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如迎頭被人潑了一桶涼水,魏無羨嘴邊無意揚起的弧度凝固了。

  這道高大的身影站在枯樹之下,正面對著這個方向。如果他脖子上有一顆頭顱,此刻應當是在靜靜地凝視著魏無羨。

  篝火那邊,藍家的小輩們也看到了這個影子,個個汗毛倒豎,瞪大眼睛就要去拔劍,魏無羨將食指抵在唇前,輕輕「噓」了一聲。

  他用眼神示意眾人「不可」,搖了搖頭。見狀,藍思追悄然無聲地把藍景儀抽出劍鞘一半的長劍按了回去。

  那個無頭人伸出手,扶在一旁的樹幹上,撫摸了一陣,似乎在思索什麼,又似乎在確認這是什麼東西。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魏無羨看清了大半個身子。

  這個無頭人身上穿的衣服,是一件壽衣,微有破爛。正是他們從常氏墓地裡掘出來的軀幹身上穿的那件。

  而無頭人的腳邊,散落著一堆碎片。勉強能辨認出,這是幾隻殘破的封惡乾坤袋。

  魏無羨心道:「疏忽了,竟然讓好兄弟自己拼起來了!」

  算起來,他和藍忘機進入義城之後,驚變不斷,有兩天多沒有合奏《安息》。漫行至此的幾日裡,兩人盡力補救才勉強壓制住。然而,屍體的四肢已收集完畢,彼此之間的吸引力大大增強。可能是它們感應到彼此的怨氣,太想合到一起去了,趁著藍忘機外出夜巡,迫不及待地滾落到一邊,衝破了束縛它們的封惡乾坤袋,自動拼湊成了一具屍體。

  只可惜,這具屍體依舊缺了一個部位。而且,是最重要的一個部位。

  無頭人把手放到脖子上,摸著喉嚨上切得整整齊齊的猩紅色斷口,摸了一陣,始終摸不到應該有的東西。像是被這個事實激怒了一般,他突然一掌擊出,拍在身旁那棵樹上!

  樹幹應聲而裂。魏無羨心道:「脾氣還挺大。」

  藍景儀把劍橫在身前,顫聲道:「這、這是個什麼妖怪!」

  魏無羨道:「一聽就是基本功課做的不好。妖是什麼?怪是什麼?這個明顯是鬼,怎麼會是妖怪?」

  藍思追小聲道:「莫公子,你那麼大聲,不怕他發現你嗎?」

  魏無羨道:「沒事。我剛才忽然發現了,其實咱們說話多大聲都沒關係,因為他沒有頭,沒有眼睛沒有耳朵,看不見也聽不見。不信,你們也喊喊看。」

  藍景儀奇道:「是嗎?我試試。」

  說完,他果然立刻喊了兩聲。然而剛剛喊完,那個無頭人倏然轉身,朝藍家小輩們那邊走去。

  眾少年魂飛魄散,藍景儀慘叫道:「你不是說沒事的嗎?!」

  魏無羨把雙手攏在嘴邊,高聲道:「真的沒事!你們看!我說話這麼大聲,他不也沒過來?但是你們那邊不是聲音大不大的問題了,而是有火光!熱!人多,都是男的!活人的陽氣也重!他看不到、聽不到,卻可以朝他感覺熱鬧的地方走。還不趕緊的把火滅了,都散開散開!」

  藍思追一揮手,一陣風撲熄了火焰,一群少年在荒廢的花園裡轟然散開。果然,篝火一滅,人也不聚在一起,這無頭人便失去了方向。

  他在原地定定站了一會兒,眾人剛鬆了一口氣,忽然,他又動了起來,而且,準確無誤地走向其中一名少年!

  藍景儀又道:「你不是說滅了火散開了就沒事嗎?!」

  魏無羨不及回答,對那少年道:「別亂動!」

  他拾起足邊一枚石子,一翻手腕,朝無頭人擲去。石子打在了他的背心,無頭人立刻止住腳步,轉過身體,兩相權衡,改為朝魏無羨這邊走來。

  魏無羨很慢很慢地挪了兩步,剛好與沉沉走過來的無頭人擦肩而過,道:「讓你們散開,不是讓你們亂跑。不要跑太快,這個無頭鬼修為很高,若是移動速度太快,你們身旁帶起微風,也會被他覺察。」

  藍思追道:「他好像在找什麼東西……是在找他的……頭嗎?」

  魏無羨道:「不錯,他在找他的頭。這裡的頭這麼多,不知道哪個是他的,他就會把腦袋從每個人的脖子上揪下來,安到自己脖子上,看看合不合適。合適就接著用一段時間,不合適就扔了。所以,你們要慢慢地走,慢慢地躲,千萬別被他抓到。」

  想像著自己的頭被這具無頭凶屍撅下來、血淋淋地安到他脖子上的情形,眾少年一陣惡寒,齊刷刷舉手護住頭頸,開始慢悠悠地在花園裡四下「逃竄」起來。一群人彷彿在和這個無頭鬼玩兒一場凶險的捉迷藏遊戲,被鬼抓到的人,就要把腦袋交出來。

  魏無羨負著手,緩緩移動步伐,邊走邊觀察這具無頭屍的動作。他心道:「這好兄弟的姿勢有點奇怪啊?一直虛握著拳頭在揮動手臂,這個動作……」

  而一旦無頭人捕捉到了某個少年的蹤跡,魏無羨便擲出一枚石子,轉移他的注意力,將他引到自己這邊來。藍景儀道:「我們就這樣一直這麼走下去嗎?」

  魏無羨想了想,道:「當然不是。」

  說完,他高聲喊道:「含光君!含光君啊!含光君你回來了嗎!救命啊!」

  見狀,其他人也跟著他一起喊了起來。反正這具凶屍沒有頭,聽不到聲音,一個喊得比一個淒切,一個喊得比一個高亢。須臾,藍忘機的身影閃現在花圃的園口。

  這群小輩都要喜極而泣了:「含光君您可算回來了!」

  藍忘機一見那道無頭的身影,竟微微怔了一怔。隨即,二話不說,避塵出鞘。那無頭人覺察有一道十分厲害、冰寒徹骨的劍芒襲來,舉起手臂,又是一揮。魏無羨心道:「又是那個動作!」

  那無頭人身手也敏捷矯健得很,縱身一躍,擦身錯開避塵掠過的鋒芒,反手一抓,竟然就這麼抓住了避塵的劍柄!

  他將避塵劍提在手中,高高舉起,似乎想查看手裡抓住的這個東西,奈何他沒有眼睛。眾人神情陡變,藍忘機卻面不改色,翻出古琴,低頭在一根弦上勾指一挑。

  琴弦震顫,弦音彷彿化成了一隻利箭,呼嘯旋轉著,射向那具凶屍。

  無頭人揮劍一斬,擊碎了這一聲弦響的餘音。藍忘機一撥而下,七根琴弦齊顫,唱出激越高昂之音,彷彿刀林劍雨漫天落下!

  同時,魏無羨抽出竹笛,以銳利的笛音相和。在琴笛咄咄逼人的相和合擊之下,這具凶屍終於倒下了。

  準確地來說,並不是倒下,而是散架了。手是手、腿是腿、身體是身體,支離破碎地散在堆滿殘葉的地面上。

  藍忘機翻手收琴,召劍回鞘,和魏無羨一起走到這些斷肢旁,低頭看了一眼,取出五隻全新的封惡乾坤袋,看樣子是準備重新封屍入袋。藍思追似乎有話想問,藍忘機道:「休息。」

  儘管亥時未至,但含光君已發話,藍思追便不再多問,而是恭敬地道:「是。」這便帶了其餘的小輩們,尋花圃的另一處,重新生火休息去了。

  屍堆旁只剩兩個人,魏無羨蹲在地上,拿著那隻左手往乾坤袋裡塞,塞了一半,道:「含光君,好兄弟只剩下一個頭顱沒找齊了。但是這次,左手沒有再指引下一步的方向了。」

  藍忘機道:「右手也沒有。」

  頭顱是最關鍵的部位,但,也一定是最難找的部位。魏無羨道:「不指明方向,難道線索就這麼斷了?」

  默然片刻,藍忘機道:「不。我已知此人是誰。」

  魏無羨道:「你知道了?」

  藍忘機緩緩點頭,魏無羨道:「好了,我也知道是誰了。」

  他壓低聲音,道:「赤鋒尊,對嗎?」

  剛才「捉迷藏」的時候,這具無頭屍一直在重複一個動作:虛握拳頭,揮動手臂,橫砍豎劈。看起來,很像是在揮動某種武器。

  一提到武器,魏無羨便想到劍。但他自己是用劍的人,以前也和不少用劍的名士交過手,卻從來沒有見過哪位高手是這樣用劍的。

  劍為「百兵之君」,用劍之人,總會講究幾分端莊,或是幾分飄逸。即便是刺客的劍,狠辣陰毒裡,也必要有幾分靈動,「刺」的動作非常多。而觀那名無頭人使劍的動作,太過沉重,殺伐之氣、暴戾之氣過重,毫不優雅,毫無風度。

  但,如果他握的不是劍,是一把刀,而且是一把很沉重、殺氣極大的刀——那便合情合理了。

  刀和劍,氣質和使法,都是截然不同的。

  這個無頭人生前慣用的武器,應該是一把刀。刀法凌厲,只求威勢,不求端雅。他在尋找自己頭顱的時候,也在尋找自己的武器。所以他不斷重複揮刀的動作,還反手抓住避塵,把劍當成了他的佩刀在使。

  加之方才藍忘機第一眼看到那具無頭屍的時候,的確是微微怔了一下,然後才出手。看來,他是根據此人的身形認出身份的。這個人藍忘機一定見過,而且見過不少次,能記住他的身形。而赤鋒尊聶明玦和澤蕪君藍曦臣是結義兄弟,以往一定常常來往,符合這個條件。

  此前,好兄弟的屍身被切得七零八落,他身上沒有胎記一類的特殊標誌,又被切得這麼零碎,難以辨認。但剛才四肢和軀體被怨氣暫時粘合,拼湊出了一具能行動的屍身,藍忘機一定看出了端倪。

  見藍忘機默認,魏無羨又問道:「幾分把握?」

  藍忘機道:「九分。」

  而剩下因為頭顱還未出現而不能確定的一分,該如何確定、向誰確定,兩人心中都有數了。

  回得早不如回得巧,他們一行人抵達山門後,得知了一個消息:清河聶氏的家主來雲深不知處做客了。

  赤鋒尊和澤蕪君先是好友、後為結義兄弟,聶懷桑小時候就經常和大哥一起來雲深不知處玩兒。但藍家規矩繁冗古板,他自己並不喜歡來。來了也沒什麼人陪他,只能和藍曦臣說上幾句話。只有每年藍啟仁講學時那麼幾個月,有許多同齡人聚在這裡時,他才會賴在這裡。

  但是成年之後,尤其是做了家主之後,聶懷桑常常為各種不熟悉的事務忙得焦頭爛額,到處求人,尤其是求大哥的兩位義弟,今天上金麟台向金光瑤哭訴,明天來雲深不知處期期艾艾。靠著金藍兩家的兩位大家主總是給他撐腰,他才勉勉強強把這個家主的位置坐了下去。這次,他不知又是為了什麼事登門,在會客廳雅室,坐在藍曦臣對面,一邊用一條手帕擦汗,一邊向他訴苦求救。藍曦臣聽著聽著,給他斟茶,道:「你辛苦了。」

  聶懷桑疲倦至極地道:「我真的好累啊。這樣的日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到頭……要是大哥還在就好了,從前都是他扛著這些事,我什麼都不用管。大哥是天生就應該做玄門仙首的人。」

  沉默片刻,藍曦臣也緩緩地道:「不錯。若是大哥還在……」

  聶懷桑低頭擺弄了一陣扇子,自嘲道:「而我……只是清河『一問三不知』。」

  聞言,藍曦臣搖了搖頭,傾身拍拍他的肩,正要說話時,一個聲音在雅室外道:「澤蕪君,含光君有要事相商,請您和聶宗主去一趟冥室。」

  藍曦臣道:「思追嗎?你們回來了?忘機也回來了?」

  藍思追恭聲道:「是。今早剛剛夜獵歸來。來不及通報。」

  藍曦臣起身道:「去冥室?什麼事?還要叫上懷桑。」

  藍思追道:「含光君並未告訴我什麼事。只是說,一定要請您和聶宗主一起過去。」

  聶懷桑也站了起來,心中惴惴,忍不住又從懷裡拿出手帕,不斷擦汗,擦得整張臉變成粉紅色,和藍曦臣一起朝冥室過去。

  冥室外空無一人,大門緊閉。進去之前,他們依慣例先對門行禮,然後才推開了這兩扇木門。

  一推開門,兩人臉色陡變。

  一個高大的身影站在裡面,而這道身影,他們都熟悉至極。

  聶懷桑和藍曦臣一齊失聲脫口而出:「大哥?!」

  第47章:狡童第十(2

  然而,最初的震驚過後,他們迅速注意到,這個身影的脖子以上,沒有任何東西。

  他缺了一顆頭顱。只不過他們剛進來時,這具身體肩胛骨以上的地方都隱沒在黑暗裡,所以才沒被立刻覺察。

  聶懷桑哆哆嗦嗦地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大哥的……怎麼會在這裡?曦臣哥,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藍曦臣好一會兒才定住心神,道:「忘機,出來吧。」

  黑暗之中,藍忘機無聲無息地站了出來,魏無羨則跟在他身後。兩人交換一個眼神。

  有親生弟弟和義弟在此,他們的反應已經可以完全證明,這具無頭屍,就是赤鋒尊聶明玦了。

  而且,聶懷桑和藍曦臣的表情,都是極度的震驚,並沒有一絲恐懼或者心虛摻雜在內。聶明玦被五馬分屍這件事,也應與他們無關。

  除非演技超群。

  魏無羨道:「聶宗主,你可看清楚了,這位真的是你大哥嗎?那當初在祭刀堂裡,你為什麼沒認出他的腿?」

  聶懷桑六神無主道:「這……這一定就是我大哥。我從小就是被他帶大的,大哥經常背我,他的背影我比誰都熟悉,我怎麼會認錯?……你說當初那兩條腿是我大哥的?!只有兩條腿,我怎麼可能看得出來什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誰把我大哥的腿切下來還埋在牆壁裡了?!還有他的頭呢?頭呢?!」

  魏無羨道:「這正是我們這些日子以來正在追查的東西。」

  藍曦臣喃喃道:「我只知你們在追查一宗五馬分屍案……可是不知……被分屍的……竟然是大哥……」

  聶明玦的四肢和軀幹已經被魏無羨用針線縫了起來。剛剛經過一些處理,所以暫時不會發狂暴起。此時此刻,他只是靜靜地背對著聶懷桑與藍曦臣,站在冥室中央。藍曦臣的手微微發抖,道:「……他的頭呢?大哥的頭呢?」

  魏無羨道:「尚未找到。原本赤鋒尊的左手一直在為我們指引其他肢體的方向,但是拼到這個地步之後,只差一個頭,線索卻忽然斷了,手臂也不再指引方向了。

  「我們現在猜測,這個分屍赤鋒尊的人,一定和他的死亡脫不了干係。這個人可能是害怕赤鋒尊死後作祟,向他復仇,所以將他的身體連魂魄五馬分屍,投放在各地。而頭顱,很有可能就藏在離這個人很近的地方,讓最危險的東西,被控制在自己可以掌握的身邊。

  「請兩位宗主想一想,這樣一個人,最有可能是誰?」

  藍曦臣道:「大哥是在清河舉辦的一場清談盛會上走火入魔而死,在場千人有目共睹,他的死亡還會與誰有干係?」

  聞言,藍忘機默然不語。

  魏無羨道:「藍宗主,你心中知道,嫌疑最大的那個人是誰,只是你拒絕承認。屍體的雙腿藏在聶家祭刀堂的牆壁內,我相信,別人可能不知道,但赤鋒尊的義弟,一定知道祭刀堂是什麼。

  「我們追查到櫟陽常氏的墓地時,曾有一個黑霧罩面的人出手和我們搶奪赤鋒尊屍體的軀幹,這個霧面人對藍家的劍法瞭如指掌。只有兩種可能:一,他就是藍家的人,從小就練姑蘇藍氏的劍法;二,他不是藍家人,但他非常熟悉你們家的劍法,要麼經常和藍家人拆招切磋,要麼聰明非常,只要看過,就能記得所有的招式和劍路。」

  冥室之中,一片死寂。

  魏無羨道:「當年射日之征中,斂芳尊金光瑤獨自潛入岐山溫氏密室,背下了所有的地圖和卷宗,將情報默寫謄抄一遍傳回金麟台。絕對能算是……非常聰明的人了。」

  藍曦臣立刻道:「阿瑤不會這樣做的!」

  他道:「你們探查分屍案、遭遇掘墓人,應當都是這個月的事。而這個月裡,他一直和我在一起,秉燭夜談,共同策劃下個月蘭陵金氏的百家請談盛會。分身乏術,掘墓人不可能是他。」

  藍忘機道:「若使用傳送符,也分身乏術?」

  藍曦臣斬釘截鐵地道:「這個月我們除了策劃請談會,還外出夜獵過幾場。使用傳送符會大量消耗靈力,一段時間內不得動用。而他在夜獵之中,依舊表現極佳。我可以確定,他絕沒有使用過傳送符。」

  他不必本人去,但可以指派旁人去爭奪屍體,順便拉上藍曦臣給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或者藍曦臣在撒謊,包庇金光瑤。或者更可怕,是在包庇他們兩個。

  聶懷桑把手巾收入懷中,道:「那個……你們剛才起,一直在說的,是三哥嗎?」

  金光瑤是聶明玦結義所認的三弟,因此聶懷桑叫他三哥。他道:「你們是在懷疑三哥?懷疑三哥分屍了我大哥?還懷疑他殺了我大哥?這……不太可能吧。三哥最是敬畏我大哥了,當年他還在聶家手下的時候,我哥就很賞識他。大哥下葬的時候,他哭得那麼傷心……」

  聶明玦去世之後,要不是這兩位兄長的義弟扶持,清河聶氏只怕比現在還爛泥扶不上牆。金光瑤一直對聶懷桑頗為照顧,聶懷桑為他說話,倒也不難理解。說實話,就連魏無羨本人對金光瑤的印象,也不壞。也許是出身原因,金光瑤待人十分謙遜親和,是那種誰都不會得罪、誰跟他相處都能覺得舒服熨帖的人。

  藍曦臣嘆道:「我明白,因為一些原因,世人不少都對他頗多誤解……但阿瑤並不是這樣的人。」

  冥室內,眾人一時都沉默了。

  「一些原因」,誰都知道,但誰都不會攤開了說。

  娼妓之子,偷技之徒。

  聶明玦生前那段日子,正是清河聶氏在他的執掌下如日中天、聲勢直逼蘭陵金氏的時候。聶明玦之死,對蘭陵金氏稱王百家、金光瑤上位仙督有著極大的助益。

  大庭廣眾之下、走火入魔發狂而死?

  看似無懈可擊、無可奈何的一樁憾事,但事實又怎麼會真的那麼簡單?

  魏無羨道:「猜測終歸是猜測,那麼我看,不如這樣。

  「下個月,蘭陵金氏不是又要辦清談會嗎?我有一計。」

  從冥室出來後,魏無羨對藍忘機道:「你哥哥跟金光瑤關係是真好。他不會去告訴金光瑤我們剛才在冥室說的話吧?」

  藍忘機搖頭:「他不會的。」

  關係再好,他也是姑蘇藍氏的人,有自己的原則。

  屍體的四肢已經,怨氣暫抑,魏無羨腿上的惡詛痕已褪了大半,藍啟仁和當初冥室招魂被反噬的幾名修士,也應當快醒了。藍曦臣與藍忘機去看望他。魏無羨是決計不去看這個老古板的,他又在雲深不知處閒晃起來。

  消磨了半日,魏無羨到草坪上去找他的花驢子。小蘋果身邊又團著幾十團滾滾的蓬鬆白絨,這次它倒是和它們和平共處,沒有大喊大叫惹人嫌了,只顧埋頭吃草,勤勤懇懇地嚼動腮幫子。

  魏無羨心想:「這麼多兔子,不知道當初我送給藍湛的那兩隻公兔子,還在不在呢?肯定不在了,還活著,只怕是要成精了。」

  他心裡這麼想,埋頭在兔子堆裡找起熟人來。誰知,這些兔子都很不喜歡他的樣子,一見他走近就滾了開去,四下散開,通通屁股對他往前跳。越逃魏無羨越是想抓,追著兩隻兔子一路跑,路過的藍家人都用責備的眼神看著他,有的怫然不悅,魏無羨只得放慢速度,慢騰騰地追趕。

  追著追著,他來到了一片蘭草之旁,看到了一塊青石,心中叫道:「怎麼又來了!」

  正是那片冷泉。

  好死不死,藍忘機又在裡面,赤著白皙的上半身,長長的黑髮散在胸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魏無羨連兔子也不趕了,乾咳一聲,道:「……怎麼這麼巧,每次都剛好遇上你在……咳,是吧。真是不好意思。」

  他嘴上說著不好意思,眼睛卻又不由自主地掃向藍忘機心口附近,那枚深紅色的烙印。

  藍忘機並沒有說什麼,往冰冷的泉水中沉了沉。

  那兩隻兔子蹦到了冷泉池邊,魏無羨不方便再湊上去抓,只好退了出來。在石子路上走了一段,他忽然反應過來:「……有什麼不方便的?!大家不都是男人嗎?究竟有什麼不方便的?我為什麼要退縮???」

  彷彿給自己找到了一個藉口,魏無羨立即轉身,決定返回去騷擾藍忘機。誰知,藍忘機已穿好了衣服,從蘭草叢後走了出來。

  那兩隻兔子跟在他腳邊,藍忘機彎腰將它們提了起來,抱在臂彎裡。他臉上依舊看起來有些冷淡,手上動作卻溫柔至極,修長的手指搔了搔一隻兔子的下巴。那隻兔子彈了彈長長的耳朵,扭過頭去,紅寶石般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魏無羨索然無味道:「不理我,只理你。真是認主的。」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把一隻兔子送到他懷裡。魏無羨嘻嘻笑著接了過來,扯了扯它的耳朵,道:「不喜歡我?討厭我?你逃啊,再逃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還是乖乖喜歡我吧。」

  那隻兔子在魏無羨臂彎裡扭來扭去,奮力掙扎,魏無羨掐著它逗了一陣,回到靜室門前,才將這只被他揉得白毛亂糟糟的兔子放了。進入室中,又是一片清涼和冷香縈繞。

  他理所當然地就跟著藍忘機進來了。

  藍忘機道:「屋裡有天子笑。」

  魏無羨道:「哦。」

  他蹭到上次偷酒的地方,掀開舖在上面的蓆子,翻起木板,還在琢磨著:「上上次藍湛喝醉了的時候,老實回答過我,說他沒有偷喝過屋子裡的天子笑,那他藏這些天子笑幹什麼?不會是……專門留著給我喝的吧?嘿,我這人怎麼這麼不要臉哈哈哈……」

  魏無羨竟然為這個厚顏無恥、狂妄自大的可笑想法一陣竊喜,藍忘機被他聳動的肩膀吸引了注意力,道:「怎麼了。」

  魏無羨回頭正色道:「沒怎麼,我高興。」

  藍忘機沒再說什麼,低下頭,坐在書案邊,拿起了一本書。

  魏無羨繼續琢磨:「我該不該問他抹額的事?萬一惱羞成怒趕我出去怎麼辦?不過,我都胡天胡地瞎鬧了這麼久,他還沒有生氣,可見涵養越發好了,估計再鬧一鬧也不會生氣的。不對,我不應該問他,而是應該假裝我不知道抹額有什麼含義,這樣下次還能故意拉一拉,他要是生氣了,我再無辜地說我不知道,不知者無罪嘛。哎呀,我怎麼這麼壞,我還可以再壞一點……」

  想著想著,他心不在焉地打開了一隻小壇,提起來仰頭一喝,登時「噗」的噴了出來。

  藍忘機一下子放下了書卷,道:「又怎麼了。」

  魏無羨擺手道:「沒事!沒事沒事!」

  他一面說著沒事,一面把這只罈子放了回去,滿臉晦氣地換了另一壇。

  上次他偷喝完之後,故意兌了白水進來,想著等藍忘機自己喝的時候喝到白水嚇他一跳。誰知運氣如此不好,這罈子清水竟然讓他自己喝到了。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自從回來之後,他每次想戲弄藍忘機,都是這種下場,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金麟台百家清談盛會之期,轉眼即至。

  藍忘機從不赴蘭陵金氏的請談會,這次,卻和兄長一起去了。

  各大家族的仙府,大多都是建立在山清水秀之處,而蘭陵金氏的金麟台,卻是坐落在蘭陵城最繁華之處。

  高台之上,金星雪浪聚成一片花海。

  金星雪浪是一種品相極佳的白牡丹,花妙,名也妙。花瓣有雙層,外一層大花瓣,層層疊疊,如雪浪翻覆,內一層小花瓣,纖細秀麗,抽著縷縷金絲花蕊,似金星璨璨。

  沿著輦道緩緩,乘車爬上長坡,輦道兩側繪滿了彩畫,皆是金家歷代家主和名士的佳跡。一出輦道,則是一面琉璃影壁,左右兩端分別書有「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影壁前有一片鋪著細墁地面的寬闊廣場,來來往往,滿是行人。廣場之前,九階如意踏跺層層托起一尊漢白玉須彌座,一座重檐歇山頂漢殿氣勢恢宏地俯瞰下方。

  魏無羨下了車,道:「怎麼感覺金麟台比以前更鋪張了,又翻新擴建了?」

  不遠處有門生道:「姑蘇藍氏,請此處入場。」

  藍忘機道:「走吧。」

  魏無羨感覺金家的門生和客情都在有意無意地留意著他,並不意外。大概沒人會料到,莫玄羽因為騷擾同門被趕出去之後還敢大搖大擺地回來,而且是跟著姑蘇藍氏的人回來的,給他們看看也無妨。他欣然應道:「嗯,走吧。」

  別處也有不斷有其他家族入場:「秣陵蘇氏,請此處入場。」

  「清河聶氏,請此處入場。」

  「雲夢江氏,請此處入場。」

  井然有序,有條不紊。

  江澄從另一輛車上下來,一下車便放出兩道眼刀,走了過來,不冷不熱地道:「澤蕪君,含光君。」

  藍曦臣也頷首道:「江宗主。」

  江澄滿面陰鷙地盯著魏無羨,似乎想對他說什麼話,這時,一個笑吟吟的聲音道:「二哥,你怎麼不提前告訴我,忘機也要來?」

  金光瑤親自迎出來了。

  藍曦臣也對他報以微笑,雖說這微笑中,帶著幾分勉強。魏無羨則細細打量著這位統領百家的仙督。

  金光瑤長著一張很佔便宜的臉。面皮白淨,眉心一點丹砂,眼珠黑白分明,七分俊秀,三分機敏,面相很是伶俐。這樣一張臉,討女人歡心已足夠,卻又不會讓男人產生反感,年長者覺得他可愛,年幼者又會覺得他可親——就算不喜歡,也不會討厭,所以說很佔便宜。

  他嘴角眉梢總是著帶微微的笑意,一看就是個靈巧乖覺的人物。身上穿的是蘭陵金氏的禮服,頭上戴著軟紗羅烏帽,圓領袍衫的胸口上繡著怒放的金星雪浪家徽,衣邊袖口則繪著江山海潮紋。佩九環帶,著六合靴,個子是小了點,但右手往腰間的佩劍上那麼沉沉的一壓,卻壓出了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勢。

  金凌是跟在他身後一起出來的,他還是不敢單獨見江澄,躲在金光瑤身後哼哼地道:「舅舅。」

  江澄厲聲道:「你還知道叫我舅舅!」

  金光瑤道:「哎呀,江宗主,小孩子頑皮,不要跟他計較嘛。你是最疼他的,阿凌這些天怕你罰他,怕得都吃不下飯呢。」

  金凌偷偷抬眼,瞥見魏無羨,一下子愕然了,脫口而出:「你怎麼來了?!」

  魏無羨道:「來蹭飯。」

  金凌微慍道:「你竟然還敢來!我……」金光瑤揉了揉金凌的頭,把他揉到身後,笑道:「來來來,怎樣都好,金麟台別的不敢說多,飯是一定夠吃的。」他對藍曦臣道:「二哥,你們先坐,我去那邊看看。順便叫人給忘機安排一下。」

  藍曦臣點頭道:「不必太麻煩。」

  金光瑤道:「這怎麼叫麻煩?二哥到我這裡還拘束什麼,真是。」

  只要是見過一面的人,金光瑤都能記住對方的名字、稱號、年齡和長相,隔多少年再見,也能立刻準確地叫出名字來,並且很熱絡地迎上去噓寒問暖。見過兩次面以上,他就會記住對方的所有喜好與不喜,投其所好,避其所惡。這次因為藍忘機突然上來金麟台,金光瑤原本並沒有專門為他準備桌席,現在立刻叫人去置辦了。

  還未入殿,藍忘機藉口休息,要找一間安靜的屋子。含光君素來不喜熱鬧,這是人人皆知的,倒也無人奇怪,恭敬地給他指了路。一關上門,魏無羨便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紙片人。

  這張紙片人只有成人一指之長,圓圓的腦袋,一前一後分別畫了兩隻眼睛,袖子剪得寬大異常,彷彿蝴蝶的兩隻翅膀。

  魏無羨將它托在掌心,閉上眼,須臾,紙片人忽的一震,從他掌心裡爬了起來。

  魏無羨的魂魄已附到這個紙片人身上了。

  它抖抖手臂,兩片寬大的袖子羽翼一般帶著輕飄飄的身軀飛了起來,翩翩然的,落到了藍忘機肩頭。

  藍忘機側首去看自己肩頭的紙人羨。紙片人一下子撲到他臉頰上,順著往上爬,一路爬到了抹額上,拉拉又扯扯,對這條抹額愛不釋手一般。藍忘機任由這張紙片人在他的抹額上扭了半天,伸出一手,要取下他。紙片人見狀,趕緊哧溜的一下滑了下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在他的嘴唇上撞了一下頭。

  頓了頓,藍忘機兩隻手指終於捻住了它,道:「不要鬧。」

  紙片人軟綿綿地把身子一卷,捲上了他纖長的手指。

  半晌,這張紙片人才鬼鬼祟祟溜出了這間屋子的門縫。

  蘭陵金氏守備森嚴,如果要搜查,一個大活人自然是沒辦法出入自如的。

  剪紙化身雖然好用,但術法時效有限,而且紙人派出之後必須原樣歸位,不得有分毫損傷。如若在歸位的半途中被人撕裂或者以任何形式毀壞,魂魄也將受到同等損傷。

  魏無羨附在紙人身上,時而貼在一名修士的衣擺下,時而壓扁身體穿過門縫,時而展開雙袖,偽裝成一片廢紙、一隻蝴蝶在空中飛舞。終於,看到了金光瑤寢殿的窗子。

  他飛到窗子邊緣,廢了一陣力,才從吭哧吭哧地從窗縫裡鑽了進去。

  金光瑤的寢殿和金麟台是一個風格的,富麗堂皇,陳設頗多,層層帷幔垂地,香幾上的瑞獸香爐輕吐蘭煙,奢華之中,帶著一股慵懶又甜膩的頹靡之感。

  紙人羨在寢殿內飛來飛去,搜索有沒有可疑之處。忽然,他畫在前方的那隻大眼睛,看到了桌上的一隻瑪瑙紙鎮,紙鎮下壓著一封信。

  這封信的信封上沒有寫任何人的名字,也沒有任何紋章,但看厚度,明顯又不是一隻空信封。紙人羨心道:「有古怪。」

  他撲撲袖子,落到了桌邊,很想看看這封信裡究竟放了什麼東西。但他雙「手」拽住信封邊緣往外拖,拖了好一陣也紋絲不動。

  他現在的身體是一張輕飄飄的紙片,根本挪不動這只沉甸甸的瑪瑙紙鎮。

  紙人羨繞著瑪瑙紙鎮走了好幾圈,又推又踢,蹦蹦跳跳,奈何它就是巋然不動。他只得暫時放棄,查看還有沒有其他的可疑之處。

  正在這時,寢殿的門被人推開了一條縫。

  紙片人的腦袋上一前一後都畫著一隻眼睛,所以前後方位的動靜都能看清,他一覺察有人進入,倏地掠下了桌子,貼著桌角一動不動。

  進來的人是個頗為秀美的女子,而且魏無羨認識,是一位仙門望族的女子。也是金光瑤的妻子,秦愫。

  魏無羨心道:「金光瑤的寢殿也是秦愫的寢殿,她進自己的房間,為什麼要這樣緊張?還偷偷摸摸的。」

  秦愫像是生怕被人發現了,在外環顧四周,這才小心翼翼地關上門,輕提著裙子走了進來,一隻手還掩著胸口,彷彿心跳的很快,快要從胸膛跳出。

  她走到桌邊,看到了瑪瑙紙鎮壓著的那封信,並不意外,臉上卻現出掙扎猶豫之色,伸手又縮回,最終,還是一咬牙,拿起了信封,拆了開來,取出裡面的幾張紙,開始看了起來。

  魏無羨很想跟著一起讀那張紙,但他不能貿然飛出。若是只被秦愫發現還好,他還可以應付,但萬一秦愫大喊大叫召來了其他人,這張紙片若是有半點損傷,他的魂魄也會遭受波及。

  燈火之下,蠕動嘴唇、默讀著那封信的的秦愫,那張原本端莊秀麗的臉,已經快要扭曲了。

  她捂著心口的那隻手痙攣著抓緊了胸前的衣衫,另一隻手抖得快要抓不住信。魏無羨心道:「掉下來,掉下來,掉下來!」

  忽然,金光瑤的聲音在寢殿中響起:「阿愫,你在幹什麼?」

  秦愫猛地回頭。

  紙人羨緊緊貼著桌角,不能過多暴露,視線被擋住了一部分。只聽金光瑤似乎走近了一步,道:「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他的語氣溫柔可親,彷彿真的什麼異樣也沒覺察到,沒看到秦愫手裡那封古怪的信,也沒看到秦愫扭曲的面孔,只是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秦愫手裡抓著信,沒有答話。金光瑤又道:「我聽人說,你神色不太對勁。到處找找,原來你回了寢殿。怎麼啦?」

  他的聲音關切無比。

  秦愫把信舉了起來:「……有人告訴我,回來可以看到這封信。這上面,寫的是不是真的?」

  金光瑤啞然失笑,道:「阿愫,你不把信給我,我怎麼知道上面寫什麼,又怎麼知道,是不是真的?」

  秦愫把信遞給他看:「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為了看清那封信,金光瑤又往前走了一步。他的臉這才暴露在燈光之下。

  他在秦愫手裡一目十行、走馬觀花地掃完了這封信,神色沒有任何變化,連一絲陰影也看不出來。

  而秦愫幾乎是在尖叫了:「你說話啊,說話吧!快說,這不是真的!全都是騙人的謊話!」

  金光瑤語氣篤定地道:「這不是真的,全都是騙人的謊話。無稽之談,搆陷之詞。」

  秦愫哭道:「你騙我!這上面說的明明白白了,什麼都寫出來了,你還騙我,我不信!」

  金光瑤嘆了一口氣,道:「阿愫,是你讓我這麼說的。我真的這麼說了,你又不信。真叫人為難。」

  秦愫把信扔到他身上,捂起了臉:「天哪!天哪天哪天哪!你——你真的……你真的太可怕了!你怎麼能……你怎麼能?!」

  她說不下去了,捂著臉退到一旁,扶著柱子,忽然嘔吐起來。

  她吐得撕心裂肺,彷彿要把內臟都吐出來。魏無羨心道:「那封信上到底寫了什麼?金光瑤殺人分屍?不對,如果是這樣,秦愫為何要嘔吐,好像看見了什麼讓她很噁心的東西?」

  金光瑤聽著她的嘔吐之聲,默默蹲下去,把散落在地上的幾張紙撿了起來。隨手一舉,在一旁的九盞蓮芝燈上一點,讓它們慢慢地燒了起來。

  看著灰燼一點一點落到地上,他略帶憂傷地道:「阿愫,你我夫妻多年,一直琴瑟和鳴,相敬如賓。作為一個丈夫,我自問待你很好,你這樣,真的很傷我的心。」

  秦愫乾嘔不出東西了,伏在地上,嗚咽道:「你待我好……你是待我好……可是我……寧可從來不就認識你!難怪你自從……自從……之後,就再也不……你做出這種事,還不如乾脆殺了我!」

  金光瑤道:「阿愫,你不知道這件事之前,我們不是過得好好的嗎?今天你知道,你才嘔吐,覺得不適,可見這原本並沒有什麼,都是心中作怪而已。」

  秦愫搖了搖頭,淒然道:「……看我們夫妻一場的份上,請你實話實話。阿松……阿松他是怎麼死的?」

  阿松是誰?

  金光瑤訝然道:「阿松?你為什麼要這麼問我?阿松是被人害死的,害死他的人,我也已經清理掉了,為他報仇雪恨了。你提他幹什麼?」

  秦愫道:「我知道。可是看了這封信後,我現在懷疑,我以前知道的都是假的!」

  金光瑤慢慢解開下頜帽帶的繩結,取下軟紗羅烏帽,將它放在桌上,自己則在桌邊坐下,臉現疲倦之色,道:「你在想什麼?阿松是我的兒子。你以為我會做什麼?你寧可相信一封信,也不肯相信我麼?」

  魏無羨心道:「原來是金光瑤那個六歲夭折的兒子。」

  秦愫崩潰一般地扯著自己的頭髮,尖聲道:「就是因為是你的兒子,所以才可怕!我以為你會做什麼?你連這種事都幹得出來,你還有什麼事不敢做?!天哪!」

  金光瑤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告訴我,讓你看這封信的人,是誰?」

  秦愫抓著自己的頭髮,道:「你……你想怎樣?」

  金光瑤道:「那個人能寫第一封信給你,今後就能寫第二封、第三封、無數封信,給其他的人。你打算怎麼辦?任這件事被人捅出去嗎?阿愫,算我求你了,求你無論是看在什麼情分上,你告訴我,叫你回來看這封信的人,是誰?」

  第48章:狡童第十(3

  是誰?

  魏無羨也很想聽到秦愫說出來,究竟是誰。一個能潛入金麟台主人寢殿的人,一個能接近仙督之妻的人,一個看穿了金光瑤某種不可告人的秘辛的人。

  信中所寫的,一定不會是單純的殺人放火之類的的惡事。能夠令金光瑤的妻子看了之後噁心或者恐懼到嘔吐。並且難以啟齒,所以就算在場的只有他們兩個人,秦愫依舊連質問都只能斷斷續續的,說不出口。

  但若是秦愫真的老實交代了送信人是誰,那就太蠢了。因為一旦說出來了,金光瑤除了會去對付那個人,同時,也一定會想方設法封秦愫的口。

  至於用什麼手段,那就不是別人能預料的了。

  好在秦愫雖然從年少時就一派天真,人卻不傻,沒有立刻回答。金光瑤正襟危坐在桌邊,燭光之下,眉目如畫,神色冷靜。半晌,他起身過來,俯身似乎要去扶她。

  秦愫一把打開他的手,伏地忍不住又是一陣劇烈的乾嘔。

  金光瑤的眉尖抽了抽,道:「我真的這麼讓人噁心嗎?」

  秦愫道:「……你不是人……你是個瘋子!」

  金光瑤看她的目光之中,充滿了一種悲慼的溫情。他道:「阿愫,你覺得我髒,覺得我噁心,這都沒什麼。可是這件事如果傳出去了,別人會怎麼看你呢?你是我的妻子啊,怎麼能逃得了干係?」

  秦愫抱頭道:「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不要再提醒我了!!!我真恨不得從不認識你跟你沒有半點關係!你當初是為什麼要接近我?!」

  沉默片刻,金光瑤道:「當初我是真心的。」

  秦愫哭道:「你還在花言巧語!」

  金光瑤道:「我說的是實話。我一直很感激你,感激你不在意我的出身,感激你從不對我母親說過什麼。阿愫,我也是無可奈何,別人不害阿松,阿松也必須死。他只能死。如果讓他再繼續長大,你跟我……」

  秦愫舉手扇了他一耳光,道:「那這一切的究竟是誰害的?!你為了這個位置,還有什麼做不出來,啊?!」

  金光瑤受了她一耳光,白淨的臉頰上立刻浮現出一個紅紅的掌印。他閉上眼,片刻之後,又是一個微笑,無視秦愫的推拒摔打,將她扶了起來,道:「阿愫,你真的不肯告訴我叫你來看這封信的人是誰?」

  秦愫道:「我告訴你,讓你好再去殺人滅口?」

  金光瑤道:「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看來是病糊塗了,岳丈已經外出雲遊修養了,這段時間我就把你也送去,和岳丈共享天倫之樂吧。」

  他口裡說著要送秦愫去休養,卻扶著渾身無力的秦愫,走進了層層紗幔之中。紙人羨躡手躡腳地從桌子底下鑽了出來,算算時間,應該還夠用,也跟了進去。

  進去之後,他發現,原本安著一面巨大落地銅鏡的地方,出現了一道黑洞洞的門。

  金光瑤一定在他妻子身上做了什麼手腳,秦愫的雙眼睜得大大的,還在流淚,眼睜睜看著丈夫把自己拖進一間密室,卻不說話也不喊叫。

  魏無羨貼著地面跟著爬了進去,銅鏡隨即合上,半點聲息也無,沒有一般機關開關時會發出的沉重機括聲。金光瑤把秦愫輕輕地安放到牆角邊,拍了兩下手掌,密室裡幽幽亮起,是牆壁上的燈盞自燃了。

  這似乎是一間藏寶室。

  前方牆壁上則是書格,一冊冊的線裝書和捲軸佈置得井井有條。左右兩面的牆壁前都是形狀不一的多寶格。魏無羨隨眼一掃,紙片一凝。

  其中一隻格子裡,放著一把劍。這把劍,他非常熟悉。

  隨便。

  哪個仙門世家都會有三四個藏寶室,因此,金光瑤的寢殿裡有這樣一間密室,並不稀奇。

  密室的中央,擺著一張黑黝黝、冷冰冰的長方鐵桌,大小剛好可以躺一個人。魏無羨心道:「在這張鐵桌上殺人分屍,再適合不過了。」

  秦愫面如死灰,金光瑤蹲在她身前,給她理了理微微凌亂的發絲,道:「別害怕,阿愫。你現在這個樣子,不方便到處亂走,這幾天人多,你就休養一下吧。只要你告訴我那個人是誰,你就可以回來了。」

  魏無羨忽然發現,一間格子的前方,用一道簾子擋住了。簾子上畫滿了血紅的咒文,是封禁紋。

  一張紙片人貼著牆根,慢慢地往上挪去。半寸半寸,挪得極慢。那頭金光瑤還在溫聲軟語地求秦愫,突然,像是覺察到什麼,猛地回頭!

  密室內除了他和秦愫,空無一人。

  金光瑤站起身來,走到多寶格前,仔細地察看了一遍牆壁,並未看到異樣。他這才負手走了回去。

  方才他忽然回頭查看,魏無羨已經爬到了簾子下的第二個格子前。格子裡放著一疊用線捆訂起來的書稿,他一見金光瑤頸部微動,就倏地把自己薄薄的紙片身軀插了進去。

  萬幸,雖然金光瑤警覺性非比尋常,卻也沒警覺到要翻翻這本書、看看裡面有沒有藏著個人的地步。

  紙人羨像一片書籤一樣,扁扁地夾在一本書裡,還不敢立刻出來。他的眼睛緊貼著前後兩張書稿的紙張,忽然間,覺得眼睛所見的這幾個字好生熟悉。

  有秀骨,潦草,略輕浮。

  這是他的字。

  魏無羨再仔細看這幾個字:「……異於奪舍……」、「……復仇……」、「……強制結契……」還有一些破損和字句不清之處。

  這下,他確定了。這本書,是他的手稿。

  所載內容,是他四處蒐集整理資料、再加上自己的推斷後寫的一份關於獻舍禁術的文章。

  當初他寫過不少這樣的手稿,都是隨手寫、隨手扔,丟在夷陵亂葬崗上。這些手稿有的在圍剿之中被毀掉了,有的就像他的佩劍一樣,留了下來,被旁人藏了起來。

  魏無羨忽然有了一個想法。

  也許,金光瑤就是那個莫玄羽曾經騷擾過的人!

  莫玄羽得知的獻舍禁術殘損不全,儀式沒做足,只能是從這份破損的手稿上學來的。

  這份手稿的主人是金光瑤。而既然是禁術手稿,這種東西,自然不方便讓旁人看到,因此金光瑤一定會小心保存,謹慎收好。如果不是很親近的人,決不能看到這份手稿。

  親近到什麼地步?聯想莫玄羽是因為斷袖騷擾同門才被趕回莫家莊,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

  如果只是單純地騷擾同門,總覺得不至於就這樣把身有宗主血脈的私生子掃地出門。而如果騷擾的對象是射日之征後身價大增的斂芳尊、雖然大家都不直說但誰都心知肚明的異母兄弟,那嚴重性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是一樁十足的醜事,非得斷了不可。要斷當然不能拿斂芳尊開刀,只能從修為不高的莫玄羽下手了。

  還有金凌。金凌討厭斷袖,當然更討厭糾纏他小叔叔的斷袖。

  觀蘭陵金氏上上下下門生的態度,都對莫玄羽頗為嫌惡,看來已公認是莫玄羽單方面糾纏金光瑤。

  若果真如此,那麼方才金光瑤看到莫玄羽,依舊一派談笑風生,全然若無其事,這個人實在是有些……

  由此進一步推斷,也許那封信裡,寫的就是這件事?

  魏無羨立刻推翻了這個猜測。

  他相信,金光瑤這種人不會真的對莫玄羽動什麼心思,很可能莫玄羽顏面名譽掃地只是他一手策劃的騙局,只為把也許會威脅到自己的另一個私生子驅逐出局。金光瑤一定會把握好界線,絕不會與莫玄羽有什麼肉體上的牽扯。況且,雖說斷袖狎暱上不得檯面,但仙門望族之中,兼好男風也並不是很稀奇的事,秦愫出身世家,多少瞭解一些,不至於因為丈夫可能跟男人有過什麼就嘔吐,反應還如此激烈。

  金光瑤的聲音傳來了:「阿愫,我要去主持場面了,之後再來看你。」

  魏無羨從他自己寫的那疊手稿裡一點一點扭了出來,貼著牆壁,繼續往上挪。終於挪到了那間格子裡,可他還沒看清這裡面是什麼,忽的眼前一亮。

  金光瑤走了過來,掀起了簾子。

  一剎那,魏無羨本以為被他抓住了。可是,微弱的火光從簾子外透進來,他發現自己剛好被籠罩在一片陰影裡。

  前方有個圓形的東西,擋住了他的紙片人身軀。

  金光瑤定定地不動,似乎在與這間格子裡裝的東西對視。

  半晌,他問道:「剛才是你在看著我麼?」

  當然,不會有任何回應。靜默了一陣過後,金光瑤便放下了簾子。

  魏無羨消無聲息地貼上了這個東西,摸了摸。冰冷,很硬,似乎是一個頭盔。

  他轉到前方,果然,看到了一張慘白的臉孔。

  封印者要叫這顆頭顱看不到、聽不見、說不得,因此,這張臉的雙目和口耳都被刻滿咒文的鐵片牢牢封住。

  而魏無羨潛到這裡來,就是要將頭顱上的封印解開,讓已被他們運送到金麟台下、蘭陵城內的無頭屍感應到他的頭顱,然後在百家眾目睽睽之下、殺上金麟台,殺到金光瑤的面前。

  魏無羨用紙片做的袖子在繫著鐵片的繩結上拉扯,扯到一半,忽然感覺被一股強勁的吸力往前一拽,貼到了聶明玦的頭顱之上。

  金麟台另一邊,藍忘機坐在魏無羨的對面,一直在盯著他的臉。看了半晌,手指微動,垂著眼睫,舉手輕輕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很輕很輕,和剛才紙片人在上面撞的那一下一樣輕。

  忽然,魏無羨的身體向前傾倒,藍忘機霍然起身,將他接入懷中,抬起他的臉一看,魏無羨的眼睛仍是閉著的,眉頭卻緊緊地蹙了起來。

  強制共情!

  這顆頭顱的怨念竟然強到把他吸了過去強制共情!

  魏無羨根本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下一刻,睜眼便是一抹刀光、一片血影。面前的一顆頭顱和身體分離,飛了出去。

  這個人身上穿的是岐山溫氏的衣服,背負太陽烈焰家紋。魏無羨看著自己收刀回鞘,一個低沉的聲音從自己嘴裡傳出:「頭撿了,吊起來,給溫若寒看。」

  身後有人應道:「是!」

  魏無羨知道這個被一刀斬首是誰了。

  岐山溫氏家主溫若寒的長子溫旭,射日之征開戰後不久,就被聶明玦截殺於河間,一刀斷頭,還被他挑起頭顱,吊在陣前,向溫家的修士示威。

  聶明玦掃了一眼地上屍身,手壓在刀柄上,穩步朝另一方向走去。

  聶明玦很高,上次與阿箐共情,魏無羨的視野極矮,這次卻比他自己平時的視野還要高上一個頭,彷彿豁然開闊了不少。

  走了一陣,他忽然頓住腳步,問身後下屬:「上次負責善後事宜的是誰?」

  下屬道:「是一名叫做孟瑤的修士。」

  在金光瑤認祖歸宗之前,他從母姓,名字就叫做孟瑤。

  聶明玦道:「這次也交給他,他做得很好。連遭受波及的村民也一併安置了。」

  頓了頓,他又道:「這個人現在在哪一部?」

  魏無羨心道:「果然如聶懷桑所說,當初聶明玦還是挺器重金光瑤的。」

  聶明玦手下的本家修士和應徵散修分幾地駐紮,孟瑤此刻被分在河間一座山的山洞裡。聶明玦徒步上山,遠遠的還沒走近,看到一個布衫少年拿著一隻竹筒,從林子裡轉了出來。

  那少年似乎剛剛打水歸來,正要走進山洞,忽然又停了下來。他站在洞外,凝神聽了一陣,似乎猶豫著該不該進去,最終,還是拿著竹筒默默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走出一段過後,他在路邊找了個位置蹲了下來,從懷裡掏出一點白色的乾糧,就著清水慢慢吃了起來。

  聶明玦朝他走了過去。這少年正低頭吃東西,覺察有人走近,一抬頭,連忙收了乾糧,站起來道:「聶宗主。」

  這少年白面翠眉,身量較小,正是金光瑤那張很佔便宜的臉。

  這時候他還沒被蘭陵金氏接受,額間自然也沒有那一點明志硃砂。聶明玦明顯對他的臉有印象,道:「孟瑤?」

  孟瑤道:「是。」

  聶明玦道:「為何不進山洞和旁人一起休息?」

  孟瑤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有點尷尬地笑了笑,似是不知道說什麼好。見狀,聶明玦越過他,朝山洞走去。他隱匿了聲息,是以,走到洞外也沒有人覺察,裡面的人仍在高談闊論得歡:

  「……對,就是他。」

  「不會吧!金光善的兒子?金光善的兒子能跟咱們混成一個德性?怎麼不回去找他爹?動動手指就能讓他不必這麼辛苦了。」

  「你以為他不想回去嗎?人家拿著信物千里迢迢從雲夢找到蘭陵去,不就是想認這個爹?誰叫金光善的婆娘厲害。而且金光善在外邊生得那麼多,兒子女兒最起碼有一打,你看他認過誰沒有?鬧成那樣,也是他自取其辱。要我說,人呢,就是不能盼著自己不該盼的東西。」

  「傻不傻,有一個金子軒,金光善還稀罕什麼別的兒子?況且還是個娼妓生的,鬼知道究竟是誰的種。估計金光善心裡也犯嘀咕吧。」

  「我看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跟那女的有過這麼一遭了。」

  「一想到金光善的兒子也要認命地給咱們打水,我居然還挺高興的,哈哈哈……」

  「認命個屁,人家可使勁兒表現了,沒看他那麼賣力嗎,跑來跑去做這做那多慇勤哪,巴巴地就指望混出名堂來他爹肯認他回去呢。」

  聶明玦的心頭躥起了一股怒火,直燒到了魏無羨的胸中。

  第49章:狡童第十(4

  他把手放到了刀柄之上,孟瑤連忙伸手去阻止他,沒止住。

  刀已出鞘,鋒芒劃過,山洞前一塊岩石轟然落地。洞內原本坐著幾十名正在休息的修士,人人手裡捧著一隻飲水用的竹筒,被這塊岩石的塌落嚇得驟然驚叫出聲,齊齊拔劍。隨即,聶明玦道:「喝著旁人給你們送的水,嘴裡卻說著陰毒之詞!你們投我座下,不是來斬殺溫狗,卻是來嚼舌根的嗎?!」

  洞內傳來一片忙亂,收劍的收劍,彈起的彈起,卻無一人敢說話。聶明玦也不進洞,對孟瑤道:「你跟我過來。」轉身朝山下走去。

  孟瑤跟著他走出一段路,才道:「多謝聶宗主。」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段路,孟瑤的頭卻越來越低,步伐也越來越沉重。

  金光瑤頭一次上金麟台是如何光景,魏無羨雖沒親眼見過,但光聽傳言,已是十分詳盡。

  金光瑤的母親孟氏女是雲夢一所勾欄的名人,當年素有煙花才女的美名,據說彈得一手好琴,寫得一手好字,知書達理。不是大家閨秀,勝似大家閨秀。當然,再勝似,說出去到了人家嘴裡,娼妓還是娼妓。

  金光善偶經雲夢,自然不能錯過這位當時正青春嬌美的煙花才女。他與孟女流連繾綣數日,留下信物一枚,心滿意足,飄然離去。回去之後,當然也和以前無數次一樣,把這個許諾無數的女子拋之腦後了。

  對比起來,莫玄羽和他的母親已經是頗得垂青,至少金光善有段時間還想起來有這麼個兒子,曾把他接進金家一段時間。孟瑤便沒這麼幸運了。娼妓之子,比不得良家之子。

  孟女為金光善產下一子之後,如莫二娘子一般,前等後等,心心唸唸盼著這位仙首回來接走自己和孩子,悉心教導孟瑤,為他將來進階仙門做準備。然而兒子長到十幾歲,父親仍舊沒有消息傳來,孟女卻已病危。臨終之前,給了兒子金光善當年留下來的那枚信物,讓他上金麟台去,求個出路。

  孟瑤打點行囊,跋山涉水,從雲夢出發,到達蘭陵。

  到了金麟台下,被擋在了門外。他便取出信物,請求通報。

  金光善給的信物是一枚珍珠扣子。這並不是什麼稀罕物件,金麟台上隨手一抓一大把。最常做的用途,就是在他外出拈花惹草打野食的時候贈以佳人。拿著這個不值錢的小零碎物件充作稀世珍寶,搭配山盟海誓,許諾來世今生。隨手就送,送完就忘。

  孟瑤來得實在是很不巧,當天正好是金子軒的生辰。金光善與金夫人、家族親眷正在為他設宴慶生。三個時辰過後,天色已晚,他們出去放燈,一齊起身,準備出門,家僕這才瞅了個空,前來通報。金夫人見了那枚珍珠扣子,想起金光善以往的種種劣跡,當場臉就黑了。金光善連忙把珍珠碾成一堆碎末,大聲斥責家僕,再悄聲吩咐他想辦法把外面的人先趕走,別讓他們出門放燈的時候撞上了。

  於是,孟瑤便被人從金麟台上踹了下來。從最上面一級,一直滾到了最下面一級。

  據說他爬起來之後,什麼也沒說,抹掉了額頭上的鮮血,拍拍身上的灰塵,背著行囊就走了。

  然後射日之征開戰,孟瑤便投入了清河聶氏門下。

  聶明玦道:「男子漢大丈夫,行得正站得直,不必在意這些流言蜚語。」

  孟瑤點點頭,道:「是。」

  聶明玦道:「我看過你出陣。每次都在陣前,最後留下來善後的也是你,做得很好。繼續堅持。行得正立得穩,何須憂讒畏譏,要讓這些敢在背後指點你的人都無話可說。你劍法很輕靈,但是不紮實。還要再練。」

  孟瑤道:「多謝聶宗主提點。」

  魏無羨心道:「再練也紮實不了。」

  金光瑤不比尋常世家子弟,有童子功,根基穩。他底子太差,永遠不能更上一層樓,所以於修煉之道,他只能求博求廣,不能求精求深。這就是為什麼他要綜百家之長,涉獵各家絕技了。也是他為什麼會被人詬病為「偷技之徒」的原因。

  由於孟瑤每次上陣都十分奮力,聶明玦對他印象似乎不錯,而且越來越好,不久便將他調到自己身邊。

  河間是聶明玦的主戰場,也是射日之征中的一處要地。常其他世家的幾名修士到河間來,與他會合。某次來的修士之中,有藍曦臣。

  雖說藍曦臣的相貌和藍忘機幾乎一模一樣,但魏無羨一眼就能辨認出他們誰是誰。可是,看到這張臉時,他心中還是忍不住莫名一動,暗想:「不知我的身體現在怎麼樣了,被強制共情,會不會出些岔子?藍湛還守著嗎?被人發現了該怎麼說?」

  那幾名修士見了侍立在聶明玦身後的孟瑤,神色各異。

  金光善的「風流趣聞」一直是各大世家中為人津津樂道的閒話談資,雖說魏無羨不覺得趣,只覺得丑,但流傳的極快極廣,孟瑤做過一段時間著名笑柄,很有一些人認得他。大抵是覺得娼妓之子身上說不定也帶著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幾名修士接過他雙手奉上來的茶盞後,並不飲下,而是放到一邊,還取出雪白的手巾,很難受似的,有意無意反覆擦拭剛才碰過茶盞的手指。

  只有藍曦臣,接過茶盞之後微笑道謝,立刻低頭飲了一口,神色如常道:「明玦兄,恭喜。你在河間當真所向披靡。只要守住這一方地,讓溫氏不能東移,我們那邊就好辦多了。」

  聶明玦是一個不苟言笑的嚴厲之人,對著藍曦臣,竟也顏色和緩,與他交談起來。其他幾名修士有心一道,插了幾次卻插不進話,聶明玦視他們如無物,訕訕的都很是沒意思,不過一會兒,便起身告辭。

  旁人一走,藍曦臣對孟瑤道:「可巧,你竟然到了明玦兄旗下。」

  聶明玦道:「怎麼,你們見過嗎?」

  孟瑤笑道:「澤蕪君,我是見過的。」

  聶明玦道:「在哪裡?」

  藍曦臣笑著搖頭道:「說出來我就丟臉了。還是不要說了。明玦兄你也不要再問了,畢生之恥,難以啟齒。」

  聶明玦道:「在我面前還怕什麼丟臉。」

  孟瑤道:「澤蕪君不願說,那就不說吧。」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得頗為輕鬆隨意。一會兒說到正事,一會兒閒扯一番。聽他們聊天,魏無羨總忍不住想插嘴,然而又插不上,心道:「這個時候他們感情真不錯。澤蕪君還是挺能聊天的,怎麼藍湛那麼不會聊天?不過,他不會聊天,閉嘴也挺好的,話都被我說了,他聽著『嗯』一『嗯』,蠻好。這叫什麼來著……」

  孟瑤來投清河聶氏,本是想做出一番成績,希望金光善能看到他。雖說他現在在聶明玦手下頗得賞識,但清河聶氏和蘭陵金氏,畢竟還是不同的兩家。待他小有建樹,聶明玦便寫了一封推薦信,把他送回了目前駐紮在琅邪的金氏旗下。

  臨別之時,孟瑤十分感激,千恩萬謝。

  不知過了多久,在琅邪苦苦支撐的蘭陵金氏求援,聶明玦應援而至。

  趕到之時,一戰剛畢。金光善焦頭爛額地過來感謝他,兩人一陣交談,正事商議完畢,最後,聶明玦想起來了,便問了一句孟瑤。

  金光善聽他提起這個名字,面露尷尬不快之色,只敷衍道記不清、沒聽過此人。聶明玦便乾脆利落地暫時告辭了。

  魏無羨心中也奇怪,他看孟瑤在聶明玦手下做事,是個十分能幹的人,又機敏聰明,應該很快會暫露頭角,就算金光善裝作不認識他,也不至於過了這麼久還沒熬出頭?

  聶明玦向其餘修士詢問了一陣,大多都不知。找了幾個地方,也沒見到孟瑤這個人。隨意行走,路經一座小樹林。

  這樹林十分幽僻,剛剛經歷了一場偷襲廝殺,戰場還未被清理,聶明玦沿路走,沿路都是身穿溫氏、金氏和少量其他家族服飾的修士屍體。

  忽然,前方傳來「嗤嗤」的聲音。

  聶明玦把手放到刀柄上,潛了過去。分林拂葉,只見孟瑤站在滿地屍堆之中,將一柄長劍從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修士胸膛裡抽了出來。隨即翻轉手腕,劃了幾劍。

  這劍,不是他自己的劍,劍柄有火焰狀鐵飾,是溫家修士的劍。

  劍法,也是溫氏的劍法。

  他的神色冷靜至極,出手又穩又快,又謹慎,身上連一滴血也沒沾到。

  聶明玦把這一幕看在眼裡,一句話也沒說,刀鋒出鞘一寸,發出銳利的聲響。

  聽到這個熟悉的出鞘之聲,孟瑤一個哆嗦,手裡的劍掉了下來,猛地回頭,魂魄都要飛了:「……聶宗主?」

  聶明玦將鞘中的長刀盡數拔了出來。刀光雪亮,刀鋒卻泛著微微的血紅色。

  魏無羨能感覺到從他那邊傳來的騰騰怒火、和失望痛恨之情。

  孟瑤一下子棄了劍,道:「聶宗主、聶宗主!赤鋒尊,請您等等,請您等等!聽我解釋!」

  聶明玦喝道:「你想解釋什麼?!」

  孟瑤連滾帶爬撲了過來,道:「我是逼不得已,我是逼不得已啊!」

  聶明玦怒道:「你有什麼逼不得已?!我送你過來的時候,說過什麼?!」

  孟瑤伏跪在他腳邊,道:「聶宗主,聶宗主你聽我說!我參入蘭陵金氏的旗下,這個人是我的上級。他平日裡便看不起我,時常百般折辱打罵……」

  聶明玦道:「所以你就殺了他?」

  孟瑤道:「不是!不是因為這個!什麼折辱我不能忍啊,光是打罵我怎麼會忍不了!只是我們每攻下溫氏一個據點,我費了千心萬苦,他卻輕飄飄地說幾句話、動幾下筆就把這戰功劃給了他,說與我毫無關係。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每一次、每一次!我向他理論,他根本不在乎。我找旁人,也沒有人聽我說話。剛才他還說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是……我實在是忍無可忍,一時氣昏了頭,這才失手了!」

  驚恐萬狀之下,他的語速飛快,生怕聶明玦不讓他說完就一刀劈了下來,交代事情卻依舊條理清晰,且句句強調旁人有多可恨、自己有多無辜。聶明玦一把拎起他的衣領,提起來道:「你撒謊!你忍無可忍、一時氣昏了頭失手?氣昏了頭的人,動手殺人的時候,會是你剛才那種表情?會故意挑選這個剛剛廝殺過一場隱蔽樹林?會特意用溫氏的劍、溫氏的劍法殺他、偽裝成溫狗偷襲,好栽贓嫁禍?」

  孟瑤舉手發誓道:「我說的是真的!句句屬實!」

  聶明玦怒道:「就算屬實,你也不能下手殺他!戰功而已!就那麼在意這點虛榮?!」

  孟瑤道:「戰功而已?」

  他睜大了眼睛,道:「什麼叫戰功而已?赤鋒尊,您知道為了這點戰功,我費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大的苦頭?!虛榮?沒有這點虛榮,我就什麼都沒有!」

  聶明玦道:「我看你的心思全部都用到不正之道上面來了!孟瑤,我問你,第一次在山洞邊,你是不是故意作那副受欺壓的弱態,扮給我看,好讓我為你出頭?」

  孟瑤剛想說話,聶明玦喝道:「不要在我面前撒謊!」

  孟瑤一個激靈,把話頭吞進了肚子裡,跪在地上,渾身瑟瑟發抖,右手五指緊緊抓入土中。

  半晌,聶明玦慢慢把刀收回了鞘中,道:「我不動你。」

  孟瑤忽的抬起頭,聶明玦又道:「你自己去坦白領罪吧。該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

  怔了半晌,孟瑤道:「……赤鋒尊,我不能折在這一步。」

  聶明玦冷冷地道:「你這一步,走錯路了。」

  孟瑤道:「您這是要我的命。」

  聶明玦道:「你所說的話如若屬實,要不了。去,好好悔過自新。」

  孟瑤低聲道:「……我父親還沒有看到我。」

  金光善不是沒有看到他。

  只是假裝不知道他的存在。

  最終,在聶明玦的壓迫之下,孟瑤還是艱難地說了一個「是」。

  然而,當天夜裡,他就逃跑了。

  當著面乖乖認錯答應了要去領罪,卻轉眼就逃得不知所蹤,聶明玦大概是頭一次見到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為此大發雷霆。

  恰逢藍曦臣也應援前往琅邪助陣,剛來就遇上他暴怒,笑道:「明玦兄好大的火氣,孟瑤呢?怎麼不來澆熄你的火?」

  聶明玦道:「不要提這個人!」

  他對藍曦臣把孟瑤殺人嫁禍之事說了一遍,原樣重複,不添油加醋,也不偷工減料。聽完之後,藍曦臣也怔然了,道:「怎麼會這樣?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聶明玦道:「被我當場抓住,還有什麼誤會?」

  藍曦臣道:「聽他的說法,他所殺之人,確實有錯,但他確實不該下殺手。非常時期,倒也教人難以判定。不知他現在到哪裡去了?」

  魏無羨發現了,三尊之中,藍曦臣就像是個和稀泥的。聶明玦壓著火氣道:「他最好不要被我抓到!」

  他原先對此人有多欣賞器重,現在就有多深惡痛絕,揚言必要讓這個奸猾之徒喂他的刀。可是,等他真正抓到了孟瑤的時候,聶明玦的刀卻砍不下去了。

  在最後一戰中,他直面溫若寒,身受重傷。而臨危之際,溫若寒身後的隨侍抽出了藏在腰間的軟劍。

  寒光橫掠,割斷了溫若寒的喉嚨。

  射日之征就此落幕。

  孟瑤因在琅邪殺死上級被聶明玦撞破,迫不得已逃離世家。豈料因此,他改頭換面、隱姓埋名、投入岐山溫氏旗下,竟一路順風順水,越爬越上,最終因禍得福,傳送回無數消息情報,並且成功刺殺了溫氏家主,救了聶明玦一命。

  一戰成名。

  金麟台上,人來人往,在聶明玦高闊的視野前,不斷分開,兩側的人都在向他低頭致意,道一聲赤鋒尊。

  魏無羨心道:「這排場,要飛天了。這些人對聶明玦都是又怕又敬。怕我的人不少,敬我的人卻不多。」

  這時,射日之征應當已經結束了。蘭陵金氏為慶祝,連續開辦了數場花宴,邀無數修士和無數家族前往赴宴。

  金光瑤就站在須彌座之旁。認祖歸宗後,此時眉心已點上了明志硃砂,戴上了烏帽,穿上了金星雪浪袍,整個人煥然一新,十分明秀。伶俐不改,氣度卻從容,遠非從前可比。

  在他身側,魏無羨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薛洋。

  這個時候的薛洋,年紀極輕,面容雖稚氣未消,個子卻已經很高。身上穿的也是金星雪浪袍,和金光瑤站在一起,如春風拂柳,一派少年風流。

  他們似乎正在說著什麼有趣的事情,金光瑤比了一個手勢,兩人交換眼神,薛洋哈哈大笑起來,漫不經心掃視著四下走動的修士們,眼神裡一派輕蔑無謂之色,彷彿這些都是行走的垃圾。

  他看到聶明玦,毫無旁人的畏懼之色,朝這邊齜了齜虎牙。金光瑤也注意到這邊,發現聶明玦面色不善,趕緊低聲對薛洋說了一句,薛洋便搖搖擺擺地朝另一邊走去了。

  金光瑤走過來,恭聲道:「大哥。」

  稱呼已改,這時,三人應當已經結拜了。

  聶明玦道:「那個人是誰?」

  躊躇一陣,金光瑤小心翼翼地答道:「薛洋。」

  聶明玦皺眉:「夔州薛洋?」

  金光瑤點了點頭。魏無羨明顯感覺到,聶明玦的眉頭皺的更緊了。

  金光瑤在他面前總是膽子格外小,不敢辯解,因為聶明玦也不吃他的花言巧語。他只得藉口接待來客,忙不迭逃到另一邊去了。聶明玦搖了搖頭,轉過身。這一轉身,魏無羨登時眼前一亮,只覺如霜雪天降、月華滿堂。

  藍曦臣和藍忘機並肩走了上來,向聶明玦示禮。聶明玦還禮,再抬頭時,魏無羨的目光一下子黏在了藍忘機的臉上,無論如何也挪不開了。

  這時候的藍忘機,輪廓還有些青澀之氣,神色很是認真,但仍是在臉上寫滿了「不要靠近我」、「不要和我說話」。

  不管有沒有人聽得到,魏無羨仍是自顧自開心地嚷道:「藍湛!我想死你啦!哈哈哈哈哈哈哈!」

  藍忘機與藍曦臣站在一起,一溫雅,一冷清;一持簫,一佩琴。卻是一般的容貌昳麗,風采翩然。果真是一種顏色,兩段風姿。難怪引得旁人屢屢矚目,驚嘆不止。

  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道:「聶宗主,藍宗主。」

  魏無羨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心中一跳。聶明玦又轉身望去,江澄一身紫衣,扶劍而來。

  而江澄身邊站著的,正是他自己!

  他看到自己,一身黑衣,沒有佩劍,負手而立,與江澄並排站著,向這邊點頭致意,一副很是高深莫測、睥睨眾生的模樣。魏無羨見年輕時的自己的這種架勢,一陣牙根發酸,覺得真是裝模作樣,恨不得沖上去打自己一頓才好。

  藍忘機也看到了站在江澄身邊的魏無羨,眉尖抽了抽,淺色的眼眸不久便轉了回來,平視前方,仍是一副很端莊的模樣。

  江澄和聶明玦板著臉相視點頭,都沒什麼多餘話要講,草草招呼過後,便各自分開。魏無羨看到那個黑衣的自己,左睨右瞥,瞥到了這邊的藍忘機,似乎正要開口,江澄已走了過去,站到他身邊。兩人低頭,滿面嚴肅地各說了一句話,魏無羨哈哈笑出聲來,與江澄並肩,向另一邊走去。四周行人也自動為他們讓出一大片空地。

  魏無羨仔細想了想,他們到底說了什麼?

  原本他是想不起來,但是從聶明玦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他們的口型,這才想了起來。當時,他說的是:「江澄,赤鋒尊比你高好多,哈哈。」

  江澄說的則是:「滾。你想死。」

  聶明玦的目光轉了回來,道:「魏嬰為何不佩劍?」

  出席名門世家舉辦的花宴,卻不佩劍出行,這是一件較為失禮的事。

  藍忘機淡聲道:「估計是忘了。」

  聶明玦挑眉道:「這也能忘?」

  藍忘機道:「不稀奇。」

  魏無羨心道:「好啊,背後說我壞話。被我抓住了!」

  藍曦臣笑道:「似乎是有一次被人譏為邪魔外道,惹怒了這位魏公子,後來他便放言,即便不再用劍,單憑這邪魔外道,也能一騎絕塵,教你們望塵莫及,所以後來都不怎麼佩劍了。真是年輕啊。」

  聽著自己當年的狂言妄語從別人口裡說出來,那滋味真是難以形容,魏無羨只覺得有些丟臉,又無可奈何。只聽藍忘機在一旁輕輕地道:「輕狂。」

  他說的很輕,彷彿是只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的。

  藍曦臣看了看他,道:「咦。你怎麼還在這裡?」

  藍忘機微微不解,正色道:「兄長在這裡,我自然也在這裡。」

  藍曦臣道:「你怎麼還不過去同他講話?他們要走遠了。」

  魏無羨很是奇怪:「澤蕪君說這個幹什麼?難道這個時候藍湛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還沒看清藍忘機是如何反應的,突然,須彌座的另外一端傳來一陣怒斥喧嘩之聲。

  魏無羨聽到自己的怒喝從那邊傳來:「金子軒!你有病嗎?!當初是誰不滿意這不滿意那,諸多怨言,現在又要來糾纏我師姐,你要臉嗎?!」

  聽到這一句,魏無羨想起來了。原來是這一次!

  那頭,金子軒也怒道:「我在問是江宗主,又沒問你!我問的人也是江姑娘,跟你有什麼關係!」

  魏無羨道:「說得好!我師姐跟你有什麼關係?你打聽個什麼?你別忘了你自己當初說過什麼話,都吃下去了?!」

  金子軒道:「江宗主——這是我家的花宴,這是你們家的人,你還管不管了!」

  藍曦臣還搞不清楚狀況,道:「咦?怎麼又吵起來了?」

  藍忘機的目光投向那邊,腳步卻黏在地上,過了一陣,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邁開步子,正要走過去,江澄的聲音傳了過來:「魏無羨,你閉嘴吧。金公子,不好意思。家姐很好,謝謝您的關心。這件事,我們可以下次再說。」

  魏無羨冷笑道:「好不好也不需要他來操心!他誰啊他?」

  他說完便轉身走開,江澄喝道:「回來!你要去哪裡?」

  魏無羨擺手道:「哪裡都好!別讓我看到他那張臉就成。本來我就不想來,這裡你自己應付吧。」

  江澄被他甩在身後,臉上逐漸陰雲密佈。金光瑤原本就在場中忙裡忙外,見人就笑,有事就做,見這邊出了亂子,又冒了出來,道:「魏公子,魏公子啊!留步!」

  魏無羨負著手,走得飛快。他臉色沉沉,誰都沒注意。藍忘機朝他走了一步,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兩人便擦肩而過了。

  金光瑤追不上魏無羨,跌足道:「唉,人走了,江宗主,這……這可如何是好?」

  江澄斂了面上陰雲,道:「不必理他。他在家裡野慣了,這樣不懂規矩。」遂與金子軒交談起來。

  聶明玦評價道:「魏嬰此人,行事太過隨心所欲,有失大氣。」

  聞言,魏無羨胸中沖上一股暴躁之氣。

  他奇怪道:「我怎麼會忽然暴躁?這種評價不是很正確嗎?」

  隨即他發現,這股暴躁之氣不是從他心裡傳來的,而是從聶明玦的胸中升騰起的。

  這場記憶中,聶明玦、藍曦臣和金光瑤坐在一座亭子裡。

  金光瑤面前橫著一把瑤琴,正在照著藍曦臣的指引撥彈。兩人一個教,一個學,順便閒談。金光瑤道:「我母親的琴彈得很好。」

  藍曦臣道:「你是跟她學的琴嗎?」

  金光瑤道:「不。她不教我。我看著學的。她從來不教我這些,只教我讀書寫字,買一些很貴的劍譜給我練。」

  藍曦臣驚訝道:「劍譜?」

  金光瑤道:「是的,劍譜。二哥你沒見過吧?民間賣的那種劍譜,畫著一些亂七八糟的姿勢。」他比劃了一下,藍曦臣笑著搖了搖頭,金光瑤也跟著搖了搖頭:「都是騙人的,專門騙我母親這種婦人,賣得很貴。練了不會有害處,但也不會有分毫益處就是了。」

  他感慨道:「但我母親哪懂得這些,看到了就買,說將來哪天回去見父親了,一定要一身本領地去見他,不能落在別人後面。錢都花在這個上面了。」

  藍曦臣在琴弦上撥了兩下,道:「只是看著就能學到這個地步,你很有天分,清心音你也應該很快能學會。」

  金光瑤淺淺一笑,聶明玦道:「二弟,清心音是你姑蘇藍氏的絕學之一,不要外洩。」

  聶明玦這是在出言警告,藍曦臣卻不以為意,道:「教給三弟,怎麼算外洩?而且我教給他的,不是破障音,而是清心音,並沒什麼大礙。這支曲子有清心定神之效,大哥你這段日子,很需要它。阿瑤請我幫你定心,但我大多時候在姑蘇抽不開身,不如就讓他學了,代替我給你彈奏。」

  這段時間,聶明玦的刀靈開始隱隱有狂躁之態。金光瑤每晚在蘭陵和清河之間來回奔波,助他破妄清心。盡心盡力,半點怨言也無,大抵是感念此恩,聶明玦對他的斥責也逐漸少了一些。

  然而,魏無羨剛這麼想,下一刻,畫面一轉,就變成了聶明玦一掌劈金光瑤。

  魏無羨心道:「真是好景不長。他們又怎麼啦!」

  兩人站在金麟台的邊緣上,金光瑤閃身避過這一掌,道:「大哥,你叫我出來,就是為了打我一掌?」

  聶明玦不說話,胸腔裡一股沉沉的火氣憋著沒有爆發,又是一掌。金光瑤又是輕巧靈活地一閃,道:「你何必這麼生氣?櫟陽常氏的滅門案,又不是我做的!」

  聶明玦厲聲道:「跟你做的有差別嗎?如果不是你向你父親舉薦薛洋,讓他得到重用,讓他肆無忌憚,他怎麼敢做出這樣的事!你父親讓他在幹什麼,你會不知道嗎?!」

  金光瑤辯解道:「我怎會料到薛洋會殺了人全家五十多口人?我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他既然是我父親,他的命令他的要求,我能拒絕嗎?你現在要我處置薛洋,你讓我怎麼跟他交代?大哥,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會清理薛洋的。只要再多幾年就……」

  聶明玦道:「再多幾年?現在你都有辦法保住他不丟命。只怕是再過幾百年,薛洋也還是活得好好的。永遠都只會把聰明用在這種不入流的心計上,你的話,已經失去信用了!」

  殺心。

  魏無羨感覺到了聶明玦的殺心。

  他還聽到了從刀鞘中傳來的尖銳嘶鳴。

  金光瑤看著他,半晌,像是終於下定了什麼決心,冷靜地道:「大哥,你總罵我工於心計,不入流。你說你,行得正站得直,天不怕地不怕,男子漢大丈夫,不需要玩弄什麼陰謀陽謀。好,你出身高貴,修為也高。可我呢?我跟你一樣嗎?我一無你修為高根基穩,我長這麼大,有誰教過我?二無世家背景,你以為我現在在蘭陵金氏站得很穩嗎?你以為金子軒死了,我就扶搖直上了嗎?金光善他寧可再接回來一個私生子,都沒讓我繼位的意思!要我天不怕地不怕?我連人都怕!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飽漢不知餓漢飢。大哥——我一直以來都想問您一句話,您手下的人命,只比我多,不比我少,為什麼我當初只不過是殺了一個欺壓我的修士,就要被你這樣一直翻舊賬翻到如今?」

  怒從心起,聶明玦提起一腳,金光瑤猝不及防,被他正正踹中,又從金麟台上滾了下去。

  聶明玦低頭喝道:「娼妓之子,無怪乎此!」

  金光瑤一連滾了五十多級台階才落到地上,趴都沒在地上多趴一會兒,便爬了起來。他舉手揮退一旁圍上來的數名家僕和門生,撣了撣金星雪浪袍上的灰塵,慢慢抬頭,與聶明玦對視。

  他的目光很平靜,但不知為什麼,聶明玦卻又被點燃了,拔刀向他頭上劈去。藍曦臣微笑著地從城牆邊轉了過來,一下見到這幅場景,連忙拔劍擋了過來,道:「你們又怎麼了?」

  聶明玦道:「你不要攔著!他再這樣下去,非害世不可,早殺早安生,當初就不該留下來!」

  金光瑤抹去了額上的鮮血,重新戴上軟紗羅烏帽,系好帽帶,整理儀容完畢,站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有血流下來,他就在血液即將沾上衣服之前將它抹得乾乾淨淨。藍曦臣攔著聶明玦道:「好了,好了。大哥你把刀收回去,別讓它又亂了你的心神……」

  魏無羨本以為挨了聶明玦的踹,金光瑤又會像以前那樣,夾著尾巴做人一段時間。誰知,到了晚上,他還是照常到聶家仙府來了。

  他每次來聶家,都會給聶懷桑和其他的子弟帶一些別出心裁、難以見到的小禮物。而且金光瑤一來,聶明玦光顧著罵他教訓他,就不會顧得上罵自己了,所以聶懷桑一見金光瑤就格外高興,一疊聲地叫著三哥,把金光瑤推到聶明玦房中,歡天喜地地把他送上去挨罵,自己一溜煙拿著禮物跑了。

  聶明玦被藍曦臣拉著語重心長地談了大半日,已沒有白日那麼暴躁,睜眼,道:「你還敢來。」

  金光瑤低聲道:「來認錯。」

  魏無羨心道:「這臉皮,真是比我還厚。」

  聶明玦道:「認錯?口頭上說一句,就算是認錯了?不要在我面前耍花腔,你那一套統統不管用。」

  金光瑤道:「我聽大哥的,清理掉薛洋。」

  聶明玦睜開雙眼,道:「什麼時候?」

  金光瑤窺他神色,小心地道:「聶家下次舉辦清談會,是什麼時候?」

  聶明玦道:「三個月後。」

  金光瑤道:「那……就三個月後,在這裡,這間屋子。」

  聶明玦冷冷地道:「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如果在清談會結束之前,薛洋還活著,那麼你就再也不必巧言令色了。」

  金光瑤沒有說話,在聶明玦身前橫置了瑤琴,下指,又奏起了過往所奏的那支清心玄曲的曲調。

  聶明玦道:「你想好怎麼處置薛洋,怎麼和你父親交待。不必在我這裡花心思,此事絕不容情。」

  金光瑤繼續彈奏,聶明玦又閉上了眼睛,不再管他了。

  清河聶氏所舉辦的清談大會轉眼及至。

  聶明玦果然還記著金光瑤說過的話,按照約定,走到他打坐的那間屋子。

  屋子裡有人低聲說話的聲音,似乎是金光瑤。誰知,片刻之後,又響起了另外一個熟悉的聲音。

  藍曦臣道:「無論怎麼說,他既然當初和你結義,這就是認可你了。」

  金光瑤苦悶地道:「二哥啊,他哪是認可我?你沒聽他的結義詞是怎麼說的嗎?句句意有所指,『千夫所指、五馬分屍』,他是想監督我,這是在警告我,我的下場會怎麼樣啊。」

  藍曦臣溫言道:「他說的是『如有異心』。你有嗎?沒有的話,又何必耿耿於懷。」

  金光瑤道:「我沒有。可是他已經認定了我有,我又有什麼法子?我現在哪邊都不好過,誰的臉色都要看。別人倒也罷了,可我有哪裡對不住大哥的嗎?二哥你也聽到了,上次他是怎麼罵我的?」

  魏無羨心道:「這個金光瑤,真是武能夜獵殺敵,文能搬弄是非。只是他故意說這種話給聶明玦聽幹什麼?他明明早就和聶明玦約定好了,要在這裡提薛洋的頭來見。聶明玦能聽到這場對話,絕非偶然。」

  藍曦臣嘆道:「大哥只是一時氣憤,口不擇言罷了。他最近深受刀靈侵擾之苦,心性不比從前,你千萬不要再惹怒他了。」

  金光瑤哽咽道:「一時氣憤就能說出這種話,那他平日究竟是怎麼想我的?難道因為我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我母親不能選擇自己的命運,就要一輩子被這樣給人作踐嗎?不管我做什麼,到頭來,還是一句話就把我打成『娼妓之子』!」

  聶明玦勃然大怒,踹門而入。

  金光瑤一見他進門,登時魂飛魄散,叫道:「大哥!」

  魏無羨心中喝道:「裝的!他早知聶明玦會來到門外!」

  但他很快就無暇繼續思索了,聶明玦腦中狂怒的火焰燒到了他的五臟六腑,雷霆般的一聲咆哮炸在耳邊:「豎子敢爾!」

  金光瑤嚇破了膽一般,東躲西藏,躲到藍曦臣身後,藍曦臣夾在兩人中間,還沒來得及說上話,聶明玦已拔刀砍來。

  藍曦臣拔劍擋了一下,道:「跑!」

  金光瑤忙破門而出,倉皇逃命。聶明玦甩開藍曦臣,道:「不要攔我!」也追出門去,一路追著金光瑤砍。轉過一條長廊,忽見金光瑤迎面悠悠走來,他一刀斬下,霎時血光四濺。魏無羨心驚無比:「不對!金光瑤分明在忙不迭的逃命,怎麼可能還這麼悠閒地往回走、還就這樣被一刀斬了?!」

  聶明玦砍完之後,踉踉蹌蹌往前衝了一段路,衝到了廣場上,喘著氣抬起了頭,魏無羨耳朵裡能聽到他心臟狂跳的聲音。

  金光瑤!

  好多金光瑤!

  廣場之上,四面八方,來來往往的人,都是金光瑤的模樣!

  聶明玦這時候已經走火入魔了!

  他神志不清,只記著要殺、要殺、殺殺殺、殺金光瑤,見人就砍,四下尖叫四起。突然,魏無羨聽到一聲慘叫:「大哥啊!」

  聶明玦聽了這聲音,一個激靈,稍稍冷靜了點,轉頭望去,終於模模糊糊從一地的金光瑤裡,認出了一張熟悉的臉。

  聶懷桑拖著被他砍傷的一條手臂、一條腿,努力地朝他這邊挪,見他忽然不動了,含著眼淚喜道:「大哥!大哥!是我,你把刀放下,是我啊!」

  聶懷桑還沒有挪過來,聶明玦便倒了下去。

  倒下去之前,聶明玦的眼睛終於恢復了清明,看到了真正的金光瑤。

  金光瑤站在他身前七步之處,身上一絲血跡都沒有染上。

  他望著這邊,兩道淚水奪眶而出,可是他胸前怒放的金星雪浪,彷彿在代替他微笑。

  這是他算好的!

  可是,他怎麼能算到,聶明玦一定會因為他和藍曦臣的話而怒氣攻心、走火入魔、最終發狂爆體?

  如果聶明玦沒有因此走火入魔,他打算怎麼辦?

  這中間,金光瑤一定做了什麼手腳!

  第50章:狡童第十(5

  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下一刻,一片黑漆漆的天花便佔滿了魏無羨的視野。

  聶明玦似乎正躺在一張冷冰冰的鐵桌子上,四肢都被沉甸甸的鐵鏈拷住了。

  這間屋子有些眼熟,一面牆壁上堆滿了書,兩面牆壁上設著多寶格。

  正是金光瑤寢殿銅鏡後的那間密室。

  聶明玦這個時候已經走火入魔、爆體而亡了,應該早就葬入清河聶氏的墓地裡。可他此刻卻躺在金麟台密室中的這張鐵桌上,把捆住他四肢的鐵鏈拉扯得幾乎變形,死不瞑目,怒目圓睜地盯著一個方向。

  鐵桌之旁,滿地或鮮紅或暗紅的血跡,還扔著斧頭、匕首、鋸子、鐵錘等等凶器,一派陰森。這中間跌坐著一個人,披頭散髮,掩面不語。

  聶明玦的口中發出凶屍特有的咆哮之聲,這人一個激靈,捂著耳朵,抬起了臉,正是金光瑤。

  他靜靜地看著聶明玦,滿臉疲倦之色,道:「為什麼你就是不肯閉上眼睛?」

  對於金光瑤的詢問,聶明玦回應的是更恐怖的咆哮。金光瑤蒼白著一張臉,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了起來,伸出手來,合上了聶明玦的眼睛。可這雙眼皮一合上,聶明玦立刻便睜開,報以更憤怒的凝視,死死盯著他。

  金光瑤合起手掌,對他哀聲道:「大哥啊,你閉上眼睛吧。你別再來找我了。」

  他從地上提起了一柄看上去很沉的斧子,道:「我不想這樣做的。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他一邊這樣懇切地哀求著,一邊高高地掄起了手裡的斧頭,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對著聶明玦的脖子劈了下來!

  魏無羨心道:「我還從沒有試過看死後的共情,他這一斧頭劈下來,我會不會疼?!應該不會吧,人都死了!」

  然而,這一斧頭還沒劈下來,他便聽到一個聲音遠遠地在叫他:

  「魏嬰。」

  這聲音冷清又低沉,第一聲很模糊,很遙遠,似幻似真。第二聲便清晰真切了不少,語音中還能聽出不易覺察的焦灼。

  聞聲,魏無羨猛地將自己抽了出來!

  他還是一張薄薄的紙片人,貼在聶明玦罩著頭顱的鐵盔上。遮住聶明玦雙眼的鐵甲片已經被他拉送了繩結,露出了一隻怒目圓睜、爬滿血絲的眼睛。

  被強制共情拖住了腳步,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必須立刻回到肉身上!

  紙人羨抖抖袖子,蝴蝶振動翅膀一般飛了出去。誰知,他一沖出這道簾子,便看見密室陰暗的角落裡,站著一個人。

  金光瑤微微一笑,道:「總算現身了。」

  他竟然屏息站了這麼久還沒走!

  倏地,金光瑤從腰間抽出了一把軟劍。正是他那把赫赫有名的佩劍「恨生」。

  當年,金光瑤潛伏臥底於溫若寒身邊,時常將這把軟劍藏在腰間、纏在腕上,用在各種關鍵時刻,從未被人發現過。恨生的劍鋒雖然看似柔軟到極致,劍意纏綿,實則陰毒鋒利,且陰魂不散。一旦被它的劍身纏住,金光瑤再施以詭異的靈力,便會被這看似一汪春水的軟劍絞為一段一段,不少名劍就是這樣被它毀為一堆廢鐵。此刻,劍身猶如銀麟閃閃的一條毒蛇,緊緊地追著紙片人咬。只要稍不留神、就會被這條毒蛇的毒牙咬中!

  紙人羨撲騰著袖子左閃右躲,靈活閃避,但畢竟不是自己的身體,閃了幾下便吃力,險些被恨生劍尖咬中。再這樣下去,非被刺穿不可!

  忽然,他瞥見一旁牆壁前的木格之上,靜靜躺著的一把長劍。這把劍多年無人觸碰擦拭,劍身和四周已經落滿了灰塵。

  隨便!

  紙人羨飛撲到木格里,在隨便的劍柄上用力踩了一腳。

  錚的一聲,應召而出,劍鋒彈出了劍鞘!

