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你,所向披靡!

「聽說了沒,天界那個收破爛的公務員,跟鬼界第一大佬有一腿!!!」

CR地小妖精攻×仙風道骨收破爛受

主角:謝憐,花城   配角:君吾,慕情,風信,裴茗等……

1 天官賜福

  這滿天神佛裡,有一位著名的三界笑柄。

  相傳八百年前,中原之地有一古國,名叫仙樂國。

  仙樂古國,地大物博,民風和樂。國有四寶:美人如雲,彩樂華章,黃金珠寶。以及一位大名鼎鼎的太子殿下。

  這位太子殿下,怎麼說呢,是一位奇男子。

  王與后將他視為掌上明珠,寵愛有加,常驕傲道:「我兒將來必為明君,萬世流芳。」

  然而,對於俗世的王權富貴,太子完全沒有興趣。

  他有興趣的,用他常對自己說的一句話講,就是——

  「我要拯救蒼生!」

  •

  太子少時一心修行,修行途中,有兩個廣為流傳的小故事。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他十七歲時。

  那一年,仙樂國舉行了一場盛大的上元祭天遊。

  雖然這一項傳統神事已荒廢了數百年,但依然可以從殘存古籍和前人口述中,遙想那是怎樣一樁普天同慶的盛事。

  上元佳節,神武大街。

  大街兩側人山人海,王公貴族在高樓上談笑風生,皇家武士們雄風颯颯披甲開道,少女們雪白的雙手揮灑漫天落英繽紛,不知人與花孰更嬌美,金車中傳出悠揚的樂聲,在整座皇城的上空飄蕩。儀仗隊的最後,十六匹金轡白馬並行拉動著一座華台。

  在這高高的華台之上的,便是萬眾矚目的悅神武者了。

  祭天遊中,悅神武者將戴一張黃金面具,身著華服,手持寶劍,扮演伏魔降妖的千年第一武神——神武大帝君吾。一旦被選中,便是至高無上的榮耀,因此,挑選標準極為嚴格。這一年被選中的,就是太子殿下。舉國上下都相信,他一定會完成一場有史以來最精彩的悅神武。

  可是,那一天,卻發生了一件意外。

  •

  在儀仗隊繞城的第三圈時,經過了一面十幾丈高的城牆。

  當時,華臺上的武神正要將妖魔一劍擊殺。

  這是最激動人心的一幕,大街兩側沸騰了,城牆上方也洶湧了,人們爭先恐後探頭,掙扎著,推搡著。

  這時,一名小兒從城樓上掉了下來。

  刹那尖叫連天。正當人們以為這名小兒即將血濺神武大街時,太子微微揚首,縱身一躍,接住了他。

  人們只來得及看見一道飛鳥般的白影逆空而上,太子便已抱著那名小兒安然落地。黃金面具墜落,露出了面具後那張年輕俊美的臉龐。

  下一刻,萬眾歡呼。

  百姓們是興高采烈了,可皇家道場的國師們就頭疼了。

  萬萬沒想到出了這麼大的差錯。

  不祥啊,太不祥了!

  華台繞皇城遊行的每一圈,都象徵著為國家祈求了一年的國泰民安,如今中斷了,那不是要招來災禍嗎!

  國師們愁得發如雨下,思前想後,請來太子,委婉地表示,殿下您能不能面壁一個月以示悔過?不用真的面壁,只要意思一下就可以了。

  太子微笑道:「不要。」

  他是這麼說的:「救人又不是什麼壞事。上天又怎麼會因為我做了對的事情而降罪於我?」

  呃……萬一上天就降罪了呢?

  「那麼上天就錯了,對的為什麼要向錯的道歉?」

  國師們無言以對。

  這位太子殿下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從沒遇到過他做不到的事,也從未遇到過不愛他的人。他是人間正道,他是世界中心。

  所以,雖然國師們心裡很痛苦:「你懂個屁!」

  但不好多說,也不敢多說。反正殿下也不會聽的。

  •

  第二個故事,也發生在太子十七歲這年。

  傳說,黃河之南有一座橋叫做一念橋,有一名鬼魂在這座橋上徘徊多年。

  這只鬼魂十分恐怖:身穿殘甲,腳踏業火,遍身鮮血和刀槍利箭,每走一步就在身後留下血與火的足跡。每隔數年,它會在夜裡忽然現身,遊蕩在橋頭,攔住行人問三個問題:「此間何地?」「此身何人?」「為之奈何?」

  如果答得不對,就會被鬼魂一口吞噬。但是,誰也不知道正確的答案是什麼,所以數年下來,這只鬼魂已經吞噬了無數行人。

  太子雲遊途中聽說此事,找到了一念橋,夜夜守在橋頭,終於,在一夜遇到了作祟的鬼魂。

  那鬼魂現身,果然如傳聞中一般陰森可怖。它開口問了太子第一個問題,太子笑著回答:「此間人間。」

  鬼魂卻道:「此間無間。」

  開門大吉,第一個問題就答錯了。

  太子心想,反正三個問題都是要答錯的,何必等你問完?於是便亮了兵器,開打了。

  這一戰打得天昏地暗。太子武藝高強,那鬼魂更是悍勇駭人。一人一鬼在橋上鬥得是幾乎日月翻轉,最後,鬼魂終於敗下陣來。

  鬼魂消失之後,太子在橋頭種下了一顆花樹。這時,一名道人路過,恰好看到他在此撒下一抔黃土,為它送行,問:「這是做什麼?」

  太子就說了著名的八個字:「身在無間,心在桃源。」

  道人聽了,微微一笑,化為一名身披白甲的神將,踏祥雲,挽長風,乘天光而去。太子這才知道,竟是恰好遇上了親身下凡來伏魔降妖的神武大帝。

  諸天仙神們在他上元祭天遊那一躍時便留意到了這名十分出色的悅神武者。這次一念橋頭一見後,有仙家問帝君:「您看這位太子殿下如何?」

  帝君也答了八個字:「此子將來,不可限量。」

  當晚,皇宮上方天生異象,風雨大作。

  在電閃雷鳴之中,太子殿下飛升了。

  •

  但凡有人飛升,天界都會震一震。這位太子殿下一飛升,直接讓整個天界抖了三抖。

  修成正果,太難太難。

  天賦、修煉、機緣,缺一不可。一尊神的誕生,往往是漫漫百年路。

  少年時便羽化登仙的天之驕子並不是沒有;窮盡一生苦修百年都盼不來一道天劫也大有人在;即便是等來了天劫,過不了這一關也要死了,不死也廢了;如恒河沙數般的,卻是終其一生都庸庸碌碌、找不到自己道路的懵懂凡人。

  而這位太子殿下,無疑是上天的寵兒。

  他想要的,沒有得不到的;他想做的,沒有做不成的;他想飛升成神,就當真就在十七歲那年飛升成神了。

  他原本就是民心所向,加上王與后思念愛子,下令為他在各地大力興修宮觀廟宇,開窟立像,萬民朝奉。信徒越多宮觀越多,壽元越長法力越強。於是,仙樂宮太子殿在短短幾年之內風光無兩,鼎盛一時,達到了巔峰。

  ——直到三年之後,仙樂大亂。

  •

  大亂的起因是國主暴政,叛軍起義。可是,雖然人間已戰火四起,天界的神官們,也是不能插手的。

  除非妖魔鬼怪越界侵犯,否則該怎麼樣就怎麼樣。

  試想,人間處處是紛爭,人人均覺自己有理,要是誰都上去插一腳,今天你幫你故國撐腰,明天他幫他後裔報仇,豈非動不動就要神仙打架、日月無光?像太子這種情況,就更必須避嫌了。

  但他才不管。他對帝君道:「我要拯救蒼生。」

  帝君坐擁千年神力,尚且不敢整天把這幾個字掛嘴上,聽到他這麼說,心情可想而知。但又拿他沒辦法,道:「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太子道:「我能。」

  於是,他就義無反顧地下凡了。

  仙樂人民自然是舉國歡慶。

  然而,古往今來的民間故事早就竭力地向人們闡述了一個真理:

  神仙私自下凡,肯定沒好結果。

  戰火非但沒有平息,反而燒得更加瘋狂。

  也不是說太子殿下沒努力,可他還不如不努力。他越努力,戰況越是一塌糊塗,仙樂人被打得頭破血流,傷亡慘重,最後,一場瘟疫席捲了整座皇城,叛軍打入王宮,戰亂結束。

  如果說仙樂本來還在苟延殘喘,那麼太子殿下就直接讓它斷了氣。

  •

  滅國後,人們終於突然發現了一件事:

  原來,他們奉為天神的太子,根本沒有他們想像得那麼完美強大。

  說難聽點,可不就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廢物麼?!

  失去家園和家人的痛苦無處宣洩,滿身傷痛的百姓憤怒地湧入太子殿中,推倒了神像,燒毀了神殿。

  八千宮觀,燒了七天七夜,燒得一乾二淨。

  從那以後,一位守護平安的武神便消失了,而一位招來災禍的瘟神誕生了。

  人們說你是神你就是神,說你是屎你就是屎,說你是什麼你就得是什麼。本來如此。

  •

  太子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他更不能接受的,是他要接受的懲罰:貶謫。

  封禁法力,打落人間。

  他從小就在萬千嬌寵中長大,從未受過人間疾苦。這個懲罰,等於讓他從雲端墜落到了爛泥地。

  在這攤爛泥裡,他第一次體會到了饑餓、貧窮、骯髒的滋味。也是第一次,做了此生從沒想過會由他去做的事:偷竊、打劫、破口大駡、自暴自棄。

  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顏面盡失,自尊盡失。連最忠心的侍從都沒法親眼看著他這種變化,選擇離去。

  「身在無間,心在桃源」這八個字,在仙樂各種石碑牌匾上刻得到處都是,若不是在戰亂後幾乎都被燒光了,讓太子殿下再看見,估計他第一個沖上去砸了。

  說這句話的人已經親身證明了,當他自己身處無間時,也並不能心在桃源。

  •

  這位太子殿下登天快,墜地更快。神武道驚鴻一瞥,一念橋逢魔遇仙,仿佛還是昨天的事。但天界唏噓一陣,過去了也就過去了。

  誰知,過了許多年,某日,突然天空一聲巨響。

  這位太子殿下,居然又飛升了!

  古往今來,被貶謫的神官不是一蹶不振就是墮入鬼界,根本沒有幾位被打下去後還能有翻身之日的。第二次飛升,這可以說是一件轟轟烈烈的奇觀了。

  更轟轟烈烈的是,他飛升之後,一路沖進天界,拳打腳踢,大殺四方。於是,他只飛升了一炷香就又被打了下去。

  一炷香,可以說是史上最迅猛也最短暫的飛升了。

  如果說他第一次飛升是一樁美談,那這第二次飛升就是一場鬧劇。

  •

  兩回下來,諸天仙神們對這位太子滿滿的都是嫌棄之情。嫌棄之餘還有幾分警惕。畢竟被貶一次就要死要活了,被貶兩次,豈不是要心魔大發報復蒼生?

  誰知,這次被貶之後,他倒是沒入魔,也挺老實地在適應貶謫生活,只是……未免也太認真了!

  有時他街頭賣藝,吹拉彈唱樣樣精通,連胸口碎大石都不在話下,雖然早聽說這位太子殿下能歌善舞多才多藝,但居然是用這樣的方式見識到的,真是令人心情複雜。有時他則勤勤懇懇地收破爛。

  收破爛……

  好歹也曾是位金枝玉葉的太子殿下,位列仙班的神官,混到這個地步,也是沒誰了。

  所謂的三界笑柄,便是這麼一回事。

  須知,如今要是說誰「你生個兒子是仙樂太子」,那可比罵對方斷子絕孫要惡毒多了!

  笑過以後,忍不住要歎:當初那位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真的徹底消失了。

  神像倒塌,故國覆滅,一個信徒都沒有留下,逐漸被世人遺忘。

  被貶一次已是奇恥大辱。被貶兩次,沒有任何人能再爬起來。

  •

  又過了許多年,突然有一天,天空又是一聲巨響。

  天崩地裂,地動山搖。

  長明燈的火光戰慄狂舞,闔眸的神官們統統從自家金殿中驚醒了過來,神色驟變。

  這是哪位新貴飛升了?真是好大的陣仗!

  誰知,前腳才歎了了不得啊了不得,後腳大家一看。滿天神佛都被劈了個遍。

  你有完沒完!

  那位著名奇葩、三界笑柄,傳說中的太子殿下,他他他——他媽的又飛升了!

  作者有話要說:朋友們久等了!

  第三次在晉江發文了,還是非常緊張。開頭例行先毆打自己一頓。這篇文我寫得蠻痛苦的,想嘗試新的東西,但心有餘而力不足,寫出來的跟我想的還是不大一樣。因為也是摸索之作,寫作過程中認識到了自己很多問題,經常很苦惱_(:з」∠)_我也不知道最後到你們眼裡又會是怎麼樣的,總之請大家先做好和心理預期不一樣的準備,最好是不要有什麼心理預期(。

  本文沒有大坨回憶殺(應該)。我們殿下是受,我們攻還在文案的主角欄裡,正式出場時我會拿著大喇叭喊的,不要站錯_(:з」∠)_

  感謝霸王票和預收的天使們!

  PS:「仙樂」標準讀法是(le),但如果要念(yue)也可以,因為即便是仙樂本國人民的叫法也不統一。

《第一卷:血雨探花》

2 破爛仙人三登仙京

  「恭喜你,太子殿下。」

  聞言,謝憐抬頭,未語先笑,道:「謝謝。不過,能不能問一下恭喜我什麼呢?」

  靈文真君負手而立,道:「恭喜你摘得了本甲子『最盼望將其貶下凡間的神官』榜的第一名。」

  謝憐道:「不管怎麼說,總歸是個第一名。但我想既然你恭喜我,那應該的確是有可喜之處的?」

  靈文道:「有。本榜第一,可以得到一百功德。」

  謝憐立刻道:「下次如果還有這樣的榜,請一定再捎上我。」

  靈文道:「你知道第二名是誰嗎?」

  謝憐想了想,道:「太難猜了。畢竟若論實力,我一人應當是可以包攬前三甲的。」

  靈文道:「差不多了。沒有第二名。你一騎絕塵,望塵莫及。」

  謝憐道:「這可真是不敢當。那上一甲子的第一名是誰?」

  靈文道:「也沒有。因為這個榜是從今年,準確地來說,是從今天才開始設的。」

  「咦,」謝憐一怔,道,「這麼說,這不會是專門為我設的一個榜吧。」

  靈文道:「你也可以認為只是因為你恰好趕上了,就恰好奪魁了。」

  謝憐笑眯眯地道:「好吧,這麼想的話,我會更高興一點。」

  靈文繼續道:「你知道為什麼你會奪魁嗎?」

  謝憐道:「眾望所歸。」

  靈文道:「讓我告訴你原因。請看那個鐘。」

  她抬手指去,謝憐回頭望去,所見極美,望到一片白玉宮觀,亭臺樓閣,仙雲繚繞,流泉飛鳥。

  但他看了半天,問:「你是不是指錯方向了?哪裡有鐘?」

  靈文道:「沒指錯。就是那裡,看到了嗎?」

  謝憐又認真看了,如實道:「沒看到。」

  靈文道:「沒看到就對了。本來那裡是有個鐘的,但是你飛升的時候把它震掉了。」

  「……」

  「那鐘比你的年紀還大,卻是個好熱鬧的活潑性子,但凡有人飛升,它都會鳴幾下來捧場。你飛升那天震得它瘋了一樣狂響,根本停不下來,最後自己從鐘樓上掉下來了,這才消停。掉下來還砸著了一位路過的神官。」

  謝憐道:「這……那現在好了沒?」

  靈文:「沒好,還在修。」

  謝憐:「我說的是被砸到的那位神官。」

  靈文道:「砸的是一位武神,當場反手就把它劈成了兩半。再來。請看那邊那座金殿。看到了嗎?」

  她又指,謝憐又望,望到一片渺渺雲霧中璀璨的琉璃金頂,道:「啊,這次看到了。」

  靈文道:「看到了才不對。那裡本來什麼都沒有。」

  「……」

  「你飛升的時候,把好些位神官的金殿都給震得金柱傾倒、琉璃瓦碎,有的一時半會兒修不好了,便只好臨時搭幾座新的湊合了。」

  「責任在我?」

  「責任在你。」

  「唔……」謝憐確認了一下,「我是不是剛上來就把很多神官都得罪了?」

  靈文道:「如果你能挽回的話,也許不會。」

  「那我要怎麼樣才能挽回呢?」

  「好說。八百八十八萬功德。」

  謝憐又笑了。

  靈文道:「當然,我知道,十分之一你都是拿不出來的。」

  謝憐坦誠地道:「怎麼說呢,雖然很不好意思,但你就是要萬分之一,我也是拿不出來的。」

  凡間信徒的信仰化為神官的法力,而他們的每一份香火與供奉,則被稱為「功德」。

  笑完了,謝憐嚴肅地問:「你願不願意現在把我一腳從這裡踢下去,再給我八百八十八萬功德。」

  靈文道:「我是個文神。你要人踢也該找個武神。踢得重一些,給得多一些。」

  長歎一聲,謝憐道:「容我再想一想怎麼辦罷。」

  靈文拍了拍他肩膀,道:「莫慌,車到山前必有路。」

  謝憐道:「我是,船到橋頭自然沉。」

  若是在八百年前仙樂宮最鼎盛的時期,八百八十八萬功德又有何難,太子殿下揮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但今時不同昔日,他在凡間的宮觀早就燒得一間都不剩。沒有信徒,沒有香火,沒有供奉。

  不消說了。反正就是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

  一個人蹲在仙京大街邊頭痛了半天,他才忽然想起來,他飛升快三天了,還沒進上天庭的通靈陣,方才忘了問口令是什麼了。

  上天庭的神官們聯合設了一套陣法,可以令神識在陣法內即時通靈傳音,飛升之後必須要進陣。但需要知道口令,神識才能搜到特定的通靈陣。謝憐上次入陣已經是八百年前的事了,壓根不記得口令是什麼了,他神識放出去搜了一通,看著一個陣有點像,胡亂進去了。甫一入陣便被四面八方湧來的狂呼沖得東倒西歪:

  「開盤下注買定離手,來賭這次我們太子殿下到底能堅持多久才會再下去!!」

  「我賭一年!」

  「一年太長了,上次才一炷香,這次三天吧。押三天三天!」

  「別啊蠢貨!三天都快過去了你行不行啊?!」

  ……謝憐默默退了出來。

  錯了。肯定不是這個。

  上天庭內都是坐鎮一方的大神官,個個家喻戶曉日理萬機,而且,因為都是正經八百飛升登天的天官,自持身份,通常都較為矜持,言語行事往往都端著一派架子。也就只有他第一次飛升時由於太過激動,把通靈陣裡每一位神官都抓來打了招呼,無比認真又無比詳盡地將自己從頭到腳地介紹了一遍。

  他退出之後又是一通亂搜,又胡亂進了一個。這次進去,謝憐心下一鬆,心道:「這麼安靜,多半就這個了。」

  這時,只聽一個聲音輕輕地道:「太子殿下這是又回來了?」

  這聲音乍聽十分舒服,語音輕柔,語氣斯文。可細聽便會發覺,嗓子冷淡得很,情緒也冷淡得很,倒讓那輕柔變得有些像不懷好意了。

  謝憐本來只想按規矩入陣,默默潛伏著就好,但既然人家已經找他說話了,總不能裝聾作啞。而且,上天庭內居然還有神官願意主動跟他這個瘟神說話,他還是非常高興的。於是,他很快答道:「是啊!大家好,我又回來了。」

  他哪裡知道,這一問一答後,凡是此刻正在通靈陣內的神官們,統統豎起了耳朵。

  那位神官慢條斯理地道:「太子殿下這次飛升,真是好大的陣仗啊。」

  上天庭中,可謂是帝王將相遍地走,英雄豪傑如水流。

  欲成仙神,必先成人傑。人間建功立業者或是有大才之人,本來就有更大的飛升機會。因此,毫不誇張地說,什麼國主公主皇子將軍,在這裡根本不是什麼稀罕物。誰還不是天之驕子怎麼地了?大家彼此之間客氣客氣,便陛下殿下、將軍大人、幫主盟主的亂叫,怎麼恭維怎麼叫。可這位神官這兩句下來,就不是那麼對味兒了。

  雖然他左一個太子殿下,右一個太子殿下,卻教人感覺不到他有半分敬意,反倒像是在拿針戳人。通靈陣內還有其他幾位神官也是貨真價實的太子殿下,都被他這麼幾聲喊得簡直背後發毛,渾身不快。謝憐已聽出對方來意不善,但也不想爭個高下,心想我跑,笑道:「還好。」那位神官卻不給他機會跑,不冷不熱地道:「太子殿下麼,是還好。不過,我的運氣就比較不好了。」

  突然,謝憐聽到了從靈文那邊傳來的一道密語。

  她只說了一個字:「鐘。」

  謝憐瞬間明白了。

  原來這就是那位被鐘砸了的武神!

  既然如此,那人家生氣也不是沒理由的。謝憐向來十分善於道歉,立刻道:「鐘的事我聽說了,真是萬分抱歉,對不住了。」

  對方哼了一聲,品不出來什麼意思。

  天界裡名頭響亮的武神有許多位,其中不少都是在謝憐之後飛升的新貴。光聽聲音,謝憐說不準這是哪位,可道歉總不能連人家名字都不知道,於是,他又追問了一句:「請問閣下怎麼稱呼?」

  此言一出,對面沉默了。

  不光對面沉默了,整個通靈陣都凝固了一般,一股死氣撲面而來。

  那邊靈文又給他傳音:「殿下,雖然我覺得你應該不會說了這麼半天都沒認出來,但我還是想提醒一下你。那是玄真。」

  謝憐道:「玄真?」

  他卡了須臾,這才反應過來,略為震驚地傳音回去:「這是慕情?」

  玄真將軍,乃是坐鎮西南方的武神,坐擁七千宮觀,在人間可謂是聲名顯赫。

  而這位玄真將軍,本名叫做慕情,在八百年前,曾是侍立在仙樂宮太子殿座下的一名副將。

  靈文也很震驚:「你不會真的沒認出來吧。」

  謝憐道:「真的沒認出來。他以前跟我說話又不是這個樣子的。而且上次我跟他見面是什麼時候我已經完全記不清了,不是五百年就是六百年,我連他長什麼樣都快不記得了,怎麼可能還聽得出他的聲音。」

  通靈陣內依然沉默。慕情一聲不吭。而其他神官們則是一邊假裝自己沒在聽,一邊瘋狂地等待著他們中的誰快點繼續接話。

  要說這兩位,也是比較尷尬。個中曲折傳了這麼多年,大家早都知道得七七八八了。當年謝憐貴為仙樂太子,修行於皇極觀。這皇極觀,乃是仙樂國的皇家道場,擇徒標準嚴格。慕情貧民出身,父親是一名被斬首的罪人,這樣的人是根本沒資格進皇極觀的,所以他只能當雜役,在觀中是給太子殿下打掃道房、端茶送水的。謝憐看他刻苦努力,便請求國師破例收他為徒。太子殿下金口玉言,慕情這才得以入觀修行,與太子一道修行。而飛升之後,謝憐也點了他的將,帶著他一齊登了仙京。

  但是,在仙樂滅國,謝憐被貶下凡後,慕情並沒有追隨於他。不但沒有追隨,甚至連一句話都沒為他說過。反正太子沒了,他便自由了,找了個洞天福地發奮苦修,不出幾年,渡了天劫,自己飛升了。

  當初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如今也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只不過,兩人境地徹底掉了個個兒就是了。

  這頭,靈文道:「他很生氣。」

  謝憐道:「我猜也是。」

  靈文道:「我去說點別的吧,你快趁機走了。」

  謝憐道:「不用了吧,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不就行了。」

  靈文道:「不用嗎?我看著你們都尷尬。」

  謝憐道:「還好啊!」

  謝憐這個人,什麼都可以,就是死不可以;什麼都不多,臉一定丟得多。比這尷尬多少倍的事他都幹過,心裡當真覺得還好。誰知萬事不能先說好,他剛說了一句「還好」,便聽一個聲音咆哮道:「誰他媽拆了我的金殿?!滾出來!!!」

  這一聲怒吼,聽得陣內諸天仙神們頭皮都要炸開了。

  雖然肚子裡已是江湖翻滾,但還是個個屏息凝神,一聲不吭地等著聽謝憐要怎麼回這一句喝罵。哪料到,沒有最精彩,只有更精彩,謝憐還沒開口,慕情先出聲了。

  他就笑了兩聲:「呵呵。」

  來人冷冷地道:「你拆的?行,等著。」

  慕情淡淡地道:「我可沒說是我,你別含血噴人。」

  對方道:「那你笑什麼?你有病?」

  慕情道:「無他,你說的話好笑罷了。拆你金殿的人現在就在通靈陣裡,你自己問吧。」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謝憐無論如何都不好意思就這樣跑了。

  他乾咳一聲,道:「是我。對不起。」

  他一出聲,後來的這位也沉默了。

  耳邊,靈文又傳音來了:「殿下,那是南陽。」

  謝憐道:「這個我認出來了。但是他好像沒認出我。」

  靈文道:「不。他只是在凡間遊蕩得比較多,回仙京比較少,不知道你又飛升了而已。」

  南陽真君,乃是坐鎮東南方的武神,坐擁近八千宮觀,極受民間百姓的愛戴。

  而他本名風信,在八百年前,乃是仙樂宮太子殿座下第一神將。

  風信其人,忠心耿耿,從謝憐十四歲時便是他的侍衛,隨太子一齊長大,一齊登天,一齊被貶,一齊流放。可惜卻沒一齊熬過這八百年,最後終是,不歡而散,分道揚鑣,再也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如果對謝憐的負債金額很在意,請參考這個並不嚴謹的貨幣換算公式:1功德≈18RMB

  通篇瞎編。不要套任何既有的修真或仙俠設定。非心性流,也非修真黑社會,沒有修煉過程,飛不飛升只在作者一念間。

3 破爛仙人三登仙京

  昔年的主上淪為無香火無宮觀無信徒的三無笑柄,兩名座下侍從卻都渡了天劫,飛升為坐鎮一方的大武神,這般境況,任誰也沒法不多想。如果要謝憐在風信和慕情中選究竟哪一個更讓他尷尬,他會說「都還好啊!」但如果讓旁人來選,他們是更想看謝憐和風信互毆,還是更想看謝憐和慕情互毆,那大家就各有口味了。畢竟都有充足的互毆理由,難分高下。

  所以,風信那邊許久無人應答,竟是一句不接,直接隱了,大家都十分失望。謝憐則收了個尾,再打自己幾大板,道:「我也沒料到會鬧成這樣,非是存心,給諸位添麻煩了。」

  慕情涼颼颼地道:「哦,那還真是太巧了。」

  好巧,謝憐也覺得真是太巧了,怎麼會剛好砸了慕情,又拆了風信,教旁人來看,簡直就像是他在蓄意報復。可事實如此,他就是那種,在一千杯酒裡選一杯下毒、無論怎麼選都絕對會選到毒酒的人。但人家心裡怎麼想,你也沒辦法,謝憐也只能道:「各位的金殿和其他損失我會盡力補救,還望能給我一點時間。」

  雖說是用拂塵尾巴想也知道,慕情肯定還想繼續吹涼風,但畢竟他的金殿又沒受損,砸到他的鐘還被他劈了,再咄咄逼人就顯得難看了,有失身份,於是,他也隱了不語。謝憐一看,爛攤子都自己走了,便趕緊的也跑了。

  他尚是認認真真地在思索該上拿去弄來這八百八十八萬功德,第二日,靈文便請他去了一趟靈文寶殿。

  靈文是司人事的神官,掌人事亨通、平步青雲,整座寶殿從地面到穹頂堆滿了公文和卷軸,那景象十分震撼,使人驚恐萬狀。謝憐一路走來,每個從靈文殿出來的神官都托著過人高的公文,面無人色,不是一臉崩潰就是一臉麻木。進了大殿,靈文轉身,開門見山:「殿下,帝君有事相求,你可願助他一臂之力?」

  天界有許多位真君、元君,但能稱帝君的,只有一位。這位若是想做什麼事,那可是從來用不著求別人的。因此,謝憐怔了怔,才道:「何事?」

  靈文遞給他一隻卷軸,道:「近來北方有一批大信徒頻頻祈福,想來很不太平。」

  所謂大信徒,一般指三類人:第一類,有錢人,出錢燒香做法事、修建宮觀廟宇;第二類,能向旁人宣法講道的傳道者;第三類,身心徹底貫徹信念者。其中以第一類最多,越是有錢人越是敬畏神鬼之事,而天底下有錢人如過江之鯽;第三類最少,因為如果真能做到這一步,那麼這個人境界一定很高,離飛升也不遠了。這裡所說的,明顯就是第一類人。

  靈文道:「帝君目下顧不上北方,若你願意代替他去一趟,屆時無論這批大信徒還願時供奉功德幾何,盡數奉於你壇上。你看如何?」

  謝憐雙手接過卷軸,道:「多謝。」

  這分明是君吾在幫他的忙,卻反過來問他願不願意幫自己的忙,謝憐哪裡看不出來,但也找不到更能表達心中所思的言辭來代替這二字了。靈文道:「我只負責辦事,要謝便等帝君回來你再自己向他道謝吧。對了,你可需要我給你借什麼法寶?」

  謝憐道:「不必了。便是給了我法寶,我下去就沒法力了,也不能用啊。」

  謝憐被打下去兩次,法力盡失。在天界還好說,天界乃諸天仙宮薈萃之地,靈氣充沛,源源不絕,信手拈來便可化為己用,一旦回到人間,那他可就傻了,要想鬥法,只能湊合著找人借點來用,多有不便。

  靈文思忖片刻,道:「那最好還是借幾名武官來助你一臂之力。」

  現任的武神們不是不認識自己就是不待見自己,這點謝憐還是清楚的,他道:「也不必了。你借不來人的。」

  靈文卻自有考量,道:「我且試試。」

  試不試都沒差,謝憐既不贊同也不反對,由她去試。於是,靈文便進了通靈陣,朗聲道:「諸位,帝君北方有要務,急需用人。哪位武神殿下能從殿裡撥兩名武官過來?」

  話音剛落,慕情的聲音就輕飄飄地冒了出來:「聽說帝君現下不在北方,怕是給太子殿下借的吧。」

  謝憐心想:「你是一天到晚都守在通靈陣裡嗎……」

  靈文跟他想到一塊兒去了,心中直想把妨礙她辦事的慕情一巴掌拍出陣外,口上笑道:「玄真,我這兩天怎麼老是在陣裡看到你,看來最近你是偷得浮生半日閑了?恭喜恭喜。」

  慕情淡淡地道:「手傷了,在養傷。」

  諸位神官心道:「你那手往日劈山斷海也不在話下,劈個傻鐘還能怎麼你了?」

  靈文本想先騙兩個過來幹活再說,豈止慕情一猜便知,偏生還說出來,這下肯定找不著人了。果然,半晌無人影響,謝憐也不覺有甚,對她道:「你看,我說過借不來人的。」

  靈文道:「玄真要是沒說話,可以借到的。」

  謝憐笑道:「你那話說得猶抱琵琶半遮面,霧裡看花美三分,人家以為是給帝君辦事,當然叫得來,但若來了發現是跟我共事,只怕要鬧了,又如何能同心協力。我反正一個人慣了,也沒見缺胳膊少腿,就這樣吧。有勞你了,我這便去了。」

  靈文也無法了,一拱手,道:「好罷。預祝殿下此去一帆風順。天官賜福。」

  謝憐回道:「百無禁忌!」揮揮手,瀟灑離去。

  三日後,人間,北方。

  大路邊有一間茶點小鋪,鋪面不大,夥計簡單,但貴在景好。有山有水,有人有城。都有,不多;不多,正好。身在景中,若是在此相逢,必成妙憶。店中茶博士清閒極了,沒客時,便搬張凳子坐在門口,看山看水,看人看城,看得樂呵呵,看到遠遠路上走來了一名白衣道人,滿身風塵,仿佛走了很久。行得近了,與小店擦肩而過,忽然定住,又慢吞吞地倒退回來,一扶斗笠,抬頭看了一眼酒招,笑道:「『相逢小店』,名字有趣。」

  這人雖然略有倦色,神色卻是笑眯眯的,看得人兩個嘴角也忍不住往上彎。他又問:「勞駕,請問與君山是在這附近嗎?」

  茶博士給他指了方向,道:「是在這一帶。」

  這人吐了口氣,總算是沒把魂兒一起吐出來,心道:「終於到了。」

  正是謝憐。

  他那日離開仙京,原本是定好了下凡地點,要落在與君山附近的。誰知他瀟灑地離去,瀟灑地往下跳時,袖子被一片瀟灑的雲掛了一下,是的,被雲掛了一下,他也不知道到底怎麼掛上的,反正萬丈高空打了個滾,滾下來就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了。徒步三天後,終於來到了原定落地地點,一時之間,感慨萬千。

  進了店,謝憐撿了靠窗的一張桌,要了茶水和點心,好不容易坐定,忽聽屋外傳來一陣哭哭啼啼、敲鑼打鼓之聲。

  他朝大街上望去,只見一群男女老少簇擁著一頂大紅花轎,從大路上走過。

  這一隊隊伍,透露著十足的古怪之氣。乍一看,像是送親隊伍,但細一看,這些人臉上的神情,有嚴肅,有哀戚,有憤怒,有恐懼,唯獨沒有喜悅,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在辦喜事的模樣,偏偏又都穿紅戴花,吹吹打打。這情形,當真是詭異極了。那茶博士手提銅壺,高高懸起,點了一點,也看到了這一幕,但只搖了搖頭,這便下去了。

  謝憐目送那奇怪的隊伍遠去,定定思索片刻,正要拿出靈文給的卷軸再看一次,忽覺一件耀眼的事物一閃而過。

  他一抬頭,一隻銀色蝴蝶從他眼前飛過。

  那只銀蝶晶瑩剔透,在空中飛過,留下璀璨的痕跡。謝憐忍不住向它伸出了手。這只銀蝶有靈性得很,不但不驚,反而停留在他指尖,雙翼閃閃,美極幽極,在陽光之下,仿佛觸手即碎的夢幻泡影,不一會兒,便飛走了。

  謝憐對它揮了揮手,算是告別,再回頭,他這一桌上,就多坐了兩個人。

  桌有四方,這兩人一左一右,各占一方,兩邊都是十八九歲的少年,左邊的更高,眉目頗為深邃明俊,目光之中帶一股桀驁不馴。右邊的極白,清秀且斯文,只是神色有些過於清冷淡漠了,仿佛心裡不大痛快的樣子。事實上,兩人臉色都不太好看。

  謝憐眨了眨眼,道:「兩位是?」

  左邊道:「南風。」

  右邊道:「扶搖。」

  謝憐心道:「我又不是問你們名字……」

  這時,靈文忽然傳音過來了。她道:「殿下,中天庭有兩位小武官願意前來協助,他們已經下去找你了,這會兒也該到了罷。」

  所謂的中天庭,自然是和上天庭相對的。天界的神官們,可以簡單粗暴分為兩類:飛升了的,和沒飛升的。上天庭,全都是憑自己飛升的神官,整個天界裡不過百位,極其金貴,而中天庭裡的,則是被「點將」點上來的,嚴格來說,其實全稱應該叫做「同神官」,但大家叫的時候,往往會省略掉這個「同」字。

  那麼,有上天庭和中天庭,有沒有下天庭?

  沒有。

  其實,在謝憐第一次飛升的時候,還真是有的。那時候,分的還是上天庭和下天庭。但後來,大家發現了一個問題:自我介紹的時候,開口說「我是來自下天庭的某某某」,真是難聽。有一個「下」字,就覺得特別低人一等,須知,他們其中絕不乏天賦過人、法力強盛的佼佼者,離真正的神官只是差了一道天劫,說不定哪天就等來了呢?於是有人便提議改一個字,變成「我是來自中天庭的某某某」,這就好聽多了。雖然其實都是一個意思。總之,改了之後,謝憐好一陣都沒習慣。

  謝憐看這兩位小武官,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全然不像是「願意前來協助」的模樣,忍不住問:「靈文啊,我看他們不像是要來助我行事,更像是要來取我狗頭。你莫要是把人家誑過來的。」

  可惜,他這句似乎是沒傳出去,耳邊也聽不到靈文的聲音了。想來是下了仙京太遠太久,法力都耗乾了。謝憐無法,對兩位小武官先笑了一笑,道:「南風和扶搖是麼?你們願意前來相助,我先謝過。」

  兩人都只點了一點頭,頗有架勢,看來必是出自聲名顯赫的武神座下。謝憐讓茶博士多加了兩個杯,端起茶,刮了刮茶葉,順口問了一句:「你們是哪位殿下座下的?」

  南風道:「南陽殿。」

  扶搖道:「玄真殿。」

  「……」

  這可真是令人悚然了。

  謝憐一口茶吞了下去,道:「你們家將軍讓你們過來麼?」

  兩人皆道:「我們家將軍不知道我過來。」

  謝憐想了想,又道:「那,你們知道我是誰嗎?」

  若這兩名小武官稀裡糊塗便被靈文騙過來了,幫了他忙,回去還要被自家將軍罵,這可就不值當了。

  南風道:「你是太子殿下。」

  扶搖道:「你是人間正道,你是世界中心。」

  謝憐噎了一下,不確定地問南風:「他剛才是不是翻了個白眼?」

  南風道:「是的。讓他滾。」

  南陽和玄真關係不好。這並非什麼秘密,謝憐聽說這事時並不怎麼吃驚,因為風信和慕情以前關係就不怎麼樣,只是那時他為主他們為從,太子說你們不要吵架啊,你們要做好朋友,大家便忍著沒翻臉,實在不快最多拿話刺一刺對方,混到如今,可再用不著假惺惺了。所以,就連兩位神官在東南和西南的民間信徒都不大瞧得上對方,南陽殿和玄真殿更是常年相互仇視。面前這兩位,就是典型的例子。扶搖冷笑道:「靈文真君說自願的就可以來,憑什麼讓我滾回去。」

  「自願」二字,用他這個表情說出來,實在沒有說服力。謝憐道:「我確認一下。你們真是自願的嗎?不願意千萬不要勉強啊。」

  兩人皆道:「我自願。」

  看著那兩張喪氣沉沉的臉,謝憐心道,你們想說的其實是「我自殺」吧。

  「總而言之——」

  謝憐道:「先談正事。這次到北方來是做什麼的你們都知道了罷,那我就不從頭講起了……」

  兩人皆道:「不知道。」

  「……」

  謝憐無法,只得拿出卷軸,道:「那我還是給你們從頭講起好了。」

  話說多年以前,與君山有下一對新人成婚。

  這對新人恩愛非常,那新郎等著送親的隊伍前來,可等了許久,也不見新娘到來。新郎心中著急,便找去了新娘的娘家,結果岳父岳母告訴他,新娘子早就出發了。兩家人報了官,四處找,始終不見,便是給山中猛獸吃了,好歹也能剩個胳膊腿兒什麼的,哪有憑空消失的道理?於是難免有人懷疑,是新娘自己不願意嫁,串通了送親隊伍跑了。誰知,過了幾年,再一對新人成婚,噩夢重現。

  新娘子又沒了。但是,這一次卻不是什麼都沒剩下。眾人在一條小路上,找到了一隻什麼東西沒吃完的腳。

4 三活寶夜談巨陽殿

  從那之後,一發不可收拾。此後的近百年間,一共有十七位新娘在與君山一帶失蹤。有時十幾年相安無事,有時短短一個月內失蹤兩名。一個恐怖傳說迅速傳開:與君山裡住著一位鬼新郎,若是他看中了一位女子,便會在她出嫁的路上將她擄走,再把送親的隊伍吃掉。

  這事原本是傳不到天上的,因為,雖然失蹤了十七位新娘,但更多的是千百位安然無恙的新娘。反正找也找不著,保也保不了,那也只能就這樣湊合著了。也不過是敢把女兒嫁到這一帶的人家少了些,本地的新人成婚也不敢大操大辦罷了。但恰恰是這第十七位新娘,父親是位官老爺。他頗為寵愛女兒,風聞此地傳說,精心挑選了四十名勇武絕倫的武官護送女兒成親,偏偏女兒還是沒了。

  這下這位鬼新郎可捅了馬蜂窩。這位官老爺在人間能找到的人是拿它沒辦法了,於是他暴怒之下聯合了一眾官朋友,狂做一波法事,還按照高人指點開倉濟貧什麼的,搞得滿城風雨,這才終於驚動到了上邊的幾位神官。否則,那些微小的凡人的聲音要傳到天上諸神的耳中,幾乎是不可能的。

  謝憐道:「大體便是如此了。」

  因那兩人神情非常之不配合,他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在沒在聽。沒聽進去的話也只好再講一遍了。南風倒是抬了頭,皺著眉道:「失蹤的新娘有何共同之處?」

  謝憐道:「有窮有富,有美有醜,有妻有妾,一言蔽之:毫無規律。根本沒法判斷這位鬼新郎的口味是什麼樣的。」

  南風「嗯」了一聲,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似是開始思考了。扶搖卻是碰都沒碰謝憐推給他的茶,就一直在用一方白手絹慢條斯理地擦手指,邊擦邊眉眼冷淡地道:「太子殿下,你怎麼就知道一定是位鬼新郎呢?這可不一定,從來也無人見過它,怎知它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你是不是有些想當然了?」

  謝憐莞爾,道:「卷軸是靈文殿的文官總結的,鬼新郎只是民間的叫法。不過,你說的很有道理。」

  又說了幾句,謝憐發覺這兩位小武官思路頗為清楚,雖神色不善,論事卻毫不含糊,頗感欣慰。看窗外天色已晚,三人暫且出了小店。謝憐戴了斗笠走了一陣,忽然覺察身後兩人都沒跟上,納悶地回頭去看,結果那兩個也很納悶地在看著他。南風問:「你往哪裡走?」

  謝憐道:「尋地落腳。扶搖,你為什麼又翻白眼?」

  南風又納悶地問:「那你為什麼要往荒山野嶺走?」

  謝憐時常風餐露宿睡大街,找塊布攤平了就可以躺一夜,自然是習以為常地準備找個山洞生火了,經他提醒,這才反應過來,這南風和扶搖都是武神座下的武官,若是這附近有南陽廟或是玄真廟,可以直接進去,何必要露宿荒野?

  少頃,三人在一個極不起眼的小角落找到了一間破破爛爛的土地祠,殘香破盤,看起來十分冷清,供著個又圓又小的石土地公。謝憐喚了幾聲,這土地多年無人供奉無人喚,忽聽人叫,把眼一睜,看到三個人站在祠前,左右兩個周身都罩著一層暴發戶般的靈光,根本看不清臉,大驚跳起,顫顫巍巍地道:「三位仙官可有什麼要使喚在下的?」

  謝憐頷首道:「不使喚。只是問一聲,附近可有供奉南陽將軍或是玄真將軍的城隍廟?」

  土地不敢怠慢,道:「這這這……」掐指一算,道:「此去五里有一間城隍廟,供的是、是、是南陽將軍。」

  謝憐雙手合十道:「多謝。」而那土地被旁邊兩團靈光晃瞎了眼,趕緊地隱了。謝憐摸出幾枚錢放在祠前,見一旁有散落的殘香,便撿起來點上了。期間扶搖白眼翻得謝憐簡直想問他眼睛累不累。

  五里之後,果然見到一間城隍廟,紅紅火火立在路邊。廟宇雖小五臟俱全,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三人隱了身形進到廟裡,殿上供的就是南陽武神披甲持弓的泥塑神像。

  謝憐一看到這神像心中就「嗯……」了一聲。

  鄉野小廟,神像的塑像和上漆都可說粗陋,整體看起來,跟謝憐印象中的風信本人差別實在是比較大。

  但是,神像塑得走形,對各位神官來說,也是習以為常的事了。別說媽都不認識了,有的神官見了自己的神像自己都不認識。畢竟沒幾個工匠師父當真見過神官本人,所以都是要麼美得走形,要麼醜得走形,只能靠特定姿勢、法器、服冠等來辨認這是哪位神官。

  一般而言,越是富庶之地,神像越合神官心意。越窮的地方,工匠品味越差,塑像就越慘不忍睹。當今論來,只有玄真將軍的神像整體情況較好,為什麼呢?因為人家都是神像醜了便醜了,不管,他看到把自己塑得醜了,他就要偷偷去弄壞了讓人重塑,或者托個夢隱晦地表達自己的不滿,於是長此以往,大信徒們就知道,一定得找塑得好看的師傅!

  整個玄真殿同他們將軍如出一轍,頗愛講究。扶搖進了南陽廟後,一個時辰裡便一直在對這尊南陽像評頭論足,什麼造型扭曲,顏色惡俗,工藝低劣,品味清奇。謝憐看南風額頭青筋都慢慢冒出來了,心想著趕緊找個話題扯了開去,恰好見又一名少女進來參拜,虔誠地跪下了,便溫聲道:「說起來,南陽真君的主場在東南,沒想到你們在北方香火也這般旺盛。」

  人們修建廟宇宮觀,其實是對天界仙宮的模仿,而神像,則是神官本尊的倒影。宮觀聚集信徒,吸引香火,成為神官們法力的重要源泉。而由於地理歷史風俗等多重原因,不同地域的人們通常供奉不同的神官。在自己的地盤上,一位神官的法力會發揮到最強,這便是主場優勢了。只有神武大帝這種普天之下皆信徒、四海八方有宮觀的神官,是否主場完全沒有意義。自家將軍的神殿在非主場也香火旺盛,這是好事,南風本該驕傲才是,可瞧他臉色,卻大是不好。一旁扶搖則是微微一笑,道:「不錯,不錯,深受愛戴。」

  謝憐道:「不過我有一個疑問,不知……」

  南風道:「如果是『不知當講不當講』,那就不要講。」

  謝憐心道:「不。我想說的是『不知有沒有人可以解答』。」

  不過,他預感這句說出來就會不妙,決定還是再換個話題。誰知,扶搖悠悠地道:「我知道你想問什麼。你肯定是想問,為什麼前來參拜的女信徒這麼多?」

  謝憐想問的正是這個問題。

  武神系的女信徒一向比男信徒少,只有八百年前的他是個例外。不過,例外的原因非常簡單,就兩個字:好看。

  他很清楚,不是因為他德高望重或是神力非凡什麼的,僅僅只是因為他的神像好看,他的宮觀也好看。他的宮觀幾乎全都是皇家修建,神像則是召集了全國各地技藝精絕的頂尖工匠,照著他的臉雕。而且,因為那句「身在無間,心在桃源」,工匠們往往喜歡給他的神像加點花,還喜歡把觀種成一片花樹海。所以,當時他還有個別稱,叫做「花冠武神」。信女們喜歡他神像好看,也喜歡他宮觀裡都是花花朵朵,就沖這個也願意順便進來拜拜他。

  可一般的武神,因殺伐之氣太重,面目也往往被塑造成嚴肅、猙獰、冷酷的模樣,教信女瞧了,都寧可去拜拜觀音什麼的。這尊南陽像雖說跟殺伐之氣沾不上邊,但它離好看的邊更遠,可來參拜的女信徒幾乎要比男信徒都多了,而南風也明顯不想回答這個問題,由是,他頗為奇怪。恰在這時,那少女拜完了,起身取香,又轉了個身。

  這一轉,謝憐推了推另外兩人。那兩人原本都十分不耐,被他一推,順著一看,臉色卻都刷的變了。

  扶搖道:「太醜了!」

  謝憐噎了一下,才道:「扶搖,不能這樣說女孩子。」

  平心而論,扶搖說的是實話。那少女一張臉蛋扁平無比,活像是被人一巴掌拍扁的,五官說平平無奇都有些委屈,若一定要形容,恐怕只能用「鼻歪眼斜」了。

  但謝憐眼裡根本沒分辨出她是美是醜。主要是她一轉身,裙子後一個巨大的破洞掛在那裡,實在令人無法假裝沒看到。

  扶搖先是一驚,但很快鎮定下來。南風額角的青筋則是瞬間就消失無蹤了。

  見他臉色大變,謝憐忙道:「你不要緊張。不要緊張。」

  那少女取了香重新跪下,邊拜邊道:「南陽將軍保佑,信女小螢,祈求能早日抓住那鬼新郎,莫要叫無辜之人再受他的害……」

  她拜得虔誠,渾然不覺自己身後異狀,也渾然不覺有三個人正蹲在她拜的神像腳邊。謝憐頗覺頭大,道:「怎麼辦,不能讓她就這樣走出去罷?會被人一路看回去的。」

  而且,看她裙子後的破口,分明是被人用利器故意劃破的,只怕不僅會被圍觀,還會被大肆宣揚嘲笑,那可真是一場羞辱了。

  扶搖漠然道:「不要問我。她拜的又不是我們玄真將軍。非禮勿視。我什麼都沒看見。」

  南風則是一張俊臉青青白白,只會擺手,不會說話,好好一個桀驁小兒郎,生生被逼成了個啞巴,沒得指望了。謝憐只得自己出馬,外衣一脫,往下一丟。那件外衣呼啦一下飄到那少女身上,擋住了她裙子後那個十分不雅的破洞。三人齊齊鬆了口氣。

  可這陣風實在邪乎,把那少女嚇了一跳,四下看看,拿下外袍,遲疑片刻,放到了神臺上,竟是仍渾然不覺,而且上完了香,便要走出去了。這若是讓她再出去亂走,小姑娘怕是就沒臉見人了。眼看旁邊這一個兩個不是僵就是僵,橫豎都不頂用了,謝憐歎了口氣。南風與扶搖只覺身邊一空,謝憐已經現了形,跳了下去。

  廟內燈火不暗不明,他這一躍,帶起一陣風,火光搖晃,那少女小螢只覺眼前一花,便見一名男子突然從黑暗中冒了出來,赤著上身對她伸出了手,當場魂飛魄散。

  不出所料,一聲尖叫。謝憐剛想說話,那少女已眼疾手快地一巴掌打了出去,大喊道:「非禮啊!」

  「啪」的一聲,謝憐就這麼挨了一耳光。

  耳光清脆,聽得蹲在神壇上的兩人半張臉不約而同都是一抽。

  吃了一掌,謝憐也不惱,只把外衣硬塞過去,迅速低聲說了一句,那少女大驚,一摸身後,突然通紅滿面,眼眶也霎時湧滿淚水,不知是氣苦還是羞憤,抓緊了謝憐給她的那件外衣,掩面飛奔而去,只剩謝憐單薄薄站在原地。人去廟空,涼風穿堂,忽然之間,有點冷。

  他揉了揉臉,轉過身來,頂著半邊大紅掌印,對那小二人道:「好了。沒事了。」

  話音剛落,南風指了指他,道:「你……是不是傷口裂了?」

  謝憐一低頭,「哦」了一聲。

  他脫了衣,端的是一身羊脂玉般的好皮肉,只是胸口嚴嚴實實束著一層又一層的白布,裹得死緊,連脖子和雙腕上也都纏滿了繃帶,無數細小的傷口爬出白繃邊緣,著實有些觸目驚心。

  想著扭了的脖子也差不多該好了,謝憐便一圈一圈地開始解下繃帶。扶搖看了他兩眼,道:「誰?」

  謝憐道:「什麼?」

  扶搖道:「與你對戰者是誰?」

  謝憐:「對戰?沒有啊。」

  南風:「那你這身傷是……」

  謝憐茫然道:「我自己摔的。」

  「……」

  便是三天前下凡滾下來時落下的傷了。若是與人對戰,還真不一定能傷到這種程度。

  扶搖嘀咕了幾句,沒聽清,反正肯定不是贊他堅強,謝憐便也不問,解完了脖子上厚厚的一層繃帶。下一刻,南風與扶搖的目光俱是凝了起來,落在他脖頸之上。

  一隻黑色項圈,環在他雪白的頸項之間。

5 三活寶夜談巨陽殿

  覺察到他們的目光,謝憐微微一笑,轉過身來,道:「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咒枷?」

  咒枷,顧名思義,詛咒形成的枷鎖。

  被貶下天界的神官,將有天譴化為一道罪印,施加於其身,形成束縛,封禁神力,教他永遠也擺脫不掉。就像是在人臉上刺字,或是用鎖鏈鎖住手腳,是一種刑罰,也是一道警示,令人恐懼,也令人恥辱。

  作為被打下去兩次的三界笑柄,謝憐自然是有這麼一道咒枷在身了。這兩名小武官不可能沒聽說過,但,聽說過和親眼看到,還是有著不小的差距。因此,他們露出這樣的表情,謝憐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猜這東西可能讓兩位小武官心中忌憚和不舒服了。畢竟不是什麼好東西。

  本想藉口去找件衣服穿到外面溜一圈,卻被扶搖一個白眼加一句「你這幅樣子去到大街上,可以說是十分下流了」堵了回來,還是南風到殿后隨手扯了件廟祝的衣服丟給他,這才不用再繼續下流。但再坐下來後,總覺得經過方才一樁,氣氛變得有些尷尬,於是謝憐拿出靈文殿給的卷軸,道:「你們要不要再看看?」

  南風抬起眼皮看了一下他,道:「看過了。我看他才需要好好看看。」

  扶搖道:「什麼叫我才需要好好看看。那卷軸寫得語焉不詳,一錢不值,值得一看再看?」

  聽他說那卷軸一錢不值,謝憐忍不住略略心疼靈文殿那些寫卷軸寫到面如土色的小文官們。又聽扶搖道:「啊,方才說到哪兒了?南陽廟——為什麼南陽多信女,是嗎?」

  好了。謝憐把卷軸一收,揉了揉突突跳動的眉心,心裡知道了:今天晚上,誰都看不成了!

  看不成正事,那就來看看到底怎麼回事。原來,除了大幾百年都在人間收破爛的太子殿下,當今諸天仙神皆知,南陽真君風信,曾有一段歲月被稱為「巨陽真君」。他本人對這一稱呼,那當真是深惡痛絕。而大家對他的經歷,也只有一個字的感想:「冤」!

  因為,原本的正確寫法,乃是「俱陽」。之所以會被誤傳,是因為這麼一件事。

  多年以前,有一位國君興修宮觀,為表誠心,特地親自給每一宮每一殿的匾額都題了字。可偏偏在寫到「俱陽殿」的時候,不知何故,他寫成了「巨陽殿」。

  這下,可愁死負責宮觀修建事宜的官員了。他們捉摸不透,陛下是到底是故意要改成這樣的呢,還是不小心寫錯的呢?如果是故意的,為什麼不明令下旨說我就是要這麼改?如果不是故意的,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他總不能說「陛下,你錯了」,誰知道陛下會不會覺得是在諷刺他粗心?暗示他知識淺薄?心不誠?而且這可是陛下的墨寶,不用難道要作廢嗎?

  天底下最難揣測的,就是聖人之意了。官員們極度痛苦,思前想後還是覺得,委屈陛下,不如委屈一下俱陽真君。

  不得不說,他們做出了正確的選擇。陛下那邊發現俱陽變成了巨陽後,並沒有什麼別的表示,只是請了一批學者,大力翻閱古籍,找出無數細枝末節的理由,寫了許多文章,竭力證明原本便是巨陽,俱陽才是錯誤的寫法。總之一夜過後,全國的俱陽殿就都變成了巨陽殿。

  莫名其妙被改了神號的風信過了十多年才知道這件事。他基本上從來不仔細看自家神殿的招牌,只是有一天忽然就很鬱悶,怎麼好像到他廟裡來參拜的婦女這麼多,而且個個都含羞帶怯臉蛋通紅,上香的時候都求的是些什麼玩意兒?!

  弄清怎麼回事後,他沖到九霄之巔對著烈日長空就是一通破口大駡。

  各位神官都被他震驚了。

  罵完以後也沒辦法,拜就拜吧,他總不能說跟這些虔誠祈求的女子們過不去,硬著頭皮聽了許多年。直到巨陽又被一位覺得這簡直不成體統的正經國君改成了南陽,大家還是沒忘記他除了作為一個武神以外還能順便保佑什麼。但是,大家也堅守著一個默契:絕對不要用那兩個字來稱呼他。同時,也堅守著一個認知:如何評價南陽真君?一個字:好!

  只要別讓他開口罵人,一切都好!

  那頭南風的臉已經黑得賽陳年鍋底,這廂扶搖還詩興大發,斯斯文地道:「婦女之友,求子最強。壯陽秘方,送子南陽。啊哈哈,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

  謝憐很有善意地忍住了笑,在南陽的神像面前給他留了一點面子。南風則是勃然大怒:「你少來這裡陰陽怪氣,要實在閑得慌就去掃掃地!」

  此一句出,扶搖的臉也霎時鍋底了。若說南陽殿的是聽不得人家說那兩個字,玄真殿的便是聽不得人家提掃地這個詞兒。因為慕情在皇極觀做雜役時,就是整天給太子殿下謝憐端茶送水掃地鋪床。有一天,謝憐看他一邊掃地一邊默誦修行口訣,被他這種刻苦努力、逆境求學的精神感動了,這才去向國師求情收他為弟子。這事怎麼說呢?可大可小,可恥辱可美談,就看當事人怎麼想。顯然,當事人認為此乃畢生之恥,因為慕情和他座下的武將,都是聽到這個詞必跟人翻臉的。果然,扶搖定了定,看了一眼一旁很無辜地擺手的謝憐,冷笑道:「聽你這話說的,不知道還以為你們南陽殿都多為太子殿下打抱不平呢。」

  南風也冷笑:「你家將軍確實忘恩負義,有什麼好說的?」

  「呃……」謝憐剛想插一句,扶搖「啊哈哈」地道:「你家將軍也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有甚資格戳戳點點?」

  「……」聽他們這樣把他當成大棒互錘對方上面那位神官的脊樑骨,謝憐終於聽不下去了,道:「等等,等等。停,停。」

  自然是沒人理他,且還動起手來了,不知道是誰先動手的,反正供桌就裂為兩半了,盤果骨碌碌滾了一地。謝憐看這樣子是拉不住架了,坐在角落裡,歎了聲「造業啊」,撿了個滾到腳邊的小饅頭,擦擦去了皮準備吃下去,南風眼角瞥見,立馬一巴掌給他打掉:「別吃了!」

  扶搖也停手了,震驚且嫌棄地道:「落灰裡了你還吃得下去!」

  謝憐趁機比了個手勢,道:「停,停,停。我有話要說。」

  他隔開兩人,和顏悅色地道:「第一,你們口裡說的那位太子殿下,正是本人。本殿下都沒說話,你們不要把我當武器丟來丟去攻擊對方。」頓了頓,又加了一句,「我想你們家二位將軍是絕對不會這樣的,你們如此有失體統,他們顏面何存?」

  此句一出,兩人神情都有些變幻莫測。謝憐又道:「第二,你們是來協助我的,對嗎?那麼到底是你們聽我的,還是我聽你們的?」

  半晌,兩人才道:「聽你的。」

  雖然他們的臉看上去都像是在說「你做夢吧聽你的」,但謝憐也很滿意了,「啪」的一聲雙手合十,道:「好。最後第三,最重要的一點——如果一定要丟什麼東西,那還是請你們丟我,不要丟吃的。」

  南風終於把他撿起來窩在手裡想找機會吃的饅頭摳出來了,忍無可忍道:「掉地上就別吃了!」

  次日,依舊相逢小店。

  茶博士又在門口抻著腿養骨頭,遠遠地見三人行近。一名道人白衣輕簡,背著斗笠行在最前,兩名身形高挑的黑衣少年行於其後。

  那道人抱著手施施然而來,施施然而道,竟是比他還像個閒人:「店家,勞煩三杯茶。」

  茶博士笑道:「來啦!」

  心想:「這三個傻小哥又來了。可惜了,長得是一個賽一個的體面,腦子是一個比一個有病。又是什麼神啊什麼仙,又是什麼鬼啊什麼天。這人有病,長得再體面有什麼用?」

  謝憐還是撿了靠窗的位。一齊落座後,南風道:「為什麼要到這裡來談,你確保不會被旁人聽到嗎?」

  謝憐溫聲道:「沒關係。就算聽到了別人也不會管,只會認為我們有病。」

  「……」

  謝憐道:「為了避免我們三個人一直這樣相對蹉跎下去,開門見山吧。冷靜了一晚上過後,你們有沒有想到什麼辦法?」

  扶搖目光一亮,冷然道:「殺!」

  南風道:「廢話!」

  謝憐道:「南風,你不要這麼凶,扶搖又沒有說錯,解決問題的根本方式就是殺。問題是上哪兒啥,找誰殺,怎麼殺。我建議……」

  正在此時,大街上傳來一陣敲鑼打鼓之聲,三人向窗外望去。

  又是那隊陰陰慘慘的「送親」人。這列人馬吹吹打打,連呼帶號,仿佛生怕別人聽不見。南風皺眉道:「不是說與君山附近的本地人成親都不敢大操大辦了嗎?」

  這隊伍裡個個是身強力壯的大黑漢,神情和肌肉都繃得緊緊,額冒冷汗,仿佛他們抬著的不是一頂喜氣洋洋的大花轎,而是一台催命奪魂斷頭鍘。不知轎子裡,坐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沉吟片刻,謝憐正想道出去瞧瞧,一陣陰風吹過,轎子一側的簾子隨風掀起。

  簾子後的人,用一種很奇怪的姿勢歪在轎子裡。她的腦袋是歪的,蓋頭下露出一張塗得鮮紅的嘴,嘴角的笑容過於誇張。轎子一顛,蓋頭滑落下來,露出一對圓睜的眼,瞪著這邊。

  這看上去,分明是一個折斷了脖子的女人,正在沖他們無聲大笑。

  不知是不是轎夫手抖得太厲害,那花轎子不甚穩當,那女人的腦袋也跟著直晃。晃著晃著,「咚」的一下,一顆腦袋掉了下來,骨碌碌滾到了大街上。

  而那坐在轎子裡的無頭身體也向前栽倒——「砰」的一聲,整個人撲出了轎門。

  作者有話要說:不是大嘰嘰女孩我也很失望啊

  預警一下,在接下來的副本中,作者想寫一個十分惡俗的梗,還望大家多多包容作者的惡趣味,先謝過了

6 鬼娶親太子上花轎

  一個轎夫沒留神,一腳踩中一條胳膊,率先大叫,送親的隊伍立刻炸開了鍋,好傢伙,一行人「刷刷刷」的便掏出了一片白花花的大刀,喊:「怎麼了?!來了嗎?!」也不知原先都藏哪兒了。街上嚷成一片,謝憐再定睛一看,那分離的頭身,竟不是個活人,而是一個木頭娃娃。

  扶搖又道:「太醜了!」

  恰好茶博士提著銅壺上來,謝憐想起他昨日神氣,道:「店家,我昨日便見這群人在街上吹吹打打,今天又見,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茶博士道:「做死。」

  「哈哈哈……」

  謝憐也不意外,道:「他們這是想把那鬼新郎引出來麼?」

  茶博士道:「還能是想做什麼呢?有個新娘子的爹重金懸賞找他女兒,抓那鬼新郎,這群人就整天這般烏煙瘴氣地鬧。」

  這懸賞的那個爹,必然便是那位官老爺了。謝憐又看了一眼地上那粗製濫造的女人頭,心知他們是想用這假人偽裝新娘子。

  只聽扶搖嫌惡道:「我要是鬼新郎,送一個這樣的醜東西給我,我就滅了這個鎮。」

  謝憐道:「扶搖,你這話太不像一個仙家該說的了。還有,你能不能把翻白眼的習慣改過來,不如你先給自己定一個小目標,一天先只翻五次之類的。」

  南風道:「你給他定一天五十次他都不夠用!」

  這時,隊伍裡突然鑽出一個的小青年,精神抖擻,看樣子是個領頭的,振臂高呼:「聽我說,聽我說!這樣下去根本沒用!這幾天咱們跑了多少趟了?那鬼新郎被引出來了嗎?」

  眾大漢紛紛附和抱怨,那小青年道:「依我看,不如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沖進與君山裡,大家搜山,把那個醜八怪抓出來殺了!我帶頭,有血性好漢子都跟我來,殺了醜八怪,賞金大家分!」

  一群漢子先是稀稀拉拉地和了幾句,逐漸聲音加大,最後所有人都回應起來,聽起來竟也聲勢浩大。謝憐問道:「醜八怪?店家,他們說的這醜八怪怎麼回事?」

  茶博士道:「據說鬼新郎是個住在與君山裡的醜八怪,就是因為太醜了,沒有女人喜歡,所以才心生怨恨,專搶別人的新娘子,不讓人成好事。」

  靈文殿的卷軸上沒有記錄這個,謝憐道:「有這種說法嗎?莫不是猜測?」

  茶博士道:「那誰知道,據說不少人都見過,什麼整張臉都纏著繃帶,眼神兇惡,不會說話只會呼嚕呼嚕狼狗一樣地叫。傳得神神叨叨。」

  扶搖道:「臉上纏著繃帶,未必就是醜,也有可能是因為太美不想讓人看見。」

  茶博士無語片刻,道:「那誰知道,反正我是沒見過。」

  這時,街上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道:「你們……你們別聽他的,不要去,與君山裡很危險的……」

  躲在街角說話的,正是昨晚上來南陽廟祈福的那名少女小螢。

  謝憐一看到她就覺得臉有點痛,無意識抬手摸了摸。

  那小青年見了她就沒好顏色,推了她一把,道:「大老爺們說話,一個小娘插什麼嘴?」

  小螢被他一推,有點瑟縮,鼓起勇氣,又小聲道:「你們別聽他的。不管是假送親,還是搜山,都那麼危險,這不是在送死嗎?」

  小青年道:「你說得好聽,咱們大傢伙兒是拼了姓名為民除害,你呢?自私自利,不肯假扮新娘子上轎子,為了咱們這裡老百姓這點勇氣都沒有,現在又來妨礙咱們,你安的什麼心?」

  他每說一句就推那少女一把,看得店裡的人都皺起了眉。謝憐一邊低頭解腕上繃帶,一邊聽到茶博士道:「這個小彭頭,之前想哄這姑娘扮假新娘,嘴裡跟抹了蜜似的,姑娘不肯,現在又是這幅嘴臉了。」

  街上,一群大漢也道:「你別站在這裡擋道了,邊兒去邊兒去!」小螢見狀,一張扁臉漲得通紅,淚水在眼眶裡打轉轉,道:「你……你何必非要這樣說話?」

  那小青年又道:「我說的是不是對的?我讓你假扮新娘子,你是不是死都不肯?」

  小螢道:「我是不敢,可是,你也不用劃、劃破我裙子……」

  她一提這事,那小青年瞬間被戳了痛腳一般跳將起來,指著她鼻子道:「你這個醜八怪少在這裡含血噴人!我劃破你裙子?你當我瞎了眼!誰知道是不是你自己想露給人看,自己給劃的?誰知道你這醜臉裙子破了也沒人看,你可別想賴我頭上!」

  南風實在聽不下去了,茶杯「喀喀」一下碎在手裡。正當他要起身時,身旁白影一飄。而那邊正一蹦三尺高的小彭頭大叫一聲,捂臉一屁股跌到地上,指縫間滴滴答答的鮮血流出。

  眾人根本沒來得及看清怎麼回事,他便已坐在了地上,還以為是小螢暴起,誰知再看她,已是根本看不到了,一名白衣道人擋在了她身前。

  謝憐雙手籠袖,頭也不回,笑眯眯地看著小螢,微微彎腰,與她平視,問道:「這位姑娘,不知我能不能請你進去吃杯茶?」

  那邊地上的小彭頭口鼻劇痛,一張臉痛得仿佛被鋼鞭一頓暴打,可這道人分明沒帶兇器,也沒看到他是如何出手、用什麼出手的。他踉蹌著爬起,舉刀喊道:「這人使妖法!」

  身後一眾大漢一聽「妖法」,紛紛舉刀相對。誰知身後,南風忽然一掌拍出,「哢擦」一聲!一根柱子應聲折斷。

  見此神力,一群大漢臉色齊變,那小彭頭心下怯了,卻還在嘴硬,邊跑邊沖他們高聲喊話:「今兒個我是栽了,你們是哪條道上的好漢,留下姓名,日後我們再來會會……」

  南風根本不屑回答,扶搖卻在一旁道:「好說好說,這位乃是巨……」

  南風反手又是一掌,兩人便這麼不動聲色地拆了起來。謝憐本想請那小姑娘進來坐坐,給她點個果子茶水吃吃什麼的,她卻抹著淚自己先走了,只得望著她背影一聲歎息,自己進來了。進來時茶博士道:「柱子記得賠。」

  於是謝憐坐下時對南風道:「柱子記得賠。」

  南風:「……」

  謝憐道:「在那之前,我們先辦正事。誰借我一點法力,我得進通靈陣核實一下情報。」

  南風舉起手,二人擊掌為誓,便算是立下了一個極為簡單的契約。如此,謝憐終於又能進通靈陣了。

  甫一進去,他便聽靈文道:「殿下終於借到法力啦?在北方那邊行進得可順利?那兩位毛遂自薦的小武官助力如何啊?」

  謝憐抬起頭,看了一眼被南風一掌劈斷的柱子,還有一臉冷漠閉目養神的扶搖,道:「兩位小武官各有千秋,都是可塑之才。」

  靈文笑道:「那真是要恭喜南陽將軍和玄真將軍了,依殿下所言,這兩位小武官必然前途無量,飛升是指日可待啊。」

  不一會兒,慕情的聲音冷冷地浮出來,道:「他此次出行並未與我通報,由他去了,我反正是一無所知。」

  謝憐心想:「你還真是一天到晚都守在通靈陣裡……」

  靈文道:「殿下,你們現下在何處落地?北方是裴將軍坐鎮之地,香火很旺,若殿下有需要,可以在他的明光殿暫留。」

  謝憐道:「不必勞煩了。這附近沒找到明光殿,我們便在一間南陽殿落足了。問一句,靈文,關於這鬼新郎,你們還有更多情報嗎?」

  靈文道:「有。方才我們殿裡的評級出來了,是『凶』。」

  「凶」!

  對於禍亂人間的妖魔鬼怪,根據其能力,靈文殿將之劃分為「惡」、「厲」、「凶」、「絕」四等。

  「惡」者殺一人,「厲」者可滅一門,「凶」者可屠一城。而最可怕的「絕」者,但凡出世,那便要禍國殃民,天下大亂了。

  這窩藏與君山中的鬼新郎,居然是「凶」章,僅次於「絕」之下,那麼,看到過他的人,恐怕就不大可能全身而退了。

  因此,出了通靈陣,告知其餘二人此事後,南風道:「那些什麼醜八怪繃帶男,多半是謠言。要不然他們就是看到別的東西了。」

  謝憐道:「也有另一種可能。比如,在某種特定的情形下,這鬼新郎是不會,或者不能傷人的。」

  扶搖頗有微詞:「靈文殿真是效率低下,這麼久才出個評級,要來何用!」

  謝憐道:「好歹對敵手實力如何有所瞭解了。但既然是凶,這鬼新郎法力必然十分強,假人根本不可能騙得過他。若我們要引他出來,送親隊伍的人便不能施障眼法以傀儡假充,也不能帶有兵刃。最重要的是,新娘也一定要是活人。」

  扶搖道:「到街上找個女子讓她來做誘餌就行了。」

  南風卻否決了:「不行。」

  扶搖道:「為何?不願意?給筆錢便願意了。」

  謝憐道:「扶搖,就算有女子願意,這法子也是最好不要用。這鬼新郎是凶章,萬一失手,我們不會如何,但若是新娘被擄走了,一個弱女子逃跑不了,又反抗不得,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扶搖道:「那不能找女子,就只能找男人了。」

  南風道:「上哪兒找個男人願意扮……」

  話音未落,兩人的視線都轉移了過來。

  謝憐還在兀自微笑:「???」

  晚,南陽廟。

  謝憐披頭散髮地從殿后轉了出來。

  守在廟門的兩人一看,南風當場就大罵了一聲:「操!!!」沖了出去。

  謝憐無語片刻,道:「何至於?」

  叫誰人來看,也一眼能看出來,這是個眉目溫柔的英俊男兒郎。

  但正因如此,一個大好英俊男兒,穿著一件女子嫁衣,這個畫面,很多人可能無法直視。比如南風,他可能就個人接受不了,所以才反應如此激烈。

  謝憐看扶搖站在原地,目光複雜地上下掃視他,道:「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扶搖點點頭,道:「如果我是鬼新郎,誰要是送這種女人給我……」

  謝憐道:「你就滅了這個鎮子嗎?」

  扶搖冷酷地道:「不,我就殺了這個女人。」

  謝憐笑道:「那只能說,幸好我不是女人了。」

  扶搖道:「我覺得,你不如現在去通靈陣問問,看看有沒有哪位神官肯教你變身的法門,更實際。」

  天界的確有幾位神官由於特殊需求,通曉變身之法。但恐怕這時候再學也來不及了。那頭,南風青著臉進來,他罵完了就冷靜許多,這點真是跟他侍奉的那位將軍如出一轍。謝憐看天色已晚,道:「罷了,蓋頭蓋上都一樣。」說著便要給自己蓋了,扶搖卻舉手一擋,道:「且慢。你又不知那鬼新郎如何害人,若是他一揭蓋頭發覺被騙,暴怒之下異變突生,豈不多生波折?」

  謝憐一聽這話,也有道理,可他一步邁開,便聽到了「嗤啦」一聲。

  扶搖給他找來的這件紅嫁衣,實在不怎麼合身。

  原本女子身形就嬌小許多,他這麼一穿,腰身倒是無甚不合,但揚袖抬足,極受束縛,動作一大,衣服便被撕開了。正當他到處找到底是哪塊兒裂了時,廟門口傳來一個聲音:「請問……」

  三人循聲望去,只見小螢手中捧著一件疊好的白衣,站在廟門口,怯怯地望著他們。

  她道:「我記得昨晚是在這兒見到你的,就想來看看,會不會還遇到……衣服我洗過的,放這裡。昨天和今天,都多謝你啦。」

  謝憐正要對她笑笑,忽然想起現在他是一副什麼模樣,決定還是不要多說話嚇人了。

  誰知,小螢不但沒被他嚇到,反而往前走了一步,道:「你這是……要是你喜歡,我幫你?」

  「……」謝憐道,「不,姑娘你不要誤會,我並沒有這種愛好。」

  小螢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不嫌棄,我可以幫你。你們……你們是要去抓鬼新郎吧?」

  她的聲音和臉一下子揚了起來,道:「我、我會改衣服,我隨身都帶針線的,哪兒不好我可以改,我還會梳妝打扮,我來幫你!」

  「……」

  兩炷香後,謝憐再次低著頭從殿后出來。

  這次出來,新娘的蓋頭已經蓋好,南風和扶搖似乎本想瞧上一瞧,但最終還是決定,珍惜自己的眼睛。他們尋來的轎子就在廟門口,精心挑選的轎夫也早已等候多時。月黑夜風高,太子殿下便這麼一身新嫁衣,坐上了大紅花喜轎。

  作者有話要說:文案的CR地是艸天日地,文案要和諧,所以不能寫。

  新娘掀起蓋頭的第一眼當然只能給老公看!!!!

  攻出來我會在章節簡介寫的,還希望大家不要急。

7 鬼娶親太子上花轎

  那花轎,通體轎衣皆是大紅綢緞,彩線繡著花好月圓龍鳳呈祥。南風與扶搖兩人一左一右,護行於花轎之側。謝憐端坐轎中,隨轎夫行走,悠悠晃晃。

  八抬大轎的八個轎夫,皆是武藝超群的武官。南風與扶搖為了找武藝高強的轎夫假扮送親隊伍,直接上那位官老爺的宅邸露了一手,言明是要去夜探與君山。那位老爺二話不說便拉了一排人高馬大的武官出來。然而,之所以要找武藝超群的,並不指望他們能幫上忙,只是要他們在凶鬼發難時足夠自保逃跑罷了。

  可事實上,這八名武官心裡還反過來不大看得起他們。他們在府中是一等一的好手,上哪裡不是群雄領袖?這兩名小白臉居然一上來就騎他們頭上,還令他們做轎夫,可以說是非常不快了。主人命令不可不從,強按心中不屑,但心中有氣,難免發作,故意時不時腳下一歪、手上一震,一頂轎子抬得顛顛簸簸。外人看不出來,可坐在轎子裡的人只要稍嬌弱一些,怕是就要吐個昏天黑地了。

  顛著顛著,果然聽到轎子裡的謝憐低低歎了口氣,幾名武官忍不住暗暗得意。

  扶搖在外面涼涼地道:「小姐,你怎麼了?高齡出閣,喜得流淚嗎。」

  確實,新婦出閣,不少都是要在花轎上抹淚啼哭的。謝憐啼笑皆非,開口時卻聲線平和自如,竟沒有一絲被顛來倒去的難受,道:「不是。只是我忽然發現,這送親隊伍裡少了很重要的事物。」

  南風道:「少了什麼?該準備的我們應該都準備了。」

  謝憐笑道:「兩個陪嫁丫鬟。」

  「……」

  外邊兩人不約而同看了一眼對方,不知想像到什麼畫面,俱是一陣惡寒。扶搖道:「你就當家中貧窮,沒錢買丫鬟,湊合著罷。」

  謝憐道:「好罷。」

  轎夫武官們聽他們一番插科打諢,皆是忍俊不禁,這麼一來,心頭不滿之意倒是消散了不少,親近之意略多了幾分,轎子也穩當了起來。謝憐便又靠了回去,正襟危坐,閉目養神。

  誰知,未過多久,一串小兒的笑聲突兀地響起在他耳邊。

  咯咯桀桀,嘻嘻哈哈。

  笑聲如漣漪般在山野之中擴散開來,空靈且詭異。然而,花轎並未停頓,照樣走得穩穩當當。甚至連南風與扶搖都沒出聲,似是沒發現任何異狀。

  謝憐睜開了眼,低聲道:「南風,扶搖。」

  南風在花轎左邊,問:「怎麼了?」

  謝憐道:「有東西來了。」

  此時,這支「送親隊伍」已漸入與君山深處。

  四野愈寂,就連木轎嘎吱作響之聲、踏碎殘枝枯葉之聲、轎夫們的呼吸之聲,在這一派寂靜之中,也顯得略微嘈雜了。

  而那小兒的笑聲,還未消失。時而遠,仿佛在山林的更深處,時而近,仿佛就趴在轎子邊。

  南風神色凝肅道:「我沒聽見任何聲音。」

  扶搖也冷聲道:「我也沒有。」

  其餘的轎夫們,就更不可能有了。

  謝憐道:「那即是說,它是故意只讓我一個人聽見的了。」

  八名武官本來自恃武藝高強,加之覺得鬼新郎娶親並無規律,今夜必定無功而返,並不如何畏懼,但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到了之前那四十名莫名失蹤的送親武官,有幾位的額角微微冒出了冷汗。謝憐覺察到有人腳步凝滯了,道:「別停。裝作什麼事都沒有。」

  南風揮手,示意他們繼續走。謝憐又道:「他在唱歌。」

  扶搖問道:「在唱什麼?」

  細細聽辯那小兒的聲音,謝憐一字一句、一句一頓地道:「新嫁娘,新嫁娘,紅花轎上新嫁娘……」

  在寂夜之中,他這略為遲緩的聲音一清二楚,分明是他在念,但那八名武官卻仿佛聽到了一個童稚的幼兒之聲,正在和他一起唱著這支古怪小謠,心下毛骨悚然。

  謝憐繼續道:「淚汪汪,過山崗,蓋頭下莫……把笑揚……鬼新……鬼新郎嗎?還是什麼?」

  頓了頓,他道:「不行。它一直在笑,我聽不清了。」

  南風皺眉道:「什麼意思?」

  謝憐道:「字面意思。就是讓坐在轎子裡的新娘,只要哭,不要笑。」

  南風道:「我是說這個東西跑來提醒你是什麼意思。」

  扶搖卻永遠有不同意見,道:「它未必就是在提醒,也有可能是故意反其道而行之,其實笑才能安然無恙,但它的目的就是騙人哭。難保以往的新娘不是就這麼上了當的。」

  謝憐道:「扶搖啊,普通的新娘子,在路上聽到這種聲音,怕是嚇都要嚇死了,哪裡還笑得出來。而且,不管我哭還是笑,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扶搖道:「被劫走。」

  謝憐道:「我們今夜出行的目的,不就是這個嗎?」

  扶搖鼻子裡出了一聲,倒也沒再繼續反駁。謝憐道:「還有,有一件事,我覺得必須得告訴你們。」

  南風道:「什麼事?」

  謝憐道:「從上花轎開始起,我就在笑了。」

  「……」

  話音剛落,轎身猛地一沉!

  外面八名武官忽然一陣騷亂,花轎徹底停了下來,南風喝道:「都別慌!」

  謝憐微一揚首,道:「怎麼了?」

  扶搖淡淡地道:「沒怎麼。遇上一群畜生罷了。」

  他剛答完,謝憐便聽到一陣淒厲的狼嚎之聲劃破夜空。

  狼群攔道!

  謝憐怎麼想也覺得不太正常,道:「問一句,與君山裡經常有狼群出沒嗎?」

  一名武官轎夫在外答道:「從沒聽說過!這怎麼會是與君山!」

  謝憐挑挑眉,道:「嗯,那我們就是來對地方了。」

  荒山狼群而已,奈何不了南風與扶搖,也奈何不了那群常年刀尖上爬模滾打的武官,只是他們方才都在琢磨那鬼裡鬼氣的歌謠,這才猝不及防驚了一遭。黑夜的野林中亮起一對對綠幽幽的狼眼,一匹又一匹的餓狼從森林中緩緩走出,包圍過來。但這看得到打得著的野獸,跟那聽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一比,那可是強得多了,於是眾人紛紛摩拳擦掌,準備展開身手大殺一場。然而,好戲還在後頭。緊跟著它們的步伐,沙沙、簌簌,一陣似獸非獸,似人非人的怪異之聲響起。

  一名武官驚道:「這……這是什麼!這是什麼東西!!!」

  南風也罵了一聲。謝憐心知有異變突生,想站起身來,道:「又怎麼了?」

  南風馬上道:「你別出來!」

  謝憐方一舉手,轎身猛地一震,似乎有什麼扒在了轎門上。他頭不低,目光微微下斂,從蓋頭下的縫隙裡,看到了一個東西黑色的後腦。

  它竟是爬進轎子裡來了!

  那東西一頭撞進了轎門,卻又猛地被外面的人一把拖了出去。南風在轎子前罵道:「他媽的,是鄙奴!」

  一聽是鄙奴,謝憐就知道,這下可麻煩了。

  在靈文殿的判定中,鄙奴是一種連「惡」評都不配得到的東西。

  據說,鄙奴最初是人,但現在看,就算是人,那也是畸形人。它有頭有臉,但模糊不清;它有手有腳,但無力直行;它有口有牙,但咬半天都咬不死人。可是,若讓大家選,大家是寧可遇上更可怕的「惡」或者「厲」,都不想遇上它。

  因為,鄙奴往往是和別的妖魔鬼怪一起配合出現的。獵物正在和敵人戰鬥,它便突然冒出,用它糾纏不休的手腳,黏黏糊糊的體液,還有前赴後繼的夥伴,牛皮糖一樣纏住獵物。儘管它戰鬥力低下,但因為它生命力極其頑強,並且往往成群結隊出現,你怎麼都沒辦法甩開它們,也很難迅速殺光它們。漸漸地,便會被它耗乾力氣,被它絆倒,總有那麼一瞬大意,會被伺機的敵人得手。

  而在獵物被別的妖魔鬼怪殺死後,鄙奴便會撿一點被對方吃剩的殘肢斷臂,吃得津津有味,啃得坑坑窪窪。

  這實在是一種非常噁心的東西。若是上天庭的神官,靈光一放武器一祭,自然能嚇得它們避退三舍,可是對中天庭的小神官們來說,這東西就難纏得很了。扶搖遠遠嫌惡地道:「我,最恨,這東西!靈文殿,沒說過有這個?」

  謝憐道:「沒有。」

  扶搖道:「要他何用!」

  謝憐問:「來了多少只?」

  南風道:「一百多隻,可能更多!你別出來!」

  鄙奴這種東西,愈多愈強,超過十隻便很難對付了。一百多隻?活活拖死他們都綽綽有餘。它一般喜歡住在人口繁多之處,萬萬沒想到一座與君山裡便會有這麼多隻。謝憐略一思忖,微微抬臂,露出了小半截纏著繃帶的手腕。

  他道:「去吧。」

  此二字一出,那白綾忽的自動從他手腕上滑落,若有生命一般,從花轎的簾子出飛了出去。

  謝憐端坐轎中,溫聲道:「絞殺。」

  黑夜之中,忽有一道白影毒蛇一般遊了出來。

  那白綾偽作繃帶纏在謝憐手上時看起來最多不過幾尺,可這麼似鬼魅的閃電飛梭在廝殺的眾人間時,卻仿佛無窮無盡。只聽「喀喀」、「哢哢」一連串間隙不留的脆響,數十隻野狼、鄙奴,瞬息之間便被它絞斷了脖子!

  纏著南風的六隻鄙奴頃刻斃命倒地,他一掌劈飛一隻野狼,卻分毫沒有脫險的輕鬆,不可置信地沖著轎子道:「那是什麼東西!?你不是沒有法力不能驅使法寶嗎?!」

  謝憐道:「凡事總有例外……」

  南風怒極,一掌拍上轎門:「謝憐!你說清楚,那究竟什麼東西?!是不是……」

  他這一掌,拍得整個轎子幾乎散架,謝憐不得不舉手扶門,微微一怔,南風這兩句的語氣,竟是令他想起了以前風信生氣時的模樣。南風還待再說,忽的遠處傳來武官們的慘叫。扶搖冷聲道:「有什麼話先打退了這波再說!」

  南風無法,只得前去救場。謝憐迅速回過神,道:「南風扶搖,你們先走。」

  南風回頭:「什麼?」

  謝憐道:「你們圍著轎子就會一直有東西來,打不完的,先帶人走。我留下來會會那位新郎。」

  南風又要罵了:「你一個人……」扶搖那邊卻冷冷地道:「他反正能驅使那綾,一時半會兒出不了什麼事。你有空拉拉扯扯,不如先安頓了這群再回來幫忙。我先走了。」

  他倒瀟灑乾脆,說走就走,片刻也不拖遝。南風一咬牙,心知他所言非虛,也對剩下的幾名武官道:「先跟我來!」

  果然,離了花轎,那狼群與鄙奴們雖然還糾纏不休,但再也沒有新的一波加入圍攻。兩人各護四名武官,路上邊打扶搖邊恨聲道:「豈有此理,若非我……」

  言盡於此,兩人對視一眼,俱是目光詭異。扶搖咽了話,轉開頭,二人暫且都收住不提,繼續匆匆行進。

  花轎四周,屍橫滿地。

  若邪綾已將撲上來的狼群與鄙奴們盡數絞殺,飛了回來,自動柔順地纏回了他的手腕。謝憐靜靜坐於轎中,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沙沙作響的樹海包圍著。

  忽然之間,萬籟俱靜。

  風聲,林海聲,魔物嘶吼聲,刹那全數陷入一片死寂,仿佛在忌憚著什麼東西。

  然後,他聽見了很輕的兩聲笑。

  像是個年輕的男人,又像是個少年。

  謝憐端坐不語。

  若邪綾在他手上靜靜纏捲著,蓄勢待發。只要來人流露出一絲殺氣,它便會立刻瘋狂地十倍反擊回去。

  誰知,他沒等到突如其來的發難和殺意,卻是等到了別的東西。

  花轎的簾子被微微挑起,透過鮮紅蓋頭下的縫隙,謝憐看到,來人對他伸出了一隻手。

  指節明晰。第三指系著一道紅線,在修長而蒼白的手上,仿佛一縷明豔的緣結。

  作者有話要說:若邪(ye)綾。

8 鬼娶親太子上花轎

  給,或是不給?

  謝憐不動聲色,尚未考慮好,是該繼續這般我自巋然八風不動地坐下去,還是該佯作驚慌失措的新嫁娘怯怯地往後躲去,那只手的主人卻頗有耐心,也頗有風度,他不動,他也不動,似乎就這麼等著他的答覆。

  半晌,鬼使神差地,謝憐伸出了手。

  他站起身來,要去撩開簾子下轎,對方卻已先一步,為他挑起了紅簾。來人握住了他的手,卻並未握得太緊,仿佛是怕捏痛了他,竟是給人一種小心翼翼的錯覺。

  謝憐低著頭,由他牽著,慢慢出了轎子,眼下瞥見腳下橫著一匹被若邪綾絞死的狼屍,心念微轉,腳下微微一絆,一聲驚喘,向前倒去。

  來人立刻反手一扶,接住了他。

  這一扶,謝憐也是反手一握,只覺摸到了什麼冷冰冰的事物,原來,來人手上戴著一雙銀護腕。

  這護腕華麗精緻,花紋古拙,其上雕著楓葉、蝴蝶、猙獰的猛獸,頗為神秘,也不似中原之物,倒像是異族的古物。堪堪扣住這人手腕,顯得精煉俐落。

  冰冷的銀,蒼白的手,毫無生氣,卻有幾分殺氣與邪氣。

  他那一摔乃是裝模作樣,有心試探,若邪綾一直都在喜服寬大的袖子下緩緩纏繞著,蓄勢待發。然而,來人卻只是牽著他手,引著他往前走。

  謝憐一來蓋著蓋頭識路不清,二來有心拖延時間,因此,故意走得極慢,而對方竟也配合著他的步伐,走得極慢,另一隻手還不時過來牽一牽他,仿佛是怕他再摔倒。儘管謝憐心中是十二萬分的警惕,被這般對待,也忍不住想:「若這當真是一位新郎,倒也真是溫柔體貼到極致了。」

  這時,他忽然聽到了一個極為輕靈的叮叮之聲。兩人每走一步,那聲音便清淩淩地響一響。正當他在琢磨這是什麼聲音時,四下忽然傳來陣陣野獸壓抑的低哮。

  野狼!

  謝憐身形微動,若邪綾忽地在他腕上一收。

  誰知,他還沒有任何動作,那牽著他的人卻在他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仿佛是在安撫,讓他不要擔心。這兩下,輕得簡直可以說是溫柔了,謝憐微微一怔,而那陣陣低哮已經壓了下去。再一細聽,他忽然發現,這些野狼,並不是在低哮,而是在嗚咽。

  那分明是一種野獸恐懼到了極致、動彈不得、垂死掙扎時的嗚咽。

  他對來者何人的好奇,愈加強烈了。直想掀了蓋頭,看一眼再說,可也心知如此不妥,只能透過紅蓋頭下方的縫隙,管中窺豹。所見的,是一片紅衣的下擺。而紅衣之下,一雙黑皮靴,正在不緊不慢地走著。

  那雙小黑皮靴收得緊緊,往上是一雙修長筆直的小腿,走起路來,煞是好看。黑靴側面掛著兩條細碎的銀鏈,每走一步,銀鏈搖動,發出清脆的叮叮聲響,煞是好聽。

  這腳步漫不經心,帶著輕快,更像是個少年。然而,他每一步卻都又成竹在胸,好像沒有任何人能阻礙他的步伐。誰若敢擋他的路,誰就等著被他碾得粉碎。如此,倒是教謝憐說不準,這到底是位什麼樣的人物了。

  正當他兀自思量之際,忽然,地上一樣白森森的東西闖入了他的眼簾。

  那是一顆頭骨蓋。

  謝憐腳下凝滯了片刻。

  他一眼便看出來,這顆頭骨的擺放方式有問題。這分明是某個陣法的一角,若是觸動了它,怕是整個陣法都會瞬間向這一點發動攻擊。但看那少年步伐,似乎壓根沒注意到那裡有個東西。他正在想要不要出聲提醒,只聞「喀啦」一聲慘不忍聽的脆響,就見這少年一腳下去,頃刻便把這顆頭骨蓋踩得粉碎。

  然後,他仿佛什麼都沒感覺到一般,漠然地踩著這堆齏粉走過去了。

  謝憐:「……」

  他居然,就這麼一腳,把整個陣法,踩成了一堆廢粉……

  這時,那少年腳下一頓。謝憐心中一動,心想他是不是該有所動作了,那少年卻只停留了片刻,便繼續引他前行。走了兩步,上方忽然一陣「滴滴答答」之聲,仿佛點點雨珠打在傘面之上。原來,方才,那少年是撐起了一把傘,擋在二人頭上。

  雖然不合時宜,謝憐心中也忍不住贊了一聲他真體貼,但心裡還是頗為奇怪:「下雨了嗎?」

  魆魆黑山,莽莽野林。遠遠群山深處,狼群對月長嗥。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在山中進行了一場廝殺,冷冷的空氣中,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斯情斯景,詭魅至極。但那少年一手牽他,一手撐傘,緩緩前行,卻是無端一派妖豔的風月無邊,款款繾綣。

  那陣奇異的雨來得奇,去得也奇,不一會兒,那雨珠打傘的滴滴之音便消失了。而那少年也駐足立定,似乎收起了傘,同時,終於收了手,向他走近了一步。

  一路上牽著他的那只手,輕輕執了這蓋頭的一角,緩緩向上挑起。

  謝憐一路上都在等這一刻,定定不動,看著面前纏綿的紅幕慢慢地向上揭開——

  綾動!

  並非是那少年動了殺氣,而是必須先發制人,制住再說!

  誰知,若邪綾飛出,帶起一片橫風,那鮮紅蓋頭離了那少年的手,飛起又落下,謝憐只來得及看到一個紅衣少年的殘影,若邪綾便穿了過去。

  那少年竟是破碎為千隻銀蝶,散成了一陣銀光閃閃的絢爛星風。

  雖說還是不合時宜,但謝憐退開兩步後,也忍不住心頭驚歎,這景象,實在是美得如夢似幻。這時,一隻銀蝶幽幽從他眼前飛過,他還待再看仔細些,那只銀蝶卻是繞著他飛了兩圈,這便匯入蝶風之中,一齊化為漫天銀光的一部分,振翅向夜空飛去。

  好一會兒,謝憐才回過神來,心想:「這少年到底是不是鬼新郎?」

  依他看來,總覺得不太像。若是,與君山裡的狼群應當就是他下屬,見了他又何至於害怕成那副模樣?而且路上那陣法也應該是鬼新郎布下的,他卻隨隨便便就……踩爛了。

  可若不是,這少年又為何會來劫花轎?

  越思量越覺奇怪,謝憐把若邪綾往肩上一甩,心想:「算了,也有可能只是個剛好過路的。還是暫且擱一擱,正事要緊。」四下一望,卻是「咦」了一聲。原來,不遠處竟是有一座建築,沉沉地立在那裡。

  既然那少年把他帶到這裡來了,這建築又被煞費苦心藏在迷陣之中,那就是非得進去看看不可了。

  謝憐走了幾步,忽然頓住,想想,又折回,撿起地上的蓋頭拍了拍,拿在手裡,這才繼續朝那邊走去。

  這建築紅牆高院,磚石木瓦略顯斑駁,竟像是一座有好些年頭的城隍廟,而且依照謝憐的經驗來看,這形制多半是一座武神廟。果不其然,他一抬頭,便看到大門頂上三個金剛鐵骨的大字:

  「明光殿」!

  北方武神明光將軍,也就是上次靈文在通靈陣裡說,在北方香火很旺的那位裴將軍。難怪他們之前在附近沒找到明光殿,卻找到了南陽廟,原來,這裡的明光廟在與君山裡,卻早就被一道迷陣封鎖住了。莫非這鬼新郎與明光將軍有何聯繫?

  不過,這位明光將軍,可謂是一位春風得意、炙手可熱的大神官,而且在北方的地位也很穩,謝憐個人並不覺得這樣的神官會願意與鬼新郎這種凶物有何牽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倒楣地被凶物鴆占鵲巢,也並非奇事。事實到底如何,還是看看再說。

  他走上前去,廟門關著,卻沒上鎖,一推便開。推開後,一股奇怪的氣味撲面而來。

  不是多年無人的灰氣,而是一股淡淡的腐臭味。

  謝憐反手掩上大門,讓它看起來像是原來沒人進來過的樣子,邁入廟中。大殿中央供著一尊武神像,自然是那位北方武神明光將軍。許多人形的東西,比如雕像,人偶,畫像,都容易沾染邪氣,於是,謝憐首先就上去仔細察看這尊武神像。

  看了半天,結論是:這神像塑得極好。執寶劍,佩玉帶。面貌英俊,氣宇軒昂。沒有問題,腐臭味也不是從神像身上傳來的,於是,謝憐便不管他了,往大殿後方轉去。

  這一轉,謝憐整個人一定,瞳孔瞬間收縮。

  一群身穿大紅嫁衣、蓋著蓋頭的女子,直挺挺地站立在他面前。

  那股淡淡的腐臭之味,正是從這些嫁衣女子身上散發出來的。

  謝憐很快定了心神,一個一個地數過去,一,二,三,四……一直數到了十七。

  正是那在與君山一帶失蹤的十七位新娘!

  有的新娘嫁衣紅色已褪,十分陳舊破損,應該是較早失蹤的新娘。而有的新娘嫁衣還嶄新,樣式也新,身上陳年腐屍的氣味也極淡極淡,應該是最近失蹤的。謝憐略一思索,揭開了一名新娘的蓋頭。

  鮮紅蓋頭下是一張慘白的臉,白得有點微微發綠,被黯淡的月光一照,甚是恐怖。而最恐怖的,是這女子去死的面容已然肌肉扭曲,但在這扭曲的臉上,還掛著一個僵硬的微笑。

  謝憐再揭下一名女子的蓋頭,也是同樣的嘴角上揚。

  這滿屋子的死人,竟然都身穿喜服,面帶微笑。

  謝憐耳邊似乎又響起了那小兒所唱的詭異歌謠:「新嫁娘,新嫁娘,紅花轎上新嫁娘……淚汪汪,過山崗,蓋頭下莫把笑揚……」

  突然,他聽到廟外傳來一陣奇怪的聲音。

  當真是極為奇怪的聲音。奇怪到難以形容,像是兩根用厚布包裹住的棍子,在地上猛地咚咚敲打,又像是掛著什麼重物,在地上艱難地拖行。這聲音由遠到近,來得極快,須臾便到了明光廟的門口。只聽「吱呀——」,長長一聲,明光廟的大門被推開了。

  不管來的是個人還是個什麼東西,多半就是那鬼新郎。而現在,它已經回來了!

  這殿后無處脫身,也無處躲藏,謝憐只思考了一瞬,看到這一排新娘,立即重新蓋上蓋頭,自己站了進去,一動不動。

  若是只有三四五六具屍體站在這裡,那自然是一眼便能看穿數目不對,可現在這裡有十七具新娘的屍體,除非像他方才那樣一個一個地數過去,否則根本很難立刻發覺有人混進去了。

  他剛剛站進去,便聽那怪聲「咚咚」、「咚咚」,「走」了進來。

  謝憐一邊立定不動,一邊思索:「這究竟什麼聲音?聽長短停頓,有點像腳步聲,可有什麼東西的腳步聲是這樣的?這也絕對不是方才帶我來的那少年,他可是從容愜意得很,走路還帶叮鈴鈴的響兒。」

  忽然,他想到一事,心猛地一緊:「不妙,高矮不對!」

  這些屍體均是女子,可他卻是個貨真價實的男子,天生便比女子要長出一截。雖然一眼看不出來多了個人,但一群屍體裡有一個人特別高,卻是能一眼就看出來的!

  但,再轉念一想,謝憐又迅速鎮定下來。他的確是高,可那少女小螢只是簡單給他束了髮,並未做多,而這些新娘個個盛裝打扮,髮髻高得沖天,還有的戴了鳳冠,腦袋上高高頂起一大塊,有的加起來恐怕不比他矮,就算他高,應當也不算十分惹眼。

  正這麼想,他又聽到了「刷啦」的一聲,距離他兩丈遠。

  過得片刻,又是「刷啦」一聲,這一次,離他又近了一點。

  謝憐反應過來這鬼新郎在幹什麼了。

  它在一個一個地掀開新娘的蓋頭,一個一個地查看屍體的臉!

  「砰!」

  此時不擊,更待何時?若邪綾猛地飛出,正正打中了那鬼新郎。

  只聽一聲巨響,黑霧撲面。謝憐不知妖霧有毒沒有,他並無靈光護體,立即屏息掩住口鼻,同時催動若邪綾舞出流風,驅散黑霧。只聽「咚咚」、「咚咚」!謝憐眯眼,看到一個矮小的黑影在廟門口一晃而過。廟門大開,一團黑霧滾滾地朝樹林襲去。

  謝憐當機立斷,立即追出。誰知,他追了沒幾步,樹林裡竟是火光沖天,遠遠傳來一陣喊打喊殺之聲:「沖啊——!」

  一個小青年的聲音格外嘹亮:「抓醜八怪,為民除害!抓醜八怪,為民除害!賞金大家平分!」正是那小彭頭。謝憐心裡叫苦,這群人說要上山,竟然就真的上山了,本來有一個陣法罩著找不到也就罷了,可方才陣法被那少年一腳踩得稀巴爛,他們瞎貓碰上死耗子,竟然真的找來了。再一看,他們來的方向,剛好是那鬼新郎逃跑的方向!

  謝憐提著若邪綾便沖了過去,喝道:「站住別動!」眾人俱是一愣。他還要說話,便聽小彭頭熱切地問道:「姑娘!你是被那鬼新郎擄進山裡的吧?你叫什麼名字?我們是來救你的,你可以放心了!」

  謝憐一怔,心中好笑,這才想起他還一身女裝。南陽廟中沒有鏡子,他也不知自己現在是什麼模樣,但看反應,小螢姑娘的手應當是很巧的,這群人一驚之下,竟是把他當成真的新嫁娘了,這小彭頭大概還指望著他是那第十七位新娘,好去領那懸賞。無論如何,這情形不能讓這幫村民們亂跑,但他又不能保證鬼新郎沒有繼續往前逃。恰好此時,兩名黑衣少年趕了過來,謝憐立刻喚道:「南風扶搖,快來助我!」

  誰知,這二人循聲望來,卻是齊齊一怔,齊齊倒退兩步,謝憐問了好幾句才反應過來。謝憐道:「你們從那邊過來的?路上可遇到什麼東西?」

  南風道:「不曾!」

  謝憐道:「好。扶搖,你現在立刻順這條路搜下去,四周都搜一圈,確保鬼新郎沒在逃。」

  扶搖聽了,轉身便走。謝憐又道:「南風,你守住這裡,確保一個人都不能走。若是扶搖沒在山裡找到那鬼新郎,那它現在就一定在這群人裡面!」

  聞言,眾大漢譁然。小彭頭也看出他不是女子了,第一個跳起來:「一個都不能走?你憑什麼!還有沒有王法了。大傢伙兒咱們別聽他們的……」

  他這一蹦尚未落地,南風一掌劈出,一棵一人環抱的大樹應聲折斷倒地。眾人立刻想起來了,這少年一言不合就劈東西,若是給他當柱子劈了,賠錢也沒用了,都不說話了。小彭頭又道:「你說鬼新郎在我們裡面就在我們裡面?咱們這裡每一個人都是有名有姓的,不信你用火把照大家的臉,一個一個看!」

  謝憐道:「南風。」

  南風拿過小彭頭手裡火把,舉著一個一個照過去。每一張臉上都滿頭大汗,或緊張,或茫然,或興奮,個個生動至極。謝憐看不出所以然來,走到眾人之前,道:「各位,方才冒犯多有得罪,但我打傷了那鬼新郎,它逃跑了,絕對走不遠。我這兩位小朋友來時路上沒碰到它,只怕這東西會混在你們裡面。還勞煩你們相互彼此之間仔細看一看,看清楚每個人的臉,看看有沒有一個你們都不認識的人混在裡面。」

  眾人一聽說那鬼新郎可能就混在自己這群人之中,也是毛骨悚然,不敢大意,面面相覷,你看我、我看你起來。看了半天,忽然有人怪叫:「你怎麼在這裡?」

  謝憐眉心一跳,搶過去道:「誰?」

  小彭頭搶了別人的火把,往一個角落一照,道:「這個醜八怪!」

  他指著的,竟是小螢。小螢那張鼻歪眼斜的臉在火光下顯得有些扭曲,似乎受不了這樣被暴露在亮處,舉手擋臉,道:「我……我只是不放心,想上來看看……」

  看她驚恐萬狀,謝憐拿走了小彭頭手裡火把,對眾人道:「各位如何?」

  一群人紛紛搖頭,道:「沒有不認識的人。」「都見過。」

  南風道:「他會不會附在誰身上?」

  謝憐沉吟片刻,道:「應該不會,那是個實心的。」

  南風道:「但既已是『凶』,能不能變換形態,不好說。」

  他們這邊猶疑,小彭頭又是第一個叫:「鬼新郎不在咱們裡面,你們看清楚了吧?看清楚了還不放了我們!」

  眾人稀稀拉拉附和,謝憐掃了他們一眼,道:「還請各位都先待在這間明光廟前,不要離開半步。」

  眾人又要抱怨,看到南風神色冷峻,又不敢了。這時,扶搖也回來了,道:「附近沒有。」

  望著明光廟前這一片黑壓壓的人頭,謝憐緩緩地道:「那,它現在就一定在這群人裡面了。」

  作者有話要說:牽著我們殿下走了一路的當然是攻!暫時不給看臉,也不劇透攻的身份,但是可以劇透攻不是蝴蝶精!

  大家也可以猜猜鬼新郎是誰或者躲在哪裡,我也可以劇透:廟裡面的那個神像是無辜的!!!

9 山鎖古廟倒掛屍林

  扶搖注意到有個小螢縮在人群裡,皺眉道:「怎麼這裡還有女人?」

  他語氣雖不火爆,但也無甚善意,小螢聽了低下了頭。謝憐道:「她怕出事,上來看看。」

  扶搖問旁人:「你們是跟她一起上來的嗎?」

  眾人先是猶疑,後道:「不記得了。」「說不清。」「不對,我們上來的時候沒有她吧!」「我反正沒看到。」「我也沒看到。」

  小螢忙道:「因為我是偷偷跟來的……」小彭頭立馬道:「你為什麼要偷偷跟上來?你是不是心虛?你是不是鬼新郎假扮的?」

  此言一出,小螢四周霎時空出了一大片,她手忙腳亂地擺手,道:「不是……不是,我是小螢,我是真的!」她對謝憐道:「公子,我們才見過的!我給你上胭脂,給你梳妝打扮過的……」

  謝憐:「……」

  眾人都盯過來看他,有人開始竊竊私語,他零星聽見了「喜好」「異於常人」「不敢相信」等字眼,咳了兩聲,道:「這,任務需求。任務需求。南風扶搖,你們……」

  他一轉頭,這才發覺,南風與扶搖也一直目光詭異地盯著他,而且腳下很克制地與他拉開了一點距離。

  謝憐被他們這種目光看得渾身毛毛,道:「……你們有沒有什麼想說的。」

  他哪裡知道,姑娘家的點妝筆是何等鬼斧神工,直教他修眉化秀眉,面若敷玉粉,胭脂點絳唇。若是不開口,那就是個溫柔婉轉的美貌大姑娘。導致這兩人看著他就心頭巨震,難以置信,懷疑人生,渾身不自在。臉還是那張臉,但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跟什麼人說話了。扶搖問南風:「你有什麼想說的。」

  南風馬上搖頭:「我沒什麼想說的。」

  「……」謝憐道,「你們還是說點什麼罷。」

  這時,人群中道:「咦?這是間明光廟?」「這山裡居然還有一間明光廟?稀奇了,我還從沒見過。」

  眾人紛紛看起了稀奇。謝憐卻忽道:「對,明光廟。」

  南風聽出他語氣有異,道:「怎麼了?」

  謝憐道:「北方明明是明光將軍的地盤,他香火又不是不旺,法力也不是不強,但是,為什麼與君山山下卻只有南陽廟?」

  那官老爺向神武大帝祈福,倒是很好理解,因為神武大帝乃千年第一武神,地位高於明光將軍,自然是越往上頭求越保險。可明光將軍與南陽將軍地位平等,相差無幾,真要論起來,這位明光將軍可是有九千宮觀的,比南陽還多一千,實在想不出來,為何非要捨近求遠。他又道:「照理說,就算與君山裡的這一間明光廟被那鬼新郎鳩占鵲巢,旁人找不到它,但明明可以再建一間明光廟,為什麼卻要建別的武神廟?」

  扶搖了悟,道:「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謝憐道:「是,一定有別的原因,讓與君山一帶的人選擇再也不建明光廟。你們誰再借我點法力,我怕是得去問問……」

  這時,有人嚷嚷道:「好多新娘啊!」

  一聽這聲音是從廟裡傳來的,謝憐猛地轉身。他讓這群人好好待在廟前的空地上,他們竟是置若罔聞,跑進廟裡了!

  南風喝道:「情況危險,不要亂跑!」

  那小彭頭卻道:「大傢伙兒別聽他們的,他們不敢動咱們的!咱們是良民,他們還敢真殺了不成?大家都起來,起來起來!」

  他竟是吃准了這三人不會當真把他們攔腰打折,肆無忌憚起來了。南風指節哢哢作響,看樣子在憋罵。可身為南陽殿的殿中武官,他還真不能隨意打折哪個凡人的手腳,教哪個監察的神官發現了去告上一狀,那可是不好玩兒的。小彭頭又嘿嘿冷笑:「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們打什麼主意。不就是想騙我們不動,獨佔功勞,好自個兒去拿懸賞?」

  他如此煽動,竟有半數的人都蠢蠢欲動起來,跟著他跑進了廟裡。扶搖拂袖漠然道:「隨他們去吧。這群刁民。」竟是厭惡至極,不想管了。而明光廟中,又是一聲慘叫:「這些都是死人啊!」

  小彭頭也大驚,道:「都死了?!」「都死了!」「邪門兒了,怎麼這個像是死了幾十年還沒爛??」沒兩下,他馬上又想開了:「死了也沒事。把新娘子的屍體運下山去,她們家裡人還不得出錢買?」

  謝憐目光漸漸沉了下來。而眾人一想,是這個道理。有人唏噓,有人嘀咕,有人又高興起來。謝憐站到廟門口,道:「各位還是先出來吧。這殿后常年無風屍氣沉澱,尋常人吸入體內是要出事的。」

  這話聽起來很有道理,眾人正不知該不該聽,小螢小聲道:「大家不要這樣了吧?這裡這麼危險,要不還是先聽這位公子的,出去坐好吧……」

  可這群人連謝憐幾人的話都不聽,哪裡會聽她的?沒人理。小螢也不氣餒,又說了幾遍。小彭頭還教他們:「大傢伙兒緊著新鮮的屍體挑,太老的屍體她們家裡人都不知道在不在世上了,就別費那個勁扛下去了。」居然還有幾人誇他精明能幹。謝憐聽了真是哭笑不得,見有人動手動腳,道:「別揭蓋頭!那蓋頭能阻隔屍氣和陽氣。你們人多陽氣太旺,若是給它們吸進去,難保不會發生點什麼。」

  然而,一群人為了挑新鮮的屍體,早把蓋頭都掀了個七七八八。謝憐與來到門口的南風對視一眼,搖了搖頭,知道攔不住這群人,畢竟又不能把他們打得口吐鮮血動彈不得,如此萬一待會兒有什麼事豈不是教他們沒法逃跑?也是很無奈。這時,有個大漢掀開了一名新娘的蓋頭,道:「我的媽呀,這個小娘真是美得上天了!」

  眾人紛紛圍了過來,道:「這門兒都沒過吧,就這樣死了真是可惜了。」「衣服是破了點,但就數這個最美!」

  這名新娘子大抵是死得不久,臉上肌膚還頗有彈性,有人道:「敢不敢摸兩把?」小彭頭道:「有什麼不敢?」說著就在那屍體臉上擰了兩把,只覺滑溜滑溜的叫人心癢難耐,還待再摸,謝憐實在看不下去了,正要制止,小螢卻已沖了過來,道:「不要這樣!」

  小彭頭反手就是一推,道:「別妨礙大老爺們辦事!」

  小螢卻又爬了起來,道:「你們這樣真是要遭天譴啊!」

  小彭頭火了,道:「他媽的,你這醜八怪真是人醜事多!」

  他罵著便要去踹人,謝憐一手提了小螢後領,輕輕一拎便把她拎開了。誰知,只聽「咚」的一聲,小彭頭大叫一聲,道:「誰砸我!」

  謝憐回頭一看,他竟是頭破血流,腦袋上被砸出一個大洞,地上掉著一塊沾血的石頭。小螢一愣,忙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害怕,不小心丟的……」

  然而,就算她搶著承認,也不會有人相信了。因為,方向根本不對。這石塊是從小彭頭身後的一扇窗戶外丟進來的。方才小彭頭一叫,眾人便往那個方向望去,恰好看到一個人影在窗外一晃而過。

  小彭頭怪叫道:「是他!就是那個臉上纏著繃帶的醜八怪!」

  謝憐把小螢往南風手上一塞,兩步邁上,右手在窗櫺上輕輕一撐,翻了過去,朝樹林中追去。另外也有幾個膽大想拿懸賞的也跟著他跳出窗外。可追到樹林邊緣,謝憐忽然聞到一陣血腥之氣,覺察不對,心中警惕,猛地刹步,道:「別進去!」

  他已出聲提醒,那幾人卻心想你不追正好我追,腳下竟是不停,直沖進樹林中。原本聚在廟內的眾人也湧了出來,看謝憐停在樹林邊緣,膽子沒那麼大的便也跟著圍觀。沒過多久,只聽幾聲慘叫,樹林裡跌跌撞撞走出幾個黑影,正是方才率先沖進去的幾人。這幾個黑影歪歪倒倒走出樹林,走到月光之下,眾人一看,登時魂飛魄散。

  進去時還是個活人,怎麼出來時就變成了血人?

  這幾人從臉到身上衣服,全都是斑斑血跡,血如泉湧。一個人若是留了這麼多血,那是決計活不成的。然而,他們還在一步一步朝這邊走過來,眾人嚇得齊刷刷往後退,一直退到謝憐身後,謝憐舉手,道:「鎮定。血不是他們的。」

  果然,那幾人道:「是啊!血不是我們的,是……是……」

  滿臉的血也掩蓋不住他們臉上驚恐萬狀之色,一群人順著他們的目光朝樹林中望去。黑漆漆的,瞧不清楚樹林裡面到底有什麼,謝憐拿過一支火把,往前走了幾步,舉著向前探去。黑暗裡,有什麼東西滴到了火把之上,發出「滋滋」聲響。他看了一眼火把,目光往上移去,定定片刻,揚手將火把一拋。

  儘管被拋起的那支火把只將上空照亮了一瞬,但所有人還是都看清楚了,樹林的上方有什麼。

  長長的黑髮,慘白的臉孔,破爛的武官服,以及懸在空中來回晃動的手臂。

  四十多個男人的屍體,高高低低,搖搖擺擺,倒掛在樹上。那鮮血不知流了多久,竟是還未乾涸,滴滴答答,形成一派倒掛屍林、血雨下落的恐怖景象。

  外面這群人雖都是身強力壯的大漢,但哪裡見過這樣的陣仗?竟是全都嚇得呆了,鴉雀無聲。而南風和扶搖過來看到了這幅景象,皆是神色一凝。

  片刻,南風道:「青鬼。」

  扶搖道:「的確,是他最愛的把戲。」

  南風對謝憐道:「不要過去。是他的話,有點麻煩了。」

  謝憐回頭問:「你們說的是誰?」

  南風道:「一個『近絕』。」

  謝憐納悶道:「什麼叫近絕,接近絕嗎?」

  扶搖道:「不錯。『近絕』青鬼,就是一個在靈文殿裡,被評價為境界很接近『絕』的凶物。他十分喜歡這種倒掛屍林的遊戲,可謂是聲名在外。」

  謝憐心道:「這可真是沒必要。是絕便是絕,不是便不是。就像只存在『飛升了』和『沒有飛升』,並不存在『接近飛升』和『快要飛升』。加了個『近』字,反倒有點教人尷尬了。」

  他又想起那少年牽著他一路前行時,曾有一陣雨打傘面之聲。莫非他撐傘,便是為了替他擋下這一陣屍林血雨?當下輕輕「啊」了一聲。那兩人立刻問道:「怎麼了?」

  他便把自己在花轎上遇到一個少年,那少年又是如何把他帶到這裡來的簡略說了。末了,扶搖將信將疑道:「這山中迷陣我上來時便覺察到了,兇險得很,他就這麼隨手便破了?」

  謝憐心想:「根本不是隨手。他就隨隨便便踩了一腳,放都沒放在眼裡。」道:「不錯。你們說的這位『近絕』青鬼,會不會就是他?」

  南風略一思索,道:「我沒見過青鬼,沒法說。你見到的這個少年有什麼特徵沒有?」

  謝憐道:「銀蝶。」

  方才南風與扶搖看到倒掛屍林的景象時,表現完全可說是鎮定。而此言一出,謝憐則清晰地看到,他們臉上的神色都瞬間變了。

  扶搖不可置信道:「你說什麼?銀蝶?什麼樣的銀蝶?」

  謝憐覺察到,他大概是說了什麼非同小可的話,道:「似銀又似水晶,不似活物。不過,瞧著挺漂亮的。」

  他看到南風扶搖兩人對視一眼,臉色皆是極為難看,幾乎是發青了。

  半晌,扶搖才沉聲道:「走。馬上走。」

  謝憐道:「這邊鬼新郎尚未解決,如何能走?」

  扶搖道:「解決?」

  他回過身來,冷笑道:「看來你真是在人間耽擱太久了。這鬼新郎,不過是一個『凶』;就算是這倒掛屍林的青鬼,雖然令人頭痛,但也不過是個『近絕』。」

  再一頓,他陡轉厲聲:「可你知道,那銀蝶的主人是何等來頭嗎?」

  謝憐如實道:「不知道。」

  「……」扶搖生硬地道:「不知道眼下也沒空講了。總之不是你能對付得了的,你還是趕緊先回天界搬救兵去吧。」

  謝憐道:「那你先回去吧。」

  「你……」

  謝憐道:「那銀蝶的主人並未流露惡意。而若他藏有惡意,又真像你說的那麼可怕,與君山方圓數里恐怕都難逃他手,這個時候就更得有個人守在這兒了。所以不如你先回去,看看能不能幫我搬個救兵。」

  他看出扶搖並不想留在這裡對付這許多麻煩事物,既然如此,那便決不能勉強。扶搖這人就是十分乾脆,拂袖而去,竟是當真自己先走了。謝憐轉向南風,還要再開口仔細詢問那少年的事,人群卻又是一陣騷動,有人道:「抓住了!抓住了!」

  這下謝憐也沒空問了,道:「抓住什麼了?」

  樹林中又走出兩個血淋淋的身影,一個是個大漢,方才率先沖進樹林裡的有他一個,竟是沒被那陣屍林血雨嚇退,真稱得上是大膽了。另一個,就是他手裡拖著一個少年,被他死死揪在手裡,頭臉上纏滿了亂七八糟的繃帶。

  謝憐還記得,之前在相逢小店裡茶博士說過,「據說鬼新郎是個臉上纏著繃帶的醜八怪,就是因太醜,沒有女人喜歡,所以才見不得別人成好事」。當時,他們還認為很有可能是謠傳,不料竟是真有這麼個人。

  可有歸有,是不是那鬼新郎,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剛想將那繃帶少年看看仔細,小螢卻沖了過來,道:「你們弄錯了!這不是鬼新郎,他不是!」

  小彭頭道:「都被當場抓住了,你還說不是?我……」一卡,他像是陡然間恍然大悟了什麼,道:「哦,我就說為什麼你總是古裡古怪的,一個勁兒的『不是』『不是』,原來你跟這個鬼新郎是串通好的?!」

  小螢一驚,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我沒有,他也沒有。他真的什麼都沒做過,他就是一個普通的……普通的……」

  小彭頭咄咄逼人:「普通的什麼?普通的醜八怪?」他在那繃帶少年頭上胡亂揪了兩把,道:「那要不我們就來看看,這個普通的鬼新郎到底長啥樣,才這麼愛搶別人女人!」

  他這兩把揪亂了幾根繃帶,那纏臉的少年登時抱頭慘叫起來,叫聲裡充滿了恐懼,十分淒厲,也十分可憐。謝憐一把捉住小彭頭胳膊,道:「夠了。」

  小螢聽到那少年的慘叫聲,淚水滾滾下落,見謝憐出手阻攔,如同看到希望,連忙一把抓住他袖子,道:「公……公子,幫幫我,幫幫他。」

  謝憐看她一眼,小螢又訕訕放開他袖子,仿佛生怕他嫌棄自己動手動腳,不想幫她了。謝憐道:「沒事。」再看一眼那滿頭是血的繃帶少年,發現那少年睜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從手臂下的繃帶縫隙裡漏出,也在偷看他,只偷看了一下,又立即垂下,忙著重新把繃帶纏好。他雖沒露出臉,但露出了一點臉上皮膚,就這一點,已是極為恐怖,仿佛被大火灼過,根本不難想像,繃帶之下,是多麼可怕的一張臉,引得旁人倒抽冷氣,而他也縮得更厲害了。

  謝憐注意到,這兩人那種瑟縮之態,竟如出一轍,仿佛都常年不敢見光,不敢見人,心中歎了口氣。一旁小彭頭則警惕不已:「你想幹什麼?鬼新郎可是我們抓住的。」

  謝憐放開他,道:「怕是沒這麼簡單就會被你們抓住吧。方才我朋友在附近搜過一圈,並沒搜到他。這少年只可能是後來才來的。真正的鬼新郎,應該還是在這裡。」

  小螢也鼓起勇氣道:「你想要懸賞……可也不能亂抓人湊數呀……」

  小彭頭一聽,又想動手。從方才起他就一直在添亂,謝憐終於忍無可忍了,揮了揮手,若邪綾倏出,「啪」的一聲抽得小彭頭就是一個跟頭,而南風也仿佛到了極限,立馬補了一腳,終於倒地不起。這人是個專門挑事的,他一不動,人群不知道要跟著誰沖,都變得十分老實,稀稀拉拉叫了幾下,也鬧不起來了。謝憐心道:「總算可以辦事了。」他打量地上那少年片刻,問道:「方才在窗邊用石頭砸人的是你嗎?」

  他語音溫和,那繃帶少年抖如糠篩,又偷偷看他,點了點頭。小螢道:「他不是想害人,他只是看小彭頭好像要打我,想幫我……」

  謝憐又問那少年:「那樹林中掛著的屍林,你知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小螢道:「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他掛的……」

  那繃帶少年抖著抖著,也是連連搖搖頭。南風在一旁盯著他,忽然道:「青鬼戚容是你何人?」

  聽到這個名字,謝憐微微一怔。而那繃帶少年明顯是一派茫然,對他說的這個名字毫無反應,也不敢回南風的話。小螢道:「他……他就是害怕,不敢說話……」

  她一直極力回護這古怪少年,謝憐溫聲道:「小螢姑娘,這孩子這到底怎麼回事,你知道什麼,都先說一說吧。」

  看到謝憐,小螢就仿佛鼓起了一點勇氣。火光明晃晃照著她的臉,她也不躲避了,絞著雙手道:「他真的沒有做壞事。這孩子,只是住在與君山裡,有時候餓急了,就跑下山偷點吃的,有一次剛好偷到我家……我看他不太會說話,臉上還有傷,就給他找了些布包著,有時候也送點吃的給他……」

  謝憐原本以為他們或許是一對,但現下看來,小螢對這少年的回護,倒是更像是姐姐,甚至像個照顧他的長輩。她又道:「後來就有好多人以為他是鬼新郎,我也沒法說,只盼著能快點抓住那真正的禍害……我想公子你們既然本事這麼大,要扮新娘子抓鬼新郎,那至少不會抓錯人,因為他絕對絕對不會去劫花轎的。誰知道一出去,就聽說小彭頭他們今天也要搜山,我實在擔心不過,就偷偷跟上來看看。」

  她護到那少年身前,像是生怕人再打他,辯解道:「他真的不是鬼新郎,你們看他,才幾個人就給打成這樣,哪裡打得過那麼多護送新娘轎子的武官……」

  謝憐與南風對視一眼,均覺很是頭痛。

  若真如她所說,那這少年豈不是完全和此事無關?

  繃帶少年,「凶」鬼新郎,「近絕」青鬼,還有那來頭不小,天界神官談之色變的銀蝶之主,一座小小與君山,竟是異客不斷,實在是教人應付不過來。誰是誰?誰和誰之間又有什麼關係?謝憐感覺頭都大了幾倍。

  他揉了揉眉心,暫且不去想小螢這話裡有幾分真假,忽然想到有一事一直想問,道:「小螢姑娘,你是一直都住在與君山附近嗎?」

  小螢道:「是的。我一直住這裡。我可以保證他沒在這裡幹過什麼壞事。」

  謝憐道:「不,我是想問你另一個問題。與君山一帶,除了這山上的一間,就從沒建過別的明光廟嗎?」

  小螢一怔:「這個……」她想了想,道,「應該是建過的吧。」

  聽她這麼一說,謝憐忽然隱隱覺得,他抓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他道:「那為何山下只見南陽廟,不見明光殿?」

  小螢撓撓頭,道:「建是建過,但我聽說,好像是因為,每次想建明光殿,修建途中老是會無緣無故失火。有人說,怕是明光將軍有什麼原因鎮不住這裡,就換了南陽將軍……」

  南風注意到謝憐神色凝結,道:「你怎麼了?」

  謝憐忽然發現,太簡單了。

  不能笑的新娘,無緣無故失火的神殿,被迷陣深鎖山中的明光廟,氣宇軒昂的裴將軍武神像,被若邪綾打傷後憑空消失的鬼新郎——

  太簡單了!

  只是一直有別的東西在擾亂視線,以致他沒有一開始就覺察如此簡單的事實!

  他猛地抓住南風,道:「借我點法力!」

  南風給他抓得一怔,匆匆之下與他空中對擊一掌,道:「怎麼了?」

  謝憐拽著他就跑,道:「待會兒再解釋,先想辦法把那十八個新娘的屍體鎮住!」

  南風道:「你糊塗了?只有十七個新娘的屍體,加上你才是第十八個!」

  謝憐道:「不不不,之前是只有十七個,但現在有十八個了。十八個新娘屍體裡面,有一個是假的——鬼新郎就混在裡面!」

10 山鎖古廟倒掛屍林

  二人奔回明光廟中,然而,大殿之後已是空空如也,方才立著一群新娘的地方只剩一地亂七八糟的紅蓋頭。

  見狀,謝憐心中道:「不妙不妙,要死要死。」迅速將地上蓋頭撿起,堪堪撿完,便聽廟外傳來陣陣驚呼。二人透過窗子往外一看,只見十幾名周身猩紅的嫁衣女子,形成一個了包圍圈,正在緩緩地在向那群村民逼近。

  這些女子個個臉孔發青,面帶微笑,雙手平舉向前,正是方才那些新娘的屍體!

  眼睜睜看著她們越逼越近,任誰也沒法鎮定,眾人根本顧不上揪住那繃帶少年了,拔腿就跑,小螢連忙過去扶他。謝憐無奈道:「別跑!」他今晚這句話都說了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出什麼事他都起碼要說個三四十遍,然而永遠有人置若罔聞,實在是無奈。他揮揮手,若邪綾向天飛出,隨意捏個訣,若邪綾便自行在空中旋轉起來,仿佛天女亂舞,甚是奪人眼球,而那群新娘看到這邊有個十分活躍的東西正轉得歡快,尾巴還不時抽一抽她們,好些個都被吸引了過來,還有七個則被森林深處的血腥味吸引,往那邊慢慢跳去,謝憐道:「南風追上,不要讓她們下山!」

  不必多說,南風早已追了上去。兩名新娘朝謝憐這邊攻來,十指鮮紅,指甲尖利,謝憐取出方才在地上撿的紅蓋頭,忽地雙手一丟,兩個蓋頭旋轉著飛出,正正蓋到兩名新娘頭上。她們的動作瞬間就變遲鈍了。

  果不其然,這厚厚的大紅蓋頭一遮,把那新娘屍體的眼睛和鼻子都遮擋了一層,看不見人影,也聞不到人氣了。而且因為她們屍體僵硬,也沒法自己彎折手臂把蓋頭取下來。只能伸著手到處亂摸亂抓,仿佛在和人玩捉迷藏。這副情形,真是恐怖又滑稽。謝憐站在她們面前,試探地在兩個新娘眼前揮了揮手,見她們茫茫然地摸另一個方向,想了想,終於還是沒忍住,道:「得罪了。」抓住兩隻手臂就把她們的手爪放到了對方的脖子上。

  兩名新娘突然摸到東西,渾身一震,又看不到是什麼,這便惡狠狠地互掐起來。謝憐趕緊地跑了,又是一揚手,若邪綾一道白虹似也地去了,無聲地在地上落成了一個大白環兒。他對四下逃竄的眾人道:「都進圈子去!」

  一群人邊跑邊猶豫,小螢卻趕緊扶著那繃帶少年站了進去。想了想,她又跑出去,把昏迷倒地的小彭頭也拖了進來。這時有個新娘跳到了白圈邊緣,伸爪要抓,卻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牆猛地隔開,小螢發現她怎麼也跳不進來,忙大聲道:「大家快進來呀,這個圈子她們進不來!」

  眾人見狀,連忙又一窩蜂地湧來,好在謝憐事先讓若邪綾了暴長數倍,那圈子夠大,否則還真擔心有人被擠出來。新娘們跳不進圈子,知道動不了這邊,齊齊轉身,尖嘯著朝謝憐襲來。

  而謝憐這邊早已等待多時,袖中抓出一大把蓋頭,四五塊紅布在他手中上下左右前後轉得飛起,腳下不停手上不歇,來一個蓋一個,一蓋一個准,蓋中一個新娘她便開始盲人摸象般慢騰騰地摸索起來。他那蓋頭實在是轉得人眼花繚亂,在雙手間遊刃有餘地拋來拋去,在空中飛成數片紅影,眾人在白圈內居然忍不住喝起彩來:「好!」「厲害厲害,真是厲害。」「這功夫是練過的吧!」

  謝憐聽了,習慣性地脫口道:「還好還好。各位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嗯???」話一出口才覺不對,竟然把從前在雜技班湊場子時說順了的話順嘴溜出來了,連忙打住。說話間,又有幾個新娘跳了起來,竟是一蹦七尺多高,一彈三丈多遠,瞬間便挾著一股腐臭味來到他眼前。謝憐足底一點,身子也掠了出去,在空中趕緊默念三遍通靈口令,道:「靈文靈文百事通!我問個問題,你可知北方武神明光將軍有沒有什麼紅顏知己?」

  靈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道:「殿下你問這個做什麼?」

  謝憐道:「目下我這裡有點情況,略危急。實不相瞞,有十幾個死人正在追我。」

  靈文:「啊?這麼慘???」

  謝憐:「還好。所以有嗎?我知道這個問題較為私隱不好回答,所以才不在通靈陣內問。任務需求,絕不洩露。」

  靈文道:「殿下你誤會了,這個問題不是不好回答,而是老裴他紅顏知己太多了,你突然這麼一問,我一時半會兒不知道你問哪個?」

  謝憐腳下險些一歪,道:「好吧。那在裴將軍這些紅顏知己裡,有沒有一位佔有欲強、嫉妒心強、身上有某處殘疾的女子?」

  靈文道:「你這麼一說,倒是的確想起來一位。」

  謝憐又是兩個蓋頭飛出,引來一片喝彩,他轉身一拱手,道:「說來!」

  靈文道:「老裴以前沒飛升的時候,是個將軍。他在戰場上結識了一個敵國的女將軍,十分美豔,性情悍烈,叫做宣姬。」

  謝憐道:「嗯,宣姬。」

  靈文繼續道:「裴將軍這個人麼,見了美貌的女子,哪怕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是要去糾纏的。這女子帶兵與他交鋒,成了他手下敗將。」

  宣姬成為俘虜,被押送到敵營,趁守軍不備,當場便要自盡。偏生沒自盡成,被一位將軍一劍斬斷三尺青鋒,救下來了。而敵國這位風度翩翩的裴將軍,便是後來飛升的明光將軍了。

  這位裴將軍,一來向來是個憐香惜玉之人,二來戰事大局已定,就算拉鋸下去,也再無翻盤可能,便把宣姬放了。一來二去,再來再去,會發生什麼,實在是很好想像。這時,一名新娘抓住謝憐右腿,五指一扣,險些入肉,他正想一腳踹出,發現這個角度只能踹到臉,心道不可打姑娘的臉,換了個姿勢,改踹了她肩,反手又是一蓋頭飛出,道:「聽起來像是一樁美談。」

  靈文道:「本來是美談。可壞就壞在,宣姬一定要跟裴將軍一生一世一雙人。」

  謝憐兩步一躍,攀上屋頂,俯瞰著下面繼續朝他逼近的五六個新娘,抹了一把汗,道:「女子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本也沒錯。」

  靈文道:「是沒錯,可是兩國交兵,戰場無情,原本兩人就說好了,露水姻緣,你情我願,有今朝,沒明朝,只談風月不談戰事。而且老裴這個人,我說實話,不跟你雙飛就不錯了。」

  「……」

  「那宣姬卻是將門貴女,性情極為激烈。她要的東西,便一定抓死了也不放手……」

  「且慢且慢!」謝憐道,「你先告訴我,宣姬是不是殘疾?是哪裡殘疾?」

  「是她……」話到此處,靈文的聲音戛然而止。

  實在要命,每次都是在聽到關鍵之處時,就把借來的一點法力盡數耗乾。看來下次他得一開頭就劈頭蓋臉問重點。橫飛縱躍間,謝憐迅速重新理了一遍思路:如果繃帶少年不是鬼新郎,而這群村民也都相互確認過裡面沒有鬼新郎,那麼,剩下的唯一可以藏身混入的地方,就只有十七個新娘堆了!

  他自己混進去的時候,無法被鬼新郎一眼發現數目不對,反過來,當鬼新郎混進去的時候,他同樣也無法一眼覺察多出了一具屍體。仔細想想,若邪綾打傷鬼新郎後,他只看到一團黑霧滾滾襲向樹林,並不能保證那團黑霧裡就一定有人。事實上,恐怕那時候,他奔出廟門去追,而鬼新郎則還留在一屋的黑煙中,與他擦肩而過,回到了殿后,藏葉於林,混進了新娘們的屍體裡。

  那麼,「鬼新郎」就不是「新郎」,而是「新娘」——一個身穿新娘喜服的女子!

  既然是女子,那麼許多事便可以反推,比如,為何與君山一帶沒有明光廟。不是當地人不想建,而是建不起來。小螢說「每次想建明光殿,修建途中老是會無緣無故失火」。這聽起來就絕不是巧合,只可能是被故意放火燒的。為什麼放火燒廟?通常情況下,是因為恨,然而這與君山內又有一間被迷陣封鎖的明光廟,無一人前來,廟內神像卻又雕得極好,保存也極好,為何?鬼新娘自己身穿嫁衣,卻見不得穿著嫁衣的女子路過與君山時臉上帶笑,又是為何?

  所有的東西串聯起來,除了嫉妒和獨佔欲,謝憐想不到其他答案了。而那仿佛厚布包裹木棍、拖著重物的怪異聲響,如果真是腳步聲,謝憐也只能想到一種可能!

  追著他跑的新娘已被他盡數蓋上了蓋頭。謝憐終於得以落地,微喘一口氣,略定心神,起身去數。

  一、二、三、四……十個。

  七個新娘跳進了樹林,由南風去追了。十個新娘被他重新蓋上了蓋頭,都在這裡。那麼,還有一個,還沒出現。

  正在此時,他聽到了那陣熟悉的「咚咚」、「咚咚」聲,從他身後傳來。

  謝憐緩緩轉身,一個矮小至極的身影,映入他眼簾。

  他輕吸一口氣,心道:「果然如此。」

  眼前這個矮小的女人,一身紅嫁衣,不見喜氣,只見淒厲。

  但她之所以矮小,並不是因為她身材矮小,而是因為,她是跪在地上的。

  她雙腿骨頭已斷,卻沒有截去小腿,竟是一直用兩個膝蓋骨在地上跪著走路。

  他聽到的怪異的「咚咚」聲,就是她拖著兩條斷腿在地上跳躍行走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只是骨頭斷了,沒截肢啊各位!

11 山鎖古廟倒掛屍林

  那女鬼容長臉蛋,雙眉上揚,果真是十分美豔。原本美豔之中還帶著三分英氣,而如今,美豔裡一股怨氣撲面而來,仿佛常年囿於狹小之處,不見晴空。跪在地上,膝蓋以下的嫁衣破破爛爛,也難怪當時有人說了句。

  謝憐與她定定對視一陣,才道:「宣姬?」

  似是很多年沒人叫她這個名字了。過了許久,這女鬼面容上鬱結的怨意才幽幽散去幾縷,眼裡倏地閃過一道亮光。

  她道:「……是不是他派你來找我的?」

  這個「他」,謝憐猜想,自然是指那位裴將軍了。

  宣姬又追問道:「他自己呢?他自己為什麼不來見我?」

  她說話時那種熱切的神情,那種期盼的語音,教謝憐覺得,還是不要說「不是」為妙。見他半晌不答,宣姬一下子跌坐在地。

  她背靠著那尊英俊挺拔的武神像,大紅嫁衣在地上鋪成一朵巨大的血花,披頭散髮,滿臉痛苦難捱之色,仿佛在受著莫大的煎熬,道:「……他為什麼不來看我?」

  這個問題,謝憐也沒法回答,所以也只能保持沉默了。宣姬抬頭望那神像,淒聲道:「裴郎啊裴郎,我為你背叛我的國家,拋棄我的一切,變成了這個樣子,你為什麼不來看我了?」

  她雙手扯著自己頭髮,質問道:「你的心難道是鐵石做成的嗎?」

  謝憐不動聲色,聽到這幾句,暗暗思索,宣姬說為她裴將軍背叛她的國家,莫非是指這位裴將軍趁二人濃情蜜意之時從她口中誘騙情報,導致宣姬之國戰場失利?她又說,是因為裴將軍才變成這個樣子的,「這個樣子」,自然是指這幅斷腿的慘狀。宣姬是一位女將軍,沙場之上,不可能身負殘疾,那她的腿只可能是後來才斷的,莫非是這也與裴將軍有關?是否裴將軍始亂終棄,才導致她怨氣如此深重?

  他雖是覺得自己所思所想的都很惡俗,但宣姬怨念如此深重,以致於要去戕害無辜之人的性命,儘管惡俗,也只得硬著頭皮往那邊想了。這時,廟外忽然傳來一陣女子的尖叫:「救命啊!救命啊!」

  謝憐與宣姬同時往窗外望去。只見若邪落成的白圈處,一人正拖著那繃帶少年往外拉,而小螢則死死抱住那人的腿不讓放,那人大罵起來,正是小彭頭:「滾開!你個蠢貨,把女鬼喊過來了怎麼辦!」

  小螢大聲道:「喊過來就喊過來,你比鬼更可怕!我……我寧可看女鬼!」

  原來,方才被謝憐一綾抽暈過去的小彭頭醒了過來,看到四周緩慢摸索的新娘們,先是嚇了一跳,但很快發現她們都看不見人,他膽子極大,又莽頭莽腦,想趁旁人都不敢動彈趕緊拖了這繃帶少年下山去獨領懸賞。他才不管這少年到底是不是鬼新郎,反正山下大家都傳他是,那他就是。誰知小螢撲過來大喊大叫,把在四周遊蕩的新娘們和在明光廟內的宣姬都驚動了。謝憐一看又是他,心中只道剛才應該抽得更狠些,抽得他三天三夜醒不過來才好,喊道:「回圈子裡去!」

  小彭頭一見一道黑霧向他襲來,慌忙往回撤,可他手裡拖著個繃帶少年,腿上抱著個小螢,終是慢了一步,瞬間被黑霧挾中,吸到宣姬手裡。他回頭一看,這個長髮亂舞、陰氣森森的女子,不就是方才躺在一地新娘裡被他摸過的那具美豔女屍?

  事到如今,他才終於知道害怕,大聲慘叫起來,而宣姬五指一彎,從他後腦插入,瞬間就把他整個頭骨蓋從一層厚厚的腦皮裡剝了出來。

  被剝出來的頭骨蓋熱氣騰騰的,還在張口大叫:「啊——!!!!」

  白圈內的魂飛魄散的眾人也張口大叫:「啊——!!!!」

  小螢也被嚇壞了,一邊把那繃帶少年往圈子裡拖一邊大叫,宣姬又朝他們伸出五指,謝憐閃身攔到她跟前,道:「將軍,勿要再造殺孽了。」

  他喚她將軍,本意是要提醒她,她也曾是戰場上衝鋒陷陣,保家衛國的巾幗英雄。然而,宣姬一把抓碎了手中那個厲聲慘叫的頭骨蓋,十分美豔的一張臉,此刻竟是有七分變形。她冷笑道:「他是不是不敢見我?」

  謝憐無法,心道要不然先裝作裴將軍派來的周旋一番,然而宣姬並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大笑幾聲,猛地轉身,指著那尊神像道:「我燒你的廟,在你地盤上作亂!就為你來看我一眼,我等了你多少年!」

  她怔怔看了那武神像好一會兒,忽然猛地跳了上去,掐著它的脖子瘋狂搖動起來,道:「你竟然還是不肯來見我,是不是你自己也知道對不起我?你看看我的腿!看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這都是為了你,為了你!你的心難道是鐵石做成的嗎!」

  雖說身為局外人,謝憐並不想對誰是誰非予以置評,但依照他個人感觀,實在忍不住心想:「你若是想見他,可否換個正常點的方式?若是有人想用這種方式見我,我反正是一點也不會想來的。」

  那頭的小螢終於和那繃帶少年一起重新回到了圈子裡,望著這邊,擔心地小聲道:「公子……」聞聲,謝憐對她笑了一下,示意不用擔心。誰知他一笑,宣姬的臉瞬間扭曲了起來,猛地從神像上撲了過來,道:「你既不看我,愛看那些愛笑的女子,我便讓你慢慢看個夠!」

  她雖然掐的是謝憐,話卻是對那位裴將軍說的。謝憐他本以為是宣姬自己嫁不了心愛之人,看到出嫁的新娘在轎子上幸福地微笑,心中嫉妒。卻沒想到原來是因為這位裴將軍喜歡愛笑的女子,她便神智錯亂地聯想到這是要去嫁給心上人的新娘。難怪她把山下的明光廟都燒掉了,想來是完全受不了整天有女子在裴將軍的廟裡進進出出,與她分享同一尊神像。這女鬼不愧為「凶」,斷了雙腿,行動卻極為鬼魅迅速,且被若邪打中後還這般力大無窮,掐得謝憐與她僵持不下。他正欲將若邪召來,卻聽一聲大喝:「啊啊啊啊啊啊——」

  那少女小螢見他與女鬼僵持不下,竟是從地上撿了一根樹枝沖了過來,邊沖邊喊,似乎在給自己壯膽。宣姬根本無需動手,只是森森回頭一望,她還沒靠近便飛了出去,飛出數丈之外,頭朝下,身子朝上,重重落地!

  那繃帶少年「啊啊」喑啞地大叫著奔了過去,謝憐也是一驚,坐起身子,後腦卻驀地一涼,宣姬五根手指已經放了上來,似乎也要像方才一般把他的顱骨也從頭皮裡剝出來。情急之下,謝憐右手猛地抓住她手腕,喝道:「縛!」

  只聽「刷刷」一陣破空之響,一道白綾應召而至,繞著宣姬纏了九曲十彎,將她五花大綁起來。宣姬雙腿已斷,躲避不及,「砰」的一聲重重跪倒,在地上打起滾來,想掙開這道白綾,孰料它越纏越緊。甫一脫身,謝憐氣都來不及喘一口,立即起身,朝小螢落地之處跑去。

  若邪已收,眾人還是不敢亂動,但也有幾個大膽的村民習慣了那些摸來摸去的新娘,圍了過去。那繃帶少年跪在她趴地的身形之旁,手足無措,急得仿佛熱鍋上的小蟲。沒有一個人敢動她,都怕她摔折了什麼要緊的地方,一亂動就折得更厲害了。謝憐迅速察看一番,心知再怎麼小心也沒用了,摔成這樣,眼看是要活不成了。

  雖然與這少女小螢相處並無多久,甚至說話也不多,但也知她雖相貌醜陋卻心存善意,如此結局,實在讓人心中沉重。宣姬在那邊一時半會兒應該掙不開若邪,謝憐心道:「即便是沒用了,也不能讓她死之前還是這般姿態。」於是小心翼翼地把她翻了過來。

  小螢臉上皆是鮮血,看得一旁眾人嘖嘖歎氣,她卻還有一口氣在,小聲道:「……公子,我是不是幫倒忙了……」

  雖說是沒有幫倒忙,但,她也確實沒幫上什麼正忙。當時謝憐本來就要召動若邪了,根本不消旁人幫忙。而她那一樹枝即便是打中了宣姬也不會有任何作用,何況她根本近不了那女鬼的身?如此說來,可以說是毫無價值的送死了。

  謝憐道:「沒有。你幫了大忙,你看,你一過來,引開了那女鬼的注意力,我才能抽空制服她,真是多謝你了。不過,下次再不能這樣了,要幫忙須得先跟我說過才行,不然萬一我沒接上就糟了。」

  小螢笑了一下,道:「唉,公子,你用不著哄我了,我知道我沒幫上忙,也沒有下次了。」

  她說話含混不清,吐了口血,血裡竟是混著幾顆摔斷的門牙,那繃帶少年急得直抖,嗚嗚的不知想說什麼。小螢對他道:「你以後,不要再下山偷東西吃了,被人發現,打死就完了。」

  謝憐道:「他要是餓了,可以找我要東西吃。」

  聞言,小螢目光一亮,道:「……真的嗎?那,那真是多謝你啦……」

  笑著笑著,那一對小小的眼睛裡忽然流下兩行淚水來。

  她小聲道:「我感覺我活在這世上,就沒有幾天快活過。」

  謝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小螢又歎氣道:「唉,算了,可能我就是……天生倒楣吧。」

  這話聽起來,著實有點好笑。而且,因為她鼻歪眼斜,醜得滑稽,如此血流滿面淚流滿面,看上去其實也很好笑。

  她流著淚道:「可是,就算這樣,我還是……我還是……」

  說到這裡,她便氣絕身亡。那繃帶少年見她死了,摟著她屍體小聲啜泣起來,一顆腦袋埋在她肚子上,仿佛失去了這一個依靠,怎麼也不敢抬起來。

  而謝憐伸手幫她把雙目合上,心中道:「你比我強。」

  正在此時,一陣奇異的鐘聲傳來。

  「當!」「當!」「當!」三聲巨響,霎時,謝憐一陣頭暈目眩,道:「怎麼回事?」

  再一看四周,新娘們東倒西歪栽了一地,只有手臂還平舉向前,直沖天空。一眾村民也是倒地不起,仿佛都同時被這陣震耳欲聾的鐘聲震得陷入了昏迷。謝憐也是有些昏昏沉沉,一手扶額,勉力站起,腳下一軟,半跪在地,幸好一人將他一扶,抬頭一看,正是南風。原來那七名新娘進入森林中後立刻四下散開,南風幾乎跑遍了整座與君山才把她們一個不漏地全部抓住,這才剛剛回來。見他十分鎮定,謝憐立刻問道:「這鐘聲怎麼回事?」

  南風道:「不必擔心,這是救兵。」

  順著他目光望去,謝憐這才發現,明光廟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列士兵。

  這一列士兵個個身披鎧甲,神采奕奕,凜凜生威,身上全都籠著一層淡淡的靈光。而士兵前方,立著一名頎長秀挺的年輕武將,分明不是凡人。那武將負手而行,來到謝憐面前,對他微一欠身,道:「太子殿下。」

  謝憐還未開口相詢,南風便低聲道:「這是裴將軍。」

  謝憐立刻看了一眼地上的宣姬,道:「裴將軍?」

  這位裴將軍倒是跟他想像的不大一樣,也和神像大不相同。那神像英姿勃發,眉眼傲氣橫生,乃是一派帶著侵略之勢的俊美。而這名年輕武將雖也是俊美,但面容白皙,眉眼沉靜得仿佛一塊冷玉,殊無殺氣,只有一派波瀾不驚的冷靜。說是位武將也可,說是位謀相也無不可。

  裴將軍看到了地上的宣姬,道:「靈文殿通知我們,此次與君山之事可能和我們明光殿頗有淵源,在下這便趕來了。沒想到當真是頗有淵源,有勞太子殿下了。」

  謝憐心想感謝靈文,靈文殿的效率哪裡低下了,道:「也有勞裴將軍了。」

  而宣姬掙扎中隱約聽到「裴將軍」三個字,忽然抬頭,熱切地道:「裴郎,裴郎!是你嗎,你來了嗎?你終於來了嗎?」

  她被若邪捆著,再欣喜若狂也只能跪立起來。誰知,她把那武將一看,卻是臉色刷白,道:「你是誰?!」

  謝憐這邊已經和南風大致講了幾句鬼新郎究竟是怎麼回事,聽她這麼問,道:「這不是裴將軍嗎?她莫非是等太久,不認得了?」

  南風道:「是裴將軍。不過不是她等的那位。」

  謝憐便奇怪了:「難不成還有兩位裴將軍?」

  南風卻道:「不錯,正是有兩位!」

  原來,這女鬼宣姬等的那位裴將軍,乃是明光殿的主神,而他們面前這位,則是明光殿的輔神,乃是那位裴將軍的後人。叫的時候為了區分,都稱這位為「小裴將軍」。正統的明光殿裡,是要一正一反供著他們二位的。裴將軍為主殿正神,神像正對殿門,小裴將軍的神像則設在他背面。雖為先人後輩,看上去卻與兄弟無異。一門二飛升,也算得奇談佳話一樁。

  宣姬望了一圈,也沒在士兵裡望到她想見的那位,淒聲道:「裴茗呢?他怎麼不來?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小裴將軍微微頷首,道:「裴將軍有要務在身。」

  宣姬喃喃道:「要務?」

  披面的長髮之下,她一邊流淚一邊道:「我等了他幾百年,他有什麼要務?當年他為見我一面,可以一夜橫跨半疆,現在他會有什麼要務?重要到他連下來看我一眼都不肯?有嗎?根本沒有吧?」

  小裴將軍道:「宣姬將軍,請上路吧。」

  列隊中兩名明光殿的士兵走了過去,若邪倏地從宣姬身上躥了下來,纏纏綿綿卷回謝憐手腕之上,謝憐輕輕拍了它兩下,以示安撫。宣姬任那兩名士兵抓住,呆了一會兒,突然猛掙,指天罵道:「裴茗!我詛咒你!」

  她這一吼聲音甚是尖銳,謝憐一怔,心道:「這豈不是在當著後人罵祖宗?」

  那小裴將軍卻是面不改色,道:「見笑了。」

  宣姬兀自聲嘶力竭道:「我詛咒你,你最好永遠也不要愛上任何人,否則如果有那麼一天,我詛咒你,像我一樣,永永遠遠,時時刻刻,無窮無盡,戀火焚身!戀火焚身,燒盡你的心肝脾肺腎!」

  這時,小裴將軍對謝憐等人道了聲:「失禮了。請稍候片刻。」並起食中二指,輕抵在太陽穴上。這是開啟通靈法術的訣,他必是在和誰通靈。須臾,他「嗯」了一聲,放下手,重新負於身後,轉向宣姬,道:「裴將軍讓我轉告您——『那是不可能的。』」

  宣姬尖叫道:「我詛咒你——!!!」

  小裴將軍微一揚手,道:「押走。」

  兩名士兵駕著瘋狂掙扎的宣姬,拖了下去。謝憐道:「小裴將軍,容我問一句,這位宣姬將會被如何處置?」

  小裴將軍道:「鎮於山下。」

  尋一座山鎮住,這的確是天界對付妖魔鬼怪時常用的法門。沉吟片刻,謝憐還是道:「這位宣姬將軍怨氣頗重,對自己因裴將軍叛國斷腿之恨念念不忘,只怕鎮壓也不是長久之計。」

  小裴將軍卻微微側首,道:「她說自己因裴將軍而叛國斷腿?」

  謝憐道:「她的確說過,是因為裴將軍才變成這個樣子,只是事實到底如何,那便不知了。」

  小裴將軍道:「若一定要這麼說,也可以。為裴將軍叛國是真。不過,個中細節,可能與旁人所想的情形不太一樣。裴將軍與她散後,宣姬將軍為挽留,不惜主動奉上軍中情報。裴將軍不願勝之不武,不取。」

  ……這可真是萬萬沒想到,所謂的「我為你背叛了我的國家」,居然會是這樣的。謝憐道:「那她說自己雙腿斷了也因為裴將軍,這是……?」

  小裴將軍道:「她的雙腿是她自己折斷的。」

  ……自己折斷的?

  小裴將軍平淡無波地道:「裴將軍不喜強勢的女子,而宣姬將軍生性要強,這便是為何他們不能長久之故。宣姬將軍心有不甘,對裴將軍說,她願為他犧牲改變,於是自行廢去了武功,還折斷自己雙腿。如此一來,她等於是自斷雙翼,將自己捆在裴將軍身邊。裴將軍未棄她於不顧,便收留照顧她,但始終不願娶她。宣姬將軍夙願不得償,含恨自殺,不為別他,只為讓裴將軍傷心難過。但,恕我直言。」

  他講話始終是那麼一派彬彬有禮、冷靜過頭的神氣,道:「並不會。」

  謝憐揉了揉眉心,不說話,心道:「這都是什麼人?」

  小裴將軍又道:「個中是非對錯,我也不知。我只知宣姬將軍若願放手,原本不至於如此。太子殿下,在下告辭了。」

  謝憐也一拱手,送他們去了。南風評價道:「奇葩。」

  謝憐心想,他自己也是一位三界笑柄、著名奇葩呢,還是不要說別人了。這裴將軍與宣姬之間的事,非是局中人,誰是誰非就不要論了。只可憐那十七個無辜的新娘,還有護送出行的武官和轎夫們,卻是無妄之災。

  提到新娘,他立刻轉眼去看,只見地上十七具新娘屍身,均出現了不同程度的變化。有的已化為一具白骨,有的已開始腐爛,散發出陣陣惡臭。臭味熏醒了地上眾人,他們悠悠轉醒,見此情形,又是一陣大驚大駭。

  趁此機會,謝憐神神叨叨地對他們散播了一通善惡因果報應論,告誡諸人下山之後須得多多給各位新娘祈福,想辦法通知新娘家人來認領屍首,決不可做那販屍的勾當,也不可做虧心事。經歷這麼一晚驚心動魄,又沒了帶頭挑事者,眾人聽他講話哪裡還敢說別的,戰戰兢兢一一應了,都覺得仿佛做了一場噩夢,這才發現,昨天晚上怎麼好像著魔了一樣?這麼多死人,他們當時怎麼還能滿腦子都只有賺錢?回頭想想,自己都覺得恐怖。昨晚大家都在做,仗著人多,又有人帶頭,稀裡糊塗便跟著沖了。現在心裡後怕,倒也都老老實實悔過祈福。

  天還未亮,恐山中還有狼群等作怪,南風剛繞山跑完一大圈,又要帶著這麼一大群人下山。他也不抱怨,與謝憐約定之後再一同商議那倒掛的屍林等後續事宜。

  那繃帶少年醒了之後,又坐到小螢屍首邊,摟著她不說話。謝憐便也在他身邊坐了,打了半天腹稿,正要出言安慰,忽然發現這少年的頭在流血。

  若是屍林的血,應當已經乾涸了,可這血還在不斷流下,只能是他受傷了。當下,謝憐對他道:「你頭上有傷,解下繃帶我幫你看看吧。」

  那少年慢慢抬頭,兩個佈滿血絲的眼睛望他一下,似在膽怯猶疑。謝憐微微一笑,道:「別害怕。有傷的話是一定要包紮的。我保證不會被你嚇到。」

  那少年猶豫片刻,轉過身去,一圈一圈,慢慢地解著頭上繃帶。他動作很慢,謝憐很有耐心地等著他,心裡已經在思索接下來的問題:「這少年肯定是不能再留在與君山了,那他能去哪裡?總不能跟我回天界。我自己都有上頓沒下頓,須得想個穩妥法子安置他才行。還有,青鬼,戚容……」

  這時,那少年摘完了繃帶,轉過了身。

  而當謝憐看清了那張臉後,感覺周身血液都在瞬息之間褪得一乾二淨。

12 紅衣鬼火燒文武廟

  那少年的臉上,的確如他原先所想,是一片嚴重燒傷的傷疤。然而,在這連片的血紅傷疤之下,隱約能看到,三四張小小的人臉。

  那幾張人臉不過都幼兒掌心大小,歪歪扭扭分佈在他臉頰、額頭上。因為被烈火燎過,每張小臉的五官都劇烈地皺縮著,仿佛在痛苦地尖叫。這些尖叫的詭異小人臉擠在他一張原本正常的人臉上,當真是比任何鬼都要恐怖!

  看到這張臉的那一瞬,謝憐如同墜入了一個噩夢。巨大的恐懼使他整個人都麻木了,以至於他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站了起來,他也不知道,自己臉上露出了什麼樣的表情,但一定非常可怕。那少年磨磨蹭蹭解下繃帶,原本便惴惴不安,在看到他這種反應之後,他也倒退了兩步,似是知道謝憐無法接受這張臉,像是在保護自己,他猛地捂住了那張恐怖的臉,從地上蹦起,大叫一聲,朝樹林深處逃去。

  謝憐這才回過神來,道:「等等!!!」

  他邊追邊道:「等等!回來!」

  可他畢竟是呆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而那少年熟悉山中路程,又習慣在黑暗中潛逃躲避,不消片刻便逃得無影無蹤,任他怎麼叫也不肯出來。旁邊無人一同尋找,他偏生又法力枯竭,沒法通靈傳音,他在山中一陣飛奔,竟是搜尋了小半個時辰也無果。冷風一吹,他清醒了些,知道一個人沒頭蒼蠅般亂撞也不是辦法,強自鎮定,心道:「也許他會回去帶走小螢姑娘的屍體。」便先折回明光廟前,卻是一怔。

  只見許多位黑衣人已聚在廟後的樹林裡,神情嚴肅,正在將那被倒掛的四十多具屍體小心地放下來。樹林前有一個長挑的身影抱著雙手,正在監看,轉頭是一張清麗又冷淡的少年面容,正是扶搖。看來他是回去了一趟,帶了一波玄真殿的神官們下來幫忙。

  謝憐正要開口,身後一陣足音,南風也送完那幫村民,返了回來。他見此情形,瞟了一眼扶搖,道:「你不是自己跑了嗎?」

  這話說得大不中聽,扶搖挑眉不悅。謝憐不想他們在這節骨眼上又生口角,道:「是我讓他回去搬救兵的。」

  南風嗤道:「那救兵呢?我以為起碼得請你們家將軍親自下來。」

  扶搖淡淡地道:「我回去時已聽說小裴將軍趕下來了,便沒去找我們將軍。況且,就算我去找,他那麼忙,也不一定有空下來。」

  說實話,依照謝憐對慕情的瞭解,他便是有空也不會願意親自下來的。但他眼下根本沒空多想了,略為疲倦地道:「你們先不要吵,先幫個忙,一起找那繃帶少年吧。」

  南風皺眉道:「他方才不是跟你在一起,守著那女孩兒的屍體嗎?」

  謝憐道:「我讓他把繃帶拿下來,他被我嚇跑了。」

  扶搖嘴角一勾,道:「不至於吧。你這女裝也沒可怕到那種地步。」

  謝憐歎道:「怪我當時呆住了沒反應過來。小螢姑娘死了,他原本就大受刺激,又以為我被他的臉嚇到,可能受不了這種打擊,便跑了。」

  扶搖皺了皺鼻子,道:「他當真醜到這種程度?」

  謝憐道:「不是醜不醜的問題。他……有人面疫。」

  聽到那三個字,南風與扶搖的動作和神情都瞬間僵硬。

  他們總算知道為什麼方才謝憐會呆住了。

  八百年前,仙樂古國皇城被一場瘟疫席捲而過,終至滅國。那種瘟疫,患病之人,身上會先浮現一個個小小的腫塊,腫塊越來越大,越來越硬,微微發痛。然後便會發現,這個腫塊開始慢慢有些凹凸不平,三個凹陷,一個凸起,就好像是……眼睛、嘴巴和鼻子。然後五官越來越清晰,最終,長成一個類似人臉的形狀。而如果放任不理,身上就會長出越來越多的人臉。據說,有的人臉,長到最後,長成了型,還會開口說話,甚至尖叫。

  而這種瘟疫的名字,就叫做人面疫!

  扶搖臉色變了又變,抱著的雙手也放了下來,道:「怎麼可能!這種東西幾百年前就被撲滅了,絕對不可能再出現。」

  謝憐只說了一句話:「我沒看錯。」

  南風與扶搖俱是無法反駁。謝憐說出的這句話,沒有人可以反駁。

  謝憐道:「他臉上還有火燒過的痕跡,可能是想把這些壞死的人臉燒掉。」

  患人面瘡者,許多人第一反應就是拿刀子把這恐怖的東西割掉,或者用火把它燒死,為此就算割肉斷骨也再所不惜。南風沉聲道:「那他恐怕就不是普通人了,或許也已經在這世上活了幾百年了。先不說別的,他身上的疫病會傳染嗎?」

  雖是頭痛欲裂,但這個問題謝憐還是冷靜下來想過的,肯定地道:「不會。人面疫傳染力極強。若那少年身上的疫毒還能傳染,他在與君山藏了這麼久,應該整個這一帶都被他傳染了才對。他那疫毒應該是已經……治好了。只是,之前留下的疤痕卻消不掉了。」

  三人不敢大意。扶搖似是在玄真殿頗有地位,召來神官們在與君山又是一頓挖地三尺的好搜。然而,卻是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少年的蹤跡了,怕是已經逃出與君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為今之計,也只能回天界後再拜託靈文殿一同幫忙尋找,靜待消息了。那少年身上的東西不會傳染,這一點稍感慶倖,但謝憐想到他相貌如此可怕,下山後若是被發現,只怕是會被當成怪物喊打喊殺,還是得儘快找到才行。

  不好繼續在與君山耽擱,謝憐抱起了小螢的屍體,一步一步走下山去。因為心神有點恍惚,那茶博士大叫起來他才發現險些把屍體抱進了相逢小店,連連道歉,又折出去委託人安葬了才回來。搞定一切坐下後,謝憐無聲地歎了口氣。

  一件事情總算是告一段落,而他只覺飛升後這幾天,過得比他以往在人間收一年破爛還累,攀上趴下,飛簷走壁,翻滾嘶吼,易裝兼雜耍,周身骨頭都要散架一般,還留下了許多未解的謎團和後患,真想打個「飛升不如收破爛」的招子掛在身後去人間遊說。扶搖一掀衣襟下擺在他側手坐了下來,終於還是忍不住對他翻了個準備多時的白眼,道:「你還穿著這衣服做什麼?」

  看到他的白眼,謝憐竟有種無與倫比的親切感。他這才把穿了一路的那件嫁衣脫了,一邊抹去臉上胭脂水粉,一邊略感鬱悶:「那我豈不是一直都穿著這衣服在和小裴將軍說話?南風啊,方才你若是提醒一下我就好了。」

  扶搖道:「可能是因為你穿著明顯挺高興的。」

  南風跑了一天,終於也能坐下休息了,他道:「用不著提醒。小裴將軍又不會在意你穿什麼。你就是穿得再奇怪十倍,他回去也不會和別人多說一句。」

  謝憐覺得今晚真是辛苦這位小神官了,給他倒了杯茶,又想起那小裴將軍冷清清的神氣,對比宣姬的瘋狂之態,道:「這位小裴將軍可真是鎮定自若,好沉得住氣。」

  南風喝了那茶,卻道:「你別看那位小裴將軍好像一副很彬彬有禮的樣子,他跟他祖宗一樣,都不好對付。」

  這一點謝憐自然是看得出來。扶搖對此竟是也有贊同之意,道:「裴宿是近一兩百年才飛升的新貴,但是勢頭很猛,爬得很快。他被裴將軍點將之時才不過弱冠之齡,你知道當時他幹了什麼嗎?」

  謝憐道:「什麼?」

  扶搖冷冷吐出兩個字:「屠城。」

  謝憐聽了,若有所思,但並不意外。上天庭裡,帝王將相遍地走,而這打江山與守江山的事,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欲成仙神,必先成人傑。人傑腳下,踏的都是血路。扶搖總結道:「上天庭裡,沒幾個是好相與的,誰都不能信。」

  謝憐聽他一副過來人告誡後人的口吻,不免有點想笑,猜想扶搖是不是在上天庭裡受過氣,深有感觸才這麼說。不過他也自知,雖是飛升了三次,但每次在天界待的時間都短暫得猶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若要論對這諸天仙神的瞭解程度,他還真不一定比得上這兩個小神官。南風卻仿佛極不贊同扶搖這般說法,道:「你也別危言聳聽,哪裡都有好與壞,天界裡還是有不少值得信賴的神官的。」

  扶搖卻道:「哈哈,值得信賴的神官,你是想說你家將軍嗎?」

  南風道:「是不是我家將軍我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你家將軍。」

  面對這種情況,謝憐早已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了,加上心中有事,連拉開都沒力氣拉開了。

  北方這邊收了尾,回到天界,他先上靈文殿,把那繃帶少年的事說了,委託靈文在人間撒網找人。靈文聽了也是神色凝重,應承下來,末了道:「靈文殿定當全力搜索。不過真是沒想到,一趟北方之行牽扯了這麼多事。這次當真是辛苦殿下了。」

  謝憐道:「此次還需感謝那兩位自願下去幫忙的小神官,還有明光殿的小裴將軍。真是不知該如何感謝。」

  靈文道:「既是老裴一段孽緣惹下的禍,自然是得小裴去收拾。他收拾慣了,倒是用不著感謝。殿下回頭若是得了空,麻煩進一下通靈陣,大家還要集議此次之事。」

  謝憐也有許多疑惑尚未得到解答,出了靈文殿,繞來繞去,找了一座小石橋。石橋跨過潺潺流水,河水清澈至極,能看到雲霧之氣在水底下流動,甚至能透過流水與雲霧,看到下界起起伏伏的山脈與大片方方正正的城鎮。他心道:「這是個好地方。」便在橋頭坐下,默念口令,進了陣。

  一進去,上天庭的通靈陣內竟是十分難得的熱鬧,眾多聲音在陣裡飛來喝去,亂成一片。首先聽到的便是風信的罵聲:「操!你們挑好了鎮在哪座山下沒有?!那女鬼宣姬是個瘋子,無論問她什麼,她一律吵著要見裴將軍,根本不肯交待青鬼戚容在哪裡!」

  小裴將軍則道:「宣姬將軍一向性情倔強激烈。」

  風信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火大:「小裴將軍,你們裴將軍回來沒有?趕緊讓她見一面,問出來青鬼戚容的下落就趕緊把她弄走!」

  風信是最不慣對付女人的,竟是讓他來幹這問訊的活兒,謝憐不禁微覺同情。小裴將軍道:「見了也沒用,見了更瘋。」

  有一個聲音道:「又是倒掛屍林……戚容的品味果真是一向都如此低下,令人不快。」

  「連他們鬼界都嫌棄他品位低下,可見是真的非常品位低下了。」

  各位神官交流毫無間隙,可見彼此之間都非常熟稔。作為一個在八百年前就飛升過的新人,謝憐本該默默伏地不語,但聽了半天,他還是忍不住插了一句,道:「諸位,那與君山裡的倒掛屍林是怎麼回事?青鬼戚容也在那附近嗎?」

  因為他不常在通靈陣內說話,聲音陌生,神官們不知要不要接話,第一個回答他的竟是風信。他道:「青鬼戚容不在與君山。但是,那倒掛屍林是女鬼宣姬在按照他的要求,給他上供。」

  謝憐道:「宣姬是青鬼的下屬?」

  小裴將軍道:「正是。宣姬將軍死去已有幾百年,之前雖有怨念,但一直無力興風作亂,直到百多年前被青鬼戚容相中,對她十分欣賞,收編做了下屬,這才法力大增。」

  他這話其實意思就是,女鬼宣姬作亂,怨不得裴將軍,因為她本來也沒這麼大本事。要怨就怨青鬼戚容,是他收了宣姬,才讓她有能力出來害人。諸位神官原本心裡都覺得這事兒其實就是裴將軍自己造的孽,只是都沒明說,竟是被他覺察了出來,如此不輕不重卻恰到好處地這麼提醒了一句,當下言語之間把自己的心思藏得更深了。謝憐又道:「那與君山裡徹查過了嗎?應該還有一隻童靈的。」

  這次,慕情的聲音冒了出來,不冷不熱地道:「童靈?什麼童靈?」

  謝憐心想,大概是扶搖沒跟他說個中細節,說不定連出來幫忙都是瞞著他的,也不提扶搖,免得給他添麻煩,道:「我在轎子上時曾聽到一個小兒的嬉笑聲,以童謠出聲提示。當時我身邊還有兩個武神殿的小武官,都沒有覺察,想來這童靈法力也很是了得。」

  慕情道:「與君山內沒有查到任何童靈。」

  謝憐心中奇怪,該不會那童靈還是特地來提醒他的?想到這裡,他忽然記起他惦記了一路的一件事,問道:「說起來,這次我在與君山裡,遇到了一個能驅使銀蝶的少年。諸位可知,這少年是什麼人?」

  通靈陣內原本吵吵吼吼忙得飛起,他這句一出來,卻是忽然之間一片寂靜。

  這種反應,謝憐早就料到了。他很有耐心地等著。半晌,靈文才問道:「太子殿下,你剛才說什麼?」

  慕情冷冷地道:「他剛剛說,他遇到了花城。」

  終於得知那紅衣少年的名字,謝憐莫名心情不錯,笑道:「原來他叫做花城?嗯,這名字倒是挺適合他的。」

  聽他如此語氣如此言語,通靈陣內諸位神官仿佛都有些無語。片刻,靈文輕咳一聲,道:「這……太子殿下,你可聽過,所謂的四大害?」

  謝憐心想:「慚愧,我只知道四名景。」

  所謂的四名景,乃是上天庭中四位神官飛升之前的四個美談佳話——少君傾酒,太子悅神。將軍折劍,公主自刎。這其中,「太子悅神」,說的便是仙樂太子神武道驚鴻一瞥了。能躋身四景,並不一定是那位神官法力最強,只是因為他們這傳說傳得最廣,為人們所津津樂道。對外界這種消息,謝憐一向反應遲緩,說是孤陋寡聞也可,只是畢竟身為其中一景,他這才稍有瞭解。這「四大害」,大抵是很後來才新流行的一個說法了,謝憐卻是未曾有所耳聞。既然用了「害」字,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他道:「慚愧,沒聽過。敢問是哪四大害?」

  慕情涼涼地道:「太子殿下在人間磨礪數百年,竟然如此消息閉塞,真是教人好奇,你在下面時到底都在做什麼啊。」

  那自然是吃飯睡覺賣藝收破爛了。謝憐笑道:「做人麼,要忙活的事情是很多的,也很複雜的。不比做神官容易。」

  靈文道:「這四大害麼,殿下請記好,乃是『黑水沉舟,青燈夜遊。白衣禍世,血雨探花。』指的,是上天庭和中天庭都非常頭疼的四個鬼界的混世魔王。」

  人,往上走,成神;往下走,為鬼。

  諸天仙神開闢了天界作為居所,把自己與人界割裂開來,居高臨下俯瞰凡世,淩駕眾生之上。而所謂的鬼界,卻還沒有和人間分離開來。妖魔鬼怪們和人們享用同一片土地,有的潛伏於黑暗中,有的偽裝成人類,混雜在人群,遊蕩在人間。

  靈文繼續道:「黑水沉舟,說的是一隻大水鬼。他雖然已至絕境,但很少出來惹事,非常低調,根本沒幾個人見過,暫且不管。

  「青燈夜遊,指的便是我們那位品位低下、愛好倒掛屍林的青鬼戚容。不過,他是這四害裡唯一一個非絕境的,為什麼他會在這裡面?可能是因為他常年惹事,很是煩人,也可能僅僅只是因為加他一個湊足四個比較好記,也不提。

  「白衣禍世,這一位,太子殿下你應該比較熟悉。他有一個名字,叫做白無相。」

  坐在石橋頭的謝憐,聽到這個名字,忽然感覺到一陣從心臟傳向四肢百骸的抽痛,手背微微發起抖來,無意識握緊了拳。

  他自然是熟悉的。

  都道「絕」一出世,可禍國亂世。而這位白無相一出世,滅的第一個國,就是仙樂國。

  謝憐默然不語。靈文又道:「不過,白無相已經被滅了。也不提。就算他還存於世上,如今只怕也輪不到他來占風頭了。

  「太子殿下,你在與君山所見的那銀蝶,又叫死靈蝶。它的主人,就是這四位裡面的最後一位,也是當今天界最不想招惹的一位,『血雨探花』,花城。」

  天界之中,當得起「大名鼎鼎」的,當屬神武大帝和仙樂太子。雖然這兩者意義是完全相反的,但如雷貫耳的程度基本上差不多。而在鬼界,要挑一位在「大名鼎鼎」上與他們旗鼓相當的,花城以外,再無第二。

  若你想瞭解一位神官,出門在路上走走,找到一間神廟進去,看看神像穿什麼衣服,掌什麼法器,大概就能瞭解一些。若是想瞭解更多,聽聽那口口相傳的神話故事、演義傳奇,神官們為人時是什麼身份、做過些什麼事,差不多都已被挖得一清二楚。而妖魔鬼怪則不然,它們為人時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現在又長什麼樣,幾乎都是謎團。

  花城這個名字,肯定是假的,相貌也肯定是假的。因為傳聞中的他,有時是個喜怒無常的乖戾少年,有時是個溫柔的翩翩美男子,有時是個蛇蠍心腸的豔麗女鬼,說是什麼樣的都有。關於他本尊,唯一確信的只有他一身紅衣,常隨血雨腥風出現,銀蝶追逐在他衣襟和袖間。

  至於他的出身,更是有無數個版本。有人說他是個畸形兒,天生沒有一隻右眼,所以從小飽嘗欺淩,憎恨人世;有人說他是一名少年將士,為故國戰死,亡魂心有不甘;也有人說他是個因心愛之人逝去而痛苦的癡人;還有人說他是個怪物。最離奇的版本,據說——只是據說。據說,花城其實是一位飛升了的神官。只是,他飛升之後,自己跳了下去,墮落為鬼了。不過,這只是一個流傳不怎麼廣的的傳說而已,真假不知,信的也不多。話說回來,就算是真的,那也得是假的。因為這世上居然有人放著好好的神仙不做,寧可跳下去做鬼,這對天界而言實在是太丟臉了。總而言之,越是眾說紛紜,越是迷霧重重。

  各路神官們對花城格外忌憚,有許許多多的原因。比如,他性情陰晴不定,時而殘忍嗜殺,時而又有詭異的善舉。再比如,他在人間勢力極大,信徒極多。

  是的,人們拜神,祈求保佑,遠離妖魔鬼怪的侵襲,神官們這才有了許多信徒。然而花城一隻鬼,在人間居然也有數量龐大的信徒,幾乎到了隻手遮天的地步。

  這裡,就不得不說了。花城剛冒頭時,就幹了一件極著名的事。

  他向上天庭的三十五位神官公然約戰。約戰內容是,與武神鬥法比武,與文神論法問道。

  這三十五位神官裡,有三十三位神官都覺得可笑極了,但也都被他的挑釁激怒了,接受了挑戰,準備聯手教他做鬼。

  首先和他比試的,是武神。

  武神是天界裡最強的神系,幾乎個個信徒眾多,法力高強,面對一個初出茅廬的小鬼,可以說是穩操勝券。誰知,一戰下來,全軍覆沒,連神兵也統統都被花城那一把詭異至極的彎刀打得粉碎!

