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寤寐第二十(2

  溫寧連忙拿起船槳,朝他指的方向划去。未過多久,渡船拐入一條分流,又行了一陣,駛入一片蓮湖。

  湖中蓮葉高低錯落,亭亭如蓋。細長的渡船破開挨挨擠擠的蓮枝,往蓮塘深處划去。從上空看,渡船經過的地方,帶起一線的碧葉搖擺。

  在掩映的碧傘之中穿行,撥開一片寬大的荷葉,驀地看見一隻又一隻飽滿的大蓮蓬藏在底下,那一剎的心情,彷彿是忽然發現了一筆小小的寶藏。

  魏無羨笑吟吟地正要伸手去摘,藍忘機忽然道:「魏嬰。」

  魏無羨道:「怎麼了?」

  藍忘機道:「這片蓮塘,可有主人。」

  魏無羨一臉問心無愧:「當然沒有。」

  當然有。打從魏無羨十一歲起,就常常在雲夢的各個蓮塘裡偷摘蓮蓬。原本已洗手不幹多年,但眼下要弄點口糧繼續趕路,不得不重出江湖了。

  藍忘機卻淡聲道:「我聽說這一帶的蓮塘都是有主的。」

  「……」魏無羨道:「哈哈哈哈哈哈是嗎,這也太可惜了。我都沒聽說過呢。那咱們走吧。」

  既被戳穿,他自然不好意思再叫藍忘機和他一起做這些胡鬧的事,堂堂含光君去偷人家的蓮蓬吃,怎麼聽怎麼不像話。去正訕訕的要去把槳,藍忘機卻舉起手,帶頭摘了一個蓮蓬下來。

  他把這個蓮蓬遞給魏無羨,道:「下不為例。」

  魏無羨狂摘一氣,貪得無厭地拚命往船上堆,堆得渡船上幾乎沒有落足之地,三個人都坐在碧綠的蓮蓬堆裡。撕開綠色的皮,裡面是一層蓬鬆的棕色。一顆一顆的蓮蓬粒外皮嫩青,蓮子雪白,蓮心又是更嬌嫩水靈的青。

  用一船的蓮蓬填了肚子,順水又飄了一兩個時辰,他們才在雲夢的另一處碼頭上了岸。

  碼頭坐落在一座小城裡,淺水處聚滿了小小的漁船,船上岸上的幾名漁夫和一名女子正在高聲對罵著什麼,火氣高漲,似乎恨不得抄起魚叉衣叉大戰一場。一些光著膀子、麥色皮膚的少年在江邊游來游去,邊看熱鬧邊扎猛子。忽見一艘渡船悠悠而來,船尾的一人低著頭,船中那兩名年輕男子卻都容貌出眾。尤其是端坐在最前的那名白衣男子,素衣若雪,氣度出塵,平時可難見到這樣的人物,正在叫罵的雙方不由得都住嘴瞪圓了眼,使勁兒往這邊瞅。

  對旁人的這種目光,藍忘機早已能做到視若無睹,渡船靠岸,率先站起身來,上得岸去,回頭拉魏無羨。幾名江邊游水的少年卻魚兒一般地聚了過來,七八顆腦袋浮在渡船邊。一名少年道:「這麼多蓮蓬,你們是賣蓮蓬的麼?」

  魏無羨把被剝空了的蓮蓬皮給他們看,笑眯眯地道:「賣給你們,你們肯吃?」

  那原先正在大罵的女子十分敏巧,立即換了一副面孔,笑道:「幾位公子打哪兒來?走親戚麼?還是來玩的?要住店麼?」

  魏無羨原本的意思是從此地上岸,再趕去蘭陵的,因此並沒有停留的打算,正要笑著謝絕,藍忘機卻道:「住店。」

  魏無羨一怔:「含光君?」

  藍忘機看他:「你身體狀況未明。」

  此前在亂葬崗魏無羨消耗了太多精力,精神和身體都長時間維持緊繃狀態,幾個時辰前又被江澄氣得幾乎七竅流血,好一陣才緩過來,這樣的狀況確實需要好好檢查一番。雖然他現在感覺並無大礙,但若硬撐,難保關鍵時刻不突發意外。而且這兩天耗神耗力的不止他一個,藍忘機也是片刻都沒有消停。就算他不需要休息,藍忘機也需要休息。

  魏無羨道:「是我急躁了。那先去找個地方住下,檢查一下吧。」

  他們兩人都上了岸,可溫寧還在船上下不來。那群游水的少年見他膚色慘白,脖子面頰上還有奇怪的紋路,低著頭默默不語,怪模怪樣,不覺得害怕,反而覺得好玩,十幾雙手扒著船舷不住搖晃,晃得溫寧幾乎站不穩。

  魏無羨回頭一看,立刻道:「喂!幹什麼,不許欺負他。」

  溫寧忙道:「公子,我下不來啊。」

  正求助著,又有兩個少年用手拍打水面,拍起水花去濺他。溫寧苦笑著束手無策。若是這群少年知道,被他們圍著瞎鬧騰的這個「人」,輕而易舉就能徒手把他們撕成零散的碎塊兒、連骨頭渣子都捏的粉碎,怕是早就魂飛魄散逃回家去了,哪還敢這樣找樂子。

  魏無羨把僅剩的幾個蓮蓬拋了過去,道:「接著!」那幾名少年立即一哄而散,搶蓮蓬去了。溫寧這才狼狽地跳上岸來,拍了拍濕淋淋的衣服下襬。

  三人步入城中,溫寧不喜人多的地方,過了一會兒便又消失了。那名女子則從碼頭一直跟了過來,原來她是在城裡開了一家客棧,方才在碼頭和幾個欺負她夥計的漁夫吵架。她熱情無比地推薦自己,想要魏無羨和藍忘機到自家客棧去歇腳,一路糾纏:「真的!房間不說大吧,但是絕對幹淨。酒菜也好,都是家常菜,包吃得滿意。」

  魏無羨一直聽著,笑而不語。這種到處積極拉客的一般都是小店,他本人是什麼地方都能住,有錢睡豪房,沒錢睡樹根。但此時藍忘機在他身邊,他是絕對沒法想像藍忘機躺在樹下、或者擠在髒亂小房間裡的模樣的,只想找間體面的客棧。恰在此時,路過一間三層樓的客棧,魏無羨頓住腳步,對藍忘機道:「藍湛,就這……」

  還沒說完,他看到了客棧的大堂,便收住了話頭。

  那女子看了一眼,驚道:「哎喲,二位公子不是想住這家吧?」

  這間客棧雖然從招牌到店面都甚為氣派,漆金點翠,桌椅擦得亮堂堂,可大堂裡卻只有一個客人,一個布衫老頭正在就著一碗茶水吃花生米。夥計也都懨懨的,無精打采,呵欠連天。二樓更是直接上了一把大鎖。

  魏無羨道:「怎麼,這家生意很差麼?」

  不應該。看修葺裝潢,這客棧主人應當不缺錢,也不缺人手。坐北朝南,通風透亮。地段更是甚佳。可空蕩蕩的大堂已告訴他們:生意確實差,非常差。

  那女子道:「走吧走吧,二位公子趕緊走吧。住哪兒都行,就是別住這家呀!」

  魏無羨與藍忘機皆是世家出來的夜獵好手,一聽這話便知有故,對視一眼,魏無羨故意道:「為什麼?客棧挺漂亮的啊。這家房間酒菜不好?」

  那女子擺擺手:「當然不是這種原因了!」她神神秘秘地道:「我不是愛嚼舌根的人,我就說一句,這個店面,已經換過三家主人了。一家首飾鋪子,一家衣行,一家客棧,就是現在這家。但是家家都做不長久。這怎麼會是房間酒菜的原因呢?我這麼說,您明白了吧?」

  「哦——」魏無羨笑道:「不是很明白。」

  那女子道:「您看這站在大街上,一時半會兒的我也說不清是不是?要不二位公子……?」

  魏無羨懂了,看向一旁。藍忘機直接對那女子道:「勞煩帶路,去您家的店。」

  那女子喜滋滋地把他們領回了自家開的客棧。一看之下,頗感意外。客棧不大,但也不小,確實收拾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一樓客人差不多坐滿了,足見管事的是個精幹的人,老闆娘倒也不算騙人。店裡做事的大多是女子,下到十幾歲的小姑娘,上至膀大腰圓的廚娘大嬸。看見進來一黑一白兩個年輕男子,皆是眼睛一亮,掃地的少女更是看藍忘機看得呆了。

  老闆娘招呼她們做飯招待,親自領著魏無羨與藍忘機上樓去看房,邊走邊問:「二位公子要幾間房啊?」

  乍一聽,魏無羨的心猛地往上一提,不動聲色地瞟了藍忘機一眼。

  若是在一個月前,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問。剛回來那段時間,他為了噁心藍忘機,不管要幾間房,最終都是要纏到藍忘機床上去的。最後,藍忘機看出了這一點,從此就只要一間房了。

  不光如此,什麼丟人的事他都敢做,信手一數:嚷著要和藍忘機擠一個被窩、枕一個枕頭、質問藍忘機為什麼和衣而臥、強行要幫他寬衣解帶、睡到夜半三更忽然把冰冷的手腳插進藍忘機的被子裡,再無辜而含情脈脈地注視著他的雙眼……

  魏無羨第一次為自己的無恥而感到震驚。

  瞟了三眼,藍忘機還是垂著眸子沒說話,也看不清表情。見他遲遲不答,魏無羨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以前藍湛都是要一間的,為什麼今天不說話了?如果他這次改要兩間房,就說明他確實介意了。可如果他還是要一間,也不能說明他就不介意,也許只是為了讓自己看上去不介意好讓我也不介意……」

  介意來介意去,老闆娘果斷自己回答了自己,鏗鏘有力地道:「一間房是吧?一間房就行了!我這的房間兩個人住也舒服。床不擠人的。」

  等了片刻,藍忘機沒有出言反對,魏無羨腳底才不飄了。老闆娘推開一扇門,帶他們進去,倒了兩杯茶。魏無羨道了謝,道:「剛才那家大客棧,您接著說,究竟怎麼回事?」

  第92章:寤寐第二十(3

  他看上去興味頗濃,老闆娘把兩隻茶杯往他們那邊一推,道:「那家呀。我剛才是不是說了?換過三家店了。」

  魏無羨道:「不錯,一家首飾鋪子,一家衣行,再就是這家客棧。這得有好些年了吧?」

  老闆娘坐了下來,道:「您記得可真清楚。換了三家,當然有好些年了。就從那家首飾鋪子說起吧!

  「我是八年前到這個地方來的,剛巧就趕上那家鋪子的老闆收拾東西走人,轉手賣店。當時我跟我夫君才來,想弄個小店,還去談了談,好險好險,差一點哪,真的是差一點就買了那家店,都問到價錢了!幸好我多長了個心眼,那麼大的地方怎麼會那麼便宜?首飾鋪老闆又遮遮掩掩的不肯多說,這就沒談成,我們買了這間,另一個人買了他的房子改做衣行。要說這天上就是沒有掉下來的餡餅,結果,果然出事了!」

  她右手手背在左手手心裡摔得啪啪作響:「二位說說,做生意怎麼能這樣呢?害人呀!店面修修整整一個多月才弄好,一樓二樓是衣行,三樓就是一家老小住著。老闆有一雙兒女,剛搬進去,頭天晚上,他們小兒子鬼吼鬼叫著跳起來把一家人都嚇醒了。他從三樓衝下來,說他在房間裡看到了奇怪的東西。」

  藍忘機道:「什麼東西。」

  老闆娘作羞澀狀,道:「……說他看到兩個赤條條白花花的人影,抱作一團,滾在他床上。怕是什麼狐妖一類愛勾引人的東西,要吸他陽氣呢!」

  魏無羨心想:「對藍湛來說,這可真是『奇怪的東西』。」他笑道:「這可真是奇怪了。若是狐妖,脫得赤條條倒是對了,可兩個卻是多餘了。他們自己都抱在一起了,還怎麼吸旁人陽氣啊。」

  老闆娘吃吃笑道:「是這個道理,說起來怪羞人的……反正那小兒子是死活都不肯住三樓那間房了。他爹一開始還數落他,可多住了一段日子,他們就發現,不光是一間房,二樓三樓的好多房間裡,都能看到這些髒東西!一進屋子,床上就多了兩個人,抱在一起做……做……有時候還不止兩個。沒床的屋子也會莫名其妙多出一張床。關門再打開看,又沒有了。這麼大個屋子,一家人在裡面,晚上居然找不到一個可以安心睡的地方!

  魏無羨一本正經地道:「那抱在一起的,每次都是同樣的兩個人嗎?還是不同的人?」

  老闆娘道:「呃,這就沒聽說啦,我看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吧。看到那種東西早就嚇得魂飛魄散了,誰還有心思留意每次是不是同一個人哪?只有一樓還沒出現過那些東西,於是他們夜裡就睡一樓。可後來不光晚上,白天也開始鬧了。進衣行的客人都聽到了怪聲。」

  魏無羨道:「怪聲?」

  既然晚上都到處是摟作一團的赤裸人影了,那白天會是什麼怪聲也不難想像了。他忍不住瞄了一眼藍忘機,心覺讓一個少年時看春宮都要生氣的人聽這種東西是不是不太合適。老闆娘卻道:「是啊。大白天的,都說聽到有人在一樓大堂裡彈琴。我好奇跟著去湊了湊熱鬧,也聽到了,千真萬確。可是哪兒來的琴師啊,連把琴都沒有!」

  魏無羨這才知道,「怪聲」是自己想歪了。恰好藍忘機也回瞄他,他連忙正色,轉移話題道:「是嗎!那琴彈得怎麼樣?」

  老闆娘道:「彈得相當好,相當妙!」

  魏無羨道:「這些東西就這麼鬧,沒有殺傷人命?」

  在他看來,如果不傷人性命,只是自己鬧騰,有「活」春宮可看,有妙琴音可聽,豈不美哉。當然,他只心底想想,這種話他是斷斷不會對女子說的。老闆娘道:「沒有是沒有,可一想到有這些東西在自己家裡,讓人整天都提心吊膽的,找來的江湖術士和游僧散道還都屁用沒有,哪裡好過呀!」

  魏無羨道:「江湖術士?那衣行老闆怎麼不向此地駐鎮的修仙世家求助?」

  他脫口問完了才想起,駐鎮此地的修仙世家,就是雲夢江氏,不由心中微懊。擔心又勾起藍忘機對昨夜之事的不快。

  老闆娘道:「哪兒敢呀!二位公子你們不是本地人不知道,我們雲夢一帶的地界,都歸江家管,那家的家主脾氣差得很,嚇死個人。人家屬下早就說了,一個世家管那麼大一片地盤,每天都有近百起小鬼啊小妖啊作弄人的小事兒發生,要是間間都立刻派人手趕去處理,忙得過來嗎?沒死人的就不是厲鬼惡煞,不是厲鬼惡煞的雞毛蒜皮就別拿去叨擾他們。」她憤憤地道:「這是什麼鬼話,等死了人再去找他們,那不就遲了嗎!」

  非厲鬼惡煞等嚴重事態不出,這幾乎是較大的世家們不成文的規定了。只有一個人,從來不理會這些。

  人人皆知,含光君逢亂必出,從來不挑夜獵的對象,也不會因為這個妖魔鬼怪不夠品級殺了沒什麼名聲而不來。從他年少時起就一直是這樣。

  老闆娘又道:「再說了,蓮花塢那地方,太恐怖了,哪兒還敢再去啊!」

  魏無羨這才把目光從藍忘機的側臉上收回,一怔,道:「蓮花塢恐怖?蓮花塢怎麼會恐怖?你去過?」

  老闆娘道:「那地方我是沒去過。可後來他們一家被騷擾得實在受不了了,衣行老闆就去了一次。結果去得不巧,那個江宗主正手裡揮著一條發紫光的鞭子,在他們家的校場上抽人。抽得那叫一個血肉橫飛!慘叫連天!有個僕人好心悄悄告訴他,宗主抓錯了人,這幾天心情很不好,叫他千萬別撞上來討不痛快,衣行老闆嚇得把提過去的禮品放下就跑,再也不敢過去了。」

  魏無羨早就聽說,這些年來江澄到處抓疑似奪舍重生的邪路修士,想是那衣行老闆剛好撞上他在洩恨。

  當時江澄會是什麼模樣,不難想像。

  老闆娘道:「所以,衣行老闆勉強堅持了幾年,還是堅持不下去了,把店賣了,又走人了。就是現在這家客棧了。老闆不信邪,偏要來試試,您猜怎麼啦?這次他看到的不是什麼白花花的光身子人影了,聽到的也不是什麼悠揚的琴聲。他家的飯菜,總泛著一股燒焦的肉味兒。只要坐在二三樓的客房裡,就會覺得很熱,又熱又悶。睡覺睡到半夜,都會做噩夢,夢到房子著火了,一具焦屍在自己身旁打滾慘叫,口噴黑煙!」

  魏無羨道:「不得了不得了,變凶了!」

  老闆娘道:「可不是,比之前凶多了!那客棧老闆也是請了幾個和尚道士不管用,上蓮花塢求江宗主了。」

  魏無羨道:「那為什麼還沒解決?」難道又恰好遇上江澄在抽人?他究竟抓人有多頻繁,抽人有多勤快?

  老闆娘道:「不是不是。這次也是算他倒霉。客棧老闆姓溫,那江宗主不共戴天的大仇家也是姓溫,他看到姓溫的就恨得咬牙切齒……」

  魏無羨低下頭,捏了捏眉心,沉默不語。好在也不需要他言語,一口氣絮絮叨叨這麼久,老闆娘心滿意足地總結道:「哎喲,你們看,我一個婦道人家,講這種事心裡怪害怕的。那家遲早也要做垮的,生意都差成什麼樣了。且看著吧,最多再一年,肯定又要關門大吉,賣店走人!那種店大是大氣派是氣派,但人住在裡面心不安哪,還是我們這樣的小客棧好對不對?」

  魏無羨抬頭笑道:「對對對。」

  老闆娘又傾訴了一陣,講她丈夫去世後她一個人撐著店多不容易,老有不三不四的粗莽漢子來打她那些小夥計的主意。末了臨走,忽然想起來,回頭道:「二位要吃我們這裡的飯麼?我們廚娘手藝可好了!」

  魏無羨道:「要的。不過現在不用,晚點兒吧,戌時再送過來。我們現在先休息一下再到街上轉轉。」

  現在才過巳時,老闆娘滿口答應著出了門。她前腳走,魏無羨後腳關上門,道:「聽起來像不太棘手,可以先對付著。」

  本想若是棘手,就先擱著,回頭再處理。現在看來未出人命,隨手就能了結,自然應當趁在此地休息的時候解了這一樁禍患,還那間客棧一個安寧。

  藍忘機伸過手來,按住了他的脈。

  雖然明知這只是在給他檢查身體狀況,但在那兩隻白皙修長的手指順著他的腕部往上遊走,慢慢揉壓的時候,魏無羨放在桌下的另一隻手,還是微微蜷起了手指。

  花費了將近兩個時辰檢查和調整,再小憩片刻,養足精神,兩人這才一齊下樓出門,準備去那家三度易主的客棧看看。

  藍忘機先去櫃檯那裡付方才忘記付的押金。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陣,忽然,魏無羨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低聲向一旁道:「老闆娘。」

  老闆娘道:「什麼?」

  魏無羨道:「晚上送餐時,煩請弄些酒來。勁越足越好。」

  老闆娘笑道:「那是自然!」

  第93章:寤寐第二十(4

  那家客棧一樓大堂裡之前還有一個客人,現在一個都沒有了。魏無羨和藍忘機邁了進去,揀了張桌子坐下,半天都沒人來招呼。魏無羨不得不用指節輕輕叩了叩桌面,喚道:「勞煩!」

  夥計這才慢騰騰地過來。興許是長期倦怠慣了,有生意做也打不起精神。魏無羨對著牆上的菜牌點了幾個菜,他仍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模樣。藍忘機拿起茶杯看了一眼,杯底還不如那家小客棧洗的乾淨,又默默放下,不再去碰桌上的任何東西。

  點完了菜,魏無羨道:「請問你們這二樓是做什麼用的?」

  夥計耷拉著眼皮道:「門外寫著了。一樓酒食,二樓住宿。你不識字?」

  魏無羨隨口道:「你說對了,我真的不識字。那怎麼鎖住了?」

  夥計不耐煩地道:「愛住住愛不住不住,問那麼多干啥。」

  藍忘機道:「住。」

  他一開口,那伙計像是吞了塊冰,登時一個哆嗦。

  藍忘機又壓了一錠銀子在桌上,冷聲道:「要一間房。」

  魏無羨忙道:「別呀,咱們不住。收起來收起來!」

  他說著去壓那銀子,卻不小心壓到了藍忘機的手,兩人同時一縮。藍忘機垂下手,袖子掩住了手指,見狀魏無羨一顆心往下一滑,那銀子掉到地上,夥計立刻撿起來,道:「房間不退!」

  他收了錢,上樓開鎖,清掃走廊和房間去了。魏無羨調整了下表情,狀似無事地道:「何必?」

  藍忘機道:「待會兒總是要上去的。」

  魏無羨道:「是要上去的。不過我們可以從窗戶走,從屋簷走,又不一定非要從這扇門走。省著點花吧,不是我的錢我都替你心疼。」

  這時,點的菜也上來了。因為客人只有他們兩個,上的才快。魏無羨夾起盤中一條青菜,聞了聞,竟然真的聞到了一股令人作嘔的焦糊肉味。他對藍忘機笑道:「我算是知道了。本來就在鬧凶,房不能住,菜不能聞,夥計還跟吃了炮仗似的。這樣生意也能好才是天理難容。你怎麼看?」

  一談正事,兩人立刻自然起來。藍忘機道:「大火。」

  魏無羨道:「還有?」

  藍忘機道:「煙花之地。」

  據那老闆娘所說,衣行老闆一家經歷的異像是房子裡到處都能看到赤裸著抱作一團的人,什麼地方會是這樣的?煙花之地。後來住進客棧的人晚上會做房子著火、焦屍翻滾的噩夢,說明這個地方曾起過一場大火,燒死了不少人。

  活活燒死,是極為痛苦的一種死法,因此,時隔多年仍留著一部分死者的殘魂在影響此地。那老闆娘是八年前搬來這座城的,她來時首飾鋪子老闆棄店離去,然而她並沒提到這場大火。這火起的要更早,恐怕還遠在首飾鋪子開張之前,至少有十幾年了。

  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事。魏無羨道:「所見略同。還有,不光是煙花之地,還是個挺風雅的煙花之地,一樓大廳裡總是有人彈琴,彈得還相當好。二樓用來,嗯,辦事,所以衣行老闆一家看到的摟抱人影都在上層。」

  藍忘機道:「猜測。仍需驗證。」

  魏無羨道:「那是。不過找誰驗證?那老闆娘八年前就來了,尚且不知道大火的事,否則她肯定一股腦全說了。問這伙計也肯定是不行的。」

  正在這時,一個彎腰的人影邁進客棧來。隨眼一看,又是白天那名布衫老者,魏無羨心道:「這人還真捧這客棧的場。」

  誰知,那名夥計並不領情,一見他進來,翻了個白眼。

  藍忘機道:「他。」

  魏無羨也隨即想到了,這名老者年紀夠大,若是本地人,必然知之甚多,多半能問出點什麼來。

  那布衫老頭在附近一張桌子上坐了,道:「要一壺茶。」

  因為魏無羨和藍忘機要了二樓的房間,夥計剛才開了鎖,臨時匆匆打掃了一番,剛做完事,滿心不快,假裝沒聽到。那老者又道:「要一壺茶。」

  夥計道:「沒有茶。」

  那老者慍道:「怎麼沒有?」

  夥計譏笑道:「沒有就是沒有。每次都要一壺茶坐著喝一整天,我們這兒的花生米不要錢很好吃是吧!」

  那布衫老者正是因為貪這個便宜才來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又怒又窘。魏無羨忙道:「這裡有這裡有,老人家您到這邊來,我們請你喝茶。」

  那伙計瞅他們一眼,不敢再說什麼。布衫老者得了個台階,立刻順著下了,坐到這邊桌上,嘆氣不止,感謝他們。魏無羨搭訕套話的本事嫻熟,往來幾句,很快打得熱絡,問到重點。那布衫老頭也拿起了筷子,全然不嫌棄菜裡的焦屍氣味,邊吃邊道:「我?我在這條街上都住了三十多年了,誰比我更熟悉這裡的事?」

  魏無羨和藍忘機對視一眼,精神都來了。他立刻道:「三十多年?那可真是夠久的。這間客棧都沒三十多年吧。聽說這裡開過首飾鋪子,開過衣行,這麼說您都見過了。」

  布衫老頭道:「它最風光的樣子我也見過哩。」他壓低聲音,道:「你們是不是要在這裡住?我告訴你們,別。之前二樓上了一把鎖你們看到了嗎?」

  魏無羨也壓低聲音:「看到了。那到底怎麼回事?」

  老頭道:「十幾年前,這個地方起過一場大火,燒死了不少人。只怕是都還留在這兒呢。」

  和他們的推測完全一致。

  魏無羨道:「起火的是什麼地方?」

  老頭道:「思詩軒。」

  這名字乍一聽,還以為是吟詩作對、詠雲賦月的風雅之地,怎料想是勾欄之所。魏無羨故意道:「思詩軒?書畫閣嗎?」

  老頭道:「不是!是妓坊。原先不叫這個名字的,不過後來出了兩個大紅的姑娘,就用她們的名字湊在一起,改了個新的名字。一個叫思思,一個叫孟詩,合起來就是『思詩』。」

  聽到這裡,藍魏二人都是目光一凝。

  魏無羨道:「孟詩?這名字像是有點耳熟。」

  布衫老者道:「那是當然。孟詩當年在雲夢也是紅過幾年的,彈琴寫字畫畫,還會作點詩,衝她名聲來的人多得很,有些管她叫做『煙花才女』。」

  果然!

  金光瑤是雲夢人,他是在自己母親死後才北上投奔金光善去的,之前隨母姓,姓孟。雖然經過金光瑤刻意的磨滅痕跡,大多數人都不清楚那位煙花才女的全名,但一聽到姓孟,就有所懷疑了。沒想到竟然真是她!

  布衫老頭說完,看了看魏無羨,又搖頭道:「不對,也不像。孟詩紅都是二十幾年前的事了,也沒紅得透出雲夢去,現在也沒什麼人記得她了。你年紀不大,應該不知道她。」

  魏無羨信口胡謅道:「我知道。我有個伯父,當年仰慕過孟詩姑娘,如痴如醉,天天跟我們講她的事。後來她嫁了人,那伯父喝得大醉,那叫一個傷心。」

  布衫老者果然上鉤,道:「誰說她嫁了人?」

  魏無羨道:「沒有嗎?那我怎麼聽我伯父說她連兒子都生了?」

  布衫老者道:「她倒是想嫁,遇到那個男的的時候她都二十多歲了,年紀不小了,再過幾年肯定就不紅了,所以她才拼著被責罵也非要生個兒子,不就是想脫身。可那也得男的肯要。」

  魏無羨道:「怎麼,那男的連兒子都不要?」

  布衫老者把一盤菜都吃完了,道:「我聽說那男的是個修仙世家的大人物,家裡肯定有不少兒子。什麼東西多了都不稀罕的,怎麼會留心外頭的這個?孟詩盼來盼去盼不到人來接他,只好自己養了。」

  和莫玄羽的母親莫二娘子如出一轍的想法、如出一轍的命運。天底下有多少女子都把希望寄託在兒子身上,指望母憑子貴。與其嘔心瀝血花那諸般心思,還不如多關注自己。然而魏無羨想不明白,縱使金光善不願意把孟詩帶回金麟台,但給一個煙花女子贖身,給她一筆錢養兒,對他而言是很容易的事情。為什麼連這舉手之勞都不肯做?

  他道:「嗯,那倒也是。這孩子聰明麼?」

  布衫老頭道:「這麼說吧。我活了這五十幾年,還沒見過比小孟更聰明伶俐的孩子。孟詩也是有心教好他,把兒子當富貴人家的公子養,教他讀書寫字,什麼禮儀,送他上學,還到處買一些劍譜啊秘笈啊給他看。大概還是不死心吧。」

  如此說來,他們現在身處之所,前身就是當年金光瑤長大的地方。

  布衫老者接著道:「小孟十一二歲的時候,孟詩還想效仿一個什麼典故,給他換個地方住,好好學。但是她賣身契還在思詩軒,就只把小孟送到書館裡住。但後來小孟又自己回來了,說什麼都不肯再去了。」

  第94章:寤寐第二十(5

  魏無羨道:「孟母三遷。」

  這就是孟詩要效仿的典故。可娼妓之子,在那書香之地,自然格格不入,受人輕辱。遷到哪兒都沒用。

  孟詩猜到兒子必然是受了欺負,可再三追問,兒子也不肯開口說到底是受了什麼欺負,只得嘆息作罷,讓他繼續住在思詩軒,平時在一樓做些清掃和跑腿的雜事,一邊繼續用功。

  然而,不光外邊的人瞧他們不起,連妓坊裡面的人都瞧他們不起。孟詩執意生子時已二十多歲,對於風月場女子而言已是大齡,產子後氣色體態都受損,孟瑤長到十幾歲後更是色衰,不復當年容光,只有靠昔年那一點所謂的「才女」名氣勉強吃老本,才有些人出於好奇肯賞臉。

  煙花之地中,像孟詩這樣的女人最是麻煩。讀過點書,識字斷文,有才傍身,然而才是微才,只是吸引嫖客的噱頭,並不足以支撐她另謀生路。沾了些書卷的人總是有那麼股莫名的清高勁兒,總不甘放棄那一點念想,不甘淪陷於此,可一紙身契卻牢牢握在他人掌中,難免格外苦悶,滿心煎熬。

  就是這股子清高勁兒,惹得妓坊裡的其他女子十分噁心她,當面背後都沒有好言語。同理,到這種地方來的客人偶爾看個十幾歲的嬌嫩少女矜持端莊,算是圖個新鮮別緻,但要他們花錢看一個容顏憔悴的婦人諸般做作,那可就大大的不痛快了。早已沒有當年的紅火和身價,卻還認不清自己的處境,落得的便是如此下場和評價。

  有一日,孟詩不知拒絕了一名嫖客什麼樣的要求,惹得他大發雷霆。孟瑤在一樓大堂裡送果盤,突然聽見二樓有杯盤盞碟破裂之聲,一把瑤琴翻滾著飛了出來,落到大廳中央,一聲巨響,摔得四分五裂,把幾張桌子上飲酒作樂的人嚇得破口大罵。

  孟瑤認出這是自己母親的琴,一抬頭,見一名大漢揪著自己母親的頭髮從一間房裡出來,連忙沖上樓。孟詩捂著頭皮,拚命把衣服往肩上拉,見兒子跑過來,忙道:「我讓你不要上樓的,下去,還不下去!」

  孟瑤去掰那嫖客的手,被一腳踹中小腹,骨碌碌滾下了樓,惹得一片驚呼。孟詩「啊!」的大叫一聲,立即又被那客人拽住頭髮,一直拖下樓,扒了衣服,扔到大街上。

  離去之前,那客人往她赤裸的身上吐了一口口水,罵道:「醜人作多怪,老妓還把自己當新鮮貨!」

  孟詩惶惶地伏在大街中央,不敢起身,只要她一動就會被看個精光。歡場女子通常是不怕人看的,可她就是過不去這個坎兒。街上行人又是驚奇又是興奮,欲走不走,欲留不留,戳戳點點,眼放精光。思詩軒裡的其他女郎則吃吃低笑著,幸災樂禍地給身邊的客人講這狼狽的老女人是怎麼回事。

  只有和孟詩同期成名的思思看不過去了,扭身出了門,把自己的外衫脫下來罩在孟詩身上,扶著她踉踉蹌蹌地進了大堂。迎面撞上妓坊主人走出來數落:「老早就叫你改改了。端著個架子給誰看?吃苦頭了吧,長些記性!」

  孟詩羞愧得不敢抬頭,低著眼睛去找兒子。孟瑤被那一腳踢得好一會兒都緩不過勁,趴在地上要起不起。思思一手拽一個,將母子二人拉起來走了。

  布衫老者又散散講了些別的,最後,道:「都是舊事啦。名字雖然叫思詩軒,但思思年紀大了也被轉賣了,孟詩也死了,她兒子也收拾東西走了。一天半夜不知是誰炭火沒看好,整座樓都被燒了。原先這地方做過什麼說著不好聽,後來的幾家店都不許別人傳,現在也沒什麼人知道了。」

  魏無羨心道,那些店家哪有那麼大的能耐,堵住民間的傳言流傳?只怕是金光瑤費了大工夫。那場大火的起因,也多半不是什麼半夜炭火沒看好這麼簡單。想想金光瑤那位「好朋友」薛洋的行事風格,不難猜測。

  不過,猜測畢竟也只是猜測,沒有證據。他和藍忘機一樣,不喜歡隨便把猜測當事實,然後唾棄一番。如果真是與金光瑤有故的舊地,那還不能對這間客棧的殘魂輕易出手,暫且留著,日後也許要從中求證一些東西。

  魏無羨打量了一下樓梯。雖明知早已不是當年孟瑤滾下來的樓梯,仍忍不住心想:「嫖客踢他,金光善的手下踢他,聶明玦也踢他。金光瑤還真是到哪兒都被人一腳踢下去。」不知該不該覺得好笑。

  布衫老者一個人把他們都沒碰的幾盤菜吃完了,閒聊幾句,茶足飯飽地回家去了。快到戌時,老闆娘也應該給他們準備好酒食,該回去了。二人雙雙起身,那伙計瞪眼道:「你們去哪兒?不是要住宿嗎?我房間都掃好了,你們到底什麼意思?!」

  魏無羨回頭笑道:「我看你還是別在這兒幹了,捲鋪蓋走人吧。你繼續留在這家店,生意會越來越差的。」

  之所以衣行老闆和客棧老闆兩家所見到的殘魂幻象不同,與他們自身有關。聽轉述,那衣行老闆一家似乎膽小溫順,客棧老闆不知如何,但他請的夥計確是戾氣重、火氣大。活人的精氣神也會影響這些東西,有時你平和,它們便鬧一鬧玩一玩兒,嚇嚇人便算。可若是來人攻擊性很強,整個人都不友好,它們也會表現得很不友好。所以前一家是看到活春宮、聽到琴聲,這一家卻是滿地翻滾的焦屍。怨不得殘魂也會區別對待了。

  回了那間小客棧,老闆娘說飯菜已經送上去了,魏無羨笑著謝了,和藍忘機一併上樓,進房坐下繼續談方才不便在外說的事。

  魏無羨道:「其實我一直有點奇怪,就我的印象而言,金光瑤並不是一個衝動嗜殺的人。他主要是狡猾,能下狠手,但不會貿然動手。能不得罪就儘量不得罪。為什麼這次急著在亂葬崗上做這麼大的動作?簡直是逼世家們與他為敵。他就沒想過萬一不成功怎麼辦?」

  藍忘機緩緩地道:「那封信。來的古怪,寫的高明。」

  魏無羨懂。來的古怪,是指這封信恰恰挑准了一個絕好的時機送達,雖然它幫了自己一個大忙。寫的高明,是指信中列舉的條條罪狀,有的有證據,有的卻沒有。可寫信人把沒有證據的罪狀緊挨著有證據的放在一起,看信的人連著看下來,會有一種每一條都證據確鑿的錯覺。再加上怒火高漲,情緒激動,自然一古腦照單全收,盡信不疑。魏無羨和藍忘機提出可疑之處,在旁人眼裡反而會變成一種找茬作對的行為。

  討論一陣,魏無羨對藍忘機道:「其實,倒不必太擔心你大哥。當時金光瑤什麼黑水都能往我身上潑,若是他真對澤蕪君做了什麼,推給我就行了,傳出來消息也不會只是重傷。我們只休息一晚,明天便繼續趕路去蘭陵探個究竟。喝完就睡覺。」

  他最後一句接得自然無比,藍忘機微一點頭。魏無羨舉手正要斟酒,遲疑了一剎那,立刻告誡自己:「我只問他幾句話,絕不多做別的。只問清楚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反正藍湛酒醒了什麼都不記得,絕不會耽誤什麼。」

  如此向自己保證,他的手這才穩穩將酒杯斟滿,推到藍忘機面前去。

  他原本還擔心萬一藍忘機不肯喝,該怎麼哄才不顯得刻意,可不知是不是藍忘機心有所慮,看也不看,端起來就仰頭飲盡了。

  魏無羨將自己的酒杯遞到唇邊,有意無意地盯著那邊的動靜。誰知,他只是小啜了一口,立刻噴了:「咳咳咳咳咳咳咳!」

  邊咳邊想:「好好好。這老闆娘真是個實誠人,說讓她找勁越足越好的,她就真找了這麼給勁兒的!」他擦了擦身上的酒水,再一抬頭時,藍忘機已經不負所望地進入狀態了。

  這次,他坐在蓆子上就睡著了。腰桿筆直,除了微微低頭,緊閉雙眼,和他平時的坐姿並無區別。魏無羨一邊用手在他面前晃,一邊心裡好笑。

  這張臉睜開眼睛的時候,因為眸色很淺,眼神又偏冷,顯得很是淡漠。可閉上眼睛後,輪廓柔和了許多,猶如一尊年輕俊美的玉像,靜謐安詳,有不容侵犯之態。

  可越是這樣,想起前兩次他醉酒時的情形,魏無羨心中那股不可言說的詭秘興奮就越是高漲,莫名有種待會兒一定能大展拳腳的預感。他把小案拖到一邊,自己和藍忘機面對面坐著,等他醒來。

  但魏無羨這個人,讓他規規矩矩乾坐著乖乖等是絕不可能的,非要使點兒壞他才高興。於是他伸出手,輕輕勾起了藍忘機的下巴。

  魏無羨輕聲道:「這幾天可憋死我了。含光君,怎麼樣啊,落到我手上啦?」

  睡著的藍忘機很順從地仰起了臉,一副無力反抗、任君採擷的模樣。魏無羨一看,心道不妙,連忙撤手,藍忘機的頭又垂了下去。

  賊心不死,魏無羨又去戳他的臉頰,提著藍忘機的嘴角往上拉,想看看他微笑起來會是什麼樣子。忽然,手指微微一痛。

  藍忘機睜開了雙眼,正冷冷地盯著他。

  而魏無羨的食指,已被他咬在了口裡。

  「……」

  魏無羨道:「鬆口。」

  藍忘機昂首挺胸,保持著冷漠的眼神,身子微微前傾,把他的手指從第一指節咬到了第二指節,牙齒更用力了。

  魏無羨道:「疼。」

  藍忘機這才微微鬆齒,魏無羨趁機抽回手指,滾到一旁。這一咬直讓他毛骨悚然:只要是會咬人的他就聯想到狗,聯想到狗他就寒毛倒豎。誰知,下一刻,藍忘機抽出避塵,往蓆子上用力一插,將魏無羨的一片衣角釘在了地上。

  他們此時身上的衣服都是在蓮花塢換的,以特殊布料製成,不易撕碎,魏無羨被這衣角牽住了,沒滾遠,藍忘機趁機抓住他的後領,拖了回去。

  魏無羨的後背結結實實撞上了一個胸膛,耳旁旋即傳來避塵回鞘之聲。

  第95章:寤寐第二十(6

  魏無羨道:「壞了壞了,插壞了!」

  他撲到蓆子上,雙手撐在避塵劍鋒刺出的那個洞兩邊,抬頭道:「藍湛,你看看你,把人家店裡的蓆子和地面弄成這樣,要賠了。」

  藍忘機道:「賠!」

  說完又拔出避塵,似乎還想再刺幾下,魏無羨連忙撲回去攔住他,道:「你怎麼回事?喝個酒怎麼變成這樣了,嗯?到處幹壞事。」

  他的語氣是責備的。藍忘機看看他,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地上那個洞,彷彿忽然醒悟,一下子把避塵丟開了。

  避塵的劍柄乃是以經過密法煉製的純銀鍛造的,劍身如真正的冰刃一般晶瑩剔透,極薄,卻削鐵如泥,因此整把劍看似輕靈,似有仙氣飄逸,實則極有份量,摔到地上「咚」得一聲悶響,骨碌碌滾開。魏無羨右手握著劍鞘,足下一挑,將之挑起,避塵又穩又准地正正插入劍鞘之中。

  他教訓道:「這麼危險的東西不要亂扔!」

  聞言,藍忘機坐得更端正了,低下頭,一副知道自己做錯了、虛心受教的樣子。從來都是藍忘機一本正經地教育他,也只有在喝了酒之後,他才有機會教育做錯事的藍忘機。魏無羨抱著手,避塵插在手臂之中,歪頭看他,忍笑忍得渾身發抖。

  他真是太喜歡喝醉酒的藍忘機了!

  他一醉,魏無羨這幾日來的進退維谷、寸步難行瞬間一掃而光,彷彿之前渾身沒出發的浪勁兒都找到了用武之地。

  繞著正襟危坐的藍忘機走了兩圈,魏無羨旋身坐到他身側,拈著破損的衣角給他看,道:「看看你做的好事,把我衣服弄破了,回頭要給我補起來知道嗎?」

  藍忘機點點頭,魏無羨道:「你會補嗎?」

  藍忘機搖搖頭,魏無羨惡霸風十足地道:「就知道你不會。不會就學,反正你得給我補衣服。知道嗎?」

  看到藍忘機又點了頭,魏無羨心滿意足地拿起了一張坐墊,趁沒人發現,把它蓋到被避塵戳出來的那個洞上,假裝並沒有人破壞了這裡的東西。

  藍忘機把那隻精緻漂亮的小錢袋從懷裡拿出來,送到魏無羨眼前,邊抖邊道:「賠。」

  魏無羨道:「知道你有錢,收好收好……你在幹什麼?」

  藍忘機把錢袋塞進了他的懷裡。

  魏無羨摸摸胸口那個沉甸甸的鼓包,道:「給我啊?」

  把錢袋塞進去之後,藍忘機幫魏無羨拉好衣領,還拍了拍他的胸口,像是怕他弄掉了,道:「收好。」

  魏無羨道:「真的給我?這麼多錢。」

  藍忘機道:「嗯。」

  窮人魏無羨感恩戴德道:「謝謝謝謝,發了發了。」

  誰知,一連聽到兩個「謝謝」,藍忘機的眉宇立刻蹙了起來。

  他一下子把手伸進魏無羨懷裡,把錢袋又搶了回來,道:「不要!」

  魏無羨剛拿到手的錢又沒了,愕然道:「不要什麼?」

  藍忘機很失望又很克制的模樣,只是默默搖頭,無精打采地把錢袋收回,看上去有點傷心。

  魏無羨道:「你剛才不是說給我嗎?怎麼又不給了?你怎麼說話不算話的?」

  藍忘機轉了個身,魏無羨扳著他的肩膀轉回來,哄道:「看我,別跑。來來來,看我。」

  於是藍忘機看他。兩人都死死盯著對方的臉,近在咫尺,近到連藍忘機纖長的睫毛都能數清楚。清冽的檀香,曖昧的酒香,兩種氣息,縈繞在微不可查的呼吸之間。

  對視了好一陣,魏無羨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終於撐不下去了,率先敗退,挪開了視線。

  他道:「好吧!你贏了。我們換個遊戲來玩。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問你答,不許撒……」

  誰知,才說到第一個「玩」字,藍忘機忽然道:「好!」

  他抓起魏無羨的手,一陣風一樣地掠出了房門,衝下了樓梯。

  魏無羨懵著被他拉下了大堂,一樓的老闆娘和她的夥計們圍著一張長桌在吃飯,藍忘機看也不看她們,埋頭拽著魏無羨往門外沖。老闆娘起身道:「怎麼啦?二位公子,是飯菜不合口味嗎?」

  魏無羨百忙之中抽空道:「合!尤其是那個酒,真是給勁兒……」話音未落,藍忘機已拖著他跑出了客棧。

  可已經到了大街上,他卻仍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飛馳,魏無羨道:「你究竟是要去哪兒啊?」

  藍忘機一語不發,奔到一戶人家的院子前,這才突然剎步。魏無羨覺得奇怪,正要問話,他卻豎起一指,抵在唇前,道:「噓。」

  他腳底一點,輕飄飄地帶著魏無羨,掠上了這戶人家的牆簷,扒在瓦上,低聲道:「看。」

  看他神神秘秘的,魏無羨的好奇心越來越重,順著他專注的目光望去,望到了院子裡的一個雞窩。

  「……」魏無羨道:「你讓我看的就是這個?」

  藍忘機輕聲道:「走。」

  魏無羨道:「做什麼?」

  藍忘機已倏然躍起,落在了院子中央。

  若是這戶人家的主人醒著,忽見一個容貌驚為天人的白衣男子乘月光飄然而至,必然要懷疑是九天謫仙落凡塵。可藍忘機做的事卻一點兒也沒有什麼謫仙之風,他慢吞吞地在院子裡摸索,魏無羨越看越不對勁,也跟著跳下牆頭,拉拉他的抹額,道:「你究竟要幹什麼?」

  藍忘機一手按著自己的抹額,一手伸進了雞窩。

  在雞窩裡睡得正香甜的幾隻母雞驟然驚醒,狂拍翅膀,飛奔欲逃。藍忘機目光一凜,出手如電,將最肥的那隻抓在了手裡。

  魏無羨驚呆了。

  那隻黃花母雞在藍忘機手裡咕咕直叫,藍忘機鄭重其事地把它送到魏無羨懷裡。魏無羨道:「什麼?」

  藍忘機道:「雞。」

  魏無羨道:「我知道是雞。你給我雞幹什麼?」

  藍忘機緊繃著臉,道:「送你。」

  「送我……好吧。」

  看樣子如果魏無羨不收,他就又要生氣了。魏無羨接了那隻雞,道:「藍湛,你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這雞是有主人的。你這叫偷。」

  堂堂仙門名士含光君,如果傳出去被人家知道他喝醉了就會出去偷人家養的雞……不敢想像。

  可這個時候的藍忘機只聽他愛聽的話,不愛聽的就統統假裝沒聽見,繼續埋頭忙活,雞窩裡「咯咯」、「咕咕」一片雞飛蛋打,慘不忍聆。

  魏無羨道:「這可不是我讓你幹的。」

  兩人一人抱了一隻瑟瑟發抖的母雞,翻出牆來,走了一段路,魏無羨還在納悶藍忘機為何忽然要偷雞,難不成想吃?忽然,他發現藍忘機烏黑的頭髮上沾了一片雞毛。

  「噗」的一聲,魏無羨看不下去了。正要伸手幫他拿掉,誰知,藍忘機又是一個飛身,掠上了一棵樹。

  這棵樹長在人家的院子裡,長勢太好,枝葉伸出了院牆。藍忘機就坐在一根樹枝上,魏無羨仰頭道:「你又怎麼了???」

  藍忘機俯首道:「噓。」

  聽到這聲,魏無羨覺得,估計他接下來要做的是和偷雞差不多的事。

  只見藍忘機伸手,在樹梢上摘了個東西,朝下邊扔來。魏無羨一手抱著母雞,另一手接住,拿到手裡一看,是一顆半青不紅、圓溜溜的大棗子。

  果然。偷完雞,又來偷棗子了!

  偷雞摸栆這種事,魏無羨並不陌生,以前少年時候還很愛干,而且要拉著一幫人前呼後擁聲勢浩大地一起幹。但是如果把同夥換成藍忘機,這就很讓人驚悚了。不對,不能算是同夥,藍忘機這分明就是主謀。

  想到這裡,他腦中忽然白光一閃。

  之前在蓮花塢,他帶著藍忘機看雲夢舊地,對他講了不少自己小時候的趣事,其中,就有許多諸如此類的「光輝事蹟」。莫非是藍忘機聽下了,記住了,心中也躍躍欲試想體會一番?

  很有可能!

  姑蘇藍氏家教甚嚴,藍忘機從小就被關在家裡讀書寫字,一言一行都按著長輩們給的標準來,從未做過這些不成體統的胡鬧之舉。清醒的時候不能做,所以趁醉了之後來做?