  隨便從鞘中飛了出來,插入恨生森然詭譎的劍光之中。金光瑤右手手腕靈活地轉了幾轉,恨生彷彿麻花一般,絞上了隨便雪白筆直的劍身。他見一絞之下,隨便竟然分毫不損,旋即撤手,讓兩劍自斗,甩手一道符咒向紙人羨飛去。符咒在半空中燃起熊熊烈火,紙人羨感覺到撲面而來的灼灼熱浪,趁雙劍在空中戰成一直一彎兩道銀光,飛速撲動紙袖,衝出了密室,飛出寢殿!

  時間即將耗盡,魏無羨再顧不得偽裝成廢紙或蝴蝶,一路飛撲。飛至那間僻靜的屋子之前,恰好藍忘機打開了門,他便奮力一撲、正正撲到了藍忘機的臉上。

  紙人羨緊緊地貼著藍忘機的半張臉上,似乎在抖抖抖。藍忘機被他兩隻寬寬的袖子擋住了兩隻眼睛,讓他在自己臉上抖了一陣,這才輕輕將他拈了下來,放到肉身的手掌心,成功歸位。

  魏無羨立即深吸一口氣,仰起了頭,睜開眼睛,霍然站起。誰知,他剛剛魂魄歸位,肉身還未迅速適應,一陣發暈,向前一傾,見狀,藍忘機立即接住了他。豈料魏無羨又是猛地一抬頭,頭頂撞上了藍忘機的下頜,咚的一下,兩人都是一聲悶哼。

  魏無羨一手摸著自己頭頂,一手摸了摸藍忘機的下頜,道:「哎呀!對不住。藍湛你沒事吧?」

  被他摸了兩下,藍忘機輕輕撥開他的手,看著另一個方向,搖了搖頭,表示沒事。魏無羨拉他道:「走!」

  藍忘機也不多問,先起身跟他一起走,然後才道:「去哪裡。」

  魏無羨道:「寢殿!金光瑤的鏡子後面有一個密室,他夫人撞破了他什麼事,被他拖進去了,還在裡面!」

  金光瑤發現了紙片人的存在,一定會立即把聶明玦頭顱上的片甲片重新加固,轉移地點,原先的計畫是不成了。但是他的夫人秦愫,卻是沒辦法轉移的!畢竟是一個大活人,而且是金麟台之主的夫人,前不久還在宴會上同其他世家的女子交談,若是忽然消失,沒人能不懷疑。趁這時機衝進去,快刀斬亂麻,不給金光瑤一點編織謊言和封口的時間!

  因要搶佔先機,便顧不得潛行了。兩人勢如排山倒海,人擋踢人。藍忘機佩劍而行,金光瑤把這些安插在寢殿附近的門生都訓練得十分機警,一旦有人侵入,即便阻擋不住,也會大聲示警,提醒寢殿內的主人。可此時此刻卻是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們的示警越是動靜大,情形越是對金光瑤不利。因為今日並非常日,乃是清談盛會開宴之日,無數仙門世家都齊聚於此,示警聲除了會提醒寢殿內的金光瑤防備,也會把他們吸引過來!

  最先趕到的是金凌。他原本就在寢殿台階之下徘徊,似乎在猶豫不決。一見魏無羨與藍忘機過來,金凌疑道:「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

  魏無羨道:「那你在這裡幹什麼?」

  金凌道:「我來找我叔叔借一樣東西。」

  魏無羨道:「什麼東西?」

  金凌哼道:「你管得著嗎?我現在又不想借了。」

  說話間,藍忘機已走上三階如意踏跺,敲了敲寢殿高高的門。

  金凌警惕地道:「這裡是我小叔叔的寢殿,你們走錯地方了吧?不對,你們是闖進來的。你們要幹什麼?」

  寢殿的門堅固無比,看來是踹不開的,魏無羨現在也不是能鑽門縫的製片人了,也跟著藍忘機很有禮貌地敲了敲門,道:「金宗主?金仙督?」

  原本在宴廳附近等待開宴的世家仙首與修士們也都陸陸續續趕了過來,個個奇道:「怎麼回事?」「這邊為何如此喧嘩?」「這邊是仙督的寢殿吧?方才聽到入侵的示警之聲……」

  聶懷桑惴惴不安,藍曦臣凝眉不語。

  寢殿裡面沒有任何聲音。金光瑤也許正躲在裡面,為怎麼處置秦愫焦頭爛額。魏無羨又道:「金宗主,您在裡面吧?在的話請開一下門吧,遲早要面對的。」

  金凌怒道:「你究竟想幹什麼?把人都引了過來!」

  藍曦臣走了上來,低聲道:「……在裡面嗎?」

  他問的是聶明玦的頭顱。

  魏無羨點了點頭。

  這時,一個帶笑的聲音傳來:「咦?諸君,你們圍在這裡幹什麼?即將開宴,為何不入席?」

  金光瑤從人群之後走出,藍曦臣淡聲道:「阿瑤,你來的正好。這位莫公子,說在你的寢殿裡發現了一些東西。」

  魏無羨補充道:「寢殿的密室。」

  金光瑤怔了怔,道:「密室?噢,我的寢殿,確實是有這麼一件密室,藏寶室。怎麼了嗎?」

  眾人一派狐疑,金光瑤試探一般地問道:「怎麼啦?密室——不稀奇吧?只要是有一些壓箱底的法寶,誰家沒有幾個藏寶室?」

  藍忘機道:「金宗主,多說無益,開門吧。」

  金光瑤彷彿覺得很奇怪,又有些為難,道:「……含光君,既然叫做藏寶室,那裡面放置的東西,必然是要藏起來只給自己一個人賞玩的。忽然讓我打開,這……」

  這麼短的時間,金光瑤不可能把秦愫運到別的地方去。也不可能利用傳送符,傳送符只能傳送施術者,而依照秦愫目前的狀況,她是絕對不可能使用傳送符的。此刻,秦愫應該就在裡面。

  要麼是活的,要麼是死的。無論是死是活,對金光瑤而言,都會是致命的。

  金光瑤垂死掙扎,依舊如此鎮定,推東推西。只可惜,越是推辭,藍曦臣的口氣也越是堅定:「阿瑤,打開。」

  金光瑤定定看著他,忽的粲然一笑,道:「既然二哥都這麼說了,那我也只好打開給大家看看了。」

  他站到門前,揮了揮手。寢殿大開。

  人群之中,忽然有一人冷冷地道:「傳言姑蘇藍氏最重禮,如此看來,傳言也不過是傳言罷了。強入一家之主的寢殿,真是重禮。」

  方才在廣場之上,魏無羨聽到金家的門生恭恭敬敬地招呼這人,稱他為「蘇宗主」,正是近幾年風頭正盛的秣陵蘇氏的家主蘇憫善。一身白衣,雙目狹長,細眉薄唇,倒是清俊,也頗有幾分高傲。相貌氣質,可算得好。只可惜好雖好,卻好得不出挑。

  金光瑤道:「算了算了,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他說話的語氣拿捏得十分得當,使人覺得這個人很好脾氣,然而,又能聽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尷尬。金光瑤又道:「你們要看藏寶室對嗎?」

  銅鏡再次打開,魏無羨又進入了這間密室,看到了多寶格上那一張畫滿咒文的簾子,看到了那張分屍鐵桌。

  還看到了秦愫。

  秦愫背對他們,站在鐵桌之旁。藍曦臣微微愕然:「金夫人怎麼在這裡?」

  金光瑤道:「這間藏寶室是我私藏之所,阿愫也經常進來玩玩看看,她在這裡不奇怪吧。」

  魏無羨見到秦愫,微微一驚:「金光瑤竟然沒轉移她?也沒殺她?他不怕秦愫說出什麼嗎?難不成他對秦愫還做了什麼,讓她沒法威脅到自己了?」

  他不放心,轉到秦愫之旁,仔細觀察她的側臉。

  秦愫還是活著的,而且活得好好的,完全沒有異常。

  魏無羨心道:「剛才秦愫看上去那麼激憤,金光瑤怎麼可能瞬息之間就與她達成協議、封住了口?」

  他走到多寶格之前,一下子掀起了簾子。

  簾子之後,沒有什麼頭盔,更沒有什麼頭顱,只有一隻匕首。

  這只匕首泛著森森寒光、騰騰殺氣。藍曦臣原本也盯著那道簾子,只是遲遲沒下定決心去掀,見不是別的東西,似乎鬆了一口氣,道:「這是何物?」

  「這個啊。」金光瑤笑著走上去,把匕首拿在手中把玩,道:「是個稀奇物。這只匕首是一名刺客的兵器,殺人無數,鋒利無比。看這把匕首的刀鋒,仔細看,會發現裡面的人影不是你自己。有時候是男人,有時候是女人,有時候是老人。每一個人影,都是死在刺客手下的亡魂。它陰氣很重,所以我加了一道簾子,把它封住了。」

  聶明玦的頭顱,已經被他轉移了。

  金光瑤確實聰明。他早料想到了,也許有一天會被人發現這間密室,所以他除了聶明玦的頭顱,還放了不少其他的法寶,諸如寶劍、符篆、古碑殘片、靈器,不乏珍稀之物。

  這間密室看起來,的確就只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藏寶室。那隻匕首,也確實如他所說,陰氣重,是個稀罕物。而且不少仙門世家都有收集此類兵器的嗜好。

  一切看起來都正常無比。

  秦愫一直木然地看著他,看見他將這只匕首拿在手中賞玩,突然伸手,把它奪了過來!

  她的五官跟著臉一起微微扭曲顫抖起來,這神情別人看不懂,而偷看了剛才她與金光瑤那場爭執的魏無羨卻看得懂。

  痛苦、憤怒、恥辱!

  金光瑤笑容一僵,道:「阿愫?」

  藍忘機劈手去奪匕首,然而,它的鋒芒已盡數埋入秦愫的腹部之中。

  金光瑤失聲慘叫道:「阿愫!」

  他撲上去,抱住了秦愫癱軟的身體,藍曦臣立即取藥施救。然而,這把匕首鋒利至極,怨氣陰氣又重,頃刻之間,秦愫便已斃命。

  在場眾人完全沒料到會變成這樣,全都驚得呆了。魏無羨也沒有,他滿腦子都是一個念頭:那封信裡,究竟寫了什麼?!

  金光瑤淒切地叫了幾聲妻子的名字,一手捧著她的臉,睜大著眼,淚水不斷打落在她面頰上。藍曦臣道:「阿瑤,金夫人……你節哀吧。」

  金光瑤抬頭道:「二哥,這是怎麼回事啊?阿愫為什麼會突然自殺?還有,你們為什麼忽然聚在我寢殿之前,要讓我打開藏寶室?這到底怎麼回事?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沒說?」

  較晚趕來的江澄冷聲道:「澤蕪君,請說個明白吧。我等也是一頭霧水。」

  眾人紛紛附和,藍曦臣只得道:「前段時間,我姑蘇藍氏數名子弟夜獵,路過莫家莊,遭受了一隻分屍左手的侵襲。這只左手怨氣殺氣都極重,忘機受它指引,一路追查,將它四肢和軀體都收集完畢。然而發現,此人是……大哥。」

  澤蕪君和斂芳尊的大哥,赤鋒尊!

  藏寶室內外,嘩然一片。金光瑤驚愕萬分:「大哥?大哥不是下葬了嗎?你我親眼看見的!」

  藍曦臣道:「可那具屍體,確實是他。現在就在蘭陵城內,金麟台下。」

  金光瑤道:「是什麼人做出這種事?!」

  藍曦臣搖頭道:「不知。只差一個頭顱,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只知大哥的頭,很可能就在分屍人的手裡。」

  金光瑤怔了怔,道:「找不到……所以,就上我這裡找?」

  藍曦臣默然不語。

  金光瑤低頭,抱著秦愫的屍體,道:「……也罷。不提。可你們是如何得知,我寢殿之中有這間藏寶室?又是如何能判定,大哥的頭顱就在我的密室裡面?金麟台守備森嚴,如果這件事真的是我做的,我會這麼輕易讓大哥的頭顱被別人發現嗎?」

  聽著他的質問,藍曦臣竟一時答不上來。

  不光他答不上來,連魏無羨也答不上來。

  誰能料到,在這短短的時間之內,金光瑤就能轉移頭顱、並且不知用什麼方法、誘使秦愫當眾自絕封口!

  正思緒急轉,金光瑤的目光移到魏無羨身上,沉聲道:「……玄羽,我以為你已經忘掉以前的事,沒想到你還是想搆陷於我。」

  一位仙首道:「搆陷?誰敢搆陷斂芳尊?」

  蘇憫善冷冷地道:「誰敢?就是站在含光君身邊的這位。」

  頓了頓,他繼續道:「這位是何人,非蘭陵金氏的諸位可能不知。此人名叫莫玄羽,是金門下一名棄生。當初因為品行不端,騷擾同門而被逐出。而聽近來傳聞,他不知是哪裡入了含光君的眼,竟然隨侍身邊,出入左右。素來以嚴正聞名的含光君,為何會留這樣一個人在身邊,真叫人費解。」

  在眾人的私語之中,金光瑤嘆了口氣,道:「玄羽,當初你是偷偷潛進過這間藏寶室的。是你告訴我二哥他們的嗎?撒這種一拆就會穿的謊,有什麼用?」

  他放下秦愫的屍體,把手放在了恨生的劍柄上,向他逼近一步:「過往的事我也不提了,但是你據實交代,阿愫自盡,你有沒有做什麼手腳?」

  金光瑤撒起慌來,當真一派問心無愧、氣勢十足!旁人這麼一聽,自然以為是莫玄羽對斂芳尊心懷怨恨,所以才出言污衊。同時又嫉妒秦愫,因此動了手腳,害她自盡。

  藍忘機擋在魏無羨身前,金光瑤喝道:「說!」

  恨生出鞘,避塵相迎。其餘修士見狀,紛紛拔劍,準備隨時參戰或者自衛。魏無羨見場面要亂,不能手中無兵刃,回頭一望,恰好隨便正躺在木格之上,當即將它抓在手裡,拔劍出鞘!

  金光瑤頓時失聲道:「夷陵老祖!」

  蘭陵金氏的人忽然都劍鋒掉轉,對準了他。金光瑤道:「魏無羨,是你回來了?!」

  雖然魏無羨很想應一聲:「我早回來了!」但此時此刻,一頭霧水,全然不知是怎麼被認出來的。聶懷桑道:「三……金宗主,為什麼這麼叫他?這個人不是莫玄羽嗎?他只是拔出了這把劍,難道誰拔出了這把劍,誰就是夷陵老祖嗎?」

  因為魏無羨的劍名字太令人難以啟齒了,因此旁人提到時,都用「這把劍」、「那把劍」、「他的劍」代指。金光瑤將恨生對準魏無羨,道:「懷桑你過來!諸君小心,這個人,絕對就是夷陵老祖魏無羨!」

  這個名字一出來,比赤鋒尊被五馬分屍更令人毛骨悚然。

  原先沒有動刀劍意思的人也不由自主抽出了佩劍,團團圍住了密室這一端。

  魏無羨不動聲色。聶懷桑愣愣地道:「江宗主當初在大梵山,用靈兵紫電當著眾人的面抽了他一鞭子,莫玄羽並未被奪舍啊。是吧江宗主?」

  江澄面色很難看,沒有說話,手壓在劍柄上,似乎在思索,到底該怎麼做。金光瑤道:「大梵山,不錯,這麼一提醒,我記起來了,在大梵山出現了什麼東西。當時在場召出溫寧的,正是這位莫玄羽。

  「諸位有所不知。莫玄羽原先曾潛入我室中,四處翻看。而我這間藏寶室裡,有一份夷陵老祖的手稿。這份手稿記載的是一種邪術,獻舍。以魂魄與肉身為代價,召喚厲鬼邪靈,為己復仇。因為是施術者心甘情願獻出身軀的,不算奪舍,江宗主就是用紫電再抽他,也是驗證不出來的。」

  一名修士將信將疑道:「既然這個獻舍之術無法被查證,那麼光憑斂芳尊您的一己判斷,也不能定論吧。」

  金光瑤道:「獻舍確實無法被查證,但是他是不是夷陵老祖,卻可以被查證。自從夷陵老祖於亂葬崗頂被他手下厲鬼反噬碎為齏粉之後,他的佩劍便被我蘭陵金氏收藏起來。但沒過多久,我們便發現,這把劍自動封劍了。」

  魏無羨一怔:「封劍?」

  金光瑤道:「封劍是什麼,相信不必我多做解釋。此劍有靈,它拒絕讓魏無羨以外的任何人使用它,所以它封住了自己。除了夷陵老祖本人,沒有人能拔得出來。而就在剛才,這位『莫玄羽』,擋著你們的面,將這把已經封塵了十三年的劍,拔了出來!」

  話音未落,幾十道劍芒便齊齊朝魏無羨刺去。

  藍忘機將這數道劍芒盡數擋下,避塵震開了數人,騰出了一條空道。藍曦臣道:「忘機!」

  幾名被他震得東倒西歪的世家仙首怒道:「含光君!你……」

  藍忘機一語不發,隨魏無羨一齊飛出了寢殿。魏無羨道:「含光君啊,這次我露底了,要跑路了。你跟著我跑什麼?」

  藍忘機平視前方,不應他,兩人將一眾喊打喊殺聲甩在身後。百忙之中,魏無羨又道:「你的名聲要毀啦!」

  他心念電轉:「金光瑤見到那張古怪的紙片人,又看到了隨便出鞘,一定當時就猜出了我在搗鬼,反將一軍,立刻編了一套謊話,誘導秦愫自殺,再故意把我逼到擺著隨便的木格之旁,誘我拔劍暴露身份,潑我一身髒水。可怕可怕可怕,沒料到金光瑤這廝反應如此之快,撒謊如此之溜!」

  金光瑤的這一套謊言細細推敲起來,也合情合理。莫玄羽被趕回莫家莊,心生怨恨,想起自己曾經偷看過的這份邪術,有心復仇,便請厲鬼降臨,召來了夷陵老祖。魏無羨搆陷於他,不知用什麼法子毒害了秦愫,都是在為莫玄羽復仇。也許,連聶明玦被五馬分屍的軀體,都可以推說是夷陵老祖的陰謀!

  兩人衝下金麟台,忽然面前白影一閃,金凌擋在了他們面前。

  魏無羨原本打算一劍削出,一見是金凌,鬆了口氣,可還沒來得及說話,腹中一涼。

  他是真沒料到,金凌竟然會真的一劍刺過來。

  魏無羨心道:「像誰不好,偏偏要像他舅舅,連捅刀都要捅在同一個地方。」

  接下來的事,他有些記不清了,只覺四周亂哄哄的,十分吵鬧,十分顛簸。兵刃相擊和靈力爆炸的聲音不斷。

  不知過了多久,模模糊糊間,魏無羨睜開眼睛,藍忘機御著避塵,他則伏在藍忘機背上,那張雪白的臉頰上濺了半邊鮮血。

  總覺得腹間的傷口並不很疼,魏無羨叫道:「……藍湛。」

  藍忘機的呼吸不像平日那麼平緩,微顯急促,似是背著他奔波太久、頻繁交手所致,但應他的語氣,卻是一如既往的穩穩當當,道:「嗯。」

  「嗯」完之後,像是覺得該補充些什麼,他又道:「我在。」

  魏無羨隨口叫了他一聲,不知該說什麼,想了想,道:「當年我們在金麟台上的花宴,見過一面,你還記得嗎?」

  藍忘機道:「不記得的只有你。」

  魏無羨道:「好嘛,我記性不好。你記得就好。你當時,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半晌,藍忘機才道:「有的。」

  可是,魏無羨卻沒問他到底是什麼話,忽然道:「啊!」

  藍忘機道:「怎麼了。」

  魏無羨道:「我記起來了,藍湛。就像這樣。我……的確是背過你的。」

  第51章:絕勇第十一(1

  雲夢多湖,蓮花塢便是依湖而建的。

  從蓮花塢的碼頭這邊出發,順水划船不久,便有好大一片蓮塘,叫做蓮花湖,怕是有數十里。碧葉寬大,粉荷亭亭,挨肩擦頭。湖風吹過,花搖葉顫,彷彿在頻頻點頭。清新嬌美之中,還有幾分憨態可掬。

  江家的蓮花塢不似別家的仙府那樣緊閉大門,方圓幾里之內都不允許普通人出現,大門前寬闊的碼頭上時常有賣蓮蓬、菱角、各種面點的小販蹲守,熱鬧得很。附近人家的孩童也可以吸著鼻涕偷偷溜到蓮花塢的校場裡,偷看熱鬧,即便被發現了也不會被罵,偶爾還能和世家子弟一起玩耍。

  魏無羨年少時候,常常在蓮花湖之畔放風箏。

  江澄緊緊盯著自己的風箏,不時瞅一瞅魏無羨的那隻。魏無羨的風箏已經飛很高,可他還是沒有動手挽弓的意思,右手搭在眉間,仰頭而笑,似乎覺得,還是不夠遠。

  眼看風箏已經快飛出自己有十足把握能射中的距離,江澄一咬牙,搭箭拉弦,白羽嗖的射出。那隻畫成獨眼怪模樣的風箏被一箭貫目,落了下來。

  江澄眉頭一展,道:「中了!」

  隨即,他道:「你的飛了那麼遠,還射得著嗎?」

  魏無羨道:「你猜?」

  他這才抽出一支箭,凝神瞄準。弓弦拉滿,崩然鬆手。

  中。

  江澄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鼻子裡哼了一聲。一群少年都把弓收了起來,嘿嘿哈哈地去撿風箏。落得最近的,就是最差的,撿起來之後要被旁人嘲笑一番。魏無羨那隻落的最遠,在他前面就是第二名的江澄的風箏。誰知,轉過了九曲蓮花廊,忽然閃出兩個身姿窈窕的年輕女子,作武裝侍女打扮,都佩著短劍。其中一個拿著一隻風箏、一支箭,擋在了他們面前。

  高個的那名侍女冷冷地道:「這是誰的?」

  眾少年一見這兩名女子,心裡都叫糟糕。

  魏無羨摸了摸下巴,站出來道:「我的。」

  另一名侍女哼道:「你倒老實。」

  她們往兩旁分開,從後面走出一個佩劍的紫衣女子來。

  這女子膚色膩白,頗具麗色,眉眼秀致,卻有凌厲之意。唇角似勾非勾,天然的一派譏誚,與江澄如出一撤。腰肢纖細,紫衣翩翩,面龐和扶在劍柄上的右手都如冷冰冰的玉石一般,右手食指上戴著一枚綴著紫晶石的指環。

  江澄見到她,露出笑容,叫道:「阿娘。」

  其餘的少年則恭恭敬敬地道:「虞夫人。」

  虞夫人就是江澄的母親,虞紫鳶。也是江楓眠的夫人,當初還曾是他的同修。照理說,應該叫她江夫人,可不知道為什麼,所有人一直都是叫她虞夫人。有人猜是不是虞夫人性格強勢,不喜冠夫姓。對此,夫婦二人也並無異議。

  虞夫人出身望族眉山虞氏,家中排行第三,又稱虞三娘子。在玄門之中有一個名號「紫蜘蛛」,報出來就能嚇著一批人。年少時便性情冷厲,不喜與人打交道,與人打交道便不討喜。嫁給江楓眠後也常年夜獵在外,不怎麼愛留居江家的蓮花塢。而且她在蓮花塢的居所和江楓眠是分開的,獨佔一帶,裡面只有她和她從虞家帶過來的一批心腹家人居住。這兩名年輕女子金珠、銀珠都是她的心腹使女,總不離身。

  虞夫人掃了江澄一眼,道:「又在瘋玩?過來給我看看。」

  江澄挨到她身邊,虞夫人纖細的五指捏了捏他的手臂,在他肩頭啪的一拍,教訓道:「修為一點長進也沒有,都快十七歲了,還像個無知幼子,整天只知道跟人瞎鬧。你跟別人一樣嗎?別人將來鬼知道會在哪條陰溝裡撲騰,你以後可是要做江家家主的!」

  江澄被她拍得身形一晃,低頭不敢辯解。魏無羨知道,不消說,這又是在明著暗著地罵自己了。一旁有師弟悄悄衝他吐舌頭,魏無羨對他挑了挑眉。虞夫人道:「魏嬰,你又在作什麼怪?」

  魏無羨習以為常地站了出來,虞夫人罵道:「又是這幅模樣!你若是自己不求上進,就不要拉著江澄跟你一起鬼混,帶壞了他。」

  魏無羨驚訝道:「我不求上進嗎?蓮花塢裡最上進的不就是我嗎?」

  少年人忍性不高,就是要駁幾句嘴。一聽這話,虞夫人眉心果然現出一道煞氣,江澄道:「魏無羨,你閉嘴!」

  他轉向虞夫人,道:「不是我們想窩在蓮花塢裡射風箏,可現在不是誰都沒辦法出去嗎?溫家把所有夜獵區都劃為他們的地盤,我就算想出去夜獵,也沒有地方可以下手。待在家裡不出去惹事、跟溫家人爭搶獵物,這不是您和父親交代過的嗎?」

  虞夫人冷笑道:「只怕這次是你不想出去,也得出去了。」

  江澄不解,虞夫人不再理他們,昂首挺胸地穿過長廊。他身後那兩名侍女惡狠狠地瞪向魏無羨,跟著主人一道走了。

  晚間,他們才知道,「不想出去也得出去」是什麼意思。

  岐山溫氏以其他世家教導無方、荒廢人才為由,要求各家在三日之內,每家派遣至少十名家族子弟赴往岐山,由他們派專人親自教化。

  江澄愕然道:「溫家的人果真說得出這種話?太厚顏無恥了!」

  魏無羨道:「自以為是百家之長天上的太陽唄。溫家不要臉又不是頭一回了。仗著家大勢大,去年就開始不允許其他家族夜獵了,搶了別人多少獵物,佔了多少地盤。」

  江楓眠坐於首席,道:「慎言。用餐。」

  堂中只有五人,分開坐,每個人身前都擺著一張方形小案,案上是幾碟子飯食。魏無羨低頭動了動筷子,忽然被人扯了扯衣角。轉過臉,只見江厭離遞過來一隻小碟,碟子裡是數粒剝好的蓮子,肥肥白白,新鮮飽滿。

  魏無羨悄聲道:「謝謝師姐。」

  江厭離微微一笑,那張甚為清淡的面容,霎時添了幾分生動顏色。虞紫鳶冷冷地道:「還用什麼餐,過幾天到了岐山,都不知道有沒有飯給他們吃,不如趁現在開始多餓幾頓,習慣習慣!」

  岐山溫氏提出的這個要求,是無法拒絕的。無數前例為證,如果有哪個家族膽敢違抗他們的命令,就會被扣上「仙門逆亂」、「百家之害」等等奇怪的罪名,並以此為由,將之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殲滅。

  江楓眠淡聲道:「你何必這麼焦躁。無論日後如何,今天的飯還是要吃的。」

  虞夫人忍了又忍,拍桌道:「我焦躁?我焦躁才是對的!你怎麼還能這麼一副不溫不火的樣子?你是沒聽到溫家派來的人怎麼說的嗎?溫家一個家奴,也敢在我面前趾高氣揚!送去的十名子弟裡還必須要有本家子弟,本家子弟什麼意思?阿澄和阿離,一定至少要有一個在裡面!送過去幹什麼?教化?別人家怎麼教導自家子弟,輪得到他們姓溫的來插手?!這是送人過去給他們拿捏,給他們做人質!」

  江澄道:「阿娘,你別生氣,我去就行了。」

  虞夫人斥道:「當然是你去,難不成還讓你姐姐去?看她那個樣子,現在還在樂呵呵地剝蓮子。阿離,別剝了,你剝給誰吃?你是主人,不是別人的家僕!」

  聽到「家僕」二字,魏無羨倒是無所謂,一口氣把碟子裡的蓮子全都吃光了,正在嚼,嚼得口裡都是絲絲清涼的甜意。江楓眠微微抬頭,道:「三娘。」

  虞夫人道:「我說錯什麼了嗎?家僕?不樂意聽到這個詞?江楓眠,我問你,這次,你打不打算讓他去?」

  江楓眠道:「看他自己,想去就去。」

  魏無羨舉手道:「我要去。」

  虞夫人冷笑道:「真好啊。想去就去,想不去也肯定能不去。憑什麼阿澄卻非去不可啊?給別人養兒子,養成這樣,江宗主,你可真是個大大的好人!」

  她心中有氣,只想把這股憤懣發洩出來,毫無道理可言。其餘人都安靜地任她撒火。江楓眠道:「三娘子,你累了。回去休息吧。」

  江澄坐在原地,仰頭望她,道:「阿娘。」

  虞夫人站起身來,譏嘲道:「你叫我幹什麼?跟你父親一樣,讓我少說兩句?你是個傻的,我早告訴你了,你這輩子都是比不過你旁邊坐著的那個了。修為比不過,夜獵比不過,連射個風箏都比不過!沒法子,誰讓你的娘不如別人的娘?比不過就是比不過。你娘為你不平,跟你說了多少次別跟他鬼混!你還幫他說話。我怎麼生出你這種兒子的!」

  她逕自走了出去,留江澄坐在原位,臉色忽黑忽白。江厭離悄悄把一盤剝好的蓮子放到他的食案邊上。

  坐了一會兒,江楓眠道:「今晚我會再清點八人,明日你們就一起出發。」

  江澄點了點頭,遲疑著不知該再說什麼,他從來不懂該怎麼和父親交流。魏無羨喝完了湯,道:「江叔叔,你沒有什麼東西要給我們的嗎?」

  江楓眠微微一笑,道:「要給你們的東西早給了。劍在身側,訓在心中。」

  魏無羨道:「哦!『明知不可而為之』,對吧?」

  江澄立刻警告道:「這意思可不是讓你明知道要闖禍,還硬要去作怪!」

  席間氣氛這才活絡起來。

  次日,臨走之前,江楓眠交代了必要事宜,只多說了一句,「雲夢江氏的子弟,還不至於如此脆弱,經不起外界一點風浪。」

  江厭離則送了他們一段又一段,往每個人的懷裡塞滿各種乾糧吃食,真的怕他們在岐山吃不飽。十名少年拖著一身沉甸甸的食物,從蓮花塢出發,在溫氏規定的日期之前,到達了位於岐山的指定地點。

  大大小小各家族的世家子弟都零零散散來了不少,具是小輩,幾百人中,不少都是相識或臉熟的。三五成團,低聲交談,神色都不怎麼好,看來都是用不太客氣的方式召集來的。

  掃了一圈,魏無羨道:「姑蘇那邊果然也來人了。」

  姑蘇藍氏的人也來了十多個,不知為什麼,形容都頗為憔悴。藍忘機的臉色尤為蒼白,但依舊是那副冷若冰霜、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情,背上背著避塵劍,孤身而立,四週一片冷清。

  魏無羨本想上去同他招呼,江澄警告他道:「勿生事端!」只得作罷。

  忽然,前方有人高聲發號施令,命令眾家子弟集合成陣。

  這人比他們大不了多少,十八九歲的模樣,趾高氣揚,相貌勉強能和「俊」沾個邊。但和他的頭髮一樣,令人感覺油膩膩的,不甚清爽。此人正是岐山溫氏家主最幼一子,溫晁。

  溫晁頗愛拋頭露面,不少場合都要在眾家之前顯擺一番,因此,他的容貌眾人並不陌生。他身後一左一右侍立著兩人。左是一名身姿婀娜的明豔少女,柳眉大眼,唇色鮮紅。美中不足的是嘴皮上方有一粒黑痣,生得太不是位置,總教人想摳下來。右則是一名看上去三十歲左右的陰冷男子,高身闊肩。

  溫晁站在坡上高地,俯視眾人,似乎很是飄飄然,揮手道:「都把劍交上來!」

  人群騷動起來。有人抗議道:「修真之人劍不離身,為什麼要我們上交仙劍?」

  溫晁道:「剛才是誰說話?誰家的?自己站出來!」

  剛才出聲那人,頓時不敢說話了。

  場中漸漸安靜下來,溫晁這才滿意,道:「就是因為現在還有你們這種不懂禮儀、不懂服從、不懂尊卑的世家子弟,壞了根子,我才決心要教化你們。現在就這麼無知無畏,要是不趁早給你正正風氣,到了將來,還不得有人妄圖挑戰權威、爬到溫家頭上來!」

  明知他索劍是不懷好意,可是如今岐山溫氏如日中天,各家都如履薄冰,不敢稍有反抗,生怕一惹他不滿,就會被扣上什麼罪名累及全族,只得忍氣吞聲。

  江澄按住了魏無羨,魏無羨低聲道:「你按我幹什麼?」

  江澄哼道:「怕你亂來。」

  魏無羨道:「你想多了。雖然這個人又油膩又噁心,但我就算要揍他,也不會挑選這個時候給咱們家添亂子。放心吧。」

  江澄道:「你又想套麻袋打他?恐怕行不通,看到溫晁身邊那個男的沒有?」

  魏無羨道:「看到了。修為是高,不過容貌保持的不好,看來是大器晚成。」

  江澄道:「那個人叫溫逐流,有個外號叫『化丹手』,是溫晁的隨侍,專門保護他的。不要惹他。」

  魏無羨道:「『化丹手』?」

  江澄道:「不錯。他那雙手掌很可怕,能……」

  兩人平視前方,低聲說話,見收劍的溫氏家僕走近,立刻噤聲。魏無羨信手解了劍,交了上去,同時不由自主看了一眼姑蘇藍氏那邊。

  他本以為藍忘機一定會拒絕上交,出乎意外的,藍忘機的臉色雖然冷得嚇人,卻仍是解了劍。

  虞夫人當初的譏嘲竟然一語成讖,他們在岐山接受「教化」,果然每日裡都是清湯寡水。江厭離當初給他們掛滿一身的吃食早被盡數搜走,而這些年少的世家子弟裡,根本沒人辟榖,不可謂不難捱。

  溫晁所謂的「教化」,也就是每日站得高高的,在眾人面前發表一通講話,要求他們齊聲為他歡呼、一言一行都以他為楷模。

  夜獵之時,他會帶上眾家子弟,驅使他們在前奔走,探路開道、吸引妖魔鬼怪的注意力,奮力拚殺,然後他在最後一刻出來,把被別人打得差不多的妖獸輕鬆擊倒,斬下頭顱,再出去吹噓這是自己一人的戰果。

  如有格外不順眼的,他就把這人揪出來,當眾責罵,斥得對方豬狗不如。

  前年參加岐山溫氏的百家清談大會,射箭那日,溫晁也與魏無羨等人一同入場。他滿心覺得自己會拔得頭籌,理所當然地認為其他人一定要讓著自己,結果開頭三箭,一箭中,一箭落空,一箭射錯了紙人。本該立即下場,但他偏不下,旁人也不好意思說他。最後計算出來,戰果最佳的前四名為魏無羨,藍曦臣,金子軒,藍忘機。藍忘機若不是因為提前立場,成績還能更好。

  溫晁大覺丟臉,因此尤其痛恨這四人。藍曦臣未能前來,他便揪著其餘三人,日日當眾責罵,好不威風。

  最憋屈的要數金子軒,他從小是被父母捧在掌心的長大的,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要不是蘭陵金氏其他子弟攔著他,再加上溫逐流不是善茬,他第一天就沖上去和溫晁同歸於盡了。藍忘機則一副心如止水、漠視萬物的狀態,彷彿已經魂魄出竅一般。而魏無羨已經在蓮花塢遭虞夫人的花樣痛罵數年,壓根不把他這點段數放在眼裡,下了台仍是笑嘻嘻的。

  這日,眾人又是大清早便被溫氏家僕轟了起來,像一群家禽一樣,被驅趕著朝新的夜獵地點走去。

  此次的夜獵之所,名為暮溪山。

  愈是深入山林,頭頂的枝葉愈加茂密,腳底的陰翳也愈加鋪張。除了樹海濤聲和腳步聲,再聽不到別的聲響,鳥獸蟲鳴在一片森然中格外突兀。

  許久之後,一群人與一條小溪迎面匯合。溪水淙淙,其間還有楓葉逐流飄零。

  溪聲楓色,無形將壓抑的氣氛沖淡了幾分,前方竟然還傳來咯咯吱吱的輕微嬉笑聲。

  魏無羨和江澄邊走邊嘀嘀咕咕地變著法子咒罵溫狗,無意間,他回頭一瞥,瞥見了一襲白衣。藍忘機就在他身後不遠處。

  因為走得較慢,藍忘機落在了隊伍後面。魏無羨這幾天有好幾次都想跟他套套近乎、敘敘舊,奈何每次藍忘機都見了他便轉身,江澄也再三警告他別瞎撩。此時離得近了,不由得多留了幾分意。

  魏無羨忽然發現,雖然藍忘機盡力走得無異樣,可仍能看出,他右腿落地比左腿落地要輕,似乎不能用力。

  見狀,魏無羨放慢速度,倒退著走到藍忘機身邊,與他並肩而行,問道:「你腿怎麼了?」

  第52章:絕勇第十一(2

  藍忘機目不斜視,道:「無事。」

  魏無羨道:「咱們也算是熟人了吧?這麼冷淡,看都不看我一眼。你的腿真的沒事?」

  藍忘機道:「不熟。」

  魏無羨轉了個身,倒退著走,堅持和他並肩而行,非要讓他看見自己的臉,道:「有事不要逞強。腿是傷了還是折了?什麼時候的事?」

  他正準備說「要不要我背你」,忽然一陣香風撲鼻。

  魏無羨回頭望向側前方,登時眼睛一亮。

  見他忽然閉嘴,藍忘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三五個少女走在一起,中間那名少女身穿淺緋色的外衫,罩著一層薄紗衣。微風吹拂,紗衣飄曳,身姿背影格外好看。

  魏無羨看的,就是這個背影。

  一名少女笑道:「綿綿,你這個香囊真是好東西,配上之後蚊蟲果然就不來了,氣味也好聞,聞一聞好像人格外清醒。」

  被稱作綿綿的那名少女說話聲音果然是軟綿綿、甜糯糯的:「香囊裡面都是些切碎了的藥材,用途挺多的。我這裡還有幾個,你們誰還要?」

  魏無羨一陣歪風樣地飄了過去:「綿綿,給我也留一個。」

  那少女吃了一驚,沒想到忽然冒出來一個陌生少年的聲音,回頭給了身後一張秀麗的臉,皺眉道:「你是誰?為什麼也叫我綿綿?」

  魏無羨笑道:「我聽她們都叫你綿綿,以為這就是你的名字呀。怎麼,不是嗎?」

  江澄見他又發作了,翻了個大白眼。

  藍忘機冷然旁觀。綿綿漲紅了臉,道:「不許你這樣叫我!」

  魏無羨道:「為什麼不許?這樣好了,你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不叫你綿綿,如何?」

  綿綿道:「為什麼你問我我就要告訴你?問別人的名字之前,自己也不先報上名字。」

  魏無羨道:「我的名字好說。你記著了,我叫做『遠道』。」

  綿綿兀自把「遠道」這個名字悄悄念了兩遍,記不起哪家的世家公子叫這個名字,可是看他儀表氣度,又不像籍籍無名之輩,看著魏無羨嘴角邊頗為戲謔的笑容,心中不解。

  忽然,一旁傳來藍忘機冷冷的低語:「玩弄字眼。」

  她猛地反應過來,這是取「綿綿思遠道」之意,戲弄於她,恨恨跺腳道:「誰思你了。你不要臉!」

  幾名少女笑作一團,紛紛道:「魏無羨,你真的好不要臉呀!」

  「我告訴你呀,她叫……」

  綿綿拉著她們便走,道:「走,走!不許你們跟他說。」

  魏無羨在後面喊道:「走可以,給我個香囊嘛!不理我?不給?不給我找別人問你名字了,總有人告訴我……」

  話沒喊完,從前方扔來一隻香囊,不偏不倚砸在他胸口,魏無羨「哎喲」作心痛狀,香囊的帶子繞在手指上轉得飛起,走回藍忘機身邊,猶在邊轉邊笑。見藍忘機臉色越發冷沉,問道:「怎麼?又這樣看著我。對了,咱們剛才說到哪兒了?繼續說。我背你怎麼樣?」

  藍忘機靜靜看著他,道:「你對誰都是這樣一派輕浮浪子的行徑嗎。」

  魏無羨想了想,道:「好像是?」

  藍忘機垂眸,半晌,才道了一聲:「輕狂!」

  這兩個字彷彿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帶了點莫名的痛恨,連怒視也不屑再分給他一個了,藍忘機勉強提速朝前走去。看他又逞強,魏無羨忙道:「好嘛。你不用走這麼快,我走就是了。」三步並作兩步,追上了江澄。

  誰知江澄也不給他好顏色,狠狠地道:「你好無聊!」

  魏無羨道:「你又不是藍湛,怎麼學他說無聊。他今天的臉比以往還要臭,那腿怎麼回事?」

  江澄沒好氣地道:「你還有閒心思理會他,理會自己吧!也不知溫晁這個蠢貨把我們趕到暮溪山來找什麼洞口,又要搞什麼鬼。可別又像上次殺樹妖時那樣,讓我們圍上去做肉盾。」

  一旁一名門生低聲道:「他臉色自然是不好看的,上個月雲深不知處被燒了,你們還不知道吧。」

  魏無羨聞言一驚:「燒了?!」

  江澄這幾日聽多了這種事,倒沒有他驚訝,道:「溫家的人燒的?」

  那名門生道:「可以這麼說。也可以說是……藍家自己燒的。溫家的長子溫旭去了一趟姑蘇,不知給藍氏家主定了個什麼罪名,逼姑蘇藍氏的人,動手燒自己仙府!美其名曰清理門戶、煥然重生。大半個雲深不知處和山林都被燒了,百年仙境,就這麼被毀了。藍家家主重傷,生死未知。唉……」

  魏無羨道:「藍湛的腿跟這個有關係嗎?」

  那名弟子道:「自然有。溫旭最先命令他們燒的就是藏書閣,放言誰不肯燒,就要誰好看。藍忘機拒絕,被溫旭手下圍攻,斷了一條腿。還沒養好,如今又被拖出來,不知道折騰些什麼!」

  魏無羨仔細想想,這幾日,除了被溫晁責罵,藍忘機確實很少走動。總是要麼站著,要麼坐著,一句話也不說話。他這個人極重儀態端方,自然不會讓人看出腿上有傷。

  江澄見他似乎又想往藍忘機那邊走,扯住他道:「你又怎麼了!還敢去惹他,不知死活!」

  魏無羨道:「我不是要去惹他。你看他那條腿,這幾天奔波折騰傷勢肯定惡化,實在遮不住了才被人看出來。他再這樣走下去,那條腿多半要廢。我去背他。」

  江澄扯他扯得更緊了:「你跟他又不熟!沒看見他那麼討厭你嗎?你去背他?只怕他都不想你再靠近半步。」

  魏無羨道:「他討厭我沒關係呀,我不討厭他。我抓了他就背起來,他還能在我背上掐死我不成。」

  江澄警告道:「咱們顧自己都顧不上了,哪還有空去管別人的閒事?」

  魏無羨道:「第一,這事不閒。第二,這些事,總得要有人管的!」

  正在兩人低聲爭執之際,一名溫氏家僕過來呵斥道:「不要交頭接耳,當心點兒!」

  家僕之後,走來一名嬌美的少女。此女名叫王靈嬌,乃是溫晁的隨侍之一。具體如何隨侍,人盡皆知。她本是溫晁正室夫人的一名使女,因頗有幾分姿色,與主人眉來眼去便混上了床。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今仙門世家之中。竟也多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潁川王氏」。

  她靈力低微,不能佩上等仙劍,手裡便拿著一隻細長的鐵烙。這種鐵烙,溫氏家僕人手一只,無需放進火裡烤,貼上人身便是一個疼得人死去活來的烙印。

  王靈嬌將它持在手中,威風凜凜地斥道:「溫小公子讓你們好好找洞口,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

  如今這世道,竟然連一個爬床的使女都能在他們面前得意忘形、不可一世,兩人滿心哭笑不得。

  正在此時,一旁有人喊道:「找到了!」

  王靈嬌登時沒空理他們了,奔了過去,一看,歡聲叫道:「溫公子!找到啦!找到入口了!」

  那是一個很隱蔽的地洞,藏在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榕樹腳下。先前他們一直找不到,一是因為這個洞口很小,不到半丈見方,二是粗大糾結的樹根樹藤織成了一張堅實的網,擋住了洞口,其上還有一層枯枝落葉、泥土沙石,因此隱蔽非常。

  扒開腐敗的枝葉和泥土,斬斷樹根,這個黑黝黝、陰森森的洞穴便暴露了出來。

  洞口通往地底深處,一股令人寒戰的涼氣襲面而來。投一顆石子進去,如石沉大海,不見聲息。

  溫晁大喜:「肯定就是這裡!快,都下去!」

  金子軒實在忍不住了,冷冷地道:「你把我們帶到這裡來,說是來夜獵妖獸,那麼請問究竟是什麼妖獸?提早告知我們,也好合力應對,才不會再像上次那樣手忙腳亂。」

  溫晁道:「告知你們?」

  他直起身來,先指了指金子軒,再指他自己,道:「你們還要我再說多少遍才能長記性?不要搞錯了。你們,只不過是我手下的修士,我才是發出命令的人。我不需要別人來建議我什麼。指揮作戰和調兵遣將的人只有我。能降服妖獸的,也只有我!」

  他的「只有我」三個字咬字格外重,語氣高昂,自大狂妄,令人聽了又憎惡又滑稽。王靈嬌斥道:「沒聽見溫公子說什麼嗎?還不都快下去!」

  金子軒站在最前,強忍怒火,一掀衣擺,抓住一根尤為粗壯的樹藤,毫不猶豫地一跳,跳進了深不見底的地洞。

  魏無羨這次倒是能體會他的心情。無論這洞裡有什麼妖魔鬼怪,面對它們,都絕對比面對溫晁等人舒服。再繼續讓這對狗男女多殘害自己的眼睛一刻,怕是真的就忍不住要同歸於盡了!

  其餘人跟在他之後,依次進入地洞。

  這些被強行召集的世家子弟被繳了劍,只能慢慢往下爬。樹藤貼著土壁生長,粗如幼子手腕,很是結實。魏無羨一邊攀著它緩緩下降,一邊暗暗計算下地多深。

  約莫滑了三十餘丈,腳底這才碰到地面。

  溫晁在上面喊了幾聲,確定地下安全,這才踏著他的劍,摟著王靈嬌的腰,悠悠地御劍下來了。片刻之後,他手下的溫氏門生和家僕們也紛紛落地。

  江澄低聲道:「但願這次他要獵的不是什麼太難對付的東西。這地方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出口,萬一妖獸或者厲煞在洞中暴起,這條樹藤這麼長,說不定還會斷,到時逃命都難。」

  其他人也都抱著同樣的想法,不由自主仰頭看著頭頂那個已變得很小的白色洞口。

  溫晁躍下了劍,道:「都停在這兒幹什麼?該做什麼還要我教?走!」

  一群人被驅趕著,朝地洞深處走去。

  因為要讓他們在前方探路,溫晁吩咐家僕給了他們些許火把。地洞穹頂高闊,火光照不到頂,魏無羨留意著回聲,感覺越是深入,回音也越是空曠,怕是距離地面已有百丈之深。

  開道的一行人保持著高度警惕,舉著火把,不知走了多久,終於,來到了一片深潭之前。

  這片潭如果放到地面上,那也是一片寬廣的大湖。潭水幽黑,水中還突起著大大小小的許多石島。

  而再往前,已經無路可走了。

  可路已到盡頭,夜獵對象卻依舊沒有出現,連它是什麼都不知道,眾人心頭都是疑雲重重,又提心吊膽,精神緊繃。

  沒見到他預期的妖獸,溫晁也是有些急躁。

  他罵了兩句,忽然「靈機一動」,道:「找個人,吊起來,放點血,把那東西引出來。」

  妖獸大多嗜血如狂,一定會被大量的血氣和吊在半空中動彈不得的活人吸引出來。

  王靈嬌應了一聲,立即指向一名少女,吩咐道:「就她吧!」

  那名少女正是剛才在路上送人香囊的「綿綿」,她突然被點到,整個人都懵了。王靈嬌這一點看似隨意,實則醞釀已久。這些世家送過來的人大多是少年,因此,對數量鮮少的幾個少女,溫晁總忍不住多留意一些,尤其這個綿綿,相貌不錯,還被溫晁油手油腳佔過幾次便宜,她只能忍氣吞聲,王靈嬌卻早看在眼裡、恨在心中。

  綿綿一反應過來,真的是在指她,滿面驚恐連連後退。溫晁見王靈嬌點的是這名少女,想起還沒機會搞上手,有點可惜,道:「點這個?換一個人吧。」

  王靈嬌委屈道:「為什麼要換?我點這個,你捨不得麼?」

  她一撒嬌,溫晁便心花怒放,身子酥了半截,再看綿綿穿著打扮,肯定不是本家子弟,最多是個門生,拿去做餌最適合不過,即便是沒了也不怕有世家來囉唆,便道:「瞎說,我有什麼捨不得的?隨便你,嬌嬌說了算!」

  綿綿心中被吊上去了,多半就有去無回了,倉皇逃竄。可她往哪裡躲,哪裡人就散開一大片。魏無羨輕輕一動,立即被江澄死死拽住。綿綿忽然發現,兩個人巋然不動,連忙躲到了他們身後。

  這兩人正是金子軒與藍忘機。上去準備綁人的溫氏家僕見他們沒有讓開的意思,喝道:「旁邊兒去!」

  藍忘機漠然不應。

  見勢不對,溫晁警告道:「你們杵著幹什麼?聽不懂人話?還是想扮英雄救美?」

  金子軒揚眉道:「夠了沒有?讓旁人給你做肉盾還不夠,現在還要活人放血給你當餌?!」

  魏無羨微微詫異:「金子軒這廝,竟然還有幾分膽量。」

  溫晁指著他們,道:「這是要造反了?我警告你們,我容忍你們很久了。現在立刻自己動手,把這丫頭給我綁了吊起來!否則你們兩家帶過來的人都不用回去了!」

  金子軒哼哼冷笑,並不挪動。藍忘機也是恍若未聞,靜如入定。

  一旁有一名姑蘇藍氏的門生,聽著溫晁的威脅之詞,一直在微微發抖,此時終於忍不住,衝了上來,抓住綿綿,準備動手綁她。藍忘機眉峰一凜,一掌拍出,將他擊到一邊。

  雖然他一句話也沒說,可俯視那名門生的神情,不怒自威:姑蘇藍氏有你這種門生,當真可恥!

  魏無羨對江澄低聲道:「哎,藍湛那個性子,要糟。」

  江澄也握緊了拳頭。

  這個場面,恐怕是再也不能獨善其身、妄想還能不流血了!

  溫晁勃然大怒,喝道:「反了!殺!」

  數名溫氏門生抽出明晃晃的長劍,朝藍忘機與金子軒殺去。那名「化丹手」溫逐流負手站在溫晁身後,一直沒有動手,似是覺得根本不需要他出手。這倒也是,這兩名少年以少對多還手無寸鐵,本就吃虧,加上這些日子奔波受累,狀態極差,藍忘機更是身負有傷,絕對撐不了多久!

  溫晁看著屬下與這兩人撕斗,啐道:「這種人,真是該殺。」

  一旁傳來一個笑嘻嘻的聲音:「是啊,這種仗家勢欺人,為非作歹之徒,通通該殺,不光要殺,還要斬其頭顱,使之遭萬人唾罵,警醒後世。」

  聞言,溫晁猛地回頭:「你說什麼?」

  魏無羨訝然道:「你需要我再重複一遍嗎?好的。仗家勢欺人,為非作歹之徒,通通該殺,不光要殺,還要斬其頭顱,使之遭萬人唾罵,警醒後世——可聽得清楚?」

  溫逐流聽到這句,若有所思,看了一眼魏無羨。溫晁暴怒道:「你竟敢說這種狗屁不通、大逆不道的狂言妄語!」

  魏無羨先是「噗」的一彎嘴角,隨即,爆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他撫著江澄的肩,邊笑得透不過氣來,邊道:「狗屁不通?大逆不道?我看你才是吧!溫晁,你知道剛才這句話,是誰說的嗎?肯定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好了。這正是你本家開宗立祖的大大大名士溫卯說的。你竟然敢罵你老祖宗的名言狗屁不通、大逆不道?罵得好,好極了!哈哈哈哈哈哈……」

  這些天來,溫晁「教化」他們時,還發放了一份「溫門菁華錄」,密密麻麻抄滿溫氏歷代家主和名士的光輝事蹟和名言,人手一份,要求熟讀背誦,時刻銘記在心。魏無羨翻了兩下,被噁心到了,連平淡無奇的口水話也能被反覆剖析個中深意吹得天花亂墜。但溫卯的這句話,因覺十分諷刺,他卻記得清清楚楚。

  溫晁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魏無羨又道:「對了,辱罵溫門名士是什麼罪名?該怎麼罰?我記得是格殺勿論,是吧?嗯,很好,你可以去死了。」

  溫晁再也忍不住,拔劍朝他刺去。這一沖,便衝出了溫逐流的保護範圍。

  溫逐流一向只防備旁人攻擊,卻不曾防備溫晁的突然發難,竟來不及應對。而魏無羨故意激他,就是在等這怒極失控的一刻。他嘴邊笑容不減,出手如電,瞬息之間便奪劍反殺、一舉將溫晁制住!

  他一手擒著溫晁,幾個起落,躍到深潭之上的一座石島上,拉出距離,另一手將溫晁的劍抵在他脖子上,警告道:「都別動,再動當心我給你們溫公子放放血!」

  溫晁撕心裂肺地叫道:「別動了!別動了!」

  圍攻藍忘機與金子軒的門生這才止住了攻擊。魏無羨喝道:「化丹手你也別動!你們是知道溫家家主的脾氣的,你主子在我手裡,他只要流一滴血,這裡的人包括你在內,一個都別想活!」

  溫逐流果然收回了準備發難的手。見控制住了場面,魏無羨還待說話,忽然,感覺整個地面顫了顫。

  他警惕地道:「地動了嗎?」

  他們現在在地下洞穴裡,若是地洞,無論是堵住了入口還是活埋他們,都是極其可怕的事。江澄卻道:「沒有!」

  可魏無羨卻感覺,地面晃得更厲害了,劍鋒好幾次抖得碰到溫晁的喉嚨,讓他大聲慘叫。江澄驀地大喝道:「不是地動了,是你腳下的東西在動!!!」

  魏無羨也發現了,不是地面在顫,而是他落足的那座石島在顫。不但在顫,而且在不斷上升、上升、浮出水面的部分越來越多。

  他終於發現了,這不是一座島——而是潛伏沉水在深潭中的一個龐然大物、是那隻妖獸的背殼!

  第53章:絕勇第十一(3

  「石島」迅速向岸邊移去。

  這只未知妖獸的逼近,帶來一股無形的壓迫感,除了藍忘機、金子軒、江澄、溫逐流等少數幾人,其餘人都在不斷後退。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水底下這個東西會突然暴起的時候,它卻停住了。

  因為跳到了它的背上,才將這只沉睡中的妖獸驚醒,現在魏無羨不便輕舉妄動了,維持原樣,靜觀其變。

  「石島」四周黑漆漆的水面上,浮著幾篇鮮紅異常的楓葉,悠悠飄過。

  在這幾片楓葉之下,黑潭的深處,有一對發亮的黃銅鏡一樣的東西。

  那對黃銅鏡越來越大、越來越近,魏無羨心叫不好,拖著溫晁倒退了兩步,腳下猛地一震,陡然升高,「石島」懸空而起。一個黑黝黝的巨大獸頭,頂起那幾片楓葉,破水而出!

  在一片高低不一的驚叫聲中,這只妖獸緩緩扭過脖子,用那一對斗大的眼珠凝視站在自己背上的兩個人。

  這個圓形的獸頭生得十分古怪,似龜似蛇。單看獸頭,更似一條巨蛇,但觀它已出水大半的獸身,卻更像是……

  魏無羨道:「……好大一隻……王八。」

  這不是一隻普通的王八。

  這只王八若是砸在蓮花塢的校場上,只怕光是那隻龜殼就能佔滿整片演武場。三個身剽力壯的大漢合抱都抱不住它那黑黝黝的龜頭。普通的王八也不會從龜殼裡伸出一隻奇長無比、盤蛟彎曲的蛇頭,生滿一口暴突交錯的發黃獠牙,更不會長著四隻生滿利爪、看起來很是靈活的獸足。

  魏無羨與那雙金黃大眼定定對視。它的瞳孔豎成一線,正在時粗時細地變化著,彷彿視線時而凝聚時而渙散,看不清自己背上是兩個什麼東西。

  看來這只妖獸,視力也和蛇一樣,不怎麼好。只要不動,也許它就無法覺察。

  突然,從妖獸兩個黑洞洞的鼻孔裡噴出兩道水汽。

  那幾片原本浮在水面上的楓葉剛好貼在它的鼻子附近,興許是被這點小東西弄得癢了,它才噴了噴氣。魏無羨依舊按兵不動,站得猶如一座雕塑,可這個小動作卻把溫晁嚇壞了。

  溫晁是知道這妖獸的嗜殺凶性的,見那它忽然噴鼻,以為它即將暴起,顧不得劍在頸邊,瘋狂掙紮著沖案邊的溫逐流尖叫:「還不救我!快救我!還愣著幹什麼!」

  江澄咬牙罵道:「蠢貨!」

  近在眼前的兩個奇怪東西里忽然有一個蟲子般地扭動起來,還發出刺耳的聲音,立即刺激到了這只妖獸。那蛇頭一樣的獸頭猛地往後一縮,隨即彈起,黃黑交錯的獠牙大開,朝自己背上咬去!

  魏無羨揚手一拋,溫晁的佩劍如箭離弦般朝獸頭的七寸之處擲去。

  然而,佈滿獸頭的黑鱗硬如鐵甲,劍鋒彷彿撞上鋼板,噹的一聲,擦出一道火花,劍墜入水。妖獸似乎怔了一怔,碩大無比的眼珠下轉,望向那個細長條狀的、沉入水中仍在發光的事物。趁此機會,魏無羨提著溫晁,腳底一點,騰空躍起,落到另一座石島之上,心道:「可千萬別告訴我,這個也是只大王八!」

  忽聽江澄喊道:「背後小心!化丹手來了!」

  魏無羨猝然回頭,只見一雙大手無聲無息地襲來。他下意識一掌拍出,與溫逐流對擊,只覺一股異常剛猛又陰沉的力量傳來,幾乎凍住了他的一條手臂。溫逐流擄了溫晁,落回岸邊。魏無羨低罵一聲,也緊跟著跳上了岸。所有的溫氏門生都取下了背著的弓箭,邊後退邊瞄準妖獸,箭如飛雨,叮叮噹噹地擊打在妖獸的黑鱗甲和龜殼上,火星四射,看起來戰況似乎十分激烈,其實毫無用處,沒有一隻箭射中要害,根本就是在給這妖獸撓癢。巨大的獸頭左右搖擺,鱗甲之外的皮膚猶如黑色的頑石,坑坑窪窪,箭頭射中也無法深入。

  魏無羨見身旁一名溫室門生正在喘著粗氣架箭,費力地拉弓,半開不開。實在忍不了了,一把奪了弓,將那門生一腳踹到一邊兒去。箭筒裡還剩下三隻羽箭,他一口氣盡數架上,拉到最滿,凝神瞄準。弓弦在耳邊發出吱吱之聲,正要鬆手,忽然後方傳來一聲驚叫。

  這叫聲驚恐萬狀,魏無羨轉目一看,王靈嬌指揮著三名家僕,兩人粗魯地架著綿綿,掰起她的臉,另外一人揚起手中的鐵烙,直衝她臉上燙去!

  鐵烙前端已燒得發出紅光、滋滋作響。魏無羨隔得較遠,見狀立刻調轉箭頭,鬆手放弦。

  三箭齊出,命中三人,哼都沒哼一聲,仰面翻倒在地。誰知,弓弦猶在顫抖,王靈嬌卻突然抓起落到地上的那隻鐵烙,一把揪住了綿綿的頭髮,再次朝她臉上壓去!

  王靈嬌修為極差,這一下卻是又快又毒。若是讓她戳中了,就算綿綿一隻眼睛不瞎,也要終生毀容。這個女人在這種危急萬分隨時都要準備逃命的時刻,依舊堅持不懈唸唸不忘著害人的心思!

  其他世家子弟都在撿箭搭弓,全神對付妖獸,她們二人附近無人在側,魏無羨手中已沒了箭,再去搶別人的也來不及了,情急之下,他衝了過去,一掌劈王靈嬌抓人頭髮的手,一掌重重擊在她心口。

  王靈嬌正面受他一掌,向後飛出。

  然而,那隻鐵烙的前端,已經壓上了魏無羨的胸膛。

  魏無羨聞到一陣衣物和皮膚燒焦的糊味,還有肉熟透了的可怕氣味,鎖骨之下心口附近,傳來了滅頂的疼痛。

  他狠狠咬牙,還是沒能咬緊,沒能將那一聲咆哮守在牙關裡,讓它衝出了喉嚨。

  他那一掌力道不輕,把王靈嬌打飛出去,鮮血狂噴,摔到地上之後大哭起來。江澄舉手往王靈嬌頭頂劈去,溫晁狂叫道:「嬌嬌!嬌嬌!快把嬌嬌救回來!」

  溫逐流微一皺眉,並不多言,果然飛身上前,擊退江澄,將王靈嬌提了回來,扔在溫晁腳邊。王靈嬌撲進他懷裡,邊吐血邊嚎啕大哭。江澄追上來與溫逐流相鬥,溫晁見他兩眼佈滿血絲,神情可怖,其他世家子弟也是群情激奮,還有一隻巨型妖獸在潭中,左前爪已踩上了岸,終於害怕起來,叫道:「撤走撤走,馬上撤回!」

  他手底下那些人苦苦支撐,早等著他老人家發令撤退了,聞言立即御劍而飛。溫晁的劍被魏無羨扔進水裡了,他便搶了旁人的,抱著王靈嬌跳上劍,嗖的一下便沖得不見蹤影,一眾家僕們生紛紛跟緊了他,金子軒喝道:「別戰了!走!」

  眾世家子弟原本也無心戀戰,繼續面對這個如小山一般的妖獸。可他們一路狂奔,奔回地洞那處,卻見他們順著爬下來的那根樹藤一堆死蛇一般的盤在地上。

  金子軒大怒:「無恥狗賊!他們把樹藤斬斷了!」

  沒有這根樹藤,他們根本爬不上這陡峭的土壁。地洞就在頭頂三十餘丈的高處,白光刺眼。不一會兒,這白光便如天狗食月般,湮滅了一半。

  又有人驚叫道:「他們在堵洞口!」

  話音剛落,剩下的一半白光也被堵上了。

  地下深處,只剩下幾隻燃燒的火把,照亮了數張茫然無措的年輕臉孔,無言以對。

  半晌,金子軒的罵聲打破了這陣死寂:「這對狗男女真是乾的出來啊!」

  一名少年喃喃地道:「上不去也沒關係……我父親母親會來找我的。他們聽說了這件事,肯定會找到這裡來的。」

  零星有幾人附和,立即又有人顫聲道:「他們還以為我們在岐山接受教化呢,怎麼會來找我們……再說溫家的人逃走之後,肯定不會說實話,肯定會編個什麼理由……我們就只能在這下面……」

  「我們就只能待在這個地洞裡面……沒有食物……跟一隻妖獸在一起……」

  這時,江澄架著魏無羨慢慢走了過來。

  剛好聽到「沒有食物」這句,魏無羨道:「江澄,這兒有塊熟肉,你吃不吃。」

  江澄道:「滾!那鐵烙燙不死你。這都什麼時候了,真想把你嘴巴縫起來。」

  藍忘機淺色的眸子落在他們身上,隨即,又落到手足無措地跟在他們身後的綿綿身上。

  她臉都哭花了,抽抽噎噎,雙手絞著裙子,不斷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魏無羨堵著耳朵,道:「唉,別哭了行不行?是我挨燙又不是你挨燙。難不成還要我哄你啊?你哄一哄我好不好?行了江澄別架了,我又不是斷了腿。」

  幾名少女都圍到綿綿身邊,一齊抽抽搭搭起來。

  藍忘機收回了目光,折了回去。

  江澄道:「藍二公子,你去哪裡?那隻妖獸還守在黑潭裡。」

  藍忘機道:「回潭。有辦法離開。」

  聽說有辦法離開,連哭聲也戛然而止了。魏無羨道:「什麼辦法?」

  藍忘機道:「潭有楓葉。」

  這話乍一聽莫名其妙,可魏無羨立刻就被點通了。

  那妖獸盤踞的黑潭裡,的確飄著幾枚楓葉。可洞中沒有楓樹,也無人跡,地洞口附近也只有榕樹。這楓葉卻鮮紅似火,很是新鮮。他們上山的時候,在一條小溪裡也見到了楓隨流水的景象。

  江澄也明白過來,道:「黑潭的潭底,很可能有洞與外界的水源相通,這才將山林溪水中的楓葉帶了進來。」

  一人怯怯地道:「可是……我們怎麼知道這個洞夠不夠大,能不能讓人鑽出去呢?萬一很小,萬一隻是一條縫呢?」

  金子軒皺眉道:「而且那隻妖獸還守在黑潭裡不肯出去。」

  魏無羨拉起衣衫,一隻手對著衣服下的傷口不斷搧風,道:「有點希望就動起來,總比乾坐著等爹媽來救要強。它守著黑潭又如何?把它引出來就是了。」

  一番商議,半個時辰後,一群世家子弟又重新原路返回了。

  他們躲在洞裡,悄悄窺視那妖獸。

  它大半的身體仍泡在黑潭之中。龜殼裡探出長長的蛇身,湊到岸邊,獠牙開合,輕輕咬住屍體,再縮脖子,將之拖進自己堡壘一般的黑洞洞的龜殼裡,彷彿要在裡面細細享用。

  魏無羨將一隻火把拋出,砸在地洞的一角。

  這動靜在死寂的地下格外誇張,妖獸的頭立刻又從龜殼裡鑽了出來。

  瞳孔細細,映著那隻躍動燃燒的火把,本能地被發光發熱的事物吸引,沖它緩緩伸出脖子。

  在它身後,江澄悄然無息地潛入水中。

  雲夢江氏依水而居,家族子弟的水性皆是百里挑一,江澄入水漣漪即消,連水波都看不到幾條。

  眾人緊緊盯著水面,不時瞅一瞅那隻妖獸。只見那個黑色的巨大蛇頭一直猶猶豫豫地繞著那隻火把打轉,要湊不湊的模樣,越發心弦緊繃。

  忽然,它像是下定決心,要領教一下這個東西,把鼻子湊了上去。卻被炙熱的火焰輕輕灼了一下。

  妖獸的脖子立刻向後一彈,從鼻孔裡噴出兩道惱怒的水汽,撲熄了火把。

  恰在此時,江澄浮上了水面。那隻妖獸覺察領地被人侵犯,把頭一甩,扭身朝江澄探去。

  魏無羨見勢不好,咬破手指,飛速地在掌心潦草地畫了幾道,猛地衝出洞來,一掌拍到地上。掌心離土,一團逾人高的火焰猛地躥了起來!

  妖獸一驚,回頭望向這邊。江澄趁機上岸,喊道:「潭底有洞,不小!」

  魏無羨道:「不小是多小?」

  江澄道:「一次能過五六個!」

  魏無羨喝道:「所有人聽好,跟緊江澄,下水出洞。沒受傷的帶一下受傷的會水的帶上不會水的。一次能過五六個誰都不要搶!現在,下水!」

  說完,那道衝天躥起的火焰便漸漸熄滅了,他朝另一方向退了十幾步,又是一掌擊地,爆出另一道地火。妖獸金黃的大眼被這火焰映得發紅,燒得發狂,撥動四爪,拖著沉重如山的身軀,向這邊爬來。

  江澄怒道:「你幹什麼?!」

  魏無羨道:「你才幹什麼?!帶人下水!」

  他已成功地把妖獸從水中引上了岸,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江澄一咬牙,道:「所有人過來,能自己游的站左邊,不能的站右邊!」

  魏無羨正在一邊觀察地形、一邊引火後退。突然之間,手臂驀地一痛,低頭一看,竟是中了一箭。原來,剛才那名被藍忘機怒視過的藍家門生撿起了一隻被溫家人丟棄的弓箭,朝那妖獸射了一箭。可也許是見它猙獰可怖,行動靈活,心慌手不穩,箭失了准頭,射到他身上來了。魏無羨無暇去拔,又是一掌拍地,引起火焰才罵了一聲:「退下!!別給我添亂!」

  那名門生原本是想一箭命中妖獸要害,挽回一點方才的顏面,卻不料變成這樣,臉越發蒼白,撲入水中落荒而逃。江澄道:「你快過來!」

  魏無羨道:「馬上就來!」

  江澄手邊還帶著三個不會水的世家子弟,這差不多是最後一批了,不能拖延,只得先行下水。魏無羨一把拔下了箭,拔完之後才猛地想到:「不妙!」

  鮮血的味道大大刺激了妖獸,它的脖子突然一陣暴長,獠牙大開!

  魏無羨還沒思索出應對之策,身子一偏,被人一掌送了出去。

  藍忘機將他推開了。

  妖獸上下顎順勢一合,咬住了他的右腿。

  光是看著,魏無羨都右腿一痛,藍忘機居然仍舊面無表情,只是微微皺了皺眉。然後,立即被拖了回去!

  以這只妖獸的大小和獠牙咬合力,把人攔腰咬成兩截不費吹灰之力。萬幸它似乎不喜歡吃碎的,咬中了人後,無論是死是活都要縮進它那殼子裡,拖進去慢慢享用。否則它只要稍稍牙齒用力,藍忘機這條腿便直接斷了。這龜殼堅硬無比刀劍不入,一旦讓它把藍忘機叼進去,怕是再也別想出來了!

  魏無羨一陣狂奔,在這顆獸頭縮進去之前,猛地一撲,扒住了它上顎的一顆獠牙。

  原本他的力氣和這隻怪物根本不能抗衡,可性命攸關,居然爆發出一陣非人類的恐怖力量。他雙腳抵在妖獸的龜殼上,雙手死死扒住那顆牙,就像一根刺,死活卡在那裡,不讓它縮進去,不讓它有機會享用這頓美餐。

  藍忘機沒想到他在這種境況下還能追上來,驚愕萬分。

  魏無羨怕妖獸發了性,要麼生吃了他們,要麼把藍忘機一條腿咬斷,右手繼續握緊上排獠牙,左手握下顎獠牙,雙手同時朝相反方向使力,豁出命了地使勁,額頭青筋一根根暴得幾乎迸裂,臉色血紅。

  那兩派利齒刺入藍忘機骨肉已深,竟然真的被逼得漸漸打開牙關,沒能再咬住獵物,藍忘機落入潭水之中。

  見他脫險,魏無羨那陣如神上身般的力氣陡然消失,再也托不住妖獸的上下顎了,驟然鬆手,上下兩排暴突的獠牙猛地咬合,發出金石崩裂般的巨響!

  魏無羨也跌入了水中,落在藍忘機身旁。他翻了一下就調整好姿勢,一把撈過藍忘機,單手划水,瞬間游出幾丈,在潭水中劃出好長一條漂亮的巨大波浪,滾上了岸,把藍忘機往背上一扔,拔腿就跑。

  藍忘機脫口而出:「你?」

  魏無羨道:「是我!驚喜嗎!」

  藍忘機浮在他身後,語氣難得帶了明顯的波動:「喜什麼?!放我下來!」

  魏無羨逃命口裡也不閒著,道:「你說放就放,我豈不是很沒面子?」

  身後妖獸的咆哮之聲震得兩人耳膜胸腔一陣震痛,皆感一陣血氣沖上喉頭鼻腔,魏無羨忙閉嘴專心逃跑。為防那隻妖獸怒火中燒追上來,他專挑龜殼擠不進去的狹窄洞道。一口氣不歇,跑了不知多久,直到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了,這才了慢下來。

  心弦一鬆,速度一緩,魏無羨聞到了一陣血腥之氣。

  反手一摸,右手一片濕漉漉的紅。魏無羨心道:「要糟。藍忘機的傷又翻倍加重了。」

  第54章:絕勇第十一(4

  估摸著跑的夠遠了,此地應當足夠安全,他連忙轉了個身,把藍忘機輕輕放到了地上。

  原本腿傷就沒恢復好,又被妖獸的兩派利齒咬過,浸泡入水,藍忘機白衣之下已被鮮血染得大片暈紅,肉眼可見一排排獠牙刺入的黑洞。他站都站不住,一被放開就跌坐下去。

  魏無羨俯身查看片刻,直起腰來,在地洞附近轉了轉。地底生著些許灌木,他好容易找到了幾根較粗較直的樹枝,用衣角用力擦去表面的灰土,蹲到藍忘機身前,道:「有繩帶子沒有?哎,你抹額不錯,來來,摘下來。」

  不等藍忘機出言,他倏地一伸手,這就把那條抹額摘了下來,一甩,以抹額充作繃帶,抻直了藍忘機那條多災多難的腿,將它牢牢固定在樹枝上。

  藍忘機突然被他摘了抹額,一雙眼睛都睜大了:「你……!」

  魏無羨手法極快,已給他打上了結,拍拍他的肩,開解道:「我什麼我呀?這個時候就別計較這個了。就算你再喜歡這條抹額,它也沒你的腿重要是不是?」

  藍忘機向後倒去,不知是沒力氣坐著了,還是被他氣得無話可說了。魏無羨忽然聞到微弱的草藥香氣,手伸進懷裡一摸,摸出一隻小香囊。

  香囊濕淋淋的垂著穗子,精緻又可憐的樣子。他想起綿綿說過,裡面裝的都是藥材,立刻拆開一看,果然都是半乾不干、半碎不碎的藥草,還有纏著幾朵小小的花,忙道:「藍湛藍湛,別睡了,你起來會兒,這兒有個香囊,你來看看裡面有沒有能用的草藥。」

  他賴死賴活、連拖帶拽,把藍忘機磨得又有氣無力坐了起來,分辨了一眼,竟真的在裡面認出了幾味有止血去毒之效的藥物。魏無羨一邊把它們挑揀出來,一邊道:「想不到這個小丫頭的香囊派上了大用場,回去可得好好感謝她。」

  藍忘機漠然道:「真不是好好騷擾她?」

  魏無羨道:「什麼話?長成溫晁那個油膩膩的樣子,才叫作騷擾。脫衣服。」

  藍忘機眉頭微微一皺:「什麼?」

  魏無羨道:「還能幹什麼?脫啊!」

  他說脫就脫,親自動手,左右手揪住藍忘機的衣領,往兩旁一拉。

  一片雪白的胸膛和肩膀便被剝了出來。

  藍忘機突然被他按在地上,強行扒去衣衫,臉都綠了:「魏嬰!你想做什麼!」

  魏無羨將他的衣服盡數扒下,嗤嗤撕成了數條,道:「我想做什麼?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都這樣了,你說我是想幹什麼?」

  說完,他站了起來,拉開衣帶,禮尚往來般的,露出了自己的胸膛。

  鎖骨深陷,線條流暢,尤顯青澀,卻儘是少年人的活力和勁力。

  藍忘機看著他的動作,的臉上青白紫黑紅交錯不斷,似乎就快吐血了。魏無羨微微一笑,朝他逼近一步,當著他的面,脫掉了濕淋淋的外袍,單手將它揚起,然後鬆手,任衣服墜到地面上。

  魏無羨攤手道:「衣服脫完了,輪到褲子了。」

  藍忘機想要站起,可腿上有傷,又經一戰,再加上急怒攻心,越急越不成,渾身乏力。心頭激盪,竟然真的吐了一口血出來。

  見狀,魏無羨立刻蹲了下來,在他胸口幾處穴道上拍過,道:「好了,淤血吐出來了,不用感謝我!」

  那口紫黑色的血吐出之後,藍忘機頓覺心口惡煩悶痛之感大減,再看魏無羨舉動,終於明白過來。

  從上了暮溪山之後,魏無羨便發覺今天的藍忘機臉色很差,一定有郁氣淤塞在胸,這才故意恐嚇,刺激一番,好讓他把憋著的這口血吐出來。雖然知道他是好意,但藍忘機還是現出了一點慍色,道:「……你能不能別再開這種玩笑!」

  魏無羨辯解道:「這堵心血憋著很傷身的。一嚇就出來了。你放心,我不喜歡男人的,不會趁機對你怎麼樣。」

  藍忘機道:「無聊!」

  魏無羨早發現了,藍忘機今天格外火氣大,也不辯解了,揮手道:「好好好,無聊就無聊。我無聊。我最無聊。」

  說著說著,地底陰颼颼的涼氣順著脊背爬上來,爬得魏無羨一個哆嗦,連忙起身,又去撿了一堆枯枝敗葉回來,重畫了掌心的引火符咒。

  枯枝燒起,畢剝作響,不時悠悠飛出兩三點火星子。魏無羨把剛才撿出來的藥草揉碎了,撕開藍忘機的褲腿,均勻地撒在那三個勉強止住血的猙獰黑洞上。

  忽然,藍忘機抬手,止住了他的動作,魏無羨道:「怎麼了?」

  一語不發,藍忘機從他掌心裡取出一部分碎藥草,一把按到他的心口上。

  魏無羨被他按得渾身一抖,大叫道:「啊!」

  他都忘了,自己身上還有一個鐵烙烙出的新鮮傷口,也是還在流血,也是浸了水的。

  藍忘機收回了手,魏無羨嘶嘶吐了兩口氣,把他壓在自己心口的藥材又一點一點薅了下來,重新扔到他腿上,道:「別客氣。我經常受傷的,受傷後也照常下水在蓮花湖裡玩兒,早習慣了。一隻小香囊裡能裝多少藥材,本來就不夠用了,我看你這三個洞比較需要……啊!」

  藍忘機臉色沉沉,半晌,道:「即知疼痛,下次便不要莽撞。」

  魏無羨道:「我不也沒辦法?你以為我想挨這麼一下燙。誰知道那個王靈嬌這麼陰毒,都快烙到人眼睛裡去了。那個綿綿是個女孩子,還是個挺美的女孩子,要是瞎了一隻眼,或者臉上打上這樣一個東西一輩子去不掉,多不好。」

  藍忘機淡聲道:「你現在身上這個東西,也一輩子都去不掉了。」

  魏無羨道:「那不一樣。又不是在臉上。而且我是男人,男人一輩子還能不受幾次傷、留幾個疤?」

  他赤著上身,蹲在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撥了撥火堆,讓它燒得更旺,道:「而且換一邊想想,這個東西雖然去不掉了,但是它代表著我曾經保護過一個姑娘。而且這個姑娘,今後一定會記住我了,這輩子都絕對忘不掉,想起來其實還挺……」

  突然,藍忘機將他重重一推,怒道:「你也知道,她這輩子都忘不了你了!!!」

  這一推,剛好推在魏無羨胸膛的傷口上。魏無羨捂著心口,跌坐在地,大叫道:「……藍湛!」

  他躺倒在地面上,疼出了一身冷汗,仰起脖子呻吟道:「……藍湛你……我跟你是不是有仇!……殺父之仇不過如此!」

  聞言,藍忘機握緊了拳。

  片刻之後,他鬆開了拳,似乎想起身去扶魏無羨。魏無羨卻自己坐了起來,連連往後躲,道:「好了好了!知道你討厭我,那我坐遠點。你別過來!不要再推我了,疼死了。」

  傷口在左側,左手一提起來就牽得疼。魏無羨躲到一邊,撿起剛才撕成一條一條的白衣,用右手一扔,遠遠扔到藍忘機身旁,道:「你自己包紮吧。我不過去了。」把自己脫下的外袍晾在火旁,等它烤乾。

  烤了半晌,無人開口,魏無羨又道:「藍湛你今天真的好奇怪,這麼粗魯。說的話也不像你。」

  藍忘機道:「你若是沒有那個意思,就不要去撩撥人家。你自己隨心所欲,卻害得別人心煩意亂!」

  魏無羨道:「我撩撥的又不是你,心煩意亂也輪不到你。除非……」

  藍忘機厲聲道:「除非什麼?」

  魏無羨道:「除非藍湛你喜歡綿綿!」

  頓了片刻,藍忘機冷然道:「請不要胡說八道。」

  魏無羨道:「那好。我胡說九道。」

  藍忘機道:「逞口舌之快,有意思嗎?」

  魏無羨道:「很有意思。而且我不僅口舌快,我身手也很快。」

  「……」藍忘機喃喃自語道:「我為什麼要在這裡跟你說這些廢話。」

  不知不覺間,魏無羨又挪到了他身邊坐了下來,不知死活地道:「因為沒辦法,這個地方剩下了我們兩個倒霉人嘛。你不跟我說廢話,還能跟誰說呢?」

  藍忘機看了這個好了傷疤忘了痛的人一眼。魏無羨剛要衝他嘻嘻笑一笑,忽然見他低下了頭。

  魏無羨慘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藍忘機深埋在他臂彎間,死死咬著他的手臂,聞聲非但不住口,下齒更用力了。

  魏無羨道:「你鬆不鬆口?!?!不松口我踹你了!別以為你有傷我就不會踹你!!!!!!」

  魏無羨道:「別咬了!別咬了!我滾!我滾!!!我滾我滾我滾你鬆口我就滾!!!!!!」

  魏無羨:「藍湛你今天瘋了!!!!!!你是狗!!!你是狗!!!!!!!!別咬了!!!!」

  等到藍忘機終於發完瘋、咬夠了,魏無羨一骨碌躥起,連滾帶爬衝到這個地洞的另一側,道:「你別過來!」

  藍忘機緩緩直起上身,整了整衣服和頭髮,垂眸一語不發,一派平靜,彷彿剛才那個又罵又推又咬人的誰誰誰和他半點關係也沒有。魏無羨看了看胳膊上的牙印,悚然發現竟然沒出血,滿心匪夷所思,驚魂未定地蹲了下來,縮在角落繼續撥柴火,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藍湛這人怎麼這樣?雖然他是救了我,可我也算是救了他吧?不是說我想要他感謝我什麼的,但是為什麼都這樣了,我們還不能交個朋友?難道……我真的像江澄說的那麼惹人討厭?!」

  正在懷疑間,忽然,藍忘機道:「多謝。」

  魏無羨以為自己聽錯了,再看藍忘機,他也正在看著自己,鄭重地又重複了一遍:「多謝。」

  見他微微低頭,魏無羨生怕他要拜自己,忙錯身躲開:「免了免了。我有個毛病,最聽不得別人跟我道謝,尤其聽不得人像你這樣一本正經地跟我道謝。瘆得慌,要起雞皮疙瘩了。拜我更是不必。」

  藍忘機淡然道:「你想多了。縱使我想拜你,也動不了。」

  看他似乎終於恢復了正常,還跟自己說了兩聲多謝,魏無羨一高興,又不由自主地想挪過去了。他這個人就是喜歡挨挨蹭蹭,可手臂上的牙印微微一痛,提醒他剛才藍湛還發過瘋,說不定待會兒又要發一陣,他連忙克制住自己,望瞭望黑魆魆的洞頂,正色道:「江澄他們跑出去了,下山得一兩天,下山之後肯定各回各家,絕不會回溫家報到了。可是劍被沒收了,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找到援手。我看我們在這地底下,恐怕還要待上一段時間。得想辦法解決一些問題。」

  頓了頓,他又道:「好在這怪物一直踞在黑潭裡不追出來。但壞也壞在它不出來,霸著潭底的洞口,咱們也出不去。」

  藍忘機道:「也許不是怪物,是神物。你看它像何物。」

  魏無羨道:「王八。」

  藍忘機:「有一種神物,便是如此形態。」

  魏無羨道:「玄武神獸?」

  玄武亦稱玄冥,龜蛇合體,為水神,居於北海。冥間亦在北方,故為北方之神。

  藍忘機點點頭。魏無羨亮了亮他的牙,道:「神獸長這——個樣子,一口獠牙,還吃人肉,跟傳說的差的有點遠了吧。」

  藍忘機道:「自然不是正經的玄武神獸。而是一隻競神失敗,被妖化的半成品。或言,是一隻畸形的玄武神獸。」

  魏無羨道:「畸形?」

  藍忘機道:「我曾在古籍上讀過記載。四百年前,岐山曾出現過一尊『假玄武』作亂。體型龐大,嗜食生人,有修士命名其為『屠戮玄武』。」

  魏無羨道:「溫晁帶我們獵的,就是這只四百多歲的屠戮玄武獸?」

  藍忘機道:「體型比古籍中記載的更龐大,但應該不錯。」

  魏無羨道:「都過了四百年,是該長大點了。這只屠戮玄武當年沒有被斬殺嗎?」

  藍忘機道:「沒有。曾有修士組盟準備斬殺,但那年冬日,恰好下了一場大雪,嚴寒異常,那隻屠戮玄武便消失,自此再未出現。」

  魏無羨道:「冬眠了。」

55章:絕勇第十一(5

  頓了頓,魏無羨道:「不過就算是冬眠,也不用睡四百年這麼久啊?你說這只屠戮玄武嗜食生人,它究竟吃了多少?」

  藍忘機道:「書載,當年它每一次出現,所食者少則二三百人,多則整個城池村莊。幾次作亂,至少生食了五千有餘。」

  魏無羨道:「哦。那是吃撐了。」

  這妖獸似乎喜歡把人整個叼進龜殼裡,不知是不是喜歡儲存起來慢慢享用。興許是四百年前它一口氣屯了太多糧進殼,到現在還沒消食。

  藍忘機沒理他,魏無羨又道:「說到吃,你辟榖過沒?咱們這樣的,不吃不喝大概還能撐個三四天吧。但是如果三四天之後,還沒有人來救我們,體力精力靈力就都會開始衰弱了。」

  若是溫晁那幫人落荒而逃後袖手旁觀、置之不理倒還好,等上三四天左右,也許會等到其他家族的人搬來的救兵。怕就怕溫家的人不僅不雪中送炭,還要落井下石。所謂「其他家族」,也只包含姑蘇藍氏和雲夢江氏,若是溫家從中阻撓作梗,「三四天」這個時間恐怕還要翻一翻。

  魏無羨收回樹枝,在地上粗粗畫個地圖,連了幾條線,道:「暮溪山到姑蘇,比暮溪山到雲夢要近一點,應該是你們家的人先來。慢慢等。就算他們不來,最多多等個一兩天,江澄也能趕回蓮花塢。江澄人機靈,溫家的人擋不住他,沒什麼可擔心的。」

  藍忘機垂下眸子,懨懨的樣子,低聲道:「等不到的。」

  魏無羨道:「嗯?」

  藍忘機道:「雲深不知處,已經燒了。」

  魏無羨試探著道:「……人都還在吧?你叔父,你哥哥。」

  他本以為,就算藍家家主、藍忘機的父親重傷,應該還有藍啟仁和藍曦臣能主持大局。藍忘機卻木然道:「父親快不在了。兄長失蹤了。」

  魏無羨那只在地上亂畫的樹枝定住了。

  上山時那名世家子弟說過,藍家家主重傷。可他沒想到,會重傷到「快不在了」的地步。也許是藍忘機這兩日剛剛收到了最新的消息,說他父親快不行了。

  雖然藍家家主常年閉關,兩耳不聞關外事,但父親就是父親。再加上藍曦臣還失蹤了,難怪今天的藍忘機一直格外陰鬱、火氣也格外大。

  魏無羨登時有些尷尬,不知道能說什麼。他稀里糊塗一回頭,整個人僵住了。

  火光把藍忘機的臉龐映得猶如暖玉一般,更把他腮邊的一道淚痕照得清清楚楚。

  魏無羨呆了呆,心道:「要命!」

  藍忘機這種人,一輩子可能就流那麼幾次淚,偏偏這幾次之一卻被他撞上了。他這個人最看不得別人流眼淚。女人的眼淚看不得,看到了就想上去哄一哄逗一逗,逗到人家破泣而笑。男人的眼淚更是看不得。他一直覺得,撞到一個平素強勢的男人的眼淚,比不小心看到一個潔身自好的女孩子在洗澡還可怕,偏偏他還不能上去安慰。

  在家府被焚燬、全族遭受欺壓、父親臨危、兄長失蹤、身有傷痛的多重打擊下,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

  魏無羨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把頭別了過去,半晌,才道:「那個,藍湛。」

  藍忘機冷冷地道:「閉嘴。」

  魏無羨閉嘴了。

  柴火燒得炸了一聲。

  藍忘機靜靜地道:「魏嬰,你這個人,真的很討厭。」

  魏無羨道:「哦……」

  他想:「發生了這麼多事,藍湛心頭正煩得要命,卻還有個我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怪不得這麼生氣,腿受傷了沒力氣不能打我,只好咬我了……我看我還是給他留個清淨地兒好了。」

  憋了一陣,他還是道:「其實我不是想煩你……我就是想說,你冷不冷。衣服烤乾了,中衣給你,外衣我留著。」

  中衣是他貼身的衣物,原本並不合適給藍忘機穿,但是他的外衣已是髒兮兮的不能看。姑蘇藍氏的人都生性好潔,把這樣一件衣服給藍忘機,似乎有點冒犯。藍忘機沒說話,也沒看他,魏無羨便把烤乾的白色中衣扔到他身邊,自己披了外袍,默默滾出去了。

  兩人一等就是三天。

  洞中無日月,之所以知道是三天,是因為藍家人那令人髮指的作息規律。到了時辰自動睡去,到了時辰又自動醒來,因此看看藍忘機睡了幾覺就能算清時間。

  有了這三天養精蓄銳,藍忘機腿上的傷沒有惡化,緩慢痊癒中,不久便又開始打坐靜修。

  這幾日魏無羨都沒有在他眼前晃,等藍忘機恢復了平靜,調整好了情緒,又變成那個無波無瀾無表情的藍湛,他這才若無其事地回去,厚著臉皮假裝那晚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也很有分寸地不再撩他好玩兒了。兩人相處之時不冷不熱,倒也平和。

  期間,兩人到黑潭附近窺探了許多次。屠戮玄武已經把所有的屍體都拖進了龜殼之中,漆黑的龐大龜殼浮在水面上,像一艘無堅不摧的巨型戰船。前幾次都聽到從裡面傳來沉重的咀嚼之聲,後幾次就聽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類似睡著後打呼嚕的聲音,猶如悶雷陣陣。

  他們把岸上散落的羽箭、長弓、鐵烙都撿了起來。抱回去一數,羽箭大約有八九十支,長弓接近二十把,鐵烙大約四五隻。

  這時,已是第四天。

  藍忘機左手拿起一支長弓,凝神察看它的材質,右手在弓弦上一撥,竟彈出了鏗鏘的金屬之音。

  這是仙門世家用於夜獵妖魔鬼怪的弓箭,製造弓和箭的材料皆非凡品。藍忘機將所有的弓弦都從弓上拆了下來,一根一根首尾連結,結成了一根齊長無比的弦。他兩手將此弦繃緊,隨即一甩,弓弦閃電般地飛出,一道白光炫過,前方三丈之處的一塊岩石被擊得粉碎。

  藍忘機撤手收弦,弓弦在空氣中破出尖銳的嘶鳴。

  魏無羨道:「弦殺術?」

  弦殺術是姑蘇藍氏的秘技之一,為立家先祖藍安的孫女、三代家主藍翼所創所傳。藍翼也是姑蘇藍氏唯一一任女家主,修琴,琴有七弦,可即拆即合,七根由粗逐漸到細的琴弦,上一刻在她雪白柔軟的指底彈奏高潔的曲調,下一刻便能切骨削肉如泥,成為她手中致命的凶器。

  藍翼創弦殺術是為了暗殺異己,因此頗受詬病,姑蘇藍氏自己也對這位宗主評價微妙,但不可否認,弦殺術亦是姑蘇藍氏秘技中殺傷力最強的一種近身搏戰術法。

  藍忘機道:「從內部攻破。」

  龜甲固如堡壘,表皮堅硬無比,看似不可突破。但越是如此,它藏在龜殼之內的軀體部分,就可能越是脆弱。這一點,魏無羨這幾日也想過,心中清楚。他更清楚的,則是眼下的局面。

  經過三日的休養,他們現在的狀態剛剛達到巔峰。而再多等下去耗下去,就要逐漸下滑了。

  而第四天已過,救援的人,還是沒有來。

  與其坐以待斃,倒不如全力一搏。若是兩人合力能斬殺了這只屠戮玄武,就可以從黑潭底下的水洞逃出去了。

  魏無羨道:「我也同意,內部攻破。但是你們家的弦殺術我有所耳聞,龜殼內部束手束腳,不利發揮,再加上你腿傷未癒,施展起來怕是要打折扣吧?」

  這是實話,藍忘機明白。他們都明白,逞強上陣,硬要做自己沒能力做到的事,除了拖後腿並沒有其他作用。

  魏無羨道:「聽我的吧。」

  屠戮玄武還浮在黑潭水面上。

  它的四隻獸爪和頭尾都縮了進去,前方一個大洞口,左右和後側分別排列著五個小洞口。像是一座孤島、一座小山,山體漆黑,凹凸不平,青苔遍佈,還掛著綠油油、黑乎乎的長水藻。

  悄無聲息地,魏無羨背著一捆羽箭和鐵烙,一尾細細的銀魚一般,潛到了屠戮玄武的頭洞前方。

  這個洞有一小半浸在黑潭水中,魏無羨便順水游了進去。

  通過了頭洞之後,魏無羨便翻入了龜殼內部。雙足像是踩到了厚厚的一層爛泥裡,「泥」裡還泡著水,鋪天蓋地的一陣惡臭,逼得他險些罵出聲來。

  這惡臭似腐爛似甜腥,讓魏無羨想起了他以前在雲夢一個湖邊見到過一隻肥壯的死老鼠,有點兒那個味的意思。他捏住鼻子,心道:「這個鬼地方……幸好沒讓藍湛進來。就他那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勁兒,聞到這個味道還不得立刻吐。不吐也要被熏暈過去。」

  屠戮玄武發出平緩的呼嚕聲。魏無羨屏息悄聲走動,足底越陷越深。三步之後,那攤爛泥樣的東西便沒過了他的膝蓋。爛泥、潭水之中,似乎還有些硬塊。魏無羨微微矮身,摸索幾把,驀地摸到了一個毛茸茸的東西。

  像是人的頭髮。

  魏無羨收回了手,心知這是被屠戮玄武拖進來的人。再摸,又摸到了一隻靴子,靴子裡的半截腿已經爛得半是肉半是骨。

  看來這只妖獸很不愛乾淨。它沒吃完的殘渣,或是還來不及吃的部分,就從牙縫裡漏了出來,往殼裡這麼一吐,越吐越多,百年下來,堆成了厚厚的一層。而此時此刻,魏無羨就站在這些由殘肢斷體積成的屍泥裡。

  這幾日爬摸滾打,身上已是髒得不能看,魏無羨根本不在乎再腌臢一些,手隨意在褲子上抹了抹,繼續往前走。

  妖獸的呼嚕聲越來越大,氣浪越來越重,腳底的屍泥也越來越厚。終於,他的手輕輕觸碰到了妖獸凹凸不平的皮膚。他緩緩順著皮膚繼續往裡摸索,果然,頭部和頸部是鱗甲,再往下就是坑坑窪窪的堅硬表皮,越往下皮膚越薄,越脆弱。

  這時,屍泥已蔓到了魏無羨腰部。這裡的屍體大多數都沒被吃完,所剩軀體都是大塊大塊的,不應該叫屍泥,而應該叫屍堆了。魏無羨把手伸到背後,準備解下羽箭和鐵烙,卻發現鐵烙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拿不出來。

  他握住鐵烙的長桿,用力往外拔,這才拔了出來,同時,烙鐵的前端從屍堆裡帶出了一樣東西,發出「噹」的輕微一響。

  魏無羨立即僵住了。

  半晌,四周並無動靜,妖獸也並未發難,他這才無聲鬆了口氣,心道:「剛才鐵烙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卡住了,聽聲音也是鐵的?還很長,看看有沒有用。手頭差傢伙,如果是一把上品仙劍最好了!」

  他伸出手去,摸到了那樣東西,長條狀,很鈍,表面爬滿鐵鏽。就在握住它的一剎那,魏無羨的耳裡響起了尖叫聲。

  這尖叫聲彷彿成千上萬個人撕心裂肺地在他耳邊絕望大叫,霎時一股寒氣順著他這條手臂爬遍全身,魏無羨一個激靈,猛地抽回手,心道:「什麼東西,好強的怨念!」

  這時,四周忽然亮了起來,一陣淡淡的赤黃色的微光,拉出了魏無羨的影子,照出了前方一把漆黑的鐵劍,就斜斜插在他影子的心臟部位。

  這可是在屠戮玄武的龜殼內部,怎麼會有亮光?

