而且打敗橋頭鬼後,你很快就飛升了,我根本來不及想明白。

  「好在你飛升上去之後,君吾對你態度一如既往的好,很青睞,很看重,好像什麼都沒變,我也告訴自己別多想。

  「然後,就是仙樂大旱,永安之亂。還有那個東西的出現,白無相。」

  謝憐屏息凝神,國師道:「我說過,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就算後來出來了人面疫,我也只是懷疑。但因為怨靈寄生也不是那麼少見的事,只是從來沒有如此大面地傳播。加上我對所謂天道有些怨憤,最初我覺得,白無相可能是自然所生,是天要來懲罰你的。

  「但隨著你跟那個東西接觸的越來越多,人面疫越來越肆虐,許許多多的事,都不得不讓我往最壞的可能那邊想。」

  謝憐道:「許許多多的事,具體是指?比如?」

  國師道:「摔死在仙樂皇城門口死的那一家三口。」

  謝憐窒息了,道:「那……是……?」

  國師道:「後來,我檢查了那三個人的屍體,發現,那根本不是三個人,而是三個空殼。」

  謝憐道:「但是空殼人是空心的,沒有內臟,不會流血的?!」

  國師道:「根本不需要內臟。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內臟早就都摔爛了,只要在空殼腹內塞一團爛肉、灌滿血漿就行了。我那三位朋友裡,有一個最擅長做這種奇詭之物,空殼假人這種東西最初就是他先做出來的。他只教給了我們,而那個時候製作空殼假人的方式還沒有現在流傳的這麼廣,他們死了,能製作空殼假人,還能做的那麼逼真的,除了我,你說還剩下誰?」

  謝憐低下頭,瞳孔收縮。

  那一家三口摔死在仙樂皇城門口,直接引爆了戰火。然而,那幾條人命,根本就是假的,是個圈套!

  謝憐道:「那您……當時為什麼不告訴我?」

  國師道:「我根本不敢。如果真的是他,我告訴了你,以你當時的性子,會不會直接衝上去找他算帳?那根本救不了你和仙樂國,只能加速你們的滅亡。而且,就算沒有那三個空殼,也遲早……」

  遲早有別的事點燃戰火。就像仙樂皇城裡那條失蹤的狗一樣。

  「後來,你敗了,仙樂也敗了。

  「我實在是忍不住了,於是,我先把皇極觀所有人都遣散了,在神武殿請他降神,然後,直接撕開了他的身份。」

  也就是君吾所說的,八百年前他們見過的那一面。國師道:「我質問了他很多事,他不承認也不否認。最後,我問他:『殿下,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終於回答了。他說,他要你,成為他最完美的傳人。

  「如果世上有一個人能完全懂他,那就是你。只要成功了,你就永遠不會背叛他!

  「我懂了他的意思。吵到激動中,我們又動起手來。我根本不能打,動手必死無疑,他不用動一根手指就可以碾死我,但這個時候,他突然臉色大變,捂住了臉。

  「我一驚,這才發現,他的臉上,又浮現出了那三張臉!

  「原來它們根本沒有消失,他只是一直用法力壓制著它們!而現在,不知因為情緒激動還是因為我,它們又跑出來了!

  「就這樣,我的三個朋友出來搗亂,鬧得他頭痛欲裂,表情很可怕,而我又趁機逃了。

  「再一次開始在人間流浪,這一次還得東躲西藏。我想著,當初的烏庸國,現在怎麼樣了呢?於是,我又回去看了看。

  「沒想到的是,那一次回去,又讓我有了大發現。

  「不知為什麼,過去烏庸國的土地完全被封閉了,與外界隔絕。我在那裡走了很久,又遇到了我的三個朋友們。」

  謝憐道:「就是那三座山怪,老、病、死嗎?」

  國師道:「正是。

  「銅爐吞噬了他們的身軀,幾乎被焚燒到消失的骨灰和火山灰混在一起,噴發出來,隨著時間的沉澱越積越多,千百年過去,最後化為了三座大山,寄宿著他們一部分的靈魂。」

  「找到和化為山怪的他們交流的辦法花了我很久的時間,但成功後,我又得知了很多事。

  「原來,上一代的神官,不是自然換代隕落,而是被他一個一個,慢慢殺光的。他……屠了整個天庭,一個都沒有留下!

  「而血洗天界之後,他又回到人間,耐心地等了一段時間,編了一個新的名字,捏造了一個新的身份,作為『人』,再次『飛升』。整個天界的先代神官都死光了,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誰,也沒有人知道他從前是什麼樣的。現在人間廣為流傳的『神武大帝』的出身、典故、趣聞、相貌、性子……全都是假的,都是他編織的精密謊言!

  「這個仙京,就是他一手建立出來的完全置於自己掌控之下的新天界。而先代神官們的屍體和骨灰,全都混在這座仙京地基的泥土裡,每日都被他踩在腳下踐踏。就在此刻,你的腳下說不定也踩著誰的骨灰。」

  「……」

  國師繼續道:「現在的他,是天界的第一武神,表面光輝燦爛。但在他心裡,壓抑著無邊無際的黑暗。怨念、痛苦、憤怒、恨……這些東西需要釋放出來。唯有如此,他整個人才能保持平衡,繼續作為第一武神坐鎮三界,而不是大開殺戒。

  「曾經的烏庸國已經變成了地獄,銅爐被他投餵了無數活人和三個准神官,已認他為主。他便定期把這些黑暗的情緒釋入銅爐,以烏庸人的千萬亡靈為佐,燃起業火,煉就了許多邪惡的東西。

  謝憐道:「這些東西的煉成方法,和『絕』是不同的吧?」

  國師道:「的確不同。『絕』是比較後來才有的了,因為他……改變了煉出方式。」

  謝憐道:「什麼叫煉出方式?」

  國師道:「『質』和『量』。」

  他又看了一眼花城,道:「你們肯定都知道,絕是百年甚至幾百年才誕生一次的,一次只能有一個,所以極為稀少,難度也極大。而且,絕的前身,是獨立的存在。銅爐不過是提供了一個環境,加速了他們爆發的過程。能成絕者,在哪裡都能成絕,遲早都要成絕。

  「事實上,『絕』這個說法,取的是『絕世』『絕頂』之意。跟是否在銅爐裡練過沒有多大關係。不過,能熬過銅爐的淬煉,的確可以如此冠之了。因為根本沒有幾個能熬過。迄今為止不也就三個?」

  謝憐看了身旁花城的一眼,恰好花城也在看他。雖然不知他為何看來,依舊微微一笑。

  國師接著道:「但是,銅爐早期的產出可不是這樣的。早年幾年一次,一次幾百幾十不等,一批一批的湧出,可能跟他當時情緒不穩定有關。產出的都是他的恨意和怨念凝聚而成的怪物,裡面恐怕不乏你們耳熟能詳的東西。比如——白話真仙。」

  謝憐道:「白話真仙也是銅爐生出的東西?!」

  國師道:「正是。這些東西,有的有自己的意識,跟他脫離了關係;有的卻沒有,可以算他的分身。白話真仙就有自己的意識,出去後還分了許多更小的分身。我那三個朋友留守在烏庸國境內,阻止這些怪物出境,我則常年在外界尋找這些東西,設法補救。」

  謝憐忽然想起,上來之前國師見到師青玄時奇怪的態度,道:「師父!風師大人……當年給青玄算命、讓他們家不要大張旗鼓辦喜事的那個高人,是不是就是你?」

  國師道:「廢話。除了你師父我,哪個高人還能算這麼准?哪個高人還這麼有閒?一碗粥打發了就給算?」

  「……」

  國師道:「那白話真仙本來想試著吞當時年紀尚小的師無渡,但師無渡這小子太狠了,小小年紀就不好對付,刀槍不入根本不怕,命橫得愣是沒法下口,硬啃怕是要崩了牙滿口血,它只好轉向他那個平庸富貴命的弟弟。雖然還是沒啃著,但鬧得這兩兄弟雞犬不寧,還咬了個本來有飛升命格的下水,怎麼也不算虧,沒把這東西弄死我真是不甘心。」

  花城道:「已經被弄死了。」

  國師道:「被賀玄反吞了吧?我也有所耳聞。我本來是要盯著師家兄弟直到確認無礙的,但那時候銅爐又開山在即,沒法跟緊,我就先去了銅爐。等我再回去,事情就變得亂七八糟了。師無渡動了歪心思,鬧出好大一攤事,完全沒法收場!我頭疼得厲害,想管也沒法管了。」

  那是真的想管也沒法管了。國師又道:「但是說真的,白話真仙根本不算裡面厲害的,也就愛出去鬧事而已,這東西嚴格來說只能算個次品,排不上號。還有,再比如……」

  謝憐低聲道:「再比如……一念橋頭,戰死亡魂?」

  國師吸了一口氣,道:「……是他。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說,一切都是因為你的一句話?因為那個橋頭鬼,就是他在銅爐裡煉出來的一隻黑分身,每隔許多年,它就要出來作祟殺人洩恨。但是,偏偏你,把那隻怪物打敗了!

  「他感覺到那隻橋頭鬼被人殺死了,馬上就下去查看了,看到了你。而你,偏偏又當著他的面,說出了那句話——『身在無間,心在桃源』。這簡直是對他瘋狂的嘲諷,觸死了他的逆鱗……

  「這,就是一切的轉捩點。」

220 白帝君暗設送命題

  謝憐握緊了拳,呼吸微微紊亂。

  一句話。聽起來如此不可思議,甚至可笑,他卻完全笑不出來。

  國師道:「除了這些怪物還有。太子殿下,你記得當初你把你在城樓下救的那個小兒帶上皇極觀,我嚇了一大跳嗎?」

  「……」

  謝憐立即收神,飛速看了一眼花城,道:「記得。那個小兒怎麼了?你說他是……」

  國師道:「天煞孤星!」

  他沉聲道:「我當時只覺得那小兒身上邪氣太重,太不同尋常了。後來在銅爐和另外三人對了對,才知道銅爐不光會產出怪物,還會詛咒。就像你可以散掉你的氣運一樣,銅爐也可以散掉它儲存的厄運,散掉後它們就會四處流竄。

  「那小兒生辰八字本就險惡至極,吉則吉破天,凶則凶穿地。恐怕他出生那天,把那些流散的厄運全都吸收了,才變得那麼可怕。他一上去,整個太蒼山險些都給他燒掉!」

  謝憐愈聽愈驚,緩緩轉頭,望向花城。分明是在說著他自己的事,花城神色卻不變,反而對他報以一笑。

  國師繼續道:「按照正常情況,那小兒必然早年喪父喪母,如果不喪,那就必定父嫌母棄,受盡虐待,還不如父母雙亡。而且他活不過十八歲,還會害得身邊人死的死、散的散、倒楣的倒楣,猶如災星降世掃把星到家。所以我當時才讓你趕快把他趕下去別再靠近了……」

  謝憐沒法聽下去了,道:「國師!……別說啦。」

  國師點頭,道:「不說了。我只是給你舉例,告訴你銅爐有多可怕。」

  謝憐不知該說什麼,花城卻笑道:「可怕未見得有多可怕,不過,國師算的倒是挺準。」

  「……」

  謝憐一想到,花城恐怕真的沒能活過十八歲,手就微微發顫。這時,一隻手在下面伸了過來,輕輕覆上了他冰冷的手背。

  兩人的手都是一樣的冰冷,但疊加起來,就有了溫度。

  國師道:「他一直在給你設題考驗。仙樂國的人面疫,就是第一道題。按照他的答案,只要你當時選擇對永安發動人面疫,你就算過關了,他不但不會貶你下去,還會幫你遮掩,讓你真正成為他的心腹傳人,一步登天,兩步逆天。但是你答錯了。

  「在你第一次被貶期間,他應該又給你設題了,而且你還是沒給出他滿意的答案,所以你飛升了,又立刻被他打下去了。」

  謝憐腦海中浮現一張蒼白的笑面,頓了頓,低聲道:「其實是我自己要求的。」

  花城道:「哥哥,信我。就算你不自己要求,他也有千百種辦法讓你下去。」

  謝憐道:「不過,白無相也是他打敗的。」

  花城道:「但也並沒打死。」

  謝憐道:「但這又是何必?」

  國師道:「『白無相』當然可以殺了你,但是,他要的不是殺了你。事實上,我說了,他很喜歡你,他根本不想要你死,他只是想要你變成他想要的樣子。」

  花城也道:「殺了你,並不能達到這個目的。你以那種狀態死去,永遠不會再改變,他更無法忍受。但白無相又沒有理由就這麼簡單放過了你,還有什麼比神武大帝下人間、退散妖魔、救你於危難之際更好的處理方法?如此一來,你還會對他更加信任感激。但他兩次都沒有成功,心裡肯定不痛快極了。」

  國師道:「你第二次被貶,流落人間,他有無數個機會慢慢『教導』你,慢慢等你回心轉意。據我的觀察,他原本已經平靜下來了。但是這份平靜,最近也被打破了。

  「契機就是你的第三次飛升。

  「你要是一灘爛泥,倒也罷了,可偏偏,你都成那樣了,完全不按他給你安排的來,還能再一次飛升,而且還是從前那副樣子,一點也沒變……我不知道他看到你會想些什麼,但我覺得,他一定會再出題考驗你。」

  花城道:「看他之後都做了什麼就知道了。哥哥,你好好回想一下,自從你第三次飛升,都發生了什麼事吧。」

  謝憐很快進入狀態,凝思片刻,道:「第一件事,與君山。拿下了女鬼宣姬。開始我並沒找到鬼新郎,中途胎靈以童謠指引,想來是出自他的授意。但我以為在那件事中,這是在幫我。」

  花城道:「幫你完成任務罷了。直接後果是拿下了女鬼宣姬,間接後果呢?」

  謝憐試探著道:「……捅了裴將軍舊情人的馬蜂窩,給他帶來了一點麻煩?」

  國師道:「這裡可以算是一道小題吧。如果你知道會得罪裴茗,鬼新郎這個任務你會不會用另一種方式處理?比如,背地通知裴茗壓下去,就讓宣姬繼續在這一小片地方鬧,而不鬧大之類的。」

  謝憐汗顏,道:「這個……說實話,我很後來才知道跟裴將軍有關了。當時女鬼索命,在場那麼多人,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已經沒空去想會不會得罪人了。」

  花城微微一笑,道:「哥哥,你這就已經是做出選擇了。」

  他繼續梳理,道:「第二件事,菩薺觀來了一個空殼道人,把你引去了半月關。那個殼子是誰派來的先不談,這件事的後果又是什麼。」

  謝憐道:「踢走了小裴將軍,折了裴將軍一臂。」

  花城道:「哥哥,你看,這兩件事下來,你幫他大大削弱了裴茗的實力,還徹底得罪了裴茗。他完全沒有出面,仇都是你的,你還感激他。」

  「……」

  花城又道:「沒猜錯的話,這八百年來,他也沒少盯你。哥哥你在永安做過國師,教過郎千秋,他恐怕也是知道的。但他還是派了郎千秋和你一同出行,在我看來,這純粹是不懷好意。」

  國師一驚:「等等?殿下,你去永安做過國師?你教過郎千秋?」

  謝憐道:「嗯……」

  國師道:「你就是芳心國師???」

  謝憐:「嗯……怎麼了嗎?」當下簡述了幾句。國師道:「那這件事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對你很生氣。」

  花城繼續道:「白話真仙一事,哥哥你原本是打算不插手的,但最後還是被牽扯進去了,好在不深。南海被捲進渡劫域的幾百個漁民不是黑水攪的也不是師無渡攪的,除了他們,最有能力能做到的又是誰?」

  一件件捋下來,謝憐這才發現,他回來之後走的每一步,也許都在君吾密切的注視和推動之下。

  花城抱起了手臂,道:「我猜,他這麼做,一方面是出於那種詭異的心態,不斷地向你拋出題目,測試你到底怎麼選怎麼走,期待著你能按他給你鋪的路線來;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因為他要以你為劍,削弱這些神官的勢力。

  「前代天界的神官們一定給他留下了極深的陰影,他警惕心極強,對任何東西都要求絕對的掌控力,不允許任何人威脅到他的力量和地位,不能讓其他神官追趕上他。而且,我想……」

  謝憐恰好也在思索,道:「什麼?」

  花城道:「師無渡給師青玄換命的事,還有黑水潛入上天庭調查的事,難道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謝憐心中所想的,也是這個。

  難道坐在最高處的君吾,對此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不太可能。

  靈文殿經手的所有卷宗,他都是可以直接查看的,如有造假,他真的會覺察不了端倪呢?

  也許,一開始他就有所覺察了,只是當時水師的地位並沒有威脅到他,事情才沒被捅出來。如果早早被捅出來了,師無渡被貶,又會上來一個新的水師。新水師可不一定有這麼大的把柄和禍患能被抓住了。

  水師犯下這麼大的事,幾乎瞞天過海,安然無恙了許多年,偏偏在他在上天庭開始橫著走以後,才被揭了老底,教賀玄一把摘了他的頭顱。

  如果君吾想除掉水師,根本不需要自己動手。他只需要靜靜看著水師越來越興風作浪、肆無忌憚,在師無渡觸碰到他的容忍線時,把換命之事的情報透露給賀玄。

  賀玄自然會為他自己和他死去的親人們復仇。

  花城道:「至於他在銅爐齊聚萬鬼,欲煉絕出世,則可能是因為……」

  謝憐回過神來,道:「……制衡。」

  花城道:「嗯。一方面,他大概很樂意看到惡絕出世為禍人間;另一方面,只要有東西為禍人間,就會有人祈願。」

  而只要信徒祈願,神的法力,就會更強!

  國師歎了口氣,道:「每次銅爐開山,我們四個都會去阻攔,但也不是次次都能成功。這次更是……搞太大了。

  「那些從銅爐裡噴出的烏庸怨靈,他殺了小部分,用縮地千里送走大部分,再把其他人都派走,他自己則留下檢查和銷毀一些東西。他猜到我會去找你,處理完銅爐山那邊就趕過去,果然先把我拿住了。

  「我想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烏庸國已經浮出水面,以他的警覺性,多半又要再給天界換一次代,你們再繼續毫不懷疑無一覺察下去,遲早也被埋進仙京下面當地基。剛好風信那小子帶了紅鏡,就拼死一試了。原本他法力越來越強,紅鏡已經照不出他臉上的東西了,但因為他前不久才和那三座山怪鬥過,人面又被啟動了。

  「差不多我都說完了,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殿下。」

  謝憐凝思中,花城道:「我有。國師,你的烏庸語,還記著嗎。」

  國師道:「烏庸國已經被遺忘了,沒有人再使用它的文字和語言,所以我和我的三個朋友早就學了新的,否則根本無法知道太子殿下想幹什麼,對付那些亂七八糟的妖魔鬼怪也會有很多困難。但原來的都還記得,只是很少用了。」他坦言道,「也不太想用。」

  謝憐想起,原來那時國師對山怪說的「太子殿下沒救了」,「就快覺醒了」,真的不是指他,而是指附在郎螢身上、一路邊走邊殺、汲取力量恢復的白無相。

  口吐人言的食屍鼠,當時列出的可能用記憶感染他的幾個人選裡,果然中了,而且中了兩個:君吾和白無相。

  而在萬神窟中,做出風信和慕情的假皮,對白無相肯定不是什麼難事。因為君吾當然對他們瞭若指掌!

  謝憐道:「他……似乎一直想引導我認為自己就是烏庸太子本人,或是他魂魄的一部分。」

  國師道:「他當然想。既然烏庸國的存在已經瞞不住了,誰看到仙樂太子和烏庸太子都會覺得二者很像,往你身上引再好不過了。而且,只要你開始自我懷疑,懷疑自己的本心、行為和目的,他就可以把你往他想要的方向引。

  「如果你認為:『我就是烏庸太子』,你重複他命運軌跡的可能性就更大。是他主動引導著你,想讓你走他走過的路,而不是你們的路冥冥之中相似。

  「他不可能容忍你們如此之相似,走的路卻不一樣。」

  許久,花城道:「都說了,一點都不像。」

  國師轉向他道:「你這個年輕人,你怎麼回事?」

  謝憐一怔,心道:「怎麼了?」

  國師彷彿終於忍不住了,擼起袖子對花城語重心長地道:「從剛才起我就想說很久了,你這個年輕人,笑容為什麼一點都不真誠?不要以為你是絕境鬼王就可以對我沒禮貌。絕境鬼王是很珍稀,但是我有多少歲你知道嗎?當然是我這種歲數的長輩更珍稀。」

  「……」

  花城挑了挑眉。

  謝憐揉了揉眉心,道:「師父啊,三郎他也不是沒禮貌,他只是……」他只是對別人假笑慣了。

  國師對花城比了一個手勢,讓他不要過來,又把謝憐拉到一邊,嚴肅地道:「太子殿下,我看到了。」

  謝憐道:「啊?您看到什麼了?」

  國師道:「那個巨神像上面。」

  那個巨神像?上面怎麼了?謝憐想了一會兒,忽然,腦袋裡嗡的一聲。

  借法力了!

  謝憐咳個不停,道:「不是……那個只是借法力……不,其實也不止是借法力,總之就是……」

  國師更加語重心長了:「殿下,你怎麼回事啊?難道,因為你修道太久不近女色,你就改……了???」

  「……」謝憐瘋狂擺手:「才不是那種原因!」

  國師狐疑道:「那……難道是……天生的?這……我從沒看出來。嗯……好吧,那你這點確實不像他……」

  謝憐:「???等等?也不是!」

  國師籲了口氣,歎道:「你不要怕,殿下,我不是要說你什麼。我不擅長的事我是不會教導你的。況且你什麼事都過來了,還在意這個嗎?男男女女都無所謂的,只要你自己高興就好。」

  謝憐揉得自己眉心一點通紅通紅的,小聲道:「嗯……我很高興。」

  國師卻又鬱悶地道:「……可你找了八百年,怎麼找了個絕境鬼王?」

  謝憐一愣。國師道:「我不是說你眼光不好,挺好的,大姑娘小姑娘肯定都喜歡這款,但是絕境鬼王可都凶得很啊,殿下你可想清楚,這種人都是一纏上身你就永遠別想甩掉的。」

  「呃師父,您先等等……」

  「絕對沒錯。我告訴你,我一看這血雨探花,我就知道他的命肯定凶得九曲十八彎,一山還比一山高,邪氣撲面而來令人窒息,簡直就是……」

  花城在他們身後,慢條斯理地道:「簡直就是,天煞孤星,對吧。」

  謝憐剛才已經努力阻止國師繼續說下去了,但還是沒能成功,捂住了臉,默默蹭回了花城身後。

  花城含笑攬住他,挑了挑眉,道:「我笑容的確是非常之不真誠。不過,當著本人的面說他是天煞孤星,災星降世,掃把星到家,父母雙亡,活不過十八歲——也不太合適,是嗎。」

  「?」

  國師雙目漸漸睜大:「……你,是?」

221 會鬼王太子殿中藏

  這一回,花城的笑容倒是不假了,反而愈加燦爛了。國師驚呆了,手揚了起來,指著他道:「……你你你,是你?那個?你是那個???」

  他的手指和聲音簡直全都要顫抖了。花城欣然不語,臉上卻分明已經寫滿了:不錯,我就是那個差點燒掉整座太蒼山的天煞孤星本人了!

  「……」

  國師轉過去質問道:「殿下,這怎麼回事?解釋一下?」

  謝憐攤了一下手,訕笑著道:「……就……這麼回事了。」

  國師震撼了。他把右手手背往左手手心裡摔了幾十下,好半晌才終於說出了話:「你看,你看你看你看,我說吧!我就說絕境鬼王不好惹吧!他從那麼點小就冤上你了,陰魂不散啊!八百年了吧,八百年啊!八百年來都暗地裡覬覦著你,可怕,太可怕了!我算的真是太準了!」

  謝憐道:「算了,師父,別說這個了……」

  他心想:「您這還沒看到那萬神窟裡的鋪天蓋地的神像呢。」要是看到了,估計得把花城視為洪水猛獸瘋魔病鬼,把謝憐夾在胳膊肘下就跑了。國師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道:「不行,他這樣太恐怖了,簡直了,執念和心機如此深沉!殿下,你千萬要小心啊,你這樣很容易吃虧的,當心他騙你!」

  謝憐道:「三郎不會的。」

  花城也淡淡地道:「您想多了。我騙誰也不會騙殿下的。」

  國師歪過身子和他理論道:「你這個狡猾的年輕人,不要以為我不看不出來,你不就仗著太子殿下這方面懂的不多?你現在當著我的面說說看,借法力是怎麼借的?有多少種借法?你又是怎麼借的?你怎麼跟殿下說的?」

  花城:「……」

  謝憐胡亂叫了起來:「哈哈哈哈,好了好了!揭過吧,不管怎麼樣,借到了就行了嘛!哈哈哈,都是一樣的,一樣的!」

  再說下去,他就要像一隻溺水且煮熟的鴨子一樣撲騰撲騰起來了。謝憐突然嚴肅,道:「所以,我們來說正事吧。現在他把我們都關在這裡,還沒動手,是想怎麼樣呢。」

  花城道:「是想再給你設題吧。」

  謝憐道:「還能怎麼設呢?」

  國師道:「那就難說了,說真的,怎麼樣都是有可能的。殿下你不要轉移話題!我給你一個忠告,你不要色令智昏或者被花言巧語矇騙,我看他……」

  這時,花城忽然沉聲道:「哥哥,有人來了。」

  國師道:「你不要想騙我,我可沒太子殿下那麼好騙……」謝憐卻道:「師父啊,他不是騙你,是真的有人來了,我們先躲一下!」說完,便和花城一起,足底在地上一點,二人一起輕飄飄地掠上了屋頂房梁,藏了起來。

  不多時,屋外果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一人踹開屋門,得意狂笑:「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天界,算什麼!還不是一樣要被老子踩在腳下!」

  「……」

  「……」

  「……」

  一聽到這個聲音,三個人都無語了。

  只見屋外大搖大擺走進來一個青衣人,豈不正是多日不見的戚容!

  看來,君吾不光把神官們都關起來了,還把妖魔鬼怪都放出來了。這些東西居然就這麼在仙京的大街上遊蕩亂竄,簡直錯亂顛倒,詭異至極!

  國師也沒想到會是戚容,僵了。戚容指他罵道:「死國師,死老頭,老不死!嘿嘿!當初你他媽的瞧不起我,不肯收我為徒,現在怎麼樣?打臉了吧,報應吧,沒有好下場吧!活該!」

  從他身後探出一個怯怯的小腦袋,正是穀子。穀子大概是第一次進入如此富麗的建築,睜大了眼,東張西望,似乎想偷偷摸摸那些玉石地磚又不敢摸。戚容得意洋洋,道:「乖兒子看到沒有?這裡就是天界,現在,是你老子我的地盤了!」

  穀子驚道:「真的嗎爹?這地方這麼大……」

  戚容道:「當然了!不信你看,我呸呸呸!我在這裡隨便吐口水,誰敢說我?」

  國師:「……」

  穀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小聲道:「爹,隨地吐口水不好吧。這裡這麼漂亮乾淨,會弄髒的。」

  戚容卡了。

  國師也忍不住了,道:「你看看你,你怎麼教小孩的?這麼大歲數了也不知道做好的榜樣,小孩都比你懂事!」

  同時被兩邊說,戚容惱羞成怒,跳起來罵道:「死老頭,你懂個屁!裝什麼長輩,不許你們教訓我!還有你!敢這麼對你老子說話,你這個不孝子!」

  穀子被他罵了,很委屈地不敢作聲了。戚容罵完又心虛地把自己剛吐的口水兩腳擦掉了,假裝什麼都沒發生,罵罵咧咧拽著穀子往外走去,臨走前還在靈文殿最顯眼的那面牆壁上寫下一行斗大的字——「三界第一鬼王青鬼戚容到此一遊」。

  待到戚容出了靈文殿,謝憐收在袖子裡的藍色不倒翁掉了下來,落在那面被寫了大字的牆壁、和戚容胡亂擦掉的口浮水印前,亂轉亂晃,像是被氣瘋了。謝憐和花城也落了下來,謝憐撿了不倒翁重新收起,國師搖了搖頭,道:「小鏡王真是……幾百年如一日的品味奇差,居然沒半點長進。」

  花城看了一眼牆壁,連一副不屑的神情也懶得給,只評價了一個字:「醜。」

  國師終於贊同他了,雙手籠袖,道:「醜極了。這麼多年來,我除了曾經在鬼市的鬼賭坊門口見到過一副亂七八糟的對聯,那個字比這個還要醜上幾十倍以外,就再也沒有見過更醜的字了!」

  花城:「………………」

  謝憐則努力地微笑道:「哈哈哈哈,師父你說的那副對聯我也見過,我覺得寫的還不錯呢?很有自己的風格呀,我還挺喜歡的呢。」

  國師奇怪地道:「殿下,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你的書法可是名家教的,難道還不知道什麼醜什麼美嗎?那字根本醜絕三界,再好的老師也救不回來,你喜歡它哪裡?你的品位沒壞掉吧?」

  謝憐:「哈哈哈哈哈哈師父,您還是別說了吧!!!」

  忽然,花城道:「哥哥,君吾那邊有行動了。他可能要去找你,正在往仙樂宮那邊趕。」

  國師一驚,道:「什麼!那殿下你得趕快回去!血雨探花,你也藏好,千萬不要被他發現你們已經搭上了。我那三個朋友的山怪體現在被他壓制在銅爐山境內,正在掙脫。無論採取什麼行動,等他們掙脫更有把握,謹記,切不可輕舉妄動!」

  謝憐自然明白。告別國師,二人出了靈文殿,飛速潛行,避過無數衛兵和妖魔鬼怪,還差四條街就要到仙樂宮了,正在此時,花城又道:「哥哥,他還差一條街就到仙樂宮了。」

  謝憐:「!」

  他碰了碰那隻偵查的銀蝶,眼前閃過一幅畫面,果然,君吾負手,一人獨行,大約再走個不到一百步,就要看到仙樂宮的大門了。

  這可如何是好!這豈不是要麼在君吾之後才回去,要麼撞個正著?要知道,仙樂宮大門口的衛兵可還被花城定著呢!

  忽然,君吾身後那座神殿的大門開了,一人站在門後,道:「帝君。」

  君吾頓住腳步,回頭,道:「雨師?何事?」

  攔住他的正是雨師。大概因為君吾交代過,閒雜人等不許靠近雨師府,所以除了衛兵,倒沒看到其他妖魔鬼怪。她客客氣氣地道:「帝君,有一樣東西,我忘了給您。能請您稍作停留嗎?」

  君吾頷首道:「好。」果然回轉過去。謝憐鬆了口氣,道:「感謝雨師大人!」決定回去給雨師燒十八柱高香!!!

  趁此機會,二人飛越四條街,搶在君吾之前回到仙樂宮,進門時花城隨手一揮,解除了門口衛兵的法術,他們只迷惑了一瞬,根本沒發現有什麼不妥。謝憐奔回內殿,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臉色又變。因為,門口的衛兵又通報了。

  君吾這麼快就來了!

  看來雨師沒攔住他多久。二人交換眼神,心照不宣,花城轉入簾後,隱去身形,謝憐則跳上了床裝睡,背對外面。剛拉上被子,君吾便進來了。

  他慢慢走到桌邊,靜了一會兒,道:「仙樂,休息了嗎。」

  謝憐沒回答。君吾似乎坐到了桌邊,把手裡拿的什麼東西放上了桌面,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他溫聲道:「仙樂,我讓你好好待在這裡,是為你好。很多事情你只要聽我的,最後結果就會好很多。」

  謝憐沒有翻身,依舊背對著他。否則他想起國師告訴他的事,心裡翻江倒海,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此刻還溫和依舊的君吾。

  下一刻,君吾在他背後,慢條斯理地道:「不過,你不光偷偷跑出去玩兒,還帶回了人藏在屋裡,看來是真的不聽我的話了。」

222 會鬼王太子殿中藏 2

  聽到這一句,謝憐驀地毛骨悚然,背上寒毛一根一根倒豎起來。

  他彷彿體會到國師那時深夜悄悄潛入他房間中、摘下他面具時的心情。他聽到君吾從桌邊站起身來,緩緩向這邊走來。

  花城就站在床邊的簾子後!

  他上床時把芳心藏在了枕下,此刻把手放在劍柄上握緊了,尋找著時機,但又懷疑根本沒有時機。誰知,君吾卻並沒有走到簾子後,而是到了床邊,徑直掀開他身上的被子。謝憐感覺身上一涼,猛地坐了起來,緊盯著他。而君吾打量著他的身上,淡聲道:「這件衣服可不適合你。」

  「……」

  謝憐這才想起來,原來錦衣仙還在他身上!

  雖然錦衣仙已經變成白道袍了,但君吾自然不會漏掉它,打量他片刻,歎了口氣,道:「你就是不肯聽我的話。又出去鬧了吧。」

  謝憐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忽然,目光掃到桌上,那兒拜著一只禮盒,禮盒已經拆開,裡面是幾顆大白菜、幾顆土豆和幾根蘿蔔,

  「……」

  原來雨師剛才叫住君吾,說忘了給他的東西又是雨師鄉的土特產……

  在君吾身後,花城不動聲色地以手撩起一角簾子,露出簾後真容,越過君吾與謝憐對視。 

  他的手慢慢放到了腰間一彎銀色的刀柄上,似乎在考慮要不要立即動手。謝憐並不覺得這是好時機,佯裝不想和君吾說話,搖了搖頭。

  君吾道:「你把靈文藏到哪裡去了?」

  當然不能把靈文交出來。一看到靈文,根本不需要問她到底怎麼了,只要看到她被變成了不倒翁,就能猜到花城肯定已經混進仙京了。

  但,謝憐又忍不住懷疑——君吾真的完全不懷疑花城已經混進來了嗎?

  這時,君吾又道:「仙樂,你的表情好像在說,不對。哪裡不對?難道除了錦衣仙,你還藏了別的人?」

  謝憐方才表情根本沒有變化。君吾當真是,對他瞭若指掌。

  和君吾身後的花城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謝憐定定神,冷淡地道:「你愛怎麼想怎麼想,反正現在誰都出不去,我也什麼都幹不了。你老人家高興就好。」說完又躺下,拉上被子蓋過頭頂。而君吾轉過身,開始在仙樂宮內緩緩踱步,搜索起來。

  不緊不慢地搜了一陣,什麼也沒找到,他思忖片刻,果然,還是轉向了那簾子,伸手探去。

  簾子一揭,空空如也。

  定了片刻,君吾又放下了簾子,重新回到桌邊。而床上的謝憐懸著的心,尚未放下。

  被子裡,花城就躺在他身旁,二人的臉貼得極近。謝憐的心砰砰跳得厲害,整個人都是緊繃的,花城微微一笑,無聲地道:殿下,別害怕。

  方才,君吾一轉身,花城便從容地放下簾子。待他走了過去,又從容地從簾後走了出來,無聲無息地閃到了謝憐床邊。謝憐一把將他拉上床,塞進裡面。而花城剛剛滾上床,君吾就又轉過了身。

  時機接得天衣無縫,加上位置卡得微妙,除了一團拱得亂七八糟的被窩,君吾什麼也沒看到。

  最後,君吾道:「仙樂別睡了,反正你也睡不著。起來,跟我過來。」

  謝憐其實是很想賴在床上不起來的,但是他怕不起來君吾又過來掀被子,只好磨磨蹭蹭下了床,把藏在袖子裡的藍色不倒翁留在枕邊。

  君吾已經出了寢殿,謝憐回頭望了一眼,花城也下了床,目光沉沉就要過來。謝憐連忙擺手,示意他萬萬不可暴露,沒事。已經出去了的君吾又道:「怎麼了,還不走。有什麼東西在床上讓你不想走嗎。」

  謝憐立即回屋,把桌上那盒土產拿了,反手關上門出來,抱著那禮盒拿了一根蘿蔔就啃了一口,淡淡地道:「沒什麼,我餓了不行嗎。」

  君吾看了他手裡的東西一眼,溫聲道:「你喜歡這個,我那裡還有,改天給你送來。」

  謝憐:「……」

  走了幾條街,遠遠便聽到一個聲音在大呼小叫:「哈哈哈哈哈哈哈!風信!你這條狗!本鬼王現在就腳踩在你的殿上,怎麼樣!怎麼樣!來打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是戚容!

  走到近處去,只見四下一片金殿都慘遭他毒手,到處都是又大又醜的「到此一遊」。戚容還上房揭瓦,對被關在裡面的神官大呼小叫窮嘚瑟,穀子在他身邊,委屈巴巴,欲言又止。

  眼下他正在風信的南陽殿上蹦躂,風信正煩著,根本不理他;戚容叫了半天沒意思,又去慕情殿裡原封不動地叫喚一番。慕情好像遠遠對他翻了幾個白眼,氣得他跳腳,跳來跳去,又跳到權一真殿上。誰知他還沒開口叫,突然一尊滿頭卷髮的神像衝破屋頂,飛了出來,把他撞得頭朝下摔下了屋頂。居然是憤怒中的權一真把自己的神像當成武器,直接扔向他了。穀子大驚,趴在屋簷邊緣道:「爹!你沒事吧!」

  戚容大怒道:「權一真這個不要臉的白癡!居然使用卑鄙的手段偷襲我!」

  穀子猶豫了一下,不解道:「爹,他用了什麼卑鄙的手段啊?」明明權一真是光明正大地把神像投過來的啊?

  戚容罵道:「你這個笨兒子!只要他打贏了我,不管是用什麼手段,通通都是卑鄙的手段!不然他怎麼可能贏你老子我?!」

  穀子:「哦……」

  「……」戚容怎麼說也是他表弟,謝憐忍不住捂住了臉。君吾頓了腳步,道:「青鬼。」

  戚容聽到這個聲音,神色一凜,爬了起來,警惕地望向這邊,看樣子對君吾很是忌憚。這一望,「父子」自然是雙雙都望到了謝憐,穀子喜道:「破爛道長哥哥!」 

  戚容則邪笑道:「喲!這是誰,這不是太子表哥嗎!」

  謝憐根本不想理他,他還鬧上了,湊過來繞著謝憐直打轉,嘲諷道:「你之前不是很趾高氣揚嗎?背靠兩座靠山,不把我放在眼裡,現在怎麼像條喪家犬似的慫了?」

  謝憐心中奇怪,「兩座靠山」?須臾才反應過來,一座是花城,一座是君吾。看了一眼身前的君吾,不免百感交集,忽然想起很早之前,他問花城,覺得君吾如何。當時,花城的回答是,君吾一定很討厭他。

  戚容又道:「呵呵呵,之前仗著狗花城給你撐腰,暗算偷襲我,我還沒跟你算帳,你就先被人算帳了,真是天道好輪回啊!」

  君吾淡聲道:「青鬼,不要對仙樂廢話。可以把你的部下放出來了。」

  雖然戚容之前在背後狂罵君吾,但真到了君吾面前,卻灰溜溜地夾起了尾巴。儘管神情不大服氣,二話不說,上房抱了穀子就去跑腿了。君吾又對謝憐道:「走吧。」

  謝憐看著君吾帶他走的這條路,心中思索:「這個方向,是通往……戚容的部下?難道是……」

  過了一陣,街角一轉,果然,一座華麗的武神殿呈現在二人眼前。

  明光殿! 

  而那殿裡,已經傳出了混亂的叫喊怒吼,謝憐心一驚,顧不得跟在君吾身後,搶了進去。只見殿裡真是亂成一團!裴茗臉色鐵青,宣姬彷彿一條死蛇一般死死纏在他身上,繞了好幾個彎還恨不得打個結,長髮披散,青面紅牙,雙目獰瞪,她似乎想一口咬爛裴茗的脖子,但她自己的脖子卻被半月掐住往外拉;另一邊,一把斷劍直指著裴茗的咽喉,似乎就要刺進去,被裴宿雙手緊緊拉住,劍刃這才沒有前進;而半月和裴宿的身後,刻磨揮舞著拳頭要砸上去,如果不是面色鐵青的裴茗撐著一口氣拖住了他,只怕刻磨那比鐵錘還大的兩隻拳頭早就把裴宿和半月砸扁了;宣姬和容廣一邊一起爭先恐後要掐死捅死裴茗,一邊還在相互撕扯叫駡。宣姬尖叫道:「滾開!裴茗的狗命是我的,我的,全都是我的!!!」

  附身在明光劍上的容廣則罵道:「你滾開!真是沒有自知之明!裴茗不要的女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排的上號嗎!要取裴茗狗命的人是我!!!」

  裴茗額上青筋暴起,道:「……你們……兩個……都有病吧!!!全都給我滾!!!」

  「……」

  謝憐心中無比同情。某方面來說,這也算是太受歡迎的不幸吧。他道:「裴將軍,挺住!」便要上去救場,誰知還沒上去,就有一隻手搭上了他的肩。

  君吾在他身後道:「仙樂,你該不會以為,我叫你來,是讓你幫忙做好事的吧。」

  裴茗等人焦頭爛額之中也注意到了這邊,半月喜道:「花將軍!」

  謝憐被他的手一壓,登時動彈不得,道:「那你是來叫我幹什麼的?」

  君吾保持著手放在他肩上的姿勢,把他推進了殿裡。他一進去,纏成一團的一大群人登時彷彿被抽走了力氣,通通癱倒在地,只有幾個還有精力撲騰。

  君吾道:「明光。」

  宣姬不再掐著他脖子了,裴茗的臉色總算恢復正常,鬆了口氣,道:「帝君,這可真是……多謝您了。」

  他語氣雖然不帶嘲諷,話本身卻挺嘲諷的。君吾也不以為意,微微一笑,道:「你不用謝這麼早。明光,我來,是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裴茗:「什麼?」

  君吾道:「下界的皇城,眼下有一個人陣。」

  果然!

  君吾淡聲道:「把人陣破了,恢復你北方武神的身份。」

  裴茗看了一眼謝憐,乾笑道:「現在那個陣,不是那位血雨探花在守著吧。只怕裴某沒法強行突破啊。」

  君吾道:「你當然不能強行突破,我也並沒說你一定要強行突破。」

  如果是裴茗,要破這個陣實在是很簡單。只要他假裝過去幫忙,師青玄一定會讓他進去的。進入陣中,然後猝不及防撤離,陣就完蛋了!

  何況,花城現在根本沒有守在皇城,根本沒法補救!

223 銀蝶縈繞明燈護身

  謝憐道:「裴將軍……那個陣,是守著銅爐裡湧出的那些怨靈的。一旦破了,就會爆發第三次人面疫了,只怕是……」

  只怕是要天下大亂,生靈塗炭了。

  裴茗摸了摸鼻子,道:「我確認一下,您……沒有給我別的選擇是吧。」

  君吾道:「當然有。如果你下去,我就放開你;如果你不下去,我就放開他們。」

  他們是誰?

  宣姬、容廣和刻磨!

  那三隻鬼在一旁,眼裡都發出類似饑餓的綠光,可想而知,一放開他們會幹什麼。掐死、指甲劃死、利劍捅死、拳頭砸死,選一個,或者全部。

  君吾又道:「小裴也在這裡。我想,你很看重你這個後輩。畢竟你為了保住他,可以為他在半月關引人入關送命的事粉飾遮掩,甚至想推手他人。」

  容廣聽了,不平之氣又翻了上來,狂罵裴茗不講義氣,要曾曾曾曾孫子不要兄弟,宣姬也在一旁幽怨地不知道碎碎念些什麼。裴茗忍耐著這魔音貫腦,思忖許久,歎了口氣,道:「您能容我再考慮一下嗎。」

  君吾道:「我耐心有限,不想給你太多時間。」

  話音剛落,那三隻鬼面上一喜,竟是能動了,瞬間便撲了過去!

  明光殿大門關上,謝憐聽到裡面傳來不知誰的慘叫聲和不知什麼的撕咬聲,勃然色變,道:「裴將軍!半月!!!」

  他想進去看,君吾的手卻依然放在他肩上,強硬地推著他,向大街另一端走去。謝憐頻頻回頭,卻身不由己,怒道:「你想幹什麼?!」

  君吾道:「下一個。」

  下一個?下一個什麼?走了一段路,再次停下,謝憐的呼吸都要凝滯了。

  郎千秋的泰華殿!

  戚容也從大街對面走來,他腋下夾著穀子,神清氣爽,看樣子剛才把各大神殿都踩遍了,心滿意足。他道:「叫我來是什麼事?」

  君吾居然把戚容也叫來泰華殿了,謝憐越發預感不祥,呵斥道:「沒你什麼事,快走!」

  戚容的臉垮了下來,眼看著就要噴謝憐一臉,君吾道:「進去。」

  戚容又得意笑道:「嘿嘿,這裡你說話可不算話!」便趾高氣昂地進去了。

  泰華殿內,郎千秋臉色陰沉,負著手正走來走去。一看謝憐和君吾來了,狐疑道:「你們來做什麼?」

  然後,他又看到了跟在兩人身後的戚容,登時色變,怒道:「你!」

  穀子被他吼得一縮,戚容現在可不怕他,坐在殿外抖著腿,得意忘形道:「乖兒子不怕!不錯,就是我。郎千秋你不是追殺我殺了這麼久嗎?現在還不是落到我手裡?」

  郎千秋大怒,額上手背上青筋暴起,偏偏被關在殿內不能邁出一步,轉向謝憐,怒道:「你搞什麼鬼?帶他來跟我示威嗎?!」

  謝憐道:「不是!你冷靜一點!」

  郎千秋道:「我冷靜夠久了,我都沒搞清楚這什麼情況!」

  君吾道:「泰華,下去破了皇城的人陣,我把你的仇人青鬼戚容交給你處置。」

  戚容狂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郎千秋你這個永安佬蠢貨……啥?你說什麼?!把我交給他處置?!這什麼意思?!」

  他笑了好一會兒才理解君吾的話,直接從椅子上躥了起來。開玩笑,給郎千秋處置他?他可是殺了郎千秋全家,郎千秋還不得把他千刀萬剮!

  君吾根本沒理他,繼續從容道:「否則,我就把你交給青鬼戚容處置。你們永安皇室死在他手上的人命又可以多一條了。」

  郎千秋的臉色愈發可怕,戚容:「等等?!」

  謝憐則實在是受不了了。

  他道:「你瘋了?!為什麼要逼他們做這種選擇?你到底想給我看什麼啊?!」

  郎千秋一直在追殺戚容,以戚容的性子,只要有機會處置郎千秋,他當然要先下手為強!但如果郎千秋真的去破人陣,他也絕對不想看到!

  君吾道:「不想看他們做選擇的話,那你就代替他們吧。」

  謝憐道:「什麼?」

  君吾道:「仙樂,這都是你任性的後果。如果你一開始就按照我的來,他們也不必面臨如此抉擇了。」

  謝憐氣到聲音發抖:「你是說這還成我的錯了?你為什麼非得這樣逼我???」

  君吾道:「恨我嗎?光是恨沒有用!有本事你就打敗我。你有嗎?」

  謝憐握緊了拳,骨節哢哢作響。君吾道:「現在的你,當然沒有。但只要你把人陣破了,也許就有了。因為,我會幫你打開你身上的兩道鎖。」

  「……」

  這兩道咒枷,封了他八百多年。解開之後,又會如何?

  戚容警惕萬分地盯著泰華殿內的幾方,生怕下一刻郎千秋選了去破陣,君吾真的把他丟給郎千秋處置。郎千秋的目光也在謝憐和戚容之間移來移去。

  突然,君吾放在他肩頭的手,鬆開了。

  謝憐一怔,猛地轉頭。只見君吾神色冷淡,微微低頭,凝視著一彎勾在他頸側的銀刃。

  那是厄命的刀鋒。

  在他身後,花城目光不善,冷冷地道:「拿開你的手。」

  謝憐道:「三郎!」

  花城還是出來了。

  君吾輕輕吸了一口氣,微笑著對謝憐道:「仙樂,在我眼皮底下私通鬼王,你膽子真大。」

  花城哼道:「你也不照照鏡子。你有資格這麼說嗎?」

  戚容還沒在椅子上坐穩,又蹦了起來,大驚失色:「狗狗狗狗……花城?!你怎麼上來的?!」

  謝憐拔出腰間芳心,一劍斬去,斬破了鎖住郎千秋的封鎖界,道:「千秋快跑!」

  郎千秋怒火中燒,一步衝向戚容,一把抓住,另一手拔了背上重劍,似乎要把他砍成七八段,穀子卻跳了下來,打開雙臂攔在戚容身前,對郎千秋道:「別……別殺我爹!」

  郎千秋喝道:「讓開!你爹鬼上身了,他根本不是你爹!」

  戚容卻突然翻身躍起,抓住穀子道:「你別過來!我警告你別過來!你過來我就咬死這個小孩兒!開膛破肚吃給你看!」

  郎千秋停步,怒道:「那不是你兒子嗎?他護著你,你還拿他當擋箭牌,你這個卑鄙的下三濫鬼!」

  穀子在他手上眨巴著眼,戚容道:「便宜兒子,再生一個就是了!」

  君吾輕聲道:「既然如此……」

  聽到他這語氣,謝憐本能地覺得危險。果然,不多時,外面突然傳來許多驚叫:「火!失火了!」

  「燒起來了!」

  謝憐搶出泰華殿,一看。黑夜降臨,而仙京上方卻是紅光一片。下方的眾多神殿,已經陷入一片火海!

  謝憐回頭道:「你幹什麼放火燒仙京?!所有神官都還被你關著!」 

  而且都是處於法力受限的狀態,照這樣下去,豈不得都被燒死在自己神殿裡?

  花城道:「他又不關心那些神官是死是活。」

  郎千秋也是一驚,趁此機會,戚容夾著穀子連滾帶爬溜了。郎千秋道:「站住!」戚容哪裡會站住?謝憐道:「千秋,先去把別的神官都放出來!」

  郎千秋下意識道:「是,師父!」答完,兩人都是一怔,他看了謝憐一眼,狂奔出去。這邊,花城一收厄命刀鋒,千百隻銀蝶瘋狂席捲而上,裹住了君吾。他拉住謝憐,道:「走!」

  那些銀蝶拖不住君吾多久,二人奔到街上。郎千秋動作很快,打倒了一大片衛兵,許多神官都被他從殿裡放了出來,湧到了仙京大街上,皆是惶惶:「怎麼起火了?誰放的火?!」

  「還不是普通的火,根本沒法撲滅!」

  遠遠的還聽到戚容邊跑邊鬼叫:「操操操,草他媽的君吾,他瘋了吧,老子還在呢,放火燒他自己的地盤!他媽的真是有病!」

  風信也從南陽殿出來了,站在大街上似乎在找什麼人。一旁慕情道:「怎麼離開?」

  沒法離開!

  「能飛嗎?」

  「諸位現在受了傷,法力還被限制,沒法飛了……」

  即是說,現在就算從殿裡被放了出來,也還是被火海困在了仙京之中!

  正在此時,眾人忽然感覺地面一陣狂顫,更驚:「怎麼回事?地震了?」

  郎千秋道:「怎麼可能!這裡可是仙京,是浮在天上的,哪兒來的地震?」

  「那到底是……」

  說到這裡,眾人便噎住了。好一會兒,才紛紛舉起手,指向前方。 

  有人喃喃道:「那是什麼東西啊……」

  只見漫天火光中,仙京長街的盡頭,出現了一顆巨大的人頭,正盯著這邊街上的數百位神官。

  那顆人頭實在是太大了,比一座金殿都大上好幾倍,而且,還在微笑著。原本是很平和善意的微笑,但在無邊無際的黑夜和血紅的火光裡,顯得有些詭異。

  「……」

  有人抱頭道:「……我出現幻覺了嗎?」

  「好大的太子殿下啊!」

  是那座巨神石像!

  它飛上來了!

  謝憐也是愕然。那神像不是躺在銅爐山裡嗎?而且沒有他操縱,那座神像是飛不起來的,他又沒有發出指令,也沒有足夠法力,為何它會飛上來?

  再一看,黑夜之中,那巨石神像周身天光璀璨,星星點點。仔細看,那並不是神像自身發出的光,而是千百萬隻銀蝶,以及千萬盞圍繞在它身邊的明燈。

  是那些銀蝶和明燈,護送著它,飛到天上來的!

224 翻天地空鬥火魔城

  那尊巨石神像在無數雙眼驚愕萬狀的注視中,微笑著越升越高。謝憐看到它完好無損,之前被白無相打斷的那條腿也看不出痕跡了,喜道:「三郎,你把它修好了?」

  花城笑了一下,道:「要到天上接哥哥,當然不能空手而來。走吧!」

  謝憐點頭,道:「大家快上去!」

  然而,眾神官這才看清了原來他身邊的人是花城,險些跪了:「太子殿下,你旁邊那個???」

  風信眉間焦色更濃,終於叫了起來:「劍蘭!劍蘭!」無人應答。郎千秋見戚容鬼鬼祟祟躲在街角,正要去抓,誰知,他剛經過泰華殿,那殿整個轟隆倒塌,彷彿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爆炸了。眾神官一驚,回頭去看,只見烈火和殘垣之中,一個身影垂首佇立不語。

  君吾破出了銀蝶。

  果然攔不住他!

  戚容趕緊溜到君吾身後,衝眾人叫囂道:「雜碎!都是雜碎!有本事過來啊!」

  也就只有他不知死活還敢靠過去了,旁的神官,一個都不敢說話!

  在那白衣武神身上,黑氣衝天,同時白光刺眼,兩種色彩變幻莫測。眾神官對這個君吾無比陌生,大氣也不敢出地盯著他。他則緊緊盯著謝憐,緩緩向眾人彙聚的方向走來。每走一步,腳下便有戰火倏地燃燒起來。先是躍動的火苗,然後瘋狂向四周蔓延,長成滔天的怒焰!

  戚容被那火焰燎到了,嗷嗷鬼叫,抱著穀子忙不迭逃開。權一真背著引玉的屍體,滿臉黑灰地站在街頭,看到君吾,眼中迸出怒火,屍體都沒放下來就朝他走去,被謝憐一把拽住。現在靠近,無疑就是送死!

  又是一波銀蝶襲上,趁此機會,謝憐道:「快!都別愣著了!」

  眾神官遲疑片刻,終於陸陸續續號召響應。數百位神官紛紛躍上那巨石神像,彷彿一群黑漆漆的螞蟻爬了上去,都擠在肩頭胸口,沒位置站的就只好抓住它衣擺。如果要它飛起來,不能只靠那些明燈和銀蝶。但眼下太多人了,謝憐沒法對花城出手,急中生智,隨手拉過一個神官,在他背後捧住花城的臉,深深一吻。

  立竿見影,謝憐全身登時充滿了靈力,那被當成了活屏風的神官渾身僵硬,震驚道:「你們在我背後幹什麼???」

  無數雙眼睛也震驚地瞅了過來。謝憐這發現他拉過來擋風光的居然是郎千秋,心說罪過罪過千萬不能讓這孩子看見,道:「什麼都沒幹!不是你該看的!」轉身,衝那神像喝道:「飛吧!」

  那神像聽到了他的召喚,彷彿被什麼啟動了,微闔的雙眸突然睜開,臉上笑意更深了。

  銀蝶和明燈霍地散開,它依舊穩穩浮在空中,長髮和衣袖衣擺似乎在迎風飄飛。

  飛起來了!

  謝憐和花城也一躍而上,站在那神像頭頂的玉冠臺上,道:「大家站穩、抓牢了!」

  話音剛落,那神像身體微微一沉,猛地向前飛去!

  謝憐和花城站在最高處,帶著神像,載著許多神官遠離仙京。但不少神官的百年積蓄都放在仙京,不免頻頻回頭,懊苦不已,捶胸頓足。

  稍稍冷靜下來,謝憐忽然想起方才匆忙,無暇清點人頭,道:「人都上來了嗎?國師呢?裴將軍呢?」不知裴茗會不會凶多吉少。他正在下方人群裡尋找熟悉的幾人的身影,道:「師父!」

  遠遠聽到國師的聲音應道:「我來了!」

  謝憐這才稍稍放心。這時,突然有人大叫道:「追上來!追上來了!」

  果然!在這巨石神像的背後,一個紅彤彤的東西追了過來,彷彿索命紅光。

  正是仙京!

  原本的仙京,瑞氣祥雲繚繞。此刻卻是戰火彌漫,已然變成了一座火焰魔城!

  有人驚恐地道:「是帝君……是帝君把仙京移過來了……他要把我們斬盡殺絕……」

  「他快追上來了!」

  謝憐卻道:「沒那麼容易!」手印驟變,那巨石神像雙目發亮,眾神官耳邊風聲更疾,呼呼狂嘯,追在身後的紅光登時又被拉開了一段距離。神像飛得更快了!

  但這邊一加速,那紅光也不示弱,速度突然暴漲,轟隆轟隆,反而更近了。驚得許多神官叫出聲來。這個距離,幾乎可以看清站在仙京中的那道人影了!

  而人間卻分毫不知發生了什麼,小兒們嬉笑打鬧,看到天上白影狂奔、紅光飛馳,張大了嘴,拍手道:「好漂亮呀!」

  謝憐心知不能這樣下去,一定還得加速,但微微有些頭暈,畢竟他飛了這麼久,都是憑一口氣。花城扶住了他,兩人還沒說話,只聽下方國師喝道:「你們都幹愣著幹什麼?一群神官,還要鬼王借法力幫忙逃跑,丟人不丟人!」

  有神官不服氣道:「你是誰啊?有什麼資格這麼教訓我們?」

  國師道:「我是誰不重要,雖然我在上天庭的時候你們還不知在哪裡玩泥巴,絕對有資格教訓你們。重要的是,趕緊把你們金貴的玉手放到這尊神像上,有多少法力給多少!這樣這尊神像才能飛得更快,不然等著被後面的他追上嗎?你們是不是袖手旁觀事不關己慣了,自己命到臨頭都忘了?這種事還要我提醒嗎?」

  經他提醒,眾神官才回過神來,暗叫慚愧,居然忘了可以用這種方式支援,於是紛紛發力,將手掌放上神像,喊道:「太子殿下,在下、呃,助你一臂之力!」

  「啊那我也來……」

  「不多……湊合著用用吧。」

  如此一來,七百手八百腳的,神像又被注滿了法力,謝憐感覺精神一振,神像再度發力,這一次,轟隆一聲,遠遠把那紅光甩開了幾十裡!

  眾神官大大鬆了口氣,紛紛抹了把汗。

  忽然,花城道:「哥哥,向下。」

  他既然開口,謝憐也不問為什麼,直接向下。神像破開滾滾的漆黑的雲層,下方竟是漆黑一片,連一點燈火人煙都看不到,眾神官紛紛驚疑:「這……這裡是什麼地方?怎麼黑洞洞的?怪瘮人的。」

  「太子殿下,你幹什麼下來啊?」

  「我看此地不宜久留!」

  花城卻道:「就留在這裡,別動,我們等。」

  那巨石神像便浮在了半空中,謝憐道:「嗯。等什麼?」

  花城輕聲道:「等他追來,先戰一場。」

  話音剛落,上方黑夜雲中便破出一道紅光,也沉了下來。一人一城,便在這夜空中對峙起來。

  眾神官眼睜睜看著那紅光漸漸逼近,毛骨悚然,都道:「殿下,你幹什麼還不走啊!」

  「你該不會想和他硬碰硬吧?沒有勝算的!」 

  「他又犯傻了!我就該知道,這人就是愛犯傻!!!幾百年了一直都這……誰踢我!」

  國師道:「我。你再多說一個字,我直接把你推下去。」

  「你到底是誰啊!」

  那巨石神像雖然是一尊龐然大物,仙京卻更是宏偉至極。如若真的硬碰硬,以這巨石神像的體格,絕對會被碾壓。但謝憐相信花城的判斷,凝神不語。就在那紅光逼近到不足半裡之時,謝憐忽然感覺,腳下,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躁動。

  他低頭看去,發現是腳下的黑暗正在躁動,嘩啦啦,嘩啦啦,洶湧起伏,簡直就像是……

  海浪。

  謝憐突然明白這是哪裡了。

  也有神官發現了,有人恐懼地道:「天哪,這裡好像是……黑水鬼蜮!我們被帶進鬼窩了!」

  話音剛落,下方突然有幾道白色的事物破出黑暗,衝天躥起!

  四對眼睛,八隻鬼火燈籠一般的巨大眼球綠光幽幽,盯著那火焰魔城,發出惡嘯,彷彿對這個一點禮貌也沒有的闖入者很是不滿,巨大的骨尾甩來甩去,拍打著海面,激起千層高浪。

  是那四條骨龍!

  它們向那魔城一昂首,口中噴出急劇的水流,攻擊力極強,只怕銅牆鐵壁也要給這巨大的水槍打穿。謝憐不禁刮目相看,道:「上次看它們有點……哈哈,沒想到其實還挺凶的。」

  漆黑的海面下不斷有新的屍骨巨怪破水而出,飛魚嗖嗖,如投城飛石。眾神官一看,徹底糊塗了。君吾在追殺他們,花城和黑水卻反倒好像是在幫忙。斯情斯景,實在玄妙。

  四條骨龍圍著那魔城狂噴不止,然而並無太大成效,那戰火怒火的確無法用水撲滅,愈撲愈怒,甚至燒到了水裡。黑水鬼蜮的海面上,烈焰叢生,火光並水光亂舞,水面下傳來鬼哭狼嚎之聲。謝憐突然汗顏:「我們……把亂七八糟的東西帶到黑水的地盤裡,沒關係嗎……」

  花城道:「不要在意這些,他欠我錢,隨便打。」

  謝憐:「???」

  突然,有人指前方叫道:「它……它在幹什麼?」

  謝憐也忙目光轉去,這一看,心底也是微微一驚。

  作者有話要說:

  黑水的確欠花城一筆鉅款,是一個很貧窮的絕了,嚴重拉低了整個絕界(雖然也就三個)的收入水準。不過並不全都是吃太多欠下的(。

225 翻天地空鬥火魔城 2

  那座原先是仙京的火焰魔城在空中顫動,哢哢作響。無數燃燒的石塊滾滾落下,墜入水中,而城體則緩緩翻轉過來。

  它原先是較平的一片,現在卻整個豎了起來,並且開始分解。坐落在仙京地面上的眾多神殿在上面移動著位置,原本一座完整的巨城,居然緩緩裂為了七八大塊!