  棗樹上的藍忘機出手如風,不過一會兒,便把這棵樹的棗子席捲而空,摘了個精光。將它們盡數裝入乾坤袖裡,這才跳下樹來,打開袖子,給魏無羨展示他的「戰利品」。

  看著這些圓滾滾的棗子,魏無羨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半晌,讚道:「……好好好,厲害!幹得漂亮!」

  對他的讚美,藍忘機安然受之,拉開魏無羨的袖子,一邊把偷來的棗子通通倒進去,一邊道:「給你。都給你。」

  第96章:寤寐第二十(7

  魏無羨配合地道:「謝謝。」

  可是,藍忘機突然撤了手。袖子一揮,一堆棗子都掉了出來,骨碌碌滾得滿地都是。魏無羨忙彎腰去撿,撿了幾個,撿不過來,道:「你看你,又亂扔東西!」

  藍忘機道:「不給了。」

  他把魏無羨左臂底下夾著的母雞也搶了過來,自己一手抱一隻。魏無羨拉著他抹額的飄帶尾巴,把他拽回來,道:「剛才還好好的,怎麼又生氣了?」

  藍忘機掃了他一眼,道:「不要拽。」

  聽起來,他的語氣不怎麼高興,還有點警告的意味。魏無羨不由自主鬆了手。藍忘機低下頭,把兩隻驚呆了的母雞都挪到左手,這才騰出右手,整了整自己的抹額和頭髮。

  魏無羨心道:「以前我怎麼玩他的抹額他都不攔的,今天真生氣了?」

  他覺得很有必要補救一下,指了指母雞,道:「棗子就算了,你把這個給我吧。不是說了給我的嗎?」

  藍忘機抬起眼睛,審視一般地看著他。魏無羨誠摯地道:「求你了,我真的很想要,給我吧。」

  聞聲,藍忘機垂下了眼簾。過了好一會兒,這才把原先那隻母雞遞還給他。魏無羨接了過來,拿出一隻棗子在胸口的衣服上擦了擦,咔嚓咬掉半個,道:「接下來幹什麼?」

  既然他想玩兒,那就陪他玩兒好了。

  兩人走到一堵牆前,藍忘機左看右看,確定四下無人,將避塵從腰間抽出。

  刷刷刷地幾道炫目的藍光閃過,在牆壁上留下了一行大字。魏無羨湊過去一看,寫的卻是七個大字:「藍忘機到此一遊。」

  「……」

  藍忘機收迴避塵,觀賞了一下自己的傑作。即便是正醉著,他的字跡依舊是端嚴無比的正楷。他像是很滿意,點點頭,凝神片刻,又提起手來。

  這次卻不是寫字,而是畫畫了。幾道劍芒劃過,兩個正在親嘴的小人畫像出現在牆壁上。

  魏無羨一巴掌拍到自己腦門上。

  到處偷東西、搞破壞、亂寫亂畫……這下他確定了:藍忘機,真的是在重複他講過的那些事。絕對不會有錯,連塗鴉內容都差不多!

  可這些事都是魏無羨十二三歲的時候做的啊!

  藍忘機越畫越起勁,畫完了一面牆還不夠,要到另一面繼續畫。看他畫的內容越來越詭異,魏無羨一邊心疼避塵,一邊心想:「這待會兒必須得把藍忘機寫在牆上的名字塗掉,可不能讓別人知道是誰幹的。不不不,還是把整面牆都塗掉吧。」

  費了好大的功夫,魏無羨才把藍忘機拉回了客棧。

  他把兩隻母雞都扔給老闆娘,說是在路上撿到的,上了樓,關了門,轉過身。方才在外邊,夜色暗淡瞧不仔細,可到了屋裡,就著燈光一看,只見藍忘機的衣服上、臉上、頭髮上,都沾著雞毛、碎葉、粉白的牆灰,實在是有失儀表。魏無羨邊幫他拍打,邊笑道:「這麼髒!」

  藍忘機道:「洗臉。」

  他第一次喝醉的時候,魏無羨給他洗臉,藍忘機表現得特別喜歡,果然這次又主動要求了。魏無羨原本也是想給他洗一洗的,可整個人都折騰成這樣了,光洗臉是萬萬不夠的。魏無羨道:「要不乾脆給你洗個澡怎麼樣?」

  聞言,藍忘機微微睜大了眼睛。魏無羨仔細瞧著他的神色,道:「要不要?」

  藍忘機立刻點頭:「好。」

  魏無羨心道:「藍湛果然喜歡乾淨。我只是幫他倒個洗澡水,其他的就讓他自己洗。好吧,最多我幫他擦幾下。別的我什麼也不干。」

  客棧的夥計都是女子,魏無羨自然不會讓她們做太麻煩的苦力。於是,他叮囑藍忘機在房裡坐好,自己下樓燒了水,一桶一桶提上來。裝滿了浴桶,試了試水溫,轉身正要叫藍忘機脫衣服,一回頭,卻見藍忘機已經自覺地把衣服脫光了。

  雖說他早就在雲深不知處的冷泉裡撞見過藍忘機沐浴的場景了,可那時候心無雜念,再加上藍忘機的大半個身體也都埋在水裡,距離更是沒有這麼近。是以,此刻突然看到一個坦誠相待的藍忘機……

  一時之間,魏無羨不知道是該順從本心肆無忌憚看個夠好,還是該給藍忘機遮點什麼東西佯作君子好。

  這廂魏無羨尚未作出決定,那頭藍忘機卻已把手伸了過來,要解他的衣帶。魏無羨忙道:「打住打住。我不洗,這桶只夠坐一個人,你來吧。」

  藍忘機漠然地掃了一眼浴桶,確認的確是塞不下兩個人,這才勉強作罷,慢騰騰地摸進浴桶裡,緩緩沉進去,把自己泡在熱水中。魏無羨也挽起袖子,走到木桶旁邊。

  藍忘機皮膚白皙,長發烏黑亮麗,柔柔地飄散在水面上,水汽繚繞蒸騰間,恍惚間好一個如冰似雪的秀麗佳人。魏無羨一邊覺得可惜,應該給藍忘機弄點花瓣什麼的在水上漂著,景色更佳,一邊拿起浴桶中的木勺,舀起細細的水流,往他頭上澆下。

  因為藍忘機一直一眨不眨地盯著魏無羨看,魏無羨擔心水流進他眼睛裡弄得難受,道:「把眼睛閉上。」

  藍忘機不理他,魏無羨伸手去合他的眼睛,他便把下半張臉埋進水裡,咕嚕嚕地吐了兩個泡泡。魏無羨哈哈笑著輕輕擰了他的臉蛋一把,道:「二哥哥,幾歲呀?」

  他拿起一旁的皂莢盒子和布巾,順著藍忘機的臉往下擦,擦著擦著,動作忽然凝滯了。

  方才,藍忘機自己除下了抹額和髮帶,黑髮散落下來遮住了上身。可現在,他幫藍忘機把濕漉漉的黑髮撥到肩後,擦到了胸膛,那三十多道戒鞭痕、還有胸口的那枚烙印,便清晰至極的顯露出來了。

  第97章:寤寐第二十(8

  魏無羨拿著布巾,轉到了他的背後。

  戒鞭痕從藍忘機的背後,蔓延到他的胸膛、肩頭、手臂,爬在大片白皙光潔的皮膚上。這些或淺或深、可稱猙獰的傷痕,生生破壞了這副原本可堪稱完美的男子軀體。

  沉默著看了一陣,魏無羨將手中佈巾沾了沾水,拭過那些戒鞭留下的痕跡。他下手極其輕柔,彷彿不忍弄疼藍忘機。可是,這些都是陳年舊傷了,早已過了最痛的時候。而且,即便它們都是新鮮的傷痕,以藍忘機的性格,再痛也一定會強忍著不發出任何聲音,不表現出任何示弱的意味。

  魏無羨很想趁現在問他,這些傷痕到底是怎麼回事。姑蘇藍氏裡,有資格用戒鞭這樣懲罰藍忘機的,只有藍曦臣和藍啟仁。究竟是做了什麼樣的事,才能讓他最親近的兄長,或是一手將他帶大、一直以他為驕傲的叔父下這樣的狠手。

  還有那枚他並無印象的岐山溫氏的烙印。

  然而,話到嘴邊,卻始終隱忍不發。這樣的大事,藍忘機自己不願說,他若是趁火打劫,害藍忘機吐露不願為外人所知的秘密,豈不是下作得很?

  把人灌醉,耗費了大半晚工夫,磨來又磨去,魏無羨最初的目的卻根本沒達成。倒不是他忘了,他一直都惦記著自己給藍忘機喝酒是想問什麼,可臨到口頭,他卻每每都在心裡找各種理由含混過去。什麼不急,先陪他玩待會兒再問,什麼不能這麼隨便,要鄭重一點坐下了再問……可到現在都沒開口。說穿了,大概是因為他怯了。

  他一點都不想聽到和他期待中不一樣的答案,所以能拖多久是多久。

  藍忘機的雙臂原本扒在浴桶的邊緣,這時,忽然轉了個身。魏無羨這才覺察到,他洗著洗著就開始神遊天外,半晌沒換地方,把藍忘機的背上一片雪白的皮膚洗得通紅,像是被人打的,連忙住手,道:「哎喲,疼不疼?」

  背後給魏無羨搓得火辣辣的,藍忘機也沒說什麼,只是搖了搖頭。看他坐在浴桶裡,又安靜又聽話的模樣,魏無羨心道可憐,勾勾手指,又要去搔他的下頷。

  可這隻手伸到一半,藍忘機驀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今晚的魏無羨已經對藍忘機做了無數個這樣輕薄的小動作,早已習慣了藍忘機的「逆來順受」。是以此刻忽然被抓住制止,魏無羨一時還沒反應過來。

  藍忘機沉聲道:「別動了。」

  他俊雅的面容輪廓之上、甚至眼睫上還沾著一點透明的水珠,神情看似冰冷,目光卻炙熱依舊。

  說是讓他別動,可已經都讓他動這麼久了。

  大抵是今晚拿來的酒確實後勁太足,魏無羨感覺頭腦開始發熱了,再加上藍忘機的這張臉、這種神情、這種目光、這種情形、這個人,壓在心底深處的作惡欲又洶湧地翻騰起來,蓋過了原先心頭的諸多顧慮。

  他勾起一邊嘴角,輕聲笑道:「我若是偏要動,你覺得你現在這個樣子,又能拿我怎麼樣?」

  藍忘機死死盯著他,目光中似有火花閃過。他尚未動作,魏無羨卻再也按捺不住地,發瘋了。

  他像是豁出去了一般,把另一隻手插進水中,探到藍忘機的某個部位,狠狠撈了一把。

  像是被一條毒蛇咬了一口,藍忘機猛地一拽,把魏無羨拽進了木桶裡。

  水花撲濺,一發不可收拾。

  這浴桶確實是不夠洗兩個人。可若是其中一個人坐在另一個人腿上,緊緊貼在一起,那倒是能勉強擠一擠。不知是誰先開始的,等魏無羨稍稍清醒過來時,他們已用這種姿勢摟抱著唇齒纏綿地親了好一會兒。

  魏無羨只清醒了一會兒,心底隱隱有個聲音說趁藍忘機喝醉了、沒有辨別是非的能力時做這種事很不妥,很不應該。可這個聲音立刻就在上氣不接下氣的忙亂親吻中湮滅無聲了。他兩條手臂交纏在藍忘機脖頸後,怎麼舒服怎麼來,之前那些「我只問趁他醉了幾句話」、「我什麼別的也不做」的反覆保證都被他自己吃下去了。滿腦子只剩下乾柴烈火,可現在分明兩個人都是濕漉漉的。

  忽然,魏無羨嗷了一聲,分開唇,道:「藍湛!你怎麼跟狗似的,又咬人?」

  對他不合時宜的輕微不滿,藍忘機的回答是一口咬上他的下巴,魏無羨最怕這樣了,眉尖微微一蹙,作為報復,伸下一隻手,在他剛才撩過一次的部位上又揉了一把。

  藍忘機臉色驟變,魏無羨笑著喘了幾口氣,道:「怎麼樣,疼不疼,生氣沒?生氣吧!來報復我啊。」

  語氣裡滿滿都是有恃無恐的興奮,說完還啄了一下藍忘機的嘴角,將自己已經濕透的上衣一把脫了下來。

  藍忘機的皮膚燙得像是整個人都要著火了,一手牢牢箍住他的腰,另一手在木桶邊緣一拍。

  四分五裂。房間裡登時一地狼藉,慘不忍睹。

  兩人卻全然顧不得這些無關緊要的事,藍忘機幾乎是提著魏無羨,把他扔到了榻上。魏無羨才支起一點上半身,立刻被他壓了回去,動作凶悍至極,全然不像是那個雅正知禮的含光君。魏無羨被撞得背部一痛,叫了兩聲,藍忘機微微一滯。魏無羨立刻翻身而起,將他反撲在榻上,盡全力壓住,在他耳邊道:「看不出來,你這人在床上這麼凶……」

  第98章:恨生第二十一(1

  唇邊的耳垂瑩白如玉,魏無羨忍不住在上面咬了一小口,軟軟的,涼涼的,咬完之後含住輕輕吮吸了一下,藍忘機扳著他雙肩的十指驟然收緊。

  他手上力道奇大無比,魏無羨登時被他捏得「嘶」了一聲,側首去看自己肩頭,已然留下五道鮮紅的指印。

  見狀,魏無羨將一條大腿插進藍忘機雙腿中間頂了頂,佯作威脅道:「凶什麼凶,你小心我……」

  藍忘機倏地把手伸向魏無羨的腰間,要解他的腰帶。魏無羨有意逗他,一把拍開,笑道:「含光君,這麼性急?」

  不知是不是錯覺,藍忘機的眼睛似乎都爬滿了血絲,隱隱發紅了。他再次伸出手,魏無羨身手極快地一避,道:「又不是不脫,我自己來。」

  說完果然自己把腰帶解了,一併除了下身衣物,光溜溜地壓向藍忘機。

  兩人都赤著身體,肌膚貼著肌膚摩挲,彼此親密無間地輾轉著頭部接吻。魏無羨左手按住藍忘機的後頸,不讓他分開哪怕是一點縫隙,在他嘴唇上撕咬琢磨,右手則順著藍忘機背部優美而有力的線條一路摸下去,摸到那些微微不平的戒鞭痕,便以指尖輕柔憐惜地撫弄片刻。藍忘機亦不遑多讓,那雙指節分明、纖長白皙的手在魏無羨周身遊走了幾個來回之後,流連於腰臀一帶,在魏無羨大腿根部附近細膩的皮膚上用力地揉捏。魏無羨彷彿變成了一把琴,在這雙手底下被翻覆彈弄,可彈奏他的人卻沒有留下半分往日演奏七弦古琴時的幽雅和冷清,魏無羨發出的也不是高潔的琴音,而是肆無忌憚的歡愉呻吟。

  然而,藍忘機的手勁太大了,他喜歡捏的又恰恰是敏感地帶,魏無羨最初還能享受,過得一陣便被擰得又癢又痛,又酥又麻,嗆了小半口氣,移開已經紅腫得看上去火辣辣的嘴唇,胸口起伏著道:「含光君,你,你脫了衣服之後,怎麼這個樣子。你擰哪兒呢,真是枉為君子。」

  他假意拿開了藍忘機半點也不君子的手,藍忘機低喝了一聲,聽起來十分危險。魏無羨又道:「別這樣嘛,來來,讓你擰,擰這兒。」說著引著藍忘機那隻手,往自己身下送去,一邊低聲笑著,一邊嘀嘀咕咕地道:「愛怎麼擰怎麼擰,用力點兒。」

  飄飄然間,魏無羨覺得自己在這種事上真是有一種無師自通的下流。

  藍忘機埋首在魏無羨胸口,溫暖的身軀覆在他身上,魏無羨則在他發間細細親吻。

  除了那陣淡淡的檀香,還有一點剛剛沐浴過後的清新皂莢味。洶湧的情潮熱意間,魏無羨心內忽然一陣寧靜。

  他用微不可查的聲音輕輕地道:「謝謝你,藍湛。」

  如果重歸於世後,他這輩子沒有遇到藍忘機,魏無羨不太想想像現在的他會是什麼樣子。

  可是,聽到這五個字後,剎那間,藍忘機整個人都僵住了。

  魏無羨還渾然不覺,準備再去吻他,藍忘機卻猛地坐了起來,將他推開。

  猝不及防被推到了木榻的另一邊,魏無羨還沒反應過來,懵懵然坐著,睜大了眼睛。藍忘機則低著頭,胸口輕輕起伏,看得出呼吸略急促。

  兩人沉默著坐了半晌,率先動作起來的,是藍忘機。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但眼神清明至極。撿起一旁地上的一件白衣,先蓋到魏無羨身上,然後才去找自己穿的。

  魏無羨開口,嗓音微啞道:「……藍湛,你酒醒了。」

  藍忘機坐在木榻邊緣,披了件外袍,右手抹了抹自己的額頭,過了一陣,才低聲道:「……嗯。」

  他轉過了身,面對著屋裡的滿地狼藉,背對著魏無羨。

  雖說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時候酒醒的,但是有一點,魏無羨可以肯定:

  既然酒醒之後,藍忘機現在是這個反應,這便說明,剛才的事,他並不願意繼續下去。

  魏無羨此刻才突然醒悟過來,他剛才的行為有多惡劣。

  就算再怎麼清心寡慾,藍忘機畢竟也是個正常男人,被他那樣粗暴刻意地撩撥,哪有不起火的道理。

  平日裡最端正自律的一個人,喝醉之後卻會亂發脾氣、亂打人、胡作非為,這就說明藍忘機醉酒後的行為不受他本人控制。而自己明知這一點,卻還趁他容易擺佈的時候鑽空子,故意誘導和刺激藍忘機,然後忽略藍忘機並不清醒的事實,以此為許可為所欲為。

  灌醉藍忘機之前他對自己作的那些「只問話不做別的」的保證,根本是自欺欺人,沒真往心裡去。藍忘機的大哥藍曦臣目前還下落不明、生死難測,他卻在這種關鍵時刻這樣胡來一氣。

  藍忘機「嗯」了一聲之後便沒有再說一個字,可魏無羨自己一個人已經想了一大堆。他兩輩子都不知道「羞愧」這兩個字怎麼寫,現在卻忽然懂了這是什麼樣的一種感受。還熱辣辣腫脹著的嘴唇更加深了這種感受。一顆心沉到谷底,思緒又回到最初點,提醒自己:藍忘機並不願意這樣。

  這樣的情形,印證了他最糟糕的一種猜測。藍忘機是對他很好,可是……大概並不是他期望的那種好。

  是他擅自多想了。

  不願讓藍忘機為難或是尷尬,魏無羨忙把衣服褲子囫圇穿上,邊穿邊用和平時並無兩樣的語氣道:「咱們兩個今晚都可能是喝多了,那啥,藍湛,不好意思啊。」

  藍忘機沒說話。

  魏無羨穿了一隻靴子,又道:「不過你也不用太不好意思,偶爾這樣也很正常的。嗯,你千萬不要往心裡去。」

  雖說這樣掩飾,說不定會讓藍忘機覺得他輕浮得惡劣,但比起被知曉心意後連朋友都做不成,魏無羨寧可讓藍忘機對他品行頗有微詞。

  第99章:恨生第二十一(2

  藍忘機回頭看他,道:「正常?」

  他的聲音聽似平靜,又問了一句:「不要往心裡去?」

  魏無羨沒什麼多餘的心思去揣摩他話語的意思,只覺得必須好好道歉補救,立刻,正在這時,老闆娘卻咚咚咚跑上樓來,叩叩地敲了敲房門,道:「二位公子,二位公子!睡下了嗎?」

  藍忘機這才挪開目光,去系外袍的衣帶。魏無羨忙把另一隻靴子也匆匆套上,道:「沒睡!不是,睡了睡了,等會兒我披個衣服再起來。怎麼了?」

  等到藍忘機穿戴妥當,可以見外人了,他才走過去開了門。老闆娘站在走廊上,賠笑道:「這麼晚打攪你們休息真真不好意思,莫見怪。不過我也是沒辦法,剛才住你們樓下的廚娘說有水滴到她屋裡,怕是從你們這兒漏下去的,所以我來看看……」她把頭探進屋裡,登時大驚:「這這這,這怎麼回事!」

  魏無羨摸了摸下巴,道:「我才是不好意思,老闆娘對不住了。今晚喝多了酒發酒瘋,想洗個澡,一高興打了木桶兩下,這就打散了。真是對不住,我賠。」

  說完他才猛地想到,他能賠個屁。他們一路出行,所有的花銷都是藍忘機一個人負責,到頭來付錢的還不是藍忘機。

  老闆娘嘴上說著「沒事沒事,好說好說」,臉上卻無比的心痛,走進屋來道:「那水怎麼就漏下去了呢……這房裡怎麼連放個腳的地方都沒了……」她彎腰撿起幾個墊子,又是大驚:「這這這,這裡怎麼有個洞!」

  正是被藍忘機用避塵戳出來的那個。

  魏無羨把手插進略微散亂的頭髮裡,道:「哎,也是我不好,剛才拋著劍玩兒,就……」

  還沒說完,藍忘機已撿起地上的錢袋,放了一錠銀子在桌上。

  老闆娘捂著心口,還是忍不住數落了幾句:「公子啊,不是我說你,劍那麼危險的東西,怎麼能瞎拋著玩兒呢,把蓆子和地板戳個洞倒沒什麼,傷到人怎麼辦。」

  魏無羨道:「是是是,老闆娘說的是。」

  老闆娘拿了銀子,道:「那就這麼著吧。天也這麼晚了,你們先歇著,我給你們換一間房,廚娘也換個地兒睡,明早再修。」

  魏無羨道:「好的,謝謝。等等,那,麻煩要兩間。」

  老闆娘奇道:「怎麼又要兩間了?」

  魏無羨沒敢去看藍忘機,低聲道:「……我喝多了酒就發酒瘋,您也看到了,又摔東西又玩兒劍的,怕傷著人。」

  老闆娘道:「那確實!」

  應了之後,果然給他們換了兩間房,安置完畢,這才提著裙襬下樓。魏無羨道過了謝,打開自己那間的房門,一回頭,藍忘機站在走廊上,一手拿著避塵,一手輕輕捏著他的抹額。

  魏無羨本想立刻躲進房去,這麼一看,卻被絆住了腳步。斟酌萬千,才謹慎又誠摯地道:「藍湛,今晚的事,對不起啊。」

  沉默一陣,藍忘機低聲道:「你不必對我說這兩個詞。」

  等他重新把抹額端端正正地佩好後,又變回那個端方自持的含光君,略一點頭,道:「好好休息,明日趕路。」

  聽到這八個字,魏無羨的心倒是稍稍明朗了些。

  就算他幹了這樣不太體面的事,至少,明天還是可以繼續和藍忘機一起趕路的。

  他笑了笑,道:「嗯,你也是。好好休息,明日趕路。」

  然後邁進房裡,反手關上了門。

  魏無羨靠在門框上,等聽到外邊傳來藍忘機不輕不重也關了門的動靜後,立刻提手,打了自己一耳光。

  他重重坐到木榻上,把還燙得厲害的臉埋進手掌裡,埋了好一會兒,熱度也沒有退下來。臉上的也是,身體裡的也是。

  魏無羨知道,他若是繼續留在這裡,想著藍忘機就在距離他一牆之隔的地方,想著不久之前他們還在做什麼事,怕是今晚都別再想有片刻的安寧了。

  他不想從走廊樓梯經過大堂被旁人覺察到,直接推開了木窗,蹬上窗櫺,輕飄飄地一躍而出,像只黑貓一般,無聲無息地落在客棧外的一條街道上。

  夜已深,街上無人,正好方便魏無羨一個人發足狂奔。

  奔過方才藍忘機醉酒時塗鴉過的那面牆,他才駐足,停了下來。

  牆上儘是些亂七八糟的兔子、山雞、小人頭。看著看著,魏無羨又想起藍忘機畫它們時全神貫注的模樣、畫完之後拉著自己要他來欣賞的模樣,忍不住牽了牽嘴角。

  一股無與倫比的後悔湧上心頭。

  若是他沒趁酒心恣意妄為就好了。起碼現在還能裝作正直無比、心無旁騖,死皮賴臉地蹭在藍忘機床上,擠在他身旁怡然裝睡或者安然入睡,而不是深夜裡不得安眠,衝出客棧在大街上無頭蒼蠅一樣狂奔發洩。

  魏無羨伸出手,拂過牆上那兩個正在噘著嘴親吻的小人頭,來到上方的「藍忘機到此一遊」,在「藍忘機」這個名字上,用指尖描摹了一遍這三個字的軌跡。

  一遍,兩遍,三遍。

  忽然,從牆壁的拐角那邊,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和人聲。

  一個少年道:「誰這麼缺德!在牆上亂寫亂畫!」

  魏無羨:「……」

  另一個少年道:「是啊,這家主人早上起來發現牆變成這樣了,肯定又要說是我們幹的。」

  「擦掉,快擦掉!來幫忙啊。」

  一個悶悶的聲音道:「這哪兒能擦掉,除非鏟一層牆皮下來……」

  一聽到這個聲音,魏無羨立刻轉了過去,道:「別的不用鏟,把這個名字鏟掉就行。」

  拐過牆角,一群大眼小眼都齊齊蹬著突然冒出來的他,正是白日裡在船邊泅水鬧溫寧的那些少年。而溫寧正站在他們中間。

  他看上去有些愕然:「公子,你怎麼在這裡?」

  魏無羨道:「你們才是呢,夜半三更的,怎麼在這兒?」

  他說的是那些少年,揮手要驅散他們。這群少年十分不滿,溫寧道:「都回去吧,該休息了。」

  眾少年這才勉強應了,衝他揮手,道:「那我們明天再一起玩!」

  溫寧卻只是揮手,並未答應。他自己也不知道,明天會在哪裡。

  只剩兩人後,魏無羨道:「你怎麼被他們纏上了?」

  溫寧道:「方才我走進一條巷子裡,恰好看見他們睡在裡邊,剛要退出來,就被他們抓住了。」他感慨道:「也不怕我。」

  魏無羨微微一怔:「睡在巷子裡邊?」

  溫寧道:「是啊。這都是一群流浪兒。」

  魏無羨沉默了。

  方才他驅散這群少年,是以為他們有地方可回,深夜不歸,家裡有人會擔心,誰知道,他們回也是回一條漏風的小巷。

  他也曾經是這樣夜宿街頭、找塊稍微乾淨的土地都能酣睡一宿的流浪兒。

  等了一陣,溫寧沒等到藍忘機出來,奇怪道:「藍公子呢?」

  魏無羨低頭道:「嗯,他休息了,我出來隨便轉轉。」

  溫寧道:「是出了什麼事嗎?」

  魏無羨道:「沒什麼事,明天就好了,繼續趕路。」

  溫寧也不多問,道:「好吧。」

  魏無羨看著他,心道,其實現在的溫寧也是一樣的。

  在如今的這世上,溫寧也是一個流浪兒。一個親近的人、甚至認識的人都沒有,也並不是一個很有斷決力、擅長自己拿主意的人。以前是跟在溫情身後,現在是跟在魏無羨身後,除了這樣,他大概也不知道應該去哪裡,還能夠去哪裡。

  但是,他還是一直希望,終有一天,溫寧能找到自己的路。

  魏無羨拍了拍他的肩,正要說幾句話,忽然,溫寧的瞳孔急劇縮小,眼白翻了起來。魏無羨立即屏息凝神。

  附近有邪祟之物躁動了!

  魏無羨沉聲道:「哪個方向?」

  溫寧伸出一隻手,指道:「西邊方向,約五百步。」

  只有五百步?應該是他和藍忘機白天經過了的地方,那為何他們當時沒覺察到異象?

  魏無羨道:「多少?」

  溫寧道:「很多,近百。還有活人!」

  事態緊迫,魏無羨朝西街奔去。順著溫寧指出的方向一口氣奔走五百多步,剎住身形,這才發現,這果然是他們白天經過的地方。不但經過了,而且還進去了——正是那家前身是思詩軒的大客棧!

  魏無羨抬腿就是一腳,將已經閂起來的客棧大門踹得一聲巨響,喝道:「裡邊有人沒有,開門,醒醒!」

  溫寧也是一腳,這一腳,卻把完整的兩扇大門踹得轟然倒下了。

  一樓大堂裡黑黢黢的一片,店裡沒客人,夥計們都不用招呼,所以沒有點燈,若不是黯淡的月光透了進來,怕是已伸手不見五指。

  魏無羨前腳剛邁進去,便有一股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

  這氣浪燙得彷彿置身火海,魏無羨險些被逼得倒退出去。定定神,拔出腰間笛子,繼續往裡走。沒走幾步,忽然踢到地上一樣東西。

  一隻手猛地抓住了他的靴子,一個滿面血紅的人大叫道:「熱啊!熱啊熱啊熱啊!!!燒死我了!」

  正是白天客棧裡那名脾氣極壞的夥計!

  他手中有寒光一閃,魏無羨一腳踩下,踩中了他的右手,這隻手裡持著一把估計是從廚房裡拿來的切肉尖刀。魏無羨正要附身查看他的情況,前方卻忽然亮起幽幽一縷綠焰。

  那縷綠焰越來越亮,越燒越旺,最終化成了一個周身都被火焰包裹的人形,隱約看得出來是個男人,張開雙臂,嘶聲慘叫著朝魏無羨踉蹌而來。

  這必定是十幾年前在思詩軒裡被燒死的嫖客。魏無羨冷笑一聲,左手推開溫寧,右手把笛子又插了回去,迎上前去,飛起一腳踹中它腦袋,罵道:「你他媽這個時候出來鬧,找死!」

  那東西被他踢了這一腳,整個人形都萎縮了,周身火焰瞬間熄滅。魏無羨踹完之後,稍稍洩了點火,這才想起自嘲一句:「找什麼死,早死了。」

  他搖搖頭,蹲下繼續察看那名已經暈過去的夥計。

  方才果然不是他看錯了,這名夥計的臉,確實是紅色的。這紅是一種彷彿周身皮膚都被開水煮過的熟肉紅色,而且他還起了一臉的燎泡,看起來駭人又噁心。

  魏無羨取出袖中應急治傷的藥粉,拆了五六包往這伙計臉上撒去。藥粉極佳,他臉上的燎泡立刻消退了大半,昏迷中的呻吟也沒那麼痛苦了。

  看見效奇快,魏無羨又想起來,這些藥粉包都是藍忘機給他的。每次他們出發之前,藍忘機都會把各種必備事物整理好,放到他桌上,魏無羨只需要裝進袖子裡就行。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把拆開了的藥粉紙包又撿了起來,一張張折好,收回袖中。

  燒死是慘死,這種死法很容易滋生怨靈,然而這客棧裡的殘魂都很弱。如果縱火凶手真是金光瑤,那麼他也一定下過狠手處理它們,才能把火場亡魂的怨氣折磨得殘存無幾。再加上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所以此地的怨靈們才只是輕微作祟,只能引發幻覺、騷擾此地居住者的正常生活,而無法真正地傷人害人。如果它們作祟超出了人的容忍限度,很快就會被鎮壓或者抹殺。不久之前他和藍忘機進到裡面來的時候,都一致判斷它們不會有多大害處,所以才敢暫時放置,而不是立即處理。

  可是,這些原先並不危害人身的怨靈卻在此刻突然之間凶悍程度倍漲,一定是出了什麼變故。「變故」又分為許多種,如可能風水被改變了,或者這附近有其他的凶邪惡煞出世,給它們帶來了影響,或者這間客棧被人設了什麼陣。但,風水改變非一朝一夕之事;如果附近有其他厲害的邪祟出世,溫寧不會覺察不到;客棧若是被人動過手腳,魏無羨更不可能看不出來。所以,只剩下最後一種可能。

  害死他們的凶手,到這附近一帶來了。

  這些原本苟延殘喘的怨靈感應到放火燒死他們的人回來了,於是,便被激起了凶性!

  排除其他可能,就只剩下這一種最可信。但金光瑤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恰恰出現在他雲夢的故鄉?

  魏無羨還沒作出判斷,躺下地上的那名夥計忽然爬了起來。

  他一站到魏無羨面前,魏無羨立即看出,這具身體並不是在被他真正的主人操控。

  「它」重新抓起了那把切肉尖刀,雙手緊緊握著,閃亮的刀尖對準魏無羨,目光怨毒。魏無羨示意溫寧不動,「它」卻沒有拿刀去刺魏無羨,而是歪歪扭扭地走了幾步,繞過他們,衝出客棧大門,朝一個方向追去。

  恐怕是要追兇手報仇去了!

  若真是去追金光瑤,那麼他應該還沒走遠。當機立斷,魏無羨對溫寧道:「你知道我和含光君住的是哪個客棧吧?幫我去跟他說一聲,我先跟緊他!」

  若不跟緊,說不定轉眼就要跟丟了。不知金光瑤來這裡是要幹什麼,說不定藍曦臣也受制於他身邊,萬一拖得久了,澤蕪君有什麼差池,藍忘機必然也……總之事不宜遲!

  那名夥計奔跑的姿勢十分彆扭,彷彿是一個被裙子牽住腿腳的女人在小碎步跑。由此魏無羨判定,附身在他身上的,應當是當年思詩軒的一名妓女的怨靈。可奔跑姿勢縱然詭異,速度卻越來越快,魏無羨跟了他一程路,約一炷香後,兩人奔出了城,進入了一片森森的古林。

  莽莽深林,古木參天。魏無羨緊跟前方身影,頻頻回頭,不知為何藍忘機還沒有跟上來,溫寧去報個信,應該要不了這麼久。再一轉身,前方便出現了隱隱的火光。

  就在那裡!

  可正在這時,那名夥計手中的尖刀卻突然掉落,人也跌坐在地。

  魏無羨搶上前去一看,他臉上的燎泡又起來了,體內的怨靈又激動了。這也意味著,凶手,已經離他們很近了!可同時,這具肉身已經快承受不了這麼大的怨氣了,再讓他跑下去,必然有恙。魏無羨暗罵自己粗心,心急之下竟然險些害了這個普通人,低聲道:「張嘴。」

  被附身的夥計當然不會聽他的,魏無羨也沒指望「它」聽話,不過意思意思而已,直接左手掐住了夥計的喉嚨,逼他張嘴,右手翻出一張符篆,塞進他口裡,再手動閉緊他牙關,旋即閃身避開。

  那名夥計捂著嘴,臉色青紅交替一陣,片刻之後,突然從口中噴出一道洶湧的綠焰。

  綠焰之中,依稀能辨出一個扭曲的女人頭臉,彷彿正在嘶嚎尖叫,一閃而逝,灰飛煙滅。夥計也隨即癱軟地倒在了地上。

  看他臉色已不再是像被煮熟了一般的猩紅,回覆了正常,魏無羨無暇再去顧他,又拆了一包藥粉撒在他臉上,將這名夥計拖入草叢之後,朝火光之地悄然無聲地潛行而去。

  待看清那是個什麼地方後,卻忍不住一陣愕然。

  高坡之下,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座燈火通明的觀音廟。

  觀音廟外站著數名負箭持弓、拔劍在手的修士,著清一色的金星雪浪袍,正在警惕地四下遊走。魏無羨立刻俯下身去,藏在灌木叢後。

  讓他愕然的不是這是一座觀音廟,也不是那些蘭陵金氏的修士,而是站在廟宇庭院的那個白衣人。

  藍曦臣。

  第100章:恨生第二十一(3

  距離不近,但藍曦臣和藍忘機的容貌一模一樣,他絕不會看錯。

  魏無羨猜到金光瑤也許會想辦法把藍曦臣挾制在身邊,但沒想到藍曦臣能夠不帶枷鎖、不受捆綁,如此平和地站在一群蘭陵金氏的修士之中。連他的佩劍和洞簫裂冰也都佩在他腰間。

  澤蕪君若是要出手,光憑觀音廟外巡邏的這幾個修士,又如何能擋得住他?雖說魏無羨願意相信,作為姑蘇藍氏家主,藍曦臣有自己的底線和原則,但他還是為藍忘機感到略微不安。

  藍忘機沒來,現在他手頭邊也沒有供驅使的屍或凶靈,若是陰虎符還在金光瑤手裡,怕是不好正面應對。於是,魏無羨咬破手指,將滴血的指尖往腰間的鎖靈囊口送去。

  他本想誘使幾隻小鬼,幫他悄然無聲地召些陰煞之物過來。誰知,正在此時,從他身後遠處,傳來一陣犬吠之聲。

  魏無羨當場魂飛天外。

  他幾乎是肝膽俱裂地忍住了躥上樹去直衝雲霄的衝動,打著哆嗦趴到了地上,聽著那陣犬吠越來越近,滿心恐懼,不由自主地念道:「救命啊藍湛,藍湛救命啊!」

  唸完之後,彷彿從這名字裡稍微吸了點膽子,又哆嗦著勉強爬起,逼自己冷靜。然而觀音廟外的數名修士已如臨大敵地搭弓上弦,朝他這邊的高坡聚來。魏無羨千盼萬盼,盼望這狗是條無主的野狗,趕緊來個人一箭射飛。豈料天公到底不作美,犬吠之中,又響起了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斥道:「仙子,給我閉嘴!你怎麼又往回跑了,到底是哪兒?!」

  金凌!

  那些蘭陵金氏的修士大多都聽得出金凌這位小少主的聲音,也知道他養了一條黑鬃靈犬,箭在弦上,依舊警惕,卻收住不發,似在等待指令。可這其中大約有一人從未見過金凌,或是存了滅口一切闖入者的決心,鬆手一箭,呼嘯著朝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出!

  聽那尖銳的破風聲,魏無羨便知射箭人是高手,若是被這一箭射中,金凌非被穿胸透骨不可。他手邊能立刻格擋的東西只有一樣,情急之下,魏無羨倏地躍出,在黑暗之中,用一管竹笛準確無誤地截住了那支來勢洶洶的飛箭。

  金凌聽到了前方異響,勒住滿地亂轉的仙子的繩子,警惕地道:「誰?!」

  魏無羨喝道:「跑!」

  剩餘的數隻羽箭都調轉箭頭,已對準了他。竹笛雖是截住了那一箭,卻也已四分五裂,不能再吹奏。魏無羨疾退數步,手指捏了個圈兒,正準備抵到唇邊以哨聲代替,一個聲音卻驀地在他背後響起,笑道:「我奉勸你最好不要。笛子裂了沒什麼,若是手指或者舌頭沒了,那多難過。」

  魏無羨立即收了手,贊同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那人道:「請吧?」

  魏無羨點頭道:「金宗主客氣。」

  金光瑤笑道:「應該的。」

  他們狀似若無其事地下了坡,步行至觀音廟前,幾名修士也把金凌帶了下來,並不粗魯,也是很客氣地拔出了劍包圍著他。金凌看著他們,遲疑片刻,還是先叫了一聲:「小叔。」

  金光瑤道:「你好啊,阿凌。」

  金凌又去偷偷地瞅魏無羨。魏無羨見他身旁沒狗,這才收攏三魂七魄。無語片刻,道:「你這孩子……這麼晚,一個人帶著狗到這裡來幹什麼?」

  他卻不知,他和藍忘機、溫寧乘船離開蓮花塢後,金凌偷偷地去找他,想和他說話,人卻沒了蹤影。於是衝他那不知道發什麼瘋到處抓人讓人拔一把破劍的舅舅發了一通脾氣,便決心牽著那黑鬃靈犬去追蹤魏無羨他們。仙子循魏無羨等人氣味追到近處,卻猛地覺察到了這一帶潛伏的騰騰殺氣,突然調轉方向,咬著主人衣服要逃,狂吠示警,金凌這才呵斥它。

  金光瑤轉頭問屬下:「靈犬呢?」

  一名修士道:「那黑鬃靈犬凶悍非常,逮人就咬,屬下不力,讓它跑了。」

  金光瑤道:「追去殺了。這靈犬聰明得很,別讓它引人來。」

  「是!」

  金凌脫口道:「你要殺它?仙子是你送給我的。」

  金光瑤不答反問:「阿凌,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問這話時,他們已進入了廟宇庭院,藍曦臣站在觀音廟前,道:「金宗主,金凌尚且是個孩子,而且是你侄子,並無威脅。」

  金光瑤怔了怔,啞然失笑道:「二哥,你在想什麼?我當然知道金凌是個孩子,也是我侄子。你以為我會做什麼?殺他滅口?」

  他搖了搖頭,對金凌道:「阿凌,你聽到了,如果你亂跑或是亂叫,或許我會對你做什麼可怕的事情。你自己看著辦吧。」

  雖然金凌過往和這個小叔叔關係不差,金光瑤看上去也和以前一樣和顏悅色,但這幾日裡聽了無數關於他的恐怖傳聞,金凌難免無法再用以往的目光去看他,默默走到了魏無羨和藍曦臣身邊。

  金光瑤提聲喝道:「還沒挖到嗎?加快動作!」

  廟中有齊齊人聲應道:「是!」

  魏無羨留神想去看那廟中光景。金光瑤到這座觀音廟裡來幹什麼?他在挖的是什麼東西?驚天邪器?以一當萬的神器?這時,藍曦臣走到了他身邊。

  魏無羨這才注意到,藍曦臣腰間佩劍是出鞘了一寸的,然而,沒有靈光流轉,心中登時鬆了一口氣。

  藍曦臣沒有靈力。在亂葬崗上蘇涉彈奏的那使人喪失靈力的邪曲,這曲子自然是金光瑤教給他的,恐怕藍曦臣也是中了這一招。就算佩劍和洞簫都在身上,沒有靈力也毫無威脅。方才是一時著急,才沒想到這一層。

  藍曦臣低聲對他道:「魏公子,忘機呢?」

  聽到這個名字,魏無羨瞬間沒有再去思考其他事情了。他道:「啊,含光君?」

  金光瑤就站在附近聽著,魏無羨腦中還在飛速盤算是該說實話,還是該撒謊說他不在這裡,好讓金光瑤放鬆警惕。誰知金光瑤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道:「自然是也在這附近了,難道魏先生覺得說他不在你身邊待著,我會相信嗎?」

  魏無羨道:「聰明人。」

  藍曦臣卻怔了怔,道:「他既然在附近,為什麼沒有和你在一起?」

  魏無羨道:「我們分頭行動了。」

  藍曦臣道:「我聽說你從亂葬崗下來,剛受了傷,這個時候他怎麼會和你分頭行動?」

  魏無羨愕然道:「你聽誰說的?」

  金光瑤道:「我說的。」

  魏無羨看了他一眼,對藍曦臣道:「是這樣。今晚我睡不著,到客棧外來走走,機緣巧合才撞到這裡來。含光君住另一間房,他不知道我出來了。」

  金光瑤卻奇怪了:「你們住兩間房?」

  魏無羨道:「誰跟你說我們一定會住一間房?」

  金光瑤但笑不語,魏無羨道:「哦我知道了。」藍曦臣說的。

  魏無羨道:「你們還真是什麼都說。」

  藍曦臣卻半點沒有玩笑的意思,道:「魏公子,你們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他臉上沒了和煦的微笑,轉為嚴肅,看起來和藍忘機更像了。可魏無羨沒明白,為什麼他們沒有住一間房,藍曦臣就立刻猜出他們有事了?

  魏無羨道:「藍宗主,我們能有什麼事?眼下還是先應付這位吧。」

  他眼神示意金光瑤,經他提醒,藍曦臣才道:「是我心急了。」

  金光瑤道:「含光君苦守那麼多年,若是還不能修成正果,藍宗主確實有理由心急。」

  魏無羨猛地看他:「什麼苦守?什麼修成正果?」

  聞言,金光瑤和藍曦臣倒是都驚訝了。

  魏無羨的心猛地狂跳起來,覺得有一個死了半個晚上的東西又漸漸在活過來。他強作鎮定著道:「你們在說什麼?」

  金光瑤道:「我們在說什麼,魏先生,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無論真假,這要是讓含光君聽到了,那可有點傷人啊。」

  魏無羨道:「我是真不明白。你直接說!」

  藍曦臣錯愕道:「魏公子,你別告訴我,你和忘機在一起這麼久,對他的心意一無所知?」

  魏無羨抓著他,幾乎快要跪下來求他一次說個清楚了:「藍宗主,藍宗主,你,你說藍湛他的心意,他的什麼心意?是不是,是不是……」

  藍曦臣猛地把手抽回,道:「……看來你是真的一無所知。可你這就忘了他身上那些戒鞭痕是怎麼來的嗎?沒看到他胸口前的烙印嗎?」

  澤蕪君一向極有涵養,可此刻涉及藍忘機,他卻是動了真氣。

  魏無羨道:「戒鞭痕?!」

  他重新抓住藍曦臣,道:「藍宗主,我真的不知道,請你告訴我,他身上那些傷究竟是怎麼來的?」

  藍曦臣原本已臉現慍色,可仔細看了魏無羨的神情過後,怒意微斂,試探著問道:「你……記憶有損?」

  魏無羨道:「我的記憶?」他立刻拚命去想有什麼東西是自己忘了的,道:「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記憶有……有!」

  他確實有一段記憶模糊不清。

  血洗不夜天!

  當年那一晚,他以為溫情和溫寧姐弟已經被挫骨揚灰,看到各大世家慷慨激昂的討伐陣勢,更是親眼目睹了江厭離死在自己面前——之後狂性大發,合併了陰虎符,放任它大開殺戒。

  被這枚虎符操縱的死者殺死的人,又變成了新的凶屍,由此製造出源源不絕的殺戮傀儡,才造就了一個血塗地獄。

  然而魏無羨經歷過這些後,肉身和精神都嚴重受創,雖然還能勉強支撐著站立不倒,恍惚間感覺自己離開了這片屠宰場一般的廢城,整個人卻有好長一段時間意識不清。

  等他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走到了夷陵亂葬崗附近的一座小山下。

  藍曦臣道:「你記起來了嗎?」

  魏無羨喃喃道:「不夜天那一次?我,我一直以為是我自己迷迷糊糊中走回去的,難道……」

  藍曦臣氣得幾乎要笑了:「魏公子!不夜天當晚,你與之敵對的,是多少個人?三千之眾!縱使你再怎麼不世奇才,在那般境況下全身而退?怎麼可能!」

  魏無羨道:「藍湛他做了什麼?」

  藍曦臣道:「忘機他做了什麼,若你自己不記得,我怕他永生永世也不會主動告訴你。那好,便讓我來說。」

  他道:「魏公子,當年那一晚,你祭出兩半陰虎符,合併為一隻,殺夠了性之後,卻也已是強弩之末。

  「忘機被你發狂時操縱的凶屍所傷,情況比你好不了多少,也是勉力支撐,靠著避塵才能勉強站穩。饒是如此,他一見你搖搖晃晃地離開,又立即跟上。

  「當時在場已沒有多少人還能清醒,我也幾乎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靈力分明快耗至枯竭的忘機一拐一瘸地追上你,把你抓起來就帶上避塵,一齊御劍離去。

  「兩個時辰之後,我才恢復靈力,趕回姑蘇藍氏尋求支援。我擔心若被其他家族的人先追到你們,忘機會被當做是你的同夥,輕則留下終身污點名聲大損,重則被不由分說格殺勿論,便和叔父一起點了三十多位往日對忘機賞識有加的前輩,請求他們保密此事,御劍搜尋了兩日,這才在夷陵境內找到你們的蹤跡。

  「忘機把你藏在一個山洞裡。我們到的時候,你呆呆地坐在洞內的一塊石頭上,忘機握著你的手,正在給你輸送靈力,低聲不知在問你什麼。

  「自始至終,你對他重複的都是同一個字。

  「『滾』。」

  魏無羨喉嚨乾啞,眼眶發紅,說不出一個字。

  「我叔父忽然出現在他面前,一頓呵斥,讓他解釋。他像是早就料到會被我們找到,卻說,沒什麼好解釋的,就是這樣。

  「從小到大,他從來沒用這種語氣頂撞過我叔父。可為了你,忘機不光頂撞他,還和姑蘇藍氏同脈同源的修士們刀劍相向,將我們請來的三十多位前輩們都打成重傷,險些喪命……」

  魏無羨雙手插進頭髮裡,道:「……我,我不知道……我真的……」

  除了重複他真的不知道,他也說不出別的什麼。藍曦臣隱忍半晌,還是道:「三十多道戒鞭痕!一次盡數罰完,一道一個人。你總該知道,打在身上有多痛,要躺多久!」

  這個,他卻知道。

  藍曦臣又道:「你可知他一意孤行把你送回亂葬崗之後,黯然回來領罰,在規訓石前跪了多久!那幾年說是面壁思過,卻根本是重傷難行。他將你藏在洞中時,如何對你說話,如何看著你,哪怕是瞎了聾了,都不可能會不明白他是什麼心思,所以我叔父才怒不可遏。忘機他小時候是子弟楷模,長大後是仙門名士,一生都雅正端方不染塵埃,這輩子唯一犯下的一個錯誤就是你!你卻說……你卻說你不知道。」

  「魏公子,你被獻舍回來之後,是對他如何百般表白,諸般糾纏的?每晚……每晚都要和他……你卻說你不知道?你若不知道,你又為什麼要做這些舉動?」

  魏無羨真想回到過去那些時刻殺了自己。正是因為他不知道,所以他才敢做這些舉動啊!

  他忽然生出一個極其可怕的想法。

  如果藍忘機不知道他根本不記得前世血洗不夜天后那幾天裡的事,如果他以為自己一直知曉他的心意,那自己回來之後,做的都是些什麼事啊?

  一開始用那樣浮誇的態度做盡醜事,為的就是讓藍忘機盡快噁心自己,扔他出雲深不知處,然後兩不相見,各奔東西。藍忘機不可能看不出來他真正的態度如何。

  但即便如此,藍忘機還是……執意把他護在身邊,不讓江澄有機會接近他、為難他。有應必求,諸般包容。面對魏無羨花樣百出、堪稱惡劣的戲弄撩撥,還能克制有禮,從不越矩。

  那麼剛才在客棧裡,他忽然推開自己,會不會也是因為……以為這是他更加放肆的一時興起?

  還有那句「謝謝」,究竟怎麼回事?!