  打完了才知道,花城是銅爐山裡出來的。

  銅爐山是一座火山,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山裡有一座城,叫做蠱城。蠱城並不是一座人人養蠱的城,那座城,本身就是一個大型的蠱毒。

  每隔一百年,萬鬼彙聚在此廝殺,殺到最後只剩一隻鬼,蠱成。雖然結果往往是一隻也不剩,但是,只要能出來一隻,那就一定會是個混世魔王。幾百年間,蠱城裡只有兩隻鬼出來過,而這兩位,果不其然,都成了人間家喻戶曉的鬼王。

  花城便是其中的一位。

  武神被打得一敗塗地,然後就輪到文神了。

  打架打不過,論戰總論得過吧?

  可巧,還真的贏不過。那花城上天入地道古論今,時而斯文,時而惡毒,時而強硬,時而精闢,時而詭辯,當真是,鋼牙利齒滴水不漏,旁徵博引妖言惑眾。數位文神被他從天罵到地、從古罵到今,氣得一口血瀑直沖雲霄。

  花城,一戰成名。

  但是,若只是如此,他還不足以稱可怕。可怕的是,大獲全勝後,他要求三十三位神官履行諾言。

  挑戰之前雙方定下約定:若花城敗,奉上骨灰。若神官敗,就全都自行跳下天界,從此做凡人去。若非他態度狂妄,賭注決絕,三十三神官又深信絕不可能敗,也不會答應和他鬥法論戰。

  然而,沒有一位神官主動履行承諾。雖然毀諾很丟臉,但想想,有三十三位神官都輸了呢,一個人丟臉那是很丟臉,但是這麼多人一起丟臉的話,那就一點都不丟臉了,甚至可以反過來一起嘲笑對方。於是他們達成了默契,心照不宣,都裝作沒這回事。反正人們忘性大得很,再過五十年,說不定就不記得了。

  這一點他們算得倒是不錯。他們算錯的是,花城可沒那麼好對付。

  不履行?好,幫一把。

  於是,他把這三十三位神官在人間的宮觀廟宇,一把火都燒光了。

  這便是如今諸天仙神依舊談之色變的噩夢——紅衣鬼火燒文武三十三神廟。

  宮觀和信徒是神官最大的法力源泉,殿都沒了,信徒上哪兒去拜神?又有什麼香火?元氣大傷,重新立殿,少說也要一百多年,還不一定能恢復當初的規模。對神官而言,這真是比渡劫失敗還恐怖的滅頂之災。這些神官裡大的有宮觀上千,小的也上了百,加起來過萬之數,花城,居然在一夜之間,盡數燒毀了。誰都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但他就是做到了。

  簡直是喪心病狂。

  神官們向君吾哭訴,可是,君吾很無奈,他也沒辦法。當初挑戰是神官們自己應承下來的,承諾也是自己答應的,花城又十分狡猾,只是毀廟,並不傷人,等於是挖了個坑,問他們跳不跳,於是他們自己把坑挖得更大然後跳進去了,事到如今,又能怎麼辦呢。

  原先那三十三位神官想要在天下人面前鬥敗這只狂妄小鬼,所以才把比武論戰鬥法之地選在了許多人間王公貴族的夢中,目的在於大信徒們面前一展神威,誰知王公貴族們看到的卻是他們被鬥得一敗塗地的模樣。於是,這一夢醒來之後,不少貴族都不拜天官,改拜鬼了。這三十三位神官失去了信徒和宮觀,逐漸銷聲匿跡,直到又一代新的神官飛升後,大批空缺才被填補起來。

  從此,天界許多神官提起「花城」這個名字就膽戰心驚,甚至聽到紅衣、銀蝶就毛骨悚然。有的是怕惹到他,一個不高興,先來挑戰,再一把火燒光廟宇;有的是因為有把柄抓在他手裡,動彈不得;有的則是因為花城在人間隻手遮天,有時一些神官要做事還不得不有求於他,請他打開方便之門;長此以往,部分神官竟是出於一種詭異的心理,也對他頗為拜服。

  因此,對這位,天界當真是,又恨又怕又敬。

  而那三十五位神官裡,那兩位沒有應戰的武神,正是玄真將軍慕情,與南陽將軍風信。

  他們兩位當初沒有應戰,倒也絕不是怕了花城,只是那時根本沒有把對方放在眼裡,覺得沒必要理會這種挑戰,故不應,誰知這竟是歪打正著。然而,沒迎戰,花城也沒忘了他們倆,好幾次中元節出巡,雙方撞上,遠遠地打了幾場,兩人都對那瘋狂肆虐的銀蝶留下了極深的陰影。

  聽到這裡,謝憐卻滿腦子都是那銀蝶晶瑩可愛繞著他飛的歡快模樣,怎麼也沒法把它們和傳聞裡的模樣對上,忍不住心想:「那小銀蝶有這麼恐怖嗎?還好啊……挺可愛的。」

13 衣紅勝楓膚白若雪

  當然,這話他是絕對不會說出來的。不過,也難怪南風與扶搖聽到銀蝶時時會臉色大變了,想來是跟著他們侍奉的兩位神官一起吃過那銀蝶之主的苦頭。

  一名神官問道:「太子殿下,你遇到花城,他他他……他對你做了什麼啊?」

  這語氣,聽上去分明更像是在問「你是少了胳膊還是少了腿」。謝憐道:「也沒有做什麼,只是……」說到這裡,他竟是有些詞窮,思量著:「只是什麼?總不能說,只是劫了我的花轎,牽著我走了一路吧。」無言片刻,只好道:「只是破了女鬼宣姬在與君山內設下的迷陣,把我帶進去了。」

  眾位神官都是心下直犯嘀咕,沉吟不語。半晌才有神官問:「諸位,你們怎麼看?」

  光聽聲音謝憐都能想像各位神官連連搖頭攤手的模樣:

  「沒有看法,完全沒有看法!」

  「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怪滲人的。」

  「花城到底想幹什麼,一向是誰都搞不懂的……」

  雖說是被普及了一通花城是何等的混世魔王,可是,對這個人,謝憐卻並不覺得怎麼恐怖。真要說起來,他覺得這次花城還算是幫了他。總而言之,他飛升回天界之後接到的第一樁祈福,應當算是就這樣完成了。

  頭先早便說過,此次與君山之行的還願功德全都算在他身上,雖然那位官老爺因為女兒之死過了許久才記起要還願,帶著傷心還願,也不免打了折扣,但七湊八湊,各種放水,八百八十八萬功德,也差不離了。謝憐無債一身輕,心頭晴空萬里,舒暢快美,精神煥發,決定好好做神。最好是能和各位神官成為半個朋友。上天庭的通靈陣雖然安靜,但忙起來也是呼喝連天,平時諸位神官心情好了,或者見到什麼有趣的玩意兒,也在陣內說說,點到為止地調笑幾句。他雖然分不清誰是誰,但也默默聽著。不過總不能一直就這麼不說話,於是,他聽久了,偶爾也忽然冒出來溫和地說一句:

  「真的是非常有趣呢。」

  「讀到一首很美的小詩,與諸君分享一下。」

  「一個非常有效的治療腰腿疼痛的小秘訣,與諸君分享一下。」

  令人遺憾的是,每次他發出這些精心挑選、並且很有益身心的內容,通靈陣內便會一陣沉默。到後來,靈文實在是忍不住了,私底下對他道:「殿下啊,你在通靈陣內發的這些,雖然都很好,不過,哪怕是比你大幾百歲的神官,也不會發的。」

  謝憐便覺得有點鬱悶。其實明明他也不算年紀最大的,但為何他在眾位神官裡卻簡直如同一個跟不上年輕人話題的老年人?大概是脫離天界太久了,又一直孤陋寡聞,不關心外界事物,救不回來了,還是罷了罷了。他放棄了這事,便也不鬱悶了。

  但還有一個問題:到現在為止,人間還沒有誰為他新建過一座宮觀。也許有,但反正天界沒有搜索到,便沒有任何記錄在冊。須知連土地都好歹有個祠,他身為一名正經八百飛升,還飛升了三次的神官,到如今卻是沒有一座宮觀,也沒有一個信徒供奉,這可真是非常尷尬了。

  不過,尷尬也只是其他神官在為他尷尬,謝憐自己仍是覺得也還好。並且他某日一時心血來潮,突發奇想道:「如果沒有人要供我,那我自己供自己應該也可以吧。」

  諸位神官都不知該怎麼回答。

  誰他媽聽過哪個神官是自己供自己的!

  做神做得淒慘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滋味!

  而謝憐早已習慣他一開口就冷場,覺得如此自娛自樂也不失為一件趣事,一旦做了決定,便又跳下了人間去。

  這一次,他落地的地點是一個小山村,名叫菩薺村。

  說是山村,其實就是一個小土坡。謝憐見這裡青山綠水,稻田綿綿,風景秀美,心道:「這次可真是掉在了一個好地方。」再一看,小土坡上有一個歪歪斜斜的破屋子,四下問問,村民都說:「那屋子廢了,沒主人,偶爾有流浪漢進去睡一晚,隨意住。」這豈不正合他意?當下走近前去。

  走近了他才發現,這小木屋遠看很破爛,近看更破爛。四方屋角四個柱子怕是腐朽了兩根,風一吹,整個屋子都嘎吱作響,懷疑隨時會倒。不過,這種程度依然在謝憐可接受範圍之內,進去看了看便收拾起來。

  村民們一瞧,居然真的有人要在這裡住下,很是驚奇,都湊過來看熱鬧。此地村民倒是都十分熱心,不光送了他一把掃帚,看他打掃得灰頭土臉,還送了他一筐新摘的菩薺。菩薺都削去了皮,一個個白白嫩嫩,甜美多汁。謝憐蹲在破屋門口吃完了,雙手合十甚是幸福,心裡決定就叫此處菩薺觀。

  菩薺觀裡原本便有一張小桌,擦兩下就可以做供台。謝憐一陣忙活,圍觀的村民看出這年輕人竟是要倒騰出一個小道觀來,更稀奇了,紛紛問道:「你這觀要供的是誰呀?」

  謝憐輕咳一聲,道:「嗯,本觀供的是仙樂太子。」

  眾人一臉懵然:「那是誰?」

  謝憐道:「我……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一位太子殿下。」

  「哦,幹什麼的?」

  「大概是保平安的。」順便收破爛。

  眾人又熱切地問:「那這太子殿下,他管招財進寶嗎?!」

  謝憐心道,不倒欠錢就不錯了,溫聲道:「很遺憾,似乎不能呢。」

  眾人紛紛給他出主意道:「還是供水師吧,招財哇!肯定香火旺!」

  「要不然供靈文真君吧!說不定我們村就可以出來一個狀元了!」

  一女羞怯怯地道:「那個……你有沒有……有沒有那個……」

  謝憐保持微笑,道:「哪個?」

  「巨陽將軍。」

  「……」

  他要是真的開了一間巨陽觀,只怕風信馬上天外飛來一箭!

  粗略清掃乾淨了菩薺觀,還差些香爐、籤筒等雜物。但謝憐完全忘記了最重要的一樣東西——神像。他背起斗笠就出了門,對了,也沒有門扇。想了想,這屋子肯定得重修,於是寫了一個牌子放在門口:「本觀危房,誠求善士,捐款修繕,積累功德。」

  出了門,步行七八里,來到了城鎮上。來鎮上做什麼呢?那自然是為了混口飯吃,又操起了他的老本行。

  在神話傳說裡,神仙都是不需要吃東西的,其實,這事很難說。造化大能們的確可以直接從陽光雨露中攝取所需之靈氣。但問題是——可以歸可以,沒事誰愛這麼幹?為什麼要這麼幹?

  而有些神官,因修煉法門緣故,要求五臟潔清,的確是完全沾不得凡人的葷腥油膩,若是沾了,就會像凡人生吃毒蟲泥土一般,上吐下瀉。然則非是不吃食物,只是只吃那些生於淨地、有延年益壽、增強法力功效的仙果靈禽。

  但謝憐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他咒枷在身,與凡人無異,什麼都能吃,而且由於身經百戰,怎麼吃都吃不死。無論是放了一個月的饅頭,還是已經長出綠毛的糕點,他吃下去也絕對都挺得住。有如此逆天體質,所以,他收破爛的時候,其實過得還算可以。對比一下:開觀倒貼錢,收破爛賺錢,當真是飛升不如收破爛。

  這人長得玉樹臨風仙風道骨,收破爛的時候就比較有優勢,不一會兒謝憐便收夠了一大包。回程路上,看到一頭老黃牛拉著一輛板車,車上堆著高高的幾垛稻草,想起方才似乎在菩薺村看到過這輛板車,應當是同路。他問能否順路捎一程,板車主人一抬下巴,示意他可以上來,謝憐便背著一大包破爛坐了上去。坐上去才發現,高高的稻草堆後,早已經躺了一個人。

  這人上身遮在草堆之後,支起左腿,駕著右腿,似乎正枕著手臂躺在那裡小憩,看起來甚是悠閒自得,這般愜意姿態,倒是叫謝憐蠻羡慕的。那一雙黑靴收得緊緊,貼著修長筆直的小腿,頗為養眼,謝憐想起那晚在與君山蓋頭下所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確認這靴子上沒掛著銀鏈,不知是用什麼動物的皮製成的,心想:「這是哪家的小公子跑出來玩了吧。」

  板車慢騰騰在路上晃著,謝憐背著斗笠,拿出一隻卷軸準備看。他向來不大留意外界流傳的所有消息,但因為冷場多次,覺得最好多少還是惡補下。牛車晃了不知多久,穿過一片楓林。抬頭四下望望,青青田浪,豔豔楓火,帶著點山間野趣,以及沁人心脾的清新草意,極是醉人,謝憐忍不住微微一怔。

  他少時在皇極觀修行,皇極觀修建在山中,漫山遍野都是楓林,燦燦如金,烈烈似火。此情此景,難免有所思所憶。望了好一會兒,才低頭繼續看卷軸。

  打開來第一眼,便看到一行字,寫著:

  仙樂太子,飛升三次。武神、瘟神、破爛神。

  「……」

  謝憐道:「好吧,其實仔細想想,武神和破爛神,也沒有太大區別。眾神平等,眾生平等。」

  這時,從他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一個聲音道:「是嗎?」

  這少年人懶洋洋的聲氣道:「人們口上自然是愛說眾神平等、眾生平等了。但如果真是這樣,諸天仙神根本就不會存在了。」

  這聲音是從車上的稻草垛後傳來的。謝憐回頭望了一下,見那少年人還是一派慵懶地躺在那裡,沒有起身的意思,大概只是隨口插了句,莞爾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他又轉回,接著看卷軸,底下又寫:

  許多人相信,作為瘟神,仙樂太子的親筆或畫像有著詛咒的功效。如果貼到某人背後,或者某家大門上,便會使該人或該戶黴運連連。

  「……」

  這種評述,竟然令人難以判斷到底是在說神還是在說鬼。

  謝憐搖了搖頭,不忍心再看與自己相關的評述了,決定還是先去瞭解一下當今天界的各位神官,免得一直弄不清楚誰是誰,未免失禮。想起方才有村民提過水師,這便去翻查關於水師的評述,翻到一句:

  水師無渡。掌水,兼掌財。許多商人的店鋪內、家中都會供一尊水師像,保其財運。

  謝憐便有點奇怪了:「既是水神,又為什麼會兼掌財運?」

  這時,那躺在稻草堆後的少年又道:「商隊行商運貨,重頭都從水路走,所以上路之前都要去水師廟燒一炷高香,祈求一路平安,允諾回來如何如何。長此以往,水神才漸漸兼掌了財運。」

  這竟是在專門給他解惑了。謝憐轉過身來,道:「竟是這樣嗎?有趣,想必這位水師是位很厲害的大神官了。」

  那少年嗤笑道:「嗯,水橫天嘛。」

  聽他語氣,似是不怎麼把這位神官放在眼裡,也不像是在說什麼好話,謝憐道:「水橫天是什麼?」

  那少年悠悠道:「船從大江過,是走還是留,全憑他一句話。不給他上供他就翻,挺橫的,所以給他送了個諢名,就叫水橫天囉。跟巨陽將軍、掃地將軍差不多意思。」

  名頭響亮的神官,在人間和天界都多少都有幾個諢號,類似謝憐的三界笑柄啦,著名奇葩啦,掃把星啦,喪家犬啦,咳咳咳,等等。通常,用諢號來稱呼神官是非常失禮的事,比如如果誰敢當著慕情的面叫他「掃地將軍」,慕情必勃然大怒。謝憐記住了不能這麼叫,道:「原來如此,多謝你解答啦。」頓了頓,覺得這少年談吐好玩兒,又道:「這位朋友,你年紀輕輕,知道的倒是蠻多的。」

  那少年道:「不多。閑。有空瞎看看而已。」

  在民間,隨處可見一大把神話小冊子,說得都是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大到恩恩怨怨,小到雞毛蒜皮,有真也有假。這少年知道得多,倒也不算奇怪。謝憐放下卷軸,道:「那,這位朋友,神你知道的多,鬼你知道不知道呢?」

  那少年道:「哪只鬼?」

  謝憐道:「血雨探花,花城。」

  聞言,這少年低低笑了兩聲,終於坐起了身來。他一轉首,謝憐驀地眼前一亮。

  只見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衣紅勝楓,膚白若雪,雙眸明亮如星,含笑斜睨著他,俊美異常,神色間卻莫名有幾分野氣。黑髮鬆鬆束著,略有些束歪了,看起來極為隨意。

  二人正穿過那如火熾豔的楓林,楓葉片片舞落,有一片落到了這少年肩頭。他輕輕一吹,吹落了楓,這才抬起頭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想知道什麼?儘管問。」

  作者有話要說:因為刷中老年表情包和雞湯被趕下天界的殿下,遇到了藏起裝備偽裝新人小號的老公!(滾!

14 衣紅勝楓膚白若雪

  他神色戲謔,卻莫名有一派無所不知的泰然自若。雖是個少年人的聲氣,嗓音卻比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兒要略為低沉,甚是動聽。謝憐正襟危坐於牛車之上,思量片刻,道:「血雨探花,這一景聽起來仿佛很了不得,這位朋友,你能說說是怎麼來的麼?」

  為表尊重,他還是沒有在朋友前面加一個「小」字。那少年坐得隨意,一條胳膊搭在支起的膝蓋上,整了整箭袖的袖口,漫不經心道:「沒什麼大不了的來頭。只不過是他有一次端了另一隻鬼的老巢,漫山下了血雨,走人的時候看到路邊一朵花,被血雨打得淒慘,就偏了偏傘,擋了一下。」

  謝憐想像了一下那副景象,只覺血雨腥風之中,莫名一派風雅繾綣。他又想起那紅衣鬼火燒三十三神廟的傳說,笑道:「這位花城經常到處打架嗎?」

  那少年答:「也沒有經常,看心情吧。」

  謝憐問:「他生前是什麼樣的人?」

  那少年道:「肯定不是什麼好人。」

  謝憐問:「他長什麼樣?」

  這一句問出,那少年抬眼看看他,歪了歪頭,站了起來,到謝憐身邊,並排坐下,反問道:「你覺得,他應該是什麼樣子?」

  如此近看,更覺這少年俊美得驚人,而且,是一種隱隱帶著攻擊之意的俊美,如利劍出鞘,奪目至極,竟令人不敢逼視。只與他相互凝視了片刻,謝憐便有點兒招架不住了,微微側首,道:「既是一隻大鬼王,想來形態變幻多端,有許多不同的模樣。」

  見他轉首,那少年挑起一邊眉,道:「嗯。不過,有時候他還是會用本來面目的。我們說的當然是本尊。」

  不知是否錯覺,謝憐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似乎遠了點,於是又把臉轉了回來,道:「那我感覺,他本尊,可能便是如你一般的少年吧。」

  聞言,那少年嘴角微彎,道:「為何?」

  謝憐道:「不為何。你隨便說說,我也隨便想想。萬事隨便罷了。」

  那少年哈哈笑了兩聲,道:「說不定呢?不過,他瞎了一隻眼。」

  他在自己右眼下點了點,道:「這只。」

  這個說法倒是不稀奇。之前謝憐也略有耳聞。在某些傳說版本裡,花城的右眼戴著一隻黑色眼罩,遮住了他失去的那只眼睛。謝憐道:「那你可知,他那只眼睛是怎麼回事?」

  那少年道:「嗯,這個問題,很多人都想弄明白。」

  旁人想知道是什麼讓花城沒了一隻右眼,其實便是想知道花城的弱點是什麼。謝憐這麼問,卻純粹是想知道而已。他還沒接話,那少年便道:「他自己挖的。」

  謝憐一怔,道:「為何?」

  那少年道:「發瘋。」

  ……瘋起來居然連自己的眼睛都挖,對這位血雨探花的紅衣鬼王,謝憐當真是越來越好奇了。他料想不會只是發瘋這麼簡單,不過既然已經這麼說了,想來也沒有更詳細的情形了。他繼續問道:「那花城可有什麼弱點?」

  這一句他根本沒指望這少年能回答,隨口一問罷了。若是花城的弱點如此輕易就能被人知道,那也不是花城了。誰知,那少年答得毫不遲疑,道:「骨灰。」

  若是能拿到一隻鬼的骨灰,便可驅策此鬼。鬼若不聽從驅策,將骨灰毀去,他便會神形俱滅,魂飛魄散,這倒是個常識。不過,這個常識放在花城身上,可能並沒有太大意義。謝憐笑道:「恐怕是沒有人能拿到他的骨灰的。所以,這個弱點便等同於沒有弱點了。」

  那少年卻道:「不一定。有一種情形,鬼是會自己主動送出骨灰的。」

  謝憐道:「像他約戰三十三神官那樣,作為賭注交出去嗎?」

  那少年嗤道:「怎麼會?」

  儘管他沒說全,但謝憐也能聽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花城怎麼可能會輸。他道:「鬼界有一個習俗。若是一隻鬼選定了一個人,便會將自己的骨灰託付到那個人手裡。」

  那其實就等於是把自己的性命交付到另一個人手裡了,如此情深,該是何等纏綿佳話啊。謝憐饒有興趣地道:「原來鬼界還有如此至情至性的習俗。」

  那少年道:「有。但沒幾個敢做。」

  謝憐料想也是如此。世上非但有妖魔誘騙人心,也會有人類欺瞞妖魔,一定會有許多利用和許多背叛。他道:「若是一片癡心付出,卻終至挫骨揚灰,確實令人痛心。」

  那少年卻哈哈笑道:「怕什麼?若是我,骨灰送出去,管他是想挫骨揚灰還是撒著玩兒?」

  謝憐莞爾,忽然想起,兩人說了這麼久,竟是都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道:「這位朋友,怎麼稱呼?」

  那少年舉起一手搭在眉上,遮住酒紅色的落日餘暉,眯起了眼,似乎不大喜歡日光。他道:「我麼?我在家中排行第三,大家都叫我三郎。」

  他沒主動說名字,謝憐便也不多問,道:「我姓謝,單名一個憐字。你走這方向,也是要去菩薺村麼?」

  三郎往後一靠,靠在稻草垛上,枕著自己的雙手,雙腿交疊,道:「不知道。我亂走的。」

  聽他話裡似乎有內情,謝憐道:「怎麼啦?」

  三郎歎了口氣,悠悠地道:「家裡吵架,被趕出來了。走了很久,沒地方可去。今天餓得要暈倒在大街頭了,這才隨便找了個地方躺下。」

  這少年衣著雖看似隨意,卻材質極好,加上談吐不俗,又仿佛每天很閑,看這看那,什麼都知道,謝憐早便料想到他是哪個富貴人家跑出來玩的小公子了。一個養尊處優的少年人獨自出來走了這麼久,路上必然頗多艱辛,這一點謝憐是深有體會的。聽他說餓了,謝憐翻翻隨身的小包袱,只翻出了一個饅頭,心中慶倖還沒有硬,對他道:「要吃嗎?」那少年點點頭,謝憐便把饅頭給了他。三郎看看他,問道:「你沒有了?」

  謝憐道:「我還好,不太餓。」

  三郎把饅頭推還給他,道:「我也還好。」

  見狀,謝憐便接了回來,把一個饅頭一掰,分成了兩半,再遞給他一半,道:「那你一半,我一半吧。」

  那少年這才接了過來,和他並排坐著一起啃饅頭。看他坐在旁邊,咬了一口饅頭,莫名有點乖,謝憐總覺得好像哪裡委屈了他。

  牛車在起起伏伏的山路上慢騰騰拖拉著,太陽漸漸西落,兩人便坐在車上聊天。越聊謝憐越是覺得,這真是一個奇異的少年。他雖是年紀輕輕,但舉手投足和言語之間自有一派睥睨之態,從容不迫,仿佛上天入地沒有他不知道的,也沒有可以難倒他的,讓謝憐覺得他懂得很多,少年老成。而有時候,他又會流露出少年人的趣味之處。謝憐說自己是菩薺觀的觀主,他便道:「菩薺觀?聽起來有很多菩薺可以吃。我喜歡。供的是誰?」

  又被問到這個叫人頭大的問題,謝憐輕咳一聲,道:「仙樂太子。你大概不知道。」

  那少年微微一笑,還未說話,忽然,牛車車身一陣劇震。

  兩人也跟著晃了幾晃,謝憐擔心那少年摔下去,猛地伸手抓住他。誰知,他的手剛碰到三郎,那少年仿佛被一個滾燙的事物灼到,猛地甩開了他的手。

  雖然他臉上神色只是微變,但謝憐還是覺察了出來,心想難道這少年其實很討厭他?可分明一路上聊得還算開心。但這時候,也沒心思多想了。他站起身道:「怎麼回事?」

  駕牛車的老大爺道:「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老黃啊,你怎麼不走了,你走哇!」

  此時太陽已下山,暮色降臨,牛車又是在山林之中,四下黯淡無光。那老黃牛停在原地,一直強著脾氣不肯走,任那老大爺怎麼催都沒用,恨不得要把頭埋進地裡,哞哞直叫,尾巴甩得猶如一條鞭子。謝憐看情形不對,正要跳下車,忽然,那老大爺指著前方大叫起來。

  只見山路的前方,許許多多團綠色的火焰東一叢、西一叢地幽幽燃燒著。一群白衣人抱著他們的頭,緩緩朝這邊走來。

  見狀,謝憐立刻道:「護!」

  若邪從他腕上脫出,繞牛車飛了一圈,在半空中連成一個懸浮的圈子,護住了三人一畜。謝憐回頭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那老大爺還未答話,那少年在他身後答道:「中元。」

  七月半,鬼門開。他出門不看日子,今天竟是剛好趕上了中元節!

  謝憐沉聲道:「別亂走。今天撞邪了。若是走岔了路,就回不來了。」

15 衣紅勝楓膚白若雪

  那群白衣人項上無首,身穿囚服,每個人都抱著一顆頭顱,似乎是一群被斬首的囚犯。他們朝牛車慢慢走來,臂彎裡的頭顱還在兀自呶呶不休。謝憐低聲囑咐另外兩人,道:「待會兒他們走近的時候,都千萬別出聲。」

  三郎卻是看了一眼那懸在空中的若邪,歪頭問道:「這位哥哥,你竟還是一位奇人異士呢?」

  他語氣饒有興趣,謝憐道:「還好。奇人異士說不上,略會一點。他們現在看不到我們,待會兒走近了,萬一出聲就難說了。」

  那趕車的老大爺看到白綾自飛、無頭人行,已是目瞪口呆,聞言大驚,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我怕是憋不住。」

  「……」謝憐道,「那,得罪了。」說完飛速出手,在他背後一點,那老大爺登時歪在車上,昏睡過去。這下,終於不用擔心他嚇得大叫被發現了。謝憐輕輕接住他,將他放上牛車,轉過身,對三郎道:「沒事的。別緊張。」

  天色已暗,看不清三郎的表情了,只能看出他點了點頭,謝憐便坐到車前,拿起繩子,輕聲哄那牛。這群囚衣鬼走了過來,想要過去,卻感覺路中央有一個什麼東西擋著,都粗聲粗氣地道:「真是奇了怪了!怎麼過不去!」

  「真的!過不去!見鬼了!」

  「他媽的,咱們自己不就是鬼嗎,能見什麼鬼!」

  謝憐好不容易哄好了牛,與這群無頭的囚衣鬼擦身而過,聽他們抱著頭顱吵吵嚷嚷,只覺得十分好笑。那群鬼魂還有諸多抱怨:「那個,你是不是拿錯了?我怎麼感覺你懷裡抱的那個才是我的頭?」

  「你這頭的切口怎麼這麼不整齊?」

  「唉,那個劊子手是個新手,砍了五六刀才給我砍下來,我都懷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你家裡人沒給他打點錢吧!下次記得事先打點一下,一刀給個痛快!」

  「哪來的下次!」

  ……

  七月十五中元節,乃是鬼界的第一大節日。這一天,鬼門大開,平日裡潛伏於黑暗中的妖魔鬼怪們全都湧了出來,大肆狂歡,生人須得回避。尤其是在這天的晚上,閉門不出是最好的選擇。一出門,撞上點什麼的機會可比平日大多了。謝憐一向是喝涼水都塞牙,穿道袍也見鬼,此刻就撞個了正著。只見四面八方都漂浮著綠幽幽的鬼火,許多鬼魂追著那鬼火跑,還有一些面無表情、喃喃自語的壽衣鬼魂蹲在一個圈子之前,伸手去接後人們燒給他們的紙錢、元寶等供品。這一派景象,可謂是群魔亂舞。謝憐從中穿行,心裡正想著今後出門一定要看黃曆,忽然感覺身後有異動。他回頭看了一眼,便見那少年坐到了他身後。

  謝憐道:「你沒事吧?」

  三郎一手支著他下頷,道:「有事啊。我害怕。」

  「……」雖說當真是完全聽不出他聲音裡有半分害怕的感覺,謝憐還是安慰道:「不用害怕。你在我身後,不會有東西傷得到你。」

  那少年笑笑,不說話。謝憐忽然發現,他竟是在盯著自己看。須臾,終於反應過來,這少年盯的,是他頸項之間的咒枷。

  這咒枷猶如一個黑色項圈套在人脖子上,根本藏不住,而且容易使人產生一些不好的聯想。謝憐正想說話,這時,那老黃牛拉著牛車,來到了一條岔路口。謝憐一看,兩條黑漆漆的山路在此分岔,立即拉住了牛的繩子。

  這岔路口,可得萬分小心了。

  中元節這一天,有時候,人們走著走著,便會發現,面前出現了一條平時並不存在的路。這樣的路,生人是不能走的。一旦走錯,走到了鬼界的地盤裡,再想回來,可就困難了。

  謝憐初來乍到,分不清這兩條山路該走哪條,想起方才在鎮上除了收了一大包破爛,還買了些雜物,其中就有籤筒,心道我來算上一卦,於是又從包袱裡翻出籤筒,拿在手裡嘩啦啦的搖著,邊搖邊對三郎解釋道:「第一根左,第二根右,哪條路籤好,我們走哪條。」用了一點法力,默念三遍,筒裡掉出兩根籤。他拿起一看,沉默了。

  下下籤,大凶!

  兩根籤都是下下籤,也就是說,兩條路都是大凶,豈不是走哪條都是死?

  謝憐無奈,對籤筒道:「筒啊筒,今日你我初次見面,何至於如此絕情?再來一次,給我一點面子吧。」

  於是,他改為雙手持筒,又是一陣搖。再搖出兩根,拿起來一看,依然全都是下下籤,大凶!

  謝憐決定不再浪費法力,這時,一旁的三郎忽然道:「我來試試?」

  反正試不試也沒差,謝憐便把籤筒遞給了他。三郎單手接過,隨意搖了搖,掉出兩支,拿起來,看都不看就遞給他。謝憐接過來一看,竟然兩支都是上上籤。

  謝憐略是驚奇。因為,衰到他這個地步,似乎經常連旁人的手氣也被他帶衰了,不知是不是真的如此,反正以往常常被這麼抱怨就是了。而這少年竟是分毫不受他影響,直接搖了兩個上上籤出來,他由衷地讚歎道:「朋友,你的運氣很不錯啊。」

  三郎把籤筒隨手往後一丟,笑道:「是麼?嗯,我也覺得我運氣不錯。一向如此。」

  聽他說「一向如此」,謝憐揉了揉眉心,心道人和人之間的差距果然是猶如天塹。三郎又道:「怎麼走?」

  眼下這個情況,只能走,不能留,謝憐原本就打算亂選一條了,道:「既然兩隻都是上上籤,那就隨便走吧。」

  當下扯了幾下繩子,牛車車輪又緩緩滾動起來。謝憐本來緊繃著神經,做好了應對各種突發狀況的準備,誰知,竟是真的,一路順利,不多時,牛車便慢騰騰地爬出了森林,來到了坦蕩的山路上,竟是讓他選對了路。

  菩薺村已經在山坡之下,一簇一簇的燈火溫暖明亮。夜風拂過,謝憐回頭,三郎似乎心情甚好,又躺了回去,正枕著自己雙手,眺望那輪明月,那少年的眉眼在淡淡的月光之下,不似真人。

  沉吟片刻,謝憐笑道:「朋友,你算過命嗎?」

  一路走下來,他心中終是微微有些起疑了。

  博聞強記,見多識廣,倒也罷了。但夜行於群鬼之中時,這少年未免有些過於鎮定自若了。雖然並不能排除有的人天生就很沉得住氣,但謝憐還是覺得,有必要稍稍確認一下。

  聽他這麼問,三郎回過頭來,道:「沒算過。」

  謝憐道:「那,你想讓我幫你算算嗎?」

  三郎看他,笑道:「你想幫我算?」

  謝憐道:「有點想呢。」

  三郎微一點頭,道:「行。」

  他坐了起來,身體微微傾向謝憐,道:「你想怎麼算?」

  謝憐道:「看手相,如何?」

  聞言,三郎嘴角微彎。那笑容說不清是什麼意味,只聽他道:「好啊。」

  說著,便朝他伸出了一隻左手。

  這只左手手指修長,指節分明,十分好看。並且絕不是那種柔弱的好看,而是勁力暗蓄其中,誰也不會想被這樣一隻手扼住咽喉。謝憐記著方才三郎觸碰到他時微變的神色,特地留意了要避開肢體接觸,不去直接碰他的手,只是低頭細細地察看。

  月光潔白,說暗似乎不暗,說亮又似乎不亮,謝憐看了一陣,牛車還在山路上緩緩爬行,車輪和木軸嘎吱作響。三郎道:「如何?」

  少頃,謝憐緩緩道:「你的命格很好。」

  三郎道:「哦?怎麼個好法?」

  謝憐抬起頭,溫聲道:「你性情堅忍,極為執著,雖遭遇坎坷,但貴在永遠堅守本心,往往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此數福澤綿長,朋友,你的未來必然繁花似錦,圓滿光明。」

  以上幾句,全部都是現場瞎編,胡說八道。謝憐根本就不會給人看手相。他從前被貶,有一段時間便經常後悔從前在皇極觀為何不跟國師們學看手相和面相,如果學了的話,在人間討生活的時候也不用總是吹吹打打街頭賣藝和胸口碎大石了。而他之所以要看,也並不是看這少年命運如何,而是要看這少年到底有沒有掌紋和指紋。

  尋常的妖魔鬼怪可以變幻出虛假的肉身,裝作活人,但是這肉身上的細微之處,比如掌紋、指紋、髮梢,一般是沒有辦法細緻到這種地步的。而這少年身上非但沒有任何法力波動,覺察不出端倪,掌紋也十分清晰。若當真是妖魔鬼怪偽裝的,那就只有「凶」以上的那一檔才能做到如此滴水不漏的完美偽裝了。可是,到了那種身份級別的鬼王,又如何會跟他來一個小山村裡坐一路牛車打發時間?正如天界的神官們個個都日理萬機腳不沾地一般,他們也是很忙的!

  謝憐裝作很有把握的樣子硬著頭皮編了幾句,終於編不下去,三郎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就一邊聽他胡說八道,一邊低低地發笑,笑得十分耐人尋味,道:「還有嗎?嗯?」

  謝憐心想不會還要編吧,道:「你還想算什麼?」

  三郎道:「既是算命,難道不都要算姻緣嗎?」

  謝憐輕咳一聲,肅然道:「我學藝不精,不太會算姻緣。不過想來,你應當不用愁這個。」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為什麼你覺得我不用愁這個?」

  謝憐莞爾:「定然會有許多姑娘家喜歡你吧。」

  三郎道:「那你又為什麼覺得必然會有許多姑娘家喜歡我呢?」

  謝憐正要開口順著他答下去,忽然感覺出來了。這小朋友竟是在想方設法引著自己直接開口誇他,無奈又好笑,不知該說什麼好,揉了揉眉心,道了聲:「三郎啊。」

  這是謝憐開口叫的他第一聲三郎。那少年聽了,哈哈一笑,終於放過了他。此時牛車已氣喘吁吁爬進了村子裡,謝憐轉身,微一扶額,趕緊下了車。三郎也跳下了車,誰知,謝憐一抬頭才發現,方才他一路都是慵懶地躺在牛車上,現下兩人這麼站到一起,這少年居然比他還要高,兩人竟是無法平視。三郎站在車前伸了個懶腰,謝憐道:「三郎,你往哪裡去?」

  三郎歎道:「不知道。睡大街吧,或者找個山洞湊合也行。」

  謝憐道:「不行吧?」

  三郎攤了一下手,道:「沒辦法,我又沒地方去。」他睨過來,又笑了兩聲,道:「多謝你給我算命了。承你吉言,後會有期。」

  聽他提起算命謝憐就是一陣汗顏。看他果真轉了身,謝憐忙道:「等等,你若是不嫌棄,要不要到我觀裡來?」

  三郎足下一頓,轉過半個身子,道:「可以嗎?」

  謝憐道:「那屋子本來也不是我的,聽說以前就常有許多人在那裡過夜。只是可能比你想像的要簡陋多了,怕你住不了。」

  若這少年當真是個離家出走的小公子,總不能就任他這樣到處亂跑。謝憐十分懷疑他這一整天就只吃了那半個饅頭,年輕人這樣仗著身體任性亂來,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真的暈倒在大街頭。聽他這麼說了,三郎這才轉過身來,沒有回答,而是走到謝憐面前,上身前傾。謝憐還沒弄明白他要幹什麼,只覺得兩人之間的距離忽然變得非常近,又有點招架不住。

  那少年又退了開來,他竟是順手就把謝憐扛回來的那一大包破銅爛鐵都拎了,道:「那就走吧。」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骨灰梗,絕對不會出現什麼被人騙走骨灰或者不小心手滑打碎了之類的情節。這種劇情我自己看到都會抓狂,大家不要自己嚇自己。

  第二,攻受之間沒有什麼你是仙我是鬼我們有不能逾越的身份代溝我們不可以在一起這種立場糾糾結。戀愛just想愛就愛,用力愛!大家都幾百歲的人了,看開點!啦啦啦啦啦啦……

  從此殿下和童顏巨【嗶——】的花花一起過上了收破爛的幸福生活!(並不!

  菩薺其實就是荸薺,馬蹄。我們那裡的念法是「菩九」,所以綜合了一下,叫菩薺。

  不要在意老大爺,下章再管老大爺!

16 衣紅勝楓膚白若雪

  謝憐當場便怔了一怔。看那少年身形修長,卻是幫他拎著一大包破爛,還拎得如此泰然自若,直教他心裡連聲道罪過罪過。三郎邁了幾步,已經走了出去,謝憐待要追上,忽然想起那趕車的老大爺還躺在車上,當下折回去又是伸手一點,把人弄醒,叮囑他今夜之事千萬不要說出去。那老大爺路上見了他的本事,說一哪裡敢有二,連連點頭,拉著老黃趕緊回家了。

  板車上剩下的東西只有一卷席子了,謝憐把它背起,再回頭看,三郎已經單手扛著那一大包亂七八糟的東西,悠悠地上了山坡。

  到了那座歪歪扭扭的菩薺觀前,三郎一低頭,撲哧一笑,似乎瞧見了什麼有趣的東西。謝憐走近才發現,他在看的是那個危房求捐款的牌子,輕咳一聲,道:「你看,就是這樣。所以我方才說,你可能住不慣。」

  三郎道:「挺好的。」

  以往,都是謝憐對別人說「還好還好」,今日真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麼對他說,還真難以形容是何感受。菩薺觀原先的木門早已朽爛,謝憐把它拆了換上了簾子,上前撩起,道:「進來吧。」三郎便跟在他身後,進去了。

  這間小木屋裡面的陳設一目了然,只有一條長方供桌,兩把小木凳,一隻小蒲團,一個功德箱。謝憐接過三郎手裡提的東西,把買回來的籤筒、香爐、紙筆等物擺上供桌,點起一支收破爛時人家順手塞的紅燭,屋子裡霎時明亮起來。三郎隨手拿起籤筒,搖了搖,放下了,道:「所以,有床嗎?」

  謝憐轉過身,默默把背上那卷席子放了下來,遞給他看。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只有一張是嗎?」

  謝憐從鎮上回來的路上才遇到這少年,自然是沒想到要提前多買一張。他道:「你若不介意,我們今晚可以擠一擠。」

  三郎道:「也行。」

  謝憐便拿了掃帚,把地又掃了一遍。三郎在觀內望了一圈,道:「哥哥,你這觀裡,是不是少了點什麼東西?」

  謝憐掃完了地,正蹲在地上鋪席子,聽了這話,邊鋪邊道:「我想,除了信徒,應當再沒有什麼少了的吧。」

  三郎也蹲了下來,一手托腮,問道:「神像呢?」

  經他提醒,謝憐這才猛地想起來,他居然當真忘掉了最重要的東西——神像!

  沒有神像的觀,算什麼觀?雖說是他本尊就在這裡了,但總不能讓他每天自己坐到供臺上去吧。

  思索片刻,謝憐便找到了解決方法,道:「方才買了紙筆,明天我畫一幅畫像掛上去吧。」

  自己給自己畫像掛在自己的觀裡,這事若是傳上天界,估計又會被笑十年了。但是,雕一尊神像既耗成本又費時間,相較之下,謝憐選擇被笑十年。孰料,三郎道:「畫畫?我會啊。要幫忙嗎?」

  謝憐一怔,笑道:「那就先謝過你了。不過,你怕是不會畫仙樂太子像吧。」畢竟,他的畫像,幾乎全都在八百年前燒毀了,而無論如今倖存了多少,恐怕也沒有多少人看過。三郎卻道:「當然。我會。方才我們在車上,不是正說到這位太子殿下嗎?」

  謝憐想起來了。的確如此,方才路上,他說「你應該沒聽過」,但三郎並沒有回答。眼下聽他這麼說,略感驚奇。他鋪好了席子,直起身子,道:「莫非三郎你當真知道他?」

  三郎坐在了席子上,道:「知道。」

  這少年說話的神情和調調都十分有意思。他時常在笑,可真的很難分清,他那笑容裡到底是真心實意,還是在嘲諷對方不值一提。謝憐一路聽他談天說地,對他的評價還是頗感興趣的,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道:「那,對於這位仙樂太子,三郎你又有什麼看法?」

  二人燈下對視,紅燭火光微顫。三郎背負燭光,一雙黑眸沉在陰影之中,看不清神色。

  少頃,他道:「我覺得,君吾一定非常討厭他。」

  謝憐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一怔,道:「為何你會這麼覺得?」

  三郎道:「不然為什麼會把他貶下去兩次?」

  聞言,謝憐微微一笑,心想:「果真是孩子想法。」

  他低了頭,一邊慢慢去解衣帶,一邊道:「這個和討厭不討厭並沒有關係吧。世上有許多事都並不能簡單地用討厭和喜歡來解釋的。」

  三郎道:「哦。」

  謝憐轉過身,除去了白靴,又道:「況且做錯了事就該接受懲罰,帝君只不過兩次都盡了職而已。」

  三郎不置可否,道:「或許吧。」

  謝憐這邊脫了外衣,疊好了準備放到供桌上,還想再說一點,一回頭,卻見三郎的目光凝落在他足上。

  那目光十分奇異,說是冰冷,卻又覺得滾燙刺人;說是熾熱,卻又隱隱透著冷意。謝憐低頭一看,心下了然。這少年望的,是他右足腳踝上的一隻黑色咒枷。

  第一道咒枷牢牢圈於頸項之間,第二道咒枷則緊緊縛於腳腕之上。這兩道咒枷,無論哪一道都鎖得不太是地方,而且無可遮擋。以往,若是旁人問起,謝憐一般都胡亂答說這是練功所需,但若是這三郎問起,怕是就沒那麼好敷衍了。

  然而,三郎只是盯著他腳踝看了一陣,並未多言。謝憐便也不在此處糾結,躺了下來。那少年也在他身邊乖乖躺下,和衣而臥,料想是不習慣在地上除衣而眠,謝憐心想,回頭還是得弄張床,道:「休息吧。」

  輕輕一吹,紅燭就此熄滅。

  次日清晨,謝憐睜開眼睛,三郎沒躺在他旁邊。而抬頭一看,心頭一震。供桌上方,竟是掛著一幅畫像。

  這畫像,畫的乃是一名身著華服、戴黃金面具的男子,一手仗劍,一手執花。筆力絕好,用色絕佳。

  正是一副「仙樂太子悅神圖」。

  謝憐已經許多年都沒見到這幅畫了,他看得怔了好一會兒,半晌才起身,穿好衣服,挑起簾子。三郎就在屋外,正倚在一片陰影裡,一邊將一把掃帚在手裡轉著玩兒,一邊百無聊賴地看天。

  這少年似乎是當真不大喜歡日光。他望天的那副神氣,像是在思考著該怎麼把那太陽拽下來踩個稀巴爛一般。門外有一堆落葉,全都掃好了堆在一處。謝憐出了門去,道:「昨晚休息得可好?」

  三郎仍是靠在牆上,轉過頭來,道:「不錯。」

  謝憐走過去,接了他手裡的掃帚,道:「三郎,觀裡那畫像是你畫的?」

  三郎道:「嗯。」

  謝憐道:「畫得真好。」

  三郎嘴角翹了翹,並不說話。不知是不是因為胡亂睡了一晚,他今天的頭髮束得更歪了,鬆鬆散散的,十分隨意,可事實上,也十分好看,隨意而不淩亂,倒有幾分俏皮。謝憐指指自己頭髮,道:「要不要我幫你?」

  三郎一點頭,和謝憐進觀去了。而待他坐下,謝憐解了他的頭髮,將那黑髮握在手裡,便不動聲色地細細端詳起來。

  即便掌紋、指紋做得完美無缺,但妖魔鬼怪們總會有一個地方出現漏洞。一個活人的頭髮,是數也數不清的,而且一根一根,分得十分細密且清晰。而許多鬼怪偽造出來的假皮囊,它們的頭髮要麼是一片黑雲,要麼是黏成了一大片,仿佛一條一條布片,再要麼……就乾脆扮作個禿頭了。

  昨晚確認過了掌紋和指紋,原本謝憐已是放下了警惕,可今早看到的那副畫像,忍不住又讓他微微生疑。

  不是畫的不好,就是因為畫得太好了,他才覺得奇怪。

  然而,他手指在三郎發理中輕輕摩挲,緩緩探查,這少年的黑髮順長,分明全無異常。半晌,不知是不是給他摸得癢了,三郎笑了一下,微微側首,斜斜睨著他,道:「哥哥,你這是在幫我束髮呢,還是在想做點別的什麼呢?」

  他長髮披散下來,俊美不減,卻無端多了幾分邪氣。如此發問,似在調笑,謝憐莞爾道:「好啦。」這便迅速幫他束起了頭髮。

  誰知,束完之後,三郎對著一旁的水盆瞧了一眼,回過頭,對謝憐挑了挑眉。謝憐一看,又輕咳了一聲,揉了揉眉心。

  這頭髮,方才束了是歪的,現在束了,還是歪的。

  三郎雖是什麼都沒說,就這麼看著他,謝憐卻是覺得起碼有好幾百多年都沒這麼窘過了,他放下手正想說你過來我們再來一次,只聽門外一陣嘈雜,人聲腳步聲四起,幾聲大喝傳來:「大仙!!!」

  謝憐一聽,吃了一驚,搶出去一看,只見門外堵了一大圈人,個個神情激動,臉色通紅,為首的村長一個箭步搶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大仙!我們村兒竟然來了個活神仙,真是太好啦!!!」

  謝憐:「???」

  而其餘的村民們已經統統圍了過來:「大仙,歡迎來到咱們菩薺村落戶哇!」

  「大仙!你能保佑我討到我媳婦兒嗎?!」

  「大仙!你能保佑我家裡那個快點生娃嗎?!」

  「大仙!我這裡有新鮮的菩薺!吃菩薺嗎?!」

  村民們太過熱情,謝憐被圍攻得連連後退,心中叫苦。昨晚那老大爺竟是個大嘴巴,明明叮囑過了不要說出去的,今早一起馬上就全村都傳遍了!

17 菩薺觀詭談半月關

  村民們雖然壓根都不知道這觀裡供的是哪路神仙,但紛紛強烈要求在此上一炷香,反正不管什麼仙,統統都是仙,拜一拜總歸不會沒有什麼壞處。謝憐原先預料的景象是門可羅雀,一年到頭都沒幾個人上門,所以他只意思意思了下,準備了幾小捆線香,誰知這麼一來,頃刻之間便被瓜分完畢,小小一隻香爐裡密密麻麻插得亂七八糟,香氣彌漫,因為好久沒聞到這味兒了,謝憐還嗆了好幾口,便嗆邊道:「各位鄉親們,真的不能保佑財源廣進,真的,請千萬不要在此求財!後果無法預料……」「對不起,也不管姻緣的……」「不不不,也不能保佑生兒育女。」……

  三郎也不管他那束歪的發了,就坐在功德箱旁,一手支頜,一手慢悠悠丟著菩薺吃。許多村女一見這少年,臉上飛成一片紅霞,對謝憐道:「那個,你有沒有……」

  雖然不知道她們要說什麼,但謝憐直覺必須馬上打住,立刻道:「沒有!」

  好容易人散了,供桌上已堆了瓜果、蔬菜、甚至白米飯、麵條等物。不管怎麼說,總算得是一波供奉,謝憐把地上村民丟的雜物掃了出去。三郎也跟著他出去了,道:「香火不錯。」

  謝憐邊掃邊搖頭道:「突發狀況,意料之外。正常情況應該十天半月都無人問津的。」

  三郎道:「怎麼會?」

  謝憐望了他一眼,笑道:「想來,可能是沾了三郎的運氣吧。」

  說著,他想起要換個門簾,便從袖中取出了一面新簾子,掛在了門上。退開兩步,端詳片刻,謝憐忽然注意到三郎駐足了,轉頭道:「怎麼了?」

  只見三郎盯著這道門簾,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謝憐發現,他是在看那簾子上畫的符咒。

  這道符是他之前順手畫的,其上符咒層層疊疊,氣勢森嚴,原本,是作辟邪之用,可以摒退外界邪物的入侵。但由於是謝憐本人的親筆,同時會不會也有黴運召來的功效,也未可知。不過,既然門都沒有,那還是在簾子上畫上這麼一排符咒,比較保險。

  眼見這少年在這道符咒之簾前定住不動,謝憐心中微動,道:「三郎?」

  莫非畫了這道符,他就被攔在門外,不能進去了不成?

  三郎看他一眼,笑了一下,道:「我離開一下。」

  他輕飄飄丟下一句,這便轉身離去了。照理說,謝憐該追上去問一問的,但他又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少年既然已經說了是離開一下,那就應該不會離開太久,必然還會再回來,便先自行進觀去了。

  謝憐在他昨晚走街串巷時收來的東西裡東翻西翻,左手掏出一口鐵鍋,右手摸出一把菜刀,看了一下供桌上那堆瓜果蔬菜,起了身。

  過了一炷香左右,菩薺觀外果然響起一陣足音。這足音不徐不疾,一聽便能想像出那少年人走路時從容不迫的模樣。

  此時,謝憐手裡拿的東西已經變成兩個盤子,他對著盤子裡的東西左看右看,長歎一聲,不想再看,於是出門一看,果然又見著了三郎。

  那少年站在觀外,興許是因為日頭大曬,他把那紅衣脫了,隨意地綁在腰間,上身只穿一件白色輕衣,袖子挽起,顯得整個人很是乾淨俐落。他右腳踩在一面長方木板上,左手裡轉著一把柴刀。那柴刀大概是從哪個村民家裡借來的,看起來又鈍又重,在他手裡卻使得輕鬆,且仿佛極為鋒利,時不時在那木板上削兩刀,猶如削皮。他一瞥眼,見謝憐出來了,道:「做個東西。」

  謝憐過去一看,他竟是在做一面門扇。而且做得大小剛好,齊整美觀,削面十分光滑,手藝竟是極好。因為這少年似乎來頭不小,謝憐覺得他大抵是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的類型,誰知他做事倒是利索得很,道:「辛苦你了,三郎。」

  三郎一笑,不接話。隨手一丟柴刀,便給他裝上,敲了敲那門,對他道:「既要畫符,畫在門上,豈不更好?」

  說完,便若無其事地掀開那簾子,進去了。

  看來,那簾子上森嚴的符咒果然對他根本沒有任何威懾之力,三郎也壓根沒在意。

  謝憐關上這扇新門,忍不住再打開,再關上,又打開,又關上,心說這門做的真好。如此開關幾次,忽然驚醒,覺得自己真是無聊。那頭三郎已經在屋裡坐了下來。謝憐拋下那門,端出了一盤早上村民上供的饅頭,放在供桌上。

  三郎看了一下饅頭,也並不言語,只是又低低發笑,仿佛看穿了什麼。謝憐若無其事地又倒了兩碗水,正準備也坐下來,看到三郎挽起的袖子,手臂上有一小排刺青,刺著十分奇異的文字。三郎注意到他的目光,把袖子放了下來,笑道:「小時候刺的。」

  既是放下袖子,便是不欲多說。謝憐明白。他坐了,抬頭又看了一眼那畫像,道:「三郎,你畫畫得真好,可是家中有人教導?」

  三郎用筷子戳了幾下饅頭,道:「沒人教。我自己畫著給自己高興的。」

  謝憐道:「你如何連仙樂太子悅神圖都會畫?」

  三郎笑道:「你不是說我什麼都知道嗎?當然也知道怎麼畫了。」

  這雖是個十分賴皮的答法,但他態度卻是坦蕩蕩的,仿佛根本不擔心謝憐起疑心,也不怕他質問。謝憐便也莞爾不提了。正在此時,外邊傳來一陣喧嘩之聲。兩人不約而同抬頭,對視一眼。

  只聽外面有人猛地敲門,道:「大仙啊!不得了了,大仙救命啊!」

  謝憐打開門一看,一群人站在門口,圍成一圈。村長見他開門,大喜道:「大仙啊!這人好像快要死了!你快救救他!」

  謝憐一聽說人快死了,連忙上去察看。只見一群村民圍著的是一名道人,蓬頭垢面,一身黃沙,衣衫與腳底鞋子破破爛爛,似乎是多日奔波,終於在這裡支撐不住昏死了過去,才被抬了過來。謝憐道:「別慌,沒死。」俯下身來在這道人身上點了幾下。過程中,他發現這道人身上掛的一些物件,如八卦、鐵劍等,皆是有效之法器,看來不是個普通的江湖道人,不禁心下一沉。不多時,這名道人果然悠悠轉醒,沙啞著嗓子問道:「……這裡是哪裡?」

  村長道:「這裡是菩薺村!」

  那道人喃喃道:「……出來了,我出來了,終於逃出來了……」

  他四下望望,忽然把眼一睜,驚恐道:「救、救命啊,救命啊!」

  對這種反應,謝憐早便有所預料。他道:「這位道友,到底怎麼回事,救誰的命,怎麼了,你不要急,慢慢說清楚。」

  眾村民也道:「是啊你不要怕,我們這裡有大仙,他一定萬事都會給你擺平!」

  謝憐:「???」

  這群村民其實也沒看見他展露什麼神威,卻是當真把他當成活神仙了,謝憐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心想:「萬事都擺平,這可真是萬萬不敢保證。」對那道人道:「你這是從哪裡來?」

  那道人道:「我……我從半月關來!」

  聞言,眾人面面相覷:「半月關是哪裡?」「沒聽過啊!」

  謝憐道:「半月關在西北一帶,距離這裡十分遙遠。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

  那道人道:「我……我是好不容易逃過來的。」

  他說話語無倫次,情緒極不穩定。這種情形下,四周人越多越不好說話,七嘴八舌的,說不清也聽不清,謝憐道:「進去再說。」

  他把那道人輕輕一提,扶進了屋裡,轉身對眾村民道:「請大家都回去吧,不要圍觀了。」

  眾村民卻是十分熱心:「大仙,他到底怎麼了啊!」「是啊,到底怎麼回事啊?」「有困難的話大家幫襯一把!」

  他們越熱心,怕是越幫不上忙。謝憐無法,只得壓低聲音,肅然道:「這……可能中邪了。」

  村民們聞言大驚。中邪了那還得了!還是別看了,趕緊地都散了散了。謝憐啼笑皆非,關上門,三郎還坐在供桌邊,手裡轉著筷子玩兒。他乜眼看那道人,目光中頗富審視意味,謝憐對他道:「沒事,你接著吃。」

  他讓那道人坐了,自己站著,道:「這位道友,我是此地觀主,也算是個修行之人。你不要緊張,若是有什麼事可以說說。如果有幫得上忙的地方,也許我可以略盡綿薄之力。你方才說,半月關到底怎麼了?」

  那道人喘了幾口氣,似是到了人少的地方,又聽了他的安撫之詞,終於冷靜下來,道:「你沒聽過這個地方嗎?」

  謝憐卻道:「聽過。半月關在一座戈壁中的綠洲之中。半月之夜景色甚美,可謂是一道亮麗的美景,故得此名。」

  那道人道:「綠洲?美景?那都是一兩百年前的事了,現在,叫它半命關還差不多!」

  謝憐微怔,道:「怎麼說?」

  那道人臉色發青,青得可怕,道:「因為不管誰從那裡過去,最少都會有一半的人消失得無影無蹤,難道不是半命關?」

  這真是沒聽過。謝憐道:「這是聽誰說的?」

  那道人道:「不是聽誰說,是我親眼看見的!」他坐了起來,道,「有一支商隊要路過那裡,知道這個地方邪門,請了我們整個師門去護送那一趟鏢,結果……」他悲憤地道:「結果這一趟下來,就只剩下了我一個!」

  謝憐舉手,示意他坐好,勿要激動,道:「你們一行有多少人?」

  那道人道:「我整個師門,加上商隊,大約有六十多人!」

  六十多人。那女鬼宣姬,在一百年裡作亂,最後靈文殿算出來的遇害生人也沒有到兩百。而聽這道人的話,這樣的事似乎已經已經持續了一百年以上,如過每次都有這麼多人失蹤,那加起來當真非同小可。謝憐問道:「半月關變成半命關,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起的?」

  那道人道:「大約,是一百五十年前,那裡變成一個妖道的地盤後開始的吧。」

  謝憐還待仔細再問問他他們此行遇害的事和他口裡那「妖道」,可是,從交談到現在,他心中一直有哪裡隱隱覺得不對勁,說到這裡,怎麼也無法掩飾心頭那種怪異的感覺了,於是收住話頭,微微凝起了眉。

  這時,三郎忽然說了一句話。

  他道:「你從半月關一路逃回來的?」

  那道人道:「是啊,唉!九死一生。」

  三郎「哦」了一聲,不再說話了。然而,只消這一句,謝憐便已覺察出是哪裡不對勁了。

  他轉過身來,溫聲道:「那你一路逃來,一定渴了吧。」

  那道人一怔。而謝憐已經把一碗水放在了他面前,道:「這兒有水,這位道友,來喝上一口吧。」

  對著這碗水,這名道人臉上有一瞬間的豫色一閃而過。而謝憐站在一旁,雙手籠在袖子裡,靜靜等待。

  這名道人既是從西北而來,又是一路倉皇逃亡,必然口渴腹餓,看他的樣子,也不像路上有閒暇進食飲水過。

  然而,他醒來之後,說了這麼多話,期間卻根本沒有提出過任何喝水進食的要求。他進屋之後,面對供桌上的食物和水,竟也是一點欲望都沒有,甚至看都沒有看過一眼。

  這實在是,不像個活人。

18 菩薺觀詭談半月關

  在屋內另外二人的注視下,那道人拿起水碗,佝僂著腰,慢慢喝了下去。那樣子非但不像是久旱逢甘霖,反倒像是有些遲疑戒備。

  在他喝下去的同時,謝憐耳中聽到了清晰的「咕咚」、「咕咚」之聲,仿佛是往一個空罐子裡灌水的聲音。

  刹那間,他心下雪亮,一把握住了對方的手,道:「別喝了。」

  那道人手一抖,驚疑不定地望他,謝憐微笑道:「喝了也沒用,不是嗎?」

  那道人聞言臉色一變,另一隻手抽出腰間鐵劍向他迎面刺來。謝憐立定不動,舉手一彈,「鐺」的一聲,輕輕彈開了劍鋒。那道人見他依然緊握著自己那只手,咬牙猛地一抽。謝憐只覺那條手臂忽然一癟,仿佛漏氣的球兒一般徹底癟了下去,從他掌中哧溜掙脫。那道人一掙脫出來,便向門口逃去。謝憐也不著急,在這種無外界阻撓之力的地方,這道人便是再逃出十丈,若邪也能把他拖回來。誰知,他剛剛抬了抬手腕,一道銳利至極的破風之聲便從他身邊穿過。

  那聲音猶如有人從他身後射出了一支利箭,直接把那道人穿腹而過,釘在了門上。謝憐定睛一瞧,那竟是一根竹筷。

  他回頭一看,三郎好整以暇地從桌邊站起,與他擦肩而過,把竹筷拔了出來,在他面前晃了兩下,道:「髒了。待會兒丟。」

  而那道人受此重創,竟是完全沒有呼痛之聲,無聲無息地倚著門慢慢滑了下來。從他腹中汩汩流出的,不是鮮血,而是清水。

  正是他方才喝下去的那碗水。

  兩人都在這道人旁半蹲了下來,謝憐在他創口處按了按,感覺這個傷口猶如一個鼓囊囊的氣球上被紮破的洞,往外颼颼地漏著涼氣,而這個道人的「屍體」也在漸漸發生變化。方才看他,分明是條大漢,現在卻仿佛整個人都縮小了一圈,面容和四肢都有些萎縮,並且還在不斷縮小,看起來倒像是個小老頭了。

  謝憐道:「是個空殼。」

  有些妖魔鬼怪,自身無法幻化出完美的人形,便會想另外一個法子:製造空殼。

  他們會用一些十分逼真的材料,精心製作一副人的假皮囊。這樣的皮囊,往往會參考真實的活人,有的時候甚至是直接拿人的皮囊做成的,掌紋、指紋、頭髮自然完美無缺。而且,這種空殼,只要他們自己不穿上這層皮,就不會沾染鬼氣,也就不會害怕那些辟邪符咒。這也是為何門上的符咒沒有把這名道人擋在外面的原因。

  不過,這樣的空殼往往也很容易被識破,因為他們畢竟是空心的假人,如果沒有人穿這層皮,就只能按照操縱者的指令行事。而且這指令不能太複雜,只能是簡單的、重複的、預先設置好的事情。所以,它們的神態舉止通常都較為呆滯,不太像活人,比如,它們會反復重複一兩句話,做同一件事,或者自問自答,答非所問,和人多說幾句話就露餡了。然而,對於如何甄別空殼,謝憐有個更為實用的方法:讓他們喝一碗水或吃個東西就行了。畢竟殼子是空心的,沒有五臟六腑,他們吃東西或者喝水時,就猶如往一個空罐子裡丟東西或者灌水一樣,能聽到清晰的回聲,和活人進食飲水的聲音是完全不同的。

  那道人的屍體已經徹底癟了下去,差不多已經是一攤軟趴趴的皮了。三郎用那根竹筷壓在他皮膚上點了兩下,丟了筷子,道:「這殼子有點意思。」

  謝憐知道這少年指的是什麼。這名道人的神情舉止,他們都是在在了眼裡的,豈止逼真,根本就是個活人,與他交流,對答如流,可見操縱者法力驚人。謝憐看他一眼,道:「三郎,看來你對這種異術也是頗有涉獵。」

  三郎笑道:「不多。」

  這個空殼特地找上門來,向他告知半月關之事,無論是真是假,目的都是為了引他去半月關,為求穩妥,還須得上通靈陣問問。謝憐掐指一算,算出剩下的法力還足以支撐他再用幾回,這便捏了個訣兒,上了通靈陣。

  一入陣,裡面竟是難得的熱鬧,並且不是因為忙於公務而熱鬧,似乎是大家在玩兒什麼遊戲,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謝憐正頗感驚奇,只聽靈文道:「殿下回來了?這幾日在下面過得怎麼樣啊?」

  謝憐道:「還好還好。大家這是在做什麼?這麼高興。」

  靈文道:「風師大人回來了,正在散功德,殿下不去搶一搶麼?」

  果然,謝憐聽到陣內數位神官正在聲嘶力竭地喊:「一百功德!搶到了!」「為什麼我這個只有一功德……」「一千!一千!啊!謝謝風師大人!!!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心想這莫非是天上掉錢大家正在撿?雖然他的功德箱裡是空空如也,但一來他不知要怎麼搶,二來其餘諸位神官都是彼此相熟的,搶一搶玩鬧無所謂,他突然插進去就有些奇怪了,於是也不在意,自顧自問道:「諸位,半月關這個地方你們知道嗎?」

  此話一出,正在興高采烈搶功德的通靈陣瞬間沉默。

  謝憐再次略感鬱悶。

  他以往發些小詩和秘方,大家沉默也就罷了,因為其餘的神官們也不發這些,那麼他發的話,可能的確是格格不入。可是,通靈陣內,經常有神官們開口詢問一些公務上的問題,比如你們誰認識哪只鬼,好對付嗎?你們誰的地盤在那兒,能幫個忙不?這個時候大家也是各抒己見,有建議的給建議,沒建議的說有空回頭我幫你問問。他問半月關,也算是公務,沒理由一開口照樣全場死寂啊。

  半晌,突然一人喊道:「風師大人又散了十萬功德!!!」

  通靈陣內瞬間又活躍起來,眾神官紛紛搶功德去了,也就沒人在意他方才問的那句了。謝憐知道此事恐怕並不簡單,在陣內大概問不出什麼來了,心想這位風師大人當真是大手筆,一散就是十萬,好生厲害,正要退下,忽然,靈文私下給他發了一句。

  靈文問道:「殿下,你為何忽然要問半月關?」

  謝憐便把有一副空殼找上門來的事說了,道:「那殼子假作從半月關裡逃出的倖存者,必然有其目的。不知他所言是真是假,我便上來問問。這地方怎麼了?」

  靈文那邊沉吟片刻,道:「殿下,這件事,我勸你,莫要沾手。」

  謝憐多少也料到會有這麼一句了。否則也不至於持續一百五十年也無人問津,而他一問就全庭沉默。他道:「每逢過關,失蹤過半,這事是真的?」

  良久,靈文道:「是真的。但這件事,我不好多說。」

  謝憐聽出她語音裡頗帶斟酌之意,怕是有為難之處,道:「好,我明白了。你既不方便,那就莫要多說。我們也從沒私下談過這個話題,都是我自己亂撞撞上的。」

  二人雖是在私下對話,靈文也還是壓低了聲音,道:「殿下,我再多說一句。你若要查這件事,別讓其他神官知道。而且,不要從天界走。」

  收了神識,出了通靈陣,謝憐起身,沉吟片刻,抬頭道:「三郎,我怕是要出一趟遠門了。」

  靈文告誡他莫要被其他神官發現,足見此事牽扯不小。而如果他直接上天,再跳到半月關去,方便是方便,但如此出行就會被記錄在冊。而且,若是有誰在通道裡動了什麼手腳,跳下去究竟會落在哪裡,還真不敢說。如此看來,竟是只能徒步去半月關了。這空殼既然自己送上門來,便是想誆他去的,肯定不會是什麼好地方。三郎卻道:「好啊,哥哥,不介意捎上我吧。」

  謝憐一怔,用掃帚把地上那攤假皮囊掃到一邊,道:「路途遙遠,風沙艱辛,你又為何要跟著去?」

  三郎笑道:「你想知道那半月妖道是怎麼回事嗎?」

  聞言,謝憐動作一頓,道:「連這個你都知道?」

  三郎抱著手,悠悠地道:「半月關,兩百年前,乃半月國所在之地。半月人力大無窮,且性情兇悍好鬥,時常騷擾中原之地的百姓。」

  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目光星亮,道:「半月妖道,就是他們的國師。」

  謝憐把掃帚往牆上一靠,就要坐下來詳細聽。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叩叩」的敲門之聲。

  此時天色已晚,那些村民都被謝憐之前一句「中邪」嚇得縮回屋子裡不敢出來,又會是誰敲門?謝憐站到門口,屏息片刻,沒感覺出門上符咒有異動,緊接著又是兩聲「叩叩」。聽這聲音,似乎是同時有兩個人在敲門。

  他略一思索,打開門來,果然,兩個黑衣少年站在門口。一俊朗,一清雅,正是南風與扶搖。

  謝憐和他們對望一陣,道:「你們兩個……」

  扶搖率先翻了個白眼。南風劈面開口便問:「你是不是要去半月關?」

  謝憐道:「你們從哪裡聽到的?」

  他本以為是靈文又去中天庭問了一通拉來的幫手,可轉念一想,她告誡過他莫要讓旁人知道,自然也不會聲張。南風道:「聽幾位神官路上談了幾句,聽說你今天在通靈陣裡問了半月關的事。」

  謝憐便了然了,雙手籠在袖子裡,道:「明白了。『我自願』,是吧?」

  兩人都是一副牙痛得面目扭曲的表情,道:「……是啊。」

  謝憐忍俊不禁,道:「懂了,懂了。不過,事先說好,這次去半月關,途中若是遇到什麼不能應付的事情,歡迎隨時逃跑。」

  謝憐的人生準則是:不要勉強人。無論是勉強別人做一件事,還是勉強別人不要做一件事,都是勉強。一件事做了到底好不好,只有做了才知道。若你勉強一個人做一件事,即便他做了,心中也不會認可;若你勉強一個人不做一件事,即便他沒做,他也會一直千方百計惦記著,總有一天會做的。所以,萬事,順其自然。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下側開了身子,請他們二人進屋再細說。誰知,那兩人一看到他身後那名歪歪坐著的少年,原本微黑的臉色,瞬間變成了鐵青。

  南風閃身進來,搶在謝憐面前,道:「退開!」

19 菩薺觀詭談半月關

  謝憐道:「怎麼了?」

  三郎坐著,一攤手,也道:「怎麼了?」

  扶搖蹙眉,道:「你是什麼人?」

  謝憐道:「是我一位朋友。你們認識嗎?」

  三郎滿臉無辜,道:「哥哥,這兩個是什麼人?」

  聽他喊哥哥,南風嘴角一抽,扶搖眉毛一抖。謝憐對三郎舉手道:「沒事,不要緊張。」南風則喝道:「別跟他說話!」

  謝憐道:「怎麼,你們認識嗎?」

  「……」扶搖冷聲道:「不認識。」

  謝憐道:「不認識那你們做什麼這麼……」話音未落,他忽然覺得兩邊有什麼東西在發光,不經意回頭一看,那二人竟是同時在右手中聚起了一團白光,一股不妙的預感油然而生,忙道:「打住打住。你們不要衝動啊!」

  那兩團憑空冒出的白光滋啦滋啦的看起來甚是危險,絕對不是普通人手上能冒出來的東西。三郎拍了兩下掌,禮貌性地捧場道:「神奇,神奇。」這兩句稱讚,當真是毫無誠意。謝憐好容易抱住兩人手臂,南風回過頭來看他,怒道:「這人你哪兒遇到的?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來歷如何?為何跟你在一起?」

  謝憐道:「路上遇到的,叫做三郎,一概不知,因為無處可去,我就讓他跟我在一起了。你們先不要衝動好嗎。」

  「你……」南風一口氣憋住了,似乎想罵,強行咽下,質問道,「你一概不知你就敢讓他進來?!你就不怕他有所圖謀嗎?!」

  謝憐心想南風這口氣怎麼仿佛是他的爹?若是換一位神官,又或是換一個人,聽到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人這般說話,早便心中不快了。但一來謝憐早已對各種呵斥嘲諷都做到了完全無感,二來他知道這兩人只是出於警惕,歸根結底也是好意,因此並不在意,只是無言片刻,問道:「你們覺得,我有什麼可以圖謀的?」

  此句一出,南風與扶搖兩人登時語塞。

  這話問的,實在是很有道理。若是一個人被人有所圖謀,通常都是因為懷璧其罪。但令人悲哀的是,仔細想想,竟然完全想不到如今的謝憐身上有什麼值得圖謀的。

  這時,只聽三郎道:「哥哥,這兩個是你的僕從嗎?」

  謝憐溫聲道:「僕從這個詞不對,確切地來說,應當是助手吧。」

  三郎笑了笑,道:「是嗎?」

  他站起身來,隨手抓住一樣東西,往扶搖那邊一丟,道:「那就幫個忙?」

  扶搖看都不看就抓了那樣東西,拿到手裡,低頭一瞅,霎時黑氣沖頂。

  這少年竟是扔了一把掃帚給他!!!

  他那副神情,仿佛要當場把這掃帚和那少年一起劈為粉末一般,謝憐連忙順手把掃帚拿了過來,道:「冷靜,冷靜,我只有這一把。」誰知,話音未落,扶搖手上那團白光便放了出去。他厲聲喝道:「速速現形!」

  三郎根本沒有著力閃避,仍然保持著抱臂而坐的姿勢,只微微一偏,那道炫目的白光打中了供桌的一腳,桌子一歪,劈裡啪啦,杯盤碗盞白花花摔了一地。謝憐微一扶額,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了,一揮手,若邪倏出,將南風與扶搖兩人手臂縛住。兩人掙了兩下沒掙開,南風怒道:「你幹什麼!」

  謝憐比著暫停的手勢道:「出去再說,出去再說。」再一揮手,若邪便拽著他二人飛了出去。謝憐回頭對三郎說了一句:「馬上回來。」反手關上門,來到觀前。他先收了若邪,再拿過門前那個牌子,放在二人面前,對他們道:「先不要說話。請念一遍,告訴我這是什麼。」

  扶搖對著那牌子念道:「本觀危房,誠求善士,捐款修繕,積累功德。」他一抬頭,「危房求捐款?你寫的??」

  謝憐點頭道:「是的。我寫的。你們若是繼續在裡面打下去,那我求的就不是修房,而是建房了。」

  南風指著菩薺觀道:「太子殿下!你就不覺得那個少年古怪嗎??」

  謝憐道:「當然覺得。」

  南風道:「那你明知他危險還敢把他放身邊?」

  謝憐把牌子又放了回去,道:「南風,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世上人脾性和奇遇千千萬,古怪並不等同於危險。須知在旁人眼裡,我看上去也肯定很古怪,但是你們覺得我危險嗎?」

  「……」

  這倒是當真不能反駁。這人分明長得一派仙風道骨玉樹臨風的模樣,卻偏偏整天都在收破爛,可不是古怪到家了!

  謝憐又道:「而且,我不是沒有試探過他。」

  兩人神色一凝,道:「怎麼試探的?」「結果如何?」

  謝憐便把那幾次都說了,道:「毫無結果。已經做到這個份上了,若他不是個凡人,那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

  絕!

  扶搖冷笑道:「說不定真是絕呢?」

  謝憐溫聲道:「你們以為人家絕境鬼王像我們這麼閑嗎?到一個村子裡陪我一起收破爛。」

  「……」

  小山坡上,菩薺觀外三人都只聽到那少年在屋內慢悠悠走來走去的聲音,聽起來愜意得很,仿佛一點兒也不擔心任何事。謝憐拍了拍兩人肩膀,道:「我跟這小朋友挺投緣的。既然投緣,我又沒什麼值得被圖謀的,別的就不要在意那麼多了。」

  半晌,南風沉聲道:「不行。還是得想個辦法,試一試他是不是絕。」

  謝憐知道攔不住,揉了揉眉心,道:「那你們試吧。不過,不要鬧得太過分了。你們畢竟是天庭的神官,人家說不定真的只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小公子呢?友好一點,不要欺負他。」

  聽到「不要欺負他」一句,南風一臉一言難盡,而扶搖的白眼簡直要翻到腦後去了。叮囑了他們,再打開門,三郎正低著頭,似乎在檢查那供桌的桌腳。謝憐輕咳一聲,道:「你沒事吧?」

  三郎笑道:「我沒事。在看這桌子還修不修的好呢。」

  謝憐道:「方才只是一場誤會,你可不要介意啊。」

  三郎笑道:「既然你說了,我又怎麼會介意?興許他們是看我眼熟吧。」

  扶搖涼颼颼地道:「是的。有點眼熟,所以剛才可能看錯了。」

  三郎笑嘻嘻地道:「哦。巧得很,我瞧這兩位也有點眼熟。」

  「……」

  那二人雖仍是警惕,但也沒再有什麼過激舉動了。南風悶聲道:「給我騰一片地方,畫陣法。」

  既然有這兩位小神官加入了,那便不需徒步去半月關了。他們身負法力,自然可以用那「縮地術」,縮千里山川為一步。雖然這縮地術每用一次,就有幾個時辰不能再用,但也是極為便利的了。謝憐收了地上席子,道:「畫這兒吧。」

  方才扶搖進來沒細看觀內陳設,現在在這歪歪扭扭的小破屋裡站了一會兒,四下打量,一副渾身不自在的模樣,蹙眉道:「你就住這種地方?」

  謝憐給他拿了個凳子,道:「我一向都住這種地方。」

  聞言,南風動作一頓,須臾,繼續畫陣。扶搖沒坐下,神色也微微凝了一下,說不清他臉上是什麼表情,有三分像是怔住了,也有兩分,像是在幸災樂禍。

  然而,他很快收起了這副異樣的神色,又道:「床呢?」

  謝憐抱著席子,道:「這個就是。」

  南風抬頭看了一眼那張席子,又低下了頭。扶搖瞟了一眼一旁的三郎,道:「你和他睡一起?」

  謝憐道:「有什麼問題嗎?」

  半晌,那兩人也沒再憋出一句話來,看來是沒有問題了。謝憐便轉頭,問道:「三郎啊,方才你說到一半就被打斷了。那半月妖道究竟怎麼回事?你繼續說吧。」

  三郎方才盯著他們,似乎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目光漆黑黑的,聽謝憐問他,回過神來,微微一笑,道:「好。」

  頓了頓,他道:「那半月國師,乃是妖道雙師之一。」

  謝憐順口問道:「妖道雙師必然是兩位,那還有一位是誰?」

  三郎自是有問必答,道:「是中原的一位妖道,叫做芳心國師。」

  謝憐微微睜大了眼,繼續聽了下去。

  原來,半月人悍勇好鬥,又地處奇勢,掐住了中原與西域往來之路的重要關卡之一,兩國在邊境之地時常衝突,摩擦不斷,大小戰事紛繁。兩百年前,中原一王朝終於出兵攻打半月國。

  這半月妖道,乃是半月國一名孤兒,幼時遭人厭棄,四處流浪,長大後不知從哪兒學就了一身妖邪本領回來。半月人懾於其法力,奉其為國師,尊敬有加。兩國交兵,久久拉鋸不下,國師開壇祭天,說是要為半月士兵護法。於是,士兵們殺氣大漲,士氣大增,死守城門。流矢、巨石、滾油、刀劍,廝殺連天。

  誰知,這位國師,竟是在戰鬥最激烈的那一刻,突然打開了城門。

  城門大開,數萬敵軍瞬間瘋狂湧入城中。

  鐵騎踏過,整座城池瞬間變成一個血祭壇。那半月國師得此逆天血祭,終於妖法大成,從此,成為盤踞一方的「凶」。而半月國,則從此變成了半月關。

  說來也奇怪,那半月關所在之地,原本是一片綠洲,半月滅國之後,仿佛是被邪氣侵蝕,綠洲也漸漸被四周的戈壁吞沒了。據說有時夜裡,人們還會遠遠看到身材高大、手持狼牙棒的半月士兵在戈壁上徘徊遊蕩。原先此處有好幾萬居民,都逐漸生存不下去,遷移離去。而同時,也有一個「每逢過關,失蹤過半」的傳說漸漸流傳開來。

  這「每逢過關,失蹤過半」,說的是若有商隊從此路過,就必須留下買路財。而所謂的「買路財」,就是人命。因為半月妖道,要拿這些過路的活人去餵養那一城的半月士兵亡魂,避免它們餓瘋了沒東西吃,反噬自己。

  扶搖皮笑肉不笑道:「這位公子,你知道的可真多。」

  三郎笑道:「哪裡哪裡。你們知道的比較少罷了。」

  「……」

  謝憐忍俊不禁,心想這小朋友真是牙尖嘴利。又聽三郎懶聲道:「不過是一些野史和志怪古籍裡的說法罷了。誰知道是不是真有這樣一位國師?甚至有沒有半月國也說不定。」

20 縮地千里風沙迷行

  謝憐卻道:「雖然都是野史傳聞,不過,半月國應該是的確存在的。」

  三郎道:「哦?」

  謝憐心想,總不能告訴他,兩百多年前那半月國還沒出來個什麼妖道的時候,自己曾在那裡收過破爛吧。這時,南風已在地上畫好了一個層層疊疊的陣法,起了身,道:「好了。什麼時候出發?」

  於是,謝憐迅速收拾了個包袱,來到門前,道:「就現在吧。」

  他將手放在門上,道:「天官賜福,百無禁忌!」輕輕一推。

  推開門時,門外已不見那一片小山坡和村莊,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空蕩蕩的大街。

  這大街雖道路寬闊,卻是寥寥無人,半晌才能看到一兩個行人。不是因為現下天色暗了,而是因為,西北之地,人口稀少,本來如此,再加上靠近戈壁,就算是白天,估計路上行人也不會太多。謝憐從屋中走出來,反手關了門,再回頭一看,他哪裡是從菩薺觀出來的?身後的,分明是一間小客棧。這一步,只怕是跨出了千里之遠。這便是縮地術的神奇之處了。

  幾個路人路過,嘀嘀咕咕瞅著他們,甚是戒備。這時,只聽三郎在他身後道:「據古籍載,月沉之時,向著北極星的方向一直走,就會看到半月國。哥哥,你看。」他指天道,「北斗星。」

  謝憐仰頭看看,笑道:「北斗星,好亮啊。」

  三郎來到他身邊,與他並肩,望了他一眼,也抬起頭,笑道:「是啊。西北的夜空,不知怎的,似乎比中原更疏朗些。」

  謝憐表示贊同。他們在這邊一本正經地討論夜空和星星,後面兩位小神官則簡直匪夷所思。南風道:「怎麼他也在這裡?!」

  三郎無辜地道:「哦,我看這奇門遁甲,很是神奇,所以順便跟過來參觀一下。」

  南風怒道:「參觀?你以為我們去遊玩的嗎?!」

  謝憐揉揉眉心,道:「算了,跟過來就跟過來了,他又不吃你們乾糧,我帶的應該夠了。三郎,跟緊我,不要走丟了啊。」

  三郎有點乖地道:「好。」

  「這是吃誰的乾糧的問題嗎?!」

  「唉,南風,大晚上的,大家都睡了。辦正事辦正事,不要在意那麼多了嘛。走啦走啦。」

  ……

  四人順著北斗星的指引,朝北方直行。走了一夜,一路的城鎮和綠意漸漸稀少,而路面上沙石漸漸增多,等到腳下踏的再也不是泥土時,這才進入了戈壁。運用縮地術,雖然可以一步千里,但是跨越的距離越遠,消耗的法力越大,下一次啟用此術的時間間隔也越長。南風用了這一次,起碼有四個時辰不能再用。而且既然南風已消耗了一波法力,出於戰力的預期考慮,謝憐也不會讓扶搖也再用一次,為了以防萬一,總得有個人的法力是充沛的。

  荒漠之地,晝夜溫差極大,夜晚冷意津骨,倒是還好,但到了白天,卻又全然是另一派感受了。此處的天空極為乾淨,天高雲疏,但是,日光也極為猛烈。一行人走著走著,越走越像是在深入一個巨大的蒸籠,地心裡冒出騰騰的熱氣,仿佛走上一天,就可以把活人蒸熟。

  謝憐靠風向和一些縮在岩石腳下的植被辯方向,擔心有人跟不上,走一段便回頭看看。南風與扶搖非是凡人,自不用說,三郎卻是讓他看得笑了。

  烈日當空照,那少年把紅衣外袍脫了下來,懶懶散散地遮著太陽,神色慵懶中帶點厭倦。他皮膚白皙,髮絲漆黑,紅衣這麼一遮,遮在臉上,眉眼更顯絕色。謝憐把斗笠摘了下來,舉手往他頭上一扣,道:「這個借你。」

  三郎一愣,片晌,笑道:「不必了。」又把斗笠遞還給他。謝憐也不跟他多相互推辭,既然不需,也沒再勉強,道:「有需要再找我要。」扶了扶斗笠,繼續前行。

  再行得一陣,一行人看到前方黃沙之中有一座灰色的小樓,走近一看,似乎是一件廢棄多年的客棧。謝憐抬頭望瞭望天,算著已過午時了,馬上就到未時,怕是一天之中最炎熱難捱的時辰,而且他們已經走了一夜,是時候修整了,於是領著其餘三人進去,看到樓裡有一張方桌,便圍著坐下了。謝憐從背後簡易的行囊裡拿出水壺,遞給三郎,道:「要嗎?」

  三郎點頭,接過,喝了一口,謝憐這才拿回來喝。他仰頭咽下幾口清水,喉結上下滾動,喉間陣陣涼意湧過,暢快極了。三郎在一旁,一手支腮,似盯非盯,過了一會兒,忽然道:「還有嗎?」

  謝憐拭了一下唇角沾到的一點清水,微微濕潤,點點頭,再次遞出水壺。三郎正要去接,這時,一隻手格開了謝憐拿著水壺的手。

  扶搖道:「且慢。」

  眾人望他,只見扶搖緩緩從袖中取出了另一隻水壺,放在桌上,推了過去,道:「我這裡也有。請吧。」

  謝憐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了。

  扶搖這般性子,怎麼會願意和別人分享同一個水壺?想起他們昨夜說要再試探一番,那這水壺裡裝的,必然不是什麼正經水,一定是現形水。

  這種秘藥之水,如果是普通人喝了,全然無事;但若不是人,喝了,便會在藥水作用下現出原形。他們既是要試探這少年是不是「絕」,那這一壺現形水,必然威力不小。

  只聽三郎笑道:「我和哥哥喝一個水壺就行了。」

  南風與扶搖都看了一眼一旁的謝憐,謝憐心想你們看我做什麼?扶搖冷聲道:「他的水快喝光了,你不要客氣。」

  三郎道:「是嗎?那你們兩位先請。」

  「……」

  那兩人都不做聲了。半晌,扶搖又道:「你是客,你先請。」

  他雖然說話還是那副斯文秀氣的模樣,但謝憐總覺得他這一句是從咬著牙的牙縫裡擠出來的。三郎也做了個「請」的手勢,道:「你們是從,你們先請,不然多不好意思。」

  謝憐聽他們在那裡惺惺作態來,惺惺作態去,最後終於開始動手,三個人隔著一張桌子上同時在一隻可憐的水壺上暗暗發力,推來推去,只覺得自己手下這張隱隱發顫的破桌子恐怕是要提前壽終正寢,搖了搖頭。那邊暗暗鬥了幾個來回,扶搖終於按捺不住,只聽他冷笑道:「你既不肯喝這水,莫非是心虛了?」

  三郎笑道:「你們這般不友好,又不肯先喝,豈不是更像心虛?莫非是在水裡下了毒?」

  扶搖道:「你大可以問問你旁邊那位,這水有毒沒有。」

  三郎便問謝憐了:「哥哥,這水有毒嗎?」

  扶搖這個問題實在是很狡猾。現形水自然不是毒藥,普通人喝它同喝水是沒有任何區別的。謝憐只能答:「沒有毒。不過……」

  一句未完,南風與扶搖都猛盯他。三郎竟是直接鬆了手,道:「好。」

  他拎了那水壺,提在手裡晃了晃,道:「既然你說沒毒,那我就喝了。」

  言罷,他便笑著,一飲而盡。

  謝憐沒想到他竟會這般乾脆,微微一怔。南風與扶搖也是一愣,隨即全神戒備。誰知,三郎喝完了那現形水,晃了晃那壺,道:「味道不怎麼樣。」又是隨手一丟,便把水壺扔了。「哐當」一聲,那水壺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見他喝了現形水,依舊全無異狀,扶搖臉上閃過一瞬的驚疑不定。須臾,他淡淡地道:「清水而已。豈不都是一樣的味道。能有什麼分別。」

  三郎把謝憐手肘邊放著的那只水壺拿了過去,道:「當然不一樣。這個好喝多了。」

  見狀,謝憐忍俊不禁。他是當真結果如何都無所謂,並不在意所謂的身份目的,所以這番亂鬥在他這裡,除了有趣之外,並無意義。他本以為應該就此消停了,誰知,「哐」的一聲,南風將一把劍放在了桌上。

  他那氣勢,乍看還以為他要現場殺人滅口,謝憐無言片刻,道:「你這是做什麼?」

  南風沉聲道:「要去的地方危險,送這位小兄弟一把利劍防身。」

  謝憐低頭一看,這把劍劍鞘古樸,似有多年歲月磨礪,非是凡品,心頭一震,扶起了額,轉向了一邊,心道:「居然是『紅鏡』。」

  這把劍的名字,正是叫做「紅鏡」。這可是一把寶劍。它雖然不能伏魔降妖,但任何妖魔鬼怪都逃不過它的法鏡。只要是非人之物,將它拔出,它的劍刃就會慢慢變成紅色,仿佛被血意彌漫了一般,而且血紅的劍刃上還會倒映出拔劍者的原形。任你是凶是絕,無一倖免!

  少年人對於寶劍寶馬,總會有格外的青眼,三郎「哦?」了一聲,似是頗有興趣,道:「我看看。」

  他一手握住劍身,一手握住劍柄,緩緩往外抽出。南風與扶搖四隻眼睛便緊緊盯著他的動作。那劍出鞘了三寸,劍鋒雪亮。半晌,三郎輕笑一聲,道:「哥哥,你這兩個僕從,莫不是在和我開玩笑?」

  謝憐輕咳一聲,回過身來,道:「三郎啊,我說過了,不是僕從。」說完這句,他又轉過了身。南風則冷聲道:「誰跟你開玩笑?」

  三郎笑道:「一把斷劍,如何防身?」

  他說完,將那劍插了回去,丟在桌上。聞言,南風眉峰一凜,猛地握住劍柄拔出,只聽「錚」的一聲,他手上這便多了一把鋒利森寒的……斷劍。

  紅鏡的劍刃,竟是從三寸以下就斷了!

  南風臉色微變,再把劍鞘一倒,只聽「叮叮噹當」一陣亂響,劍鞘內剩下的劍刃,竟是全都斷為了數截雪亮鋒利的小碎片。

  紅鏡能辨別所有的妖魔鬼怪,這是不假,從沒聽說有什麼東西能逃出它的法眼,可是,也從沒聽說過,有什麼東西能將它隔著劍鞘斷為數截!

  南風與扶搖皆是指著三郎,道:「你……」

  三郎「哈哈」笑了兩聲,往後一靠,黑靴子架上桌面,拿了片紅鏡的碎片在手裡拋著玩兒,道:「想來你們也不至於故意拿一把斷劍給我防身。興許是在路上不小心弄斷了?別擔心,我不用劍也可以防身的。劍什麼的,你們自己留著用吧。」

  謝憐則是完全無法直視那把劍。說來,這奇劍「紅鏡」,原本乃是君吾的一件藏品,謝憐第一次飛升的時候,有一次去神武殿玩兒,在他那裡看到了,覺得此劍雖然不怎麼實用,但也有趣,君吾便把紅鏡送了他。後來被貶,有段時間實在過得困難,混不下去了,他便讓風信去將這把奇劍當掉了。

  是的,當掉了!

  當掉之後換來的錢夠主從兩人吃了幾頓好的,然後又沒有然後了。謝憐那時候當掉的東西太多了,所以乾脆全部忘掉,免得時不時想起來心都會滴血。想來可能是後來風信飛升了,想起這麼件事,實在受不了一代奇劍紅鏡流落凡間,便又下凡去把劍找回來,磨了磨,擦亮了,擺在南陽殿,又被南風拿了下來。總而言之,謝憐看到這把劍頭就隱隱作痛,只能轉移視線。他感覺那三人又掐上了,搖了搖頭,認真觀察屋外天氣,心道:「看這勢頭,待會兒怕是要起風沙了。若是今天再走下去,不知道路上找不找得到避風之處?」

  這時,屋外燦燦金沙之上,忽有兩道人影一閃而過。

  謝憐一下子坐起身來。

  那兩道人影,一黑一白,行色並不如何匆匆,甚至可以說是從容,但足下如踏風雲,行得極快。黑衣那人身形纖長,白衣那人則是一名女冠,背負長劍,臂挽拂塵。那名黑衣人頭也不回,那白衣女冠卻是在與這座小樓錯身而過時回眸一笑。這笑容便如他們的身影一般,一閃即逝,但無端端的橫生一股詭譎奇異之感。

  謝憐一直盯著外面,這才恰恰捕捉到了那一幕,小樓內其餘三人卻大概只看到了他們的背影,別的都暫且顧不上了,南風霍然起身道:「那是什麼人?」

  謝憐也站了起來,道:「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普通人。」沉吟片刻,他道,「你們先別玩兒了。我看這風要大,先趕路吧,能走到哪兒是哪兒。」

  好在這一行人雖然時不時雞飛狗跳一番,該做事時都還是鐵了心的做事,當下不再較勁兒,收拾了紅鏡碎片便出了小樓。四人頂著風行了一陣,這一陣,大約走了兩個時辰,可走出的路程,遠遠比不上之前兩個時辰能走的。那風沙比之前都要大了許多。狂風裹著沙子,劈頭蓋臉打在人身上,打得人露在外面的頭臉手臂都隱隱作痛。越是走,越是感覺艱難,耳邊呼呼作響,黃沙鋪天蓋地,視物不清,謝憐壓著斗笠,道:「這風沙來得好生古怪!」

  半晌,無人應答,謝憐心道莫不是都掉隊了,回頭一看,三人分明都還好好跟著,只是仿佛根本沒覺察他方才說話了。原來風沙太大,一開口,竟是連聲音都被刮走了。南風與扶搖自然不用他操心,頂著亂風狂沙走得穩穩當當,殺氣騰騰。而三郎一直跟在他身後五步之處,不緊不慢地走著。

  漫天的黃沙之中,那少年神色無波無瀾,負手而行,一身紅衣與黑髮亂舞斜飛,仿佛根本感受不到任何風沙的侵襲,全然不為所動,連眼睛都不眨一下。謝憐已經被沙子打得臉上發痛,見他如此漠視,著實憂心,對他道:「當心沙子進了眼睛和衣服裡。」再一想,他也聽不清自己說了什麼,謝憐便直接走過去,幫他把衣服領子收了收,裹嚴實了,不讓風和沙子灌進去。三郎又是一怔。這時,另外兩人也跟了上來,四人距離較近,總算能勉強聽清彼此聲音了。謝憐道:「大家小心點,這風沙來得突然,不大對勁,怕是陣妖風邪氣。」

  扶搖道:「不過是風和沙子大了些罷了,除此以外還能怎麼樣?」

  謝憐搖了搖頭,道:「風沙還好,怕的是沙子裡夾了別的東西。」

  正在此時,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吹得謝憐頭上斗笠飛起。那斗笠一旦飛了,便要徹底消失在茫茫黃沙之中了,三郎卻是反應奇敏,身手奇快,一舉手,便把即將飛向天空的斗笠截住了,再次遞給他。謝憐道了謝,一邊系著斗笠,一邊道:「我們最好還是先找個地方避一避。」

  扶搖卻不贊同:「這風沙若當真有鬼,目的就是想阻攔我們前進。越是如此,越是應當前行。」

  聞言,謝憐還沒說話,三郎卻是先哈哈笑出了聲。扶搖一抬頭,冷聲道:「你笑什麼?」

  三郎抱著手,嘻嘻笑道:「故意和人反著來,是不是給你一種自己十分特立獨行的滿足感?」

  謝憐之前就覺得,這少年雖然總在笑,但時常叫人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心實意,還在故作恭維地嘲諷對方。但這一次,任誰也能看出來,他這笑容,半分好意都不帶。扶搖目光驟冷,謝憐舉手道:「你們先打住。有什麼話待會兒再說。風真大了也是很恐怖的。」

  扶搖道:「還能把人吹上天不成?」

  謝憐道:「嗯,你說的這是非常有可能的……」

  話音未落,他面前的幾個人便忽然消失了。

  事實上,消失的不是他們,而是他——這風沙竟是真的把他裹了起來,卷上了天。

  龍捲風!

  謝憐在半空中天旋地轉,一揮手,道:「若邪!抓個堅實可靠的東西!!!」

  若邪嗖嗖飛出,下一刻,謝憐便感覺白綾那端一沉,似乎是纏住了什麼,扯住了他,謝憐好容易在半空中定住了,低頭一看,他居然被狂風帶到了距離地面起碼十丈的地方,若不是若邪抓住了地面上的什麼東西,只怕他會飛得更高。現在他就猶如一隻風箏,只被一線牽著,心系地面。撲面的黃沙之中,他一面抓著若邪,一面勉力去看若邪到底抓住了什麼。看著看著,他終於辨認出了一道紅影。若邪的另一端,似乎正纏在一個紅衣少年的手腕上。

  他讓若邪抓個堅實可靠地東西,若邪居然抓住了三郎!

  謝憐哭笑不得,正要讓若邪趕緊重新抓一個,只覺腕上白綾猛地一鬆。他心中暗暗叫糟。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並不是若邪的另一端被鬆開了。而是更可怕的事發生了。

21 縮地千里風沙迷行

  果然,地面上那道紅影忽然離他近了不少,未過多時,便來到了他伸手可及之處。

  三郎竟是也被捲入暴風之中來了!

  謝憐沖他喊道:「不要慌!」一張嘴便又吃一大口沙子,但事到如今,吃著吃著也吃習慣了。雖然他喊著讓三郎不要慌,可實際上,他也覺得三郎根本就不會慌。果不其然,那少年被捲入半空中後,若邪迅速收起,拉近兩人距離,謝憐看得分明,他臉上半點慌亂的神色也沒有,簡直給他本書他就可以立刻在沙塵之中安然地看起來,謝憐甚至有點懷疑他是不是故意被卷上來的。若邪在兩人腰上繞了幾圈,將他們綁在一起,謝憐又道:「再去!這次不要再抓人了!」

  於是若邪再次飛出。這一次,抓住的是……南風和扶搖!

  謝憐身心俱疲,對若邪道:「我讓你別抓人,這個『人』並不是指狹義上的人……好吧。」他衝下面大聲道:「南風扶搖!撐住!千萬撐住!」

  地面上的南風與扶搖自然是想要撐住的,二人各自立定原地,奈何這風沙實在是太狂太猛,不一會兒,毫不意外的,又有兩道黑影也被這龍捲風卷了進去。

  這下,四個人都在空中飛速旋轉了,暗黃色的天地間,那龍捲風猶如一道歪歪斜斜的支天沙柱,而一條白綾連著四道人影在這條沙柱中旋轉不休,越轉越快,越升越高。謝憐一邊吃沙一邊道:「怎麼你們也上來了!」

  看到的除了沙還是沙,聽到的除了風還是風,他們不得不都用最大聲音相互嘶吼。扶搖一邊吃沙一邊呸道:「那要問你這條傻白綾了!」

  謝憐雙手抓住那「傻白綾」,十分無奈地道:「若邪啊若邪,現在我們四個人全靠你了,這一次,你千萬不要再抓錯了,去吧!」

  帶著悲壯的心情,他再次撒手。南風吼道:「別指望這玩意兒了!想點別的辦法吧!」這時,謝憐感覺手上又是一緊,精神一振,道:「等等,再給它一次機會!又抓住了!」

  扶搖也吼道:「可別又是套住了個過路的!放過人家!」

  別說,謝憐心中也擔心極了這個。他扯了扯若邪,另一端紋絲不動,這才心下一鬆,道:「不是的!那頭重得很,穩得很!」又道,「收!」

  頂著那狂亂的龍捲風,若邪急速收短。四條人影急速遠離風柱,漸漸的,在漫天黃沙之中,謝憐看清了下方一個半圓的黑色輪廓。這輪廓極大,約莫有一座小廟那麼大。若邪另一端套住的,就是這麼個東西。而等到他們靠近地面,他終於看清了,那是一塊巨大的岩石。

  在這種程度的風沙之中,這塊砂岩仿佛是一座堅實而沉默的堡壘,無疑是個極好的避風之所。

  他們方才一路過來,明明並沒有見到這樣的一塊岩石,真不知那陣詭異的龍捲風把他們帶出了多遠。四人甫一落地,立刻繞到了岩石的背風面。一繞過去,謝憐便心中一亮,道:「這可真是天官賜福。」

  原來,這塊岩石背風的一面,有一個洞。這洞足有二門之寬,高度則比一門要略矮些,但是成人一彎腰低頭,也足夠進去了。洞口並不規整,歪歪扭扭的,但也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可能是人工胡亂開鑿的。謝憐一進去,發現這塊岩石幾乎被挖成空心的了,洞內空間似乎不小,但裡面較黑,他也沒有在裡面四下探索,只在光照得到的地方先坐了,拍掉若邪身上的黃沙,纏回手腕。

  南風和扶搖都在吐沙,口鼻眼耳都進了沙,更不消說衣服褶皺裡了,脫下來一抖,沉沉的全是細碎的沙石。四人之中,看起來最安然無恙的還是三郎,彎腰進來之後就意思意思地撣了撣紅衣外的一點沙塵,沒了。除了他的黑髮微微散亂,束歪了,那副愜意之態並未受任何影響。然而,他那黑髮原本就是給謝憐束歪了的,再歪一點,也沒什麼所謂了。

  南風抹了兩把臉,破口就是一聲罵。謝憐倒掉斗笠裡的沙子,道:「哎,真是沒想到,你們也會被吹上天。你們為什麼不使個千斤墜?」

  南風這才收了罵,道:「使了!沒用。」

  扶搖一邊惡狠狠抖著外袍,一邊惡狠狠地道:「你以為這裡是什麼地方,這裡是極西北的荒漠之地,又不是我家將軍的主場。」

  南風則道:「北邊是裴家二將的地盤,西邊是權一真的地盤。方圓數百里,根本找不出一間南陽廟。」

  須知人間尚且有一句俗語呢——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所以,他們兩個身為東南武神和西南武神的神官副將,在不屬於自己的地盤上施法,法力發揮難免要受限制。謝憐看他們的模樣,都是十分憋屈氣惱,想來被一陣大風刮上天去轉圈圈落地不得這還是頭一遭,道:「真是苦了你們了。」

  三郎在他旁邊地上坐了,一手支腮,道:「咱們就在這裡等那風沙過去嗎?」

  謝憐轉向他,道:「現在看來也只能這樣了。那龍捲風再厲害,總不至於把這麼一大塊岩石也卷上天去。」

  三郎道:「正如你之前所言,這陣風沙的確古怪得緊。」

  謝憐忽然想到一事,道:「三郎,我問個問題。」

  三郎道:「儘管問。」

  謝憐道:「那半月國師,是男是女?」

  三郎道:「我沒說過嗎?女。」

  謝憐心想果真如此,道:「我們之前歇在那座廢棄小樓,不是看到了兩個人從那樓前走過嗎?其中那個白衣人,是一名白衣女冠。」

  扶搖懷疑道:「看那人衣袍,是男是女不好分辨,身形也比一般女子要高,你當真看清楚了?」

  謝憐道:「看清楚了,不會有錯。所以我在想,那會不會就是半月國師。」

  當時他說這兩人絕不是普通人,是因為他們步法輕盈奇異,絕非凡人所能做到,並未往妖邪方面聯繫,現在卻不能不往這個方向考慮了。思索片刻,南風道:「有可能。但是她身邊還有一名黑衣人同行,那又會是誰?」

  謝憐道:「難說,不過,那人走的比她更快,本領絕不在她之下,總歸不會是她的獵物。上司,朋友,下屬,必然占一位。」

  扶搖道:「有沒有可能是妖道雙師的另一位,芳心國師?」

  謝憐道:「這個吧,我想,妖道雙師之所以被並稱,只是因為傳聞中他們做的事情性質差不多,都很惡劣,就放一起來,湊個雙數好記,就像什麼飛升四景、鬼界四害之類的。不夠四個也要湊足四個。」

  聽到這一句,三郎又哈哈笑出了聲,謝憐看他,他道:「沒事,我只是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你繼續說。」

  謝憐便繼續說了:「實際上他們應該是沒有什麼關係的。這芳心國師我略有耳聞,他是永安國的國師,出世時間上似乎和這位半月國師隔了幾百年。」

  扶搖似乎感到不可理喻,道:「你不知鬼界四害,卻知道人間永安國的芳心國師?」

  謝憐道:「有時候收破爛路過的話,就會稍微瞭解一點了。我又不到鬼界去收破爛,當然瞭解不到他們。」

  這時,洞外風聲弱了一點兒。南風站到稍外處,拍了拍這岩石,檢查它的材質,凝神片刻,低頭道:「這岩石是為何會被挖出這樣一個洞來?」

  他大概是覺得這裡出現一塊這樣的岩石十分可疑。這個謝憐倒是不奇怪,道:「這樣挖洞的岩石不在少數。以前的半月國人,為了在外放牧趕不及回家時能躲避風沙,或者臨時過夜,偶爾會這樣在岩石上挖一個洞。有的洞不是挖的,是炸開的。」

  南風疑惑道:「荒漠裡怎麼放牧。」

  謝憐笑了,道:「兩百年前,這裡可不全是荒漠啊,也是有一片綠洲的。」

  這時,三郎道:「哥哥。」

  謝憐回頭道:「怎麼了?」

  三郎指了指,道:「你坐的那塊石頭上,似乎寫了字。」

  「什麼?」謝憐先是低頭,然後起身,這才發現,他坐的地方,乃是一塊石板。擦擦灰塵,那石板之上,果然有字,只是刻得比較淺,字跡並不十分明顯。石板還有一半被埋在沙裡,字跡一路向上延伸,隱沒在黑暗中。

  既然有字,那定是要看看的了。謝憐道:「我法力不多了,你們誰托個掌心焰,幫我照亮一下,多謝啦。」

  南風便打了個響指,霎時,掌心托出了一團火焰。謝憐無意間看了一眼三郎,他也不驚訝,畢竟連縮地千里都看過了,謝憐覺得,無論雙方今後對彼此展現什麼,都不會有任何驚訝了。南風把手掌移到謝憐指的地方,火焰照亮了石板上刻著的文字。那文字十分古怪,仿佛幼兒隨手的亂塗亂畫,微微傾斜,南風道:「這寫的是什麼東西?」

  三郎道:「自然是半月國的文字了。」

  謝憐道:「南風怕是問寫的什麼意思。我看看。」

  他一路清理了石板上的沙石,來到了最上面的一排,這幾個字元特別大,似乎是題目。而這幾個符號,在石板上反復出現。扶搖也在一旁托起了一道掌心焰,道:「你會看半月文?」

  謝憐道:「實不相瞞,我在半月國收過破爛。」

  「……」

  謝憐感覺到一陣沉默,抬頭,道:「怎麼了嗎?」

  「沒怎麼。」扶搖哼道:「只是好奇,你還在多少個地方收過破爛。」

  謝憐笑了笑,低頭繼續看。須臾,他忽然說了兩個字:

  「將軍。」

  南風與扶搖同時道:「什麼?」

  謝憐抬頭,道:「我說,這個石板,最上面寫的這幾個字,是『將軍』。」頓了頓,又道,「不過,『將軍』後面還有一個字元。但是,最後這個字元的意思,我不是很確定。」

  南風似乎鬆了口氣,道:「那你再看看好了。」

  謝憐一點頭,南風托著那團掌心焰,手稍稍又往前挪了一點。這一挪,謝憐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視線的邊緣,好像多出了什麼東西。

  他雙手按在刻滿文字的石板上,緩緩抬頭。

  只見石板上方,幽幽的火焰,照出了黑暗中一張肌肉僵硬的人臉。這張臉,兩個眼珠子往下看著,正在盯著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尖叫起來的不是他們,而是那張肌肉僵硬的人臉。

  南風另一隻手也托起了掌心焰,雙手火焰猛地躥起老高,終於把整個岩洞的內部都照亮了。

  方才那火焰照出來的,是一個一直藏在黑暗中的人,此刻他連滾帶爬往一旁退去,縮到岩洞深處的邊緣,而那邊緣竟是早已經縮了七八個人,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南風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這一聲喝灌得整個岩洞內在嗡嗡作響,謝憐原本就被方才那陣尖叫震得雙耳之中隱隱發疼,此時不得已捂了捂耳朵。風沙太大,噪音蓋耳,他們說話低聲一點都要聽不清彼此,而進洞之後,先開始討論那半月國師,後來又聚精會神解讀這石板,竟是一直沒覺察這洞裡還一聲不吭地躲著其他人。那七八人哆哆嗦嗦,半晌,一名五十歲左右的老者才道:「我們是過路的商隊,普通的商人,我姓鄭。風沙太大,走不了,就在這兒避風。」

  他是這群人中最鎮定的一個,看起來應當是為首者。南風又道:「既是普通的過路商人,為何鬼鬼祟祟躲藏在此?」

  那鄭姓老者剛要說話,他身邊一名十七八歲的少年便大聲道:「我們本來也不是鬼鬼祟祟的,你們突然沖進來,誰知道你們是好是壞?後來隱隱約約聽你們一直說,什麼半月國師,什麼鬼界,手裡還會憑空放火,我們還以為你們是那半月士兵,出來巡邏抓人吃了,哪裡還敢出聲?」

  那老者似是怕他言語衝撞,惹怒了對方,道:「天生,別亂說話。」

  那少年濃眉大眼,生得虎頭虎腦的,被長輩一說,當即住口。謝憐耳朵終於不痛了,放下手,和顏悅色地道:「誤會一場。誤會一場。大家都不必緊張,都放輕鬆一些。」

  頓了頓,他才接著道:「我們當然不是什麼半月士兵了。在下是一間道觀的觀主,這幾位都是我觀內的……人,學的都是奇門遁甲之術。你們是普通商人,我們也只是普通道人,並無惡意,只是同為避風人,又恰好進了同一個岩洞罷了。」

  他語音溫和,如此慢吞吞道來,頗能安撫人的情緒。反復解釋和保證後,一眾商人的神情這才緩和下來。

  誰知,三郎忽然笑道:「哪裡,我瞧這幾位商人可不普通,謙虛了。」

  眾人不解,望他。三郎道:「半月關不是『每逢過關,失蹤過半』嗎。明知有此傳聞,還敢從這裡過,也算得十分有膽量了。如何能說普通?」

  聞言,鄭老伯道:「這位少年人,這可不一定。其實,也有一些商隊從這裡過,走得平平安安的。」

  三郎道:「哦?」

  鄭老伯道:「只要找對人帶路,不要誤入以前半月國的領地就行了。所以,我們這次過關,特地找了一位本地人帶路。」

  那少年天生道:「是啊!還是要看帶路人。這一路上多虧了阿昭哥。他帶我們避開了好多流沙,之前一看起風,趕緊帶我們找地方躲了,不然現在說不定咱們就被沙子給活埋了。」

  謝憐看了一眼,給他們帶路的那位阿昭十分年輕,約二十來歲,生得一副俊秀木訥的面孔,被大家誇也沒什麼表示,只悶頭道:「這沒什麼,都是職責所在。希望這風過去了,大家的駱駝和貨也都沒事。」

  「一定沒事的!」

  這群商人態度十分樂觀,謝憐卻總覺得,事情沒有他們想的這麼簡單。

  如果不誤入半月國遺地就不會有問題,那難道以往那些「失蹤過半」的商隊,全都是自己不信邪執意送死?一支兩支執意送死也就罷了,可有了先前的慘例,後來人又如何會頻頻犯險?

  他想了想,低聲對南風扶搖道:「事發突然,等這陣風沙過了,我們先確保這些人安全離開,再去半月國故地一探究竟。」

  南風與扶搖自然是不會反對。於是,謝憐繼續低頭看那石板上的文字。他方才認出了「將軍」兩個字元,可那是因為這個詞使用的還算多,而他到半月國,已經是兩百年前的事了。就算當時學得熟了,過了兩百年,什麼都會忘個精光了,如今要突然重拾,還真需要一點時間和耐心。這時,一旁三郎道:「將軍塚。」

  他一說,謝憐便記起來了。最後這個字元,不正是「塚、墓、穴」的意思嗎?

  他回頭道:「三郎,你也會半月文?」

  三郎笑道:「不多。興趣使然,認識幾個。」

  謝憐已經習慣他這麼說了。「塚」這個字眼又不是什麼常用詞,若真的只是「認識幾個」,如何會剛好識得這一個?他既然說「不多」,那意思就等同於「儘管問」,當即莞爾道:「好極了。說不定你認識的那幾個,剛好是我不認識的那幾個。你過來,我們一起看。」

  他輕輕招手,三郎便過去了。南風和扶搖在一旁托著掌心焰,為他們兩人照亮。謝憐的手指慢慢拂過碑上文字,和三郎一起低聲討論,輕聲識讀,讀著讀著,目光越來越奇,最終又漸漸沉澱。商隊中那名少年天生畢竟年輕,年輕人就是好奇,加上方才雙方隨意扯了幾句,他就當混熟了,問道:「幾位哥哥,這石板子上到底寫的是什麼?」

  謝憐回過神來,回答道:「這石板是一塊碑,碑上寫的,是一位將軍的生平。」

  天生道:「半月國的將軍嗎?」

  三郎道:「不,是一位中原的將軍。」

  南風疑道:「中原的將軍?那為什麼半月國的人會為他立塚?不是說兩國大小戰事不斷嗎?」

  三郎道:「這位將軍很是奇特。雖然石板上通篇稱他為將軍,但其實,他只是一名校尉。並且,一開始,他統領百人,後來,他統領七十人,再後來,他統領五十人。」

  「……」

  「總而言之,一路被貶。」

  這種一貶再貶,貶無可貶的經歷,實在是非常熟悉,謝憐感覺有兩道目光凝聚在他身上,假裝沒注意到,繼續識讀那石板上的文字。這時,聽天生不解道:「怎麼做官還有這樣越做越低的?只要沒犯什麼大錯,就算不會升,也不會降吧。是要多失敗才能做成這樣?」

  「……」

  謝憐右手成拳,放到嘴前,輕咳一聲,嚴肅地道:「這位小朋友,這官越做越低的事,也是常有的。」

  「啊?」

  三郎笑了一聲,道:「的確,常有。」

  頓了頓,他繼續道:「這位校尉之所以越做越低,並非是因為他武力不濟,不配其職,而是因為兩國關係不善,可他在戰場之上,非但總是毫無建樹,反而多番礙事。」

  南風道:「什麼叫礙事?」

  三郎道:「非但阻攔對方殺害己方百姓,也阻攔己方殺害對方百姓。阻攔一次就降一級。」

  他悠悠道來,那七八個商人也漸漸坐攏,就當是聽他講故事了,聽得還算投入,邊聽邊發表意見。天生道:「我感覺這位校尉沒有錯啊?士兵打仗也就罷了,不讓隨便殺百姓,這沒問題吧?」

  「雖然身為一國士兵這麼做是挺瞎好心的,不大合適,但大體來說,沒什麼錯吧。」

  「是啊,畢竟是救人,又不是害人。」

  謝憐聽了,微微一笑。

  面前這群商人,既不是居住在邊境一帶的百姓,也不是兩百年前的古人。如今,半月國已灰飛煙滅,眾人再提起,自然可以輕描淡寫,甚至讚美幾句。就算不贊同,大概也能理解。可在當年,這種行為得到的評價,絕對不是輕飄飄的一句「瞎好心」能一言蔽之的。

  一群人中,只有那阿昭大概因為是本地人,更瞭解一些,道:「當今是當今,兩百年前是兩百年前。那時候兩國雙方仇恨有多深重,完全不是今人能想像的。這位校尉只是被貶職,已經是運氣很好的了。」

  扶搖則是嗤了一聲,道:「可笑至極。」

  謝憐差不多能猜到他要說什麼了,揉了揉眉心。果然,火光之下,照出扶搖那鬱鬱的眉眼,他道:「在其位則謀其職,這人既然做了士兵,就該時刻牢記著保衛自己的國家,在前線奮勇殺敵。兩國交兵,殺傷再所難免,如此婦人之仁,只會讓己方戰友對他厭憎,敵方將士覺得他滑稽可笑。並不會有任何人感謝他。」

  他這番話,也是極有道理,因此岩洞內一片沉默。扶搖又淡淡地道:「到最後,這種人就只有一個下場——死。不是死在戰場之上,就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無言片刻,謝憐打破了沉默,道:「你猜得挺准。最後他的確是死在了戰場之上。」

  天生驚道:「啊!怎麼死的?」

  醞釀片刻,謝憐還是開口說了:「上面說,是有一次雙方交戰時,打著打著,靴帶沒系緊,踩著了,摔了一跤……」

  洞內眾人原本以為這將軍一定死得無比悲壯,聞言都是一愣,均心想這是個什麼死法?笑聲噴出:「哈哈哈哈哈哈……」

  「……就被雙方殺紅了眼的士兵亂刀砍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三郎挑起一邊眉,道:「很好笑嗎?」

  謝憐也道:「咳。是啊,挺慘的。大家同情一點,不要笑嘛。既是在人家的碑塚裡,給他一點面子嘛。」

  天生忙道:「我沒有惡意的!不過,這也太……有點……哈哈……」

  謝憐沒辦法,因為他讀到這裡的時候,也有點想笑,只好不提,繼續識讀下去,翻譯出來,道:「總而言之,雖然這位校尉在軍隊中口碑不佳,但邊境之地的半月國國民和中原人民,有些受過他的照顧,便稱其為『將軍』,為他在這裡修了一個簡單的石塚,立了一塊石板紀念他。」

  三郎接著他道:「閒暇的時候來這裡放羊,也割一點新鮮的草供給他。」

  謝憐莫名其妙道:「啊?為什麼要割草供他?人家又不是羊。」

  三郎嘻嘻笑道:「後面這句我瞎編。」

  謝憐一看,還真是,石板後面已經沒有了,哭笑不得,道:「你怎麼這麼頑皮?」

  三郎吐了一下舌頭,兩人正笑著,突然,有人驚叫道:「這是什麼!!!」

  這一叫,在整個岩洞裡顯得極為尖銳,嗡嗡作響,使人毛骨悚然。謝憐朝尖叫發出的地方望去,道:「怎麼了!」

  原先在那裡坐著的人連滾帶爬逃了開來,驚恐萬狀道:「蛇!」

  南風與扶搖調轉手臂方向,兩道掌心焰遠遠照亮了那一處的地面。沙土之上,赫然盤著一條色澤豔麗的長蛇!

  眾人都慌了:「怎麼會有蛇?!」

  「這……這蛇怎麼一點兒聲音都不發出來,根本不知道這裡什麼時候爬進來一條!」

  那蛇被火光一照,蛇身上揚,似乎極為警惕,隨時準備暴起攻擊。南風正要一道掌心焰劈過去,卻見一人慢悠悠走了過去,隨手一捉,便把那蛇的七寸捏住了,左手提起來,一邊舉在眼前觀察,一邊道:「沙漠裡有蛇,豈非是常事?」

  這般大膽,肆無忌憚的,自然是三郎了。所謂打蛇打七寸,這蛇若是被捏死了七寸,毒牙再狠,它也厲害不起來。那蛇尾巴在他左手手臂上軟綿綿地纏了好幾纏,此刻距離近了,謝憐定睛一看,那蛇的蛇皮似乎是半透明的,能看到裡面鮮豔的紫紅色,紫紅色裡還摻著絲絲縷縷的黑色,令人聯想到內臟的顏色,甚為不舒服,而那蛇尾,居然是肉色的,並且一節一節,看起來仿佛是生了一層一層的硬殼,不像是蛇尾,倒像是一條蠍子的尾巴。

  看清了這一節,謝憐神色驟變,道:「當心它的尾巴!」

  話音未落,那蛇的糾纏的尾巴忽然之間鬆開了三郎的手臂,尾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蛇頭,往後一彈,猛地一刺!

  那尾巴刺勢極猛,三郎卻是右手倏出,隨手一捉,便把那尾巴也輕鬆捉住了。他將這尾巴捏住,像拿著什麼好玩兒的東西,拿給謝憐看,笑道:「這尾巴生得有意思。」

  只見這蛇的尾巴尖尖之末,竟是生著一根肉紅色的刺。謝憐鬆了口氣,道:「沒紮中就好。果然是蠍尾蛇。」

  南風與扶搖也過來看那蛇,道:「蠍尾蛇?」

  謝憐道:「不錯。是半月國一種特有的毒物,數量還算稀少,我從沒見到過,但也聽說過它。身似蛇,尾似蠍,毒性卻比這兩者加起來還猛烈,不管是被它的毒牙咬中了,還是被它的毒尾紮中了,都……」

  說到這裡,他就看見三郎把那蛇盤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折騰,時而拉長,時而壓短,時而當成毛巾擰,就差把它打個蝴蝶結了,無言片刻,溫聲勸道:「三郎,別玩兒它了,很危險的。」

  三郎卻笑道:「沒事。哥哥不用擔心。這蠍尾蛇可是半月國師的圖騰,機會難得,當然要看個仔細。」

  謝憐一怔,道:「半月國師的圖騰?」

  三郎道:「正是。據說那半月國師,正是因為能操縱這種蠍尾蛇,半月人才認為她法力無邊,拜她為國師。」

  一聽到「操縱」二字,謝憐便覺不妙,心想,這但凡說到「操縱」,那可從來都是一大群一大片的,立即道:「大家現在趕緊先出去,這蠍尾蛇怕是不止一條……」

  他一句沒說完,就聽一聲慘叫:「啊!!!」

  數人紛紛驚叫道:「蛇!」「好多蛇!」「這裡也有!」

  黑暗之中,竟是無聲無息地爬出了七、八條紫紅色的蠍尾蛇。它們來得極為突然,根本不知是從哪個洞裡爬出來的,它們也不攻擊,就靜悄悄地盯著這群人,仿佛在審視這什麼。這蛇爬行和攻擊都無聲無息,連一般毒蛇吐信子時的「嘶嘶」聲都沒有,實在是危險至極。南風與扶搖兩團掌心焰打了過去,一大團烈火在岩洞內爆開,謝憐道:「出去!」

  眾人哪裡還敢在洞裡停留,忙不迭逃了出去。好在天色微暮,那道龍捲風早已遠去,外面風沙也小了不少。一行人往開闊地帶撤去,跑著跑著,謝憐正在想這真是說什來什麼,天生扶著的那鄭老伯忽然倒下了。謝憐搶上前去,道:「怎麼了?」

  那鄭老伯滿臉痛苦之色,顫顫巍巍舉起了手。謝憐捉住他手一看,心下一沉,只見他虎口一處呈紫紅之色,腫的老高,腫脹處勉強能看見一個極細的小洞,這麼小一個傷口,怕是被紮中了一時半會兒也覺察不了,立刻道:「大家快檢查自己身上有沒有傷口,萬一有趕緊用繩子紮住!」再翻過他手腕一看經脈,有一條肉眼可見的紫紅之色正順著他的經脈往上爬。謝憐心想這蛇毒好生厲害,正要解下若邪,卻見阿昭撕下布條往那老人小臂中央一紮,紮得死緊,阻絕了毒血倒流流上心臟。他動作迅速無比,謝憐暗暗一贊,一抬頭,不消他多說,南風已取出一隻藥瓶,倒出一粒藥丸,謝憐給那老者服下,天生慌得大叫:「伯伯,你沒事吧?!阿昭哥,伯伯不會死吧?!」

  阿昭搖了搖頭,道:「被蠍尾蛇咬中,兩個時辰之內,必死無疑。」

  天生一怔,道:「那……那怎麼辦啊?」

  鄭老伯是商隊首領,眾商人也急道:「這位小兄弟不是給他吃了藥嗎?」

  南風道:「我給他吃的也不是解藥,臨時續命的。最多幫他把兩個時辰拖延到十二個時辰。」

  眾商人都是一片忙亂:「只有十二個時辰?」「這麼說,豈不是就只能這樣等死了?」「這毒沒救了嗎?」

  這時,三郎卻慢慢走了上來,道:「有救。」

  眾人紛紛望向他。天生一喜,轉頭道:「昭哥,有救你怎麼不早說,嚇死我了!」

  阿昭卻是不說話,無聲地搖了一下頭。三郎道:「他當然不好說。如果中毒的人有救,別的人卻可能沒救,怎麼說?」

  謝憐道:「三郎,怎麼說?」

  三郎道:「哥哥,你可知這蠍尾蛇的來歷?」

  原來,傳說,在數百年前,半月國有一位國主,進深山打獵,無意間抓住了兩隻毒物所化的妖精,一隻毒蛇精和一隻蠍子精。

  這兩隻毒物在深山修煉,不問世事,從未害人,但半月國主以它們是毒物、遲早會害人為由,要將他們殺死。兩隻妖精苦苦哀求國主放它們一條生路,國主卻是生性殘暴且荒淫,強迫兩隻妖精在他和一眾大臣面前交尾,供他們在宴會上飲酒取樂。而宴會結束後,國主還是將兩隻毒物殺死了。

  唯有王后於心不忍,又不敢違逆國主,便摘下了一片香草葉子,拋了過去,蓋在兩隻毒物的屍體身上。

  毒蛇與蠍子化為邪物,十分怨恨,詛咒它們交尾後生下的後代將永遠留在此地,殺害半月國的人民。因此,蠍尾蛇只在半月國一帶出沒,而一旦被它們咬中或刺中,毒發迅猛,死狀淒慘。然而,因王后那一葉之仁,當日王后用來拋過去遮蓋它們的香草葉子是可以解這種毒的。

  言罷,三郎道:「那種香草叫做善月草,也只生長在半月國故國境內。」

  眾商人聽說了,紛紛道:「這……這種神話傳說,當真能信嗎?」

  「這位小兄弟,人命關天,你莫要同我們開玩笑呀!」

  三郎但笑不語,給謝憐講完了便不多說了。天生則向那阿昭求證道:「昭哥,這位紅衣服的哥哥說的是真的嗎?」

  沉吟片刻,阿昭道:「神話傳說,真假不知。但是,半月國境內,的確生長著善月草。而善月草,的確可以解蠍尾蛇的毒。」

  謝憐緩緩地道:「也就是說,被蠍尾蛇咬中的人,只有一線生機。而這一線生機,要到半月國故地裡才能獲取?」

  難怪有許多路過的商隊和旅人,明知「每逢過關,失蹤過半」,也還會闖入半月國的故地了。

  並不是因為他們一心造作非要往死裡去,而是因為,他們有不得已要進去的理由。若是這一帶有許許多多的蠍尾蛇出沒,過路的商隊,難免被咬中。而被咬中了之後,就非得去半月國故地去取解藥不可了。

  蠍尾蛇既是半月妖道的圖騰,又可以為她所操縱,那這蠍尾蛇的出現,便絕對不是巧合。光靠他們幾個,怕是保護不過來這麼多人。也不知會不會出現更多蠍尾蛇,為防止這些人出了什麼萬一,謝憐並起二指,抵在太陽穴上,運轉通靈陣,想看看能不能厚著臉皮再借幾個小神官來。誰知,運轉不成,杳無音信。

  他放下手,感到奇怪,心道:「我法力沒這麼快用光吧?早上算過,分明還剩下一點兒。」隨即轉向南風與扶搖:「你們誰試著進一下通靈陣?我這邊進去不了。」

  片刻之後,那兩人俱是神色凝重,南風道:「我也進去不了。」

  總不可能是因為風沙太大了,所以進不去了。在一些邪氣沖天的地方,部分神官的法力會受到影響,暫時被削弱或者阻隔。恐怕現在,他們就是遇到這樣的情況了。

  謝憐在原地來回踱了一陣,一抬頭,道:「可能是因為,這裡離半月古國太近了……」正在此時,他眼角忽然瞥見了一抹異常刺眼的紅色。

  南風與扶搖在這邊試著進入通靈陣,別的商人都在忙不迭檢查身上可有細小的傷口,只有那少年天生,只顧抱著鄭老伯著急,渾然沒覺察,有一隻紫紅色的蠍尾蛇正無聲無息地順著他的脊背爬了上去。

  而它盤在天生肩頭,獠牙對準的,卻不是這少年的脖子,而是漫不經心站在一旁的三郎的手臂。

  蛇身後揚,突出!

  在那獠牙即將刺中三郎的前一刻,謝憐一手探出,精准無比地掐住了它的七寸。

  以他的手勁,這一掐可以原本直接將這蛇的七寸掐爆,炸它個肝腦飛濺,然而他不知這蛇的血肉是否也帶毒素,不敢妄動,緊接著便去掐它的蛇尾。誰知,那蛇身滑溜滑溜的極為難捉,謝憐一捏,只覺一條圓圓軟軟的冰冷東西從指縫間溜走,下一刻,手背便傳來一陣針刺般的劇痛。

22 縮地千里風沙迷行 3

  蠍尾!

  然而,這一蟄之後,謝憐也掐中了它的尾巴,將這整條蠍尾蛇捉了個准,手上一使力,將它捏得昏死過去。他被蟄中了,神色卻是一點未變,只把那昏過去的蛇拋在地上,道:「大家都留心些,附近可能還有蛇……」

  話音未落,手腕一緊,他抬頭一看,卻是三郎抓住了他。謝憐微微一怔,道:「三郎?」

  他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這少年此時臉上的表情,真是不太對勁,完全不知該如何用言語形容,幾乎讓人有些不寒而慄。

  他緊緊盯著謝憐手背上那一個細小的傷口,這傷口原先當真是跟針紮的差不多,然而毒發迅猛,手背立刻就是一片巨大的紫紅硬塊腫得老高,那一個細小的傷口也被撐得變成了刀口劃出來那麼大。

  三郎沉著面容,一聲不吭,抓過若邪就用它在謝憐手腕上打了個死緊的結,鎖住了毒血的倒湧。自兩人相識以來,謝憐還從沒看過他這幅表情,正想說話,他又從一名商人腰間拔出一柄匕首。南風見狀立刻明白他要做什麼,右手托出了一道掌心焰,三郎看也不看他,只將刀尖放在火上燎了燎,烤過了,回過頭,用匕首在謝憐手背上的創口處又輕又快地劃了一個十字,就要俯下來,謝憐忙道:「不必。蠍尾蛇的毒素厲害,吸了也沒用的,你當心自己中毒……」

  那少年卻是不由分說,抓緊了他的手,將唇覆了上去。不知怎麼的,謝憐覺得自己被他捉著的手臂微微發抖。

  那邊,扶搖道:「你這也能被蟄中,真是有毒了。他根本不一定會被咬中,你去抓什麼?簡直添亂。」

  這倒是實話。事實上,現在謝憐想想三郎給蛇打結那副隨心所欲的氣勢,也覺得他不一定會被咬中,也許他根本就不把這條蠍尾蛇放在心上。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這少年當真沒注意到那條蛇,被咬了這麼一口,豈不是再後悔也沒用?

  他另一隻完好的手擺了擺,道:「反正不痛也死不了,不要在意了。」

  扶搖道:「你真的不痛?」

  謝憐誠實地道:「真的。已經沒有感覺了。」

  此話屬實。謝憐此人,因為十分揹運,他走在深山裡,十次裡有八次都會踩中毒蛇或者驚醒毒蟲什麼的,早被各式各樣的毒物咬過千百回,但也許是因為做過神官,就是一直非常頑強地不死,最多發發燒,燒個三天三夜,醒來後依舊沒事人一樣。而且他的痛覺也非常不敏感,任何疼痛都是痛著痛著就習慣了。他說完這一句,三郎終於抬起了頭。謝憐手背上的紅腫已消,而他唇邊一縷血色,目光極冷,視線往旁邊一移,移到了地上那條蠍尾蛇身上。只聽「砰」的一聲淒厲之響,那條紫紅色的蛇,生生爆成了紫紅色的一灘肉醬。

  眾人見那蛇居然炸了,均嚇了一跳,但都不知道是誰做的,雖然那血漿沒濺到自己,但也甚是惶恐。只有天生還記著謝憐也被蟄了,急道:「這位哥哥,你也被蟄中了啊?你怎麼辦啊?」

  謝憐緊了緊腕上的繃帶,笑道:「好孩子,我沒事。還是照舊辦,接下來我們要進城去找善月草了。」

  一名商人忙道:「你們去?那我們呢?我們是不是也要派個人去?」

  謝憐道:「你們就不用了,那半月國故地怕是危險重重,多一個人多一份閃失。我們找到善月草之後,會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帶著它出來給你們的。」

  幾名商人紛紛道:「這……這是真的嗎?!那可真是太感激了……」「這怎麼好意思……」

  然而,謝憐下一句一開口,他們神色就變了。謝憐道:「為了儘快找到半月古國,還想勞煩你們,暫時把這位小兄弟借給我們帶個路。」

  他要借的,自然是阿昭。如果說方才商人們的臉上是感激和慶倖,現在便大多數是遲疑了。謝憐也清楚,他們必然是擔心自己帶著指路的人找到善月草就跑了,就算阿昭還有良心不跟他跑,還肯回來,那時間也是大大的耽擱了。但是,他們也確實不想去那「每逢過關,失蹤過半」的鬼地方,因此十分糾結。實乃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所以,謝憐又緊跟著加了一句:「但是也怕還會有別的東西來襲擊你們,所以,扶搖你留在這裡照看他們。」

  留了一個人在這裡,算得上是一個他們一定會回來的保障了。眾商人終於都點了頭,道:「好吧。只要阿昭肯跟你們走。」

  於是,謝憐轉向阿昭道:「小兄弟,你願意幫個忙嗎?不願意也沒事。」

  阿昭點點頭,道:「可以。不過,其實半月古城也好找,順著這個方向走下去就到了。」

  告別眾商人後,他走在最前面帶路,謝憐,三郎與南風緊跟在後面。走了一陣,謝憐開口問道:「阿昭,這一帶常有蠍尾蛇出沒嗎?」

  阿昭道:「蠍尾蛇並不常出沒。我這也是頭一次見。」

  謝憐點了點頭,不再發問。事實上,他在半月國附近也住過一段時間,這也是頭一次見到蠍尾蛇,因此,這個回答,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南風則覺察了他的用意,低聲道:「你是懷疑這個阿昭?」

  謝憐也低聲道:「反正把他也帶出來了,盯著就好了。」

  若是在以往,先跟他說話的必然是三郎,然而,不知是不是因為方才那事,此時,那少年的臉色依舊不太好,一語不發。謝憐也不知怎麼回事,沒法和他說話,只得走路。

  四人在莽莽戈壁中行了小半個時辰,風暴已經遠去,沒有風沙攔路,腳程很快,漸漸的,路上能看到一些生存得極為艱難的雜草,長在沙與岩石的夾縫中。太陽快下山時,謝憐終於在天邊看到了一座古城。

  這座古城很難看到,因為它是土黃色的,和茫茫的黃沙融為一體,而城牆坍塌,還有幾截埋沒在黃沙之中。走到近處,他們才發現這城牆極高,最高處約有十幾丈,不難想像昔日那宏偉的模樣。

  穿過甕城,四人便正式進入了半月故國的地界。

  過了門便是一條大街,依舊是又寬,又空,兩側盡是些斷壁殘垣,破爛房子、破爛石頭、破爛木頭。興許是叮囑慣了,阿昭道:「諸位都小心,別亂走。」這三人自然是不用他叮囑這些。大抵是這古城和他心中的半月國相差甚遠,南風疑道:「這就是半月國?怎麼這麼小,比一座城都還不如。」

  謝憐道:「沙漠小國,綠洲有多大,國家就有多大。半月國在鼎盛時期也不過一萬人左右,真的就只有這麼大了。人多的時候,也還算可以了,挺熱鬧的。」

  南風觀察一番,道:「打這個國,大概就是幾天的事。」

  謝憐搖了搖頭,道:「真不一定。南風,你不要小瞧了半月人。雖然他們國民只有一萬人左右,但是軍隊卻常年保持四千以上。他們男多女少,除去老弱病殘,再除去耕作的農人,剩下的男人幾乎全都參了軍。而且半月士兵簡直恨不得個個身高九尺,個性勇猛好鬥,拿著狼牙棒,他敢胸膛插著刀往前沖,難打極了。」

  阿昭似乎略為意外,看了一眼謝憐,道:「這位公子像是知道不少。」

  謝憐保持微笑,正要隨口扯一扯,這時,南風又問道:「那個牆是什麼?」

  他指的,是遠處一個巨大的黃土建築。

  說是建築又似乎不大對,因為嚴格地來說,那只能稱之為四面高大的土牆圍起來的一個東西,沒有門,也沒有屋頂。只有四面土牆,每一面都在十丈以上,牆頂插著一支杆子,破破爛爛的不知是旗子還是什麼東西在隨風飄搖。不知怎地,看得人心裡有些微微發寒。

  謝憐回過頭,看了一眼,道:「那是罪人坑。」

  一聽這個名字就知道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南風皺眉:「罪人坑?」

  沉吟片刻,謝憐道:「你可以當它是個監獄。是專門關押有罪的人的地方。」

  南風道:「連門都沒有,如何關押?難道直接從上面投下去嗎?」

  謝憐正在想要不要說,三郎忽然道:「扔下去。而且,底下全都是有毒的蛇蠍和饑餓的猛獸。」

  聽他終於開口說話,謝憐心下一鬆,看了他一眼,然而,三郎與他對視片刻,卻是移開了目光。南風罵道:「這他媽哪裡是監獄!這根本是酷刑,好生惡毒。半月人不是腦子有病就是兇殘成性。」

  謝憐揉了揉眉心,道:「也不全是。半月人裡也有挺可愛的……」這時,他忽然話頭一卡,凝眉道:「等等。」

  其餘三人果然停了下來,謝憐舉起手,道:「你們看那坑上面的那根杆子,是不是吊著一個人?」

  太陽西沉,夜幕降臨,距離又甚遠,很難看清那杆子上吊的到底是什麼,但是,稍稍走近一點,看吊著的那物的輪廓,分明是一個瘦小的黑衣人,衣衫破破爛爛,被吊在罪人坑上,像一個爛娃娃一般,被風吹得擺來擺去。

  三郎道:「是。還是個女人。」

  阿昭一見那裡吊著個人,臉色微微發白。這幅情景,極為淒厲詭異,竟是令鎮定如他也受不了。正在此時,三郎微一側首,沉聲道:「有人。」

  不光他覺察到了,謝憐也聽到了極輕微的腳步聲。街道兩旁都是殘破的房屋,四人立即散開了藏匿進去。謝憐和三郎躲進了同一間破屋,而南風和阿昭躲進了對面的一間。不多時,破敗的街道盡頭,轉出來一名白衣女冠。

  那女子一身輕飄飄的雪白道袍,臂挽拂塵,走在街上,左顧右盼,雙目極亮,那副神態,仿佛這裡不是一座廢棄多年的古城,而是可任她隨意翻轉的小小後花園。而不遠處,一名黑衣女郎負手而行,緩緩走在她身後。

  這黑衣女郎眉目美而冷鬱,目光如匕首出鞘,長髮披散,整個人身上仿佛散發著絲絲寒氣。雖然走在這白衣女冠的身後,卻不會有任何人把她視為誰的下屬。

  正是他們午時在那廢棄小樓外見到的那兩人。

  當時,這二人身形一閃而過,那黑衣人身材又高挑,謝憐沒看清到底是男是女,如今方知,原來兩位皆是女子。這白衣的,只可能是半月國師了,而這名黑衣的,又會是誰呢?

  那半月國師悠悠甩著拂塵,道:「那些人又躲哪兒去了?一不留神就不見了,難道還要我一個一個找出來殺嗎?」

  謝憐心道,果然,他們一進入城中,立刻就被盯上了。

  那黑衣女郎走了上來,面無表情地越過了她,道:「你可以叫你的朋友們來幫你殺。」

  這「朋友們」,也只能是指那群殺傷力超強的半月士兵了。半月國師笑道:「我不愛叫別人,我就愛叫你。開心嗎?」

  那黑衣女郎卻是一點兒面子也不給,冷冰冰地道:「被你叫來做這種事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快走。」

  半月國師一挑眉,果然快走了。聽她們對話,倒像是關係挺好的老熟人。這兩位肯定都不是什麼普通人,這黑衣人必然不會籍籍無名。與半月國師相熟的女子,有誰?神秘的同門?或者說半月國其實有一位女王或者女將軍?

  謝憐一邊飛速思索,一邊屏住了呼吸。他可不想在這時被發現,目下看來,這半月國師性子跳脫的很,萬一見著了他們,一個興奮,把那群傳說中身高九尺、舉著狼牙大棒的半月士兵都叫來,那可又要纏鬥一段時間了。十二個時辰,少一個時辰就危險一分。誰知,他這人體質就是越不想來什麼,越是來什麼。那黑衣女郎從這間屋子前走過時,忽然駐足,目光銳利地掃了過來。

  那半月國師已經往前走了幾步,見她駐足,身子往後一倒,道:「喂,走不走啊?」

  那黑衣女郎道:「你,退開。」

  半月國師道:「哦。」果然退開,那黑衣女郎似乎正要舉手,突然,長街對面一聲巨響!

  對面,南風他們藏身的那間屋子竟是突然坍塌了。這一間塌了,連帶左右一排都塌了,霎時街上沙塵滾滾,一道黑影猛地從飛沙走石中躍出,打出一道雄雄的火焰,襲向半月國師。而那黑衣女郎一個轉身,攔在半月國師身前,左手仍負在身後,右手順手一抄便把那道火焰盡數抄在掌心之中,直接給他送了回去。那道黑影也是迅捷無倫,閃身避過,幾下兔起鵲落,挾著一陣沙塵遠去。半月國師追了上去,而那黑衣女郎看了一眼這邊,這才也追了上去。

  這一番變故,只發生在頃刻之間。謝憐暗暗道:「好南風!」心知必然是躲在街對面的南風看這邊快被發現了,聲東擊西,幫他們引開了敵人。他只一人躍出,阿昭就肯定還在屋子裡。確定那三人都遠去了之後,謝憐拉著三郎出去,道:「阿昭,你還活著吧,受傷了沒?」

  須臾,那坍塌的屋子之下傳來一個悶悶的聲音:「……沒事。」

  謝憐放下了心,道:「沒事就好。」

  雖然他相信南風打塌屋子的時候,必然會精心控制,給另一個活人留下空間,但終歸還是得確認才能放心。他單手抬起了一根腐朽的房梁,過了一會兒,阿昭從屋子底下艱難地爬了出來,滿頭滿臉都是灰,隨手拍了兩把,又恢復了淡然的神情。

  謝憐道:「現在咱們只剩下三個人了。南風被追著跑了,我們得加快速度了。阿昭,你可知那善月草生長在城中什麼地方?」

  阿昭卻搖了搖頭,道:「抱歉。我只知道古城的位置,從前也沒來過,並不清楚善月草長在哪裡。」

  一旁,三郎道:「據說善月草喜陰,生得矮小,根須極細,葉片卻較大,形狀類似一顆尖嘴桃子。你不如往那高大建築的近旁去尋找。」

  謝憐一琢磨,道:「高大建築?」

  說到高大的建築,在一個國家裡,有什麼建築會比皇宮更高大宏偉?而且,在那神話傳說裡,在宴會後王後摘下了一片善月草,也可以側面說明,王宮裡是可以生長善月草的。

  三人眺望一番,果然在城中心看見了一座磚石土木搭建而成的宮殿。

  那宮殿遠看還頗有氣勢,近看,破敗程度也只比街上的其他房屋稍微好上一點。穿過宮殿大門,就是一片好大的花園。也許在以前,這裡並不是花園,是個廣場什麼的,然而現在多年荒蕪,只剩下生滿各種綠色植物的一片土地。

  不錯,腳下踩到的不是沙土,而是泥土,大概是綠洲僅剩的殘留痕跡了。善月草,可能就藏在這許許多多的植物裡。謝憐道:「抓緊時間找吧。我們只有十二個時辰。不過,還是千萬小心蠍尾蛇。」

  阿昭應了,三郎也是「嗯」了一聲,三人都低頭尋找。可謝憐卻忽然想起來,那半月國師可以操縱蠍尾蛇,那麼,到了她的地盤之後,應該會出現更多的蠍尾蛇。可一行人進入半月古城之後,卻是一條蠍尾蛇都沒有再見到了。

  他直起了腰,正要說話,這時,手上卻忽然摸到了一個圓柱形的東西。

  低頭一看,是一條人的腿。

23 縮地千里風沙迷行 4

  「哇啊啊啊啊!!!!」

  謝憐收回了手,一陣無語。

  他發現,每當他在黑暗中看到或摸到個什麼東西,面對如此悚然的一幕,往往是他根本沒吭一聲,對方就已經搶先大叫起來。

  這花園的灌木草叢生得既高且密,方才有個人就偷偷摸摸地躲在草叢裡,被謝憐一把摸到了小腿。那腿飛速抽離,前方草叢簌簌而動,一人叫道:「別打別打,是我啊這位哥哥!」

  謝憐定睛一看,這可真是萬萬沒想到,那叫著「別打別打」的人,居然是那濃眉大眼的少年天生。天生看他認出自己,鬆了口氣。然而,看清了是他之後,謝憐卻並沒有鬆一口氣,反而更警惕了,舉起一臂攔在身前,道:「你不是跟其他人一起留在原地照看受傷的人嗎?為什麼會在這裡?你當真是天生?」在這種情況下出現,更像是什麼其他東西假變來冒充的。

  天生忙道:「是我!真是我,不光我在,還有三個叔叔也跟我一起來的!他們就在裡面,不信你看!」他朝宮殿裡一指,果然,不多時,破敗的大殿內跑出三個人來,正是方才那群商人中的幾個。他們見了謝憐,均是一怔,然後一臉尷尬。謝憐站起身來,拍了拍白衣下擺,道:「你們怎麼回事?」

  他這一問,這幾名商人都訕訕的沒做聲。半晌,天生訥訥道:「……幾位哥哥你們走了沒多久,鄭伯伯的毒就又發作了。他發得厲害,我們……也不知道你們什麼時候回來,擔心你們找不著,或者回來晚了。阿昭哥說順著那條路走就能找到半月國,所以我們想著,多幾個人,也好找快點,就也過來了……」

  說來說去,還是後悔了。怕謝憐他們找到善月草後帶著阿昭自己溜了,還是不放心,便也追上來了。而謝憐完全能夠想像,扶搖若是勸不住他們這心,可能也就乾脆懶得阻攔了,從上次與君山的事就可以看出來,對於一意孤行不聽勸告奔著往死裡去的人,扶搖根本不屑於挽回。謝憐可以理解他們,但也很無奈,揉了揉眉心,道:「你們膽子也太大了。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這座城裡可能有什麼,可能會發生什麼,這樣也敢過來?」

  想來天生也知道這麼做擺明瞭就是不信任他們,有點愧疚,方才趴在草叢裡沒敢發話,大概也是覺得尷尬,道:「對不起,人命關天,一著急,就……」

  也沒辦法,人命的事,多長個心也是人之常情。而且肯為了旁人犯險境取藥草,也算得是有情義了。謝憐不好多說,歎道:「你們進到這古城裡來路上沒遇上什麼,這真是你們運氣好。話說回來,你們怎麼知道要到皇宮來找善月草?」

  天生撓了撓頭,道:「我們也不知道要到哪裡找。不過紅衣服哥哥講的那個故事不是說王后摘下的善月草嗎?王后都是不能隨便出皇宮吧,所以我就想著,能不能來皇宮碰碰運氣。」

  謝憐笑了笑,心想這理由倒是跟他想到一塊兒去了。正在此時,一旁的三郎道:「找到了。」

  他回頭一望,只見三郎邁著那兩條修長的腿走了過來。他手裡拿著的,是一把還帶著一點根須的碧色葉子。

  這葉子大約只有嬰兒手掌大小,根須極細,呈桃形,葉子尾巴尖尖的。不知怎的,謝憐覺得根本不用向阿昭確認,這一定就是那傳說中的善月草。還沒等他說什麼,三郎已經把他受傷的那只手捉了起來。

  那只手被蟄了一下,原本腫得嚇人,三郎為他吸毒之後,雖然毒素未清,但那腫脹卻消了許多。此刻,三郎一手托著他受傷的那只手,另一隻手握著善月草,合攏五指,並不見他如何用力,再打開時,那葉子已碎為了一堆綠末。

  他將這堆綠末細細塗在謝憐手背上,感覺到絲絲溫和的涼意從創口緩緩蔓延上來,謝憐道:「三郎,多謝你啦。」

  三郎卻不答話。給他塗完藥草後,便放下了他的手。他這副態度,兩人之間又是這般氣氛,謝憐總覺得哪裡有些怪異,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詢問,怎麼問都覺得不大對勁。旁人卻完全不會關心這些,也體會不到微妙之處,天生急切地道:「哥哥,這草藥有用嗎?這草找對了嗎?」

  謝憐回過神來,道:「好多了,應該是對的。」

  聞言,其他人十分興奮,都道:「快,再找找。」不多時,阿昭也舉起了一把綠葉,道:「我這邊也找到了。」

  他手上這一把善月草的葉子,比三郎方才找到的那可憐的一小片肥大許多,眾人一看,形狀特徵都沒錯,都湧了過去,紛紛驚喜道:「這裡有好大一片啊!」「好多!」「快多摘些。」「摘多了回去能賣嗎?」

  他們忙著采草藥,謝憐回過頭來,看了看自己手背,斟酌片刻,對三郎道:「他們找的那片地方,方才你似乎找過,當時沒發現嗎?」

  他這就純屬於沒話找話了。開口之後,自己也覺得這句話蠻無聊的。三郎卻是搖了搖頭,道:「那裡的草你不要用。」

  謝憐奇道:「為什麼?」

  誰知,三郎尚未開口道出原因,便聽一聲慘叫:「走開!」

  眾人一下子懵了,動作一滯,紛紛道:「是誰在叫?」「我沒有啊!」「也不是我……」

  這時,又聽到那個聲音淒厲地道:「走開,你踩到我了……」

  這下,眾人才注意到——這聲音,竟是從他們腳邊傳來的!

  刹那間,聚集在那一片摘善月草的幾人都散了開來。謝憐早已經習慣在這種時候上去頂著了。別人退,他就上。於是,他走到了那慘叫傳來之處,一伸手,慢慢撥開了密密的草叢。這一撥,當場好幾個人的呼吸都凝滯了。

  只見草叢之下,泥土之中,赫然埋著一張男人的臉孔。

  這片土地裡,竟是有個大活人被埋在泥土之下,只露出了一張臉!

  這幅畫面,當真是無比的詭異,幾名商人霎時嚇得互抱大叫。謝憐又是十分嫺熟地安慰道:「不要慌。大家冷靜。一張臉而已。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誰還沒有一張臉了是不是?」

  那張臉呵呵笑道:「嚇到你們了?唉……我也經常嚇到我自己。」

  謝憐簡單安撫完其他人,半蹲下來,細細端詳起這張埋在土地裡的臉。

  這是一張男人的臉孔,不笑的時候很扁平,笑得時候有許多皺紋。說不清是老是少,也說不上是醜是美。他看了半天,看不出這是個什麼東西,只好直接開口問了:「你是誰?」

  那張土埋面道:「你們又是誰?」

  謝憐道:「過路的商隊。」

  土埋面歎了一口氣,道:「唉。過路的商隊。我曾經也是過路的商隊。不過,那已經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他這麼一說,這幅畫面更加詭異了。

  這人竟然被埋在這座廢棄古城的土地裡五六十年,那還是個人麼?

  一名商人戰戰兢兢地問:「那……那你老人家……是為什麼會到這裡……啊?」

  土埋面咳嗽了幾聲,皺著臉道:「我……我被半月士兵抓來的。我不小心進了城,被他們抓住,他們就把我埋在土裡,讓我變成這些善月草的肥料……」

  原來這些善月草都是用活人當肥料長成的,難怪如此肥碩!

  幾名商人趕緊把手裡的大把善月草扔到了地上,覺得自己方才跟抓屍體沒什麼區別。謝憐也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只聽三郎道:「那片沒問題。」

  謝憐一想,也反應過來了。難怪方才三郎明明找過了這片土地,卻又到另一片土地上尋找才采回了一片十分瘦小的善月草。恐怕他方才就看到了這張土埋面,只是直接忽略掉了這東西,轉頭又到別的地方去找,直到在偏僻處找到了一片不是用人當肥料長成的乾淨藥草,這才給他塗上。

  謝憐道:「真是多謝你啦。」

  三郎搖了搖頭,仍舊是沉著面容。

  自從進半月古城之前被蠍尾蛇蟄中之後,他便一直是如此態度。兩人前幾日在一起時,他一直是哥哥前、哥哥後地喊,現在卻是一聲也不叫了。而且,雖然二人第一天結識時這少年表現得仿佛十分抗拒與他接觸,但後來相處了幾日,又似乎沒有這回事。可現在,除了方才為他吸毒和上藥,三郎似乎也在儘量避免和他身體接觸。當真是讓謝憐奇怪極了,也有些不習慣。

  這時,那土埋面又開口了:「我已經好多年沒有看到過活人了,你們……你們都站過來,讓我好好看看,可以嗎?」

  眾人面面相覷,一致覺得,不要按照他說的做比較好。半晌,見無人響應,那土埋面喃喃道:「怎麼,你們不願意嗎?唉……可惜了……」

  謝憐轉過頭,道:「什麼可惜了?」

  土埋面道:「從你們進來起,我就有一件非常在意的事,一直很想用自己的眼睛確認一下,所以才想你們都站過來給我看看。因為我想一個一個地,把你們都仔細看個清楚。」

  謝憐道:「什麼事?」

  土埋面道:「你們中間,有一個人……我在五六十年前就見過了。」

  此言一出,每個人的背上都是一陣突如其來的汗毛倒豎。

  這裡所有的普通人都不可能有五十歲以上。如果說這群人中,有一個人,這土埋面在五六十年前就見過,那麼這個人,就一定也不是個人。

  謝憐的目光從每一個人臉上掃過,從阿昭開始,到天生結束,微驚的,恐懼的,驚疑不定的,瞠目結舌的。所有人反應都無比符合情理。如果一定要說,有誰的反應不符合常理,那就只有全然無反應的三郎了。然而,對這名少年來說,大概沒有反應,才是正常的反應。

  謝憐望了一眼並無任何表示的三郎,回過頭來,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那土埋面道:「你……你靠近一點,我就告訴你。」

  若說方才那句話第一次出來時,謝憐信了他八成,那麼這一句之後,謝憐對它所說的話的信任就只剩下五成。焉知這怪物不是想哄騙人靠近,然後突然發難?

  謝憐當然不會聽他的,起身退開。那土埋面道:「你真的不想知道那個人是誰嗎?他會害死你們所有人的。」

24 曖花憐夜陷罪人坑

  他越是如此誘導,謝憐越是覺得危險,道:「大家都退開,不要靠近它,也不要理它說的話。」

  眾人忙不迭聽他的,慌亂散開。那張土埋面一邊嘿嘿發笑,一邊道:「唉,你們這又是何必,我也是個人,我不會害你們的。」

  誰知,正在此時,異變突生,一名商人大概想著無論如何還是得拿些藥草回去救人,偷偷往前走了幾步,彎腰想去撿地上那一把方才被嚇得丟掉的善月草,那土埋面的眼珠子骨碌碌轉過去,雙目中閃過一道精光。

  謝憐心道糟糕,沖過去道:「別撿!回來!」然而,已經遲了,土埋面突然一張嘴,一條鮮紅的東西從他口中哧溜滑出。

  好長的舌頭!

  謝憐一把拎住那商人的後領,連連倒退,可那土埋面口裡飛出的東西卻是奇長無比,嗤的一聲便從那商人的一隻耳朵躥了進去!

  謝憐感覺手下軀體一陣劇烈的顫動,那商人四肢抽動不止,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雙膝跪地。那條長舌卻飛速從他耳朵裡掏出了一大塊血淋淋的東西,縮回了土埋面的口中。那土面埋邊嚼邊笑,嚼得滿嘴鮮血淋漓,笑得幾乎要掀翻這破爛皇宮的屋頂,尖叫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餓死我了,餓死我了!」

  這聲音既尖且銳,那雙眼球佈滿血絲,噁心至極,實在是噁心至極!

  這人在這裡埋了五十多年,已經被這個妖國同化,徹底變成別的東西了。謝憐鬆開提著那商人後領的右手,整條手臂都在發抖,正要一掌劈了這噁心東西,忽聽那土埋面又尖叫道:「將軍!將軍!他們在這裡!他們在這裡!」

  只聽一聲比野獸更兇猛的嗥叫,一道黑影從天而降,重重落在謝憐面前。

  這道黑影落地的那一刻,幾乎整片地面都被踏得一陣震顫。而等到他緩緩站起,眾人都被籠罩在他投射下的巨大陰影之中。

  這個「人」,實在是太過高大了。

  他臉色黝黑如鐵,五官兇悍粗獷,仿佛是一張獸類的面孔。胸口肩頭披著護甲,長逾九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一頭直立行走的巨狼。而在他身後,不斷有一個、兩個、三個……十多個「人」從皇宮的屋頂之上跳落下來。

  這些「人」個個人高馬大,身材相仿,肩頭都扛著一條生著密密利齒的狼牙棒,有種狼群化人的錯覺。他們落下之後,把花園內的幾人重重包圍起來,猶如一圈巨大的鐵塔。

  半月士兵!

  這些士兵周身散發著陣陣黑氣,當然早已不是活人了。謝憐渾身緊繃,若邪蓄勢待發。

  然而,那些半月士兵看到他們之後,卻並未立即撲上來廝殺,而是發出震天的狂笑,相互用異族語言高聲叫喊起來。那語音好生怪異,發音刁鑽,舌頭卷得厲害,正是半月國的語言。

  雖說過了兩百年,謝憐的半月語已經忘得是七七八八,但方才在那將軍塚也算是和三郎一起複習過了,加上這幾名士兵聲若洪鐘,且吐字粗魯,詞彙簡單,倒也不難聽懂。他聽到所有的半月士兵喊那第一個半月人為「將軍」,交談中穿插著「押走」、「暫時不殺」等詞,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大家都別慌,這些半月人暫時不會殺人,似乎要把我們帶到另一個地方。千萬別輕舉妄動,我不能保證打得過他們,見機行事。」

  這些士兵一看就極難以對付,個個都皮糙肉厚,即便他有若邪在手,絞死一個怕是都得花費不小的力氣,更何況一次來了幾十個?眼下還有幾個普通人也在場,既然這群半月士兵說「暫時不殺」,謝憐又沒把握能一次將敵人盡數制服,同時還要護得旁人周全,也只能暫時靜觀其變了。

  三郎不語。而其他人原本就沒有什麼主張,就算是想輕舉妄動,也不知該怎麼輕舉妄動,含淚點頭。只有那土埋面兀自尖叫:「將軍!將軍!你放我走吧!我幫你把敵人留下了,你放我回家去吧!我想回去啊!」

  他見到了這群半月士兵,神情極為激動,一邊尖叫,一邊嗚嗚咽咽,喊話中還夾雜著一些半生不熟的半月詞彙,應當是他在這裡做肥料的五六十年裡胡亂學的。那名被稱為「將軍」的九尺半月人見這邊土裡有一個東西在不斷扭動尖叫,仿佛也覺得很是噁心,一個狼牙棒錘下去,數根銳利的尖刺紮穿了土埋面的腦袋。他再一提,尖刺就嵌著那土埋面的面門,把他連根拔起,從土裡帶了出來,實現了他「放我出去」的願望。

  然而,跟在這土埋面的脖子下面破土而出的,根本不是人的身體,而是一具森森的白骨!

  幾名商人見此恐怖景象,嚇得大叫。而那土埋面的腦袋從狼牙棒的尖刺上脫落,滿臉是血,看到自己的身體,似乎也被嚇住了,道:「這是什麼?這是什麼?」

  看到他仿佛真的不能理解這是什麼樣子,謝憐提醒道:「這是你的身體。」

  想想也知道了。這人在沙漠的土地裡埋了五六十年,身體的血肉,早就盡數化為那些善月草的養分,被吃得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

  土埋面道:「這怎麼可能??我的身體不是這樣的,這不是我的身體!!!」

  他語音淒厲,謝憐只覺得這幅畫面可悲又可怕,搖了搖頭,轉開了視線。三郎卻是嗤笑一聲,道:「你現在才看不慣你這副身體了?那方才從你嘴裡伸出來的東西是什麼,你覺得沒問題嗎?」

  土埋面立即反駁道:「有什麼問題!只不過……只不過是比普通人的舌頭長了一點罷了!」

  三郎眼角眉梢裡盡是譏笑,似是不屑和他多說,道:「嗯,不錯,稍微長一點,哈哈。」

  土埋面道:「不錯!只不過稍微長了一點,還不都是我這麼多年為了吃飛蟲爬蟲,慢慢地越伸越長,才變成這樣的!」

  他剛被埋進土裡的時候,也許還活著,也許為了活下去,就努力地伸長舌頭去吃那些飛蟲與爬蟲,漸漸的,他不再是人了,那舌頭便也越來越長,吃的東西也從飛蟲爬蟲,變成了更可怕的東西。

  但因為他一直被埋在土裡,這麼多年都看不到自己身體的模樣,根本無法接受,也不願相信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人,土埋面努力辯解道:「也有人的舌頭比較長的!」

  三郎笑了。望著他著笑容,謝憐心中莫名一寒。

  不得不說,有時候,這少年的笑容真的令人有一種仿佛被人剝下臉皮般的冷酷。

  三郎道:「你覺得你還是個人嗎?」

  被問了這麼一句後,那土埋面仿佛有了危機感,突然煩躁起來,道:「我當然是人。我是人!」

  他一邊喊著,一邊努力地活動自己已經化為白骨的手腳,想在地上爬動。也許是因為終於從土裡出來了,他感到由衷的高興,狂笑道:「我要回去了,我可以回去啦!哈哈哈哈哈哈……」

  「喀!」

  他的笑聲太過刺耳,終於惹煩了那半月將軍。一腳下去,這土埋面的顱骨瞬間碎裂。而他那「我是人」的尖叫,也再發不出來了。

  那「將軍」踩碎了煩人的土埋面後,沖士兵們大聲喊了一句,一群半月士兵便揮著狼牙棒,沖這群人大吼幾聲,開始驅趕著他們往皇宮外走動。

  謝憐走在最前,三郎依舊跟在他身後。即便是在被一群兇神惡煞的半月士兵押送的途中,這少年的步子依舊是不緊不慢,猶如在散步。從方才起,謝憐就一直想找機會跟他說話,走了一陣,見那群半月士兵又彼此交談起來,不怎麼注意他們了,便低聲道:「他們稱這頭領的半月人為『將軍』。不知是什麼將軍。」

  果然,他一發問,三郎還是回答了。他道:「半月國滅亡時,只有一位將軍。他的名字,翻譯成漢文,叫做『刻磨』。」

  謝憐道:「刻磨?」

  這名字著實奇怪。三郎道:「不錯。據說是因為他小時候身體孱弱,時常受人欺辱,發誓變強,便以石刻磨盤鍛煉力氣,便得了這麼個名字。」

  謝憐揉了揉眉心,忍不住心想:「那其實也可以叫大力……」

  三郎又道:「傳聞刻磨是半月國歷代最勇猛的大將,身長九尺,力大無窮,乃是半月國師的忠實擁護者。」

  謝憐道:「就算半月國師開門引軍屠城,他也依然是國師的忠實擁護者嗎?」

  三郎道:「這便難說了。」

  如果死後的刻磨,依舊聽從半月國師的號令,那麼,現在的他,多半就是是要送他們去國師那裡了,萬一那裡的半月士兵更多,該如何脫身?不知引開二人的南風那邊又如何了?善月草已拿到手,又該怎麼在十二個時辰之內送到中毒者手中?

  為今之計,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謝憐一路走一路思索,發現那刻磨將軍帶他們越走越偏僻,最後,把他們帶到了半月國極邊緣的一處地方,這才停下。謝憐駐足,抬頭仰望,一堵高大無比的黃土牆立在他面前,仿佛一個巨人。

  他們的目的地,竟然是罪人坑。

  雖然曾在半月國附近生活過一段時間,但是,謝憐其實不常進入半月城,當然,也從沒靠近過這罪人坑。近看著這座罪人坑,他莫名生出一陣心悸。

  黃土牆外側的一面設有樓梯,沿著這簡陋的樓梯緩緩攀行的同時,謝憐向下俯瞰,不斷以肉眼觀望,終於明白了這陣心悸是源於什麼。

  並非因為聯想到這個地方是作酷刑之用,所以感到不寒而慄,也並非憂心這一行人是否會被推入坑底,而是一種純粹由於感應到法力陣場存在的心悸。

  這罪人坑四周的地勢和格局,被人故意設為一個極其厲害的陣法。

  而這個陣法,作用只有一個——讓掉下這坑的人,永遠也爬不上來!

  所謂的「爬不上來」,意思是,就算有人放了繩子下去,或者搭了梯子,底下的人抓住了這一線生機往上爬,爬到一半,陣法便會啟動,而那人也會被重新打下去。謝憐不動聲色地以手扶牆,行了一路段,大致摸清了這牆的材質,發現這牆遠看像是土,其實卻是堅硬無比的石頭,並且可能也加持了什麼咒法,必然很難打破。

  而等到他們登盡了樓梯,來到罪人坑的頂部,站在黃土牆的牆簷之上,第一眼所見的景象,只能以「震撼」二字來形容。

  整個罪人坑就是四道高牆包圍而成的。每一道高牆,長逾三十余丈,高逾二十餘丈,每堵牆厚度約有四尺,森然聳立。四堵牆的中間,圍出了一個四方的巨大空間,其上沒有任何可供站立的平臺或橫木。天色已晚,黑漆漆的完全望不到底,只有陣陣寒氣和血腥之氣,不時從深不見底的黑暗中飄散上來。

  眾人踩著沒有任何護欄的高牆之簷,在這距離地面有數十丈的高空行走,沒幾個人敢往下看。而走了一陣,前方遇到了一根豎立的長杆,杆子上吊著一具屍體,正是他們之前在下面見到的那具。那屍體極小一具,是個黑衣少女,衣服破破爛爛,低垂著頭。

  謝憐知道,這根杆子是專門用來掛那些想惡意羞辱的罪人的,通常,獄卒們會把那罪人的衣服扒光,赤裸著吊上去,任犯人餓死或者脫水而死,死後屍體隨風擺動,日曬、雨淋、風乾,肢體則會一邊腐爛,一邊往下掉落,屍體的死狀極為難看。這少女屍體尚未腐爛,必然死了沒有多久,也許是附近的居民。這群半月士兵竟然把一個姑娘的屍體掛在這種地方,當真是極為兇殘惡毒了。阿昭、天生等人見了這幅情形,俱是臉色蒼白,頓住腳步不敢前行,好在,刻磨也沒有再趕著他們走下去了。他轉過身去,沖著罪人坑底,長長地大喊了一聲。

  謝憐心中正覺奇怪:「為什麼要如此喊上一聲?」下一刻,他的疑問就得到了解答。

  似是對他這一聲大喝的回應,漆黑的坑底,傳來了陣陣咆哮之聲。如虎狼,如怪獸,如海嘯,成百上千,震耳欲聾。牆簷上數人幾乎被這吼聲震得站不住腳,謝憐還聽到了沙塵碎石被震落的簌簌之聲,清晰至極,他心想:「只有犯人才會被投入罪人坑,莫非回應刻磨的是坑底罪人的亡魂?」

  這時,刻磨沖底下又吼了一句。謝憐仔細聽辨,這一次,他不再是無意義的吼叫了,也不是什麼咒駡的話,相反,應該是鼓舞。謝憐非常確定,他聽到了這樣一個詞——「兄弟們」。

  刻磨吼完,沖押著謝憐等人的半月士兵喊了一句。這一句,謝憐聽的分明。他說的是:「只丟兩個下去,其他的帶走看好。」

  其他人雖然都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但也大概能猜出這是打算幹什麼,臉色齊齊刷白。謝憐見他們害怕的都快站不住了,往前站了一步,低聲道:「別緊張,待會兒有什麼事我會先上的。」

  他心中想的是,萬一待會兒非得下去,那他就先硬著頭皮先下去看看好了。反正無非就是毫無新意的毒蛇猛獸、厲鬼凶煞。既然摔不死他,打不死他,咬不死他,也毒不死他,那麼只要底下不是岩漿烈焰化屍毒水,他跳下去就應該不至於太難看。而且,他還有若邪,即便礙於陣法不能利用它爬上來,但萬一這些半月士兵再往下丟人,接一接人還是可以的。這刻磨說「其他人帶走看好」,那麼意思就是其他人暫時會比較安全。畢竟,戈壁之中擒拿活人不易,總不能一次都吃光了,大概是想囤起來,一次一次慢慢吃。他想得清楚,誰知,他身旁卻是有人沒沉住氣。

  自打登上了這罪人坑的頂,除了謝憐與三郎神色如常以外,所有人都在顫抖,尤其是阿昭,顫抖得尤為厲害,興許是覺得必死無疑,不如拼死一搏,阿昭雙拳一握,突然發難,埋頭朝刻磨沖去。

  他這一沖,似是拼了同歸於盡的決心,就是沖著要把刻磨一起撞倒去的。饒是刻磨身材高大,形如鐵塔,竟也被他這抱了必死決心的一衝撞得倒退三步,險些失足,當場大怒,大吼一聲,翻手便把阿昭掀了下去。眼看著那青年墜下黑暗的深坑去了,眾人齊聲慘叫,謝憐也道:「阿昭!」

  這時,黑不見底的坑下遠遠傳上來一陣歡呼,以及極為殘忍的撕咬之聲,猶如惡鬼爭相殘食。光是聽著就知道,這名叫阿昭的青年,絕無生還可能了。

  謝憐也是完全沒料到會有這樣的發展,很是愕然。他原本十分懷疑阿昭就是那半月國師的下屬,專門將過關者誘騙入半月古國,還懷疑那土埋面說的「五六十年前就見過」的那個人也是他,卻沒料到這青年卻是第一個被殺害的。

  這一幕會不會是假死?也不是沒可能。但是,他們一行人眼下已經是半月士兵們的俘虜了,如果阿昭真是半月國師的下屬,此刻占了上風,完全可以直接撕下偽裝,以真面目相對,趾高氣揚,又何必還要多此一舉,在他們面前假死呢?這根本是毫無意義。但是阿昭又為何要衝向刻磨?這豈非也是完全沒有意義的送死?