  有神官道:「是不是被打塌了?要散架了?」

  謝憐道:「怎麼可能那麼容易?這恐怕是……」

  他還沒說完,那「裂開」的七八塊城體便開始迅速重新組合。巨石軋軋之聲不斷,這邊的神官們看著看著,眼睛越睜越大,有的嘴巴也一併打開了。

  那火焰魔城,不是散架了,而是解體重組了。

  重組後的它……變成了一個火焰巨人!

  那巨人從沉睡中被喚醒,直立在空中。那些燦燦的金殿幾乎覆蓋了它全身,彷彿周身覆滿鎧甲,無堅不摧。它取代了仙京,與謝憐的巨石神像在空中對峙。

  而兩邊一對比,謝憐這邊居然被稱得嬌小無比,有點可憐,像個孩子站在成人對面。這尊巨石神像完全可稱得上龐然大物了,但這火焰巨人,卻可當一聲「頂天立地」,起碼大上了五六倍,令人震撼到寒毛倒豎,彷彿一腳踩下去,一座城池便要在它腳下覆滅!

  重組徹底完成後,那魔火巨人微微轉頭,口中吐出一道火焰,掃向那四條骨龍。火焰牆斬斷了那四道水槍,四條骨龍見勢不好,紛紛紮入海中,它則雙足落到海面上,如行平地,穩穩地向巨石神像走來。

  那巨人的頭頂上便是神武殿,君吾就端坐在殿中,散發出可怕的壓迫感。眾神官簡直要窒息了:「太子殿下不要站著了,急死我了快逃啊!」

  「打不過的絕對打不過的!醒醒吧太子殿下它比你大上好幾倍啊!」

  謝憐卻道:「總不能一直逃啊。打不過也不能到別的地方去了。」

  眾神官先是一懵,這才反應過來。他們的確是沒法兒一直逃,萬一花城不給提供法力的話,只憑他們的法力,總會耗到這神像再也飛不動。總要在一個地方打一場的。

  而與其把那火焰巨人引到人多之處,還不如就在這裡解決。至少這黑水鬼蜮的海平面上,空無一人,不會殃及普通人!

  雖然身為神官理應如此考慮,但面對一個如此來勢洶洶的魔火巨人,想到要以這個東西為對手背水一戰,背的還是黑水,怎可能心中不犯怵。但即便如此,也不好意思第一個開口喊謝憐快帶他們逃到人多的地方去。於是,謝憐道:「諸位抓穩了,小心別掉下去!黑水鬼蜮入水即沉!」

  那火焰巨人衝比他小了好幾倍的石神像伸出手掌,似乎要抓住它,謝憐靈活閃開,騰挪跳躍,抓著神像的神官方時而翻倒時而急轉,時而上升時而下墜,驚險刺激至極,尖叫之聲此起彼伏。別說這裡大多不是武神整天都是坐殿的了,就算是武神也少有這樣的戰鬥經歷。謝憐聽到權一真喊道:「你沒有武器!你要一把武器!」

  眾神官也實在忍不住了,道:「是啊太子殿下!沒有武器你很難打贏的!」

  謝憐道:「我正在想什麼可以當武器!」若邪興奮地把身體扭了好幾道彎,往他面前湊,謝憐推開它道:「謝謝,但是你不行,你太小了!」

  這時,花城道:「要武器也不是沒有。先用這個湊合著吧。」

  說完,謝憐又聽到幾聲尖嘯。那四條被魔火巨人噴火噴進海底的骨龍又鑽了出來,圍住了巨石神像的四面。眾神官不由心驚:「它們想幹什麼?」

  它們圍著自然不是要攻擊的,謝憐看著它們,一條咬住另一條的尾巴,四條長長的骨龍,最終連成了一條奇長的骨龍!

  那條咬尾骨龍一躍而起,朝這邊飛來。謝憐不假思索一抬手,那巨石神像一把抓住了它。謝憐則道:「這是……」

  骨龍鞭!

  像他以往驅動若邪那樣操縱它便行了!

  謝憐一揚手,一骨龍抽去,直取那魔火巨人的腦袋。那魔火巨人也一揚手,抓住鞭尾。然而,那骨龍鞭卻突然從中間斷裂,巨石神像一步上前,持鞭抽中他腦袋。火焰巨人彷彿吃痛,鬆手,而被他抓住的那截骨龍又遊了回去,再次接回謝憐手上。

  這骨龍鞭可接可卸,靈活至極。時而兩分,時而四合,加上巨石神像身手也靈活至極,突然變得極難對付。眾神官已經在顛來倒去的狂風中被摧殘得髮型狂野,衣擺罩頭,道:「沒想到太子殿下還有兩手嘛!」

  「我只見過他收破爛,沒想到還真是武神出身啊。」

  國師道:「前面那個沒想到可以去掉。也不用特地強調收破爛的!」

  謝憐:「呃,哈哈哈……」

  那道奇長無比的咬尾骨龍鞭彷彿一道慘白的鐵鍊,喀啦啦地纏住了對手。那魔火巨人身體一沉。隨即,眾神官反應過來了:「快快快,快把它拉進海裡!」

  這戰場下方,可就是黑水鬼蜮——入水即沉啊!

  巨石神像拽住那骨龍鏈,謝憐咬牙使力,道:「給我下來!」

  那魔火巨人果然又沉了一點。眾神官趕緊再次七百手八百腳地給巨石神像傳法力,嚷道:「沉!沉!快沉!」

  聽著他們異口同聲衝君吾喊著「沉」,謝憐心中微寒,抬頭望向那巨石神像頭頂的神武殿。不知為何,雖然完全看不清裡面的人此刻的神情,但他總覺得,君吾在冷笑。

  那魔火巨人果真被拉進海底,它身上的火焰還在燃燒,進入水中也沒有熄滅,反而從漆黑的深海裡發出紅光。隨著骨龍將它越拉越深,漸漸的紅光才消失。

  眾神官紛紛鬆了口氣,謝憐卻是完全不敢放鬆警惕。

  好半天都沒有聲息。謝憐又想起裴茗沒有應聲,也沒聽到半月他們的聲音,怕是被一起拉進海底了,這回,只怕是真的凶多吉少了。

  正在此時,下方的海面咕咚咕咚翻起了泡泡。

  咕咚咕咚,不斷擴散,且激蕩起來,還冒出陣陣白煙。

  海水被煮沸了!

  謝憐正要向上飛去,一隻手卻突然破水而出、拉住了巨石神像的腳踝,謝憐感覺身體猛地往下一沉。

  往下一看,那魔火巨人的胸口已經露出了海面,濕淋淋的,身上的火焰正在重新燃起。那咬尾骨龍鎖鏈還纏在它身上,但已經拉不住他了。

  君吾的笑聲回蕩在整個海面上,無處不在,不是狂笑,也不是冷笑,說不清道不明,反而更令人毛骨悚然。

  在它的拉扯之下,巨石神像的小半個身體都浸入了沸水之中,原本站得靠下的神官們都拼命往上爬。就連站在巨石神像最上方的謝憐都感到了令人窒息的蒸騰熱氣,額頭直冒汗,熱得汗流浹背。這要是被拉進海裡了,從頭到尾都要熟透了!

  不行,別的武器都不能發揮到最強。還是需要一把劍!

  忽然,他聽到國師的聲音:「那個……捲毛的小朋友,你幹什麼?不要亂丟屍體給我?等會兒!你幹什麼?!」

  謝憐也是一驚,維持著手印,向下方喊道:「奇英?」

  只見一個身影順著巨石神像的腿飛馳而下,再順著那魔火巨人的手臂,直奔他頭頂。謝憐道:「奇英回來!」

  然而,權一真根本不聽別人的了。他奔到那魔火巨人的小臂上就被發現了,巨人另一手拍來,彷彿拍一隻棲息在手臂上的蚊子,奇快奇準,啪的一聲,拍個正著!

  許多神官驚叫出聲,然而定睛一看,權一真卻還在跑。原來,剛才那一下,他的確被拍中了,不過閃到了那巨人五指間的縫隙裡,這才沒變成肉泥,跳過手指繼續跑。巨人繼續拍,一連兩掌都被他險險避過,但第三次恐怕就沒那麼幸運了。只要再來一掌,就成要被拍成肉泥!

  不過,權一真已經到達了目的地。他跳進了纏著魔火巨人的骨龍的頭顱裡。

  他一跳進去,那骨龍眼中兩盞鬼火燈籠突然精光暴漲,渾身也發出一層淡淡的白光,仰天長嘯,身軀纏得更緊了,謝憐完全能聽到巨石被擠壓的沉重聲響。那魔火巨人受此窒息,手一鬆,終於放開了巨石神像的腳踝。一得到自由,謝憐立即飛到空中,伸手道:「奇英快過來!別纏著他了!」

  權一真駕著那咬尾骨龍,不但不鬆開,反而大喝出聲,卯足了力氣,纏得更緊了。無數落石殘垣落下海面,那魔火巨人失去耐心,徹底從海裡脫出,從神武殿內重新燃起熊熊戰火,燒遍全身。

  而緊緊纏繞在他身上的骨龍和權一真,也被埋入了火海之中。

  謝憐道:「奇英!!!」俯身衝向那巨人,一拳打散了那咬尾骨龍鏈!

  白花花的燃燒的骨節墜入海中,謝憐正要去接住權一真所在的那骨龍頭顱,那巨人卻一掌飛出,把那骨龍頭顱擊飛到幾乎三四里之外。

  這個距離和速度,巨石神像根本沒法在半空中截住它。只怕趕過去時,權一真已經連著骨龍頭一起掉進海裡了。而現在的海水,根本就是一鍋沸水,入水即熟!

  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一條白花花的大骨魚飛出海面,接住了那骨龍頭,急急如漏網之魚,擺著尾巴向遠處遊去。有驚無險,謝憐鬆了一口氣,飛速飛過去一看,脫離了巨人後,火焰已經熄滅了。那骨龍頭牙齒還在咯咯打戰,嘴巴一張一合,權一真躺在裡面,稍微有點焦,不過因為骨龍頭骨在外面擋了一層,焦的還不算太厲害,應當只是受傷了需要靜養。那四條骨龍又是被燒又是被打的,眼下屍體在海面上七零八落,有的還在燃燒。謝憐忍不住又是一陣心虛:「我們把黑水家看門的也打得死無全屍,真的沒關係嗎……」

  花城微笑道:「放心。沒關係。」

  謝憐:「他到底欠你多少錢……」

  眾神官看了權一真的慘狀,道:「沒、沒想到奇英殿下,十分勇敢,危急關頭,挺身而出……」謝憐想起平日權一真在上天庭被嫌棄的情形,搖了搖頭。這時,身後遠處再次傳來嘖嘖之聲。回頭一看,那巨人全身已再次被烈火包圍,它沒有過來追擊,卻反而飛上天,穿過雲層,居然就這麼消失不見了。眾神官愕然中又有些劫後餘生的喜悅,道:「他放棄追擊我們了嗎?」

  謝憐卻一點兒也不慶倖,道:「三郎,他怎麼消失了?!」

  花城道:「他開了縮地千里。」

  謝憐道:「開去哪兒了?」

  花城目光凝重,道:「皇城。」

  師青玄還在那兒守著人陣呢!

226 燃業火鬼神降皇城

  趕緊去皇城!

  花城道:「這裡你可以不用管了,它們會自己處理的。」

  國師把引玉的身體放上魚骨背,那條骨魚便載著骨龍頭和權一真、引玉游向遠方。其他骨魚則去叼那些散落在四下的骨龍骨節,把它們拼湊在一起,慢慢修復。看樣子,它們的確會自己處理。

  刻不容緩,謝憐二話不說,立即驅動巨石神像向天而起。眾神官道:「太子殿下你去哪兒?」

  「你該不會是想去追他吧?!好不容易才逃脫……」

  謝憐道:「非追不可,他到人多的地方去了!沒時間了請諸位抓穩!」

  花城指間翻出一枚骰子,沉聲道:「哥哥,準備好了嗎?」

  謝憐點頭。花城將那骰子一拋,道:「縮地千里,開!」

  巨石神像蓄足了法力,全力向上衝去!

  穿過雲層,果然看見了前方把一大片黑壓壓的天際都映得紅彤彤的魔火巨人。他們也來到皇城上空了!

  地上眾人看到天空中突然出現一個如此龐大的燃燒著的怪物,緩緩下降,向他們逼近,有的驚呆了,有的開始尖叫,有的就快嚇得轉身就跑,師青玄也倒抽了幾口冷氣,但馬上反應過來,在人群中聲嘶力竭地喝道:「沒事的!!!大家不要慌!它下不來的,會有人攔住他的!天上有神仙在幫我們!!!」

  「是不是真的啊老風!那麼大怪物一巴掌拍下來可不是鬧著好玩兒的!」

  師青玄狂笑道:「真的!你們看我不也在這裡嗎,要死我先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又緊張到失智了。謝憐操縱著巨石神像飛過去,閃過它吐出的幾道火牆,抓住那魔火巨人,拼命往上拉,不讓它繼續逼近地面,一邊道:「諸位快下去!」

  眾神官坐了一路的神像,早就被謝憐的操縱風格嚇得半死,巴不得快下來,忙不迭下餃子一樣跳了下去。甫一落地,看到師青玄都是一愣:「風師大人?你怎麼在這兒?」

  「你怎麼這幅樣子……」

  師青玄大喜,道:「不要問這麼多了,來來來,快加入我們,加入人陣幫忙撐一下,不能讓裡面的怨靈衝出來了!」

  大多數神官猶猶豫豫的,郎千秋第一個衝了過去,道:「我來助你!」

  有人帶頭,其他神官這才陸陸續續加入。人陣再一次壯大,並且牢固了不少。謝憐剛鬆了一口氣,繼續把那魔火巨人向上拖去,卻聽一陣軋軋巨響。那魔火巨人,居然又一次解體了!

  它的一條腿脫離身體,向下方飛去。就算只有一條腿,也可以砸死一大片了。不止那人陣,恐怕整條街都能被砸爛!

  誰知,那條腿飛到一半,忽然四分五裂,在空中爆碎了。

  千萬星星點點的火花,帶著溶於黑夜的小小粒子,鋪天蓋地地散落了下來,彷彿一場盛大煙花後如雨落下的煙沙,毫無殺傷力。謝憐道:「它怎麼會自己爆開?」

  這時,一個身影從那煙花的中心逆空而上,幾下起落,落到魔火巨人身上。謝憐定睛一看,喜道:「裴將軍,你沒事啊,太好了!」他可是已經在心裡記下了要給裴茗做法事呢!

  裴茗一手持劍,另一手把頭髮往後抹去,髮型不亂,風度不減,道:「有點事,但沒大事。」

  又是燒又是煮的也沒熟,武神們的生命力果然都很頑強。謝憐又道:「半月他們呢?」

  花城道:「無事。哥哥你看,他們在那裡。」

  謝憐轉頭一看,果然,遠處,半月帶著裴宿落在一座屋子的屋頂上。看來那明光殿被封得嚴嚴實實,沸騰的黑海水沒有完全灌進去,大家都沒什麼大事。謝憐又道:「宣姬他們呢?」

  一個聲音得意地道:「當然是被我打敗了!」

  這聲音是從裴茗手上發出來的,謝憐這才發現,裴茗手上的劍,居然是明光!

  他道:「裴將軍你怎麼敢拿著明光劍?」

  裴茗道:「這個比較複雜。」

  容廣卻道:「呵呵呵呵,有什麼複雜的,不就是你給我跪下來道歉說你錯了求我原諒嗎!哈哈哈哈哈哈哈痛快痛快痛快!」

  「……」

  「……」

  謝憐也大概猜到了。多半是三鬼還沒殺人,卻先因「分贓不均」自己打了起來。容廣大獲全勝踢開了宣姬和刻磨,這時候外面卻轟隆轟隆的,開始飛天遁地,形勢危急衝不出去,唯有聯手。他念念不忘逼著裴茗認錯幫忙,裴茗如他所願向他認錯道歉,他就痛快了。

  那魔火巨人失了一條腿,卻也不氣,慢條斯理地開始重組。其他部位的石塊和金殿向缺漏之處移去。不一會兒便重組完畢,依舊是一個巨人,只是稍小了一些尺寸。

  裴茗握著明光劍,向神武殿衝去。謝憐道:「裴將軍小心!」

  不過,明光劍在手,裴茗的攻擊力突然大漲。容廣雖然性格差勁且心術不正,但不愧是他多年的老部下,這二人最懂該如何配合彼此。權一真還沒靠近神武殿就被拍了幾掌,前進路上障礙重重,裴茗卻衝得比他更遠,直接殺入了神武殿!

  容廣在明光劍裡邊戰邊發出斥責聲:「看到沒有!我早就跟你說了,我們兩個聯手是天下無敵的,沒有推不翻的東西!你要是早聽我的來,現在怎麼會幾百年了還只是個明光將軍?!」

  裴茗額頭青筋凸起,道:「你能不能別說了?!」

  戚容就躲在神武殿邊,叫囂道:「死種馬,勸你不要上來找死!」

  明光啪的一劍就抽了過去:「這個綠色的什麼玩意兒,別擋路!」

  戚容被這一劍抽得險些轉了幾個圈,穀子抱著他大腿好容易才穩住他,擔心地道:「爹……你沒事吧?」

  戚容在穀子面前丟了醜,勃然大怒,但看裴茗殺氣騰騰,又不敢上去硬碰硬,嘴硬道:「又用卑鄙的手段!」

  誰知,穀子卻沒應聲了,反而「咚」的一下倒在地上。低頭一看,穀子一動不動,戚容瞪眼抓起穀子,提起他的領子狂甩不止,道:「傻兒子,你鬧什麼?」

  穀子好像睡著了,閉著眼,額頭滾燙。謝憐死命拉著那魔火巨人,也注意到了下方,道:「戚容!你還不趕緊離開,那裡一直在燒,又是上天又是下水的,那孩子太小了他會死的!」

  戚容仰頭罵道:「你少來教訓我!你唬誰呢,這小崽子是賤養的,有這麼容易死?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騙走我,我一離開這裡你肯定要對我下毒手!」就算謝憐不動他,郎千秋可一直等著他呢!

  那邊,裴茗和君吾已經戰了起來。戚容被戰火燎得時不時大叫一聲,跳來跳去躲避,謝憐怒道:「你一隻鬼都受不了這火,你還指望一個小兒能受得了?!」

  被戚容夾在腋下的穀子臉都燒得通紅了,戚容卻嘴硬道:「就不走!就不走!哇!!!」一陣烈焰襲來,灼浪撲面,戚容連滾帶爬跑了一圈,忍不住蹦起來嚷道:「那個君吾老……老大!你火能不能別燒這麼猛!燒到你……我了!」

  謝憐總覺得他想說的是「君吾老賊,你燒到你老子我了!」,惜命,沒敢說出來。君吾哪裡會理他,正與裴茗戰著,面帶詭異微笑。戚容四周的火勢越來越大,簡直沒地方落腳。他雖然是鬼,燒他不死,但也給燙得難受,簡直快沒地方落腳了。不多時,他夾在腋下的穀子也慘叫了一聲,好像被火燎到了。戚容把他提起來一看,果然,額頭有一片血淋淋的,肩頭也被燒破了一個大洞,露出被燒傷的肩膀。

  穀子給生生燒醒了,哇哇大哭起來,他什麼都不知道,抱著戚容道:「爹,好疼啊!我害怕!」

  戚容額頭直冒冷汗,僵著嘴角不知道該說什麼。穀子捂著傷口,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爹,我們會不會被燒死在這裡?」

  戚容囁嚅道:「這……這,這個……」

  穀子抽抽地道:「雖然你這個地盤好像很漂亮,但是好像不太好,這裡的人也好像都對我們不太好,要不然,我們還是換個地方住吧……」

  戚容實在忍不住了。

  他衝進殿裡,想上去抓君吾又不敢靠近,遠遠喊道:「打個商量君……老大!你放火沒關係,反正這裡是你的地盤,你愛怎麼放隨便放,不過,呵呵呵……」

  謝憐要給他這犯傻的舉動氣得從玉冠臺上載下去了,道:「別上去找死,你下來就是了!我保證不動你!」

  戚容根本不聽他的,見君吾無動於衷,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穀子哭得哇哇的,大概是又覺得在便宜兒子面前丟了臉,衝上去罵道:「你哪來那麼大火氣,讓你別燒了沒聽到嗎?!」

  謝憐道:「戚容!!!」

  還沒靠近,君吾一揚手,一團火瞬間將他整個人包圍!

  戚容發出尖銳的慘叫聲。謝憐道:「穀子!」

  這麼大的火,戚容不給燒成渣也要元氣大傷,穀子還不得直接成灰?

  裴茗也看到戚容腋下一直夾著個小兒,有心施救,但君吾漸占上風,他脫不開身,算著時間大概也沒救了,道:「帝君,幾歲小兒不必下此毒手吧!」

  但謝憐和他都知道,君吾眼裡已經沒有什麼小兒不小兒了。他能看到的,只有敵人和擋他路的人,一掌揮出,一團烈焰裹挾著裴茗一起飛了出去。

  下方眾多神官驚道:「裴將軍著火了!」

  正在此時,瓢潑大雨傾盆而下,雖然澆不熄那巨人身上的戰火,但卻澆熄的裴茗身上的火。人群中,一道黑影躍上空中,接住了下落的裴茗。

227 燃業火鬼神降皇城 2

  謝憐道:「雨師大人!」

  雨師騎在黑牛上,昂首向他微微頷首。裴茗被她載在牛後,被大火燒過,又被大雨淋成落湯雞,髮型全亂,狼狽不堪。迷迷糊糊睜眼一看,居然是雨師接住了他。雖然對方正在全神貫注地騎牛,根本沒有看他,但他此刻如此不英俊的模樣還是暴露在了旁人面前,頗為訕訕,立即起身道:「雨……」

  誰知,一開口,他嘴裡就噴出一圈黑煙。容廣要氣瘋了:「居然要女人來救,還是雨師篁,裴茗你丟不丟人!」

  裴茗惱了,張口又吐出一串黑煙:「你能不能閉嘴!」

  那邊,裴宿和半月迎了從空中悠悠落下的雨師,扶了裴茗;這邊,那魔火巨人身上,萬千落石滾滾而下。落石之上,還燃燒著熊熊烈火,流星雨陣一般急速墜向地面。

  漫天雨勢更大,然而火勢不熄,看來,君吾強化了火中法力。而且,就算雨水能澆熄火焰也沒什麼用,巨石依舊會落到地面上,只怕皇城瞬間就是千百個大坑遍地,死傷無數。偏生這巨石神像死死拉住巨人,謝憐脫不開身,也不知在場有幾個武神,能不能一個不漏地截住。萬般焦急,謝憐轉身道:「三郎,這個……?!」

  花城站在他身後,把手覆在他手背上,道:「哥哥不必擔心,你這裡堅持住就好,下面的不用管。」

  他聲音就在謝憐耳邊,吐息溫熱,微微一揚下頷,示意謝憐去看。謝憐望向他示意的方向,只見人陣外側,慢慢走來了一個負手的紅衣身影。謝憐眯眼一看,心內愕然。

  那是……花城?

  另一個花城??

  怎麼回事?謝憐猛地轉身。花城不是站在他身後嗎?

  花城輕笑一聲,道:「哥哥別被嚇到了。這裡的是真三郎,童叟無欺,如假包換。」

  那麼,下面那個是花城離開時留下的分身?難怪君吾之前沒有懷疑花城潛入仙京了,謝憐還奇怪他難道沒有眼睛在下面盯著,恐怕他不是沒有監視,而是在他的監視裡,「花城」依然留守在皇城,他當然不懷疑。

  師青玄沒空看天,也看不到上面的謝憐和花城,一見旁邊來了一個「花城」,忙道:「血雨探花!!!你終於回來了!你搞什麼啊離開這麼久,有沒有想到連通太子殿下的辦法?不不不你還是先幫我應付一下這邊吧,你看到天上那些火石頭沒?快想想辦法!吹一口氣或者讓你那群花不完的小蝴蝶飛上去把它們趕走,不然就死了……」

  「花城」一語不發,冷冷任他突突突突一口氣說了一大堆,最後似乎聽得不耐煩了,直接打斷他道:「你自己解決。」

  師青玄道:「我自己解決?這個時候你就不要開玩笑了,我又不是太子殿下,領略不到你的笑點。我自己要怎麼解決那群石頭……」話音未落,「花城」一把抓住他後領,直接將他從人陣裡拎了出來。

  師青玄反應奇快,一出陣立即把左右兩人拉攏,人陣這才沒破。誰知,「花城」把他拖出來還不算,反手就是一掌,打得他整個人橫飛出去!

  眾乞丐大驚:「老風!?」

  有的衝「花城」嚷道:「你幹啥打人?!」

  師青玄雖然飛了出去,卻只是摔了幾個觔斗,趴在地上,立即爬了起來:「沒事沒事,沒死!他不是真打我,只是借我法力!」

  「是嗎……」

  師青玄看看自己雙手,再看看自己身體,從頭到腳都冒著靈光,道:「花城主,你見不到太子殿下也不用這樣吧。要借法力你就好好借,我不介意多吃幾顆那種怪味糖球的,用不著打人嘛。你要不還是先看天,天上還有那麼多石頭呢……」

  這時,「花城」又是一甩右手,扔了一樣東西給他。師青玄不假思索,抬手一接,拿下來一看,臉色刷的白了。

  那東西,赫然便是風師扇!

  看到這裡,巨石神像上的謝憐也忍不住了,道:「三郎,風師扇不是在……下面那個是……?!」

  花城道:「不用在意。臨時叫來幫個忙的。」

  師青玄握著那把自己熟悉無比的扇子,僵著脖子,緩緩轉向那個「花城」。

  「花城」又冷聲道:「你自己解決。」

  那火流星雨陣就快落到地上來了,人陣中的人們幾乎能感受到灼浪撲面而來,冷汗熱汗齊流,道:「老風啊,你說的是真的吧?真的沒事吧?」

  眾神官也道:「太子殿下,麻煩你能不能趕快想想辦法!」

  師青玄握緊了扇子,手背青筋凸起,雙目微微爬上血絲。

  須臾,他猛一轉身,揚手一揮!

  平地一陣狂風衝天而起。火流星雨們登時拐了個彎兒,向天飛去!

  眾乞丐原本嚇得半死,似乎已經準備好隨時跑路,都被這狂風吹得亂發飛天,瞠目結舌,驚呆了。半晌,才道:「……神、神仙?」

  有人嚷道:「媽耶老風,你難不成還真是個神仙!」

  師青玄一扇子飛出去,手一直在抖,喘了幾口氣,好一陣才緩過神來,勉強道:「……廢、廢話!我不是早就告訴你們了嗎。怎麼樣,我說我沒有吹牛皮吧!」

  「沒有沒有,沒有吹牛皮!我信了!哇老風是神仙,就是說我們認識神仙,這下發達了哈哈哈哈哈哈……」

  「老風打個商量,什麼時候有空帶我們一起飛哈!」

  見狀,「花城」輕哼一聲,轉身離去。師青玄在那邊握著風師扇,胡亂應答著旁人的玩笑,面色卻紅白交錯不止,冷汗也一滴一滴從額頭滑落,抬頭似乎要問話,人卻早已不見了。

  這時,人陣遠處的黑暗之中,卻傳來了新的怪聲。

  吱吱吱,吱吱吱。有眼尖的道:「那是什麼?黑壓壓……老鼠?」

  「還有後面是什麼?人?怎麼有灰白色的人……」

  「不像是活人啊……」

  謝憐道:「什麼?」

  是食屍鼠,和空殼人。銅爐山裡的那些怪物們,也被傳送到這裡來了!

  那些空殼人歪歪扭扭、肢體僵硬地向這邊走來,以人肉為食的食屍鼠們更是如黑潮一般湧來。看來,君吾是什麼也不管了,不惜任何代價也要毀壞人陣,要這人間大亂一番不可!

  那邊,雨師對半月等人道:「你們看好裴將軍。我去守陣。」

  裴茗躺著吐了半天黑煙,聞言又道:「我沒事,我去守就是了。」又想掙紮著爬起來,卻再次倒了回去。連裴宿都看不下去了,道:「算了將軍,你……好好養傷吧,讓雨師大人去就好了。」

  裴茗大概是第一次在女子面前如此丟臉,也是第一次被女子救,不知是氣的還是什麼自尊心作怪,面皮發漲。雨師漠視了他的意見,微微一笑,道:「將軍不必勉強。」騎著黑牛離開了。裴茗道:「雨師大人!」

  這時,又一隻手爬了上來,圈住他的脖子。一個聲音幽幽地道:「裴郎……」

  裴茗還在努力掙扎,一聽這個聲音就沒好氣:「你怎麼還在?」

  宣姬其實從一開始就在,半月把被容廣打傷的她和刻磨也順帶捎下來了,聽裴茗口氣不善,陡轉陰狠:「我怎麼還在?我一直都在!你幹什麼看著雨師?你移情別戀了是不是?你想去追上去是不是?她有什麼好的!我不許!」

  「……」

  裴茗終於忍無可忍了,一把將她掀開,怒道:「宣姬,都這個時候了,你腦子裡為什麼還是只想著這些?!不關什麼移情別戀的事,我跟雨師都沒說過幾句話!」

  這是他第一次對宣姬出手,宣姬被他狠狠掀到地上,整個人都愣了。

  良久,她才不可思議地道:「裴郎,我想你是因為我愛你,我有什麼不對嗎?你從沒對我這麼凶過,你真的就這麼討厭我?」

  裴茗用劍撐著身體站了起來,道:「我跟你說不通。」

  宣姬還是不死心,道:「你說啊!你真的不要我了?我為你做了這麼多,變成這個樣子,你都一點都不感動?一點都不覺得愧疚?」

  裴茗道:「我不幾百年前就跟你說了嗎?!」

  宣姬突然茫然無措。

  她不知道該怎麼辦,但雙手還是死死抓著他的後擺,斷腿在地上一蹦一蹦的,道:「裴郎……裴郎……你等等,要不然我們再說說……」

  半月看她這樣,雖然知道是裴茗拋棄她在先,這女鬼後來也殺人無數,還一直想對他們下毒手,但這幅樣子,又有點可憐。

  裴茗回頭看她,最終,還是道:「宣姬,你也該醒了。」

  宣姬道:「醒什麼?」

  裴茗道:「你變成如今這個樣子,有我的原因,但大部分是因為你自己的選擇。你做這麼多,只能感動你自己,而我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你來愛我,不如愛你自己。」

  他抽回了宣姬手裡自己的衣擺,頭也不回地走了。

  而人陣那邊,師青玄一扇子上去,法力就沒多少了。亂急一陣,只能讓雨師並幾個武神先出去抵擋了。誰知,正在此時,四面八方響起了許多亂糟糟的聲音:

  「嘎嘎嘎,這裡就是皇城了嘎,好大的屋子嘎!」

  「大驚小怪什麼,又沒有城主的屋子大!」

  「就是,也沒有城主的房子漂亮!」

  街頭、巷角、屋簷邊,冒出許多奇形怪狀的頭來,熱鬧不已。突然之間,鬼市的妖魔鬼怪們都湧出來了!

  人陣裡天眼開等人一看,無法忍受地大叫起來:「這都是些什麼鬼!去去!回去!這可是天子腳下,你們怎麼敢到皇城來撒野!」

  「你這個豬精,居然敢在我面前顯形!」

  「我沒看錯吧……那是鴨子……鴨子打老鼠?」

  登時噼裡啪啦一陣墳頭果砸去:「閉嘴臭道士!給臉不要臉!」

  「要不是城主的命令你們當誰想來!」

  「還不快跪下來感謝我們!」

  那群黑浪般的食屍鼠眼冒紅光,豈料情形和他們想像的不一樣,甫一殺到就見一群比它們更大隻的妖魔鬼怪迎了上來,抄著叉子桿子爪子如飢似渴一陣亂戳,眼冒更凶的紅光:「好多老鼠啊!」

  「來來來,嘻嘻嘻,等你們好久了,我還沒吃過兩千歲的下酒菜,一定很補!」

  「這麼多吃的完嗎。」

  「城主說了,吃不完可以拿來賣!」

  那群食屍鼠見勢不好,又被嚇退了回去。空殼人被亂了陣腳的食屍鼠們絆倒了。危機登時化解,謝憐又鬆了一口氣,回頭道:「多虧三郎了。」

  花城微微一笑,道:「他們自己想來的,不關我的事。比起這個,哥哥,小心。」

  最後二字,他語氣陡轉嚴肅。謝憐目光移動,只見那魔火巨人有了新的動作,把手放到腰側,似乎,要拔出什麼東西。

  他心一緊。

  那是一把劍。

228 燃業火鬼神降皇城 3

  光是這個形態已經很難對付了,再多出一把劍,豈非如虎添翼?

  謝憐預感不妙,衝下面喊道:「各位,當心啊!」

  眾鬼打老鼠打得正熱火朝天,聞言紛紛仰頭,驚呼道:「好大的大伯公……啊不,謝道長啊!」

  「城主在上面好像玩兒的很開心的樣子噶!」

  謝憐道:「不我們不是在玩兒……」話音未落,那燃燒著的利劍便挾著鋪天蓋地的殺氣斬來。謝憐放開了手,堪堪避過,為這一擊的劍氣和熱浪暗暗心驚。

  那巨石神像原本就只是與對方勉強抗衡,這下可好,簡直無力還手了!

  危急之下,他不禁想再召幾名武神化劍助陣,但權一真現在在黑水裡和骨龍的碎屍一起漫遊療傷,郎千秋要一人當做百人用、支撐著人陣中愈加狂亂的怨靈們,風信慕情不知道怎麼回事從下來就沒看到影,只有裴茗有空,但他也在渾身焦黑地一邊打老鼠、一邊吐煙圈,死活不肯被雨師比下去,八成也是指望不上的,竟然無人可用!

  這時,地面上一個聲音道:「等等殿下!你的劍,馬上就來了!」

  喊話的是國師。謝憐撲到玉冠台邊,道:「什麼?我的劍在哪裡?」

  國師雙手攏在嘴邊,道:「血雨探花,開縮地千里!開到銅爐山!劍來了!」

  花城果斷拋出一枚骰子,道:「開!」

  上空的漆黑的雲層裡,有什麼東西轟隆轟隆的。須臾,謝憐微微眯起眼,向上望去。

  真的有一把劍!

  神像一躍而上,長劍在手,謝憐握緊了雙手結出的印,巨石神像也握緊了手中的劍柄,向「仙京」揮劍一斬!

  對方也立即挺劍迎擊,然而,兩劍相擊,發生了一件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謝憐手中的劍,直接斬斷了那把火焰巨劍!

  驚天動地的金石斷裂之聲中,那魔火巨人頹然止勢。

  突然之間,四分五裂。隨即,急速墜向地面。

  謝憐也萬萬沒有料到,這把劍居然如此之強,居然一擊絕殺?看著巨石神像手中那劍,完全愣住了。

  光華流轉,鋒利至極。這是什麼劍?

  想起國師讓花城把縮地千里開到銅爐山,他頓時明白——這恐怕,是那三座山怪的身軀煉出來的一把劍!

  不過,眼下來不及多想了。這個龐然大物如果砸下去了,那可不是好玩兒的。謝憐立即操縱著巨石神像飛身下去,一把抱住那一大團即將散架的石塊,改變方向,向一旁飛了一段距離,小心翼翼地撿了一處較偏遠的地方落下。最後,那巨石神像才把劍插回腰間,立定原地,一手扶劍,另一手掌心托出兩人,宛如拈花之態,一動不動,再次微笑起來,回歸花冠武神之姿。

  一塊落石也沒有砸到地上。皇城眾人,毫髮無損!

  好半晌,地上的人人神神鬼鬼面面相覷,這才道:「搞……搞定啦?」

  謝憐和花城也從巨石神像的掌心上跳了下來,與眾人匯合。師青玄的冷汗早已轉換為熱汗,把扇了一下再次壞掉的風師扇往腰間一插,一拐一瘸、連跳帶拖地蹦過去道:「太子殿下!沒事了嗎?解決了嗎?」

  其他神官也湊了幾個過去:「帝……君吾呢?太子殿下你打敗他了嗎?死了嗎?」

  一旁國師道:「怎麼可能?太子殿下……他不會這麼容易就被打敗的。」

  花城對謝憐伸出一手,道:「哥哥,我們上去找吧。」

  謝憐點頭,把手給他,花城輕輕一拉,就把他拉上了廢墟。眾鬼本已經對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食屍鼠失去了興趣,都跳了上來,幹勁十足地嚷嚷著要「抄仙京」,花城卻又道:「離遠點,閒雜人等非人等都不要靠近。」不然,真撞上君吾,就是送死。聞言,眾鬼只好又跳了回去,繼續守在下面。

  可是,被斬成一團廢墟的前仙京裡,根本沒有君吾的蹤跡。謝憐和花城先找了一輪,又把破敗的神武殿的金頂掀開,並沒有見到任何人。

  這時,郎千秋突然對裴茗道:「裴將軍!我有要事,麻煩你來幫我頂一下。」

  裴茗打的老鼠沒有雨師多,正憋屈鬱悶,莫名其妙被他拉過去頂陣,摸了摸鼻子,也沒說什麼。郎千秋躍上廢墟一通亂翻,終於,掀開了一片坍塌的屋頂,道:「找到了!」

  謝憐一聽,過去道:「千秋當心!」

  他還以為郎千秋是找到了君吾,誰知,他找到的卻是一團焦黑的東西,彷彿一隻蜷縮著的巨大蟲殼,裡面還傳出小小的咳嗽聲。

  謝憐心頭一緊,趕緊和郎千秋一起把這焦黑的殼子剝開一看,裡面居然滾出一個小兒,蜷著身體抱著頭,渾身通紅,似乎是給燙的,不過性命無憂,還在咳嗽。

  他滾出來後,一團綠油油的鬼火也鬼鬼祟祟地飄了出來。謝憐道:「這是……」

  郎千秋一把抓住那團鬼火,雙目噴火,道:「蒼天有眼叫你戚容還沒死透,還是落到我手裡!」

  這下,戚容可算是變成了真正的「青燈夜遊」了。想來,君吾打出那一道火時,戚容把穀子護住了,這小兒才沒被燒死。謝憐不禁有些意外,畢竟,以戚容的性子,惹火上身,先把穀子扔出去擋火才是他會幹的事。

  花城卻一下就看出他在想什麼了,道:「就算他把那小兒丟出去擋火也根本擋不了多少,瞬間就燒成灰了。擋和護,對他來說相差並不大。」

  話是這個理,不過,那也是護了。戚容被燒得只剩下一團綠油油的鬼火,居然還沒散,被郎千秋逮個正著,嚇得哇啦大叫起來。剛剛得救的穀子一下了醒了,抱住郎千秋的腿,道:「哥哥,別殺我爹!」

  郎千秋怒道:「放開!我警告你,你求我也沒用的,我不會手下留情的!」說完抓得更緊。戚容是他滅族仇人,這事謝憐無法介入,但怕他怒了不小心打傷穀子,想上去先把穀子拉開,誰知穀子又撲過來抱住他道:「破爛哥哥快救我爹!」

  謝憐道:「穀子……那個真的不是你爹。你看他怎麼對你還不知道嗎?」

  穀子卻道:「那個是我爹啊!我爹以前對我不好,但後來對我很好了,經常給我吃肉,還說要帶我到漂亮大房子裡住……他對我很好的,破爛哥哥你救救他好不好?」

  戚容罵了起來:「蠢兒子不要求他!這朵黑心的雪蓮不會救你老子的!他巴不得你老子我死了,他才不在乎我的死活呢!」

  花城側目道:「你是擔心郎千秋弄不死你,一定要讓我也參與嗎?」

  戚容還是很怕他的,一聽他說話,整團鬼火都縮了一下。但橫豎都是要死,還是豁出去了,道:「狗花城,我才不怕你咧!謝憐,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把你當天神,但是你!你把我當什麼?你根本不把我當回事!你嫌棄我,覺得我是傻瓜,瘋子,我有病,對我不屑。你根本從來都瞧不起我!你有什麼資格瞧不起我?你連區區永安都滅不了,你個廢物!」

  「你……」

  謝憐只說了一個字,雖然花城並沒動,但他預感到什麼,還是趕緊先拉住他,道:「算了,算了。」

  花城連假笑也不想費心,哼了一聲道:「瞧不起你又如何,你從頭到腳有哪一點讓人瞧得起的嗎?」

  戚容憤憤不平、氣急敗壞地道:「我呸,我呸,我呸!你們、你們瞧不起我又怎麼樣?老子……老子……老子有兒子!」

  「……」

  「……」

  戚容狂笑起來:「嘿嘿!雖然是個便宜撿的,但也比你這個斷子絕孫的不舉孬種要好!你再過八百年也別想有!呵呵哈哈哈……」

  謝憐和花城無言相望。花城也不想再跟戚容浪費言語了,只對謝憐挑了挑眉,以口型道:「那可不一定。」

  謝憐知道他是開玩笑,無奈笑笑。誰知,笑著笑著,戚容的狂笑聲越來越小。那團上躥下跳、綠油油的鬼火,終是熄滅了。

  郎千秋也不知道是戚容的鬼火是自己熄滅的還是被他生生掐滅的,愣愣的。穀子也愣愣的,上去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沒有看到東西,又在地上那攤焦黑的殘渣裡亂扒,扒得滿手黑灰,也沒看到綠光,忍不住拉著郎千秋的衣角,道:「我爹呢……」

  他問郎千秋,郎千秋不知道該說什麼,望向謝憐。謝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嘆了口氣,轉身就走。身後傳來穀子不斷的發問聲:「哥哥,我爹呢?他還在吧?他說他已經修煉成什麼……三界最厲害的大王,不會死的。他還在的吧?」

  煩死人的戚容終於消失了。

  然而,謝憐不光不知該說什麼,連此刻自己是什麼心情都弄不明白。

  其實,仔細想想,戚容的話,他好像的確無法反駁。從小到大,對這個表弟,他好像真的談不上有多瞧得起。

  一開始他對戚容是憐憫,後來是無奈、頭痛、盡力無視,眼不見為淨。一定要說他「嫌棄」戚容的話,好像……也的確是挺嫌棄的。

  不止是嫌棄。曾經也憎恨戚容恨到想把他的骨灰碾碎、拋灑在大江南北。但過了這麼久,經歷了這麼多事,再回頭看戚容,真的除了煩,就只剩下累。甚至可能是嫌棄加一點無所謂了。

  無喜無悲。

  一番搜索,一無所獲。下了廢墟,師青玄在地上等候多時了,道:「太子殿下,如何?」

  謝憐搖搖頭,道:「沒找到他。」

  「怎麼會沒找到?!」

  眾神官討論了起來:「會不會真的已經死了?灰飛煙滅了之類的。」

  「如果藏起來了,那也太可怕了!」

  「那能藏到哪兒啊?這麼多人都看著呢?」

  師青玄望了一圈,又道:「太子殿下,有個問題,從剛才起我就一直想問了。南陽和玄真呢?」

  真的,眾人都好一陣沒看見風信和慕情了。眾神官又七嘴八舌起來:「兩位將軍該不會和裴將軍一樣,被關在仙京自己殿裡沒出來吧?」

  「不會吧……我當時看到南陽將軍出來了的!而且,他當時好像在找什麼人……」

229 玲瓏骰一點定心驚

  謝憐低聲對花城道:「慕情不知道怎麼回事,風信在找劍蘭和胎靈。該不會……」

  該不會沒跟其他神官一起走,留在仙京裡找人,結果就遇到這一連串的上天下地、水淹火燒了吧?

  或者更糟,也許,他們兩個現在都在君吾手裡!

  這時,一旁國師走了過來,道:「太子殿下,不用找了。如果他在這裡他就沒必要藏。這邊人雖然多,但還沒幾個他能放在眼裡的。既然他不在這裡,那他就只能去一個地方了。而且,他希望你跟著他走。」

  謝憐瞭然,道:「銅爐山嗎?」

  國師點頭,道:「恐怕他直接開了縮地千里了。除了仙京,那裡才是他最強的地盤。」

  師青玄道:「啊?你們要去銅爐山嗎?去那種恐怖的地方???」

  謝憐道:「已經去過一次了,還好,不算非常恐怖。也許風信他們也在那裡。」

  國師卻道:「不要掉以輕心。你這次再去,等著你的肯定就是不一樣的東西了。」頓了頓,道,「我跟你們一道去吧。最好再找幾個可靠的武神當幫手。不要受傷的,受傷的去了也是拖後腿。」

  這下,謝憐可傷腦筋了。「可靠的武神」?或許之前還有幾個武神可靠,但現在根本沒有幾個了。倒的倒,焦的焦,有的失蹤,有的被小孩子抱住大腿不放號啕大哭。花城道:「不用找什麼別的幫手了,全都沒用。我和哥哥就夠了。」

  國師道:「肯定不夠的。」

  裴茗遠遠抗議道:「血雨探花,請你不要用如此令人信服的口氣說『全都沒用』這種話!」

  師青玄哈哈道:「裴將軍,你都焦這麼厲害了,老鼠也打得不如雨師大人多,有什麼好抗議的!」

  他許久不見裴茗,一見面還是以嘲他為樂。裴茗被他戳到痛腳也拿他沒辦法,愈加鬱悶。這時,忽然一個聲音道:「等等,還有我,我也去。」

  眾人分開一看,這才發現,說話的竟是慕情。不知何時,他站在了人群的最後。謝憐見他出來,鬆了一口氣,道:「慕情?你什麼時候來的?剛才你去哪裡了?還以為你也失蹤了。」

  慕情卻道:「我一直都在啊。」

  花城抱著手臂,斜眼掃他,道:「一直都在,卻沒說話,也沒出力嗎?」

  慕情淡淡地道:「我說了我一直都在。只是沒怎麼說話,你們也沒看到我罷了。」

  但是,方才好幾次缺人手都找不到他,喊人也沒見他出來,大家這才以為玄真將軍失蹤了。謝憐還抱著希望風信會不會也在人群裡,只是他們沒發現,搜了一圈,風信是真的不在,只好道:「好吧。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幫忙嗎?太好了,總算有人可用了。」

  於是,慕情便走了上去。看他跟來,國師和花城的臉色這時卻難得的如出一轍。他們兩個都是從很早以前就對慕情不大青睞了,花城不提,國師從一開始就不想收慕情為徒,看樣子都能猜出,與其多一個慕情這樣的幫手,還不如沒有幫手。慕情也不會不清楚他們的態度,但過去之後還是對國師施了一禮,低聲道:「師父。」

  國師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麼。畢竟慕情也沒做過什麼真天理難容的事,既然他要來幫忙,沒理由讓他回去。他對師青玄道:「太子殿下的神像鎮在這裡了,怨靈們還要個幾天淨化。這會兒好幾撥人,你好好看著吧。」

  師青玄也點頭:「那是當然!不過等等啊這位前輩,我問你好幾次了,你能不能回答一下我,您到底哪位高人啊?」

  國師不答。幾人隨著花城行到一旁一座大宅前。花城閒閒拋了個骰子,正準備開門,誰知,隨意看了一眼,突然神色微變。

  謝憐敏銳地覺察到了,道:「怎麼了三郎,縮地千里開不了嗎?」

  花城收了神,微微一笑,道:「不是。只是,我很少拋出這樣的結果。」

  他向謝憐攤開掌心。謝憐湊上去一看,也愣住了。

  蒼白的掌心之上,只有一枚孤零零的骰子,赫然是一個一點。

  花城一出手,從來都是六點大紅,一點之數,當真是極為罕見。謝憐心尖隱隱一顫,道:「……這個點數是什麼意思?不小心失手了嗎?」

  花城道:「根據以往的經驗,大概是,前方有一件極其危險的事在等著我的意思。」

  「……」

  謝憐的心小小沉浮了一下。國師在後面道:「唉,我跟你們這些年輕人說了多少次,賭博不好,趁早戒掉!殿下你看看,他這是沾染了什麼壞習慣!」

  兆頭不好,花城卻神色如常,收了骰子,笑道:「這個看看就罷,幾點都無所謂。危不危險,我說了算。」說著開了門,道,「走吧哥哥。」

  他轉身就要邁進門裡,謝憐卻下意識抬手抓住他,當場就想脫口而出「你別去了」,但不用想也知道絕無可能。最後,輕聲道:「走吧。不過,你別離開我。有什麼事的話,我會保護你的。」

  聞言,花城怔住了。

  好一陣,他才彎起兩邊嘴角,展顏一笑,道:「好。哥哥記得要保護我。」

  「……」慕情在一旁看著,目光裡也不知道是悚然還是惡寒。花城一開門,一股灼浪撲面而來,撲熄了他臉上的異色。

  火山爆前不久發過一次,現在漫天厚重的飛灰還沒散去,原先遍佈山林土石的地方此刻火光四起,殘焰叢生,彷彿熔爐地獄,一片赤紅。銅爐山,已經面目全非了。

  謝憐等人是從一處較高的山坡上的岩洞裡出來的,一出來就險些被山灰嗆到窒息,道:「他真的在這裡嗎?」

  慕情道:「在銅爐附近吧。」

  謝憐道:「火山爆發了,那附近恐怕沒地方可待。」

  國師卻道:「我知道他在哪裡。如果那個地方沒被毀壞的話,你們跟我來吧,去了就知道了。」

  幾人跟在他身後,下了高坡,花城一路走在謝憐前面,亂石叢生難以下足之處他便先下去踏平道路,然後轉身對謝憐伸手,扶他下來。不然謝憐估計早就下坡了——從山坡的最高點直接一腳踩滑、骨碌骨碌滾到最低處。

  誰知,他沒踩空,另一個人卻踩空了——慕情跟在最後,一腳沒踩穩,身形微晃。謝憐離他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道:「小心!」

  慕情微微一個激靈,似乎這才回過神,道:「知道了。」

  謝憐放開手,心道慕情果然反常,轉回頭,忽然想起一事,下快兩步,來到花城身邊,低聲問道:「對了,三郎,當時在雪山頂上,風信慕情他們打架,你聽到他們說什麼了嗎?為什麼突然生氣?」

  提到這個,花城面色微寒,須臾隱去,道:「哦,那個啊。那兩人口不擇言,說了些對哥哥不敬的話罷了。」

  「啊?」謝憐道,「什麼話?」

  花城道:「哥哥不用聽,沒的污了你的耳朵。下來了。」

  一行四人,已經下了高坡,走了一段,被一條河流攔住了去路。而河裡流的不是清澈的河水,卻是赤紅的液體,還在咕咚咕咚泛著泡泡——那是炙熱的岩漿!

  這個熱度,普通人根本不用掉進去,只要靠近就會被灼死,虧得他們四個都不是凡人才能堅持到這裡還沒連人帶骨熔一地。國師不斷抹著額頭上的汗,道:「應該就在對面,但這個地方是原先的護城河,現在變成這樣,沒法過去。」

  謝憐道:「我們恐怕需要一個渡河的東西。」

230 玲瓏骰一點定心驚 2

  如果那尊巨石神像在這裡,幾大步快速邁過就是了。但它現在被謝憐留在皇城鎮壓惡靈,那三座山怪也化了劍,還是不來為妙。

  謝憐道:「三郎,銀蝶能帶我們飛過去嗎?」

  花城道:「岩漿灼熱,恐怕銀蝶渡河渡到一半就會被熔化。」

  渡河渡到一半,從空中掉下去,一頭栽進岩漿流的中心,那可不太好看。花城卻又道:「不過,有現成的通道。」

  眾人順著他目光望去。不一會兒,謝憐道:「岩漿裡怎麼有人?」

  千真萬確,他絕對沒看錯。就在剛才的一瞬間,他看見岩漿裡翻出了一隻慘白的手,向天伸出。仔細再看,慕情道:「真的有!而且不止一個?」

  至少是成百上千的人,不少身軀和頭顱都浮在河面上,有的被炎流衝得打轉,有的甚至在逆流往上游。他們的身體全都是詭異的白色,面目模糊,並非活人。謝憐明白了:「是烏庸皇城裡的那些空心人……被岩漿衝到這裡來了。」

  以他們的身手,把這些空心怪人當成墊腳石,飛身踩過去,應當不難。只是這些亡靈在炙熱炎流離苦苦掙扎,又要被他們踩一腳,頗有些慘。但眼下也顧不上這些了。慕情率先過去,瞅准了方位,幾個起落,不一會兒就穿過了護城河,站在了河的對岸,回頭看向這邊。謝憐對國師道:「我把您先送過去吧。」

  畢竟國師不是武神,甚至不是練家子,要人帶才行,他點點頭,往前面去了。花城卻道:「哥哥,我來吧。」

  順其自然,謝憐道:「好。」

  花城便走了上去,扶著年邁的老人一般扶住了國師的胳膊,道:「國師,您老人家請吧。留神腳下。」

  國師一回頭,看到扶住自己的不是謝憐,皺了皺眉,道:「啊?怎麼是你?」

  謝憐猜測,花城一是擔心他多帶一個人不方便,二可能是處於某種目的想在長輩面前表現一下、獻獻殷勤,所以才提出要代勞,見狀忍俊不禁,輕咳一聲,道:「三郎很真誠地說想要扶您,我就……」

  花城則笑容滿面地道:「是我和是哥哥也沒什麼不同吧。況且,我很尊敬您啊,當然不介意代勞一下這舉手之勞。」

  國師無語片刻,道:「真的尊敬我就把你臉上的假笑收一收吧。這假的也太過分了……」

  花城立刻不笑了:「哦。」二話不說,帶著國師,刷刷刷身形就移到了對岸。

  他身形詭譎奇快,國師還沒反應過來就站在了慕情身邊,整個人都愣住了。而被花城靴子踩過的那些空殼人甚至都沒發現自己被踩了,往上看看什麼都沒有,摸著腦袋莫名其妙,繼續在岩漿裡游泳。國師終於回過神來,看了一眼花城,評價道:「身手還行吧。」

  這邊,謝憐心道:「太嚴格了,這種身手怎麼能叫只是『還行』?」又道,「我也過去了!」

  花城轉身道:「哥哥,你先留在那邊,我過去接你!」

  但謝憐動作比他言語快,早已動身,飛身躍出,在一個仰面朝天的空心怪人肚皮上一點,感覺腳下堅硬的身軀微微一沉,而他已再次躍出,在前方另一個空心怪人頭頂一點。

  如此,踩過五六個,就來到了炎流的中央。正當謝憐要再次騰空而起時,身體卻猝不及防一沉,險些失去平衡。他憑著迅捷無倫的反應立穩,低頭一看:他腳下那怪人,居然伸手抓住了他的靴子!

  謝憐心道:「糟了,又來了!」

  糟糕透頂的運氣又來了。前面幾人過河時都安然無恙,偏偏他過去的時候就遇上了一個不好對付的怪物,抓住他右腳腕不讓他起身!

  那空殼怪人因為是空心的才能浮在岩漿表面,但也不能承擔多大的重量,灼氣騰騰,蒸得謝憐渾身冒汗,袖子的一角居然著火了。再停留下去,只怕要麼連人帶腳踏石沉進岩漿裡,要麼整個人都燒起來!

  千鈞一髮,謝憐急中生智,若邪飛出,把在前方三丈之遠的另一個空心怪人也拉了過來,左腳踩在那怪人背上。如此,兩具石殼分擔了他一個人的重量,浮力增加,一時半會兒沉不下去了。應了急,謝憐這才拔出芳心,斬斷那抓住自己靴子的手臂。正欲再躍出,一道紅影已閃至他身邊,謝憐道:「三郎?我已經沒事了,你不用過來的。」

  花城遠遠一掌炸碎了那抓住謝憐的空心怪,道:「上岸再說。」

  兩人一起來到岸上,謝憐道:「不好意思,讓你擔心了。」

  花城道:「我的錯。過去之前就應該告訴你等我回去接你的。」

  國師道:「行了行了,打住啊,殿下沒那麼嬌弱,你不過去他也能應付的,接什麼接?走吧!這邊。」

  幾人上了岸,又走了一陣,來到了烏庸皇宮之前。

  皇宮有一半都埋在地裡了,幾人進入之後,路面是傾斜的,一路通往地底深處。

  離開了地面,灼熱的空氣漸漸冷沉下來。整個地下宮殿都空蕩蕩的,最細微的響動也會發出嗡嗡的回聲。

  幾人分別燃起了掌心焰,照亮四周。這皇宮雖然塵封已久,但仍可稱得上富麗堂皇,火光映出了許多金燦燦的花紋,雕樑畫棟。只是,空無一人,死氣沉沉,彷彿一座巨大的古墓。

  國師道:「這裡是太子殿下長大的地方。」

  慕情道:「他真的會在這裡嗎?」

  國師道:「你說呢?這裡是他法力最強的地方,所以,當心了。」

  這時,謝憐忽然發現了一件事。

  花城的腰間,厄命刀柄上的銀色眼珠狂轉不止,異常焦躁。花城卻神色冷凝,全然不理。謝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厄命這才稍稍安定。花城微微低頭,見他的手還放在刀柄上,正欲開口,正在此時,大殿角落傳來一陣「嘻嘻嘻」的笑聲。

  那是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奸猾狡詐,彷彿不懷好意,聽得謝憐背上登時寒毛倒豎。而且,這個聲音,他是聽過的。

  是那胎靈的聲音!

  慕情喝道:「在那裡!」一道火焰打了出去,照亮了上方。只見宮殿高高的頂上一角,壁虎一般貼著一坨白花花的東西,就是那胎靈!

  它鮮紅的長舌舔著自己的後背,彷彿在給自己撓癢癢。見火光飛來,嘿嘿一笑,衝慕情嘔出一團嘔吐物般的東西,慕情閃身避過,表情嫌惡。國師看看地上那黏糊糊的東西,再看看上面的胎靈,難以接受地道:「這真是風信那小子的兒子嗎???」

  謝憐忙道:「等等!錯錯!你是叫錯錯吧?」

  那胎靈聽到自己的名字,頓了一下,回頭看他。謝憐道:「錯錯,我們是來找……找……找你爹的。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那胎靈聽到「你爹」,冷笑一聲,四腳並用,啪嗒啪嗒地就爬不見了。謝憐道:「錯錯?快找它!」

  眾人把火焰燃得更高,四下搜索。突然,慕情道:「這邊!」

  謝憐道:「哪邊?」

  慕情指著一條路道:「我剛才看到它進這裡了。」

  他指的那條路開在一間宮殿的一側,是一條夾道長廊,陰森森的,就算不知盡頭是哪裡,也知道絕對不會通往什麼好地方。

  花城忽然道:「你真的看到它進這裡了?」

  慕情有點反感地道:「我騙你們有什麼好處?」

  花城哈了一聲,雖然沒帶任何情緒,但也不太友好。國師道:「這個時候了,吵什麼吵?看到可疑的地方不要放過,進去看看也行。」

  那長廊十分狹窄,原本肯定更寬,但似乎是被擠壓過了,現在只能容一人通行。大概是不忿花城方才言語中的懷疑,慕情第一個進去。花城理所當然地要走在謝憐前面開道,但謝憐發現,他腰間的厄命眼珠又開始狂轉,心下一動,一下子把他拉到後面。花城道:「怎麼了?」

  謝憐輕咳一聲,道:「我說了要保護你的嘛……站後面。」

  須臾,花城輕聲笑了。

  越往裡走,謝憐越是覺得不舒服。對於危險的東西,他的直覺極其精准。那讓他不舒服的東西,就是來自前方的。

  謝憐道:「國師,你記得這條路通往哪裡嗎?我怎麼越走越覺得,前面有很重的……」

  殺氣。

  而且不是活生生的殺氣,而是冷冰冰的殺氣。越是深入,他精神便越是緊繃。

  然而,國師並沒有回答他,謝憐心中咯噔一聲,提聲又問:「國師?」

  還是沒有回答。謝憐猛地回頭一看,不知何時,他身後,居然已經空無一人了!

  而他之所以沒有發覺,是因為花城和國師放出來的燈火還漂浮在空中,幽幽地跟著他,為已經消失的主人們照亮前路。

  慕情也回頭了,一看吃了一驚:「血雨探花呢?!」

  謝憐二話不說就往回走。慕情一把抓住他,道:「你幹什麼?我們就快到了!而且你真覺得血雨探花會往回走嗎?」

  「……」謝憐道,「不會。」

  就是因為花城絕對不會一聲不吭就一個人往回走,所以才可怕!

  謝憐忽然想起花城在他身上留下的一個東西,連忙舉手去看。只見第三指上的紅線還在,依舊明豔,說明花城沒事,謝憐這才鬆了一口氣。但想到花城過來之前擲出來的那個一點,眉頭跳的更厲害了。

  慕情道:「往回走多半也是找不到的,不如繼續往前走,看看裡面到底有什麼。不然你回去一無所獲,又要返回來,豈非浪費時間?」

  謝憐正要說話,忽然屏息,道:「噓。聽,什麼聲音?」

  慕情也凝神細聽。

  那是一個男人低低的呼吸聲。

  是從前方傳來的!