  魏無羨實在是不能再想下去了。他猛地朝觀音廟外衝去,數名修士立刻攔到他面前,金光瑤道:「魏公子,我可以理解你激動的心情……」

  魏無羨此時只想衝回客棧,衝到藍忘機身邊,語無倫次地告訴他自己的心情,被人阻攔渾身暴躁,咆哮道:「你能理解個屁啊!」

  金光瑤堅持把話說完:「……我只是想告訴你,沒必要跑得這麼急,你的含光君,他已經來了。」

  一陣瘋狂的犬吠之聲響起,避塵呼嘯而來,逼退了這群拔劍在手、欲圍攻魏無羨的修士。

  看著那道從天而降的白衣,魏無羨喃喃地道:「……藍湛。」

  藍忘機落在廟宇庭院之內,看了他一眼,魏無羨一陣緊張,方才要說的話忽然又都皺成一團縮在了肚子裡,腹部一陣痙攣。

  那黑鬃靈犬還在遠遠大叫,金光瑤道:「畜生壞事。」

  金凌原本聽藍曦臣的話都聽得驚呆了,一聽到黑鬃靈犬的叫聲,回過神來,想起金光瑤方才說過的話,一個激靈,喊道:「仙子,別過來!」

  魏無羨這邊則道:「藍湛,你過來!」

  藍忘機召起避塵,正要動作,金光瑤卻笑道:「含光君,你最好別聽他的。」

  魏無羨道:「你給我滾開!算了,我過去!」

  他剛要邁步,便感覺從脖頸處傳來一陣細微的銳利疼痛。

  藍曦臣低聲道:「別動。」

  動手腳不是他,他只是在提醒魏無羨,當心。

  金光瑤客客氣氣地道:「含光君,退後五步吧。」

  藍忘機的目光凝在魏無羨脖子上,臉色霎時隱隱發白。

  一根細不可察的淺金色琴弦正系在魏無羨喉嚨間。

  這根琴弦太細了,還塗上了特殊的色料,導致肉眼幾乎捕捉不到,再加上魏無羨方才心神大亂,根本沒心思注意別的,這才讓它套上了自己的要害。

  藍忘機立刻依言退後了五步。

  魏無羨卻舉手道:「藍湛,別!別退,我,我有話對你說。」

  金光瑤道:「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吧。」

  魏無羨道:「不行,很急。」

  金光瑤道:「那這樣說也可以。」

  他本來只是隨口一句,誰知,魏無羨恍然道:「說的也是。」

  說完,魏無羨便聲嘶力竭地吼道:「藍湛!藍忘機!含光君!我,我剛才,是真心想跟你上床的!」

  第101章:恨生第二十一(4

  「……」

  「……」

  「……」

  「……」

  一片鴉雀無聲的死寂中,避塵直直掉到了地上。

  金光瑤左手一翻,指間拉出五條粗細不一的琴弦,另一端固定在腰間的金環暗扣裡,右手則在弦上劃過,錚錚奏起。

  他扯出琴弦時,藍曦臣便喝出了聲:「不要聽!」

  可已經晚了,那些蘭陵金氏的修士們必定受過主人叮囑,有所防備,都搶先一步摀住耳朵,運起靈力阻隔琴音,藍忘機卻不知他們的暗號,錯過了防禦的最佳時機,將這一段詭異的旋律盡數收入耳中。待他再想阻隔時,靈力卻已無法運轉自如了。

  金光瑤一鬆手,那幾根琴弦又嗖嗖地縮回腰帶裡,和他的佩劍一樣,纏在他腰間。現在,藍忘機靈力已失,不成威脅,魏無羨脖子上的那一根琴弦,自然也撤去了。

  頸項間的細微刺痛一消失,魏無羨便迫不及待地朝藍忘機撲去。

  方才他那石破天驚的一句剖白,猶如蒼雷貫體,轟得藍忘機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一向波瀾不驚的面容上,竟然難得現出了幾絲茫然和懵懂。

  被魏無羨這樣雙臂攔腰、死命摟住,已經不是第一次,可這一次,藍忘機的身體卻彷彿變成了一塊笨重的木頭,僵得連雙手都不知該往哪裡放。

  魏無羨道:「藍湛,我剛才說的,你聽到了嗎?!」

  藍忘機的嘴唇動了動,半晌,道:「你……」

  他說話從來言簡意賅,乾脆利落,幾乎沒有斷斷續續的時候,此刻卻斷得無比遲疑慎重。須臾,又道:「你方才說……」

  似乎是想重複一遍,用以確認自己沒聽錯。可那種話,對藍忘機而言,確實太難以啟齒了。

  魏無羨立刻毫不遲疑地準備再說一次:「我說我是真心想和你……」

  「咳咳!」

  藍曦臣站在一旁,右手握成拳,抵到了唇邊。斟酌片刻,他嘆道:「……魏公子,你這話說的時機真對,場合也真對啊。」

  魏無羨半點誠意也沒有地道歉:「真是對不住,藍宗主,我真是一會兒都不能再等了。」

  金光瑤也像是一會兒都不能再忍了。他轉頭對數名屬下道:「去殺靈犬!不要讓我看到它又把什麼人引來。」

  「是!」

  這一批修士離開後,金光瑤又折回觀音廟內,道:「還沒挖到嗎!」

  廟中修士道:「宗主,可能是您當初埋得太深了……」

  話音未落,天邊忽然一道慘白的閃電爬過,片刻之後,驚雷乍起。

  金光瑤望瞭望天,臉色微沉。不一會兒,空中飄起了斜斜的細小雨絲。

  魏無羨抓著藍忘機,原本還在試圖把胸中積滿的萬語千言噴薄而出,冰冷的雨絲飄到臉上,讓他稍稍冷靜了些。

  當年血洗不夜天后的那一晚,也是像這樣,驚雷陣陣,飄著夜雨。

  金光瑤對藍曦臣道:「二哥,下雨了,進廟去避一避吧。」

  即便藍曦臣已經受制於他手,他對藍曦臣卻依舊禮數週全,不苛待半分,相處種種都與往日無異,只是格外客氣一些,叫人即便是有脾氣也很難衝他發,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更何況藍曦臣原本就是個沒什麼脾氣的人。

  金光瑤率先邁過門檻,步入廟中,其他人隨之而入。進了廟,抬頭一看,魏無羨和藍忘機都怔了一怔。

  這座觀音廟內部寬敞,頗為大氣,紅牆金漆都完好如新,看得出時常有人精心打理。那些修士們在大殿後方掘土,不知已掘得有多深了,仍然沒能挖出當初金光瑤埋的那樣東西。神台上供奉的觀音像眉目如畫,比之尋常的觀世音像,少了幾分慈眉善目,多了幾分清秀和美。讓他們微怔的,是這尊觀音神像,居然和金光瑤長得幾乎有八分相似。

  魏無羨心道:「……難道金光瑤是個這麼自戀的人???坐到督統百家的仙首都不夠,還要按著自己的模樣雕一座神像,接受萬人朝拜和香火供奉???還是說這是什麼新修煉法門?有可能,多半和他埋在地下的那件東西有關。」

  藍忘機的聲音忽然在他耳邊響起:「坐。」

  魏無羨的思緒立即被拉回。藍忘機找來了廟中的四個蒲團,兩個給了藍曦臣和金凌,兩個留給他和魏無羨。但不知為何,藍曦臣和金凌都把蒲團挪得離這邊甚遠,而且不約而同地在眺望遠方。

  很好很好。越遠越好。

  金光瑤等人已繞到殿後,去察看掘地情況。魏無羨拉著藍忘機,在蒲團上坐了下來。

  不知是不是還有些心神恍惚,藍忘機被他拉得身形一晃,這才坐穩。魏無羨略略平復心緒,凝視著藍忘機的臉。

  他垂著眼簾,看不出來什麼情緒。魏無羨知道,光憑方才那幾句話,藍忘機恐怕還沒相信他。

  被一個劣跡斑斑卻毫不知情的人笑著凌遲了這麼久,他無法立刻相信,這才是人之常情。

  想到這裡,魏無羨心尖疼得有些發顫,不敢再繼續深想。只知道,得給他再來幾劑猛藥。

  他道:「藍湛,你,你看著我。」

  他聲音還有點發緊。

  藍忘機道:「嗯。」

  深吸了一口氣,魏無羨低聲道:「……我記性是真的很差。從前的事,有很多我都想不起來了。包括不夜天那次,那幾天裡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一點兒也不記得了。」

  聞言,藍忘機微微睜大了眼。

  魏無羨猛地伸出雙手,緊緊抓住他的雙肩,接著道:「但是!但是從現在開始,你對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我都會記得,一件也不會忘!」

  「……」

  魏無羨道:「你特別好。我喜歡你。」

  「……」

  「或者換個說法。心悅你,愛你,想要你,隨便怎麼你。」

  「……」

  「我想一輩子都和你一起夜獵。」

  「……」

  魏無羨並起三指,指天指地指心道:「還想天天和你上床。我發誓我不是什麼一時興起也不是像以前那樣逗你玩兒,更不是因為感激你。總之什麼別的都沒有,就真的只是喜歡你喜歡到想和你上床。你要是不喜歡聽我說謝謝我就不說,你要是喜歡咬我你就到處咬。你愛怎麼來就怎麼來,我都喜歡,只要你願意和我……」

  話音未落,忽然有一陣狂風呼嘯而入,撲滅了觀音廟內的排排燭火。

  不知不覺間,細雨變成了暴雨,觀音廟外搖擺碰撞的燈籠也早已被雨水澆熄。四周驀地陷入一片漆黑。

  魏無羨也發不出聲音來了,只能伸出雙手。

  黑暗之中,藍忘機已猛地將他抱緊,堵住了他的嘴。

  什麼都看不清。

  但他們的胸膛彼此緊密相貼,兩顆心避無可避。魏無羨清清楚楚的感受到了,藍忘機那顆正在瘋狂跳動的心,還有那份幾乎破心而出的炙熱。

  第102章:恨生第二十一(5

  藍忘機的呼吸凌亂而急促。

  他的聲音又低又沉,簡單無比、沒有半點華麗辭藻的三個字,卻在魏無羨耳邊心間蕩氣迴腸。

  「……我也是!」

  魏無羨環在他背上的雙臂越收越緊,幾乎要讓自己喘不過氣。

  一陣偏快的足音步入前殿,在後方焦急察看的金光瑤又帶著幾名修士折了回來。兩名修士頂著大風,一左一右,卯足力氣才把廟門關了,重重閂上。金光瑤則翻出一枚火符,輕輕一吹,符紙燃了,便用它重新點起紅燭,一點幽幽的黃焰成為了夜雨孤廟中的唯一光亮。

  忽然,從門外傳來了兩聲清脆的叩叩之響。

  有人敲門。

  廟內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朝門外望去。關門的兩名修士如臨大敵,無聲無息地拔劍在手。金光瑤不動聲色道:「哪位?」

  門外一人道:「宗主,是我!」

  一聽這個聲音,魏無羨倒了一下胃口。

  是蘇涉。

  金光瑤道:「進來。」

  那兩名修士得到指令,拔了門閂,蘇涉挾著一陣狂風驟雨入內。那點微弱的紅燭火光險些被這陣風雨波及,忽明忽暗,飄忽不已,兩名修士立刻重新頂上大門。蘇涉周身已被暴雨淋濕,面色冷峻,凍得嘴唇發紫,右手持劍,左手裡提著一個人。進了門,剛要把這人扔下,便看到了坐在一邊兩個蒲團上的魏無羨和藍忘機。

  在金光瑤出來點上燭火時,魏無羨和藍忘機便稍稍分開了,看似各自正襟危坐,其實仍是緊緊地挨在一起。

  蘇涉剛剛吃了這兩人的大虧,當即臉色一變,立即去瞅金光瑤,見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心知這兩人此刻必定已受制於他們,這才收斂了異色,鎮定下來。

  金光瑤道:「怎麼回事?我應當說過,不要傷人。」

  蘇涉道:「沒傷。嚇暈過去了。」說著把手中那人扔到地上。

  金光瑤道:「把人放好。」

  蘇涉忙道:「是。」這便把他方才亂丟的人提起,放到一旁的蒲團之上。藍曦臣一直緊盯著這人,此時他被放到自己身邊,撥開這人臉上濕淋淋的亂發一看,這個嚇暈過去的,果然是聶懷桑。應當是在蓮花塢調養完畢、折返清河的途中,被蘇涉攔下抓來的。

  他抬頭道:「你把懷桑也抓來做什麼?」

  金光瑤道:「多一位家主在手,總能讓其他人更忌憚些。不過二哥請放心,你知道我過往對懷桑如何的,時機一到,我定會毫髮無傷地放你們離去。」

  藍曦臣淡聲道:「我應該相信你嗎?」

  金光瑤道:「隨意吧。相信不相信,二哥你也沒辦法啊。」

  魏無羨明白了。

  鬧了半天,金光瑤根本不是要搞什麼大陰謀。他這是準備逃跑了斂芳尊的手腕素以柔滑多變、寧彎不折著稱,能軟絕不硬碰硬。

  亂葬崗渾水摸魚作亂失敗,知道事情敗露,已經引起眾家公憤,後果嚴重,乾脆準備一走了之。

  雖說這樣聽起來頗為丟臉,但實際上,卻是個聰明的選擇。斂芳尊的手腕素以柔滑多變、寧彎不折著稱,能軟絕不硬碰硬。蘭陵金氏以武力碾壓一家兩家、三家四家尚可,但若是大大小小所有家族都聯合起來要討伐他,重蹈當年岐山溫氏的覆轍,也不過是時間問題而已。而且,魏無羨心中清楚,用不了多久,金光瑤也會和當年的他一樣,被釘上恥辱柱每日翻來覆去地鞭笞,到時候全天下人都會站在他的對立面。與其拖到那時,倒不如現在立刻撤離,先避一避風頭,保存實力,來日說不定還有機會捲土重來,東山再起。

  若金光瑤手上那隻陰虎符的殘次品還能再用,說不定他還會背水一戰奮力一搏。不過,既然金光瑤都準備三十六計了,要麼是陰虎符的復原品又壞了,或者使用次數有限制,要麼就是在使用過程中,金光瑤也遭受了一些反噬,覺察到此物危險,不可濫用了。

  想通這些,魏無羨心中有了幾分底和考量。

  這時,殿後挖掘的一名修士奔了出來,跪到地上,惶恐萬狀地道:「宗主,宗主,挖不到啊,沒有啊!」

  金光瑤那幾乎是長在臉上的笑容出現了一絲裂縫,道:「什麼叫沒有?沒有是什麼意思?」

  那名修士道:「沒有就是……我們已經快把您指定的那塊地方翻過來了,根本沒有找到任何東西……」

  金光瑤臉色忽青忽白,極其難看。饒是如此,他也沒有責罵屬下,閃身重回後殿。蘇涉則把涼涼的目光,轉向了魏無羨和藍忘機。

  他哼地笑了一聲,道:「含光君,夷陵老祖,真想不到,咱們這麼快又見面了。而且,形勢已經完全反轉了。怎麼樣,滋味如何?」

  藍忘機一語不發。對於這樣無意義的挑釁,他一向從不理會。魏無羨心道,哪裡反轉了。亂葬崗上你們是落荒而逃,如今不也是在落荒而逃?當然,他不會說出來刺激蘇涉的。

  可蘇涉的大抵是憋了多年,不需要人刺激也能怨氣衝天地自說自話。他滿面譏諷道:「到這時候了,你還是擺著這樣一副自以為鎮定冷靜的架子,準備端到什麼時候?」

  藍忘機仍舊默然不語。藍曦臣則開口道:「蘇宗主,你在我姑蘇藍氏門下學藝期間,我們應當沒有虧待過你,何必如此針對忘機。」

  蘇涉道:「我哪敢針對從小就天資傲人的藍二公子?我不過看不慣他那副總覺得自己很了不起的模樣。」

  魏無羨簡直莫名其妙。

  雖說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知道,一個人的恨意可以來得毫無理由,卻也忍不住為蘇涉這顆脆弱敏感的心而無語。莫非是藍忘機從小就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讓蘇涉覺得自己備受輕視,所以才處處針對他?

  他心道:「若是這樣,那藍湛可真是冤死了。他小時候分明對誰都是這樣一張臉,就連以前對著我的時候,表情都沒多大變化,啊不對,有變化的,格外嫌棄,格外容易生氣。這蘇涉該慶幸他不是在雲夢江氏學藝,否則就他這敏感的小心思,早就被我氣死了。我小時候每天都由衷地覺得自己是個驚世奇才,真他媽了不起。而且我不光心裡面這麼覺得,我還到處說呢。」

  蘇涉在他們面前來回走動,冷笑道:「總是這樣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不過仗著你投了個好胎,出身優越,家世顯赫罷了!若換做是我,有你這些先天條件,也絕對不會比你差一點!你有什麼資格目中無人?你真的以為自己品行有多高潔、多端方?!」

  他的聲音揚了起來,面色也有些激動,看見這幅模樣,魏無羨一下子有點眼熟。

  他忽然想起來,他還在一個地方見過蘇涉。

  屠戮玄武洞!

  他就是當時姑蘇藍氏那名急於把綿綿推出去送死、以求保住自己周全的門生!

  蘇涉應當也是想起了這樁令他羞愧憤恨不甘的舊事,走過藍忘機面前時,忽然發起一掌,朝他劈去。藍忘機正要迎擊,一旁的魏無羨卻搶先一掌劈回。

  蘇涉前不久才在亂葬崗上使用過一張傳送符,消耗了大量靈力,再加上夜雨中奔走攔截挾持聶懷桑,已是精疲力盡,因此這一掌威力並不如何,魏無羨正面迎了一記,除了胸口微悶,喉嚨裡有輕微血腥氣翻湧了一陣,沒感覺有什麼耗損,被蘇涉一掌劈得撞進了藍忘機懷裡,還有力氣咆哮道:「你敢動我的人!」

  藍忘機原本神情微緊地要去察看他的情況,卻被這一句「我的人」吼得整個人一呆。蘇涉的臉也抽了抽,不知該說什麼,半晌,扭曲著嘴角道:「……你……的人?」

  魏無羨又坐了起來,正要再給他好好重複一遍,對面的藍曦臣忍不住了,不抱什麼希望地道:「……魏公子!」

  魏無羨忙道:「好的好的,藍宗主,那我換個說法。我是他的人。」

  蘇涉額頭青筋暴起,喝道:「夠了!什麼你的我的他的!」

  魏無羨立即道:「那行。這是你說的,夠了啊。你打也打了,氣該消了吧,趕緊到後面去幫金宗主挖地吧。別再動我們了。斂芳尊對澤蕪君還是尊敬有加的,你若是傷了含光君,你猜猜斂芳尊高興不高興?」

  他說到了點子上,蘇涉被他提醒,猛地記起這麼回事,有心收手了。可到底心有不甘,還要再諷刺幾句:「想不到傳說中叫陰陽兩道都聞風喪膽的夷陵老祖,也會怕死,哈!」

  魏無羨道:「好說好說。不過,我不是怕死,只不過還不想死。」

  雖然覺得咬文嚼字無聊,蘇涉還是冷笑道:「怕死和不想死,有區別嗎?」

  魏無羨耐心地道:「當然有區別了。比方說我現在不想從藍湛身上起來,和我害怕從藍湛身上起來,這能是一回事兒?」

  蘇涉的臉都綠了。

  這時,忽然從魏無羨的上方,傳來輕輕的一聲笑。

  很輕很輕的一聲,幾乎讓人懷疑是聽錯了。

  可魏無羨猛地抬起頭,卻是真真切切地,在藍忘機的嘴角邊,看到了那抹還沒來得及消散、彷彿晴光映雪的淺淡笑意。

  這下,不光是蘇涉,連藍曦臣、金凌都怔住了。

  眾所周知,含光君永遠都是一副冷若冰霜、不苟言笑、彷彿了無生趣的面孔,幾乎沒人見過他笑起來的樣子,就算只是略略地勾一勾嘴角。

  誰都沒料到,看到他的笑容,竟然是在這樣一個場景之下。

  魏無羨的眼睛瞬間睜得又大又圓。

  半晌,他嚥了咽喉嚨,喉結上下滾動了一輪,道:「藍湛,你……」

  正在此時,觀音廟的門外,又傳來了叩叩之響!

  這是今晚,第二次有人敲響這扇門。

  蘇涉將他的佩劍難平拔出,握在手中,警惕道:「誰?!」

  靜默許久,無人應答。

  就在廟內眾人就快以為這敲門聲不過是暴雨夜中的錯覺時,大門猛地四分五裂!

  破門而入的風雨之中,一道靈光流轉的紫電正面擊中了蘇涉的胸口,將他向後掀飛。

  第103章:恨生第二十一(6

  蘇涉重重撞到一隻紅木圓柱上,當場噴出一口鮮血。守在廟內大門左右的兩名修士也被餘波波及,趴地不起。

  一道紫衣身影邁過門檻,穩步邁入大殿之中。

  廟外風雨交加,這人身上卻並未被如何淋濕,只是衣擺的紫色稍微深一些。左手撐著一把油紙傘,雨點噼裡啪啦打在傘面上,水花飛濺,右手紫電的冷光還在滋滋狂竄。他臉上神色,比這雷雨之夜更加陰沉。

  金凌一下子坐了起來,叫道:「舅舅!」

  江澄的目光橫掃過去,冷冷地道:「叫!你現在知道叫我,之前你跑什麼跑!」

  說完,他調轉了視線,有意無意朝魏無羨和藍忘機那邊投去。

  兩撥視線尚未對接,蘇涉已用他的佩劍難平支撐著勉力起身,朝江澄刺去。江澄還沒出手,幾聲犬吠,那隻黑鬃靈犬一條飛魚一般從廟外飛入,直直朝蘇涉撲去。

  魏無羨一聽到狗叫,登時汗毛倒豎,往藍忘機懷裡縮去,魂飛魄散道:「藍湛!」

  藍忘機早已自覺地攬住他,應道:「嗯!」

  魏無羨道:「抱住我!」

  藍忘機道:「已經抱住了。」

  魏無羨道:「抱緊我!!!」

  藍忘機便用力將他摟得更緊了。

  不看畫面,光是只聽聲音,江澄的臉部肌肉和嘴角都是一陣抽搐,原本似乎有點想往那頭看,這下徹底控制住了自己的脖子。恰恰殿後衝出數名蘭陵金氏的修士,持劍圍來。江澄冷笑一聲,揮起右手,在觀音廟之內舞出了一條炫目的紫虹,被這道紫虹沾身的人都被擊飛出去,而那把油紙傘,還穩穩當當撐在他左手之中。那群修士東倒西歪摔成一片,還在周身過電一般痙攣哆嗦,江澄這才收起了傘。

  蘇涉則被那條黑鬃靈犬纏得怒吼不止,金凌在一旁叫道:「仙子!當心!仙子,咬他!咬他手!」

  藍曦臣則喝道:「江宗主,當心琴聲!」

  話音未落,便從觀音廟後方傳來一兩聲琴響,必定是金光瑤在故技重施。然而,江澄在亂葬崗上已經吃過這邪曲的一次虧,自然警覺非常,那聲弦響剛發出來的時候,他便在地上一踢,用足尖挑起了一名修士跌落的長劍,左手拋開紙傘,接住這把劍,右手拔出腰間的三毒,雙手各持一劍,猛地相交一劃。

  兩把劍相互摩擦,發出極其尖銳刺耳的噪聲,蓋過了邪曲的旋律。

  十分有效的破解方式!

  只有一個不足之處——這聲音,實在是太難聽了!

  難聽得彷彿耳朵立即要被這可怕的噪音戳破,對藍曦臣和藍忘機這種出身姑蘇藍氏的人而言,更是無法容忍,二人皆是微微皺起了眉。可藍忘機正在盡職盡責地摟著魏無羨,無法捂耳,於是魏無羨一邊聽著狗叫發抖,一邊伸手幫他摀住了。

  江澄硬著一張臉,雙手持劍,一邊製造這種煞風景的破耳魔音,一邊朝殿後逼去。可不等他殺過去擒住藏在暗處的金光瑤,金光瑤自己捂著耳朵走出來了。

  他手裡沒拉著那幾根細細的琴弦,江澄便暫且止住了製造噪音的舉動。

  藍曦臣道:「琴弦在他腰間。」

  金光瑤道:「二哥你用不著這樣,就算琴弦現在在我手上,江宗主這麼一直擦刮著,我也彈不了。」

  江澄提劍朝他刺去,金光瑤閃身一避,道:「江宗主!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江澄不與他多言,金光瑤靈力沒他強勁,不敢直面迎擊,只能不斷靈活地閃避,邊避邊道:「是不是阿凌到處亂跑,你追著他找到這兒來的?仙子一定還給你帶了路。唉,明明是我送的黑鬃靈犬,卻半點面子也不給我。」

  魏無羨被藍忘機緊緊抱著,聽到狗叫也不那麼害怕了,還能騰出心思來思考,低聲道:「金光瑤想幹什麼?這種時候還要閒扯家常???」

  藍忘機卻不應語,魏無羨沒聽到他回答,心中納悶,抬頭一看,原來他還捂著藍忘機耳朵,方才藍忘機根本沒聽到他說話,怪不得沒回答了,連忙放手。

  這時,金光瑤話鋒卻忽然一轉,笑道:「江宗主,你怎麼回事?從剛才起,眼神一直躲躲閃閃不敢往那邊看,是那邊有什麼東西嗎?」

  魏無羨心道:「他哪是不敢看……大概是有點噁心,不想看吧。不過也無所謂了……大概。」

  金光瑤又道:「還躲?那邊沒什麼東西,那邊是你的師兄。你真的是追著阿凌找到這兒來的嗎?」

  江澄咆哮道:「不然呢?!我還能是找誰?!」

  藍曦臣道:「不要回答他!」

  金光瑤慣會花言巧語,只要江澄一開始和他對話,就會被他轉移注意力,不由自主被牽動情緒。金光瑤道:「好吧,魏先生,你看到了嗎?你師弟既不是來找你的,連看都不想看你一眼。」

  魏無羨笑道:「你這話就奇怪了金宗主。江宗主對我這個態度又不是第一天了。」

  聞言,江澄的嘴角一陣輕微的扭曲,握著紫電的手背青筋凸起。

  金光瑤卻又轉向江澄,長吁短嘆道:「江宗主,做你的師兄,可真不容易啊。」

  聽金光瑤一直把話題往他身上引,魏無羨越發警惕起來。

  金光瑤全然不理江澄有沒有在聽他說話,自顧自笑眯眯地說下去:「江宗主,我聽說昨天你在蓮花塢無緣無故內大鬧一場,拿著夷陵老祖以前用的佩劍到處跑,逢人就叫人拔啊。」

  江澄的表情瞬間變得無比恐怖。

  魏無羨則突然從藍忘機懷裡坐起,心跳也猛地一頓。

  他心中有個聲音道:「我的佩劍?是說隨便?隨便我不是扔溫寧那兒了嗎?不對,昨天到今天確實沒有見他拿著……怎麼落到江澄手裡了?!江澄為什麼要別人去拔劍?!他自己拔過了沒?」

  正精神緊繃,藍忘機伸手在他背脊上撫摸了兩下,魏無羨這才回過神來。那兩下像是撫順了他的情緒,使得他稍稍平靜了些。

  金光瑤眼放精光,道:「我還聽說誰都拔不出來那把劍,但是你自己卻拔出來了。這可奇了怪了,我十分好奇,能不能請你為我解惑,這是怎麼回事呢?」

  江澄將紫電和三毒一齊召出,怒道:「廢話少說!」

  金光瑤揚聲道:「好,這是廢話,我不說了。那我們說點別的。江宗主,你可真了不起,最年輕的家主,以一人之力重建雲夢江氏,我等佩服。不過我記得你從前從來比什麼都比不過魏先生的,能否請教一下你是如何在射日之征後便逆襲的?是不是吃了什麼金丹妙藥啊!」

  「金丹」二字,他說的清晰銳利無比。江澄的五官幾乎都要錯位了,紫電也綻出危險的白光,心神大亂之下,動作出現了一絲破綻。

  金光瑤等的就是這一刻的破綻,甩出暗藏多時的琴弦。江澄立即回神迎擊,紫電和琴弦纏到了一起,金光瑤感覺手心一麻,立即撤手。然而,他隨即輕笑一聲,左手揮出另一條琴弦,朝魏無羨和藍忘機那邊襲去!

  江澄瞳孔猛地縮成一點,劈手轉了紫電的方向,去截那根琴弦。金光瑤趁機抽出一直纏在他腰間的佩劍,刺向江澄心口!

  金凌失聲道:「舅舅!」

  江澄面色鐵青地摀住了胸口。

  鮮血從他指縫間湧出,迅速將胸前衣物浸成了一片紫黑之色。紫電截住了那道琴弦之後,瞬間化回了那枚銀色指環,套回他手上。當主人失血過多或身受重傷的時候,靈器都是會自覺恢復耗損最低的形態的。

  金光瑤從袖中取出一條手帕,將他的軟劍擦淨,纏回腰間。地上蘭陵金氏的修士們三三兩兩爬起。蘇涉也冒著大雨從外頭回來,那條黑鬃靈犬竟是個沒半點骨氣的,見有人撐腰就悍勇無比,見勢不好打不過就立即逃跑,並且跑得比誰都快,又沒讓他逮住,臉色恨恨。金光瑤掃了這些屬下一眼,搖了搖頭。

  金凌早已衝過去扶住了江澄,藍曦臣嘆道:「……不可亂動,扶他慢慢坐好。」

  雖說受了當胸一劍,但江澄也不至於就沒命了,只是暫時不宜動彈、不便強動靈力而已。他不喜歡被人扶,對金凌道:「快滾。」

  金凌知道他還在氣自己亂跑,自覺理虧,不敢頂撞,不假思索地對藍忘機道:「含光君,還有蒲團嗎?」

  原先他們坐的四個蒲團都是藍忘機找來的,可這大殿裡總共也只找到了四個。沉默片刻,藍忘機站了起來,把他坐的那個推到了一旁。

  金凌忙道:「謝謝!不用了,我還是把我自己的……」

  藍忘機道:「不必。」

  說完便在魏無羨身邊坐了下來。兩個人一本正經地坐在同一隻蒲團上,竟然也不怎麼擠。

  見位置都給他騰出來了,金凌便拖著江澄坐了過去。

  第104章:恨生第二十一(7

  自行按住胸口穴位,止住血流之勢,坐下之後,江澄抬起眼簾,看了那邊的魏無羨和藍忘機兩人一眼,很快又垂下,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什麼。

  正在此時,殿後傳來一聲欣喜若狂的呼喊:「宗主!挖到了!露出一角了!」

  金光瑤面色大緩,道:「快,繼續!全都挖出來然後打開,記得小心!」

  他快步走回殿後。於此同時,天邊七八蒼白的閃電扭曲著爬過,須臾,霹靂陣陣。

  望瞭望天外之象,藍曦臣若有所思地道:「這雷雨來得蹊蹺。」

  那邊,魏無羨和藍忘機坐在一起,江澄坐在一旁,金凌把自己的蒲團也拖了過去。

  嘩嘩的雨聲中,好一陣尷尬的死寂,誰都沒率先開口。不知為什麼,金凌似乎很想讓他們交流一番,瞅來瞅去,忽然道:「舅舅,多虧你剛才截住了那根琴弦,不然就糟了。」

  金凌在笨拙地給他舅舅說話,痕跡十分刻意,反而讓局面變的更尷尬。江澄的臉黑了黑,道:「你給我閉嘴!」

  若不是他情緒不穩,沒牽制死金光瑤,使他偷到縫隙偷襲這邊,也不會自己落入敵手。而且,其實魏無羨和藍忘機完全可以自行避開那根琴弦。就算現下藍忘機沒了靈力,魏無羨靈力低微,但身手還在,縱使無法攻擊,閃避還是做得到的。

  遭了呵斥之後,金凌訕訕地閉嘴了。江澄抿起嘴,不再開口。

  魏無羨也什麼都沒說。

  若是換了以前,他多少要嘲笑一番江澄,被人激了幾句就受不了,教人鑽了空子,可如今想想金光瑤說的那些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江澄已經知道真相了。

  這時,藍忘機又在他背脊上撫了兩下,魏無羨抬起眼,見他並無震驚神色,目光幾乎可以說得上柔和,心中一動,忍不住低聲道:「……你知道?」

  藍忘機緩緩點頭。

  魏無羨輕輕籲出一口氣,道:「……溫寧。」

  隨便原先是溫寧拿在手裡的,現在落到了江澄手裡,若不是溫寧自己給的,離開蓮花塢的路上,他決不會對此絕口不提。

  若不是溫寧還沒找到這兒來,魏無羨此時必定已瞪向了他。

  他帶著一絲微微的惱意道:「……我再三叮囑過,讓他不要說的!」

  冷不防,江澄開口了:「不要什麼?」

  魏無羨一怔,和藍忘機一起望過去。只見江澄一手捂心口,涼颼颼地道:「魏無羨,你真無私,真偉大。做盡了好事,還忍辱負重不讓人知道,真讓人感動。我是不是該跪下來哭著感謝你啊?」

  聽他毫不客氣,話語中滿是譏諷之意,藍忘機面色一寒。

  金凌見藍忘機神情不善,連忙擋在江澄之前,生怕藍忘機一掌打死他,急道:「舅舅!」

  魏無羨的臉色也有點難看起來。

  他從沒指望江澄知道了真相之後會立刻與他冰釋前嫌,卻也沒想到說話還是這麼不好聽,無語片刻,道:「我沒說讓你感謝我。」

  江澄「哈」了一聲,道:「那是,做好事不求回報,境界高嘛。和我當然不一樣。怪不得我父親在世時常說你才是真正懂江家家訓、有江家之風的人。」

  魏無羨聽不下去了,道:「行了。」

  江澄厲聲道:「你最懂!你什麼都強過我!天資修為,靈性心性,你們都懂,我境界低——那我是什麼?!?!」

  他猛地伸手,似乎要去揪魏無羨的衣領,藍忘機一手攬住魏無羨的肩頭,把他護到身後,另一手重重拍開江澄,目中已隱隱透出怒火。他這一擊雖不含靈力,勁力卻甚強,震得江澄胸前傷口又崩裂,頓時鮮血狂湧。金凌驚叫道:「舅舅你的傷!含光君,手下留情!」

  藍忘機則冷聲道:「江晚吟,口下留德!」

  藍曦臣把身上外袍脫下來,蓋在冷得瑟瑟發抖的聶懷桑身上,道:「江宗主,切勿激動。你再吼兩句,傷勢更重。」

  江澄一把推開手足無措扶著他的金凌,在胸口胡亂拍了幾把,止住血流。雖然失血,可血氣又止不住地往腦上湧,臉色忽白忽紅,道:「憑什麼?魏無羨,你他媽憑什麼?」

  魏無羨從藍忘機肩頭探出個腦袋,道:「什麼憑什麼?」

  江澄道:「我們江家給了你多少啊?明明我才是他兒子,我才是雲夢江氏的繼承人,這麼多年來處處被你壓一頭。養育之恩,甚至是命!我爹我娘我姐姐還有金子軒的命,只留下一個因為你沒爹沒娘的金凌!」

  金凌周身一震,肩頭耷拉下來,神情也略略萎靡。

  魏無羨動了動嘴唇,終是沒說什麼,藍忘機回過身,握住他的手。

  江澄大罵道:「魏無羨,究竟先違背自己誓言、背叛我們江家的人是誰?你自己說說,將來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屬,一輩子扶持我。姑蘇藍氏有雙璧我們雲夢江氏就有雙傑,永遠不背叛我不背叛江家,這話是誰說的?!我問你這話都是誰說的?!都他媽被你吃下去了?!

  他越說越激動:「結果呢?你去護著外人,哈哈,還是溫家的人。你是吃了他們多少米?!毫不猶豫地說叛逃就叛逃!你把我們家當什麼?!好事都被你做盡了,做了壞事卻每每總是身不由己!逼不得已!有什麼難言之隱的苦衷!苦衷?!什麼都不告訴我,把我當傻瓜一樣!!!

  「你欠我們江家多少?我不該恨你嗎?我不能恨你嗎?!憑什麼現在我好像反而還對不起你了?!憑什麼我非要覺得這麼多年來我他媽就像個丑角?!我是什麼東西?我就活該被你的光輝燦爛照耀得睜不開眼睛嗎?!我不該恨你嗎?!」

  藍忘機猛地站起身來,金凌惶恐地擋在江澄之前,道:「含光君!我舅舅受傷了……」

  江澄一巴掌將他拍得趴下了,道:「讓他來!我怕他藍二嗎!」

  可是,挨了這一巴掌後,金凌卻愣住了。

  不光是他,魏無羨,藍忘機,藍曦臣,全都不動了。

  江澄,哭了。

  他一邊從眼中流下淚,一邊咬牙切齒地道:「……憑什麼……你憑什麼不告訴我!」

  江澄捏緊了拳頭,像是要砸別人,像是要砸自己,最終,還是砸在了地上。

  他應該是可以義無反顧地憎恨魏無羨的。但此時此刻,正在他體內運轉靈力的這顆金丹,卻讓他無法恨得理直氣壯。

  魏無羨不知該怎麼回答。

  一開始,就是因為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江澄,所以才決定不告訴他。

  他答應過江楓眠和虞夫人什麼,他都牢牢記在心裡:好好照顧扶持江澄。這樣一個爭強好勝到逼近極端的人,如果得知了這件事,終其一生,都會鬱鬱不快,痛苦難堪,無法直視自己。他心裡永遠都會有一個過不去的坎,總是惦記著他是靠著別人的犧牲才能取得今日的成就。這根本不是他的修為和成就。他贏了也是輸了,早就沒有資格爭強好勝了。

  後來,則是因為累金子軒和江厭離因他而死,更沒臉讓人知道。在那之後告訴江澄這件事,就好像在推卸責任,急於表明自己也是有功之人,告訴江澄你不要恨我,你看,我也是為江家付出過的。

  江澄哭得無聲,淚水卻已橫七豎八爬了滿臉。

  當著人前哭得如此難看,這於曾經的他而言,是絕不可能的事。而且從今以後的每時每刻,只要這顆金丹還在他體內,還能夠運轉靈力,他就會永遠記得這種感受。

  他哽嚥著道:「……你說過,將來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屬,一輩子扶持我,永遠不會背叛雲夢江氏……這是你自己說的。」

  「……」沉默片刻,魏無羨道:「對不起。我食言了。」

  江澄搖了搖頭,把臉深深埋入手掌之中,「嗤」的笑了一聲。

  半晌,他悶聲嘲諷道:「都這種時候了,還要你來跟我說對不起。我是多金貴的一個人哪。」

  江宗主出言總是帶三分譏諷,只是這一次,嘲諷的卻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忽然,他道:「對不起。」

  魏無羨愣了愣,無意識摸了摸下巴,道:「……你也用不著說對不起。就當我還江家的。」

  江澄這才抬起臉,眼球佈滿血絲,紅著眼眶看他,啞聲道:「……還我父親,我母親,我姐姐?」

  魏無羨按了按太陽穴,道:「算了。過去的事了。都別再提了吧。」

  這並不是什麼他喜歡不斷重溫的舊事。他不想再被迫回憶一遍自己清醒時被剖丹的感受,也不想被被迫反覆強調提醒,這是什麼樣的一種付出。

  如果是在前世被拆穿這件事,他多半會哈哈哈哈地反過來安慰江澄:「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你看我這麼多年沒那顆金丹,還不是風生水起地過來了」。但是現在,他確實沒力氣這樣雲淡風輕地故作瀟灑了。

  憑心而論,他真的沒有那麼灑脫。

  這種事那麼容易看開的嗎?

  不可能的。

  十七八歲的魏無羨,其實驕傲不輸江澄。曾經也靈力強勁,天資過人。整天摸魚打鳥,通宵爬牆坑人,照樣能遙遙領先,甩苦苦用功的其他同門十八條街。

  但是,每當夜深人靜時輾轉反側,不得入眠,想到自己此生都無法再以正統之途登頂、永遠也不能使出那令旁人瞠目結舌的驚豔一劍的時候,反過來想一想,如果江楓眠沒有把他帶回蓮花塢,可能他這輩子都和這些仙門世家無緣,根本不會知道,世上還有如此玄奇瑰麗的一條道路,只不過是個流落街頭見狗就逃的小混混頭子,或者在鄉下放牛偷菜,吹吹笛子混混日子,無從修煉,更不可能有機會結丹,心裡就會好受很多。

  就當是報答,或者是贖罪。就當從來沒有得到過那顆金丹。

  這麼開導自己的次數多了,就真的好像能和表面上一樣瀟灑不羈,順便還能在心中半真半假地讚美一下自己的境界。

  江澄狠狠一擦臉,抹去了眼淚,深吸一口氣,閉上了眼睛。魏無羨則抓緊了藍忘機的手。

  況且,現在的他是真的覺得,已經過去了,沒那麼重要了。

  最重要的,已經被他抓在了手上,放在了心裡。

  ……等等?

  魏無羨猛地蹦出一個念頭。

  他忽然想到,今晚藍忘機推開自己的時候,還有一個細節。他好像對自己說「謝謝」反應格外激烈。既然拜溫寧所賜,藍忘機早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那麼除了他誤以為自己一時興起在趁酒胡搞,是不是也有一點其中的原因?

  以前他都在什麼情況下對藍忘機說過謝謝,魏無羨又……記不大清了,不過應該和道歉一樣,都沒給藍忘機留下什麼好印象。江澄沒了金丹,魏無羨就把金丹剖了送給江澄,藍忘機見了,會不會隱約覺得自己為了感恩什麼都肯付出?!

  魏無羨立即道:「胡說八道!胡說八道!豈有此理!我可沒那麼偉大!跟那完全沒關係!!!」

  藍忘機低下頭,目露疑惑之色。魏無羨心想不管有沒有這個原因,為了以防萬一必須得再強調一下,讓藍忘機明白自己的意思。他把藍忘機拽下來,撲到他身上,揪著他的領口道:「藍湛啊,剛才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對吧?!」

  藍忘機險些被他撲倒在地,睜眼看他,道:「……聽到了。」

  豈止是藍忘機聽到了,當時在場的,有誰沒聽到!

  魏無羨道:「好。那我們再確認一下吧。來!」

  他在藍忘機唇上啄了一下,見藍忘機睜大了眼睛,心滿意足地舔了舔嘴唇,忽然想起姑蘇藍氏家教比較嚴,旁邊有人靠太近的話不太好,便對一旁的江澄和金凌道:「那個,麻煩你們迴避一下。」

  江澄:「……」

  金凌震驚道:「我舅舅是傷號!」

  魏無羨道:「所以我讓他迴避啊。」

  江澄方才的情緒還沒收住,眼眶還是紅的,臉色卻發青,不想說話。

  藍曦臣道:「魏公子,你……還記得自己被抓被俘虜了嗎?」

  魏無羨想了想,道:「藍宗主,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覺得被抓被俘虜就一定要苦大仇深地老實坐著。我愁雲慘淡地端正坐好也是被抓被俘虜,我躺下來休息也是被抓被俘虜,我這樣那樣幹什麼都是被抓被俘虜。為什麼我就不能讓自己被抓被俘虜的時候舒服一點高興一點?放心吧,只是親兩下,真的不干別的。藍湛,我們來!」

  恰在此時,身上蓋著藍曦臣外袍的聶懷桑悠悠轉醒過來。他哎喲哎喲地小小叫了幾聲,勉強爬起,睜眼看到的畫面,就是魏無羨在他對面急不可耐地把睜著一雙眼睛、看起來很嚴肅的含光君按在地上親,當即一聲慘叫。

  與此同時,從觀音廟的大殿後傳來了一陣怪異的嗤嗤之聲,似乎噴出了什麼東西,片刻之後,那群蘭陵金氏的修士們也齊聲慘叫起來!

  第105章:恨生第二十一(8

  廟內所有人皆是神色驟變。

  藍忘機身形微動,似乎想起身,魏無羨卻又用力地把他壓了回去,摸了摸他的臉,嘻嘻笑道:「……別動。」

  藍忘機看了看他,果然沒動。須臾,一陣輕微的刺鼻氣味飄了出來,藍曦臣以袖掩面的同時,眉目間隱隱有擔憂之色自然而然地流露。緊接著,兩道身影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

  蘇涉扶著金光瑤,兩人都是面色蒼白,而殿後的哀嚎之聲還在繼續。蘇涉道:「宗主,你怎麼樣?!」

  金光瑤額頭有微微冷汗沁出,道:「沒怎麼樣。方才多虧你了。」

  他左手垂著提不起來,整條手臂都在發抖,似乎在強忍痛苦,右手則伸入懷裡取出一隻藥瓶,想打開,單手卻不便。見狀,蘇涉忙接過藥瓶,倒出藥丸放進他手心。金光瑤低頭服了,皺眉嚥下去,眉頭又迅速舒展。

  藍曦臣猶豫片刻,問道:「你怎麼了?」

  金光瑤微微一怔,面上這才湧上一絲血氣,勉強笑道:「一時不慎。」

  他左手的手背道手腕上多出了一片紅色,仔細看,那片皮膚彷彿是被炸過的熟肉一般,肌理都爛了。

  大殿後的慘叫聲很快便湮滅無聲,等到那股刺鼻的氣味漸漸消散,魏無羨這才放開藍忘機,兩人一同繞到殿後查看,不過仍未貿然進入,而是依然留有一定距離。只見一個深坑之旁堆起一座高高的土包,一口頗為精緻考究的棺材斜置在一旁,其上還有一隻漆黑的箱子,兩樣東西已經打開,還有稀薄的白煙從中緩緩逸出。

  那刺鼻的氣味就是這些白煙,必然是致命的毒物。完全不用想,因為棺材之旁橫七豎八地躺了一地屍體,都是方才苦掘的修士們,現下已經化成了一具具爛熟的死屍,連身上的金星雪浪袍都被腐蝕得只剩焦黑的殘片,可見這白煙毒性有多重。

  金光瑤沉著臉撕下一片雪白的衣襟,纏在受傷的手背上,手指微微發抖,正要走過去察看,蘇涉道:「宗主,我去!」

  他便搶在前面,以劍氣驅散殘留的毒煙,劍尖在那隻漆黑的箱子上一捅。鐵箱翻地,空無一物。

  金光瑤再也忍不住了,踉蹌著走上去,看他神情也知道,棺材裡也是空的。他剛剛才回覆了點的氣色頃刻退得乾淨,嘴唇鐵青。

  藍曦臣過來,也看到了殿後的慘狀,震驚道:「你究竟在這裡埋了什麼東西?怎會如此??」

  聶懷桑只看了一眼,已嚇得跪在地上嘔吐不止。金光瑤嘴唇顫了顫,沒說出話來。一道閃電劈下,將他的臉映得一片慘白。他那表情著實可怖,使得聶懷桑打了個寒戰,連吐也不敢大聲了,眼含淚光捂著嘴縮在藍曦臣身後,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瑟瑟發抖。藍曦臣回頭安慰了他幾句,金光瑤則是連像之前那樣作溫柔可親之態的餘力都沒有了。

  魏無羨笑道:「澤蕪君,這你可就冤枉金宗主了,這裡的東西,根本就不是他埋的。」

  金光瑤的目光緩緩移向他。魏無羨接著道:「即便原先是他埋的,現在也恐怕早就被人換過了。」

  蘇涉舉劍指他,冷聲道:「你什麼意思?魏無羨,是不是你搞了什麼鬼!」

  魏無羨道:「這你可太看得起我了。你們都看到了,今晚我什麼別的都不想幹,哪有心思來搞你們的鬼。金宗主,你可別忘了那個神秘的送信人。他既然能一五一十地查出金宗主你過往的那些隱秘事蹟,搶先一步到這裡來把你想挖的東西挖走了,再換上毒煙暗器,等你過來時送給你,這又有什麼不可能?」

  從這群修士沒有挖到他們應該挖到的東西的時候,魏無羨就知道,自有人來收拾金光瑤。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準備好了各種禮物,一件一件慢慢送給他。莫家莊的左手、被引到義城的世家子弟們、一路上的詭異的死貓、寫滿陳年秘事的告密信……

  魏無羨笑道:「金宗主,你有沒想過,今晚你是螳螂,但是還有一隻黃雀。那個一直盯著你的送信人,此時此刻,說不定就在暗處窺看著你的一舉一動。不對,說不定,並不是人……」

  悶雷陣陣,雨勢滂沱。聽到「不是人」三個字,金光瑤的臉上,有一瞬間閃過了幾乎可以稱為「恐懼」的神色。

  蘇涉冷笑道:「魏無羨,你少作這些虛張聲勢的恐嚇之語……」

  金光瑤舉起右手阻住他,道:「別費無謂的口舌之爭。把你身上的傷口處理一下。」

  方才他臉上那一絲恐懼轉瞬而逝,各種情緒都被迅速控制住,歸於冷靜。方才蘇涉和仙子撕斗,被仙子零零散散抓傷了不少地方,手臂、胸口都有衣物破損,尤其是胸口,抓痕入肉透骨,白衣上透出許多血跡,若不處理,拖久了怕是要行動困難,不便應付可能到來的突發狀況。金光瑤從懷裡取出一枚藥包遞給他,蘇涉雙手接過,道:「是。」果然不再和魏無羨多言,轉過身去,解開衣服處理身上傷口。金光瑤被毒煙灼傷的左手還是有些不聽使喚,只得也先坐在地上調息。剩餘的修士們則持劍在觀音廟內走來走去,監督巡邏。聶懷桑看到這些明晃晃的刀劍眼睛都直了,身邊沒有護衛,大氣也不敢出,縮在藍曦臣身後的角落,打了好幾噴嚏。

  魏無羨心道:「這個蘇涉對別人陰陽怪氣,對藍湛更是怨氣深重,對金光瑤倒是尊敬有加。」

  他這麼想著,不由自主去看藍忘機。誰知,恰好看到一縷寒意從他目中閃過。

  藍忘機對蘇涉冷冷地道:「轉身。」

  蘇涉正在低頭給胸前的幾道爪印上藥,側身對他們,忽聽藍忘機這語氣不容違背的一句,竟然不由自主地就轉了身。

  這一轉身,江澄和金凌都睜大了眼睛。

  魏無羨臉上的笑容也瞬間收斂了。

  他沉聲道:「……竟然是你!」

  蘇涉這才反應過來,立即掩上胸口衣衫。然而,這邊面對他的幾人已經把他方才露出來的胸膛看得清清楚楚。在他胸口靠近心臟的一片皮膚上,密密地生著十幾個大小不一的黑洞。

  千瘡百孔詛咒的痕跡!