  謝憐腦中尚在紛紛亂亂地思考,那邊的半月士兵卻又開始尋找下一個推下去的活人。刻磨略一思索,一抬手,指向了天生。一名半月士兵大掌一伸,前來抓人,天生嚇得險些跪地,道:「救命!」

  謝憐無暇再想,站了出來,用半月語道:「將軍,且慢。」

  聽他開口,刻磨黝黑的臉上現出了吃驚的神色。他一揮手,制止了士兵們,道:「你會說我們的話?你是哪裡的人?」

  謝憐道:「中原人。」

  他倒是不介意撒謊說自己是半月國人,然而,此舉並不可行。他那半月語也不知到底撿起了幾成,與刻磨對話久了,終究會露餡。而且,他的相貌其實也明顯能看出來是個中原人,刻磨問他,可能不過是不確定罷了。半月國人極為討厭說謊欺騙等行為,若被拆穿,後果更糟。

  不過,實話實說也有壞處。半月國就是被來自中原國土的軍隊滅了的,一聽說他是中原人,刻磨一張黑臉上閃現狂怒之色,一眾半月士兵也叫囂咆哮起來,叫的盡是些咒駡貶低之詞,謝憐聽著,無非是什麼「卑鄙的中原人」「扔他下去」,不痛不癢。誰知,他忽然隱約聽到了幾句「婊子」,登時一愣。那些士兵罵得太快沒聽清具體罵的什麼,但也不由得有點鬱悶,心想:「前面這幾個詞罵我還能理解,最後這個卻是為何?你們確定沒罵錯人嗎?」

  刻磨作為將軍,卻沒有士兵們這般容易激動,道:「我們的國家消失在戈壁兩百多年了,你不是我們的國人,卻會我們的語言,你到底是什麼人?」

  若要與這群半月士兵虛與委蛇,也只能胡編亂造了。謝憐忍不住瞄了一眼身旁那氣定神閑的少年,心想希望待會兒萬一圓不下去,大不了硬著頭皮喊三郎救我。想到這裡,他輕咳一聲,正準備開始胡說八道,正在此時,漆黑的坑底又是一陣排山倒海的咆哮。

  下面的東西似乎已將阿昭的屍體分食完畢了。然而,它們依舊饑餓,齊齊用這聲音來傳達它們對新鮮血肉的渴求。刻磨一揮手,似乎又要去抓天生,謝憐又道:「將軍,我先來吧。」

  刻磨肯定從沒聽過有人在這裡要求要先來的,雙眼瞪大,有如銅鈴,詫異道:「你先來?你為什麼??」

  謝憐當然不能如實回答說因為我不怕,思索片刻,選了一個十分中規中矩的無趣回答,道:「將軍,這些都是只不過是無辜的過路商人,裡面還有孩子。」

  刻磨聽了,冷笑道:「你們的軍隊血洗我們國家的時候,可沒想過這裡也有許多無辜的商人和孩子!」

  半月國滅亡已是兩百年前的事,如今中原早就改朝換代了,然而,仇恨不會隨著改朝換代而淡去。刻磨又道:「你很可疑,我要問你話。你不能下去。丟別的人!」

  那就沒辦法了。謝憐正準備一不做二不休,先跳為敬,卻見一旁的三郎往前走了一步。

  謝憐心下一跳,回過頭來。

  那少年抱著手臂,正用一種漫不經心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盯著那深不見底的罪人坑。謝憐心頭油然而生一股不太妙的預感,道:「三郎?」

  聽他出聲相喚,三郎轉過頭來,微微一笑,道:「沒事。」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整個人已經站在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方了。謝憐心頭和眼皮都砰砰一陣亂跳,道:「等等,三郎,你先不要動。」

  高空之緣,那少年紅衣下擺在夜風中烈烈翻飛。三郎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道:「不要害怕。」

  謝憐道:「你先退回來,你退回來我就不害怕了。」

  三郎道:「不必擔心。我先離開一會兒。」

  謝憐道:「你不要……」

  話音未落,那少年便維持著抱臂的姿勢,又向前邁了一步,輕飄飄地一躍,瞬間消失在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

  在他躍出去的那一瞬間,若邪便從謝憐腕上飛了出去,化為一道白虹,想要卷住那少年的身影。然而,墜速太快,那白綾甚至沒有抓到一片衣角便黯淡地收了回來。謝憐一下子跪在高牆之上,衝下面喊道:「三郎!!!」

  什麼聲音也沒有,那少年跳下去之後,什麼聲音都沒有!

  在他身旁,高牆之上,眾多半月士兵們彼此大叫起來,都震驚極了,今天是怎麼回事,以往要抓著扔才能扔下去,今天卻是輪流搶著往下跳,不給跳還自己往下跳?那刻磨將軍大喝著讓他們鎮定,而謝憐見若邪沒抓住三郎,來不及多想,收了它就往罪人坑中縱身一躍。誰知,他身體已經躍到半空中,衣服後領卻是突然一緊,就此懸空。

  原來,那刻磨將軍見他也往下跳,竟是長臂一伸,抓住了他,沒讓他掉下去。謝憐心道:「你要來也行,一起下去更好。」心念催動,若邪猶如一道白蛇,倏倏繞著刻磨手臂爬上去,瞬間將他整個人纏住。刻磨見這白綾詭異莫測,猶如成精,臉色陡變,額頭黑筋暴起,身上塊狀的肌肉也瞬間漲大數倍,似乎想生生崩斷捆住他的若邪。謝憐正與他僵持,忽然,眼角餘光掃到了極為詭異的一件事。

  那被吊在長杆上的屍體,忽然動了一下,微微抬起了頭。

  那群半月士兵也注意到了這屍體動了,紛紛大叫起來,揮著狼牙棒朝那屍體打去。而那黑衣少女動了一下之後,也不知她是如何解開那吊著她的繩子的,忽然便從杆子上跳下,朝這邊疾速沖了過來。

  她猶如一道黑風從高牆之簷上刮過,既快且邪,眾士兵瞬間被這陣邪風刮得東倒西歪,慘叫著摔下了高牆。見他的士兵被掃了下去,摔進了那罪人坑之中,刻磨狂怒地大罵起來。他罵得極為粗俗,大概使用了不少市井俚語,謝憐聽得不是很懂。不過,他聽懂了第一句。刻磨在罵的是:「又是這個賤人!」

  下一刻,他便罵不出聲了,因為,謝憐突然用力,拽著他一起掉下了罪人坑。

  掉下去就爬不上來的罪人坑!

  在下落過程中,刻磨發出的怒吼聲幾乎把謝憐耳膜震穿。他只得收了若邪,順便踢了刻磨一腳,讓他離自己遠一點,保護耳朵。緊接著,他驅動若邪向上躥起,希望能抓住個東西緩衝一下,至少落地時不要摔得太淒慘。然而這罪人坑修得厲害,那陣法也厲害,若邪非但無法探上更高處,在這高牆四壁中也無處可依。正當他以為自己又要像之前無數次那樣、摔成一塊扁平的人餅嵌在地上好幾天都挖不出來的時候,忽然,黑暗之中,銀光一閃。

  下一刻,便有一雙手輕飄飄地接住了他。

  那人準確無比地接了個正著,簡直像是專門守在底下等著去接他的,一手繞過背,摟住他肩,一手抄住了他膝彎,輕輕鬆鬆化去了謝憐從高空墜落的兇猛之勢。謝憐剛從高處落下,猛地一頓,還有些頭昏眼花,下意識一抬手,緊緊摟住了對方肩頭,道:「三郎?」

  四周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清,當然也看不清這人是誰,然而,他還是脫口喊出了這兩個字。對方沒有答話,謝憐在他肩頭和胸口摸索了幾下,想要確認,道:「三郎,是你嗎?」

  不知是不是因為來到了坑底,這裡的血腥之氣重到沖得人幾遇暈倒。謝憐也不知是怎麼個情況,一路胡亂往上摸,摸到那人堅硬的喉結時突然驚醒,心道罪過罪過,這是在幹什麼,立刻抽了手,道:「是三郎吧?你沒事吧?有沒有受傷?」

  半晌,他才聽到了那少年的聲音,從距離他極近的地方沉沉傳來:「沒事。」

  不知為何,謝憐覺得,他這一句的聲音,似乎和平日裡有著微妙的不同。

25 曖花憐夜陷罪人坑 2

  謝憐道:「三郎,你當真沒事?放我下來吧。」

  三郎卻道:「別下來。」

  謝憐一怔,心想:「怎麼回事?莫非地上有什麼東西?」

  那一雙手還是緊緊抱著他,一點鬆開的意思也沒有,謝憐本想舉手,輕輕推一下三郎的胸口。然而,這手剛放上去,他就記起方才摔下來被接住時胡亂摸索、摸到了這少年喉間那個堅硬的突起,又把手偷偷地縮了回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謝憐幾百年過來了都不知道「尷尬」兩個字怎麼寫,這時心中卻有個聲音一直在警告他,最好不要亂動手動腳,老實點兒。

  這時,只聽一聲飽含著憤怒與悲痛的咆哮,坑底的另一邊傳來一道淒厲的吼聲:「你們怎麼了!?」

  這一聲是半月語,而聽聲音,正是被謝憐一起扯下來的刻磨將軍。他本來便是死的,自然也沒摔死,只是這一下摔得甚猛,估計也砸出了一個人形坑,嵌在裡面了。而等他爬起來後,就開始大叫:「怎麼回事?兄弟們,你們怎麼了?!」

  他方才在高牆之上朝下呐喊,下面分明有成百上千個聲音回應他,仿佛坑底深處擠滿了嗷嗷待哺的洶湧惡靈。然而,此時此刻,謝憐耳中聽到的,除了刻磨狂怒的悲吼,就只剩下一片死寂。他甚至連近在咫尺的三郎的呼吸聲和心跳聲都聽不到。

  是的,他分明緊緊貼著三郎,可是,卻完全沒聽到這少年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刻磨大吼道:「誰殺了你們,是誰殺了你們!!!」

  阿昭掉下去時,還能聽到底下傳來蠶食生人的恐怖聲音,而三郎跳下去後,下面就再也沒有任何聲音了,還能是誰?

  想必刻磨也立即反應過來了,道:「中原人,該死,我要你們死!」

  雖然視物不能,謝憐卻仍能感應到危險正在朝這邊沖來,身體一動,道:「三郎小心!」

  三郎卻道:「不用管他。」仍是抱著他,腳下微一挪步,似是轉了個身。

  黑暗之中,謝憐聽到了一陣極其細碎的「叮叮」飛響,清脆好聽又激烈,轉瞬即逝。待要再捕捉,刻磨方才一撲撲空,再次襲來,三郎又是輕輕巧巧地一轉,閃身避過,謝憐手臂不由自主地又攀了上去,緊緊摟住三郎,無意識間抓緊了他肩頭的衣物。

  然而,這雙手抱他抱得極穩,閃轉騰挪,照樣托得穩穩當當。只是,謝憐時不時就感覺這雙手上有什麼冷冰冰的事物硬硬地硌著他,不由得怔了怔。無邊無際的漆黑之中,一片銀光閃爍,四面八方傳來利刃飛割之響以及刻磨的連連怒聲。那半月將軍似是傷得不輕,然而極為悍勇,仍未退縮,挾著一陣怒風再次襲來。謝憐覺得他不能再這麼幹坐這了,道:「若邪!」

  那白綾應聲飛出,「啪」的一聲,似乎把刻磨抽得在空中翻了個跟斗,摔到地上。這一摔摔得刻磨咆哮起來:「你們!兩個人!二對一!卑鄙!」

  謝憐心想:「你都要殺我們了還管什麼二對幾二對一、卑鄙不卑鄙,保命要緊,先打死再說。」三郎卻是毫無笑意地哼哼笑了一聲,道:「一對一你也沒勝算。你別出手。」後面這句是對謝憐說的,語音低沉了一點,前一句裡的譏諷之意也消失了。謝憐道:「好。」說完,還是又提醒了一下,道:「三郎,不如你先放我下來吧。這樣我很礙你事的。」

  三郎卻道:「不礙事。你不要下來。」

  謝憐忍不住道:「到底為什麼不能下來?」總不至於這少年喜歡抱著人打架吧?

  三郎的回答只有一個字:「髒。」

  「……」

  謝憐萬萬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樣的理由,偏生還說得這般認真,有點好笑,又有點難以形容的奇異之感,只覺胸口莫名微微發熱,道:「你總不能一直這樣抱著我吧。」

  三郎道:「未嘗不可。」

  謝憐那一句只是開玩笑,可三郎這一句卻是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了,他一時竟完全不知下一句該接什麼才好。幾句話間,刻磨再次頑強不屈地在黑暗中發動了進攻。三郎分明雙手都抱著他,卻不知用什麼方法,打得刻磨連連敗退,邊退邊吼道:「那賤人讓你們……」

  這一句還沒吼完,只聽「咚」的一聲巨響,一個巨大軀體轟然倒下,竟是被打得直接倒地不起了。謝憐聞聲忙道:「三郎,你先別殺他。我們要是想離開這裡,恐怕還得從他口裡問話。」

  三郎果然沒再出手,站定不動了,道:「本也沒打算殺他。否則他留不到現在。」

  罪人坑底,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沉默片刻,謝憐道:「三郎,下面這些,是你做的嗎?」

  就算黑暗裡什麼也看不清,可這鋪天蓋地的血腥味和殺氣,還有刻磨方才那陣般悲痛憤怒的狂態,已經清晰地勾勒出這下面發生了什麼。一陣靜默,謝憐才終於聽到了三郎的回答。

  他道:「是。」

  意料之中的回答。半晌,謝憐歎了口氣,道:「怎麼說呢……」

  他思考了一陣,最終,語重心長地道:「三郎啊,下次再看到這樣的坑,你千萬不要再亂往下跳了。攔你都攔不住,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啊。」

  似乎是沒料到他會來這麼一句話,三郎似乎噎了一下。再開口時,語調有些怪異,道:「你不再多問點什麼?」

  謝憐道:「你還想我問什麼?」

  三郎道:「比如,我是不是人。」

  謝憐揉了揉眉心,道:「這個麼,我覺得沒什麼必要問。」

  三郎道:「嗯?沒必要嗎?」

  謝憐道:「嗯。有必要嗎?是不是人,沒什麼關係吧。」

  三郎道:「哦?」

  謝憐在他臂彎裡抱起了手臂,道:「與人相交,看的是投緣不投緣,相性如何,又不是看身份。我若喜歡你,你便是乞丐我也喜歡;我若討厭你,你就是皇帝我也討厭。不應該是這樣嗎?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所以,沒必要問吧。」

  三郎哈哈笑道:「嗯,你說的真是非常有道理。」

  謝憐道:「是吧?」也跟著哈哈笑了兩聲。笑著笑著,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忽然之間,終於反應過來了。

  他居然就這樣一直被三郎抱著,而且最可怕的是,不知不覺間,他已經習慣了這個姿勢!

  這可真是要人老命了。謝憐輕咳一聲,道:「那個,三郎啊,這種小事我們以後再說。你還是先放我下來吧?」

  三郎似乎笑了一下,道:「等一下。」

  他抱著謝憐,似乎是往下走了一段路,這才輕輕放下了他。謝憐落地,踩到了一片堅實的土地,道:「多謝你啦。」

  三郎並無表示,謝憐道了謝,抬頭向上望去。

  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明月,極為美麗,只是被框在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內,令人聯想到那只坐井觀天的青蛙。

  他試著再次驅動若邪,向上躥去,然而,不出意料,若邪躥到半空就被什麼無形的東西阻擋了一下,反彈了回來,上不去了。三郎道:「這罪人坑四周設了陣。」

  謝憐道:「我知道,試試而已,不試試總是不死心的。不知道上面其他人怎麼樣了,那黑衣少女會不會把他們也掃下去了。」

  他把那吊在杆子上的少女突然發難、將一隊士兵都掃了下來的事同三郎說了,說了幾句,想往前走幾步,卻踩到一個東西,似乎是一條手臂,謝憐險些被絆了一下,然而很快便站穩了,三郎卻還是扶了他一把,道:「小心。」

  他輕描淡寫地加了一句:「我說了,地上很髒。」

  謝憐也明白那「髒」是指什麼,道:「沒事。我想托個掌心焰,看看這下面到底怎麼回事,再做打算。」

  三郎沒有說話。這時,遠處,刻磨森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們為那賤人做事,我們國家千萬冤魂都會詛咒你們,詛咒你們!」

  謝憐回過頭,用半月語道:「刻磨將軍,你說的那個……到底是誰?」

  刻磨恨聲道:「何必假問?那個妖道!」

  謝憐道:「是那在城裡遊蕩的女冠嗎?」

  刻磨惡狠狠呸了一口,看樣子就是了。謝憐道:「你不是效忠於半月國師嗎?」

  刻磨被這個說法激怒了,大罵道:「我,刻磨,永遠不會再效忠於她!我饒不了這個賤人!!!」

  緊接著便是一長串嘰裡咕嚕的咒駡,刻磨情緒激動,語速極快,快到謝憐到後來已經一臉懵然,完全聽不懂了,只好偷偷地道:「三郎,三郎。」

  三郎便道:「他在罵人。說,那個女人出賣他們的國家,打開城門放中原的軍隊屠城,親手殺害半月國的國民,把他的兄弟們推到這個見鬼的坑裡。他要再把她吊死一千次,一萬次。」

  聽到這裡,謝憐忽然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出了偏差。

  他方才說的「在城裡遊蕩的女冠」,原本是指那白衣女子。可現在,刻磨口口聲聲稱那半月國師為「賤人」,又說那國師把他的兄弟們推到這個見鬼的坑裡,而方才那黑衣少女將士兵們掃下高牆時,也聽到刻磨罵了一句「又是這個賤人」,再加上最後一句「再把她吊死一千次」——謝憐忽然發現,他們在談論的,好像根本不是一個東西。

  謝憐打斷了刻磨的咒駡,道:「將軍,你說的半月國師,是那吊在罪人坑杆子上的黑衣少女嗎?」

  刻磨道:「不是她還能有誰?!」

  「……」

  那像屍體一樣吊在長杆上的瘦小黑衣少女,居然才是真正的半月國師!

  可若是如此,那在半月城中悠悠閒逛著、並說要殺光他們的白衣女冠,和與她同行的黑衣女郎又是誰?

  那黑衣少女身法詭異莫測,能在瞬息之間將數十名兇悍勇猛的半月士兵掃下高牆,又為何會被吊在罪人坑之上?

26 曖花憐夜陷罪人坑 3

  謝憐越想越覺得這事紛亂複雜,道:「將軍,那半月國師是為何要開門引軍屠城?」

  不料,刻磨卻道:「你們殺死了我的兄弟,我不回答你們,我要跟你們打!」

  三郎道:「是我殺的,他沒動手。你可以回答他,然後跟我打。」

  「……」

  謝憐心想,這可真是有道理得完全都沒法兒反駁了。刻磨怒道:「你們都是那賤人找來的幫手,都是一樣的!」

  謝憐立刻道:「刻磨將軍,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我們原本就是為了剷除半月國師才到這戈壁裡來的,怎麼會是她請來的幫手??」

  一聽他說是為了剷除半月國師而來,刻磨那邊陷入了沉默,過了一陣,又道:「如果你們不是她派來的,你們為什麼要殺死我的這些兄弟?!只有她才會想這麼做!」

  謝憐給他講道理:「這不是因為你把我們扔下來了,我們才不得已自保嗎?」

  刻磨大怒道:「胡說八道!我根本沒有要扔你們!我剛剛明明抓住你了,明明是你們自己非要往下跳的!」

  「……」

  這話真的沒法接了。謝憐差點給他繞進去,只得道:「那個,咳,就算我們沒被扔下來,也會有其他人被扔下來,總不能就眼睜睜看著這種事發生。你們這可是在吃人啊。」

  刻磨似乎想起來就恨,道:「吃人也是被那賤人害的!」

  看來,他對那半月國師當真是恨得深沉。謝憐道:「將軍,眼下咱們都被困在這坑底,你還是先別罵了,想想辦法看怎麼出去吧。那半月國師究竟是怎麼回事?」

  刻磨冷冷地道:「你們兩個這麼狡猾卑鄙,一起打我,我打不過,但是我不會再回答你們任何問題了。」

  謝憐便有點鬱悶,揉了揉眉心,道:「我只抽了你一下。真的就一下。」

  他倒是不介意被人說卑鄙狡猾什麼的。若是情況危急,別說二打一了,讓他帶著一百個圍毆一個他都沒什麼拉不下臉的,誰還跟你一對一。可是方才,三郎明明是抱著個人都穩占上風的,也說了讓謝憐別出手,結果刻磨卻仿佛覺得單打獨鬥便能勝過他一樣,謝憐實在是替他鬱悶。三郎卻不怎麼鬱悶,欣然道:「嗯,是我打的。你有什麼意見?」

  刻磨仍是強著,道:「你們兩個剛才合起來打我一個,現在又合起來說我一個。太卑鄙了。我不會回答你們的。」

  他極不配合,但謝憐也不著急,看這刻磨的性格,話應該還比較好套,慢慢來,沒問題的。然而,三郎卻是沒什麼耐心,他在一旁閑閑地道:「為了你的兄弟,你還是回答他比較好。」

  刻磨道:「他們已經被你殺死了,你不要想用他們來威脅我。」

  三郎道:「是死了,可屍體還在啊。」

  刻磨似乎趴不住了,警惕地道:「你想怎麼樣?」

  三郎笑道:「那要問你了,你想怎麼樣?」

  光是聽聲音,謝憐已經能想像出他說這話時眯起眼睛的模樣:「你是想要他們來世安康,還是要他們出生便是一灘血漿?」

  刻磨先是一愣,隨即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麼意思,整個人仿佛都要爆炸了,吼道:「你?!」

  半月國人極重喪葬禮儀,他們相信,死者逝去時,屍體是什麼樣子,他們來世就會是什麼樣子。比如,若是死時少了一條胳膊,那麼來世出生便會是一個獨臂天殘。若是這坑底的屍體當真被碾為一灘血漿,這來世豈不是還不如沒有?

  從這刻磨將軍方才的態度和舉動來看,他是一個非常純正的半月人,這些風俗理念必然深入其心,而他更是極重這些「兄弟」,用這個來威脅他,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果然,刻磨在黑暗的另一端憋了一會兒氣,強抑憤怒,半晌,終於無奈地道:「你不要動我兄弟們的屍體!他們都是英勇的好士兵,在這罪人坑底下呆了這麼多年,已經是很不幸,今天被你殺了,不知道算不算是解脫。但他們的屍體,絕再不應該受這樣的侮辱。」

  頓了頓,他又道:「你們當真是來殺那賤人的?」

  謝憐溫聲道:「絕無欺瞞。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那半月國師的事蹟外人知之甚少,想要對付也無從下手。但刻磨將軍你既曾與她共事,應當能為我們指點一二。」

  也許是因為有著共同的敵人半月國師,使他生出同仇敵愾之心,又或許是因為墜入了爬不上去的深淵,坐在手下士兵們的屍山之上,心灰意冷,刻磨似乎暫時收起了對兇手的攻擊之意,道:「你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開門放中原人進來滅國?因為她就是要跟我們作對。她恨我們!她恨半月國!」

  謝憐道:「什麼叫做半月國師……」

  刻磨糾正道:「妖道!」

  看來,他不願再承認那黑衣少女是本國的國師,謝憐道:「好,妖道。什麼叫她恨你們?她既恨你們,又是如何坐上了國師之位?」

  在刻磨不時夾雜咒駡的話語之中,謝憐終於漸漸理清了大致的脈絡。

  那半月國師,乃是一名半月國女子和一個中原男人所生。在這邊境之地,兩國國民彼此厭惡,這一對異族夫妻過得極為艱難,過了幾年,那中原男子實在再也不能忍受這種生活,離開邊境,回去了中原。兩人雖是說好了才分開的,但那半月國的女子過了不久,也因心病鬱結去世了。

  他們留下一個六七歲的女兒,無人看顧,在街頭流浪著,饑一頓飽一頓地長大。夫婦遭人白眼,他們所生下的後代也遭人白眼。半月國人個個身材高大,男女皆以強壯活潑為美,而這少女因是異族混血,在一群半月人的孩童之中顯得極為瘦小孱弱,因此從小常受欺辱,漸漸的性格越來越陰沉怪癖,半月國人的孩童都不和她玩耍,倒是一些中原的孩童還肯理她。

  在這少女十二歲的時候,邊境發生了一場暴亂,兩邊軍隊又打了一場,這一仗之後,那少女便消失了。她在半月國內原本就沒什麼親人和朋友,消失了幾年也無人詢問一聲。然而,待到她再次出現的時候,情況就大不一樣了。

  原來,這幾年裡,她竟是千里跋涉,隻身穿過戈壁,走到中原去了。不知她在那裡有何奇遇,學了一身極為妖邪的法術本領回來,非但如此,還能夠操縱半月人最害怕的毒物——蠍尾蛇。

  見她回來,嘆服之外,還有一些半月人感到恐懼。因為,這少女的性格沒有任何改變,依舊是那般陰沉、孤僻,當年許多半月人都曾經欺負過她,如今她卻進入宮廷供職,還成為了地位極高的法師,萬一哪天想報復他們,豈不是要找他們的麻煩?

  於是,這些人向皇宮上報,說這少女是惡毒的蠍尾蛇派來禍害半月國的使者,應當吊死。

  當時,刻磨已是聲名顯赫、驍勇善戰的半月國大將了。他同這少女共事了幾次,覺得她行事很投自己胃口,又穩妥,又規矩,並無禍害國家之意圖,便一力擔保,將那些不懷好意的聲音都駁了回去。再加上刻磨小時候也曾因為體弱而受同齡人欺辱,因此與這少女頗能感同身受,自然也對她是頗多關注。越關注越發現,這少女本領極大,於是一路舉薦,一手將她送上了國師之位,並且如後人所記載的那般——成為了半月國師最忠實的擁護者。

  誰知道,這國師根本是包藏禍心,偽裝得極好罷了。她恨極了半月國,學藝回來就是為了報復這個國家,報復方式,就是在大戰最激烈的時刻,突然打開城門!

  正與敵軍苦戰的刻磨一聽說國師把城門開了,整個人都氣瘋了。

  他一人再悍勇,也終究無力回天。但是就算註定要戰死,戰死之前也要把那叛徒殺死!

  於是,他帶領著一隊士兵沖上城樓,將國師拖了下來,吊死在了罪人坑之上。

  大軍過境,整個半月國化為一座死國。而死在這場大戰中的國師和將軍,也都被困在這座死城裡,化為了「凶」。

  雙方都不能離開這片廢墟,卻依然相互仇視。刻磨這邊率領著他手下的半月軍,到處搜索國師的身影,每當抓住她,便把她再一次吊「死」在罪人坑上。而那半月國師也神出鬼沒地搜捕那些半月士兵,將他們推入罪人坑之中。她在罪人坑四周設下了極為厲害的陣法,掉下去就再爬不上來,而那些戰死的士兵怨氣極為深重,唯有生啖血肉,方能消解心頭之恨,否則就夜夜長號,不得解脫。

  看到曾經的英勇士兵變成如今這副模樣,刻磨心中自是痛苦不已。好在那半月國師的蠍尾蛇攻擊性極強,時不時爬出古城,四處咬人,那些被蠍尾蛇所傷的商隊進城來尋找善月草,便會被刻磨抓住,投下罪人坑去,餵養那些無法上來的士兵。

  這一番斷斷續續的敘述下來,謝憐聽得出了神。好一會兒,刻磨不出聲了,他才道:「那皇宮裡的一片善月草,是你們養的嗎?那個人是你們埋的?」

  刻磨道:「不錯。那個埋在土裡的人,是想來偷盜皇宮財寶的。但我們國家所有的財寶全都在兩百年前被洗劫一空了,他沒找到財寶,卻要給我們當肥料。」

  聽到這裡,謝憐又沉默不語了。

  他覺得,刻磨在撒謊。

  或者,至少,刻磨隱瞞了什麼。

  這群半月士兵既然自覺地去栽種善月草,甚至用活人做肥料去養,就說明,即便他們已經不再是人,但他們對蠍尾蛇的恐懼依然沒有分毫減弱。如此,在他們生前,這恐懼一定更甚。

  然而,那半月國師既然能操縱他們最害怕的蠍尾蛇,又怎麼會那麼簡單就被一群士兵拖下城樓吊死?更何況,按照刻磨的說法,在這兩百年裡,他一次又一次地抓住了國師,國師一次又一次地被他吊死。

  還有那爬出古城去咬人的蠍尾蛇,也很令人在意。是意外?真的有這麼巧的意外嗎?是國師故意而為之,但若是如此,不就等於是在為刻磨抓活人投喂士兵打開方便之門?雙方敵對的說法,豈不是就矛盾了?

  罪人坑四周的陣法是那半月國師設下的,她能設,她就能解。也就是說,就算她把一群士兵掃了下去,她也照樣可以放他們出來。只是,如果是這樣,他們假裝敵對,又有何目的?

  而在這紛紛亂亂的線索之前,還有一個謎題——那白衣女冠和她同伴的身份。

  想了想,謝憐決定再多問幾句,判斷刻磨的話到底有幾分可信,道:「刻磨將軍,我們方才進城時,在街上看到一黑一白兩個……」

  正在此時,三郎輕聲道:「噓。」

  雖然不知是怎麼回事,但謝憐立刻收住了聲音。一種奇異的直覺,使他仰頭向上望去。

  還是那片四四方方的黑藍的夜空,還是那輪冷白的半月。然而,半月之旁,他遠遠地看到了一個人,小半個黑衣身影探了出來,正在朝下望。

  望了片刻,那個人小半個身子忽的變成了整個身子——跳下來了。

  下墜的過程中,謝憐看得分明,這人長髮披散,身形瘦小,正是那之前被吊在長杆之上的半月國師!

27 曖花憐夜陷罪人坑 4

  國師跳下來之後,用半月語道:「刻磨,怎麼回事?」

  她一開口,這聲音和謝憐想像的差距頗大。的確聽起來是冷冷的,但卻很小,仿佛是一個悶悶不樂的小孩在自言自語,並不是那種冷酷而有力的嗓音。若不是謝憐耳力還算不錯,可能根本就聽不清。刻磨道:「怎麼回事?他們全死了!」

  國師道:「怎麼會全死了?」

  刻磨道:「還不是因為你把他們都推了下來,關在這個見鬼的地方!」

  國師道:「誰在這裡?還有一個人。」

  其實,此時坑底除了刻磨以外,應該是還有兩個「人」,然而,三郎沒有呼吸和心跳,那半月國師捕捉不到絲毫他存在的痕跡,方才在上面也是混亂一片,根本記不清誰掉下來了誰跑了,因此,她以為只有謝憐一個。刻磨道:「就是他們殺了我的士兵,你現在高興了嗎?你想殺的,終於全都死光了!」

  國師那邊沉默一陣,半晌,黑暗中忽然燃起一道火光,映出一個掌心托著一團小小火焰的黑衣少女。

  這少女看上去竟是只有十五六歲的模樣,雙眼黑黑的,倒不是不漂亮,只是一副很不快樂的樣子,額頭和嘴角都帶著瘀青,在火光下看得分明。那捧火的手掌似在顫抖,帶得掌心的火焰也不住顫抖。若不是提前確認了,任誰也想不到,半月國師,居然是這樣一個蒼白的小姑娘。

  那火焰除了照亮了她自己,還照亮了她的四周。她腳邊,全都是身穿鎧甲的半月士兵的屍體。

  謝憐忍不住往旁邊看了一眼。

  因為那國師托起的火焰非常小,並沒有照亮罪人坑底的全貌,他們依舊隱沒在黑暗之中,然而,借著那遠遠的一點火光,他能看到身旁一個紅衣身影。雖然看不真切,但離他眼睛格外近的地方,還是能看個隱約,不知是不是錯覺,三郎原先已經比他高了,然而,現在的他,似乎更高了一些。

  謝憐的目光緩緩向上移去,來到這少年的喉間,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往上,停留在形狀優美的下頜上。

  三郎的上半張臉依舊隱沒在黑暗中,而謝憐覺得,這下半張臉,也似乎和之前有著微妙不同。雖是一樣的俊美,但線條輪廓似乎更明晰了些。

  也許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這張臉微微一側,轉了過來,唇角淺淺一彎。

  那一彎的弧度極為惑人,兩人已經離得很近了,然而,如果想要看清三郎上半張臉,就必須離得更近,不知不覺間,謝憐又朝他走近了一步,這時,只聽遠處刻磨一聲悲鳴,想來是親眼見到這幅慘狀,大受刺激。謝憐回過頭去,那國師聽他大叫,神情卻是木木的,半晌,道:「好,終於解脫了。」

  刻磨正在悲痛,聞言大怒:「好什麼好?你是什麼意思?!」

  這憤怒完全不似作偽,看來他果然是恨極了這國師。國師道:「都解脫了。」

  她轉向黑暗中的謝憐,道:「是你們殺的嗎?」

  這一句,竟然是十分標準的漢話,也並非質問的口氣。謝憐道:「這是個……意外。」

  國師又問:「你們是誰?」

  謝憐道:「我是天庭的一位神官,這位是我的朋友。」

  刻磨聽不懂,但能聽出他們不是在吵架,警惕地道:「你們在說什麼?」

  國師的目光緩緩掃過謝憐,在三郎身上留駐片刻,隨即收起,道:「從來沒有神官到這裡來過。我以為你們早就不管這裡了。」

  謝憐原本以為會與這半月國師鬥上一場,誰知,她竟是無比消沉,毫無鬥志,略感意外。她又問道:「你們出去嗎?」

  這對話可以說是怪異了,但謝憐還是心平氣和地與她交流,道:「想出去。可這四周設了陣,沒法出去。」

  那國師聽了,走到罪人坑的一面高牆面前,伸手在牆面上點劃了一陣,回過頭來,道:「我打開了。」

  「……」

  這也太好說話了。

  謝憐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正在此時,上方傳來一人的聲音,遠遠地道:「下面有沒有人?」

  是扶搖的聲音。

  謝憐似乎聽到身旁的三郎嘖了一聲,他立即抬頭,果然看到一個黑衣的人影在朝下望,他喊道:「扶搖!我在下面!」

  喊完,他還招了招手,扶搖在上面道:「怎麼還真在下面?下面有什麼?」

  謝憐道:「這……下面有很多東西,要不然你自己看看吧。」

  扶搖似乎也覺得聽他說不如自己看,於是「轟」的一聲,放了一團大火球,向下擲去。霎時,整個罪人坑底被團火光照得亮如白晝,謝憐終於看清了,他站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

  四面八方包圍著他的,是堆成了高峰的屍山血海,無數半月士兵的屍體重重疊疊堆積著,黝黑的臉孔與手臂,雪亮的鎧甲,紫紅的血。而謝憐足下所立之處,是整個罪人坑底唯一一片沒有屍體的空地。

  這些,全都是在三郎跳下來後,在黑暗之中,一瞬之間做的。

  謝憐再次回過頭,去望身旁那少年。

  方才在黑暗中,他隱約看到三郎似乎忽然更高了些,一些細微之處也有微妙的不同,然而,此刻,在明亮的火光之下,站在他身旁的還是原先那個俊美的少年,見他望來,微微一笑。謝憐低頭去看他的手腕和靴子,果然也同原先一樣,沒有異常,心中明白。不過,扶搖來了,藏著也好,以免多生事端。正想著,只聽一聲悶響,扶搖也跳了下來。

  謝憐道:「你不是在照看那商隊的人嗎?」

  扶搖剛下來,還很不習慣坑底的血腥之氣,皺眉以手扇了扇空氣,淡聲道:「等了三個時辰也不見你們回來,想是出事了。我畫了個圈兒讓他們待著,先過來看看。」

  畫個圈兒自然是指防護圈,但謝憐還是一聽頭就大了,道:「畫個圈支撐不了多久的,你這麼一走,他們難免疑心被丟下了,出圈亂跑如何是好?」

  扶搖卻是不以為然,道:「人想找死,八匹馬也拉不住,不怎麼辦。這兩個是怎麼回事?都是誰和誰?」

  他十分警惕地防備著坑底的另外兩人,但很快發現刻磨被打得渾身是傷,趴在地上動彈艱難,那半月國師則耷拉著腦袋悶聲不吭,面露意外之色。謝憐道:「這位是半月國的將軍,這位是半月國的國師,現在他們……」

  話音未落,刻磨忽然一躍而起。

  他趴了這麼久,終於蓄足了力氣,大喝一聲,站起身來,一掌打向半月國師。

  一個彪形大漢打一個小姑娘,這樣一幕,若在以往,是不可能發生在謝憐面前的。然而,刻磨有著十分充足的去恨國師的理由,國師分明能躲,卻也沒有躲,旁人恩怨,謝憐也不好介入。刻磨對國師道:「你的蠍尾蛇呢?來啊,你讓它們咬死我!快,也給我個解脫!」

  國師像個爛娃娃一般被他摔來摔去,悶悶地道:「刻磨,我的蛇不聽我的話了。」

  刻磨啐道:「怎麼不把你給咬死!」

  國師低聲道:「對不起,刻磨。」

  刻磨道:「你真這麼恨我們嗎?」

  國師搖了搖頭。刻磨卻是更怒,道:「那麼你恨誰,你就找誰去報仇!你是國師,你要殺誰,你說一句,我不會幫你殺嗎?!你為什麼跟人串通害我們!」

  他越說越恨,一把抓住了國師的頭髮。扶搖見他們越打越狠,而且還是單方面地毆打,皺眉道:「他們在說什麼?要不要上去阻攔?」

  謝憐也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前抓住刻磨,溫聲道:「將軍,我覺得你們之間可能還有些事沒說清楚,你先別激動吧。」

  刻磨道:「有什麼好說的?再清楚不過了!」

  謝憐也說不上來到底哪裡不對勁,但他就是覺得遺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忽然,那國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這一抓來的突兀,抓得死緊。謝憐先是心底一沉,以為她要趁機暗算,沒想到再一低頭,這國師趴在地上,仰頭看他,兩隻烏溜溜的眼睛瞅著他,嘴角帶著一點青紫,嘴唇微微顫抖。她分明沒說話,卻好似有萬語千言。這副模樣,和他記憶裡極為久遠的一幕重合了。

  霎時,謝憐脫口道:「是你?」

  國師也顫聲道:「……花將軍?」

  這一來一往,坑底所有人都怔住了。

  扶搖一步搶上前來,一把將刻磨打暈過去,道:「你們認識?」

  謝憐卻是無暇回答他。他蹲了下來,抓著國師的肩,把她的臉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方才隔得遠,敲不真切,加上這少女的樣貌長大後也變化了,又過了兩百多年,種種緣由,使得他沒有在第一時間把這少女的臉認出來。而此刻再看,這張臉,分明還是記憶中的模樣!

  謝憐心頭有些難以置信,好一陣都說不出話來,半晌,才一聲歎息,道:「半月?」

  國師一下子抓住他的袖子,那張看起來仿佛很不快樂的臉,也忽然之間有了點生人的氣息,有點激動的樣子,道:「是我,花將軍,你、你還記得我?」

  謝憐道:「我當然記得你。可是……」

  他凝視這少女片刻,歎道:「可是,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了。」

  聽他這麼說,國師一雙眼睛裡忽然充滿了淚水。

  她小聲道:「對不起,校尉。」

  說完這句,她忽然沖他跪了下來,額頭貼到地上,然後便不起來了。

  謝憐這邊想扶她,但扶不起來,但已是心亂如麻,最終揉了揉眉心,只覺頭痛欲裂,什麼都不想說。然而,這幾聲下來,又是將軍,又是校尉,已經提示得如此明顯,旁人還哪裡會聽不出來?

  扶搖微微愕然道:「校尉?將軍?你?怎麼會這樣??」

  謝憐道:「……我也想問,怎麼會這樣。」

  他不正面回答,三郎目光沉沉,也不追問,扶搖依舊愕然道:「那將軍塚是?」

  謝憐道:「我的塚。」

  扶搖道:「你不是說你兩百年前是到這裡來是收破爛的嗎???」

  謝憐看著伏在地上的黑衣少女,又歎了口氣,道:「這真是……一言難盡。」

  大約在兩百年前,某日,謝憐打算穿過秦嶺,到南邊去住一段時間。於是,他便拿著羅盤,往南邊走。這一路走,他就一路鬱悶,怎麼感覺路上風景不大對?明明應該綠樹成蔭、人煙稠密的,怎麼會越來越荒涼?然而,疑惑歸疑惑,他還是一直堅持不懈地走,直到走著走著,來到了戈壁,被大風一吹,吃了滿口的沙子,他才發現,他拿的那個羅盤,早就壞了,這一路上給他指的方向,都是錯的!

  指錯方向也沒辦法了,本著「來都來了,參觀一下大漠風光也好」的想法,謝憐還是繼續往前走,只不過,臨時把目的地改了西北,終於一路來到了邊境,並在半月國附近暫居。

  謝憐緩緩地道:「最初,我的確只是在這附近收收廢品什麼的。然而,邊境困苦,動亂頻發,常有逃兵,軍隊便胡亂抓人充數。」

  三郎道:「你就被強行抓了進去?」

  謝憐道:「是抓了,不過反正做什麼都一樣,做兵就做兵吧。後來驅趕了幾次邊境強盜,不知怎麼的就做到了校尉。人家給我面子,也管我叫將軍。」

  扶搖又疑道:「怎的她叫你花將軍?」

  謝憐擺了擺手,道:「不用在意那個,我當時隨口取了個假名,好像叫花謝。」

  聽到這個名字,三郎神色微動,唇角若有似無地勾了一下,不知到底是什麼神情。謝憐沒注意,繼續道:「邊境交界地戰事多發,有很多孤兒,我閒暇的時候,也偶爾跟他們玩耍一下。其中有一個……名字就叫做半月。」

  他搖了搖頭,道:「我本以為,『半月國師』的『半月』二字,是指國家,卻沒想到,當真是國師的名字就叫做半月。」

  印象裡,那個名叫半月的小女孩就總是一副這麼很不快樂的神情,身上和臉上也總是帶著瘀青,看他的時候,就這麼從下往上,巴巴地望。她會說漢話,成天和同齡的中原孩童玩耍,謝憐也一直搞不清楚她是哪裡人,反正看到小孩胡亂走,他也胡亂帶帶就是了。空了教他們唱唱歌、摔摔跤,偶爾表演一下胸口碎大石什麼的。因為這個孩子極為瘦小,他就格外關照一點,有多的餅子分一塊,感情倒也不錯。

  扶搖道:「後來呢?」

  謝憐道:「後來……就和那將軍塚的石碑上說得差不多了。」

  沉默片刻,三郎道:「石碑上說你死了。」

  提起那塊石碑,謝憐便覺得很鬱悶。

  一般的碑文難道不都應該是歌功頌德、極力美化紀念者的嗎?一貶再貶,貶無可貶這種倒也罷了,怎麼能一本正經地把他這麼丟臉的死法也寫下來???避風時他讀到這一段,簡直不能直視,要不是三郎讀的懂半月文也在旁邊看著,他就假裝碑上沒有死法那一段了。這東西寫上去,連他自己看到都想笑,又怎麼能怪別人看到的時候也想笑?人家到他的紀念塚裡避風沙,看到石碑上他的事蹟,還要評頭論足一番,哈哈大笑一通,他還不好意思請大家不要笑,實在是很有點鬱悶。

  謝憐感覺眉心都快被他揉紅了,道:「啊,那個,當然是沒死了。我裝死的。」

  三郎不語,扶搖一臉難以置信。謝憐道:「裝死之後被當成屍體丟了,回了中原,只養了五六年傷就好了。」

  其實,具體怎麼「死」的謝憐也記不太清楚了,連到底為什麼兩國士兵打了那一場也記不太清了,只知道是一些很無聊的小事,他真是一點兒也不想打,無論打贏打輸,感覺都沒有任何意義,然而,當時他已經貶無可貶了,沒人聽他的。雙方正殺到眼紅,他一出沖出來,兩邊一看是這人,刀和劍都猛地往他身上招呼。謝憐雖然是百打不死,卻也受不了這麼個砍法,當場心想:「這不行啊!」趕緊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裝死,結果裝死也是被一通好踩,活活把他踩暈過去。醒過來的時候是被水嗆醒的,因為收拾戰場後,屍體都被丟進了河裡。謝憐就這麼順著河水,像一團破爛一樣又被沖回了中原。後來養好了傷,終於到了當初原定的目標南方,就不怎麼關注半月國那邊的事了。

  半月又低聲道:「對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CP名我還是比較喜歡花憐!

28 曖花憐夜陷罪人坑 5

  扶搖皺眉道:「她為什麼一直跟你說對不起?是不是發生過什麼。」

  三郎開口,卻是比他問的更近了一步,道:「刻磨說,半月國師是在一場暴亂之後才去了中原。這場暴亂,和你有關係嗎?」

  經他提醒,又回憶了一下那石碑的內容,謝憐這才隱約想起一些,道:「這……」

  半月伏在地上道:「是為了救我。」

  眾人望她,她低聲道:「花將軍是為了救我,所以才沖了進去,被踩扁了。」

  「……」

  聽到她說「被踩扁了」,謝憐瞬間又回想起那種千人踩百人踏的感覺,另外兩人也神情莫測地盯著他,連忙打住,道:「沒有扁,真的沒有扁。」

  扶搖也不知是哪裡不得意了,陰陽怪氣地道:「哦,當真是捨己為人。」

  謝憐馬上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這可真完全不是。」他揉了揉太陽穴,道,「具體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好像當時有幾個小孩在玩,我本來只是想順手把他們抱走,然後馬上逃跑。誰知道來不及撤,回頭就撞上兩邊打起來了。」

  扶搖道:「既然如此,你怎麼能連這種事都記不清楚了?」

  謝憐無語片刻,道:「你也不看看我都幾百歲了。十年就可以遇到許多事了,不可能每一件都記得清清楚楚的。而且很多事還是忘掉比較好。與其記住幾百年前被砍了幾百刀踩幾百腳,還不如去記昨天吃到了一個很好吃的肉包,不是嗎。」

  半月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

  謝憐回過頭,歎了口氣,道:「半月啊。」

  他不知該用什麼語氣來對這個少女說話,斟酌了片刻,緩緩地道:「你要是因為這個跟我說對不起,完全沒必要,救你是我自己選的,你沒有錯。你要說對不起的話,可能應該對別人說。」

  半月沉默了。

  謝憐道:「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開門引軍屠城,我也不知道你為什麼放蠍尾蛇出去咬人。不過……」

  頓了頓,他道:「不過,可能是我對你的印象還停留在兩百年前,我總覺得你不是會做這種事的孩子。所以,你願意跟我說說究竟怎麼回事嗎?」

  聽了這句,半月對著他磕了幾個頭,終於從地上直起身子來。

  淚水順著她的眼睛往下滑落,道:「開門都是我不好。但是,花將軍,我不是故意放蛇的。」

  謝憐一怔,道:「什麼?」

  半月道:「我法力弱了,蛇不聽我的話了。」

  聞言,扶搖臉露不耐之色,翻了個白眼,道:「這話我聽得多了。誰被抓了之後不是這麼說的。就算你說不是故意的,也沒有任何用。」

  半月快速抹了把臉,抹去臉上淚水,道:「是真的花將軍。我沒有撒謊。但是那些過關的人的確都是蠍尾蛇咬的,還是我的錯,你們抓我吧。」

  她果然伸出雙手,全然的伏誅之態,扶搖立即從袖中甩出一道捆仙索,捆住了她和刻磨,道:「好了,此行目的達到,可以結束了。」

  謝憐卻覺得,恐怕還沒有結束,低頭思索。這時,一旁的三郎道:「她沒必要撒謊。」

  謝憐點了點頭,同意他的看法,對半月道:「你現在是完全召動不了蠍尾蛇了嗎?」

  半月搖了搖頭,道:「我能召動,它們大多數時候聽我的話,但是有時候就不聽了。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謝憐想了想,道:「你把蛇召出來,給我們看看吧。」

  半月終於起了身,點點頭。不多時,一條紫紅色的蠍尾蛇從一具屍體下方遊了出來,揚起上身,盤在屍堆之上,無聲地對眾人吐起了信子。

  謝憐正要仔細看看那蛇,卻見半月微微睜大了眼睛,神色異樣。見狀,謝憐心頭一沉,心道:「不對。」

  果然,那條蠍尾蛇吐完了信子,突然牙口大開,猛地一彈,朝他襲來!

  這蛇的襲擊雖然突然,但謝憐早有防備,看得分明,正要出手抓它,誰知,他手還沒碰到,就聽「砰」的一聲,像是什麼東西炸開的聲音。再定睛一看,那蛇已經軟綿綿的跌落在地,從頭到腳、由內而外地爆開了花,並且,爆得極有分寸,沒有任何毒液飛濺出來。謝憐立即想起進入半月國之前,也有一條蠍尾蛇是這樣死去的,是誰做的,不言而喻,他還沒抬眼去望三郎,就見一隻連著紅衣的箭袖伸了過來,攔在他面前,把他和半月隔了開來。而那邊扶搖也冷聲道:「果然,她騙你。」

  半月見了那蛇,已是臉色不好,聞言猛地抬頭,道:「我沒有。我說了,有的不聽我的話,剛才那條就是。」

  扶搖全然不信,道:「誰知究竟是不聽你的話還是聽了你的話?」

  半月道:「它根本就不是我召來的。」

  謝憐正要說話,卻見又有兩條深紫紅色的蠍尾蛇從屍體之下鑽了出來,耀武揚威一般地沖他們吐著信子。隨即,第三條、第四條、第五條……屍山之中,從各個角落,竟是遊出了無數蠍尾蛇!

  眾人都望向跪在屍堆之上的半月,扶搖手中運轉起一團白光,沖半月道:「讓它們退下,總不可能全都不聽你的話。」

  半月閉目念咒,似乎在想辦法驅趕。然而,還是源源不斷地有更多蠍尾蛇出現,翻攪糾纏,緩緩逼近。就算一兩條蛇咬不死他們,但如果是幾百條、幾千條,可能就難說了,既便咬不死,大概也會很難看了。謝憐舉起手腕,正要召動若邪,卻見那些蛇遊到距離他們尚有數尺時便停了下來,猶猶豫豫的,形成了一個怪異的包圍圈。謝憐頓悟,抬頭望了一眼身旁的三郎,他正居高臨下看著這些蠍尾蛇,眼裡盡是輕蔑之色。蠍尾蛇們像是讀懂了他的目光,不敢靠近,又往後退了一小段,邊退邊不斷垂下頭,把那猙獰的蛇首貼在地上,一副臣服之態。可是,又仿佛有什麼力量驅使著它們,不允許它們放棄攻擊直接離去,於是,許多蠍尾蛇掉頭向扶搖遊去。扶搖隨手一揮,火焰從他袖中噴出,燒死了一圈,逼退了一圈,然而,這也撐不了多久,謝憐道:「我們先上去,離開這裡再說。」

  聞聲,若邪「嗖」的一聲,向上躥出。誰知,沒過多久,它又「嗖」的一聲溜了回來。謝憐微微愕然,舉起手腕,對著那卷起來的白綾道:「你回來幹什麼?陣已經開了,快去快去。」

  若邪卻纏在他手腕上瑟瑟發抖,好像在上面遇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謝憐還待再哄哄它,這時,一條什麼東西掉了下來,「啪」的一聲,砸在扶搖肩頭。扶搖順手一抓,這一抓神色大變,把手舉到面前一看——那從天而降的,竟也是一條蠍尾蛇!

  扶搖一時沒防備,被咬後,猛地把蛇擲向半月面門。半月雙手被縛,依然下意識舉手去抓,抓了個正著,那紫紅色的蛇身纏在她蒼白的手腕上,並不攻擊。這時,又是「啪」的一聲,第二條蠍尾蛇落在了地上!

  謝憐大概猜到若邪為什麼不肯上去了。

  他一仰頭,接著一點月光,勉強看清了這樣一幕。數百個紫紅的小點,正從罪人坑上方急速落下。

  蛇雨!

  眼看那些紫紅色的小點越來越近,謝憐道:「扶搖!火!打一道火屏上去,在半空中就把它們都解決了!」

  扶搖咬破手掌,一揮手,一道血珠向上飛出,化為熊熊燃燒的一道烈焰屏障,飛速向上迎去。那道火障升上數十丈,懸在空中燃燒,碰到它的蠍尾蛇都瞬間被燒為了灰燼,將正在下落的蛇雨攔截住了。

  見暫時脫險,謝憐鬆了口氣,道:「好!扶搖,真是多虧你了。」

  這等法術必然極耗法力,打出去之後,扶搖臉色都有點發青了,轉過頭來又在地上放了一圈火,燒退了下面的蛇,對那半月道:「你還說這些蛇不聽你的話?若非是你操控,這些蠍尾蛇怎會不攻擊你?」

  三郎笑道:「或許只是因為你運氣不好?它也沒攻擊我們啊。」

  扶搖轉過頭來,目光淩厲地掃過他們二人。謝憐心中預感要糟,但因為心中有一點頭緒了,來不及理清,不想看他們先鬥起來,道:「先搞清楚這些蛇到底怎麼回事吧。」

  扶搖冷笑道:「怎麼回事?不是這半月國師在撒謊,就是你身旁那個在搞鬼。」

  謝憐看了一眼半月,又看了一眼三郎,道:「我認為,恐怕不是他們。」

  他語氣雖溫和,卻十分堅決,這是他思考之後偏向的結論,然而,扶搖卻一定是覺得他有意包庇。火光照得他臉上神色格外不善,不知是怒是笑。

  他道:「太子殿下,你可別揣著明白裝糊塗。你旁邊那東西究竟是個什麼玩意兒,我想你早應該心知肚明瞭,我不信你到現在還半點都沒覺察!」

29 白風師平地起風沙

  他這最後一句,當真是極為難聽,謝憐有意無意朝前走了一步,攔在了三郎面前。見狀,扶搖顏色更厲,道:「太子殿下,你還記不記得,自己什麼身份?」

  謝憐緩緩地道:「我是什麼身份,我比旁人都要清楚。」

  扶搖道:「那你怎麼到現在還敢站在他旁邊?!」

  謝憐誠實地道:「因為……站在他旁邊就沒有蛇會來咬。」

  「……」

  聽到這個回答,三郎「撲哧」一下,笑出了聲。扶搖的臉則是更青了,道:「你……」

  青著青著,他的臉忽然變成了純黑色。不光是他的臉,謝憐整個視線都變成了純黑色。

  原來,扶搖方才打出的那一道烈焰屏障,以及他在坑底施放的火焰,忽然之間,盡數熄滅了!

  謝憐聽到三郎哈哈笑了兩聲,道:「廢物!」,便將他肩頭一攬。隨即,謝憐聽到二人上方傳來一陣急促而激烈的「砰砰」之聲,仿佛暴雨打在傘面之上。

  不消說,必然是那一陣紫紅的蛇雨再也沒有了攔截的屏障,瘋狂下落起來,而這一把傘撐在上方,將蛇雨盡數擋下,謝憐聞到一陣極為濃郁的血腥味,待要動作,三郎卻道:「別動。沒哪個不長眼的東西敢過來。」

  他語氣篤定,前一句低且柔,後一句卻是帶上了一些傲慢。謝憐本也不擔心,但聽到那邊傳來扶搖的怒喝,似乎是被蛇雨澆了個滿頭,道:「三郎!」

  三郎立刻道:「不要。」

  謝憐哭笑不得,道:「你怎知我要說什麼?」

  三郎道:「你盡可放心好了。他死不了。」

  這時,兩人側前方傳來一聲吼叫,道:「你好歹毒!要我死就趕緊讓它們咬我一口給個痛快,這樣算怎麼回事?」

  半月道:「不是我!」想來是刻磨被砸醒了,發現自己正浸在無數條滑溜溜的蛇流之中,認定是半月做的好事,便吼了起來。謝憐道:「扶搖,你還能點火嗎?再點火!」

  扶搖咬牙切齒地道:「你旁邊那個東西,正在壓制我的法術,不讓我點火!」

  謝憐心中一沉,三郎道:「我沒有。」

  謝憐道:「我知道你沒有。就是因為這樣才不對。半月和刻磨都被坤線索鎖住了不能施法,我法力用完了,而你又沒有壓制他,這不就說明,這坑底還有第六個人?!」

  扶搖道:「哪有什麼第六人,根本沒人從上面下來過!我看你是鬼迷了心竅……」

  這時,只聽半月道:「是誰?」

  謝憐道:「半月你怎麼了?可是有人到你那邊去了?」

  半月道:「有人……」一句未完,她的聲音便消失了,不知是被封了口還是失去知覺,謝憐又道:「半月怎麼了?」

  扶搖還在與那陣蛇纏鬥,短暫的白光在一片漆黑中一波接著一波爆炸,他道:「小心她使詐誘你靠近!」

  若是換個情形,謝憐也會覺得多半有詐,然而這半月關在上天庭諸位之中諱莫若深,靈文又多加叮囑,事情絕沒有那麼簡單,偏生在這當口上出了事,若這坑底當真多出了一個人,只怕,就是來封口的!

  謝憐道:「不一定。先救她!」說著便要衝進那蛇雨之中去,卻聽三郎在他耳邊道:「好!」

  謝憐只覺一隻手攬著他的肩,瞬間帶著他飆了出去,猛然醒悟,這少年竟是一手撐傘,一手攬他,前進攻擊。黑暗之中,銀光閃爍,叮叮噹當,突然,一聲刺耳的刀劍相擊聲劃破眾人耳朵。

  三郎「哦?」了一聲,道:「當真有著第六人。有趣。」

  不知他是如何操控武器、操控的什麼武器,但是,此時此刻,他所操控的武器,確實和一人正面交鋒了!

  對方一語不發,謝憐聽到利劍破風之聲,想來是又出擊了。時不時有炫目的火花在黑暗中亮起,然而都是轉瞬即逝,照不亮對方面孔。謝憐側耳細聽戰局,卻感覺手腕上的若邪越纏越緊,他只得低頭道:「不要害怕,你放鬆一點,放鬆一點。」待若邪放鬆了一些,又揚聲道:「半月,你還醒著嗎?能回話嗎?」

  那邊無人回話。扶搖道:「也許你們正在打的人就是她。」

  謝憐道:「不,在打的這個不是半月!」

  同樣是在黑暗中對戰,打刻磨時,三郎輕輕鬆鬆猶如戲耍對方,這一場,卻稍微認真了一點。對方武力極為了得,運用兵器得心應手,而半月身材瘦小,光看手臂也知道力量和武器非她所長,因此絕不可能是她在和三郎打鬥。扶搖卻嗤道:「這種出賣自己國家的人,和女鬼宣姬毫無分別,你究竟是為什麼還相信她?」

  謝憐道:「扶搖,你能不能別突然這麼急躁?你……等等,你剛才說什麼?」

  扶搖又是一掌,轟飛了數條蠍尾蛇,道:「我說你究竟是為什麼這麼相信她?就跟相信你旁邊那個東西一樣。」

  謝憐道:「不,我說的不是這一句——你說宣姬。你提到宣姬!」

  太傻了,太傻了,太傻了!

  謝憐簡直不能相信,他居然到現在才把這些東西聯繫起來!

  他道:「住手吧!沒必要再藏了,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

  聽他這麼一喊,那刀劍相擊聲停滯了片刻,隨即繼續。謝憐也不著急,道:「你覺得,我說我已經知道你是誰了,是在詐你嗎?小裴將軍?」

  扶搖道:「你在對誰說話?小裴將軍?別是瘋了吧。小裴將軍何等身份,他一下來,誰會不知道?」

  謝憐道:「你說的很對。但是,如果不是他本尊親自下來呢?」

  黑暗之中,兵刃相鬥之聲,戛然而止。

  謝憐也微微屏息凝神,沉聲道:「我發現得已經很晚了。其實,從一開始,我就應該想到的。

  他知道半月關將近兩百年來都不斷有東西在作亂,從來沒有哪位神官理會過,大家也都不願意提,就一定是有一位或者幾位神官在壓著這件事。但是因為他對各位神官都不熟悉,不敢胡亂猜疑,就沒有大膽去推測,到底會是哪一位神官。

  還是扶搖提到女鬼宣姬,才提醒了他。一提到女鬼宣姬,難免會聯想到裴氏二將。北邊是二位裴將軍的地盤,而扶搖曾隨口提過,小裴將軍飛升前,做了一件事:屠城。

  屠的是什麼城?

  極有可能,就是半月古城!

  這種事情,在上天庭神官裡並不見怪,要成事,誰還不得流點血?可畢竟屠城也不是什麼特別光彩的事,若是流傳得太廣,難免對吸收新信徒有影響,因此,在飛升之後,往往要稍作遮掩。是以,雖然大家都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卻大概不清楚個中詳情,或者也不大想細究。畢竟,如果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誰會想沒事挖別人的老底,得罪人家背後的靠山呢?

  謝憐緩緩地道:「那土埋面說,我們這群人裡,有一個人五六十年前就在了。這句話,我原本懷疑可能是他為了誘騙別人靠近而撒謊,但是,也很有可能是真的。

  「在這一群人裡,我之前最懷疑的就是你。商隊跟著你走,你想把他們帶到哪裡都可以;我在半月國生活了幾年都沒見過蠍尾蛇,而你們隨便找個地方避風沙,卻恰好就遇到了這種罕有的毒物;我讓你跟我們一起出發去找善月草,臨走之前你還特地給其他人指路,告訴了他們半月古城的方向,好讓等不到我們回來的其他人也能自行前往;剛才在罪人坑上,我分明已經說了有事我會先上,一貫冷靜的你卻還是突然跳了下去,毫無意義地送死。」

  頓了頓,他才道:「你行為如此詭異,處處透著不合理,而我卻到現在才發現你是誰,真的已經是很遲了,對嗎?小裴將軍,或者說,阿昭!」

  一片死寂,半晌,才終於有一個聲音冷冷地道:「你就沒有想過,也許那土埋面說的是你身邊的紅衣少年嗎。」

  話音剛落,罪人坑底,一道火光倏然亮起。

  亮光之下,照出兩道正對峙著的血色身影。一個是紅衣的三郎,已經收起了兵刃,好整以暇地站著了;另一個,則是一名布衣青年,還將一把劍橫在身前,未曾放手。

  因這布衣青年周身是血,看起來竟也像是穿了一身紅衣,他面容冷沉,肩頭扛著一人,果然是那青年阿昭。

  其實,無論是小裴將軍本尊,還是阿昭,臉上那種平淡無波、冷靜過頭的神氣,始終沒有變,只是,謝憐從未往那方面去想,才沒把這兩人聯繫到一起。

  他肩頭扛著的,正是半月。放蛇出來,恐怕原是想趁亂帶走半月,然而,既然身份已經暴露,便沒再有製造混亂的必要了,四周的蛇流和從天而降的蛇雨停止了肆虐,他則一手收了劍,另一手把他扛在肩頭的半月輕輕放了下來。一旁的刻磨愕然道:「你是誰?你不是已經摔死了嗎?」

  阿昭一點目光也沒有分給刻磨,仍是緊緊盯著三郎,極為警惕,只用半月語說了一句:「刻磨,你真是過了幾百年都沒有變。」

  也許是這平淡得令人火大的語氣過於熟悉,刻磨聽了後,黝黑的臉上瞬間洶湧了憤怒之色:「……是你!!!裴宿!卑鄙的中原人!」

  若不是捆仙索牢牢綁著他,只怕他早就沖上來拼命了。

  難怪那時候,一群半月士兵罵人的話裡夾雜著「婊子」,想必並不是在罵謝憐,只因為同是中原人,他們便想到了攻城的裴宿,再聯想到半月,順便把她給罵了。

  謝憐道:「半月是不是教過你怎麼操縱蠍尾蛇?」

  他之前就在想,那些出去咬人的蠍尾蛇,如果當真不是半月指使的,又沒有原因能解釋為什麼突然不聽話了,那就只能解釋為,還有一個人,也會操縱蠍尾蛇了。

  因為一共有兩個人分別在操縱不同的蠍尾蛇,所以另外一個人指揮的蠍尾蛇,當然不會聽從半月的命令,這原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

  裴宿道:「她沒有。但她如何操縱,我盡可自己學。」

  謝憐點了點頭,道:「畢竟小裴將軍聰慧過人。沒猜錯的話,你們應該認識很多年了吧。」

  半月小時候受半月孩童排擠,只有漢人的孩童與她玩得很好。而那許多孩童,他雖沒法個個都記住,但也隱約記得,不少都是駐守邊境的軍中子弟,長大後,大多數也都會參軍。也許,裴宿就是中一個。否則,不能解釋生性陰鬱、不善交往的半月為什麼會突然和一個敵國的將軍認識了,並且肯通敵。這只是一個猜測,然而,看裴宿的反應,似乎並沒猜錯。

  謝憐道:「半月當真給你傳了消息,串通了你,打開了城門?」

  裴宿道:「當真。」

  那邊刻磨啐了一口,兀自罵道:「卑鄙的裴宿。解開繩子,讓我再跟他決一死戰!」

  裴宿冷然道:「第一,兩百年前我們決一死戰過了,你已經輸了;第二,請問我哪裡卑鄙?」

  刻磨大聲道:「要不是你們兩個串通起來,裡應外合,我們怎麼會輸?!」

  裴宿道:「刻磨,你不要不肯承認。當時我雖只帶了兩千人,但這兩千人自始至終都是穩勝你四千人。無論城門開不開,你都輸定了。」

  謝憐忍不住心想:「麾下只有兩千人便被派去攻打一個國家?這小裴將軍為人時,在軍中莫不是比我還受排擠??」

  他雖然覺得裴宿不會說謊,但也覺得奇怪,道:「既然你是穩勝,又為何要與半月串通?」

  裴宿不再理會刻磨,用漢話道:「為了讓我屠城。」

  聞言,除了刻磨,在場其他人皆是一怔。謝憐雖奇怪,但愈加心平氣和,道:「什麼叫為了讓你屠城?既然你已經要勝了,又何必非屠城不可?」

  裴宿道:「就是因為我們快勝了,所以才非屠城不可。因為,在攻城的前一晚,許多半月人的家族首領聯合起來召開集會,秘密約定好了一件事。」

  聽到這裡,謝憐已預感他要說的原因,也許會令人瞠目結舌,更加凝起了精神,道:「什麼事?」

  裴宿緩緩地道:「半月人生性兇悍,又十分仇視中原人,就算知道自己快輸了,也不肯認。整個半月國的男女老少都做好了準備,要盡最快速度,趕制一批東西。」

  謝憐已經隱隱猜到了那是什麼,但仍不能確定,而裴宿吐出的,果然是他心中所想的那個東西:「炸藥。」

  裴宿一字一句道:「他們打算,萬一城破敗北,就讓國中居民身上藏著這些炸藥,立即從各個方向分散潛逃,流入中原,專門混在人群眾多之地,伺機暴動。也就是說,即便他們自己死,也要拉上更多的中原人死。即便他們亡國了,也誓要攪得亡他們者的國家不得安寧!」

  謝憐立即轉向刻磨,用半月語迅速複述了幾句,問道:「這是真的嗎?」

  刻磨毫無掩蓋之意,大概也不覺得有什麼錯,昂首道:「真的!」

  聞言,三郎挑起了一邊眉,道:「歹毒。歹毒。」

  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這句是用半月語說的。刻磨怒道:「歹毒?你們有什麼資格說我們歹毒?若不是你們打我們,我們又怎麼會被逼到這一步?你們毀了我們,我們也同樣報復你們,這有什麼不對?!」

  裴宿卻冷冷地道:「若果真如此,那不如我們從頭清算?」

  他微微側首,道:「半月人在邊境一帶無理取鬧過多少次?半月國惡意攔截了多少中原去往西域的商隊和旅人?你們明知自己國中有馬賊專門攔道打劫大肆屠殺漢人,卻刻意包庇,漢人派去圍剿盜賊的士兵反而被你們以越界侵犯為由殺盡。歹毒嗎?」

  他雖然語速不快,語氣也並不激動,但不知為何,字字聽來有尖銳之感。刻磨道:「那你們呢?怎麼不說你們先強行霸佔我們的國土?」

  裴宿道:「兩國交界之地原本就曖昧不清,如何算強行霸佔?」

  刻磨道:「兩邊早就已經劃分過地盤了,是你們不遵守諾言!」

  裴宿道:「當時的劃分一說只有你們一方承認,我們又何曾承認過?你們所謂的劃分無非是荒漠全歸我們,綠洲全歸你們,可笑嗎?」

  刻磨怒道:「綠洲本來就是我們的,從來都是我們的!」

  雙方各執一詞,光是聽著他們這般撕扯,謝憐就一個頭兩個大了。這番爭執,令他想起了兩百年前在夾縫裡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日子,仿佛臉又隱隱作痛起來。裴宿似乎再也不能忍受和刻磨繼續交流下去,一掌揮出,再次將刻磨打暈過去,對謝憐道:「所以,你看。」

  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道:「這世上許多事,根本不可能說得清楚。只能打。」

  謝憐歎了口氣,道:「我同意你前面那句。」

  三郎則道:「嗯,我同意後面那句。」

  謝憐望向一旁垂著頭坐在地上的半月,注視了片刻,回過頭來,道:「我說不準誰對誰錯,不說了。不管半月是為什麼開門,開了,就要承擔責任。所以她被一群士兵吊死在了罪人坑上。人一死,也都完結了。」

  裴宿又恢復了那副無波無瀾的神情,道:「是。」

  謝憐道:「生前如何,生前償還。但,若是死後還在作亂,那又另當別論。」

  裴宿淡聲道:「半月沒作亂。」

  謝憐道:「小裴將軍,那你這就是承認了,那些進入半月古城的路人,都是你引進來的,是嗎。」

  靜默須臾,裴宿沉聲道:「是。」

  謝憐道:「為什麼?」

  這次,裴宿沒有回答了。謝憐道:「將近兩百年了,你總得給這些被你引進半月古城裡來的人一個理由,一個交代。」

  裴宿依舊不語,且依舊是面無表情。方才,他還算是有問必答,現在卻像是打定主意,要拒不回應了。謝憐還待再問,正在此時,他忽然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

  這聲音是從眾人頭頂之上傳來的,呼呼嗚嗚,仿若狂風呼嘯。待到那聲音近了,謝憐終於確定了——這的確是狂風在呼嘯!

  這一陣大風來得實在是太突然,太猛烈,以至於謝憐還沒搞清楚什麼情況,身子已經一歪,整個人浮了起來!

  這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從上方直灌入罪人坑底,竟是把一行人都卷上了天!

  謝憐一下子抓住離他最近的三郎,道:「當心!」

  三郎也反手抓住他,神色不變。謝憐只覺一陣天旋地轉,身體急速升空,空中一頓,隨後猛地開始下落。他連忙拋出若邪,百忙之中哄道:「好了好了沒事了,快,好若邪,先出來救個急!」

  摸了兩把,若邪總算是飛了出來。然而四周空蕩蕩、光禿禿的,除了一個偌大的罪人坑,竟是找不到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若邪出來飛了一圈又縮了回去,萬般無奈,謝憐只得在空中自行調整落地姿勢。若在以往,他多半又要頭朝下墜地三尺了,然而,這一次,在即將落地之際,三郎順手托了他一把,他居然是正著落地的。靴子穩穩當當踩到地面的時候,他還有些不可思議。然而,這不可思議很快就被沖淡了。他一落地,就見面前一個黑衣身影跌跌撞撞走了過來。

  謝憐定睛一看,微喜道:「南風!」

  果然是南風。只是,已經是一身狼狽的南風。他整個人仿佛在灰裡打了十幾個滾,又被扔在雞飛狗跳的禽獸堆裡蹂躪了一夜,周身衣物破破爛爛,狼狽得夠嗆,聽謝憐喊他,只舉了一下手,默默抹了把臉,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謝憐扶了他一把,道:「你怎麼了?這是被那兩個姑娘打了一頓?」

  話音未落,就見兩道人影跟在南風之後,走了過來。一個正是那名白衣女冠,拂塵搭在臂彎裡,笑眯眯地向他打招呼,道:「太子殿下好啊。」

  雖然不知道對方是誰,謝憐也要禮尚往來,但又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只好也笑眯眯地舉手招呼道:「道友好啊。」

  而那黑衣女郎則是冷淡的一眼橫過來,沒怎麼留意他,掃到三郎時卻微微一滯,似乎覺得此人甚為可疑,駐足了片刻。

  方才那一陣風把坑底數人都送了上來,那二人越過謝憐,徑直朝裴宿走去。裴宿望到來人,也不驚訝,畢竟之前他扮作阿昭時,已經在城裡見過這兩人一面了。他跪在原地,對那白衣女冠俯首,低聲道:「風師大人。」

  一聽這四個字,謝憐當場便愣住了。

  虧他還一直以為這是哪裡來的妖精鬼怪,哪裡知道,居然是上天庭的神官?而且還是風師,那個在通靈陣裡一散就是十萬功德的風師啊!

  但仔細想想,也沒什麼不對。當時,這白衣女冠說著什麼「那些人都躲到哪裡去了,難道要我找出來一個一個地殺嗎」,才教他以為非是善類,但其實,這個「人」,真不一定是指他們,也有可能是在指「半月人」,只是他先入為主了,這才覺得對方一舉一動都帶著妖邪詭異之氣。

  對於一出手就是十萬功德的神官,謝憐難免抱著一種莫名的敬畏。他對南風道:「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這是風師?我還猜過會不會是蛇精、蠍子精什麼的,這可真是有點失禮了。」

  南風臉色有點黑,道:「我怎麼知道那是風師?我從沒見到過這副模樣的風師大人,風師明明一直都是……算了。」

  聽他的話,似乎風師之前在天庭時並不是這副模樣的,那就難怪了,謝憐了然,又道:「風師大人怎麼會到半月關這裡來?」

  南風道:「來幫忙的。剛才他們在半月城裡遊蕩,是在找那些半月士兵。」

  而謝憐隨即想起,他第一次在通靈陣裡詢問半月關的時候,在一片尷尬中,這位風師忽然散了十萬功德,引開了旁人的注意力,怕是那時候就注意到了他在問的東西。他若有所思,那邊,風師在裴宿的面前蹲了下來,道:「小裴將軍,這次你幹的事,怕是有點過了。」

  身為上天庭的神官,卻放出分身在半月關作亂將近兩百年,引得無數路人誤入歧途,淪為半月士兵的口下亡魂,無論如何,這都不能算小事一樁了。裴宿也不辯解,垂首道:「晚輩知道。」

  風師甩了甩拂塵,道:「你知道就好。自己心裡好好捋一捋,上去再說吧。」

  裴宿低聲道:「是。」

  風師和他交代完,把拂塵插進道袍後領裡,起了身,又對謝憐笑道:「太子殿下,久仰久仰啊。」

  對謝憐而言,「久仰」真不是個什麼好話,但反正都不過是些場面話罷了,謝憐也笑道:「哪裡哪裡。風師大人才是久仰久仰。」

  風師道:「之前真是不好意思了啊。」

  謝憐一怔,道:「之前?之前怎麼了?」

  風師道:「之前你們在沙漠裡不是遇到了一陣風沙嗎?」

  謝憐想起來還恍惚覺得滿口都是沙子,道:「是啊。」

  風師道:「那是我起的。」

  「……」

  風師悠悠地道:「起那陣風沙的本意是讓你們不要靠近半月國,沒想到你們沒被卷走,七彎八拐,還是找來了。」

  謝憐越聽越是覺得不對勁。

  起風沙阻攔他們去半月關,此事又忽然出現,這是什麼意思?不過,他仍是暫且按兵不動,一句不回,聽對方怎麼說。頓了頓,風師又道:「不過嘛,這件事情,太子殿下你還是不要再管了。」

  謝憐望了一眼蜷在地上的半月,心中閃過不好的預感。

  他原本就擔心,這件事捅到了上天庭,神官們隨意增減幾筆,說辭一改,就又變成小裴無罪,半月頂罪了。此時,又忽然半路殺出一位風師,讓他別管這件事,豈非更像是想要包庇小裴?

  於是,他不動聲色地往前站了一步,擋在半月身前,溫聲道:「可是這件事我已經管完了,這時候再說不讓我管,也沒有什麼用了吧。況且,小裴將軍還有些許事情沒有交待清楚呢。」

  注意到了他的舉動,風師笑了一下,道:「你大可放心。半月國師,你可以先帶走。」

  這倒是出乎謝憐意料之外了。他微微一怔,風師又道:「這整件事情的原委嘛,方才我們在上面都已經聽到了。這位半月國師雖是已至『凶』境,但我在城裡遊走,看到她將半月士兵關進她所設的陣裡,還看到她放走被士兵抓住的凡人,非但沒害人,而且還在救人。我要帶走的,只有小裴將軍和刻磨,你不用擔心我拉誰頂罪。」

  既然對方話說得直接,謝憐便放心了,道了聲慚愧,風師卻道:「你這麼擔心也很正常嘛。」

  那黑衣女郎卻像是再不能忍受在這裡多呆一刻了,在一旁道:「說完沒有?說完就走了。」

  風師叫道:「呔!你急什麼,你越急,我說得越多!」話是這麼說,回過頭來,卻是微微一笑,從腰間取出一把摺扇,道:「太子殿下,若是沒有別的什麼事了,咱們就上天庭再見了?」

  謝憐一點頭,風師便將那摺扇展了開來。只見扇子正面寫著一個橫著的「風」字,背面畫著三道清風流線。料想乃是風神官的法器,她將那摺扇正扇了三下,反扇了三下。忽然之間,平地又起了一陣狂風。

  風吹飛沙走石迷人眼,謝憐舉袖擋風,而待那陣風過去,那兩名女子和裴宿、刻磨都消失了,只剩下謝憐、三郎,南風,以及沉沉睡著的半月。

  謝憐放下袖子,仍是有些懵,道:「這是什麼情況?」

  三郎閑閑地走了過來,道:「挺好的情況。」

  謝憐看他,道:「很好嗎?」

  三郎道:「挺好的。風師讓你不要管,是在幫你。」

  南風也走過來,道:「是的。這事你已經管很多了,接下來就只剩去找帝君告狀了。告狀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

  謝憐了然,道:「因為裴將軍嗎?」

  南風道:「不錯。你這次,算是徹底把裴將軍徹底得罪了。」

  謝憐笑道:「反正早就預料到至少會得罪一位了,至於到底是得罪哪一位好像也不太重要了。」

  南風皺眉道:「你別當我開玩笑,除神武殿以外,勢力最大的武神殿就是明光殿了。裴將軍很看重小裴,一直想讓裴宿把權一真踢下去,一定會找你麻煩的。」

  謝憐道:「權一真就是你說的那位西方武神嗎?」

  南風道:「是他。權一真也是位新貴,跟裴宿飛升的時期很接近,年紀輕輕,人有點……但也是很厲害。裴將軍有意讓裴宿把他在西邊的信徒都奪過來,裴宿也挺爭氣的,近些年走得正好,結果你搞了這麼一出,裴宿怕是要倒大黴了,不知道會不會被貶。萬一他被貶,你也要倒大黴了。」

  謝憐揉了揉眉心,暗暗決定,今後吃飯喝水走路要更加小心點。三郎卻是不以為然,道:「用不著擔心。裴茗這個人驕傲得很,不會來陰的。」

  南風看了他一眼,道:「是。裴將軍不會跟你來陰的。但你還是自己小心點。」

  謝憐道:「那風師呢?風師讓我別管,意思是她負責去告狀?這樣的話豈不是換成她得罪裴將軍了?別了,還是把她叫回來吧,南風,你知不知道風師大人的通靈口令是什麼?」

  南風卻道:「你不用操心風師。裴將軍敢動你,可不會動她。她年紀雖然比你小,混得可比你好多了。」

  「……」

  謝憐的沉默倒不是受打擊了,而是在心想:「這上天庭裡難道還有哪個混的比我差嗎?沒有吧。」

  三郎卻笑道:「風師有人撐腰,自然混得好囉。」

  謝憐道:「你說的是她身旁那黑衣女郎嗎?」

  三郎道:「不是。但那黑衣服的應該也是『風水雨地雷』五師裡面的一位。不建議得罪。」

  風師能平地起龍捲風,自然是法力高強,而那黑衣女郎明顯更勝一籌。謝憐想起她看三郎的目光,總覺得那女郎似乎覺察了什麼,略感不妥,道:「我同意你。」

  不過,還有一句,他覺得就不必說出來了,謝憐心道:「有人撐腰也不一定混得好的。」須知,遙想當年,給仙樂太子撐腰的可是三界千年第一武神君吾,他不也照樣沒混好嗎?

  謝憐把地上他掉落的斗笠撿了起來,拍了拍,看到沒扁,鬆了口氣,重新背好,打量了一下南風,道:「你這莫不是被那兩位大人追著打了一路?」

  南風黑著臉道:「是的。打了一路。」

  謝憐拍拍他肩膀,道:「真是辛苦你了。」說完,忽然想起來,還有一個也挺辛苦的,回頭道:「扶搖呢?」

  南風道:「他不是在看著那些中毒的人嗎?」

  言下之意,竟是從他們被那一陣狂風卷出來時就沒瞧見扶搖了。其實,從阿昭現身之後,謝憐便沒怎麼發現他了,若不是從那時候就跑了,便是在那一陣大風刮起時跑了。

  扶搖有足夠的能力自保,謝憐倒不怎麼擔心他,可一聽南風說到「中毒」,一語驚醒夢中人,兩人同時叫道:「善月草!」

  三郎道:「不急,天才剛亮。」

  然而,救人命的事兒可不能不急。就算遠遠還沒到十二個時辰,誰知道途中會不會有個萬一?當下謝憐也來不及管扶搖了,背起地上的半月,一路朝皇宮狂奔。

  到了皇宮,他放下半月,上去就薅了幾大把善月草。那土埋面還在地上,徒餘一堆白骨和一張血肉模糊的臉。若是以往,謝憐可能會隨手挖個坑把它給埋了,但一來趕著救人,二來,這人已經在土裡埋了五十多年,想必是再也不願回去了。可那商人的屍骨竟是也不見了,謝憐停下手,正覺得奇怪,三郎從宮殿裡撿了個小陶罐出來。

  謝憐一看,立刻道:「好三郎,多謝你。」

  那些非人之物,都是可以養在陶罐裡的,眼下半月正虛弱,叫不醒,謝憐便把這小女孩一收,收了進去。一行人摘了草,終於趕了回去。此時,距離他們遇到蠍尾蛇剛剛過去四個時辰。

  到了扶搖畫圈子的地方,幾人卻是都還老老實實地待在圈子裡,沒敢出去亂走。那老伯服了南風給的丹藥,傷勢控制還好,再將善月草外服內服,休息一段時間便可走路了。只是,謝憐覺得就不用告訴他這善月草的肥料是什麼東西了。過了一陣,眾人定下心來,紛紛開始著急天生等人為何還沒回來。謝憐之前急著摘草藥,沒來得及顧及天生等人,正想著乾脆再折回去找找,便聽一個少年的聲音大喊著哥哥叔叔伯伯,越奔越近。謝憐一回頭,果真是天生。那少年手裡抓著一大把善月草,身後還跟著兩個商人,都是氣喘吁吁的。

  一問才知道,原來在罪人坑上,半月將一堆士兵掃了下去,又把天生幾人抓走了。天生幾人原本嚇得半死,誰知半月抓他們下去指了路,就放他們走了。他們逃出生天,連忙采了善月草,又埋了那商人的屍體,拼了命地往回趕,但還是比謝憐等人的腳程稍慢了一點。

  總而言之,將這一行商隊護送出了戈壁,事情才算終於告一段落。

  不過,臨別之際,天生偷偷跑來找他,神神秘秘地道:「哥哥,我問你一個問題。」

  謝憐道:「你問。」

  天生道:「你其實是神仙吧?」

  「……」

  謝憐有點震驚了。

  因為,以前有段時間經常是他對人高聲大喊,說我是神仙,我是太子殿下,都沒人信他。這次居然他沒開口,對方就問他是不是神仙了,著實令他有點震驚。

  天生馬上道:「我看到你用法術了!你放心,我不會對別人說的。」

  謝憐心想:「怎麼說呢,你說了也不會有人信的……」

  天生道:「這次多虧了你,不然我就被那群黑乎乎的鬼士兵踢下那個坑去了。我回去給你建個廟,專門供你。」

  見他拍了拍胸,比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手勢,謝憐忍俊不禁,欣然笑道:「那就多謝你啦。」

  雖然小孩子根本不清楚建廟是多大一件事,但得到這種承諾,不管能不能實現,他還挺高興的,揮揮手,朝另一邊走了。

  南風開了一個縮地千里,把他們送回了菩薺觀。打開門,謝憐取出席子,鋪到地上,然後躺上去,宛如一具屍體,整個動作一氣呵成。三郎也在他旁邊坐了下來,托腮看他。謝憐歎了口氣,道:「我們走了幾天?」

  三郎道:「籠統也就三四天吧。」

  謝憐又歎道:「三四天而已,為什麼這麼累。」

  打從飛升之後,他就經常累得仿佛一條狗,這真的不是錯覺。

  他歎完,抬頭,道:「咦,南風,你怎麼還不回去報導?」

  南風道:「什麼報導?」

  謝憐道:「你不是南陽殿的神官嗎?一下離開三四天,你家將軍不找你嗎?」

  南風道:「我家將軍目下不在殿裡,不管我的。」

  謝憐便爬了起來,道:「好,你留下來也好。」

  南風道:「你要做什麼?」

  謝憐和顏悅色地道:「我給你燒頓飯吃。犒勞一下你。」

  南風聞言,臉色大變。他舉起手,二指併攏,抵到太陽穴邊,似乎接到了誰的通靈,起身道:「殿裡有事,我先走了。」

  謝憐舉起手,道:「哎,南風,別走啊,怎麼會突然有事?這次真的辛苦你了……」

  南風吼道:「真的有事!」見他沖出了門去,謝憐又坐回了席子上,對三郎道:「看來他不餓。」

  三郎尚未答話,只聽「砰」的一聲,南風又沖了回來,堵在門口,道:「你們兩個……」

  謝憐和三郎並排坐在席子上,抬頭看他,道:「我們兩個怎麼了?」

  南風指了指三郎,又指了指謝憐,憋了半晌,道:「我會再回來的。」

  謝憐道:「歡迎,歡迎。」

  南風又掃了一眼三郎,關門離去。謝憐抱起手臂,學三郎歪了歪頭,道:「看來是當真有事了。」

  他又看了一眼身旁那少年,笑眯眯地道:「他不餓,那你呢?」

  三郎也笑眯眯地答道:「我餓了。」

  謝憐莞爾,又站起身來,轉過身,隨手收拾了一下供桌,道:「好吧。那,你想吃點什麼呢,花城?」

  身後,須臾的靜默,隨即,傳來一聲低笑。

  「我,還是比較喜歡,『三郎』這個稱呼。」

30 戳鬼王太子求真容

  謝憐仍是沒回頭,道:「血雨探花?」

  花城則道:「太子殿下。」

  謝憐轉過身來,莞爾道:「還是第一次聽到你這麼叫我。」

  那紅衣少年坐在席子上,支起一條腿,道:「感覺如何?」

  謝憐想了想,終歸還是沒問他:「你為什麼後來都不叫我哥哥了?」,只道:「還好,還好。」

  他道:「那日在與君山,帶我走的新郎是你吧。」

  花城唇角笑意愈深,謝憐這才發現這句話似乎有歧義,連忙修改了一下,又一本正經地道:「我是說,在與君山偽裝新郎帶走我的那位是你吧?」

  花城卻道:「我沒有偽裝新郎。」

  真要這麼說的話,那倒也的確,當時那少年並沒有說自己是新郎云云,只是停在了花轎門前,然後伸出了手,是謝憐自己跟他走的。謝憐道:「好吧。那,你當時為什麼會出現?」

  花城道:「這個問題,答案無非有兩種:第一,我是特地沖著太子殿下你去的;第二,路過,很閑。你覺得哪個比較可信?」

  算了算他在自己身邊耗費的天數,謝憐由衷地道:「哪個比較可信不敢說,不過你好像真的很閑。」

  他左手托著右手肘,右手托著下巴,目光繞著花城打轉,點了點頭,道:「你,跟傳說中的,不太一樣。」

  花城換了個姿勢,依舊是手托著腮,注視著他,道:「哦?那你是如何得知,我就是我的?」

  謝憐滿腦子都是那血雨下的傘、那叮叮噹的銀鏈、那冷冰冰的銀護腕,心想你又沒有很認真地在隱瞞,可到了口上,不知道怎麼的就變了個樣。他一本正經地道:「你一身紅衣,又好像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畏懼,怎麼試探都滴水不漏,必然是『絕』及以上的境界。如此說來,除了那位令諸天仙神談之色變的『血雨探花』,好像就想不到其他人選了。」

  花城笑道:「你這麼說的話,我可以當你是在誇我嗎?」

  謝憐心道:「難道你沒聽出本來就是嗎?」

  花城又道:「說了這麼多,太子殿下為何不問我,接近你有什麼目的?」

  謝憐道:「如果你不想說,我問了,你會告訴我嗎?」

  花城道:「那你可以趕走我呀。」

  謝憐笑了,道:「你這麼神通廣大,就算我現在趕走了你,你要真想做什麼,不會換一張皮再來嗎?」

  兩人正相視而笑,正在此時,一陣骨碌碌之聲忽然打破了菩薺觀裡短暫的沉默。

  二人朝聲音發出的方向望去,沒有人,只有一隻黑色的小陶罐在地上滾動。

  那正是養著半月的那只小陶罐,它原本被謝憐隨手放到了席子邊,卻不知何時自行倒下,滾到門口,被花城做的那扇木門攔住了,便一下一下地在門上撞。謝憐擔心它就這麼把自己撞碎了,便上去打開了門。那小陶罐便一路骨碌碌滾到了門外的草地上。

  謝憐跟在它後面,那只小陶罐滾到一片草地上,立了起來。分明只是一隻罐子而已,卻給人一種它在仰望星空的錯覺。花城也從菩薺觀內走了出來,謝憐對著那陶罐道:「半月,你醒了嗎?」

  幸虧得他們從戈壁回來時已入深夜,不然讓人看到謝憐深更半夜站在外面問一隻罐子你怎麼了,多半又要大驚小怪一番。

  半晌,那小罐子裡發出一個悶悶的少女聲音,道:「花將軍。」

  謝憐在它旁邊坐了下來,道:「半月,你出來看星星啊?要不要出來看。」

  花城站在一旁,倚著一棵樹,道:「她剛離開半月城,還是在裡面多待一段時間比較好。」

  聽到他給出的意見,謝憐覺得很有道理,畢竟半月之前在半月國待了兩百年,突然換了個地方,恐怕會難以適應,道:「那你還是在裡面多呆一段時間吧,再養養好了。這裡是我修行的地方,你不用擔心別的,那些什麼將軍、士兵,都不用管了。」

  那罐子晃了兩下,不知是想表達什麼。頓了頓,謝憐還是覺得要和她說一下情況,斟酌了片刻,道:「半月,其實,不是你的蛇不聽話了,是小裴將軍偷偷學了你控蛇的法門。那些人都不是你的蛇咬的。」

  半月悶聲道:「花將軍,當時我是不能動,但我都聽到了。」

  聞言,謝憐一愣。這才知道,原來當時裴宿只是封了半月的行動能力,並沒封住她的知覺,道:「也好。」

  想了想,他又道:「小裴將軍之所以這麼做,可能還是不忍心看半月士兵受苦,想讓他們解脫,但是用錯了方法。」

  「……」那罐子搖搖晃晃地道,「花將軍,裴宿哥哥會怎麼樣啊?」

  謝憐雙手籠袖,道:「不知道。不過,做了錯事,都是要接受一些懲罰的。」

  沉默一陣,那罐子又晃了兩下,這下,謝憐總算看出來了,原來這樣晃,就是在點頭。

  半月道:「雖然刻磨老是罵他,但其實裴宿哥哥人沒那麼差的。」

  謝憐道:「是嗎。」

  半月道:「嗯。」

  半月從小個性孤僻,受盡同齡孩童的排斥,只跟幾個中原少年玩得好,而從裴宿只有兩千兵就被派去攻打國城來看,在軍中大概也是有些難過,這兩人看上去都是那種不好說話,要麼冷淡,要麼悶頭悶腦的感覺,大概是有些相似之處的。謝憐也不知該說什麼,須臾,道:「對了,半月,花謝是假名,我也早就不做將軍了,你可以不用叫我花將軍啦。」

  半月道:「那我該怎麼叫你?」

  這倒也是個問題。若是半月也一本正經喊他作太子殿下,總覺得哪裡有點奇怪。謝憐本也不在意稱呼,只是想起個別的話頭,便道:「那還是隨便你吧,繼續叫花將軍也行。」只不過,這兒是真有一位姓花的,喊起來可能會有點兒錯亂罷了。但再轉念一想,又想到:「花謝」固然是一個假名,取的是「花冠武神」的頭一字為姓,「花城」又何嘗不是一個假名?他們取假名恰好選了同一個姓,也是怪有意思的。

  這時,又聽半月道:「對不起,花將軍。」

  謝憐回過頭來,有點鬱悶地道:「半月,你為什麼老是跟我道歉?」總不至於他長得一眼看上去就讓人很抱歉啊?

  半月縮在罐子裡,道:「我,要拯救蒼生。」

  謝憐:「………………」

  半月道:「花將軍,當初你是這麼說的。」

  謝憐:「???」

  他連忙道:「等等。等等!」

  聽他喊了起來,半月好像在罐子裡愣住了,道:「什麼?」

  謝憐瞄了一眼抱臂站在附近那棵樹下的花城,低聲道:「我當初真的說過這種話?」

  這句話,明明是他十幾歲的時候最愛掛在嘴邊的,在後來的這幾百年裡應該根本提都沒提過才對,謝憐有點不能置信。半月卻道:「將軍,你說過的。」

  謝憐還有點想掙扎,道:「沒有吧……」

  半月很認真地道:「說過的。有一次,你問大家,長大了以後想做什麼,大家都說了,最後你就也說了一句:『我以前的夢想是要拯救蒼生』。」

  「……」

  原來如此。謝憐捂住了自己的額頭,道:「這。半月,這種隨口一說的話,你記這麼清楚做什麼。」

  半月茫然道:「是隨口一提嗎?可是,花將軍,我覺得你是很認真地在說的。」

  謝憐無奈,仰頭望天,道:「哈哈……是嗎。可能吧。我還說過什麼,我都不記得了。」

  半月道:「你還說過,『做你認為對的事!』」

  謝憐聽了心想:「……這真是一句廢話……怎麼我老愛說這種話……我不是這樣的人啊……我是這樣的人嗎??」

  半月道:「可是,我不知道什麼是對的了。」

  聞言,謝憐愣住了。

  半月悶悶的聲音在罐子裡嗡嗡作響:「我好像是在做一件對的事,可結果是我開門放敵軍,屠了我的族人。我的國家沒了。可是不立即開門,半月人又會流去中原害更多的人。花將軍對我很好,我在中原的時候,街上也經常有人丟東西給我吃。可是,刻磨對我也很好,士兵們都很聽我的話,我回來是真心想做好國師的。可是,我不光打開城門害死了他們,我還不讓他們吃人。他們不吃人,就會很痛苦,而我也解脫不了他們的痛苦。」

  她語無倫次,顛來倒去地說了一大串,最後,很茫然地道:「好像不管我怎麼做,結果都很糟糕。花將軍,我知道我做的不好,但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到底是哪裡做的不好?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聽她這麼問,謝憐沉默著揉了半晌後頸,最後,他才道:「對不起啊,半月。你問的這個問題,我從前就不知道,現在……好像也不知道。」

  半月鬱悶地道:「花將軍,我覺得我這兩百多年,簡直不知道是在幹什麼。」

  聽她這麼說,謝憐就更鬱悶了:「那我豈不是這八百多年都白活了?」

  留了半月一隻鬼待在罐子裡獨望星空,冷靜一下,謝憐與花城則回到菩薺觀內。關了門,花城道:「裴宿那麼厭惡半月人,怎麼會是因為不忍心半月士兵受苦才做出這種事?」

  謝憐歎了口氣,道:「反正都是猜測。對半月,還是儘量撿聽上去冠冕堂皇點的說吧。」

  他想想,還是搖了搖頭,道:「若實在是想讓半月儘早從半月國裡解脫,裴宿明明可以選擇清剿半月關的,卻非要選擇引活人入關喂鬼這種方式,真的膽子太大了。」

  花城卻道:「他不能。帶人清剿,得從天庭走。」

  謝憐道:「從天庭走又如何?」

  花城悠悠地道:「非常不妙。從天庭走的每一批神官,去了哪裡,要做什麼,都是記得清清楚楚。天上派人下來了,就勢必會把整個半月關都徹底清剿乾淨,你這位半月小姑娘也不例外。他當然是選擇自己捂著,要做的,無非就是閑了引一些活人去喂鬼罷了。」

  說到這裡,他笑了一下,道:「飛升了的神官麼,凡人的命,在他們眼裡,自然是螻蟻不如囉。」

  對他這一句,謝憐不予置評,只道:「那他其實也可以自己悄悄做個分身下凡來清理那些半月士兵的。」

  花城道:「分身的力量是會被削弱的。裴宿化的那個分身阿昭你也看到了,解決不了這麼多半月士兵,只能送死,充其量稍微消解一波怨氣。」

  謝憐看他一眼,想起當時三郎躍下罪人坑後一瞬之間便將坑底的半月士兵殺盡,轉過身,道:「你的分身倒是厲害得很呢。」

  花城卻對他一挑眉,道:「當然。不過,我這可是本尊。」

  聞言,謝憐不再去想別的了,轉過頭,略感詫異,道:「咦?你是本尊嗎?」

  花城道:「如假包換。」

  要怪就怪他說完這句之後,那副似乎是在說請君親驗的表情,於是,在謝憐還沒覺察自己做了什麼的時候,他就已經舉起了一根手指,在花城臉頰上戳了一下。

  戳完了,謝憐這才猛地驚醒了,心中連聲暗叫糟糕。他只不過是心中好奇絕境鬼王的鬼皮到底是什麼手感罷了,沒想到身體比心思快,抬手就戳了一下,這可真不像話極了。

  突然之間被人戳了臉,花城好像也微微吃了一驚,不過他一向鎮定,神色迅速平復,倒也沒說什麼,只是一邊眉挑得更高了,仿佛在等著他的解釋,目光裡的笑意卻一覽無遺。謝憐當然拿不出任何解釋,看了看那根手指,不露痕跡地藏了起來,隨口道:「不錯,不錯。」

  花城終於哈哈笑了出來,抱起手臂,歪著頭,問他:「你是覺得我這張皮不錯嗎?」

  謝憐由衷地道:「非常不錯。不過……」

  花城道:「不過什麼?」

  謝憐盯著他的臉,仔細看了一陣。最後,還是道:「不過,我能看一下你本來的樣子嗎?」

  既然他方才說了「這張皮」,那就說明,此身雖然是本尊,但是皮相卻不是本相。這副少年的模樣,並不是他的真容。

  這一次,花城卻沒立即回答了。他放下了手臂,不知是不是謝憐的錯覺,總覺得他的目光幽暗了一些,一顆心不免微微提起。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是否本尊和皮相,這樣理解就行了:

  孫悟空拔了一根猴毛,吹出了幾百個猴子,這些都是分身。

  孫悟空會七十二變,變成了一個英俊的小哥哥,這個是本尊,但是皮相變化了!

31 戳鬼王太子求真容 2

  只消這一刻空氣的凝結,謝憐便知道了。這一句,可能問得不太應該。

  雖然這些日子來,兩人相處得頗為愉快,但既然他未以真容相對,揭示了身份也不褪去這一層皮相,自然有其理由,不足為外人道。不等他回答,謝憐旋即笑道:「我只是隨口說一句,你別太放心上了。」

  花城閉上眼,少頃,微笑道:「日後有機會再給你看吧。」

  若是別人來了這麼一句,那自然是隨口敷衍了,「日後有機會」就等於「別想了忘掉吧」。然而,既是花城說的,謝憐就覺得,他說日後就是日後,一定會做到,反而又起了幾分興趣,莞爾道:「好。那就等你覺得可以了的時候,再給我看吧。現在就先休息吧。」

  折騰到大半夜,他早就把做飯的念頭拋之腦後了,又躺到了席子上。花城也跟著躺下了。誰都沒有去糾結,為什麼在各自都扯明瞭身份之後,一個神官和一隻鬼,還能躺在同一張破席子上,插科打諢,胡亂閒聊。

  草席上沒有枕頭,花城枕著自己手臂,謝憐也學他枕著手臂,隨口道:「你們鬼界那邊看起來真的很清閒啊,都不用報到的嗎?」

  花城不光枕著手臂,還支著腿,道:「報什麼到?我們是各自為政,誰也管不著誰。」

  原來鬼界都是一群混亂無組織的孤魂野鬼。謝憐也不奇怪,道:「原來如此,我還當你們也和上天庭一樣,是統一為事的。那這麼說的話,你見過其他的鬼王嗎?」

  花城道:「見過。」

  謝憐道:「青鬼戚容也見過?」

  花城道:「你是說那個品位低下的廢物嗎?」

  謝憐心想:「這讓我怎麼接?」好在也不需要他接,花城道:「打過個招呼,他跑了。」

  謝憐直覺,這個「打招呼」,一定不是正常的打招呼,果然,花城悠然地道:「然後,就順便得了個『血雨探花』的評語。」

  「……」

  原來之前他說,端了另一隻鬼的老巢,說的就是青鬼戚容。而這「打招呼」,就是血洗的意思。謝憐心道這招呼真是不同凡響,摸摸下巴,道:「青鬼戚容同你有嫌隙麼?」

  花城道:「有。看他礙眼。」

  謝憐哭笑不得,心想莫非你單挑三十三神官也是因為看他們礙眼?最終,還是沒問這個,只道:「上天庭有神官說他品位低下,還說鬼界都嫌棄他,莫非是當真如此。」

  花城道:「當真。黑水也很嫌棄他。」

  謝憐道:「黑水是誰?」隨即反應過來,道:「是『黑水沉舟』那位嗎?」

  花城道:「不錯。也叫黑水玄鬼。」

  謝憐記起來了,這位黑水玄鬼,也是一「絕」,而青鬼戚容,只是『近絕』。他饒有興趣地道:「你跟這位玄鬼很熟嗎?」

  花城懶洋洋地道:「不熟。鬼界我本來就沒幾個熟的。」

  謝憐倒是有點奇了,道:「是這樣嗎?我以為你的屬下應該很多。那可能我們在『熟』的定義有點分歧吧。」

  花城挑眉道:「不錯。在鬼界,不是『絕』,沒有資格跟我說話。」

  這是一句極為傲慢的話,然而被他說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謝憐微微一笑,道:「不熟你也都知道了。你們鬼界挺好的,籠統也就那麼幾隻大的。不像天界,上天庭的神官都記不住了,中天庭那些待飛升的,簡直一片汪洋。」可若次次都記不住人家名字,難免又要得罪人了。閒聊了一會兒,怕話題深入敏感之處,謝憐不再談二界之別,望了一眼緊閉的木門,道:「半月這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回來?」

  想到方才那句振聾發聵的「我要拯救蒼生」,他腦海裡有許多紛亂的畫面翻湧上來,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這時,卻聽花城道:「那句話真不錯。」

  謝憐道:「什麼?」

  花城悠悠地道:「『我要拯救蒼生。』」

  「……」

  謝憐如遭重擊。

  他翻了個身,蜷成蝦米,簡直想用一雙手掩面,再多一雙手捂耳,呻吟道:「……三郎啊。」

  花城似乎靠得更近了些,在他身後,一本正經地道:「嗯?這句話有什麼問題嗎?」

  他一直追問,謝憐拗不過他,又翻了回來,無奈道:「傻乎乎的。」

  花城卻道:「怕什麼。敢言蒼生,不管是要拯救蒼生,還是要屠盡蒼生,我都由衷佩服。前者比後者困難多了,我當然更加佩服。」

  謝憐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道:「敢言也要敢做,還要能做到才行啊。」

  他捂住雙眼,躺平了身子,道:「哎,好吧,其實也沒什麼,半月說的已經還好了。我年紀再小一點的時候,更傻的話都說過。」

  花城笑道:「哦?什麼樣的話,說來聽聽。」

  恍神了片刻,謝憐一邊回憶著,一邊微微笑著道:「很多很多年以前,曾經有一個人,對我說自己活不下去了,問我到底他活著是為了什麼,活著有什麼意義。」

  他望了一眼花城,道:「你知道我怎麼回答的嗎?」

  不知是不是錯覺,花城的目光裡,似乎有微光閃爍。他輕聲道:「怎麼回答的?」

  謝憐道:「我對他說:『如果不知道要怎樣活下去,就為了我而活下去吧!』

  「『如果不知道你活下去有什麼意義,那麼就姑且把我當做你活下去的意義,把我當做支撐你活下去的支柱吧。』」

  「哈哈……」

  謝憐想著,說著,忽然忍俊不禁,搖頭道:「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我當時到底是怎麼想的?為什麼會有勇氣說出成為別人的人生意義這種話?」

  花城沒有說話。謝憐繼續道:「真是只有那時候才能說得出這種話。那時候,真以為自己無所不能,無所畏懼啊。現在你讓我說這種話,我是再也說不出口了。」

  他緩緩地道:「我不知道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成為某人生存的意義,已經是一件非常沉重的事,遑論什麼拯救蒼生呢。」

  菩薺觀裡,良久靜默。半晌,花城淡淡地道:「拯救蒼生那種事,怎樣也無所謂。不過,雖然勇敢,卻很愚蠢。」

  謝憐贊同道:「是啊。」

  然而,花城又說了一句:「雖然愚蠢,卻很勇敢。」

  聞言,謝憐莞爾,道:「真是多謝你了。」

  花城道:「不客氣。」

  兩人各自對著菩薺觀的小破頂,盯了一陣,花城又道:「不過,我們才結識了幾天,你對我說這麼多,沒問題嗎?」

  謝憐「哎」了一聲,擺擺手,道:「有什麼問題。隨便啦。就算是結識了幾十年的人,要成陌路也不過在一朝間。想說就說吧。萍水相逢,聚了又散。投緣便聚,不投就散。大家都隨意點算了。」

  花城似乎輕聲笑了一下,須臾,忽然道:「假使。」

  謝憐轉頭,道:「假使什麼?」

  花城沒有望他,望著的是菩薺觀破破爛爛的小屋頂,謝憐只看得到這少年俊美無儔的左半邊臉。

  他淡聲道:「我不好看。」

  謝憐道:「啊?」

  花城這才微微轉過頭來,道:「如果我原本的樣子不好看,你還想看嗎?」

  謝憐怔了怔,道:「是嗎?雖然沒有原因,可我總覺得,你原本的樣子,也一定不會太差的。」

  花城半真半假地道:「那可不一定。萬一我青面獠牙,五官錯亂,醜如羅刹,惡如夜叉,你待怎地?」

  聽他這麼說,謝憐原先還覺得有點趣味:原來身為鬼界一方霸主、諸天仙神都聞之色變的混世魔王,也會在意自己本相的臉好不好看嗎?但往深裡想想,他就不覺得有趣了。

  他依稀記得,在花城那五花八門的出身傳說裡,有什麼「從小是個畸形兒」之類的傳言。若果真如此,他一定為人時就經常為此而受歧視,甚至可能從幼時就開始了。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對自己的本相格外敏感。

  於是,謝憐斟酌了一下言語,道:「這個嘛……」

  他用最溫和的語氣,誠摯地道:「其實,我想看你原本的模樣,只不過是因為,我們現在也算是交了個朋友吧?你看,我們都這樣了……那,既然是朋友,當然要坦誠相對了。所以,我才說想看看你真實的面貌,這跟你的本相好不好看,又有什麼關係呢?當然是不怎地了……你笑什麼,我說的是真心話。」

  謝憐說到最後幾句時,感覺身邊那少年的身體好像微微顫抖了起來。本來他還愣了一下,心想:「我說的當真有這麼好,把他都感動成這樣了?」但也不好意思轉頭去看到底怎麼回事,誰知,過了一會兒,從旁邊傳來了極低的笑聲,是漏出來的。謝憐就覺得很鬱悶了:「三郎……你做什麼笑成這樣?」

  花城瞬間止住了顫抖,轉過身來,道:「沒有,你說的很有道理。」

  他這麼說,謝憐只覺得更鬱悶了,道:「你好沒誠意……」

  花城卻道:「我發誓,上天入地你再找不到一個比我更有誠意的。」

  謝憐不想講了,把若邪一甩,那白綾飄飄地搭在兩人身上,他則轉了個身,背對著花城,道:「算了,睡覺。好好睡覺,不要說話。」

  花城那邊又輕笑了一陣,道:「下次吧。」

  雖然已經決定要睡了,但花城一開口,謝憐還是忍不住又接話了:「什麼下次?」

  花城低聲道:「下次再見之時,我會用我原本的模樣來見你的。」

  這一句的可琢磨之處頗多,謝憐本該再問一問的,但是,一晚下來,止不住的困意上湧,他實在是撐不住了,於是,沉沉睡去。

  次日清晨,謝憐一覺醒來,起身,身旁已是空蕩蕩的了。

  也許是吹了太大的風沙,謝憐總覺得頭有點痛,跌跌撞撞爬起來,茫然地在菩薺觀裡走了一圈。打開門,門外也沒見人影。果然,那少年已經離去了。

  不過,落葉已經被掃成了一堆,一旁立著一隻小陶罐。謝憐出去把那陶罐抱了進來,放在供桌上。這期間,還有一點黃沙落在了桌子上,原來還是從戈壁帶回來的沙。謝憐便關了門,脫掉了衣服,準備換一件。正在他埋頭解帶子時,忽然發現,胸口似乎多出了什麼東西。謝憐舉手一摸,發現在咒枷之下,竟是多出了一條極細的鏈子。

  那鏈子戴得鬆鬆的,謝憐一下子便把它從脖子上取了下來。原來是一條銀鏈子,因為又細又輕,他完全沒發覺身上多了個東西。而銀鏈之下,吊著一枚晶瑩剔透的指環。

32 神武殿太子見太子

  謝憐知道,這一定是花城留下來的東西。他拿在手裡,琢磨了片刻,心想:「這是什麼?」

  謝憐為太子時,在仙樂國皇宮之中長大。仙樂國原本便喜愛美麗珍貴之物,追捧成風,皇宮更是富麗非凡,黃金為柱,玉石為階,奇珍異寶數不勝數,王公貴族出身的孩童們常常是把各色寶石當成彈珠子打著玩兒,見慣了寶貝。謝憐瞧這枚指環,倒像是金剛石打磨而成的。然而,指環形狀優美,技藝再精絕的能工巧匠怕是也打磨不出這般渾然天成的漂亮,而且,比之他見過的所有金剛石都要晶瑩剔透,更加璀璨明亮,使人見之著迷,倒教他也說不準,這到底是什麼東西了。

  不過,就算說不準到底是什麼,反正肯定是十分貴重和要緊的事物。而且,既然是戴在他脖子上,那就不會是對方無意間遺落的,多半是花城離去之前所贈的信物了。收到信物,謝憐有些出乎意外,微微一笑,決意將它收好,下次見面再問那少年,送這個給他是什麼意思。他只有一間小破道觀,沒有藏寶之處,想了想,最穩妥的法子還是貼身而藏,於是,還是把這條極細的銀鏈子重新戴上了。

  連續往與君山和半月關跑了兩趟,回來後,謝憐在菩薺觀裡癱了好幾天,若不是時不時有熱情過頭的村民捧著一些吃不完的饅頭粥點過來上供,怕是他這幾天就是一直都要這麼幹癱著了。緩過來後,他才漸漸地重新開始幹活。如此過了數日,一天,靈文忽然通知他:趕緊上天。

  聽她語氣,似乎大事不妙,謝憐多少也猜到一些,心裡早有了準備,問道:「怎麼了?是半月關的事嗎?」

  靈文道:「不錯,你回仙京後直接來神武殿吧。」

  聽到神武殿,謝憐一怔,心知,君吾回來了。

  大從他第三次飛升後,還一直沒有見過君吾。因為身為第一武神,整年整月整日裡不是閉關便是外出巡界,再要麼就是去鎮山鎮海,自然是無緣得見了。如此說來,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於是,謝憐沒歇幾天,又登了仙京。

  仙京有一條主幹道,神武大街。雖然人間也為紀念君吾修建過很多條神武大街,但如之前所說,人間的許多事物都只是對天界事物的模仿和投影,因此,只有天上仙京的這一條,才是真正的神武大街。沿著這條寬闊的大街,謝憐朝天宮走去。各路仙神的神殿都聚集在天宮之內,成群成城,各展千秋。這邊雕樑畫棟,那邊小橋流水。四下仙風飄飄,足下雲氣彌漫。一路上,他遇到不少行色匆匆的神官,然而,沒有一個敢搭理他。

  其實在以往,謝憐走在天宮裡,也是沒什麼人搭理的,只是,那時候的「沒人搭理」,指的是各位仙僚不會上來和他並行,也不會主動和他閒聊,但基本的點個頭打個招呼的禮貌還是有的。現在,那就當真是假裝沒看到他了,仿佛多看一眼就會惹禍上身,在他前面的就走快,在他後面的就走慢,只恨不能離得丈八尺遠。謝憐早已習以為常,並不覺得有什麼,畢竟他剛剛才把一位炙手可熱的新貴小裴將軍給扯了下去,人家不走遠點才是奇怪了。誰知,走著走著,忽聽有人在他身後喊道:「太子殿下!」

  聞聲,謝憐一奇,心想這時還敢喊他,實是勇氣可嘉。可回頭一看,叫太子殿下的那名小神官卻是匆匆越過了他,向前方另一人奔去,邊奔邊道:「哎喲我的太子殿下!您去神武殿議事,怎麼能把腰牌也忘了,這還怎麼過去!」

  謝憐這才反應過來。

  難怪了,這一聲「太子殿下」,並不是在叫他。上天庭裡,原本就有好幾位太子殿下,叫混了也不是什麼奇事。

  然而,當他一眼掃過去,掃到前方那另一位太子殿下身上時,卻又是微微一愣。

  那青年劍眉星目,面帶笑容。這笑容跟上天庭其他神官的笑容都不同,乃是一種毫無心機的開懷笑意,使得他那張分明很英俊的面龐帶上了一種稚氣。如果換一位刻薄一點的神官,比如慕情,讓他來評價,大概就會說這是傻氣。他一身戎裝,英挺至極,然而,他這身戎裝在身,穿出的卻並非沙場將士的殺伐之氣,而是一派明亮開闊的王族貴氣,

  謝憐駐足停步,盯著前方那青年看。而前方兩人覺察到他駐足,也回頭看他。那小神官一見是他,立即變了臉色。謝憐淺淺一點頭,對那青年微笑道:「你好啊,太子殿下。」

  那位太子殿下明顯也是個平日不關心事的,不識得他的臉,見有人招呼,立即笑得燦爛爛的,大聲回道:「你好啊!」

  他身旁的小神官悄悄推了一把他,道:「走吧,走吧,殿下,還要去神武殿議事呢。」

  那青年卻是毫無自覺,根本沒反應過來下屬為什麼突然狂推,奇怪道:「你做什麼推我???」

  謝憐「撲哧」一下笑了出來,又連忙正色,那小神官推得更猛了,催促道:「帝君怕是早就在等著了,殿下走吧!」那位太子殿下也只好疑惑地邊回頭望望謝憐,邊往前走去了。

  他們走了之後,謝憐還留在原地。不多時,幾名下級神官的竊竊私語遠遠飄進了他的耳朵。

  「……這可真是尷尬,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都在上天庭,遲早有這麼一天的啦。要我說還是和南陽將軍、玄真將軍對上比較好看。」

  「哈哈,你急什麼,這不就馬上都要對上了嗎?都在神武殿裡等著他了吧。」

  忽然,一人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倒是沒什麼,人比人氣死人才是真的。這人跟人還就是不一樣啊,都是太子殿下,泰華殿下那才叫真的有天潢貴胄之氣,如果是他,就算再潦倒落魄也不會去幹那丟人之事的。」

  「永安國比仙樂國強嘛,所以當然永安國的太子殿下也比仙樂國的強唄。什麼水土養什麼人,多簡單的道理。」

  坐鎮北方的武神,是明光殿裴茗;西方武神,是奇英殿權一真;東南武神,是南陽殿風信;西南武神,是玄真殿慕情;而這坐鎮東方的武神,便是泰華殿郎千秋。

  郎千秋,在為人時,和謝憐一樣,也是一位太子殿下。而且,他乃是永安國的太子殿下。而永安國,便是將仙樂國取而代之的那一國。永安國的開國先祖,便是攻破仙樂皇城的叛軍首領。

  謝憐在人間流浪時,也到過東方,自然知道這位永安國的太子殿下也飛升了。同天為神,他早便料想到兩個太子殿下遲早會在上天庭撞上的,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麼。那些碎語的小神官說是竊竊私語,但其實也不怎麼小聲了,換個人可能還怕被聽到,但就算被謝憐聽到了,他們大概也不怎麼害怕,不如說被他聽到了後更刺激。謝憐假裝什麼都沒聽到,逕自往前去了。這時,身後又有一人喚道:「太子殿下!」

  謝憐心道:「不會吧,還來?」這次一回頭,卻真是喚他的。靈文臉上頂著兩個黑眼圈,手上夾著幾個卷軸,走了上來,道:「大家回來了的都去神武殿議事了,到會兒殿上你小心一些。」

  謝憐自然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道:「小裴將軍最後怎麼了?」

  靈文道:「流放了。」

  謝憐心想:「那其實還好了,不算重。」

  流放,算是「暫時被貶」,等於神官犯了事,但這事不是完全不能商量的,還是有可以複職的機會,哪天表現得好,指不定就給撈上來了,三五十年有,一兩百年也有。不過,他說的「還好」,那自然是以他的標準,對裴將軍來說,可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謝憐又想起一事,道:「對了靈文,上次與君山那個人面疫的少年,你們那邊查的怎麼樣了?有什麼消息沒有?」

  靈文道:「實在是對不住,太子殿下,暫時沒有,這邊會再加緊的。」

  就算是天界的神官,想要在茫茫人海裡找一個人,也不容易。速度是有所提升,不過,也就是凡間需要十年、天界需要兩年這種程度的提升。謝憐道:「辛苦了。」這時,恰好走到盡頭,一座雄偉的宮殿出現在他面前。

  這宮殿有些歲月磨礪了,然而,只見滄桑,不見蒼老,琉璃金頂層層疊疊,閃爍著耀眼的光芒。謝憐抬頭望了一眼,金頂之下,「神武殿」三字蒼勁有力,仍是數百年前的模樣,半點未變,再一低頭,抬足進去了。大殿裡,早已聚集了數位神官,或三兩站立,或獨立不語。

  能站在這殿中的,全都是歷經過飛升的上天庭神官,無一不是天之驕子,一方霸主,個個靈光充沛,傲視睥睨,看得他眼花繚亂。此時此刻,全都凝神聚氣,未敢高聲。大殿盡頭的寶座上,坐著一位身披白甲的武神。

  這名武神面容俊朗,閉目不語,極為莊嚴肅穆,背後是煌煌神武殿,腳下是皚皚白雲巔。謝憐進殿來後,仿佛感應到他來了,睜開了雙眼。

  那雙眼睛極黑,也極澄澈,仿佛萬年寒潭之雪所化。睜眼後,這位武神微微一笑,道:「仙樂,你來了。」

  謝憐對他微微俯首,沒有說話。

  君吾這一開口,並未如何發聲,那聲音卻沉沉地響徹了整個神武殿。而殿中其他神官的目光都聚集了過來。他便心知肚明瞭。

  看來,此次集議,並非旨在討論小裴將軍半月關之過。重頭戲,好像在他身上。

33 神武殿太子見太子 2

  一旁靈文已經走了上去,站在寶座一側,一身黑衣,不苟言笑,拿著冊子點過一道,道:「帝君,有幾位神官在外巡界,未能回來。」

  君吾微一頷首,道:「他們事先已通報過了。」

  靈文俯首稱是。君吾又轉向謝憐,道:「仙樂想必也知道,今日召你上來,為的是什麼了。」

  謝憐仍是俯首著,道:「大概猜得到。不過,我以為小裴將軍的事情,已有定奪了。」

  這時,一個男子的聲音道:「此事究竟應該如何定奪,恐怕還不好說。」

  這聲音自他身後傳來,朗朗入耳,謝憐一回頭,只見大殿外邁入一名武神,扶劍而行,逕自向殿前布去,經過他面前時,停了一步,勾了勾嘴角,道:「太子殿下,久仰。」

  這武神外表約二十六七歲,氣度雍容,行動卻十分果決,觀其面相,比之前謝憐在與君山見到的那尊神像要更加明俊,是十分容易討女人歡心的那種英俊,一看便是個風流成性的人物。謝憐尚未答話,他又道:「我們家小裴,真是承蒙你照顧了。」

  謝憐默默地想:「這可真是得罪了。」口上道:「哪裡哪裡。裴將軍才是久仰。」

  這句久仰,可是實話。這些天,謝憐對比著卷軸,又零零散散看了些著名神官的傳說,其中,主要就是這位明光將軍裴茗的。這位北方武神為人時雖然戰功了得,但人們最津津樂道的,還是他在煙花巷裡留下的那些美好或不美好的傳說。美好傳說有一擲千金義救風塵名妓以身相許從此癡情為君從良守身如玉等等,不美好傳說有策馬一夜奔騰千里翻城過牆與有夫之婦一度春宵等等,某種程度上來說也很厲害了。看完之後,謝憐就覺得這人這麼多年居然只惹出了一個宣姬,實在是不合理。

  由於他沙場和情場都馳騁得意,不少對手和同僚都熱愛咒他去死,最好是得花柳病死,偏偏這人命很硬,他萬花叢中過,就是不得病;非但不肯死,他還活得比你長。末了終於有一天打了敗仗,眾人心想哈哈哈哈!這下該死了吧!誰知,轟隆隆、轟隆隆,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他飛升了。

  這下,沒被他打死的對手也給他氣死了。

  飛升之後,裴茗也不改其作風,獵豔傳說的舞臺大大拓展。上到仙子女官,下至妖精女鬼,但凡是有幾分美色的,就沒有他不敢出手的。不過他最喜歡的還是人間的美嬌娘。不少豔情小傳都熱愛以他為主角寫作,若不是謝憐所修之道要求清心寡欲,他說不定也出於好奇弄來兩本看看。所以,除了北方武神之尊位,民間也常把他作為男子交桃花運的神來拜。甚至不少神官在天庭裡遇到他,擦個肩,走過去了,也要暗暗轉頭拜一拜,想沾沾桃花氣。不得不說,雖然有相似之處,但是他可比無辜得了個「巨陽」頭銜的風信要幸運多了。

  眾神官心知肚明這兩個人的「久仰」都仰的是什麼,暗中捧腹者大大有之。客氣完了,謝憐道:「裴將軍所言的『不好說』當怎麼講?」

  裴茗打了個響指,大殿中央,忽然現出了一具懸空的屍體。

  嚴格來說,是一個躺著的空殼。這具人形沒有元神,內裡空空如也,加之從頭到腳都是血淋淋的,跟一具屍體也沒有差別了。再看臉,雙眼緊閉,面貌清秀,正是阿昭。或者說,正是小裴將軍的分身。

  神武殿上,眾位玉樹臨風的神官們中間,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個東西,這畫面,略為觸目驚心。君吾卻並未做出任何評價,仍是看著。他那寶座雖然高,但不知為何,當他俯視下方眾神官時,並不會有俯視之態。雖然威嚴莊重,卻不高高在上。謝憐道:「裴將軍這是何意?」

  裴茗道:「前幾日,我去探望小裴,他提到了一件事,我覺得很稀奇。」

  他一開口,謝憐就隱約猜到,他要說什麼了。

  裴茗繞著謝憐走了小半圈,笑道:「小裴的本事,我是一清二楚的。雖然他這分身大大削弱過了,力量遠遠不如他本人,但也不算是特別差的,和『凶』打個平手,還是勉強能辦到的。然而,他居然告訴我,有一個凡人,將他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這豈非是很稀奇?」

  裴茗繼續道:「我就追問了下去,他又告訴我更多事情。原來當時,在半月關,仙樂太子殿下身邊,跟著一個紅衣少年。」

  一聽到「紅衣」二字,有些神官的神色便開始有些不自然了。而接下來裴茗的一句話,直接讓他們這份不自然,變成了站不住。他道:「而這少年,在黑暗之中,一瞬之間就將數百名近凶的半月士兵屠殺殆盡!

  「——請問太子殿下,這名紅衣少年,究竟是何方神聖?」

  不是「凶」,那便是「絕」了,而且,還是可以瞬殺百凶的絕,又是一名紅衣少年。

  如此之多的訊息,任誰也知道,這少年最有可能是誰了。然而,誰也不想主動說出那個名字。

  謝憐揉了揉眉心,想了想,十分虛偽地道:「咳,是嗎?這個,當真是不太記得了,當時有一隊商人也陷入了半月關,我們籠統也就相處了幾天,也許是商隊中的一人吧。」

  裴茗笑道:「太子殿下,你的說法與裴宿的出入挺大的。我聽小裴的話,你跟那少年可是親密非常,一點兒也不像只相處了幾天的樣子,怎麼會轉眼就不記得了?」

  謝憐心想:「不,你錯了,我說的是實話。真的就只是相處了幾天而已。」

  當然,他面上還是波瀾不驚的。這時,不遠處,一名白衣道人悠悠晃了晃雪白的拂塵,道:「裴將軍,你說的,這都是小裴將軍的一面之辭,而小裴將軍有罪在身,目下還在禁閉中,馬上要派下去流放了,說的話有幾分可信,還需掂量掂量吧。」

  裴茗道:「這就要看南陽將軍和玄真將軍,能不能來幫上一點小忙了。」

  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謝憐果然在大殿的西南方和東南方,分別發現了風信和慕情。

  風信還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他一貫很高,站得極直,目光堅毅,眉宇間永遠是微微蹙著的,仿佛有什麼事教他很不耐煩,事實上他並沒有不耐煩。而慕情卻是和他印象裡有些差別了,雖仍是面容白皙,血色淺淺,兩片薄唇微抿,低垂著眼簾,但周身一派仿佛在說著「不敢恭維」的冷淡之態,抱臂而立,右手手指在左手手肘處輕輕依次敲打著,也不知像是氣定神閑,還是更像是在算計什麼。這兩人雖然都算得是美男子,卻各有各的刺人之處。聽裴茗點名,他們不約而同先望向君吾。君吾微一頷首,二人這才慢吞吞地站了出來。

  這還是謝憐第三次飛升以來,第一次和他們兩位面對面碰頭。這一碰頭,他只覺得,投射往這邊的目光愈加瘋狂了。

  瘋狂也是難免的。須知,這神武殿乃是第一武神之殿,不是上天庭的神官,是沒有資格進來議事的。仙樂太子第一次飛升時點了風信和慕情為將,那時候,這兩位都是中天庭的下級神官,連進來打個雜的資格都沒有。而現在,當初的兩個小副將不但能堂而皇之地站到神武殿裡,排位還比昔日的主上要高,真是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此情此景,不可謂不精彩。三個人你看我、我看你,亂七八糟地相互瞎看了一陣,迅速都假裝無事地別過臉,誰也搞不清楚誰心裡在想什麼。不過,謝憐已經差不多知道,裴茗要請他們幫什麼忙了。

  果然,裴茗道:「南陽將軍和玄真將軍都是和花城交過手的,對那位的武器,他們二位當是較有話語權的。」

  他召出阿昭這具空殼,就是為了讓眾人查看傷口。風信和慕情緩緩來到那具懸浮在空中的空殼身邊,謝憐也跟著挪了幾步,看了幾眼,但因為血實在太多了,而且很多都凝成了黑紅色,實在看不清楚。那兩人則面色凝重地看了一陣,又抬起頭,相互掃了一眼,似乎誰也不想先說話。

  靈文看這群人用眼睛打架,打來打去就是不說話,實在看不下去了,在君吾座下咳嗽了一聲,道:「二位將軍,如何?」

  最後,還是風信率先開口了。他沉聲道:「是他。」

  慕情則道:「彎刀厄命。」

  大概現在在神武殿的神官裡,只有謝憐不知道這四個字代表什麼。

  彎刀厄命,就是花城夢中論戰,單挑三十三神官時,將數位武神打得魂飛魄散、肝膽俱裂的那一把詭異彎刀!

  神武殿內,眾位神官三三兩兩地開始低聲說話,望向謝憐的眼神詭秘不已。裴茗目的達成,道:「如果跟太子殿下同行的那位紅衣少年真是那位,事情可能就要重新定奪了。」

  先前那名白衣道人又道:「裴將軍,您這意思,是想說,仙樂太子殿下和絕境鬼王有可能串通起來誣陷小裴將軍嗎?」

  這道人兩次發聲,且兩次都站在他這邊,謝憐免不得要瞧上一瞧,到底是哪位清奇的仙僚了。他回頭一望,只見那道人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白玉為帶,拂塵搭在臂彎間,背上背一把長劍,腰間插摺扇,端的是風流儒雅,神采飛揚。只是那眉目依稀有點眼熟,謝憐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這樣一名道友。裴茗也看了對方一眼,笑道:「青玄,這個時候你就不要跟我做對了吧?」

  那白衣道人向他微一欠身,道:「原來是我誤解了,對不住,裴將軍千萬莫要見怪。我的錯,我的錯。」

  這演技,當真十分浮誇。裴茗那笑容仿佛是個糟心的長輩不想跟小孩子計較,搖了搖頭,一揮手,撤去了那懸浮在空中的阿昭空殼,轉身道:「也未定是串通。只是那位隻手遮天,本事了得,使了什麼障眼法或詭計,矇騙其他人和太子殿下也未可知。所以,我認為此事恐怕還需再議。太子殿下帶走的半月國師,最好也能一併交上來,再行審問。」

  這意思,竟是想把花城塑造為半月關之亂的幕後黑手了。而半月一到了上天庭,審問起來,結果會怎麼說,那變數可就大了。

  謝憐笑了笑,道:「裴將軍,就算你信不過我,總該信得過風師大人。當時,小裴將軍在罪人坑底,已經承認了半月關那些路人都是他的分身引進去的,風師大人也是全程聽到了的。」

  聞言,裴茗又看了一眼那白衣道人。

  謝憐接著道:「而且,眼下我們都在神武殿,我身上有沒有被施過蒙蔽之法的痕跡,你大可以問問神武殿下。」

  聞言,眾神官齊齊望向坐在上方的君吾。然而,君吾神色平靜,分毫未變,這就說明,謝憐身上沒問題了。於是,眾神官又望回殿下那兩人。謝憐又道:「裴將軍,一碼歸一碼,且先不說與我同行的那位少年是不是花城,就算退一萬步說,那的確是花城,但這跟小裴將軍做的事,也什麼沒有關係吧。」

  他神情自若地把那個名字說了出來,殿上幾位神官登時背後一陣惡寒。裴茗定定望了他一陣,忽然綻出笑容。正當他準備開口,謝憐也在凝神準備接招時,君吾道:「好了。」

  他一發聲,裴茗便不再辯,欠了欠身。

  君吾緩緩地道:「裴宿既已認罪,刻磨交代的也與他所說的並無二樣,那麼,半月關之事,也就算是完結了。」

  沉默片刻,裴茗道:「是。」

  謝憐心下剛鬆了口氣,又聽裴茗道:「但經南陽和玄真的證實,這具空殼身上的傷口,確實都是彎刀厄命所留下的。」

  君吾道:「嗯。這就是另一件事了。」

  裴茗道:「此事不假,還請帝君徹查。」

  君吾道:「此事我自然會徹查,明光與各位仙僚盡可放心。」沉吟片刻,他道,「今日暫且散了。仙樂,你留下來。」

  看樣子,是要留謝憐下來,親自詢問徹查了。既然如此,裴茗再無話說,謝憐亦無話說,欠首道:「是。」

  既已散了,眾位神官三三兩兩地走了出去。風信路過時,看他一眼,欲言又止,謝憐對他微微一笑,他反而一怔,還是走了。慕情則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過了,渾當沒他這個人。而那白衣道人甩著拂塵走過來,一臉笑容,正要說話,裴茗也一手扶劍,一手摸著鼻子,走了過來,無奈道:「青玄,看在你哥哥的份上,別鬧了行不行。」

  那白衣道人笑容斂了,道:「裴將軍,你莫要拿我哥來壓我。我又不怕他。」

  「你……」裴茗有點像是氣得牙癢癢了,又拿他沒有辦法,最終,指了指他,道,「你啊你,小裴這次被你害慘了。」

  那白衣道人狂甩拂塵,道:「那是小裴自己做的事,與我無關!」像是不想和裴茗再說下去,趕緊地跑了。謝憐原本還在想裴茗會不會留下來譏諷幾句,但他卻並未如此,也逕自走了。偌大一座神武殿,除了座上的君吾和殿下的謝憐,只剩下一個人還待在殿內,竟是那位永安國的太子殿下郎千秋。謝憐覺得奇怪,他為什麼會留下來?走上去一看,這人居然閉著雙眼,站著就睡著了。

  謝憐登時哭笑不得,輕輕拍了拍那青年的肩頭,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郎千秋這才猛地驚醒,道:「怎麼了?!」

  謝憐道:「沒怎麼,散會了。」

  郎千秋剛睡醒,還暈暈乎乎的,茫然道:「這就散了?剛才都講了什麼??我什麼都沒聽到啊???」

  謝憐道:「沒聽到就算了,不是什麼重要的事。走吧,回去啦。」

  郎千秋道:「哦!」這便走了,邁出大殿之前,還疑惑地回頭看了他一眼,謝憐笑眯眯地對他揮了揮手。

  待到眾人都散乾淨了,他才慢慢轉過了身。君吾負手,從寶座上走了下來,道:「彎刀厄命。」

  謝憐不由得站直了身體。

  君吾又道:「所以,到底怎麼回事?」

  謝憐看他一眼,忽然跪了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花花大概明天上線???我仿佛立了一個FLAG,但是沒關係,反正不是明天就是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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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瞭解我的哈,除主CP外全員直,沒有任何男性角色會和攻受有愛情火花。

  看評論區很多人糾結這一句,感覺理解有偏差,這裡再說下:

  渣反是渣反,魔道是魔道,天官是天官。渣反因為是首作有各種特例不討論,魔道和天官連續兩本都是主ly哦。這一點我在魔道連載時期的作者有話說裡就明確說過了不止一次的,後來在很多其他地方也反復說過。至於莫玄羽,他雖然也是個小基佬,但他一開場就死了,算不得正式出場的角色啊……大家自己喜歡開腦洞萌什麼,只要不拆逆主cp,那也算了。但我自己個人來說,寫作口味的確更偏愛文中只有一對基佬,這本沒打算寫副cp。說明這一點是為了避免一些完全不必要的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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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升的話,其實之前也講過了,看一些同學還不清楚。

  在本文設定中,要成神,就要成為人傑,也就是人類裡特別屌的。

  飛升了神官才是真正的神官,隸屬上天庭。如何才能飛升?一看實力,某方面特別厲害,便可以此入道,比如以武入道以文入道什麼的。二看運氣,如果運氣特別好,有大機緣,走路撿到秘笈仙丹什麼的,也可以。

  而中天庭的神官,只是被點將的,也就是說只需要你在天界有認識的大佬提拔你上去就行了,這種也就是「同神官」,一般水分很大,但也算是天界的人了,什麼人都有啦。某位神官以前跟你親密,或者看你這個人很有前途,日後必定大有作為,就先提拔一下。不過同神官只要有實力也是有機會轉正的,轉正了你也是大佬啦。

34 神武殿太子見太子 3

  他雙膝尚未落地,君吾一伸手,便托住了他的手肘,沒讓他這一跪成真,歎道:「仙樂。」

  謝憐又站直了,垂首道:「對不起。」

  君吾看他,道:「你這算是知錯了?」

  謝憐道:「知錯。」

  君吾道:「那你說說,知的是什麼錯?」

  謝憐不語。君吾搖了搖頭,道:「量你也不知道。」

  他微一側首,示意謝憐跟他走,兩人一齊往神武殿后緩緩步去。君吾負手在前,邊走邊道:「仙樂現在是長大了。」

  他這麼說,謝憐自然是沒敢接話。君吾又道:「你飛上來這麼多天,一次也沒有來神武殿報到過。若是換個人這麼不敬,靈文殿就可以直接去問責了。」

  謝憐第三次飛升後,一直沒敢去神武殿見君吾,就是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這位帝君,索性拖著。可是,他方才那一聲「對不起」,指的當然不是這個。君吾自然也心知肚明,又道:「你這一聲對不起,若還是為過去的事道歉,那便算了,我不收。你自己說過的,當忘則忘。」

  謝憐苦笑道:「這怎麼能忘。」

  君吾淡聲道:「那就往前看吧,還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你。」

  謝憐揉了揉眉心,道:「仙樂眼下不過一介破爛神,沒有法力,談不上被需要,只求不添亂就好了。」

  君吾道:「何必自貶?之前兩次,不是都做得挺好的?」

  謝憐道:「只是可能把裴將軍給得罪了。」

  君吾道:「明光那邊沒事,你不用擔心。」可說到裴將軍,就不得不再提花城了。君吾轉身,道:「彎刀厄命,血雨探花。說吧,你這次下去,惹上什麼人了?」

  謝憐輕咳一聲,道:「帝君,我發誓我真的什麼也沒做。只是有一天路上偶遇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小朋友,跟他處了一段日子,並沒多想。」

  君吾點頭,道:「偶遇,小朋友,絕境鬼王。仙樂,你可知,方才若是明光追問下去,而你當著其他神官的面也說了這些,後果會是什麼。」

  謝憐無奈道:「仙樂知道。但事實就是如此,我說實話,旁人不信也沒有辦法。我也不敢當著別人的面說這實話,還要多謝帝君及時解圍了。」

  君吾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會和鬼界蓄意勾結。」

  謝憐道:「多謝帝君信任。」

  君吾卻道:「但若是如此,我這邊手頭的一件要緊事務,恐怕就不大好派你去了。」

  謝憐道:「何事?」

  此時,二人已來到神武殿后。前殿后殿,以一面高大的壁畫隔開,壁畫正面,繪的是聳立於雲海之巔的金殿,白光萬丈,壁畫背面,則是一副萬里山川圖。

  謝憐仰頭望去,這面巨幅地圖上嵌著許多細碎的明珠,仿若星辰,這些,都是人間神武殿的所在標識。有一粒明珠鑲嵌在此,便說明這裡有一座神武廟。八百年前,君吾領著第一次飛升的謝憐來到這裡時,那些星光還沒有這般密集,而地圖之上,閃爍的珠光幾乎均勻覆蓋了整個視野,美妙而震撼。

  君吾站在山川圖之前,道:「七日前,有許多人親眼見到,東邊一座森林附近,突然沖天燃起一條火龍。」

  聞言,謝憐神色凝重起來。

  君吾一手負在背後,一手輕輕敲了敲圖上一處,道:「那火龍燒了兩炷香,這才熄滅。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謝憐道:「火龍嘯天之法,火焰雖強,但不傷人。這是在求救。」

  君吾道:「不錯。求救,而且,是一位來自上天庭的神官在求救。」

  謝憐道:「並且,是被逼到絕路之下的求救。」

  因為這火龍嘯天之法,火焰極強,而又不能傷人,勢必會爆了那位神官的一部分法力,一個不小心,也許是整個人的法力都爆掉,直接隕落了,所以,不到萬不得已,恐怕沒人會用這種法子求救。既然它出現了,那麼,就說明,有一位神官,已經身處萬不得已的危機之中了。

  謝憐道:「上天庭裡最近有哪位神官下落不明嗎?」

  君吾道:「這次把各神官都召了回來,其實不光是為半月關之事,更主要的就是趁此機會清查各位神官的行蹤。除了常年不現身的幾位,如雨師,地師,其他的神官就算未能趕回來,也都回應了。」

  沉吟片刻,謝憐道:「有沒有可能不是本屆的神官,而是往屆的哪位退隱的神官呢?」

  君吾道:「若是如此,那範圍就大了。許多退隱的神官,已經杳無音訊多年,根本無法推斷遇險的是哪一位。」

  恐怕靈文殿的各位文官們最近兩眼發黑腳底發虛地就是在忙這件事,那難怪無法抽身細查與君山那人面疫少年的下落了。謝憐道:「能逼得一位神官不得不爆體來求救,想必來對來頭也不小。這附近可有什麼妖魔鬼怪的老巢或者聚集之地?」

  君吾道:「有。」

  他轉向謝憐,緩緩地道:「你可知鬼市?」

  謝憐略一思索,道:「聽說過。」

  鬼市乃是鬼界第一繁華之地,處於人界與鬼界的交界之處。眾鬼雲集在此交易,群魔亂舞。一些有幾分修為的方士也時常進去做點買賣,打探點消息。甚至有一些天界的神官也會出於好奇或是不可告人的緣由,喬裝改扮,進去一遊。偶爾,也有什麼都不懂的活人誤入,若是如此,恐怕不是要被生吞活剝,就是要被嚇個半死了。

  鬼市自古以來有之,人間流傳著許多關於它的傳說。謝憐就聽到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趕夜路的人看到前方有一個熱熱鬧鬧的集市,大紅燈籠,張燈結綵,樂呵呵地進去,卻發現周圍的人都要麼帶著面具,要麼披著頭蓬,要麼長得其醜無比,很是奇怪,但也沒多想,買了一碗面,坐下來準備吃,拿著筷子送進嘴裡,吃著吃著覺得不對勁,再一看,這哪裡是什麼面,分明是一碗還在蠕動的黑頭髮!

  思緒拉扯回來,君吾道:「看到那火柱後,我立即派了神官去搜查了那座森林,然而似乎是被迅速轉移了,並沒有查到任何蛛絲馬跡,恐怕對方會防備更甚。所以,此次,我需要一個人,秘密下界,探查鬼市。」

  謝憐道:「不可打草驚蛇,令對方再轉移一次,所以才不能在神武殿上和眾位神官明言,讓太多人知道,對麼?」

  君吾道:「正是如此。」

  謝憐道:「那麼帝君,仙樂請命。」

  君吾道:「我想到的第一個人,原也是你。可這事,你去做,恐怕不太方便。」

  謝憐道:「有什麼不方便的?」

  君吾道:「第一,東方,是郎千秋所鎮之地。你若要去,少不得要與他合作。」

  這又算得了什麼?謝憐道:「這點我完全沒問題。請放心。」

  君吾道:「第二,你可知,鬼市如今是誰的地盤?」

  謝憐微微一怔,道:「莫非是花城?」

  君吾緩緩點頭。謝憐心中預感落實,揉了揉眉心,忽然又想到一事。

  東方森林那火柱,是七天前起的。而花城,恰恰也是在七天之前離開菩薺觀的。這時間未免也掐得太緊了,這兩件事之間,會不會有什麼聯繫?

  君吾道:「看樣子,你與他關係,似乎不錯,若是無意間在那裡撞上了,倒也相安無事。怕只怕,他跟此事有牽扯。你若為難,不可勉強。還有什麼別的建議,倒可以說說。」

  沉吟片刻,謝憐還是道:「我去。」

  君吾看了看他,道:「仙樂,我知道你心中自有分寸。但是,我也知道,你總把所有人都往好裡想。」

  聽他這麼說,謝憐笑了一下,道:「您別把我說得跟個沒出過門的小公主似的,好麼。現在這句話,真的非常不適用於我了。」

  君吾搖了搖頭,道:「你交的朋友,我本不該多言,但我還是多說一句。小心花城。」

  聞言,謝憐微微垂首,斂眸不語。

  他本該順口接一句「是」的,他說「是」,也已經是輕車熟路了。然而,這一個「是」,不知怎的,他不太想說。

  君吾又道:「尤其小心他那一把妖刀厄命,不要被它在身上留下傷痕。」

  謝憐奇道:「那把刀怎麼了嗎?」

  君吾道:「妖刀厄命留下的傷痕,都是詛咒,即便是癒合了,只要花城想要,他就隨時能讓這傷再次流血。」

  謝憐也不知是哪裡來的一股自信,心想三郎應該不會用刀砍我的,但口上仍是道:「仙樂明白。」

  君吾微一頷首,道:「此事交於你,我自然是最放心的,你沒有難處,那再好不過。但你一人恐怕吃力,你想要哪位神官與你同行?」

  想了想,謝憐道:「隨便吧。不過,性格好相處一點的比較好。法力多一點的比較好,能隨時借我一點。」

  君吾笑道:「這第一條,你就直接把南陽和玄真封殺了。」

  那是,如今的風信和慕情,誰的性格,都說不上是好相處,謝憐也笑了起來。君吾又道:「你跟他們如何了?還沒說過話嗎?」

  君吾從來不入任何通靈陣,自然也不知道他們整天在陣裡瞎嚷嚷些什麼,謝憐道:「說過幾句的。」

  君吾道:「都這麼多年了,還是只說幾句?對了,我聽說,你這次飛升,把許多仙僚的金殿都砸了,其中就有南陽的。」

  謝憐輕咳一聲,改口辯解道:「我還清了!八百八十八萬功德,我都還清了的。這個,也要謝謝帝君,給我機會,讓我去與君山。」

  君吾卻道:「你心底謝謝南陽吧。我聽靈文說,他後來自己主動私下去找靈文殿,說不用你還他重修金殿的功德了。」

  謝憐一愣,道:「這……我完全不知道。」

  難怪那八百八十八萬功德,說還清就還清了,原來還放了這麼大一筆水,當時,南陽殿的損毀可是最嚴重的,據說半邊金頂都塌了。君吾道:「南陽讓靈文不要告訴你,你自然不知。既然他不願你知道,你還是繼續假裝不知好了。」

  謝憐也不知是什麼感受,酸甜苦辣,溶於心頭,一盤散沙,最終,只是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想了別的:「這世上的『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果然全部都是空話。」

  君吾思忖片刻,又道:「南陽和玄真不行,那麼,風師如何?」

  謝憐想了想,道:「風師大人很好,不過,不知道她願不願意和我一同出巡。」

  君吾道:「風師法力高強,性子跳脫,熱愛廣交朋友,符合你所說的好相處。上次來找我,對你評價也不錯。依我看,是可以的。你若沒有更多問題,此次便和風師一同下界,去鬼市一探究竟吧。還有。」

  謝憐道:「何事?」

  君吾緩緩地道:「你可以努力,但不要太勉強自己。」

  聞言,謝憐怔了半晌,微笑道:「您這說的是什麼話,我沒有勉強。」

  君吾拍了拍他的肩,不再說了。

  二人又簡單說了些事務,君吾去令人通傳風師了。他讓謝憐先行退去,謝憐便離了神武殿。他在大殿門口,站了片刻,回頭望望,這才順著神武大街,走出了天宮。

  他來到下界的天階附近,在此遊蕩,等待著那位神武殿通知完那位風師大人。誰知,他等了許久,沒等來那白衣女冠,卻等來了一名白衣道人。

  這道人神采奕奕,周身仙風飄飄,正是方才神武殿上那位青玄。他拂塵一甩,含笑道:「太子殿下好啊!」

  謝憐也笑道:「道友也好啊!」

  實際上,他很想問問對方到底是誰?但又覺得,如此未免失禮,正想偷偷翻看一下卷軸,瞧瞧哪位神官的名字叫做青玄,這時,那白衣道人卻走了過來,道:「走吧!一起下去晃晃。」

  謝憐一怔,道:「道友,我在此處是等人的。」

  對方聽了,把拂塵插進道袍後領,轉身奇怪道:「你還等誰?」

  謝憐道:「我等風師大人。」

  那白衣道人更奇怪了,道:「我不就在這兒嗎?」

  「……」

  謝憐眉尖跳了跳,道:「你是風師?」

  對方把摺扇一展,邊搖邊道:「我是風師,這需要懷疑嗎?難道你不知道我是誰嗎??你沒聽過我風師青玄的名字嗎???」

  他語氣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仿佛謝憐不知道他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那摺扇正面寫著一個「風」,背面畫著三道清風流線,豈不正是那日那白衣女冠搖著的那一把?

  謝憐忽然想起來:扶搖說過,上天庭有些神官處於特殊需求,擅變身之法;而當時在半月關,南風也曾說過半句話:「風師明明一直都是……」

  一直都是?是什麼?

  男人啊?!

  謝憐被對方拽著走了幾步,還是沒能完全接受,道:「這……風師大人,你你你,你上次為何要扮作女冠???」

  風師道:「怎麼?不好看嗎?」

  謝憐道:「好看?但是……」

  風師笑顏逐開地道:「好看還有什麼但是?好看不就行了!當然是因為好看,所以才要扮。」

  說到這裡,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一把收了摺扇,上下打量一番謝憐,須臾,道:「說起來,這次咱們去鬼市,也是要隱瞞身份,是嗎?」

  「……」

  謝憐:「???」

35 入鬼市太子逢鬼王

  十分慚愧,直到兩個時辰後,謝憐抽了個空偷偷看了卷軸,這才終於大致捋清了這位風師的來頭。

  天界五師,均以稱號代替姓氏。比如,地師飛升前,在人間的本名叫做明儀,飛升後,便被稱作「地師儀」。而風師飛升前本名叫做師青玄,飛升後,則被稱為「風師青玄」。風師青玄,人如其號,性情如風,喜歡結交朋友,且出手大方,不拘小節,在上天庭的人緣極好,從他在通靈陣裡一散就是十萬功德便可以看出來了。話說回來,其兄乃是執掌人間財運的大神官,自然是出手大方,不拘小節了。

  不錯,風師青玄的哥哥,便是那位「水橫天」,水師無渡了。

  一齊下了界,二人並肩而行,邊走邊聊。謝憐抱著手臂,由衷地道:「裴氏二將一姓二飛升,在人間已算是奇談,而你們風水二師同登上天庭,真真是更奇了。」

  須知,幾萬個人裡,也不一定有一個人能飛升,裴茗和裴宿之間尚且隔了幾百年,裴宿還不是裴茗的直系後人,乃是裴茗兄弟那邊曾曾曾曾了不知道幾輩的孫,這水師無渡和風師青玄,卻是一對貨真價實的血親兄弟,這才是真正的一門二飛升,如何不奇?

  師青玄卻笑道:「這有什麼,我跟我哥哥一胎裡出來的,一道長大一道拜師一道修行,自然也一道飛升了。」

  這一點,謝憐也在惡補卷軸的時候瞭解過了。師無渡率先飛升,沒過幾年,師青玄也渡了天劫,人們經常把二位神官放到一起供奉,同殿而拜,平起平坐,可見,這兩兄弟是真的感情極好了。想必,水師也就是三郎和南風所說的,裴茗不會動風師的原因。畢竟是水橫天的胞弟,又如何輕易惹得起?

  到這裡,謝憐忽又想起一節,想想,還是問了出來,道:「風師大人,在神武殿上,我聽裴將軍的話,他似乎和你哥哥頗有交情。你這次去告了小裴將軍,你哥哥會不會……」

  師青玄道:「不會不會。我哥哥早就知道我看不慣裴茗了。」

  謝憐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了什麼又是另一回事。這會不會讓水師大人和裴將軍生出嫌隙?」

  師青玄卻道:「生出嫌隙才好,我巴不得我哥別跟他混一起,早日脫離三毒瘤。」

  謝憐一怔,道:「什麼三毒瘤?」

  師青玄驚道:「什麼!你這也不知道?哎!好吧,我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了。你聽聽就算了,這三毒瘤,便是上天庭裡名聲比較差、但關係又比較好的幾個神官的一個諢稱。也就是明光、靈文和我哥。」

  謝憐心想:「居然不是謝憐、謝憐、謝憐。」

  師青玄搖了搖風師扇,又道:「就算我沒看不慣他,這次的事,本來便是小裴自己的過錯,裴茗想拉那半月國師頂罪,保住小裴,這事可不能讓他辦成。不管是人是神是鬼,總得為自己做過的事負責。欺負一個小姑娘算什麼本事?」

  說到最後一句,他語氣頗為不屑。謝憐聽了,笑道:「風師大人真是俠義心腸。」

  師青玄笑道:「你也不錯。我是隱約聽過一些半月關的傳聞,但一直沒空去細究,加上我哥罵了我幾頓,事情多了也忘了。那天聽你在通靈陣裡問,想起有這麼一茬便去看了看,誰知道你不光問了,人還去了。我就想,哎,這人不錯!」

  這風師是個十分直爽有趣的性子,謝憐非常能理解,為什麼他在上天庭會人緣極好了。未曾料想,這一遭飛升,居然能在上天庭結實這樣的神官,他不禁莞爾一笑。誰知,才一轉頭,再回過頭來看時,身邊的白衣道人又變成了一名白衣女冠。這變得也太突然了,謝憐腳底險些一滑,道:「風師大人,你為何又突然變身?」

  師青玄道:「哦,實不相瞞,我這個樣子,法力會比較強。」

  原來,前面說到,風師和水師經常是被供在一起的。然而,也因此生出了一個奇怪的意外。也許是人們覺得,同一座神殿裡,拜的二位神官都是男的,好像差了點什麼。男女搭配,幹活不累,貌似一男一女才不缺什麼,於是,後來就有人幹了件事,那就是把風師像雕成了女像。

  給他改了女像不說,還要胡說八道,杜撰故事,說什麼這風水二神官乃是一對兄妹,甚至還有版本說是一對夫妻。幾百年下來,以訛傳訛,衍生出許多千奇百怪的故事,二位神官一時興起找來一看,看得雞皮疙瘩掉了一地。然而這種胡說八道的東西,竟也有不少人相信了,提到風師往往搞不清男女,一口一個「娘娘保佑我」。因此,師青玄也有個諢號,叫做「風師娘娘」。

  雖然滑稽,不過,這樣的荒唐事蹟也不在少,就說靈文,也有類似的經歷。這靈文雖然是一位女神官,但是,她從來不像其他仙子那般打扮得花枝招展,通常是一身皂黑,幹練俐落,整天都在靈文殿駕著一堆文官批卷軸批得狀如瘋狂。縱是有性格使然的成分,不過,也有別的原因。到人間隨便抓一個人來問:靈文真君是男是女?誰都會堅定地回答:男。

  文神嘛,當然是男。就為這個,靈文飛升伊始,可是狠吃了些虧。她是文神,但人間許多人覺得,女子如何能居文神之位?如何保得了文運亨通?一定不靈!於是,任她勤勤懇懇,都是香火清冷。後來幾個廟祝心裡不痛快,一氣之下,重塑了靈文神像,全改成男身了,將靈文元君,強變為了靈文真君,並且還給編了一套令人瞠目結舌的傳奇出身經歷。這麼一改,香火就又都回來了。大家紛紛讚不絕口道靈文真靈,事實上,神官還是那個神官,法力也還是那麼多法力,流傳的故事都是瞎編的,但人們就是吃了這一套。再後來,靈文去托夢或是顯靈的時候,便只好都用男身了。

  同理,人們覺得,你這風水廟裡得是一男一女才鎮得住場子,那就得是一男一女。管你是神是鬼?人們信你是什麼樣的,你就是什麼樣的。你便是離那樣十萬八千里,大家也還是只肯看到自己想看的。這種事情,上天庭的各位神官早就見怪不怪了。

  至於師青玄本人,依謝憐的觀察,他是不大在意的。倒不如說,他完全樂在其中。不光自己樂在其中,還極熱衷於慫恿其他人和他一起同樂,另謝憐十分懷疑上次那與他同行的黑衣女郎的真實身份。從天界下到這裡來的兩個時辰內,師青玄一直在試圖勸說謝憐也化個女相,並且理由十分正當:「女子陰氣重,更容易在鬼市里藏匿行蹤。」

  謝憐想了想,只能婉拒:「我法力不夠,化不了啊。」

  師青玄卻很熱情,道:「我借你呀。帝君不就為了這個讓我來的麼?」

  謝憐道:「大人,你還是打起來的時候再借我吧……」

  師青玄慫恿不成,也不勉強了。此時,二人已來到一片荒郊野地。夜入深沉,老鴉在漆黑的樹林裡亂鳴,氣氛蕭索詭譎。謝憐觀望了片刻,道:「就這裡吧。此處陰氣鬱鬱,附近還有大片墳地,總會見到一兩個準備出門趕集的,到時候跟著走就行了。」

  於是,兩人蹲在了亂墳的邊上,守株待兔。

  蹲了沒多久,師青玄把手伸進袖子裡掏了掏,不知怎地就掏出一罎子酒來,道:「喝嗎?」

  謝憐接過來,喝了一口,喝得喉嚨裡火辣辣的,酒罈還給他,道:「多謝。」

  師青玄接回來,喝了兩口,道:「你不能喝?」

  謝憐道:「能喝。但是喝多了會發瘋,還是淺嘗輒止。什麼時辰了?」

  師青玄沉吟片刻,道:「子時了。」

  謝憐道:「嗯,差不多該來了。」

  話音剛落,二人就見樹林深處,遠遠地亮起了幽幽的一排亮光。

  這一排幽幽亮光越走越近,出了森林,兩人才看到,這是一列面無表情的白衣婦人。有老有少,有美有醜,一個個身穿壽衣,提著白色的燈籠,慢慢地往前走去。

  這些,便是要趁著深夜去鬼市趕集的女鬼們了。

  謝憐低聲道:「跟上吧。」

  師青玄點了點頭,再兩口喝完了酒,罎子一扔,兩人從地上站了起來,若無其事地跟在了這群鬼魂的後面。

  二人事先做足了準備,去除了身上所有的靈光,就像是兩截人形的木頭,沒有半點人氣。那群婦人的鬼魂提著白燈籠,順著黑樹林,一邊慢慢地走,一邊細聲細氣地聊。

  一人道:「好開心呀,鬼市又開了,我要去做一做我的臉。」

  另一人道:「你的臉怎麼了?前不久不是才做過麼?」

  先一人道:「又爛掉了。唉,上次幫我做的那人說可以保一年不爛的,這才過了半年不到。」

  謝憐與師青玄跟在它們後面,聽它們聊天,一句都不多說,聽到好笑之處,最多嘴角扭曲地對視一下。走了半個時辰,一行隊伍來到一個山谷。

  山谷深處,隱隱透出紅光,縹緲虛無的夜色中,似乎有歌聲傳來。謝憐越來越好奇,這傳說中的鬼市,到底是什麼樣子了。誰知,他們剛剛進入山谷,隊伍最末一名女鬼一回頭,發現了他們,疑惑地道:「你們是誰?」

  這一問,前邊一派臉色慘白的女人都回過頭來,均是覺得奇怪,圍住他們,道:「他們是什麼時候跟上的?我們出墳的時候,沒這兩個呀。」

  「你們是住哪片墳的,怎麼好像從前沒見過你們?」

  謝憐輕咳一聲,道:「我們……是從比較遠的墳地趕過來的,當然沒見過了。」

  師青玄也笑道:「是啊,我們是為了趕鬼市,特地千里迢迢過來的。」

  一群白衣婦人不言不語,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們,若是換了兩個人,只怕是要被盯得跪下發怵了。謝憐倒是不怕身份暴露,這些弱虛虛的婦孺鬼魂,又如何能威脅到他們?只是,鬼市就在眼前,近在咫尺,又怎好在這裡引起紛爭、打草驚蛇?

  這時,一名婦人盯著師青玄,緩緩地開口了。

  她道:「這位妹妹,你的臉,保養得很好啊。」

  聞言,謝憐與師青玄俱是一怔。

  隨即,二人立刻齊刷刷點頭。謝憐是道:「還好還好。」師青玄則學著他的語氣道:「很好很好。」

  一眾婦人鬼都圍了過來,紛紛討論起來:「是啊,一點都沒爛。」「妹妹,你是在哪裡修的臉?」「有什麼秘訣嗎?」「可有推薦的店家?」

  師青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邊乾笑邊道:「是嗎?我也覺得我的臉非常不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怎麼知道死人的臉該怎麼保養?也只能不斷乾笑拖延時間了。正在此時,隊伍一轉,謝憐的視線豁然開朗,一片赤紅映入眼簾。

  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展現在他面前。

  這是一條長街。

  長得望不到盡頭,大街兩側,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店鋪和小販,飄飄的五彩招子和大紅燈籠高低錯落。路上行「人」,來來往往,大多都戴著面具。哭的、笑的、怒的,是人的、不是人的。沒戴面具的,則都只能用「奇形怪狀」來形容。有的頭大身小,有的瘦長得猶如竹竿,有的扁成一張餅,貼在地上,一邊被行人踩過,一邊發出抱怨。

  謝憐小心翼翼的,沒踩中任何奇怪的東西,路過一間小吃攤,見到那攤主用一根大骨頭棒子賣力攪拌一鍋湯,一邊攪拌,一邊從齒縫間漏出口水,滴滴答答落進湯裡,顏色詭異的湯水裡浮浮沉沉飄著數個眼球。謝憐看了,忽然之間有了一股自信。

  另一邊,一些古怪的人在表演雜技,一個彪形大漢抓著一個弱雞仔一樣的小鬼,一張嘴,一口雄雄大火噴湧而出,燒得他手上抓著的那小鬼殺豬般地嚎叫,掙扎不止,而四周圍觀者卻拍手尖笑,大聲喝彩。更有人瘋瘋癲癲,朝空中撒錢,撒得漫天白雪紛紛,而那錢飄飄搖搖落到謝憐眼前,他伸手一截,拿來一看,果然是冥錢。

  再接著走,路過一個肉鋪,鋪子前掛著一排憔悴的人頭,人頭從小到大排得整整齊齊,明碼標價,幼子肉幾錢,少年肉幾錢,男人肉幾錢,女人肉幾錢,脆人骨幾錢。那紮著圍裙、手持屠刀在鋪子上忙活的,居然是一頭鬃毛黑長的野豬,而它手下一刀一刀剁著的,乃是一條粗壯的人腿,還在一彈一彈地抽搐著。

  真真是群魔亂舞、狂歡地獄。

  人砍豬很常見,豬砍人卻不多見,謝憐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卻被那豬發現了。它立馬道:「看什麼看?你買不買?」

  謝憐搖頭道:「不買。」

  那豬屠夫又是一刀狠狠剁在砧板上,剁得血肉飛濺。它粗聲粗氣地道:「不買就別看!他媽的,你是不是想找事?快滾!」

  謝憐便滾了。可他走了幾步,忽然發現,大事不妙。

  那一堆婦人的鬼魂和師青玄,竟是已經消失無蹤了。

  謝憐一怔之下,立刻想到要和風師通靈,怕他真被那群婦女的鬼魂拖去修面保養臉了。然而,此處是鬼市,天界的通靈法術在這裡也是會受限制的。通靈無果,他只好先在街上漫無目的地尋找起來。走著走著,忽然被人一拉。他原本便警惕非常,立即道:「誰?」

  那拉住他的是個女人,被他嚇了一跳,看清他的臉後,卻又吃吃地笑了起來,媚聲道:「啊喲,這位小哥哥,你可真是俊得很哪。」

  這女子衣著暴露,妝容豔俗到可怕,白粉沒抹勻,一開口就簌簌往下掉,胸口鼓囊囊的,仿佛在肉裡填了東西,實在令人看了頗受驚嚇。謝憐將她瘦如雞爪的手輕輕地褪了,道:「這位姑娘,有話好說。」

  那女子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道:「我的媽呀,你叫我姑娘?這年頭居然還有人叫我姑娘?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的人仿佛也覺得很滑稽,跟著哄笑起來。謝憐搖了搖頭,還沒說話,那女人又撲了上來,道:「別走呀!小哥哥,我喜歡你,跟我去快活一晚唄,我不要你的錢。」她努了努嘴,拋了個媚眼,道,「我倒貼你,嘻嘻嘻嘻……」

  謝憐心道真是罪過罪過,不著痕跡但堅決地掙開,溫聲道:「姑娘。」

  誰知,那女子卻像是突然不耐煩了,道:「叫什麼姑娘,誰愛聽你這麼叫?行了別廢話了,怎麼樣,你到底來不來?」

  仿佛是為了誘惑謝憐,她突然解開了原本便很暴露的衣衫。謝憐未曾防備她居然這麼大膽,沒想到要攔住,只好輕歎一聲,移開目光,繞道而行。那女鬼卻又攔住他去路,百般挑逗,道:「喜不喜歡?」

  然而,謝憐從小便泡在皇極觀,禁欲多年,從來身心都守得穩如泰山,給他看什麼都能心如止水,看什麼都會在腦海裡自動聲若洪鐘地朗誦道德經,完全無動於衷。那女鬼挑逗不成,把臉一變,啐道:「倒貼你都不要,你是不是男人!」

  謝憐目光斜視一旁,道:「是。」

  女鬼道:「那你就證明給我看!」

  一旁有人哈哈大笑道:「你個騷貨,人家嫌你又老又醜不肯要你,你還貼個什麼勁兒?」

  謝憐聽了,面不改色地道:「其實不是。我有隱疾。我不舉。」

  眾人一怔,刹那間,爆發出一陣鬼哭狼嚎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一次,嘲笑的對象變成謝憐了。當真是從沒見過哪個男人有勇氣當著大庭廣眾的面說自己有隱疾的。偏偏謝憐這個人對於自己的孽根是否能作孽這種事根本不放在心上,慣常便以此為藉口各種推脫,這法子可謂是屢試不爽。果然,那女鬼一下子掩了衣衫,不再糾纏,罵道:「難怪這副德性。豬啊你,有病不早說!啐!」

  不遠處,那豬屠夫又是一刀剁下,罵道:「他媽的,你這個死賤人,你怎麼說話的?豬怎麼了?」

  這女鬼也毫不示弱,高聲罵了回去,道:「是啊,豬怎麼了?你個死畜生!」

  長街上許多聲音嚷嚷著「女鬼蘭菖又在鬧事!」「朱屠夫砍鬼啦!」兩邊這麼哄哄亂地撕扯上了,謝憐終於得以脫身。他走出了一段路,還回頭望瞭望那邊,歎了口氣。

  不多時,前方又是一陣嘈雜,走著走著,他來到了一座偌大的紅色建築之前。

  這建築,可謂是氣派非凡,立柱、屋頂、外牆,全都漆成了富麗堂皇的大紅之色,鋪著厚厚一層華美的地毯。真要論,比之天界的宮殿,也分毫不差,只是失之莊重,卻多三分豔色。門前人來人往,門內人聲鼎沸,極為熱鬧,細聽細看,這裡,似乎是一間賭坊。

  謝憐走上前去,只見兩邊的柱子上,掛著兩幅字。左邊是「要錢不要命」,右邊是「要贏不要臉」。再看上面,橫批:「哈哈哈哈」。

  「……」

  如此粗陋,根本不配稱之為對聯,而且書寫字跡也粗拙狂亂,毫無筆法可言,仿佛是誰喝醉了以後提著大鬥筆、懷著滿腔惡意一揮而成,又被一陣歪風邪氣吹過,終變成了這麼個德性。謝憐從前貴為一國王儲,書法蒙數位名師指導,這種字在他眼裡,自然是慘不忍睹。然而,它們已經難看到魔性的地步了,反而讓謝憐看得有點想笑,搖了搖頭,心想風師應該不會在這裡玩耍,還是去那些給女鬼修面的美容鋪子裡找找吧。

  他的確本該就這麼走了的,然而,鬼使神差地,沒走幾步,他又回過頭,走了進去。

  賭坊大堂,果然爆滿,人頭攢動,大笑與哭喊齊飛。謝憐剛走下幾級臺階,忽聽一陣慘叫,他定睛一看,四個面具大漢抬著一個人走了過來。

  那人仿佛痛極了,被抬著還在兀自掙扎狂嚎,沿路走沿路狂飆鮮血。原來,他兩條腿都被齊齊切斷了,血流如注,而有一隻小鬼正一路緊跟著,貪婪地舔舐地上的血跡,舔得乾乾淨淨。

  如此恐怖的景象,賭坊內卻沒有任何人回過頭多看一眼,仍是都在呐喊著、歡叫著、打滾著。不過,原本,在這裡玩兒的,大多數也不是人,是人的話,也不是普通人就是了。

  謝憐側身,讓那四名大漢抬著人走了出去,繼續往裡走。一個戴著笑臉面具的小鬟迎了上來,笑道:「這位公子,你是進來玩兒的嗎?」

  謝憐微微一笑,道:「我身上沒帶錢,可以只看看嗎?」

  以他的經驗,通常進店裡說這種話,那都是要被人轟出去的,沒錢你進去幹什麼?然而,那小鬟卻嘻嘻地道:「沒帶錢沒關係呀,在這裡玩兒的人,賭的大多數都不是錢。」

  謝憐道:「是嗎?」

  小鬟掩口道:「是的呀。公子,請隨我來。」

  她對謝憐招招手,嫋嫋娜娜地在前行著,謝憐不動聲色地在後跟著,四下打量。

  這間賭坊無論在外看,還是從內看,都是華麗而不浮誇,豔麗而不豔俗,幾乎可以說,是一座頗富品味的建築了。那小鬟把謝憐引到大堂最後,在那裡,有一張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的長桌。謝憐剛靠過去,便聽到一個男人道:「我賭我一隻手!」

  圍觀的太多,謝憐擠不進去,只能站在外面聽。忽然,他聽到另一人懶洋洋地道:「不需要。別說一隻手,便是你這條狗命,在這裡也一錢不值。」

  一聽這聲音,謝憐的心忽地一提。

  他默念了一聲:「三郎。」

  方才入耳的,的確是那少年的聲音。然而,比他記憶中的,稍稍低沉了些。

  但,正因如此,那聲音更加悅耳動聽了,即便是在四周圍觀的嘻嘻哈哈的笑聲中,這聲音也清晰至極,穿透了人聲鼎沸的賭坊,直擊入他耳底。

  謝憐抬起頭,這才發現,長桌之後,有一面帷幕。而帷幕之後,隱隱能看到一個紅衣身影,閑閑地靠在一張椅子上。

36 隔紅雲賞花心堪憐

  花城這句話雖飽含輕蔑之意,極不客氣,但他一開口,那男人任由旁人嘲笑,也不敢多辯。領謝憐前來的小鬟道:「這位公子,你今天可真是好運氣。」

  謝憐目光未曾轉移,道:「怎麼說?」

  小鬟道:「我們城主很少來這裡玩兒的,就是這幾天,忽然才來了興致,這難道還運氣不好麼?」

  聽她語氣,顯是對這位「城主」極為傾慕,極為推崇,只要能見到他,便是莫大的幸事了,謝憐忍不住微微一笑。

  帷幔是輕紗,紅影綽綽。此等風光,一派旖旎。紅幕之前,還站著幾名嬌豔的女郎,執掌賭桌。謝憐原先打算就站在外面看看算了,聽到花城的聲音之後,開始試著往裡擠一擠,但還是沒有先做聲。他擠到裡三層,終於看到了那個正在賭桌上下注的男人。

  那是個活人。謝憐並不驚訝,早便說過,鬼市里不光有鬼,還有不少人間有修為的方士,有時候,一些垂死之人,或心存死念者,也會誤闖入。這男人也戴著面具,露出的兩個眼睛爆滿血絲,紅得像要流血,嘴唇發白,仿佛許多天不見陽光,雖然是個活人,但比在場其他鬼還像個鬼。

  他雙手緊緊壓著桌上一個黑木賭盅,憋了一陣,仿佛豁出去了,道:「可是……那為什麼剛才那個人可以賭他的雙腿?」

  帷幕前一名女郎笑道:「剛才那人是神行大盜,他一雙腿輕功了得,走南闖北,是他安身立命之本,所以那雙腿才值得做籌碼。你既不是匠人,也不是名醫,你的一隻手,又算得了什麼呢?」

  那男人一咬牙,道:「那我……我賭我——女兒的十年壽命!」

  聞言,謝憐一怔,心道:「天底下竟然真的會有父親賭自己孩子的壽命,這也行嗎?」

  帷幕之後,花城卻是笑了一聲,道:「行。」

  不知是不是錯覺,這一聲「行」裡,謝憐聽出了一縷森寒之意。

  他又心道:「三郎說他一貫運氣好,抽籤也都是上上籤,若是他跟這人賭,豈不是一定會贏走人家女兒十年的壽命?」

  剛這麼想,便聽長桌旁的女郎嬌聲叱道:「雙數為負,單數為勝。一經開盅,絕無反悔。請!」

  原來,花城根本不會下場去賭。那男人一陣亂抖,雙手緊緊扒著賭盅,一陣猛搖,大堂裡稍稍安靜了些,骰子在賭盅裡亂撞的聲音顯得愈加清脆。良久,他的動作戛然而止,然後,便是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這男人才很慢、很慢地撬起了賭盅的一角,從縫裡偷看了一眼,那雙爆滿血絲的眼睛突然一瞪。

  他猛地一掀木盅,欣喜若狂道:「單!單!單!我贏了!我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贏了!!!我贏了!!!!」

  圍在長桌旁的眾人眾鬼想看到的可不是這樣的結果,均是「嘁」的一聲,拍桌起哄,大是不滿。一名女郎笑道:「恭喜。你的生意,馬上便會有好轉了。」

  那男人大笑一陣,又叫道:「且慢!我還要賭。」

  女郎道:「歡迎。這次你想要的是什麼?」

  那男人把臉一沉,道:「我想要,我想要跟我做同一行的那幾個對手,全都暴斃而亡!」

  聞言,大堂內一片嘖嘖之聲。那女郎掩口笑道:「如果是這個的話,可比你方才所求的要更困難一些了。你不考慮求點別的?比如,讓你的生意更上一層樓?」

  那男人卻雙目赤紅地道:「不!我就要賭這個。我就賭這個。」

  那女郎道:「那麼,若求的是這個,你女兒的十年壽命,這個籌碼,可能不夠。」

  那男人道:「不夠就再加。我賭我女兒的二十年壽命,再加上……再加上她的姻緣!」

  眾鬼譁然,大笑道:「這個爹喪心病狂啦!賣女兒啦!」

  「厲害了,厲害啦!」

  那女郎道:「雙數為負,單數為勝。一經開盅,絕無反悔。請!」

  那男人又開始哆哆嗦嗦地搖起了賭盅。若是他輸了,他的女兒便要掉了二十年壽命和好好的姻緣,自然是不好;但若是他勝了,難道就讓他那幾位同行真的全都暴斃而亡?但謝憐覺得,花城應該不會讓這樣的事發生,但幾經猶豫,還是往前站了一點。他尚且在猶豫該不該出手,略施小計,這時,一人拉住了他。他回頭一看,竟是師青玄。

  師青玄已恢復了男身,低聲道:「別衝動。」

  謝憐也低聲道:「風師大人,你怎麼又變回來了?」

  師青玄道:「唉,一言難盡,那群大娘小妹,拖著我跑,說要給我介紹好店,我好不容易逃出來,怕又被她們逮到,只好先變回來了。她們把我拉到一個地方往臉上塗了很多東西,又拉又扯又拍又打的,你快看看我的臉,有沒有怎麼樣?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

  他把臉湊到謝憐面前,謝憐仔細看了看,實話實說道:「好像更加光滑白皙了。」

  師青玄一聽,容光煥發道:「是嗎?那好,太好了,哈哈哈哈。哪裡有鏡子?哪裡有鏡子?我看看。」

  謝憐道:「待會兒再看吧。這鬼市沒法通靈,我們千萬不要再走散了。對了風師大人,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師青玄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這裡,我來這裡是因為我跟千秋約好了在這裡匯合。剛才走散了我就先來了,誰知道進來一看,恰好就看到你了。」

  謝憐道:「你約了千秋?在這裡匯合?」

  師青玄道:「是啊,千秋就是郎千秋,泰華殿下,這個你總該知道吧?他是鎮守東邊的武神,咱們到這裡來,還是跟他約一起比較好。鬼賭坊是鬼市里最熱鬧最魚龍混雜的地方之一,標誌建築,人來鬼往的,鬼多人也多,不容易惹人懷疑,所以我之前跟他說了,在這裡碰頭。」

  謝憐微一頷首。回過頭,那男人還沒開盅,雙眼翻白,念念有詞,和賭場中其他亂舞的鬼類根本沒有兩樣。他歎道:「這人……」

  師青玄一邊摸臉一邊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同意。但是,鬼市是花城的地盤,鬼賭坊的規矩是你情我願,敢賭就敢玩兒,天界是管不著的。先靜觀其變,萬一實在不行,咱們再想辦法吧。」

  謝憐沉吟片刻,心想三郎應該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的,靜觀其變也好,於是便沒有再動。而桌上那男人也似乎終於鼓足了勇氣,把賭盅打開了一條縫,結果就要揭曉了。誰知,正在此時,突然一人搶出,一掌蓋下,把那黑木賭盅,拍了個粉碎!