  二人警惕萬狀,各自將兵刃暗暗握住,往前走去。

  他們終於走出了長廊,來到了一間殿內。慕情小心翼翼地在殿內摸索,謝憐一彈手指,一點燈焰幽幽向前飛去,一下子照亮了倒在地上的一個人影。

  一看到那人背影,謝憐就認了出來,上去道:「風信?!」

  翻過來一看,果然是風信,他身上到處是燒傷和刀劍傷,不過應該並無性命之憂。謝憐小心地拍了好一會兒他才悠悠轉醒,一醒就罵了幾句,看清在面前的是謝憐,馬上不罵了:「殿下??你怎麼在這兒?」

  謝憐吁了口氣,道:「你不如先告訴我,這兒是哪兒吧。」

  風信坐了起來,四下望望,道:「這兒是哪兒?」

  果然,風信也不知道,白問了。謝憐搖了搖頭,伸手道:「先起來吧。找到了你,又要找三郎了。」

  風通道:「你說血雨探花嗎?他怎麼了?沒在你旁邊?」

  謝憐道:「是這樣的,我們一起……」

  話音未落,風信突然舉起手,道:「等等!你後面那個人是誰?!」

  謝憐回頭,只見一個黑影沉浸在陰影裡,一動不動,道:「那是慕情啊。怎麼了?」

  風信一雙瞳孔瞬間收縮起來,道:「快抓住他!」

231 玲瓏骰一點定心驚 3

  黑暗中,那人影向前邁了一步,終於暴露在火光之下。

  慕情臉色陰沉,沒有說話,風信抓住謝憐又道:「之前在仙京我找人找得好好的,突然有人從我背後打了我一掌,不然我怎麼會倒了?」

  謝憐思緒急轉,眨了眨眼,道:「是他打的你?」

  風信斬釘截鐵地道:「錯不了,就是他!」

  謝憐:「他打了你之後,你立刻就暈了?」

  風信:「差不多就是這樣!總之殿下你小心,要麼別靠近他,要麼快抓住他!」

  慕情忍不住道:「放你……」

  謝憐忙道:「等等!風信,這就有一個問題了。既然他是從背後偷襲的你,你又立刻就暈了——那你又是如何得知,背後打你的那人就是慕情的呢?」

  風信沒想到他會問這個問題,愣了一下。慕情立刻抓住了這一刹那,哼嗤道:「當時仙京起火亂成那樣,誰不小心打暈你都不稀奇,你偏偏就往我身上攤事兒。就不能承認你看錯了嗎?」

  風信卻抓住謝憐站了起來,沉聲道:「不,一定是你!」

  慕情道:「你憑什麼這麼說?」

  風信一字一句地道:「就是因為當時仙京起火了,到處都是火光,地上映出了我後面那個人的影子。雖然我沒來得及回頭,但我倒下去的時候看到了影子的身形和招式。那就是你的影子!」

  謝憐凝神聽著兩人言語交鋒。慕情仍不示弱,道:「說來說去你還是沒有親眼看到,影子這種東西失真也是很正常,你能憑一個影子就斷定是我?都快暈了能看清什麼?」

  風通道:「你很清楚我能不能斷定。殿下也是。」

  謝憐的確清楚。再怎麼說,他們三個都是一起長大、一起修行的,對彼此的身形和招式,真是不能再熟悉了,就算沒看到正臉,也有八分把握!

  風信又道:「殿下,你們一起來的?他路上有沒有做什麼可疑的事?」

  謝憐:「這……」

  說實話,慕情這一路都太可疑了,心神不寧的。但眼下這個情況,謝憐也不好在慕情面前直說。風信又道:「不!仔細想想,從他一來就很可疑了。以他的性格,怎麼會跟你們一起犯險救人?這還是慕情嗎?」

  慕情臉色更沉了:「說話不要這麼絕對。生兒子還不像你會做的事呢,你不照樣生了?」

  「……」

  謝憐預感這個方向不妙,忙道:「好了別吵了,再吵就來接個龍冷靜一下吧!」

  慕情又道:「再說了,如果是我打暈的你,又何必費這麼大勁把他們引過來找你?」

  風信也道:「因為你沒想到,你從背後打的我,卻還是被我認了出來!而且這裡不知道是什麼鬼地方,你把殿下他們引過來也未必是為了找我。血雨探花在半路上跟你們走散了是吧?」

  慕情道:「你想說我是假貨,故意把殿下他們引過來落入危機四伏的陷阱是嗎?抱歉,太子殿下和血雨探花一路和我同行,如果我是假的,他們不可能沒發現。」

  謝憐道:「話是這麼說……」

  不過,那也是路上的慕情了。但是進入地下的烏庸皇宮後,慕情有沒有趁他們不注意被掉包?這就無法保證了。

  慕情打量著風信,又道:「殿下,我看你還是離他遠一點比較好。畢竟我們一過來他就趴在這裡,血雨探花也不見了,他又突然醒來挑撥,豈非更像假貨?」

  白無相曾經化成這兩個人的樣子過,再化一次也不稀奇。謝憐揉了揉眉心,道:「不如這樣,你們說一件只有我們三個才知道的事,驗證一下吧?」

  慕情道:「什麼事?」

  謝憐想了想,隨口道:「在雪山頂上,你們兩個喊了什麼話?」

  他說完,兩人的臉色就都凝結了。謝憐雙手籠袖,道:「如果你們兩個的話不能對上,那就說明,你們中間有一個人不是本尊。我們先確定身份,再談別的。」

  那兩人卻是面面相覷,就是不說話,弄得謝憐本來並不十分好奇他們背後說了什麼,也忍不住好奇了。半晌,風信也沒正面回答,卻道:「你們搞錯重點了,我並沒有懷疑他是假的。」

  慕情眯起了眼:「所以你的意思是?」

  風信直言道:「我一開始就覺得他是真的慕情。他看你我本來就不痛快,做什麼都不奇怪。」

  慕情的手緊握成拳,骨節哢哢作響,反手便是一掌!

  風信負傷在身,勉強避過。兩人這就開打了,雖然謝憐早有預料,但還是頭痛不已,道:「冷靜一下……不然我們還是接個龍?」

  這一動手,謝憐覺察,四面殺氣更重了。幾團火光亂飛,照亮了整座屋子,謝憐這才看清,四面八方的牆壁、架子上,密密麻麻排滿了各式刀槍劍戟等兵器,寒氣森然。

  原來,這裡是一間兵器庫。難怪四面八方都是冷冰冰的殺氣!

  謝憐自己從前也有這樣一座兵器庫,十分喜愛,經常在裡面流連忘返,但這座兵器庫讓他覺得極不舒服,不想多留。可這兩人的話,他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道該信哪個,也就不知道該幫哪個——說實話,兩個都非常可疑啊!

  最後,謝憐只好道:「若邪!」

  先兩個一起捆了再說!

  等待多時的若邪終於有了表現機會,飛躥而起。誰知,白綾未出,謝憐卻忽然覺察另一股寒意從身後蔓延過來。

  他出手方位立變,抓住若邪,向後揮去。一感覺白綾套中了什麼東西,謝憐拽住若邪猛力一扯,沒扯動。

  他心一沉,下一刻,反而被若邪另一端扯了過去,後背結結實實地撞進了一個懷裡,還有一個冷冰冰的硬東西硌了他的腰一下。謝憐:「???」

  雖然他身板看上去不怎麼扎實,但力量還是很驚人的。除非對方是個龐然大物,否則怎可能如此輕易就把他拽過去?

  謝憐正準備反手一拳,卻覺一隻手環過自己的腰,一個聲音在上方道:「哥哥,是我。」

  謝憐道:「三郎?」

  果然,低頭一看,環住自己的那隻手上,戴著一隻雕刻著楓葉、蝴蝶、猛獸的銀護腕;再轉頭一看,接住他的,是一個身形長挑的紅衣人,氣定神閑,腰懸一把銀色彎刀。方才硌了他腰的那東西,八成就是這彎刀的刀柄。

  花城!

  謝憐馬上明白了。原來,剛才是若邪主動把他往花城那邊拖,他相當於以一對二,當然一下子就被拽過去了!

  他站穩了,無語地拿起若邪,對它道:「你也太吃裡扒外了……」

  若邪這會兒就知道裝死了,一動不動。謝憐也不想說它了,丟開它道:「三郎,剛才到底怎麼了?你不是一直在我身後的嗎?師父呢?」

  花城道:「這地方詭異得很,走到一半前後路都被封住,遇到了有點棘手的東西,解決花了一點時間。」

  連花城都說有點棘手,那看來是真的棘手了,謝憐心中隱隱不安,道:「沒事麼?」

  花城道:「當然沒事。不過國師去向不明,可能得繼續深入。順便,他們兩個打什麼?這麼吵。」

  謝憐道:「哦,他們……」

  一旁風信和慕情也終於注意到了這邊,慕情立即喊道:「喂!你小心點啊!別隨便靠近突然冒出來的人!」

  二人暫時休戰,風信也道:「殿下,你倒是別看到他就撲上去啊!」

  謝憐馬上辯解道:「什麼!什麼叫看到他就撲上去?不是我撲上去的,是若邪的問題……」話到這裡,忽然反應過來他們為什麼那麼緊張。

  既然風信和慕情都有被掉包了的嫌疑,那麼……花城,豈不是也有?

  站在面前的這個,真的是「花城」本人嗎?

  花城挑起一邊眉,道:「所以你們現在是在懷疑我的真假是嗎?」

  謝憐一手托肘,一手托腮,開始認真地觀察他。

  花城注意到他的目光,反過來也盯著他。

  「……」謝憐給他反盯得觀察不下去了,思索一陣,得出了結論,對那兩人道:「我覺得這個是真的。」

  慕情沒好氣地道:「『你覺得』不一定對。別忘了這裡是哪裡,白無相的老巢,出現什麼都不奇怪。你自己想個辦法試一下吧。」

  花城則微笑道:「這個嘛,太簡單了。哥哥,過來,我告訴你一個好辦法,馬上就可以判斷出來。」

  謝憐便聽他的過去了,虛心請教道:「什麼好辦法?」

  慕情:「你別他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好嗎?現在真假存疑的可是他啊!」

  花城道:「你把我的通靈口令的上半句念給我聽,我接下半句念給你聽,你便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了。」

  「……」

  二人耳語幾句,謝憐轉過身,輕咳一聲,對那兩人道:「這個……這個是真的。」

  風信看上去這才稍稍不那麼緊繃了,慕情懷疑道:「你確信嗎?你可別是光看臉就七葷八素了啊。」

  謝憐道:「我早就說了這個是真的肯定沒錯,你們幹什麼都說的我好像很那啥似的……」

  花城道:「好了,解決了。話說回來——哥哥,他們兩個到底打什麼?」

  謝憐便對他解釋了幾句,以手扶額,道:「就是這樣了……說真的,簡直不知道誰更可疑。」

  花城卻道:「這還用問嗎?當然是他更可疑了。」

  他示意的方向,是慕情。

  慕情不快地道:「你們含血噴人也要有個底線吧?別一出什麼事就往我頭上推。」

  花城道:「好。那麼,我問你一個問題——你手腕上的那個是什麼?」

  聞言,慕情登時臉色大變。

  他疾步欲退,風信卻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手腕上?」

  他手腕上,赫然是一道咒枷!

  慕情一把撥了風信的手,額頭青筋凸起,對他怒目而視。謝憐看到那個東西,抱著的手臂放了下來,愕然道:「慕情,你手上?」

  慕情面色沉沉不語。花城道:「建議你老實回答以下所有問題:君吾為何在神武殿召見你?他對你說了什麼?為什麼你比其他神官待遇好,可以毫髮無損地回去?又為什麼一反常態,主動要來銅爐山犯險救人?你手上這個東西怎麼回事?為什麼把我們引到這裡?」

  慕情見勢不好,後退一步,立即道:「等等!你們先別攻擊!先聽我說!」

  花城攤手道:「請。說吧。」

  風通道:「先說是不是你打的我?」

  頓了頓,慕情才咬牙道:「……算是我。但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風信怒了,謝憐道:「讓他繼續說。」

232 玲瓏骰一點定心驚 4

  慕情深吸了一口氣,承認道:「……的確,風信是我打傷的。」

  風信氣壞了:「我就知道絕對是你!」

  慕情對謝憐道:「但那是因為仙京完蛋了!當時所有神官都在想辦法逃出去,他卻還留在那裡不肯走,叫他走他也不聽,再留著遲早被業火燒死,我才打算把他打暈了再丟給你的!」

  謝憐道:「但是,你並沒有把他交給我,風信失蹤了,卻出現在了這裡。」

  慕情道:「因為中途出了一點意外。」

  「什麼意外?」

  慕情道:「那胎靈。它突然從背後襲擊,狂咬不止,不讓我帶上他。我沒來得及拉起他,仙京就開始解體重組了,於是……」

  於是,風信就隨著身下那片地,不知道被挪到哪兒了。

  如果所言屬實,也就是說慕情這本來是想做個好事,卻一不小心捅了簍子,坑了風信一把,非常尷尬了。

  謝憐道:「那你當時怎麼不早說……」風信也道:「你這真不是想讓我被燒死在仙京嗎?就把我打暈扔那兒了?」

  慕情面色一僵,對謝憐道:「胎靈一直蹲在他胸口,而且後來那女鬼劍蘭也來了,我料想她會叫醒或挪開風信,不至於眼睜睜看著他被燒死。」

  謝憐也明白了。他主動出來救人,大概是因為心虛。畢竟是他把風信打暈弄丟了的,出於責任,自然也要出一份力。難怪他一路上心神不寧的,恐怕也在忐忑風信會不會死了……

  然而,這套說辭,很難取信了。風信狂抓頭髮:「你這事幹的簡直了!我要找人你不知道嗎?!你不打暈我說不定就找到了!」

  慕情冷靜地道:「那胎靈是白無相的手下,白無相不會對他們不利。而他們不想跟你走,你留在那裡也就是浪費時間,喊一千遍也沒用,不如先離開仙京保命,之後有機會再找,你非要趕著那種危急時刻來弄什麼親子相認嗎?我只是做出了當時情況下最有利的判斷而已。」

  風信可沒他那麼冷靜:「有利個屁!不是你家裡人你才能說這種話!等等,所以你意思是,你本來想救我、讓我離開?」

  花城卻道:「別的廢話不用多說了,回答我的問題:君吾對你說了什麼?」

  慕情閉了嘴,稍稍遲疑。

  花城又盯著他道:「你現在是不是聽命於他?」

  慕情立即道:「絕無此事!」

  花城道:「那麼請解釋這個咒枷。」

  慕情辯了這麼久,有點兒口乾舌燥,須臾,啞聲道:「我說了……你們可能不信。」

  風通道:「剛才問你你往死裡抵賴不認,現在才承認,當然難信了。」

  慕情微慍道:「為什麼我不承認?如果我剛才就告訴你怎麼回事,你也肯定不會信!依舊會是這個態度,誰會承認?一承認就百口莫辯了,還不如不認!」況且,風信沒事固然萬幸,但這事回頭說起來還挺丟臉的,以他的性子,不想認也是正常。謝憐一直耐心地聽著,道:「先讓他說完吧。」

  慕情看了一眼謝憐,半晌,才艱難地道:「這個是……因為,他讓我,對殿下不利,我,不肯,所以才……」

  話到這裡,他自己都彆扭,說不下去了。花城道:「所以,他一生氣,就給你套了個咒枷?」

  慕情不語。

  風通道:「沒別的了?」

  花城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道:「憑心而論,你自己相信你說的話嗎?」

  「……」

  慕情彷彿受了莫大的羞辱,冷冷地道:「你們愛信不信。我打暈風信這事有誤會,但我沒有聽命於任何人。」

  風通道:「慕情你……還是說實話吧。」

  慕情看到他的表情手指骨節就哢哢作響,道:「我說的就是實話!你想聽到什麼?我投降了君吾反過來害你們是嗎?我在你們心裡就是這樣一個人對嗎?太子殿下?!」

  他望向謝憐,目光激蕩。謝憐盯了他許久,一直在思索,正欲開口,花城卻抱著手臂,攔到他身前,迎上了慕情的目光,淡聲道:「用不著這樣看殿下,畢竟你身上早有先例。」

  慕情道:「我又沒問你!什麼先例?」

  花城微笑道:「什麼先例?從殿下手裡搶來的福地,修煉起來可順利?」

  他微笑中透著絲絲寒氣,語氣更是森然不善。慕情一愣,臉色白了白,不由自主倒退兩步,道:「你!……」

  與謝憐爭福地那件事,他自己也知道做的不算很厚道,因此,最怕人翻出來戳戳點點。花城語氣雖帶笑,無形之中卻是咄咄逼人。

  慕情驚,謝憐卻也驚。他驚的是,花城怎麼會知道這件事?

  謝憐和風信都不是嘴碎的人,從不愛在背後議論人是非、或散播什麼。雖然當時慕情離開給他們打擊都很大,但他們也從沒有說出去對別人抱怨過。至於搶福地,謝憐後來再也不想提這件事,並未和人談起,相信風信也是一樣的。

  那三十多個神官自然也不會主動和別人說他們搶了誰的修煉靈地,對此要麼守口如瓶,要麼粉飾扭曲。所以謝憐後來壓根沒聽外人傳過這事。

  既然如此,花城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雖然他在上天庭埋了不少眼線,但這事真的太早了,都八百多年前了,當事人又大多絕口不提,這種陳年老債也能查到嗎?

  慕情道:「你怎麼會知道?誰告訴你的?」他望望風信,又望望謝,最終看的還是謝憐。花城冷笑道:「你不用看殿下,殿下從來不告訴我這些事。這是雪山頂上你們自己喊的,忘了嗎。」

  慕情臉色更白了。謝憐疑惑稍解,不禁微微汗顏。

  風信和慕情兩人一掐起來就相互狂翻黑帳,狂揭老底,必然把一堆陳年老債都綁著炸藥扔向對方炸個不停。難怪花城當時那般生氣。可是,他又隱隱覺得還是有哪裡不簡單。

  因為謝憐又想起一件事——紅衣鬼火燒文武廟。花城一戰成名,鬥下了三十三個神官,一把火燒了他們在人間的所有宮觀廟宇。

  謝憐早就不記得當初和他爭奪福地的有多少個神官了,連他們的名號、相貌、說過的話也全都不記得了,只模糊記得大約有三十幾個。

  那麼,到底具體是三十幾個呢?

  會不會就是當初三十幾名神官?

  如果是的,那麼,豈不是說,花城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半晌,慕情才勉強道:「那次是那次,這次是這次!總之,我從沒想過……」

  幾人正爭執著,突然,謝憐一腳飛出,喊道:「小心!」

  慕情猝不及防被他一腳踹倒,嗖嗖兩聲,兩道寒光銳氣貼著他上方擦過,釘在牆上。慕情一躍而起,幾把拍掉胸口的鞋印,道:「你故意的嗎?!先動手?」

  謝憐百忙之中道:「抱歉抱歉,真不是故意的!」如果是故意的,慕情現在多半已經在牆上砸出一個人形坑了。眾人轉頭一看,牆上釘著兩把利劍,劍刃猶兀自顫抖,風信喝道:「誰?!」

  謝憐道:「沒有誰。是它們自己動的!」

  叮叮噹當,哐啷哐啷。四面八方,殺氣大漲。那些懸在牆壁上的兵器躁動起來,瘋狂顫抖,搖得整個屋子都在震天響!

  謝憐道:「快出去!」

  誰知,他奔到原先是出口的地方,風信卻道:「你往那兒跑幹什麼?沒路啊!門在哪兒?這屋子該不會沒門吧?!這要怎麼出去?」

  謝憐道:「原先是有門的!但是不見了!這些兵刃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殺氣衝天?」

  花城兩根手指夾住一柄向他飛來的長劍,並未如何用力,那劍便一折九斷,劈裡啪啦掉了一地。他道:「太久沒人用,寂寞了,感覺到有人進來,想殺生罷了。」

  其餘幾人下意識齊刷刷轉頭去看慕情。慕情立即道:「不關我的事!」

  花城道:「但,是你把我們引進來的。」

  慕情道:「我是看到了胎靈才指路的!」

  花城卻道:「只有你看到了。」

  慕情無言以對,握緊了拳。風通道:「現在該怎麼辦?這些兵器不能安靜下來嗎?」

  花城還未答話,謝憐忽然想起以前對付過類似的妖魔鬼怪,喃喃道:「能!不過……得讓它們殺生。」

  風通道:「可是現在這地方出不去,就只有我們四個被關在這裡,怎麼殺生?能殺什麼?」

  謝憐正要開口,花城忽然道:「三個。」

  風信:「什麼三個?」

  花城道:「糾正一下罷了。被關在這裡的,只有三個。」

  謝憐猛地轉頭。果然,兵器庫內,原本的第四個人,慕情,他突然消失了!

  千真萬確!原先慕情站著的地方,已經空無一人。風信愕然:「怎麼會?!他剛剛還站在這裡的!」

  花城並不吃驚,畢竟方才這種事他已經遇到過一回了,道:「這裡是白無相的地盤。一切聽從他的調令,肆無忌憚,自然想弄走誰就弄走誰。」

  「……」

  如果原先,風信是八分信兩分疑,對慕情針鋒相對的言辭裡只是氣話居多,現在,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半晌,他才道:「殿下,慕情,他,該不會真的……?」

  謝憐馬上道:「先不要說這個了。這些兵器要出鞘了,先想辦法讓它們安靜吧,不然就要被剁成肉醬了!」說著,他一把抽出了背上的芳心。花城卻倏地按住了他的手。

  謝憐一愣,抬頭望去,只見花城凝視著他,一隻眼裡隱隱有血色蔓延。

  他沉聲道:「哥哥,你拔劍是想幹什麼?」

233 百丈高崖千傾炎瀑

  謝憐怔了怔,道:「我沒想幹什麼?」

  花城道:「那你拿劍幹什麼?」

  謝憐道:「我……防身啊?」

  花城的臉色陰沉的可怕,抓得更緊了,道:「你想怎麼防身?把劍放下!」

  這還是花城第一次用這種神情和語氣對謝憐說話,謝憐整個人都愣住了。風信警惕道:「你憑什麼讓他把劍放下?你先把他放下!」

  一柄戰斧劈面飛來,謝憐眼疾手快舉劍將它斬飛,道:「怎麼防身……就這麼防啊!」

  花城的神色和語氣這才稍稍緩和,但仍沒放開他,道:「你不用防身,站在我身後就好。把劍放下。」

  風信從地上踢到了自己的弓,撿起來雙手握住、揚弓當劍,擊飛一隻流星錘,更懷疑了:「你這麼抓著他是想幹什麼?你當真是本人?殿下,血雨探花的通靈口令除了你們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總不至於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他口令吧?」

  經他提醒,謝憐忽然想起,花城的通靈口令,並不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知道。還有第三個人聽到過。

  君吾!

  仙樂宮裡,他讓謝憐當著他的面和花城通靈,是清清楚楚聽到了的!

  但是,謝憐還是覺得,面前這個一定是花城本人沒錯,只是……他像是忽然想到了很不好的事情,才會是這個態度。

  思忖片刻,謝憐道:「好。」收起了芳心。

  下一刻,銀光橫閃,彎刀出鞘!

  厄命一出,整座兵器庫登時漫天銀光,火花不斷,金石斷裂之響不絕於耳。謝憐和風信被這亂閃的寒光殺氣包圍在中間,一動不動。十聲之後,花城轉過身,彎刀回鞘。謝憐的目光從他身上挪到地上。

  只見原先那數百把兵器,全都被厄命打成了齏粉……

  謝憐蹲到地上,撿起兩片劍的碎片,心中有點痛惜:「這些可是不可多得的好劍……」

  這時,風通道:「殿下,門,好像多了一扇門!」

  謝憐放下碎片,站起身來,道:「原來如此,是要解決掉這些兵器才能出去。」

  原本是得見血殺生才能打開門的,花城卻直接用暴力打開了。剛想到這裡,花城便拉了他往外走。看他殺氣騰騰的,風通道:「下一步你們打算怎麼辦?」

  謝憐道:「當然是去找國師和慕情。」

  花城平靜地道:「如果慕情真的投靠了君吾,那就先要他的狗命。」

  「……」

  三人出了兵器庫,走了一陣,謝憐猶豫片刻,還是問道:「三郎,剛才你是不是以為我要用劍刺自己啊?」

  花城不答,臉色還是極不好。謝憐道:「我不會的。」

  花城看他一眼,道:「是嗎?」

  謝憐被他看得心裡虛虛的。

  說真的,要是在以往,搞不好情況危急就真這麼解決了,但現在,再也不會了。

  謝憐道:「是!我答應了你的。況且那麼多刀槍劍戟,每個捅我一下,我豈不是要被捅成肉泥?哈哈哈哈……」笑到這裡,他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說到「捅」字之後,花城驀地凝視向他。那目光謝憐沒法形容,看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少頃,花城突然一伸手,用力將他攬進了懷裡。

  風信走在最後,震驚了:「我操了?我還在呢???」

  謝憐眨了眨眼,拍拍花城的後背,道:「怎麼啦?」

  花城低聲道:「殿下,你不要這樣笑啊。」

  他緊緊摟住謝憐,道:「不好笑,真的……一點都不好笑。」

  「……」

  想起之前自己撿地上屍毒骷髏,花城臉色都那般不好,謝憐心中歉然,道:「對不起,我再也不跟你開這種玩笑了,本來只是想讓你不要擔心的,沒想到起反效果了。」

  風信彷彿被這種氛圍嚇到了,茫然了一會兒,道:「我……也覺得不要了?既然他這麼認真……」

  花城終於放開了謝憐,沉聲道:「走吧。」

  沒了帶路的國師,三人除了繼續深入皇宮,也沒有別的選擇。

  但沒出來多久,謝憐便覺察了空氣中的異樣。

  他道:「你們覺不覺得……好像變熱了?」

  他們一行人剛剛進入地下皇宮時,是森涼森涼的。但走了一陣,四周空氣彷彿突然膨脹,悶熱了許多。風信似乎頗有同感,但他一轉頭,微微一怔,抬手指道:「殿下,看後面!好像有光。」

  正如他所說,後方有光,正在緩緩逼近。

  在漆黑的地下出現了未知的光源,這情形頗為詭異,是有什麼人來了嗎?

  待到那光現出真面目,謝憐終於發現,地下的空氣變熱了,不是他的錯覺。那令人窒息的悶熱,就是這光帶來的。

  赤金的炎流,咕咚咕咚翻著的氣泡,向著坡下三人爬了下來。

  外面的岩漿,順著河道流進地下皇宮來了!

  謝憐正心道不好,突然覺察背後有人飛速奔過。他反手就是一綾抽出去,道:「稍等!問個路!」

  那人險險避過,身形一頓,眾人一轉身,借著不遠處炎流帶來的火光看清了他的臉。風信喝道:「慕情!你小子,站住!」

  慕情哪裡會站住,二話不說,拔腿就跑。三人正欲追擊,地面一陣劇烈的顫抖。

  那赤金的岩漿突然來勢洶洶,漫過了皇城內的河道,爬速大漲,迎面向幾人撲來!

  三人即將被逼得無處落腳,不過,謝憐進來前就遇到過這個難題了,眼下只不過難度稍高。他道:「風信,岩漿裡有許多空心怪,它們可以浮起來,踩著他們別沉下去了!」

  說完,瞅准了一個在炎流裡奮力劃動手臂的空心人,一躍而上!

  甫一落足,謝憐心下一喜。這幾個空心人個頭似乎格外大些,被他一踩,居然只是微微一沉,但依然能在炎流面上浮而不墜。只要它們不作怪,簡直可當輕舟!

  風信也看准一隻躍上,揚弓對那空心人道:「好好遊,別沉!」那空心人被他拿著武器威脅,果然不敢怠慢,更加賣力。花城卻只是抱著手臂,低頭看了他腳下一眼,那空心人便老老實實不敢作妖,馬力全開,遊得最快。謝憐則雙手合十,誠懇地和那空心人打商量:「載我一程,麻煩載我一程!回頭給你燒香!你不要香是吧?想要什麼供品隨便說!」那空心人顯然極為不滿,時不時揮動手臂想把他趕下去,偏生謝憐牛皮糖一般,就算它打滾也甩不掉。不消說,最不好對付的一隻,又被謝憐挑到了!

  三人禦怪順流而下,仿若迎風衝浪,越往下流坡度便越大,速度便越快,還要時不時避過炎流中突起的障礙物,一路可謂是驚險不斷。一陣過後,終於追上了前方的慕情,風通道:「慕情!你跑什麼!」

  慕情腳下也踏了一隻空心人作浮板,回頭道:「不跑等你們圍攻我嗎?」

  風信手裡有弓無箭,只能隔空喊話,道:「不圍攻!先說清楚你是怎麼突然從兵器庫裡消失的!」

  慕情回頭,冷笑道:「你們……」

  話音未落,謝憐看清了前方的景象,雙目瞳孔急劇收縮,喝道:「你前面!!」

  慕情一回頭,這才發現,前面的路,戛然而止了。

  這裡原先應該一處地下斷層,落差極大,起碼有百丈之高,彷彿一個巨大的斷崖。

  他沒想到居然會突兀地出現這種地勢,加上越往下岩漿流速越快,等他反應過來時,已經猝不及防,飛了出去!

  慕情的身影和他腳下那空心人一起,瞬間消失,而這邊三人也即將以勢不可擋的高速衝到那斷崖邊上!

  千鈞一髮之際,若邪向後飛出,在遠處一座宮殿的飛角上纏了幾道,打了個結。謝憐一手抓若邪,另一手抓花城,再把若邪另一端扔向風信,道:「接住!」

  以綾為繫,三人這才堪堪定住。此時,他們距離那「斷崖」最遠的也不過兩丈,再遲一步就也要墜下去了,可謂是懸崖勒馬。只是上方依然不斷有滾滾岩漿衝下來,謝憐又道:「收!」

  若邪迅速縮短,帶著三人向那宮殿收去。不多時,三人躍上宮殿之頂。這宮殿較大,因此屋頂還算寬敞,以石為基,不懼岩漿衝刷,到了這裡,暫時可以鬆一口氣了。

  驚魂稍定,風信望著那空蕩蕩的「斷崖」,愣了一會兒,不可置信地道:「慕情……掉下去了嗎?」

  謝憐勉強定住砰砰狂跳的心,喘了口氣,擦去額頭上的汗珠,道:「沒有!」

  站在這座宮殿屋頂的最側一角,探出身子,就能看到,那斷崖邊上的岩石裡,釘入了一把長刀。

  而一雙手,正緊緊抓在這把長刀的長杆刀柄之上。那雙手下,是一張竭力咬牙、血意上湧的臉。

  此刻,慕情就處於這樣一個與瀑布般傾流而下的岩漿平行的可怕位置。

  火珠在他面前飛濺,當真是「火燒眉毛」,要不是他罩了一層護體靈光在身外,擋去了大部分的灼氣,早就被燒得面目全非、滿頭起火了。

  但這護體靈光也撐不了多久,如若他整個人墜入岩漿池子,照樣得化骨為氣!

  這一幕看來令人心驚肉跳,風通道:「這要怎麼辦?!殿下,你那條白綾夠得著他嗎?」

  謝憐已經動手試了,收回若邪,拍掉它身上的火焰,道:「不行!這個距離太遠了!若邪在半空中就著火了」

  慕情的衣服上也燃起了許多細碎的小火焰,刀柄燒得滾燙,但他還是死死抓著,不敢撒手,也不敢往下看。

  一撒手,下面就是烈焰炎池在等著他,還有無數亡靈饑渴的號啕之聲幽幽回蕩,彷彿在呼喚著上方懸空、垂死掙扎的人,快下去陪伴它們。

  慕情死死抓住刀柄,蒼白的額上滿頭大汗,見到遠處三人,動了動嘴唇,似乎想呼救。但是,他的性格,很難把「救命」「救我」這種話喊出口。

  再來,不管花城是否遊刃有餘,恐怕都不會救他,風信也很難說,剩下唯一有希望願意救他、有能力救他、還可以影響其他兩個人的,就是謝憐了。

  最終,他身體奮力往上一掙,額頭青筋微突,衝謝憐喊道:「殿下!」

  謝憐正在飛速觀察四周,聞言望他。慕情憋了好一陣,憋足了一口氣,赤紅著臉喊道:「……相信我!殿下,你知道我沒有說謊吧?你知道我不會真的害你們的吧?!」

  「……」

  他這樣滿懷希望地問謝憐,彷彿抱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的樣子,卻讓謝憐忽然想起了另一幅畫面。

  在許多年前的一個暮色時分,他也是這樣滿懷希望地問慕情的——

  「你知道我沒有說謊吧?」

  當時慕情是怎麼回答他的?

  這些事他幾百年都不曾去想,但慕情這一句問,卻突然把它們從封塵已久的角落裡翻了出來。

  一翻不可收拾,無數的畫面和聲音閃過,謝憐這才發現,原來他記的如此清晰,原來他從未忘卻。

  慕情沒等來他的回答,在謝憐異常的沉默中,像是也慢慢想起了同一幕,臉色漸漸變了。看來,他也明白方才那句話喊錯了,無意之中,提醒了不該在此刻提醒謝憐的事。

  這時,花城在謝憐身後淡聲道:「哥哥,在你做決定之前,我要提醒你幾件事。」

  謝憐這才回過神來,道:「什麼?」

  花城道:「第一,除非岩漿停流,否則,嘗試,必將冒著生命危險。」

  可是,誰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停流?那刀柄已經被燒得發紅,慕情的雙手握不了多久,怎麼可能撐到那時候?

  謝憐默然。花城又道:「第二,如果慕情已經投靠君吾,君吾一定有辦法把他從這裡挪走。但是你,就會陷入危險之中。而這種可能,非常大。你想想他這一路上來的舉動。」

  打暈風信、引他們進兵器庫、拒絕承認打暈風信還反咬一口、在兵器庫暴動之後突然消失、時機恰好的岩漿倒灌、一路把他們引到這裡。

  現在,他又是不是正故意引導著謝憐,走向絕路?

234 百丈高崖千傾炎瀑 2

  謝憐沉默的時間有些長了。那長桿刀柄燒得發紅,慕情大叫一聲,鬆開了一隻手,憑另一隻手吊了一陣,不敢多撐,又抓了上去。可他雙手手心已在絲絲冒著白煙,雖然隔得遠,這邊幾人彷彿也聞到了焦肉的氣味。

  花城隨手放出一隻銀蝶,那銀蝶撲翅撲翅,飛出幾丈,還沒到離慕情距離的三分之一,便化為一縷銀汽,消失在空中。

  謝憐知道,他這是在給自己展示,死靈蝶亦不可助,死局,不值得拚死一試。

  慕情也看到了那銀蝶消失的過程,神情漸漸變得絕望。

  他明白了。現在,一是沒人有能力救他,二是沒人相信他,在他百般觸雷的前提下,謝憐根本不會冒著生命危險過來拉他一把。

  只是,雖然絕望,卻仍不甘心,仍不願放棄,慕情咬咬牙,喝道:「你不相信我也罷,我絕不會就這麼掉下去的!」

  說著,手上更加用力,似乎想旋空一轉,立足在刀柄上。誰知,他身體剛剛升起幾寸,又猛地一沉!

  慕情向下望去,雙瞳中映出了無數個被熔成血紅色的怨靈,扭曲的臉孔和四肢貼在他腿上身上,正在把他往下拉!

  這些怨靈是本來就溶於流動的岩漿裡的,忽然冒出,一個接一個吊在他下半身下,沉重無比又滾燙,如火上澆油、雪上加霜,慕情要瘋了:「滾!!!」

  在過去的幾百年裡,他不是沒瀕臨絕命過。但那都是因為受了重傷,葬身岩漿這種死法,比負傷身死要恐怖千百倍,一想到他要像那沒有生命的死靈蝶一般化為一縷煙氣、了無痕跡,根本無法接受。

  終於,慕情的手撐到極限了,十指微微一鬆,就再也抓不住了。

  刀下一空——他掉下去了!

  一道人影向著下方燃著熊熊烈火的炎池墜去:「啊啊啊啊啊啊!」

  可是,他叫得雖慘烈,身體下墜了一段距離後,卻猛地在空中一頓、懸在了半空!

  慕情驚魂未定,頭皮都麻了半邊,但本能的反應還在,快速摸到身上。原來是一道白綾纏住了他的腰。

  自然是若邪了。可是,謝憐棲身的那座宮殿離他掉下去的斷崖不近,若邪先前都探不過來,又怎麼能在他下墜了一段後將他拉住?

  慕情向上望去,驚異地發現,謝憐根本就不在那座宮殿屋頂上——他就在自己的頭頂上方。

  之前慕情將長刀釘入岩石,抓住那刀柄才堅持了一段時間。而謝憐,現在就半跪在那刀柄之上!

  謝憐一邊急速收短若邪,一邊看下面,看他安然無恙,這才鬆了一口氣,道:「還好,還好,來得及。」

  慕情喃喃道:「……太、太子殿下?」

  方才那一瞬太過刺激了,刺激到他腦子還有點稀里糊塗的。這麼遠的距離,中途都是滾滾的岩漿,沒有其他落足點,謝憐最多只能跳到一半,他是怎麼過來的?

  遠處,風信的聲音傳來:「殿下!你們沒事吧!」

  慕情循聲望去,那宮殿屋頂上,現在只站著花城和風信兩人了。花城抱起手臂盯著這邊,似乎在確認謝憐的安全,別的他都不關心。而那宮殿和他墜崖點的兩點一線的中心,一把漆黑的長劍,冷冷立在奔流不息的赤紅岩漿之中。

  芳心!

  原來如此!慕情終於明白謝憐是怎麼過來的了。

  憑謝憐的彈跳能力,的確最多只能跳到一半之遠,無法直接從安全的宮殿屋頂跳到墜崖點救他。所以,謝憐先把芳心擲出,將此劍立在炎流之中,作為一個落足點,再以芳心為起點,躍到他的刀上,於千鈞一髮之際拋出若邪,堪堪將他拉住。

  謝憐道:「剛才一直在想辦法,這裡實在沒什麼可以用的東西,所以花了些時間。你也太急了,不要亂來啊,亂來掉的更快。」

  慕情本以為謝憐的沉默是在猶豫要不要救他,卻原來是在思考到底該怎麼救,也虧得剛才形勢那般危急,謝憐還能冷靜思考了。

  他額上的汗珠更加細密了。

  一抬頭,謝憐向他伸出一手,笑眯眯地道:「總之,雖然稍微遲了點,不過,這手伸的還不算太晚吧?」

  「……」

  不知是不是方才抓著刀柄抓了太久,慕情居然覺得手臂無比沉重,提不起來。謝憐又把手伸的更下,道:「起來吧。」

  慕情終於抓住了他的手。

  他整條手臂都是微微顫抖的,謝憐一用力,把他拉了上來,兩人一起站在慕情長刀的刀柄上。謝憐轉身,對屋頂那邊招手,道:「三郎,成功了!」

  花城道:「好的,哥哥,現在回來,立刻!」

  謝憐應道:「好的,馬上回來!」又轉頭問慕情,「你還能跳麼?不能的話我帶你?」

  慕情嘴唇動了動,道:「我……」

  謝憐觀察他神色,果斷地道:「我帶你吧。」說著,就抓了他後背。要在以往,慕情估計會暗暗翻個白眼讓他別這麼抓,不尊重人,但現在,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謝憐正要躍起,誰知,正在此時,兩人忽然同時感覺,腳下一歪。

  好死不死,那釘入岩石的長刀,早不鬆,晚不鬆,偏偏在這個時候鬆動了!

  花城勃然色變,道:「哥哥!!!」

  這一次,是兩道人影,一齊向著赤紅的炎池墜去。此種火燒屁股之時,謝憐仍能急速思考,道:「沒事!」半空中翻了幾翻,抓住空中那柄長刀,雙手並用,再次一刀釘入岩石之中!

  「鐺」的一聲,火珠飛濺,絢爛至極。在謝憐的護體靈光之外,這些火粒子彷彿碎裂的金砂,但若是這層護體靈光消了,沾上一粒都能把人活生生燒穿一片窟窿!

  若邪將慕情提起,謝憐嚴肅地對他道:「這把刀承擔不了太久兩個大男人的重量,這樣下去不行。我們兩個之中,只能留一個人在這裡。」

  慕情稍稍回過神,道:「你是說……」

  謝憐道:「你不要留了。」

  「……???」

  慕情雙瞳微微收縮,還未開口,謝憐便抓住他,用力向上拋去,喝道:「看準!」

  慕情被他拋過斷崖,發現自己在向芳心佇立處飛去,定定心神,凌空一翻,落定在芳心劍柄上。

  到這裡,他才明白為什麼謝憐要先把他拋上來了。

  因為,這個距離,也許謝憐可以直接從那下移了數丈的刀柄上跳過來。但是,他卻不行。

  這個距離對他來說,太遠了。他是借了謝憐這一拋之力,才能上來的!

  風信捏了一把冷汗,道:「還好殿下你反應快!」

  花城則神情凝肅,對著下方道:「哥哥!你再不回來,我就直接下去找你了!」

  他語氣帶著警告意味,謝憐忙道:「我這就上來了!情況還好,不算難應付,我一個人能跳過去,你別下來。」

  花城神色這才緩和幾分,但還是目不轉睛盯著那邊。風信看看他,忍不住道:「……挺意外的。」

  花城也不回頭,毫不好奇地道:「什麼。」

  風信抓抓頭髮,道:「我以為,你對慕情意見很大,會覺得他不值得救,會反對殿下救他,不讓他去的。」

  花城這才看他一眼,道:「半錯半對吧。」

  「啊?」

  花城道:「你前面那句沒錯,我的確覺得他不值得救,他怎樣都不關我事。」

  看他一臉無所謂的神情,風信汗顏:「你也太直接了吧!」

  而且想到沒準這人心裡對自己也是這麼個態度,就更讓人汗顏了!

  花城嗤笑一聲,頓了頓,又道:「但,殿下怎麼選擇,只有他一個人能決定,我永遠不會反對。」

  「……」

  風信從來沒聽過這種話,男人對女人尚且沒有,男人對男人就更沒有了,只覺得要是給謝憐聽到肯定又要不得了了,不知道該露出什麼表情,只好道:「……啊。這樣。」

  花城轉過頭,凝視著炎流火光中四下觀察、思索對策的謝憐,微微一笑,道:「而且,我早知道他一定會那麼做了。」

  那邊,謝憐道:「慕情,你快到屋頂上去吧,別跑了,有什麼事我們可以待會兒好好說。」

  慕情這才反應過來,如果他不離開芳心,謝憐下一步就沒有落足點了。強逼自己冷靜思考,準備回到屋頂上,豈料,他才剛剛起身,下方謝憐忽然道:「誰?!」

  謝憐站在刀上,正默默蓄力,突然,背後炎瀑分開,瀑流裡伸出一雙手,驀地抓住了他。

  那東西明明是從炎瀑裡出來的,那雙手卻冷得可怕,謝憐打了個寒噤,聽到花城在上方道:「殿下?!」

  那雙手緊緊抱住謝憐,帶著他從刀上墜了下去。謝憐一臉愕然,而上方幾人則看清了從背後抓住他的是什麼東西。

  那人一身白衣,臉上戴著一張半哭半笑的面具,似喜似悲。

  白無相!

  若邪警覺危險,自發亂飛,向上躥去,躥過慕情眼前。慕情下意識抓住它,但白綾另一端傳來的力量過大,非但沒拉住,反而把他也拽了下去。

  謝憐在狂飛的火星中急速下墜,聽到那東西在他耳邊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天真!太天真了仙樂!你以為兩全其美的大好結局來的這麼容易嗎?」

  下方是炙人的灼灼熱浪,心裡卻是毛骨悚然。冰火兩重天中,謝憐抬頭望去,上方漫布穹頂的火與光裡,居然若隱若現有一片紅影,正在接近。

  花城也跳下來了!

  這下面,可是岩漿池啊!

235 通天橋三傻還復昔

  不知是滅頂的恐懼、還是炙熱的岩漿,謝憐整個人都被淹沒了。

  良久,他才悠悠轉醒。

  一醒來,就發現自己躺在堅硬的地面上,而慕情跌坐在一旁,正呆呆地看著他。

  謝憐眼前還隱隱發紅,一下子坐了起來,道:「三郎!」

  誰知,他一坐起,慕情便回過了神,道:「別亂動!」

  謝憐下意識手掌欲撐地,卻撐了個空,重心一偏,整個人險些翻下去。微微一驚,這才發現,他根本不是躺在地上。

  他是躺在一座橋上!

  這是一處空間龐大的底下岩洞,穹頂深邃入浩瀚夜空,洞中,「浮」著一座殘橋。

  橋身殘缺不全,漆黑駭人,似木似石,彷彿經歷千年雨打風吹、塵封火燒。無柱支撐,自懸空中,向前後兩端無盡地延伸,不知來自哪裡,去向何方,望不到盡頭,辨不清方向。有的地方寬達三丈,有的地方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行。

  殘橋百丈之下,便是燒得翻滾的通紅岩漿池,猶如地獄紅湯。

  通天橋?

  謝憐腦海中第一時間浮現的就是這三個字。兩千年前,烏庸太子為避大難,造了一座通天之橋,這座橋會不會就是它的遺蹟?

  他記得自己是被白無相生生拖下來的,現在怎麼會在這座橋上?

  謝憐爬起身來,道:「三郎?」

  慕情依舊坐在一旁,道:「不用喊了,他不在。」

  謝憐轉向他,道:「我們怎麼會到了這裡?中途設了縮地千里嗎?」

  慕情道:「大概吧。我明明是衝著岩漿池掉下去的,但在半空中,就被傳送到了這裡。」

  可憐風信,三個人都掉下來了,就他一個留在上面,多半又要抓狂罵街了。不過,最要緊的還是先找到花城,不知他被移到了哪裡?

  謝憐瞥到被扔在一邊的芳心和長刀,撿了起來,向慕情走去。慕情見他提著劍沉著臉走來,不知以為他要幹什麼,神色忽然緊張。

  謝憐卻把他的刀遞給他,又向他伸出一手,道:「你沒事吧?沒事就站起來,我們得趕緊走了。」

  慕情看著他向自己伸出的那隻手,沉默許久,搖搖頭,道:「走不了。我手足都受傷了。」

  謝憐蹲下來查看片刻,果然,慕情雙手手掌都紅了一大片,腿上也有燒傷,怕是只能慢慢走了。思索片刻,他道:「我扶你吧。」

  他將慕情拉了起來,手臂扛在肩上,如此攙扶行走。走了幾步,忽然,慕情道:「為什麼?」

  謝憐一邊打量四周環境,一邊道:「什麼為什麼?」

  慕情道:「我以為你發現我也沒事後會更懷疑我。」

  謝憐道:「哦,不會啊。」

  「為什麼?」

  「因為我知道啊。」

  「知道什麼?」

  謝憐道:「我知道你沒有說謊啊。」

  「……」

  慕情臉上是什麼表情,當真難以言喻。

  謝憐理所當然地道:「你不是讓我相信你嗎?我是相信你啊。就這樣。」

  「……」

  「怎麼說呢……」謝憐道,「我也算認識你很多年了吧,這一點我還是可以肯定的,你不是這樣的人。之前我不是說過嗎,你可能會往別人杯裡吐口水,不過下毒這種事,你不會做的。」

  聽前面一句,慕情似乎微微動容,聽到後面半張臉都黑了,道:「這個比喻就算了,真的算了,不要再提了。吐口水這種事我也不會做的,太沒品了!」

  謝憐擺擺手,道:「不要在意這種細節啦。而且,就算萬一的萬一,我倒霉透頂,看錯了你,你也打不過我和三郎啊,反手一掌就把你打死了,構不成威脅哈哈哈……」

  「……」慕情喃喃道,「你是故意的吧,你一定是在努力地想把我氣死吧……」

  「咳,開玩笑的,總之吧。」謝憐不笑了,抓著他的手臂,看向前方,道,「如果你真的因為拒絕為惡,被君吾戴上咒枷,那我就不能讓你因為做了這件事而付出不好的代價。」

  他平靜地道:「因為你做的是對的。」

  慕情瞪了他半天,最終,咬牙切齒地道:「謝憐,你這個人真是……」

  謝憐馬上道:「免了,你想怎麼評價我我還不知道嗎。眼下你還得靠我扶呢,就別說些讓我想把你丟下岩漿池的話了。」

  慕情哼道:「知道我想怎麼說你你還救我。」

  謝憐道:「彼此彼此了。我救你,只是遵從自己一貫的原則罷了。再說,雖然你這人各方面是都挺微妙的,以前我真有段時間很想揍死你,不過當時沒揍成,過了這麼久,也提不起興趣了。但再微妙、再想打你,你都罪不至死吧,能救當然要救。」

  慕情洩了氣般地哼笑了幾聲,默然片刻,又道:「殿下,其實我……」

  正在此時,兩人腳下同時一沉,雙雙勃然色變。

  慕情有傷在身反應不及,好在謝憐依舊神速,足底一點,向前一蹬,輕飄飄落到前方三丈之處。回頭再看,原先他們踏足的那處橋身,居然猝然斷裂,直直向下墜去!

  轟!

  一段漆黑的橋身落入猩紅地獄池中,在池裡翻滾等候了許久的怨靈們迅速伸出幾百雙手,爭先恐後扒上去,彷彿想借它脫離苦海。但它們數量太多,那段殘橋根本托不起他們,很快就沉了下去。上方兩人膽顫心驚,對視一眼。謝憐道:「看來這橋不太牢固!」

  慕情張了張嘴,大概想說退回去算了,原先他們躺的地方橋面還算寬闊,應該不至於塌下去,但那段一塌,沒了路,已經回不去,兩人只能往前了。而前方的橋面,忽寬忽窄,彷彿遍佈陷阱,危機四伏,不知踩中哪裡就會掉下去!

  謝憐二話不說,一把將慕情丟到背上,道:「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不然說不定也會塌,抓緊了,我要快速通過!」

  說快就快,謝憐果然飛步躍出。越是往前,橋面越是窄得令人窒息,最寬之處也只略勝一扇門,而最窄之處,不過一人腰寬!

  但在這種險境之中,謝憐掠過之處,紋絲不動,他足底每每在橋面上一點,都猶如燕子抄水輕輕一掠,點到即收。若是有其他武神在此,只怕全都會被這種控制力精妙到恐怖的步伐震住。因為,再沒第二個武神可以做到了,這是只有不能仰仗法力、日復一日精修武力的人才能鍛造出來的精巧身手!

  突然,一道火柱衝天而起,攔在謝憐面前。要不是他反應奇快、剎得及時,只怕就衝進火裡烤個正著了。二人向下望去。不知何時,下方聚起了成千上萬和熔岩一色的怨靈,尖叫狂笑著,向他們伸出雙手,那道火柱就是它們合力發起的。兩人耳朵都隱隱生疼,慕情道:「他們在喊什麼?」

  謝憐喃喃道:「……『下來吧,和我們一起,爛死在這裡!』」

  慕情悚然望他:「你聽得懂?他們說的應該是烏庸語。」

  謝憐點頭:「嗯,這些……是通天橋塌下來後掉進岩漿被燒死的烏庸國人。小心不要被它們纏上,它們會把看到的一切東西都拖進岩漿裡。這果然就是通天橋的殘軀!」

  慕情道:「它們把人拖下去就能解脫?」

  謝憐道:「不。拖別人下去也不能解脫。這些怨靈是永遠也解脫不了的,只是,它們喜歡看到別人和它們一樣。」

  就是因為這樣,它們才永遠都解脫不了,永遠要在這地獄池裡煎熬折磨。慕情疑惑道:「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謝憐道:「我也不知道,但應該是……他告訴我的。」

  就像給他植入食屍鼠的尖叫記憶一樣。

  那些熔岩怨靈們似乎很不滿他們還沒掉下來,鬼鬼祟祟,聚在一起悉悉索索,手牽著手,又要向上發起新的進攻。謝憐拔腿就跑,火柱頃刻便到,原本就坑坑窪窪的橋面更加殘缺不全了。

  不能光是挨打不還手,謝憐也試著向下轟,但他沒剩多少法力,轟不遠。慕情法力比他充足,轟得也比他遠,但還是差了那麼一點。好幾次下方火柱都險些燒到他們腳跟,那群怨靈成群結隊,能量極大,嘻嘻哈哈,指指點點,興奮至極,彷彿在觀看什麼逃命表演,他們卻半點也奈何不得,憋屈至極,恨得他骨節咔咔作響!

  半晌,慕情在謝憐背上咬牙切齒地喘了幾口氣,彷彿下定了一個艱難的決心,啞聲道:「算了,太子殿下……謝憐你把我放下吧!」

  謝憐一面飛奔一面道:「說什麼呢!你如此惜命怕死,可不是會說這種話的人!」

  慕情額頭青筋暴起,道:「我惜命怕死還真是不好意思了。左右也是死了……趁我還沒改變主意後悔,快把我放下。」

  謝憐道:「你不要鬧了,別說話了我會分心的,現在最要緊的就是快點找到這橋的盡頭。」

  慕情道:「誰跟你鬧?如果這橋真是通天橋,鬼知道你還要跑上多久?遲早給它們打翻下去。放我下來,我去搞死這群陰險的雜碎,你自己走!」

  說著,他在謝憐肩頭輕輕一拍,飛了起來,落在身後。謝憐回頭,向他走了一步,慕情道:「別過來,這兒橋面窄,你過來兩個人都要掉下去!」

  謝憐只好頓步。慕情哼了一聲,又道:「你說的沒錯,我們彼此彼此,你看我微妙,我看你,也挺微妙的。」

  他直視謝憐,道:「這個時候了,我就直說了吧。我對你有很多想法。」

  謝憐道:「呃……這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慕情冷冷地道:「是嗎,那你知道,我經常覺得,你不過是靠出身,因為你是太子殿下,你還運氣好,但你本領也沒比我強多少嗎。」

  「……」

  「我還覺得,沒準你喜歡做好事給別人看,然後享受讚美和吹捧,甚至你幫我都是因為這個理由,因為我是一個可以讓你展露憐憫和善意的絕好對象。實話說,這些想法,有些我到現在還改變不了。大概永遠也改變不了。壓下去一時,過一段時間又會翻起來。」

  謝憐也不知道該汗顏還是該怎麼樣了:「這種話不用當著本人的面說這麼詳細吧!」

  誰知,下一句,慕情道:「但更多時候,我還是挺……佩服你的。」

  謝憐一愣。

  慕情硬著頭皮、彷彿有誰掐著他的脖子逼他說話一般,生硬地道:「很正常吧。你……的確……挺厲害的。人……也……比……我好。大體上,我……很想……和你成為朋、朋、朋友。」

  「……」

  謝憐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能從慕情嘴裡聽到這種話。雖然磕磕巴巴、不情不願、硬邦邦的,但居然如此直白坦誠,如此像人話!

  他一雙眼睛不由睜大了:「你……」

  慕情終於從牙齒縫裡擠出了那幾句,吐出一口氣,道:「仙樂滅國那時候的事,不管對錯也好,不管我自己有多困難也好,我始終欠你一個道歉。」

  謝憐卡了一下,道:「……陳年舊事了,算了吧。比起這個,我們還是先走吧!」

  慕情揚聲道:「他跟我說,如果我有嫌疑,就算你心裡知道我沒做,你也會順水推舟不去救我。因為你恨我,你不會相信我。」

  「他」?謝憐明白,這個他是誰。慕情道:「雖然我沒答應幫他,但他說的,我也想過。我一直以為你會在心裡恨我鄙夷我,所以我,一直……反正,你沒真這麼想,很好。」

  又一道火柱衝天而起,謝憐倒退幾步避過,離慕情更遠了。而慕情怒色上湧,俯身猛地一掌在橋面上一拍。謝憐雙瞳收縮:「你幹什麼?!」

  毫不意外,那橋段塌了,帶著慕情向下墜去。慕情在半空中衝他喊道:「幫你掃清這些雜碎!」

  斷橋入池,激起高浪,那群熔岩怨靈們原本歡歡喜喜湧來準備拖他下水的,豈料一道轟擊掃過,被打散了一大片,驚嚷鬼叫中,慕情站在斷橋中央,周身靈光亮到最熾,冷笑道:「你們這群陰溝裡的雜碎,放陰火很痛快是不是?我來了,你們倒是別跑啊!」

  現在,他終於能轟到那些熔岩怨靈了!

  慕情提著赤紅的雙掌,狂掃怨靈,殺了個痛快,打得下方原先看戲的怨靈們紛紛尖叫散開,游向四方。他衣袖衣襟都起了火,謝憐趴在上方道:「慕情?!你能跳多高?」

  慕情喝道:「你怎麼這麼多廢話,還沒走!」

  謝憐辯解道:「這不是我的問題。你這輩子好不容易說幾句人話,然後就掉下去了,這讓人怎麼走?」

  慕情大怒:「什麼叫好不容易說幾句人……」話音未落,他腳下那斷殘橋沉了幾分。兩人臉色都是一變。

  這下,是真要葬身岩漿池底、化骨成汽了!

  慕情方才中氣十足,現在卻臉色煞白了,提起手掌,閉上眼,似乎想在被燒死之前先一掌擊碎自己天靈蓋,死得痛快點。謝憐忙道:「等等等等你不要衝動!我我我我我有辦法!」

  慕情又睜開眼:「什麼辦法?」

  若邪雖然探不到最下方,但可以探到一半,謝憐把它拋下去,道:「你用盡全力跳吧!挑起來抓住它!我拉你上來。」

  慕情臉更白了:「我要是跳的起來,還用想辦法嗎?!」又準備鼓起勇氣打死自己,謝憐道:「等等等等!真的等等!!!我馬上就想到辦法了!」

  「什麼辦法你說啊?」

  辦法呢?辦法呢?快想到辦法啊!

  沒有辦法!!!

  兩人都快絕望了,慕情又舉起了手。誰知,正在此時,一隻手把他手掌「啪」的打開,抓住了他。

  然後,提著逼近呆滯的慕情,縱身一躍!

  謝憐感覺白綾那端一緊,往下一看,又驚又喜,道:「風信?!」

  慕清原先落足的那斷殘橋已經咕咚咕咚徹底沉進岩漿河底了,而白綾末端,風信一手抓著若邪,一手提著面色鐵青的慕情,衝他喊道:「殿下,快拉我們上去!」

  下方還有幾個空心怪人撲騰撲騰著游過,看來,風信就是乘著它們從河的上方飄來的。謝憐來不及多問,趕緊找了一處較寬較穩的橋面把他們往上拉。二人穩穩上升中,下方卻漸漸又聚攏了一群新的熔岩怨靈,怨毒地望著上方,嘀嘀咕咕抱團商量,不多時,再次向上轟出一道火柱!

  風信和慕情吊在半空中,閃避不得,謝憐提著若邪挪了好幾步,錯過這一擊,但別處的橋面都不如這一處寬敞穩當,避過一擊後,只能又返回去。風信險些被火柱燒到,破口大罵道:「下面這群什麼狗屎玩意兒,乘人之危這麼陰險的?我操了你們全家了!」

  謝憐道:「它們全家都長這個樣,你確定真的要操?!」

  它們還沒放棄,嘻嘻哈哈,似乎準備繼續偷襲,風信火氣正大,把慕情往上一舉,道:「抓著!」

  慕情剛才以為真的要死了,刺激太大,到現在反應還有點遲鈍,依言抓住。風信不用提著他,騰出一隻手,從背後取下長弓,還有幾根不知他從哪裡撿來的樹枝。他以枝為箭,一手持弓,牙咬住弓弦和箭尾,搭箭上弦,穩穩拉開——嗖嗖嗖嗖,四箭齊發!