  而且,這十有八九不是被下咒後留下的惡詛痕。如果是那樣的話,看這些孔洞的擴散程度,此時蘇涉的內臟乃至金丹都應當已經生滿了黑洞,絕對無法使用靈力。然而,他還能反覆使用大量消耗靈力的傳送符。那麼這些痕跡的來源便只有一個解釋——這一定是他下咒去咒別人、被反彈詛咒之後留下的痕跡!

  當年金子勳被人下了千瘡百孔之後,一定到處蒐羅過最強的醫師和咒術師來設法補救。醫道並非魏無羨所擅長,但他知道,有些咒術師是能夠以反彈之術打回部分的詛咒的,只是此術難精,反彈的力道大大弱原詛咒的威力。金子勳必然也曾寄希望於此種反擊術,然而無法治本,頂多只能讓下咒者吃點下苦頭,他自己身上的惡詛卻還是不能解。

  魏無羨不是沒有努力想找出下咒者是誰、試圖為自己正名過,但終究是人海茫茫無從找起,再加上後來發生的事已經遠遠不限於千瘡百孔咒,便不抱希望了。誰知今夜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金凌不懂,聶懷桑大概也不懂,但其餘幾人都在瞬間想通了這些關節。

  藍忘機望向金光瑤,道:「這也在你當初的計畫之中?」

  計畫,指的是窮奇道截殺。那場截殺的起因就是因為金子勳被下了千瘡百孔的詛咒。如果他沒有中咒,溫寧就不會在窮奇道失控而大開殺戒,魏無羨就不會要背負上金子軒這條沉重的人命,也不會有後來更多的事。蘇涉是金光瑤的親信,他下咒必然是出於金光瑤的指使。一次截殺,解決了蘭陵金氏的兩名平輩子弟,為金光瑤繼承蘭陵金氏、坐上仙督之位掃清所有障礙,但又與己無關,從頭至尾手上都沒沾鮮血,堪稱完美。

  金光瑤不置可否。藍曦臣則對蘇涉道:「當年你與魏公子無冤無仇,何至於如此費盡心思來謀劃這樣一場……」

  魏無羨心頭壓抑著一股怒火,嗤笑道:「別說是無冤無仇了。我跟他根本就不熟啊。」

  尚在調息中的金光瑤睜開雙眼,訝然道:「魏公子,你不是應該最清楚的嗎?無冤無仇就能夠相安無事,怎麼可能?這世上所有人原本都是無冤無仇的,總會有個人先開頭的。」

  江澄恨聲道:「陰毒小人!!!」

  意料之外的是,蘇涉卻冷笑道:「誰說我是為了陷害魏無羨才對金子勳下咒的?別自以為是了。我當時根本就沒有歸於斂芳尊麾下,我下咒,只不過因為我想這麼做!專門為了搆陷魏無羨去犯閒詛咒旁人?他還不值得我這麼做!」

  魏無羨挑眉道:「你和金子勳有仇?」

  剛問完,他便不點自通了。金子勳的為人他是早有耳聞、亦有所見的,時常不把附屬家族的人放在眼裡,認為他們和家僕同為一等。連和他們一起入宴都覺得有失身份。而蘇涉作為蘭陵金氏附屬家族的一份子,免不了時常要去金麟台赴宴,少不得要和金子勳撞上。一個心胸狹窄斤斤計較,一個自高自大蠻橫驕傲,這兩人要是有過什麼不快,蘇涉記恨上了金子勳,半點也不奇怪。

  如果真是這樣,那麼金子勳被下千瘡百孔咒,根本不關他的事,連下咒人的目的都不是搆陷他,卻被無故牽扯進來,最終導致了那樣的後果。

  江澄卻完全不信,怒聲道:「撒謊!」不顧要害傷口,抓著三毒就要衝起來,頓時鮮血狂湧,金凌忙把他按回去。他不能動彈,心中思緒洶湧翻騰,恨極憤極,罵道:「你這娼妓之子,為了往上爬什麼廉恥都不顧,不是你預謀的?!騙誰!」

  聽到「娼妓之子」四個字,金光瑤的笑容凝滯了一下。

  他望向江澄,思索片刻,淡淡地開口道:「江宗主,冷靜點吧,我明白你此刻的心情。你現在火氣這麼大,無非是知道了金丹的真相,回想這麼多年來的所作所為,你那顆驕傲偏執的心感到有一點愧疚,所以急於給魏先生前世的事找一個凶手,一個可以推脫所有責任的魔頭,然後鞭笞討伐之,就當是給魏先生報仇洩憤,順便給自己減輕一點負擔。如果你覺得認定這件事是我預謀的就能減輕你的煩惱,那麼你這樣想也無所謂,請隨意。但是你要明白的是,魏先生落得那樣的下場,你也有責任的,而且是大責任。為什麼那麼多人都極力討伐夷陵老祖?為什麼有關的無關的都要發聲吶喊?為什麼他被一面倒地人人喊打?真的只有正義感作怪嗎?當然不是。有一部分的原因,在於你啊。」

  江澄眼眶赤紅,藍曦臣知道他又要來搬弄是非了,低聲喝道:「金宗主!」

  金光瑤不為所動,繼續微笑著侃侃而談:「……當時蘭陵金氏、清河聶氏、姑蘇藍氏三家相爭,已經分去了大頭,其他人只能吃點小蝦米,而你,剛剛重建了蓮花塢,身後還有一個危險不可估量的夷陵老祖魏無羨。你覺得其他家族會高興看到一個擁有如此得天獨厚之勢的年輕家主嗎?幸運的是,你和你師兄關係好像不太好,所以大家都覺得有機可乘,當然能讓你們分裂反目就儘量推波助瀾。不管怎麼說,不讓你雲夢江氏更強大,就是讓自己更強大。江宗主,但凡你從前對你師兄的態度表現得好一點,顯得你們之間的聯盟堅不可摧,讓旁人知難而退不試圖挑撥,或是事發之後你多一絲寬容,事情也不會變成後來的樣子。說起來,圍剿亂葬崗的主力也有你一份呢……」

  聽到江澄罵出「娼妓之子」的時候魏無羨就知道要糟。隨便一直都金光瑤收藏在他金麟台的密室裡,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這把劍封劍的事實,前世魏無羨曾在他面前以各種理由拒絕佩劍,再加上聽說江澄把隨便拔出來了,他將這些東西一整合,便猜測出了大概的真相,故意說出來刺激才知道真相不久的江澄,成功反擊,足見其心思敏銳。江澄罵了他娼妓之子,觸了他的逆鱗,他便又用這些再血淋淋地抽江澄一頓鞭子,聽似客客氣氣,實則字字如刀。

  魏無羨打斷他道:「狡辯之詞也能說得頭頭是道,金宗主當真生了一條好舌頭。」

  金光瑤道:「過獎,只是既然頭頭是道,又怎麼能算狡辯之詞呢?」

  話音未落,魏無羨一掌拍向蘇涉。蘇涉剛剛在調息,沒料到魏無羨散漫了大半晚會忽然發難,險些中招,拔劍指他:「你找死!」

  金光瑤終於修整完畢,起身道:「魏先生何必這麼生氣?」

  魏無羨道:「這次輪到對我來舌燦蓮花了?請講,我看看我會不會被說服。」

  金光瑤微笑道:「那好,我講了。就算蘇涉不去對金子勳下咒,魏先生你也遲早會因為別的原因被圍剿的。因為你這個人就是這樣,說好聽點是自我不羈,說直白了就是到處得罪人。除非那些你得罪過的人一輩子都平平安安,否則只要他們出了什麼差池或是被人下了什麼絆子,第一個懷疑的對象就一定會是你,第一個想到的報復對象也一定會是你。就算當時在窮奇道你沒失控,那麼你能保證一輩子都不失控嗎?」

  魏無羨道:「你說的很有道理。」

  嘴上這麼說,手上卻又是一掌。蘇涉閃身避過,道:「宗主,我不殺他,我廢了他的手行不行!」

  金光瑤道:「割一下就算了,廢了還是不要。」

  蘇涉道:「是!」提劍朝魏無羨刺去。豈料魏無羨微微一笑,側身一讓,蘇涉的難平擊上了另一把劍芒相似、其上流轉的靈光卻更為清亮清澈的長劍。

  避塵!

  第106章:恨生第二十一(9

  兩劍相擊,難平竟然一折為二!

  剎那間,蘇涉虎口崩裂,鮮血橫流,連帶一條手臂都骨節喀喀作響。劍柄墜地,他用左手摀住右臂,臉如死灰。

  藍忘機則單手持避塵,另一手攬住魏無羨的腰,將他轉到身後護住。魏無羨其實不用他護,但還是頗為享受且配合地靠在了他身上。

  蘇涉失聲道:「宗主!藍忘機不是……」

  不是已經靈力盡失了嗎?!

  金光瑤也驚現詫異之色,可他反應極快,右手一抖,抖出兩條琴弦,故意不去迎擊藍忘機,而是一條拋向金凌,一條拋向江澄!

  藍忘機分明已經恢復靈力了,那麼和他硬碰硬是絕對不用指望的,只能再找個人來牽制他!

  可是那兩根琴弦,卻在半途中被另一道更銳利的銀光截斷了,緊繃之勢驟鬆,斷弦垂到了地上。

  截斷它的,也是琴弦!

  斷弦震顫之勢割傷了金光瑤的手心,他旋即鬆手,而藍忘機也恰好在此時撤袖,面不改色地收回了琴弦。

  竊技之徒偷師到的弦殺術,畢竟不如正統精習的弦殺術快且狠。

  一口氣也沒喘,金光瑤隨即揮出第三根琴弦。這次的目標是距離藍忘機較遠的聶懷桑,好讓藍忘機來不及施救。可是,這一著也落空了。一聲清脆的玉石與金石砰擊之響,藍曦臣持著裂冰,擋在聶懷桑身前。

  一系列變故都在電光火之間發生,不過幾個眨眼,那些蘭陵金氏的修士這才反應過來。然而蘇涉捧著流血的右手,胸口的傷也崩裂了。避塵的鋒芒,也已抵在金光瑤的喉間。主心骨受制,他們也全都不敢輕舉妄動了。

  金光瑤定定不動,道:「含光君,你一開始就沒有中招麼?」

  否則依那邪曲的效用,斷不會恢復的這麼快。

  藍曦臣走到他身邊,淡聲道:「世上有能奏來使人靈力頓失的曲調,自然也有解它的音律。你在我面前已經奏過這支曲子兩遍,難道我還不能想出解法麼。」

  金光瑤道:「就算有,可你們是什麼時候彈奏的?」

  藍曦臣道:「不是我們彈奏的。」

  金光瑤頓時了悟。

  他看了一眼尚在沉默的江澄,道:「這算不算歪打正著?江宗主無意一通亂糟糟的噪音,卻恰好解了你們的困境。」

  藍曦臣道:「不管怎麼打,總會著的。即便江宗主不來,我們遲早也會有辦法解決這種困境。」他一正顏色,轉向魏無羨,道:「魏公子,多謝你方才一直轉移他們的注意力,使他們放鬆警惕。」

  「啊?」正在繳走金光瑤腰間佩劍和琴弦的魏無羨先是一怔,立刻道:「……哈哈,不客氣。」

  心道:「這個真沒有!我的意圖真的沒有那麼深奧!」

  廟外雷雨交加,廟門的門縫有風漏過,在這嗚嗚的淒厲呼嘯聲中,金光瑤忽然跪到了地上。

  所有人都是一怔,只見金光瑤虛弱地道:「……二哥,我錯了。」

  「……」聽到這話,魏無羨都替他不好意思,忍不住舉手道:「那個,什麼,咱們有話別說,好好動手。只動手行嗎?」

  這人臉說變就變,腿說跪就跪,毫無尊嚴霸氣可言。藍曦臣臉上也是一陣慘不忍睹之色,不知該說什麼。金光瑤接了下去,哀聲道:「二哥,你我相交多年,無論怎麼說,我對你如何,你是知道的。我原本已經無意於繼續坐這個仙督之位,今夜過後就要遠渡東瀛了。看在這個份上,你放我一條生路吧。」

  他言辭懇切,深情真摯,並且自從俘虜藍曦臣以來,確實一直都以禮相待,此時此刻,藍曦臣還真無法立刻翻臉,只能嘆道:「金宗主,我說過,『二哥』就不必再叫了。你在亂葬崗策劃了那樣一場大亂,若是毫不追究,就這麼放走了你,我……」

  金光瑤道:「二哥,這次亂葬崗的事是我大錯特錯,可是,我也沒辦法。我實在是被逼急了啊!」

  藍曦臣微微一怔,道:「什麼叫逼急了?」

  藍忘機微微蹙眉,避塵又往前送了半寸,冷聲道:「兄長,不要與他多話。」

  魏無羨也提醒道:「藍宗主,還記得你是怎麼提醒江宗主的麼?不要與他多話。」

  藍曦臣也是知道金光瑤張開口有多厲害的。可他一聽見可能有內情,卻又忍不住地想聽,金光瑤揪准了他這一點,搶著道:「就是那封信啊,不止你和那些家主們都收到了那封信,我也收到了一封。但是這封信除了那些事,還多了一些東西。」

  藍曦臣道:「什麼東西?」

  金光瑤道:「威脅!信上說,七天之後,就會把這封信抄錄多份,送到各大世家人手一份。讓我……等著我的死期。」

  眾人明了。金光瑤當然不可能就這麼坐著等自己的死期到來,與其待到那時身敗名裂、被眾家恥笑推翻,不如先下手為強。屆時,就算信還是送了出去,那些陳年黑跡傳得到處都是,但已經歷過一場圍剿,眾家元氣大傷,也再沒什麼力氣和他鬧了。

  只可惜流年不利,被魏無羨和藍忘機兩個人一把劍就攪黃了。

  藍曦臣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能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下殺手!你這樣……」

  讓他想找理由為他開脫都不行!

  金光瑤道:「不然我還能怎麼辦?等事情被捅出來、傳得滿城風雨,等我淪為玄門百家的百年笑柄後,跪下來向世人道歉,把臉送到他們腳下求他們踩,求他們的原諒嗎?二哥!我說沒有辦法,是因為此事無解。不是他們死,就是我亡。」

  藍曦臣微現慍色,退開一步道:「這還不都是因為你……因為你做了信裡那些事!如果你沒有做,又怎麼會有把柄落到別人手上?」

  金光瑤連藍忘機的避塵也顧不上忌憚了,跪立著膝行幾步追上他,道:「二哥!二哥,你聽我說。我不否認我做了那些事……」

  藍曦臣道:「你還能怎麼否認?證據俱在!」

  金光瑤道:「所以我說我不否認!可殺父殺妻殺子殺兄,若不是萬不得已我為什麼要去做?難道在你眼裡我真的喪心病狂到那種程度?!」

  藍曦臣神色略略平靜,道:「好,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可以一個一個地解釋。」

  藍忘機道:「兄長!」

  藍曦臣見他似乎有立刻一劍結果金光瑤的意圖,忙道:「不必擔心,他現在受傷又被繳了武器,已處於下風,這麼多人都在,沒法耍花樣。」恰好那邊魏無羨踹了蘇涉一腳,踹破了他暗中動作的意圖,藍曦臣以裂冰對金光瑤,防止他突然發難,道:「你去應付那邊,此處我來。」

  藍忘機聽蘇涉怒聲低吼,走過去,乾脆利落地用避塵在他胸前刺了一劍。

  這一劍刺得極是地方,蘇涉咳出一口血,登時呼吸困難,也難以出聲了。

  魏無羨心知藍曦臣對這個義弟多少還是留著幾分情面的,總存著一絲莫名的期望,非給他這個說話的機會不可。恰好他也有些東西想聽聽金光瑤怎麼說,於是側耳細聽。藍曦臣道:「第一,你父親,金老宗主,真的是你用那種方式……」

  金光瑤小心地道:「這個問題,我想最後再回答。」

  藍曦臣搖了搖頭,又道:「第二,你的……夫人……」像是難以啟齒,他立即改口道:「你的妹妹,秦愫,你真的明知她和你是什麼關係,還娶了她?!」

  金光瑤怔怔看著他,忽然流下淚來。

  他痛苦地道:「……是。」

  藍曦臣深吸一口氣,臉色發灰。

  金光瑤低聲道:「可我真的沒有辦法。」

  藍曦臣斥道:「怎麼會沒有辦法?!那是你的婚事!你不娶,不就行了?就算因此傷了秦愫的心,也好過毀了這樣一個真心愛慕你、從來不曾取笑過你的女子!」

  金光瑤抱著頭道:「難道我不是真心愛她的嗎?!可我沒辦法啊,沒辦法就是沒辦法!是!那是我的婚事,可真的是我說一聲不娶就能不娶的嗎?!二哥,你天真也要有個底線,我費了千辛萬苦多少心血才讓秦蒼業答應了我的求親,婚期將近,好不容易秦蒼業和金光善都滿意無比了,你讓我突然說取消婚事?我該用什麼理由?我該怎麼和這兩個人交待解釋?!

  「二哥,你知道在我以為一切都圓滿了的時候,秦夫人忽然偷偷來找我告訴我真相,我當時是什麼感覺!就算一道天雷劈下來劈中我天靈蓋,也不會更可怕!你知道她為什麼不去找金光善而要來偷偷求我?因為她是被金光善強姦的!我那個好父親,連追隨自己多年屬下的妻子也不放過,連自己什麼時候多了個女兒都不記得!這麼多年她都不敢告訴自己的丈夫秦蒼業這件事,你說如果我突然悔婚讓他們覺察出端倪,害金光善和秦蒼業決裂反目,最後兩面不討好下場最慘的會是誰?!」

  雖說不是第一次聽說金光善在這方面的無恥行徑,在場眾人仍是一陣惡寒。噁心和寒意,不知哪種更甚。

  藍曦臣道:「那你……那你就算是迫不得已娶了秦愫,你也可以冷落她,你為什麼要和她……又何必生了阿松,再親手殺了自己的兒子!」

  半晌,金光瑤澀聲道:「……大婚後我根本就沒再碰過阿愫。阿松……是在婚前就有的。當時我怕夜長夢多,又生波折……」

  便提前和秦愫圓了房。

  若非如此,也不會陰錯陽差就和自己的親妹妹亂倫。事到如今,不知是該恨那個根本不像父親的父親,還是更恨多疑多慮的他自己!

  嘆息一聲,藍曦臣道:「第三,你不要試圖狡辯,回答我,金子軒之死,到底是不是你有意謀劃的!」

  聽到自己父親的名字,扶著江澄的金凌瞬間瞪大了眼睛。

  藍忘機略略揚聲,道:「兄長,你相信他?」

  藍曦臣神色複雜,道:「我自然不相信金子軒是無意間撞見他要去窮奇道截殺魏無羨的。但是……先讓他說。」

  金光瑤知道抵死不認是不會被相信的,咬了咬牙,道:「……金子軒,確實不是我偶然撞上的。」

  金凌一下子捏緊了拳頭。

  金光瑤又道:「可我也絕對不曾有意謀劃後面的所有事!你們也不必把我想像得那般老謀深算算無遺策。很多東西根本是無法掌控的。我怎麼知道他就一定會和金子勳一起死在魏無羨手下?我怎麼就能料事如神猜到夷陵老祖和鬼將軍一定會大開殺戒?」

  魏無羨厲聲道:「那你又說他不是你偶然撞上的?自相矛盾!」

  金光瑤道:「我不否認我是故意告訴他窮奇道截殺之事的,可我只想著他和你素來不睦,又恰好遇上你被他堂兄找麻煩,多少要吃點苦頭,我又如何能預見到魏先生你乾脆把在場所有人都殺了?」

  魏無羨氣極反笑:「你真是……」

  突然,金凌大叫道:「為什麼?!」

  他從江澄身邊站起,眼眶發紅,衝到金光瑤身邊大聲喊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聶懷桑連忙扯住看上去像是要和金光瑤幹架的金凌。金光瑤反問道:「為什麼?」

  他轉向金凌,道:「阿凌,那麼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為什麼我對他總是笑臉相迎,他卻從來對我沒有好顏色?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同為一人之子,你父親可以閒適地在家陪著最愛的妻子逗自己的孩子,我卻連和自己的妻子單獨待得久一點都不敢,連看到自己的兒子都毛骨悚然,還要被自己的父親理所當然地指派來做這種事——去截殺一個隨時都可能發狂操縱凶屍厲鬼來一場大屠殺的最危險人物!為什麼明明連生辰都是同一天,金光善卻可以在給一個兒子大辦宴席慶生的同日,眼睜睜看著他手下的人一腳把另一個兒子從金麟台上踹下來,從最高一層,滾到最下面一層!」

  他終於流露出了藏得極深的恨意,只是不是對金子軒,不是對魏無羨,而是對自己的父親。

  魏無羨道:「別找藉口了!你恨誰就去殺誰,動金子軒幹什麼?!」

  金光瑤冷靜地道:「如你所見?我殺了。」

  藍曦臣道:「而且是用那種方式。」

  金光瑤眼角含著淚光,挺直腰板跪在地上,微笑道:「是。一匹到處發情的老種馬,最適合這種死法,不是嗎?」

  藍曦臣喝道:「阿瑤!」

  斥完才想起來,他早已經單方面和金光瑤割席絕交,不應當這樣叫他。金光瑤卻彷彿沒有覺察,神色自若道:「二哥,你別看我現在能用這麼難聽的話罵他,對我這個父親,我也是抱有期待過的。曾經只要是他的命令,背叛溫宗主也好護薛洋也好剷除異己也好,不管多蠢多招人恨,我都會去執行。但你知道讓我徹底失望的是什麼嗎?我現在就回答你第一個問題,不是我在他心裡永遠抵不上金子軒的一根頭髮或是金子勳身上的幾個黑洞,不是他接回了莫玄羽,也不是他後來想方設法試圖架空我,而是他某次又出去花天酒地時,對身旁的酒女吐露的心裡話。

  「為什麼這樣揮金如土的大家主不肯費一點點舉手之勞,給我母親贖身呢?很簡單,因為麻煩。我母親等了那麼多年,在我面前為他編織了那麼多身不由己的苦衷,替他構想了那麼多艱難的處境,真實的原因,竟然不過兩個字:麻煩。『尤其是讀過點書的女人,總是自以為比其他女人高出一截,要求諸多,不切實際東想西想,最麻煩。如果給她贖了身找到蘭陵來,還不知道要怎樣糾纏不休。就讓她老老實實待在原地吧,依她的條件估計還能再紅幾年,下半輩子也不愁吃穿用度。兒子?唉不提了。』

  金光瑤噗嗤一聲,笑道:「二哥,你看,我這個兒子就值四個字:『唉,不提了』。哈哈哈哈……」

  藍曦臣眉目間有痛色,道:「縱使你父親他……可你也……」

  終是想不出什麼合適的判語,欲言又止,嘆道:「你現在說這些,又有何用。」

  金光瑤邊笑邊攤手道:「沒辦法。做盡了壞事,卻還想要人垂憐。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呀。」

  說到「人」字時,他突然手腕一翻。

  一根紅色的琴弦套上了金凌的脖子。

  金光瑤眼角還掛著淚珠,沉聲道:「別動!」

  這下真是猝不及防,旁人立刻去看方才去繳他身上武器的魏無羨。魏無羨也微現詫色。他的確把金光瑤藏在身上的佩劍和琴弦都收走了!

  魏無羨道:「難不成金宗主修為已經高到可以憑空化物?」

  藍忘機則一眼看出了玄機,道:「他藏在體內。」

  其他人順著他的指引看去,只見金光瑤側腹處的白衣上有一團紅暈,正在漸漸擴散。

  這根琴弦之所以是紅色的,是因為它是血淋淋的。魏無羨之前當然搜不到它,金光瑤沒有把它藏在身上,而是把它藏在了自己的身體裡。等待一番話說下來,引得藍曦臣情緒被他波動,旁人注意力也被轉移,又激得金凌沖上前來靠近他,時機成熟,這才趁人不備迅速以手指刺破腹部,將它從體內挖了出來。

  誰能料到,為了留這最一手,金光瑤竟然能這樣對待自己,那團琴弦雖極細極細,卻畢竟是一團金屬異物,埋在血肉之軀中隨人行動,那感覺絕不會有多愉快。

  江澄慘聲道:「阿凌!」

  魏無羨也不由自主隨之一動,但立刻有人抓住了自己,轉頭一看是藍忘機,這才略略定神,沒有亂了方寸。金光瑤制著金凌站起身來,道:「江宗主不必這麼激動,阿凌畢竟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還是那句話,諸君現在裝作沒看見我,過段時間自然會看到一個完好無損的阿凌。」

  江澄道:「阿凌,你別亂動!金光瑤,你要人質,換我也是一樣的!」

  金光瑤道:「那可不一樣。江宗主你受了傷行動不便,會拖我的後腿。」

  魏無羨掌心出汗,道:「金宗主,你是不是捎上忘了什麼東西?你的忠心下屬還在這邊。」

  金光瑤望向蘇涉,蘇涉立即啞著嗓子勉強喊道:「宗主不必理會我!」

  金光瑤也立即道:「多謝。」

  收回目光,藍曦臣緩緩地道:「金宗主,你又撒謊了一次。」

  金光瑤道:「只此一次,沒有下次了。」

  藍曦臣面上透出些許失望,道:「你上次也是這麼說的。我已經分不清你究竟有哪句話是真的了。」

  金光瑤張了張嘴,正要說話,一道前所未有的轟隆雷聲炸響。雖遠在天邊,卻如近在耳前,使得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把話嚥了回去。

  魏無羨瞟了一眼廟門,笑道:「這雷雨果真來的蹊蹺。雨夜的時候最容易有不速之客登門,金宗主,你有沒有做好準備?」

  金光瑤道:「魏先生,你不必用你拿手的恐嚇來掩飾你對金凌的擔憂,我現……」

  話音未落,廟門外傳來了「咚!咚!咚!」的三聲詭異巨響。

  今夜的第三次「敲門」聲!

  第107章:藏鋒第二十二(1

  這聲音與其說是「敲門」,不如說是「撞門」。不像人的手臂在拍打,倒像是一個人提著另一個人的頭,在一下一下狂暴地往門上撞。

  一聲比一聲響,廟門門閂上的裂縫一次比一次大,金光瑤臉上的表情,也一刻比一刻扭曲。

  響到第四下的時候,門栓終於斷裂了。密集的雨絲和一道漆黑的身影一齊飛旋著破門而入。

  金光瑤身形一顫,似乎想閃避,然而很快制止了這衝動。那道身形飛入的方向並不是對著他,而是對著魏無羨和藍忘機。兩人從從容容地分開一瞬,很快又自然而然並肩站到一起。回頭一看,魏無羨道:「溫寧?」

  溫寧撞到了廟內的觀音像上,頭朝下腳朝上低掛了一會兒,噗通一聲摔下來,這才道:「……公子。」

  看見他,江澄和金凌神色都有點難看起來。

  聶懷桑則大叫道:「大哥!!!」

  除了飛進來的溫寧,廟門口還站著另一道更高大的身影。輪廓堅硬,臉色鐵灰,雙目無神。

  聶明玦!

  正是赤鋒尊,聶明玦。他猶如一座鐵塔,擋在暴雨中的觀音廟前,攔住了所有人的去路。頭顱正正地落在脖子上,頸項間能看到密密麻麻的黑線針腳。

  有人用一根長線,把他的頭顱和無頭身軀,縫起來了!

  藍曦臣道:「……大哥。」

  金光瑤也喃喃地道:「……大哥……」

  這間廟內,有三個人都對著聶明玦的屍體叫了大哥,可三個人的語氣截然不同。金光瑤滿臉都是滅頂的恐懼,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

  無論是生前還是身後,金光瑤最害怕的人,無疑就是他這位脾氣暴烈、絕不姑息的義兄。

  他身體一抖,手也跟著抖,手中緊緊牽著的那根血淋淋的琴弦也開始抖。就在這一剎那,藍忘機忽然抽出避塵,一劍削下。

  眨眼間,他便閃到金凌身前,托住了一樣東西。而金光瑤感覺手臂一輕,微微一怔,低頭望去,這才發現,他的右手不見了。

  他的右手,從小臂前端被齊齊斬斷了。藍忘機托住的那樣東西,正是原先他捏著凶器琴弦的那隻手掌。

  霎時鮮血狂噴,金光瑤痛得面色慘白,連慘叫也沒力氣,只是踉蹌著倒退了幾步,站都站不穩,摔倒在地,倒是蘇涉卻慘叫起來。藍曦臣似乎有一瞬間想去扶他,然而終是不敢再動手。

  藍忘機將金光瑤那隻斷掌的手指掰開,琴弦驟鬆,金凌方才脫險。江澄正想撲上去察看他有沒有受傷,魏無羨卻搶了上前,握住金凌雙肩,仔細檢查,確定脖子的皮膚完好無損,一點擦傷都沒有,這才松了一口氣。

  金凌被從金光瑤斷手處的鮮血噴了個正著,大半個身子和小半張臉都染上了血跡,還愣愣地沒反應過來。魏無羨狠狠抱了他一下,道:「下次離危險人物遠點,臭小子,你剛才站那麼近幹什麼!」

  剛才那一瞬間真是太危險了。那根琴弦銳利至極,在會用弦殺術的人手中割肉斬骨如砍瓜切菜,偏偏金光瑤的手還發抖了,只要他再多抖一刻,或者更可怕,他被聶明玦嚇得忘了手裡還牽著個人、拽著琴弦拔腿就跑……若不是藍忘機當機立斷,既快且準地斬斷了他握弦的右手,只怕金凌此刻已經身首分離,鮮血飆起半丈高!

  藍忘機過往出劍,總留有三分餘地,但方才情形實在危急,而且金光瑤太過狡猾,若還對他留有餘地,不知他還有什麼花樣。若是江厭離和金子勳唯一的兒子也在他面前沒了,魏無羨就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金凌很不習慣被別人這樣抱,蒼白的臉一下子湧上紅暈,大力拒絕魏無羨的胸膛。魏無羨抓著他更用力地猛抱了幾下,重重拍拍他的肩,一把推向江澄那邊,道:「去吧!別再亂跑,到你舅舅旁邊去!」

  江澄抓住還有點暈頭轉向的金凌,看著那邊站在一起的魏無羨和藍忘機,遲疑片刻,對藍忘機低聲道:「多謝。」

  雖然低聲,但畢竟不含糊。

  金凌也道:「多謝含光君救命之恩。」

  藍忘機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避塵斜指地面,剔透澈亮的劍鋒不沾血珠,很快滑落得乾乾淨淨,調轉了對準站在門口的聶明玦。

  溫寧慢慢爬起來,自己給自己接上摺了的一隻手,道:「小心……他怨氣非同小可。」

  金光瑤咬牙在斷臂上拍中幾處,失血過多,頭昏眼花,忽見聶明玦朝他邁出了一步,雙目直勾勾地盯著他,登時魂飛魄散。一旁的蘇涉又咳出一口血,嘶聲力竭喝道:「蠢貨!還愣著幹什麼!攔住他!攔住門口那東西!」

  早已神遊天外許久的眾名蘭陵金氏的修士這才持劍圍了上去,頭兩個立刻被聶明玦單掌擊飛。金光瑤左手在斷手處撒了藥粉,可藥粉立刻就被血流沖走。他幾乎是眼含熱淚地去撕自己的衣襟,想包紮止血,可他左手原本就被棺材和黑箱裡的毒煙灼傷,使不出力,顫抖著撕了半天和撕不下來,只是徒增痛苦。蘇涉連滾帶爬撲過去,撕下自己的白衣給他包紮,恰巧藍曦臣護著聶懷桑退到安全處,蘇涉在身上到處摸多餘的藥膏藥粉,摸不到,對藍曦臣道:「藍宗主!藍宗主,你有藥嗎?幫幫忙吧,宗主他對你一直以禮相待的,你就當幫個忙吧!」

  藍曦臣見到金光瑤幾乎快暈過去的慘相,眼中流露出微微不忍。正在這時,只聽那頭陣陣慘叫,聶明玦重拳出擊,將三個修士一口氣砸成了腥紅的肉泥!

  魏無羨和藍忘機擋在江澄和金凌之前,魏無羨道:「溫寧!你是怎麼遇上他的?!」

  溫寧接完了手,又去接折了的腿,道:「你讓我去找藍公子,我在客棧沒找著,只得出去在大街上找。還沒碰到藍公子,就看見赤鋒尊在街頭行走,像是在找什麼東西,那群流浪兒見了他不知危險,還以為和我是一樣的,上去纏鬧。赤鋒尊神智全無,要徒手撕裂他們,我只能和他一路打到這裡……」

  為什麼他在客棧沒找到藍忘機,魏無羨根本不用問。他在藍忘機隔壁睡不著,難道藍家在他隔壁就睡得著嗎?必然也是出去胡亂走跑了,然後才遇到夾著尾巴出去搬救兵的仙子。這陣來得突然的雷雨,必然也是從溫寧和聶明玦打起來之後開始的。

  「屍」這種東西,原本就召陰聚邪,何況還是兩具非同一般的凶屍!

  那群蘭陵金氏的修士雖不敵聶明玦,卻不斷奮勇前衝,然而他們的劍斬到聶明玦身上,猶如斬中精鋼,竟然一道血口也砍不出來。聶懷桑從藍曦臣身後探出小半個身子,恐懼又期待地道:「大大大哥,我,我是……」

  聶明玦沒有瞳仁的雙眼怒目圓睜,猛地抓向他,藍曦臣微微俯首,裂冰一聲嗚咽,聶明玦身形一僵。

  藍曦臣道:「大哥,這是懷桑!」

  聶懷桑道:「大哥連我也不認得了……」

  魏無羨道:「他何止是不認得你,他現在連自己是誰都不認得!」聶明玦已然是一具被滔天怨氣所驅使的死屍,暴躁且凶悍,攻擊不分對象,溫寧修整片刻,再次上前纏鬥。可溫寧怨氣不如他深重,身形也沒有他高大,加上魏無羨笛子已裂,無法為他加持,微落下風。躺在地上的金光瑤斷手流血之勢好容易止住,蘇涉爬起來就把他往背上背,想趁亂逃跑,這動作使聶明玦又警惕地注意到了他們,掀飛了溫寧,大步朝金光瑤走去。

  金凌失聲道:「小叔!快跑!」

  江澄一巴掌拍到他後腦上,怒喝道:「閉嘴!」

  金凌挨了一巴掌才清醒,可那畢竟是看著他長大的小叔叔,過去的十幾年了,金光瑤對他也不能說不好,見他可能就要慘死在這具凶屍手下,情急之下金凌這才脫口呼出。而聶明玦聽到他這一聲,像是有些疑惑地轉過了頭。

  魏無羨心中一緊,低聲道:「壞了!」

  聶明玦現在已成凶屍,當然是對著他的仇人金光瑤的怨氣最大。可凶屍辨人,不是靠眼睛的!

  金光瑤和金凌有很近的血緣關係,在陰煞死物看來,這兩個大活人的呼吸和血氣都有些相似之處。若是處於混沌狀態的陰煞之物,則更難分清。

  此時此刻,金光瑤斷了一臂,血流如注,氣象虛弱,半死不活,而金凌卻活蹦亂跳,聶明玦那並沒有在思考的死人腦子,自然對他的興趣要更高一些。

  藍忘機斥出避塵,直擊聶明玦心口,果不其然,劍尖刺中他胸膛便止步不前。聶明玦低頭看見這把亮晶晶的長劍,咆哮一聲,伸手去抓,藍忘機立刻召迴避塵,錚的一聲飛入鞘中,讓他抓了個空,隨即左手一翻,將忘機琴翻出,托在掌中,刻不容緩,泠泠奏了幾響。藍曦臣也重新把裂冰送到唇邊。魏無羨一把抽出三十多張符篆,盡數沖聶明玦拋灑而去。然而那些符篆還沒近聶明玦的身,便被他的怨氣點燃,在空中燒成了灰燼!

  聶明玦怒吼著朝金凌抓去,江澄和金凌都已退至牆角,退無可退,江澄只得把金凌塞到身後,自己拔出暫時無法使用靈力的三毒,硬著頭皮迎擊。琴簫已齊齊奏響,可恐怕是要來不及了!

  聶明玦的重拳打穿了一具身軀。

  可是這具身軀,不是江澄,也不是金凌。

  溫寧擋在牆角,擋在他們兩人面前,兩隻手抓著聶明玦那條鋼鐵打造般的手臂,慢慢將他從自己胸膛中拔出來,留下了一個碩大的透明窟窿,沒有流血,只掉出了一點點黑色的內臟碎渣。

  魏無羨道:「溫寧!!!」

  江澄則看上去恨不得當場瘋了才好。

  他道:「你?你?!」

  這一拳力道太大,不光打穿了溫寧的胸膛,還連帶著震碎了他一部分聲門,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便倒了下去。

  這個位置,他剛好倒在江澄和金凌身上。軀體暫時動彈不得,而眼睛還睜著,一眨不眨地瞅著他們兩個。

  金凌原本恨極了這個當年將自己父親一掌穿心的凶手、凶器,他從小就無數次發誓,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把魏嬰和溫寧千刀萬剮寸寸凌遲。後來他不想恨魏無羨,便成倍地用力去恨溫寧。可此時此刻,看著這個凶手、凶器在他們面前同樣被一拳穿心後,他卻連動手把溫寧粗魯地推出去、讓他不要靠在他們身上都做不到。

  明明知道他是個死人,別說是被打穿一個窟窿了,就算是被腰斬成兩截也未必有事,但不知為什麼,淚水就是控制不住地奪眶而出。

  打出這一拳後,聶明玦的動作也凝滯了。

  藍忘機和藍曦臣雙人齊奏,琴如冰泉流淌,簫如高風肅殺。發出的都是讓聶明玦憎恨的聲音,合奏的刺耳程度更是成倍增長,讓他周身有一種滯澀之感,彷彿有人用一根無形的繩子在綁住他,繩子越收越緊,他也愈來愈怒,最終突然爆發,強行衝破破障音的束縛,擊向撫琴之人!

  藍忘機從容不迫地旋身一轉,錯開了他的攻擊,琴音連片刻的停滯都沒有。聶明玦這一拳又打穿了牆壁,正欲轉身,忽然聽到兩聲明快的啾啾之聲。

  他把拳頭從牆壁中拔出來,朝聲音發出的地方望去。

  魏無羨又吹了兩聲口哨,笑道:「你好,赤鋒尊。認得我麼?」

  聶明玦全白的猙獰眼球靜靜地對著他,魏無羨道:「不認得也沒關係。你認得這哨聲就行了。」

  第108章:藏鋒第二十二(2

  藍曦臣將裂冰微微挪開,道:「魏公子!」

  他本意是提醒魏無羨,他現在這具身體原本是屬於莫玄羽的,而莫玄羽,和金光瑤也是有血緣關係的。並且這血緣關係比他和金凌的還要近。若聶明玦因此將怨氣撒在他身上,只會更難以對付。

  可他還沒接下一句,藍忘機的目光便移了過來,看起來淡然又鎮定地搖了搖頭。

  藍曦臣立即明白,這是在示意他:不必擔憂。

  藍忘機相信,魏無羨沒問題。

  魏無羨嘴上吹著溜溜的哨子,腳下踩著隨便的步子。哨音輕鬆而愜意,然而,在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屍橫遍地的觀音廟中,這聲音縱使清越,卻格外詭譎。倒在角落裡江澄和金凌身上的溫寧聽了,似乎有一股異常強烈的衝動在驅使他站起來,不知是忍住了還是暫時沒恢復行動能力,掙扎兩下,又歪倒了。江澄和金凌同時下意識伸手接他,可接住了之後,又同時露出一副神似的想立即把他扔下的糾結表情。

  魏無羨一邊笑吟吟地吹著堪稱詼諧的調子,一邊負著手,不快不慢地退後。

  聶明玦站在原地,魏無羨退第一步的時候,他反應冷漠;第三步的時候,依舊無動於衷;而退到第七步,他似乎再也按捺不住那股衝動了,朝著魏無羨後退的方向邁了一步。

  魏無羨驅使著他前進的方向,正是觀音廟殿後的那具甚為華麗的空棺。

  只要讓他先進去,魏無羨就有辦法封住他。

  那些白色的毒煙早已消弭殆盡,稀薄得不成威脅。鐵青著一張臉的聶明玦被引到空棺之前,本能地對這樣東西很是抗拒。魏無羨繞著棺材走了一圈。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盯著這邊,尤其是藍忘機。魏無羨一邊悠悠吹著哨子,一邊悠悠地把目光送了過去。視線一經撞上,他便表情輕佻地對藍忘機眨了一下左眼。

  好像被一根糖絲小針刺了一下,藍忘機指底的琴音泛起一縷微不可查的波瀾,瞬息平靜。魏無羨有點得意地回過頭,在聶明玦面前,拍了拍棺材口。

  終於,聶明玦慢吞吞地俯下了身。

  可就在他快要把上身翻進去的時候,忽然從藍曦臣身後傳來一聲慘叫。

  聶明玦立即止住附身之勢,和其他人一樣,猛地回頭。只見蘇涉背著半昏半醒的金光瑤,一手托著他的腿,一手持著地上撿來的一把劍,劍身見血。而聶懷桑躺倒在地,抱著自己的腿痛得打滾。見狀,藍曦臣揮劍出鞘,劍柄朝前,重重擊在蘇涉持劍的手上。

  蘇涉滿臉錯愕,當即鬆手。那劍已經刺傷了聶懷桑,空氣中飄來一絲血腥味,聶明玦喉中咕咕作響,身體也轉離了空棺。

  魏無羨心中大罵:「怎麼這麼多壞我事的!!!」

  聶懷桑和聶明玦乃同胞兄弟,聶明玦嗅到他的血氣,不會引發殺氣,但會讓他十分好奇。而目下的狀況,他一好奇,被吸引過去,必然又會使得他注意到那邊的金光瑤。而殺了一個金光瑤之後,他的凶性必然會更大、更難牽制!

  果然,他一下子辯出了那個低頭伏在人背上的人是誰,魏無羨的哨音也牽不住他了。聶明玦一陣罡風般的衝了過去,手掌往金光瑤天靈上落去!

  蘇涉猛一側身,足尖挑起方才被擊落在地的長劍,運起全部靈力刺向聶明玦的心臟。興許是生死關頭,這一劍奇快奇狠,劍身被他的靈力灌滿,光華流轉,璨璨生輝,比他以前那看似優雅的無數劍都來得精彩驚豔,連魏無羨也忍不住想讚歎一聲漂亮。噹的一聲,聶明玦也被這爆發一劍逼得退了一大步。靈光微消,聶明玦便再次上前,不依不饒地抓向金光瑤。蘇涉左手將金光瑤朝藍曦臣那邊拋去,右手持著斷劍割向聶明玦的喉嚨。

  縱使聶明玦全身上下猶如鋼鐵般刀槍不入,可縫住他脖子的那根線卻不一定!

  若這一劍得手,縱使不能降服聶明玦,多少也能爭取一點時間。可這聰明的一劍卻揮了個空。這把劍方才因蘇涉的猛然爆發被灌注了太多靈力,超出了它的承受極限,揮到中途,竟然自己折斷了。蘇涉的劍鋒錯過了聶明玦的喉嚨,聶明玦的右手卻正中他的胸膛。

  蘇涉的這份精彩,轉瞬即逝。他甚至沒來得及吐出一口血,說句或體面或狠戾的遺言,目光裡的生氣便瞬間熄滅。

  蘇涉將金光瑤拋到藍曦臣那邊後,藍曦臣接住了他,不久,金光瑤便冒著冷汗醒了過來。因方才教訓,藍曦臣不敢與他靠太近,將金光瑤放在地上,抬頭就見蘇涉倒了下去。金光瑤癱在地上,勉力坐起,也看到了這一幕。

  不知是因斷手和腹部血流愈發洶湧,痛得厲害,還是因為別的原因,他眼眶裡隱隱有淚光。可沒有機會給他喘氣或是舔傷口,聶明玦抽出手後,又轉過身,對著他的方向虎視眈眈起來。

  這張剛硬的臉上那種冷漠而嚴厲地審視意味,和他生前的一模一樣,正是金光瑤最害怕的模樣。

  金光瑤連眼淚都被嚇回去了,聲音發顫著道:「……二哥……」

  藍曦臣調轉了劍鋒,魏無羨和藍忘機也各自催急了調子。然而方才哨音已被破除,再想重新起效,不可能立刻實現,還得一會兒。

  這時,忽聽一旁一人叫道:「魏無羨!」

  魏無羨立即道:「什麼?」

  答完才發現喊他的人是江澄,魏無羨微感詫異。江澄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揚手一扔。魏無羨下意識伸手接住,低頭一看。

  漆黑光亮的笛身,鮮紅的穗子。

  陳情!

  手上一摸到這支他再熟悉不過的笛子,魏無羨連驚訝也顧不上了,不假思索地將它舉到唇邊,正要吹奏,喊了聲:「藍湛!」

  藍忘機微一點頭,不需更多言語,琴聲與笛聲齊齊奏響。

  琴如冰泉,笛如飛鳥。一在壓制,一在誘導。在相合的二者之下,聶明玦的身子一個搖晃,終於,半強迫地把腳步從金光瑤之前挪開了。

  他一步一步,在琴笛合奏的操控之下,僵硬地第二次朝那口空棺走去。魏無羨和藍忘機也一步一步隨著他靠近。等他一翻進那口棺材,二人不約而同地在地上棺蓋兩端一踢,沉重的棺蓋飛起。

  誰知,就在那棺蓋即將合上、擋住聶明玦怒睜的雙眼之時,突然又被一雙手頂起。

  躺進棺材裡的聶明玦彷彿突然發現自己方才被人矇騙了,怒吼著要掀飛這即將把自己封禁在一個狹小空間的東西。藍忘機反應奇快,單手一揮,白袖翩翩,將七弦古琴摔在棺蓋上方,將剛被頂起兩寸不到的棺蓋又壓了下去,接著便目不斜視、若無其事地繼續奏琴。

  可棺蓋這一頭被壓住,另一頭又被聶明玦踢起,魏無羨輕巧地一躍,壓住了被頂起的一端,左手把陳情插回腰間,飛速咬破右手手指,如行雲流水般地在棺蓋上畫下了一整串龍飛鳳舞、鮮血淋漓的咒文,片刻不滯,一筆到底!