  魏無羨猛然回頭,果不其然,一對金黃的大眼近在咫尺。

  他這才發現,那悶雷般的呼嚕聲已經消失了。而那赤黃色的微光,就是從屠戮玄武這雙眼睛裡發出來的!

  屠戮玄武齜起了黑黃交錯的獠牙,張口咆哮起來。

  魏無羨就站在它的獠牙之前,被這咆哮之聲的音波正面襲中,沖得渾身發痛。眼看它咬了過來,忙把那捆作一束的鐵烙往它口裡一塞。這一塞無論是時機和位置都剛剛好,不多一分不少一寸,頂住了妖獸的上顎和下顎!

  趁妖獸合不攏嘴,魏無羨將一捆羽箭用力扎入了它最薄弱的那片皮膚裡。羽箭雖細,但魏無羨是五根作一捆,扎進妖獸的皮肉裡直推到尾羽沒入,就像是扎進了一根毒針。急痛之下,屠戮玄武把頂住它牙口的鐵烙都壓彎了,那七八根原本筆直的鐵烙一下子被它強大的咬合力折成了勾狀。魏無羨又在它的軟皮處紮了幾捆箭,這妖獸自出世以來從沒吃過這麼大的虧,疼得瘋了,蛇身在龜殼裡使勁翻騰起來,蛇頭撞來撞去,屍堆也隨著翻江倒海,猶如山體傾塌滑落,把魏無羨淹沒在腐臭的殘肢之中。屠戮玄武睜大雙眼,黃目猙獰,大開牙口,似乎要一口氣氣吞山河。屍堆如洪流一向它口裡滑去,魏無羨拚命掙扎、逆流而上,忽然抓到了一柄鐵劍,心中一涼,耳邊又響起了淒厲的哭嚎尖叫聲。

  魏無羨的身體已經被吸入了屠戮玄武的口腔之中,眼看妖獸即將閉口,他抓著這柄鐵劍,故技重施,將它卡在妖獸的上下顎之間。

  這種百年妖獸體內的五臟六腑十之八九都是帶著腐蝕性的,人只要被吞下去了,瞬間就會被被熔成一縷青煙!

  魏無羨牢牢抓住那柄鐵劍,像一根刺一樣卡在它口腔裡不上也不下。屠戮玄武撞了一陣頭,怎麼也嚥不下這根不讓它合攏嘴吧的刺,但它又不願意鬆口,終於衝了出去!

  它在龜殼裡被魏無羨扎怕了,像是要整個從殼裡逃脫一般,拚命把身體往外擠,擠得之前藏著護在這層鎧甲裡的嫩肉也暴露了出來。而藍忘機早已在它頭洞上放下了線,等待多時了。屠戮玄武一沖出來,他便收了線,在弦上一彈,弓弦震顫,切割入肉!

  這妖獸被他們兩人合力逼得出也不是、進也不是。它是畸形的妖獸,並非真正的神獸,原本就沒幾分心智,疼痛刺激之下徹底瘋狂,甩頭擺尾,在黑潭裡橫衝直撞,在一個龐大的漩渦裡翻滾撲騰,掀起滔天水浪。可任它怎麼發瘋,這兩人一個牢牢卡在它嘴裡,讓它咬不動吃不得,一個死死用弦勒住它皮薄處的要害,寸寸切割進去。傷越切越深、血越流越多!

  藍忘機緊緊扯住弓弦,一刻不松,堅持了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之後,屠戮玄武才漸漸地不動了。

  妖獸的要害被藍忘機用弓弦切得幾乎與身體分離,用力過度,他的手掌心也已經滿是鮮血和傷痕。龐大的龜殼浮在水面上,黑潭的水已被染成肉眼可見的紫紅色,血腥氣濃郁如煉獄修羅池。

  撲通一聲,藍忘機跳下水,游到蛇頭附近。

  屠戮玄武的雙眼仍然大張,瞳孔已經渙散了,獠牙卻還緊緊咬合著。藍忘機道:「魏嬰!」

  妖獸嘴裡沒有發出聲音。

  藍忘機猛地伸手,握住上排牙和下排牙,用力往兩邊掰開。他泅在水裡,無處使勁,好一陣才掰了開來。只見一柄漆黑的鐵劍卡在屠戮玄武的口中,劍柄和劍尖都已深深刺入了它的口腔,而劍身已經彎成了一道弧形。

  魏無羨整個人蜷成蝦米裝,低著頭,雙手還緊緊抓著鐵劍並不鋒利的劍身,就快滑進屠戮玄武的喉嚨裡了。

  藍忘機抓住他的衣領,把他提了出來。屠戮玄武的牙關打開,那柄鐵劍滑入水中,漸漸沉入潭底。

  魏無羨雙目緊閉,軟軟趴在他身上,一條手臂搭在他肩上,藍忘機摟著他的腰,帶著他浮在血水裡,道:「魏嬰!」

  他的手還在微微發顫,正要伸出去碰魏無羨的臉,魏無羨卻一個激靈,忽然醒了,道:「怎麼了?怎麼了?死了沒?死了沒?!」

  他撲騰了一下,帶得兩人身體都在水裡沉了一沉。藍忘機道:「死了!」

  魏無羨目光一陣茫然,像是反應有些困難,想了一陣,才道:「死了?死了……好!死了。剛才它一直在叫,邊叫邊翻,把我震暈了。洞,水洞,快走吧。從水洞出去。」

  藍忘機道:「你怎麼了。」

  魏無羨來了精神,道:「沒怎麼!我們快出去,事不宜遲。」

  確實事不宜遲,藍忘機一點頭,顧不得血水髒污,兩人深吸了一口氣,潛下了水。

  半晌,紫紅色的水面破出兩道水花,兩人又鑽了出來。

  魏無羨呸的吐了一口血水,抹了把臉,抹得滿臉都是紫紅色的血,越發形容狼狽,道:「怎麼回事?!怎麼沒有洞口?!」

  江澄當時確實說過,黑潭之下有一個能容納五六人同時通過的水洞。而且其他世家子弟也的確從那個洞口逃出去了。

  藍忘機的頭髮濕漉漉滴著水,沒有答話。兩人對望一眼,都想到了一種可怕的可能。

  可能……屠戮玄武在劇痛之下,獸爪狂撥,震塌了水下的岩石,或是踢到了什麼地方,剛好把這個唯一的逃生水洞……堵住了。

  魏無羨一個猛子扎入水中,藍忘機也跟著紮了下去。一通好找,依舊沒有找到一個洞口。哪怕能容一人通過的也沒有。

  魏無羨道:「這怎麼辦?」

  沉默一陣,藍忘機道:「先上去吧。」

  魏無羨擺了擺手,道:「……上去吧。」

  兩人皆是精疲力盡,慢騰騰游到岸邊,出水都是一身血淋淋的紫紅色。魏無羨把衣服脫了,擰乾用力甩了甩,忍不住罵道:「這是玩我們吧?本來是想著再不來人救我們,想殺都沒力氣殺了,這才過來跟它干。結果好不容易干死了,這王八孫子把洞踩塌了。操!」

  聽到那個「操」字,藍忘機眉尖抽了抽,想說什麼,忍住了。

  忽然,魏無羨腳下一軟。藍忘機搶上前去托住了他。魏無羨扶著他的手道:「沒事沒事。力氣用盡了。對了,藍湛,我剛剛在它嘴裡抓著一把劍你看見沒,那劍呢?」

  藍忘機道:「沉到水底了。怎麼?」

  魏無羨道:「沉了?那算了。」

  他方才緊緊握著那把劍的時候,耳邊一直聽到排山倒海的尖叫聲,渾身發涼,頭暈目眩。那劍一定是個非同一般的東西。這只屠戮玄武妖獸,至少吃了五千餘人,被它完整地拖進龜殼裡的時候,肯定有不少人還是活著的。這柄重劍,也許是某位被吞食的修士的遺物。它在龜殼的屍堆裡藏了至少四百年,浸染了無數活人死人的深重怨念和痛苦,聽到了他們的尖叫聲。魏無羨想把這劍收起來,好好看看這塊鐵,但既然已經沉了,眼下又被困死在這裡出不去,那便暫且不提好了。若是提多了,被藍忘機聽出端倪,平白的又引爭執。魏無羨一揮手,心道:「真是沒一件好事啊!」

  他拖著步子朝前繼續走,藍忘機靜靜跟在他身後。沒走兩步,魏無羨又是一軟。

  藍忘機又托住了他,這次,一手壓上他額頭,沉吟片刻,道:「魏嬰,你……好熱。」

  魏無羨把手放到他的額頭上,道:「你也很熱。」

  藍忘機拿開他的手,神色淡淡地道:「那是你手冷。」

  魏無羨道:「好像是有點暈。」

  四五天之前,他把香囊裡的碎藥草都扔到藍忘機腿上去了。胸口那塊烙印的傷就是擦了擦,這幾日沒休息好,方才又進屍堆潭水裡翻騰,終於惡化了。

  發燒了。

  強撐著走了一陣,魏無羨越來越暈,走不動了。

  他乾脆在原地坐下來,困惑道:「怎麼這麼容易就燒了?我都好幾年沒發過燒了。」

  藍忘機對他那個「這麼容易」不想發表任何意見,道:「躺下。」

  魏無羨依言躺下,藍忘機握住他的手,給他輸送靈力。

  躺了一會兒,魏無羨又坐了起來。藍忘機道:「躺好。」

  魏無羨抽回手道:「你不用給我輸,自己都沒剩多少了。」

  藍忘機又抓住了他的手,重複道:「躺好。」

  前幾天藍忘機沒力氣,被他又嚇唬又折騰,今天終於輪到魏無羨沒力氣、只能忍他擺弄了。

  可魏無羨是就算躺著也不甘寂寞的。沒一會兒便嚷道:「硌人。硌人。」

  藍忘機道:「你想怎麼樣。」

  魏無羨道:「換個地方躺。」

  藍忘機道:「這時候你還想躺哪裡。」

  魏無羨道:「借你的腿躺躺唄。」

  藍忘機面無表情道:「你不要鬧了。」

  魏無羨道:「我說真的。我頭好暈,你又不是姑娘家,借來躺躺怕什麼。」

  藍忘機道:「不是姑娘家,也不能隨便躺。」

  見他皺起了眉,魏無羨道:「我沒鬧,你才別鬧呢。我不服氣,藍湛,你說說,為什麼呀?」

  藍忘機道:「什麼為什麼。」

  魏無羨勉強翻了個身,趴在地上,道:「人家誰不是嘴上說著我討厭,心裡卻喜歡我,怎麼輪到你,就總是對我沒有好顏色?咱們這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吧,腿都不願意借來躺下,又要教訓我。你是七老八十嗎?」

  藍忘機淡聲道:「你燒糊塗了。」

  可能確實是燒糊塗了,不一會兒,魏無羨就睡過去了。

  他睡著的時候,覺得躺的不錯,好像真的枕到了誰的腿上,涼涼的手搭在他額頭上,很舒服,心裡高興,滾來滾去滾得歡,還沒有人斥責。滾到了地上,還被輕輕地摸了摸頭,抱起來後繼續枕腿。

  但是醒來之後,他還是躺在地上,充其量是後腦勺被墊了一堆樹葉,枕起來稍微舒服點兒。藍忘機坐得離他遠遠的,生起了一堆火,火光映得他的臉龐猶如美玉,暖而溫雅。

  魏無羨心道:「果然是做夢。」

  兩人的自行逃生之路已斷,被困在地洞之中,只能等待雲夢江氏的救援,又過了兩日。

  這兩日裡,魏無羨一直發著低燒,醒了睡睡了醒。藍忘機斷斷續續給他輸送靈力,才勉強維持住現狀不惡化。

  魏無羨道:「啊。好無聊。」

  魏無羨:「真的好無聊。」

  魏無羨:「太安靜了。」

  魏無羨:「啊——」

  魏無羨:「我餓了。藍湛你起身弄點吃的吧。弄點那個王八肉。」

  魏無羨:「算了不吃了,這種食人妖獸的肉肯定是臭的。你還是別動了。」

  魏無羨:「藍湛你怎麼這個樣子,好悶啊。嘴閉著眼睛也閉著,又不跟我說話又不看我,你修禪啊你,和尚啊你?對,你們家祖上就是和尚。我忘了。」

  藍忘機道:「安靜。你尚在燒。不要說話。留存體力。」

  魏無羨道:「你終於搭腔了。我們等幾天了?怎麼還沒有人來救我們?」

  藍忘機道:「一天都沒到。」

  魏無羨掩面道:「怎麼這麼難熬,一定是因為跟你在一起的緣故。要是留下來的是江澄就好了,跟他對罵都比現在這樣跟你在一起有意思。江澄!你死哪裡去了!快七天了!!!」

  藍忘機一樹枝戳進火裡,這一戳竟是帶出了一陣劍意,火星紛紛揚揚、亂舞斜飛。他冷冷地道:「休息。」

  魏無羨又蜷成了一團蝦米,臉對著他,道:「你有沒有弄錯,我剛剛醒來,你又讓我休息,你就這麼不想看到清醒狀態的我嗎?」

  收回樹枝,藍忘機道:「你想多了。」

  魏無羨心道:「油鹽不進、刀槍不入的。還不如幾天之前那個臉黑得賽陳年鍋底、說話有語氣、急了還會咬人的藍湛有意思。不過這樣的藍湛可遇不可求,怕是今後都沒機會再看見了。」

  他道:「我好無聊。藍湛,咱們聊天吧。你開個頭。」

  藍忘機道:「你過往都是什麼時候休息。」

  魏無羨道:「你這個頭開的好無聊啊,乾巴巴的讓人很——不想接下去。但是我給你個面子,還是接了吧。我告訴你,我在蓮花塢從來都是醜時以後才睡。有時候通宵不睡。」

  藍忘機道:「不檢點。惡習。」

  魏無羨道:「你以為誰都跟你們家的人一樣呢?」

  藍忘機道:「要改。」

  魏無羨捂耳道:「我有病。我正在發燒,藍二哥哥,你能說點好聽的嗎?哄哄這個可憐的我?」

  藍忘機閉口不語,魏無羨道:「不會說?好吧,我就知道。那你不會說,會不會唱?唱歌好嗎?」

  他本來只是信口一說,和藍忘機刮擦嘴皮子消磨時光,根本沒指望他答應,誰知,靜默半晌,一陣低且輕柔的歌聲,在空曠的地洞之中悠悠迴蕩了起來。

  藍忘機竟然真的唱歌了。

  魏無羨閉上眼睛,翻過身,攤開四肢,道:「好聽。」

  他道:「這支曲子叫什麼名字?」

  藍忘機似乎低低地說了一句什麼,魏無羨睜開眼睛,道:「什麼名字?」

  第56章:三毒第十二(1

  他還是沒有聽清這支曲子叫什麼名字。一陣血燥沖上面龐,腦袋和四肢關節燒得疼痛不已,嗡嗡的耳鳴聲揮之不去。

  再醒來的時候,他睜開眼,看到的竟然不是漆黑的地洞穹頂,也不是藍忘機那張蒼白的臉,而是一面木板。木板上畫著滑稽的一串人像。

  這是蓮花塢裡他畫在床頭的塗鴉。

  魏無羨躺在他的木榻上,江厭離低頭正在看書,見他醒來,淡淡的眉一下揚起,放下書叫道:「阿羨!」

  魏無羨道:「師姐!」

  勉強從榻上爬起來,四肢不燒了,依舊在發軟,嗓子微干。他問道:「我回來了?從地洞裡出來了?是江叔叔帶人來救的我嗎?藍湛呢?江澄呢?」

  木門一開,江澄單手拖著一隻白瓷罐子走了進來,喝道:「叫什麼叫!」

  喝完之後,他轉向江厭離:「姐,你熬的湯。我幫你拿過來了。」

  江厭離接過罐子,將裡面的內容舀出來盛在一隻碗裡。魏無羨道:「江澄,你小子,過來!」

  江澄道:「過來幹什麼?你要跪下來感謝我嗎?」

  魏無羨道:「七天才帶人來你存心弄死我啊?!」

  江澄道:「你死了嗎?那現在跟我說話的人是誰?」

  魏無羨道:「你從暮溪山回雲夢最多只要五天吧!」

  江澄道:「你傻?只算回的時間,不算去的時間?何況去了之後,我還要領著人漫山遍野地找那棵老榕樹,挖開被溫晁他們堵死的那個地洞,七天把你救出來,感恩戴德吧!」

  魏無羨一想,竟然真的忘了算上去的時間,一時無語,道:「好像是這麼回事。可是藍湛怎麼沒提醒我?」

  江澄道:「他光是看到你就夠煩的了,還指望他仔細聽你說話?」

  魏無羨道:「說的也是!」

  江厭離盛好了湯,送到他手裡。湯裡是切成塊的蓮藕和排骨,都是肉粉色的,熬得表皮微爛,香氣濃郁,滾燙滾燙。魏無羨在地洞數日未進食,又不能一下給他吃太實的東西,這個剛好,道了聲謝謝師姐便抱著碗喝起來,邊吃邊道:「藍湛呢?他也被救出來了吧?在這兒嗎?還是回姑蘇他家裡去了?」

  江澄道:「廢話。他又不是我們家的人,到我們家來幹什麼,當然是回姑蘇去了。」

  魏無羨道:「他一個人回去的?姑蘇那邊他家裡……」

  話音未落,江楓眠邁了進來。魏無羨放下碗,道:「江叔叔!」

  江楓眠道:「坐著吧。」

  江厭離遞了一放手帕給魏無羨擦嘴,道:「好吃嗎?」

  魏無羨道:「好吃!」

  江厭離便很高興地拿著碗出去了。江楓眠坐到了她剛才坐過的位置,看了看那隻白瓷罐子,似乎也想嘗嘗,奈何碗已經被江厭離拿走了。江澄道:「父親,溫家的人還是不肯把劍還回來嗎?」

  江楓眠收回目光,道:「近日他們正在慶賀。」

  魏無羨道:「慶賀什麼?」

  江楓眠道:「慶賀溫晁以一人之力,斬殺了屠戮玄武妖獸。」

  聞言,魏無羨險些從床上滾了下來:「溫家殺的?!」

  江澄嗤笑道:「不然呢?你還指望他們說是你殺的?」

  魏無羨道:「溫狗胡說八道臭不要臉,明明是藍湛殺的。」

  江楓眠微微一笑,道:「是嗎?可巧,藍家二公子卻對我說,是你殺的。那到底是誰殺的?」

  魏無羨道:「算咱們倆都有份吧。但是主殺是他。我就是鑽到妖獸的殼裡把它趕了出去。藍湛一個人在外面守著,跟它磨了三個時辰才拖死它。」

  他對江澄父子講述這幾日裡主要發生的事。江澄聽著,神色複雜,半晌才道:「跟藍忘機說的差不多。這麼算來,是你們倆合力殺了它。是你的就是你的,都推給他一個人幹什麼。」

  魏無羨道:「不是推。就是覺得比起他來,我確實沒出什麼力。」

  江楓眠點頭道:「做的不錯。」

  十七歲便能斬殺四百餘歲的巨型妖獸,又豈止是「做的不錯」的程度。

  江澄道:「恭喜你了。」

  這聲恭喜的語氣,頗為怪異。看他抱起雙手、挑起了眉,魏無羨就知道,他這是酸勁兒又泛上來了。此時的江澄,心中一定頗不服氣地在計較,為什麼留在地洞中斬殺妖獸的不是他,如果是他,肯定也能怎麼樣怎麼樣。魏無羨哈哈笑道:「可惜了你不在。不然這顆頭也有你一份了。你還能跟我說說話解悶,這幾天跟藍湛對坐著,把我憋死了。」

  江澄道:「憋死你活該。你就不應該強出頭,不應該管這件破事。若是你最初沒有動……」

  突然,江楓眠道:「江澄。」

  江澄一愣,方知剛才說得過了,立即噤聲。江楓眠並無責備之色,但神情卻由方才的平和轉為凝肅了。

  他道:「你知道方才自己的話有哪裡不妥嗎?」

  江澄低下頭:「知道。」

  魏無羨道:「他就是隨口說說的氣話罷了。」

  看著江澄口不對心、略不服氣的模樣,江楓眠搖了搖頭,道:「阿澄,有些話就算生氣也不能亂說。說了,就代表你還是沒明白雲夢江氏的家訓,沒……」

  一個冷厲的女聲從門外傳來:「是,他不明白,魏嬰明白就夠了!」

  猶如一道紫色的閃電一般,虞夫人帶著一陣冷風颳了進來。她站在魏無羨床前五步之處,雙眉揚起道:「『明知不可而為之』,可不就是像他這樣,明明知道會給家裡添什麼麻煩,卻還要鬧騰!」

  江楓眠道:「三娘子,你來做什麼?」

  虞夫人道:「我來做什麼?可笑!我竟然要被這樣詢問。江宗主還記得不記得,我也是蓮花塢的主人?記得不記得,這躺著的和站著的,哪個才是你兒子?」

  這樣的質問,這麼多年來已經聽到過無數次了。江楓眠道:「我自然明白。」

  虞夫人冷笑道:「你是明白,但光是明白也沒什麼用。這個魏嬰,真是一天不惹事渾身就不痛快!早知道還不如就叫他老實待在蓮花塢禁止出門。溫晁難道還真的敢把姑蘇藍氏和蘭陵金氏的兩個小公子怎麼樣?就算敢怎麼樣,那也是他們運氣不好,輪得到你去逞英雄?」

  在江楓眠面前,魏無羨總要給他夫人一些面子,一句也不頂,心道:「不敢把他們怎麼樣?那可不一定。溫晁就沒什麼不敢做的。」

  虞夫人道:「我把話放在這裡了,你們等著看,他總有一天非給咱們家惹出大亂子不可!」

  江楓眠起身道:「我們回去說話。」

  虞夫人道:「回去說什麼?回哪裡說?我就要在這裡說。反正我問心無愧!江澄,你過來。」

  江澄夾在父親和母親中間,猶豫了片刻,站到母親身邊。虞夫人抓著他的雙肩,推給江楓眠看:「江宗主,有些話我是不得不說了。你好好看清楚,這個,才是你的親生兒子,蓮花塢未來的主人。就算你因為他是我的生的就看不慣他,他還是姓江!——我就不信你不知道外邊那些人怎麼傳的,說江宗主這麼多年了還對某某散人痴心不改視故人之子為親子,都猜測魏嬰是不是就是你的……」

  江楓眠喝道:「虞紫鳶!」

  虞夫人也喝道:「江楓眠!你以為你聲音高點兒就怎麼樣了嗎?!我還不清楚你!」

  兩人出門理論去了,一路虞夫人的怒聲越發高漲,江楓眠也是強壓火氣與她爭辯。江澄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看了一眼魏無羨,突然也扭頭走了出去。

  魏無羨道:「江澄!」

  江澄不應,匆匆數步已轉上了走廊。魏無羨只得滾下了床,拖著又酸又僵的身體追上去道:「江澄!江澄!」

  江澄只顧埋頭往前走,魏無羨大怒,撲上去一把掐住他脖子:「聽到了還不應!找打!」

  江澄罵道:「滾回你床上躺著去!」

  魏無羨道:「這可不行,咱們得把話說清楚!那些亂七八糟的鬼話你可千萬不能相信。」

  江澄冷冷地道:「哪些亂七八糟的鬼話?」

  魏無羨道:「那些說出來都髒了人嘴的。我爹媽都是有名有姓的人,我見不得別人給我瞎落戶!」

  他搭著江澄的肩,硬是把他拉到走廊邊的木欄上一起坐下,道:「咱們攤開了說,不要別彆扭扭的心裡藏著東西。你是江叔叔的親生兒子,未來的江家家主。江叔叔對你自然是要更嚴厲的。」

  江澄斜著眼睛看他。

  魏無羨又道:「可我就不一樣,我是別人家的兒子,爹媽都是江叔叔的好朋友,他對我當然要客氣一些。這個道理你肯定明白吧?」

  江澄哼道:「他對我並不是嚴厲,只是不喜歡。」

  魏無羨道:「哪有人不喜歡自己親生兒子的?你別瞎想了!那些嘴碎傳謠的我見一次打一次,打得他們媽都不認識。」

  江澄道:「就是有。他不喜歡我阿娘,連帶也不喜歡我。」

  這一句,還真是難以反駁。

  仙門世家皆知,虞三娘子與江楓眠是少時同修,十幾歲便認識了。江楓眠性情溫雅,虞紫鳶則強勢冷厲,二人交集並不深,因此雖然門當戶對,卻一直沒什麼人把他們聯想作一對。後藏色散人出世,途徑雲夢,偶與江楓眠結識交友,還一同夜獵過數次,彼此都較為欣賞對方。人人都猜測,藏色散人極有可能成為蓮花塢下一代的女主人。

  誰知,不久,眉山虞氏忽然向雲夢江氏提出了聯姻。

  當時的江家宗主對此頗感興趣,江楓眠則無此意。他並不喜虞紫鳶的品性為人,認為二人並非良配,婉言謝絕了數次。而眉山虞氏卻從多方入手,對當時尚為年輕、根基亦不穩的江楓眠強力施壓。不久,藏色散人與江楓眠身邊最忠心的家僕魏長澤結成道侶,江楓眠終於敗下陣來。

  江虞二人雖然成親,卻成一對怨侶,常年分居,話不投機。除了家族勢力得到鞏固,也不知究竟還得到了什麼。

  雲夢江氏立家先祖江遲乃是遊俠出身,家風崇舒朗磊落,坦蕩瀟灑,虞夫人的精氣神與之完全背道而馳。而江澄模樣和性子都隨母親,天生便不投江楓眠之好,從小諸般教導,始終調不過來,是以江楓眠一直表現得似乎不是太青睞他。

  江澄掀開魏無羨的手,站了起來,發洩道:「……我知道!我不是他喜歡的那種性格,不是他想要的繼承人。他覺得我不配做家主,不懂江家的家訓,半點沒有江家的風骨。是!」

  他揚聲道:「你和藍忘機合力斬殺屠戮玄武,浴血奮戰!了不起!可是我呢?!」

  他一拳砸在廊柱上,咬牙道:「……我也是奔波數日,精疲力竭,一刻都沒有休息過!」

  魏無羨道:「家訓算什麼!有家訓就一定要遵守嗎?你看姑蘇藍氏的家訓,三千多條,條條都要遵守,人還活不活了?」

  他跳下木欄,道:「還有,做家主就一定要受家風、從家訓?雲夢江氏歷代這麼多位家主,我就不相信人人都是一個樣。就連姑蘇藍氏也出過藍翼這種異類,可誰敢否認她的實力她的地位?論及藍家的仙門名士,誰能略過她、略過她的弦殺術?」

  江澄默然不語,像是稍稍冷靜了些。

  魏無羨重新搭上他的肩,道:「將來你做家主,我就做你的下屬,像你父親和我父親一樣。所以,閉嘴吧。誰說你不配做家主?誰都不能這麼說,連你也不行。敢說就是找揍。」

  江澄哼道:「就你現在這個樣?能揍誰?」說著他就在魏無羨心口拍了一把。那鐵烙烙出的傷口雖然已經塗過藥、包紮過了,可冷不防被這麼一拍,哪能不疼。魏無羨咆哮道:「江澄!!!死來!!!」

  江澄閃身躲過他的劈空一掌,喝道:「現在疼得要死,當初為什麼逞英雄!活該!給你長記性!」

  魏無羨道:「我是逞英雄嗎!我也是迫不得已,動的比想的快!別跑了,饒你一條小命,問你個事!——我腰帶裡塞著一個香囊袋子,空的,你看見沒?」

  江澄道:「那個綿綿給你的?沒看見。」

  第46章:狡童第十(1

 

  魏無羨叫一聲可惜,道:「下次再找她要個。」

 

  江澄皺眉道:「你又來了。你不會真的喜歡她吧?那丫頭長的是還可以,但是一看出身就不怎麼樣。恐怕連門生都不是,像是個家奴之女。」

 

  魏無羨道:「家奴怎麼了,我不也是家僕之子嗎。」

 

  江澄道:「你跟她能比嗎?誰家的家僕像你這樣,主人還給你剝蓮子、熬湯喝,我都沒喝到!」

 

  魏無羨道:「你叫師姐再熬。對了,之前說到藍湛。藍湛他沒留什麼話給我嗎?他哥哥找到沒?家裡情況怎麼樣?」

 

  江澄道:「你還指望他留話給你?不留一劍給你就不錯了。他回去了。藍曦臣還沒找到,都懷疑是逃跑了。藍啟仁忙得焦頭爛額。」

 

  魏無羨道:「藍家家主呢?怎麼樣?」

 

  江澄道:「去世了。」

 

  第57章:三毒第十二(2

 

  魏無羨怔了怔,道:「去世了?」

 

  他腦中驀地閃過藍忘機那張映著火光、垂著淚痕的面容,脫口而出:「藍湛怎麼樣?」

 

  江澄道:「還能怎麼樣,回去了。父親本來說要派人送他回姑蘇的,他拒絕了。我看他的樣子,該是早就想到有這麼一天了。畢竟眼下這麼個局面,誰家都不比誰家好。」

 

  兩人又在木欄上坐了下來。魏無羨道:「那藍曦臣又是怎麼回事?怎麼就逃跑了?」

 

  江澄道:「溫家不是要燒他們家的藏書閣嗎?幾萬冊的古籍和樂譜,藍家的人搶救回來一些,應該交給藍曦臣,讓他帶著跑了,能護多少是多少,不然就全沒了。大家都是這麼猜的。」

 

  望瞭望天,魏無羨道:「好噁心。」

 

  江澄道:「是啊。溫家太噁心了。」

 

  魏無羨道:「他們要這樣跳到什麼時候?咱們這麼多家,就不能聯手……」

 

  正在此時,一群雜亂的腳步聲傳來,一群身穿短打的少年猴子一般飛奔跳跑躍上長廊,紛紛嚷道:「大師兄!!!」

 

  「師兄!!!你活啦!!!」

 

  魏無羨道:「什麼叫我活了?我本來就沒死。」

 

  「大師兄聽說你殺了一隻四百多歲的大妖獸?!真的嗎?!你殺的?!」

 

  「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的是,師兄你是不是真的七天沒吃飯?!」

 

  「真的沒背著我們偷偷辟榖過?!」

 

  「屠戮玄武到底有多大?蓮花湖裝不裝得下?!」

 

  「屠戮玄武就是一隻王八對不對?!」

 

  先前略微有些凝肅的氣氛,立刻被衝擊成了一片雞飛狗跳。

 

  魏無羨原本受傷就並不嚴重,只是沒及時用藥,加上過度疲勞,無食果脯。但他身體底子很好,胸口那片鐵烙痕用過藥後,很快便不再發熱,躺了沒幾天,又生龍活虎起來。可暮溪山屠戮玄武之亂過後,溫氏設在岐山的「教化司」徹底散了,眾世家子弟各回各家,溫家的人也暫時沒追究。虞夫人揪著機會痛斥了魏無羨一通,命令他不許邁出蓮花塢的大門半步,連划船遊湖也不許了。於是,他只好日日和一群江家子弟門生射風箏。

 

  一個遊戲再好玩,天天玩也會乏味,因此,過了半個月,越來越興味闌珊。魏無羨也提不起勁,隨手瞎射,破天荒地讓江澄拿了好幾次第一。

 

  這日,最後一輪射完的時候,魏無羨右手搭了個涼棚在眉間,望著落日餘暉,道:「收了吧,別玩了。吃飯去。」

 

  江澄道:「今天這麼早?」

 

  魏無羨把弓扔了,坐到地上,悵然道:「沒意思,不射了。剛才哪幾個名次最末?自己去撿。」

 

  一名少年道:「大師兄,真狡猾,每次都讓別人撿,這麼賴皮。」

 

  魏無羨擺手道:「我也沒辦法。虞夫人不讓我出門啊,她現在在家呢,說不定金珠銀珠就在哪個角落裡監視著,隨時準備告發我。我要是出去了,虞夫人非拿鞭子抽掉我一層皮不可。」

 

  戰績最差的幾名師弟調侃幾句,哈哈著出門去撿風箏了。江澄站著,魏無羨坐在地上,兩人閒聊幾句,魏無羨道:「江叔叔今早出門怎麼到現在還沒回來?趕得上晚飯嗎?」

 

  今早江楓眠和虞夫人又吵了一場。說是吵架也好像不對,只是虞夫人單方面發脾氣,江楓眠始終還保持著一點風度。江澄道:「還不是又為咱們的劍的事去溫家了。一想到我的三毒現在說不定被哪只溫狗握在手裡,真是……」

 

  他面露嫌惡之色,魏無羨道:「可惜咱們的劍還不夠靈,要是能自動封劍,那就誰也別想用了。」

 

  江澄道:「此種靈劍萬中無一,可遇而不可求,我看你……」

 

  突然,幾名少年衝進了蓮花塢的校場,惶惶嚷道:「大事不好!大師兄江師兄,大事不好了!!!」

 

  這幾人正是方才出去撿風箏的幾名師弟,魏無羨一下子站了起來:「怎麼回事?」

 

  江澄道:「六師弟呢?怎麼少了一個人?」

 

  果然,出門時跑在最先的就是六師弟,可現在他人卻不見了。一名少年上氣不接下氣道:「六師弟他被抓走了!」

 

  「抓走了?!」

 

  魏無羨把弓也撿了起來,拿著一件武器在手,道:「是不是人抓的?怎麼抓的?」

 

  那少年道:「人,是人抓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要抓他!」

 

  江澄道:「不知道為什麼?」

 

  魏無羨道:「別急。你說清楚。」

 

  那名少年道:「剛才、剛才我們出去撿風箏,風箏掉到那邊去了,老遠了。我們找過去,看到有幾十個人,是溫家的人,穿的都是他們的衣服,有門生有家僕,為首的是個年輕的女的。她手裡拿著一隻風箏,風箏上面插了一支箭,看到我們就問這風箏是誰的。」

 

  另一名少年道:「這只風箏是六師弟的,他就說了是他的。那個女的忽然變臉,說了一句『好大的膽子!』,這就叫手底下的人把六師弟抓走了!」

 

  魏無羨道:「就這樣?」

 

  眾少年紛紛點頭,道:「我們問為什麼要抓六師弟,那女的不停地說他大逆不道、包藏禍心,吆喝著讓手下人把六師弟押走,我們沒辦法,就先跑回來了。」

 

  江澄罵了一聲,道:「抓人連個理由都沒有!溫家要上天嗎!」

 

  魏無羨道:「都別說話。溫家的人估計馬上就要上門來了,別讓他們聽到了抓住什麼把柄。我問你們,那個女的,是不是沒有佩劍?是不是長得挺漂亮,嘴皮上有一顆痣?」

 

  師弟們道:「是!就是她!」

 

  江澄恨聲道:「王靈嬌!這個……」

 

  這時,一個冷冷的女聲傳了過來:「吵什麼,一天也不讓人清靜!」

 

  虞夫人紫衣飄飄地行來,金珠銀珠仍是一身武裝,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後。江澄道:「阿娘,溫家的人來了,六師弟被他們抓了!」

 

  虞夫人道:「你們喊那麼大聲,我在裡面都聽到了。這有什麼,是抓走了又不是殺死了,這就又急又恨跺腳咬牙的,你還像個未來宗主的模樣嗎?鎮定點!」

 

  她說完,轉身面對校場之前的大門。十幾名身穿炎陽烈日袍的溫家修士魚貫而入。

 

  這些修士身後,一名綵衣女子款步輕搖地邁了進來。

 

  這女子身姿婀娜,容貌嫵媚,眼送秋波,唇如烈火,嘴皮上一粒細小的黑痣,倒是個頗為出色的美女。只是周身釵鐶璨璨,彷彿恨不得把一個首飾鋪子和貴人對她的寵愛都穿在身上,很是跌品。正是上次在岐山被魏無羨一掌打飛吐血的王靈嬌。

 

  王靈嬌抿嘴一笑,道:「虞夫人,我又來啦。」

 

  虞夫人面無表情,似乎覺得跟她多說一句話都髒了自己的嘴。王靈嬌走下了大門的台階,虞夫人這才道:「你抓我雲夢江氏的子弟做什麼。」

 

  王靈嬌道:「抓?你是說剛才在外邊抓的那個嗎?這個說來話長。我們進去坐下後再慢慢說吧。」

 

  一個家奴,沒有通報,沒有請求登門許可,便進了其他世家的大門,還理所當然理直氣壯地要求登堂入室,「坐下後再慢慢說」。虞夫人的臉色越發冷肅,戴著「紫電」銀環的右手手指輕輕抽了兩下,手背青筋微起。

 

  她道:「進去坐下說?」

 

  王靈嬌道:「當然。上次來下令的時候還沒來得及坐一坐,請吧。」

 

  聽到「下令」二字,江澄冷哼一聲,金銀雙姝也微現怒容。可這個王靈嬌是溫晁身邊得寵的紅人,眼下自然是不能得罪她的。是以,虞夫人雖然滿面譏嘲冷笑,滿腔陰陽怪氣,卻仍是道:「那好,你進去吧。」

 

  王靈嬌嫣然一笑,果真就進去了。

 

  然而,她說要進去說,卻沒急著坐,而是在蓮花塢裡興味盎然地小轉了一圈,四處發表意見:

 

  「這蓮花塢還不錯。真大,就是房子都有些老舊了。」

 

  「木頭都是黑漆漆的,這顏色真醜,不鮮亮。」

 

  「虞夫人,你這個主母可當得有些差勁,都不知道佈置打理一下嗎?下次多掛些紅色的紗幔吧。那樣才好看。」

 

  她沿路走,沿路指指點點,彷彿這裡是她的後花園。虞夫人的眉頭抽動不止,看得魏無羨與江澄都暗暗心驚,懷疑她隨時會暴起殺人。

 

  指點遊覽完畢,王靈嬌終於坐到了廳堂之上。沒人邀請謙讓,她自顧自地坐了首席,坐了一會兒,見無人來侍候,皺眉拍桌,道:「茶呢?」

 

  她雖然周身珠光璀璨,言行舉止卻毫無家教禮儀可言,醜態百出,一路看下來,眾人也見怪不怪了。虞夫人在次席落座,寬大的紫衣下襬和袖擺散開,越發顯得腰肢纖細,姿勢美觀。金銀雙姝在她身後侍立著,嘴角邊帶著淺淺的譏笑。銀珠道:「沒有茶。要喝自己倒。」

 

  王靈嬌雙目圓睜,驚訝道:「江家的家僕從來不做事的?」

 

  金珠道:「江家的家僕有更重要的正經事做,這種端茶送水之事不需要旁人代勞。又不是殘廢。」

 

  王靈嬌打量她們幾眼,道:「你們是誰?」

 

  虞夫人道:「我的貼身侍女。」

 

  王靈嬌輕蔑地道:「虞夫人,你們江家真是太不像話了。這樣可不行,連侍女都敢在廳堂上亂插嘴,這樣的家奴在溫家是要被掌嘴的。」

 

  魏無羨心道:「說這話的你自己不就是個家奴。」

 

  虞夫人八風不動地道:「金珠銀珠不是普通的家僕,她們從小就待在我身邊,從不侍候除我以外的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能掌她們的嘴。不能,也不敢。」

 

  王靈嬌道:「虞夫人這說的是什麼話,世家之中,尊卑當然要分的清清楚楚,這才不能亂了套。家僕就要有個家僕的樣子。」

 

  虞夫人卻對那句「家僕就要有家僕的樣子」深以為然,看了魏無羨一眼,竟頗為認同,傲然道:「不錯。」

 

  隨即又質問道:「你抓我雲夢江氏的那名子弟究竟做什麼。」

 

  王靈嬌道:「虞夫人還是和那小子劃清界限為好。他包藏禍心,已經被我當場抓住,扭送去發落了。」

 

  虞夫人挑眉道:「包藏禍心?」

 

  江澄忍不住道:「六師弟能包藏什麼禍心?」

 

  王靈嬌道:「我有證據。拿來!」

 

  一名溫家門生呈上來一隻風箏,王靈嬌抖了抖這只風箏,道:「這就是證據。」

 

  魏無羨嗤笑道:「這風箏是個很常見的獨眼怪,算什麼證據?」

 

  王靈嬌冷笑道:「你以為我瞎嗎?看清楚了。」

 

  她那雙塗著鮮紅丹蔻的食指在風箏上比划來比划去,振振有詞地分析道:「這風箏是什麼顏色?金色的。獨眼怪是什麼形狀?圓形的。」

 

  虞夫人道:「所以?」

 

  王靈嬌道:「所以?虞夫人,你還沒發現嗎?金色的,圓形的,像什麼?——太陽!」

 

  在旁人的瞠目結舌中,她得意洋洋地道:「那麼多種風箏?為什麼他一定要做成一隻獨眼怪?為什麼一定要塗成金色?他做成另外一個形狀不好嗎?為什麼不是別的顏色?難道你們還要說這是巧合嗎?當然不是。這個人一定是故意的。他射這樣一隻風箏,其實是在藉機暗喻『射日』!這是對岐山溫氏的大不敬,這還不是包藏禍心?」

 

  看她一個人自以為機智、牽強附會地表演了一番,江澄終於再也忍不住了,道:「這風箏雖然是金色的圓形的,但是跟太陽差了十萬八千里,到底哪裡像了?根本半點不像!」

 

  魏無羨道:「那照你這麼說,橘子也吃不得了。橘子不也是金色的,圓形的。可我好像看過你不止一次吃過吧?」

 

  王靈嬌狠狠的一眼投向他。虞夫人冷冷地道:「所以你這次來,就是為了這個風箏?」

 

  王靈嬌道:「當然不是。我這次是代表溫家和溫公子,來懲治一個人的。」

 

  魏無羨心道:「要糟。」

 

  她指向魏無羨,道:「這個小子,在暮溪山上,趁溫公子與屠戮玄武奮勇相鬥的時候出言不遜,多次搗亂,害得溫公子心力交瘁,險些失手,連自己的佩劍都損失了!」

 

  聽她顛倒黑白、信口胡編,江澄氣得笑出聲了。魏無羨則想起了今早出門的江楓眠,心道:「他們是故意挑這個時候來的。或者根本就是故意把江叔叔引出去的!」王靈嬌道:「還好!天祐溫公子,縱是他失了佩劍,也還是有驚無險地拿下了屠戮玄武。可這個小子,實在不能姑息!我今天來就奉溫公子之命,請虞夫人嚴懲此人,給雲夢江氏其他人做個表率!」

 

  江澄道:「阿娘……」

 

  虞夫人道:「住口!」

 

  看見虞夫人的反應,王靈嬌很是滿意,道:「這個魏嬰,沒記錯的話是雲夢江氏的家僕吧?眼下江宗主不在,相信虞夫人掂得清份量。不然,若是雲夢江氏要包庇他,可真讓人懷疑……有些傳言……是否屬實了……嘻嘻。」

 

  她坐在江楓眠平日坐的首座上,掩口而笑。虞夫人面色陰沉地把視線挪了過去,突然,魏無羨背上一痛,雙膝不由自主一軟。

 

  虞夫人抽了他一鞭子。

 

  江澄道:「阿娘!」

 

  虞夫人已站起身來,紫電化為鞭形,在她冷玉般的雙手間滋滋電光流轉。她喝道:「江澄你讓開,不然你也跪下!」

 

  魏無羨勉強撐著地爬起來,道:「江澄你讓開!你別管!」

 

  虞夫人又是一鞭子飛出,把他抽得躺回了地上,咬牙切齒道:「……我早就說過,你這個……你這個不守規矩的東西!遲早要給江家帶來大麻煩!」

 

  魏無羨一把推開江澄,咬牙受著,不去遮擋,一語不發。以往,虞夫人雖然總是對他惡語相向,卻從沒真的對他動過手,頂多是勒令他罰跪禁足,不久也會被江楓眠放出去。這次卻一連挨了十幾鞭子,抽得他背上火辣辣的,渾身又麻又痛,難以忍受,可是不得不忍。今日若是罰得不讓王靈嬌滿意,不讓岐山溫氏的人滿意,這件事便沒完沒了了!

 

  王靈嬌笑意盈盈地看著。虞夫人抽完了之後,紫電倏地收回,魏無羨跪在地上,上身向前晃了晃,似乎要撲倒。江澄想上去扶,虞夫人厲聲道:「站開。不許扶他!」

 

  江澄被金珠銀珠牢牢拽住,魏無羨還是撲到了地上,趴著不動了。

 

  王靈嬌訝然道:「完了?」

 

  虞夫人哼道:「當然完了。」

 

  王靈嬌道:「就這樣?」

 

  虞夫人雙眉揚起,道:「什麼叫『就這樣』?你以為紫電是什麼品的靈器?他挨了這麼一頓,下個月也好不了,有他受的!」

 

  王靈嬌道:「可那還是有好的了得時候啊!」

 

  江澄怒道:「你還想怎麼樣?!」

 

  王靈嬌道:「虞夫人,既然是懲罰,那麼當然要讓他終生都記住這個教訓,終生都為此後悔,不敢再犯。如果只是挨一頓鞭子,他休養一段時間,又能活蹦亂跳,那還叫什麼懲罰呢?這個年紀的小子,最容易好了傷疤忘了痛,根本沒有作用的。」

 

  虞夫人道:「你待如何?砍了他的雙腿,叫他不能再活蹦亂跳嗎?」

 

  王靈嬌道:「溫公子寬厚,砍了雙腿這種殘暴之事做不來。只要斬下他一隻右手,他便從此不再計較了。」

 

  這個女人,根本是在借溫晁撐腰,報復魏無羨當日在暮溪山地洞一掌擊她之仇!

 

  虞夫人斜眼掃了魏無羨一眼,道:「斬了他一隻右手麼?」

 

  王靈嬌道:「不錯。」

 

  虞紫鳶站起身來,繞著魏無羨,慢慢地走動起來,似乎正在考慮這個主意。魏無羨連頭都抬不起來了,江澄掙開了金珠銀珠,撲通一下跪到地上,道:「阿娘,阿娘,您別……事情根本不是像她說的那個樣子的……」

 

  王靈嬌揚聲道:「江小公子,你是在說我杜異麼?」

 

  魏無羨趴在地上連翻個身都翻不了,心道:「杜異?杜異是什麼?」忽然想到:「是杜撰!這女人原本是溫晁老婆的婢女,沒讀過書不識幾個字,卻偏要裝有文采,用個生詞,不懂裝懂,念了白字!」形勢危急,可越是在這時,人的腦子反而越是思緒紛亂,無法集中精神,胡思亂想不止。王靈嬌渾然不覺自己出了醜,道:「虞夫人,您想清楚,這件事我們岐山溫氏是一定要追究的。砍了他這隻手讓我帶回去,有個交代,雲夢江氏就能好好的,不然,下次溫公子過問起來就沒這麼簡單了!」

 

  虞夫人的眼中閃過森寒的光芒,陰聲道:「金珠,銀珠,去,把門關上。別讓血叫人家看到了。」

 

  只要是虞夫人下令,金銀雙姝無不遵從,一齊脆生生地道了聲「是!」,這便將廳堂大門牢牢關上了。

 

  魏無羨聽到關門之聲,地上的光也消失了,心想:「一隻手嗎?算了。要是能換家裡的安寧,一隻手就一隻手,大不了今後練左手劍。」

 

  江澄抱住他母親的腿,道:「阿娘!阿娘!你聽我說,你千萬不能砍他一隻手!父親如果知道了的話……」

 

  虞夫人陡然色變,喝道:「別跟我提你父親!他知道了又能怎樣?殺了我不成?!」

 

  王靈嬌歡欣道:「虞夫人,我就知道您一定能做出正確的選擇!看來今後我們在監察寮也一定能很談得來!」

 

  虞夫人扯回被江澄抱著的那條腿和裙襬,轉過身來,挑眉道:「監察寮?」

 

  王靈嬌莞爾道:「是啊,監察寮。這就是我來雲夢的第二件要事。我岐山溫氏新出的監察令,在每一城都設一處監察寮。我現在宣佈,今後,蓮花塢就是溫家在雲夢的監察寮了。」

 

  難怪她方才在蓮花塢裡進進出出,儼然把這裡當做她自己的府邸,原來是真的已經把蓮花塢當成她在雲夢的據點了!

 

  江澄紅著眼睛道:「什麼監察寮?!這裡是我家!!!」

 

  王靈嬌皺眉道:「虞夫人,您可要好好教教您的兒子。數百年來,百家都臣服於溫家之下,在溫家來使面前,怎麼能說我家你家這種話?原本我還在猶豫,蓮花塢這麼老舊,還出了幾個叛逆之徒,能不能擔得起監察寮這一重責,但是看到你這麼服從我的命令,我還是決定把這個殊榮……」

 

  話音未落,虞夫人甩手給了她一個響亮至極的耳光。

 

  這一耳光無論是力度還是聲音都驚天動地,王靈嬌被扇得打了幾個轉才跌到地上,鼻血橫流,美目圓瞪。

 

  廳堂內的數名溫家門生齊齊變色慾把劍,虞夫人揚手一揮,紫電飛出一圈炫目紫光,諸名門生個個原地癱倒,金珠銀珠飛速地將他們的佩劍盡數繳了。

 

  虞夫人儀態優雅地走到王靈嬌身邊,居高臨下俯視她,突然彎腰,伸手揪住王靈嬌的頭髮,提起來又是一記暴怒的耳光:「賤婢敢爾!」

 

  她早已忍耐多時,此刻面目猙獰,近在咫尺,王靈嬌嚇得腫著半張臉尖叫起來。虞夫人毫不客氣地又是一記耳光,把她刺耳的尖叫打得戛然而止,喝道:「打狗也要看主人!你衝進我的家門裡,當著我的面,要懲治我家裡的人?什麼東西,也敢這樣撒野!」

 

  她說完便重重扔開了王靈嬌的腦袋,像是嫌髒一般,抽出手帕擦了擦手,金珠銀珠站在她身後,臉上是和她一樣的輕蔑笑容。王靈嬌雙手發抖地捂著自己的臉,淚流滿面地道:「你……你敢做這種事……岐山溫氏和潁川王氏都不會放過你的!」

 

  虞夫人把手帕扔到地上,一腳踢翻了她,罵道:「閉嘴!你這賤婢,我眉山虞氏百年世家縱橫仙道,從來沒聽過什麼潁川王氏!這是哪個陰溝旮旯裡鑽出來的一個下賤家族?一家子都是你這種東西嗎?在我面前提尊卑?我就教教你何為尊卑!我為尊,你為卑!」

 

  一旁,江澄已經把趴地的魏無羨扶起了一半。看著這一幕,兩人都驚得呆了。

 

  第58章:三毒第十二(3

 

  虞夫人對身後使了一個眼色,金珠銀珠會意,分別抽出了一把長劍,在廳堂中走了一圈,下手又快又狠,頃刻便將幾十名溫家門生盡數刺死。

 

  王靈嬌眼看著就快輪到她了,垂死掙扎地威脅道:「你……以為你能殺人滅口?你以為溫公子不知道我今天到哪裡來了?你以為他知道了後,會放過你們嗎?!」

 

  銀珠冷笑道:「說得好像他現在放過了一樣!」

 

  王靈嬌道:「我是溫公子身邊的人,最親近的人!你們要是敢動我一下,他會把你們……」

 

  虞夫人揚手又是一耳光,譏嘲道:「怎麼樣?砍手還是砍腿?還是燒仙府?還是派萬人大陣將蓮花塢夷為平地?設立監察寮?」

 

  金珠提著長劍走近,王靈嬌滿眼恐懼,蹬著腿不斷退縮,退著退著,像是想到了什麼,把眼一睜,突然從懷裡摸出一隻煙花筒,在手裡搖了兩下。

 

  一道火光從筒中衝出,帶著銳利至極的尖嘯,衝破了木窗,在屋外的天空炸開。

 

  她放聲尖聲道:「來人啊!救命啊!救我啊!」

 

  虞夫人目光一凜,廳堂內的所有人都心道:「這女人帶的人不止這十幾個,還有人?!」

 

  虞夫人一腳踩住她那隻手腕,抽出佩劍。正在劍鋒即將斬落之時,忽然噹的一聲被彈了開去。

 

  魏無羨與江澄扭頭一望,廳堂大門已轟然向兩旁飛出,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子破門而入。

 

  周身黑衣,面容陰沉。正是溫晁那名修為了得的貼身護衛,溫逐流。

 

  佩劍脫手,虞夫人將紫電橫在胸前,道:「化丹手?」

 

  溫逐流冷然道:「紫蜘蛛?」

 

  王靈嬌一隻手還被她牢牢踩著,痛得臉都扭曲了,連連叫道:「溫逐流!溫逐流!你還不救我,快救我!」

 

  虞夫人哼道:「溫逐流?化丹手,你本名不是叫趙逐流麼?分明不是姓溫,卻擠破了頭也要給自己改姓。一個兩個,都這麼趨之若鶩,溫狗這個姓就這麼金貴?背宗忘祖,可笑!」

 

  溫逐流不為所動,漠然道:「各為其主。」

 

  他兩人不過多說了幾句,王靈嬌便無法忍受地尖叫起來:「溫逐流!你沒看到我現在什麼樣子嗎?!你不立刻殺了她還在這裡磨磨唧唧講什麼廢話!溫公子讓你保護我你就是這樣保護我的?!你當心我告發你!」

 

  虞夫人足下狠狠地一碾她的手臂,王靈嬌嗷的哭了出來。溫逐流則皺了皺眉。

 

  他奉溫若寒之命,保護溫晁,原本就對溫晁品性頗為不喜。誰知沒有最糟,只有更糟,溫晁又把他指派來保護王靈嬌。此女矯揉造作,浮誇愚蠢,更是心腸歹毒,惹得他極為不快。但縱使不快,卻又不能違抗溫若寒、溫晁的命令,將她捏死。

 

  好在王靈嬌也很是厭惡他,命令他只許遠遠跟隨,不叫他出來就不要在她面前晃來晃去,正好眼不見心不煩。可眼下這個女人這條命就快丟了,若是袖手旁觀,溫晁必定要大發雷霆、不依不饒。而他若不依不饒,溫若寒也不會善罷甘休。

 

  溫逐流道:「得罪了。」

 

  紫電游出,虞夫人喝道:「惺惺作態!」

 

  溫逐流大手一揚,竟然毫不在意地抓住了紫電!

 

  紫電化為鞭形時,有靈流附著。靈流威力可大可小,可致命可怡情,全由主人操控。虞夫人早已動了殺心,要把這群溫狗殺得一個不留,再加上很是忌憚溫逐流,因此靈流一上來就是十二分的兇猛,卻被毫不費力地抓住了!

 

  紫電縱橫數年,從未遇到過此種對手,被抓住之後,虞夫人竟有了一剎那的凝滯。王靈嬌趁機連滾帶爬逃了出來,手忙腳亂地從懷中掏出第二隻、第三隻煙花筒,蓬頭散髮,口裡胡亂道:「來……來……都給我過來……都給我過來!」

 

  魏無羨忍痛推了江澄一把,道:「別讓她發信號!」

 

  江澄放開魏無羨,劈手一擊擊向王靈嬌,豈知正在此時,溫逐流剛好搶身逼近虞夫人,似乎就要一掌得手了,江澄忙叫道:「阿娘!」

 

  他立即棄了王靈嬌,撲了過去。溫逐流頭也不回,一掌拍出,道:「差得遠了!」

 

  江澄被這一掌擊中肩頭,當即口吐鮮血。同時,王靈嬌也把信號煙花都放了出去,灰藍色的夜空中一片璀璨和銳嘯。

 

  見江澄受傷,虞夫人怒吼出聲,紫電的靈光大盛,霎時亮得炫目發白!

 

  溫逐流被突然爆發的紫電炸得飛起,撞到了牆上。金珠銀珠也從腰間各抽出了一道電光滋滋流轉的長鞭,與溫逐流纏鬥在一處。這二名侍女自小便與虞夫人親厚非常,師從一人,合力出擊不容小覷,虞夫人得了這空隙,雙手一左一右提起暫時動彈不得的江澄與魏無羨,衝出了廳堂。

 

  校場之上還有不少門生圍著,虞夫人喝令他們立即整隊武裝,手中提著這兩人沖上碼頭。

 

  蓮花塢的碼頭前總是停泊著三四艘小船,是江家的少年子弟們遊湖採蓮所用。虞夫人把他們扔上船,自己也跳了上去,抓起江澄的手,助他平息。江澄只吐了一口血,傷得並不算太嚴重,道:「阿娘,這可該怎麼辦?」

 

  虞夫人道:「什麼怎麼辦!你還看不出來嗎,他們是有備而來,今日之戰不可避免。不久之後肯定就要來一大批溫狗了,先走!」

 

  魏無羨道:「那師姐呢,師姐前天就去了眉山,要是她回來……」

 

  虞夫人惡狠狠地道:「你給我閉嘴!都是你這個小……害的!」

 

  魏無羨只得閉嘴。虞夫人取下了右手手指上的紫電銀環,套上了江澄的右手食指。江澄愕然道:「……阿娘,你把紫電給我幹什麼?」

 

  虞夫人道:「給了你的,今後就是你的!紫電已經對你認過主了。」

 

  江澄茫然道:「阿娘,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虞夫人凝視著他的臉,忽然一把摟了過來,在他頭髮上親了兩下,抱在懷裡,喃喃地道:「好孩子。」

 

  這一下抱得十分用力,彷彿恨不得把江澄變成個小嬰兒塞回到她肚子裡去,叫誰也傷不到他,誰也不能讓他們倆分開。江澄從來沒有這樣被母親抱過,更別提這樣親過了。他的頭埋在她胸前,雙眼睜得大大的,懵懵然不知所措。

 

  虞夫人一手抱著他,一手猛地抓起魏無羨的衣領,似乎想掐死他,咬牙切齒道:「……你這個死小子!可恨!看看為了你,咱們家遭了什麼禍!」

 

  魏無羨胸口劇烈起伏,無言以對。這次不是強行忍耐或者暗中腹誹,而是真的無話可說。

 

  江澄急著追問道:「阿娘,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虞夫人一下子撒開了手,把他推到了魏無羨身上。

 

  她躍上了碼頭,小船微微左右搖晃。江澄終於明白了,金珠銀珠,所有的門生,還有雲夢江氏歷代所有的法寶和傳物,都在蓮花塢裡,一時半會兒無法撤走,之後必然有一場大戰,虞夫人身為主母,既不能隻身退走,又怕親兒出事,只得私心讓他們先逃。

 

  心知此去別後,凶險無比,江澄驚惶萬分,他站起身來,也想跟著下船。紫電卻忽然化出電流,一圈電繩將他們二人牢牢捆在了船上,徹底動彈不得了。

 

  江澄道:「阿娘,你這是干什麼?!」

 

  虞夫人道:「別大驚小怪的。到了安全的地方它自然會鬆開,路上遇到有人來犯,紫電也會自動護住你的。別回來了,直接去眉山,找你姐姐!」

 

  說完,她轉身指向魏無羨,厲聲道:「魏嬰!你給我聽好!好好護著江澄,死也要護著他,知道不知道?!」

 

  魏無羨道:「虞夫人!」

 

  虞夫人怒道:「聽見沒有!別跟我講其他的廢話,我只問你聽見沒有!」

 

  魏無羨掙不開紫電,只得重重點頭。

 

  江澄喊道:「阿娘,父親還沒回來。有什麼事咱們先一起擔著不行嗎?!」

 

  聽他提起江楓眠,虞夫人眼睛似乎有一瞬間紅了。

 

  然而,旋即她便高聲罵道:「不回來就不回來。我離了他難道還不行了嗎?!」

 

  罵完揮劍斬斷拴住小船的繩子,在船舷上重重踢了一腳。江流水急,風大,再加上這一踢,小船立刻飄出了數丈。打了幾個轉,平穩而迅速地順水朝江心駛去。

 

  江澄慘叫道:「娘啊!」

 

  他一連叫了幾十聲,然而,虞夫人和蓮花塢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在小船飄遠之後,虞夫人便持著長劍,退回蓮花塢大門裡去了。

 

  兩人奮力狂掙,紫電幾乎深陷進骨肉之中,可是,依舊紋絲不動。

 

  江澄喉嚨裡發出瘋子一般的怒號,邊掙邊道:「還不斷!還不斷!斷啊!斷啊!」

 

  魏無羨剛剛被紫電抽了十幾鞭子,現在還渾身發疼,忍痛道:「江澄,你先冷靜。虞夫人對上那個化丹手,不一定輸。剛才她不是還牽制住那個溫逐流了嗎……」

 

  江澄咆哮道:「你讓我怎麼冷靜?!怎麼冷靜?!就算殺了溫逐流,王靈嬌那個賤人已經發了信號,萬一溫狗看到了大舉派人來圍堵我們家呢?!」

 

  魏無羨忽然道:「江叔叔!是江叔叔回來了!」

 

  果然,江面上駛來了另一艘船。

 

  江楓眠站在船頭,船上還侍立著五六名門生。他正望著蓮花塢的方向,衣袍隨江風獵獵。江澄叫道:「父親!父親!」

 

  江楓眠也看見了他們,微現訝異之色,一名門生微撥水槳,他的船隻便靠了過來。

 

  江楓眠尚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道:「阿澄?阿嬰?你們兩個怎麼回事?」

 

  蓮花塢這群少年經常玩一些稀奇古怪的遊戲,滿面血污地趴在水裡扮浮屍都是常事,因此,江楓眠並不能立即確定他們是不是在進行什麼新的遊戲,還未覺察事態嚴重。江澄高興得眼淚都落下來了,又急又慌地道:「父親,父親快放開我們!」

 

  江楓眠道:「這是你娘的紫電。紫電認主,怕是不肯讓我……」

 

  他說著用手去碰了碰紫電,豈知,剛剛碰到,紫電便很是溫順地收了起來,瞬間化為一枚指環,套上了他的一隻手指。

 

  江楓眠立即怔住了。

 

  紫電是虞紫鳶的一品靈器,以虞紫鳶的意願為第一指令。紫電可以認多位主,但是是有次序的。虞夫人為無可爭議的第一級主人,她發出的指令是捆住江澄,直到安全為止,因此江澄雖然也是主人,卻無法掙脫它的束縛。

 

  不知在什麼時候,江楓眠被認定成了順位第二的主人。在他面前,紫電認為是安全的,因此鬆了綁。

 

  可虞夫人從未說過,她讓紫電也認江楓眠為主了。

 

  江澄和魏無羨總算分了開來,撲向兩邊。江楓眠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們兩個怎麼會被紫電綁著坐在船裡?」

 

  像是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江澄抓著他道:「今天溫家的人打到我們家來了,阿娘跟他們起了爭執,跟那個化丹手鬥起來了!我怕阿娘要吃虧,有人放了信號,待會兒說不定還有更多敵人。父親,我們快一起回去幫她!快走吧!」

 

  聞言,那五六名門生都為之動容。江楓眠道:「化丹手?!」

 

  江澄道:「是啊父親!我們……」

 

  話音未落,紫光一閃,江澄和魏無羨再次被纏住了。

 

  兩人又以之前的姿勢,跌坐回船上。江澄愣了愣,道:「……父親?!」

 

  江楓眠道:「我回去,你們兩個離開。不要調轉方向,不要回蓮花塢。上岸之後,想辦法去眉山找你姐姐和祖母。」

 

  魏無羨道:「江叔叔!!!」

 

  震驚過後,江澄發瘋般地踹著船舷,踹得船身搖晃不止:「父親放開我!放開我!」

 

  江楓眠道:「我回去找三娘子。」

 

  江澄道:「我們一起回去找她,不行嗎?!」

 

  江楓眠定定看著他,忽然伸手,在半空中凝滯了一下,這才緩緩摸了摸他的頭,道:「阿澄,你要好好的。」

 

  魏無羨道:「江叔叔,如果你們出了什麼事,他不會好的。」

 

  江楓眠把目光轉到他身上,道:「阿嬰,阿澄……你要多看顧。」

 

  他又回到了那艘船上。兩船擦肩而過,漸行漸遠,江澄絕望地大叫道:「爹!!!」

 

  這艘小船順水而下,不知過了多久,紫電忽然鬆了下來,化為一枚銀色的指環,戴在江澄手上。

 

  兩個人喊了一路,嗓子早已嘶啞,鬆綁之後,一句話也沒說,往回駛去。沒有船槳,便用手逆著水流劃往回劃。

 

  虞夫人說抽他的這一頓,能讓他半個月都好不了,可魏無羨此時卻覺得,除了被抽過的地方還是火辣辣、刺麻麻的疼,行動並無大礙。他們卯著一股瀕死般的勁兒,拚命地劃。一個多時辰後,終於徒手把船劃回了蓮花塢。

 

  此時已是深夜。

 

  蓮花塢大門緊閉,大門之外,燈火通明。粼粼的水面上流動著碎裂的月光,還有幾十盞做成九瓣蓮的大花燈,靜靜地漂浮在碼頭邊。

 

  一切都和以往一樣。可就是因為和以往都一樣,才更讓人心中不安到痛苦。

 

  兩人遠遠地劃到湖心便停住了,泊在水中,心臟怦怦狂跳,竟然都不敢靠近碼頭、不敢沖上岸去看個究竟、看看裡面到底是怎樣的情形。

 

  江澄眼含熱淚,雙手雙腿都在哆嗦。半晌,魏無羨道:「……先不要從門進去。」

 

  江澄胡亂點了點頭。兩人悄無聲息地把船劃到了湖的另一邊。那邊有一棵老柳樹,根在岸邊的泥土裡,粗壯的樹幹斜著生長,橫在湖面上,柳枝都垂入了水中。以往蓮花塢的少年們常常順著這棵柳樹的樹幹,一直走到它的樹頂,坐在那裡釣魚。

 

  兩人把船停在這棵老柳的垂須之後,藉著夜色和柳枝的掩護上了岸。

 

  魏無羨往常是翻慣了牆的,他拽住江澄,低聲道:「這邊。」

 

  江澄現在心裡又驚又怕,幾乎分不清東南西北,跟著他貼牆而行,潛伏了一段,悄悄爬上了一處牆頭。這個地方上有一排獸頭,窺看十分得宜。從前都是外面的人偷偷攀在牆頭看裡面的他們,如今卻是他們偷偷地窺看裡面。

 

  魏無羨探頭朝裡望去,一顆心立刻沉了下來。

 

  蓮花塢的校場上,站滿了一排又一排的人。

 

  這些人全部都身穿炎陽烈焰袍,衣領衣襟和袖口的火焰紋紅得血一般刺目。

 

  除了站著的,還有躺著的。倒地的人已經全都被挪到校場的西北角,橫七豎八地堆在一起。一個人背對他們這邊,低著頭,似乎正在察看這堆不知是死是活的江家人。

 

  江澄還在瘋狂地用目光搜索虞紫鳶和江楓眠的身影,沒有,沒有。魏無羨的眼眶卻瞬間濕熱了。

 

  這些人裡,他看到了不少熟悉的身形。

 

  他喉嚨又乾又痛,太陽穴猶如被鐵錘砸中,周身發冷。正想仔細看看,趴在最上面的那個瘦瘦的少年是不是六師弟,忽然,站在西北角、背對著他們的那個人似乎覺察到了什麼,轉過身來。

 

  魏無羨立刻按著江澄低下了頭。

 

  雖然他避得還算及時,卻看清了那個人的模樣。

 

  那是個與他們年紀差不多大的少年,五官清秀,眼珠漆黑,面容蒼白。雖然身上穿著炎陽烈焰袍,卻沒什麼強盛的氣勢。看太陽紋的品級,應該是溫家的哪位小公子。

 

  第59章:三毒第十二(4

 

  魏無羨的心吊了起來:「被看到了?趁現在立刻逃?還是沒有?」

 

  這時,圍牆內傳來細細的哭聲。踏踏的腳步聲中,一個男人柔聲道:「不要哭了,臉都花了。」

 

  這個聲音魏無羨和江澄都熟悉無比,正是溫晁!

 

  緊接著,王靈嬌嚶嚶地道:「是不是臉花了,你就不喜歡我了?」

 

  溫晁道:「怎麼會?嬌嬌無論怎麼樣,我都喜歡。」

 

  王靈嬌動情地道:「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今天我真的……差一點就以為我真的要被那個賤人殺死,再也見不到你了……溫公子……我……」

 

  溫晁似乎抱住了她,安慰道:「不要說了嬌嬌,已經沒事了。還好,溫逐流保護了你。」

 

  王靈嬌嗔道:「你還提他!那個溫逐流,我討厭他。今天要不是他來得遲了,我根本就不會吃這麼多苦。我到現在臉還疼,好疼好疼……」

 

  明明是她斥退溫逐流,不讓他在自己眼前晃悠,眼下卻又開始顛倒黑白。溫晁最喜歡聽她委屈撒嬌,道:「不疼,來,給我摸摸……你討厭他不打緊,但是不要把他惹急了。這個人修為很是了得,我父親說過不少次,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我還指望多用他一些年呢。」

 

  王靈嬌不服氣地道:「人才……人才又怎樣。溫宗主手下那麼多名士、那麼多人才,成千上萬,難道少了他一個還不行?」

 

  她在暗示溫晁,懲治溫逐流給她出氣,溫晁嘿嘿笑了兩聲。他雖然頗為寵愛王靈嬌,卻還沒寵愛到要為個女人就懲治自己貼身護衛的地步。畢竟溫逐流為他擋下過無數次的暗殺,又不多言,口風緊,絕不會背叛他父親,也就等於絕不會背叛他,這樣忠誠又強大的保鏢,不可多得。王靈嬌見他不以為意,又道:「你看他,明明只不過是你手下的一個小卒而已,那麼囂張,剛才我要打那個虞賤人和那個江什麼的耳光,他還不許。人都死了,屍體而已!這樣不把我放在眼裡,不就是不把你放在眼裡?」

 

  江澄一下子沒抓住,從牆上滑了下去。魏無羨眼疾手快地提住了他的後領。

 

  兩人都是熱淚盈眶,淚珠順著面頰滾滾墜落,打到手背、土地上。

 

  魏無羨想起今早江楓眠出門的時候,還和虞夫人吵了一架,彼此之間留給對方的最後一句話,都不是什麼溫柔的好話。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見上最後一面,江楓眠有沒有機會對虞夫人再多說一句。

 

  溫晁不以為然道:「他就是這麼個脾性,古怪。照他的說法,是什麼士可殺不可辱。人都是他殺的,還講這些做什麼。」

 

  王靈嬌附和道:「就是。虛偽!」

 

  溫晁就愛聽她附和自己,哈哈一笑。王靈嬌又幸災樂禍道:「這個虞賤人也算是活該了,當年仗著家裡勢力逼著男人跟她成親,結果呢,成親了有什麼用,人家還不是不喜歡她。當了十幾年的活棄婦,人人在背後嘲笑。她還不知收斂,飛揚跋扈。最後這樣也是報應。」

 

  溫晁道:「是嗎?那女的還挺有幾分姿色的,江楓眠為什麼不喜歡他?」

 

  在他的認知裡,只要是長得不錯的女人,男人沒有什麼理由不喜歡。該被唾棄的只有姿色平平的女人,還有不肯給他睡的女人。王靈嬌道:「想想也知道啦,虞賤人這麼強勢,明明是個女人卻整天揮鞭子打人耳光,一點教養都沒有,江楓眠娶了這麼個老婆還要被她拖累,真是倒了八輩的黴。」

 

  溫晁道:「不錯!女人嘛,就應該像我的嬌嬌這樣,聽話,可愛,一心向著我。」

 

  王靈嬌格格而笑。聽著這些不堪入耳的庸言俗語,魏無羨又悲又怒,渾身發抖。他擔心江澄會爆發,可江澄可能是悲痛過度,好像昏厥了一樣,一動也不動。王靈嬌幽幽地道:「我當然只能一心向著你了……我還能向著誰?」

 

  這時,另一個聲音插了進來,道:「溫公子!所有的屋子都搜查過了,清點出來的法寶有兩千四百多件,正在歸類。」

 

  那是蓮花塢的東西,那是江家的東西!

 

  溫晁哈哈大笑,道:「好,好!這種時候,正是應該大大慶賀一番,我看今晚就在這裡設宴吧。物盡其用!」

 

  王靈嬌嬌聲道:「恭喜公子入主蓮花塢。」

 

  溫晁道:「什麼蓮花塢,把這名字改了,把所有帶著九瓣蓮標誌的門都拆了,換成太陽紋!嬌嬌,快來給我表演你最拿手的歌舞!」

 

  魏無羨和江澄再也聽不下去了。兩人翻下了牆,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離開蓮花塢。跑了很遠,那群烏合之眾在校場內的歡聲笑語還揮之不去,一個女人嬌媚的歌聲快活無比地飄蕩在蓮花塢的上空,彷彿一把帶有劇毒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在切割他們的耳朵。

 

  跑出數里,江澄忽然停了下來。

 

  魏無羨也跟著停了下來,江澄轉身往回折,魏無羨抓住他道:「江澄,你幹什麼!不要回去!」

 

  江澄甩手道:「不要回去?你說的是人話嗎?你讓我不要回去?我爹娘的屍體還在蓮花塢裡,我能就這麼走了嗎?我不回去我還能去哪裡!」

 

  魏無羨抓得更緊了:「你現在回去,你能幹什麼?他們連江叔叔和虞夫人都殺了,你回去就是一個死字!」

 

  江澄大叫道:「死就死!你怕死可以滾,別擋我的路!」

 

  魏無羨出手擒拿,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遺體是一定要拿回的,但不是現在!」

 

  江澄閃身避過,還擊道:「不是現在是什麼時候?我受夠你了,快給我滾!」

 

  魏無羨喝道:「江叔叔和虞夫人說了,要我看顧你,要你好好的!」

 

  「給我閉嘴!」江澄猛地推了他一把,怒吼道:「為什麼啊?!」

 

  魏無羨被他一把推到草叢裡,江澄撲了過來,提起他衣領,不住搖晃:「為什麼啊?!為什麼啊?!為什麼!你高興了吧?!你滿意了吧?!」

 

  他掐住魏無羨的脖子,兩眼爆滿血絲:「你為什麼要救藍忘機?!」

 

  大悲大怒之下,江澄已經失去了神智,根本無心控制力度。魏無羨反過兩手,掰他手腕:「江澄……」

 

  江澄把他按在地上,咆哮道:「你為什麼要救藍忘機?!你為什麼非要強出頭?!我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你不要招惹是非!不要出手!你就這麼喜歡做英雄?!做英雄的下場是什麼你看到了嗎?!啊?!你現在高興了嗎?!」

 

  「藍忘機金子軒他們死就死了!你讓他們死就是了!他們死他們的關我們什麼事?!關我們家什麼事?!憑什麼?!憑什麼?!」

 

  「去死吧,去死吧,都去死吧!都給我死!!!」

 

  魏無羨喝道:「江澄!!!」

 

  掐著他脖子的手,忽然鬆開了。

 

  江澄死死瞪著他,眼淚順著臉頰滾滾落下。喉嚨深處,擠出一聲垂死般的悲鳴、一聲痛苦的嗚咽。

 

  他哭著道:「……我要我的爹娘,我的爹娘啊……」

 

  他向魏無羨要他的父親和母親。可是,向誰要,都要不回來了。

 

  魏無羨也在哭,兩個人跌坐在草叢裡,看著對方痛哭流涕。

 

  江澄心裡明明很清楚,就算當初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無羨不救藍忘機,溫家遲早也要找個理由逼上門來的。可是他總覺得,若是沒有魏無羨的事,也許就不會發生的這麼快,也許還有能轉圜的餘地。

 

  就是這一點令人痛苦的僥倖,讓他滿心都是無處發洩的悔恨和怒火,肝腸寸斷。

 

  天光微亮時,江澄幾乎都有些呆滯了。

 

  這一晚上,他竟然還睡了幾覺。一是太困了,哭得脫力,不由自主昏睡過去。二是還抱著這是一場噩夢的期望,迫不及待地盼望睡一覺醒來,睜開眼睛,就能發現自己還躺在蓮花塢自己的房間裡。父親坐在廳堂裡看書擦劍。母親又在發脾氣抱怨,責罵魏無羨。姐姐蹲在廚房裡發呆,絞盡腦汁想今天做什麼吃的。師弟們不好好做早課,盡上躥下跳。

 

  而不是被冷風吹了一夜之後,在野草叢裡頭痛欲裂的醒來,發現自己還蜷縮在一個荒涼偏僻的小山坡後。

 

  先動了動的魏無羨。

 

  他扶著自己的雙腿,勉強站起來,啞聲道:「走吧。」

 

  江澄一動不動。魏無羨伸手拉他,又道:「走吧。」

 

  江澄道:「……走去哪裡?」

 

  他嗓子乾啞,魏無羨道:「去眉山虞氏,去找師姐。」

 

  江澄揮開了他伸出的手。須臾,這才自己坐起,慢慢站起了起來。

 

  兩人向著眉山的方向出發,徒步而行。

 

  一路上,兩人都是強打精神,步履沉重,彷彿身負千斤巨擔。

 

  江澄總是低頭,抱住右手,食指上的紫電抵在心口附近,把這僅存的一樣親人遺物摸了一遍又一遍。再頻頻回望蓮花塢的方向,凝望著那個曾經是自己的家、如今淪為一個魔窟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彷彿永遠看不厭、永遠還留有最後那麼一點希望,可是,淚水也永遠會止不住地奪眶而出。

 

  他們逃得匆忙,身上沒帶乾糧,從昨日到今日又體力消耗嚴重,走了半日後,都開始頭昏眼花。

 

  此刻已離開了人跡荒涼的野外,進入了一座小城。魏無羨看了看江澄,見他一副疲倦至極、不想動彈的模樣,道:「你坐著。我去弄點吃的。」

 

  江澄沒應,也沒點頭。走來的路上,他一共只和魏無羨說了幾個字。

 

  魏無羨再三叮囑他坐著不要動,這便離開了。他經常在身上各個角落塞些零錢,這個時候便派上了用場,不至於囊中羞澀。走了一圈,買了一堆吃食,還買了乾糧備長路上所用,花費了不到半柱香的時間,迅速回到他們分開的地點。

 

  然而,江澄卻不見了。

 

  魏無羨提著一堆饅頭、麵餅、水果,心頭一慌,強自鎮定,在附近街上找了一通,仍是沒見到江澄。

 

  他徹底慌了,拉住一旁的一名補鞋匠,道:「老伯,剛才這裡坐著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公子,你有沒有看到他去哪兒了?」

 

  補鞋匠抿了抿一根粗粗的線頭,道:「剛才跟你在一起的那個?」

 

  魏無羨道:「是啊!」

 

  補鞋匠道:「我手裡有活,沒怎麼看清。不過他一直盯著街上人發呆,後來我抬頭再看那個地方的時候,他突然就不見了。應該是走了吧。」

 

  魏無羨喃喃道:「……走了……走了……」

 

  恐怕是回蓮花塢去偷遺體了!

 

  瘋了一樣,魏無羨拔腿就跑,往來的方向跑。

 

  他手裡提著一堆剛買的吃食,沉甸甸的拖他的後腿,奔了一陣他便將它們拋在身後。可是奔出一段路後,他就開始頭昏眼花,體力不支,再加上心頭髮慌,雙膝一軟,撲到了地上。

 

  這一撲,撲了他滿臉的灰泥,口裡嘗到了塵土的味道。

 

  他胸腔中湧上一股鋪天蓋地的無力和恨意,拳頭在地上重重一砸,大叫一聲,這才爬了起來。他折回去撿起之前扔在地上的饅頭,在胸口擦了擦,囫圇兩口便吞下一個,牙齒撕咬血肉一般地狠狠咀嚼,嚥下喉嚨,哽得胸口隱隱作痛。再撿起幾個塞進懷裡,拿著一個饅頭邊吃邊跑,希望能在路上就截住江澄。

 

  可是,直到他跑回蓮花塢,夜空中已月明星稀,他也沒在路上見到江澄的人影。

 

  魏無羨遠遠望著燈火通明的蓮花塢,手撐著膝蓋不住喘氣,胸腔和喉嚨蔓延上一股長時間奔跑過後特有的血腥氣,滿嘴鐵鏽味,眼前陣陣發黑。

 

  他心道:「為什麼沒追上江澄?我吃了東西,尚且只能跑這麼快,他比我更累,打擊比我更大,難道還能跑得比我快?他真的是回蓮花塢來了嗎?可是不回來這裡,他還會去哪裡?不帶上我,一個人去眉山?」

 

  調息片刻,他還是決定先去蓮花塢確定一番,潛行而去。

 

  還是沿著那一段牆貼行,魏無羨心中祈禱:「這次千萬不要再有人在校場上談論江澄的屍體了。否則我……」

 

  否則?

 

  否則他能怎麼樣?