  箭入炎池,炸開了花,嚇得熔岩怨靈們翻了天,再次四散。風信終於痛快了,罵道:「看到沒?說操就操!他媽的狗屎玩意兒!老子一隻手射爆你們!」

  終於,三人一起站在了通天橋的橋面上。謝憐抹了好幾把汗,心還在砰砰狂跳,道:「風信,你怎麼來的?」

  說到這個風信就抱起了頭:「我怎麼來的?你們三個都跳下去了,我有什麼辦法?我他媽差點沒瘋了!只好想辦法繞到那個斷崖下面,一路飄到這裡,聽到轟轟聲和人聲才找到你們。你們搞什麼,跳岩漿池!瘋了!」

  慕情終於恢復神智了,道:「我是被拽下來的!」

  想來風信崩潰地罵了一路,謝憐道:「好好好,你冷靜。不管怎麼說,你真是天降救星,幫大忙了!所以說,有的時候,人真的就是……一定要別人拉一把才能挺過的,真的!」

  三人都嚇了個半死,亂七八糟臉色鐵青地喘了一陣,不敢多留,風信背了慕情,繼續在通天橋上飛躍前進。躍了一段,交換了所見,謝憐得知風信也沒看到花城,不由揪心。花城究竟在哪裡?也只有順著著橋邊走邊找了。

  這時,風信對背上慕情道:「對了,你之前喊的那些話,我也聽到了幾句。前面聽的人火大想揍你,後面沒想到,你小子心裡居然是這麼想的!」

  「……」

  慕情的臉黑了。風信對謝憐道:「我早就跟你說了吧,他這人,心思比深宮怨妃還彎彎繞繞,簡直莫名其妙!」

  「……」謝憐看慕情的臉已經不能看了,衝他擺手。風信卻渾然不覺,又轉向慕情,道:「你想跟殿下做朋友,你就直說啊!覺得殿下心裡鄙視你做不成朋友了就要陰陽怪氣整天噁心人,真是搞不懂你腦子裡怎麼想的?」

  謝憐放棄了,擺擺手道:「他不是從小就這樣嗎。你別說他了,看他臉都紅了。」

  「……………」

  慕情忍無可忍,咆哮道:「我操了,我真是操了?!你們兩個能不能閉嘴?!」

  謝憐提醒他道:「你好像串了風信的詞。還有,罵髒話不太好吧。」

  風信道:「你自己說的,很想和殿下做朋、朋、朋友!」

  他還故意學了慕情那幾個咬牙切齒的卡頓,慕情的臉都猙獰了,手已經偷偷伸到背後去摸刀了,風信又道:「行了,現在說開了。反正你記住:太子殿下心裡從來沒有把你想的怎樣不堪,除了那次你那事做得太過分他生氣了,後來他在我面前都沒說過你一句壞話!你,今後做個正常人,正常說話正常表達,再陰陽怪氣的我就罵你了。」

  慕情聽前面低頭閉嘴不語,聽後面直翻白眼:「你不罵我幾百年了嗎?」

  謝憐提醒道:「慕情,你是神官啊,要注意形象,不能隨便翻白眼,被信徒看到會有意見的。」

  慕情道:「得了吧。這人還整天在上天庭罵髒話呢。」

  風信哼道:「那是你該罵。」

  慕情道:「你少跟我翻舊賬了,你不也丟下殿下去生兒子?」

  風信額頭青筋也起來了,擼袖子道:「你找掀是吧!」

  慕情冷笑道:「掀你自己唄。要不是你以前整天在太子殿下旁邊說我壞話,我至於老覺得他也看不起我、心裡微妙嗎?」

  話題又陷入了死循環,謝憐道:「這種時候你們就不要相互翻黑歷史了吧,傷害彼此有什麼意義呢……」

  慕情又翻了個白眼,嗤道:「再說了,看當年把你大驚小怪的,打個劫怎麼了,我要是殿下,到了那一步,我深夜連盜十八家豪門大戶,絕不眨眼,就你當個事,還追著殿下問怎麼回事。」

  謝憐汗顏,回頭道:「等會兒,也不要翻我的啊?總之,找三郎,先一起幫我去找三郎吧!哈哈哈哈……」

236 血探花惡鬥白無相

  正在此時,三人同時感覺到下方一波灼浪傳來,齊聲道:「當心!」腳下提速。七八道火柱衝天而起,一看下方,聚集了更多的熔岩怨靈!

  謝憐道:「風信,把慕情給我!」

  風信二話不說把背上慕情丟給他,謝憐背上,慕情道:「快搞死它們,煩死人了!」

  風信道:「用你多說!」開弓便是連環箭。他這兵器攻擊範圍可比謝憐和慕情瞎打一氣要遠多了,炸得下方赤浪高飛、尖叫連連。謝憐道:「幹得漂亮!」

  慕情在他背上道:「還行吧!」

  怨靈們怨毒不已,商量一陣,游到更遠的前方,合力向上噴火。轟轟幾聲,謝憐道:「前面一段橋被它們燒斷了,它們想截斷我們的去路!」

  風信罵道:「我操了,這麼齊心協力手拉手抱團幹什麼不好,非要害人!我看你們再過八千年也別想從岩漿裡上來!」

  他一揚弓,那些熔岩怨靈又散了。謝憐道:「別罵了準備好!要跳了!一、二、三——!」

  一開始蓄力加速,二計算步數,三足下猛蹬起跳——三個身影騰空而起,越過橋斷缺口,落到對面,繼續狂奔。那橋本是作「通天」之用的,理所當然的漸漸坡度上揚,但謝憐越奔越是身輕如燕,道:「我們三個,好久沒這樣了吧!」

  慕情道:「你是指這樣一起並肩作戰,還是一起奪命狂奔?」

  謝憐道:「都有!」

  風信:「明明經常這樣!」

  謝憐:「是嗎!」

  可是,有些東西說開和不說開時,心境是完全不一樣的。謝憐哈哈笑了兩聲,雙目一直觀察四下,始終沒瞧見一縷紅影,忍不住微微有些焦躁,道:「三郎!」

  他的喚聲在偌大空曠的地下岩窟中迴蕩,無人應答。謝憐嘴唇發乾,舔了舔。背後慕情看他東張西望的,沉默片刻,道:「殿下,你真的很喜歡他啊?」

  「……」

  謝憐沒料到他會突然這麼問,道:「啊。啊?……啊。」

  雖然他面上一臉茫然,耳根卻慢慢地紅了。慕情見了他這幅模樣,無言以對,遲疑片刻,才道:「我不是故意嚇你,但是我得提醒你,你有沒有想過……也許只有我們兩個被傳送到了橋上,而血雨探花……沒有呢?」

  風信道:「你這不是廢話嗎?既然這裡只有你們兩個,他當然是被傳送到別的地方了……」

  說到這裡,他才反應過來慕情是什麼意思。他不是說花城被傳送到了別處,而是說……也許,花城落入了岩漿池中。

  謝憐舔了舔嘴唇,道:「這,這怎麼可能?」

  慕情道:「你別覺得不可能。血雨探花是絕境鬼王沒錯,可白無相也是。而且他是第一代絕境鬼王,銅爐山主人,這裡是他的地盤,是他法力最強的主場。」

  風信狂瞪慕情,斥道:「快閉嘴!你什麼毛病,這個時候了開口還不能說點好聽的?他可是血雨探花!」慕情果然不說了,但還是辯解了一下:「我只是覺得我們總得考慮一下萬一是這種情況該怎麼辦。」

  謝憐眼前浮現花城蒼白的掌心中那個異常鮮紅刺眼的一點,也不知該說什麼,正想說話,忽然猛地剎步。後方風信差點撞了上去,道:「怎麼了?!」

  話一出口,他便發現不用問了。

  只見前方,空氣之中,鋪天蓋地、星星點點地閃爍著萬千磷磷銀光。像是天上有誰打翻了裝滿銀粉的寶盒。

  謝憐放下慕情,向前走去。他探出手,輕輕觸了觸空中一片稍大的銀光。觸到了,便將它捏在了手裡,緩緩拿到眼前。

  另外兩人也湊上前去看,風信道:「這,這是……」

  慕情直接說出來了:「死靈蝶的……碎片?」

  大概是嫌他說的太直接了,風信又怒瞪他。謝憐的手微微抖了抖,握住了那片發出淡淡銀光的蝴蝶殘翼,吐出一口氣。

  風信撓撓頭,道:「往好裡想,起碼他沒真的掉進岩漿池,肯定到這兒來過,對吧。」

  慕情指著一旁,道:「然後在這裡和誰打了一場。好大的一場。」

  謝憐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微微睜大了眼。

  只見四面八方的岩石上,遍佈了無數駭人的刀鋒劍痕。

  那是厄命的刀痕。

  刀刀入骨。謝憐從前不是沒見過花城用刀,但他的風格,一貫輕鬆愜意,漫不經心。與其說他是在用武器,不如說是在耍著小刀玩兒。這些刀痕裡,卻滿是殺意。可想而知,與他交手之人有多了得,這一戰有多險惡。

  他一句話也不說,趴下來看了看。橋面上沒有跌落的痕跡,橋下方也沒有聚集歡呼的怨靈,這才稍稍安心,又爬起身來逕自向前奔去。身後風信背起慕情,追上去道:「殿下!」

  謝憐屏住呼吸。因為他不想聽到自己過於急促、一點也不鎮定的呼吸聲。紊亂的呼吸,這對習武者而言是大忌,不光加重身體的負擔,還會擾亂心曲的節奏。但屏住呼吸也沒用,他手足都在發顫,跑著跑著還腳下一崴,險些摔個觔斗滾幾十圈滾下橋去,風信和慕情都叫了起來,直讓他小心。忽然,謝憐道:「什麼聲音?」

  謝憐再次駐足,回頭道:「你們聽到了嗎?是不是有什麼聲音?」

  風信和慕情都道:「有!有!」

  是兵器交擊聲和法力轟擊的聲音。連通天橋的橋身都在隱隱震顫。前路黑暗中,有光明明滅滅。

  有人在前面交手!

  謝憐連滾帶爬向前衝去。後面的風信喃喃道:「我操了,滿天神佛保佑可千萬是血雨探花,不然他怕是要瘋了!」

  慕情道:「少廢話了,咱們自己就是滿天神佛也保佑不了,趕緊跟上!你看他跑的跌跌撞撞那個樣子,別還沒見著人、先摔個狗吃屎了!」

  謝憐忘記屏住呼吸了,就這麼聽著自己凌亂的喘息跑了五六里,拐過幾個巨大的彎道,終於,在轉過最後一個彎後,眼前驀地雪亮。

  懸空的通天橋盡頭,一個紅衣人和一個白衣人,正在惡鬥。

  那紅衣人手持一把修長的白銀彎刀,身形鬼魅,閃電般忽隱忽現,正是花城。他不笑了,全神貫注,神色凜冽,俊美蒼白的面頰上一抹鮮紅的血痕,凜冽中平添三分明豔。那白衣人自然是白無相,手持一把不知從哪兒弄來的長劍,臉上還是一張半哭半笑的悲喜面。只是,那面具和謝憐從前所見的,卻不太一樣了。

  它從中間裂開了。

  那道裂痕極大,無法忽視,從額頭中心一直裂到眼下面頰,彷彿隨時會崩潰!

  兩人身法皆一沾即走,妖氣衝天,擊打卻勢如千鈞,力貫蒼穹。劍氣刀風,狂飛亂舞,上方的死靈蝶們和下方的熔岩怨靈們也在對峙,相互呼嘯,如排山倒海。每一次交手,岩漿烈焰池中都炸起數丈驚濤駭浪,其他人根本無法接近!

  風信和慕情隨後跟來,都被這場景震得雙足釘在原地,挪不開步。

  沒有一個武神看到這樣的戰鬥場面,能不為之心蕩神馳!

  一見到安然無恙的花城,謝憐高高懸起的一顆心終於落了地,當場簡直想躺倒在地大喊大叫,但強行忍住。高手過招,瞬息之亂都能定奪勝負,何況,這是當世兩位絕境鬼王之間的一戰!

  白無相那一端遠遠的後方還站著一個身影,正是國師,他自然是被白無相帶到這裡來的,見謝憐等人來了鬆了一口氣,但也不敢貿然出聲。誰知,花城卻早就注意到了來人,如霜般專注而寒冷的神色微微化開,終於展顏一笑,道:「看來,你又失敗了。殿下來了。他帶的人,一個都沒有少。」

  謝憐忍不住了,喝道:「三郎!」

  花城微一側首,應道:「哥哥」應完,語氣又轉警告了,道,「哥哥,你下次再把自己弄得掉下去,我就生氣了。」

  謝憐也道:「你下次再跟著一起跳下去,我會更生氣!」

  「……」聞言,花城表情凝了一下,似乎謝憐的話真的讓他忌憚了一下。而他直面白無相時也沒露出這種忌憚的神情。白無相欺身而上,打的是花城,話卻是對謝憐說的:「仙樂,你們兩個是不是春風得意過頭,太不把我放在眼裡了?」

  厄命刀柄上的眼珠瞅到了謝憐,骨碌碌狂轉起來,花城反手一格,謝憐聽到了「噔!」的一聲,心中一懸。

237 血探花惡鬥白無相 2

  那是兵刃斷裂的聲音!

  眾人連忙循聲向場內望去,只見花城手上彎刀安然無恙,白無相所持長劍被花城反手一格,卻是應聲兩折!

  厄命刀柄上的眼珠瞅到了謝憐,骨碌碌狂轉不止,彷彿在謝憐面前表現了、心裡喜滋滋美上了天似的。花城哈哈一笑,從容道:「沒事。哥哥不必擔心。」又反問白無相,「為什麼要把你放在眼裡?」

  白無相哼了一聲,國師忍不住了,怕他激怒對手,道:「年輕人,說話不要太狂妄!」

  誰知,花城下一句更加肆無忌憚,單手持刀,鋒芒畢露,對準白無相,微笑道:「畢竟,說到底,你不過是個滿心嫉妒的糟老頭子罷了。」

  不光國師連斥責他假笑的力氣都沒了,風信和慕情都驚呆了:這人膽子也太大了!

  誰敢在君吾或白無相這兩個人之中的任何一個面前這麼說!

  但是,他們又不得不承認,只有花城敢這麼說。因為,可能只有他說了這種話之後,君吾或白無相拿他依舊沒有辦法!

  慕情自己下來,走了幾步,喃喃道:「難怪以往……涉及到血雨探花的時候,君吾總是說能避則避、不要對上了。」

  正在此時,一團白影閃過,攔在厄命刀鋒之前。謝憐眼尖,看清了那樣東西,道:「三郎別砍那個!」

  是那胎靈!

  他看清了,花城自然也看清了,刀尖一偏,收放自如,改劈為挑,把那團白花花的東西挑飛了開。風信方才一瞬瞳孔驟縮,見那胎靈沒有被一刀兩斷,這才回過神,道:「快過來!」

  那胎靈被花城挑飛的方向正是衝他而去的。風信上前欲拎,它頭上本來就沒幾根毛,被他一喊全炸了起來,喉嚨裡咕嚕咕嚕的,一過去就狂咬不止,硬是不讓他拎。風信忍不住怒道:「我操了!見他就黏見我就咬,究竟誰才是你爹?!」

  慕情卻冷不丁道:「你有把他當你兒子過嗎?你有好好地叫過他的名字嗎?」

  聞言,風信愣住了,道:「我……」

  那邊,謝憐無法觀戰不動,匆匆交代道:「你們兩個小心,我上去看看!」

  慕情低聲道:「你自己小心!別忘了,你身上還有兩道……」

  謝憐微微一怔,下意識摸了摸脖子,摸到了那道咒枷。但他莫名覺得,白無相不會用咒枷來威脅他的。不及多言,奔上前去,見那邊一紅一白鬥得正惡,觀察片刻,判斷難以貿然加入混戰,若邪一揮,將國師捲了拉過來,道:「師父!你沒事吧!」

  國師抹了把滿頭的冷汗,道:「……沒事!」

  謝憐道:「沒事怎麼流這麼多汗?」

  國師道:「還不是給血雨探花那口無遮攔的小子嚇的???」

  這時,又聽風信慕情驚呼,謝憐抬頭望去,只見白無相微微垂手。

  他的一條手臂,已經受傷了。

  他翻過手掌,看了看自己滿手的血,嘆了口氣,笑道:「……很多年沒人能讓我受這種程度的傷了。」

  謝憐預感不妙,道:「師父,他……生氣了嗎?」

  國師可以說是現在這世上最瞭解白無相的人了,道:「不……比他生氣更糟糕。他……高興了。」

  頓了頓,白無相轉向花城,饒有興趣地問道:「你那把彎刀,是用你那隻沒了的眼睛煉成的嗎?」

  花城明顯無甚興趣作答,謝憐的心卻猛地一跳。

  從看到厄命的第一眼,他就知道這把彎刀必定不同尋常,也有六分猜到,也許就是花城失去的那隻眼睛煉成的。白無相口氣如此篤定,難道果真如此?

  國師眉頭微凝,須臾,突然道:「我想起來了。」

  謝憐道:「想起來什麼?」

  國師道:「我想起來,我聽他們說過一件事。好幾百年前,銅爐山裡來過一隻厲鬼。」

  慕情道:「銅爐山裡來過的厲鬼,起碼有大幾萬吧。」

  國師道:「不要插嘴!——那隻厲鬼,成鬼時間很短,很年輕,而且來的時候已經快要煙消雲散了,但是不知為什麼堅持飄到了這裡。」

  不知為何,謝憐心臟砰砰狂跳,道:「快煙消雲散?為什麼?」

  國師道:「似乎是受了重創,魂魄都散得七七八八了,神志也不是很清楚,但是一直一邊遊蕩一邊唸著他不會離開的、他不會離開的。可能是因為心願未了吧。總之,那一年銅爐開山,出了一個意外。」

  謝憐聽到「他不會離開的」,心中莫名一軟,又是一慟。隨即問道:「什麼意外?」

  「銅爐山裡,不光群聚了萬鬼,還關進來一批誤闖禁地的活人。」

  「什麼?!」

  國師道:「銅爐裡全都是妖魔鬼怪,普通人根本沒法闖出去,只有被當養料的份。但那隻厲鬼不知出於什麼緣故,混混沌沌地帶著那一大幫活人,逃了許多天。最後,還是被萬鬼圍堵,逼到了死路,就要和那些活人一起被蠶食了。」

  謝憐知道,這只孤零零遊蕩的野鬼,一定就是花城!

  他道:「然後呢?!有什麼辦法能脫身得救?」

  國師道:「有。練出血器,殺出重圍。」

  慕情還是忍不住插嘴了,道:「那最保險的祭品,豈不就是……」

  豈不就是那些陷入絕境的活人!

  風信和慕情望向正全神貫注與白無相惡戰的花城:「難道……難道他……」

  謝憐也屏住了呼吸。國師卻道:「嗯,他動手了。」

  風信和慕情的神色變得難以言喻。謝憐卻一動不動,只等著國師說下去。果然,國師接到:「他動手了,突然發狂,挖了自己一隻眼睛。」

  「……」

  國師道:「那隻厲鬼,差一點就對那些活人下手了,但不知為什麼,最後還是沒動,卻拿自己一隻眼睛作為代價煉了一件血器。但那厲鬼本來就是強撐著一口氣,挖了眼睛以後本該徹底散架的,但不知被什麼刺激到了,反而徹底清醒了。不知他煉出來的究竟是什麼邪器,居然扛過了那一戰。而且,還有一件很奇怪的事。」

  謝憐勉強平定心神,道:「什、什麼事?」

  國師道:「據說,那一戰後,天上降下來天劫,劈到了銅爐山。你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嗎?」

  這還用說什麼意思嗎?

  天劫降落,即是說,天認為,在銅爐山裡,有人有資格可以飛昇。

  謝憐抓住國師,道:「是誰?誰飛昇了?!」

  國師道:「我也全都是聽說的。但是,上天庭並沒有哪個神官是銅爐山出身的,要麼就是我聽到的純屬子虛烏有,要麼就是……」

  升上去的那個人,自己跳了下來,拒絕了天界!

  慕情完全沒法接受,愕然道:「以鬼之身飛昇?居然會真有這種事?而且還拒絕了飛昇,自己跳了下來?!不是他吧?那個時候他剛進銅爐山啊,還沒百煉成絕吧?!就那麼跳下去……根本生死不知吧?!他到底為什麼啊?!」

  為什麼能做到這種地步啊?!

  忽然,謝憐聽到白無相嘆道:「仙樂,你有一個非常忠誠的信徒。」

  話音未落,一張裂開的悲喜面,驀地出現在謝憐眼前。

  謝憐完全沒料到白無相居然能在瞬息之間逼近到咫尺之處,瞳孔裡清晰地映出了他的倒影。若邪炸了毛一般揚起,本欲出擊,但終究還是縮了。

  倒也不怪它,因為若邪一貫是非常聰明的。當它判斷攻擊也無效時,便會主動放棄。

  白無相似乎笑了一下,因為那張悲喜面裂的更開了。

  下一刻,厄命的刀鋒掠過他頸項。

  但遲了一步,白無相已經閃開了。

  他霍地閃現在通天橋斷橋戛然而止的最高點,微微揚手,道:「不用緊張,只是拿回我的東西罷了。」

  他手裡,多了一把通體漆黑、如寒冰冷玉的長劍,一道銀心貫穿劍心。謝憐下意識反手去摸背後,果然,背著的芳心不見了。

  芳心本是烏庸太子的佩劍。白無相把那本屬於他的佩劍拿走了。

  一片、兩片、三片。慘白的面具一點一點剝落,最終徹底脫落,露出面具後那張臉。那身白衣,也在燃燒的火焰中化為了一身白甲。

  終於,「白無相」摘下了面具,變成了「君吾」。

  眾人皆是屏息警惕。

  不用猜也知道,這個形態的他,必定更強了。

238 血探花惡鬥白無相 3

  國師衝花城喝道:「年輕人不要輕敵!他這幅模樣比白無相形態更不好對付!而且你原先佔了兵器了得的便宜,現在可就沒有了!」

  果然,君吾身上的傷一掃而光,從頭到腳煥然一新。他看了國師一眼,微笑道:「當著我的面教別人怎麼對付我,我不殺你,你膽子倒是越來越大了。」

  那微笑中透露著警告意味。國師不說話了,也直視著他。謝憐道:「您放心,三郎從未輕敵。」

  他再清楚不過了。縱使花城面上笑得再肆無忌憚,手上也絕不會鬆懈。

  君吾凝視著劍鋒,淡聲道:「誅心,許久不見了。」

  芳心——或者,該稱之為誅心了,正在他手中發出低沉的嗡鳴。

  謝憐過往一直覺得芳心上了年紀不好用,沒準哪天就折了,卻沒想到,它在昔日的主人手中,和在自己手中的氣勢竟截然不同!

  誅心和厄命每交鋒一次,整座通天橋都在顫動,彷彿隨時會坍塌落入岩漿之中。比起方才,君吾的力道強度和速度明顯都上了一大階。花城雖仍不落下風,但眉頭微蹙,神色更凜。遠遠幾人觀戰,也是心驚不已。

  因為,君吾每一劍都在狠狠刺探花城的右眼!

  花城擋了兩次,驚險至極,很快發現他反反覆覆都在用這一招,彷彿盯準了右眼是花城的弱點,要再挖一次。他每次出手,花城自然全力防禦,反覆去擋。如此一來,豈不是陷入了拉鋸戰,什麼都做不成?

  厄命上那隻眼睛彷彿感應到危機,狂怒不已。黑玉般的劍鋒再次襲到。只聽清脆的一聲「叮」——花城並未舉刀格擋,君吾卻收了劍。

  謝憐一身白衣,攔在了花城身前。

  方才,他竟是以一彈之力,彈開了誅心寒氣森森的劍鋒!

  謝憐還是實在忍不住,入場參戰了。他徒手捉鋒的本領了得,但這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險惡的一劍,輕輕一彈,幾乎半條手臂都麻了,尤其手掌,倒退幾步甩了幾下才恢復知覺。花城在他身後道:「哥哥?」

  謝憐道:「一起啊!」

  二人背靠背站立,戰意齊齊對準另一方。見狀,君吾微笑更深,道:「哦?」

  謝憐低聲道:「你上我下!」

  話音未落,兩人便分一上一下,向君吾抄去。謝憐對君吾招數路數心中有數,隱約能猜到他下一招要怎麼走,脫口道:「勾!」

  花城依言,彎刀回鋒。君吾果然險些中招,謝憐又道:「轟!」

  花城再次依言,這次不用刀,卻是赤手運法轟擊。君吾肩頭果然被轟中,身形一沉,若非他身手太快,這兩下恐怕都打到要害了。鬥著鬥著,謝憐忽然醒悟,花城為當世之絕,這般身手,怎會需要他來提醒?這可太冒犯了,老毛病又犯了,忙道:「抱歉!你不用聽我的!」

  花城卻笑眯眯地道:「哥哥說的是最佳選擇,為何不聽?」

  忽然,橋面一塌,花城足下一空,眼看即將墜下,謝憐踩在橋上若邪一卷,將他捲了回來。下一刻,他只覺脖頸一寒,君吾閃到了他身後,一手搭上他的肩,道:「仙樂,身手不錯。」

  他靠的太近,謝憐毛骨悚然。花城道:「哥哥!」

  他左手一拋,厄命飛旋而來。謝憐反應奇快,微微低首,厄命擦著他頭頂飛過,劈向他身後的君吾。君吾這才放開了搭在他肩頭的手,謝憐趁機躍回花城身邊,厄命又飛旋著回到花城手中。二人配合無間,旁人只看到三道身影閃電般忽隱忽現,簡直快到無法想像、令人窒息。而君吾的笑聲迴蕩在岩漿穹頂的上方,彷彿在鼓勵他們:「好。很好!繼續!」

  慕情一邊勉強避過橋上塌陷之處,一邊悚然道:「國師!他……他沒問題吧?他在笑?」

  國師道:「我早說了!比他生氣更糟糕的、就是他高興了!這才剛剛開始而已!」

  那邊,君吾得了誅心如虎添翼。謝憐見他不斷持劍狠襲花城右眼,膽顫心驚,斥出若邪,纏住誅心劍柄。誰知,君吾反手一拽,謝憐便整個人向他飛去。

  謝憐先是一驚,隨即鎮定,反正他原本就想奪劍,無所畏懼,迎刃而上,腦中把接下來可能交手的兩百多招都瞬間預演了,豈料飛到半空,一隻手抓住他往後一拉。謝憐落地,回頭一看,只見花城攔在他面前,一道黑玉劍鋒穿心而過。

  看到這幅畫面,謝憐簡直窒息了,道:「三郎?!」

  花城面色微沉,君吾正等著謝憐自己撞上誅心的劍鋒呢,見被攔下,拔劍後退,似乎微感失望。謝憐根本忘了花城是鬼,就算胸口被打個大洞也照樣活蹦亂跳,現在依舊不放心,雙手捂在花城胸口那個並不流血的傷口上,道:「三郎你……你幹什麼突然?!……」

  花城道:「我怎麼可能讓你再在我面前被它刺中?!」

  不知為何,他語氣有些過激了,謝憐微微一怔,卻聽君吾溫聲道:「仙樂何必如此痛心?反正他也不會痛,不過是個早已死去的人罷了。」

  「……」他居然還提醒謝憐這一點!

  謝憐猛地望向他,滿心怒火:「還不都是你的錯?!」

  君吾卻冷笑道:「全都是我的錯嗎?」

  聽他反問,謝憐突然卡了一下。

  君吾話鋒一轉,道:「或許吧。不過,仙樂,是不是在人間呆久了,你忘了自己幹過什麼了?你還記得,仙樂滅國後你都做了什麼嗎?」

  「……」

  君吾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緩緩地道:「你還記得,一個叫做無名的鬼魂嗎?」

  忽然之間,謝憐臉色煞白,脫口道:「不要!!!」

  國師預感不妙,道:「殿下,他說什麼?仙樂滅國後你幹了什麼?」

  謝憐一陣莫名惶恐,望瞭望花城,又望望君吾,表情也從方才的惱火變成了不知所措。花城立即一把抓住他,沉聲道:「沒事,殿下,不要害怕。」

  風信也道:「是啊,先穩住!」

  慕情則十分敏感:「他什麼意思?鬼魂?什麼鬼魂?」

  但謝憐怎麼可能還穩得住?

  那是他一生中最狼狽不堪的日子,也是他做過的最後悔的事,他自己都從來不敢多回想。只要腦海中一浮現那張眉眼彎彎的蒼白笑臉面具,他就輾轉難眠,恨不得把自己蜷成一團、再也不展開見人。

  花城見過風光無限的謝憐,見過戰敗失意的謝憐,見過笨拙犯傻的謝憐,見過窮困潦倒的謝憐。那都沒什麼。

  但是,他恐怕沒見過爛泥地裡打滾的謝憐、破口大罵的謝憐、滿心怨毒的謝憐、一心要滅了永安國報復的謝憐、甚至想製造第二次人面疫的謝憐!

  那一段太不堪回首了。若是在從前,白無相抖出來便抖出來了,但是現在,謝憐根本不想去試探花城知道他還有過一段後會露出什麼表情。

  因為他根本沒有花城想的那麼好。他並非從來一塵不染,神聖高潔。就算花城知道後只流露出一絲難以置信的表情,他恐怕都會永生永世無地自容,再也沒臉見花城了!

  一想到這個,謝憐便無法抑制地臉色鐵青,額頭沁出冷汗,手也微微發抖。見他如此反應,花城的手抓的更緊了,篤定地道:「殿下,不要害怕。記得嗎?風光無限是你,跌落塵埃也是你。重點是『你』,而不是『怎樣』的你。無論發生過什麼,我都不會離開。任何事你都可以告訴我。」

  末了,他又柔聲道:「你自己親口告訴我。」

  謝憐稍稍定神,君吾卻笑了一聲,緩緩地道:「『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會離開。』曾經,我最忠誠的信徒、最好的朋友們也是這麼對我說的。」

  國師神色微變,君吾也掃了他一眼,道:「但是,最後,你看到了。沒有一個真正做到。」

  國師似乎不忍看他,轉過頭去。花城道:「信我,殿下。不行嗎?」

  謝憐並不是不信。

  只是,他不敢試。

  最終,謝憐嚥了咽喉嚨,勉強笑了一下,又覺得不該笑,低下頭,顫聲道:「……三郎你先……抱歉,我,可能……」

  花城凝視他片刻,道:「其實……」

  話音未落,一陣極其強烈的殺氣襲到,二人雙雙躍開。謝憐心神微收,臉色也從煞白裡恢復了幾分:「他怎麼了?怎麼更……」

  更快、更強了?

  比起剛才的白無相形態,現在,君吾的速度和力量都起碼提升了一半,而且還在不斷增長,每一擊都能清晰地感覺出來這種恐怖的增強!

  慕情還覺察了另一處不對,喊道:「殿下!小心他改變策略了!他不攻擊血雨探花……轉成只攻擊你了!」

  謝憐自然也發現了這一點。他手中只有若邪,若邪又一見芳心就縮,無法正面迎擊,好在,厄命滴水不漏地擋住了君吾向他發起的每一招。

239 破白甲奇法斷咒枷

  芳心劍劍挾著一股逼人威勢,遠觀幾人也看得膽寒,更何況在這種攻勢之下連連後退的謝憐?

  方才,花城一人應對白無相尚且遊刃有餘,君吾出來後,卻要兩人才能與他打成平手。銅爐山的主場法力優勢終於漸漸凸顯,謝憐隱隱感覺到一股威壓在壓制著這邊。

  而且,君吾還有一層白甲護身,那是一件他親手鍊制的千年法寶,防禦幾乎無懈可擊。他只需護頭,花城出刀奇快奇準,謝憐也見縫插針,二人幾乎將君吾喉嚨、心口、背心、腹部、肩頭等地都正面打了個遍,可對手竟紋絲不動!

  慕情喊道:「別費勁了!沒用的!那白甲根本不可能刺穿!」

  謝憐道:「攻他右肋下方!」

  彎刀再出,劈中他所言之處,果然無用。慕情喊道:「說了沒用的!不如先想辦法拉開距離,我們加入一起戰他!風信!你箭呢?」

  風信正爬上一旁岩石,要去抓那隻對他狂吐信子和口水的胎靈,聞言道:「好!來了!」

  謝憐卻道:「繼續不要停!攻他右肋下方!」

  風信道:「殿下!!他那套甲很厲害,砍幾百刀也不一定能突破!」

  謝憐道:「沒事聽我的!用不著那麼多!」

  花城也不問為什麼,彎刀連擊。突然,刀鋒掠過之處,出現了一抹裂痕。

  鮮血迸出。厄命的刀鋒,劈進了君吾右肋下方的腹部!

  花城在君吾前方,單手握刀,目光冷厲地平視著他。謝憐則站在君吾側方,若邪趁機而上,捆住了君吾雙手,使他無法出手格擋。

  那邊慕情愕然道:「怎麼會?」

  那千年白甲,怎麼會這麼容易就被花城斬破了???

  謝憐拽緊了若邪,盯著君吾,道:「……忘記了嗎?八百多年前,我和你打過一場的。」

  風信和慕情反應過來了:「第二次飛昇?」

  當時,謝憐對君吾提出,請貶他下去,並且,要和他比試一場。

  雖然那一戰雙方約定都不手下留情,但想來君吾一定還是有所保留。

  可是,謝憐卻是全盡了全力。

  他一共出了三千多劍。其中,刺中君吾的有四百多劍。而這四百多劍裡,有一百多劍就是刺中了這個地方。

  謝憐堅持不懈地刺了君吾三千多劍,終於突破了那千年白甲幾乎無懈可擊的防禦,一劍捅進了他右肋下的腹部。

  就是此刻,花城的刀,斬落之處!

  所以,八百年前,謝憐就在這白甲上留下了舊的傷痕。只需三刀,花城就可以突破!

  而且,花城的刀比謝憐想像的還要凌厲。彎刀入腹,絕對是重創一擊!

  他心裡剛喘了一口氣,就聽國師道:「沒用的!他……」

  照理說,身受重傷,君吾應該行動受限,但他卻只是低頭看了一眼,神色依舊不變。謝憐剛覺察不對,君吾雙手微微一動。

  隨即,謝憐聽到了「嗤嗤」兩下輕微的撕裂聲,同時,手上一鬆。

  若邪……斷了!

  那條白綾裂為兩截,忽然毫無生氣地落了地。下一刻,謝憐便感覺脖子被人一把掐住,整個人都被拖了起來!

  他聽到花城道:「殿下!」只是,那聲音忽然變遠了。君吾的聲音倒是近在咫尺,他道:「仙樂,難道你覺得,被捅刀這種事,我的經驗會比你少嗎?你覺得,我會在乎嗎?」

  國師遠遠地道:「就算你們捅他百十八刀也起不了作用!因為……他好像……已經根本感受不到痛覺了……」

  謝憐被長劍穿心而過也可以面不改色,君吾,也是一樣的。

  風信原本已經拉開了弓對準君吾,聞言又放下,道:「什麼?!那豈不是打不打中都沒用?!」

  慕情道:「順便再告訴你們一個我觀察到的壞消息。我懷疑,他自癒速度比受創速度還要快。」

  「什麼?!」

  而那邊的謝憐已經能確認,這的確是事實了。

  他傷勢那般駭人,換個人肯定就當場被攔腰斬斷了,但他傷口卻已經不流血了。君吾道:「不用這麼驚訝。如果時常被人背後捅刀,不讓自己立刻恢復,豈不是早死了千百次?不過,你們兩個,真是相當不錯。」

  他微笑道:「這八百多年來,我只被一刀一劍傷過,分別就是你們。血雨探花,站遠,你不會想看到仙樂被我捏斷脖子的樣子的。」

  「……」

  花城面色沉沉,眼中厲色翻湧,但看到君吾把謝憐抓著懸在通天橋上方,一鬆手,謝憐就會掉下百丈炎池,須臾,還是收了刀,負了手,扶著彎刀,緩緩退後了幾步。

  看上去,還頗為鎮定,但他手下的彎刀卻暴露了什麼。厄命大為焦躁,眼珠狂轉,猛盯謝憐。花城退到通天橋邊緣,君吾才道:「可以了。」

  他抓著謝憐,兩人直視彼此。半晌,君吾突然把謝憐往一盤岩石壁上撞去!

  這一撞太狠了,謝憐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口鼻鮮血稀里糊塗滴滴答答順流而下,遠處似乎有許多人驚叫,但他聽不清誰是誰,只聽到君吾在他耳邊淡聲道:「仙樂,頭撞了牆,痛嗎?」

  謝憐有點沒聽清,沒回答。於是,君吾又抓著他撞了一下,問道:「痛嗎?痛嗎?痛嗎?」

  他每問一句就把謝憐往牆上撞一下,撞得謝憐大叫起來,但他叫的是:「三郎不要過來!沒事我沒事!一定不要過來!」

  至少現在不是時候。時機還沒到!

  在撞第一下時,花城就已經要衝過去。剛邁了沒兩步就聽到謝憐讓他不要過去,又硬生生剎住。

  但他臉色已經完全猙獰了,手背上的青筋也幾乎要爆開一般,整條手臂都在顫抖。

  君吾表情紋絲不動,手上卻瘋了一般抓著謝憐狂撞岩石,反覆問他:「痛嗎?痛嗎?」

  國師道:「太子殿下!!!」也不知是在叫誰。謝憐鮮血淋漓的雙手抵在凹凸不平的岩石壁上,咬牙吼道:「……痛!!!」

  君吾這才滿意地笑了一下,放過了謝憐可憐的腦袋,把他放到地上。

  謝憐抱著還在嗡嗡作響的頭跌坐在地上,眼淚鮮血不受控制嘩啦啦地流。君吾蹲在他旁邊,盯著他的臉看了一陣,忽然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後輕輕幫他擦拭臉上鮮血。

  「……」

  這舉動溫和且慈愛,彷彿一個父親蹲在剛剛被自己暴打得鼻青臉腫的孩子身邊安慰他。這畫面看得風信和慕情毛骨悚然:「他……他……他真的瘋了吧?」

  花城扶刀的手骨節咔咔作響,而厄命的眼珠瞳孔急劇收縮,彷彿血絲蔓延。

  謝憐一聲不吭,任由他幫自己擦拭。君吾又自言自語道:「你這個傻孩子,痛的話,為什麼不回頭?你以為撞著撞著,牆就會自己倒下了嗎?為什麼不改變自己的方向呢?」

  謝憐道:「不回頭。」

  君吾極其粗暴,抬手就是一掌,打得他「咚」的一聲橫倒在地!

  謝憐正暈頭轉向,又被君吾提了起來。他用一種快失去的耐心的口吻道:「你一定要惹我生氣是嗎?再問你一次,改不改?」

  謝憐咳了兩聲,咳出一口血,道:「不改。」

  君吾溫和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縫,獰色閃過。

  國師臉上發青,見勢不對,連忙喊道:「太子殿下!你從來不想殺這孩子的,你很喜歡他的!你說過的,你忘了嗎!」

  君吾冷笑道:「若非如此,我就不會把這八百多年來我所有的耐心和寬容都耗在他一個人身上。他早就變成仙京的地基被千人踏萬人踩了。」

  他轉向謝憐,又突然暴怒:「但是他卻如此不知好歹,頑劣、任性、怎麼都不肯聽我的話!非要和我對著幹!你不改是嗎?好吧,那你就試試看,你腦袋撞開了花這牆會不會倒下吧!」

  國師見他又提起謝憐,忙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殿下……小殿下他不懂事,你就繞過他這一回,算了吧!他總有一天會懂事的……」

  君吾看了看他,笑得更冷了:「你以為我真的瘋了嗎?不要想騙我。你心裡真的覺得不懂事的,不是他,而是我吧?」

  國師愣住了,君吾又道:「你一心栽培他,教導他,無非就是期盼著他能勝過我,這樣就可以證明我錯了你對了,你們對了。就可以抱著一個完美的烏庸太子的幻影來對現在的君吾扼腕嘆息了。這不就是你的目的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國師道:「不是的!不要再糾結於對錯成敗了,我從沒這麼想過!」

  君吾卻根本聽不下去了,厲聲道:「休想!我告訴你們,休想!沒有人能勝過我!他更不可能!」狂笑幾聲,又拎著謝憐往岩石上撞去,邊撞邊喝道:「你改不改?改不改?改不改?!」

  謝憐也瘋了一樣,抓著他手臂大吼道:「不改!不改!不改!!!」

  雖然被撞得眼冒金星、劇痛無比,但死犟著這一口氣、就是不給他想要的答案,就是不改,痛快至極!

  他憋得太久了。好像這許多年來,他都等待著這樣一個機會,一邊頭破血流,一邊哭著大吼:「就是不改!痛也不改,死也不改,永遠不改!!!」

  現在,不是君吾把他逼得發狂,而是他把君吾氣得發狂!

  君吾雙目赤紅,正要再給他來一記教訓,忽然動作一滯,低頭望去。只見一柄長刀劈在他肩頭,八隻樹枝做的長箭整整齊齊紮在他背後。

  這都不算什麼,因為長刀和箭都沒有穿透這層白甲。但他的右手,不見了。

  抓著謝憐的那隻手,不見了。整隻從手腕上消失了,切口整整齊齊。謝憐也不見了。

  再一回頭,一樣東西帶著凌厲地勁風向他迎面飛來。他左手一揮,抓住那東西,一看才發現,這正是自己的右手。

  通天橋的對面,花城抱著渾身是血的謝憐,一手反手握彎刀、攬著他肩,另一手捂著他頭上的傷口,森森然道:「把你的髒手,拿回去。」

  謝憐死不認輸,終於激怒了君吾,讓他留下了破綻!

  君吾抓著右手,將它重新接回自己手腕之上,活動了兩下,拔掉了背上的箭。忽然又想起什麼,回頭一瞥,正好看到手握長刀、面色發白的慕情。慕情一對上他目光,微微一驚,但還是硬著頭皮,強行鎮定。可不一會兒,他就鎮定不了了。

  君吾看了看肩頭,淡聲道:「果然,比起仙樂,你還是差了點火候。」

  聞言,慕情臉色微變,然而他手裡長刀突然跌落,隨即又臉色大變,拉起袖子看手腕。只見他手腕上那道黑色的咒枷突然收緊了,且四周經脈突顯,似乎有源源不絕的血液正在向它匯聚而去。

  風信見慕情呆住了一動不動,喝道:「愣著幹什麼,跑啊!」

  國師:「風信你這個小子,他腿上有傷怎麼跑?」

  風信一驚:「我操了!」完全忘了這事兒!

  要在以往,慕情多半也被他氣得白眼直翻了,但現在,跑也沒用了。咒枷在手上,跑到哪裡都沒用!

  風信罵了一聲就要上去,誰知君吾把背上箭拔下來後,反手朝他一扔。風信只覺胸前一涼,低頭一看,那八支箭,全都被還了回來,整整齊齊插在他胸口!

  君吾緩緩走向花城和謝憐。花城根本沒有看他,抱著謝憐,道:「哥哥?哥哥?」

  謝憐剛才被撞狠了,好一會兒才迷迷糊糊醒來,還頭疼得厲害,眼睛都沒睜開就道:「……三郎?你沒事吧?」

  花城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用力把他摟進懷裡,柔聲道:「我完全沒事。你怎麼不看看你自己?」

  謝憐扒在他懷裡,雖然被抱得很緊,卻沒被壓到傷處,努力睜開眼,四周的一片狼藉映入眼簾。

  慕情僵直地站在原地,一手緊緊抓住另一手的手腕,似乎在與那吸血的咒枷抗衡,但照他蒼白的面色看,堅持不了多久。

  風信雖然沒有被那八隻箭穿胸而過,也傷的不輕,倒在橋面上。那胎靈喜得怪叫不止,圍著他跳來跳去,用後腳狂踩風信的臉,風信大怒,卻是動彈不得,否則傷勢必定加重。

  而整座通天橋,正在一段一段地坍塌,他們隨時有可能跟著一起墜落下去!

  謝憐看清眼下局勢,一驚,想要起身,花城扶著他起來了。兩人一齊望向對面。

  緩緩向著他們走來的君吾的身影,在四面的火光中顯得格外高大,投下大片的陰影。謝憐用力抹去眼睛和口鼻邊的鮮血,死死盯著那道身影。

  君吾斜持著誅心。誅心劍身上凝聚了流轉不息的靈光。此刻,他又從容得和方才那個把謝憐瘋狂往岩石上撞的君吾彷彿是兩個人,道:「仙樂,你很清楚,你必敗無疑。」

  君吾太瞭解謝憐了。對他會怎麼戰鬥一清二楚,法力也完全碾壓他。而且,就算還沒交手,謝憐也能感覺到,君吾的戰意和法力都更強了。銅爐山作為他的地盤,對這邊的壓制也更明顯了。

  謝憐心道,恐怕他說的是真的。自己是贏不了的。

  可是,就算贏不了,也一定要戰!

  花城卻忽然道:「不。殿下,贏得了。」

  謝憐一怔,望向他。花城也凝視著他,道:「贏得了。你比他強。」

  他那隻眼睛亮得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燃燒,篤定地道:「信我。他是錯的,你才是對的。你比他強。你比他厲害得多!」

  君吾發出低低的笑聲,或許是覺得花城的話天真可笑,又或許是因為被他翻覆於鼓掌之中的力量而快意。

  千萬信徒的信仰之力,都在他一人手裡!

  花城卻抓住他的肩,道:「那又如何?千萬愚人罷了,全都是廢物!而你,只需要一個人就夠了。」

  一個人就夠了?

  謝憐還沒反應過來,花城便將他拉了過去。

  謝憐睜大了眼。

  靈力爆發,狂湧而入。

  這一次,比以往謝憐承受的任何一次法力交接都要強悍,連死靈蝶和熔岩怨靈們也彷彿感受到了這恐怖的能量,在他們四周接連成片地爆炸、爆炸、尖聲呼嘯。

  謝憐手指幾乎要抽搐了,雙腿也發抖發顫幾乎要跪地難以支撐,他心中喊著停下來,不要了,可花城雙手牢牢扣住他的腦袋,不讓他離開,不容他拒絕。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謝憐喉間一鬆。與此同時,花城終於放開了他,謝憐腿上一軟,雙膝跪地,雙手勉強撐地,這才沒有倒下。

  君吾停下了腳步,望著這邊,面色肅然。而風信躺在遠處,不可置信地道:「殿、殿下,你的……你的?」

  謝憐伸出顫抖的雙手,撫上自己喉嚨。

  什麼也沒有。

  花城給他灌了太多法力。真的太多了,完全超出了咒枷的承受範圍。

  這束縛了他八百多年的兩道枷鎖,爆開了!

240 笑吟吟依稀淡紅衣

  慕情喃喃道:「怎麼會有這種事?怎麼可能會有這麼多……???」

  從沒聽說過有誰是用法力把咒枷給撐爆了的?!

  花城將跌坐在地的謝憐一把拉起,道:「哥哥,你再戰試試!」

  恰好,君吾持劍斬來,謝憐下意識舉手一彈。「鐺——」的一聲,誅心險些被他彈飛出去!

  這一擊,與方才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謝憐看看自己的雙手,微微恍惚。他已經幾百年沒體會過這種感覺了,幾乎早就忘了,這才是他。

  強悍到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量,每踏一步都地動山搖。一步千里,一步登天!

  他握緊五指,猛地一拳打上君吾的臉!

  開戰後,君吾的臉始終是乾乾淨淨的。這一擊得手,終於從他嘴角流下了一點鮮血。他用拇指擦掉,看了看這一點血。

  下一刻,他一甩手,把誅心扔到了一邊。

  看樣子,他竟是要和謝憐拳腳相見!

  謝憐又是一拳,這一拳卻被君吾一把抓住,反手一扭。劇痛襲來,謝憐手臂咔嚓一聲立折。但他又立刻咔嚓兩下給自己接好,再來一掌,又被君吾截住。謝憐見勢不好就想去奪方才被君吾拋下的芳心。君吾自然也料到了他這一步,攔住他去路。

  但他忘了,他背後還有兩個風信和慕情。兩人雖然都半殘了,卻都鬼鬼祟祟想去拔芳心劍。他們動作已經極盡輕微,君吾卻彷彿背後生了眼,反手便是一掌,兩人腳下橋樑斷裂,齊齊跌向岩漿河!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手拉住了風信的靴子。而風信拉住了慕情的靴子。他再往上一看,道:「我操了!!!真是操了!!!國師你老人家千萬別鬆手!!!」

  拉住他們的正是國師。他額頭青筋暴起:「你們也知道我是個老人家!那就趕緊爬上來!」

  那段橋雖被君吾打塌,謝憐卻又舉手一托,生生將它隔空托在了半空中。他還想再往上升,君吾卻不給他這個空閒。三人距離翻滾的岩漿不足二三丈,肉耳可聽見咕咚咕咚的氣泡翻滾聲,慕情被吊在最下方,還偏偏是頭朝下腳朝上,姿勢駭人,一不小心只怕就要岩漿洗頭了,被灼得面紅如炭,道:「快拉我上去!」

  誰知,上面拉了沒兩把,他又叫道:「等等!別拉我上去!」

  國師氣道:「你到底要怎麼樣?」

  風信道:「你說真的?好,那我就鬆手了!」

  慕情罵道:「我操了,你他媽的真鬆手了試試,看下面!看劍!」

  幾人順著他手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他們的正下方,一把黑玉長劍插在岩漿長河的中心,正在緩緩下沉。正是方才他們要去偷奪,卻被君吾一起震下來的芳心!

  慕情衝那劍柄狂伸手臂,彷彿很不得變成一隻長臂猿,但怎麼都搆不著,道:「再把我往下放一點,我還差一點就夠到了!!」

  國師額上青筋突的更厲害了:「你們兩個年輕人,我一把老骨頭的,不要太過分!」

  說著他把手裡靴子往下一沉,慕情的臉離岩漿河面又近了一段,頭髮滑落,髮尾著了火。風信道:「我操了,你頭髮著火了!!!要燒光了!!!」

  好在慕情也終於拔起了劍,他一手狂拍頭髮上的火苗,另一手一甩,帶著飛濺的岩漿,將它擲向謝憐:「謝憐,接著!」

  謝憐一揚手,握住了芳心的劍柄!

  而國師也忍到極限了:「我不行了,你們都快上來!」

  風信看國師都打哆嗦了,見勢不好,把慕情往上猛地一甩,道:「叫你嘰嘰歪歪磨磨蹭蹭!」

  慕情被他甩了上去,大怒正要發作,下方炎池中,卻忽然猛地竄出來幾十隻熔岩怨靈!

  那些怨靈彷彿魚躍出水一般,跳起來扒住了風信的胸口。若非靈光護體,只怕風信整個人都給燒穿了。它們之前被風信放箭恐嚇,懷恨在心,偷偷潛伏在岩漿裡尾隨至此,瞅準機會要拉他下去。猝不及防,國師也被手上陡然加劇的重量拉得往前一撲,向下滑去。這回,輪到慕情在最後,抓住國師的靴子了。

  風信原本就有傷,身上還插著幾隻箭忘了取,徒手和那些怨靈廝鬥,又顧忌鬥得狠了上面的人拉不住他鬆了手,十分被動。下方的熔岩怨靈越聚越多,層層疊疊扒在他身上,彷彿在和國師慕情拔河。兩邊力道都不容小覷,再這樣下去,沒準風信要被撕成兩半!

  風信吼道:「給個痛快行不行?!」

  慕情道:「閉嘴!」突然,他感覺手下陡然一輕,那些怨靈似乎終於放手了,趕緊趁機把那兩人拉了上去。

  上來後,風信驚魂未定喘了幾口粗氣,下方傳來怨靈們的尖叫怒吼,幾人往下一看,慕情和國師都道:「風信,是你兒子!」

  「……」

  果然,通紅的熔岩怨靈們中,一個白花花的東西躥來躥去,正在瘋狂撕咬它們。

  那些熔岩怨靈都是起碼兩千歲的老鬼,且成群結隊,如何會怕它一個連嬰靈都不算的小鬼?抓來咬去,那胎靈身體原本是白森森的,已經被燙得渾身血淋淋的,赤紅片片,還嗷嗷鬼叫,叫得可一點兒也不讓人心疼,只讓人覺得恐怖。風信卻爆發了。

  他勃然大怒道:「不要你們的爛臉了,一群大人欺負一個小孩兒!!!錯錯,過來!」

  那胎靈打不過這麼多怨靈,已經萌生怯意,一聽有人要給他出頭,怪叫一聲,跳到風信肩頭。風信取下長弓,一把拽下自己胸口的箭,連珠箭出,炸得炎河翻騰,那胎靈則在他肩頭連連亂跳怪叫,似乎在幸災樂禍地叫好。那邊,謝憐見他們脫險,終於放心,正準備專心應對君吾,卻忽然胸口一窒。

  君吾從他背後鎖住了他整個人,道:「我不是說了嗎,你以為你的本領是從哪裡學的?你所有的招式,我全部瞭如指掌!」

  這一鎖,謝憐如果掙不出來,就要被困死了。但是,他能想到的所有掙脫招數,君吾也一定能想到!

  這時,他聽到花城道:「哥哥,不用害怕!你一定有他不知道的招數,只有你能用,而他用不了的招數!」

  忽然,謝憐腦中靈光一閃。

  他有嗎?

  他的確有!

  既然無法掙脫,那就不掙脫!

  他在君吾手臂中轉了個身,直面敵人,反鎖住君吾,一字一句道:「這招,你一定不會!」

  他抓住君吾,帶著兩個人的身體,猛地撞向了堅實無比的岩壁!

  這一撞,他用了十成力道,轟隆隆的岩層坍塌聲中,他還聽到了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那是從君吾身上傳來的。

  他的白甲,徹底碎了!

  與此同時,君吾放開了他,狂怒道:「滾!都給我滾!!!」

  謝憐一抬頭,毛骨悚然。映入眼簾、讓君吾發狂的東西,是臉。

  那三張臉,又跑出來了!

  謝憐再次舉劍,一劍刺穿了君吾的心臟,將他釘在了岩壁之上!

  鮮血從君吾口中溢出。

  謝憐這一劍,貫了他能貫入的最多法力,在刺中君吾後一瞬間炸開。再強的自癒能力,也無法修復!

  山塌了。

  君吾原本是被釘掛在岩壁上的,岩山倒塌後,卻變成了躺在地上。

  但他還沒放棄,反手握住芳心劍柄,似乎想在劍刃上寫字。那自然是咒術,必須阻止。可謝憐剛舉起手,國師便奔了過來,道:「太子殿下!算了吧,算了吧!」

  謝憐住了手,不知他喊的是哪個,又是讓誰算了。君吾又咳出一口血,怒道:「給我滾開!」

  國師跪在他身旁,對他道:「殿下,算了吧!真的算了吧。繼續戰,也沒什麼意思了。」

  君吾道:「你懂什麼?!滾開!」

  國師道:「我是不懂,這麼多年了,你神仙也做過,鬼王也做過,該殺的都殺了,想要的也都拿到手了,你這又是何苦呢?你到底想要什麼?想要證明什麼?」

  聞言,君吾臉上閃現一瞬的茫然。

  但沒茫然多久,他又暴起扼住國師的喉嚨,怒道:「你少來教訓我!你沒有資格教訓我!沒人有資格教訓我!」

  眼下君吾力量不足,這一扼不算難解,謝憐正要動手救人,國師卻擺擺手讓他別動,繼續道:「殿下啊。」

  君吾冷冷看著他,還是沒放下手。

  即便他現在力量不足,要擰斷國師的脖子也易如反掌,十分危險。國師卻就任他這麼扼著自己,道:「我教導太子殿下,根本不是為了教導出一個沒有走錯路的你,然後用他來羞辱你。他是他,你是你,你們本就是不一樣的人,有不一樣的路,再正常不過了。我以前說,你不相信,那麼現在呢?」

  君吾盯著他,一語不發。

  國師道:「我不過是真的很想念太子殿下,想念曾經的烏庸國,想念我們所有人,還有我們沒有飛昇的那些日子罷了。」

  「……」

  國師又道:「這麼多年了,太子殿下,我只是看著你,我都覺得很累,很累了,你自己呢?你真的不累嗎?」

  作為三界第一武神,君吾的面容和儀態,永遠是完美的,一塵不染的。此時,褪去了所有光環,謝憐才發現,就算除去那三張人面疫,他的面色也過於蒼白了。

  輪廓過於冷硬,眼眶之下還微微發黑,顯得陰鬱難言,根本沒有光暈籠罩下顯現出來的那般溫和。

  但是,現在的他,看起來才像是活的。儘管也是懨懨的。

  國師道:「殿下,你已經敗了。給你自己一個解脫吧。」

  「……」

  君吾有點迷惘地道:「我敗了嗎?」

  過於強悍的法力波動轟破了岩窟的穹頂,淺淡的陽光自上方灑落。

  空中似乎飄下了雨絲。君吾躺在地上,謝憐站著,居高臨下俯視他,居然從他的神情裡看出了一縷如釋重負。

  他不禁懷疑,也許,被什麼人打敗,結束這種分裂而瘋狂的日復一日,也是君吾一直以來內心深處的願望也說不定。

  半晌,君吾忽然問道:「那招,叫做什麼。」

  「……」

  謝憐舉袖,擦了擦臉邊的血,道:「胸口碎大石。」

  君吾一愣,似乎想到了什麼,笑了一下,嘆了口氣,閉上了眼,道:「漂亮。」

  他沒有再多說一個字,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臉上再也掩飾不住的精疲力竭。

  謝憐的手終於從芳心劍柄上挪了下來,下一步,想不到該怎麼做了,不由自主望向花城。花城還站在原處,那唯一一段還沒有坍塌的通天橋上,已靜靜負手等待他多時了。見他回頭,迎上他目光,微微一笑。

  國師坐在一動不動的君吾旁邊,道:「殿下,你們走吧。」

  他沒有起來的意思,謝憐道:「師父,你不走嗎?」

  國師搖了搖頭,道:「我陪一陪太子殿下好了。畢竟以前,我沒有陪他。」

  雨水越來越大,衝刷著君吾闔眸的臉,以及從傷口流淌出來的鮮血和生機。

  衝著衝著,謝憐覺得,他臉上那三張人面,好像漸漸淡去了一些。不知是不是錯覺。

  沉默一陣,謝憐把背上斗笠摘了下來,垂手一丟,蓋在了君吾的臉上。

  慕情手腕上的咒枷已經自動脫落了,他飛起一腳把這東西踢進了岩漿,那副涼涼的鎮定之態才又勉強找了回來。風信肩頭的胎靈卻跳了下去,四腳並用爬到君吾的臉邊,小心翼翼地碰他,和他踩風信臉時態度截然不同,把風信氣了個半死。

  謝憐卻不管別的了,鼻青臉腫地徑直奔向花城,仿若重生——事實上,也的確是劫後餘生,一頭紮到他身上,道:「三郎!」

  花城向謝憐伸了一下手,隨即就被他撲得向後退了一步,雙臂環住他,笑眯眯地道:「哥哥,你看,我就說了,你一定會贏吧?」又把他的臉抬起來,仔細看了看,嘆了口氣,「你又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

  他指尖撫過之處,小小的銀蝶撲翅掠過,傷痕淡化。謝憐也笑眯眯地道:「下次不會了!」

  花城挑了挑眉,故作冷酷道:「沒有下次了。」

  頓了頓,謝憐斂了笑意,認真地道:「三郎,之前在銅爐山裡,我說過,出去之後有話要對你說,你還記得麼?」

  花城笑道:「自然記得。哥哥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

  謝憐低下頭,須臾,好容易才鼓起勇氣,坦白地道:「剛才君吾透露了隻言片語的,也和這件事有關。說實話,其實早就該告訴你了,但我一直下不了決心,怕你知道……」

  花城道:「怕我知道,殿下差一點就成了白衣禍世,對麼?」

  「……」

  謝憐愕然:「你……?」

  花城不正面作答,而是在他面前單膝跪下,抬臉看他,笑吟吟地道:「如何?哥哥,這樣,想起來了麼?」

  怎麼會想不起來?

  那時候,那個無名的鬼魂,也經常這樣對他單膝下跪!

  那張蒼白的笑面和花城此刻的笑臉重疊了一瞬。謝憐心一顫、腳一軟,直接就坐在他面前了,喃喃道:「……三郎……是、是你啊!」

  花城笑了一聲,維持著單膝跪地的姿勢,那僅剩的一隻眼睛凝視著他,道:「殿下,我一直看著你。」

  謝憐還是只能說一個字:「你……你……」

  他終於明白,過往花城狀似無意對他說過的許多話都是什麼意思了。

  原來如此。他從沒想過,原來無名,就是花城!

  他全都知道的。他全都看到了。他一直都在!

  突然之間,千般滋味、萬般言語齊齊湧上心頭。感激有之、慚愧有之、痛心有之,狂喜有之,更深一步、無藥可救的戀慕有之。

  謝憐的胸口被撐得快要爆炸,一個字的表述也擠不出來,只能猛地撲了上去,喊道:「三郎!」

  他好像只會說這個詞了,又喊了一聲:「三郎!」

  花城被他撲倒,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摟住謝憐,哈哈大笑。原先的恐懼擔憂一掃而光,謝憐緊緊環住他脖子,笑著笑著,想掉眼淚。

  但眼淚還沒掉下來,他便驀地發現了一件很不妙的事。

  雖然花城是鬼,但他的身體,從來幾乎和常人無異。

  可是,現在被他抱住的花城,那身明豔的紅衣,卻微微有些透明。

241 笑吟吟依稀淡紅衣 2

  謝憐一把抓住他,愕然道:「三郎?!你怎麼了?」

  花城還算從容,道:「沒事。只是稍微有點過頭了。」

  謝憐一聽就懵了:「……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這怎麼能叫沒事?!」

  法力,是那些法力!

  花城給謝憐送法力,從來都彷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笑眯眯地彷彿沒有分毫負擔,但那是他自己的法力,又不是大浪淘來的沙,怎可能真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這根本不能怪花城沒早說,只能怪他自己沒早想到。謝憐又悔又急,道:「我還給你。」

  他捧住花城的臉就吻了上去。風信和慕情本想過來的,一見此景,瞬間倒退數丈拉開距離,放他們兩個在那裡自己弄。

  咒枷已除,他拚命把自己能揮霍的全部法力都往花城那邊渡去,想儘早讓他恢復。可是,他吻了好一陣,鬆開一看,花城袖口的紅衣以及那雙銀護腕,還是透明的,甚至已經半透明了!

  謝憐怔了好一會兒,心中惶恐,下意識又捧住花城的臉要吻上去,花城卻眼疾手快,反捧住他的臉,親了他一下,笑道:「雖然哥哥這麼主動,我很高興,但還是不必給我渡法力了。不過,如果哥哥不是借法力,只是單純地想吻我,我倒是完全不介意。越多越好,歡迎至極。」

  「……」

  謝憐緊緊抓著他,快要崩潰了:「這是怎麼回事?!」

  花城道:「只是稍微休息一下罷了,哥哥,不要害怕。」

  謝憐抱住了頭,道:「我怎麼可能不害怕?我要瘋了啊!」

  以花城的性子,如果不是問題很嚴重,嚴重到他已經無法掩飾,他怎麼會讓謝憐看到他這幅樣子?