  至此,棺材內野獸嘶嚎般的聲音才漸漸歇止。

  魏無羨輕輕籲出了一口氣,藍忘機也按住了顫動的七弦,凝住了指下的琴音。

  謹慎地感應了一會兒,確定棺蓋下沒有力量了,魏無羨這才站了起來,道:「脾氣真不好,對吧。」

  他站在棺材上,高出太多,藍忘機收了琴,睜著一雙顏色淺淡的眸子,抬頭看著他。魏無羨低下頭,右手忍不住撓了撓那張白白淨淨的臉,不知是不小心還是故意的,給他撓上了幾道血紅的血印。藍忘機什麼也沒說,摸摸懷裡,沒摸到手帕,便沒擦,道:「下來吧。」

  魏無羨這才笑著跳了下來。

  這邊稍稍安靜了,那邊,聶懷桑卻開始唉唉痛叫了。

  他道:「曦臣哥!你快來幫我看看,我的腿還跟身子連著沒有!」

  藍曦臣走過去,按住他一番察看,道:「懷桑,沒事,不用這麼害怕,腿沒有斷。只是刺破了一處。」

  聶懷桑恐怖地道:「刺破了!刺破了還不害怕。刺穿了沒有啊,曦臣哥救命啊。」

  藍曦臣道:「沒有那麼嚴重。」

  聶懷桑還是抱著腿滿地打滾,藍曦臣知道他最怕痛,便從懷中取出藥瓶,放到聶懷桑手裡,道:「止痛。」

  聶懷桑連忙取藥來吃,邊吃邊道:「我怎麼這麼倒霉,莫名其妙被那個蘇憫善半路抓來,他都要逃跑了還刺我一劍!不知道對付我直接推開就行了嗎,用得著動刀動劍……」

  藍曦臣起身回頭。金光瑤跌坐在地,臉色蒼白如紙,頭髮微微散亂,額頭滿是冷汗,狼狽至極。大約是斷手處痛得太厲害了,忍不住輕聲呻吟了兩聲。

  他抬眼去看藍曦臣。雖然什麼話都沒說,可光是這幅捂著斷腕的樣子,還有淒慘無比的眼神,無一不很難讓人心生憐憫。

  藍曦臣看了他一會兒,嘆息一聲,還是取出了隨身攜帶的藥粉。

  魏無羨道:「藍宗主。」

  藍曦臣道:「魏公子,他現在……這副模樣,應該再做不了什麼。再不給他救治,怕是要當場死在這裡。還有許多事都沒問清。」

  魏無羨道:「藍宗主,我明白,我不是不讓你救他,我是提醒你小心他。最好禁了他的言,不要再讓他說話。」

  藍曦臣微一點頭,對金光瑤道:「金宗主,你聽到了。請你不要再做些無謂的舉動了。否則為以防萬一,你有任何動作,我都會不留情面。」

  金光瑤點了點頭,低聲說了微弱的一句:「……多謝。」

  藍曦臣俯下身,謹慎又小心地給他處理斷腕的傷口,金光瑤一路發抖。見昔日風光無限的義弟落得此時這般下場,藍曦臣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搖頭。

  魏無羨和藍忘機一起走到角落。溫寧還半垮不垮地以一個尷尬的姿勢倒在江澄和金凌身上。魏無羨把他平放到地上,檢查一番他胸口那個黑洞,大是犯愁:「你看你這……該用什麼東西堵才好……」

  江澄是沉默,金凌則是要說不說。

  那邊藍曦臣給金光瑤處理完了,見金光瑤疼得快暈過去了,原本想借此懲戒他一番的藍曦臣終究還是於心不忍,回頭道:「懷桑,方才那瓶藥給我。」

  聶懷桑吃了兩粒止了疼便把藥瓶收進懷裡了,忙道:「哦,好。」低頭一陣翻找,摸出來後,正要遞給藍曦臣,突然瞳孔收縮,驚恐萬狀地道:「曦臣哥小心背後!!!」

  藍曦臣原本就對金光瑤一直提防著,繃著一根弦,見了聶懷桑的表情,加上他這聲驚呼,心中一涼,不假思索地抽出佩劍,往身後刺去。

  金光瑤被他正正當胸一劍刺穿,滿臉錯愕。

  魏無羨和藍忘機也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驚。

  魏無羨道:「怎麼回事?!」

  聶懷桑道:「我我我……剛才看見三哥……不是,看見金宗主把手伸到身後,不知道是不是……」

  金光瑤低頭看著貫穿自己胸口的一劍,嘴唇翕動,想說話,卻因為已被下了禁言,欲辯無言。

  魏無羨覺得這情形有些不對勁,還沒等他發問,金光瑤咳出一口血,啞聲道:「藍曦臣!」

  藍忘機解了他的禁言。

  金光瑤現在渾身上下都是傷,左手被毒煙灼傷,右手斷腕,腹部缺了一塊,周身血跡斑斑,剛才連坐著都勉強,此刻不知是不是迴光返照,竟然靠著自己就站了起來,又恨聲喊了一次:「藍曦臣。」

  藍曦臣失望又難過地道:「金宗主,我說過的。你若再有動作,我便會不留情面。」

  金光瑤惡狠狠地呸了一聲,道:「是!你是說過。可我有嗎?!」

  他在人前從來都是一副溫文爾雅,風度翩翩的面孔,這時居然露出了如此市井凶蠻的一面。見他這幅大為反常的模樣,藍曦臣也感覺出了什麼問題,立即回頭去看聶懷桑。金光瑤哈哈笑道:「你看他幹什麼?別看了!你看得出什麼。連我這麼多年都沒看出來呢。懷桑,你真不錯啊!」

  第109章:藏鋒第二十二(3

  聶懷桑瞠目結舌,似乎被他突如其來的指摘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

  金光瑤恨恨地道:「我居然是這樣栽在你手上……」

  他強撐著想走到聶懷桑那邊去,可一把劍還貫穿著他的心口,走了一步,立即流露出痛苦之色。藍曦臣既不能給他致命一擊,又不能貿然拔劍,脫口道:「別動!」

  金光瑤也確實走不動了。他一手握住胸前的劍鋒,定住身形,吐出一口血,道:「好一個『一問三不知』!也難怪……修為差怕什麼,會寫信送信煽風點火不就夠了!」

  聶懷桑哆嗦道:「信?信?什麼信?曦臣哥你們信我,我剛才是真的看到他……」

  金光瑤面色猙獰,喝道:「你!」

  他又想朝聶懷桑撲去,劍往裡又插了一寸,藍曦臣也喝道:「別動!」

  由於之前他已經吃了金光瑤無數個虧、上過他無數次當,這一次也難免心懷警惕,懷疑他是因為被聶懷桑拆穿背後的動作,情急之下才故意反咬,只為再次使他分神。金光瑤輕而易舉地讀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怒極反笑,道:「藍曦臣!我這一生撒謊無數害人無數,如你所言,殺父殺兄殺妻殺子殺師殺友,天下的壞事我什麼沒做過!」

  他的肺似乎被刺穿了一片,吸了一口氣,啞聲道:「可我獨獨從沒想過要害你!」

  藍曦臣怔然。

  金光瑤又喘了幾口氣,抓著他的劍,道:「……當初你雲深不知處被燒燬逃竄在外,救你於水火之中的是誰?後來姑蘇藍氏重建雲深不知處,鼎力相助的又是誰?這麼多年來,我何曾打壓過姑蘇藍氏,哪次不是百般支持!除了這次我暫壓了你的靈力,我何曾對不起過你和你家族?何時向你邀過恩!」

  聽著這些質問,藍曦臣竟無法說服自己去對他使用禁言。金光瑤道:「蘇憫善不過因為當年我記住了他的名字就能如此報我。而你,澤蕪君,藍宗主,照樣和聶明玦一樣容不下我,連一條生路都不肯給我!」

  這句說完,金光瑤突然急速向後退去,脫劍而出。江澄喊道:「他要逃跑!」

  藍曦臣兩步上前,不費吹灰之力便將他再次擒住。金光瑤現在這個樣子,跑得再快也快不到哪裡去,就算是金凌蒙上眼睛也能抓住他。何況他多處受傷,又中了致命一劍,早已無需防備了。可魏無羨卻突然反應過來,喝道:「他不是要逃,藍宗主離開他!」

  已經遲了,金光瑤斷肢上的血淌到了那口棺材之上,淅淅瀝瀝的鮮血爬過魏無羨原先畫過的地方,破壞了符文,順著縫隙流進了棺材。

  已經被封住的聶明玦,猛地破棺而出!

  棺蓋四分五裂,一隻蒼白的大手扼住了金光瑤的脖子,另一隻,則探向了藍曦臣的喉間。

  金光瑤不是要逃跑,而是要拼著最後一口氣把藍曦臣引到聶明玦這邊,同歸於盡!

  藍忘機斥出避塵,風馳電掣著朝那邊刺去,可聶明玦幾乎跟本不畏懼此類仙器,即便是避塵擊中了他,多半也無法阻止他進一步縮小和藍曦臣喉嚨之間近在咫尺的距離。

  然而,就在那隻手還差毫釐便也可扼住藍曦臣脖子時,金光瑤用殘存的左手猛地在他胸口一推,把藍曦臣推了出去。

  他自己則被聶明玦掐著脖子拽進了棺材裡,高高舉起,就像舉著一隻布偶。金光瑤痛苦地掙紮了兩下,在場所有人都聽到了異常殘忍且清晰的一聲「喀喀」。

  金凌不由自主肩頭一顫,閉目捂耳,不敢再聽再看。

  藍曦臣被推得踉蹌著退了好幾步,尚未明白電光火石之間發生了什麼,藍忘機在廟中那座眉清目秀的觀音神像背後一拍,神像周身震顫,朝棺材那邊飛去。

  聶明玦尚在審視著手中已經歪了頭的這具屍體,一座沉重的觀音像襲來,生生又把他砸得趴了下去。

  棺蓋已裂,這觀音像便被充做了棺蓋,封住了禁錮著聶明玦的棺材。魏無羨一躍而上,踩在觀音像的胸口,防止棺中凶屍再次暴起。聶明玦在底下一掌一掌地拍擊神像背部,想要出來,魏無羨也隨之一震一震,東倒西歪,險些被掀下來。他晃了幾下,發現根本無法下手畫符,道:「藍湛快快快,你快跟我一起來踩著,加個人多個重量,他再多拍兩下這觀音像非又散架了不可……」

  話音未落,忽然,魏無羨覺得自己的身體和視線都傾斜了。

  藍忘機握住了棺材的一端,將這一端提了起來。

  也就是說,他僅憑一隻左手,便把這具沉甸甸的實木棺、棺內的兩個死人、棺材上的一座觀音像、觀音像上的魏無羨,提離了地面。

  魏無羨:「……」

  就算他早就知道藍忘機臂力驚人,可這也……太驚人了!

  藍忘機卻依然面不改色,右手揮出一根銀色的琴弦。琴弦如飛梭一般,嗖嗖繞著棺材和觀音像纏了數十圈,將這兩樣東西牢牢綁在一起。然後是第二根、第三根……確認聶明玦和金光瑤已經被死死封住之後,他這才陡然鬆開左手。

  棺木一端落地,發出巨響,魏無羨也跟著一歪,藍忘機迎了上去,將他接個正著,隨即穩穩地放在地上。

  那雙方才力降千斤的手,抱著魏無羨的時候,卻是無比輕柔。

  藍曦臣怔怔盯著被七根琴弦封纏的那口棺材,尚在失神。聶懷桑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悚然道:「……曦、曦臣哥,你沒事吧?」

  藍曦臣道:「懷桑,剛才,他真的在背後想偷襲我嗎?」

  聶懷桑道:「我好像是看到了……」

  聽他期期艾艾,藍曦臣道:「你再仔細想想。」

  聶懷桑道:「你這麼問我,我也不敢確定了……真的就是好像……」

  藍曦臣道:「不要好像!到底有沒有!」

  聶懷桑為難地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聶懷桑一被逼急了,就只會重複這一句。藍曦臣把額頭埋進手裡,看上去頭痛欲裂,不想再說話。

  忽然,魏無羨道:「懷桑兄。」

  聶懷桑道:「啊?」

  魏無羨道:「方才蘇涉是怎麼刺傷你的?」

  聶懷桑道:「他背著三……金宗主逃跑,我擋了他的路,所以就……」

  魏無羨道:「是嗎?我記得好像當時你站的位置,並沒有擋在他們逃跑的方向啊。」

  聶懷桑道:「總不至於是我故意撞上去找刺的吧……」

  魏無羨笑了笑,道:「我沒這麼說。」

  他只是忽然有了一個猜測。或者說,一系列猜測。

  也許金光瑤沒有撒謊。在藍曦臣轉身去找聶懷桑取藥的那一瞬間,他根本沒做什麼異樣動作。

  他最後認為聶懷桑是送信人,也不是沒有理由的。

  那個送信的人需要大量的時間和財力物力來調查那些封塵多年的真相,必然不是泛泛之輩或者山野隱士。

  他沒有一開始就把信都送到各大世家家主的手上,可能因為他的目的更遠。

  他要的不僅是讓金光瑤身敗名裂,更重要的,是讓金光瑤「與眾為敵」。

  信裡的東西是醜聞。但是,醜聞,並不致命。尤其是在金光瑤這種擅長顛倒是非黑白的人面前,也許他花費一番功夫,便能自圓其說。

  然而,金光瑤動手策劃了第二次亂葬崗「圍剿」,這才是致命的。因為這場圍剿,險些喪命的受害者的是這些家族,他們自身受損,才真正站到了金光瑤的對立面上。

  所以這個送信人沒有直接將信送往各大家族人手一份,而是先單獨給金光瑤送了一份,威脅他在七日之後告知天下。就是這封信,才讓金光瑤堅定了殺心,準備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為強。

  送信人深諳薄積厚發,沉得住氣,算準了在圍剿失敗、眾家群情激憤的時候,才讓這封信呈現在所有人眼前。於是信上的醜聞堆積在一起,猛然爆發,一次致命,再無任何反轉餘地。

  而如果要保證圍剿失敗,他就必需保證利用魏無羨和藍忘機。

  魏無羨忽然想到,聶懷桑這樣一個整天往姑蘇藍氏和蘭陵金氏跑的閒人,真的會不認識莫玄羽嗎?

  在魏無羨重歸於世之後,他第一次和聶懷桑見面,聶懷桑表現得完全不認識他,還問過藍忘機他是誰。莫玄羽當年好歹也「糾纏」過金光瑤,連金光瑤的密室都進過,而聶懷桑也是經常找金光瑤的,就算他和莫玄羽不熟識,一面都沒見過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這可能性,還不如他故意裝作不認識莫玄羽來得大。為什麼要故意裝作不認識?

  自然是試探這個「莫玄羽」,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莫玄羽。

  在這個前提上,魏無羨開始從頭一步一步地構想整件事情的經過。

  聶懷桑知道自己大哥是被誰害的,也發現了聶明玦的屍體不翼而飛,四處尋找。然而,花費數年諸多辛苦,卻只找到了一隻左手,便卡在了這一步,得不到下一步指引,並且這只左手凶悍異常,難以制服,繼續留在身邊除了引發血光之災別無他法,於是他想到了一個人,最擅長應付這種東西。

  夷陵老祖。

  可是夷陵老祖已經被碎屍萬段了,該如何召回?

  恰逢此時,莫玄羽被金光瑤設計逐下了金麟台。於是,心知此事有異的聶懷桑便來莫家莊找他,看看能不能套出點話,摸出些金光瑤的把柄。誰知,兩人聊了一陣,聶懷桑一外地從苦悶的莫玄羽口中,得知了他在金光瑤密室中窺到的獻舍禁術殘卷。

  於是,聶懷桑慫恿當時飽受族人欺辱的莫玄羽,試著用獻舍禁術進行報復。

  請何方厲鬼?

  夷陵老祖。

  他慫恿了莫玄羽之後,一定派了人在暗中監視,一有動靜就能得到消息,然後拋出那顆就快拿不住的燙手山芋:聶明玦的左手。

  但是,可能他也並沒有放太多希望在莫玄羽身上,畢竟禁術只是傳說中的禁術,失敗遠比成功多。所以他還有另一個計畫,計畫中必不可少的人物,正是藍家的那些小輩。

  在莫家莊附近散佈走屍,讓他們向姑蘇藍氏求助,對付走屍姑蘇藍氏當然只會派遣小輩們來。然而他們來了之後,等著他們的卻是凶殘無比的一隻左手。原本,他們是必死無疑的,而只要他們慘死,姑蘇藍氏一定會揪著這只左手追查到底。

  萬幸,在藍家這群小輩們來到莫家莊的同一天,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日子的莫玄羽啟用了早已畫好的血陣。

  魏無羨醒了。

  藍忘機也來了。

  第110章:藏鋒第二十二(4

  自此,計畫成功開始,聶懷桑不用再自己費心費力去尋找聶明玦剩下的肢體了,把所有危險而麻煩的事都交給魏無羨和藍忘機,只需要密切監視著他們的動向即可。

  清河那次正面接觸,聶懷桑裝作不認識莫玄羽,魏無羨果然沒覺察有什麼不對。他卻已經借此不動聲色地確定,「莫玄羽」的殼子底下已經換人了。

  金凌、藍思追、藍景儀等小輩沿路遇到殺貓怪事那次,分明是有人故意製造異象,加上那個在附近村落為他們指路的並不存在的「獵戶」,毫無疑問,目的就是要把這群不諳世事的世家子弟們引入義城。

  試想,如果當時魏無羨和藍忘機疏忽一步,沒能完好無損地護住他們,這群世家子弟在義城出了任何差池,這筆賬今天多半也是要算到金光瑤頭上的。

  總之,能給金光瑤定罪的籌碼越多越好,能誘導這個謹慎的惡徒犯下的錯誤、留下的把柄越多越好,能讓他最後死得越慘越越好。

  魏無羨道:「聶宗主,赤鋒尊的身體,不是由你保存著的嗎?」

  聶懷桑撓了撓後腦,道:「原先是我保管的。可我今晚剛剛收到消息,我大哥放在清河的身體不翼而飛。不然我為什麼會匆匆忙忙地往清河趕,還半途被蘇涉抓來……」

  藍忘機用避塵的劍尖將棺材旁邊那隻黑匣子翻了過去,掃了一眼上面刻的咒文,對魏無羨道:「頭顱。」

  這個匣子原先應該是用來裝聶明玦頭顱的。金光瑤把頭從金麟台轉移後,多半就把它埋在了這裡。

  魏無羨對他一點頭,又道:「聶宗主,你知道這棺材裡原先裝的是什麼嗎?」

  聶懷桑慢條斯理地把一縷被暴雨淋濕的頭髮理到耳後,狀似無奈地道:「我怎麼知道?魏兄啊,你何必一直這樣?你再怎麼問,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啊。」

  魏無羨盯了他一陣,最終還是移開了目光、

  推測再天衣無縫,畢竟也只是推測。誰都沒有證據。

  況且,就算找出了證據,又能證明什麼?能達到什麼目的?打倒什麼人?

  為自己的兄長報仇,處心積慮地策劃了一系列事件,聽起來無可厚非,至少沒有明顯的可譴責之處。縱使在這過程中,把旁人當做棋子,視其他家族小輩們的性命如無物,可畢竟最後都有驚無險,並沒有造成實質傷害。

  聶懷桑此刻的滿臉茫然和無奈,也許是偽裝,他不願承認自己曾對姑蘇藍氏和其他家族的小輩們動過殺機,或者他的計畫不止於此,他要隱藏真實面目做更多的事、達成更高的目標;也有可能根本沒那麼複雜,也許魏無羨的猜測真的僅僅只是猜測而已,送信、殺貓、將聶明玦身首合一的另有其人,聶懷桑根本就是個貨真價實的膿包。最後金光瑤的那幾句話,不過是他被聶懷桑喊破了偷襲的企圖後臨時編來的謊話,意在擾亂藍曦臣的心神,趁機拉他同歸於盡。畢竟金光瑤是個劣跡斑斑的大謊話家,什麼時候撒謊、撒什麼謊都不奇怪。

  至於為什麼他在最後一刻又改變了主意,推開了藍曦臣,誰又能知道他究竟是怎麼想的?

  藍曦臣扶額的手背上筋脈突起,悶聲道:「……他究竟想怎樣?從前我以為我很瞭解他,後來發現我不瞭解了。今夜之前,我以為我重新瞭解了,可我現在又不瞭解了。」

  藍曦臣惘然道:「他究竟想幹什麼?」

  可是,連他都不知道,旁人就更不可能會有答案了。

  沉默一陣,魏無羨道:「咱們也都別幹站著了。抽幾個人出去找人來,留幾個人,守在這裡看著這東西吧。這口棺材加這幾根琴弦,沒法封住赤鋒尊多久的。」

  彷彿是為了印證他的判斷,那口棺材裡又傳出了砰砰的拍擊之聲。

  巨響陣陣,帶著一股無名的怒火,聶懷桑一個哆嗦。魏無羨看他一眼,道:「看到了吧?得立刻換一口更牢固的棺材,挖個深坑,重新埋進去,起碼一百年之內是不能打開了。一打開,保證陰魂不散,後患無窮……」

  他還沒說完,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嘹喨渾厚的犬吠。

  魏無羨登時色變。

  金凌則是勉強精神一振,道:「仙子!」

  驚雷已逝,瓢潑大雨也化作了淅淅瀝瀝的小雨。最深的夜已經過去,天光微涼。

  濕淋淋的黑鬃靈犬撒開四條腿,一道黑風般刮了進來,撲向金凌。一雙圓溜溜的狗眼濕漉漉的,前爪離地人立起來,扒在金凌腿上嗚嗚低叫。魏無羨看見它鮮紅的長舌從雪白的利齒間伸出,不斷舔舐金凌的手,臉色發白眼睛發直,張了張嘴,覺得靈魂都彷彿要變作一團青煙從口裡飛上天了。藍忘機默默把他擋在了身後,隔開了他和仙子的視線。

  緊接著,數百人眾將觀音廟團團包圍,個個拔劍在手,神色警惕,彷彿準備大殺一場。然而,等率先衝入廟中的數人看清了面前場景後,卻都愣住了。躺著的,都死了;沒死的,半躺不躺,要站不站。總而言之,屍橫滿地,狼藉滿地。

  持劍衝在最前的兩位,左邊是雲夢江氏那名接人待物十分精幹的客卿,右邊赫然是藍啟仁。藍啟仁尚且驚疑滿面,還未開口問話,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和魏無羨幾乎貼成一個人的藍忘機。剎那間,他什麼話都忘了問了,一彪怒氣殺上面龐,長眉倒豎,吭哧出了幾口氣,鬍子顫顫向上飛飄。

 

  那名客卿迅速判斷出廟內沒有危險,上前去扶江澄,道:「宗主,您沒事吧。」

 

  藍啟仁則舉劍喝道:「魏……」

 

  不等他喝完,從他身後衝出幾道白衣身影,紛紛嚷道:「含光君!」

 

  「魏前輩!」

 

  「老祖前輩!」

 

  藍啟仁被最後一名少年撞了一下,險些歪倒,七竅生煙道:「不許疾行!不許大聲喧嘩!」

 

  除了藍忘機對他喊了一聲「叔父」,沒人理他。藍思追左手抓著藍忘機的袖子,右手抓著魏無羨的胳膊,喜道:「太好啦!含光君魏前輩,你們都沒事。看仙子急成那個樣子,我們還以為你們遇上棘手得不得了的狀況了。」

 

  藍景儀道:「思追你糊塗啦,怎麼可能會有含光君解決不了的狀況嘛,早就說你瞎操心了。」

 

  「景儀啊,一路上瞎操心的好像是你吧。」

 

  「走開啦,少胡說八道。」

 

  魏無羨方才用鎖靈囊裡的東西混著幾張符篆捏了個糰子,給溫寧堵住了胸口的洞,溫寧終於能自己從地上爬起來。藍思追眼角餘光瞥到他,立刻把他也抓了過來,塞進少年們的包圍圈裡,七嘴八舌地訴說前景。

 

  原來仙子咬傷蘇涉之後,一路狂奔,找到了在這鎮上附近駐紮的一個雲夢江氏的附屬家族,在人門前狂吠不止。那家族的小家主見了它脖子上的特殊項圈、黃金標識和家徽等物,知道這是頗有來頭的靈犬,主人必然身份高貴,又看它齒爪皮毛上都有血跡和碎肉,明顯經過了一場廝殺,怕是那位主人遇到了危險,不敢怠慢,立即御劍送往蓮花塢通知這片地區真正的老大雲夢江氏。那名主事客卿立即認出這是小少主金凌的靈犬仙子,立即派人出發援救。

 

  當時姑蘇藍氏眾人也即將離開蓮花塢,藍啟仁卻被仙子擋住了去路。它跳起來,咬下藍思追衣擺一片窄窄的白色布料,用爪子將它拱在頭上,似乎想把這條白布頂成一個圈圈在腦袋上。藍啟仁莫名其妙,藍思追卻恍然大悟:「先生,它這樣子,像不像在模仿我們家的抹額?它是不是想告訴我們,含光君或者藍家的人也遇到了危險?」

 

  於是,雲夢江氏、姑蘇藍氏和另外幾個尚未離開的家族這才集結了人手,一同前來施救。仙子引了兩次人來,終於在第三次成功搬到了救兵,真乃一條奇犬。

 

  可不管有多奇多靈,對魏無羨而言,它說穿了還是一條狗,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即便有藍忘機擋在身前,他也渾身發毛。自從藍家這群小輩們進來後,金凌一直偷偷地往那邊瞅,瞅他們圍著魏無羨和藍忘機吵吵嚷嚷,見魏無羨臉色越來越白,拍拍仙子的屁股,小聲道:「仙子,你先出去。」

 

  仙子搖頭擺尾,繼續舔他,金凌斥道:「快出去,不聽我的話了?」

 

  仙子哀怨地望他一眼,甩著尾巴奔出廟去,魏無羨這才松了口氣。金凌想過去,又不好意思過去,正在猶豫,藍景儀掃到魏無羨腰間的笛子,驚道:「咦?你那五音不全的破笛子終於丟了?這只新笛子很不錯嘛!」

 

  他卻不知道,這只「很不錯」的新笛子,就是他唸唸不忘想一睹尊容的「陳情」,傳說中的鬼笛。只是暗暗高興:「太好了!這下至少他今後和含光君合奏時,看起來不會太丟含光君的臉!天哪!他原先那隻笛子真是又醜又難聽。」

 

  魏無羨下意識用手去摸,想起來這是江澄帶來的,轉向那邊,隨口道:「多謝。」

 

  江澄看他一眼,道:「本來就是你的。」

 

  遲疑片刻,他似乎還想說什麼,魏無羨卻已轉向了藍忘機。那名客卿方才已得了江澄的一番說明和吩咐,已派遣了任務下去,命令手下人清掃現場,加固棺木的封禁,想辦法安全地運走它。而那一邊,藍啟仁滿腔不快道:「曦臣,你究竟怎麼了!」

 

  藍曦臣壓著額角,眉間堆滿難以言說的郁色,疲倦地道:「……叔父,算我求您了。請先別和我說話。真的。我現在,真的什麼都不想說。」

 

  藍曦臣從小到大都是溫文和煦,絕不失禮,藍啟仁就沒見過他這種煩躁難安、失儀失態的模樣。看看他,再看看那邊和魏無羨一起被包圍的藍忘機,越看越窩火,只覺得這兩個原本完美無瑕的得意門生哪個都不服他管了,哪個都讓人不省心了。

 

  那口封著聶明玦和金光瑤的棺材不光異常沉重,還須千萬小心對待,因此自告奮勇來搬運它的是幾名家主。一名家主看到了觀音像的面貌,先是一怔,隨即像發現了什麼新鮮玩意兒,指引旁人來看:「金光瑤的臉!」

 

  旁人瞧了,皆是嘖嘖稱奇:「果真是他的臉!他做這樣一個玩意兒幹什麼?」

 

  「自封為神,狂妄自大唄。」

 

  「那還真是夠狂妄自大的。呵呵呵。」

 

  魏無羨心道,那可不一定。

 

  原先他也不清楚,可看到那口棺材之後,他大概猜出來是怎麼回事了。

 

  這尊觀音像雕的,不是金光瑤,而是金光瑤的母親孟詩。那口棺材裡,本來存放的也應該是孟詩的屍體。

 

  金光瑤的母親被人視為最下賤的娼妓,他就偏要照著母親的模樣雕一座觀音神像,受萬人跪拜,香火供奉。今夜他到這座觀音廟來,除了要取走對他來說威脅最大的聶明玦的頭顱,應該也是準備把母親的遺體一起帶走的。

 

  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沒人比魏無羨更清楚了,不會有人關心的。

 

  再過不久,這口棺材就會被封進一口更大、更牢固的棺材,被釘上七十二顆桃木釘,打上九重禁止,深埋地下,立起警戒碑,鎮壓在某座山下。被封在裡面的東西,也一定會永世不得超生。

 

  聶懷桑看著幾名家主把它抬出了觀音廟的門檻,望了一陣,低頭拍拍衣襟下襬骯髒的泥土,搖搖擺擺地也朝門外走去。

 

  仙子在門外等主人等得心急,嗷嗷叫了兩聲。聽到這聲音,金凌忽然記起,當仙子還是一隻不到他膝蓋高的笨拙幼犬時,就是金光瑤把它抱過來的。

 

  那時他才幾歲,和金麟台上的其他小孩子打架,打贏了卻也不痛快,在房間裡邊瘋摔東西邊嚎啕大哭,侍女家僕都不敢靠近他,怕被他丟中。他的小叔叔笑眯眯地鑽出來問他怎麼回事,他立刻把一個花瓶砸裂在金光瑤腳邊。金光瑤說:「啊喲,好凶,嚇死了。」邊搖頭邊好像很害怕的樣子走了。

 

  第二天,他就把仙子送過來了。

 

  忽然之間,又有淚水從金凌的眼眶中滾滾落下。

 

  他一向覺得哭泣是軟弱無能的表現,對此嗤之以鼻,但除了洶湧地落淚,沒有別的方式能宣洩他心中的痛苦和憤怒。

 

  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好像不能怪任何人,也不能恨任何人。魏無羨,金光瑤,溫寧,每一個都或對或少該對他父母的死亡負責任,每一個他都有理由深惡痛絕,但又好像每一個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讓他恨不起來。可是不恨他們,他還能恨誰?難道他就活該從小失去雙親嗎?難道他不光報不了仇下不了手,連恨意都注定要消弭?

 

  總覺得不甘心。總覺得莫名委屈。

 

  一名家主見他盯著棺材無聲哭泣,道:「金小公子,你是為你叔叔哭?」

 

  見金凌不說話,這名家主用長輩數落自家小輩的責備口氣道:「哭什麼?收起眼淚吧。你叔叔這樣的人,不值得人為他哭。小公子,不是我說,你可不能這般軟弱?這是婦人之仁!你得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該正正你的……」

 

  若是以往蘭陵金氏家主還是一統百家的仙督之時,給他們一百個膽子,這些別宗家主都絕對不敢以長輩自居,教訓金家子弟。此時金光瑤已死,蘭陵金氏無人可撐大梁,名聲也差不多壞透了,敢的就來了。金凌心中原本已是千頭萬緒,五味雜陳,聽這名家主指手畫腳,一陣怒火湧上心頭,大吼道:「我就是想哭怎麼樣!你是誰?連別人哭都要管嗎?!」

 

  那名家主沒想到教訓不成反被吼,登時惱羞成怒,旁人低聲勸道:「算了,別跟小孩子計較。」

 

  他訕訕地道:「那是當然,呵,何必跟乳臭未乾不懂是非不辨黑白的毛頭小子計較……」

 

  藍啟仁看護著棺材運上了車,重新加固了禁制,回頭一看,愕然道:「忘機呢?」

 

  他剛剛還盤算著把藍忘機抓回雲深不知處後要跟他促膝長談一百二十天,誰知一眨眼人就不見了。走了幾圈,揚聲道:「忘機呢!」

 

  藍思追道:「方才我對魏前輩說,我們帶來了小蘋果,就在廟外,含光君就和他一起去看小蘋果了。然後……」

 

  然後怎麼樣,不用說了。

 

  藍啟仁看看慢吞吞跟在自己身後,仍在走神的藍曦臣,狠狠嘆一口氣,拂袖而去。

 

  金凌聽到魏無羨和藍忘機不見了,急急奔出,險些在觀音廟的門檻上絆了一跤,然而再急,也追不到這兩個人的影子了。仙子繞著他開心地打轉,哈哈吐舌。江澄站在觀音廟的門口一棵參天古木之下,回頭看了看他,冷冷地道:「把臉擦擦。」

 

  金凌用力一擦眼睛,抹了抹臉,道:「人呢?」

 

  江澄道:「走了。」

 

  金凌失聲道:「你就這麼讓他們走了?」

 

  江澄譏諷道:「不然呢?留下來吃晚飯?說夠一百句謝謝你對不起?」

 

  金凌急了,指著他道:「難怪他們要走的,都是因為你這個樣子!舅舅你這個人怎麼這麼討厭!」

 

  聞言,江澄怒目揚手,罵道:「這是你對長輩說話的口氣?還像話嗎!你找打!」

 

  金凌脖子一縮,仙子也尾巴一夾,江澄那一巴掌卻沒落到他後腦上,而是無力地收了回去。

 

  他煩躁地道:「閉嘴吧。金凌。閉嘴吧。咱們回去。各人回各人那裡去。」

 

  金凌怔了怔,遲疑片刻,乖乖地閉嘴了。

 

  耷拉著腦袋,和江澄一起並肩走了幾步,他又抬頭道:「舅舅,你剛剛是不是有話要說?」

 

  沉默半晌,江澄搖頭道:「沒什麼好說的。」

 

  要說什麼?

 

  說,當年我並不是因為執意要回蓮花塢取回我父母的屍體才被溫家抓住的。

 

  在我們逃亡的那個鎮上,你去買乾糧的時候,有一隊溫家的修士追上來了。

 

  我發現得早,離開了原先坐的地方,躲在街角,沒被抓住,可他們在街上巡邏,再過不久,就要撞上正在買乾糧的你了。

 

  所以我跑出來,把他們引開了。

 

  可是,就像當年把金丹剖給他的魏無羨不敢告訴他真相一樣,如今的江澄,也沒辦法再說出來了。

 

  第111章:忘羨第二十三(1

 

  魏無羨和藍忘機奔出好遠也沒見旁人追上來,終於確定藍啟仁一眾沒心思理會他們了。

 

  魏無羨騎在小蘋果背上,道:「反正那邊也沒什麼非咱們倆出場不可的事情了,就這樣吧。」

 

  回首望了一眼,藍忘機點點頭,將小蘋果的繩子收了收,牽著繼續走。

 

  各人的事,只有各人自己能解決。即便是親兄弟如藍曦臣,現在的藍忘機也無法對他起到什麼幫助作用。安慰是無力的,什麼都是徒勞的。

 

  魏無羨默默凝視了一陣手裡的陳情,再次把它插回腰間。

 

  方才他們走的時候,魏無羨回頭看了看溫寧。

 

  溫寧衝他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那意思非常清楚,不打算和他們一起走了。這是這麼多年以來第一次,溫寧不跟他一路,有了自己的決定。魏無羨猜,他大概是有了自己想做的事了。

 

  這也正是他一直以來的期望。溫寧畢竟並非真的是他的僕人,總有一天會有自己的路,可是真的到了這一天,又讓人有些傷感。

 

  現在陪在他身邊的,只有藍忘機一個人了。

 

  何其有幸,他想要的那個陪著自己的那個人,也只有藍忘機。

 

  魏無羨拍拍小蘋果的臀部。它身上的褡褳裡硬邦邦、鼓囊囊的,裝滿了蘋果,大約是藍家的小輩們給它準備的吃食。魏無羨從裡面摸出個蘋果,送到自己嘴邊,盯著藍忘機俊秀的側顏,咔擦啃了一口,異常清脆。

 

  小蘋果見自己的蘋果被人無恥偷吃,氣得鼻孔噴張,直摔蹄子。魏無羨沒空理會它,又是幾巴掌拍上去,把沒吃完的蘋果往它嘴裡一塞,忽然道:「藍湛?」

 

  聽他語氣有異,藍忘機轉目望他。魏無羨伸出右手,抬起他的下頷,俯身把自己的嘴唇貼了上去。

 

  過了很久,魏無羨才和他分開一點點,睫毛挨擦著他的睫毛,低聲道:「怎麼樣?」

 

  藍忘機:「……」

 

  魏無羨道:「你幹嘛不問我為什麼忽然這樣?」

 

  藍忘機:「……」

 

  魏無羨道:「要我一個人唱獨角戲嗎。」

 

  魏無羨習以為常地道:「好吧,那我自己說下去了。我剛才就想這樣做了。你……」

 

  話音未落,藍忘機忽然反手摟住他的脖子,動作粗魯把魏無羨的頭壓了下來,兩人重新親在了一處。

 

  馱著魏無羨的小蘋果受驚了,連嚼蘋果的嘴巴都凝固了,安靜如一頭木驢。

 

  棄小蘋果於原地不顧,兩人磕磕絆絆纏到了一片灌木叢後,魏無羨猛地把藍忘機推倒在草地上。

 

  驟雨初歇的草叢中尚有雨露未歇,沾濕了藍忘機的白衣,不過這白衣很快就被魏無羨扒下來了。他輕聲道:「別動。」

 

  魏無羨的頸項、唇齒之間,都是清新的青草氣息。藍忘機身上則是冷淡的檀香。他跪在藍忘機雙腿中間,從藍忘機的額頭一路吻下去。

 

  眉心,鼻尖,面頰,嘴唇,下頜。

 

  喉結,鎖骨,心口。

 

  沿路起伏,虔誠無比。

 

  生命的大和諧

 

  藍忘機小心翼翼地去吻他,動作略顯笨拙。魏無羨眯起眼睛,張開嘴讓他深入,勾起舌尖纏綿了一會兒,模模糊糊地瞥見了藍忘機鎖骨之下的那個烙印。

 

  他把手放上去,覆蓋了那個傷痕,道:「藍湛,你告訴我,這個是不是也和我有關?」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沒什麼。當時我喝多了。」

 

  把血洗不夜天的魏無羨送回亂葬崗之後,等待著他的就是三年禁閉。閉關期滿,出來之後聽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天道好輪迴,善惡終有報,夷陵老祖終於身死魂消。

 

  在整座山上漫山遍野地找了好些天,除了從被大火燒了一半的樹洞裡撈出一個高燒昏迷、奄奄一息的溫苑,什麼也找不到。哪怕是一塊骨頭,一片碎肉,一縷虛弱的殘魂。

 

  在回雲深不知處的途中,藍忘機在姑蘇的綵衣鎮上買了一壺「天子笑」。

 

  這是他買回去的第一壺,也是他唯一喝下去的一壺。

 

  酒很香,很醇,也很辣。大概能明白那個人為什麼會喜歡。

 

  喝他喝過的酒。

 

  受他受過的傷。

 

  酒醒之後的藍忘機沒有記憶,但是胸口已經多了一個和當年魏無羨在屠戮玄武洞底留下的那個烙印一樣的傷痕。存放岐山溫氏收繳物的倉庫也被人砸開了。所有的門生看著他的眼神都很驚慌,很震驚。

 

  藍啟仁看起來很難過,也很生氣,在藍曦臣的勸阻之下,最終還是沒有再責罵他。三年之中,無論是責罵還是懲罰,已經夠多了。

 

  他嘆著氣,沒有再反對藍忘機把溫苑留下來的決定。

 

  到如今,這傷口已經結痂十三年了。

 

  生命的大和諧

 

  終於嘗到自己種下的惡果,魏無羨一邊討好地親他,一邊毫無尊嚴地道:「二哥哥,你行行好,留我條命在,咱們來日方長,下次繼續,吊起來繼續行不行?今天饒了我這個雛兒吧。含光君威武,夷陵老祖輸了輸了,一敗塗地,來日再戰!」

 

  藍忘機額頭有微微的青筋突起,一字一句,艱難無比地道:「……真想停下來的話……你就……閉嘴別說話了……」

 

  魏無羨道:「可是我長著一張嘴我就是要說話的呀!藍湛,之前我說,要和你天天上床那句話,你可不可以當做沒聽到?」

 

  藍忘機道:「不可以。」

 

  魏無羨心碎道:「你怎麼能這樣。你之前都沒拒絕過我什麼的。」

 

  藍忘機微微一笑,道:「不可以。」

 

  看到他這樣的笑容,魏無羨的眼睛瞬間又亮了,一陣飄飄欲仙,不知身在何處。

 

  可是,他立刻被與這春風化雨般的笑容格格不入的動作逼得眼角飆淚,雙手抓著草地聲嘶力竭道:「那四天,改成四天上一次行不行,四天不行三天也成!!!」

 

  最後,藍忘機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地下了結論:「天天就是天天。」

 

  第112章:忘羨第二十三(2

 

  三個月後。

 

  廣陵。

 

  一座山頭之上,一群村民持火把,農具作武器防身,慢慢地朝山上一片樹林圍去。

 

  這座山上有一片野墳,近幾個月來不甚安寧,山下村民一直都遭到野墳孤鬼的侵擾,終於再也無法忍受,請來幾位路經此地的修士,一齊上山剷除根源。

 

  暮色降臨時分,蟲鳴清亮,半人高的野草叢時而簌簌,彷彿有未知事物潛伏在內,等待隨時發難。可提心吊膽地撥開野草,用火把一照,又往往是虛驚一場。

 

  那幾名修士手持長劍,帶領著這些村民,小心翼翼地橫穿過草地,進入森林。

 

  森林裡便是那片野墳地,或石或木的殘損墓碑歪的歪,倒的倒,陰風慘慘。幾名修士對視一眼,取出符篆,準備開始清理邪祟。見他們神情自若,情況應當並不棘手,數名村民鬆了一口氣。

 

  可他們的這口氣還沒松透,忽聽「啪」的一聲巨響,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摔到了面前的一座土包上。

 

  離那座土包最近的村民一聲慘叫,扔了火把,連滾帶爬逃開。緊接著,第二具、第三具、第四具血淋淋的屍體也摔了下來,彷彿是從天而降的屍雨,噼裡啪啦不斷落下,森林裡登時嚎叫四起。那幾名修士還沒見過這樣的陣仗,震驚之餘卻還沒失了膽氣,為首者喝道:「不要逃竄!不要驚慌!不過是小小邪祟罷了……」

 

  還沒喝完,他彷彿被人掐住了脖子,聲音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一棵樹。

 

  樹上坐著一個人,垂下一片黑色的衣襟,一隻纖長的黑靴,輕輕晃蕩,好不輕鬆,好不愜意。

 

  這個人的腰間,插著一管烏幽幽的笛子,笛子下邊垂著鮮紅如血的穗子,也隨著小腿的動作悠悠晃動。

 

  幾名修士登時色變。

 

  村民們原本已亂了陣腳,聽他大喝,剛吃了定心丸,誰知卻見幾名修士齊齊臉色發白,轉身拔腿就跑,一陣風一般瞬間就衝出了森林衝下了山,棄他們於不顧,都猜到這片山頭一定有什麼了不得的大邪祟,連這些修士也沒辦法,剎那間魂飛魄散,頃刻便作鳥獸散逃得乾乾淨淨。一個村民逃得慢了,落在最後摔了一跤,滿嘴泥巴,本以為落單死定了,卻突然見到一名年輕的白衣男子站在前方,眼睛不由自主一亮。

 

  這男子腰懸長劍,不知是不是衣料特殊,似乎周身都罩著一層朦朧的白光,在幽暗的森林裡,恍惚仙氣凌然,不似凡塵中人。他立即求助道:「公子!這位公子!救命,有鬼啊,快快快把這妖……」

 

  話音未落,又是一具屍體落在他身前。那張七竅流血的面孔剛好和他打了個照面。

 

  就在這村民嚇得快暈過去的時候,那男子對他說了一個字:「走。」

 

  雖然只有一個字,可這村民感覺到一陣莫名心安,彷彿得到了免死敕令,忽然湧上來一陣力氣,爬起來頭也不回地逃去。

 

  這名白衣男子看了看森林中滿地亂爬的血屍,似乎不知道該作何評價。他抬頭望去,那原先坐在樹上的黑衣客也輕輕巧巧地跳了下來,瞬間閃到他身前,便將他壓在一棵樹上,輕聲道:「咦,這不是冰清玉潔的含光君藍忘機嘛,到我的地盤上來做什麼?」

 

  四周是一地的血屍,正在或茫然或猙獰地努力爬來爬去,這人伸出一手撐在樹幹上,藍忘機被困在他的身體和樹幹之間,面無表情。

 

  只聽這人又道:「既然你把自己送上門來了,那我就……哎哎哎!」

 

  藍忘機一隻手便把他兩隻手腕都鎖住了。

 

  形勢逆轉,被他反制住的黑衣人驚訝道:「天哪,含光君,你太厲害了,不敢相信,令人震驚,匪夷所思,你居然用一隻手就制服了我,我根本沒辦法反抗!可怕的男人!」

 

  藍忘機:「……」

 

  他的手不由自主抓得更緊了。對方的驚訝變成了驚恐:「啊,好疼。放過我吧,含光君,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不要再這樣抓我了,你也千萬不要把我綁起來,更不要把我壓到地上……」

 

  看他的言語動作越來越浮誇,藍忘機的眉尖抽了抽,終於出聲打斷道:「……別玩兒了。」

 

  魏無羨討饒討得正起勁兒,驚訝道:「為什麼啊,我求饒還沒求完呢。」

 

  「……」藍忘機道:「你天天都在求饒。別玩了。」

 

  魏無羨向他貼過去,輕聲道:「這不是你要求的嗎……天天就是天天。」

 

  他的臉湊得極近,彷彿要去親吻藍忘機,可是又遲遲不肯幹脆地貼合上去,兩人的唇間總若離若即、若有若無地留有一線之隔,如同一隻多情又頑劣的蝴蝶在端莊的花瓣上氣若游絲地翩翩遊走,將棲不棲、欲吻不吻。如此撩撥片刻,藍忘機淺色的眸子閃了閃,微微一動,似乎終於自持不得,按捺不住的花瓣要主動去觸碰蝴蝶的翅膀了。魏無羨卻一下子仰起臉,錯開了他的唇。

 

  他挑眉道:「叫哥哥。」

 

  藍忘機:「……」

 

  魏無羨道:「叫我哥哥。叫哥哥就給你親。」

 

  「……」藍忘機嘴唇微微一動。

 

  他這一生還從未用這個自帶軟糯味的稱謂稱呼過旁人,就算是對藍曦臣,也從來只一板一眼叫兄長。魏無羨誘導道:「叫一聲來聽聽嘛。我都叫你那麼多回了。叫完親了還可以幹別的。」

 

  就算藍忘機本來快要叫出來了,聽了這一句,也被魏無羨打敗了,終是沒能叫出口。憋了一陣,只憋出一句:「……不知羞!」

 

  魏無羨道:「你這樣用一隻手抓著我不累嗎?只剩一隻手做事多不方便啊。」

 

  定定神,藍忘機狀似彬彬有禮地道:「那請問,我該怎麼做。」

 

  魏無羨道:「我教你囉,你把抹額摘下來捆住我的手不就方便了?」

 

  藍忘機靜靜看了笑嘻嘻的他一陣,慢慢地把抹額除了下來,展開給魏無羨看。

 

  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他雙手上打了個結,重重地把魏無羨這兩隻不規矩的手按到他頭頂上固定住,埋首到他頸項之間。

 

  正在此時,草叢裡突然傳來一聲驚叫。

 

  兩人瞬間分了開來。

 

  藍忘機把手放到避塵劍柄上,卻沒有貿然出劍,因為方才那一聲驚叫甚為清脆嬌嫩,明顯是個小孩子,若是誤傷路人那便糟了。半人高的草叢簌簌抖動,草叢躥動的痕跡越來越遠,看來是溜走了。魏無羨和藍忘機追了幾步,山坡下方傳來一個女子喜極的聲音:「綿綿,你沒事兒吧!你怎麼能在這種地方亂跑呢?嚇死娘了!」

 

  魏無羨一怔:「綿綿?」

 

  剛覺得這個名字很是耳熟,他一定在哪裡聽過,另一個男子的聲音責備道:「讓你夜獵的時候別亂跑,你還一個人往前衝,被鬼吃了的話你讓我和你娘怎麼辦!……綿綿?怎麼了?怎麼這副樣子?」最後一句應該是在問那女子:「青羊,你快看看,綿綿沒出什麼問題吧?怎麼這幅樣子,是不是在上邊看到什麼不該看的東西了?」

 

  ……確實是……不該看到的東西。

 

  藍忘機瞅了魏無羨一眼,魏無羨無辜地回看他,作口型道:「造孽啊。」

 

  明顯沒有一點荼毒小朋友的反省內疚之情,藍忘機搖了搖頭。他們出了墳地,轉下坡去,坡下三人立即驚訝又警惕地望向他們。一男一女是夫妻,都蹲在地上,中間站著個梳著雙鬟的小姑娘,大約才十歲左右。那女子是個容貌頗為清麗可人的少婦,腰間佩劍,第一眼見到魏無羨,立即拔出,劍鋒指他,喝道:「什麼人!」

 

  魏無羨道:「不管是什麼人,總歸是人,不是別的東西。」

 

  那女子還要說話,卻看到了魏無羨身後的藍忘機,她當即一怔,道:「藍二公子?」

 

  藍忘機竟然沒佩戴抹額,一時之間,她竟然不敢確認,若不是那張臉令人見之難忘,恐怕還要遲疑一陣。她把目光移回到魏無羨身上,恍惚一陣,道:「那,那你是,你是……」

 

  夷陵老祖重歸於世的消息早已傳開,現在和藍忘機在一起的,一定是他,因此被認出並不奇怪。魏無羨見她隱隱有激動之色,相貌又有些面熟,心道:「難道這位夫人認識我?我跟她有仇?招惹過她?不對啊,我不認識叫做青羊的姑娘……啊,綿綿!」

 

  魏無羨恍然道:「你是綿綿?」

 

  那男子瞪眼道:「你叫我女兒幹什麼?」

 

  原來,那名方才亂跑不小心撞破他們的小姑娘是綿綿的女兒,名字也叫綿綿。魏無羨覺得頗有意思:「一個大綿綿,一個小綿綿。」

 

  藍忘機對那女子頷首示禮,道:「羅姑娘。」

 

  那女子將微微頰邊散亂的頭髮拂到耳後,還禮道:「含光君。」又望向魏無羨,道:「魏公子。」

 

  魏無羨對那女子笑道:「羅姑娘。哦,這回我可知道你叫什麼名字了。」

 

  羅青羊略帶羞赧地一笑,似乎想起陳年舊事,很不好意思,將那男子拉上來,道:「這是我夫君。」

 

  那男子覺察他們並非惡徒,面色緩和下來,寒暄幾句,魏無羨隨口問道:「不知這位先生是哪家族人何派門人?」

 

  那男子很爽快地道:「哪家的都不是。我以前就是個開店的。」

 

  羅青羊望著丈夫,含笑道:「我丈夫不是玄門中人,只是一個普通人。不過,他願意和我一起夜獵……」

 

  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個男子,竟然願意放棄原本安定的生活,不畏漂泊,不懼危險,敢和妻子一起顛沛流離,奔走各地,這是極為難能可貴的事,魏無羨不禁肅然起敬。不由自主回頭看看身旁的藍忘機。他們現在,不也是這樣麼?