  這一掌,不光打碎了賭盅,把那男人蓋在賭盅上的手也拍碎了,連帶整張桌子,也被拍出了一條裂縫。

  那面具男捂著骨頭粉碎的一隻手,在地上亂滾大叫。眾鬼也紛紛大叫,有的在叫好,有的在叫驚。而那人出了手,大聲道:「你這人,好歹毒的心腸!你求榮華富貴,倒也罷了,你求的,卻是別人暴斃?!你要賭,有本事拿你自己的命來賭,拿你女兒的壽命和姻緣來賭?簡直不配為男人,不配為人父!」

  這青年劍眉星目,英氣勃勃,雖是只穿了一身簡單的皂衣,未著華服,卻不掩其貴氣。不是那永安國的太子殿下郎千秋又是誰?

  看到他,謝憐和師青玄在群鬼之中,同時捂住了臉。

  謝憐呻吟道:「……風師大人,你……沒跟他說……到了這裡要小心點,低調為上嗎……」

  師青玄也呻吟道:「……我……我說了,但是……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也沒辦法……早知道我……我們應該跟他約了一起下來的……」

  謝憐道:「我懂……我懂……」

  這時,帷幕後的花城輕笑了一聲。

  而謝憐的心,也跟著一懸。

  這少年和他在一起時便經常笑,到現在,謝憐已經差不多能分辨出來,什麼時候他是真心實意,什麼時候他是假意嘲諷,什麼時候,又是動了殺機了。

  只聽他悠悠地道:「到我的場子上來鬧事,你膽子倒是大得很。」

  郎千秋轉向那邊,雙目炯炯地道:「你就是這賭坊的主人?」

  四面眾鬼紛紛嗤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兒,知道自己在跟誰說話嗎?這是我們城主。」

  也有人冷笑:「豈止這間鬼賭坊。這整個鬼市都是他的!」

  聞言,郎千秋無甚反應,師青玄卻是吃了一驚,道:「我的媽,那後邊的,莫非就是那個誰?!血雨探花???」

  謝憐道:「嗯……是他。」

  師青玄道:「你確定?!」

  謝憐道:「我確定。」

  師青玄道:「死了死了。這下千秋怎麼辦?!」

  謝憐道:「……但願他不會自己暴露身份吧……」

  郎千秋四下望了一圈 ,卻是越來越生氣,道:「這鬼地方烏煙瘴氣、群魔亂舞,來的都是些什麼東西,做的都是些什麼事?你們開這種地方,當真是沒有半點兒人性可言了!」

  眾鬼噓聲一片,道:「咱們本來就不是人,要什麼人性,那種玩意兒誰要誰拿去!」

  「你又是什麼東西,跑到這裡來對我們指手畫腳!」

  花城笑道:「我這地方,本來就是狂歡地獄。天界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那又有什麼辦法?」

  聽到「天界」二字,謝憐和師青玄瞬間明白了。

  花城果然已經識破郎千秋是打哪裡來的了!

  然而,郎千秋卻根本沒讀懂這話中含義,又是一掌,劈在長桌上。他站在長桌之末,這一劈,圍著桌子的人人鬼鬼紛紛閃避,那長桌直沖向帷幕後的紅影。但見幕後人影坐姿不變,微一揮手,那長桌又往反方向沖了回去,撞向郎千秋。

  見長桌回擊,郎千秋先是單手托住,而後似乎發現,單手頂不住,立即換了雙手。頂著頂著,他額上漸漸浮起淺淺的青筋。原本熱熱鬧鬧的大堂躲的躲跑的跑,謝憐和師青玄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幫忙,畢竟現在他們兩人應該還算是沒暴露,可以在暗中助力。真要跳出來幫忙,那就是一抓抓仨了。

  那邊郎千秋喝了一聲,終於將那沉沉的長桌再次推了回去。紅幕後花城的影子卻仍是側著身,五指輕輕收攏,再輕輕一放。那長桌霎時裂成無數片碎木屑,朝郎千秋飛去。

  這些木屑帶著極為淩厲的刀風,比什麼暗器都要可怕,若郎千秋依舊藏匿法力,維持人身,那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於是,下一刻,他身上便放出了一層淺淺的靈光,謝憐和師青玄立即明白,心道:不好,這要化出法身了!

  然而,這一層淺淺的靈光馬上便消退了,大概是郎千秋終於記起此次出行不能暴露身份,於是在千鈞一髮之際,迅速撤去了靈光。然而,郎千秋收手了,花城可不會收手,那紅衣人影安坐紅幕之後,手勢一變,五指併攏,微微向上一抬。

  這一抬,郎千秋整個人忽地懸空而起,呈大字型,浮在了賭坊大堂的天花之上!

  被困住之後,郎千秋似乎還沒搞明白自己怎麼就突然浮起來了,一臉懵然地掙了兩下。謝憐頭疼地道:「他被鎖住法力了,這下想化出法身也不行了。」

  師青玄道:「鬼市是花城的地盤,要鎖也是能鎖的。」

  雖然目下,郎千秋算是受制於人了,不過也有個好處,那就是,他的真實身份大概是勉強保住密了。否則,若是他方才打鬥中化出了法身,給人家知道東方武神泰華真君跑到鬼市來鬧事,那可沒這麼簡單就能了事了。畢竟這麼多年來,除了一些特殊事件,天界和鬼界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大鬧賭坊的不速之客被鎖住了,原先逃走的眾人眾鬼又都折回了來,聚在大堂之下,對上方被鎖在空中的郎千秋指指點點,哈哈大笑。郎千秋大抵從未受此窘境,臉色漲得微微發紅,一聲不吭,暗暗使力,想要掙脫那無形的縛術。底下不時有鬼跳起來想去拍他的頭,還好花城把他懸得極高,拍不到,不然這等羞辱可就大了。花城在紅幕後笑道:「今天抓到這麼個玩意兒,你們拿去玩兒吧。誰運氣好賭到一把大的,誰就拿回去煮了吧。」

  聞言,大堂內歡呼不斷,尖叫不止:「賭大小!賭大小吧!點數最大的,把他拿回去煮了!」

  「哎呀呀,這個小哥,看起來很補的樣子咧,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哈傻了吧,讓你不知道在誰的地盤上鬧事!」

  四名面具大漢又抬進來一張新的長桌,沒人理會那在地上抱手哀嚎打滾的面具男人,眾人眾鬼又聚在了長桌邊,開始下一輪賭局。而這一次的賭注,便是懸在上空的郎千秋了。眼看那邊賭得熱火朝天,師青玄在這頭走來走去,急得摔手:「怎麼辦?我們要上去把他賭回來嗎?還是直接開打?」

  謝憐道:「風師大人,你手氣怎麼樣?」

  師青玄道:「當然是時好時壞,手氣這種東西,哪有定論?」

  謝憐道:「有的。比如我,我就從來都沒有好過。」

  師青玄道:「這麼慘?」

  謝憐沉痛地點頭,道:「我擲骰子,最多二點。」

  師青玄眉頭一皺,馬上有個主意了,拍腿道:「不如這樣,既然你最多二點,那你跟人家比,就比誰擲出來的點數最小。肯定沒人能再比你小了。」

  謝憐想了想,道:「有道理,我試試。」

  於是,他湊到長桌之旁,道:「不如來換個規則,看誰擲出來的點數最小吧?誰小誰贏,怎麼樣?」

  桌上亂哄哄的,有的說好,有的說不好,謝憐便先抓來兩個骰子,先試著擲了一把。

  他心中默念:「小,小,小。」擲完之後,兩個人湊過來一看——兩個六點!

  謝憐:「……」

  師青玄:「……」

  謝憐揉著眉心道:「看來手氣的好壞,並不會因為規則的改變而有所改變。」

  師青玄也學著他的樣子揉眉心,道:「要不我們還是直接開打吧。」

  這時,一名女郎靠近紅幕,微微傾身,似乎聽幕後之人說了些什麼,點了點頭,再抬頭,揚聲道:「請諸位靜一靜,城主有話。」

  她一說城主有話,眾鬼立即止息,安靜至極。那女郎道:「城主說,規則改變一下。」

  眾鬼紛紛道:「城主就是規則!」

  「城主說是什麼就是什麼!」

  「改成什麼樣?」

  那女郎道:「城主說,他今天心情好,想陪大家玩兒兩把。大家可以和他賭,賭贏的人,就可以抬走上面這個東西。無論蒸,還是煮,或是煎炸炒醃,全憑贏家處置。」

  一聽要和城主賭,眾鬼都猶疑了。看來,花城的確是從來不下場玩兒的。有幾個大膽的躍躍欲試,不過,還沒有哪一個敢第一個上來。郎千秋一直在上方持續努力掙扎,怒道:「什麼叫這個東西?我又不是東西,你們憑什麼拿我來做賭注?」

  他大聲說著「我又不是東西」,許多女鬼聽了,發出吃吃的竊笑,目光露骨地盯著郎千秋,腥紅的舌尖掃過嘴唇,仿佛更想將他拆吃入腹了。謝憐心想:「唉……這孩子。你還是少說兩句吧。」

  無聲地歎了口氣,他站了出來,溫聲道:「既然如此,那麼,請讓在下姑且一試。」

  聞言,紅幕後的身影也頓了頓,隨即,緩緩起身。

  幕前的女郎笑道:「那麼,就請這位公子上前來吧。」

  大堂之內,人人鬼鬼自動分出空地,給這位勇士騰出了一條路。謝憐走上前去,那女郎雙手托過來一隻漆黑得發亮的賭盅,道:「您先請。」

  她先前對待那些賭客,用的都是「你」,話語雖平和,語氣卻不算客氣,此時對他,卻用了「您」,語氣也十分恭順。謝憐從她手中接過這只黑木賭盅,道了聲多謝,輕咳一聲。

  他幾乎沒怎麼摸過這種東西,拿著就胡亂一陣搖,還要假裝自己很在行的樣子。搖著搖著,抬頭,看了一眼懸在上方的郎千秋。郎千秋也睜大了眼睛,眼巴巴地在看著他,不過,總算是沒喊出什麼來。看他神情,謝憐心裡莫名有點想笑,忍住。搖了許久,終於停了下來。

  無數雙眼睛都緊緊盯著他手中這只盅,謝憐也覺得這小小一隻賭盅變得無比沉重,不知道該用什麼姿勢開才是正確的。正當他準備揭曉結果時,那女郎又道:「且慢。」

  謝憐道:「何事?」

  那女郎道:「城主說,您搖盅的姿勢,不太對。」

  謝憐心想:「原來真的是有正確的姿勢的?難不成我以前運氣不好,都是因為姿勢不對?」

  他虛心地道:「那請問,什麼樣的姿勢才是正確的姿勢?」

  那女郎道:「城主說,請您上來,他願意教您。」

  聞言,賭坊內眾鬼發出一片嘶嘶抽氣之聲。

  謝憐聽到有鬼嘀嘀咕咕地道:「城主要教他,這可真是破天荒,這人是不是要死啦。」

  「城主想幹啥???這人誰啊???為什麼要教他???」

  「搖盅不就是那樣搖嗎??還有什麼正確的姿勢嗎???」

  謝憐也在想這個問題,那女郎已經手邀向紅幕,對他道:「請。」

  於是,謝憐抱著那黑木賭盅,走到了紅幕之前。

  紗幔飄飄,紅影綽綽。幕後之人,就站在對面,兩人之間,只有半臂之隔。

  屏息片刻,一隻手分開重重紅幔,從幕後探出,覆著謝憐的手背,托住了這只賭盅。

  這是一隻右手,修長而蒼白,指節分明,第三指系著一道紅線。

  在漆黑光亮的木盅襯托之下,白色更加蒼白,紅色更顯明豔。緩緩地,謝憐抬起了眼簾。

  紅雲一般的紗幔之後,沉默不語地站著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

  是三郎。

  依舊是衣紅勝楓,膚白若雪。依舊是那張俊美異常,不可逼視的少年面容,只是輪廓更加明晰,褪了少年人的青澀,更顯沉穩從容。說這是一個少年,卻也能說,這是一個男人。

  他眉宇間那一段狂情野氣,不滅反驕。依舊是明亮如星的眸子,眸光沉沉,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著謝憐。

  只是,明亮如星的,卻只有一隻左眼。

  一隻黑色眼罩,遮住了他的右眼。

37 隔紅雲賞花心堪憐 2

  紅紗幔只分開了淺淺一線。這個位置,只有謝憐才能看見幕後之人,大堂內其他人眾鬼都被他的身子擋住了,看不見,當然,也不敢亂看。那只左眼凝視著謝憐,而謝憐也凝視著他,微微入了神。

  花城這幅容貌,不光是看上去像長大了幾歲,身量也變得更高了。從前謝憐看他,勉強點也能平視,現在看他,卻是非要揚首不可了。

  對視半晌,花城緩緩地開口了。

  他沉聲道:「你是要比大,還是要比小。」

  這聲音低沉悅耳,謝憐這才稍稍回過神來。反正比大比小都一樣,並無區別,於是,他答道:「比大。」

  花城道:「好。我先來。」

  謝憐左手托著黑木賭盅的底盤,右手壓著上方圓形的盅蓋。花城站在他對面,右手覆著他的左手,帶著輕輕晃了一下,然後,開盅。只見底盤之上,兩顆骰子,一個六點,一個五點。

  懸在上方的郎千秋看得清楚,見一搖就這麼大,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十分驚奇地道:「怎麼會這樣??」

  花城微微鬆開了一點手,對謝憐道:「這樣搖,你試試。」

  謝憐便學著他的樣子,搖了兩下。花城卻道:「不對。」

  雖是在說謝憐做的不對,但語氣卻低柔至極,耐心至極。說著,花城再次托住了他下面那只手,左手也探了出來,覆在謝憐壓著蓋子的右手上方,低聲道:「是這樣。」

  如此,謝憐兩手的手背便都被花城的手心覆住了。

  肌膚相觸,溫涼如玉,那對華麗精緻的銀護腕倒是冰冷如鐵,然而,花城的動作似乎小心翼翼的,沒讓它們碰到謝憐。他的雙手帶著謝憐的雙手,不緊不慢地搖著黑木賭盅。

  一下、兩下、三下。

  鐺鐺、鐺鐺、鐺鐺。

  兩顆骰子骨碌碌,在黑木盅裡滾動,纏綿相撞,響聲清脆。不過是如此微弱的震動,卻震得謝憐手心手背一陣絲絲發麻。而這一絲麻意,順著他手腕爬了上去,擴散開來。

  搖著搖著,謝憐無意間抬起眼簾,掃了一眼,發現花城根本沒看賭盅,卻是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唇角微翹。謝憐也忍不住對他微微一笑,隨即想起還有很多人人鬼鬼在上面下面看著,立即斂了笑容,低頭認真地學習花城擺弄出來的手勢,道:「這樣麼?」

  花城唇邊笑意更深,道:「嗯。對,是這樣。」

  看謝憐滿懷希望地搖了幾把,他又道:「打開看看?」

  謝憐便打了開來,只見底盤上兩個白白骰子,是兩個三點。

  兩個三點,已經是破天荒的驚人戰果了,謝憐心頭仿佛有春風吹過,心想:「莫非我真的抓住訣竅了?」

  不過,就算是戰果驚人,六點還是比十一點小。他輕輕咳了一聲,道:「不好意思,我輸了。」

  花城卻道:「不要緊,這盤不算。我現在是在教你,再來。」

  這一句出來,無論郎千秋亦或師青玄都是瞠目結舌。堂下眾鬼更是目瞪口呆,紛紛犯起了嘀咕:

  「城主這是怎麼了?我以為城主要給他好看來著,結果還真是在教他啊??」

  「這盤還能不算的??還能這樣玩兒??」

  「這把不算數,那什麼時候才算數?」

  「看來城主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很好啊……」

  花城一挑左邊眉,外邊女郎立刻道:「請諸位靜一靜。」

  大堂內瞬間又安靜下來,只是雖然都不說話了,目光卻更加肆無忌憚了。花城笑了笑,又在他耳邊柔聲鼓勵道:「再來?」

  大概是因為賭坊內人人鬼鬼太多了,謝憐莫名覺得臉頰表皮一層有點發熱,道:「好。」

  骨碌碌、骨碌碌,又搖了兩把。這次,揭開一看,竟是兩個四點。

  花城道:「怎麼樣,是不是大了一點?」

  雖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但謝憐還是點了點頭,道:「是……大了一點。」

  花城道:「做得很好,繼續。」

  他這般循循善誘,但不知為何,四周傳來了許多曖昧的嘁嘁笑聲,聽聲音,似乎都是女鬼。謝憐也搞不清楚,到底什麼姿勢才是正確的了。他先開始還老老實實地在研究花城的手如何擺放、快慢又是如何把握,現在卻只是任由花城帶著,胡亂瞎搖一氣了。搖著搖著,有一個念頭越來越強烈,謝憐心想:「三郎莫不是在哄我……」

  而郎千秋一直在上方看著,大概也跟他感受一樣,忍不住道:「你,你不要搖了。他分明就是在騙你,哪有什麼正確的姿勢。他肯定作弊了!」

  他如此大聲喊出來,師青玄再次捂住了臉。

  底下眾鬼噓聲大起,一陣骰子雨沖郎千秋丟去,都嚷嚷道:「無知小兒,不要說話!」

  「吵什麼吵,大傢伙兒正看到精彩處呢!」

  「那位道長照我們城主教的姿勢來做,得到的結果一次比一次大可是實話!」

  「就是!你懂什麼!」

  郎千秋怒道:「你們,你們這群睜眼說瞎話的烏合之眾……啊!!」

  他突然住口,滿臉通紅,原來,底下幾個女鬼狠狠拽了一下他垂下來的腰帶,叱道:「小弟弟莫要再吵鬧了,你再胡說八道,姐姐們可要扒你褲子啦!」

  郎千秋從未受過這種威脅,氣得說不出話來,道:「你們……你們!」

  若只是被一群鬼暴揍一頓,那也還好了,但要是真被扒了褲子,他堂堂坐鎮一方的武神,那臉可就丟大了,當下郎千秋再也不敢多說了。謝憐抬頭,看到他拿眼睛拼命瞅自己,又好笑又可憐。他只好低下頭,對花城小聲道:「……三郎。」

  聽他這麼喊,花城笑了一下,道:「別管他。我們繼續。」

  「……」

  謝憐無奈,托著賭盅,又搖了兩把。不出所料,這一次,搖出來兩個「五」。

  見狀,眾鬼更樂,紛紛逗郎千秋逗得更瘋狂,道:「看到沒有?越來越大啦!」

  而謝憐也早就發現了,這是花城在帶著他玩兒呢。他有點哭笑不得,心想世界上果然根本不存在什麼正確的姿勢,對他這種人來說,什麼姿勢都是錯誤的,今後可以徹底放棄任何轉運的念頭了。正準備自暴自棄地搖上最後一把,花城卻道:「等一等。」

  謝憐感覺他覆著自己的手掌壓得稍稍重了些,停下動作,道:「怎麼啦?」

  花城半真半假地道:「這位哥哥,你好像還沒有說,輸了的話,怎麼辦呢?」

  聽他叫謝憐「哥哥」,師青玄和郎千秋的表情,真是一言難盡。而群鬼也都是一陣毛骨悚然,有幾個更是嚇得頭都掉地上了。

  說來也是不好意思,方才情急,謝憐的確是沒想過賭注這個問題,道:「這……」

  他原本想的,也是押上自己十年壽命,可是,神官的壽命,那可就長了,十年大概根本算不得什麼。銀錢寶物?不存在的。法力靈力?不存在的。一時半會兒,謝憐竟然也想不出來,有什麼東西能押的,於是,只好問賭坊的主人了。他道:「你覺得,我身上有什麼東西,值得拿來做賭注?」

  聞言,花城笑了起來。

  他道:「我無所謂。你身上帶了什麼東西?」

  謝憐想了想,輕咳一聲,實話實說道:「我……這次出來,身上只帶了一個沒吃完的饅頭。」

  聞言,花城撲哧笑了出來。他笑了,其他人卻是想笑不敢笑。

  笑完了,花城一點頭,道:「行。就那個饅頭吧。」

  此言一出,不光群鬼,連那些執掌賭桌的女郎們都震驚了。

  這間賭坊開張以來,出現過無數種不可思議的賭注。有內臟,有壽命,有情緒,有能力。然而,什麼賭注,都沒有今天這個不可思議:一個沒吃完的饅頭。連郎千秋都忍不住了,愕然道:「這……這是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我只值一個沒吃完的饅頭嗎???」

  群鬼嘻嘻哈哈,有人大叫道:「一個饅頭怎麼了?便宜你了,還不快住口!」謝憐聽出來了,這崩潰的聲音正是躲在群鬼中的師青玄。正啼笑皆非,花城對他道:「來。最後一把了,別緊張。」

  謝憐道:「我沒有緊張。」

  兩人仍是維持著手心覆手背的姿勢,搖了幾把。雖說謝憐的確是沒怎麼緊張,但他貼著賭盅的手心,以及貼著花城的手背,似乎還是沁出了一層隱隱的薄汗。終於,兩人動作停下,到了揭曉勝負的時刻,他輕吸一口氣,打開一看——

  兩個骰子,兩個六點!

  謝憐鬆了口氣,心知是怎麼回事,抬眼去看花城。花城一挑眉,道:「喔,我輸了。」

  他這一聲認輸,雖然一本正經,卻是毫無誠意。堂下眾鬼也是鴉雀無聲。

  方才還有人在下面嘀咕「這把不算數,那什麼時候才算數」,現在,答案出來了:直到這位贏了的時候,才算數。

  這放水放得也太喪心病狂了!

  然而,沒有一個人會對此說什麼。那女郎托過黑木賭盅,高高舉起,道:「恭喜,這位公子,這一局,是您贏了。」

  大家都十分給面子,紛紛嚷道:「城主輸也輸的完美!漂亮!」

  「贏的人還不是城主手把手教出來的,贏了也是城主教得好哇!」

  「是啊!今天真是大開眼界,學習了正確的搖骰子的姿勢!受益匪淺!十年都用不完!」

  聽著四周一片群魔亂舞之聲,謝憐忍俊不禁。看他笑了,花城也笑了起來,撥了一下紅紗縵。這時,郎千秋在上方道:「既然你輸了,該放我下來了吧!」

  花城還是盯著謝憐,笑意不變,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舉起手,隨手一揮,郎千秋立刻猛地重重砸了下來。那一聲巨響,聽得謝憐眼睛一抽。師青玄不能暴露,還沒法沖過來,於是謝憐轉身,俯身查看,道:「你還好吧。」

  郎千秋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道:「沒事,謝謝你了。他讓你上去肯定是想作弊讓你輸,幸好你賭贏了!」

  謝憐心想:「這你可是完全錯了,要是他不給我放水,我就是賭到地老天荒也贏不回你……」

  正想著,他忽然聽到幾聲「叮叮」清響,隨即,四周傳來一片低低的驚呼。謝憐回頭一看,原來,竟是花城終於從紅紗幕之後走了出來。

  之前少年形態,花城都是歪歪束著長髮,此時卻是紅衣掩映,黑髮披散,俊美之中妖氣橫生。只有右側結了一縷極細的小辮,以紅珊瑚珠墜角,卻帶了幾分俏皮。護腕是銀,靴鏈是銀,腰帶也是銀,腰間懸著一把修長纖細的彎刀,弧度圓滑詭譎,也是銀。刀身修長,人也修長。他虛倚在半開的紅紗之旁,抱著手臂,一臉似笑非笑,道:「哥哥,你贏了我。」

  謝憐當然心知肚明方才怎麼回事,無奈道:「你就別笑我了。」

  花城挑眉道:「沒有。怎麼會?」

  而下邊群鬼則是興奮至極,沸水一般翻滾個不停,都激動不已,竊竊私語:「城主今天怎麼又換了一張皮?」

  「要死啦,城主這張新皮俊得我要死了,又鮮嫩又帶勁兒!」

  「死什麼死,你不是早就已經死了嗎死婆娘?!」

  看來,因為花城過往從不以真容示眾,頻繁地更換皮相,導致連鬼市群鬼都弄不清他到底長什麼樣,均以為這副模樣也是他披的一張假皮。然而,只有謝憐心中知道,面前的,一定就是傳說中的血雨探花的真容了。

38 隔紅雲賞花心堪憐 3

  謝憐凝視著那紅衣少年,道:「你……」

  他是想說些什麼的,然而,現下四周無數雙眼睛都看著這邊,花城這幅態度又十分曖昧,仿佛是認識他,又仿佛不認識他,謝憐不知他是不是不能在鬼市表露出來與他相識,有意而為之,也不好多說什麼,只道:「多謝你。」

  郎千秋道:「何必謝他?這地方就是他開的,從一開始便不安好心。」

  「……」謝憐低聲道,「太子殿下,快別說了,趕緊走吧。」

  再呆下去,還不知道郎千秋要說出什麼話來,況且還有事務在身,謝憐不便多留,他望了花城好幾眼,推著郎千秋就往外走。這時,花城卻在他身後道:「且慢。」

  聞聲,謝憐又駐足,回了頭。群鬼中有聲音道:「城主,不能就這樣放走他們呀!」

  「此人形跡可疑,力大無窮,來路恐怕不簡單。依我看,該留下來拷問一番。」

  「不錯,說不準,這是哪邊派來的探子,故意到咱們的地界上生事的呢!」

  這最後一句,可是紮心了。的確就是來自天界的,不過本意不是生事,只是打算來探探情況。謝憐不確定花城有沒有看到之前郎千秋情急之下泄出的那一絲靈光,也沒有十足把握他看到了還會放他們走,心稍稍懸起幾寸。卻聽花城悠悠地道:「你不把賭注留下來嗎?」

  謝憐微微一怔,道:「賭注?」

  郎千秋攔在他身前,警惕地道:「你是不是又想反悔了?」

  謝憐卻心想:「三郎答應了人的事可不會反悔,大概是有別的意思?」於是,他從郎千秋身後站出來,道:「可是,方才我們賭過,我不是已經贏了嗎?」

  花城道:「方才哥哥的確是贏了我,這沒錯。不過,莫要忘了,你前面還輸了一把。」

  謝憐愣了愣,道:「可你說過,不要緊,不算數的。」

  雖然賭輸了就不算,賭贏了才算數,這聽起來也是挺厚臉皮,但謝憐還是厚著臉皮問了。花城道:「跟我賭的那幾盤,輸了當然不算數。我說的,是你在下面賭的第一把。」

  謝憐這才想起,原來,花城說的是他嘗試比小時,擲出了兩個六的那一把。

  郎千秋沉聲道:「我就說他不安好心,沒打算這麼便宜讓我們就這麼走。這次我不會再被鎖住了。」

  聽他像是已經準備好了要再打一輪,躍躍欲試了,謝憐連忙拉住他,道:「沒事不要緊張,用不著再打。」

  那邊,花城歪著頭,道:「如何?哥哥,你認嗎?」

  願賭服輸,除了乖乖認,還能如何?於是,謝憐點了點頭,道:「我認。」

  花城一攤左手,道:「那,就把說好的賭注給我吧。」

  ……說好的賭注?

  躊躇片刻,謝憐把右手伸進左邊袖子裡,摸了摸,摸出半個饅頭,有點不能直視地看了一眼,硬著頭皮遞出去,道:「你說的……是這個嗎?」

  說真的,掏出這半個饅頭的時候,謝憐只覺得,這張八百年都沒崩過的臉,忽然有點顫顫巍巍地,掛不住。

  堂下群鬼早就無話可說、安靜圍觀了。城主第一次下場跟人賭,約定的賭注是個沒吃完的饅頭,那也就算了,興許是城主鬧著好玩兒。但是城主居然還一本正經地找人追討這半個饅頭。沒話說,真的沒話說。有的鬼甚至禁不住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要麼是這半個饅頭裡藏著驚天大秘密,要麼,就是這人真是城主的親哥!

  花城卻是笑吟吟地接過了,將它舉起來看了一眼,拿在手裡晃了晃,道:「賭注,我收到了。」

  看他當真收了,謝憐不知該說什麼。半晌,才道:「那個……冷的。好像,有點硬了。」

  花城道:「沒關係。我不介意。」

  他如此回答,謝憐沒有接話的餘地了,他能說的都已經說了,又轉過身,往外走去。方才賭坊眾鬼給他讓道,沖的都是看他第一個上前,是個勇士。這一回給他讓道,卻都是用又敬畏又好奇的目光在看他了。謝憐走了幾步,聽到身後眾鬼紛紛道:「城主,城主,你接下來去哪兒啊?」

  花城懶洋洋地答道:「今天高興,去極樂坊。」

  聞言,大堂內一片歡聲沸騰,仿佛逢年過節。謝憐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恰恰見到花城也轉了身,手裡拿著那半個饅頭,拋了一拋,隨意低頭咬了一口,目光又朝這邊投來。

  見此一幕,謝憐腳底微微一頓,不知為什麼,覺得這個地方真的是再也不能多呆一刻了,加快步伐,拽著郎千秋飛快地跑了出去。

  二人出了賭坊,狂奔好長一段路,路上險些撞倒各色小販攤子,好容易到了一條稍微僻靜一些的小巷,師青玄馬上冒了出來,和他們匯合了。師青玄狂搖摺扇,扇得他頭髮亂飛,道:「好險好險,我的媽,剛才真是嚇得我臉都白了。」

  大概是沖得太急了,謝憐一顆心也在砰砰地跳。郎千秋道:「是啊,風師大人,我覺得你的臉到現在也很白。」

  師青玄摸臉笑道:「是嗎?哈哈哈哈,這個不是嚇的,這個是我天生……咳!咳,千秋,你好歹也是坐鎮一方的武神,怎麼能這麼衝動?這是在他們鬼界的地盤裡,萬一你被抓住了,身份暴露,傳出去就是天界神官喬裝改扮潛入鬼市行為詭異破壞三界安寧,我們怎麼跟帝君交代?」

  郎千秋低頭老實認錯道:「對不起,我方才是衝動了。」又抬頭道,「可是那些賭徒太喪心病狂了,要是讓那個男人打開了那個盅,不管贏輸結果都不好,要麼他女兒倒楣,要麼他同行遭殃。我一時生氣,就打碎了那個盅。」

  師青玄道:「那你也不要就自己直接沖出去嘛。」

  郎千秋愣了愣,道:「那風師大人,要怎麼辦?我不沖出去,也沒有別人會沖出去了。」

  他問得認真,師青玄有點傷腦筋地用扇子翹了翹自己太陽穴,道:「這……」

  謝憐微微一笑,道:「算了。」

  郎千秋抬眼看他。謝憐又道:「我想,泰華殿下就算是被抓住了,再怎麼拷問,也不會告訴對方自己身份的。不過,為了避免對方從言語的蛛絲馬跡中揪出什麼線索,殿下今後還是小心為上,不要被抓住的好。」

  郎千秋點頭道:「好!我知道了。」

  師青玄道:「不說啦不說啦。哎對了,太子殿下……」

  這一聲「太子殿下」,謝憐與郎千秋兩人同時轉頭看他,師青玄道:「哦,我叫的是年紀大的這位。」

  「……」

  謝憐有點鬱悶地揉了揉眉心,心道:「年紀大……好吧,是大了點,不過也沒有大多少,為何總是說到我就仿佛在說一個老人家?」

  師青玄道:「太子殿下,你們兩位之前在神武殿有沒有打過照面?沒打過照面的話,我再給你們彼此介紹一下,這位是永安國的太子殿下郎千秋,坐鎮東方的武神。這位是仙樂國的太子殿下謝憐,是收……收……受帝君很大倚重的一位神官。」

  他卡殼的那個字,不用說出來謝憐也知道後面本來接的是什麼,但是話到半截強行改口,連句法有瑕都顧不上了。郎千秋聽了,望向謝憐,奇道:「你就是那位飛升了三次的太子殿下?」

  看來之前在神武殿上,郎千秋是真的從頭睡到尾,連他是誰都沒記住。若是換個人,當著謝憐的面說這麼一句,必是嘲諷無疑。然而,這話是從郎千秋嘴裡說出來的,謝憐完全相信,這孩子當真是僅僅覺得飛升了三次很稀奇而已。他笑眯眯地道:「是呀,就是我了。」

  郎千秋道:「方才真是多謝你了!不然……」他想起什麼,趕緊低頭把自己腰帶收了起來,緊緊綁好,一臉心有餘悸。他明顯並未往仙樂國和永安國之間的淵源上想太多,師青玄也覺得介紹這樣差不多就行了,對謝憐道:「殿下,這血雨探花不是認識你嗎?方才為何要裝出一副跟你不熟的樣子?」

  郎千秋綁好了腰帶,道:「那個真是血雨探花嗎?是本尊嗎?」

  謝憐還未開口,便聽師青玄道:「怎麼可能是本尊?花城得換了有百多張皮吧,誰都不知道他本尊長什麼樣。上次我去半月關見到他好像也差不多是這樣的,肯定是一張假皮啦。假的假的。」

  謝憐卻一直記著花城在菩薺觀裡對他說的那句「下次再見之時,我會用我原本的模樣來見你的」,心道:「是真的。」

  不過,這句當然沒有說出來。看到其他人都認定那是一張假皮,只有他知道那是血雨探花的真容,仿佛知道了一個了不得的小秘密。再轉念一想:「三郎這副模樣,和之前也沒有多大差別,好像就是大了一點、高了一點的樣子。這麼說的話,他第一次見我的時候,其實差不多也用的是真容了。」莫名又有一些小小的高興。

  那邊,師青玄又道:「大家都說花城脾氣古怪,看來是真古怪。明明是在給你放水,還要一本正經地假裝不認識,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難道是為了讓我們放鬆警惕?」

  聞言,謝憐一連咳了好幾聲。果然,誰都看得出來,方才在賭坊裡,花城放水了。也難怪,與其說是放水,不如直接說是開閘了。也就郎千秋還看不出來了,皺眉道:「他放水了嗎?為什麼?」

  另外兩人拍了拍他的肩,很有默契地選擇了不和他多解釋,留下郎千秋一個人站在原地思考花城為什麼要給謝憐放水,是不是因為他們認識。二人轉過身,走開,謝憐道:「眼下咱們行蹤算是暴露了吧,接下來該如何行動?換皮再來嗎?我是不建議換皮,沒用了,泰華殿下這麼一掌打出去,鬼市接下來應該會加強一輪警戒了。」

  師青玄道:「說實話,我想過會暴露,但沒想過會這麼快暴露。」

  謝憐歎道:「我懂,我懂。」

  師青玄道:「暴露了就暴露了吧。既然暴露了,要不然,你就光明正大地上吧。」

  謝憐心中隱隱猜到了,什麼叫做「光明正大」。果然,師青玄又道:「眼下要是還想圓謊的話,只能你光明正大去找花城,對他說你這趟是特地來看他的了。他知道你是天界的神官吧?知道的話,你帶了幾個天界的小弟來,也說得通了。」

39 極樂坊攜君問仙樂

  誰知,謝憐尚未答話,郎千秋聽了,卻道:「不行!」

  師青玄道:「為什麼不行?」

  郎千秋認真地道:「仙樂殿下,你是不是認識血雨探花?我聽你們這麼說的話,你和他算是朋友吧。」

  謝憐點點頭。郎千秋道:「那當然不行了。雖然我覺得這鬼王不是什麼好人,但他給你放水,應該是因為把你當朋友。既然如此,斷不可撒謊欺騙朋友。」

  師青玄頭疼地道:「嗨呀千秋,你真是個死腦筋!」

  謝憐卻笑著點了點頭,道:「挺好的。泰華殿下說的。」

  郎千秋笑道:「你也同意我,是吧?」

  師青玄道:「好什麼好,我們好歹有三個神官,要是出來一趟空手而歸,傳回去肯定說我們比靈文殿效率還低,丟死人了。」

  謝憐莞爾,正要說話,卻聽身後傳來一陣鬼哭狼嚎之聲,三人不禁齊齊回頭望去。只見小巷口外,一群妖魔鬼怪追追打打著奔過去,嚷道:「那個小蒙面仔呢?那個小蒙面仔呢?」

  謝憐見另外兩人神色警惕,道:「沒事,不是找我們的。」

  話音剛落,一聲淒厲的大叫便劃破耳畔,尖銳地刺入他們耳中。

  猛地聽到這一聲慘叫,謝憐的心忽然一震,思緒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已經搶了出去。只見巷子外面一群奇形怪狀的妖魔鬼怪圍成一圈,紛紛叫道:「抓住啦!」

  「再把他打死一次!」

  「他媽的,這小渣滓偷了老子多少東西吃老子非從他身上一一刮下來不可!」

  師青玄道:「太子殿下,你怎麼了?」

  謝憐沒有回答,一步一步地朝那邊走去。他越走越快,最後跑了起來,用力掀開外邊幾人,猛地一看——被壓在中間暴打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看身量大約只有十五六歲,蜷成一團,縮在地上瑟瑟發抖。

  雖然他緊緊抱著頭,但仍能看到,這少年的頭上亂七八糟地纏滿了數條繃帶,這些繃帶和他的頭髮一樣,都已變得骯髒不堪。

  這豈非正是那個謝憐在與君山匆匆見過一面,又消失無蹤、搜索無果的繃帶少年?

  難怪數日以來,靈文殿都說搜索他的下落無果了,若是這少年逃進了鬼界的地盤,天界的靈文殿又如何能在人間搜索得到?

  被謝憐扯開的幾隻鬼一陣大怒,又把他扯了開去,一鬼去拽這少年頭上的繃帶,道:「這小雜碎怕是個比我還醜的醜八怪,這麼怕人扯他臉上這些玩意兒……」

  郎千秋怒道:「你們幹什麼!」上來便把那幾人又丟了開去。師青玄根本來不及阻止,只得摔扇子道:「千秋,說好的不會再衝動呢!」

  這下,許多人都被郎千秋惹惱了,罵著「你又是個半路殺出來的什麼玩意兒」紛紛朝他撲去。郎千秋道:「風師大人對不住,這是最後一次!」這便和他們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師青玄無法,叫道:「呔!我再也不和你一起出巡了!」接下來,自然也只得加入戰局。偏生他們還不好施法暴露靈光,只能拳打腳踢。還有一小部分在毆打那少年,被謝憐掀開。他俯身想扶起那少年,道:「你還好吧?」

  一聽到這個聲音,那少年肩頭一震,縮頭縮腦地看他。這一看,面朝謝憐,謝憐才發現,他正臉上纏著的繃帶全都被血浸汙了,黑黑紅紅,甚是駭人。這副模樣,比上次他們分別時還可怕,從繃帶縫隙裡露出的兩隻大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清澈異常,然而,這雙漆黑的眼睛裡映出了謝憐的倒影,卻滿是恐懼和膽怯。

  謝憐扶著這少年的胳膊,道:「來,站起來。沒事了。」他卻忽的「啊」的一聲大叫,一把推開謝憐,跳起來就跑。

  因這少年曾患有人免疫,與仙樂國必然脫不了關係,謝憐看到他就心頭巨震,心神難免有點恍惚,猝不及防被一把推開,連斗笠都摔地上了。他一怔,道:「等等!」

  謝憐待要去追,方才被他掀開的那幾隻惡鬼卻又糾纏上來。那少年往長街上逃,街上熙熙攘攘,他在群鬼中矮身鑽了幾下就快要消失。若邪難以在這種地方探出抓人。情急之下,謝憐道:「兩位大人,這邊交給你們了!」若邪倏出,將幾條惡鬼抽得飛向那兩人。他則矮身一抄,抄了斗笠,朝那少年逃跑的方向飛奔而去。

  他在街上艱難地擠著前進,一路喊著:「借過!借過!」而那少年常年在人間藏匿躲閃,逃跑自然輕車熟路,一會兒能看到個腦袋,一會兒能看到個背影,一會兒又看不到了,竟是越來越遠。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謝憐只覺這個方向街上越來越熱鬧,人人鬼鬼摩肩接踵,擠得也越來越困難。正追著,忽然一大波人湧出,群鬼徹底將他和那少年沖散了。

  眼看著紛紛擾擾的視線裡,完全找不到那個小小的身影了,謝憐怔怔站在原地,出了神。

  說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感受。究竟是覺得沒抓住對方失望了,還是覺得一個噩夢又離自己遠去了。

  被湧出的鬼群沖刷著,謝憐卻是一動不動。半晌,他忽然聽到了一陣奇異的歌聲。

  那歌聲輕飄飄的,軟綿綿的,十分奇異,十分旖旎,仿佛是許多個女子在一邊調笑嬉鬧,一邊輕歌曼舞。循著歌聲,謝憐轉身一望,這才發現,他追著那少年,來到了一座金碧輝煌的高樓之前。

  天界和鬼界,都有著十分華麗的建築。然而,天界的華樓,華麗中是凝重大氣,鬼市這些華樓,卻是華麗得妖豔,華麗得輕浮。連這高樓上「極樂坊」這三個大字,都透著一股妖氣。

  沉吟片刻,謝憐還是走了進去。

  撩起珠簾,一陣暖暖的香風撲面而來。謝憐微微側首,似要避過這陣靡靡之氣。隨即,他看到了一間大殿。

  大殿之中,鋪著厚厚一層雪白的地毯,不知是什麼動物的皮毛製成。許多容貌姣好的女郎們赤著雪白的雙足,身披紗衣,妖豔地舒展著身姿,盡情歌舞。那陣歌聲,便是她們傳出去的。

  這群女郎恣意旋轉著,仿佛是無數帶著毒刺的玫瑰,在深夜中綻放。轉過謝憐面前時,向他頗為挑逗地送出眼波。若是有深夜行人闖入,看到這幅情形,不知他們會是恐懼更多,還是會癡迷更多。然而,謝憐掃視整個大殿時,視線卻是直接穿透了這群女郎。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大殿最後的花城。

  大殿之末,是一條墨玉鋪成的長榻,極為寬敞,可容十餘人並臥,但那榻上只坐了一人,正是花城。

  他面前就有無數豔麗的鬼界女郎們載歌載舞,花城卻一眼也沒看,只是百般聊賴地盯著自己眼前。

  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金燦燦的小宮殿。粗略一看,像是一座天宮的建築。再仔細一看,那宮殿,居然是用一張一張精緻的金箔堆起來的,而他手中心不在焉地把玩著的,也正是一片金箔。

  金箔作殿。這個遊戲,謝憐幼時在仙樂皇宮裡時常玩兒,其遊戲趣味,和平民孩童用小石頭塊堆房子,其實沒有什麼區別。他年少時候的性子一貫喜聚不喜散,無論是什麼,放在一起了,就不願分開,做好了的,就不願摧毀,所以堆出了什麼都不許人碰散,恨不得用漿糊來糊住,讓它永遠也不會變才好。再小一點的時候,要是看到堆出來的小屋子倒了,就會難過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要他的父皇母后一直哄才能好。看到這宮殿層層疊起,疊了大概有一百多片金箔,顫顫巍巍的,瞧來令人想到了一個詞:危如累卵。仿佛一陣微風吹過,就要倒了,謝憐忍不住心裡默念:「不要倒,不要倒。」

  誰知,過了片刻,花城凝視那宮殿片刻,忽地粲然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小金殿上方輕輕一彈——

  嘩啦啦,整座金殿都倒塌了。

  金箔散了一地。摧毀了這樣一座小金殿,花城的神色卻是有點兒愉悅,就像是一個小孩子把積木玩具推倒了的那種愉悅。

  他把拿在手裡玩兒的那片金箔隨手一丟,跳下了榻。那群翩翩起舞的女郎迅速向兩邊退開,掩口不歌。花城則踩著一地金燦燦的碎片,向門口這邊走了過來,道:「哥哥既然來了,為何一直不上前來?莫不是只離開了幾天就和三郎生分了?」

  聽了這話,謝憐放下了珠簾,道:「方才在賭坊,可是三郎先裝作不認識我的。」

  花城已經走到了他身邊,道:「郎千秋也在場,我若不敷衍下做做樣子,怕是要給哥哥添麻煩了。」

  謝憐心想:「那樣子做的的確是夠敷衍的……」

  對於花城識破了郎千秋的身份,他倒不如何驚訝。說不定花城對混在群鬼中的師青玄也心知肚明。謝憐也不掩飾什麼了,道:「三郎還是那般見多識廣。」

  花城笑道:「這個自然了。哥哥這次,是特地來看我的嗎?」

  「……」

  捫心自問,若是謝憐知道花城在這裡,大概也會趁個假特地走一趟拜訪一下,然而,恰恰這次不是。不過,花城也根本沒在等他的回答,微微一笑,道:「不管你是不是來看我的,我都開心。」

  聞言,謝憐一怔。他還沒說什麼,就聽底下兩旁掩口的女郎們發出了一陣吃吃嬌笑。

  花城一側首,她們紛紛俯首,頃刻之間退得乾乾淨淨。偌大一座華殿只剩下兩人,花城道:「哥哥到這邊來坐。」

  謝憐一邊跟他走了,一邊看他一眼,微笑道:「這便是你的真容吧?」

  花城腳下微微一頓。

40 極樂坊攜君問仙樂 2

  不知是不是錯覺,謝憐覺得,花城的肩膀,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僵硬。

  須臾,花城神色如常地道:「我說過的。下次再見你,會用我原本的面目。」

  謝憐莞爾,拍了拍他的肩,由衷地道:「挺好的。」

  既不調侃,也不寬慰,不多說一句,自然處之。花城笑笑,這一次,神色是真正地如常了。兩人走了幾步,謝憐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還沒向花城確認,將胸口那條銀鏈子取了下來,道:「對了,這個,是不是你留下來的?」

  花城看了那指環一眼,微笑道:「送給你的。」

  謝憐道:「這是什麼?」

  花城道:「不是什麼貴重東西,你帶著好玩兒就行了。」

  雖然他是這麼說,謝憐卻知道,這東西必然沒那麼簡單,道:「那就多謝三郎了。」

  看到他把指環又戴了回去,花城目中有微光閃動。謝憐四下望望,道:「在賭坊聽你說要來極樂坊,我還以為極樂坊是什麼煙花之地。如此看來,倒像是一間歌舞樂坊。」

  花城挑眉道:「哥哥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可是從來不去煙花之地的。」

  這倒是教謝憐奇了,道:「當真?」

  花城道:「自然當真。」

  兩人走到墨玉塌邊,並排坐了,他又道:「這地方是我修著玩兒的,算是居所之一,有空來晃晃,沒空不管。」

  謝憐道:「原來是你家。」

  花城卻糾正道:「居所。不是家。」

  閒談幾句,謝憐道:「三郎,有件事,可能要拜託你一下,不知你有沒有空。」

  花城道:「什麼事?在我的地方,有事直接說。」

  沉吟片刻,謝憐道:「之前在與君山處理了些事,我遇到過一個少年,與我故國可能有些淵源。」

  聽他說到「淵源」二字,花城的眼睛眯了眯,不語。謝憐繼續道:「但我當時處理不當,把他嚇跑了。後來我托人搜尋他的下落,始終沒能再見。方才在你這鬼市一通亂走,卻好像無意間遇到了。三郎是此處主人,不知道能不能請你幫我找一找?那少年臉上纏滿綁帶,剛剛從這極樂坊門前逃走。」

  花城沒多說什麼,站起身來低低說了幾句,似乎在和誰通靈。片刻,又坐了下來,笑道:「好了,等著吧。」

  他是鬼市之主,自然比他行事方便。謝憐鬆了口氣,道:「真是又多謝你了。」

  花城道:「這算什麼。不過,你就這麼丟下了郎千秋?」

  謝憐心想,郎千秋若是在,直頭直腦的,還真難說又會鬧出什麼來,還是之後再匯合吧。他隨口道:「方才在賭坊,泰華殿下可能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啦。」

  花城臉上又出現了那種帶點輕蔑意味的笑容,道:「哪兒的話。他還不夠資格算什麼麻煩。」

  謝憐道:「泰華殿下也是天性如此,見到那種賭局,覺得非制止不可,這才一時衝動。」

  花城淡聲道:「那是他見識太少。在讓自己多活十年和讓敵人少活十年裡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這就是人的恨意。」說完,又嗤笑一聲,抱起手臂,道:「郎千秋這種傻瓜也能飛升,真是天界無人。」

  「……」

  謝憐有點心虛地揉了揉眉心,心道:「話不能這麼說啊,畢竟我一個收破爛的都能飛升……」

  猶豫片刻,他還是道:「三郎,這麼說的話,可能逾越了,但我還是多說一句。你那間賭坊,十分危險,怕是終有一天要出事的。」

  這種賭兒賭女賭人壽命和暴斃的賭局,真是十分造孽了。而且,小打小鬧倒也罷了,萬一哪天賭得太大,天界遲早不能袖手旁觀。聞言,花城看了看他,道:「殿下,你問過郎千秋,為什麼他要衝出去沒有?」

  謝憐微微一怔,不知他為何忽然這麼問。花城又道:「我猜,他肯定跟你說,如果他不做這件事,就沒有人會做這件事了。」

  謝憐道:「你猜的很准,他的確是這麼說的。」

  花城道:「那麼,我就是完全相反的情況。如果我不掌控這種地方,還是會有另一個人來掌控。與其掌控在別人手裡,不如掌控在我的手裡。」

  謝憐明白了。

  各有道路,他並不知鬼界是怎麼個情況,本也不好多說。花城又道:「不過,還是多謝哥哥的關心了。」

  正在此時,謝憐聽到門口傳來一個聲音。一名年輕男子道:「城主,那名繃帶少年,屬下已經找到了。」

  謝憐向門口望去,只見一名戴著面具的黑衣青年站在極樂坊門口,珠簾之外,正微微躬身。而他手裡抓的,正是那名衣衫襤褸的繃帶少年。

  花城頭也不回,道:「帶過來。」

  那黑衣青年便提著那少年走了進來,將他輕輕放在地上。那繃帶少年可能是知道跑不了了,被放下來後只是低頭。而謝憐無意間掃過那青年的手腕,忽然發現,這人手腕上,有一道黑色的咒圈。

  這個東西,他是再熟悉不過的了。

  咒枷!

  那青年將人送過來了,又是一欠身,這便退下了。謝憐原本應該多看他幾眼的,然而,眼下還有更需要他關注的人。他俯身靠近那少年,趕緊搶先道:「你不要害怕。上次是我不對,再也不會了。」

  那少年一雙大眼,驚疑不定。可能是逃跑了好幾次,也沒力氣再跑了。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墨玉榻上的小案。謝憐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小案上擺著一盤色澤鮮豔的果子。

  想來是這少年東躲西藏許久,多日沒有進食。謝憐轉向花城,還沒說話,花城便道:「你隨意。不用問我。」

  謝憐也顧不得再客氣了,道:「多謝。」將那盤水果拿過來,遞給那繃帶少年。那少年一下子把盤子奪過來,囫圇地就開始往嘴裡塞。

  看來,他真是餓了很多天,餓得狠了。就算是在謝憐最落魄饑餓得像條野狗的時候,吃得也未必有他這般狼吞虎嚥。謝憐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道:「慢點。」

  頓了頓,他試著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一邊吃著,一邊含含糊糊地似乎想要說話,但就是說不清楚。花城道:「他可能很多年沒跟人說話,不怎麼會說了。」

  的確,這少年好像跟小螢都沒說過幾句話,怕是早就這樣了。謝憐歎道:「慢慢來吧。」

  這時,那少年忽然張了張嘴,道:「……螢……」

  謝憐立即望向他,道:「你說什麼?你是在說小螢姑娘?」

  那少年點了點頭,又指了指自己,道:「……螢。」

  謝憐懂了,道:「你的意思是,可以叫你螢?」

  那少年又點頭。這時,一盤水果已經全被他風捲殘雲般地吃光了。謝憐看他臉上繃帶被染得血跡斑斑,黑黑紅紅,思索片刻,溫聲道:「你你臉上有傷,看來很嚴重,我幫你看看吧。」

  一提到這個,那少年眼中又流露出懼色。然而,謝憐一直溫聲相勸,他便乖乖坐了下來。

  謝憐到他身前,從袖中取出一瓶藥粉,要去解那汙跡斑斑的繃帶,花城在一旁道:「我來吧。」

  謝憐搖了搖頭,慢慢動手,把那頭系得亂七八糟的繃帶解了下來。

  果不其然,這少年的臉上,雖然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但是,那些恐怖的人臉已經全都不見了,只剩下連片鮮紅的傷疤。

  上次與君山一見,他臉上雖然有燒傷,繃帶上卻沒這麼多血跡。這少年果然是後來又用刀子,去切割或劃爛那些人面疫留下來的人臉了。

  謝憐一邊往這少年臉上塗著藥粉,一邊手都在微微發抖。這時,花城握住他手腕,又道:「我來吧。」

  謝憐搖頭,輕輕掙開了他的手,沉聲道:「不必。我自己來。」

  八百年前的仙樂皇城,許多被感染了人面疫的人走投無路,都會選擇這麼做。那景象,當真是人間地獄。有的下手失誤,刀割到了不該割的地方,流血過多而死去。有的雖然去掉了人面,那傷口卻再也好不了。

  而謝憐一層一層地給他纏上新的繃帶,越來越發現,這少年的臉型和五官其實都十分端正,鼻樑秀挺,雙眼更是黑白分明,原本該是個清俊的少年郎,現在卻是這麼一副令人窒息的容貌。他也和那些人是一樣的,就算切去了那些畸形的人面,這依舊是一張令人看一眼就要做噩夢的臉,此後,永遠也恢復不了本來面目了。

  謝憐好容易才給他重新纏好了新的繃帶,顫聲道:「你是仙樂國人嗎?」

  這少年那雙大眼睛望過來,謝憐又問了幾遍,他卻搖了搖頭。謝憐道:「那你究竟是什麼人?」

  螢似乎想了想,才答道:「……永……安……」

  這少年竟然是永安國的人!

  謝憐只覺眼前一陣發黑,脫口道:「你有沒有見過……白無相?」

41 極樂坊攜君問仙樂 3

  白無相。瘟疫之源。不祥的象徵。

  這一位「絕」,常年穿一身雪白的喪服,手挽招魂幡,臉上則帶一張哭笑面具。所謂哭笑面具,就是半邊臉哭,半邊臉笑,不知究竟是哭還是在笑。只要在什麼地方看到他,就代表這個地方很快要死人了,天下即將大亂。

  謝憐至今記得他第一次見到白無相的情形。他站在仙樂皇城的城樓之上,頂著一臉的黑灰和滿面的淚水,茫然地俯瞰下方。一片模糊的視野裡,唯有一道白色人影站在城外屍殍滿地之中,大袖飄飄,清晰至極。謝憐低頭看他,那個白色的幽靈也抬頭,望向謝憐,沖他揮揮手。

  那張哭笑面具,是謝憐數百年後仍揮之不去的夢魘。

  後來,旁人給白無相的評語是「白衣禍世」。他乃是血雨探花出世之前,上一代諸天仙神的噩夢。如果不是君吾親自將他滅去,只怕這個噩夢要持續至今。

  然而,螢似乎並不清楚「白無相」是誰,只懵懵懂懂地看著謝憐。也不知道是沒聽懂,還是對不上號。半晌,他忽然又「啊!」的一聲大叫,原來謝憐不知不覺中抓住了他的肩膀,握得用力了。他一叫,謝憐回過神來,連忙鬆手,道:「對不起。」

  螢什麼樣的毆打沒受過,只是捏一下,不算什麼,搖了搖頭。謝憐又道了一聲:「對不起。」

  花城沉聲道:「你太累了,先休息吧。」

  他話音剛落,大殿側面的一扇小門娉娉婷婷地進來兩名女郎,要帶走那少年。謝憐不知她們要做什麼,花城卻道:「放心。只是帶他下去洗一洗,換身衣服,處理下傷口,整出個人樣。」

  那少年一身髒汙,狼狽不堪,身上必然還有許多其他的傷口。謝憐心神微定,道:「好。有勞了。」那兩名女郎這才上前,帶了人下去。螢頻頻回頭,謝憐道:「沒事的,待會兒我再去找你。」

  那少年被帶走之後,花城轉向他,道:「你先坐下休息吧,暫時別見他了。若想問什麼話,我自會撬開他的嘴。」

  謝憐聽他說「撬開他的嘴」,覺得這措辭略可怕,道:「不必了。他若是說不出什麼來,就算了。慢慢來吧。」

  花城到他身邊並排坐了,道:「這少年你打算怎麼處理?」

  謝憐臉現倦色,想了想,道:「我想,先把他留在身邊,帶著再說。」

  花城的神色卻像是不怎麼贊同,道:「你不如把他留在鬼市。我這裡不多他一張吃飯的嘴。」

  謝憐凝視他,由衷地道:「三郎,多謝你。但是……」他歎道,「我說要把他帶著,要做的,還有很多。」

  螢的相貌駭人,沒有什麼本領,連話都說不清楚。鬼市的確是花城的地盤,他若願意罩著,沒人能傷到那少年,也不會餓著他。但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其實是要慢慢引導這少年,將他的神智和言語都梳理清楚,讓他能有個正常的樣子。鬼市雖熱鬧,卻群魔亂舞,魚龍混雜,不宜為此。除了自己,謝憐實在想不到還有什麼其他人願意花費許多耐心去引導這少年了。

  謝憐緩緩地道:「你幫我找到這少年,我已是很十分感激。既然找到,接下來的事也不能再麻煩你了。」

  花城似是仍不贊同,但也不多說了,淡聲道:「沒什麼麻煩的。你在我這兒,需要什麼說一聲便是,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說到「想去哪兒就去哪兒」,謝憐忽然想起了方才在街上參與群毆的郎千秋和師青玄,道:「泰華殿下還在你這裡,不若我讓他先行離去。」說真的,郎千秋若是不能在這兒顯露法身,估計幫不上什麼忙。

  花城卻道:「隨意。他我就不管了。」

  謝憐始終是有點好奇,還是問了,道:「有神官在你的地界裡亂走,你也不管?」難道花城當真這般有恃無恐?

  花城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哥哥,我這地方,雖然說出去三界人人都道是濁流地獄,群魔亂舞,實際上,誰都想來晃一晃。便是你們天上那許多神官,表面上裝作不屑一顧,百般唾棄,私底下有什麼勾當卻都是悄悄喬裝來這裡做的,我看得多了。不鬧事我懶得管,鬧起事來正好,這可是他們先越界的。」

  他說到最後一句,謝憐忽然覺得,他腰間那把彎刀上,似乎有些異樣,忍不住分了一眼去看。這一看,登時奇了。

  原來,這把彎刀的刀柄處,雕著一隻銀眼睛。

  這只眼睛的花紋不過是幾條銀線組成的,然而,雖然簡單,卻極為傳神,若有生命。他原先沒看到,是因為這只眼睛,原先是閉著的,合成了一線。此時,它卻睜開了眼,並且眼珠骨碌碌地轉了一圈,眨了兩下。

  花城注意到謝憐臉上異色,低頭笑了笑,道:「醒了?」隨即,又對謝憐道:「哥哥,這是厄命。」

  那只眼睛又骨碌碌地轉向謝憐。不知是不是錯覺,謝憐覺得,這只銀眼睛微微地眯了起來。

  於是,他彎下了腰,對它道:「你好啊。」

  聽到他打招呼,那只眼睛眯得更厲害了,整只眼睛都彎成了弧形,似乎在笑,大眼珠轉左又轉右,活絡得很,仿佛不是雕在刀柄上的花紋,而是真的長在人身上的一隻眼睛。花城唇角勾起,道:「哥哥,它喜歡你。」

  謝憐抬頭,道:「當真?」

  花城挑眉道:「嗯。當真。它不喜歡的,根本懶得看一眼。厄命可是很難得喜歡誰的。」

  聞言,謝憐的心情稍稍平復了一些,對厄命溫聲道:「那就多謝你了。」又轉向花城,道,「我也挺喜歡它的。」

  聽到這句,那只眼睛一連眨了好幾下,懸在花城腰間,突然顫抖了起來。花城義正辭嚴地道:「不行。」

  謝憐道:「什麼不行?」

  花城又道:「不行。」

  厄命又是一陣亂顫,仿佛恨不得出鞘來。謝憐奇道:「你是在對它說不行嗎?」

  花城一本正經地對謝憐道:「是的。它想要你摸它。我說不行。」

  謝憐莞爾,道:「那有什麼不行的?」說著,便伸出了一隻手。厄命一下子睜大了眼,仿佛極為期待。謝憐本想去摸這只眼睛,忽地想起:「不能摸這裡,戳眼睛可痛了。」便放低了手,順著刀鞘的弧度,輕輕摸了兩下。於是,那只眼睛徹底眯成了一條縫,抖得更厲害了。

  謝憐一邊摸,一邊感覺十分奇特。他的體質還算招動物的喜歡,以前摸一些毛茸茸的貓兒狗兒,摸得它們舒服了,就是這麼眯起眼睛來,一個勁兒地往他懷裡鑽。沒想到現在摸著一把冷冰冰的銀色彎刀,感覺居然和摸一隻狗一模一樣,不免奇趣。

  任他摸了一陣,花城笑著站起身來,對厄命道:「行了,幹完了活再來。」又對謝憐道,「哥哥在這兒歇著,我去處理點小事,去去就回。」

  謝憐這才知道,恐怕方才厄命睜眼,是在警示花城。他心道:「莫非是風師大人和千秋在鬼市里現了法身?」也想起身,道,「我也去看看。」

  花城卻把他輕輕按了回去,道:「放心,不是泰華殿下,幾個廢物而已,月常罷了。你不必前去。」

  他既如此說了,謝憐也不好非要同去。花城轉身朝大殿外走去,遠遠一揮手,珠簾向兩邊自動分開。待他出去了,滿簾的珠玉又劈裡啪啦合攏,摔得一陣清脆聲響。

  謝憐在墨玉榻上安坐了片刻,想起那少年怕生,加上他此時心神略定,還是決定去看一看。他站起身來,穿過那兩名女郎退下的小門,看到一片花圃。花圃中朱紅的走廊穿插,空無一人,謝憐正在想該往哪裡走,卻見一道黑色背影匆匆閃過。

  那背影,正是方才把螢帶過來的那名面具青年。謝憐想起他手腕上那道咒枷,還是頗為在意,正想出聲喚住對方,那背影已消失了。再回想起這人動作,似乎很怕被人發現似的。謝憐收了口,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

  繞到那人消失的轉角處,謝憐貼著牆角,再悄悄望去,那人果然行動極快,且有留意前後左右,看來,的確是很警惕,不願被人發現。謝憐心想:「這人該是三郎的下屬,在三郎的地方行事,又為什麼要如此鬼鬼祟祟?」

  他越是這樣,謝憐就越是覺得此人可能不懷好意,也藏匿身形,跟了上去。那面具人七彎八轉,謝憐始終跟在他身後三四丈之處,屏息凝神。轉入一條長廊,長廊盡頭是一扇華麗的大門,謝憐一邊跟著,一邊心想:「如果他這時候轉身,左右都沒地方閃躲了。」

  誰知,他剛這麼想,就見那面具人忽然腳步一頓,回頭望來。

  那人頓步時,謝憐就覺得要不妙。情急之下,微一舉手,若邪飛出,在頂上方的木梁上繞了幾圈,將他整個人高高地吊了起來,貼在了最上方。

  那面具人回頭沒望到人,也沒想到要抬頭仔細看看,終於轉身繼續前行了。

  然而,謝憐還是不敢這麼快就把自己放下來,維持著貼在天花板上的姿勢,輕巧無聲地往前挪。邊挪邊覺得自己簡直像一條壁虎。好在那面具人沒再走多久,便在那扇華麗的大門前停了下來,他也不用再繼續挪動了,靜觀其變。

  這座小樓大門之側有一座女子石像,婀娜多姿,當然,從謝憐這個角度,看得最清楚的,只有她圓圓的腦袋,還有手裡托的那盞圓圓的玉盤。面具人停在大門前,不先去開門,反而轉向那女子塑像,舉手,往那玉盤裡丟了什麼東西。只聽「叮噹」兩聲脆響,謝憐心道:「骰子?」

  這聲音,他方才聽了許多次,只怕是很長一段時間也不會忘記了。正是骰子掉在底盤上的聲音。果不其然,那面具人移開手,往裡看了一眼。玉盤裡的,正是兩個骰子,兩個都是鮮紅的六點。

  丟完骰子之後,面具人才收起了骰子,開門進去。那門竟然沒有鎖。而他進去之後,也只是隨手關上門,謝憐也沒聽到上鎖或者上門閂的聲音。等了片刻,他才像一張紙片一樣滴飄到地上,抱著手臂研究了一下這扇門。

  照理說,這間屋子看來不大,那面具人在裡面做了什麼,也應該有些聲音傳出來。然而,他進去關上門之後,屋子裡竟是沒有半點聲息。謝憐思索片刻,舉手一推。

  果然,打開門後,屋裡空無一人,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瞧上去,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華麗小房間了。屋內陳設一目了然,斷沒有藏匿有暗道的可能。

  謝憐關上門,若有所思地望向一旁這座使女石像,須臾,目光又轉向她手裡的玉盤。

  看來,玄機便在於這玉盤,和那兩枚骰子了。

  謝憐心想:「這屋子還是上了鎖的,不過不是真鎖,而是一道法術鎖。要開這把鎖就需要一把鑰匙,或者通關口令。要用骰子在這盤子裡拋出兩個『六』,打開門後才會看到真正的目的地。」

  可是,若是要他現場拋出兩個「六」來,這真是世界上絕對不可能的事。謝憐只得望屋興歎,在門前轉了一會兒,抽身往回走。走了一陣,卻猛然頓住腳步,心道:「我方才是怎麼來的???」

  極樂坊原本就大,他跟著那面具人轉七轉八,轉了半晌,竟是把自己也轉暈了。胡亂走了一陣,也沒遇見一個人,正當他準備就地坐下,思考片刻時,迎面走來一個身形頎長的紅衣人。

42 借運道夜探極樂坊

  那紅衣人腰懸一把修長的銀色彎刀,正是花城。他邊走邊道:「哥哥,你可叫我好找。」

  他原先出去時是什麼樣,回來時也是什麼樣,只是原先掛在他腰間的那把彎刀已經出鞘,和刀鞘一起懸於鮮紅的衣擺上,走起路來叮叮噹當,極是囂張。而厄命刀柄上那只銀色的眼睛已經閉上了。謝憐鬆了口氣,頓了頓,緩緩地道:「我本想去看看螢,誰知你這屋子太大,走岔路了。」

  他原本是想告訴花城方才所遇之事的,可話到嘴邊,卻轉了一道,咽了下去。

  那面具人行蹤詭異,自是為了掩人耳目,然而,掩的究竟是誰的耳目?旁人的?花城的?還是……他的?

  謝憐還沒忘記,他此來鬼市,是為了探查那名失蹤的神官的下落。一切蹊蹺線索均不能放過,因此,決定暫不打草驚蛇,先想辦法進這道門去看看。若是與此事無關,當立即告知花城他這名屬下的異動;而若是與此事有關……

  他兀自思量著,花城則一邊帶著他往回走,一邊道:「你若還想見那少年,我自會派人把他送上來,只消回極樂殿等著便是了。」

  大抵是因為心中有事瞞著對方,謝憐對花城說話的口氣,不由自主地更軟和了,道:「你這麼快便把事情處理完了?」

  花城嘴角帶了點不屑,道:「處理完了。不過又是一群廢物在丟人現眼罷了。」

  一聽他說「廢物」,口氣十分熟悉,謝憐猜測道:「青鬼戚容?」

  花城笑道:「不錯。我不是說了嗎,誰也惦記著我這地方呢。戚容想鬼市不是一年兩年了,可偏生他最多也只能想想,眼紅得緊,所以時常派些跟他一樣的廢物來搗亂。見怪不怪咯。」

  二人邊走邊說,這一回,謝憐仔仔細細地記了路。回到極樂殿,不多時,螢果然又被兩名女郎送了上來。

  經過一番梳洗整理,他換上了乾淨的衣物和雪白的繃帶,雖然仍是密密地纏著頭臉,但也有些煥然一新的意思。這麼看來,這少年分明四肢修長,秀骨清臒,本該是個極好的苗子。然而,如今的他,卻是一副勾腰垂首、不敢抬頭的畏縮模樣,謝憐忍不住心中難過。

  他拉著那少年坐下,道:「小螢姑娘臨終之前那幾句,算是有意將你託付於我,我也算是答應了她。不過,我還是得問問你本人的意願。從今往後,你可願意隨我修行?」

  那少年愣愣看著他,似乎不怎麼敢相信,有人肯帶他修行。謝憐又道:「我那邊雖然條件不算得好,但保你不必再東躲西藏、偷食挨打還是沒問題的。」

  他說這話時,卻沒發現一旁的花城乜著眼睛,冷冷地盯著那少年,目光裡盡是審視的意味。

  螢一雙眼睛裡又是遲疑,又是期待。謝憐知道他一時半會兒可能還是不太敢信,心想還是多說說話,慢慢來,拍了拍他的肩,想了想,溫聲道:「你記著小螢姑娘,給自己取名叫做『螢』,這很好,不過還差了一個姓。永安國國姓為郎,不若今後你便得一個新姓名,叫做郎螢?」

  這一問,那少年倒是緩緩點頭了。點著頭,便從他腹中傳來一陣咕咕之聲,他仿佛窘迫,立刻把頭埋下。謝憐見狀,倍是感傷:「這孩子大概已有幾百歲了,也不知是何機緣巧合,化為活鬼,留在了這世上。也不知究竟是在給他續命,還是在教他受罪。」正想再給他找找有沒有什麼吃的,卻見極樂殿外湧入許多曼妙女郎。

  這些自然是花城安排上來的。每名女郎手中都托著一隻玉盤,玉盤中是各色佳餚、美釀、鮮果、小點。她們玉步纖纖,走馬燈一般繞著大殿走過,每一個經過墨玉榻時,便將手中的玉盤奉上,置於桌上。郎螢光是看著,卻不敢動手,謝憐便推了幾個盤子到他面前,他這才慢慢拿著吃起來。

  看著這少年,謝憐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幕。也是一個臉上都纏滿了繃帶的少年,渾身髒兮兮的,蹲在地上,手裡抱著一個供盤,低頭偷偷吃著盤子裡的果點。

  這是他許多年以前見到的一幕了。大概是因為和面前這一幕有些相似之處,才讓他在此刻又記起來。謝憐輕輕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這畫面從腦海中驅逐。正在此時,一名身穿紫色紗衣的窈窕女郎送上了酒盞。花城舉手,給他斟了一盞,道:「喝一杯?」

  謝憐方才心中有事,分了神,隨手接過便往口裡送。甫一入口,才知是酒,目光轉了回來。誰知,這一轉,剛好看到花城背後,那送酒的女郎對他拋了個媚眼。

  他當場就噴了:「噗——」

  還好他那一口酒已經咽了下去,什麼都沒噴出,只是把自己嗆到了,咳嗽不止。郎螢也被他嚇了一跳,手裡的糕點掉到桌上,謝憐邊咳邊對他道:「沒事。沒事。」

  花城則輕輕拍著他的背,道:「怎麼回事?可是這酒不合你的口味?」

  謝憐忙道:「不是!酒很好。只是我忽然想起來,修我此道,須得戒酒。」

  花城道:「哦?那是我的不是了,沒考慮到這個,教哥哥破戒了。」

  謝憐道:「不關你的事。是我自己忘了。」

  他揉了揉眉心,轉過身,不著痕跡地朝大殿中心方向瞅了一眼。

  那名送酒盞上來的女郎背對著他,嫋嫋娜娜地往前走去,那身姿步態,當真風情萬種。花城只顧做自己手頭的事,或是全神貫注地看著他,根本不看一眼這些美豔的女郎,自然也沒看留神這些女郎的臉。然而,謝憐方才無意的一瞥,卻是看得分明。

  這送酒的女郎,豈非正是風師青玄???

  風師大人為了潛入極樂坊,竟然不惜化為女相混進來……謝憐著實被那一個媚眼驚得不輕,心中直想說你還是拿酒來吧我壓壓驚。這時,聽花城隨口說了幾句,道:「修道麼,我以前以為是求個瀟灑痛快。若是要戒這戒那,倒不如不修。你以為呢?」

  謝憐鎮定極快,若無其事地接了話,道:「那要看修的是什麼道了。有的宗派並不講究這些。但修我此道,慣例是要戒酒戒淫。酒可偶爾為之,後者卻是萬萬不可犯禁。」

  他說到「戒淫」二字時,花城右邊眉微微挑起,說不上是個愉悅的神情,還是覺得有點麻煩的神情。

  謝憐又道:「其實,還有一樣戒嗔。如賭場內大喜大悲,極易生嗔,也應當戒了才是。但如果能把握心神,輸贏不驚,便不必刻意戒賭。」

  花城聽了,哈哈笑道:「難怪哥哥還有興趣到賭坊去玩兒了。」

  繞來繞去,謝憐終於把話題自然而然地引到「賭」這個字上來了,道:「說起來,三郎的賭技當真是神乎其神。」

  花城嘻嘻地道:「無他,運氣好罷了。」

  「……」

  謝憐聽了,對比自己,忍不住一陣心酸,輕咳一聲,道,「你看,我就……」他擺了擺手,道,「我實在是很好奇,不知這投骰子,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什麼秘法?」

  如若沒有,在賭坊內花城也不會把著他想要幾就來幾。那面具人也斷不會一把便能擲出兩個六。花城卻笑道:「秘法自然是有的,只是非一日之功。」

  謝憐多少也料到了這個回答,如此一問本來便沒抱太大希望,正打算再想想別的法子,卻聽花城又道:「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一個速成的法子,包哥哥得心應手,百戰百勝。」

  謝憐道:「什麼法子?」

  花城舉起右手。第三指系著紅線的,正是這只右手,那一縷紅線在手背的一面打了一個小小的蝶形結,甚為明豔。他將這只手伸出,對謝憐道:「手給我。」

  謝憐不明就裡,但既然花城說給他,那便給了他。花城捏著他的手,握了一會兒,微微一笑,翻手丟出兩個骰子,道:「試試看?」

  謝憐頓有所悟。心中默念雙六,取了骰子一丟,滴溜溜,果然是兩個鮮紅的「六」。

  再抬頭,謝憐道:「原來運氣和法力一樣,也是可以借的。」

  花城笑道:「下次哥哥若是要和誰賭,先來找我。你要多少,我借多少。」

  鬼市內似乎常年沒有白日,永遠是黑夜,兩人又相對著胡亂玩兒了幾十把,謝憐道他有些疲乏,花城便起了身,先令人去安置郎螢,再親自帶謝憐去了客居。他如此體貼,謝憐卻想到待會兒要在極樂坊內探秘,望著那紅衣背影緩步遠去,總覺得分外內疚。他關上門,坐在桌邊,扶著額頭,心想:「希望此事當真與三郎無關,待查明真相,我立刻向他坦白道歉。」

  坐了沒一會兒,果然聽到有人在門外幽幽地喚道:「殿下……殿下……」

  一聽這聲音,謝憐立即上去開門,門外那人一下子躥了進來,正是師青玄。

  她還是那副鬼界女郎的裝束,一身輕薄的紗衣,腰身束得纖細,一進來就滾倒在地上,化回了男身,捂胸口道:「窒息!窒息!我的媽,我要被這玩意兒勒死了!」

  謝憐反手關上門,一回頭,看到的畫面就是一名男子穿著一身妖裡妖氣的紫色紗衣,躺在地上狂撕自己穿的抹胸和束腰,完全無法直視,捂眼道:「風師大人……風師大人!你不能換回你原先的道袍嗎?」

  師青玄道:「我傻呀我?大黑夜裡穿個明晃晃的白道袍,給人家當靶子打?」

  謝憐心想:「不……你穿成這樣,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個更扎眼的靶子……」

  他沒見到郎千秋,蹲下來,問道:「泰華殿下呢?你把他一個人放在外面,他可別又出事。」

  師青玄把束胸都撕掉了,總算緩過了氣,癱在地上,道:「放心吧,我以前輩的身份命令他不許再動,應該是不會再出事了。」

  謝憐雖然還是有點不放心,但也顧不得這麼多了,抓緊時間,把那面具人和那扇要投出雙六才能進去的密門快速說了。師青玄聽到那面具人手腕上帶了個咒枷,「啊」了一聲,道:「這些年裡,被貶下天界的神官就那麼幾位,我大概知道這人是誰了。」

  謝憐道:「誰?」

  師青玄從地上爬了起來,道:「你看到的這位,恐怕是原先的西方武神,引玉殿下。」

  謝憐一怔,道:「原先的?是說權一真之前的上一任西方武神嗎?」

  師青玄撕完了抹胸,又是好漢一條,掩了掩紗衣,坐在謝憐對面,一本正經地道:「不錯。不過這些我也是聽說的,你聽聽就算。之前鎮守西方的武神是引玉殿下,他是權一真的師兄,飛升後點了權一真的將,多有提攜,師兄弟據說關係一直挺好的。但是,沒過多久權一真自己也飛升了,而且勢頭很猛,把他師兄在西方的位置取代了。」

  謝憐不語。師青玄接著道:「一山不容二虎嘛。兩邊本來很好的,權一真壓過了他師兄,在西邊風頭出盡,引玉那一派漸漸衰落,信徒減少了,就不是很高興,都覺得是權一真動了什麼不乾淨的手腳,處心積慮奪他師兄的位。一來二去的,師兄弟就慢慢結仇了。」

  謝憐道:「那引玉殿下為何會被貶?」

  師青玄道:「正要說到了。好像是後來他們在西方越扯越狠,引玉殿下一怒之下,要對權一真下什麼毒手?具體不是很清楚,反正被揭穿了。當時鬧得很大,引玉便被帝君貶了下去,後來就不知所蹤了。沒想到,居然淪落到了鬼市……」

  謝憐想起,南風評價這位西方武神權一真時,語焉不詳,語氣頗有些一言難盡,不知對方究竟是個怎樣的人物,問道:「風師大人,依你所見,這兩人到底怎麼回事?」

  師青玄牽了牽紗衣的裙擺,道:「我怎知道。我雖然跟很多人熟,但是跟西方那邊都不太熟,都只講過幾句話。但若只憑這幾句話來看,我覺得引玉殿下人不錯,挺謙和的。權一真嘛,他年紀比較小,脾氣是怪了點,但除了不太懂人情世故好像也沒啥大問題。我就不說到底怎麼回事了。除了他們倆自己,別人誰知道究竟怎麼回事?」

  謝憐搖了搖頭,道:「不說的好。不管那面具人是不是引玉殿下,也不管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了,咱們先去看看那門能不能打開,打開之後又是什麼吧。」

  兩人悄無聲息地出了門。白天走失過一次的謝憐後來吸取了教訓,小心記路,這次還算順利,再憑幾個模糊的印象一通亂走,竟然也讓他們在兩柱香後成功找到了那扇華麗的小門。謝憐來到那仕女石像前,拿出兩枚從房裡帶來的骰子,屏息片刻,輕輕一擲。只聽「噔噔」輕響,果然,一把便是兩個鮮紅的「六」。

  謝憐鬆了口氣,可想起這運氣是之前在極樂殿裡花城手把手借他的,心裡更不是滋味,心想:「人家對我好,我卻在人家家裡做賊一樣地亂竄。」

  見他神情,師青玄拍拍他肩,道:「事到如今就看開點吧。不過我瞧這血雨探花對你是真的挺用心的,我要是你,這次帝君求我我都不會接的,免得難做人。」

  謝憐搖了搖頭,心想,師青玄終歸是不太瞭解君吾,才會這麼說。

  此事謝憐的確有為難之處,而君吾也知道他有為難之處。依照謝憐對君吾的瞭解,在這種情況下,君吾根本不會對他提這件事,而是會直接派另外一位神官來執行任務。

  可偏偏君吾明知他有為難之處,還是問了他的意願。這只能說明一件事:君吾已經找不到其他合適的人選來走這一趟了,是在萬不得已之下,才來問他。既然如此,謝憐自然義不容辭。

  而且,那位失蹤的神官在七天前發出求救訊號,花城也是在七天前離開,這個巧合,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忽視。

  謝憐歎了口氣,心道:「三郎啊,但願我能有給你道歉的機會。」

  他收了骰子,推開了門。華麗的小門之後,不再是之前那間平淡無奇道小房間,而是一個黑黢黢道地洞,一階一階的樓梯通往地底深處,從下往上颼颼灌著冷風。

43 借運道夜探極樂坊 2

  謝憐從玉盤中抓了骰子,與師青玄對視一眼,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朝地洞深處走去。

  師青玄走在前面,打個響指,托起了一道掌心焰,照亮了腳下的臺階。謝憐輕輕關上門,在後斷後。兩人大約下了五十多級石階,終於踩到了平地。

  這是一條可容五六人並行的單行地道,只有一條路,前方是漆黑一片,後方是通往地面的樓梯,左右兩側都是厚實的牆壁,因此,不需糾結該怎麼走,只管往前走便是了。只是,延這條地道走了兩百余步後,一堵冷冰冰的石牆出現在兩人面前,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師青玄道:「這就沒路了?不可能吧。」他一手托著火焰,另一手在那牆壁上摸索,似要查找其上有什麼機關,又施了幾個破除障眼法的法訣,牆壁毫無動靜,他沒轍了,道,「我把它打穿?」

  謝憐道:「那樣就動靜太大了,整個極樂坊都會被驚動的。」

  師青玄把手貼在石壁上,送出一陣靈力,半晌,收了手,道:「要打也打不穿,這牆怕是至少有十丈厚了。」

  可謝憐分明就是親眼看著那面具人進來這裡的,總不至於他鬼鬼祟祟的,就為了進到這樣一個死胡同裡打坐冥想吧?其中定然還有別的法門,於是二人四下細察。不多時,謝憐道:「風師大人,你看地上,似乎有東西。」

  他指向地面,師青玄立即放低手掌,兩人一起蹲了下來。

  這地道的地面是以無數塊方形磚石鋪就的,每一塊方形磚塊都有一扇小門那般大小。而在這面石壁前,他們踩著的那塊方形磚上,畫著一副圖。圖案不大,是一個小人,正在丟骰子。

  師青玄抬頭,道:「莫非這裡也和開上面那道門的方法一樣,必須要丟出正確的點數,才能打開這道石壁?」

  謝憐微一頷首,道:「看來是這樣了,不過,我並沒跟那面具人一起進來,不知此處通關的點數是多少。」

  師青玄道:「都到這裡了,再撤回去打探也不太實際,先胡亂丟一個看看吧。」

  謝憐也贊同,道:「風師大人,你試試吧,我……不知我借來的這把運氣,能撐幾次。」

  師青玄也不推辭,接了骰子便往地上一丟,道:「如何?」

  他丟出了一個「二」,一個「五」。兩人等了片刻,沒等到石壁打開,謝憐收了骰子,道:「果然不行。」

  師青玄卻忽然道:「太子殿下,你看腳下,圖案變了!」

  聞言,謝憐立即低頭。果然,地上那塊方形磚上的圖案,原本是一個小人在玩骰子,此時顏色卻漸漸淡去,又漸漸深入,變成了另外一幅畫面,看上去像是一條渾圓肥碩的黑色長蟲。師青玄道:「這是什麼玩意兒?」

  謝憐猜測道:「地龍?水蛭?長得很像,田裡很多,見過不少。」

  師青玄道:「你究竟是幹了啥才見過不少……」

  話音未落,他整個人就消失了。

  不光是他,謝憐也消失了。原來,方才他們說到「玩意兒」幾個字時,二人同時感覺腳下一空,下一刻,便掉進了一個地洞中。

  原來,那堵石壁根本不是門,它就是一面貨真價實的石壁,而他們踩在腳下的這塊方形磚,才是真正的門。丟了骰子之後,那門突然打開,又立即合上,謝憐與師青玄在空中下落片刻,重重摔落到一片地面上。還好這地面鬆軟至極,雖然壓出了兩個深深的人形坑,但兩人倒並不覺得摔得如何疼痛,立即就要站起。誰知,這一站,兩人的頭卻雙雙撞了頂,一齊「啊」了一聲。謝憐一手捂頭,一手在上方摸索,只摸到了與腳下地面同樣鬆軟潮濕的泥土,沒有石板。那扇石門,早已消失不見了。

  方才下落時,師青玄手裡的掌心焰熄滅了,此時他重新燃起,照亮了四周。二人這才發現,他們竟是身處一條土道地洞之中。

  這地洞呈圓形,洞壁全是泥土,不像有人工開鑿過的痕跡。師青玄揉著額頭道:「這又是什麼地方?是不是因為我丟錯了點數,咱們就被扔到這裡來了?」

  沉吟片刻,謝憐道:「極有可能。那石門已經不見了,即是說不給咱們回去的機會了。先想辦法出去再說。」

  兩人略一商量,便順著地洞前行了。這地洞曲曲折折,成年人若想在這條地洞裡站直了,怕是有點困難,只能勾腰行走,或是在洞內爬行,速度緩慢,還頗為辛苦。並且,這洞中空氣潮濕溫暖,泥土也是一般的難纏,走一步陷一腳,拖泥帶水。偶爾,還會踩到一些腐爛在土中的小動物植物的屍體。謝憐倒是顏色不變,師青玄卻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謝憐越走越覺得不對勁,道:「風師大人,咱們怕是得加緊快走。這地方怕是……」

  正在此時,一陣「轟隆轟隆」的怪異巨響傳了過來。

  巨響傳來,整個地洞也隨之微微震顫,上方零星泥土被震得啪啪落地。二人對視一眼,一句不說,朝巨響的反方向飛速奔去。

  然而,那陣巨響和震動橫衝直撞,速度竟是比他們要快得多,不斷逼近。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在彎彎曲曲的地洞中連滾帶爬,但始終不見這地洞的出口,連一絲光亮也沒有。非但如此,在他們奔跑的方向,居然也傳來了一陣與身後同樣的巨響和震顫!

  前路後路都被堵住,二人只得停步。伴隨著那「轟隆轟隆」、沉重龐大的軀體從泥土中拖過的雜訊,兩條巨蟲蠕蠕而動,出現在兩人面前。

  這兩條巨蟲碩大臃腫無比,身呈紫黑色,表皮微微透明,蟲身一節一節,無眼無足,兩顆頭就是兩個肉尖,不是兩條奇長無比的地龍,又是什麼?

  那石門打開,居然把他們丟到了一個地龍怪的老巢裡!

  謝憐舉起一手攔在前方,若邪蓄勢待發。師青玄則不知從哪兒摸出了風師扇,可惜在這狹窄的地底帶不起狂風,帶起了狂風說不定還會吹暈自己,如此上品法寶恐怕難以發揮作用。這時,謝憐想起地龍畏光畏熱,道:「風師大人,勞煩借我一點法力,再把掌心焰起大點!」

  師青玄依言,左手與他清脆相擊,右手手中火焰竄高了幾寸。謝憐也迅速起了一道明亮的掌心焰。果然,那兩條地龍感受到炙熱的火光,往後縮了縮,拉開了一丈之隔。於是,兩人借著火焰之威,繼續一邊慢慢行走,一邊逼著兩條地龍和他們保持距離,指望能找到出口。

  然而,地洞狹窄,大火這麼一燒,不光兩條地龍怪怕了這熱,時間一久,謝憐和師青玄也熱得汗流不止,仿佛置身烤爐,頗為難受。而且,更可怕的是,師青玄雖然極力以法力加持火焰,那掌心焰還是似乎越來越小。覺察到這一點的兩條地龍退避的時候,也沒有那般避之不及了。

  謝憐又走了幾步,覺得呼吸微有滯澀,道:「風師大人,這掌心焰怕是撐不了多久。雖然這些泥土潮濕疏鬆,但畢竟還是地底深處,再過不久,可能氣流不通,火要滅,人也要暈了。」

  師青玄一咬牙,道:「那就只能用一個縮地千里了。」

  雖然眼下兩人都騰不出手畫陣,地勢也極為不利,但也沒有別的辦法了。謝憐道:「我找一片平坦之處。」

  恰在此時,他感覺腳下踩中了一片不那麼潮濕的地面,似是一塊石板。謝憐心中一動,立即俯身查看。果然,這又是一面石門!

  這石門上也是畫著一個小人在丟骰子的圖案。師青玄也踩到了它,大喜過望,道:「快快快,快丟骰子打開它!」謝憐正要丟,忽地又想:「可別讓我丟出了一個錯得更離譜的點數,打開門又到了一個更可怕的地方。」把骰子遞給他,道:「你來!」

  師青玄二話不說,抓過就丟。滴溜溜,這次,是一個「三」和一個「四」。謝憐立即收起骰子,兩人齊齊站到門板上。師青玄手上的掌心焰已經又小了一圈,兩條地龍蠢蠢欲動。謝憐仔細盯著那門板上的圖案,它漸漸淡去,又漸漸化為另一幅圖,是一片樹林,幾個穿得古怪的小人似乎正在圍著中間一人跳舞。

  這時,一條地龍似乎終於按捺不住了,口器微張,拖著沉沉的身軀,沖了過來!

  萬幸,就在它距離兩人只有三尺之隔時,石門頓開!

  這一次,兩人又掉進了一個狹窄的洞裡。只不過,這一次的地面是硬邦邦的,狹窄又乾燥。兩人摔得生疼,撞作一團,謝憐慣來忍痛,一聲不吭,師青玄卻是大吼了起來。謝憐被他喊得耳朵生疼,擔心他出了事,道:「風師大人,你還好吧?」

  師青玄頭在下,腳在上,道:「我也不知道我好不好,我以前從沒摔成這樣過。太子殿下,跟你一塊兒幹活,可真是太刺激了。」

  聞言,謝憐忍俊不禁。他這才發現,兩人是摔進了一個樹洞中。他先艱難地跨出洞來,再把手遞給師青玄,道:「這可真是辛苦你啦。」

  師青玄道:「不客氣。」

  他拉了謝憐的手,鑽出樹洞,灰頭土臉的,一身紗衣已經破破爛爛,出來被外面的日光刺得在眉頭搭了個架子,道:「這又是哪裡啊?」

  謝憐道:「如你所見,一片深山森林。」他四下望望,又道,「我瞧這石門,其實作用等同一個專門施放縮地千里術的法器。投出了不同的點數,就會被送到對應的不同地方。不知這次投出來的點數是不是對的。」

  師青玄赤著兩條胳膊,抱起手臂,嚴肅地道:「施展一次縮地千里就要耗費大量法力了。那血雨探花為了防止旁人窺探他的秘密,竟然做出這樣的石門法器,可見其法力之強,心機之深。」

  他雖然表情嚴肅,但這麼一副赤腳赤膊的狼狽模樣,實在嚴肅不起來,反而好笑。謝憐辛苦忍住了笑,心頭卻浮現花城那副輕翹嘴角的神情,搖了搖頭,心想:「與其說他心機深,倒不如說……只是頑皮罷了。」

  兩人出了樹洞,剛走了沒幾步,四周灌木叢後突然跳出了一堆赤身裸體的人,圍著他們跳了起來,邊跳邊大聲叫道:「哦哦哦!」

  「……」

  二人都極為震驚。師青玄道:「這回又是什麼!」

  謝憐舉手道:「不要緊張,都不要緊張。我們先看看。」

  他定睛一看,這群人並非當真赤身裸體,只是身上只穿了獸皮樹葉,一副茹毛飲血之態,手持樹枝長矛,矛頭紮著尖銳的石頭,對兩人一笑,滿嘴利齒,皆是鋸齒狀的尖牙。

  兩人二話不說,拔腿就跑。

  師青玄邊跑邊道:「我哥以前常跟我說!南方深山處有許多野人精食人為生!讓我一個人不要到這種地方來!該不會現在我們遇到的就是吧?!」

  謝憐逃跑已是輕車熟路,姿態和風度都比他從容得多,淡定地道:「嗯,很有可能!總之先找門,先找找看還有沒有石門吧!」

  那群野人在他們身後大呼小叫,窮追不捨。原本,謝師兩人是只能逃,不能還擊的,因為天有天規,神官若下凡間,在面對凡人時不得擅自以法力壓制,這一條規定,為的是避免神官恃法欺人,仗勢為禍。但他們不時沖兩人投些尖銳的石塊、樹枝,冷不防,一根樹枝貼著師青玄的臉頰擦過。

  這下,可觸了大黴頭。師青玄一摸臉,摸到了極淡的一縷血痕,當場勃然大怒。

  他「呔」了一聲,刹住步子,轉身道:「你們這群沒見過世面的深山野人,見了本風師,不但不折服,居然還敢亂我儀容!!真是豈有此理!!!」

  喝完,他猛地抖出風師扇,刷的展開,霍的一扇——那群野人登時平地起飛,被他扇到數丈之外,掛在樹上,嗷嗷大叫。兩人終於能停下腳步,大口喘氣了。喘著喘著,謝憐那個念頭又出現了:「做神官,真是辛苦啊……人鬼神,誰也不比誰容易……」

  師青玄吐出一口惡氣,對謝憐道:「太子殿下,你看到了,這是他們自找的!不是我恃法欺人。」

  謝憐道:「不錯,我看到了。」

  師青玄又摸摸他那張臉,嘀咕了幾句「我哥都不敢」云云,轉身道:「咱們去找石門吧。」

  謝憐默默點頭。眼見師青玄一振衣衫,整了整頭髮,真真一派瀟灑之姿。奈何,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破爛不堪的紫色紗衣,這一派瀟灑之中,不免摻上了十分詭異的味道,當真使人見之難忘。謝憐心中不禁感慨萬千。遙想半月關初見,風師大人何等神仙姿態,教他以為不是絕世妖道,便是一代高人。誰知,這根本是他的錯覺……

  兩人在森林裡沒頭沒腦地轉了幾大圈,最後,終於在另一個樹洞旁找到了一扇石門。這回,師青玄卻不肯再丟骰子了,撓了撓頭,道:「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以前我的運氣就算不是次次都好,可也不至於次次都差。但我今天好像手氣不好,丟了兩把,一次到了地龍洞,一次遇到了野人精,下次不知道還會遇到什麼。」

  謝憐輕咳一聲,心中歉疚:「說不定是因為我在你旁邊,所以把你的手氣一起帶衰了……」

  這時,又聽師青玄道:「還是你來吧。說不定你那位三郎借你的手氣還剩下一點兒呢。」

  不知為何,謝憐聽到「你那位三郎」時,莫名有點不好意思。想解釋點什麼,可再一想,又覺得沒什麼好解釋的,非要解釋,反而怪怪的,便也不多說了,執了骰子,輕輕一滾。

  兩個「六」。

  屏息片刻,謝憐留神看著那石門上圖案的變化,好對接下來要遇到的東西有個心理準備,可這一次,那圖案沒有任何變化,石門便軋軋地打開了。

  門後的,又是一道黑黢黢的石階,通往地底深處,颼颼冒著冷氣。

  兩人對視一眼,均是心想:「難道鬧了一大圈,又繞回原地了?」

  縱是繞回了原地,也比待在其他地方要好,於是,兩人果斷下了石階。那石門在身後又沉沉關上,伸手去推,卻摸到一片光滑的石壁。謝憐道:「還是往下走吧。」

  兩人再次沿著這條四四方方的地下石道朝前走去。走了兩百余步,謝憐漸漸覺察,道:「這不是我們第一次走的那條地道。」

  師青玄道:「不錯。當時我們走了兩百步就遇到石壁了,現在卻沒遇到。」

  謝憐輕聲道:「看來,這一次,是走對了。」

  正在此時,兩人同時頓住腳步。

  前方的黑暗中,傳來了一陣血腥味。

  與之伴隨的,還有一個男人沉重的呼吸聲。

44 極樂化土芳心再臨

  兩人一動不動,一語不發。既沒有托一個掌心焰看個究竟,也沒有率先出聲質問。不過,對方明顯是已經覺察他們的到來了,因為,他們駐足後,從對面傳來了冷冰冰的一句。

  一個男子沉聲道:「無可奉告。」

  一聽這聲音,師青玄立即便燃起了一道掌心焰。謝憐沒想到他會突然點火,根本來不及阻止。那火光明亮至極,映出了一個黑衣男子的身影。

  這黑衣男子低頭靠在道路盡頭的石壁上,一張臉慘白如紙,黑髮蓬亂,但那一頭亂髮中的雙眼卻是湛然有神,仿佛兩道燃燒的寒冰。雖然盤足而坐,空氣中一股越發濃重的血腥味卻說明瞭他當真傷得極重,分明是被關押在此處的。他方才那句「無可奉告」,也大概是把他們當做了前來拷問的人。

  師青玄看清了這男子的臉,道:「是你!」

  那男子似是也沒料到來人,頓了片刻,仿佛也想說一句「是你」,但終是忍住了。謝憐收起了方才暗中蓄力的若邪,道:「原來你們二位元認識的。」

  幾經波折終於在此處找到了人,師青玄面露欣慰之色,正要答話,誰知,那男子斬釘截鐵地道:「不認識。」

  師青玄聞言大怒,用摺扇指他道:「認識我是什麼很丟臉的事嗎?你這麼說真不夠意思,明兄,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

  那男子斷然拒絕,道:「我沒有會穿成這樣到處亂跑的朋友。」

  「……」

  師青玄還穿著那身紫色紗衣,當真是……不堪入目。謝憐聽了直想笑,心想:「原來真的會有人用『某人最好的朋友』來定義自己。」不過,這大概也是師青玄這個人的特色了。再一想,「明兄」?五師之中,地師的名字豈非就叫做明儀?於是,謝憐道:「莫非這位就是地師大人?」

  師青玄道:「就是他了。你也見過的。」

  謝憐打量明儀,奇道:「見過嗎?」他似乎並不記得這麼一號人物。師青玄道:「見過的。」

  明儀卻道:「沒見過。」

  師青玄道:「明明就見過的,上次在半月關。」

  「……」

  看著明儀由白轉為鐵青的臉色,謝憐終於記起來了。上次半月關一見,師青玄身邊不是還有一個黑衣女郎嗎!

  當時花城便對他說,這位不是水師,但也肯定是風水雨地雷五師之一,果然不錯。原來師青玄不光熱衷於自己化女相,還熱衷於拖別人和他一起化女相。難怪那黑衣女郎臉色那麼差,仿佛極為嫌惡。想起這次進入鬼市之前師青玄也是百般慫恿他「同樂」,謝憐不禁輕咳一聲,心道好險好險。

  正了色,思緒拉回正事。君吾之前對他說過,上天庭有幾位神官是常年杳無音信的,其中就包括雨師、地師。謝憐道:「地師大人,那以火龍嘯天是你發的?」

  明儀道:「是我。」

  那麼就是救對人了。謝憐一點頭,道:「地師大人恐怕傷勢不輕,我們先趕快離開,有話之後再說。」

  師青玄二話不說,立即蹲下來把明儀背了,道:「那行,走吧!」

  三人順原路返回,師青玄邊走邊道:「我說明兄,你不是很能打的嗎,咱們在半月關那兒分開的時候還見你好好的,短短幾天怎麼給打成這樣了?你是怎麼惹到花城的?」

  他語氣中還有一點幸災樂禍,謝憐心道:「嗯,這可真是朋友的說話方式,果然是好朋友。」明儀卻是似乎受不了再聽到師青玄說話了,三個字迸出,道:「你閉嘴!」

  師青玄問的這個問題卻也是謝憐想弄明白的。師青玄這個問法太欠打,只有熟人才能問,於是他換了措辭,道:「地師大人,花城他是為何要為難你?」

  明儀倒是沒叫他閉嘴,但也沒答話。謝憐側首一看,他竟是已閉上了雙眼。想來是受困地下拷問數日,傷勢頗重,突見救兵,心下寬慰,終於可以休息一刻了。反正回到天界之後還能再談,也不急於一時,便也不叫醒他。

  三人奔上臺階,謝憐摸出骰子,又是一丟。黑暗中不知丟出了幾點,只聽面前「喀」的一聲輕響,拉開了一條縫,光亮從這條縫裡透出。謝憐推門,心中正想著:「不知趕不趕得上把郎螢也帶走?」豈料他一腳踩出,卻是踩了個空。

  這一腳踩空,謝憐立即道:「別出來!」

  他身子在空中翻了個翻,落在一個硬硬的什麼東西上。正鬆了口氣,心想幸好不是落到什麼刀山火海上,再一抬頭,卻覺得刀山火海可能還好一點。只見花城那張俊美異常的臉就在咫尺之處,挑著一邊眉,正在看著他。

  這一次,石門打開,一腳踏空,他竟是直接掉到了花城身上!

  這石門通往之處,乃是一間金碧輝煌的大屋。屋內四面牆壁上陳列著各式兵器,有刀,有劍,有矛,有盾,有鞭,有錘,竟像是一間兵器收藏庫。任是誰人,只要是男兒,身處這樣一件兵器庫,四面八方都被各式武器環繞,定然如置身天界,熱血沸騰。

  此刻,花城就坐在這間兵器庫的正中央,不緊不慢地擦拭他那一把銀色彎刀。即便突然有人從天而降落到他腿上,他也只是停住了擦拭的動作,並不如何吃驚,只是淡定地望著謝憐,似乎在等他給一個解釋。謝憐當然給不出解釋,只能趴在他腿上,硬著頭皮,與他對視。忽然,他眼角瞟到一旁有人,轉頭一看,那人竟是郎螢。

  這繃帶少年正坐在地上,十分惶恐,甚至雙手抱頭,正瞪著這邊兩人。謝憐根本來不及去想為何郎螢也會在這裡,再一轉眼,忽然瞥見上方師青玄一隻白色的靴子踏出了一半。情急之下,他連忙握住花城雙肩,道:「得罪了!」

  說完,便將花城一撲撲倒。

  他這一撲,把花城撲出了一丈之遠,還就地打了幾個滾,滾完之後猛地轉首,師青玄已背著明儀跳了下來,安然落地,正是落在花城原先坐著的地方。謝憐再硬著頭皮轉過臉,花城還是在看著他,並無表示,只是那邊眉挑得更高了。

  謝憐立即一躍而起,拉過郎螢,倒退數尺,邊退邊道:「抱歉,抱歉。」

  他將郎螢拉到自己身後,低聲對他道:「跟緊我,小心。」郎螢望著花城,仿佛極是害怕他,連連點頭。師青玄卻道:「事到如今就別道歉了。此次神官失蹤之事全系他所為,太子殿下,你小心點。」

  事已至此,謝憐又如何不知?只是,這真是他極不願面對的局面。他迅速四下望了一圈,這間兵器庫居然並沒見到門窗等可供出入之處,要奪門而逃都沒出路。謝憐只得站直了,道:「三郎,容我解釋一下。」

  花城道:「嗯,我在等。」

  躊躇片刻,謝憐溫聲道:「不知地師大人究竟與你有何誤會,不若先罷手,我們心平氣和計較一番。」

  最好的情況,莫過於花城現在放他們安然離去。地師雖受了傷,但終歸性命沒有大礙,也並未缺胳膊少腿,若就此罷手,還不至於激化事態。若是花城此刻放行了,回天庭覆命時,便是豁出了這張臉,謝憐也想試著求君吾網開一面。

  誰知,花城卻放下了彎刀厄命,道:「地師?什麼地師?」

  頓了頓,道:「哦,你是說風師身上背的那個嗎?那不過是我手下一個不成器的下屬罷了。」

  聞言,謝憐與師青玄皆是一怔。謝憐不知他為何這麼說,但心知必有深意。師青玄則道:「這分明就是我上天庭的神官,你強行指鹿為馬,也太好笑了。」

  花城笑道:「那麼,不知你們上天庭尊貴的神官,究竟是為何要隱瞞身份,紆尊降貴,到我這裡來做一名鬼使啊?」

  順著厄命的弧度,拭出一彎銀月,花城又道:「如果那位真是地師,那可當真是好耐性,一演就是十年。這十年裡,我雖偶爾覺得他不對勁,但也一直沒有證據。若非去半月關走了一趟,我還真沒有十足的把握。」

  刹那間,謝憐心念電轉。原來,地師失蹤受困,究其原因,歸根結底,是因為他從十年之前便隱瞞真實身份,在花城手下做了一名鬼使!

  ——說難聽點,便是臥底了。

  花城說的這幾句清清楚楚,謝憐還如何能不明白?個中來龍去脈都能摸索出來。花城雖偶爾覺得這名下屬蹊蹺,但可能因為沒有證據,便還是將他留下觀察。而在數日前,半月關一行,少年形態的花城和他一起,看到了和風師一起出行的地師。

  雖然當時地師受風師慫恿,用的乃是女相,但花城還是看穿了其幻化出的外觀形態,發現這名黑衣女郎,正是自己手下那名略有蹊蹺的鬼使。既然和風師一起行動,那麼,這人的身份便不大難猜了。但因為花城從前從來不以真面目示人,花城看穿了他,匆匆一眼,地師卻並未立刻得知花城也去了半月關。

  但也許他當時不知,但事後回想,覺察不妙,便趕緊地撤離了。是以半月關之事了結後,花城立即離開了菩薺觀,恐怕正是要去找他算帳。大概是在被花城追殺的途中,萬分危急之下,明儀施出了火龍嘯天之法,君吾這才找到謝憐,讓他來走這一趟。

  天界的神官不好好在上天庭辦事,卻喬裝潛伏於鬼界數十年,不知道想幹什麼,這可真是醜聞一樁。兩界這些勾心鬥角,謝憐不太懂,也不想懂,但若是留明儀在這裡繼續受關押拷打,終至隕落,天上地下這梁子可就結大了。到時候,借此藉口,天界與鬼界亮到明面上開戰,局勢豈非愈加混亂?至那一日,花城也不可能獨善其身。思前想後,他也只能道:「三郎,望你今日能網開一面。」

  花城凝視著他,片刻,淡聲道:「殿下,其實,有些事,你還是不要牽涉太多為好。」

  照理說,花城一向是喊謝憐「哥哥」的,當他改口喊「殿下」時,應當使人覺得生疏了才是。然而,謝憐卻完全沒有這樣的感覺。

  旁人喚他殿下,許多都是不帶感情色彩,公事公辦地稱一聲,比如靈文。而更多的人喚他殿下,卻是帶著一種擠兌之意,就如同喚一個醜八怪美人一般,乃是故意而為之,微微諷刺。

  但花城喊他「殿下」時,這二字卻是珍重已極。雖然無法具體言述,但謝憐就是覺得,花城喚他「殿下」,同別人喚他「殿下」時,感覺都要不同。

  他本想若是花城不肯放人,那就只能由他搶先出手,搶得多少先機是多少。但如此一來,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動手了。一旁師青玄聽了兩人對答,心想看來這兩人是誰都不會主動出手的,那倒不如他做了這個惡人。於是,他扇子一出,道:「風來!」

  兵器庫裡,登時嗚嗚起了一陣狂風。四面架子上的眾多兵器隱隱震顫,嗡鳴不止。「哢哢」一陣巨響,謝憐感覺頭頂落下簌簌灰塵,抬頭一看,竟是屋頂被風頂起了一邊,撬起了一道巨縫。

  兵器庫沒有門窗,師青玄意不在攻擊,竟是想直接撬開了屋頂飛出去!

  狂風之中,花城黑髮與紅衣也是迎風翻飛,他人卻不動,道:「你有扇,巧得很,我也有。」

  說著,果真從懷中取出一把黃金小扇。這扇子小巧精緻,扇骨扇面均是以純金打造,色澤美而沉靜,扇尾一條白玉掛墜。花城將它在手中轉了幾轉,一展,莞爾不語,殺氣之中無端一派風雅。翻手一扇,一道勁風挾著數點燦燦金色襲來。三人一避,只聽得一陣疾風驟雨般的「咚咚」之聲,回頭一看,竟是有一排又一排金箔釘在地上。這金箔片片纖細,釘入地面寸許,可見其鋒芒之銳,力道之狠。

  花城再一翻手,又是一陣金粉狂風。師青玄扇出的風力強勁,然而越是強勁,情況就越是危險。這兵器庫不過一座大殿,面積有限,風師扇帶起的勁風有一部分會反彈回來在室內亂躥,成百上千片金箔便這麼被風帶得繞著他們狂舞亂飛。謝憐擔心金箔傷人,護住了郎螢,道:「風師大人,你先停一停!」

  那些金箔已有好幾次擦著師青玄和明儀飛過,師青玄也想停,然而,那屋頂被他驅風頂起,露出了一條縫,此時若停下,屋頂放下,前功盡棄。正在此時,那些圍繞著他們亂舞的金箔忽然向齊齊上方飛去,只聽「叮叮噹當」一陣,一人打破屋頂,伴隨著陣陣碎木落石,從上方躍了下來。

  甫一落地,這人朗聲道:「風師大人,對不住了,我還是沒辦法待著不動!」

  師青玄大喜,道:「千秋來得正好!」

  這青年英挺明朗,肩上扛著一柄重劍,劍柄足有成年男子一掌之寬,正是郎千秋。他那柄重劍金燦燦的,定睛細看,卻並非是一把黃金劍,只是因為劍身吸住了那些鋒利輕薄的金箔,如此密密麻麻地貼了一層,顯得這把巨劍仿佛是以黃金打造的。

  郎千秋這一把重劍鍛造所用的鐵稀奇得很,取自磁山之心,有一奇能,能吸金屬。只要法器中蘊含的法力不超出一定界限,他握住劍柄,心念發動,便可將旁人的金屬法器盡數吸附,並且熔化吸收。果然,不多時,那一層金箔便被這把重劍盡數吸了進去,那層金色消失無蹤。見狀,花城哈哈笑了起來,收了金箔扇,在手中轉了幾個轉,乜眼道:「你天界神官居然這般窮酸沒眼界,見了黃金便不肯撒手?」

  若這話是說謝憐,他只會假裝沒聽到。然而,這話說的是郎千秋,他一個皇室貴族,一生視金錢財寶如糞土,聽敵人這般揶揄,即使明知是惡意激他,也十分生氣,道:「你少顛倒黑白!」重劍舉起,便向花城劈去。花城彎刀在手,單手挽了幾個銀花,從容不迫地挺刀迎擊。

  郎千秋這一劈,拼了十足的力道。他初生牛犢不怕虎,然而,謝憐卻早把雙方實力差距看得分明。他這一劍若是當真劈下去了,必死無疑!

  縱使是不用劍的師青玄看不出具體差距,卻也莫名肉跳心驚,喝道:「千秋,別硬接!!!」可是,箭在弦上,千鈞一髮,又如何能是一喝可止的?

  誰知,就在一刀一劍即將相接時,一團耀眼至極的白光在兵器庫內爆炸開來。

  那道白光極為龐大,幾乎籠罩了整個兵器庫,所有人的視線都短暫失靈了。所見者唯有一片炫目的白色。謝憐卻因為事先早有防備,勉強能見,右手凝聚了所有從師青玄那裡借來的法力,化為火焰,朝一個方向打了出去!

  兵器庫的一側登時雄雄燃燒了起來。緊接著,謝憐甩出若邪,令它將自己、師青玄、明儀、郎千秋、郎螢綁在一起,喝道:「風師大人,起風上行!」

  師青玄雖然還睜不開眼,卻依言而行,扇子上抬,猛力一揮,一道龍卷狂風平地而起,終於將那一直搖搖欲墜的屋頂衝破!

  若邪捆著一行五人,直直地飛上了天。在半空中,數人終於恢復了視力,師青玄見下方數丈處有火光沖天,濃煙滾滾,竟是那兵器庫起了火,燒得還不夠旺,怕花城再追上來,心道:「給你再加把火,走好了不用送。」反手就是一扇。

  這下,可是真正的「煽風點火」了。那大風帶得火苗瞬間躥到了別的屋子,大半個極樂坊都燒成了紅通通的一片。在這一片紅焰之中,謝憐還是看到了那一個鮮明的赤紅身影。飛得太高,看不真切,但他直覺,此時此刻,花城就站在那裡,正抬頭望他。

  他沒有追上來,卻也沒有去撲滅火焰,只是站在那裡,任熊熊烈火肆虐。極樂坊外的鬼市大街上尖叫四起,人流逃竄。謝憐原本只不過想稍稍起一點火,教他們逃跑時花城無暇上前來追趕,能拖一時是一時,萬萬沒想到那火一下子便燒得這麼猛。那可是花城的居所啊!

  想到這裡,謝憐忽然一陣呼吸困難,他猛地一把抓住拼命搖扇的師青玄,啞聲道:「風師大人,不要再扇了!再扇要燒光了!」

  這一抓,師青玄只覺肩頭濕濡一片,並且還有一陣異常刺鼻的血腥味,回頭一看,驚道:「太子殿下,你手怎麼了!」

  謝憐右手之上,竟然滿是鮮血。他整條手臂都被這血染透了,那一陣顫抖,已經不能以「微微」冠之。然而,他雙手還是牢牢地扯著那道白綾,令眾人不至在狂風中被吹散。師青玄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見師青玄收了風,謝憐這才鬆開了手,搖頭道:「沒事!不要再扇了,咱們上去了就算了。」

  他不多說,師青玄卻是立即明白了,道:「方才那白光是你?太子殿下,你把他們兩個分開了?」

  謝憐只說了一句,道:「我畢竟是個用劍的。」

  師青玄猜得不錯。方才,就在花城和郎千秋一刀一劍即將相接的前一刻,謝憐閃身上了前。

  他從一旁的兵器架上隨手取了一把劍,探入這一刀一劍之間,一共出了兩招。

  第一招,先將郎千秋重劍擊回,第二招,再將彎刀厄命壓下。

  這兩招的力道,非但強,並且都控制在了一個極其微妙的程度,是以這一刀一劍雖然都被謝憐擋了下來,卻沒有反彈攻擊。因為,謝憐夾在中間,已用那一把劍,和他的一條手臂,將這兩道攻擊都盡數承受了。

  郎千秋那把重劍倒也還好,花城的刀風,才是真正的勢不可擋。謝憐隨手抽出的那劍既然被花城收藏在兵器庫,自然也是一柄寶刃,所以兵刃相接時,爆出了那陣巨大的白光。然而,這麼兩招接下來,接了第一擊,被郎千秋的重劍擊出了裂縫,第二擊,直接被彎刀厄命,斬得粉碎。

  這所有的動作都完成在電光石火之間,快到了眼不能見的地步。師青玄見了他這右手的慘狀,覺得這條手臂只怕是已經血肉模糊,心道:「太子殿下也太生猛了,居然敢用單手接這兩下!花冠武神,一手仗劍,一手執花。我原先只記住執花了,卻忘了他飛升卻是因為仗劍。」再想想方才的千鈞一髮,又暗自心驚:「幸好太子殿下來了這麼兩下,不然千秋可不知要給血雨探花斬成幾截了。」

  想到這裡,他又抽空看了一眼郎千秋。他雖然看上去完好無恙,卻是神色怔忡,似乎魂兒都飛了,不禁大是奇怪:「難道千秋被花城那一刀驚呆了???」

  一行人乘著這一陣風,終於飛上了天界。連拖帶背,沖過飛升門,徑直奔入神武殿。郎螢不能入殿,被謝憐隨手安置在一旁的偏殿內。眼下無人在值,他便在通靈陣內喊道:「請問有哪位仙僚在!麻煩各位趕緊到神武殿來!事態緊急,這裡有一位神官受傷了!」

  他這邊喊著,那邊師青玄打個響指,總算換回了那身白道袍,揮手便是十萬功德散了出去,道:「是兩位神官!」

  謝憐忙道:「好好說話,不要散功德。大家聽到自然會來的。你不要激動。」

  師青玄卻道:「不,太子殿下,你要知道,散功德比好好說話快一百倍!」

  不多時,一個聲音遠遠地道:「誰受傷了?」

  那聲音說「誰」時,還在遠處,說到最後一字,人卻已現身,正是風信。他進入殿來,望到謝憐,又望到郎千秋,神色微微一滯。謝憐道:「我無礙。地師大人恐怕受傷不輕。」

  沉默片刻,風信道:「你右手怎麼了?」

  這時,又一個聲音道:「受傷又如何,上天庭這麼多位神官,哪次出巡是不掛彩的。」

  這聲音斯文已極,溫溫柔柔的,話語卻不怎麼動聽,自然是慕情了。他邁入神武殿,也是先看謝憐,再看郎千秋。但他神色與風信截然不同,卻是微微一挑眉,有點兒像是要看好戲的樣子。見風信去看謝憐的手臂了,他若有若無地嗤笑了一聲,俯身去查看明儀,道:「這位便是地師大人了 ?」

  期間,陸陸續續來了許多其他的神官。地師儀一貫神龍見首不見尾,在場數位差不多都是頭一回見他,免不了要一個勁兒地猛看。眾人皆是稀裡糊塗,不知為何忽然召集他們來此,但領了風師的功德,少不得要過來看看。謝憐對風信道:「多謝。不過沒事,放著自己就會好的。」

  風信也不多說了,道:「你自己注意。」

  謝憐又低聲道了謝,一轉身,見郎千秋怔怔地望著這邊,問道:「泰華殿下,你怎麼了?」

  風信也覺察郎千秋神色不對勁,道:「泰華殿下是不是也有哪裡受傷了?」

  謝憐沉吟片刻,道:「不知道。我看看。」說著,伸出一手,向郎千秋眉心探去。

  誰知,郎千秋卻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雖然郎千秋面上神色仍然有些猶疑,似是發現了一件事,又不能確定,但他那眼神裡,已有火焰在燃燒。謝憐明顯感覺到一陣顫抖從他的手臂傳到了自己的手臂。

  這下,四周的神官們都覺察情況異常了,低聲交頭接耳起來。師青玄和慕情都站起了身,風信道:「泰華殿下,你這是做什麼?」

  郎千秋終於開口了。他只說了兩個字,卻聽得謝憐一顆心直沉到底。

  他咬牙道:「……國師?」

45 黑國師血洗鎏金宴

  謝憐沒有回答,瞳孔微微收縮。

  圍觀的神官們有的懵裡懵懂,四下悄聲問「什麼國師?國師是誰?」有的心思細密,卻是立即理了出來:郎千秋是永安國的太子,與他同代的永安國國師,便是妖道雙師中的另一位,芳心國師。而此刻,郎千秋抓著謝憐,喊他「國師」,這豈非是在說……謝憐便是那位禍國妖道——芳心國師?!

  可是,謝憐乃是仙樂國的太子,仙樂國便是被永安國所滅,他又怎麼會去做永安國的國師?諸位神官都感覺到,今天走的這一遭,怕是要撞上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了,盡皆屏息凝神,盯著神武殿中心幾人。郎千秋仍是死死抓著謝憐,胸口急劇起伏幾下,勉強道:「你……我分明親手殺的你,親手封你入棺,你……原來你?!」

  他喘了一口氣,才道:「國師,你真是神通廣大啊!」

  泰華殿下在上天庭中是出了名的開朗和樂,一貫沒有心機,也從不為難人,更從沒有露出過這樣的神色,似悲似憤,似仇似恨,仿佛只要謝憐答一個「是」,他立刻就要撲上去。風信距離二人站得最近,望著謝憐,震驚之色不可掩飾。而慕情卻是目光顫動,克制的震驚之中還有隱隱的激動。師青玄放平明儀,道:「千秋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如果太子殿下就是那芳心國師,你怎麼會到現在才認出來?」

  這時,一旁一個男子道:「青玄,這就是你不知道了。那傳說中的芳心國師一貫性情孤高,神秘冷傲,從來不以真容示人,一向都帶著一張白銀面具。泰華殿下應該從前就沒見過他真容吧。」

  說話這人抱著手臂,遠遠立於一側,正是裴茗。師青玄見了他就不快,一甩拂塵,張口便駁:「既然如此,就是說從來沒人見過芳心國師長什麼樣了。裴將軍何必一副已經確定仙樂殿下就是芳心國師的口氣?」

  他和謝憐行動時奇態百出,惹人發笑,而一到上天庭,卻是換了個模樣,十分自矜,一舉一動都很注意形象,頗具風範。正在此時,殿后繞出一個雪白的身影。除了中心幾人,原本在大殿中嗡嗡亂談的數為神官連忙各自站好了位置,躬身道:「帝君。」

  君吾微一舉手,各位又挺直了腰杆。君吾逕自走來,查看明儀片刻,道:「先將地師安置好。」

  於是,四名藥師神官上來扶起明儀,帶了下去。師青玄似乎也想跟著下去看看,但再看看神武殿內這情形,還是放心不下,站定不走。君吾與謝憐擦肩而過,在他右手臂上拍了一下。方才鮮血還順著謝憐的袖子滴滴下落,這一拍之後,立即止住。君吾負手回到上方寶座,這才道:「說說吧,又怎麼了。泰華做什麼扯著仙樂不鬆手,仙樂又是為什麼低著頭?」

  他一來,在場所有人都安心了。郎千秋又望了一眼謝憐,見他還是一語不發,而現下四面都是神官,不怕他逃走,便緩緩鬆了手,轉向君吾,躬身道:「帝君,此人數百年前,化名芳心,坐上了我永安的國師之位,殺我親族,禍我國家。我……我要與他決戰,請帝君今日做個見證!」

  神武殿中,就算是沒聽過芳心國師的也趕緊地通靈去查了。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芳心國師,乃是永安國太子郎千秋的救命恩人與授業恩師。他之所以會被列為妖道雙師之一,是因為鎏金宴血洗永安皇室的著名事蹟。

  這鎏金宴,最初乃是風行於仙樂貴族的一種宴會,因宴會上所用的酒器、食器、樂器皆為精美至極的金器,奢華無比,故名此。永安建國後,一開始是昭告天下,信誓旦旦地道必將杜絕前朝奢靡風氣,絕不重蹈覆舟,只一心一意為民分憂解難。然而過了幾十年,什麼都學到了,還是照舊那一套。

  在永安太子十七歲生辰的那個晚上,皇宮內舉辦了一場鎏金宴。而芳心國師,就是在這一場鎏金宴中,手持一劍,殺盡了在場所有的永安皇族。黃金杯翻,血紅如酒,場面極為殘忍。只有姍姍來遲的郎千秋逃過一劫,卻也險些被滅口。

  這一場驚變之後,永安皇室元氣大傷,若非郎千秋一貫頗得民心,又竭心費力,動亂不可避免。好容易穩定了局勢,永安皇室召集天下奇人異士追殺逃竄的兇手,最後,終於將之拿下,郎千秋親手殺死了一代妖道芳心國師,並將其屍體封進棺槨,重重釘上,鎮壓入土。

  郎千秋死死盯著謝憐,顫聲道:「你為何要那麼做,我一直不明白。你說你是看不得我們坐在這個位置上,我從來不信,我根本不覺得你是想篡位。現在我終於知道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

  眾位神官都是瞠目結舌,紛紛暗自嘀咕,或是私下通靈:「這是報復!」

  「可不是報復?仙樂國滅了,他就要把永安國也給滅了。永安人殺了他的父皇母后,所以他也要殺了永安太子的父皇母后,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可是滅了仙樂國的又不是郎千秋那一代,他這怒氣也撒得忒沒道理了。」

  「我還道三界笑柄天生是個傻的,卻原來是個狠角色,跑去敵國做國師暗中攪混水,一出手就屠了人家整個皇室,厲害啊……」

  旁人心中在想什麼,謝憐一清二楚,他面上沉如深水,不作任何反應,胸中卻掀起滔天波浪。

  靈文上到前方,在君吾身旁低聲迅速說了幾句。謝憐覺察君吾目光投射過來,閉上了眼,不去看。片刻,只聽君吾道:「泰華,你認定仙樂就是芳心,有何依據?」

  郎千秋紅著眼眶道:「授我劍術之人,便是芳心國師,他一出手,我焉能認不出來?!」

  此句一出,暗潮湧動更甚:「攪渾水倒也罷了,怎麼還多此一舉教敵國太子劍術?」

  「難怪他這第三次飛升後,都沒見他摸過劍,怕露餡呢。」

  郎千秋道:「此次我去了鬼市,就在方才,與花城交上了手……」聽他說到鬼市和花城,不少神官又是一個哆嗦,郎千秋繼續道:「但是,刀劍還沒相接的時候,忽然一道殘影沖上前來,兩擊蕩開了刀劍。

  「這一劍,止干戈而不傷雙方,只自承其傷,我是再熟悉不過。我十二歲時一次出遊,為一夥賊人所擒,那些賊人抓著我逃到街上,有侍衛追上來,狠命互擊,打了一陣,街邊一個鼻青臉腫的賣藝人突然伸了一根樹枝過來,也是這麼兩下,蕩開了兩把劍,救走了我。

  「那群賊人和侍衛鬥得兩敗俱傷,這賣藝人就帶我逃了一路,把我送回了皇宮。我父皇母后出於感激,盛情挽留,請他做了國師,並且教導了我五年的劍術。他一出劍,我再熟悉不過。這一劍我是想學的,他卻不教,說我貴為太子用不著這種劍。但就是因為這一劍,他才成了永安國師,我又怎可能認錯?」

  謝憐一語不發。這時,慕情卻輕聲道:「泰華殿下,你說你是看到了一點殘影,但這殘影除了你似乎也沒別人看到,那還是你的一面之詞啊。」

  有人奇怪,慕情居然會為謝憐說話,有人卻是心中透亮。謝憐這麼個態度。一句不接,只怕郎千秋指認的種種,都是八九不離十了。慕情在此時出言,看似是為謝憐辯解,實際上卻未免不懷好意。因為他越是質疑,郎千秋就一定會越是較真,對謝憐的處境不會有任何幫助。果然,郎千秋道:「好!勞煩拿劍來!」

  殿上不少武神都是隨身帶劍的,聽他一喝,當即有人解劍拋來。郎千秋握了劍,抵到謝憐面前,道:「給你!我們現在就比一場,什麼也不藏著,全力相拼,看看我們的劍法是不是一路,看看我是不是你教出來的!」

  眾人都覺得他要在神武殿上比劍未免亂來,不過想到血洗鎏金宴,他堂堂太子殿下,全家都給人殺了,又可以理解他的激動,加上君吾沒說話,是以也不知道該不該阻攔。師青玄還惦記著謝憐的傷,道:「千秋,太子殿下方才為幫你擋下花城那一刀,右手成了這麼個樣子,又如何能與你比劍?」

  聽了這句,郎千秋忽然左掌伸出,在自己右臂重重一擊。

  只聽一聲喀喀之響,他這條右臂登時爆出一陣血霧,變得血淋淋的,軟軟垂下。這傷勢不用查看也知道定然極重,見他突然自傷,眾神官俱是一驚。謝憐也是一怔,抬眸道:「你這是幹什麼?」

  郎千秋道:「風師大人說的不錯,你方才的確因為救我才傷了一臂,我現在還你一臂。但你救我是救我,殺我一族也是事實。我知道你雙手都能使劍,並且劍法全都出神入化。咱們用左手比過,是男兒便拿起劍來!」

  謝憐看了看劍,又看了看他,最終,緩緩搖了搖頭,道:「我許多年前便立過重誓,再不用劍殺人。」

  聽了這句,郎千秋想起那一晚他趕到現場時,剛好看到那個黑袍人將長劍從他父親母親身上抽出的一幕,眼眶霎時紅得駭人,握劍的左手發出格格亂響。師青玄一道拂塵甩進去,卷了那劍壓住,道:「我看這中間怕是有什麼誤會。既然那芳心國師一直是戴著白銀面具的,說不定是誰冒充他害人。還是先請帝君示下吧。」

  眾人皆轉向上方玉座。君吾道:「仙樂。」

  謝憐欠身,道:「是。」

  君吾沉聲道:「泰華所言,你認不認?」

  謝憐道:「認。」

  這一個「認」字,冷冷的與他過往口氣截然不同,聽得風信、慕情、師青玄臉色盡皆一變。

  君吾點了點頭,又道:「血洗鎏金宴的芳心國師,究竟是不是你?」

  靜默片刻,謝憐猛地抬頭,道:「不錯。是我!」

46 恚南陽拳打刁玄真

  鏗鏘一句,再無轉圜餘地。

  郎千秋沉聲道:「你承認了,那很好。」

  早便說過,上天庭中,手沾鮮血的神官,數不勝數。然而,說實話,還真沒幾個因為這些陳年血債鬧成這樣的。

  究其原因,第一,旁的神官手上所沾的鮮血,都是凡人的,而且,這些凡人沒有一個郎千秋這樣爭氣的後人飛了天,以神官之尊向兇手問責。第二,飛升之後,對不堪歷史都是能掩則掩,掖掖藏好了,少有撕到明面上來的。鬧成這樣,也難得的難看了。

  而既然撕到明面上了,接下來諸位最關心的,就是該如何收場了。之前裴宿有裴將軍力保,最後也逃不了被流放凡間,而謝憐可是沒什麼靠山的。如今,恐怕就只看君吾還念不念舊情,有沒有保他的心了。

  但是,各位神官那頭一直弄不明白,君吾對謝憐究竟是怎麼個態度。仙樂太子頭一回飛升那陣,自然是青睞有加;可第二次飛升,兩人打了一場,謝憐還是捅了君吾好幾劍才被拿下的;這第三次飛升,兩人相處卻頗為平和,好像都忘了先前的事兒,實在是教人琢磨不透。因此,數雙耳朵都豎了起來,等聽上方那位如何發落。

  誰知,不等君吾發落,謝憐卻先出聲了。他道:「仙樂有個不情之請。」

  君吾道:「你說。」

  謝憐道:「請帝君去我仙籍,貶我下凡。」

  聞言,有些神官吃了一驚,倒是略感佩服。畢竟誰都不想被貶,飛升多不容易?辛辛苦苦爬到這麼高,一下子摔下來,想想也怕死了,敢這麼直接對君吾說請您貶了我吧,他們反正是做不到。但也有些神官不以為意,畢竟已經鬧到這一步了,以進為退說不定比抵死不認好,而且謝憐都被貶兩次了,再貶個第三次,對他來說應該沒什麼大不了,貶著貶著也該他習慣了。

  郎千秋卻道:「你不需要自貶,你飛升是你的本事。我只想跟你決戰一場。」

  謝憐道:「我不想跟你打。」

  郎千秋道:「為什麼?你從前也不是沒跟我打過。這一戰不論生死,從此了結!」

  謝憐淡聲道:「不為什麼。跟我打,你必死無疑。」

  他這一句輕描淡寫,卻激起四周一片輕微的抽氣之聲。不少非武神的神官心想:你一個連法力都沒有的破爛神,怎好意思對郎千秋堂堂一位東方武神說你跟我打必死無疑?未免也太狂妄了。說得好像他被貶是讓著郎千秋不跟他一般見識似的,真是胡吹大氣。然而,郎千秋卻一點也不覺得他所言誇張,只認真地道:「我說了,生死不論!我也不需要你讓我。」

  謝憐卻不應他,對君吾道:「請帝君貶我下界。」

  郎千秋要抓他回應,師青玄卻趕緊地道:「且慢!諸位,我以為此事存疑。」

  君吾道:「風師說來。」

  師青玄道:「諸位仙僚似乎都認為仙樂殿下是為報復才化名芳心,血洗永安皇室。但他若是要報復,又為何獨獨放過了身為永安太子的泰華殿下?照理說,一個復仇者最想手刃的,不就應該是這位太子殿下嗎?」

  這一節原先也不是沒人想到,但都覺得沒必要主動發聲,此時風師帶頭說了,才有幾人跟著點頭。師青玄又道:「我與謝憐此人雖相交無多時,但我親眼看到他為救泰華殿下正面迎擊彎刀厄命。千秋,」他轉向郎千秋,道,「若是對你永安皇室有恨,又怎會甘冒奇險給你擋刀?」

  聽到「正面迎擊彎刀厄命」,風信與慕情都凜了神色。郎千秋不語,聽到有細小的聲音嘀咕「說不定是因為心虛愧疚」,師青玄馬上又高聲補了一句蓋過去,道:「所以!我以為此事存疑!」

  這時,裴茗歎了口氣,道:「真是羡慕。」

  師青玄一甩拂塵,不愉道:「裴將軍有話直說。」

  裴茗扶劍端立,笑道:「我說羡慕,就是在直說。我羡慕仙樂殿下,能得風師大人一力擔保,仗義執言。我們小裴就沒這個福分了。我說他那事存疑,卻硬是被駁了回去,怎能不羡慕?」

  師青玄道:「裴將軍你不要混淆視聽。小裴的事能一樣嗎?我是親眼見他惡行,也是親耳聽他承認了的。」

  裴茗道:「那今日豈不也是一樣?泰華殿下親眼見他惡行,也親耳聽仙樂殿下承認了,又有什麼不同之處?」

  師青玄大怒,待要再跟他理論,謝憐抓住他,道:「風師大人,多謝你,我承你的情。不過不必了。」

  師青玄一時半會兒也沒想到該怎麼駁斥裴茗,指了指他,一口氣憋住了。這時,君吾總算發話了。他淡聲道:「諸位稍安勿躁。」

  他發聲也並不如何洪亮,平和得很,然而,神武殿上每一位神官都聽得清清楚楚,忙又站好。待大殿安靜下來,君吾道:「泰華,你行事素來是有些衝動的。遇事不可一味猛衝,須得冷靜聆聽,再做定奪。」

  聞言,郎千秋低頭受教。許多神官心中則「咯噔」一聲:哎喲不得了,看這架勢,莫不是要保?!

  果然,君吾又道:「仙樂不肯全盤托出,請求自貶的提議無效。先收押在仙樂宮禁足,之後由我親自審問。在那之前,泰華暫且不要和仙樂見面了。」

  眾位神官內心那聲「咯噔」拉出了一長串回音:還真保了!

  君吾保了謝憐這個沒地盤沒功德的三界笑柄,敷衍了郎千秋。郎千秋可是坐鎮東方的武神,說不定會因此生出不滿,那可真是一筆賠本買賣。但是即便如此也要保——難不成謝憐還是很得君吾的賞識?!

  難不成日後說話都得小心了?

  而且,眾人都頗為在意那個「仙樂宮」。謝憐聽到這三字時,也是心下一怔,想:「我功德不足,沒有立殿,以前的仙樂宮早就被推了,又是哪裡來的仙樂宮?」再一想,立刻明白了。君吾定然是給他起了一座新殿,多半打算在此次從鬼市回來後就找個藉口批給他的,沒想到現在卻做了禁足之用。

  禁足待審,等同於緩兵之計了。許多神官看出了點微妙的苗頭,暗暗決定今後不在任何公開場合提「三界笑柄」四個字。師青玄鬆了口氣,用力吹了幾句帝君英明,便準備去問郎千秋。郎千秋卻是凝視著謝憐,道:「帝君想問什麼,可以儘管審,但無論最後是什麼結果,我總是要和你戰一場的!」

  說完,他向君吾一躬身,轉身出了大殿。君吾擺了擺手,幾名武神官聚上前來,帶謝憐下去。經過師青玄面前時,謝憐低聲對他道:「風師大人,真是多謝你了。不過你若真要幫我,不必再為我說話,可否拜託你兩件事?」

  師青玄道:「你講吧。」

  謝憐道:「我帶上來的那個少年在偏殿,勞煩你之後引他去見帝君。不用大人你多說,帝君知道怎麼回事。」

  師青玄道:「好。小事一樁。第二件呢?」

  謝憐道:「若是裴將軍之後還想找半月發難,還請風師大人施以援手。」

  師青玄握拳道:「那是一定的。我不會讓裴茗得手的。她在哪兒?」

  謝憐道:「她被我藏在菩薺觀裡一個醃菜罎子裡了。若是你有空,勞煩把她取出來吹一吹。」

  「……」

  謝別風師,那兩名神官把他帶到一座琉璃紅牆的宮殿之前,恭恭敬敬地道:「太子殿下請。」

  謝憐頷首道:「有勞了。」

  抬足邁入,大門在身後關上。謝憐四下望望,在這宮殿中走了一圈,覺得這地方真不錯。

  雖是掛了個仙樂宮的名字,和他從前的仙樂宮卻沒有半點相似之處,完全不會有觸景生情的煩惱。他在大殿中心坐了,安然等待君吾前來問訊。

  方才是一陣兵荒馬亂沒有空隙思考,現在安靜了,再想這事,卻是疑竇叢生:身為地師,明儀總不會自己無緣無故就要跑去臥底,到底是他與花城有私人恩怨,抑或他是受命而行?

  若是受命,那就只能是受君吾的命了。可是,依照謝憐對君吾的瞭解,他並不是那種會主動往別人的地盤裡安插臥底的人。畢竟天界自己手頭的事務已經足夠忙到人腳不沾地了。怕是另有隱情。

  想著想著,謝憐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了一個赤紅的身影。

  腦海中的畫面模糊,但這紅衣身影卻是清晰無比,在火海之中,一動不動凝望著他。謝憐捂住了額頭,心想:「三郎的極樂坊不知道是不是給燒沒了。若是真沒了,這次我再被貶下去,砸鍋賣鐵也不知道賠不賠得起……」歎了口氣,又想:「賠不起也要賠了他。就看是要幾十年,還是要幾百年吧。」

  坐了一陣,他把手伸進懷裡,摸出一樣東西,攤開手。手心裡是兩枚骰子,正是從極樂坊帶出來的那兩顆。看了它們一會兒,謝憐雙手合十,將這兩枚骰子捧在手裡搖了一陣,丟到地上。那骰子骨碌碌滾了幾滾,定住了。

  果不其然,花城借他的運氣已經被花光了。謝憐這一把,心裡想的是再來兩個六,然而骰子落地,結果卻是兩個一。

  謝憐忍不住笑了一下,搖搖頭,忽聽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身形一定,立即將臉上笑意和兩顆骰子一把收了。

  這腳步聲不是君吾。君吾足音沉穩,不緊不慢。雖然花城走路時有些漫不經心不正形,時常懶懶散散,但這兩人步伐中那種成竹在胸的氣場卻是全然一致。而這一陣足音,略顯輕飄了。謝憐回頭一看,一怔,道:「是你。」

  來人一身黑衫,面容白皙,唇色淡薄,神色也淡薄,瞧來清冷無比,分明是武神,卻像個文官,不是慕情又是哪個?

  他見謝憐微有驚訝之色,挑眉道:「你以為是誰?風信?」

  不等回答,他提了黑衣衣擺,邁進門檻來,道:「風信麼,大概是不會來了。」

  謝憐不置可否,道:「你來做什麼?」

  慕情道:「帝君只是禁你的足,不讓泰華殿下來,又沒說不讓我來。」

  實際上,他根本沒回答謝憐的問題。不過,不答就不答,原本謝憐也並不十分想知道,因此也不追問。而慕情在這座嶄新的仙樂宮內望了一圈,目光落到他身上,打量片刻,忽然拋了個東西給他。

  一道青色殘影自空中閃過,謝憐左手一接,握了一看,竟是一隻青瓷小瓶。

  是藥瓶。慕情淡淡地道:「你那條右手老這麼血淋淋的拖著,看著也挺難看的。」

  謝憐拿著藥瓶不動,反過來打量他。

  打自他第三回飛升後,慕情對待他,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陰陽怪氣」。

  仿佛隨時等著他第三次被踹下去然後在一旁說風涼話一樣。然而,此時謝憐當真可能要被第三次踹下去了,他卻陡然間和顏悅色了起來,還特地給他送藥。這轉了個大彎的態度,反倒讓他不習慣了。

  見他不動,慕情微微一笑,道:「你愛用不用,反正也沒人會再送來了。」

  這一笑倒不是皮笑肉不笑,能看出來,他此刻心情當真頗佳。雖然謝憐並不覺得右手痛,但也沒必要讓它一直就這樣傷著。君吾之前在他右手上拍了一下算是一個應急處理,有藥更好。於是他打開那青瓷小瓶,心不在焉地往右手臂上倒。瓶中傾出的不是藥粉藥丸,而是一陣淡青色的煙氣。這陣煙氣緩緩流動,包裹住他的右臂,氣味芬芳清涼,果真是好物。

  這時,慕情忽然問道:「郎千秋說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殺了那些永安國的皇族?」

  聞言,謝憐抬眼望他。

  即便慕情已經很隱忍了,但謝憐還是從他眼底看出了一絲克制不住的興奮。

  慕情像是對他血洗鎏金宴的細節極為感興趣,又道:「你怎麼殺的?」

  這時,又是一陣沉沉的腳步聲自後方傳來。兩人齊齊回頭,這一回,進到仙樂宮裡來的,居然是風信。

  他一進來便見慕情在大殿內,並且面帶微笑地站在謝憐旁邊,皺起了眉,道:「你在這裡幹什麼?」

  謝憐舉了舉手中的青瓷小瓶。慕情則微斂笑意,他剛剛才對謝憐說風信不會來,風信卻立刻就來了,怎會還想笑?道:「好笑了。你能來,我就不能來嗎?」

  風信不去理他,轉向謝憐。他還沒開口,謝憐便道:「如果你們兩個是來問同一個問題的,那麼我統一回答。用不著不相信,今天我在神武殿上說的,句句所言非虛。」

  聽他這麼說,風信臉色隱隱有些發白。

  慕情卻是最見不得他這副樣子,一振衣擺,道:「行了,南陽將軍,收著點吧。事到如今了你這麼一副沉痛臉又是做給誰看。」

  風信目光淩厲地掃他一眼,霍然轉首,指門口道:「沒做給你看。滾出去!」

  慕情道:「你倒是有資格叫我滾。口上說得多忠心似的,熬了幾年?還不是照樣自己跑了。」

  風信額上青筋暴起,閉上了眼,似乎想眼不見心不煩。謝憐預感到對話在往一個不妙的方向發展,舉手道:「打住。打住。」

  慕情豈是會打住的性子?冷笑道:「傳出去人人都說你南陽將軍是不忍親眼見舊主墮落,深明大義,好。非要找個好聽的藉口粉飾,說穿了你不就是不想再跟著一個廢人蹉跎年月了嗎?」

  風信眼眶忽然一陣赤紅,睜眼一拳揮出,道:「你懂我什麼?!」

  「砰」的一聲,慕情給他一拳正正打中了臉。

  「……」

  慕情乃是個標準的小白臉,給這麼霹靂生風的一拳招呼中了,登時猶如一個柿子砸爛在在臉上,鮮血長流。但他硬氣得很,哼也不哼,二話不說也是一拳招呼了回去,道:「那你又懂我什麼?!」

  他二人飛升之後都有了自己法寶兵器,然而怒上心頭時,卻非要一心一意以拳腳互毆才痛快。風信與慕情八百年前便武力相當,過了八百年,還是不分伯仲,拳拳到肉,打得砰砰亂響,難分高下。風信怒道:「你以為誰不知道你那點齷齪心思,巴不得他壞事做絕你就高興了!!」

  慕情則是獰笑:「我知道你一向是瞧不起我,真是笑死我了,你看看你自己!你有什麼資格瞧不起我。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只怕誰也料想不到,郎千秋跟謝憐都還沒打起來,風信和慕情倒先打起來了。兩人積怨已久,打作一團,各罵各的,連對方的罵聲都不聽,誰還聽謝憐說話?謝憐還記得從前他們三人年少時候,慕情是個怯生生的斯文性子,別說沖人揮拳了,他講話細聲細氣,都不敢跟人對著吼,還老往自己身後躲。而風信若是打誰,那都是謝憐叫他去打的,讓打就打,讓停就停,如今卻不是這麼回事了。這兩人打起來,謝憐完全沒有勸架經驗。他邊走邊揉眉心,想著趕緊到門口喊幾聲叫幾個神官來拉架。誰知,還沒邁出大殿,只聽前方一聲巨響。風信和慕情打得勁兒正狠,也被這一聲巨響驚了,雙雙住手,凝神戒備,望向巨響傳來之處。

  仙樂宮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了。大門之外,不是仙京那條寬闊坦蕩的神武大街,而是一片死氣沉沉的黑暗。

  黑暗之中,無數凜冽的銀蝶撲面而來。

47 劫仙宮三語嚇諸神

  銀光亂閃,不及思索,謝憐第一個反應便是以手遮擋,那手腕上纏著若邪,情況危急時會自動迎擊。然而,那些銀蝶卻根本沒有襲向他,而是繞過了他,撲向他身後剛剛還扭打作一團的那兩人。

  風信和慕情早就吃過這死靈蝶的大虧,深知它們的厲害,怎會大意?幾乎是瞬間便一齊舉起了手,喝道:「盾開!」

  成千上萬只銀蝶朝他們撲去,拍翅如疾風,在兩人面前被一道無形的壁擋住,暴雨一般打得砰砰作響,撞出激烈的白光,猶如火星四射。原來,他們在身前展開了兩面法盾。但這些死靈蝶即便被法盾擋住,也勢不可擋,並且無窮無盡,如飛蛾撲火,瘋狂已極,即便開了法盾,兩人也被這陣炮火般的蝶雨打得隱隱有後退之勢。

  一時大意被占了先機,不開盾要被死靈蝶近身,開了盾又抽不出手取兵器,風信與慕情都是暗自叫苦,咬牙支撐。風信一眼瞥見謝憐還低頭站在前方,立即喝道:「殿下當心不要站在那裡,快到盾後來!」

  誰知,謝憐一回頭,毫髮無傷,皺眉道:「啊?」

  兩人定睛一看,幾乎當場要飛出一口淩霄血。只見謝憐手心托著一隻死靈蝶,臉上表情還有點懵。方才那陣洶湧的蝶風刮過時,有一隻飛得格外慢,跟不上大隊,在謝憐面前撲翅浮沉了幾下。謝憐看它似乎格外努力,總覺得這只小銀蝶是不是就快飛不動了,便不由自主伸出了手掌,虛虛地托在它下方。那只銀蝶便在他手心上歡快地亂拍,不走了。見狀,風信額頭青筋暴起,道:「不要用手碰那玩意兒!!!」

  正在此時,謝憐手腕忽然一緊,竟是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用力一拉。他整個人便被拉進了大門後的一片漆黑裡。

  然而,雖身處黑暗之中,他卻沒有絲毫的不安或警惕。這黑暗似乎是一層溫柔的鎧甲,非但沒有危機,反而令人莫名安心下來。

  雖然黑暗背後那人尚未現身,可銀蝶已至,來人究竟是誰,還會不知嗎?慕情不可置信地道:「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上仙京來搗亂,未免太倡狂了!」

  一個聲音笑道:「彼此彼此,你們上天庭在我的地盤不也挺倡狂的嗎?」

  即便是早就料到抓著自己的人是誰了,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從咫尺之處傳來,謝憐依舊是心中一震。隨即便聽風信道:「花城,帝君就在仙京,你把人放下!」

  花城嗤道:「那要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話音落地,那扇大門隨即重重關上!

  謝憐感覺花城一隻手緊緊攥著他,帶他一路疾行。四面八方黑黝黝的,耳邊都是那黑靴銀鏈上叮叮的清響,腳下高低起伏不平,果真不是坦蕩明亮的仙京大街,而是一片荒野山谷。

  花城必然是用縮地千里把仙樂宮的大門連接到了這座山谷裡。可是,要把仙京的某一處用縮地術和其他的地方相連,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至少非天界的神官是不可能做得到的,不知他是如何辦到的?謝憐正想開口,突然一聲暴喝炸開在耳邊:「殿下!你在哪裡?!」

  這一聲怒喝正是風信。聲音雖在耳邊,人卻不在眼前。他這一聲,是在通靈陣裡吼的。謝憐被他吼得耳膜隱隱作痛,許多神官也都被炸出來了,膽戰心驚地道:「怎麼了南陽將軍!出什麼事兒了嗎?」

  慕情也進了通靈陣,道:「出事了!靈文何在,快通報帝君,謝憐跑了!」

  他平素說話都是輕輕柔柔、斯斯文文的,此時卻帶了一絲氣急敗壞。靈文道:「什麼?我去仙樂宮看看!」

  有神官驚道:「三……太子殿下跑了?他不是在仙樂宮禁足嗎?!」

  師青玄也進通靈陣了,道:「我剛才明明還瞧見仙樂宮外面一大堆中天庭的小武神都在看著,只能進不能出的,怎麼會跑了?」

  風信又道:「不是跑了,是被人劫走了!殿下你還聽不聽得到我們說話?你現在在哪兒?!」

  一聽說是被劫走的,眾人更驚:「這裡可是仙京,誰人這麼囂張!」

  一時之間,人人都要高聲說話,人人都要求個回答。芳心國師跟郎千秋的事還沒扯乾淨呢,君吾禁了謝憐的足,人卻沒了,這不是平白的再生事端、多惹口舌嗎?無論如何先趕緊地找回來再說。於是靈文去查看情況,查探謝憐此刻的方位,風信和慕情在陣內高聲喊話,找能騰出手的武神官出來一道追擊,師青玄又散了好幾波功德。通靈陣內人仰馬翻、七嘴八舌,亂得謝憐根本插不進去,他深吸一口氣,正準備也大吼一聲請諸位鎮定,花城卻忽然轉身,探了兩根手指過來。那冷冰冰的指節輕柔地搭在他太陽穴上,花城笑道:「哈哈,許久不見了,各位好啊?」

  他這二指輕輕一搭,便通過謝憐,搭進了上天庭的通靈陣。這泰然自若的一句,不光在他身旁的謝憐聽到了,所有在上天庭通靈陣內手忙腳亂的神官們也聽到了,並且在聽到之後,瞬間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

  眾人心中,一片無聲的咆哮。

  難怪如此囂張,我道是誰,原來是這位啊!

  花城又道:「不知道你們有沒有想我,反正我一點也沒有想你們。」

  「……」

  這邊天界確實有不少神官每天都在暗暗想他,但是一聽他說沒想他們,紛紛默默念誦天官賜福百無禁忌謝謝謝謝今後請繼續不要想我們。這時,花城嘻嘻地道:「不過,我近來閑得很,要是有人也很閑,想跟我切磋一下,那是非常歡迎的。」

  「……」

  這個情形下,他說這話,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你們誰要是夠膽敢追上來,下次我就去找這個人挑戰。」

  這挑戰,接了必輸無疑,不接顏面掃地。豈非就是赤裸裸的威脅??

  方才一聽說謝憐居然跑了或是被劫走了,通靈陣內簡直沸騰了一般,畢竟是難得一遇的騷亂,都極為關心,還有幾個武神官原本已經主動回應,準備加入追擊了。結果,花城三句話說完,頃刻盡數消失了。若是君吾發命令下來委派誰去正面追擊,那是沒辦法,公事公辦,可眼下事情才剛發生,正一片混亂,自然誰都不想往身上攬事。沒誰想給花城記住。於是都一邊假裝自己不在,一邊豎起耳朵密切關注事態發展,同時心內驚濤駭浪不斷:這血雨探花也太肆無忌憚了,居然跑上天庭來劫人,劫的還是那位三界笑柄——這到底是有深仇大恨還是有什麼玩意兒???

  那邊陷入了沉默,只有風信怒聲連連,而這邊花城說完就移開了那兩根手指,對謝憐道:「別理他們。」

  謝憐脫口道:「三郎……」

  花城卻放開了他的手,道:「這裡離仙京不遠,快走。」

  他聲音低低的,聽不出情緒。而他放開謝憐手腕的動作極快,幾乎像是甩開了。謝憐一下子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碰他卻被甩開手的那一幕,當場便怔住了。

  他本想問花城,為何會忽然出現。雖然沒細想,但模糊覺得也許是來救他的,所以方才那一聲三郎喊的時候,心裡隱隱有點高興。可花城這麼一丟手,謝憐才猛地反應過來:為什麼會覺得花城是來救他的?且不說花城會不會這般密切關注他的動向,他可是前不久才把極樂坊給燒了逃出鬼市的,難道不更有可能是來找他問罪問責、討債算帳的嗎?

  那地師去鬼界臥底,被花城抓住了一通關押拷問是不假,但這事原本就是到別人那裡去臥底的人理虧。而他潛入鬼市,在極樂坊挖地三尺到處找人,還放了一把火。雖然最終大半個極樂坊燒起來是因為師青玄帶了風加了把火,但最初兵器庫的第一把火還是他起的,不然說不定別人根本想不到要放火,怎麼說也是他得負主要責任。

  兩人一前一後行著,謝憐越想越歉疚,越想越慚愧,忍不住道:「……三郎,對不起。」

  花城卻是忽然腳下一頓,道:「你為何要說對不起?」

  謝憐也頓住了,道:「我去鬼市,原是為查地師失蹤之事,之前沒對你說實話。你盛情款待,我卻燒了你的極樂坊。我心裡當真好生過意不去。」

  花城沒說話。謝憐也知道,他一句「好生過意不去」,真的沒有多大分量,更覺慚愧,輕咳一聲,道:「不過我估計馬上就要被貶了,下來之後,我一定想辦法賠罪,看要怎麼樣才能……」

  花城卻道:「為什麼你要給我賠罪?」

  他的口氣有些生硬,像是再也聽不下去了,猛地轉過身來,道:「你忘了我一刀震傷了你一條手臂?是我傷了你不是你傷了我,你幹什麼要給我賠罪?」

  謝憐根本沒覺得右手怎麼痛,現在更是幾乎完全忘了這手還受過傷了,怔了怔才想起來,道:「你說右手?我右手沒事啊,很快就好了。而且是我自己上去迎擊才會變成這樣,本來就怨不得你啊?」

  花城定定望著他,左眼裡的眸光異常明亮。而謝憐忽然覺察,他好像在發抖。

  再過片刻,他卻發現,不是花城在發抖,而是花城腰間的彎刀厄命在發抖。

  那銀色的彎刀懸在紅衣之上,顫抖不止。那只銀線勾勒而成的眼睛也是。若它長在一個孩子臉上,那這個孩子,此時此刻,肯定就是在哇哇大哭了。

48 玲瓏骰只為一人安

  見狀,謝憐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想要摸摸它,道:「這是怎麼了……」

  花城卻微一側身,避開他的手,還在刀柄上狠狠拍了一掌,道:「沒怎麼。別理它。」

  令諸天仙神聞風喪膽的詛咒之刃彎刀厄命被他一掌打得一響,抖得更厲害了。這時,謝憐又聽風信在通靈陣裡道:「花城為什麼能在仙京用縮地千里?!這門到底要怎麼才能打開?!」

  師青玄道:「南陽將軍!我我我!我大概知道怎麼開,之前我跟太子殿下出公務的時候吃了花城這招不少苦,你先拿兩個骰子在門口丟一下,再打開門試試看。」

  謝憐想起來了,方才,他可不正是無意間在大殿裡擲了兩個骰子玩兒嗎?他和師青玄在地龍洞和野人精前奪命狂奔的狼狽仍歷歷在目,若是真讓他們也打開了門,不知又要遇到多少危機,忙道:「且住!千萬別!小心啊!」

  然而,他的聲音並沒有傳進通靈陣裡。恐怕是在仙京時沒空及時補充法力,現下法力枯竭,只能聽,不能說了。而且就算能說,大概也已經遲了,風信似乎二話不說就照師青玄所說的做了,從何得知的呢?因為下一刻,風信在通靈陣裡就突破然破口大駡了起來。他一激動就罵人,一罵人就格外不堪入耳,為淨視聽在此不做轉述。眾神官可都密切關注著這事呢,忙問道:「將軍,你怎麼啦!」

  慕情的聲音傳來,也是極為愕然:「這什麼地方???」看來他也和風信一道進了門。師青玄道:「你們小心啊!擲出來的點數不同到的地方也就不同,你們擲出了幾??」

  慕情道:「他丟了個四!」

  謝憐聽風信罵聲裡還帶著一絲極難覺察的慌亂和恐懼,擔心他們遇到了極危險的境地。他聲音傳不進通靈陣裡,卻想起這個法術的主人就在眼前,顧不得別的,忙問道:「三郎,骰子擲出四點後打開門看到的是什麼?」

  花城道:「隨機。擲骰子的人覺得什麼地方最恐怖,打開門就會到什麼地方。」

  話音剛落,只聽慕情冷冷地道:「讓你搶著丟,丟出個女浴來!給我我來!」

  聽到「女浴」,謝憐一把捂住了臉。

  風信慣來是對女人敬而遠之的,談之色變,猶如洪水猛獸,對他來說,女浴堂,果真就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地方了,比什麼虎穴龍潭都深不可測。聽上去慕情成功搶到了骰子,謝憐鬆了一口氣,然而,不出片刻,兩人又是一陣怒叫。師青玄崩潰地道:「兩位將軍,你們這次看到的是什麼東西啊?」

  那邊卻無人應答,只傳來「咕咚咕咚」的一陣奇怪聲音,仿佛兩人都沉進了水裡。眾人屏息凝神,半晌,風信突然呸了好幾口,仿佛破出了水面,在吐什麼東西,大喝道:「黑沼巨鱷!」

  原來,兩人前腳才落荒而逃逃出熱氣騰騰的女澡堂,慕情丟了這一把,後腳便一腳踩進了沼澤迷地。泥沼瞬間沒過了腰,淹過了口,勉力沖出後,又有數十條奇長無比的鱷魚精團團圍了上來。這些鱷魚精條條長逾四丈,常年食人,都修出了人手人腿,劃動起來,畫面令人窒息,看得兩人噁心不已,半身陷在沼澤裡一身黑泥地狂打鱷怪,打來打去,風信無法忍受地道:「還是我來,把骰子給我!你不也沒有丟對!」

  慕情卻是從來不肯認輸的,轟出一道白光,道:「鱷怪好,鱷怪哪有女浴傷風敗俗,誰知道你還會再擲出個什麼。給我!」

  風信怒道:「他媽的,我剛才不是已經給你了?!骰子呢?!」

  兩人完全忘記了神識都還連著通靈陣呢,都嫌棄是對方手氣不好,又開始砰砰乓乓對打起來,骰子也不知丟哪裡去了。眾神官在通靈陣裡聽他們即時對罵,看熱鬧不嫌事大,精彩精彩,太精彩了,兩位將軍終於撕破臉皮不端著了,忍笑忍得要瘋,有的甚至在自己的神殿裡便狂捶起了寶座,恨不得到親臨現場去呐喊助威。

  雖然風信與慕情運氣似乎都不太好,但他們都是武神之尊,這些山野精怪什麼的頂多只會給他們添一些麻煩,使他們無法追擊,倒也不算是大危機。謝憐只盼著他們早些放棄、早些解脫,同時略感慶倖,方才的點數丟得妙,沒丟出妖怪,一丟就丟出了花城,邊走邊道:「那骰子我方才丟出了一個兩點,是不是只要投出兩點,就能見到你?」

  剛說完,立刻發覺這個問法聽上去有點怪,聽起來仿佛他十分想見花城,微覺不妥。花城卻道:「不是。」

  謝憐感覺到了一絲尷尬,搔了搔臉頰,道:「哦,原來不是。那我弄錯了。」

  花城走在他前方,道:「如果你想見我,不管丟出幾點,你都能見到我。」

  聞言,謝憐喉間一動,連要說的話也忘了。

  他還來不及細細咀嚼這句話是幾個意思,忽聽通靈陣內一人沉聲道:「我來!」

  這人說了這一句之後,不多時,一道炫目白光劃過天際,一聲驚天動地的金石裂響,花城與謝憐二人的去路,被擋住了。

  待那道白光漸漸冷卻,漸漸淡去,謝憐終於看清,這從天外飛來,擋在他們面前的,是一把劍。

  這把劍修長纖細,斜斜插入地面,劍身仍在兀自震顫。劍猶如黑玉鍛造而成,深沉森然,光滑勝鏡,若是有人靠近,能在劍身上照出自己清晰的倒影,唯有劍心一道細細的銀白,貫穿了大半個劍身。

  劍的名字,就叫做「芳心」。

  一個身影落在這把劍前方,道:「這是你的劍。」

  芳心國師死後,其佩劍被永安國太子存留下來。將這把芳心劍擲出,攔截了二人去路的,正是郎千秋。

  看來,風信和慕情失敗了,但是,郎千秋成功擲出了正確的點數。真不知該說,這究竟是他的幸運,抑或是謝憐的不幸了。唯一可以說的是,這兩位雖然同貴為太子殿下,但郎千秋的運氣,從來都比謝憐好得多。

  花城負手而立,面不改色,只有身形微微一動。而他一動,謝憐便立即舉手攔住了他,低聲道:「我來。」

  山谷的正中,郎千秋擋在路上,手裡拖著他那柄重劍,道:「我只想全力以赴,與你一戰。無論結果如何,即便是我給你打死,也絕不需要你償還什麼。我也不需要你向帝君請求自貶。我的劍術是你教的,你未必就不能勝我,為何不願與我一戰?」

  不必郎千秋說,謝憐也知道,他自然是一定會全力以赴的。可是,他若全力以赴,謝憐也不得不認真應對。如此下來,任何結果都不會是謝憐想看到的。但若是不與他一戰,他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良久,謝憐緩緩一點頭,道:「好。」

  他走了幾步,來到那把劍前,將它從亂石之中拔起,輕聲道:「這是你自找的。」

  幾百年後,芳心終於重新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它在謝憐手上發出低沉的嗡鳴。不遠處,花城的眸光也被這不絕於耳的劍吟激得雪亮。

  長劍在手,謝憐將它一揮,劍尖斜指地面,冷冷地道:「這一戰,無論後果如何,你不要後悔。」

  郎千秋大聲道:「絕不後悔!」

  他頭皮仿佛要炸開一般,雙手握住重劍的劍柄,全神貫注,屏息凝神,目光緊緊鎖定芳心那黑玉一般的劍鋒,絲毫也不敢大意。

  謝憐抖動劍身,一個箭步沖上前去。郎千秋目光一凝,正欲迎擊,突然四肢猛地一僵,仿佛被什麼東西五花大綁,重重摔到了地上

  他低頭一看,這才發現,他真的被五花大綁了。不知什麼時候,一條雪白的白綾已經如毒蛇一般繞著他的身體纏了無數圈!

  郎千秋自少蒙芳心國師教導劍術,對國師抱有深深的敬畏之心,即便後來鎏金宴血流成河,這份敬畏也不曾減淡,是以謝憐一握劍,他便一心一意盯著對方所有動作,全沒注意到,居然有一條白綾,早就鬼鬼祟祟繞到了他身後,趁著他全力迎擊的一刻突發偷襲。怎麼會有這種可恥的事???

  而見若邪得手,謝憐緊繃的表情和心情,都在一瞬間鬆懈了。

  他一下子丟開芳心,長舒一口氣,心道:「好險,好險。」

  郎千秋躺在地上掙扎不止,誰知這白綾邪門的很,越是掙扎縛得越緊。他怒道:「國師,你這是幹什麼!快放開我我們來決一死戰!」

  謝憐抹了額頭一把汗,道:「我們剛才就在決一死戰,現在纏在你身上的是我的法寶之一。你已經輸了。」

  「……」郎千秋道,「這怎麼能算?我說要決一死戰,當然是要用劍來決一死戰!是男人就用劍,用白綾偷襲算什麼?如此卑鄙!」

  他是當真覺得劍為百兵之祖,並沒多想,但聽上去就像是歧視用白綾當法寶的男性神官。但別說罵謝憐不像男人了,女裝他都穿過了,開口閉口就是我不舉,哪會在意這個?

  謝憐在他邊上蹲下來,道:「這是你事先考慮不周,你又沒說一定要用劍,讓我鑽了空子,你找誰說理去?」

  頓了頓,他認真地道:「是的,我偷襲,偷襲又如何,我得手了;是的,我卑鄙,卑鄙又如何,我贏了。如果你的對手不是我,而是別人,你現在已經死了。」

  花城站在二人不遠處,無聲地笑了,抱臂望向別處。郎千秋則驚呆了。

  此人還是永安國國師時,對他的教導,從來都是什麼光明磊落、一往無前、全力以赴,他怎麼也想不到,有一天,居然會從這位昔日的老師口裡聽到「是的我偷襲,偷襲又如何,我得手了;是的我卑鄙,卑鄙又如何,我贏了」這種話,整個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謝憐說完,站起身來,道:「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下一次,就不要這樣著了別人的道了。」

49 玲瓏骰只為一人安 2

  見他要走,郎千秋立刻道:「你站住!」

  謝憐果真站住了。郎千秋咬了一陣牙,道:「你……得給我一個交代。」

  謝憐道:「你要什麼交代?」

  郎千秋道:「先代恩怨,國恨家仇,你恨永安,我不是不能懂。但是……」

  他哽了好一會兒,才能勉強說下去,顫聲道:「但是國師——我和我父皇母后,對仙樂國的遺民,不好嗎?我和很多仙樂人都是好朋友,我,我一直,竭盡我全力去保護他們了。」

  他所說的,句句屬實。

  仙樂滅國後,許多舊國遺民都不曾忘記自己的身份,即便永安建國,開始統治,這一部分人和他們的後代,也還是以仙樂人自居,時常與新朝國民衝突。

  最初幾代永安皇族都以高強政策鎮壓,殘殺了不少負隅頑抗的仙樂遺民。反過來,也有不少仙樂人結盟,策劃暗殺永安的王公貴族,並且得手了數次,就這樣,結怨越來越深。

  可到了郎千秋和其父母這一代,對前朝遺民卻是採取了截然不同的溫和態度。他們一直努力想要融合新朝國民和舊國遺民,甚至不顧反對聲音,考慮過封仙樂皇室的後裔為王這樣近乎荒唐的舉措,只為彰顯誠意,以禮相待。郎千秋本人更是從來不曾因這些前人遺恨而對仙樂人產生什麼偏見。

  當年的芳心國師極為神秘,從不曾自表身份,也就沒有人知道,這血洗鎏金宴的兇手到底是哪邊的人。但永安和仙樂結怨太深,這兩邊無論哪一邊出了事,都會認定另一邊是幕後黑手,僥倖逃過一劫的永安皇族和朝臣都認為,此事背後一定有仙樂遺民的勢力在操控,因此不少人進言,希望以此為由,徹底清繳永安國的仙樂遺民。然而,這些進言都被郎千秋一力否決了。

  他的堅決,保下了無數無辜仙樂人的性命,使他們不至於遭飛來橫禍,莫名其妙被屠殺滿門。只是,如今再回想起來,當初做的有多好,現在就有多委屈。

  不是覺得不值,而是覺得委屈。做對的事情,永遠不會不值,然而明明自己付出了善意,卻沒得到別人相應的善意,難免會委屈。

  郎千秋眼眶赤紅,質問道:「國師,我是哪裡做得不夠好嗎?我父母有哪裡做錯了嗎?讓你一定要這樣對我?!」他越想越不甘心,在若邪的束縛下勉力仰起上半身,道:「你難道不覺得得給我們一個交代嗎?!」

  謝憐道:「我給不出來。」

  他答得乾脆,把郎千秋一口氣噎了回去,道:「國師,你變了好多。從前的你不是這樣的。」

  「……」謝憐指節揉了揉眉尖,道,「我記得很早以前我就對你說過了,你不要擅自在心裡給我立一座神聖不可侵犯的豐碑,我並非是你想像中的那個樣子的。到最後失望的還是你自己。」

  郎千秋躺回地上,喃喃地道:「……以前的你和現在的你,哪個才是真的你,我已經搞不懂了。」

  謝憐道:「都是我。但是從前你只有十七歲,眼下你都這麼大了,教給你的東西自然是不同了。」

  郎千秋閉了嘴,忽然,道:「是不是因為你的十七歲是一道坎,所以你要把我的十七歲也變成一道坎?」

  謝憐沒說話。

  見他不答,郎千秋怒意上湧,憋足了氣,大吼道:「你若是存的這個心思,我就偏不如你的意!!」

  聞言,謝憐雙目微微睜大了。

  郎千秋站不起來,卻是目光星亮,語音鏗鏘,仿佛有白焰在他瞳中燃燒。他像是在賭氣,又像是在宣戰,厲聲道:「你如果想要我像你那樣變得滿心怨恨,我偏偏不!你要是想逼我跟你一樣自暴自棄,我也絕不。絕不!——無論你怎麼對我!我都絕不會變成你那樣的!!!」

  這一番豪言壯語,聽得謝憐整個人都要呆了。半晌,他才撲哧一下,終於笑出了聲。

  郎千秋熱淚盈眶,一腔熱血,吼得正高,卻被這一聲笑紮漏了氣,登時一陣愕然與氣憤。謝憐卻是一邊大笑一邊拍掌,越笑越放肆,大聲道:「好!」

  他已經不記得上次笑得這麼開懷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好容易止住了,揉了揉眼睛,點點頭,道:「好。記住你今天所說的話。你是絕不會變成我這樣的!」

  花城一直抱著手臂,冷眼旁觀。謝憐這一句話音剛落,突然,面前爆開一陣紅色煙霧!