  多到把兩道咒枷都爆開的法力,究竟是有多少?說一句浩瀚如江海毫不誇張,他自己怎麼可能沒有半點影響?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所有亂七八糟的事情都結算清楚了。和風信慕情說開了。束縛了他八百多年的咒枷也解開了。一直想對花城坦白又不敢坦白的也全都坦白了。

  但當他笑容滿面地回頭奔過來,迎接他的花城卻變成了這個樣子,他能怎麼不怕?他怕的要瘋了!

  風信和慕情覺察不對,遠遠地道:「殿下?怎麼了?!」往這邊奔了幾步,但又因為某種緣故頓在半路,覺得不好貿然靠近。謝憐此刻完全注意不到別人了,他抓著花城,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嚇壞了一般,道:「怎麼辦啊?」

  花城微微嘆了一口氣,伸出雙臂,再次將他摟入懷中,道:「殿下,我一直看著你。」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比方才更柔聲了。謝憐抓緊他胸口的紅衣,茫然道:「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現在到底該怎麼辦啊?」

  花城修長的手指輕輕梳理著他凌亂的發絲,道:「殿下,那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肯離開這個世界嗎?」

  謝憐不能明白為什麼花城到現在還如此鎮定,急得都發抖了,但六神無主中,還是有些傻乎乎地問道:「為什麼啊?」

  花城低聲道:「因為我有一個心愛之人還在這世上。」

  聽到這句,謝憐微微一愣。

  他好像在哪裡聽到過這句話。

  花城繼續道:「我的心上人,是個勇敢的金枝玉葉的貴人。他救過我的命,我從很小的時候就仰望著他。但我更想追上他,為他成為更好更強的人。雖然,他可能都不太記得我,我們甚至沒有說過幾句話。我想保護他。」

  他凝望著謝憐,道:「如果你的夢想,是拯救蒼生,那我的夢想,便唯你一人。」

  「……」

  謝憐憑著記憶,顫聲問道:「……可是……那樣的話,你會,不得安息的……?」

  花城答道:「我願永不安息。」

  剎那間,謝憐的呼吸都在此刻停止了。恍惚聽到兩個聲音在一問一答。

  「如果你心愛之人知道你為了自己無法安息,恐怕會煩惱歉疚吧。」

  「那我不讓他知道我為什麼不走就好了。」

  「見得多了,總會知道的。」

  「那也不讓他發現我在保護他就好了。」

  那團鬼火。花燈夜裡被他用幾個錢買下的弱小鬼火。寒冷的冬夜裡想把他從亂墳里拉起來的鬼火。在白無相面前攔住他不讓他靠近危險的鬼火。在百劍穿心時代替他慘叫出來的鬼火!

  花城淡聲道:「殿下,我瞭解你的全部。

  「你的勇敢,你的絕望;你的善良,你的痛苦;你的怨恨,你的憎惡;你的聰明,你的愚蠢。

  「如果可以,我願意你把我當成踏腳石,過河拆的橋,向上爬要踩的屍骨,活該千刀萬剮的罪人。但我知道你不會。」

  他一邊說著,衣上楓紅一邊黯淡下去。

  謝憐雙手哆哆嗦嗦地抓住他,還是沒有停止給他輸送法力,也沒能阻止花城身影的逐漸淡化。

  他雙眼都模糊了,語無倫次、結結巴巴地道:「……好了你不要說了,我明白了……但是、但是你不要這樣好嗎三郎。我……我還借了你好多法力沒有還。還有,剛才的話其實我還沒說完,還剩很多。好多年沒人聽我說話了,你會留下來的吧?你真的……不要這樣。我受不了,三郎。我真的受不了。兩次,已經兩次了!我不想再有第三次了啊!!!」

  花城已經為他從這世上消失兩次了!

  花城卻道:「為你戰死是我至高無上的榮耀。」

  「……」

  這一句,猶如致命一擊,謝憐眼中的淚水終於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他彷彿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道:「你說過你不會離開的。」

  花城卻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

  謝憐深深埋下頭去,胸口喉嚨劇痛,不能言語。

  隨即,便聽花城在他上方道:「但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聞言,謝憐猛地抬頭。

  花城對他道:「我會回來的。殿下,信我。」

  雖然語音堅定,他蒼白的臉龐卻也開始褪色、透明了。謝憐伸出手,想要去觸碰這張臉,手指尖卻穿透了過去。他一愣,再抬頭。

  花城的目光溫柔而熾烈,僅剩的一隻眼睛裡滿是愛戀,默默凝望著他,似乎說了一句話,但沒有聲音。謝憐不肯死心,伸出雙手,擁抱向他,想要聽清。

  可他還沒用力,被他抱住、也抱住了他的人便消失了。

  在他面前,花城瞬間破碎成千隻銀蝶,化為了一陣擁不了、握不住的絢爛星風。

  謝憐的雙手抱了個空,維持著擁抱的姿勢,一動不動。他不知是沒反應過來還是不能動,跪坐在如夢似幻的蝶陣中,睜大了眼睛。

  下方風信和慕情萬萬沒想到會出現這樣一幕,兩人臉都白了,衝上來道:「殿下!」

  風信是先衝上來的,道:「怎麼會突然這樣?!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是因為咒枷?!」

  慕情一拐一瘸跳了兩下,跳不上來,抬頭向那些銀蝶喊道:「血雨探花!你別是開玩笑,沒死就趕緊出來!」

  那些銀蝶當然不會回答他,紛紛擾擾,振翅向天飛去。風信伸手去拉謝憐,謝憐卻坐在地上不起來。風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道:「有什麼我們能幫忙的嗎?要法力嗎?能救嗎?到底該怎麼辦???」

  慕情卻已看出來什麼了,道:「算了,你閉嘴吧!——什麼也不用辦了。」

  漫天瑩光閃爍,蝶翼閃閃,如同八百年後他們第一次重逢那般。

  一隻銀蝶幽幽飛過,在他手背、面頰、額心等地一一點過,眷戀不已,彷彿在低訴別語。謝憐呆呆地伸出手,讓它棲息在自己手上。

  那銀蝶似乎欣喜不已,拍拍蝶翼,果然為他停留。但也不能長久,不一會兒,它就隨風散去了。

  可是,它停留過的地方,謝憐的第三指上,那道紅線,明豔依舊。

  ‧

  ‧

  ‧ 

  ‧

  ‧

  ‧

  「然後呢?」

  「完了。」

  「完了?」

  「完了。」

  裴茗終於忍不住了:「不是。怎麼可能就在這完了?我一個外行人都看得出來沒完啊?」

  慕情把厚厚一大疊對賬簿往桌上一擱,冷淡地道:「我算出來就是這樣的,到這裡就完了。我可以當場再算一遍,請裴將軍聽好:扣去八百八十八萬功德,加上六百六十六萬功德,再加上一千七百二十萬功德,再扣……」

  風信道:「行了不用算了。數是這個數沒錯,但肯定漏了不少吧。不然這根本對不上啊!」

  慕情道:「那就不是我的問題了,反正我沒算錯。或者各位再找一個人來算吧。早知如此,我就不多管閒事了。」

  仙京毀壞後,七零八落、落花流水的神官們好容易才重聚起來,在無人問津的太蒼山山頂上拉了界,設立了一個臨時上天庭。目下,神官們正在熱火朝天地商量著新仙京的修整重建事宜。

  但,很不幸的不是,那場大火,非但把各位神官氣派非凡的金殿群都燒光了,導致現在他們只能擠在這荒涼的破山上集議,也只能在臨時搭建的小棚子裡休息,還導致所有文卷被付之一炬,大量記錄消失,拉拉扯扯,扯了好些天了,到現在還擼個賬都擼不清楚!

  裴茗一隻手臂綁著繃帶吊在脖子上,另一隻手摸了摸下巴,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玄真最近的語氣是不是越來越陰陽怪氣了。」

  風信道:「他不一直這麼陰陽怪氣嗎?現在懶得做表面功夫了而已。」

  慕情翻了個白眼,眾人都指他:「不像話!」

  慕情轉身就走。權一真渾身都包在繃帶裡,包成了一隻人形粽子,只露出一頭亂七八糟的捲髮,語音含糊地道:「現在到底該怎麼辦?誰來算?」

  大家你望我,我望你,紛紛咳嗽,悄悄後退,誰都不願接這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見狀,裴茗嘆了口氣,道:「唉,要是靈文還在就好了。不管怎麼說,她辦事沒得話說。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記在她腦子裡,靈文殿燒光了也不怕。一天之內,肯定交結果。」

  在這破山上摺騰了這許久,眾人心裡早就這麼想了,只是不敢說,見有人帶頭,紛紛附和:「是啊!」

  「我今後再也不罵靈文殿效率低下了!」

  「我早就不罵了……」

  正在此時,外邊有人報導:「諸位,雨師大人來了!」

  聞言,眾神官皆面上一喜,都主動迎了出去,只有裴茗神色微妙,似乎猶豫了片刻,還是選擇不出去了。這時,又一個聲音道:「太子殿下,您也來啦!」

242 太蒼頂千般塵埃定

  一瞬間,眾神官臉上神情都變得比裴茗更微妙了。

  一名白衣道人應聲出來,神色平和,氣度從容溫雅,正是謝憐。眾人紛紛向他招呼道:「太子殿下。」「殿下。」

  神情言辭,無一不小心翼翼,客客氣氣。謝憐也客客氣氣和眾人打過招呼,迎了出去,道:「雨師大人。」

  雨師牽著那頭高大的護法坐騎黑牛,來到了臨時搭建的棚屋前,向這邊微一頷首。

  那黑牛身上還背著大箱大箱的土產,是專門送過來的,據說吃了有滋養護法的奇效,眾神官聽了,一部分興高采烈上去瓜分,也有一部分不動。謝憐就沒有動,雨師道:「我帶了別的東西給太子殿下。」

  謝憐笑道:「啊,那就先多謝了!是什麼?」

  雨師從袖中取出一小段白布裹著的東西,一打開,謝憐雙眼一亮,道:「多謝雨師大人!我正在到處尋找這個!」

  風信也過來一看,也道:「奇品蠶絲!太好了!你那玩意兒終於可以修好了!」

  謝憐在袖中掏了掏,掏出兩截斷裂的白綾,喜道:「是啊,總算找到能修補若邪的材料了!我這就去補!」

  風信卻拽住他道:「你補?算了吧,你能補什麼,叫別人幫你吧。」又回頭喊道,「慕情!來幹活!」

  慕情慢吞吞地走了過來,冷冷地道:「什麼?你什麼意思?叫我補?」

  風信道:「那不是你的拿手絕活嗎?」

  慕情哼道:「你們也太會用人了吧,又把我當下人使喚,只怕明天就要叫我掃地了吧。」

  謝憐哈哈笑道:「算了,算了。我自己來吧。」

  慕情卻已從他手裡接過白綾,翻著白眼找針線去了。隨後,裴茗也過來打了個招呼,想拍拍黑牛,卻被那牛大口牙「鐺」地一咬,險些咬斷手指,討了個沒趣,趕緊走了。雨師道:「裴將軍手臂還沒好麼?」

  謝憐道:「沒呢。當初他和容廣說好,要用明光劍,除了要他道歉,還要他付出一條手臂作為代價。雖然最後容廣怨氣散去,留了幾分面子沒要他的手臂,但還是傷的不輕。」

  雨師道:「原來如此,難怪裴將軍神情如此詭異。」

  謝憐卻心道:「他神情詭異可不是因為這個。」

  原來,裴茗對在銅爐山、仙京大火中先後被雨師所救始終耿耿於懷。他這般自詡頂天立地好男兒的大男子,簡直無法忍受在女子面前丟一點點臉,尤其還是一個有舊怨的女子。和雨師比起來,大概宣姬的行為還更能讓他接受一點。總之是翻來覆去不能釋懷,看見雨師就意難平,所以才神情詭異。

  不過,雨師壓根沒搞懂他在意難平什麼,總是禮貌地報以微笑,兩人根本不在一條道上,簡直莫名滑稽。

  雨師道:「對了,太子殿下,宣姬如何了?」

  謝憐道:「宣姬被關在山下,你要去看看嗎?」

  ‧

  大戰後,原先從各鎮壓地逃竄出來的妖魔鬼怪們都被暫時收押在了太蒼山下臨時設立的地牢中。謝憐帶路,還沒到地牢,遠遠就聽見一陣粗聲狂罵,裴宿和半月坐在門口,都是面無表情。

  現在人手太過緊張完全不夠用,於是他倆就被打發來幫上天庭看守地牢了。牢裡關著刻磨,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整天對這兩人進行鋪天蓋地片刻不休的謾罵,他倆就假裝聽不懂,木頭人一樣排排坐。見二人走進,他們都站了起來,道:「太子殿下,雨師大人。」

  雨師把一盒土產拿給了他們,謝憐道:「辛苦你們了。雨師大人想來看看宣姬。」

  裴宿卻遲疑了一下,道:「宣姬……」

  謝憐覺察不對:「怎麼了嗎?」

  兩人進入牢中,找到關押宣姬之處,皆是一愣。只見牢中,空空如也,只剩下了一套破破爛爛的紅嫁衣。

  裴宿道:「宣姬,昨天晚上,就消散了。」

  宣姬的怨氣居然消散了,真是不可思議。就在前不久,這女子的執念還那麼深,死掐著裴茗不肯放手。謝憐道:「或許終於想通了吧。」

  想通了過去的幾百年裡,自己是為什麼從一個英姿颯爽的將門貴女變成一個瘋瘋癲癲、遭人嫌棄的怨婦。失去了什麼,得到了什麼,恐怕會萬分羞愧,不堪回首吧。

  她一心盼著拋棄了自己的男人能被自己感動或是威脅,回心轉意,可猛然發現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轉圜餘地,終於想通了。

  可是,她是憑著對裴茗的意難平、不甘心才能留在世上的,一想通,就沒必要再留了。想想也是挺沒意思的。

  雨師在原地坐了下來,似乎要為她善後超度。畢竟,那是除她以外,世界上唯一一個雨師國的人了。謝憐不便打擾,退了出去。

  ‧

  出去後,看到裴宿和半月都在啃雨師鄉種出來的果子,謝憐也過去撿了個,準備和他們蹲在一起啃。誰知,他忽然感覺到什麼,猛地回頭望去。只見不遠處半人多高的草叢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謝憐立即扔了果子,說了聲:「看好這裡!」奔了上去。

  草叢中那東西覺察被他發現,逃得更快了。原本謝憐八步便能追上,但奔出四步,他就發覺了這是誰,心念電轉,放慢了腳步。

  待那東西逃出一段,他才突然從一旁殺出,攔住了對方去路,道:「劍蘭姑娘,打算不告而別嗎?」

  對方正是鬼鬼祟祟抱著那胎靈的劍蘭,被神出鬼沒的謝憐嚇了一跳,道:「是你!」

  那白花花的胎靈在她懷裡齜牙咧嘴,似乎想發起攻擊,劍蘭按住了它,道:「你是來攔我的?」

  謝憐不想讓她太過警惕,道:「你不要緊張,我只是想給你個東西。」

  說著,他遞出了一樣事物,道:「你兒子錯錯怨力頗強,需要管束。雖然現在它已經在淨化中,但你修為不如它,難保不會出現意外,需要這個東西來輔助你。」

  那是一枚他自制的護身符,謝憐還特地做了用法示範,保證沒有古怪。劍蘭看著,果然警惕略消,畢竟這東西挺有用的,遲疑片刻,她接了過去,道:「多謝。」

  謝憐道:「不必。只要在使用時,大喊三聲,『請太子殿下保佑我』即可。這樣就可以記在我殿名下了。」

  「……」

  劍蘭走了幾步,頓了頓,還是沒忍住,回頭道:「你不攔我嗎?為什麼?」

  謝憐就等她回頭,不答反問:「那劍蘭姑娘你又是為什麼一定要走?風信說過會照顧你們,他會信守承諾的。」

  劍蘭臉色變了變,最終,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他會。但還是算了吧。我可不想跟他再過了。」

  謝憐愣了愣,道:「你現在……已經完全不喜歡他了嗎?」

  劍蘭大概是跑累了,在路邊坐了下來,道:「跟喜歡不喜歡沒什麼關係了。我可不想勉強他把我們拴在身邊。」

  謝憐也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想了想,道:「風信一定是真的很喜歡你的。那時候,他那麼焦頭爛額的,但還是不肯放棄你。」

  聞言,劍蘭彷彿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笑道:「你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了。他那時候傻乎乎的,花很長時間攢錢,攢了錢買我一晚上,卻搬個凳子對著我坐一晚上,什麼也不幹,只是跟我聊天。所有人都把他當笑話呢,笑死人了!」

  謝憐也笑了笑,道:「你看,我說了他很喜歡你的吧。」

  劍蘭卻斂了笑容,道:「你說的都是以前的事了。曾經喜歡過,又不代表永遠都會喜歡。被人施捨又被人嫌棄,我才不幹。」

  謝憐道:「他怎麼會嫌棄你們?你還不知道風信是什麼人嗎?」

  劍蘭道:「你這位太子殿下不食人間煙火,當然想的太簡單了。現在是不會,表面上也不會。但時間一長,那可就說不準了。我要想找他,我早就去找了,南陽殿又不是很少見,有段時間到處都是,但我不想。

  「他飛昇了,有本事了,風光了,可我們都已經是鬼了,我找他幹什麼呢?一個神官帶著兩個鬼,這不是讓他為難嗎?

  「在我最好看的時候我把他一腳踹了,我覺得這樣很好,趾高氣揚的。那樣的話,我在他心裡,就會一直都是那個樣子的,而不是現在這樣,又是濃妝豔抹,又眼角細紋的。」

  她扯扯自己的臉,道:「如果他真的認了我們,天天對著我這張臉,錯錯還這個樣子,被我們拖著後腿,只會一天比一天疲憊、厭倦,總有一天會變成嫌棄的。何必呢?那就太悲哀了不是嗎。」

  說話間,胎靈一直在用濕噠噠的舌信子舔她的臉,有種微妙又噁心的頑皮可愛感。但在一般人看來,大概就只有噁心了,是無法被接受的。

  劍蘭也摸著兒子光禿禿的頭頂,道:「反正我有錯錯就夠了。誰年少無知的時候許願承諾不是山盟海誓?動不動就說什麼情啊、愛啊、永遠啊。但是,在這世上熬的越久,我就越明白,『永遠』什麼的,是不可能的,永遠都不可能的。有過就不錯了。沒有誰能真的做到。我是不信了。」

  她無奈地道:「風信是個好人。只是……真的過了太久了。什麼都不一樣了,還是算了。」

  謝憐默默聽著,沒有說話,心中卻道:「不是的。」

  他心中有個聲音說:「『永遠』是存在的。有人是能真正做到的。我相信的。」

  ‧

  劍蘭還是帶著錯錯走了。

  謝憐返去送走了超度完宣姬的雨師,再回到太蒼山上,想告訴風信劍蘭走了的事,卻沒瞧見他。正在亂哄哄的人頭裡找著,忽聽有人喊道:「泰華來得好!有空嗎?幫忙算一下!」

  裡面還在到處抓人算賬呢,郎千秋避之不及,遠遠道:「別拿過來,我有事,找別人!」

  謝憐嘆了口氣,心道要不然他去試著算算好了,豈料,剛走了幾步,就聽身後一個聲音道:「師……國……太子殿下。」

  謝憐一回頭,郎千秋就站在他身後。他搔了搔臉頰,道:「借一步說話,行麼?」

  謝憐道:「好啊。」

  於是,他便和郎千秋一起走到了寒酸的大棚殿外面。走著走著,謝憐問道:「穀子怎麼樣了?還好嗎?」

  郎千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算不算好。這小孩兒整天問我要他爹,怪可憐的,我只好……把青鬼的一點魂魄星子收起來放在一盞燈裡。現在他每天都抱著那盞燈在我面前跑進跑出,問我怎麼樣燈裡的魂魄才會長大!我真是……」

  看他一臉鬱悶,想想這遭遇也也能理解了,真不明他一個被戚容殺了全家的,為什麼還要做這種事。謝憐下意識想拍拍他的肩,但想想自己在永安幹了什麼,還是忍住了,溫聲道:「辛苦啦。那,你今天找我是有什麼事?」

  遲疑片刻,郎千秋把手伸進懷裡,取出了一樣東西,遞向他,道:「這個。」

  一見那東西,謝憐的呼吸微微一凝。

  那是一顆光華流轉、瑩潤圓滿的小小深紅珊瑚珠。

  他顫聲道:「這個是……?!」

  郎千秋道:「這顆珊瑚珠,是永安開國先祖留下的秘寶。」

  聞言,謝憐這才反應過來,這不是花城墜在髮尾的那一顆,而是他當初送給郎英的那一顆。

  不是花城的。他心中失落落的,但還是接過了那顆珠子。這時,郎千秋道:「先祖曾說過,送他這顆紅珊瑚珠的人是他的恩人,幫過他的。是個很好的人。」

  「……」

  郎千秋又道:「但他還是做了一件事,讓那個人失去了一切。先祖說他不後悔做那件事,他非做不可。但對那個人,他後來想想,還是覺得有些對不起。」

  「……」

  謝憐道:「然後呢?」

  郎千秋道:「然後,那天在仙京,我仔細看血雨探花髮尾那顆珠子,越看越像我父王給我留下的這一顆。後來聽玄真將軍他們說,這珠子本來是一對的,是你的。所以,就想來問問,這是你的東西嗎?」

  半晌,謝憐緩緩點頭,道:「是我的。是我小時候,父皇母后送我的一對珠子。」

  郎千秋撓了撓頭髮,道:「那……還給你了。」

  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麼稱呼謝憐,還了珠子,踟躕了一會兒,就默默走開了。謝憐站在原地,手心捏著那顆紅珊瑚珠。

  八百多年了。兜兜轉轉,那對深紅珊瑚珠耳墜的另一顆也回到他手裡了。是他的,還是他的。

  只是,另一顆珠子此時本來應該也在的。本來可以湊成一對的。

  正在此時,山下傳來了風信大喜的聲音:「殿下!各位!快都過來!」

243 君憐花兮我憐君兮

  謝憐收了珠子,向下望去。簡陋的大棚殿裡也走出幾個神官,問道:「南陽將軍怎麼了?」

  只聽風信道:「你們看我抓住什麼了!」

  他一頭從山林裡撞出,奔了上來,手上捉著一個黑衣人,眾神官大驚:「靈文!」

  被風信拿在手裡的正是靈文。風信對謝憐道:「如你所料,靈文果然去取錦衣仙了!」

  取下咒枷後,謝憐法力暴漲到了可與君吾抗衡的地步,那錦衣仙自然再也奈何不了他。靈文被花城打為不倒翁,在大戰中失落,時間一過她身上的法術便會自動解開,不知所蹤。但謝憐想到她多半會來取錦衣仙,於是脫了那衣服,拜託鬼市放出風聲,果不其然,靈文上鉤了。

  靈文作為潛逃犯,雖然被拿住押到臨時議事殿中,卻仍不見慌亂之色。裴茗一上來就按著她肩,把她按到桌前坐下,沉聲道:「總算找到你了!靈文,你要付出代價!」

  「……」

  十幾位神官也團團圍了上來,個個目光如狼似虎、神情如飢似渴,幾近猙獰。靈文這才稍稍感覺不妙:「……你們想幹什麼。」

  「砰」的一聲巨響,一疊近人高的公文卷宗被摔在她面前,摔得連桌子帶椅子都一震。裴茗「啪」的一掌拍在卷宗上,道:「這些,你處理下。」

  「……」

  靈文似乎鬆了口氣,然而又感到一言難盡。豈料,這口氣還沒鬆到底,便聽「砰砰砰砰砰砰砰!」

  十七八聲巨響後,十七八疊過人高的海量公文都被摔了過來,將她重重包圍在其中。

  十七八位神官從卷宗林的縫隙中七嘴八舌對她道:「等你好些天了!快來幫忙算賬!」「這些你也都處理下。」「遺漏的部分記得補上。」「最好一個時辰之內把我們這沓整理好!」……

  靈文:「……」

  一天一夜之後,靈文終於從臨時議事殿中被放出來了。

  原先亂七八糟的卷宗經過一天一夜的奮戰,已經全部處理完畢,分類得整整齊齊。眾神官歡天喜地各自領了自己殿的翻查,而靈文已經臉色鐵青,眼睛下消失了一段時間的黑眼圈又浮現出來了。

  那邊各人翻檢完畢,紛紛大喜,裴茗道:「果然還是傑卿比較有效率啊!這下能對上了!」

  「清楚了!真是感謝靈文大人!」

  作為一個犯人的靈文在眾多神官的簇擁之中呵呵道:「不敢當,不敢當。」

  見狀,昨天沒塞卷宗過來、今天殿裡依舊一團糟的神官們也坐不住了,圍過來道:「那啥其實我這邊也有幾沓昨天忘了拿來您看看要不然也……」

  靈文:「……」

  謝憐蹲在臨時議事殿外吃饅頭,吃完了拍拍手,終於把靈文從苦難中解救了出來:「諸位,待會兒再算吧,先讓靈文喘口氣。」

  從前他發話,必定沒什麼人當回事,但如今可就不同了。幾人都道:「太子殿下說的是。」不敢多言。靈文坐在椅子上,閉眼扶額,等其他神官都出去了,議事殿內冷冷清清沒幾個人了,她才對謝憐道:「恭喜太子殿下,法身復位啦。端地好計策,真沒想到,現在連鬼都是您的信徒了,聽您的調派。」

  謝憐道:「那不是我的信徒,是我在鬼市的朋友們。我請他們幫忙而已。」

  靈文點了點頭,神情瞭然。須臾,謝憐道:「靈文,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靈文道:「太子殿下請問便是。」

  謝憐道:「三郎,我是說花城主,他穿過你這件錦衣仙,但錦衣仙對他無效,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靈文道:「原來是這個問題。我以為太子殿下你早就知道了?」

  謝憐怔了怔,道:「願聞其詳?」

  靈文一振衣擺,正襟危坐道:「太子殿下,聽過錦衣仙的傳說吧?」

  謝憐道:「聽過。是你親手做的。」

  靈文道:「可以這麼說。雖然我從沒想過這件衣服上凝聚的怨氣會讓它變成這樣一件妖物,但的確是我為了加速須黎國覆滅殺了白錦沒錯。」

  謝憐專注聽著。靈文繼續道:「這件衣服在人間輾轉裡,經過無數人的手,無數人拿到它後都選擇用它殺人、害人、騙人。雖然如此也可以消弭它的怨氣,但,白錦不是個這樣的人。

  「他不喜歡被這些人所用,十分厭惡。所以,當他遇到與他近似的穿衣者和特定的授衣者時,便不會激發怨氣,而是會很高興。」

  謝憐道:「近似和特定分別是?」

  靈文道:「你給血雨探花穿上了錦衣仙,但你對血雨探花並無一絲一毫的嫌隙與加害之心,全身心地信任;而血雨探花,對你也是如此,不,應該說更甚——血雨探花真正讓他有共鳴的地方,是就算他沒有穿上錦衣仙,你讓他為你做什麼,他也會毫不猶豫地為你做什麼。包括為你而死。」

  「……」

  靈文道:「這也是為什麼當初我能猜到你身邊那個少年就是血雨探花所化的原因。雖然我不是很瞭解你們的事,但我想不出第二個人會這樣了。」

  謝憐道:「為什麼?」

  靈文抬手指道:「太子殿下,你脖子上掛的是什麼?」

  謝憐一怔,手不由自主撫了上去。

  靈文道:「我曾經見過類似的東西,是那些孤注一擲的鬼魂,送給情人的自己的骨灰。」

  靈文殿經手的卷宗不計其數,見過的確是不奇怪。但其實,謝憐也猜到了。

  但聽靈文說出來,還是握緊了那枚晶瑩剔透的指環。

  靈文道:「這是很少見稀奇的東西,但因為太漂亮了,而且通常很慘烈,所以印象較為深刻。」

  謝憐道:「什麼叫通常很慘烈?」

  靈文道:「被愛戀衝昏了頭腦,把自己性命攸關的事物交到旁人手裡,是會發生很多可悲可怕的事的。

  「真心什麼的,都是給人糟踐的。這些骨灰燒成的信物,有的被旁人奪走了,有的被主人打碎了,基本沒什麼好下場。不過,太子殿下你是個例外。你保存的挺好,幾乎滴水不漏了。」

  良久的沉默後,謝憐道:「你說『相似』『有共鳴』。所以,白錦將軍也是這樣的人嗎。」

  靈文微微一笑,道:「不然怎麼會被我騙?」

  謝憐道:「也不算騙吧。你不會想不到是我故意放消息出去的,但你還是來取了。」

  靈文道:「防身利器嘛。」

  謝憐道:「只是防身利器的的話,你當初就不會冒那麼大風險去偷它,失敗後還帶它去銅爐山了。」

  靈文無所謂地道:「不去銅爐山還有什麼辦法,因為已經露餡了啊,被太子殿下你抓個正著了。」

  謝憐道:「其實,你想找藉口掩飾的話,還是能說得通的。打點打點,就算降降級扣扣功德,也不至於變成逃犯的。主要是……你想助白錦將軍成絕,讓他清醒過來吧。」

  靈文笑了一下,道:「太子殿下,你不要說的我好像為了它什麼都能做似的。畢竟,我可是個六親不認的人啊,怎麼會做這種事呢?」

  「是這樣嗎?」

  「是這樣吧。」

  ‧

  謝憐在皇極觀太子峰的殘垣斷壁上清掃了一番,簡單搭了一座小屋,作為暫住之地。這裡較偏較遠,他有事時就去臨時議事殿幫幫忙,沒事時就一個人靜靜待著。

  七八日後,慕情終於補好了若邪,送了過來。謝憐一開門就看見一條白東西迎面撲來,被撲了個眼前白茫茫一片,伸手把那東西扯下來,若邪又開始一條綾扭來扭去了,彷彿在給他展示自己新生後的美好軀體。謝憐道:「才剛補好就不要亂扭了,小心又扭斷了。」

  慕情一聽就有意見了:「這怎麼可能?我給你補過的衣服有哪件又破了的?」

  謝憐道:「那倒也是。」

  他抓住扭成水草的若邪仔細查看,果然縫補的極好,幾乎看不出痕跡,讚道:「你手藝還是那麼好。」

  慕情道:「你誇我這種事我也不會高興的。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再不做這種事了。」

  謝憐心道:「你明明就還挺得意的嘛……」

  慕情嘀咕了幾句,道:「行了我完事了,走了。正忙著點玄真殿的東西和人。」

  謝憐道:「你也要走了?好,我待會兒過去幫忙。你走的時候跟我說聲,我去送送。」

  抓來靈文,查漏補缺,把幾大筆糊塗賬都擼清了後,眾神官便決定著手重建仙京了。那麼,太蒼山上這臨時議事殿,也就可以閒置了。慕情擺擺手,沒拒絕也沒答應,走了幾步,又頓住腳步,回頭道:「你……還要守在太蒼山嗎?」

  謝憐點點頭,道:「嗯。」

  遲疑片刻,慕情道:「要不然,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

  謝憐笑道:「不了,我要等人。」

  慕情道:「你到新仙京的上天庭也可以等啊。」

  謝憐搖了搖頭,道:「我想他回來的時候可能會先到這裡,那就可以第一時間見到了。不回這裡也可能回到鬼市的千燈觀,這裡離鬼市不算遠,比在新仙京方便。」

  「……」

  慕情的話似乎憋很久了,神色複雜地道:「你真的相信他會回來啊?」

  謝憐理所當然地道:「我相信啊。」

  ‧

  人們如潮水般湧來,又如潮水般離去。太蒼山又恢復了荒涼孤寂。

  太蒼山上,曾有大片大片的楓林,被大火焚燒殆盡,千百年後又重生。不再是千百年前的謝憐在樹上縱躍修煉過的那些了,景色卻是一樣的。

  謝憐時常一個人在楓林中漫步。漫山遍野熱烈如火的紅楓令他感覺彷彿置身一個巨大而溫暖的懷抱中。

  一個人的日子他過了八百多年,很習慣了。有事下山應應祈願、收收破爛,沒事就種種菜、做做飯。

  只是,奇怪的是,這樣一個人的日子,從前分明是習以為常的,現在卻變得有些難熬,謝憐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重新適應。

  可能一個人如果一直吃的都是苦的,就會習慣苦味了。可突然有一天,有人給了他一口甜的,他想起了甜是什麼樣的滋味,再去吃苦的,就要皺起臉了。

  從前謝憐自己冷冷清清過日子的時候,總暗暗盼著有人來找自己。找他說說話也好,找他幫忙也好,至少有點兒人氣。但現在,他不是那麼喜歡了。

  因為,聽到敲門聲的時候,他心裡總會突然狂喜,期待萬分。可奔到門前一打開,門內或門外,總也不是他在等的那個人。

  有時是風信,有時是慕情,有時是師青玄,有時是來「孝敬他老人家」的鬼市眾鬼。

  大家都很好。只是,不是他在等的那個人。

  ‧

  第一個月,謝憐扛了幾顆花樹回來種在門口,企圖美化一下環境,遮掩住破屋的寒酸。他盤算著,也許花城回來的時候,它們就開花了。

  ‧

  第二個月,謝憐把屋子拆了重建了,把整座山的雜草也拔光了。不然花城回來後看到了這亂糟糟的景象,肯定又要派人來幫他收拾了。

  ‧

  第三個月,花樹開花了。滿樹纓紅,謝憐站在樹下抬頭望,一邊獨自賞花,一邊心想,開花了,也差不多該回來了吧。

  ‧

  第四個月,所有的山道也全都被重修了一遍。這樣花城回來找他的時候,就可以快一點上山了。

  ‧

  第五個月,風信和慕情又來看他了,問他要不要先離開這裡出去走走,謝憐招待他們吃了一頓飯,他們跑了。

  ‧

  第六個月,花期過了。

  ……

  等啊等,等啊等。謝憐沒有焦躁,沒有崩潰,也沒有痛哭流涕,反而覺得自己越來越平靜,越來越有耐心了。

  想一想,誰沒有經歷過孤身一人的漫長歲月?

  花城等了他八百多年,他便是再等花城八百年又如何?

  哪怕是一千年、一萬年,他也會一直等、一直等。

  何況不過才一年?

  ‧

  這一天,謝憐照常收了一大堆破爛,堆滿了他攢錢新買的牛和板車,往山上拉。

  穿過夜裡楓林,走在半山道上,謝憐不經意一回頭,看見靜謐的夜空中,飄著幾個光點。

  他凝神望去,發現那是長明燈,恍然大悟,自言自語道:「原來今天是上元節了啊。」

  此時此刻,大概上天庭的各位神官們,又在上元宴上鬥燈了吧。謝憐情不自禁拉住了繩子,停留在原地,呆呆凝望著那幾盞明燈。

  他忽然想起,他和花城,就是在上元節相遇的。

  那一年,滿臉污髒和傷痕的小兒擠在人潮湧動的城牆上向下望,十七歲的仙樂太子謝憐渾身發光,一抬頭,看見一個從空中墜下的身影,想也不想,飛身一躍。

  上元佳節,神武大街。驚鴻一瞥,百世淪陷。

  謝憐面帶微笑,心道,最終淪陷了的,不是一個人呀。

  ‧

  轉過身,低下頭,謝憐準備繼續往山上走了。板車被拉著,嘎吱嘎吱轉了一段路,忽然,前方似乎被什麼東西遠遠照亮了。

  謝憐再次抬起頭,睜大了眼。

  那光是燈。

  如千萬游魚過江海,無數盞明燈緩緩從山頂上升了起來。

  它們在黑夜之中閃閃發亮,熠熠生輝。如浮空的靈魂,最瑰麗的夢,壯美至極,照亮了他的前路。

  謝憐見過這幅場景,再一次見到它,呼吸和心跳都要停止了。峰迴路轉,車輪一彎,謝憐看到了那座他搭建的小破屋。

  有人!

  歪歪扭扭的小屋前站著一個紅衣人,身形頎長,腰懸一把銀色彎刀,背對這邊,正托起手裡的最後一盞長明燈,送它悠悠飛天。

  謝憐僵坐著,懷疑自己還在夢裡,或者這是幻覺。但隨著車輪轉動,越來越近,那人轉過了身,他看的也越來越清楚。

  隨夜長升的三千明燈前,那人回頭望他,衣紅勝楓,膚白若雪,俊美不可逼視的眉宇間,依舊是一段狂情野氣,不滅反驕。

  雖然戴著一隻黑色眼罩,那一隻明亮如星的眸子,卻是目不轉睛地凝望著謝憐。

  謝憐滾了下來。

  沒有一句話。兩人都朝對方走去。

  一步,一步,越走越快,然後,奔跑了起來。

  人向前跑,淚水落在身後,留於原地。謝憐心道,他相信的。

  ‧

  相信這個人,會一次又一次地為他而死,再一次又一次地為他而生。就算墜入了地獄,也會為了他的「相信」而衝破無間。

  上一次他們奔向彼此,花了八百年。

  這一次,即將擁抱在下一個瞬間。

244 天官賜福百無禁忌

  「恭喜恭喜!」

  「太子殿下,恭喜你啦!」

  新建的菩薺觀熱鬧非凡、來來往往,謝憐在幾條擺得滿滿噹噹的長桌中穿行,流水般送出一碗接一碗熱氣騰騰的麵、油花金黃的湯、雪白噴香的飯,忙得團團轉,還要應付來客,百忙之中抽空道:「多謝,請坐!」

  在亂鬥中不幸倒塌的菩薺觀被重建了。

  重建後,比原來那間危房小觀氣派了不少,還多了個新修的院子。倒不是謝憐或花城重建的,而是菩薺村的村民們。那日謝憐落荒而逃後,他們翻開廢墟,居然發現了一箱金條。自然是權一真天天往他功德箱裡塞的那堆。

  這些村民們從沒見過這麼多的金子,差點嚇壞了。清醒後,村長取了一部分重建了菩薺觀,剩下的一條都沒敢動,放著等謝憐回來再給他。

  因此,謝憐帶著花城一回來,迎接他的,除了村民們熱情洋溢的聲聲「道長」和「小花」,還有一座嶄新的道觀和一箱沉甸甸的金條。

  那金條他本打算還給權一真,但權一真就是不接,直到花城對他說,你不把金條拿回去,就別想知道正確的養魂方式,這孩子才老老實實把瞎給人塞金條的毛病給改了。

  打完招呼後,以慕情為首的幾位神官矜持地邁進院子後,冷不丁一抬頭,看清楚了這道觀的全貌,霎時無言以對。

  瞎眼。

  太瞎眼了!

  那大紅大綠的喜慶配色,浮誇至極的彩泥神像,都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牌匾。

  那塊匾額上寫的,或者畫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新觀落成,理當祝賀。但這新觀品味處處如此之糟糕惡俗,還有一處作為絕望的點睛之筆的牌匾,實在讓人誇不出口,以至於他們把想好的道賀詞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不過,謝憐倒是並不介意,反倒覺得挺好,至少不再是一間隨時可能倒塌的危房了。他再一次招呼道:「請坐?」

  那幾位神官看樣子卻是不太想坐,過來道賀大概也只是面子上走個過場,匆匆放下禮物就走了。謝憐問慕情:「他們怎地走得這麼急?」

  慕情:「這還用問嗎?」

  謝憐:「用啊。」

  慕情沒好氣地道:「那就去問你的好三郎吧。」

  原來,花城一回來,第一個知道的是謝憐,第二個就是還沒焐熱新仙京的上天庭。不光因為前不久他們賣力舉辦的上元宴鬥燈也和中秋宴鬥燈那次一樣,被突然殺出的花城揮手三千盞爆得渣都不剩,更因為從那一晚開始,那口鐘便瘋狂地響個不停,且整個上天庭都迴蕩著它的通報聲,彷彿在提醒著他們:諸天仙神的噩夢又回來了!

  噩夢就在眼前,普通神官自然不敢湊上去。不過,現在上天庭關於花城和謝憐的傳聞已經到完全不用添油加醋就很重口的地步了,他們還是挺想和謝憐拉拉關係、討日後花城手下三分留情的。

  謝憐聽了,想起之前花城要求上天庭通報他的豐功偉績一整年,笑道:「頑皮。」

  慕情道:「這豈止是頑皮?你讓他收收吧,太不像話了,現在那鐘每天都吵得人心慌,上天庭完全沒法幹活,還時不時掉下來砸著人。好不容易才重建的新仙京,可別因為這種事又廢掉。」

  謝憐道:「好吧,待會兒我和他去說。順便,嘗嘗嗎?」他指了指院子裡桌上的飯麵湯,補充道,「不是我做的。」

  慕情聽前面神色冷酷,寫滿了拒絕,聽後面一句才恢復正常。正在此時,風信也來了。他進了院子,剛好和幾個準備離去的小神官擦肩而過。他們打了招呼,又竊竊私語道:「是南陽將軍。」

  「是他。好可憐啊,老婆兒子跟人跑了……」

  風信額頭青筋暴起,當場就破口大罵了:「我操了!!!你們有完沒完?!這事兒你們逼逼幾個月了?!還有!是『跑了』!不是『跟人跑了』!淨他媽造謠!」

  那幾個嘴碎的小神官被嚇得趕緊逃了,慕情在一旁雙手攏著袖子道:「你這解釋還不如不解釋,聽起來更丟臉罷了。」

  風信大怒,抓過旁邊一把掃帚就扔過去。慕情一把接住,呵道:「老套。現在這招對我沒用了。」

  風信待要再罵,謝憐走過去也塞給他一把掃帚,道:「沒用就好,那這樣,你們兩個一起幫我掃一下這個院子。剛才放了幾串鞭炮,地上都是紅渣子。辛苦了。無聊的話還可以順便接一下龍哦。」

  「???」

  半個時辰後,觀外傳來一陣鬧哄哄的人聲,越來越近。

  院子裡幾人向外望去,再過一陣,黑壓壓一大幫子人湧進了菩薺觀的院子,亂叫道:「是這裡嗎?」「就是這裡了,喲呵,挺氣派的啊。」「真有飯,好多飯啊!」「還有肉!」

  風信和慕情剛掃乾淨的地又被一大群泥腿踩得不堪入目。慕情握著掃帚,彷彿感覺身上被人傳染了跳蚤,雙目圓睜:「……這些乞丐怎麼回事?」

  眾丐之前一人為首,亂髮污衣,正是師青玄。他一拐一瘸蹦了過來,拱手道:「太子殿下,我前來叨擾啦!怎麼樣,上次說好的還作數不作數?」

  謝憐笑道:「歡迎至極,當然作數!請坐,請坐。」

  慕情道:「這人也太多了吧。」

  師青玄道:「不多!去年皇城裡幫忙守人陣的各位大爺都在這裡了。」

  守人陣那時,師青玄和其他人說好的事成之後請大家吃雞腿,人人有份,結果事成之後到處都找不到人,那頓雞腿自然是沒吃成。今天卻終於能履約了,一碗接一碗的雞腿麵被端上來,師青玄道:「各位今天不用顧忌了,吃吧!」

  眾丐擠得從桌上坐到地上,紛紛歡呼,然後抱起大海碗就吸溜吸溜、吭哧吭哧。吃著吃著,突然一人道:「不對,有妖邪之氣!」

  眾人轉頭一看,那一圈居然是天眼開等人。謝憐微覺頭痛,道:「怎麼你們也來了?」

  天眼開道:「上次我們也有幫忙的,怎麼不能來了?」又高高舉起碗,神情嚴肅地道:「各位,聽我說,我絕對沒看錯!這碗裡的食物有妖邪之氣,恐怕不是好東西,大有古怪!快放下!」

  沒人理他。眾丐已經吃完一輪,紛紛舉起空碗:「再來一碗!」

  風信和慕情一邊用掃把打架一邊掃完了院子裡滿地的紅火鞭炮渣,看其他人吃吃喝喝那麼香,也坐了下來,端起了碗。恰好天眼開氣道:「你們怎麼都不聽人說的!」說著就要起來去廚房看看,師青玄按住了他道:「真是的道長,你想太多了,這裡是血雨探花的地盤嘛,有妖邪之氣當然是正常的。好好好,你不放心是吧,我去看,你坐著別衝動。」

  他就真的自己起來,走到廚房附近,撩起簾子道:「你看,哪有什麼古怪——」

  謝憐道:「稍等,我也要看一下……」

  然而,等他、師青玄、風信、慕情幾人探頭一看,全都震驚了。

  只見廚房裡,一隻人高馬大的豬屠夫正在砧板上瘋狂剁剁剁,要不是後面掛的都是豬腿,還以為他剁的是人。旁邊,一個巨大的缸下生著大火,缸裡一隻長脖子雞精男正搓澡搓得熱火朝天,一見外面有人看見了他,登時尖叫一聲,雙手摀住了自己胸口。

  謝憐一個頭兩個大,趕緊走進去小聲道:「我不是說了,不可以這樣嗎?」

  雞精「噢噢」地拍胸保證道:「大伯公,我們洗過澡才來的,很乾淨的!而且這個湯底有延年益壽之效,不喝了不會害人的!不虧!放心食用!」

  「……」

  師青玄默默放下簾子,風信和慕情則立馬把碗給扔了,噴道:「還不如你來做呢!」

  謝憐揉了揉眉心,又好笑又無奈地道:「他們一定要幫忙,沒辦法啊,也是好心。」

  正在此時,天眼開似乎終於覺得這邊幾人鬼鬼祟祟甚為可疑,走過來了。謝憐連忙攔住他:「何事?」

  他怕天眼開看到豬屠夫它們,又要鬧起來了。誰知,天眼開卻並不是衝廚房來的,而是衝他來的。他圍著謝憐轉了幾個圈,疑惑道:「奇怪……」

  謝憐道:「怎麼了?」

  天眼開似乎百思不得其解,道:「不對啊謝道長,你身上鬼氣,怎麼比上次還嚴重了?」

  「……」

  謝憐輕咳了一聲。慕情哼道:「成天和鬼王混在一起,當然越來越嚴重。」

  天眼開卻道:「不對。就算那樣,也不應該這樣啊?」

  風信道:「什麼這樣那樣的?」

  疑惑許久,天眼開終於直接說了。

  他道:「你身上這鬼氣,怎麼變成自內而外的了?這……這完全就是從你體內散發出來的嘛。」

  「……」

  「你這恐怕是遭了大罪了。你做什麼事了?怎麼病得這麼厲害?」

  「……」

  謝憐連咳都咳不出來了。他整張臉都要充血了。

  風信和慕情先還沒聽懂,待到回過味來了,不約而同看向謝憐,沉默了:「……」

  只有師青玄腦子轉不過彎來,道:「怎麼了?所以呢?這是怎麼回事?太子殿下,你這是真病了?血雨探花知道嗎?他沒給你看好嗎?!」

  不不不。就是因為他,所以才會這樣!

  謝憐囁嚅道:「這個。其實。不是。你們不要……我覺得,不如,嗯嗯……」

  他腦子裡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畫面,亂七八糟說了一堆毫無意義的字眼,忽然,他背後靠上了一人胸膛。一隻戴著銀護腕的手臂圈住了他,一個熟悉的聲音笑吟吟地道:「我覺得,你們不如回你們座上,吃你們的,不要管別的,如何?」

  此情此景,謝憐也真不知道該如蒙大赦還是該更加窘迫了,道:「三郎!」

  一見花城出來,風信和慕情神情都一言難盡,但謝憐在前面,他們也不好說什麼。只有師青玄還很嚴肅地問:「血雨探花,你檢查過太子殿下的身體嗎?」

  謝憐一把摀住額頭,希望他不要再問了。這時,眾乞丐嚷了起來:「再來一碗!」「多加點肉!」「這雞湯沒入味啊,多放點鹽!」

  慕情看不下去了,道:「你們知不知道這裡是道觀,供了神官的,可否矜持些許?」

  眾丐卻不吃這一套。上次他們和許多神官一同攜手鞏固人陣,親眼見到有神官瑟瑟發抖、臨陣逃脫,還不如他們,又認識師青玄,不免都覺得,原來神仙也就是這樣啊。要命時候,和他們好像也沒有多大區別,似乎也就不那麼高高在上、凜然不可侵犯了。

  突然,廚房裡傳來一聲驚叫:「是誰?」

  聞聲,謝憐心一緊,搶進廚房,只見豬屠夫和雞精在裡面大喊大叫,忙安撫道:「冷靜!冷靜!怎麼了?」

  雞精驚恐得一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大伯公!鬧鬼了啊!有鬼、把我們做好的飯菜湯都吃光了!我就是扎個猛子而已,再起來就一碗也沒有了!鬧鬼了!」

  豬屠夫啐道:「你怕什麼!你自己不就是鬼!」

  謝憐微微愕然:「怎麼會?方才分明看到你們剛做了五十多碗啊?」

  「是啊!」

  可再一看,果然,那五十多個碗裡都空空如也,連湯汁都喝了個乾淨!

  謝憐心中正奇怪,忽然想到一人,轉身見花城靠在門邊,道:「三郎,莫非是?」

  花城淡聲道:「十之八九。」

  「嗯……」謝憐道,「他應該,也是來道賀的吧。理當歡迎,不過,就是吃的有點多……現在飯菜都被他一個吃完了,怎麼辦呢?」

  花城微笑道:「不怎麼辦。加利息吧。」

  傷腦筋的鬼市眾鬼們認命地開始重新做飯了。這時,大殿和院子裡傳來一陣喧嘩,似乎是誰和誰吵吵嚷嚷起來了,謝憐正想出去調解,花城卻抓住了他的手,帶他從另一邊的門走了。

  兩人牽手走出菩薺觀。路上有樹木攔道,放下手分開走,會比較好走,但兩人都不願放開牽著對方的手,於是七彎八轉,繞來繞去。邊繞謝憐邊道:「三郎,我們現在去哪裡?」

  花城道:「這裡太吵了,隨他們打鬧去吧,我們先走人。」

  謝憐邊走邊回頭望,有點擔心地道:「不管他們麼?菩薺觀是才重建的,萬一又被打塌了怎麼辦?」

  花城滿不在乎地道:「塌了就塌了,再建一座就是了。哥哥想要的話,要多少有多少。」

  「哈哈哈哈哈哈……」

  ‧

  夜裡,千燈觀中,沐浴後的謝憐穿著一件單薄雪白的中衣,倚在塌邊玉台上,一筆一劃寫著。

  他在寫給花城臨的字帖。花城斜倚在他身旁,也只著中衣,衣領微敞,手中百無聊賴地把玩著髮尾那顆紅珊瑚珠。

  微暖如玉的燈火下,他一直盯著謝憐看,看了好一陣才彷彿饜足般眯起了眼,嘆道:「哥哥,別弄那個了,過來休息吧。」

  謝憐方才已經吃夠了苦頭,堅決不肯再上當,這語氣聽得他耳根一燒,強自鎮定,繼續寫字,一本正經地道:「不行。三郎,今天又有人說你的字醜了,你要好好練吶,不然,我可不要讓人知道你是我教的。」

  花城微微坐起身來,挑眉道:「哥哥,我記得,從前你明明說過很喜歡我的字的。」

  自從花城重新回來後,很長一段時間內謝憐幾乎對他千依百順,有求必應,大概是因為這樣,終於把他慣壞了,壞心眼越來越多了。謝憐寫完了字,放下筆,越發正經了:「不要耍壞嘴皮了。我寫好了,快過來練。」

  於是,花城懶洋洋下蹭到謝憐身後,抱住了他的腰,微微彎腰,頭擱在他肩上。他把自己那顆紅珊瑚珠從髮尾取下,放到紙上,讓它和謝憐那只珠子在紙上追逐,滾來滾去,故意不讓謝憐好好寫。

  他如此頑皮又強勢地彰顯著自己的存在感,謝憐想起天眼開說他整個人「渾身上下、自內而外」地散發著鬼氣,那都是花城的氣息,不禁有些心浮氣軟,輕掙了兩下,小聲道:「……好好寫。」

  花城道:「好吧,聽哥哥的。」

  他提筆,寫了兩句詩就擱下了。謝憐看了,搖了搖頭,心中第無數次道:「沒救了。」頓了頓,也提了筆,幫他補了後兩句。

  寫完後,謝憐輕輕一吹,將紙拿起,二人一同看著這幅合寫的詩。

  紙上墨色,落成風采上天入地的四句詩: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就連厄命也在桌邊,睜大著眼,看得目不轉睛,彷彿極為欣賞。花城笑道:「絕世之作。哥哥,快,來署個名。此字必將驚豔後世,千古流傳。」

  謝憐已經在下方題上了花城的名字,聽到他這麼說,實在下不去手加上自己的名字了。花城笑夠了,假意正經道:「哥哥不好意思嗎?我幫你。」

  說著,就握著謝憐的手,刷刷刷寫下幾字。當然,如果不說前景,根本沒人看得出來這是兩個字,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出來是謝憐的名字……

  謝憐看著自己手下寫出這種東西,啼笑皆非,在花城胸前歪了歪頭。忽然,他覺得這幾個字有點眼熟,彷彿在哪裡見過。

  少頃,他想起來了,眼睛一亮,道:「三郎,你手上!」

  他一把抓住花城小臂,將他袖子拉起,欣喜道:「就是這個!」

  二人在菩薺觀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裡,有一天,謝憐在他手上看到過一個文字刺青,似乎是什麼異族文字。當時他心裡還琢磨過,卻萬萬沒想到,那壓根不是什麼「異族文字」,原來,只是他的名字!

  花城也看了看自己的手臂,笑道:「哥哥終於認出來了?」

  謝憐道:「早該認出來了,只是……」

  只是,花城的字,實在是鬼斧神工。不用說花城也猜到他在想什麼了,哈哈笑了起來,一手攬謝憐的腰,親了他額頭一下,道:「不要緊,哥哥的字好看就行了,我會比我的字好看高興一萬倍。」

  謝憐的手撫在那處刺青上。刺青入色極深,可想而知,會有多疼。他輕聲道:「這是你小時候刺的嗎?」

  花城微微一笑,拉下了袖子,點了頭。

  那必然是他自己給自己刺的了。想像著一個小男孩偷偷摸摸把仰慕之人的名字刻在自己手臂上的畫面,如此幼稚,如此勇敢。

  十指緊扣,紅線交纏。謝憐眼前,忽然浮現了一年前,花城在銅爐山化蝶散去的那一幕。

  那最後一刻,花城說了一句話。

  雖然是無聲的,謝憐卻很清楚他說了什麼。

  那是花城從一個孩子時就開始、至死不渝都在貫徹的一句。

  「我永遠是你最忠誠的信徒。」

  ‧

  ‧

  ‧

  ————————————————《民俗怪談》——————————————————

  ‧

  民間傳說,有這樣一位破爛仙人。

  雖然被稱為破爛仙人,但這位仙人最常保佑的卻不是收破爛的,而是人間平安。因為,他同時也是一位最強武神。

  無不能破之魔,無不可斬之邪。坐擁滅世之力,不失惜花之心,

  不過,拜神麼,都是有忌諱和講究的。如果遇到了供奉這位仙人的宮觀,萬萬不可隨意就拜。

  據說,這位破爛仙人的體質特殊,會召來霉運。不信,準備一個骰子,先摸摸仙人神像的手,再丟一把,手氣一定爛到家。

  所以,對著一尊破爛仙人的灰白神像祈福,說不定會越拜越倒霉,喝涼水都塞牙,穿道袍也見鬼。

  ‧

  民間還傳說,有這樣一位紅衣鬼王。

  這位鬼王雖已為非人,卻擁有數不勝數的龐大信徒,時常有人在家中偷偷設一尊鬼王像,日夜供奉,祈求好運。

  因為,這位鬼王不僅所向披靡,據說至今未嘗有一敗,且運勢強極無敵。

  不信,在投骰子前先拜一拜他。如能得其助,下一把一定不賴。

  不過,鬼不像神,忌諱自然更多。這位鬼王雖說本領高強,性情卻極為古怪偏激。

  若他高興,不用拜他就會幫你;他不高興,一擲千金也對你不屑一顧;而如果他十分不高興了,沒準他反手就要你的命。

  所以,同理,還是對其敬而遠之為好。

  ‧

  可是,如果人們把這一神一鬼的兩尊像供奉在一起,便會化腐朽為神奇。

  那尊紅衣鬼王,將會驅散纏繞破爛仙人的霉運,讓他露出真正的面目。

  人們會驚奇地發現,原來,破爛仙人本來的顏色不是灰白的,而是金燦燦的。

  ‧

  傳說一般是有其依據的。可這大概是個很長的故事了,或需要從八百年前說起也說不定,要講很久很久也說不定。人們也不一定有耐心聽。

  但能確定的是,如果想要這兩位各自發揮出最強的力量,就必須得把他們供奉在一起。

  如此,便可得雙倍的好運,雙倍的所向披靡。

  天官賜福,百無禁忌!

  -全文完-

  《天官賜福》後記:

  關於溫柔、夢想、永不放棄的事,和永不忘記的人!

  每次寫文,後記總是比正文先動筆。是的,寫下這行文字的時候,大綱都沒寫完。與其說是後記,不如說是動筆前的構思,以及寫作過程中的感想吧。

  (順便,終於!這次的後記不是用「終於」開頭了。)

  天官接檔魔道,壓力不是一般的大。我認為高期待是一把雙刃劍,這也是為什麼我每次要慣例打預防針警告的緣故。雖然感覺好像並沒有什麼用。

  但是,最初做設定和人設的時候,佔據上風的不是緊張,而是一種挑戰新世界的興奮。所以,還是先來寫一些開心的事。

  

  1.民俗怪談&本土神話

  2016下半年和2017上半年,為了轉換心情和尋找靈感,去了許多地方旅行。一直很喜歡民俗怪談和本土神話相關,途中看了許多寺廟道觀,天官的寫作衝動就是來源於這個。

  中國神話有時會在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物功成名就之後將之神化,奉其為「聖」「神」「祖師」等,再附會以神話。不過,如果把這種人物直接拿來用,免不了要被糾結一番是不是黑了哪位先賢。文章裡若是編排得有根有據,倒也不失為另一種解讀,但遺憾的是作者不喜考據,再者,直接拿已經存在的人物用沒什麼成就感,總歸不如自己瞎編有趣,所以本文從第一個字起就開始胡說八道。滿天神佛,人慾極重,有各種惡習惡性,整天撕逼扯屌互扇耳光互挖黑歷史,八卦和煙火氣息濃厚,明明一點都不空靈明淨,卻非要高高在上端著架子。

  有人問為什麼神官們人人都有黑歷史,或者糾結於為什麼那種爛人也可以當神官,很簡單,因為我設定就是這樣。一開始也說了,飛升不飛升,上天不上天,實力、努力、狗屎運,都可以成為決定因素,很少和道德品質有關。

  這篇文處處有點遊記的影子。比如,那個去犯人下去讓蛇蠍猛獸咬的坑、避風沙的岩洞,是在大西北的一座古城裡看到的。因為西北的風沙太大不小心崴了腳,痛得鬼哭狼嚎還抱著手機狂拍風景,真是清新無比的體驗。而在壯觀而陰森的巨大石窟裡轉悠,欣賞著那些大小不一、千姿百態的神像時,我更加確定了自己的想法:

  寫一個神明,和一個他的信徒的愛情故事。

  

  2.Love Story

  在目前三篇文的三對cp裡,花憐是我個人覺得口味最傳統的一對。

  先說一小段緣。去雲南采風時,在當地道教名山上看到了一座非常破舊的老道觀。前殿擺了個破破爛爛的功德箱,還有個牌子,誠懇地寫著本觀危房求捐款(。笑個半死捐了100塊,然後,看到了一棵長在道觀裡的紅花樹。

  花樹很高很高,有好幾百歲,據說是世界上最高的一棵花樹,開得很美很熱烈。當時天官人設差不多已經定了,看到以後,覺得,妙不可言。

  說到人設,前兩本我都是先定下受,攻一直遲遲定不了案,需要較長的糾結和磨合期,花城則是個例外。靈機一動,他就站在那裡了;靈機又一動,我就決定讓他瞎一隻眼(。

  設定上,花城的父親是仙樂皇城人士,母親卻是邪惡的異族美人,所以初登場時,花城會帶一點點異域風情。

  大綱裡異族的設定參考了許多民族,比如刺青,貌似很多異族都有紋身的習俗,刺青會讓他有些叛逆和小小的中二,還有一點幼稚的性感。再比如楓葉,蝴蝶,銀飾,猛獸圖騰等元素,這個就很好猜出來是哪個族了,因為相關資料太多了。但希望大家一定一定不要代入任何真實的民族,畢竟我了解的很淺,還是以虛構為主,萬一造成大家對三次元的誤解就很麻煩了。而且,因為我是在滬旅行的時候正式敲定花城性格的,所以,理論上來說,他的出生地在滬。除了後來掌握了異族的邪術,花城在仙樂國生活了十幾年,受漢文化影響更深(你在一本正經說些啥)。

  在未啟用的草稿中,花城經常用他媽媽教給他的已經失傳的古老語言對心上人唱情歌,如果謝憐問他唱的是什麼,他就會狡猾地眨眨眼胡說八道。但是隨著行文發展,我發現花城的父母、身世其實可寫可不寫,所以這個設定隨便講講就算了,並不重要(。

  總之,花花真是個乖仔。他的假笑也好,靴子上的小銀鏈子也好,幾乎所有與他相關的設定都決定得又快又愉快。我很大的樂趣的就是給他換新衣服和新造型,並且為沒能集滿十套感到遺憾,希望修文時努力一下!