 

  他道:「你們也是到這兒來夜獵的?」

 

  羅青羊點頭道:「正是。我聽聞這座山頭有野墳邪祟作亂,侵擾此地民生,苦不堪言,因此到這裡來想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地方。你們二位已經處理乾淨了?」

 

  若是魏無羨和藍忘機已經處理過了,那麼就不需要別人再插手了。魏無羨卻道:「你們被那些村民騙了,事情根本不是這樣。是他們自己先挖墳盜墓,將死者屍骨胡亂丟棄,才遭到野墳主人的還擊。並非邪祟有意作亂。」

 

  羅青羊的丈夫疑惑道:「是嗎?可就算還擊,也不必殺害好幾條人命吧。」

 

  魏無羨和藍忘機對視一眼,道:「這個也是假的。根本沒出人命,我們查過了,只有幾個挖墳盜墓的村民被陰魂嚇過之後臥床了一段時間,還有一個逃跑太匆忙,自己摔斷了腿。除此以外沒有傷亡,什麼好幾條人命都是他們瞎編來聳人聽聞的。」

 

  羅青羊嘆道:「竟然是這樣。唉,這些人哪……弄成這樣。」

 

  魏無羨道:「剛才我嚇了嚇他們,這次之後他們應該都不敢上來盜墓了,邪祟自然也不會去找他們的麻煩。解決了。」

 

  羅青羊道:「可他們若是請別的修士來強行鎮壓……」

 

  魏無羨笑道:「我露過臉了。」

 

  羅青羊瞭然。夷陵老祖已經露過臉了,被那幾名修士看到之後必然會到處擴散消息,旁人只當他已經把這一帶劃成自己的地盤了,哪個修士吃了熊心豹子膽還敢上來惹他?

 

  羅青羊笑道:「原來如此。方才看綿綿嚇成那樣,還以為她遇上了什麼邪祟,若有失禮之處,還請切莫介意。」

 

  魏無羨心道:「不不不,可能我們這邊才比較失禮。」面上則一本正經道:「哪裡哪裡,嚇到了小綿綿,也請你們不要介意。」

 

  羅青羊的丈夫將女兒抱了起來,綿綿坐在父親手臂上,鼓著臉頰瞪魏無羨,一副又是氣惱羞憤、又是難以啟齒的小模樣。魏無羨見她穿著緋色的紗衣小裙,眼睛猶如紫黑的水晶葡萄,臉蛋玉雪可愛,很想擰擰她的臉蛋,終歸是人家父親在一旁虎視眈眈,只捏了捏她垂下來的小辮子,負手笑眯眯地道:「綿綿長得可真像羅姑娘你小時候。」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羅青羊樂了,抿嘴一笑,道:「魏公子,你說這話不心虛嗎?你當真記得我小時候長什麼樣子?」

 

  這抿嘴一笑,依稀與當年那個穿緋色紗衣的小姑娘重合在了一起。魏無羨分毫不覺得羞愧,道:「當然記得!和現在也沒什麼差啊。對了,她幾歲了?我給她發點壓祟錢。」

 

  羅青羊和丈夫連忙推辭道:「不用不用。」

 

  魏無羨笑道:「用的用的。反正不是我出。哈哈。」

 

  夫妻二人微微一怔,尚未明白過來,藍忘機已自覺取出了錢袋。魏無羨從他手裡接過那幾顆沉甸甸的壓祟錢,堅持要送給綿綿,羅青羊見推辭不過,便對女兒道:「綿綿,快點謝謝含光君和魏公子。」

 

  綿綿道:「謝謝含光君。」

 

  魏無羨道:「綿綿,是我給你的呀,你怎麼不謝我?」

 

  綿綿氣憤憤地瞪他一眼,不管他怎麼逗,就是不肯和他說話,只是低頭拉脖子上掛著的一條紅繩,拽出了一個精緻的小香囊,很寶貝地把壓祟錢放了進去。下了山頭,魏無羨只得頗為遺憾地同他們道別,和藍忘機一起走另一條路了。

 

  等他們身影消失之後,羅青羊責備女兒道:「綿綿。這麼沒有禮貌,那是從前救過娘親命的恩人。」

 

  她丈夫大驚:「是嗎?!綿綿,聽到沒,你看你多沒禮貌!」

 

  綿綿嘟噥道:「我……我不喜歡他。」

 

  羅青羊道:「你這孩子,你要是討厭他,你早把壓祟錢扔了。」

 

  綿綿紅撲撲的小臉埋在父親胸口,哼哼唧唧道:「他幹壞事!」

 

  羅青羊啼笑皆非,正要說話,她丈夫奇道:「青羊,我以前聽你提起過這位含光君,記得他是為世家出身的大人物,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小地方,獵這種小獵物?」

 

  羅青羊耐心地對丈夫講解道:「這位含光君和別的名家名士不一樣。他一向是逢亂必出。只要是有求助於他的,無論夜獵對象品階高低,功勞大小,他都會前往相助。」

 

  丈夫點頭,又疑惑而緊張地道:「倒是位真正的名士。那那位魏公子呢?你說他是救過你命的,可我好像沒怎麼聽你提起過這個人?你以前什麼時候遇到過性命危險嗎?!」

 

  羅青羊抱過了綿綿,目中有異樣光彩閃動,微笑道:「那位魏公子嘛……」

 

  另一條路上,魏無羨對藍忘機道:「沒想到當年的一個小姑娘,如今的女兒也是小姑娘了!」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可是這不公平啊,明明她當時看到的應該是你在對我幹壞事,為什麼她看我比較不順眼?」

 

  藍忘機尚未答話,魏無羨又轉了個圈,面對藍忘機,倒退著走,邊走邊道:「哦,我知道了。其實她心裡一定喜歡我。就和當年的某人一樣。」

 

  藍忘機撣了撣袖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淡聲道:「請把抹額遞給我,魏遠道。」

 

  聽到這個陌生的名字,魏無羨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嘖嘖笑道:「我說吧,藍二公子,這不,喝醋了是不是?」

 

  藍忘機垂下眼睫,魏無羨擋在他身前,一手摟住他的腰,一手托起他下頷,嚴肅地道:「老實說吧,你這壺醋喝多少年了,怎麼藏這麼好,我都沒聞見酸味。」

 

  藍忘機習以為常地配合他仰起臉,忽然感覺有一隻不規矩的手摸進了胸口。低頭去看,魏無羨的手卻已經抽了出來,拿著一樣東西,故作驚訝道:「這是什麼?」

 

  那是藍忘機的錢袋。

 

  魏無羨右手將這只精緻的小錢袋轉得飛起,左手指著它道:「含光君呀含光君,不問自取是為偷。當年他們怎麼說你來著,名門之後?世家子弟楷模?好一個楷模呀,居然暗地狂喝濃醋,偷了人家小姑娘送我的香囊,用它做自己的錢袋,難怪我醒來之後到處都找不著它。要不是小綿綿胸口掛的那個小香囊和這個一模一樣,我還想不起來呢。你呀你,嘖嘖。說說,怎麼從昏迷時候的我身上把它摸走的?摸了多久?」

 

  藍忘機面上一陣微微的波瀾閃過,伸手去奪,魏無羨把錢袋一拋,躲過他的手,退了兩步,道:「說不過就要搶啦?羞什麼呀?這也要羞,我總算知道我為什麼不知羞了,咱們倆真是天生一對,肯定是因為我的羞都放你那兒了,你替我收著了。」

 

  藍忘機的耳垂泛著淺淺的粉色,臉卻還緊緊繃著,出手飛快,魏無羨腳下更快,讓他瞧得見抓不著,道:「你以前自己要把錢袋給我的,怎麼現在又不給我了?你看看你,不光偷東西,還偷歡,還出爾反爾,壞到骨子裡。」

 

  藍忘機撲上去,終於抓住他,在懷裡緊緊抱牢了,辯解道:「我們三拜拜過,已經是……夫妻了,不是偷歡。」

 

  魏無羨道:「夫妻之間也不能總是像你這樣對我用強呀,我是不是經常求你?你現在變成這個樣子,姑蘇藍氏要氣死了……」

 

  忍無可忍地,藍忘機狠狠堵住了他的嘴。

 

  第113章:忘羨第二十三(3

 

  遇羅青羊夫婦的次日,二人來到廣陵的一座小鎮上。

 

  魏無羨舉手搭在眉間,望見前方酒招飄飄的幌子之間,有一家旗子上印著一個特殊的紋章,道:「前邊休息吧。」

 

  藍忘機點了點頭,二人並肩前行。

 

  雲夢觀音廟那一夜過後,魏無羨和藍忘機結伴而行,帶著小蘋果一起四方遊獵,聽到哪地有邪祟作亂、侵擾民生便前去查探,舉手解決,順便遊山玩水,領略當地風土人情。如此三月,閉耳不聞仙門事,好不逍遙自在。

 

  只是,人終究是無法永遠兩耳不聞窗外事的,逍遙這麼久了,也該打聽打聽了。

 

  進了酒肆,坐到不惹眼的角落桌邊,店夥計上前招呼,觀二人容貌氣度,看到藍忘機腰間佩劍,再看魏無羨腰間笛子,心中忍不住把他們和某兩位聯繫到一起。可使勁兒瞅了好一陣,這位白衣客人又確實沒佩戴姑蘇藍氏的抹額,終是沒敢確定。

 

  魏無羨要了酒,藍忘機則點了幾個菜。魏無羨聽他低沉的聲音報著菜名,一手支腮,臉上笑意盈盈。等那伙計下去了,他才道:「這麼多辣菜,你吃得下去麼?」

 

  藍忘機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淡聲道:「坐好。」

 

  魏無羨道:「杯裡沒茶。」

 

  「……」藍忘機將茶杯斟滿,重新送到唇邊。

 

  過了一會兒,他又道:「……坐好。」

 

  魏無羨道:「我坐的還不好?我又沒像以前那樣把腿放到桌子上面。」

 

  隱忍片刻,藍忘機道:「那也不要放到別的地方。」

 

  魏無羨茫然道:「我放哪兒了啊?」

 

  藍忘機:「……」

 

  魏無羨道:「藍二公子要求真多。要不你教教我怎麼坐。」

 

  藍忘機放下茶杯,看了看他,一振衣袖,正欲起身好好教教他,大堂中的那張桌子卻陡然爆發一陣狂笑。

 

  桌上一人捧腹道:「我的媽呀!真的嗎!老兄你說的是真的?!金光瑤跟自己的親妹妹通姦,搞得自己還不舉了?!」

 

  魏無羨立即坐直了,和藍忘機一起側耳傾聽。他們就是為探聽消息而來的。

 

  「哈哈哈哈哈哈我操,果然古往今來說的都沒錯!這些上邊的人哪,表面越是光鮮,背後就越是齷齪不堪!」

 

  「不錯,沒一個好東西,什麼尊啊君子啊,哪個不是披著張皮出來混給人看的。」

 

  一人低聲道:「小點聲兒吧……又不是什麼好聽的話。」

 

  大笑的那幾人滿不在乎道:「怕什麼,這兒又沒人認識咱們。」

 

  「就是!況且就算被聽到了又怎麼樣?你以為現在的蘭陵金氏還是當初的蘭陵金氏?管得住旁人的嘴麼?有本事像以前那樣再橫啊?不愛聽憋著!」

 

  「原來那封信說的都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幾個人證也都找到了。秦愫的侍女,還有那個老妓女,也虧金光瑤想得出來那種法子,絕配,絕了!」

 

  一人就著一口酒,大口吃肉,邊吃邊唾沫橫飛道:「話說這個思思當年也是大紅大紫過的勾欄名人,老成那樣,我都沒認出來,真他媽倒胃口,金光善這死的也是夠慘,哈哈哈哈哈……」

 

  聽到「思思」這個名字,魏無羨和藍忘機同時抬眼,若有所思。

 

  一名修士拿著筷子,指點江山道:「這個金光瑤,該狠的時候不狠,不該狠的時候狠。就算他後來發現這個思思是老熟人,可熟人又怎麼樣?人證就該滅口啊,留了活口,看看現在下場是什麼?人家把他從前的老底全都揭了。」

 

  「你怎麼知道金光瑤是婦人之仁,說不定人家跟思思有那種……嘿嘿,不可告人的關係呢?」

 

  後面言語逐漸不堪入耳。藍忘機的眉頭皺了起來,好在那一桌上有正常的人也聽不下去了,岔開話題:「行了行了,老談這些做什麼,吃菜吃菜。這金光瑤生前再怎麼做興風作浪,現在也只能困在棺材裡和聶明玦打架了。」

 

  「我看夠嗆,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他屍體骨頭都得被聶明玦拆碎了。」

 

  「可不是!我去了封棺大典,看了一眼,那棺槨周圍怨氣重的呀……那棺材真能封住他們一百年?封不住怎麼辦?」

 

  「封不封得住暫且不提……要是有人想偷金光瑤身上的陰虎符,去撬那口棺材該怎麼辦?」

 

  立即有人大聲道:「誰敢!清河聶氏、姑蘇藍氏、雲夢江氏都派了人圍守那片墓地,誰都別想動。況且陰虎符也只剩一半了,除非你是薛洋,不然偷個鐵疙瘩來幹什麼?」

 

  最先問陰虎符的那人雖是看似被打消了念頭,不再提起,但他的眼神卻並未改變。並且,魏無羨知道,像他這樣的人,抱有類似念頭的人,不計其數。

 

  一人邊夾菜邊道:「不管怎麼說,封棺大典都結束了。蘭陵金氏算是完了,今後又要變天嘍。」

 

  「說起來,這次封棺大典還挺讓我刮目相看的,聶懷桑竟然辦得不錯啊?原先他主動請纓的時候,我還以為鐵定要搞砸呢。畢竟一問三不知。」

 

  「我也是!誰知道他居然主持得不比藍啟仁差。」

 

  聽他們驚訝紛紛,魏無羨心道,這算什麼?今後的數十年裡,說不定清河聶氏的這位家主,在必要的時候,會逐漸開始展露鋒芒,繼續給世人帶來更多的驚訝。

 

  藍忘機則是因為藍啟仁的名字而微微一動。那邊繼續議論:「藍曦臣又是怎麼回事,封棺大典之前就在閉關,封棺大典之後還在閉關。成天閉關,這是要學他爹嗎?怪不得藍啟仁臉色那麼難看。」

 

  「能不難看嗎?家主這幅樣子,家裡小輩整天跟一具凶屍跑來跑去,夜獵還要凶屍來幫忙解圍!藍忘機要是再不回去,我看他就要罵街了……」

 

  菜上來了,酒也上來了。

 

  魏無羨斟滿一杯,慢慢飲下。

 

  離開酒肆之後,還是魏無羨坐上小蘋果,藍忘機牽著繩子在前邊走。

 

  晃晃悠悠地蹬著小花驢,魏無羨取出腰間笛子,送到唇邊。

 

  清越的笛聲飛鳥一般越過天空,藍忘機頓足,默默聆聽。

 

  正是被困在屠戮玄武洞底時,他唱給魏無羨聽的那支曲子。

 

  也是魏無羨剛剛回來之後,鬼使神差在大梵山吹出來、讓藍忘機確定他身份的那支曲子。

 

  曲終,魏無羨對藍忘機眨了眨左眼,道:「怎麼樣,我吹的不錯吧?」

 

  藍忘機緩緩頷首,道:「難得。」

 

  魏無羨知道,難得的意思是難得他記性好了一回,忍俊不禁道:「你不要總氣這個呀,從前是我錯了還不行麼?再說我記性不好,這應該要怪我娘。」

 

  藍忘機道:「怎麼又怪你娘。」

 

  魏無羨把胳膊撐在小蘋果的驢頭上,道:「我娘說過的,你要記著別人對你的好,不要去記你對別人的好。人心裡不要裝那麼多東西,這樣才會快活自在。」

 

  這也是他所能記住的,關於父母,為數不多的東西。

 

  思緒飄飛片刻,又被魏無羨拉了回來,見藍忘機正專注地望著他,道:「我娘還說了……」

 

  聽他遲遲不說下半句,藍忘機問道:「說什麼。」

 

  魏無羨對他勾勾手指,神情肅然,藍忘機走近了些。魏無羨俯下身,在他耳邊道:「……說你已經是我的人了。」

 

  藍忘機眉尖微動,正要啟唇,魏無羨搶著道:「不知羞,不正經,無聊,輕狂,又在胡說八道,對不對?好啦,我幫你說了。來來去去就那麼幾個詞,真是跟從前一樣一點都沒變。我也是你的人,扯平了,行不行?」

 

  比口舌上的工夫,藍忘機永遠也比不過魏無羨,只能微微搖頭,唇角卻已悄然無聲地淺淺一彎,眸中也有朦朧的漣漪散開。

 

  笑夠了,魏無羨扯著小花驢的韁繩,道:「回去看看吧。」

 

  藍忘機望向他。魏無羨道:「好久沒喝天子笑了,咱們回姑蘇,先去綵衣鎮玩兒一趟,都這麼多年了,那兒的水行淵都該除乾淨了吧?你叔父要是勉強能見我呢,你就把我和那幾罈子酒一起藏在你房間裡;要是見不得我呢,咱們看完就跑,跑個一年半載再回去。」

 

  藍忘機簡潔有力地道:「嗯。」

 

  清風徐來,兩人的衣衫都如春水一般泛起波瀾。

 

  他牽起載著魏無羨的小蘋果,將細細的繩子緊緊抓在手心,繼續朝前路走去。

 

  魏無羨迎風看著藍忘機的背影,眯起眼睛,盤起腿,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能夠用這種清奇的姿勢在小蘋果背上保持不倒。

 

  這只是一件無聊的小事,他卻像發現了什麼有趣的稀奇事,急於和藍忘機分享,叫道:「藍湛,看我,快看我!」

 

  如當年一般,魏無羨笑著叫他了,他也看過去了。

 

  從此,就再也移不開眼睛了。

 

  ——正文完——

 

114外一篇:家宴

 

  藍忘機對魏無羨道:「等我。」

 

  魏無羨道:「要不我跟你一起進去吧?」

 

  搖了搖頭,藍忘機道:「你進去,他更生氣。」

 

  魏無羨想想也是,藍啟仁看到他就一副要犯心病的風中殘燭狀,氣都喘得比平時多,還是行行好,教他眼不見心不煩罷。

 

  藍忘機看了看他,似要說話,魏無羨立刻道:「好啦,我知道了。不可疾行,不可喧嘩,不可啥啥啥,是不是?放心,這次我跟你回來一定諸事小心小心又小心,不犯你們家規訓石上面任何一條家規。儘量。」

 

  藍忘機不假思索道:「沒事。犯了也……」

 

  魏無羨敏銳地道:「嗯?」

 

  藍忘機似是這才發覺方才脫口而出的話大有不妥,扭頭片刻,這才轉回來,肅然道:「……沒有。」

 

  魏無羨茫然道:「你剛剛說犯了也什麼?」

 

  藍忘機知道他是明知故問,板著臉重複道:「你在外邊等我。」

 

  魏無羨揮手道:「等就等囉,這麼凶。我去玩兒你的兔子。」

 

  於是藍忘機一個人去迎接藍啟仁的唾沫橫飛,魏無羨則被小蘋果拖著一路狂奔。小蘋果自從進了云深不知處,彷彿格外興奮,渾身牛勁兒,魏無羨拽都拽不住它,生生給它拉到了那片鬱鬱青青的草地上。

 

  草地裡安靜地團著一百多團胖雪球,粉紅的三瓣嘴一撮一撮,偶爾抖抖長長的耳朵,耳朵透出粉色。小蘋果則昂著頭擠到它們中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席之地。

 

  魏無羨蹲到地上,隨手抓來一隻兔子,一邊撓它的肚子一邊心道:「我上次來的時候有這麼多只嗎?這是公的還是母的?哦……公的。」

 

  想到這裡,魏無羨這才發現,他居然一直以來都沒留意過小蘋果是巾幗還是鬚眉。於是忍不住朝那邊望了一眼。可還沒待他看個仔細,忽聽動靜,回頭察看。

 

  一名個子嬌小的少女提著一隻小籃子,正不知該不該上前,見魏無羨陡然回頭望她,一時間不知所措,羞得滿面通紅。

 

  這少女身穿姑蘇藍氏的校服,也是端端正正地佩著一條抹額。魏無羨心道:「這可了不得!讓我撞見活的了!」

 

  這是一名女修。一名姑蘇藍氏的女修。

 

  姑蘇藍氏這種以刻板聞名的家族,什麼男女有別、男女授受不親這種規矩自是不必說,唸經一樣地從小在子弟門生們耳邊喋喋不休一萬遍。男修女修的學習區域和休息區域都嚴格分開,不越雷池一步,極少跑出自己的範圍。連外出夜獵也基本都是男女分開,要麼全是男的,要麼全是女的,一般不存在男女混合同行的情況,刻板到令人髮指。當年魏無羨在云深不知處求學時就基本沒在這兒見過姑娘,對云深不知處內是否真的存在女修深感懷疑。有幾次他似乎聽到了女修們讀書的聲音,好奇想追去看看,立刻被眼尖耳尖的巡邏門生發現,喊來了藍忘機。如此幾次,魏無羨熱情耗盡,也就沒心思再去探索了。

 

  可如今,卻是讓他頭一遭在云深不知處裡撞見了活的女修。活的!女修!

 

  魏無羨一下子直起了腰,兩眼發光。正不由自主要走過去,小蘋果卻已經蹭的裡立了起來,幾乎是撞開他,衝到了那少女身邊。

 

  魏無羨:「?」

 

  它挨到那少女之旁後,柔順地低下頭,主動把自己的驢頭和驢耳朵往她手底下送去。

 

  魏無羨:「???」

 

  那少女紅著一張臉,看著魏無羨,怔了一怔,不知道該說什麼。魏無羨眯起眼,隱約覺得她有些面熟。片刻,忽然想起,這不正是那名他剛從莫家莊出來後在路上遇到、又在大梵山有過匆匆數面之緣的那名圓臉少女嗎?

 

  哪怕是全然陌生的女子,他也能立刻嬉皮笑臉地閒扯幾句熱絡起來,何況是有過數面之緣、性格不壞的小姑娘?當即衝她揮了揮手,道:「是你啊!」

 

  那少女顯然也對他印象深刻,無論是洗乾淨臉的還是沒洗乾淨臉的。扭扭捏捏一陣,絞著提籃子的雙手,悶聲道:「是我……」

 

  魏無羨扔開那隻被他摸了一把判定性別的兔子,負著手,朝她走近兩步,瞥見她籃子裡的胡蘿蔔和青菜,微笑道:「來喂兔子?」

 

  那少女點點頭。剛好藍忘機現在不在,魏無羨沒事做,來了興趣,道:「要不要我幫忙?」

 

  那少女不知該如何是好,最後點了點頭,魏無羨便拿了一根蘿蔔出來,兩人一齊在草地上蹲下。小蘋果把頭伸進籃子裡一頓翻找,沒有翻到蘋果,勉為其難叼了一根胡蘿蔔出來,將就著啃啃。

 

  籃子裡的胡蘿蔔十分新鮮,魏無羨自己先咬掉了一截,這才送到兔子嘴邊,問道:「這些兔子一直是你在喂?」

 

  那少女道:「不是……我是最近才來喂的……含光君在的時候,就是含光君照料。他不在,就是藍思追公子他們照看,如果他們也不在,那就我們就來幫忙看看……」

 

  魏無羨心道:「藍湛怎麼喂兔子?他從幾歲開始養的?也是這樣提著個小籃子過來麼?」

 

  把一些過分可愛的畫面從腦海裡驅散,魏無羨又問道:「你現在是姑蘇藍氏的門生?」

 

  那少女靦腆道:「嗯。」

 

  魏無羨道:「姑蘇藍氏挺好。什麼時候的事?」

 

  那少女一邊摸著白毛茸茸的兔子,一邊道:「大梵山那次過後不久……」

 

  正在這時,兩人都聽到了靴子踩過青草地的細微聲音。魏無羨回頭一看,果然,藍忘機正在朝這邊走過來。

 

  那少女一陣手忙腳亂,立刻站了起來,恭恭敬敬地示禮道:「含光君。」

 

  藍忘機微一點頭,魏無羨卻還坐在草地上,笑著看他。那少女似乎怕藍忘機怕得很——實屬正常,這個年紀的小輩就沒有哪個不害怕藍忘機的,慌裡慌張地提起裙子就跑。魏無羨在後邊叫了好幾聲:「姑娘,小妹妹!你的籃子!喂,小蘋果!小蘋果回來!你跟著跑什麼!小蘋果!」

 

  沒有任何人或者驢被他叫住,魏無羨只得撥了撥籃子裡剩下的幾根蘿蔔,對藍忘機道:「藍湛,你把她嚇跑了。」

 

  藍忘機若是不想被人聽到足音,又怎會讓兩個人都聽到?

 

  魏無羨嘻嘻笑著對他遞出一根胡蘿蔔,道:「吃不吃?你來喂兔子,我來喂你。」

 

  「……」藍忘機居高臨下俯視著他,道:「起來。」

 

  魏無羨把胡蘿蔔往後一拋,懶洋洋地伸出一隻手,道:「你拉我。」

 

  頓了片刻,藍忘機伸手去拉他,誰知魏無羨卻突然手上發力,將他反拽了下去。

 

  領地被奇怪的人佔據,一群兔子如臨大敵一般漫無目的地繞著兩個疊在地上的人跑來跑去。和藍忘機格外相熟的那幾隻居然人立起來趴到他身上,彷彿是擔心主人為什麼會忽然倒下。藍忘機輕輕將它們驅開,從容道:「云深不知處,規訓石家訓第七條,不許驚擾女修。」

 

  魏無羨道:「你說過我觸犯了也沒事的。」

 

  藍忘機道:「我沒有。」

 

  魏無羨道:「你怎麼這個樣子。沒說完就等於沒有說?一言九鼎言出必行的含光君呢?」

 

  藍忘機道:「『天天』。」

 

  魏無羨摸了一把他的臉,憐惜地道:「剛才你叔父有沒有罵你?快說,讓哥哥心疼心疼你。」

 

  話題轉的如此生硬刻意,藍忘機也不拆穿,道:「沒有。」

 

  魏無羨道:「果真沒有?那他跟你說了什麼?」

 

  藍忘機不動聲色地抱住他,道:「無甚。齊聚不易,明日辦家宴。」

 

  魏無羨笑道:「家宴?好好好,我一定好好表現,不會給你丟臉的。」忽然想到藍曦臣,問道:「你哥哥呢?」

 

  沉默片刻,藍忘機道:「稍後我去見他。」

 

  澤蕪君近來終日閉關,藍忘機必然是要去與他促膝長談一番的。魏無羨反手摟住藍忘機,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半晌,又道:「說起來怎麼這次回來沒見思追他們?」

 

  這群小輩,若是在往常,早就在山門口便嘰嘰喳喳圍上來了。聽他提起思追他們,藍忘機眉宇微舒,道:「我帶你去見他們。」

 

  他帶著魏無羨找到藍思追、藍景儀等人時,這群小輩們除了欣喜地喊了幾聲,就沒別的動作了。倒不是不想有更多動作,實在是不能。

 

  十幾個人,齊刷刷倒立在簷廊下。每個人都脫去了外袍,穿著雪白的輕衫,頭朝下,腳朝上,面前的地上鋪著幾張白紙,一方墨。左手撐地,右手執一管筆,艱難地在紙上寫著密密麻麻的黑字。

 

  因為不能讓抹額落到地上,他們都滿頭大汗地咬著抹額的尾巴,因此也不能說話。所謂的「喊了幾聲」,也只是眼睛發亮地嗚嗚嗚了一陣。

 

  看著這些顫顫巍巍、搖搖欲墜的身軀,魏無羨道:「為什麼一定要倒立。」

 

  藍忘機道:「受罰。」

 

  魏無羨道:「我知道是在受罰。我看到了,他們抄的那是藍氏家訓呢,《禮則篇》我都會背了。他們幹了什麼被罰?」

 

  藍忘機淡聲道:「超出規定期限不回云深不知處。」

 

  魏無羨:「哦。」

 

  藍忘機:「與鬼將軍同行夜獵。」

 

  魏無羨:「嘿!你們膽子可真大。」

 

  藍忘機道:「第三次犯。」

 

  魏無羨摸了摸下巴,心道如此的話,怨不得嫉邪如仇藍啟仁這樣懲罰他們了。只是倒立罰抄已經很輕鬆了。

 

  在這群少年們面前走了一圈,掃了幾眼,稍作檢查,藍忘機對其中一人道:「字。不端。」

 

  那名少年咬著抹額,含含糊糊地含淚道:「是。含光君。這張我重抄。」

 

  沒被點到的其他人就是檢查過關了,紛紛鬆了口氣。二人離開長廊,魏無羨憶及當年自己罰抄時的困苦時光,心生同病相憐之感,道:「光是維持這樣的動作就夠難了,你讓我倒立著我還不一定能寫字。就算我坐著都不一定能寫得端正。」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道:「確實如此。」

 

  魏無羨知道他也想起了盯著自己罰抄的那段日子,道:「你小時候罰抄也是這樣嘛?」

 

  藍忘機道:「從不。」

 

  想想也是。魏無羨心道,藍忘機從小就是世家子弟中的楷模,一言一行都跟用尺子量過似的標準無比,怎麼會犯錯?既然不會犯錯,又怎麼會受罰?

 

  他笑道:「我還以為你那嚇人的臂力是這樣練出來的。」

 

  藍忘機道:「不罰。但也是這樣練出來的。」

 

  魏無羨奇道:「不是被罰那你沒事倒立幹什麼?」

 

  藍忘機目不斜視道:「可以靜心。」

 

  魏無羨湊到他耳邊,語尾上挑道:「那究竟是什麼讓冷若冰霜的含光君的心不靜啊?」

 

  藍忘機看看他,不說話。魏無羨心中得意,道:「照你這麼說,從小就這麼練臂力,是不是你倒立著幹什麼都行?」

 

  藍忘機道:「嗯。」

 

  見他垂著眼簾,像是答得有些靦腆,魏無羨越發嘴沒上鎖口無遮攔,道:「倒著幹我也行?」

 

  藍忘機道:「試試。」

 

  魏無羨:「哈哈哈哈哈哈……你說什麼?」

 

  藍忘機:「今晚試試。」

 

  魏無羨:「……」

 

 

 

22:4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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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外一篇:家宴 2

 

  話是這麼說,可當晚兩人卻沒立刻找到「試試」的機會。因為,藍忘機首先得去見閉關已久的藍曦臣,促膝長談。

 

  魏無羨最近有個奇怪的習慣,喜歡壓在藍忘機身上睡,無論是躺著壓,還是面對面地壓,總之如果沒有這個大活人墊著,他就睡不著。百般無賴地在靜室裡翻箱倒櫃,倒是讓他翻出了不少東西。

 

  藍忘機從小做事就妥帖刻板,練過的字、畫過的畫、寫過的文章都歸類理得整整齊齊,再按照年份排序,魏無羨從他最小時候的字帖開始看起,邊翻邊笑,津津有味,看到藍啟仁的硃筆批語便一陣牙疼。不過,一連翻了幾千張,竟然只找出了一張紙有一個錯別字,然後,藍忘機在後面用另一張紙把這個錯字認認真真地抄寫了一百遍,看得魏無羨為之咋舌:「這可憐見的,抄得恐怕這個字都要不認得了吧。」

 

  他還要繼續翻看這些隱隱泛黃的陳年舊紙,靜室之外的黑夜有微弱的燈光亮起。

 

  沒聽到腳步聲,但魏無羨一個練滾便嫻熟無比地打到了藍忘機的榻上,一股腦把被子從腳拉到頭。等藍忘機輕輕推門而入時,看到的就是一副屋內之人正在安睡的假象。

 

  藍忘機的動作原本就無聲無息,見人已「入睡」,更是收斂氣息,慢慢合上靜室的門,靜默片刻,這才朝榻邊走去。

 

  還沒靠近,就被一張劈頭蓋臉掀來的被子罩住了整個上半身。

 

  藍忘機:「……」

 

  魏無羨跳下來,死死抱住頭臉都被蒙住的藍忘機,把他推倒榻上,道:「強姦!」

 

  藍忘機:「……」

 

  魏無羨雙手粗魯地在他身上亂摸亂拽,藍忘機卻還是靜靜地躺著,彷彿死人,任他胡來。魏無羨一會兒便沒意思了,道:「含光君,你怎麼都不反抗一下的?你這樣一動不動的,我強姦你有什麼意思?」

 

  藍忘機悶悶的聲音從被子裡傳來:「你要我如何。」

 

  魏無羨循循善誘:「我按住你,你就推我,不讓我壓,併攏腿奮力掙扎,同時聲嘶力竭呼救……」

 

  藍忘機:「雲深不知處禁止喧嘩。」

 

  魏無羨:「那你可以小聲呼救。還有,我撕你的衣服,你應該盡力抵抗,拚死護住胸口不讓我撕。」

 

  被子裡沉默了一陣。

 

  半晌,藍忘機道:「聽起來很難。」

 

  魏無羨:「難嗎?!」

 

  藍忘機:「嗯。」

 

  魏無羨道:「那沒辦法了,要不咱們還是換換,你來對我用強吧……」

 

  話音未落,一陣天旋地轉,被子飛了,藍忘機已將他反壓在榻上。

 

  因為方才被魏無羨套在被子裡憋了好一會兒,他素來束得一絲不苟的髮帶和抹額都歪了一點,青絲微微散亂,垂下幾縷,原本白皙如玉的面頰也透出一層淡紅的淺暈,燈光下看來,好一個含羞帶怯的美人。只可惜這位美人手勁大得實在有些不像話,如精鋼鐵箍,鉗得魏無羨討饒道:「含光君,含光君,大人有大量。」

 

  藍忘機目不動,而目中那兩點炙熱明亮的燈火卻在隱隱顫動,面色淡然道:「好。」

 

  魏無羨道:「好什麼?倒立?用強?哎!我衣服。」

 

  藍忘機道:「都是你說的。」

 

  說著,他便把身體嵌入了魏無羨雙腿中間,壓了一會兒。魏無羨等了半天還沒動靜,道:「怎麼了!」

 

  藍忘機微微起身,道:「為何不抵抗。」

 

  魏無羨用兩腿夾住他腰身,不讓他離開,嘻嘻笑道:「唉,那有什麼辦法。你一壓過來,我兩條腿就忍不住自己打開了,根本合不攏,哪還有力氣反抗。你難我也難啊……打住打住,來來來,我先給你看個東西。」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來,道:「藍湛,我問你,你怎麼這麼簡單一個字也能寫錯,唸書用不用心啊?整天腦子裡都在想什麼?」

 

  藍忘機看了那張紙一眼,不置一詞,那目光中的意思卻再明顯不過:魏無羨這樣一個抄書用狂草、不知偷工減料幾何的錯漏大王,也好意思指責他寫錯了一個字。

 

  魏無羨假裝讀不懂他的目光,繼續道:「你看看你落款的年月日,我算算……這個時候你都十五六歲了吧?十五六歲還犯這種錯,你……」

 

  可他再把那落款所寫日期細細一想,竟然剛好對上了他當年在雲深不知處修學的三個月。

 

  魏無羨頓時樂不可支,故意道:「莫不是藍二哥哥小小年紀不用心唸書寫字,光想著我去了?」

 

  當年魏無羨在藏書閣罰抄,整天在藍忘機對面撒潑打滾,挺屍裝死,百般騷擾,攪得藍忘機不得清淨,要不「想」他都難,只是不是那種意味的「想」罷了。在這樣的情形下,藍忘機竟然頑強地一直扛了下來,一邊監督一邊做自己的事,而且只寫錯了一個字,實在令人欽佩。

 

  魏無羨道:「哎,怎麼又是我的錯,又怪我咯。」

 

  「……」藍忘機悶聲道:「你的錯!」

 

  他氣息亂了一拍,要去奪那張算是他人生污點的紙張。魏無羨就愛看他被逼到這一步的情態,立刻把紙往自己衣服深處一塞,道:「有本事你來拿。」

 

  藍忘機毫不猶豫地把手伸了進去。並且不拿出來了。

 

  魏無羨:「你太有本事了!」

 

  兩人鬧了大半夜,到了後半夜,好容易才能正經講幾句話。

 

  魏無羨還是壓在藍忘機身上,臉埋在他頸窩裡,只覺得藍忘機身上那陣檀香之氣越發馥郁,整個人都懶洋洋的,瞇著眼道:「你哥還好吧?」

 

  藍忘機摟著他光裸的背,手上一下一下地摸著,沉默一陣,道:「不太好。」

 

  兩個人都汗津津的,魏無羨被他摸得從皮肉一直癢到心底,不怎麼舒服地扭了扭。

 

  藍忘機低聲道:「當年我閉關的三年,都是兄長來和我談心。」

 

  如今卻反了過來。

 

  藍忘機閉關的三年是在做什麼,魏無羨已經不用去問了。

 

  他親了一下藍忘機潔白如玉的耳垂,拉起一旁的被子,蓋過了兩人。

 

  次日清晨,藍忘機還是卯時準時起床。

 

  他和魏無羨一同起居的這幾個月,一直致力於把魏無羨的作息掰正過來,然而始終是徒勞無果。門生送來沐浴的溫水後,早已穿戴整齊的藍忘機將魏無羨從薄被裡剝出來,抱進桶去,魏無羨居然還能一邊泡在水裡,一邊繼續睡覺。藍忘機輕輕推他,他就捉住藍忘機的手,手心手背都親幾下,放到臉邊蹭一蹭,繼續睡。實在被推得煩了便哼哼兩聲,閉著眼把藍忘機拉下來,捧著他的面頰再親幾口,含含糊糊地道:「乖,乖,不鬧了。求求你囉,一會兒就起來。嗯。」

 

  然後一個呵欠,趴在浴桶邊緣繼續睡。

 

  雖然知道哪怕是屋子燒起來了,魏無羨也大概只會換個地方繼續睡,藍忘機卻還是堅持不懈地每天早上都從卯時開始叫他,然後面不改色地被胡親亂啄六十多次。

 

  將早餐取回靜室,置在過往只放筆墨紙硯的書案上,然後把繼續昏睡的魏無羨從木桶裡撈出來擦乾淨,套上衣物,繫好衣帶,藍忘機這才從書格裡隨手取下一本書,坐在案邊慢慢翻看。

 

  果然,到了巳時的尾巴,魏無羨準時無比地從榻上直挺挺地坐了起來,夢遊一樣地摸下床,先摸到藍忘機,撈過來在懷裡揉了兩把,再習慣性地捏捏他大腿。飛速洗漱完畢後人才清醒了點,摸到書案邊。魏無羨卡擦幾口咬完一個蘋果,見餐盒裡食物堆得要滿了,嘴角抽了抽,道:「今天你們家不是有家宴麼,先吃這麼多沒問題?」

 

  藍忘機平靜地把剛才被魏無羨揉亂的髮帶和抹額整理好,道:「先果腹。」

 

  雲深不知處的伙食,魏無羨是領教過的,清湯寡水,素菜稱霸,放眼皆是青青綠綠,樹皮草根各種藥材,什麼菜都散發著一種詭異的苦味。若非如此,魏無羨當初也不會打烤了那兩隻兔子來吃的主意。他們家的家宴多半是吃不飽、吃不好的。

 

  魏無羨心知姑蘇藍氏對某些事情都極為看重,給不給他出席家宴,基本等同於承不承認他的道侶身份,藍忘機一定和藍啟仁磨了好久才爭取到他的資格,吁了口氣,笑道:「放心。我會好好表現,不會給你丟臉的。」

 

  說是家宴,雲深不知處的家宴卻和魏無羨以往對家宴的認識完全不同。

 

  雲夢江氏的家宴,是在蓮花塢的露天校場架上十幾張大方桌,男女老少混坐瞎坐,席間稱呼亂叫。廚房也搬到外邊,一排鍋灶火光沖天,香氣沖天,要吃什麼自己過去拿,不夠現做。蘭陵金氏的家宴他雖然沒去過,但他們家從不吝於大力傳播其中極盡奢華的細節,什麼名家劍舞助興,珊瑚樹玉釀池,紅錦緞鋪地百里,令人瞠目。

 

  相較之下,雲深不知處的家宴既不熱鬧,也不華麗。

 

  姑蘇藍氏家教歷來嚴到可怕,食不言,寢不語,即便尚未開宴,席間各人也一語不發。除了剛剛入廳的人會低聲向前輩招呼行禮,幾乎無人言語,更無笑語。一樣的白衣,一樣的卷雲紋白抹額,一樣的神情肅然甚至木然,彷彿全都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看著這一整廳的「披麻戴孝」,魏無羨假裝沒注意到旁人或詫異或不善目光,腹誹道:「這叫家宴嗎,怎麼比辦喪事還死氣沉沉。」

 

  正在此時,藍曦臣和藍啟仁入宴廳了。安靜坐在魏無羨身邊的藍忘機這才動了動。

 

  藍啟仁大約是一看到魏無羨就要犯病,於是乾脆選擇不看他,平視前方。藍曦臣則和煦依舊,嘴角也噙著淺淺笑意,令人如沐春風。然而,不知是不是閉關所致,魏無羨卻覺得,澤蕪君似乎清瘦了不少。

 

  家主落座後,藍曦臣簡單講了幾句客套話,開宴。

 

  首先上的是一道湯。

 

  餐前用湯是姑蘇藍氏的習慣。外形是一方樸素的黑陶圓盅,掌心可托,手感光滑。揭開小巧的陶蓋一看,果然又是一堆青青黃黃的蔬葉樹皮草根。

 

  光是看著,魏無羨的眉尖就抖了兩下。舀了一勺送進嘴裡後,饒是他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也忍不住閉目扶額。

 

  好一陣,他才從味覺遭受巨大打擊的恍惚中回過神來,胳膊肘勉強支撐著身體,心道:「……藍家先祖如果是和尚,一定是苦行僧。」

 

  魏無羨情不自禁懷念起蓮花塢開家宴時校場上那口盛滿蓮藕排骨湯的大鍋,肉香藕香,橫飄十里,引得附近的孩子都扒到蓮花塢院牆上往裡窺看,口水嘩啦啦直下。對比下來,此時此刻,不知應該同情滿口苦味的自己更多,還是同情從小吃這些長大的藍忘機更多。

 

  可看廳中其他藍家人都面不改色地喝完了這盅藥湯,動作神情還十分之優雅自然,泰然自若,魏無羨也不好意思獨留大半盅。況且,藍家那三千、不對,現在是四千條家規裡,他記得對飲食禮儀也是有要求的,比如不可挑食留剩,不可飯過三碗。雖然覺得這種家規簡直匪夷所思,但他還不想這麼快就又被藍啟仁唾棄。

 

  誰知,他正要硬著頭皮把這盅古怪的藥湯仰頭一口悶了,卻忽然發現自己面前的湯盅已經空了。

 

  魏無羨:「???」

 

  他忍不住拿起那只精緻的黑陶小盅,心道:「我明明才喝了一口?底下有個洞漏光了?」

 

  可是食案上分明潔淨光亮,沒有湯水。

 

  魏無羨側目望去,恰好藍忘機若無其事地喝完了最後一口藥湯,合上了陶蓋,正垂著眼簾,在用一方雪白的巾子輕拭唇角。

 

  但魏無羨記得清楚,藍忘機那一盅絕對早就喝完了。

 

  他還發現,藍忘機的食案,似乎比開宴之前離他近了很多,好像被悄悄挪動過。

 

  魏無羨:「……」

 

  他挑一挑眉,朝藍忘機那邊做口型道:含光君,手挺快啊?