  冷不防這麼一炸,謝憐吃了一驚,以為是郎千秋使了什麼怪招,急速避開,凝神戒備。然而,這一聲爆炸雖響,卻似乎沒什麼殺傷力。只是待煙霧散去後,郎千秋原先躺的地方,人影消失不見,只剩下了一個站在原地左搖右擺的不倒翁。

  這不倒翁腦袋和身子都圓溜溜,像個大葫蘆,長眉黑目,虎頭虎腦,憨態可掬,此刻正瞪著雙眼,氣鼓鼓的,背上背一把寬刃大劍,神氣極了,正是郎千秋那副模樣,卻變成了個娃娃愛不釋手的大玩具。謝憐收了笑容,道:「千秋?!」

  若邪沒了綁的人,嗖嗖地纏回他手腕。花城閑閑地走了過來,在這不倒翁上彈了一下,嗤笑道:「這人真是什麼形態都長這麼一副傻樣。」

  謝憐把那不倒翁托了起來,哭笑不得,道:「這……這……三郎,這個是千秋嗎?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你別玩兒他了,快給他變回去吧。」

  花城卻道:「不了。帶他一塊兒走吧。」

  謝憐道:「走去哪裡?」

  這時,兩人已來到一個窄窄的山洞前。花城不答,一枚骰子拋出,落在他手心上,低頭看了一眼,便率先進入山洞。

  把人變成不倒翁,這法術當真頑皮得很,極有花城的風格,但也難解的很,反正謝憐解不開,也不敢保證其他神官能解開,只得把千秋不倒翁拿在手裡,就要追上。忽然想起芳心還丟在地上,連忙又折回取了劍,往背上一背,跟著花城走了進去。

  他想讓花城解了法術,花城卻不置可否。兩人在洞穴裡走了沒一會兒,入口處狹窄的洞穴越來越寬,腳步聲在空曠的洞穴內回蕩,前方隱隱有火光和歌聲傳來。

  謝憐在鬼市找極樂坊時,也是先聽到了一陣歌聲,然而那些極樂坊的精怪女郎們的歌聲鶯鶯嚦嚦,仿佛是溫柔鄉的耳語,使人心醉。可這一陣歌聲卻猶如群魔亂舞,又雜亂又難聽,二者不可同日而語。謝憐忍不住道:「三郎,這是什麼地方?」

  花城輕聲道:「噓。」

  原本謝憐發問的聲音也很輕了,聽到這一聲,簡直要屏氣了。很快,他便發現,為什麼要安靜了。從他們對面,飄來了幾團綠幽幽的火焰。待這幾團火焰飄近了,他才看清,原來這是幾個身穿青衣的小鬼。

  這些小鬼個個頭上都頂著一團燈火,從頭到腳仿佛是一根青色的大蠟燭。這山洞洞道內無處可避,正是狹路相逢。謝憐反手就要去握背上的芳心,然而立刻想起,他應該用若邪,又放下了手。

  誰知,那幾隻小鬼卻掃了一眼他們就不理了,繼續一邊竊竊私語,一邊往前走去。不像是沒看到他們,倒像是看到他們了,卻見怪不怪。謝憐一看花城,站在他身旁的,哪裡是那個俊俏異常的紅衣鬼王?分明也是個頭頂青焰的蒼白小鬼。

  原來,不知什麼時候,花城已經給他們倆都換了一張假皮。謝憐一想到此刻自己頭上肯定也是頂著一盞綠油油的燈火,忍不住摸了摸頭頂,道:「這是何苦……」何苦弄這麼清奇的模樣?

  雖然他沒明說,但花城顯然明白了他什麼意思,道:「青鬼戚容麼,早說過他品位低下了。他手底下的小鬼,可是全都要作此裝扮的。」

  沒想到,花城竟是把他帶到青鬼戚容的地盤了。

  以前聽天界和鬼界提起青鬼戚容,都要嘲諷幾句他品位低下,謝憐還不是很懂為什麼,如今得知他手下小鬼竟然都統一要這幅打扮,終於有點懂了。單聽「青燈夜遊」這個判語,倒也有幾絲詭譎的風雅,然而,如果就是這樣簡單粗暴字面意義上的「青」「燈」夜遊,那跟他原先想像的,還是有點差距。謝憐道:「他的洞府不是早就被你一鍋端了嗎?」

  花城道:「是端了,但他逃了。逃走之後花了五十年,又建了個新窩。」

  謝憐把郎千秋不倒翁揣進懷裡,看四周沒人,小聲道:「三郎,你到這裡是來找青鬼的麼?要不然先把千秋的咒術解了,讓他先走,我再陪你?」

  花城卻口氣不容拒絕地道:「不,你帶著他。我要讓郎千秋去見個人。」

  謝憐心覺奇怪,看花城反應,分明是不大看得起郎千秋的,會特地讓他去見什麼人?眼下兩面為難,也不好多說。過了一陣,二人終於走出了山洞。面前豁然開朗後,更多的山洞呈現在兩人眼前。

  這座山四面八方都挖出了洞,洞穴連著洞道,洞道又連著洞穴。每個洞口都有頭頂一盞青燈的妖魔鬼怪進進出出,仿佛一個巨大的蜂巢蟻穴。若是謝憐單獨來走,定然走一段就記不住路了。然而,花城如在自己家中,毫不猶豫地穿梭於各個洞穴裡,輕鬆至極,仿佛對路線熟稔於心。

  兩人都披著青焰小鬼的皮,見一路無人阻攔,謝憐鬆了口氣,花城以為他歎氣,道:「怎麼了?」

  謝憐道:「沒,我以為你會正面闖山,沒想到是潛伏進來。不太擅長打架,所以鬆了口氣。」

  他說「不太擅長打架」,乃是發自真心。打架雖好,善後不好。花城聽到時似乎笑了一下,隨即道:「上次我就是正面闖山,可戚容知道消息就跑了。這次我要找他本人,自然不能給他察覺。」

  謝憐心道:「莫非三郎想讓千秋見的人,就是青鬼?這二人有什麼關係嗎?哎,不知他究竟想做什麼,總之先陪他走一趟吧,慢慢拜託他解了千秋身上的咒術也是了。」因為他還記著自己燒了花城的極樂坊,難免心虛。正想著,只聽花城又道:「這廢物什麼都不行,警惕性倒是很高。小鬼不能近他的身,他的心腹也都不好偽裝。要想靠近他,只有一個辦法。」

  這時,四名小鬼有說有笑,迎面走來。花城放慢了腳步,謝憐也隨之慢行。只見這四名青衣小鬼身後,竟是用繩子拖著一列活人。

  這群活人有衣衫襤褸的,有衣著華貴的,看樣子都是三十歲以下的年輕男女,也有個小孩子,緊緊揪著一個年輕男子的衣角,大約是被抓來的一對父子。他們雙手被縛,在這魔窟裡行走,個個神色驚恐,幾欲昏厥。花城與他們擦肩而過,隨即不著痕跡地轉了個身,跟在了這列隊伍的末尾。他只輕輕以手肘抵了一下謝憐,謝憐便和他保持了同步的動作,再看花城,竟是瞬間又換了一張皮,這次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大概自己也是差不多的類型。

  這支隊伍七彎八拐,在山洞裡穿行。前方那幾名小青鬼似乎十分滿意自己這份差事,時刻記著要一展權威,動輒對身後這列隊伍呼來喝去,道:「都老老實實的,不許哭!哭得滿臉鼻涕滿臉淚的,倒了我們貴人的胃口,教你們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

  鬼界所謂的四大害裡,另外三個絕,都沒聽說過他們吃人,只有青鬼戚容還舍不了饞,無怪乎要被同僚和敵方同時嘲諷「上不了檯面」「開不了眼界」。方才花城說要靠近青鬼戚容而不被他覺察只有一個辦法,看來,就是混入食材之中了。謝憐一邊走,一邊去捉花城的手,第一次捉到了,感覺花城一僵,似乎想抽手。謝憐不是沒覺察,然而此時情形顧不得多想,他握緊了花城手掌,輕輕在他手心寫了一個字:「救」。

  既然讓他看見了,那麼,這群人便非救不可了,這是謝憐在對他告知之後自己想要採取的行動。

  寫完這一個字,花城輕輕合攏手指,握住了手心。片刻之後,隊伍出了洞道,進入了一個極大的洞穴。

  甫一進洞,一片黑壓壓的事物映入眼簾,謝憐眯眼,還沒看清,便覺花城反手捉住他的手腕,在他手背上寫了幾個字:「小心頭頂。別碰。」

  先開始,謝憐還以為是這洞穴上方都掛著許多破布片兒垂了下來,誰知定睛一看,瞳孔驟縮——那哪是什麼破布片兒?分明是一大群黑壓壓、密麻麻的人,腳朝上,頭朝下,懸掛在半空中。

  倒掛屍林!

  然而,雖然有倒掛屍林,卻沒有血雨落下,因為這些,全都是乾屍,早就沒有鮮血可流了。乾屍的表情都極為痛苦,大長著嘴,臉上和身上都有一層如雪般的結晶。那是鹽。

  洞穴的最深處,燈火通明,有一張巨椅,一張長桌,金杯玉盞,其富麗堂皇,不像是深山洞穴,反倒像是皇宮宴廳。長桌之旁稍遠處,有一口巨大的鐵鍋,能容數十人在內游水翻騰,紅通通的沸水在鍋裡咕咚咕咚地翻滾,若是有誰不小心掉了下去,只怕頃刻之間就要燙得爛熟!

  四名小鬼趕著一群人往那鍋子走去,有人見狀,嚇得跪地不起,打打罵罵、拉拉扯扯中,謝憐忽然感覺身旁的花城手臂一硬,停住了步伐。

  他轉頭去看,只見花城雖然還是頂著那張眉清目秀的少年面容,但目光中已燃起了滔天的怒火。

  雖說花城總是在笑,但謝憐十分清楚,他的情緒,一貫藏得很好很深。謝憐從沒看到過他目光裡流露出這般暴怒的顏色。他順著花城視線望去,下一刻,呼吸都凝滯了一般。只見那張華麗的巨椅前方,跪著一個人。

  乍一看,是一個人,再一看,便知那其實是一座和真人一般大小無異的石像。這石像十分奇特,雕成了跪地之姿,背對著他,垂頭喪氣,一眼看上去,活脫脫就是「喪家之犬」這四個字的寫照。可想而知,雕這樣一座石像,唯一的目的,就是為了羞辱這個人。

  而謝憐根本不用把這石像的正面翻過來,也能知道,這尊石像人的臉,一定和他一模一樣。

50 玲瓏骰只為一人安 3

  按理說,人是不會知道自己的背影是什麼樣子的,然而,謝憐不同。他對自己的背影,是再熟悉不過了。

  當年仙樂國破後,人們為了洩憤,燒了他八千太子殿,推倒了所有的太子像,盜走劍柄寶石,刮走衣上黃金。可他們仍然不解恨,於是,有人逐漸想出了一種新花樣,那就是專門塑造這種跪地石像。

  把原先他們高高供奉起來的太子殿下塑成跪地認罪的姿勢,擺放在人流眾多處,鼓吹走過去時沖這木木的石像吐一口唾沫或抽打兩下就可以去除晦氣。或者更進一步,直接塑成伏地磕頭狀,用以代替門檻,供千人踩萬人踏。在仙樂滅國後的一二十年裡,許多城鎮與村莊都能看到這些石像,謝憐又如何會不熟悉自己跪下來後的背影是什麼樣的?

  正在此時,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道:「裴宿這條小癩狗抱著裴種馬的狗腿才巴巴地上了天,還真以為自己有幾斤幾兩?現在他不過就是條被流放的野狗,敢壞我的事,我教他被風乾了也沒人敢收屍!」

  人尚未至,罵聲先至。謝憐側目望去,只見一個身形飄逸的青衫人走了進來。處於某種不值一提的原因,謝憐忍不住第一眼就去看了他的頭頂,看到他戴著面具,頭頂無燈,竟然微覺失望。一群青衣小鬼簇擁著這名青衣人,仿佛一圈蠟燭圍著中間一個人。想必,這就是那傳說中的鬼界四大害之一,青鬼戚容了。

  從南風第一次提到戚容的名字開始,謝憐就留了一絲意,想過這個「戚容」是不是他知道的那個戚容。但因為那個約定俗成的觀念:妖魔鬼怪,都會隱瞞自己真實的名字,藏匿他們過往的人生,是以,他覺得可能並非同一人,只是假名重名了。然而如今看來,他倒有八九分把握了。因為,若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戚容,怎麼會有另一個戚容對那跪地太子像也這般執著?一開口,聲音又怎會略為耳熟?

  那群青衣小鬼圍著戚容高聲呼王,七嘴八舌,謝憐聽了大概。原來這戚容派了幾個心腹去鬼市,鬧事不成,給花城打得灰飛煙滅,於是他準備再戰。誰知這第二輪還沒放出去呢,就在路上遇到了被流放的裴宿。裴宿現在雖然被下放人間了,但好歹曾經是個神官,也沒別的事幹,遇上了便順手清理了一波,於是又給打得灰飛煙滅。

  短短時間內連折兩波心腹,戚容一得知消息便大發雷霆,詛咒連連:「有其祖必有其後,裴茗這匹下體生瘡的狗種馬,該要剁了他和裴宿的爛屌掛在他們廟前,誰拜他們誰就跟他們一樣步步流膿!」

  謝憐聽著,真有種捂住耳朵的衝動。同樣是罵人,風信一激動,也罵得不堪入耳,可他罵得再難聽,也能明顯感覺出來他不過一時血氣上湧,並無真實詛咒意圖。而戚容的罵法則不然,讓人聽了毫不懷疑他心裡是當真希望被他咒的人死得如他罵得那般骯髒齷齪,完全不吝攻人下三路,簡直是下流了。

  那群青衣小鬼大聲附和。戚容大概是想起了他一手提拔的得力下屬,又道:「可惜了宣姬這麼一個烈性的好女子,給這不要臉的裴家二狗逮住受了天大的委屈,到現在都救不出來!」

  謝憐聽了,不敢苟同。縱是宣姬有可悲之處,但也不似他們說得這般仿佛全都是裴將軍一人的錯,畢竟那十幾個新娘是她本人主動擄去的,也是她本人殺死的。烈性不假,好女子待商榷。而前面他罵小裴是抱著裴將軍的大腿才飛升的,這一點謝憐更不敢苟同。這麼多年上上下下過來,有一句話他是敢說的:有本事的,不一定能飛升;但飛升了的,就一定有他的本事。若自身無實力,再怎麼求人提攜,過不了那道天劫,最多也只得一個「同神官」湊合。謝憐與裴宿雖交集不多,但他能看出,小裴之武力,隱隱在郎千秋之上。只是,有多大本事也不等於就能有多高地位,運勢也是要素之一,不然裴宿早就該單獨立殿了。

  然而戚容並不考慮這些的。他一陣大罵,仿佛上天入地就沒有一個他不想咒死的。罵裴茗爛種馬,小裴抱大腿,君吾假正經,靈文死婊子,郎千秋白癡,權一真狗屎,水師黑心肝,風師賤女人——他大概並不知道師青玄其實是男人。要不是親耳聽到了,謝憐簡直不能想像一個人怎麼會有那麼多怨氣。最後重點痛駡花城和那位低調的黑水沉舟竟敢看不起他,不過就是區區兩個絕,總有一天要讓他們對他下跪。因為根本沒法想像這種不切實際的玄幻畫面,謝憐本該生氣,卻不幸地只覺得好笑,忍不住看了一眼花城。花城本人倒是無甚反應,只是雙眼仍緊緊盯著那座跪地石像。終於,謝天謝地,戚容像是罵舒坦了,轉了話題,道:「上次讓你們辦的事兒怎麼樣了?權一真和裴種馬打起來了沒有?」

  他說著往後一癱,坐到了那張華麗的長椅上,腳一抬,一雙靴子便搭在了那座石像的肩頭。竟是把這石像當做是足踏了。

  謝憐一直捉著花城的手臂,感覺他往前微微邁了一步,連忙拉住。又覺得光是拉住不夠,於是在他手心又寫了一個字:「謝」。

  花城辨出了這個字,先是低頭,看他一眼,謝憐目光之中盡是感激,乃是謝他好意。隨即,又輕輕搖頭,在他手心寫了一個「聽」和一個「天」。

  聽戚容的話,似乎他差人去辦了件什麼事兒,和上天庭那兩位神官有關,而且不是什麼好事兒,謝憐是一定要聽一聽的。至於雕像給人當足踏什麼的,想想他連門檻都當過,自然覺得沒啥,反正那只不過是一塊石頭而已,又不真是他本人。雖然只寫了簡短的三個字,但二人目光一交接,謝憐便知花城懂了他的意思。花城慢慢握緊了手,轉過頭,看不見臉上神情了。

  一名青衣小鬼道:「依照我王之言,我等早就在西邊把裴茗想要扶持裴宿做西方武神的消息傳開了,現在這事兒越鬧越大,咱們趁這個藉口,扮成奇英殿的信徒在北邊砸了一百多間明光廟,根本沒人懷疑。哈哈哈!您不知道,好些信徒可真蠢得很,一看咱們在砸,他們也跟著砸得起勁兒呢!」

  戚容贊許地道:「繼續給他們加火!權一真能忍,我就不信裴種馬還能忍!」

  姑且不管他們所傳的是不是謠言,這般惡傳原本就居心不良,更何況還喬裝成人做砸廟這種損人功德的缺德事,禍水東引,心思歹毒,無怪乎上天庭的各位神官提起戚容都說他本事不大卻很是煩人。謝憐暗暗記下:「回頭若是有機會,告知君吾一聲,仔細兩位神官給人挑撥離間了。」

  那頭戚容說完事兒了,往後一躺,一雙長腿擱在那座石像肩頭換了個姿勢。眾小鬼便知該怎麼做了,到這邊人群來,挑挑揀揀。隊伍裡那小孩大約十歲不到,還不是很懂事,眨巴著大眼,一直牽著他父親的衣角,心裡害怕了便不停地拽。那年輕男子臉色灰白,一直哆哆嗦嗦地道:「別怕,別怕。」然而,他自己都怕得要死了。

  一名青衣小鬼見這有個小兒,面露喜色,手臂一伸就要抓他,那年輕男子「啊」了一聲,跳了起來。還不知他要怎麼做,謝憐身形微動,這時,卻覺身旁人影一閃。回頭一看,花城站了出來。

  他既是來找青鬼的,此刻見到了戚容,應當褪去偽裝才是。謝憐豪不懷疑,以他一人之力就能在此大殺四方,無人可擋。然而,花城並未化出原型,還是披著那普通少年的皮,緩步往前走去。

  幾名青衣小鬼紛紛亮出兵器,警惕道:「站住!你出來做什麼?!」

  戚容一邊翹著腳,一邊奇怪道:「這小子怎麼回事?拿下他。」

  花城卻笑道:「仙樂皇族在此,你們不打算拿出幾分敬意嗎?」

  聞言,不光戚容,就算是謝憐,也是怔住了。

  須臾,戚容霍然站起,面具下吭了一聲,仿佛怒極反笑:「你好大的狗膽!來我面前開這種玩笑?!你倒是說說,你是哪門子的仙樂皇族?哪一支?!」

  花城從容道:「安樂王。」

  忽然之間,謝憐感覺懷中的郎千秋不倒翁,似乎掙扎著歪了一下。

  安樂王,正是與郎千秋同一代的仙樂皇室後裔。安樂王本人,和郎千秋算得上是朋友。

  戚容的獰笑從面具下傳來:「安樂王?我看你是找死!誰叫你到我這兒來找事的?叫你來的人沒給你補補史書?安樂王已經是仙樂皇室僅存的一支血脈,可這支也早就死絕了!你是個什麼東西,敢在我面前冒充仙樂皇族?」

  花城挑眉道:「哦?死絕了?怎麼死的?」

  戚容喝道:「拿下!拿下這古怪小子!」

  一聲令下,數十名青衣小鬼從洞穴四周湧入,呼喝不止。群魔亂舞之中,花城微微一笑。

  前一刻,他的面容還仿佛微風拂過,下一刻,一層嚴寒冰霜便覆於他神情之上。也不見那身形如何飄忽,瞬間便出現在了戚容身後。

  他單手抓住戚容的頭顱,便如同抓著一顆孩童玩耍的皮球,往下一拍,道:「你他媽的又是什麼東西?敢在我面前找這種死!」

  只聽「砰」的一聲巨響,那華麗的長座前,霎時沙石飛撲,煙塵滾滾。謝憐把那小孩護在身後,擋了幾顆小石頭,待煙塵散去,戚容竟然消失了。再仔細一看,並沒有消失,只是,他整個頭顱,都被花城那一掌,深深拍進了地底。

  洞中人人鬼鬼尖叫四散,謝憐道:「別亂跑!」萬一驚了洞中群鬼,見人就殺,如何是好?當然,照例是沒有人會聽他的。謝憐收回了手,無奈。不過眼下他也顧不上旁人了。那邊,花城慢慢蹲了下來,單手抓著戚容的頭髮,把那顆血淋淋的頭顱從裂開大洞的地面裡拔出,連著身體提起,觀察片刻,仿佛覺得十分有趣,哈哈大笑起來。

  雖然在笑,但他那種眼神,當真十二萬分的不對勁,令人毛骨悚然。若邪飛出,抽翻了幾個揮刀向逃竄的活人砍去的青燈小鬼,謝憐一回頭,本能地覺察不妙,道:「三郎?三郎!」

  戚容臉上面具裂出了幾條縫,碎片掉落下來一片。他吐出一口血,大叫道:「來人!快阻止他!都過來給我阻止他!!」

  花城方才還在將他往死裡暴打,現在卻仿佛很有閒情逸致地與他聊些天南地北、有的沒的,嘻嘻地道:「啊,你不知道嗎?世上有些東西是阻止不了的。比如,太陽落下在西,比如,大象踩死螞蟻,比如————我要你的狗命!」

  說到最後一句,他臉上猙獰之色流露無遺,將戚容整個身軀舉在手裡,猛地又是往下一摜!

  又是一聲巨響,戚容的身軀在地面上,摔成了一灘比爛泥還不如的玩意兒。而他臉上那張面具,喀啦一聲輕響,碎裂了,露出了半張臉。

  任是誰來看這半張臉,都會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

  青鬼戚容,和仙樂太子,這一鬼一神,天差地別的二者,竟然長得如此相似!

  作者有話要說:當然沒有「因為兇手長得像主角所以冒充主角去殺人主角背鍋」這種被用爛了的橋段。

  不是純背鍋,也不是純粹給人冤枉了,那就沒意思了。坑都會填的,不要急。

51 孰假孰真難解難分

  然而,待到另一半面具也落下,戚容整張臉都暴露出來,便會發現,又不大像了。雖然這兩人口鼻下頜線條輪廓相似,可是,眉眼卻截然不同。謝憐的眉目,平靜溫和。戚容的眉峰卻高高挑起,雙眼也更為細長。雖也絕對算得上是個英俊少年,但一看這面相,便知道這種人必然極難對付。他被打得一雙眼鮮血長流,好容易能睜開,卻模模糊糊見這抓住他的人已是另外一副形貌,隱約是個紅衣少年。戚容雖沒見過花城真容,但一見紅衣,又驚又怒:「是你。是你!」

  花城已現出真容,道:「你還沒回答方才的問題。安樂王怎麼死的?」

  因他此刻的眼神著實駭人,謝憐搶上前去,道:「三郎!」

  洞中人人鬼鬼已散得七七八八,謝憐搶到他身旁,道:「你怎麼了?別生氣,千萬別生氣,沒事了。你先冷靜一下,沒事了……」

  他在花城肩頭輕輕撫了幾下,聲音越說越低。謝憐年紀小的時候,生氣或是難過了,父母都是這般,一邊在他後背輕撫,一邊柔聲安慰,因此,他把這個法子也用在花城身上了。沒想到當真有效,方才花城目光裡有幾絲混沌之色,被他撫了一陣後,嘴唇微微一動,終於慢慢冷卻沉澱下來,顯露清明。

  見狀,謝憐鬆了口氣。誰知,一口氣還沒鬆到底,下一刻,花城突然出手,在他肩頭也輕輕拍了一下。

  這一拍之下,謝憐瞬間給定住了身形。

  他完全沒有防備花城會對他動手,因此才給他定住了。他不知花城究竟要做什麼,但並不擔心自己,只擔心花城又像方才那樣失控。張口想問,卻發現不光動彈不得,也出聲不得,不由略感不妙。

  那戚容雖然打起來完全不行,一張嘴卻硬得很,滿頭鮮血地罵道:「你這條犯癲瘋病的狗獨眼龍!老子在家裡吃飯惹著你了?!」

  花城面帶微笑,再次把他的頭一掌拍進地裡。拍完,又提起來,道:「安樂王怎麼死的?」

  戚容道:「他媽的關你什麼事……」

  花城又是一掌,道:「安樂王怎麼死的?」

  如此反反復複,花城始終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將他一顆腦袋當成皮球,狠狠往地裡拍了將近十次。雖說這麼拍,戚容是死不了,但就是因為死不了,所以才夠嗆,就算是一顆鐵鑄的頭顱也受不了如此拍法,戚容終於撐不住,改口了:「你沒事自己不會翻史書?!」

  花城冷笑道:「史上要是寫的都是真事,我來問你這廢物做什麼?」說著又揚起了手。戚容大叫一聲,道:「是郎千秋!被郎千秋殺的!!!」

  謝憐懷中的不倒翁一震,隨即劇烈搖晃起來。

  他晃得太厲害,謝憐又不能把他按下去,終於眼睜睜看著那千秋不倒翁跌落出來,在地上骨碌碌地瘋狂打轉。花城頭也不回,卻是解了咒術。一陣紅色煙霧爆開,郎千秋的身形從霧中一躍而起。

  他天潢貴胄,一輩子不曾受此冤枉,指戚容怒道:「你幹什麼含血噴人、信口就來?我和安樂是朋友,你說誰殺了他!」

  戚容見他忽然躥出,也是一驚,道:「你是郎千秋?他媽的怎麼你也在這裡?!」

  郎千秋也搞不清楚為什麼他會被帶到這裡,只是被戚容方才的指控氣倒了,非要跟他講清楚不可:「安樂王分明是病逝,你為何莫名其妙說是我殺他!」

  花城冷眼旁觀,沒再動手把他的腦袋當球拍,戚容便也跟他扯上了,道:「狗屁的病逝,也就只有你信。鎏金宴過後沒多久他就死了,肯定是給你們暗殺的!不是你殺的也是你們永安那些老狗殺的。」

  他胡攪蠻纏,郎千秋氣得臉色發青,道:「難怪大家都說青鬼戚容低劣,今日一見,你當真低劣至極。」

  他這脫口一句,可是剛好觸到了戚容的逆鱗。戚容成名之後,幾百年都被各路天神鬼怪明裡暗裡嘲諷品位低劣,深恨此節,當即勃然色變,道:「我低劣,總好過你愚蠢。張口閉口朋友,什麼和平共處,仙樂人和永安人能成朋友?存在和平共處?你跟你那爹媽一樣愛惺惺作態,令人作嘔!

  聽他諷刺自己父母,郎千秋怒道:「住口!我父皇母后一片赤誠,才不是惺惺作態,你不可侮辱他們!」

  戚容呸道:「不過是一群叛軍賊子之後,好大的狗臉!赤誠在哪裡?給仙樂人封王封地?好不要臉,拿著從別人那裡偷搶來的東西施捨別人。你們擁有的一切,本來就全都是我們仙樂的!」

  郎千秋本就不善辯駁,道:「你!你……」竟是卡住了。戚容見他氣得結巴,甚感快意,決意要氣他更狠,哈哈道:「不過雖然你們殺了安樂,這孩子也死得賺了,仙樂死他一個,你們永安賠了一個鎏金殿。只可惜沒把你也一起弄死,教你們也嘗嘗絕後的滋味!」

  聞言,郎千秋一呆,道:「……你說什麼?」

  謝憐心中暗暗叫苦。

  他恨不得跳起來像花城那樣一掌把戚容再拍回地裡去,讓他閉嘴,然而花城定住了他的身形,他怎麼掙也掙不開這法術。郎千秋道:「什麼叫沒把我一起弄死?」

  戚容一心報他評己低劣之仇,得意洋洋地道:「果真是什麼人生什麼種,閣下之愚蠢跨越百年,令我大開眼界。你也不想想,仙樂人可都噁心死了你們永安,要是有哪個不恨你們的,那就不配為仙樂人!你真當仙樂皇室後人會與你永安皇室後人交好??不過是為了套你皇宮的底細,方便佈置計畫,血洗你生辰的鎏金宴罷了!」

  謝憐尚在勉力掙扎,郎千秋則是整個人都呆住了。半晌,他才磕磕巴巴地道:「……安樂王,和國師,是,是一路的嗎?」

  他只當恩師和朋友串通起來欺瞞他,滿心都是悲憤,難受至極。誰知,戚容卻道:「國師?你說那個什麼妖道芳心?誰跟他是一路?」

  郎千秋聽他反問,又糊塗了:「你……你說安樂要血洗鎏金宴,可血洗鎏金宴的,明明是國師,那難道他們不是一路的嗎?我……」理不清了。

  戚容道:「鬼知道那妖道什麼來路,關他屁事!郎千秋,你聽好了:你永安國的鎏金宴,是仙樂人血洗的!本來安樂已經按計劃把宴會上的狗叛軍後人殺光了,誰知你那古裡古怪的國師突然闖了進來。安樂還以為事情敗露,急忙逃回來問我被人看到了怎麼辦,誰知當夜就聽說血洗鎏金宴的是你國國師,已經全國通緝了。」

  郎千秋怔了好一陣才反應過來,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你怎麼沒早說出去??」

  戚容嗤道:「你莫不是腦子有毛病?我為什麼要說出去?有人幫忙頂鍋不好嗎?我撒這個謊你能升我做絕?」說到這裡,他幸災樂禍起來:「啊喲喲,我懂了,你是不敢信吧?聽說後來你把你那師父釘死在棺材裡了,哈哈哈哈哈哈,你這糊塗蛋,你殺錯人啦!」

  謝憐閉上眼睛,聽著他那滿是惡毒的暢快大笑,心中罵了一聲。

  郎千秋給他氣得骨節哢哢作響,道:「……假的!」又猛地轉身,沖謝憐道:「如果是真的,就算他不說,那你呢?你又為什麼不說?!」

  戚容吐出了一顆被打落的牙,道:「這他媽的又是誰?你們這麼多人是到我洞府裡來開宴會的???」

  沒人理他,郎千秋對謝憐質問道:「如果不是你做的,你分明沒殺人,為什麼承認?!」

  這時,謝憐周身一鬆。

  花城終於解開了定住他的法術,然而,怕是已經有些遲了。郎千秋等著他的回答,謝憐緩緩站起,活了活手腕的筋骨,半晌,吐出了幾個字:

  「一派胡言!」

  原本,郎千秋以為他會說「真的,就是他說的那樣」。然而,謝憐只是語氣冷然地說了這四個字,竟是完全否認戚容所言的對他有利的說法。戚容不樂意了,道:「你說誰一派胡言?」

  謝憐道:「你。」

  他居高臨下俯視戚容,道:「扯來扯去,全是空口無憑,你有什麼證據證明血洗鎏金宴的是仙樂皇室後裔?」

  戚容仿佛覺得好笑,道:「殺了便是殺了,要什麼證據?況且這都幾百年過去了,還能有什麼證據?」

  謝憐道:「所以我說你是一派胡言。仙樂和永安都是舊朝,早就灰飛煙滅了,到現在你還揪著那點陳年舊事使勁兒挑撥,有什麼意義嗎?」

  他說話的口氣聽得戚容一怔,仿佛記起什麼,眯起了雙眼。謝憐又轉向郎千秋,口氣平和地道:「我殺你父,是你親眼看到的。那時離我第二次被貶沒過多少年,心有不甘,鑄成大錯,是我之過。但我以為沒必要牽扯不相干的人,這人信口胡編,不惜給安樂王潑髒水,不過是要報復你方才說他低劣罷了。」

  若教旁人來聽這番對話,不免好笑。一樁殘忍凶案的兇手頭銜,還要爭來爭去,不知道的恐怕還以為血洗鎏金宴是什麼了不得的豐功偉績。郎千秋思緒混亂,抱頭想了半天,道:「對……是你,不是別人。」

  分明是他親眼所見的。那夜,他興沖沖地奔進鎏金殿,看到黑衣的國師將纖長的劍身從他父親胸口拔出,血花飛濺。而那一刻,他的父皇,永安國的國主還向他伸出了手,尚未氣絕。是在他撲上去之後,才垂下了手。

  這時,躺在地上的戚容忽然道:「太子表哥,是你嗎?」

52 孰假孰真難解難分 2

  謝憐的目光落回到他身上。凝視片刻,謝憐道:「戚容,看起來,這些年來,你活得挺精彩。」

  他一句說完,花城便化去了給他偽裝的皮相。看到闖上門來的三人終於盡數顯出真容,戚容的雙眼越睜越大。郎千秋則愕然道:「表哥?」

  雖然他之前聽戚容話中稱「我們仙樂」,已經猜出青鬼生前身份是仙樂國人,但卻沒想不到他和謝憐竟有這樣一層關係。戚容盯著謝憐的臉,緩緩上下掃視,那是一種新奇而貪婪的詭異目光。而當他的掃視點落在謝憐背上背著的芳心劍後,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芳心就是你,你就是芳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雖不知他為什麼笑,但郎千秋直覺極為不適,怒道:「有什麼好笑的?」

  戚容惡狠狠地道:「我笑我的好表哥,幹你屁事!我剛才說閣下之愚蠢跨越百年,對不起,我道歉,你是名師出高徒,你師父這副德性,你又能聰明到哪兒去?」他轉向謝憐,「你跑去永安當國師,當到最後被你的徒弟一劍捅死,不精彩嗎?不好笑嗎?我說你活該是不是?你真是犯賤!」

  他說到「犯」字,花城便是雷霆一掌劈下。戚容原本便很耐打,看到謝憐露面後更是莫名興奮了十倍,臉被劈進地裡了還頑強不懈地喊道:「犯賤!犯賤!犯賤!」

  他每說一聲,花城便在他後腦上補上一掌,場面血腥至極,謝憐截住花城尚未落下的手,道:「三郎,算了!」

  花城厲聲道:「憑什麼算了?!」

  謝憐道:「沒事,你別在意,這人只是有病,難纏得很,我來應付就行。你不要理他。」

  他輕輕拍著花城的肩,良久,花城終於低聲道:「好。」

  戚容把頭從地裡拔出,艱難地滾到一旁,呸道:「你裝什麼假好心?真不想讓他打我,你從一開始就該攔著他!現在才假惺惺地讓他算了,可沒人會誇你大度!」

  謝憐道:「我攔他只是因為我不想髒了他的手,你是不是搞錯了什麼。」

  聞言,戚容血淋淋的臉上閃過一絲怒意。隨即,他桀桀地笑了起來,道:「啊喲喲,太子表哥,你跟花城關係不錯呀?我說為什麼中元節做弟弟的想去拜訪一下你,派去的下屬卻沒一個回來的,原來是因為你扒上花城啦!」

  謝憐完全不知道,戚容竟還曾經派了下屬去找他。中元節那夜,剛好他遇到了花城,把那少年帶回了菩薺觀,想來戚容派去的那些下屬,都被花城解決了。想到這裡,他不由看了一眼身旁之人。戚容又道:「還叫三郎,嘖嘖嘖,真熟稔呀。表哥,你可是上天庭的大神官,怎麼跟這種妖魔鬼怪勾搭上了,也不怕辱沒了你的身份?畢竟你那麼完美,那麼純潔無暇,你的聖光普照大地,哈哈哈哈哈哈哈……」

  上天庭的神官多多少少都覺得慕情說話有點陰陽怪氣,但若是讓他們現在來聽聽比較一下,才會見識到什麼叫真正的陰陽怪氣,以往真是冤枉慕情了。而且戚容不光念,他還做,捧心道:「太子表哥,這麼多年來,做弟弟的真是無時不刻都在想你。你看我為你精心打造的石像,我把它留在身邊,就是為時時刻刻都能看到你英勇的身姿,怎麼樣,塑得不錯吧,你喜不喜歡?沒關係,不喜歡更好,我給你多塑幾個,哈哈哈哈哈……」

  他一提到石像,花城面容上寒氣四溢,若不是謝憐方才勸阻過他,只怕立馬就是一腳踩上去了。謝憐卻對戚容的性子清楚得很,這個人很有點病,你反應越激烈他越興奮,越跳越高,必須反其道而行之,於是笑了一下,隨意地道:「塑的還行吧,就是品味不太好,難為你了。」

  果然,戚容立刻拉下了臉,冷冷地道:「知足吧你,也就我還看在昔年面子上給你塑個像,誰還肯供你?你這次能再飛升,多半是抱著君吾大腿哭哭啼啼把膝蓋都給跪爛了吧。到上天庭隨便看一圈,哪個神官不比你風光體面?飛了兩百年的都能把你踩在腳下,都快八百多歲的人了混成這個樣子,真是失敗。」

  謝憐微笑道:「表哥是挺失敗的。不比表弟,才八百年就是凶了。」

  謝憐可太清楚該怎麼治他了,花城在一旁哼的笑了一聲,戚容的臉當真青了。他在幾人之間掃視一陣,忽然道:「看這幅架勢,你今天該不會是求著花城上門來整我,給你出氣不平的吧?」

  謝憐一怔,想想這幅架勢,竟覺得無法反駁。戚容道:「瞧瞧你們,一聽我說你的不好,哇,他火成這樣。莫不是被你頭頂上的聖光感化,閃瞎了眼?啊喲喲,我發現了,他好像本來就瞎了眼!哈哈哈……」

  話音未落,他忽的兩眼一黑,臉頰劇痛,鮮血狂噴,竟是又被人打了一拳。然而,這一拳卻不是花城打的,而是謝憐。

  謝憐出手奇快,冷冷地道:「我從前沒打過你,不代表我一直就不會打。」

  這一拳可狠,好半晌,戚容才終於能出聲了。他像條癩皮狗一樣躺在地上,捶地大笑道:「太子表哥,你打我,你居然打我!天哪,我們高貴善良,悲天憫人,樂於助人,連螞蟻都捨不得踩死的太子殿下,他給我臉色看,他還打人,他居然打人了!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他亢奮得不像話,以至於瘋瘋癲癲。郎千秋從未見過言行舉止如此詭異之人,一場他的獨角戲看下來,整個人都驚呆了,喃喃道:「這……這人是瘋了嗎。」

  謝憐習以為常,見怪不怪,道:「你聽到了,這人瘋瘋癲癲,心智不正常,他說的話沒什麼可信的。」

  這時,戚容的笑聲卻戛然而止,陡然正色,冷笑道:「你可別急著跟人說我瘋了。我問你,安樂王是怎麼死的!」

  這個問題,方才是花城問他,現在卻是他問謝憐,郎千秋一下子又在意起來。

  謝憐心一收,沒能立刻回答。戚容則慢慢爬起來,靠著那跪地石像坐了,道:「安樂死後,我剖了他屍體肚腹來看,他五臟六腑都是被極為淩厲的劍氣震裂了,所以才沒有外傷,但咳嗽嘔血不止。這種法子,普通的劍客根本做不到。我原先還以為是永安賊請了什麼異人方士做了好偽裝成安樂病逝,現在想想,還有一個人也會做這種事。這個人嘛,當然就是我公平正義的好表哥了。畢竟我們的花冠武神太子殿下,可是一朵聖潔絕世的天山雪蓮呢……」

  花城一腳踩下,戚容痛得嗷嗷慘叫,郎千秋只覺得頭都要炸了,抱著腦袋滿眼血絲道:「閉嘴!你想明白什麼了?到底誰是兇手,鎏金宴怎麼回事?安樂王又是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

  戚容道:「郎千秋你怎麼還想不清楚?我都能理個七七八八了,看來你真是一點也不瞭解你師父是個什麼德性。來來來,我給你剖剖我的好表哥:這位前仙樂國的太子殿下跑到你永安做了國師,教了你五年劍術……」

  他說了幾句,謝憐長劍一振,還未上前,郎千秋的重劍便攔在他面前,道:「讓他說完!」

  謝憐道:「知道他是瘋子你還聽他胡說!」

  芳心一劍揮下,劍身分明纖細至極,卻是震得郎千秋險些握不住那把巨型重劍。誰知這時,一彎銀鋒輕輕巧巧地一挑,將他劍鋒鉤起,偏了開來,謝憐一怔,道:「三郎!」

  戚容看出了謝憐分明不願讓他多說,不想讓郎千秋多聽,他就偏偏要反著來,抓緊時機道:「安樂王是我們仙樂的大好男兒,他很聽我的話,假意與你交好,鎏金殿一鍋端了你們永安一窩賊子的狗命,被你師父撞見,安樂逃跑。而你趕到鎏金殿,下令全國通緝芳心國師。這是前話,絕對沒錯……」謝憐幾次想上來堵住他的嘴,都被花城攔下。謝憐道:「三郎!」

  然而,花城卻一語不發,只是不讓他過去。謝憐越要搶來,戚容嘴皮子越快:「可我這聖人表哥嘛,親眼看到安樂殺人,肯定心想:這怎麼行呢?這樣是不對的。於是就去找安樂王,想教育教育他,一找發現哎喲不得了,安樂的計畫大著呢,才不止暗殺這麼幾個賊子,教育不了,他心一橫,就親手把自己皇室剩下的唯一一支血脈給殺了!——最後你抓住你師父,把他給釘死在棺材裡,我表哥波瀾壯闊的國師生涯就終於結束了。表哥,我說得對不對啊?」

  他呸地在那跪地石像腳邊吐了口血唾沫,道:「我還不清楚你!你就愛幹這種事。列祖列宗在上,看看你們生出了怎樣一個好兒孫,教仙樂謝氏不但什麼都沒了,還在這世上斷子絕孫!謝憐!你這喪門星,瘟神!你的出生真是仙樂國最大的不幸,你怎麼就是不死,你為什麼還有臉活在世上???」

  郎千秋道:「可我親眼看見他用劍殺死我父皇,這怎麼解釋?」

  戚容道:「如果不是你老人家眼瞎腦進水看錯了,我就只能想到一種解釋了。那就是安樂的確捅了你老子,但沒捅死。」

  郎千秋道:「他……他補刀了嗎?」

  戚容怪叫道:「你在說什麼!我這好表哥可是個善良的人,怎麼會馬上補刀?他上去之後肯定不好意思馬上補刀,肯定要意思一下,先救人唄。然而,嘿嘿,恐怕是你爹自己害了自己。」

  郎千秋道:「什麼叫自己害自己?」

  戚容道:「一個差點被殺死的人被救了之後,馬上要做的下一件事是什麼?你看到鎏金殿死了那麼多人之後,想起來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郎千秋還沒徹底想通,道:「……緝拿兇手。」

  戚容道:「那不就對了?我這好表哥救了你老子之後,你老子緩過一口氣,肯定會這麼說:『國師,快,是安樂王幹的,快去給我殺了安樂王!』不不不,不止於此,他肯定是說了更厲害的話,比如:『國師!把千秋叫來!把所有人都叫來!給我把全國的仙樂人都殺光!我要他們陪葬!!!』」

  他模仿著那種暴怒又絕望的口氣,聽來使人毛骨悚然,郎千秋的臉慢慢白了。戚容繼續道:「就算當時不殺,你老娘還有一窩子賊親戚可都教安樂當著他的面殺光了,今後他遲早也要拿國內其他仙樂人開刀。你的好師父一聽不對勁,左右一思量,不行,這老小子還是不能留,當然就嗤啦一劍,給他個透心涼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副眼裡容不得沙子的聖人樣兒,卻老幹些損人不利己的害人勾當;想兩面討好,結果哪邊也沒落著,嘻嘻嘻,哈哈哈哈哈……」

53 孰假孰真難解難分 3

  謝憐喝道:「戚容你給我閉嘴!」

  郎千秋猛地轉首,道:「你為什麼要他閉嘴?所以他說的才是真相?鎏金殿裡你和安樂都動了手,一個殺我所有親族,一個補刀我父皇,你們全都在騙我?!」

  謝憐道:「你別聽……」戚容搶白道:「當然都在騙你!你這麼蠢,不騙你騙誰?要不是給橫插一杠子,你十二歲的時候仙樂人就能取了你狗命,還容得了你活這麼大還飛升?」

  郎千秋道:「十二歲?」他十二歲那年發生的一件大事,就是被賊人劫走,為謝憐救下。郎千秋道:「那年闖進皇宮的賊人是仙樂人派的??」

  戚容道:「廢話!你以為有什麼普通刺客可以當著幾百個皇家武士的面把他們的太子劫走,還不是我幫了安樂的忙?」

  郎千秋點著頭,道:「幫忙?好,我明白了。所以,所以朋友是假的。你們仙樂人,根本不在乎我們的示好,你們安樂王,根本居心不良,沖著要我們的命來的。」

  他又轉向謝憐,道:「所以,你說的也是假的。」

  戚容佯作新奇,道:「來來來,快讓我聽聽我的聖人表哥跟你說了什麼?」

  郎千秋根本沒理他,只對謝憐道:「你說永安和仙樂本是一國,皇室有什麼過節,跟百姓沒有關係。兩邊百姓原是一家,在我們這一代手裡可以有所改變。只要百姓好皇室姓什麼都無所謂,兩邊可以化解冤仇,可以重新融合,也都是假的。全都是胡說八道,狗屁,謊話!」

  謝憐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種話,立即道:「沒有!不是假的。你好好想想,在你手裡,不是真的有所改變了嗎?」

  郎千秋收了話,胸口起伏滯住。謝憐道:「你不是做得很好嗎?後來仙樂遺民不是都很好地和永安人融合了嗎?後世紛爭也越來越少,怎麼會是假的?」

  半晌無言,郎千秋流淚道:「可是……可是我的父皇母后呢?永安和仙樂融合,原本是他們最大的心願,所以才封你們族最後一人為安樂王。他們的心願是完成了,可他們的下場又是什麼?」

  戚容啐道:「你這個遇事哭哭啼啼的鬼德性可真是跟我那聖人表哥當年如出一轍!你找咱們要你的老子老娘,我他媽還沒找你祖宗要老子老娘呢。什麼心願是兩邊融合所以給封安樂,說得好聽,安樂安樂,安在前樂在後,你當我看不出來這是你們永安狗寓意想踩在仙樂人頭上一輩子的意思?」

  謝憐怒道:「戚容,你少犯病!」

  郎千秋卻一邊流著眼淚,一邊死死盯住了戚容,道:「殺我親族,是你在背後指使?鎏金宴的事,你也有份?」

  戚容嘻嘻地道:「對,我有份,安樂有份,你師父也有份,咱們三個仙樂人都有份。哈哈哈哈哈哈……」

  誰知,他笑到一半,郎千秋重劍突然往下一斬。戚容嗷的一聲,整個人被斬為了兩截!

  這場面十分血腥,戚容兩個半邊身體在地上打滾,他的上半身卻道:「不痛,不痛,一點都不痛,比起太子表哥的一掌,你可差遠了!哈哈哈哈哈哈!」

  郎千秋不語,一把抓起他腦袋,提了起來。戚容還在出言譏諷,謝憐卻看出郎千秋神情有點不對勁了,道:「戚容你還要命就快少說兩句吧!」

  他待人一貫溫和有禮,然而戚容此人完全不能用常理來對待,他深諳此理,所以每每對上他,謝憐都完全不想客氣,不由自主便粗魯起來。郎千秋拖著戚容的上半身,來到那口咕咚咕咚沸水翻騰的大鍋前,道:「你往常是用這口鍋吃人嗎?」

  戚容被拖了一路,在地上劃出一條粗粗的血痕,道:「是了。你想怎麼著?」

  他剛答完,郎千秋便一鬆手。

  「啊啊啊啊哈哈哈哈——」

  不知戚容是在慘叫還是在大笑,被丟進那口大鍋中,登時燙得皮開肉綻。謝憐沒想到當真會出現這樣一幕,瞳孔驟然收縮,脫口道:「千秋!」

  郎千秋厲聲道:「怎麼了?青鬼戚容,吃了多少活人,不能教他也嘗嘗被煮熟的滋味嗎?他是我滅族仇人,我不能也讓他受受苦嗎?!」

  當然能。所以,謝憐什麼也沒法說,他沒有沒有任何立場說。然而,無論是作為凡間的一國太子,還是上天庭的東方武神,郎千秋從來不曾做過這種事。他一貫要殺便殺,不屑使用如此殘忍手段,這和謝憐所知的郎千秋,相差太大了。

  戚容被他丟進沸水裡,過得片刻,再撈起來時,已經不成人形,被煮成了一坨仿佛周身皮肉熔化了一般的東西,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甚為駭人。可他仿佛十分快意,還在桀桀大笑,道:「表哥,恭喜你!你看看你的好徒兒,翅膀硬了,會用酷刑,會折磨人啦!」

  郎千秋又是一鬆手,戚容再次被投入滾水之中。這一次扔下去之後,仿佛連骨架子都被高湯熬化了,戚容再也沒浮上來,只剩下幾篇青衣殘片,漂浮在水面上。謝憐久久不見他身影,忍不住道:「戚容!」

  他這個表弟,從前張口閉口太子表哥,事事推崇他,對他無比崇拜追捧。然而,仙樂國破後,卻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瘋子。帶頭燒他的廟、砸他的殿,四處修建跪地石像和太子門檻,為了讓他痛苦,可以不惜任何代價做任何事。對於他這種行為,謝憐一向是能忍則忍,若牽涉到旁人,便極力阻攔,到最後忍無可忍,便只能盼著兩不相見的好。後來,兩人許多年沒再見面,他以為戚容早已去世。誰知過了這麼久,突然在這世上又遇故人,看到那張與他有三分相似的臉,真心說不出內心到底有沒有一絲懷念。畢竟,現在還留在世上的仙樂皇族,只剩下他們兩個了。可見面沒過多久,又突然看到他在自己面前死去,而且還是被連杖刑都不願使用的郎千秋以這種殘忍手段殺死的,短短時間之內跌宕起伏太大,一時不知到底作何感想,心亂如麻。郎千秋站在那口大鍋之旁,低頭不語。這時,花城卻道:「沒死。」

  郎千秋抬頭看他。花城道:「你該不會以為這樣就報了仇吧?你至多不過殺了他一個分身。要真想徹底殺了他,就得去找到戚容的骨灰。」

  郎千秋冷冷地道:「多謝你提醒,我一定會親手抓住他,用他骨灰祭奠我父皇母后。到那之後,我再找你來做一個了結。國師,你可別想再跑!」

  他說完之後,一劍揮下,斬裂了那口大鍋,隨即抽身離去。滾水湧出,鍋裡的碎骨殘渣沖到地上。謝憐想追,然而心裡明白,已經沒用了。

  他刹住了步子,站在原地,無話可說。花城走了上來,道:「他剛剛知道真相,讓他自己冷靜一下比較好。」

  謝憐怔然,道:「為什麼非要讓他知道?真相是什麼樣很重要嗎?」

  花城道:「很重要。他得明白,哪些是你做的,哪些不是,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謝憐猛地轉身,冷聲道:「知道這麼清楚有什麼用?難不成少殺了幾個人,我還就多了什麼苦衷不成?」

  花城不語。謝憐胸口裡,一陣怒氣突如其來地上湧,也不知是對誰的憤怒。他脫口道:「我有什麼狗屁苦衷?他父皇一心想要融合二族,我是不是殺了他?安樂王是我家最後一支血脈,我是不是殺了他?受什麼我也是活該,全算在我一個人頭上不好嗎?我怕什麼,就算全沖著我來我也死不了!本來只是我一個人幹的好事,我一個是禍害,現在是安樂王也算上了,戚容也算上了,所有的仙樂人都算上了。恨一個人不比恨一群人好嗎?難道就非要讓他發現從前我教他的東西真的全都是假的空的不值一提的鬼扯的廢話嗎?!」

  花城只是靜靜看著他,也不辯駁。二人對視片刻,謝憐忽然一下子捂住臉,道:「對不起。三郎對不起。我怕是瘋了。對不起。」

  花城道:「沒事。我的錯。」

  謝憐道:「不,你沒有錯。是我的問題。」

  他在地上坐了下來,抱住了頭,道:「一塌糊塗。一團糟。」

  須臾,花城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道:「你沒錯。」

  謝憐抱頭不語,花城道:「殺永安王,保仙樂遺民。殺安樂王,保兩族不再起紛爭。最後,死於郎千秋之手,兇手伏誅。三條人命,換幾世太平,最合算不過,是我也這麼做。聽我的。」

  他語氣篤定,不容置疑,道:「你沒錯。誰也不會做的比你更好。」

  沉默半晌,謝憐道:「我只是覺得不應該。」

  他緩緩抬起臉,道:「我只是覺得,一個人付出了善意,但是沒有得到好結果。我覺得不應該是這樣的。

  「哪怕是假的,我也想讓千秋記住,他對仙樂好,仙樂也會對他好。做對的事,一往無前。而不是現在這樣,覺得我告訴他的,他以前信的,全都是假的,謊話,騙人的。全他媽都是胡說八道!我只是……」

  他舉起自己的右手,看著那只手,道:「……自己受夠了的,就不想別人也再受一次了。」

  花城靜靜聽著。謝憐自覺方才又說了一句粗言俗語,道:「對不起。可是你看這世上的事,多麼滑稽。永安前面幾代,倒行逆施都沒有如何不得好死,到了郎千秋父母他們這裡,一心想做點好事,做點大事,卻是這種下場。」

  永安國主尊他為國師,五年以來,一直對他敬重有加。就算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也是帶著還未褪去的對他的信任之色離去的。謝憐目光直勾勾望著前方,輕聲道:「我真忘不了……我一劍刺下去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

  花城淡聲道:「忘了吧。那是戚容和安樂王的錯。」

  謝憐搖頭,把頭埋在膝蓋之間,倦聲道:「……本來一切都是好好的。」

  郎千秋的父皇登位,一改先代打壓仙樂遺民之風。仙樂人和永安人好不容易和平共處了幾十年,眼看有了轉機,有了融合的前兆,有了遠離紛爭的希望,安樂王卻偏偏挑在這個時候血洗了鎏金宴。

  潛逃途中,他找到安樂王那夜,原本是想警告他日後不要再起事端,誰知,這個他家族唯一的後人卻在得知他真實身份後興致勃勃地拉住了他,要求他加入復仇和複國大業。他眼神狂熱,語音激昂,使人毛骨悚然,誓要先洗鎏金宴,再滅郎千秋,攪得永安翻天覆地,就算為此打破本來已經開始彼此釋放善意的兩批百姓,就算為此犧牲全部的仙樂遺民,只要能拉永安皇室和永安人同下地獄,他們也在所不惜。

  可是,殺了就是殺了。即便有著再冠冕堂皇的理由,再多的「迫不得已」,事實也是他親手殺了一個真心想容納異己的明君,以及他的家族留在世上的最後一支血脈。

  所以,他該受。

54 食人巢鬼王對天官

  謝憐轉過頭,看著不遠處那座垂頭喪氣的跪地石像,道:「戚容有一點說的很對。我是挺失敗的。」

  花城淡聲道:「戚容那種廢物的話你也信。他除了打不死跑得快,還有什麼東西拿得出手。八百多年了連個絕都混不上,打他都嫌手髒。」

  謝憐扯了扯嘴角,心想,打不死跑得快,他豈非也是這樣?他又何嘗不是混了八百多年,也只混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原本看到郎千秋作為東方武神飛升,在上天庭位列天官,依舊是從前那個樣子,依舊是直來直去,依舊會在枯燥的集議上打瞌睡,他還頗為欣慰。然而,從此刻開始,不知郎千秋今後又會發生怎樣的變化?他去追擊戚容,追到之後,回來又會如何與他了結?

  謝憐站起身來,慢慢走到那座石像邊。轉到石像正面,那張臉果然同他果然一模一樣,只是雕刻成了哭泣的神情,滿面流淚,哭得五官扭曲,難看極了。盯了一會兒,謝憐輕歎一聲,把手放在它頭上,一道勁力灌下。

  再挪開手,兩條裂縫悄然爬上石像的臉頰,隨即,這張哭泣的面容碎裂了。石像坍塌,化為無數小石,落到地上,再也拼湊不起來。

  謝憐再轉過身時,已然又是以往那張溫和平靜的面容。他揉了揉眉心,道:「戚容這巢穴裡怕是還藏了不少活人,我去找找,把這些人都放出去。」

  花城也站了起來,道:「走吧。」

  方才一陣大亂,戚容巢穴裡的青燈小鬼們四下逃竄,沒逃的則躲藏在暗處,不敢出來。兩人四下搜索,隨手抓了幾個倒楣小鬼,逼著它們帶路,找到了好幾個用來貯存「新鮮食材」的洞穴。粗略一數,戚容抓進來準備吃的活人,竟是不下三百,要麼是附近的村民,要麼是過路的旅人。

  兩人一路走,一路打開牢門,放走被困之人。手上做著這些事,謝憐略略平復了心情,加上現在也有空了,和花城閒扯幾句,想了想,還是道:「對了,三郎,有件事,我還是想問問你。」

  花城道:「怎麼?」

  謝憐道:「你是怎麼知道,是戚容在背後指使鎏金殿一事的?」

  就算一開始他不知道花城帶他和郎千秋來青鬼巢穴是要做什麼的,現在也知道了。花城的目的,就是讓郎千秋親耳聽到戚容自己吐露當年鎏金殿一事的內情。

  謝憐道:「我就是芳心的事,戚容是不知道的,他要是知道,老早就去糾纏了。當初我雖然發現仙樂舊皇族暗中做了不少動作,但也不知背後操縱者是戚容。你為何會知道?你是從多早以前知道的?」

  「不早。」花城負手,與他並肩而行,道,「我跟戚容打過幾次交道,清楚他底細。戚容生前是仙樂人,極度仇視永安,慣於使用挑撥離間的手段,煽風點火製造事端。永安國數次針對皇族貴族的大暗殺都是他在背後操縱的,但一直藏得很好。」

  謝憐搖頭道:「原來他早有前科。虧得他藏好了,若是藏得不好,給上天庭的人知道他插手這些人間事,早就饒不了他了。」

  花城道:「血洗鎏金殿,很符合他一貫的行事風格,所以我一直認為,這事幕後主使是他,芳心國師是他的人。不過,郎千秋卻在上天庭指認芳心國師是你,那麼,芳心和戚容就不可能是一派。」

  謝憐的腳步微慢。看來,花城分明不在天界,卻是對神武殿上發生了什麼瞭若指掌。並且,不光如此,他對謝憐和戚容的淵源過節也十分清楚。

  花城又道:「但我還是傾向於,這件事的主使者是戚容,至少一定是他先動的手。普通的仙樂遺民,在郎千秋父皇登位後,境遇得到極大改善,已經不怎麼像以前那樣整天想著復仇複國了。唯一有可能還想起事的,就只有仙樂皇室了。當時仙樂皇室的唯一後人,只剩下一個安樂王,若戚容想攛掇誰作亂,那必然是他。偏生這麼恰巧,這個人在鎏金宴後不久就莫名其妙病逝,而他又不曾有什麼病史,這豈非是顯而易見的蹊蹺。」

  謝憐點頭。花城道:「所以他多半是被殺,而且被殺原因與鎏金宴有關。初步推測是永安皇族所為,但若是他們,之後卻不見仙樂遺民受牽連遭殃,不合理。想來想去,我只能推斷出現在的結論了。」

  謝憐笑了一下,歎道:「線索這麼少,你卻能推得八九不離十。」

  花城道:「不難。事先對幾個涉事之人都有足夠的瞭解罷了。」

  謝憐道:「的確是都很瞭解了。可是,你的推斷裡,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我不是很明白。」

  花城道:「哪一個?」

  謝憐道:「你為什麼這麼相信,鎏金宴,一定是戚容先動的手?」

  花城道:「我並非相信一定是他做的,我只是相信一定不是你做的。」

  聞言,謝憐斂了笑容。

  沉默片刻,他問道:「為什麼?」

  花城道:「如果你承認血洗鎏金宴,用的是別的原因,那麼,有可能的確是你做的,我信。但永安國主為政勤懇,深得民心,郎千秋卻說,你當時對他說的理由是『看不得他們坐在這個位置上』。」

  他道:「這確實是很標準的篡位者宣言。但如果是出自你口,那就是拙劣的自汙了。」

  聽到「自汙」二字,謝憐無聲地笑了一下,道:「自汙?你就沒想過,我心裡可能真是那麼想的嗎?也許其實我心底深處也藏了幾絲怨氣呢?」

  花城道:「想又如何?你不會那麼做。」

  謝憐閉緊了嘴。半晌,他才道:「三郎,其實,我並非你所想像的那樣子的。」

  「你——」他閉目搖了搖頭,似乎不知該不該說。花城道:「你說,無妨。」

  躊躇一陣,謝憐還是道:「我是覺得,人在這世上,不要對任何人太抱希望為好。」

  花城「哦」了一聲,道:「你所說的『抱太大希望』,是指什麼?」

  謝憐道:「不要把某人想像得太過美好。若是一輩子不相交,遠遠望著一個虛幻的影子,倒也罷了。但若相識,漸漸相知,到某一天,終歸會發現這個人和自己想像的不一樣,甚至完全相反。到那時候,會很失望的。」

  花城卻道:「不一定。別人失望不失望我不關心。但對一些人來說,某人存在於這世上,本身就是希望。」

  雖然他這句話並沒有指明「一些人」是誰,「某人」又是誰,口氣也平平淡淡,仿佛只是隨口一駁,謝憐的心卻是忽然一浮,飄著了。

  他頓住了腳步,好一陣都說不出話來。少頃,突然道:「三郎,你到底是什麼人?」

  花城也駐足不前,回首望他。

  謝憐與他對視,認真地道:「你知道戚容是誰,清楚他的底細。你知道我是誰,會畫太子悅神圖。你對我瞭若指掌。你知道很多。也許更多。」

  花城挑眉道:「我豈非一直都知道很多?」

  謝憐搖頭道:「不一樣。」

  他左手托著右手手肘,右手摩挲著下頜,微微出神,道:「我總有一種感覺,覺得你是我一個故人。應該是從很早以前就認識我了,也許是在我第一次飛升的時候,不,也許更早。但……我又確實不記得,從前什麼時候見過你這樣的人物。」

  花城這樣的人物,見過一面,就絕絕對對再也不會忘記。謝憐也不曾摔破腦袋失去記憶,若是見過,沒理由會不記得。

  謝憐凝視著他,略帶迷惑地道:「你究竟是誰?我見過你嗎?」

  花城並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謝憐立刻反應過來,這個問題當真是極為不妥。

  鬼的真名,一般都是秘密,除非是戚容這樣不能以常理揣測的病人,否則豈有隨便告知旁人之理?

  他忙道:「對不起,你不要在意,我只是隨口一問。你並不用回答我,你是誰也沒有關係。」

  正在此時,花城眼睛微微一眯。謝憐覺察到什麼,回頭望去。只聽他們背後不遠一處山洞內傳來一陣喧嘩,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道:「我就說了,化個女相不光法力更強了,連手氣都更好了!你還不肯,怎麼樣看到沒有,這次投對了吧!!!」

  正是師青玄的聲音。謝憐脫口道:「風師大人!」

  果然,一名白衣女冠從那洞穴內奔出,一見謝憐,雙眼一亮,道:「找到了,太子殿下在這裡!」

  然而,隨即她便望到了謝憐身後的花城,臉色登時一變,往後一跳,將風師扇橫在身前。謝憐還沒來得及說話,這時,山洞內又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道:「找到了嗎?怎麼樣?」

  一道足音逼近,人影閃出,竟是風信。他左手持一把黑色長弓,一見花城,立即拉開銀白色的弓弦,進入警戒姿態。花城嗤笑一聲,不作任何評價。謝憐忙道:「有話好說,先收兵器。」

  四人在青鬼的巢穴內狹路相逢,兩兩相對。風信將弓弦拉得滿滿,一縷靈光在他右手間凝成了羽箭狀,瞄準了花城。他率先發話,沉聲道:「太子殿下,你先過來。」

  風信這把弓為君吾所贈,叫做風神弓,乃是一件令人極為頭痛的法寶。謝憐怕他當真放箭,閃身擋在花城身前,誰知,花城在他身後將他一拉,謝憐又被拉了回去。

  這一拉,來者二人都是一驚。師青玄立刻舉手道:「花城!血雨探花!你你你,你別亂來。你那極樂坊,是不小心燒的,你要是有什麼不滿,商量商量,咱們上天庭可以賠你。帝君還不至於賠不起。放了太子殿下,一切好說。」

  作者有話要說:隨手翻了下評論區,兵荒馬亂,不想再看,講點話。

  本文設置的情景目的就是逼角色在一些極端狀況下做選擇。什麼叫極端狀況,就是無論怎麼選都會有人死,就看你覺得讓誰死比較好,死多少人比較好。沒有捷徑可以討巧,除非他袖手旁觀完全不管,那樣的話人還是照樣死,區別只是沒死在他手裡。在這種前提下,每個人經歷和想法不同,對於「誰該死誰不該死」就會產生分歧,這是很正常的事。那麼,無論怎麼選,都會有人不贊同的,畢竟誰是天生該死的呢?

  當然,抉擇是角色個人的,並非作者的,作者對所有角色行為的態度都是不支持不反對不推崇,也不想勸說任何人認可角色的行為,我Just寫。再說,不管讀者還是作者都不會遇到這種極端情況,所以隨便看看就好,不要代入性質不一樣而且很敏感的現實例子。看文茶餘飯後一消遣,相互討論幾句就當切磋一下,溫柔點,隨意點。莫太較真。

  然後吧。從一開文就坦言了,這文寫的我蠻痛苦的,不然也不會卡了這麼久,廢了一堆稿。既然還在摸索途中,那麼,出現什麼情況都是有可能的,摸錯了路摔個狗吃屎也不奇怪。不是調侃,真的。老實說,即便現在連載途中,我依然寫的很艱難痛苦,邊廢邊寫邊改,但請千萬不要給我臉上貼金說這是作者認真負責什麼的,一定不要這麼說,純粹是作者能力有限,就算摔個狗吃屎,也想讓自己摔得稍微好看一點挽一下尊。

  所以,我第一章才建議:不建議大家有任何心理預期。諸如「後期一定有精彩的驚天大逆轉!」「相信作者一定不會讓我失望!」「保持期待保持期待!」的call聲,雖然很不好意思,也很感激大家的信任,但還是得嚴肅地說:這個真不敢保證。

  如果看文之前已經預設了一個印象,然而文不符合這個印象,這是雙方都很難受的事。畢竟這篇文又不是人渣反派2或者魔道祖師2,幾篇文的寫作衝動、狀態、節奏、亂來的方向、想表達的東西都不同。作者就兩篇文,樣本才這麼點,誰知道她第三本會寫出個什麼玩意兒?我只敢說:主CP一定深愛,一定HE。至於其他的,比如角色三觀合不合心意、故事喜不喜歡、水準怎麼樣這些,從來都不敢講。哪能有作者本本都對胃口呢?

  但儘管如此,我還是什麼類型的人和事都想試試看。如果擔心情節憋屈不喜,或者閱讀體驗不好,完全理解,只能建議養養,或者乾脆擱置。如果完結之後偶爾有一天想起來了,再考慮下要不要看吧。就算這本沒緣分,說不定我某天寫個殺伐果斷的有毒男主(不)又可以有緣再約呢?總之,感謝所有人的支持。

  事實上,對我個人來說,寫文的感覺有點類似射擊。目標就在前方,看的很清楚,瞄準也OK。然而,角度和動作這些微妙的東西都很難把握,扣下扳機,不可能一擊十環。旁人在場外大聲喊:「你不對!我看見你歪了!你要上一點兒!再下一點!哎呀你搞錯了!」這些聲音雖然都是出於熱切,希望看到射擊手擊中目標,但是,都沒有用,還是得自己來,並且只能由自己掌控。握槍的人是我。自己來可能很差很差很差,只有50分,但如果被旁人聲音左右,恐怕連40分都沒有。該怎麼寫我還是怎麼寫,所以大家不必擔心受影響變大綱什麼的。

  不過,還是希望大家討論的時候,避免針鋒相對。我一貫非常不喜歡評論區吵架,意見不同可以和平交流,言語過激的評論可以直接無視 舉報。晉江一抽評論就鬼打牆看不到,我也只是偶爾隨緣看評論區,不可能每天蹲著守護和平。互懟不如無視,不焦不躁,有理有據,各抒己見。不上頭,不爆炸。來就來,走就走。來去自由,一笑而過吧。

55 食人巢鬼王對天官 2

  謝憐哭笑不得,卻也好生感激,道:「風師大人,你怕是有所誤會。其實……」

  他想要解釋花城並非是為了極樂坊而去找他興師問罪的,師青玄卻是暗暗地朝他使眼色,像是要叫他別說話。花城也並不辯駁,只道:「君吾往我手底下插眼線的事我還沒清算,你們拿什麼跟我談條件?」

  謝憐明白了。師青玄已經看出來花城並無惡意,但明面上要裝成花城是為了追責才闖仙京的,這樣的話上天說起來,可以避免有心人傳他是惡意潛逃。花城也懂他意圖,便順口配合了一句。然而,謝憐卻不願意如此,道:「好了,別演了。人家本來是為救我才上仙京的,三郎是好意,何必掩飾?」

  師青玄卻道:「不演了。方才那兩句我已經傳到通靈陣裡去了。這你就不懂了,傳來傳去好意最終還是會傳成惡意的,還不如一開始就是惡意呢。」

  花城挑眉道:「明白人。」

  師青玄得意道:「那是。要不然本風師怎麼在上天庭混?南陽將軍,放下弓吧。」

  風信卻仍是將弦拉滿七分,屏息不語。師青玄拍他道:「放下吧,人家熟著呢,沒惡意的。」

  風信沉聲道:「太子殿下,你身旁那個是絕……」

  見他敵意不減,弓箭不下,師青玄突然「呔」的一聲,往他胳膊肘上撞了一下。

  那一瞬間,風信的臉色當真是比見鬼了還恐怖一萬倍,大叫一聲,右手半凝不凝的一縷靈力潰不成軍,煙消雲散。他臉色慘白地就是一長串破口大駡,末了崩潰道:「我操了!你想幹什麼!!!!」

  原來,師青玄方才用來撞他握箭的那只手的,竟是胸。看樣子,這一撞可真嚇壞風信了。而師青玄一甩拂塵,仙骨瀟瀟的完全看不出來剛才幹了何等有失體統之事,道:「我還沒問你想幹什麼,都說了血雨探花是去救太子殿下的,你還拿箭指人。這麼想打架,本風師反正不奉陪。」

  風信一下子退到十萬八千里之外,似是完全再不敢靠近她了,聲嘶力竭地道:「你不要再做這種事了!!!不要再做!聽到沒有!!!」

  見他如避蛇蠍,對自己之玉樹臨風十分有信心的師青玄不由得一陣鬱悶,道:「行行行。不做了不做了。你也不吃虧啊?你這什麼態度???」仿佛覺得自己失了面子,於是化回了男相,回過頭來,道:「咦,千秋呢?」

  聞言,風信總算恢復了一點神智,四下望望。謝憐「啊」了一聲,道:「他沒在通靈陣裡嗎?」

  師青玄道:「沒啊!他丟完骰子,走對了路,之後就一直沒吱聲。我問他好幾次正確的點數是什麼他都沒和我應聲。以往誰跟千秋說話他都很快回答的,就算是中天庭的小神官問他他也從不擱置。真是奇了怪了。」

  謝憐輕歎一聲,道:「泰華殿下去追戚容了。」

  來者二人雙雙一怔:「戚容?」

  謝憐道:「不錯。此處正是戚容的巢穴。唉,總之……」

  風信道:「等等。為什麼泰華殿下會去追戚容?他不是來追你的嗎?」

  花城在一旁道:「不為什麼。他追的是血洗鎏金宴的兇手,而太子殿下不過給兇手擦了屁股,郎千秋得知真相,便去追真正的兇手了,僅此而已。」

  風信神色一凜,道:「真正的兇手?當真?!」

  謝憐只覺完全沒法再解釋一次,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搖頭道:「沒有這麼簡單,回去我再細說吧。」

  師青玄不知內情,喜道:「果然這其中有誤會,本風師真是料事如神,這下你就算回去應該也不用關禁閉了。」

  風信則道:「好!」看上去像是大大鬆了一口氣,收了弓,方才表現出來的警惕之意也減淡了不少。花城卻是冷笑了一聲。謝憐對風信道:「你可知道,戚容就是那個戚容。」

  風信道:「那個戚容?哪個?」他愕然道,「我們都認識的那個?」

  謝憐道:「果然你也沒料到真是他嗎?」

  風信臉色一黑,道:「沒。我沒跟青鬼本人打過交道,一直以為應該是巧合重名。怎麼會有鬼腦袋上頂著自己真名到處招搖過市?這不是有病嗎?」剛說完,他又立刻想到,戚容這人是當真有病,當即與謝憐對視一眼,相顧默然。

  早在二人未曾飛升以前,風信便對戚容極為不喜。戚容乃是謝憐母親、即仙樂末代皇后的妹妹之子,自小養在皇室,整天纏著謝憐,風信作為謝憐的護衛,自然時常要見到他。此人年紀小,不懂事,不聽勸,精力旺盛,行為極端,最糟糕的是貴為皇親國戚,無人敢打罵管教,可想而知,有多無法無天。他以前最常掛在嘴邊的就是「太子表哥是完美的!」「我表哥怎麼樣怎麼樣」。若是有人對謝憐有半分不敬,或是給謝憐帶來一絲一毫的麻煩,不管是誰,戚容一定把那人套麻袋打出屎,他腦袋裡從沒有什麼敬老愛幼的念頭。謝憐就有一次從他手底下搶救出過一個不過十歲的小孩,給他揍得渾身是血,看不出人樣,慘極了。謝憐憐他身世,加上又覺得他是真心向著自己,從不曾動手教訓他。但若只是言語引導或呵斥,他又屢教不改,極是頭疼。風信性子直,說話沖,不像謝憐那般有耐心,數次頂撞戚容,違抗他命令,導致戚容對他也極為厭惡,總變著法子為難,頤指氣使。而且,謝憐飛升之後,戚容變本加厲,甚至有時候對方無心之失,比如在太子殿前隨口吐了一口唾沫,他就要往人家嘴裡塞燒紅的炭。為防止他做得過火,風信時常要下界去給戚容擦屁股,可煩死了他,經常對謝憐說:「戚容這人有病,遲早要鬧出大事來!」

  風信道:「要真是他,如此行事,也不奇怪了。」

  師青玄奇道:「怎麼,你們認識青鬼本人??」

  謝憐點頭,道:「我表弟。」

  師青玄一驚,抱臂道:「厲害啊。」

  謝憐道:「他真是相當厲害。」

  師青玄道:「我不是說他厲害,是說你厲害。太子殿下,你看看,東南武神西南武神是你舊識,東方武神是你徒弟,青燈夜遊是你表弟,血雨探花是你拜把子的兄弟,本風師是你的朋友。這還不厲害嗎?」

  謝憐微微一笑,心想,風師可真人如其風,風一出來,陰霾就要被吹散。而花城和風信聽到「血雨探花是你拜把子的兄弟」時,神色都似乎不怎麼認可。花城是挑了一下眉,風信則是皺眉不語。須臾,他對謝憐道:「要是沒別的事,你還是趕緊回仙京。方才鬧了那麼一出,其餘神官都不知怎麼回事,現在還在上面等著。帝君那邊也該知道了,到底怎麼回事,你得有個交代。」

  聞言,花城哈哈笑了出來。風信道:「你笑什麼?」

  花城道:「我還以為你性子真有多直,原來也是個說話喜歡拐彎抹角的。你無非就是想讓太子殿下別和我這種妖魔鬼怪混作一路,幹什麼不敢直說?怕沒資格立場說嗎?」

  謝憐輕咳一聲,道:「三郎……」

  風信冷聲道:「他本來就不該和妖魔鬼怪混作一路,你知道就好。」

  對於這句,花城不置可否。而謝憐從容地插了進來,對風信溫聲道:「我會給個交代的,不過,現在這裡的確還有別的事要做。戚容在他的巢穴裡藏了三百多個活人準備吃,多虧方才了三郎一路幫忙,才把這些人都救走了。目前還剩下一批小鬼,須得慢慢處理。處理完我就上去了。」

  風信道:「拖太久不好。交給我處理就行了。」

  花城點頭道:「以上天庭的效率,大概下個月就可以處理完了吧。」

  風信道:「說得你仿佛一瞬間就能了結似的。」

  二人竟是針鋒相對。師青玄以眼神詢問謝憐:「他倆有仇嗎?」謝憐搖頭。還待調轉話頭,花城卻不知從哪裡取出了一把傘。這傘傘面赤紅如楓,豔烈如火,花城單手撐傘,傘面擋在他和謝憐的上方,映得二人面頰染上一片緋紅。

  想必,這就是在與君山過屍林血雨時撐的那一把了。然而,現在又沒下雨,謝憐不由得略感奇怪,道:「三郎,你幹什麼撐傘?」

  花城對上他,把傘往謝憐那邊挪了挪,笑眯眯地道:「等著。馬上就要變天了。」

  話音剛落,從天而降一陣瓢潑大雨!

  那雨嘩啦啦、嘩啦啦,突如其來,打得謝憐整個人都懵了。不過,他好好地待在花城的傘底,沒有淋到一點兒雨滴。然而,站在謝憐與花城對面的風信卻是全無防備,給這雨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更不幸的是,這雨是血色的,因此,這樣看來,風信已經變成了一個血淋淋的紅人,渾身上下只有一雙瞪大的眼睛眼白是白色的。師青玄因為剛好站在一處山洞之內,也未曾遭殃,瞠目結舌,拂塵都忘記甩了。

  那陣血雨來得快,走得也快,少頃便回復平靜。風信好容易反應過來,抹了把臉,臉上依舊是一片血糊糊的腥紅,毫無起色。謝憐道:「這……」

  花城收了傘,哈哈笑道:「一瞬間。如何?」

  五個字間,他悠悠然地走出幾步,已是好長一段距離。謝憐那頭原本正在袖中翻找布巾,師青玄從拂塵上薅了幾把白毛,一起貢獻給了陷入沉默的風信。而花城一走,謝憐立即發覺身後少了一人,轉身奔出幾步,道:「三郎,你要回鬼市了嗎?」

  花城回頭,道:「你不是也要回仙京了嗎?」

  他半開玩笑地道:「不過,你要是想跟我回鬼市,我也歡迎啊。」

  謝憐笑了,道:「下次吧。」他誠懇地道,「下次有機會,我一定再去鬼市。你重修極樂坊,我給你搬磚。」

  花城道:「搬磚不必。你坐著看也挺好的。」

  謝憐緩緩斂了笑容,道:「千秋的事,不管怎麼說,還是多謝你。」頓了頓,他道,「我不知道怎樣是對的,也許這樣也未嘗不好。」

  花城卻淡淡地道:「想太多。」

  謝憐一怔,微微歪了歪頭。花城道:「你只管做就是了。」

  說完,他便轉過了身,擺擺手。

  不多時,那道紅衣身影,漸漸地,在山前,在月下,在謝憐的眼中,消失無蹤了。

56 尋往跡再上太蒼山

  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謝憐仿佛又有了一陣勇氣。

  郎千秋走了之後,他的步伐一直有些遲緩,背也有些彎曲。而這勇氣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要往何處去,竟讓他整個人又不知不覺立直了。他站在原地不動,師青玄走上來,拍拍他的肩,道:「這人挺夠意思的。太子殿下,不知道你怎麼結交到的,不過你運氣真好。」

  這還是謝憐第一次聽到有人對他說,你運氣真好。他看了師青玄一眼,微微一笑,道:「是嗎?大概吧。我也覺得。」

  在他們身後,風信繼續默默擦臉。兩人一回頭,就看到他滿臉沾白毛的模樣,好辛苦才忍住了笑。謝憐道:「對不起啦。」

  這算是代替花城道歉了。風信終於把白毛都給扯下去了,道:「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的。」

  三人在巢穴內又搜索了一通,確定再沒有被困的活人,也沒有漏網之魚了,這才乘著一陣風,再次回到仙京。

  過了飛升門,只見許多中天庭的下級神官堵在街上,來來去去,如臨大敵,正在大街兩側每一座宮殿裡四下排查。而他們來到神武殿,殿內早已聚滿了上天庭的神官,遠遠地便有爭論之聲入耳。他們聽到的第一句便是:「花城居然倒打一耙說咱們上天庭在鬼市安插眼線。這真是荒謬至極,我們天界需要在他手下安插眼線??」

  聞言,謝憐和師青玄俱是輕輕一咳。安插眼線臥底鬼市的事,八成不是假的。事情都沒弄清楚就這麼迫不及待地嚷嚷,萬一確有其事,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三人進了殿,師青玄走在最前。眾人一看他,便招呼道:「風師大人回來啦?」「辛苦了辛苦了!」眼睛卻都盯著謝憐。還待再問,緊接著,卻在二人身後看到仿佛剛從血塘裡爬出來的風信,沉著臉走了進來。眾人瞬間凍結,紛紛挪開了目光。畢竟,誰也不想在清靜的大殿裡聽到那響徹長空的罵聲。只有慕情,不僅不回避,反而刻意往這邊看,用心昭然若揭。

  謝憐抬眼,只見君吾坐在上首,一手支著額頭,按太陽穴,閉著眼,看起來似乎略帶疲倦。謝憐十分能理解。

  要在以往,一兩個月都不一定開一場集議,最近卻是事故頻發,短短時間之內,神武殿爆滿了好幾次,仿佛天天都有事,恨不得一天議兩次,換做是謝憐,他也累。況且,要發表意見的人又多,七嘴八舌。一名神官道:「他說來就來,把仙樂宮連通到了別處,這點真是太可怕了。如今他能輕而易舉把得罪他的太子殿下抓走,明天說不定就能在其他殿把別的神官抓走。這事兒萬萬不能姑息,必須得及時遏止啊!」

  若是換成人間,就相當於某反賊在皇宮之內挖了一條地道,來去自如,當然令人坐立不安。也難怪方才那群中天庭的神官要全力戒嚴,四下排查了。慕情的重點卻不在於此,淡淡地道:「花城信徒那麼多,坐擁一個鬼市,區區一個極樂坊,燒了就燒了,對他來說還能算什麼嗎?不一定是因為太子殿下得罪了他才闖仙京的吧。」

  師青玄立即道:「玄真將軍,你這話就不對了,大家可都是聽到花城自己承認了的。說起來,本月是輪到哪位將軍守庭?仙樂宮的大門給人施了法連到別的地方,竟然毫無覺察。這算不算失職?」

  裴茗本來抱著手臂站在一旁,老神在在沒說話,聽到這句,道:「我。」

  師青玄卻是不小心記錯了,他本來以為是慕情,結果轟到了裴茗,不免尷尬。裴茗倒是沒推脫責任,道:「本月當值的是我。的確是我失職了。」

  與他交好的神官立刻解圍道:「依我看,事情還是一件件地來,先把血洗鎏金宴的事兒弄清楚吧!」

  這時,侍立在殿前的靈文忽然道:「泰華殿下有消息了。」

  君吾終於睜開眼睛,道:「他說什麼了。」

  靈文靜候片刻,道:「他說永安國鎏金宴之事另有內情,他會自行找太子殿下解決,不需旁人插手。但請務必不要讓太子殿下自貶成功,這是兩碼事。」

  慕情蹙眉道:「什麼內情?」

  靈文道:「沒說更多,沒消息了。」

  沒想到眼看大戰一觸即發,一錘子重重砸下,卻輕飄飄落地,眾位神官不免都有點失望。郎千秋可是苦主,苦主不找兇手討債了,那旁人還有什麼熱鬧好看的?而且,郎千秋不說,謝憐看樣子也不會說,這事真是連點嚼頭都沒有了。

  接下來,君吾點了風信和慕情,讓他們協助裴茗加強警戒,又安排了些別的,擺擺手,讓各位都散了。謝憐留了下來,隱隱聽到有人交談:「果然,每次他捅出什麼事來,帝君說是要審,最後不都什麼事兒都沒有嘛……」

  「有眼不識泰山,原來是一尊大佛,今後說話小心點唄。」

  ……

  待到人都散了,謝憐走上殿前,欠身道:「給您添麻煩了。」

  君吾道:「這還不算什麼麻煩。你若是一直死咬了血洗鎏金宴的是你,那才麻煩。」

  猶豫片刻,謝憐還是自己把事情始末全都交代了。

  聽完之後,君吾評價道:「仙樂,你這事情做得真是,吃力不討好,裡外不是人。」

  謝憐垂首,道:「我知。」

  君吾道:「罷了。你一貫如此。泰華現在注意力被轉移,去追青鬼。等他追到之後,必然還是會來找你,如何應對,你想好了嗎?」

  謝憐道:「沒想好。但是目下,我還是想點別的吧。」

  君吾笑了,道:「想什麼?有沒有點有趣的,讓我也高興下。」

  謝憐道:「地師去鬼市臥底,是您派去的嗎?」

  君吾從容道:「是。」

  謝憐道:「這是為何?」

  君吾緩緩地道:「因為,是花城先行在天界安插了他的眼線。」

  謝憐一怔。君吾站起身來,道:「許多年來,花城的消息都太快了。而且,有些他不該知道的,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對於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事不可以做,哪裡是底線,如何擦邊壓線,他把握得太精准。而這次,他直接把通道開到了你的仙樂宮,已經等於是間接證明了,上天庭的確有他安插的內應。否則是不可能做到這一點的。」

  其實,關於這一點,謝憐也多少有些覺察了,畢竟花城是真的知道太多了,因此君吾說出來,還不算難以置信。他道:「您有證據嗎?」

  君吾緩緩搖頭,道:「就是苦於沒有證據,但又蹊蹺屢出,我才讓明儀混入鬼界。沒想到上天庭那只內鬼還沒揪出來,明儀反倒落入他手。雖然是沒折在他手裡,給你救了回來,但這下,要尋他的眼線,更是困難了。」

  謝憐道:「出了問題的是上天庭還是中天庭?」

  君吾道:「難說。你便當除了你,誰都有可能吧。也許,只有一個,也許,更多。」

  難怪君吾不派其他人去鬼市探查明儀的下落。若是除了他誰都有可能,謝憐不禁心想:「難道風師、千秋、風信他們,也全都有可能嗎?」

  這時,君吾道:「仙樂,我知道你現在一定對花城頗有好感。你有自己的分寸,交友,旁人也不該多言。但必要時候,你小心一些花城,不要把什麼底都透給他了。」

  聞言,謝憐斂了神思。君吾道:「能成絕者,無一不是經歷了常人所不能想像的痛苦。要麼一飛沖天,要麼萬劫不復。從銅爐山裡出來的兩尊絕境鬼王,黑水和花城,都遠比你想像的要可怕。」

  謝憐低了頭,不反駁也不附和。君吾道:「我不知他的目的和動向是什麼,而他卻對上天庭的目的和動向一清二楚。這就很不利。」

  聽他說「這就很不利」,謝憐抬頭,脫口道:「三郎他……」見君吾往來,他頓了頓,改口道,「花城他,應該不會做太過火的事情的。畢竟,您想,以他的實力,若是要為禍作亂,難道不是早就能攪個天翻地覆了嗎?既然從前不會,那麼只要不出什麼大事,想必今後也不會的。」

  君吾道:「但願如此,但你知道,我不能冒險。」

  出了神武殿,謝憐在仙京街頭慢慢行走。

  路過仙樂宮時,他駐足停留,打量了一陣。

  這是君吾批給他的宮觀,華麗,嶄新,同時,也很陌生。朱紅的大門上排排門釘鋥亮,卻已經打上了兩道寫滿咒文的封條,形成了一個巨大的交叉,望來使人觸目驚心。

  師青玄離開神武殿前對他說,因為這大門被施法連到了別處,你的宮殿暫時被封了,可以到我殿裡去歇歇。然而,謝憐盯著這座「仙樂宮」看了一陣,忽然轉身。他沒去風師殿,也顧不得本來要去做的事了,卻是一路直行,出了飛升門,跳了下去。

  穿過皚皚雲海,他落下的地點,是在太蒼山。

  在這座太蒼山上,曾坐落著仙樂古國的皇家道場——皇極觀。

  皇極觀是極為龐大的道觀群,遍佈整座太蒼山的宮觀廟宇中,供奉著數位神人仙尊,交相輝映。主神乃神武大帝,金殿在最高峰。而坐落於次高峰上的太子殿,也曾鼎盛一時。

  八百年前,太蒼山漫山遍野都是如火的楓林,乃是一大名景勝地,楓林道中,盡是人頭攢動、絡繹不絕的信徒。而後來仙樂國破,許多昔年的信徒成群結隊奔上了山,去燒太子殿,卻引了山火,將整座太蒼山都燒了大半,淪為一片焦土。

  燒焦過的土地,和埋著死人的土地一樣,似乎更加肥沃。後來,在這片焦土之上,落下了種子,長出了新的樹木。幾百年後,又是漫山遍野的鬱鬱蒼蒼,卻再也不見紅葉,與八百年前是全然不同的風景。

  以前上山,有一條寬闊平坦的青石山道。山道上不時就能看見拜山的香客,或者挑水背柴的小道士。現在,這條山道早就消失了。亂山落石,枯草殘枝,把它深埋於地底。謝憐一路上山,靠的是一雙腿,遇到荊棘攔道,便取下背後的芳心劍,斬斷枯藤雜草。

  爬到半山腰時,謝憐有些疲倦了,靠著一顆死樹,想要休息片刻。忽然,一個黑糊糊的事物從樹上砸了下來,連著「喀喀」怪響,迎面向他襲來。

57 尋往跡再上太蒼山 2

  謝憐閃身避過。他先還以為是樹上斷掉的枯枝或是鳥窩,定睛一看,方知是一長條爛得已經看不出原樣的長片,生滿爛鏽,兩端連著鐵鍊。換一個人,很難說清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可謝憐卻看了出來,這是一個秋千。

  以往,太蒼山上掛了許多秋千,既可以玩耍,又可以練功。謝憐剛記事時,有一次隨父母來皇極觀祈福,看到一群小道士在秋千上翻滾打鬥,煞是精彩好看,國主國後看得有趣,謝憐更是拍手叫好,歡喜得叫父母重賞了那群小道士,還從此在心底埋下了一個「修道之人厲害又好玩兒」的印象。至於後來長大了當真入觀修行,卻不是因為好玩兒了。

  休息片刻,謝憐繼續攀登上行。越往上走,樹叢藤蔓越來越茂密,不時有動物在灌木叢中一閃而過,只留下一個蓬鬆大尾巴的影子,還有鬆鼠三三兩兩擠在在樹上,一邊啃鬆果,一邊偷窺這不速之客。

  荊棘攔道,刮破他的衣物和手足,謝憐卻是全然不在意。直到三個時辰後,他才終於來到了太子峰。

  當然,太子峰原本是不叫太子峰的,因為在此修建了太子殿,這才更名。叢生的雜草中,依稀殘存有東一片、西一片的龜背錦鋪地,還藏著一大片焦黑的石基。那是曾經大殿的地基。穿過去,殘垣斷壁,琉璃瓦礫之中,還有一口缺口古井。

  從上往下望去,這口古井早就枯死了,距離下方井底不過幾尺之隔,眼見的全是淤泥。謝憐卻毫不猶豫地一抬腳,跳了下去。

  他沒有摔到淤泥上,卻是穿過了這層幻象,下落了幾丈,腳底觸到了堅實的土地。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抬頭望望,上方也不見日光,似乎被一層幕布遮擋住了。他在井底一陣摸索,摸到了幾塊石磚,按特定順序依次按下。聽得一陣「軋軋」之聲,一旁開了一道極為低矮的小門。謝憐趴了下來,順著這道小門後的通道,慢慢往裡爬去。剛進去,就聽到這道小門在他身後又「軋軋」合攏。半炷香後,終於爬到盡頭。謝憐直起身子,打了個響指,托起了一簇火焰。

  在這一團小小的火焰明亮起來後,仿佛是在回應,不遠處,也有一處淡淡的光暈亮了起來,仿佛是一顆明珠,從沉睡中醒來,睜開了明眸。

  須臾,越來越多的明珠光暈亮起,連成一片,四周越來越亮,可以看得分明,此處是一座空曠的地宮大殿。大殿頂上,鑲嵌著千百星辰。

  很難料想到,仙樂古國的皇陵,竟然就藏在被大火付之一炬的太蒼山下。那些閃爍的星辰,都是鑲嵌在天花上的夜明珠和金剛石,夜明珠遇光則明,金剛石反射光彩,與之交相輝映,如夢似幻。如同縮小了一片銀河,藏於地底。

  這每一顆明珠和金剛石都價值連城,只要撬下一顆,一生榮華富貴享之不盡。然而,謝憐卻看都沒多看一眼,徑直穿過了地宮大殿,來到最後那間墓室。

  與大殿相比,這間墓室可以說是極為簡易了,因為,它根本就還沒來得及完成,所以墓室中什麼華麗的陳設都沒有,只有兩具棺槨。而棺槨中間,端立著一個人,周身華服,臉戴黃金面具,一劍遞出,劍光雪亮,正指向他。

  然而,這人只是維持著這個姿勢,並不進一步動作。謝憐也自顧自走了進來,完全不理會他。不過是因為,謝憐心中清楚,黃金面具之後沒有臉,華服之下,也沒有人,有的只是一個用木幹草繩紮成、可以假亂真的空架子罷了。

  多少年來,只有這一身華服和一張面具代替了他,陪伴著這兩具孤零零棺槨。兩具棺槨上各自擺放著一個小金盤,金盤裡的東西卻有些格格不入:縮水到乾癟得只剩一個核的果子,發黴發黑到看不出來究竟是什麼的硬塊。謝憐進來後把盤子裡這些東西收了,丟到墓室的角落,在懷裡摸了摸。他身上本來還有半個饅頭,但那個饅頭給花城了,也就什麼都沒有了。於是,他道:「父皇,母后,對不住,我忘了帶東西來看你們了。」

  自然不會有人回答他。謝憐便在一具棺槨前,慢慢靠著它坐了。

  發呆半晌,他道:「母后,我看到戚容了。」

  「戚容沒死,他化鬼了。我真不知道他這幾百年是怎麼過來的。」

  謝憐搖了搖頭,道:「他……殺了好多人,現在有人也要殺他,上天庭大概也饒不了他了。唉,我是真不知道該拿這個人怎麼辦了。」

  他還待再說,忽然,從極近的地方,傳來了一絲細細的哭聲。

  謝憐一僵,神色瞬息大變。

  凝神細聽,不是錯覺。真的是哭聲。這哭聲很低,很小,若不屏息凝神,根本聽不出來。而且,這個聲音很細,不是個小孩,就是個女人。

  這哭聲真的離他太近了,仿佛只隔了一堵薄薄的牆壁,簡直就是貼著他發出來的。謝憐猛地轉頭,終於確定了——這聲音,就是從他靠著的這具棺槨裡漏出來的!

  萬分驚愕中,謝憐脫口而出的第一句竟然是欣喜的:「娘,是你嗎?!」

  然而,隨即他就清醒過來了,他期望的事情不可能發生。他的母親早在八百年前便溘然離世,脫離了苦海,從來不曾化為冤魂。而且這個哭聲中的情緒不是悲傷,而是害怕。

  那此時此刻,到底會是誰正躲在他母親的棺材裡哭泣?!

  謝憐一刻也不能多等了,左手將棺蓋猛地一掀,右手便要將芳心斬下。誰知,在他看清棺材裡的東西後,這一劍卻是硬生生停下了。

  躺在棺內的,沒有第二個人,只有一條周身漆黑華衣、臉部蒙著面巾的人形。

  這條人形,本來應該只可能是他的母親,可是,現在躺著的這個人,絕對不可能是。因為這條人形過於矮小,身形身高都完全不對,最重要的,這個人還在瑟瑟發抖,根本是個大活人!

  謝憐一把掀開面巾。果然,面巾之下,是一張小孩兒的臉孔!

  一瞬間,他的心都涼了,一把將這小孩抓起,驚駭交加道:「我母后呢?我母后呢!你把我母后的屍身弄到哪裡去了?!」

  這一身黑衣華服乍看看不出什麼奇特之處,然而,它卻是用一種極為珍稀的密蟲繭絲所織就的。繭絲由異邦小國進貢,成衣還要經數道工序精密處理,再配上草藥香囊,密封入棺,可保屍體千年不腐,遺容宛如生人。然而,此刻穿著這件異繭絲衣的,卻是這個小孩兒,那他母親的屍身又在何處?又變成什麼樣子了?

  謝憐根本不敢細想,只能抓著這個莫名出現的小孩兒厲聲質問:「我母后呢?你是什麼人?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你把我母后弄到哪裡去了?!」

  可是,一個被嚇哭的小孩兒又如何能回答他這些問題?嚇得話都說不出來了。謝憐把他拖出了棺槨,忽然發覺從這異繭絲衣上,簌簌抖落了一些灰白的粉末。

  他臉色慘白地望向棺槨內,發現棺底也鋪著一層粉末。霎時,一陣地轉天旋,謝憐只覺心跳都要停止了,手一鬆,把這小孩放開,六神無主地跪到了棺邊。

  他既不敢用手去碰這些粉末,也不敢就這麼任由它們如此散落,就如同燒廢的香灰。雖然一點兒也不願意承認,但他心裡明白,這些到底是什麼。

  一具封存了八百年的屍身,被人強行從異繭絲衣裡剝離,還會變成什麼?

  一時之間,謝憐心神大亂,腦子裡根本顧不上想別的,抱著腦袋,耳朵裡嗡嗡作響。誰知這時,忽然背脊一寒。他本能地覺察出危險,猛地回頭,出手如閃電,一握,赤手握住了一道劍鋒。只見身後一人挺劍刺來。而這舉劍刺他的,竟然是那從他進來之後,一直默立不動的木紮架子!

  原來,早有人在他之前潛伏進來,穿上這件華服,戴上面具,偽裝成一具沒有生命的木架,靜待他來。「鐺」的一聲,謝憐徒手將劍鋒折為兩段,滿手鮮血卻面不改色,霹靂一腳飛出,踹在那人腹部,將他牢牢踩在地上。那人胸口被謝憐牢牢踩住,反手抱住他靴子想要掙扎,卻是動彈不得,仿佛被釘子釘在了地面。謝憐彎腰,一掌拍飛他臉上戴著的黃金面具,露出了一張年輕男子的面容。謝憐喝道:「你是誰?!盜墓賊嗎?!你怎麼進來的?!」

  這時,那小孩在一旁喊道:「爹爹!」

  他這一喊,謝憐終於想起來了。這一大一小,兩人都有些面熟,豈非正是方才在青鬼巢穴裡險些被戚容煮了吃的那對父子?!

  謝憐瞬間明瞭怎麼回事,當即雷霆一拳打在那年輕男子下頜,暴怒道:「戚容,滾出來!我要殺了你!!!」

  那男子邊吐血邊笑道:「太子表哥,好開心啊,又見面啦!哈哈哈哈哈哈!」

  雖然這是另一張臉,可這癲狂錯亂的笑容,不是戚容還是誰?他竟是化為虛體,附到了這個年輕的父親身上!

  不消說,一定是戚容被郎千秋扔到鍋裡煮散了實體後,為躲避其追殺,趁亂逃進竄逃的人群裡,附到了這個年輕男子的身上,來到了仙樂皇陵。否則,一個普通人又怎會知道仙樂皇室的秘密陵地所在?又怎麼會這麼短時間之內就趕過來?

  他帶著這個小孩兒,也許是為了作食物備用,也許是為了像方才那樣把孩子藏在棺槨裡,用以轉移謝憐注意力,好趁機背後偷襲。謝憐給他一拳,戚容倒還委屈上了,捂臉叫道:「表哥你幹什麼這麼生氣?我捅你一下你又不會死,嘻嘻嘻嘻!」

  謝憐「砰砰」又是兩拳,雙眼赤紅,道:「我母后對你如何?!你就這樣對她?!這麼對她的屍骨?!」

  戚容哼道:「姨母早就死了,人都沒了,屍體是人是粉有區別嗎?不過是屍體換了個模樣而已,不還在嗎,你就這麼哭哭啼啼,當初倒是對安樂下得了狠手。好表哥居然有兩張臉孔,嘿嘿!」說完,他臉色陡然一變,呸道:「我為什麼這麼對她?還不是要怪你?你自己不知道反省嗎?全都是你的錯!你這個瘟神,也有臉到仙樂皇陵來哭喪!」

  謝憐腳下猛地一用力,戚容大叫一聲,口中鮮血狂噴,卻仿佛愈加亢奮,雙手抱緊了他染血的白靴,高聲道:「對,對!就是這樣,這樣才是你!戰鬥,戰鬥,廝殺,狠狠地打!狠狠地殺!少一副忍辱負重有苦難言的溫吞先生聖人樣,看得人噁心死了,嘔!」

  那小孩爬過來,大哭道:「哇!爹,爹你怎麼了!」他也聽不懂怎麼回事,只知道父親在被人暴打。在他看來,此時的謝憐,簡直是一個兇神惡煞的魔鬼,可他生怕唯一的父親死去,竟也不退縮,努力想搬開魔鬼踩在父親胸口的靴子。那年輕男子吐血不止,這小孩嚇個半死,用手去捂他父親的嘴,仿佛以為這樣就可以止血。見狀,謝憐稍稍冷靜下來,想到這具肉身的主人是無辜的,收了一點力道,芳心下指,劍尖抵著戚容的臉頰,森然道:「戚容,你,給我自己滾出來!再不出來信不信我拽著你舌頭把你魂魄拉出來!」

  理論上來說,將一個人的舌頭連根拔出,的確可以把附在他身上的鬼魂一併拉出。戚容道:「我不滾。我就是不滾,怎麼樣?你拽啊,來來來,殺我啊?我現在氣虛得很,你把這人跟我一起殺了,我很可能就跟著一起死了,可別錯過這好機會,不然你一輩子都別想找到我的骨灰!」

  他甚至主動伸出了舌頭隨便吐,仿佛巴不得謝憐將威脅付諸實踐,用這種血腥的方式把他的魂魄從這具肉身中拖出。他嗚啦啦地道:「反正我附身的這個人不過是個雜碎罷了,你動手唄,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不會有任何人關心,你太子殿下的聖潔光輝不會有絲毫受損。看!我可是把你媽都碾成灰了,你不殺我嗎?哈哈哈哈哈哈……」

  那小孩搬不開謝憐的靴子,抱著他的腿哇哇大哭,道:「別殺我爹!別殺我爹爹!」謝憐一口氣越喘越急,頭暈目眩,渾身發抖,恨不得一掌拍碎戚容天靈蓋,卻又下不了手。戚容攤手道:「哈哈哈哈太子表哥,失敗啊,何其的失敗啊!」

  謝憐把他提起來,提起拳頭,一拳一拳狠狠地揍在他臉上,揍一拳罵一聲:「閉嘴!閉嘴!閉嘴!」

  然而,他越是暴怒,戚容越是開心,哪怕代價是自己要遭受暴打,可以拉對方同下地獄,戚容也感到無限暢快,雙眼射出精光,道:「看!露出你真實的嘴臉了吧!太子表哥,世上有人比我更懂你嗎?沒有。你現在雖然一副喪家犬誰都可以踩兩腳的樣子,可是我太清楚了,其實你心裡還是那麼驕傲,你從來都容不得別人說你失敗!我說你失敗,你心裡一定恨死我了吧?是不是刺得心都在滴血?快來!還是你要大聲告訴我,這個人是無辜的,所以你不會為了要殺我而連累他?來!讓我看看你怎麼做!」

  在這陣似挑釁、似得意的癲狂大笑中,謝憐再也忍無可忍了。

  「錚」的一聲,芳心出鞘了。

  森森黑刃,一揮而下!

  -第一卷完-

《第二卷:太子悦神》

58 神武大街驚鴻一瞥

  這一劍刺出,將妖魔穿心而過,殺死在地上。

  「伏魔降妖,天官賜福!」

  神武大街兩側,海浪一般的轟聲,一波高過一波。朱紅的皇宮大門前,圓場中,那兩名扮演天神與妖魔的道人向四周施了一圈禮,躬身分向兩邊退下。這一出暖場的武鬥看完,百姓氣氛高漲,不光街道兩側擠得水泄不通,連屋頂上都爬滿了大膽者,拍手,呐喊,喝彩,手舞足蹈,萬眾狂歡。

  這般盛況,當真是萬人空巷。仙樂國史上,若要論哪一場上元祭天遊稱得上空前絕後,那麼,一定便是今日了!

  高臺之上,一排排錦衣玉容的王公貴族,無一不面帶得體的微笑,俯瞰下方。皇宮之內,數百人的長隊靜候在此。鐘聲大鳴,國師捋了捋並不存在的長須,道:「開道武士!」

  「在!」

  「玉女!」

  「在!」

  「樂師!」

  「在!」

  「馬隊!」

  「在!」

  「妖魔!」

  「在。」

  「悅神武者!」

  無人應答。國師眉頭一皺,發覺事情不對,轉頭道:「悅神武者?太子殿下呢?」

  仍舊無人應答。而方才答話的「妖魔」頓了頓,取下了那張青面獠牙的面具,露出一張白皙清秀的面容。

  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膚色和唇色都很是淺淡,乾乾淨淨,一雙眼睛卻如一對黑曜石,明亮且閃爍不定,髮絲柔軟,極細的幾縷散落在前額和面頰側,看上去安靜乖巧,和他手中那張猙獰的妖魔面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輕聲道:「太子殿下離開了。」

  國師險些沒暈過去。

  好歹是記著大事當前不能暈,撐住了,肝膽俱裂地道:「這?!這怎麼就離開了?!殿下他什麼時候離開的?馬上儀仗隊就要出宮門道了,華台拉出去,只看到妖魔沒看到神仙,一人一口唾沫我這把老骨頭都遊不出來了!慕情你怎麼也不攔著?!」

  慕情垂首道:「太子殿下臨走之前要我轉告,說不必擔心,一切程式照舊即可,他馬上便來。」

  國師心急如焚,道:「這怎麼能不擔心?什麼叫馬上就來?馬上是什麼時候?萬一沒趕上怎麼辦?」

  宮門道外,從大清早等到現在等了幾個時辰的百姓們早已按捺不住,高呼催促了。一名道人匆匆趕來,道:「國師大人,皇后那邊差人來問您,為何儀仗隊還不出發?吉時已經快要到了,再不出發,就過時辰了。」

  聽罷,國師只恨不得此刻突然有叛軍打進城、搞砸了這場上元祭天遊才好。

  居然在這要命的關鍵時刻捅出簍子!

  要是這捅婁子的換了個人,他早就大發雷霆了,提劍殺人都不奇怪,偏生這人是他最最得意的寶貝徒弟,還是別人家最最尊貴的寶貝兒子。打不得、罵不得、更是殺不得。與其殺他,不如自殺!

  正在此時,一人穿過漆黑的宮門道,迎面奔進了皇宮,朗聲道:「國師大人,為何還不發令出門?時辰馬上就要過了,大家都在外面等急了!」

  來人也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身姿筆挺,個頭極高,小麥膚色,背後背一把黑色長弓和雪白的羽箭筒。他嘴唇緊抿,眉頭緊蹙,年紀雖淺,目光卻堅毅。國師一見這少年,一把抓住他道:「風信!你家太子殿下呢!」

  風信一怔,隨即像是明白了什麼,眼中染上盛怒,怒視一旁慕情。而慕情已經一聲不吭地重新戴上了妖魔面具,不見其神。風信沉聲道:「現在沒空和您解釋了!馬上出發吧,太子殿下不會讓您失望的!」

  沒辦法了。華台拉出去沒有悅神武者是死,遲遲不出去壞了時辰也是死。國師絕望地一揮手,道:「奏樂,出發!」

  得令,笙簫管弦一起,長隊最前列,一百名皇家武士齊聲高喝,邁開步伐,引領著浩浩蕩蕩的儀仗隊,出發了。

  戰士在前,象徵的是世路之中披荊斬棘。其後緊隨著的,皆是萬中選一的童貞少女,嫺靜貌美,素手攜籃,天女散花,零落成泥,碾作芳塵,清香如故。樂師們端坐黃金打造的金車之上。一出宮門道,便引得陣陣驚歎,眾人爭相搶奪花朵。不過,這些縱是再華美、再鋪張、再隆重,都只不過是重頭戲前面的鋪墊罷了。華台,最後的華台,就要出來了。

  十六匹金轡白馬拉動的華台穿過幽深的宮門道,緩緩呈現在數萬人的眼前。臺上,一名黑衣妖魔,頭戴猙獰面具,將一把九尺斬馬刀橫於身前,沉沉地拉開了架勢。

  國師的心一陣緊繃,盼望著出現奇跡。然而,奇跡並沒有出現。人群譁然。高樓上,王公貴族們微微蹙眉,彼此相看,紛紛道:「怎麼回事?悅神武者為何不在臺上?」

  「太子殿下沒到場嗎?」

  「憐哥哥呢?」

  高樓中央,端坐著一名面容英俊的男子,以及一名膚色柔白、眉目溫雅的貴麗婦人,這便是仙樂國的國主與皇后了。沒見到應該出現的人,皇后面帶憂色地望了身旁的國主一眼。國主握住了她的手,以目光安撫,示意靜觀其變,不必擔心。可下方大街兩側的人潮卻沒人安撫,叫得更凶了,喊聲似要把房頂都掀翻。國師只恨沒勇氣當場自殺。然而,華台之上的慕情卻是十分鎮定,對手不在,仍是一絲不苟,自顧自地完成他的任務,將那把長刀「鐺」的一聲,重重杵在地上,豎於身前。

  在一陣肅殺中,這個黑衣少年,氣勢頗足地完成了作為「妖魔」的開場。

  看臉,看身形,慕情都單薄秀氣得像是個斯文書生,可是,這樣一把奇重無比的九尺長刀,在他手裡卻揮得輕巧無比,仿佛完全沒有分量。數十名扮演伏魔者的道人一一躍上臺來,又一一被他打倒,趕下臺去。平心而論,刀影重重,他打得倒也十分精彩好看,因此也有些人為他喝彩。只是,更多人卻不是為了看「妖魔禍人」這一幕而來的,紛紛嚷道:「悅神武者呢?!」

  「太子殿下在哪裡?」

  「我們要看的是殿下扮的神武大帝!妖魔退散!」

  高樓上,一個聲音怒道:「我表哥呢?這是在搞什麼鬼?!誰要看這些玩意兒?他媽的,我太子表哥呢?!」

  看都不用看,這喊得最大聲的,必然是小鏡王戚容。果然,許多人齊齊抬頭,便看見一個身著淺青色錦衣、頸帶項圈的華服少年沖到高臺邊緣,憤怒沖下方揮起了拳頭。這少年只得十五六歲,粉面墨眉,倒也明麗奪目,只是臉含煞氣,仿佛就要翻過欄杆跳下來打人。可這樓太高,跳下去不死也要摔斷腿,於是,他順手就抓了一隻白玉茶盞丟下。

  那茶盞急速朝妖魔的後腦飛去,眼看就要砸個昏死當場、鮮血橫流,誰知,妖魔微一錯身,長刀斜挑,便將那茶盞挑在了刀尖。

  顫顫巍巍的茶杯穩穩立在刀尖一線,引發一波叫好。慕情再將長刀一掀,茶盞飛落,被台下一名道人接住,他則繼續從從容容扮演著自己的妖魔,舞刀,斬人。戚容大怒,還待再砸,皇后叫人上來拉,這才好容易將他拉下去了。然而,眾位皇族的神色也愈來愈凝重,有些都坐不住了。

  悅神武者臨在上元祭天遊之前忽然消失,這可不是什麼有趣的事!

  正在此時,人群中爆發一陣暴風喝彩,比之前的任何一陣喝彩都要聲勢浩大。只見一道雪白身影從天而降,落在了黑衣妖魔的面前!

  那人落地,重重白衣在華台上鋪成一朵巨大的花形,一張黃金面具遮住面容。他一手執劍,另一手在森森劍鋒上輕輕彈了一下,「叮」的一聲,煞是好聽。而這個動作,又十分氣定神閑,仿佛渾然不把面前的黑衣妖魔放在眼裡。妖魔緩緩將刀鋒對準了他,白衣武者則緩緩立起。

  戚容看得兩眼發光,臉色發紅,跳了起來,大聲道:「太子表哥!太子表哥來啦!!!」

  樓上樓下,眾人無一不瞠目結舌。

  這個登場,真真是如天人降臨,大膽至極!

  那城樓少說也有十幾丈高,這太子殿下貴為千金之軀,竟是直接從城樓上跳了下來。方才一瞬間,無數人都以為是真的天神下凡了,此刻反應過來,不免熱血沸騰,頭皮炸麻,奮力拍掌。戚容更是一邊大喊,一邊帶頭大力鼓掌,喊到聲嘶力竭,拍到雙手赤紅。國主與皇后含笑對望一眼,隨之拍了起來。其餘的皇族們也都眉頭一舒,鬆了口氣,跟著撫掌讚歎起來。神武大街兩側更是群潮翻湧,成百上千的漢子,激動得恨不得衝破攔道的武士們沖上去擁人高呼才好。

  華台之上,一黑一白兩個身影對峙,天神與妖魔各自一抖兵器,終於對上了陣。

  眼看著總算趕上了,國師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來,這才登上了高臺。和四周各位同僚相互點頭一圈後,找了個位子自己坐下看。國主笑道:「國師,你是怎麼想到這般驚世駭俗的登場的?真是精彩啊。」

  國師抹了把汗,笑道:「的確是萬分精彩。只是說來惶恐,這個不是小臣想到的,應該是太子殿下的主意。」

  皇后卻拍了拍心口,道:「這孩子真是亂來,竟然一聲不吭,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嚇得我方才險些要站起來了。」

  國師不免隱隱帶了點驕傲,道:「這個皇后娘娘大可放心,太子殿下麼,武藝超群,別說區區十幾丈高了,就是再高幾倍的城樓,他閉著眼睛也能輕輕鬆鬆上,輕輕鬆鬆地下。」

  皇后面露喜色,溫聲道:「國師教導有方。」

  國師哈哈道:「哪裡哪裡。太子殿下天之驕子,天賦異稟,天資過人,天潢貴胄,小臣等能教導殿下,實屬三生有幸。小臣有預感,有太子殿下坐鎮,今日一定會成就一場有史以來最精彩的悅神祭天武。」

  他一連說了四個「天」,順溜至極,國主微微一笑,轉頭去看,道:「但願如此吧。」

  這上元祭天遊中,悅神武者和妖魔武者,乃是兩個最重要的角色。兩個都須得是武藝精絕的少年。尤其是悅神武者,服冠形制嚴格,華麗非凡,裝備完畢後,從頭到腳的一身行頭往往重達四五十斤。武者要在此等沉重的負擔下,於萬眾矚目前,繞城而行數圈,完成至少兩個時辰的演武,期間不得有任何差池,豈不是必須要武藝超群?

  好在,這兩名少年都極為出色。刀光劍影,你來我往,鬥得煞是好看,又極有分寸,恐怕是演練了無數遍的。國主道:「扮演妖魔和太子對打的是誰?」

  國師輕咳一聲,道:「稟陛下,那是皇極觀一名小道,名叫慕情。」

  皇后柔聲道:「我瞧這孩子打得也不錯,比皇兒只弱了一點,大概和風信差不多吧?」

  聽了,國師神色不以為然。戚容一直趴在皇后膝頭吃葡萄,忙吐了一口葡萄皮,道:「呸呸呸!不行不行!弱的不是一點半點,差得遠了,可不是什麼人都能跟太子表哥比的!」

  聞言,皇后笑著摸了幾把他的頭頂,一眾貴族更是笑得前仰後合,調笑道:「容兒可真是纏死他表哥了,一天不誇就渾身不痛快。」

  下方人海之中,高呼衝破雲霄:「打!打他!打死他!」

  「殺了妖魔!」

  這聲潮越來越洶湧。戚容也在其中,雙手攏在嘴邊,比出一個喇叭狀,哈哈笑道:「太子表哥,上啊!你用一隻手就能把他打趴下,給這小子點顏色看看!」

  忽然,臺上妖魔一刀斬去,武者一劍反格,卻是「嗯?」了一聲。

  照理說,在祭天遊中,比鬥只為悅神和表演,最多使出七分力即可,點到為止。然而,他接下這一刀後,手中的劍卻是險些飛出。顯然,方才那一刀,對方用了十成的力。

  謝憐微一揚首,朗聲道:「慕情?」

  對面扮演妖魔的少年並未言語,又是一刀襲來。謝憐無暇多想,「鐺鐺」、「鐺鐺」接了數刀,心道:「這可比方才假打有趣多了。」如此一來,精神一振,也來了興致。

  於是,呼聲排山倒海,兵器火花四濺。臺上打得越是激烈,台下歡聲越是雷動。忽的一陣劍嘯,白光耀目,眾人「啊!」了一聲,屏息提氣。原來,那妖魔的九尺長刀竟是被悅神武者那細細的一柄長劍挑飛,脫手而出,直釘入高臺一側的石柱裡。有好事者去拔那刀,竟是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紋絲不動,不由大駭:「這是把什麼刀,這是有多大力!」

  而華台之上,悅神武者一抖長劍,在劍鋒上又是輕輕一彈。「叮」的一聲清響,黃金面具後傳來一聲輕笑。

  謝憐從容且愉悅地道:「打得不錯。不過,你還是輸了。」

  妖魔失了兵器,半跪在地,默然不語,卻握緊了拳。謝憐挽了一個劍花,在四面八方的歡呼聲中,正要刺出這最後一劍,將妖魔「誅殺」,誰知,卻在此時,上方尖叫四起!

  謝憐心下一驚,收了劍,一抬頭,只來得及看清一道模糊的身影從城牆上急速墜下。

  刹那間,他什麼也來不及想,電光石火,足底一點,縱身一躍,輕飄飄地掠了上去。

  他飛身而上,雙袖展如蝶翼,翩翩落地,輕盈如白羽。手裡結結實實抱住了人,腳下結結實實踩到了地,謝憐鬆了一口氣,這才低頭去看。

  懷中,一個滿臉纏著繃帶、渾身髒兮兮的幼小孩童,正蜷縮在他臂彎中,愣愣地望著他。

  作者有話要說:4的,花花就是第一章裡那個在萬眾矚目裡掉下城牆被太子殿下接住的小孩!

  雖然後來有很多人猜到了,但我第一次說你們基本猜不准的時候還沒幾個人猜到,都在猜花樹和鬼魂~(  ̄▽ ̄)~

  野狗脫韁預警:

  本來這本不想寫大坨回憶殺的,然鵝第一卷試著這麼寫結果寫得我累死了險些吐血身亡,我還是選擇放飛自我吧……可能每一卷都換一種畫風脫韁一次試試看,最終會寫出個什麼玩意兒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_(:з」∠)_

  總之,第二卷全為自信過頭中二憐和小嫩花的仙樂滅國日記。字數未定,反正我預估字數從來不准。正如我寫的仙俠不要帶入常規的仙俠,我寫的皇家也不要帶入常規的皇家,JUST作者想像中神奇的架空世界以及神奇的風俗禮儀……跟的跟,養的養,棄的棄。預警完畢_(:з」∠)_

  最後,我們花花從來沒有人面疫!從來沒有!!!

59 神武大街驚鴻一瞥 2

  這孩子大約不過七八歲,當真是又瘦又小的一隻。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小小的身體在他手臂裡瑟瑟發抖,像是什麼動物剛出生的幼崽。然而,那滿頭紮得亂七八糟的繃帶縫隙裡,露出一隻極大的黑眼睛,眼裡倒映出了一個雪白的影子,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仿佛什麼別的都看不到了。

  只聽四面八方一陣又一陣倒抽冷氣之聲,謝憐微微抬起頭,一顆心卻驀地下沉了。因為,他眼角餘光忽然掃到,前方不遠處的地面上,落著一個金色的事物。

  遮住他臉的黃金面具,掉下來了。

  謝憐落在神武大街中央,儀仗隊在他身後數丈,尚未遊行到此處。驚變突生,武士們的穩健的步伐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打亂,散花的玉女們也面露惶恐之色,金車停滯,幾匹高大的白馬揚蹄嘶鳴,笙簫管弦中倏起幾絲不和諧的亂彈。有人走,有人留,未能迅速統一步伐,場面似乎就要控制不住。大街兩側的人群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高樓上的仙樂國主卻是一下站了起來,望著兒子的身影,神色關切而凝重。

  他一站,其餘的王公貴族還哪裡敢坐?紛紛起立惶惶然。國師的屁股才剛剛把凳子坐熱,這下又涼了,正急速思考要不要立刻五體投地跪下自責,戚容卻已跳上了欄杆,擼起了袖子,怒聲道:「又怎麼了?怎麼回事?隊伍怎麼亂了?這群廢物都在幹什麼?你們吃白飯的嗎連個馬都拉不住?!」

  皇后面色蒼白,雙眉輕蹙,趕緊又讓人去拉他下來。眼看著人群開始隱隱騷動,一場大亂便要暴發,正在此時,謝憐霍然起身。

  平日裡,尊貴的太子殿下都是深藏於皇宮之中,或是隱於皇家道場靜修,幾乎沒有什麼機會在百姓之前抛頭露面。這算是破天荒的頭一遭,由是,眾人不由自主都被他吸引,望了過去。這一望,又都不由自主微微屏息。只見那少年長眉秀目,俊美已極,一身榮光,耀眼奪目,使人不敢逼視。他一手抱著那孩子,另一手持劍緩緩舉起,指向華台之上。

  那妖魔原本在臺上俯瞰下方事態,見此舉動,頓了片刻,忽地足底一點。

  人群一陣驚呼,妖魔的身影如同一道黑雲,掠過半空,飛到方才長刀脫出、釘入的柱子上,握住刀柄,將它帶著裂縫迸石拔出,再翻身一躍,落到了大街中央,武者之前。

  見他瞬間就懂了自己意思,過來配合,謝憐低低贊了一聲:「好慕情!」

  這下,悅神武者和妖魔都下了台。一黑一白,一刀一劍,終於再次對上了陣,眾人熱血上湧,也再一次沸騰起來。高樓上,貴族們的面色也齊齊舒緩,總算是好看些了。

  妖魔作勢要斬武者懷中抱著的幼童,雙手握刀,長刀一橫,向謝憐劈去。兩人裝模作樣地拆了幾下,打著打著,重新飛身回到華臺上。風信趁眾人注意力轉移,從大街上一滾而過,抓了面具,再沖進儀仗陣裡低聲喝道:「陣腳別亂!都別亂!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繼續走!走完這一圈再回宮!」

  儀仗陣中數人連忙收斂心神,回歸各自位置,重新振作。而那邊,一回臺上,慕情攻勢更猛,謝憐「鐺鐺」接了數刀,這時,卻聽懷中孩子「啊」了一聲,想來是被裹挾於刀光劍氣之中,嚇得厲害。謝憐左手抱緊了他,沉聲道:「別害怕!」

  聞言,那幼童抓緊了他胸口的衣物。謝憐一手抱了個孩子,另一手使劍,遊刃有餘。拆了一陣,他覺得懷裡那孩子又顫顫舉起了手,死死抱住了他的肩,仿佛抱著一根救命稻草,又道:「沒事,不會有東西傷得到你的。」

  說完,他低喝一聲:「慕情!」

  對面的妖魔微不可查地一點頭,謝憐一劍挺出。

  於是,萬眾矚目之前,悅神武者終於將妖魔一劍穿心,當場誅殺!

  慕情帶著妖魔面具,捂著「傷口」,踉蹌著後退幾步,掙扎片刻,終於「砰」的一聲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戚容在樓上哈哈大笑,拍掌道:「死啦!死啦!太子表哥殺死妖魔鬼怪啦!」

  與此同時,浩浩蕩蕩的祭天游隊伍繼續行進,駛向皇宮,已經收了尾,準備進入宮門道了。由於補救及時,情節又刺激,方才出了那樣一個意外插曲,百姓們非但沒有抱怨,反而熱情更高。無數人大喊著「殿下」、高呼著「天神」,跟在華台後,成千上萬,一齊朝皇宮湧去。幾位將士不得不派出更多幾倍的武士和士兵去攔截這些過於亢奮的百姓。然而,終究是沒能攔住,人潮衝破了防線,蜂擁而上。

  仙樂國主在高樓上道:「衛兵!武士!」

  恰在此時,整個儀仗隊的數百人已全數進入了宮門道,朱紅的大門在華台身後軋軋關上,招展的彩旗不再飄搖。百姓們撲了個空,撲到門上,拍門聲和歡呼聲都震天巨響。

  而緊閉的宮門之內,華台之上,「哐當」兩聲,白衣的悅神武者與黑衣的妖魔,雙雙扔了手中兵器,重重癱倒在地。

  謝憐渾身是汗,把那層層疊疊的華麗神服扯開,長長呼出一口氣,道:「好險,好險。累死我了。」

  慕情也把沉重的妖魔面具脫了,無聲地呼出一口氣,卻沒有喊累。

  他一轉頭,見謝憐手裡還抱著那幼童,蹙眉不語。風信卻在下面追著華台便跑邊道:「殿下,你幹什麼把這小孩兒也帶進來了?」

  那幼童趴在謝憐胸口,僵著小小的身子,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謝憐坐了起來,道:「不帶進來,難道就丟在外面嗎?街上那麼亂,這麼小一隻,放下去一會兒就給踩死了。」

  說完,他把那幼童抱起,順手在這顆小腦袋上摸了兩把,隨口道:「小朋友,你幾歲了呀?」

  那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嘴巴也一聲不吭。謝憐繼續問他,哄道:「方才你怎麼掉下來了呀?」

  慕情道:「殿下,這孩子怕是不敢說話,嚇呆了吧。」

  謝憐又摸了那幼童腦袋兩把,覺得這孩子呆呆的沒什麼意思,不摸了,評價道:「傻乎乎的。風信,待會兒你找個人從偏門帶他出去吧,看下他是不是有傷,臉上纏著繃帶呢。」

  風信伸手,道:「好。把他遞過來吧。」

  謝憐便把那幼童抱了起來,遞過去。誰知,卻沒遞成,風信道:「殿下,你怎麼還不放手?」

  謝憐奇怪道:「我放手了啊?」再低頭一看,啼笑皆非,卻原來是那小孩兒的一雙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擺,沒放開呢。

  幾人一怔,當即哈哈大笑起來。謝憐在皇極觀修行,多少善男信女,或為看個稀奇,或因心中信仰,為見太子殿下一面絞盡腦汁,費盡心機,見了他一面,就想再見第二面,恨不得跟他一起做道士才好。沒想到這小朋友年紀小小,也頗有此風。在華台一旁護法的有不少同在皇極觀修行的小道士,紛紛笑道:「太子殿下,這孩子不想走呢!」

  謝憐哈哈笑道:「是嗎?那可不行,我還要做自己的事呢,小朋友回家去吧。」

  聞言,那孩子終於慢慢鬆開了手,不再抓著他衣服了,風信隨即一把撈過他。那幼童被風信提在手裡,一隻黑得發亮的大眼睛卻仍是直勾勾盯著謝憐。這幅神氣,簡直像是鬼附身了一般。見狀,許多道人心裡都犯起了嘀咕。謝憐卻根本沒再看那孩子,只對風信道:「你不要跟提破爛似的提著他,嚇到人小孩兒了。」

  風信便把那幼童放到了地上,道:「別笑了。國師要瘋了,殿下你還是想好,待會兒怎麼交代吧。」

  聞言,所有人果然都不笑了。

  半個時辰之後。皇極觀,神武峰,神武殿。

  香雲繚繞,誦經聲陣陣。國師和三位副國師坐在大殿一側,愁雲滿面,慕情在他們面前。謝憐也跪著。只是,他跪的方向沒有任何人,只是神武大帝的金身塑像。風信則從主,跪在他後方。

  國師拿起那張精心雕琢的黃金面具,半晌,唉聲歎氣道:「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

  就算是跪著,謝憐也跪得筆直,昂首道:「在。」

  國師痛心疾首,道:「你可知道,仙樂國史上,舉辦過這麼多場上元祭天游,還從來沒有哪一次,儀杖台只繞城走了三圈的。三圈!」

  上元祭天遊的每一道儀式、每一處佈置,都是有其背後喻義的。華台繞城一圈,就象徵著為國家祈求了一年的國泰民安,因此,上一場上元祭天遊走了多少圈,就有多少年不需再舉辦一場如此龐大的盛事。不僅兆頭好,而且還省錢。三圈,豈不是說只能保三年???

  而且,要命的是,悅神武者臉上的黃金面具還在祭典途中掉下來了。

  仙樂人自古以來便相信,人體的靈氣聚集於五官,頭面是一個人神魂所在之處,一定要把最好的獻給上天,所以,在祭典途中,武者才必須戴上一張黃金面具,遮住面容,因為他的臉只能為諸天仙神所欣賞,凡人是沒有資格看到的。

  國師恨鐵不成鋼,道:「以往的悅神武者,最少都有五圈保底了,最多不過撐十五六圈,你呢?你就是閉著眼睛都能走五十圈!一百圈!結果你自己把自己給掐死在第三圈——你怎麼不先把你師父我掐死???這下好了,太子殿下你要名垂青史了,我也要陪你一起名垂青史了!」

  大殿中,無一人敢說話。謝憐卻神色自若,平靜地道:「國師,您不如這麼看。那小孩兒若是摔死了沒人接,祭天遊中血濺當場,豈非也是不祥徵兆?祭典不是一樣要被打斷嗎?如今,至少結束得較為體面,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發生這樣的事,只能說是一個意外吧。」

  國師語塞片刻,又道:「你這孩子!在場那麼多皇家武士,隨便一個還不是能照樣去接?就算接不准可能摔斷個胳膊腿,但也摔不死。你多往前走幾步,打得漂亮些,一會兒就沒人理剛才掉下來什麼東西了。」

  謝憐卻是一挑眉,道:「國師,您知道的。那種情形下,除了我,不可能還有第二個人反應得過來,也不會有第二個人能毫髮無傷地接住他。不接,死一個,接了,死兩個。」

  他語氣理所當然,十分篤定。眾國師也清楚,他說的是實話,故無法反駁。看他跪在神像前,卻完全不當回事,又是好奇,又是好笑,又是驕傲。這個寶貝徒弟金貴兒,橫豎對他生不起來氣,也只能薅幾把頭髮,以頭皮的劇痛掩蓋心中的憂傷了。頓了頓,國師又道:「還有!」

  謝憐微一垂首,道:「徒兒在聽。」

  國師道:「你今日上場,做得不錯。可不管再怎麼不錯,你也不能招呼都不提前打一聲就突然要改,今天陛下和娘娘都給你嚇得夠嗆。你知道萬一趕不上時辰,又會變成什麼樣嗎?」

  謝憐長眉一軒,奇道:「國師,這件事,我不是今天之前就問過您了嗎?」

  國師也是一怔,道:「你問過我?今天之前?什麼時候?」

  聞言,謝憐凝眉,望向一旁,道:「慕情?」

60 遺紅珠無意惹紅眼

  這時,跪在謝憐身後的風信沉聲道:「殿下的確是前日就說過了。」

  眾人望他,風信道:「近日殿下一直苦思祭天遊事宜,昨日突發奇想,想到要從城樓跳下,擬天人之姿降臨,其他安排都不需要變動。但當時殿下尚在溫習儀式流程,脫不開身,於是便讓慕情代為轉告國師,詢問此舉可行不可行。」

  他一抬頭,目中微含怒意,道:「慕情回來告訴殿下他已經通知國師了,所以殿下才以為國師已經允許,今日便這麼做了。哪裡料到國師卻是一無所知,還險些壞了大事?」

  眾道面面相覷。國師道:「有誰聽說了此事?」

  其餘三位副國師連連搖頭,都道沒有。國師轉向他,一臉愁雲滿面變為慍怒,道:「慕情,你這是故意知情不報?」

  他言語神情,分明已認定是慕情在其中搞鬼。謝憐望了一眼身旁一語不發跪立的單薄少年,思忖片刻,開口道:「國師,我想,這其中應該是有什麼誤會。」

  聞言,慕情緩緩望了他一眼,目色幽黑。謝憐道:「若是刻意隱瞞不報,事後稍一對質,詭計便被拆穿了,是誰的責任,誰也逃脫不了。慕情絕非短視的蠢材,不至於出此下策。況且悅神武者缺席,對同台的妖魔武者又有何益處?還望國師先聽他辯解,再下定論。」

  說完,他側首道:「慕情說吧,怎麼回事。」

  慕情垂下了眼簾,輕聲道:「殿下昨日交待我的事情,我是說過的。」

  國師皺眉道:「你說過沒說過,我們還不清楚嗎?你什麼時候說過?」

  慕情道:「昨日,做完晚課後半個時辰,四位國師在四象宮休息的時候,弟子在窗外通報的。」

  國師轉頭問其餘三位同僚,疑惑道:「昨日做完晚課後?那時候我們在幹什麼?」

  剛問完,他就想起來了,臉上不由自主帶了幾分尷尬的綠色。而三位副國師也是咳嗽了幾聲,含含糊糊地道:「也沒幹什麼。無非就……休息,就是休息嘛。」

  見幾位國師支支吾吾,眾人當即心中雪亮。

  皇極觀中,人人靜修清行,基本上不能進行什麼遊戲,只有幾樣小小樂趣,聊作娛樂。其中,最受歡迎的,便是牌子戲。

  也就是打牌了。而且,只能偷偷摸摸地打,不能教其他人看見。幾位國師常年在皇極觀憋得慌,深中其毒。只要他們一打牌,那必然是渾然忘我、如癡如醉、歇斯底里,什麼外界的聲音都是聽不到的。若是慕情恰巧在那時候到窗外通報,又能被聽進去幾個字?

  一位副國師道:「哦,那……可能是人太多,聲音太小,沒聽清。唔,沒聽清。」

  國師則懷疑道:「你昨日當真去過了四象宮?」

  慕情道:「千真萬確。」為證明,他便說了門外看守道人的衣著、形貌、口音,分毫不差,國師不得不信,隨即又皺眉道:「那你既然去了四象宮,可以讓門外道童通報一聲,或者進去細說,為何非要在窗外喊?也不求證我們是不是聽到了?」

  慕情低聲道:「弟子並非沒有試過。弟子好言好語地請求門外守衛的那位師兄了,可不知為何,那位師兄一定要與我為難,既不放我進宮去通報,也不肯幫我傳信,甚至……出言嘲笑,驅我離去。」

  頓了頓,他又道:「弟子別無他法,只好繞到四象宮另一側,在窗子外向各位國師通報。弟子說完之後,隱約聽到有位國師喊了聲『知道了,退下退下』,弟子以為這就是同意了殿下的主意,於是便回去了。」

  國師們緘口不言。

  這打牌打得如火如荼之時,哪裡會去聽人家在外面說了什麼???聽到什麼都會隨口喊一句「知道了」,實際上,怕是連聲音是從哪裡發出來的都不知道!

  謝憐蹙眉道:「居然還有這回事?哪個道童這般猖獗?對我派去的人如此無禮,膽子倒是不小。」

  雖然謝憐平日與皇極觀眾道相處都甚為親和,幾乎從來不擺架子,但他畢竟貴為天子之後,皇子之尊,此刻雖是跪在神像前,卻毫無謙卑之態。一刹嚴肅,不怒自威。眾人噤若寒蟬,而國師們的臉色,則變得有些微妙。

  謝憐道:「你昨天回來為何沒對我說這件事?」

  慕情跪著轉身,對他拜下,淡聲道:「太子殿下,請您莫要追究那位師兄。我昨天回來沒向您提及此事,便是不希望鬧大。原也不是什麼大事,若是您為我出面,反倒是傷了同門和氣。」

  謝憐並不贊同,怫然道:「這是什麼同門和氣?欺辱同門和用來出氣嗎?」

  聞言,一旁國師們的臉色更微妙了。

  發生這樣的事,其實歸根結底,是因為國師們不喜慕情。

  他們不喜,身邊侍奉的道童們自然也懂得他們心意,再加上慕情本身也的確不怎麼討喜,於是,同門們不給他行方便,諸般刁難非議,實為常態。這個金貴徒弟當然不是故意諷刺他們,但也確實紮了他們一下。

  慕情言語中不斷後退,風信卻是再也聽不下去了,突然道:「本來也的確不是什麼大事,偏偏被你弄的這麼複雜。如果你直接對那看門道童說你是奉太子殿下之令前來傳話的,他有膽子敢不通報嗎?還有,今日臨出發前國師問你太子殿下去了哪裡,你為何故意回答得模棱兩可?你不會直接說清楚殿下就在城樓上等著隊伍出發嗎?」

  慕情立即清晰平穩地反駁道:「我原以為國師已經知悉此事,沒想到國師會突然發問,所以才一時愣住了。可隨後我就對國師言明,太子殿下已交代過不必擔心,一切程式照舊即可,殿下馬上便來。殿下當時是不在場,但還有許多人都聽到了,何來故意?又何來模棱兩可?」

  風信對他怒目而視。可仔細想想,當時慕情的確是這麼說的,只是國師心急火燎,根本不敢貿然出發,真要挑,倒也挑不出大錯,能證明他居心叵測。這時,謝憐道:「好啦,好啦。陰錯陽差,誤會一場,算是運氣不好,都別爭了吧。」

  風信神色極不痛快,但礙於身份,不敢在神武殿內喧嘩,再不說話。國師也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下去了,畢竟,真要算起來,他們打牌不也誤事了?於是揮手道:「唉,再說吧!咱們合計一下,回頭想個法子,看看應當如何補救。你們三個都下去,把衣服脫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吧。」

  謝憐微一欠身,當即站起。風信和慕情則又規規矩矩地叩了一回首,這才起身,跟在謝憐身後準備退下。謝憐一腳邁出門檻,又聽國師在身後道:「太子殿下。」

  謝憐回頭。國師道:「今天國主陛下和皇后娘娘都問了你許多。這幾天你有空,回去看看吧。」

  謝憐莞爾,道:「弟子知道了。」

  出了神武殿,三人穿過大片山峰,回到專門為太子殿下修建的道房仙樂宮之中,謝憐這才開始除去儀式所用的華服。

  頭先便說過,上元祭天遊中,悅神武者的服冠形制嚴格,幾乎身上佩戴都每一樣事物都有其喻意,不可亂一節。如,外服為白色,喻「純聖」;中服為紅色,喻「正統」;金冠束髮,喻「王權」與「財富」;懷中藏白羽,「插翅通天」;袖挽飄帶,則是意喻「攜眾生」。種種種種。

  可想而知,這一身行頭,無論是穿著還是脫身,必將無比繁瑣複雜。不過,謝憐貴為太子,自然用不著事事自己動手,他只消在滿屋子清涼的香薰之氣中打開雙臂,一邊和風信說話,一邊等著作為近侍的慕情幫他把這層層疊疊的悅神服脫下,這便行了。

  那悅神服的白衣,質地極好,紋理細膩,邊緣處繡有極為精緻的淺金色暗紋,華麗而不顯奢靡,和妖魔的那身黑衣武服相比,可謂是天差地別。慕情自己一身黑糊糊的武服尚未除去,手中挽著謝憐身上脫下的悅神服,指節抽了抽,幾不可察地在那白衣上撫了幾下。

  一旁,取下束髮的金冠,謝憐散了長髮,坐到檀床邊,踢了兩下腳,甩掉了雪白的靴子,等著人給他披新衣服。等了一會兒,卻見慕情不動。他歪了歪頭,道:「怎麼了?」

  慕情很快回過神來,道:「殿下,這悅神服好像有些地方髒了。」

  謝憐「啊」了一聲,道:「拿過來我看看?」

  果然,雪白的武服上,赫然印著兩個小小的黑手印。謝憐看了一眼,道:「是那天上掉下來的小朋友弄的吧?記得他當時抓著我衣服不肯放手。那小孩兒臉上還纏著繃帶,也不知是摔跤了還是怎麼回事。風信,你幫他看了嗎?」

  風信正在把悅神時用的寶劍和斬馬刀包起來,鬱悶道:「沒看。我帶他出了宮,按你說的要幫他看臉,結果他踢我膝蓋一腳,媽的還挺疼。」

  謝憐笑倒在床上,指他道:「一定是因為你凶他了。不然他怎麼不踢我,就踢你?」

  風信道:「沒有!這小破孩兒鬼附身了一樣一會兒就跑沒了,不然我把他倒提著甩,嚇到他哭。」

  慕情翻了翻悅神服,道:「那小孩兒別是個乞丐,身上太髒了,抓了一下就黑成這樣。殿下,悅神服是不能弄髒的吧,聽說兆頭也不好。」

  謝憐躺倒在檀床上,隨手從床頭拿了本書,遮住下半張臉,道:「繞城三圈,名垂青史,兆頭已經是大大的好了。髒了就髒了吧,洗洗就行了。」

  頓了頓,慕情淡淡地道:「嗯,我洗的時候會儘量小心一些的。」

  謝憐翻了翻那書,恰好翻到了繪有刀法的一頁,想起今日在華臺上的激烈過招,笑道:「慕情,你今天在臺上,打得不錯啊。」

  慕情肩頭微微一僵。

  謝憐又道:「我今天才發現,你使這刀,比你使劍使得要好多了。」

  慕情這才神色一鬆,轉身,臉上竟是露出了一點笑容,道:「真的嗎?」

  謝憐道:「嗯!不過,你怕是有點急了。用刀跟用劍,是截然不同的,你看……」

  一論武道,謝憐便興致勃發,比國師們打牌還要渾然忘我,鞋子也不穿便跳下床來,以手為刀,就地演示。先開始,慕情的神色還有些複雜,謝憐給他比了一陣,他便認真看了起來。風信卻揮舞著包好的斬馬刀,把謝憐趕上了床,喝道:「要打把鞋子穿好打!你是太子殿下,披頭散髮赤著腳,像什麼樣子!」

  謝憐正演到興頭上,卻被他趕鴨子上架一般趕回了床上,悻悻然道:「知道啦!」說著,雙手攏了攏長髮,準備紮起來,再給慕情細講。忽然,他眉頭一皺,道:「奇怪。」

  風信道:「怎麼了?」

61 遺紅珠無意惹紅眼 2

  謝憐捏了捏耳垂,道:「有一隻耳墜不見了。」

  仙樂人認為,道家修行到最終的完美之境,乃是「陰陽和合」、「雌雄同體」。神明萬般變幻無窮,自然不受性別拘束,可男亦可女。因此,這種理念也體現在悅神服的設計上。歷來每一代的悅神武者,服飾和裝束都同時擁有男服和女服的形式和細節,如耳墜,佩環等。謝憐扮演悅神武者時,便穿了耳,戴了一對耳墜。

  那是一對極為瑰麗的深紅珊瑚珠,明華流轉,光澤瑩潤,極為罕有。可是,方才謝憐攏發時才發現,原本的一對紅珊瑚珠,卻只剩下一隻了。

  他一說丟了,慕情原本舒展開來的臉色忽然又僵了幾分,另外兩人卻是全然沒注意。風信首先就在屋子裡裡外外都找了一通,空手進來,道:「你就是這麼丟三落四,戴耳朵上的東西也能弄不見。仙樂宮這塊沒看見,我出去路上找找,千萬別是在祭天遊的時候弄丟了。」

  謝憐也奇怪,但並不在意,道:「有可能。要是那樣找不回來的,丟了就丟了吧。」

  慕情卻把他平日掃地的掃帚拿了過來,淡聲道:「那珠子珍貴得很,能找著還是找找吧。看看是不是掉床底櫃子底了。」說著便掃了起來。謝憐道:「要不然多叫幾個人進來幫忙找吧。」

  風信隨口道:「人多手雜,別東西沒找著,給人偷著撿了藏了。」

  慕情原本在一旁默默檢查床底,聽了這一句,忽然臉上閃過一絲煞白,猛地起身,手中掃帚「哢擦」一聲,折為兩段。謝憐當即一怔。

  從神武殿出來後,風信就對慕情頗有微詞,卻沒有發作。此刻見慕情居然先發作了,火道:「你幹什麼突然折東西?誰惹著你了?」

  慕情冷冷地道:「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含沙射影的做什麼?珠子不見了又不關我的事。」

  風信歷來直言直語,還是頭一回聽到有人指責他含沙射影,氣得笑了,道:「這話你怎麼不對你自己說!我說什麼了?我又沒說是你偷的,你自己往刀口上撞,心裡有鬼嗎?」

  謝憐回過神來,心叫不好,從床上坐起,道:「風信,別說了!」

  慕情額頭一下子暴了三四條青筋。風信卻是當真沒多想,莫名道:「怎麼了?」

  謝憐不好跟他解釋,只好先對慕情道:「你別誤會,風信他隨口說的,不是針對你。」

  慕情拳頭握緊了又鬆,最終還是沒有繼續發作。只是眼眶漸漸赤紅,轉向謝憐,盯著他一字一句地道:「你……言而無信。」

  謝憐道:「不是,我沒有!」

  慕情閉嘴吸了幾口氣,目中怨憤地剜了風信一眼,再不多說,奪門而出。謝憐跳下床要去追,追了幾步便被一把拽住。風信道:「殿下你鞋都沒穿!披頭散髮的出去像什麼樣子?」

  謝憐道:「幫我攔他!」

  風信道:「你先把衣服鞋子穿了,紮好頭髮。理他作甚,這人平時就陰裡陰氣的,誰知道觸到他哪根弦了,莫名其妙地發病。」

  慕情早甩手走得沒影了,謝憐眼看也追不上了,只得拿了根發繩匆匆束髮,邊束邊歎道:「他不是發病,只是你碰巧不小心說錯話了。」

  風信從衣櫃裡把謝憐平日穿的白道袍拿出來丟給他,道:「我說錯什麼了?」

  謝憐一邊往足上套靴子一邊道:「我不能和你說。總之,你跟我一起去找他,說清楚是誤會一場,沒針對他吧。」

  風信皺眉道:「你有什麼是不能跟我說的?」

  謝憐閉口不語。風信愈加懷疑,又想了想方才慕情那怨憤的神色,突然道:「他是不是真的偷過你東西?」

  謝憐連忙大力比噤聲手勢,道:「沒有!沒有!」

  見他如此,風信卻更加確定了,道:「原來如此!難怪他臉色突然大變,原來是紮心了。他什麼時候幹過這種事?!」

  謝憐道:「你不要這麼大聲!」

  風信便壓低了聲音,道:「有這種事,你居然不告訴我!快說。」

  見他已經懷疑,就算再瞞下去也遲早會被他查到,謝憐無奈道:「不算偷吧,但是……唉,我從頭說起吧,你還記得,兩年前我剛入皇極觀不久,有一次,丟了一片金箔嗎?」

  聞言,風信瞪大了眼睛,一拍大腿,道:「那次嗎?!」

  三年前,謝憐軟磨硬泡,終於求得父母允許他在弱冠之前可入皇極觀修行,歷時一年,在仙樂宮建成後,終於興高采烈地上山來了。

  謝憐上山,帶的行李,並不算多。兩車書,兩百把名劍而已。可皇后閔氏疼愛兒子,生怕他在山上過的寂寞清苦,後來又命人往太蒼山上送了二十名僕從,以及四大車太子平日裡愛的玩意兒,浩浩蕩蕩地拉上了太蒼山,這其中,就包含了一套總共一百零八片的金箔殿。

  金箔作殿,是流行於仙樂貴族的一種遊戲。當時,這一波奢華事物上山,引發了一點小小的議論。皇極觀中可都是正經修行的道人,並不熟悉太子殿下性情,雖然面上不敢多言,背後卻嘀咕著:這太子殿下究竟是來修行的,還是來瞎玩兒鬧的?皇室貴族子弟,來湊個什麼熱鬧?能修出個什麼玩意兒?

  風信聽到了這些議論之聲,有心駁斥,謝憐卻讓他都別管了,笑道:「實乃人之常情。日後他們自然會知道,我是不是玩玩兒,以及,誰才是皇極觀這一輩子弟中的第一人。」

  然而,過了不久,卻發生了一件事。

  謝憐把皇后給他安排的那些僕從和四輛車盡數打發回去,清點行李時,卻發現一百零八片金箔裡少了一片。

  那金箔一路隨車帶上太蒼山後,就從未出過仙樂宮,不是遺失在路上,就是被人偷了。路上沒找著,謝憐便隨口和國師提了一句。國師一想到有可能是被偷了、皇極觀說不定有人為金箔誘惑犯下錯誤就大為震怒,決意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那片金箔在哪裡。若是在某人那裡找到了,必將嚴懲不貸。於是,整座皇極觀三千多人別的什麼也不幹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突然全被趕了出去整隊,一間一間地排查道房。

  一番大張旗鼓,累死累活,誰知,在搜查到一大半的時候,謝憐突然改口,說不好意思,給各位同門添麻煩了,他忽然記起來,這套金箔殿,好像在皇宮裡的時候就被他遺失了一片。也就是說,原本就只有一百零七片金箔。

  為了盤查那片失蹤的金箔到底在哪裡,皇極觀那一夜可謂是大費周章,人仰馬翻,結果滿頭大汗時,太子殿下忽然來了這麼一句,前功盡棄,不免令許多同門心生抱怨。於是,一時都暗地說什麼誰教人家是太子殿下,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只盼著下次記性好點兒,能在盤查之前就記起這麼重要的事就好了云云。風信蹲著聽得好生氣憤,謝憐卻又讓他別管,靜待日後。而日後,謝憐果然全面碾壓三千弟子,成為了當之無愧的皇極觀第一人,又因為他的確頗為親和,並不仗勢弄權,漸漸的,在眾位同門私下之間的口碑和風評才又好了起來。風信不記事,也就把原先這一段忘了。誰知今日再次提起,他才恍然大悟,又驚又怒:「那片金箔是慕情拿走了???」

  謝憐道:「噓!」

  確定四周無人,他才道:「那片金箔是在上山路上磕磕絆絆磕掉了,慕情挑水路過,在草叢裡把它撿起來的。他收在鋪下,沒想好要怎麼處置,結果晚上國師就突然襲擊,把所有人都趕出去搜身搜房了。我當時還不認識他,只是看見一個雜役臉色不好。後來我坐在外面,他端茶上來的時候私下低聲跟我承認了,我才知道怎麼回事。」

  風信道:「取而不報,這不就是偷???所以你就為了幫他瞞住這事,跟人說那金箔是在皇宮裡就丟了???」

  說話間,謝憐整裝完畢,出門道:「就是這樣了。」

  風信氣個半死,跟在他身後出了門,道:「殿下,你知不知道,那時候你剛來皇極觀,多少人背後說三道四?」

  謝憐道:「你小聲點。他當時臉色真的很差,慘白慘白的。皇極觀其他人原本就不待見他,我若是說出去了,他這輩子不就全完了?我與他身份不同,在這件事裡的處境也不同,後果完全不能相提並論。」

  這時,幾名小道迎面走來,恭恭敬敬地施了禮,臉上卻是面帶笑容,招呼道:「太子殿下!」謝憐也笑著回了,兩撥人擦肩而過,又對風信道:「你看,我說過靜待日後,如今我不是和各位同門相處得好好的嗎?還有誰敢說三道四?」

  二人去了慕情的道房,沒瞧見人,又退了出來尋找。風信道:「我當時就覺得奇怪,怎麼我從不知道你在宮裡就弄丟了一片。這事你居然兩年都沒告訴我,還跟我說你是在他掃地的時候認識他的!」

  謝憐道:「他後來請求了我不要告訴別人的。我既然答應了,就當然誰也不能說,就算是你也不能說。如今你知道了,已經算是我失信了。但是你一定不能告訴別人。」

  風信道:「這算什麼失信。又不是你告訴我的,是他自己做賊心虛漏了馬腳被我抓住。」

  謝憐威脅道:「不行不行,你快發誓,這事絕不外傳。不然我要跟你絕交,並且你將會討不到老婆。」

  風信噴了,道:「你跟我絕交!絕交第二天仙樂舉國上下百姓都會知道一件事:太子殿下穿衣服的時候被自己的襪帶勒暈過去——行!不外傳。誰他媽有興趣嚼舌根。」

  頓了頓,還是道:「他沒准以為我老針對他是因為我知道他拿了那片金箔,其實我就是不喜歡他這種人。一個大男人整天想這想那,肯定老早就懷疑你告訴我了。宮裡的妃子也沒他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看了就煩。」

  謝憐道:「也沒你說得這麼差。皇極觀從前從不曾聽說誰丟過東西,說明他是第一次犯,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母親……哎,反正他跟我再三保證了今後絕不會再做這種事,給個機會,並不為過。他也做到了。再說今天,那小朋友掉下來的時候,慕情要是不配合我,祭天遊收尾也沒那麼好看。」

  風信嗤道:「反正你都三圈事畢,名垂青史了,他當然不用再繼續給你添堵。殿下,我告訴你,他今天在神武殿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皇極觀上下,誰不知道國師打牌的時候六親不認?他偏在那時候去說,又死不肯言明是奉了誰的命令,好像怎麼辦不成他就怎麼來。」

  謝憐卻微一搖頭,肅然道:「其實,這事說來,我大概也有想得不周全的地方。我知道慕情不受待見,本意是想讓他多幫我辦事,人家知道他是我的侍從了,對他自然也會客氣點。可我沒想到旁人對他已經不客氣到這種程度,不但事情沒辦好,還叫手底下的人受了氣。你換一邊看看,會發現他脾氣怪也是情有可原。」

  風信極不贊同,道:「那是他怪氣,你幹什麼往自己身上攬?你是太子殿下,你要抬舉誰,還反倒欠了誰不成?殿下我是真不懂你為什麼這麼看重他。」

  謝憐莞爾一笑,道:「風信,你可知道,這世上許多人,在我眼裡,都是頑石。」

  風信不解。謝憐負手而行,道:「頑石易得,美玉難求。這麼多年來,於武道之上,我只見到過兩個人,可稱得上為美玉。一塊是你。一塊,就是他。」

  他忽然駐足,一回頭,目光極亮,道:「我是當真覺得,慕情,是一個極有天分的人。如此一塊美玉,難道只因為出身還有性情之故,便要璞玉蒙塵,不可盡顯美質?」

  謝憐決然道:「不!我以為,這是不對的。你問我為何這麼看重他?跟我看重你是你一個道理。該發光的,我就一定要讓他發光。而且,我不相信,善意會換來不好的結果。」

  風信也隨之駐足,聽完,撓了撓頭,道:「反正你知道自己要什麼就好,怎麼做是你的事。」

  謝憐道:「嗯。所以,慕情到底跑哪兒去了?」

  這時,迎面又走來幾個小道,手裡捧著籃子,一路打鬧。見了謝憐,俱是歡天喜地,齊聲喚道:「太子殿下!」

  謝憐也笑著回應。那幾人迎了過來,把籃子往他面前呈,歡欣道:「殿下吃櫻桃麼?已在山泉水裡洗過的,乾淨得很,甜得很。」

  籃子裡滿是紅豔豔的櫻桃顆顆,十分可愛。謝憐和風信揀了幾個吃了,清甜無比。那小道問道:「方才走來隱約聽到殿下問慕情,是在找他嗎?咱們從櫻桃林過來,好像在那裡看見他了。」

  謝憐道:「是這樣麼?多謝告知了。」

  於是,二人往櫻桃林方向趕去。太蒼山上,除了滿山遍野的楓林,還種有許多果樹,桃、梨、橘等等不一,也有櫻桃樹。果樹以山泉滋養,沐浴山嵐並陽光雨露,結出的果實富含靈氣,除了獻進皇宮,多餘的只供觀內弟子們修行累了摘來吃吃,在皇極觀外百金難求。那櫻桃樹一棵一棵,新綠的葉子中掛著一串一串紅珊瑚珠似的果實,好看極了。謝憐與風信走了一陣,在樹林裡尋找慕情,不多時,卻見前方隱隱傳來爭執之聲,不由頓住了腳步。

62 遺紅珠無意惹紅眼 3

  只見前方站著四五個白衣道人,每個人都提著一個籃子,似乎是來采果子道。可現在他們非但沒有圍著果樹,反而似乎圍著什麼人。雖然隔得遠,以兩人耳力,卻是能將爭執內容清晰地收入耳中。一名青年道人道:「怪不得我覺得最近林子裡看到的果子少了,原來是有人整天都蹲在這兒偷果子呢。」

  一個輕輕的聲音道:「太蒼山上的果林,只要是觀中弟子,人人都可以摘采,何來『偷』之說?況且,林中果樹成百上千,以我一人之力,也不會讓果子變少。」

  這聲音正是慕情,看他從人群中露出的一角衣物,看來已脫下了妖魔的黑衣,換上了平日裡穿的樸素道袍。那道人哼了一聲,道:「要是只是你一個人的份,當然也不會少多少啦,但你不光摘你一個人的份,你還要偷偷帶下山去給別人吃,撿這小便宜,這就很無恥了。」

  謝憐明白了。又是看慕情不順眼道同門在找茬了。

  慕情家貧,母親山下京城中過得十分拮据,以前只能給人做點針線活度日,後來眼睛壞了針線活也做不了,便只能等著兒子從山上帶些雜役的工錢下來養家了。有時他會摘采一些太蒼山上的果子帶下山給母親嘗嘗鮮,這事也沒什麼大不了,因為並沒有規定不許這麼做,但說起來還是有些不體面。拿到檯面上來諷刺,就更令人難堪了。慕情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寒氣,道:「祝師兄,我素日與你交際並無多,你卻三番兩次針對於我,昨日也是你不讓我進四象宮向國師們通報消息,不知我究竟是何處惹到了你?」

  那祝姓青年正是侍奉國師的四象宮小道,一聽他提這事便來氣,道:「你自己沒用心傳話險些誤了大事,反倒責怪起我來了?只怪你昨日遮遮掩掩道弄得別人還以為你圖謀不軌,要是你早直說了幹什麼去的,至於這樣嗎?害得今日險些太子殿下道大事,我方才還被國師叫去一通好念!」說著把手裡籃子扔了,招呼了其他人就要圍上去。謝憐看不下去了,道:「且住!」

  那幾名道人一聽聲音,吃了一驚,回頭一看,道:「太子殿下!」

  謝憐和風信走了上來,那邊慕情已經被那名祝師兄拎住了領子卡在樹上,還沒打起來。若真打起來,慕情便是以一對二十也一定穩占上風,可是,若他想在皇極觀立足,就絕對不能打起來。

  謝憐微笑道:「各位師兄師弟,這是在做什麼?」

  那祝師兄是個相貌還算體面道白麵青年,平素頗為仰慕太子殿下,聞言一愣,連忙把慕情丟開了,道:「這,這,我們……」

  謝憐繼續微笑,道:「雖然不知各位是因何爭執,不過,慕情是我近侍,他做什麼,一般都是出於我的授意。我竟不知讓他過來采點果子,卻好像犯了什麼罪責?」

  幾名道人連連鞠躬,道:「沒有,沒有!原來是殿下您讓他來的,是我們誤會啦!」那邊慕情靠著一棵樹,聽他說是他讓自己來的,先是一怔,隨即理了理衣領,低頭不說話。那幾名道人冷汗連連,忙不迭地謝憐和慕情道歉,最後終於匆匆攜了籃子,逃出櫻桃林。謝憐看到慕情帶來對籃子被丟在一旁,彎腰撿起來遞給他,道:「要幫忙嗎?」

  慕情沒接籃子,只是抬頭,神色複雜地盯著他道臉看了一陣,半晌,道:「太子殿下。」

  謝憐道:「什麼?」

  慕情道:「你為什麼總在這種時候出現?」

  謝憐:「?」

  風信卻不快了,道:「你這話什麼意思?這種時候出來幫你救場還不好嗎?」

  慕情看他一眼,接過籃子。這時,風信梗著脖子,硬邦邦地道:「你聽好了,剛才的事,算我不對。我沒針對你,就是隨口一說。你也不用東想西想,懷疑這個懷疑那個。除了太子殿下別人的事我不關心,也沒那個興趣嚼舌根。言盡於此,你少鬧彆扭!」

  「噗!」謝憐本來覺得他語氣太沖,可聽到最後,莫名好笑。慕情也瞪風信,謝憐則擺手道:「好了,好了。風信都說的是實話。都把剛才那段切掉吧,什麼都沒發生。」

  須臾,慕情悶悶地道:「那紅珊瑚珠子,我回頭再找找。說不定掉街上了。」

  謝憐心想不好表現得太不在乎,便道:「好吧,那你有空的話就辛苦你了。不過如果掉街上了,那估計就被人撿走了。」

  慕情仿佛沒什麼別的好說了,把掉在地上的幾串櫻桃都撿進了籃子裡。他本來也沒采幾串,這就準備往林子外走,謝憐卻抬頭望到許多鮮豔欲滴的紅櫻桃,隨手采了幾串放到他籃子裡。

  慕情微微一怔,謝憐道:「你下次摘果子帶給你娘親,就說是奉我的令來采的,那就沒人會說什麼了。國師讓我這幾天回一趟皇宮,我打算明天就走,不然你也明天下山看看?今天就先回去吧。」

  好半晌,慕情終是低聲說了句:「多謝殿下。」

  第二日,謝憐帶著風信與慕情下山了。

  一下山,高大的山門之前,便看到一輛金光璀璨的馬車,一個頸帶項圈的錦衣少年手執馬鞭,躺在車前,高高翹著二郎腿,神氣活現的。一看到謝憐出了山門,那少年一躍而起,沖這邊狂奔,萬分歡喜地道:「太子表哥!」

  這少年自然是戚容了。也就只有他有空沒空就來太蒼山下守株待兔堵謝憐。他兩步蹦過來,開心地道:「我終於等到你啦!」

  謝憐莞爾,揉了揉他的頭頂,笑道:「戚容又長高了?你怎知我今日回宮?」

  戚容嘻嘻地道:「我不知道。我就是守著,反正你總會出來的,我就不信我蹲不到。」

  謝憐無奈道:「你真閑啊。有沒有好好讀書?有沒有好好練劍?母后要是再讓我查你功課,我可不會幫你說好話了。」

  戚容眼珠子骨碌碌一轉,跳起來道:「先別管那些了!你看我的新車!太子表哥上來,坐我的車回宮去!」他拽著謝憐的手把他往車上拉,謝憐只覺得十分危險,道:「你駕車啊?」風信與慕情也跟了上來,照理說,侍從是要坐車前的,戚容卻拉下了臉,一揚馬鞭,道:「我讓太子表哥上車,又沒讓你們上來。兩個下賤人也想沾我的金車,還不快滾!」

  謝憐輕聲喝道:「戚容!」

  風信已見過戚容數次,早知道他就是這麼一副張口賤人閉口去死的德性,慕情卻還沒進過皇宮,自然也沒和這位小鏡王近距離接觸過。戚容十分委屈,但看謝憐似乎要走了,只得忍痛答應讓這兩個下賤玩意兒上了他的寶貝金車。

  豈知,才上了車,三個人就全都後悔了。戚容駕車,簡直是個瘋子,一柄馬鞭拿在手裡狂抽不止,口裡不知道在喊些什麼玩意兒,抽得白馬驚叫車輪飛轉,在大街上橫衝直撞,謝憐連連喊停也不停,好幾次險些撞倒行人和攤子,多虧了風信和慕情在前方時不時拽一把韁繩懸崖勒馬,否則一路闖過來起碼要賠上二十條人命。等到來到皇宮前,車輪終於緩緩降了速度,謝憐風信慕情三人都齊齊鬆了口氣。謝憐抹了把冷汗,風信和慕情已經各自被戚容抽了十幾鞭子,手上都是鞭痕。而戚容站起身來一腳踩在高大的白馬屁股上,得意地道:「太子表哥,怎麼樣,我車駕的不錯吧!」

  謝憐下了車,道:「我要跟父皇母后說,沒收你的車。」

  戚容大驚:「怎麼這樣!」

  仙樂國風,一愛黃金,二愛寶石,三愛美人,四愛音樂,五愛書畫。仙樂皇宮,便是熔所有這些他們喜愛事物為一爐的巔峰之地。穿過偌大的廣場,穿行在朱紅的長廊中,所見並非全是奢靡的金磚玉像。四下都能看到精美書畫,不時傳來飄飄樂聲,宛如仙境。

  皇宮是謝憐的家,他從小在此長大。風信十四歲被挑選為侍衛,也早已見怪不怪。唯有慕情第一次見到這般建築,不免為之一驚。然而,越是驚,越是小心,越是不敢被人看出心情,越是不敢走錯一步。

  謝憐先去見了皇后閔氏。皇后正在棲鳳宮中,倚著小幾品茗,早已聽到人通報太子殿下回來了,喜得眉眼彎彎,兒子還沒走近便伸出雙手,道:「終於捨得回來看娘了?」

  風信和慕情守在殿外,謝憐和戚容進了殿,走過去攜了母親的手,道:「我不是兩個月前才回來過嗎?」

  皇后責怪道:「你這孩子很是沒良心了。容兒還知道要多陪陪我這個老人,你兩個月不歸家還好意思理直氣壯說。」

  謝憐笑道:「母后哪裡老了?分明也是幾十歲的人!看上去和我是同一輩的。」

  皇后聽了美滋滋的。她雖有謝憐這麼大一個兒子,卻因養尊處優,保養得極好,仍是一個貴婦麗人,然而她嘴上還是嗔怪道:「拍馬屁。」謝憐看小幾上有一盞玉杯,裡面裝的東西散發出奇異的清香,奇道:「這是什麼?」說著便拿了起來,皇后卻道:「別喝!那個可不能亂喝。」

63 遺紅珠無意惹紅眼 4

  謝憐奇道:「有什麼不能給我喝的?」

  皇后捏了那小玉杯,倒出一點摁在帕子上,往臉上點拭了幾下,道:「前些日子太蒼山上獻進來一批鮮果,我不愛吃櫻桃,不過有個方子說是能搗了漿敷臉,就榨了點弄著玩兒,沒什麼用,正準備叫人倒了,哪是能給人喝的?」

  謝憐聽了笑笑,卻忽然想起昨日之事。慕情的母親一年吃不了幾次櫻桃,慕情在太蒼山上采個櫻桃還要被人戳戳點點,難免有些感慨,怕慕情聽了不好受,便笑著轉移了話題,道:「那有什麼是能給我吃的嗎?」

  皇后笑道:「你這話說的,教外人聽了還以為我餓著了你,其實是你從小就挑嘴,我養不肥。上山這麼久瘦成這樣,今天娘叫你吃什麼就吃什麼,不許挑三揀四。」

  母子二人說了一陣,皇后問到祭天遊上出的意外,頗為擔憂:「聽國師之意,這事似乎挺大的,還不知該如何是好?你會受責罰嗎?」

  謝憐尚未回答,戚容已搶著道:「哼,這事又不是太子表哥的錯,從城牆上掉下來的又不是他。就算要罰,也該罰那個小不死的。」

  謝憐心想:「小不死是什麼。」他還沒糾正戚容,皇后便已笑了出來。恰巧這時她注意到殿外二人,道:「風信旁邊那個孩子是誰?倒是頭一回見你身邊多了個人。」

  於是,謝憐欣然道:「這是慕情,昨日便是他在臺上扮演妖魔。」

  聞言,戚容雙眉微微一豎。皇后則道:「咦?讓他上來看看。風信也進來吧。」

  於是,風信和慕情便進來殿中,半跪在皇后面前。皇后端詳慕情一陣,對謝憐道:「我昨日瞧見他打得不錯,倒是個體面的孩子,看這面相,活像個斯文宰相,沒想到用起刀來,勢頭那般的凶。」

  謝憐莞爾:「是吧?我也覺得他很不錯。」

  這時,戚容卻涼颼颼地道:「哦?昨天那個妖魔就是他嗎?」

  謝憐一聽,心知不妙,果然,下一刻,戚容突然暴起,奪過小幾上那只玉杯,劈頭蓋臉往慕情頭上潑去,道:「這是賞你的!」

  謝憐眼疾手快打落了他的手,這才沒讓他潑到慕情臉上去,一把將他拎起,道:「戚容,你幹什麼!」

  戚容給他提了起來,還在張牙舞爪,道:「表哥,我是幫你教訓這個不安分的下人!昨天你沒趕來的時候,他一個人在那兒演得可高興了,一個勁兒地出風頭呢。一個什麼玩意兒,當自己是祭天游的主角嗎?還想翻天了!」

  皇后簡直呆了,道:「容啊,你……你這是做什麼?」慕情沒被澆到頭,卻是被澆到了衣服,但因皇后沒有叫他起來,仍是跪在地上,面色白得陰沉。謝憐把戚容遞給風信,道:「別讓他打人。」風信單手制住了戚容,戚容卻對他連踢帶打,啐道:「你是什麼東西,這麼大狗膽,也敢隨便用你的手碰我!」

  謝憐頭痛不已,道:「戚容,你最近是越來越胡鬧了!」又對皇后道:「母后,忘了說件事兒,您把他的金車收了吧。」

  戚容一驚,大叫道:「不要不要!憑什麼!那是姨母送我的生辰禮!」

  謝憐道:「是什麼也得收。方才在大街上險些鬧出事來,在你不能好好駕駛之前,還是別碰了。」

  皇后「啊」了一聲,道:「險些鬧出事?鬧出什麼事?」

  謝憐便把戚容駕車的狂態轉述了一遍,戚容氣得眼眶發紅,道:「太子表哥冤枉我!我分明一個人也沒撞到!」

  謝憐啼笑皆非,道:「那是因為有人拽住你了!」

  戚容一下子從謝憐手上掙出來,氣鼓鼓地跑出棲鳳宮去,皇后喊了好幾聲也不回來,只好無奈道:「我明天再去跟他說收了車的事吧。唉,這孩子許久就想要一輛車了,前些日子他過生辰,我看他當真想要得緊,便送了他,誰知會這樣?早知我就不送了。」

  謝憐道:「他幹什麼非要一輛車?」

  皇后道:「說是這樣就能隨時去太蒼山,接你回宮了。」

  想到他終歸是對自己一片好意,謝憐默然。片刻,他道:「您還是給他找一位老師,好好給他收一收性子吧,再這麼下去,可是萬萬不行的。」

  皇后歎道:「哪裡有什麼老師治的了他呢?他素來只聽你的話,難不成,要他跟你一起上山去修身養性?國師又死活不肯收他為徒。」

  謝憐想想都覺得好笑又可怕,搖了搖頭,道:「戚容那個性子,若是入了皇極觀,只怕整座太蒼山都要雞犬不寧了。」

  母子二人對這個問題都很頭痛,想不出法子,暫且擱置。傍晚,謝憐見完了父母,短敘一番,便要離開皇宮了。

  人人皆知,太子殿下一心沉迷修道,自從上太蒼山入皇極觀,與父母總是聚少離多。對此,國主倒是不多說什麼,皇后卻總依依不捨。離了皇宮,謝憐便在皇城中隨意走走,順便依照昨日所說,陪慕情回了一趟家。

  朱門高戶與貧民亂窟,往往只有一巷之隔。慕情原先的家,便是窩在皇城最繁華處道一條陰暗的小巷子裡。

  三人剛剛來到巷子口,便有五六個衣衫襤褸的孩童圍了上來,紛紛道:「哥哥。哥哥回來了!」

  謝憐先還微覺奇怪,怎麼一見生人就叫哥哥,隨即便發現,這群孩童叫的「哥哥」不是他,而是慕情。小孩甜甜地叫他,慕情卻是不理,道:「這次沒有。你們別亂叫。」

  他雖是木著臉,語氣卻並不真的很冷。說完又對謝憐道:「殿下不要介意,這是附近的孩子。」那群孩童卻明顯是與他相熟,平日裡玩鬧慣了,完全不怕他,笑嘻嘻地圍著他們,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找慕情討吃的。最終,慕情還是從袋子裡取了一串紅寶石般的櫻桃,給他們分了。

  見狀,風信頗為驚奇,似乎覺得慕情做這種事很稀奇。也難怪,畢竟慕情長著一張看上去就極為薄涼的小白臉,路人餓死在面前也要捂緊自己口糧的那種。謝憐倒是不吃驚。原本他也想摸出點什麼給這群小兒,奈何他身上又不是常年帶著糖果的,叫風信直接給點銀錢,又仿佛在打發乞丐,終覺不妥。誰知,正在此時,忽聽噠噠狂響,長長一串馬聲嘶鳴,大街上傳來一陣尖叫。

  幾人神色一凜,謝憐搶出巷子去。大街兩側東倒西歪、人仰馬翻,行人紛紛逃竄,紅蘋果、黃梨子滾了一地。還沒看清怎麼回事,便聽一個少年狂笑道:「讓開讓開,都讓開!誰不長眼睛看著點兒,踩死了我可都是不管的!」

  風信罵了一聲,道:「又是戚容!」

  果然,戚容站在他那輛華麗的金車上,臉含煞氣,揚著馬鞭,一陣亂甩,抽得白馬嘶鳴。謝憐道:「攔下他!」

  那金車在他們面前呼嘯而過,風信道:「是!」這便沖上前方。謝憐正要去看被戚容駕車撞翻的行人與攤子,檢查有無人受傷,卻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猛地回頭一看,只見那輛高大的金車之後,拖著一條粗粗的長麻繩。而繩子的尾端,系著一隻麻袋。那麻袋裡似乎套著一個什麼東西,還在裡面掙扎不止。看樣子,是裝了一個人。

  一瞬間,謝憐只覺毛骨悚然。下一刻,他奪步沖了上去。

  那白馬被戚容抽得沒命狂奔,連帶馬車也車輪飛轉,風信去前方攔馬,怕是一時半會兒也攔不住。而謝憐三步追上馬車,長劍出鞘,揮劍斬下。那條麻繩應聲截斷,那只麻袋也落到地上,滾了兩下,不動了。

  謝憐俯身察看。這只麻袋也不知在地上拖了多久,被磨到破得厲害,骯髒至極,血跡斑斑,仿佛是沉屍袋。他又是一劍,斬斷系著麻袋口的繩子,打開,只看了一眼,裡面果然裝著一個人。而且,是一個幼童!