  反倒是作為受方的謝憐,折磨了我長達半年的時間。開文之後很久還在折磨我。

  對他感覺比較複雜,倒不是說不喜歡,相信我的喜好也很好猜。我喜歡那種一出場就讓人覺得「阿,有故事!」的男人。但是,他是我本文寫得痛苦的最大原因之一。

  以往我動筆,就算一開始和角色不熟,三天之內就能找到手感,但是謝憐,我寫了五六天,還是十分費力,當時心裡就咯噔一聲。

  文章標籤上有「勵志人生」,是因為謝憐這個人,是一個「失敗者」。

  他要年少無知過,不知天高地厚過,可笑過,愚蠢過,犯錯過,崩潰過,怨恨過,瘋癲過。不能逃避,不必粉飾,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令我心力交瘁。不但來源於文裡,也來源於文外。勸解無用,也沒精力了,所以為了不影響自己,後來就完全不看評論了。

  因為我習慣開文之前給自己打預防針,把最壞的情況都猜測一遍,做好心理準備,所以其實發文之前就差不多已經預料到了所有的負面評價會怎麼說了。但猶豫很久,我還是覺得,什麼樣的角色都試試看吧,我還沒試過這種類型的主角呢。

  不過,最重要的是,我直覺,花城這種人,一定就是會喜歡這樣的一個人的。所以,糾結大半年,最終還是拍板定了他:就你了!

  這是一個愛情故事。關於溫柔、夢想、永不放棄的事,和永不忘記的人。

  初中高中的時候也會偶爾腦洞點故事,有種莫名其妙的執念,老覺得一個人不應該視愛情為生命,要有自己的野心、理想、人生目標blablablabla,不然就是沒有自己的靈魂,不是一個獨立的人blablablabla。但是,後來慢慢地想法就變了。因為我發現,雖然我總是口上說著人不應該太看重愛情,但實際上,會吸引我目光的,卻往往都是那種情感強烈、如飛蛾撲火的人。這算口嫌體正直嗎?反正,看清這一點後,不免覺得,小時候那種想法,未免太傲慢片面了。

  人為什麼會義無反顧地深愛著另一個人?可笑嗎?太神奇了吧,真的能做到那種地步嗎?這是偏執狂吧!十萬個人裡也未必有一個吧!但是想想,謝憐這種吃力不討好、頭破血流也死不回頭的驚天大傻瓜,同樣十萬個人裡也未必有一個啊。這樣看來,你們還真是天生一對。

  我看過你最糟糕的樣子,可那又怎樣呢。

  你就是我的夢想呀。

  

  3.歇斯底里的嗜好與搞笑日常的野望

  最初,我給天官定的基調是「溫馨向」。我希望這個故事能柔軟一點、感性一點、治癒一點、簡單一點。所以,一開始的大綱努力往鄉村小清新古風(?)靠攏。每天種種菜、喝喝茶、除點小打小鬧的小妖小怪,扶年邁的君吾過馬路之類的(???)。為此我喝了一大堆雞湯來給自己洗腦,希望能滋潤出一雙慈祥的眼睛看世界。

  但事實證明,目前的我還是比較喜歡濃墨重彩的七情六慾,死去活來的愛恨情仇。寫每一個人物時都在暗搓搓地期待著他歇斯底里狂躁起來的一刻。好愛啊好愛啊!愛你愛到要死啦!!!!好恨啊好恨啊你去死吧去死吧!!!我不活了!!!!不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救命阿!救命啊!救命啊!(……)

  舉個例子,黑水手撕15°,為何突然爆肝日8K-1W,因為根本不需要思考任何東西,對話和劇情都像機關槍一樣突突突自動往外噴。也根本沒想過人物為什麼要這麼說這麼做,只是很確定他們本來就會這麼說這麼做。比如,15°臨死前為什麼要拍師青玄?在我思考到「為什麼」之前,我已經寫出來了,他已經這麼做了,然後我才想通了,啊,為什麼他會這麼做。而且這個「想通」,只是我對他心理的推測。總之,是他自己拍的!不是我讓他幹的!

  不過雖然沒寫成溫馨,但我寫了搞笑。我其實挺喜歡寫搞笑戲的,也挺喜歡寫日常的。從一開始,我就希望天官能日常和歷險並行,有恐怖事件和闖關鬥毆,也要有插科打諢串門吹水。不過我還不太習慣,所以操作上不是太得心應手。

  

  4.連載

  這篇文寫作過程的關鍵字,就是迷茫+痛苦。

  前面說了,一開始寫大綱的時候,是幹勁滿滿的。可越到後來,越是痛苦。

  說來也許大家不相信,天官原定字數是36W,所以大綱只寫了5K,當初說要全文存稿也是因為我預估的是這個字數。當然大家應該很清楚了我預估字數從來不准。誰知道怎麼寫都覺得不對,光是開頭我就換了五六個版本,現在這個開頭我還是不滿意,三本的開頭裡我最滿意的其實是渣反。

  總之,我就在這樣很苦惱又不解的情況下存了一堆稿子。這是我存過最長最長的稿了,但感覺效果並不好,廢了一大堆稿子。當時真的想不通,也很著急,想過要不要先不開這本,換一本,但預告已經放出去了,臨時改口好像不太好,而且都寫了這麼多,不用豈不是浪費?只好繼續作沉沒投資。結果速度越來越慢,但距離終點還遙遙無期。

  最後我還是覺得不行啊,這樣下去,豈不是再過兩年也寫不完!是不是得刺激一下自己?所以,還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開了吧!於是一邊發文,一邊修改(幾乎重寫),一邊新寫,焦頭爛額。到很後來(連載中期)才發現當初那麼辛苦的原因都是哪些,比較複雜和具體,不一一列出了。

  我的確有計劃想寫百萬長篇,不過,那應該是好幾年後的事,從沒想過會這麼早。天官的篇幅完全就是突發狀況,人還尚未成熟,太措手不及了。本來想東西就很慢,這樣一個篇幅我恐怕需要至少三年時間來慢慢想大綱,但拖這麼久也太不像話了。如果我早知道容量這麼大,恐怕大綱就完全是另一種寫法了。

  不過,這種事情是不可能「早知道」的。任何東西都是做了才知道,不動筆的話,就都是紙上談兵罷了。

  總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既然發了,那就咬牙堅持到底。

  

  寫連載是一件壓力很大的事。我知道有更得又快又好的作者,但我自問不是。

  我想東西要醞釀很久,以前寫東西正常手速是半年5K,所以日更很吃力。而且狀態時好時壞。當我不卡的時候,時速1K3,這個時候一般反響也比較好;但是我卡的時候是真痛苦,卡出來的文自己不太滿意,也會出現不太客氣的評論。這個時候心情就更差,惡性循環。

  天官絕對是我寫得最痛苦的一本,時常感到力不從心,幾乎窒息,每天都懷疑這是不是在鍛煉我的抗壓能力。加上從魔道開始的大規模造謠到現在還沒有消停,以各種方式見縫插針潑髒水,真的很累了,如果我不是特別閒,我都沒力氣說啥。再加上三次元的許多煩惱,這8個月咬牙打下來,不開玩笑,是真的快禿了。

  就很頭疼。存稿吧我自己覺得效果不好,速度很慢。連載吧,日更又太累太累,還有各種情況,可以說各有優缺點了。我還在思考該怎麼解決這個矛盾的辦法。

  

  我也不想遮掩啥。我知道很多人一開始來看天官是因為魔道。說真的,我並不認為這是件很好的事。

  前面也說了,高期待是一把雙刃劍,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打了預防針:你們不會再看到第二本魔道祖師。

  而且,天官開文距離魔道完結也隔了一兩年,所以我想,大概也沖淡了些吧?

  但依舊沒什麼用。連載開始沒幾章就出現了我早已預想到的問題,一直延續到中期、後期、完結還沒有消失,估計今後也要一直吵吵嚷嚷了。我一度懷疑是不是當初應該先開現代文,這樣大家起碼不會拿一個現代文和一個古代文比較。

  但是能怎麼辦呢。其實,大多數讀者和作者,只有一兩本的緣分,這本喜歡哪本不一定喜歡。這種時候,我覺得大家只能都不要強求。作者不強求讀者,讀者也不強求作者。畢竟寫文和看文都是很私人且主觀的事。

  從來不敢保證「客官包您滿意!」,就……我寫我自己的,喜歡的就看,不喜歡的算吧。

  

  天官的優缺點,我比誰都清楚。

  就我自己來講,寫作過程中,我時常有一種手腳被縛住、施展不開的感覺,急得想在地上打滾。不過有些地方,我又覺得挺有意思的。不滿的地方不堪回首,喜歡的地方卻又能讓我非常喜歡。

  不過,雖然耗了很大的心血,卻沒達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但當做一場難度突然拔高的修煉也未嘗不可。

  何況,我相信還是有很多讀者喜歡他的。哪怕只有幾千個人真心喜歡它,行吧,也值了。這大半年熬的夜、掉的頭髮、心裡吐的血就不算白費。

  

  5.修文

  現在天官呈現的這個樣子跟我心目中原始的樣子還是有些差距的,所以還是打算修一修。

  修文其實不太好。因為很多讀者並不會回頭看,網文的壽命太短,可能過幾年就沒什麼人記得這文了。而且盜文傳播率太高,很多人不看正版去下TXT,修了外面流傳的也是盜版,很無奈了。再要麼就是有的讀者雛鳥情節,什麼都覺得舊版好,新版反而不喜歡。

  但是對我來說,連載實在太倉促了。我想,至少讓喜歡這個故事的人可以看到稍微好一點樣子的它。當然,最主要還是我自己想看。

  不過,還是希望今後可以想出辦法慢慢改掉這個習慣。

  新版會解鎖一些全新劇情和地圖。有興趣的就當二周目彩蛋吧,沒興趣可以不用管了(。

  不過因為這本寫的我真的是太傷了,而且篇幅太長了,是個很大的工程,所以可能沒法這麼快就完工。也許是在第四篇文後,也許之前,說不准。看三次元。

  也有可能因為精疲力盡,骨架已定而沒法做什麼太大改動,畢竟在JJ修文有很麻煩的限制。現在不好保證太多,休息幾天再看吧。

  

  6.死日

  新文《死神沒有休息日》預收已開。戳進作者專欄可見,或者待會兒我把它地址掛上。2018年開。現代耽美,題材奇怪不知道怎麼分類。

  這篇文的大綱和天官其實是同一時期的產物。當時在兩篇裡糾結了一下選誰,十分猶豫,最後是因為花城先出來的,秋遲出生的稍微晚一點,還是定了天官。

  大家有興趣可以看看,沒興趣也沒關係,再說吧……還是預防針先打上:第一次寫現代耽美文,沒準會有更多亂七八糟的嘗試。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真的能陪我走下去,不管了,想來就來吧,我先行一步。

  

  ──墨香銅臭 2018.02.25

番外一《花燈謎,元宵夜》

  上元佳節,一夕良夜。

  算是初春,冬走的不遠,風還清寒。謝憐扛著一只大袋子,慢慢走在路邊,臉色被風吹得微微酡紅。

  袋子裡裝的是他剛收來的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知有沒有用。反正有用沒用,今後也只能靠這個為生了。

  不一會兒,他路過了街邊一個攤子。

  攤子叫「賀記小食」,賣些小吃,似乎是老闆一家三口坐在一張靠裡的小桌上,一名身形苗條、頗有姿色的女郎穿行在桌子裡忙活,老闆喊她別忙了過去坐下她也不聽,只道「就來」,聲如黃鶯。其餘桌子三兩兩坐著些客人,不過看來都只是衝那妙齡少女來的,隨便坐坐聊聊,不一會兒就回家了。畢竟,今日是上元節。

  攤子前支著一個小鍋,鍋裡白花花、圓溜溜、熱騰騰滾著的一窩小東西讓他放緩了腳步。

  謝憐心道:「元宵啊。」

  他小時候,每逢上元佳節,仙樂國主和王后都會和他一起吃一頓元宵。謝憐十分挑食,不喜元宵,名廚禦製的上好小點盛在金碗玉盞裡給他端上來他也不喜,嫌棄太甜,吃得牙癢癢,這個餡的不吃,那個餡的也不吃,囫圇兩口了事。

  後來長大一點,自己跑到太蒼山上修煉,元宵節時回時不回,算來也沒吃幾頓。現在想想,他居然一點兒也不記得,元宵這種東西,究竟是什麼味道了。

  謝憐謹慎地在攤子旁瞄了幾眼,又謹慎地把那隻難看的大袋子從肩頭放下來,最後,謹慎地邁了進去。

  他取下了斗笠,拿在手裡道:「老闆,麻煩來一碗元宵吧。您這兒有嗎?」

  那老闆頗有些年歲了,看他一眼,還沒答話,那苗條女郎笑著應道:「有,您先進來坐吧!」這就起來忙活準備了。謝憐坐了,但見那老闆搖了搖頭,感到奇怪,心想是不是自己身上哪裡髒了人家不喜,特地低頭看看衣服袖子,確定並不髒,稍稍安心,問道:「怎麼了嗎?」

  他心想如果老闆不喜歡他把那個袋子拿進來,他就把袋子放到外面好了。老闆卻又看他一眼,搖頭道:「慘。真慘。」

  謝憐道:「啊?您說什麼?」

  老闆道:「大元宵節的一個人天寒地凍在外面的攤子上吃元宵,也太慘了吧。」

  「……」謝憐道,「您不能這樣吧。還做不做生意了……」

  老闆不跟他說話,拿碗去了。坐了一會兒,謝憐感覺四周有人在打量他。或者說,在打量他和他旁邊那個異常突兀的大袋子。

  老闆的女兒也偷偷摸摸過來,蹲在地上用手指戳那個袋子,似乎很好奇裡面鼓囊囊是什麼,被母親叫了好幾聲才回去。謝憐這個時候還沒有修煉出日後那種刀槍不入的厚臉皮,忍不住用腳把那隻大袋子往桌面下踢了踢,想把它塞到旁人看不到的地方。可惜,這攤子小,桌椅板凳也小,根本藏不住東西。謝憐只好不斷輕咳,儘量讓自己無視旁人的目光。

  會習慣的。沒什麼大不了。

  忽然,他想起一事,趕緊把手伸到胸口裡掏了掏,臉色忽變,心道:「這下更慘了!不光大元宵節的一個人天寒地凍在外面的攤子上吃元宵,錢還不夠呢!!!」

  原本他想趕緊溜了的,偏偏這時候,那老闆端著一只大瓷碗過來了,放到桌上,道:「五個錢。」

  「……」

  謝憐感覺微微窒息,道:「呃……我……」

  他咳了好幾聲,拳頭抵在嘴前,聽那老闆道:「是不是沒有啊?」

  謝憐正準備硬著頭皮站起來滾蛋,卻見一只大瓷碗「砰」的放到面前桌上。

  他一愣,就聽那老闆道:「算了,看你這麼慘,送你一碗好了。吃完了我也要收攤了,趕緊回去吧。今天是元宵,要團團圓圓才是!」

  「……」

  謝憐又坐了回去,雖然心中在說,其實吃完了這一碗元宵他也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但還是小聲道:「謝謝。」

  那老闆放下碗就回去了。攤子前面那一小鍋剩下的元宵被他端到小桌上。那小女孩兒歪著頭咬著勺子道:「哥哥什麼時候回來啊?我想等他回來再吃。」

  老闆也道:「太遲了,元宵節還回來這麼晚,真是不像話!」

  那婦人道:「他也辛苦嘛,很快就回了,待會兒你不要罵他。妙兒,妙兒不要再忙了,老是讓你過來幫忙,真的過意不去,過來一起吃吧。」

  那妙齡女郎道:「不忙的!」最後收拾了一張桌子,也過去坐下和他們一起分元宵了。

  四個人似乎在等家裡另一個人回來團聚,有說有笑的。謝憐看著他們,端起自己那一碗,勺子舀了一顆送進嘴裡,喝了一口甜湯。

  但仍舊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

  「哥哥,哥哥?」

  謝憐這才回過神來,花城正在一旁凝視著他。紅衣襯得花城眉目越發明豔,燈火給他白皙到無生氣的臉龐鍍了一層柔色。謝憐看得微微恍了神,道:「什麼?」

  花城道:「哥哥累了嗎?還是走不動了?」

  謝憐隨意點點頭,花城道:「對不起。昨晚是我過分了。」

  過了一會兒,謝憐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連忙擺手道:「……說什麼呢,根本不是這種事!完全沒關係!」

  花城挑起一邊眉,道:「是嗎?那樣都完全沒關係的話,意思是,我昨天並不是太過分了?所以我可以……?」

  「……」

  謝憐忽然想起,這裡還是在鬼市大街上呢,驚醒一掃,果然,不知何時,四面八方擠滿了一大堆歪瓜裂棗奇形怪狀的玩意兒,耳朵長的豎耳朵,耳朵短的伸脖子,幾乎個個把眼睛睜得銅鈴大,往死裡盯著他們瞅,被震驚到都不知道要說什麼了。最終,道:「三郎啊!」

  花城微微一笑,負手道:「好吧,好吧。我的錯,不說了。」

  謝憐也早把目光從街邊的元宵妖怪攤子上收回來了。鬼市大街兩側,掛滿了紅彤彤的花燈,花燈上寫滿了謎,眾鬼嚷嚷道:「猜燈謎!猜燈謎!猜中有獎!重重有獎!!!」

  花城對謝憐道:「哥哥,試試嗎?有獎呢。」

  謝憐走了上去,道:「試試?」

  眾鬼都激動起來,相互推搡:「噓!噓!大伯公要猜燈謎了!大伯公要猜燈謎了!!!」

  「……」這鋪天蓋地的,喊得彷彿他要跳大神了一般,謝憐啼笑皆非,正想隨便挑一個,卻立即便有一根不知從哪兒伸出來的觸手慇勤地送上了一盞花燈,道:「您請!您請!」

  對謝憐而言,哪個都一樣。於是他便接了燈,看了一眼。謎面是四個字:「找到白頭。」

  謝憐想都不想,道:「『我』。」

  花城拍了拍手,讚道:「哥哥,厲害。」眾鬼也跟他一起掌聲雷動,鬼哭狼嚎,還有黑漆漆的不明物體在空中翻觔斗喝彩,未免太過浮誇。謝憐汗顏,道:「其實,這個……真的很簡單啊。」

  那根觸手又送過來第二盞燈,道:「您請!您請!」

  謝憐接了燈,這一次,謎面是「春節一日。」

  同樣是想都不想,謝憐道出了答案,道:「『夫』。」

  花城又要舉手撫掌,謝憐道:「不用啦,這個也很簡單。」

  花城笑眯眯地道:「是嗎?可是,我是真心覺得哥哥厲害呢。」

  謝憐心道:「哪裡哪裡。要是你親自在花燈上題謎面,我還解開了,那才是厲害呢……」

  這時,觸手又送了第三盞燈,唱道:「您請!您請!」

  謝憐結果一看,眉頭微微一凝。四周也道:「嘩!這次的難了!」

  謝憐點了點頭。果然,這一次的謎面不能一眼就看穿謎底了:「含羞低頭表傾心。」

  不過,也不算太難。少頃,謝憐道:「『含羞』意為含羞草,取草部;低頭,取低字之頭部;『表傾心』,取『傾』字之中心部。三部合起來,就是……『花』。謎底是花。」

  說完他就摀住了耳朵。果然,他一報出謎底,四周又開始群魔亂舞,毫無底線地胡吹亂捧,浮誇至極,令人肉麻。花城笑吟吟地望著他,道:「哥哥,這次,是真厲害。」

  那根觸手又舉著燈悄悄探了過來,謝憐也笑吟吟地道:「還有更厲害的。這一次,我不看謎面就能猜到謎底了,你信不信。」

  花城睜大了眼,道:「哦,是嗎,哥哥居然還有此絕技?」

  謝憐接了燈,道:「當然,我猜,這次謎底是『城』。花城的城,對嗎?」

  舉燈一看,果然,「干戈一動南方定」。謝憐道:「干戈一動,倒戈,倒為『土』;『戈』保留;『南方定』,取『方』字南部,定於『土』『戈』中心,為『城』。這應該最難解的一個謎了,可惜……」

  可惜,被他先猜中了規律。四個謎底連起來,是什麼?

  眾鬼被識破,都不敢歡呼了,反倒咳咳起來,紛紛望天。花城目光緩緩掃過,眾鬼都被嚇破了膽一般,有的鑽進燈裡,有的鑽進地底,紛紛抱頭道:「城主息怒!!!不是我出的主意!!!」「也不是我嘎!」「屁咧!明明你贊同得最大聲!!!」

  花城淡聲道:「滾。」

  霎時,這條街上的人人鬼鬼瞬間如風捲殘雲,所剩無幾。謝憐把燈掛回架子上,莞爾道:「回去吧。」

  二人並肩而行,一起走向千燈觀。路上,花城一本正經地道:「哥哥,你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真的不是我讓他們這麼幹的。」

  謝憐笑笑,道:「我知道。你的話,一定不會這麼設謎。」

  花城道:「哦?那哥哥覺得,我會怎麼設謎?」

  謝憐不設防地道:「當然是,『我夫三郎』……」

  話到這裡,他才發覺「禍從口出」,連忙住了嘴。然而,已經遲了。花城哈哈笑了起來,道:「哥哥,上當了!漂亮!」

  「……狡猾,狡猾……」

  恰在此時,二人回到了千燈觀。一入大殿,謝憐發現,玉台之上,居然擺著一桌東西。他一怔,上去一看,那居然是兩碗元宵。

  他回頭,花城也走了上來,道:「剛才哥哥路上看的就是這個吧。」

  謝憐點了點頭。

  花城道:「坐下一起吃吧,哥哥。」

  「……」

  謝憐卻沒有坐下,而是忽然一頭撞進了他懷裡,把臉埋在他胸口,摟著花城,緊緊地不鬆手。

  花城也反手抱住了他。

  隔了不知道多少年,他終於又記起了,元宵是什麼滋味。

番外二《太子殿下的奇妙記憶漂流》

  謝憐一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地上。

  這是一間陌生的屋子。他感到十分迷惑。

  他分明在太蒼山上的皇極觀修煉,怎麼會在這裡?

  謝憐微微懵然,從地上坐起。他發現自己身上穿著的是一件樸素的白道袍,也太樸素了些,清湯寡水的彷彿一介貧民。料子也不大好,頗為粗糙,磨得他肌膚不適。

  謝憐皺了皺眉,想從地上爬起,誰知剛剛起來,又覺察身上更多不適。

  腰酸,腿酸,腹部酸,脖子酸。難道是因為在這地上躺了一晚吹了一宿?

  ……不可能。他又沒有這麼嬌弱。

  風信和慕情呢?謝憐想起他們,喊道:「風……咳、咳咳……???」

  嗓子也不是很舒服。他記得,昨晚風信和慕情又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在吵架,吵得他都沒法靜心打坐了,便命令他們出去成語接龍。聽他們怨氣衝天咬牙切齒地接了大概兩百多個成語,睏意上湧,他就休息了。怎麼一醒過來,就陷入了如此不可思議、令人一頭霧水的境地???

  謝憐扶著一旁的桌子才站了起來,打量四周。這裡應該是一間客棧,但一般來說,如果他不選擇露宿,而選擇住客棧,他是不會住在這種一看就很省錢的客棧的。

  他沒被綁手綁腳,房門也沒上鎖,說明沒被軟禁。如果有人或者有什麼東西暗算了他,那把他丟到這裡來又是什麼意思?

  謝憐越想越覺得詭異,但最詭異的還是他此刻身體的狀態,忍著手臂的痠痛脫下了外衣,準備看看自己身上有什麼傷。誰知,這一脫,他低頭一看,整張臉都瞬間失去了血色。

  從他的腹部,到胸口,都密密麻麻遍佈了曖昧的紅痕。羊脂玉般白皙的皮肉上,彷彿落滿大片花瓣,開出朵朵嫣紅。紅得他愕然不已,撲到一旁鏡子前一看。

  果然!不光心口和腹部,脖子上也是,背後也是!

  「……」

  謝憐不敢除掉下面的衣物繼續看了。

  事情很清楚了。

  在他不知為何昏迷的這段時間裡,有人把他給……破身了。

  謝憐這輩子第一次有了「腳底一軟」這種感覺,但他還是勉強撐住,站穩了。

  他很早以前聽侍奉他的宮女講過一些宮外的恐怖傳說,什麼專門奸淫擄掠的黑店黑心鬼,給姑娘家下迷藥然後幹壞事。可是……可是……

  謝憐雙手抱住腦袋,喃喃道:「可是,我是,男人啊!……」

  現在他這模樣,當真是不堪入目,除了這些吻痕、捏得太用力留下的揉痕,還有令人難堪的咬痕。謝憐摀住了臉,感覺腦袋發燒,身體發冷。

  突然,他想到一件極為嚴重的事:糟糕!

  他所修之道是絕對戒淫的,可如此一來,豈不是破戒了?!

  謝憐連忙試了試。一試之下,果然,沒法力了!

  謝憐一貫還算冷靜,可此情此景,簡直要崩潰了。

  不知道怎麼的,一覺醒來就變成這樣,風信慕情都不見了,自己還不知道被誰使了什麼手段稀里糊塗就破身了,真的要崩潰了!

  好半晌,他還是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心亂如麻。可也不能一直這樣呆著,只好胡亂把衣服撿起來穿了,出了客棧。一路上沒什麼人攔他,謝憐鬆了口氣,連四周建築、行人服飾、口音頗為古怪都顧不上了。

  但大概是心裡有鬼,他總覺得別人看出他身上發生什麼了,在用詭異的目光打量他,逼得他越走越快,最後瘋狂地跑了起來,衝進一片樹林,一拳打在樹上,直接把樹「咔嚓」打折了,怒道:「混蛋!!!」

  他想用最惡毒的詞彙咒罵對他做出這種事的人,可翻來覆去也只會罵「混蛋、混賬、混球!」,心裡那股火就是洩不出來,憋得慌。他又不可能嚎啕大哭,只能悶頭狂打。「砰砰砰砰砰砰砰」,一連打折了幾十顆大樹,終於打得此地的土地哭著喊著爬出來抱住了他的大腿:「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不要打了!」

  謝憐滿心怒火,但這老兒是突然從土裡冒出來的,非是常人,看得他微微一驚,道:「你是誰?」

  那老頭兒抹淚道:「我是這裡的土地啊太子殿下!這片樹林是我養老的!您老人家再打、我就喝西北風了!」

  謝憐心想畢竟不關別人的事,不可胡亂遷怒,況且官再小,也算是一位神官,年紀又大,需要尊重,於是勉強收了一點兒火,也收了手,放緩了口氣,道:「……抱歉,是我激動了。這樣可好,方才我打折了多少棵樹,我賠您好了。」

  土地放開了抱住他大腿的手,忙道:「不不不不不,不用不用,哪裡要您老人家賠!您肯跟我說話,小神這裡便蓬蓽生輝了!」

  謝憐有點奇怪,這土地怎麼說也是個神官,而且看上去比他大多了,為什麼這麼怕他,還稱他為「您老人家」?但也沒心情追問這個,彬彬有禮地問道:「您是這一帶的土地,應該對這一帶都很瞭解吧?您能幫我找兩個人嗎?」說著就把手伸進袖裡想取幾枚金葉子來做供奉,土地看到他的動作,連忙瘋狂擺手:「不用不用不用!您要找什麼人?」

  恰好謝憐也沒掏出什麼東西來,拿出了手,道:「我的兩名侍從,風信和慕情。」

  「……」

  土地的臉色,忽然變得很怪。謝憐道:「怎麼了?有困難嗎?」

  土地道:「不不不不,不是有困難。只是……」只是太子殿下怎麼啦,過八百年了,還喊南陽將軍和玄真將軍為他的侍從,不知兩位將軍會不會生氣啊?唉算了,兩位將軍生氣沒關係,這位沒伺候好,那位生氣了才嚇人哩。於是道:「請您在此地等候片刻,我這就給您找去!」

  謝憐道:「有勞了。」正待彎腰一禮,抬頭,那土地早已消失不見了。

  謝憐感覺腦袋還在發燒,摀住了額頭,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前方一個聲音疑惑道:「怎麼回事兒?」

  謝憐抬頭,就看到風信和慕情。

  然而,卻不是他認識的風信和慕情。誠然,二人容貌未變,氣度卻不同,不似兩個莽撞少年,反倒似兩位沙場征伐多年的將軍。且都穿著頗為華貴的黑袍,不像是普通人能穿的。至少謝憐從沒見過他們穿這身衣服。

  發問的是風信,他走過來道:「殿下,你一個人在這兒幹什麼?」

  「……」謝憐道,「我才要問,你們兩個跑哪兒去了?我昨晚讓你們在門外接龍,為何今早人影都沒了?」

  風信和慕情都露出和那土地一般的古怪神色,彷彿無法理解他的話。謝憐頭痛欲裂,又道:「還有你們這幅打扮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

  風信低頭看看自己,疑惑道:「這衣服怎麼了,不是很正常?」

  慕情則道:「你在說什麼?睡糊塗了吧,我昨晚可不在你這兒。」

  謝憐抱起了頭,想大喊大叫,強行逼自己冷靜,思忖片刻,道:「我懂了?你們和我一樣,被什麼東西魘住了吧。」

  風信和慕情神色越來越詭異。風信道:「我糊塗了。殿下你還是說叫我們來有什麼事吧。」

  慕情翻了個白眼,道:「不用問了。我說怎麼有事找我不找他那位呢,八成是腦子壞了。」

  謝憐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道:「那位是哪位?國師?」

  「……」

  風信和慕情面面相覷,須臾,慕情上前一步,道:「太子殿下。」

  謝憐道:「什麼?」

  慕情道:「我……現在記憶有點模糊,你告訴我,你記不記得我們這幾天都在幹什麼?」

  謝憐道:「我們這幾天不是一直在皇極觀修煉嗎?」

  慕情道:「花城在哪裡?」

  聽到這個名字,謝憐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但想了想,確實不認識,於是,他茫然道:「花……城……是誰?」

  「……………………」

  慕情道:「好。我懂了。」

  他向一旁使個眼色,和一臉震驚的風信一起到一邊商量去了。謝憐忽然覺得有幾分可疑,警惕道:「你懂什麼了?你們在說什麼?」

  商量完了,二人轉過來。風信道:「殿下,我們走吧。」

  謝憐更加狐疑:「走去哪裡?」

  慕情道:「帶你去見一個能解決眼下這個局面的人。」

  謝憐現在已有八分警惕,連連後退。慕情一見他似乎想跑,道:「別走!」伸手揮出一道靈光,似要將他縛住。但謝憐怎麼可能不走?

  拔腿便跑!

  他一跑,風信和慕情頭都大了。兩人一邊追一邊迎風咆哮,風信道:「我操了!我真是操了!他這怎麼回事???他忘事兒也不能忘這麼厲害吧!一忘就是八百年?!」

  慕情道:「終於!終於亂七八糟的東西吃多了吃壞腦子了!」

  「怎麼可能!恐怕是他自己一個人出去的時候出什麼意外了,趕緊找吧!他現在的腦子,可是只有十七歲!」

  慕情這個時候還不忘挖苦一下:「是啊,天真爛漫、傻裡傻氣、嬌生慣養的十七歲的太子殿下!」

  「等等!先告訴他。快先告訴他!」

  出了這種事情,當然必須要先告訴那個人!

  ‧

  謝憐一口氣跑了二十多里,停下來後才微微喘氣,感覺自己彷彿仍然置身一張巨大的迷霧詭網,還沒衝出來。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慕情是什麼實力他還不清楚嗎?那靈光起碼要再修個幾百年他才能修出來,現在這個怎麼會是真的慕情?肯定是假的!

  還有他。他自己也不正常。這一跑,他才發現自己身輕如燕。雖然他本來就身輕如燕,但現在身法似乎更快、更厲害了。

  所有事情都不對勁!

  冷靜冷靜再冷靜,謝憐忽然記起,方才,慕情似乎提到了一個名字。

  他喃喃道:「花城。」

  不知為何,這個名字對他來說理應是很陌生的,但他一念,心中卻是微微一動,彷彿心底某個角落開了一朵小花。於是,他忍不住把這個名字,翻來覆去地念了好幾遍。

  這應該是個很重要的人物,也許就是此次事件的關鍵。得先去找到他。

  打定主意,謝憐向城鎮的方向走去。

  雖然剛覺察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的時候,謝憐完全無法接受,但半個時辰不到,他就緩過來了。儘管心裡和身上還是難受至極,可眼下身陷迷局,沒有時間給他心煩意亂。真正的風信慕情不知所蹤,足見幕後下黑手的東西了得,他必須馬上振作,查明真相。

  於是,待他踏入鎮上時,便已恢復平素神情。

  隨便撿了個茶樓,來到樓上靠窗坐了,卻無心喝茶。謝憐拿起桌上杯子看了看,杯內積累著擦不乾淨的陳年茶垢,令他看一眼都疲憊,放下不理。

  茶樓內,一個頗有姿色的曼妙女郎正抱著琵琶,鶯鶯嚦嚦地彈唱,坐了一圈老老少少的男子,嘻嘻地看著她。那女子唱的本來是尋常的地方小調,姑娘家清早出門採花什麼的,但唱了沒一會兒,一群大老爺道:「沒意思,不好聽,換!」「是啊,這支不好聽,換換換!」「換我這支!」

  歌女無奈,只得按他們的意思,換了一支頗帶豔情色彩的旖旎小調,輕攏慢捻,糯音軟軟,軟得人臉紅心跳。那群圍觀的這才滿意了,紛紛叫好。謝憐坐在二樓角落靠窗的位置,卻是十分不適。

  仔細聽那歌詞,似乎在唱一對小夫妻新婚之夜的濃情蜜意,當真是大膽露骨至極。這等淫詞豔曲,謝憐從沒在皇城聽過。若是在以前,就算他聽到了也能只當騷風過耳,因為那跟他完全沒關係,他一輩子也不會想這種事。可是現在,不太一樣了。

  雖然完全不記得怎麼發生的,但畢竟已經人事,再聽這種東西,心思就不一樣了。而且,他發現了一件很可怕的事:他的心思,完全不受自己控制了!

  歌詞輕佻三分,他心裡就蕩悠十分。而且,腦子裡還源源不絕地冒出許多零碎的畫面,兩隻手緊緊相扣的十指,指間紅線抵死纏綿;耳邊似乎還能聽到破碎的喘息、求饒的啜泣,以及,某個男人誘哄般的低語。

  ……這些是什麼。這些都是什麼?!

  謝憐又羞又惱,咬了咬下唇,握緊了拳。半晌,忍無可忍,終於忍不住狠狠在桌面上一砸。

  「砰」的一聲,嚇得附近幾桌客人瞪大了眼睛看他。謝憐這才驚醒,低聲道歉,恨不得雙手堵住耳朵什麼也聽不見,心想再唱他就只能走人了!

  突然,歌聲戛然而止,一聲尖叫把他從迷思中拉扯出來。謝憐猛地抬頭,只見一大群人都圍了上去,似乎在動手動腳,那歌女抱著琵琶,嚇得站了起來,哀聲道:「各位大爺,咱們聽歌便罷,別動手呀……」

  幾名男子起鬨道:「動手又怎麼樣?反正肯定不止我們動手了,我就不信你出來賣還沒被人摸過幾把!」

  那歌女氣得眼眶發紅,道:「什麼叫我出來賣的?我是賣唱,又不是賣身!」

  旁人卻故意不聽她辯解,道:「嘿!說的跟貞潔烈女似的!要真這麼正經你就不會出來賣了!」

  「就是!剛才還唱這種曲子撩撥人,現在又說不肯賣,立什麼牌坊,笑死人了!」

  那歌女氣得要暈過去了,顫聲道:「是你們讓我唱的,是你們讓我唱我才唱的啊!」

  然而,無論她說什麼,那群糟心的聽客總有話來槓:「我們讓你唱你就唱了?這麼聽話?說明你自己心裡也早就想唱這種東西勾引人了!」

  謝憐聽不下去了。

  他原本就心裡有火,現下更是怒不可遏。白影一閃,那群起鬨男子還沒弄清怎麼回事,就被他掀倒了一排。為首的男子屁股朝天,大罵道:「你是什麼玩意兒?!敢惹我們?!」

  謝憐擋在那歌女之前,指節咔咔作響,面上卻仍不露怒色,沉聲道:「適可而止吧。如花美眷,任誰也心動三分。但若不知以禮相待,便是下流可恥了。」

  有人嚷道:「分明是她自己先唱的,她唱得,我們摸不得?!」

  謝憐卻一字一句道:「不錯。便是她唱得,你們碰不得!」

  話音未落,七八個彪形大漢便被他扔下了樓,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得嚇人,實際上卻沒受什麼重傷,不過也足夠駭人了,因為根本沒人看清他是怎麼出手的,又何談抵擋反擊?忙不迭落荒而逃。樓上,謝憐回頭,那歌女十分感激地起身對他一禮,道:「多謝這位道長解圍!」

  謝憐道:「舉手之勞而已。姑娘,你還要留在此地嗎?」

  那歌女點點頭,謝憐也點點頭,道:「好。那你繼續唱吧。」

  說完,他坐了回去,一掀衣擺,正襟危坐,守在了這裡。

  其他男子見他不走,還盯著這邊,果然不敢上去騷擾了。那歌女明白他心意,愈發感激,宛轉開口,又是原先尋常活潑的地方小調。

  謝憐斟了一杯茶正準備喝,低頭又看到裡面的陳年茶垢,猶豫片刻,還是戰勝不了自己,放下了茶杯,嘆了口氣。無意之間回頭,卻愣住了。

  只見長街對面,另一座更為華麗的紅樓酒肆之上,獨坐一人。

  那是個身形頎長的紅衣男子。

  雖然戴著一隻黑色眼罩,卻不掩其俊美,反而更添野氣。衣紅勝楓,膚白若雪,手執一銀杯,酒盞與他那雙銀護腕一般的靈光閃爍。一眼望去,奪目至極,正望著這邊,與他遙遙相對。見謝憐視線投來,微微一笑,淺淺舉杯,似在隔空敬他。

  「……」

  不知怎地,謝憐一和那男子目光相接,彷彿渾身過電,連忙撤回了視線。

  可是,雖然他假裝並不在意,心卻砰砰狂跳起來。

  真是奇怪。那男子的確風采奪目,有一種詭秘的吸引力,可從前他也不是沒有見過如此風采的男子,為何見了那人卻會是如此反應?

  想了想,他又否決了這個想法。這根本就是不對的。因為,仔細想想,他從前,的確沒有見過如此風采的俊美男子。

  想到這裡,謝憐心想,這可是一位難得的人物,不如多多留意,又轉頭去看。然而,這一望,那紅衣男子卻消失了。

  居然就這樣消失了。彷彿一片絢爛的楓葉,悠悠飄落,在眼前調皮地一閃而過,教他眼前一亮,就不見了。彷彿不是真的,只是轉瞬即逝的夢幻泡影。

  又矜持地張望了一陣那座華麗酒樓,不見蹤影,謝憐終於放棄,也不知是不是有點失望,輕輕吐出一口氣,揉了揉眉心,心道:「罷了。」

  誰知,他一回頭,便見對面不知何時已經坐了一個人,一手支腮,正盯著他看。

  二人目光交接,謝憐微微愕然,那人卻往後一靠,笑吟吟地道:「這位道長,能請我喝杯酒麼?」

  正是方才那對他遙遙舉杯致意的紅衣男子。

  作者有話要說:

  JUST憐憐外出時發生了一點小意外,失憶了。不是和過去的自己交換靈魂,沒有時間線的改變,所以以前的太子並不會有這段記憶。

  這個番外主要是為了讓大花花吸吸偽‧十七歲的太子,當然我們憐的記憶是一定會恢復的(應該不會有人擔心不能恢復吧……我發現每次非常明顯的問題都會有人擔心,所以還是說下好了……)

  正文日更更的我差點吐血,番外稍微慢一點哈。下一章不出意外應該是10號更新。

番外二《太子殿下的奇妙記憶漂流 2

  他居然就這麼隨意地坐在自己對面了。

  謝憐眨了眨眼,好一會兒才確定,這男子真的是在跟自己說話。

  他立即便反應過來,心道不可被這人氣勢震住落於下風,鎮定依舊,客客氣氣地道:「不巧,在下戒酒,這一杯,怕是請不起了。」

  那紅衣男子哈哈一笑,坐得更隨意了,道:「是嗎?我看這位道長的模樣,倒似有愁雲不展,還需借酒消愁一番啊。」

  謝憐不動聲色地道:「那閣下恐怕是看錯了。」

  雖然最大的戒已經破了,但也斷不可自暴自棄,不顧其他小戒。

  他面上始終淡淡,那男子卻不萌生退意,反而坐定在這裡了一般,道:「既然道長不肯請我,那,我就自便了?」

  謝憐看他一眼,再看看四周。奇怪。四周並非沒有空位,他為何一定要坐這裡喝酒?但也沒理由拒絕,謝憐道:「你請便。」

  於是,對方懶懶地招了招手。店中夥計從沒見過這種派頭的客人,大氣也不敢出,趕緊送上了酒壺酒盞,使勁兒擦桌面,生怕怠慢了這位。

  看那紅衣男子氣定神閒,自斟自飲,謝憐忍不住道:「難道,閣下和誰第一次見面,都會要人家請你喝一杯嗎?」

  那男子笑眯眯地道:「嗯?那可不會。不瞞道長說,一般人根本見不了我的面。」

  這口氣,頗為傲慢。不過,謝憐並不反感。

  二人各坐各的,謝憐一直望別的地方,顯得彷彿很淡定的樣子。過了一陣,還是那男子先開了口。

  他一手托腮,道:「這位道長貴姓,怎麼稱呼?」

  謝憐不假思索就編了個假姓:「免貴姓花。」

  那男子挑了挑眉,道:「哦——花道長。」

  謝憐道:「閣下怎麼稱呼?」

  那男子道:「道長喚我三郎便好。」

  謝憐心知這人不願告知真實身份,也不勉強。想了想,並沒想起什麼人物是排行第三的,就不費心揣測了。這時,他忽然注意到,那紅衣男子面頰一側,一縷烏髮束了一條細細的辮子,以一枚紅珊瑚珠墜尾。

  那珠子光澤柔潤,小小一顆,一看便知價值連城。但謝憐總覺得好像在哪裡看見過這顆珠子,似乎是在自己那珠玉寶石扔得滿地都是的寢宮裡?

  但他也不確定。三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道:「喜歡這個?」

  說著,他舉起幾根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捻住那顆珊瑚珠,捏了捏。

  不知為何,謝憐眼中看著,胸口突然一痛,彷彿自己身上什麼地方也被捏了捏,猛地往後一彈。

  這動作過大了,旁邊好幾個客人都望向這邊。三郎漫不經心一抬眼簾,訝異道:「這位道長,你怎麼了?」

  他伸出了一隻手,似要來扶。謝憐當然沒要他扶,忙坐穩了道:「沒、沒什麼。那顆珠子……」

  「哦。」三郎唇邊噙著的笑意不減,道,「這珠子嗎?」

  他手裡變本加厲地把玩起那顆明豔欲滴的珊瑚珠,微笑道:「這是我愛妻所贈之物。道長覺得如何?」

  「……」

  謝憐道:「唔……很好,很好。」

  其實他壓根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放在腿上的手指握緊了,如坐針氈。

  那陌生的紅衣男子玩弄的分明是那顆嬌滴滴的珠子,再簡單不過的動作,他卻看出了幾絲淫靡之意。

  彷彿被擒在指尖,輕揉慢搓、捏圓揉扁的不是紅珠,而是他身上什麼敏感的部位,謝憐莫名的一陣臉上發燒,呼吸急促,難受極了。

  不正常。這絕對不正常。

  這自稱「三郎」的紅衣男子俊則俊矣,卻無端一股妖氣橫生,令人顫慄。謝憐心中警鈴大作,強定心神,呼吸又平復下來,毫不畏懼地盯著他,問道:「請問閣下,主動接近在下,究竟所為何事?」

  三郎笑了笑,慢條斯理地道:「何必如此警惕?也沒什麼事。不過是見道長風采,為之心折,情不自禁罷了。如有冒犯,還望海涵。」

  「……」

  謝憐也不知該不該相信他,挪開了目光,心中暗暗懊悔,不該讓這人坐在對面的,攪得自己現在這樣心煩意亂。恰在此時,那歌女收工了,向眾人一禮,又向謝憐嫣然一笑,這便飄然離去。她走了,謝憐也沒必要留了,起身道:「告辭。閣下自己慢慢喝這一杯吧。」

  最後一句他是想帶點兒挑釁的,但話到嘴邊,還是彬彬有禮地送了出去。謝憐不敢多看那紅衣男子,幾乎是飛身下樓,胡亂走了一陣,確定沒人跟上來,這才鬆了一口氣。

  可站住後,又覺茫然。

  他的衣服不見了,財物不見了,佩劍不見了,侍從也不見了,法力也不見了。

  十七年的人生之中,還從未遇到過如此一籌莫展的境地,謝憐搖了搖頭,攔住一個路人此地是何地。路人答了,謝憐從沒聽過這個地方,又問:「那請問這裡離皇城有多遠?在皇城的什麼方位?」

  他沒說是仙樂皇城,路人又道:「皇城?這裡在皇城的南邊,離皇城可遠了!」

  果然。這裡的人說話口音、建築樣式都有些奇怪,不像皇城附近,他就猜一定很遠。不知把他弄到這裡來的人到底有什麼目的。

  再走了一陣,謝憐遇到了新的難題。

  他餓了。

  可是,方才也說過了,他的財物都不見了。能證明太子身份的佩件也不翼而飛,之前想給土地塞幾枚金葉子都沒掏出什麼東西。茶樓上乾坐了一陣,一個茶位已經花掉了他東摳西摳才摳出來的幾個子兒,而且因為無法忍受那陳年茶垢,茶也沒喝一口,現下腹內依舊空空如也。

  真是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正當他被難得蹙起了眉時,忽然發現,前方地上一塊地磚旁,似乎掉了什麼東西,正在閃閃發光。

  謝憐上去,蹲下一翻,奇了。

  在這小破巷子的地上,居然掉落了幾枚金葉子!

  除了金葉子,還有銀葉子和一些零零碎碎的小錢。大白天的居然在地上撿到錢,天上掉餡餅,真不知該說他運氣差還是運氣好了。

  謝憐撿起來後,第一反應就是這是不是誰不小心掉的,走出巷子,衝街上行人問道:「請問有誰掉了財物在這裡嗎?」

  大多數人都搖了搖頭。有游手好閒的賴漢腆著臉過來說:「我掉了!我掉了!」謝憐便問:「你掉了多少?」都囁嚅著答不上來,在哄笑中跑了。

  謝憐怕失主回來找,站在原地耐心等待。等了將近一個時辰也沒見人來尋,腹中越來越飢餓,許久,嘆了口氣,看了看袖中的財物,心道:「要不然,先借一點來用,回頭十倍還了吧。」

  也沒別的辦法了。於是,又等了一炷香後,他到街邊買了一個饅頭。

  謝憐從沒吃過饅頭。更沒吃過這種糙麵和的饅頭,看起來又大又呆,白而無味。但他不想多用這撿來的財物,萬一這是別人要急用的就糟了,所以只取了最少的錢。

  他生平第一次拿到這麼大的饅頭,還有點新奇,走過那條小巷,到了一條較為僻靜的小街,正要把那饅頭送入口中,忽然從一旁伸來一隻手,把那饅頭拿走了。

  這一取之手法,神乎其神。謝憐一愣,手裡已經空了,轉頭望去,站在一旁的,居然又是那名酒樓上的紅衣男子!

  謝憐驚呆了。

  沒想到這人居然跟到了這裡,更沒想到,他居然搶自己的饅頭!

  怔了好一會兒,他才記起要拿回來,跳起來道:「還給我!」

  他奪取之勢極快,那男子身法卻更快,加上個子也比他高,一閃避過,道:「別吃這個。」

  他這麼說著,自己卻拿著那饅頭咬了一口,留下一個缺口。這下,謝憐想吃也吃不了了。他貴為太子,怎麼也不可能去吃一個被人咬過一口的饅頭,睜大了眼,道:「你!」

  卡了一下,氣道:「你這人怎麼這樣?」

  虧他第一眼看到時還覺得這是個難得人物,有意結交,沒想到卻是這樣一個無聊的無賴!

  二人身影一紅一白,快的令人眼花繚亂,絕對不敢相信如此精彩的爭奪擒拿居然只是為了搶一個饅頭。雖然謝憐隱約覺得自己速度可以更快,快到足以追上這位三郎的身手,卻彷彿哪裡沒把握到要領,手腳不大聽使喚。加上他這一整天都又累又煩又疑惑,腰酸腿酸,氣憤之下,居然足下一歪,摔倒了地上,登時,低低一聲痛叫漏出了牙關。

  痛。

  難以啟齒的痛,從難以啟齒的部位瀰漫開來。

  這疼痛原本便存在,只是傷口被細心處理過,加上他又極力刻意忽略,才一直不明顯。這一摔,他臉色一下子就變了。三郎臉色也變了,立即俯身一把抓住他手臂,道:「哥……」

  又立即改口道:「你沒事吧?」

  謝憐十分難堪,恨不得挖個坑把臉埋在地裡,拚命把手往回抽,燒紅了臉道:「請你不要亂叫我,也不要這樣抓著我!」

  三郎果然放開了他的手臂,但也就是意思一下,又改抓他的肩膀,道:「你怎樣了?哪裡疼嗎?」

  他語氣十分關切,不似作偽,所謂伸手不打笑面人,謝憐本該承情的,但一想到是哪裡疼、為什麼疼,就又羞又惱,一整天的鬱悶都翻湧上來了,一把打掉他的手,自己一骨碌爬起來,道:「……我沒有哪裡疼,一點都不疼!」丟下一句轉身就跑,誰知,又被身後那男子捉住手腕,掙也掙不開,謝憐忍無可忍,猛地轉身,怒目圓睜,卻見那三郎凝視著他,輕聲嘆道:「哎,這位道長,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不要生我的氣了。這樣,我再帶你去喝一杯,向你賠罪吧。」

  不知怎的,謝憐一看到這人的臉,一顆心就動盪不安,他很不習慣這種感覺,只想快點逃跑,道:「我才不要你帶,我從來不喝酒的!你快放開我。」

  三郎道:「好好好,不喝酒。那我帶你去吃飯?餓了吧。」

  謝憐氣壞了。這人跟他說話什麼語氣?簡直把他當小孩子哄,他還從沒受過這種羞辱呢,道:「我也不要你帶我吃飯。我不餓。你放尊重一點!」

  尷尬的是,話音剛落,他腹中便發出了弱弱的抗議聲。

  謝憐身形一僵,更生氣了,臉都氣紅了,說話也磕磕巴巴起來:「你……你……你這個人,為何要纏著我?不要再纏著我了!」

  三郎卻緊緊盯著他,道:「道長,難道你還沒發現?」

  見他忽然神情嚴肅,謝憐道:「發現什麼?」

  三郎道:「你身上,有邪物啊。」

  謝憐一怔。忽然,手腕一鬆,那段纏腕的繃帶一條白蛇一般滑了下來,在他面前高高揚起,隨即,迎面朝他撲來!

  不過,它還沒撲上去,已被那紅衣男子一把捉住,道:「你看。」

  「……」

  那段白綾彷彿一條被他掐住了七寸的毒蛇,扭動不止,令人頭皮發麻。

  他身上居然藏著這樣一個怪物!

  謝憐這才明白了。

  他眨了眨眼,道:「原來……你接近我,是因為發現了我身上藏著這個邪物?」

  三郎臉色越發肅然正經,道:「嗯。這東西好生奇怪,所以我便稍稍留意了下,還好它沒有傷到你。」

  真相大白了。謝憐想到他之前對這位公子委實不太客氣,又是甩臉又是甩手的,現在水落石出,原來人家是好心才接近他的,十分不好意思,對他認真一禮,道:「多謝閣下。之前是我誤會了。」

  他腰還沒彎下去三郎便扶住了他,道:「哪裡,哪裡。舉手之勞罷了。」

  抬起頭,謝憐微微困惑。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紅衣男子雖看似一本正經,眼角眉梢卻都是笑意。料想是自己亂七八糟的狼狽之態都被對方盡收眼底了,又有些難為情。

  說來也奇怪,在同齡人中,謝憐已經算是很穩重的了,誰知一看到這男子便沒法鎮定,教他好生不安。三郎卻似乎沒注意到這些,道:「既然解決了,那,我就走了。道長,後會有期?」

  謝憐下意識道:「嗯,後會有期。」

  三郎擺擺手,轉身走了。情不自禁的,謝憐居然也跟著他走了幾步。

  可能因為實在不知道該往哪裡走,也可能稀里糊塗了。三郎一回頭,謝憐一驚,這才清醒,趕緊停下,假裝看向別處。然而,已經遲了。

  那邊傳來幾聲輕笑,謝憐窘得耳垂都紅了。

  硬著頭皮望過去,三郎抱著手臂笑道:「我看還是別等後會了,我覺得現在就是有期之時。如何?道長現在願意跟我一起去喝一杯了吧?」

  ‧

  還是原先那座華麗的酒樓。

  這位剛剛才結識的紅衣男子十分大方,上來就把酒樓裡最好的酒菜點滿一桌,居然不比皇宮御膳遜色,並且許多做法都十分新奇,謝憐從未見過。飢腸轆轆的他吃著吃著,才發現三郎一直在對面一手支腮,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那眼神,彷彿在把他當下飯的菜。

  「……」

  謝憐被這種目光盯得再次如坐針氈,確信自己方才沒有因為飢餓食相失態,這才放下筷子,輕咳一聲,道:「……見笑了。」

  三郎道:「嗯?這有什麼見笑的?不要在意我。請,請。繼續。」

  然後他拿出兩人剛才搶了一陣的那個饅頭,面不改色地吃了起來。見狀,謝憐越發窘了。

  他正襟危坐,看了看那條白綾,決意談正事了,道:「這邪物到底為何會藏在我身上?我居然完全沒發覺它的存在,簡直就像是……」簡直就像是已經在他身上揣了許久,揣習慣了。

  那白綾不斷搖頭擺尾向他游來,若不是被三郎牢牢定住,只怕早就把他纏成粽子了。看上去倒像是……挺喜歡他的。

  三郎用一根筷子壓死了它不讓它向謝憐撲去,微笑道:「看來這邪物習慣非常不好呢,須得好好教訓一番。」

  謝憐道:「比起教訓,還是先查清它的來歷吧。」

  二人天南地北說了一陣。謝憐從小長在仙樂皇宮,後來修行於皇極觀,從未見過談吐如此有趣、見聞如此豐富之人,聽三郎說話聽得雙目發亮,展顏不止,差點什麼煩心事都拋之腦後了。好一會兒才忽然想起眼下正處於一個詭異的漩渦之中,正色道:「三郎,能向你打聽一個人嗎?」

  三郎把那白綾扔到地上,不知使了什麼法子讓它軟趴趴地跳不起來,道:「誰。」

  謝憐道:「是這樣的。我在找一個人,名字叫做花城。」

  聽到這個名字,三郎挑了挑眉。

  他道:「嗯。我能問問,你找這個人,是想做什麼嗎?」

  謝憐誠懇地道:「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聽三郎語氣,他猜他一定知道花城是誰,又道:「也許你會覺得我在瞞你,不過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我找他能幹什麼。今天一醒來,我就發現自己處在一個很古怪的境地。」

  他一口氣說了來龍去脈,只略去了那些羞於啟齒的事。最後,謝憐道:「所以我想,此人應當十分重要。如果三郎你知道他是誰,方便告訴麼?」

  三郎笑道:「啊,沒什麼不方便的。道長你我一見如故,我自然是要幫你的。花城此人麼……」

  謝憐聚精會神地聽著,道:「如何?」

  三郎道:「是個狂人。」

  謝憐道:「如何狂?」

  三郎斟了一杯酒,執於手中,道:「他是個信徒。」

  「誰的信徒?」

  「仙樂太子的。」

  「咳咳咳——」

  謝憐趕緊把一口茶嚥了下去,才咳了出來,道:「等等、等等。我——我國仙樂太子謝憐,還沒成神呢,哪來的信徒?」

  三郎無所謂地道:「遲早會成神的嘛。況且神麼,就那麼回事,你說是神就是神,你說不是就不是。他覺得是,那就是了。」

  謝憐啼笑皆非,道:「這也太隨便了!」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他真的那麼相信,太子殿下一定會成神嗎?」

  三郎緩緩地道:「不是相信。」

  隨即莞爾:「是堅信。」

  謝憐也隨之莞爾,心道:「那我可絕不會辜負此人期待的。」

  他也抱起了手臂,道:「所以,在哪兒才能見到這位花城呢?」

  三郎道:「道長,你真想去見他嗎?」

  謝憐道:「是啊。」

  三郎似乎不太贊同他這個想法,道:「花城這個人可是非常壞的。」

  謝憐微微蹙眉,道:「非常壞?哪裡壞?」

  他可不大願意相信,一個堅信他會成神的信徒是個壞人。三郎道:「這個嘛……」

  正在此時,謝憐注意到了一樣東西。

  此前他一直小心翼翼,沒怎麼直視三郎。現在兩人相處了一陣子,有些熟了,他才稍稍放鬆,放任了視線。

  三郎的一隻手一直擱在欄邊,手指不輕不重地敲打著欄杆。五指修長,第三指上,繫著一道細細的紅線,彷彿明豔的緣結。

  謝憐立即想起了差樓上,那歌女唱歌時,他腦海中閃過的凌亂畫面:紗帳之下,兩隻手,十指緊緊相扣。

  覆在上方的那一隻手上,就繫著這樣一道紅線。

番外二《太子殿下的奇妙記憶漂流 3

  謝憐雙眼猝然睜大了。

  他一臉不可置信,三郎道:「怎麼了?」

  謝憐哪裡說得出話來,被欺騙、被耍的團團轉的羞惱、難過混著熱血齊齊衝上腦門,一掌拍上桌面,一字一句咬牙道:「……原、來、是、你!」

  那桌面根本承受不起他這一拍,當場四分五裂,幸好酒肆二樓除了他們並無旁人,否則定然被嚇得驚惶四竄。謝憐手中並無兵刃,又是一掌劈出。三郎仍是坐在椅子上,只是微一側首。

  那一掌劈進他身後牆壁裡,碎石簌簌下落,他卻紋絲不動,抱著手臂,淺抬眼簾,道:「道長,這是何意?」

  謝憐臉上燒得厲害,不知此刻面上紅成什麼樣了,另一手骨節咔咔作響,沉怒道:「你……休要再裝。你對我做了什麼……你心知肚明。」

  三郎眼簾又抬起了幾分,道:「很不幸,我的確不太清楚,我對道長究竟做了什麼,教你這樣生氣?可否指教一二?」

  「……」

  這人居然一臉無辜地讓他自己說,要他怎麼說?光天化日之下,說那種事情嗎?!謝憐哪見過這種人,氣得從肩頭到心尖都在發抖,臉卻越來越紅,語無倫次地罵道:「住口!你這個……我,要打死你這個無恥的……下流的……卑劣的……你……」

  三郎嘆了口氣,道:「道長,沒想到我一腔真心,卻得你這般回應。我究竟是何處無恥下流卑劣?」

  謝憐好容易找回了一點鎮定,道:「不要想再騙我了!你手上紅線已經證明了,你就是那個……那個……」

  「哦?」三郎卻不慌不忙,舉起自己的手,道,「你說這個?這紅線有什麼問題嗎?」

  謝憐看到那紅線便彷彿被刺了一下,道:「我看到了。那個時候,你……手上就有這道紅線……」

  三郎道:「哪個時候?」

  「……」

  一瞬間,謝憐真的想打死他了。

  明知故問,太惡劣了!

  可不知為什麼,就算他心裡再氣憤,手上也動不了。而且並不是受制於人才動不了,是他自己身體不讓他動!

  正在此時,有幾人咚咚咚跑上樓,道:「兩位客官這是幹什麼?!怎可胡亂打砸!」

  謝憐回頭道:「這裡危險!你們先……」誰知,這一看,他又愣住了。

  那幾個人手上,居然全都繫著一道紅線!

  謝憐脫口道:「你們手上紅線是怎麼回事?」

  一人道:「紅線?紅線不就是紅線嘛,有什麼稀奇的,不是怎麼回事嘎……呃不是怎麼回事啊。」

  謝憐糊塗了。難不成在此地,手上繫紅線,是一種很普通的裝扮風潮?

  他回頭,三郎彷彿看穿了他在想什麼,道:「道長猜得不錯,指繫紅線,乃是此地風俗。不信請看下方人群。」

  謝憐向酒樓下望去,果然,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有好些個手上都繫著一道紅線,有的還繫了好幾道。他道:「這是什麼風俗?」

  三郎微微一笑,道:「這個嘛,說起來也和那位花城有關。」

  「啊?」

  「因為,他和他心愛之人手上就繫了這麼一道紅線。所以許多人也紛紛效仿,意在求姻緣,或表鍾情。」

  謝憐聽得怔怔,道:「這麼說……那位花城,還是一位頗了不得的人物?居然有這麼多人熱衷於效仿……」

  三郎道:「了得不了得,看要對比誰了。對了,道長,地上好像掉了東西,能讓我撿起來看看嗎?」

  謝憐這才反應過來,他一直維持著這個攻擊的姿勢,原來又是一場烏龍,氣盡數消了,連忙撤了手,道:「抱歉抱歉,三郎,我真是……實在對不住,是我急躁了,又誤會你了……」

  三郎始終從容,彎腰撿起一樣東西,道:「無妨。道長,這個是你掉的東西嗎?」

  他從地上一片狼藉裡翻出來的,是一片金葉子,大概是方才謝憐出手時從他袖中滑落的。謝憐正要說話,卻見三郎將那金葉子舉到眼前,眯了眯眼,道:「咦,這金葉子看上去,略眼熟啊。」

  說完,他不緊不慢地從腰間取出了一樣東西。也是一枚金葉子。

  兩片金葉子,居然一模一樣!