 

  藍忘機放下方巾,看他一眼,又平靜地移回了目光。

 

  第116外一篇:家宴 3

 

  藍忘機越是這樣一本正經,魏無羨就越是按捺不住心內騷動的作惡欲。

 

  他用手指輕輕在黑陶小盅身上扣了扣,發出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到的細微脆響,聞聲,藍忘機的視線不易覺察地偏過來幾寸。

 

  魏無羨知道,就算藍忘機視線偏移的角度再得體,眼角餘光也一定不會放過他的一舉一動。於是,他將那隻小盅舉了起來,裝作要飲用的模樣,在手中轉來轉去,停留在在藍忘機方才喝過的位置,將唇覆上了陶盞的邊緣。

 

  果然,藍忘機的雙手原本端端正正放在腿上,此時,姿勢仍未變,安安靜靜被掩在白袖之下的十指卻微微蜷曲起來。

 

  見狀,魏無羨心中飄飄然,一時放鬆,身子正要像以往那樣,不由自主地歪到人身上去,突然從藍啟仁那邊傳來一聲身為嚴厲的咳嗽。魏無羨連忙把將歪不歪的身體扳直了,恢復正襟危坐。

 

  用完湯,靜侯片刻,這才開始正式布菜。

 

  每張食案都上了三樣小菜,每樣小小一碟,不是青就是白,和當年魏無羨聽學時的伙食分毫無差。這麼多年了,除了苦味更甚,毫無變化。一半地域所致,一般是天性使然,魏無羨口味偏重,喜食辣,且無肉不歡,面對這樣樸素的菜色,實在沒有胃口,三兩下胡亂進了肚,完全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期間,藍啟仁的目光時不時掃過來,惡狠狠地盯著他,彷彿和當年聽學講座時一樣,時刻準備著點他的名讓他滾蛋。偏生魏無羨一反常態地規矩安分,令他無計可施,只得作罷。

 

  味同嚼蠟地用完了餐,家僕們撤走了盤子和食案,照慣例,藍曦臣開始總結近日家族動向。可只聽他講了幾句,魏無羨便覺得他心不在焉,甚至還記錯了兩場夜獵的地點,說完了都沒發覺,惹得藍啟仁都對他側目而視,山羊鬚被吹起來好幾次,聽了一陣,終於忍不住開口打斷。一場家宴,這便有驚無險,匆匆忙忙地結束了。

 

  沉悶的開場,沉悶的過程,沉悶的散席,魏無羨被迫沉悶了將近一個時辰,既無美味佳餚,亦無歌舞助興,憋得渾身彷彿長了半年的跳蚤。偏偏結束之後藍啟仁還嚴厲地叫走了藍曦臣和藍忘機,看樣子是又要訓話了,而且是一訓訓倆。

 

  他沒人可撒野,到處晃了一圈,瞅見幾個小輩三三兩兩走在一起,正要出聲招呼,抓來玩玩兒,誰知藍思追和藍景儀等人一見他就臉色大變,掉頭便走。

 

  魏無羨心中瞭然,晃到了一片較為清冷的樹林中,等了一陣,方纔那幾個小朋友才又鬼鬼祟祟地冒了出來,道:「魏前輩,不是我們故意不理你,而是先生說過了,誰要是跟你說話,藍氏家訓從頭抄到尾……」

 

  「先生」是姑蘇藍氏所有子弟和門生對藍啟仁的統一尊稱,提到「先生」二字,只指他一人。魏無羨得意道:「沒事我早知道了,你們家先生防火防盜防魏嬰也不是一兩天了,你們看他防住了嗎?大概是覺得自家種的大好白菜被豬拱了,火氣大一點也在所難免,哈哈哈哈……」

 

  藍景儀:「……」

 

  藍思追:「……哈哈哈。」

 

  魏無羨笑完了,道:「對了,你們之前被罰抄,說是因為和溫寧一起夜獵,他現在怎麼樣啦?」

 

  藍思追想了想,道:「不知道呢。大概躲在山下的某個角落,等我們下一次出去夜獵的時候再找他吧。不過也說不準,我們分開的時候,江宗主好像還很生氣的樣子……」

 

  魏無羨道:「啥?!江澄?他怎麼也在?」

 

  藍思追道:「我們上次約了金公子一起去夜獵的,所以……」

 

  魏無羨立刻懂了。

 

  猜也能猜得出來,大概是溫寧悄悄跟著金凌或者藍家這群小輩其中的一方,暗中保護他們,在夜獵遇到危機的時候出手相助。結果江澄肯定也在偷偷摸摸地跟著金凌,生怕他又出什麼狀況。於是兩人在緊急關頭撞面了,鬧了很大不愉快。一問之下,果然是這麼回事,魏無羨啼笑皆非。

 

  頓了頓,他又道:「江宗主和金凌近來怎麼樣?」

 

  金光瑤死後,蘭陵金氏血統最正的繼承人便只剩下金凌,然而,還有不少家族旁系的老人在一旁虎視眈眈,見此機會,蠢蠢欲動。蘭陵金氏在外遭眾家嘲鄙,在內還一窩各懷鬼胎,金凌才十幾歲,如何能鎮得住場,終歸是江澄提著紫電上金麟台走了一圈,才讓他暫時坐穩了家主這個位置。至於日後會有什麼變數,誰也說不準。

 

  藍景儀撇嘴道:「看起來挺好的,江宗主還是老樣子,愛拿著鞭子到處抽人。大小姐脾氣越發好了,以前他舅舅罵他一句他頂三句,現在他能頂十句。」

 

  藍思追責備道:「景儀,怎麼能背後這樣叫人。」

 

  藍景儀辯解道:「我明明當面也是這麼叫的。」

 

  聽藍景儀這麼說,魏無羨稍稍鬆了口氣。

 

  其實他心裡清楚,自己真正想問的並不是這些,不過既然江澄和金凌聽起來都過得還行,其他的就別管了。

 

  他站起身來拍拍衣服下擺,道:「那行,這樣是挺好的,他們可以繼續保持。你們繼續玩兒吧,我有事先走了。」

 

  藍景儀鄙夷道:「你在雲深不知處從來都是無所事事,能有什麼事啦!」

 

  魏無羨頭也不回道:「啃白菜!」

 

  他早上難得起這麼早,回到靜室裡先蒙頭大睡了一通,日夜顛倒的後果就是他醒來時已是暮色時分,錯過了晚餐,沒東西給他吃了。魏無羨也不覺得餓,一面繼續翻箱倒櫃找藍忘機以前的字帖和文稿看,一面左等右等。然而,一直等到入夜時分,也沒等到自己那顆大白菜回來。

 

  到這個時候,魏無羨才發覺腹中空空。可算算時辰,已經是雲深不知處的宵禁時段,按照家規,閒雜人等不可在外夜遊,更不可逾牆外出——要換在當年,管他「不可」什麼、「禁止」什麼,魏無羨只管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悶了就撩,闖禍了就跑。但如今情況不同,他不守規矩,這筆賬是直接算在藍忘機頭上的,再餓再悶,也只能長歎一聲,忍了吧。

 

  正在此時,靜室外傳來輕微的響動,門扉被輕輕推開一線。

 

  藍忘機回來了。

 

  魏無羨躺在地上裝死。

 

  只聽藍忘機足音輕輕地走到書案邊,把什麼東西放在了上面,始終沒有說話。魏無羨本來想繼續裝死的,可藍忘機似乎打開了什麼東西的蓋子,一陣逼人的辛香瞬間壓倒了原本瀰漫於靜室的清冷檀香。

 

  魏無羨一□轆從地上爬了起來,道:「二哥哥!我一輩子給你當牛做馬!」

 

  藍忘機面色波瀾不驚地把書案上食盒裡的菜一樣一樣取出來,魏無羨飄到他身旁,只見五六個雪白的盤子裡都是紅紅火火的一片,看得滿心歡喜,眼放紅光道:「含光君你太客氣了,這麼體貼還專門給我帶飯菜來。今後要幹啥只管叫我。」

 

  藍忘機最後取出了一雙象牙白的筷子,橫置在碗上,淡聲道:「食不言。」

 

  魏無羨道:「你還說寢不語呢,天天晚上我說那麼多話的時候你怎麼不阻止我。」

 

  藍忘機看了他一眼,魏無羨道:「好好好,我不說了。咱們都這樣了,你臉皮還這麼薄,動不動不好意思,我就喜歡你這一點。你是從綵衣鎮上那家湘菜館帶的麼?」

 

  藍忘機不置可否,魏無羨便當他是默認了,坐在書案邊道:「不知道那家湘菜館關了沒有,以前我們總是在那一家吃,不然光吃你們家的飯菜,我恐怕還撐不過那幾個月。哎,看看這些,這才叫家宴啊。」

 

  藍忘機道:「『我們』?」

 

  魏無羨道:「我跟江澄啊。偶爾還有聶懷桑和其他的幾個。」

 

  斜斜睨一眼,他低聲笑道:「這樣看著我幹什麼?含光君,你可別忘了,當年我可是邀請過你一起去下館子的,多熱情,多賣力啊,是你自己不肯去的。我跟你說一句話你就瞪我,教我碰了多少釘子,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你倒又不開心了。說起來……」

 

  他蹭到藍忘機身邊,道:「我本是擔心犯禁,這才強忍著沒溜出去,乖乖守在屋裡等你,誰知道含光君你反而自己犯禁出去給我找東西吃了。你這樣不守規矩,叫你叔父知道了,又要心絞痛了。」

 

  藍忘機低頭摟住了他的腰,看似安靜,並無動作,魏無羨卻能感覺到,他的手指在自己腰間有意無意地摩挲。手指熱得發燙,熱意透過了衣衫,直達皮膚,觸感清晰無比。

 

  魏無羨道:「含光君,我喝了你們家的藥湯,現在滿口都是苦的,吃不下東西,怎麼辦。」

 

  藍忘機道:「一口。」

 

  魏無羨道:「是的。我是只喝了一口,但你們家這藥湯也不知道是誰調的,後勁真強,苦味從我舌尖一溜兒下了舌根進了喉嚨。你快說,該怎麼辦。」

 

  靜默一陣,藍忘機道:「中和。」

 

  魏無羨虛心請教道:「該怎麼中和?」

 

  藍忘機抬起了臉。

 

  兩人唇齒之間都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藥香,微微的苦味讓這個吻格外綿長。

 

  好不容易分開之後,魏無羨輕聲道:「含光君,我剛剛才想起來,那藥湯你可是喝了兩盅的,比我還苦。」

 

  藍忘機道:「嗯。」

 

  魏無羨道:「但你嘗起來還挺甜的,真奇怪。」

 

  「……」藍忘機道:「你先吃飯。」

 

  頓了頓,補充道:「吃完再做事。」

 

  魏無羨道:「先吃白菜吧。」

 

  藍忘機眉尖微微一蹙,似是微微不解,為何會忽然提到白菜,魏無羨大笑著勾住了他的脖子。

 

  所謂家宴,還是關起門來開比較合適。

 

  第117外二篇:香爐

 

  魏無羨在雲深不知處的藏寶閣「古室」裡翻到了一隻老舊的香爐。

 

  香爐身似熊,鼻似象,眼似犀,尾似牛,足似虎。以肚為爐,燃香後,口吐輕煙。

 

  靜室中,魏無羨把玩兒了它一陣,道:「這個東西看上去怪好玩兒的,沒有殺氣和戾氣,肯定不是害人的東西。藍湛,你知道這個是幹什麼用的嗎?」

 

  藍忘機搖了搖頭,魏無羨嗅了嗅那香氣,也覺得並沒有什麼不妥,二人均推測不出端倪,便把香爐收了起來,準備日後再探究一番。

 

  誰知,當然二人剛躺下不久,便覺十分困乏,沉沉入睡。不知過了多久,魏無羨醒來,發現自己和藍忘機竟然不在雲深不知處的靜室,而在一片山林野地之中。

 

  魏無羨從地上爬起來,道:「這是什麼地方?」

 

  藍忘機道:「並非現世之地。」

 

  魏無羨道:「不是現世之地?不會吧,」他抖抖衣袖,感覺明晰至極:「這不是現實能是什麼?」

 

  藍忘機不答,默默走到一條溪水之邊,示意他低頭。

 

  魏無羨走過去,臨水一照,整個人都愣住了。

 

  溪水映出的,是他前世的模樣!

 

  魏無羨立刻抬頭道:「是那個香爐的問題?」

 

  藍忘機點頭道:「恐怕是。」

 

  盯著水中那張久違的面容盯了許久,魏無羨挪開了目光,道:「沒事。那個香爐我測過的,沒有怨氣,絕對不是妖邪之器,估計是哪位仙師大能做出來修煉或者消遣的。咱們先到處走走,看看情況吧。」

 

  兩人便開始在這片不知是幻像還是何物的山林中悠悠而行。不多時,一座小木屋映入眼簾。

 

  魏無羨見到這座小木屋,「咦」了一聲,藍忘機道:「怎麼?」

 

  魏無羨仔細看了看那座小屋,道:「我覺得這屋子有點眼熟。」

 

  這木屋是極尋常普通的農舍,故他疑歸疑,但並不能確定是否見過。恰在此時,木屋裡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的機杼聲。

 

  兩人對視一眼,不必言談,一齊走近。

 

  可到了木屋門口後,他們向屋裡一張望,登時都是一怔。

 

  木屋之中的事物,比他們原先的最壞想像都要離譜太多。沒有什麼凶險惡徒,也沒有什麼妖獸凶屍,只有一個人。一個他們都極其熟悉的人。

 

  木屋裡,竟然坐著一個「藍忘機」!

 

  這個「藍忘機」和魏無羨身邊這個長得一副一模一樣的俊美面容,一模一樣的高挑身姿。一身樸素而不粗陋的藍白布衫,在他身上,硬是被穿出了一派出世名士的仙風清骨。一旁機杼似有術法驅動,自發而動,嘎吱聲聲織著布,他本人則坐在一旁,執一卷紙書,凝神細看…

 

  兩人已經走到了屋門前,還發出了不小的動響,「藍忘機」卻彷彿根本沒有覺察,神色淡然地用修長白皙的手指翻過一頁書卷。

 

  魏無羨看了看身邊的藍忘機,再看看裡面這個「藍忘機」,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藍忘機眉宇微揚,這個細微的動作就代表他正在詫異,問道:「什麼?」

 

  魏無羨道:「這這這,這是我的夢啊!」

 

  話音未落,屋外搖搖晃晃飄進來一道纖長的黑衣身影,拖長著調子喊道:「二哥哥,我回來啦!」

 

  看著這個扛著鋤頭、提著魚簍,叼著根草,神采飛揚的「魏無羨」,藍忘機愈發沉默了。

 

  如果這是魏無羨的夢境,夢境中的人看不到他們,倒也理所當然。

 

  織布的「藍忘機」這才抬起頭,看到「魏無羨」,竟是微微一勾唇角,旋即平復,起身迎接,給他倒了一杯水。

 

  「魏無羨」吐掉嘴裡那根草,坐到小木桌邊,拿起水就喝,咕咚咕咚一口灌下,才道:「今天外邊太陽太大了,曬死我了。活我扔在田地了,不幹了。有空再說吧。」

 

  「藍忘機」道:「嗯。」又取出一條雪白的布巾遞給他,「魏無羨」卻笑嘻嘻地把臉湊了過去,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是要他幫自己擦。

 

  「藍忘機」也不嫌棄,真的認真專注地給他擦了起來。

 

  「魏無羨」一邊享受,一邊嘴也不閒著:「剛才去河邊玩了一趟,打了兩條魚,二哥哥晚上弄魚湯給我喝!」

 

  「嗯。」

 

  「姑蘇的鯽魚一般是怎麼吃的?藍湛你會做酸菜魚麼?我喜歡那個。千萬不要做成甜的,吃過一次,要吐了。」

 

  「嗯。會做。」

 

  「天越來越熱了,今天的洗澡水不用燒那麼滾燙,所以柴我也只砍了一半。」

 

  「嗯。沒事。」

 

  「……」藍忘機盯著這閒拉家常的兩人,道:「你的夢?」

 

  魏無羨笑得要內傷了,道:「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呃,是的,我有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麼,老做這種夢。夢見咱們歸隱了,退居山野,我出去打獵種地,你在家裡看家織布,給我做飯,哦對了,你還幫我算賬管錢,晚上還給我補衣服。我每次都夢到我讓你燒洗澡水晚上一起洗澡,但是每次快要脫衣服的時候就醒了,好可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點也不覺得這種夢被藍忘機看見了是件丟臉的事,反而自己在那裡美滋滋的。藍忘機看他樂不可支,目光柔和,道:「也好。」

 

  魏無羨的這個夢裡儘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做飯吃飯餵雞砍柴,果然到了燒好洗澡水的時候,夢境便戛然而止。二人走了幾步,就從這戶農舍人家走到了一座雅致清幽的樓閣,樓外有一棵舒展的玉蘭花樹,在夜色中吐露著沁人心脾的幽香。

 

  夢境的地點轉換了,而這個地方兩個人都絕不會不認識。此處正是姑蘇雲深不知處的藏書閣。

 

  二樓的一扇木窗裡還有燈火透出,隱隱有人聲傳來。魏無羨仰頭道:「咱們進去看看?」

 

  不知為何,藍忘機卻一反常態,駐足不前了。他盯著那扇木窗,若有所思,像是有些遲疑。魏無羨覺得奇怪,想不出藍忘機有什麼理由不願進去,問道:「怎麼了?」

 

  藍忘機微微搖頭,沉吟片刻,正要開口,藏書閣內忽然爆發出一陣放肆的大笑。

 

  魏無羨一聽,眼睛一亮,搶入藏書閣內,三步躍上了樓。

 

  他進去了,藍忘機自然也不會獨自停留在外,也一同進入了。二人一起走進那間亮著燈盞的藏書室,果然見到了很有趣的東西。

 

  一張淡色的蓆子上,罰抄的書案旁,十五六歲的魏嬰正在邊拍桌、邊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地上扔著一本書頁泛黃的圖冊,同樣是十五六的藍湛如避蛇蠍,已經退到了藏書閣的角落,正怒極而嘯:「魏嬰——!」

 

  少年魏嬰笑得幾乎滾到書案下,好容易舉起手:「在!我在!」

 

  而這邊的魏無羨也要笑得翻過去了,拽著身旁的藍忘機道:「這個夢好!我不行了,藍湛,你看你,你看看當年的你,那臉色,哈哈哈哈哈哈……」

 

  不知為何,藍忘機的臉色卻越發古怪了。魏無羨拉著他一起在一旁的蓆子上坐了下來,笑吟吟地托腮看著少時的他們二人賭氣吵架,鬥嘴鬥毆。那邊,少年藍湛已拔出避塵,魏嬰忙一把抓過隨便,劍鋒亮出鞘三分,提醒道:「儀態!藍二公子!注意儀態!我今天可是也帶了劍的,打起來你家藏書閣還要不要啦!」

 

  藍湛怒道:「魏嬰!你……你是個什麼人!」

 

  魏嬰挑眉道:「我還能是個什麼人。男人!」

 

  「……」藍湛痛斥道:「不知羞恥!」

 

  魏嬰道:「這事也要羞一羞?你別告訴我你從來沒看過這種東西。我不信。」

 

  憋了半晌,藍湛面寒霜,提劍而上,魏嬰吃了一驚,道:「怎麼,你還真打!」也迎劍還擊,兩人竟真的就這樣,在藏書閣內過招了起來。看到這裡,魏無羨「咦」了一聲,側首望藍忘機,奇道:「這兒是這樣的嗎?我怎麼記得當時好像我們沒有真的打起來?」

 

  藍忘機默不作聲,魏無羨看他,他卻不著痕跡地避開了魏無羨的目光。魏無羨越來越覺得今晚的他奇怪,正要開口詢問,忽聽那邊的小魏嬰邊打架,邊打趣道:「好好好,能收能放,有張有弛,好劍法!不過,藍湛呀藍湛,你看你,臉紅成這樣,是跟我打紅的呢,還是方才看那個好東西看紅的呢?」

 

  小藍湛根本沒有臉紅,一劍掃去:「胡說八道!」

 

  魏嬰腰身往後一仰,使了個柔軟至極的鐵板橋,避過這一劍,又直起身子,手快無比地在藍湛光潔白皙的臉蛋上擰了一下,道:「我哪有胡說八道,要不你摸摸自己,臉都發燙了,哈哈!」

 

  藍湛臉色忽紅忽白,一巴掌要打掉他的爪子,魏嬰卻搶先撤手,讓他拍了個空,險些拍到自己,轉個身,游刃有餘,閒閒地道:「藍湛呀藍湛,不是我說你,你看看同你年紀一般大的,哪個像你這樣,動不動鬧這麼大個紅臉。這點刺激就受不住了,你也忒嫩了。」

 

  這個場景既不是真實發生過的,也不是他做過的夢,那就只能是藍忘機做的夢了。魏無羨看得津津有味,道:「藍湛,你真瞭解我,這的確是我會說出的話。」

 

  然而,他卻沒注意到,此時此刻的藍忘機,幾乎像是有些坐立不安了。

 

  那邊魏嬰繼續道:「抄書怪無聊的,要不我邊抄邊教教你這些吧?就當是報答你的監督之恩……」

 

  忍他的胡言亂語忍了這麼久,藍湛終於再也忍不了了,避塵一劍飛去,兩劍相擊,雙雙被撞出了窗外。魏嬰見隨便脫手,微微一驚,道:「哎,我的劍!」

 

  喊著,他就要躍出窗去搶劍,藍湛卻從他身後猛地撲來,將他撲倒在地。魏嬰腦袋在地上磕了一下,手忙腳亂地掙扎起來,你來我往的幾下過後,兩人頓時亂七八糟地扭打作一團。魏嬰拚命蹬腿,胳膊肘撞來撞去,卻是怎麼也逃不出藍湛四肢的封鎖,像是被一張牢不可破的鐵網罩住了,道:「藍湛!藍湛你幹什麼!我開玩笑的,開玩笑的啊!你幹啥這麼認真!」

 

  藍湛一手抓住他的雙腕,壓到他身後,沉聲道:「你,剛才說,要教我什麼。」

 

  他口氣聽似冷淡,目光中卻似有火山即將噴發。

 

  兩人本來實力旗鼓相當,魏嬰一時大意,被他拿住要害死死壓制在地上,只得裝傻道:「沒啊?我剛才說了什麼嗎?」

 

  藍湛道:「沒說?」

 

  魏嬰理直氣壯道:「沒說!」

 

  他又道:「藍湛你這個人別這麼死板啊,別把我說的每句話都當真啊,胡說八道的你也信,這有啥好值得生氣的。我不說了還不行嗎,你快放開我啦,我今天書還沒抄完呢,不玩兒了不玩兒了。」

 

  聞言,藍湛面色略緩,似乎稍微放鬆了手臂。豈知,魏嬰一抽出了手腕,眉眼一彎,眼珠一轉,立刻一掌送上。

 

  豈知,藍湛早有防備,魏嬰一動,他便眼疾手快地擒住,將他重新壓制住。這次他出手更重,魏嬰的手腕被扭成更彎曲的弧度,哎喲哎喲直叫:「我都說了是開玩笑的!藍湛!別這麼經不起逗啊!」

 

  藍湛目光裡隱隱有火光跳躍,二話不說,一把摘了頭上抹額,饒了三圈,將身下魏嬰的雙手牢牢捆住,打了個死結。

 

  萬萬沒料到是這個展開,魏無羨在一旁,已是看得目瞪口呆地獄電影院!

 

  好半晌,他才轉頭去看身邊的藍忘機,這一看之下,竟然發現藍忘機雖然臉色依然雪白,透不出一絲紅暈,耳垂卻已變成了粉色。

 

  魏無羨不懷好意地湊了上去,道:「藍二哥哥……你的這個夢,好像有點兒,不大對勁啊?」

 

  「……」藍忘機忽然起身,道:「別看了!」

 

  魏無羨立刻拉住了想要起身的他,道:「別走呀!我還想看看在你的夢裡後來還會發生什麼事,這不還沒看到精彩處呢!」

 

  藏書閣的書案邊,魏嬰被藍湛綁得鬼哭狼嚎了一陣,安靜下來後,試圖給他講道理:「藍湛,君子動口不動手,你這樣就是心胸狹窄了。你想想,我剛才說你什麼了嗎?」

 

  藍湛無聲地喘了一口氣,冷然道:「你自己想,你剛才說了什麼。」

 

  魏嬰狡辯道:「我無非是說你嫩,說你不懂有些事罷了。這難道不是事實嘛?有些大人的東西你的確是不懂啊。被戳穿了事實你就要這樣對我,這不是心胸狹窄是什麼?」

 

  藍湛漠然道:「誰說我不懂。」

 

  魏嬰挑起一邊的眉毛,笑道:「哦——是嗎?你就別嘴硬了,你懂才是有鬼了哈哈哈哈哈哈……啊!」

 

  他突然驚叫一聲,是因為藍湛突然握住了他下面的某處。

 

  藍湛冷著一張俊美中猶帶稚氣的臉,重複了一遍:「誰說我不懂。」

 

  魏無羨扒在藍忘機身邊,幾乎是咬著他的耳垂道:「是啊,誰說你不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藍湛,你說實話,你是不是很想這樣對當年的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含光君。」

 

  藍忘機雖仍是面無表情,那抹粉色卻已悄悄爬上了他白皙的脖子。放在膝頭的手指,也微不可查地蜷曲起來。

 

  那邊的小魏嬰被人抓住了命根子,癱在地上,倒吸了幾口冷氣,道:「藍湛你搞什麼鬼!發瘋了嗎!」

 

  藍湛整個身體已經卡進了魏嬰的雙腿中間,這個姿勢實在讓人心生威脅感,魏嬰見勢不好,連忙改口道:「……沒沒沒!沒誰說你不懂!你你你你先放開,有話好好說!」

 

  他手上狂甩,奈何姑蘇藍氏的抹額材質上佳無比,任他怎麼掙扎都解不開、掙不脫,再甩兩下,忽見一旁落了一本書,連忙抓起,扔到藍湛身上,指望用聖賢書砸醒他,道:「你快清醒下!」

 

  那本書先是砸到藍湛胸口,然後落到了魏嬰大開的雙腿中間,嘩啦啦翻了數頁,藍湛低頭一看,目光不挪動了。

 

  鬼使神差地,這一頁,剛好停留在了一張姿勢極其露骨、作畫極其奔放的春宮圖上。而且,圖上兩人,皆是男子!

 

  魏無羨記得,當初他給藍忘機看的那本春宮圖冊根本無關龍陽,裡面是絕對沒有這樣一頁的,忍不住再次驚歎,藍忘機在夢裡對於細節的加工……太豐富了,令人歎服!

 

  藍湛低頭,盯著那一頁目不轉睛,魏嬰也看到了那張圖,霎時有些尷尬,道:「……呃……」心內叫苦不迭,還是覺得動口不如動手,奮力抽出一足踹出。藍湛卻騰出一手,握住了他的膝彎,把他雙腿打成一個更開的姿勢,並且兩下便扒下了魏嬰的腰帶和褲子。

 

  魏嬰只覺下身一涼,低頭一看,似乎心也跟著涼了,驚道:「藍湛你幹什麼?!」

 

  魏無羨在一旁看得心馳神蕩,興奮不已,忍不住心道:「廢話!干你啊!」

 

  除去了褲子的魏嬰下半身光溜溜、白花花的,兩條細長的腿還在踢來踢去,藍湛按住他雙足按照那張春宮上的圖解,右手徑直探向兩片渾圓雪白臀瓣中那一點緊閉的粉色。

 

  魏嬰整個下半身都被人牢牢壓制住,即便是被人強行觸碰隱秘之處,也避無可避。藍湛兩隻手指在那粉色的一點上揉了揉,魏嬰渾身一個哆嗦,瞼上閃過一絲羞恥之色,強行忍下,發瘋了似的掙扎扭動起來。壓在他身上的那名少年卻沉著眸子,緊抿著嘴,右手有條不紊地繼續按揉他的秘處,漸漸加重力道,直到那一點慢慢柔軟下來,慢慢被揉出一個微張的粉色小口,含羞帶怯一般地吞進了一小段白皙的指節。

 

  魏無羨笑著睨向藍忘機,道:「難怪含光君你方才不肯進來呢。在夢裡對我做這種事,被我瞧見了,可真真是,要無地自容了。」

 

  藍忘機端坐在他身旁,垂著眼帝,睫毛似乎在微微發顫。

 

  魏無羨托腮看著那邊,看著少年的自己被少年的藍湛壓在身下強行開拓,嘻嘻道:「含光君你有本事事後做夢,你有本事當年就這麼對我干啊。我……」

 

  話音未落,藍忘機抓住他兩手,往地上一推,堵住了他的嘴。魏無羨覺出他的臉頰滾燙,胸腔心臟的跳動也異常兇猛,心中好笑,待濕漉漉的唇瓣分開,他呢喃道:「怎麼,又害羞了?」

 

  藍忘機呼吸異常粗重,不答。魂無羨道:「還是…看硬了?」

 

  與此同時,書案邊的魏嬰喉間逸出了一聲帶著哭腔的長吟。

 

  藍湛已經整個人都覆到了他身上,兩人下身緊密相連,顯然是正在入侵過程中。感覺到不屬於自己身體的硬物在一點一點侵入,魂嬰難受得兩腿都蜷了起來,偏偏雙手被抹額牢牢縛住,動彈不得,只能痛苦地在地上撞了幾下後腦,撞得咚咚作響。藍湛把手墊到他腦袋底下,同時,下身之物也整個都送進了魏嬰的體內。

 

  原先那粉色的一點吞下一根手指都困難,眼下卻被生生撐開,吞進了一件滾燙堅硬的碩物,洞口原先的細嫩褶皺皆被撐得平滑。魏嬰還有點神睛恍惚,似是弄不清狀況,然而,等藍湛照著春宮圖解,緩緩送腰抽送起來時,他便開始發出無意識的小聲嗚咽。

 

  魏無羨對藍忘機道:「藍湛你那時候人雖然小,尺寸可已經不小了呢。『我』可是個雛兒,我看這一場得幹得夠嗆。」

 

  他邊說話,邊用膝彎在藍忘機雙腿之中故意摩挲頂弄。想是親眼見了一場以自己為主角的活春宮,興致上來,又想領教這件東西的厲害了。

 

  沒磨蹭兩下,藍忘機便語不發地撕裂了他的衣衫下擺和長褲,魏無羞自然而然打開雙腿纏上他腰間。藍忘機扶著自己的事物,硬得可怕的頭部在入口處磨了磨。

 

  二人幾乎天天都要顛鸞倒鳳胡天胡地一番。魏無羨的身心早已與他契合無比,摟緊藍忘機的脖子,深吸一口氣,下體便被利刃破開,長驅直入。

 

  進入得非常順利,穴口柔軟,腸道濕熱,溫順無比地緊緊吸裹住入侵的巨物,彷彿天生就是為容納身上之人所生的。不一會兒,結合之處便傳來黏膩的水聲和肉體拍打之聲。

 

  藍忘機身下之物生得沉甸甸的甚為可觀,而且柱形天生微微向上彎曲,每次律動,部會準確無比地重重擦刮過內壁裡最敏感脆弱的那一點,而那一點每被擦過一次,對二人部是一次翻天覆海的情潮狂湧。

 

  魏無羨被藍忘機頂得神智眩暈,上天入地,腸道一陣一陣毫無規律地絞緊,從頭頂酥麻到腳尖,舒爽得仰起了脖子,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到藍忘機夢裡那個十五六歲的魏嬰,也正在生受此等極樂和苦楚。

 

  他躺在一地散亂的書卷中,雙腕被緊縛,無力地被固定在頭上,紅色的髮帶早不知落哪兒去了。黑髮散亂,微瞌眸子,淚眼朦朧,將泣不泣。藍湛壓著他頂弄一陣,似是覺得他腿還張得不夠開,握住他條小腿放上了肩,陣劇烈的挺送,那條小腿掛不住了,叉落下來搭在他臂彎處,流暢優美的小腿線條和大腿內側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想是魏嬰也被體內那一根進進出出不停歇、彎曲叉滾燙的巨物逼得要瘋了。初經情事,手足無措,只得溺水之人一般,牢牢攀住藍湛的肩,他連此刻身在何處何地恐怕都不知道,更不可能想起來,這般難耐煎熬,正是這個在他體內肆虐之人所給予的了。

 

  親眼看著十五六歲的自己,被十五六歲的藍湛肏得滿面潮紅,哆哆嗦嗦,魏無羨卻覺得還不夠,小藍湛最好更粗暴一些,更強悍一些,把小魏嬰欺負得死去活來、放聲大哭才好。現在這樣還遠遠不夠。

 

  藏書閣內,一方天地狹小,兩處春色無邊。方才有些昏昏沉沉的魏嬰似是被淫靡可恥的啪啪水聲喚醒了一絲神智,瞪著藏書閣的天頂,打了個寒噤,眼珠下睨,似乎想看看自己下體現在到底是怎麼個狀況,卻又沒這個勇氣。恰巧,藍湛埋頭苦幹一陣後,把他兩條大腿都抬了起來,扛在肩頭,他再俯下身往前衝刺時,魏嬰的腰肢被折成一個柔軟的弧度,正好透過淚眼模糊的視線,看見了自己雙股之間的情形。

 

  那原先乾乾淨淨的一個粉紅小點,現在已被藍湛的性器磨成了爛熟的深紅色,邊緣腫得可憐。那根長而硬燙的凶器仍在裡面反覆摩擦進出,乳色的白濁、細細的殷紅鮮血,還有一點不明的透明汁液,攪得兩人結合之處一塌糊塗。而前方他自己的性器竟微微抬起了頭,前端也吐著一點白濁。

 

  見此慘狀,魏嬰驚得呆了。過了好一陣,他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奮力掙扎,掙脫了藍湛翻了個身,膝行著往前爬,想要逃開。

 

  他被藍湛壓在地上粗魯地肏干了好一陣,早已渾身無力,大腿膝蓋都顫顫巍巍直打戰,撲騰著挪了點距離,就再也爬不動,直接趴下了。如此姿勢,導致他兩片雪白飽滿的臀瓣高高翹起,白濁和鮮血瞬間從他股間一塌糊塗的那個洞口裡淌出,順著大腿蜿蜒而下。大腿內側儘是青紅交錯的指印,觸目驚心,看眼便能引起人強烈的凌虐欲。

 

  而這派情態,全都落入了他身後藍湛的眼裡。他雙目發紅,一語不發追過去。魏嬰感覺腰間一緊,教人死死鉗住,才空虛了片刻的地方立刻又被結結實實地填了個滿。

 

  他呻吟一聲,低聲道:「不要……」

 

  承受了許久的蹂躪,後穴早已濡濕柔嫩,泥濘不堪,輕而易舉便重新把剛侵犯過自己的陽物吃進去,一吞到底。魏嬰趴跪在蓆子上,被頂得身體不住往前挪,面露驚恐之色,從前他去山林玩耍,看到野獸交配便是這麼個姿勢,因此被人從後面進入,難免愈發羞恥,後穴猛地緊縮,藍湛掐著他的腰,頂弄也愈加兇猛,毫無章法。如此發狠一陣,魏嬰終於再也受不了了。

 

  他半邊臉和身體部貼在地上,被壓得變形,語無倫次地道:「饒、饒命、饒命……藍湛藍二公子,饒命啊……」

 

  除了換來更深入和頻繁的侵犯,這種求饒自然毫無作用。魏無羨哈哈笑道:「我的天哪,我都要聽硬了。你可千萬下要饒過他,往死裡肏才是正道……啊……」

 

  藍忘機把他抱了起來,坐在自己身上。身體的重量導致魏無羨把他的陽物吞得更深,深到他眉頭一皺,臉也微微扭曲,連忙專心致志騎在藍忘機身上,調整姿勢,再顧不得說些孟浪話了。

 

  隨著肉體拍打之聲和水聲越響亮,那邊魏嬰的呼聲也越淒慘:「藍湛……藍湛……你……你聽到沒有啊……太深了……不要都進來……我的肚子疼……」

 

  藍湛每次進入,都像是恨不得捅穿他才好,力道之剛猛強硬,和他那張臉完全是兩個極端。魏嬰的雙股已經被他撞得發麻叉發紅,整個下半身部幾乎失去知覺了。他努力想往前挪動,卻每次都被強硬地拖了回去,被迫把藍湛的陽物吃到體內深處,如此反覆幾次,他快要嚥氣一般,斷斷續續地道:「你……你聽我說,外面,外面外面有人等我,江澄他們……還在外面等我……啊!」

 

  聞言,藍湛猛地從他體內退出,將他翻了個身。

 

  魏嬰發出一聲抽噎,立即蜷縮成一團,像是想把自己藏成小嬰兒艘的一團起來。前端硬了八成,要立不立,欲洩不洩。腿根處汁液橫流,浙淅瀝瀝,精彩極了。而被強行使用了半晌的秘處雖是紅腫不堪,卻還在毫無規律地一張一台,吐出點點白濁和殷紅,彷彿飢渴無比,捨不得藍湛那根剛剛開墾過他的陽物離他而去。

 

  而魏無羨被藍忘機抱著腰,托著臀,在他身上恣意起落。直至此時,藍忘機眉眼仍是清冷昳麗,除了呼吸微微有些紊亂,只看這張瞼,根本看不出來他現在在做什麼,更猜不到,此刻他的雙手正托著魏無羨的臀部,同時大力揉捏,分毫不控制自己的力道,在那兩片渾回飽滿的臀瓣上留下青青紫紫的手印,再低頭含住魏無羨左胸口的一點嫣紅,齒間輕輕撕咬。魏無羨股間正吞吞吐吐著他的陽具,濕淋淋的紫紅長物在幽深的臀縫裡時隱時現,快活得頭皮發麻。

 

  那邊的藍湛盯了半死不活的魏嬰一會兒,忽然撕開他胸前的衣服,用力擰了一下他左胸的點淡紅,再猛地埋入他體內。

 

  魏嬰好不容易才緩過口氣,此時全身上下都敏感到極致,哪裡受得住這樣的對待,「嗚!」的一聲,秘穴和腸道絞得死緊,眼淚嘩嘩地便下來了。

 

  藍湛彷彿和他胸前那兩點賭氣上了,又是擰又是揉,弄得它們腫脹不堪,挺立起來,殷紅如血。每被這麼弄一次,魏嬰的內壁便兇猛地收縮一次,柔軟溫熱的腸道咬死了體內的凶器,把藍湛性器的形狀勾勒得一清二楚。

 

  魏嬰哭著道:「藍湛,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說你嫩,不該說依不懂,我不敢教你了。藍湛,藍湛你聽到沒有,藍二公子,藍二哥哥……」

 

  聽到最後那一個帶著鼻音的稱呼,藍湛動作一緩,果然手下留情了些,目光迷離地湊到魏嬰臉前,輕輕含住了他正在笑唧唧告饒的兩片薄唇。

 

  魏嬰下半身猶如被巨石碾過,腸道叉辣叉燙,腰腹又漲又酸,上半身胸前兩點還飽受折磨,人都有些迷迷糊糊了。忽然感覺下身撻伐他的凶器攻勢緩和了下來,兩人額頭輕抵,還有兩片清涼的唇瓣貼近,嘗起來滋味有點甜甜的,一睜眼,看到藍湛纖長漆黑的眼睫近在咫尺,正在專注地吻他,似乎感覺到了一點點安慰。

 

  於是,魏嬰也打開了口,輕輕吮吸藍湛的唇瓣,嘟嘟噥噥地道「……還要……」

 

  他的本意是還要親吻,藍湛卻會錯了意,下身抽送加緊。魏嬰絲絲吸了兩口氣,連忙抱住他的脖子,主動親上去。

 

  原先魏嬰只覺根粗長硬物在腸道裡搗來搗去很是可怕,搗了這麼半天,卻也品出了些許除脹痛酸累以外的滋味,漸漸能得趣了。尤其是藍湛那根略彎的陽物狠狠刮過內壁某一點時,彷彿週身過電,快活得直哆嗦。前端越來越翹挺,分泌出的白液也越來越多,他忍不住自己扭動起腰來。有時藍湛沒有頂對地方,他還會把下體送上去賣力迎合,口裡的叫喚也從討饒變了味。

 

  魏嬰道:「……哥……二哥哥……藍二哥哥……我……我求你……」

 

  藍湛喘了一口氣,沉著聲音道:「什麼?」

 

  魏嬰捧著他臉頰一陣狂親,小聲道:「頂上面,像剛才那樣,弄我那個地方,好不好……」

 

  藍湛如他所願,朝他要求的地方沉腰挺入,這幾下似乎頂得特別重,魏嬰驚喘一聲,四肢忽然緊緊纏住他,喊道「什麼……」

 

  藍湛已經堵住了他的嘴唇,專心致志和他接吻去了。

 

  魏無羨也在和藍忘機唇齒纏綿地親吻著,舌尖描摹對方薄唇的模樣,相互糾纏。聽著那邊的動靜,魏無羨道:「含光君,那邊你射啦。」

 

  汗濕淋淋的藍湛抱著同樣汗濕淋淋的魏嬰,安靜地躺在已被弄得皺巴巴的蓆子上。魏嬰胸膛起伏不止,目光還有些渙散。二人相連之處還沒有分離,他下體還緊緊咬著藍湛的性器,被射入體內的精液也被堵得嚴嚴實實,一滴不漏。

 

  魏無羨笑道:「你看這邊,我們是不是也該……」

 

  藍忘機點了點頭,將他平放到蓆子上,腰身沉穩地幾個起伏,釋放在了魏無羨體內。

 

  魏無差鬆了口氣。雖說快活是真快活,但他也不是鐵板打的腰和屁股,對著兩個小朋友胡天胡地鬧了這麼久,體力也差不多快耗盡了。誰知,藍忘機並不拔出,而是就著插入在他體內的狀態,擺著他換了個姿勢。

 

  魏無羨道:「含光……君?」

 

  藍忘機微微一笑,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個字。

 

  魏無羨:「…呃,等等?我說讓你往死裡肏,是說讓你夢裡這個小藍湛去往死裡肏夢裡的我啊?不是說……藍湛?二哥……哥?饒命啊!!!」

 

Fi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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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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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外三篇:惡友

 

  薛洋坐在街邊攤子的小木桌旁,一條腿蜷起踩在長凳上,吃一碗米酒湯圓。

 

  他把勺子在碗裡敲得叮叮噹噹,原本是吃得很滿意的,可到最後,忽然發現,湯圓很糯,米酒不夠甜。

 

  薛洋站起身來,一腳踹翻了攤子。

 

  攤主人正在忙前忙後,被他這一踹驚呆了。

 

  他眼睜睜看著這名少年突然行兇,踹完之後,一句話不說,笑嘻嘻地轉身就走,好一陣才反應過來,追上去怒罵:「你幹什麼!」

 

  薛洋道:「砸攤。」

 

  攤主人氣個半死,道:「你有病!你瘋了!」

 

  薛洋無動於衷,攤主人繼續指著他鼻子罵道:「你個小王八蛋!吃老子東西不給錢,你還敢砸攤?!老子……」

 

  薛洋右手拇指微動,腰間佩劍珵的出鞘。

 

  劍光森森,他用降災的劍鋒拍了拍那攤主人的臉,動作輕柔,甜膩膩地道:「湯圓好吃。下次多放點糖。」

 

  說完轉個身,大搖大擺繼續往前走。

 

  那攤主人驚恐交加,敢怒不敢言,愣愣看著他走出好遠,忽然滿心憋屈、滿心憤怒。

 

  半晌,他爆發出一聲怒吼:「……光天化日無緣無故的你憑什麼,你憑什麼!」

 

  薛洋頭也不回地擺擺手,道:「不憑什麼,這世上很多事本來就是無緣無故的。這叫做飛來橫禍。再見!」

 

  他腳步輕快地走出了幾條街,過了一陣,身後上來一人,負手而行,不疾不徐地跟上他的步伐。

 

  金光瑤歎道:「我不過轉了個身,你就給我攪出這麼一通事兒來。本來我只用付一碗湯圓的錢,現在我連人家桌椅板凳鍋碗瓢盆的錢都要付了。」

 

  薛洋道:「你差那幾個錢?」

 

  金光瑤道:「不差。」

 

  薛洋道:「那你歎什麼氣?」

 

  金光瑤道:「我覺得你也應該不差這幾個錢。為什麼不能偶爾試著做一次正常的客人呢?」

 

  薛洋道:「我在夔州想要什麼東西從來不用錢買。就像這樣。」

 

  說著,他就順手從路邊賣糖葫蘆的小販桿上拔下了一隻糖葫蘆。

 

  那小販大抵是頭一次見到這種厚顏無恥的人,目瞪口呆,薛洋邊咬邊道:「再說了,掀個小攤子你還擺不平麼?」

 

  金光瑤笑道:「你這小流氓。想掀攤子隨你,你就是把整條街燒了我都不管。只要做到一點,別穿金星雪浪袍,蒙好你的臉,別讓人知道是誰幹的,叫我難辦。」

 

  他把錢拋給那名小販,薛洋吐出一口山楂核,斜眼看到金光瑤額角一小片沒藏好的紫青之色,哈哈笑道:「你怎麼搞的?」

 

  金光瑤略帶責備之意地橫他一眼,扶了扶帽子,藏好那片瘀青,道:「一言難盡。」

 

  薛洋道:「聶明玦打的?」

 

  金光瑤道:「你覺得,如果是他動的手,我現在還能站在這裡和你說話嗎?」

 

  薛洋深以為然。

 

  二人出了蘭陵城,來到荒郊野外的一片奇異建築。

 

  這片建築並不華美,進入高高的圍牆,就是一排黑森森的長屋。長屋之前是一片廣場,用及胸口高的鐵柵欄圍起,柵欄上貼滿了紅紅黃黃的符咒。廣場中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器材,如鐵籠,如刀鍘,如釘板,還緩緩穿行著一些衣衫襤褸的「人」。

 

  這些「人」全都膚色鐵青,目光空洞,漫無目的地在空地上走動,時不時撞上對方,嘴裡發出漏風般呵呵的怪響。

 

  煉屍場。

 

  當年金光善想那陰虎符想得抓心撓肝,幾番旁敲側擊,諸般手段使盡,奈何魏無羨這人軟硬不吃,給他碰了不少釘子。他心想,你能做出來,別人就做不出來?我就不信天底下只有你一個魏嬰有這能耐。終有一天教你被人超越,被後人踩在腳底下嘲笑,到那時候,看你還能狂妄否?

 

  於是,金光善大肆招攬那些仿魏無羨修鬼道的異士,收為己用,砸了大把金錢和物資在這群人身上,命令他們秘密研習和剖析陰虎符的構造,著手複製和還原。其中研習有成者寥寥無幾,而走得最遠的,居然是金光瑤一手舉薦上來的,年紀最小的薛洋。

 

  金光善大喜過望,將之位列客卿,給予他極大的權利和自由。煉屍場就是金光瑤特地請求為薛洋批下來的一塊地,供他一人秘密研習、也就是肆無忌憚瞎折騰所用。

 

  來到煉屍場前時,有兩具凶屍正在場地中央纏鬥。

 

  這兩具與其他走屍截然不同,衣著完好,眼白翻起,手持兵刃,雙劍相擊,火花四射。鐵欄前置著兩把椅子,二人同時落座,金光瑤整了整衣領口,一具顫顫巍巍的走屍便挪了過來,送上來一盞茶。

 

  薛洋道:「茶。」

 

  金光瑤看了一眼,茶盞底沉著一塊詭異的紫紅之物,被泡得發脹,不知是什麼。

 

  他微笑著把茶盞推了過去,道:「謝謝。」

 

  薛洋把茶盞推了回來,親熱地道:「這可是我親自秘製的茶,你為什麼不喝?」

 

  金光瑤再次把茶盞推還過去,亦親切地道:「就因為是你親自秘製的,所以我才不敢喝啊。」

 

  薛洋挑起一邊眉,轉頭繼續去看凶屍相鬥。

 

  那兩具凶屍越打越激烈,已經劍爪並用,血肉橫飛。他臉上的索然無味之色卻越來越濃,半晌,忽然打了個響指,比了個手勢。

 

  那兩具凶屍立即週身抽搐著倒轉劍鋒,削掉了自己的頭顱。剩下的無頭軀體撲通倒地,還在瑟瑟發抖。

 

  金光瑤道:「不是打得正好?」

 

  薛洋道:「太慢了。」

 

  金光瑤道:「比上次見到的那兩隻快多了。」

 

  薛洋伸出那只戴著黑色手套的手,比出一根手指,搖了搖,道:「那要看跟什麼比。這種,別說和溫寧比,就算是和魏無羨吹笛召動的普通凶屍比,都拿不出手。」

 

  金光瑤笑道:「你何必這麼著急?我都不急。慢慢來,需要什麼告訴我。對了,」

 

  他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遞給薛洋:「也許你需要這個?」

 

  薛洋翻了翻,身體突然從椅子裡坐了起來,道:「魏無羨的手稿?」

 

  金光瑤道:「不錯。」

 

  薛洋低頭翻看,目光炯炯,不一會兒,抬頭道:「這當真是他親筆手稿?十九歲的時候寫的?」

 

  金光瑤道:「自然。人人都想要,搶破了頭,盡數收來,費了我不少功夫。」

 

  薛洋低聲罵了一句,雙目中興奮之色愈濃。翻完之後,道:「不全。」

 

  金光瑤道:「亂葬崗上好大一場火和廝殺,能找到這些殘本就不錯了,省著點看吧。」

 

  薛洋道:「他那支笛子呢,你能把陳情搞來不能?」

 

  金光瑤攤手道:「陳情不行,江晚吟拿走了。」

 

  薛洋道:「他不是最恨魏無羨嗎?要陳情幹什麼。你不是還搶到了魏無羨那把劍?你把劍給他,笛子換過來。魏無羨早棄劍不用了,隨便還封劍了誰都拔不出來,留著除了給你擺著好看有個屁用。」

 

  金光瑤道:「薛公子好會強人所難。你以為我沒試過嗎?凡事哪有那麼簡單。那江晚吟現在已經瘋魔了。他還是覺得魏無羨沒死,如果魏無羨回來了,也許不會去拿自己的劍,但是一定會去拿陳情。所以,他肯定不會交出陳情的。我再多說兩句,他就要翻臉了。」

 

  薛洋哼哼笑了兩聲,道:「瘋狗。」

 

  這時,兩名蘭陵金氏的門生拖上來一名披頭散髮的修士。

 

  金光瑤道:「你不是要重新煉製凶屍嗎?正好,給你送材料來了。」

 

  那名修士雙眼通紅,目呲欲裂,尤在奮力掙扎,看著金光瑤的雙目幾乎要噴出火來。薛洋道:「這什麼人?」

 

  金光瑤面不改色地道:「我送到你這裡來的,當然是罪人。」

 

  聞言,這名修士奮力一撲,竟帶著一口血吐出了堵住他嘴的布團,道:「金光瑤!你這罪大惡極豬狗不如的賊奸,你有臉說我是罪人?我究竟犯了什麼罪?!」

 

  他一字一句,咬字如口吐利釘,恨不得字字釘穿金光瑤。薛洋嗤的一哂,道:「怎麼回事?」

 

  那修士被身後之人拽狗鏈一般地拽住了,金光瑤擺擺手,道:「堵上吧。」

 

  薛洋卻道:「堵什麼?讓我聽聽啊?你怎麼罪大惡極豬狗不如了?他吠得跟條狗似的,聽不明白在說什麼。」

 

  金光瑤口吻略帶責備地道:「何素公子也算得一位名士,你稱呼他怎可如此失禮。」

 

  那修士冷笑道:「我已落入你手中任你魚肉,你還裝模作樣些什麼?」

 

  金光瑤和顏悅色地道:「您不用這樣看著我,我亦是無可奈何。推舉仙督乃是大勢所趨,何苦煽風點火,四處引戰?我已再三告誡,您卻是執意不聽,事到如今無可挽回,我心中也是遺憾傷痛……」

 

  何素道:「何為大勢所趨?何為煽風點火?金光善要設立仙督之位,無非也是想效仿岐山溫氏一家獨大罷了。你道世人都愚昧不清麼?你如此陷害我,不過是因為我說了實話!」

 

  金光瑤莞爾不語。何素又道:「待你們當真得逞時,玄門百家都會看清你蘭陵金氏的真面目。你以為殺我一人,便可從此高枕無憂?大錯特錯!我亭山何氏能人輩出,從今往後都將齊心協力,絕不屈服於你們這披了皮的又一條溫狗!」

 

  聞言,金光瑤微微瞇起眼,唇角勾起,正是平日裡那派溫柔可親的面容。何素見狀,心頭砰的一跳,正在此時,煉屍場外傳來一陣騷動,其中夾雜著婦孺的哭喊之聲。

 

  何素猛地回頭,只見一群蘭陵金氏的修士,將六七十名服色統一的人拖了進來。這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個個驚惶交加,有的已在哭天搶地。一名少女和一名少年被五花大綁,跪在地上衝何素淒聲喊道:「哥!」

 

  何素驚得呆了,面色剎那慘白如紙,道:「金光瑤!你這是想幹什麼?!你殺我一人即可,為何要累及我全族?!」

 

  金光瑤低頭整了整袖口,笑瞇瞇地道:「不是您方才自己提醒我的嗎?殺你一人,也不會從此高枕無憂,亭山何氏能人輩出,從今往後都將齊心協力絕不屈服——我甚惶恐,左思右想,只得如此了。」

 

  何素彷彿喉嚨被塞進了一個拳頭,竟是說不出話來,半晌,怒道:「你無緣無故滅我一族,你當真不怕千夫所指?!你不怕赤鋒尊知道了會如何?!」

 

  聽他提及聶明玦,金光瑤眉頭一挑,薛洋笑得幾乎要在椅子上翻倒過去了。金光瑤看他一眼,回頭心平氣和地道:「話可不能這麼說。你亭山何氏作亂犯上,舉一族之力意欲暗中刺殺金宗主,被當場拿住,這怎麼叫無緣無故?」

 

  那邊幾人哭喊道:「哥!他撒謊!我們沒有,我們沒有啊!」

 

  何素道:「一派胡言!睜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這裡面還有九歲的孩子!連走都走不動的老人!怎麼作亂犯上?!他們好端端的又為什麼要刺殺你爹?!」

 

  金光瑤道:「那當然是因為何素公子您犯錯殺人在先,他們不服呀。」

 

  何素這才想起,自己是因為什麼罪名被扭送到這鬼氣森森的地方來的,道:「全是誣陷!我根本沒有殺你蘭陵金氏的修士!死的那人我從未見過!究竟是不是你家的修士都不一定!我……我……」

 

  他卡了好一陣,崩潰道:「我……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根本就不知道!」

 

  然而,這個地方不會有人聽他的辯解,坐在他面前的,是兩個已將他視為死人的窮凶極惡之徒,享受的就是他的垂死掙扎之態。金光瑤笑著往後一靠,擺手道:「堵上吧,堵上吧。」

 

  心知必死無疑,何素滿面絕望,狠狠一咬牙,咆哮道:「金光瑤!你終會遭報應的!你爹早晚爛死在娼妓堆裡,你這娼妓之子也別想下場好到哪裡去!!!」

 

  薛洋正聽得嘻嘻哈哈,津津有味,忽然之間,黑影一閃,一道銀光劃過,何素捂口大聲慘叫起來。

 