 

  怎麼樣都不能。他無能為力。蓮花塢已經毀了,江楓眠和虞夫人都沒了,江澄也不見了。他只有一個人,孤身一人,連一把劍都沒有,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辦不到!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力量是這樣渺小。在岐山溫氏這個龐然大物面前,無異於螳臂當車。

 

  魏無羨的眼眶熱得幾乎又要滾下淚來。他轉過一道牆彎,忽然,迎面走來一個身穿炎陽烈焰袍的人影。

 

  電光火石之間,魏無羨便將這個人擒住了。

 

  他左手牢牢鎖住這個人的雙手,右手掐住他脖子,壓低聲音,用他能拿出來的最凶惡歹毒的語氣威脅道:「別出聲!否則我一下就能擰斷你的喉嚨!」

 

  這個人被他死死制住,忙道:「魏、魏公子,是我、是我啊!」

 

  這是個少年的聲音。魏無羨一聽,第一反應是:「莫非是我認識的人,穿著溫家的袍子混在裡面臥底的?」這個念頭旋即被他推翻:「不對,這聲音完全耳生,有詐!」

 

  他手上更用力了,道:「別想搞鬼!」

 

  這少年道:「我……我不搞鬼。魏公子,你可以看我的臉。」

 

  魏無羨心道:「看他的臉?莫非他在嘴裡藏了什麼東西準備噴出來?或是他有別的辦法,露臉就能害人?」

 

  他滿心戒備地擰著這人的臉轉了過來。只見這少年眉清目秀,周身上下有一種青澀的俊逸,正是昨日他們往裡窺看時見到的那名小公子。

 

  魏無羨心中漠然道:「不認識!」

 

  他把這少年的臉轉回去,繼續掐著他的脖子,低聲喝道:「你是誰!」

 

  這少年似乎有點失望,道:「我……我是溫寧。」

 

  魏無羨皺眉道:「溫寧是誰?」心中卻想:「管他是誰,反正是個有品級的,抓在手裡說不定能換回人來!」

 

  溫寧訥訥道:「我……前幾年,在岐山的百家清談盛會上,我……我……射箭……」

 

  聽他吞吞吐吐,一股焦灼沖上魏無羨的心頭,他怒道:「你什麼你?!你結巴嗎?!」

 

  溫寧在他手裡嚇得一縮,似乎想抱頭蹲下,輕聲道:「是……是啊。」

 

  魏無羨:「……」

 

  看他這幅膽小可憐又磕磕巴巴的模樣,魏無羨卻忽然想起來了點什麼:「前年的岐山百家清談盛會……百家清談盛會……射箭……啊,好像是有這麼個人!」

 

  岐山百家清談盛會,也就是他、藍忘機、藍曦臣、金子軒射箭得前四名的那一年。

 

  當日,那場射箭比賽還未開始之前,他一個人在不夜天城裡晃蕩。

 

  晃著晃著,穿過一片小花園,忽然聽到前方傳來弓弦震顫之聲。

 

  他傳林拂葉而入,只見有個身穿白色輕衣的少年站在那裡,對著前方的一隻靶子拉弓,放弦。

 

  這少年的側顏很是清秀,拉弓姿勢標準且漂亮。那隻靶子上,一點紅心裡已經密密麻麻地扎滿了羽箭。這一箭,也是命中紅心。

 

  竟是例無虛發。

 

  魏無羨喝彩道:「好箭法!」

 

  那少年一箭中的,從背上箭筒裡抽出一支新的羽箭,低頭正欲搭弓,卻冷不防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從旁邊冒出來,嚇得手一抖,羽箭落到了地上。魏無羨從花圃之後走了出來,笑道:「你是溫家哪位公子?好好好,漂亮,射得太好了,我還從沒見過你們家的的射箭這麼……」

 

  話音未落,那少年已拋下弓箭跑的無影無蹤了。

 

  魏無羨一陣無語,心道:「我長得這麼英俊麼?英俊得把人嚇跑了?」

 

  他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就當看了個稀奇,回到廣場。比賽即將開始,溫家那邊一片吵鬧。魏無羨問江澄:「他們家辦個清談會怎麼這麼能折騰,天天都有戲。今天又怎麼回事?」

 

  江澄道:「還能怎麼回事,名額有限,在爭讓誰上場。」頓了頓,他輕蔑地道:「這群溫家……的箭法都爛成一個德性,誰上場不是一樣啊?爭來爭去有區別麼?」

 

  溫晁在那邊喝道:「再來個!再來個,還差一個!最後一個!」

 

  他身旁的人群之中,方才那名白衣少年也站在裡面,左看右看,鼓足了勁兒才舉起手。可他舉得太低了,也不像旁人那樣叫嚷自己的名字,推推搡搡了一陣,一旁才有人注意到他,稀奇道:「瓊林?你也想參賽?」

 

  那被叫做「瓊林」的少年點了點頭,又有人哈哈笑道:「都沒見過你拿過弓,參什麼賽啊!別浪費名額了。」

 

  溫瓊林似乎想為自己辯解一番,那人又道:「行了行了,你別貪新鮮了,這是要計成績的,上去丟臉我可管不著。」

 

  魏無羨心道:「丟臉?要是你們溫家裡有一個人能給你們撿回點臉面,也就他了。」

 

  他揚聲道:「誰說他沒拿過弓?他拿過的,而且射得很好!」

 

  眾人都略微驚奇地看看他,再看看那少年。溫瓊林的臉原本有些蒼白,因為眾人的目光忽然凝聚到了他身上,一下子變得通紅,漆黑的眼珠使勁兒地瞅魏無羨。魏無羨負手走了過去,道:「你剛才在花園裡射得不是挺好的?」

 

  溫晁也轉了過去,懷疑道:「真的?你射箭好?我怎麼從來沒聽過?」

 

  溫瓊林低聲道:「……我……我最近才練的……」

 

  他說話聲音很低,還斷斷續續,彷彿隨時能被人掐斷,也確實經常被人掐斷。溫晁不耐煩地打斷道:「好吧,哪兒有個靶子,你趕快射一個來看看。好就上,不好就讓開。」

 

  溫瓊林四周的位置一下子被空了出來,拿著弓的手緊了緊,求助般地左看右看。魏無羨瞧他很是不自信的樣子,拍拍他的肩,道:「放鬆。像之前那樣射就行了。」

 

  溫瓊林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深吸一口氣,拉弓,松弦。

 

  可惜,這一拉弓,魏無羨就在心底搖了搖頭,心道:「姿勢錯了。」

 

  這溫瓊林大概是從沒在旁人面前射過箭,從指尖到手臂都在發抖,一箭飛出,連靶子都沒中。圍在一旁觀看的溫家中人發出譏笑之聲,紛紛道:「哪裡射得好了!」

 

  「我閉著眼睛都比他射得好。」

 

  「好了別浪費時間了,趕緊挑一個人出來上場!」

 

  溫瓊林的臉紅到了耳根,不消旁人揮退,自覺落荒而逃。魏無羨追了上去,道:「唉,別跑!那個……瓊林兄對吧?你跑什麼?」

 

  聽他在背後叫自己,溫瓊林這才停了下來,垂首轉身,從頭慚愧到腳的樣子,道:「……對不起。」

 

  魏無羨奇道:「你跟我說對不起幹什麼?」

 

  溫瓊林內疚地道:「你……你推薦我,我卻讓你丟臉了……」

 

  魏無羨道:「我有什麼可丟臉的?你以前不常在別人面前射箭吧?剛才是緊張了?」

 

  溫瓊林點了點頭,魏無羨道:「有點自信。我老實跟你說吧,你比你們家的人射得都好。我見過的所有世家子弟裡,箭法比你好的絕對不超過三個。」

 

  江澄走了過來,道:「你又在幹什麼?三個什麼?」

 

  魏無羨指著他道:「喏,比如說這個,他就沒你射得好。」

 

  江澄暴怒道:「找死!」

 

  魏無羨受了他一掌,面不改色地道:「真的。其實沒什麼好緊張的,多在人前練練就習慣了,下次一定能讓人刮目相看。」

 

  這個溫瓊林,大概是個溫家裡旁系又旁系的世家子弟,地位不上不下,性格卻羞怯自卑,縮手縮腳,連說話也結結巴巴,好不容易苦練一番,鼓起勇氣想表現自我,卻因為太緊張而弄砸了。若是不好好開導他,說不定這少年從此以後就越發封閉自我,再也不敢在人前表露了。魏無羨對他鼓勵了幾句,再簡單說了一些需要提醒的要點,糾正了他剛才在小花園裡射箭時的一些細微毛病,溫瓊林聽得目不轉睛,不住點頭。江澄道:「你哪來這麼多廢話,馬上開賽,還不快滾去入場!」

 

  魏無羨一本正經地對溫瓊林道:「我現在就要去比賽了。你待會兒可以看看場上我怎麼射的……」

 

  江澄不耐煩地拖著他離開了,邊拖邊啐道:「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你以為自己是楷模嗎?!」

 

  魏無羨想了想,訝然道:「是啊。我不就是嗎?」

 

  眼下,魏無羨記起來了這一段,試探著問道:「你是那個……溫瓊林?」

 

  溫寧點點頭,道:「昨天……我看到魏公子你和江公子,心想你們可能會再來……」

 

  魏無羨道:「昨天你看到我了?」

 

  溫寧道:「看、看到了。」

 

  魏無羨道:「看到了我卻沒叫出聲來?」

 

  溫寧道:「我不會叫的。我不會喊人的,也不會告訴別人。」

 

  他這句難得沒有結巴,而且語氣堅定,猶如立誓。魏無羨驚疑不定,溫寧又道:「魏公子,你是來找江公子的吧?」

 

  魏無羨道:「江澄在裡面嗎?!」

 

  溫寧老老實實地道:「在。昨天被抓回來的。」

 

  聞言,魏無羨心念如電轉:「江澄在裡面,蓮花塢我是非進不可了。用溫寧做人質?不頂,這個溫寧以往就受其他世家子弟的排擠忽視,地位在溫家恐怕不高,溫晁也不喜歡他,拿他做人質根本沒用!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謊?他不是溫家的人嗎?可是他昨天確實沒告發我們。如果我放開他,他究竟會不會出賣我?溫狗裡會有這麼好心的人嗎?若要確保萬無一失,只能……」

 

  魏無羨心頭閃過一絲殺機。

 

  他原本並不是殺性重的人,但是家門遭遇大變,累日來已是滿心恨火,形勢又嚴峻,不容他再留仁善。

 

  只要他右手一用力,就能把溫寧的脖子擰斷!

 

  正思緒紛亂,溫寧道:「魏公子,你是要回來救江公子的嗎?」

 

  魏無羨指骨微蜷,冷冷地道:「不然呢。」

 

  溫寧竟然緊張地笑了笑,道:「我就知道。我……我可以幫你把他救出來。」

 

  霎那間,魏無羨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愕然道:「……你?你幫我救?!」

 

  溫寧道:「嗯。就、就是現在,我馬上就能把他帶出來。剛好,溫晁他們都出去了!」

 

  魏無羨緊緊抓住他:「你真的能?!」

 

  溫寧道:「能!我、我也算溫家的世家子弟,手下也有一批門生聽話。」

 

  魏無羨厲聲道:「聽話?聽你的話殺人嗎?」

 

  溫寧忙道:「不不不是!我的門生從來不胡亂殺人的!」

 

  他又補充道:「江家的人、我也沒殺過。我是聽說蓮花塢出事了,後來才趕來的。真的!」

 

  魏無羨瞪著他,心道:「他安的什麼心思?撒謊?虛與委蛇?可這謊撒的也太荒唐了!以為我是傻瓜嗎?!」

 

  可怕的是,他竟然真的,從心底生出一股絕處逢生的欣喜若狂。

 

  他心裡把自己痛罵了個狗血淋頭,愚蠢、沒用、荒唐、匪夷所思、異想天開。可是,他隻身一人,無仙劍無法寶,而牆內駐紮的是成百上千名溫家修士,也許還有那個溫逐流。

 

  他不怕死,他只怕死了,還救不出江澄,辜負江楓眠和虞夫人對他的託付。在這種情況下,他能寄以希望的對象,竟然真的只有這個只見過三次面的溫家人!

 

  魏無羨舔了舔乾枯的嘴唇,澀聲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幫我……幫我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遺體……」

 

  不知不覺間,他也結巴起來了。說到了一半,想到自己還用一個威脅的姿勢揪著溫寧,連忙把他放開,但還是藏了後招,如果他一放開溫寧就逃跑、叫喊,他就立刻把溫寧的頭顱打穿。

 

  然而,溫寧只是轉過身來,認真地道:「我……我一定盡力。」

 

  魏無羨渾渾噩噩地等待著。他一邊在原地轉圈,一邊心道:「我怎麼了?我瘋了嗎?溫寧為什麼要幫我?我為什麼要相信他?萬一他騙我,江澄根本不在裡面?不,江澄不在裡面才好!」

 

  沒過一炷香,那個溫寧,居然真的背著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出來了。

 

  那人渾身血污,臉色慘白,雙眼緊閉,伏在溫寧背上一動不動,正是江澄。

 

  魏無羨低聲道:「江澄?!江澄?!」

 

  伸手探了探,尚有呼吸。溫寧對魏無羨伸出一手,在他掌心放了一樣東西,道:「江、江公子的紫電。我帶上了。」

 

  魏無羨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想到剛才還動過要殺了溫寧的心思,訥訥地道:「……謝謝!」

 

  溫寧道:「不客氣……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遺體,我已經讓人移出去了。此、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不消他多說,魏無羨接過江澄,要背在自己身上,誰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橫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魏無羨道:「戒鞭?!」

 

  溫寧道:「嗯。溫晁,拿到了江家的戒鞭……江公子身上應該還有其他的傷。」

 

  魏無羨只摸了兩下,江澄至少斷了三根肋骨,還不知有多少傷是沒看到的。

 

  溫寧道:「溫晁回來發現後,一定就會在雲夢一帶到處抓你們了……魏公子,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先帶你們躲到一個地方去。」

 

  如今江澄身受重傷,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樣顛沛流離,飢一頓飽一頓,他急需用藥和安養,他們的處境幾乎是寸步難行,走投無路了。除了仰仗溫寧,竟然想不到別的辦法!

 

  在之前的一天裡,他絕不會想到,自己和江澄竟然要借助一名溫家子弟的幫助才能逃出生天,也許還會寧死不屈。但此時此刻,魏無羨只能說:「多謝!」

 

  他們先走水路,乘船下江。然後轉陸路,溫寧安排了車馬,路上先簡單給江澄清理傷口、包紮敷藥。

 

  第二日,至夷陵。

 

  第60章:三毒第十二(5

 

  溫寧將他們到了一處貴麗的大宅子,從後門悄悄潛入,一陣潛行,引魏無羨到一間小屋裡。然而,他剛轉身關上門,還沒來得及緩口氣,魏無羨便又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低聲質問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縱使被溫寧所救,他卻也沒可能這麼快就完全放下對溫家人的戒備,一直留著心眼。方才跟著溫寧在這所宅子裡穿行,途徑不少房間,裡面交談的人不少都是岐山口音,從門縫窗縫透漏出的隻言片語被他盡數聽了去,從細碎的對話裡,捕捉到了「監察寮」三個字!

 

  溫寧慌忙擺手:「不是……我……」

 

  魏無羨道:「不是什麼?這不是設在夷陵的監察寮嗎?又是佔了哪個倒霉的世家的地盤啊?」

 

  溫寧努力辯解道:「魏公子,你、你聽我說,這是監察寮。可是……可我絕沒有要害你們的意思,如果我想害你們,昨天晚上我進蓮花塢之後,立刻就可以反悔,也、也不用特地把你們引到這裡來。」

 

  魏無羨的精神這幾日一直緊繃著,片刻不松,一點就著,昏頭漲腦,聞言仍是將信將疑。溫寧又道:「這裡的確是監察寮,如果有什麼地方,溫家人不會搜索,也就只有這裡。你們可以待在這裡,只是,千萬不要被其他人發現……」

 

  頓了頓,魏無羨終於逼著自己撤了手,低聲道一句謝謝,把江澄放到屋內的木榻上。誰知,正在此時,小屋的木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女聲道:「我正要找你!你給我好好交代……」

 

  剛說不要被人發現,立即就被人發現了!

 

  魏無羨霎時出了一身冷汗,閃身擋在榻前。溫寧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兩人僵硬地看著站在門口的那個女子。或說,那個姑娘。膚色微黑,生得一副甜美相貌,眉眼卻無端高傲。她身上穿的炎陽烈焰袍,火焰的紅色鮮亮,彷彿在她袖口和領口跳躍。

 

  品級非常高,比溫寧只高不低!

 

  三人僵著對峙半晌,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魏無羨正準備行動,豈料那姑娘先他一步行動,啪的一聲,重重摔上了門。

 

  一個聲音問道:「寮主,怎麼回事?」

 

  那姑娘冷淡地道:「沒怎麼回事。我弟弟回來了。別去吵他。走吧,回去繼續說。」

 

  門外幾人應了一聲,隨她一齊走遠了。溫寧鬆了一口氣,對魏無羨解釋道:「我……我姐姐。」

 

  魏無羨道:「溫情是你姐姐?」

 

  溫寧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道:「我姐姐。很厲害。」

 

  確實是厲害。

 

  溫情也算得上岐山溫氏的一位名人了。她並非溫氏家主溫若寒之親女,而是溫若寒一位表兄的後人。雖然是表了又表的遠房表兄,但溫若寒與這位表兄自小關係就不錯,再加上溫情文試出眾,精攻醫道,是個人才,因此頗得溫若寒垂青,常年隨溫若寒出席岐山溫氏開辦的各種盛宴,是以魏無羨對她的臉有些印象,畢竟算個美人。也隱約聽說她似乎是有個哥哥還是弟弟,但可能因為遠不如溫情出彩,並沒什麼人談論。

 

  魏無羨奇道:「你真是溫情的弟弟?」

 

  溫寧以為他在驚訝這麼優秀出名的姐姐竟然有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弟弟,承認道:「嗯。我姐姐厲害,我……不行。」

 

  魏無羨道:「……沒有沒有。你也很厲害。我驚奇的是,你竟然敢……」

 

  這時,榻上的江澄動彈了一下,輕微地皺了皺眉。魏無羨立刻翻身察看:「江澄?!」

 

  溫寧忙道:「他醒了要喝藥,我去弄藥。」

 

  他走出去,反手帶上了門。昏睡了許久之後,江澄終於悠悠轉醒。魏無羨一開始還大喜過望,然而,很快發現,不對勁。

 

  江澄的表情很奇怪,很平靜。太過平靜了。

 

  他望著天花板,似乎對此刻自己的處境毫不感興趣,對身在何處也漠不關心。

 

  魏無羨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悲喜怒驚,一樣都沒有,心往上一懸,道:「江澄,你看得見嗎?聽得見嗎?認得我是誰嗎?」

 

  江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魏無羨又追問了幾句,他終於用手臂撐著木榻,坐起身來。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戒鞭痕,冷笑一聲。

 

  戒鞭痕一旦上身,就永遠也去不掉。魏無羨卻違心地道:「總有辦法弄掉的。」

 

  江澄拍了他一掌。這一掌虛軟無力,魏無羨連晃都沒晃一下。江澄道:「感覺出來了嗎?」

 

  魏無羨道:「什麼?什麼感覺出來了嗎?」

 

  江澄道:「感覺到我的靈力了嗎?」

 

  魏無羨道:「什麼靈力?你根本就沒用靈力。」

 

  江澄道:「我用了。」

 

  魏無羨道:「你到底……你說什麼?」

 

  江澄一字一句重複道:「我說,我用了。剛才那一掌,我用了十成十的靈力。我問你,你感覺到了嗎?」

 

  魏無羨看著他。沉默了一陣,他道:「你再打我一掌試試。」

 

  江澄道:「不用打了。再打多少掌,也是這個結果。魏無羨,你知道,化丹手為什麼被叫做化丹手嗎?」

 

  一顆心徹底的沉了下去。

 

  他自顧自接下去道:「因為他那雙手,可以化去金丹,使人永不能再結丹,靈力潰散,淪為一個普通的人。

 

  「而一個普通的仙門後人,也就是一個廢人。一輩子只能庸庸碌碌,從此再也無法妄想登頂了。

 

  「阿娘和父親,就是被溫逐流先化去金丹,沒了反抗之力,再被他殺死的。」

 

  魏無羨思緒一片混亂,茫然無措,喃喃道:「……溫逐流……溫逐流……」

 

  江澄冷笑道:「溫逐流、溫逐流。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可是,我要怎麼報仇?我連金丹都沒了,從此都沒法結丹了,我拿什麼報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無羨跌坐在榻邊,看著上面狀似瘋癲的江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江澄是一個多好強、多看重自己修為和靈力的人。而如今,化丹手一擊,將他的修為、自尊,復仇的希望,通通擊成了粉碎!

 

  江澄瘋子一樣地大笑了一陣,躺回榻上,自暴自棄般地道:「魏無羨,你救我幹什麼?你救了我有什麼用?讓我活在世上,看溫狗囂張,看自己什麼也做不了嗎?」

 

  恰在此時,溫寧拿著一碗藥進來了。他走到榻邊,還沒說話,而那身炎陽烈焰袍已經映入了江澄的眼簾,他的瞳孔剎那驟縮。

 

  江澄一腳踹到溫寧身上,踹翻了藥碗,黑色的藥汁潑了溫寧一身。魏無羨本想去接那碗藥,下意識拉了一把驚呆的溫寧。江澄衝他咆哮道:「你怎麼回事啊?!」

 

  溫寧嚇得連連後退,江澄抓住魏無羨的衣領,吼道:「看到溫狗你還不殺?!還去接?你想死嗎?!」

 

  他雖然拚勁了全力,可雙手依舊軟弱無力,魏無羨一下就掙脫了。江澄彷彿這才注意到置身之地,警惕地道:「這是哪裡?」

 

  溫寧遠遠地道:「夷陵的監察寮。但是很安……」

 

  江澄倏地轉向魏無羨:「你自投羅網?」

 

  魏無羨道:「不是!」

 

  江澄厲聲道:「不是?那你在這裡幹什麼?你是怎麼救我的?怎麼到這裡來的?你別告訴我,你求助於溫狗?!」

 

  魏無羨抓住他,道:「江澄你先別慌,你清醒點,化丹手未必不能解……」

 

  江澄已經根本聽不進去旁人的話了,他已經是半瘋癲的狀態,掐著魏無羨狂笑道:「魏無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無羨!你,你……」

 

  突然,一道紅影踹開門閃了進來,一掌拍下,劃過一道銀光,江澄腦袋被紮了一針,立刻又躺了回去。溫情旋身關上門,怒聲低喝道:「溫寧,你是有多傻?就讓他又喊又笑鬧得這麼大聲?!生怕不被人發現?」

 

  彷彿見到了救星,溫寧叫道:「姐姐!」

 

  溫情道:「叫什麼姐姐!我還沒問你,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大包天?竟然還敢藏人!我剛才已經問過了,難怪你忽然要去雲夢那邊。你吃了雄心豹子膽,這次誰給你的底氣?溫晁要是知道你幹了什麼,還不得撕了你?他要是真的下決心要除掉誰,你以為我能攔得住?」

 

  溫寧的臉一片雪白,魏無羨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掃動,溫情語速極快,口齒清晰,語氣鏗鏘有力不容反駁,他完全找不到插口的機會。溫情嚴厲地道:「我念在你出於感激情有可原不多說什麼。但是這兩個人絕不能在這裡久留!你忽然去又忽然走,溫晁那邊馬上就丟了人,你以為溫晁蠢到那個地步?他們遲早要搜到這裡來的。這兒是我管轄的監察寮,而這兒是你的屋子,被人發現你藏了誰會是什麼罪名?你好好想清楚。」

 

  她把利害關係說得這麼清楚,就差指著魏無羨的鼻子說你們趕緊滾不要留在這裡拖累我們了。若受傷的是魏無羨,或者救他們的是別的人,他此刻一定硬氣地道一聲後會有期,立即走人。可現在受傷的江澄,非但受傷,還失丹了,精神極不穩定,無論如何他都硬氣不起來。而且原本就是溫家害得他們落到如此境地,難免心有不甘,心懷僥倖,魏無羨只能咬牙沉默不語。

 

  溫寧道:「可是,可是是溫家的人……」溫情打斷他道:「溫家做的事不代表我們做的事,溫家造的孽不代表要我們來扛。魏嬰你不用這樣看著我。冤有頭債有主,我是夷陵這邊的寮主,可我是受命上任,我學醫也沒殺過什麼人,你們江家人的血我更是沒沾過手。」

 

  確實,從沒聽說過溫情手下出過什麼人命或慘案,只有各地都盼著她去接手的。因為溫情是溫家人中難得行事作風正常的人,有時還能在溫若寒面前說幾句好話,口碑一向不錯。

 

  房間裡一片靜默。

 

  半晌,溫情道:「那根針不要拔,這小子醒來就會發瘋,大喊大叫外邊都能聽到了。等他傷養好了再拔,之後趕緊的走。我可不想和溫晁打交道,尤其是他身邊那個女人,我看了噁心!」

 

  她說完果斷出了門。魏無羨道:「她……這是讓我們不能久留,但是可以留個幾天的意思……嗎?」

 

  溫寧忙點了點頭,道:「謝謝姐姐!」

 

  門外拋進來一包藥材,溫情遠遠地道:「真謝謝我就爭氣點!剛才你那弄的是碗什麼鬼藥,重煎!」

 

  溫寧被這藥包砸了個正著,卻很高興地道:「我姐配的藥,肯定好。比我好幾百倍,絕對好。」

 

  魏無羨終於徹底放下心來,道:「謝謝。」

 

  他知道這對姐弟一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個主動伸出援手,都是冒了極大風險的。正如溫情所言,溫晁若是下定決心要除掉什麼人,溫情未必能攔得住,說不定自己還要受牽連。畢竟別人生的,總歸比不上自己親生的。

 

  江澄頭上插著那根針,昏睡了三日。身上的骨頭和皮外傷都養好了,只剩下那一道消不掉的戒鞭痕,還有拿不回來的金丹。

 

  魏無羨也想了三天。

 

  三日之後,魏無羨告別溫寧,背著江澄,走了一段路,向一位守林人借了一間小屋子。這才把江澄頭上那根針拔掉了。

 

  過了好久,江澄才睜開眼睛。

 

  醒是醒了,可一動也不動,連翻個身,問一句「這又是哪裡」的興趣都沒有。不喝水也不進食,彷彿一心求死。

 

  魏無羨道:「你真的想死嗎?」

 

  江澄道:「活著也報不了仇,不如去死,說不定還能化為厲鬼。」

 

  魏無羨道:「你是從小就受安魂禮的人,死後也化不成厲鬼。」

 

  江澄道:「既然死活都報不了仇,那麼死活有什麼區別。」

 

  說完這句之後,他就再也不開口了。

 

  魏無羨忙裡忙外,做了一頓飯,擺上桌,道:「起來。吃飯了。」

 

  江澄自然不會理他。魏無羨坐在桌邊,自己拿起了筷子,道:「你不補充體力,怎麼去拿回你的金丹。」

 

  聽到「金丹」二字,江澄終於眨了一下眼睛。

 

  魏無羨繼續道:「是的,不用懷疑,你沒聽錯。我說的就是『拿回你的金丹』。」

 

  江澄動了動嘴唇,嗓音乾啞:「……你有辦法?」

 

  魏無羨從容道:「有辦法。」

 

  他轉過身,道:「你不是早就知道,我母親藏色散人是抱山散人之徒嗎?」

 

  這一句話短短幾十個字,一剎那便點燃了江澄原本毫無生氣的雙眼。

 

  抱山散人,傳說中已活了幾百歲的仙士,已登仙門,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世外高人!

 

  他顫聲道:「你是說……你是說……」

 

  魏無羨口齒清晰地道:「我是說,我知道『抱山』,抱的是哪座山。也就是說,我可以帶你去找抱山散人。」

 

  江澄道:「……可是、可是你不是不記得小時候的事了嗎?!」

 

  魏無羨道:「我並不是全部不記得。有些重複過許多次的零碎片段,我還是沒忘的。我一直記得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對我重複,告訴我一個地點,還有一些事。這個聲音說,如果今後遇到了萬不得已的情況,可以到那個地方,上那座山,求助山上的仙人。」

 

  江澄一下子滾下了床。

 

  他撲到桌邊,魏無羨把碗筷往他面前一推,道:「吃飯。」

 

  江澄扒在桌邊,激動地道:「我……」

 

  魏無羨道:「吃飯。邊吃邊說。不然不說。」

 

  江澄只得爬上了凳子,拿起筷子開始往口裡胡亂扒飯。原本已心如死灰,卻忽然發現峰迴路轉柳暗花明,他激動過頭,周身似有烈火灼燒,坐立難安,連筷子拿倒了都不知道。魏無羨看他心不在焉地吃了起來,這才道:「過幾天我就帶你去找。」

 

  江澄道:「今天!」

 

  魏無羨道:「你怕什麼,幾百年的仙人,難道還能這幾天就沒了?之所以要過幾天,是因為這其中有很多忌諱,我得慢慢跟你叮囑。否則如果犯了禁忌,惹怒了師祖那就完了,你我都要完。」

 

  江澄睜著眼睛看他,指望他多說一點。魏無羨又道:「上山之後,你不能睜開眼睛四下亂看,記山上的景色,看其他人的臉。記住,無論對方要你做什麼,你都要照做不誤。」

 

  江澄道:「好!」

 

  魏無羨道:「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如果被問起你是誰,你一定要說,你就是藏色散人的兒子,千萬不能暴露真實身份!」

 

  江澄道:「好!」

 

  估計眼下無論魏無羨提什麼要求,他都會雙眼發紅地說好好好。魏無羨道:「行了,吃飯吧,恢復體力養足精神。這幾天我要準備準備。」

 

  江澄終於發現自己的筷子拿反了,換了過來,多吃幾口,辣的眼眶發紅,還是忍不住罵了一句:「……真難吃!」

 

  被反覆追問了幾日關於抱山散人的細節之後,魏無羨帶著江澄出發,跋山涉水,來到了夷陵的一座深山之下。

 

  這座山鬱鬱蒼蒼,翠峰靈秀,山頂被雲霧繚繞,確實有幾分仙氣。只是離世人心目中的神山,還是有些差距。江澄這幾日一直疑神疑鬼,一會兒懷疑魏無羨是騙他的,一會兒懷疑魏無羨小時候聽錯了或者記錯了,一會兒又擔心到底找不找得到,看了這座山,又懷疑起來了:「這真的就是抱山散人居住的地方?」

 

  魏無羨肯定地道:「絕對就是這裡。我騙你有用嗎?騙你讓你高興幾天,然後打擊更大?」

 

  類似的對話,兩人已經重複了無數次。魏無羨陪他走到半山腰,道:「好了,到這裡,我就不能跟你再一起上去了。」

 

  他拿出一條布巾,矇住江澄的雙眼,再三叮囑道:「千萬,千萬不能睜開眼睛。山上沒有猛獸,寧可走慢點,摔倒了也不能拉下布巾。絕對好奇不得。記住,咬死了說你就是魏無羨。問什麼你都知道該怎麼答吧?」

 

  事關能否重結金丹,能否報得血海深仇,江澄自然不敢大意,緊張地點了點頭。

 

  他轉過身,慢慢地朝山上走去。魏無羨道:「我在之前那個鎮子上等你!」

 

  看了一會兒江澄緩緩挪動的背影,他便轉了個身,走了另一條山路。

 

  江澄這一上山,就是七天。

 

  他們約定好會合的那個小鎮建在群山之間,甚為荒僻,鎮上總共也沒有幾個人,街道路面狹窄又不平,路邊連個貨郎擔都沒有。

 

  魏無羨蹲在路邊,望瞭望那座山的方向,還是沒看到江澄的影子,撐著自己的雙膝,站起身來,一陣頭暈,晃了晃,朝鎮上唯一一家茶樓走去。

 

  茶樓算得上是這座小鎮裡唯一不簡陋的一座建築了。他剛一進門,便有夥計笑著迎了上來:「喝點什麼?」

 

  魏無羨當即心頭一跳。

 

  這些天他奔波勞累,無心修整,幾乎可以用蓬頭垢面來形容。尋常的茶樓夥計看到他這樣的,不立刻拉下臉轟他出去已經算是極佳的了,熱情如斯地上趕著招呼,未免有些太假了。

 

  他迅速在店內一掃,賬房站在櫃檯後,恨不得把頭低到賬本裡埋著,十張桌子上稀稀拉拉坐著七八個人,其中不少都穿著斗篷,低頭喝茶,彷彿是為了遮住什麼。

 

  魏無羨當機立斷,旋身撤出。誰知,才邁出茶樓大門一步,一道黑壓壓的高大影子欺了過來,雷霆般的一掌擊在他心口。

 

  魏無羨撞飛了兩張桌子,夥計和賬房慌慌張張地逃了出去。店內那七八人一掀斗篷,露出了穿在裡面的炎陽烈焰袍。溫逐流跨過門檻,站到魏無羨身前,看了看地上勉強試圖站起的他,再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若有所思。

 

  有人在魏無羨膝彎處踢了一腳,逼他雙膝重重跪地。溫晁的臉出現在他的視線上方,滿面殘忍的興奮:「這就趴下了?!這臭小子,在屠戮玄武洞底不是挺能跳的嗎?一掌就不行啦?哈哈哈哈,你再跳啊,讓你猖狂!」

 

  王靈嬌急不可耐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快!溫公子,快砍了他的手!他還欠著咱們一條手臂呢!」

 

  溫晁道:「不不不,不急著。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這小子,砍手流血太多,一會兒死了就沒意思了。先化了他的丹,我要聽他像上次江澄那小雜種那樣慘叫!」

 

  王靈嬌道:「那就先化丹,再砍手!」

 

  他們在那邊討論得歡,魏無羨卻突然吐出一口血,道:「好啊!你們有什麼酷刑,儘管來!」

 

  王靈嬌笑道:「這可是你說的喲。」

 

  溫晁鄙夷道:「死到臨頭了你還逞什麼英雄!」

 

  魏無羨冷笑道:「正是因為死到臨頭了,我才高興!我還害怕我死不了呢。夠膽你們就折磨死我!越殘忍越好,我死後必然化為凶煞厲鬼,日夜糾纏岐山溫氏上上下下,詛咒你們!」

 

  聞言,溫晁竟然卡了卡。一些名門的世家弟子,比如江楓眠、虞紫鳶這樣的,從小受家族熏陶、法器影響,一生之中還要接受各種生人的安魂儀式,死後自然化為厲鬼的可能非常小。但是魏無羨則不同,他是家僕之子,又不是打小就在江家長大,沒機會受那麼多熏魂安魄的儀式。若是他死後當真怨氣衝天、陰魂不散、化為厲鬼糾纏不休,那可就有些讓人頭疼了。而且,生前所受折磨越多、越零碎、越殘酷,死後化成的厲鬼就越凶殘、越難以對付。

 

  見狀,王靈嬌忙道:「溫公子,不要聽他胡說八道呀。又不是人人死後都能化為厲鬼,天時地利人和,缺一樣都化不成!何況就算真的化成了,難道岐山溫氏還收拾不了這一隻孤魂野鬼!咱們到處抓人抓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懲治他嗎,難道就因為他瞎吹幾句,這就放過他了?」

 

  溫晁道:「當然不可能!」

 

  魏無羨心知必死無疑,反而越來越冷靜,刻骨的恨意沉澱成冰冷如鐵的決心。溫晁看見他這幅表情,心中不快,又有些毛骨悚然,一腳踢到他小腹上,道:「你還在裝!想嚇誰!裝什麼英雄好漢!」

 

  一群門生跟著他一通暴打。覺得打夠了之後,溫晁才喝道:「夠了!」

 

  魏無羨吐出一口血,心道:「該下殺手了?死了也就那樣,不比活著差,還有三成機會能化為厲鬼報復!」

 

  這麼一想,竟有種無與倫比的興奮。溫晁卻道:「魏嬰,你是不是總覺得你天不怕地不怕,又勇敢又偉大?」

 

  魏無羨訝然道:「咦,溫狗竟然也有說人話的時候?」

 

  溫晁一拳砸下,獰笑道:「你耍吧,儘管耍嘴皮子。我倒要看看,你能裝英雄好漢硬氣到什麼時候!」

 

  他喝令手下人抓住魏無羨,溫逐流走了過來,將他從地上提起。魏無羨勉力抬頭,看著這個殺了江楓眠、虞夫人、毀了江澄金丹的人,把他的臉、他冷漠的神情都牢牢記在心裡。

 

  溫家眾人帶著他御劍而起,小鎮和深山漸行漸遠,魏無羨心道:「江澄就算下來,也找不到我了。他們帶著我飛這麼高做什麼,飛到高處再把我摔下來摔死?」

 

  御劍飛行了一段時間,雪白的雲層忽然被一道黑色的蒼山破開。

 

  這座山散發著一股不詳的沉沉死氣,猶如一具龐然的千年巨屍,光是看著,都令人膽寒。溫晁就在這座山的上方停住了。

 

  他道:「魏嬰,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這個地方,叫做亂葬崗。」

 

  聽到這個名字,一道寒氣順著魏無羨的背脊爬上了後腦。

 

  溫晁繼續道:「這個亂葬崗就在夷陵,你們雲夢那邊肯定也聽過它的大名。這是一座屍山,古戰場,山上隨便找個地方,一鏟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具屍體。而且有什麼無名屍,也都捲個蓆子就扔到這裡。」

 

  劍陣緩緩下降,靠近那座山。溫晁道:「你看看這黑氣,嘖嘖嘖,戾氣重吧?怨氣濃吧?連我們溫家都那它沒辦法,只能圍住它。這還是白天,到了晚上,裡面真的什麼東西都會出來。活人進到這裡,連人帶魂,有去無回,永遠也別想出來。」

 

  他抓起魏無羨的頭髮,一字一句,獰笑道:「你,也永遠都別想出來!」

 

  說完,他便把魏無羨掀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61章:風邪第十三(1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王靈嬌尖叫著從床上坐起,桌邊正在看信的溫晁一拍桌子,怒道:「深更半夜的你又鬼叫什麼!」

 

  王靈嬌驚魂未定地喘了幾口氣,道:「我……我夢見那個姓魏的了,我又夢見他了!」

 

  溫晁道:「他都被我扔進亂葬崗三個多月了。你怎麼還夢見他?你都夢見幾次了!」

 

  王靈嬌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最近老是夢見他。」

 

  溫晁原本就看信看得心煩意亂,沒空理會她,更沒心思像以前那樣安慰她,不耐煩地道:「那你就別睡覺了!」

 

  她下了床,撲到溫晁桌邊,道:「溫公子,我……我越想越覺得害怕啊。我覺得……咱們當初是不是犯了個大錯?……他被扔進亂葬崗裡,會不會沒死啊?他會不會……」

 

  溫晁太陽穴處的青筋跳動不止,道:「怎麼可能?我們家之前派過多少批修士去清剿亂葬崗?有一個回來過嗎?他被扔在裡面,只怕是現在屍體都爛得臭過一輪了。」

 

  王靈嬌道:「死了也很可怕!如果他真的像他說的那樣,化成厲鬼,回來找我們……」

 

  她說著,兩人都想起了那一日,魏嬰墜下去時的那張臉,那個表情,不約而同打了個寒顫。

 

  溫晁立刻反駁道:「死了也沒可能!死在亂葬崗的人,魂魄都會被禁錮在那裡。你別自己嚇唬自己。沒看到我正煩著嗎!」

 

  他把手中的信報揉成一團,砸了出去,恨聲道:「什麼射日之征,狗屁射日,想把太陽射下來?做夢!」

 

  王靈嬌站了起來,小心地給他倒了一杯茶,心中斟酌了一番討好的話,這才媚聲道:「溫公子,他們那幾家,也就能猖狂一段日子,溫宗主一定立刻就能……」

 

  溫晁罵道:「你閉嘴!你懂個屁!滾出去,別來煩我!」

 

  王靈嬌心中委屈,又有些恨意,放下茶杯,整了整頭髮和紗衣,掛著討好的笑容走了出去。

 

  甫一出門,她臉上的笑容就垮了下來,打開了手中的一個紙團。剛才她出來時悄悄撿起了溫晁扔出去的那封信,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消息,讓他這般火大。她識字不多,顛來倒去看了半晌,終於猜出,這封信說的是:溫家宗主的長子,溫晁的大哥溫旭,被帶頭作亂的家主之一一刀斷首、還挑在陣前示威了!

 

  王靈嬌呆住了。

 

  姑蘇藍氏被燒,雲夢江氏被滅,還有其他無數大大小小的家族被各種打壓,反抗聲不是沒有,但是反抗的聲音從來都很快就能被岐山溫氏鎮壓,因此,三個月前,金、聶、藍、江四家結盟,帶頭作亂,打出什麼「射日之征」的旗號時,他們都是不以為意的。

 

  溫宗主當時便發言了。這四家之中,蘭陵金氏是根牆頭草,眼下看眾家義憤填膺搞什麼討伐,他也跟著參一份,但若節節敗退,很快就會明白自己在自討苦吃,說不定馬上又要回來抱著溫家的大腿哭爹喊娘;清河聶氏家主有勇無謀,過剛易折,不能長久,不用別人動手,遲早要死在自己人手裡;姑蘇藍氏被燒得一敗塗地,藍曦臣轉移了藏書閣回來繼位家主,他不過是個小輩扛不起什麼大事;最可笑的雲夢江氏,滿門屠的屠散的散,就剩一個比藍曦臣還小的江澄,一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手下無人,還敢自稱家主,舉旗討伐,一邊討伐一邊召集新的門生。

 

  簡而言之八個字:不成氣候,不自量力!

 

  所有站在溫家這一邊的人,都把這場射日之征當成一場笑話。誰知,三個月後,形勢卻完全沒有按照他們所設想的道路發展!

 

  河間、雲夢等多處要地失手被奪,倒也罷了。如今,竟然連溫宗主的長子都被人斬首了。岐山溫氏——莫非真的氣數已盡?

 

  王靈嬌在走廊上惴惴不安了一陣,心神不寧地回到自己的房間,眼皮一直狂跳不止。她一手揉著眼皮,一手按壓著胸口,思索自己的退路。

 

  她跟在溫晁身邊,算起來也快半年了。半年,已經是溫晁對一個女人從喜愛到厭倦所需時間的極限了。她本以為,自己是與眾不同的,能堅持到最後的那一個,但是,近來溫晁越來越不耐煩的表現已經告訴了她,她和別的女人,並沒有什麼不同。

 

  王靈嬌咬著嘴唇,想了想,蹲下來,從床底翻出了一隻小箱子。

 

  這只小箱子是她半年來跟在溫晁身邊時想方設法搜刮來的財物和寶器。財物可以花銷,寶器可以防身。

 

  雖然不甘心,但是這一天終於來了。她想清點一下自己有多少存貨,從腰帶裡摳出一枚小鑰匙,邊開鎖邊嘀嘀咕咕道:「賤男人,你遲早是要死的,老娘不用伺候你了,老娘還樂意呢,你趕緊地去死……啊!」

 

  她一下子跌坐在地。

 

  剛才,她打開箱子的一瞬間,看到了裡面裝的東西。

 

  沒有她珍愛的寶物,只有一個皮膚慘白、蜷縮在箱子裡的小孩子!

 

  王靈嬌嚇得連聲慘叫,蹬著雙腿不住往後挪。這只箱子她常常鎖著,只有一把鑰匙她貼身帶著,裡面怎麼會有一個小孩子?她一個月都打開不了一次,裡面如果藏了一個小孩子,她怎麼會不知道?這小孩子還怎麼能活?!

 

  小箱子被她踢翻了,箱口翻倒,箱底朝她。半晌都沒有動靜。

 

  王靈嬌雙腿發著抖從地上爬起,想靠近再看一眼,卻又不敢,心道:「有鬼、有鬼!」

 

  她修為極差,有鬼也對付不了,卻忽然想到,這裡是監察寮,大門外和每間屋子外都貼著符篆,如果有鬼,符篆也一定能保護她,連忙衝了出去,把她房間外的那張符篆揭了下來,貼在胸口。

 

  有了符篆擋在胸前,她彷彿吃了一顆定心丸,躡手躡腳走進房裡,找了一根叉衣桿,用它遠遠地把箱子翻過來。裡面整整齊齊碼著她那些寶貝,根本沒有什麼小孩子。

 

  王靈嬌鬆了口氣,拿著那根叉衣桿蹲了下來,正要開始清點,忽然發現,床底下有兩點白光。

 

  那是一雙眼睛。

 

  有個白色的小孩子趴在床底,正在和她對視。

 

  溫晁今晚這是第三次聽到了王靈嬌的尖叫,他心頭火氣更勝,罵道:「蠢賤人!一驚一乍的,他媽的就不能讓老子少煩點?」

 

  要不是這些日子情報戰況都不容樂觀,暫時沒空物色新的美女,怕找來的是那些雜碎家族派來的刺客,不清白可靠,又缺不了一個暖床的,他早就讓這女人滾遠了。溫晁喝道:「來人!叫她給我閉嘴!」

 

  無人響應。溫晁踢飛一隻凳子,怒火躥得更高:「人都死到哪裡去了!」

 

  突然之間,屋門大開!

 

  溫晁道:「老子叫你們去讓那賤人閉嘴,不是讓你們進……」

 

  他一回頭,後半截話卡在喉嚨裡了。他看到了一個女人,站在他的屋門口。

 

  這個女人鼻歪眼斜,五官彷彿是被人打碎了過後重新拼湊起來的,兩隻眼珠竟然看著不同的方向,左眼盯著斜上方,右眼盯著斜下方,整張臉扭曲得不成模樣!

 

  溫晁花了好大的勁兒,才憑她那件袒露頗多的紗衣認出了她。這是王靈嬌!

 

  王靈嬌喉嚨咕咕作響,朝他走近了幾步,伸出手來:「……救命……救命……救我!」

 

  溫晁大叫一聲,抽出自己的新佩劍,一劍劈了過去:「滾!滾開!」

 

  王靈嬌被他一劍劈進了肩裡,五官扭曲得更厲害了,尖叫道:「啊啊啊啊啊啊……疼啊啊啊啊——疼啊啊啊啊!!!」

 

  溫晁連劍也不敢拔回來了,抄起一隻凳子朝她砸去。凳子砸中她後散了架,王靈嬌晃了晃,跪了下來,趴在地上,似乎在給什麼人磕頭,口齒不清地道:「……對不起……對不起……饒了我、饒了我、饒了我嗚嗚嗚……」

 

  她一邊磕頭,一邊有鮮血從她的七竅之中流出來。門口被她擋住了,溫晁無法衝出去,只得推開窗子,撕心裂肺地喊道:「溫逐流!溫逐流!!!」

 

  地上的王靈嬌已經撿起了一隻凳子腿,瘋狂地往自己嘴裡塞,邊塞邊笑,道:「好,好,我吃,我吃!哈哈,我吃!」

 

  那條凳子腿竟然就這樣被她塞進去了一截!

 

  溫晁魂飛魄散,正要跳窗而逃,忽然發現,庭院裡,滿地月光之中,站著一道黑色人影。

 

  與此同時。

 

  江澄站在一片樹林之前,覺察有人走近,微微側首。來人一身白衣,束著抹額,飄帶在身後隨發輕揚,面龐白皙如玉,俊極雅極,在月光之下,整個人彷彿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暈。

 

  江澄冷然道:「藍二公子。」

 

  藍忘機神色肅然,頷首道:「江宗主。」

 

  兩人打過招呼後便無話可說,帶上了各自的修士,沉默地御劍而行。

 

  兩個月前,藍氏雙璧與江澄一場奇襲,從溫晁的「教化司」中將各家子弟被收繳的仙劍奪回,物歸原主。三毒、避塵這才回到他們各自手中。

 

  藍忘機淺色的眼眸掃了掃江澄腰間的另一把劍,又轉回了目光。

 

  半晌,他平視著前方,道:「魏嬰還沒出現?」

 

  江澄看了他一眼,似是奇怪他為什麼忽然問起魏嬰,答道:「沒有。」

 

  他看了看腰間的隨便,道:「他回來了一定會來找我,出現了我就把劍還給他。」

 

  未過多久,兩人帶著一批修士趕到了溫晁藏身的監察寮,準備夜襲。還未進門,藍忘機目光一凝,江澄皺起了眉頭。

 

  陰氣四溢,怨氣橫生。

 

  然而,大門兩旁的符篆卻是完好無損的。江澄比了個手勢,他帶的修士們散開,伏到圍牆之下。他則一揮三毒,劍氣襲出,撞開了大門。進門之前,藍忘機的目光在大門兩側的符篆上一掃而過。

 

  監察寮內的景象慘烈無比。

 

  庭院裡,滿地都是屍體。而且不止庭院,連花叢、走廊、木欄、甚至屋頂上都堆滿了屍體。

 

  這些屍體全都身穿炎陽烈焰袍,是溫家的門生。江澄用三毒把一具屍體翻了個身,看到這張慘白的臉上掛著五六道血痕,道:「七竅流血。」

 

  藍忘機站在另一邊,道:「這具不是。」

 

  江澄走了過去,發現這一具屍體兩眼翻起,面目全非,口邊流著黃色的膽水,是被活活嚇死的。這時,他手下一名門生道:「宗主,察看過了,全都死了,而且,每一具屍體的死法都不同。」

 

  絞死、燒死、溺死、割喉死、利器貫腦死……江澄聽完了,森然道:「看來今晚的任務,有別的東西幫我們完成了。」

 

  藍忘機默然不語,率先入屋。

 

  溫晁的房間屋門大開,屋子裡只剩下一具女屍。這具女屍衣衫輕薄,口裡塞著半截凳子腿,竟然是因為強行想要把這截桌子腿吞下肚子裡,才活活把自己捅死的。

 

  江澄把這具女屍扭曲的臉翻過來,盯了一陣,冷笑一聲,抓住那凳子腿,猛地往她嘴裡一塞,生生把剩在外面的半截也捅了進去。

 

  他紅著眼睛站起身來,正想說話,卻見藍忘機站在門前,凝眉思索。他走了過去,順著藍忘機的目光一看,只見一張黃底朱字的符篆貼在門口。

 

  這張符篆乍看之下,沒有什麼不妥,可是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有些微妙的讓人不舒服。

 

  藍忘機道:「多了。」

 

  鎮宅符篆的畫法他們早已熟記於心,然而,這一張符篆龍飛鳳舞的硃砂之中,多出了幾筆。耳就是這幾筆,改變了整張符咒的紋路。現在看起來,這張貼在門上的符咒,彷彿是一張人的臉孔,正在森然地微笑!

 

  監察寮內沒有發現溫晁和溫逐流的屍體,江澄推測他們一定是朝著岐山的方向逃去了,立即撤出了這所廢棄的監察寮,御劍追擊。藍忘機卻先回了一趟姑蘇,第二天才趕上江澄。

 

  藍忘機拿出那張上次符咒,道:「這張符,被逆轉了。」

 

  江澄道:「逆轉?何為逆轉?」

 

  藍忘機道:「尋常符咒,驅邪。此符,招邪。」

 

  江澄微微愕然:「符篆——還能招邪?聞所未聞。」

 

  藍忘機道:「的確聞所未聞,但,經測驗,它確實有召陰集煞之能。」

 

  江澄接過那張符仔細端詳,道:「只不過添了幾筆,就倒轉了整張符咒的功能?這是人為?」

 

  藍忘機道:「所添共計四筆,乃人血所繪。整座監察寮的鎮宅符篆,都被改動過。筆鋒走勢為同一人。」

 

  江澄道:「那這個人有可能是誰?諸家的名士裡,可從沒聽說過有人能幹這種事。」隨即又道:「不過無論他是誰,目的和我們一致就行——屠盡溫狗!」

 

  兩人隨情報一路北上,每過一地,都能聽聞當地出現了慘死怪屍。這些屍體無一不是身穿炎陽烈焰袍的溫家修士,都品級頗高,修為了得。然而,全部死狀淒厲,死法花樣繁多,且都被曝屍於人潮洶湧之處。江澄道:「你覺得,這些人也是那個人殺的嗎?」

 

  藍忘機道:「邪氣甚重。應是一人所為。」

 

  江澄哼道:「邪?這世上,還能有比溫狗更邪的嗎!」

 

  追到第四日深夜,兩人終於在一處偏僻山城的驛站附近,捕捉到了溫逐流的蹤跡。

 

  那驛站有兩層樓,樓邊就是馬廄。藍忘機與江澄趕到時,剛好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衝進了樓內,反鎖了大門。兩人忌憚溫逐流修為了得,不便打草驚蛇,不從門入,而是翻上屋頂。

 

  江澄強忍胸中滔天的恨意,磨著牙齒,死死盯著瓦縫,往裡望去。

 

  溫逐流一身風塵僕僕,懷裡抱著一個人影,腳步拖沓地上了二樓,把這個人放到桌邊,再奔到窗前拉下了所有的布簾,遮得密不透風,這才回到桌邊,點起了油燈。

 

  微弱的燈光照亮了他的臉,依舊蒼白陰冷,眼眶之下卻有兩道濃重的黑色。桌邊的另一個人,渾身包裹的嚴嚴實實,連臉都遮在斗篷裡,像一團脆弱不堪的繭,瑟瑟發抖,縮在斗篷裡喘著粗氣,忽然道:「不要點燈!萬一被他發現了怎麼辦!」

 

  藍忘機抬起了頭,和江澄對視了一眼,兩人眼中都是同樣的疑雲。

 

  這個人一定是溫晁,但溫晁的聲音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又尖又細,完全不像是溫晁?

 

  溫逐流低頭翻找袖中事物,道:「難道不點燈,他就發現不了嗎。」

 

  溫晁呼呼地道:「我們、我們跑了這麼遠,跑了這麼久,他、他應該、抓不住了吧!」

 

  溫逐流漠然道:「也許。」

 

  溫晁怒道:「什麼叫也許!沒逃掉你還不趕快跑!」

 

  溫逐流道:「你要用藥。否則死定了。」

 

  說著,他一下子掀開了溫晁的斗篷。

 

  這一掀,屋頂上的兩個人都微微一怔!

 

  斗篷之下,不是溫晁那張囂張跋扈、英俊得有些油膩的臉孔,而是一顆纏滿了繃帶的光頭!

 

  溫逐流一層一層剝皮一樣地把繃帶剝下來,這個光頭人的皮膚也暴露出來。這張臉上遍佈著不均勻的燒傷和疤痕,使得他整個人彷彿煮熟了一樣,猙獰而醜陋,完全看不出從前那個人的影子!

 

  溫逐流取出藥瓶,先給他吃了幾粒藥丸,再拿出藥膏,往他頭臉上的燒傷上塗抹。溫晁疼得嗚嗚咽咽,然而,溫逐流道:「不要流淚,否則淚水會讓傷口潰爛,疼得更厲害!」

 

  溫晁只得強忍淚水,連哭都不能哭。一點搖曳的火光之旁,一個滿臉燒傷的光頭人齜牙裂齒,嘴裡發出含混的怪聲,火光將熄不熄,昏昏黃黃。這景象,當真是無與倫比的恐怖。

 

  正在這時,溫晁尖叫一聲,道:「笛子!笛子!是不是笛子?!我聽到他又在吹笛子!」

 

  溫逐流道:「不是!是風聲。」

 

  然而,溫晁已經嚇得摔倒了地上,又嚎叫起來,溫逐流又把他抱了起來。看來,溫晁的腿是出了什麼問題,無法自己走動了。

 

  溫逐流給他涂完了藥,從懷中取出幾個包子,遞到他手裡,道:「吃吧。吃完繼續趕路。」

 

  溫晁哆哆嗦嗦捧起來咬了一口。見狀,江澄想起了他和魏無羨逃難那日,兩人連一口乾糧都吃不上,此情此景,當真報應不爽!他滿心歡快,嘴角揚起,無聲地狂笑起來。

 

  突然,溫晁像是咬到了什麼,露出極其可怕的神情,把包子扔了出去,尖叫道:「我不吃肉!我不吃!我不吃!不吃肉!」

 

  溫逐流又遞了一個,道:「這個不是肉的。」

 

  溫晁道:「我要找我爹,什麼時候才能回我爹那兒!」

 

  溫逐流道:「照這個速度,還有兩日。」

 

  他說話非常實誠,絕不誇張,絕不作假,這實誠卻讓溫晁痛苦萬分,啞聲道:「兩天?兩天?!你看看現在的我,是什麼樣子?再多等兩天,我又會是什麼樣子?!沒用的東西!」

 

  溫逐流豁然站起,溫晁嚇得一縮,以為他想一個人逃跑,忽的知道害怕了。所有的護衛都一個一個慘死在他面前,只有這個溫逐流,是他最後的仰仗,連忙改口道:「不不不,溫逐流、溫大哥!你別走,你不能拋下我,只要你帶我回我爹身邊,我讓他把你升成最上等的客卿!不不不,你救了我,你就是我大哥,我讓他認你進本宗!今後你就是我大哥!」

 

  溫逐流凝視著樓梯的方向,道:「不必。」

 

  不光他聽到了,藍忘機和江澄都聽到了。驛站的樓梯那邊傳來的,一下一下的腳步聲。

 

  有個人,正在一步一步地踩著台階,走上樓來。

 

  溫晁遍佈燒傷的臉瞬間褪去了原本過剩的血色,他顫抖著從斗篷裡伸出雙手,摀住了自己的臉,彷彿害怕過度,想要掩耳盜鈴地靠遮住眼睛保護自己。而這雙手掌,竟然是光禿禿的,一根手指都沒有!

 

  咚、咚、咚。

 

  那個人慢慢地走上樓來,一身黑衣,身形纖長,腰間一管笛子,負手而行。

 

  屋頂上的藍忘機和江澄雙雙把手壓在了劍柄上。

 

  然而,等到那個人悠悠地走上了樓梯,微笑著回過頭後,看到了那張明俊面容的藍忘機,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第62章:風邪第十三(2

 

  藍忘機的嘴唇地顫了顫,無聲地念了兩個字。江澄幾乎當場就站了起來。

 

  是魏無羨。

 

  可是,除了那張臉,這個人從頭到腳,沒有一點像原來的那個魏無羨。

 

  魏無羨分明是一個神采飛揚、明俊逼人的少年,眼角眉梢儘是笑意,從來不肯好好走路。

 

  而這個人,周身籠罩著一股冷冽的陰鬱之氣,俊美卻蒼白,笑意含森然。

 

  眼前所見景象太出乎人的意料,再加上屋內形勢未定,不可輕舉妄動打草驚蛇,縱使屋頂上的兩人都震驚無比,卻都沒有貿然衝進去,只是把頭壓得更低、離瓦縫更近了。

 

  屋內,一身黑衣的魏無羨徐徐轉身,和顏悅色地道:「真巧,又遇到你們了。」

 

  溫晁遮著自己的臉,已經只剩下氣音了:「溫逐流……溫逐流!」

 

  聞聲,魏無羨慢慢彎起了眼睛和嘴角,道:「都這麼多天了,你還以為叫他有用嗎?」

 

  他朝這邊走了幾步,踢到了腳邊一個白生生的東西,低頭一看,正是溫晁剛才扔出去的肉包子。

 

  魏無羨道:「怎麼,挑食?」

 

  溫晁從凳子上倒了下來。

 

  他一邊鬼哭狼嚎,一邊用沒有十指的雙手在地上爬動,拖地的黑斗篷順著下身滑落,露出了他的兩條腿。

 

  這兩條腿像是累贅的擺設一樣掛在他身下,纏滿了繃帶,異常纖細。由於他劇烈的動作,繃帶之間拉出縫隙,露出了裡面還掛著鮮紅血絲和肉絲的森森白骨。

 

  他腿上的肉,竟然都被生生剮了下來。

 

  空蕩蕩的驛站裡迴蕩著溫晁尖銳的叫聲。魏無羨恍若未聞,輕掀衣擺,在另一張桌子上坐了下來,搖了搖頭,道:「別的肉都吃不下了?自己的腿,有那麼好吃嗎?」

 

  聞言,屋頂上的兩人眼中都閃過一絲寒意。

 

  魏無羨居然讓溫晁自己吃了自己的腿!

 

  第二盞油燈幽幽燃起,明黃的火焰之前,魏無羨的臉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指間夾著什麼東西,垂下了手臂,一張慘白的面孔從桌下的黑暗中浮現出來。

 

  那張桌子下,傳來了咯吱咯吱的咀嚼聲。

 

  一個白色的小孩子蹲在他腳邊,彷彿一頭食肉的小獸,正在啃食著魏無羨投喂的什麼東西。

 

  魏無羨撤回了手,在這只白色的鬼童頭髮稀稀拉拉的腦袋上輕輕拍了兩下。鬼童叼著他投喂的東西,轉了個身,坐在他腳邊,抱著他小腿,一邊口裡繼續惡狠狠地咀嚼,一邊用寒光閃閃的雙眼瞪著溫逐流。

 

  他口裡嚼的,是兩根人的手指。

 

  不必多言,必然是溫晁的手指!

 

  藍忘機盯著那個陰氣森森的鬼童,還有同樣陰氣森森的魏無羨,握緊了避塵的劍柄。

 

  魏無羨低著頭,教人看不清表情,幽幽地道:「趙逐流,你真以為,你能在我的手底下保住他這條狗命?」

 

  溫逐流依舊擋在溫晁身前。

 

  魏無羨冷笑一聲,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道:「好一條忠心耿耿的溫狗。」

 

  他輕聲道:「趙逐流,你是不是還堅持覺得,你是個好漢子啊?

 

  「為報溫若寒知遇之恩,對其言聽計從,罔顧是非。嘖嘖,多好的人。

 

  「知遇之恩。呵。」

 

  突然之間,他的語調神情陡轉陰鷙,厲聲道:「憑什麼你的知遇之恩,卻要別人來付出代價!」

 

  話音未落,溫逐流身後便傳來了溫晁的淒厲哭嚎!

 

  溫晁已經爬到了牆角,拚命往木板裡擠,彷彿以為這樣就可以把自己從縫隙之間擠出去。誰知,天花板上突然啪的摔下一團紅影。一個身穿紅衣、面色鐵青的長發女人重重摔到了他身上。

 

  這個女人不知是什麼時候爬上了天花板的,她烏青的臉、鮮豔的紅衣、漆黑的長發形成刺目可怖的對比,十指抓住溫晁頭上的繃帶,用力一撕!

 

  這繃帶是剛才溫逐流給溫晁涂完藥後重新纏上的,藥膏、皮膚和繃帶正粘在一起,被火燒傷後的皮膚原本就十分脆弱,被這樣猛力一撕,霎時間把還未剝落的疤痕和格外薄的皮肉一起撕了下來,連嘴唇也被撕掉了,一顆凹凸不平的光頭,瞬間變成了一顆血肉模糊的光頭。

 

  溫晁當場便暈了過去。聽到他慘叫的剎那,溫逐流依舊一動不動,可是,藍忘機和江澄定睛細看,發現他周身若有若無地籠罩著幾團人影,人影模模糊糊,卻牢牢附著在他身上,溫逐流一動不動並不是因為冷靜,而是因為僵硬。

 

  那面容鐵青的女人把繃帶扔到地上,彷彿一隻四腳生物,手腳並用地朝魏無羨爬去。

 

  方才她撕溫晁皮肉的時候,滿臉猙獰,可伏到了魏無羨身邊之後,那張青色的面孔貼在魏無羨的大腿上,竟然恍若一個嬌媚的寵妾,正在乖巧地討主人的歡心,嘴裡還在發出咯咯的笑聲。魏無羨斜斜坐在桌邊,姿勢甚為愜意輕鬆,右手在她柔順的長發上,一下一下慢慢地撫摸著。

 

  他道:「逗你們玩兒了這麼久,是時候做個了結了。對你們這兩隻溫狗,我已經沒有興趣了。」

 

  言畢,魏無羨從腰間拔出了那支笛子。

 

  正要將這支笛子送到唇邊,忽然,屋頂上一人道:「你沒有興趣,我有!」

 

  一道紫光流轉的長鞭破瓦而下,直直勾住了溫逐流的脖子,呼呼地在他頸上纏繞了足足三道,猛地一提。溫逐流高大沉重的身軀被這條電光長鞭吊了起來,懸在空中,當時便脖子裡便發出了「喀喀」的頸骨斷裂之聲。

 

  他沒有立即死去,而是臉色爆紅,渾身抽搐,奮力掙扎不止。雙目圓睜,眼珠幾乎爆出眼眶!

 

  看到紫電之光,魏無羨瞳孔一縮,旋身站起,原本伏在他腳邊的青面女和鬼童剎那便退入了黑暗之中。一黑一白兩道人影從屋頂上躍了下來,落入驛站二樓。與此同時,被紫電纏頸的溫逐流,也漸漸的不動彈了。

 

  魏無羨持著笛子,與面前的兩人默然對峙。他們身後,就是死得痛苦萬狀的溫逐流,還有一個已經半死不活的廢人溫晁。

 

  魏無羨的目光在藍忘機和江澄之間來回掃動,三個人,竟然誰也沒有先開口。

 

  半晌,江澄一揚手臂,扔了一樣東西過去。

 

  魏無羨舉手一接,江澄道:「你的劍!」

 

  魏無羨的手慢慢落下。他低頭看了看隨便,頓了一頓,才道:「……謝謝。」

 

  又是半晌無言,忽然,江澄走上前來,拍了他一掌,道:「臭小子!這三個月,你跑哪裡去了!」

 

  這一句責罵之中,儘是喜意。

 

  藍忘機的目光始終鎖定在魏無羨身上,神色冷峻,似乎內心正在激烈交戰。魏無羨被江澄這一下拍得整個人一愣,片刻之後,也一掌拍了回去,道:「哈哈,一言難盡,一言難盡!」

 

  方才他身上的那股陰冷之氣,竟霎時便被這兩掌沖淡了不少,頃刻之間,彷彿又變回了原來那個飛揚跳脫的少年。江澄喜中有怒,用力抱了他一下,又猛地推開道:「不是說好了在山腳那個破鎮子會合嗎?我等了五六天,沒見到你的影子!這三個月我一邊忙家裡的事一邊找你,杳無音訊,頭都大了!」

 

  魏無羨一掀衣擺,又在桌邊坐了下來,擺手道:「都說了一言難盡啊。一群溫狗在那裡把我抓了,扔一個鬼地方去折騰了。」

 

  江澄愕然道:「……什麼鬼地方?可我問過鎮上的人,都說從沒見過你這個人?!」

 

  魏無羨道:「你問那鎮上的人?都是些沒見過世面的鄉野村夫,怕多生事端誰敢跟你說實話,當然都說沒見過我。」

 

  江澄罵了一聲:「一群老匹夫!」

 

  他又追問道:「什麼鬼地方?岐山嗎?不夜天城嗎?那你是怎麼出來的?還變成這樣了,剛才那兩隻東西是什麼?居然肯聽你的話!之前我和藍二公子接了夜襲圍殺溫晁溫逐流的任務,結果被人搶了先,沒想到會是你!那些符篆也是你改的?」

 

  魏無羨斜眼一掃,見藍忘機正在看著他們,微微一笑,道:「差不多吧。我說在那鬼地方發現了一個神秘洞穴,裡面有高人留下來的秘籍,然後就變成這樣出來大殺四方了,你信不信?」

 

  江澄啐道:「你傳奇話本看多了吧。世上哪那麼多高人,遍地都是秘洞秘籍!」

 

  魏無羨攤手道:「你看,說了你又不信。以後有機會再慢慢跟你說吧。」

 

  江澄看了一眼藍忘機,心知多半是不便在外族子弟面前說的話,斂了喜色,道:「也好。之後再說。回來就好。」

 

  魏無羨道:「嗯。回來就好。」

 

  江澄喃喃重複了幾遍「回來就好」,又猛地拍了他一掌:「你真是……被溫狗抓住都能不死!」

 

  魏無羨得意道:「那是。我是誰。」

 

  江澄道:「沒死也不早點回來!」

 

  魏無羨道:「我這不是剛出來嗎?聽到你和師姐都很好,你又在著手重建雲夢江氏,組盟參戰,這三個月辛苦你了。我就先去殺幾隻溫狗給你減輕點兒負擔,為各大世家做點兒貢獻。」

 

  江澄道:「把你這破劍收好!我給你拿回來後帶了三個月,就等你回來趕緊拿走,不想再天天帶著兩把劍被人問東問西了!」

 

  藍忘機靜靜站在一旁,忽然出聲道:「沿路殺溫氏門生的,是不是你。」

 

  魏無羨微微側首道:「我嗎?」

 

  確認藍忘機是在問他,他道:「當然是我。」

 

  江澄道:「怎麼一次才殺一個,費這麼多事。」

 

  魏無羨漫不經心地整了整袖子,道:「好玩兒唄,玩死他們。一個一個地殺給他們看,一刀子一刀子慢慢地割。直接全滅了太便宜他們了。溫晁不必多說,我還沒折磨夠他。至於這個趙逐流,他受過溫若寒的提攜之恩,改姓入溫家,奉命保護溫若寒的寶貝兒子。」他冷笑道:「他要保護,我偏要讓他看著溫晁在他手裡,一點一點變得面目全非。一點一點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這笑容三分陰冷,三分殘忍,三分愉悅,藍忘機將他的神情清清楚楚看在眼裡,緩緩向前走了一步,道:「你是用什麼方法操控這些陰煞之物的?」

 

  魏無羨斜眼睨他,嘴角的弧度銳減。江澄也聽出了不諧之音,道:「藍二公子,你問這話是什麼意思。」

 

  藍忘機緊盯著魏無羨,道:「魏嬰,回答。」

 

  魏無羨挑了挑眉,道:「請問……我不回答會怎樣?」

 

  忽然,他閃身避過,避過了藍忘機突如其來的一擒,倒退三步,道:「藍湛,咱們剛剛久別重逢,你就動手抓人,不太好吧?」

 

  藍忘機一語不發,出手越發迅捷無倫。魏無羨撥開他的手,道:「我還以為我們應該算半個朋友?至少算個熟人。你這樣,是不是有點兒絕情?」

 

  藍忘機肅然道:「回答!」

 

  江澄攔在他們兩人中間,道:「藍二公子!」

 

  魏無羨道:「好。我回答——我馴養它們了。」

 

  藍忘機道:「如何馴養?」

 

  魏無羨眨了眨眼,道:「如何馴養?這個一時半會兒可真難講清楚。這麼說吧,你想想,猛獸如何馴養?跟那是差不多的。先以元神壓制,它們要什麼,再給什麼。」

 

  藍忘機緊緊追問道:「用別人的,還是用你自己的?」

 

  魏無羨道:「都有。」

 

  藍忘機越過江澄,直向他取來。魏無羨將笛子橫持在前,擺出迎擊姿勢,道:「過分了吧?藍湛,我都有問必答了,還這樣不講情面?你究竟想幹什麼?」

 

  藍忘機一字一句道:「跟我回姑蘇。」

 

  聞言,魏無羨和江澄都是一怔。

 

  訝然片刻,魏無羨笑道:「跟你回姑蘇?去那裡幹什麼?」

 

  旋即,他恍然大悟道:「哦。我忘了,藍啟仁最討厭這種邪魔外道。你是他的得意門生,當然也是如此,哈哈。我拒絕。」

 

  江澄警惕地盯著藍忘機,道:「藍二公子,藍氏家風我等都明白。但此前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魏無羨曾於你有救命之恩,更有共患難之誼,如今你毫不留情面上來便要拿他問罪,未免不近人情。」

 

  魏無羨看了看他,道:「可以啊?這場面話說的不錯,有家主風範。」

 

  以一對二,藍忘機道:「我並非是要拿他問罪。」

 

  江澄道:「那你讓他跟你回姑蘇幹什麼?藍二公子,這個關頭正是急需戰力的時候,你們姑蘇藍氏不齊心協力殺溫狗,卻要惦記著那一套古板教條,專門懲治己方人嗎?」

 

  藍忘機道:「修習邪道非長久之計。若不及時遏止,將來後果不堪設想!」

 

  魏無羨道:「好義正言辭!如何不堪設想?請放心,我再怎麼樣,也肯定不會像溫狗那樣不堪設想。」

 

  藍忘機慍道:「此道損身,更損心性!」

 

  魏無羨道:「損不損,損多少,我最清楚。至於心性?」

 

  他反問道:「我心性究竟如何,你又知道些什麼?」

 

  藍忘機怔了怔,忽然怒道:「……魏無羨!」

 

  魏無羨也怒道:「藍忘機!你一定要在射日之征的關頭跟我過不去嗎?想我去受你們姑蘇藍氏的禁閉?你以為我真不會反抗?!」

 

  他臉上陡然之間戾氣橫生,藍忘機放在避塵劍柄上的手骨節發白,江澄冷聲道:「藍二公子,別怪我再說句不客氣的話。就算要追究,魏無羨又不是你們家的人。如今溫亂未除,人人自顧不暇,姑蘇藍氏的手,就別伸得太長了。」

 

  魏無羨緩了顏色,道:「不錯。只要殺的是溫狗就行了,為何要管我是怎麼殺的呢?藍湛,我知道你看我一向不順眼,但這個時候,你就別糾結我邪不邪、操心我正不正了吧。」

 

  藍忘機道:「我,並非……」

 

  話音未落,角落裡的溫晁動了動。

 

  魏無羨與江澄對視一眼,不約而同繞過藍忘機,繞過被紫電懸吊著的溫逐流的屍體,站到溫晁那顆血淋淋的光頭之前。

 

  溫晁緩緩地掀起眼皮,半死不活的,一睜眼,就看到了上方正在俯視他的兩張臉。

 

  這兩張臉一樣的年輕,一樣的面熟,都曾經在他面前露出過或絕望或痛苦或恨意刻骨的神情。而此時此刻,他們居高臨下的面孔,也是一樣冷笑森然,一樣的眼現寒光。

 

  他叫也不叫、逃也不逃了,痴痴傻傻地捧著自己沒有十指的雙手,流起了口水。

 

  魏無羨提起他的斗篷,將他踢成朝著雲夢方向下跪的姿勢。裸露的骨肉相互摩擦,使得溫晁發出啊啊的淒厲痛叫,在空蕩蕩的驛站裡格外刺耳。

 

  江澄道:「他聲音怎麼尖?」

 

  魏無羨道:「沒了一樣東西,當然尖。」

 

  江澄道:「你割的?」

 

  魏無羨道:「這麼想可有點噁心了,當然不是我割的,是他養的那女人發瘋咬的。」

 

  藍忘機還立在他們身後,正注視著這邊。魏無羨忽然又記起了他的存在,轉過身,微笑道:「藍二公子,接下來的場面,可能不太適合你觀看。請迴避一下吧。」

 

  江澄也客氣而疏離地道:「不錯。藍二公子,溫晁、溫逐流一支已全滅,我們的任務完成,也該分道揚鑣了。此為家仇私怨。請迴避吧。」

 

  藍忘機與魏無羨對視片刻,魏無羨率先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轉回身,背對著他。

 

  藍忘機轉身下樓。

 

  他出了驛站,在門口守了好一會兒,卻始終沒有離去。

 

  寂靜的夜色,被溫晁的嚎叫聲劃破。藍忘機抬起頭,白衣和抹額在冷風中獵獵而飛。

 

  黑夜已過,天上的太陽,就快升起來了。

 

  而地上的太陽,該落下了。

 

  第63章:優柔第十四(1

 

  魏無羨忽然低喃了一句:「……藍湛。」

 

  他伸出手,一下子抓住了藍忘機的一隻袖子。

 

  藍忘機一直守在他身邊,方才正欲起身便被他捉住,立即俯身,輕聲道:「我在。」

 

  魏無羨卻並未清醒,眼睛還是緊緊閉著,手卻抓著他不放,似乎在做夢,嘀嘀咕咕道:「……你……你別生氣……」

 

  藍忘機微微一怔,柔聲道:「我沒生氣。」

 

  魏無羨道:「……哦。」

 

  聽到這一句,他像是放心了一般,手指微微鬆了。

 

  藍忘機在他身旁坐了一會兒,見他又一動不動了,再次準備起身。誰知,魏無羨另一隻手猛地又抓住了他。抱著他一條手臂不放,喊道:「我跟你走,快把我帶回你家去!」

 

  藍忘機睜大了眼睛。

 

  喊出了這一聲後,魏無羨像是把自己喊醒了,眼睫顫了顫,慢慢睜開雙眼,從混混沌沌到一片清明,忽然發現自己雙手像抱救命稻草、水中浮木一般抱著藍忘機。

 

  他立即撤手,就差打個滾滾開了,動作太大,牽動了腹部的傷口,「啊」的一聲皺起了臉,這才想起身上還有傷。金星陣陣間,金凌、江澄、江厭離、江楓眠、虞夫人……許多張臉輪著在他眼前打轉。藍忘機按住他,道:「腹部的傷?」

 

  魏無羨道:「傷?沒事不算很疼……」他掀開衣服看了看,腹部已經被妥帖地包紮好了,其實行動已無礙,不要太劇烈就好。他道:「這身體還是不行,捅一下就撐不住了

 

  藍忘機淡聲道:「誰的身體被捅一下,都撐不住。」

 

  魏無羨道:「那可不一定,要是換了我以前的身體,吊著半截腸子都能自己塞回去再戰三百場。」

 

  看他剛醒過來又開始瞎說,藍忘機搖了搖頭,轉開了臉,魏無羨以為他要走,忙道:「藍湛藍湛!別走。我胡說八道,我不好,你不要不理我。」

 

  藍忘機道:「你還怕人不理你嗎?」

 

  魏無羨道:「怕的,怕的。」

 

  他已經好久沒有體會到,受傷醒來之後,有人守在身邊的感覺了。

 

  藍忘機腰間配著兩把劍,將隨便取下,遞給了他:「你的劍。」

 

  魏無羨道:「謝謝。」

 

  握住劍柄,輕輕抽出,雪亮的劍鋒之上,映出了他的雙眼。魏無羨把隨便重新合入鞘中,道:「它當真自動封劍了?」

 

  藍忘機也握住了隨便的劍柄,往外拔,紋絲不動。魏無羨嘆了口氣,摸了摸劍身,心道:「我就知道金光瑤這廝不敢隨口瞎編……竟然真的封劍了。」

 

  他四下打量一番,這是一間乾淨簡潔的屋子,和藍忘機的靜室陳設相似,卻沒有琴桌。魏無羨問道:「這是哪裡?」

 

  藍忘機道:「雲深不知處。」

 

  魏無羨微微一怔,道:「……你把我帶回雲深不知處?你不怕被你哥哥發現?這是誰的屋子?」

 

  一人道:「我的。」

 

  屏風後轉進來一人,白衣抹額,身形長挑,正是藍曦臣。

 

  藍忘機起身道:「兄長。」

 

  藍曦臣的目光從他身上,移到了魏無羨臉上,長嘆一聲,道:「……忘機。你讓我說你什麼好。」

 

  不知他究竟是站在哪一邊的,見藍曦臣進來,魏無羨原本是應該警覺的,可是藍忘機就擋在他身前,他實在是警覺不起來。

 

  藍忘機道:「兄長。赤鋒尊的頭顱,確實在金麟台的密室之中。」

 

  藍曦臣道:「你親眼所見?」

 

  藍忘機道:「他親眼所見。」

 

  藍曦臣道:「你相信他?」

 

  藍忘機道:「信。」

 

  他答得毫不猶豫,魏無羨心口一熱。藍曦臣道:「那麼金光瑤呢?」

 

  藍忘機道:「不可信。」

 

  藍曦臣笑了,道:「忘機,你又是如何判定,一個人究竟可信不可信?」

 

  他看著魏無羨,道:「你相信魏公子,可我,相信金光瑤。大哥的頭在金麟台裡,這件事我們都沒有親眼目睹,都是憑著我們自己對另一個人的瞭解,相信那個人的說辭。

 

  「你認為自己瞭解魏無羨,所以信任他;而我也認為自己瞭解金光瑤,所以我也信任他。你相信自己的判斷,那麼難道我就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斷嗎?」

 

  魏無羨怕他們兩兄弟因此而起爭執,道:「藍宗主!」

 

  藍曦臣頷首道:「魏公子,你不必擔心。事情查清楚之前,我不會偏信任何一方,也不會暴露你們的行蹤。不然我就不會把你們藏到我的寒室裡了。」

 

  他在蓆子上端正地坐了下來,道:「那麼,請說一說,你在金麟台,究竟看見了什麼吧。」

 

  於是,魏無羨從他附在紙片人身上起,講到那封古怪的密信,講到蹊蹺自殺的秦愫,講到共情,還有聶明玦被封起來的頭顱,詳細地把探秘金麟台的整個過程複述了出來。

 

  聽完之後,藍曦臣道:「那封信?」

 

  魏無羨能明白,整件事情裡,這封信太古怪了,聽起來完全像是信口胡編、用來圓謊的牽強道具,而且這封信還被燒了,真是怎麼聽怎麼假。若是能找回赤鋒尊的頭顱,那便好辦了,可金光瑤現在一定已經把它藏到更隱蔽的地方去了。

 

  他一開始就從聶明玦的視角看金光瑤,看到了這個人的殘忍和野心,然而,如果金光瑤在藍曦臣面前一直是以偽裝相示,沒理由他不去相信自己的結義兄弟,卻去相信一個臭名昭著腥風血雨之人。何況,表面上看來,聶明玦的走火入魔早有先跡,在大庭廣眾之下發狂暴血而亡,似乎十分合理。

 

  見藍曦臣不置可否,低頭思索。魏無羨道:「藍宗主,赤鋒尊的直接死因,確實是走火入魔,但你不覺得這時機也太巧了?如果沒有誘因,他為什麼不早不晚,偏偏在留給金光瑤的最後期限那一日爆發?」

 

  藍曦臣道:「你認為誘因是什麼。」

 

  魏無羨道:「我個人認為,這個誘因,就是他所彈奏的清心玄曲。」

 

  藍曦臣道:「魏公子,你也該知道,他所奏的清心玄音,是我教給他的。」

 

  魏無羨道:「那麼請藍宗主聽聽看,這支曲子有沒有什麼古怪?」

 

  他的笛子就擺在床頭,魏無羨將之持起,低頭想了想,這便吹奏起來。

 

  這支曲子,在聶明玦生命的最後三個月裡,金光瑤幾乎每晚都要為他彈奏,是以魏無羨將旋律記得清清楚楚。一曲吹完,魏無羨道:「藍宗主,這支曲子,確實是你教給他的那支麼?」

 

  藍曦臣道:「正是。此曲名為《洗華》,有清心定神之效。」

 

  藍忘機未發話,這邊代表著藍曦臣所言不假。魏無羨道:「洗華。玄門名曲我也聽過不少,為何對它的名字和旋律都沒有印象?」

 

  藍忘機道:「此曲冷僻,且難習。」

 

  魏無羨道:「是金光瑤點名要學這首的麼?」

 

  藍曦臣道:「正是,《洗華》雖難習,但效用甚佳。」

 

  魏無羨道:「真有這麼難習?」

 

  藍曦臣頷首道:「難習。方才魏公子不也吹錯了一段?」

 

  聞言,魏無羨心中一動,道:「我剛才吹錯了?」

 

  藍忘機道:「中間有一段,錯了。」

 

  魏無羨笑道:「不不。不是我錯了。而是金光瑤錯了。在共情裡,他確確實實就是這麼吹的。我可以保證,這曲子我是一句不錯地重複了一遍。」

 

  藍曦臣詫異道:「那便是他學錯了?沒可能。」

 

  魏無羨道:「的確沒可能,斂芳尊聰明如斯的人,怎麼會記錯曲調?只怕多半是故意的!我再吹一次,藍宗主,含光君,你們兩位可要仔細聽『吹錯了』的那一段。」

 

  他果然又吹了一次,吹到第二段接近末尾的時候,藍忘機道:「停。」

 

  藍曦臣道:「就是方才這一段。」

 

  魏無羨取下了唇邊的笛子,道:「真是這一段?可我覺得,這一段聽起來並不違和。」

 

  藍曦臣道:「的確不違和。但是,它絕對不是《洗華》的一部分。」

 

  若是普通的彈奏錯誤,斷不會與原曲的其他部分如此水乳交融渾然一體,幾乎能確定,這一段旋律,必定是被刻意打磨後插進來的了。

 

  而這一段並不屬於《洗華》,卻混入《洗華》的陌生旋律,很有可能就是聶明玦喪生的關鍵!

 

  思忖片刻,藍曦臣道:「你們隨我來。」

 

  藍忘機與魏無羨隨著他的指引走出了寒室。亥時已過,雲深不知處內大部分人早已安歇,寂靜無比,一路無人,藍曦臣將他們徑直帶到了藏書閣。

 

  雲深不知處被一場大火燒過,藏書閣已不是當年的藏書閣,但重建之後,與原先格局毫無二致,連閣外那株玉蘭花樹也重新栽了一棵。三人進入閣內,魏無羨道:「藍宗主,這裡能找到這段旋律的來源麼?」

 

  藍曦臣道:「這裡不行。」

 

  他走到一排書格之前,蹲下身來,掀開舖在那裡的一張蓆子,揭開底下的木板,道:「這裡可以。」

 

  木板之下,是一道暗門。

 

  藍忘機道:「禁書室。」

 

  暗門之下,是一道三十多階的暗梯,三人順暗梯依次而下,呈現在魏無羨眼前的,是一個乾燥寬闊的地下室,腳步聲在地下室裡激出空曠的回音。禁書室裡矗立著一排排書格,格子上稀稀拉拉分類放著書,落著灰,似乎許多年都無人翻動了。

 

  藍曦臣則把他們帶到一排書格之前,道:「這一格全都是異譜志。」

 

  禁書室裡有一張書案,書案上只有一盞紙燈。藍忘機取了格上多年無人問津的紙筆,默寫三份那段旋律的曲譜。三人圍坐在那張書案邊分工合作,每人負責幾十本,一本一本,一頁一頁地對照禁書上謄抄羅列的曲譜,尋找與其相合的部分。

 

  然而,兩個時辰過後,三個人都沒有找到與那一段旋律吻合的曲譜。也就是沒有找出它的來源。

 

  魏無羨一邊一目十行地過譜,一邊心道:「難道藍家的藏書閣禁書室的異譜志也沒有收錄這支曲子?不可能,如果連藍家都沒有收藏,其他地方更是沒可能收藏。總不會金光瑤自己創了一支神曲?這樣的話就麻煩了,但他雖然聰明,卻終歸是半路出家,不至於聰明到能自創……」

 

  魏無羨看這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看了許久,有些眼花,手頭還剩下幾本,打算先擱一擱再看。藍忘機已看完了他的那疊,默默將魏無羨擱下的幾冊拿了過去,低頭繼續翻找。藍曦臣緩緩抬眼,看到了這一幕,似乎欲言又止。

 

  正在這時,藍忘機道:「這本。」

 

  他將手中的書冊遞了過來,魏無羨登時打起了精神,可認真看了看他翻開的那兩頁,對比手中的殘譜,道:「完全不一樣啊?」

 

  藍忘機站起來,坐到了他身邊,指給他看:「看前後兩頁。」

 

  他們的頭湊在一起,藍忘機就在他耳邊說話,魏無羨的手一抖,書冊險些落下。好容易才定住心神,逼著自己把眼睛從藍忘機修長白皙的手指上挪開,仔細分辨,道:「啊,前後兩頁!」

 

  這本譜冊乍看之下,似乎沒什麼不妥,可若是熟悉音律之人,多留些心思,就能看出,翻開的這一頁,前一頁的曲子和後一頁的曲子是接不上的。

 

  魏無羨取出笛子,照著譜子吹了一段,果然,兩段曲調是斷開的。前一頁的半截譜和後一頁的半截譜,根本不是同一支曲子。這兩頁中間應該還有一頁,被人小心翼翼、不留痕跡地撕走了。

 

  這個人撕得很細心,沒留下半點殘頁,難以被人發覺。魏無羨翻過書冊,只見深藍色的書封皮上,寫著三個字的書名。

 

  魏無羨道:「《亂魄抄》?這是什麼書?書裡面的曲子調子好怪。」

 

  藍忘機道:「一本東瀛秘曲集。」

 

  魏無羨道:「東瀛那邊的秘曲?難怪調子和我們這邊不大一樣。」

 

  藍曦臣神色複雜,道:「……《亂魄抄》,相傳是一位修士,乘船漂流至海外,在東瀛之地流浪數年,蒐集而成的一本邪曲集。這本書裡的曲子,如果演奏的時候附以靈力,能作害人之用,或日益消瘦,或心情煩躁,或氣血激盪,或五感失靈……靈力高強者,能在七響之內,取人性命。」

 

  第64章:優柔第十四(2

 

  魏無羨拍桌道:「就是這個!」

 

  他心中高興,拍的這一下十分突兀,震倒了書案上的紙燈,藍忘機眼疾手快地將它扶了起來。

 

  魏無羨道:「藍宗主,這本《亂魄抄》裡面,有沒有一支曲子,能擾人心神、使人元神激盪、氣血翻騰、暴躁易怒之類的?」

 

  藍曦臣道:「……應該是有的。」

 

  魏無羨又道:「金光瑤靈力不行,沒法在七響之內取人性命,而且這樣下手太明顯了,他肯定不會挑選這種殺傷力強的邪曲。但是如果他藉著為赤鋒尊彈奏清心玄曲、助他平定心神的理由,連續彈奏三個月,這支曲子,有沒有可能像服用慢性毒藥一樣,催化赤鋒尊的發作?」

 

  藍曦臣道:「……有。」

 

  魏無羨道:「那麼,推測就很合理了。那段不屬於《洗華》的殘譜,就是出自於這本《亂魄抄》失落的一頁。《亂魄抄》上所記載的東瀛邪曲都頗為複雜難習,他沒有時間在禁書室抄錄,只得撕走——不,不對,金光瑤有過目不忘之能,他撕走了這一頁,並不是因為他記不住,而是為了死無對證。確保萬一有一天東窗事發,或者被人當場揪住,也無法判斷這段旋律的來源。

 

  「他所做的一切都極其謹慎,當著你的面,坦然彈奏的是完整版的《洗華》。赤鋒尊並非醉心風雅之人,他聽藍宗主你彈過《洗華》,應該對旋律有大致的印象,因此,金光瑤不能直接彈奏邪曲,而是把兩支風格迥異、功效也完全相反的曲子糅合到一起,竟然還能糅合得好不突兀渾然一體,音律天賦著實頗高。我猜,他在《洗華》段落裡只使用很少的靈力,而在邪曲的段落裡才發力。赤鋒尊畢竟不精於此道,自然無法分辨出,其中有一段,已經被金光瑤篡改為催命邪曲!」

 

  沉默半晌,藍曦臣低聲道:「……他雖然時常出入雲深不知處,但,藏書閣底的禁書室,我並沒有告訴過他。」

 

  他答得越來越艱難,魏無羨道:「藍宗主……恕我直言。斂芳尊是在岐山溫氏的不夜天城裡做過臥底的,而且,是一位無比成功的臥底。他連溫若寒的密室都能找到,並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在他面前,藍家藏書閣的禁書室……真的不算什麼。」

 

  藍忘機則道:「兄長。當年你轉移藏書時,是否,在途中遇到過他?」

 

  聶明玦的共情裡,藍曦臣說過,他之前是見過金光瑤的,明顯印象頗佳,而且還說了「畢生之恥」。算算時間,也只能讓人聯想到藍曦臣攜藏書出逃的事了。

 

  當年岐山溫氏作亂,人心惶惶,藍曦臣攜未被焚燬的藏書拚死出逃,或許途中落難,受過金光瑤的恩惠。所以他才如此信任金光瑤的為人,連清心音都能教給他。

 

  而若果真如此,很有可能金光瑤在那時就從手忙腳亂的藍曦臣處得知了一些事情。在決心除掉聶明玦時想起來藍家所藏的這一批禁書邪曲,再仗著藍家家主義弟的身份出入藏書閣,直到找到他要的東西。

 

  藍曦臣把寫著那段殘譜的紙拿在手裡,盯了一陣,道:「明天,我去試驗,看看這段殘譜,是否真的會影響人的心智。」

 

  事到如今,這幾乎是他對金光瑤信任的最後籌碼了。

 

  藍忘機道:「兄長。」

 

  藍曦臣一隻手遮住了額頭,忍耐著什麼一般,沉聲道:「……忘機,我所知的金光瑤,和你們所知的金光瑤,還有世人眼中的金光瑤,完全是不同的三個人。這麼多年來,他在我面前一直是一個忍辱負重、心繫眾生、敬上憐下的形象,我從來以為我所知的,才是真實的。你要我現在立刻相信這個人,是一個十惡不赦陰險狡詐的卑劣之徒……能否容許我更謹慎一些,再作出判斷?」

 

  痛苦之處還在於,如果要他相信這件事,那麼他就必須承認,三個結義兄弟之中,一個辜負他的信任,在他面前偽裝多年;另一個因為則他的這份信任而被害死。清河聶氏清談會那日,他早就被設計為殺人計畫的一環,引發最後一擊的幫凶!