  謝憐脫口道:「原來這個是你的嗎?」

  三郎道:「唔,我的確是掉了一點東西,所以才返回去找……」

  聽到這裡,謝憐生怕他誤會,忙道:「三郎聽我解釋。」

  三郎道:「不必緊張,我自然是會聽道長你解釋的。」

  謝憐鬆了一口氣,道:「是這樣的。這金葉子,是我方才在路上撿的。原是想等失主回來還給人家的,但我等了一個時辰多,也沒人過來找。我又實在……」

  說到這裡,他有些羞慚,低下了頭,低聲道:「所以,就……自作主張,先借了一點,想去買點東西吃,就是那個饅頭……本打算日後以倍數奉還,但無論怎麼說,終歸還是,不問自取了。抱歉。」

  三郎卻笑眯眯地道:「道長何必如此?這豈非人之常情?且不說我原本便有意邀你共飲,那一個饅頭,最後不還是我吃了嗎?這般小事,別放在心上了。你不覺得很妙嗎?巧的是我遺失了的東西,拾到他的人就是道長,這可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啊。」

  謝憐得他諒解,心下一寬,道:「不過,三郎你也要小心啊。那麼明晃晃掉在路上,你居然也沒看見,下次可別這般粗心了啊。」

  這時,在一旁縮頭縮腦的眾夥計道:「兩位客官,你們冷靜了沒有嘎?冷靜了的話,就來算一下砸壞的桌子的錢吧嘎!」

  謝憐:「……」

  若在以往,賠多少當然都不在話下,但現在,他可是連一個饅頭都買不起。三郎卻道:「無事。都算我的吧。」

  方才分明是他先對三郎動的手,三郎卻主動要幫他賠他砸壞的東西。謝憐被他的溫柔體貼感動到說不出話來,喉結動了動,道:「你……」

  眾夥計也不知怎麼回事,被砸了店還樂呵呵地過來幫他們換了一張更華麗的桌子。兩人重新坐下,謝憐難免內疚又感激,只覺千言萬語也難以表達。三郎又關切地道:「道長,方才聽你言語,似乎內有隱情。怎麼回事?道長,你究竟被誰做了什麼?」

  「……」

  那種事情,謝憐如何說得出口,剛剛才平靜下來的臉色又羞紅了,囁嚅道:「……沒什麼,沒有什麼。」

  三郎卻道:「不介意的話,可否告知一二?三郎說不定也能幫上幾分。」

  他雖是好心,謝憐卻被他追得無路可逃,坐立難安,無奈道:「……真的沒什麼。三郎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問了……」

  難以啟齒。

  既然如此,三郎也不勉強了,道:「好吧。方才我們說到哪裡?你想去見花城是嗎。」

  謝憐斂了心神,正色道:「嗯。三郎知道辦法嗎?」

  三郎道:「自然知道。不過,這幾天,花城不好見。」

  「為何?」

  三郎用筷子把盤裡的青菜擺成一張大大的笑臉,道:「據說最近幾日他心愛之人微微有恙,所以他要作陪。除此以外一概沒空。」

  謝憐心想,果然,這位花城還是個性情中人,十分重情,更為欣賞,道:「原來如此。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見到他?」

  「多則五天,少則三天。我建議,道長,不必焦急,在那之前,不如先安心歇著。」

  謝憐心中剛想到他沒有落腳之處,又聽三郎道:「如果道長沒有落腳之處,不如到我那裡去暫歇如何?反正我屋子大,也沒幾個人住。」

  謝憐再也忍不住了,輕聲道:「三郎,你可真……真好啊。」

  他第一次用如此直白的言語誇人,有點不好意思,但除此之外,實在找不到更貼他心情的話語了。聽了這句,三郎彷彿十分受用,笑眯眯地道:「誰讓我與道長你一見如故呢?哦對了,還有個問題,忘了問,道長今年貴庚?」

  謝憐道:「十七。」

  三郎道:「啊,十七,那是比我小了。」

  的確,他看上去約莫二十歲左右。三郎似是隨口道:「那這麼說來,道長是該叫我哥哥的了。」

  謝憐乃是皇族,尊貴無比的太子殿下,本不該與旁人稱兄道弟,沒幾個人消受得起。但這位三郎實在給謝憐感覺很好,他也不曾對旁人以兄長相稱,十分新奇,便笑道:「原來是三郎哥哥。」

  「……」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叫了這一聲「哥哥」後,對面三郎的笑容忽然變得有些詭異。

  實在很難形容,三郎那隻左眼目光彷彿忽然燒了起來,炙熱得謝憐簡直感覺皮膚發燙,眨了眨眼,道:「怎麼啦?」

  那陣恐怖的炙熱轉瞬即逝,三郎隨即恢復如常,笑道:「沒什麼,太高興罷了。我家中沒有比我更小的,還從沒聽誰這麼叫過我呢。」

  謝憐道:「若三郎不嫌棄,那……我便如此喚你好了?」

  三郎笑得目光閃動,口上還是推辭:「哦,我當然絕對不會嫌棄,那要看道長介不介意了。」

  謝憐道:「不介意,當然不介意。三郎哥哥,我們現在就回你家還是?」

  ‧

  三郎的住所,是一座極為寬敞華麗的大宅子,謝憐進去,只覺比起仙樂皇宮某些宮苑也不遑多讓,更加堅定了這位三郎非是常人。

  晚間,獨自一人躺在床上,謝憐輾轉反側。

  他總覺得旁邊少了什麼東西,翻來覆去也不安穩。加上身體隱隱不適,仰面躺著,壓得腰酸;翻身趴過去,又覺得好像有什麼壓在背上。

  迷迷糊糊間,做了許多亂七八糟的夢。他想動,但被人牢牢壓制住,那個聲音又在他耳邊低語,有時是男人,有時是少年;有時喚他哥哥、哥哥,有時喊他殿下,對他說別怕,殿下。

  溫柔至極,邪惡至極,卻也珍重至極。

  猛地一覺醒來,衣裳全都汗濕了。謝憐一邊喘氣,一邊握緊了拳,氣憤又無力地在床上狠狠錘了一下,手指插入微濕的頭髮,心道:「……這種東西,什麼時候才能忘掉!等我抓到這個無恥混蛋,我一定……」

  這時,他發現枕邊不知何時放了一套衣服。雖然也是白衣,樣式卻是他喜歡的。謝憐如蒙大赦,趕緊去屋後迅速沐浴。

  除去衣物,泡進水裡,他忽然發現,自己脖子上戴著一條細細的銀鏈子。

  鏈子末尾墜著一枚晶瑩剔透的指環。不知戴了多久,反正他完全沒覺察,還奇怪:「我有這樣一條墜子嗎?」

  這枚指環實在是太漂亮了,看得他幾乎入迷,但並未喪失警惕,突然,覺察一旁有銀光閃過,立即喝道:「誰!」

  一擊拍水,水花飛濺,猶如鋼珠,打得牆面噼裡啪啦作響,而被他打出來的不是什麼人,而是……一把刀?!

  謝憐抓著那把硬邦邦的刀,十分疑惑,忽然,那刀柄上一條銀線分開,彷彿一隻眼睛睜開,眼珠骨碌碌亂轉起來。謝憐更驚。

  這是什麼奇怪東西?!

  那彎刀刀身修長,若有生命,十分熱情地往他懷裡撲。謝憐冷不防讓它得手,被冰得「哇」的叫了出來,渾身一個哆嗦。

  但大概因為沒感應到殺氣,他直覺這彎刀並不危險,除了艱難的推拒,並不想對它做更粗暴的舉動,比如一巴掌把它呼到九霄雲外之類的。這時,一道紅影閃來,一把奪過那彎刀,森然道:「原來你在這裡……」

  定睛一看,三郎已站在浴池邊,手裡掐著那刀,雖仍是面帶微笑,額頭卻隱隱有青筋浮起,手上十分不客氣地啪的拍了那刀一巴掌,道:「我不是說了現在不許過來嗎?」

  謝憐道:「三郎,這刀是你的……法器?」

  三郎轉向他,額上青筋瞬間消失,又是一派氣定神閒,道:「不成器的東西罷了,哥哥……哥哥我讓你見笑了。」

  謝憐卻是肅然起敬,眼睛都亮了,抓著他紅衣的衣擺道:「不不不,三郎哥哥,你好生厲害!居然能練出這樣有自己靈識的法器!」

  那刀方才被三郎打了一掌,委委屈屈地皺起了眼,聽謝憐誇獎,眼珠又骨碌碌亂轉得意起來,偷偷摸摸想往他那邊蹭。三郎十分冷酷地又是一掌。

  這下它可不幹了,「咚」的一下子倒在地上,滾來滾去滾來滾去,彷彿被大人打了就在地上打滾放聲大哭的小孩子。謝憐耳朵旁邊簡直像是能聽到它哇哇嚎啕的聲音似的,看得有點心疼,忙起身道:「等等三郎!算了,你不要打它了,我想它只是一時頑皮,想來示好,不必如此苛責它啊。」

  但一出水,這才記起自己水下的身體是赤裸的,臉莫名又紅了,尷尬地沉了回去。三郎卻早已十分自然地轉過了身,出去了。

  謝憐匆匆爬出水換了新衣服,感覺貼身衣物的料子十分精細,終於不再被磨得肌膚難受了,心中更為感謝。出了屋子,來到會客的雅廳,三郎已在上座等著了。

  不知如何他教訓那刀了,現在它老老實實佩在三郎腰間,不亂動時,竟十分冷峻肅殺,全然想像不出方才那副在地上打滾撒賴的模樣。見謝憐來了,三郎笑道:「起來了?昨夜睡得可還好?」

  謝憐如實答道:「前半夜不知道為什麼一直做夢……後半夜倒是睡得好了。」

  三郎道:「是太累了吧。」

  二人隨口說了幾句,小小切磋了幾回,這一天也差不多過去了。大概在那位花城有空之前,他們都會如此相處下去。

  可是,晚間,謝憐一個人躺在床上,又做了那令人燥熱難安的夢。

  他在夢裡被翻來覆去弄得忍無可忍,猛地醒來,又是一身大汗淋漓,氣憤無奈,只得起身出去,想走幾圈冷靜一下,卻忽然聽到遠遠另一側屋子裡傳出聲音。

  那是三郎的主人間。屋子隔音甚佳,那聲音極小,但謝憐五感絕靈,捕捉到了。他屏息凝神,無聲無息來到那屋子外。

  透過門縫,向裡望去,只見三郎坐在屋中座上,手執一管紫毫,似乎在寫字,神色是與面對他時截然不同的冷肅,一旁還有一個黑衣鬼面人,正彎著腰,低聲匯報。

  不知怎麼回事,那鬼面人的存在感實在很低,一不小心可能就沒注意到了。謝憐正要細聽,那人卻已經報完了,他只隱約聽到零散語句,「那怪物作亂多時」「想來是接到祈願前去處理,出了意外」「這是剛探查到的方位」什麼的。

  他正慢慢梳理,只聽三郎道:「我現在要陪他,抽不開身。明晚之前給我把那怪物拿下送來。」

  那鬼面人低聲道:「是。您要留它一口氣嗎?」

  三郎擱了筆,看了一眼自己寫的東西,似乎不太滿意,揉成一團,扔了,這才慢條斯理地道:「多留幾口,讓它把東西吐出來,再慢慢把它的狗頭碾碎。」

  他說這話時的神情和語氣,都令人不寒而慄。但謝憐居然並不怎麼反感警惕。那鬼面人應聲便要離去,謝憐立即閃身藏了回去。

  回到自己的屋子,謝憐更睡不著了,來來去去走了幾回,心道:「三郎究竟是什麼人?他說的是什麼怪物?」

  聽起來,彷彿有什麼重要的東西被一個作亂為禍多時的怪物吞了,三郎頗生氣。但因為眼下要陪他,才抽不開身去打爛那怪物的頭。

  想到這裡,謝憐便覺十分不好意思。這位三郎,待他當真是赤誠至極。

  忽然,他腦中靈光一閃:他為什麼要這樣乾坐著?反正暫時見不到花城,他也一直想為三郎這位好哥哥做點什麼,不如,就去幫他把那怪物擒來?

  說走就走。謝憐打定主意,當即留書一封,寫下三郎哥哥莫要擔心,憐去去便回云云,飛身一躍,悄無聲息地出了這座華麗的宅子。

  作者有話要說:

  奇妙記憶漂流這個番外還有最後一章,本來想今天寫完的但是字數比想像的多,so 明天繼續!

  太子叫他哥哥,花花太興奮了(。

  厄命不是故意要偷看沐浴的哇!厄命是個好孩子!只是它以前經常跟憐憐泡在一起的,所以今天也很期待地過去了,誰知道就被打了(。

番外二《太子殿下的奇妙記憶漂流4

  那鬼面人說的方位並不複雜,就在往南走數里的某山某洞府內。謝憐也有信心,普通人的速度趕不上現在的他,他一定比三郎屬下到得快。

  果然,一個時辰後,他就殺到了那地方,衝進山裡就是一陣狂拆亂打,打得山魈夜貓鬼哭狼嚎,終於,找到了那某山某洞。

  雖然那妖怪派頭不小,三四百個嘍囉給它守門,對謝憐來說,卻跟三四個嘍囉守門沒區別。他先還擔心敵方實力了得,並未輕舉妄動,但在洞府附近耐心守了一陣,聽嘍囉們閒聊編排,才知原來那妖怪這幾天也過得夠嗆。

  「……是啊是啊,山主好容易才從一個臭道士手底下逃走,嚇個半死,帶傷回去的,一回去就屁滾尿流地棄了原來的洞府,逃到這裡來了。」

  「原來如此!我說怎麼突然就把大傢伙都召走了呢。原來是怕道士來報復啊!」

  「用不著怕呀,那道士被山主啃了幾大口,現在就算能醒,肯定也是稀里糊塗的找不著北呢。」

  「那怎麼能不怕呢?山主畢竟是幾百歲的知名大妖了,據說那道士突然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兩掌把它打得鼻歪眼斜,要不是那道士好像身上哪兒有傷給他鑽了空子啃了幾口,只怕山主就回不來了。」

  「媽耶,哪來的野道士這麼厲害!」

  聽到這裡,謝憐覺得差不多了,就從從容容地走了出去,溫和地打了個招呼:「你們好。」

  眾小妖嘍囉大驚,跳起來道:「什麼人!」

  「哪裡來的小白臉?」

  謝憐微微一笑,並沒有時間解釋,直接就往洞裡殺去。他隨手一抓就是好幾個,隨手一丟就是幾十丈,就算沒有法力,也嚇得眾嘍囉尖叫不止:「這個小白臉怎麼回事!!!長得忒也斯文!怎麼下手忒也粗暴!!!」

  就這麼一路拔野草一般暢通無阻地踏進了洞裡,謝憐本做好了與一隻知名大妖大戰一場的準備,誰知進去後,就見一隻化成人形的妖怪在地上打滾,抱著肚子哎喲哎喲,哇啦哇啦。

  謝憐先還以為它裝模作樣,再一看,不似作偽,它肚子隆得老高,彷彿吞了什麼好生厲害的東西,於是謝憐蹲下道:「你怎麼了?」

  那妖怪大概是痛得神志不清了,一看到謝憐就大叫一聲:「來得正好!你!我不吃了!我不敢吃了!再也不敢了!我把我吞掉的東西還給你!消化不了、消化不了呀!」

  謝憐道:「你認錯人了吧?你又沒吞我的東西,還給我什麼?」

  那妖怪卻是痛得滿地打滾,根本顧不上回答他的話。謝憐不明所以,隨手先畫了張符,先它收起來再說。十分神奇的是,那符一拍上去,那妖怪居然變成了一隻圓滾滾的不倒翁,肚子比別的不倒翁還大上一圈,十分滑稽。謝憐又好笑又驚奇,看了看自己畫的那張符,不知怎麼會變成這樣?是哪裡畫錯了嗎?

  但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這一戰簡直輕鬆至極,謝憐出了深山,天色已明。他把不倒翁收進袖裡,往城裡趕回去。

  自己總算為那位三郎做了一件事,謝憐心情愉快,已經開始想待會兒要怎麼把抓到的妖怪拿給三郎看了。他暗暗告誡自己,如果三郎露出驚訝的神色,也要矜持,不可面露喜色。奔波一夜,腿腳略疲,於是,謝憐隨便找個攤子坐了,弄了碗不要錢的茶水來喝。

  喝著喝著,忽然聽到有人在背後衝他喊:「謝憐!」

  謝憐立刻放下了茶碗。

  誰人如此膽大包天,竟敢在大街上直呼他的名字?要知道,就算是皇族中人,也鮮有如此不敬的,誰不是畢恭畢敬誠惶誠恐喚他一聲太子殿下?

  回頭一看,那人居然是個平民,提著一隻大木箱子,大步走來,喊道:「等等!快等等!你忘了謝憐了!把他也帶上!」

  原來不是喚他,只是有個人和他同名。謝憐卻更奇怪了。雖然他並不在意避名諱什麼的,卻也訝異,居然有人敢和他取一模一樣的名。

  馬上他就知道了,那人說的「謝憐」並不是人。

  謝憐附近還坐著一個漢子,抱著箱子那人走到那漢子旁邊坐下了,拍了拍木箱,道:「我把謝憐帶來了。記得今天就給你家中供的那位送去!可別不信這個邪,這兩位不擺在一起,那可是要倒大黴的!」

  「那是那是。我自然曉得……」

  謝憐實在忍不住了,開口道:「請問……」

  那兩人齊齊轉頭望他。謝憐道:「恕在下冒昧了。請問,這箱子裡的是?」

  那人道:「我不是說了嗎?裡面是謝憐啊。」

  謝憐不解:「可是……謝憐不是太子殿下嗎?」

  那兩人彷彿覺得好笑,道:「沒誰說他不是太子啊,本來就是。你看!」說著,把那箱子揭開了。

  謝憐的眼睛睜大了。那木箱,居然是一個小神龕,神龕內供著一尊灰撲撲的神像,乃是個背斗笠的白衣道人。

  他並不認識。

  「……」謝憐完全無法理解,道,「你們是說,這尊神像就是仙樂太子,謝憐嗎?」

  「不然呢?」

  其他人也紛紛圍過來了,一半是看他這個稀奇的:「你這年輕人真奇怪,看起來還是位道長呢,如何連這麼簡單的事也不知道?」

  一半是看這尊「神像」的:「哇!這尊破爛仙人雕的不錯嘛!夠喪的。」

  「是啊喪裡喪氣的,一看就覺得是一副倒霉相呢!」

  「好好好!現在看上去越難看,等那位幫他破開了就越好看,最多擺在一起八天就能見效了。」

  「……」

  謝憐茫然道:「破爛仙人?怎麼又成了破爛仙人??」

  眾人道:「這位道長你真的好奇怪啊!謝憐本來就是個收破爛的呀!」

  「……」

  謝憐並不是很容易生氣的人,此刻卻微微有些著惱。

  任誰聽到別人嘲諷自己是個收破爛的,也不會有多高興的,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沉聲道:「諸位是對仙樂皇族有什麼不滿嗎?就算有,你們這樣侮辱太子,也不太合乎禮儀吧。」

  眾人面面相覷,都笑他道:「說什麼呢,合乎哪國的禮儀啊?仙樂國打八百多年前就滅了呀!」

  ……

  一個時辰後,謝憐走在大街上,還有些渾渾噩噩。

  太可怕了。方才接收到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太可怕了。

  「仙樂國怎麼會滅?我父皇母后分明還活得好好的啊?而且怎麼會是我滅的?我打了敗仗?我滅了國?我還被貶兩次?我成了一個收破爛的?」

  他一遍遍質問自己,又一遍遍告訴自己: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啊!

  他想說服自己:「這些根本不是真的,一定是什麼幕後黑手在搞鬼。」

  可是,所有一切隱隱的不對勁,那些古怪的口音、古怪的裝束和古怪的建築,還有古怪的風信和慕情,都在告訴他,這不是一場噩夢,這裡也不是什麼幻境。沒有任何妖魔鬼怪能創造出這麼龐大逼真的幻境。

  真的已經過了八百年了。

  怎麼就過了八百年了?

  怎麼八百年後的他,變成這樣了?

  仙樂國滅了;父皇和母后死了;風信和慕情飛昇了。他變成了一個收破爛的。

  怎麼會這樣?

  不會是這樣的。不應該是這樣的!

  謝憐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彷彿背後有無邊無際的黑暗逼過來要將他吞噬。忽然,一道紅影閃現,一個頎長的身影攔在他眼前,道:「道長,你上哪兒去了?可叫我一陣好找。」

  正是三郎。他還是笑眯眯的,說著就要過來牽他,而謝憐一看到他便渾身寒毛倒豎,大喝道:「你不要過來!!!」

  一喝即止。三郎身形一頓,神色不變,道:「怎麼了?」

  謝憐雙拳緊握,冷冷地道:「你到底是什麼人?你想幹什麼?」

  三郎道:「我以為,昨天我們已經談的不錯,不在意這些小問題了。」

  謝憐道:「你騙我。」

  沉默片刻,三郎道:「你已經知道了嗎。」

  謝憐道:「我已經知道了,現在已經是……」八百年後了。

  他本來不會這麼遲才覺察到那些不對勁的,但這人一直刻意在瞞著他,把他迷得找不著北,否則,他怎麼會過了一天才發現真相?

  三郎朝他走了一步,道:「殿下。」

  謝憐又往後退了好幾步,喝道:「你別過來!!!再過來我打你了!」

  他的聲音和身體都在顫抖。謝憐害怕極了。

  怕的不是什麼妖魔鬼怪,也不是面前這個亦仙亦邪的男人,而是這一整個陌生的世界。這個世界裡,他沒有驕傲的榮光,沒有忠心的下屬,沒有疼愛他的父母,沒有自己的國家,沒有愛戴他的信徒。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

  三郎卻還是向他走了一步,道:「別怕,殿下。」

  「……」

  聽到這一句,謝憐臉色變了。

  他忽然想起,那些零碎的片段裡,那個在他耳邊低語「別怕,殿下」的男人。

  他怎麼就沒發現呢?

  他們的語氣和聲音,根本就一模一樣!

  謝憐氣得發抖,道:「是你……真的是你……」

  想到這人把自己騙得團團轉,他還對他感激涕零,滿心好感,一口一個叫他「哥哥」,謝憐便無法忍受地怒火上湧,一掌劈出,道:「你這個騙子!」

  這一掌劈去,正正打中三郎胸口,謝憐還待再打一掌,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動不了了。

  是他自己的身體,阻攔住了他!

  謝憐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三郎卻抓住了他的手。謝憐一驚,隨即一字一句道:「別碰我!你這個騙子,騙我。我再也不會相信你了。你……」

  三郎卻沉聲道:「殿下,信我。」

  謝憐怒道:「我不信!!!我!……」

  可是,和被止住的攻擊一樣,後面的「不信」,怎麼也喊不出口。

  這個男人眼裡的關切和痛是千真萬確的。任誰看到一個人對另一個人露出這樣的神情,都不會再懷疑他的真心。

  彷彿要把謝憐和這個讓他恐懼的陌生世界隔開一般,三郎終於把他攬進了懷裡,唇在他發間輕吻著,柔聲道:「別怕,殿下。已經過去了。殿下。你已經挺過來了。」

  「……」

  良久,謝憐的身體終於軟了下來。

  現在,拋開羞惱,仔細想想。夢裡那些零碎的片段裡,這個男人呼喚他的聲音,一直是溫柔至極,沒有半分強迫。

  至於他自己……雖然的確有求饒和啜泣,但他聽得出來,並沒有半分不願意。只是他此前一直不願意正視,所以也就沒發現罷了。

  謝憐總算知道為什麼他一看到這個男人就忍不住想信賴他了。恐怕八百年後的他,和三郎的關係……並不簡單。

  他徹底放棄了抵抗自己的身體,任由自己順著心意,把臉埋在三郎懷裡,悶聲道:「我們……」

  三郎道:「嗯。」

  沉默許久,謝憐喃喃道:「為什麼……我突然把這八百年間的事都忘光了呢?」

  三郎道:「是我不好。前天你深更半夜突然接到祈願,走得太匆忙,我沒幫你恢復法力,也沒來得及告訴你被那妖怪咬中就會被他吞掉記憶。」

  謝憐道:「那這根本就不是你不好,是我自己不小心。」

  三郎道:「殿下永遠不會不好。」

  謝憐勉強笑了笑,又低落地道:「那,三郎,我怎麼會……讓仙樂滅國呢?」

  他明明那麼珍愛他的子民們,曾有雄心壯志讓仙樂再延綿千年的。

  三郎將他抱得更緊,篤定地道:「不是你的錯。」

  謝憐喃喃道:「我怎麼會這麼失敗呢?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

  誰一開始不是想做一番驚天動地轟轟烈烈的大事業,流芳千古。哪怕一百萬個人裡都未必有一個能真的達成所願,謝憐卻從來都不懷疑自己就是那百萬分之一。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三郎不讓他發現現在已經是八百年後的原因。

  三郎道:「你沒有失敗。」

  謝憐搖了搖頭,道:「可是我沒有信徒了。」

  三郎道:「你有的。」

  謝憐想起來就傷心,道:「我是破爛仙人,是個收破爛的,根本沒人當我的信徒,也沒人把我當神啊。誰會尊重一個收破爛的神仙啊?」

  這和他的夢想根本不一樣啊。

  三郎卻道:「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你有一個信徒。」

  謝憐抬起臉,三郎對他微笑道:「殿下,我說過你很快就會見到花城的。現在,你見到了。」

  「……」

  謝憐抬起頭,凝望著他的臉龐,略帶迷惘地道:「三郎,你……是什麼時候認識我的?」

  花城道:「從很早很早以前,當你還沒有飛昇的時候。」

  謝憐遲緩地眨了一下眼。

  花城又道:「殿下,也許現在的你,會覺得八百年後的你很失敗,也許你會失望,無法接受,但請你相信我,不是這樣的。」

  他那一隻明亮的左眼凝視著謝憐,目中光采和聲音一般的低柔。

  他道:「你救了我。我一直看著你。

  「這世上有無數人比你『成功』,但他們沒有一個能像你一樣救我,也沒有一個能做到你做到的那些事——

  「你不知道你給了我多少勇氣,才使我成為今日之我。

  「在我心裡,你永遠是唯一的神明。」

  謝憐道:「而你永遠是我最忠誠的信徒。」

  話音剛落,他便反應過來,方才這一句是他恍惚間下意識接的,彷彿在哪裡聽過這樣珍重的諾言一般。花城卻笑了,拿起他的手,在手背上親了一下,道:「是。」

  「……」

  良久,謝憐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從袖中取出那隻妖怪的不倒翁,道:「就是這隻妖怪吞掉了我的記憶嗎?」

  花城接過那妖怪,道:「果然是殿下你把他新巢給端了。」

  謝憐點點頭,道:「要恢復記憶,就得從它這裡下手對吧。」

  那不倒翁在花城掌中,長大了嘴,口中飛出幾點螢火蟲一般的光點,圍繞著謝憐飛舞。花城道:「捉住它們,就可以拿回殿下這八百年的記憶了。」

  謝憐聽了,向它們伸出手去。然而,即將觸碰到時,卻又止住了動作。

  恢復這八百年的記憶,就彷彿要再一次穿越八百年,再一次歷經所有一切,那些百劍穿心的痛苦,一敗塗地的恥辱,無能為力的憤怒。

  雖然他知道那其實只是一瞬間,可指尖還是微微顫抖。

  花城站在他身後,讓他彷彿背靠著一堵堅實的牆壁。他聽到花城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不要害怕,殿下。」

  謝憐微微側首,花城摟住了他的腰,道:「信我。無論多久,我會一直都等著你。你還會再遇到我的。」

  是啊。還是會遇到的。

  於是,謝憐向著那些光點伸出了手。

  點點星芒融入他指尖,他感覺眼前十分明亮,彷彿有什麼灼熱的事物正在靠近。在那亮光到來之前,謝憐道:「我很高興,遇見了你。」

  這一句後,點點光芒便融入了他的身體,消失了。謝憐緩緩向前倒去,被花城接住。

  好一陣,謝憐才悠悠轉醒。一睜開眼,花城便低聲道:「哥哥?」

  謝憐慢慢綻開一個淡淡的笑容,伸出了手,撫上花城的臉,道:「……又遇到你啦。」

  花城也笑了,道:「我說了,信我。」

  謝憐嘆道:「我們這算是,又等了彼此一輪八百年嗎?」

  花城道:「不是說了嗎,無論多久,我都會一直等你的。不過……」

  他將謝憐拉了起來。兩人面對面站著,花城握緊了他的手,笑道:「我現在可是一點兒也不想再分開片刻了。」

  過去是無法改變的。

  八百年前,十七歲的天之驕子謝憐還不知道,在未來等待著他的是什麼。天命給了他兩扇門。神武道驚鴻一瞥,一念橋逢魔遇仙。他全都打開了。

  在那之後,他將在無力回天的狂瀾中孤身一人,掙紮著渡過漫長的煎熬歲月。痛苦,憤怒,失望,憎恨,絕望,癲狂。心如死灰。

  然後死灰復燃。

  但是,那些都已經過去了。

  ‧

  「哥哥,歡迎回來。」

  「嗯……」

  「看,我說你還會遇到我的,我沒騙你吧。」

  謝憐瞄了花城一眼,道:「是嗎?」

  花城微笑道:「當然,我何曾騙過殿下?哥哥我……」

  「……」

  「……」

  謝憐把手伸進花城懷裡,拿出了一張紙,念道:「『承蒙三郎哥哥照顧,憐無以為報,願略盡綿薄之力,為哥哥排憂解難,暫離。三郎哥哥莫要擔心,憐去去便回。』」

  花城挑起一邊眉,負手不語。謝憐唸完了,學他的樣子挑眉道:「三郎哥哥,好哥哥。你可真是好啊。」

  花城哈哈一笑,道:「我好不好,哥哥不是早就清楚了麼?」

  謝憐的臉微微一紅,含糊道:「……不清楚你在說什麼。總之,你這兩天太過分了,反省一下。」

  花城嚴肅地道:「哥哥,你可不能這樣。我這兩天可是一直以禮相待,忍得好生辛苦。」

  謝憐道:「你哪有以禮相待,你明明……明明就……」明明就耍他耍的很開心。想到這兩天變成天真爛漫、傻裡傻氣、嬌生慣養的十七歲的小笨蛋,給花城翻來覆去地玩弄,謝憐現在又把過程都記得清清楚楚,簡直無法直視自己,不禁呻吟一聲,摀住額頭。花城則一本正經地道:「真的。就算被哥哥罵了是卑劣無恥下流的混蛋,三郎也無怨無悔。」

  「……」

  「哥哥不高興的話,還可以再罵我的。三郎沒關係。」

  謝憐實在聽不下去了。

  他捂著額頭悄悄溜走了,花城一側首,人沒了影,道:「哥哥?別跑,好吧,我的錯,哥哥!」

  不要再叫哥哥啦!

  

  作者有話要說:

  《太子殿下的奇妙記憶漂流》完

  至於,血雨探花說好要「碾碎他狗頭」的那隻妖怪被他們留了下來,某天在謝憐的許可之下又使用了一次,終於讓花城主如願以償實現了邪惡的願望,則是後來的事了!

  爆字數了所以遲了幾分鐘抱歉!

番外三《鬼王的床邊故事》

  花城生病了。

  雖然只是一點小病,但原來鬼王也會生病,這實在是很神奇。

  所以,當謝憐回到千燈觀,照例去檢查花城練習的字帖、卻看到面色微紅的他時,大是擔憂。

  把花城按到神台上後——不錯,他倆成天就在這寬敞的神台上打滾,反正也沒放神像,謝憐探出一手,試了他面頰和額頭,越發憂心:「好燙啊。」

  花城笑道:「見了哥哥自然燙。哥哥再碰就更燙了。」

  謝憐先是一愣,趕緊努力假裝自己自己臉是給他氣紅的,道:「生了病嘴巴還這麼不老實。」

  花城無辜地道:「我說什麼了嗎?我老實得很。哥哥,別擔心了,一點小事,無礙。」

  但謝憐聽得出來,他聲音比平時低沉沙啞,眉宇間也微顯倦色,道:「那你好好休息吧,這幾天我就在這裡陪著你,等你好了。」

  說完,他就把練字的筆墨紙硯都拿到了神台邊,花城拍拍身邊,道:「哥哥不上台來陪我麼?」

  一上台還下的來麼,這幾天就別想休息了,謝憐婉言道:「不了,我三郎太過操勞了。」

  花城笑道:「哪裡,若是哥哥,三郎怎懼操勞?」

  謝憐不跟他鬧,專心致志寫起了字帖。花城翻了個身,一手托腮,盯著他的臉看。

  無論多少次,謝憐都會被他這種目光看紅了臉,頗不自在地道:「…… 三郎,看字帖,不是看我。」

  花城嘆道:「哥哥,實不相瞞,我一瞧見這玩意兒就頭疼,但是是哥哥寫的,又捨不得不看,我這病說不定就是字帖看多了得的。」

  謝憐道:「哪有這種病。」

  花城嘻嘻地道:「不如看哥哥,哥哥比字帖好看多了,說不定多看兩眼我就好了。」

  謝憐無奈又好笑,擱了筆,搖了搖頭道:「你現在怎麼越來越愛亂講了…… 嘴上沒個正形。好啦知道了,聽你的,不看帖子了,那做什麼呢?」

  花城道:「其實什麼也不用做,你這樣陪著我,用不了多久我就會好了。」

  謝憐再一次摸摸他的額頭。這人雖是一張俊美男子的面容,現在卻這樣撒嬌,讓他想到了冬天裡窩在暖被窩裡、探出紅撲撲的臉蛋的小孩子,心中甚是愛憐。想了想,他道:「這樣,恰好,我今天收到一個東西。」

  他在袖子裡掏了掏,掏出一樣事物,道:「這是我今天收來的人家不要的舊書,正準備讀讀看。我念故事給你聽吧。」

  他手裡的是一本很久的小冊子,破破爛爛,書頁泛黃,帶著奇異的書香墨氣,一定被人翻了無數遍。

  花城卻道:「不聽。」

  謝憐奇道:「為什麼?」

  花城懶懶地道:「反正也是編排來編排去的都是別的神官的故事,他們那點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到底怎麼回事我一清二楚,有什麼好聽的,還要勞哥哥特地唸給我聽?」

  也對。畢竟花城可是掌握了三界諸多大能黑歷史的男人。花城道:「哥哥真要念,不如唸點別的。比如,你自己的故事。」

  謝憐笑了,道:「我的事,還有人比你更清楚、看得更多嗎?」

  花城道:「再多告訴我一些吧,我想聽。聽多少都不夠。」

  謝憐知道他說的是認真的,細細為他理了頰邊髮絲。無意中又掃了一眼,忽然奇道:「三郎,這裡面好像真的寫了你和我啊。」

  「是麼?」

  謝憐又翻了翻那冊子,道:「真的。寫了好多紅衣大鬼王和破爛仙人呢。這就是你和我吧?」

  花城也來了興致,道:「哦?寫的什麼?」

  謝憐也很好奇民間百姓會怎麼編排他和花城,於是他打開那本故事集子,給花城念了起來:「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愛穿紅衣的大鬼王。雖然大鬼王極為厲害,還坐擁幾座金山銀山,但他卻很不快樂。因為他十分寂寞,很想念自己的妻子……」

  「……」

  謝憐「噗」的笑出聲,有點念不下去了,道:「寂寞鬼王空巢待嗎…… 哈哈哈…… 哈哈哈哈……」

  花城挑眉道:「也沒說錯。那時候哥哥不在,我是很寂寞。」

  謝憐臉一熱,繼續念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隻愛穿紅衣的大鬼王。雖然大鬼王極為厲害,還坐擁幾座金山銀山,有花不完的錢,但他卻很不快樂。因為他十分寂寞,很想念自己的妻子。

  但他等了幾百年也沒有等到他的心愛之人,於是便去請教一位算命十分厲害的老仙人,我的妻子在哪裡?

  老仙人告訴他:「你和等的那個人會重逢在一座山上。你的妻子會穿著嫁衣、乘著花轎來嫁給你。」

  大鬼王決心一定要找到他的妻子,便到了那座山上,耐心等待。

  而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還有一位破爛仙人。

  破爛仙人是收破爛的,所以他是神官裡最窮的,比很多凡人還窮。

  但是他雖然很窮,卻很善良。有一天,仙人收破爛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個姑娘在路邊哭,便問:「姑娘,是什麼事讓你這麼傷心啊?」

  姑娘邊哭邊道:「我要嫁人了,可是送親那天要翻過一座山,山上住著一個鬼新郎,專門搶奪過路的新娘,只有幾個被救了出來,我會被搶走殺掉的!」

  破爛仙人十分同情,也決心為民除害,便決定代替姑娘出嫁,殺掉那隻怪物。

  破爛仙人有兩個好朋友,因為一個暴躁,一個小氣,所以分別是暴躁仙人和小氣仙人。他們一邊毆打對方一邊告訴他:「那個鬼新郎是一位大鬼王,脾氣很壞,還很狡猾,最討厭神仙,如果你去抓他,一定會被吃掉!」

  但是仙人一定要去,於是,他們給仙人做了一頂轎子。到了出嫁那天,仙人穿著從風師娘娘那裡借來的漂亮嫁衣,假扮成新娘子坐進了花轎,被兩個一路都在互毆的朋友抬上了山。

  黑漆漆的夜裡,妖風大作,花轎抬到山上,一個人也沒有了,仙人等啊等,終於等來了接他的新郎。

  撩起蓋頭一看,仙人驚奇地發現,大鬼王竟然是個極為俊美的少年。

  更讓他驚奇的是,這個少年新郎十分有禮貌,看起來教養很好,溫柔體貼。既沒有褪下人皮露出青面獠牙的真面目,也沒有強迫他做什麼不好的事,根本不像是那傳說中恐怖的大鬼王。

  這座山很大,大鬼王把仙人帶到了他的洞府,對他道:「從此刻起,我便是你的夫君,你便是我的愛妻了。這整座山都是我的,也是你的,你可隨意到處看。但是記住,後山有兩座屋子,一定不要去。」

  仙人便問:「為什麼呢?」

  鬼王新郎答道:「那是我的秘密,你不必知道。不過,就算你想去也去不了,因為那兩座屋子前都設了屏障,必須有我身上的東西才能穿過那道屏障。」

  仙人繼續問:「什麼東西?」

  鬼王答道:「一個屋子裡藏了骯髒的廢物,要用我身上碰得到、而且很多的東西才能打開;一座屋子裡面藏了厲害的法寶,要用我身上摸不到、但是很燙的東西才能打開。」

  仙人當然沒有聽他的話。雖然他在大鬼王面前假裝很乖巧的樣子,但大鬼王一走,他就飛簷走壁,悄悄去了後山。果然,他聽到從那個藏了骯髒廢物的屋子裡傳來恐怖的嚎叫聲和呼救聲。

  仙人懷疑那些失蹤的新娘就關在這裡,於是,他決定偷走大鬼王身上的一樣東西,打開神秘的屋子。

  但是,要偷走什麼東西呢?

  大鬼王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有時披散著,有時歪歪束起來。仙人想出的第一個辦法,是每天偷走他幾根頭髮,便問:「請問,我們可以住在同一間屋子嗎?」

  他的新郎很有禮貌地道:「當然可以。我們是夫妻呀。」

  就這樣,他們住進了同一個房間。雖然睡在同一張床上,仙人卻不讓新郎脫他的衣服,大鬼王便也頗有風度地不碰他。

  可是,仙人很快發現,他的新郎一根頭髮也不掉。無論每天無論早上起來幫他梳頭,還是晚上睡覺,枕頭、床上、地上、梳子上都見不到一根頭髮!

  這下可傷腦筋了。仙人拿了一把劍,想趁大鬼王睡覺時偷偷割一縷頭髮下來。但大鬼王十分警惕,他一靠近立刻睜開雙眼。仙人被他抓了個正著,也很鎮定。為了讓大鬼王不懷疑自己,立即割下了自己的一縷頭髮送給了他。

  大鬼王收下之後很高興。

  很快,機智的仙人又想到了別的辦法。他對大鬼王道:「請問,我可以親一親你嗎?」

  他的新郎欣然道:「當然可以。我們是夫妻呀。」

  於是,仙人主動抱住了鬼新郎,用力親了他很久,終於嘗到了一點點鬼新郎的味道,趕緊閉上嘴跑到後山。

  可是到了才發現,這樣還是不行。因為要很多很多的東西,但是他得到的不夠多。他還是進不去,只能把頭伸進屋子裡,身體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

  破爛仙人有點沮喪。他本來以為要偷走鬼王身上的一樣東西很簡單,沒想到如此艱辛。

  他想到了好朋友風師娘娘,於是去拜訪風水廟,問道:「還要怎麼樣才能從大鬼王身上得到一樣碰得到、而且很多的東西?」

  風師娘娘道:「呔!太簡單了,你化個女相,跟他洞房不就有了!」

  破爛仙人趕緊搖頭。他修習的仙法有一個規定,一旦破身,便會法力大損,這個辦法怎麼行?

  這時,水師大人回來了,剛好聽到娘娘這句,大怒喝道:「豈有此理!你怎可說如此傷風敗俗之話!」

  水師大人一生氣就會用錢把人砸死,破爛仙人趕緊跑了。跑著跑著,他又想到了另外兩個好朋友暴躁仙人和小氣仙人,便去找他們問怎麼辦。

  暴躁仙人和小氣仙人又在互毆,一邊互毆一邊告訴他一個不得了的消息:因為太多人被抓走了,神官們馬上要攻打這座山,捉拿這只大鬼王了!

  仙人吃了一驚,憂心起來。因為經過許多日的相處,他現在覺得這少年鬼王不會做那麼壞的事,也許其中有什麼誤會,也許後山關著的不是那些新娘,而是別的什麼東西。

  可是,因為破爛仙人很窮,也就沒有地位,沒有人聽他的。仙人很著急,再不查明真相,也許大鬼王就要被神官們圍攻了。

  沒有辦法,仙人只好跑回去問大鬼王:「請問,你可以和我洞房嗎?」

  他的新郎笑眯眯地道:「啊,當然可以。我們是夫妻呀。」

  於是,破爛仙人便和大鬼王洞房了。

  途中,仙人生怕大鬼王不把很多很重要的東西留給他,便緊緊抱住他叫道:「你可以全都給我嗎?可以多給幾次嗎?」

  他的新郎溫柔體貼地道:「如果你想要。」

  仙人答道:「我想要……」

  於是,機智的仙人如願以償得到了他一直在找的東西。大鬼王身上碰得到、又很多很多的東西。

  第二天,仙人帶著花了一晚上從大鬼王那裡求來的東西來到了藏了骯髒廢物的屋子,這一次,終於進去了。

  一打開屋子,仙人發現,裡面扔著許多蓬頭垢面的屍體,有的已經化為了白骨!

  這些屍體都身穿喜服,恐怕就是失蹤的新娘們了。希望落空,仙人震驚又難過。一回頭,忽然發現身後不知什麼時候站了一個人——大鬼王居然不知道什麼時候就站在那裡了!

  仙人大驚。他想起暴躁仙人和小氣仙人告訴他,大鬼王非常狡猾,而且非常討厭神仙。現在他沒有法力了,難道大鬼王其實早就看穿了他的身份,只是一直在騙他?

  仙人又氣又傷心,拔腿就跑,越跑越快。誰知卻沒跑出去,原來,他跑得太快,大鬼王給他的東西落了下來,又被屋子前的屏障攔住了。

  大鬼王追了上來,一把抱住了仙人,終於說清了來龍去脈。

  原來,大鬼王並沒有抓人吃人,他只是在這裡等著自己的命定之人。有一天,一列送親的隊伍無意間衝撞了正在山裡散步的他,隊伍裡的新郎嚇得自己逃走,拋下了哭哭啼啼的新娘坐在原地。

  大鬼王並不想找麻煩,新娘說她不想嫁給那種男人了,便沒有回去,一個人走了。後來又遇到了幾次同樣的事,鬼王乾脆在此一邊等待,一邊考驗新人。如果新郎敢在妖魔鬼怪們前挺身保護自己的新娘,他便不為難,讓他們回去。而如果有惡毒的新郎把自己的新娘推到妖怪們口裡爭取逃跑時間,便會被他抓來關進這屋子。

  因為這些人都心術不正,往往會自相殘殺,最後化為一具白骨。仙人看到的就是他們的屍體。他們的新娘們則是有的回家了,有的和情郎一起逃到遠方,浪跡天涯,或安身立家了。

  大鬼王道:「我等了你幾百年呀,哥哥,終於等到你了。」

  兩人這才解除誤會,抱在了一起。為了離開屋子,大鬼王又給了仙人很多很多他的東西。誰知,忽然,天上轟隆隆作響。原來,神官們忌憚大鬼王許久,抓住這次機會,終於開始對他發動攻擊了!

  破爛仙人衝出去一輪暴打,打退了一圈神官。但整座山都被神官們轟塌了,把大鬼王壓在了山下。

  山太高了,仙人生怕壓到了大鬼王,拚命用肩膀扛住。正在這個時候,他忽然想起來還有一座神秘的屋子沒有打開,這個屋子裡藏了厲害的法寶,一定可以把大山推翻,於是他衝進了山洞。一進去就驚喜地發現,大鬼王完好無損地站在那裡,而且更強了!

  兩人破山而出,一起把來搗亂的神官們打跑了。最後,並肩坐在山頂上看神官們逃跑時留下的雲霞和星星。

  仙人問:「你不是說,藏了骯髒廢物的屋子需要你身上碰得到、又很多的東西打開,但藏了法寶的屋子需要你身上摸不到、但是很熱很燙的東西才能打開嗎?」

  鬼王笑眯眯地道:「是呀。那樣東西,哥哥不是早就拿到了嗎?」

  仙人知道了。那樣東西,就是鬼王愛他的熱烈的心。

  於是,破爛仙人與大鬼王又一起高高興興地去洞房了,他們再也沒有分開。

  「……」

  「……」

  故事唸完了,謝憐還是懵的,道:「這寫的都是什麼?這個故事編的太過了吧?不不不,這……」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這能叫個故事嗎???

  而花城已經笑倒在榻上。謝憐百思不得其解:「完全不對啊!這個故事的原型是什麼?與君山那件事嗎?那事才不是這樣的呢…… 完全扭曲了啊?而且,這種故事給小孩子看真的可以嗎?不太合適吧。誰寫的啊???還有這些看起來很眼熟但又有點微妙不對的人物又是怎麼回事……」

  仔細一看,這冊子上的故事雖然乍看都一派天真爛漫之態,彷彿是給小兒的睡前讀物,內裡卻十分過火,這比單純的火辣勁爆更令人難以直視。可是讀到結尾,又有一種詭異的感動,另謝憐懷疑自己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花城道:「嗯?也沒有完全扭曲。至少有幾點是對的。比如,我的確喚哥哥為『哥哥』,再比如,與君山的確是我去接了哥哥的花轎,再如比,哥哥在洞房那晚,的確……」

  謝憐以為自己這麼多年已經修得臉皮夠厚了,誰知在花城面前還是常常臉漲得發粉,道:「是怎樣連這種事情也會知道啊!…… 而且、而且除此之外,根本沒有一樣是對的啊……」

  雖然知道很多瞎編的民間故事和原型差了十萬八千里,經過無數次加工變成什麼樣都不奇怪,但親眼所見還是震驚得無以復加。中間有好幾次他都羞恥得念不下去了,卻被花城強逼著繼續讀給他聽,真想打人,偏生又打不下手。花城還一臉見怪不怪,道:「定然是有知情人漏了一星半點出去,被人一番編排,兩分附會,再三臆測所成的吧。」

  謝憐把那本故事集一丟,道:「不要看這種亂七八糟的閒書了,好好休息。」

  花城卻撫掌要求道:「寫得好,有才。我聽了哥哥念這故事感覺精神百倍。哥哥再念一個吧。」

  斷然拒絕:「不要了。」

  「哥哥,我頭疼。」

  「這……」

  「哥哥。」

  「…… 好吧。」

  花城也是難得小病一場,謝憐平時就對他千依百順、有求必應,這個時候怎麼還抵擋得住?

  饒是再羞恥,也只得按捺了,重新撿起那本黃黃的小冊子,躺到花城身邊,被他攬了腰,硬著頭皮念了下去。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英俊年少的太子殿下在深山裡修行,有一天夜裡,他遇到了一位神秘的客人……」

  作者有話要說:

  突然寫了一個神經的成人才能讀的兒童讀物故事…… 不我本來想寫的不是這種神經的東西……

  花花逼著偶像念和自己的 OOC 天雷同人不要太幸福!

番外四《哎呀!萬神窟》

  笑著將壓得自己快喘不過氣的花城從身上推了下去,熱意情潮尚未褪去,謝憐忽然想起一事,隨口道:「對了,三郎,萬神窟……」

  花城的手臂又搭上了他的胸口,一邊不知在玩弄些什麼,一邊懶洋洋地道:「嗯?萬神窟怎麼了。」

  謝憐道:「沒什麼,我只是忽然想起來,銅爐爆發,萬神窟裡那麼多神像會不會有事?」

  若是如此,那便太可惜了。畢竟那裡面每一尊神像都是花城的心血之作,他都很喜歡。花城道:「不會。我早就設了界,哪怕是整個銅爐都塌了那石窟也不會有事。」

  謝憐興頭上來了,道:「是嗎?太好了,那一定沒事了。我想去看看,可以嗎?」

  花城似乎凝滯了片刻,但隨即便笑道:「好啊。哥哥想看便去看,有什麼不可以?」

  謝憐興致更高,道:「那就明天吧。反正銅爐已經開放了,隨時可以進去。」

  花城挑起一邊眉,道:「明天嗎?好吧。」

  他沒表示反對,也不多說,但下一刻,又翻了上來。

  不知是不是錯覺,後半夜的花城折騰他越發狠了,沒過兩輪,謝憐便被逼喊了哥哥救命,然後迷迷糊糊昏睡過去。

  原本是可以一覺安安穩穩睡到天明的,但過了一個時辰不到,謝憐沉睡中感覺身旁一輕,睜開雙眼一瞄,人已不見了。

  謝憐一怔,睡意盡散,一下子坐了起來。

  隨便清理了一下,他慢吞吞下了榻,推門出去,心道:「三郎去哪兒了?」

  睡到半夜忽然失蹤,這可是頭一遭。他在極樂坊繞了一圈也沒見著人影,想起極樂坊內有一間屋子是傳送所用,過去一看,果然,那屋子的門被人打開過。

  他記得上次門上的陣法不是這麼畫的。而此刻,門上新陣的硃砂還尚未乾。謝憐不假思索便推門進去。再出來時,門外已不是極樂坊,而是漆黑一片。

  謝憐關了門,托起一團掌心焰,照亮四周。看到眼前的景色,他不禁一愣。

  這縮地千里陣通往的地方,竟然是一個陰森森的巨大石窟。

  萬神窟!

  花城為何深更半夜一個人來萬神窟?他們不是約好了明天一起來嗎?為何他今晚就先來了?

  搖了搖頭,托著那一點火焰,謝憐在陰涼涼的石窟內緩緩走動起來。

  足音森森迴蕩,那些神像上遮面的輕紗都被取了下來,四面八方的黑暗中,有無數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正沉默著,想想這畫面,還有些可怖。謝憐路過一間石窟,隨眼一掃,窟中是一尊太子悅神像,眉目溫好,拈花扶劍而立,身姿優美。

  這裡的神像多則千尊,少則百尊,不知耗費了怎樣漫長的時光和傾力的心血才雕刻而成的,又不知在黑暗中沉默了多少歲月。

  想到這裡,謝憐嘆了口氣,面對著那石像,微微俯首,喃喃道:「很寂寞吧。」

  是說雕神像之人,也是說神像。

  那尊太子悅神像點了點頭。

  謝憐:「……」

  這可太嚇人了。

  梗了一會兒,謝憐才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原來如此,多半是因為他剛剛才補充過法力,此刻渾身上下氣場充沛至極,站在這裡影響了這些神像,才讓它也活動了起來。

  謝憐趕緊收斂法力,但已經遲了,那尊太子悅神像已經邁開了步子。因為謝憐多到要溢出的法力感染了它,卻又沒有認真操控它,它動起來有些笨拙,「咚」的摔了一跤。

  謝憐趕緊把它扶起來,道:「小心!」

  那神像由他扶起,面帶微笑不變,還微微昂首,一臉高貴驕矜之態,向他點頭表示了感謝。見它如此驕態,謝憐不免好笑,忍了,道:「你看到花城了嗎?」

  神像可以發出簡單的聲音,但無法說話,除非是專司言語的舌燦蓮花之神。那太子悅神像聽他發問,露出一點困惑之色,彷彿不知他在說誰。謝憐瞭然,這時候的他還不認識花城呢。於是他改口問道:「那你看到一個紅衣人了嗎?」

  那神像這才展露笑容,又矜持地點了點頭。謝憐道:「你知道他往哪裡去了嗎?」

  這麼大的石窟,他又不熟,唯恐迷路。那神像略一沉吟,給他指了一個方向,謝憐道:「多謝太子殿下。」

  走出了一段路,他回頭,那尊太子悅神像已經迅速掌控了如何走路的要領,還在原地舞起了劍,身姿翩翩,彷彿置身於萬眾矚目的上元祭天游之上。

  可惜,無人欣賞。

  沒過多久,謝憐又遇到了分岔路口。理所當然地,他又準備向自己的神像求助,走進了最近的石窟。一進去就看到石台上坐著一個人影,正抱著酒罈猛灌。

  謝憐:「……」

  他一下子上去把那酒奪了,道:「別喝了!」

  那神像也是他,只是容顏微微清減,一身樸素白衣奢華不再。酒罈被謝憐奪走,它想搶,迷迷糊糊的又搶不過,氣得直打轉,突然抱著謝憐嗚嗚哭了起來。

  謝憐目瞪口呆,道:「你也用不著哭啊……」

  那神像哭得更厲害了,彷彿有無窮無盡的委屈,酒也不搶了,就抱著他不撒手。謝憐不知道自己喝醉的時候怎麼這樣纏人,只好也抱著它,輕輕撫著它的背脊,安慰道:「好了,好了……」

  再看看,手裡的「酒罈」也並沒有酒,還給它也無所謂,便道:「你看到一個紅衣人了嗎?他往哪裡走了?」

  那神像給他指了一條路,謝憐便把酒罈還給它了,繼續向前走去。那神像不哭了,抱著酒罈坐在地上,又發起了呆。

  謝憐回頭看它,嘆了口氣,繼續前行。

  又過了一陣,他聽到嘎吱嘎吱之聲,彷彿鐵鏈摩擦,來到一座空曠石窟之前。

  那石窟從穹頂垂下來一座鞦韆,鞦韆上坐著一尊神像,神采飛揚,滿是少年氣,一身皇極觀的弟子道服,約莫是十六七的他,抓著鞦韆的鏈子,努力想讓它蕩起來。但因為它自己就坐在鞦韆上,怎麼也蕩不起來,於是顯露一臉煩惱。見狀,謝憐便上去幫它推了兩下。

  鞦韆終於飛起來了,那道服裝束的少年神像這才高興了。謝憐趁機問道:「你看到一個紅衣人了嗎?他往哪裡走了?」

  那少年神像一手抓著鞦韆,另一手指了一個方向。謝憐又推了他兩下,道:「再見啦。」

  可那鞦韆蕩了十幾回,便緩緩停下了。再沒人推它,那少年神像呆呆坐著,又露出了煩惱的神情。

  走了許久,謝憐估摸著:「也該到了吧?」

  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陣壓抑又痛苦的細小聲音,不禁一愣:「什麼聲音?……喘息?」

  那聲音,是從前方一座石窟傳來的。謝憐走進去一看,石窟內擺著一張石台,台上,像是躺著一尊橫臥神像,一張白紗從頭遮到腳,垂下地面。紗下身影綽綽,時而蜷縮成一團,時而輾轉反側,似乎有什麼人正在下面飽受折磨,艱難掙扎。

  「……」

  謝憐正要上去拉下那白紗,忽然,一隻手從背後覆上了他雙眼。一個低低的聲音從後方傳來,嘆道:「哥哥。」

  謝憐笑了一聲,溫聲道:「三郎,你以為不給我看,我就不知道這是什麼了嗎?」

  良久,花城又是一聲嘆,道:「哥哥,我錯了。」

  謝憐把他的手拿了下來,回頭道:「溫柔鄉?」

  站在他身後的,是一名身形頎長的紅衣男子,果然是花城。

  他被抓個正著,一手扶額,終於承認了:「……是。」

  難怪了。果然如此,難怪花城一直不肯讓他看。謝憐道:「你今晚過來,是想事先來把這神像藏起來的吧。」

  花城目光看向別處,道:「是。」

  謝憐哭笑不得。就這麼不敢讓他看見這尊神像嗎?

  他道:「為何要藏呢?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現在出現了一個很棘手的問題就是了……」

  那棘手的問題就是,謝憐來了之後,無意間導致所有的神像都能動了。

  這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對這尊特殊的神像來說,就很痛苦了。因為,這紗下的神像,雕的是十七歲在荒山洞穴裡,中了溫柔鄉的那個謝憐。

  別的神像,要麼在舞劍,要麼在喝酒,要麼在盪鞦韆,幹什麼的都行,只有它很倒霉,它中了那害死人的花妖之毒。這就導致它「活」過來之後,要飽受這欲毒的折磨。

  那紗下傳來的喘息痛苦難耐,謝憐聽得於心不忍,又想起那驚心動魄又刻骨旖旎的一夜,道:「……這也太可憐了。若我現在離開的話,它會還原成石像嗎?」

  那樣就不必受這折磨了。花城卻道:「恐怕不能。畢竟,哥哥現在差不多是法力最強的時候,整個萬神窟裡的神像都被你影響了。就算你離開,它們也會持續發作許久。」

  那可太痛苦了。謝憐道:「那……還有辦法嗎?」

  花城永遠是有辦法的,微一點頭,道:「方才我就是在處理這個。哥哥隨我來。」

  他引謝憐進入另一間石窟。一進去,謝憐便微微睜大了眼。只見那石窟中立著一尊男子石像,身形長挑,眉目俊美,嘴角微挑,右眼戴著一隻眼罩,和他身前帶路的紅衣男子幾乎一模一樣。

  竟是一尊鬼王像!

  謝憐道:「這是……」

  花城道:「這是方才我發現情況不對後匆匆雕成的。許多年沒動,手生了些。哥哥看看,可還像?」

  謝憐仔細端詳它一陣,道:「很像!不過……」

  花城道:「不過……如何?」

  謝憐莞爾,道:「不如你本尊好看。」

  花城也笑了。

  緊接著,謝憐又道:「所以,三郎你說的辦法,就是……」

  就是讓這尊鬼王像,給中了溫柔鄉的神像「解毒」嗎?

  沉默片刻,花城斂了笑意,正了顏色,盯著謝憐的臉,道:「是。」

  謝憐先還沒注意到他神色裡略帶的謹慎,心道:「這法子也太……」

  雖說的確是治本之法,立竿見影,但想想都覺得荒誕旖豔得很——說穿了,不就是用一尊鬼王像去破自己少年神像的身、從而抑制欲毒麼?

  真是連說說都覺得難以啟齒!

  他尚且不知該如何應答,花城卻忽然在他面前,單膝跪了下來。謝憐一怔,忙去拉他,道:「三郎?」這是做什麼?

  花城沉聲道:「殿下,是我不敬了。」

  謝憐拉不起他,便也跟著蹲下了,不解道:「你有何不敬?」

  花城卻凝視著他,輕吸一口氣,沉聲道:「殿下請相信我,今日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雖是親手雕了這尊神像,但,從未曾對殿下的神像有分毫褻瀆不敬。若是殿下覺得這法子不妥,我再另尋他法。」

  謝憐總算明白花城為什麼突然這麼嚴肅了。

  歸根結底,對於自己私下雕了這麼多尊謝憐神像的事,花城始終擔心謝憐會覺得他唐突冒犯,行為詭異。眼下又提出這麼個法子,恐怕更擔心謝憐會覺得他滿腦子胡思亂想,心思不敬。

  謝憐笑著嘆了口氣,雙手拉住花城,終於將他從地上拉起,道:「我當然相信你。我知道,你一直都是很敬重我的。」

  不過,「從未曾有分毫褻瀆」,這個就不好說了。畢竟如果算得嚴格一點,打自花城化蝶歸來後,他隔三差五就要在千燈觀「褻瀆」一番神明,膽子也是越來越大了。

  謝憐輕咳一聲,道:「我覺得這法子……沒什麼不好的。很好,很好。」

  可是,想到這法子的實質是什麼,臉又微微發熱,覺得這話未免不矜持。而得了他應允的花城終於漸漸恢復自若。謝憐將手放到那鬼王像的肩頭,道:「我來給這神像開個光?」

  花城眨了眨眼,緩緩笑道:「哥哥若願意,自是求之不得。」

  謝憐點了點頭。須臾,那神像輕輕挑了一下眉。見狀,謝憐忍俊不禁,收回了手,道:「這樣就太像了!」

  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什麼,石窟外慢吞吞走來了幾個人影。居然有數尊神像好奇地圍了過來,似乎是想仔細看看石窟內這尊和它們都截然不同的新神像。那尊鬼王像也看到了它們,眨了眨眼,一邊眉挑得更高,不知想到了什麼,又似乎在尋找著什麼。謝憐連哄帶趕,好容易把那群自己的神像都推走了,誰知眼角一掃,忽然道:「溫柔鄉呢?」

  他已經直接用這個來代指那尊倒霉的神像了。不知何時,石台上只剩下一襲白紗,而那尊溫柔鄉臥像居然不翼而飛!