  鮮血噴了一地,那邊何素的族人們哭的哭,罵的罵,場面亂成一團,然而再怎麼亂,還是被牢牢制住。薛洋站在倒地不起的何素身前,把一片血淋淋的東西拿在手裡拋了拋,對一旁的兩具走屍打個響指,道:「關籠子裡去。」

 

  金光瑤道:「你直接關活的?」

 

  薛洋回頭,一牽嘴角,道:「魏無羨從沒用活人煉過,我倒想試試看。」

 

  那兩具走屍聽他命令,拖起仍在兀自慘叫的何素的雙腿,拋進了煉屍場中那具鐵籠。看著自家兄長在籠子裡瘋狂用頭撞擊鐵欄,幾名少年少女撲了上去,嚎啕大哭。哭聲尖銳刺耳,金光瑤支起一手,揉了揉太陽穴,似乎想端起茶喝一口壓壓驚,然而,低頭便入眼盞底那浮腫的紫紅之物,再抬頭看看薛洋手中正在被拋著玩兒的那片舌頭,思忖片刻,道:「你泡茶是用這個?」

 

  薛洋道:「我有一大罐子,你要麼?」

 

  「……」

 

  金光瑤道:「免了,你收拾收拾。隨我去接個人,再到別處去喝茶吧。」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正了正帽子,無意間碰到額頭那片被隱藏的青紫。薛洋幸災樂禍道:「你那滿頭包究竟怎麼回事?」

 

  金光瑤道:「說了,一言難盡啊。」

 

  金光善整日把大小事務扔給金光瑤,自己到處花天酒地,徹夜不歸,惹得金夫人在金麟台大發雷霆,以往金子軒在時,他還能充作父母的調解人,如今二人之間卻是毫無轉圜餘地了。每次金光善出去同女人鬼混便要金光瑤替他打掩護找借口,金夫人拿不到他,便抓著金光瑤施放怒火,今天砸個香爐,明天潑杯茶水,於是為了讓自己在金麟台上能平安多活幾天,金光瑤還得親自找去各種秦樓楚館,按時接金光善回去。

 

  這種事做得多了,金光瑤已知道最快能在哪裡找到金光善。尋至一處華麗的小樓,金光瑤負手邁入,大堂主事帶著討好的笑意迎上來要招呼,金光瑤舉手示意不必。薛洋順手從一名客人桌上拿了個蘋果,跟著金光瑤緩步上樓,在胸前擦了擦就卡擦卡擦啃了起來。不多時,樓上傳來金光善與女子嬌嗲的笑聲,而且不止一個女子,鶯鶯嚦嚦:「宗主,你看我這畫畫得好不好?這花兒畫在我身上,可像是活了一般?」「會畫畫有什麼了不起?宗主,你看我這字,寫的如何?」

 

  金光瑤早習以為常,知道什麼時候該出現,什麼時候不該,對薛洋比個手勢,止步不前。薛洋嘖了一聲,神色甚為不耐。正準備下樓去等時,忽聽金光善粗聲粗氣道:「姑娘家的,弄弄花草,撲撲香粉,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不就夠了?寫什麼字?怪掃興的。」

 

  那些女子原本都是想討金光善歡心的,來這麼一句,樓上氣氛尷尬了一瞬。金光瑤的身形也微微一滯。

 

  不一會兒,有人笑道:「可是,我聽說當年雲夢的那位煙花才女卻是以詩詞歌賦出名,顛倒眾生的呢!」

 

  金光善顯是喝得酩酊大醉了,話語裡都聽得出跌跌撞撞的酒意。

 

  他大著舌頭道:「話——不能這麼說。我現在發現了,女人還是少弄那些有的沒有好。讀過點書的女人,總是自以為比其他女人高出一截,要求諸多,不切實際東想西想,最麻煩。」

 

  薛洋站在一扇窗前,往後一靠,胳膊撐在窗上,邊吃蘋果邊側首去看外邊的風景。而金光瑤的笑容彷彿長在了臉上,定定的,眉眼彎彎,一動也不動。

 

  閣樓上,眾女笑著應和,金光善不知是想起了什麼舊事,自言自語道:「如果給她贖了身找到蘭陵來,還不知道要怎樣糾纏不休。老老實實待在原地,說不準還能再紅幾年,下半輩子也不愁吃穿用度。做什麼非要生個兒子,娼妓之子,做那指望……」

 

  一女道:「金宗主,您說的是誰呀?什麼兒子?」

 

  金光善飄飄然地道:「兒子?唉,不提了。」

 

  「好,不提就不提啦!」

 

  「既然金宗主不喜歡我們寫字畫畫,那我們就不寫不畫了。玩兒點別的如何?」

 

  金光瑤在樓梯間站了一炷香,薛洋也看了一炷香的風景,樓上嬉笑之聲才漸漸沉寂。

 

  須臾,金光瑤面色平靜地轉過身,開始緩步下樓。見狀,薛洋隨手把蘋果核往窗外一拋,亦搖搖晃晃地跟了下去。

 

  二人在街頭走了一陣,半晌,薛洋忽然毫不客氣地笑出了聲。

 

  他道:「哈哈哈哈哈哈我操哈哈哈哈哈哈……」

 

  金光瑤頓足,冷冷地道:「你笑什麼?」

 

  薛洋捧腹道:「你剛才真該找張鏡子看看你自己的臉,笑得太難看了,真他媽假得噁心人。」

 

  金光瑤哼了一聲,道:「你個小流氓懂什麼,再假再噁心人也得笑。」

 

  薛洋懶洋洋地道:「你自找的。誰要是敢說我婊子養的,我就找到他老娘,老子先操上個幾百遍,再拉出去扔窯子讓人別人操上個幾百遍,看看到底誰才是婊子養的,多簡單。」

 

  金光瑤也笑了,道:「我可沒你那閒情逸致。」

 

  薛洋道:「你沒有,我有啊,我不介意代勞。你說一聲,我幫你去操,哈哈哈哈哈哈……」

 

  金光瑤道:「不必了,薛公子留著些精力吧。過幾天,有空麼?」

 

  薛洋道:「有空沒空不都得干?」

 

  金光瑤道:「幫我去雲夢,清理一個地方,做乾淨點。」

 

  薛洋道:「常言道,薛洋出手,雞犬不留,你對我下手幹不乾淨還有什麼誤解?」

 

  金光瑤看他一眼,道:「我似乎沒聽過這句常言?」

 

  此時夜幕早已降臨,四下寂靜,行人稀少。二人邊走邊談,途徑一路邊小攤,守攤人正沒精打采地收拾小桌,抬眼一看,忽的大叫出聲,往後一跳。

 

  他這一叫一跳,甚為驚悚,連金光瑤都是微微一怔,手迅速放到腰間恨生劍柄上。待看清只是個普通小販,立即無視。可薛洋卻是二話不說,上去就是一腳踹翻了攤子。

 

  那名攤主又驚又怕,道:「又是你?!為什麼?!」

 

  薛洋笑道:「不是告訴你了嗎?不為什麼。」

 

  他正準備再踹一腳,忽的手背一陣劇痛,瞳孔驟縮,疾退數步,舉手一看,手背已被抽出數道血紅的痕跡,抬頭,一名黑衣道人收回了拂塵,正冷冷地看著他。

 

  這道人身形長挑,面容清俊冷淡,手持拂塵,背負長劍,劍穗在夜風中微微飄揚。薛洋目光中殺意一閃而過,一掌擊出。那黑衣道人拂塵一揮,意欲斥開,薛洋出手卻是詭異莫測,掌勢陡轉,改為拍向他心臟。

 

  那黑衣道人微一皺眉,錯身避過,卻是堪堪被他擦中左臂。分明並未傷及皮肉,他眉宇間卻忽然凝結了一陣冰霜之色,彷彿極為反感,難以忍受。

 

  這細微的神情變化落入薛洋眼中,他冷笑一聲,待再動手,忽然一道雪白的身影切入戰局。卻是金光瑤擋在中間,道:「看我薄面,宋子琛道長且住手。」

 

  那名小攤主早已落荒而逃,那名黑衣道人道:「斂芳尊?」

 

  金光瑤道:「正是不才。」

 

  宋子琛道:「斂芳尊為何要袒護這蠻橫之輩?」

 

  金光瑤苦笑,狀似無奈道:「宋道長,這是我蘭陵金氏一位客卿。」

 

  宋子琛道:「既是客卿,為何要做這等不入流之事。」

 

  金光瑤咳了一聲,道:「宋道長,你有所不知,他……脾氣古怪,年紀又小,煩請您不要跟他計較。」

 

  這時,一個清亮溫和的聲音傳來,道:「倒的確是年紀尚輕。」

 

  彷彿夜色中一抹月光,一名臂挽拂塵、背負長劍的白衣道人悄然無聲地出現在三人身旁。

 

  這道人身長玉立,衣袂劍穗飄飄,緩步行來,如踏浮雲。金光瑤示禮道:「曉星塵道長。」

 

  曉星塵回禮,莞爾道:「數月前一別,不想斂芳尊還不曾忘卻在下。」

 

  金光瑤道:「曉星塵道長霜華一動驚天下,我若是不記得,那才是奇怪吧。」

 

  曉星塵微微一笑,似是很明白金光瑤說話總帶三分奉承的秉性,道:「斂芳尊過譽。」隨即,目光轉向薛洋,道:「不過,即便是年紀尚輕,既位列金麟台客卿之座,還是須得克欲律己為好。畢竟蘭陵金氏乃是名門世家,各方面自當作出表率。」

 

  他一雙黑眸熠熠生輝,明亮且目光柔和,望向薛洋時不帶譴責之意,因此,雖是規勸之語,卻並不惹人反感。金光瑤立即從容地就了這個台階,道:「那是自然。」

 

  薛洋呵的笑了一聲。曉星塵聽他嗤笑,也不動怒,打量他一陣,沉吟道:「再來,我觀這位少年,舉手出招間頗為……」

 

  宋子琛冷聲道:「狠毒。」

 

  聞言,薛洋哈哈笑道:「說我年紀尚輕,你又比我大幾歲?說我出手狠毒,是誰先上來甩我一記拂塵?你二位教訓起人來也太滑稽了。」

 

  他說著舉起被抽出血痕的手背晃了晃。分明是他掀攤作惡在先,這時卻顛倒黑白,理直氣壯,金光瑤一臉哭笑不得,對那兩名道人道:「二位道長,這……」

 

  曉星塵忍俊不禁,道:「當真是……」

 

  薛洋瞇眼道:「當真是什麼?你倒是說出來?」

 

  金光瑤溫言道:「成美,你且住口。」

 

  聽到那個稱呼,薛洋登時臉色一黑。金光瑤又道:「二位道長,今日不好意思啦,看我薄面,莫要見怪。」

 

  宋子琛搖了搖頭,曉星塵拍拍他肩,道:「子琛,走吧。」

 

  宋子琛看他一眼,微一頷首,二人齊齊向金光瑤道別,並肩離去。

 

  薛洋目光陰鷙地盯著那兩人背影,笑著咬牙道:「……他媽的臭道士。」

 

  金光瑤奇道:「他們也沒怎麼你,何至於如此憤恨?」

 

  薛洋哼道:「我最噁心這種假清高偏偏還自以為是的。那個曉星塵,分明也大不了我幾歲,一副愛管閒事的樣子,看了就討厭,還教訓起我來了。還有姓宋的,」他冷笑道:「不過被我擦中一掌,他什麼眼神?總有一天,我挖了他雙眼,擊碎他心臟,看他還能怎麼著?」

 

  金光瑤道:「這你可就誤會了。宋道長微有潔癖,不喜與旁人接觸,他並非是針對你。」

 

  薛洋道:「這兩個臭道士什麼人?」

 

  金光瑤道:「鬧了半天,你竟然不認識?那是現下風頭正勁的兩位,『明月清風曉星塵,傲雪凌霜宋子琛』。沒聽過麼?」

 

  薛洋道:「沒聽過。不懂。什麼玩意兒。」

 

  金光瑤道:「沒聽過也罷,不懂也罷。總而言之,是兩位君子,你不要惹他們就行了。」

 

  薛洋道:「為什麼?」

 

  金光瑤道:「常言道,寧可得罪小人,不可得罪君子。」

 

  薛洋看他,十分懷疑地道:「這句話是這麼說的?」

 

  金光瑤道:「當然。得罪小人,可以直接殺了以絕後患,旁人還會拍手稱快;得罪君子,那可不好辦,這種人最難纏,會緊緊追著你死咬不放,你動他們一下還會被千夫所指。所以,敬而遠之吧。今日好在他們以為你只是少年心性,飛揚跋扈了些,還不知道你鎮日裡都幹的是些什麼事,否則可沒完沒了了。」

 

  薛洋嗤笑道:「束手束腳。我可不怕這種人。」

 

  金光瑤道:「你不怕我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吧。」

 

  走也走不了幾步了,不多時,二人便行至一條岔路口。往右是金麟台,往左是煉屍場。

 

  相視一笑,分道揚鑣。

 

  第119外二篇:香爐 2

 

  次日清晨,魏無羨竟難得醒得比藍忘機早。一整天裡,兩腿都是抖的。

 

  那只貘香爐又被他們抓出翻來覆去地倒騰一陣,魏無羨把它拆了開來,又原樣裝了回去,卻始終發現不了其中的奧秘。

 

  魏無羨坐在書岸邊,凝神道:「不是熏香的問題,就肯定是香爐的問題沒跑了。這個東西可真了不得啊,身臨其境,哪怕是共情也差不多就這個效果了。你們家藏書閣沒記載過?」

 

  藍忘機搖搖頭。

 

  既然他搖頭了,那便是真的沒有前人記載過了。魏無羨道:「也罷,香爐效力已過,不如暫且收好,別讓人誤碰了。日後若是有煉器大師登門拜訪,再拿出來問問好了。」

 

  他們都以為香爐效力已過,誰知,事情竟是出乎意料。

 

  深夜,魏無羨同藍忘機照例在靜室翻雲覆雨一場後,一齊沉沉入睡。

 

  沒過一會兒,他睜開眼,竟發現自己又躺在了藏書閣外的玉蘭花樹下。

 

  陽光透過花枝,灑在他臉上,魏無羨瞇了瞇眼,舉手遮擋,慢吞吞地坐起身。

 

  這一次,藍忘機卻不在身邊了。

 

  魏無羨右手攏在唇邊,喊道:「藍湛!」

 

  無人應答。魏無羨奇怪:「看來,那香爐的效用恐怕還沒過。可藍湛上哪兒去了?難道只有我一個人受了香爐殘餘法力的影響?」

 

  玉蘭花樹前,是一條白石小徑,一群白衣抹額的姑蘇藍氏子弟三三兩兩攜書而過,似乎正要去做早課,無一人分一眼給魏無羨,仍是看不到他。魏無羨轉上藏書閣瞅了一眼,藍忘機不在裡面,無論是大的還是小的都不在裡面,於是又下樓,漫無目的地在雲深不知處裡閒逛起來。

 

  不多時,他忽然隱隱聽到兩個少年低聲說話的聲音。走近之後,其中一個少年的聲音竟是十分熟悉:「……從前沒有人在雲深不知處境內養的,這麼做不合規矩。」

 

  沉默片刻,另一個少年悶悶地道:「我知。但……我已作出承諾,不可背信。」

 

  魏無羨心中一動,悄悄望去。果然,站在一片青青草坪上對話的,正是藍曦臣和藍忘機。

 

  時值春日,微風陣陣,少年的藍氏雙璧如鏡像中的無暇美玉,皆是一身素衣若雪,廣袖與抹額飄飄,仿若畫卷。這時的藍忘機也是十五六歲的模樣,眉宇輕蹙,似是心有煩惱。他手中抱著的,是一隻抽動著粉紅鼻子的白兔。而他足邊也有一隻白兔,長耳豎起,正人立起來扒著他的靴子,似乎想往上爬。

 

  藍曦臣道:「少年之間的戲言,如何算得正經承諾?果真是因為如此?」

 

  藍忘機垂眸不語。

 

  藍曦臣笑道:「好罷,那萬一叔父問起來了,你要同他好好解釋。這些日子來,你花費在它們身上的時間,略多了些。」

 

  藍忘機肅然點頭,道:「多謝兄長。」頓了頓,他補充道:「……不會影響課業。」

 

  藍曦臣道:「我知忘機你不會。不過,萬萬不可告訴叔父這是誰送你養的。否則他大發雷霆,無論如何也會讓你把它們送出去的。」

 

  聞言,藍忘機似乎把懷裡的兔子抱得更緊了一點。藍曦臣笑了笑,舉起一手,指尖弄了弄那白兔的粉紅鼻尖,施施然而去。

 

  待他走後,藍忘機若有所思地站了一會兒,那只白兔在他臂彎裡不時甩一甩耳朵,一副愜意十足的模樣。足邊那只扒得越發急切,藍忘機低頭看了一眼,彎腰把它也抱了起來,將兩隻白兔都放在臂彎裡,輕輕撫摸,手上動作是與神情截然不同的輕柔。

 

  魏無羨看得心癢難耐,從樹後走了出來,想離小藍忘機更近一些。誰知,藍忘機懷中白兔脫手,週身氣場驟變,猛地回首,看清來人是誰,才凜冽了一瞬的目光立即怔住了:「……你?!」

 

  他驚,魏無羨比他更驚,奇道:「你看得到我?」

 

  這可真真奇了怪了。照理說,在夢境之中的人是看不到他本人的才對。可藍忘機卻仍是注視著他,道:「我自然看得到。你是……魏嬰?」

 

  面前這個青年,瞧上去二十有餘,絕對不止十五歲,可他又確確實實和魏無羨長著同一張臉。藍忘機難以斷定來人身份,警惕不已,若他此刻佩著劍,避塵大約早已出鞘了。魏無羨反應極快,立刻正色道:「是我啊!」

 

  他如此回答,藍忘機神色更警惕了,反而倒退兩步。魏無羨一副受傷的表情和口吻,道:「藍湛,我費盡千辛萬苦才回來找到你,你怎麼能這樣對我?」

 

  藍忘機道:「你……當真是魏嬰?」

 

  魏無羨道:「自然。」

 

  藍忘機道:「為何你樣貌有異?」

 

  魏無羨道:「這說來可就話長了。其實是這樣,我的確是魏無羨,不過是七年之後的魏無羨。七年之後的我發現了一個了不得的法寶,可以穿梭時空回到過去,我正在仔細研究,結果一不小心碰了一下,這不就回來了!」

 

  這番說辭荒唐得近乎兒戲,藍忘機冷聲道:「如何證明?」

 

  魏無羨道:「你想怎麼證明?關於你的事,我全都知道。方纔你懷裡抱的兔子,還有腳邊那隻,不就是我送的?當時收的那麼不甘心,現在你哥哥讓你不養你還不願意了。是不是喜歡上啦?」

 

  聞言,藍忘機神色微變,欲言又止,道:「我……」

 

  魏無羨又朝他走了兩步,張開雙臂,笑瞇瞇地道:「你怎麼了?害羞了?」

 

  見他行為詭異,藍忘機如臨大敵,滿臉戒備,一連倒退數步。魏無羨好久沒見到對他這般態度的藍忘機了,心中捧腹,面上佯怒:「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躲什麼?好你個藍湛,跟我做了十年夫妻,翻臉就不認人!」

 

  此句一出,藍忘機一張如冰似雪的俊美臉龐,瞬間裂了。

 

  他道:

 

  「你……我?」

 

  「……十年?」

 

  「……夫妻?!」

 

  六個字,艱難坎坷地分了數段,才盡數說出。魏無羨狀似恍然大悟道:「哦,我忘了,現在你還不知道呢。算算這個時間,我們好像才剛認識不久?我是不是才從雲深不知處離開?沒關係,我先悄悄地告訴你好了,再過幾年,我們馬上就會變成道侶啦。」

 

  藍忘機:「……道侶?」

 

  魏無羨得意洋洋地道:「是啊!要天天雙修的那種。三媒六聘明媒正娶,我們還拜過天地的。」

 

  藍忘機氣得胸口微微起伏,半晌,齒間蹦出幾個字:「……胡說八道!」

 

  魏無羨道:「我再多說兩句你就知道我是不是胡說八道了。你睡覺的時候喜歡緊緊摟著我,而且還一定要把我抱在身上,不然就睡不著;你每次親我都要親好長時間,結束的時候喜歡輕輕咬一下我再分開;哦對了,你在幹別的某件事的時候也很喜歡咬我,我身上從……」

 

  從「緊緊摟著我」一句開始,藍忘機的表情便不忍卒看了,越往後越劇烈,他像是恨不得摀住自己雙耳隔絕這些污言穢語才好,一掌拍去,道:「胡說八道!」

 

  魏無羨閃身躲開,道:「又是胡說八道,換個詞啦!況且你怎麼知道我是胡說八道?難道你不是這樣嗎?」

 

  藍忘機一字一句道:「我……又沒親過……我如何能知我……的時候喜歡怎麼樣!」

 

  魏無羨想了想,道:「也對,你這個年紀還從沒親過人呢,自然不知道自己親人的時候喜歡怎麼樣了。要不你現在試試?」

 

  「……」藍忘機被他氣得連召集門生前來捉拿這可疑之人都忘了,連連出手,直取他脈門。可他這時年歲尚輕,魏無羨身手比他快多了,輕鬆避過,尚有閒暇,瞅準個空子,在他手臂某處一捏,藍忘機動作一滯,趁此機會,魏無羨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

 

  「……」

 

  親完之後,魏無羨便放開了藍忘機的手臂,鬆了鉗制。

 

  可藍忘機已怔在原地,久久回不過神來,整個人都呆滯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無羨從夢中笑醒了。

 

  他笑得太用力,險些從榻上滾落下來,好在藍忘機手臂一直箍著他的腰。他這麼一笑,醒來後尤自渾身顫抖,抖得藍忘機也自沉睡中醒來,兩人一齊坐起身。

 

  藍忘機低頭,伸出一手,輕輕按壓太陽穴,道:「方纔,我……」

 

  魏無羨接下去道:「方纔,你是不是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在十五歲的時候,遇到二十多歲的我了?」

 

  「……」藍忘機定定望著他,道:「那香爐。」

 

  魏無羨點頭,道:「我原以為我受那香爐的殘餘影響更重才會入夢,誰知道其實是你受的影響更重。」

 

  今夜情況,與上次不同。方纔那夢境中的少年藍湛,便是藍忘機本人所化。

 

  做夢的人往往不知道自己在做夢,所以,夢中的藍忘機當真以為自己只有十五歲。原本是個一本正經的夢,早讀散步養兔子,卻被潛入他夢境中搗亂的魏無羨撞上了,抓住了就是好一頓調戲。

 

  魏無羨道:「我不行了,藍湛,你抱著兔子不撒手,生怕你哥哥叔父不讓你養的樣子,愛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藍忘機無奈道:「……夜深,笑聲勿要驚擾他人。」

 

  魏無羨道:「咱們天天夜裡的動靜還小嘛?你幹什麼醒這麼早?你再醒遲一點,我就把你拖到你家後山去幹壞事了,給十五歲的小藍二哥哥開開葷,哈哈哈哈……」

 

  藍忘機看著他在身旁翻來滾去,終是沒說出話來。定定端坐一陣,忽然伸手,一把按住魏無羨,欺身壓了上去。

 

  二人本以為,第二晚過後,香爐的法力總該消散了。誰知,第三夜,魏無羨又在藍忘機的夢裡醒來了。

 

  他一身黑衣,閒閒地走在雲深不只處的白石小徑上,陳情的紅穗子隨步履一蕩一蕩,不多時,一陣琅琅書聲飄來。

 

  那方向是蘭室。魏無羨大搖大擺走到室外,果然見數名藍氏子弟在內晚讀,藍啟仁不在,負責監督的還是藍忘機。

 

  今夜夢裡的藍忘機仍舊是少年模樣,不過與魏無羨在屠戮玄武洞底見到的差不多大,約莫十七八歲,眉目俊雅,已有名士之姿,卻仍帶著一股少年人的青澀之氣。端坐堂前,聚精會神。有人讀書有疑,上前來問,他淡淡掃一眼,即刻便能解答,肅然神情與那青澀之氣形成強烈反差。

 

  魏無羨斜斜靠在蘭室外的柱子上,看了一會兒,悄無聲息地飛身上了屋簷,將陳情送到唇邊。

 

  蘭室內,藍忘機微微一怔。一名少年問道:「公子,何事?」

 

  藍忘機道:「誰在此時吹笛?」

 

  眾少年面面相覷。須臾,一人道:「並未聽到笛聲?」

 

  聞言,藍忘機神色微凜,起身扶劍出門,恰逢魏無羨收了笛子,縱身一躍,輕輕巧巧地落在另一處屋簷上。

 

  藍忘機覺察異動,低聲喝道:「來者何人!」

 

  魏無羨舌底溜出兩聲清越的哨子,聲音已在數十丈之外,笑道:「是你夫君!」

 

  聽到這個聲音,藍忘機臉色一變,不確定地道:「魏嬰?」

 

  魏無羨不答,藍忘機抽出背上避塵,追了上去。幾個橫飛縱躍,魏無羨已落在雲深不知處高高的圍牆上,踩著一片黛瓦站起身來。藍忘機也在他對面不到二丈之處落下,避塵斜持在手,抹額、衣袖、衣袂在夜風中烈烈翻飛,仙氣凌然。

 

  魏無羨負手莞爾:「好俊俏的人,好俊俏的身手。斯情斯景,若能再有一壺俊俏的天子笑,那便十全十美了。」

 

  藍忘機定定望著他,半晌,道:「魏嬰,不請自來,晚間造訪雲深不知處,有何貴幹。」

 

  魏無羨道:「你猜?」

 

  「……」藍忘機道:「無聊!」

 

  避塵鋒至,魏無羨輕鬆閃過。雖說十七八歲的藍忘機已是身手了得,但在現在的魏無羨面前,卻是無法構成太大威脅。幾個來回便鑽個空子,在他心口拍了一張符。藍忘機身體一僵,不能動彈,魏無羨則一把摟住他,直衝雲深不知處後山奔去。

 

  魏無羨在後山尋了一處茂密的蘭草叢,藍忘機被他安置在這裡,靠在一塊白石之上,道:「你要做什麼?」

 

  魏無羨擰了他臉蛋一把,嚴肅地道:「強姦。」

 

  藍忘機看不出來他是不是在開玩笑,臉色隱隱發白,沉聲道:「魏嬰,你……不可亂來。」

 

  魏無羨笑道:「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我就喜歡亂來。」說著,便把手伸到藍忘機層層疊疊、嚴嚴實實的白衣之下,在他關鍵部位捏了一把。

 

  這一把捏得不輕不重,極有技巧,藍忘機的臉色剎那變得十分古怪。

 

  他唇角抽了抽,抿緊了嘴唇,終是忍住了神色變化,強作鎮定,誰知,魏無羨得寸進尺,悉悉索索解了他衣帶,三兩下便褪去他下衣,把那根與藍忘機俊秀面容完全不相符、沉甸甸的陽物掂了掂,由衷讚美道:「含光君你還真是從小便如此天賦異稟啊。」

 

  說完,還在柱身上輕輕巧巧地彈了一下。私密部位被人如此玩弄,藍忘機看上去已經像是氣得要吐血身亡了,也沒心思去想含光君到底是誰,厲聲道:「魏嬰!!!」

 

  魏無羨嘻嘻道:「你叫啊,叫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

 

  藍忘機還要開口,卻見魏無羨笑完之後,將耳邊一縷髮絲撩到耳後,埋頭含住了他身下之物。

 

  藍忘機眼現震驚之色,全然不可置信,週身都僵硬了。

 

  十七八歲的藍忘機,週身皆是青澀之氣,但那陽物尺寸卻依舊是不容小覷。魏無羨慢慢將長柱含入,尚未盡數吞入,便覺滑膩的前端頂到了喉壁。柱身粗壯且滾燙,口腔內壁還能感覺到其上筋脈有力的跳動,臉頰也因被異物塞滿而鼓起。儘管吞得頗為吃力,他還是耐心地將剩下的一截往喉嚨更深處送去。

 

  魏無羨對付藍忘機那件東西可謂是輕車熟路,使勁渾身解數,吮吸舔舔,嘖嘖有聲,彷彿在專心致志地品嚐美味,饒是藍忘機天生面色雪白、不透紅暈,此時也已頸紅耳赤,呼吸急促。魏無羨賣力吞吐了好一陣,腮幫子都被撐得酸痛了,仍沒能等來釋放,納悶是怎麼回事,不至於他的口活還收拾不了十七歲的藍忘機,抬眼一瞅,卻見藍忘機一臉隱忍。陽物分明已堅硬如鐵,卻死死堅持著不洩,彷彿要守住什麼底線似的。

 

  他心中好笑,作惡欲又起,濕濡濡的舌尖在粗大龜頭頂端的細小鈴口上反覆舔舐,幾個深喉,藍忘機終於隱忍不住,釋放了出來。

 

  這道精水濃稠至極,麝香味溢滿喉嚨,魏無羨直起腰來,輕輕咳嗽兩聲,手背擦了擦嘴角,像以往每次那樣,把它們盡數嚥下。而藍忘機釋放之後,不知是高潮過後的身體反應,還是羞憤難堪所致,死死盯著魏無羨,眼眶發紅,一語不發。

 

  這副不堪受辱的模樣看得魏無羨心都軟了,在他臉頰上溫柔地親了一下,道:「好啦,我錯了,不該欺負你的。」

 

  說著,他兩根手指在藍忘機剛剛釋放過後的陽物上抹了抹,收回手,解了自己的衣帶,褪去了下身衣物。

 

  魏無羨雙腿修長,大腿瑩白如玉,線條優美而有力,一對臀峰渾圓翹挺,端的是一派絕好風景。而藍忘機靠在白石之上,這個角度,恰好能將魏無羨下體的隱秘之處也瞧得清清楚楚。

 

  魏無羨跪在蘭草叢裡,轉了個身,背對藍忘機,趴在地上,把沾了白濁的手指往自己身下送去。那秘穴藏在幽深的股縫之中,魏無羨略略掰開臀瓣,這才得以窺見其中那小小的一點粉紅色。穴口十分柔軟乖巧,原先安分緊閉,而魏無羨用兩隻纖長的手指將藍忘機射出的白濁塗抹在穴口,輕輕揉弄片刻,它便打開了一點,含羞帶怯般的把指尖吞了進去。魏無羨將手指緩慢而堅定地送到根部,然後便抽插起來。弄了一陣,抽送速度微微加快,前端也微微抬起。

 

  等到有濡濡水聲傳來時,魏無羨加入了第三指,輕輕喘了口氣,似乎開始吃不消了,量力而行,抽動又減慢了些。

 

  夜色之中,這些細節原本並不明顯,可偏偏藍忘機五感靈敏,目力更是絕佳,眼睜睜看著這淫亂無比的一幕在咫尺之前上演,竟是沒辦法移開視線。

 

  情事之中,魏無羨喜歡和藍忘機一起到達頂點,因此為避免洩得太早,擴張時他有意地避開了體內的關鍵之處。可他的身體一直被藍忘機照顧著敏感點,這時一直得不到滿足,內壁絞纏得格外厲害,不滿似的陣陣收縮,有時手指沒碰到那一點,臀部會不由自主地往下沉,把那一點往手指上送。如此險險擦過幾次,魏無羨腿根有些發軟發顫,幾乎跪不住了,連忙撤了手指,冷靜片刻,回頭一看,監忘機猝不及防與他目光相接,立即閉上雙眼。

 

  魏無羨笑道:「噯,藍湛,你這是在幹什麼,默背藍氏家訓麼?」

 

  被他猜中,藍忘機睫毛顫了顫,似乎想睜眼,然而終是忍住。

 

  魏無羨懶洋洋地道:「你看看我嘛,害怕什麼?我又不會對你幹壞事。」

 

  他嗓音本來就好聽,說這話時,語調慵懶輕佻,彷彿一隻小勾子,而藍忘機似乎下定決心不看、不聽、不說,堅決不理睬他,始終不為所動。魏無羨道:「當真這麼鐵石心腸不看我?」

 

  又撩了幾句,見藍忘機無論如何也不肯睜眼了,魏無羨挑眉道:「那,既然如此,我借你的避塵一用,你也不要介意囉?」

 

  說著,他果真把落在一旁的避塵拿了過去。

 

  藍忘機立即睜眼,厲聲道:「你想做什麼!」

 

  魏無羨道:「你說我想做什麼?」

 

  藍忘機道:「……我不知道!」

 

  魏無羨:「既然你不知道我想做什麼,那你這麼緊張做什麼?」

 

  藍忘機:「我!我……」

 

  魏無羨笑吟吟地盯著他,把避塵拿在手上晃了晃,垂下眼簾,在避塵的劍柄上輕輕吻了一下,隨即,探出一點鮮紅的舌尖,在劍柄上細細舔舐起來。

 

  避塵的劍身如冰似雪,透明澄澈,劍柄卻是經過密法冶煉的純銀所鑄,份量極其沉重,雕紋端莊古樸。這畫面當真十分妖冶。藍忘機似是大受刺激,道:「你放開避塵!」

 

  魏無羨道:「為什麼?」

 

  藍忘機道:「那是我的劍!你不能用它……用它……」

 

  魏無羨奇道:「我知道這是你的劍呀,我只是有點喜歡它,所以拿著玩玩兒罷了,你以為我要用它做什麼?」

 

  「……」藍忘機一時語塞。

 

  魏無羨捧腹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藍湛你在想什麼呀,你也想得太下流了!」

 

  見他非但故意抵賴,還倒打一耙,藍忘機臉色好不精彩。魏無羨逗他一陣,心滿意足,又道:「你要是想讓我不動你的劍呢,就用你自己來換,怎麼樣,好不好?」

 

  藍忘機既說不出一個「好」,但也不能任由他拿著自己的劍褻玩自己,難以回答。魏無羨跪立於地,腰桿挺得筆直,膝行著爬到他身上,哄道:「你說一個『好』字,我就把劍還給你,和你一起做好玩兒的事。好不好?」

 

  半晌,藍忘機齒間蹦出兩個字:「……不好!」

 

  魏無羨挑了挑眉,道:「嗯。這是你說的。」

 

  他從藍忘機身上退了下來,坐在他對面,笑嘻嘻地分開雙腿,道:「那你就看著我和避塵玩兒好了。」

 

  如此一個雙腿大張、毫無廉恥的姿勢,使得他下體私密之處的風景在藍忘機面前一覽無遺。

 

  兩片白皙的臂瓣因大開的動作而微微分開,露出雙股之中的粉色秘穴。經過方纔的擴張,穴口已有點紅腫了,然而水光潤澤,更顯嬌嫩。魏無羨倒轉了避塵劍身,將劍柄對準了秘穴入口。他輕吸一口氣,微微用力,細嫩的褶皺瞬間被撐開,吸裹住避塵劍柄的前端,一下子推進去小半截。

 

  避塵劍柄冷冰冰的如一塊劍冰頑鐵,凍得魏無羨一個哆嗦,腸道受冷,收絞更為劇烈,劍柄甚至被吐出了一小段。魏無羨立即握緊了避塵,更用力地把它往體內塞去,緩緩抽插起自己來。

 

  腸肉原本就層層疊疊含得極緊,劍柄上又刻滿了凹凸有致的古樸花紋,在甬道裡擦刮的感覺能逼得人發瘋。刮過體內某一點,魏無羨低吟一聲,微微收攏雙腿,一陣眩暈和頭皮發麻,前端又精神不少,已高高抬起。

 

  從藍忘機這邊看,這真是一副淫靡到不可思議的畫面。魏無羨躺在他面前,主動打開雙腿,下身秘穴含著他的避塵,劍柄堅硬而冰冷,穴口嬌嫩,被捅得紅腫不堪,十分可憐。饒是如此,魏無羨還在努力地讓它在自己體內進進出出,動作越來越快,抽插越來越順利。他一邊輕輕喘氣,一邊目含濕意地望著他,叫道:「藍湛……」

 

  「藍湛……」

 

  這聲聲呼喚帶著鼻音,像是在懇求他,又像是意亂情迷時脫口而出的呢喃,無論是哪種,都足以教人方寸大亂、神魂顛倒。藍忘機竟是很本沒有辦法再閉上眼睛、或是移開視線,入了魔般地死死盯著他的臉,盯著他在避塵的褻玩之下掙扎扭動,盯著他自己把自己操弄得渾身發顫,手指骨節喀喀作響。

 

  而魏無羨對他那邊的異狀渾然不覺,他正被避塵插得辛苦,雙腿不知不覺越並越攏,直至緊緊夾住,臀瓣貼合,劍柄亦被穴口咬得更緊。魏無羨吁出一口氣,感覺手臂和雙腿都虛軟無力,側躺在地,正打算休息一會兒,忽然兩個膝彎被一雙如鐵箍般的手死死握住,雙腿被猛地打開。

 

  魏無羨睜開眼,藍忘機那雙紅得駭人的眼睛與他正正對上,眸子裡滿是不明的火焰。避塵被他握住,往外一拔,遠遠擲開。劍柄脫離體內時,魏無羨呻吟一聲,聽起來似乎是不滿。

 

  藍忘機怒聲喝道:「不知羞恥!!!」

 

  他把魏無羨壓在地上,怒漲成紫紅色的猙獰下體直接頂了進雲。輔一入港,便一刻不停地開始狠狠撞擊起來。

 

  他一闖進來,魏無羨雙腿便自覺纏上了他的腰,配合無比地摟住他的脖子,姿勢極為乖巧迎合。然而挨了幾下肏後,便覺有些吃不消。藍忘機動作太粗暴了,每一下都像是要把他整個人撞飛出去,頂得他臀部尾椎都隱隱作痛,魏無羨喊道:「輕點!二哥哥,你輕點……」

 

  好死不死,魏無羨忘記了,他現下年歲比在夢裡的藍忘機大,這時卻脫口叫了「二哥哥」,非但沒讓藍忘機收斂半分,反而讓他挺送更兇猛了,彷彿一心要讓魏無羨臀部裂成八瓣、懲罰他才好。魏無羨仰起脖子,在暴風驟雨般密集的抽插中艱難地吸了口氣,道:「好……燙!」

 

  避塵劍通體散發寒氣,方纔的劍柄被他含在體內,攪得魏無羨的腸道愈發柔軟,卻微微冰涼。而藍忘機的陽物比避塵的劍柄更粗、更熱。因而,此刻藍忘機的每次挺進,都像是一團火燒到了他腹中,燙得魏無羨想滿地打滾。然而,自己褻玩了自己半晌,再加上藍忘機動作粗暴,他身體已軟綿綿的失去了自主力,只能在藍忘機的撻伐中瑟瑟發抖。此時此刻,任他修為比藍忘機高出多少也沒辦法反抗。實在被燙得受不了了,只能連連躲閃,扭腰想要逃離,卻被藍忘機扣牢了腰部,幾個更深的撞擊,撞得他聲都沒了。

 

  藍忘機在他耳邊低聲喝問道:「誰是夫君!」

 

  魏無羨先還暈暈乎乎沒反應過來,藍忘機又問了一遍,身下一記頂得他險些人和魂都飛到九霄雲外,忙道:「你!你!是你,你是夫君……」

 

  都是他自找的。

 

  魏無羨老老實實咬牙挨了一陣肏,冰涼的甬道被摩擦得熱乎乎的,這才漸漸好受了些。陽物頭部稜角分明,在他體內瘋狂頂弄,腸道則滑膩濕軟,吸裹不休,毫無規律地收絞糾纏。體內那一點被微彎的長柱反覆頂弄擦刮,魏無羨立刻便快活得要瘋掉,可他偏偏要裝作不勝肏干的虛弱模樣,一邊隨藍忘機有力的律動被頂得上上下下,一邊抓著他手臂哀聲道:「……二哥哥……藍湛……你輕點好不好,我疼……好像流血了……」

 

  二人相連之處確實滑膩膩的,咕咕滋滋的水聲也越來越大,聞言,藍忘機立即低頭看向兩人結合之處,登時微微一征。魏無羨哼哼道:「是不是流血了?」

 

  藍忘機喘了一口粗氣,道:「沒有?」

 

  魏無羨道:「沒有嗎?那是什麼?」

 

  藍忘機低低的聲音道:「出水了。」

 

  不知從何時起,魏無羨大腿內側已是水光淋淋的一片,流得橫七豎八,而藍忘機那怒漲的紫紅陽物上也是水光潤澤,只能是從魏無羨體內帶出來的。魏無羨佯作不信,道:「真的嗎?真的嗎?」他一邊問,一邊捉住藍忘機的手,引著他去摸二人相連之處。陽根粗壯,血脈噴張,小穴被撐到極限,藍忘機摸到一片滑膩液體,還摸到了正緊密相連的肉體,被針紮了一般猛地撤回手,看了一眼,那液體是透明的,果然不是血。

 

  魏無羨和藍忘機身體無比契合,情到濃時,身體往往自然而然有所反應,此時魏無羨卻是有意戲弄。藍忘機見他唇角勾起,心知受騙,埋頭猛衝,魏無羨一口氣被他頂得斷了幾次,忙道:「……藍湛,藍湛,讓我上去,讓我在上面好不好?」

 

  藍忘機似是聽不懂他說的「在上面」是什麼意思,略略遲疑,魏無羨抱住他,努力翻了個身,顛倒了體位。

 

  此時藍忘機平躺在地上,而魏無羨坐在他身上,臀部與他胯部緊密相連。轉換體位的過程中,那粗壯火熱的陽根仍是深深埋在魏無羨後穴之中,未曾分離片刻,只是在他腹內微妙地攪動了一番,舒服得他瞇起了眼,又是一陣輕微的頭暈目眩。

 

  低下頭,不知是否錯覺,他總覺得自己平坦的小腹被藍忘機的陽物頂得微微隆起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沒摸兩下,藍忘機便托起了他的臀,開始強迫他動作。

 

  魏無羨被他托著起起落落,一起,便高到只剩那稜角分明的堅硬前端留在體內,一落,便把他胯下之物吃到最深處、深得他忍不住皺眉,而且起落速度極快,幾乎沒有呼吸間隙。過往他二人每次顛鸞倒鳳,必要騎乘一番,只因這個姿勢進得最深,魏無羨最是喜歡,但此時卻因為進得太深而飽受苦果。夢裡十七歲的藍忘機被他撩撥得發了狂,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偏偏魏無羨還被肏得雙腿直打戰,站不起來,更沒力氣掙脫,處境十分狼狽。只能把雙手撐在藍忘機堅實的小腹上,絲絲吸氣。

 

  魏無羨雖生得細腰窄臀,臀上的肉可不少,藍忘機十指深深陷入臀肉之中,且在大力揉捏,不一會兒便青紫了一片。魏無羨被他揉得渾身發癢,捏得屁股肉痛,忍不住撥開了他一隻手。誰知,被他揮開手的藍忘機像是對此極為不滿,眉宇緊蹙,面色一沉,「啪」的一聲,魏無羨的臀部被他狠狠打了一掌,響亮至極,清脆至極。

 

  這一掌打得魏無羨瞬間驚呆了。

 

  他這輩子還沒被幾個人打過這個地方。即便是小時候頑皮,虞夫人抽他鞭子,也只抽過背部和手心,江楓眠和江厭離更是根本捨不得打他一下。瞧見別家孩子淘氣被剝了褲子打屁股,他只覺又羞人、又丟人,且洋洋自得自己從未被人打過屁股。可現在卻被藍忘機破了這個戒,而且……還是被十七歲的藍忘機破了。

 

  霎時,魏無羨臉色紅紅白白,頭一次,在情事之中生出了些難以自抑的羞惱之意。

 

  他越想越不能想,半邊臀還火辣辣的,忙喊了一聲:「不做了!」往旁邊一滾,從藍忘機身上滾了下來,拖著兩條軟綿綿的腿,努力往一旁爬開,想去找自己的褲子。藍忘機正做得性發,況且,他方才被魏無羨又是捏又是掐又是彈、又是親又是摸又是威脅地戲弄了老半天,憋了一肚子難言的火,忽然發現魏無羨特別怕人打他臀部,哪會如此輕易便放過他,信手一揮,魏無羨剛剛套到膝蓋的褲子登時四分五裂。藍忘機將他整個人翻過來,一手將他雙腕鎖到他背後,另一手在那雪白的臀肉上再次重重打了一記。

 

  「啪」的一聲,魏無羨整個身子都為之一顫,哀叫道:「疼!」

 

  並不是真的疼,而是羞恥至極,難以忍受。魏無羨於歡愛之中從不刻意壓抑呻吟之聲,因此每次到途中都會嗓音微沙,這一聲聽起來,竟不似當真呼痛,反而有幾分纏綿之意。聞聲,藍忘機頓了頓,目光下移。

 

  掌下便是那渾圓飽滿的兩片臀瓣,因方纔那兩下掌摑,白皙的皮肉泛起了微微的粉紅色,還交錯著各種粗暴的指印。因被強行掰開抽插許久,臀縫微分,能看到其中那個怯怯收縮的紅腫穴口,充血之後更顯嬌嫩,簡直令人懷疑是如何吃下避塵劍柄和他身下尺寸駭人的陽物的。臀峰和大腿根附近,還縱橫交錯地淌著細細水痕。

 

  藍忘機看得目光越來越暗。

 

  而魏無羨被他扭住,生伯他再打那裡,連忙收縮後庭,讓那小口努力一張一合,轉移藍忘機的注意力,指望他專心幹正事,不要再跟他這兩片肉過不去。果然,身後藍忘機呼吸加重,把他身體翻了過去,重新插入他體內。進入得無比順暢,魏無羨體內再度被填得滿滿,終於鬆了口氣。

 

  誰知,這口氣還沒松到底,藍忘機又是一掌,拍在他臀部上。魏無羨被打得渾身一個哆嗦,秘穴不由自主絞緊,恰好被蕈頭擦過敏感點,前端也越發翹挺堅硬,泌出點點白濁。

 

  接下來,藍忘機每挺送一次,就在他臀上拍擊一掌,於是,每次魏無羨的腸肉都會在藍忘機陽物前端頂到那致命一點時絞到最緊,前端也愈加揚起。三重刺激,層層疊加,使他猶如置身驚濤駭浪,小聲嗚咽道:「別這樣……藍湛……你停下來……別打了……你醒醒!藍湛你醒醒……」

 

  他知道藍忘機在情事之中一向狂暴,他也素來喜歡這份狂暴,可被逼到這一步,卻也是前所未有的。

 

  一連打了幾十掌,魏無羨好好的臀被打得又紅又燙,微微發腫,火辣辣的碰一下都不行,週身卻也越來越敏感,藍忘機再一次插到深處時,低頭吻住他的唇,魏無羨有氣無力地抱緊他肩膀,加深這個吻,下身總算是精疲力盡地洩了出來。

 

  一道乳色白濁噴濺在兩人小腹上。而藍忘機也緊隨著他,酣暢淋漓地盡數釋放在了他體內。

 

  乖乖摟了半晌,魏無羨沙著嗓子道:「……疼……」

 

  第二次釋放之後,藍忘機像是總算恢復了些冷靜和神智,壓在他身上,有些手足無措地道:「……哪裡疼?」

 

  魏無羨:「……」

 

  他總不好說屁股疼,只低聲道:「藍湛,你快多親親我……」

 

  見他垂著眼簾,一反常態的溫順模樣,藍忘機白皙的耳垂卻泛上了粉色,依言用力抱住他,含住他的嘴唇,細膩地親吻起來。

 

  唇瓣分開之時,藍忘機果然在魏無羨下唇上輕輕咬了一下。

 

  然後二人便雙雙醒來了。

 

  躺在靜室裡的木榻上,二人睜著雙眼對視片刻,藍忘機又將魏無羨一把摟了過來。

 

  魏無羨被他摟在懷中親了好長一陣,一派饜足,瞇著眼道:「籃湛……我問你個問題,你每次都射進來,是想我給你生小藍公子麼?」

 

  他在夢中調戲不成反被肏,醒來見到藍忘機便忍不住又開始胡說八道。藍忘機也不像當年那般容易著惱了,只道:「你如何能生。」

 

  魏無羨動了動酸軟的雙臂,把頭枕在上面,道:「唉,我要是能生,你這樣沒日沒夜沒命地搞我,早就給你生一堆滿地跑了。」

 

  藍忘機聽不得這樣的淫言浪語,道:「……別說了。」

  魏無羨翹起一腿,笑嘻嘻地道:「又害羞啦?我……」還沒說完,忽覺藍忘機在他臀上輕

輕拍了一下,魏無羨險些滾下了榻,道:「你幹什麼!!!」

 

  藍忘機道:「看看。」

 

  魏無羨一□轆爬起來,不顧兩腿發顫,道:「不用了,藍湛,你在夢裡幹了什麼好事我可記著了,從小到大都沒有人這樣對過我!!!今後你也不許這樣,我跟你說,要肏就肏,敞開了腿讓你幹,別動手打人!!」

 

  藍忘機拉他回榻,道:「不打。」

 

  得他承諾,魏無羨放了心,道:「含光君,你說的。」

 

  藍忘機道:「嗯。」

 

  折騰了三夜,陣陣困意上湧,魏無羨也折騰不下去了。他重新窩進藍忘機懷裡,嘀咕道:「從小到大都沒有人這樣對過我……」

 

  藍忘機模摸他的頭髮,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搖搖頭,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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