  謝憐一把撕開了整只麻袋。那幼童在裡面蜷縮成一團,緊緊抱著自己的腦袋,髒兮兮的衣服上不是對他來說過大的腳印便是鮮血,頭髮也是血污糾結,亂七八糟,明顯是給人痛毆了一頓,簡直看不出人樣了。而看身形,不過只七八歲,極小一隻,抖得仿佛被剝了一層皮,真不知是怎麼在被這般暴打和拖地後還能活下來的。

  謝憐立即以手去探他脖子,探到脈動還不算微弱,鬆了一口氣,立即把這小身軀抱了起來,一回頭,怒不可遏地喝道:「風信!把戚容給我攔下來!!!」

  他真是從來沒想到過,在仙樂國還能發生這樣的事。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一個貴族,將一個活人裝在一隻麻袋裡,拖在馬車後!若是沒被他看見攔下,這個小小幼童今天豈不是就要被活活拖死?!

  前方遠處,傳來陣陣嘶鳴和戚容的怒吼之聲,須臾,風信高聲道:「攔下來了!」

  謝憐幾步趕上前去,正好趕上戚容一聲慘叫,怒道:「你這狗膽包天的下人,竟敢傷我,誰給你的膽子?!!」

  原來,風信攔不下他,便去搶馬的韁繩。戚容當然不給他,搶來搶去,便被風信情急之中無意的一撞推下了馬車。他摔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膝蓋擦破了口,見四周都是圍觀者,只覺憤怒難堪。謝憐卻道:「我給他的!」

  戚容張了張口,道:「太子表哥!」

  謝憐怒道:「你看看你這做的什麼事!戚容,我真是……」

  這時,他忽然感覺懷中的幼童縮了一下,似乎慢慢鬆開了抱頭的手,正從胳膊肘之中偷看他。

  謝憐立即收斂了怒氣,低頭柔聲道:「你感覺怎樣?有沒有哪裡特別痛?」

  那幼童居然還清醒著,沒痛暈過去,也沒嚇呆,搖了搖頭。謝憐見他露出來的小半邊臉鮮血淋漓,想要看看他有沒有傷著頭,誰知,那幼童卻是緊緊捂住了另外半邊臉,死命不給他看。

64 遺紅珠無意惹紅眼 5

  謝憐哄道:「別怕,沒事,我只是想看一下你的傷。」那幼童卻越捂越緊,僅露出一隻漆黑的大眼睛,流露出一陣惶恐之色。但這惶恐又不像是害怕被他打,倒像只是怕被他發現什麼。

  看著這小半邊臉蛋和一隻眼睛,謝憐忽然覺得在哪裡見過這個孩子,微微眯眼。見他臉色極為難看,戚容道:「太子表哥,這小不死昨天壞了你的大典,我幫你出氣。放心吧,我留了分寸,死不了的。」

  果然,他抱在懷裡的這個孩子,就是昨天上元祭天遊途中,從城樓上掉下來的那個幼童!

  難怪謝憐越看他越眼熟,這小孩兒甚至連衣服都沒換,仍是昨天那身,只是因為經過拳打腳踢和拖地疾行,比昨天更髒了,完全看不出來是同一件,更看不出來是同一人。謝憐忍無可忍地道:「誰告訴你我要出氣的???關這孩子什麼事?又不是他的錯!」

  戚容卻是振振有詞,道:「當然是他的錯。要不是他,你怎麼會被國師責駡?」

  這一波鬧得厲害,四周圍觀的行人越聚越多,竊竊私語。恰巧,這時慕情也走了上來,戚容揚鞭指他,神色不服中帶著一絲戾氣,道:「還有你這個下人。這人一看就知道不安分守己,若是你現在不好好治治,將來他遲早要翻天踩到你這個主人的頭上。我幫你教訓他,你反倒護著他,告我的狀。現在姨父姨母把我逮著一頓好念,還沒收了我的金車。表哥,那是我的生辰禮!我盼了兩年多的!」

  慕情不陰不陽地掃了戚容一眼。謝憐氣極反笑,道:「我不需要你這樣為我好。你究竟是在給我出氣,還是在給你自己出氣?」

  「……」戚容道:「表哥,你為什麼對我說這種話?那我向著你,我又做錯什麼了嗎?」

  謝憐跟他說不通,道:「戚容,你聽好了,從今往後,你不許再動這個孩子一下。一根手指也不許,聽到沒有!」

  這時,謝憐脖子忽然一緊。他正在氣頭上,微微一怔,低頭一看,只見那幼童把臉埋在他懷裡,兩隻手緊緊圈住了他的脖子。謝憐感覺他顫得厲害,以為他哪裡疼,忙道:「怎麼了?」

  那幼童身上混著泥土、灰沙、鮮血,骯髒不堪,盡數沾到了謝憐的白衣之上,謝憐卻渾不在意,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以示安撫,沉聲道:「沒事。我現在帶你去看大夫。」

  那幼童不答話,卻是將他圈得更緊了。死死地不放,仿佛抱著一根救命稻草。戚容看謝憐全然不領他的情,一心向著外人,又見那小孩兒把血糊糊泥滾滾的玩意兒都蹭到了謝憐身上,怒火燒心,馬鞭一揚,就要往那小孩兒後腦上抽下。風信一直站在一旁,此間忽然一腳飛出,正踢中戚容手臂。

  「哢擦」一記,戚容大叫一聲,馬鞭墜地,右手手臂以一個不正常的角度彎折了,軟軟垂下。而他還一臉不可置信,良久才緩緩抬起了頭,盯著風信,一字一句地道:「你、竟然、敢打折我的手臂!」

  這一句,森寒透骨。風信踢完了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臉色微變。慕情的臉卻變得比他厲害多了。

  平日裡他們背地怎麼討厭戚容,那是一回事。但作為侍衛,一時失手,打折了皇親國戚的手臂,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方才謝憐雖然雙手都抱著那幼童,身後都是圍觀的行人,不好閃避,但他若要閃避,也是輕而易舉的事。只是戚容來勢洶洶,時常突然暴起,風信出手太快來不及細想,現下更是局面混亂,沒趕上阻攔,也顧不得這麼多了。他前胸衣物都已經被鮮血浸染透,怕再拖下去這孩子就要死了,謝憐當機立斷,提了一口氣,朗聲道:「各位,今日在場者若被捲入,有何損失,暫且記下,之後我會一併負責,絕不推諉!」

  隨即,他對風信慕情道:「先救孩子。把戚容帶走,別讓他繼續在外面亂來!」說完,抱著那幼童便轉身往皇宮的方向沖。風信得令,神色恢復常態,一把提起憤怒的戚容,跟在他身後往皇宮沖去。宮門道前的士兵們看到太子殿下才離去一個時辰便又風火一般地沖了回來,雖然奇怪,但自然不敢阻攔。於是,謝憐一路趕到了御醫處,讓風信和慕情押著戚容守在外面,自己進去了。

  太子殿下難得回宮,難得發令,御醫們自然是要火速趕到。謝憐把那幼童放到了椅子上,道:「有勞各位了。這孩子方才被好幾個成人毆打過,又被人裝進麻袋裡,在地上拖了一路,勞煩先幫我看看他頭傷著沒,這是最要緊的。」

  幾名御醫雖然從沒看到那位皇室貴族抱了個髒兮兮的野娃娃就沖進來讓他們醫治的,卻也知道讓他們做什麼做什麼便是了,諾諾應是。一人道:「小朋友,先把手放下來吧。」

  然而,那幼童一路被謝憐抱進來,路上都乖得很,這時卻死強了起來,緊緊捂著右半邊臉,說什麼也不肯放下手。這御醫再能耐,病人不配合也沒法治,眾御醫望謝憐:「太子殿下,這……?」

  謝憐微一舉手,道:「可能是怕生。沒事,我來。」

  那幼童坐在椅子上,謝憐無法平視,他便微微俯身,彎了腰,歪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孩子一隻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漆黑的眼瞳裡,映出了一個雪白的倒影。這種眼神,若要形容,真真如風信所言——「仿佛著了魔、鬼附身了一樣」,不該出現在一個孩子身上。

  半晌,他才低下頭,道:「……紅……」

  他聲音又低又小,有點含糊,像是不想說,又像是有點不好意思。謝憐只大概聽清了一個「紅」字,又問道:「你幾歲了?」

  那小孩兒道:「十歲。」

  謝憐只是隨口問問,意在打消他的警惕心,聽他靦腆地答了「十歲」,卻是一怔,心想:「我還以為只有七八歲,居然十歲了?那這孩子真是很瘦弱了。」

  頓了頓,謝憐微微一笑,道:「現在各位大夫幫你看傷,你別怕,放下手好嗎?」

  那幼童聽了,卻遲疑地搖了搖頭。謝憐道:「為什麼不肯?」

  沉默許久,他才道:「醜。」

  他就答了這麼一個字,再怎麼哄,也不肯配合放手看頭。謝憐發誓說不醜,他不看,他轉過身也不行。小小年紀,卻極是固執。無奈,眾位御醫只好問了他幾個問題,讓他辨認幾個手比數字,確認他既不頭暈,也不頭痛,看東西想東西都清清楚楚,這便先給他先治身上的傷。

  治著治著,幾位御醫都仿佛十分納悶,嘖嘖稱奇。謝憐一直在旁邊守著,聞聲,道:「各位,如何?」

  一名御醫忍不住道:「太子殿下,這位小朋友當真給人毆打了一通,又被塞進麻袋裡拖了一路嗎?」

  謝憐無語片刻,道:「那還有假。」

  御醫道:「那便很……了不起了。我從未見過如此頑強之人。斷了五根肋骨,一條腿,各種大小傷勢,累加起來,居然還能清醒如常,坐立著與人對話。成人尚且難以做到,遑論還是個十歲小兒?」

  謝憐一聽,居然傷勢如此嚴重,心中對戚容怒意更盛。再一看那幼童,坐在椅子上仿佛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只是還在用那一隻又大又黑的左眼,偷偷地看他。覺察自己被謝憐逮住了之後,立即扭開了頭。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戚容這個人拿到現代來說就是他有狂躁症吧_(:з」∠)_

65 遺紅珠無意惹紅眼 6

  見狀,謝憐莫名覺得他好笑又可憐,道:「這孩子的傷都能恢復嗎?」

  一名御醫給那幼童的頭重新纏上了層層繃帶,道:「必然無礙。」

  謝憐這才放下了心,一點頭,道:「有勞了。」

  這時,有宮人通報,國主陛下與皇后駕臨。眾御醫立即齊齊起身,迎出去行禮。謝憐把那幼童抱上了床,道:「你躺好,先休息。」想想,這孩子怕生,一會兒人多了說不定嚇著他,又放下了床邊簾子,這才起身。

  一眾侍從與宮人擁著國主與皇后步入殿中。皇后面色發白,道:「皇兒為何出宮後又匆匆返回?可是在外面受了什麼傷?」

  謝憐道:「母親請放心,我沒受傷。受傷的是別人。」

  這時,戚容在角落喊道:「姨母,救我!」

  皇后這才發覺,戚容竟然給風信牢牢抓著,押在一旁,不由吃了一驚。她一心著急兒子是否安好無恙,全沒注意別的,此刻見了方道:「容兒這是怎麼回事?」

  國主則眉頭一皺,道:「風信,你為何像擒拿犯人一般拿著小鏡王?」

  陛下駕臨,風信本該和慕情等其他人一般立即行禮,但因為他擒著戚容,無法抽身脫手,處境略顯尷尬。謝憐道:「我讓他拿的。」

  戚容捧著自己右手,道:「姨母,我手臂折斷了。」

  皇后還沒來得及心疼,謝憐已厲聲道:「你是折了一條手臂,裡面那孩子卻又如何?」

  國主道:「什麼孩子?」

  謝憐道:「一個十歲的孩子。手無縛雞之力,原本就體格孱弱,戚容派了手下人去圍毆他。要不是那孩子命大,只怕橫屍當場,早給他活活打死!」

  戚容仿佛聽到了什麼笑話,睜眼道:「一個十歲的孩子,手無縛雞之力?體格孱弱?表哥,你是不知道,這個小不死有多凶、多野蠻、多厲害,他在你面前裝得可憐罷了。我叫了五六個人,硬是逮不住這小鬼,給他拳打腳踢、牙齒撕咬,弄得鮮血淋漓。要不是他惹火了我,我何至於把他拖在馬車後面跑?」

  聞言,國主和皇后臉色雙雙變了。謝憐深吸一口氣,道:「住口!你幹的這些事很光彩嗎?」

  戚容平日又不是不愛抛頭露面,如此囂張做派,皇城中百姓豈有看不見之理?看見後,又豈有不作茶餘飯後談資之理?

  國主看了皇后一眼,面色微青地道:「帶小鏡王下去,御醫,給他治好手臂。金車收回,禁足思過,一個月不許放出來。」

  他身後侍從立即應是,上前去帶他,風信這才放手。戚容卻是已經無所謂了,哼了一聲,道:「收便收吧,我早知道今天是跑最後一回了。」

  聽他毫無懺悔之心,皇后唉聲歎氣。謝憐道:「看來光是禁足思過一個月,他下次只怕還要再犯,需得嚴加管教。」

  戚容一怔,氣道:「太子表哥,你……」隨即,他眼珠一轉,道:「行。那我就承認,這件事是我不對。陛下無論罰我什麼,戚容絕不推脫。」

  下一句,他話鋒一轉,道:「不過,太子表哥的手下,是不是也該責罰一番?姨父姨母,我的手臂,可就是給這個風信折的!」

  聞言,國主立即望向風信,臉上現出驚怒之色。風信微微低頭,慕情則不易覺察地往一旁挪了兩步。

  國主冷冷地道:「風信,你是太子殿下的隨身侍從。太子的確待你頗為優厚,莫非你竟因此忘記了自己身份,驕縱起來了不成?你的職責是侍奉殿下,你便是如此侍奉他的嗎?對太子殿下的表弟小鏡王也敢動手。」

  風信聞言,準備跪下。謝憐卻道:「不必跪下。」

  風信第一肯定是聽謝憐的,即便是陛下發話,他也只以殿下命令為優先,於是立即止住跪勢。見狀,國主神色越加不愉。

  謝憐道:「風信是折了戚容的手臂不假,但究其緣由,是為護主。而且是戚容犯事在先,他並沒有錯,何必跪下?」

  國主道:「不管他是為了什麼,他都冒犯了小鏡王。主僕有別,尊卑有分,別說孤王讓他跪下,便是孤王現在立刻杖責他一百,也沒有任何不妥。」

  國主對戚容雖不如皇后那般親厚,但畢竟戚容也是皇室之人,不可侵犯。戚容十分清楚這一點,斜睨著眼道:「杖責就不必了,畢竟他是太子表哥的人,我也不想太為難他。我只要他把自己手臂也打折,然後跪下來給我磕三個頭,我便什麼都不追究了。」

  國主緩緩點頭,似乎覺得此舉可行。謝憐卻道:「若要罰風信,便先來罰我。他是我的侍從,一來他沒做錯什麼,二來就是有也是聽我的命令,我代他受了便是。」

  聽他這麼說,國主臉上怒氣閃現。

  大抵天底下的父子,都要經歷這樣的變化。在兒子幼小之時,會把父親當作天地間最了不起的大英雄,自己的榜樣,崇拜無比。而當兒子長到了一定年紀之後,便會開始逐漸懷疑父親的一切,甚至逐漸反感,終至雙方都拒不認可彼此。

  謝憐上太蒼山清修,根本目的,固然是因為習武求道乃他心之所向。不過,其實他並不執著於在何處求、以何身份求。

  所謂「道」,見字解意,便是「人行於路」。只要一人一心向道,在哪裡都是修行,不一定非要做足形式,拘泥於上山入觀。謝憐之所以軟磨硬泡,一定堅持要上山,還有一個原因,便是因為,他覺得實在和父親談不來。

  貴為仙樂太子,謝憐一出生,仙樂國主便為他將此生的道路都整整齊齊地劃好了。小時候還好,小小的人,沒什麼煩惱,謝憐也只需要父母陪著一起堆金箔殿、嬉鬧玩耍。而隨著年歲漸長,謝憐越來越發覺,父親非但是父親,他還是一位國主,他們的許多想法、做法都無法磨合。比如,所謂的皇室威嚴,就是謝憐最不喜歡的東西之一。

  既然無法磨合,那還是遠遠躲開為好。每次回宮,他多與母親相談甚歡,從不與父親推心置腹。雙方也極少主動與對方搭話,次次都是皇后在其中調和。

  父子二人原本就僵持了數月,此時謝憐屢屢堅持,不肯退讓,國主便道:「好啊,那你就代他受過吧,就看你做不做得到了!」謝憐道:「當然!」皇后看他們父子二人又對上了,急道:「這是何苦來?」

  這時,一直一聲不吭的風信突然舉起左手,往右手臂上劈下。「哢嚓」一聲,眾人一驚,循聲望去,只見他的右臂也和戚容一樣,軟軟地垂下。謝憐又驚又怒,道:「風信!」

  風信額頭冷汗微流,二話不說對著戚容跪下,咚咚咚地便磕了三個響頭,謝憐攔都沒攔住。戚容頗為得意,哈哈笑道:「行啦,本王就勉強原諒你吧。早這樣不就好了?」

  雖然他的手臂也斷了,但離去之時卻神清氣爽,仿佛打了一場勝仗。而風信還跪在地上,一旁慕情看著這一幕,神色隱隱發灰,不知在想什麼。謝憐則猛地轉向父親,怒道:「你!……」

  風信左手一下拉住他,道:「殿下!」

  皇后也把手挽住了他。謝憐心知,風信十四歲跟隨自己,頗受皇后優待,不忍見他父子爭執,引得皇后難過,這才如此。他如現在發作,無異於白費風信心意,只得強行忍下,然而心中已怒火中燒。國主面色這才微微緩和,沉著面容出去了。

  皇后素來也很喜歡風信,歎道:「唉,好孩子,委屈你了。」

  風信道:「皇后請千萬不要這麼說,職責所在罷了。」

  聽了這句,慕情目光閃爍,似是無聲地冷笑了一下。謝憐則閉上眼,道:「母親,您若是實在管不住戚容,就關住他吧。」

  皇后歎了口氣,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也離去了。

  謝憐請了一名御醫,讓他將風信道右手處理了,道:「風信,對不住了。」

  旁的人一走,風信又立刻換了一張臉,嗤道:「這有什麼。我敢打他,還怕他報復嗎?」頓了頓,又勸道:「殿下,你教訓戚容自然是對的,不過還是不要和陛下置氣了。陛下是國主,又是長一輩的人物,想東西和咱們不一樣。你們父子吵架,皇后看著悶悶不樂。她本來也有為難之處。」

  謝憐又何嘗不知,母親有為難之處?

  戚容之母,乃是皇后胞妹,姊妹情深,年少時不懂事,情竇初開,一心追求自由,聽信甜言蜜語,毀了定好的婚事,和府中一個侍衛私奔了。誰知所嫁非人,千金之軀窩在一個狗窩樣的屋子裡過了沒半年,那侍衛暴露本性,花天酒地,戚容出生之後,他更是對妻子拳打腳踢。最後,母子二人實在熬不下去了,戚容長到五歲時,她灰溜溜地帶了孩子回家。因早已淪為貴族醜聞,閉門不出,終身鬱鬱不樂,只對唯一的兒子倍加疼愛。

  一次動亂,戚容之母為救皇后不幸中了流矢,臨終前,便將戚容託付給了謝憐之母。

  皇后自當盡心盡力。可是,別人的兒子,總是很教人為難。不好管,管多了嚴厲,仿佛是在苛待,念及情誼,於心不忍;也不好不管,管少了,就變成現在這個德性,若不約束,今後只會變本加厲。皇后也時常不解,分明她照看謝憐和戚容的方法相差無幾,可為何養出來的孩子,性子卻差別這麼大?

  這時,謝憐忽然想起,還有個小孩兒一直躺在屋內床上。他撩起簾子一看,那幼童不知什麼時候又坐了起來,似乎正從縫隙裡往外瞅。謝憐一掀簾子,他又乖乖躺下。謝憐道:「方才外面吵架,嚇著你了嗎?別在意,不關你的事。」

  一名御醫道:「太子殿下,這位小朋友的傷勢已經處理好了,只需靜養即可。」

  謝憐頷首道:「有勞了。」

  又彎下腰,問那幼童道:「你家在何處?我送你回去?」

  那幼童搖了搖頭,道:「沒有家。」

  風信託著自己被吊起的手臂上來了,道:「沒有家?莫非當真是個小乞丐?」

  看這孩子又瘦又小,衣物骯髒,也不是不可能。若是沒有可歸之家,總不能把他丟在皇宮,或是扔在大街上。謝憐略一思忖,道:「既然如此,那先帶他跟我回太蒼山吧。」

  誰知,慕情卻忽然道:「他撒謊。」

  作者有話要說:有些讀者妹子可能不清楚,我解釋一下,16號晚上的時候有人在微博污蔑我上篇文《魔道祖師》抄襲,並且做了一個非常扯淡的調色盤。這幾天為了澄清這件事,我一直在做反調色盤,工程量很大,今天爆肝做完了累死了,請假一天休息一下,不好意思哈!

  想知道來龍去脈的妹子可以看我微博置頂@墨香銅臭MXTX

66 人上為人人下為人

  謝憐轉頭,問:「怎麼說?」

  慕情道:「皇城裡的無家可歸的流浪兒都是一夥的,經常到我家附近來討吃的,我全都認識,從沒見過這個孩子。」

  那幼童瞅著慕情不吭聲。風信懷疑道:「他們總是找誰討吃的?你嗎?你肯給?」

  慕情瞪他,道:「纏得厲害,不給有什麼辦法?」

  風信還是覺得不可思議,不說話了,道:「哦。」

  謝憐看他們說話,看得想笑。慕情又道:「而且他衣服上有好幾個補丁,看這針腳一定是大人新近給補的,他家裡至少有一個年長的人在。可能家境不怎麼樣,但絕對不是乞兒。」

  謝憐自然從來不會去注意補丁的針腳如何,也看不懂是不是大人補的,但慕情從前是皇極觀的雜役,在家裡零碎活計也做得多,細細一看,果然如此,問道:「你家裡還有大人嗎?」

  那幼童搖頭,慕情道:「肯定有。他不回去,這會兒家裡人多半在急著找了。」

  幼童道:「不、不會!沒有人!」仿佛生怕被送回去,說完就張開雙臂,似乎想抱住謝憐。他身上還是泥汙血跡混雜,風信看不下去了,道:「你這小孩兒幹啥呢?剛才情急也就算了,現在還不懂事嗎。這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懂嗎?」

  那幼童一下子又把手縮回,但還是望著謝憐,道:「家裡吵架,被趕出來了。走了很久,沒地方可去。」

  三人面面相覷。半晌,風信道:「這怎麼辦?」

  一名御醫建議道:「殿下若是為難,可以將他放在這裡,差幾個宮人照料便是了。」

  沉吟片刻,謝憐微微搖頭。

  他終歸是怕戚容不死心,還要溜出來找麻煩,道:「我看,還是先由我照看著,等他傷好吧。看樣子他家裡怕是也沒法好好看顧他的。風信回頭去處理戚容撞翻的那些攤子的時候,順便差幾個人找找這孩子父母在哪裡,告知一聲也好,讓他們不必擔憂。」

  風信點頭:「好。」

  他一條手臂還吊著,另一隻手就想去提那幼童。謝憐笑道:「你這個傷患,還是算了吧。」

  風信卻不以為意,道:「斷了一隻另一隻又不妨事。我就是兩條手都折了,用牙齒叼著他衣領也能把他給你帶上山去。」

  慕情暗中翻了個白眼,道:「罷了,還是我來吧。」可他才邁了一步,那幼童就自己從床上跳了下來,道:「我可以自己走。」

  一臉抗拒之色溢於言表,讓慕情第二步變得極為尷尬,不知該不該繼續邁。看這小朋友斷了五根肋骨和一條腿,居然還這麼生龍活虎,謝憐真不知該笑還是該心疼,道:「別亂跑啦!」說完,一彎腰,就將他抱了起來。

  三人帶著一個孩子,出了宮門。因為戚容方才在大街上鬧過事,驚擾了行人,撞翻了不少攤子,謝憐深感心虛,無顏見皇城百姓,一行人都灰溜溜的,不敢抛頭露面,緊挑著小路走。一路上,那幼童窩在謝憐臂彎裡乖得很,讓他別出聲他就一直一聲不吭,風信瞪眼道:「這小子昨天踢我,今天卻這幅樣子,真是看人下菜。」

  慕情則道:「太子殿下麼,自然是比一般人要招人喜愛得多了。」

  不知為什麼,他這個人就算是說好話,言語字句也總有點地方教人不舒服。風信當下便不想理他了。走了一陣,風信道:「不行。我還是覺得,殿下你不能就這樣抱著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孩兒供人瞻觀。」

  謝憐道:「有什麼大不了?」

  風信道:「你可是太子殿下!」

  說著,他瞥見前方巷子口歇著一輛破破爛爛的板車,道:「把小孩兒放那兒拖著走吧!」

  慕情立刻道:「先說好,我是不會拖這個東西上山的。」

  風信道:「沒誰指望你拖。」說完便一伸手,把那幼童從謝憐懷裡拽了出來。一到他手裡,那幼童又開始掙扎,謝憐道:「算了,算了。這車說不定還有人要的!」而風信已經把人放到了車上。正在此時,不遠處一人忽然道:「您這是……太子嗎?」

  立即有人大叫道:「是是是!那就是太子!昨天他面具掉下來,我親眼看見了他的臉!就是他!!!」

  「抓住他!!!」

  三人心中都是咯噔一聲。謝憐雖然並不認為昨日祭天遊中自己做錯了,但也知道,別人和他未定想得一樣。悅神武中斷是極大的不祥徵兆,皇室貴族們忌諱,百姓們過了昨日當時那陣興奮勁兒,事後回過味來,到處問問這個意外究竟代表什麼,大概也不會多寬容了。再加上今天戚容當街鬧事,惹得怨聲載道,此時若被圍住,多半不大妙。尚未細想,慕情猛一拽他,道:「殿下,跑!」

  風信也拖著板車催促他:「殿下,我斷了一條手臂,攔不住這些暴民的,走!」

  然而,巷子外,大街上的百姓們已神情激動地湧了過來,堵住了所有的去路。四人無路可退,眼看著無數雙大睜的眼圍堵了過來,謝憐硬著頭皮想:「大不了被暴打一頓,我不還手便是了!」

  誰知,人潮雖然湧了上來,卻是沒如預期一般一頓圍毆,而是十七八雙手伸過來,將他拋了起來,齊聲歡呼:「太子殿下!」

  謝憐被拋起又落下數次,依舊保持著極為鎮靜的形容。眾人七嘴八舌道:「太子殿下,你昨天在神武大街上那一躍,可真是精彩極啦!」

  有人讚歎:「那一跳也好厲害哇!真的真的,我當時還以為是神武大帝親臨了,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有人肯定:「殿下救小孩沒錯的!別人的命是命,咱們窮苦人家的小孩兒就不是命了嗎?要是我也會那麼做的!」

  有人憤憤:「就是。今兒個聽到有人說殿下壞大事了,我就聽不下去這話,如果掉下去的是個皇親國戚,只怕那些人就不會這麼說啦。殿下你可千萬別理這種人啊!」

  「殿下才是真正為咱們著想的……」

  從一開始的心虛,到途中的懵然,至最後,被這一張張熱情洋溢的臉龐感染。人群將謝憐簇擁出來,到了大街上,彙聚越來越多的人群。風信、慕情和那幼童被遠遠隔在外層,完全擠不進來,只能跟在長長的隊伍之後,跟著遊行。這人山人海之勢,竟是不比昨日的祭天遊的排場小。謝憐每每要走,都會被強行塞回去,再次擁到最高處,竟是不讓他下來。

  謝憐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安心:「百姓們和國師們的意見完全相反,看來,是我對了。」

  回到太蒼山時,夕照正燒得濃烈如舊。

  穿過高大的山門,長長的青石山道上,到處都是挑著水桶、背著柴擔上上下下跑的道人們,一一與謝憐一行人招呼,不少都驚奇地望著這奇特的四人一車。風信單手拉著那車,猶如一頭勤勤懇懇的青壯年黑牛。謝憐和慕情頭先還矜持地笑個半死,後來拗不過就隨便了。

  楓林漫漫,車輪緩轉。登山時,謝憐在後面推著那輛車。因他心情頗好,順口又問了那幼童一句:「小朋友,你到底叫什麼名字?紅什麼?」

  那幼童注視著他,小聲道:「我……我沒有名字。」

  謝憐一怔,道:「你娘親沒給你取名字嗎?」

  那幼童搖了搖頭,道:「我娘親走了。」

  謝憐心生憐憫,道:「那你娘親以前喚你什麼?」

  那幼童遲疑片刻,道:「紅紅兒。」

  謝憐笑了一下,道:「你這個小名蠻可愛的,那我就這麼叫你了。」

  紅紅兒似是一跟他說話就靦腆,低下了頭。這時,暮色已降臨,遠處各個山峰上,一簇一簇地亮起了各個宮觀的燈火。其中,最明亮的,便是太蒼山的最高峰,神武峰。

  神武峰上神武殿,明亮如白晝,星星點點的明光彙聚於峰頂。看著看著,謝憐歎了一口氣。

  歎氣並非是因為傷神,而是因為這幅景象太美,且壯觀。那每一點明光,都是供奉在神武殿內的一盞明燈。每一盞燈,都是一個信徒最虔誠的祈願。神殿內的長明燈越多盞,這位神官便法力越強。要想在皇極觀的神武殿內供一盞燈,千金難求。有錢、有權、有能、有情、有緣,五者必中其一者,方可入觀供燈。然而,世上更多的是五者都沒有的人。

  四人駐足,都出神地望著那煌煌如日的神武殿,神色不一。這時,忽聽一個略有些耳熟的聲音喊道:「太子殿下!」

  謝憐一回頭,見到一名白麵青年匆匆向他奔來,卻是那四象宮的守門道人,正色道:「祝師兄,何事匆匆?」

  祝師兄見慕情在他身後,面色微有尷尬,假裝沒看到他,道:「國師有請,找您許久了,現在就在神武殿,等您前去。」

  謝憐聞言一愣,心知多半是為了昨日祭天遊意外之事,道:「好,有勞師兄了。」

  令風信和慕情先帶著紅紅兒先回仙樂宮,謝憐隻身去了神武峰。

  大殿外,香鼎生出的繚繞煙雲染得整座神武殿猶如幻境。香鼎兩側,一排排長明燈懸空而浮,整整齊齊碼成了燈牆。每一盞長明燈上都以端方凝重的隸書寫著供燈人的姓名和祈願。進了殿,大殿兩側同樣是一排又一排的懸空長明燈。供在神殿內的長明燈,又比供在殿外的要更為珍貴了。

  偌大的神殿前方,主國師正在神武大帝像前奉香,三位副國師在他身後,一齊向神像拜服。

  謝憐進去後,微一欠首,道:「國師。」

  幾位國師拜完了才回過頭,示意他上前來。於是謝憐也過去,取了香,虔誠奉上。

  半晌,國師才道:「太子殿下,我們幾個商量了一圈,祭天遊的事,只有兩個解決辦法。」

  謝憐道:「國師請講。」

  國師道:「第一個辦法,把那個破壞了祭典的小孩兒找到來,我等開壇作法,最少,要封了他的一感,作為贖罪。」

67 人上為人人下為人 2

  謝憐猛地抬頭,道:「不可以。」

  他斬釘截鐵地又重複了一句:「絕對不行。」

  國師點頭,道:「我也早料到你會如此回答。所以,我們著重考慮的,是第二個方法。」

  謝憐肅然道:「請講。」

  國師道:「這第二個辦法,就是太子殿下你於仙樂舉國百姓之前自行懺悔,向上蒼請罪,再面壁一個月。」

  謝憐從容道:「不可以。」

  國師一怔,道:「不是當真要你面壁思過什麼的,只要意思下……咳。」他忽然想起來這還是在神武大帝像前,連忙改口,道:「只要有足夠的誠心就可以了。」

  謝憐仍是道:「不行。」

  國師道:「理由?」

  謝憐道:「國師,我今日下山,您知道我看見了什麼嗎?皇城中的百姓,對祭天遊的意外非但沒有責怪,反而十分贊許。說明我國國民都覺得,選擇救那個孩子是對的。

  「而若按照您所說的來,一件對的事卻要被當做錯誤來懲罰,他們會怎麼想?這豈非是在告訴大家,救人一命,非但不勝造七級浮屠,反道還要自承其罪?那從今往後,他們該如何思,如何行?」

  國師道:「這件事對不對其實並不重要。現在是你兩條路裡必須選一條。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要麼那個小孩兒扛了,要麼你扛了。」

  謝憐道:「對不對很重要。如果一定要選,我選第三條路。」

  國師揉了揉眉心,道:「這個嘛……太子殿下,恕我直言,你幹什麼要管他們怎麼思怎麼想?他們今天這麼想,明天就那麼想了。你沒必要執著這種小細節,相信我,該幹嘛的人這件事過去了之後還是幹嘛,不會被你感動,也不會以你為榜樣的。咱們還是小心伺候著伺候著上邊比較重要。」

  沉默片刻,謝憐道:「國師,其實自我拜師入皇極觀以來,修得越多,想得越久,一直有一個想法,未敢明言。」

  國師道:「什麼想法?」

  謝憐道:「我們這樣奉神拜神,當真是對的嗎?」

  國師無語片刻,道:「他們不奉神拜神,我們喝西北風去嗎?難不成,太子殿下你覺得千百年來萬萬千信徒信奉神官,還信錯了嗎?」

  謝憐搖了搖頭,思忖片刻,道:「信奉自然是沒錯的。只是,弟子以為,不該跪拜。」

  他抬起頭,指著那尊金碧輝煌、高大光耀的神武大帝像,道:「人飛升而成神。神明之於人,是先輩,是導師,是明燈,但不是主人。對此,自當感謝,也可欣賞,但絕非崇拜。就如上元祭天遊,我以為正確的態度,也應該是感謝,同樂,而非惶恐,討好,戰戰兢兢,甚至將自己擺在奴僕的位置上。」

  國師端立不語,三位副國師卻是有些坐不住了,紛紛回頭。

  謝憐繼續道:「出現意外,無可奈何。我願供燈千盞,照徹長夜,即便飛蛾撲火,也無所畏懼。但我不願因為做了對的事情而低頭。面壁思過?我有何過?旁人又有何過?這就像戚容為惡,懲治為惡者的風信卻要受懲罰,這是什麼道理?上蒼若是有眼,就一定不會為此降罪。」

  國師看了看別處,道:「那太子殿下,我問你,萬一就真的降罪了呢?到那時候,你道歉不道歉?」

  謝憐道:「若真如此,那麼,就是天錯,我對。我勢與天,對抗到底。」

  聞言,國師神色微變,笑道:「太子殿下,你說這話,挺有勇氣的啊。」

  三位副國師則齊齊望向他,欲言又止。正在此時,殿外忽然警聲大作,似乎有許多鐘同時敲響。這下,四位國師都坐不住了,同時搶出,向殿后奔去。

  謝憐也緊隨其後,跟著他們穿過神武殿后的幾座建築,來到一座漆黑的八角殿前。只見那黑殿殿門大開,無數灰濛濛的煙氣從門中嗖嗖飛出。

  國師慘叫一聲,道:「祝安呢?!死哪裡去了!這怎麼回事?!」

  幾名看守道人奔了過來,其中為首的就是那名祝師兄,道:「國師!!!我在這裡!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門鎖得好好的,剛才突然就打開了!」

  國師扯著頭髮道:「快取新的封魂罐!」

  謝憐直接沖了上去。這間黑殿四面八方都打著大小不一、錯落有致的檀木格子,格子上擺放著各色各式的陶罐、瓷瓶、玉盒,原本每一件容器都被安放得好好的,紅塞子塞得嚴嚴實實,瓶口封著朱字黃符,這時卻砸爛了好些個,還在不斷自動從架子上摔下,沒摔倒的也都在晃晃悠悠。

  這些封魂的容器,每一個裡面都封著一隻作亂過的妖魔鬼怪,這樣的黑殿,太蒼山上每一座神殿后都有,轉門用清聖之氣來鎮壓它們。不知發生了什麼,竟是突然暴動,全都跑出來了!

  謝憐道:「來不及了!」

  他說完一腳把門踹上。原本門外的鐵鎖被破門而出的怨靈們沖斷,他拔出佩劍,劍尖在空中寫了幾個字,隨手往地下一插。他帶了兩百多把上山,幾乎每天都要換一把佩在身上,每一把都是當世無雙的名劍。那劍斜斜插在地上,那門果真再也打不開來,只能聽到一群怨靈在黑殿內亂撞的怒聲。

  而撤出黑殿,抬頭一望,各座山峰上,不同神殿后的黑殿裡都躥起了黑雲,那些怨靈都沖向天空,朝某個方向濃煙滾滾地彙聚而去。祝安道:「那兒是哪兒啊?怎麼都往那裡飛?」

  國師罵道:「你昏了頭了,那裡是仙樂宮!」

  一行人如踏流風,轉瞬便到了仙樂峰。而太蒼山上,無數座山峰上的無數神殿后飄出烏黑的煙氣,滾滾地向那邊襲去,在仙樂宮上方形成了一片龐大的漩渦狀雲陣。國師道:「你仙樂宮怎麼回事?!封在黑殿裡的妖魔鬼怪都被吸引過去了,你那裡面放了什麼東西?!」

  謝憐也是愕然,道:「什麼也沒有!只有……」

  只有什麼?謝憐猛地想起來了:那小孩兒!

  這時,祝師兄道:「不好了國師!!太子殿下那邊起火了!」

  果然,仙樂宮的一角已經燒起來了,火光沖天,映得上方黑雲都隱隱發紅。然而,太蒼山下,遠在皇城中這時還未入睡的百姓們有看到這一幕的,壓根不知大事不好,還興奮地拉著人看稀奇:「哇!仙山上的大神們作法啦,真好看啊!」

  轉眼一行人已至仙樂宮。謝憐沒有留太多僕從在此,幾十名從別處趕來的道人正奮力取井水撲火。謝憐沒見到兩位侍從,直接沖了進去。整座太蒼山上各個黑殿裡的怨靈都彙集於此,仙樂宮內幾乎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謝憐隱約看到大殿中央有兩個身影,喊道:「風信!慕情!」

  二人守的是一個防護陣,不令邪靈入侵,苦苦支撐。果然,風信的聲音響了起來:「殿下,別進來!這小孩兒有古怪,那些東西都是沖他來的!」

  謝憐這才注意到,在那兩個身影後,還有一個黑色的小影子,似乎正抱著頭跪在地上,道:「不是我!!!」

  觀察片刻,謝憐道:「你們別撐了,放開吧!」

  慕情道:「不能放!要是放開,這些東西就要發瘋了,等我找到它們裡面最……」謝憐卻喝道:「不怕。放!現在!」

  慕情一咬牙,和風信同時撤手。果然,那些怨靈失去了牽制之力,盡數尖叫起來,發狂在即!

  然而,下一刻,謝憐一伸手,勢如閃電地掐住了一縷黑煙。

  當真是看也不看,直接徒手掐了一縷黑煙,牢牢握在掌心。而在他抓住這一隻怨靈之後,整座仙樂宮內瘋狂流竄的怨靈全都遲緩了下來。

  仙樂宮外,眾人俱是暗暗點頭。

  當許多怨靈尚處於混沌之態,都在同一個地方流竄的時候,它們會本能地跟隨其中最強的那一隻。

  只要抓住那一隻,其餘的沒了領頭者,便會一時失去方向。此刻,謝憐便是一眼就看穿了哪一隻才是最強的,並將它掐住,不給它任何機會,微一用力,這一隻怨靈便在他掌心灰飛煙滅。

  緊接著,四位國師舉袖,呼道:「都回來吧!」

  那一群失去了頭領的怨靈在仙樂宮裡仿佛沒頭蒼蠅一般亂轉了一陣,終於無可奈何地被認了命,不情不願地回到了幾位國師的袖中乾坤裡。幾十名道人在四下撲滅殘餘的火苗,殿內濃郁的黑煙漸漸消散,謝憐這才看清了那三人的模樣。

  風信和慕情半跪在地上,驚魂未定。而他們身後,那個孩子仍是抱著頭,一語不發。幾位國師則走了進來,一看便問道:「這是哪裡來的小孩兒?風信剛才說所有怨靈都是沖他來的?怎麼回事?」

  謝憐道:「這就是上元祭天游時,從城牆上掉下來的那個孩子。」

  眾國師一驚。國師道:「你怎麼把他給帶上來了?」

  謝憐搖了搖頭,顧不得解釋,問風信:「他做了什麼把黑殿裡的怨靈都引來了?」

  風信還吊著一條手臂,站起身來,道:「我也不知他做了什麼!但他一上山,進到仙樂宮沒多久,突然這一堆黑乎乎的玩意兒就從別的山頭飛了過來,全都往殿裡躥,圍著他躥,越聚越多,出都出不去。」

  謝憐望瞭望四周被燒得一片焦黑的、柱子是柱子、牆是牆的仙樂宮,道:「那這火怎麼回事?」

  慕情的臉上全是黑灰,道:「我們出不去,只好畫了個陣守著。這群怨靈就引了燭火,燒了紗幔,想逼我們挪出陣法。」

  風信道:「幸好殿下你趕到的快,一把就抓住他們要害,不然再燒一陣,連陣帶人都燒沒了。」

  聞言,慕情閉上了眼,微微低頭。而那邊,幾位國師已經圍著那幼童,細細端詳起來。

  謝憐道:「國師,這孩子,可有不妥之處?」

  若有不妥之處,比如,被妖魔鬼怪俯身,謝憐應當一眼就能看出來。在皇極觀修行數年,他專門煉過眼力,少有東西能在他面前瞞天過海。然而他並沒看出這孩子有什麼問題,國師搖頭,應該是也看不出來,問那幼童:「你生辰八字是什麼?」

  紅紅兒對所有人仿佛都很戒備,充滿了敵意,只是瞅他,不說話。謝憐溫聲道:「你說吧,國師是要為你看命格,是為你好。」

  他一發話,紅紅兒便低聲報了自己的生辰八字。國師皺起了眉,掐指開始算。幾人看他一會兒,低聲討論一會兒,神色越來越凝重。看得謝憐也越來越凝重。

  雖然國師是個看上去只有三十出頭的油滑青年,但謝憐最清楚,他師父能坐鎮皇極觀,究竟有多少本事。仙樂首席國師梅念卿,「算」字一絕名動天下。謝憐跟幾位國師學劍學法,偏偏不曾向主國師學看相算命,只因為國師說此乃江湖之術,他貴為太子千金之軀,用不著學這個,加上他自己也不感興趣,就不曾涉獵,但只要國師出手,必然無差。

  半晌,算著算著,國師額頭上冷汗越來越多,喃喃道:「難怪……難怪……難怪祭天遊給他毀了,黑殿的陰靈一聞到他就興奮,仙樂宮也燒了,這……這……這可真是……」

  謝憐道:「真是如何?」

  國師抹了一把冷汗,突然一下子退開了八丈遠,道:「太子殿下,你這可真是撿了個了不得的東西上山了!這個小孩兒,毒得很,他是個天煞孤星滅絕的命,陰邪東西最喜歡的那種,誰沾誰倒楣,誰親誰喪命啊!」

  話音未落,只聽一聲大叫,紅紅兒一躍而起,朝國師一頭撞去。

  他聲音雖然稚嫩,這一陣大叫裡卻滿是憤怒,仿佛滿心都是無窮無盡的痛苦和絕望,聽得在場數人心中無不一顫。這幼童分明渾身是傷,卻連撕帶打,簡直像一條紅了眼的瘋狗,果真兇悍至極。幾位副國師把紅紅兒攔住,國師連連後退,邊退邊道:「快放他下山,快放他下山!都別碰他啊,我說真的,這命太毒了,碰都不要碰!」

  幾位副國師連忙跟他一起躲開,慕情和風信都不知該不該動。見旁人避他如避蛇蠍,那孩子一怔,登時廝打得更凶,邊咬邊聲嘶力竭地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忽然,一雙手攔住了他的腰,把他的身體圈了起來。一個聲音在他腦袋上方道:「你不是。我知道你不是。好了,別哭了。我知道你不是。」

  那幼童緊抿著嘴,死死揪住腰間這雙手雪白的袖子,強著忍了好久,終於還是沒忍住,那一隻睜得滾圓的黑眼睛突然滾下一行淚水,嚎啕大哭起來。

  謝憐從背後摟著他,肯定地道:「不是你的問題。不是你的錯。」

68 人上為人人下為人 3

  紅紅兒猛地轉身,把臉撲在謝憐懷裡,狂聲大叫起來。

  這叫聲沒有字句,毫無意義,連哭聲都不是,卻令人毛骨悚然。如果不看是誰,可以被當做一個成年人瀕臨崩潰時的發洩嘶吼,或者是被一刀割開了喉嚨的小獸在垂死掙扎,仿佛唯有立刻死去才是他的解脫,誰都可以發出這種聲音,卻獨獨不該是一個十歲的孩子發出的。因此,他把所有人都震住了。

  半晌,國師道:「我說真的,還是放開為好。」

  風信這才回過神來,道:「殿下!快放開,你當心……」不過,最終他還是沒忍心說下去。謝憐道:「沒事。」

  那位祝師兄卻十分關心太子殿下的安危,又見紅紅兒把血淚鼻涕都蹭在謝憐的白道袍上,前去拉那幼童,口裡道:「小朋友,使不得!」

  誰知,他越拉,那幼童卻啊啊大叫,死不放手,手腳並用,越抱越緊。上來三四個道人七手八腳都扯不下他,反而讓他像只小猴子一樣,整個人都掛在了謝憐身上。謝憐又是好笑,又是可憐,一手托著紅紅兒,順著他瘦弱的脊背安撫,一邊舉起另一手,道:「罷了。不必擔心,就讓他這樣吧。」

  頓了頓,感覺懷裡的幼童不抽了,逐漸安靜下來,謝憐才低聲問旁人:「仙樂宮失火,沒別的人傷著吧?」

  慕情道:「沒。留在屋子裡的,就我們幾個。」

  由於仙樂宮已經被燒成一片焦黑的斷壁殘垣,謝憐自然沒法再待了。

  確認只是燒了屋子、並沒傷到人後,一眾趕上峰來的道人們開始清理現場,翻到那些金燦燦的殘渣和發黑的寶石,俱是心痛不已,謝憐卻不怎麼在意。

  他除了日常所用之物精緻一些,本也沒放什麼貴重物品在仙樂宮內。最貴重的,就是他收集的兩百多把名劍,然而真金不怕火煉,這些名劍本來就全都是烈火中千錘百煉鍛造出來的,安然無恙。親自把它們翻出來後,謝憐將之暫時存放在國師們的四象宮內。

  至於紅紅兒,他緊緊抱著謝憐,大哭一陣,哭累了,睡了過去。謝憐本想把他帶下太蒼山,找一處地方安置,國師卻要他先去四象宮一趟,於是,謝憐先帶著他過去了。

  把那幼童放到屋內榻上,謝憐隨手給他掖了掖被角,放下簾子,帶著風信和慕情退了出來,道:「國師,這孩子的命格,當真那麼可怕嗎?」

  國師撇著嘴道:「你不如自己算算看,他出現之後,都發生了什麼事?」

  三人默然。這幼童一出來就萬眾矚目之下掉城牆,迫使上元祭天遊三圈中斷。再出來就是戚容為拿他出氣縱馬拖地,大街擾民,使至風信斷臂,謝憐與國主衝突,皇后垂淚。現在,又引得整座太蒼山上黑殿鎮壓的怨靈都破印而出,還燒了仙樂宮。果真是厄運連連,如影隨形。

  謝憐問道:「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

  國師道:「解決?你指什麼?改命嗎?」

  謝憐點頭。國師道:「殿下,你不跟我學術數,所以這方面,你真是一點都不懂。如果你懂,你就不會這麼問了。」

  謝憐怔了怔,正襟危坐,道:「願聞其詳。」

  國師便拿了桌上茶壺,斟了一杯茶水,道:「太子殿下,你還記得,你滿六歲時,陛下與皇后召我進宮為你占卜,我問過的一個問題嗎?」

  望著那杯氤氳茶水,謝憐想了想,道:「您是說,杯水二人嗎?」

  當年,為給太子謝憐測算命理,國師問了他許多個問題。有有解之問,有無解之問,謝憐每答一個國師就變著花樣誇他,聽得國主與皇后笑顏逐開,也有不少問答傳為佳話。但其中有一個問題,謝憐答了之後,國師沒有作任何評價,外界也並不耳熟能詳,就連風信也不大清楚,慕情更是不曾聽說。這個問題就是「杯水二人」。

  國師道:「二人行於荒漠,渴極將死,唯余杯水。飲者生,不飲者死。若爾為神,杯水與誰?——你先不要說話,我問別人,你看看他們怎麼答的。」

  他後面一句是對著侍立在不遠處的二人說的。慕情斟酌片刻,謹慎地答道:「能否請國師告知,這二人分別是何人,品性如何,功過如何?須得知根知底,才能做決斷。」

  風信則道:「不知道!不要問我,叫他們自己決定。」

  謝憐噗嗤一笑,國師道:「你笑什麼?你還記得你自己怎麼回答的嗎?」

  謝憐斂了笑意,正色道:「再給一杯。」

  聞言,風信和慕情一個轉臉,一個低頭,似乎都不忍卒聽。謝憐回頭,一本正經地道:「你們笑什麼?我認真的。我若是神,我肯定再給一杯。」

  國師的手在那一杯茶水之上輕輕揮動,茶水自行在杯中緩緩流動,若有生命。他則繼續道:「這天底下的氣運,好壞,都是有一個定數的。就如同這一杯水,總也是那麼多,你喝夠了,別人就沒得喝。一個人多了,另一個人就少了。古往今來,一切紛爭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人有多個,水只有一杯,給誰都有道理。想改命換命?雖然很難,卻不是不可以。但如果你改了這個小孩兒的命,那別人的命數也會跟著被改動,又增冤孽。你當初說要再給一杯水,就跟你今天說要選第三條路一樣,意在開源,想得挺美,但是,我告訴你,基本沒可能做到。」

  默默聽著,謝憐並不贊同,但也不過多反駁,道:「多謝國師教誨。」

  國師把那茶水喝了,砸吧砸吧嘴,道:「那可不必。反正教誨了你也不會聽的。」

  「……」被看穿的謝憐輕咳一聲,道,「國師,今日神武殿前,弟子一時有所感,言語衝撞,多有冒犯,還望國師海涵。」

  國師雙手籠袖,微微一笑,道:「你是我得意弟子,又是太子殿下,我還能不海涵嗎?殿下,我可以說,你是我見過最得天獨厚的人。」

  不解其意,謝憐側耳細聽。國師又道:「你有天資,有抱負,肯用心,下苦功。出身高貴,秉性仁善。沒有誰比你更配得上天之驕子四個字。但我還是不放心你。我是怕你過不了那一關。」

  謝憐道:「不放心是指?」

  國師道:「雖然你已經到了這樣一個高度,但是,有些東西你還遠遠不懂,別人也沒法教。就說今天在神武殿上,你講的那些,不應崇神拜神什麼的,雖然是很少有人想到這個理,你年紀輕輕便有所思,不錯了。但你也不要以為上天入地古往今來就獨你一個想到了。」

  謝憐微微睜眼,國師道:「今天你說的話,早在幾十年前甚至幾百年前就有人想到了,但是它成不了大勢,聲音小,所以沒幾個人聽到,這是為什麼?你有沒有想過。」

  微一沉吟,謝憐道:「因為那些人雖然想到了,卻沒有去做,而且不夠堅定。」

  國師道:「那你呢?你又憑什麼覺得你夠堅定?」

  謝憐道:「國師,您覺得,我能飛升嗎?」

  國師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能飛就沒人能飛了。時間遲早而已。」

  謝憐微微一笑,道:「那麼,便請您看著。」

  他指天道:「如果有朝一日,我飛升了,我就一定會讓今天我所說的一切,成為大勢!」

  風信和慕情守在他身後,將他一席話盡收耳中,兩人都不自覺地微微昂首。風信嘴角微揚,而慕情目光中的亮色卻和謝憐一模一樣。國師點頭道:「行,那我就看著——不過,我不認為你飛升太早是好事。我問你,何謂道?」

  謝憐欠首,道:「您說的,人行於路,即是道。」

  國師道:「是了。但是,你走的路還不夠多。所以,我覺得,是時候讓你下山去走走了。」

  謝憐雙眼一亮。國師道:「今年你也十七了,現准你下太蒼山,外出雲遊歷練。」

  謝憐道:「如此正好!」

  他在皇城一日,想到國主、戚容等人便有些鬱結,再加上如此華麗的仙樂宮被付之一炬,少不得要與父母再多糾結,不若再走遠些,潛心走自己的路。

  這時,國師又道:「太子殿下,許多年來,有一句話口口相傳,一直被當成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其實這句話是錯的,只是從沒人發現。」

  謝憐道:「哪句話?」

  國師道:「人往上走,成神;人往下走,成鬼。」

  謝憐想了想,道:「這句話有哪裡不對嗎?」

  國師道:「當然不對。你記住:人往上走,還是人;往下走,依舊是人。」

  謝憐尚在咀嚼這話,國師拍了拍他的肩,回頭看看,道:「總之,這個小孩兒吧……你不要太放心上,人各有命。很多時候,不是你想幫,就有辦法幫得上的。有什麼事,回頭再說。先出去好好歷練吧。但願你回來的時候,就有所成長了。」

  然而,所有人都沒有料到,當天晚上,那個孩子便連夜逃出了皇極觀,消失了。

  更無人料到的是,這一次遊歷之後,年僅十七歲的仙樂國太子謝憐,於一念橋大敗無名鬼魂,就這樣,在電閃雷鳴之中飛升了。

  三界轟動。

69 撈仙錢莽將遇太子

  「開——」

  伴隨著一聲中氣充沛的長呼,大紅的錦緞落地。千人之眾,登時爆發出直沖天際的歡呼。

  這是一尊黃金太子神像。一手仗劍,一手拈花,意喻「坐擁滅世之力,不失惜花之心」。神像面容輪廓柔美,長眉秀目,唇線姣好,嘴角微揚,似笑非笑。說多情而不輕佻,道無情卻不冷漠,是個慈悲且俊美的面相。

  這是仙樂國土內,整整第八千座太子殿。

  飛升三年,平地起了八千座神殿。如此空前絕後的熱烈追捧,絕對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獨一份了。

  但這第八千殿,也並不是最華貴的太子神像。太蒼山上,太子殿下少年修行時居住的那一座山峰,如今已被命名為「太子峰」。就是在那裡,建起了第一座仙樂宮。第一尊太子神像鑄好後,也是在那裡,由國主陛下親自揭幕的。那一尊太子神像,高達五丈,工藝更為傳神。通體由純金打造,乃是貨真價實的「金身」。

  仙樂宮內,香客絡繹不絕,踏破門檻。殿前的香鼎長長短短插得爆滿,功德箱也比一般廟裡的功德箱要更為高大敦實,因為如果不做得大一些,往往一天不到就被投滿了供奉,後來的人就投不進去了。甫一入觀,還有一泓清水池,也被丟滿了錢幣,波光粼粼下青光閃閃,池中的幾隻老烏龜每天都被石橋上香客的錢幣敲打得縮在龜殼裡不敢探出頭來,道人們怎麼勸阻遊人都沒用。宮觀高闊的紅牆內種滿梅花,樹枝上綁著無數鮮紅的祈福帶,一片花海裡,紅帶隨風飄飄,一派繁華似錦。

  而大殿之內,謝憐正襟危坐在他的神像下方,俯瞰眾人。無人看得見他,他卻能坐看下方香客們議論紛紛:

  「這太子殿裡怎麼沒有跪拜用的蒲團啊?」

  「是啊,觀主也說不能跪,這都開觀了,不能跪是怎麼回事兒?」

  一人道:「你們是頭一回來仙樂宮吧。仙樂宮都是這樣的,聽說太子殿下飛升之後,托夢給許多廟祝、觀主,說信他者不必跪。所以,太子殿裡都是沒有跪拜之處的。」

  雖然旁人都看不見他,但謝憐還是點了點頭。誰知,另外幾人卻笑道:「這是什麼道理?神仙不就是拿來跪的?訛傳吧。」

  謝憐噎了一下。又聽有人附和:「是啊,跪是一定要跪的。跪了才顯得心誠嘛!」

  「就算沒有蒲團也沒關係,咱們跪在地上吧。」

  於是,一個率先跪了,立刻,四周的一大片都跟著在地上跪下了。成百上千的人擠在殿內殿外,對著神像,叩叩拜拜,此起彼伏,口中念念有詞,暗暗許願祈福。謝憐默默躲了開來,心道:「罷了,慢慢來。」

  下一刻,無數嘈雜的人聲巨浪一般,從四面八方朝他打來。

  「求高中!高中!今年一定要高中!中了還願!」

  「出行平安!」

  「我看中的姑娘都看中我師兄,請讓他變醜一點,求您了。」

  「他媽的,我就不信我還生不出一個大胖小子!!!」

  ……求什麼的都有,謝憐聽得頭大如鬥,趕緊地比了個訣,將聲音盡數隔絕。這邊他耳中剛安靜下來,只聽一聲大叫,一名黑衣人雙手捂著耳朵從殿后奔出,咆哮道:「這都是些什麼鬼!!!」

  眾香客也渾然不覺此人的出現,繼續叩拜。謝憐籲了口氣,拍拍他的肩,笑道:「風信,辛苦你了。」

  仙樂宮香火如此旺盛,謝憐每天能聽到的祈願何止上千。一開始,他還憑著一股新奇勁兒猛衝,事無巨細,親力親為,後來實在是祈福的人太多了,就劃了一部分丟給風信和慕情。哪些是他職責範圍內的,哪些是可以忽略的,兩人過完一遍,再篩出需要重視的交給他。

  慕情過完了就上報給他,從不怎麼抱怨,風信卻總是不能理解,為什麼有人就愛瞎求一氣,連房事和諧這種也到仙樂宮裡來求。謝憐是武神,哪裡能管這種事?長此以往還弄得其他神官也頗有意見,暗指他們占著茅坑不拉屎,管不了還要把信徒都籠絡過去,也是無話可說。風信捂著耳朵的手遲遲不能放下,雖然捂耳朵其實並沒有用。他道:「殿下,你為什麼這麼多女信徒!」

  謝憐雙手籠袖,坐在繚繞的香雲裡,微笑道:「女信徒多不好嗎?美人如雲,賞心悅目。」

  風信悚然:「一點都不好,女信徒好像整天除了求長得好嫁得好生兒子就沒別的願望了,沒個正經的,我看了她們就腦殼疼!」

  謝憐莞爾,正要接話,突然,人群一陣騷動。二人朝殿外望去,只聽有人壓著聲音道:「小鏡王來了,快走快走!小鏡王來了!」

  一聽「小鏡王」三個字,眾人仿佛聽到了「大魔王」,皆是大驚失色,作鳥獸散。瞬息之間,猶如龍捲風過境,原本在參拜神像的香客都逃得七七八八了。須臾,一名身著披風、儀容華貴的錦衣少年,雙手捧著一盞琉璃寶燈,邁過門檻,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不看那雙眼睛,這少年容貌與謝憐有三四分相似,而看了那雙眼睛,就覺他太過張揚明麗,不是戚容又是誰?

  如今,戚容也有十七八歲了,長開了臉,沉住了氣,也算有幾分貴族男子的風采。他進了門,卻不許手下隨從進來,雙手捧著那盞燈,邁入殿中,一掀披風,在乾淨的地面跪了,將燈舉過頭頂,莊重地拜了幾拜。上方神臺上的兩人對望一眼,風信砸了砸嘴,謝憐讀懂了他眼裡的不耐煩。

  三年前,謝憐離開皇城外出雲遊時,戚容尚在禁閉,歸來後,也沒來得及見這個表弟一面,當晚就在睡夢中,轟隆轟隆地飛了。這三年之內,謝憐給父母、國師等人托了不少夢,也給戚容托過一次,告誡他從今往後須得與人為善,收斂性子,不可胡來。於是,戚容十分積極地到處參與修建宮觀廟宇,捐贈功德,供奉燈盞。

  雖然他幹得賣力,一派虔誠,但依舊時不時會惹些麻煩,累得風信要下去收拾爛攤子,故此,謝憐也能明白風信為什麼不耐煩。

  那邊,戚容拜完了,有點抱怨地道:「太子表哥,這是我給你供的第五百盞燈了,做弟弟的對你這麼忠心,你什麼時候來見見我?再給我托個夢也行啊。姨父姨母也都念你念得緊,你理都不理我們,當真又高又冷。」

  他壓根沒發現風信就站在他旁邊提醒謝憐:「你千萬別搭理他。帝君跟你說過的,非重大事端,神官絕不可私自在凡人面前顯靈。親族尤其要避諱。」

  謝憐道:「放心,我自然知曉。」

  戚容托著那盞燈站起身來,拿過一隻筆,低頭在燈上寫起字來。謝憐和風信對他有心理陰影,忍不住一起湊過去看他到底寫的什麼。見是很正常的國泰民安風調雨順云云,而不是祈求某某全家被砍頭於菜市場門口云云,二人雙雙鬆了一口氣。再看著一筆一劃規規矩矩寫字的戚容,謝憐不禁想起了另一件事。

  戚容剛隨母親回家的時候,有一次,一眾王公貴族結伴上太蒼山祈福。戚容之母是和賤民私奔後逃回去的,不敢出來見人,但也想給兒子祈福,讓他長長見識,不可整日與自己窩在一處,變成井底之蛙,便拜託皇后捎上了戚容。

  雖然已是儘量低調了,可貴族醜聞從來都傳得比插翅之箭還快,皇城有哪個還不知道他母子二人怎麼回事?因此,路上的貴族子弟都自覺地將戚容排除在外,不與他說話玩耍。謝憐看到秋千跑上去玩兒,所有的同齡孩子都跟他一道玩兒,輪流幫太子殿下推秋千,並以此為榮。謝憐蕩到最高處的時候,無意間一低頭,就看到戚容躲在他母后的影子後面,探出一個頭,羡慕地仰望著他。

  到了神武殿,大人們供完燈,先一步與國師們求籤、解籤、對談去了,留下一群孩子在神武殿裡供小燈玩兒。戚容第一次見皇后,不知皇后已經幫他母子供了一盞,見那些燈盞精緻漂亮,也想供燈祈福。他年紀小,懂得不多,到處問人該怎麼寫祝願母親的祈福詞。與戚容同族的幾個孩子平時在家中就很討厭他,受長輩影響,覺得他們母子給自家丟臉了,於是故意使壞騙他。謝憐凝神寫完了自己那盞燈,放下筆,聽到有人在背後嘻嘻哈哈,笑得很不對勁,回頭一看,就見戚容沾了一手墨水,寶貝一樣地抱著一盞燈,滿臉笑容地正準備供起來。而那一盞燈上,歪歪扭扭寫著「願與母早日歸天  戚容」九個字。

  謝憐當場便摔了那盞燈,大發雷霆。

  他那時候也不大,卻把所有貴族少年都嚇得跪了一地,不敢說話。發完火,謝憐親自重新給戚容寫了一盞燈,再沒有人敢使壞了。後來下山時,他又去玩兒秋千。這一次,戚容從皇后身後跑了出來,主動在後面給他推秋千。他比謝憐矮,卻推得特別賣力,還是在下面仰望他,只不過,眼神從羡慕變成了崇拜。再後來,就變成了謝憐的尾巴,整天都跟在「太子表哥」身後晃了。

  必須承認,曾經的戚容還算是個比較正常的人,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越長越歪。不過這三年裡,謝憐要關注的人和事太多,無暇留心故人,也不知他長進了沒有。

  想到這裡,戚容已供完了燈,準備退出殿去。誰知,退著退著,卻撞到了身後一人。戚容一個趔趄,猛地轉身,看都不看就開罵了:「什麼玩意兒?你瞎了眼還是站著死了不知道讓開?」

  這一張嘴,謝憐和風信雙雙捂額,心道:「沒變。還是原來那個樣!」

  也許是因為五歲之前都和父親住在一起,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市井之氣和父親的暴躁脾性,即便後來皇后再怎麼耐心教導戚容,他一激動,用國師的話來說——還是「原形畢露」。擋了戚容一下的,是一個衣衫襤褸的青年,二十四五,背著一卷簡易的行囊,一雙草鞋幾乎磨得沒底沒邊了,風塵僕僕。不過,雖然這青年面色憔悴,嘴唇乾枯,顴骨微微下陷,五官卻十分端朗,且瘦而不弱,目光炯炯,道:「這裡是什麼地方?」

  戚容道:「這是仙樂宮,太子殿!」

  那人喃喃道:「太子殿?太子?這裡果然就是皇宮嗎?」他看到殿內神像,被那澄澄黃金映得面色發金,又問道,「這是金子嗎?」

  他竟是看這宮觀太華麗,把神殿當做是皇宮了。一旁有侍從上前來驅趕,道:「當然是黃金了。太子殿是太子神殿,不是皇宮的太子殿!你連這是什麼地方都不知道,哪裡來的野人?」

  那人道:「那皇宮到底在哪裡?」

  戚容眯眼道:「你問這個做什麼?」

  對方認真地道:「我要去皇宮見國主。我有話跟他說。」

  戚容和幾個侍從都笑了起來,臉帶輕蔑之色,道:「哪裡來的鄉巴佬,你想去皇宮幹什麼啊?還見國主,你說見就讓你見啊?到了皇宮,你怕是連大門也進不去。」

  那人絲毫不為嘲笑所動,道:「我試試。說不定可以。」

  戚容哈哈大笑,道:「那你就去試試吧。」說著一抬手,故意給他指了反方向。那人道:「多謝。」背了背行囊,轉身朝觀外走去。走到石橋上,忽然駐足下望。透過清澈的池水,能看到池底沉著一層又一層的錢幣。

  這青年似乎思考了片刻,下一瞬,便翻過了橋欄,跳下了水池。

  他身手矯健得很,跳進水池後,彎腰一把接一把地把池底的錢幣撈上來,往自己懷中和行囊裡塞。因為從沒見到過連神的錢都敢搶的人,看得謝憐和風信都呆了。戚容也是一愣,隨即勃然大怒,沖過去拍欄大叫道:「我操了!你幹什麼?!趕緊的把他拉上來!!!我真是操了!!!」

  數名侍從連忙也跳下水去拉那人,誰知,這青年卻是身手了得,拳打腳踢,竟是無人奈何得了他。戚容在上面看得暴跳如雷,一群觀中道人束手無策。那青年撈了一身沉甸甸的錢幣,背著行囊就準備爬上岸,誰知踩到青苔,腳底一滑,嘩啦啦在水裡摔了個仰面朝天。眾侍這才趁機擒住了他,扭送上岸來。戚容抬腿就是一腳,罵道:「這錢你也敢偷!」

  戚容抬腿的時候,風信就站在旁邊,看好時機,順手一擋,是以這一腳戚容出得猛,實際上落到對方身上卻並不重。戚容雖然看不見他在旁邊搗鬼,但總也覺得哪裡不對勁,好像被鬼壓腿,狠狠踢了七八腳都是這麼個感覺,很有點鬱悶。那青年不知是不是嗆了水,咳嗽了幾聲,道:「這錢放在水池裡也是放著,為什麼不能給我拿去救人?」

  戚容踢得不痛快,終於煩了,道:「救什麼人?你什麼人?哪裡來的?」

  他這麼問,無非是想給這青年套個罪名,投入大牢,那青年卻是個實心眼,答道:「我叫郎英,住在永安,那裡鬧旱災了,沒有水,莊稼長不了,大家都沒有吃的,沒有錢。這裡有水,有吃的,有錢,用金子塑像,把錢丟在水裡,為什麼不能分一點給我們?」

  永安是仙樂國境內一座大城,謝憐站起身來,神色凝重,道:「風信,最近永安那邊鬧旱災了?我怎麼沒聽說?」

  風信回頭道:「不知道,我也沒聽說過,待會兒問問慕情?」

  作者有話要說:九年義務教育很重要,小朋友要努力學習文化知識,才不會被人騙,不然就會留下心理健康問題。

  「把我當做活下去的意義」那段沒有省略!會寫的!

70 金像倒莽將埋苦兒

  謝憐道:「馬上叫他來。」

  風信併攏右手食中二指,抵住太陽穴,與慕情通靈去了。那邊,戚容啐道:「原來是永安那旮旯跑來的,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窮就能搶神仙的錢了?」

  郎英道:「那我不搶了。我現在拜你們供的這個神仙,我給他跪地磕頭,求他給我錢救我家鄉人的命,他會救我們嗎?」

  戚容噎了一下,心裡嘀咕如果說會,這人該不會就順杆往上爬理直氣壯抱著錢跑了吧?於是道:「太子殿下是神仙了,神仙都忙得要死,你們這種刁民誰有空理!」

  聞言,郎英緩緩點頭,道:「我想也是不會理的。我們也不是沒拜過求過,不是根本沒用嗎?該死的還是會死。」

  謝憐心中一震,一名道人喝道:「你這人,在神殿裡說這樣不敬的話,不怕天人降罪嗎!」

  郎英卻道:「無所謂了。降罪就降罪。已經不怕他不救了,還怕他降罪嗎?」

  戚容一揮手,一群等候多時的侍從一擁而上,圍著那青年拳打腳踢。風信在裡面見縫插針,化去他們拳腳的力度,是以郎英雖然看似被按著暴打,卻是一臉茫然,不閃不避,只偶爾抬手護一下自己背上的行囊。戚容則抓了一把瓜子,邊嗑邊抖腿,道:「打,給本王狠狠地打!」真是一副十足的惡人做派。聽到他的自稱,郎英驀地抬頭道:「你是王?什麼王?你住在皇宮嗎?你能見到國主嗎?」

  戚容隨口噴道:「我是你爺爺!你還指望著見國主陛下呢?陛下日理萬機,誰有空理你。」

  郎英扭著脖子,執拗地問道:「為什麼沒空理我?神仙沒空理我,陛下也沒空理我,那到底誰有空理我?我究竟該去找誰?國主知道永安那邊死了很多人嗎?皇城的人知道嗎?知道的話,為什麼還寧可把錢丟水裡也不願意給我們?」

  戚容嘿嘿冷笑道:「我們的錢,愛怎麼花怎麼花,就是丟去打水漂也不幹別人屁事,憑什麼要分給你們?你窮你有理?」

  這話雖然也有一定道理,但在此時說,真的不太合適。謝憐正要想個辦法封了戚容的嘴,正在此時,一名黑衫少年從殿后匆匆轉出,道:「殿下何事召我?」

  謝憐招手道:「慕情你快來。你這些日子收到的祈願裡,可有聽到永安旱災的消息?」

  慕情也是一怔,道:「沒有聽說。」

  風信百忙之中脫口道:「怎麼會沒有?那邊的難民都逃災逃到這裡來了!」

  他語氣太過篤定,弄得慕情臉色有點僵,生硬地道:「我說的是實話,的確沒有。你意思莫非是我故意知情不報?那你有沒有收到?如果真有永安人祈求去旱,太子殿是單月我當值,雙月你當值,總不至於所有旱災相關的祈福都集聚在單月,你一點兒也不知情。」

  風信一愣,想想的確是這麼個理,道:「我沒說你是故意的。你想太多。」

  聽他們似乎又要起口角,謝憐頭痛地比了個「暫停」手勢,道:「好了,風信不是這個意思。都立刻打住。」

  二人當即住口不爭。恰好戚容終於看手下毆打郎英看膩了,拿了個小袋子把瓜子殼裝了,道:「把這盜竊的賊人拖去大牢關了。」眾侍從道:「遵命!」幾人架起郎英。謝憐道:「先解決眼下的問題吧,把這人救下,我再好好問他永安的事。」

  慕情緩和了顏色,謹慎地道:「殿下想怎麼解決?你不可隨意顯靈的。」

  飛升之後,謝憐十分不能理解的一個規矩,就是這個。神官說是要濟蒼生,卻偏偏要端著架子,淩駕於眾生之上,不可隨意顯靈,使至他時常束手束腳,十分煩惱。好在謝憐也有不少對策,他不假思索,頭也不回,出手一推。前方人等覺察地上影子隱隱晃動,疑惑地轉身。下一刻,戚容便慘叫了起來:「太子表哥——」

  謝憐這一把,竟是將自己的神像給推倒了!

  那仗劍執花、溫文俊美的黃金像將傾不傾,緩緩向一邊歪去。戚容一臉仿佛見到親娘上吊踢凳子的肝膽俱裂,完全顧不得郎英了,狂奔過去死死抱住那神像大腿,頑強地頂著,撕心裂肺地道:「你們這群廢物都在等什麼!快幫我扶住他!別讓太子表哥倒了!!他不能倒啊!!!」

  他撕心裂肺,謝憐卻神色泰然自若地與他擦身而過,邁出了太子殿,風信和慕情簡直臉都裂了。半晌,風信才道:「殿下!那可是你的神像!」

  倒像這種事,兆頭不好,多多少少會有點忌諱。這樣自己推了自己神像一把的神官,可真是聞所未聞,三界奇葩。謝憐道:「一大坨金子而已。不這樣他們的注意力才不會被轉移。你們去壓著那黃金像,別讓他們抽出身來,我去會會這個人。」

  風信和慕情雖然無語,卻只能聽命,站到神像旁邊,一人伸了一根手指壓著神像。他們只需要使出這點力氣,便足夠了,數人使出了吃奶的勁兒也扶不起來,只能勉強僵持,咬牙切齒地道:「……不愧是真金,斤兩真足!」

  而跌坐在外頭的郎英見一群人不再理他,盯著那金光璀璨的神像看了好一會兒,兀自從地上站起,拍拍身上的灰,背著行囊跑出去了。謝憐跟在他身後,等他跑出了好一陣,進了一座鬱鬱蔥蔥的樹林,四下望望,才在一棵樹下坐著休息了。謝憐則躲在樹後,隨手捏了個訣,化了一個白衣小道的形。

  化了形,他上下看看,確定沒有破綻,一甩拂塵,正在想如何出現才不突兀,卻見郎英蹲到樹旁的一個水窪之邊,埋頭用雙手在地上刨起了坑。

  「……」

  這青年雙掌寬大,一掌鏟下去,即寬且深,刨起坑來泥土飛揚,仿佛一條精瘦的黑狼狗。謝憐正奇怪他為何忽然挖坑,卻見他在褲子上擦了擦泥土,便用手在水窪裡舀了一捧水,送到嘴邊。

  見狀,謝憐躲不下去了,連忙走了出去,攔下他的手,從袖裡乾坤中取了一隻水壺,遞給他。

  郎英已經含了一口水窪裡的水,鼓著腮幫子咽了下去,望著這突然出現的小道士,不奇怪,也不推辭,接過就喝,咕咚咕咚,一口就全都下去了。喝完才道:「多謝。」

  既然已經突兀地出現了,謝憐也不講究什麼自然的開場白了。他儘量把拂塵甩得仙風道骨、值得信賴,道:「這位朋友,你從哪裡來,要往哪裡去?」

  郎英道:「我們從永安城的郎兒灣來,本來是要到皇宮去。現在我改主意了,不去了。」

  謝憐一怔,道:「我們?」

  郎英點了點頭,道:「我們。我,和我兒子。」

  謝憐越發糊塗,心裡卻微微泛起一層寒意。只見郎英把背上行囊解下來,打了開來,道:「我兒子。」

  他背上行囊裡裹著的,居然是一個小兒的屍體!!!

  那幼兒身形極小,看來不過兩三歲,面色發黃,臉頰下凹,腦門貼著幾根稀稀拉拉發黃的細毛,還長著一些痱子。小臉蛋憋成一個奇怪的表情,看起來要哭不哭的,難受極了。眼睛已經閉上了,嘴卻是張著的,但是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謝憐瞳孔驟然縮小,心神大震,說不出話來。難怪他一直感覺這青年有股神氣不對勁。說不上來哪裡奇怪,就是覺得不似常人。說話、做事,仿佛完全不考慮後果,橫衝直撞,不顧頭尾。現在看來,這個人,哪還有什麼後果還需要考慮的?

  郎英給他看完了兒子,又把孩子裹了回去,仔仔細細掖好了邊角。看著他專注的神情動作,謝憐心中一陣難受。他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小的孩子的屍體,結結巴巴地道:「你……你兒子是怎麼死的?」

  郎英背好了行囊,茫然道:「怎麼死的……我也不知道怎麼死的。又渴,又餓,又生病,好像都有一點吧。」

  他撓了撓頭,道:「剛背著走出永安的時候,他還會咳嗽幾聲,在後面爹啊爹啊的喊我。後來慢慢沒聲了,就咳。再後來咳也不咳了,我以為他睡著了。找到東西吃,想叫他起來的時候,他不起來了。」

  這孩子竟然是死在逃難路上的。

  郎英搖了搖頭,道:「我不會照顧小孩子。我老婆要知道兒子死了要罵死我了。」

  沉默一陣,他又道:「我好想我老婆還能罵我。」

  他的神情始終是平淡的,宛如一截枯死的樹,黑了的潭,驚不起半點生機和波瀾。謝憐喉嚨一陣發緊,半晌,小聲道:「你……你……埋了吧。」

  郎英點頭,道:「嗯。我想挑個好點的地方,這裡就不錯,有樹擋太陽,還有水。埋完了我就回去。多謝你的水。」

  他咳嗽了幾聲,又彎下腰,繼續用手刨坑。謝憐卻喃喃道:「不。你不要向我道謝……不要向我道謝,不要。」

  這時,風信和慕情也趕到了,兩人見這邊一個挖坑一個發呆,都是莫名其妙。謝憐也沒心情多說,稀裡糊塗重複了幾句,好半天才想起來,光給水是不夠的,這人還要回去永安,於是把手伸進袖子裡,摸了半晌,終於摸出一個東西,遞給他:「這個你拿走吧。」

  郎英停下動作,仔細看了看他手裡的東西。那是一枚不足指甲大小的深紅色珠子,色澤瑩潤、光滑流轉,瑰麗得驚心動魄。就算不知這是什麼,只要看上一眼,也知道這枚小東西一定價值連城。

  這正是三年前上元祭天游時,謝憐所戴的那一對紅珊瑚珠耳墜裡僅存的一隻。慕情對這顆珠子可算是印象深刻,一看就臉色微變。郎英也不推辭,他仿佛什麼正常人該有的禮節和顧慮都沒了,伸手就接了,道:「多謝。」

  他把那顆珠子悉心地收在腰帶裡,把背上行囊取下,輕輕放進坑裡,道:「爹馬上就會回來看你的。」

  說完,他便用手,鄭重地把泥土推上,蓋住了布包。謝憐捂額,閉上眼。再過一陣,那青年大步裡去了,風信詫道:「殿下,他這埋的是什麼?他說『爹』?這是埋了個人?」

  慕情則關心的是別的事,道:「殿下,我方才去查了一下,事情弄清楚了。永安那邊本來就不富裕,宮觀廟宇修得少,而且那邊道觀好像有地方規定,不供奉者是不能進宮觀裡參拜的,所以去到太子殿裡的都是富足人家,而受災的窮人,根本就不會去……」

  謝憐不答,沉聲道:「你們,去永安,看看情況。我,去見國師,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臉色是前所未有的難看,二侍不敢大意,齊聲應是,立即動身出發。而謝憐轉身便朝太蒼山方向奔去。

  看樣子,永安的災情,怕是只大不小。可是,就算他聽不到祈福的聲音,皇宮那邊,卻不可能不知道!

71 天上神袖手人間事

  太蒼山,太子峰。

  至此時辰,山上遊客不可再逗留,已盡數被請出山門,離開皇極觀。仙樂宮內誦經聲陣陣,千余名道人正在做晚課,四位國師則在那尊高達五丈的金像腳邊主持道事。

  太子殿內,兩側都是從地面排列到天花的祈福明燈。謝憐從天而降,輕飄飄地落到神台之上,恰好端坐在他神像之前。

  他一揮手,平地起了一陣清風,無數燈盞緩緩旋轉了起來。燈火迷離,眾道人紛紛抬頭,嘖嘖稱奇,隱隱有私語流動。國師原本磕著雙眼在椅子上癱坐,忽然睜開,道:「今天就到此為止了。都回去吧。」

  眾道人起身,退了出去。其餘三位副國師雖然看不見謝憐真身,但也猜出有什麼東西降臨了,一併退了出去,關上了神殿大門。那高門一合攏,謝憐便迫不及待地開口了。他道:「國師,您知道永安大旱的事兒嗎?父皇那邊似乎沒什麼動靜,是不是朝中出什麼事了?還是他不清楚具體情況?」

  神官不可在凡人面前私自顯靈,只有一種情況例外。那便是在國師、掌教等高位修道之人面前。此等道行高深之士,乃是神官在凡間的代言者,所以,謝憐可以直接與國師對話。那「太子殿內不可跪拜」的規矩,就是謝憐借國師之口傳達下去的。

  他本以為是有何特殊情況,導致國主無暇分身處理永安災情,迫不得已,或者國主並不知道已經嚴重到了死人的地步,誰知,國師卻道:「國主陛下尚算安好,沒出什麼大事,對永安災情也知道的很清楚。」

  謝憐一怔,道:「那為什麼父皇每次來皇極觀,我都沒聽到他為永安祈福?怎會連提也不提一句?」

  他雖與父親常年不和,但也清楚,國主並非昏庸之君。雖然自負貴為天子,重於尊卑,卻不至於對災民漠不關心。國師道:「這不關國主陛下的事,是我建議,讓他和皇后在祈福的時候不提永安的。」

  「……」

  謝憐道:「為什麼?」

  國師道:「因為沒用。」

  謝憐愕然:「什麼叫沒用?」

  頓了頓,他腦子轉過彎來,道:「您是說,因為我是武神,並不能管旱災,所以跟我提沒用嗎?可您是不是忘了,我非但是武神,我還是仙樂太子。我的國民如今深陷於水深火熱之中,我又如何能坐視不理?」思忖片刻,他道,「現今當務之急,乃是救治永安災民。勞煩您代我向父王進言,不要再修什麼神廟神殿了,全國上下的太子殿已經太多了,我並不需要。還有那些黃金像,可以盡數熔了,撥款賑災。西邊永安大旱缺水,那便挖一條河,引東邊的水過去,灌溉莊稼,滋養土地……」

  他一邊說著,國師一邊搖頭,喃喃道:「太早了。太早了。」

  謝憐不解道:「您說什麼太早了?」

  國師道:「為什麼我說你不該飛升太早,你現在懂了嗎?因為你的國民都還沒死絕。」

  「……」謝憐雙眼睜大,沉聲怒道:「國師!您……您這說的是什麼話?什麼叫……什麼叫我的國民都還沒死絕?!」

  國師道:「你已經是神,可你總不能忘自己做凡人時的身份,藕斷絲連不與凡塵兩清。但你身在其中,卻又無能為力,最後只有一塌糊塗。」

  謝憐坐在神臺上,國師站在神台下,分明是謝憐俯視著他,可國師說這話時,卻仿佛他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一個。謝憐道:「怎麼可能無能為力?只要去做,就會有回報。能救一點兒是一點兒,哪怕只是救回來一個人,也比不聞不問要好。如果您不願代我向父皇傳達,那麼我自己去找他。」

  謝憐霍然起身,國師一把抓住他衣袂,喝道:「回來!你知道為什麼神官不能隨意在凡人面前顯靈嗎?千百年來定下的規矩,自然有他的道理,別做傻事!」

  謝憐猛地回頭,道:「那我能做什麼?這也不能、那也不能,國師,現在我的土地上,很多人就要死了!神難道不就是因為能拯救蒼生所以才稱之為神嗎?如果我這個時候都不能出現,那什麼時候才能出現?!那我飛升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國師抓著他,歎息道:「太子殿下,唉,太子殿下。你知道,我看到了什麼嗎?」

  平心靜氣,須臾,謝憐又坐了下來,道:「請說。」

  國師凝視著他,道:「我看到了你的未來,一片漆黑。」

  謝憐目不斜視地道:「您可能看錯了。我只愛穿白的。」

  國師道:「我怕你拯救不了你的國民,反而被你的國民拉下神壇。」

  謝憐道:「我的國民不是那樣的,他們能分清大是大非。如果我不能拯救他們,我呆在神壇上本身就沒有意義。」

  半晌,國師歎道:「你父皇做的雖然不能說是對的,但也不能說是錯的。你說要撥款賑災,其實你父皇不是沒有撥過,你可以看一下效果如何。你說要挖河引水,你自己看看那條河,看看能不能行吧。」

  謝憐頷首,道:「明白了。多謝國師。」

  離開太蒼山後,他一路西行,來到仙樂國的永安城。

  二十年來,謝憐從未覺得太陽是如此的酷熱、致命。踏上這片土地的第一步,他便覺燥熱難忍,空氣裡的事物都似乎扭曲了。烈日當空,大地皸裂成一片片破碎的土塊,蒼老而可怖。路邊有一條深溝,似乎本來是一條河道,卻因乾旱見了底,黑色的河床散發出異樣的腥臭。走了許久許久,他居然都沒有看到一塊田地。也許有,但是,一定已經看不出來那原本是一塊田地了。

  謝憐邊走邊四下張望,幹熱的風吹得他長髮淩亂不堪,他卻全然沒有心思整理。這時,忽聽一人在身後叫道:「殿下!」

  謝憐一回頭,見兩個黑衣身影匆匆奔來,正是風信和慕情。謝憐直截了當地道:「有沒有什麼情報?」

  風信抖了抖胸前衣物扇風,道:「有。這一兩年整個西邊都缺水,今年爆發了。永安這裡最嚴重,河幹了,雨不下,種不了地。有錢的人家好點,只要有錢,也能從遠處弄來水和吃的。不過,大多數有錢人早就舉家遷往東邊了。剩下的要麼窮,要麼跑不動。」

  謝憐凝眉道:「國師說我父皇並不是什麼都沒做,也下令賑災了,為何還是這樣嚴重?」

  慕情冷聲道:「撥十成,下一層,剝一層。剝到最後,半點不剩。自然還是這麼嚴重。照我看,與其白送下去喂蛀蟲,不如不撥。」

  屏息片刻,謝憐強抑著怒火道:「我要叫那些蛀蟲都原封不動地把吃下去的吐出來。」

  慕情卻提醒道:「殿下,你又忘了,這個不是你該管的。神官不能插手凡間是非的。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國主陛下是專門管人間事的,這是他的職責,他都管不過來,你還身負無數信徒的祈願,如何能應付?你這也想管,那也想管,到最後會徒惹一身腥。況且,這也只是治標不治本。」

  風信以手遮陽,道:「要治本,還是得有水吧。要不然,殿下讓國師轉告國主陛下,把東邊的水調到西邊來勻一勻?」

  謝憐搖了搖頭,道:「我方才和國師說過這個主意。」

  風信道:「國師怎麼說?」

  「……」謝憐噎了一下,道,「大概就是說不行吧。不過,我現在發現,的確不大可行。要調水,就要先挖河。然而,挖河就要征民勞作,也不知需要多少年,而且勞民傷財,耗不起了。」

  風信點頭,道:「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沉吟片刻,謝憐道:「不過,如果凡人的路子解決不了,說不定可以試試天界的路子。聽說前些年雨師換屆,飛升了一位新雨師,人很孤僻,我看看能不能登門拜訪,求問可否以降雨的形式,東水西引。」

  打自謝憐飛升後,除了去見了君吾,並沒有主動拜訪過任何神官,也沒有和哪位刻意拉近過關係,在通靈陣裡都一視同仁。他要去拜訪哪位神官,那真是很稀奇的事。慕情卻道:「不行。」

  謝憐轉頭,道:「如何?」

  慕情道:「殿下,方才我仔仔細細都查過了,其實,這兩年,不是永安或者西邊缺水,而是整個仙樂國都缺水。只是仙樂東靠海、臨湖、穿河,不太明顯,所以目前還不成災。但整體的水量和雨量,都是比以往少了一大截的。」

  謝憐睜大了眼,慕情接著道:「如果真的挖了一條河,或者以降雨之法,把東邊的水挪到了西邊,那麼,永安這邊大概的確可以緩解一下,但也救不了徹底,只能說給他們吊了一口氣續命。而與此同時,仙樂之東就會有極大的可能,出現旱災。」

  謝憐一顆心緊繃了起來,道:「而仙樂的繁華地帶和絕大多數人口都聚集在東,是西方的三倍不止,尤其是皇城。一旦在這邊出現旱情……」

  風信也立即反應了過來:「後果肯定比永安更嚴重,死的人要更多!」

  慕情點了點頭,神色凝重道:「由此引發的動亂,也會更大。」

  深吸了一口氣,謝憐道:「所以,這就是國師說,我父皇做的未定對,但也未定錯的原因嗎。不過是做了選擇罷了。」

  慕情道:「所以,殿下,沒有人到你殿中去為永安祈福,是好事。你就交給國主陛下去選擇吧。」

  謝憐不答,回過頭。

  一路上,他見到的每一個人都是黝黑的皮包骨,男人小孩都赤著膊,胸前的肋骨一排一排,清晰至極,女人都起了一臉的死皮,雙眼無神。所有人都不想動,也沒力氣動,一切都散發著一股垂死的惡臭,讓人想要尖叫著逃離這片奄奄一息的土地,立即回到歌舞流金的繁華王都。

  良久,他道:「你們先留在這裡幫我的忙,能運多少水過來就運多少。我想一想。」

  風信道:「好。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訴我怎麼做就行。」

  謝憐拍拍他的肩,轉身離去。慕情卻在他身後淡淡地道:「殿下,你是該好好想想。我們可以幫十天二十天,但不可能幫一年兩年,可以救一百人,卻不能救幾十萬人。你畢竟是武神,不是水神。就算是水神,也不能憑空造水。如果解決不了根本問題,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杯水車薪罷了。」

72 世中逢爾雨中逢花

  聞言,謝憐腳步微微一頓,最終還是沒回頭,擺了擺手,兀自前行了。

  回到仙樂皇城,謝憐先去了皇宮。

  他也不知為什麼要去,並非是為了見父母。不光是身為神官不可在凡人面前私自顯靈的緣故,更重要的是,年歲越長,離家越久,他越是不知該如何與父母說話,這一點,大抵天底下所有做兒女的都是一樣的。因此,他隱去了身形,在他熟悉至極的皇宮裡一通亂轉,別的地方都沒瞧見國主陛下,最後來到棲鳳宮,這才看到了父親與母親。

  兩人摒退了宮人,正在說話。皇后坐在榻邊,手裡拿著一張黃金面具在擺弄,正是三年前上元祭天游時謝憐所戴的那一張。這張黃金面具的面龐和五官都是按照謝憐真人的臉精心雕琢的,因此謝憐戴上它時很貼面,不覺有異,在別人手裡看到,卻是有些驚悚了。國主在一旁道:「不要玩那個了,快放著來給我按頭。」

  國主與皇后雖是在人前把規矩做得面面俱到,然而,謝憐從小卻看得最清楚,他的父母,人後不過一對也會叨嘮來叨嘮去的普通夫妻罷了。皇后果然把面具放下了,坐過去幫國主揉了兩下太陽穴,忽然撥了撥他的頭髮,道:「你頭髮又白了。」

  謝憐定睛一看,果然,他父親兩鬢微現斑白,無端多了三分蒼老之態。他心中尋思:「父皇不是前一陣才去皇極觀祈福了嗎?那時候他頭髮還是黑的,怎麼會突然白了?」

  皇后拿了一面銅鏡要給國主看,國主卻道:「不看不看。下次去太蒼山之前再染染就黑了。」

  謝憐這才反應過來:「他頭髮不是這一陣才白的!是早就白了,只是每次去看我之前都染黑了。而我整日聆聽信徒祈願,疲於奔走,極少主動回來看他們,所以才沒覺察。」

  想通此節,他心中萬分慚愧。這時便十分慶倖,父母都看不到他在場。皇后一邊給國主按摩頭部,一邊數落道:「我每日讓你早些休息,你偏不聽我的,還說我整天念你。看看變得這麼難看,教皇兒見了,越發不想理你了。」

  國主哼道:「你皇兒自從大了,翅膀硬了,本來就不理我了。」話是這麼說,卻又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床邊銅鏡,嘀咕道:「也沒有多難看啊,不還是這張臉嗎?」

  謝憐不禁一怔。他可真沒想到,父親在他背後還有這樣的一面,竟是會酸溜溜地說他的「壞話」,當下忍俊不禁。皇后亦然,忍笑道:「好好好,不難看。身體比天大,今日早些休息了吧。」

  國主搖頭:「休息不得。這一陣好些個永安人跑到皇城來了。來就來,偏還要到處嚷嚷,弄得人心惶惶的,棘手。」

  原來,他父親的頭髮就是因為永安大旱變白的,謝憐心頭一陣說不出的難受。皇后點頭道:「我聽容兒說了,他今天也遇到一個永安人,據說要在廟裡搶錢,好嚇人。」

  國主凝神道:「是啊,駭人。來幾十個幾百個也算了,可萬一他們十幾萬人都過來了,這些人全都流竄在皇城裡,後果不堪設想。」

  皇后猶豫片刻,道:「那倒也未必。要是規矩本分,過來了就過來了。」

  國主道:「一國之君,怎能拿『未必會』這種東西來冒險?況且他們絕不能過來,多養幾個人並不只是多擺幾雙筷子那麼簡單的,這中間複雜得很,你不清楚,不說了。」

  皇后道:「好,不說了。你說的這些,我原也不懂,要是皇兒還在就好了,起碼能為你分憂。」

  國主又哼道:「他?他在能幹什麼?不給我添憂就不錯了。」

  提起謝憐,他仿佛就來了精神,道:「我就不說你皇兒了,十幾歲的人了,養得像個公主。他知道了也沒用,徒增煩惱而已。他還是好好地在天上飛吧,什麼都不知道最好,做他自己的事去,現在他又不是太子了,人間不關他的事,愛飛讓他飛個夠。」

  謝憐默默聽他父親數落他數落得起勁,皇后則笑著推了國主一把:「你現在知道說他是個公主了,公主還不是你從小嬌養出來的?還想倒打一杷賴我不成?」說著又歎了口氣,道,「這孩子什麼都好,就是不念家,以前在皇極觀學藝就這樣,動不動幾個月不回來。如今飛升了,更厲害了,三年都見不著一面。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見得著。」

  她抱怨起來,國主反倒為謝憐開脫了:「你婦道人家懂什麼。國師說天界規矩就是這樣的,哪能再把他當凡人去看?你叫你皇兒回來,不是要拖他後腿嗎?」

  皇后忙道:「我也只是隨便說說。我不會在他面前提這種要求的。」她又自言自語道,「看看神像也不錯,差不多的,到處都是他的神像呢。」

  看了這許久,謝憐胸口陣陣酸楚,喉嚨裡像是塞了什麼東西,梗得難受至極,只覺得待不下去了。可他又不能出現。並非怕壞了天規,而是出現了他也不知該說什麼。對於永安之事,他暫時也給不出什麼好的解決辦法,突然出現,只會讓父母手忙腳亂罷了。

  他快速撤出皇宮,來到外面,深深吸了幾口氣,這才平復心情。定定心神,振作起來,心想歎息不如行動,隨手捏了訣,化了個素衣小道的形,在皇城跑了一圈,四處測量和記錄。東奔西走,忙活了一日,他終於得到了確定的答案。

  仙樂皇城中所有河湖的水面,真的都比以前低了。在皇極觀時,他有幾次溜下山玩兒,在貫穿仙樂國的第一大河——樂河泛舟,那時的水面都只比堤岸略矮一點兒,現在卻是矮了好幾尺。而且城中居民都道是早就這樣了,並非近日近況。謝憐先前沒留意,此時留心,方覺種種跡象都觸目驚心。他原先還期望著慕情情報有誤,所以才親自來印證,現在卻不得不承認,慕情依舊是沒讓他失望。

  確定了這一事實後,謝憐怔怔佇立在河岸邊,若有所思。不時有行人從他身邊穿行而過,或微笑點頭,或好奇瞅瞅,更多的則是樂呵呵地自己做自己的事。不知站了多久,天邊微雲聚攏,四周淅淅瀝瀝,竟是下起了小雨。

  路上行人紛紛捂頭望天,道:「真是倒楣呀!下雨啦,趕快回去!」

  「是啊,討厭!」

  雨點滴滴答答,打在謝憐面上和身上,他這才反應過來,自語道:「下雨了?」

  皇城之人逢雨,避之不及,天知道仙樂國另一端有多少人渴求著痛痛快快來這麼一場大雨。幾人打著雨傘奔過,見謝憐兀自淋雨,拉了他一把,催促道:「這位小道長,你還不跑嗎?雨越來越大了!」

  謝憐便稀裡糊塗地也跟著跑起來了,一起跑到了一座長屋下。那幾人收了傘,彼此哈哈大笑,道:「幸好今天出門看雲多帶了把傘,不然就要變落湯雞囉。」

  「好久都沒下雨了吧,這一場只怕是憋久了,大著呢。」

  「哎呀你看,果然又下大了!要變暴雨了!」

  雨珠墜地,破碎四濺。這些人的口音都親切至極,更加令謝憐深切地體會到,這裡是他出生和成長的地方,這些是他熟悉的子民。

  聊著聊著,那雨漸漸小了一點兒,幾人都道:「趁現在小了點,趕緊走吧!」說完,紛紛撐傘出了屋簷,謝憐卻仍站在原地。幾人回頭看他,商量了幾句,一人走過來,將手裡一把舊傘遞給了他,客氣地道:「這位小道長是不是回不去了?我看這雨還有點兒大,要不這把傘你拿去用吧。」

  謝憐這才回過神來,道:「多謝了。那您呢?」

  前方雨中幾人哄哄地道:「我們還有傘,可以擠擠嘛,走啦走啦!」

  聽同伴催促,那人塞了傘到謝憐手裡便跑了。幾人啪啪踩著水遠去,謝憐則握著那把傘,站了一會兒。忽然,他看到前方半遠不遠處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廟,遂撐起了傘,在雨中朝前走去。走到近前,見小廟門前左右兩邊對聯分別書寫著「身在無間」「心在桃源」,終於確定,這是一座太子殿。

  三年之間起八千座宮觀,自然不可能每一座都如太蒼山上的那般華麗鋪張,博人驚歎,其中也有不少是民間草根人士建來湊數湊熱鬧的。不設功德箱,沒有廟祝,只立一尊泥塑像,擺幾個盤子,供一些點心和果子。有心人偶爾來清掃一下,便可獨當一殿。

  藏在這不起眼角落裡的,就是這樣一座不起眼的太子殿。還沒進去,謝憐就看到了那尊幾乎可說是憨態可掬的太子神像:花裡胡哨的衣服,粉白粉白的大臉蛋,傻乎乎的大笑容,簡直是個大娃娃。若不是心事重重,他肯定就笑出聲了。

  這三年來,謝憐見過的太子像不說五千也有三千,從沒見到過哪一尊太子像和他本人一模一樣的,最像的大概只有七分,剩下的不是太醜就是太美。別的神官大多數是神像太醜,他的則剛好相反,有的都美得變形、美得他本人都不好意思了。他原本也沒仔細看這泥塑像,一眼掃過去罷了,誰知,卻在這一眼裡捕捉到了一抹突兀的雪白,於是視線又掃了回去。

  這一尊粗糙的泥塑太子像的左手上,握著一束雪白的花朵。

  花瓣潔白,沾著一點晶瑩的露珠,嬌嫩至極,一縷若有若無的清香飄浮於空氣中,甚是可愛。仙樂太子像的標準姿勢是「一手仗劍,一手執花」,然而,那左手執的花,當然是工藝精絕的黃金花、寶石花、玉石花,這還是謝憐第一次看到有他的神像手裡拿真花的,不禁湊近了點。

  細看他才發現,這尊泥塑太子像的左手原先應該的確是拿著一支泥巴花的。但不知是塑像師傅手藝差,花枝掉了,還是被人惡作劇給摘下了,如今,左手拳中只剩一個小洞。那束小白花,就是剛好插在了這個小洞裡。若是誰人特地摘采來填補這泥塑神像左手空缺的,那可真是有心了。

  剛想到這裡,謝憐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他沒回頭,先是隱了身形,攜著那把傘輕飄飄地掠到了神臺上,這才轉身下望。只見廟外灰濛濛的大雨中,闖進來一個少年。

  這少年不過十二三歲,渾身濕透,身上是髒兮兮的舊衣,臉上是髒兮兮的繃帶。右手牢牢地攏在左手拳頭上,仿佛在護著什麼東西。奔進廟中後,他才緩緩打開雙手。

  一束小小的雪白花朵,靜靜綻放在他手中。

  作者有話要說:每天卡文卡卡卡的最後一步:卡標題!最後我還是覺得「逢爾」比「逢人」浪漫。

  「遇到你」,只這三個字,就覺得是世界上最浪漫的事之一了

73 世中逢爾雨中逢花 2

  謝憐想起了點什麼,輕輕「咦」了一聲。

  那張纏著層層繃帶的臉,不可避免地讓他想到了三年之前遇到的那個小孩子。但他也不能確定。悲觀地想,那幼童隻身逃下太蒼山之後,真的還能再活三年嗎?

  這時,那少年走過來,踮起腳尖,把泥塑像手裡的花朵取下,換上了自己手裡的那一束。謝憐就坐在神臺上,看得清楚,新換上的這一束花,花瓣更為嬌嫩、飽滿、水靈,香氣也更加馥鬱,一定是剛剛才采來的。莫非,他每天都來到這座不起眼的廟裡,給這尊泥塑像的左手換上一束新摘的鮮花?

  而且,奉上鮮花後,那少年站在泥塑太子像下,合掌結印,默默祈福,竟是沒有像旁人那般不分青紅皂白地跪了再說,當真是把謝憐的話聽進了進去。

  三年了。那麼多參拜過謝憐的信徒,有達官貴人,有當世名流,有驚世之才,然而,讓謝憐真正覺得「用心」的,居然是這樣一個才十二三歲的孩子。而且是個衣著寒磣,那些華美貴麗的金殿都不會放進去的小孩子,所以才只能到這草根神廟來參拜。

  這可真不知是何滋味。

  這時,廟門口傳來一陣啪啪的踩水之聲,一群孩子撐著雨傘,嬉鬧奔過。原本謝憐以為他們只是路過,誰知這群少年跑過去後,又跑了回來,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稀奇一般,拍手道:「嗚哇嗚哇,醜八怪又被趕出來了!」

  這群少年與廟裡這名小信徒年紀相仿,卻個個都比他高大,看樣子被父母養得很好。大概是節日將近,都穿著新衣新鞋。他們在廟門口踩水打鬧,笑容天真活潑,不帶一絲一毫的惡意,仿佛並不覺得「醜八怪」是個壞話,也不覺得自己話語傷人,就真的只是覺得這麼喊好玩兒。那少年握緊了拳,然而拳頭太小,毫無震懾力,門外又喊:「醜八怪今天又要睡廟啦,當心回家你娘打死你!」

  謝憐皺眉。那少年繃帶下露出的一隻眼睛爬滿血絲,揚拳怒吼:「我沒有家!!我沒有娘!她不是我娘!都滾!都滾!再喊我打死你們!!!」

  那群孩子卻有恃無恐,吐舌頭道:「你敢打我們,小心我們再告訴你爹,讓他教訓你。」

  有的則擠眉弄眼,道:「是啊,你沒有娘,因為你娘不要你啦。你也沒有家,你家裡人都嫌棄你。所以你只能在這個破廟……」

  到這裡,那少年突然大叫一聲,撲了過去。

  他個頭雖小,氣勢卻足,一聲暴喝,嚇得幾個孩子要跑,然而跟他扭打作一團的那少年喊道:「怕什麼!我們人多!」於是又都回來,七手八腳地去拉他打他。謝憐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一揮手,空氣中一陣突如其來的怪力分開了兩撥孩童。隨即,地上飛起一潑強勁至極的水花,掀了那群少年一排跟斗。

  畢竟是孩子,被莫名其妙摔了個詭異的跟斗,又喝了一口泥巴髒水,身上的新衣也全都濕了,變得比他們嘲笑的對象還髒還醜,登時從哈哈大笑變成了哇哇大哭,從地上爬起來,哭哭啼啼抓著傘一溜煙跑掉了。

  謝憐搖了搖頭。他堂堂武神,斬邪魔鬼怪,保出行平安,還是第一次介入這種幼兒紛爭,即便是趕跑了壞的一方,也一點成就感都沒有。他回頭去望那少年,微微一怔。

  混亂中,那少年頭上繃帶被扯下了一半,露出的半張臉上都是瘀青腫紫,顯然不是方才被打的。謝憐還沒來得及細看,他便一聲不吭地纏好了繃帶,抱著膝蓋,坐到了泥塑像腳邊。

  謝憐到這間太子廟來,本意是想就個近,在這裡召集風信和慕情,傳令商議要事,誰知遇到了這麼個小朋友,忍不住在意起來,發完了召令,便蹲在旁邊盯著他看。蹲了沒一會兒,那少年腹中傳來咕咕的聲響。供盤裡有幾個果子點心,雖然看著乾癟,不大好吃,但聊勝於無。謝憐便擇了一個,輕輕往他身上一丟。

  那少年被果子砸中,一下子雙手抱頭,蜷成一團,呈現一個防禦姿態,仿佛丟到他身上的是一塊石頭,而且馬上會有更多石頭砸來。良久,四下望望,發現只是個果子、也沒有第二個人在場之後,他遲疑片刻,撿起果子,在衣服上擦了兩下,放回了供盤,竟是寧願餓著肚子也不吃盤子裡的供品。

  接著,他走到門口,望瞭望廟外的大雨,似乎想出去找吃的。但雨實在太大,不想再淋了,便又回來,在泥塑像腳邊蜷縮著睡下了。

  這時,風信和慕情接令趕到。二人從廟後轉出,風信鬱悶道:「殿下,你上哪兒找了一間這麼小的太子廟?為什麼要在這裡傳令?」一低頭,忽然看到一團人縮在地上,險些踩中,脫口道:「媽的這怎麼有個小孩兒?!」

  慕情也低了頭,仔細看了兩眼,立刻問道:「殿下,這是三年前從太蒼山上跑了的那個小孩兒嗎?」

  謝憐搖頭:「不能確定。不知他叫什麼名字,也不知臉長什麼樣子。」

  三人圍著一個渾然不覺的小孩兒說了幾句,那少年在地上輾轉反側,抹了一把臉,竟是在口鼻嘴角邊抹出了血。見狀,謝憐越發覺得不能任由他繼續躺下去了,道:「先讓這孩子離開吧。天色暗了,這廟可不是什麼過夜的好地方。」

  風信道:「他是不是沒地方去?如果是這樣,恐怕也只能在這裡過夜了。」

  謝憐道:「他有家,但家裡可能不太好。但這廟也不好,先離開才能給他找吃的。這孩子身上還有傷的。」

  慕情卻道:「殿下,恕我直言,眼下沒空管這種小事了。您召我們來,可是有什麼決斷了?」

  上天庭的神官,從來沒有那一位是對所有信徒的祈願都照單全收的。須知世上信徒千千萬,每個人都管,豈不是煩也煩死了,因此有時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些微不足道或微妙的祈願則會假裝沒聽到,可以省去許多麻煩。然而,大抵是謝憐太年輕,精力充沛,還沒有到認可這種靈活應變的時候。他想了想,攜著路人所贈的那把傘,走到小廟外。

  謝憐緩緩撐開那傘,雨珠劈裡啪啦地打在傘面之上。地上那少年聽到這聲音,以為有人走近,微微一動。但可能想到有人來了也不關他的事,又躺了回去。謝憐把打開的傘放在門口,那少年聽聲音一直沒有消失,大概終於奇怪了,起身出來一看,就看到了一把紅傘斜斜擱在雨中地面上,仿佛一朵孤零零盛開的紅色的花,當即愣住了。

  看到那少年沖過去抱起了傘,慕情道:「殿下,到這一步就可以了吧。做太明顯給他發現,就多生枝節了。」

  誰知,謝憐尚未答話,那少年又沖了回來,在他們身後大聲道:「太子殿下!」

  三人齊齊嚇了一跳,回頭望去。只見那少年抱著傘,赤紅著眼,激動至極,仰頭對那泥塑像喊道:「太子殿下!是你嗎?!」

  風信不知謝憐之前已經幫他趕走了一群孩童,還丟了果子,奇道:「這小孩兒還挺靈光,居然被他發現了。」慕情卻似乎猜到了前景,看了一眼謝憐。

  那少年道:「如果你就在這裡,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

  坐在高高在上的神壇上時,謝憐每天都要聽到無數次的「請您顯顯靈吧」。任何聲音聽多了,都會麻木。可是,每當他聽到這樣的聲音,還是會忍不住為之注目,為之駐足。慕情在一旁提醒道:「殿下,不用理了。」

  謝憐不語。那少年雙手緊緊抱著那把傘,咬牙道:「我很痛苦!我每天都恨不得死了才好,每天都想殺光這世界上的人,再殺死我自己!我活得很痛苦!」

  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大聲喊出這一席話,這畫面大約真是又可笑、又可憐。可是,那副小小的身體裡,卻有一種爆發的東西,支撐起了他的憤怒和嘶吼。

  風信皺眉道:「他這是怎麼了?殺光這世上的人,這是小孩兒會說的話?」

  慕情淡淡地道:「太小了而已。長大一點他就知道,現在經歷的這些都不算什麼了。」

  頓了頓,他看著謝憐,道:「這世上痛苦的人太多了。就說永安大旱,哪個永安人不比他痛苦。殿下不必在意。該做什麼做什麼吧。」

  謝憐輕聲道:「或許吧。」

  一個人的痛苦,對另一人來說,大概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煩惱罷了。

  那少年仰頭望他,一隻眼睛紅得厲害,卻沒有流淚,一手抱傘,一手伸出去,抓著泥塑像的衣擺,質問道:「我到底是為什麼還活在世上?人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

  靜默半晌,無人應答,那少年似乎也早就料到了這個結果,慢慢垂下了頭。

  誰知,忽然,一個聲音打破了沉寂,在他上方響起:「如果不知道要怎樣活下去,那就為了我而活下去吧。」

  謝憐身旁的風信和慕情都沒料到他當真會回答,而且還是這種回答,皆瞪大了眼,道:「……殿下?!」

  那少年猛地抬頭,卻沒看到任何人,只聽到一個輕柔縹緲的聲音從那泥塑像上傳來:

  「你問的這個問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不過,如果不知道你活下去有什麼意義,那麼,不如姑且把我當做那個意義吧。」

  風信和慕情的臉都裂了,雙雙伸手去堵謝憐的嘴,大叫道:「別說了殿下!你違規了!違規了!」

  在被他們捂住之前,謝憐還是搶著又喊了一句:「謝謝你的花!很美,我很喜歡!」

74 雨難求雨師借雨笠

  那少年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風信和慕情兩個人恨不得生出七手八腳來堵他,好容易才把謝憐拖下來,謝憐卻一把就將他們二人揮散了,道:「知道了!不說了!我知道違規了,你們都假裝沒聽到不就行了。只要你們不說,沒人會知道的。只此一次。不許說出去,聽到了嗎?」

  慕情一臉仿佛被迫吃了襪子的表情,搖著頭,喃喃道:「怎麼會有你這樣……理直氣壯地說出『為我活下去』這種話,真是……」

  謝憐本來根本不覺得有什麼的,被他這麼一說,反倒覺得有什麼了,鬧了個大紅臉。風信立即板著臉道:「行了,殿下都說不說了,你還提幹什麼。」自己卻嘴角抽搐。謝憐看不下去了,辯白道:「幹什麼幹什麼,我的話明明就很有用。你們看。」

  那少年呆坐了好一陣,沒再聽到謝憐的聲音,於是用力揉了幾把臉,取下桌上供盤,抱在懷裡,開始吃裡面乾癟的果子和點心,用力嚼啊嚼,吃出了一股小動物般可憐巴巴又凶巴巴的勁兒。謝憐彎腰看他,露出笑容,對另外兩人道:「你們看,有用的。他剛才不吃的,現在吃東西了。」

  慕情道:「行行,有用。你是神嘛。」

  風信也道:「對對,有用。你是神嘛。」

  「……」

  謝憐正色道:「是的,我是神。叫你們來,的確是因為我有了決斷。」

  到這裡,方才輕鬆了不到一瞬的氛圍又凝重起來,風信問:「怎麼做?」慕情則道:「還管嗎?」

  謝憐道:「管。很簡單。仙樂國內水的不夠,就到仙樂之外的國家去。」

  慕情遲疑道:「到別的國家去?那會不會太遠了?只怕要借一些水法神官的法寶,而且駐鎮別的國家的神官,未必願意。」

  謝憐自然也考慮到了這個,道:「我先去試試吧。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你們先繼續留在永安,先緊著嚴重的地方救災,我回上天庭去,有問題嗎?」

  風信道:「沒問題。後面我頂著。」

  慕情想了想,又問道:「那殿下,你這邊太子殿裡信徒的祈願呢?」

  謝憐道:「這個也是我要說的。你先只撿緊要的,代我解決了吧,不太緊要的可以壓一壓。」

  慕情雖然看上去不太樂觀,但還是道:「你是太子殿下,聽你的。不過,我建議不要壓太久。」

  謝憐拍了拍二人肩膀,風信和慕情一行禮,這便退下了。小廟方寸之地內,又只剩下謝憐和那個孩子。謝憐走出廟去,回頭望了一眼,再不多留,直奔仙京。

  他原定是先去拜訪幾位水法神官,但奇怪的是,頭幾位恰巧都不在仙京府中,只剩下一個雨師,不住仙京。謝憐在仙京街頭行色匆匆,迎面走過一來一位攜著幾遝卷宗的黑衣女文官,莞爾道:「太子殿下,您可算回來啦。」

  謝憐忙道:「南宮,你來得正好,你可知雨師府邸在何處?」

  這位黑衣女郎名叫南宮傑,是下天庭的一位下級文官。謝憐飛升之後,許多雜物都是由她交接和處理的。因此人消息靈通,辦事妥帖,謝憐對她頗有好感。南宮傑道:「雨師大人現下還沒有修建好府邸,暫居在南方雨師國。」給他指了雨師居所地點,又道:「您找那位大人做什麼?」

  謝憐道:「急事,多謝。」正欲離去,又轉過身來,輕咳一聲,不好意思地道:「南宮啊,上天庭這些神官你熟,能不能告訴我,雨師大人有沒有什麼……特別喜歡的東西?」

  通常來說,一任新的神官飛升之後,精明一點兒的,就會把所有同庭在位的神官的大廟都拜訪一遍,送上禮物。這就是給了面子。這幾乎是個不成文的規定,但謝憐因為飛升得突然,剛上去時沒人引他教他。等到後來國師提醒他了,一來是已經錯過了最佳時機,再送很彆扭,二來是這種事難免令人聯想到人間貪官走後門,作為太子,謝憐對此感觀不好,最終還是決定順其自然,總會有機會能以誠懇正當的方式拉近與仙僚們的關係。

  當初姿態漂亮,現在卻一反往態,主動問一位神官喜歡什麼東西,仿佛準備賄賂他人,難免赧然。可是,不這樣也沒辦法。住仙京的那幾位起碼在通靈陣說過話,有什麼條件人情可以好商量。雨師則是完全沒有交集,第一次登門拜訪,謝憐總不好意思讓人誤以為他要白借法寶。

  南宮傑立刻懂了,道:「慚愧,怕是幫不上殿下的忙了。雨師大人為人低調,別說是我了,恐怕整個天界都沒人知道這位大人的私人喜好。對不住啦。」

  謝憐的臉有點紅了,道:「無事,不必放在心上,多謝。」

  南宮傑又道:「不過,如果您是有要事相尋,不妨直接登門拜訪。依雨師大人的脾性嘛,未定不會見您。」

  謝憐再次謝過,依她所指,一路南下,來到雨師暫住之地。

  那是一座小村莊,青山綠水,風景秀麗,他卻完全無心欣賞。穿行在田埂上,終於見到一塊刻著「雨」的石碑。照理說,過了這塊碑之後,就是雨師暫居的地盤了,在這裡活動的,也應該都是雨師的下屬。可是謝憐一路走著,四野都是綠油油的田地,田地裡有哞哞叫的牛,有骨碌碌轉的水車,有辛勤插秧的農夫,田邊還有一座歪歪扭扭的茅草小屋,就是沒有任何仙風道骨的意象,讓謝憐簡直懷疑自己走錯了地方。這裡難道不就是一個破落閉塞的農家小村嗎?

  正當他懷疑之時,那頭耕地的黑牛突然「哞哞」幾聲長叫,人立起來,兩隻前蹄伸長,自己給自己取下了犁。壯碩的身子越收越窄,長長的牛鼻越收越短。轉眼之間,竟是從一頭油光水滑的黑牛,化成了一個赤著膀子的農夫。

  那農夫高大健壯,身上肌肉分明,面容輪廓剛硬,鼻子上和那牛一般穿著一枚鋥亮的鐵鼻環,口裡叼著一根草。而其餘農人親眼見了這駭人變化,卻仍是習以為常般地繼續幹活。謝憐這才確定,這裡的都不是凡人,走上前去,抱拳道:「請問這位道友,雨師大人可是暫居此處?」

  那黑牛化成的農夫一指岸邊,道:「喏。雨師大人,就住那裡面。」

  「……」

  謝憐反復看了幾遍,終於確定,他指的方向,只有那座仿佛起風就能倒、雨天一定漏的茅草小屋。

  就算是他最寒磣的草根太子廟,和這一間小屋比,也體面殷實多了。謝憐不禁心中奇異。人言雨師大人飛升前和他一樣,乃是雨師國皇族後裔,就是因為這個,他才沒直接帶上他那些稀世寶石來作為贈禮,想來對這種東西的感受,雨師和他一樣,並不會稀罕。何以飛升後會落魄如斯?大概,也是一種修煉的方式吧。

  他禮數絲毫不短,謝過那農夫,走近小屋,在外朗聲道:「雨師大人,仙樂太子謝憐冒昧拜訪,未及事先告知,煩請見諒。」

  屋裡沒有聲音,那農夫拖著犁走了上來,道:「哦?你就是那位十七歲飛升的太子殿下?」

  謝憐道:「慚愧。」

  那農夫道:「沒什麼好慚愧的,事實嘛。不過,雨師大人不愛見人,最近還受了傷,恐怕不能出來見你了。」

  謝憐一聽,微覺失望,但還是抱著試試的心道:「能否請您代為傳話?在下有要事相求。如若雨師大人聽了,有不便之處,我絕不勉強。」

  那農夫嘿嘿笑道:「用不著我傳話,咱們都知道你是來幹什麼的。仙樂國沒水了,滋味可不大好受吧?」

  聞言,謝憐一怔,道:「您知道仙樂國的事?」

  那農夫道:「我當然知道。不光咱們這種窩在山溝溝窮旮旯的知道,你仙樂國大難臨頭,現今還有誰不清楚?你的事,你自己不曉得,可別人整天盯著你,卻比你本人還清楚,說不定心裡還在高興呢,哈哈。你是來求雨師借法寶幫忙救災的吧?」

  被他一語道破,謝憐這才覺察,上天庭那些神官,並不是都恰好不在,而是對他來意一清二楚,刻意閉門不出,或是早就躲開了,不想趟這趟渾水。他歎了口氣,心想:「莫非最初真的應該把每一座大廟都拜訪一通,日後相見才好辦事?」想得有點沮喪,低聲道:「正是如此。若雨師大人不便,在下絕不糾纏。」

  那農夫卻道:「你為什麼不糾纏?要面子麼?這可是你國民生存大事,你不是應該死纏爛打嗎?要你放下點身段就受不住了?年輕人可不能這樣沉不住氣啊。說句不好聽的,雨師大人幫你是情分,不幫你是本分。借你是心情好,不借給你你回頭也不許埋怨。」

  謝憐明知他說的話都有道理,但目下已是焦頭爛額,加上這語氣不甚友善,一股氣微微上沖,昂首正色道:「你說的這些我都清楚,我也絕對不會在背地埋怨,您又何必預先將我如此設想?我說不會糾纏,只是不願徒勞之餘還讓雨師大人為難。但倘若雨師大人並不為難,只需我糾纏就能借到法寶,便是讓我拱手八千宮觀,再跪地磕你一百個響頭又有何難?」

  那農夫哈哈笑道:「生氣啦?小孩子脾氣。接著!」

  他一丟,謝憐一舉手,接到了一隻青色的竹笠,正是那農夫原先背在背上的那只。謝憐道:「這是?」

  那農夫道:「你要借的東西。你來之前雨師大人就讓我交給你了。小心點使,使壞了咱們饒不了你。」

  謝憐睜大了眼,道:「為什麼?」

  那農夫道:「為什麼不是說了嗎?借你就是心情好。別的神官不借你,雨師大人就偏要借你。雨師大人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謝憐連聲道:「多謝!多謝!」

  那農夫卻道:「你可別高興的太早了,太子殿下。雨師大人雖然飛升比你久,信徒卻沒你多,法力也遠不及你,再加上受了傷,除了借這個東西給你,剩下的也只能靠你自己了。遠水解不了近渴,這雨師笠只能搬雨,不能造水。你仙樂國的水是不夠了,只能到別的國家去借,別的國家未定樂意,只有雨師國常年多餘,尚有富餘。但是這樣山長水遠,每用一次就要消耗你大量法力,你法力再多,終究有耗盡之時。」

  謝憐卻再清楚不過,能將自己的法寶借予不相干的人,是何等的不容易。他對著那茅屋深深躬身,道:「雨師大人肯施以援手,在下已是萬分感激。大恩不言謝,日後如果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請雨師大人儘管差遣。告辭!」

  他借得法寶,當即便在南方尋了一處湖河,以雨師笠兜了大量湖水,跨越千里,回到仙樂永安,找了那處乾旱最厲害的村莊,郎兒灣,在雲上把那斗笠翻了過來。

  登時,天空中淅淅瀝瀝下起了一陣小雨。謝憐跳下雲端,雙足觸到地面,那些半死不活的村民不敢置信,有的沖出門去淋雨歡呼雀躍,有的急忙把家裡洗臉洗腳的大盆小盆都推出來接雨。

  見狀,謝憐鬆了口氣,這才露出笑容。這時,忽聽一個聲音遠遠喊道:「太子殿下!」

  他一回頭,只見慕情黑著半張臉,從一棵樹後轉了出來。見他臉色不好,謝憐心知不妙,道:「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嗎?」

75 閉城門永安絕生機

  慕情道:「殿下,你怎麼一去就是這麼多天?」

  謝憐一怔,道:「我離開了很久嗎?」

  去去來來,上天下地,兜起湖水,登雲化雨,日夜不分,早就已經耗了許多時日,而他卻渾然不覺。慕情道:「好些天了!太子殿這邊信徒的祈願都積壓成山了。」

  這時,謝憐感覺雨絲弱了,伸出手去,道:「我不是交代過,讓你們先緊著要緊的處理一下嗎?」

  慕情道:「能處理的我們自然都處理了,可……可還有很多祈願,都是我們沒資格越級代勞的。所以我之前才讓殿下你不要壓太久,快些回來。」

  他話說完,雨也停了。這一場雨持續的時間竟比謝憐想像的還要短,他不禁心下凝重。半空中烏雲微微散去,悠悠落下一個竹青色的斗笠,謝憐伸出雙手接了,道:「可你看這情形,我這邊也抽不開身。」

  慕情蹙眉:「殿下,你借到了雨師的法寶?這是從哪兒搬來的水?」

  謝憐道:「南方雨師國。」

  慕情道:「那麼遠?這搬一次要你多少法力?而且每次降雨範圍小,還不持久,這麼耗下去,你還怎麼應付太子殿信徒的祈願?」

  不消他說,謝憐也清楚。他是武神,太子殿的信徒是他的立殿之本、法力源泉。此舉無異於舍本逐異,一不小心,恐怕兩頭都顧不好,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辦法呢?

  謝憐道:「我知。但再這樣下去,如果永安那邊有動亂爆發,太子殿也遲早會被波及的。」

  慕情卻道:「已經快要爆發了!」

  謝憐一驚:「什麼?」

  聽了慕情通報,他迅速回到仙樂皇城。來到神武大街,剛好遇上一群皇家士兵,全副武裝,正手持利器,押著一眾衣衫襤褸、頭手帶枷的漢子走來。大街兩側都是百姓,個個臉上群情激憤。風信手挽黑弓,嚴陣以待,似乎在防著兩邊百姓暴動。謝憐喝道:「風信!這押的是何人?所犯何事?去往哪裡?」

  風信聽到他聲音,大步踏來,道:「殿下!這些都是永安人。」

  那一列漢子個個高瘦高瘦,膚色微深,有幾十之眾。押送他們的士兵後面還跟著幾個老頭,以及一些神色惶恐的婦女和小孩。謝憐道:「這後面也全都是?」

  慕情道:「全都是。」

  原來,這幾個月來永安大旱,原先定居永安的人陸陸續續逃難來到東邊。幾十一群時還不明顯,但前前後後,至今已經來了五百多人。這五百多人聚集到一起,黑壓壓的人頭,那就很可觀了。

  這群永安人人生地不熟,一無所有,操著一開口就暴露無遺的外地口音,來到一個陌生而繁華的城池,自然要抱作一團相互取暖,因此,他們在仙樂皇城到處找,終於找到了一塊無人居住的綠地,大喜過望,在此處搭起了棚屋,作為歇腳之處。

  不巧就在,這塊綠地雖然的確無人居住,可卻是皇城人士心頭的一片白月光。仙樂人慣於享受和欣賞,皇城中人為其中之尤,許多百姓閑來無事就到那塊綠地去散步,跳舞,練劍,吟詩,作畫,聚會。而永安,坐落在仙樂之西,土地貧瘠,本來就窮,百姓的脾性和風俗也和仙樂之東天差地別,對比他們,皇城百姓們往往更能深刻意識到自己方為正統的「仙樂人」。如今,往昔的風雅之地卻被這麼一大幫子難民佔據,整天熬藥、哭喪、洗衣、生火,臭烘烘的飄滿了汗味和剩飯剩菜的味道,使許多附近的百姓不堪忍受,諸多抱怨。

  幾個帶頭的年長永安老人倒是心裡明白,也想遷往別處,但皇城原本就人口眾多,往哪兒遷都擠滿了人,找不到其他地方可以安置這麼多人,更何況這五百多人裡還有受傷生病的老弱婦孺,不宜頻繁搬動,只好賠著小心,厚著臉皮,賴在這裡不走。皇城百姓雖然不滿,但畢竟同為一國之民,既是落難,暫且也忍了。

  聽到這裡,那列士兵押著幾十個永安男子來到菜市場門口,喝令:「跪下!」

  那些永安男子個個臉上都是不服氣,但刀架在脖子上,不跪也得跪。那些圍觀的皇城百姓見他們參差不齊地跪了,有的歎氣,有的解氣。謝憐道:「照你這麼說,是兩廂都在忍耐了,那今天這又是怎麼回事?」

  風信和慕情都尚未答話,人群裡有婦人哭天搶地道:「你們這群野蠻的賊!偷雞摸狗還把我相公打成那樣,爬都爬不起來,要是他有個什麼萬一,我跟你們拼命!」

  一旁數人忙著安慰她,還有人指責道:「背井離鄉到了旁人地盤上,也不知道安分守己!」

  「是啊,到了別人家裡,半點都不客氣,偷東西啊!」

  一名戴枷的年輕人沉不住氣了,辯解道:「早便說了根本不是我們偷的!先動手的也不是我們!而且我們這邊也有人受傷……」一名老人喝止道:「別說了!」

  那年輕人憤憤住嘴。風信道:「皇城有個人丟了一條狗,因為以前有永安小孩兒餓極了偷人家的鴨子煮了吃,所以疑心這次也是被永安人捉去燒了吃了,跑到他們那邊去問,一言不合,打起來了。」

  謝憐只覺不可理喻:「就因為一條狗,鬧這麼大,抓這麼多人?」

  風信道:「是的,就因為一條狗,鬧這麼大。兩邊都忍了多時,小事也變成大事了。兩邊都賭咒說是對方先動手的,是對方的不是,亂七八糟打了一架,不知怎麼的越打越大。」

  為首一名士兵道:「聚眾鬧事,嚴懲不貸!戴上枷鎖示眾,不可再犯!」說完退了開來,下一刻,許多人開始沖這群永安男子丟菜葉子、臭雞蛋。幾名年長者則向四周躬身道:「對不住啦,各位,對不住啦。」「還請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謝憐雖然覺得小題大做,荒謬至極,但也大概能理解,道:「所以到底是不是他們偷的?那狗找著了嗎?」

  風信搖頭道:「那誰知道。吃完了骨頭渣子一倒,誰還找得著?不過看神情,我覺得不像是他們偷的。」

  可是,皇城士兵,裁決當然偏向皇城百姓,不管偷沒偷,打起來了,那肯定是永安人理虧。尤其是皇城男子多愛玩樂,不如永安男子能打,想來這回是被外地人揍得很慘,面子丟大了,梁子也結大了。謝憐搖了搖頭,一眼掃過,忽然發現,這一排永安男子裡,正中間一個低著頭的青年,十分眼熟,正是那小樹林埋兒的青年郎英。

  謝憐當即一怔。這時,附近有人抱怨道:「我怎麼覺著這幾個月皇城裡的永安人越來越多了,今天還敢打人了。」

  「他們該不會全部都要過來吧?」

  一名商人模樣的男子雙手亂揮,道:「國主陛下不會允許的!我家屋子前幾天就被永安人偷了,要是他們都過來了,那還得了?」

  聞言,一直垂首任由菜葉劈頭蓋臉砸的郎英突然抬頭,道:「你看到了嗎。」

  那商人沒料到這人居然會找他說話,順口答了:「什麼?」

  郎英道:「永安人偷了你家的東西,是你親眼看到的嗎?」

  「……」那商人道,「我沒親眼看到,但之前都好好的,自從你們來了之後才突然被偷,難道跟你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嗎?」

  郎英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我懂了。我們來之前,偷東西的就都是你們,我們來之後,偷東西的就全都是我們……」

  話音未落,一顆爛柿子打著旋兒飛來,砸在他嘴邊,仿佛嘔了一大朵血花。那商人噗的笑出聲來,郎英目光淡漠,閉了嘴,不說了。

  謝憐化去了那些投向他們的尖銳石塊,讓這群永安青年不至於頭破血流。這一場示眾一直進行到傍晚,圍觀的百姓漸漸散去,士兵們覺得足夠了,這才倨傲地開了枷,警告一番今後不可再惹是生非,否則定不輕饒云云。幾名年長者一直哈腰點頭賠笑臉,保證不會再犯,郎英卻神色平淡,自顧自走開了。謝憐看他一人獨行,看準時機,從樹後閃出,攔住了他的去路。

  他一閃出來,那青年先是目光一凜,刹那,似乎要出手掐他喉嚨。電光石火間看清來人之後,收了還沒探出去的手,道:「是你。」

  謝憐化的正是那個小道士的形。他被郎英方才那沒探出去的一把微微驚了一下,心想:「這人身手有點厲害。」道:「我送了你那顆珠子,你為何不拿著它回永安?」

  郎英望著他,道:「我兒子在這裡。我也在這裡。」

  頓了頓,他從腰帶中取出那枚珊瑚珠,道:「這個你要拿回去嗎?給你。」

  他遞珠子過來的那只手上,還有著戴過枷的瘀痕。默然須臾,謝憐沒有接,道:「回去吧。郞兒灣今天下雨了。」

  他指天,道:「明天!還會下雨。我保證,一定會的。」

  郎英卻搖了搖頭,道:「不管下不下雨,都回不去了。」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謝憐怔然片刻,只覺煩惱無限。

  從前沒飛升的時候,好像什麼煩惱都沒有。他要做什麼,就能做成什麼。誰知飛升之後,仿佛突然之間,就被無窮無盡的煩惱包圍了。有他人的煩惱,也有自己的煩惱。要做一件事,卻是如此的困難,捉襟見肘,力不能及。謝憐歎了口氣,也轉身離去,回太子殿,處理那些積壓多日的信徒祈願去了。

  然而,他卻並不是最煩惱的人。國主才是。

  仙樂國主的擔憂成為了現實,這五百多個永安人,僅僅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謝憐持著借來的雨師笠,頻繁往來於南北之間,憑己一人之力,作法降雨。每降一次雨,就要耗費至少五六天時間和大量法力,若不是他,恐怕真沒別的人能撐得住這般來回奔波。當然,君吾除外。可是神武大帝所統轄之地比他更廣,要費精力的信徒和領地遠比仙樂一國要多,他又如何能去求君吾為此分神?況且一次只能滋潤永安一小部分土地,並且持續不久,雖有緩解,卻是不能根治。因而,一個月後,永安人開始正式成群結隊地向東方遷徙。原先是幾十人一批,而現今,是幾百人、幾千人,大批大批,彙聚成川。

  再過了一個月,仙樂國主陛下頒佈了一道命令:鑒於連月來紛爭不斷,鬥毆頻發,為維皇城安穩,即日起,流散仙樂王都的原永安人必須全部撤出皇城。每人給予一定盤纏,到其他城鎮去安家落腳。

  在浩浩蕩蕩東來的永安人們面前,關閉了仙樂皇城的大門。

76 閉城門永安絕生機 2

  「開門!」

  「放我們進去!」

  士兵們退入城中,千斤閘門合攏。被士兵們驅逐出門外的人們又如黑色潮水一般湧回,拍打在大門上。城樓上的將士們大吼道:「退走!退走!領了盤纏的可以上路了,往東邊去,不要逗留!」

  然而,這些永安人背離家鄉,一路逃荒,來到距離他們最近的皇城。皇城的大門對他們關上,要想活命,就得繞過皇城,走更遠的路,到更東邊的城池去。

  可是一路走到這裡,已是千難萬險,死傷無數,如何還有餘力繼續前行?就算每人發配了一些盤纏,水和乾糧,可是又能在路上撐多少天?

  他們都灰頭土臉,有的拖著鍋碗瓢盆,有的背著娃娃,有的抬著擔架,扶的扶,躺的躺,再也走不動了,成片成片地坐在城牆前的地上。年輕的男人們還有力氣憤怒,錘著城門喊:「你們不能這樣!你們這是要我們死啊!」

  「都是仙樂人,你們要不要這麼趕盡殺絕!」

  一個男子喊得嗓子都啞了:「把我們趕出來就算了,我不進去了,但是讓我老婆孩子留下來,行嗎?!」

  如蚍蜉撼樹,城門紋絲不動。

  謝憐站在城樓上方。白衣獵獵翻飛,他越過女牆,俯瞰下方。皇城之外,所見皆是緩緩蠕動的人頭,黑壓壓的,密密麻麻,像極了他小時候在御花園裡玩耍時看到的螞蟻群。

  那時候,他出於好奇,多看了幾眼,伸出一根手指,想偷偷戳一下,馬上有宮人喊:「殿下,這東西髒死了,碰不得,碰不得!」提著裙子匆匆過來,幾腳把那些螞蟻都碾死了。

  螻蟻活著的時候,除了密密麻麻,沒什麼好看的,被踩死了變成一灘泥渣都算不上的東西,更沒什麼好看的。

  而皇城之內,萬家燈火輝煌,歌樂渺渺。一道城牆,隔開了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後來的永安人不能進去也就罷了,原先在裡面的居然也要趕出來。雖然冷硬,但謝憐大概知道,這是因為連月以來,皇城百姓和永安百姓越來越多摩擦生事,留一群這樣的男人在城裡,怕萬一裡應外合,鬧出什麼亂子。

  可是,有一點,他覺得還是可以商榷的,出神道:「為何婦孺也要一併撤出?裡面有些人,已經走不了多遠了。」

  風信和慕情侍立在他身後。慕情道:「要撤就得一起撤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能區別對待,否則難免刺激人。憑什麼他們能留,我就不能留?」

  風信道:「你想的真多。」

  慕情淡淡地道:「就是會有人這麼想。而且,如果妻子和孩子都沒走,那些男人也不會肯離開多遠吧,遲早還會回來的。留人在城裡,就是留了後患。」

  這些永安人不肯走,城樓內的將士們也走不了,都道:「哼,就這麼耗著吧!」

  國主陛下既然下了命令,難道以為坐在這裡幹耗著就有用了不成?能耗一兩天,難道還能耗一兩個月、一兩年?

  皇城的將士、百姓,都是這麼認為的。有的永安人絕望之下認了命,決定賭一把,繼續東行了,但為數不多。大多數還是巴巴地坐在城門口,盼著皇城能開門放他們進去,起碼先給他們一個落腳之處稍作修整,再繼續上路。更多的新來的永安人來了,雖然見城門緊閉,十分失望,但見這麼多人都守著,也抱著等待並期待的心加入了大部隊。

  於是,三四天後,城門口的人越聚越多,幾萬人幾乎是在這裡安營紮寨了,形成了一副壯觀的奇景。他們靠著國主發放水和乾糧勉強支撐,但也快到極限了。

  這個極限,就在第五天。

  這五天以來,謝憐每天都一天掰成三份用,一份用於太子殿信徒,一份用於安排搬水降雨,一份用於照看城外永安百姓,縱是有風信和慕情幫手,有時也覺不堪重負,力不從心。這一日,恰是在他沒守在城外的某個時辰,炎炎烈日下,城門前突然響起一聲慘叫。

  慘叫的是一對抱著一個小孩的夫妻。眾人紛紛圍了過去,道:「這孩子怎麼了?」「餓的還是渴的?」須臾,驚呼道:「大家把水分一些過來吧,這小孩兒臉色不能看了!」

  那婦人哭著給憋紅著小臉的孩子喂水,水卻全都被吐了出來。他父親道:「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他病了,大夫,要大夫啊!」

  他抱著兒子沖到城門前,哐哐拍門道:「開門,開門救命啊!有人要死了,我兒子要死了!」

  門內士兵自然不敢開門。不管是不是真的有人要死了,門外好幾萬人呢,這一開門就別想再合上了,只敢通報上級將士。天氣炎熱,守了好些天的將士們也有些心浮氣躁,敷衍道:「給他水和食物。」於是用一根繩子,吊了一點水和食物下去。那男子道:「謝謝你們,謝謝各位將士大哥,但是我們不是要水和食物,能不能幫我們找一個大夫?」

  這就很讓人為難了。既不能放他進門去找大夫,也不能吊一個大夫下來給他。天知道到了門外,這群餓了四五天的饑民會幹出什麼事來?於是,幾個將軍道:「算了,別管了,無視吧,死不了人的。再問就說通報了,已經去請示國主陛下了。」

  國主連日來為永安之事十分煩心,頻頻發怒,自然沒人敢真的為這點小事去打擾他。幾個士兵照著答了,那男子身為安心,連聲道謝,感恩國主,跪地磕頭。然而,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去了,烈日下的影子從一邊挪到了另一邊,大夫遲遲沒有出現,懷裡孩子卻越來越滾燙。

  那對夫妻抱著孩子手一直抖,那男人滿頭冷汗,喃喃道:「還有人來嗎?還給我開門嗎?」

  他終於忍不住了,沖城樓上方高聲喊道:「將軍們,對不住,我想請問一下……大夫呢?」

  士兵答道:「已去請示國主陛下了,你再等等吧。」

  底下有百姓按捺不住了:「兩個時辰前就說去了,現在怎麼還沒回來?」

  士兵們聽從上級指示,答完便不理了。牆下眾人又是氣憤,又是無奈,又是痛心,圍著那孩子,開始懷疑了:「他們當真通報了國主陛下嗎?不會是騙咱們的吧?」

  那孩子的父親等不下去了,把心一橫,背起孩子綁在背上,和妻子交待了幾句。那婦人取下一個脖子上的護身符,戴在丈夫頸項間。那男人奔向城牆,試著向上攀爬。

  城牆外側修得極為難以著手,他抓了幾把爬不上去,其餘漢子紛紛道:「我來助你!」過去托他。幾十個人,疊起了羅漢,把他送上了丈許高地。到這裡,那男子才能勉強抓住方才那根用來吊水和食物的繩子,繼續攀爬。底下幾萬人都緊張萬分瞅著他,不敢為他鼓勁加油,怕給發現了。城樓上的士兵們守了幾天,這群永安難民也沒鬧什麼大事,難免有些鬆懈了,等到那人爬到快一半高時,他們才猛地發現城牆上貼著一個人,大喝道:「幹什麼!不准攀牆!攀牆者殺無赦!聽到沒有,攀牆者殺無赦!」

  他們威脅,那男子也大聲道:「我沒有惡意!我就想帶孩子看個病,什麼也不會做的!」一邊喊一邊繼續爬。一名將軍原本正在吃飯,一聽此事,惱火至極。這個人要是安然無恙爬上來了,開了這個先例,之後豈不是有無數永安人效仿?必須阻止!於是,他大步邁出,在牆邊向下喝道:「你不要命了嗎!馬上下去,再不下去饒不了你!」

  而那男子已經爬到很高的地方,過了一半,再加把勁就能上去,自然不肯停下來。那將軍在軍營裡從來說一不二,沒人敢不聽他的命令。誰敢不聽,也很簡單。他來到牆邊,拔劍一斬,那根繩子斷了。

  那男子握著這根斷了的繩子,從半空中跌落。在無數人的尖叫聲中,重重摔在了城門外堅硬的土地上。

  謝憐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那男子是背著地的,而他背上還背了個孩子。「啪嘰」一聲,被壓成了一團爆炸的肉醬,一朵濺出好幾丈的血花。他的脖子也折斷了,雙目圓睜,扭曲的脖子裡滑落一個護身符,正中寫著「仙樂」二字,金線繡有花樣,正是出自太子殿的開光護身符。

  在他攀行的前一刻,這個男人和他的妻子曾都握著護身符,默默祈求太子殿下的保佑,因此,謝憐才會聽到他們的祈願之聲,才會趕到這裡。

  可是,他畢竟不是那些傳奇話本的英雄主角,每次都能恰好在手起刀落的前一刻堪堪現身,於千鈞一髮之際刀下留人。那婦人根本沒有翻開丈夫屍體去看兒子變成什麼樣了的勇氣,捂臉大叫一聲,看也不看,往前狂奔,一頭撞在牆上,「咚」的一聲,倒下不動了。

  就在謝憐的眼前,皇城的城牆之下,瞬間就多了三具屍體!

  他尚未反應過來,而城門外的百姓們,卻是再也受不了了。

  有人罵開了:「死絕了,一家三口,死絕了!看,這就是為咱們國主陛下辦事的好將軍!不救咱們,反而把咱們往死路上逼!」

  「不放我們進去也不送人出來,讓人家怎麼辦?三條血淋淋的人命看著你們!」

  「說是永安人都要撤出皇城,那些富人怎麼沒見一起撤出來?我們這樣沒錢沒權的就活該等死是嗎?我算是看透了!」

  「忍不了了……真的忍不了了。年年該征的稅沒少征,賑災的時候都到哪裡去了?」

  「寧可拿錢去喂蛀蟲修他兒子的廟都不救濟災民,就給一點水和乾糧打發,當我們是什麼?昏君,昏君啊!」

  士兵們在城樓上高聲喝止,那將軍什麼陣仗沒見過,並不放在心上。然而,形勢卻已經隱隱失控了。成千上萬雙憤怒的手推向大門,還有人直接用頭、用身體撞,這一次,卻不再是蚍蜉撼樹。

  城門動了,甚至整座城樓,都在隱隱震顫!

  打從謝憐出生以來,從未見過這樣的情形。他所見到的人民,都是親切、和樂、富足、可愛的。這些面容扭曲、大哭大喊的人,讓他來到了另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不禁毛骨悚然。哪怕是他在面對最恐怖的妖魔邪靈時,也不曾有過這般感受。正在此時,城樓上方傳來一聲怒吼。

  他猛地回頭,只見一個高瘦的身影,掐著那名砍斷了繩子、導致城牆下三人命殞的將軍,「哢」的一聲脆響,扭斷了他的脖子。

  一眾士兵都不知這個人是如何突然出現的,大驚失色,呼喝著持劍圍了上去:「什麼人?!」「你怎麼上來的?!」

  謝憐卻迅速注意到了他的手,那雙手已經血肉模糊了。這人竟然是用一雙肉掌,抓著那幾乎沒有一條縫隙的城牆爬了上來。而那身影轉過來,果然是郎英!

  被士兵團團圍住的郎英分毫不亂,翻上女牆,將那將軍的屍體往城樓下一拋,自己也踏著那屍體,把它當做緩衝的踏腳石,跳了下去。

  跳下去的前一刻,他直直望向謝憐。但望的卻不是謝憐,而是穿透了他,望到了坐落在皇城最中央的皇宮。

  從這一天開始,仙樂國便徹底亂了。

77 仙樂亂太子返人間

  以永安這種流離失所的災民之眾,想要對抗仙樂皇城軍隊,無異於以卵擊石,螳臂當車。

  然而,無路可退之人,就是有著以卵擊石和螳臂當車的勇氣。一場騷亂後,幾萬永安人終於離開了城門,撤出一段距離,換了個地方安營紮寨。

  他們就是不肯走。走在路上說不定也要死,在這裡耗著大概也是死,有什麼區別?憑藉之前國主發放的水糧,野外的樹皮、野草、菜根、蟲蛇鼠蟻,以及積壓了多日的怨氣和不甘,這些人以超乎想像的頑強生命力,硬是死死地扛著。幾天後,匆匆湊出來的千餘人仗著些鋤頭、釘耙、石頭、樹枝,殺回來打了一場。

  雖然這一場打得是亂七八糟,輸得是一敗塗地,一千多人裡死傷過半,但也不是一無所獲。郎英一個人沖進了城樓,扛了幾大袋米糧和幾捆兵器回去,雖然負傷慘重,卻反而激起了一眾亡命之徒的鬥志。

  此時,他們的性質更接近於強盜。一次,兩次,三次。仙樂的士兵們發現,這群「強盜」在迅速進步。

  原先毫無經驗的散亂襲擊者們漸漸摸索出了門路,來的人一次比一次更為棘手,回去的人則一次比一次多,還有源源不絕的新一波災民聞訊湧來加入,壯大他們的隊伍。仙樂國內為如何解決這些「強盜」吵得天翻地覆,而在這樣荒謬的戰鬥進行了五六場之後,謝憐也再也無法作壁上觀了。

  他多日不曾去上天庭報到,這次一回仙京,悶聲不響直奔神武殿。闖進去時,君吾坐在上首,一眾神官都在俯首聽命,似乎正在商議要事。若在以往,謝憐是會另擇他日再訪的,但如今,他等不了了,單刀直入,開口便道:「帝君,我要回人間去了。」

  眾神官皆是一驚,隨即掩口不語,不想過多展露情緒。君吾思忖片刻,從寶座上站起身來,溫聲道:「仙樂,我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不過,你先冷靜。」

  謝憐道:「帝君,我此來非是為詢問,而是為告知。我的子民正陷於水深火熱之中,請恕我冷靜不能。」

  君吾道:「世事自有定數。你可知,你這一下去,便是犯禁了。」

  謝憐道:「犯禁便犯禁!」

  聞言,眾神官神色驟變。還真是從沒有哪位神官,敢理直氣壯、擲地有聲地說出這句話。即便君吾再青睞這位年紀輕輕便飛升的仙樂太子,他也未免過於大膽了。

  隨即,謝憐欠身俯首,道:「請您網開一面,給我一點時間。既已開戰,死傷無可避免,但如果我能平定這場戰事,讓最少的人死去,把事情控制在最小的範圍內,戰事結束後,我一定自願回來請罪,屆時任由您處置。無論是將我壓在山下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我絕不後悔。」

  說完,他維持著俯首的姿勢,向殿外退去。君吾道:「仙樂!」

  謝憐足下一頓。君吾望他,歎道:「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謝憐緩緩直起身子,道:「能不能救得了所有人,我要試過才知道答案。就算天說我一定要死,那把劍不將我穿心而過,釘死在地上動彈不得,我就還是活著的,我就還會拼著一口氣,掙扎到底!」

  這一次重回人間,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樣。謝憐覺得有什麼東西被拋下了。有些輕鬆,又有些沉重。第一步,他便迫不及待地先回了皇宮。

  國主與皇后在禦書房後,神色凝重疲倦,低聲說話。謝憐來到門外,先略略緊張了片刻,然後平定心情,掀起簾子,走了進去,道:「父皇。」

  國主與皇后雙雙回頭,皆是怔然。少頃,還是皇后先站起身來,大喜道:「皇兒!」

  她伸出雙手,過來迎他,謝憐扶住了她。可笑意尚未退去,忽見國主把臉一沉,道:「你幹什麼下來了!」

  謝憐嘴邊笑容一僵。

  之前在皇宮聽到父母背後對話,謝憐覺得,他父親還是想他的,並不如他表面上那般對自己意見頗多。本以為自己回來,國主多少會表現出一些高興,那樣的話,他也一定會軟和態度。誰知國主卻是如此反應,沒好顏色,於是,謝憐氣也上來了,肅然道:「我為什麼下來,還不都是因為您?永安有今日之亂,您捫心自問,是不是也有一定責任?」

  國主神色大變,厲聲道:「我的責任?這是你該對我說的話?!」

  他竟是怒到連自稱也不注意了。皇后垂淚道:「都這樣了,你們幹什麼還要吵?」

  謝憐道:「不是吵,是講道理。就算您是國主,是我父皇,但您若是有責任,我有什麼不能說的?為何不盡力賑災?就算賑災銀被層層吞了,為何不整治貪官污吏?若是您雷厲風行,抓一個辦一個,還有哪條蛀蟲敢貪,難道情況會不比現在好?」

  國主額頭青筋暴起,拍案道:「住口!你當國庫是無底洞,有多少缺口填多少?還抓一個辦一個,要是這麼容易,為君的一聲令下就能立竿見影雷厲風行,何以歷朝歷代貪官污吏從來沒有根絕過?你懂什麼,無知小兒,跟我來談治國!」

  謝憐道:「好,我是不懂。那就算皇城沒有災民的容身之處了,撤出是必然的,可您為何不多給這些災民一些盤纏?為何不好生安撫,派軍隊護送他們東遷?」

  國主怒目圓睜,指天道:「滾。快滾!滾回你天上去!看了你就煩!不准再出現!」

  謝憐滿心熱血下來,見了父母第一面,卻是聽到父親讓自己滾回天上去,一聲不吭,對他一躬身,退下了。皇后追出來拉住他,道:「皇兒啊!」

  謝憐溫聲道:「母后,您別擔心,我只是去王都走走,看看現在的情形。」

  皇后搖了搖頭,道:「皇兒,我不懂這些國家大事,但我懂你父皇。他怎樣做國主,這麼多年來,我是看得到的。你可以心底覺得他做得不好,有時候我也這麼覺得,我只是不說罷了。但你不要當面這麼說,他畢竟是你父皇,你當面說他不用心,真的誅心了。」

  謝憐欲言又止。皇后道:「你雖為太子,卻沒做過國主。治國不同於你修道。你剛入皇極觀的時候,國師說過,修道只在乎本心,是這麼說的吧?」

  謝憐緩緩點頭,皇后握著他的手,道:「可是,世上很多別的事,只有用心也沒用,你還得有能力;不光你要有能力,你手下的人,都得有能力;不僅要有能力,還得和你是一條心。」

  謝憐默然不語。良久,他道:「國庫是不是癟得厲害?我不需要廟宇的,讓他不要給我修那麼多廟,那些金像,全都推了吧。」

  皇后無奈道:「你這孩子……修廟固然有你父皇的私心,想要給你好的,想你在天上風風光光。可是,你知道,八千宮觀裡,真正是你父皇修的,到底有多少嗎?你不知道吧。」

  謝憐當真不知。他想了想,道:「……一半?」

  皇后道:「真要是你父皇動國庫裡的錢修了四千多座太子殿,不等永安人鬧起來,皇城就先鬧起來了。既然國庫空虛,哪來的錢修那麼多?你父皇修了不過二十多座,旁人跟了他的風,也一窩風地跟著修,想要討好於他,討好於你,這些也要算到他頭上嗎?」

  謝憐道:「我……」

  皇后低聲道:「你父皇做的是不夠好了,但他……盡力了。只是,這世上的事,光是盡力,是不夠的。」

  頓了頓,她又道:「你現在是看著那些永安人可憐,所以責怪你父皇。但都是他的子民,難道都是我們在欺負他們嗎?其實……」

  說到一半,國主在禦書房內發出怒聲:「你跟他廢話那麼多做什麼,讓他趕緊滾回天上去!」

  皇后回頭,歎道:「皇兒,你……你別下來了。你還是回去吧。」

  離了皇宮,謝憐沿著神武大街一側一條小巷走著,恰好風信和慕情趕來。慕情一來便不可置信地道:「殿下!你自請下凡了?你去神武殿和帝君說了??」

  謝憐道:「嗯。」

  慕情道:「為什麼不先和我說一聲?」

  風信便奇怪了:「你什麼意思。殿下要做什麼還要事先和別人交代嗎?」

  慕情卻有些失態了,道:「為什麼不?我們是他的人,我們現在是跟他綁在一起的,他一舉一動都跟我們的處境息息相關,我想要知道他打算做什麼,有什麼不對?」

  風信道:「殿下做什麼我們不都得跟?他要幹什麼,上天還是下地,他有自己的主意,你在怕什麼?」

  「你!」慕情道:「我不是怕!我只是……」

  謝憐一擺手:「夠了。別吵了!」

  風信和慕情當即閉嘴。這時,一列遊行隊伍從大街上通過,成千上百的百姓高聲呼道:「永安不除,國無寧日!」

  「亂國毒瘤,欺人太甚!」

  仙樂人從來不曾對什麼東西有如此之強的攻擊性,還搞這麼轟轟烈烈的大遊行,謝憐不禁蹊蹺。而風信則皺眉道:「怎麼這裡面還有個女的?」

  果然,遊行隊伍裡,一名少女沖在最前列。那少女身形纖秀,膚色雪白,明眸黑亮,面頰緋紅,卻不是羞色,而是怒色,十分引人注目。慕情此時已調整好了情緒,冷冷地道:「殿下不認識她嗎?」

  謝憐道:「不認識。」

  風信卻皺眉道:「像是有點兒眼熟?」

  慕情道:「那是源頭之一。」

  謝憐問:「什麼源頭?」

  慕情道:「勢不兩立的源頭。之前,因為皇城裡的永安人越來越多,有的還不好好呆在一起,四處流竄惹事,朝中都在商量著驅逐之事,風聲也早就傳了出去。有個永安人想留下來,不想走,就鋌而走險,一天晚上,潛進一戶富人家,把那家的女兒擄走了。」

  他這麼說,謝憐乍聽尚未反應過來:「不想走為什麼要擄一戶富人家的女兒?」

  慕情看他一眼,道:「想娶她。但是,如果不靠強擄,不會有皇城人家的女兒肯嫁給永安人的。」

  他沒明說,但謝憐也明白了。

  他從未想到過,竟然還可以這樣,世界上居然會有這樣的人,居然會發生這種事,突然湧上一股作嘔的衝動。風信則當場就罵了出來,道:「噁心!」

  這時,一群姑姑婆子急急上來,猴著腰想把那少女拉下去,看樣子,她是趁家裡人不注意自己跑出來的。那少女卻是不依,道:「怕什麼!我有什麼要害臊的?又不是我的錯!」

  風信奇道:「這丫頭性子倒是挺烈的。」

  慕情道:「是。偏生她家還不是什麼普通人家,她父親是朝中重臣,母家是皇城富商,不肯吃了這個悶虧,更不可能就這麼為了面子嫁人,先把那永安人打死了,不久,全城的富商和名流都聯名上書,羅列了永安人入城以來的數宗罪,懇請國主陛下把這些人全部關進大牢,嚴懲不貸。大臣們立場如何,更不用說了。」

  頓了頓,他又輕描淡寫地道:「聽說這女子的父親曾想要把她送進宮,爭取太子妃之位,殿下應該很早以前也見過她幾面的,居然沒認出來。」

  謝憐終於發現,所有事情,都比他想像的要複雜多了。

  城內城外,早已勢不兩立了。臣民都群情激憤,只恨不能一網打盡趕盡殺絕,國主的決策若是還偏向永安人,豈不是在打自己人的臉?最終決定從乾癟的國庫裡撥一筆款給他們發放盤纏撤出,雖然看著是夠寒磣了,可恐怕也還是會惹來一大批人的不滿了。

  比敵人的不滿更可怕的,就是自己治下臣民的不滿。雖說原本全都是仙樂的臣民,但現在,恐怕已經沒幾個人這麼認為了。

  他高高在上,久不知人間事,而他的父親卻還在人間。身為一國之主,要用錢,要用人,所處位置,所受壓力,所需要顧忌與調和的人和事,怎會和他一樣?就如同外來的永安人在皇城中占地、喧嘩、偷竊等等,對一尊住在廟裡的武神而言,大概都是小事,不值為之生氣,忍忍就過去了。但是對皇城中的百姓而言,卻是切切實實、日日揮之不去、難以容忍的折磨,隨時可能爆發的危機。覺得簡單或是微不足道,不過因為處在那個位置上的,不是他罷了。

  謝憐不禁想起,國主的兩鬢比上次所見,斑白的更為厲害了。上次說是要染,恐怕也再沒有精力去染了。

  他小的時候,堅信父親是天底下最偉大的君王,越長大越發現,不是這樣的。他的父親,雖然是國主,但談不上英明無雙,有時還有些小迂腐,經常犯錯,拿開那尊貴無比的身份,不過是一介凡人罷了。

  越明白就越失望,國主覺察了他的失望,所以也就越來越不能容忍他每一個不贊同的眼神,不認可的話語,以及,最不能容忍的,被他看到自己的失敗。

  天底下沒有一個父親會希望兒子看到自己失敗的一面。父親都希望,在兒子面前,他永遠是高大的。而他在這種時候出現,斥責自己的父親:你做的真差!差到我只能下來幫你救場——無論是作為一個國主,還是作為一個父親,聽到這話,心裡怎麼會好受?

  那少女終究是被她家裡那些僕婢七手八腳拉了回去,而其餘百姓繼續抗爭,搖旗呐喊,呐喊的無非一件事:殺!開戰!讓城外的永安人好看!

  半晌,慕情道:「殿下,你還是和帝君道個歉,回去吧。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天時,地利,人和,盡失罷了。」

  正如神武殿上君吾對謝憐所說的:世事自有定數。這句話,豈非就是在告訴他:你仙樂國氣數已盡,隨他去吧。

  就連皇后,他的母親,日也盼、夜也盼,只盼著要見他。可真的見到他了,卻含淚讓他回去,不要管了。謝憐如何不知,他們不願讓他面對這個難關,寧可他作壁上觀,過好自己的就行了。

  但是,這怎麼可能?

  「……」

  謝憐沉聲道:「不會的!」

  說完,他大步邁了出去。

78 平永安太子上戰場

  他身後的風信和慕情皆是一驚,道:「殿下!」立即搶出去,護在他身側左右。

  然而,整條神武大街上的百姓們卻都已經看到了出現在正前方大街中央的白衣少年。遊行隊伍混亂了一陣,重組了。上千人層層疊疊地包圍住謝憐,第一個人不敢確定地道:「您是……您是太子殿下嗎?」

  第二個人遲疑:「不是說太子殿下飛升了,早就不是凡人了,他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第三個人高聲道:「是他!三年前上元祭天遊的時候,我親眼見過的,是太子殿下!」

  越來越多的人認出了他們日夜供奉的那位武神,謝憐緩緩地道:「是我。我回來了。」

  於是,人們瘋了。

  「天神降世!這是活生生的天神降世啊!」

  「天人下凡了!」

  「一定是因為不忍見我們再這樣受賊子欺辱了,殿下才下來的!」

  立即有人滿懷希望地追問道:「太子殿下,您會帶領我們打敗永安人嗎?一定會吧?一定是這樣的吧!」

  頓了片刻,謝憐平靜地道:「我回來,是為保護仙樂國,保護我的子民們。」

  他身旁的風信和慕情把這句話聽在耳中,都不敢確定到底是什麼意思,然而,熱血上頭的國民們卻一廂情願地理解了這句話的含義。而謝憐有著自己的思量,心跳得越來越厲害,一咬牙,道:「……相信我!」

  他握緊了拳,道:「你們的信奉,會給我更強的力量。擁有了這份力量,我將誓死保仙樂,護蒼生。請你們相信我!」

  人們等待的就是這一刻,要的就是他這樣的保證,當即熱烈歡呼,一圈一圈地朝中心的太子殿下拜服下去,道:「誓死追隨您!追隨殿下!」

  「保衛仙樂!」

  皇城百姓聽說了「天神下凡」之說,全都從大街小巷湧了出來,只為一睹這千年不遇的奇跡,甚至聞訊趕來的皇城衛兵也不敢放肆,加入了拜服之列。三人被夾在大街中央寸步難行,風信和慕情不得不勉力維持秩序,喝道:「不要擠,都不要擠!」

  然而,並沒有多大作用,誰都想擠到最靠近太子殿下的地方,用手摸一摸這位從天上來的神人的衣角,就仿佛給整個人都開了光。最終,驚動了皇宮中的國主,派出幾位將軍帶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出來,這才驅走了狂熱的人群。

  所有人都散了之後,在留下滿地雜亂腳印和飛揚塵土的地面上,謝憐看到了一樣東西,他走近前去,俯身拾起。

  那是一朵花。被多人踐踏,幾乎碾成了泥土色。只有幾片殘留的花瓣,窺得見一點原先的潔白之色。

  那淡淡的清香,並沒有如故,不一會兒便散去了。

  想通了一些事後,這次謝憐再回皇宮,對國主的態度軟和了許多。於是,國主對他的顏色也緩和了許多,父子二人各退一步,算是暫時達成和平。而國師似乎早就料到了謝憐會下來,什麼也沒說。

  謝憐從前覺得,一國一心,大事當前,所有人都聽國主的,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然而,真正坐下來參與的時候,他才切身地體會到了國主是個煩惱何其多的位置。一朝之臣,居然還會分許多小派別,每一派各有各的打算,針對一件大事到底該如何決斷,可以爭論不休七天。每個人每一派都稱自己是為國為民,實際上心裡卻不一定是這麼想的。

  對於駐紮在城外,正式打算分庭抗禮的永安人,他們的意見遲遲不能統一。有人主張直接派軍剿滅,由頭不夠就編幾個多扣幾個罪名,有人則不然。

  永安之亂,起始於天災,爆發於人禍,那摔死在皇城門口的一家三口,真是個再壞不過的引子了,如果不是那個砍斷繩子的將軍已經被郎英徒手捏斷了脖子,他回來也是要重重受罰的。說得難聽些,就算內裡再複雜,有再多緣由,這事表面上看上去,就是官逼民反。事已至此,鬧得沸沸揚揚,強扣罪名,只會更激反感,編什麼理由都瞞不住人了。若派軍去剿滅,擺明無道之主,難稱仁義之師。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一旦留下了殘暴的名聲,非但不能服民,還恐附近其他國家趁機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生事。再換一邊想想,這群永安人又有什麼好怕的?他們窩在山林野外,沒糧沒兵器,能鬧多久?

  所以,最終占上風的,是後一種主張:如果永安人膽敢來犯,來一次殺一次;不來犯,就讓他們自生自滅,根本不必仙樂耗費一兵一卒,打著打著自己就會消耗殆盡的。

  作為武神,謝憐下凡,自然必須要在戰場上發揮作用。於是,軍中少不得要大力鼓吹:有太子殿下在的一方,就是正義之方,有太子殿下在的軍隊,就是神之軍團!

  一時之間,全國大量青年男子踴躍參軍,短短幾月之內,仙樂國軍隊人數翻倍暴漲。動靜如此之大,永安那邊似乎也得到了消息。原本他們活動還算頻繁,一小撮一小撮的,忽然之間卻啞了聲息,仿佛有所忌憚,正在暗中蓄力,搞得仙樂這邊的將士也十分緊張,不遺餘力地對謝憐描述「每次那個總是沖在最前方的郎英」有多可怕。聽到這個名字,想起那日所見的小兒屍體,謝憐總會微覺心情複雜。

  兩個月後,沉住了一段時間氣的永安人終於再次發動了攻擊。

  這一場,謝憐只帶了一柄輕劍上陣,連盔甲也沒穿。半個時辰不到,戰鬥結束了。

  鋪天蓋地的血腥之氣中,殘餘的永安戰士丟盔棄甲,狂奔撤離。仙樂國的士兵們根本都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四下已盡數都是倒地的身影,沒有一個敵人還能站立。而他們的太子殿下,把劍緩緩收入鞘中,連衣角也沒弄髒一片。

  半晌,他們才確認了己方壓倒性的勝利,跳了起來,舉劍向天,盡情呐喊。

  當晚,仙樂將士們在城樓上開了一場慶功宴。

  士兵們許久不曾如此揚眉吐氣了,歡呼雀躍,舉杯讚美太子殿下。謝憐卻推了所有的酒,一個人到城樓角落邊上吹夜風清醒去了。

  他分明一杯酒也沒喝,卻能感覺到臉熱心燒,滿面潮紅,手指尖還在微微發抖。

  這是謝憐生平第一次殺人。第一次,他就殺了上千個人。

  螻蟻。

  腦海裡,反復出現這兩個字。在他的力量前凡人不堪一擊,甚至沒有人能承受住他輕輕的一握。奪走他人的生命是如此的輕而易舉,就像那宮人踩死那群螻蟻,使得他在揮劍之間,簡直要喪失了敬畏之心。

  謝憐靠在女牆邊,深吸了幾口氣,甩甩頭,甩去那些雜音,出神地凝望遠方山坳裡的點點火光。不久,兩道腳步聲靠近。

  不用回頭,他也知道來人是誰。謝憐道:「你們不去喝點酒慶祝一下嗎?」

  慕情哼道:「有什麼好喝的,形勢又不樂觀。」

  聞言,謝憐轉身,道:「你們也看出來了嗎?」

  是真的不太樂觀。雖然這一場是打贏了,但事實上,這次攻擊,卻比永安人以往的任何一次攻擊都要強勁。

  不光人數更多了,他們的陣型、兵器、調度,全都有了質的飛躍。甚至不少人都配備了盔甲。雖然簡陋寒磣,但已儼然是一支正規軍隊的規模了。難以想像,這其實是一群草根泥腿子。

  慕情抱起了手臂,皺眉道:「極端艱苦的環境,的確是會使人飛速成長。但再怎麼艱難困苦,也不會憑空生出物資來。事情不對勁。」

  風信則說得更直接,簡潔地道:「他們肯定有外援了。」

  謝憐點了點頭。慕情道:「我不相信這些將士也沒人看出來。但他們還是照樣慶祝,無非是因為這邊有你,他們覺得必勝無疑。」

  這點謝憐倒是覺得沒什麼,道:「我來的第一場仗打贏了,他們高興一下也是好的,就當是鼓舞士氣了。」

  風信遲疑了一下,還是道:「殿下,你臉色不太好。你,是不是還在永安那邊降雨?」

  謝憐道:「嗯。」

  慕情一臉並不意外的不認可,道:「恕我直言,現在降雨已經沒用了,那才是一個無底洞。殿下,就算永安的旱情真的能徹底緩解,城外這群人恐怕也不會撤退的。」

  謝憐道:「我知道。可我去降雨,不是為了讓這群人撤退,只是為了不讓那些還留在永安的人渴死。而這就是我本來的目的,不會因為任何事情改變。」

  風信還是不太放心,道:「你撐得住嗎?」

  謝憐拍拍他的肩,道:「放心,我有八千宮觀呢,而且信徒也足夠多,當然沒問題。不過。」

  他另一隻手攬住了慕情的肩,歎道:「今天還好有你們兩個幫忙,多謝你們陪著我。」

  今日戰場之上,他這兩位侍從可比他苦多了,殺得滿身血污。風信道:「這話就不必再說了。」慕情則是含糊地「唔」了一聲。

  謝憐手上微一用力,拉近了三個人之間的關係,由衷地道:「不光今天,一直以來,都多謝你們兩個了。我希望,我們三個人並肩作戰的樣子,可以流芳百世。」

  「……」

  「……」

  少頃,風信哈哈大笑。慕情則不可思議地道:「我發現你總是能把一些很……的話理直氣壯地講出來,這真是……」他搖了搖頭,道,「罷了。」

  謝憐的嘴角好容易才微微上揚。沒笑多久,突然神色一凜,道:「誰?!」

  「錚」的一聲,謝憐長劍出鞘。他輕輕一挑,將一道黑影從女牆邊的角落裡挑了出來。

  那人躲在這角落多時,屏息凝神,竟是一直未被覺察。謝憐本來只是想以劍尖將他懸起來嚇上一嚇,誰知他今日在戰場上殺人殺得狠了,手臂一直微微顫抖,出手有些失了輕重,這一挑沒挑穩,用力過頭,直接把那人掀出了牆。

  月光下,半空中,三人都看清了這人身穿己方士兵衣物,身形像是個十五六的少年。瞬息之後,便掉了下去,消失無蹤。眼看著一人要摔到城樓下,謝憐心道不好,飛身躍出。

  他足尖勾住女牆邊緣,身子倒垂,迅捷無倫地伸手一拉,堪堪將對方一條手臂拉住。那少年士兵整個身子懸在半空中,來回晃了幾晃,抬頭上望。這一望,借著淡淡的月光,謝憐看到了他的臉,不由雙目微睜。

79 背子坡太子陷魔巢

  謝憐這飛身一躍著實有些駭人,可兩名侍從自然清楚這對他不算什麼,是以慕情沒動,不過,風信還是去拉了一把。謝憐微一用力,就將那小士兵提了上來,兩人雙足在城樓上落地,謝憐道:「你是誰手下士兵,怎麼躲在這裡?」

  這小兵手上、頭上都纏著繃帶,繃帶上還浸出一點血跡,看來負傷累累。這並不奇怪,今日一場大戰,很多士兵都受傷了裹成這麼副樣子。但他一直躲在陰暗處一聲不吭,這就很可疑。慕情道:「別是永安人的探子,抓起來審審吧。」

  謝憐也有此懷疑,但皇城這邊守備森嚴,敵人不大可能混進來,除非是郎英一人,而這小兵分明還是個半大的孩子。這時,風信卻奇道:「殿下,你不記得這小子?白天他一直沖在你前面的,就是陣型前方那個。」

  謝憐一怔,道:「是嗎?」

  白日廝殺,他根本無暇注意任何別的,只知道有人舉劍殺向他,他就揮劍回擊,連風信和慕情那邊都沒注意,又怎麼會去注意其他小兵?