  謝憐心道糟糕,隨後負手進來的花城也是眉峰一凜。謝憐道:「萬神窟很大,一時半會兒應該跑不出去,快找吧!」

  花城卻道:「恐怕不是。哥哥你看。」

  他指了指地面。謝憐繞過去一看,這才發現,地面上居然有一個圓陣,是以極其強勁的指力直接在岩石上畫出的。

  縮地千里陣!這神像到底吸了他多少法力,居然可以徒手自己畫縮地千里?!謝憐簡直要當場倒地。

  那神像可是中了溫柔鄉狀態的他,萬一逃出去衝撞了凡人的女子該如何是好?今後又會附會出怎樣獵奇的傳說???

  他道:「它什麼時候跑出去的?它能跑哪兒去?」

  花城道:「哥哥別急,你先想想,如果是那時候的你中了溫柔鄉,最先想到要找的會是誰?」

  這個倒不難想。謝憐原也並不太急,迅速冷靜下來,道:「應該是去找……」

  話音未落,突然一道通靈殺來,謝憐措手不及舉手應了,就聽風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殿下!活見鬼了,剛才有個妖怪冒充你!」

  ……果然!那時候,謝憐最得力的助手就是風信和慕情,出了這種事,自然是先找他們!

  還好是先找風信而不是在大街上狂奔。謝憐鬆了口氣,忙道:「不不!那不是妖怪,也不是冒充我。」

  風信驚了:「什麼意思???不是妖怪也不是冒充?難道那就是你本尊嗎???不是吧!」

  謝憐:「也不是!好吧,它現在怎麼樣了?你抓住它了嗎?別讓它跑了!」

  風信卻道:「晚了,已經跑了!」

  謝憐道:「什麼?這下糟了!」

  風信:「是啊,這下糟了。赤身裸體的到處亂跑讓人看到了像什麼話?!」

  謝憐:「等等,你說什麼?赤身裸體?我……不是,它沒穿衣服嗎???」

  風信道:「差不多吧!有穿,但也沒多少,破破爛爛的像是被誰撕碎了。對了,那不是妖怪也不是冒充的話到底是什麼?到底怎麼回事?我看著像是一尊神像……等等,神像?」他大駭道,「它該不會是從銅爐下面的那個地方跑出來的吧?你們在幹什麼???」

  謝憐也不大記得中溫柔鄉那時他穿了多少衣服了,當時他難受得要命,可能迷迷糊糊間自己都撕了吧,道:「待會兒再解釋!我馬上上去!」

  他這邊說完,斷了通靈便對花城道:「三郎,我們得去一趟新仙京!」

  那邊,花城已經把那新雕出來的鬼王像一收,收成一尊可立於掌心的小小神像,道:「好!」三兩下畫了個陣。不一會兒,二人便直接殺到了新仙京的南陽殿。一開門就看到風信,而他一對上花城,眼睛都圓了:「血雨探花?怎麼你也來了?你上天來做什麼?!」一個絕境鬼王,整天不好好待在自己的地盤,想上仙京就上仙京,也太不像話了!

  花城沒理他,側耳聽了片刻,道:「通報呢。上天庭不至於言而無信吧。」

  風信自然知道花城說的是什麼通報,不就是「上天庭必須通報一整年血雨探花拯救諸天仙神的英勇事蹟」的通報?他額頭青筋暴起,道:「深更半夜的通報什麼!大家也是要休息的,白天才會通報!」

  花城這才「哦」了一聲,大概是表示罷了不追究。謝憐道:「唉,隨意吧!說重點,你看到的那個『我』呢?往哪兒跑了?」

  風信指了個方向,道:「它往那兒跑了,我正準備去追,你們就上來了!」

  謝憐心中忽然一股不詳的預感,道:「我問一下,那個方向,該不會是……」

  風信乾脆利落地道:「玄真殿的方向。」

  謝憐:「……」

  花城沉聲道:「走!」

  兩人人不敢耽誤,匆匆殺來玄真殿,闖開大門就往裡衝。衝進去一瞧,只見慕情坐在神台上,像是方才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整個人都驚呆了。謝憐上去在他眼前揮揮手,道:「慕情?」

  他看到謝憐,終於回過神了,但神色仍是震驚的,好半晌才道:「謝憐,你幹什麼?」

  謝憐:「……我幹什麼?我……我也不知道我幹了什麼?請你告訴我?」

  慕情還瞪著眼,道:「你剛才大半夜的衣衫不整跑我殿裡幹什麼???」

  「……」花城眯了眯眼。謝憐道:「你說話不要這麼讓人誤會!無論你剛才看到了什麼,反正那個肯定不是我!」

  慕情摀住了半張臉,彷彿想把剛才看到的從眼睛裡摳出來。他臉色鐵青地道:「不是你也跟你脫不了干係!是那座石窟裡的神像吧?你們搞什麼,放那種有傷風化的神像深更半夜出去到處亂跑,你跟血雨探花不用這樣玩兒吧?!」

  花城嗤道:「關你什麼事?」

  慕情怒道:「什麼叫關我什麼事,這是我的殿!」

  花城悠悠地道:「重建仙京,我也有份。」

  「……」

  實話,因為上天庭之前元氣大傷,不少神官不得已偷偷向鬼市之主求助。算起來,這新仙京能建起來,還真少不了花城。謝憐道:「我們可不是在玩兒,這是個意外。它現在人呢?」

  慕情道:「它搶了我這裡一把劍,跑到……」

  不消他說下去,謝憐便知該往哪裡走了。玄真殿外一側的花園裡,傳來了鐺鐺之聲。同時,花城帶著的那尊鬼王小像也自己掉了下去,一蹦一蹦的,朝著花園方向跳去。

  謝憐立馬衝了出去,果然,那尊溫柔鄉像,就站在花園裡的假山之上!

  那尊神像衣衫不整,露出大半個光滑的肩頭、胸口,下衣也是若有若無,甚為曖昧。而神像面部塑造更是一絕,那張臉眉頭緊蹙,彷彿能看到肌膚之上透出的紅暈之色和薄汗連連,稱一句鬼斧神工分毫不過。而眼下,它正拿著那把從玄真殿裡搶來的劍,鐺鐺、鐺鐺!一下一下努力用劍刺自己,自然是想和謝憐當初一樣,以自傷來解毒了。

  但因為那銅爐裡煉出的石頭厲害,那劍居然怎麼都刺不進去,反而彎折了。它好像絕望了,提起手掌,眼看著就要一掌拍得自己腦瓜粉碎了,謝憐連忙叫道:「冷靜!冷靜!」

  那神像眼神迷迷濛濛向他望來,謝憐飛身上去就是一掌,打得那神像跌下假山,躺在一個山洞裡站不起來。而花城也閃到謝憐身邊,丟了一個東西下去。

  正是那尊鬼王像!

  那尊鬼王像與其說是花城扔下去的,不如說是看到那尊少年神像後自己掙脫的,一脫離他手掌,便在空中恢復了原先修長的身形,落了下去,覆在那神像身上,下方傳來一聲驚喘。謝憐趕緊跳下假山,把聞聲趕來的慕情往玄真殿裡推,道:「來不及了!對不起,借寶地用一下!」

  慕情震驚了:「你們剛才幹了什麼?」

  謝憐道:「日後再解釋,萬分抱歉!」

  花城慢條斯理地道:「有什麼好抱歉的?這人多少次命都是你救的。」

  慕情:「不你還是現在就說清楚吧。我好像看到你把一個你丟了下去,他把一個他丟了下去,我沒看錯吧?所以你們到底在幹什麼?那假山裡現在在發生什麼?」

  謝憐就差掐著他脖子往殿裡拖了:「十萬火急!真的慕情,不要過去!你這是何苦呢!」

  慕情咆哮道:「謝憐!!!你們在我的殿裡幹什麼?我操了,我真是操了!」

  「那不是我們!這只是個意外,真的來不及了……還有你又串詞啦!」

  ‧

  一個時辰後,那兩尊神像終於把從謝憐和花城身上沾染到的法力耗得精幹了。

  進假山裡看了一眼,謝憐便扶住了額頭。

  花城處理神像,謝憐則默默出去攔住了想過來看看到底怎麼了的風信和慕情,真誠地道:「你們不會想看到的。」

  風信本來也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預感不妙,馬上明智地敗退了。慕情卻無法釋懷,臉色黑的彷彿陳年鍋底,瘋狂甩袖,瘋狂喃喃道:「我簡直沒法相信……我簡直不敢相信!居然會有這種事!居然會在我的殿裡發生這種事!」然後幽魂一樣地飄了出去,恐怕再也無法直視自己殿裡這座假山了,謝憐十分懷疑,他之後會一掌劈了這裡。

  說實話,謝憐自己也不敢置信,居然會鬧出這種啼笑皆非的意外,真不知該不該覺得丟人。回頭看了看那兩尊——不,現在應該說是「一座」神像了,他道:「它們……就這樣嗎?」

  花城道:「就這樣吧。反正也分不開了。」

  謝憐摀住了臉。

  哪有神官的神像是這種形態的!給人看見還得了?太不成體統了,真是豈有此理!

  他呻吟道:「……三郎,把它們……藏好。不要給人看見了。」

  花城笑道:「這個自然。哥哥放心。」

  把那兩尊合二為一的神像帶回了萬神窟,終于歸位,謝憐抹了一把汗。

  而萬神窟內其他的謝憐的神像們再次好奇地圍了過來,又被謝憐哄著推走了:「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沒辦法,它們也只好離開了。雖然它們並沒有親眼看到那座神像的最終形態,但它們一邊走一邊回頭,好像很羨慕那一尊溫柔鄉的「謝憐」終於有了一個「夥伴」。

  溫柔鄉之毒是解了,可其他的神像卻還是缺了一份圓滿。太子悅神無人賞,醉倒無人扶,鞦韆無人送……

  謝憐不免貪心,心道:「要是每一個謝憐都能有一個花城就好了。」

  誰知,花城也說了同樣的話:「哥哥不覺得,每一位殿下都有一個三郎會比較好嗎?」

  二人一拍即合,當即留在萬神窟,大展身手。

  不一會兒,謝憐便親眼見證了花城將一塊笨重的大石變為一尊靈巧精緻石像的全程。那技藝無法形容,因為根本快到看不清花城是怎麼動手的,想來,花城早便將技法融於術法之中,他便只剩下讚歎了。

  總之,花城一轉身,便從滿地碎石裡提出了一個新雕出來的小朋友,頭髮亂糟,衣衫襤褸,臉纏繃帶,看起來可憐兮兮的,雙手掌心捧著什麼東西不放開。謝憐把手放在那小朋友頭上,給它開了光,而花城給了它一點兒法力。少頃,它便眨了眨眼,轉頭四下張望起來。望到有個人拎著自己衣服後領,它狠狠一腳踢去。

  花城像是早有預料他會這麼幹,輕鬆避過,把它提在手裡,任它掙扎亂踢。謝憐沒料到這小花城如此悍性,失笑道:「噯,好凶啊!」

  花城嘖了一聲,把它丟開了。那小朋友被他丟得摔得「咚」的一聲趴在地上,很快便爬起,目露凶光盯著花城。謝憐擔心摔重了,對它伸手道:「三郎你丟太狠啦!當心把它摔壞了。」真要算的話,這小朋友應該才剛出生呢!

  花城卻無所謂地道:「無所謂,他生命力頑強得很。」

  那小朋友對著花城凶惡無比,對謝憐倒是很友好,見謝憐對他招手,正要走過去,這時,不遠處的那尊太子悅神像彷彿感應到了什麼,從自己的位置上走了下來,望向這邊。

  那小朋友一看到那尊太子悅神像就愣住了,露在繃帶外的一隻眼睛睜得大大,咚咚咚地奔了過去,似乎想抓住他、撲到他的衣擺上,卻又不敢靠近,髒了天神的袍子,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對他伸出了手,打開之前死死不放的掌心。

  原來,他掌心裡藏的,是一朵小花。

  那太子悅神像收了花,微微一笑,伸出一手,主動把他抱了起來,兩個人一起高高興興地走了。看起來,一個終於找到了能欣賞他舞劍的人,一個終於找到了能為之獻花的人。

  謝憐看著,頗為欣慰,忽然又想到一個問題,道:「三郎,等你都雕完了,這萬神窟豈不是有許許多多尊你的神像和我的神像了?它們彼此會認錯嗎?畢竟有許多都長得一樣。」

  花城卻笑吟吟地道:「不會的。」

  「為什麼?」

  花城又說了一遍,道:「不會的。」

  他抬眼看著謝憐,微微一笑,道:「就算『殿下』弄錯了,『我』也不會弄錯的。因為一個花城永遠只會是一個殿下的信徒,只忠於一人。所以,永遠不會。」

  謝憐也凝視著他,脫口道:「我也不會弄錯的。一個謝憐最忠誠的信徒,永遠也只有一個,『我』會永遠記得的。我……」

  說完這句,他忽然怪不好意思的。

  現在的他們,彷彿兩個小朋友,和對方熱切地約定「我最喜歡的永遠是你,也只有你」。雖然誠摯,卻很幼稚。

  雖然幼稚,卻很誠摯。

  默然片刻,謝憐輕咳一聲,道:「那……接下來就來幫盪鞦韆的太子殿下雕一個推鞦韆的鬼王閣下吧。」

  沒有人幫它推鞦韆,它看起來很寂寞和苦惱的樣子。花城欣然道:「好啊。」

  謝憐又道:「喝酒的那個呢?這個就有點傷腦筋了。它好像稀里糊塗的,還會哭。哎,這裡神像太多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一個一個全部雕完?」

  花城笑道:「怕什麼?慢慢來,總會都遇到的。」

  謝憐也笑眯眯的點了點頭,輕聲道:「嗯,一定會遇到的。」

  石窟內,那兩尊原先各自獨立的石像,此刻已經連為一體了。

  他們緊緊相擁,凝望著彼此近在咫尺的臉,眼神和身體一般的纏綿不解,是真正的永不分離了。

番外五《鬼王的生辰》

  近日,一樁了不得的大事逼近了。

  因為這件事,鬼市鬼心惶惶。謝憐聽說後也是一驚,和神神秘秘前來告知他的群鬼一樣,揪心起來:「生辰?」

  「正是!」

  正是。鬼市之主花城,不知道多少歲的大壽就要來了!

  謝憐措手不及,一陣莫名緊張,道:「這,這這這,以往三郎的生辰都是怎麼過的?」

  群鬼爭先恐後、亂七八糟地答道:「很熱鬧嘎!」

  「也沒怎麼過,就瞎鬧一通吧……」

  「但是城主他根本不理啊?」

  聽了這句,謝憐道:「什麼叫做不理?」

  一鬼道:「就是城主他老人家,從來都不過生辰的。」

  「是噶,從來不管我們在他生辰這天做什麼,也從來不看一眼別人送的那些禮物嘎。每年就是咱們自個兒傻樂嘎。」

  「城主他老人家貴人多忘事,好像壓根都不記得自己哪天生辰!」

  謝憐想了想,立即打定主意。既然之前的生辰,花城都不怎麼當回事,那麼這一回,一定要想辦法給他過得別出心裁、有趣一些,讓他在那天能高高興興的。不然,有他在的生辰,豈不是和沒有他在的生辰沒什麼兩樣嗎?

  首先,生辰禮物是一定要送的。謝憐陷入了沉思,該送什麼好?

  眾鬼也都巴巴地看著他,道:「謝道長,您是在想送城主什麼東西嗎?」

  謝憐道:「嗯。說來慚愧,我……不太有把握,你們城主會喜歡什麼東西。我怕萬一我送的不合他意……」

  豬屠夫道:「嗨,您瞎操什麼心呢,其實只要是大伯公……謝道長你送的,我看咱們城主都會開心得不得了。」

  「是啊。哪怕是送張廢紙他也肯定會高興的,大……謝道長送的,跟別人送的東西怎麼會一樣呢!」

  謝憐乾笑兩聲,覺得這種想法未免太過自戀輕浮,不莊重誠摯,道:「不能這麼說,選禮物一定是要用心的……諸位可有建議?」

  怎麼說,花城也在鬼市縱橫多年,也許群鬼對他喜好會更瞭解一點,搞不好集思廣益,他再動動腦筋,真能找到合適又別出心裁的禮物。果然,眾鬼都道:「有有有!」

  說著就有十幾雙雞爪、豬蹄、觸手等遞過來一圈雜七雜八的東西。這些東西謝憐都沒怎麼見過,被包圍其中,心道神奇。他隨手拿起一隻看上去甚為神秘雅緻的青玉小瓶問道:「哦?這是什麼?」

  獻瓶者道:「絕品迷情藥!只要輕輕幾滴,保管中毒者立刻天雷勾地火,為下藥者神魂顛倒!而且不傷身體!」

  「……」

  謝憐正色道:「多謝建議。不過,情意發自本心,怎能以迷藥操縱?大家今後還是不要用了。」

  那獻藥的鬼誠惶誠恐道:「是是是,不用了,不用了。不過其實咱們平時也不怎麼用,這不是謝道長你問送什麼好嘛!」

  謝憐哭笑不得,心想為什麼你們會覺得我要送迷情藥,笑道:「我想,你們城主恐怕也用不著這種藥吧。」

  眾鬼七八手腳把那鬼按下去了,都嚷道:「就是,城主想要誰,還用得著下藥嗎?真是的!」

  謝憐暗想,這倒是大實話。比如他,根本用不著半點藥,一看到花城,就差不多要神魂顛倒了,真真慚愧。

  為了不讓羞慚之心化為面上紅雲,他連忙拿起另一隻盒子,打開道:「這裡面又是什麼?珍珠?靈丹?」

  獻寶的鬼道:「這是得子丸!」

  「……」

  謝憐根本不都不用問這丸是幹什麼的了,馬上把盒子「啪」的一聲關上,無奈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呀……」

  怎麼淨讓他送花城這種不成體統的東西?

  總之,一通亂議,謝憐也知道得不到什麼有用建議了,叮囑群鬼秘密籌備為鬼王賀生之事,給花城一個驚喜,自己下去,繼續慢慢想了。

  ●

  興許是他真太惦記這事兒了,以至於苦惱都寫在了臉上,這日,他陪著花城練字時,正絞盡腦汁,忽然一旁傳來一個聲音:「哥哥。」

  謝憐這才回過神來,側首道:「什麼?」

  花城正凝視著他,放下筆,道:「莫非是我的錯覺?哥哥似乎在憂慮什麼。可否說出來,讓三郎分憂解難?」

  謝憐心一懸,立刻正色,警示道:「筆,不可放下。莫要偷懶,拿起來,繼續。」

  花城哈哈一笑,重新執了筆,悠悠嘆氣道:「被發現了。」

  見糊弄了過去,謝憐暗中鬆氣。誰知,花城提筆寫了兩行,又漫不經心地道:「不過,最近哥哥確實,有些反常。」

  謝憐心又是一懸,面上仍佯作氣定神閒:「哦?反常在何處?」

  花城仔細端詳他一陣,笑道:「似乎格外……千依百順。」

  謝憐微笑道:「我豈非一直如此?」

  他實在苦思無果,決定鋌而走險,先隨口胡亂扯了些有的沒的,最後才裝作漫不經心地道:「三郎,問你一事。」

  花城道:「嗯?何事?」

  謝憐道:「你有沒有覺得,哪裡缺了點什麼之類的?」

  花城道:「缺?哥哥是指什麼?你缺什麼嗎?」

  謝憐道:「哦,不是……我是說你。隨便問問……」

  可憐他不敢問得太直接,比如「你喜歡什麼、想要什麼」之類的,被花城察覺,只好拐彎抹角;但拐彎抹角,又不知搔不搔得到癢處,提心吊膽極了。

  花城道:「我?哥哥覺得,我會缺什麼嗎?」

  ……那倒也是,謝憐不由訕訕。

  花城又道:「哥哥問我這個做什麼?」

  謝憐生怕他覺察,豁出去了,抬手用力一推。花城對他從不防備,被他推得「咚」一聲靠在榻上,睜大了眼,卻也不以為意,笑了笑,道:「哥哥這是做什麼?這般熱烈,你……」

  不等他說完,謝憐便硬著頭皮上去,堵住了他的話。

  這下,花城便沒心思繼續盤問了,反手摟住他,翻身上去,就不管他到底哪裡反常了。

  ●

  自己一個人冥思苦想無解,謝憐只得求助外援。而他最先想到要找的外援,自然是昔年的兩位得力下屬。

  三人蹲在一間隱蔽無人知的破廟內,一陣尷尬的沉默後,風信道:「你們看我幹什麼?」

  另外兩個人還是都看著他,一切盡在不言中。

  沒辦法,在他們三個中,風信可是唯一有過老婆的人,照理說,他應該最懂該怎麼討親近之人歡心的。可風信卻被他們看得臉色發黑,道:「……你們看我也沒用。我就送過人家一樣東西。」就是那條金腰帶。就那個還是謝憐給他的呢。

  慕情對他也被拉來問這種事感到很不可思議,能抑制住不翻白眼當真是很客氣了,只想快點解決,道:「那行啊,腰帶不錯,乾脆你也送條金腰帶給他吧。」

  謝憐自動忽略了他的陰陽怪氣,道:「我早一條都沒有了。」全都當光了!

  慕情越發陰陽怪氣了:「你現在這麼順風順水的,滿大街都是你的廟和信徒,隨便托個夢說你要什麼,還愁弄不來一條嗎?」

  謝憐道:「那沒有意義啊。如果連送人的生辰禮都要信徒供奉,也太敷衍了吧。」

  慕情見再怎麼陰陽怪氣這人都不為所動,說話語氣總算正常了,道:「你怎麼這麼麻煩?那你自己親手做給他吧。」

  謝憐忙道:「好主意!但是我不會。」

  「不會可以學。」

  謝憐:「說得好。找誰學?」

  慕情不耐煩地道:「我怎麼知道?你隨便……」

  話音未落,慕情就發現,這一回,另外兩個人目光不約而同投向了他。

  兩個時辰後,謝憐兩隻手十根手指已經被紮了七八個洞,綁滿了繃帶才不至於滿手血淋淋的,而他手上則多出了一道意義和形狀都不明的條狀物。

  慕情實在看不下去了,問:「這是什麼?」

  謝憐嘆道:「腰帶。」

  慕情道:「我知道這是腰帶。我問你的是,這腰帶上繡的是什麼?這兩個土豆一樣的花紋有什麼意義?」

  謝憐道:「這不是土豆!你看不出來嗎?這是兩個人。」為了讓他們看清,他還比劃了一下:「兩個人的臉,這是眼睛,嘴巴在這裡……」

  確認這真的是兩個人頭後,慕情不可思議地道:「怎麼會有人會在腰帶上繡兩個大頭?這能佩出去嗎?你穿衣品味也沒有這麼差,怎麼動手起來就做出這種東西?」

  謝憐也沒辦法。其實讓他修屋、打井、砌牆他倒是很在行,又快又好,但他似乎天生就不擅這種偏向女子的內務,一旦讓他拿針線或者鍋勺,場面就控制不住了。他看了一眼綁的跟粽子似的雙手,雖不覺痛,但進展緩慢,難免無奈,道:「……我還是改改吧。」

  但木已成舟,又能怎麼改?充其量也就在兩個小人的大頭外圈加了一層花瓣,變成了兩朵親親密密的笨拙大頭花。風信和慕情的表情更慘不忍睹了。

  慕情額上都微起青筋了:「我教豬都教會了,你怎麼這麼笨手笨腳的?淨往自己手上扎?」

  風信道:「你什麼時候教過豬?真是空口白牙說大話!」

  慕情毫不客氣地對謝憐道:「算了,你還是放棄吧,你沒有這個天賦。」他難得能對謝憐說「你沒有天賦」這種話,居然理直氣壯的,感覺不錯。風信聽不下去了,道:「你能不能少說兩句?從剛才起你一句誇殿下的都沒說過,穿衣服和自己做又不是一回事!再說也沒有這麼差吧,起碼這腰帶還是能佩的。」

  慕情道:「行啊,把他做的這東西送你,你敢佩出去我就服氣你。」

  風信還沒答話,謝憐趕緊把那條醜到好笑的腰帶收了,道:「使不得使不得。這個我還是自己留著吧!」

  這種東西,實在送不出手啊!

  ●

  風信和慕情是幫不上什麼忙了,謝憐轉而求助下一位。

  「送禮?太子殿下,這個你來問我真是問對人了。想當年,本……我什麼稀世珍寶沒見過?」

  兩人蹲在街邊,師青玄披頭散髮興致大發,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看就知道是個行家,謝憐越發虛心請教。師青玄侃侃而談,道:「這無主的珍寶麼有是有,但是要取來的話,肯定得花大力氣。」

  謝憐忙道:「無妨。正合我意。」要花的力氣越大,就說明越珍貴,豈非越能彰顯心意?最好是世界上最難取得、任何人都沒能挑戰成功的珍寶,如此,若他為花城求來,才是意義非凡。只要想到能讓花城微微一挑眉,唇角一勾,謝憐便滿心抑制不住的歡欣期待,躍躍欲試。

  師青玄思索片刻,道:「星天壺!太子殿下你應該聽過吧?這個壺可是個寶貝,把它置於夜中,漫天星月倒映在壺中美酒裡,便可吸天地日月之精華靈氣,不僅風雅,還可以大大助長修為……」

  誰知,謝憐越聽,心頭一股不祥的預感越濃厚,忙打斷道:「等等。」

  「怎麼了?」

  謝憐比了個大小,道:「青玄,你說的,是不是一隻這麼大的黑玉小壺?黑玉之上嵌有細碎星光?」

  師青玄奇道:「咦?太子殿下你怎麼知道?你見過?」

  「……」

  豈止是見過,上個月,他想倒點水喝,但因為忘了手受了傷,不小心沒拿牢,摔碎了一隻這樣的壺。

  當時花城馬上過來問他手上的傷怎麼回事,他看那壺十分漂亮奇異,問花城怎麼辦,能不能修,花城卻說沒事就是個小玩意兒,看都沒看一眼便叫屬下把那壺的碎片掃了扔了,抓著謝憐治手臂去了。

  現在想想,他打碎的難道就是那師青玄口中的稀世珍寶星天壺嗎?!

  謝憐心都涼了半截,半晌,道:「這個……可能不太合適。換一個吧。」

  「哦。」師青玄不明所以,抓了抓頭髮,思索片刻,又道:「那下一個,八荒筆!這筆可不得了,采的乃是一隻上古妖獸的靈尾尾尖,筆桿則是以一株玉竹精頭頂的一枝製成,不寫字時會生長出……」

  謝憐道:「碧玉竹葉?」

  師青玄道:「對啊!太子殿下,你怎麼也知道?你又見過?」

  能沒見過嗎,那支筆就是花城天天拿來練字用的。而且他字寫的醜了就怪是筆不好,動不動就往地上丟,有時候還要踢飛到不知哪兒。謝憐事後經常要到處找那支可憐的筆在哪兒,然後撿起來擦擦收好。

  「……」謝憐道:「這個,可能也不太合適。還是再換一個吧。」

  師青玄一連說了七八樣,謝憐發現,這些旁人口中的稀世珍寶,怎麼都如此耳熟,而且都如此淒慘。不是花城踏腳的凳子,就是他鋪地的攤子;不是被他拿來消遣,就是被他弄不見了!

  想來也是。這世上還會有什麼稀世珍寶,是花城沒見過、也弄不到的呢?

  因此,鬼王的生辰禮物,再往這方面想,也是想不通的。

  ●

  病急亂投醫,謝憐差不多把他認識的、能問的都找遍了,可是:權一真,只會塞金條,花城又不差錢;裴茗,這人只會給女人送禮,要問他送男人能送什麼,他可說不出什麼正經話:靈文,雖然蒙幾位上位神官力保,加上上天庭實在缺她不得,好歹是沒給關進牢裡,但已經埋在扔給她的卷宗文海中快要失去知覺,除了批公文什麼都不會了,還不如關牢裡清淨呢。

  各路求助無門,到距離花城的生辰只有兩天的時候,謝憐實在沒有辦法了。

  他瞪著眼睛想了一晚上,滿眼血絲,總算在天將亮不亮之際,想到了該送什麼。

  腦袋裡一通,他便悄悄從榻上爬起來,看了一眼在一旁睡得安穩的花城。

  花城黑髮如鴉,長睫如漆,雙目緊閉,看不出一隻眼睛已經沒有了,俊美臉龐和神色間天然的攻擊之意在闔眸後被沖淡了些許,此刻看來,無端溫柔。

  謝憐心中一動,忍不住伸出右手,在花城面龐上虛撫。終歸是怕把他吵醒,沒敢觸及便收了手。

  誰知,還沒下榻,他腰身一緊,又被一隻手撈了回去。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哥哥,你起這麼早做什麼?」

  花城居然醒了!

  他說話聲音低低的,帶一絲沙意,似是還半夢半醒。謝憐冷不防被他撈回去,強忍心虛,平靜地道:「哦,有祈願。」

  花城湊上來在他耳邊親了一下,道:「天還沒亮,誰這麼一大早跑去廟裡求神拜佛?活得不耐煩了麼。」

  大抵是心中有鬼,謝憐聽他在耳邊說話,臉越發熱了,道:「不是剛收到的,是之前積壓的……」

  說著說著,他覺得這個姿勢要正常說話實在困難,就要再度爬起,花城卻也跟著坐起來了,從後面圈住他的脖子,頭擱在他肩頭,道:「既然都積壓到現在了,那再多積壓一陣又何妨?哥哥昨晚勞累了,還是再休息一陣吧。」

  謝憐努力和他那纏人的手臂和循循誘導的聲音抗爭,十分勉強,道:「我……已經積壓很久了,不能再壓了……」

  花城道:「哦。那我跟你一起去?」

  謝憐忙道:「不用了。不會太久的,我去去就回,你先休息吧!」

  花城道:「真的不用我去?」

  謝憐道:「不用!你不能跟過來,絕對,絕對不能跟過來!」

  花城微微睜眼,道:「為什麼?」

  「……」謝憐噎了,須臾,他猛地轉身,握住花城雙肩,直視著他,肅然道:「你,要練字。」

  花城無辜地看著他,眨了眨眼。謝憐硬著頭皮道:「今天你必須一天都待在觀裡練字。我回來的時候要檢查!」

  花城看上去越發無辜了,歪了歪頭,但還是乖乖地道:「哦。」

  謝憐好容易應付過去,連滾帶爬跌下床。花城半倚在榻上,眯眼看著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笑了笑,枕著雙手,又躺下了。

  ●

  謝憐先去了一趟荒山野嶺,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後,他又去了銅爐。

  銅爐山境內,莽林中的一座小屋裡,謝憐一進去就看到國師支了一張桌子,拉著三個空殼人,正在打牌,神色凝重。他二話不說馬上轉身出門,國師卻一看到他就兩眼放光,喝道:「站住!」

  謝憐知道只有在一種情況下國師打牌時才會讓他站住,果然,下一刻國師便掀了桌子,道:「不打了,有事先走!太子回來!你找我什麼事?」

  謝憐回頭,看到地上那三個東倒西歪的空殼人,心知肚明國師一定馬上就要輸了,違心地道:「其實不是什麼很了不得的大事。」

  國師卻忙道:「不不,我看你神色嚴肅,一定是出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牌可以放放,為師先來幫你吧!」

  「……」

  可等謝憐說明來意,國師又換了一副表情。兩人坐在簡陋的長凳上,謝憐就淨聽見國師數落他了:「還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一個生辰而已,這也值得你想這麼久,還天南地北地奔波,親自去取那種東西!」

  謝憐知道沒法跟旁人解釋,解釋了旁人也不會懂的,自顧自揉得眉心發紅,道:「反正我已經取來了原材料,就是已經記不得,我小時候配過的那種仙樂式長命鎖該如何打造了。還請國師指點一二,不用您動手,我自己鑄造就行。」

  國師彷彿還是意難平,道:「你根本用不著準備什麼生辰禮。你都自己送上門了,他還想要什麼禮物???」

  「……」

  這意思是在說「你自己就是最好的禮物」嗎?謝憐十分受不了這種論調,連自己想想也不能,一掌拍上額頭,心道:「我可沒那麼自戀。」

  國師見他連連搖頭,抗拒發自內心,道:「你也忒沒出息了。你,上天入地獨一個飛昇了三次的神官!花冠武神!仙樂太子!十七歲就敢當著天下人的面說自己要拯救蒼生!十八歲……」

  謝憐立即道:「國師!打住!國師!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這種黑歷史有什麼好驕傲的!

  國師神情複雜地看著他,彷彿恨鐵不成鋼,道:「太子殿下,你真的用不著把自己放這麼低啊。」

  謝憐道:「倒也不是把自己放的很低,只是……」

  只是,面對心儀之人,自然會想給對方世界上最好的。但,又不免會時時覺得,自己還不夠好。

  國師看他這幅樣子,嘆了口氣,雙手籠袖,思索了一陣,道:「長命鎖是吧,你等等,我想想。年代太久遠了,我也不敢說記得清所有的工藝和開光儀式。」

  謝憐道:「不礙事。若是您也想不起來,我便憑記憶打造好了。相信心誠則靈。」

  須臾,國師看他一眼,道:「你要不要問問他?」

  「……」

  他沒說名字,但謝憐也知道,「他」是誰。

  君吾就被鎮壓在這銅爐的地底深處。

  沉默良久,謝憐還是搖了搖頭。

  ●

  在銅爐山又待了大半天后,謝憐回了鬼市。

  此時,距離花城生辰的正式到來,只剩幾個時辰了。群鬼與謝憐商議好,面上都裝作無事發生,暗地裡卻都在偷偷摸摸佈置鬼市。謝憐閃進一間小鋪子,不一會兒,群鬼都圍了過來,急切又亂哄哄地問道:「如何?如何?」

  謝憐心想這簡直彷彿做賊,道:「你們城主如何?發現什麼異常沒有?」

  群鬼道:「沒有沒有。城主今天一天都在千燈觀裡。」

  謝憐微奇:「一整天都在?」

  「是啊!今天城主好像心情不錯。大……謝道長,你準備好了送給城主的生辰禮沒有啊?」

  謝憐這才放心,撫了撫袖中那隻費盡心思才打好的長命銀鎖,微微一笑,道:「準備好了。」

  群鬼大喜,他們又商量了一番明日賀生佈置,這才回到千燈觀。一進去,花城居然在練字。

  不消他督促,花城居然會主動練字,這可真是千載難逢,看來是當真心情很不錯。謝憐看到那支可憐的珍貴的八荒筆在他手下寫出那般扭曲醜陋的文字,莫名好笑,搖了搖頭。聽到謝憐回來,花城放下那支筆,終於不再折磨它,微微一笑,道:「哥哥,你回來了?正好,來看看我今日的成果。」

  謝憐莞爾,道:「好。」便欲上前。誰知,恰在此時,他神情一僵,腳下一頓,蹙眉定住了。

  花城立即覺察不對,下一瞬,人就在謝憐身邊了:「怎麼了?」

  謝憐神色旋即恢復如常:「沒事。」

  並不是沒事,方才那一瞬間,他的心臟細細地痛了一下。

  花城不容他馬虎,走上來握住他手腕,道:「你去哪裡了?又受傷了?」

  謝憐道:「沒有。」

  這倒是實話,的確沒有,這幾日雖然奔波,但還算順利,沒遇上什麼危險。花城沉吟片刻,沒查出什麼,放下了手。謝憐自己運息,也沒發現什麼,心想大概是錯覺吧,笑道:「可能就是哪根筋扭了一下吧。好了,讓我看看你今日成果究竟如何?」

  花城這才展顏一笑,攜了他手,道:「過來。」

  謝憐還沒應,忽然,心臟又痛了一下。

  這次絕不是錯覺!他清清楚楚感覺到,如果第一次是像被一根針紮了那樣的痛,第二次,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的尖銳指甲劃過般的痛。若不是花城恰好轉過了臉,只怕這次謝憐就再不能用「沒事」敷衍過去了。

  但眼下時機不當,謝憐暫時不想驚動花城。二人在千燈觀玩了一陣,他隨便尋了個藉口出去,再給自己仔細檢查。

  半晌,他放下手,神色凝重。

  結果當然是毫無問題,否則,方才花城抓住他手時就查出來了。

  那為何會無緣無故心痛?

  思忖片刻,謝憐猜測是被什麼邪祟入體了,或是中了什麼奇毒,但並不驚慌,至少現在不必。再過一會兒,便到花城的生辰了,若在這個時候出事,花城肯定沒心思過這個生辰了,只怕又要按著他去治傷。

  謝憐慣常忍痛,也不是沒經歷過這種怪事,並不以為意,決定先挨過這一天再說,之後再自己悄悄解決。

  晚上,算著時辰也快到了,謝憐回到千燈觀。花城還在裡面百無聊賴、裝模作樣地亂寫亂畫,製造廢紙,謝憐忍俊不禁,但笑意還未上湧,又是一陣心痛,以指力揉心口也無甚作用,心道:「看來這東西還有幾分厲害……再忍忍吧。」

  他輕吸一口氣,走出去,溫聲道:「三郎?有一件事,恐怕需要你幫個小忙。」

  花城放下筆,道:「什麼忙?」

  謝憐道:「請你先閉眼。」

  花城挑了挑眉,也不多問,依言閉眼。謝憐牽著他的雙手,笑道:「跟我走吧。」

  這可和與君山那一夜反過來了,花城笑了笑,道:「好啊。」

  謝憐拉著他雙手,慢慢走到門前,道:「小心門檻。」

  花城不知在這千燈觀徘徊了多久,自然不需他提醒哪兒要怎麼走,但還是等他出聲提醒了才抬起靴子。靴子上的銀鏈子叮叮噹噹,二人一同邁出大門,來到長街之上。

  走了好一陣,謝憐道:「好了,睜眼吧。」

  花城這才依言睜眼。一剎那,那隻漆黑的眼睛彷彿被點燃的明燈,一下子亮了起來。

  長街之上,張燈結綵,比起往日亂糟糟的街面,清爽整齊了許多,似乎家家戶戶都賣力收拾過,破破爛爛的招子都換成了新的,飛簷鬥角也是閃閃發亮,煥然一新。

  群鬼不知何時包圍了他們,方才大氣都不敢出,花城一睜眼就開始拚命吹吹打打,亂糟糟地嚷著「城主生辰好哇!」還有趁亂瞎喊什麼「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的,鬧得要命!

  見了這糟糕的效果,謝憐一掌拍上額頭。他們分明之前訓練了許久,勉強能喊整齊了,怎麼現在還是喊得亂七八糟!

  花城面無表情,看來分毫不為所動,只挑了挑眉,道:「你們幹什麼?吵死人了。」

  群鬼已經放棄了訓練成果,個個臉皮驚天厚,道:「死就死吧!反正這裡也沒有人嘛!」

  花城嗤笑一聲,一轉身,便見謝憐站在他後面,雙手藏在背後,道:「三郎,聽說……今天是你的生辰?」

  花城彷彿已等待多時,抱著手臂,歪頭看他,笑吟吟地道:「嗯。是啊。」

  謝憐輕咳幾聲,突然跳起,猛地把那枚長命鎖套上他脖子,道:「這個……匆匆製成,還望不要嫌棄!」

  那長命鎖雕有與他護腕一般的花紋,楓葉、蝴蝶、猛獸等,精緻至極,且蘊含一陣強有力的靈力,一看便知非是凡品。群鬼紛紛起鬨道:「絕了!太好看了!這是什麼寶貝啊!」

  「啊!只有城主才配得上這種寶物!也只有這種寶物才配得上城主!」

  他們喊得浮誇至極,弄得謝憐哭笑不得,越發緊張,不知該不該問花城覺得怎麼樣。花城也一語不發,只是眼睛明亮至極,唇邊浮現笑意。

  少頃,他拿起那枚銀鎖,似乎正要開口,誰知,便在此時,異變突生。

  謝憐忽然雙膝一軟,向地上跪去。

  這可真是突如其來,原本樂呵呵圍觀的群鬼發出陣陣驚呼。花城笑容瞬間隱沒,眼疾手快接住了他,道:「哥哥?怎麼了?」

  謝憐面色發白,勉強一笑,道:「沒……」

  話音未落,喉頭一窒。

  要糟,又來了!

  那莫名其妙的心痛又來了,而這一回,那痛是前所未有的劇烈,彷彿心臟被炸開了。

  謝憐暗叫不好,沒想到這痛如此來勢洶洶,還一次比一次狠,偏生在這關頭發作!

  他尚且算鎮定,但那劇痛還在持續,彷彿有人揮舞著一根桃木楔子,一錘一錘釘入他的心臟。謝憐痛得呼吸困難,頭都要抬不起來了,額上冷汗涔涔。花城臉色徹底變了:「殿下?!」

  他抓住謝憐手腕,但仍是沒探出什麼來,道:「殿下!你昨天去哪裡了?!」

  四面八方也都是驚慌失措的呼叫。謝憐張了張嘴,然而,彷彿有什麼東西釘住了他的喉嚨,他連話都說不出。

  花城抱著他的手臂都要顫起來了。看著花城往日那張任何時候都氣定神閒的俊美臉龐染上幾欲狂亂的焦急色彩,謝憐一顆心彷彿被重錘一記,終於支撐不住,暈了過去。

  失去知覺之前,他滿腦子都是「對不起」。

  今天,是花城的生辰啊。

  ●

  不知過了多久,謝憐猛地驚醒過來,還沒喘幾口氣,茫茫然地盯著上方天頂,迷迷糊糊心想:「這裡是……千燈觀?我怎麼了……睡著了?」

  他尚在慢慢清醒,忽然一隻手扶住他,花城的聲音近在咫尺:「殿下?」

  謝憐一抬頭,果然看到花城的臉,眉宇間儘是灼意。他怔了一怔,正要開口,心臟處又傳來一陣激痛。

  這下,他可徹底清醒了,登時弓起身體,五指險些掐進胸口皮肉,力道之大,彷彿要生生挖出自己心臟。花城見狀,立即將他手腕擒住,道:「殿下!」

  若不是他擒得快,只怕謝憐心口就要留下五個血窟窿了。這時,一旁有個聲音道:「我看著不對勁,要不然你先放開他!」

  慕情竟然也在這裡。花城道:「我若放開,他傷到自己怎麼辦?!」

  風信的聲音隨即響起:「我幫你按住他!不快點弄清楚怎麼回事,他這疼止不了!」

  謝憐弓著身子,感覺另一隻手擒住了他手腕。聽聞此言,花城動作凝滯片刻,果然放開了他。

  說來也奇怪,他一放開謝憐,那疼痛果然散去不少,謝憐好歹是能動了,一翻身,發現風信和慕情就站在榻邊,大概是被叫來詢問情況的。而花城站在不遠處,目不轉睛地盯著他。

  這一看,謝憐好容易褪去些許的痛感捲土重來。慕情見他臉色又變,對花城道:「站遠點!他好像一靠近你一看見你就疼!」

  花城聞言,身形一僵,神色極為可怕,難以言喻,但還是立即閃身,撤到了屋外。而他一在謝憐視線中消失,謝憐心口劇痛果然也戛然而止。痛來痛去的,謝憐險些被逼瘋,喘了口氣,艱難地道:「這……到底……怎麼回事啊?」

  慕情還是和風信一起牢牢按著他,防止他亂動去看花城,道:「怎麼回事?那要問你!你怎麼回事?肯定惹上什麼東西了!」

  謝憐道:「……我要是惹上了什麼東西,我自己能不知道嗎?」

  何況花城也是檢查過的。慕情道:「那你這幾天去了什麼奇怪的地方沒有?」

  謝憐道:「這幾日我去過的地方,只有銅爐山,和……國師墓。」

  慕情皺眉道:「什麼?國師墓?什麼國師墓?」

  花城站在屋外,卻已明白了,道:「芳心國師墓?」

  謝憐道:「三郎,你還是進來吧……」

  花城沉沉的聲音從外面傳來:「哥哥在此修養便好,我去看看。」

  謝憐道:「我也去!」可是,他一起身,立即又痛得躺倒。花城方才那句說完便再沒聲音了,想來是已經離開。謝憐又想勉強爬起,慕情道:「我看你還是少亂動了,路都要走不了了!」

  謝憐被兩個人四隻手按了下去,還在掙扎,道:「又不是沒疼過,疼著疼著就習慣了。」他總不能因為會疼,就不見花城了啊。

  慕情卻道:「你願意疼,你那位三郎可不願意。」

  謝憐怔了怔,想到他痛暈過去之前花城是什麼樣的神情,再想想方才花城發現自己一靠近他就疼時又是什麼神情,呼吸一滯,心口猛地一陣撕心裂肺,臉色慘白。風信和慕情都盯著他呢,風信愕然道:「血雨探花不是走了嗎?他怎麼還痛?」

  慕情則十分敏銳,道:「你剛才是不是腦子裡想著他了?」

  謝憐咬牙忍了好一陣,才勉強道:「怎麼……難道……連想都不能想嗎?」

  慕情道:「別想了。你這發作起來好像會越來越厲害,越想越受罪。我倒杯水你喝吧。」

  謝憐連搖頭說算了的力氣都沒有,慕情起身去倒水,他則閉上眼,勉強平復心境。可是越平靜,越擔憂。不知是什麼邪物找上了他,兩人先後都沒探查出來端倪,花城一個人去,他實在放心不下。這時,慕情把茶盞遞了過來。那茶盞雪白雅緻,想到花城頭天晚上還用過它,謝憐又是一陣面無血色,躺平無話。慕情一看就知道他心又飛誰那兒去了,手裡的茶也遞不出去了,黑著臉道:「你怎麼什麼事兒都要想他一想?不要命了嗎?!」

  謝憐道:「這哪裡是我能控制得住的?」

  要是能說不想一個人就不想一個人,人世間的許多煩惱怨苦也就不會有了。

  慕情道:「我看乾脆把他打暈算了,省得他管不住自己腦子。」

  可是,作為謝憐曾經的侍從,風信是絕對不會打謝憐的,當然,也不會允許別人當著他的面打謝憐,馬上道:「不行!我看你還是多跟他說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這樣就不會老想血雨探花了。」

  慕情道:「我能跟他說什麼啊?說什麼他不都能想到血雨探花嗎?還是打暈了乾脆!」

  風信道:「反正不能打!這樣,成語接龍他總不會還有心思想別的吧?保管他沒空。我先來,壽比南山!」

  他對這個遊戲深惡痛絕,勉強開頭,表情都是咬牙切齒的。慕情只比他更深惡痛絕,但還是萬般不情願地接道:「……山窮水惡。」

  謝憐也是實在沒辦法了,有氣無力接道:「……惡紫奪朱……」

  話音剛落,他又蜷縮起來了。慕情不可思議地道:「你怎麼這也能想到他?這半點關係也沒有吧!」

  謝憐心道:怎麼沒有關係了?朱,朱色,朱衣,紅衣。想到紅衣,他怎能不想到花城?

  如此折磨,他再也忍不住了,發了狠勁,將按著他的兩人掙開,「咕咚」一聲從榻上滾了下來。風信和慕情就算早料到他爆發力極強,暗暗留了後勁,卻也沒能壓住他。見他掙脫,趕緊去制,卻都被他一掌拍到了地上。慕情一抬頭,恰好見他奪門而逃,道:「你去哪兒?別亂跑!」

  謝憐卻已經快到極限了,袖中摸出兩個玲瓏骰子,骨碌碌投出,跌跌撞撞撲進一扇門。

  花城說過,如果謝憐想見他,不管丟出幾點,他都能見到他,這一撲,謝憐也不知那骰子把他帶到了哪裡,但這一摔,果然就摔進了一個懷裡。花城微微錯愕的聲音在他頭頂上方響起:「殿下!」

  謝憐趕緊反手抱住他,生怕他又不見了,道:「三郎!你別一個人走,我……和你一起……」

  花城似乎也想立即抱住他,但手臂到半空又僵住,勉強克制自己,沉聲道:「殿下,快回去,你會疼得厲害的。」

  三界無人不聞風喪膽的絕境鬼王血雨探花,這時候卻像是不知該拿他怎麼辦。抱也不是,推也不是。抱也痛,推更痛。謝憐咬著牙將他抱得更緊了,顫聲道:「疼就疼!!!」

  花城道:「殿下!」

  與其在別的地方坐著想花城想到痛死,不如緊緊抱著花城被痛死。越是疼就越是要將他抱得更緊。謝憐滿頭都是細密的汗珠,斷斷續續地道:「你等我一下,就一下,我馬上就好了,馬上就會習慣了。我很能忍痛的。你在我身邊,我疼著還能忍。你要是走了,那就真的……疼到沒法忍了……」

  聽了這幾句,花城整個人都怔住了。半晌,他才低聲道:「殿下啊……」

  這一聲似嘆似痛,似是比謝憐還煎熬。

  謝憐主動用力摟住他,等待著那陣難捱的疼熬過去。正努力平復呼吸間,忽然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來:「這是用你的面具熔鑄後煉成的?」

  頭昏眼花中,謝憐這才發現,他們身處之地,乃是一處荒涼陰森的墓地,正是他前日才造訪過的國師墓。而他們身後居然還站著一人,身形高挺,正是郎千秋。

  他方才過來時已經半是神志不清了,自然沒注意到第三個人。此時注意到也顧不上羞愧了。這時,風信和慕情也追來了。慕情方才被他一掌拍得趴地不起,氣得額上青筋彷彿永遠也不會消了,喝道:「你瞎跑什麼!兩個人四隻手都按不住你!——這又是什麼鬼地方?墳墓似的!」

  風信也在打量四周,道:「這裡就是墳墓吧?還是個被人刨過的墳墓。這就是芳心國師墓?泰華殿下怎麼也在?」

  郎千秋臉色不怎麼好,道:「聽聞國師墓前日有異動,像被盜墓賊光顧了,我來看看。」

  來看看,結果就剛好撞上花城和謝憐了。他不知在想什麼,沒心情多打招呼和解釋,盯著謝憐,又問了一遍:「那是你用那張白銀面具打造的長命鎖?前天你是不是回來了一趟,把那面具取走了?」

  猶豫一陣,謝憐點了點頭。

  昔年他在永安國任國師,面上常年罩著一張白銀面具。那面具本身銀質稀有,乃是半斤銀妖所鍛造,除了能遮擋臉容,真正的奇效在於反彈法術,防身護命。芳心國師「死」後,那面具作為陪葬品,被一同放入棺槨之中。

  送禮,當然是要送自己也會十分珍愛的東西。謝憐絞盡腦汁,終於想起當初自己曾得過這麼一件寶貝,十分有用,幫過他好幾次。他對那面具愛不釋手,只是從棺材裡爬出時沒有一起帶走,於是連夜趕去芳心國師墓,刨了自己的墳,把它挖了出來,再將之熔為銀水,重新煉成一枚長命護身鎖。

  眾人皆是神情詭異。畢竟,芳心國師墓從來無人祭拜,草都長了幾尺高,謝憐回來也不給自己掃一下。不掃墓也就算了,還刨了自己的墳……也是沒誰能幹這種事了!

  尷尬地沉默了片刻,謝憐看郎千秋神色古怪,解釋道:「那面具不是從你們家拿的,那個是我以前自己收服的一隻銀妖煉成的……」

  如果是永安皇族的東西,他也斷不會想拿來當原材料做成送給花城的生辰禮。他也不知郎千秋還在關注著國師墓,他還以為郎千秋當初把他埋了就不管了,不然至少會把刨出來的土填回去,也就不會驚動郎千秋前來查看了。

  郎千秋一愣,隨即怒道:「我又沒跟你計較這個!」

  花城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寒,郎千秋神色一凜。而謝憐看著那枚銀鎖,忽然蹙眉,彷彿想起了什麼。

  他視線與郎千秋相交,發現他也是一般的目光。花城自然不會錯過,道:「問題出在這長命鎖上?殿下,你是不是知道是什麼東西了?」

  謝憐的確是有了頭緒,猜到究竟怎麼回事了,但他不知該如何開口。郎千秋卻面色發青地代他開口了。

  他道:「是他自己。」

  花城冷聲道:「什麼意思?」

  謝憐忙道:「千秋!」

  郎千秋看他一眼,卻是繼續說下去了,道:「鎏金宴後,是我把他帶到這裡的。」

  謝憐道:「別說了。」

  郎千秋看他一眼,閉了嘴,大抵也是不知接下來的該怎麼說。但他不說,旁人也能接下去了。

  鎏金宴一事後,永安太子郎千秋擒住了芳心國師,為復仇,將之生生釘死在了棺木裡,封棺於荒郊野地,不允任何人祭拜悼念。當然,本來也沒什麼人會祭拜悼念就是了。

  當時,被桃木長釘穿心而過後,從謝憐心口流出來的血,染紅了那張被當做陪葬品的白銀面具。銀妖的妖氣保存了那血,使之脫離謝憐身體,依舊未死。

  而前日謝憐返回來光顧,刨了自己的墳,取那銀妖面具去鑄長命鎖。那面具上的血被他喚醒,便趁機回到他身體裡了。

  難怪花城和他自己反覆探查,都沒探查出什麼異常了。只因為作怪的原本便是他身體裡的東西,是他自己的血,當然查不出異常!

  花城微微一動,謝憐看不見他的表情,忙按住他:「三郎!」

  郎千秋殺他,原是為報仇,永安老國主也的確是死在他手上。被他幾釘子釘在棺材裡,本就是一報還一報。謝憐喘了幾口氣,心口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呻吟出聲,花城眉宇間又染上灼色,道:「殿下?」

  郎千秋遲疑片刻,見謝憐臉白得像紙,道:「我……要我幫忙嗎?」

  謝憐知道以他的性子會怎麼想,忙道:「沒事沒事,千秋,不用你幫忙。這不關你的事兒,不是你的問題。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可以不用管了。」

  慕情也覺得兼任苦主和凶手郎千秋在這個場合下,實在是尷尬,道:「不錯,泰華殿下你用不著管他,回去吧。」

  默然片刻,郎千秋道:「好。」

  但他雖然說了好,卻還是沒走。眾人也顧不上了,因為謝憐又疼得要打滾了。偏生他疼得要打滾還要死死抱住花城,就是不肯撒手。風信道:「先把這事兒給解決了吧!……殿下?你怎麼了??」

  謝憐方才還掙扎的厲害,「喀」的一聲清響後,卻忽然平靜下來,滿頭冷汗地躺在花城懷裡,不動了。

  花城用力回抱住他,低聲道:「殿下,好了。不疼了吧。」

  眾人這才發現,他手中握著一把破碎的粼粼銀粉。而他原先珍重佩在心口的長命鎖,卻消失了。

  只要毀了那長命鎖,謝憐那被它沾染了妖氣的一縷心尖血自然就會慢慢平靜。於是,他握住了那長命鎖,輕輕一握,它便碎了。

  謝憐呼吸漸漸平穩,一側首,就看到花城指縫間流出的星星點點銀色,再迎上花城的目光。不知為何,又是微微一陣心痛。

  他喃喃道:「嗯……不疼了。」

  ●

  終於解了咒,謝憐告別風信、慕情、郎千秋等人,與花城一同,慢慢往鬼市的方向走回去。

  二人並肩,謝憐臉一路都是燙的。

  這都要怪風信和慕情。

  方才幾人分道揚鑣之前,風信抹了把汗,還是忍不住問了:「所以到底為什麼殿下一看到血雨探花就這樣?他這心尖血怎麼回事?存心不讓他好過嗎?」

  謝憐自己心知肚明怎麼回事,一聽他問,忙道:「這個就不要深究了吧!」

  風信疑惑道:「為什麼不要深究?不然下次還這樣怎麼辦?總要查個明白吧。」

  慕情哼道:「這你都想不通?那血流出他身體太多年了,回去之後不適應,肯定要鬧彆扭作怪。若是他心如止水、古井無波倒也罷了……」

  但,若是他一顆心不安分,心中一動,那血便要激盪不休,叫他疼痛難忍,再重溫一次當初桃木穿心之痛。

  謝憐當時壓根不敢看花城是什麼表情,他只覺得這輩子的臉都要在花城面前丟光了。

  這意思,豈不就是說他只要一看到、一想到花城,就是忍不住的心蕩神馳,所以才會痛到打滾!

  想到這裡,謝憐一顆心又狂跳起來。

  萬幸,現在,就算他心跳得再快,也不會疼了。

  突然,沉默良久的花城道:「殿下。」

  謝憐馬上應道:「什麼?」

  花城道:「你在那墓裡,呆了多久?」

  謝憐怔了怔,道:「記不清了。」

  反正是很久很久,久到不想去數。疼痛,飢餓,失血,幻覺。一開始一動不動,後來忍不住後悔,瘋狂敲打棺槨,想破棺而出,但最終還是任自己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沒有百劍穿心時那樣彷彿將會永不超生的痛。但卻是延綿不絕彷彿沒有盡頭的鈍痛。

  他嘆了口氣。花城立即道:「怎麼了殿下?還疼嗎?」

  謝憐搖了搖頭。半晌,他悶聲道:「三郎,對不起啊。」

  花城奇怪道:「為何要對我說對不起?」

  躊躇一陣,謝憐道:「今天分明是你的生辰,本想給你好好過,卻這麼折騰了一天,盡在想解咒辦法了。」

  原本他還打算至少忍到生辰結束,卻仍是沒能忍住。

  謝憐道:「就連送給你的生辰禮,也因為要幫我解咒毀掉了。」

  而且,還是花城親手捏碎的。謝憐從頭到尾一想,覺得今天這簡直不是事兒,沮喪至極,難以想像,花城會是什麼心情。

  花城卻柔聲道:「殿下。」

  他頓住腳步,道:「你的生辰禮,我已經收到了。」

  謝憐一怔:「什麼?」

  可千萬別說什麼你就是最好的禮物云云,那會讓他更羞愧的。

  花城凝視著他,微微一笑,道:「殿下說,就算疼,也想來見我。就算疼成那樣,也不想離開。」

  「……」

  花城低聲道:「我很高興。」

  想起抓著花城說這句話時的自己是一副什麼淒慘模樣,謝憐輕咳一聲,直想假裝自然地摀住自己的臉。花城卻突然將他一拉,用力攬入懷中。

  謝憐一愣,貼著他微微震動的胸口,聽到他沉沉的聲音。

  花城道:「真的。我很高興。」

  「……」

  我也很高興啊。謝憐心道。

  百年的漫長歲月中,就算再疼,花城也從未想過要放棄他。

  發現這一點的謝憐,才是最高興的。

  二人緊緊擁抱彼此,花城道:「只是,雖然我很高興,卻再也不想你忍那種痛了。」

  ●

  兩人回到鬼市,群鬼惴惴不安了一天,見二人平安歸來,當即從雞飛狗跳兵荒馬亂轉為沸騰歡慶。花城照樣是一句話都懶得搭理,和謝憐一同進了千燈觀。可二人一進去卻發現,觀裡多出了不少東西。

  花城道:「誰放進來的?」

  謝憐拿起來,一一查看,道:「似乎是禮盒?這個是雨師大人送的吧,好新鮮的菜……這個是青玄送的?……好吧這個一定是裴將軍……」

  他點過了一番,越點越高興,笑眯眯地道:「三郎!可喜可賀,這是各位送給鬼王閣下的生辰賀禮啊。」

  他那幾天著了魔一樣,上天入地到處問人生辰賀禮送什麼好,雖然沒說是要送誰,但大概沒有誰猜不出來是要給誰送吧。

  花城卻對這些毫無興趣,道:「哥哥別看了,待會兒全都丟出去。佔地方。」

  看他是真打算派人來丟了,謝憐忙道:「那還是不要丟了,好歹也是大家的一番心意嘛……等等,為什麼這也有,誰送的???」他居然還看到了混在一堆正經禮物裡的迷情藥和得子丸,哭笑不得,燙手山芋一般丟到一邊。花城卻似乎對這些有點兒興趣,準備拿起來看:「嗯?什麼東西?」

  謝憐趕緊攔他:「不是什麼好東西!不要看!」

-------

  最後,謝憐糾結一番,還是把那條最初他親手做的腰帶送給了花城,用來代替那枚長命鎖。

  花城看了,笑得差點喘不過氣——雖說鬼本來也不用喘氣。總之,摟著他親了好一陣,一直誇他,誇得謝憐羞愧難當,在床上裝死躺屍。

  而更讓謝憐想裝死的是,第二天早上,花城還真佩上了那玩意兒,神色如常準備出去。謝憐一看,險些沒暈過去,立馬滾下榻撲上去求了半天,花城才十分勉強地答應他反過來用,把沒有繡花紋的那一面示眾。如此,謝憐才避免了自己的手藝被公開羞辱的命運。

  至於,因為花城那日陣仗太大,鬧得上天入地都知道謝憐在他生辰這天暈過去了,導致來龍去脈清楚後,上天入地都知道謝憐被血雨探花迷得神魂顛倒、死去活來,這就是後話了!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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