 

  魏無羨與藍忘機都沒有再說話。

 

  許久之後,藍曦臣終於放下了手,疲倦地道:「……到現在為止,這些東西,都只有我們三個人知道。找不到頭顱,就拿不出證據。一切都只是片面之詞,無法取信於人,取信於天下。所以下一步該怎麼做,還需從長計議。」

 

  魏無羨微微頷首,道:「藍宗主,容我多問一句,赤鋒尊的屍身……?」

 

  藍曦臣道:「不必擔心,大哥的屍身,各家已親眼見過,眼下由懷桑保管。」

 

  魏無羨道:「金光瑤反應如何?」

 

  藍忘機道:「天衣無縫。」

 

  魏無羨便知他一定把戲做足了全套,道:「所有人都見到了就好。要不了多久這件事就會傳的沸沸揚揚,金光瑤是仙督,又是名義上赤鋒尊的義弟,必定要追查此事,給出一個交代,要他騎虎難下,總會露出馬腳。再不用怕他使陰手。」

 

  藍曦臣露出奇怪的神色,道:「魏公子,你不覺得,夷陵老祖重歸人世,這件事會更沸沸揚揚嗎?」

 

  「……」魏無羨心道:「果真忘了。傳說中的夷陵老祖比沒頭的赤鋒尊更恐怖啊!」

 

  藍曦臣道:「雲深不知處只能供你們暫時藏身,過不久,還是會有人來盤查的。你們得自己出去,想辦法找到關鍵性的證據。」

 

  也就是頭顱。

 

  魏無羨點頭道:「明白。」他自然而然地轉頭問藍忘機:「什麼時候走?」

 

  他理所當然地覺得藍忘機一定會和他一起行動。顯然,藍忘機也是這麼覺得的,道:「即刻出發。」

 

  藍曦臣看著這理所當然、完全不問他意見的兩個人,那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又出現了。最終,還是嘆道:「……那邊,我也會留心的。」

 

  他說的「那邊」,自然是指金光瑤那邊。

 

  走出藏書閣,魏無羨道:「你哥哥受的打擊挺大的。」

 

  藍忘機道:「打擊再大,找到證據,他亦不會姑息。」

 

  魏無羨道:「那是。畢竟是你的哥哥嘛。」

 

  這時,路旁的草叢簌簌而動,魏無羨心中一緊,忽見草叢分開,鑽出一個白絨絨的小腦袋,和一對長長的耳朵。

 

  這隻兔子粉色的鼻子縮了縮,看到藍忘機,垂下的耳朵忽然立起,一蹬腿便朝他身上彈去。藍忘機伸手將它接住,抱在臂彎之中。

 

  他們來到那片青草地上,小蘋果臥在一顆樹旁,幾十隻圓滾滾的白兔子圍在它身邊,大多數都閉著眼睛睡得正安穩,少數幾隻還在拱動。魏無羨走到樹邊,搔了搔小蘋果的驢頭,小蘋果一個激靈,鼻孔噴著粗氣驚醒了,看到魏無羨,正要大喊大叫,扎堆的兔子們也被驚醒了,抖抖長耳,紛紛朝藍忘機那邊蹦去,一團一團,聚在他雪白的靴子邊跑來跑去,也不知道在興奮什麼。魏無羨牽著小蘋果的韁繩,邊拽邊威脅:「不許叫!你叫我打你。不,我叫他打你……」

 

  兔子們後腿站在地上,人立起來,一條一條地扒在藍忘機腿上,都想往上爬。藍忘機就任它們折騰,巋然不動,魏無羨驅趕它們也趕不走,跟在他身後,等他們出了雲深不知處的大門,才垂下耳朵,坐在原地目送主人離去。魏無羨回頭看看,道:「都舍不得你呀,含光君,真是沒想到,你竟然這麼討這些小東西的喜歡。我就不行啦。」

 

  藍忘機道:「不行?」

 

  魏無羨道:「是啊。山雞野兔家貓飛鳥,看到我都轉身就跑。」

 

  藍忘機搖了搖頭,意思太明顯了:一定是魏無羨先作惡了,才不討他們的喜歡。

 

  下了山道,上了小路,魏無羨忽然道:「哎呀,我肚子疼。」

 

  藍忘機道:「休息,換藥。」

 

  魏無羨道:「不了。雲深不知處附近不安全,拖一刻危險一刻。我坐上去就好了。」

 

  藍忘機道:「那你坐。」

 

  魏無羨苦著臉道:「上驢的動作太大了,我怕牽到傷口。」

 

  藍忘機停了下來,轉過身,看了看他,忽然伸手,避開受傷的位置附近,抱住他的腰,將他輕輕一提,放在了小蘋果的背上。

 

  兩人一個騎著驢子,一個走在路旁。魏無羨騎著驢子,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藍忘機道:「怎麼?」

 

  魏無羨道:「沒怎麼。」

 

  像是干了一件小壞事,他心裡有點小得意。

 

  雖然幼年的事很多他都不記得了,但是有一幕畫面,始終模模糊糊印在他的腦海之中。

 

  一條小路,一頭小花驢,三個人。一個黑衣男子把一名白衣女子輕輕一提,抱了起來,放到小花驢的背上,再把一個小小的孩子高高舉起,扛到自己肩頭。

 

  他就是那個矮得不到人腿的小孩子。坐上了那黑衣男子的肩頭,一下子變得很高很高,威風凜凜,一會兒抓那男子的頭髮,一會兒搓他的臉,雙腿撲騰不止,口裡啦啦亂叫。

 

  那白衣女子晃晃悠悠地坐在驢背上,看著他們,似乎在笑。那男子則始終默默的,不愛說話,只是把他託了托,讓他坐得更高更穩,一手牽起花驢的繩子。三個人擠在一條小路上,慢慢地朝前走。

 

  這是他為數不多的記憶。

 

  那是他的爹和娘。

 

  魏無羨道:「藍湛藍湛,你把繩子牽一牽唄。」

 

  藍忘機道:「為何?」

 

  小蘋果很聰明,又不是不會跟在他身後走。魏無羨道:「賞個臉,牽一牽唄。」

 

  雖然依舊不解為什麼魏無羨的笑容那麼燦爛,藍忘機還是依言把小蘋果的韁繩牽了起來,握在手裡。

 

  魏無羨自言自語道:「嗯。就差個小的。」

 

  藍忘機道:「什麼?」

 

  魏無羨竊喜道:「沒什麼。藍湛,你真是個好人。」

 

  藍忘機似乎不知道該怎麼接他這一句,看他的目光越發奇怪了。魏無羨又道:「我忽然發現,我怎麼這麼壞。從小就壞,我現在跟你認錯,還來得及嗎?」

 

  藍忘機微微一揚眉,這樣的表情對他來說是極難得的了。他反問道:「認錯?」

 

  這個人以前每次說要跟他「認錯」,往往是另一場更嚴重的錯誤的開始。魏無羨道:「不要這幅表情嘛。我是認真的。唉算了算了,過去的舊賬就不翻了。」

 

  現在想想,很是為當時年少的一些舊事汗顏。魏無羨心道:「可能因為藍湛總是板著一張臉吧……我就是愛看他生氣失控的樣子,所以才總是不由自主地要撩撥他。實在是很惡劣啊!」

 

  還好藍湛沒有真的討厭他。

 

  明明是在逃命路上,魏無羨卻一點兒也緊張不起來,騎著一頭小花驢,前邊有藍忘機牽著繩子引路,滿心都是飄飄然,自在猶如騰雲駕霧。只覺得就算現在立即從路旁殺出一堆大小世家,除了煞風景壞人興致,也沒什麼。甚至還有心情欣賞月色下的野田。還拔出了腰間的竹笛,想吹奏一曲。

 

  鬼使神差地,他吹出了一段旋律。聞聲,藍忘機的腳步微滯,魏無羨心底則忽然一亮。

 

  魏無羨道:「藍湛藍湛,我問你,當年在暮溪山屠戮玄武洞底,你唱給我聽的那首歌,到底叫什麼名字?」

 

  藍忘機道:「為何忽然記起來問這個。」

 

  魏無羨道:「你就說吧,叫什麼名字。我好像猜出你是怎麼認出我的了。」

 

  大梵山那一夜,他吹出的,正是屠戮玄武洞底,藍忘機在他身旁輕聲吟唱的那段旋律!

 

  藍忘機道:「沒有。」

 

  魏無羨道:「什麼沒有?沒有名字嗎?怎麼會沒有名字?你自己作的?」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真是自己作的?!」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怪不得!那啥,我,我再問個事哈。」

 

  他試探著道:「你真是憑這支曲子認出我的話,就是說,你——沒在別人面前唱過、彈奏過?」

 

  頓了頓,藍忘機道:「不曾。」

 

  魏無羨一高興,猛地踢了小蘋果一腳。小蘋果憤怒地大叫起來,似乎想尥蹶子把他掀下去,藍忘機趕緊扯緊了繩子。魏無羨摟著小蘋果的脖子,道:「沒事沒事,它就這個脾氣!就會彈這兩下。我們繼續說。那你怎麼不給這曲子取個名字呢?趕緊給它取個名字吧,要不要我給你提意見?不如就叫……」

 

  第65章:優柔第十四(3

 

  正在這時,藍忘機目光一冷,右手倏然壓上了避塵。魏無羨順著他的目光回頭望去,只見後方路旁一顆樹影之後,立著一道漆黑的身影。

 

  一個低低的聲音道:「……公子。」

 

  魏無羨剛才笑得太燦爛了,臉上笑容沒剎住,道:「啊?你怎麼來了?我不是讓你自己去玩兒嗎?」

 

  樹下那道身影站了出來,月光照亮了一張蒼白俊逸的臉龐。溫寧道:「我剛才聽到了笛子。」

 

  魏無羨道:「笛子?等等,我剛才的確是吹過笛子。可我沒有召喚你的意思,我就是隨便吹吹。」

 

  他指著藍忘機道:「吹給他聽的。」

 

  溫寧愣了一陣,道:「哦。」

 

  他盯著藍忘機與魏無羨看了半晌,彷彿忽然才發覺自己的存在不太合適,道:「那,我先走了。」

 

  藍忘機冷聲道:「站住。」

 

  話一出口,溫寧便站住了。魏無羨心道:「藍湛叫他站住幹什麼,莫非是要跟他算賬?」

 

  藍忘機道:「讓他留下,戰力。」

 

  溫寧忙道:「好啊。」

 

  藍忘機沒有再多說一句,牽起韁繩,轉身繼續走。

 

  魏無羨在小蘋果背上晃晃悠悠,回頭看看。

 

  溫寧默默隔了一段距離之後,再次隱藏起來,可他知道,溫寧已經跟在了後面。

 

  多了一個『人』、一雙眼睛藏在暗處,他也身不由己地正經了幾分,總覺得不能繼續發作,有點可惜。

 

  魏無羨道:「說是要找頭顱,可咱們接下來,該去哪兒找呢?這回可沒有手臂給咱們指路了。」

 

  藍忘機道:「你可還記得蘇憫善此人。」

 

  看他的表情,明顯是已經做好了魏無羨回答「不記得」,然後耐心解釋的準備。魏無羨道:「含光君,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就算記性再差,也不會差到昨天晚上剛剛見過的人現在就忘了。當然記得,在金光瑤密室裡陰陽怪氣的那個嘛。他怎麼回事,跟我有仇嗎?」

 

  頓了頓,他試探道:「當初,我是不是在……?」

 

  藍忘機道:「不是。」

 

  鬆了口氣,魏無羨道:「那他為什麼那麼針對我?」

 

  藍忘機道:「不是針對你。是針對姑蘇藍氏。」

 

  魏無羨道:「秣陵和姑蘇,離得不遠。他們家和你們家有什麼嫌隙嗎?我聽說,秣陵蘇氏這幾年風頭正好,是好得囂張了?」

 

  藍忘機雖然牽著繩子,卻走得很慢,與他並行,道:「秣陵蘇氏,是從姑蘇藍氏分離出去的一支。」

 

  原來,秣陵蘇氏,是一位外姓門生脫離姑蘇藍氏後自立的門戶。由於不能擺脫宗家的影子,他家的秘技都和姑蘇藍氏差不多,善音律,司破障音,連家主蘇憫善的一品靈器都是和藍忘機相仿的七弦古琴。藍忘機的琴與主同名,叫做「忘機」,蘇憫善的琴便也和自己同名,叫做「憫善」。

 

  魏無羨「噗」了一聲,道:「這是圖什麼呀?我看他也跟你一樣愛穿一身白,他喜歡你麼?樣樣都學你。」

 

  不光樣樣都學,而且,蘇憫善還格外忌諱有人提到這件事。若是有人敢在他面前透露一點覺得他像藍家的含光君的意思,他立刻便要翻臉。

 

  魏無羨道:「哪裡像了。不像不像。」

 

  他覺得,蘇憫善此人相貌不如藍忘機,穿白衣不如藍忘機,彈琴也不如藍忘機,心性為人肯定更是望塵莫及。若是有人在他面前說這兩個人像,魏無羨心道:「我也會翻臉。」

 

  藍忘機道:「你見過他的。」

 

  魏無羨道:「我?我對他那張臉和這個名字可沒什麼印象。」

 

  對此,藍忘機已是習以為常,見怪不怪,道:「此人姓蘇,名涉。」末了,還補充提醒道:「水行淵。」

 

  魏無羨艱難地想了一陣,終於拍了一把小蘋果的脖子,恍然道:「哦,哦,哦那個,那個掉下綵衣鎮的什麼什麼湖的那個,你們家的門生?」

 

  藍忘機道:「不錯。」

 

  魏無羨道:「這人我沒什麼印象了,好像神氣從小就總是很難看?一副心胸狹窄的模樣。你提他幹什麼?」

 

  藍忘機道:「掘墓人。」

 

  魏無羨一手托腮,撐在小蘋果頭上,歪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藍忘機,道:「掘墓人怎麼了?怎麼又提他?」

 

  藍忘機無言地看著他,目光似乎隱隱有責備之意。被他這麼一看,魏無羨才動了動腦子,終於反應過來了。

 

  作為一個脫離世家的外姓門生,哪有那麼容易就在玄門之中立足,並在短短十幾年內建立起自己的家族,還頗為高調張揚。這背後一定有人扶持。而看蘇憫善在金麟台上明顯口風向著金光瑤,這位必然就是他的得力幹將之一了。

 

  在櫟陽常氏墓地中的那名掘墓人,熟悉姑蘇藍氏的劍法,而蘇憫善是藍家外姓門生出身,符合這個條件。

 

  魏無羨道:「我糊塗了!不錯,這個蘇憫善,肯定就是那個掘墓人。含光君,你真是太英明了,咱們接下來,不如就去秣陵附近晃一晃,看看能不能找點線索。」

 

  藍忘機道:「你剛才在想什麼。」

 

  魏無羨毫不羞愧地道:「什麼也沒想啊!」

 

  這倒是老實話,剛才他光顧著看藍忘機的臉去了,哪有心思去想東想西。

 

  可是藍忘機明顯不相信,搖了搖頭,牽著小蘋果的繩子,繼續往前走去。

 

  兩人朝著秣陵方向行了一段路。幾日來,因為要避開大小家族、各種關卡的盤查,一直走的是偏僻的鄉野小道。沿途插科打諢,偶爾講講正事。魏無羨整個人都懶洋洋的,提不起勁來,只有嘴上不停地說話,彷彿要把十三年來沒說夠的份一次還清。藍忘機雖然言簡意賅,但也是有問必答。越走越是給人一種這是在遊歷途中的錯覺。

 

  一日傍晚,魏無羨道:「口渴了。」

 

  不遠處有一戶農家,外院繞著籬笆,籬笆裡還有土牆圍成的裡院。藍忘機道:「借水。」

 

  兩人穿入籬笆,走到那戶農家門口。貼著年畫的木門開著。魏無羨磨蹭了一會兒,沒敢進去,藍忘機道:「沒有狗。」

 

  魏無羨立刻邁進了門。

 

  喊了幾聲,主人不在,滿地小雞。土牆邊堆著一個高高稻草垛,插著一隻耙子。院子中央放著一張手工木桌,桌上一盆沒剝完的豆子。

 

  桌邊就是一口井,魏無羨走了過去,正準備把木桶放下去,牆外便傳來了腳步聲。一前一後兩個,該是主人回家來了。

 

  原本根本不必大驚小怪,坦然承認自己是過路口渴的人就行,可魏無羨做多了壞事,偷偷摸摸慣了的,一聽到腳步聲,立即把藍忘機撲進了稻草垛之後。

 

  虧得藍忘機是個沉穩淡定之人,才沒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撲撲出聲來。他顯然不明白為什麼要躲,魏無羨也忽然想到:「對啊,我們為什麼要躲起來?這鄉野之地的村民又不會認得我們。就算倒了血黴認得,他們也沒法拿我們怎麼樣啊?」

 

  可是,他這一撲,把藍忘機整個人壓倒在軟軟的稻草垛上,這種半強迫的姿勢,令他油然而生一種詭異的興奮感,乾脆就不起來了,故作深沉地豎起食指,示意藍忘機不要出聲。見狀,藍忘機便也安然不動了。

 

  魏無羨舒舒服服趴在他身上,又是滿心不可言說的竊喜。

 

  院子裡傳來推挪木凳的聲音,兩個農戶主人似乎在小木桌邊坐了下來。一個女聲道:「二哥哥,給我抱吧。」

 

  聽到這聲「二哥哥」,藍忘機微微一怔,魏無羨笑意滿滿地對藍忘機眨了眨左眼。可巧,這戶農家的一個主人,竟然也是個「二哥哥」!

 

  藍忘機扭過頭去。魏無羨心中一酥,恨不得趴到他耳邊,不依不饒地叫上十幾二十幾聲「藍二哥哥」,非要叫他避無可避不可。

 

  這時,一個男聲道:「你剝豆子就好。」

 

  看來,這是一對年輕的小夫妻。妻子在準備晚飯,丈夫則抱著睡著的孩子。

 

  那小妻子笑道:「你呀,又不會抱。待會兒把他弄醒了,還不是要我來哄。」

 

  小丈夫道:「他今天玩兒瘋了,累壞了,這會兒醒不了的。」

 

  小妻子手裡畢畢剝剝掐著豆子,道:「二哥哥,你要好好管教阿寶,知道嗎?他才四歲,就這麼愛鬧騰、這麼愛欺負人,等到長大了,那還得了。」

 

  藍忘機神色淡然地任他壓著自己,魏無羨也假裝此乃逼不得已,心安理得地趴在他身上。一抬頭,忽然看到藍忘機黑髮上落了一根稻草,一下子伸手幫他拿掉。

 

  小丈夫道:「阿寶不是要欺負人的。」

 

  小妻子埋怨道:「還說不是呢。人家姑娘好幾次都眼淚汪汪的,哭著喊了好幾次,再也不要理他了。」

 

  小丈夫道:「可還是每次都理啊。你不知道嗎?如果一個男孩子總是欺負一個人,就說明……他心裡喜歡這個人!」

 

  聽到這一句,魏無羨的手一下子抓緊了藍忘機胸口的衣服。

 

  小妻子責備道:「這麼壞!」

 

  小丈夫道:「而且,如果被他欺負的那個人,總是哭著說不要理,卻還是跟他玩兒,就說明,說明她也是……」

 

  那年輕的妻子輕聲啐道:「別說了!」

 

  頓了頓,她道:「那個時候,你總是搶我的小山雞,拉我的辮子,給我看蟲子,非要叫我玩髒兮兮的泥巴。我……我當年都恨死你了。」

 

  小丈夫道:「那現在呢?」

 

  小妻子道:「……討厭你。」

 

  丈夫道:「你才不討厭我。你討厭我,又怎麼會嫁給我?」

 

  魏無羨自己心中有鬼,整張臉幾乎都埋到了藍忘機的胸口裡。

 

  鬼鬼祟祟地瞅了一眼上方藍忘機的臉,果然還是一派雲淡風輕,正專注地盯著天邊的晚霞。

 

  這時,似乎是小丈夫抱的年幼孩子醒了,奶聲奶氣地嘟噥了幾句,夫妻兩個連忙一起逗起了他。

 

  逗了一陣過後,孩子又睡著了,小妻子道:「二哥哥,我剛才跟你說,要你好好管教阿寶,不光是因為這個,還因為最近不太平,你要讓他別到處玩,每天早點回來。」

 

  小丈夫道:「知道。是這幾天村子附近的老墳都被挖了的事兒麼?」

 

  小妻子道:「我聽說,不止是咱們村子附近,連城裡的人家,也有不少祖墳出了事兒的。太邪乎了,阿寶還是多在家裡玩兒的好,不要總是出去。」

 

  小丈夫道:「嗯。要是遇到那個什麼夷陵老祖,那可就糟了。」

 

  魏無羨:「……」

 

  這裡也能遇到抱怨他的?!

 

  第66章:綢繆第十五(1

 

  那小妻子輕輕地道:「夷陵老祖,夷陵老祖……我從小就聽這個人的故事,本以為『不聽話就讓夷陵老祖回來找你,把你抓取喂鬼』都是大人哄小孩兒哄著玩兒的,誰知道,竟然真的有這個人,竟然還真回來了。」

 

  小丈夫道:「是啊。我一聽說挖墳,就想到是他。果然不錯,城裡都沸沸揚揚傳開了。」

 

  對自己和「挖墳」被捆綁在一起,除了無可奈何,魏無羨也別無他法了。

 

  那小妻子又道:「只盼他曉得冤有頭,債有主。他要報仇雪恨,就去找那些修仙的報仇雪恨吧。可千萬別禍害咱們這樣的普通人家。」

 

  她丈夫道:「這事誰又能說得准呢?他可是個六親不認的嗜血狂魔啊。他在岐山一口氣殺了三千多個人的時候,我還很小,但還記得,當年不只是那些修玄的仙人,連普通人家都怕他。」

 

  魏無羨的笑容斂了起來。

 

  他原本是饒有興味地聽著這對小夫妻閒閒碎碎地聊家常的,可忽然之間,他的頭似乎變得沉逾千斤,抬不起來,沒法去看藍忘機此刻臉上的神情。

 

  接下來,這對夫妻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聽不到了。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忽然一醒,側耳一聽,這對農家夫妻居然已經叫醒了孩子,把飯和菜都擺到了院子裡開始吃起晚飯來了。而藍忘機竟也一直沒動,更沒提醒他。魏無羨心道:「這下可好。他們坐在院子裡吃了,現在突然鑽出去,豈不是要把他們嚇死?要麼一開始就不要躲起來,現在藏到草垛子後面偷聽了半天再出去,怎麼看怎麼可疑,怎麼想怎麼危險。」

 

  正在此時,農舍之外忽然傳來一聲恐怖至極的咆哮!

 

  院子裡的一家三口原本在有說有笑地夾菜吃飯,被這突如其來的非人咆哮嚇得碗都摔了一個,阿寶哭了起來。小丈夫道:「別怕!別怕!」

 

  不光他們嚇到了,連藍忘機和魏無羨都微微一動。藍忘機終於抬了抬腿,意欲起身。魏無羨原本也是以為有什麼妖魔鬼怪找上門來了,外邊那東西又咆哮了兩聲,他心中一動,立即把藍忘機又壓了回去,以口型道:「別動。」

 

  藍忘機雙目微睜,卻依言不動了。院子裡,那小丈夫道:「你抱好阿寶,我出去看看是什麼東西!」

 

  他妻子慌忙道:「不不不,二哥哥,二哥哥我們跟你一起。」

 

  阿寶道:「阿爹我要跟你一起去!」

 

  小丈夫道:「阿寶,跟你阿娘進去。你留在家裡,把門窗都牢牢關好,保護你阿娘,知道不知道?」

 

  他把這對母子送進屋裡,關好了門,走到草垛邊拔了耙子,走出院子去。兩人這才得以脫身。

 

  他們從另一邊翻出了土牆,輕飄飄地落在地上。在稻草垛後趴了這麼久,藍忘機整潔的頭髮和抹額上沾了不少細細的金色草桿,可他還是一派嚴肅,恍若未覺。魏無羨伸手幫他一根根摘掉,道:「走吧。」

 

  藍忘機道:「為何。」

 

  他問的是,為何不隨農戶主人去察看。那咆哮之聲一聽就是邪物,若是讓那農戶主人單獨去應付,怕是有危險。魏無羨卻道:「不必看了。是溫寧。」

 

  這時,遠處又是一聲咆哮。藍忘機眉尖微揚,魏無羨肯定地道:「對,就是他。不必擔心,多半是看咱們進門之後半天沒出來,又不敢貿然進去才開口吼了幾嗓子。我們到前面去等吧。」

 

  他們先行一段路,果然,不久之後,溫寧便跟了上來。

 

  魏無羨笑道:「溫寧啊,多年不開嗓,你叫得真是越發嚇人了。聲勢威猛。」

 

  溫寧無奈道:「公子,我畢竟是凶屍。凶屍叫起來……都是這個樣子的。」

 

  魏無羨拍拍他的肩,道:「叫得好,給我們解了圍。再幫個忙吧。」

 

  溫寧道:「請說。」

 

  魏無羨道:「看看這附近,哪裡有墳墓密集之處。而且,必須是剛被刨開不久的墳墓。」

 

  溫寧對陰氣感應十分敏銳,聞言翻起瞳仁,露出一對猙獰的眼白,側首望了幾個方向,一番察看後,漆黑的瞳仁又落回眼眶裡,右手斜指,道:「這邊。」

 

  三人順著他指的方向行了一段,來到了一片野林。林中果然聚集著二三十座土墳,有石碑的,有木碑的,都是年歲久遠,東倒西歪,幾乎每座碑後的墳土都被刨了一個坑。

 

  這也算是異象了,但此種場景,對夷陵老祖而言實在見怪不怪。老實說,他以前干的這種事不少。最著名的一次,就是在射日之征中期時,挖地三尺把岐山溫氏歷代先人的墓地翻了個底朝天,將所有的屍身都製成了鬼將。

 

  而他每殺一名溫家修士,也都統統煉為傀儡,再驅使他們去殘殺自己生前的親友。

 

  在射日之征中,這些事蹟提起來都是鼓舞人心,讚不絕口的。然而,射日之征過去的越久,旁人再提起來,就越是膽寒不齒。不光旁人,連他自己後來想想,都覺得過火了。

 

  加上前幾天他才被捅出身份,也怨不得人家一聽說各地在大肆挖墳就都覺得是夷陵老祖干的。

 

  魏無羨嘆了口氣,道:「看看還有沒有點殘肢留下來吧。能找到點兒線索是一點兒。」

 

  三人分頭,在每個被挖開的墳坑裡仔細察看。

 

  大多數的墳坑已經被泥土重新掩埋了大半,還需要手動清理,重新挖開。藍忘機抽出避塵,劍氣一出,泥土飛揚,已算得極快,不一會兒就挖開了一個。可他一回頭,溫寧站在他身後,努力提著僵化的嘴角,擠出一個笑容,道:「……藍公子,要幫忙嗎?我這邊挖好了。」

 

  藍忘機看了看他身後,一排排的土坑黑洞洞,堆起的土堆又高又齊整。

 

  溫寧維持著「笑容」,補充道:「我經常幹這種事。有經驗。快。」

 

  至於究竟是誰讓他「經常幹這種事」的,不言而喻。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不必。你去幫……」

 

  「他」字還沒說完,他忽然發現,魏無羨根本就沒有動,一直蹲在旁邊,心安理得地看他們兩個挖墳。見了藍忘機審視的目光,他這才站起來,道:「別這樣看著我嘛。我這不是手裡沒東西,靈力又低嗎?術業有專攻,這是真的。挖墳,他最快。」

 

  他走到藍忘機身邊,低頭朝藍忘機用避塵挖出的那個墳坑裡看去。只見一口簡陋的空棺埋在地裡。棺材板子很薄,棺蓋已四分五裂。魏無羨蹲在土坑邊緣,拿起幾片殘破的棺蓋,仔細看了一陣,遞給藍忘機,道:「這墳不是被人挖開的。」

 

  藍忘機接過木片,看了一眼。棺蓋殘片的內側有兩道長長的刮痕。

 

  魏無羨做了個「抓」的動作,道:「指甲。是屍體自己從棺材裡掙出去的。」

 

  看了其他的幾個空墳,無一例外,皆非外力破壞,而是從內部破壞。

 

  然而,這片野林風水並無特殊之處,非凶煞之地,不足以天然形成凶屍。亦不是像櫟陽常氏墓地那種特殊情況,因滅門慘死,全家人、整片墓地都有足夠的怨氣。

 

  更可能是有外物催化了它們的凶屍化。

 

  藍忘機下了定論:「金光瑤在試驗陰虎符。」

 

  蘇涉在義城以傳送符帶走了薛洋的屍體,必然在薛洋身上找到了陰虎符的復原殘件,獻給了金光瑤。魏無羨緩緩點頭,道:「在這個時候迫不及待地試驗陰虎符,怕是很快就要有什麼大動作了。」

 

  藍忘機道:「查?」

 

  魏無羨道:「查。反正去秣陵也未必能找到什麼有用的線索,倒不如從這上面著手。」

 

  為確定是否每一處破墳之地都是這種情況,第二日,魏無羨和藍忘機離開了鄉野偏僻之地,來到最近的一座城鎮。

 

  這座小鎮不甚繁華,也沒什麼世家駐鎮在此,因而不必擔心盤查嚴格。進入鎮中之後,藍忘機對魏無羨道:「分頭。」

 

  這些天來,魏無羨幾乎幹什麼事都和藍忘機在一起,忽然說要分頭行動,他還愣了一下,有些不習慣。剛要笑著說「分頭去問,你會問嗎,別又像上次那樣」,可忽然之間明白了。

 

  分頭行動只是藉口。藍忘機這是在給他留空,去和溫寧說一些也許不方便他在場聽到的話。

 

  藍忘機走了,魏無羨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雖然心中感激,低頭思忖一陣,卻還是沒有叫溫寧出來。

 

  自從獻舍歸來之後,他一直沒機會和溫寧完完整整地長談一番,不光因為各種巧合常常被打斷,也是因為,他實在沒有想到該和溫寧說什麼、怎麼說。

 

  因為並不存在任何誤會。誤會這種東西,推心置腹暢談一番,攤開了說,便能清楚明白、你好我好。

 

  可這世上,更多的是無解的難題。

 

  他自己都不想再提,還能對溫寧說什麼?

 

  魏無羨嘆了一口氣,心道:「而且對現在的我來說,比起糾結過去……還不如糾結斷袖是不是能通過獻舍傳染啊。」

 

  在鎮上走訪了一圈,問過了幾個家中墳墓被破的人家,魏無羨心中有了底,正準備去和藍忘機會合,漫不經心地走過一條巷子,忽然看到一名背劍的黑衣人在巷子裡飛速一閃而過。

 

  他猛地一頓,立即悄無聲息地追了上去。

 

  那名黑衣人,面目上有一團濃郁的黑霧,看不清五官!

 

  他原本還以為被他揪住了剛好在進行什麼不可告人之事的蘇涉,豈料追入了巷子,轉角再一看,竟發現,霧面人有兩個!

 

  第67章:綢繆第十五(2

 

  魏無羨立即閃身回巷。

 

  江南一帶的小巷相互交織,密如羅網,十分利於潛行。魏無羨在錯綜複雜的巷道中穿行,時而追逐時而藏匿,尾隨其後,一直沒被那兩名霧面人發覺。他偷搶各種間隙觀察,發現這兩名霧面人的高矮胖瘦都與當初他們所看到的掘墓人不大一樣,頗為健壯,並非蘇涉那種修長的身形。

 

  看來並非正主,而是正主手底下的小嘍囉。

 

  然而,這兩名嘍囉的實力也是不俗,魏無羨只是稍稍追得近了點兒,其中一名霧面人似是捕捉到了這微乎其微的動靜,猛地轉頭。

 

  剛好魏無羨也失去了耐心,不想再跟下去了,打算快刀斬亂麻,手已壓到了腰間竹笛上,只要他們一動,他就立刻召喚溫寧,幹完了回去和藍忘機會合。

 

  可等了半晌,那兩人不知怎的,竟然沒有朝這邊追來,反而交頭接耳兩句,並肩朝相反的方向揚長而去。

 

  魏無羨心中驚疑:「他們明明覺察到有人在跟著,為何不過來?」

 

  思忖片刻,他繞過轉角,在這條窄巷中疾行起來,邊行邊在腦海中飛速揣度這兩名霧面人的意圖。巷子左右都是民居,石牆上嵌著一扇扇緊閉的木門,都是住在這裡的尋常人家。在他匆匆走過第六座民宅時,一扇木門突然往裡打開,一雙手猛地將他拖進了門去!

 

  難道那兩名霧面人埋伏進了這門裡?!

 

  門開又門關,拖他進去的那人速度極快,而魏無羨反應更快,他本想反手擰斷這人手臂,可立即發現對方並不是他以為的霧面人,而是個身穿白袍的年輕人。

 

  這年輕人袍子上繡著某家的家紋,必然是哪家的世家子弟,此刻雙目發紅,渾身瑟瑟而抖,動作慌亂,拖他進去後便掐住了魏無羨的脖子,低聲威脅道:「別出聲!」

 

  魏無羨立刻確認了:「這人肯定不認得我。」

 

  雖是威脅,可在魏無羨看來,這名世家子弟渾身上下都是破綻,毫無威脅之力。他不由自主地就失去了反抗的興趣,卻想看看這人究竟想幹什麼了。於是,他配合地跟著一起抖了起來,邊抖邊聲情並茂道:「……別……別殺我!」

 

  這名世家子弟目呲欲裂道:「閉嘴!不是讓你別出聲嗎!萬一被發現了我要你的命!」

 

  「萬一被發現了」?他在躲避什麼人?

 

  魏無羨依言閉嘴,這人喘了幾口氣,道:「脫衣服!」

 

  魏無羨道:「啊?」

 

  這人道:「少廢話!你脫還是不脫?」

 

  「脫衣服」這三個字原本十分糟糕,但這人的神情和語氣都又惡又急,令人完全沒法想到旖旎的地方去。魏無羨心道:「他是不是在躲那兩個霧面人,躲到巷子裡的空民居里來了,擔心那兩位在外面還沒走,就隨手抓了個人進來要把衣服換掉方便逃跑?」

 

  魏無羨道:「大哥,我把衣服脫給你了,我咋辦啊?」

 

  這人怒道:「說了讓你少廢話!你穿我的衣服,衝出去,往右邊走。我警告你,老老實實按我說的做,不然有你好看的!」

 

  原來不僅要換衣服,還要找個替死鬼幫他引開那兩個霧面人。

 

  魏無羨一下子斂去了驚恐的神色,微微一笑,正待開口,誰知這人逃命逃得急了,完全沒注意到他神情詭異,伸手就抓,一不留神,竟扯下了他一件外衣。正在此時,院門突然大開。藍忘機站在門口,一手持著避塵,另一手維持著推門的姿勢,無言地看著這一幕。

 

  魏無羨飛起一腳把那世家子弟踢得暈了過去,瞬間行雲流水般便穿上了衣服,道:「這畫面是不是有點兒容易讓人誤會啊?」

 

  溫寧站在藍忘機身後,探出個腦袋來,默默點了點頭。

 

  魏無羨笑了笑,對二人簡單講了他方才所見,重新系好衣帶,蹲下來把那世家子弟搖醒。他那一腳力道不輕,搖了好一陣,倒在地上這人才悠悠醒來,第一眼,看到了視線上方和顏悅色的魏無羨,眼中尚且滿是迷茫。可第二眼,看到一旁冷冰冰的藍忘機,一個激靈便醒徹底了:「含光君?!」

 

  畢竟,仙門世家之中,沒什麼人認得莫玄羽那張臉,卻沒什麼人不認得含光君藍忘機。

 

  這名世家子弟又猛轉頭,第三眼,果然就看到了木著一張臉的溫寧,慘叫道:「鬼將軍!」

 

  最後,他哆哆嗦嗦指著魏無羨道:「你、你就是……夷陵老祖魏無羨?!」

 

  魏無羨把他的一系列反應從頭看到尾,索然無味地道:「啊,驚恐萬狀的熟悉神情,不可置信的熟悉驚呼,過了多少年,依然是這樣一成不變的熟悉套路。不錯,我就是夷陵老祖魏無羨。」

 

  溫寧又默默點了點頭,表示贊同。

 

  這名世家子弟癱在地上,把頭一昂,閉上眼睛道:「既然如此……你……你們給我個痛快吧!」

 

  魏無羨露骨地嘲笑道:「剛才還威脅要我跟你換衣服、幫你引開敵人,現在倒有骨氣求個痛快了?」

 

  這名世家子弟悲壯地道:「反正也是要死的!與其把我也抓去亂葬崗煉活屍、做血祭,還不如一刀殺了我,少受些零碎折磨!」

 

  魏無羨道:「打住。你說『也』?『也』是什麼意思?被抓的不止你一個?抓去哪兒?亂葬崗?剛才你在躲的是誰,是不是兩個黑衣霧面人?」

 

  這名世家子弟道:「明知故問,除了你的那些爪牙還能有誰?藏頭露尾鬼鬼祟祟,敢……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魏無羨對一旁的藍忘機道:「看看。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又多了一些爪牙。我都不知道我號召力原來這麼強。」

 

  他轉向這人,認真地道:「我問你幾個問題。是不是在你們眼裡看來,『夷陵老祖』就是一個神秘組織,這個組織無所不能,每天發瘋,一切陰謀都可以推到它身上?」

 

  這名世家子弟大概是覺得被喪心病狂的大魔頭抓住,必死無疑,然而死前也要奮勇一番,忽然變得慷慨激昂,鏗鏘有力地道:「魏無羨,你抓了這麼多世家子弟,以為各大家族會任你猖獗嗎?終有一天,你和你的那些邪黨教眾都會遭到報應的!就像十三年前一樣……」

 

  話音未落,溫寧猝然出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脖子上的那些黑色血絲,又順著筋絡爬到了面頰上,瞳孔不斷收縮,著實猙獰駭人!

 

  藍忘機見溫寧暴起,避塵出鞘了半寸,防止他當真傷人性命。魏無羨則道:「溫寧,放下他。」

 

  靜止片刻,溫寧重重將這名世家子弟摔到地上。

 

  魏無羨冷笑道:「邪黨教眾?你知道當年我手底下人最多的時候,亂葬崗上究竟有多少邪黨教眾嗎?你的前輩們是怎麼告訴你的?三萬?五萬?要不要我說實話?不足一百人!」

 

  這名世家子弟被溫寧掐得滿面通紅,不住咳嗽,魏無羨又道:「還活屍,說過一千次一萬次,那種低級的廢物,本人不煉!」

 

  說罷,他一掌劈下,劈得這名世家子弟暈了過去。

 

  頓了頓,魏無羨抬頭道:「那兩名霧面人,是故意放跑他的。我跟蹤的時候,他們分明覺察到了我,卻刻意沒理。多半是把我當成了這個人,有心放水。這會是何意圖?」

 

  藍忘機道:「走漏風聲。」

 

  走漏夷陵老祖重歸於世、四下刨屍、抓人回亂葬崗煉活屍、準備血祭的風聲。不管是真是假,這樣的消息和氛圍,已經擴散開來了。

 

  魏無羨道:「那走漏這個風聲的目的呢?如果只是為搆陷於我,金麟台上那一場戲已經足夠了,玄門之中原本就人人都對我恨之入骨,何必多此一舉?」

 

  藍忘機道:「名正言順地率領各大世家去亂葬崗。」

 

  然後,進行第二次亂葬崗大圍剿。

 

  魏無羨搖了搖頭,道:「似乎只有這個解釋,可這進行這第二次圍剿有什麼用?圍剿我嗎?可我人現在又不在亂葬崗,金光瑤又如何能確定我得到消息後,就一定會去亂葬崗?萬一我就是不去,抄東西跑路呢?他領著一堆大小家族撲了個空,豈不是徒勞無功?」

 

  可怎麼想,總而言之,不會是要幹什麼好事。

 

  魏無羨與藍忘機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下一步決策。

 

  他緩緩站起身來,道:「亂葬崗是嗎?正好這麼多年沒回去了。」

 

  有人竟然敢在他的地盤撒野,當主人不在家就可以胡作非為嗎?

 

  打定主意,魏無羨與藍忘機這便改道而行,棄秣陵不去,向夷陵出發。

 

  魏無羨盤腿坐在驢子上,邊晃悠邊道:「還沒到秣陵,又要去夷陵,這奔波勞累的,何時是個頭啊。」

 

  藍忘機牽著繩子,靜靜地道:「終有安定之日。」

 

  魏無羨心中一動,道:「嗯,終有安定之日。」

 

  閒扯幾句,他又狀似漫不經心地道:「含光君,說起來,你打算什麼時候歸隱啊?」

 

  藍忘機在前方的身形微微一頓,似乎思索了一下,魏無羨道:「歸隱之後打算做些什麼咧?」

 

  一陣沉默後,藍忘機道:「尚未想到。」

 

  魏無羨心道:「沒想到正好!正好!我幫你想好了!」

 

  自從見了那對農舍嘮叨家常的小夫妻,魏無羨便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想像,若是這件事當真有安定之日,將來歸隱,他要找一個人煙稀少的山清水秀之地,建一座大房子,可以順便幫藍忘機建一棟在隔壁。每天兩菜一湯,當然,最好是藍忘機做飯,不然就只能吃他做的了,帳最好也交給藍忘機管。他眼前甚至浮現出藍忘機穿著粗布衣服,胸口膝蓋打著補丁,面無表情地坐在一張手工木桌邊一個一個數錢的模樣,數完了之後再扛著鋤頭出去幹活,而他就……他就……他就干什麼?

 

  魏無羨認真的思考了一下他該幹什麼,人說柴米油鹽,織布耕田,地有人種了,那麼就只剩下織布。想想自己翹著二郎腿坐在織布機前抖腿的模樣那真是瘆的慌,還是讓他去扛鋤頭罷,叫藍忘機織布比較合適。白日裡打魚種地,晚上提劍出去夜獵,斬妖除魔,多美。過膩了再假裝根本沒有歸隱這回事,重新入世也是一樣的。但是果然,還是差個小的……

 

  藍忘機忽然道:「小什麼?」

 

  魏無羨道:「啊?」

 

  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把最後一句又說出來了,立即正色道:「我說,小蘋果差個小夥伴。」

 

  小蘋果扭頭,用力吐了一口唾沫。

 

  魏無羨拍了它的驢頭一掌,拉著它的兩隻長耳,心道:「我是真有病了?還是斷袖真的會通過身體傳染啊?不然為什麼這段日子總覺得我……連妄想都變得這麼一言難盡。歸隱,藍湛要歸隱也是百八十年後的事了,再說也不一定非要住在我隔壁啊?為什麼還要幫我做飯、幫我種地、幫我管賬、幫我織布?不對,忘了種地是我的活……這都什麼跟什麼……他又不是我老婆!」

 

  他細細盯著藍忘機的背影,竟然為此生出些詭異的遺憾:「這麼個人,不是我老婆哎……」

 

  兩人抵達夷陵亂葬崗之前的一座小鎮時,距離金麟台之變,已經過去五日。

 

  第68章:綢繆第十五(3

 

  期間,他也認真考慮過,此去上山,究竟對不對,若是剛好遇到各大世家前來圍剿,咬定是他把人抓去的,該怎麼辦?

 

  結論是,來與不來,救與不救,他在場不在場,都可以咬定,沒有區別。一定要說區別,也只是「畏罪潛逃」和「被當場抓個正著」的區別而已。怎麼說人都是被抓到他的山頭上來了,這罪名無論如何也逃不掉。

 

  趕在前頭去把被抓去的人救了,說不定還能挽回點兒形象、抓幾個霧面人來慢慢拷問。

 

  總歸是要做一個了結的。

 

  在夷陵小鎮的街上穿行,魏無羨只覺滿耳鄉音,神清氣爽,親切無比,明明不買東西,卻總忍不住開口用本地話和街邊商販搭訕。唸到心滿意足,這才轉過身來道:「含光君,你記得這個鎮子吧。」

 

  藍忘機淺淺頷首,道:「記得。」

 

  魏無羨笑道:「就知道你記性肯定比我好。就在這個鎮上,咱們以前遇到過一次。剛巧碰上你來夷陵夜獵,我說要請你吃飯,這個也記得不?」

 

  藍忘機道:「記得。」

 

  魏無羨道:「不過很慚愧,最後還是你付的賬,哈哈!」

 

  只笑了兩聲,他就收住了。

 

  不因為別的,只因為他還想起來,當時,他倒是真的帶著個小朋友。若是好好活到如今,也有十幾歲了。

 

  沒有多作逗留,他們迅速穿過了這個小鎮。

 

  亂葬崗坐落於夷陵群山深處。

 

  彷彿為怨念所深深浸染,這座山崗上的樹林,枝葉都是漆黑的。從山腳起便築起了一道逾丈的高牆,牆面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防止人或非人出入。

 

  這堵圍起了整個亂葬崗的咒牆,最早是由岐山溫氏第三代家主建的,由於無法淨化此地勢如排山倒海的怨靈,只得退而求其次,選擇圍堵隔絕之法。這面牆曾經被魏無羨推倒過一次,現在這一道,是由蘭陵金氏率人重建並加固的新牆。

 

  然而他們抵達時,卻發現高牆長長的一段,再次被推倒了。

 

  魏無羨把花驢子留在山下,三人邁過石牆的殘垣,順著山道往上走。不多時,便看到了一座無頭石獸。

 

  這尊石獸沉逾千斤,鎮守山道多年,周身爬滿藤葉,凹陷處遍佈苔痕。獸頭被人以重斧劈下,扔在不遠處,示威般的砸了個粉粹。劈面嶄新,露出雪白的石膽。再走一段,遇到的另一尊也是被從頭到腳劈成了兩半。

 

  魏無羨一猜便知,這些肯定是當年他身死之後,由眾家壓在亂葬崗風水穴位上的鎮山石獸。這種石獸有鎮陰驅邪之能,工藝要求極高,造價也十分昂貴。如今怕是全都已經被人毀壞了,當真暴殄天物。

 

  魏無羨和藍忘機並肩走了兩步,無意間一回頭,見溫寧站在這尊石獸旁,低頭不動,道:「溫寧?你在看什麼?」

 

  溫寧指了指石獸的底座。

 

  這尊石獸壓在一截粗圓的矮樹樁上。矮樹樁旁,還散佈著三個更小、更矮的樹樁,似乎被火燒過,都是焦黑的。

 

  魏無羨不知道該嘆息,還是該沉默。

 

  他原本沒打算要故地重遊的。

 

  在魏無羨的人生之中,兩段最煎熬的歲月,都是在這個地方度過的。他早知道,回到亂葬崗,就一定會看到這些,避無可避。明知無法釋懷,於事無補,可目光還是忍不住在這幾棵樹樁附近搜索起來。

 

  溫寧比他更快找到那些遺蹟,走了過去,雙膝跪地,五指深深插入土地之中,抓了一把泥土起來,握在手心。

 

  他低聲道:「……姐姐。」

 

  一陣冷風席捲而過,樹海簌簌而響,彷彿千萬個細小的聲音在竊竊私語。

 

  藍忘機道:「上山?」

 

  魏無羨道:「先探個虛實。」

 

  他單膝跪地,俯下身,輕輕地對著身下的土地呢喃了一句什麼。忽然,一處土面微微拱了拱。

 

  像是從黑色的泥土裡開出了一朵蒼白的花,一隻骷髏手臂緩緩地破土而出。

 

  這小半截骷髏臂婉轉無力地揚著,魏無羨伸出一手握住了它,身子壓得更低,長發自肩頭滑落,掩住了他的半張臉。

 

  他將唇湊到這只骷髏手邊,輕聲細語,然後靜默,彷彿在聆聽什麼,半晌,微微頷首,那隻手又縮成了一個花苞,重新鑽回地底去。

 

  魏無羨站起身來,拂去身下泥土,面露奇怪之色,道:「這幾天陸陸續續抓了一百多人上來,在崗頂,都還活著。可是,抓人的人都已經下山了。」

 

  把人抓上來,自己卻下山了,著實怪異。

 

  藍忘機道:「活著就好。」

 

  魏無羨道:「對,活著就好。」

 

  再往上走,迎來了一些破敗的房屋。

 

  這些房屋大多很小,構架簡單,甚至簡陋,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之人匆匆搭建而成的。有的已被焚燒得只剩下一個架子,有的整座屋子向一側坍塌,保存最完好的,也有半邊被砸得稀爛。受了十幾年風吹雨淋,無人照看,個個猶如衣衫襤褸、苟延殘喘的幽靈,沉默地俯瞰著山下來人。

 

  自從山上之後,溫寧的腳步就一直格外沉重,此時,站在一座屋子前,又邁不動步子了。

 

  因為,這是溫寧親手搭建的一座屋子。

 

  在他離開之前,這座屋子還是完好的。雖然簡陋,卻是一個完好的遮風擋雨之所,住著他熟悉的人、珍視的人。

 

  「物是人非」,好歹還有物是,可此情此景,連睹物思人,都做不到。

 

  魏無羨道:「別看了。」

 

  溫寧道:「……我早已經想到了。只是想看看,還有沒有東西留……」

 

  話音未落,殘破的屋子之中,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個人形。

 

  這條人形朝屋外蹣跚走來,那張腐爛了一半的面容暴露在稀薄的日光之下。魏無羨拍了一下手掌,這具走屍渾然不覺有異,魏無羨這才從容退了兩步,道:「被陰虎符控住了。」

 

  已臣服於他的屍傀儡,不受陰虎符控制。同樣的,已被陰虎符操縱的屍傀儡,也再不會聽從他的命令。規則就是:先到先得。

 

  溫寧一步上前,咆哮著一把將它的頭顱擰了下來。隨後,從四面八方也傳來陣陣低哮之聲,黑色樹林裡,慢慢走出了四五十隻走屍。

 

  這些走屍男女老少不一,大多數很是新鮮,身穿壽衣,多半就是最近各地失散的那些屍體。藍忘機翻出古琴,信手一撥,琴音如漣漪般四下散開,剛剛將他們包圍起來的走屍們霎時跪成一圈。溫寧雙手舉起一隻格外高大的男屍,將它拋到數丈之外,卡在一顆樹的枝頭掙扎不已。魏無羨道:「別跟它們糾纏,上山!」

 

  三人邊退屍邊上山,也不知金光瑤這幾天拿著陰虎符究竟瘋狂地召了多少走屍,一波接著一波,越往上爬,越靠近崗頂,越是密集,數量也越是多。參天的黑樹林上空,琴聲沖霄,群鴉亂飛。兩個時辰之後,他們才終於得到了一個休息的間隙,確認四周再沒有新一波的走失了,魏無羨這才坐在一頭被損毀的鎮山石獸上,吁了口氣。

 

  藍忘機收起了琴,從袖中抽出一柄長劍,遞給了他。

 

  魏無羨側首一看,正是隨便。原來藍忘機一直把它收在乾坤袖裡。

 

  他低頭看了看隨便,笑著把它接了過來,道:「謝謝。」

 

  他拔劍出鞘,凝視了這雪白的鋒刃一陣,果斷又將它插回去,佩在了腰間,仍是沒有用它的意思。

 

  見狀,溫寧轉過了頭。藍忘機則凝視著他,魏無羨解釋道:「太多年不用劍,都不習慣了。」

 

  扶著膝蓋坐了一會兒,魏無羨站起身來,三人又往上走了幾步,終於看到了一座欲墜不墜、將傾不傾的的大殿。

 

  亂葬崗是古戰場。

 

  相傳古時,此山不叫亂葬崗,而是一座聞名海外的仙山。曾有一個赫赫有名的修仙大派坐落於此。歷代派首有呼風喚雨之能,且身兼國師之職。宗門之間惡鬥頻繁,派首統治血腥殘暴,後該小國亦為他國侵犯,舉國覆滅,歷經長達數十年的廝殺,這座山終於變成了一個人間地獄,原先的名字也湮滅於塵,只剩下「亂葬崗」三個字,為世人所銘記。

 

  盛極一時的大宗門,也只剩下最初那位國師所建造的一座伏魔殿的廢墟,支撐了千百年。這伏魔殿雖經歷百年雨打風吹,大半已成斷壁殘垣,而當年鼎盛之時的輝煌,仍可一窺。穹頂高聳,金柱參天,算得上氣勢恢宏。然而,它整個是歪的。

 

  人說亂葬崗是一座屍山,漫山遍野,隨便找個地方一鏟子挖下去,都能挖到一個死人,此話不假。也正因如此,山中常有食屍甲出沒。食屍甲也就是收了妖氣浸染後妖化的穿山甲,以屍體和怨氣為屍,在土中掘食屍體,導致亂葬崗上坑多洞多,伏魔殿一邊底下幾乎被挖了個穿,土質疏鬆,根基不穩,一側早已深陷入地。

 

  他們原本以為,越往上走,越是扎手,豈料到了崗頂附近,卻再沒有走屍侵擾了。越是這樣,越是讓人不放心。魏無羨忍不住心生警惕:「就這麼一路簡單地殺上來,未免有些太容易了。」

 

  三人都是一般的心思,謹慎地潛行,逼近殿外,沒有立即衝入殿中,而是先從外窺探殿內情形。

 

  這伏魔殿甚為寬廣,容納千人亦不在話下。一百多個人,手腳皆被捆仙索牢牢束縛著,擠在大殿中央。

 

  這一百多個人,竟然都要麼是品級頗高的門生,要麼就是直系的世家子弟。魏無羨心道:「把這些世家的心肝寶貝子弟們都抓來了,這第二次圍剿勢在必行。只是……」

 

  只是不知道,這一次,江澄會不會又是那個領頭之人。

 

  忽然,一個坐在地上的少年道:「要我說,你當時就不應該只捅他一劍,你為什麼不直接抹了他的脖子?」

 

  他聲音很小,但伏魔殿很是空曠,一開口就回音嗡嗡,是因根本不用偷聽,也能一清二楚。聞聲,魏無羨這才注意到,這名子弟身邊那個面色冷沉的少年,正是金凌!

 

  金凌看都沒看他一眼,低頭不語。

 

  一名少年惶惶地道:「他們已經離開快兩天了……究竟想怎麼樣?要殺要剮……給個痛快。」

 

  最先開口的那名子弟又道:「還能想怎麼樣?肯定又是想在射日之征裡對溫家做的那樣,把我們煉製成他的屍傀儡,然後、再用我們去對付我們的家人,讓他們下不了手,讓敵人自相殘殺。」他咬牙道:「邪魔!真是卑鄙!毫無人性……」

 

  金凌突然冷冷地道:「你給我閉嘴!」

 

  那名子弟愕然道:「你讓我閉嘴?你是什麼意思?」

 

  金凌道:「什麼意思?你聾了還是傻了,聽不懂人話?閉嘴,就是讓你別吵!」

 

  被捆了兩天,那名子弟早就渾身暴躁,怒道:「你憑什麼讓我閉嘴?!」

 

  另一個還算冷靜的年輕聲音道:「咱們現在被綁在這裡,外面那麼多走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衝進來。這種時候你們也要吵架?」

 

  藍思追竟也被抓來了。

 

  被叫閉嘴的那名少年道:「是他先發瘋的!怎麼,你自己可以罵,就不許別人罵?!金凌,嘿,你以為你是誰?你以為斂芳尊是仙督,你今後也是?我就不閉嘴,我看你……」

 

  金凌突然整個人撲了上去,腦袋撞到他後腦上,那名子弟痛得大叫一聲,罵道:「要打架,奉陪啊!老子正窩火著呢。你個有娘生沒娘養的!」

 

  聽了這句,金凌更是怒不可遏,被捆著不方便動手,他就胳膊肘和膝蓋並用,連連出擊砸得對方嗷嗷直叫。可他是一個人,那名少年卻是個往常總是前呼後擁的,朋友們一見他吃虧,立刻嚷道:「我來助你!」一齊圍了上來。藍思追坐在附近,身不由己被他們捲入了群毆的洪流,一開始還能勉強勸告「都冷靜、冷靜」,可錯挨了幾記肘擊之後,他痛得連連皺眉,臉越來越黑,大叫一聲,索性也加入了混戰。

 

  魏無羨和藍忘機都看不下去了,對視一眼,確定這伏魔殿內外應當沒有陷阱,魏無羨率先跳到伏魔殿前的台階之上,喝道:「都散開,散開散開!」

 

  他這一吼,在伏魔殿中嗡嗡作響,幾乎震耳欲聾。扭打作一團的少年們抬頭望去,藍思追看到了他身旁那個熟悉的身影,喜道:「含光君!」

 

  一旁有人驚恐道:「你喜什麼?他們……他們是一夥兒的!」

 

  魏無羨邁入伏魔殿來,將隨便拔出鞘,隨手往後一拋,一道身影閃出,接住了劍,正是溫寧。

 

  這群世家子弟又是一陣鬼吼鬼叫:「鬼鬼鬼鬼將軍!」

 

  溫寧揚起隨便,朝金凌一劍劃下,金凌咬牙閉上了眼,豈知周身一鬆,捆仙索已被隨便的鋒芒斬斷了。

 

  溫寧在殿中四下行走,斬斷捆仙索。被他鬆綁的世家子弟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內有夷陵老祖鬼將軍和正道叛徒含光君,外有無數嗷嗷待食的走屍,進退兩難,只得縮在大殿一角,眼珠一轉不轉盯著面無表情走來走去的溫寧。

 

  藍思追那頭卻滿面明光,道:「莫……魏前輩。你是來救我們的吧?不是你派人把我們抓來的吧?」

 

  雖是疑問句,可他滿臉都是全然的信任和欣喜,魏無羨心中一暖,蹲下來揉了揉他的頭,把他落難幾日仍一絲不苟的頭髮揉得亂糟糟,道:「我?我有多窮,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來那麼多錢僱人。」

 

  藍思追連連點頭道:「嗯。我早知如此!我知道前輩是真的很窮啊!」

 

  魏無羨:「……乖。對方有多少人?這附近有埋伏嗎?」

 

  藍思追道:「對方有好多個人!臉上都用黑霧遮擋看不清面容,繳了我們的劍,把我們扔在這兒之後就走了,已經快兩天了,好像是要讓我們自生自滅一樣。不過,這外面有很多走屍!時不時就能聽到它們在叫,不過暫時都沒進殿來。」

 

  避塵錚然出鞘,割斷了捆著他的捆仙索。

 

  藍忘機收劍回鞘,道:「做得好。」

 

  意思是說,他能保持鎮定,臨危不亂,還信任他們,做得好。藍思追連忙起身,對著藍忘機站得端正筆直,還沒來得及露出笑容,魏無羨就嘻嘻地道:「是啊,做的真好,思追啊,都會打架啦。」

 

  藍思追一下子漲紅了臉,道:「那、那是……方才一時衝動……」

 

  忽然,魏無羨聽到了細碎的腳步聲。他回過頭,只見金凌手腳發僵地站在他們身後。

 

  藍忘機立即攔到魏無羨身前,藍思追又站到了藍忘機前面,謹慎地道:「金公子。」

 

  魏無羨從他們兩個人身後走了出來,道:「你們幹什麼呢?一個一個疊羅漢似的。」

 

  金凌的臉色很是怪異,拳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似乎想說什麼話,可又開不了口,只是用目光盯著魏無羨的腹部,那個被他捅過一劍的地方。

 

  正當雙方僵持著,突然,一道身影被重重摔入殿中!

 

  魏無羨倒退兩步,被藍忘機扶住,定睛一看,道:「溫寧?」

 

  溫寧翻身躍起,默默把手臂脫臼的骨頭粗暴地接了回去,魏無羨和藍忘機齊齊轉身。

 

  只見江澄垂著手,站在伏魔殿前,紫電滋滋在他手下流轉靈光。方才,溫寧就是被他這一鞭子抽進殿來的。

 

  難怪溫寧沒有任何反擊的意思。

 

  江澄冷冷地道:「金凌,過來。」

 

  金凌失聲道:「……舅舅!」

 

  黑樹林之中,緩緩走出身穿各異服飾的眾家修士。越聚越多,黑壓壓的一大片,密密擠著,將伏魔殿團團圍住。粗略數來,竟有一兩千人之眾。

 

  這些修士,包括江澄,都是一副疲倦神色,周身浴血。那原本被捆住的一百多名世家子弟紛紛衝出伏魔殿,口裡叫道:「爹!」「阿娘!」「哥哥!」擁入了人群之中。

 

  江澄厲聲道:「金凌,你磨蹭什麼,還不過來?想死嗎!」

 

  金凌左看右看,仍是猶豫著沒有下定決心。魏無羨暫時沒空注意他,眼睛在人群之中飛速掃過,竟發現了兩個極其不對勁的地方。

 

  藍啟仁站在人群之前,模樣蒼老了不少,鬢邊竟出現了縷縷花白。

 

  他看著藍忘機,道:「忘機。」

 

  藍忘機低聲道:「叔父。」

 

  卻仍是沒有站回到他身邊去。

 

  藍啟仁再明白不過了,這便是藍忘機不可撼動的堅定回答。他神情失望至極地搖了搖頭,沒有再開口試圖勸誡。

 

  一名白衣飄飄的仙子站了出來,目含淚光,道:「含光君,你究竟是怎麼了?你……你變得不再是你了,明明從前你是與他勢不兩立、水火不容的。夷陵老祖,究竟是用什麼方法蠱惑了你,讓你站到了我們的對立面?」

 

  藍忘機沒有理會她。

 

  這名仙子得不到回答,只得遺憾地道:「即是如此……枉為名士啊。」

 

  魏無羨道:「你們又來了。」

 

  江澄冷聲道:「當然要來。」

 

  蘇涉背著他的那把七弦古琴,也站在人群之前,悠然道:「若非夷陵老祖剛回來就生怕天下人不知,大張旗鼓地刨屍抓人,想必我等也不會這麼快就又來光臨閣下巢穴。」

 

  魏無羨道:「我分明是救了這些世家子弟啊,怎麼你們不感激我,反而要指控我呢?」

 

  不少人發出嗤笑,嘀咕道「賊喊捉賊」。

 

  魏無羨心知爭辯徒勞無益,也不急於一時,微微一哂,道:「不過,你們這次來的陣仗,似乎有些寒磣,少了兩位大人物啊。敢問諸位,此等盛事,斂芳尊和澤蕪君怎麼沒來?」

 

  蘇涉冷笑道:「哼,前日斂芳尊和澤蕪君在金麟台被不明人士刺殺,兩人都身受重傷至今仍在治療中,你又何必明知故問?」

 

  聽聞藍曦臣「身受重傷」,藍忘機微微一動,魏無羨也是心中一驚。

 

  這時,忽然有個小小的聲音道:「阿爹,我覺得,可能真不是他做的呀。上次在義城,是他救了我們。這次我看他,好像也是來救我們的……」

 

  順著這聲音望去,是一名剛剛撲入父親肋下的世家子弟,那張年輕得有些稚氣的臉龐確實有些眼熟。然而,他父親立刻斥責了兒子:「小孩子不要亂說話!你知道這是什麼場合嗎?你知道那是什麼人嗎!」

 

  收回目光,魏無羨從容道:「明白了。」

 

  他從一開始就明白,無論他說什麼,都不會有人相信。他否認的,可以被強加;他承認的,可以被扭曲。

 

  原先的藍忘機說話倒是很有份量,但是和他攪合到一塊兒之後,怕是也成為眾矢之的了。

 

  本以為世家這邊好歹有一個藍曦臣坐鎮,應該還能斡旋一番,誰知藍曦臣和金光瑤都沒有到場。若金光瑤本意是搆陷他、一舉覆滅他,怎可能不親身上陣?

 

  他不來,一定是有了更陰險的計畫。「金麟台遇刺、兩人都身受重傷」——天才知曉真相究竟如何!

 

  當年第一次亂葬崗圍剿,金光善主蘭陵金氏,江澄主雲夢江氏。藍啟仁主姑蘇藍氏,聶明玦主清河聶氏。前兩個是主力,後兩個可有可無。如今蘭陵金氏家主未至,只派了人手接受藍家指揮;姑蘇藍氏依舊由藍啟仁調遣;聶懷桑頂替了他大哥的位置,縮在人群之中,仍舊是滿臉的「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什麼都不想幹」「我就是來湊個數」。

 

  只有江澄,還是那個周身戾氣、滿面陰鷙、死死盯著他的江澄。

 

  可是。魏無羨微微側首,看到了站在他身旁,毫無猶豫之色、更無退縮之意的藍忘機。

 

  可是——這次,他不再是一個人了。

 

  數千名修士的虎視眈眈中,卻有一位中年人按捺不住,躍了出來,喝道:「魏無羨!你還記得我嗎?」

 

  魏無羨誠實地答道:「不記得。」

 

  這名中年修士冷笑道:「你不記得,我這條腿記得!」

 

  他一下子掀開下襬,露出一條木製假肢,道:「我這條腿,就是被你當年在不夜天城裡那一晚廢了的。讓你看看,是為了讓你知道,今天圍剿的人裡面,也有我出的一份力。天道好輪迴,報應不爽!」

 

  似乎是被他所激勵,另一名年輕的修士也站了出來,道:「魏無羨,我就不問你記不記得了。我父母都是死在你手下,你欠下的血債太多,肯定也不記得他們兩位老人家了。但是,我不會忘!也不會寬恕!」

 

  第三個人站了出來,這次,魏無羨先行問道:「我害你殘廢過?」

 

  這人搖搖頭,魏無羨又問:「我殺了你父母,滅了你全家?」

 

  這人又搖頭。魏無羨奇道:「那請問你來這裡幹什麼?」

 

  這人道:「我跟你並沒有仇。我來這裡參戰,只是為了讓你明白:冒天下之大不韙、人人得而誅之者,無論用什麼不入流的手段,無論從墳墓裡爬出來多少次,我們都會再送你回去。不為別的,只為『公道』二字,為了一個『義』!」

 

  眾人聞言,紛紛喝彩,歡聲雷動,倍受鼓舞,一個接一個地挺身而出,大聲宣戰。

 

  「我兒子在窮奇道截殺之中,被你的走狗溫寧斷喉而死!」

 

  「我師兄因你歹毒的詛咒全身潰爛、中蠱身亡!」

 

  「不為別的,只為證明,世間仍有公道,罪惡不容姑息!」

 

  「世間仍有公道,罪惡不容姑息!」

 

  每一張臉都洋溢著沸騰的熱血,每一句話都義正言辭,每一個人都大義凜然,慷慨激昂,義憤填膺,豪情萬丈。

 

  絲毫不懷疑,他們此刻所為,是一件光榮的壯舉,一個偉大的義舉。

 

  一場足以流芳百世、萬人稱頌的,「正義」對於「邪惡」的討伐。

 

  就像曾經的他一樣。

 

  第69章:將離第十六(1

 

  藍忘機負琴走在長街之上。

 

  四周行人都對這名俊雅的年輕男子行注目之禮,對此,姑蘇藍氏的子弟皆早就習以為常,藍忘機更是從十三歲開始便能視若無睹,泰然自若。

 

  一個身穿綵衣的少女和他匆匆擦肩而過,忽然扔了一樣東西在他身上。

 

  藍忘機臉上不動,出手迅捷無倫地接住了那樣東西,低頭一看,竟是一隻猶帶露水的雪白花苞。

 

  藍忘機:「……」

 

  正凝然不語,又一個婀娜的身影迎面走來,揚手擲出一朵淺藍色的小花,沒砸准,砸在他肩頭,又被藍忘機拈住。目光移去,那女子嘻嘻一笑,掩面遁逃。

 

  第三次,則是一個頭梳雙鬟的稚齡少女,蹦蹦跳跳地走來,雙手抱著一枝綴著零星紅蕾的花枝,丟到他胸口,轉身就跑。

 

  一而再、再而三,藍忘機已經接了一大把五顏六色的花朵花枝,面無表情地站在街頭。街上行人都掩口而笑,指指點點起來。藍忘機正在低頭思索,忽然發間微重,他舉手一摸,一朵開得正爛漫的粉色芍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鬢邊。

 

  抬頭望去,高樓之上,紗幔飄飄。一個身形纖長的黑衣人倚在紅漆美人靠上,垂下一隻手,手裡還提著一隻精緻的酒壺,酒壺的穗子挽在他臂上,正在悠悠地晃蕩。

 

  魏無羨笑吟吟地道:「藍湛——啊,不,是含光君。這麼巧!」

 

  藍忘機靜靜地看了他片刻,道:「是你。」

 

  魏無羨道:「是我!會做這種無聊事的,當然是我。你在找誰啊?不急的話,上來喝一杯吧?」

 

  他身旁圍上來幾個少女,紛紛擠在美人靠上,朝下哄笑道:「是啊,公子上來喝一杯吧!」

 

  正是方才以花朵擲他的那幾名少女。

 

  究竟是誰人所指使,不言而喻。

 

  藍忘機低頭,轉身就走。魏無羨見撩他不得,並不意外。誰知,片刻之後,一陣不輕不重、不緩不急的足音傳來。藍忘機穩步登上樓來,將剛才砸中他的那一摞花都放在了小案上。

 

  藍忘機道:「你的花。」

 

  魏無羨歪歪的身子剛從美人靠上坐了起來,又歪到了小案上,道:「我送你了。這些已經是你的花了。」

 

  藍忘機道:「為何。」

 

  魏無羨道:「不為何,就是想看看你遇到這種事反應會如何。」

 

  藍忘機道:「無聊。」

 

  魏無羨道:「就是無聊嘛,不然怎麼無聊到拉你上來……哎哎哎別走啊,上都上來了,不喝兩杯再走?」

 

  藍忘機道:「禁酒。」

 

  魏無羨道:「我知道禁酒。但這裡又不是雲深不知處,喝兩杯也沒關係。」

 

  那幾名少女立即取出了新的酒杯,斟滿了,推到那一堆花朵之旁。藍忘機仍是沒有要坐下的意思,可似乎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似乎再斟酌措辭,道:「前夜金麟台花宴上,你拂袖而去,很是不妥。」

 

  魏無羨道:「我妥過嗎?」

 

  藍忘機道:「你與金子軒有何過節。」

 

  魏無羨眉間一道戾氣閃過。

 

  他將酒盞重重放下,道:「別跟我提金子軒!」

 

  待這道戾氣漸漸散去,他又恢復了淺笑,道:「別這麼壞興致啊。難得來一趟蘭陵,當然要品品這裡的美酒了。酒雖美,不過,還是比不上你們姑蘇的天子笑,真真乃酒中絕色。日後有機會,一定要藏他個十壇八壇的,一口氣喝個痛快——你說你這人,怎麼回事,有座位不坐,坐啊。」

 

  眾少女起鬨道:「坐啊!」「坐嘛!」

 

  藍忘機淺色的眸子冷冷打量這些盡態極妍的少女,繼而,目光凝在魏無羨腰間那一隻通體漆黑髮亮、垂繫著紅色穗子的笛子上。

 

  魏無羨挑了挑一邊的眉,有點兒預料到他接下來會說什麼了。

 

  果然,藍忘機緩緩地道:「你不該終日與非人為伍。」

 

  樓台之上,看似明媚鮮妍的少女們,目光之中都閃過一絲冷意。

 

  魏無羨舉手,止住了她們的怨氣,讓她們退到一邊。搖了搖頭,道:「藍湛,你真是越大越沒意思。這麼年輕,又不是七老八十,幹嘛總是學你叔父,一板一眼地老惦記著教訓人。」

 

  藍忘機執拗地道:「損身,損心性。」

 

  魏無羨道:「這些話你射日之征的時候還沒說夠嗎?損身,我現在好好的。損心性,可我也沒變得多喪心病狂吧。」

 

  藍忘機還要再言,魏無羨已經站了起來,道:「看來我確實不應該請你上來,算我冒昧了。」

 

  微微一笑,他禮貌地道:「含光君,有緣再會吧。」

 

  魏無羨回到蓮花塢的時候,江澄在擦劍,抬了一下眼,道:「回來了?」

 

  魏無羨道:「回來了。」

 

  江澄道:「滿臉晦氣,遇到金子軒了?」

 

  魏無羨道:「比遇到金子軒還糟,遇到那個誰誰了。」

 

  「誰誰」在魏無羨口裡通常只代指一人,江澄皺眉道:「藍忘機?花宴結束後,他也沒回去嗎?」

 

  魏無羨道:「沒回。在街上晃,大概是在找人。」

 

  江澄道:「你也是奇怪。明明每次都和他不歡而散,為何每次又總是孜孜不倦地去討他的嫌?」

 

  魏無羨道:「算我無聊?」

 

  江澄的目光移回劍上,道:「今後花宴那種場合,不要再不佩劍了。有失禮儀。」

 

  魏無羨道:「那怎麼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種宴會肯定要找幾個人出來比劍的。我的劍不是拿來觀賞的,出鞘必須見血。乾脆不帶,一了百了清靜無憂,不送兩個人給我殺,誰都別想煩我。」

 

  江澄道:「你以前不是很愛在人前秀劍法的嗎。」

 

  魏無羨道:「以前是小孩子。誰能永遠是小孩子。」

 

  江澄哼笑一聲,道:「不佩劍也罷,無所謂。最少不要擅自甩袖走人,要走,你找個理由再走。」

 

  魏無羨道:「噁心金子軒,這理由不夠充分嗎?」

 

  江澄道:「金子軒怎麼說也是金光善的獨子,你大庭廣眾之下甩他臉色,和他吵架爭執,你讓我這個家主怎麼做。附和你一起罵他,還是懲治你?」

 

  魏無羨道:「獨子?現在不是又多了一個金光瑤嗎?金光瑤比他順眼多了。」

 

  江澄擦完了劍,端詳一陣,這才把三毒插入鞘中,道:「順眼有什麼用。再順眼,再伶俐,也只能做個迎送往來的家臣。沒辦法跟金子軒比的。」

 

  魏無羨聽了,挑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那天我聽你和他交談,你該不會是想讓師姐和他重新……?」

 

  江澄道:「未嘗不可。」

 

  魏無羨道:「未嘗不可?你忘了金子軒在琅邪讓師姐傷心成什麼樣子嗎?你看看他爹那個德行,指不定他今後也是那個鬼樣子,天南地北到處鬼混找女人。師姐跟他?你忍得了?!」

 

  江澄森然道:「他敢!」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既然金子軒已知道自己錯了,現在悔過也為時不晚。畢竟是一場誤會而已。」

 

  魏無羨冷笑道:「知道錯了就要原諒他嗎?」

 

  江澄看他一眼,道:「原不原諒,也不是你說了算。誰叫姐姐喜歡他。」

 

  魏無羨登時啞口無言。

 

  和江澄談完之後,魏無羨先去了廚房,火上燉著一罐子湯,人不在。再去江厭離的房間,也不在。最後去祠堂,果然就在了。

 

  江厭離坐在祠堂裡,一邊擦拭父親母親的牌位,一邊輕聲說話。魏無羨伸進一個頭,道:「師姐?又在跟江叔叔和虞夫人聊天呢?」

 

  江厭離輕聲道:「你們都不來,只好我來了。」

 

  魏無羨走了進來,在她身邊坐下,跟著一起擦牌位。

 

  他邊擦邊悄悄打量江厭離的側臉。越是打量,想起在琅邪時金子軒所做的事所說的話,越是不快,心道:「從小到大,我就沒見師姐哭過幾次,憑什麼要被那廝弄哭。不值啊!」

 

  為什麼就偏偏是那個金子軒呢?

 

  江厭離道:「你要跟我說什麼事?」

 

  魏無羨笑道:「沒什麼事呀。我就進來打個滾。」

 

  說著,真的在地上打了個滾,江厭離問道:「羨羨,你幾歲呀?」

 

  魏無羨道:「三歲啦。」

 

  見逗得江厭離笑了,他這才坐起,想了想,還是道:「師姐,我想問你一件事。」

 

  江厭離道:「問吧。」

 

  魏無羨道:「人為什麼會喜歡另一個人?我說的是那種喜歡。」

 

  江厭離微微一怔,奇道:「你問我這個幹什麼?阿羨喜歡了誰嗎?是怎樣的姑娘?」

 

  魏無羨道:「沒有。我不會喜歡任何人的。至少不要太喜歡一個人。這不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帶套犁拴韁嗎?」

 

  江厭離道:「嗯,這話呀,三歲也差不多了。」

 

  魏無羨道:「好吧,三歲的羨羨餓了,要吃東西!」

 

  江厭離笑道:「廚房有湯,去喝吧。不知道羨羨夠不夠得到灶台呀?」

 

  魏無羨最喜歡喝江厭離熬的蓮藕排骨湯。

 

  他總是記得第一次喝到的情形。

 

  那時,魏無羨才剛被江楓眠從夷陵撿回來不久。江澄養的幾條小奶狗被送給了別人,氣得他大哭一場。就算江楓眠好言好語溫聲安慰,讓他們兩個「好好做朋友」,他也拒絕和魏無羨說話。

 

  過了好幾天,江澄的態度軟化了些,江楓眠想趁熱打鐵,便讓魏無羨和他住一個屋子,希望他們能增進感情。

 

  可壞就壞在,江楓眠一時高興,把魏無羨託了起來,讓他坐在了自己手臂上。江澄看著這一幕,整個人都呆住了。虞夫人當場冷笑一聲,拂袖而去。因夫妻兩人各自身有要事,匆匆出門,這才沒來得及又多口角。

 

  當天晚上,江澄便把魏無羨關在了門外,不讓他進去。

 

  魏無羨拍門道:「師弟、師弟,讓我進去,我要睡覺啊。」

 

  江澄在屋子裡,背抵著門喊道:「你還我妃妃、你還我茉莉!」

 

  妃妃、茉莉,都是他原先養的狗。魏無羨知道江楓眠是因為自己才把它們送走的,低聲道:「對不起。可是……可是我怕它們……」

 

  在江澄的記憶裡,江楓眠把他抱起來的次數加起來也不超過十次,每一次都夠他高興好幾個月。他胸中一股惡氣憋著出不來,滿心都是「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突然看到原本只屬於自己的屋子裡,被放著一套不屬於他的臥具,那股惡氣和不甘沖上腦門,將魏無羨的蓆子和被子摟起來,一股腦扔了出去,再次關上門,道:「你到別的地方去睡覺!這是我的房間!連我的房間你也要搶嗎?!」

 

  魏無羨那個時候根本不明白江澄在生氣什麼,怔了怔,道:「是江叔叔讓我……」

 

  江澄一聽到他提自己的父親,眼眶都紅了,喊道:「走開!再讓我看到你,我叫一群狗來咬你!」

 

  魏無羨站在門口,聽到要喊狗來咬他,心中一陣害怕,絞著雙手,連忙道:「我走,我走,你不要叫狗!」

 

  他拖著被扔出來的蓆子和被子,飛奔著跑出長廊。來到蓮花塢沒多久,他沒好意思這麼快就到處上躥下跳,路和房間都不識得,更不敢隨便敲門,生怕驚醒了誰的夢。想了一陣,走到木廊沒風的一個角落,把蓆子一鋪,就在這裡躺下了。

 

  可是越躺,江澄那句「我叫一群狗來咬你」就越是響亮,魏無羨越想越害怕,拱在被子裡翻來覆去,聽什麼風吹草動都覺得像是有一群狗悄悄圍過來了,掙扎一陣,覺得這個地方呆不下去了,跳起來將蓆子一卷,被子一疊,逃出了蓮花塢。在夜風中跑了好一陣,看到一棵樹,不假思索便爬了上去,手腳並用抱著樹幹,覺得很高了,這才心魂略定。

 

  不知在樹上抱了多久,忽然聽到遠遠的有人軟綿綿地在叫他的名字。

 

  這聲音越來越近,一個白衣少女提著一盞燈籠走來。魏無羨認出這是江澄的姐姐,默不作聲,希望她不要發現自己。誰知,江厭離道:「是阿嬰麼?你跑到上面去做什麼?」

 

  魏無羨繼續默不作聲。江厭離舉起燈籠,抬頭道:「我看到你了。你的鞋子掉在樹下了。」

 

  魏無羨瞟了一眼自己的左腳,這才驚道:「我的鞋子!」

 

  江厭離道:「下來吧,我們回去。」

 

  魏無羨道:「我……我不下去,有狗。」

 

  江厭離道:「那是阿澄騙你的,沒有狗。你沒有地方坐,一會兒手就酸了,要掉下來的。」

 

  任她怎麼說,魏無羨就是抱著樹幹不下來,江厭離怕他摔了,把燈籠放在樹下,伸出雙手站在樹下接著,不敢離開,僵持了一炷香左右,魏無羨的手終於酸了,鬆開樹幹,掉了下來。

 

  江厭離趕忙去接,可魏無羨還是摔得一砰,滾了幾滾,抱著腿嗷嗷叫道:「我的腿斷啦!」

 

  江厭離安慰道:「沒有斷,應該也沒折,就是有點疼……我背你回去。」

 

  她撿起魏無羨在樹下的鞋子,道:「鞋子為什麼掉了?不合腳嗎?」

 

  魏無羨忍著痛出的眼淚,忙道:「沒有啊,合腳的。」

 

  其實是不合腳的,大了好些。但是這是江楓眠給他買的第一雙新鞋子,魏無羨不好意思麻煩他再買一雙,便沒說大了。

 

  寄人籬下,最害怕的就是給人添麻煩。

 

  江厭離幫他穿上鞋子,捏了捏鞋尖,道:「是大了一點呀,回去跟你改改。」

 

  魏無羨聽了,總覺得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略有些惴惴不安。

 

  江厭離把他背了起來,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往回走,一邊道:「阿嬰,無論剛才阿澄跟你說了什麼,你不要和他計較呀。他自己經常一個人在家裡玩,那幾條狗他最喜歡了,被送走了,心裡難過。其實多了個人陪他,他很高興的。你跑出來半天不回去,他擔心你出了事,急著去搖醒我,我才出來找的。」

 

  江厭離其實也只比他大兩三歲,那時才十二三歲,講起話來卻很自然的像個小大人,明明自己也是個孩子,卻一直在哄孩子。她的身體很瘦小,很纖弱,力氣也不大,時不時晃一晃,還要停下來托一托魏無羨的大腿,防止他滑下來。

 

  可是,魏無羨趴在她背上,卻感覺無與倫比的安心。甚至比坐在江楓眠的手臂上還安心。

 

  忽然之間,一陣嗚嗚的哭聲被夜風吹來。

 

  江厭離嚇得一抖,道:「什麼聲音?你聽到了嗎?」

 

  魏無羨手一指,道:「我聽到了,從那個坑裡傳出來的!」

 

  兩人繞到坑邊,小心翼翼地探頭下望。有個小小的人影趴在坑底,一抬臉,滿面的灰泥被淚水沖出兩道痕跡。

 

  這個人哽咽道:「……姐姐。」

 

  江厭離鬆了一口氣,道:「阿澄,我不是叫你喊人一起出來找嗎?」

 

  江澄只是搖頭。

 

  他在江厭離走後,等了一會兒,坐立難安,乾脆自己追了出來。誰知道跑得太急,又忘了帶燈籠,半路摔了一跤,摔進一個坑底,把腦袋也跌破了。

 

  江厭離伸手把弟弟從坑里拉起來,掏出手帕敷在他流血不止的額頭上。江澄神情萎靡,黑眼珠偷偷瞅一瞅魏無羨。江厭離道:「你是不是有話沒有對阿嬰說?」

 

  江澄壓著額頭的手帕,低低地道:「……對不起。」

 

  江厭離道:「待會兒幫阿嬰把蓆子和被子拿回去,好不好?」

 

  江澄吸了吸鼻子,道:「我已經拿回去了。」

 

  兩人的腿都受了傷,行走不得,此時離蓮花塢尚有一段距離,江厭離只得背上背著一個,懷裡抱著一個,魏無羨和江澄都摟著她的脖子,她走了幾步就累得氣喘吁吁,道:「你們這讓我怎麼辦呀。」

 

  最終,她還是走一步停一步地把兩個弟弟運回了蓮花塢,輕聲叫醒了醫師,在他給魏無羨和江澄包紮治療完畢之後連聲道謝。

 

  江澄看著魏無羨的腳,神色緊張。如果被其他門生或者家僕知道了,傳到了江楓眠耳朵裡,江楓眠知道了他把魏無羨的蓆子丟出去,會更不喜歡他的。這也是他剛才為什麼只敢自己一個人追出去,而不敢告訴別人。

 

  魏無羨道:「你放心,我不會告訴江叔叔的。這是我夜晚忽然想出去爬樹,所以才傷了。」

 

  聞言,江澄鬆了一口氣,發誓道:「你也放心,今後看到狗,我都會幫你趕走的!」

 

  見兩人終於達成了友好協議,江厭離高興地道:「就是應該這樣嘛。」

 

  折騰了小半晚,兩人也餓了。江厭離便自己到廚房去,給他們一人熱了一碗蓮藕排骨湯。

 

  香氣縈繞心間,至今不散。

 

  魏無羨蹲在院子裡,把喝完湯的空碗放到地上,望了一會兒稀星點點的夜空,微微一笑。

 

  今天他和藍忘機在蘭陵的樓台之上偶遇,他很努力地想營造一種和以往求學雲深不知處時一樣的氛圍,一直把話題往過去的那些事上引。

 

  而藍忘機則在一直執拗地提醒他,回不去了。

 

  可是,只要回到蓮花塢,回到江家姐弟身邊,他就能有一種彷彿什麼都沒改變的錯覺。

 

  魏無羨忽然想去找找當年那棵被他抱過的樹。

 

  他站起身來,朝蓮花塢外走去。沿路的門生向他恭恭敬敬地行禮點頭,都是陌生的面孔。他熟悉的那些猴子一樣不肯好好走路的師弟們、那些會擠眉弄眼不肯老實敬禮的家僕們,一個都不在了。

 

  穿過校場,邁出蓮花塢的大門,便是一片寬闊的碼頭。

 

  無論白天黑夜,碼頭上總有賣吃食的小販。今天的小販賣的不知道是什麼,鍋裡的油一炸,香味四溢,魏無羨忍不住走了過去,正想開口詢問,忽然發現這名小販之旁,蹲著一個渾身髒兮兮的人。

 

  這人抱著膝蓋正在哆嗦,似乎又冷又疲倦。魏無羨的陰影投了下來,這人猛地抬頭。

 

  魏無羨雙目微睜,道:「你?」

 

  第70章:將離第十六(2

 

  金麟台。

 

  藍曦臣和藍忘機並肩,於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緩緩而行。

 

  藍曦臣隨手拂過一朵飽滿雪白的金星雪浪,動作輕憐得連一滴露水也不曾拂落。

 

  他道:「花宴結束後這幾日,你在蘭陵城內四下遊走,可是見到了什麼?」

 

  藍忘機道:「……」

 

  藍曦臣道:「為何一直憂心忡忡。」

 

  雖說這憂心忡忡,在旁人看來,大概和藍忘機的其他表情沒有任何區別。

 

  藍忘機搖了搖頭,低聲道:「兄長,我,想帶一人回雲深不知處。」

 

  藍曦臣拂花的手不伸出去了。他訝然道:「……帶人回雲深不知處?」

 

  藍忘機蹙眉,心事重重地道:「嗯。」

 

  頓了頓,他補充道:「帶回去……藏起來。」

 

  藍曦臣登時睜大了眼睛。

 

  他這個弟弟,自從母親去世之後,漸漸的性子越來越沉悶,除了出去夜獵,就是整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看書、打坐、寫字、彈琴、修煉。跟誰都不愛說話,也就只是偶爾能和他多談幾句。可是,這樣的話,從他嘴裡脫口而出,也是頭一次。

 

  藍曦臣道:「藏起來?」為什麼要藏?莫非是什麼罪人?