  風信肯定道:「是吧。我記得這小子,他衝鋒挺狠的,活像不要命了。」

  聽他這麼說,謝憐細細打量起了那少年士兵。那少年莫名站直了,抬頭挺胸,仿佛有點僵硬,又仿佛在站軍姿。慕情道:「那他也不該鬼鬼祟祟躲在這裡,誰知道他是來偷窺還是來偷聽的?」

  雖是這麼說,但其實他心裡也放下了戒備。因為,仙樂軍中大力鼓吹所謂的「天神軍隊,天命所歸」,不少年輕人都為追隨謝憐而參軍了,其中不乏這麼大的少年,而這些很多都是謝憐的忠實崇拜者,從小拜著他的神像、聽著太子殿下的美名長大的,想偷偷靠近,一睹武神,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並不稀奇。

  謝憐道:「好了,虛驚一場。」對那少年士兵溫聲道,「剛才嚇著你了吧,抱歉。」

  那少年卻無懼色,只是站得更直了,道:「殿下……」

  誰知,話音未落,異變突生。這少年士兵一句未完,忽然朝謝憐撲去!

  謝憐以為他想偷襲,錯身一閃,抬手就要一記手刀斬下。以他之力,這一刀下去了,這少年當場斃命無疑。豈料,他忽覺背心寒氣爬過,手在半路猛地轉道,反手一截,截住了一支從背後向他射來的冷箭。

  原來這少年撲向他,是因為看到了那只飛箭在半空中的冷光。謝憐原先是背靠女牆站立的,背後受襲,分毫不懼,反而躍上牆頭,以正面向下望去。只見城門前一大片空蕩蕩的平地上,隱隱約約一人獨立遠處,因他身穿深色衣物,與黑夜融為一體,竟是極難覺察。風信迅速來到謝憐身旁,拉弓就是一箭。可那人竟是早算好了距離,故意站得極遠,一箭射出,引得謝憐望他,招了招手,一語不發轉身就走,撤得極快,風信箭勢到時已老,堪堪釘在他腳後幾寸。風信怒得一錘城牆,灰石簌簌下落,道:「那是誰?!」

  還能是誰?謝憐道:「郎英!」

  仙樂士兵們也發現了異狀,大叫起來四下奔跑,但出於警惕,並沒有立即下令開城門追擊,而是去到處請示上級了。郎英射完一箭招手就走,簡直就像特地來跟謝憐打個招呼似的,慕情皺眉道:「他來幹什麼?示威嗎?」

  風信怒道:「今天陣上永安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也不過勉強從殿下手底逃走而已,有什麼好示威的!」

  謝憐卻摸到那冷箭上還系著什麼東西,取下來到火光之旁一看,是一條從布帶,似乎是從一件青色錦袍上撕下來的,布上還有濕漉漉的血跡,展開一看,竟是歪歪扭扭寫著一個「戚」字。

  謝憐立即一把捏了那布,道:「戚容呢?戚容不在皇宮裡嗎!」

  風信對一旁士兵道:「快進城確認!」

  眾士兵忙不迭下去了。這確實是戚容最愛穿的那件袍子的邊角,郎英又是出了名的神出鬼沒,戚容真被他擄走的可能性並不小,事不宜遲,謝憐道:「我跟上去看看。」見風信也過來了,道:「你們守住城門穩著別動,當心是調虎離山。」

  風信把弓一背,道:「你什麼人都不帶?」

  永安那邊若不先大舉進犯,謝憐並不願仙樂主動出兵。若是戚容落入敵手,他一個人便可帶回來,而若是帶一支兵前去,必將大動干戈,死的絕不止一兩個人。現下,謝憐還是想把事情控制在最小範圍內的,道:「不帶。他們還奈何不了我。」

  說完,他手在牆上輕輕一按,躍下了城樓,輕飄飄地落地,急速向郎英撤離的方向追去。奔了一陣,聽身後有腳步聲追上來,回頭一看,竟是那名少年士兵。謝憐沖他道:「我不用人幫,你回去吧!」

  那少年搖頭。謝憐又道:「回去!」腳下步伐加速,瞬間把那少年遠遠甩下,再看不見了。

  奔出五六裡,進入一座山頭。這座山並不陡峭,更像是個坡,所以也被叫做背子坡。據探,永安人撤出以後,大部隊和平民就都窩在這裡。背子坡上植被茂密,入夜了,黑漆漆的森林裡四下都是怪異的聲響,仿佛有無數活物潛伏,虎視眈眈。謝憐深入山中,屏息尋找許久,忽見前方一棵樹上掛著一條長長的人形,定睛一看,道:「戚容!」

  正是戚容。他被倒吊在樹上,似乎給人一頓暴打,昏了過去,鼻血倒流,眼睛還青了一隻。謝憐拔劍出鞘,揮斷那繩,接住掉下來的戚容,拍了拍他的臉。戚容悠悠轉醒,一見他就大聲道:「太子表哥!」

  謝憐正給他鬆綁,驀地背心一寒,長劍反手一格。回頭,只見郎英雙手握著一把重劍,向他劈來。

  兩人鐺鐺拆了幾招,沒幾下謝憐就擊飛了郎英的劍,在他小腿上一踹,絆倒郎英,劍尖抵在他喉嚨上,結束了戰鬥,道:「你知道你不是我對手,別打了。」

  今天他們在戰場上交過手,凡是沖向謝憐的人,都被謝憐殺了,只有郎英,正面受了他的劍還活了下來,拖著受傷的軀體回去了。任誰都看得出來,郎英就是這群永安人的領袖,謝憐讓他「別打了」,意思自然不止一層。

  謝憐道:「只要你們不主動進犯,我保證皇城的士兵絕不會來攻擊你們。拿上水和糧食,離開吧。」

  郎英躺在地上,直勾勾地與他對視。那目光看得人心底發毛。他道:「太子殿下,你覺得你做的是對的嗎?」

  謝憐神色一僵。一旁戚容則罵道:「廢話!你知道太子表哥是什麼人嗎?他是天上的神!他不是對的,難道你們這群叛國的狗賊還是對的!?」

  謝憐喝道:「戚容,住口!」

  郎英問他的話,他答不了。他心底其實覺得,自己做的,有哪裡不對。可是,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做法了。如果他不保護仙樂,抵禦進犯,難道就任由永安叛民一次一次地進攻、甚至殺進皇城裡去?

  一個人兩個人舉劍沖向他,他可以點到為止打暈了事。但是戰場之上刀劍無情,他不可能還有精力一個個打暈。他只能不去想,然後揮劍。郎英這麼一問,恰好又喚起了他心底那個聲音:你覺得你做的是對的嗎?

  戚容卻不如他這般糾結,道:「我說錯什麼了?表哥,你既然來了,就趕快把這群狗賊子都殺了吧!他們幾十個打我一個!」

  他平日在皇城飛揚跋扈,仇視他的永安人自然眾多,趁機報復不在話下。當然,其實仇視他的仙樂人也不少。謝憐現在沒空理他,對郎英道:「你想要什麼?要雨,永安還會下雨的。要金子,我把金像推了給你。要吃的,我……想辦法。但是,別再挑起戰爭了。一起去找解決之道,去找第三條路,行嗎?」

  這番話是謝憐情不自禁脫口而出,郎英未必懂得什麼是「第三條路」,但他答得卻毫不猶豫:「我什麼都不想要。我也什麼都不需要。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世界上再也沒有仙樂國。我要它消失。」

  他語氣平板,話語卻無端令人不寒而慄。半晌,謝憐沉聲道:「……你要帶人打過來,我是沒辦法袖手旁觀的。你們沒有勝算。就算追隨你的永安人會死,你也要這麼做嗎?」

  郎英道:「是的。」

  「……」

  他答得是如此坦然,如此堅定,謝憐骨節哢哢作響,卻無話可說。郎英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你是神。沒關係。就算是神,也別想讓我停止。」

  謝憐知道,郎英說的是真的。因為他語氣裡的東西,謝憐自己再熟悉不過了——那是一個人義無反顧的決心。當他對君吾說出「就算天要我死」那句話時,其中的決心,和此刻郎英的決心,是如出一轍的!

  郎英此言,無異於是在宣告,他將繼續號召無數永安人繼續前赴後繼地進攻,永無休止之日。那麼,謝憐現在該做什麼,再清楚不過了。

  謝憐一貫單手持劍,現在改成了雙手。正在他雙手發著顫,就要對著郎英的喉嚨刺下去的時候,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嘎吱嘎吱」的怪響,以及一聲突兀冷笑。

  身後居然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人,謝憐吃驚不小,回頭一望,卻是睜大了眼。

  在這種時候出現的,最大可能就是敵方將士,或許無數把刀劍已經對準了他,卻沒想到,在他身後的,會是這樣一個古怪的人。

  那人一身慘白的喪服,臉上帶著一張慘白的面具,面具半邊臉哭,半邊臉笑,怪異至極。他坐在兩棵大樹之間垂下的一條樹藤上,那「嘎吱嘎吱」的聲音,就是他來回搖晃樹藤時發出來的,看起來仿佛在蕩秋千。他見謝憐回頭,舉起雙手,一邊慢條斯理地「啪」、「啪」鼓掌,一邊從口裡發出陣陣冷笑。謝憐莫名其妙一陣毛骨悚然,厲聲道:「你是什麼東西?」

  他用了「東西」,是因為他直覺,這一定不是一個人!

  正在此時,謝憐忽然覺察手底劍尖感覺不對,戚容也大叫起來,轉頭一看,面前土地竟是裂開了一條長坑,原本躺在地上的郎英居然被這裂縫吞了進去。土面迅速合攏,謝憐下意識一劍刺進地心。感覺到劍尖所觸皆是泥土,沒有刺中血肉,他這才反應過來,這一劍沒殺死郎英,也不知是遺憾還是慶倖。這時,那白衣人又發出嘁嘁詭笑,謝憐揚手一劍向他擲去。

  這一劍去如閃電,長劍穿過那人身體,釘在樹上,那人則一聲不吭,委頓在地。謝憐搶上前去查看,卻只見到地上一團白衣萎靡,穿衣的人卻是憑空不見了!

  這個人的出現和消失都詭異至極,謝憐一陣心驚,不敢大意,單手提起戚容,道:「走。」

  戚容卻嚷道:「別走!表哥,放火燒山表哥!這山上有很多永安佬,那些坐城門口耍賴不走的刁民們都藏在山上面,快一把火都給他們燒乾淨了!」

  謝憐一手拖著他走了一段路,感覺四周陰氣越來越重,似乎有無數雙眼睛望著他們二人,道:「剛才這個人有多古怪你是沒看到嗎?此地不宜久留。」

  戚容道:「古怪又如何?你可是神啊,這種小妖魔還怕他們嗎?敢來礙事直接殺了就行。」

  謝憐道:「先回去再說。」

  見他敷衍,就是不肯燒山,戚容瞪大了眼,道:「為什麼啊?這群人把我打成這樣,要跟我們作對,剛才你聽到了,他說要滅了仙樂!要滅我們的國!你為什麼不殺光他們,就像你今天在戰場上幹的那樣!」

  「……」謝憐呼吸一滯,怒道:「你為什麼老是滿腦子都想著殺光殺光!平民和士兵能一樣嗎?」

  戚容反問道:「有什麼不一樣?不都是人嗎,殺誰不都是一樣?」

  謝憐仿佛被他戳到了痛處,一口血氣翻湧上來:「你……!」

  這時,他忽覺腳腕一緊,低頭一看,竟是有一隻臃腫的手從旁邊茂密的灌木叢中探出,猛地抓住了他的靴子!

  與此同時,前方「咚咚」數聲,樹上下雨一般落下七八條人影,癱在地上爬不起來。雖是人形,卻不著寸縷,像無數條碩大的肉蟲一般,緩緩地在朝這邊蠕動。戚容失聲道:「什麼人?!」

  謝憐一劍斬斷那手,沉聲道:「不是人,是鄙奴!」

  從前,謝憐從沒聽說過皇城附近有哪座山上出現過這種東西,即便有什麼妖魔鬼怪,也會很快被皇極觀的道人們蕩平,那麼,這群鄙奴,就只可能是被誰刻意放到這裡來的了。

  謝憐完全沒料到,這一場戰爭,竟然會有非人之物介入。回想方才種種端倪,他越來越覺得,對方和郎英是一夥兒的,劫走戚容,只是想引他出來罷了,但此時也顧不上細想了。他每一次揮劍,都能將七八隻鄙奴整整齊齊攔腰斬為兩段,可是,鄙奴一旦出現,那都是成群結隊的,果然,四下樹叢和灌木簌簌響動,搖晃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多面目模糊不清的肉色人形爬了出來,源源不絕地湧向謝憐,並且只湧向謝憐。他一劍斬殺十隻,馬上沖過來二十只。正當謝憐揮劍不絕時,一隻樹上的鄙奴瞅准了謝憐的後背,從半空中撲下!

  誰知,還沒靠近,它就被一道冷光截斷了。戚容沒帶兵器,自然不可能是他截斷的,謝憐回頭一看,發現揮劍的,竟是那名少年士兵!

  他在城門前被謝憐甩得不見人影,居然還是跟了過來,找到了他們。那少年拿著一柄破劍,刷刷幾下就斬了數隻鄙奴,大是有用。這些東西一邊爬一邊分泌黏性極強的體液,戚容大呼噁心,在一隻稍弱的鄙奴腦袋上狠狠踩了數腳,發現這玩意兒並不可怕,納悶道:「也不怎麼厲害啊?」

  他卻不知,鄙奴往往是和其他的兇殘邪物配合出現。謝憐咬破嘴唇,右手二指沾了鮮血,在劍刃上勻速抹過。末了將那劍塞進戚容手裡,道:「你們兩個拿著這把劍先走!不會有東西敢靠近你們的,路上聽到什麼都不要回頭,記住,絕對不要回頭!」

  戚容道:「表哥!我……」

  謝憐打斷道:「厲害的在後面,待會兒來了就顧不上你們了。不如回去報信!」

  戚容再不說話,拿了劍狂奔。他手裡的寶劍謝憐已作法開過了光,一路上,鄙奴和其他邪物皆不敢近身,暢通無阻,很快消失。而那少年士兵還是沒走,戚容已率先離去,謝憐也沒有第二把護身寶劍給他了,只得易劍為掌,連連轟殺,加上那少年也奮力配合,一炷香後,所有鄙奴終於清除乾淨。

  一地粘液和屍體,腥氣不絕。確認沒有遺漏一隻鄙奴後,謝憐平復氣息,轉過身,對那少年道:「你劍使得不錯。」

  那少年握緊了那把劍,原本還在微微喘氣,一下子又站直了,道:「是、是。」

  謝憐道:「我又不是在下命令,你幹什麼對我說是?我方才命令你回去的時候,你怎麼不說『是』?」

  那少年道:「是。」說完才反應過來哪裡奇怪,站得更直了。謝憐搖了搖頭,想了想,忽然牽了一下嘴角,道:「不過,你,比較適合用刀。」

  作者有話要說:  花花其實現在才十四歲不到,但是因為發育了長開了,突然抽高了一大截,不像之前的小可憐了,所以沒認出來!

  下章獨處~

80 溫柔鄉苦欲守金身

  那少年一怔,道:「為什麼?」

  謝憐在腦海中重播起了他方才斬殺鄙奴的一招一式,隨手比劃幾式,道:「你沒有試過用刀吧?你使劍,劍風詭譎,雖然快且狠絕,但仿佛有些束手束腳,施展不開。沒用過刀的話,下次不如試試,我想,威力也許會更強。」

  他每每看到人出手有精彩之處,都忍不住想交流幾句,並非指手畫腳,而是滿懷興趣地想與對方積極探討。由於他戰鬥經驗太豐富,往往想都不用想便一眼知其然,卻一時說不出所以然,只是感覺一定就是那樣的,旁人大多是尊他身份就聽聽,心下極少有真心去想他說得有沒有道理,這少年卻是聽得認真,似在思索,不時也看看手中劍刃。說了幾句,忽然四野漆黑的森林又是一陣悉悉索索之聲,仿佛有什麼東西快速爬過,謝憐馬上記起此刻仍處於危機四伏中,這興致來得有些不合時宜,立即收神正色:「這山上不知還有沒有其餘邪物,須得徹底清理一番。」

  那少年用力點頭,雙手把手中鐵劍奉上,謝憐搖搖頭,道:「你護住自己即可。你适才不走,現下也沒法走了。我盡力護你,你也千萬警惕。」

  這時,又見草叢顫動,什麼東西飛速躥過,謝憐甩手便是一掌,擊個正著,那東西「嗷」的一聲慘叫,不動了。謝憐聞到一陣血腥味,不由奇怪:若是鄙奴,它們被打爆後流出來的都是黏糊糊的體液,粘性極大,不會散發出這種血腥味,於是上前查看。撥開草叢,裡面果然是一隻大頭鄙奴,已被他一掌打得四分五裂,但散發血腥味的卻不是它,而是它口裡叼著的東西——一片帶著長髮的碎頭皮!

  鄙奴以啃食殘渣為生,看樣子,已經有活人遇害了。它一路爬來,有點點血跡滴在草叢上,謝憐立即順著這血跡往前走,那少年士兵緊跟著他。越往前走,血跡越濃密,血腥氣也越重,不久,聽到一陣有氣無力的哭聲。

  那小兵舉劍擋到謝憐身前,謝憐卻一把將他拉到身後。轉過一片開花的灌木,一個半大的山洞呈現二人眼前。

  這山洞大概原本是一些人的暫棲之地,現在,卻屍橫滿地,二三十只鄙奴扒著地上屍體,啃得正歡。還有五六隻,正圍著地上一個少女。那少女神情痛苦,被開膛剖腹,內臟流了一地,人卻還是活的。她似乎方才還在簡單梳妝,鬢邊戴了多鮮紅的花,鮮紅的血襯著她鬢邊鮮紅的花,格外殘忍。

  而那群鄙奴,正在舔舐她的熱氣騰騰的內臟,準備下口開啃,忽聽有人靠近,齊刷刷回頭,朝這邊撲來。謝憐眼珠也不轉一下,一掌劈了,盡數打死,立即檢查屍體。這些屍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是灰頭土臉,一身樸實布衣,無疑都是永安平民,謝憐不由心驚。

  他以為這山裡突然出現的妖魔鬼怪,都是那詭異的白衣人招來的。那白衣人救走了郎英,多半和他是一夥的,可為何這些鄙奴卻會以永安平民為食?非人之物不會無緣無故和人結盟的,莫非,這就是郎英的交換條件?以追隨自己的人的性命為籌碼?!

  那少女又痛又恐懼,口吐鮮血,嗚嗚咽咽道:「不要殺我,我沒幹過壞事,不要殺我!」

  謝憐情不自禁想起了那天死在城牆下的一家三口,他們又何曾幹過什麼壞事?俯身,語氣愈加柔和,道:「不要害怕。沒事,我是來救你的。」

  那小兵卻拔劍指著那少女,道:「殿下,當心是深山妖精。」

  謝憐自然知道有這種可能,而且可能性極大,但他斟酌過後,還是覺得不能不管,謹慎就好。他給那少女把脈片刻,翻看了她的掌紋和指紋,迅速確定她是活人,並且不曾練過,手無縛雞之力,這便立刻開始救治,從袖中取出藥瓶,擰開塞子,一縷淡淡的淺白色煙氣彌漫而過,氣味清香。

  這藥非但能緩各種異毒的一時之症,對傷口也有奇效,謝憐毫不吝惜靈藥,一瓶全給她用完了,道:「好點了嗎?」

  那少女傷勢極重,慘不忍睹,吸入那陣煙氣後,臉也恢復了一點血色,虛弱地點了點頭。謝憐道:「你們是永安人嗎?怎麼會這樣?」

  那少女流淚道:「……是,我是。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本來,嘶,本來好好的,突然之間,我爹死了,我哥哥也死了……」

  謝憐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道:「害死他們的兇手是什麼人?還是什麼東西?」

  那少女哽咽道:「害死他們的兇手就是……就是……就是你啊!」

  她說到最後一句,突然臉露獰色,兩隻眼睛精光暴漲,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謝憐!

  那少年士兵一直在旁警惕,反應奇快,一劍刺向她背心。那少女本已身負重傷,被他刺中,絕對是活不成了,然而,她卻歡快地大笑起來,死死摟住謝憐,就是不放開,維持著這個姿勢,氣絕身亡。她摟得太緊,那少年士兵好容易才把她的屍體拖出來,道:「殿下!你怎樣?」

  謝憐也本以為這少女最後是想偷襲。可她並未身懷利器,連撕咬也沒有,只是緊緊擁抱著他,仿佛這樣就滿足了,至死也沒有放開。他迷茫道:「我沒怎麼樣,我……」

  話音未落,仿佛是在嘲笑他一般,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襲來。

  那小兵瞪大了一隻黑亮的眼,道:「殿下?!」

  謝憐只覺一陣燒心燒肝的難受,說不出話,也不想說話,更不想聽人說話,搖了搖頭,舉手不語。這時,四面環繞處,卻是有一陣女子的嬉笑之聲傳來。

  「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

  兩人驚愕中發覺,四周並沒有第三個人。發出笑聲的,竟然是那些鮮紅的花朵!

  謝憐瞬間明白他落到一個什麼陷阱裡來了——

  「溫柔鄉」!

  此溫柔鄉非彼溫柔鄉。溫柔鄉,乃是一種喜愛聚居的花妖,以吸食男子精氣精血為生。它們的香味可不是什麼好東西,謝憐立即道:「把你口鼻遮嚴實了,別吸那花的香氣!」

  那少年士兵原本臉上就給繃帶牢牢擋著,濾了一層,所以才沒吸入香氣,聞言緊了緊繃帶,又反應過來謝憐毫無遮擋之物,撕下了全身上下最乾淨的袖子,使勁兒搓了搓,再拍拍,拍乾淨了,雙手遞給他,謝憐卻道:「不必。沒用了。」

  他救治那少女,雖有防備,但沒防備氣味,靠得極近,殊不知她鬢邊所戴的,正是一朵「溫柔鄉」,臨死之前,她還死死抱住了謝憐,確保萬無一失。也就是說,謝憐早已在不知不覺間深吸數口溫柔香,這下,可算是貨真價實的「沁人心脾」了。

  溫柔香入體後,男子會血氣浮躁。先無力,再狂躁。現在是渾身軟得跟被抽了筋似的,待會兒麻勁過了,就要變成一桶□□了。如果這時那詭異的白衣人再度出現,謝憐真不知道有幾分把握能應付,他原本也摸不准對方有幾分本事,第一反應就是去摸藥瓶,然而,摸出才想起,那藥為了救治少女,已經用完了。可是,人最終也沒活成。

  他望了一眼身旁屍體,那少女兀自面帶微笑,仿佛因為死前使敵人中計、終於可以去見親人而感到由衷的高興。怪只怪血腥的場面沖淡了花朵危險的豔色,血氣沖淡了異樣的花香,他也從沒想到,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女孩臉上,會出現這種怨毒到極致的神情,能做出這般決絕的事情。

  那邊,花妖們興奮至極,嘀嘀咕咕:

  「上鉤啦。」

  「釣到啦。」

  「真是那位太子殿下呀。」

  「是他呀。」

  「好俊哎……我的根、我的根要控制不住、從土裡爬出來啦!」

  那少年士兵揮劍斬去,削平了一片花叢,然而,這花莖竟是柔韌得很,那破劍斬了一次,再斬便有些鈍了。花妖們搖擺驚叫起來:「啊喲!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哥哥,倒是挺凶的!人家好不容易快要開花了,你要怎麼賠我!」

  那少年士兵怒得眼睛裡冒火:「找死!我一把火燒光了你們!」

  花妖們綠葉子叉在莖上,叫道:「好厲害呀!我們又沒招惹你,你這麼大火氣做什麼!」

  謝憐也道:「別燒!它們是妖,燒了……會生出有毒的瘴氣。也不能拔!」那少年立即停下了要去拔的手,謝憐有氣無力地道,「莖上全是毒刺……」

  花妖們嬌滴滴地道:「啊喲,太子殿下好溫柔,謝謝你保護我們啦。等著,我們馬上就要結果了!一定會好好疼愛你的,嘻嘻嘻嘻……」

  「從小修童子功的男子可不多得,雖然破了身,法力是要掉一層境界的,不過,也只好委屈你啦,嘻嘻嘻嘻……」

  溫柔鄉的花朵們彼此摩擦,發出咯咯嬌笑,絲絲縷縷淫靡之意暴露無遺,聽得那少年士兵愣了半天,什麼「童子」、「破身」、「境界」,似乎半懂不懂,但也聽出了這不是什麼好話,一邊奮力揮劍斬花,一邊怒喝,想要蓋過那調笑之聲,不讓謝憐聽到。謝憐則是雙手指節都在喀喀作響。

  原來如此!

  原來今夜這一連串,真是為對付他專門設的套。

  只劫走戚容一人,就是算准了以他仙樂武神的驕傲和考量,一定會選擇單槍匹馬地追來,大事化小。而那重傷的少女,則是為了耗光他的靈藥,使他吸入溫柔香後一刻也無法緩解。妖魔鬼怪和活人相互配合,只為了在這一步等著他。

  謝憐所修的這一道,的確是有要求必須為童子之身的。這一脈的道人飛升後,前來參拜的人們,也都堅信著他們所拜之神必然是超凡脫俗、不沾人欲的。因此,若是沒守住身,毫無疑問會使信徒崩潰,法力大損。雖不會嚴重到直接從神官掉成凡人,日後苦修數年,還是有機會再修回來,但在這個關頭,哪還有餘地再給他閉門苦修數年!

  皇極觀清規戒律森嚴,謝憐作為其中最優秀的第一人,從來不曾破戒越矩,自認為早已修得如鐵石一般,狂風也吹不起他心池半點波瀾,也經歷過不少此類考驗,每次都能完美過關。然而,雖是心如止水,可畢竟年輕面子薄,此時還有一個小小士兵在一旁,聽著那些花妖將這些連暗示都算不得的淫言穢語往他身上潑,再加上花香纏綿,血氣激蕩,心浮氣躁,謝憐難免心生了幾分羞惱,面上也帶了一絲緋色,偏生可恨,就是站不起來。

  現在還勉強能撐,要是這群溫柔鄉真結果了,那可就來大麻煩了。最好的辦法當然是迅速回到皇城,讓風信和慕情護法,可謝憐現在連站起身都腳底發軟,萬般無奈,只得對那小兵道:「你……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當然並不會幫擼或者幫X……不過花花的X啟蒙由此開啟……(?

  破身只會損法力,不損武力。武力和法力雖然可以相互加持,但本質上是不同的。而且只是謝憐選的這個專業是這麼坑爹,X生活有損修為;有的神官就很聰明,選的專業反而是越X越強的;不過大多數專業是X生活和修為毫無關係就是了。

81 溫柔鄉苦欲守金身 2

  聞言,那少年士兵的背影猛地一僵,緩緩轉身,但就是沒敢過來。眼下情勢刻不容緩,見他遲疑,謝憐心中一股焦躁沖起,強忍著燥意道:「你不要怕,我又不會對你怎麼樣。快過來!」

  終於,那少年邁開了步子。奔到了謝憐身前二尺,又猛地刹步。謝憐無聲地輕吸一口氣,向他伸出一隻手,道:「……扶我起來,帶我離開。」

  那少年士兵小心翼翼地握住了這只手。仿佛瀕死之人終於找到依靠,謝憐瞬間整個人鬆懈下來,朝這少年身上倒去。

  由於沉浸於溫柔鄉之中,他體溫升高,已經渾身發燙,然而,這少年的掌心竟然和他一般的熱燙,還在微微發顫。

  謝憐只靠了一會兒,蓄了點力氣,便提了一口氣,勉力站直了。他不願讓一個比自己矮小的人全力支撐自己,在攙扶之下慢慢走了幾步,誰知,卻聽花妖們道:「別,太子殿下,你可別離開呀。『他』就在路上等你呢,你要是離開了這裡,就會遇到『他』了。」

  「他」?

  謝憐道:「『他』是誰?」

  提到這個人,溫柔鄉們仿佛微微膽寒,凝滯了片刻,須臾,嘟噥道:「『他』就是『他』。」

  花朵們相互點頭,道:「『他』就是『他』。就是那個帶我們來到此處的人。」

  儘管它們不敢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或是身份,可謝憐腦海中,立即浮現了那張半哭半笑的面具。他道:「你們的意思是,如果我現在回去,把你們挖到這裡來的那個人,就會在路上截殺我;而如果我留在這裡,他就不會來找我,是嗎?」

  花妖們十分滿意,嘰嘰喳喳地點頭。謝憐心中無名登時火起。

  不殺他,只把他困在這裡,限於這般難以啟齒的境地,這是故意要玩兒他還是想怎樣?!還不如乾脆出來決一死戰呢!

  稍稍冷靜,他便壓下了那陣惱意。看來,對方並無意正面擊敗他,似乎只是想要他損法力,掉境界,失信徒。

  這些花妖說的未必是真話,但就算不是真話,仔細想想,即便這少年一路扶著或者背著他,他們也未必能安全回去。若是對方故意在半途扔下來幾個女子,情況反而更糟更尷尬。

  權衡片刻,謝憐吐出一口灼熱的氣息,閉上眼,道:「帶我到那邊的山洞去。」

  那少年士兵依言而行,扶著他穿過一地橫七豎八的屍身,來到那座山洞之前。謝憐低聲道:「停。」

  那小兵停步。謝憐連抬手也發顫,道:「你的劍呢?」

  那少年左手支撐他,騰出右手舉起佩劍。謝憐伸出一手,挽起衣袖,露出小半截胳膊,瑩白月光下,宛如羊脂冷玉,那少年呼吸一滯,謝憐卻沒注意,低聲道:「刺我一劍。」

  舉著那把破劍的手立即垂下去了,謝憐道:「不要怕,你只管刺,刺深一些。我要設陣,眼下手邊沒別的法寶了,非得見血不可。」

  那少年士兵卻道:「殿下,請用我的血!」說完,舉起自己手臂便提劍一割,完全沒保留力道,謝憐道:「不用!你的血……」卻是沒趕上,一道深長的豁口已出現在那少年手臂上,霎時鮮血橫流。謝憐歎道:「唉……你……罷了。」

  他的血是能開光的無價之寶,一個凡人的血又如何能與之相比?但見這小兵一片誠心,不忍心直說他做的是無用功,只道:「多謝了,不過,還是需要一點我的血做引子。」於是,自己取了那劍,雙手顫抖,割了好幾次才下准手,刺在了小臂中心。殷紅的神血順著白臂下流,滴滴的在山洞前劃了兩道弧,猶如兩道屏障,可謂是暴殄天物。謝憐還特地混了點那少年的血,畫完之後,愈加頭暈目眩,道:「……進去吧。」

  山洞裡黑黢黢的,那少年從懷中掏出一枚火摺子,擦亮了,火光映得四周明亮至極。

  那少年士兵的臉擋在繃帶後,遮得嚴嚴實實,謝憐此刻的狼狽之態卻是暴露無遺。冷汗涔涔,髮絲微亂,唇角沾血,腫脹微紅。那是方才咬破嘴唇、給寶劍開光時留下的傷口。火光刺得謝憐眼睛生疼,熱浪也灼得他分外難受,謝憐立即道:「別點火,滅了。」

  那少年立即丟了火摺子踩熄,四周重陷入黑暗。謝憐被他扶進了山洞,以一個冥想靜心的姿勢,在地上坐了須臾,緩緩道:「現在有一個任務要交給你,你能完成嗎?」

  「……」那少年半跪在地,對他道,「萬死不辭!」

  謝憐忍著急促的氣息,強作鎮定道:「這個山洞之前,我設了屏障,一共兩道。外面一道,是不讓外面的東西進來的;裡面一道,是不讓裡面的人出去的。」

  無聲地喘了幾口氣,他繼續道:「兩道屏障之間,留有一個人的空間,你就在那裡,守住洞口。不管聽到外面有什麼聲音,也不要出去;同樣的,不管聽到我在裡面怎麼了,也絕不能進來。」

  那少年微微愕然:「殿下,你一個人在裡面?」

  謝憐道:「是。我不知道我會做什麼……總之,無論如何,你都不能進來。」

  眼下這個狀況,他又沒法回去。而等救兵,戚容估計現在還在路上磕磕絆絆,光是跑回皇城去都得好大一會,等他搬來救兵,不知是什麼時候了。只有先鎖一處地盤,固守陣地,想辦法化去溫柔香。他沉聲道:「花妖結果,魅惑之力極強。它們多半馬上就要成熟了……」

  這時,空氣中的香氣突然大漲,打斷了他的話語。那溫軟曖昧,鋪天蓋地,花妖們發出暢快的格格嬌笑,紛紛道:「我的根!我的根硬了!」

  「果子成熟啦!」

  聞到那陣馥鬱至極的香氣,謝憐便覺心跳加速,血直往腦上沖,咬牙道:「快出去!你千萬不要吸入香氣,若它們靠近,不必害怕。任是什麼東西也過不了血線,但只要你腳還踩在陣內,就可出劍殺傷它們。」

  那少年士兵望了一眼外面,用力一點頭,持劍奔了出去,卡在了洞口的兩道血線之間。山洞外,一地橫屍中,簇簇花叢愈顯豔麗。而那一整片花叢都在隱隱顫動,仿佛其下的根須就要破土而出。不久,果然有東西破土而出了——那是一個女人的頭!

  那「女人」的頭從土裡長了出來,呼吸到土面上新鮮的空氣,似是極為暢快陶醉,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隨即,跟著露土的是半個渾圓的肩膀,一條手臂也爬了出來。

  溫柔香的果子,是結在根須下面的。而它們的成熟後長出來的果實,就是各色各式的女形。

  已到了成熟的時機,無數赤身裸體的女郎破土而出,它們揚手摘掉頭上的豔紅花朵,沐浴在月光之下,盡情舒展四肢。原先散發香氣的,是那些小小的花朵,而現在散發香氣的,就是這些妖豔女子。它們拍了拍豐腴軀體上的泥土,理一理長髮,朝這邊山洞口走來,媚聲笑道:「太子殿下,我們來啦!」

  山洞之內也充斥著濃郁的香氣,令人窒息,謝憐閉目端坐於洞內,心中默誦道德經。然而,並無多大作用,那些花妖講起話來絲毫不知羞恥,無數鶯聲燕語在洞外呢喃,什麼心肝寶貝、哥哥弟弟,一陣亂叫,叫得他心煩意亂,於是改默誦為明誦:「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靜勝躁寒勝熱清靜為天下正……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渾沒注意平日倒背如流的經文此時背得顛三倒四。洞外女妖們拍手笑道:「好太子,好心肝,我的乖乖殿下,你又不是和尚,念什麼經呀……哎喲!」

  只聽尖叫四起,似是那少年士兵一聲不吭,但手底下卻發了狠,劈劍狂砍,惹得那群女妖一陣逃竄,道:「殺妖啦!」

  有的遠遠罵開了:「你這天殺的死小鬼,辣手摧花的小怪物!一點兒也不懂得憐香惜玉!」

  「嚇死了嚇死了,這麼大點人,下手就這麼狠!長大了還得了!」

  這群花妖如饑似渴地往山洞裡擠,偏生就是擠不進去,一時沒瞧見地上的血陣,還以為是因為有個人攔在山洞前。商量了一陣,聚在半遠不遠處,都道:「小哥哥,你幹什麼非要攔在這裡不讓咱們過去呀?咱們又不是要幹壞事,無非是想找太子殿下快活一下嘛。」

  「小將軍乖,可別打擾咱們找太子殿下辦好事啊。」

  「這小弟弟凶霸霸的倒是挺有勁兒,可惜,就是太小了點,忒嫩了些。他大概連是什麼『好事』都不知道吧!」

  在花妖們咯咯嘰嘰笑作一團的譏嘲聲中,謝憐微微睜眼,只見山洞口,立著一個漆黑的剪影,那是一個雙手握劍、仿佛死也不會讓開的少年。忽然,一女妖道:「我說小哥哥,你也別跟個棒槌似的杵在這兒了,你圖什麼呀?要不然,跟我到旁邊去快活快活唄?你喜歡什麼樣的?我這樣的怎麼樣?」

  那少年士兵還是一聲不吭,眾女妖以為要進山洞就非得過他這一關,紛紛對他使出了渾身解數,起哄道:「我這樣呢?」

  「這樣的又如何?你看我好看不?」

  「你看我,喜歡不喜歡?」

  然而,從一開始的調笑,到後來的抱怨,到最後的咒駡,那少年卻始終如一,遠了便不睬,近了便砍。謝憐知道,溫柔鄉出土之前,可以在土裡隨意捏造自己的形貌,想要出聲提醒,卻苦於某種原因不敢開口。好容易捱過了那一陣陣逼人的熱潮,他道:「別看它們……」

  光抵禦那沖腦的血燥,已令他精疲力盡,因此這句聲音極輕極低,那少年士兵卻一下子便聽到了,立刻大聲道:「是!殿下,你……你怎樣了?」

  謝憐道:「無礙。若是難熬,封住你的眼睛和口鼻……」

  那少年士兵還未回答,這時,一名女妖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道:「我知道啦!小朋友,我猜,你最喜歡的,一定是這樣的吧?」

  看樣子,又有一株新的溫柔鄉破土而出了。山洞外,突然一陣死寂。而那少年士兵,似乎也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眾女妖驚天的笑浪幾乎把謝憐整個人都掀翻過去。

  它們拍手尖叫道:「哎喲!你這一出可不得了,可不得了了!」

  「我的媽!你是怎麼想到的?真是絕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快看哪!這小子整個人都呆了,我看八成就是這樣吧!」

  「是這樣沒錯了!還以為這死小鬼是塊石頭,誰知竟是錯看了,小小年紀,膽子這般大!」

  「甘拜下風,甘拜下風!怎麼樣小朋友,這般香豔美景,還不趕快過來快活快活?」

  「過了這個村,可就沒了這個店囉。此時不來,你就是肖想八百年也吃不著啊!還是,要我們幫幫你呀?眼下不就……嘻嘻嘻嘻……」

  那少年士兵被徹底激怒了,語音帶上了森寒之意:「……你、們、找、死!」

  與此同時,洞中的謝憐也快到極限了。

  他只覺眼中耳中都是一片混沌,再也坐不穩了,身體向前傾倒,還好雙手勉強撐住了地面。可是,這一倒,牙關一時沒咬緊,恍惚間,唇邊泄出了一縷痛苦難耐的呻吟。

82 溫柔鄉苦欲守金身 3

  這一聲泄出去後,謝憐猛地捂住了口。

  那少年士兵猛地轉身,道:「……殿下?」

  謝憐一手撐地,一手死死捂嘴,氣息紊亂,肩頭抽動。單聽這聲音,看這背影,恐怕多半會以為他正在啜泣。

  謝憐這一輩子,無論飛升前飛升後,都從未經歷過如此煎熬的時刻。比皇極觀裡最嚴苛的修煉都要難熬多了。他撐地的手沒力氣了,整個身體向一側倒去,躺在地上迷糊間見那少年似想進來,謝憐喝道:「別過來!我說了無論聽到什麼都別過來!!!」

  那少年止步。謝憐好容易翻轉了身子,仰面朝上,呼吸是勉強平順了,體內流竄在四肢百骸的熱潮卻是一浪高過一浪。洞外女妖聽他輾轉反側,火那個旺的呀,紛紛拍手笑道:「好殿下,這是何苦來的!今兒你怕丟了信徒,不來享這快活;明兒你怕丟了信徒,不敢做別的事。這哪裡是神官,這難道不是個被你那些信徒絆住了手腳的苦刑犯!這樣的神,不做也罷,橫豎都是要丟的,幹什麼不圖個自己爽快。來來去去,理他作甚!」

  謝憐額頭浮起幾絲淺淺的青筋,情緒有些失控了,怒道:「閉嘴!!!」

  眾女妖自然不怕這時的他,又對那小兵調笑起來:「小弟弟,你瞧咱們說的有沒有道理?哈哈哈哈……」

  「嘻嘻嘻……你站在這裡,難受不難受啊?」

  冷汗早已浸濕了他全身,謝憐煩躁至極,伸手猛地撕開胸前衣物,只求一絲涼意。只聽「嗤嗤」聲響,他忽然反應過來:這手怎麼突然湧上一點兒力氣了?雖然那陣力氣轉瞬即逝,很快就沒了,但他細細一感,果然,麻勁過去了,力氣在漸漸上湧,然而,謝憐一顆心卻是往下一沉。

  陷入了這溫柔鄉,是先酥麻,再狂躁。眼下酥麻已過,再過一會兒,就是狂性大發了。雖然他在山洞前特地設了兩道屏障,裡面的那道就是為了阻攔自己失去理智沖出去,但發了性,也不知攔不攔得住。這片刻的清醒來之不易,謝憐抓緊時機,心念電轉,飛速思考對應之策。

  忽然,他想到一節:溫柔鄉的發作是很快的,可以說血氣上腦就失控,為何他卻支撐到了現在?難道除了他定力尚可,就沒有別的原因了?

  想到這裡,謝憐深吸一口氣,微微側首,對洞口那欲入不入的少年剪影道:「你……進來。」

  聞言,那少年士兵似乎想立即奔到他身邊,幾步後,卻仿佛記起謝憐方才怒喝「無論聽到什麼也不要進來」,又不知到底該不該進去了。謝憐眼下改口,也是無奈,道:「你先進來再說。」

  那少年再不遲疑,沖了進來。

  洞壁狹長,洞中溫暖潮濕,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憑藉著謝憐壓到極細的喘息聲,那少年摸索到了他身前,謝憐道:「你把劍放下……放在地上。在我身邊,不要太遠。」

  那少年士兵道:「是!」這便將自己唯一的防身武器拱手交出,放在謝憐身邊垂手可及之處。謝憐又道:「請你扶我起來。」

  那少年便半跪在他身旁,伸出雙手去扶謝憐。誰知,他一下手,指尖觸到的不是布料,而是溫熱的肌膚。

  那雙手立即縮回。謝憐也是冷不防被一雙炙熱的少年的手燙了一下,這才想起,方才他在地上心煩意亂掙扎間,撕去了自己的上衣。原本男子赤著上身也沒什麼,只是,放在這個情境下,就有點兒尷尬了。但這點尷尬無需點明,該做什麼做什麼就過去了。那少年大概也懂,不等謝憐開口,已再次伸手,扳著他赤裸的雙肩快速扶起,隨即撤手。謝憐靠在了洞壁上,背心貼著微涼的岩石,緩了些,覺察對方退了兩步,忙道:「等等,別出去!」

  他說什麼這少年士兵都立即照做,當即定住。謝憐道:「你割一小縷我的頭髮下來。我有用。」

  那少年應聲伸手。然而,黑暗中視物不清,謝憐長髮又都整整齊齊地束在身後,他沒能一下摸准謝憐的頭髮,卻是不小心碰到了謝憐胸口一片肌膚,滑膩柔韌,一層薄汗,一沾即滑。謝憐原本就忍得難受,這少年碰的也太不是地方,胸口登時仿佛有一陣電流躥過,酥麻之感波及全身,低低一聲呻吟。

  刹那間,洞內兩人全都僵硬了。

  而洞外那群花妖恨不得豎起耳朵扒著聽,哪裡會漏過?都嘻嘻地道:「啊喲,裡面這是在做什麼呢!」

  「臊死人啦。」

  「不敢聽啦。」

  當它們在嘲笑自己忍得辛苦,謝憐咬牙道:「你們……!」

  聽他動氣,那少年士兵也忙不迭撤了手,不敢再碰。謝憐自然不是對他咬牙,在他眼裡,這小兵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想著大抵是怕冒犯了他,謝憐柔了語氣,道:「別慌,你繼續,別理它們。」

  對方啞聲道:「是。」可是,似乎也心慌了,半天也沒碰到該碰的地方,碰一下發現錯了就縮手,最後只好順著謝憐胸口一路胡亂向上摸去,只酥得謝憐苦不堪言,恨不得後腦往洞壁上狠狠一撞,暈過去算了。終於,那少年摸到謝憐顫動的喉結,往後探去,捉住了他一縷髮絲。他只握住了極細的一縷,小心翼翼拾劍一割,立即道:「殿下,好了!」

  這時,謝憐又來了一些力氣,手也能抬起來了。他道:「把手給我。」

  那少年舉手。謝憐從他手中取了那細細一縷長髮,胡亂在他一根手指上打了個結。那少年愣了好一會兒,顫聲道:「殿下,這是?」

  謝憐歎道:「花妖香氣要進入第二重了,我得借你的劍一用,待會兒有任何東西想傷你,你就舉起這只手,可護身保命。現在,快出去吧。」

  半晌,那少年士兵退出了山洞。那群花妖起哄道:「出來啦?」

  「總算出來啦。」

  「把咱們擋在外面,你自己卻進去了。小朋友,你這事可做得不厚道了!」

  與此同時,謝憐感覺有更多的力氣湧上四肢了。他深吸一口氣,右手抓住那少年士兵留下的破劍,定定心神,舉劍,在左手胳膊上一劃。

  霎時,猶如撥開面前迷霧一般,五感微微清明。

  果然如此!

  謝憐左臂鮮血汩汩橫流,心中卻仿佛在兵荒馬亂間抓住了一線生機。

  溫柔鄉之香氣,使人心浮氣躁,喚起人沉睡心底的欲望。以往壓抑的越嚴重,吸入香氣之後,反彈便會越厲害。而謝憐以往壓抑的,除卻「情欲」,便是「殺欲」了。

  這個「殺欲」,不能是殺妖魔鬼怪。因為妖魔鬼怪他從前也殺過不少了,談不上壓抑過。「殺」的物件,必須是人,或者神,如此,才會有「犯禁」之感。進洞之前,謝憐為了設陣劃了自己一劍,當時見了血,所以對溫柔鄉起到了緩解作用,因為殺傷自己,也是殺傷。

  說到底,「情欲」和「殺欲」,都是攻擊性極強的欲念,甚至謝憐也聽過,有人認為二者本質上是一致的。那麼,以此為據,就可以找到一個替代的法子,度過眼前的難關了。

  確定了這一點,謝憐毫不猶豫地又是一劍劃在左臂上,每劃一劍便覺神智清明幾絲。正心下大喜,卻不知是不是那溫柔鄉的妖氣在體內作怪,在「殺欲」得到滿足的瞬間,謝憐體內突然湧出一波洶湧的快意。

  這一波酥迷的快意席捲了他從頭頂到足尖的每一寸角落,輕而易舉地打破了他方才苦苦抵禦多時建立起的壁壘,待謝憐意識到時,他已經輕吟出聲了。

  如果不是山洞裡只有他一人,謝憐根本不敢相信這聲音是他發出來的,嚇得他一個哆嗦,睜大了眼,心道:「明明這個方法是可行的,怎麼會這樣?」

  再一看那劍,忽然想起,那少年士兵用這劍砍過花朵的根莖,還斬殺過化成人形的女妖,劍刃上,早已沾染了溫柔鄉的汁液。他用這劍來自傷求個緩解,第一劍用兩分力刺下去,第二劍就得用三分力才能達到同樣的舒緩效果,豈非是飲鴆止渴?!

  也是他躁到昏了頭,否則早就注意到這一點了。謝憐暗罵自己,事已至此,只得撕了左袖瘋狂拭那劍,再撕了右袖,塞到自己口中,死死咬住,勉力克制。

  這陣輕吟在他咬唇咬牙間,硬是被逼得斷斷續續。可是,山洞自成回聲,所有細微的聲響都被重重疊疊放大了傳出去,何況那少年士兵聽了他的指使,已經蒙住了眼睛,只能聽音辨事,耳朵更為靈敏,豈有覺察不到異常之理?他再也按捺不住,顫聲道:「殿下?」

  這般難堪的境地,真是生平奇恥大辱,謝憐難以想像,要是被別人撞見了他會怎麼樣,就算是山洞裡一片漆黑也無法忍受,叫道:「不要進來!!!」

  然而,他口中還死死咬著布塞,聽上去只是一陣嗚嗚咽咽,可憐至極,那少年士兵聽了,更急了。

83 溫柔鄉苦欲守金身 4

  謝憐左手已被自己刺得鮮血淋漓,但畢竟只是在「傷」,沒做到「殺」,欲望就始終得不到徹底的滿足。那布塞咬不住了,從嘴邊落下,他下手愈狠,下一劍刺入左腿。這一劍刺得頗深,劍刃入肉聲清晰,那少年士兵再也忍不住,奪步沖來。聽到那嗵嗵嗵的腳步聲,嚇得謝憐連連後退,退到背抵洞壁還拼命往後縮,道:「不不不!不要過來,不要、不行……」

  那洞口的第二道血線,是謝憐專門為攔住自己而設的,攔不住那少年,他還是可以再躲回安全區的。但眼下溫柔香已開始了第二輪發作,只要那少年一進來,謝憐恐怕就要當場結果了他性命,哪裡還會容他再逃出去?他生怕自己失手殺了這孩子,只能躲避。那少年士兵聽出了他語氣裡流露的惶恐,怔怔地道:「殿下……」

  殺虐之意在謝憐血中暴動。他哆嗦著手,提起了把那破劍,心中一個聲音反復喝道:「我不會死、我不會死、我不會死!!!」

  下一刻,當機立斷,倒轉劍鋒。

  黑暗中,那少年士兵隱約見有冷光一閃而過,大叫道:「殿下!!!」

  而謝憐已經一劍下來,將自己穿腹而過,死死釘在了地上!

  一陣尖銳的劇痛從腹部爆炸開來,蔓延至全身,將熱潮盡數驅散。謝憐雙手緊緊握住劍柄,雙眼猝然大睜。輕咳一聲,唇邊逸出一絲鮮血,連呼吸也凝滯,一動不動了。而那少年士兵似乎驚呆了,「撲通」一聲,跪在了他身旁。

  正在此時,洞外尖叫連天:「什麼人!」

  花妖們細嗓嬌音,叫得甚為刺耳,然而,有個人吼得比它們還刺耳,蓋過了它們所有的聲音:「什麼鬼!!!」

  聽到這一聲怒吼,謝憐突然又吸了口氣。

  風信!

  另一個聲音悶悶地道:「溫柔鄉。不想中招就趕緊捂臉。」

  這自然是早已遮了口鼻的慕情。風信捂了臉,似乎又看到了什麼,悶聲怒道:「那是……殿下?殿下?!我操了!我真操了!!這是想幹什麼!」

  慕情也「咦」了一聲,道:「真是不成體統,太不像話!」不過,語氣倒不似風信那般生氣,倒是有點像聽誰講了個拙劣的笑話。謝憐躺在山洞中,不知他們在說什麼,大概猜出他們不滿女妖在自己面前赤身裸體,有傷風化。風信連連大罵,道:「趕緊的燒了!不要被別人看到!」

  緊接著,只聽一片烈火噴薄、灼燒之聲,熊熊火焰中,女妖們的尖叫咒駡之聲漸漸消失。慕情道:「燒乾淨點,這種女妖香氣有毒,留下種子長大了要壞大事。」謝憐提氣待出聲,只咳了一下,那兩人便聽出了他的聲音,沖山洞喊道:「殿下,你在裡面嗎?」

  謝憐道:「……我在這裡……」

  雖然他儘量平穩聲音了,但還是比平時虛弱。二人立即過去,在洞口被血線擋了一下,不過,因為他們對謝憐設障的習慣了然於心,也知道該怎麼解開。風信託起一道掌心焰,走了幾步,還沒照亮山洞最深處,忽然道:「誰?」

  慕情也警惕道:「洞裡還有其他人?」

  謝憐道:「沒事。一個小兵。」

  二人這才放心,走了過去。明亮的火光映得整個山洞呈溫暖的橘黃色,而謝憐躺在地上,長髮鋪散,上衣盡褪,一柄長劍穿過他的腹部,將他釘在了地上。

  見狀,二人皆是驚駭交加。風信俯身道:「誰幹的?!」

  謝憐道:「我自己。」

  慕情愕然道:「怎麼回事?」

  謝憐搖頭道:「別提了,萬般無奈,出此下策。趕緊把我弄出來吧。」

  慕情上前,皺著眉頭把那劍拔了,哐當一聲丟在旁邊,被那少年士兵撿起。風信扶謝憐坐起,給他披了外衣,謝憐這才把遇到溫柔鄉後的驚魂一夜的經過大致說了,道:「你們來得比我想像的要快。戚容呢?」

  風信道:「戚容被國主關皇宮裡去了,他是老是在外面招搖過市,所以才那麼容易被人盯上。不過他回去後還知道要先找我們,還算他拎得清。」可見戚容雖然極度討厭謝憐這兩個侍從,但也知道他們的厲害。二人原本想留一人守城,但因戚容鬼吼鬼叫,還拿著一把謝憐的血開過光的寶劍,恐危險超出預期,還是一齊來了。背子坡中這一帶妖氣甚重,並不難尋,很快便趕過來。

  雖然謝憐是飛升之體,尋常的刀劍傷不到他根本,這麼捅自己一劍絕不會死,但是,在過往的二十年裡,他幾乎從未在真正的戰鬥和生死搏殺中輸過一回,這是他第一次受這麼重的傷,難免要緩一緩,於是,風信背了他準備回皇城。腹部傳來陣陣陌生的劇痛,謝憐頻頻蹙眉,但盡力克制,道:「你們在來的路上,沒遇到什麼東西嗎?」

  慕情道:「沒有。」

  謝憐提著一口氣,道:「當心,有非人之物……」

  他本想說了那哭笑面白衣人的事,但因實在已精疲力盡,眼角瞥到那少年士兵抱著血跡斑斑的鐵劍跟在後面,安了心,這便閉上了眼睛,養精蓄銳,沉沉睡去。

  自他自請下凡以來,謝憐已將近一個月沒有合眼,連日積壓,在這一次爆發,導致他一休息就是三日。三日後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躺在室內,上方天花富麗堂皇,竟是皇宮,一下子坐起:「風信!」

  風信在室外試弓,聞聲進來,道:「殿下!」

  謝憐腹部的傷早已癒合,當即下了床,道:「我是不是休息了許久?可有什麼事發生?」

  風信道:「安心吧。幾天而已,這幾日內沒有敵軍進犯。有的話,我難道不會叫你麼?上床去,你又沒穿鞋。」

  謝憐這才放了心,坐回床上。頓了頓,他問道:「慕情呢?」

  慕情也走了進來,手裡拿著給他備好的衣物,道:「在這裡。」

  他侍奉太子殿下穿衣,風信在一旁道:「不過,雖然這幾天沒打起來,我們卻查出了點事。」

  謝憐道:「什麼事?」

  慕情道:「之前不是說永安那邊蹊蹺,懷疑有外援嗎?我們去背子坡探了情況,見到有幾個人,雖然是本國人打扮,但口音很怪,不像仙樂人。那幾個人我捉來了,果然有別的國家在暗中支援他們,悄悄運送糧草和兵甲。」

  否則,永安那麼多大活人擠在一座荒山野嶺,根本不可能靠吃野菜剝樹皮撐到現在!

  風信罵道:「媽的平時假惺惺交好,現在這個關頭攪渾水,就想仙樂越亂越好!」

  仙樂國地大物博,礦產豐富,盛產黃金珠寶,周邊國家垂涎多年,謝憐早已料到此節,低頭搖了搖,想起另一事,又道:「那孩子呢?」

  風信道:「哪個?那個小兵嗎?那天忙著帶你去見國師看情況,沒人理他,大概自己歸隊了。」

  謝憐穿好了衣服,放下手臂,端坐床上,道:「那孩子身手不錯,我看他是個使刀的絕好材料,若是調教得好,長大必定驚豔。回頭慕情記得把他找出來,好好安頓,可以提一提。」

  謝憐這個人就是看到身手好的便愛,一定要提到身邊天天看著才美滋滋的,這也不是頭一回了,但他還是頭一次這麼評價一個小孩子。慕情聽他誇獎「使刀的絕好材料」、「長大必定驚豔」云云,神色有些微妙,把謝憐換下來的髮帶在手裡揉作一團,轉身丟到一旁去了。風信則道:「我看那小子才十四五歲的樣子,也太小了吧,能提來幹什麼。」

  慕情也淡淡地道:「不太合適吧。不合軍中規矩。」

  謝憐道:「天神尚能下凡,軍中還講究那麼多規矩作甚。」又贊道,「你們真該看看那孩子殺鄙奴的架勢,漂亮極了。」

  說到鄙奴,那詭異的白衣人又在他眼前一閃而過。風信道:「殿下,背子坡上為什麼會出現溫柔鄉這種女妖?從前從沒聽說過吧。」

  謝憐站起身來,道:「這是我那天就想告訴你們的。」

  他得了空,終於把那哭笑面具人的事說了。三人埋頭討論幾句,皆是不敢大意,均覺還是往上天庭通報一聲比較好。於是,謝憐出了門,先匆匆去見了國主與皇后,再上太蒼山神武殿。

  若在以往,謝憐必然直接回仙京,當面告知君吾了。然而眼下情況不同,他是主動離開仙京,等於主動把鑰匙交了回去,眼下要回去也打不開門了,再加上那天走的太急,神武殿上語音鏗鏘,感覺也對君吾有些不好意思,因此,他只在神武殿恭恭敬敬地請了幾炷大香,向神武大帝的神像傳了訊,等君吾空了就會聽到了。然而,每日向君吾敬香的沒有一萬也有八千,積壓無數,其中不乏一些大信徒,什麼時候會聽到,那真是得看緣分了。他也不敢抽身太久,立即回到戰場前,繼續守城。

  也許是因為第一場戰鬥耗損太大,外援也被風信和慕情頻頻暗中切斷,永安那邊轉換了策略,不再一味猛衝。幾個月下來,小規模打了幾場,輸得也不算太慘。比起第一場,簡直是小打小鬧,那詭異的白衣人也沒有再出現,因此,仙樂皇城這邊逐漸鬆懈下來,謝憐也難得地能從前線下去,到皇城裡走一走,放鬆一下心情了。

  他過了一座小石橋,撥一撥橋邊垂柳,看一看橋下流水裡紅豔豔的鯉魚兒甩著尾巴歡快地遊過,甚是羡慕。發了一會兒呆,忽然覺得有誰在背後盯著自己,一轉頭,卻沒見到人,頗覺奇怪,但因並沒覺出殺氣或惡意,也不在意。

  下了橋,沿著神武大街慢慢走,一路上行人皆向他或興奮或恭敬或欣喜地行禮,稱太子殿下,謝憐一一含笑點頭,走了一陣,感覺那背後盯人的目光又來了。

  這一次,他心下有了計較,驀然回首,果然抓個正著。只見一顆柳樹後,閃回了半個身影。謝憐走上去,一伸手正要抓人,卻見躲在樹後的是個頭纏繃帶的少年,不禁一怔,道:「你是……?」

  那少年滿頭繃帶,卻還雙臂交疊擋著臉,只從打著補丁的袖子後露出一隻漆黑的眼,乾巴巴地道:「太、太子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謝憐指他道:「你是那天晚上……」

  話音未落,他立刻想起幾個月前的那一晚發生了什麼,自己有多狼狽。腦海中畫面翻湧,臉上一紅,微覺尷尬,趕緊輕咳一聲,道:「原來是你。我之前一直想找你來著,事情太多給忘了。咳,你不是軍中士兵嗎?怎麼在城裡?」

  那少年聞言一愣,悶聲道:「我現在不在軍中了。」

  謝憐詫異,道:「啊?為何不在了?」

  那少年比他更詫異,道:「我……被攆出來了,殿下你……你不知道嗎?!」

  謝憐一派懵然,道:「知道什麼?」

  他分明早就對慕情說過,這孩子是顆好苗子,要好好安頓、提一提他的。怎麼特地叮囑過後,這少年反倒被攆出軍隊了???

  那少年卻像又是激動,又是高興,一下子放下了雙臂,道:「原來殿下你不知道!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謝憐越聽越奇,道:「來,你來跟我說說,你是怎麼被攆出來的?誰攆的你?為什麼你覺得我會知道?還有,你以為什麼?」

  那少年向他邁了一步,還未開口,正在此時,神武大街上,傳來一聲驚恐萬狀的尖叫聲:「啊——!!!」

  謝憐猛地回頭望去,只見一人捂著臉,跌跌撞撞朝這邊沖來。

  作者有話要說:【謝憐這個人,是個很嚴重的武力控!】

  聽牆根的花妖被直男們燒光了

84 人面疫出土不幽林

  那人是個高大漢子,發瘋般地狂奔,大街上的行人被他撞倒了好幾個,紛紛不滿道:「幹什麼呢!」「大熱天的消什麼火呀跑這麼快……」「還真是頭一回看到走路不帶臉的。」

  說著說著,好幾個人都笑起來了,倒也沒真生氣。誰知,那人橫衝直撞,一頭撞到一輛高大華麗的馬車上,當場鮮血飛濺!

  他仰面朝天倒了,原本玩笑的路人卻都尖叫起來了。馬車主人也嚇了一大跳,探出頭道:「誰撞的?誰撞的?」

  事發突然,謝憐不得不擱下那少年疾步上前,問道:「發生何事?」

  那人一頭撞在硬邦邦的馬車上,似乎昏了過去,一頭亂髮擋住臉,許多人正小心圍觀。沒等謝憐走近,他突然又一躍而起,長聲慘叫:「我受不了了!殺,殺!誰快來殺了我!!快來!」

  路人裡有幾個大漢看不下去了,道:「這是哪家的癲人沒關好跑出來了,押回去押回去……」他們本想上去扭住這人,誰知,剛圍上去,一看清這瘋漢的臉,也是數聲大叫,忙不迭躲開:「這是什麼怪物!!!」

  那瘋漢卻沖他們奔去,狂叫道:「快打死我!!!」

  那幾人驚駭至極,剛好謝憐上來,他們一見是太子殿下,如蒙大赦,忙沖到他身後。謝憐不假思索,抬腿便是一腳,把那瘋漢踹得空中翻了個筋斗,摔了個溫和的狗啃泥。幾人指著地上道:「太子殿下!這個人……這個人……他有……他有!!!」

  不用他們說,謝憐也看到了——這個人,竟然有兩張臉!

  準確來說,是一張臉上,長出了另一張臉。這第二張臉就擠在這瘋漢的半邊面頰上,成人掌心大小,這瘋漢是個青年,這張臉卻像個皺巴巴的小老頭,醜陋至極!

  謝憐萬分驚愕之下,滿心想的都是一句話:

  這是什麼怪物?!

  他立即握住腰間的佩劍,拔了出來。此劍便是神武大帝所贈奇劍——紅鏡。自從見了那白衣怪人後,他便隨身都帶著這把劍,以備哪天不時之需,說不定哪天就能看一看那東西的真面目了。眼下剛好派上用場,長劍出鞘,劍光勝雪,然而,低頭一看,劍刃上映出的景象,沒有絲毫改變。還是這個人,還是這兩張可怕的臉。也就是說,這瘋漢不是妖魔鬼怪中的任何一種,他是個人!

  但是,世上真的會有人長成這種模樣嗎?如果是天生相貌如此,在仙樂皇城內,豈有這麼多年都不傳開之理?謝憐正驚疑不定,忽然,一旁一人戰戰兢兢地道:「他……他怎麼變成這樣了?」

  謝憐一聽,把紅鏡劍刃插回鞘中,轉頭道:「你認識這人?他從前不是這樣子的麼?」

  好幾人都道:「認識,我們跟他一塊兒幹活的。當然不是這樣的,他從前,臉上……哪裡有這東西!!」

  眼看著圍觀者越聚越多,幾乎堵了大街,謝憐神色凝重,提氣朗聲道:「諸位,不要靠近,無事,散開吧!」那繃帶少年幫著他隔開人群,謝憐卻沒注意。他忙著和風信慕情通靈:「速來皇城神武大街!」

  放下手,又見有個人在一旁吞吞吐吐,一副十分遲疑的樣子,謝憐主動邁出一步,道:「你是不是有什麼想說的?」

  見太子發問,那人終於鼓起勇氣,道:「太子殿下,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謝憐哪裡還有空等他寒暄,言簡意賅道:「直說!」

  那人道:「幾天以前,我胸口長了幾個小窩槽,三個大點兒兩個小點兒,沒什麼感覺,不癢不痛,但是摳一摳還挺舒服的。我是不大在意,但看了這位兄弟,我這心裡有點兒……有點兒犯那什麼,哈哈。」他乾笑著解開衣服,坦出胸膛,道,「您看我這……沒問題吧?」

  他一脫衣服,眾人登時鴉雀無聲。這人胸口的,哪裡是「幾個小窩槽」?分明已經五官俱全,能看出一張模糊的女人臉了!

  那人低頭一看,也大驚失色:「怎麼會這樣?!之前明明還沒有這麼……這麼……」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無論用哪個詞,都是十足的恐怖!

  眾人皆是毛骨悚然,這人情不自禁抓住了謝憐的衣擺,高呼道:「殿下救我!」

  恰好這時,風信和慕情收到通靈,從城樓趕了過來。見狀二人雙雙皺眉,風信喝道:「起開,這是鬧哪出?」

  謝憐不及解釋,拍拍那人肩膀,安撫道:「沒事。你且冷靜。」他語氣溫和篤定,嚴肅從容,那人以為他有成竹在胸,更加堅信這點小事對太子殿下而言易如反掌,安下了心。然而,謝憐心裡卻是波瀾不小。

  這種「人面」,居然是漸漸長成的!而有此症狀的——姑且稱其為症狀,不止一個人,那麼,是不是還可以猜想,其實還有更多?

  他立即對風信和慕情幾句簡述了大致,道:「通報皇宮,傳令下去,全城搜問,還有沒有人身上有類似的東西出現,務必一個不漏!」

  由於這東西太過駭人,國主得到消息後極為重視,派了大量人手進行搜索清查,效率奇高。當天深夜便確定了:整座仙樂皇城,光是身上已浮現出較為清晰的人臉者已有五人。這五人,要麼是看見了沒當回事,要麼是「人面」長在了不易覺察的部位,加上並不痛癢,所以才未察覺。此外,還有十幾個人,身上已經出現了較淺的窩坑和凸起,疑似是還未成型的「人面」。

  這二十多人裡,女子和少年居多,被一齊送到謝憐面前來後都是惴惴不安,相互招呼,隨口安慰了彼此幾句。謝憐原本在和旁人交代事情,注意到此節,略覺哪裡不對,問道:「你們都是認識嗎?」

  忙了一晚的官員看了一眼冊子,道:「殿下,這許多位都是住在皇城郊外,住得較近,可能是平日鄰里有些來往吧。」

  許多都住在同一個地方?慕情愕然道:「住得近的一撥人身上都長了人面?這東西難道是會傳染的???」

  謝憐比他快想到,只是沒不如他說得快,立即道:「隔開!遣散人群,誰都不要在附近晃了。找一處地方,將這裡所有人全部隔離!」

  「有怪病,會傳染。」這六個字一漏出去,比什麼遣散疏散、士兵隊伍都要有用,豈止圍觀的人群散了?大半條街的房子都空了。謝憐命前來聽從他調配的官員和士兵們全副武裝,做好防護,帶著這二十餘人,來到他們部分人所居住的皇城荒郊野外。

  那郊外民區附近有大片大片的樹林,喚作不幽林,大臣們有意在在此建一個區域,暫時安置「病人們」。可是,走進那樹林裡,其他人忙著安營紮寨,謝憐卻越走越是一股不詳盤旋在心。風信和慕情自然也發覺了。風信率先道:「殿下,這莫不是那個郎英……」

  謝憐負手,沉眉道:「是啊。就是這裡。」

  這片不幽林,豈非就是那郎英親手刨坑,埋下他兒子屍體的地方!

  三人覺察此節,面面相覷。雖然說不清是什麼,但模模糊糊有個猜想,驅使著他們不約而同開始四下尋找當日郎英埋屍之地。然而,距離那日已過去數月,何況不幽林裡樹木如此眾多,哪裡還記得清當時到底埋在哪棵樹底下?

  恰在此時,一股難以言述的惡臭飄散過來。

  這惡臭有些像屍體腐爛但氣味,但比那氣味更令人窒息,只吸入一口,整個人仿佛就要暈過去。其餘人也聞到了,紛紛退開,捂鼻扇風道:「什麼東西在那邊?」「怎麼回事!比在醬缸子裡醃了十年還臭……」

  謝憐奪步搶去,順著那可怕的氣味一路直走,果然找到了一棵有些眼熟的歪脖子樹,樹下一處土地略略鼓起,形成了一個平緩的小土包。士兵們舉劍聚集要保護他,謝憐抬手阻攔,沉聲道:「當心。普通人都別過來。」

  不是普通人的風信則隨手抄了把鏟子上前。幾鏟子下去,那土包便成了一個土坑,惡臭愈發濃烈,他下鏟也愈發小心。再幾鏟子,土下翻出了一點黑色的東西,似乎在微微蠕動。

  他緩了動作,眾士兵如臨大敵。突然,土面高高拱起,一個浮腫、膨脹的巨大身形,破土而出,暴露在舉著火把的眾人面前。

  那陣腐臭瞬間暴漲,不少人當場哇的一聲吐了出來。謝憐的瞳孔也縮小了一圈。

  那東西,已經完全不能用「人」來形容了,任何東西都比它像人。任何人都看不出來,這具幾乎可以用「龐大」來形容的屍體,曾經只是個瘦弱的小孩子!

  一股作嘔的衝動湧上他喉嚨,謝憐側首望向一邊。風信與慕情也驚呆了,均脫口道:「這是什麼東西?!」「這是詛咒還是單純的屍體腐壞??」

  不管是什麼東西,謝憐都知道眼下該做什麼,道:「都退開!越遠越好!把這東西燒乾淨了!」

  說完便一舉手,一道烈焰噴薄而出。火光沖天,濃煙滾滾裡,正在此時,遠方城樓上傳來淒厲的號角聲,嗚嗚催命!

  三人同時抬頭望去,這是敵軍來犯的信號,風信罵道:「媽的,偏偏在這個時候打上門!」

  慕情沉著臉,火光下看來陰晴不定,道:「也許,他們就是故意的呢?」

  謝憐果斷道:「慕情留下處理這裡。風信你跟我走,先打退他們,切記不能讓他們看出一點破綻!」

  是夜,二人匆匆飛步趕出城,匆匆打了一場。

  這一場雖然措手不及,但還是勝了;雖然再一次勝了,但包括謝憐在內,所有的仙樂人,都絲毫沒有勝利的喜悅。

  這突如其來的「怪病」,被人們叫做「人面疫」,在仙樂皇城內,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傳得沸沸揚揚,鬧得人心惶惶。

  國主也考慮過要封鎖消息,但第一個病人是在大街上沖出來的,在場目睹者不計其數,從一開始就瞞不住了。而且,人面疫擴散和發作都極快,短短六天之內,就又在五十餘人身上發現了疑似症狀。

  與此同時,永安的進攻也頻繁起來。多方夾擊之下,謝憐幾乎無暇抽身去永安降雨,原本用來做這些的法力和精力,大半都消耗在皇城隔離區了。

  森涼涼的不幽林裡,搭著大片大片建議的帳篷和棚屋。謝憐在一地病人之中穿行。這片隔離區由一開始的二十餘人,演變為眼下近百人的規模,越來越大,每日謝憐只要有空便來此處,以法力為此處的病人緩解身上可怖的症狀。可緩解終究不是根治,人們盼望著的,是他能根治自己。謝憐走著走著,躺在地上的一個青年突然舉手,抓住他衣擺,道:「殿下,我不會死的,是吧?」

  謝憐正要說話,卻覺這人有些面善。仔細一看,不正是他得知仙樂缺水、皇城下雨的那日,給他送了一把傘的路人嗎?

  想起那日、那雨、那傘,謝憐當下心生暖意,蹲了下來,輕拍這人手背,認真地道:「我定當全力以赴。」

  那人仿佛得到了生的希望,目光閃動著喜色,連聲道好,重新躺下了。從這些人熱切的眼神裡完全可以看出,他們深深相信著他可以辦到。因此,每每對上他們的目光,謝憐心底便對自己生出些許自責,想要更快尋求出解決之道。

  在隔離區走完了一圈,謝憐找了個地方坐了,慕情升起篝火,他則坐著沉思。遠處,有幾名小雜役抬著擔架離去,竊竊私語,卻不知已被謝憐盡收耳底:

  「這是第幾個啦?」

  「第四個還是第五個吧。」

  擔架上抬著的,是不幽林內死去的病人。其實,人面疫是很難死人的。但是,不死才可怕,不死,也就是說今後一輩子身上都要帶著這種東西過了,想想都令人喪失了生的勇氣。尤其是一些年輕女子,愛惜容顏,若是長在了臉上這種要緊之處,最終多半還是會選擇去死的。

  一名人歎道:「唉!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喲。」

  另一人道:「有太子殿下在,不會打敗仗的,放心吧。」

  原先那人有點抱怨地道:「我不是擔心打敗仗,但是現在這個情況,光是不打敗仗有什麼用?咱們這種老百姓還是不好活啊,唉……算了算了,我這可不是在抱怨。你當我沒說,當我沒說。」

  若是風信在這裡,肯定馬上就過去罵人了。而慕情看了謝憐一眼,繼續生火,並沒說話,待那兩人徹底走遠,才淡淡地道:「真是小民之見,只會怨天尤人。難道還想讓一個武神包攬萬物不成?」

  謝憐卻搖了搖頭。那人說的,有一定道理。他是武神,有他在的軍隊,戰無不勝。然而,這個時候,光是能打勝仗有什麼用?建立軍隊原是為保護百姓,而後方的百姓卻在遭受瘟疫襲擊,原本的優勢豈不是成了一個笑話?

  這時,篝火微晃,一人坐到謝憐身邊,卻是風信回來了。謝憐立即道:「如何?」

  風信搖頭,道:「還是跟你之前探的結果一樣,背子坡上根本找不到郎英,也見不到什麼白衣服的怪人,不知道藏哪裡去了,沒法查證他們有沒有在搞鬼。還有,永安人果然都好得很,沒有一個得了人面疫的。」

  慕情撥了撥火,道:「皇城和背子坡離得這麼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一個都沒有感染。顯而易見,必定是他們搞的鬼無誤了。」

  許多人暗地裡都是這麼想的,這麼想也的確很有道理。可是,就算他們心知肚明是永安人,或者明確點,是郎英在搞鬼,奈何對方藏得極深,抓不到把柄。

  他們懷疑人面疫是詛咒引起的,郎英兒子的屍體就是詛咒之源。然而,如果是詛咒,這個詛咒真是十分漂亮,並未留下任何能讓他們順藤摸瓜摸回去的痕跡,有什麼能證明這個懷疑?並無。誰知道這人面疫會不會僅僅只是一種自然生出的全新瘟疫呢?除非抓住他們懷疑的對象,謝憐才有辦法斷定,人面疫到底是什麼。

  他也匆匆向上天庭通報過了自己的猜想。然而,早便說過,謝憐是犯禁下凡,今非昔比,以往要通報什麼,直接邁進神武殿沖著君吾耳朵大聲告訴他就是了,現在卻要按常規來了。須知,所謂的常規,運氣好,狠狠砸些功德就能通過,傳到神官那裡了;運氣不好,說不定就會被迫走一套極為繁瑣複雜的程式,無限拖延。走完了也無非是下派神官來處理,而謝憐自己就是神官,除了君吾,上天庭中法力能出其右者並不存在,派下來的神官真不一定有他強,君吾身上擔子那麼重,用人間一句話說叫日理萬機,也不可能親自下來幫他。因此,這通報也只是象徵性的,並不真抱什麼希望。

  不過,眼下謝憐心中思考的,並不是這些,而是另外一個問題。他道:「如果說,是永安那邊為了打垮皇城而發出了詛咒,那麼最有效的攻擊,應該是攻擊軍隊。只要軍隊一敗,豈非等於城門大開?但事實上,人面疫根本沒有蔓延到軍中。」

  軍中不是沒有人面疫患者,但相對而言,數量真的極其少了,不過三四人,並且送去隔離後,情況便馬上被控制住了,並未擴散。風信一貫是想到什麼說什麼,道:「也許因為他們覺得就算打垮了軍隊,有你在也必敗無疑,乾脆就不對付軍隊,直接對付平民了。」

  聞言,慕情呵呵笑了一聲,風信道:「你笑什麼?」慕請道:「沒什麼。你總是能提出很有道理的見解,我沒有意見。」

  風信最煩他這樣心裡想刺人嘴上卻總是裝斯文的作風,直接不理,道:「要真是他們弄的,我就瞧不起了。有本事戰場上見真章,出些陰損招數殘害無辜百姓算什麼?」

  聞言,謝憐深以為然,歎了口氣,道:「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到底怎麼樣才會被傳染。先得知道是怎麼傳染的,才好控制住。」

  風信道:「不是很清楚了嗎?靠得近了,接觸多了,一起喝水、吃飯、睡覺什麼的,就會傳染。」

  謝憐揉了揉眉心,道:「表面上看是這樣沒錯。不過,就拿軍中來說好了,軍中士兵們也都是一塊兒喝水吃飯睡覺的,比尋常人家的接觸應該是要更近更頻繁的,但是為什麼被傳染的士兵就那麼少?」

  慕情凝眉道:「你的意思是,同樣的條件下,體質不同,有人會被傳染,有人不會。你想問的是到底什麼樣的人才能抵抗人面疫吧。」

  謝憐抬頭,道:「慕情懂我。正是如此。如果能找出這個,也就有辦法掐斷人面疫的傳播了。」

  慕情一點頭,道:「那好。我們就反過來看,什麼樣的人,更有可能得人面疫。不幽林的這些病人裡,什麼樣的人最多?」

  謝憐這些天在不幽林隔離地帶走了無數遍,閉著眼睛也能答出,立即道:「婦女、小孩、少年、老人、體格不是很高大的年輕男子。」

  風信疑道:「莫非是身體弱的才會感染?是不是該請國主下令,號召全體皇城人士勤加鍛煉身體?」

  「……」

  「……」

  謝憐和慕情都看了他一眼,似乎都不想接話。頓了頓,風信又自己道:「不對。」

  作者有話要說:郎英兒子屍體大概就是巨人觀那樣子吧……但是因為比較噁心我還是不詳細描寫了……大家意會一下。

85 人面疫出土不幽林 2

  顯而易見的不對。因為那第一個沖上神武大街的人面疫患者就是個體格強健的壯漢,未免站不住腳。

  那幾個患了人面疫的士兵和其他士兵相比,究竟是哪裡不同,謝憐想過很多種可能,也驗證過很多種。論方方面面,他們和別人都沒有太明顯的區別之處。所有的受染者中,樣貌,體格,甚至身份,性格,均是五花八門,總結不出一個固定規律。莫非,誰染誰不染,真的只是運氣問題?

  謝憐自語道:「到底士兵們是做過了什麼,才能抵禦人面疫的傳播呢?換句話說,究竟有什麼事,是平民做得少,士兵做得多的……」

  說到這裡,他忽然雙目睜大,臉色刷的白了。聽他語音戛然而止,風信道:「怎麼了殿下?你想到什麼了?」

  謝憐的確是想到什麼了。他想到了一個合理的推測,同時,也是一個可怕的推測。

  他一下子站了起來,脫口道:「不會的!不不,應該不是這樣的,沒可能有這種事。」

  風信和慕情也一下子站了起來,道:「什麼事?」

  謝憐捂著額頭,來回走了幾步,舉手道:「你們等等,我,有個很荒謬的猜測。應該不是真的,但我需要試驗一下。」

  慕情道:「到底什麼猜測?你要怎麼試驗?要我給你找個人過來試試嗎?」

  謝憐立即否決:「不行,不能找活人來試,萬一我猜錯了怎麼辦?」倒不如說,他心內是希望自己猜錯了,大錯特錯才好。慕情皺眉道:「殿下,你如果想知道自己的猜測對不對,你就必須要用一個活人來試。這是最好的辦法,你在這發愁也沒用。」

  風信也皺眉:「你沒看他煩著嗎,這當口就別說這種話了。」

  慕情轉頭道:「奇了,我說什麼了?我說的不是實話嗎?到這一步了,再猶豫糾結,有什麼用?」

  風信反感道:「在你這兒什麼都要用有沒有用來衡量嗎?那是活人,猶豫都不猶豫一下,你是不是也太冷靜了。」

  慕情道:「冷靜?你莫不是想說我冷血吧。」

  謝憐也沒了往日在二人中溫和調解的耐心,道:「你們兩個,一句話就能爭起來,成何體統!給我在這兒站一炷香,一炷香內誰都不許動。老規矩。」

  「……」

  「……」

  一聽到「老規矩」三字,風信和慕情都是微微變色。謝憐擺手道:「天官賜福。開始。」

  半晌,風信咬牙道:「……福星高照。」

  慕情也咬牙道:「……照本宣科。」

  風信艱難地道:「科……科……」

  他尚在苦苦思索該怎麼接,謝憐轉身便進入不幽林,尋那三個患病士兵問話去了。

  所謂的老規矩,是謝憐想出的一個轉移他們注意力的辦法。風信和慕情有事沒事便要刺對方幾句,起點不大不小的口角,一開始,謝憐會讓他們默立一炷香,不許和對方說話,直到冷靜下來,但收效甚微,於是後來,謝憐決定改成讓他們成語接龍,有勝負之爭,如此,他們腦子裡就沒有空閒去糾結剛才吵的架,而是要絞盡腦汁去接龍、想方設法去贏下對方了。發現這個好辦法之後,謝憐覺得世界和平了不少,甚為滿意。眼下要他們再按老規矩來一遍,也算是勉強讓大家都輕鬆一下。

  然而,這輕鬆並未持續多久,一炷香後,謝憐回來了。他面色極為不好,吩咐道:「給我把和患病的那幾個士兵同吃同住的同營士兵都召集起來,我有話要問他們。」

  那兩人已經各自卡了好幾次,各有勝負,終於不用再接龍,都是鬆了一口氣。慕情道:「也行。不過這樣迂回地求證,未必可保證結果完全準確。」

  風信轉身要去執行他的指令了,謝憐又道:「等等!已經深夜了,現在去問動作太大,也不能一次召集多人,引人注意。我要問的話不能走漏一點兒風聲,這樣瞞不住人。」

  風信回頭道:「那要怎麼辦?一個一個帶過去你那裡私底下問?」

  謝憐道:「也只能這樣了。明天先把跟那幾人走得近的士兵一個一個單獨帶到我屋子裡去,不能讓他們知曉彼此都被問過,你記得命令他們絕對不許告訴別人。否則……」

  他吸了一口氣,歎道:「算了,你還是威脅吧,就說若是傳出去了,格殺勿論。越狠越好。」

  慕情道:「一個一個地問,那得問到什麼時候?」

  謝憐道:「不管問到什麼時候也要問,多問一個多確定一分。這件事……我非弄個清楚不可,絕不能有半分差錯。」

  於是,第二日,謝憐坐在城樓上臨時給他劃出的一間屋子裡,親自問了三百多名士兵。

  面對他提出的問題,這三百多人都給出了相同的答案。每問一個,謝憐的臉色就沉下去一分。完事之後,風信和慕情走進屋去,見謝憐坐在桌邊,一手扶額,不說話,許久才緩緩地道:「你們守住城門,我去一趟太蒼山。」

  風信遲疑道:「殿下,你問出什麼來了嗎?究竟是詛咒還是……?」

  謝憐一點頭,道:「問出來了,是詛咒。」

  慕情肅然道:「確信了?」

  謝憐道:「確信無疑了。我也知道,什麼樣的人才會被傳染,什麼樣的人才不會了。」

  雖是這麼說著,然而,他臉上並沒有半分終於揭開謎底的欣喜,風信和慕情便覺事情沒那麼簡單。可謝憐既不主動說,他們作為下屬自然也不好多問,兩顆心也沉了下去。

  太蒼山,皇極觀,最高峰,神武殿。國師在煙雲嫋嫋中敬香,謝憐邁入殿中,開門見山道:「國師,我要見帝君。」

  國師敬完了香,回頭道:「殿下,天界的大門,已經不對你打開了。」

  謝憐道:「我知。但眼下,我已查明,仙樂國正在遭受一場前所未有的詛咒惡潮的侵襲,這不是天災,是非人之物在其中搗鬼,請您祝我一臂之力,請來帝君降靈附體,將這個消息直接告知於他。也許他會知道造成這一切的源頭是什麼東西,也許能找到轉機。」

  自從他回到人間後,一共來神武殿通報過三次。然而前兩次都意不在求助,只是慣例走個過場罷了,只有這一次,是真心想要尋求幫助。國師坐在椅子上,道:「不是我不想助你,殿下,只是,沒這個必要了。即便我助你一臂之力了,帝君降靈,附於我體,你和他對話,得到的答案,也只會令你失望罷了。」

  謝憐微微色變,道:「您是不是知道什麼?那戴哭笑面具的白衣人是什麼東西,您知道嗎?」

  國師道:「殿下,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一句話嗎?這天底下的氣運,好壞,都是有定數的。」

  謝憐一怔,當即不語。國師又道:「本來,許多永安人已經要死了,你運水降雨,給他們緩過一口氣,但又不能徹底救他們出大旱,安置他們的未來,所以現在,他們在背子坡的永安軍裡,要給自己掙一個未來。

  「本來,皇城這邊已經陷入頹勢了,你卻親身下凡,以一己之力,瞬間扭轉這一局面,給皇城緩了一口氣。但是,你又沒有決絕地把永安叛軍叛民盡數殺滅,斬草除根,反而允許他們存活到今天,像一群蟑螂一樣越打越強。」

  國師奇怪地道:「殿下,我能問問,你這是在幹什麼嗎?難不成,你還在等著雙方悔悟,改過自新,和好重歸一國嗎?」

  謝憐心中莫名生出一陣羞慚之意。然而,很快又變成迷惑,心想:「真是奇怪。無論我救人、護人,都是因為那些人是無辜平民,罪不至死。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分明都是我認真想過、掙扎過後做出的選擇,為何在別人口中說起,聽來卻這麼可笑?為什麼聽起來,我仿佛一件事都沒有做成,這麼的……失敗?」

  腦海中剛冒出這個詞,立即被他濃墨劃去。國師又道:「你以天神之體,干預人間之事。仙樂國的定數,被你攪得天翻地覆,亂七八糟。為了取得平衡,自然會生出另外一些東西,把被你打偏的軌道帶回去。我不知道那個東西到底什麼,但是,我可以確定,它是為你而生的。」

  「……」

  謝憐身形晃了晃。國師繼續道:「我也可以確定,神武大帝見了你,也一定會告訴你同樣的話,因為,這就是他為什麼當初不讓你下來的原因。但我覺得,就算那時他跟你說了,你多半還是會下來的。十幾歲的人就是這樣,不聽勸,不摔跤,就不相信自己不會走路。」

  謝憐不可置信地道:「您的意思是,這人面疫的起因,竟然是我嗎?所以按照所謂定數論,那個不哭不笑的東西幹什麼,都是我活該嗎?所以,上天庭根本不會管這件事嗎?」

  國師道:「你可以這麼說,也可以不這麼說。畢竟真要是這麼算,還可以怪你父皇母后,因為如果他們不生下你,你也不會飛升,你也就不會下凡;以此類推,可以怪到你們仙樂的祖祖輩輩。所以,討論是誰造的因,是沒有意義的。

  「至於你問的最後一句,是的,不會。因為,仙樂亡國,原本就是必然的,既然你伸手打亂了這盤棋,那麼,就一定要有另一隻手,把被你打亂的棋子放回原位。」

  謝憐深吸一口氣,不想和他討論仙樂亡國是不是必然的問題,閉目片刻,道:「那請問國師,如果我現在消失,這個東西也會隨我消失嗎?」

  國師道:「恐怕不會。請神容易送神難,妖魔鬼怪,並沒有什麼不同。」

  謝憐點頭,生硬地道:「好。多謝國師指點。」

  他知道多說無益了,能仰仗的,只有自己了,拜了國師,道聲告辭,準備離去。國師在他背後道:「殿下!今後的路,你打算怎麼走?」

  謝憐低著頭,道:「既然我現在消失也無濟於事了,那麼,和它抗爭到底,這就是我唯一的路。」

  頓了頓,他又昂首,一字一句道:「我不管它是一隻手還是什麼東西,但是,我所保護的這些人,絕對不會是它的棋子。」

  半個月後,郎英率領永安軍,再次來襲。

  歷經長達數月無數次大小戰役,現在的永安軍,終於可以稱其為一支軍隊了。他們再也不是那群草寇流民,而是一支正規且有實力的軍隊!

  郎英仿佛人間蒸發了許久,這一次,謝憐又在戰場上見到這個男人,等待多時的他直接飛越群人,欺身而上,一劍斬下,喝道:「那白衣人在哪裡?」

  郎英格了他的劍,不答,認真還擊。謝憐步步緊逼,道:「你知道我說誰。我耐心有限!」

  冷不防,郎英盯著他道:「太子殿下,你不是說過,永安會繼續下雨的嗎?」

  謝憐沒料到他竟有此一問,心頭一顫,張口語塞:「我……」

  他的確對郎英保證過,永安會下雨的。然而,這段日子裡,皇城內感染人面疫的人數翻了幾個倍,眼下已經有將近五百人了。這五百人都擠在不幽林內,這片隔離區眼看著就要不夠用了,官員們商議著要搬到更遠、更大的地方去。謝憐大部分的法力都用來緩解這五百多人的病情了,沒辦法再去永安降雨。他既然用不到雨師笠,也就不好意思把別人的鎮殿法寶一直占在手裡,萬般無奈之下,派風信去了一趟雨師國,將雨師笠還給雨師並道謝。

  謝憐一劍刺出,怒道:「那雨是我降的,為什麼停了,你們自己心中不知嗎?!」

  他愈怒,郎英愈平靜,道:「不關我的事。我只知道,就算沒有這場人面疫,你的法力也撐不了多久;正如就算有你的雨,永安也多活不了幾個人。都是無用功而已。太子殿下,為什麼你會覺得,你想做什麼就可以做到什麼?與其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你,我選擇交給我自己。」

  不知是被哪一句刺中了,謝憐殺心頓起。

  他劍刃微微一轉,左掌暗提,心中有個聲音叫囂道:殺了這個人,永安殘兵,不足為懼!

  自從見面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鐵了決心要殺郎英。誰知,他一掌送出去,擊在郎英胸口,擊得他吐了口血,卻沒有穿心而過,反而被震了開來。

  這一震之下,謝憐不可置信,倒退幾步,道:「你?!」

  震開他的是什麼東西,謝憐再清楚不過了。

  人間有大能者,諸如君王、奇才、義士,凡遇危急關頭,自會生出護體之氣,保護此人不受傷害。這種人,大多是有飛升的潛質的。郎英不過一介草莽,居然也生出了這種護體靈氣,而且,還是極為罕有的那一種——君王之氣!

  謝憐不敢細想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忽覺胸口一涼,卻是郎英的劍,刺了過來,將他穿胸而過。

  這一場仗,雙方並沒有分出勝負。

  來進犯的永安方照舊死了不少人,但這次仙樂皇城這邊也沒好多少。若換了別人,其實可以說是慘勝了,但對謝憐而言,這,絕對就是一場敗仗。

  這是他首次失利,並且,雖然郎英還是不敵謝憐,最後負傷撤離了,但許多人都看到了郎英刺中他的那一幕。謝憐大抵能猜到,此時軍中有多少將士都在背後議論:殿下是武神啊,怎麼會被刺中?我們不是天神之兵嗎?為什麼這次沒有像以往那樣大獲全勝?然而,他已經完全顧不上這些細小的聲音了,因為慕情告訴他,今日,不幽林又送進來一百多個人面疫患者。

  短短一天,又是一百多個!

  現在,最初那一批人面疫患者已經病發到極為嚴重的地步了,全身上下沒有一處能看,都要用厚實的白布蓋住,否則看一眼都駭人。然而,透過白布,也能隱約看見身體輪廓上那些凹凸不平的東西。

  謝憐四下游走救治,好容易過完了一輪,風信才拉著他走到一邊,低聲道:「殿下,今天在戰場上怎麼回事?你怎麼會給那莽人刺中?你後來分明打中他好幾次,怎麼不殺了他?」

  謝憐不想對他說郎英身上多了一層連神官也無法觸犯的君王之氣,無奈苦笑。哪裡是他不想殺,實在是已經殺不了了。他攻勢中蘊含的法力,全都被這層王氣化去,對郎英完全無效。他發現這一點後,立即改用真刀實槍,拳腳相拼,但這個郎英又皮糙肉厚,耐打得緊!

  正在此時,遠處一人突然嚎叫起來:「殿下救我!」

  謝憐正接過風信遞給他的一碗水,剛喝了一口,一聽嚎叫便嗆了出來,一口氣也來不及歇,沖了過去。嚎叫的正是那日給他送傘的青年,因為謝憐對他格外溫和,這青年對他喊救命便也格外的勤。最初這人生出人面的部位是膝蓋,謝憐施法控制,不令疫毒擴散,因此,他全身上下只有左腿上長了人面,眼下正狂踢那腿,死去活來。謝憐按住他,安撫道:「別動!我來了!」

  那青年恐懼萬分,抓住他,道:「殿下!殿下,救我!我剛才覺得腿很癢,好像有什麼草在紮,然後我,我低頭看,我看到那些東西……它們的嘴一張一合的,在動,在動啊!它們在吃草!!!它們是活的!!!」

  謝憐登時毛骨悚然。他低頭望去,果然,這青年左腿上,密密麻麻擠滿了數十張人臉,有好幾張口裡都含著草葉,有的,還在如饑似渴地咀嚼!

  許多病人都尖叫起來,人群騷動不止,全靠風信慕情和眾士兵勉力壓制才沒有暴亂。謝憐一手按住那青年,問一旁的人:「他這條腿還能動嗎?」

  不幽林的看護們都要全副武裝,以繃帶和披風把全身都包裹得嚴嚴實實,看不出什麼樣,一旁幹活的答了話,聽聲音似乎是個少年,道:「殿下,不能了!他這條腿已經廢了,裡面不知還長了什麼,重得像灌了鉛,根本拖都拖不動。而且疫毒一直在往上爬,就快爬出這條腿,擴散到腰上來了。」

  謝憐已經竭盡全力施法救治,然而,那青年這條腿可以說是已經病入膏肓了,幾乎喪失了正常人的知覺。這時,一名醫師小聲道:「殿下,依我之見,眼下唯一沒試過的辦法,就只有切了生長人面的部位,看看能不能阻止蔓延……」

  謝憐心中想到的也只有這個辦法,道:「那就給他切了!」

  那青年忙道:「不要啊!」他生怕真被截了肢,可又不敢抱住自己那條畸形的腿,痛苦至極地道:「我的腿還沒廢!說不定還能好……殿下!你……你就沒有什麼別的辦法能救救我嗎?」

  謝憐已經不想再回答「我盡力」、「我努力」這種話了,眼前陣陣發黑,道:「對不起,我沒有。」

  太子殿下居然說出這樣的話,這還是頭一次,在場無數人都驚愕之極。更有人當場失控,叫了出來:「沒有?你是殿下,你可是神,怎麼會沒有辦法?我們在這裡等你想辦法多少天了,你怎麼能沒有辦法?!」

  說這話的人立刻不知被誰按下去不做聲了,然而,並不是風信和慕情阻止的。慕情似乎覺得謝憐方才那句話太坦率了,沒能安撫好人群,正蹙眉不語,風信則在遠處喝止幾個跳的格外高的病人。謝憐連日來焦頭爛額,長劍一直不曾回鞘,懸在腰間,劍刃離得那腿近了些,一張「人面」感覺到森冷劍氣,突然停止了咀嚼,一張嘴,尖叫起來。

  這個東西,它居然尖叫了起來!!!

  雖然聲音細弱,但就是從這條腿上發出的無疑。那青年大叫一聲,險些嚇暈過去,抱緊謝憐,連聲道:「殿下救我!救我!」而與此同時,他那條腿靠近腰的地方,隱隱生出了三個微凹陷的窩坑。那醫師驚道:「殿下,擴散了,擴散了!疫毒要爬出腿了!」

  耗費再多法力,謝憐終究是沒能控制住這青年的病情。眼看著這些可怖的東西就要擴散至這青年全身了,這一擴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難道就坐以待斃?

  謝憐一咬牙,道:「我問你,一句話,這條腿,你要還是不要?沒了腿之後到底會如何,我也無法保證。不要你就點頭,馬上動手;要你就不點頭,我們再看!」

  那青年喘著粗氣,竟是嚇到雙眼空洞,近乎失智,似在點頭,又似在搖頭。而他左腿上那些人臉,一個接一個地開始尖叫起來,仿佛在歡迎新加入的「同伴」。咿咿呀呀中,甚至能看見它們愉悅的表情,以及細小鮮紅的舌頭正在顫抖。難以想像,這青年左腿的內部到底是怎樣一種景象,變成了什麼東西的寄宿之所。

  不能再拖了!謝憐對那醫師道:「給他截了。」

  那醫師卻連連擺手,道:「殿下恕罪!我也沒把握,這地方,我不敢下刀啊!萬一切了也不行……還是不要冒險了!」暗罵自己沒事多嘴,槍打出頭鳥,險些攤上個嚇人的差事,逃回人群不說話了。那青年喃喃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而謝憐腦海裡一片空白,心中有個絕望的聲音也在喃喃:「——誰來救救我……!」

  四周一片嘈雜,喊什麼的都有。那些扭曲的小小人面也擠在下方尖叫,一瞬間,謝憐覺得他看到了地獄。

  他好像在死死盯著這個地獄,又好像什麼都沒在盯,冷汗津津之中,睜大了雙眼,舉臂——

  手起劍落,鮮血狂湧。

86 人面疫出土不幽林 3

  「啊啊啊啊啊——」

  那青年原本半昏不昏,在謝憐切斷了他左腿後,突然醒來,狂叫道:「我的腿!我的腿!」

  謝憐跪在血泊之中,一身白衣血污斑斑,奮力按住他,道:「沒事了!醫師,給他止血!」

  幾個醫師手忙腳亂,慕情看不下去了,道:「你別昏了頭。」上來取出一隻小藥瓶,淡淡的煙氣流出,鮮血緩緩止住,謝憐也給這青年傷處渡了一層靈光。至於那條被切下來的腿,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忽然微微一蜷,竟是脫離了身體後還在抽搐蠕動,仿佛一個活物。謝憐一揚手,火光大起,那腿在熊熊烈火中被燒為一團漆黑的焦炭,那青年慘叫道:「我的腿!」

  謝憐查看他腰側,見人面痕並未爬上來,雙眼一亮,喜道:「好了,停住了,沒再擴散了!」

  那青年這才止住淚水,睜眼道:「真的嗎?真的好了嗎?」

  人群齊齊倒抽冷氣,蠢蠢欲動。猶猶豫豫一陣,有人嚷開了:「殿下,請您也幫我救治吧!」

  一個少年的聲音卻在不遠處大聲道:「別亂來!不一定的,萬一他過了一陣再復發了該怎麼辦?」

  經這個聲音一提醒,謝憐也冷靜了下來,道:「對。現在還不能確定,還需要再觀察一陣。」

  有人恐懼地道:「還要再觀察多久啊……等不了了,再等……再等這個東西就要長到我臉上去了!」有人則豁出去了:「我願意冒這個險!」不多時,不幽林中數百人都亂哄哄地道:「殿下,求求你解了我們的苦難吧!」

  眾人前赴後繼地對他跪拜起來,謝憐被他們供在中央,雖然為難,卻是不敢大意,道:「請各位先起來。如果一段時間後,此人沒有復發,我一定竭盡全力救治大家……」

  好容易安撫了人群,作了諸多承諾,把那斷了腿的青年帶到別處安置了,謝憐坐到了一棵樹下。慕情看了看四周,才低聲道:「你怎麼就直接把他的腿給切了?這種事,不是本人再三求你,你就不要做主。萬一你切了他的腿還是沒用,到時候他恨的就是你了。」

  謝憐的心還在砰砰狂跳,一手掩面,啞聲道:「……當時情況不能再等了,他不答我,醫師也不敢下手,總不能就幹看著任由疫毒擴散,總得有個人出來拍板說到底該怎麼辦。我真是……」

  風信難得面帶了憂色,道:「殿下,我看你還是歇歇吧。你真的臉色不太好,這邊我們先幫你頂著。」

  謝憐也覺得有點撐不住了,緩緩點頭,道:「好。我就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待會兒就回去了,不能走太遠。」恰在此時,林中又有人哭喊起來,風信和慕情便去看怎麼回事,謝憐發了會兒呆,就在地上躺下了。

  若在以往,沒人給他搭一座香帳、設一張牙床,他是決計不會就這麼躺在荒郊野外的泥巴地上的,但眼下實在是沒精力去折騰那些勞什子了,他連衣上灰沙和血跡都沒撣乾淨,灰頭土臉的倒頭便睡。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聽見風信叫他,謝憐猛地驚醒,翻身而起,感覺身上有什麼東西滑落了,低頭一看,竟是一張打著補丁的破毯子,不知是誰在他休息時給他蓋上的。謝憐揉了揉眉心,對走近的風信道:「我不需要這個,你給那些病人送去吧。」

  風信聞言一愣,道:「啊?你說什麼?這毯子?這不是我給你的。我剛才才回來。」

  謝憐轉頭:「慕情嗎?」

  慕情道:「也不是我。大概是哪個住在隔離區的信徒給你送來的吧。」

  謝憐四下望望,沒見到值得注意的人影,搖了搖頭,心想:「我居然連有人走近也沒覺察,這狀態可真差極了。」把毯子疊好放在地上,起身道:「走吧。」

  他是心裡帶著事走的。而很快,他所擔心的事就發生了。

  僅僅過了兩天,謝憐再去不幽林時,一些醫師告訴他:夜裡,有十幾個人面疫患者無視警告,偷偷爬起來,有的用火燎了患處,有的用刀子割了皮肉。還有好幾個,因為手法不當,失血過多,還悶在毯子裡不敢做聲,怕被人發現,悄沒聲息地就死了。

  謝憐剛下戰場便聽到這個噩耗,站在數百人中,看著地上那些鮮血淋漓、嗷嗷痛叫的病人,終於發火了:「你們為什麼不聽勸?我不是說過現在還沒有確定這樣到底能不能根除疫毒嗎?怎麼能這樣亂來!」

  這是他第一次當著這麼多信徒的面發這麼大的火,眾人皆低頭不語,噤若寒蟬。謝憐心中實在生氣,忍不住多說了幾句,說著說著,冷不防一人道:「太子殿下百毒不侵,病痛在我們身上,又不在您身上,你當然說我們亂來。可咱們還不是因為實在病急了,才亂投醫的,有什麼法子?」

  這人雖然沒明著頂他,語氣卻陰陽怪氣得緊。謝憐一聽,血有點兒往腦上沖,道:「你說什麼?」

  那人說完就縮,找不出來了。風信在遠處沒聽到,否則就立刻罵了,慕情則看人群風向不對,謹慎地選擇不激化事態。見謝憐沒回應,另一人又道:「太子殿下,你要是救不了咱們,咱們就只好自己救自己。放心吧,不會浪費你的靈藥和法力的。」

  謝憐方才是熱血上湧,現在則是如墜冰窟,心道:「……這是什麼話?我難道是在乎那些靈藥和法力嗎?我分明是怕截肢無用才阻止,為何說得好像我站著說話不腰疼?我是體會不到這些病痛,可我如果不是真心想救人,我為什麼放著好好的神官不做下來自討苦吃???」

  他一生之中,從未被人拿這樣的話刺過,也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心中千言萬語,嘴上卻一句也說不出來,因為他知道,是因為他一直沒能找出根治人面疫的方法,使得信徒們終於漸漸失去了耐心,這些百姓所受的苦楚,比他難以煎熬一百倍,只能雙拳握緊,骨節哢哢作響。半晌,突然一拳打在一旁一棵樹上。

  那樹哢嚓應聲而斷,眾人都嚇了一跳,斂了竊竊私語。遠處風信這才覺察這邊出事了,奔過來道:「殿下!」

  謝憐一拳擊出,泄了一口憋屈之氣,稍稍冷靜了些。誰知,一片死寂中,又一人道:「太子殿下,您也不用發這麼大的火了。在座各位都是病人,都是你的信徒。大家誰也不欠你的。」

  此言一出,許多人暗暗點頭。雖然都壓低了聲音,但謝憐五感清明,所有聲音聽得一清二楚,底下都在嘀咕:「總算有個敢說實話的人了,我一直憋著沒敢說呢……」

  「以前不是說太子殿下是很溫和的嗎……怎麼本人居然是這樣的……」

  在陣陣人語的海潮中,謝憐無意倒退了一步。二十年來,他不曾在任何敵人面前恐懼過,他永遠無畏,然而此刻,心中卻有一陣類似恐懼的情緒席捲而過。這時,他又聽到有人小聲道:「有這等神威,去敵人那裡撒火,也不至於打得那麼艱辛了!」

  聽到這一句,他再也不能站在這裡了。

  他何曾不知,現在的自己,根本不像神臺上那個仗劍執花、微笑自若的武神!

  謝憐轉身飛奔,逃跑一般沖出了不幽林,風信和慕情在他身後喊道:「殿下!你要去哪裡!」

  人群中驀地一陣騷亂,似乎是有個小護工突然沒頭沒腦地對幾個病人拳打腳踢起來,引發了一輪翻翻滾滾大打出手。然而,風信和慕情也顧不上這邊了,喝來幾隊士兵看顧現場,緊追著謝憐離去。

  他狂奔的方向是背子坡,一步飛出數丈,不多時便來到那片茂密的山頭。謝憐雙眼發紅,在林中喝道:「出來!!!」

  風信道:「殿下!你來這裡做什麼!」

  謝憐沖天喝道:「我知道你在,給我滾出來!!!」

  慕情道:「若是你一喊他他就能出來,也不至於……」

  話音未落,戛然而止。因為,三人都聽到了身後傳來一陣嘎吱聲響。猛一回頭,坐在一根樹藤上俯視他們的,不就是那左邊臉哭、右邊臉笑的白衣怪人嗎?

  居然真的喊一聲就出來了!

  謝憐一看到他便失去了理智,飛身撲上,厲聲道:「我要你的命!!!」

  那白衣人輕輕巧巧地閃開,寬大的白袖猶如一對蝶翼飛舞,優美至極。風信與慕情皆是「咦」了一聲,原本要上去幫手,卻硬生生發現了什麼不對勁,止住了動作,均是一臉愕然。謝憐卻因滿心怒火沒覺察什麼,長劍出鞘,風信喊道:「殿下!你沒發現嗎,他……」而謝憐已經一手掐住了那白衣人的脖子,一手持劍,劍尖抵著他的胸口。那白衣人分明受制於他,卻突然哈哈哈的了起來。

  這笑聲清亮優柔,仿佛是個少年,謝憐覺得非常熟悉,好像某個人,可狂怒之下,一時半會兒沒想起來是像誰的聲音,只是心頭有一絲疑惑一閃而過。很快,那白衣人歎道:「謝憐,謝憐。不管你怎麼掙扎都沒用了。你輸定了,仙樂國就要完蛋啦!」

  謝憐怒極,抽手扇了他一掌,道:「你以為你是什麼東西?沒讓你說話就給我閉嘴!」

  對他而言,這真是極為粗魯的舉動了。那白衣人的頭被他打偏過去,又轉回來,道:「你當真要我閉嘴嗎?好吧,好吧。不過,其實,還是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們轉敗為勝的,就看你願不願意去做了。」

  如果他不加後面一句,謝憐一定不會理他。可他加了最後一句,謝憐覺得,他說的有可能是真話。辦法是有的,只是一會要他付出沉重的代價。他喘了一口氣,沉聲道:「什麼辦法?你想讓我做什麼就直說,少廢話!」

  那白衣人道:「你靠近一點,我就告訴你。」

  謝憐道:「好。」

  風信道:「殿下!你該不會……」卻見謝憐一劍洞穿了那白衣人心口,俯下身去,道:「你說吧。」

  那白衣人用極低的聲音對他耳語一陣,旁人都沒聽清他說了什麼。而謝憐越聽,雙眼睜得越大,聽了一陣,忍無可忍又扇了他一掌,喝道:「我沒讓你說這個!我要的是解決的辦法!辦法!」

  那白衣人道:「我說了,這就是辦法,就看你願不願意去做了。」

  謝憐的臉一陣扭曲,道:「……你到底想幹什麼?你到底是誰?」

  那白衣人嘿嘿道:「我是誰,你不會摘下面具自己看看嗎?」

  謝憐早有此意,一把摘下那張半哭半笑的面具。下一瞬,他整個人都凝滯了。

  面具之下,對他微笑的,是一張雪白俊逸的少年面容,雙目熠熠生輝,唇角含笑,神情無限溫柔謙順。

  這是他自己的臉!

87 鍍金身鼎力挽天頹

  謝憐怒不可遏,拔出他胸口的劍,正欲再刺一劍,卻發現,劍上沒帶出一絲血跡。刹那,他心頭雪亮,調轉劍鋒,一劍斬下這白衣少年的頭顱。斬得是輕而易舉,可這頭顱和身體分離之後,兩邊都迅速癟了下去,化為了一攤扁平的皮囊。

  這副身體,竟是個空殼!

  兩次見到這東西,他都是用的假身,真身根本沒出來過一次。雖然並不意外,但謝憐還是恨極,長劍在這軟趴趴的頭顱和身體上亂戳一氣,鋒利的劍氣將一具皮囊劃得粉碎他還不解恨。風信看不下去了,攔他道:「殿下!這就是殼子而已。」

  但是,這殼子和謝憐少年時的相貌一模一樣,所以看上去,就像是謝憐在殘忍地屠戮自己,畫面多少令人不適。謝憐喘了幾口粗氣,丟開劍,坐到一旁地上,道:「我知道!但他居然敢用我的臉!」

  他真是氣狠了,兩人都在他身前蹲下,靜默須臾,風信才道:「殿下,好點沒?你別把這東西的屁話當真,作弄人罷了。」

  誰知,謝憐卻道:「不,他說了一些事,倒是沒作弄我,只是……」

  風信吃了一驚:「他真告訴你解除詛咒的辦法了?!」

  謝憐右手抓進頭髮裡,道:「他沒告訴我解決人面疫的辦法,他告訴我的是……製造人面疫的辦法!」

  二人皆愕然:「製造?」

  謝憐點了點頭,望望四野,覺得還是不要留在背子坡,決定先行離開。他現在不想看到士兵們躲躲閃閃的目光,也不想聽到病人們的哀嚎和不滿,於是,回了皇宮中謝憐空置多年的太子寢宮。

  關了門,謝憐才勉強平定了心神,坐了下來,沉聲道:「那些長在人身上的『人面』,全都是永安人的亡魂。一部分是戰場上死去的,更大一部分,是在大旱中死去的。」

  慕情並不意外,道:「難怪永安人對人面疫絕緣,自己人當然不打自己人。」

  風信皺眉:「那些死於大旱的又不是被皇城的人弄死的,就算是有怨念,也不該沖著這邊發啊?」

  謝憐歎了口氣,道:「話雖如此,但你們知道,人一死,魂魄是有混沌期的。」

  人在死去之後的一段時間裡,魂魄就猶如新出生的小兒一般,懵懵懂懂,半昏半醒,不知自己是誰、身在何方、在做何事,期限有長有短,全看各人以及機緣,這種狀態,就被稱之為「混沌期」。

  而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生前的親人或愛人,可以引導這些亡魂,或是對他們產生影響。民間的頭七叫魂等習俗,便是基於此理。

  謝憐道:「他……告訴我,永安士兵對皇城這邊都有著極強的怨念和攻擊之意,而他們的父母、妻子、孩子很多都在大旱中死去了。

  「這些亡魂無所憑依,會受親人情緒的感染,他就是利用這些士兵尖銳的意志,給亡魂們灌輸對皇城仙樂人的敵意,驅使它們寄宿在活人的肉體上,爭奪活人的養分。

  「因為,這些混沌期的亡魂已經被反復了告知一個念頭:如果沒有他們,你們本來是可以活下去的。」

  風信道:「這是什麼鬼念頭?誰是該活的,誰又是該死的??」

  謝憐捂住額頭,道:「郎英之前無意在皇城裡埋下的他兒子的屍體,這成為了他作法的引子。我讓他告訴我解決的辦法,他說了半天,卻是把這一套詛咒的術法都告訴我了。這是什麼意思?」

  並不是知道術法就可以破解詛咒的,風信罵道:「就是在捉弄你。什麼玩意兒,我操了!」

  慕情卻道:「他不是捉弄你。他的確已經告訴你辦法了。」

  謝憐和風信一個抬頭,一個轉首,道:「什麼辦法?」

  慕情道:「解決的辦法!」

  他雙眼發亮,仿佛發現了什麼秘密,道:「永安那邊的詛咒能生效,是因為他們對仙樂有怨念。但是,仙樂這邊,對於永安,又何嘗沒有怨念?」

  謝憐微微睜眼,呼吸微滯。慕情又道:「他既然把詛咒的方法告訴你了,那麼,你就可以用同樣的方法,以牙還牙,以眼還眼,製造出只感染永安人的人面疫!你想想,要使人面疫的詛咒生效,就必須有活人支持。只要讓他們感染瘟疫自顧不暇,甚至一個活人都沒有了,不就不攻自破了嗎?」

  謝憐還從沒想過這種方法,聽他侃侃而談,一時愕然,半晌,脫口道:「絕對不行!」

  慕情道:「為什麼不行?別忘了,先一步下詛咒的人可是他們。」

  謝憐霍然起身,道:「不行就是不行。還有,你錯了,永安的士兵肯定也很難感染人面疫,就和仙樂的士兵一樣。別問我為什麼,我……」

  慕情極快地道:「那麼就算只感染平民也是好的!他們沒有皇城這邊齊全的防護設備和人手,一旦爆發人面疫,疫情必然傳播的更快,絕無還手之力!以他們背後平民的安危威脅他們停止詛咒投降也是一樣的,他們比皇城更耗不起!」

  謝憐立刻否決:「更不行!你別忘了他們攻擊皇城無辜平民的時候,我們是怎麼說他們的?卑鄙。如果我們也跟他們做一樣的事,我們不就變成了自己口中的卑鄙之人?這跟他們有什麼區別?」

  慕情斂了激動之色,道:「殿下,你別忘了,以死誘你中溫柔鄉的是什麼人。就是你口中的『無辜』平民。」

  此句一出,謝憐猶豫了片刻。

  說實話,心中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最後,他還是道:「是,的確有那樣的人。但那是因為,這樣的人往往沖在最前面,最狂熱,所以你眼中只看得到這樣的人。可事實上,更多平民是根本什麼都不懂的,你多去背子坡上看看就知道了,很多人連為什麼要打都不清楚,哪裡有吃的就往哪裡走,求個活命罷了。慕情,你現在建議我做的事,就是為了救一批無辜的人,去殺另外一批無辜的人。我……」

  他歎了口氣,道:「我還是想想別的辦法吧。」

  慕情語氣有點不好了,略為譏諷地道:「我幹什麼要去背子坡關心敵方百姓是怎麼過日子的。算了吧。太子殿下,你這般為別人考慮,別人卻不曾為你考慮過,豈不是個冤大頭?」

  謝憐心中一悶,低頭不語,腦海中卻浮現了那條擠滿人臉、被切下來後還在抽搐蠕動的腿。躊躇許久,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道:「歸根結底,我不是為別人考慮,就算是只為我們自己考慮。詛咒,本身就是一把雙刃劍,傷人傷己。為了詛咒別人,活著的人要滿心怨毒,死去的百姓也不能安息。他們生前受盡痛苦,死後還要寄居在別人的肉體上,變成那種怪物,你看到那天那個人腿上的東西了,那些苟延殘喘的『人面』,比受感染的人又好多少?詛咒都是終有一天會反噬,得不到好下場的。」

  再三被否決,慕情也快失去耐性了,道:「不等他們得不到好下場,你這邊就得不到好下場了!你沒有第三條路,也找不到第二杯水,醒醒吧殿下!你沒有時間了。」

  謝憐覺得頭有點熱,閉上眼,道:「……你先別說了,讓我再想想。」

  「……」

  慕情終於忍不住,喃喃罵開了,「你這人真是……痛苦糾結的也是你,現在辦法都擺在你面前了,不肯做的也是你。你這人真的是……有完沒完,這副鬼樣子,看得人煩死了。你的信徒,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

  風信悶頭聽他們爭論了半晌,因為拿不出什麼好主意,一直沒插話,此時突然抬手就是一掌,罵道:「你有完沒完!」

  慕情被他一掌拍得倒退了幾步,謝憐道:「風信?」

  風信道:「殿下你別理我!」又對慕情道:「你煩什麼?你說說,你有什麼好煩的?我忍你很久了,但是今天我忍不住了。我他媽真是很看不慣你這樣的,明明是個副將,沒殿下提拔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喝西北風,幹什麼總是一副你最聰明、你最明白、你比他強的樣子?你要真這麼能耐,怎麼你沒飛升殿下飛升了?」

  慕情道:「我……!」

  謝憐拉他:「算了風信,慕情也是著急局勢……」

  風信打斷道:「他著急個屁!殿下我告訴你他根本就是想找機會教訓你罷了,一切能顯示他比你厲害的機會他都不會放過,因為他心裡就是真覺得他比你能耐!這麼薄涼一人平時也沒見他多愛仙樂國,這個時候知道著急了?」

  說完又轉向慕情:「你當我看不出來你心裡就覺得殿下是個傻瓜?平時陰陽怪氣暗地翻白眼我忍了,上天庭從來不站自己該站的位置我也忍了,你愛現唄,反正不是第一回,行,讓你現,反正你就那點斤兩翻不了天,殿下不跟你計較我也懶得理你。但你既然都蹬鼻子上臉了,別怪我不客氣!聽好了:你喜歡用那種卑劣的手段,我也不奇怪,但殿下就是殿下,不管他怎麼做,你都給我放尊重點,少指手畫腳,少他媽認不清自己是誰!」

  風信說這話期間,謝憐攔了好幾次,但大概因為他憋了太久了,根本攔不住,他一股腦兒全罵出來了。慕情每聽一句,臉色就白上一分,原先似乎還想動手,聽到最後,卻是一語不發,目光森森然地盯著風信。謝憐怒道:「說完沒有?是不是要我把你們兩個都踹下去!」

  風信滿臉通紅,一看就是熱血上腦了,梗著脖子道:「踹就踹,我無所謂。神官算個屁!要不是殿下點的,老子還不稀罕當了。可我就是被踹下去成了個凡人,我還是對殿下你忠心耿耿,你說一句我第一個往上沖,我最看不起白眼狼!但這個人,他要是沾不了你的光做不成神官了,未必還樂意跟著你,我看估計一句好話都沒有。說完了!」

  慕情原本抿嘴不語,隱忍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回罵道:「沾你媽的光!你可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你懂什麼!」

  謝憐瘋了,道:「都給我閉嘴!!!閉嘴!!!」

  兩人勉強閉嘴。這次吵得太大,怕是接龍也救不回來了,謝憐好容易漸漸止住了怒意,頭痛地道:「……總而言之,詛咒是絕不可行的。」

  慕情冷笑一聲,但還是道:「嗯,決定權在你。」

  風信則言簡意賅道:「聽你的。」

  慕情恢復了淡淡的神情,道:「有什麼後果,殿下肯定也自己扛就是了。」

  風信嗤而不語。緊接著,謝憐道:「自然。我已經想到……」

  正在此時,三人都感覺到了一陣劇烈的顫動,身形搖晃中,謝憐愕然道:「怎麼了?」

  風信最先反應過來,道:「地動了!」

  一旦地動,必有死傷。謝憐喊道:「救人!」

  誰知,三人正要衝出去,卻見床底下忙不迭滾出一人,伸手道:「表哥!表哥不要忘了我!!!帶上我啊!」

  謝憐一見此人,更是驚愕:「戚容,你怎麼在我宮裡?!」

  他哪裡能理解戚容每日詭異的生活,就是整天到處搜羅謝憐相關的一切。也不知他偷偷摸摸躲在這裡聽了多久,眼下情況危急也顧不得再問,謝憐抓了戚容就跑,出去丟到空曠之處,見皇宮內亂成一片,無數宮人從雕樑畫棟的宮殿之中尖叫著奔出,他高聲道:「有沒有人受傷!有沒有人被困!」

  萬幸的是,不一會兒,地動就停止了,一番詢問,似乎也沒有死傷。但他一顆心還沒放下,忽的又聽一陣尖叫,許多人抬手指他身後的天空。謝憐猛一轉頭,瞳孔驟縮。只見皇宮的中心,有一座高大華麗的寶塔,正在緩緩向一側傾斜。

  天塔要倒了!

  這座天塔,全稱是「天人之塔」,有數百年的歷史,乃是仙樂皇宮的象徵之一,也是整個仙樂皇城最高的建築,坐落於皇宮和皇城的中心地帶,是一處名勝。這塔一倒,必然死傷無數,皇宮內的宮人、宮外大街上的行人逃竄得更為瘋狂。謝憐見狀,右手迅速化出幾個法訣,向著太蒼山的方向呼道:「來!」

  那塔繼續緩緩傾倒,在它歪下三分之一的時候,眾人忽然感覺到了另一陣震顫。

  這震動也是從大地上傳來的,然而,和地動的震動不同,這震顫一頓一頓,有自己的韻律,並且越來越快、越來越近。待到那天塔又傾斜幾許,眾人終於發現,那震動,原來是什麼東西的腳步聲。

  一座逾五丈高的巨大金像,一手仗劍,一手執花,正身披霞光,大步流星地朝皇宮這邊踏來!

  立即有人驚呼道:「這不是皇極觀仙樂宮裡的太子像嗎!」

  果然,越來越多的人認了出來:「當真!就是那座金像!你們看,它是從太蒼山上跑下來的!」

  那金像每一步都邁出數丈,卻沒有踩到一人,咚咚,咚咚,飛一般踏入皇宮,一舉扶住了正在倒下的天塔,止住了頹勢。

  日落之下,金光流轉,那燦燦金身揚起雙手,以一己之力,奮力頂住了即將倒下的高大寶塔。這真是一副神乎其神的奇景,引得在下無數人瞠目結舌,驚歎不已。謝憐則緩緩收回了手,仰頭望那神像,望到那俊美平靜的金塑面容,心中一絲迷惑閃過。

88 永志不忘永志不忘

  這是人們為他立的第一座神像,也是最宏偉莊嚴的一尊神像。

  以前,看著這樣的「自己」,謝憐都是泰然受之,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這一刻,他卻覺這尊金光璀璨的巨像無比陌生,忍不住心想:「這真的是我嗎?」

  那邊,風信和慕情在分頭查看有沒有被困未被發覺者。謝憐心頭那絲迷惑一閃而過,見人群漸漸安定,鬆了口氣。

  可這口氣還沒鬆到底,忽覺身上傳來一陣壓力,謝憐一顆心當即繃緊。

  那座天塔,畢竟太高、太沉重了。

  那神像似乎也微覺吃力,雙手輕顫,雙足下陷,高大的金身也被壓彎了一點,只有微笑依然不變。謝憐見狀,立即再召法訣。可法訣斥出,心中卻是一涼,那金像非但不起,竟是又彎下了一點腰,眼看著隱隱就要托不住了。

  謝憐的雙手也跟著輕顫起來。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在他的認知裡,他要打哪座山,哪座山就應聲而倒;他跺一跺腳,意欲震撼之處便地動山搖。而他從未感受過的這個東西,叫做「力不從心」。

  萬不得已,謝憐一咬牙,飛身而上,在那巨大金像腳下坐定,猛地再次舉手召動法訣。這一次他以親身上陣,那金像果然再起,猛一昂首,重新將那傾斜的天塔、頂了起來!

  雖說是硬扛了下來,但謝憐背上和心內已是冷汗涔涔。而皇宮內外無數人不知他有苦不能言,已經前赴後繼地對這奇景金像跪拜起來,呼道:「國難當頭,太子殿下顯靈了!」

  「殿下請一定要救救我們!」

  「救黎民!護蒼生!」

  謝憐咬牙一陣,勉強道:「請大家起來,都退開,退遠一些,不要圍在這裡,我……」說到這裡,他發現自己居然中氣不足了。他的聲音被湮沒在海潮一般的高呼中,越想放大,越發現自己的渺小。謝憐深吸一口氣,正準備大喝,一隻手卻突然抓住了他的腳腕。他一低頭,見竟是戚容,忙道:「戚容,你快下去告訴大家不要圍在這裡,當心塌了!」

  這句話是脫口而出的,而謝憐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後,驀地一陣毛骨悚然。

  以前的他,別說是說這種話了,連這種念頭都絕不會有。就算天真要塌下來,他也相信自己一定能頂住。而現在的他,發現了一件極為可怕的事:不相信了。

  不光人們不相信他了,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了!

  戚容卻隨口道:「怎麼可能塌了,不是有你頂著嗎!」

  聽了這一句,謝憐心又是一抖。戚容卻渾沒注意他微微發青的臉,眼冒綠光,道:「表哥,我來幫你吧。」

  謝憐一怔,道:「你幫我?你怎麼幫我?」

  戚容不假思索道:「你不是說你知道怎麼製造人面疫的方法嗎?你把那個方法告訴我,我幫你去詛咒永安人。我幫你殺死他們!」

  ……他果然躲在床底下把三人的話都聽進去了!

  謝憐氣到無力:「你……你簡直胡鬧!你知道什麼是詛咒嗎?」

  戚容卻滿不在乎地道:「知道啊。不就詛咒而已嗎?表哥我跟你說,我在這方面很有天分的,我經常詛咒我爹,我懷疑他就是被我咒死的,你……」

  「……」謝憐聽不下去了,道:「你走吧。」

  戚容忙道:「不!不!好,你不告訴我怎麼詛咒也行,那你告訴我……到底怎麼才能避免得人面疫?」

  謝憐心一懸,戚容又道:「你知道的吧?你知道為什麼士兵不會感染不是嗎?表哥,你告訴我到底為什麼,好不好?」

  眼下還有許多宮人都聚在這附近,不知有多少雙耳朵在聽著,謝憐生怕走漏風聲鬧出什麼事來,閉口不語。但果真有人按捺不住了,抬頭問道:「太子殿下!這是真的嗎?」

  「您真的知道怎麼樣能治好人面疫?!」

  「那為什麼不說出來?」

  那些人眼中冒出和戚容一般的綠光,謝憐緊閉著嘴,齒縫間迸出幾個字:「不!我不知道!」

  人群有小幅度的騷動,但不大。這時,風信回來了,遠遠一見戚容趴在謝憐身旁便喝道:「幹什麼幹什麼!」

  謝憐立刻道:「風信,把他帶下去!」

  風信應聲而來,戚容卻猛地抓住謝憐,熱切地道:「表哥,你一定會把永安人都打敗、都趕跑的是不是!你會保護我們,你一定會的吧!是不是?」

  若在幾個月前,也許謝憐還會滿腔熱血地大聲答道:「我會保護你們!」可現在,他不敢了。戚容神情激動至極,謝憐看著他微覺迷惑。因為他很清楚,戚容根本不是會憂國憂民的那種人。就算國家危在旦夕,他也應該只是害怕居多,為什麼會這麼激動?須臾,他又忽然想起來一件事來。戚容那個父親,似乎也是個永安人。

  見他不答,戚容的聲音突然淒厲起來:「太子表哥!你不會真的就這麼放著不管吧?難道我們就這樣任由別人這樣糟踐欺辱?難道、難道我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聽了他的質問,謝憐心中一陣悲哀。因為他發現,戚容沒說錯,面對這樣的情形,他真的的……沒有一點辦法!

  風信道:「我去請國主再關他禁閉。」

  戚容被他帶下去了還在兀自掙扎,大吼道:「你一定要頂住啊。你一定不能倒啊!」

  不能倒!

  謝憐也知道,他不能倒。就算附近百姓都撤走了,可這天塔還是不能倒。若是倒了,不光這裡皇宮百年古跡毀於一旦,神武大街的主幹,還有許多人家的房屋也要被砸個稀爛。並且,這塔中還封存著無數歷代先人留下的稀世珍寶、百年古卷,一時無法全部轉移,天塔倒了,就全都沒了。而它所鎮守著的仙樂國的王都之氣,也就徹底斷了。

  可是,他的法力,如那永安的水源一般,似乎正在日漸枯竭。要支撐起這座巨大的金像,他就暫時不能離開此處,只能將守城事宜交給風信和慕情,固守原地,靜心打坐。因為這座五丈金身原本是坐鎮太蒼山皇極觀的神像,謝憐把它召來了這裡,原本的信徒們沒有神像可以拜了,也一窩蜂湧到這裡,在露天之下對它祈福。雖說這裡是皇宮,外人理應不得入內,可一來地洞把宮牆震塌了一段圍不住了,二來眼下仙樂國皇城局勢混亂不堪,不夠人手管,三來也怕引民憤,再起動亂,也不得不放他們進來。

  謝憐坐定一處,國主和皇后每日都來此看望他。渾渾噩噩熬了數日,他一邊全力支撐著那天塔,一邊積蓄力量,待機會抽身。國主也不比他輕鬆,頭髮已盡數花白,分明正當壯年,卻仿佛年過半百。父子相見,相顧無言,卻比以往和諧多了。

  皇后從小看著謝憐長大,從來只見過愛子的靈秀之姿、天人之態,眼下看他苦守此處,飽經風吹日曬雨淋,還不肯讓人靠得太近為他遮擋,心中酸楚,親自在烈日下為他撐傘遮陽。撐了一會兒,謝憐怕她站久了累著,道:「母后,回去吧,我不用。你們都不要靠近這裡,也不要差人靠近,我怕……」

  他怕什麼,終歸是欲言又止。皇后背對著聚集在此的信徒們,忍了半晌,還是忍不住流淚了:「皇兒,你受苦了。你……你怎麼這麼遭罪呀!」

  為了掩蓋憔悴之色,皇后妝色甚濃,這一流淚,沖花了妝粉,更加顯露出來這只不過是個青春不再的婦人。她心疼兒子,為兒子哭泣,卻還不敢哭得大聲,生怕被後面百姓發現,國主扶著她的肩,謝憐也怔怔看著她。

  人在任何時候受了苦,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最疼愛自己的人,對謝憐而言,這個人無疑就是他的母親。或許說來實在沒用,但累日煎熬,一刀一刀割到現在,這一刻,他真想變回一個十歲的孩童,撲到母親懷裡大哭一場。

  然而,時至今日,所有的路,都是他自己選的。父母處境已是十分艱難,這麼多百姓也在下面巴巴地看著他,他是絕不能表露出一絲軟弱的。如果連他都頂不住了,還有誰能頂住?

  於是,謝憐違心地道:「母后,您別擔心,我沒事。孩兒一點都不苦。」

  苦與不苦,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

  幾名宮人扶著國主與皇后,一步一回頭地離去後,謝憐又暴露在炎炎烈日下,昏昏欲睡地闔起了眼。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天邊暮色降臨,夕陽殘照,底下稀稀拉拉的,也沒剩幾個信徒了。

  但他一低頭,卻見身邊不遠處,孤零零地放著一朵小花。

  謝憐並不是很確定那裡是什麼時候多出一朵花的,騰出一隻手,將它拾起。

  那是一朵極小的花。雪白的花,清綠的萼,細弱的莖,猶帶露水,仿若淚滴,很可憐的樣子。淡淡的幽香似曾相識,不起眼卻沁人心脾。

  他情不自禁將那花握緊,貼近了靠近心口的地方。

  正在此時,一陣突如其來的血腥味,掩蓋了這一縷清幽的花香。謝憐一抬頭,眼睛全是花的,而一個身影吼叫著向他撲來:「為什麼!為什麼!!」

  謝憐一驚,揮袖將那人斥開,勉強提神道:「什麼人!」

  那人被他一袖揮開,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謝憐還要撐著那五丈金像,不敢起身,也不敢靠近,但他一下子就認出這人是誰了。這人只有一條腿——是那個給他送過傘,又被他親手截了一條腿的青年!

  那青年渾身是血,一雙手掌血跡斑斑,竟是一路手腳並用爬過來的,地上還留下了一道駭人的血痕。他勉強坐起,謝憐愕然道:「你、你怎麼出來了?你不是在不幽林修養嗎?」

  那青年不答他,手足並用朝他爬來。因他只有一條腿,看來十分駭人,謝憐道:「你……!」

  那青年猛地提起僅剩的右腿的褲管,道:「為什麼!」

  定睛一看,他右腿上,赫然是一張扭曲的人面!

  這時謝憐最擔心的事之一,果然發生了。若不是他本來就坐著,只怕是就跌倒了。那青年拍地大吼:「為什麼你割了我的腿!我還是復發了!我的腿也沒了!為什麼?你還我的腿!你還我的腿!」

  送傘那日,這青年把傘塞到他手裡時的一笑歷歷在目,眼下卻是狀如瘋癲,這對比太過慘烈,謝憐腦中一片混亂,稀裡糊塗,顫聲:「我……」

  好半晌他才反應過來,道:「我……我幫你!」

  說完,立即施法,壓制那青年腿上的疫毒邪氣。誰知,四周響起一片哀嚎聲,又有三四個人撲過來了,均是哭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殿下,你看我的臉,我割了半張臉,為什麼還是沒有痊癒,為什麼?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治好啊!」

  「殿下,你看我,你看看我變成了什麼樣!」

  血淋淋的畫面一幕接一幕強行往他面前塞,謝憐雙眼發直,雙手不知往哪兒揮,喃喃道:「不看,我不看,我不要看!」

  原來,不幽林裡的人面疫患者們集體復發後,終於爆發一場大亂,居然衝破了看護他們的士兵和醫師,全都跑出來找他了!

  既然他們已經跑出來了,如果不趕緊壓下這群人的疫毒,只怕人面疫會擴散得更快。謝憐閉上眼,勉強運力,想助這幾人壓下疫毒,暫緩病痛。然而,這邊剛壓下,馬上就有更多的人向他湧來:「殿下,還有我!也幫幫我吧!」

  被十幾人包圍著,謝憐恍惚覺得上方的金像似乎有些搖搖欲墜,心生惶然,道:「等一等,等一等!我……」

  一人忍不住道:「等不了了,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經等了太久了!」

  「殿下,為什麼你給他治了,不給我治?」

  漸漸地,環繞在他四周的聲音變了:

  「為什麼你給他治他就全消下去了,給我治我卻沒好多少?你不是神嗎?怎麼這麼不公平!我要公平!」

  謝憐爭辯道:「沒有,我沒有不公平,這不是我的問題,是你們病情不一樣……」

  「你要麼就別幫,要幫就幫到底,現在想撂擔子不幹了算什麼意思?由得你嗎?」

  謝憐有點兒喘不過氣了,道:「我不是要撂擔子,我只是……要等一等……」

  「你是不是知道怎麼治好這個病?」

  謝憐張了張口:「我……」

  「你知道那你為什麼就是不肯告訴我們?!」

  謝憐抱頭道:「我不知道!」

  「你撒謊!我已經聽人說了,你分明知道!我看透你了,你不肯告訴我們,根本就是想讓我們一直這樣求著你、好騙取我們的供奉!騙子,你是一個騙子!」

  「到底方法是什麼,你快說啊,你還不說!!!」

  謝憐面色蒼白,兩眼發空,被無數雙手推來搡去,還有的手已經惡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於是,最滑稽的一幕出現了。他分明是天神,此刻心底卻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叫道:「……救命啊——」

  似乎有人在拉開這些手,又似乎沒有,他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這些滿臉血疤、缺胳少腿的人們似乎要將他撕碎成一片片分食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遠處傳來聲聲鬼哭一般的號角。眾人只顧自己哭嚎撕扯,根本不管這號角,謝憐卻是猛地一個激靈。因為他知道,那是永安人勝利的號角聲!

  他再也坐不住了,又或是再也撐不下去了,身體一傾,撲跪在前方。與此同時,上方那座他苦苦支撐了數日的五丈金身,也和他的動作如出一轍,瞬間失去了生命般,轟然倒塌。

  伴隨著一陣轟隆轟隆的巨響,高大沉重的天塔壓了下來,和金像一同粉身碎骨!

  金身本身是不會碎的。然而,由於謝憐傾注了太多法力在它身上,希望它能撐住那天塔,它早就變得極為脆弱了。不幽林裡逃出的病人們逃的逃、死的死,傷的傷。皇宮、大街內人流瘋狂流竄,有躲那天塔殘片的,有躲那些恐怖至極的人面患者的。謝憐雙手捂頭,跌跌撞撞,一路奔向皇城大門。

  城樓起了火,黑煙滾滾,謝憐搶上樓臺,與無數狼狽撤退的士兵擦身而過。在城樓上他也不知道要怎麼辦,只能頂著一臉的黑灰和不知何時流下的淚水茫然地俯瞰下方。模糊的視野裡,屍殍滿地,唯有一道白色人影站在戰場之中,大袖飄飄。那身形不是個少年,而是個青年,一回頭,遠遠望見了他,身為瀟灑地招招手,似乎就要飄然離去了。

  見狀,謝憐厲聲道:「不要走!!!」

  前兩次見他,他都是用的假皮,但謝憐直覺,這次的,一定是真身!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翻過城牆,縱身一躍,跳下城樓。

  這一生之中,謝憐曾無數次從極高之處往下跳。仗著他法力高強,武藝精絕,每一次,他都能安然落地,每一次,他都驕傲而愜意,每一次,都是一個標準的神話裡天人登場的情形。而這一次,他不再是個神話了。

  他一落地,沒站穩,反而歪向一旁,一陣鑽心劇痛瞬間從腿部傳遍全身。

  他摔斷了腿。

  •

  摔斷了腿,其實也沒什麼,很快就能好了。只是,從那日以後,謝憐就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他仿佛丟了魂一般,再也沒有原先的凜凜神威了。敗了第一場,就有第二場,第三場……他不想出劍,也不想出陣,卻因為沒有別人擋在面前代替他,只能硬著頭皮上。上了戰場,他倒也沒有消極懈怠,是真的盡了力,但不知為何,明明就算按實際年齡算他也才剛及弱冠之年,握劍的手卻已經開始像風燭殘年的老人一樣顫抖了。

  哆哆嗦嗦,滿心恐懼,而且,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到底具體是哪一個人、什麼東西讓他恐懼。到了後來,原先都十分敬重他的將士們都漸漸對他失去了耐性。

  謝憐知道,許多人中開始流傳這一個說法:這是什麼武神,分明是瘟神吧!

  但他什麼也不能反駁。只因為,謝憐自己也在懷疑:莫非他真的變成瘟神了?

  若只是如此,倒也還好了。對仙樂國而言,真正的滅頂之災,是人面疫,終於完全失控了。

  五百人、一千人、兩千人、三千人……到後來,謝憐已經不敢去問,今天又有多少人傳染了。

  仿佛是對他下達最後的宣判,這一日,天界終於對他打開了大門,傳達了一個消息給他:太子殿下,該回上天庭了。

  這一趟回去,等待著他的會是什麼,不言而喻。風信和慕情都難得的有點兒不安起來。謝憐卻是惦記著別的。他對那二人道:「走之前,我想再去個地方看看。」

  風信道:「去哪裡?」

  謝憐道:「皇極觀。」

  沉默片刻,風信道:「別去了。」

  謝憐卻已自顧自地走出去了,風信道:「殿下!」攔不住他,也只好和慕情一併跟上。

  三人徒步上山。

  皇極觀,這是謝憐第一座神殿拔地而起之處,也是他第一座神像落成之處。不過,在國師的要求之下,那三千弟子早已被盡數遣散下山了,現在的皇極觀,只是一座空觀罷了。

  走到半山腰,謝憐向下望去。只見皇城內,四處都是一簇一簇的明亮火光,映著漫天星輝,甚是好看。風信卻憤怒至極,罵道:「這群瘋子!」

  謝憐定定望著那火,風信再次道:「別看了!有什麼好看的!」

  這段日子,風信罵了謝憐無數次:你是喜歡給自己找苦吃還是怎麼樣?但其實,謝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麼樣。他只知道,只要他又有一座宮觀被人燒了、砸了,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一定要親自過去看一眼。看了又不說話,也不能阻止,只是眼睜睜的站著罷了。有什麼好看的?他也不知道。

  這時,太子峰上也有火光亮起。風信驚愕萬狀,道:「怎麼他們居然連皇極觀也不放過?!這些人是被挖了祖墳還是……」

  話音未落,他就閉了嘴。因為他想起來,眼下仙樂國許多人所遭受的痛苦折磨,只會比「被挖祖墳」這種玩笑話更厲害。

  然而,這火原本不大,起了一會兒,又滅下去了,似乎是給人撲滅的。這下,風信倒是驚了。因為這些天來,只有人敢放火,從沒人敢撲火。若是有人勸解或是攔著不讓那群窮凶極惡之徒放火砸殿,就會被等同於「瘟神」謝憐本人,往死裡打。鑒於這個原因,三人早就不敢再在凡人面前顯靈了,俱是隱了身形。

  三人一路上山都聽到乒乒乓乓的鬥毆之聲,到了太子峰,果然,那仙樂宮早被人拆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一個大殿的架子和四面牆壁還在,偌大的神臺上早就沒有神像了,而有一群雜七雜八的人正在這殘破的大殿門口打成一團,邊打邊叫囂:「你這狗雜種!死小鬼!你他媽是在這裡給你老婆破的處還是怎麼地,這破爛觀是你的命根子不成?!」

  謝憐一看就知道,這夥人肯定不是出於憤怒才來砸他廟的,只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亂的流民,或是為趁火打劫,或是單純圖個好玩兒,就來燒廟了。但是到如今,他也不太在乎到底砸他廟的到底是什麼人了。正在此時,在這一陣狂毆亂鬥中,一個少年兇狠至極的聲音穿透了夜空:「滾!!!」

  仔細聽來,這竟是一個人在和這一群人廝打。而且,這一個人才十幾歲,就是個半大的孩子,卻絲毫不肯示弱,也不落下風。但畢竟以一對多,那少年已是滿臉血污,臉上也青青紫紫,皆是傷痕,臉都看不清了。風信道:「這小子,長大了必是一條好漢!」

  這時,忽有一個漢子眼露詭光,地上搬了一塊大石便要砸向這少年後腦。謝憐一見,一揮手,那人搬起的石頭反彈,砸到他自己的臉,慘叫一聲鼻血狂飆。那少年一愣,回頭提起拳頭又是一通砰砰哐哐的暴打。他打人的架勢太可怕,把一群成年人都嚇跑了,邊跑邊指他,虛張聲勢道:「媽的!等著!等著老子帶人來收拾你!」

  那少年冷笑道:「敢來我就要你的狗命!!!」

  那夥人嚇得夠嗆,跑得更快了。那少年罵完,沖去一旁已熄滅的火堆上狠狠踩了幾腳,把粒粒火星都踩得氣絕了,這才進去大殿,從地上撿起一張紙,小心翼翼地撫平了,掛在半空中,最後,才靠著神台,在地上坐著出神了。

  謝憐走近前去,輕飄飄地掠上神台,發現這少年掛在空中的竟是一張畫。落筆稚嫩,一看就是沒學過畫的人畫的。然而一筆一劃都認認真真,儼然是一副太子悅神圖。看來,這是用來代替那尊被他召走的神像的。風信道:「畫得很不錯!」

  這麼多天來,風信好容易才見到一個還肯維護謝憐的人,方才就激動得恨不得上去幫他打架,現在看這少年自然是感覺什麼都不錯的。而慕情垂眸,目光閃動,似乎想起了什麼,但沒說話。謝憐抬手,輕輕碰了碰那畫。

  也並不如何明顯,只不過如一陣清風拂過罷了。那少年卻驀地把頭從雙膝上抬起,一張傷痕累累的面容仿佛瞬間被點亮了,道:「是你嗎?」

  風信驚道:「這小子怎麼這麼賊?」

  慕情道:「走吧。」

  謝憐微一點頭,正欲轉身,那少年卻撲上神台邊緣,呼吸微微急促,道:「我知道是你!殿下,你不要走,我有話要對你說!」

  聞言,三人皆是一愣。那少年似乎極為緊張,握拳道:「雖然,你的宮觀被燒了,但是……你不要不開心。我今後會給你造更多、更大、更華麗的、誰都比不上的宮觀。沒有人會比得上你。我一定會的!」

  「……」

  三人默然無語。

  這少年衣衫襤褸,灰頭土臉,鼻青臉腫,慘兮兮的,卻說著這樣有志氣的豪言壯語,真令人啼笑皆非,不知作何感想。仿佛是怕自己的聲音無法傳達到對方耳中,他雙手攏在嘴邊,沖神臺上那幅畫大聲道:「殿下!你聽到了嗎?在我心中,你是神!你是唯一的神,你是真正的神!你聽到了嗎?!」

  他是如此的聲嘶力竭,以至於整座太蒼山都為之迴響:——你聽到了嗎!

  謝憐突然哈哈笑了一聲。這一笑太突兀,把風信和慕情都嚇了一跳。謝憐邊笑邊搖頭,那少年自然聽不到,但他卻仿佛感覺到了什麼,目光炯炯,四下環望。冷不防,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他臉頰上。這少年猛地睜大了雙目,一刹那,他眼中映出一個雪白的倒影。一眨眼,再睜眼時,那倒影就消失了。

  見謝憐居然顯形了一瞬,風信道:「殿下,你剛才……」

  謝憐迷茫道:「剛才?哦,我法力不行了,剛才一時沒控制住罷了。」

  那少年站直身體,揉了一把眼睛,似乎還在努力挽留方才那轉瞬即逝的影子。謝憐卻閉上了眼,半晌,道:「忘掉吧。」

  終於得到了回音,卻是這樣的三個字,那少年先是目光一亮,嘴角上揚,隨後又是一怔,嘴角的弧度漸漸落下來,道:「……什麼?忘掉什麼?」

  謝憐歎了口氣,對他溫聲道:「忘掉吧。」

  那少年怔怔不語。謝憐又自言自語道:「算了。反正很快就沒有人會記得了。」

  聽到這一句,那少年睜大了眼,忽然眼中無聲無息地流下一行淚水,在他臉上沖刷出一道蒼白的痕跡。他頸間的喉結動了動,道:「我……」

  風信似乎有些不忍,道:「殿下,別說了。你又犯禁了。」

  謝憐道:「嗯,不說了。不過,反正已經犯禁那麼多了,不差這幾句話。」

  這一句,他就沒再讓那少年聽到了。三人下了神台,朝殘破的大殿外走去。夜風襲人,謝憐搖了搖頭。

  他現在還是神官,照理來說,是不可能會感覺到「冷」的。但是,此時此刻,他是真真感覺到了徹骨的寒冷。

  誰知,被他們甩在身後的那少年忽然在大殿內喃喃道:「不會的。」

  他分明看不見謝憐等人,卻是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對的方向,沖了出來,沖他們的背影道:「不會的!」

  三人回頭,只見那少年一雙眼睛在黑夜裡,亮得攝人心魄,一張滿是傷痕的臉,似怒似悲,似喜似狂。

  洶湧的淚水中,他道:「我不會忘的。

  「我永遠也不會忘了你的!!!」

  作者有話要說:終於寫到這裡了……破敗的神廟裡即將被遺忘的神明和尚且年少的信徒,這就是這篇文在我腦海中有印象的第一個畫面,也就是最初驅使我寫這篇文的衝動,我就是那種會為了寫一個片段去編整本書的故事的人……瞎J8編編的我累死了……

  能一路追到現在的都不容易,感謝感謝,給你們打call。不過我……我寫的更不容易[捂臉]這本真是寫的我累死了

  好了,那麼第二卷寫完了,第三卷切回正常時間線。

《第三卷:百無禁忌》

89 觀月夕鬥燈中秋宴

  「鐺!」

  火花飛濺。

  劍刃深深插入石頭鋪地,謝憐雙手握劍,低下了頭,額頭深深抵住劍柄,一口牙仿佛就要被自己咬碎在齒間。

  「廢物!」

  戚容哈哈笑道:「你這個廢物!我就知道你不敢殺我!任憑我怎麼羞辱你,怎麼把你往死裡折騰,只要我拿把刀放在別人脖子上,你就奈何不了我。你這個沒用的懦夫,做神做成你這個樣子,你還活著幹什麼!」

  然而,謝憐卻已徹底冷靜下來了。他抬起頭,雙眼冷冽:「你別高興的太早。我奈何不了你,自然有人奈何得了你。」

  戚容哼道:「你是不是又想抱著君吾的大腿求他給你做主啦?別做夢了,當年人家理你了嗎?嗯?現在還腆著臉跟他混,你可別是個蠢貨吧。」

  謝憐把戚容身上那套莊重華麗的悅神服剝了下來,召出若邪,縛了戚容就把他丟到一邊,道:「你最好閉嘴少說兩句。」

  戚容道:「我又不怕你,你憑什麼威脅我?」

  謝憐道:「那你怕不怕花城?」

  戚容的笑容終於卡住了一瞬。這一瞬,謝憐輕聲道:「我事先告訴你,萬一我什麼時候心情壞了,說不定就把你交給花城,請他幫我想個法子治治你了。所以你給我小心點,聽到了嗎?」

  聞言,戚容徹底笑不出來了。他悚然道:「他媽的,你好惡毒!虧你想得出來!你還不如把我交給郎千秋呢!」

  謝憐跪在地上,開始用手一點一點去撿地面和棺底那些大小不一的粗糙顆粒。事實上,他暫時是不會把戚容交給上天庭的。原因就是郎千秋。若是交了,郎千秋得知戚容下落,即刻便會提劍沖過去要殺他。讓不讓他殺?頭疼;萬一殺了,下一步又如何?也頭疼。所以,上天庭目前是交不得的。

  這麼看來,去找花城幫忙,似乎的確是個不錯的選擇。但其實,他也只是拿花城出來嚇嚇戚容罷了。畢竟他已經打擾花城太多次了,每次一有什麼事都先想到花城,總感覺有些太不把自己當外人了。光是現在搬出他來嚇戚容,謝憐已經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戚容轉頭,沖別的方向吐了口帶血的唾沫,那小孩可憐巴巴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道:「爹,你沒事吧?你是不是被打的很痛?」

  戚容仿佛很樂於享受這種父子遊戲,陰陽怪氣地道:「兒子乖~爸爸沒事~哈哈哈。」

  謝憐一邊眼眶發紅地摳撿著那些粉末,一邊小心翼翼地往悅神服裡放。那小孩悄悄爬過來,也幫著謝憐撿了一點。謝憐看到這一雙小手,抬頭望他,那孩子小聲道:「哥哥,你能不能不要打我爹了,放我們走吧。我們再也不來你家裡偷東西了。」

  謝憐心中一酸,強忍下去,道:「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孩道:「我叫穀子。」

  謝憐將所有骨灰都收齊了,包在衣服內疊好,重新放回棺材,合上棺槨,這才緩緩地道:「穀子,那邊的不是你爹,是另外一個人,他被鬼附身了。現在是個壞人。」

  小孩子卻不能理解他的話,迷惑地道:「另外一個人?不是啊,我認得的,那就是我爹啊。」

  戚容贊許道:「不錯不錯,劃得來,撿了個便宜兒子!哈哈哈……嗷!」卻是謝憐一腳踢了過去。

  穀子尚且年幼,一直與父親相依為命,對戚容俯身的這具身體極為依賴,怎麼也不會肯離開的,謝憐一時又想不到該怎麼安置他,於是背了芳心劍,對著兩具棺槨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左手提著戚容,右手抱著穀子,離開了太蒼山,風馳電掣地往菩薺村趕。

  離開多日,回來時是深夜,那菩薺觀門大開,香雲滾滾,神臺上香爐裡插滿了香支,桌上也堆著些貢品。謝憐進了門,隨意四下看看,隨手從供臺上拿了兩個包子,一個給了穀子,一個則粗暴地往戚容口裡塞去。這具身體可畢竟還是個活人,在謝憐研究出怎麼把戚容從這人身上拽出來之前,都得好好進食。戚容噴了口包子大罵難吃,似乎有點不放心,道:「我說!你該不會真的要把我交給花城吧??」

  謝憐冷笑道:「你很怕嗎?」懶得聽他廢話,轉身去地上一堆鹹菜罎子裡東翻西找。戚容嘴硬道:「我有什麼好怕的,該怕的是你,身為神官,居然跟這種絕勾勾搭搭的。你……」說著說著,他忽然目光一凝,鎖定在一處。原來,謝憐一彎腰,他胸前的衣物裡滑出了一樣事物。

  那是一枚晶瑩剔透的指環。戚容緊盯的,就是這個。

  謝憐沒注意到他目光,戚容卻在他背後,面露懷疑之色。過了一陣,他道:「太子表哥,你胸前那是個什麼東西??」

  謝憐本也不打算理他,但戚容提到的這枚指環卻是他有點在意的東西,於是轉身,手指勾著那細細的銀鏈子,道:「這個?你知道是什麼嗎?」

  戚容道:「你拿過來,給我看看我就知道了。」

  謝憐卻道:「知道就說。不說就閉嘴。」

  戚容悻悻然,道:「你總是對你熟悉的人抖狠,有本事對外人抖你的威風去。」

  謝憐把銀鏈子重新塞回胸口貼肉帶好了,道:「你有本事繼續說。說一句我記一分,多一分你就離花城的刀更近一步。」

  不知不覺間,他竟是用花城用的很熟稔了。戚容冷笑道:「你少拿他嚇我,你自己說不定哪天就死在誰刀下了呢!你不是想知道這是什麼嗎?本四害之一告訴你,這是詛咒之器,不祥之物!還不趕緊丟掉,你居然敢把這個東西帶在身上,是不是嫌自己活長了?」

  聞言,謝憐豁然起身,道:「當真?」

  戚容道:「廢話!給你這個東西的不管是人還是鬼,必定不懷好意。」

  謝憐又蹲下了:「哦。」

  戚容:「什麼叫『哦』?!」

  謝憐頭也不回,淡淡地道:「『哦』就是你的話能信才是有鬼了。我選擇相信送我這個東西的人。我決定把它一直戴在身上。」

  他對別人一貫溫和,對戚容卻是格外冷酷。戚容氣個半死,罵罵咧咧不休,謝憐只當什麼都沒聽到。他發現怎麼翻也找不到裝著半月的那個罎子,心道:「莫非風師已經來過,把她取走了?」

  聽著聽著,他忽然又隱隱覺出一絲不對勁。

  當真奇怪。戚容分明就怕花城怕的要死,卻為什麼還敢不斷囉嗦刺激他,簡直就像……簡直就像是在刻意拼命吸引他的注意力一樣!

  想到這裡,謝憐來了個突然襲擊,冷不丁一瞟戚容,果然見他目光一閃,鬼鬼祟祟。一種莫名的直覺驅使謝憐向上望去。一抬頭,只見本來就不算高的梁頂上,一個黑衣人背部緊貼天花,伏在上面,猶如一隻巨大的蝙蝠。

  謝憐反手就是一記芳心劍投上去。那人背貼在梁上,為閃避這一劍,猛一轉身,掉了下來。

  穀子嚇得包子都掉了,哇哇大叫。戚容剛要喊就被若邪封了口,拖到角落去捆好了。謝憐原先還以為這是戚容埋伏的幫手,然而快速交了幾下手,只覺這人出手又快又狠,莫名熟悉。他可以負責任地斷定以戚容這個德行,絕沒有能力駕馭如此身手的屬下,又見那人另一隻手抱著什麼,定睛一看,竟是一隻黑漆漆的罎子。而那罎子,正是裝著半月的那一隻!

  風師居然還沒把半月帶走?謝憐瞬間想起這人是誰了,脫口道:「小裴!」

  原來裴宿來偷半月,誰知卻剛好被回來的謝憐撞上,只好躲上屋樑,戚容因為被若邪綾縛了,躺於地面,一眼就看到了藏在上方的裴宿,他不知這人是誰,只以為是要對謝憐不利的,那就是對他有利。他生怕謝憐發現有人埋伏在上面,故意不斷出聲干擾,怎料還是被謝憐覺察了。謝憐帶著兩個咒枷,裴宿則被流放,兩人都沒法力,那麼就只能硬拼身手。謝憐這八百年可都是幹拼身手拼過來的,裴宿哪裡扛得住,十幾招後謝憐便拿下了他,道:「罎子還來!」

  本來他只是隨口一喊,誰知,裴宿居然當真把那鹹菜罎子丟還給他了。謝憐一愣,心想怎麼讓還就還了這小裴將軍還真是乾脆,一般不是要寧死不屈拉拉扯扯許久的嗎。卻聽裴宿丟出罎子的同時低聲喊道:「快走!」

  聽這語氣,竟是當真著急。那罎子在空中還未落下,謝憐正要伸手去接,它卻忽然軌道突兀地一轉,向窗外飛去。下一刻,幾人便聽一個男子的聲音遠遠地道:「你真是教我失望。」

  裴宿勃然色變,道:「……將軍!」

  謝憐和他沖出菩薺觀去。果然,那遠遠站在一座屋子上的男子,便是裴茗。他沒穿甲,一身常服,身量甚長,神若朝陽,極為瀟灑。那罎子悠悠飛到裴茗身側浮著不動了,他則扶著腰間佩劍,對下面的裴宿道:「男子漢大丈夫,大局為重,事業為先。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如今是怎麼回事,為了一個小姑娘亂來一氣?你當自己是個毛頭小子不成?」

  裴宿低頭不語。裴茗又道:「兩百年就能到這個位置,你當很容易嗎?我路都給你鋪好了,下去容易,上來可不容易了!」

  所謂高處不勝寒。這但凡天神下凡,一般都是喜歡挑高處站的,越高越利於俯瞰下方眾生。謝憐以前就有這臭毛病,當然,他摔了一次之後現在一站到高處就覺得腿隱隱作痛,毛病治好了。然而,整個菩薺村最高的建築,就是村長家,而村長家也就是個樸實的小瓦房,所以裴將軍站在這裡,可謂是十分屈就了。

  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謝憐一看這情形就知道怎麼回事了。上次,裴茗意圖拉半月給裴宿頂罪,給他頂回去了,雖然礙於君吾,裴茗表面上像是放棄了,然而並未放棄。而這次謝憐被翻出鎏金宴等破事,自身難保,風評必然大跌,裴將軍大概便覺是時候舊事重提了,故尋了裴宿,要帶著他和半月一起再去一趟上天庭,想辦法翻案,真可謂是百折不饒。然而,裴宿卻似乎不太積極,他歎了口氣,道:「將軍,這事還是……罷了吧。」

  「你……!」

  裴茗一臉無語問蒼天,恨鐵不成鋼。也是惱得煩了才會不顧謝憐也在面前就這般斥責裴宿,半晌,他突然道:「我倒要看看是怎樣的奇女子,讓我一番栽培付諸東流。」說完伸手,似乎想把罎子摔碎。這種開壇的辦法,本來是沒問題的,有問題的是半月傷不知養好了沒,萬一沒養好就摔碎,那就慘了,謝憐臉色一變,飛身欲撲,道:「別摔!」

  誰知,裴茗手還沒挨到,那罎子卻「砰」的一聲巨響,自行炸開了。

  刹那,漫天都是令人崩潰的鹹菜味道。

  離罎子最近的裴茗不幸掛了一身的鹹菜,整個人都在鹹風菜雨中驚呆了。隨即,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在半空中道:「裴將軍真是好光明磊落!」

  一個白衣人從一隻小小的罎子裡翻了出來,原先只有拳頭那麼一點大,翻了幾圈越翻越大,謝憐定睛一看,道:「風師大人!」

  藏在鹹菜罎子裡的,居然不是半月,而是師青玄。她躲在罎子裡冷不防炸了裴茗一身的鹹菜,自己卻依舊白衣飄飄,不染纖塵,安然落地,一甩拂塵,道:「幸好幸好,幸好我早一步把這小姑娘送到別人哪兒去了,不然,怕是要逃不了裴將軍的長臂了。」

  裴茗一貫自詡風流,不管做的是什麼事,風度是一定要有的,此時卻落得一身醃菜之氣,就算是對著女形的師青玄,再好的風度也要鬱悶了:「青玄,你何至於這麼跟我作對?」

  若換了個人,他估計早就下手痛毆一頓了,可惜一想到師青玄的哥哥何等來頭,只能撥乾淨了鹹菜,理了理頭髮,切齒一陣,搖頭道:「……你啊你,你最好別讓我知道你把那小姑娘送到哪兒去了,否則,我定然親自上門去拜訪。」

  他這話無異是在說,誰收留半月誰就是在和他作對,他一定會去找麻煩。師青玄卻拍手道:「好說好說,送到哪兒了告訴你也無妨,只怕你不敢拜訪。聽好了——那小姑娘現在在雨龍山雨師洞府,雨師大人座下!你敢去嗎?」

  聞言,裴茗臉色微微一變,竟是不似方才那般有底氣了。他斂了顏色,忽然嚴肅起來,對風師道:「青玄,你現在是尚且年輕,這才凡事喜好打抱不平。只盼你來日大了回想起如今做派,不要後悔才是!」

  說完,便躍下屋頂,身形頓消,竟是就這樣匆匆走了。謝憐微覺愕然,總覺得他話裡有話,問道:「風師大人,他最後那句……?」

  師青玄卻滿不在乎地道:「虛張聲勢罷了。」

  裴宿望著裴茗的背影消失,這才過來對二人施禮,道:「風師大人,太子殿下。」

  師青玄拍拍他肩膀,道:「小裴啊,這次你知道先來阻止你家將軍,還算厚道。在下面好好改過自新,有機會我會在上天庭給你說說好話的,放心吧!」

  裴宿無語片刻,道:「多謝大人了。不過,我一直覺得,您是不是有點誤會,其實裴將軍他平日不是這樣的,只是因為前事,過於擔心我了。還有,您也知道,雨師大人……」

  最終,似乎還是覺得自己多說了,搖了搖頭,拱手道:「告辭。」

  二人目送他走了,謝憐又道:「風師大人,方才你說的雨師大人,可是雨師篁?」

  師青玄回轉身來,道:「正是。雨師已經好幾百年都沒變動過了。怎麼,你認識?有舊?」

  謝憐搖頭,溫聲道:「雖未曾有幸見過,但這位雨師大人曾於我有恩,我十分感激。」

  師青玄笑道:「那是。雖然認識雨師大人的很少,但只要是認識的就從來沒有說雨師大人不好的。哦,裴茗除外。」

  謝憐道:「這二位之間,可有什麼過節嗎?」

  師青玄道:「過節是自然有的。在上天庭混了這麼多年的人,誰還沒有點過節或是勾結。我跟你說,雨師大人可是裴茗心中的一道陰影。」

  「……」謝憐道,「陰影?」在他心裡,總覺得雨師大人是個種田的。師青玄道:「裴茗你知道的,後人很多嘛,到處都是他的子子孫孫。在小裴之前,明光殿曾經有過另一任副神,也是他點將點上來,然後飛升了的一個後人。」

  謝憐奇道:「那裴將軍的後人可真是人才輩出啊。」

  可不是誰家都能把飛升當成「家學淵源」 的。師青玄卻展扇道:「人才倒算得是人才,但也都跟裴茗一個德行,本事大,毛病也大。那個副神經常在別人的地盤上犯事兒,但仗著裴茗勢大,誰都不敢多說什麼,結果有一天,他犯到以前的雨師國舊址了。

  「雨師大人平時幾乎不出來,只在深山種地,所以有個諢名兒叫深山老農雨師篁,誰知一出來就直接把裴茗那後人打了一頓拎上天去,最後丟到帝君面前,給判了個流放。」

  謝憐心想:「這故事怎麼好像有點兒熟悉?」

  師青玄接著道:「原本裴茗想著,流放就流放,過個一百年再撈起來也沒什麼。但是,人間一百年能發生多少事?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有新的奇人異士出現,像走馬燈,眼花繚亂,浪打浪,一波接一波。才過了十年,原先的信徒便都紛紛改信了其他的神官;過了五十年,那副位神官就被忘得一乾二淨了;過了一百年,再也沒起來,當初一個年紀輕輕前途無量的神官就這麼給廢了,沒了。直到冒出來個小裴,裴茗才又重新找到合心意的副手。」

  難怪裴將軍不擇手段也要把小裴撈上來不可了,原來是有前例,怕小裴廢了。雖說方法不太對。謝憐若有所思,輕歎一聲,道:「人間。」

  師青玄也道:「是啊,在人間呆久了,都是會被磨得失去靈氣和鬥志的。」

  二人各自點頭。不同的是,謝憐乃是無意中不自覺地點頭,師青玄則是誇張地自主點頭。點了一陣,謝憐猛地記起來一個極其重要的人,叫道:「……郎螢!那孩子!」

  一連串的事情發生得太快,刺激太大,居然讓他一直沒把這孩子記起來。師青玄道:「你說那個你從極樂坊帶回來的孩子?那孩子帝君見過了,現在在我那裡呢,回頭給你帶下來吧。」

  謝憐心想,菩薺觀裡還關著戚容和另一個孩子呢,可不能讓別人看見,道:「那怎好意思,還是我上去吧。」

  師青玄欣然點頭:「一樣。正好不日便到中秋宴了,一年一度你可不要錯過,今年我哥也會回來一趟,到時候我給你引見一下。」

  這語氣中滿滿是對自己兄長的驕傲,聽得謝憐不禁微微一笑,心想:「中秋宴啊……」

  每年中秋佳節,諸天仙神必設中秋宴慶祝,俯瞰人間百戶歡態以為樂。除此之外,宴會上還有一項十分重要的「遊戲」,可以說,是中秋宴的壓軸戲了——「鬥燈」。

  一盞祈福明燈,非尋常人可供。中秋宴百神鬥燈,鬥的就是中秋佳節當天,每位神官各自的主觀之中,能收到多少盞信徒們供奉的祈福明燈。

  雖說大家口上都說著「不過是遊戲罷了」「莫要當真莫要當真」「我就是玩玩而已,一點都不在意」,實際上,有幾個心裡能真的不在意?大都是暗中卯著勁兒,盼望著今年信徒們給自己爭一口氣。如果說真有哪位不爭的,那就只有君吾了,因為,理所當然的,每一年鬥燈都是神武殿完勝,並且一年比一年高,所以,他才是真正把這個遊戲當做遊戲的神官。至於其餘神官,不爭第一,只爭第二,形勢也是無比激烈了。

  仙樂宮香火最盛之時,中秋宴上也是風頭無兩,和神武殿一齊遙遙領先,把其他各路神官都遠遠甩在身後,只是如今,大概就會很難看了。謝憐根本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今年會有多少盞祈福燈了——肯定一盞都沒有!

90 觀月夕鬥燈中秋宴 2

  不過,縱使難看,最好也去一趟。他又不是雨師那樣已經做了幾百年的隱修派,也不像地師那樣是因為有秘密要務在身,更不像水師那般就是要為所欲為你能奈我何,若誰也不是,卻總成為特例,想不出席什麼就不出席什麼,長此以往,旁人不滿,議論紛紛,就算他自己覺得沒什麼,但君吾不好做。所以,當下便應承了師青玄:「好,屆時我一定到場。」

  幾日期間,謝憐試了好幾種方法,都無法成功讓戚容的魂魄和這個男人的身體分離,戚容愈發得意。幸好有個穀子一直不嫌棄地給他「爹」餵飯,不然謝憐真是不想往這張嘴裡塞任何東西。中秋當日,謝憐在菩薺觀外設了個陣,反鎖了門,留下若邪繼續捆好戚容,到仙京去報到了。

  詩雲「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這裡的白玉京,說的便是仙京了。中秋佳節,仙京一派全新氣象,除此之外,大街、長廊、樓臺附近,謝憐都看到了許多護衛,想是花城闖上來一次後,加強了幾倍警戒。那宴席設在露天月前,瓊香繚繞,瑞氣祥雲,花如吹雪,可一面行宴酣之樂,一面賞月觀夜。人間賞月,拿拇指食指捏個圈兒,那月亮最多剛好框在這個圈兒裡。但在仙京賞月,那圓月皎皎潔白,仿佛一張立在不遠處的巨大玉幕,好像多走幾步就能追上它,實是人間無法見到的美景。

  宴席之首,自然是君吾不用說。但其餘人怎麼坐,個種藏著大大玄機,次序和位置都有講究,坐高了自然是萬萬不可,坐低了大概神官本人也不願意。謝憐對此倒是無所謂,不過,中秋宴是得正裝出席的,也就是說,最好你在人間的神像穿成什麼樣子,赴宴當天你就穿成什麼樣子。謝憐現在壓根沒有神像,所以還是一身白道袍背了個斗笠,不免寒酸,但確實是沒有更好的衣服了。如此裝束也挺引人注目的,所以他覺得還是坐隱蔽點好。

  誰知,他本已隨便找個角落坐下了,一抬頭,卻見風信走過來。兩人都遲疑了片刻,向對方微一點頭,算是招呼過了。風信前行幾步,又折回來,問道:「你幹什麼坐這裡?」

  謝憐以為自己坐錯了,站起身來,道:「我以為坐哪裡都行。」

  風信正要開口,謝憐卻遠遠地看見師青玄在前方沖他招手。師青玄此時乃是女相,風信回頭一看,仿佛看到了什麼陰影,大驚失色,丟下謝憐就趕緊走了。師青玄又喚道:「太子殿下,這兒!」

  風師乃是上天庭的大紅人,她坐的位置自然絕好,離君吾較近。這一招一喚,許多神官都望了過來,原本托腮不語的君吾也看見了謝憐,對他微微點頭,謝憐只得過去。一路上果然沒看到郎千秋,據說他為了尋戚容的下落早早地便推了中秋宴。師青玄給謝憐在他旁邊找了個位置,風水絕佳,謝憐覺得不太合適,但風師盛情難卻,已經按著他坐下,道:「待會兒宴席散了我帶你去找那個小孩兒。醜是醜了點,但還挺乖的。」到這一步,他只好道聲多謝。一轉頭,二人附近坐的就是明儀,他正悶頭把玩一隻玉杯,那執杯的手竟然比玉杯還要白。看他面色無大礙,看樣子上回在鬼市受的傷已經養好了,謝憐道:「地師大人,別來無恙。」

  明儀頭一點,似乎不大想說話。師青玄卻跟他截然相反,誰都認識,跟前後左右甚至十萬八千里外的也能說兩句,謝憐十分佩服他居然能記住這麼多大小神官的名字。他身邊坐著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高鼻深目,黑髮微卷。謝憐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謝憐,兩人對看了一陣,均是莫名其妙,最後以謝憐胡亂打了個招呼告終。再四下一望,風信和慕情兩個人隔得無比的開,而坐在他正對面、正在十分熟稔地交談的,乃是三位神官。

  左邊是位黑衣文官,眉目端郎,落落大方,說話間五指輕輕在桌面上有規律地敲擊,神情中一派鎮定自若,莫名眼熟;中間當然是已經十分熟悉的裴茗;右邊則是一位白衫公子,手中紙扇輕搖,扇上正面寫著一個「水」,反面畫著三道水波流線,眉眼與師青玄依稀有六分相似,只是睥睨間一派傲慢輕狂之態橫生,瞧著斯文,眼睛裡卻分明寫著他誰也看不起。除了那位「水橫天」,還會是誰?

  謝憐心中了然:「『三毒瘤』。」

  那黑衣文官,想必就是靈文法力最強的男相形態了,果然儀錶堂堂。那三人一陣寒暄上天入地都在變著花樣互相誇讚吹捧,聽得師青玄頻頻低聲道:「虛偽。虛偽至極。」謝憐卻覺得頗有趣。這時,他見宴席前方設有一座華麗的小樓閣,四面都以紅幕簾子遮掩,問道:「那是什麼?」

  師青玄笑道:「哦,你有所不知,這也是上天庭裡很受歡迎的一個遊戲。來來,帶你看看,現在已經開始了!」

  話音剛落,天外傳來幾聲悶雷。君吾望瞭望天,斟了一杯酒,遞了下去。於是,雷聲陣陣中,宴席上眾位神官開始又笑又叫地傳起了那杯酒,都道:「別給我!別給我!」「往他那邊遞!」

  只看別人玩兒,謝憐也大致弄清了規則,心道:「原來是擊鼓傳花。」眾人相互傳送君吾遞下來的這杯酒,不可灑,傳給誰都可以,但不能反傳回去。雷聲停止的時候,酒杯在誰的手裡,就拿誰來取樂子。只是不知道是要取什麼樂子。這個遊戲,對謝憐而言可謂不太友好。你把酒杯傳給了誰,就是要戲耍誰,所以一般都會遞給與自己關係好的數人。可他和在座大多數神官都不熟,怎麼好意思隨便戲耍旁人?最多只能遞給風師了,但誰知道風師會不會就是傳酒給他的那個人?