 

  藍忘機微蹙著眉,彷彿並未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思索一陣,又對藍曦臣道:「他不願。」

 

  藍曦臣道:「嗯……」

 

  心中卻想:「忘機這是在向我求助?」

 

  這時,金光瑤的聲音傳來,道:「這位公子,你走錯了吧。」

 

  另一年輕的聲音道:「失禮了。我是……」

 

  一聽到這個聲音,藍曦臣和藍忘機不約而同抬起了頭。只見前方的影壁之旁,一個年輕的白衣男子站在金光瑤對面。這男子見了他們兩人,霎時面色一白,報名字的嘴也打不開了。金光瑤卻接道:「我知道。蘇憫善,秣陵蘇氏蘇涉蘇公子,對吧。」

 

  蘇涉微微一怔:「你記得我?」

 

  自從屠戮玄武洞底之事過後,蘇涉在姑蘇藍氏就抬不起頭了。他覺得被人看到那樣的一幕,心中很沒意思。不僅覺得別人看他微妙,他自己看自己也微妙。不久就申請脫離家族,輕而易舉地便成功了。

 

  為挽回失去的顏面,他在射日之征中頗為奮勇,結束後倒也有所收穫,自立門戶,依附於蘭陵金氏旗下。這樣的附屬家族不計其數,本以為沒什麼人識得他,豈知金光瑤只匆匆見過他一次,就把他的名、字、家族都記下了。蘇涉不由得臉色大緩。

 

  金光瑤笑道:「那是自然記得的。請。這邊走。」

 

  蘇涉又看了一眼那邊的藍氏兄弟,低頭匆匆入廳。藍曦臣和藍忘機都不是好在背後評頭論足的人,雖然蘇涉可評頭論足之處太多,他們也並不多言。

 

  如果前幾日那場花宴是蘭陵金氏向所有家族開放的大宴,那麼這次,就是只邀請親密家族、內部成員和附屬家族的私宴。

 

  藍曦臣和藍忘機依次入席,席間不便再繼續談論方才的話題,藍忘機便又回歸冷若冰霜的常態。經金光瑤佈置,他二人身前的小案上都沒有設酒盞,只有茶盞和清清爽爽的幾樣小碟。姑蘇藍氏不喜飲酒之名遠颺,因此也並無人上前敬酒,一片清淨。

 

  誰知,未清淨多久,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男子忽然走了過來,一手一只酒盞,大聲道:「藍宗主,含光君,我敬你們二位一杯!」

 

  此人膚色微黑,高大俊朗。嗓門十分嘹喨,從剛才起就一直在宴廳裡四下敬酒,嗡嗡作響。

 

  正是金光善胞弟之子,金子軒的堂哥,金子勳。

 

  金光瑤知藍氏兄弟都不喜飲酒,趕忙過來笑道:「子勳,澤蕪君和含光君都是雲深不知處出來的人,你讓他們喝酒還不如……」

 

  金子勳十分看不慣最近才認祖歸宗的金光瑤,心覺此人下賤,視他如無物,直接打斷道:「咱們金家藍家一家親,都是自己人。兩位藍兄弟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一旁幾名附屬家族的家主紛紛撫掌讚道:「好!說得好!」

 

  「真有豪爽之風!」

 

  「名士本當如此!」

 

  金光瑤維持笑容不變,卻無聲地嘆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心道:「什麼自己人,什麼一家親,什麼豪爽之風,名士……強逼人飲酒,這不就是沒家教麼?」

 

  藍曦臣起身婉拒,藍忘機則仍坐著,冷冷盯著金子勳硬塞到自己面前的那杯酒,微微啟唇,似乎正要說話,忽然,一隻手接過了那隻酒盞。

 

  藍忘機抬頭望去。

 

  只見一身黑衣,腰間一管笛子,笛子垂著鮮紅的穗子。負手而立,丰神俊朗。仰頭將酒一飲而盡,將空空如也的盞底露給金子勳看,微笑道:「我代他喝,你滿意了麼?」

 

  藍曦臣道:「魏公子?」

 

  有人低聲驚呼:「什麼時候來的?」

 

  魏無羨放下酒盞,單手正了正衣領,道:「方才。」

 

  宴廳眾人心中惡寒。竟然無人覺察到他是什麼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廳中的。

 

  魏無羨也不寒暄了,單刀直入道:「請問金子勳公子在嗎?」

 

  金子勳冷冷地道:「我就是金子勳。你找我做什麼?」

 

  魏無羨道:「金公子,請借一步說話。」

 

  金子勳道:「有什麼話說,等我們家開完宴再來吧。」

 

  其實他根本不打算和魏無羨談。前幾日花宴之上,魏無羨隻身退走金麟台,鬧得蘭陵金氏頗不愉快的事他記得,因此有意要給魏無羨一個還擊。

 

  魏無羨也看出來了,道:「要等多久?」

 

  金子勳道:「三個時辰吧。」

 

  魏無羨道:「怕是不能等那麼久。」

 

  金子勳傲然道:「不能等也要等。」

 

  他非要和魏無羨槓,除了上面那個原因,還出於一股不明不白的不服氣。

 

  射日之正爆發之初,金子勳便因受傷而賴守後方,沒能親眼見識過魏無羨在前線的模樣,多是聽人傳說,他心中不以為然,只覺得傳聞都是誇大其詞,因此不知忌憚,語氣強硬。

 

  他心中更不快的是,魏無羨剛才竟然當著他的面問金子勳是哪位:「我認得你,你卻居然敢不認得我!」

 

  金子勳不知曉魏無羨的厲害,金光瑤卻知曉,連忙道:「不知道魏公子你找子勳有何要事,很急迫嗎?」

 

  魏無羨道:「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金子勳越發要玩味了,心道:「急?我偏偏要拖死你,看你敢在我面前威風?」

 

  他又轉向藍曦臣,道:「藍宗主,來來來,你這杯還沒喝!」

 

  見他故意拖延,魏無羨眉間閃過一道黑氣,眯了眯眼睛,嘴角一勾,道:「好,那麼我就在這裡直說了。請問金公子,你知不知道溫寧這個人?」

 

  聽了這個名字,金子勳道:「溫寧?是有這麼條溫狗。」

 

  魏無羨道:「那就好。請金公子把他和他的六名下屬交出來吧。」

 

  「交出來?」

 

  魏無羨道:「正是。前段日子你在甘泉一帶夜獵的時候,獵物逃到了岐山溫氏殘部的聚居地,你讓當時在場巡邏的幾名溫家修士背著召陰旗給你做餌。被拒絕之後,你將這幾名修士暴打一通,強行插旗。隨後這幾人便不知所蹤了。除了問你,魏某實在不知道還能問誰啊。」

 

  射日之征後,岐山溫氏覆滅,原先四處擴張的地盤都被其他家族瓜分。甘泉一帶劃到了蘭陵金氏旗下。至於溫家的殘部,統統都被驅趕到岐山的一個角落裡,所佔地盤不足原先千分之一,蝸居於此,苟延殘喘。

 

  金子勳只覺不可理喻,道:「魏無羨,你什麼意思?找我要人,你該不會是想為溫狗出頭吧?」

 

  魏無羨笑容可掬道:「你管我是想出頭,還是想斬頭呢?——交出來是了!」

 

  最後一句,他臉上笑容倏然不見,語音也陡轉陰冷,明顯已經失去耐心。宴廳中許多人不禁一個冷戰,金子勳也是頭皮一麻。

 

  然而,他始終不知深淺,片刻怒氣便翻湧了上來。正在這時,首席上的金光善道:「魏公子,我說一句公道話。你在我蘭陵金氏開設私宴的時候闖上來,實在不妥。」

 

  前幾日金麟台的花宴,魏無羨與金子軒發生口角,不歡而散,逕自離去,要說金光善心中不介意,那是不可能的。這也是為什麼他方才一直呵呵笑著看宴廳之下金子勳的各種無禮。

 

  魏無羨頷首道:「金宗主,我本並無意擾貴族私宴,然而,這位金公子帶走的幾人如今生死下落不明,遲一步或許就挽救不及。其中一人於我有救命之恩,我絕不能袖手旁觀,此事不容再拖。」

 

  金光善道:「可是,細數起來,我們也有許多事尚未清算,不容再拖,必須現在解決。」

 

  魏無羨挑眉道:「清算什麼?」

 

  金光善道:「魏公子,你不會忘了吧,在射日之征中,你曾經使用過一樣東西。」

 

  魏無羨一掀衣擺,堂而皇之地在藍忘機身旁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他道:「哦,你是說陰虎符。怎麼了?」

 

  金光善道:「據聞,這件陰虎符是你從屠戮玄武洞底得來,由一柄鐵劍的鐵精所熔鑄。」

 

  魏無羨道:「請說重點。」

 

  金光善道:「我以為,這樣法寶難以駕馭,不應由你一人保管,你……」

 

  話音未落,魏無羨突然笑了起來。

 

  笑了幾聲,他道:「金宗主,容我多問一句。你是覺得,溫氏沒了,蘭陵金氏就理所應當取而代之嗎?」

 

  廳中霎時雅雀無聲。

 

  魏無羨又道:「什麼東西都要交給你,誰都要聽你的?看蘭陵金氏這行事作風,我險些還以為仍是溫王盛世呢。」

 

  剎那間,金光善的國字臉上,閃過一絲惱羞成怒。

 

  射日之征後,各家對於魏無羨修鬼道的爭議越來越大,他本意是要威脅提醒一下魏無羨,你還有案底在身,不清不白,旁人都盯著你呢,別太囂張,別想騎到我們家頭上,誰知這魏無羨說話如此不知遮掩,他雖然早有接替溫氏地位這份暗暗的心思,但從來沒人敢這麼明白亮敞地說出來,還加以嘲諷。

 

  他右首一名客卿喝道:「魏無羨!你怎麼說話的!」

 

  魏無羨揚聲道:「我說錯了?逼活人為餌,稍有不順從便百般打壓。這所作所為所言所語,和溫氏當年又有什麼區別?」

 

  另一名客卿站起身來,道:「自然有區別。魏公子,溫氏所作所為惡劣在先,我們以牙還牙,讓他們飽嘗自己種下的惡果,又有何不可?」

 

  魏無羨也站起了身,道:「以牙還牙,也應該還到岐山溫氏的直系溫若寒一脈和他手下人命無數的干將家臣身上,關那些並未參戰的溫部殘支什麼事?」

 

  原先那名客卿冷笑道:「當年溫氏屠殺我們的人,可沒有顧及什麼直系旁系、有辜無辜!溫狗作惡多端,落得如此下場也是他們罪有應得。」

 

  魏無羨笑道:「哦。溫狗作惡多端,所以姓溫的盡皆可殺?不對吧,不少從岐山那邊降服過來的叛族現在可是如魚得水呢。在座的不就有幾位,正是原先溫氏附屬家族的家主嗎?」

 

  那幾名家主見被他認了出來,登時神色一變。誰知,魏無羨又道:「既然只要是姓溫的就可以供人隨意洩憤,不論有辜無辜,意思是不是我現在把他們全部殺光都行?」

 

  話音未落,他把手一壓,放到了腰間的陳情上。

 

  這個動作喚醒了整個宴廳的人,彷彿瞬間重回到了那暗無天日、屍山血海堆積的戰場!

 

  所有人霍然站起。藍忘機沉聲道:「魏嬰!」

 

  四下都有人驚恐地叫道:「魏無羨,你不要亂來!」

 

  金光瑤溫言道:「魏公子,你可千萬不要亂來啊。放下陳情。一切好商量。」

 

  金光善也站了起來,驚怒懼恨交加道:「江……江宗主不在這裡,你就如此肆無忌憚!」

 

  魏無羨厲聲道:「你以為他在這裡,我就不會肆無忌憚嗎?我若要殺什麼人,誰能阻攔,誰又敢阻攔?!」

 

  藍忘機一字一句道:「魏嬰,放下陳情。」

 

  魏無羨看了他一眼,在那雙淡若琉璃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近乎猙獰的倒影。

 

  他忽的轉過頭,喝道:「金子勳!」

 

  金光善慌忙道:「子勳!」

 

  魏無羨道:「廢話少說,想必諸位都知道,本人耐心有限。人在哪裡?陪你浪費了這麼久的時間,我只給你三聲。三!二!」

 

  看著金光善的神色,金子勳咬牙道:「……在窮奇道!就在窮奇道!」

 

  魏無羨冷笑一聲,道:「你早說不就行了。」

 

  說完,旋即轉身退走。

 

  只留下宴廳中的人,十之八九已驚出一身冷汗。金光善呆呆站在位上,半晌,忽然大怒,踢翻了身前的小案,滿案的金盞銀碟骨碌碌滾落下台階。

 

  他拂袖而去。金子勳深深覺得方才露怯開口,輸了面子,也跟著一併退場。

 

  剩下的爛攤子,自然是金光瑤一個人張羅忙活,焦頭爛額。

 

  藍忘機低下頭,慢慢把手中的避塵收了回去。

 

  金光瑤跌足道:「唉,這個,這個魏公子,真是太衝動了。他怎麼能當著這麼多家的面這麼罵呢?」

 

  藍忘機冷冷地道:「他罵得不對嗎。」

 

  金光瑤微不可查地一怔,立刻笑道:「哈哈。對。是對。但就是因為對,所以才不能當面罵啊。」

 

  藍曦臣則若有所思道:「這位魏公子,當真已心性大變。」

 

  聞言,藍忘機緊蹙的眉宇之下,那雙淺色眸子裡流露過一絲痛色。

 

  第71章:將離第十六(3

 

  窮奇道是一座山谷之中的山道,位於天水之東。

 

  相傳,此道乃是岐山溫氏先祖溫卯一戰成名之地,數百年前,他與一隻上古凶獸在此惡鬥九九八十一天,最終將之斬殺。這上古凶獸,便是窮奇。懲善揚惡,混亂邪惡,喜食正直忠誠之人,餽贈作惡多端之徒的神獸。

 

  當然,這傳說究竟是否屬實,還是岐山溫氏後代家主為神化先祖而誇大的,那便無從考據了。

 

  下了金麟台,魏無羨轉入蘭陵城中一條小巷,道:「在窮奇道。走吧。」

 

  溫情早在巷中坐立難安多時,聞言立刻衝了出來。她腳底一崴,魏無羨單手將她扶住,提議道:「你要不要休息,我一個人去。」

 

  溫情忙道:「不用!不用!我要去,我一定要去!」

 

  岐山溫氏覆滅之後,溫情的劍也和其他溫家修士一樣,被收繳了。因此,溫寧失蹤後,她幾乎是用一雙腿片刻不停地從岐山跑到了雲夢,舟車勞頓,數日未曾闔眼,此刻幾乎已不成人形。

 

  當年,魏無羨背著江澄與她告別之際,溫情是這麼說的:「無論這場戰役結果如何,從此以後,你們跟我們都兩不相欠了。兩清。」神情高傲,歷歷在目。

 

  然而,就在前天,她死死拽著魏無羨的手,就差跪在他面前,哀求道:「魏無羨,魏無羨,魏公子,你幫幫我吧。我實在是找不到可以幫忙的人了,你一定要幫我救救阿寧!除了找你我實在是沒辦法了!」

 

  當初的驕傲與自矜蕩然無存。

 

  魏無羨也知道,她決計放心不下溫寧,也不多勸,兩人火速趕到天水郡。

 

  射日之征後,眾家瓜分的地盤裡,蘭陵金氏得的那一份最大,天水一帶也被他們收入囊中。窮奇道是溫卯成名之地,經曆數百年後人的改建,已經從險峻要道變成了一處歌功頌德、觀光遊覽之景。原先山道兩側高闊的山壁上鑿刻的都是大先賢溫卯的生平佳跡,蘭陵金氏接手此地之後,自然不能讓這些岐山溫氏的光輝往事繼續留著,正在著手重建。重建的意思,就是要把整個兩側的高山筆畫鑿得乾乾淨淨,盡數清空,刻上新的圖騰。

 

  當然,最後,必須還要改個能凸顯蘭陵金氏之神勇的新名字。

 

  此等大工程自然需要不少苦力。苦力的人選,除了低階低到塵埃裡、一輩子都難出頭的修士,普通人家的平民,更多的,則是射日之征後便淪為喪家之犬的戰俘們。

 

  數名督工在山谷之中穿行,吆喝驅趕這這些步伐沉沉的力士和戰俘們。溫情衝了進去,視線在每一張灰頭土臉的疲憊面容上亂撞,幾名督工注意到了她,喝道:「你是哪家的?怎麼亂闖!」

 

  溫情被他們擋住了去路,著急道:「我找人,我找人啊!」

 

  她穿的衣服沒有家紋,不是沒有家族就是地位低下,一名督工揮舞著手臂道:「我管你找人還是人找,走!再不走……」

 

  忽然,語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一名黑衣青年,跟在這年輕女子身後行了過來。

 

  這青年生得一張明俊容顏,眼神卻頗為陰冷,正在盯著他,盯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很快地,他發現這青年並不是在盯他,而是在盯他手中揮舞的那柄鐵烙。

 

  魏無羨看到這些督工手中的鐵烙,和從前岐山溫氏的家奴們慣用的一模一樣,只不過是頂端烙片的形狀,從太陽改成了花瓣,眼中寒光乍現,卻仍不動聲色。山谷之中,忽然以他為圓心,空出了一大片地。

 

  不少督工和普通低階修士都認得魏無羨的臉,反倒是那些戰俘沒幾個認得,看到他腰間的陳情,才猜出了來人身份。

 

  但凡是在戰場上和魏無羨遇上過的對手,只有一個下場——全軍覆沒,盡數淪為凶屍。

 

  因此,認得他臉的,現在都是他的部下了。

 

  旁人再不敢阻攔,溫情邊找邊喊:「阿寧!阿寧!」聲音淒厲,然而無人應答。跑遍了整個山谷,都沒見到弟弟的蹤影,溫情抓著幾名督工問道:「這幾天有沒有送來幾個溫家的修士?裡面有個說話結結巴巴的人,你們有沒有見到他?誰見到他了?」

 

  數名督工面面相覷,為首者打哈哈道:「這裡所有的戰俘,都是溫家的修士,每天都有新送來的。都在這兒了……」

 

  魏無羨道:「都在這兒了?」

 

  那名督頭只是一個勁兒地笑。

 

  魏無羨道:「好吧。我姑且當,活著的都在這兒了。那麼,其他的呢?」

 

  溫情的身體晃了晃。

 

  與「活著」相對的「其他」,自然只有「死」。

 

  督頭不敢多言,只得硬著頭皮,將他們帶到了山谷之後的一片野林。他不敢自己一個人面對魏無羨,命令手下另外七八人也一起跟上,浩浩蕩蕩地帶路。

 

  野林深處,橫七豎八扔著幾十條人形。有的已經發出了腐爛的惡臭。對此,魏無羨習以為常,溫情則完全注意不到。他們在屍堆裡翻了一陣,很快就翻到了還睜著眼睛的溫寧。

 

  溫寧的肋骨被打塌了半邊,嘴角的血跡已經凝成了暗褐色,一動不動。

 

  溫情仍不死心,顫抖著去抓他的脈搏。

 

  死死抓了半晌,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了。

 

  她哭得面目扭曲,那張原本甜美的臉皺成一團,變得很醜,很難看。但是,當一個人真正傷心到及處的時候,是絕對沒辦法哭得好看的。

 

  在唯一的弟弟僵硬的屍體前,她所堅持的高傲片甲不留。

 

  魏無羨站在她身後,一語不發。

 

  在奔波路上,溫情對他說了很多的事。射日之征後,他們的處境越來越艱難,無論有沒有參過戰、無論有沒有殺過人,都要每日每處被人監視,隨時隨地受人擺佈、遭人呵斥。

 

  溫情和溫寧有一個逝世的堂哥,這位堂哥的外婆也被打成了「溫狗餘孽」之一。雖然因為她年紀太大,不用和其他俘虜一樣做苦力,卻有另外的折騰法子對付她。就是讓她每天扛著一面被撕得破破爛爛、塗上了血紅大叉的溫家戰旗走來走去,進行自我羞辱,美其名曰「自省」。

 

  那堂哥生前獨子大約才兩三歲,最親近的就是外婆,離了老人家就不行,又不能沒人照顧,她只好把小外孫用布條綁在背上帶。一個老人顫顫巍巍,一個小孩子在她背上懵懵懂懂。一老一小,吃力地扛著一面高高的旗子,佝僂著腰地在路旁來回行走,走兩步歇一歇,把旗子放下,見有人走近,趕忙又把旗子背起,生怕被人發現後斥責找麻煩。

 

  那日,金子勳夜獵,追著一隻八翼蝙蝠王,來到了他們位於岐山一角的拘禁地。

 

  那隻八翼蝙蝠王神出鬼沒且性情凶悍,藏匿時便找不到,不藏匿時又對付不了。金子勳正焦躁,恰好遇上前來查看異象的幾名溫家門生。金子勳把他們當成送上門來的餌,不分青紅皂白,逼他們負上召陰旗吸引攻擊。

 

  溫情習醫,她的門生隨她,從來只救人而不殺人。溫寧更是因為性情怯弱,都不敢招收暴戾之徒,手下儘是些和他差不多木訥老實的修士,從未做過什麼害人之事。他們這一支也只剩下幾十人了。溫寧見手下門生有性命之險,趕出來和金子勳磕磕巴巴地講道理,拖拖拉拉間,八翼蝙蝠王跑了,金子勳大怒之下,令部下把他們盡數抓走。

 

  這些天溫情跑的幾乎發狂,卻還是來晚了,連弟弟的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溫情哭得太凶,無聲地暈了過去。

 

  魏無羨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讓她靠在自己胸口。閉上眼,片刻之後才睜開,道:「這個人是誰殺的。」

 

  他語氣不冷不熱,似乎沒有動怒,而是在思考什麼。那名為首的督工心生僥倖,嘴硬道:「魏公子,這話您可別亂說,這兒可沒人敢殺人,他是自己幹活不小心,從山壁滾下來摔死的。」

 

  魏無羨道:「沒人敢亂殺人?真的?」

 

  數名督工一齊信誓旦旦道:「千真萬確!」

 

  「絕無虛假!」

 

  魏無羨微微一笑,道:「哦。我明白。」

 

  旋即,他慢條斯理地接道:「因為是溫狗,溫狗不是人。所以說,『這兒沒人敢亂殺人』,是這個意思,對吧?」

 

  那督頭剛才心中,正好就在想這一句,猛地被他戳穿心思,臉色一白。魏無羨又道:「還是你們真覺得,我會分辨不出一個人是怎麼死的?」

 

  眾督工啞然,終於開始發覺大事不妙,隱隱有後退之意。

 

  魏無羨維持笑容不變,道:「你們最好立刻老實交待,是誰殺的,自己站出來。不然,我就只好寧可殺錯,也不放過了。全都殺光,這總該沒有漏網之魚。」

 

  眾人頭皮發麻,背脊發寒。督頭囁嚅道:「雲夢江氏和蘭陵金氏眼下正交好,魏公子您可不能……」

 

  聞言,魏無羨看了他一眼,訝然道:「你很有勇氣。這是威脅我?」

 

  督頭忙道:「不敢不敢。」

 

  魏無羨道:「既然你們不肯說,那就讓他自己來指認吧。」

 

  彷彿等待他這一句多時一般,一道黑色的身影僵直地立了起來。

 

  第72章:桀驁第十七(1

 

  當天夜裡,整個修真界掀起了軒然大波。

 

  子時,金麟台上點金閣裡,大大小小近五十位家主依席而坐。首席是金光善,金子軒出門在外,金子勳又資歷不夠,因此只有金光瑤垂手侍立在他身旁。前列是聶明玦、江澄、藍曦臣、藍忘機等家主、名士一級的人物,神色肅然。後列則是次一等的家主和修士,都如臨大敵,不時低聲私語一兩句「我就知道」、「遲早會這樣的」、「且看怎麼收場」。

 

  江澄是眾人目光聚焦的中心,坐在前列,滿面陰雲,正在和旁人一樣,聽席上金光瑤神色恭謹、語氣軟和地款款道來:

 

  「……在窮奇道催動陳情,將那溫寧和堆積在谷後樹林的屍體全數凶化,殺六名督工,傷者七十有餘。隨後他便抱著溫情,帶著這些凶屍去了岐山的拘禁地,要把那裡的溫氏殘黨帶走。在岐山的監視者們出面阻攔,又被他驅使惡靈和凶屍擊退,帶著那五十餘人揚長而去。進入亂葬崗後,他讓幾百具凶屍守在山下巡邏,我們的人到現在都一步也上不去。」

 

  聽完之後,點金閣中一片靜默。

 

  半晌,江澄才道:「這件事確實做得太不像話,我代他向金宗主賠罪。若有什麼補救之法,請儘管開口,我必然盡力補償。」

 

  金光善要的卻並不是他的賠罪和補償,道:「江宗主,本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蘭陵金氏本來是絕不會多說一句的,不過幾個門生和下級修士而已,殺就殺了。可這些督工和低階修士,並不都是金家的人,還有幾個別家的。這就……」

 

  江澄眉頭緊蹙,揉了揉太陽穴處跳動不止的筋絡,無聲地吸了一口氣,道:「……我向各位宗主道歉。諸位有所不知,魏無羨要救的那名溫姓修士,在射日之征中曾於我二人有恩。因此……」

 

  聶明玦冷冷地道:「有恩?江宗主莫非忘了,雲夢江氏滅族血案的凶手是誰?即便是有恩,也早就抵消了吧。」

 

  這幾年來,江澄每天都是堅持忙到深夜,今日剛準備早些休息,就被這個炸雷般的消息炸的連夜趕到金麟台,疲倦之下本就壓著三分火氣,再加上他生性好強,被迫當眾低頭向旁人道歉,已是煩躁,聽聶明玦再提起滅族兇案,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恨意。

 

  這恨意不光無差別針對在座所有人,還針對魏無羨。

 

  藍曦臣道:「話也不能這麼說,溫情、溫寧一脈的殘部,我查證過,是並沒有參與過射日之征的,沒有兇案與他們有關。」

 

  聶明玦轉向他,神色略微緩和,卻依舊堅持著不贊同的立場:「二弟此話我不同意。身為家族一份子,自當與家族共榮辱、同患難。溫氏作惡,後果自然要溫氏全族來承擔。若是只在家族興盛時享受優待,家族覆滅了卻不肯承擔苦果、負起責任、付出代價,這算什麼?」

 

  一名家主道:「江宗主,您這話說的可就不對了。您莫非忘了溫氏當年是如何對待其他家族的?還跟他們講什麼恩義,為了這點恩義還殺傷自己人!」

 

  一提到岐山溫氏當年的暴行,眾人便群情激奮,嘈雜湧動。金光善本欲講話,見狀不快,金光瑤觀其神色,連忙揚聲道:「諸位還請稍安勿躁。今日要議之事,重點不在於此。」邊說邊讓家僕們送上了冰鎮的果片,轉移注意力,點金閣這才漸漸收斂聲息。

 

  金光善趁機道:「江宗主,原本這是你的家事,我不好插手,但事到如今,關於這個魏嬰,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了。」

 

  江澄道:「金宗主請講。」

 

  金光善道:「江宗主,魏嬰是你左右手,你很看重他,這個我們都知道。可反過來,他是不是尊敬你這個家主,這就難說了。反正我做家主這麼多年,從來沒見過哪家的下屬膽敢如此居功自傲、狂妄不堪的。」他搖了搖頭,道:「百家花宴那麼大的場合,當著你的面都敢甩臉色,說走就走。昨天背著你就更放肆了,連他根本不把你這個家主放在眼裡這種話都敢說,半點不尊重……」

 

  聽到最後一句,江澄臉色已十分難看。

 

  忽然,一個冷淡的聲音道:「沒有。」

 

  金光善編排得正起勁,聞言一愣,和眾人一樣,循聲望去。

 

  只見藍忘機正襟危坐,波瀾不驚地道:「魏嬰並未說過不把江宗主放在眼裡。他原話的意思是,他一向如此肆無忌憚。並無不尊重之意。」

 

  藍忘機在外言語極少,就連在清談會上論法問道,也只有別人向他提問、發出挑戰,他才言簡意賅、惜字如金地回答,三言兩語,直擊要點,完勝旁人滔滔不絕口若懸河的雄辯,除此以外,幾乎從不主動發聲。是以金光善被他打斷,驚訝之情遠遠大於不快。但畢竟是篡改原話、添油加醋被人當眾拆台,微覺尷尬。好在他沒尷尬多久,金光瑤便立刻來為他救場了,訝然道:「是嗎?原來是這麼說的?哎,那天魏公子氣勢洶洶闖上金麟台,說了太多話,一句比一句石破天驚,我都不太記得了,含光君居然記得這麼清楚。不過,這兩句意思也差不多吧。」

 

  他的記性比藍忘機只好不差,卻故意裝糊塗,聶明玦不喜此種行為,微微皺眉。金光善則順著台階下,道:「不錯,意思是差不多的,反正不把江宗主放在眼裡就是了。」

 

  一名家主道:「其實我早就想說了。這魏無羨雖然在射日之征中有些功勞,但說句不好聽的。他畢竟是個家僕之子。一個家僕之子,怎能如此囂張?」

 

  他說到「家僕之子」,自然有人聯想到,堂上還站著一個「娼妓之子」,不免窺視一番。金光瑤分明注意到了這些並無好意的目光,卻依舊笑容完美,半點不墜。眾人紛紛開始隨大流表示不滿:

 

  「金宗主讓魏嬰上呈陰虎符,原本也是好意,怕他駕馭不了,釀成大禍。他卻以小人之心猜度,以為誰覬覦他的法寶嗎?要說法寶,誰家沒有幾件鎮家之寶。」

 

  「若只是狂妄自大、不懂尊重人倒也罷了,但是他這次卻為了幾條溫狗濫殺我們這邊的修士,這是要挑戰誰啊?」

 

  「我早就說過他修鬼道會修出問題的吧?看看,殺性已經開始暴露了。」

 

  「也不是濫殺吧……似乎是只殺了虐待和毆打溫寧等人的督工。」

 

  藍忘機原本似乎已進入萬物不聞的空禪之境,聞聲一動,抬眼望去。

 

  說話的是一名姿容姣好的年輕女子,侍立在一位家主身側,這小心翼翼的一句一出,立刻遭到了附近修士們的群起而攻之:「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還要說他殺咱們的人有理了?還要讚揚這是仁義之舉?」

 

  那女子更小心地道:「不……我並沒有這麼說,諸位不必如此激動。我只是覺得『濫殺』這個詞不太妥當。」

 

  另一人唾沫橫飛道:「有什麼不妥當的?魏無羨從射日之征起就濫殺成性,你能否認嗎?」

 

  那女子努力辯解道:「射日之爭是戰場,戰場之上,豈非人人都算濫殺?而且我們現在談的是另一件事,說他濫殺,我真的覺得不算。畢竟事出有因,如果那幾名督工確實殺害了溫寧等人,這就不叫濫殺,叫報仇,僅此而已。」

 

  卡了卡,一人嘴硬道:「可誰也不知道那幾名督工是不是真的殺了溫寧,又沒人親眼看見。」

 

  另一人則冷笑道:「僅此而已?不對吧。說的真是清清白白,我看你是心裡有鬼吧。」

 

  那女子漲紅了臉,道:「你說清楚,什麼叫心裡有鬼?」

 

  那人道:「不用說,你自己心裡清楚,女人就是女人,當初屠戮玄武洞底他撩了撩你就死心塌地了,到現在還為他強詞奪理,顛倒黑白。」

 

  昔年魏無羨屠戮玄武洞底救美一事也充當過一段時間的風流談資,是以不少人立刻恍然大悟,原來這年輕女子就是那個「綿綿」。

 

  立即有人嘀咕道:「難怪這麼巴巴地給魏無羨說話了……」

 

  綿綿氣道:「什麼強詞奪理、顛倒黑白?我就事論事而已,又關我是女人什麼事?講道理講不過,就用別的東西攻擊我嗎?」

 

  一旁和她一個家族的數人喝道:「你都心有偏向了,還談什麼就事論事?」

 

  「別跟她廢話了,這種人竟然是我們家的……還能混進點金閣來。」

 

  綿綿氣得眼眶都紅了,含著淚花,半晌,道:「你們聲音大,好,你們有理!」

 

  她把身上的家紋袍猛地脫了下來,往桌上一拍。旁人倒是被她這行為震了一下。這個行為,代表的是「退出家族」。

 

  綿綿一語不發,轉身走了出去。

 

  過了一陣,有人嘲笑道:「敢脫有本事就別穿回去啊!」

 

  稀稀落落的,有人開始附和:「女人就是女人,說兩句就受不了了,過兩天肯定又會自己回來的。」

 

  「肯定的啊。畢竟好不容易才從家奴之女轉成了門生的,嘻嘻……」

 

  藍忘機任身後這些聲音群魔亂舞,也站了起來,走了出去。藍曦臣聽他們越說方向越不堪,溫言道:「諸位,人已走了,收聲吧。」

 

  澤蕪君發聲了,旁人自然要給點面子,點金閣中又開始東一句西一句,痛斥起溫狗和魏無羨來,一片咬牙切齒、不分青紅皂白、不容許任何反駁的狂熱痛恨在空氣中激盪。

 

  趁這氣氛,金光善繼續對江澄道:「我看他這次去亂葬崗恐怕是蓄謀已久了吧,畢竟以他的能耐,自立門戶也不是什麼難事。借此機會脫離江氏,以為外面海闊天高任鳥飛。你千辛萬苦重建雲夢江氏,他身上爭議大的地方原本就多,還不知收斂,給你添這麼多麻煩,根本就沒有考慮到你。」

 

  江澄強作鎮定道:「魏無羨這個人狂妄慣了,連我父親都拿他沒辦法。」

 

  金光善呵呵笑了兩聲,道:「楓眠兄是拿他沒辦法嗎?楓眠兄,那是偏愛他。」

 

  聽到「偏愛」二字,江澄的嘴角邊的肌肉抽了抽。

 

  金光善繼續道:「江宗主,你跟你父親不一樣,如今雲夢江氏重建才幾年,正是你立威的時候。他也不知避嫌,讓江家的新門生看到了,作如何想法?難道要個個以他為榜樣?」

 

  他一句接一句,步步緊逼,趁熱打鐵。江澄緩緩地道:「……金宗主不必再說了。我會去一趟亂葬崗,解決這件事的。」

 

  召集結束之後,眾位家主紛紛覺得今日得到了了不得的談資,一邊疾行一邊火熱議論,激憤仍然不減。

  三尊聚首。藍曦臣道:「三弟,辛苦你了。」

 

  金光瑤笑道:「我不辛苦,辛苦江宗主那張桌子了。幾處被他捏得粉碎啊,看來真是氣得厲害。」

 

  聶明玦走了過來,道:「巧言令色,的確辛苦。」

 

  聞言,藍曦臣笑而不語,金光瑤就知道聶明玦逮著個機會就要教育他好好做人,頗為無奈,連忙轉移話題,道:「哎,二哥,忘機呢?我看他剛才提前離場了。」

 

  藍曦臣示意前方,金光瑤與聶明玦轉身望去。只見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藍忘機和方才那名點金閣中退出家族的女子正面對面站著。那女子還淚光盈盈的。藍忘機神情肅穆,兩人正在說話。

 

  須臾,藍忘機微微俯首,向她一禮。

 

  這一禮,尊重之中,還有莊嚴。

 

  那女子亦向他還了一個更莊重的禮,穿著那件沒有家紋的紗衣,飄然下了金麟台。

 

  聶明玦道:「這女子雖然立場站錯了,倒是比她家族裡那幫烏合之眾要有骨氣得多。」

 

  金光瑤口上讚道:「是呀。」

 

  心中卻道:「大哥又來了。骨氣是什麼,能吃嗎。好不容易從家奴之女爬到了門生,因為一時之氣就當眾脫離家族,多年辛苦一朝付諸流水,何苦來。若是心中不快,咬牙爬到更上層,把今日這群嘲笑過她的人盡數殺了,豈不更解恨?這小美人真傻乎乎的。人若是要講什麼骨氣廉恥,注定止步於此。」

 

  兩日後,江澄率領三十名門生,上了亂葬崗。

 

  果然如別家所說的那樣,山腳被推倒的咒牆之前,被無數凶屍層層包圍,插翅難飛。這些凶屍在山腳遊蕩,江澄上前,它們無動於衷,可江澄身後的門生若是靠得近了,它們就發出警告的低聲咆哮。

 

  看來,魏無羨已經下過命令了。多半他此刻已在山上等候多時。

 

  江澄令門生們在山下等候,隻身上崗,在黑壓壓的樹林中穿行,走了長長一段路,前方才傳來人聲。

 

  山道之旁有幾個圓圓的樹樁,一個大的,像桌子,三個小的,像春凳。一個紅衣女子和魏無羨坐在其中兩個樹樁上,幾個看上去老實巴交的漢子在旁邊的一片土地上吭哧吭哧地翻土。

 

  魏無羨抖著腿道:「種土豆吧。」

 

  那女子口氣堅決地道:「種蘿蔔。蘿蔔好種,不容易死。土豆難伺候。」

 

  魏無羨道:「蘿蔔難吃。」

 

  江澄哼了一聲,魏無羨和溫情這才回頭見到他,並不吃驚。魏無羨從樹樁上站起,走了過來,沒說一句話,朝山上走去,江澄也不問,跟著他一起走。

 

  另一群漢子正在幾根木材搭成的架子前忙活。他們應當都是溫家的修士,然而脫去了炎陽烈焰袍,穿上粗布衣衫後,手裡拿著錘子鋸子,肩上扛著木材稻草,爬上爬下,忙裡忙外,和普通的農夫獵戶毫無區別。他們見到江澄,從衣服和佩劍看出這是一位大宗主,彷彿心有餘悸,都停下了手裡的活,遲疑地看過來,大氣也不敢出。

 

  魏無羨擺了擺手,道:「繼續。」

 

  他一開口,那群人便安心地繼續了。江澄道:「這是在幹什麼?」

 

  魏無羨道:「看不出來?建房子。」

 

  江澄道:「建房子?那剛才上來的時候那幾個在翻土的是在幹什麼?別告訴我你真的打算種地。」

 

  魏無羨道:「你不是都聽到了嗎?就是在種地。」

 

  江澄道:「你在一座屍山上種地?種出來的東西能吃嗎?你還真打算在這裡長期駐紮?這鬼地方人能待?」

 

  魏無羨道:「我在這裡待過三個月。」

 

  沉默了一陣,江澄道:「不回蓮花塢了?」

 

  魏無羨道:「夷陵雲夢這麼近,什麼時候想回了就偷偷回去唄。」

 

  江澄嗤道:「你想的倒美。」

 

  他還想說話,忽然覺得腿上一重,低頭一看,不知什麼時候,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偷偷蹭過來抱住了他的腿,正抬著圓圓的臉蛋,用圓圓的黑眼睛使勁兒瞅他。

 

  倒是個玉雪可愛的孩子,可惜江澄這個人毫無愛心,他對魏無羨道:「哪來的小孩?拿開。」

 

  魏無羨一彎腰,把這孩子抱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手臂上,道:「什麼拿開。怎麼能用這個詞。阿苑,你怎麼見人就抱腿?去!不要剛玩了泥巴就咬指甲,你知道這是什麼泥巴嗎?手拿開!也別摸我的臉。外婆呢?」

 

  一個白髮稀疏的老太太急急地杵著一隻木杖歪歪扭扭走了過來,看到江澄,也認出了這是個大人物,有些害怕的樣子,佝僂的身影越發佝僂了。魏無羨把那個叫阿苑的孩子放到她腿邊,道:「去旁邊玩吧。」

 

  那老太太趕忙牽著小外孫離開,那小朋友走得跌跌撞撞,邊走還在邊回頭,江澄譏嘲道:「那些家主們還以為你拉了群什麼逆黨餘孽來佔山為王,組建大旗,原來是一幫老弱婦孺,歪瓜裂棗。」

 

  魏無羨自嘲地笑了笑,江澄又道:「溫寧呢?」

 

  第73章:桀驁第十七(2

 

  魏無羨把他帶到了伏魔殿。

 

  溫寧渾身畫滿血色的符咒,躺在大殿中央,雙目圓睜,眼白外露,一動不動。查看之後,江澄冷冷地道:「他這是怎麼了。」

 

  魏無羨道:「他有點凶。我險些控制不住,所以先封住了,讓他暫時別動。」

 

  江澄道:「他活著的時候不是個膽小的結巴嗎?怎麼死了還能這麼凶。」

 

  這口氣說不上和善,魏無羨看了他一眼,道:「溫寧生前是比較怯弱的一個人,正因為如此,各種情緒都藏在心底,怨恨,憤怒,恐懼,焦躁,痛苦,這些東西積壓太多,在死後才全部爆發出來。就跟平時脾氣越好的人發起火來越可怕是一個道理,越是這種人,死後越是凶得超乎想像。」

 

  江澄道:「你不是一向都說,越凶越好?怨氣越重,憎恨越大,殺傷力越強。」

 

  魏無羨道:「是這樣。可我最近想煉一種新的凶屍。能力不減,無堅不摧,同時還能記得起生前的種種,保有清醒的神智。」

 

  江澄嗤道:「你又在異想天開,這樣的凶屍,和人有什麼區別?無堅不摧,不畏傷,不畏寒,不畏痛,不會死。我看若是你真能煉出來,誰都不用做人,也不用求仙問道了,都求你把自己煉成凶屍就行。」

 

  魏無羨笑道:「怎麼可能?說是無堅不摧,但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不死的。凶屍也是會再死一次的……」

 

  話音未落,江澄突然拔出三毒,劍尖沖溫寧的額心刺去。

 

  魏無羨反應奇快,在他手臂上一擊,打偏了劍勢,喝道:「你幹什麼?!」

 

  他這一句在空曠的伏魔殿裡迴蕩不止,嗡嗡作響。江澄不收劍,厲聲道:「幹什麼?我才要問你幹什麼。魏無羨,你這段日子,很是威風啊?!」

 

  早在江澄上亂葬崗之前,魏無羨便預料到了,這次他來,絕不會是真的心平氣和地找他閒談的。

 

  一路上來,兩個人心中都始終有一根弦緊緊繃著。若無其事地聊到現在,故作平靜地壓抑了這麼久,終有爆發的弦斷一刻。

 

  魏無羨早知他會說什麼,道:「要不是溫情他們被逼得沒辦法了,你以為我想這麼威風?」

 

  江澄道:「他們被逼的沒辦法了?我現在也被你逼得沒辦法了。前天金麟台上大大小小一堆世家圍著我一通轟,非要我給這件事討個說法不可,這不,我只好來了。」

 

  魏無羨道:「還討什麼說法?這件事已經兩清了,那幾個督工打死了溫寧,溫寧屍化殺死了他們,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此為止。」

 

  江澄道:「到此為止?怎麼可能!你知道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你,盯著你那隻陰虎符?被他們逮到這個機會,你有理也變沒理!」

 

  魏無羨道:「你都說了,我有理也變沒理,除了畫地為牢,還能有什麼辦法?」

 

  江澄道:「辦法?當然有。」

 

  他用三毒指著地上的溫寧,道:「現在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搶在他們有進一步動作之前,把溫寧焚燬,把這群溫黨慾孽都清理乾淨,如此才能不留人話柄!」說著又舉劍欲刺,魏無羨卻一把牢牢抓住他的手腕,慍道:「江澄!你——你說的是什麼話!你別忘了,是誰幫我們把江叔叔和虞夫人的屍體火化的,現在葬在蓮花塢裡的骨灰是誰送來的,當初被溫晁追殺又是誰收留了我們!」

 

  江澄看似冷靜地道:「是,你說的不錯,他們是幫過我們,可你怎麼就不明白,現在溫氏殘黨是眾矢之的,無論什麼人,姓溫就是罪大惡極!而維護姓溫的人,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所有人都恨姓溫的,恨不得他們死得越慘越好,沒有人會為他們說話,更不會有人為你說話!」

 

  魏無羨道:「我不需要別人為我說話。」

 

  江澄怒道:「你到底執著個什麼勁?你要是動不了手就讓開,我來!」

 

  魏無羨將他抓的更緊,指如鐵箍:「江晚吟!」

 

  江澄道:「魏無羨!你究竟懂不懂?還是非要我實話告訴你?站在他們這邊的時候,你是怪傑,是奇俠,是梟雄,是一枝獨秀。可只要你和他們發出不同的聲音,你就是喪心病狂,罔顧人倫,邪魔外道。你以為獨佔山頭,就可以游離世外,獨善其身逍遙自在?沒有這個先例!」

 

  魏無羨喝道:「沒有先例,我就做這個先例!」

 

  兩人劍拔弩張對視一陣,半晌,江澄道:「魏無羨,你還沒看清現在的局勢嗎?你若執意要保他們,我就保不住你。」

 

  魏無羨道:「不必保我,棄了吧。」

 

  江澄的臉扭曲起來。

 

  魏無羨道:「棄了吧。告知天下,我叛逃了。今後魏無羨無論做出什麼事,都與雲夢江氏無關。」

 

  江澄道:「……就為了這群溫家的……?」

 

  江澄道:「魏無羨,你是有英雄病嗎?不強出頭惹點亂子你就會死嗎?都這樣了,你還打算做什麼事?」

 

  魏無羨沉默不語。

 

  他也答不上來。或者說,他也無法預料,今後自己還會做出什麼事。

 

  與其等到那時,倒不如現在就斬斷聯繫,以免日後禍及江家。

 

  見他閉口不言,江澄喃喃道:「……我娘說過,你就是給我們家帶麻煩來的。當真不錯。」

 

  他冷笑一聲,自言自語道:「……『明知不可而為之』?好,你懂雲夢江氏的家訓,你比我懂。你們都懂。」

 

  收回三毒,長劍錚然入鞘,江澄漠然道:「那就約戰吧。」

 

  雲夢江氏家主江澄約戰魏無羨,三日之後,在夷陵打了轟動無比的一架。

 

  交涉失敗,二人翻臉,大打出手。魏無羨縱凶屍溫寧打中江澄一臂,折其一臂,江澄刺了魏無羨一劍。兩敗俱傷,各自口吐鮮血,痛罵對方離去,徹底撕破臉皮。

 

  此戰過後,江澄對外宣稱:魏無羨叛逃家族,與眾家公然為敵,雲夢江氏已將其逐出,從此恩斷義絕,劃清界限。今後無論此人有何動作,一概與雲夢江氏無關!

 

  這一架打完之後,溫寧亦因其凶悍狂躁的駭人表現,漸漸傳出了個不大好聽的諢名。

 

  雖然被江澄捅中腹部,魏無羨卻並不以為意,把腸子塞回腹部,還若無其事地驅使溫寧去獵了幾隻惡靈,買了幾大袋土豆回去。

 

  回亂葬崗之後,溫情給他裹好傷,將他罵得狗血淋頭,因為讓他買的是蘿蔔種子。

 

  此後,倒是過了一段相安無事的平淡日子。魏無羨領著五十名溫家修士在亂葬崗上種種地,修修屋,煉煉屍,做做道具。每日閒暇時間就玩兒溫情堂哥那個還不到兩歲的孩子溫苑,把他掛在樹上,或者埋在土裡只露出個頭,哄他說曬曬太陽再澆點水可以長得更快,然後又被溫情一通呵斥。

 

  如此過了數月,除了外邊對魏無羨評價越來越糟,倒也沒有進一步發展。

 

  魏無羨能下山的日子不多,因為整座亂葬崗上所有的陰煞之物全靠他一個人鎮住,不能離得太遠,也不能走得太久,他又是個生性好動、在一個地方呆不住的人,只好常常跑到最近的那個小鎮上以採購之名東遊西逛。

 

  這日,又到了他下山的日子。溫苑在亂葬崗上待了太久,魏無羨覺得不能老讓一個兩歲的孩子困在那種地方玩泥巴,這次便把他也捎上了。

 

  這小鎮來過太多次,魏無羨已是輕車熟路,摸到菜攤子前,翻來翻去,突然拿起一個,憤怒地道:「你這土豆生芽了!」

 

  菜販子如臨大敵:「你待怎地?!」

 

  魏無羨道:「便宜點。」

 

  溫苑一開始還抱著他的腿,魏無羨走來走去地挑土豆講價錢,溫苑掛在他腿上,掛了一會兒便抱不住了,短短的手酸了,鬆開休息一會兒,誰知,就這一會兒,街上人流便把他沖得東倒西歪,失了方向。

 

  溫苑才兩歲,視線很矮,走來走去,找不到魏無羨的長腿和黑靴子,滿目都是一群灰撲撲、髒兮兮的泥腿黑褲,越來越茫然無措。正暈頭轉向間,忽然,在一個人腿上撞了一下。

 

  那人穿著一雙一塵不染的雪白靴子,原本就走得很慢,被他一撞,立刻駐足了。

 

  溫苑戰戰兢兢仰起臉,先看到了懸在腰間的玉珮,再看到繡著卷雲紋的腰帶,然後是一絲不苟的整齊衣領,最後,才是一張俊雅的臉。

 

  這個陌生人正神色冷峻、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被這雙色如琉璃、冷冰冰的眸子盯著,溫苑忽然一陣害怕。

 

  魏無羨那頭挑三揀四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不買這些發了芽的土豆,吃了說不定中毒,還不肯降價,被菜販子嗤之以鼻。誰知一回頭,溫苑就沒了,大驚失色,滿大街地找孩子,忽然聽到一陣稚子的大哭之聲,連忙衝了過去。

 

  只見不遠處,一群好事路人圍成一個攢動的圈,正在交頭接耳,指指點點。他撥開人群一看,霎時眼睛一亮。

 

  一身白衣、背著避塵劍的藍忘機僵直地站在人群的包圍之中。

 

  再一看,他又啼笑皆非起來。一個小朋友跌坐在藍忘機足前,正涕淚齊下,哇哇大哭。藍忘機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伸手也不是,說話也不是,面色嚴肅,似乎正在思考該怎麼辦。

 

  路人畢畢剝剝嗑著瓜子道:「麼回事兒?小伢嚎得嚇死人。」

 

  「肯定是被欺負了撒。」

 

  有人篤定地道:「被他爹罵了吧。」

 

  聽到「他爹」,躲在人群裡的魏無羨噴了。

 

  藍忘機立刻抬頭,否認道:「我不是。」

 

  溫苑卻不知道別人在議論什麼,小孩在害怕的時候都是會叫親近之人的,於是他也叫了:「阿爹!阿爹嗚嗚嗚……」

 

  路人立刻道:「聽聽!我都說了撒,是他爹。」

 

  有同情的:「是不是因為他爹不要他才哭的啊。看不出來呃……這樣狠心的爹喲!」

 

  有自以為眼光犀利的:「肯定是爹,鼻子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沒跑了!」

 

  有哄孩子的:「小伢,你阿娘咧?」

 

  「是啊,娘在哪裡,爹這麼凶,他娘呢?」

 

  在嘈雜的浪潮之中,藍忘機的臉色越來越古怪。

 

  可憐他從出生起就是天之驕子,一言一行皆是端正中的端正,楷模中的楷模,從來沒遇到過這種千夫所指的狀況,魏無羨笑得直打跌,眼看溫苑哭得快斷氣了,他只好站了出來,假裝剛剛才發現這邊兩人,驚訝道:「咦?藍湛?」

 

  藍忘機猛地抬頭,兩人視線相交,不知出於什麼心理,魏無羨立刻避了開去。

 

  一聽到他的聲音,溫苑一下子爬起來,拖著兩條洶湧的眼淚朝他奔來,重新掛到他腿上。路人嚷道:「這又是誰啊,娘呢?娘在哪裡,到底誰是爹啊?」

 

  魏無羨揮手道:「都散了散了!」

 

  見沒戲看了,閒人們這才慢吞吞地散了。魏無羨回頭,微微一笑,道:「這麼巧。藍湛,你怎麼在這兒?」

 

  藍忘機頷首道:「夜獵。路過。」

 

  聽他語氣與往常無異,並無嫌惡厭憎、勢不兩立之意,魏無羨忽然覺得心頭一鬆。

 

  頓了頓,藍忘機又緩緩道:「……這孩子?」

 

  魏無羨心一寬嘴就不拴牢,信口道:「我生的。」

 

  藍忘機的眉尖抽了抽,魏無羨哈哈道:「當然是玩笑。別人家的,我帶出來玩兒的。你剛才做什麼了?怎麼把他弄哭了?」

 

  藍忘機淡聲道:「我什麼也沒做。」

 

  溫苑抱著魏無羨的腿,還在抽抽搭搭。魏無羨懂了。藍忘機那張臉雖然好看,但這麼小的孩子,大多還不能分辨美醜,只看得出這個人一點都不和藹,冷冰冰的很嚴厲,被這一臉苦大仇深嚇到,難免害怕。魏無羨把溫苑托起來顛來倒去地逗了一陣,哄了幾句,忽然見路旁一個貨郎擔還齜牙朝這邊看得樂,便指著他擔子裡花花綠綠的那些玩意兒,問道:「阿苑,看這邊,好不好看?」

 

  溫苑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吸了吸鼻子,道:「……好看。」

 

  魏無羨又道:「香不香?」

 

  溫苑道:「香。」

 

  貨郎擔連忙道:「又好看又香,公子買一個吧。」

 

  魏無羨道:「想不想要?」

 

  溫苑以為他要給自己買,害羞地道:「……想。」

 

  魏無羨道:「哈哈,走吧。」

 

  溫苑如遭重擊,眼裡又湧上了淚花。

 

  藍忘機冷眼旁觀,實在看不下去了,道:「你為何不給他買。」

 

  魏無羨奇怪道:「我為什麼要給他買?」

 

  藍忘機道:「你問他想不想要,難道不是要給他買。」

 

  魏無羨故意道:「問是問,買是買,為什麼問了就一定會買?」

 

  他如此反問,藍忘機竟無言以對,瞪了他好一會兒,又把目光轉到溫苑身上去。溫苑被他盯著,又開始打哆嗦。

 

  須臾,藍忘機對溫苑道:「你……想要哪個。」

 

  溫苑還沒回過神來,藍忘機又指了指那名貨郎擔框裡的東西,道:「這裡面的,你想要哪個。」

 

  溫苑驚恐地看著他,大氣也不敢出。

 

  片刻之後,溫苑臉色紅紅的,不停地摸兜,兜裡裝滿了藍忘機給他買的那一堆小玩意兒,也不哭了。見他終於止住眼淚,藍忘機似乎鬆了一口氣,誰知,溫苑紅著小臉,默默地蹭過去,抱住了他的腿。

 

  藍忘機低頭:「……」

 

  魏無羨狂笑道:「哈哈哈哈哈!藍湛,恭喜你,他喜歡你了!他喜歡誰就抱誰的腿,這下他絕對不會撒手的。」

 

  藍忘機走了兩步。果然,溫苑牢牢地攀著他的腿,完全沒有鬆手的意思。

 

  魏無羨拍了拍他的肩,道:「我看你也先別去夜獵了,這樣,咱們先去吃個飯怎麼樣?」

 

  藍忘機抬眼看他,語氣無波無瀾地道:「吃飯?」

 

  魏無羨道:「是啊吃飯,別這麼冷淡嘛,好不容易你來夷陵還這麼巧給我碰上了,我們敘敘舊,來來來,我請客。」

 

  第74章:桀驁第十七(3

 

  魏無羨半拖半拉,加上溫苑一直掛在藍忘機腿上,就這麼把他拖進了一間酒樓。

 

  魏無羨道:「點菜啊。」

 

  藍忘機被他按到蓆子上,掃了一眼菜牌,少頃,道:「你點。」

 

  魏無羨道:「我請你吃飯,當然是你點。來來來,愛吃什麼點什麼,不要客氣。我跟你說,我有錢,不要擔心。」剛好方才沒買那生了芽的毒土豆,付得了賬。藍忘機也不是慣於推辭來推辭去的人,思忖片刻便點了。魏無羨聽他不咸不淡地報出幾個菜名,笑道:「你可以啊藍湛,我以為你們姑蘇人都是不吃辣的。你口味還挺重。喝不喝酒?」

 

  藍忘機搖頭,魏無羨道:「出門在外還這麼守規矩,不愧是含光君。那我就不要你的份了。」

 

  溫苑坐在藍忘機腿邊,把兜裡的小木刀、小木劍、泥巴人、草織蝴蝶等等小玩意兒排排放在蓆子上,愛不釋手地清點。魏無羨看他黏在藍忘機身旁蹭來蹭去,弄得藍忘機喝個茶都不方便,吹了聲口哨,道:「阿苑,過來。」

 

  溫苑看了看前天才把他埋在土裡當蘿蔔種的魏無羨,再看看剛剛給了買了一大堆小玩意兒的藍忘機,屁股沒挪,面上誠實卻地寫了兩個大字:「不要」。

 

  魏無羨道:「過來。你坐那裡礙著人家。」

 

  藍忘機則道:「無事。讓他坐。」

 

  溫苑高興地又抱住了他的腿。這次是大腿。魏無羨笑道:「有奶便是娘,有錢便是爹。豈有此理。」

 

  很快菜和酒都上來了,紅紅火火的一桌,只有一碗白色的,是藍忘機單獨給溫苑點的甜羹。魏無羨敲碗道:「阿苑,別玩兒了,過來吃。你的新爹給你點的,好東西。」

 

  溫苑低著頭,拿著兩隻蝴蝶,嘟嘟噥噥,一會兒裝成左邊那隻說「你好嗎?」,一會兒裝成右邊那隻說「我很好,你呢?」,一個人分飾兩隻蝴蝶,玩兒得不亦樂乎,魏無羨叫了好幾聲,他才端起碗,拿著一隻小勺子坐在藍忘機身邊舀甜羹吃。

 

  之前溫苑在岐山的拘禁地,後來又轉到亂葬崗,兩個地方都不能提伙食,是以這碗甜羹對他而言已算是新奇的美食,吃了兩口便停不下來,但是還知道巴巴地把碗遞給魏無羨,獻寶一樣地道:「……羨哥哥……哥哥吃。」

 

  魏無羨一臉受用地道:「嗯,不錯,還知道孝敬我。」

 

  藍忘機淡淡地道:「食不言。」

 

  為了讓溫苑聽懂,他又用直白的語言說了一遍:「吃飯不要說話。」

 

  溫苑連忙點頭,埋頭吃羹,不講話了。魏無羨笑吟吟地仰頭喝了一杯,將酒盞拿在手裡把玩,道:「你還真是……多少年都不帶變一下樣子的。哎,藍湛,這次你來夷陵獵什麼啊?這地方我熟,要不給你指指路?」

 

  藍忘機道:「不必。」

 

  世家常有秘密任務不便與外人說道,因此魏無羨也不追問,道:「難得遇到個以前認識的數人,還不躲我,這幾個月真是憋死我了。最近外邊有什麼大事沒有?」

 

  藍忘機道:「何為大事。」

 

  魏無羨道:「比如哪地出了個新家族,哪家擴建了仙府,哪幾家結了個盟什麼的。閒扯嘛,隨便聊聊。」

 

  他和江澄決裂後很久沒聽過外界的新動向和消息了,這次拉藍忘機來「敘舊」,也有探探風向的意思。

 

  藍忘機輕輕啟唇,吐出兩個字:「聯姻。」

 

  魏無羨玩兒著酒盞的手凝滯了。

 

  他愕然道:「聯姻?誰家和誰家?」

 

  藍忘機道:「蘭陵金氏,雲夢江氏。」

 

  魏無羨幾乎要拍案而起了:「我師……江姑娘和金子軒?」

 

  藍忘機淺淺頷首,魏無羨道:「什麼時候的事?什麼時候禮成?!」

 

  藍忘機道:「禮成之日,下個月。」

 

  魏無羨的手微微發抖把酒杯送到嘴邊,卻沒意識到它已經空了。心中忽然空落落的,不知是氣憤、震驚、不快還是無奈。

 

  早在離開江家之前,他對此就有所預料了。可乍然聽聞這個消息,心中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恨不得一瀉千里,又無從洩起。這麼大的事,江澄也不想個辦法告訴他。如果不是今天偶遇了藍忘機,只怕會知道的更遲!

 

  可再一想,告訴他了,又能怎麼樣?明面上,江澄已告知天下,眾家現在都聽信了他的說辭:魏無羨叛逃家族,這個人從此和雲夢江氏無關。即便是知道了,他也不能去喝這一杯喜酒。江澄不告訴他是對的,如果由江澄來告訴他,指不定他就一時衝動幹出什麼事來了。

 

  半晌,魏無羨才喃喃地道:「便宜金子軒這廝了。」

 

  世人背後都說江厭離配不上金子軒,在他的眼裡,卻是金子軒配不上江厭離。

 

  可偏偏江厭離就是喜歡金子軒。

 

  這件事,魏無羨和江澄也是在射日之征中才發現的。

 

  虞夫人和金子軒的母親金夫人從小便是好友,相互約定,若將來生出的孩子都是女兒,就讓她們結為姐妹;都是兒子,就義結金蘭;若一男一女,則一定要結為夫妻了。

 

  兩家女主人彼此關係親厚,知根知底,門當戶對,這門親事真是再登對不過了,幾乎是天作之合。

 

  在金子軒很小的時候,金夫人帶著他來蓮花塢作過幾次客。金子軒從小就是個眾星捧月的小子,眉心一點硃砂,生得雪白粉嫩,人見人愛,加上出身高貴,聰明過人,一股子驕傲勁兒幾乎與生俱來。魏無羨和江澄打小就都不喜歡跟他玩兒,江厭離卻總是想拿東西喂給他吃。

 

  因為江厭離對誰都很親善,他們也沒覺察到有什麼不對。金子軒十四歲之後便不肯再隨母親來蓮花塢了,他特別不喜歡人家將他的未婚妻拿出來說。再加上魏無羨在雲深不知處瞎搞了一場,攪黃了親事,江厭離就再沒機會見他了。回蓮花塢之後魏無羨向她道歉,江厭離也並沒說什麼,只是摸了摸他的頭。

 

  魏無羨和江澄都以為這件事便這麼過去了,解了婚約,反而皆大歡喜,誰知,後來才知道,當年江厭離心中,應該是很難過的。

 

  射日之征中期,他們在琅邪一帶和蘭陵金氏一併作戰,江厭離與他們一道。她修為不高,便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忙活低階修士們的伙食。除此以外,每天都會私底下給魏無羨和江澄額外做兩份湯。

 

  除了她自己,並沒人知道,江厭離每次都給當時也在駐紮在琅邪的金子軒做了第三份。

 

  金子軒也不知道。雖然他很喜歡那碗湯,也感謝送湯人的這份心意,但江厭離一直是悄悄送的,沒有留名。豈知,這一切都被另一人看在眼裡。

 

  那人是一名低階女修,因修為也不高,和江厭離做的是一份工作。這女修士相貌不錯,人又會取巧鑽空子,出於好奇跟蹤了江厭離幾次便差不多猜明白怎麼回事了。她不動聲色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挑了個機會,在江厭離送完湯之後在金子軒營帳附近晃蕩,故意讓金子軒看到她的身影。

 

  金子軒好不容易逮著人,當然要追問。那女子十分聰明地沒有承認,而是滿面飛紅、含糊其辭地否認,聽起來就像是她做的、但她不願讓金子軒看破她的一片苦心那樣。於是,金子軒也不逼她承認了,行動上卻開始對這名女修士青眼有加,頗為照顧。

 

  如此好長一段時間,江厭離都沒有發覺不對勁,直到一日,她送完湯之後也被金子軒撞上了。金子軒又是一陣追問,她聽他口氣懷疑,只好坦白承認自己是來做什麼的。然而,這個理由,已經有人用過了。可想而知,這次金子軒聽了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他當場便「拆穿」了江厭離的「謊言」,讓她「自重」。江厭離平時低調不張揚,做什麼事都不讓人看見,一時半會兒竟拿不出什麼有力證據,提自己的弟弟們,又不被相信,辯解了幾句,越辯越是心寒。

 

  金子軒的話語裡透露出,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江厭離這樣修為不高的名門之女上戰場來能做什麼事,能幫多少忙。他覺得她就是來添亂的。

 

  金子軒從來都不瞭解她,也沒想過要去瞭解她、相信她。

 

  被他說了幾句之後,江厭離站在原地大哭起來。魏無羨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剛好就是這一幕。

 

  他師姐雖然脾氣好,但從小到大,沒掉過幾滴眼淚。她從來不在人前掉眼淚,更不用說當著人的面哭得這樣大聲,這麼委屈。魏無羨驚得整個人都慌了,追問她也不說,看到一旁愣住的金子軒,勃然大怒,心想怎麼又是這狗東西,一腳踹上去就和金子軒打了起來。

 

  兩人肉搏,打得驚動了其他修士,全都出來拉架,七嘴八舌之下,他才弄清事情全部經過,更是怒不可遏,一邊放話總有一天要讓金子軒死在他手裡,一邊叫人把那名女修拖了出來。

 

  一番對質,事情水落石出,金子軒整個人都僵了。魏無羨再罵他,他鐵青著臉,一句也不回擊。

 

  後來,江厭離雖然繼續留在琅邪幫忙,卻只規規矩矩做好自己的工作,不但再也不給金子軒送湯,連正眼都不瞧他了。魏無羨和江澄離開琅邪之後,江厭離也隨他們一起離開了。

 

  反倒是金子軒,不知是於心有愧還是怎麼樣,射日之征後,忽然對江厭離上心起來,越問越多。

 

  雖說的確如旁人所說,只是一場誤會,說清了就好了,可能在別人心裡,覺得多大點事,但魏無羨就是心裡不痛快。他就是討厭金子軒這個自以為是的男公主、花枝招展的孔雀、只看外表的瞎子。他還懷疑過,沒準金子軒是看金光善破天荒地認回了一個私生子,而且這個私生子還在射日之征中風頭無兩,感覺自己地位受到了威脅,這才急著要和雲夢江氏聯姻。

 

  在魏無羨心裡,他師姐得配世界上最好的人,風風光光地禮成。他會讓這場大禮在二十年之內,人人提起來都歎為觀止,讚不絕口。

 

  而如今,師姐要跟這個人成親了,他卻在外面,回不去了。

 

  許多東西堵在他心裡,又沒人可說。魏無羨盯著那隻空了的酒盞,心道:「要是我酒量沒那麼好就好了,喝的醉了,吐個昏天黑地。又或者,藍湛跟我是好朋友,肯陪我喝酒就好了。他醉了,我拉著他說。說完之後,誰都不記得。」

 

  吃完了甜羹的溫苑坐在蓆子上,又開始玩草織蝴蝶。兩隻蝴蝶長長的鬚子纏到了一起,半天也解不開。見他著急的模樣,藍忘機將蝴蝶從他手中拿起,兩下把四條打成結的蝴蝶須解開,再還給他。

 

  看著這一幕,魏無羨勉強抽出了些心思,笑了笑,道:「阿苑,不要把臉蹭過去,你嘴角還有甜羹,要弄髒他衣服了。」

 

  他還在身上找手帕,藍忘機已取出了一方素白的手巾,面無表情地把溫苑嘴邊沾的甜羹擦掉了。魏無羨噓道:「藍湛,真可以啊,看不出來,你還挺會哄孩子。我看你再對他好點,他就不肯跟我回去了。」

 

  忽然,藍忘機道:「魏嬰,你打算一直如此嗎。」

 

  「……」

 

  魏無羨想假裝沒聽清這一句,快速換個話題,藍忘機又道:「這幾年來,你的心性……」

 

  避無可避,魏無羨無奈地打斷他道:「藍湛你這個人……真是絕了。本來氣氛不是挺好的嗎,怎麼總喜歡挑我不想談的事情說呢?」

 

  「你打算一直如此嗎?」若不如此,還能如何?

 

  事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歸根結底在於他所修之道。連陰虎符都不是重點,陰虎符只是等於另一個魏無羨,而且是一個不會反抗、在誰手上就聽誰話的魏無羨。毀掉陰虎符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除非他不修此道,不走這條陰邪的路子。

 

  但是,如果不走這條路,他就無法自保,更不可能有餘力去保護他人。

 

  無解。

 

  魏無羨緩緩地道:「謝謝你今天肯過來跟我吃飯,也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消息。不過,是非在己,毀譽由人,得失不論。該怎麼做,我自己心裡有數。

 

  「至於心性,我心性如何,我最清楚,我相信我自己控制得住。不需要旁人插手給我意見。旁人也插不了手。」

 

  坐在他對面的藍忘機像是已經預料到了他的態度,微微側首,閉上了眼。

 

  魏無羨知道,藍忘機和金光善不同。他絕不是覬覦陰虎符,或是要處心積慮提防他坐大。

 

  但他所受家教、所傳家風已經注定了,他終歸不能容忍魏無羨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的。

 

  終歸非是同路人。

 

  第75章:桀驁第十七(4

 

  走到亂葬崗腳下,魏無羨才發覺,說好是他請藍忘機吃飯的,最後兩人卻在不怎麼愉快、還有點尷尬的氣氛中分道揚鑣。他也理所當然地,忘記付賬了。

 

  也不意外。想一想,他跟藍忘機幾乎每一次見面都會落得不歡而散的下場。大概是他們真的不適合做朋友吧。

 

  不過,今後也不用試圖做了。

 

  魏無羨心道:「哎,反正藍湛那麼有錢,讓他再付一次賬也沒什麼。大不了下回我再請他好了……哪來的今後啊。話說他身上應該還有錢吧,不至於買了點小孩子的玩具就花光了。」

 

  溫苑左手牽他,右手拿著小木劍,把草織蝴蝶頂在頭上,道:「羨哥哥,那個哥哥還會再來嗎?」

 

  魏無羨看了他一眼,突然一把奪起蝴蝶,道:「怎麼,你真喜歡他啊?」

 

  溫苑踮起腳來搶,急道:「還給我……那是給我買的!」

 

  魏無羨這人也是無聊,跟個小孩子使壞都能來勁兒,把蝴蝶放在自己頭上,道:「就不還。你管他叫阿爹,管我叫什麼?叫哥哥。平白地就比他矮了一輩。」

 

  溫苑跳道:「我沒有叫他阿爹!」

 

  魏無羨道:「我聽到了。我不管,我要做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輩的,你該叫我什麼?」

 

  溫苑委委屈屈地道:「可是……可是阿苑……不想叫你阿娘啊……好奇怪……」

 

  魏無羨道:「誰讓你叫阿娘了?比哥哥和阿爹更高輩的是阿爺,這都不知道?你真的這麼喜歡他,早說啊,早說剛才我就讓他把你帶走了。關在他家裡,從早抄書到晚。」

 

  溫苑趕緊搖頭,小聲道:「……我不走……我還要外婆。」

 

  魏無羨步步緊逼道:「要外婆,不要我?」

 

  溫苑討好道:「要的。也要羨哥哥。」他掰著手指,一個一個數道:「要羨哥哥,買東西的哥哥,還要阿情姐姐,寧哥哥,四叔,六叔……」

 

  魏無羨把蝴蝶又扔到他頭頂上,道:「夠了夠了。把我淹沒在人堆裡了。」

 

  溫苑趕緊把草織蝴蝶收進兜裡,生怕他再搶走,又追問道:「那個哥哥到底還會不會來呀?」

 

  魏無羨一直笑著。

 

  過了一陣,他才道:「……應該不會再來了。」

 

  溫苑失望地道:「為什麼啊?」

 

  魏無羨道:「不為什麼。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有各自的路要走。自己家裡就夠焦頭爛額忙活了,哪有空總是圍著別人轉?而且還是不熟的人。」

 

  溫苑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看上去失落落的。

 

  魏無羨一把將他撈起,夾在手臂下,哼哼道:「……管他熙熙攘攘陽關道,偏要那一條獨木橋走到黑……走!到!……走到黑?」

 

  哼唱到「黑」字,他忽然發現,一點都不黑。

 

  以往走到黑的山道,今夜卻很是不一樣。

 

  山道被掃得乾乾淨淨,就連雜草也拔去了不少,一旁的樹林裡掛著幾個紅紅的燈籠。燈籠都是手工做的,挑在枝頭,圓圓的雖然簡陋,卻透出暖暖的光,照亮了黑魆魆的山林。

 

  魏無羨心中大奇,歪歪倒倒朝山上走去。

 

  往常這個時候,那五十餘人早已吃完了飯,各自在各自的破木屋裡窩著,今天卻都聚在最寬闊的那一間棚子裡。

 

  這棚子就是用八根木樁撐住一片屋頂,能容下所有人,旁邊那間小屋就是「廚房」,因此它就做了飯堂。

 

  魏無羨夾著溫苑走過去道:「今天怎麼都在?底下路旁掛著的那一排燈籠是怎麼回事?」

 

  溫情從一旁的廚房裡走了出來,端著一隻盤子,道:「給你老人家掛的。成天摸黑趕趟不好好走路,指不定哪天滑一跤摔斷骨頭。你今天去了這麼久,都買了些什麼?」

 

  「啊。」魏無羨道:「都沒買。忘了。」

 

  他走進棚子裡,眾名溫家修士紛紛給他騰位置,三張桌子,每張桌上都擺著七八個盤子,盤子裡是熱氣騰騰的菜。

 

  魏無羨道:「怎麼,都沒吃飯啊?」

 

  溫情道:「沒呢。都等著你。」

 

  魏無羨忽然發現,溫情的眼眶微紅,似乎剛剛哭過。他脫口道:「等我?等我幹什麼?我在外面吃了。」

 

  剛說完,他就發現壞事了。果然,溫情把盤子往桌上重重一放,菜上的紅辣椒都齊齊一蹦。

 

  她怒道:「怪不得什麼都沒買。下館子吃光了是吧?我總共就那麼點錢,都給了你,你花的好瀟灑啊!」

 

  魏無羨道:「沒有!我沒……」這時,溫家老太太也一手杵著枴杖,一手端著盤子,顫顫巍巍地從廚房出來了。溫苑扭了幾扭,從他胳膊肘底扭下來,奔過去道:「外婆!」

 

  溫情轉身去幫忙,嘴上埋怨:「說了讓你不要拿,不用幫忙坐著就好,裡面煙火氣重。你手又不穩,摔了就沒幾個盤子了。運一趟這些瓷器上山不容易……」

 

  其他的溫家修士擺筷子的擺筷子,倒茶的倒茶,把主席給他騰出來了。魏無羨越來越奇。

 

  過往,他並非看不出來,這些溫家的人,其實都是有些害怕他的。

 

  這些人都聽過他在射日之征中的凶名狂跡,聽過他廣為流傳的堪稱殘暴的發洩手段,也親眼看過他縱屍殺傷人命的模樣。最初,溫老太太見了他,那雙腿直打哆嗦,溫苑也是躲在她身後,過了好些天才敢慢慢靠近他。

 

  何以今天忽然如此?

 

  魏無羨道:「還有幾個菜?我來吧。」

 

  他剛要進廚房,忽然,從小木屋裡鑽出一個人,手裡托著一個盤子。

 

  溫苑掙開外婆,又奔了過去,抱住了那人的小腿,眼睛裡放出星星,喊道:「寧叔叔!」

 

  那個人是溫寧。

 

  一雙眼中,有著黑色瞳仁的溫寧。

 

  魏無羨:「……」

 

  溫寧的皮膚還是一片死白,脖子上還能看到未擦拭乾淨的咒文。兩人對視一陣,溫寧的嘴角動了動,似乎想笑,然而臉上的肌肉是僵死的,牽不起來。

 

  半晌,他才道:「……魏公子。」

 

  這聲音十分古怪,一個字一個字擠出來的,似乎快要咬到舌頭了。可是,確實是人話,而不是無意義的咆哮。

 

  溫情在魏無羨身後吸了吸鼻子,道:「……今早你出去之後,他自己從陣裡面爬起來了。」

 

  魏無羨第一個念頭是:他成功了。

 

  第二個念頭,則是鬆了一口氣。

 

  因為他當初的一時衝動,把溫寧催成了低階凶屍。雖然讓溫寧親手指認並撕碎了虐殺他那幾名督工,可是溫情甦醒之後,面對著這個像瘋狗一樣低聲咆哮、四處撕咬的弟弟,更加痛苦。

 

  冷靜下來的魏無羨信誓旦旦對她許諾,他有辦法讓溫寧恢復神智。可誰知道他也只是先誇下海口、讓溫情先安心而已,實際上他根本也沒什麼把握,只能硬著頭皮上。幾個月的絞盡腦汁,竟然真的讓他成功做到了自己的承諾。

 

  魏無羨回過頭,所有人都已經站了起來,五十多雙眼睛都看著他。這些目光之中,雖然還是有畏的成分,但是,是敬畏的畏,也帶著點討好,帶著點小心翼翼。更多的,則是和溫家姐弟眼中一樣的感激和善意。

 

  溫情過來拉住他,低聲道:「這些日子來,辛苦你了。」

 

  魏無羨道:「你……突然這樣好好跟我說話,我有點驚嚇?」

 

  溫情的五指骨節似乎喀的響了一下,魏無羨立刻閉嘴。

 

  溫情卻繼續低聲說下去了。

 

  「……其實他們一直都想和你一起吃頓飯,跟你說謝謝。但是這些日子你不是上躥下跳到處亂跑,就是關在伏魔殿裡幾天幾夜不出來,他們怕耽誤你做事,惹你心煩,還以為你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不想理他們,所以不好意思找你多說話。今天阿寧醒了,四叔說無論如何也要跟你湊一桌……就算你今天在外面吃得撐死了,也坐下來吧。不吃也行,坐著聊聊天,喝喝酒。讓他們把想對你說的都說了就行。」

 

  魏無羨一怔:「喝酒?」他心道:「這山上有酒?」

 

  幾名年長的溫家人一直略顯惴惴地瞅著這邊,聞言,一人立刻道:「是啊,是啊。有酒,有酒。」他拿起桌邊幾隻密封的瓶子,遞給他看,道:「果子酒。山上摘的野果子,釀出來的,很香……」

 

  溫寧道:「四叔也很愛喝酒。他自己會釀,特地釀的。試了很多天。」

 

  因為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講,說話很慢,反而不結巴了。那四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還盯著魏無羨,有點緊張。

 

  魏無羨道:「是嗎?那一定要嘗嘗!」

 

  他坐到桌邊,四叔趕緊把瓶子封口打開,雙手遞給他。魏無羨聞了聞,笑道:「果然香!」

 

  其他人也隨著他一齊坐下,聽了他的讚揚,個個都彷彿收了莫大表揚一般,喜笑顏開,紛紛動筷。

 

  頭一次,魏無羨喝酒沒有喝出來是什麼味道。

 

  他心中在想:「……一條路走到黑……黑嗎?」

 

  也不是很黑。

 

  忽然間,渾身都神清氣爽。

 

  五十個人挨挨擠擠坐了三桌,筷子忽伸忽縮,溫情繞著圈子,給幾個長輩和他們的下屬倒果子酒。溫苑坐在外婆腿上,給她展示自己的新寶貝,用小木刀和小木劍對打給她看,老人家笑得沒牙的嘴都打開了。魏無羨和那位四叔交流他們喝過的酒,熱火朝天,最終一致認定,姑蘇名釀天子笑為無可爭議的絕品。盤子裡的菜很快一掃而光,有人敲了敲碗,嚷道:「寧子啊,再去炒幾個菜來唄!」

 

  「多炒點,弄個盆子來裝!」

 

  「哪來的盆子給你裝菜,總共就五個,都是洗臉洗腳的!」

 

  溫寧不用吃東西,一直守在棚子邊,聞言,遲鈍地道:「哦,好。」

 

  魏無羨見有機會一展身手,忙道:「且住。我來!我來我來!」

 

  溫情道:「你還會做飯?」

 

  魏無羨挑眉道:「那是自然。本人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都還沒吃過雲夢的菜式吧?看我的。都等著。」

 

  眾人紛紛拍掌表示期待。然而,當魏無羨一臉邪魅地把兩個盤子端上桌之後,溫情看了一眼,道:「你以後給我離廚房滾遠一點。」

 

  魏無羨辯解道:「你吃嘛。不能光看樣子的,吃了就知道好吃了。就是這個味兒。」

 

  溫情道:「吃個屁!沒看見阿苑吃了哭成什麼樣子了嗎?浪費食材。都別伸筷子,不用給他這個面子!」

 

  不到一個月,幾乎所有世家的人都知道了這個可怕的消息。

 

  叛逃江家、在夷陵另立山頭的那個魏無羨,煉出了到目前為止最高階的凶屍,行動迅速,力大無窮,無所畏懼,出手狠辣,能咆哮也能說人話。在夜獵之中所向披靡,風頭無兩。不免紛紛驚恐:未來的修真界不得安寧了!魏無羨一定會大規模煉製這種凶屍,妄圖以邪道開宗立派,與眾家爭雄!

 

  然而,實際上,煉屍成功之後,魏無羨感受到的最大用途是從此運貨上山都有了一個任勞任怨的苦力。

 

  但是,根本沒有人相信這一點,幾次夜獵裡出了風頭之後,竟然有不少人真的慕名而來,希望能投奔「老祖」,成為他旗下的弟子。

 

  這些人有天賦不高,走正途修煉無望的,也有底子不錯卻想進一步突破的,原本冷清寥落的荒山野嶺,竟忽然門庭若市。魏無羨設在山腳下巡邏的凶屍都不會主動攻擊,頂多只是把人掀飛出去再齜牙咆哮,無人受傷,圍堵在亂葬崗下的人竟越來越多。有一次,魏無羨遠遠的看到一條「無上邪尊夷陵老祖」的長旗,噴了一地的果子酒,實在受不了,下山去毫不客氣地把「孝敬他老人家」的供品都笑納了,從此改從另一條山道上下進出。

 

  這日,他正帶著苦力在夷陵的一處城中採購,忽然,前方巷口閃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魏無羨目光一凝,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溫寧一語不發,默默跟隨。

 

  隨著那道人影,二人閃到了一間小小的院落。一進門,院子便被關上了。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出去。」

 

  江澄站在他們身後。門是他關的,這句是對溫寧說的。

 

  江澄這個人十分記仇,對岐山溫氏的恨意無限蔓延至上下。再加上溫情和溫寧姐弟救治期間,他都是昏迷狀態,根本不能和魏無羨感同身受。溫寧一見是他,立刻低頭退了出去。

 

  院子裡站著一個女子,戴著垂紗斗笠,身披黑色斗篷。

 

  魏無羨的喉嚨梗了梗,道:「……師姐。」

 

  聽到腳步聲,這女子轉身取下了頭上的斗笠,斗篷也解下來了。

 

  斗篷之下,她穿的竟是一身大紅的喜服。

 

  江厭離穿著這身端莊的喜服,臉上施著明豔的粉黛,添了幾分顏色。魏無羨朝她走近兩步,道:「師姐……你這是?」

 

  江澄道:「這是什麼?你以為要嫁給你啊?」

 

  魏無羨道:「你給我閉嘴。」

 

  江厭離張開手臂,給他看看,面色微紅,道:「阿羨,我……馬上要成親啦。過來給你看看……不過,只有我一個人,看不到新郎啦。」

 

  魏無羨的眼眶微微濕潤了。

 

  他在江厭離禮成那日不能到場,看不到親人穿喜服的模樣了。所以,江澄和江厭離就特地悄悄趕到夷陵這邊來,引他進院子,給他一個人看看,成親那天,姐姐那天會是什麼樣子。

 

  半晌,魏無羨才笑道:「我知道!我聽說了……但是我可不想看什麼新郎。」

 

  他繞著江厭離走了兩圈,讚道:「好看!」

 

  江澄道:「姐,我說了吧。是真的好看。」

 

  江厭離一向頗有自知之明,認真地道:「你們說了沒用。你們說的,不能當真。」

 

  江澄無奈道:「你又不信我,又不信他。是不是非要那個誰說好看,你才信啊?」

 

  聞言,江厭離的臉更紅了,紅到了白白的耳垂,連胭脂的粉色也蓋不住,忙轉移話題道:「阿羨……來取個字。」

 

  魏無羨道:「取什麼字?」

 

  江澄道:「我還沒出生的外甥的字。」

 

  禮還沒成,這便想著要給未來的外甥取字了。魏無羨卻不覺有異,半點也不客氣,想了想就道:「好。蘭陵金氏下一輩是如字輩的。叫金如蘭吧。」

 

  江厭離道:「好啊!」

 

  江澄卻道:「不好,聽起來像金如藍,藍家的藍。蘭陵金氏和雲夢江氏的後人,為什麼要如藍?」

 

  魏無羨道:「藍家也沒什麼不好啊。蘭是花中君子,藍家是人中君子。好字。」

 

  江澄道:「你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

 

  魏無羨道:「是讓我取不是讓你取,你挑個什麼勁兒。」

 

  江厭離忙道:「好啦,你知道阿澄就是這個樣子的嘛。讓你取字這個建議還是他給我的呢。都不要鬧了,我給你們帶了湯,等一等。」

 

  她進屋去拿罐子,魏無羨和江澄對視一眼。須臾,江厭離出來分給兩人一人一隻碗,又進屋去,拿出了第三隻小碗,走到門外,對溫寧道:「不好意思,只有小碗了。這個給你。」

 

  溫寧原本低頭站著守門,見狀,受寵若驚地又結巴起來了:「啊……還、還有我的份?」

 

  江澄不滿道:「怎麼還有他的?」

 

  江厭離道:「反正我帶了那麼多……見者有份。」

 

  溫寧訥訥地道:「謝謝江姑娘……謝謝。」

 

  他捧著那隻給他盛得滿滿的小碗,不好意思開口說,謝謝,但是,他吃不了。給他也是浪費。死人是不會吃東西的。

 

  江厭離卻注意到了他的為難,問了幾句,站在門外和溫寧聊起來了。魏無羨和江澄則站在院子裡。

 

  江澄舉了舉碗,道:「敬夷陵老祖。」

 

  聽到這個名號,魏無羨又想起了那條迎風招展、甚為霸氣的長旗,滿腦子都是「無上邪尊夷陵老祖」那八個金光璀璨的大字,道:「閉嘴!」

 

  喝了一口,江澄道:「上次的傷怎麼樣。」

 

  魏無羨道:「早好了。」

 

  江澄道:「嗯。」頓了頓,又道:「幾天好的?」

 

  魏無羨道:「不到七天,我跟你說過的,有溫情在,不在話下。不過,你他媽還真捅。」

 

  江澄吃了一塊藕,道:「是你先讓他打碎我手臂的。你七天,我手臂吊了一個多月。」

 

  魏無羨嘿然道:「不狠點怎麼像?反正是左手,不妨礙你寫字。傷筋動骨一百天,吊三個月也不嫌多。」

 

  沉默一陣,門外隱隱傳來溫寧磕磕巴巴的答話。

 

  江澄道:「你今後就這樣了?有沒有什麼打算。」

 

  魏無羨道:「暫時沒有。那群人都不敢下山,我下山別人也不敢惹我。沒有衝突就沒有危險,只要我不主動惹事就行了。」

 

  「不主動?」江澄冷笑道:「魏無羨,你信不信,就算你不招惹是非,是非也會招惹上你。要救一個人往往束手無策,可要害一個人,又何止有千百種法子。」

 

  魏無羨埋頭道:「一力降十會。任他千百種法子,敢到我面前耍,就統統碾碎。」

 

  江澄淡淡地道:「你從來就不聽我任何一點意見。該有一日你要知道,我說的才是對的。」

 

  他一口氣喝乾剩下的湯,站起來,道:「威風。了不起。不愧是夷陵老祖。」

 

  魏無羨吐出一塊骨頭,道:「你有完沒完。」

 

  臨別之際,江澄道:「不要送了。被別人看到就糟了。」

 

  魏無羨點了點頭。他明白,江家姐弟此來不易。若是被其他人看到了,那他們之前做出來給別人看的戲就全白費了。

 

  他道:「我們先走。」

 

  出了巷子,還是魏無羨行走在前,溫寧默默尾隨其後。

 

  忽然,魏無羨回頭道:「你還捧著那碗湯幹什麼?」

 

  「啊?」溫寧不捨道:「帶回去……我喝不了,但是可以給別人喝……」

 

  「……」魏無羨道:「隨便你吧。端好別灑了。」

 

  他回過頭,心知,今後怕是又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他以前熟悉的那些人了。

 

  但是……他現在不也是正要去見熟悉的人們嗎?

 

  第76章:夜奔第十八(1

 

  魏無羨坐在茶樓一角,自斟自飲。

 

  這座茶樓門外,迎風招展的幌子上,畫著一個仙門家族的家紋,說明是那個家族旗下的產業,路過的玄門中人在街上眾多茶樓酒肆之中看到熟悉的家紋,一般會選擇光顧此店。

 

  進到樓中來,幾乎每張桌子上坐的都是能聊上幾句的同行,談性甚旺。

 

  亂葬崗不養耳目,這一年來,魏無羨所知的所有外界信息幾乎都是他親自出馬這樣探聽來的。

 

  一名斯文的修士感慨道:「雲深不知處的重建終於完成了。上個月的藏書閣落成觀禮在座諸位誰去了?在下去了,站在那裡一看,竟然建的和原來一模一樣,實屬不易啊。」

 

  「是啊,不容易啊,那麼大一座仙府,百年仙境,哪裡是一時半會兒能重建起來的。」

 

  「耗了這麼多年,澤蕪君含光君也是辛苦,總算不用再奔波勞累了。」

 

  魏無羨盯著酒杯中倒映出的自己的眼睛,心道,不知藏書閣外面那株玉蘭花樹如何?也重新栽了一棵嗎?

 

  那幾名修士繼續閒聊:「說起來,最近喜事還真多。」

 

  「你是說金麟台的滿月酒是吧?我也去了,還喝了一杯。嘖嘖,蘭陵金氏不愧是蘭陵金氏,一個小嬰兒的滿月宴都這麼大排場。」

 

  「你也不看看是給誰辦滿月宴,小嬰兒他爹娘都是誰?能馬虎嗎?別說小金夫人的夫君不肯馬虎,排場稍微小一點,她弟弟也不肯吧。想想金子軒和小金夫人成親時的排場,更鋪張!」

 

  魏無羨笑了笑。一名女修的聲音傳來:「小金夫人真好命……這是前世放棄了飛昇了才修來的好福氣吧。明明不過是……」

 

  這微酸的碎語立即被其他的大嗓門蓋過:「金子軒兒子有前途啊!滿月宴上讓他抓東西,在一堆花花綠綠的玩意兒裡挑,偏偏抓了他爹的劍,把他爹娘樂的,都說今後肯定是個了不起的大劍仙。我看,說不定這位就是未來的仙督哩。」

 

  「仙督?最近好像幾大家族一直在吵這個事,吵定了嗎?」

 

  「有什麼好吵的?總不可能一直一盤散沙群龍無首。設一位督領百家的仙首,我以為完全不錯。」

 

  「不太好吧,想想岐山溫氏,要是真的有個仙督,萬一再來……」

 

  「這怎麼能一樣呢?仙督是由眾家推舉的。不一樣不一樣。」

 

  「嘿,說是推舉,大家心裡清楚,來來去去還不就那幾位爭,輪得到別人麼?而且仙督的位置只能坐一個人,那請問由誰來坐呢?」

 

  「反正都是上頭那幾位要操心的,不關咱們的事。咱們這樣的小蝦米也管不了。」

 

  「赤鋒尊反對的很厲害吧,嗆回金光善的暗示明示多少次了,金光善那臉黑的。」

 

  「哈哈……說到這個就可憐金光瑤,他爹每次要興風作浪做什麼事,他就絞盡腦汁鞠躬盡瘁出謀劃策。他爹搞砸了他還要站出來擦屁股,被赤鋒尊罵的呀……」

 

  「噗!他不是才因為窮奇道那件事兒被金光善罵了一頓嗎?兩面受氣。哎,這樣的兒子就是不受待見呀。」

 

  「窮奇道什麼事兒?夷陵老祖縱鬼將軍濫殺無辜那事兒?那不是一年多以前的舊賬了嗎,怎麼最近又翻出來了?」

 

  才過了一年多,就在別人嘴裡演變成「濫殺無辜」了,魏無羨也是無話可說。

 

  緊接著,另一人道:

 

  「不是那件。是最近的。窮奇道鬧凶啦。」

 

  眾人紛紛奇道:「窮奇道?那裡能鬧什麼?不是老早就被蘭陵金氏佔了,準備改建成『金星雪浪谷』嗎?在他們眼皮底下能鬧什麼,不是應該立刻就被鎮壓了?」

 

  「就是因為沒能被鎮壓,所以才凶!不知道吧?聽說當初被夷陵老祖弄死的那幾個督工,回來了!」

 

  魏無羨把玩酒杯的手一滯。

 

  那人繼續道:「聽說這幾隻惡鬼凶殘無比,成日在山谷裡害人,原本在那裡勞作的許多修士都受傷了,蘭陵金氏的人也拿它們沒法子,山壁兩旁剛剛刻上新的浮雕,還沒種滿金星雪浪,就被封住了山谷口,不讓任何人靠近,扔下就不跑了……」

 

  「哈哈哈哈……倒是很符合他們家的行事風格……」

 

  出了茶樓之後,魏無羨行了一陣。行到人少之處,一道身影默默跟了上來。

 

  魏無羨心中越想越奇怪。

 

  那幾名督工又不是什麼怨氣驚人的類型,如何會忽然作祟?聽旁人傳聞,蘭陵金氏這些天來居然還被逼得束手無策。不由讓他好奇之中,又多了幾分好勝之心。

 

  基本上魏無羨聽到什麼地方有奇聞怪事都要去湊一湊熱鬧,夜獵一場,收幾隻鬼將,思忖一陣,覺得很有必要去看看。

 

  他問道:「咱們出來多久了?」

 

  溫寧道:「一日半。」

 

  為防止突發狀況,魏無羨一般不離開亂葬崗超過四天,他道:「還有時間。去一趟天水吧。」

 

  二人趕至窮奇道。山谷口果然遠遠拉起了一道高高的鐵欄,尖尖的鐵桿直聳向天際,拒絕閒雜人等的入侵。溫寧雙手握住兩道鐵欄,微微用力,三指粗的鐵欄便被他掰出了兩道明顯的弧度。

 

  從彎曲的鐵欄之中穿入,在窮奇道中漫步穿行,山谷裡空無一人,極為僻靜荒涼,偶爾響起一兩聲咕咕怪鳴。

 

  魏無羨道:「有異樣嗎?」

 

  溫寧翻起白眼,片刻之後,落下瞳仁,道:「沒有。好靜。」

 

  魏無羨道:「是有點太靜了。」

 

  而且,「靜」的不止是這座山谷,而是更龐大的空間。

 

  魏無羨迅速覺察事有蹊蹺,低喝道:「走。」

 

  他剛剛調轉方向,溫寧突然抬手,截住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支直衝魏無羨心口而來的羽箭。

 

  猛地抬頭,山谷兩旁、山壁之上,四面八方、各個角落裡鑽出來許多人。約一百來號,大多數穿著金星雪浪袍,也有其他服色的,皆是身背長弓,腰挎寶劍,滿面警惕,全副武裝。以山體和其他人為掩護,劍尖和箭尖,盡數對準了他。

 

  那支率先射向魏無羨的羽箭是為首一人射出的。定睛一看,那人身形高大,膚色微黑,面容俊朗,有些眼熟。

 

  魏無羨道:「你是誰?」

 

  那人射完一箭,原本是有話要說的,被他這麼一問,什麼話也忘了,大怒道:「你居然問我是誰?我是——金子勳!」

 

  魏無羨立即想起來了,這是金子軒的堂兄,他在金麟台的宴廳裡見過此人一面。

 

  他道:「哦。是你。你領著這些人埋伏在這裡準備做什麼?」

 

  這當然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埋伏。恐怕根本沒有什麼鬧凶之事。只因為旁人無法突破亂葬崗腳下的屍陣,魏無羨又神出鬼沒,難以追尋蹤跡,金子勳便封住窮奇道的山谷口,故意散佈謠言,說此地有惡煞出沒,而且鬧的還是當年被溫寧撕碎的那幾名督工,引四處夜獵的魏無羨前來鑽套子。

 

  只是魏無羨不明白,他這一年來並未做什麼觸犯金子勳利益的事。即便一年多以前他曾與金子勳在宴廳有過不快,金子勳意圖報復,那也不該拖了一年才報復。何以忽然要帶一群人在這裡圍堵他?

 

  金子勳沉著面道:「魏無羨,你不要裝蒜了。我警告你,立刻解了你下的惡咒,我可以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不追究計較。」

 

  魏無羨一聽便知有麻煩了。即使明知會遭到怒斥,他也必須問清楚:「什麼惡咒?」

 

  「你還明知故問?」金子勳猛地扯開了自己的衣領,咆哮道:「好,我就讓你看看,你親自下的惡咒成果!」

 

  他的胸膛之上,密密麻麻佈滿了大大小小的坑洞!

 

  這些坑洞小的小如芝麻,大的大如黃豆,均勻地遍佈在他身體上,令人惡寒。

 

  千瘡百孔!

 

  「千瘡百孔」是一種陰損刻毒的詛咒。當年魏無羨在姑蘇藍氏的藏書閣抄書時亂翻,翻到過一本古書,上面講到這種詛咒時配過一副插圖,圖上那人面容平靜,似乎並無痛覺,可身上已經長出了許多個錢幣大小的黑洞。

 

  下咒者的怨念越強,中咒者修為越薄弱,後果便越嚴重。一開始,中術者是沒有知覺的,多半會以為自己毛孔變大了,然而接下來,那些洞就會變成芝麻大小,越到後面,坑洞越長越大,越長越多,直到全身都被大大小小的黑洞爬滿,彷彿變成一個活篩子,駭人至極。而且皮膚表面生滿了瘡孔之後,詛咒就會開始往內臟蔓延,輕則腹痛難忍,重則五臟六腑都潰爛!

 

  魏無羨一眼辨了出來這種惡詛,道:「『千瘡百孔』。這咒著實厲害,不過,與本人無關。」

 

  金子勳似是自己也噁心看到自己的胸膛,合上衣服道:「那怎麼會這麼巧?中惡咒的,剛好都是當初斥責過你的人。罵一罵你們就下這種歹毒的惡咒?什麼心胸!」

 

  魏無羨道:「金子勳,我的確看你不怎麼順眼。但如果我要殺人,不必玩背後下惡咒這種陰溝裡的把戲。而且你們一猜就猜到是我,我會這麼明顯地暴露自己嗎?」

 

  金子勳道:「你不是很狂嗎?敢做不敢認了?」

 

  魏無羨懶得跟他辯,道:「你自己解決吧。我先行一步。」

 

  聞言,金子勳目露凶光,道:「先禮後兵,既然你不懂回頭是岸,那我也不客氣了!」

 

  魏無羨頓住腳步,道:「哦?」

 

  「不客氣」的意思很明顯。要解開這種惡咒,除了讓施咒者自損道行,自行撤回,還有一個最徹底的解決辦法:殺掉施咒者!

 

  魏無羨蔑然道:「不客氣?你?就憑你這一百來號人?」

 

  金子勳一揮手臂,所有門生搭箭上弦,瞄準了山谷最低處的魏無羨和溫寧。

 

  果然是他不主動招惹是非,是非也會來招惹他!

 

  魏無羨將陳情舉起,笛音尖銳地撕破寂靜的山谷。然而,靜候片刻,沒有任何響應之聲。

 

  一旁有人高聲道:「方圓十里之內都被我們清理過了,你再吹也召不來幾隻幫手的!」

 

  果然是早有預謀,將這窮奇道設成了為他精心佈置的葬身之地。魏無羨冷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找死!」

 

  聞聲,溫寧舉手,拽斷了脖子上掛著一枚符咒的一條紅繩。

 

  這條紅繩斷裂之後,他的身體晃了晃,臉上肌肉開始逐漸扭曲,從脖子往面頰爬上數道黑色裂紋。突然仰頭,發出長長一聲非人的咆哮!

 

  這埋伏的一百多人裡也不乏夜獵場上的好手,從沒聽過一具凶屍能發出這樣恐怖的聲音,不約而同腳底發虛。金子勳也是頭皮發麻,然而他胸膛上長的東西,讓他更難以忍受,登時一揚手臂,下令道:「放——」

 

  正在此時,另一側山壁之上,一個聲音喝道:「都住手!」

 

  一個白衣身影輕飄飄地落下山谷。金子勳原本已咬著牙紅了眼,一看清來人身形樣貌,還擋在了魏無羨身前,又驚又躁,失聲道:「子軒?你怎麼來了?!」

 

  金子軒一手扶在腰間劍柄上,冷靜地道:「來阻你們。」

 

  金子勳道:「阿瑤呢?」

 

  去年他還對金光瑤十分瞧不起,頗為輕賤看低,如今兩人關係改善,便喚得親近了。金子軒道:「我把他扣在金麟台了。若不是我在他取劍的時候撞破了他,你們便打算這樣亂殺一場嗎?做這樣大的事,也不說一聲,好好商量!」

 

  金子勳身中此千瘡百孔惡詛之事,實在難以啟齒。一來他原先相貌體格都不錯,素來自詡風流,無法容忍被人知道他中了這麼噁心難看的詛咒;二來中咒就說明他修為不夠,靈力防衛薄弱,此點更不便為外人道。因此,他只將中咒之事告訴了金光善,求他為自己尋找最好的秘咒師和醫師。誰知醫師咒師都束手無策,於是,金光善便給了他窮奇道截殺之計。

 

  金光瑤則是金光善本說好派來為他助陣的幫手。至於金子軒,因為魏無羨是江厭離的師弟,再加上金江夫妻恩愛,金子軒幾乎什麼破事鳥事都要和妻子嘮叨一番,擔心他走漏了風聲,讓魏無羨有了防備,是以他們一直瞞著金子軒今日截殺一事。

 

  當年魏無羨見金子軒最後一面時,他還是一派少年的驕揚之氣,如今成家後卻瞧著沉穩了不少,說話亦擲地有聲,有模有樣:「此事還有轉圜餘地,你們都暫且收手。」

 

  眼看就能殺死魏無羨,金子軒卻突然攔了下來,金子勳又怒又躁,急道:「子軒,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來幹什麼的?息事寧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可轉圜的,你是沒看見我身上這些東西嗎?!」

 

  看他似乎又想掀衣露那一片坑洞的胸膛,金子軒忙道:「不必!我已聽金光瑤說過了!」

 

  金子勳道:「既然你都聽他說過了,就該知道我等不得,不要攔我!」

 

  他二人畢竟是從小便熟識的堂兄弟,有一二十年的交情,並不算差,此時金子軒確實不好向著外人說話,而且他也實在不喜歡魏無羨這個人,回頭冷冷地道:「你先讓這個溫寧住手,叫他不要發瘋,別把事情再鬧大了。」

 

  魏無羨更不喜歡他,莫名被人圍堵,火氣更大,也冷冷地道:「事情原本就不是我鬧出來的,為何不讓他們先住手?」

 

  四下一片不依不饒的叫囂。金子軒怒道:「這個時候你還強硬什麼?先跟我上一趟金麟台,理論一番老實對質,把事情說清楚了,只要不是你做的,自然無事!」

 

  魏無羨嗤道:「強硬?我毫不懷疑,只要我現在一讓溫寧收手,立刻萬箭齊發死無全屍!還上金麟台理論?」

 

  金子軒道:「不會!」

 

  魏無羨道:「金子軒,你給我讓開。我不動你,但你也別惹我!」

 

  金子軒見他執拗不肯軟化,突然出手擒他,道:「為何你就是不懂得配合!阿離她……」

 

  他堪堪朝魏無羨伸出手,溫寧猛地抬頭!

 

  一聲沉悶的異響。

 

  聽到這聲音,金子軒怔了怔。低下頭,這才看到了洞穿自己胸口的那隻手。

 

  溫寧面無表情的半邊臉上,濺上了幾滴灼熱且刺目的鮮血。

 

  金子軒的嘴唇動了動,神情有些愣愣的。但是,還是堅持把剛才沒說完的那半句話接著說下去了:

 

  「……她不會想看到你這樣的……」

 

  魏無羨的神情也是愣愣的。

 

  一時半會兒,他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怎麼瞬息之間就變成這樣了?

 

  不對。不應該。一定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他剛才明明有好好控制住溫寧的。就算溫寧已經被他催成了狂化狀態,他也應該控制得了的。明明以前都控制得住的。

 

  明明溫寧就算發狂了也絕對不應該脫離他的控制、一定會服從他的命令不會胡亂傷人的!

 

  溫寧將刺穿金子軒胸膛的右手抽出,留下了一個透心涼的窟窿。

 

  金子軒的臉看上去很難過地抽了抽,似乎覺得這傷勢沒什麼大不了,自己還可以站著。但終究是膝蓋一軟,率先跪了下來。

 

  驚恐萬狀的呼號聲開始在四下高低起伏。

 

  「鬼……鬼將軍發狂了!」

 

  「殺了,他殺了,魏無羨讓鬼將軍把金子軒殺了!」

 

  「放箭!還愣著幹什麼!放箭啊!」

 

  發出號令的人一回頭,就一道黑色的身影鬼魅般地逼近到了身前!

 

  「啊——!!!」

 

  不是。不是的。他根本沒想殺金子軒的。

 

  他完全沒有要殺金子軒的意思!只是在剛剛那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沒能控制住!忽然失控了!

 

  金子軒的身體終於支撐不住,重重向前傾倒,砰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他一生都高傲自大,看重自己的外表和儀態,愛好潔淨,乃至有些輕微潔癖,此刻卻側臉朝下,狼狽萬分地摔在塵土之中。臉上的點點鮮血和眉心那一點硃砂,是同一個殷紅的顏色。

 

  盯著他漸漸失去光采的雙眼,魏無羨腦中混亂一片。

 

  你不是說心性如何你有數的嗎?你不是說自己控制得住嗎?你不是說絕對沒問題,絕對不會出差錯的嗎?!

 

  「啊啊啊啊鬼將軍啊啊呃——!!!」

 

  「我的手!」

 

  「饒命。不要追我,不要追我!」

 

  窮奇道中,已淪為一片慘叫四起的血海!

 

  魏無羨腦中一片空白,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躺在伏魔殿裡了。

 

  溫情和溫寧都在。

 

  溫寧的瞳仁又落回了眼白之中,已經脫離了狂化狀態,似乎正在和溫情低聲說話,見魏無羨睜開眼睛,默默跪到了地上。溫情則紅著眼睛,什麼都沒說。

 

  魏無羨坐了起來。

 

  沉默半晌,心中忽然翻湧起一股洶湧的恨意。

 

  他一腳踹到溫寧胸口,將他踹翻在地。

 

  溫情嚇得一縮,握緊了拳頭,卻只低頭抿嘴。魏無羨咆哮道:「你殺了誰?你知不知道你殺了誰?!」

 

  恰在此時,溫苑頭頂著一隻草織蝴蝶從殿外跑進來,喜笑顏開道:「羨哥哥……」

 

  他本來是想給魏無羨看他塗上了新顏色的蝴蝶,然而進來之後,他卻看到了一個猶如惡鬼的魏無羨,還有蜷在地上的溫寧,一下子驚呆了。魏無羨猛地轉頭,他還沒收住情緒,眼神十分可怕,溫苑嚇得整個人一跳,蝴蝶從頭頂滑落,掉在了地上,當場大哭起來。四叔趕緊勾著腰進來,把他抱了出去。

 

  溫寧被他一腳踹翻之後,又爬起來跪好,不敢說話。魏無羨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瘋了一樣地吼道:「你殺誰都行,為什麼要殺金子軒?!」

 

  溫情在一旁看著,很想上來保護弟弟,卻強行忍住,又是傷心又是驚恐地流下了眼淚。

 

  魏無羨道:「你殺了他,讓師姐怎麼辦?讓師姐的兒子怎麼辦?!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他的吼聲在伏魔殿中嗡嗡作響,傳到外面,溫苑哭得更厲害了。

 

  耳中聽著小兒遠遠的哭聲,眼裡看著這對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的驚惶姐弟,魏無羨的一顆心越來越陰暗。他捫心自問:「我這些年來到底是為什麼要把自己困在這座亂葬崗上?為什麼我就非要遭受這些?我當初是為什麼一定要走這條路?為什麼要把自己弄成這樣?我得到什麼了?我瘋了嗎?我瘋了嗎?我瘋了嗎!」

 

  若是他一開始沒有選擇這條道路就好了。

 

  忽然,溫寧低聲道:「……對……不起。」

 

  一個死人,沒有表情,紅不了眼眶,更流不了眼淚。可是,此時此刻,這個死人的臉上,卻是真真切切的痛苦。

 

  他重複道:「對不起……

 

  「都、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

 

  聽著他磕磕巴巴地反覆道歉。忽然間,魏無羨覺得滑稽無比。

 

  根本不是溫寧的錯。

 

  是他自己的錯。

 

  發狂狀態下的溫寧,只是一件武器而已。這件武器的製造者,是他。聽從的,也是他的命令:屠殺所有敵人。

 

  那時劍拔弩張,殺氣肆虐,再加上他平時在溫寧面前從來不吝於流露對金子軒的不滿,在溫寧心底種下敵意的種子,是以金子軒一出手,無智狀態下的溫寧,便將他認作了「敵人」,不假思索地執行了「屠殺」的命令。

 

  是他沒能控制好這件武器。是他,對自己的能力太自負。是他,忽略了至今為止所有的不祥徵兆,相信他能夠壓住任何不良影響,相信他不會失控。

 

  溫寧是武器,可他難道是自願要來做武器的嗎?

 

  這樣一個生性怯弱、膽小又結巴的人,難道以往他在魏無羨的指揮下,殺人殺的很開心嗎?

 

  當年他得了江厭離餽贈的一碗藕湯,一路從山下捧上了亂葬崗,一滴都沒撒,雖然自己喝不了,卻很高興地看著別人喝完了,還追問是什麼味道,自己想像那種滋味。親手殺了江厭離的丈夫,難道他現在很好受嗎?

 

  一邊把錯誤都攬到自己身上,一邊還要向他道歉。

 

  魏無羨揪著溫寧的衣領,看著他慘白無生氣的臉,眼前忽然浮現出金子軒那張沾滿了塵土和鮮血、髒兮兮的面容,同樣也是慘白無生氣。

 

  他還想起了好不容易苦盡甘來才嫁給了心上人的江厭離,想起了金子軒和江厭離的兒子,那個被他取過字的孩子,才一丁點大,才剛剛辦過滿月宴,在宴會上抓了他爹的劍,他爹娘都高興壞了,說這孩子今後會是個了不起的大劍仙,說不定還是仙督。

 

  怔怔地想著,想著,魏無羨忽然哭了。

 

  他茫然地道:「……誰來告訴我……我現在該怎麼辦啊?」

 

  第77章:夜奔第十八(2

 

  從前只有旁人來問他,該怎麼辦。如今卻是他問別人,自己該怎麼辦。而且,沒有人能給他回答。

 

  忽然,魏無羨脖子後方微微一痛,似乎被一根極細的針紮了一下,周身一麻。

 

  他方才心神恍惚,失了警惕,這感覺傳來後,好一陣才知不妙,可人已經不由自主地歪到了地上。先開始還能舉起手臂,可很快的,連手臂也摔到了地上,全身都動彈不得了。

 

  溫情紅著眼眶,緩緩收回右手,道:「……對不起。」

 

  原本以她的實力,是決計刺不中魏無羨的,可方才的魏無羨根本沒有任何防備,才會被她冷不防得手。得手之後,溫情將他扶回了一旁的榻上,讓他躺下。

 

  這一針扎得狠,扎得魏無羨腦子也稍稍冷靜了些,喉結上下滾動一陣,開口道:「你這是做什麼?」

 

  溫情和溫寧對視一眼,一齊站到他身前,對著他,鄭重其事地行了一個大禮。

 

  見此情此景,魏無羨心中升騰起一股狂躁的不安,道:「你們要幹什麼?究竟想幹什麼?!」

 

  溫情道:「剛剛你醒來的時候,我們正好在商量。已經商量得差不多了。」

 

  魏無羨道:「商量什麼?別廢話,把針拔了,放開我!」

 

  溫寧緩緩從地上站起身,仍是低著頭,道:「姐姐和我,商量好了。去金麟台,請罪。」

 

  「請罪?」魏無羨愕然道:「什麼請罪?負荊請罪?投案自首?」

 

  溫情揉了揉眼睛,神色看似平靜地道:「嗯,差不多。你躺著的這幾天,蘭陵金氏派人來亂葬崗下喊話了。」

 

  魏無羨道:「喊什麼話?一次說個清楚!」

 

  溫情道:「要你給個交代。這個交代,就是交出溫氏餘孽的兩名為首者。尤其是鬼將軍。」

 

  「……」魏無羨道:「我警告你們兩個,趕緊把這根針拔下來。」

 

  溫情繼續自顧自道:「溫氏餘孽的為首者,也就是我們了。聽他們的意思,只要你交我們出去,這件事就當暫且過了。那就再麻煩你躺幾天好了。這根針紮在你身上,三天效用就會消退。我叮囑過四叔他們了,會好好照看你。如果這三天裡有什麼突發狀況就……」

 

  魏無羨怒喝道:「你他媽給我閉嘴!現在已經夠亂了!你們兩個還想幹什麼?請個狗屁的罪,我讓你們這麼做了嗎?拔下來!」

 

  溫情和溫寧垂手站著,他們的沉默如出一轍。

 

  魏無羨的身體無力,奮力掙扎無果,又沒人聽他的話,一顆心也忽然無力了。

 

  他吼也吼不動,啞著嗓子,道:「你們去金麟台幹什麼?那個惡詛根本不是我下的……」

 

  溫情道:「那個惡咒是誰下的,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窮奇道那一百多個人,確實是阿寧殺的。」

 

  魏無羨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麼?他自己都想不出「可是」什麼。想不出要用什麼理由來推辭,要用什麼藉口來開脫。

 

  他道:「……可是要去也是該我去。縱屍殺人的是我,溫寧只是我的一把刀。拿著刀的人是我。」

 

  溫情淡聲道:「魏嬰,咱們都清楚,我們去了,這事兒就完了。他們最想要的,是姓溫的凶手。」

 

  魏無羨怔怔的看著她,忽然發出一聲無意義的怒吼。

 

  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江澄總是對他做的一些事情流露出極度憤怒的情緒,為什麼總是罵他有英雄病,為什麼總恨不得暴揍一頓打醒他。因為這種看著旁人非要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非要自己去承擔糟糕的後果、勸都勸不住的感覺,實在是可恨至極,可惡至極!

 

  魏無羨道:「你們究竟懂不懂?去金麟台請罪,你們兩個,尤其是溫寧,會是什麼下場?你不是最心疼你這個弟弟的嗎?」

 

  溫情道:「什麼下場,都是他應得的。」

 

  不是的。根本不是溫寧應得。而是他應得的。

 

  溫情道:「反正,算起來其實我們早就該死了。這一年多的日子,算是我們賺的。」

 

  溫寧點了點頭。

 

  他總是這樣,旁人說什麼都點頭,表示附和,絕不反對。魏無羨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他這個動作和這份溫順。

 

  溫情在榻邊蹲了下來,看著他的臉,忽然伸手,在魏無羨的額頭上彈了一下。

 

  這一下彈得十分用力,痛得魏無羨眉頭一皺。見狀,溫情似乎心情好了很多,道:「話說完了,交代清楚了,也道過別了。

 

  「那,就再見了。

 

  「這話我對你說過很多次,不過,說再多次也是不夠的。

 

  「對不起。還有,謝謝你。」

 

  魏無羨躺足了三天。

 

  溫情的計算確實沒錯,整整三天,不多一刻,不少一刻,三天一過,他便能動彈了。

 

  先是手指,再是四肢,脖子……等到全身幾乎僵硬的血液重新流動起來之後,魏無羨從台階上一躍而起,衝出了伏魔殿。

 

  那群溫家的人們這三天似乎也沒闔眼,沉默地坐在那間大棚子裡,圍著桌子坐著。魏無羨看都沒看他們一眼,一路狂奔,衝下了亂葬崗。

 

  一口氣衝下山後,他站在荒野之中,喘著粗氣,彎腰雙手撐住膝蓋,好容易才直起腰。然而,看著雜草叢生的數道山路,卻不知道要往哪裡走了。

 

  亂葬崗,他剛剛才從上面下來。

 

  蓮花塢,他已經一年多沒有回去了。

 

  金麟台?

 

  三天已過,此時再去,能看到的,怕是只有溫情的屍體,和溫寧的骨灰了。

 

  他愣愣地站著,忽覺天地之大,竟無一處可去。

 

  更不知道要做什麼。

 

  驀地,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他心底油然而生。

 

  這個念頭,三天之中,被他反覆否決過,但還是反覆出現著,揮之不去。

 

  溫情和溫寧自己走了,也許,其實他心底對此是慶幸的。因為這樣,他就不必為難究竟應當做什麼抉擇了。因為他們已經給幫他做了,已經解決了這個麻煩。

 

  魏無羨揚手打了自己一耳光,低聲對自己吼道:「想什麼?!」

 

  臉上火辣辣的,終於把這可怕的念頭壓了下去。轉而改想,無論如何,好歹要把溫氏姐弟二人的屍體骨灰拿回來。

 

  於是,他最終還是朝金麟台的方向奔去了。

 

  魏無羨若是想無聲無息地潛入一個地方,並不難。金麟台上很是安靜,竟然沒有他想像中的重重把守。四下搜索半天,並未見到可疑之處。鬼使神差地,魏無羨往金麟台後的寢殿走去。

 

  像一個幽靈一樣在金麟台後方的寢殿群中遊蕩著,見人就躲,無人就走。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找什麼、該怎麼找,但是,當一陣嬰孩的哭聲傳來時,他的腳步一僵,內心有個聲音催使著身軀朝聲源之處走去。

 

  哭聲是從一間廳堂樣的建築中傳來的。魏無羨無聲無息潛到門前,從雕鏤著精緻花紋的木窗縫隙間向裡望去。

 

  堂中置著一具黑沉沉的棺木。棺木之前,跪坐著兩個白衣女子。

 

  左邊那個女子身形孱弱,這個背影他絕不會認錯。從小到大,他被這個背影的主人背過無數次。

 

  是江厭離。

 

  江厭離跪坐在一隻蒲團上,愣愣盯著面前那具黑得發亮的棺木。

 

  嬰孩似乎就抱在她懷裡,還在發出細細的哭聲。

 

  右邊的那名女子低聲道:「……阿離,你別坐了。去休息休息吧。」

 

  江厭離搖了搖頭。

 

  聽聲音,右邊這女子是金子軒的母親金夫人。魏無羨小時候,曾見過她帶著尚且年幼的金子軒來蓮花塢玩兒,後來也在各種宴會場合上與之打過照面。

 

  這是個和她的好友虞夫人性子頗有幾分相似的女子,十分好強,聲調總是揚得高高的。可剛才她說的這幾句話,聲音卻又低又啞,顯得很是蒼老。

 

  金夫人又道:「這裡我守著就好了,你不要再坐下去了,會受不住的。」

 

  江厭離輕輕地道:「母親,我沒事。我想再坐一會兒。」

 

  半晌,金夫人緩緩站了起來,道:「你這樣不行。我去給你弄點吃的來。」

 

  她應該也在這裡跪坐很久了,腿腳發麻,站起來後身體微微一晃,卻立刻穩住了。轉過身,果然是那張輪廓有些剛硬的女子面容。

 

  魏無羨記憶中的金夫人,雷厲風行,神情傲慢,周身貴氣,金光璨璨。容貌保養得極好,瞧著十分年輕,說是二十如許也有人信。而此時此刻,魏無羨看到的,卻是一個一身素縞,鬢染霜華的普通中年女人。沒有心情化妝,臉色灰敗,嘴唇上起著一層死皮。

 

  她走過來欲推門而出,魏無羨立刻閃身,足底輕點,剛剛游上走廊的斗栱,金夫人便邁了出來,反手關上門,面目冷然地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面部肌肉,似乎想做出如往常般威嚴的表情。

 

  可是,這口氣還沒吸完,她的眼眶先紅了。

 

  方才在江厭離面前,她始終不露分毫孱弱之態。然而一出門來,她的嘴角便垮了下來,五官皺縮,整個人都哆嗦起來。

 

  這是魏無羨第二次在一個女人臉上,看到這種難看至極、又傷心欲絕的模樣。

 

  他真的再也不想看到這樣的表情了。

 

  魏無羨無意間握了握拳,誰知,指骨恰好發出「喀」的一聲脆響!

 

  聞聲,金夫人立刻長眉倒豎,喝道:「誰!」

 

  她一抬頭,就看到了潛藏在斗栱旁的魏無羨!

 

  金夫人眼神極好,看清了藏在黑暗之中的那張面容,臉上好一陣扭曲,尖聲喝道:「來人!都給我來人!魏嬰——他來了!他潛進金麟台了!」

 

  魏無羨躍下長廊,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間廳堂的門被人撞開,他不由得落荒而逃。

 

  在這個時候,他根本不敢去看江厭離哪怕一個表情、更不敢聽她對自己說一句話!

 

  逃離金麟台、退出蘭陵城之後,魏無羨又失去了方向,開始稀里糊地亂走,神志不清,一刻不停,不知走過了幾座城,忽然看到一堆人聚在一堵城牆前,議論紛紛,氣氛熱烈,群情激奮。

 

  魏無羨原本是無視了這些人的,可走過去時,忽然聽到人群中傳來低低的「鬼將軍」三個字。他頓時駐足,凝神細聽。

 

  「鬼將軍也真是凶殘……說是來請罪,又忽然發狂,在金麟台當場殺了三十多個人!」

 

  「幸好當天我沒去!」

 

  「不愧魏無羨教出來的狗,見人就咬。」

 

  「這魏嬰也真是。控制不住就不要瞎煉,煉出來條瘋狗也不拿鏈子拴好,遲早有一天遭反噬。照這個趨勢我看那一天不遠了。」

 

  魏無羨靜靜聽著,指節微微抽搐。

 

  「蘭陵金氏好倒霉啊。」

 

  「姑蘇藍氏才倒霉呢!殺的那三十幾個人裡大半都是他們家的,明明他們只是來助陣平息事端的。」

 

  「好在終於把鬼將軍焚燬了,不然一想到有這麼個東西成天在外邊晃,還時不時發一發瘋,真是睡覺都不安穩。」

 

  有人啐道:「溫狗就是應該有這樣的下場!」

 

  「鬼將軍已經被燒成渣了,這下魏無羨總該知道厲害了吧?我聽好些準備去參加這次誓師大會的家主都放話了。痛快!」

 

  魏無羨越聽,面上神情越是淡漠。

 

  他早該明白如此的。無論他做什麼,這群人的嘴裡,永遠不會有半句好話。他得意,旁人畏懼;他失意,旁人快意。橫豎都是邪魔歪道,那他一直以來的堅持,究竟算什麼?!

 

  只是,他眼神中的寒意越是徹骨,心頭那一把狂怒的業火,就燒得越旺。

 

  一人得意洋洋,彷彿他在這中有著莫大的功績,道:「是啊,痛快!他今後若是老老實實縮在那破山崗上夾著尾巴做人倒也罷了,要是還敢出來拋頭露面?嘿,只要他一出來,就……」

 

  「就怎麼樣?」

 

  正議論得熱火朝天的人們聞聲一怔,齊齊回頭。

 

  只見一個面色蒼白、眼下暈著兩道烏色的黑衣青年站在他們身後,冷冷地道:「只要他敢出來,就怎麼樣?」

 

  眼尖的人看到了這人腰間那管束著鮮紅穗子的笛子,登時大驚大恐,脫口而出:「陳情。是陳情!」

 

  夷陵老祖魏無羨,竟然真的出來了!

 

  剎那間,人群以魏無羨為圓心,空出了一大片地,朝四下逃竄開來。魏無羨吹出一聲淒厲尖銳的口哨,這些人忽覺身體一沉,盡數趴到了地上。戰戰兢兢回頭一看,發現所有人、包括自己的背後,都沉沉壓上了數隻形態不一、口垂鮮血的陰靈!

 

  在一地東倒西歪、動彈不得的人群中,魏無羨不疾不徐地穿行著,邊走邊道:「咦,你們怎麼啦?方才在背後談論我,不是很囂張的嗎?怎麼到了我面前,又是五體投地的另外一幅嘴臉了?」

 

  他走到剛才言語最刻毒的那人身旁,猛地一腳踩上他的臉,哈哈笑道:「說啊?怎麼不說了?——俠士,你究竟要把我怎麼樣啊?!」

 

  那人被他踢得鼻骨斷裂,鼻血狂飆,慘叫不止。數名修士在城牆上方觀望,想幫忙又不敢上前,遠遠地隔空喊話道:「魏……魏嬰!你若是真有本事,你怎麼不去找誓師大會的那些大家族大家主們?跑來欺負我們這些沒有還手之力的低階修士,算什麼本事?」

 

  魏無羨又是一聲短哨吹出,那名喊話的修士忽覺有一隻手猛地拽了他一把,從城牆上方跌落下來,摔斷了雙腿,長聲慘嚎起來。

 

  哀嚎聲聲中,魏無羨面不改色地道:「低階修士?因為是低階修士,我就必須要容忍你們嗎?既然敢說,就要敢承擔後果。既然知道自己是微不足道、賤如螻蟻的雜碎,怎麼不懂管好自己的嘴!」

 

  眾人面如死灰,噤若寒蟬。半晌,魏無羨沒再聽到一句閒言碎語,滿意地道:「對了,就是這樣。我有沒有本事,你們也配評論?」

 

  說完又是一腳,將編排得最起勁的那人的口牙踹落了半邊!

 

  血濺滿地,無人不顫慄色變,那人早已痛得暈了過去。魏無羨低頭將靴子底的血跡在地上碾了碾,碾出幾個血淋淋的足印,端詳一陣,淡淡地道:「不過,你們這些雜碎倒是說對了一件事。跟你們這種人浪費時間,沒什麼意思。讓我去找那幾家大的嗎?很好,我這就去,跟他們清算清算。」

 

  他一抬頭,看見了城牆上貼的那張巨大告示。方才這群人,就是圍著這張告示在討論。

 

  告示最上方,寫的是「誓師大會」四個字,內容是以蘭陵金氏、清河聶氏、雲夢江氏、姑蘇藍氏為首的四大家族,要在岐山溫氏被廢棄的仙府不夜天城的廢墟之上,將溫氏餘孽的骨灰飛灑,同時誓師,與佔據亂葬崗的夷陵老祖勢不兩立。

 

  不夜天城,誓師大會?

 

  第78章:夜奔第十八(3

 

  這群人原本以為自己一定會慘死夷陵老祖之手,然後淪為被他操縱的行尸走肉,個個驚恐萬狀,誰知,魏無羨並沒有興趣和他們多作糾纏,看完告示之後,把這群人扔在地上,這便負手離開了。

 

  他沒有收回那些陰靈,滿地呼痛的繼續哀哀呼痛,哼唧的繼續蠕動哼唧,全都爬不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道藍色劍光掠過,眾人頓感背上一輕。有人驚呼道:「我能動了!」

 

  幾人率先勉強爬起身,只見那道藍色劍光飛回,收入一人鞘中。

 

  那人是個極為年輕的俊雅男子,白衣抹額,面容冷肅,眉目間似乎帶著一縷壓抑的憂色,行來極快,卻分毫不顯急態,連衣袂也未曾翻飛。

 

  那名摔斷了雙腿的修士忍痛道:「含……含光君!」

 

  藍忘機走到他身邊,蹲下來按了按他的腿,探明了傷勢,並不十分嚴重,起身還未說話,那名修士又道:「含光君,您來得遲了,魏無羨剛走!」

 

  不少人都知道,這幾日姑蘇藍氏的含光君在到處追查魏無羨的下落,多半是要拿他算賬,討還姑蘇藍氏那數十條白白折了的人命,忙道:「是啊,他才走了不到半個時辰!」

 

  藍忘機道:「他做了什麼。去向何處。」

 

  眾人連忙訴苦:「他不分青紅皂白,將我們打殺一通,險些把我們當場全部殺死!」

 

  藍忘機藏在雪白寬袖之下的手指微微抽動,似乎想握成拳,卻很快放開了。

 

  那名修士連忙又道:「不過他放話了,他現在要去不夜天城,去誓師大會找四大家族算賬!」

 

  岐山溫氏覆滅之後,不夜天城的主殿群便淪為了一座華麗而空洞的廢墟。

 

  坐落於整座不夜天城最高處的炎陽烈焰殿前,有一個寬闊無比的廣場。從前有三支衝天而起的旗杆立於廣場最前端,如今,其中兩支都已經折斷了,剩下的一支,掛的是一面被撕得破破爛爛,還塗滿了鮮血的溫氏家紋旗。

 

  此夜,廣場上密密麻麻列滿了大大小小各家族的方陣,每個家族的家紋錦旗都在夜風中獵獵飄動。斷旗杆前是一座臨時設立的祭台,各個家族的家主站在自家方陣之前,由金光瑤為他們每人依次送上一杯酒。盡數接過酒盞後,眾位家主將之高高舉起,再酹於地面。

 

  酒灑入土,金光善肅然道:「不問何族,不分何姓。這杯酒,祭死去的世家烈士們。」

 

  聶明玦道:「英魂長存。」

 

  藍曦臣道:「願安息。」

 

  江澄則是陰沉著面容,傾完了酒也一語不發。

 

  接下來,金光瑤又從蘭陵金氏的方陣之中走出,雙手呈上了一隻黑色的方形鐵盒。金光善單手拿起那隻鐵盒,高高舉起,喝道:「溫氏餘孽焚灰在此!」

 

  說完,他運轉靈力,將鐵盒赤手震裂。黑色鐵盒碎為數片,無數白色的灰末紛紛揚揚撒於淒冷的夜風之中。

 

  挫骨揚灰!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喝彩之聲。金光善舉起雙手,示意眾人安靜,聽他講話。等到叫好聲漸漸平息,他又高聲道:「今夜,被挫骨揚灰的,是溫黨餘孽中的兩名為首者。而明日!就會是剩下的所有溫狗,還有——夷陵老祖,魏嬰!」

 

  忽然,一聲低笑打斷了他慷慨激昂的陳詞。

 

  這聲低笑響起的太不是時候,突兀又刺耳,眾人立即刷刷地朝聲音傳來之處望去。

 

  炎陽烈焰殿是一座宏偉的大殿,共有十二條屋脊,每條屋脊之末各設有八隻神獸。而此時,眾人發覺,其中一條屋脊上,竟然有九隻,方才那聲低笑,就是從那邊發出來的!

 

  那隻多出來的脊獸微微一動,下一刻,一隻靴子和一片黑色衣角便從屋簷上垂了下來,輕輕晃蕩。

 

  所有人的手都壓到了劍柄上,江澄的瞳孔一縮,手背青筋突起。金光善又恨又警,道:「魏嬰!你膽敢出現在此!」

 

  那人開口說話,果然是魏無羨的聲音,聽起來很是奇怪:「我為什麼不敢出現在此?你們這些人加起來,有三千麼?別忘了當年在射日之征裡,別說三千,五千人我也單挑過。而且我出現在這裡,豈不正合你們的意?省得勞你們明天還要特地找上門去把我挫骨揚灰。」

 

  清河聶氏也有數名門生喪生於發狂的溫寧之手,聶明玦冷冷地道:「豎子囂張。」

 

  魏無羨道:「我豈非一直如此囂張?金宗主,自己打自己的臉,痛快麼?說只要溫氏姐弟去金麟台給你們請罪這件事便揭過的是誰?剛才口口聲聲說明天要把我和其他溫黨餘孽挫骨揚灰的又是誰?」

 

  金光善道:「一碼歸一碼!窮奇道截殺,你屠殺我蘭陵金氏子弟一百餘人,這是一碼。你縱溫寧金麟台行兇,這又是另……」

 

  魏無羨道:「那麼敢問金宗主,窮奇道截殺,截的是誰?殺的又是誰?主謀者是誰?中計者又是誰?歸根結底,先來招惹我的,究竟是誰?!」

 

  那些站在方陣之中的門生們藏身於人山人海,倍感安全,紛紛壯起了膽子,隔空喊話道:「即便是金子勳先設計截殺你,你也斷不應該下這麼大狠手,殺傷那麼多條人命!」

 

  「哦。」魏無羨替他分析道:「他要殺我,可以不用顧忌下死手,我死了算我倒霉。我自保就必須要顧忌不能傷這個不能傷那個,不能掉他一根頭髮了?總而言之,就是你們圍攻我可以,我反擊就不行,對不對?」

 

  「反擊?那一百多人和金麟台上的三十多人是無辜的,你反擊為何要連累他們!」

 

  魏無羨道:「那亂葬崗上的五十多名溫家修士也是無辜的啊,你們又為何要連累他們?」

 

  另一人啐道:「溫狗究竟給了你什麼大恩大德?這樣向著這群雜碎。」

 

  「我看根本沒有甚麼大恩大德。只是他自以為是個和全世界作對的英雄,自以為在做一件義舉,覺得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自己很偉大罷了!」

 

  聽了這一句,魏無羨卻沉默了。

 

  下方眾人將他的沉默當作退縮,道:「歸根結底,還不是你對金子勳下那種卑鄙陰損的惡咒在先!」

 

  魏無羨道:「請問你究竟有什麼證據,證明惡咒是我下的?」

 

  發問那人啞口無言,噎了噎,道:「那你又有什麼證據,證明不是你下的?」

 

  魏無羨笑了:「那我再請問,為什麼不是你?你不也沒證據證明不是你下的惡咒嗎?」

 

  那人又驚又怒:「我?我怎麼會和你一樣?休要混淆是非胡攪蠻纏!你的嫌疑最大,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嗎,你和金子勳一年多以前就結過怨!」

 

  魏無羨森然道:「究竟胡攪蠻纏的是誰?一年多以前?對啊,我若想殺他,一年多以前就殺了,用不著留到現在。不然他這種角色,要不了一年,我三天就忘了。」

 

  一名家主震驚了:「……魏無羨啊魏無羨,我今天算是長見識了,我真是從未見過你這樣無理的惡徒……把人殺死之後,還要言辭侮辱,惡語相向。你莫非就沒有半點同情之心、愧疚之情?」

 

  罵聲一片,魏無羨卻安然受之。

 

  唯有憤怒,才能把他心中其他的情緒壓下去。

 

  一名站在方陣較前列的修士痛心疾首道:「魏嬰,你太讓我失望了。虧我當初還曾經仰慕欽佩過你,還說過你好歹是開宗立派的一代人物。如今想來,真是幾欲作嘔。從此刻開始起,我與你勢不兩立!」

 

  「哈哈哈哈……」

 

  魏無羨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了,他眼角含淚道:「你仰慕我?你說你仰慕我,那為何你仰慕我的時候我沒見過你?而我一人人喊打,你就跳出來搖旗吶喊?你這仰慕,未免也太廉價了。你說你從此與我勢不兩立,很好,你的勢不兩立抑或不共戴天,對我有任何影響嗎?你的仰慕和憎惡,都如此微不足道,怎好意思拿出來叫囂?」

 

  話音未落,他喉嚨忽然一噎,胸口傳來一陣突如其來的悶痛。

 

  低頭一看,一隻羽箭正正插在他胸口,箭頭埋入了兩條肋骨之中。

 

  他朝羽箭射來的方向望去。射出這一箭的,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修士,站在一個小家族的方陣之中,兀自維持著姿勢,弓弦猶在顫抖。

 

  魏無羨看得出來,這只箭,原本是直衝他心口致命之處射來的。只是射箭人技藝不精,箭勢在半空中衰落,這才偏下了心臟部位,射入了肋骨之中。

 

  那射箭人身旁的人都目光驚愕、甚至驚恐地看著做出了這種魯莽舉動的這名同門。魏無羨抬起頭,臉現煞氣,反手拔下這只羽箭,用力擲了回去。

 

  只聽一聲慘呼,那名偷射他的年輕修士,竟然就這樣被他徒手擲回的一箭插中了胸口!

 

  他身旁另一名少年撲到他身上,嚎啕道:「哥!哥!」

 

  那個家族的方陣瞬間亂了套,家主伸出顫抖的手指著魏無羨道:「你……你……你好狠毒!」

 

  魏無羨右手隨便在胸膛的傷口處按了按,暫時止住血,漠然道:「叫什麼叫,他射我和我刺他的是同一個位置,死不了。況且他既然敢偷襲射我這一箭,就該料到萬一沒射中會是什麼下場。既然都叫我邪魔歪道了,總不至於指望本人寬宏大量地不和他計較。」

 

  金光善呼道:「佈陣,佈陣!今天絕不能讓他活著離開這裡!」

 

  一聲令下,對峙局面終於被打破,數名門生御劍持弓,向著大殿上方包抄過去。

 

  終於先動手了!

 

  魏無羨冷笑道:「說得好像你們不是一開始就這樣打算的一樣!」

 

  說著,他將腰間的陳情取了下來,舉到唇邊,隨著笛子發出尖銳的嘶鳴,不夜天城廣場的地面之上,一隻隻慘白的手臂破土而出!

 

  一具具屍體頂破白石鋪就的細墁地面,從泥土深處爬了出來。有御劍剛剛離地的,立即被他們拖了下來。魏無羨站在炎陽烈焰殿的屋脊之上,竹笛橫吹,雙目在夜色中閃閃發出冷光。俯瞰下方,各家服飾猶如五顏六色沸騰不止的水,翻攪不止,時而四散,時而又聚攏。除了雲夢江氏的方陣那邊無恙,其他家族盡皆大亂,各個家主都忙著護住自己的門生,一時都無暇去攻擊魏無羨。

 

  正在此時,一道泠泠的琴音擾亂了陳情的笛音。

 

  魏無羨放下陳情,回頭望去。只見一人坐在另一條屋脊上,橫琴於前,一襲雪白的衣衫在黑夜中有些刺目。

 

  魏無羨冷聲道:「啊,藍湛。」

 

  打完招呼過後,他又將笛子舉到唇邊,道:「從前你就該知道了,清心音對我沒用!」

 

  藍忘機翻琴上背,改為抽出避塵,直衝陳情襲去,要斬斷這支催生出魔音的鬼笛。魏無羨旋身一錯,哈哈大笑道:「好好好,我就知道,終有一天咱們要這樣真刀實槍地殺一場。橫豎你從來都看我不順眼,來啊!」

 

  他此刻已經處於神智不清的半瘋狂狀態了,一切惡意情緒都被無限放大,只覺得什麼人都恨他,他也恨所有人,誰來都不怕了,也不過如此。聽了這句話,藍忘機的動作頓了頓,道:「魏嬰!」

 

  這一聲雖然是喝出來的,可是,換了任何一個清醒的人來聽,都會聽出來,分明在顫抖。

 

  忽然,一片廝殺聲中,魏無羨聽到了一個細微的聲音。那聲音在喊:「阿羨!」

 

  這個聲音猶如一盆冷水,將他他心頭狂飆的邪火澆了個透心涼。

 

  江厭離究竟是什麼時候來了誓師大會現場的?

 

  魏無羨登時魂飛魄散,顧不上再和藍忘機相鬥,放下陳情:「師姐?!」

 

  江澄也聽到了這個聲音,剎那間臉色煞白,道:「姐?姐!你在哪裡?你在哪裡?」

 

  魏無羨跳下了炎陽烈焰殿的屋脊,和江澄一樣聲嘶力竭地大喊:「師姐?師姐?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我看不到你!」

 

  他顧不得數道衝他逼來的刀光劍影,在混亂的人群之中一邊格擋一邊急急奔走,忽然,看到江厭離被淹沒在人群後,一邊奮力地撥開幾人,一邊艱難前行。他們之間還隔著不少距離,隔著無數人,一時半會兒魏無羨衝不過去,江澄也衝不過去。更糟的是,恰在此時,兩人都忽然發覺,江厭離身後,搖搖晃晃地站起了一具腐爛了一半的凶屍。

 

  看到這令人肝膽俱裂的一幕,魏無羨厲聲喝道:「滾開!給我滾開!別碰她!」

 

  江澄也咆哮道:「讓它滾!」

 

  他擲出了三毒,紫色的劍光沖那具凶屍飛去,然而,劍光在半路就被其他修士的劍光干擾了,偏離了方向。魏無羨心神越紊亂,控制能力就越差,那具凶屍無視他的指令,反而揚起了手中生鏽的長劍,朝江厭離劈去!

 

  魏無羨瘋了,邊沖邊喊道:「停下來,停下來,給我停下來!」

 

  現在人人都在忙著對付自己身邊糾纏的凶屍,根本沒有誰還有心思注意別人是不是危在旦夕。那具凶屍一劍劈下,劃開了江厭離的背部!

 

  江厭離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那凶屍站在她背後,繼續揚起了長劍。正在這時,一道劍光削飛了它的頭顱!

 

  藍忘機落在廣場之上,順手接過回召的避塵,第二劍斬斷了這具凶屍的雙手,生鏽的長劍跌落在地。不需要第三劍,它便再也威脅不到人了。

 

  魏無羨和江澄這才衝了過去,連感謝都顧不上對藍忘機說。江澄搶先抱起江厭離,藍忘機則截住了魏無羨,抓住他的衣領,提到面前,厲聲道:「魏嬰!停止催動屍群!」

 

  魏無羨眼下根本顧不上別的事,眼中也完全沒有藍忘機的臉,更看不到藍忘機眼中的血絲,也看不到他發紅的眼眶,只想去看江厭離有事沒有,赤著眼睛撥開他,撲到地上。

 

  藍忘機被他推得身形一晃,站穩了看著他,還沒下一步動作,忽聽遠處又有人慘叫呼救,斂了目光,轉身飛去救援。

 

  江厭離的背都被鮮血浸染了,閉著眼睛,好在還有呼吸。江澄探她脈搏的手顫抖著抽了回來,鬆了一口氣,忽然衝著魏無羨的臉就是一拳,喝道:「怎麼回事!你不是說你能控制住的嗎?你不是說沒問題的嗎?!」

 

  魏無羨跌坐在地上,茫然道:「……我也不知道。」

 

  他絕望地道:「……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啊……」

 

  這時,江厭離動了一下,江澄緊緊抱著她,語無倫次道:「姐姐!沒事!沒事,你怎麼樣?還好,只是劃了一劍,還好,我馬上帶你下去……」

 

  他說著便要把江厭離抱起來,江厭離卻忽然道:「……阿羨。」

 

  魏無羨打了一個哆嗦,忙道:「師姐,我……我在這裡。」

 

  江厭離緩緩睜開那雙漆黑的眸子,魏無羨心中一陣恐慌。

 

  江厭離勉力道:「……阿羨。你之前……怎麼跑的那麼快……我都沒來得及看你一眼,和你說一句話……」

 

  聽著聽著,魏無羨的心砰砰狂跳。

 

  他還是不敢面對江厭離的臉,尤其是此時此刻,這張臉和當時的金子軒一樣,沾滿了塵土和鮮血。

 

  更不敢聽她接下來要說的話。

 

  江厭離道:「我……是來跟你說……」

 

  說什麼?

 

  沒關係?我不恨你?什麼事都沒有?不怪你殺了金子軒?

 

  不可能。

 

  但是完全與之相反的話,她也說不出來。

 

  所以,她也不知道,此情此景,還能對魏無羨說什麼。

 

  可是,她心中就是覺得,她一定要來見這個弟弟一面。

 

  吸了一口氣,江厭離道:「阿羨,你……你先停下吧。別再,別再……」

 

  魏無羨忙道:「好,我停下。」

 

  他拿起陳情,放到唇邊,低著頭吹奏起來。他費了極大精力才穩住心神,這次,凶屍們終於不再無視他的命令了,一隻一隻,喉嚨裡發出咕咕怪聲,像是在抱怨一般,緩緩伏了下來。

 

  藍忘機微微頓足,遠遠望向這邊,末了,回頭繼續出劍,救援尚在苦鬥的同門和非同門。

 

  突然,江厭離雙目一睜,雙手不知從哪裡爆發出一陣大力,將魏無羨一推!

 

  魏無羨被她這一推推得又摔倒了地上,再抬起頭時,就見一柄明晃晃的長劍,刺穿了她的喉嚨。

 

  握著劍的那名少年,正是剛才撲到那射箭人身上痛哭的年輕修士。他還在哇哇大哭,淚眼朦朧地道:「魏賊!這一劍代我哥還給你!」

 

  魏無羨坐在髒兮兮的地面上,不敢置信地看著頭已經外下去、喉嚨汩汩冒出大量鮮血的江厭離。

 

  他剛才還在等著她說話,彷彿是對他下達最後的宣判。

 

  江澄也是愣愣的,還抱著姐姐的身體,全然沒有反應過來。

 

  半晌,魏無羨才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

 

  藍忘機一劍刺出,猛地回頭。

 

  那名少年這才發現自己錯手殺錯了人,拔出長劍,恐慌地連連後退,邊退邊道:「……不是,不是我,不是……我是要殺魏無羨,我是要給我哥報仇……是她自己撲上來的!」

 

  魏無羨倏地閃到他身前,掐住了他的脖子,一名家主揮劍喝道:「邪魔,放開他!」

 

  藍忘機什麼風度儀態也顧不上了,他推開一個又一個的擋路之人,朝魏無羨的方向奔去。然而,還沒奔到一半的距離,魏無羨便在在眾目睽睽之下,徒手捏斷了這名少年的喉骨。

 

  另一名修士怒道:「你!你——當初累死江楓眠夫婦,如今又累死你師姐,你咎由自取,還敢遷怒別人!不知回頭,反而繼續殺傷人命,罪無可恕!」

 

  可是,再多的謾罵和斥責,此時的魏無羨也聽不到了。

 

  彷彿被另外一個靈魂支配著,他伸出雙手,從袖中取出了兩樣東西,在所有人面前,把它們拼到了一起。

 

  那兩樣東西一半上,一半下,合為一體,發出一聲鏗然的森森怪響。

 

  魏無羨將它托在掌心,高高舉了起來。

 

  陰虎符!

 

  第79章:丹心第十九(1

 

  血洗不夜天,傳說中夷陵老祖魏無羨以一人之力,屠殺當夜誓師大會在場三千名修士的血腥一戰。

 

  也有傳說是五千多人的。無論三千還是五千,有一點不變,那就是不夜天城的廢墟,被他變成了一個血塗地獄。

 

  凶手魏無羨在群起而攻之的情形下,竟然全身而退,隻身回到了亂葬崗。誰都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辦到的。

 

  眾家因此役元氣大傷,因此在接近三年的養精蓄銳和擬定計畫之後,四大世家才成功圍剿了魔窟亂葬崗,把「屠殺」二字,還給了剩下的溫氏餘孽,和喪心病狂的夷陵老祖魏無羨。

 

  魏無羨看著伏魔殿前的這些修士。他們的神情,和誓師大會那晚酹酒宣誓要將他和溫氏餘孽挫骨揚灰的那些修士們如出一轍。有的就是那晚倖存的人,有的是那些修士的後人,而更多的,則是和那些人懷有同樣信念的「正義之士」。

 

  那名自言被他斬斷了腿、不得不安上木製假肢的修士道:「三千人的血債,你萬死不能贖清!」

 

  魏無羨打斷他道:「三千人?不夜天城當晚到場的確實有三千多名修士,可是在場的還有幾大家族的首領,還有各家的精英名士,有這些人在,我難道真的能把三千人都殺乾淨?你究竟是太看得起我,還是太看不起他們。」

 

  他只是在平淡地陳述一個事實,那名修士卻覺得受到了輕視侮辱,怒道:「你以為我在跟你討論什麼?血債還能討價還價?」

 

  魏無羨道:「我並非要在這種事上討價還價,而是我不想光憑別人一張嘴就能隨意讓我的罪名翻倍。同樣的,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想硬扛。」

 

  一人道:「不是你做的?有什麼不是你做的?」

 

  魏無羨道:「比如赤鋒尊被五馬分屍,就不是我做的;金夫人秦愫金麟台自殺,也不是我逼的;你們一路殺上山來遇到的這些走屍凶屍,同樣不是我控制的。」

 

  蘇涉笑道:「夷陵老祖,我只聽說你狂妄,卻沒料到你還喜歡狡辯。如若不是你,我還真想不出來,世界上還有誰能控制這麼多走屍凶屍,逼得我們狼狽不堪。」

 

  魏無羨道:「這有什麼想不出來的,只要有陰虎符,誰都能做到。」

 

  蘇涉道:「陰虎符不是你的法寶麼?」

 

  魏無羨道:「這就要問究竟是誰對它這麼愛不釋手了。就像溫寧,某些世家明明怕鬼將軍怕得要死,口裡喊打喊殺,暗地裡卻悄悄把他藏起來十幾年。奇怪,當初究竟是誰說已經把他挫骨揚灰了的?」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望向了在場的蘭陵金氏門生。畢竟當初全權負責此事,信誓旦旦說已經焚燬了溫氏餘孽的二名為首者、還在不夜天城帶頭撒骨灰的,是蘭陵金氏的家主。

 

  蘇涉立即道:「你不必搬弄是非。」

 

  藍忘機卻冷然道:「搬弄是非者,唯你一人而已。」

 

  蘇涉怔住了。

 

  雖然藍忘機一直站在望向身旁,一語不發,可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就讓旁人不敢沖上去。

 

  從當年在姑蘇藍氏還是一個小小外姓門生時起,蘇涉就總是莫名其妙地在藍忘機面前抬不起頭。自立門戶做了秣陵蘇氏的家主之後,他曾一度暗暗欣喜:他已經是開創了一個家族的家主,而藍忘機,依然是「藍二公子」。並且期待著兩人見面時的情形,想像藍忘機會變了一副面孔,對他尊敬有加,說不定還能稱兄道弟。他們二人路子相近,這是很有可能的。

 

  然而,再見面時,他發現,即便他成了家主,在這個「二公子」面前,依然抬不起頭。甚至連藍忘機這樣說一句稍重的話,他都會被堵得一時不敢回擊!

 

  正在此時,樹林之中,又傳來簌簌的異響和咕咕怪聲。

 

  藍啟仁道:「又有新的一波凶屍來了!」

 

  聞言,一半人轉身應對,另一半人還在警惕地將劍尖對準伏魔殿前的那一群「烏合之眾」。魏無羨道:「我說了,這些凶屍都不受我的控制。有空看我,不如去看它們。」

 

  在場成名修士不少,也有幾位家主和長輩,對付一群凶屍,自然不在話下。當下劍光琴響齊飛,沒什麼人顧得上他們這邊。江澄一鞭子將三具凶屍抽成六段,轉頭對金凌喝道:「金凌!你還要不要你的腿了!」

 

  意思是金凌再不過來就回去打斷他的腿,可這樣的威脅金凌以聽過無數次,沒有一次實施了,因此他瞅了江澄一眼,還是沒動。江澄罵了一聲,手腕一轉,調過紫電,準備纏住金凌,強行把他拉回來。誰知,紫電鞭身上流轉的紫光忽然一暗,片刻之後,熄滅了。

 

  長鞭迅速化回了一枚銀色的指環,套上了食指,江澄當即愣住了。他從未遇到過這種紫電自動收勢的狀況,還在看著自己的手掌,忽然,兩點血滴到了他的手掌心中。

 

  江澄揚手一抹,抹到了一手鮮紅。

 

  金凌失聲道:「舅舅!」

 

  正在與群屍混戰的人群中也陸陸續續傳來數聲驚呼。放眼望去,竟然十之八九的人劍光都黯淡了下來,將近一半的人臉上都茫然地掛下了兩條鮮紅的痕跡,那是鼻血。還有的人,則是口鼻鮮血齊流!

 

  一名劍修慌道:「怎麼回事?!」

 

  「我……我的靈力沒了!」

 

  「幫幫我!幫幫我!」

 

  避塵自動出鞘,將追逐著那名求救修士的兩具凶屍斬為四截。然而,求救之聲越來越多,此起彼伏,人群也漸漸越聚越攏,朝伏魔殿這邊退來。

 

  魏無羨和藍忘機對視一眼,終於確定了。

 

  這些上亂葬崗來準備大殺一場的修士們,竟都在這忽然之間失去靈力了!

 

  非但劍光消退,符篆失靈,連姑蘇藍氏和秣陵蘇氏的門生的琴簫奏樂也淪為了反音,失去了退魔之效。

 

  形勢陡轉!

 

  一片兵荒馬亂、人仰馬翻之中,藍思追忽然撥開站在他前方魏無羨和藍忘機,從他們中間衝出來喊道:「諸位,到這裡來,到伏魔殿裡面來!這座大殿的地上有好大一個陣法,缺失了一些部分但是應該補起來就能用,可以抵擋一陣!」

 

  魏無羨聞言,連忙把藍忘機拉過來和他站到一起,讓出了伏魔殿的入口。蘇涉見有殺昏了頭的修士想衝進去,忙高聲喝道:「不能進去!這一定是甕中捉鱉之計!裡面一定有更危險的陷阱在等著我們!」

 

  聽他這麼一喊,眾人又猛然驚醒。魏無羨立刻道:「死在外面也是死,死在裡面也是死,左右都是死,進去還能拖一拖,你這麼急著讓所有人一起死,什麼意思啊?」

 

  他這話說得雖然很有道理,但因為是他說的,眾人反而更不敢進去了,猶豫著繼續苦苦與凶屍撕斗。旁人沒了靈力,還能再勉強支撐一陣,聶懷桑卻是等不得了,眾人皆知,他膽小怕事,天賦又差,人還不上進,不好好修煉,被這突生的異變逼得手忙腳亂狼狽不堪,全靠幾個貼身護衛奮力保護才沒受傷,眼看屍群越聚越多,根本望不到盡頭,他忙道:「諸君!你們到底進不進啊?哎呀不管了,你們不進我先進了,不好意思,走走走走走,大傢伙趕緊的!」

 

  話音未落,聶懷桑便乾脆利落地領著清河聶氏的一幫門生衝進了伏魔殿,當真是急急如喪家之犬,惶惶似漏網之魚。旁人登時被他這份坦率驚得目瞪口呆。

 

  藍忘機取下背上古琴,弦響震天。可他的破障音再精再絕,終究也只有一人之力。溫寧見狀,躍下伏魔殿,助他驅趕凶屍,同時還要默默忍受來自這些修士的削刺劈砍、拳打腳踢。好在他沒有痛覺,這才不受影響。

 

  這時,一名方才被放出來的少年道:「阿爹,別殺了!你信我,進去!我們剛剛才從那大殿裡出來,裡面沒有什麼陷阱的!」

 

  其餘幾名少年也叫了起來:「是啊,裡邊地上也確實有一個大陣!」

 

  金凌道:「舅舅,進來吧!」

 

  江澄將失了劍光的三毒刺出,惡狠狠地道:「你給我閉嘴!」

 

  罵完卻又有鮮血從他口鼻中流了下來,金凌衝下台階,拽住他就強行往伏魔殿裡拖。江澄這時靈力盡失,十幾歲的男孩子力氣又大,竟然就這樣被他拖了進去,江家的修士們連忙也隨主入殿了。恰好聶懷桑的聲音嗡嗡地從空曠的大殿裡傳來,大喜道:「諸君!都快快進來吧!這裡邊裝個幾千人不成問題!哪位前輩進來幫忙補補地上這個陣法?我不會啊!」

 

  聽到他最後一句,所有人心頭都是兩個大字:「廢物!」

 

  藍忘機指不離弦,抬頭道:「叔父。」

 

  藍啟仁原本並不想進殿,他寧可一個人在外廝殺到最後一刻。然而,此時他並不是一個人,還有許許多多的藍家修士和交由他指揮的金家修士,廝殺的主力也不是他。他不願罔顧這些門生的性命,有一絲生機那便要抓住一絲。

 

  他不去看藍忘機,舉劍喊道:「小心入殿!」

 

  至此,蘭陵金氏,姑蘇藍氏,清河聶氏,雲夢江氏四大世家都進殿了。有他們帶頭,剩下的人都立刻決定不再負隅頑抗。即便萬一殿中真有什麼洪水猛獸、妖魔鬼怪,前頭也有四個高個子扛著,連忙蜂擁而入。

 

  最後只有秣陵蘇氏那一批人還沒動作。魏無羨道:「咦,蘇宗主,你不進去嗎?很好,那你就留在外面吧。不過大家不是都沒了靈力嗎,你留在外面,豈不是送死?勇氣可嘉。」

 

  蘇涉掃了他一眼,嘴角抽了抽,也帶著門生們進殿了。

 

  伏魔殿很順利地容納了這千餘人。千人的喘氣、急語、惶惶之聲在空曠的大殿之中迴蕩不止。藍啟仁一進去,便走到聶懷桑身邊,在他殷切的期待目光中檢查了地面上陣法的殘缺之處,果然是年代久遠,當下割破手掌,以鮮血將陣法補上。

 

  溫寧守在台階之上,將靠得最近的幾具凶屍擲開。陣法一被補上,那些走屍便都彷彿被擋在了一道無形的屏障之外,暫時衝不進來了。

 

  魏無羨等藍忘機收起了琴,這才和他一起緩緩走入殿中。進入大殿中、剛剛鬆了一口氣的修士們看到這一黑一白雙雙布下台階,一千多顆心立即又提了起來。

 

  誰都沒料到,竟然會是這麼個下場。他們明明是來圍剿夷陵老祖的,現在卻反倒被圍剿了一樣,還要躲進夷陵老祖的主殿才能苟延殘喘一刻。

 

  藍啟仁補完了地上的陣法,站到人群之前,擋住了這兩人的去路,昂首挺胸,就差張開雙臂攔住他們了,一派魏無羨敢破壞陣法就拼了這條老命和他同歸於盡的架勢。

 

  藍忘機道:「……叔父。」

 

  藍啟仁心中失望之情未過,一時半會兒,仍是不想看這個從小教到大的得意門生,只看著魏無羨,冷冷地道:「你究竟想如何。」

 

  魏無羨在台階上坐了下來,道:「不如何。既然你們進都進來了,那我們不如聊聊天。」

 

  聽他在這種場面下,口氣仍輕鬆得半點肅穆也無,藍忘機搖了搖頭。但也和他一起坐了下來,將古琴橫在腿上,緩緩奏起。

 

  見藍忘機奏琴為退魔陣法助力,藍啟仁略感安慰,心道:「忘機這孩子,還是有分寸的,唉……」

 

  他這才看了一眼藍忘機,見他在此種狀況下,依然從容不迫,風度儀態分毫不墜,白衣一塵不染,抹額也佩得整整齊齊,忍不住習慣性地暗暗讚賞自豪一番。然而,他又看到了坐在藍忘機身旁的魏無羨,一身黑衣格外刺眼,總覺得他再坐近點,就要把藍忘機的白衣染髒了,這股自豪之感當即轉為憤怒之意。他沖魏無羨喝道:「我們與你,沒什麼好聊的!」

 

  魏無羨道:「怎麼會沒什麼好聊的?我就不信,你們難道不想知道自己怎麼會突然失去靈力——喂,都別露出這樣的表情,知道你們肯定又想賴到我身上。天地良心,魏某可沒這麼大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就讓你們所有人都中招了。」

 

  雖然仍有人口頭嘴硬不服,但也有一些人心想:……這倒是實話。

 

  面面相覷間,魏無羨又道:「我猜你們過來圍剿之前,一定沒來得及先聚起來吃頓飯,所以應該不是中了什麼毒。」

 

  當然,也從未聽過有什麼毒能讓人突然靈力潰散的,否則這種毒藥一定早就被多名修士重金求購、傳得沸沸揚揚腥風血雨了。此次來的修士中有不少醫師,抓過幾人探了一陣,那幾人低聲追問道:「如何?如何?這靈力的潰散是暫時的還是永久的?!」

 

  這個問題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無暇去警惕魏無羨如何了。畢竟若是靈力徹底潰散,再也回不來,那就等於廢人一個,那真是比死在這裡更可怕、更讓人痛苦的後果。幾名醫師快速討論一陣,道:「諸位的丹元安好未損,不必擔心!該是暫時的。」

 

  江澄聽說是暫時的,這才暗暗鬆了口氣,接過金凌遞給他的手帕把臉上鮮血擦淨了,又道:「暫時?暫時是多久?什麼時候能恢復?」

 

  一名醫師道:「……恐怕……至少一個時辰……」

 

  一個時辰?

 

  眾人紛紛抬頭,去望殿外圍得密密麻麻水洩不通的凶屍群,數目並不比他們這次來的活人少。個個都直勾勾地盯著人頭躦動、陽氣翻湧的伏魔殿內部,根本不捨得離開半步,在外摩肩接踵地徘徊蠕動,彷彿隨時會衝進來。腐臭之氣濃烈撲鼻。

 

  至少一個時辰才能恢復靈力?地上這個廢棄多年、被臨時補好的殘破陣法,都不知道能不能支撐一個時辰!

 

  況且,夷陵老祖此刻就和他們處在同一空間,雖然不知為什麼他尚且沒動手,也許是貓捉耗子一般要玩兒夠了、嚇夠了他們才殺,但誰都不敢保證他不會突然暴起。

 

  他們的目光這才重新聚到魏無羨身上。

 

  第80章:丹心第十九(2

 

  魏無羨道:「看什麼看。看得再用力一千倍,在我身上也看不出一個窟窿。」

 

  眾人都屏息凝神等他放馬過來,結果放過來的就是這猶如混混耍無賴、幼兒磨嘴皮般的一句,頓時猶如雷霆一拳打在棉花之上,霹靂一腳踢到空氣之中,渾身無力,臉色齊黑。魏無羨又道:「為什麼要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我說的不是實話嗎?現在在這個伏魔殿之中,靈力尚存的只有兩撥人。我,含光君一撥,這群幾天前被抓上山來的小朋友一撥。其餘人,我用手無縛雞之力來形容,不為過吧。我若是想對你們做什麼,這群小朋友能擋得住嗎?」

 

  蘇涉哼道:「廢話少說,你要殺便殺。在場若有誰叫一聲便不算英雄好漢,你也別指望有人對你搖尾乞憐。」

 

  他這麼一說,不少人心裡都犯起嘀咕來。這數千人裡,真正和魏無羨有仇的約莫只有二十人上下,其餘的全都是聽到圍剿討伐便不假思索參與的,可以說只是路人。這些人可並不想享有和魏無羨仇人同等的待遇。

 

  魏無羨道:「是啊。現在你們沒有還手之力,我要殺就殺,要不殺就不殺,輪得到你插嘴麼?對了——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你名字了。容我問一句,你是誰啊?」

 

  蘇涉:「……」

 

  魏無羨知道蘇涉此人自視甚高,最見不得別人忽視他、不重視他、記不得他的名字字號,於是故意問他你是誰。果然,蘇涉額頭青筋微凸,嘴角抽搐:「……我就不信,你身旁那位沒告訴你我是誰?含光君,好歹這夷陵老祖也算是你同夥,他這樣撒潑無禮,你就任他這樣給你丟面子麼?」

 

  藍忘機則是習以為常地只當沒聽見,繼續埋頭彈自己的琴。魏無羨訝然道:「含光君為什麼要跟我提起你?看不出來啊,這位心氣還挺高,自我感覺也很良好。要說無禮,隨便打斷我說話的你豈不是更無禮?剛才說到哪兒了,哦,靈力——靈力尚存的,看似只剩兩撥人,但我以為,其實,還有第三撥人。這第三撥人,應該就是藏在暗處動手腳、讓你們靈力出問題的黑手,此時應該就在這附近窺伺,伺機動手。」

 

  不少年紀尚淺的修士都不由自主被他帶入了氛圍,聽他這麼一說,忍不住四下掃視,彷彿密林深處真的潛藏著未知雙眼睛,正在盯著伏魔殿內陷入困境的重任,隨時準備發難。蘇涉見狀,道:「又在妖言惑眾!」

 

  魏無羨自顧自分析道:「這群小朋友是幾天之前被抓來的,和你們錯開了時間。而我和含光君,與你們不是走同一條道上山,和你們錯開了道路。因此,如果有第三波人存在,他一定是趁你們在夷陵集合之後、上亂葬崗的這段時間內做的手腳。而且很可能,就在你們中間……」

 

  蘇涉喝道:「夠了!什麼第三撥人,憑空捏造出一段無稽之談,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把我幹的好事推出去?縱使真的有你說的什麼另外一批人,窮奇道截殺、血洗不夜天,你手上的纍纍血債,今天也……」

 

  忽然,他猛地閉上了嘴,表情扭曲了。

 

  魏無羨道:「說啊。怎麼不說下去了?」

 

  秣陵蘇氏的門生紛紛站了起來:「宗主!」「宗主,怎麼回事?!」

 

  蘇涉甩開要來扶他的門生,舉起手臂,先指魏無羨,然後直直指向了藍忘機。離他最近的那名門生怒道:「魏無羨,你又動了什麼妖法?!」

 

  藍思追道:「這不是妖法!這是……這是……」

 

  一旁端坐的藍忘機將右手輕輕展平,五指壓在七弦之上,凝住了琴弦的顫慄。那群七嘴八舌群情激奮的門生瞬間彷彿一群被掐住脖子的鴨子,戛然止噪。

 

  在場的藍家人心中都默默道:這是姑蘇藍氏的禁言術啊……

 

  方才嗡嗡作響的伏魔殿重新安靜下來後,藍忘機轉頭對魏無羨道:「你繼續。」

 

  蘇涉眼中怒意滔天,上下嘴唇卻被粘得死緊,喉嚨更是干啞如火。比起不能開口攻擊魏無羨的焦急,現在更讓他心頭如焚的是受制於藍忘機的屈辱。他反覆以手指劃著自己的喉嚨,試圖解開禁咒,無濟於事,只好望向藍啟仁。豈知藍啟仁面容冷然,巋然不動,看都不看他一眼。本來藍啟仁是可以解開的,而且只要是藍家長輩解開的禁咒,出於尊敬,藍忘機一定不會再對他施術。可當初秣陵蘇氏獨立出姑蘇藍氏時,兩家有過的不少不愉快,因此這時的藍啟仁並無助他解術的意思。

 

  眾人心道,看來只要有人試圖和魏無羨爭吵,藍忘機就會封了他的口,一時噤若寒蟬。不過,總有不怕死的勇士在這種時候站出來,嘲諷道:「魏無羨,你真不愧是夷陵老祖啊?好霸道啊,這時打算不讓人開口說話?」

 

  魏無羨道:「請你講一講道理。只要你肯講道理,你就會發現,並不是我不讓你們說話,而是你們先不讓我說話。只要我一開口,立刻就有無數張嘴以各種理由讓我閉嘴,而不幸的是我又恰好不想閉嘴,所以,就只好讓你們先閉嘴了。否則就沒人肯聽我心平氣和地說話,我有什麼辦法?」

 

  他指著蘇涉道:「比如說這個……這個誰。不好意思,我還是不記得你名字。真奇怪,從剛才起,他就一直攔著我,不讓我辯解,不讓我盤問,不讓我幫你們縷清事情經過、探尋真相。非但要堵住我的嘴,而且還反覆提醒你們,我是你們的仇人,生怕你們不上來送死,生怕你們多活一刻,這是什麼道理?有這樣做盟友的嗎?」

 

  過往,秣陵蘇氏的家主為了彰顯其高潔有品,一向冷冷的不愛多言,不表露情緒。簡而言之,一向喜歡模仿藍忘機的一言一行。被魏無羨這麼一提,不少與他以前打過交道的人都心內微疑:蘇宗主今天的話,似乎確實太多了些。當然,旁人沒有表態,他們也不便表態,是以都謹慎地選擇了沉默。

 

  魏無羨道:「沒人的話,那我繼續說了。人總不會突然失去靈力,總得有個途徑和契機,因此,在你們在上亂葬崗的途中,必然都接觸過同一樣東西,或者都經歷過某一件事。有沒有人願意想一想,究竟這是什麼東西、或者什麼事?」

 

  鴉雀無聲。半晌,一人茫然道:「……接觸過同一樣東西?做過同一件事?我們上亂葬崗的時候,好像都喝了水?唉,想不起來,不知道啊。」

 

  一聽這聲音,眾人皆心想:「又是他!」

 

  誰會在這種時候還不識趣地積極響應魏無羨,讓幹什麼幹什麼、讓想什麼想什麼?也只有那位「一問三不知」聶懷桑了。

 

  有人忍不住道:「上山途中根本沒人喝水!誰敢喝這屍山上的水?」

 

  聶懷桑又亂猜道:「那是都吸入了山中霧氣?」

 

  亂葬崗上山嵐渺渺,若是這霧有什麼古怪,倒也說得通。立刻有人附和:「有可能!」

 

  金凌旋即道:「沒可能。霧氣在山頂更濃郁,可我們都被綁在山頂上兩天了,靈力也還在。」

 

  魏無羨道:「不是食物,也不是風水問題。你們都忘了,山上之後,還有一件事,是你們都做過的。」

 

  藍啟仁道:「什麼事。」

 

  魏無羨道:「殺走屍。」

 

  一名少年脫口道:「啊,莫非是在義城時那樣,走屍的身體裡有屍毒粉一類的東西?!阿爹,你們殺那些走屍凶屍的時候,有沒有從它們身體裡噴出顏色奇怪的粉末?」

 

  他父親道:「沒有粉末,沒有!」

 

  這少年不死心道:「那……那液體呢?」

 

  江澄冷冷地道:「行了。若是殺了走屍之後有什麼古怪的粉末或液體噴出,我們還不至於都沒覺察到異常之處。」

 

  那名以為自己捕捉到玄機的少年臉一紅,抓耳撓腮起來,他的父親連忙把剛才激動過頭的兒子拉下去坐好。魏無羨道:「確實是和殺走屍有關。不過,問題不是出在走屍身上,而是出在殺走屍的人身上。」

 

  他轉向藍啟仁,道:「藍老前輩,我想請問你一個問題。」

 

  藍啟仁漠然道:「有什麼問題,你不會問他,還要來問我?」

 

  藍啟仁雖然迂腐,卻不是莽夫,是以耐著性子聽了這麼久。可臉色還是難看的很,不過魏無羨從小就被他甩臉色,後來更被無數人甩過臉色,早不以為意,想想這是一手帶大藍忘機的叔父和先生,更覺得沒什麼好生氣的,摸摸下巴笑道:「我這不是怕當著您的面問他太多事情,您要生氣嗎?不過既然您都叫我問他,那我就問了哈。藍湛啊。」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秣陵蘇氏是從姑蘇藍氏分離出去的一個家族,對吧。」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雖然分離出去了,但秣陵蘇氏的絕技還是從姑蘇藍氏『借鑑』來的,是嗎。」

 

  藍忘機道:「是。」

 

  魏無羨道:「姑蘇藍氏的秘技之一破障音有驅邪退魔之效,其中以七弦古琴最為深奧高超,所以,修琴的人也是最多的。秣陵蘇氏有樣學樣,他們家也是琴修最多,沒錯吧。」

 

  藍忘機道:「不錯。」

 

  魏無羨道:「秣陵蘇氏的家主雖然帶技出走姑蘇藍氏,自立門戶,他自己的琴技卻並不如何登峰造極,教出來門生也時常錯漏百出,是不是?」

 

  藍忘機坦然道:「是。」

 

  伏魔殿中數千人看著他們兩個坐在台階上,一唱一和地譏諷蘇涉,看看這邊,又去偷瞅臉色鐵青的那邊。雖說都覺得魏無羨言語刻薄陰損,可同時也覺得他說的都是大實話。因為蘇涉過往莫名高冷,早得罪了大大小小不少家族,此時看他當眾被揭疤、被人把臉放到地上踩,在這生死攸關危急時刻,竟也生出了一陣不合時宜的幸災樂禍、痛快洩恨之感。

 

  藍思追卻暗暗奇怪:「含光君並不喜歡當眾給人難堪,雖然看這位蘇宗主下不了台我還挺……咳,但為何含光君今天如此不留情面?」

 

  魏無羨和藍忘機你一眼,我一語,旁若無人地問答。越來越多的人都漸漸聽出,他們並不是在單純地譏諷蘇涉,而是在抽絲剝繭,因此聽得越來越認真。接下來,魏無羨緩緩地道:「……也就是說,就算上亂葬崗殺走屍時,秣陵蘇氏彈奏的戰曲之中,有一段旋律不對勁,姑蘇藍氏也會見怪不怪,只覺得是他們技陋出錯,記岔了曲譜,卻並不會留意究竟是失手彈錯,抑或是故意彈錯的,是這樣嗎?」

 

  聽到這最後一問,蘇涉瞳孔一縮,壓在劍柄上的手猛地青筋暴起,劍鋒悄然出鞘了半寸。

 

  藍忘機不動聲色地抬起眼睛,和魏無羨都看到了彼此眼中隱隱的瞭然。

 

  他道:「正是如此。」

 

  第81章:丹心第十九(3

 

  蘇涉鋥地拔出了佩劍,魏無羨用兩根手指把劍鋒撥開,微笑道:「做什麼?可別忘了,你現在靈力盡失啊,這樣威脅我有用嗎?」

 

  蘇涉舉著劍,刺也不是,收也不是。一陣咬牙,吐出一口血,終於強力破除了禁言術,可一張嘴,聲音沙啞得猶如蒼老了四十歲:「你們針對我翻來覆去,究竟含沙射影什麼!」

 

  魏無羨道:「我這是在含沙射影嗎?那我再說清楚些。你們失去靈力,一定是因為都做了同一件事。什麼事?殺走屍。殺走屍的時候,這位秣陵蘇氏的蘇宗主,和你們一路上來。他裝作是御琴退魔,其實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戰曲的一部分篡改成了另一段害人的旋律。你們在浴血奮戰,而他表面上和你們一同戰鬥,暗地卻下陰手……」

 

  蘇涉道:「含血噴人!」

 

  魏無羨道:「在場姑蘇藍氏的琴修不少吧?方才你們上山時,秣陵蘇氏所奏戰曲是不是有錯?」

 

  端坐在殿中的諸名藍氏琴修思索一陣,一人道:「當時戰況激烈……我等實在沒有精力再去注意旁人彈的是不是精準。」

 

  聞言,蘇涉面色稍霽。藍啟仁卻忽然道:「確實有幾處不對。」

 

  別家有人疑道:「世上當真有這樣邪門的曲子,聽了就能讓人失去靈力?!」

 

  魏無羨道:「怎麼沒有?琴聲能退魔,為何不能召邪?有一本東瀛秘曲集,叫做《亂魄抄》,裡面抄錄的都是東瀛之地流傳的邪曲,連殺人秘曲都有,讓人暫時失去靈力,又為什麼不可能?藍啟仁前輩就在這裡。你問他,姑蘇藍氏的藏書閣下、禁書室中,有沒有這本書?」

 

  定了定神,蘇涉冷笑道:「就算有這種曲子,當年我在姑蘇藍氏學藝時,品級不夠根本進不了禁書室,無緣得見。後來我也不曾邁進雲深不知處一步,對這本書更是聞所未聞!倒是你,對這《亂魄抄》如此熟悉,又和含光君親密異常,豈不是比我更有可能接觸這本書?」

 

  魏無羨笑道:「我可沒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演奏過什麼曲子。誰說一定要你能進禁書室?你主子能出入自如不就行了?篡改曲譜的伎倆,大概也是他教給你的吧。」

 

  能在雲深不知處出入自如的位高權重者,蘇涉的主子,不必明言,誰都知道,只有斂芳尊!

 

  蘇涉道:「笑話!斂芳尊讓我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他已經是統領百家的仙督,又不需要爭權稱霸,讓這麼多人前來送死,他有什麼好處?」

 

  魏無羨道:「若是真的沒好處,他也不會讓你三番兩次扮成個鬼鬼祟祟的霧面人來搶奪赤鋒尊的屍體和陰虎符殘件了。你主人打的好主意,四下抓捕各家子弟,把這麼多人都引到亂葬崗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自己藉口受傷不來避嫌,和你裡應外合,一個用邪曲敗人靈力,一個用陰虎符操縱凶屍圍山。最後上千人全軍覆沒在我的地盤,說不是我下的手,誰都不信對不對?你們也不怕撞上我,反正魏無羨臭名昭著,新仇舊恨一齊上湧,群情激奮根本沒人聽我辯解,說不定會再引得我殺性大發大開殺戒,還省得你們動手了!」

 

  一片驚疑不定之中,蘇涉強自鎮定,道:「一面之詞。」

 

  魏無羨看著他,繼續道:「你出身姑蘇藍氏,身為外姓門生,靠著剽竊模仿本家秘技建立了自己的家族。你知道姑蘇藍氏中許多人都對你和秣陵蘇氏滿心不屑,於是你就利用這份不屑。邪曲雖能害人,但對奏者靈力也有要求,光是你一個人,當然沒辦法奏出讓近千人都失去靈力的威力,所以你帶來了秣陵蘇氏的所有琴修,讓他們與你合奏!在場各家只有姑蘇藍氏有可能聽出不對,然而他們不屑於注意你,就算是注意到了你們彈錯戰曲,也只以為你學藝不精,把門生也教錯了。

 

  「既然你信誓旦旦說這是一面之詞,那麼你敢不敢現在當著我的面,把秣陵蘇氏之前上山途中驅屍退魔的戰曲再彈一遍?藍湛你別聽,我聽就行了。反正我修鬼道又不需要靈力,沒了也無所謂。」

 

  藍啟仁就站在這裡聽著。如果蘇涉現在彈的和剛才不一樣,立刻就會被揪出來!

 

  伏魔殿中眾人悄悄地離秣陵蘇氏眾人越來越遠,不知不覺騰出了一大片空地,將他們孤立在中間。魏無羨趁機道:「不肯彈?好,沒關係。你不如看看,這是什麼?」

 

  他從懷中取出兩張泛黃的紙張,晃了晃,只讓人隱約看清上面記的是曲譜:「你以為之前在金麟台我們真的無功而返嗎?那銅鏡之後的密室裡,金光瑤藏著的兩張從亂魄抄上撕下來的殘頁,已經被我們找到了。只要拿給藍啟仁前輩一看,讓他辨一辨裡面有沒有方才你奏過的旋律,就真相大白了。」

 

  蘇涉冷笑道:「你撒謊。我怎麼知道這是不是你隨便亂寫的曲譜,用來污衊。」

 

  魏無羨道:「難道我還整天帶兩張曲譜在身上準備隨時拿出來?反正是不是撒謊,藍啟仁前輩一看便知。」

 

  蘇涉原本懷疑有詐,但見魏無羨滿面詭笑,語氣篤定,藍啟仁接了過去,看得眉頭皺起,心中一緊,道:「藍前輩,當心有詐!」說著伸手去奪那兩張紙。

 

  正在此時,避塵的冰藍色劍光向他襲去。

 

  蘇涉腰間佩劍出鞘格擋,怒道:「卑鄙!」

 

  擋了一下之後,他才忽然反應過來,上當了!

 

  蘇涉的佩劍,名叫「難平」,此刻與避塵相擊,銀色的劍身之上,正流轉著暗紅色的劍光——分明靈力充沛!

 

  魏無羨一下子把那兩張紙折了重新收入懷裡,訝然道:「我沒看錯吧?你居然還有靈力傍身!恭喜恭喜。不過,敢問如果不是圖謀不軌,你為何要隱瞞自己沒有失去靈力的事實?」

 

  這兩張紙自然不是什麼從金麟台上搜來的《亂魄抄》殘頁,而是藍忘機在禁書室時手寫的金光瑤彈奏過的古怪旋律。

 

  當時,藍忘機留了一份給藍曦臣對照察看,魏無羨則順手把他和藍忘機的那兩份收了起來,帶在身上。方才剛好拿出來騙人,讓蘇涉疑慮焦躁。再加上此前他故意言語嘲諷,反覆刺激蘇涉,果然令他心浮氣躁。最後,不需魏無羨言語提醒,藍忘機突發一試,蘇涉便漏了底。

 

  原本倒也可以直接對蘇涉動手,逼他自衛暴露靈力未失的事實。可若不一步一步引蘇涉自己露出馬腳、再將來龍去脈點點滴滴告訴旁人,效果恐怕就沒這麼好了。

 

  蘇涉見一時大意,被探出了底,和藍忘機拆了幾招,感覺吃力,剛想騰出手抓個人質,魏無羨立刻看破了他的意圖,道:「當心!他要抓肉盾了!」

 

  眾人紛紛閃避。其實倒也不必,因為藍忘機動起手來就和魏無羨說起話來一樣,步步緊逼,不留餘地,蘇涉不得不全力應對才能不落於下風。他踉踉蹌蹌退至台階前,低頭一看,腳下正是紅色的咒陣。

 

  藍忘機神色一凜,魏無羨心道:「要糟!他要破壞這個剛剛補好的陣法了!」

 

  果然,蘇涉咬破舌尖,含了一口血,往地上一噴。密密麻麻的血跡遮蓋住了黯淡不清的紅色痕跡。藍忘機顧不得再去與他纏鬥,左手在避塵鋒芒上一劃,試圖重繪。蘇涉趁機摸出一張符咒,往地下一摔,一陣藍色的火焰和煙霧滾滾冒起。

 

  傳送符!那多次出現的霧面人,果然就是蘇涉!

 

  魏無羨蹲到藍忘機身邊,道:「怎麼樣?」

 

  藍忘機用流著血的手指在地面上描畫了一陣,搖了搖頭。新血已徹底覆蓋破壞了原來的咒印,補不回來了。

 

  魏無羨把他的手拿起來,用自己的袖子擦去了上面的血和灰,道:「沒用就別畫了。」

 

  陣法將破,搖搖欲墜。秣陵蘇氏那群門生面色茫然,看來蘇涉並沒有告訴他們自己彈的是錯誤的曲子,也沒告訴他們避免失去靈力的法子。也就是說,在原本的計畫裡,這群秣陵蘇氏的門生,和旁人一樣,都是要去死的。他們生怕旁人心生怨恨,要找他們報復發洩,擠成一團。然而伏魔殿內已一片惶恐,沒幾個人顧得上報復他們。幾名家主抓住自己的兒子,叮囑道:「待會兒群屍一沖進來,你護住自己,想辦法逃出去,無論如何也要活著!知道嗎?!」

 

  金凌聽了一陣肉酸,然而心底也有點期待自己舅舅也說這句話,等了半天也沒見他有所表示,忍不住使勁兒瞅他。

 

  江澄終於把目光轉了回來,陰霾微散,卻皺起了眉:「你眼睛怎麼了?」

 

  ……金凌頗為不快地道:「沒怎麼!」

 

  魏無羨正在一邊低聲和藍忘機商量,一邊撕下一端乾淨的袖子給藍忘機清理包紮手上傷口。兩人似乎說定了什麼,正點頭時,背後突然衝出一道身影,劈劍斬來。兩人輕飄飄閃開,魏無羨定睛一看,道:「怎麼又是你?」

 

  又是那名在不夜天城一晚因他失去了一條腿的中年男子。他雙目血紅,持劍道:「魏無羨,你剛才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

 

  魏無羨道:「事情敗露,蘇涉都亮劍了,而且逃跑了。你還有什麼不信?」

 

  中年男子又是一劍劈來,大吼道:「我不相信!只要是你說的,我都不信!」

 

  仇恨會矇蔽一個人的雙眼,讓他絕不肯承認任有利於自己仇人的東西。

 

  藍忘機看了看自己手上包紮到一半、還沒打結的布條,右手伸指一彈,一聲金石之響,徒手彈開了那名男子魯莽的劍鋒。

 

  那中年人倒在地上,人群中又奔出來一名少年,正是那個父母雙亡的年輕修士,盯著魏無羨,恨恨道:「魏無羨,你別以為……你……你手上的纍纍血債,我們終歸是要討還的!」

 

  魏無羨給藍忘機打完了那個結,道:「還?」

 

  他轉過身來,道:「是。我手上是血債纍纍。不過,早在十三年前,你們不是已經討還過一次了嗎?」

 

  他道:「你們還想討還什麼?無非是要我下場淒慘、以消自己心頭之恨罷了。請問我的下場你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嗎?

 

  「你沒了一條腿,我碎屍萬段,死無全屍;你失去雙親,而我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驅逐,是條喪家之犬,雙親骨灰都沒見著一個。」

 

  江澄坐在人群之中,聽到這段話,搭在金凌肩膀上的五指漸漸抓緊。

 

  魏無羨繼續道:「還是恨溫氏餘孽?可是溫氏餘孽已經一個不留了。大部分死在了射日之征的戰場上,少部分死在了你們給他們劃的一塊拘禁地裡。

 

  「最後的五十多個老弱殘兵,全都死在了這兒,就在你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上。就死在你們手裡。」

 

  他道:「說吧。你們還想我怎麼還?」

 

  藍忘機盯著自己手上的那個結,末了,終於放下了袖子,掩住了它。

 

  伏魔殿中,一時死寂。

 

  殿外的屍群已經湧進門來一波,被溫寧擋了回去,可很快又有另一波從側面突入,支撐不了多久了。

 

  仇人就在面前自己卻無力殺之,再加上被這群非人之物的咆哮喚起了內心的恐懼,那中年男人絕望地道:「……反正這整座亂葬崗已經被凶屍重重包圍……今天橫豎都是要死了!這個仇……」

 

  魏無羨卻道:「誰說今天橫豎都要死了?」

 

  他一邊說著這句話,一邊脫掉了黑色外袍。不知這人究竟想幹什麼,所有人都驚疑不定地看著他。

 

  黑衣之下是雪白的中衣,藍忘機拔劍出鞘,魏無羨順手在避塵的劍刃上一劃,低頭,在身上畫了數十道血紅的痕跡。

 

  赤紅色的咒印,畫的越多,殿內眾人越是屏氣凝神。

 

  他們都認得這個紋路,卻都難以置信,或說難以承認。

 

  添上了最後一筆,魏無羨仰起頭,整了整衣領。

 

  穿在他身上的,已經不是一件白衣——赫然是一面將所有凶邪妖煞之物、盡數吸引到一人身上的,召陰旗!

 

  第82章:丹心第十九(4

 

  那名中年男子仍癱坐在地上,仰頭望著他,愣愣地道:「……你要做什麼?」

 

  魏無羨挑眉道:「我以為你們都知道,召陰旗是做什麼的,所以才這麼喜歡使用它。」

 

  召陰旗的功用,當然只有一個。可是,就算現在有一個人,願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吸引即將衝破陣法的屍群,來換取其他人的安全,這個人,也絕對不應該是魏無羨!

 

  那名年輕修士怔了怔,突然湧上一臉憤怒。他大喊道:「這算什麼?贖罪嗎?!惺惺作態地表示悔過了、做點好事,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嗎?!」

 

  魏無羨道:「你想多了。我只是好奇罷了。」

 

  「好奇什麼?!」

 

  魏無羨笑容可掬道:「我很好奇,你們不是最喜歡罵我嗎?什麼忘恩負義,喪心病狂,邪魔歪道。我就是想看看,被最痛恨的忘恩負義、喪心病狂、邪魔歪道之徒救了,諸位會是什麼感覺?」

 

  那年輕人死死瞪著他,咬牙道:「……沒用的。我告訴你,魏無羨,無論你做什麼,你都不要指望我會原諒你,或是忘記我父母的仇。」他大聲道:「永遠不會!」

 

  魏無羨道:「沒誰讓你原諒我,也沒誰讓你忘記你的仇。你要聽實話嗎?你恨不恨我,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對我也一點影響都沒有。你若真恨我,歡迎來戰,隨時奉陪!可是報不報的了仇?這就看你自己的了。」

 

  那人一臉糾結難忍,道:「……我……我!」

 

  魏無羨卻不想再和他繼續糾纏了,道:「讓開。」

 

  藍忘機則道:「借過。」

 

  那年輕人擋在台階上,看著面前並肩的二人,雖然心有不甘,但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的凶屍咆哮之聲,心中一悸,腳下不由自主地讓開了路。

 

  魏無羨和藍忘機對視一眼。藍忘機點了點頭,魏無羨微微一笑,無聲地吸了一口氣。

 

  下一刻,兩人一齊對著伏魔殿前的重重屍群衝了過去!

 

  魏無羨轉身正面朝向屍群之後,他胸前的召陰旗紋路暴露了出來,走屍們空洞的眼白裡映入了血紅的咒印,當即瘋狂騷動起來,前赴後繼朝他撲去,就在此時,避塵出鞘,藍忘機飛身上劍,將魏無羨順勢一拉,帶了起來,從屍群頭頂越過。

 

  立竿見影,伏魔殿前的屍群瞬間如潮水般退得乾乾淨淨,朝那兩人追去!

 

  不多時,那非人的嚎啕與呵嘶之聲便再也聽不見了。

 

  而伏魔殿裡,一片死寂。每個人心頭都滿是荒唐。

 

  魏無羨要他們嘗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大張旗鼓來圍剿,結果反倒被圍剿了;搖旗吶喊要除害,最後還要靠這個「害」來救自己的性命。

 

  真不知究竟該說是滑稽、是詭異、是尷尬、還是莫名其妙。感覺在這場大戲中義憤填膺、上躥下跳的自己,著實不怎麼風光體面。

 

  好一陣子,伏魔殿裡連竊竊私語都聽不到。不知靜默了多久,才終於有個人試探著道:「……圍山的屍群,是不是,都被引開了?」

 

  眾人心道:「怎麼又是他!」

 

  聶懷桑四下看了看,見沒人回答他,又問了一句:「它們走了的話,我們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這話倒是問對了。現在每個人都巴不得立刻插上翅膀踩著劍飛回自己家裡去。不走難道還在這裡留著等魏無羨和藍忘機回來?

 

  一名女修道:「現在諸位的靈力恢復了多少?」

 

  此前一直有不少人拿著符篆,試驗自己能不能以靈力將之引燃,一個時辰早就過了,才陸陸續續有人手中的符紙蔫蔫亮起。聽人發問,紛紛答道:「我回來了兩成。」

 

  「我一成……」

 

  「恢復的好慢啊!」

 

  那名女修道:「看樣子都是兩三成。這樣貿然下山的話,若是再遇上什麼,會不會又有危險?」

 

  有人嘀咕道:「能有什麼危險?那可是魏無羨親手畫的召陰旗。我看大概方圓十幾里的凶屍惡靈都會被他引過去了……」

 

  這句話又讓人伏魔殿裡眾人不知該接什麼好,又沉默起來。

 

  紫電重新流轉起靈光,雖然時明時暗,但好歹不再熄滅了。江澄的臉被映得泛起紫光,詭譎莫測。他起身道:「兩三成也夠用了。這殿裡的陣法已被破壞,就算繼續留在這裡,它也起不到保護作用。」

 

  藍啟仁亦緩緩起身,表態道:「此地不宜久留。」

 

  姑蘇藍氏的門生紛紛隨他起立。見雲夢江氏和姑蘇藍氏都提倡離去,其他家族自然也是要緊跟頂樑柱的。只有秣陵蘇氏和蘭陵金氏的修士們不知如何自處。好在眼下眾人都不想起額外衝突,沒人理會他們,於是他們也低頭跟在人群之後,藏頭露尾地出了伏魔殿。

 

  一群人在林中行了一陣,忽然有人大叫一聲。眾人已是膽顫心驚,草木皆兵,一聽就是一陣刀光劍影:「什麼?什麼東西?!」

 

  驚叫的那人道:「鬼……鬼將軍!」

 

  果然,人群的最後,遠遠跟著一個一身黑衣、面色慘白的身影。正是溫寧。

 

  江澄握緊了紫電,然而現在他只有三成不到的靈力,縱使握得手背青筋暴起,也絕不會貿然上前自討苦吃。聶懷桑心悸道:「還以為鬼將軍跟著那兩位走了,怎麼突然冒出來跟在我們後面?他想幹什麼?」

 

  「是啊,他跟著我們想幹什麼?」

 

  警惕來、警惕去,喊話,不應;質問,不答。眾人又不願直接和他先起衝突,便暫且提心吊膽地繼續下山,看這鬼將軍究竟想幹什麼。然而,他們走,溫寧也走。他們停,溫寧也停。一路下來,溫寧除了遠遠跟著,什麼也沒幹。等到一回頭,發現他終於消失不見時,卻已經到了亂葬崗的山腳了。

 

  許多人心中都隱隱有個念頭:也許鬼將軍這一路跟著,是在保護他們?

 

  可這個念頭教人不怎麼願意承認,於是很快就沒人細想究竟合不合理了。

 

  上亂葬崗時是一路殺上來的,花了半日時間。下山時沒了凶屍攔路,原本應該很快,可眾人靈力只剩下七零八落的兩三成,一面要提防鬼將軍突然發難,一面還要留心萬一還有什麼凶物埋伏,走的更慢,待到下山時,天色已暗。

 

  離亂葬崗最近的那個小鎮上有一片空曠的草地,之前眾家就是在此集合整隊出發上山、準備圍剿的。入夜之後,鎮上燈火已滅,萬籟俱靜。眾人回到這裡時,已是身心疲倦、狼狽不堪,連方陣都站得歪歪扭扭、參差不齊。勉強打起精神清點人數,發現竟然幾乎沒有出入。原本出發之時他們都覺得,比起十三年前的第一次亂葬崗圍剿,此戰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必然悲壯得可以載入史冊。誰知上山是多少人,下山還是差不多。這第二次「圍剿」確實可以載入史冊,不過,不是憑其悲壯慘烈,而是因為,這絕對是玄門百家最滑稽可笑、莫名其妙的一次行動。

 

  有人慶幸劫後餘生,也有人慨嘆風雲變幻。幾十名家主聚在一起,簡單商議後,一致同意先尋一個安全之所,休整到靈力恢復至八成以上再各自歸家,避免途中多生枝節,另有不測。

 

  距離夷陵最近的「安全之所」,自然是雲夢江氏的蓮花塢。作出決策後,這只數千人組成的隊伍又風塵僕僕朝夷陵附近的碼頭出發。靈力未復,不得御劍,水路是到達蓮花塢的最快途徑。然而決策匆忙,附近一時半會兒湊不齊那麼多船隻,家主們只得把碼頭所有的大小舟船、包括漁船也包了下來,塞塞擠擠裝滿了各家子弟,順水而下。

 

  十幾名世家子弟們擠在同一條漁船上。這些少年過往幾乎個個都養尊處優,從沒擠過這種陰暗、老舊,四處堆積著髒兮兮的漁網和木桶、散發著魚腥味、木板嘎吱作響的破漁船。夜裡風大,船身起伏搖晃,幾個北方的少年暈船暈得厲害,忍了一陣,終於再也忍不住了,衝出船艙,一陣乾嘔,頭昏眼花地癱坐在甲板上。

 

  一名少年道:「哎呀我的媽,晃得我肚子裡翻江倒海的!哎思追兄,你也吐啊?你不是姑蘇人嗎?你又不是北方人,怎麼暈船比我吐得還厲害!」

 

  藍思追擺了擺手,青著臉道:「我……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四五歲的時候坐船就這樣了……可能我天生就這樣。」

 

  說著他噁心勁兒又翻上來了,扶著船舷站起來,正準備再吐一吐,忽然看見一個黑漆漆的人影趴在船舷下方的船身上,半個身子浸在江水裡,正在直勾勾地盯著他。

 

  第83章:丹心第十九(5

 

  剎那間,藍思追嚇得把要吐的東西都嚥回去了。

 

  他的手剛壓到劍柄上,凝神一看,低聲呼道:「鬼……」

 

  船艙裡的金凌一聽,持劍衝了出來,道:「有鬼?哪裡,我幫你殺!」

 

  藍思追道:「不是鬼,是鬼將軍!」

 

  眾少年連忙都湧到甲板邊,順著藍思追指的方向看。果然,扒在船舷下方、從下往上看的黑色身影,正是鬼將軍溫寧。

 

  他們下了亂葬崗之後,溫寧便消失不見了,誰料想他此刻卻又無聲無息地扒上了這只漁船,也不知已經扒了多久了。

 

  眾少年被嚇得一時無言。大眼瞪小眼,對瞪半晌,一人道:「咱們是不是該喊人來啊?」

 

  雖然大家紛紛表示贊同,卻沒一個人有所動作。

 

  除了擔心一開口喊人、溫寧就會暴起,還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所見所聞裡的鬼將軍,和傳聞中的鬼將軍一點也不一樣。少年天性無畏,所以他們也一點也不害怕,甚至還有人覺得溫寧雖然形態詭異,但看上去並無威脅,被發現了也一動不動,像一隻懵懂的海龜,這樣子頗為有趣。如此對瞪,三分驚險,七分刺激,十分好玩兒。

 

  又一名少年嘀咕道:「怪不得覺得這艘船走得慢,原來多扒了個人,死沉死沉的。」

 

  「他……扒在那裡幹什麼?」

 

  「不是要殺我們吧。要殺早殺了,亂葬崗上就能殺了。」

 

  藍思追則說出了那個他憋在心底已久的猜測:「是不是想保護我們?」

 

  他的聲音傳了下去,溫寧的目光轉到他臉上,盯著這個斯文的少年看了一陣,那張僵硬的慘白面容,忽然動了動。

 

  藍思追身邊那名世家子弟嚇得腳底一滑,驚呼道:「他起來了!」

 

  果然,溫寧的身體脫水而出,雙手抓著從甲板放下去一條粗麻繩,開始慢慢地往上爬!

 

  數名少年轟然散開,慌裡慌張地在甲板上跑圈跑得咚咚作響,胡亂道:「他上來了上來了!鬼將軍上來啦!」

 

  「怎麼辦怎麼辦!他上來想幹什麼?!」

 

  「叫人!快叫人來!」

 

  「你去叫人,我我我來割斷繩子!」

 

  那名少年拔劍去砍那條麻繩,可溫寧已經爬了上來,濕淋淋地翻過船舷,沉沉落在甲板上,整隻漁船似乎都隨著他的落下而晃了一晃。

 

  眾少年紛紛拔劍,擠到甲板另一側。溫寧盯著藍思追的臉,朝他走了過去,眾人立刻齊刷刷地將十幾把劍尖對準他,心口狂跳,嚴防戒備。

 

  藍思追覺察到他是衝自己來的,定了定神,溫寧問他道:「你,你叫什麼名字?」

 

  藍思追微微一愣,站得端端正正,答道:「晚輩是姑蘇藍氏子弟,名叫藍願。」

 

  溫寧道:「藍苑?」

 

  藍思追點了點頭。溫寧道:「你……你知不知道,這個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死人是明明沒有神采和表情的,可藍思追有種錯覺,溫寧的眼睛,似乎亮了起來。

 

  他還覺得,此刻溫寧的心裡,很是激動,激動到連說話也磕絆起來,甚至帶的他也隱隱激動起來,彷彿即將揭露一個秘密。

 

  藍思追道:「名字自然是父母取的。」

 

  溫寧道:「那,你父母還健在嗎?」

 

  藍思追道:「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故去了。」

 

  一旁一名少年拽了拽他的袖子,低聲道:「思追,別說這麼多,當心有古怪。」

 

  溫寧怔了怔,道:「思追?思追是你的字?」

 

  藍思追道:「正是。」

 

  溫寧道:「是誰給你取的?」

 

  藍思追道:「含光君。」

 

  溫寧低下頭,默默將「思追」二字念了兩遍。藍思追道:「將……」他本來是想稱呼將軍,可又覺得怪怪的,改口道:「溫先生?我的名字怎麼了嗎?」

 

  「哦。」溫寧抬起頭,凝視著他的臉,答非所問道:「你,你長得,很像,很像我一位表兄。」

 

  這話聽起來真像是下級修士和外姓門生攀親戚的套詞,眾少年越聽越是雲裡霧裡,稀里糊塗,不知所謂。藍思追也不知該怎麼回答,道:「真、真的嗎?」

 

  溫寧道:「真的!」

 

  他努力地提著兩邊嘴角的肌肉,看起來,是想擠出一個笑容。看著「鬼將軍」這副模樣,不知為何,藍思追心頭忽然湧上一股帶著濃濃酸楚的親切感。

 

  正是親切感。他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這一幕。有一個稱呼,好像就快衝破什麼障礙掙出來了。只要脫口喊出了那個稱呼,許多其他的東西也會立刻湧現出來,令他豁然開朗。可正在這時,藍思追看到了一旁的金凌。

 

  金凌的臉色發黑,極其難看,握劍的手時松時緊,手背上的青筋也時隱時現。

 

  他這才想起來,面前看似無害的鬼將軍溫寧,是金凌的殺父仇人。

 

  順著他的目光,溫寧緩緩轉向金凌,道:「金如蘭公子?」

 

  金凌冷聲道:「那是誰。」

 

  沉默了一下,溫寧改口道:「金凌小公子。」

 

  金凌死死盯著他,其他的少年們則緊張地盯著金凌,生怕他衝動行事。藍思追道:「金公子……」

 

  金凌道:「你讓開,不關你的事。」

 

  藍思追卻隱約覺得,這一定不會不關他的事,上前擋在金凌面前,道:「金凌,你先把劍收……」

 

  金凌原本就心弦緊繃,視線被他一擋,不由自主喝道:「別擋我!」

 

  他伸手一推,藍思追原本就暈船,腳底發虛,被他一推,撞到了船舷,險些翻過去載進黑漆漆的夜江裡,幸好被溫寧提了一把,拽了回來。一群少年立即七手八腳上去扶他:「思追兄!」

 

  「藍公子,你沒事兒吧?怎麼這麼不經推?」

 

  溫寧對金凌道:「金公子,你衝我來,溫寧絕不反抗,但是阿……藍苑公子……」

 

  一名少年責備道:「金凌你這人怎麼這樣!」

 

  另一名少年也道:「思追兄是為你好,你不領情也罷了,怎麼還推人?」

 

  原本金凌以為自己出手中了,也是愕然,可見同齡人都去扶他,都來指責自己,這畫面和過往種種重疊在了一起。這些年來在金麟台上,他一直就是這樣一個尷尬的處境。

 

  沒有雙親,住在雲夢江氏的時間比住在蘭陵金氏的時間還多。無人管教,脾氣不好,人人都說他被慣壞了,難以相處。明明身份尊貴,小時候沒有喜歡和他玩兒的世家子弟,大一點沒有願意追隨他的世家子弟。金麟台上沒人真的相信他有未來。

 

  他眼眶越來越紅,大聲道:「是!都是我的錯!我就是這麼差勁的一個人!怎麼樣?!你們管我?!輪得到你們來管教我?!」

 

  突然,一道藍光劃破江水上方的夜空,直逼這艘漁船而來。

 

  兩道身影雙雙落在甲板之上,藍光收入鞘中。

 

  一見這兩人,藍思追一顆心霎時鬆了下來,大喜道:「含光君!魏前輩!」

 

  右邊那個血糊糊的散發人哈哈笑了一聲,恰好一個浪打來,船身一搖,他身子一晃,險些栽倒,左邊那位自然而然地扶了他一把,這才站穩。

 

  魏無羨倒也罷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看到含光君此種儀表不整的模樣。兩人身上的白衣已被染成深淺不一的暗紅色,渾身都散發著血腥氣。藍忘機稍整潔一些,但全身上下也只有那條意義非凡的抹額還算乾淨。

 

  但是,那條魏無羨用袖子撕成、給他包紮一個小傷口的繃帶,還好好地打著結,系在他左手之上。

 

  第84章:丹心第十九(6

 

  魏無羨道:「金凌,你先把劍放下。」

 

  金凌道:「我不放!」

 

  魏無羨還要再說話,誰知,金凌忽然放聲大哭起來。

 

  這一哭,所有人都呆住了。

 

  魏無羨朝他走了一步,道:「這……這是怎麼了?」

 

  金凌雖然哭得滿臉都是淚水,卻還哽嚥著大聲道:「這是我爹的劍。我不放!」

 

  這把劍,是他父母留給他的唯一一樣東西。

 

  像金凌這麼大的少年,有的都已經成親,有的都有孩子了。哭泣對於他們而言,是件很恥辱的事。當眾大哭,那是心裡該有多委屈。

 

  此刻在眾人面前嚎啕而泣的金凌,讓他彷彿又看到了當年江厭離傷心到極處時放聲大哭的模樣,而他懷裡緊緊抱著的,是金子軒那把金光璀璨的長劍。

 

  一時之間,魏無羨竟有些手足無措。

 

  正在這時,一個聲音從江面上傳來:「阿凌!」

 

  五六艘大船呈包圍之勢,圍住了這條漁船,每艘船上都滿了修士,船頭立著一位家主。雲夢江氏的大船在小漁船的右方,靠得最近,中間距離不過五丈,方才出聲的,正是船舷邊的江澄。

 

  金凌淚眼朦朧的,一見舅舅,立刻胡亂抹了一把臉,吸吸鼻子,看看這邊,再看看那邊,咬牙飛了過去,落到江澄身邊。江澄抓著他道:「你怎麼回事?誰欺負你了!」

 

  金凌狠狠揉著眼睛,不肯說話。江澄抬起頭,陰冷的目光投向那艘漁船,兩眼的寒光掃過溫寧,正要停駐到魏無羨身上,藍忘機有意無意地走了一步,恰恰擋住了魏無羨的身形。

 

  一位家主脫口道:「你們竟然還敢回來!」

 

  魏無羨原本還在擔心金凌,聽到這一句,忽然樂了:「我們為什麼不敢回來?剛才我和含光君兩個人幫你們引開了那麼龐大的屍群,請問我們為什麼要不敢回來?」

 

  那名家主一怔。方才他喊話純屬不假思索,只是多年下來已經形成習慣,看到夷陵老祖,一定要先用譴責的語氣開口示威一下,彷彿只有這樣才能站穩腳跟,表明自己的正確立場。當即面露尷尬之色。

 

  藍忘機仍是站在魏無羨身前,隔船對藍啟仁示禮道:「叔父。」

 

  江上吹來的夜風帶起他的衣袂、廣袖,以及抹額的飄帶。白衣雖染血污,卻仍不失儀態。姑蘇藍氏的門生們也都整整齊齊地向他還禮了。

 

  過了一陣,藍啟仁答道:「嗯。屍群,你們怎麼處理的?」

 

  見藍啟仁的目光和語氣裡再沒有失望和責備之意,魏無羨心底沒來由的一陣高興,忍不住從藍忘機身後鑽出來,搶著答道:「藍老前輩,這說來可話長了。我們兩個廢了老大勁兒才把屍群引到亂葬崗西面九里的另一座山裡,重新設了個陣困住了。接下來我們就無能為力了,光憑我們肯定是殺不完的,所以回來和諸位說一聲,之後的交給你們了。」

 

  魏無羨身負召陰旗,負責做活靶吸引屍群,藍忘機則負責擊殺。他們原本就沒覺得這群人會在伏魔殿裡等他們回來,所以沒上亂葬崗,直接到夷陵鎮上沿路找沿路問,在碼頭得知有一大批人包下了所有的船隻要開到雲夢去,趁夜御劍追趕,在上空發現了這條漁船上的情形,便落了下來。

 

  藍啟仁看到魏無羨就暴躁,原本緩和了一點的顏色又橫眉冷對起來,斥道:「我問的是他,又沒問你!」

 

  魏無羨討了個沒趣,道:「對不起。我不該亂插嘴,我閉嘴。」

 

  藍啟仁越發火大,藍忘機搖了搖頭,又站到魏無羨身前。聶懷桑在另一艘船上一邊吃棗子一邊笑,對身旁護衛道:「當年在雲深不知處求學的時候就是這樣了,這麼多年,老……藍老先生對魏無羨還是這麼深惡痛絕。嘿嘿。」

 

  其他家主看他吃棗看戲興高采烈,盡皆無語:「這人居然和我們一樣是家主……」

 

  看不到魏無羨的臉了,藍啟仁又平靜下來,道:「那些走屍,我們自會處理。總不能等它們再去禍害旁人。」

 

  藍忘機點頭道:「多謝叔父。」

 

  魏無羨心想我說個謝謝總不至於也生氣,跟著藍忘機道:「謝謝叔……謝謝藍前輩。」

 

  藍啟仁厲聲道:「你還有什麼事!」

 

  魏無羨道:「聽說諸位現在要去蓮花塢,是要去那裡商議此次之事的回應之策吧?加我們兩個如何?」

 

  一名修士道:「魏嬰!你曾經犯下過大錯,今日算是做了件好事。但……但是想要我們與你結交,那也是決計不可能。」

 

  魏無羨道:「沒誰讓你們和我結交!不過,咱們現在算是同一陣營吧。今日設計圍殺你們的那位大人物,手裡可是有陰虎符的,你們對付的了嗎?」

 

  眾家主面面相覷。誠然魏無羨所言不假,他們確實需要精通此道的魏無羨,夷陵老祖現在應該也不算是敵人。可喊打喊殺這麼多年,一下子要他們與他合作,未免面子上拉不下來。

 

  魏無羨直截了當地道:「你們不用擔心我挾恩圖報。要報仇的隨便。沒仇的報恩也不必了,只要今後你們在路上遇見我裝作沒看到就好了,行不行?」

 

  聞言,一旁一名少年搖了搖頭,道:「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只記仇不記恩,這成什麼東西了?」

 

  聽他那句「這成什麼東西了」,不少人老臉暗紅。藍思追立刻道:「子真說的不錯!」還有數名少年稀稀拉拉地附和。這些都是當初在義城時被魏無羨和藍忘機帶過的世家子弟,此刻和他們站在同一條漁船上,公然出聲支持。江澄對與他同船而行的一位家主道:「歐陽宗主。」

 

  被點到名的歐陽宗主眼皮跟著心一塊兒突突直跳,只聽江澄冷冷地道:「沒記錯的話,說話的那個,是你兒子吧。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真有骨氣。」

 

  歐陽宗主忙道:「子真!回來,到爹這兒來!」

 

  歐陽子真正是那名曾捶胸頓足哭阿箐的「多情種子」,不解道:「爹,不是你讓我到這艘船上來,別煩你們的嗎?」

 

  歐陽宗主抹汗道:「行了!你今天出的風頭還不夠嗎,給我過來!」自家駐鎮巴陵,和雲夢離得近,跟江氏勢力沒法兒比,他可不想因為兒子給魏無羨說了幾句話就被江澄記恨上。

 

  藍忘機對藍啟仁道:「叔父,我想救兄長。」

 

  藍曦臣現在說不定還受制於金光瑤,藍忘機無論如何也是放心不下的。聽他提起藍曦臣,藍啟仁長嘆一聲,道:「……隨便你吧。」

 

  剩下的人立刻看向江澄。在場身份最顯赫的三位家族之長中,藍啟仁表態了,聶懷桑表不表態都那樣,現在就只看江澄的了。人人皆知這位和魏無羨反目的江宗主最見不得他,心想多半是要談崩。

 

  江澄冷笑道:「你也敢回蓮花塢。」

 

  扔下這一句,他攬著金凌的肩,回船艙裡去了。

 

  歐陽宗主鬆了一口氣,又對兒子喝道:「你你你!真是越大越不聽話了!你到底過不過來!再不過來我過去抓你了!」

 

  歐陽子真關切地道:「爹,您也進去休息吧,您靈力還沒恢復呢,可別貿然御劍呀。」

 

  現在大多數人靈力都還在緩慢回升中,勉強禦劍說不定會大頭朝下栽倒,所以他們才只能乘船。歐陽宗主身材又格外高大,份量不輕,現在還真不能飛過去抓他,被兒子氣得甩袖進艙。藍啟仁站在船頭,對藍忘機道:「你就留在那裡?」

 

  藍忘機默默點頭。藍啟仁也轉身進去了。陸陸續續的,所有的修士都進倉的進倉,坐下的坐下。等到大船們不再包圍這只漁船,陸陸續續拉開一定距離後,正常行駛後,魏無羨長長舒了一口氣。

 

  這口氣鬆下來後,他的臉上忽然被極度的疲倦之色佔據,忽然向一側歪了過去。

 

  他剛才的搖晃,並不是由於漁船不穩的緣故,而是他已經真的乏力到站不穩了。

 

  眾少年也不嫌他身上血污駭人,很想像剛才扶藍思追一樣七手八腳地去扶他。可完全用不著他們,藍忘機微微一彎腰,一手摟他手臂,一手抄他膝彎,一下子將魏無羨打橫抱了起來。

 

  他就這麼抱著魏無羨,走進了船艙。船艙裡沒有供躺的地方,只有四條長長的木凳,藍忘機便單手摟住魏無羨的腰,讓他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另一隻手將四條長凳拼成一張可以躺的寬度,把魏無羨輕輕放上去,從懷裡取出手帕,給魏無羨慢慢擦去臉上凝結的血塊。方才忙著飛來殺去,無暇理會儀容,不多時,一塊雪白的手帕就被染得黑紅一片。而他給魏無羨擦淨了臉,自己的卻還沒擦。見狀,藍思追忙取出自己的手帕,雙手呈上,道:「含光君。」

 

  藍忘機道:「嗯。」

 

  藍思追聽出了淡淡的讚許之意,喜不自勝。藍忘機低下頭,拿著手帕在自己臉上,一擦就是一片雪白,眾少年這才松了一口氣。果然,含光君就是要這樣面若冰雪的,看著才正常。

 

  一名少年道:「含光君,為什麼夷陵老……夷陵前輩會倒下呀?」

 

  藍忘機道:「累了。」

 

  另一名少年奇道:「累了?我還以為……」

 

  他沒說以為什麼,但大家都知道:傳說中的夷陵老祖竟然也會因為對付走屍而累得趴下,他們都以為,夷陵老祖應該隨便勾勾手指就能解決。

 

  藍忘機卻搖頭,只說了三個字:「都是人。」

 

  都是人。人哪有不會累的,又怎麼會永不倒下。

 

  長凳都被藍忘機拼在一起了,眾少年只能眼巴巴地蹲成一圈。若是魏無羨醒著,插科打諢耍嘴皮,逗完這個逗那個,此刻船艙裡一定很熱鬧,可偏偏現在他躺著,只有一位含光君腰桿筆直地坐在他旁邊。

 

  一般來說應該有人來閒扯兩句活躍氣氛,可藍忘機不說話,旁人也不敢說話。蹲了半晌,船艙裡還是一片死寂。

 

  眾少年皆腹誹道:「……好無聊。」

 

  他們無聊到開始用眼神交流:「含光君為什麼不說句話?魏前輩為什麼還不醒?」

 

  歐陽子真雙手托腮,悄悄指指這個,指指那個,表示:「含光君一直是這樣一句話都不說的嗎,魏前輩怎麼受得了跟他整天呆在一起……」

 

  藍思追沉重地點了點頭,無聲地肯定:「含光君,確實一直都是這樣的!」

 

  忽然,魏無羨皺了皺眉,頭歪到一邊。藍忘機把他的頭輕輕扳正,避免扭了脖子。魏無羨叫道:「藍湛!」

 

  大家以為他要醒了,大喜過望,誰知魏無羨的雙眼還是緊閉的。藍忘機則神色如常道:「嗯。我在。」

 

  魏無羨又不做聲了。彷彿很安心踏實的,繼續睡了。

 

  幾名少年愣愣看著這兩人,不知為什麼,忽然臉紅了。

 

  藍思追率先站了起來,結結巴巴地道:「含、含光君,我們先出去一下……」

 

  他們幾乎是落荒而逃,衝到甲板上,被夜風一吹,方才那股憋得慌的感覺才消散。一人道:「咋回事兒啊,為啥我們要衝出來!為啥啊!」

 

  歐陽子真捂臉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是忽然覺得呆在裡面很不合適!」

 

  幾人互相指著大叫:「你臉紅什麼!」

 

  「我看你臉紅我才臉紅的!」

 

  「怎麼臉紅是病,會傳染的嗎!」

 

  溫寧從一開始就沒去扶魏無羨,也沒跟進船艙裡去,蹲在甲板上。眾人方才還覺得奇怪,為什麼他不進去,現在才發覺,鬼將軍真是太明智了。

 

  這裡邊根本容不下第三個人啊!

 

  第85章:丹心第十九(7

 

  見他們出來,溫寧像是早有預料,空出給他們蹲的位置。不過,只有藍思追走了過去,在他旁邊和他一起蹲下。

 

  幾名少年在另一邊嘀嘀咕咕道:「怎麼思追和鬼將軍好像很熟的樣子。思追也不像自來熟的人呀?」

 

  溫寧道:「藍公子,我能不能叫你阿苑?」

 

  眾少年心內齊齊悚然:「鬼將軍居然是個自來熟!」

 

  藍思追欣然道:「可以啊!」

 

  溫寧道:「阿苑,你這些年過得好嗎?」

 

  藍思追道:「我很好。」

 

  溫寧點頭道:「含光君一定對你很好。」

 

  藍思追聽他提起藍忘機時口氣尊敬,越發感到親近,道:「含光君待我如兄如父,我的琴都是他教的。」

 

  溫寧道:「含光君,是什麼時候開始帶你的?」

 

  想了想,藍思追道:「我也記不清了,可能是我五六歲的時候吧。太小的事情都沒什麼記憶了。不過更小的時候,含光君也應該不能帶我,似乎那時有好幾年,含光君都在閉關。」

 

  他忽然想到,那也就是第一次亂葬崗圍剿的時候。

 

  船艙內,藍忘機抬頭看了看被小輩們衝出去時帶上的門,再低頭看了看頭又歪到一邊的魏無羨。

 

  魏無羨的眉尖又蹙了起來,彷彿很不舒服地把頭扭來扭去。見狀,藍忘機站起身來,走過去把木閂閂上。

 

  然後,回來再坐到魏無羨身邊,把他的頭緩緩托起,輕柔地放到了自己的腿上。

 

  這下,魏無羨的頭終於不晃,躺得安穩了。

 

  正襟危坐了一會兒,藍忘機舉起手,拆了抹額和髮帶。烏黑的長發散落下來,遮住了一部分白皙的面容。他將抹額放在魏無羨的胸口,正待重新束髮,整理儀容時,魏無羨似乎是覺得有些冷,攏了攏衣領,恰好,五指抓住了那條抹額。

 

  他抓得很緊,藍忘機捏住抹額的一端,拉了拉,非但沒把它拉出來,反而讓魏無羨的眼睫顫了顫。

 

  等到魏無羨慢慢睜開雙眼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船艙頭頂的木板。他坐起身,藍忘機正站在船艙的一扇木窗前,眺望江心盡頭的一輪明月。

 

  魏無羨道:「咦,含光君,剛才我是暈了會兒嗎?」

 

  藍忘機側顏平靜地道:「是。」

 

  魏無羨又道:「你抹額呢?」

 

  「……」

 

  問完了,魏無羨再一低頭,奇道:「哎呀呀,怎麼回事,怎麼在我手裡?」

 

  他從長凳上翻下腿來,道:「實在不好意思。有時候我睡著了就喜歡亂抓,對不住啊,給你。」

 

  藍忘機看著他,默然半晌,接過了他遞的抹額,道:「無事。」

 

  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魏無羨忍笑忍得要內傷了。

 

  剛才他確實是有一瞬間很想睡下,可還沒孱弱到說暈就暈的程度。誰知他只是歪了一下,藍忘機就迅捷無倫地把他抄了起來,魏無羨都不好意思睜眼說哎你不用這樣我自己能站住了。

 

  而且,他也不想被放下來。能被人抱為什麼要站?於是就順水推舟地讓藍忘機把他一路抱進來了。

 

  魏無羨摸了摸脖頸,心中一邊竊喜,一邊得意,一邊遺憾:「哎,藍湛這個人……真是!早知道我就不醒了,我繼續暈著,我暈一路,每天都暈,好歹還有腿可以枕。」

 

  至寅時,抵達雲夢。

 

  蓮花塢的大門前和碼頭上燈火通明,映照得水面金光粼粼。過往,這碼頭很少有機會一下子聚集這麼多大大小小的船隻,不光門前的守衛,連江邊幾個還架著攤子賣宵夜小食的老漢都看呆了。

 

  江澄率先下船,對守衛交代幾句,立刻有無數名全副武裝的門生湧出大門。眾人分批次陸續下船,由雲夢江氏的客卿們安排入內。

 

  歐陽宗主終於逮到了兒子,邊低聲教訓邊把他拽走了。魏無羨和藍忘機走出船艙,跳下漁船。魏無羨回頭道:「溫寧,你隨便走走?」

 

  溫寧點了點頭。藍思追和他聊了一路,也心知江澄一定不會不願意讓他進蓮花塢的大門,道:「溫先生,我陪你在外面等含光君和魏前輩吧。」

 

  溫寧道:「你陪我?」

 

  他看上去像是很高興,意想不到。藍思追笑道:「是啊,反正眾位前輩進去是要商議重事的,我進去也沒什麼作用。我們繼續聊。剛才咱們說到哪兒了?魏前輩真的把兩歲小兒當成蘿蔔種在土裡過?」

 

  他雖然聲音小,但前邊那兩位可是耳力非凡。魏無羨腳底一個趔趄。藍忘機的眉形彎了一下,很快恢復。

 

  等到這二人背影消失在蓮花塢的大門之後,藍思追才繼續低聲道:「那小朋友真可憐。不過,其實,含光君也曾經把我放在兔子堆裡過,他們其實差不多……」

 

  邁入蓮花塢大門之前,魏無羨深深吸了一口氣,借此平復心緒。

 

  可進門之後,他卻並沒有自己想像中那麼激動。

 

  也許是因為太多地方都翻新過了。校場擴大了兩倍,一座連一座的新築飛簷勾角高低錯落,比以往更有氣勢,也更顯得榮光。但是,和他記憶中的蓮花塢幾乎完全不一樣了。

 

  魏無羨心中悵然若失。以往的老屋不知道是被這些華麗的新築擋在了後面還是拆掉重建了。

 

  畢竟,它們真的是太老了。

 

  校場上各家門生又開始列方陣,盤足打坐,繼續修養,恢復靈力。折騰了快一天一夜,這些人都已經疲憊至極,必須要喘口氣了。江澄則帶領眾位家主和要人名士們入屋內大廳再議今日之事。魏無羨和藍忘機隨之而入,旁人微覺不妥,但也沒法說什麼。

 

  剛進內廳,還未落座,立刻有一名客卿模樣的人上前來,雙手向江澄呈上一封信,道:「宗主。」

 

  江澄看了一眼,道:「誰送的?」

 

  那名客卿道:「屬下也不知。這是今天剛剛送到的。和它一起送來的還有一批名貴的藥材,屬下怕是哪位家主送來的禮品,現在暫時放在側廳,還沒入庫。這封信也沒拆,等您回來再看。都驗查過了,沒有下咒的痕跡。」

 

  江澄道:「送的人是誰?」

 

  那名客卿道:「只是附近城裡的普通工人,受人所托,也不知情。」

 

  並非是誰想給雲夢江氏的家主寫信就能送到的,而且還是一封沒有署名的信。送信之人顯然考慮到了這一點,附上一批名貴藥材讓負責接收的客卿不敢怠慢。在場的十幾名家主裡無人發聲,說明也不是他們送的。魏無羨心中一動,腦海中浮現出秦愫那張蒼白的臉。

 

  江澄單手接過信來,兩三下除了信封上的封咒,從裡面取出七八張紙。先是匆匆一掃,然而,從第一行起,他目光便是一凜,道:「諸位,請自己隨便坐。」

 

  原本有這麼多外客在場,無論如何也不該先看信,尤其這些客人還不是來喝茶聊天的,是來商議要事的。可江澄拿著那幾張紙,反覆看了幾遍,越看神色越是冷肅。最後,他做了一個讓旁人意想不到的舉動:將信件交給了坐得離他最近的藍啟仁。

 

  藍啟仁先是一怔:「江宗主,這是送給你的信,為何給我看?」

 

  江澄道:「藍前輩,這封信,恐怕不止送到江某一人這裡來了。」

 

  藍啟仁見他堅持,接過信來,看過之後,神色和動作彷彿被江澄同化了,轉手將信遞給了下一位家主。

 

  那名家主只看了一眼,目瞪口呆。一旁的人早就按捺不住好奇心了。江澄和藍啟仁看信的時候他們不敢圍過去,此時都擠到一起,將七八張紙盡數分了。看著看著,有人脫口道:「天哪!」

 

  「沒想到……斂……金光瑤竟然能做出這種事……」

 

  另一人喜道:「方才路上還在犯愁該怎麼討伐金光瑤,用什麼由頭,沒想到這廝自己撞我們手裡來了!」

 

  魏無羨道:「信上寫了什麼?」

 

  一名家主拿著信,道:「當初我就覺得奇怪了,蘭陵金氏的老家主雖然……雖然那個啥,但也不至於死得這麼不體面,原來如此。他真是太狠了。」

 

  「對旁人狠算什麼,對自己也是夠狠。我若是金夫人……不對,我若是秦愫,我也無顏面活下去啊。」

 

  魏無羨將幾張紙取了過來,和藍忘機一起走馬觀花看過,雙雙抬頭。

 

  這幾張紙,滿滿寫的都是金光瑤的「光輝事蹟」,分為好幾件。

 

  第一件,是其父金光善之死。

 

  金光善一生風流得幾近下流,處處留情處處留種,他的死因也與此相關,堂堂蘭陵金氏家主,身體衰弱之際還堅持要與女人尋歡作樂,終於死於馬上風。

 

  這說出去實在不怎麼體面。金夫人痛失獨子與兒媳後,原本就鬱鬱不樂了幾年,以為丈夫死前還不忘鬼混,最終混丟了命,也活活被氣得病倒,不久之後便撒手人寰。蘭陵金氏四處遮掩鎮壓風聲,然而眾家早心照不宣。面上哀慟嘆惋,實則都覺得他活該,就配這麼個死法。

 

  然而,這封信揭露的第一個秘密便是:金光善是被他那位唯一扶正的私生子金光瑤害死的。

 

  第86章:丹心第十九(8

 

  看到這裡就斷了,下一張紙在旁人手裡,魏無羨問道:「怎麼害死的?」

 

  那位家主卻唯唯諾諾,魏無羨不客氣地把他手裡的紙拿了過來,掃了一眼,終於知道為何看過的人都面露難以啟齒之色了。

 

  紙上所寫內容,實在令人不堪——這位斂芳尊將自己的親生父親牢牢綁住,秘密找來了二十多名老醜的妓女,命她們輪番上陣,直到金光善以這種醜陋至極的方式死去。

 

  事後,金光瑤自然將這些妓女盡數殺死滅口了。然而,其中一名老妓頗為機靈,被刺了兩劍,流血雖多,卻強忍疼痛裝死不動,等掩埋她們屍體的人離開才從土裡爬出,直奔外地逃命去了。信後附上了這名老妓如今的住址,明言可隨時查證。

 

  原先拿信的那人道:「老宗主金光善再怎麼說,也是他的親生父親,若這件事是真的……可是……」

 

  江澄道:「令人作嘔,毛骨悚然。」

 

  另一人揚手道:「呵呵,這兒還有更令人作嘔的!」

 

  這封長信揭露的第二個秘密,便是金光瑤的夫人秦愫與其獨子之死。

 

  眾所周知,金光瑤是金光善之子,秦愫則是跟隨金光善多年的部下秦老宗主的女兒,可謂門當戶對。金光瑤從來不曾與除妻子以外的任何女人有過曖昧,因此旁人盛讚斂芳尊與其父大為不同,感嘆秦愫覓得好姻緣。多年以來,這二人都是玄門百家之中恩愛夫妻的代表,相敬如賓。曾育有一子金如松,性情溫順,夫妻都對其疼愛有加。然而阿松幾歲時被一名與蘭陵金氏有嫌隙的家主毒害,不幸夭折,金光瑤悲怒之下將該家族連根拔起,為子復仇。但秦愫傷心過度,自此以後,再未能有所出。

 

  這封信卻把這個表象徹底打破了。歐陽宗主不可置信道:「這是真的嗎?金夫人,秦愫,她……她是金光善和部下妻子私通所出?!」

 

  「恐怕多半是真!金光善是什麼樣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連秦夫人侍女和當初接生秦愫的穩婆的證詞都有,假不了!」

 

  「秦老宗主跟隨了金光善多少年啊,竟然連自己老部下的妻子都要染指。這個金光善!」

 

  這可當真是一樁驚天的醜事。也就是說,金光瑤和秦愫,這對夫妻根本是一對同父異母的親兄妹。

 

  更可怕的是,信中附上的侍女證詞寫道,金光瑤在成親之前就知道了這個秘密。

 

  就算金光善記不清秦愫是誰的女兒了,可秦愫的母親秦夫人卻不會忘。她心中惶恐,在大婚之前,悄悄去找過金光瑤,吐露了一些內情,哀求他想辦法取消婚事,萬萬不可釀成大錯。

 

  然而,金光瑤明知秦愫是自己親妹妹,還是娶了她。他要在蘭陵金氏站穩腳跟,就非得有秦愫父親這位堅實的岳丈給他助力不可。不光娶了,還生了孩子。秦夫人很痛苦,但又不敢對旁人說出,患心疾而亡,臨終前才忍不住向心腹侍女傾訴一番。

 

  魏無羨低聲對藍忘機道:「難怪他當初在密室對秦愫說,『阿松必須死』。」

 

  他的兒子恐怕根本不是別人暗害的,而是他自己下的毒手。近親兄妹所生之子,十之八九會是痴呆兒。阿松死時剛好才幾歲,正是幼子開蒙的年紀。孩子太小時旁人看不出來什麼端倪,可一旦長大,就會暴露阿松與常人不同的事實。就算會不會懷疑到阿松父母的血緣上來,若是生出一個痴呆兒,旁人都未免會對金光瑤說三道四,指指點點,說是因為他帶了娼妓的髒血才會生出這種孩子之類的風言風語。

 

  反正,無論如何,金光瑤都不需要留著一個很可能是白痴的兒子。殺了阿松,栽贓給與蘭陵金氏有過嫌隙的家主,然後以給兒子報仇的名義,光明正大地討伐不服他的家族——雖冷酷無情,卻一箭雙鵰。

 

  告密信條理分明,列出了種種證據,還附上了幾位人證的住址,可供查證。最後筆鋒一轉,慷慨激昂地表示,寫信之人也是無意間救了一位證人,才逐漸將真相一一揭露的。雖然金光瑤如今如日中天,但他實在不願讓這個道貌岸然的敗德之徒繼續欺騙眾人,因此將他所做之事都披露出來,往各大世家都送了一份,請諸位家主務必小心此人,當心他的笑裡藏刀、兩面三刀。

 

  所有人傳閱完畢之後,都花了一點時間來消化。聶懷桑愣愣地道:「……這送信的人是什麼來頭?」

 

  一位家主道:「不管是什麼來頭,有一件事可以確定:他是一位義士,絕對是站在我們這邊的。」

 

  附和聲聲:「不錯!」

 

  魏無羨道:「這寫信之人人力財力物力都不缺,搜查證據,尋找人證,到處送信還附贈一批名貴的藥材,絕對來頭不小。不過,義士?這可未定。這封信,他給秦愫也送了一份,直接導致了秦愫金麟台自殺。如果真的只是想披露金光瑤的真實面目,為什麼不一開始送往各個世家?」

 

  立即有人反駁:「送信之人怎麼想得到會釀成這樣的悲劇?」

 

  幾名年長的女修則道:「秦愫真可憐啊。」

 

  「當初我還羨慕她呢,心說真是命,出身好,嫁的也好,金麟台的不二女主人,丈夫一心一意,誰知道,嘖嘖。」

 

  一人狀似很懂地道:「所以看上去很美的表面,背後往往都是千瘡百孔的。」

 

  魏無羨心道:「恐怕秦愫正是因為無法忍受旁人這些聽似同情憐憫、實則津津樂道的碎語閒言,所以才選擇自殺的吧。」

 

  藍忘機又看了一遍信,道:「信中所寫,頗多存疑。」

 

  藍啟仁道:「何處存疑?」

 

  魏無羨道:「那可多了。比如,秦夫人對女兒親事心中惶恐,為什麼不去找金光善,讓他下令取消婚事,而要去找金光瑤?再比如,金光瑤此人膽大心細,縝密謹慎,怎麼會沒確認那找來的二十名妓女確實已死就掩埋?」

 

  一位家主怫然道:「這便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魏無羨微微一笑,不再說話了。

 

  他知道,在這片群情激奮之中,沒人聽得進去他的話,也沒人會仔細考慮他的疑惑。再多言幾句,發表不同意見,旁人說不定又要開始針對他了。若是在十幾年前,他根本不會理會別人針對不針對他,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你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可如今,他已經懶洋洋的沒什麼興趣非出這個風頭不可了。

 

  於是,廳內眾人一浪高過一浪的聲討開始了:

 

  「當初金光瑤就是靠討好赤鋒尊和澤蕪君才能一步一步往上爬,否則他一個娼妓之子,何以能坐到今天的位置?沒想到這人如此忘恩負義,喪心病狂,兩位義兄都遭了他的毒手,唉!只盼澤蕪君萬萬不能有什麼閃失!」

 

  原先他們都不相信聶明玦之死和分屍與金光瑤有關,現在卻忽然都相信。「忘恩負義」和「喪心病狂」這兩個詞原先幾乎是和魏無羨捆綁的,乍一聽他還以為又在罵自己,須臾才反應過來。罵聲還是一樣,罵的對象卻換了一個,略不習慣。

 

  「不光義兄,親兄弟更是難逃一劫。金光善死前那幾年,他忙著到處清理他爹的私生子,生怕有人殺出來跟他搶位置。莫玄羽還算好的,要不是瘋了被趕回去,說不定也和其他的幾個那樣,因為各種原因消失了。」

 

  「說不定金子軒的死也和他脫不了關係。」

 

  「肯定脫不了關係!畢竟人品敗壞。誰還記得當年的曉星塵?明月清風曉星塵。還有櫟陽常氏案,那件事裡薛洋也是這位斂芳尊一力保下的呢。」

 

  「為了陰虎符真是臉都不要了。」

 

  「也不單是陰虎符的緣故。曉星塵道長剛出山的時候,不是很多家族都想請他做客卿嗎?蘭陵金氏也邀請他加入過的,不過被婉言謝絕了。金家那時候正得意呢,結果被一個小道士拒絕了,覺得沒面子啊,所以後來蘭陵金氏要保薛洋,也有這個舊仇的緣故,總之就是要看曉星塵下場慘慘囉。」

 

  「呸!他們家以為自己是什麼啊,不加入就要你好看?」

 

  「唉……可惜了。當年我曾有幸看過曉星塵道長夜獵。霜華一劍動天下啊。」

 

  「金光瑤後來又把薛洋給清理了,好一出狗咬狗。」

 

  「說起來,我還聽到過一個傳聞。當年金光瑤在岐山溫氏臥底的時候,根本不老實,打的是這樣的主意:若是射日之征戰況不佳,那就繼續在溫家為虎作倀,討好拍馬溫若寒。要是溫家要倒台了,他就反戈一擊,做這個英雄。」

 

  「真會算計,穩賺不賠的生意啊。做商人算了,修什麼仙啊?」

 

  「溫若寒九泉之下估計要被他氣死了,當年他可是把金光瑤當親信在培養的。說個秘密吧,金光瑤如今這份劍法和功夫,十之七八都是溫若寒教給他的呢。」

 

  這些傳言並非第一日流傳,然而,在過往金光瑤得勢時,它們被很好地壓制著,根本沒人當真。而在今夜,傳言們卻彷彿一下子都變成了證據確鑿的事實,成為金光瑤罪行纍纍的磚瓦基石,用以佐證他的喪心病狂。

 

  「如此看來,這位金某真是個可怕的人物。殺父、殺兄、殺妻、殺子、殺主、殺友、殺母……還亂倫。」

 

  「蘭陵金氏蠻橫霸道,金光瑤更是獨斷專行,從來不聽取旁人意見,我們早就受夠這股惡氣了。」

 

  「他是看這些年來各家勢力都不斷擴大,實力漸長,生出了威脅感,害怕像當初岐山溫氏被傾覆那樣被推翻,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想乾脆將我們一網打盡吧?」

 

  「妄想。既然如此,我們就讓他最害怕的事變成事實!」

 

  「魏先生,金光瑤這廝手裡有陰虎符,這東西可要拜託你了。」

 

  魏無羨沒想到有人會主動來和自己說話,而且還這麼熱情,微微一怔。隨即,另一位家主也道:「不錯!此道之上,無人可出夷陵老祖之右。」

 

  「這下金光瑤踢到鐵板了,哈哈哈哈……」

 

  魏無羨一時頗為無語。上次旁人這樣對他說話,如此吹捧奉承,已經是在十幾年前的射日之征裡了。

 

  有許多人,一定要站在某一方的對立面,才能確定自己的立場正確。此時他們有了一個新的共同敵人,統一了戰線,有了認同感,於是紛紛開始對魏無羨示好,確認他在這邊的陣營裡,也可以表現己方的寬容大度和海納百川。

 

  雖然終於熬到有人接替他坐上百家公敵的位置了,可他並沒嘗出多少苦盡甘來的味道,更沒有什麼終於被世人所接受的感動。

 

  只在心理忍不住懷疑:「當初他們是不是也像今晚這樣,一群人聚集在某一個地方開了一場秘密的會,然後就要圍剿亂葬崗了?」

 

  會議結束之後,雲夢江氏的宴廳也剛好準備完畢,可以入席用餐了。

 

  然而,宴席上缺少了兩個身影。眾人奇道:「怎麼少了魏無羨和含光君?」

 

  江澄坐在首席上,問身旁那名客卿:「人呢?」

 

  那名客卿道:「他們二位出了內廳之後去換了衣服,說是出門走走,等會兒再回來。」

 

  江澄冷笑一聲,道:「還是老樣子,不知禮數。」

 

  這話似乎把藍忘機也罵進去了,藍啟仁面露不快之色。頓了頓,江澄調整了顏色,客氣地道:「諸位,先行用餐吧。」

 

  藍忘機任由魏無羨帶著,也不問去哪裡,四下悠閒地走動。

 

  蓮花塢前的碼頭上還有小攤,魏無羨走了過去,笑道:「不跟他們一起吃飯是對的,藍湛來來來,這個餅好吃。我請你啊!麻煩來兩個吧。」

 

  攤主立刻喜笑顏開地用油紙包了兩個。魏無羨正要去接,忽然想起他沒錢。

 

  藍忘機已經代替他接了過來,一手付了錢。

 

  魏無羨道:「哎呀。不好意思,怎麼總是這樣呢?好像我要請你吃什麼東西,總是沒請成。」

 

  藍忘機道:「無妨。」

 

  魏無羨低頭咬了一口,道:「以前我在碼頭這邊要東西吃都不用付錢的,隨便吃隨便拿,過了一個月攤主自然會去找江叔叔報帳。」

 

  藍忘機在手裡圓圓的餅子上留下了一個小小的半月形,淡聲道:「你現在也不用付錢。」

 

  魏無羨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三兩下吃完了,把油紙揉成一堆,在手裡拋著玩兒,四下望望,道:「沒什麼其他攤子了。以前這裡不管多晚都擠滿了攤子,賣各式各樣吃的。因為蓮花塢裡晚上出來吃宵夜的人不少。船也很多,不比你們那邊的綵衣鎮差。」

 

  他道:「藍湛,你來的太晚了。沒趕上這裡最好玩兒最熱鬧的時候……」

 

  藍忘機道:「不晚。」

 

  沉默片刻,魏無羨笑道:「當年在雲深不知處上學的時候我說了好幾次要你過來玩,你都不理我。我應該再蠻橫一點,把你拖過來的。」

 

  他道:「怎麼吃得這麼慢?不好吃?」

 

  藍忘機道:「食不言。」

 

  他吃東西細嚼慢嚥,如果非要說話,那就得保證口裡絕對沒東西。魏無羨道:「那我不和你說話了。以為你不喜歡,還想叫你把剩下給我吃算了。」

 

  藍忘機對攤主道:「請再來一份。」

 

  最終,魏無羨把第三個餅都吃完了的時候,藍忘機還在慢慢啃他的第一個。魏無羨已經領著他走得離蓮花塢越來越遠了,一路上到處指東西給他看,不停地說話,對藍忘機描述小時候的自己。

 

  他特別想把自己長大、玩耍、撒潑打滾過的地方都給藍忘機看一遍,給他講自己在這裡幹過的壞事、打過的架、捉過的山雞,然後再觀察藍忘機細微的表情變化,期待他的每一個反應。

 

  魏無羨道:「藍湛!看我,看這棵樹。」

 

  藍忘機也吃完了他的那份餅,把油紙折成一個整整齊齊的小方塊,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棵普通的樹,該有幾十年了。

 

  魏無羨道:「我爬過這棵樹。」

 

  藍忘機道:「方才來的路上,你每一棵樹都爬過。」

 

  魏無羨道:「這棵不一樣嘛!這是我來蓮花塢後爬的第一棵,大半夜爬的,我師姐打著燈籠出來找我,怕我摔了在樹下接著我,可她那麼細的胳膊能接住啥,還是摔斷了一條腿。」

 

  藍忘機道:「為何半夜爬樹。」

 

  魏無羨道:「沒有為什麼。你知道的,我就喜歡半夜出來鬼混。哈哈。」

 

  第87章:丹心第十九(9

 

  順著樹幹往上爬,一直爬到接近樹頂的地方,魏無羨才停下來:「嗯,差不多就這個位置吧。」

 

  他把臉埋在一簇茂密的枝葉裡,好一會兒才朝下望望。聲音高高的,似乎帶著笑:「當時覺得高的嚇人,現在看,其實也不怎麼高。」

 

  朝下看的時候,魏無羨的目光是模糊的。

 

  藍忘機就站在這棵樹下,抬首望著他。

 

  他也是一身白衣。沒有提燈。但是,月光流鍍在他身上,讓他整個人都那麼皎潔明亮。

 

  他微仰著頭,神色專注,望著樹頂,朝樹下走近幾步,有那麼幾個瞬間,似乎想伸出雙手。

 

  忽然之間,魏無羨有一種異常強烈的衝動。他想像當年那樣,掉下去。

 

  他心中有個聲音說:「如果他接住我,我就……」

 

  想到「我就」兩個字時,他就撒了手。

 

  見他毫無徵兆地摔下了樹,藍忘機雙目一下子睜大了,一個箭步搶上來,魏無羨在空中轉過身,「哎喲哈哈」的和被他接了個正著,或說,撲了個滿懷。

 

  藍忘機身材纖長,瞧著是個斯文公子,力量卻不容小覷,非但臂力驚人,下盤更穩。但這畢竟是一個成年男子從樹上跳下來,因此他雖然接住了魏無羨,卻輕微地踉蹌了一下,退了一步。不過立刻就站得穩穩當當了,還小小地鬆了一口氣。正要推開魏無羨,卻發現怎麼推也推不動。

 

  魏無羨的雙手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讓他動彈不得。因此,也看不到魏無羨的臉。

 

  魏無羨也看不到他的臉,可是不必去看,閉上眼睛,呼吸間都是藍忘機身上清冷的檀香味。

 

  他啞聲道:「謝謝。」

 

  他並不怕摔,這些年來,也摔過很多次。但摔到地上,畢竟還是會疼。

 

  如果有個人能接住他,那就再好不過了。

 

  聽到他道謝,藍忘機的身體似乎僵了僵。原本要放到魏無羨背上的手,頓了頓,還是收回去了。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不必。」

 

  抱了好一陣,魏無羨和他分開,站直了又是一條好漢,彷彿瞬間失憶,沒事人般的道:「回去吧!」

 

  藍忘機道:「不繼續看了?」

 

  魏無羨道:「看!不過外邊再沒什麼好看的了,再往前走就是荒郊野地,這個咱們這段日子可看夠了。回蓮花塢去,我帶你看最後一個地方。」

 

  二人有折回了碼頭,重入蓮花塢的大門,穿過校場。

 

  路過一棟華麗的小樓時,魏無羨駐足停留,多看了幾眼,神色有異。

 

  藍忘機道:「怎麼了。」

 

  魏無羨搖搖頭,道:「沒怎麼。以前我住過的屋子在這裡……果然被拆了,這些都是新建的。」

 

  他們繞過重重樓宇,來到蓮花塢深處的一片寂靜之地,一座黑色的八角殿之前。

 

  像是怕驚動了什麼人,魏無羨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殿前方整整齊齊碼著一排一排的靈位。

 

  雲夢江氏的祠堂。

 

  他找了個蒲團跪了下來,取了三支供台裡的線香,在燭火上燎了燎,點燃後插在靈位前的銅鼎裡。

 

  然後,他對著其中兩個靈位跪拜六次,這才直起身,對藍忘機道:「以前我也是這兒的常客,隔三差五就要來。」

 

  藍忘機神色瞭然。必然不是來上香的,沒有那麼多逝者要天天供奉跪拜,那就只能是來罰跪的了。

 

  藍忘機道:「虞夫人。」

 

  魏無羨奇道:「你怎麼知道是虞夫人?確實是她。」

 

  藍忘機道:「略有耳聞。」

 

  魏無羨道:「沒想到不止雲夢,都傳到你們姑蘇那邊了。說句老實話,這麼多年來,我還從沒見過第二個女人像虞夫人脾氣那麼壞的。哈哈哈……」

 

  可是,虞夫人也從來沒有真正做過什麼要害他的事。

 

  他忽然想起來,這裡是祠堂,虞夫人的靈位就在面前,忙道:「罪過罪過。」為了彌補方才的口無遮攔,又點了三炷香,舉過頭頂,正在磕頭,忽然身邊一暗,藍忘機也在他身旁跪了下來。

 

  既然來了靈堂,為了禮數,自然也是要表一番尊敬的。他取下三支香,挽袖在一旁紅燭上點燃,動作規整,神色肅穆。魏無羨歪頭看著他,不由自主的,嘴角微微上揚。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提醒道:「香灰。」

 

  魏無羨手裡拿著的那三支香燒了一會兒,已經積了一小段香灰,就快落下來了。他卻遲遲不肯插入香鼎,反而正色道:「我跟你一起再拜一次吧。莊重一些。」

 

  藍忘機沒有異議,於是,他們各自奉著三支香,跪在排排靈位之前,一起對著江楓眠和虞紫鳶的名字俯首拜下。

 

  一次,兩次,魏無羨道:「好了。」然後才鄭重其事地將線香插入銅鼎之中。

 

  魏無羨瞅瞅身旁跪得端正無比的藍忘機,雙手合十,心中默念道:「江叔叔,虞夫人,打擾了。

 

  「但我真的很想把這個人帶給你們看一看。剛才這兩拜就算是拜過天地和父母了,就當先定下了。最後一拜我先欠著,今後找機會補回來……」

 

  正在這時,忽然從二人身後傳來一聲冷笑。

 

  魏無羨正在默默祈禱,聞聲一個激靈,猛地睜眼。一回頭,只見江澄抱著手臂,站在祠堂之外的一片空地上。

 

  他道:「魏無羨,你還真是不把自己當外人,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帶人就帶人。可還記得這裡是誰家,主人是誰?」

 

  魏無羨不想與他口角,道:「我沒帶含光君去蓮花塢的其他機密之處,只是來上幾柱香。上完了,這就走。」

 

  江澄道:「要走請走得越遠越好,不要在蓮花塢裡再讓我聽到或者看到你鬼混。」

 

  魏無羨眉頭一跳,見藍忘機的右手壓上了劍柄上,忙按住他手背。

 

  藍忘機對江澄道:「注意言辭。」

 

  江澄道:「言辭?我看你們更該注意舉止吧。」

 

  魏無羨眉頭跳得越來越厲害,心中不祥的預感也越來越濃,對藍忘機道:「含光君,走吧。」

 

  他轉身又在江楓眠夫婦的靈位之前認真地磕了幾個頭,這才和藍忘機一齊站起身來。江澄看著他的動作,毫不掩飾地挖苦道:「你確實應該好好跪跪跪跪他們,平白地到他們面前污他們的眼、辱沒他們的清淨。」

 

  魏無羨道:「上個香而已,你行了吧。」

 

  江澄道:「上香?魏無羨,你就沒半點自覺嗎?你早就被我們家掃地出門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人也帶來給我父母上香?」

 

  魏無羨原本已經要越過他離開了,聽到這一句,忽然頓足,沉聲道:「你倒是說清楚,誰是亂七八糟的人?」

 

  若是這裡只有他一個人,忍忍也就罷了,可現在藍忘機也和他在一起,無論如何,他都不想讓藍忘機跟著他一起忍受江澄這些越來越難聽的言語。

 

  江澄道:「你忘性真大。那我就來提醒你吧。就是因為你逞英雄,救了你身邊這位藍二公子,整個蓮花塢還有我爹娘都給你陪葬了。這樣還不夠,有了第一回,你還要來第二回,連溫狗你都要救,拉上我姐姐他們,你真是好偉大啊。更偉大的是,你還如此寬宏大量,帶著這兩位前來蓮花塢。讓溫狗在我們家門前徘徊,讓藍二公子進來上香。」

 

  他道:「魏無羨,你以為你是誰?誰給你的臉,讓你隨意帶人進到我們家的祠堂來?」

 

  第88章:丹心第十九(10

 

  魏無羨早知道,江澄一直都唸唸不忘地要跟他算這筆賬。蓮花塢覆滅之事,江澄覺得不光魏無羨有責任,溫寧和藍忘機也都不能脫離干係,這三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他都不會給好臉色,何況扎堆在他面前晃來晃去,還都到了蓮花塢,恐怕早就火冒三丈了。這也是魏無羨為什麼只能趁沒人時悄悄帶藍忘機來祠堂的緣故。江澄指責自己,他沒法辯解什麼,可是看到一旁的藍忘機,卻不能如此任他惡語相向。

 

  魏無羨道:「江澄,你聽聽你自己說的這些話,都是些什麼?能聽嗎?別忘了你的身份,好歹也是一家之主,在江叔叔他們靈前出言侮辱世家仙首名士,你的教養和禮數呢?」

 

  他本意是要提醒江澄,好歹對藍忘機留有三分敬意,可江澄最是敏感,在這話裡隱隱聽出了暗指他不夠格做家主的意思,當即一抹黑氣爬上面容,看起來和虞夫人怒極是十分相似。

 

  他厲聲道:「在我父母靈前侮辱他們的究竟是誰?!我請你們二位弄清楚,這是在誰家的地盤上。在外面拉拉扯扯不知檢點就夠了,別到我家祠堂我父母的靈前亂來!好歹也是看著你長大的!」

 

  萬萬沒想到會有這麼猝不及防一記重拳打來,魏無羨又驚又怒,脫口喝道:「你給我閉嘴!」

 

  江澄指著外面道:「你愛怎麼胡來滾到外面去胡來!隨便你在樹下還是在船上,要抱還是要怎麼玩!」

 

  聽他提起「樹下」,魏無羨心裡咯噔一聲:莫非是被江澄看到了他撲進藍忘機懷裡那一幕?

 

  他猜得不錯。

 

  因為宴畢即刻又有要事相商,少不了這兩個人,江澄確實是在宴會即將結束時,親自出去找魏無羨和藍忘機了。他循碼頭小販指的方向追去,心中似乎隱約有個聲音告訴他,魏無羨一定會走哪些地方,尋了一陣便追上他們。誰知剛好就看到了魏無羨和藍忘機在一棵樹下緊緊地抱作一團的畫面,半晌都沒分開。

 

  江澄當場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他雖然曾經惡意揣測過藍忘機和莫玄羽原身的關係,但那只是為了讓魏無羨難堪的攻擊

言語,並非是真的懷疑。他從沒想過魏無羨真的會跟男人有什麼不清不楚的牽扯,畢竟他們從小一起長大,魏無羨從未表現過這方面的興趣,看上去一直都及其熱愛姑娘。藍忘機則更不可能了,出名的清心寡慾,不管男人女人他都好像沒興趣。

 

  可這種抱法,怎麼看都不正常,至少絕對不像正常朋友或者兄弟。他馬上回想起來,魏無羨重歸於世之後就一直和藍忘機粘得死緊,藍忘機對魏無羨的態度也和他前世截然不同,幾乎立刻確定這二人真的是那種關係了。

 

  他不能立刻轉身折返,又不想出來和這兩個人說任何一句話,便繼續藏身,且跟著他們走。一時之間,心頭的不可思議、怪異感、還有輕微噁心感加起來,居然超過了恨意。

 

  見魏無羨把藍忘機帶進了祠堂,諸多動作,壓抑許久的憤怒又漸漸瀰漫上來。

 

  魏無羨強忍著什麼東西,道:「含光君只是我朋友而已,江晚吟你……馬上道歉。」

 

  江澄冷嘲熱諷道:「那我還真是沒見過這樣的朋友。但凡你們兩位有點廉恥,都不該到這個地方來……」

 

  魏無羨輕而易舉地看懂了他的目光,氣得渾身都抖了起來。他不敢去觀察也不敢去想,受了這樣的侮辱之後藍忘機臉上會是什麼表情,心頭怒火一躥,腦子一熱,甩手飛出一道符篆:「你夠了沒有!」

 

  那道符篆飛得又狠又快,貼中了江澄的右肩,轟的一炸,炸得他一個踉蹌。他並沒料到魏無羨會突然出手,自身靈力也沒完全恢復,因此被轟了個正著,肩頭見血,臉上一閃而過不可思議之色,紫電旋即從他指間飛出,滋滋地亂閃著抽了過去。

 

  避塵出鞘,擋下了這一擊。三人在祠堂之前混戰,胡亂地拆了幾招,魏無羨突然驚醒:這是雲夢江氏的祠堂。他剛剛還跪在這裡,向江楓眠夫婦祈求他們的保佑,現在卻居然當著他們的面前,和藍忘機一起攻擊他們的兒子。

 

  彷彿被冰冷的瀑布當頭澆中,他眼前突然一陣忽明忽暗。藍忘機看他一眼,猛地轉身抓住了他的肩膀。

 

  江澄的也面色一變,收住鞭勢,目光閃了閃,神色十分警惕。

 

  藍忘機道:「魏嬰?!」

 

  他低低的聲音在魏無羨耳朵裡嗡嗡作響,震盪不止,魏無羨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壞了,道:「怎麼了?」

 

  他覺得有東西從臉上爬過,舉手一摸,摸到了滿手的猩紅。

 

  伴隨著陣陣頭暈目眩,鮮血還在從他的口鼻之中滴滴答答地滑落,墜到地上。

 

  這次不是裝的了。

 

  魏無羨歪在藍忘機的臂彎裡,見藍忘機剛換過的白衣又被他的血染紅了一片,不由自主伸手去擦,心裡不合時宜地犯愁:「又把他衣服弄髒了。」

 

  藍忘機道:「你怎麼樣?!」

 

  魏無羨答非所問道:「藍湛……我們走吧。」

 

  馬上走。

 

  再也不要回來了。

 

  藍忘機道:「好。」

 

  他完全無意再與江澄纏鬥,一語不發,背起他就走。江澄又驚又疑,驚的是魏無羨突如其來七竅流血的慘狀,疑的是這是魏無羨裝出來遁逃的法子,畢竟過往他常常用這招來惡作劇,見兩人要走,道:「站住!」

 

  然後,他聽到了藍忘機的聲音:「滾開!」

 

  避塵挾一股狂怒的氣勢襲來,江澄立即一道紫電游出,兩樣神兵相擊,發出刺耳的長鳴。被這長鳴聲一震,就像一團將熄不熄的燭火,魏無羨閉上眼,頭也垂了下來。

 

  藍忘機登時從混戰中抽身,立即去查探他的呼吸,避塵失了主人的施力,紫電攻勢立刻向前逼近了幾分!

 

  江澄並不想真的打傷藍忘機,立即撤鞭,可眼看著就快來不及了。正在這時,一道身影從一旁躍下,擋在了雙方中間。

 

  探得魏無羨只是疲倦至極加氣急攻心,暫時昏迷,藍忘機這才轉開目光,有閒暇去注意別的人和事。江澄定睛一看,這突然插進來的不速之客竟然是溫寧,登時勃然大怒:「誰讓你到蓮花塢裡面來的?!你怎麼敢!」

 

  別的人他都還能勉強忍,這條親手把金子軒一掌穿心、斷送了他姐姐幸福和性命的溫狗,他卻是萬萬容忍不得。只要看他一眼,都有殺之而後快的衝動。他竟然還敢踏足蓮花塢內部的徒弟,當真是找死。

 

  因為這兩條人命和種種原因,溫寧心中有愧,因此對江澄總抱著一份畏懼,從來都自覺地避他而行,此刻卻擋在魏無羨和藍忘機兩人之前,直面著他,挨了狠狠的一鞭子,胸膛爬過了一條駭人的焦痕,也沒有退縮。

 

  他手裡拿著一樣東西,遞到江澄面前。江澄右手間的紫電炫亮得幾乎成了白色,和他心頭殺意一樣高漲,怒極反笑:「你想幹什麼?」

 

  那樣東西,正是魏無羨的佩劍隨便。在亂葬崗時魏無羨嫌拿著麻煩,隨手將它扔給溫寧保管了。

 

  溫寧道:「拔出來。」

 

  他口氣堅決,目光堅定。全然不是以往那副呆呆怔怔的模樣。

 

  江澄道:「我警告你,不想再被挫骨揚灰一次,就立刻把你的腳,從蓮花塢的土地上挪開,滾出去!」

 

  溫寧幾乎要把劍柄捅到他胸口裡去了,聲音高揚,喝道:「動手,拔!」

 

  江澄心中一陣躁怒,心臟無端狂跳,鬼使神差的,他竟然真的照著溫寧所說的,左手握住隨便的劍柄,用力一拔。

 

  一把雪白到刺目的劍身,從古樸的劍鞘裡脫鞘而出!

 

  江澄低頭盯著自己手裡這一柄閃閃發光的長劍,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這把劍是隨便。是魏無羨的佩劍。在亂葬崗圍剿之後,被蘭陵金氏的人收藏了。據說它早就自動封劍了。不,它確實是封劍了,因為據說後來見過它的人,沒有一個能把它從劍鞘裡拔出來。

 

  可為什麼他拔出來了?

 

  難道封劍解除了?

 

  溫寧道:「沒有解除。直到現在,它還是封住的。若你把它再插回鞘中,換人來拔劍,無論換誰,都是拔不出來的。」

 

  「……」江澄腦中和臉上都一片混亂,道:「那為什麼我能拔得出來?」

 

  溫寧道:「因為這把劍,把你認成了魏公子。」

 

  藍忘機背著已經失去知覺的魏無羨,站起身來。

 

  江澄厲聲道:「什麼叫把我認成了魏無羨?怎麼認!為什麼是我?!」

 

  溫寧更厲聲地道:「因為現在在你身體裡運轉靈力的這顆金丹,是他的!」

  第89章:丹心第十九(11

 

  懵了好一陣,江澄才喝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溫寧看似鎮定地道:「我沒胡說。」

 

  江澄道:「你給我閉嘴!我的金丹……我的金丹是……」

 

  溫寧道:「是抱山散人給你修復的。」

 

  江澄道:「你怎麼知道?他連這個也對你說?」

 

  溫寧道:「沒有。魏公子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過隻言片語。我是親眼看到的。」

 

  江澄眼裡泛著血絲,笑道:「撒謊!你在場,你怎麼可能在場!當時上山的只有我一個人,你根本不可能跟著我!」

 

  溫寧道:「我沒有跟著你。我一開始就在那座山上。」

 

  江澄額頭青筋暴起,道:「……撒謊!」

 

  溫寧道:「你聽聽我是不是撒謊!你上山時眼睛上蒙著一條黑布,手裡拿著一根長樹枝,快到山頂時經過了一片石林,饒了快半個時辰才繞過去。」

 

  江澄臉部肌肉微微抽搐,溫寧繼續道:「然後你聽到了鐘聲,鐘聲把一片飛鳥都驚走了。你把樹枝緊緊握在手裡,像握劍那樣。鐘聲停下來的時候,有一把劍抵在你的心口,你聽到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命令你不許前進。」

 

  江澄渾身都抖了起來,溫寧揚聲道:「你馬上停住了腳步,看上去很緊張,隱隱還有些激動。這女子的聲音壓得很低,問你是何人,怎麼找到這裡來的。你回答……」

 

  江澄咆哮道:「閉嘴!」

 

  溫寧也咆哮道:「……你回答,你是藏色散人之子,魏嬰!你說了家門覆滅、說了蓮花塢大亂,還說了你被化丹手溫逐流化去了內丹。那個女子反覆詢問你一些關於你父母的問題,等你回答到最後一個的時候,忽然聞到了一陣香味……」

 

  江澄看上去恨不得要摀住自己的耳朵了:「你怎麼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溫寧道:「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就在那裡。不光我在那裡,魏公子也在那裡。

 

  「不光我和他,還有我姐姐,溫情,也在那裡。或者說,整座山上,只有我們三個人在等你。

 

  「江宗主,你以為那真是什麼、抱山散人的隱居之地?魏公子他自己也根本不知道要到哪裡去找這麼個地方。他母親藏色散人根本就沒來得及對他透露過任何師門的訊息!那座山,只不過是夷陵的一座荒山!」

 

  江澄聲嘶力竭地重複著同樣的字句,彷彿要用凶神惡煞掩蓋自己突如其來的詞彙貧乏:「胡說八道!真他媽的夠了!那我的金丹為什麼會被修復?!」

 

  溫寧道:「你的金丹根本沒有被修復,它早就被溫逐流徹底化掉了!你之所以會以為它修復了,是因為我姐姐,岐山溫氏最好的醫師溫情,把魏公子的金丹剖出來,換給你了!」

 

  江澄臉上空白了一瞬,道:「換給我了?」

 

  溫寧道:「不錯!你以為他為什麼後來再也不用隨便,為什麼總是不佩劍出行?真是因為什麼年少輕狂嗎?難道他真的喜歡別人明裡暗裡指著他戳說他無禮沒有教養嗎?因為他就算帶了也沒用!只是因為……如果他佩劍去那些宴會夜獵等場合,不免有人要以各種理由要和他用劍切磋,要和他較量,而他沒了金丹,靈力不支,一拔出劍,根本支撐不了多久……」

 

  江澄呆呆站在原地,目光發綠,嘴唇發顫,連紫電也忘了用,突然拋下隨便,猛地在溫寧胸口擊了一掌,吼道:「撒謊!」

 

  溫寧受了一掌,退了兩步,把隨便從地上撿起,合入鞘中,推回到江澄胸口,道:「拿著!」

 

  江澄不由自主接住了那把劍,沒有動,而是六神無主地望向魏無羨那邊。

 

  他不望還好,一望之下,藍忘機的目光讓他周身發寒,如墜冰窟。

 

  溫寧道:「你拿著這把劍,去宴廳,去校場,去任何一個地方,叫你見到的每一個人都來拔這把劍。你看看究竟有沒有誰能拔得出來!你就知道我究竟有沒有撒謊!江宗主——你,你這麼好強的一個人,一輩子都在和人比,可知你原本是永遠也比不過他的!」

 

  江澄一腳踹中溫寧,抓著隨便,跌跌撞撞地朝宴廳的方向奔去。

 

  他邊跑邊吼,整個人狀似瘋狂。溫寧被他踹得撞在庭院裡的一棵樹上,慢慢站起,忙轉去看另外兩人。

 

  藍忘機的面容昳麗而蒼白,神色卻冷峻至極,望了一眼雲夢江氏的祠堂,把背上魏無羨的身體託了托,托牢了,頭也不回地裡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魏無羨剛才說過,藍湛,我們走吧。

 

  溫寧連忙跟上,隨著他匆匆掠出蓮花塢的大門。到碼頭一看,來時所乘的那一大批大大小小的船隻把人送到目的地後都各回各家了,碼頭前只剩下幾隻無人看管的老渡船。渡船又長又細,形狀彷彿柳葉,可載七八人,兩頭微微翹起,兩隻船槳斜擱在船尾。

 

  藍忘機背著魏無羨,毫不猶豫地上了船。溫寧趕緊躥上船尾,自覺地抓起船槳,扳了兩下槳,渡船平穩地漂出了數丈。不久之後,渡船便順著江流漂離了碼頭,靠近江心。

 

  藍忘機讓魏無羨靠在他身上,先給他喂了兩顆丹藥,確認他好好嚥下去了之後,才取出手帕給他擦拭臉上的鮮血。

 

  忽然,溫寧緊張的聲音傳了過來:「藍、藍公子。」

 

  藍忘機道:「何事。」

 

  方才溫寧在江澄面前的氣勢已經無影無蹤了,他硬著頭皮道:「請……請你暫時不要告訴魏公子,我把他剖丹的事捅出來了。他很嚴厲地告誡過我,叫我絕不能說出去。雖說恐怕瞞不了多久,可我……」

 

  默然片刻,藍忘機道:「你放心。」

 

  看上去,溫寧像是鬆了一口氣,雖說死人並沒有氣可以松。

 

  他誠摯地道:「藍公子,謝謝你。」

 

  藍忘機搖頭,似乎是說不必。溫寧卻道:「謝謝你當年在金麟台上,為我和我姐姐說過話。」

 

  他道:「我一直記得。後來我失控了,我……真的很抱歉。」

 

  藍忘機沒有應答。

 

  溫寧又道:「更謝謝你這麼多年來照顧阿苑。」

 

  聞言,藍忘機微微抬眸。溫寧道:「我還以為我們家的人都死了,一個不留了。真的沒想到,阿苑還能活著。他跟我表哥二十多歲的時候長得真像。」

 

  藍忘機道:「他在樹洞裡躲了太久。發了高熱。生病。」

 

  溫寧點頭道:「我知道一定是生了病。小時候的事他都不記得了。我和他聊了很久,他一直說你的事。」他有點失落地道:「以前是說魏公子的事……反正從沒說過我的。」

 

  藍忘機道:「你沒告訴他。」

 

  溫寧道:「沒告訴。」

 

  他轉過身,背對身後的二位,一邊賣力划船,一邊道:「他現在過得很好。知道太多其他的事,反而會讓他沒有現在這麼好。」

 

  藍忘機道:「遲早要知道的。」

 

  溫寧怔了怔,道:「是的。遲早要知道的。」

 

  他望瞭望天,道:「就像魏公子和江宗主。移丹的事,他總不能瞞江宗主一輩子。遲早是要知道的。」

 

  夜色寂靜,江流沉沉。

 

  忽然,藍忘機道:「剖丹。」

 

  溫寧:「什麼?」

 

  藍忘機道:「剖丹,痛苦嗎。」

 

  溫寧道:「如果我說不痛苦,藍公子你也不會信吧。」

 

  藍忘機垂下眼簾,淡如琉璃的眸子凝視著魏無羨的臉,伸出一隻手。最終,只是用指尖在他面頰上微不可查地摩挲了一下。

 

  他道:「我以為溫情會有辦法。」

 

  溫寧道:「上山之前,我姐姐是做了很多麻醉類的藥物,想減輕剖丹的痛苦。但是她後來發現,那些藥物根本不管用。因為如果將金丹剖出、分離體內的時候,這個人是麻醉狀態的,那這顆金丹也會受到影響,難以保證會不會消散、什麼時候消散。」

 

  藍忘機道:「……所以?」

 

  溫寧划槳的動作頓了頓,道:「所以,剖丹的人,一定要清醒著才行。」

 

  一定要清醒著,看到與靈脈相連的金丹從身體中被剝離,感受到洶湧的靈力漸漸的平息、平靜、平庸,直到再也激昂不起來。直到變成一潭死水。

 

  好半晌,藍忘機低啞的聲音才響了起來。前兩個字似乎顫了一下:「一直醒著?」

 

  溫寧道:「兩夜一天,一直醒著。」

 

  藍忘機道:「當時,你們有幾成把握。」

 

  溫寧道:「五成左右。」

 

  「五成。」無聲地深吸了一口氣,藍忘機搖搖頭,重複道:「……五成。」

 

  他收緊了攬住魏無羨的那隻手。手背上的骨節已經發白。

 

  溫寧道:「畢竟此前從來沒有人真的做過這種事,我姐姐雖然以前寫過一篇移丹相關的著述,但也只做了一些設想,根本沒人能給她試驗,所以設想也只是設想,前輩們都說她是異想天開。而且根本不實用,誰都知道,不可能有人會願意把自己的金丹剖給別人的。因為這樣的話,自己就相當於變成一個一輩子都登不了頂、不上不下的廢人了。所以魏公子回來找我們的時候,我姐姐先開始根本不願意,警告他文章是文章,動手是動手,她只有不到一半的把握。」

 

  「可是魏公子一直死纏爛打,說五成也好,一半一半呢。就算不成功,他廢了丹也不愁沒路走,可江宗主這個人不行的。如果江宗主只能做一個不上不下的普通人,他這一輩子就完了。」

 

  藍忘機凝視著魏無羨的臉,溫寧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道:「藍公子,你好像並沒有很意外。你……你也知道這件事麼?」

 

  「……」藍忘機澀然道:「我只知他大抵是靈力受損有異。」

 

  卻不知真相竟然是如此。

 

  溫寧道:「如果不是因為這樣……」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是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正在這時,藍忘機肩頭歪著的那顆腦袋微微一動。魏無羨的眼睫顫了顫,悠悠轉醒過來。

 

  第90章:寤寐第二十(1

 

  溫寧連忙噤聲。

 

  在划槳行船的水流聲中,魏無羨頭痛欲裂地睜開雙眼。

 

  他整個人都倚在藍忘機身上,發現置身之地已不是蓮花塢,半晌都沒弄清狀況,直到看見藍忘機的左手,袖子上點點血跡,彷彿雪地裡落下了一串梅花,這才想起他氣昏過去之前發生了什麼。

 

  他臉上登時一陣慘不忍睹的神色變幻,倏地坐了起來。

 

  藍忘機過來扶他,可魏無羨的耳鳴還未消退,胸膛裡也堵著一股血腥之氣,難受極了。他擔心自己又一口血吐到身上清潔的藍忘機身上,連連擺手,轉身側到一邊,扶著船舷忍了一陣。藍忘機知道他現在不好過,默默的一句話也沒問,一手撫在他背上,一股溫和的細細靈流輸送入他體內。

 

  等忍過了喉嚨間那陣鐵鏽味,魏無羨才回過頭來,擺了擺手,請藍忘機撤手。

 

  靜坐片刻,他終於試探著開口了:「含光君,我們怎麼出來的?」

 

  溫寧神色立刻緊張起來,定住了船槳。

 

  藍忘機果然信守承諾,隻字不提他捅出來的事,但也沒有撒謊編個說辭,只是不語。見狀,魏無羨便默認為是打了一架才得以脫身的了。不然江澄絕對不會這麼輕易就放他們走的。

 

  魏無羨抽出一隻手揉了揉心口,似乎想揉散胸中那股鬱結之氣,半晌,不吐不快般地籲道:「江澄這個混小子……真是豈有此理!」

 

  藍忘機眉尖微動,沉聲道:「別提他。」

 

  聽他語氣不善,魏無羨微微一怔,立刻道:「好,不提他。」

 

  斟酌片刻,又道:「那啥。含光君,你不要在意他說的話啊。」

 

  「……」藍忘機道:「哪句。」

 

  魏無羨眼皮跳了跳,道:「哪句都是。這小子從小就這幅德性,一生氣說話就口不擇言,特別難聽,風度教養通通不管不顧。只要能教人不痛快,他什麼亂七八糟的話都罵的出來。這麼多年都沒半點長進。你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他一邊說,一邊暗自留心藍忘機的神色,一顆心慢慢沉了下去。

 

  他本以為,或說期望著,藍忘機不會把那些話放在心上,但意料之外的是,藍忘機的臉色不怎麼好看。

 

  他只是點了點,卻連「嗯」也沒有說一聲。

 

  看來,對於江澄方才的惡言,藍忘機比他預想的還要不快。或許是他單純地不喜江澄為人,又或許……是他對被斥責為「拉拉扯扯」、「不知檢點」、「亂七八糟的人」這種事格外不容。

 

  畢竟,姑蘇藍氏是家訓為「雅正」的名門世家。藍忘機從小所受家教也是極其嚴格端方的。

 

  這些日子走下來,他雖然覺得,藍忘機對自己應該是頗為看重、有所不同的,但終歸不能洞察人心,不能確定:「看重」究竟有多重,「不同」又是不是真是他以為的那種不同。

 

  還是只有他一個人在想入非非,一廂情願,自信過頭。

 

  他從來不覺得自信是什麼壞事,並常常為此得意輕狂。世傳夷陵老祖遊戲花叢,桃色芬芳,可實際上,他以往並沒經歷過這種心情,難免微覺手忙腳亂。

 

  見藍忘機許久沒有應答,摸不透他想法的魏無羨本想用自己最擅長的插科打諢來矇混過關。可又怕強行調笑陷入尷尬。卡了一會兒,突兀地道:「咱們這是往哪兒去?」

 

  這話題轉得很生硬,藍忘機卻配合地接了,道:「你想去哪。」

 

  魏無羨揉了揉後腦,道:「……隨便吧。飄到哪兒是哪兒。」

 

  忽然,他想起來一件很重要的事,哎的一聲道:「不行!咱們不能就這樣走了!」

 

  他對藍忘機道:「澤蕪君還不知安危如何,也不知那群人能不能制定出什麼像樣的計畫,需不需要我們幫忙。我看我們還是回去吧。」

 

  江澄的確是個大問題,但大不了私底下見江澄繞道走。公開場合他應該不會撕破臉皮弄得太難堪。

 

  藍忘機卻道:「不必。」

 

  怔了怔,魏無羨道:「可你大哥?」

 

  藍忘機低頭看了看腰間的避塵,淡聲道:「我們自己也能行動。」

 

  沉默片刻,魏無羨道:「謝謝。」

 

  他知道,藍忘機原本是要和姑蘇藍氏一起行動,商議如何營救藍曦臣的,忽然改了主意,多半是考慮到魏無羨目前不想見到江澄,故此道謝。可聽到今晚這第二聲「謝謝」之後,藍忘機的臉色非但沒有好轉,反而好像更蒼白了。

 

  見狀,魏無羨忽然把心一橫,伸出手去,正要抓住他,這時,溫寧道:「那魏公子,藍公子,現在還是隨便漂嗎?我還要不要劃了?」

 

  魏無羨:「什麼?!」

 

  他和藍忘機都是背對著船尾而坐的,因此一直沒看到溫寧。冷不防船尾有人出聲,嚇得他頭皮一炸當場打了個滾,回頭悚然道:「你怎麼在這兒?!」

 

  溫寧仰著臉,愣愣地道:「我?我一直都在這啊。」

 

  魏無羨道:「那怎麼不說話!?」

 

  溫寧道:「我看公子你和含光君在說話,所以我就沒……」

 

  魏無羨道:「那總該出個聲!」

 

  舉了舉手裡的船槳,溫寧辯解道:「公子,我一直在划船,一直都在發出聲音啊,你沒聽到嗎?」

 

  魏無羨卡了半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最終,坐回到藍忘機身邊,對溫寧擺手道:「……算了算了,別劃了。這邊夜裡江流水急,不用劃也走得快。」

 

  他在雲夢長大,自小在這一帶的水裡翻江倒海,自然熟悉。溫寧聞言應是,放下船槳,拘謹地坐在船尾,距離藍魏二人尚有六尺之隔。

 

  抵達蓮花塢時是寅時,一番折騰,此時已天光微明,天幕藍中透白,兩岸山水終於顯露輪廓。

 

  四下打量一番,魏無羨忽然道:「我餓了。」

 

  藍忘機抬起眼來。

 

  魏無羨當然一點都不餓,他可是不久前才在蓮花塢大門外的小攤前吃過三個餅。但藍忘機只吃了一個。而且,這是將近兩天的時間裡他吃過的唯一東西。

 

  藍忘機本人自然絕不會表露什麼的,可魏無羨卻惦記著這件事,觀前路人煙杳杳無望,怕是還要走好長一段時間的水路才能遇到城鎮,能夠休息進食。

 

  藍忘機沉吟道:「靠岸?」

 

  魏無羨道:「這附近岸上都沒什麼人,不過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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