  謝憐心想:「最好是沒人傳給我。不過說不定是我自作多情。」他尚未開口,第一輪便結束了。那酒杯眾望所歸地停在了裴茗手裡,看樣子裴茗已經習慣了,在轟然叫好聲中把那酒一飲而盡,眾神官拍手起哄道:「起!起!」

  歡聲中,那華麗的樓閣,緩緩拉起了四面的簾子。只見臺上站著一個高大的將軍,昂首闊步,好生威風。他似乎根本沒看見底下這些神官,也沒看見樓閣外奇異的天外美景,走了幾步,開始唱詞,激越高昂。

  原來,酒杯傳到了哪位神官手裡,這樓閣就要把人間關於這位神官的戲文搬上來,演給大家看看。由於人們深愛著胡編亂造,哪裡知道他們會編出什麼樣天雷滾滾的戲碼,又會不會剛好被抽到,這一遊戲,可謂是十分羞恥且驚險了。但是,樂趣也就在於此。須知裴將軍的戲文出出精彩,因為每次的女角兒都不同。有時是天仙,有時是女妖,有時是閨秀,女角是一個賽一個的貌美,故事是一個比一個無節操,眾神官看得津津有味,專心盼著女角上場。果然,不多時,臺上又來了一個黑衣的小姐,聲如黃鶯,二人對著唱了一陣,詞曲都頗為挑逗大膽。大家越看這兩人越覺得不對勁,紛紛問道:「這戲叫什麼名字?」「這次裴將軍勾搭的女子是誰?」

  這時,臺上的「裴將軍」道:「傑卿——」

  台下,裴茗和靈文都噴了一口酒水。

  傑卿還能是誰,靈文的本名就叫做南宮傑。眾神官震驚了:怎麼這二位居然有一腿嗎?!

  靈文以布巾拭了拭唇角,淡然道:「不用想了。編的。」

  兩個當事人雖然都有點鬱悶,不過好在臉皮都夠厚,臺上哎呀呀地演,台下他們就當沒看到。師無渡卻不放過他們,搖扇笑道:「這戲很精彩。你們有什麼感想。」

  靈文道:「沒什麼感想。這戲很老了,那時候我神像還不是現在這樣的。民間傳說而已,你仔細想想,民間傳說裡,但凡是個女的,有幾個老裴沒勾搭過?」

  眾人深以為然。裴茗道:「喂,話不能這麼說,民間傳說傳的別的我的確差不多都勾搭過。這個我是真沒。莫要冤枉好人。」

  靈文道:「照你這麼說,民間傳說我勾搭過的男神官更多,我還一個都沒勾搭過呢,豈不是如坐針氈。」

  靈文自從被點將點上來,民間傳說一直傳她是因為勾搭了某位神官才能上來的,這也是靈文殿初期香火冷清、無人供奉的緣故之一,據說抗議激烈之時被罵得狗血淋頭,經常有人往她功德箱裡投肚兜和月事布。可男子神官若有此類傳聞,得的卻是風流之名,尚能樂在其中。可見雖然境況相似,有男女之別,下場就大不一樣了。

  剛這麼想,下一輪又開始了。師無渡方才還笑,這次就輪到了他,身旁兩顆毒瘤齊齊對他做恭喜手勢:「現世報,請接好。」

  師無渡眉頭一皺,喝了酒,那簾子再次徐徐升起,還沒升到最上面,裡面就傳來兩聲長呼:

  「娘子——」

  「郎君——」

  含情脈脈,一波三折,宛轉纏綿。於是,底下的謝憐親眼看到了師無渡和師青玄活生生起了半邊身子的雞皮疙瘩。

  師青玄彈起來道:「哥——!快掐掉!」

  師無渡立刻喝道:「放下!馬上給我放下!」

  不用看也知道,這次抽到的,肯定是水師大人和風師娘娘「夫妻」的民間傳說了。愛欲和仇恨,永遠是人們講故事時的最愛。有是最好,沒有更好,可以隨便杜撰了。照理說,各位神官自己做的事,才是正宗的神話,但有時候看人們給他們安的,不得不佩服這才叫真神話。師無渡一發話,那簾子果然刷的掉了下來,眾神官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謝憐則笑問:「風師大人,怎麼原來還能叫放下簾子的嗎?」

  師青玄心有餘悸,道:「可以的,小意思,捐十萬功德就行了!」

  「……」

  在謝憐的無言以對中,第三輪開始了。這一次,雷聲沒轟隆多久,那酒杯便傳到了謝憐身邊那少年身上。

  見此結果,眾神官的反響有些奇怪。不是很熱烈,但也不是很冷淡。仿佛有看戲的興趣,但不太想表現的太明顯。那少年似乎對這遊戲沒什麼興趣,但還是把酒喝了。他放下酒杯,簾子再次拉起。

  只見臺上站著兩個人,一個是年輕的小將,頂著一頭石獅子鬃一般的卷髮,雖然極其誇張,但也算得氣宇軒昂,應當扮的就是這少年神官了;另一個,則是個尖嘴猴腮、形容猥瑣的丑角,在臺上跳來跳去。當那少年面向他時,他便故作正經,然而十分油膩,令人更生厭惡;當那少年一轉身,他就在背後呲牙咧嘴,以劍偷刺,無疑是個當面一套、背後一套卑鄙小人的角色。

  那丑角演得十分賣力誇張,仿佛是一出滑稽戲,眾神官見了,反應不一。謝憐注意到,位置偏下的神官們都哈哈大笑,位置偏上的神官,如師青玄、師無渡等人,則大多數凝眉不語,並不覺好笑。同時,他還發覺,身旁那少年的手背突然青筋暴起,心中頓生警惕。他雖然看不明白台上演的是什麼,但也大概能猜到是在侮辱另外一個人。而且就算不知那是誰和誰,也覺得這種編排方式令人極不舒服。眼看這少年似乎要發作,於是,他取過桌上一支筷子,朝那掛簾子的繩子擲去。

  並不尖銳的筷子擦著繩子飛過,居然劃斷了繩子。簾子嘩嘩落下,眾神官一驚,都道:「怎麼能這樣?」「這是幹什麼!」紛紛望向謝憐,有的都站起來了。謝憐正欲開口,下一刻,耳邊什麼東西一炸,卻是那少年捏碎了白玉酒杯。

  他似乎被這齣戲激得勃然大怒,把一手玉杯碎片一丟,一躍而起,跳上桌面,足底一蹬,身形如箭躥上了那樓閣,進了簾子。幾名神官沖上去掀開紅幕,裡面卻已空無一人。眾人驚道:「不好了不好了,奇英殿下又下去打人了!」

  謝憐心道:「奇英?奇英殿?西方武神權一真?」忙問師青玄:「風師大人,這怎麼回事?奇英殿下打人又是怎麼回事?」

  師青玄回過神來,道:「打人就是……打人。咳,說來也許你不信,不過,奇英他經常毆打自己的信徒。」

  「……」

  他真還是頭一次聽到有神官敢毆打自己的信徒,這可是會讓神官在信徒心中一落千丈的事。他還想再問問,卻聽下邊有神官不悅道:「權某人也太不懂事了。大家都正玩兒的開心呢,他也不知道配合一下。誰還沒被取笑了?裴將軍、靈文真君沒被取笑嗎?再說取笑的又不是他,發那麼大火幹什麼呀?」

  「就是啊,這人可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便是心中有火,怎麼能這時候發?好好的宴會,哪個是專程來看他臉色的?真是……」

  「好啦好啦,毛頭小子就是毛頭小子。他都走了,沒了他玩兒的更盡興。」

  聞言,謝憐若有所思。宴席上只稍微亂了一陣,靈文就似乎派人下去處理權一真的事了,幾名神官出面安撫一陣後,宴會和遊戲繼續。於是,雷聲陣陣中,第四輪擊鼓傳花開始了。

  謝憐原本只是看著別人玩兒,融不進去,也樂得別人不找他,正想同師青玄說話,誰知,正在此時,卻忽然伸過來一隻手,將那只白玉酒杯遞給了他。

91 千燈觀長明漫漫夜

  謝憐萬萬沒想到,竟然真有人會把酒杯遞給他。

  怪他反應太快,不假思索便接了,接了就愣了。然而,再看遞酒那人,對方也是愣著的——居然是明儀。

  原來,方才酒杯傳到了師青玄手裡,師青玄則為了好玩兒,故意遞給明儀。而明儀悶頭喝酒吃飯,看都不看就隨手亂傳,傳完才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也是無語。與此同時,那雷聲也戛然而止,只留下兩人面面相覷。

  雖然接了酒杯的是謝憐,眾人目光卻都往風信和慕情身上湊。不難理解緣故,謝憐已經寂寂無聞八百多年了,八百年前,自然是有不少他美談佳話的本子,但到如今早就失傳了,而且,根本不會有人在今天這個日子特地為他搭台表演。所以如果非要找一出有「仙樂太子」這個人物的戲來看,那麼就只有以風信或是慕情為主角的戲了。

  因為,民間戲話在給這兩位神官編故事的時候,偶爾會把謝憐拿來用用,一般是讓他做個陪襯,跑個龍套,更有甚者為了讓戲更精彩,直接把謝憐改成奸角,安排一些諸如欺負慕情孤苦無依或是橫刀奪風信所愛之類的段子。要是真在中秋宴裡上演了這種戲碼,不管故事的主角們開不開心,反正其餘做看客的一定開心。謝憐拿著那小玉杯,有神官已經催開了:「太子殿下,來來來,幹了吧!」

  催的人多了幾個,風信遠遠地說了聲:「太子殿下不能喝酒的。」

  眾人都道:「一杯而已嘛!不妨事的。」

  君吾一直一手支額,一語不發,這時微微起身,似要發話。師青玄也在一旁問:「你行不行啊?不行就算了,我幫你出十萬功德拉簾子。」

  「……」謝憐怕他真的一衝動十萬功德就灑出去了,就算再豪爽也不是這麼個豪爽法,而且不管什麼戲他都看過,沒什麼講究,忙道,「不用不用,一杯應該無礙。」說完,便把這酒一飲而盡了。

  瓊釀入喉,滑過之處先涼後熱,謝憐有點兒暈,但醞釀片刻便把這暈勁壓了下去。小樓四面簾子緩緩拉起,眾人轉移了目光,準備專心看戲了。

  一看便奇,只見那臺上竟是站著兩個人。一人白衣,面若敷粉,滿身風塵,背一隻斗笠,定是謝憐無疑了;另一人紅衣,烏髮如漆,俊美靈動,顧盼有神,一條長蛇盤在手上,被「謝憐」搶去,那紅衣人立即將那蛇劈手奪了甩開,握住「謝憐」的手就不放了。那神態,真真好似他的心也被狠狠戳了一刀子。

  這一出,把等著看好戲的眾神官都看懵了,當然,謝憐自己也是懵的。這時,宴席上首的君吾笑道:「這是個什麼本子?怎麼像從沒見過?」

  靈文立刻便叫人去查了,道:「這戲好像叫《半月國奇遊記》,是新編的,所以從前沒見過,今晚是第一回在人間上演。」

  師青玄對謝憐道:「是上次半月國那批商人裡的回去後找人寫的吧。省功德了,不用拉簾子。」

  謝憐不置可否。人間能知道半月國之事的,只能是那批商人了,他記起來,商隊裡有個叫天生的少年的確說過要感謝他還是要供奉他之類的話,莫非這戲就是天生出錢請人寫的?可是,他並沒告訴天生自己的名字,一個小小少年也未必有能力做到這一步。

  另一邊台下,雖然眾神官沒看到想像中的戲碼,但是,眼前這一齣戲當然更精彩。畢竟,若是傳言屬實,那這紅衣人扮演的,可就是花城啊!

  血雨探花的戲,人間是有不少的。不過,往往都是什麼「紅衣鬼火燒三十三神廟燒完了天界屁都不敢放」「血雨探花正手反手一隻手吊打文武神」這種令天界人士看了默默流淚的戲碼,不知這個本子會寫成什麼樣?反正主角是謝憐,對於這位,大家總有種格格不入之感,並沒把他劃入天界「自己人」 的範圍,所以看看也無妨。而且這齣戲舞臺精緻,製作精良,戲中人扮相極好,簡直良心大作。於是,少不得心底大呼過癮,邊看邊評頭論足:

  「真的嗎?編的吧,花城哪裡會這樣跟人說話!」

  「胡說八道,簡直胡說八道!」

  「這戲把花城編成什麼樣了?醒醒!又不是風月本子,這真敢編啊!」

  畢竟是特地給他寫的戲,謝憐也認真地看了。坦誠地說,這戲不錯。扮相好,戲也好,只是,他作為被扮演者,有一個小小的意見:兩位主角,似乎有些太過親密了。

  扮演他自己的那位,身手是很不錯的,不過,他每每開口喊「三郎」,雖然語氣並不如何跌宕起伏纏綿宛轉,謝憐卻覺得比方才「風師娘娘」喊「水師大人」的「郎君」、「夫君」更令人坐立難安。而且,小動作也似乎太多了點,勾勾手,摟摟肩,抱抱人,總覺得,哪裡不太妥。

  可是,仔細想想,他喊花城,的確是這麼喊的,這些動作好像也的確有做過,當時覺得沒毛病,現在看,照理說也應該覺得沒毛病。再瞧瞧其他神官,雖然嘴上罵著胡說八道,但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轉睛,熱火朝天,也只好閉嘴了。看著看著,忽然,師無渡道:「後面那兩個小廝是幹什麼的?」

  聽到「小廝」二字,風信和慕情都不易覺察地僵了一下。

  靈文道:「那不是兩個小廝。應該是兩個中天庭的小武官。當初,曾從南陽殿和玄真殿應徵去給太子殿下救急。」

  南陽殿和玄真殿居然會有人給謝憐救急,這真是奇聞一樁,聽起來就仿佛裴茗義正辭嚴地婉拒了向他投懷送抱的絕色美女一般不可思議,眾神官齊刷刷望過去。靈文又補充了一句:「他們自願去的。」

  謝憐笑笑,道:「忘了問,南風和扶搖他們還好嗎?怎麼今天沒見他們出來玩?」

  風信道:「南風……在……」

  慕情淡淡地道:「扶搖在關禁閉。」

  風信立刻道:「南風也在關禁閉。」

  謝憐「哦」了一聲,道:「兩個都關了?太遺憾了。」

  說話間,那戲精彩落幕了。雖然被一致認為是無知信徒的意淫,但因為意淫花城實在很過癮,竟也博了個滿堂喝彩。然而,裴宿就是因為半月關被流放的,大家過足了癮後,少不得要分點關注給裴茗。師無渡道:「裴將軍,你家小裴現在怎樣了?」

  裴茗自斟自飲,搖頭道:「還能怎樣?沒把心放在該上心的事上,我是管不了他了。」

  這邊,師青玄聽不下去了,嘿嘿道:「所以,在裴將軍的眼裡,該上心的事是什麼?你小裴的前途就是前途,人家小姑娘的就不是嗎?」

  他語氣不好,師無渡目光掃了過來,道:「青玄不准沒禮貌!」

  他一斥責,師青玄便訕訕地低了頭。見狀,裴茗哈哈笑道:「水師兄,你這個弟弟好生厲害,也就你能管管了。他現在惹我倒沒什麼,萬一今後惹到不該惹的人,可不會像我這般看你面子。」

  師無渡展扇,繼續教訓弟弟,道:「裴將軍的話你聽見沒有?還有,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老是變成這樣子在外面走來走去,成何體統。我不管你喜歡什麼樣子,出門在外必須用本相!」

  雖然師青玄無比熱愛女相,十分不服,但還是不敢頂撞他哥。謝憐心想:「風師說他不怕他哥哥,倒也未必全是。」誰知,師無渡最後道:「萬一遇到裴將軍這樣法力高強又居心不良的人怎麼辦!」

  靈文哈哈嘲笑起來,裴茗險些再噴一口酒水,道:「水師兄!你再這樣,我們可就沒法說話了。」

  吃了一輪,終於在觥籌交錯中迎來了最後的鬥燈一節。

  仙京裡,所有的燭火、明光全都熄滅了,除卻月光,一片黯淡。臨湖而宴,揮開湖面的煙雲霧氣,透過清澈流動的湖水,能看到下方漆黑如深淵的人間。

  鬥燈,鬥的是中秋當日,一位神官最大、最著名的那座宮觀裡供奉的祈福長明燈的盞數。一盞祈福長明燈,千金難求,久久不滅。鬥燈順序是由少至多依次排列,輪到某一位神官時,他信徒供奉的燈盞便會從下方飄上天界,照亮漫漫黑夜,綺麗無比。

  神武殿今年是九百六十一盞長明燈,數目近千,史無前例,眾神官都覺得明年一定就會打破千數,然而這並不是重點。如果第一永遠是第一,那麼第一便失去了意義,所以大家在鬥燈這一環節中已經自動剔除了神武殿。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鬥燈一開場,排在第一個的居然是雨師。當謝憐看到一盞小小的明燈慢悠悠、歪扭扭地升上天空,再聽到「雨師殿,一盞!」的時候,簡直懷疑自己其實喝醉了還沒酒醒,無論如何也不至於只有一盞。為了確認自己沒醉,他問師青玄:「沒報錯嗎?」

  師青玄道:「沒。真就一盞。就這一盞,還是雨師大人家裡的牛為了撐個場自己供的。」

  自己供自己,這種行為可真是親切。謝憐想了想,雨師管下雨,所以也是掌農之神,猜測道:「莫非是因為雨師大人信徒多農人,所以才無裕供奉?」

  師青玄卻道:「殿下,你對農民有什麼誤解,很多農民都很有錢的好嗎?其實是因為雨師大人說過,有錢供燈,不如種田,所以信徒從來供的都是新鮮瓜果蔬菜。」

  聽了這話,謝憐真是羡慕至極,心想:「還有這等美事。」

  然而,師青玄又道:「後來雨師大人又說不要浪費,所以一般供品放兩天信徒就拿回去自己吃了。」

  「……」

  前面稀稀拉拉的,都是一些小神官,長明燈從幾盞到幾十不等,大家都沒什麼興趣。但是,越到後來,每一次升起燈時光芒越盛,大家也越發專注。如果不是專門的神官報幕,一眼就能看出數目,那燈陣密密麻麻一起飛上來根本數不完有多少盞。謝憐什麼都不清楚,便什麼評價都不發表,專心欣賞明燈照亮漆黑長夜的美景,順便聽一聽其他人對於目前鬥燈形勢的分析。雖然他覺得這種事情並沒什麼好分析的。大約兩炷香後,壓軸戲終於陸續來臨。中秋宴鬥燈,開始了最後的十甲拼殺。

  十甲的最後一名,謝憐聽到報幕神官高聲道:「奇英殿,四百二十一盞!」

  權一真早已離場了,其他神官聽到這個數目後的嘖嘖之聲也就不加掩飾了。這位西方武神年紀尚輕,卻勢頭極猛,和他資歷相同的神官,有兩百盞長明燈已經算很多了,他卻是翻了個倍還要多,飛升年限比他略長的郎千秋長明燈卻比他略少,可謂了得。但謝憐覺得,果然這少年在上天庭人緣不太好,因為除了他自己和師青玄,幾乎沒什麼為這份了得真心驚歎。

  下一位,地師殿,四百四十四盞。明儀除了多喝了兩口湯,並沒有任何別的表示,師青玄卻是比他還激動,一疊聲地道「低了低了」。由於大家對地師大人都不是很熟,章程化地拍了拍手,就當是祝賀了。緊接著就輪到師青玄自己了,風師殿,五百二十三盞。

  一個人受不受歡迎,真是很容易看出來的一件事。報出風師殿的長明燈數目後,師青玄還沒說話,宴席上的撫掌聲便陡然大了起來,四處都是「恭喜恭喜」「實至名歸」。師青玄十分得意,起身到處拱手,又對師無渡嚷道:「哥,我今年第八!」

  他像被夫子誇了找爹媽討賞似的,謝憐看著忍俊不禁,師無渡卻斥道:「不過是第八而已,有什麼好高興的!」

  他這話其實是非常狂妄的。整個上天庭,有哪個是等閒之輩?五百盞長明燈,高居第八,在他口裡卻被說成「不過是」,那排在第八名後面的神官,豈不是連「而已」都不如?他也並非不知此話不妥,但他就是要這麼說,因為不懼。師青玄垮了臉,師無渡搖了搖扇子,又勉為其難地道:「不過,燈比去年多了,下一年必須更多。」

  聞言,師青玄又縱臂長笑起來。整個宴席上,竟然只有明儀一臉漠然地埋頭吃飯,不給他喝彩,於是師青玄拍了他兩下,要找他討祝賀。明儀根本不想理他,繼續專心猛吃,師青玄大怒,要求他必須給自己鼓掌,謝憐在一旁聽得要笑岔氣了,不提。

  下一位,靈文殿,五百三十六盞。

  在文神裡,靈文算是奪魁了,不過,並沒有多少文神捧場,反倒主要是武神們很給面子。謝憐遠遠向他道了恭喜,這頭聽到師無渡和裴茗叫他擺宴請客,那頭又聽到有神官嘀咕,靈文信徒多無非是因為化了男相、靈文看准當今武神勢大便一力巴結武神不理睬文神、靈文是上天庭最熱衷於請客的神官、靈文據說有時請客還請嫖云云,搖了搖頭,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女神官真不容易。

  接下來,是南陽殿和玄真殿,分別是五百七十二盞,和五百七十三盞。慕情眉目舒展,風信不喜不怒,似乎並不在意。謝憐心中納悶,怎麼會剛好數目這麼接近?這也太巧了吧?低聲問師青玄方知,原來這兩二人因為出身相近,領地相近,實力相近,加上彼此關係不好,兩邊信徒都憋著一口氣要贏,發誓對方宮觀裡供多少盞燈,他們就一定要多供一盞。不求第一,只求比對方高。竭盡全力豁了出去,每年互有勝負。今年在最後關頭,玄真殿終於多擠出了一盞燈,勝過了南陽殿,眼下仿佛打了一場勝仗,正在大肆慶祝呢。聽完謝憐忍不住心想:「在外面為多對方一盞燈爭得頭破血流,這群人都不回家過節的嗎?今天可是中秋啊。」

  下一位,明光殿,五百八十盞。

  這個數目,相當可觀了。然而,裴茗卻並無喜色,因為,比起去年,明光殿今年的長明燈,其實是減少了的。副神裴宿出了事,算是一個打擊,今年少了將近一百盞燈,若不是裴茗底子厚,穩住了,只怕少的更多。師無渡和靈文都沒對他道恭喜,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至此,謝憐發現,這好幾位神官的長明燈盞,數目都很是密集,幾十十幾的,仿佛拉不開差距。也就是說,大家其實都半斤八兩,沒有哪一個是真正的絕對勝出。他剛這麼想,就聽報幕神官道:「水師殿,七百一十八盞!」

  宴席上,一陣騷動,驚歎四起。

  眾神官反應過來,便開始爭先恐後地道賀。師無渡只是坐著,並不起身,神情也並不如何倨傲,只是一派理所當然。這恐怕是好幾百年來,第二名神官和神武殿長明燈之數挨得最近的一次了。謝憐第一次飛升時距今太遠,那時候的一盞祈福明燈,比如今的一盞要更為難求,自然不能一概而論。不過,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人們對於財富的熱愛,是永遠不會減少的,不愧為財神!

  師青玄比自己亮了七百盞燈還興奮,大力拍掌,對謝憐連聲道:「我哥!是我哥!」

  謝憐笑道:「知道了,是你哥!」

  整個宴席上,依舊只有明儀一個人在格格不入地賣力吃飯。事實上,謝憐覺得所有人裡就他一個把「宴」當成宴在認真對待,為吃飯而來,仿佛多年在鬼市臥底食不果腹今晚要一次吃個夠本,想起鬼市街邊攤子裡賣的那些小吃,謝憐也十分能理解了,忍不住心想,花城平時會不會在鬼市街頭悠悠踱步?

  最激動人心的謎底既已揭曉,今夜,眾位神官都看飽了戲,說夠了話,心滿意足,便也陸續準備起身離席了。誰知,師無渡忽然眉頭一皺,扇子一收,道:「慢著。」

  別人說慢著,大概沒這麼強的震懾力。但師無渡此人,真真如他的外號「水橫天」,仿佛天生發號施令慣了,一開口便讓人不由自主聽從,大家又都坐了回去,問道:「十甲已出,水師大人還有何事?」

  謝憐心想:「難不成也要散功德了?」

  師無渡搖扇道:「十甲已出?」

  眾人都不知他反問此句是何意,師青玄卻驚道:「……不對。不對不對不對。十甲沒出!——算上神武殿,剛才報出來的,也只有九個而已!」

  眾位神官一下子驚了,紛紛道:「只出來了九個?」

  「真的,我數了,真的只有九個!」

  「水師大人前面居然還有一個人???」

  「什麼?還能有誰啊?我沒印象了啊?」

  正在此時,黑夜之中,忽然爆發出一陣亮如白晝的光芒。

  那光是燈。

  如千萬游魚過江海,無數盞明燈緩緩升上來。

  它們在黑夜之中閃閃發亮,熠熠生輝,如浮空的靈魂和瑰麗的夢,壯美至極,照亮了漆黑的人間。此般奇景,無可言喻,唯餘凝固的呼吸和斷層的言語。

  謝憐怔怔望著那漫天的明燈,仿佛窒息,什麼都聽不見了,恍神了好一陣。過了這一陣,他才發現,有哪裡不對。

  宴席之上,所有神官的目光都投射了過來。原來,那報幕神官哆嗦著手,指向了他。

  謝憐懵然,道:「……怎麼了?」

  無人應答,謝憐又指了指自己,道:「……我?」

  一旁的師青玄拍了一下他的肩,道:「……對。你。」

  「……」

  謝憐還是懵然,道:「我什麼?我到底怎麼了?」

  那報幕神官艱難地咽了咽喉嚨,終於再次開口。

  於是,在場百位神官都聽到了一個不可置信的顫抖聲音。

  「千燈觀,太子殿,三……三……

  「三千盞!」

92 千燈觀長明漫漫夜 2

  三千盞!

  半晌沉默,陡然,四起軒然大波。

  哪怕是首席之位穩如泰山的神武殿,也從來沒在中秋宴上一夜摘得三千明燈。甚至從來都沒有誰想過這個數字。哪怕是一千,也還勉強好說了,三千,這才是真正的史無前例,比前幾甲神官加起來還要多!

  可想而知,此刻,眾位神官心中有多不可置信,當即便有神官脫口而出:「弄錯了吧!」

  「數錯了吧……」

  可是,且不說報幕神官數了這麼多年的中秋宴鬥燈,會不會恰好在今天出錯,光是看一眼那組成了龐大光幕的燈流,即便是退一萬步,真當是數目有誤,那錯誤也只可能是數少了,不可能是數多了。於是,又有神官道:「會不會那燈並不是真的祈福長明燈?也許只是普通的燈?」

  這話其實就等於「造假了吧?」,也有幾人附和。師青玄卻道:「怎麼會是普通的燈?普通的燈和祈福長明燈規格完全不同,根本飄不上天來,怎麼會不是真的?」

  如果這句是謝憐辯的,眾人大概還會繼續質疑,但既然是師青玄說的,而且師無渡也在這裡,旁人就不好說什麼了。路被堵死,便轉向了另一個方向:「諸位,這個千燈觀在哪裡?什麼時候建的?是誰建的?有哪位仙僚知道嗎?」

  報幕神官道:「不知……但是那些燈上,寫著的就是『千燈觀』升上來的。」

  「可我根本就沒聽過什麼千燈觀啊?!」

  「對啊,我也從來沒聽過!」

  謝憐總算是從一片震驚的空白中抽離出來了,聽到這幾句,誠懇地道:「諸位,實不相瞞,豈止你們沒聽過,我也沒聽過。」

  總不可能這也是天生建的吧?

  所有神官今晚都被這雷炸得暈頭轉向,根本不敢置信,七嘴八舌。謝憐真想說:「不過一個遊戲罷了,大家何必太較真呢。」然而,首先,很多人心裡並沒把「遊戲」當遊戲,其次,他是這「遊戲」的第一名,由他來說這話,不是欠揍嗎?其他神官也不好說,因為其他神官名次都在他之後,說了仿佛在給自己開脫沒拿第一也沒什麼大不了,便很尷尬。這時,裴茗笑道:「我就說血雨探花帶走太子殿下非是為了找他麻煩,之前諸位還不信,現在可信了?」

  經他提醒,眾人這才猛然醒悟。

  如果是花城,那麼,他擺擺手就升了三千盞祈福長明燈,也不是不可能!

  謝憐和花城到底有沒有關係,究竟是個什麼關係,可謂是撲朔迷離。此前,眾人都覺不懷好意說更可信。因為沒理由對天界一向極不友好對花城突然就對謝憐另眼相看了。但是,依花城那種無法無天的做派,同樣也沒理由突然就對某人虛與委蛇起來。今日中秋宴過後,這不懷好意說,恐怕就有點站不住腳了。畢竟,三千盞祈福長明燈!即便是執掌財運的水師,也不是說拿出手就拿得出手的。紛紛亂亂中,忽然,從宴席上首傳來一陣不緊不慢的撫掌之聲。

  眾神官循聲望去,只見君吾一邊撫掌,一邊對謝憐笑道:「仙樂,恭喜。」

  謝憐心知君吾有意解圍,心中感激,對他俯首。君吾又歎道:「你總是能創造奇跡。」

  見此往來,宴席上漸漸安靜下來。遲疑片刻,終是在君吾的帶領下,參差不齊地拍起了手,道起了賀。

  至此,縱使再震驚,諸天神仙們也不得不承認了。這位太子殿下身上,歷來都是奇跡倍出。從前如此,現在,也是如此!

  中秋宴散了,一直轟隆轟隆的雷師也收了工。捧場最賣力的當然是師青玄,不管是誰的名次出來了,他都是第一個拍手捧場的。裴茗除外。謝憐原先還在想他橫插一杠子,水師從屈居第二變成了屈居第三,會不會不悅,但看師無渡,卻似乎並無不快,裴茗和靈文都對他道了賀,接下來三人就商量著到誰家小山上的溫泉去推拿了。師青玄聽了道:「哥,你們又出去玩兒了?」

  師無渡收了扇子,道:「嗯。」

  靈文抱著手臂笑道:「風師大人要不要也過來玩兒?」

  師青玄道:「我不去。我約了人的。」

  師無渡皺眉道:「你可別約些亂七八糟的人。」

  靈文道:「再亂七八糟,有裴將軍亂七八糟嗎?」

  裴茗警告道:「傑卿,住口了。」

  謝憐等他們兄弟二人說了幾句,便和師青玄一齊準備離席了。路上遇到慕情,他也不知到底有沒在看謝憐,眉頭不那麼舒展了。風信卻與他相反,起身離席時對謝憐道:「恭喜。」謝憐也對他一點頭,道:「多謝。」

  郎螢被安置在仙京的風師仙府上。那孩子眼下看起來乾乾淨淨的,只是依舊怕生,謝憐領了他下去,一路上他都沒怎麼說話。謝憐先到鎮上買了點新鮮果子給他吃,沒直接回菩薺村,而是先到一座小樹林去看了一下。

  果然,那小樹林裡現在熱鬧得很,一個光著膀子的年輕男人被一條白綾倒掛在樹上破口大駡,滿嘴污言穢語,一個小孩蹲在下面給他驅蚊子。謝憐讓郎螢站在外面,自己慢悠悠走過去,那年輕男人見了他,大怒道:「謝憐你這狗玩意兒,還不他媽的趕緊把我放下來!死了死了,我要死了!」

  謝憐卻溫聲道:「你一定很多年沒被蚊子叮過了,重新感受一下活著是什麼滋味不好嗎?」

  此人正是戚容。謝憐料定到他不會安分,肯定要唆使穀子幫他割斷若邪,所以早便叮囑了若邪,要是他逃跑,就把他拖到這樹林裡爽一把。戚容仗著用的是別人的肉身,謝憐不能頻繁毆打他,但讓他受點小小的皮肉之苦還是可以的。謝憐在這一帶砍過柴、拾過荒,飽受蚊蟲叮咬之苦,眼下,戚容果然也被一堆蚊子叮得滿身是包,生不如死,罵道:「你的雪蓮之心呢!這時候怎麼不做黏黏糊糊的好人了!」

  穀子抱著謝憐的腿,哇哇哭道:「大哥,放我爹下來吧!他被掛了好久了!」

  謝憐摸摸他的頭,戚容當即「哎喲」「撲通」兩聲,掉在了地上。

  要回菩薺村,就要經過那座楓林。謝憐手裡提著個光膀子罵罵咧咧的年輕漢子,身後跟著兩個小孩,一個哭哭啼啼,一個悶頭不語,心想,這一行人可真是詭異至極。上了坡,他對身後二小道:「小心腳下。這裡容易摔跤。」

  是真話。謝憐有時候從鎮上收破爛回來得晚了,黑夜裡走這條路,不知是不是他體制原因,摔過不知道多少回。戚容聽了立即叫道:「老天啊!求求你快讓這個人趕緊摔死在這裡吧!」

  謝憐聽了只覺得好笑:「你一隻鬼,求什麼老天?」

  這時,他忽覺天邊隱隱有暖光透出,地上黑漆漆的路似乎也被那光照的清楚了些,明朗了些。抬頭望去,發現果然不是他的錯覺。天邊真的有光。

  是那三千盞長明燈的光。

  浮燈在夜空中流動,浩浩蕩蕩,連星月的光輝都被它們蓋了過去。謝憐怔怔看著,半晌,小聲歎道:「……謝謝。」

  戚容不知那是什麼東西,呵呵道:「你謝個屁?人家自己點著玩兒罷了,又不是專門給你點的,少自作多情了。」

  謝憐莞爾不語,也不反駁,只道:「美麗的東西存在於世上,這一點本身就值得感謝了。」

  他心有好風景,再不怕旁人煞風景。借這天邊明燈的光芒,一路前行。

93 懷鬼胎平地再起波

  不到兩日後,謝憐便迎來了一個巨大的危機。

  觀裡沒東西吃了。

  他一個人,一天幾個饅頭配一碟鹹菜,地裡摘點黃瓜啃啃,就可以完美解決,菩薺村村民們的供品供給生活綽綽有餘。而現在,觀裡多了三張嘴。兩個活人加一隻活鬼,迅速吃空了他的存糧。

  兩個小孩兒倒也罷了,戚容一隻死鬼,附在個大男人身上不肯出來,一邊破口大駡謝憐不把他當人看喂他吃的都是些什麼狗玩意兒,一邊還比誰吃的都要多,讓謝憐實在很想塞他一嘴鍋底。

  徹底擠不開鍋後,謝憐決定帶兩個小朋友去集市晃晃,看看能不能收到點東西,再帶他們吃頓好的。

  如果說,平時的謝憐運氣不大好,那麼今天的謝憐,就是運氣特別不好。走了一圈,竟然什麼破爛都沒收到,最後,他站在人來人往的大街口,做出了一個決定:重新操起老本行。

  於是,他把兩個小孩兒安頓在一旁,往街頭一站,朗聲道:「各位父老鄉親街坊鄰里!今日在下初到寶地,囊中羞澀,獻醜幾手,還望大家捧場,送個口糧,湊個路費……」

  謝憐兩袖飄飄,一派仙風道骨,開口清越,中氣十足,街上閒人紛紛圍了過來,道:「會什麼,來看看?」

  謝憐欣然道:「轉盤子看嗎?」

  眾人擺手:「沒點難度,小把戲罷了!還會點什麼?」

  謝憐又道:「胸口碎大石看嗎?」

  眾人也道:「太老了太老了!還會點什麼?」

  謝憐方知,原來連街頭賣藝雜耍也是要與時俱進的,當年他的拿手絕活已成了明日黃花,無人再懂得欣賞。眼看著圍過來的人群就要散了,迫不得已,使出了殺手鐧,他從袖中取出一摞自己親手紮的護身符,道:「看賣藝送護身靈符,手工製作,各位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聽說白送東西,散開的人群又刷的一下聚回來了:「什麼樣的護身靈符?哪間道觀開光的?神武大帝的麼?」

  「有保財運的嗎?給我財神的護身符謝謝!」

  「我想要巨陽真君的,麻煩給我留個!」

  謝憐道:「沒有。沒有。送的是仙樂太子的,菩薺觀開過光的,保證靈驗。」當然靈驗了。別的神官每日起碼有幾千人祈福,耳邊都是嗡嗡嗡嗡的,稍微多點兒就下派給手下的小神官了。而他每日最多最多幾個人祈福,你說誰被聽到的機會比較大?

  眾人都嗤道:「那是什麼玩意兒,沒聽說過!」謝憐又道:「沒聽過沒關係,菩薺觀就在七裡外菩薺村,歡迎參觀,參觀不必備香火……」而不等他說完,人群已經轟的一下散了。一個個都走了不遠便把方才搶的護身符隨手丟掉,謝憐又跟上去一一撿起來拍乾淨,神色自如地收回袖子裡,撿著撿著,一雙布鞋停留在他面前。

  謝憐抬起頭,只見郎螢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從繃帶間露出,定定望著他。

  謝憐溫聲道:「怎麼了?你到那邊去跟穀子一起坐著吧,等我一會兒就好了。」

  郎螢默然。正在此時,大街那頭一座大宅子突然大門兩開,一人被扔了出來,隨即傳出一聲暴喝:「庸醫!」

  街上行人趕忙圍過去看熱鬧,劈裡啪啦幾十隻腳踩過,那些沒來得及撿起的護身符瞬間被踩得又癟又髒又爛,謝憐瞠目不語,不撿了,讓郎螢回去看好穀子,也跟著去看到底怎麼回事。只見那座宅子門前一名富商模樣的男子正和一名大夫模樣的老伯理論不休。那富商怒道:「昨天你來的時候怎麼說的?不是說一切都好不用擔心嗎?今天這是怎麼回事?!我夫人沒摔也沒吃壞,怎麼突然就這樣了?!」

  大夫則喊冤道:「昨天我來看您夫人,她確實是好好的!我看這事您應該找道士,不應該找大夫啊!」

  那富商勃然大怒,叉腰指他道:「我兒子還沒掉呢,你這庸醫幹什麼咒他!當心我告得你傾家蕩產!」

  大夫抱起自己的醫箱道:「你告我也沒用,這脈象我是真看不懂啊!我真是這輩子都沒見過!」

  眾人都起哄:「換個大夫吧!」「還是找道士來看看吧!」

  謝憐本能地覺得事有蹊蹺,在人群中舉手道:「請看這裡。道士在這裡,我就是道士。」

  眾人齊刷刷轉頭,奇怪道:「你不是個賣藝雜耍的嗎???」

  謝憐禮貌地道:「那只是副業。謝謝。」說完走上前去,道,「能帶我看看尊夫人嗎?」

  宅子裡傳來陣陣尖叫,顯是一群婦人都慌了神,那富商新叫的大夫一時半會兒趕不來,病急亂投醫,居然真的抓著他就往屋裡跑,謝憐順手把那大夫也抓了進去。幾人進到裡屋,滿地是血,花帳子大床上躺著一個年輕婦人,痛的死去活來臉色慘白,幾乎要抱著肚子打滾,幸好是被幾個老婦和使女按住了。而謝憐一邁進門,背上便是一陣汗毛倒豎:

  這屋子裡陰氣極重,而那陰氣,是從一個地方傳來的。

  那婦人的肚子!

  謝憐立即攔住身後人,喝道:「別動!她肚子裡的東西有問題!」

  那富商驚恐道:「我夫人是不是要生了?!」

  大夫和那幾個老婦都聽不下去了,道:「這才五個月,怎麼可能就生了!」

  那富商怒斥大夫:「不是要生了那你又不知道是什麼毛病,庸醫!連脈象也看不懂!」

  眼看那婦人快要昏過去,謝憐道:「都住口!」翻手便祭出了芳心劍。見他突然取出一把幾尺長、黑漆漆的兇器,幾人都嚇了一大跳,道:「你想幹什麼?!」隨即便看到謝憐放了手,而那劍居然懸空漂浮了起來!

  這下,所有人都驚呆了。

  芳心懸在上方,劍尖朝下,直指那婦人隆起的肚子。這劍殺氣極重,眾人看到那婦人的肚子忽然動了起來,一團肉隆起,時而挪到左腹,時而挪到右腹。挪來挪去,最後,那婦人猛地一陣劇烈咳嗽,口中突然噴出一道黑煙!

  芳心等待多時,一劍斬散那黑煙。那婦人慘叫一聲:「我的兒子!」當場昏死過去。

  謝憐這才召回了劍,重新插回背上,對那大夫道:「可以了。」

  大夫目瞪口呆,謝憐招了好幾次手,他才又遲疑著湊上前去。那富商面露喜色:「我兒子保住了嗎?」

  誰知,那大夫把了一會兒脈,卻戰戰兢兢地道:「沒了……」

  那富商愣了,半晌,大吼道:「沒了?這怎麼就流了?!」

  謝憐卻轉過身,道:「您夫人這胎不是流了,是沒了,沒了您懂嗎?」

  那富商道:「沒了跟流了不是一回事嗎?」

  謝憐道:「略有不同。流了只是流了。『沒了』則是指這個意思:您夫人肚子裡,原本是有個孩子的,但是現在,這孩子不見了。」

  果然,這女子的腹部,方才還是隆起的,而現在,分明沒有任何外傷,卻已經明顯癟了下去,而且癟得極不自然。那富商道:「……我兒子不是剛才還在她肚子裡的嗎?!」

  謝憐道:「剛才在裡面的,並不是您的孩子。撐起了您夫人肚子的,只是那一團黑煙!」

  •

  大夫確定那婦人只是暈過去,並無生命危險後,他們出了屋子。富商道:「道長怎麼稱呼?您是打哪個觀來的?供奉的是哪位真君?」

  謝憐道了聲「免貴姓謝」,原想接著說「菩薺觀」,話到嘴邊,不知怎地改了,道:「千燈觀。」

  那三字出口之後,臉莫名有點兒發燒。那富商「哦」道:「沒聽過。很遠吧?」

  謝憐也不知道遠不遠,小聲道:「嗯……」

  幾句寒暄完了,富商才迫不及待地驚恐道:「道長!剛才那到底是什麼妖怪啊?我夫人肚子裡一直懷的……就是那個東西嗎?一團黑氣?!」

  轉移了話題,謝憐也正了神色,道:「未定是一直。您不是說,昨天請大夫來看的時候,您夫人還好好的嗎?那時候脈象應該還平穩,今天就亂了,恐怕,胎兒就是昨天晚上出的事。您不妨想想,昨天晚上,您夫人有沒有做什麼事?或是發生了什麼怪事?」

  富商道:「昨晚什麼事都沒發生,我夫人都沒出門啊!自從她在巨陽殿燒香求得了這個孩子之後,就在家裡專門設了一個巨陽真君的神龕,每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誦經燒香,虔誠得不得了!」

  「……」謝憐心想若是給風信知道有人這樣供他,那才是不得了。想了想,又道,「那,有沒有做什麼怪夢?」

  那富商一悚,道:「有!」

  謝憐來了精神,只聽這富商道:「道長你真是料事如神!我夫人昨晚真的做了一個怪夢,夢見一個小孩兒跟她玩,喊她叫娘。夢到半夜感覺有東西在踢她肚子就醒了,還喜滋滋地跟我說說不定是肚子裡的孩子迫不及待要跟爹娘見面,所以先來打個招呼。我當時還哄她來著!」

  瞬間,謝憐便斷定了,道:「就是這個小孩有問題!」

  頓了頓,又問:「這小孩大約幾歲?長什麼樣?您夫人有說過嗎?」

  富商驚出一身冷汗,道:「她怕是記不起來了,當時跟我講就說不準到底幾歲,只隱約覺得應該很小,還要她抱,抱在手上挺輕的。」

  沉吟片刻,謝憐道:「我再問您一些話,您可要如實回答,否則這事就查不清了。第一,您府上可有姬妾爭寵之事?第二,您這位夫人以前,可打過孩子?」

  問是否有姬妾爭寵,是看是否有可能是爭風吃醋鬧出來的詛咒,常年囿於深宅後院的女子一旦嫉妒起來,那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問是否打過孩子,則是因為如果曾因為不正當理由打掉孩子,可能會有怨念殘留在生母的體內,不讓新的孩子好過。

  在謝憐的反復確認下,這富商老實交代了,竟然全中。他府上非但有好幾房姬妾,整日裡嘰嘰歪歪,外面還養了外室,時刻巴望著給抬進來。隨後,這位夫人身邊的小鬟也交代了,她主人原先是妾,曾懷過一胎,聽信一些江湖郎中的偏方斷定那胎是女兒,但她想生兒子扶正,所以喝藥將那孩子落掉了。謝憐聽完,頭都大了。那富商惴惴不安道:「道長,會不會是那沒生出來的女娃的報復啊?」

  謝憐道:「這個是有可能的,不過不是全部可能。畢竟您夫人也說不清她夢裡那孩子究竟幾歲,是男是女。」

  那富商道:「那……那道長,既然這團黑氣是昨天晚上才跑到我婦人肚子裡來的,那……我自己的兒子又到哪裡去了?」

94 懷鬼胎平地再起波 2

  謝憐道:「可能,是被吃了。」

  那富商一哆嗦:「被、被吃了?!」

  謝憐點頭。那富商道:「那、道長,現在該怎麼辦?我可還有一位如夫人也懷著肚子呢,那妖怪萬一再來該如何是好?!」

  這人家裡居然還有一個孕婦!

  謝憐舉手道:「稍安勿躁,我再問問,您夫人還記得,她夢裡遇到這個孩子的地方是在哪裡嗎?」

  那富商道:「她說模模糊糊記得是間大屋子,更多的肯定不記得了。一個夢而已,誰會記這麼清楚?」又咬牙切齒道,「我……我四十多了才盼來一個兒子,我好苦哇!道長,你能把這妖怪抓住殺了嗎?可不能再讓它禍害我家裡的人了!」

  謝憐道:「不要慌,不要慌。我盡力而為。」

  那富商大喜,搓手道:「好好好,道長需要些什麼?酬勞不成問題!」

  謝憐卻道:「酬勞不必,只要您幫忙辦幾件事。第一,麻煩找一套閒置的女服給我,必須足夠寬鬆,男子可穿的,以及,恐怕還需要您那位元如夫人的一縷頭髮,用於作法。」

  那富商吩咐僕人:「記下記下!」

  謝憐又道:「第二,請叮囑您那位懷孕的如夫人,最好換一間屋子睡覺,但不管在任何地方,在任何時候,聽到有陌生的小孩兒的聲音喊她『娘』,都不要答應。千萬不要答應,嘴巴都不要張開是最好。雖然人在做夢的時候往往不會知道自己在做夢,迷蒙失智,但如果您在她耳邊反復叮囑,使她腦中深深記住這件事,也許還會有效。」

  那富商也應了,謝憐道:「第三,我帶了兩個小朋友出來,麻煩您幫我照顧一下,安排一頓好飯。」

  那富商道:「這種小事,別說兩件,就是一百件我也能給你辦下來!」

  終於到最重要的最後一樁了,謝憐道:「第四。」

  他從袖中取出一枚菩薺觀開光的護身符,雙手遞上,鄭重其事地道:「請您對著這個護身符,大聲說一句『太子殿下請保護我!』——這樣,這一樁就可以記在我觀名下了。」

  「……」

  是夜,謝憐再次換上了一身女子衣物。

  雖說他穿女裝似乎已是輕車熟路,但扮成孕婦卻還是頭一遭,對鏡梳妝,沒花半柱香,末了塞了個枕頭到自己肚子裡,再將從孕婦處取來的一縷頭髮藏在這枕頭裡,謝憐便躺在了床上。平心靜氣,放緩呼吸,不一會兒,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謝憐悠悠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已經不是那富商小妾的屋子了,而是一間華麗的樓閣。

  謝憐第一個反應,是摸芳心是否在他身側,摸到之後,這才放心。芳心畢竟是一柄寶劍,與他緊緊綁在了一起。隨後,他慢慢坐起身來,忽得手底黏黏糊糊的,舉起一看,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而床上大片大片的血跡極為駭人,還未乾涸,染得他半邊身子也紅彤彤的,觸目驚心。

  謝憐見怪不怪,下了床,走了兩步,忽然覺得身上掉下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居然是那個枕頭,趕緊撿起來重新塞進去。再走兩步,肚子又掉了,謝憐只好一直雙手端著它,四下觀察。

  自幼長於皇宮,耳濡目染潛移默化,對於美與不美,謝憐自有一套見解。這座小樓,在他看來,雖然華麗,卻滿是脂粉之氣,要他猜,覺得像是一間酒樓,或是尋歡作樂之處。而且,比起今日建築的盛行之風,這風格實在有些古老了,倒像是幾百年前的屋子,不知究竟是什麼地方。

  如此,便不大可能是富商那個被打掉的女兒的胎靈在作祟了。因為邪祟構建出來的幻象,是基於自己的認知。顯然,這種幾百年前的古屋,只會存在於幾百歲的邪祟的認知中。走了一圈,空無一人,謝憐又回到了他最先躺的那間屋子。

  這是一間女子的臥室,設有梳粧檯,櫃子可以打開,裡面放著一些小兒的衣物,以及娃娃、撥浪鼓等玩具。謝憐一一檢查,發現都是嶄新的,看得出來此間女主人很愛惜這些物件。也就是說,對於「孩子」,這個女人是滿心愛憐的。

  又翻了翻,謝憐忽然一驚,那小兒的衣物中,還夾著一個護身符。而這護身符,竟然是他的護身符!

  萬分詫異,謝憐少不得要再三確認。沒錯,這的的確確就是他的護身符。而且,不是現在他自己上山采香草、自己編織、自己畫符、自己買紅線系起來的這種簡單的護身符,而是八百年前,仙樂太子最風光時,全國流通幾乎人手一隻的那種護身符,用料和花紋都極其精緻,來自何處,是否開光,也是一清二楚。

  難不成這屋子的女主人,還曾經是他的信徒?

  正在此時,一片死寂裡,謝憐忽然聽到了一串咯咯咭咭的笑聲。

  那是小兒的笑聲,十分突兀,空曠四散,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來的。謝憐不動聲色,心中卻在琢磨:這聲音有些耳熟,竟是仿佛在哪裡聽到過。究竟是在哪裡?

  驀地,他腦中響起一串童稚的幼兒之聲:「新嫁娘。新嫁娘,紅花轎上新嫁娘。

  「淚汪汪,過山崗,蓋頭下莫把笑揚……」

  與君山,花轎上,他當時聽到的那個童靈的聲音!

  謝憐猛然驚醒之時,那童靈的笑聲也戛然而止。他倏然轉身,不見任何蹤影。

  與君山之事過後,他也在通靈陣內詢問過這童靈,但當時旁人都對他說沒在山上查到什麼童靈,只有他一個人聽到了這童靈的聲音。而現在,這童靈已經是第二次出現在他面前了,究竟是巧合,還是有意而為之?

  那童靈不笑了,道:「娘。」

  這一聲「娘」,近在咫尺,卻不知道到底是從哪裡發出來的。謝憐一語不發,屏息凝神,側耳細聽。

  沉默許久,那個幼兒的聲音又道:「娘。抱抱我。」

  這一回,謝憐終於發現了——那聲音,是從他肚子裡發出來的!

  謝憐雙手原本一直端著假肚子,此時才驚覺,不知何時,手中端著的枕頭竟是變得沉甸甸的了。他一掌拍下,「啪」的一聲,衣服裡滾出了一團東西,隱約見似乎是個慘白慘白的小孩,從口中呸的吐出幾團東西,滾進黑暗裡,瞬間消失。謝憐搶上去一看,它吐出的東西是幾團棉絮和一縷黑髮。想來,是他的障眼法起了效,這小鬼本想像吃掉上一個孕婦的孩子那般吃掉謝憐的「孩子」,卻吃掉了謝憐放在腹前的棉花替身。緊接著,謝憐又聽那東西淒厲地喊了一聲:「娘!」

  不管它如何開口,叫喚得如何淒厲,謝憐始終沉著氣,連嘴也不張開。他斷定,這童靈是個胎靈,這間屋子,就是他或者她母親居住過的地方。因為它沒有一個確切的形態,如果是在幾歲的時候死去的,作祟時就會以幾歲的形態出現,但它大多數時候卻是一團黑煙,或是一個模糊白影子,說明它自己也不確定自己應該是什麼樣子的。而且那些櫃子裡的小衣服明顯沒人穿過,加之床上那大量駭人的血跡,謝憐推斷這屋子的女主人應該是流產了,而她尚未出世的孩子已經成形,有了一點自己的意識,化為胎靈後想回到母親肚子裡去,便找上了那富商的夫人。

  它在那婦人夢中開口喊「娘」,那婦人壞就壞在開口答應了。須知,「母親」和「孩子」這個紐帶非同一般,這一答應,就是一個予取予求的「許可」。她再一張嘴,恰好給了那邪物趁虛而入的機會,這小鬼便從她的口鑽了進去,溜到她肚子裡,把原本在腹中的胎兒吃掉,鴆占鵲巢。雖說謝憐是男子,但他也拿不准,如果自己開口應了,這童靈會不會也趁機鑽到他肚子裡去,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閉嘴的好。

  於是,他一面緊閉著口,一面拿著芳心劍,到處找那小兒的蹤跡。對於危險,謝憐一貫直覺極強,這是從無數次實戰中千錘百煉出來的,根本不用仔細看,懷疑它在哪兒便一劍捅去,十之八九都捅對了。雖然在那童靈設下的幻境中,謝憐對它的傷害會削弱好幾成,但它被謝憐紮中了好幾次,大概也夠嗆。過了一陣,謝憐忽覺足下一陣刺痛,竟是踩到了什麼尖銳至極的東西,微微一頓。

  那童靈見他中招,仿佛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奸笑。這聲音雖然稚嫩,卻根本不該是個小孩兒發出的,反而像是個惡毒的成年人,反差極大,令人毛骨悚然。誰知,謝憐卻是面不改色,一步不停,反手又是一劍捅去。再次刺中!

  那童靈「嗷」的一聲,吃了個大苦頭,遠遠躲開。謝憐這才低頭看了一眼靴底,原來是踩到了一根倒著豎立的小尖針。必然是那童靈故意放置的,看來,它的確很希望謝憐痛得叫起來。不過,它失算了,謝憐極能忍痛,別說是踩到一根針了,就是被幾尺的捕獸夾夾住一條腿,有必要的話他也能忍住一聲不吭。

  那針小小一根,紮得極深,謝憐本想把它先挑出來,然而那童靈吃癟後躥出,謝憐怕它趁機逃走殘害他人,就踩著那根針追出了屋子,不一會兒便感覺不到疼痛了,疾步如飛。在小樓裡找了一圈也沒見到那童靈,謝憐正心中納悶:「難道是給我打怕了?」正在此時,不遠處的一扇窗子無風自開。

  謝憐立即奔去,上前一看,卻是愣住了。只見窗外沒有街道,沒有山景,沒有行人,只有一片望不見底的深潭。

  這片深潭的對面,有一座屋子,屋子裡坐著兩個小孩兒,正是郎螢和穀子,正圍著一張桌子扒飯。然而,他們渾然不覺的是,在他們上方,還盤旋著一團濃郁的黑霧,正發出咯咯咭咭的嬉笑聲,脆生生地喊道:「娘!娘!」

  謝憐一顆心猛地一提,雙手放在窗櫺上,下意識要出聲警示,卻想起不可開口,強行收聲。

  雖說,這不過是那童靈的幻象,可他不知郎螢和穀子是否也被拉了進來,若是如此,他們在這裡受到的傷害便會加諸現實的他們身上。他想四下找只花瓶扔過去示警,卻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扔的東西,桌子椅子丟不出去,兩間屋子之間又是一片大湖,難道要他遊過去?

  這時,穀子沒精打采的,打了個呵欠,那團黑煙忽的聚攏,似乎就要從他口中溜進去了。

  小孩子身體的那一層防禦是很弱的,即便是不得到許可,說不定這東西也能侵佔進去,沒時間給謝憐再慢慢思索慢慢游水了,當機立斷,謝憐喝道:「閉嘴!跑!」

  話一出口,郎螢和穀子果然驚醒,嚇得雙雙閉嘴,一躍而起,那童靈則倏地消失不見,而下一刻,一團黑煙便在謝憐面前爆炸開來!

  雖然謝憐喝完便住了口,但已感覺到一股冷氣往口裡灌去,黑煙入腹,五臟六腑仿佛都要在瞬息之間被凍住。他咬緊牙關,迅速拆了幾枚護身符,取出裡面的香草和符紙用力嚼碎,咽了下去。不一會兒,喉嚨一癢,這團黑煙又猛地被他吐了出來!

  謝憐一袖掩口,咳嗽不止,嗆出了淚花,飛速思考應對之策。那一團黑煙被他吐出後依舊籠罩著他上半身糾纏不休,於是,謝憐手在窗櫺上一按,縱身一躍,跳進了窗外湖水之中。

  「咚」的一聲,謝憐深深紮入湖中。他屏了氣,盤了雙足,抱起雙手,作冥想姿勢,讓身體在冰冷的湖水裡緩緩下沉。心跳平復後,他抬頭望去,隱約能看到那黑霧盤旋在上方,鎖住了整個水面。只要他一出水,必然要猛吸一口氣,而只要他吸了這口氣,必定會把那童靈整個吸進肚子裡去。若是一個男人好端端的大了肚子,這可一點兒都不好看。

  不過,跳下水只是為了尋求一段可以思考的空閒,不一會兒,謝憐便想出了對付它的法子,心想:「吞它進去又如何,我再把芳心也吞進去就行了。」他在街頭賣藝時也學過吞劍這門手藝,雖然吞來大概傷身,但也無所謂,反正能擒住這童靈就行了。

  打定主意,他便放開了手,往一旁遊去。卻聽上方一聲沉悶的水響,忽然之間,眼前被大片大片熾熱奪目的紅色佔據。

  烏黑繚繞的髮絲彌漫了他整個視線,水花和氣泡咕咚咕咚密集起來,什麼東西也看不清了。謝憐眨了眨眼,奮力撥開那纏綿的千絲萬縷和水晶般的泡泡,便感覺到了一雙有力的手。一隻手摟住了他的腰,另一隻手捏住他的下頜。

  下一刻,一個冰涼柔軟的事物堵住了他的雙唇。

95 方寸亂莫道芳心亂

  猝然間,謝憐雙眼大睜。

  他這輩子還從沒給誰這樣對待過。一來沒誰敢,二來沒誰能。可是,這人身如鬼魅,出現得太快,他完全沒來得及防備,就落到這麼個境地了,一時手忙腳亂,猛地要推開對方,卻嗆了幾大口水,「咕嚕咕嚕」水晶珠子般的水泡一串一串從他口中冒出。這在水下可是大忌。於是,對方將他的腰摟得更緊,二人身體貼得更近,謝憐那只亂推的手被牢牢壓折在自己胸前,動彈不得,雙唇也被牢牢封住,吻得更深,一陣柔和冰冷的氣流緩緩渡過來。茫然無措、逆來順受中,謝憐看清了這人的眉眼。是花城。

  發現是花城的一刹那,他便停止了掙扎,心中不合時宜地冒出許多雜亂無章的零碎念頭,比如:原來是花城,難怪這麼冰冷。鬼是不用呼吸的,居然也可以渡氣給他。可是鬼難道不會沉下水去嗎?

  正在此時,花城忽然睜開了眼。

  與那只近在咫尺的黑眼睛對視的瞬間,謝憐又僵硬了,一下子掙扎起來,撲騰撲騰,像一隻笨拙到不幸溺水的鴨子。這點撲騰卻被花城輕而易舉化解,他摟著謝憐的腰,迅速向上浮去。不久之後,二人猛地破水而出!

  水底是冰冷的,空氣也是森冷的,然而,此刻的謝憐,渾身都是滾燙的。一浮出水面,他就想別開頭,但那虎視眈眈的黑煙依舊籠罩在水面上,一見有人出來,立即鎖了過去。謝憐剛扭過一點頭,又被花城一手扣著後腦扳了回去,四唇還沒分離片刻,這便又緊緊相貼。謝憐被吻得唇瓣又痛又麻,幾乎要失去知覺,若是別人,他早一劍捅過去了,可偏偏這人是花城,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被逼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這時,越過花城的臉,他看到二人身邊,萬千銀蝶破水而出!

  帶著一陣尖銳的呼嘯,那蝶雨如密集的鋼彈一般從水面下射出,蝶翼反射著冷冷的刀鋒般的光芒,瞬間削得那童靈尖叫連連,黑煙潰散,四下逃竄。然而,蝶陣鋪天蓋地,將它鎖在中央,橫衝直撞也沖不破。而花城眼睛都沒抬一下,摟著謝憐再次潛入水中,過了一陣,二人唇瓣終於分開了。

  一分開,謝憐又吐出了一大串泡泡,而花城則騰出一隻手,丟出了一枚骰子。那骰子在水中居然也能轉得飛快,旋出一道激烈的水流,最後定住。須臾,二人再次浮出水面。

  這一次,不遠處就是岸,花城才帶著謝憐遊了過去。這岸也不知是哪裡的岸,有燈火和人聲,似近似遠。身後水面,蝶陣挾著那一團黑煙沖天而起,朝那燈火隱隱處飛去,只留下那童靈一路淒厲的長呼:「娘——!!!……」

  兩人上了岸,重重坐在地上,這般面對面,謝憐這才看清了對面花城的模樣。

  其實,他們兩人也不過才幾天沒見罷了,謝憐卻覺得,他們仿佛有許久都沒見面了。每次見面,花城都有不一樣的好看,這次的他,似乎比上次又大了一兩歲。他面容原本就俊美,出水更炫目。髮絲極黑,膚色極白,面頰右側一縷極細的發結成小辮,一道紅線精心編結入理。這是謝憐第一次發現,他額心上方有一個小小的美人尖,襯得臉龐更精緻好看。而那被黑色罩住的一隻眼帶來幾絲殺氣,沖淡了這份精緻,使他的好看達到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平衡。

  花城蹙著眉,仿佛在隱忍,輕喘了幾下,一開口,聲音明顯比以往要低沉,道:「殿下,我……」

  從髮梢到身體,謝憐整個人都在滴滴答答地滴著水。他嘴唇紅腫,兩眼發空,呆滯了好一會兒,才囁嚅道:「我……我……我……」

  「我」了不知多少個,他才突然迸出莫名其妙的一句:「我有點餓。」

  聞言,花城一怔。

  謝憐還沒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又稀裡糊塗道:「不是。我……我……我有點困……」

  他翻了個身,背對花城,雙手和膝蓋落地,慢慢摸索,仿佛在找東西。花城在他身後道:「你在找什麼?」

  謝憐只是下意識不敢看他,語無倫次地道:「我在找東西。我在找我的斗笠。我的斗笠呢?」

  若是換個人來看,見了此情此景,必定要一聲慘叫:「完了,傻了!」其實,只是謝憐從沒經歷過這種事,一時間受的刺激太大,有點失去控制罷了。謝憐手膝並用,背對著花城在地上走了幾步,喃喃道:「……我,我找不到。我要走了。我要回家吃飯……我要收破爛了……」

  「……」

  花城道:「對不起。」

  覺察背後傳來的他的聲音靠近了,謝憐一下子跳起來,喊道:「我要走了!」

  他這聲喊得跟喊救命似的。花城道:「不行!」

  謝憐急急忙忙要跑,沒跑幾步,卻是腳底一歪,再次摔回地上。回頭一看,一路地上竟全都是血,那根紮在他足底的針,已經完全刺進去了。花城一把捉住他腳踝,聲調都變了,道:「你怎麼了?」

  謝憐連忙把腳往回抽,道:「沒事沒事沒事,我一點都不痛,沒關係!」

  花城微怒道:「你怎麼可能不痛!」說著手下動起,竟是要除了他的靴子,嚇得謝憐直往前爬,邊爬邊喊道:「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了!」

  他往前爬,花城便拉住他不讓他爬。這裡亂七八糟,終於驚動了岸上其他人,一陣敲鑼打鼓鬼哭狼嚎,一大群不知道什麼玩意兒的歪瓜裂棗紛紛圍了過來,怪叫道:「大膽!什麼人!不知道這裡什麼地方嗎?活得不耐煩了還是想再死一次?我……我的媽呀,這不是城主嗎?!」

  群鬼立即齊刷刷高聲道:「城主您老人家好!」

  謝憐心中慘叫一聲,恨不能雙手掩面。這裡竟然是鬼市!

  群鬼中有不少都是他上次匆匆掃過一眼的,謝憐還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豬頭。他們兩個人濕淋淋的,被無數人人鬼鬼圍觀,花城還抓著他一隻腳腕不鬆手,這極富衝擊力的一幕終於讓他略略清醒了些。誰知,群鬼看清了其中一人是花城後,更興奮了,嚷嚷道:「城主!您是不是想強奸!要不要幫忙!我們幫您按住!」

  花城道:「滾!」

  群鬼便忙不迭滾了。但即便他們是遠遠圍觀,不敢近看,謝憐也想一暈了事,因為花城已站起了身,彎腰輕輕一抄,便把他抱了起來,步履沉著地朝岸邊走去。

  謝憐身上還穿著女子的衣物,只能說幸好那枕頭已經不在肚子裡了,不然這畫面當真還能再可怕一些。不過,這可怕也終於讓他徹底清醒了。他在花城臂彎中掙了幾下,沒掙開,輕咳一聲,道:「……三郎,對不住。我剛剛有些失態,讓你見笑了。」

  剛才那一瞬發生的事,對他實在打擊太大了。姑且說是「打擊」吧,畢竟是頭一回。可是,也並不只是因為是頭一回。過往數百年裡,也不是沒有豔麗女鬼赤身裸體誘惑過他,但謝憐從來不曾如此丟人現眼過。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他只能認為,一定是因為國師只教了他怎麼防女人,卻沒教他怎麼防男人,他沒有經驗,這才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回想方才一連串反應,謝憐微微汗顏,覺得有些過激了,心想三郎本也是好意,他卻嚇成這幅德性,對幫忙的人而言,可真是不太有禮貌了。卻聽花城道:「沒有的事,是我亂來了。冒犯了哥哥,三郎當賠禮道歉才是。」

  見他沒介懷,謝憐暗暗鬆了口氣,道:「當時形勢緊迫,你也只是幫忙罷了,原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對了。」他還記著自己原本是在做什麼,道,「三郎,你怎麼又突然出現了?那童靈呢?」

  花城卻語氣不容質疑地道:「先治傷。」

  說話間,二人已來到一座華樓面前,謝憐抬頭一望,這樓上竟是寫著「極樂坊」三個字。

  他大是驚異,那燒了的極樂坊難道這麼快就修好了?而且還修得和原來並無二異。但又心虛,不好意思問。花城抱著他進去,上了那墨玉榻。謝憐坐在榻上,他則半跪在塌下,托著謝憐受傷的那只腳,查看底下那個被血染紅的小洞。

  這姿勢讓謝憐甚為不安,道:「使不得!」也要下來,花城卻把他按了回去,手又穩又快地把他的靴子和襪子都脫了。

  這一足,剛好是謝憐鎖著咒枷的那一隻,深黑色的一道圈鎖在白淨的腳腕上,對比極為強烈。花城的目光在那弧度柔和的踝骨上只停留了片刻,手心便貼住了謝憐受傷之處,道:「可能有點疼,哥哥別忍,疼了就叫出來。」

96 方寸亂莫道芳心亂 2

  謝憐道:「我……」

  話音未落,他只覺花城微一用力,一陣激痛倏地爬上,忍不住一縮。

  雖然花城的動作已經極為克制,這點痛對他而言也根本不算什麼,但不知為何,在花城面前,他似乎有點藏不住痛。也許是因為花城先和他說了一句,讓他太想刻意憋住了,反而沒成功。覺察到謝憐的退縮,花城立即握緊了他的踝骨,低聲道:「沒事。馬上就好了。別怕。」

  謝憐搖了搖頭。那邊花城動作更輕,下手神速,再舉起手時,已取出了一枚小小的針,道:「好了,沒事了。」

  謝憐定睛一看,那針尖閃爍著惡毒的光芒,花城五指微微一合,便將它捏碎為一縷黑氣,消散於空氣中。見狀,謝憐把不安都暫時擱置在了一旁,凝神道:「好重的怨氣。一般的胎靈是不會有這麼強的法力的。」

  花城站起身來,道:「是。所以,一定不是正常流逝的胎靈。」

  這時,一名面具人俯首進來,雙手捧著一隻陶罐,呈交給花城。謝憐下意識觀察這人手腕上是否戴了咒枷,這次他的袖子卻是紮得嚴嚴實實的。花城接了,單手托著陶罐看了一眼,轉身遞給坐在墨玉塌上的謝憐。謝憐還沒湊上去,便聽裡面傳來一陣悶悶的孩童啼哭聲,還似乎有什麼東西在裡面瘋狂亂撞,撞得陶罐微微搖晃,幾乎有些站不住,戒備更甚。

  而他接過陶罐,微微掀起陶罐封口的一個角落,只往裡面看了一眼,背脊瞬間躥上一陣寒意。

  只見裡麵團著一攤坯胎一樣的東西,雖然手腳都長出來了,但軟弱無力,那顆頭則隱沒在黑暗中。整個看上去,簡直就是一團畸形的內臟。

  這就是它的真身!

  謝憐立即重新封住了罐子,道:「原來如此。」

  他曾聽過,有人會尋找未足月的孕婦,將孕婦腹中的孩子生生剖出,做成小鬼來施行一些法術,驅使它害人,保護自己,或是鎮宅保運。如此看來,這個胎靈就是那種邪術的產物,而他的母親,還很有可能曾經是謝憐的信徒,否則不會把謝憐的護身符放在未出世的孩子的衣服裡。

  沉吟片刻,謝憐道:「這胎靈是你抓住的,三郎可介意我拿它去調查一番?因為之前我在與君山就遇到過它一次,此次是它第二次在我面前出現,不知究竟是巧合,還是有什麼聯繫。」

  花城道:「想拿走拿走便是了。即便我不出現,你也能一個人抓住它。」

  謝憐笑道:「話雖如此,但三郎抓它,可比我抓它要輕鬆多了。」

  他本是隨口一說,卻聽花城道:「是嗎?如果當時我沒去,你打算用什麼辦法抓住它?把它吃進肚子裡,再把劍也吞下去嗎?」

  「……」

  還真給他說中了。

  花城臉上神色並無任何不悅,謝憐卻莫名覺得他有點兒生氣了。

  直覺告訴他,這一句若是回答得不對,花城會更生氣。正不知該如何應對,忽覺腹中微縮,謝憐不由自主地道:「……我有點餓。」

  「……」

  話出口才反應過來的謝憐都不好意思看花城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了,只能誠實地解釋道:「這回是真餓了……」

  半晌,花城終於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謝憐面前彷如陰霾散去,頓時鬆了口氣。花城則半是笑半是歎,點點頭,道:「行吧。」

  原本花城是要留他在極樂坊設宴的,但謝憐一聽「設宴」二字,便知必然要大為鋪張,主動提出出來走走,隨便找點吃的,花城應了。

  極樂坊中甚為溫暖,兩人濕淋淋的衣物進去後不久便都乾了。但謝憐那身女裝異常惹眼,他還是向花城借了一套衣服,換了身乾淨的白衣。之後二人出去,走出老遠,居然也還能聽到那胎靈的啼哭聲,一聲聲喊著「娘」,可見其頑強。不過,鬼市里原本就到處都是鬼哭狼嚎,這哭聲湮沒其中,就一點兒也不稀奇了。

  鬼市大街依舊熱鬧非凡,兩邊都是賣特色小食的攤子。雖然鬼還是那些鬼,但它們的態度跟謝憐上次來逛時可就大不一樣了。花城和他並肩而行,那些長得十分奇幻的老闆們都笑面相迎,爭先恐後對二人招呼,幾乎哈腰點頭,令謝憐莫名其妙想到一個詞:「狐假虎威」。

  除了對花城行注目禮,還有幾千幾百雙眼睛對謝憐投以更為灼熱的目光,似乎在審視和猜測,能和鬼市之主並肩而行的,究竟是什麼人,這讓他又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做了個錯誤的決定。置身於妖魔鬼怪的滾滾濁流中,萬眾矚目前,花城卻是習以為常,問他道:「想吃點什麼?」

  終於看到了一家賣的東西不是很奇怪的攤子,謝憐心想速戰速決,道:「就這家吧。」

  花城卻道:「這家不行。」

  謝憐奇道:「為什麼?」

  花城不說話,示意他看攤子裡面。謝憐一瞧,那攤主見他們在此停留,激動得搓手,似乎在等待他們大駕光臨,緊張得使勁兒猛擦桌椅板凳。然而,它用來擦桌椅板凳的東西,是他的舌頭。

  「……」

  雖然被那寬大長舌舔過的鍋碗瓢盆都掛著晶瑩的水珠,反射著如新的光澤,但謝憐還是果斷放棄了這家店,趕緊走了。走了幾步,他又看到一家裝飾得很是乾淨清新的雞湯館,門前牌子上寫著「家養老土雞,慢火老靚湯。現做現賣,保證乾淨」,停步道:「啊,有雞湯,不如來喝一碗?」

  花城又道:「這家也不行。」

  謝憐了然,道:「是盤子有問題還是雞有問題?」

  花城帶他進到店裡,拉開一道簾子,示意謝憐去看。謝憐好奇地探進個頭看了,登時無言。只見廚房後面放著一口大鍋,鍋下生著大火,鍋上熱氣騰騰,鍋裡有個頭上生著大紅雞冠的漢子正在沸水中歡快地洗澡。大鍋旁邊還擺著許多桶,裝的都是鹽、椒、香草等等調料。前堂有客人喊道:「老闆咸一點!口味淡了!」

  那漢子便一邊泡澡,一邊抓了一大把調料往自己身上搓,毛巾用力擦一擦背,更加入味。最後,響亮地打個長鳴:「喔喔喔——!」

  謝憐放下簾子,默然退出。

  走了一大圈,二人終於找到一家店,打的招牌是「地道人間美食」。雖然謝憐覺得這個「地道」有待質疑,比如,據他所知,人間的廚師並不會用難以獵殺的大型妖獸的肉來做烤串,但相對而言,這家已經是最正常的了。

  二人一坐下,跟在後面多時的群鬼都圍了過來,殷勤萬分地貢獻加餐小菜。那豬屠夫肩上扛著一條白生生的人腿,拍得啪啪作響,粗聲道:「城主!新鮮的大腿肉要嗎!剛到的貨!」

  群鬼罵道:「去去去!城主的朋友會吃那玩意兒嗎?你當是青鬼?把你大腿剁了說不定還能吃!」

  「血腥味兒這麼大別把人家噁心到了!」

  那豬還真把一隻豬蹄子揚了起來,道:「城主和城主朋友要是看得起,這條腿算得了什麼,剁就剁!我告訴你們,老子的腿肉,肯定勁道!」

  謝憐忍俊不禁,低頭喝粥。花城並不理會它們,群鬼一腔熱血便都往謝憐面前送,紛紛道:

  「本地特色小吃腦髓汁!精選上好妖腦,個個都是修了五十年以上的!您聞聞這香醇!」

  「這個鴨血非常不錯的嘎,你看看嘎,俺剛剛從自己身上割的嘎,嘗嘗嗎嘎。」

  「我們家的果子是正宗的墳頭鮮果,不是死人身上長的我們根本不摘,童叟無欺……」

  一堆一堆,送得謝憐目不暇接,不斷道謝。不好拂了這般洶湧熱情,但有些特色小吃又實在難以直視,手忙腳亂中見對面花城一手托腮,笑吟吟地望著他,謝憐左看右看,輕咳一聲,小聲道:「……三郎……」

  花城這才道:「哥哥不必理會它們。人來瘋罷了。」

  有鬼立刻道:「城主可千萬不能這麼說!咱們也不是什麼人來了都瘋的,要是城主是咱們爺爺,那城主的哥哥就是什麼,是咱們大伯公……」

  「是啊大伯公來了當然要瘋!」

  謝憐哭笑不得,心想這都什麼胡說八道亂七八糟的,花城也喝道:「少胡說八道。閉嘴!」群鬼連忙道:「是!城主您說的對。閉嘴了。不是大伯公!」

  誰知,這時,有幾個一直在嘻嘻嘿嘿的女鬼終於忍不住了,嘴快道:「哎!你……不就是上次跟蘭菖說自己不舉的那個道士哥哥嘛?」

  「……」

  謝憐當場一口粥沒噴出來。

  群鬼仿佛發現了什麼驚天大秘密,炸道:「哎喲我的媽!真的!」

  「是他是他就是他!蘭菖到處跟人說了一圈呢!」

  不少精明點的鬼都去捂那些嚷嚷起來的鬼的嘴了,然而,花城肯定聽到了。謝憐則抬眼望去,只見花城挑起一邊眉,正目光意味不明地看著他,似乎在思索「不舉」二字和他聯繫起來是什麼意思。那原本是謝憐上次遇到女鬼纏身時隨口扯的一句托詞,當時也是被群鬼圍觀嘲笑,但他就能泰然自若以對。現下給捅到花城面前來,他卻是沒法兒忍了,窘得恨不能一口粥把自己嗆暈過去,道:「我……」

  花城似乎在很有耐心地等著他說下去。但這事能怎麼說?難道還一臉認真地辯解自己沒有不舉?

  謝憐只好道:「……我飽了。」

  他也的確是飽了,說完便起了身,匆匆出了攤子。身後群鬼捧著一堆精心準備的特色小吃嚎叫不止:「大、大人!您還吃嗎!」

  花城也追了上去,抽空回了個頭,再次道:「滾!」

  群鬼連忙再次滾了。謝憐在前面胡亂走了一陣,見沒鬼再跟上來,放緩了步子等花城。少頃,花城負手走上前來,一本正經地道:「我竟不知哥哥還有這等隱疾。」

  謝憐立刻道:「沒有!」

  又無奈道:「……三郎。」

  花城點頭,道:「好。三郎明白了。不會再說了。」

  他一副狀似很乖很聽話的模樣,卻假得十分明顯,謝憐道:「你真是好沒誠意。」

  花城笑道:「我發誓,上天入地你再找不到一個比我更有誠意的了。」

  聽到這熟悉的對答,謝憐也笑了。

  須臾,他認真地道:「三郎,你知道千燈觀在哪裡麼?」

97 白夜題書紅袖添香

  這個問題,他心中其實隱約已有答案。然而,花城的反應,卻和他預想的大不一樣。

  默然片刻,花城忽然道:「抱歉。」

  謝憐不解:「什麼?」

  他原本覺得,如果「千燈觀」不是什麼烏龍,那麼最有可能和它有關係的,也只有花城一人了。但無論他的猜測對不對,花城都沒有說抱歉的理由。花城不答,只示意他和自己一起往前走,謝憐依他而行。二人走了一陣,一轉角,驀地視線豁然開朗,一座靈光流轉的宮觀,靜靜呈現於謝憐眼前。

  一瞬間,他的呼吸都凝滯了。

  四面八方都是烏黑與赤紅交錯的鬼域風光,而在這包圍之中,那宮觀美輪美奐,千燈璨璨,宛如仙境。

  這樣一座以光明和輝煌為基的宮觀,卻是坐落在一個龍蛇混雜、群魔亂舞的鬼市里,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如此令人震撼。入眼的一刹那,就會在腦海中留下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好半晌,謝憐才道:「……這是……」

  二人站在這宮觀之前,均是仰望。花城也微微揚首,道:「前幾日中秋節至,想著哥哥在上天庭大概也要參加他們每年那個無聊的遊戲,就弄了這個地方,給哥哥赴宴之時找點樂子,解解悶。」

  「……」

  他「解悶」的方式,未免令人瞠目。為了給謝憐「找點樂子」,就弄了個觀出來,還升了三千盞祈福長明燈!

  花城微微低頭,整了整袖口,又道:「原不想教你知道的,因為是我擅自佈置的,把哥哥的觀建在我這一堆亂七八糟的地方裡,哥哥莫要見怪才好。」

  謝憐立即搖頭。花城居然還覺得給他添了麻煩,所以不想讓他知道,他簡直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到這一步,再道多謝可就太無力了,於是,謝憐定了心神,深吸一口氣,專心欣賞起這座「千燈觀」,須臾,側首道:「這座宮觀奇麗恢弘,巧奪天工,非數日之工可成,三郎不會是近日才建的吧?」

  花城笑道:「自然不是。哥哥看的不錯,這地方是很早就建成了的,苦於沒法派上用場,所以一直藏著,我也從沒放別人進來過。可要多謝哥哥讓它終於找到了用途,這才得見天日了。」

  聞言,謝憐竟是略略鬆了一口氣。

  既然是早就建成了,但一直沒派上用場,想來最初應該是要做別的用處的,眼下是順手拿來用的。不然若花城真是特地給他建了一座宮觀,他就要更加不安了。當然,依花城的性子,也很有可能純粹只是為了建著好玩兒的。雖然謝憐十分好奇原本花城建這樣一座與鬼市有天壤之別的建築是打算做什麼用的,但仍按捺住了詢問的衝動。問得太多,不是什麼好習慣,誰知道什麼時候便問到不該問的了呢?

  花城道:「進去看看?」

  謝憐欣然道:「當然。」

  二人並肩,緩緩行入宮中,在玉石鋪地上漫步。四下參觀,這觀內開闊明朗,卻沒有神像,也沒有信徒用以跪拜的蒲團。花城道:「匆匆落成,草率不周之處頗多,哥哥海涵。」

  謝憐莞爾:「並不。我覺得很好,非常好。沒有神像和蒲團正好,一直都不要有是最好。不過,為何連牌匾都沒有?」

  此問絕非責問,只是觀內有幾處玉石花卉鋪地上都精心雕了「千燈觀」字樣的暗紋,擔著門面的匾額卻沒有掛上,自然不會是因為倉促,所以他才好奇詢問。花城笑道:「沒法子。我這裡可沒什麼會寫字的人,你看方才那群,能識字就不錯了。哥哥可有什麼喜歡的書法大家?我去給你請來寫這牌子,或者,我以為最好的法子,哥哥自己來寫一幅,掛在這千燈觀上。那是再妙不過。」

  說著,他一指大殿供台。那玉案極長極寬,其上井井有條地佈置著些供物和一隻香鼎,還設有筆墨紙硯,書香清逸。二人走上前去,謝憐道:「那不如,就請三郎來幫我寫吧。」

  聞言,花城眼睛微微睜大,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說,道:「我?」

  謝憐道:「嗯。」

  花城指指自己,道:「真要我寫?」

  謝憐有所覺察,問道:「三郎可有何為難之處?」

  花城挑起一邊眉,道:「為難之處倒是沒有,只不過……」

  見謝憐一直等他回答,他負起了手,似乎有點無奈地道:「好吧。只不過,我寫的不好。」

  這倒是奇了。謝憐當真沒法想像,花城會有什麼事做的不好,微笑道:「哦?是嗎,寫一個來看看?」

  花城又問了一遍:「真要我寫?」

  謝憐取了幾張白紙,整整齊齊鋪在玉案上,悉心親手撫平,又挑了一支合眼的紫毫,送到他手裡,道:「來。」

  見他什麼都準備好了,花城道:「行吧。但是,不許笑。」

  謝憐點頭:「那是自然。」

  於是,花城便接了筆,一本正經地寫了起來。謝憐在一旁瞧著,越是看,臉色越是變幻莫測。

  他是真的很想忍住,但還是沒能做到。花城一邊在紙上狂塗瞎寫,一邊語氣帶點兒警告、帶點兒玩笑地道:「哥哥。」

  謝憐立即正色,道:「我的錯。」

  他也不想的,但是他有什麼辦法。花城的字,實在是太好笑了!!

  即便是謝憐見過的最癲的狂草,也沒他半分狂野,這狂野中還夾雜著一股撲面而來的歪風邪氣,恐怕要刮得書法大家們白眼直翻昏死過去。謝憐辛辛苦苦認了好半天才勉強辨出了「滄海」「水」「巫山」「雲」幾個鬼畫符,猜測他應當是寫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想到花城身為鬼界一霸,如此神懼鬼怕,終於在某一件事上露出了這種表情,而且還是寫字這種事,他更是忍笑忍得腹筋抽搐,雙手拿起花城一揮而就完成的作品,強裝鎮定,道:「嗯。很有個性,自成一家。有『風』。」

  花城擱了筆,架勢還挺有模有樣的,睨著眼笑道:「發瘋的瘋麼。」

  謝憐假裝沒聽見,一本正經地品評道:「其實,寫好不難,寫出自己的『風』,才是難。若只是好看,卻好看得千篇一律,那也是落了下乘。三郎路子很好,有大家之風,氣吞山河……」後面還有八個字:山河破碎,兵荒馬亂。沒有辦法,編誇獎人的話也是很辛苦的。花城一邊聽著,一邊眉挑得更高了,懷疑道:「真的嗎?」

  謝憐道:「我何曾騙過三郎?」

  花城慢條斯理地給一旁的小金鼎裡添了幾道新香,清煙暗香中,他狀似漫不經心地道:「我是很想寫好的。就是無人教導,不知這其中有什麼訣竅。」

  他這話可問對人了。謝憐沉吟道:「倒也沒什麼訣竅,不過是……」想了想,終是覺得光說不能言盡,湊近前去,自己提了筆,在紙上花城寫下的詩句旁落筆兩行,一氣呵成,端詳片刻,笑著歎道:「慚愧。我這許多年都沒什麼寫字的機會,大不如前了。」

  花城凝視著那四行有著天壤之別、風格迥異的字,尤其是謝憐接上的那後兩句——「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將詩句連起來反復看了幾遍,目光流連忘返。半晌,他抬頭道:「求指教?」

  謝憐道:「指教不敢。」於是,便對花城講起了入門要領,毫無保留,將自己年少時修習書法的心得傾囊相授。

  浮香嫋嫋,明燈煌煌,謝憐講得認真,花城聽得專注。大殿之中,慢語輕言,畫面和語音都甚為低柔。過了一陣,謝憐道:「你再來試試?」

  花城「哦」了一聲,接了筆,又似乎頗為認真地寫了幾個字。謝憐在他身邊看著,抱起雙手,歪了歪頭,道:「有點意思。不過……」

  不過,他總覺得花城下筆就哪裡不對。蹙眉觀察片刻,他忽然發現到底是哪裡不對了——花城根本就沒握對筆。

  連握筆姿勢都是亂七八糟的,當然不對了!

  謝憐哭笑不得,站得更近了些,不假思索伸手去糾正,道:「你握的方式錯了,要這樣……」

  這一伸手,他才忽覺可能略有不妥。二人並非長師和幼徒,這般手把手地教導,未免過於親密。但既已出手,斷沒有貿然收回的道理,那樣反而刻意。因此,猶豫片刻,他還是沒有撤回。再想想,上次鬼賭坊,花城不也是這般手把手教他搖骰子的嗎?雖然謝憐覺得那次什麼都沒學到,事後還隱約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但這一回,他卻是真心想教花城一點東西的。於是,謝憐溫暖的手心安心貼住了花城冰冷的手背,輕輕握住,帶動他的筆勢遊走起來,小聲道:「這樣……」

  感覺到手下花城握筆走勢狂亂,他便微微用力控制,糾正回來。不消片刻,他又覺手下走勢更加狂亂,不受控制,他便只好握得更緊。兩個人合力寫出的字彎彎扭扭,不堪入目,謝憐越寫越覺得不對,忍不住道:「這……」

  花城仿佛使壞成功,發出低低的笑聲。紙上亂墨橫行,謝憐無奈道:「三郎……不要這樣。好好學,好好寫。」

  花城道:「哦。」

  一看就是假裝認真。謝憐搖了搖頭,啼笑皆非。

  花城的手雖冷,他握在手裡,卻莫名像是握著一塊烙鐵,不敢再用力了。這時,謝憐眼角忽然掃到供台的邊緣,凝住了。

  他側目望去,只見玉案的角落,孤零零地放著一朵小小的花。

  作者有話要說:太好了,標題的紅袖添香居然沒有被和諧掉

  花花教殿下就搞小心機,殿下教花花就老實教乾貨。花花真是太壞惹~

  古人紅袖添香添的不是線香,而是香丸、香片一類,不過正如古人寺廟祈福的長明燈長得很像油燈也並不會飛上天,在本文中我想讓它什麼樣它就是什麼樣,所以不要在意這種細節……

98 施怪計開門盜鬼胎

  謝憐微微一愣,久遠的記憶似蒙塵的畫面,微微拂去灰塵,但仍不清晰。他鬆開了手,拿起那一朵花,凝神不語。花城也擱了筆,在一旁緩緩研墨,道:「怎麼了?」

  「……」謝憐微笑道,「沒什麼。只是這種花,香氣沁人心脾,我一直都很喜歡。」

  在宮觀中供花,倒也不少見。只是,一般都會供大紅大紫的大捧鮮花,或者永不凋謝的手紮假花。頓了頓,謝憐道:「莫非『血雨探花』,探的便是這種花?」

  花城笑道:「哥哥真真料事如神。」

  笑語間,二人終於合力完成了一幅字,寫的還是那四句詩。花城拿起來欣賞片刻,似乎甚為滿意,道:「嗯,不錯。裱起來。」

  聽他說「不錯」,謝憐已經噎了一下。再聽到「裱起來」,謝憐又噎了一下,道:「你該不會是想掛到牆上吧?」若是給他逝去的老師們看到有謝憐參與的一幅字長成這樣,恐怕都要氣得活活詐屍。花城卻笑道:「不。我自己收著,誰也不給看。」

  正在此時,二人突然聽到外面隱隱一陣號叫:

  「失火啦!」

  「失火啦!」

  「極樂坊失火了!」

  千燈觀內裡安靜至極,奈何二人五感皆超絕凡人,聞聲迅速對視一眼,謝憐脫口道:「又是極樂坊?」

  話已出口,才覺這個「又」有點滑稽。花城不慌不忙,收好了字,道:「不必擔心,哥哥坐這裡,我去去就回。」

  謝憐怎麼可能安心坐在這裡,道:「我跟你一起去!」匆匆跟上,心中納悶:怎麼他每次來,極樂坊都要失火一次?瘟神之名可又印證了。雖然這次不關他的事,可簡直都要習慣性歉疚了。二人趕回極樂坊,整一條大街上都濃煙滾滾,小鬼小怪們吵吵嚷嚷地拎著水桶來回奔走滅火,見到花城和謝憐來了,都道:「城主!您老人家不用擔心,火不大,已經滅啦!」

  花城無甚表示,謝憐卻鬆了一口氣,溫聲道:「太好了!真是辛苦各位了。」

  小鬼們原本都沒指望過會得到感謝,更何況還是城主朋友的「辛苦了」,一聽便樂了,紛紛道:「不辛苦!多大點事兒!」「應該噠!」

  謝憐這才發現,他來說辛苦,似乎略為不妥,因為他並不是此間主人。不過,既然花城本人沒說,他說一下應該也不會有壞處,便暗道慚愧,再不在意。二人進入極樂坊看了看起火之處,果然只是燒了一小片地方,而且是個角落裡不算起眼的小屋,難怪很快就被撲滅了。

  然而,確定了這一點之後,謝憐卻警惕了起來,對花城道:「縱火者既不是無知大膽到惡作劇,也不是真的想燒掉什麼,更像是要轉移注意力,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過來。」

  但是,在這節骨眼上,會是想轉移什麼注意力呢?

  猛然間,謝憐反應過來了:「那胎靈!」

  之前他們從極樂坊出來的時候,走了許久,那胎靈還一直在哭哭啼啼,哭聲刺耳尖銳,還不時叫娘。而現在,這聲音卻消失了!

  他們又到極樂殿外的一間偏殿去查看。二人出來時,花城隨手把裝著胎靈的陶罐放在一張案上,眼下陶罐還在,但謝憐上去一拿起來就覺得重量不對,太輕了。再打開一看,果然,裡面已經空無一物了!

  那封口,被關在罐子裡面的東西是不可能自己打開的。謝憐立即道:「胎靈被人放出來了。」

  花城卻並無一絲亂色,道:「是被人偷走了。那東西在蝶陣裡過了一道,眼下元氣大傷,自己跑不遠的。」

  謝憐道:「那就好辦。三郎,你這極樂坊可有監視出入往來的護衛?看看能不能找到可疑的人。」

  花城卻道:「沒有。」

  「……」謝憐眨了眨眼,道,「沒有嗎?」

  花城道:「嗯。一向沒有。」

  難怪他上次在極樂坊裡偷偷搞小動作,也是一個護衛都沒見到。謝憐還想過是不是因為埋伏的太深他沒發現,沒想到是當真沒有,微微一愣,道:「你對極樂坊這麼放心嗎?」

  花城道:「哥哥,你注意過極樂坊裡的門嗎?」

  想了想,謝憐道:「不曾注意過。莫非是有什麼特殊之處?」

  花城道:「不錯。」

  他指了指這間偏殿的門,道,「如果不是此間主人,未經允許,帶走了原本在裡面的人,或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哪怕只有一件,就會無法打開門,被困在那間屋子裡。」

  謝憐回憶上次來極樂坊,他當時似乎一直在用骰子開道,而最後離開,則是風師起了大風,掀開屋頂,這才避免了從「門」離開。這都是一些較為暴力的畫面,越想謝憐越覺得不能想,微微汗顏。頓了頓,又問道:「那假使三郎你從我這裡搶走了一樣法寶,收到極樂坊,我作為法寶的原主人,也帶不走它嗎?」

  花城挑眉道:「當然帶不走。到手了就是我的。不過,哥哥不要冤枉我,我可不會搶你的法寶。」

  謝憐輕咳一聲,道:「那是自然,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說是假使嘛。而且……我也沒有什麼法寶可以讓人搶的……」

  花城開玩笑點到為止,笑了笑,繼續道:「所以,想從我這裡偷東西而不被發現,是不可能的。當然,也就不需要護衛。」

  謝憐第一個反應就是,偷走胎靈的人不是從門離開的,是用了別的方法。但四下望望,這偏殿的屋頂好好的,地面好好的,牆壁也好好的,根本沒有任何被破出的痕跡,忍不住生出了一個更詭異的猜測:

  難道偷走胎靈的人,並沒有離開,還在這間偏殿裡?

  雖然這間偏殿裡並無可藏匿之處,但上天入地,各種隱身的法門可不少。也許那個人此刻就在他們附近,靜靜地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謝憐凝目望四周,留神是否有某處空氣異常扭曲,然而,無論是他的眼睛還是他的直覺,都在告訴他,這裡沒有第三個人或鬼了。恐怕他思路不對,恐怕要換一個方向想了。這時,花城笑道:「哥哥不必擔憂。我自有辦法把偷走胎靈的人找出來。」

  他竟是成竹在胸。謝憐轉向他,思索片刻,驀地也是豁然開朗。

  二人靜待。過了一陣,嘈雜之聲漸漸靠近,一大群妖魔鬼怪湧了過來,烏泱泱聚在偏殿外,都道:「城主,您老人家找我們是有什麼吩咐啊!」

  這一眾少說也有近千,若不是極樂坊連房子帶院子都夠大,恐怕根本塞不下。帶他們來的就是那面具人,對花城道:「城主,今天在這條街上出現過的,應該全都在這裡了。鬼市也已經鎖了,誰都出不去。」

  依舊是上次那年輕男子的聲音,謝憐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群鬼道:「城主,是誰放的火您抓住沒有啊?」

  「聽說還偷了東西!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就是想再死一次!」

  「真大膽子啊。又放火又偷東西的,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城主能放過?!」

  「……」

  雖然群鬼說的並不是他,但謝憐身為一個上次在極樂坊又燒房子、又偷偷劫人、又被花城放過了的人,聽著感覺中箭無數,輕咳一聲,心中越發歉疚,偷看一眼花城,恰好撞上花城也意味不明地掃了他一眼,目光趕緊逃開。接下來,只聽花城淡聲道:「偷走胎靈的人自己站出來。別浪費我時間。」

  群鬼大驚,紛紛道:「我們中間?」

  「我還以為是外來的……」

  「誰啊趕快自己站出來吧!」

  半晌,軒然大波已趨於平息,卻無人站出。花城道:「很好,果然勇敢。男左女右,分列。」

  群鬼雖然奇怪,但不敢對花城的話違逆分毫,立即照他所說的去做,刷刷的分成了兩大堆。男鬼擠在左邊,粗聲粗氣的;女鬼都在右邊,幾乎個個窈窕嬌媚。花城和謝憐對視一眼,徑直走到右邊,在女鬼們中走馬觀花,幾乎一眼掃過十隻。數步之後,經過一個女鬼身前時,他足下微微一頓。這女鬼身穿長裙,臉上擦著厚厚一層白粉,白得嚇人,幾乎看不出本來面目,但這過分豔麗誇張的妝容卻略為眼熟,謝憐道:「蘭菖姑娘?」

  這女鬼一愣,仿佛她才見了鬼一般。果然,便是上次在鬼市街頭糾纏謝憐、和豬屠夫當街對罵、還嘲笑他「不舉」並將之宣揚得鬼鬼皆知的女鬼蘭菖。

  詫異過後,她叉起腰,昂頭道:「怎麼?你不舉可是你自己說的!我又沒冤枉你!難不成還要城主給我點顏色看看來報仇?」

  雖然四周女鬼女妖們都有些緊張,但聽她這麼說,還是吃吃低笑了起來。花城也走了過來,雖然看不出他什麼表情,那女鬼蘭菖還是有點怕他的,姿勢不敢太造次了。謝憐溫聲道:「那樣的玩笑話,姑娘愛怎麼說也無事。不過,那胎靈害人無數,甚為血腥,不能放任,還是請先還來吧。」

  即便蘭菖塗著極厚的粉,也能看出來她的臉色刷的更白了。她連連倒退,但她此時處在一群女鬼之中,沒倒退幾步就被旁的女鬼們七手八腳抓住,杜絕了逃跑的可能,只好叫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什麼胎靈?」

  謝憐道:「請還來吧。」

  蘭菖道:「我還什麼?我沒有啊!你說我從城主屋子裡偷了東西,可是大家都知道,不能從城主的屋子裡拿東西的,拿了什麼都出不去的!」

  群鬼都道是啊沒錯都知道,豬屠夫也在嚷。蘭菖又道:「極樂坊失火也就是剛才一會兒的事,我一直在這條街上根本沒離開,那如果我偷了東西,肯定還沒來得及藏起來吧?」邊說邊攤手,展示自己兩手空空,還拉起裙子示意自己沒有藏東西。謝憐卻道:「姑娘,上次我見你,寒風瑟瑟中,你也穿得極少。今日風和日麗,為何你卻反而穿起了長裙?你是忽然想換件衣服,還是你想遮掩什麼?」

  聽他一提,群鬼才發現,平日裡,蘭菖都是衣著暴露,謝憐說她「穿得極少」,已經是很客氣的說法了,在大街上她幾乎袒胸露乳。今天的她卻穿著一條長裙,把腰腿全都遮得嚴嚴實實,果然奇怪。而且之前花城帶謝憐逛鬼市,群鬼起哄送小菜時,也沒看到往日最愛在大街上駡街惹眼、積極宣傳「是他不舉不是我不行」的蘭菖,微微騷動。謝憐緩緩地道:「你是沒有拿走不屬於自己的的東西,你只是拿走了自己身上的一部分而已。那胎靈,現在就在你腹中!」

  既然,偷走胎靈的人沒有用別的方法離開,也沒有留在偏殿裡,那麼,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這個人,是光明正大地從正門離開的。

  如果這胎靈已經生出來了,那麼,他就是一個孩子,一個獨立的人。但是,這胎靈是在未足月時,就被強行從母親體內剖了出來,所以,如果它的母親把它再塞回自己的肚子裡去,那當然還是算她「自己的東西」。不,應該說,那胎靈根本就是她身上的一塊肉,是她的一個部分。畢竟母子血濃於水,這種情況下,他們就是一體,那女鬼當然能安然無恙、光明正大地極樂坊的所有門走出去。

  所以,盜走胎靈的,一定是女鬼,就是這胎靈的生母。迅速封鎖鬼市,把失火前後出現在這條大街上的女鬼都找來查一查,就一定能抓住。想來,這些花城在進偏殿后的一瞬間就都想了。

  突然,蘭菖大叫一聲,猛地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99 施怪計開門盜鬼胎 2

  謝憐道:「姑娘?!」

  蘭菖臉色煞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突然間,她肚子裡仿佛什麼東西爆炸了,原本還算平坦的小腹猛地膨脹成一個巨大的球形,幾乎要把長裙撐裂,還有滾滾黑煙從衣縫間溢出!

  眾女鬼鬆了手微微散開,蘭菖雙手勉強死死抱著小腹,驚恐道:「不要鬧了!」

  竟是那胎靈在她肚子裡鬧騰了。花城從容地道:「哥哥退後。」

  謝憐道:「無事!」

  蘭菖雙膝猛地跪在地上,滿臉痛苦地道:「聽話!聽話!你乖一點,你乖一點好不好!!!不要再鬧了!!!」

  謝憐道:「蘭菖姑娘,你把它先放出來吧。」

  蘭菖忙瘋狂搖頭,道:「不行!不行不行!我一定會把他關在我肚子裡好好養的,他再不會出去害人了!城主我求求你們不要帶走我兒子。我找了他幾百年了!不要帶走我兒子!不要把他交到天上那幫人手裡!!」

  看來,鬼市群鬼果然都知道謝憐是天界人士了。蘭菖尖叫一聲,抱著肚子在地上打起滾來,她的肚子仿佛不再屬於她身體的一部分,宛如一個活物,時而縮小,時而脹大,時而上下左右挪動,黑煙愈發濃烈,想來是這邪裡邪氣的胎靈回到母腹中養了一會兒,恢復了一點元氣,又要作怪了。女鬼們散開了一會兒又上去壓她,根本壓不住,於是左邊的妖魔鬼怪們紛紛嚷道:「看我們的!」上前來按。場面無比混亂,謝憐握緊了拳,道:「蘭菖姑娘!你腹中胎兒的力量遠比你強,而且它可以傷你但你捨不得傷它,你根本拿它毫無辦法!你遲早會被它吸幹破體而出的,快放它出來!」

  若是蘭菖不自己把她藏在肚子裡的東西放出來,她遲早要被這兇殘的胎靈吸幹再撕成碎片,謝憐就不得不親手剖開她的腹部。雖然比看著她被自己的兒子撕成碎片好,但如果沒到萬不得已的那一步,他哪裡願意做這種事?他不想做的,自然也絕不想花城代替他去做。可這女鬼蘭菖性子執拗至極,就算痛得尖叫連連也不肯放那胎靈出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寧可自己來,一咬牙,道:「得罪了!」

  誰知,他一把手放到芳心劍柄上,花城立即按住了他,沉聲道:「不用。」與此同時,蘭菖腹間忽然爆出一陣金光,刺得附近一堆妖魔鬼怪齊聲大叫「哎喲!」,逃了開來,都道:「什麼東西!」

  謝憐定睛一看,那金光淡下去之後,那急著往外沖的胎靈仿佛被什麼東西鎖住了一般,蘭菖的腹部也平了回去。而鎖住它的,是她腰間一根腰帶。

  那腰帶看似平平無奇不惹眼,可謝憐再仔細看,愕然道:「……這東西為何會在你身上?」

  即便因為洗了太多次而褪色了,謝憐也能看出來,這條腰帶,是天界的東西。

  天界的許多東西,都是精巧的法寶。所以,在必要時,才顯出了它護主應急之奇能。並且,就算這繡花紋路被磨損得厲害,謝憐也能確定,這一定是神官的才能用的「金腰帶」。

  看品階,還是位上天庭的神官!

  在天界,贈以金腰帶,乃是一種頗為流行的風雅之舉,是有特殊意義的。一位男性神官將自己的腰帶贈與他人,這舉動本身就帶著曖昧含義,是什麼特殊意義,可想而知,腰帶這種東西,自然不可能隨隨便便贈送,也沒那麼容易遺失。謝憐道:「姑娘,莫非你這孩子……」

  話到這裡,他忽然想起,不管是不是魔窟,在大庭廣眾下問一個女子這種私密之事也十分不好,及時收住。蘭菖立刻道:「不是!」

  謝憐心想:「我還什麼都沒說,你幹什麼就說不是?」

  他問道:「你這七八百年,可就是靠這根金腰帶撐過來的?」

  聞言,一眾女鬼瞠目結舌:「……我的媽喲蘭菖,你有這麼大歲數了?!」

  「你之前不都說你只有三百歲嗎?」

  「不對啊她還說過她兩百歲的!!謊報年齡啊!!!」

  這胎靈大約有七八百年的修為,那麼,它的生母自然也差不多是這個歲數。可這女鬼蘭菖又沒那麼深重的戾氣,作為一隻普通的女鬼,能留在這世上這麼久,想來,這根帶有法力的金腰帶幫了她大忙。如果這胎靈的父親是個神官,它這麼兇殘,也就愈發合理了。

  一個神官,和一個凡間的女子私通,結果不知是始亂終棄還是冷淡不理,這女子橫遭慘事,腹中胎兒被人活生生剖出。如今母子兩個都化為鬼類,那胎兒還很有可能殺人無數。無論怎麼看,這事情的嚴重程度都不下於宣姬那樁,而且,似乎還有點眼熟。

  那這事接下來該怎麼解決,就很好想了。謝憐立即轉身,對花城道:「三郎,這位姑娘……」

  不消他多說,花城道:「你該怎麼做便怎麼做。不必問我。」

  謝憐輕聲道:「嗯。」

  得了應允後,他轉向蘭菖。這時,群鬼都在追問:「蘭菖蘭菖,你這娃娃的爹是誰???」

  「氣呀!只管殺不管埋,只管生不管養嗎?」

  「究竟是誰呀?該上門找他算帳啊?」

  蘭菖一咬牙,看著謝憐道:「……還能有誰?」

  她沒說出名字,謝憐也心領神會,道:「你跟我回上天庭吧。」

  蘭菖卻立刻道:「不行!!!」

  她說不行當然沒用,行不行謝憐都是要帶她走的。謝憐正了顏色,道:「這胎靈極為兇殘,它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人血,事到如今牽涉太多,你是護不住的,一定得到上天庭去對質和通報。那神官若是個磊落的,或是你們之間有誤會,便讓你們母子二人上去和他相認,再處理這孩子的事;那神官若是負了你,或是做了更大的錯事,更要去向他討個公道。不管怎麼說,這胎靈是你兒子,也是他兒子,這事他父親不管,旁人又怎麼管?」

  這一番話,群鬼頗覺有理。而且,讓蘭菖帶子上天界大鬧一番,聽聽都刺激得很,他們只怕鬧得不大,越大越好,都勸道:「對啊蘭菖,怕什麼!找他算帳去!」

  「他敢不認帳,咱們燒了他的廟!」

  謝憐對花城道:「我先回一趟上天庭,速速通報此事。」

  蘭菖雖抗拒,但也知道沒法阻攔,怔了怔,突然對花城拜了下去,道:「城主,多謝你收留的大恩大德!」

  謝憐一怔,她接著道:「蘭菖在極樂坊放火,實屬無奈下策,壞了鬼市的規矩,對不住您!望您莫要見怪。」

  她一貫潑辣浪蕩,這時開口,卻仿佛換了一個人,教許多素日面熟的妖魔鬼怪大驚。花城卻是神色如常,對謝憐道:「哥哥此番走得匆忙,我等你下來,再好好款待。」

  謝憐點點頭,這便帶了蘭菖,直奔天界。

  走在仙京大街街頭,謝憐邊走邊在通靈陣道:「諸位!勞煩神武殿上見,有事商議。」說完一句便退了出來,不多停留一刻,先帶了蘭菖到神武殿。由於蘭菖是女鬼之身,進不了那金殿,謝憐先和她在殿外等了一會兒,等君吾來了,親自下了許可,蘭菖才被放進來。

  不多時,身在仙京的各位神官便都陸續趕到,一見謝憐身邊跟著一隻濃妝豔抹、和仙京仙風格格不入的女鬼,紛紛瞠目。一名黑衣神官邁入殿中,見了大殿中央的光景,頓了片刻,正是慕情。蘭菖也望了他一眼,立即低頭,嘴唇發顫。慕情卻神色自若,只淡淡地道:「太子殿下,這女子是何人?」

  聽到「太子殿下」四個字,蘭菖神色微變,看看謝憐,仿佛想起了什麼,但不敢確定。這時,風水二師也到了,一對相貌有六七分相似的兄弟,一人一把紙扇輕搖,白衣廣袖飄飄,畫面甚為好看。師青玄邊搖邊道:「是啊觀主,你今日怎麼把女鬼也帶上來了?」

  謝憐莫名道:「觀主?」什麼觀主?菩薺觀?為何突然這麼叫?再一想,多半是「千燈觀主」!

  他不知該如何應對,只好假裝沒聽到。師青玄得意洋洋,四下招呼一圈,又道:「咦?這位女鬼姐姐肚子裡莫不是有東西???我怎麼覺得……」

  說著上去,似乎想摸摸。師無渡摺扇一收,道:「青玄!」

  師青玄馬上縮了手,辯解道:「我只是感覺到很不好的邪氣,想看看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危險的東西……」師無渡斥道:「你是男子,又是神官,這裡還是神武殿,怎能做如此有失體統之事?也不准變女相!女相做這種事照樣有失體統,給我變回來!」

  靈文搖了搖頭,把文書夾在胳膊底下,上前來把手放在蘭菖腹上。頓了片刻,撤手沉吟道:「好凶的胎靈。幾百年了?」

  謝憐道:「約七八百年了。」

  他把如何兩次遇到胎靈,胎靈如何殘害孕婦,引出這女鬼的事說了。花城與鬼市一節隱了不提,蘭菖自然也不會主動提。末了,謝憐道:「便是如此了。不知那位神官是否還在世或者在職,這其中是否有什麼誤會,他又是否知道這件事?所以我便帶這位姑娘上來了。」

  風信皺眉道:「如果沒什麼誤會,也知道這對母子的事,還不聞不問放任了七八百年,也太不負責任了。」

  裴茗抱著手臂,閑閑地道:「南陽將軍這句話我同意,如此未免太不負責任。不知是哪位仙僚的遺果,要是還在任的話,還是自己站出來吧。」

  話音剛落,他便覺有無數道目光紮了過來,神武殿上,一片無語凝噎。

  半晌,裴茗才道:「……諸位是不是對我有什麼誤解。」

  「……」師青玄連扇子也不搖了,道,「我覺得沒什麼誤解。應該說是對你太瞭解了。」

  裴茗立刻道:「絕無此事!」

  眾人乾笑一片,連師無渡和靈文的目光都不太信任。裴茗頭都大了,扶額,懇切地道:「這……我是與一些鬼界女子交好過,但這位女郎,我當真從未見過。」

  這話認真聽聽,倒也是可信的。跟哪個女子好過,難道他自己本人還不知道嗎?裴雖花心遭人詬病,但不曾否認過任何一段情緣,做了就不會不認帳,反正也不是玩兒不起。跟他交好過的女子,除非是像宣姬那樣自己不願跟他了,否則起碼都是保證下半生衣食無憂,富貴蜜裡泡著。若這女鬼生前當真曾與裴茗有過一露水姻緣,不至於淪落到被剖腹奪子、化為厲鬼的地步。

  況且,裴茗看女人的眼光是很高的。跟他勾搭過的,無一不是姿容色藝非凡的女子,他還尤其好素顏美女。以殿上其他人所見,蘭菖這般濃妝豔抹,根本看不出本來面目,容貌底子、梳妝品位和言談舉止都遠遠沒達到裴茗過往挑情人的標準,所以,他說沒有這回事,大家心中隱隱還是信的。只不過,也只是「心中」和「隱隱」了。有機會看裴將軍被將軍,何樂不為?且袖手笑看他辯,信是不信,還不是看自己高不高興?

  原本,謝憐也覺得十有八九就是裴茗,畢竟他前科累累。但看裴茗神情,又覺不似作偽,便也動搖了。他想起花城似乎曾說裴茗這個人不玩兒陰的,不必害怕之類的,思索片刻,還是道:「之前蘭菖姑娘含糊反問過一句『還能有誰』,我也有點想當然了。不過,既然裴將軍這麼說,或許其中有什麼誤會,未必次次都是同一個人。不如問問……」

  誰知,蘭菖忽然道:「不是他。」

  謝憐一怔,轉身。蘭菖又重複了一遍,道:「不是他。」

  靈文冷漠地道:「什麼。原來不是嗎。」

  師無渡也很客氣地道:「居然不是嗎。」

  「……」 裴茗對師無渡和靈文道:「我早說了不是。你們兩個,落井下石。給我等著。」

  眾神官失望了一輪,隨即更加興奮了。裴茗畢竟是常年陷於桃色野聞的,便是他,也不新鮮了。而不是他,即是說,很有可能是在場或不在場的另一位男神官,恐怕要出來一位「後起之秀」了,怎能不興奮?

  之前在鬼市,蘭菖分明有暗示是裴茗,現在卻否決了,謝憐心中蹊蹺,但面上不動聲色,道:「嗯。那到底是誰?」

  蘭菖定定望著他,道:「你。」

  謝憐以為她沒說完,道:「我怎麼了?」

  蘭菖道:「我說,那個人,就是你!」

100 亂對簿啼笑皆不當

  哪怕是蘭菖這時候說「殺了我的人就是你」,都不會比這句的效果更晴天霹靂了。

  謝憐簡直當場就被她劈暈了,道:「我?!」

  君吾在上方寶座上扶額的手似乎也滑了一下。眾神官靜默了一瞬,立即齊刷刷望向他,君吾的手又擺正了,用這個深沉的姿勢繼續扶額。眾神官再齊刷刷望向謝憐。

  終於要來了嗎,萬眾矚目的第三次被貶!

  謝憐只覺整個心田大地都在顫抖,生生把那句習慣使然、即將衝破牙關的「我不舉」咽了下去。

  這只是一句隨口托詞,不好在這種時候拿出來。而且,上天庭有一個私底下流傳頗廣的玩笑總結,關於各位武神對於「女人」的態度:風信看到女人敬而遠之;郎千秋看到女人就臉紅;慕情拒絕看到醜女人;裴宿看到女人後面無表情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權一真是腦子裡根本沒有女人;裴茗則是滿腦子都是女人。要是他喊出來了,估計今後這個總結後面就可以加上他了。謝憐懇切地道,「蘭菖姑娘,你冷靜一下。絕無此事。」

  蘭菖一雙眼瞪得比銅鈴還大,道:「有的。就是你,仙樂國的太子殿下!」

  「……」

  雖說這女子死去的時間晚於他飛升的時間,大致能對得上,但謝憐有沒有見過她,他自己還能不知道嗎?在四周竊竊私語中,謝憐斂了神色,嚴肅地道:「姑娘,我雖非什麼聖賢,但也知道一心一意。若我不是真心愛一人,斷不會與這人有何逾越之舉。若是有了,即便我砸鍋賣鐵收破爛,賣藝街頭養家糊口,也不願讓這人受一點委屈。此處是神武殿,你莫要信口開河。」

  師青玄也道:「如果乾出這種事的真是太子殿下,他怎麼會主動帶這女鬼姐姐上來對質?這位蘭菖姑娘又怎麼會到現在才認出他?想想都知道不對勁。」

  顯而易見的不對勁。然而,有熱鬧可看時,人家才不管你對勁不對勁呢,眾人都持保留態度。還有神官瞎猜一氣:「會不會是這樣,會不會太子殿下失憶了,所以不記得自己幹過的事了?」

  「說實話,那我比較相信他膽子大到覺得過了八百年人家已經不認識他了。」

  謝憐無言以對,提醒道:「為了證明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編造出另一件更不可思議的事,諸君這個思路是不是有點危險啊。」

  那邊風信似乎想說點什麼,但又無法確認般地頓了頓,終是沒說出來。君吾則輕咳一聲,道:「仙樂,你之前,總共有幾條金腰帶?」

  謝憐捂住了額頭,道:「……那可就太多了。最少十條……」

  慕情淡淡地道:「四十多條。每一條花紋顏色都不盡相同。」

  話一出口,他才覺不妥,收住了話,因為立即有人想起了慕情曾是謝憐的貼身近侍,專管謝憐起居日常,才會對這種細節瞭若指掌。眾神官心道,光金腰帶就有四十多條,這位太子殿下當年還真不是一般的鋪張嬌貴。不光別人,謝憐想起來也很是汗顏,他那時候每天換一套華服,腰帶的搭配也是根據衣服的不同而變換的,哪像現在,一整年就三套衣服反復換洗反復穿,這三套衣服還都一模一樣,光看肯定以為他窮到只有一件衣服可穿。君吾又道:「放哪兒去了都還記得嗎?」

  謝憐和風信都是暗暗一噎。

  謝憐揉了揉眉心,道:「咳,不大記得了。畢竟都是八百多年前的東西了,早不知道散哪裡去了。」

  不光有丟三落四的緣故,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和風信經常手頭一緊張就拿東西去當。當了太多,真的不記得到底有沒有腰帶了。風信雖然也不太忍心討論這個話題,但還是說了一句:「能拿到這金腰帶,未定是給人送的,也有可能是撿的。」

  君吾似乎本來也不抱什麼希望謝憐會記得,道:「仙樂,我記得,你修的功法是要求必須保持童子之身的。否則便會法力大跌。」

  謝憐道:「是。」

  師青玄隨口道:「嘩,我一看太子殿下,就覺得他修的肯定是這種,果然如此。要是這樣的話,別說跟人生孩子了,他估計手都沒跟人拉過吧。」

  謝憐剛要脫口道「是」,腦海中忽然浮現一隻蒼白修長的手,在大紅的喜帕掩映下,清冷如玉石,第三指系著一道細細的紅線。這個「是」,就生生卡在了喉嚨裡,出不來了。眼下殿上所有人可都緊盯著他呢,一看便知,這一卡,意思就是「不是」!

  不過,「沒拉過手」,這條線也太低了,就算拉過也沒什麼。師青玄立即改口道:「即便拉過手,也肯定連親都沒親過別人。」

  謝憐又想說「是」,但這一回,他眼前忽然升上來一串又一串水晶珠子般的水泡,水晶渙散,其後,便是一張閉著眼、俊美至極的面容,額心上方一個小小的美人尖,甚是好看。

  這下,他非但沒擠出一個字來,反而整張臉都紅透了。

  「……」

  「……」

  「……」

  殿上諸神官霎時全都懂了,乾咳聲一片。師青玄開始後悔了,扇子在自己腦袋上敲了一下,悄悄通靈對謝憐道:「太子殿下,不好意思啊。我只是想說服大家你是真的清心寡欲而已,沒想到你不是。原來你有過這種經驗的,看不出來啊!」

  那句「沒想到你不是」擊碎了謝憐的堅強。他艱難地回道:「不要說了,那是,意外……」

  君吾手握成拳抵在嘴前,更加用力地咳一了聲,道:「那很好。這些年,你也沒犯禁吧。」

  謝憐終於鬆了一口氣,道:「是。」

  君吾道:「那就好辦了。我這裡有一把劍,名叫『豔貞』,有一奇法,童子血在上面流過,不沾痕跡,越洗越亮。你取一滴血,滴了便知。」

  雖然君吾收集各式稀奇古怪寶劍的嗜好大家也都知道很多年了,但眾神官還是在心中暗道:「您為什麼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劍,收起來幹啥……」

  謝憐覺得這狀況真是莫名其妙,只想趕緊結束,靈文一取了那窈窕的「豔貞」劍來,他立刻舉手在劍刃上刮了一下。無數雙眼睛緊盯這邊,師青玄拍手道:「好了。破案了!」

  血珠滑過劍刃,果然不留一絲痕跡。鐵證如山,眾人只得散了,道:「啊,原來如此。」「那到底是誰啊?」竟都是興趣缺缺,略感失望。

  靈文客氣地道:「這位姑娘,麻煩你老實交代了,到底是哪位神官吧。你腹中的胎靈若一直這麼不安生,你又法力不濟,恐怕只有與他有血緣聯繫的父親才能溫和教化。我……」

  誰知,話音未落,蘭菖又指向了靈文,道:「你!那個人就是你!」

  「……」

  靈文:「???」

  靈文大概是剛從廟裡趕來參加集議的,此時是男相,突然被蘭菖指認為孩子的父親,一臉莫名和震驚。眾神官齊齊噴了。裴茗則道:「傑卿,你公文批完了嗎就下去找姑娘給你生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恐怕就是所謂的現世報了。靈文搖了搖頭,謝絕了師無渡要給「賢侄」發紅包的慈愛之舉,恢復了神色,道:「沒批完,沒空。」

  這麼鬧來鬧去,懷疑了好幾個人,自然再不會有人信了。風信都看不下去了,沒好氣地道:「我懂了。這女鬼根本瘋了,在這兒胡攪蠻纏亂咬一氣,存心來鬧事的。」

  蘭菖嘿嘿一笑,越發像個人間的瘋婆子了。再這麼下去,誰知道她下一個指控的會不會就是自己,眾神官也改了口風,道:「是啊,誰知道那根金腰帶是不是她偷的……」

  「講道理,我的金腰帶都不止一條,我也不能確定到底有幾條,也想不起來是不是都好好收著了。」

  蘭菖卻不依不饒了,叉腰道:「怎麼,現在想撇清啦?晚了!沒門兒!是你、是你、還是你!」

  這幅架勢,敢情壓根是看都沒看就在亂指一氣,連默默站在角落、腮幫子裡不知塞了什麼正嚼得一臉漠然又專注的明儀也被強行認了一回爹,殿上一時雞飛狗跳,紛紛推逃:「拉下去、拉下去!」「別讓她胡說八道了!」「這位姐姐我喜歡的姑娘不是你這樣的,你不要誣賴我!」「真是不成體統!」

  君吾揮揮手,有小神官進來把蘭菖押下去了。她被拖出神武殿,一路上還在尖聲大笑,殿內眾神官這才心有餘悸地站回原位,都頭痛不已。原先大家是想著事不關己,只看熱鬧就好,可眼下不知會不會冷不防就一個屎盆子扣過來,沒准下次人間上自己的新戲時就莫名其妙多了個濃妝豔抹的女鬼情人和殺人無數的鬼胎兒子了,頓感危機,都摔手道:「這事沒法查啊!」

  「我認為她純粹是腦子有毛病。不用查了,浪費時間,直接關了拉倒。」

  「也很有可能是鬼界故意派來攪渾水的。」

  謝憐卻不贊同,道:「之前來的路上,這位蘭菖姑娘分明正常清醒得很,怎麼會一到神武殿來就變成這樣了?恐怕不是一句『瘋了』就能解釋的。」

  於是,再次分為了兩派,一番爭論,結論還是萬年的「再看、再看」。集議散了之後,同師青玄道了別,口頭約定過幾天下去玩,謝憐走出神武殿,心中歎道:「都說靈文殿效率低下,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每次集議商量什麼事,雜雜拉拉發散無數,最後處理結果多半依舊中庸溫吞,靈文殿又如何能雷厲風行?」

  這時,他感覺身後有一人跟了上來,回頭一看,竟是風信,微微一怔。招呼還沒打,風信便低聲迅速說了一句:「小心慕情。」

  謝憐也壓低了聲音,道:「慕情?」

  風信道:「他進殿時那女鬼神情有異,好像有點怕他。我不探聽別人私事,總之你防備著點。」說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謝憐則站在原地,等他走遠了,這才慢慢邁開步子。

  雖然表面上不易覺察,但謝憐其實一直暗中留意著每位神官微妙的神情和蘭菖的反應,自然也沒漏過慕情的。

  然而,他認為,這胎靈的父親不大可能是慕情。謝憐根本無法想像慕情會幹出這種事,事實上,慕情這人一心都撲在習武修道擴張信徒打拼領地上,而且和他修的是同一道,根本不會沾女色敗修為。但是,慕情識得蘭菖,這點應該沒錯。線索太少,搖了搖頭,謝憐下了天庭。

  雖然胎靈已被降服,郎螢和穀子被安置在富商家,有吃有喝,沒什麼不放心的,但他離開的時間久了也不好。久了那富商沒看見他人影心裡多半要犯嘀咕,於是,謝憐一下去便直奔菩薺鎮。那富商一見他就緊緊握住他雙手,激動地道:「道長!高人啊,高人!你昨晚睡在我如夫人房裡,我們門都鎖了的,早上一打開,不敢相信,憑空消失!高,實在是太高了!怎麼樣?那妖怪抓住沒有?」

  謝憐道:「抓住了,您請放心,已經沒事了。我帶的那兩個孩子怎麼樣了?」

  富商如蒙大赦,大喜道:「乖得很,乖得很!吃的都不多!道長你那千燈觀在哪裡?我要去捐款,還願!從今天起,我要做您觀中的掛名弟子,誰都不要跟我搶!」

  謝憐哭笑不得。但怎麼說也是發展了信徒,而且還是一個很有錢的信徒,十分欣慰,對這位富商神神叨叨一番傳教,告誡他今後不可多沾女色,要一心一意,要愛護妻子和家人,最後讓他改天到菩薺觀去參觀,這才帶著郎螢與穀子飄然離去。

  三人回了菩薺村,到了菩薺觀前,謝憐把本觀危房求捐款的那個牌子擺到了更顯眼的地方,暗暗希望那富商來的時候能一眼看到,再推門進去。誰知,推門的一刹那,便覺屋裡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走進觀裡,果然,大不一樣了。屋子的地都掃過了,供台桌椅也都擦過了,陽塵也卷走了,角落裡的醃臢廢物也被清理乾淨了。簡直像被田螺姑娘光顧過一樣,乾淨的過頭了。

  因為,連戚容都不見了!

  他一消失,整個屋子仿佛一下子寬敞亮堂了,似乎連空氣都清新了幾分。而穀子懷裡抱著他特地從鎮上帶回來的肉餅,一探頭沒看見人,急道:「大哥哥,我爹呢?」

  謝憐立即轉身。還沒走出門口,便覺一道危險的寒光襲來,反手拔出芳心就是一劍。『鐺」的一聲,那寒光登時被高高擊飛,落在數十丈之外。

  他出劍如電,收劍也如電,芳心瞬間歸位,輕吐一口氣,立刻又覺納悶:怎麼那一道寒光之後就沒下一招了?

  再看那寒光,被他擊飛後,歪歪插在遠處地上。遠遠看著那彎彎的一弧銀光,謝憐越看越眼熟,帶著兩個孩子走過去,一看,連忙蹲了下來,道:「這……這不是厄命嗎。你怎麼了?」

  對著一把刀問你怎麼了,真是無比詭異的畫面。走過的幾個農人也對謝憐報以奇怪的目光,偷偷互捅肘子:「快看,看這人,他在跟一把刀說話……」「看到了,不要管了快走……」然而,謝憐不得不這麼問,因為厄命整個刀身,以及刀柄上那只銀線勾勒成的眼睛都在顫抖不止,仿佛身患絕症,越抖越厲害。謝憐情不自禁伸出手,道:「我剛才那下是不是打痛你了?」

101 爭喜功厄命鬥若邪

  那彎刀抖得越發淒苦了。謝憐有點手忙腳亂,順著它的刀背輕輕撫弄下去,道:「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沒看清是你,再不會了。」

  弄了幾下,厄命眯起了眼,顫動也終於止住了。謝憐又問道:「你主人呢?」

  忽然,後方傳來一個聲音:「不用理它。」

  謝憐回頭一看,一下子站起身來,又驚又喜,道:「三郎?你怎麼來了?」

  身後那施施然而來的少年,正是花城。他又把黑髮束成了一個歪馬尾,上身白色輕衣,紅衣紮在腰間,袖口挽起,露出蒼白卻結實的手臂,以及手臂上的刺青,一走路,靴子上的銀鏈子叮叮清響,十分隨意,仿若鄰家二九少年郎,卻也十分瀟灑。他咬著根小野草,對謝憐笑道:「哥哥。」

  謝憐原打算安頓好兩個孩子之後,再去找花城鄭重道謝,誰知他竟是自己來了。花城不緊不慢走到他身邊,單手把插在地上的銀色彎刀拔了出來,拿在手裡看了看,將彎刀扛上肩頭,道:「哥哥這邊忙,不必勞煩你特地去一趟,所以我就自己來了。你還忘了這個。」

  他背上竟是還背著一隻斗笠,取下來給了謝憐。這是謝憐忘在那富商家的,他一怔,忙道:「我把它忘了,真是有勞了。」

  說完,忽然想到,昨晚某件事發生後,他對花城說過「我在找斗笠、我的斗笠不見了」,那是稀裡糊塗中說的胡話,花城卻居然真的去幫他把斗笠找到了,猛地一陣難為情,好怕花城拿這個來開玩笑。幸好花城提都沒提,笑著轉移了話題,道:「哥哥又撿了兩個小孩兒?」說著隨手揉了揉穀子的頭頂,揉得人家頭髮亂七八糟,穀子卻仿佛很怕他似的,直往謝憐身後躲。謝憐道:「沒事的,這位哥哥是好人。」

  花城卻道:「哪裡哪裡。我壞得很。」嘴上這麼說著,卻是一翻手,衣袖裡翻出了一隻小小的銀蝶,撲騰著翅膀,悠悠飛到穀子面前。穀子黑溜溜的眼睛睜大了,目不轉睛盯著那小銀蝶盯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抓了。

  如此一來,他對花城的警惕也大大減淡了。隨後,花城狀似漫不經心地掃過郎螢。與他掃過穀子時自然的目光不同,他看郎螢時,目光冷銳,不甚和善。郎螢低下了頭,也惴惴不安地縮到了謝憐身後。

  謝憐把斗笠拿在手裡,道:「你來就來,還把菩薺觀掃一遍做什麼?」

  花城道:「只是順手清理一下屋子而已,不覺得把廢物都清理出去之後神清氣爽嗎?」

  「……」謝憐記起了失蹤的戚容,心想花城該不會是把他當垃圾一樣丟了吧。這時,忽聽菩薺觀後傳來一聲慘叫:「該下地獄滾油鍋殺千刀的狗花城!殺人啦,花城殺人啦!!!」

  穀子大叫道:「爹!」邁著兩條小短腿奔了過去。謝憐也趕緊跟上。菩薺觀後有一條小溪,平日謝憐洗衣淘米都是在這裡,此時,戚容也泡在水裡,身上還緊緊縛著若邪,極力把臉掙出水面,奮力吼道:「我不出去,我就不出去!我就要在這個身體裡、呆到他死為止!我是不會屈服的!!!」

  花城吐了那根野草,道:「你當你是什麼英勇鬥士嗎?廢物。」

  謝憐無奈道:「……這是前幾天我在一座山上抓住的。他附到人家身上,怎麼也不肯出來。這人還沒死,強行剝離魂魄,非把肉身毀了不可,真是……三郎可有什麼辦法?」

  花城道:「嗯?你是問讓他生不如死的辦法嗎,有的是。」

  這話就是在威脅了,戚容罵道:「你們兩個!真是破鍋配爛蓋!蛇蠍心腸!咕嚕嚕嚕嚕……」沒說完便又沉入溪水中。雖然謝憐看到他便想起化為骨灰的母親屍身,心中有氣有悲,但這肉身卻是別人的,一定得保住,便把他從溪水中提了起來,放到菩薺觀門口。戚容一天一夜沒吃東西,餓得前心貼後背,又被花城一頓惡整,有氣無力,穀子給他喂從富商家偷偷帶回來的肉餅,他啃得狼吞虎嚥直掉渣,真是可惡又可憐。謝憐搖了搖頭,發現戚容四肢僵硬,並非是由於若邪捆綁所致,大概是花城施了什麼法術,定住了他身形,於是道:「若邪,回來。」

  若邪綁了好幾天戚容,早已委屈得不行,「哧溜」一下便下來,像條白蛇一般一圈一圈地把謝憐整個人都纏住了。謝憐開了門,一邊安撫它,一邊把它從自己身上解下來,道:「好了,好了。待會兒給你洗澡,別難過。先到旁邊玩兒去吧。」

  若邪便沒精打采地遊到旁邊去了。花城也隨手把厄命一丟,厄命自己尋了個體面的姿勢,落下立住。面壁的若邪忽然發現,一旁倚著一把銀光閃閃的彎刀,小心翼翼地靠近。厄命刀柄上的那只眼睛也骨碌碌地轉到這邊,打量起它來。芳心則死氣沉沉地一動不動,沒有任何表示。

  謝憐這段日子潛心研究廚藝,自覺頗有心得,正是信心倍增之時,一心想大展身手,好好款待花城,於是挽留他下來吃飯,花城自然欣然應允。從鎮上回來時謝憐買了一大堆菜,眼下一股腦堆在供臺上,抄起菜刀,一陣叮叮咚咚,敲鍋剁板。這供台既可作書桌,也可作廚台,放得了碗筷,坐得了小孩,可謂是一桌百用。花城倚靠在一邊牆上,看了一會兒,終於還是看不下去了,道:「要幫忙嗎?」

  謝憐正做得熱火朝天,道:「不必。若邪幫忙就行了。」說著,甩手丟了幾捆還沒劈細的粗柴過去。「啪!」的一聲,如眼鏡蛇王突襲一般,那白綾在那木柴上一抽,小腿粗的木段登時被劈為一截一截細細的柴火。

  若邪露了這一手後,在厄命和芳心面前凹成一個異常誇張的造型,仿佛在展示自己的力與美。還沒美一會兒,謝憐又在地上放了一隻盤子,然後丟了一顆大白菜過來。若邪正要迎上,厄命卻忽然眼神一凜,飛起身來,在空中舞出道道炫目的銀光。登時漫天菜色,待它落地時,那一顆大白菜便被它削成了又齊又碎的一盤。謝憐蹲身拿起盤子一看,誇道:「真厲害,你切的比若邪還好呢。」

  若邪一下子貼到了牆上,仿佛一個人倒退了好幾步,退到牆邊,無路可退了。厄命則狂亂地轉起了眼珠,盡顯得意之態,仿佛已飄飄欲仙。一刀一綾中,芳心自巋然不動。謝憐全沒注意法寶們之間的小小鬥法,一邊把七八種不同的配菜同時往鍋裡下,一邊轉頭問道:「對了,三郎你這次來,要來多久?」

  花城全程注視著他的動作,似乎本來想提醒他什麼,但還是收住了話頭,微笑道:「看情況。那邊沒什麼事,就多玩兒幾天,要是我賴在這裡,哥哥莫要嫌棄才好。」

  謝憐忙道:「怎麼會?你不嫌棄我這裡地方小就行。」雜雜拉拉一通扯,把那女鬼到了神武殿瞎指一氣、一番胡鬧的事也說了,不過,自然隱去了自己被指控和豔貞滴血一事。但又想到君吾說花城在天界埋有眼線,不知他會不會早已知曉?好在不管花城知不知道,他都沒表現出自己知道,只是若有所思。謝憐道:「三郎,你覺得這胎靈的父親到底會是誰?」

  花城抬起頭,淡淡一笑,道:「難說。也許,那金腰帶真的只是她撿來的也說不定。」

  這種含糊的回答,可不像花城一貫的風格,謝憐略感奇怪,但很快,咕咚咕咚翻騰起來的鍋就奪走了他的注意力。

  兩炷香後,揭開了鍋。

  戚容往日裡吃的都是村民給謝憐的供品,雖然只是些饅頭鹹菜、麵餅雞蛋、酸澀野果之類的,但好歹是人吃的。這鍋一揭開,氣味飄出菩薺觀去,他在門外破口大駡道:「天殺的謝憐!黑心的雪蓮!你還不如給我一刀來個痛快的!假惺惺地把我撈起來,原來就是為了讓我受這種折磨!我算是看清你了!!!」

  開鍋之前,謝憐原本是信心十足的。揭開鍋蓋之後,他再次自我懷疑起來。費盡心思卻做出了這樣一鍋東西,花城還站在旁邊看著呢,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難道真要花城吃這種東西???聽到戚容鬼吼鬼叫,更煩惱了。聞聲花城抱著手臂就要走出去,謝憐抬手止住他,道:「算了。」

  他歎了口氣,從鍋中盛了一碗東西,對花城道:「這鍋你別吃了。等我一會兒。」出門去,把穀子和郎螢叫去打水,調離現場,然後端著那碗東西蹲下來,和顏悅色地道:「表弟,該吃飯了。」

  戚容驚恐萬狀,道:「你幹什麼。你幹什麼?你想幹什麼?!謝憐我警告你,我現在是一條人命,你考慮清楚!誰能吃得下你這玩意兒,誰就超脫了三界束縛,跳出了六道輪回,沒有任何……」

  話音未落,他便看到屋裡的花城站在鍋邊,自己拿起勺盛了一碗,坐在供台邊吃了一口,居然面不改色,穩如泰山,霎時被震懾了。一個從來沒有的念頭閃過腦海——

  不愧是絕!

  謝憐把碗湊到他臉邊,冷靜地道:「不想吃也行,你出來吧。」

  那就更不可能了。戚容咬緊牙關,然而,謝憐哢的一下便捏開了他下頜,活活灌了進去。

  下一刻,尖叫聲響徹菩薺村上空。

  謝憐手中的碗空了,而地上的戚容已然鼻歪眼斜,連聲音都沙啞得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呻吟道:「……我……恨……」

  謝憐見一碗給他塞進去他都不肯出來,不知心情是喜是悲。雖說他很希望趕緊把戚容逼出來,但既然沒成功,這似乎也側面證實了,他用心做出來的東西沒有那麼難以下嚥,好像是一件還算值得高興的事。一回頭,見花城也端著一隻碗,一邊慢悠悠吃著,一邊看這邊,那碗也快空了,目光一亮,站起身來,道:「三郎,你吃完了?」

  他原本覺得沒做好,不好意思給花城吃的,誰知花城卻自己吃了。花城笑道:「是啊。」

  「……」謝憐小心翼翼地道,「你覺得味道怎麼樣?」

  花城把湯也喝了,微笑道:「不錯。比較濃,下次可以再淡一點。」

  謝憐鬆了一口氣,點頭道:「好,我記住了。多謝你的意見。」

  戚容:「嘔嘔嘔嘔嘔嘔嘔——!!!」

102 賢太子羹迎不速客

  原本企圖大展身手的謝憐,在這一晚,信心經歷了一波三折。

  花城倒是有提議過,不如讓他來做飯,可謝憐怎好意思讓他幫自己修過門、幫自己打掃屋子、再幫自己做飯?哪有叫客人這麼做的道理,況且,這把堂堂絕境鬼王當成什麼了?

  好在他從鎮上帶回來的存貨不少,雖然昨晚給謝憐下了一大半到鍋裡,卻也還剩下一些饅頭餅子、蔬菜瓜果,將就著啃啃得了。但是啃完之後,又該怎麼辦?

  到了第二天,這個問題就不攻自破了。一大清早,菩薺觀的門就被一群村女敲開,送了幾大鍋粥和一隻燒好的雞來。眾村女皆含羞帶怯,是沖著誰來的,顯而易見。謝憐不禁暗暗慨歎:長得好看,真的能當飯吃。

  那只燒雞給兩個孩子分著吃了,謝憐只喝了一點粥,花城什麼也沒動,道:「哥哥在此地真是受歡迎。」

  謝憐笑道:「三郎不要取笑我。大家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那一碗下去之後,戚容在觀外掙扎了整整一個晚上,號啕不止,什麼我寧可給郎千秋抓住,給他千刀萬剮,也好過在你這裡被你下毒!什麼太子表哥我錯了,求求你給我解藥吧!並且似乎看到了許多幻覺,穀子簡直被嚇壞了。一大早起來戚容一派萎靡不振,一張臉已經青了,眼下低頭呼嚕呼嚕就著穀子手捧的碗喝稀飯,終於緩過一口氣,啞著嗓子道:「屁咧!什麼受歡迎,誰沖他來的?就他那個寒酸樣兒!還有,狗花城你也別得意,你也就能吸引這種山旮旯裡的村姑了,還不都是你穿的那麼有錢,她們才巴巴地貼上來!你要是穿得像個乞丐,我才不信她們還看得上你!」

  謝憐心想,這話可就不對了,便是花城穿得像個乞丐,謝憐相信,他憑乞討就可以討出一座金山來。但也沒有說話,只慢悠悠地忙活起來。過了一會兒,一陣氣味飄了出去,戚容又號起來:「你又在幹什麼!這是什麼!」

  謝憐溫聲道:「那鍋『百年好合羹』。我正在熱它。」

  花城一聽,立刻輕輕拍手,道:「好名字,好名字。」

  戚容道:「這玩意兒你他媽還給取了名字?!?!住手!!!」

  不消真喂給他,隨便熱了熱就喚起了戚容的恐怖記憶,不敢再說話。吃完了這頓,郎螢默默把碗筷都收了,似乎要拿去洗,謝憐道:「不用了,你到旁邊玩兒去吧,我來就行了。」

  也許做飯他不行,洗碗他還是可以的。花城看著郎螢帶著穀子出去玩兒了,道:「我來吧。」

  謝憐推辭道:「你就更不用了,坐著就好。」

  話音未落,這時,忽聽門外吃飽喝足閑得沒事幹的戚容吹了兩聲口哨,油裡油氣地道:「喲,小妞兒,盯著本大爺看做什麼?是不是動春心了?」

  這鬼方才還說他看不上這山旮旯裡的鄉野村姑,回頭就撩上了,還撩得如此俗套。謝憐搖了搖頭,心想還是把他拖進來吧,免得放在外面嚇著人家。誰知,還沒打開門,外面便傳來陣陣村民們的驚呼:「絕世美女啊!」

  「這麼漂亮的姑娘怎麼會到我們村裡來……」

  「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標緻的姑娘咧,還一來就來兩個!」

  緊接著,門外便傳來一陣叩叩的敲門聲,竟是在敲菩薺觀的門。謝憐心中納悶:「絕世美女?還有兩個?兩個絕世美女怎麼會來敲我的門?啊,莫非,是那富商帶著新老婆來還願了?」一想到這個可能,連忙取了那「本觀危房求捐款」的牌子,準備擺出去。這時,又聽一個女郎冷冷地道:「這門口的是什麼東西,真辣眼睛。」

  緊接著,另一個女郎的聲音納悶兒道:「難道是養來看門的?不會吧。不至於挑這麼品位低下的靈獸啊?」

  這兩個雖是女聲,謝憐卻都是聽過的。風師青玄和地師儀!

  他本想立即推門出去,然而,猛地回頭,看見身後在供台邊慢悠悠收拾碗筷的花城,又止住了動作,謹慎地從門縫往外望去。

  只見兩名身材長挑的女郎立於門外。一名是個唇紅齒白的白衣女冠,體態風流嫋娜,甩著拂塵,雙目炯炯;一個是名黑衣女郎,膚色雪白,眉目美而銳利,且臉色極差,負手而立,望向別處。那白衣女冠正滿面笑容,四處拱手,道:「哈哈,謝謝大家,謝謝大家,不用誇了,不要太高調。你們這樣,我很困擾的。差不多可以了,謝謝。哈哈。」

  謝憐:「……」

  四周黑壓壓圍了一大群看美女的村民,看完美女又開始對戚容指指點點。戚容不樂意了,狂叫道:「看什麼看!老子喜歡躺地上怎麼樣!都滾開!有個屁的好看!」村民瞧這人舉止詭異,臉色兇惡還發青,嚇得一窩蜂散了。師青玄對戚容道:「這位……綠色的公子,請問太子殿下現在在觀裡嗎?」

  一聽此人稱謝憐為「太子殿下」,戚容瞬間對面前這兩位美人兒失去了興趣,啐道:「我呸!原來是上天庭的狗官!老子才不是給他看門的狗。聽好了,我乃是……」話音未落,只見明儀悶頭走了過來,然後就是一聲慘叫,一頓砰砰乓乓。從謝憐這個位置看不清明儀上來幹了什麼,只能看到師青玄一甩拂塵,道:「明兄,這樣暴力不太好吧!」

  明儀漠然道:「怕什麼。他都說不是家養的靈獸了。」

  「……」

  為了避免戚容被打死,謝憐只得開了門,舉手阻止道:「大人!手下留情!打不得,這是個人啊!」

  見謝憐開了門,明儀一掀黑衣下擺,把靴子從戚容背後移開了。師青玄則上來拱手道:「太子殿下,我提早幾天來啦。這人怎麼回事?一身鬼氣藏都藏不住,當咱們是瞎子嗎?哎,進去再說吧。這回我有重要的事要找你幫忙……」說著就要繞過地上的戚容邁進門去。花城可還在屋裡呢,謝憐哪敢就這麼放他們進去,忙道:「等等!」

  然而,已經遲了。菩薺觀就這麼巴掌大點地,根本都沒個藏處,兩人一下子就看到了站在謝憐身後,正在洗碗的絕境鬼王。八目相撞,劈裡啪啦,花城露齒一笑,露出一點點白牙,笑意森然,眼裡卻殊無笑意。

  一刹那,明儀瞳孔驟然縮小,倒退三尺,師青玄一把甩出風師扇,拉開架勢,警惕萬分:「血雨探花!」

  門外灰頭土臉的戚容大怒,道:「我還是青燈夜遊呢!怎麼你們打了我半天都認不出我,一看他就知道是他?!」

  明儀曾混入鬼市,在花城手下臥底數年,前不久才露了馬腳被花城逮住,關在迷宮地牢裡一頓毆打,眼下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小小一座菩薺觀,內外都是毒藥味。花城把手裡抹布一丟,眯眼道:「地師大人還挺活蹦亂跳的嘛。」

  明儀也冷聲道:「鬼王閣下也是清閒如舊。」

  裝模作樣地打過招呼後,下一句,花城的語調和神情便都冷了。

  他警告道:「離開。我不管你們有什麼重要的事,不要再靠近這裡。」

  雖是對花城十分忌憚,但氣勢上竟不肯退讓示弱,明儀沉聲答道:「來到此處,非我本意!」

  眼看著毒藥味要變成火藥味了,謝憐在一旁道:「這這這,風師大人,這可如何是好?」

  師青玄扇子敲了敲額頭,道:「我也沒料到血雨探花剛好就在你這兒!你們不是前不久才見過面嗎,怎麼這麼快又到一塊了?不管怎麼說,能不用武力解決最好不要用武力,暴力不好。要是打起來,咱們還是制止一下吧。」

  謝憐道:「我大體同意。」戚容可就期盼著這兩撥人打起來呢,一直豎著耳朵聽,這時忽然道:「哦——原來你就是風師那個賤女人???」

  謝憐和師青玄都轉頭看他。戚容在自己的山洞裡就是這麼罵師青玄的,當著他的面居然也敢這麼罵,不知該說是勇氣可嘉還是心智匱乏。師青玄一貫養尊處優,估計還是頭一次聽到別人用這種詞罵他,眨了眨眼,一臉莫名,對謝憐道:「太子殿下,稍等一下。」

  說完,出了觀去,把門一關。只聽門外戚容再次一聲慘叫,一頓砰砰乓乓,須臾,師青玄這才開門進來,已然換了男相,道:「好了。剛才說到哪兒了?我也餓了,我覺得不如大家先坐下來吃點東西吧,有什麼事好好商量。沒有什麼東西是飯桌上不能解決的。」

  「……」

  雖說,謝憐不大希望他們在菩薺觀裡打起來,但花城似乎對明儀臥底之事極為生氣,不知其中有什麼內情,讓他們坐下來和和氣氣地吃飯,好像也不太可能。不過,花城居然沒表示反對,對峙一陣,臉上冷色漸漸散了,繼續洗碗。洗完了自己走到鍋邊,盛了一碗百年好合羹。

  見他主動撤兵,一場大戰及時收住,幾人都鬆了一口氣。下一步,就是要立即調轉話題,活躍氣氛,於是,師青玄道:「太子殿下,那鍋裡的是什麼?好像還熱著。」

  謝憐道:「哦,那是我做的。」

  那鍋煮了這麼久,早已入味,氣味也散去了許多。顏色雖然匪夷所思,但形狀都熬得消失了,比昨晚看起來好太多太多。師青玄一聽,興致勃勃:「是嗎?我還從沒吃過神官親手做的東西呢!來來來,讓我們嘗嘗。」

  說著,他便也拿了兩副碗筷,盛了兩碗。說實話,謝憐本來是想阻止的。但因為花城的再三肯定,給他隱隱埋下了信心的種子,再加上他今早重新加熱時又根據昨晚花城的意見做了調配,產生了一種「也許我把它救回來了」的念頭,猶豫片刻,還是沒有出聲,暗暗期待地看著師青玄把其中一碗遞給明儀,道:「來,明兄,你的份。」

  明儀往碗裡看了一眼,不情不願地挪開了臉。

  這就有點失禮了。師青玄大怒,又遞上去,不依不饒道:「來吃!剛才路上不是你說肚子餓了嗎?」

  花城在那邊慢條斯理地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口中,咽下去,對謝憐笑道:「今天的確淡了點,味道剛剛好。」

  謝憐也笑道:「是嗎?我今天多加了水。」

  花城又吃了一口,笑眯眯地道:「哥哥有心了。」

  看花城的模樣,要說他在品嘗什麼美味佳餚,是很有說服力的。半晌,明儀還是接過了碗。師青玄笑道:「這就對了!」二人同時舀了一勺,送進嘴裡。

103 白話仙人喜宴哭喪

  謝憐道:「如何?」

  明儀「啪」的一聲,臉面朝下,倒在供臺上,似乎失去了知覺。

  另一邊,師青玄則默默無言,流下了兩行清淚。

  「……」

  謝憐遲疑道:「二位大人,到底如何,可否振作起來用言語點評一番?」

  師青玄回過神來,抹了一把眼淚,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含混不清地道:「……太子殿下。」

  謝憐反手握住他,道:「什麼?」

  師青玄大著舌頭,說不出話,半晌,涕淚齊下地去推明儀,道:「明兄……明兄!明兄你怎麼了,振作一點,你醒醒!」

  明儀趴在桌上一動不動。師青玄一貫是不能忍受別人不給自己回應的,越推越狠,最後終於掐住對方搖晃起來。謝憐看不下去了,忍不住提醒道:「風師大人要不然你先放下掃帚,有話好說。」

  師青玄掐著掃帚,回頭大聲道:「啊?太子殿下你說什麼?我聽不清!」

  謝憐無奈,對著他耳朵喊道:「風師大人!你手裡的不是地師大人,地師大人在這邊,這邊!」

  這時,明儀猛地坐起身來。他居然瞬間恢復了男相,臉色鐵青,劈頭蓋臉就是一句:「我有心魔了。麻煩助我祛除下。」

  一勺羹居然能吃出心魔來,謝憐被震懾了,囁嚅道:「……沒有吧……」

  師青玄卻指著明儀,雙目圓睜道:「慢著,你!你是什麼妖孽,敢在本風師面前耍花槍?明兄呢,快我掩護你,我們先一起拿下他。」說著一手抓那掃帚,一手便祭出了風師扇。這一扇子下去,整個屋頂肯定馬上就飛了,謝憐連忙上去抱住他,道:「使不得使不得。兩位大人,你們都醒醒好嗎!」

  「哈哈哈哈嘿嘿嘿嘿謔謔謔謔……」

  戚容在門外捶地大笑,罵道:「活該!狗官!快升天!痛快!解氣!」

  屋內兩位神官東倒西歪,呻吟不止。花城抱著手臂倚在牆上,謝憐看看他,再看看地上抱頭蜷縮的風師與地師,小聲道:「是不是水加的還是少了……怎麼會反應比戚容還大?」

  花城挑眉道:「我覺得挺好的。是他們口味的問題吧。常有的事。」

  謝憐卻沒想過,戚容平日裡吃的都是些什麼,神官們平日裡吃的又是什麼。兩相對比,神官們感受到的落差和刺激更大,反應自然也更劇烈了。當然,他更沒想過,那鍋東西過了花城的手之後,有沒有多點什麼了。

  鬱悶和內疚之下,他給師青玄和明儀各自灌了足足七八碗清水,二位神官才悠悠轉醒。雖然仍是如戚容一般面色發青、兩眼發直,但好歹神智已清醒,口齒也清晰了。唯一的一點小問題就是師青玄還是止不住地眼淚流,說話時不時咬一下舌頭,但也沒什麼大礙。

  一番雞飛狗跳,一個時辰後,四人終於圍著供台整整齊齊地坐了下來。

  明儀依舊臉朝下趴在桌上,一動不動,狀如死屍。謝憐正色道:「風師大人,你方才說有很重要的事想請我幫忙,究竟是什麼事?」

  面色憔悴的師青玄往門上丟了個隔音法術,確保外面的人聽不見了,才啞著嗓子道:「……是這樣的。咳咳,咳咳。太子殿下你大隱隱於市,在人間修行了八百年,走的多見得多,應該遇到過不少妖魔鬼怪吧?」

  謝憐抱著雙手,道:「是遇到過一些。」

  師青玄道:「那我想請問,你……有沒有遇到過『白話仙人』?」

  謝憐一怔,道:「喜宴哭喪,白話仙人?」

  師青玄壓低了聲音,道:「正是!」

  忽然,謝憐感覺一陣毛骨悚然,一股嗖嗖的冷氣順著脊背竄了上來。

  與此同時,似乎有什麼人在他耳邊,一邊輕聲冷笑,一邊哼著一支詭異無比的小調。

  原本從窗子和破洞裡漏進陽光、溫暖明亮的小小菩薺觀也不知何時黯淡下來,仿佛被籠罩在一片巨大的陰影之中。而謝憐的四肢也越來越冷,冰涼如鐵。

  「……」

  「……」

  「……」

  謝憐忍不住裹緊了衣服,覺得還是有必要直說了,道:「我想請問一下……誰在笑?誰在唱歌?誰在我背後吹冷氣?誰把屋子弄得這麼暗?」

  師青玄抹了抹眼淚,道:「哦,都是我。是我施的一點小法術,不要在意,只是為了更有氣氛一點。」

  供台邊另外三人皆無言以對。半晌,謝憐扶額,無奈道:「……風師大人,要不然,這冷風還是別吹了吧,這個天氣,大家都穿的不多。而且其實本來氣氛是不錯的,你一手動加冷風,配音樂……反而都攪沒了。」

  師青玄道:「啊?是這樣嗎?」於是一揮手,撤去了那涼颼颼往四個人背後灌的冷風,道,「不過屋子還是就這麼暗吧,我點個蠟燭,更有感覺。」說著,果真拿出一根蠟燭點上了。幽幽的火光照著兩張雪白的臉和兩張白裡帶青的臉,果然很有氣氛,很有感覺,只怕是讓屋外的戚容看了都要嚇得鬼吼鬼叫什麼鬼。

  其餘三人都不想說什麼了,花城往後一靠,明儀保持挺屍。謝憐揉了揉眉心,道:「繼續吧……剛才說到哪了?白話仙人。你早說爛嘴怪便是了,一說白話仙人,我還沒反應過來是什麼呢。」

  師青玄大驚道:「太子殿下你膽子真大啊,這麼叫不太好吧!」

  白話仙人,雖說被稱為「仙人」,但大家叫它「仙人」,不過是意思意思,留個面子,怕叫得難聽了,萬一被它知道,就要來你好看。其實大家都恨不得罵它爛嘴仙人爛嘴怪,越難聽越好。因為它實在是可惡至極。

  不錯,尋常的妖魔鬼怪,至多是可怕,但它卻是「可惡」。因為,它最喜歡在一個人高興的時候突然出來潑一盆冷水。試想,有一對新人成親,有這樣一個東西在人家婚宴上出現,喝了人家的喜酒,突然說:「要不了多久,你們就會分開啦!」又或者,誰家老爺高升了,它也突然冒出來,在一眾人的恭喜聲中道:「過不了幾年,你就要鋃鐺入獄啦!」

  它若是纏上一人,便會如影隨形,緊緊綁定,不斷在那人喜事到來時發出完全相反的詛咒。可想而知,有多可惡。尤其是那些很忌諱兆頭不好的人家,遇上這東西,糟心死了。誰都不想被這種東西纏上,但要是遇上了,也只能自認倒楣,因為至今都沒有人搞清楚它到底是怎麼挑人下手的。

  看樣子師青玄就很忌憚這東西,謝憐卻不以為意,道:「無事。這東西沒什麼好怕的。」

  準確地來說,這東西怕他才是。師青玄來了精神,道:「看來太子殿下你是遇到過的了?這種東西有沒有可能被徹底抹殺?」

  沉吟片刻,謝憐道:「很多年前我確實遇到過兩隻,後來它們都沒再出現了,不知是不是徹底抹殺了,但以我的經驗來看,真要對付也不是太難。」

  師青玄大喜道:「兩隻?兩隻都被你對付了?!那我可真是找對人了!都是怎麼個情況?」

  謝憐便講了,第一只是這樣的:許多年前,謝憐路過一個小鎮,有個富商送女兒去皇城學習念書。因他覺得女兒爭氣,大張旗鼓宣揚了一番,喜氣洋洋。誰知,樂極生悲,餞行宴上,突然有個聲音高聲說:「你女兒會在路上翻車,摔死在山崖裡!」

  那富商當場暴跳如雷,要揪住說話那人,但那人說完後便鑽進桌子底下,居然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這下,所有人都害怕起來。剛好,謝憐那一天從這戶人家收了破爛,蹭了點剩飯,正準備帶回去,聽說了這件事,知道招來了什麼東西,便對那富商說不用擔心。他叫那富商請了二十多個護衛,加上自己,一路小心翼翼把那位小姐安全送到皇城,守在那小姐身邊等了一陣。一個月後,那位小姐在一次品貌比賽中得了第一,機會來了。

  當晚,眾人在皇城一座酒樓上為小姐設宴慶祝,果然,又有個聲音在人群裡說:「你將來會被……」

  一聽到這裡,謝憐便馬上抓住了藏在人群中的那個東西,掐著它的喉嚨,不讓它說出那句話。隨即用符鎖了它的身形,一頓暴打,再叫人弄了一輛馬車,載著它在山崖上狂奔,到一個轉角時砍斷了韁繩,讓那車載著它墜下山崖去,應了它自己對旁人的詛咒。

  另外三人道:「就這樣了?」

  謝憐道:「就是這樣了。對付爛……好吧,白話仙人。對付白話仙人,有三個辦法:第一,不要讓它開口,在它開口之前就掐掉。這個防得了一時,防不了一世,防不勝防。

  「第二,如果它開口了,不要讓被它詛咒的物件聽到。任何人在正高興的時候聽到詛咒自己的話,都難免會生出一絲恐懼,而這個東西,便是以此恐懼為食、為樂。你越害怕,它越高興,而若你真的被它嚇到心神恍惚,如它所言,搞砸了手裡的事,它的法力便突飛猛進。但除非是聾子,否則總有一天會聽到的。事實上,就算是聾子也未定可以躲過,因為有人為了逃避這東西把自己兩隻耳朵紮穿了,但還是沒用。

  「而反過來,如果不管它怎麼詛咒,怎麼給你潑冷水,你都置之不理,它就拿你無可奈何。所以,最有效的,是第三個辦法:讓自己喜事多多,根本不把它放在眼裡,它說也好,不說也好,全都聽過就忘掉。讓自己越來越強,全然不按照它給你預設的悲慘未來走下去。如此,到最後,它從你這裡獲取不到快感,多半就灰溜溜地走了。當然,也有可能只是暫時潛伏,等待下一次趁虛而入的機會。」

  雖然這第三個辦法最有效,但也是最難做到的,畢竟,世上有誰能真正做到心如頑石,不起一絲波瀾?師青玄越聽,眉頭蹙得越緊,道:「那第二次呢?第二次你也是這麼解決的嗎?」

  謝憐道:「第二次,對別人來說,可能就沒什麼用處了。畢竟情況特殊。」

  「怎麼個特殊法?」

  謝憐道:「它找上的是我。」

  作者有話要說:風師大大自帶BGM和鼓風機!

  昨天手賤更新了小黑屋,晚上好奇點了一下多出來的一個按鈕,鬼知道是語音朗讀,然後就一直在朗誦這章的內容,而且我還被鎖在裡面怎麼都關不掉。戚容本來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地笑,後來我忍不住改成了「哈哈哈哈哈嘿嘿嘿謔謔謔嘻嘻嘻吼吼吼」……聽完之後我靜音了。

104 白話仙人喜宴哭喪 2

  也是在很多年以前,謝憐遇到了一隻白話仙人。

  那次,他剛剛憑一己之力,蓋好了一座小茅屋。正當他站在下面欣賞新房子時,突然,角落裡有一個細小的聲音說道:「你這房子,過兩個月就要塌囉。」

  師青玄道:「你怎麼辦?」

  謝憐道:「沒怎麼辦。我說:『過兩個月?七天之內它還能立著,那才是奇怪。』」

  「……」

  花城微微一笑,隨即,這笑容便淡去了。

  那白話仙人躲在暗處,等著吸謝憐的恐懼、煩躁、不安之情。然而,它巴巴地吸了半天空氣,等謝憐都洗洗睡在新屋子裡了,也什麼都沒吸到。

  雖然謝憐沒看見它的真身,但也能感覺出,它大概很生氣。

  沒過幾天,夜裡一道蒼雷劈下,整個房子都焦了。

  那只白話仙人頗為高興,大概是覺得焦了和塌了差不多,它的詛咒算是應驗了,這下謝憐總該害怕了。然而並沒有。它還是沒吸到任何可以果腹的東西。它當然不甘心,於是,它便跟在了謝憐身邊,等待下一次喜事到來。

  誰知,這一等就是大半年。這大半年間,謝憐身上居然一件喜事都沒有!

  要是一般人,也就放棄了。但白話仙人還有個特點,就是愛死磕,盯上了一個人就要死死跟著,所以也跟著苦苦餓了大半年。最後,機會終於到來了。

  某日,謝憐收破爛進賬一大筆,發了一小把橫財。白話仙人樂壞了,憋了這麼久,立即使出渾身解數,爆出長長一串謝憐有錢之後吃喝嫖賭染上一身病倒欠一屁股債的精彩人生,滔滔不絕詛咒連連。謝憐一邊點著錢,一邊聽得津津有味。聽完依舊是洗洗就睡了,那白話仙人也依舊什麼都沒吸到。

  當天夜裡,謝憐的破爛堆就失火了。

  火撲滅之後,滿臉黑灰的謝憐對那白話仙人慨歎道:「可惜了。全都燒光了,一個子兒也沒了。昨晚你說的那些醉生夢死、浮世流金,我還一件都沒有體驗過呢。我覺得,你講的挺有意思的,要不然,你再說一遍吧。」

  如此下來三四次,到後來,謝憐甚至會主動上去問它,你有沒有什麼想講的?你要不要講幾句?那白話仙人終於再也受不了了,它逃跑了。

  對白話仙人而言,謝憐這種瘟神,真是極不友好。要麼他就沒有喜事,空等數年;要麼他就對一切厄運習以為常,沒有任何恐懼不安;而且他運道之差,超乎白話仙人的想像,所以它們的詛咒對謝憐而言不痛不癢,簡直是祝福,或是在講白日夢。

  總之,從此以後,謝憐便與白話仙人絕緣了。他甚至有點懷疑,是不是那只白話仙人逃跑後到自己族群內部大肆宣揚過他有多惡劣了。

  聽到這裡,師青玄沒繃住,噗了一下。花城淡聲道:「很好笑嗎。」

  師青玄也知不妥,立即正色了,肅然道:「對不住了,太子殿下。」謝憐笑道:「無事。反正我也覺得挺有趣的。」

  他總結道:「白話仙人是從人的恐懼之心中吸取法力,再借此法力,促使預言成真,然後再作出新的預言。如此循環往復,到一個人被徹底打垮、心如死灰為止。所以,越是心志不堅,越是吃虧;而擁有的越多,害怕失去的就越多。」

  頓了頓,他又提醒道:「是有風師大人的信徒接到了此類祈願,向您求助嗎?您是風神,這東西不在您的管轄範圍內,接到的話,可以移交武神。」

  師青玄卻道:「不是信徒遇到了,是我自己遇到的。」

  這下,謝憐更奇了:「您自己遇到的?白話仙人一般應該不太敢惹神官。就算惹了,以神官之尊,也用不著怕它們的。」

  師青玄歎道:「若是在我飛升後遇到的,自然不足為慮,但……此事說來話長。」

  話說數百年前,風水二師在為人時,生於豪門大富商賈之家。

  師青玄為次子,出生之時,舉家歡喜,為此子取了乳名「玄」,廣施粥點,行善積德。當時,有一位算命先生喝了粥,看到了繈褓裡的嬰兒,問了生辰八字,說了這麼一番話:

  「吃了你們家的粥,我說句話。你們家這個兒子,命格雖好,但一言難盡。要是想救,必須得儘量低調,別讓他從小養成張揚的性子,不許他出風頭,記住悶聲發大財,如此方可平安渡過一生。絕對不要給他辦喜事,會招來不好的東西。」

  這話可太不好聽了,簡直跟白話仙人也差不多了。師家又是商賈人家,格外重這些,當場拉下臉把人攆走了,他的話自然也沒放心上,幾日後,便又為師青玄開設宴席,張燈結綵,鑼鼓齊鳴。

  然而,宴席上,正當眾人喝得高興,紛紛對著繈褓裡的師家二公子唱祝詞時,驀地從地下傳來一個聲音,唱道:「不得善始,不得善終!」

  這聲音真是從地底下傳來的,蓋過了在場所有其他人的聲音,把眾人都嚇呆了。

  宴席惶惶而散,當天夜裡,還是嬰兒的師青玄便發起了熱,啼哭不止,怎麼都退不下去,還直吐苦水,全家魂飛魄散。師家想起前不久那個說怪話被趕走的算命先生,忙到處找,又把人請了回來。那算命先生道:「讓你們別張揚,你們非不聽。這下這孩子撞了真仙,這輩子都要後患無窮了。這一場高熱還不算什麼,不久就會退了。但這個,只不過是它的見面禮!」

  那撞上的東西,自然是白話仙人了。只是,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趕跑的普通白話仙人,而是一隻歲數最大、道行最高的白話仙人。高到何處?不逢喜宴,也能哭喪。所以,被叫做「白話真仙」。

  這「真仙」可謂是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眼光毒辣,纏上的人,無一不是大起大落、一生傳奇的大人物。有的人戰勝了它,但也與它鬥了一生,供給它不少食材;有的人敗給了它,便徹底成為它法力源泉的一部分。千百年積攢下來,根基深厚。如今,它已休息了一百多年,算算日子,也該出來走動了,這次開口,肯定要吃一口大的。恰好在此時出生的師青玄命格很對它胃口,便被這真仙「定」下了。雖然眼下的小小嬰兒即便聽見了它的預言也聽不懂,但小嬰兒總歸會長大的,總有一天能聽懂,總有一天會知道害怕。並且,從幼時埋下的這份恐懼,將深深根植於心,揮之不去。

  好在,這種精怪往往腦子一根筋,想東西的方式很奇怪,和常人是不同的,於是,算命先生想了個辦法騙它:先讓師家把師青玄送出去,假意送人,再把兒子換個模樣,偽作女嬰送回來,說是從外面接回來的養女,讓全家都管這位公子叫小姐,將他從小扮成姑娘養。只要那白話真仙一直找不到當初定下的男嬰,時間一久,沒准就不記得當初他挑中的是誰了。

  如此,師青玄果然平安無事長到了十歲。

  十年間,當初的豪門大富之家漸漸衰頹。二師父母去世,家中勾心鬥角,爭奪財產。師無渡不勝其煩,於是,在他十六歲那年,帶著比他小好幾歲的師青玄離家了。

  兄弟二人相依為命,師無渡先一步上山拜師修行,把弟弟寄養在山下小鎮。他每日修行練功到很晚,大傍晚才下山。山上沒有吃的,夜裡才能回家吃上飯。有一天晚上,師無渡與人切磋入了迷,忘了時辰。師青玄等了好久都沒等到哥哥回來,擔心他沒飯吃肚餓,便決定送飯上山。

  那時師青玄尚且是個孩子,不會走山路,夜裡又漆黑一片,拎著飯盒子走了許久,等得內急。一急,便在山路邊脫了裙子。這時,山路前方遠遠走來一個黑影,問道:「前方的可是玄兒?」

  師青玄一聽有人叫他乳名,以為是哥哥叫來接自己的人,連忙把裙子又放下了,應道:「是我!」

  那陌生的聲音又問:「你的生辰八字,可是某年某月某日某時?」

  師青玄更奇。一奇為什麼突然問生辰八字,二奇這人說得竟是分毫不差,也應了:「沒錯!你怎麼知道的?你是誰?你認識我哥哥嗎?」

  那聲音不答,最後說了一句:「你過來,讓我看清你的臉。」

  這是命令的語氣。到這裡,師青玄終於覺得不對勁了。

  他抱著送飯的盒子,拔腿就跑。跑著跑著,聽得身後上方呼呼狂風、哈哈狂笑,竟是那東西緊緊追在後面,喝道:「你馬上就要摔倒了!」

  師青玄魂飛魄散,說到「倒」字時,他果然摔倒,摔破了飯盒子,飯撒了一地。那東西就要撲上去時,師無渡趕到了。

  見人一來,那白話真仙便消失不見了。師無渡抱起了摔得滿臉是血和飯的弟弟,兄弟二人都是心驚不已。

  還是給它發現了!

  被躲了這麼多年,白話真仙嘗到了第一份甜頭,從此開始定時出沒,一次比一次神出鬼沒。這東西道行太厲害,師家家業已垮,師無渡能請來的道人法師毫無辦法,也無力怒砸百萬功德,向上天直接傳達自己的聲音。雖然它一直沒要師青玄的命,但兄弟二人皆知,這東西不過是在等養肥了再殺。眼下只輕輕打你幾個小耳光,提醒你要害怕它,總有一天要來個大的。這就仿佛一個獵人,不給獵物一箭來個痛快,偏偏要擦著身子來幾箭,教獵物恐懼到極致,而它便以此為食。

  簡直像是一場淩遲。

  好在,轉機終於來了。苦修狠沖數年後,師無渡飛升了。

  他一飛升,立刻把師青玄提到中天庭,猛砸天材地寶,沒過幾年,師青玄也順利飛升。那白話真仙,從此便銷聲匿跡了。

  師青玄理所當然地以為,是它終於放棄,知難而退了。然而,這似乎只是他想得美。

  前幾日,他找了一大幫朋友喝酒,醉醺醺之時,忽然聽到耳邊有個聲音惡狠狠地道:「你永遠也別想再見到你哥哥!」

  那聲音熟悉至極,在他十歲以後到飛升的日子裡,幾乎年年都能聽到一兩次這個聲音,對它的恐懼早已刻入骨髓,簡直是一個炸雷響在耳邊。師青玄瞬間就酒醒了,嚇得連夜跑去裴茗的地盤,親眼看到了師無渡正好好的和靈文他們聚會,這才定了心神。

  事後,他懷疑那聲音會不會是自己的幻聽。畢竟從小被這東西種下太深的陰影,以前也不是沒有過。但前思後想,還是有點放心不下,便拉了明儀,又順便來找謝憐問問,豈料在菩薺觀撞上了花城,真是冤家路窄。

  聽完,謝憐道:「如此說來,風師大人你遇到的,和我遇到的完全不是一個等級的。」思索片刻,又問花城,「三郎,你可親眼見過那白話真仙?」

  花城手裡把玩兒著一支筷子,道:「嗯?未曾親眼見過。不過,我有認識的人見過。」

  這個「認識的人」是誰,謝憐雖好奇,但也沒多問,只道:「它道行究竟有多高?當真厲害?」

  花城把筷子丟了,緩緩地道:「很高。」

  聞言,師青玄和明儀的神色都越發凝重了。花城又道:「它跟一般的小嘍囉可不同,的確難對付。」

  雖然說著「難對付」,但他依舊神色如常,仿佛只是客套一下。不過,能得到花城這般評價,也是極不容易了。謝憐道:「風師大人,看來問題不小啊。這事你為何不告訴水師大人?」

  師青玄擺手道:「不行不行。你知道的,我哥眼下又要渡劫了,萬一他在這個節骨眼去鬥那白話真仙,分心了怎麼辦?這事我得保密,不能讓別人知道。跟我哥交好的神官,我也一個都沒告訴。」

  一位神官並非一生只能渡一次劫。渡過的天劫越多,境界越高,地位越穩,法力越強。師無渡乃是有二道天劫加身的神官,謝憐早先也在通靈陣的閒聊中隱約聽過,他現在正在等第三道。如若分心,確實不利。渡劫失敗,怎麼說也是要掉境界的。

105 三神一鬼不見真仙

  師青玄正色道:「我想試試,看能不能自己把那東西解決了。不管怎麼說太子殿下你也比較有經驗,有空沒有?如果沒有,千萬不要勉強。」

  此前師青玄幫了謝憐不少忙,眼下他需救急,有求於自己,謝憐總不能在這時候就推說自己有事有心無力了。但花城遠來是客,還沒在這裡玩幾天呢,他走了,誰來招呼花城?雖說他招呼得也不怎麼樣。

  正兀自思量著,花城卻一手支著下頜,笑道:「哥哥可是要去瞧瞧那白話真仙?不嫌棄的話,捎我一個可好?畢竟是個稀罕怪,我也沒親眼見過。」

  謝憐心道:「慚愧,三郎懂我。」好生感激他體貼,點點頭。師青玄也沒什麼話說,他自然清楚花城不是來幫他忙的,但花城至少不會搗亂,來不來對他沒差。謝憐又道:「但那白話真仙神出鬼沒,不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才它會再出現?」

  師青玄道:「我也不知,實在不行,我打算到皇城最好的酒樓去包酒席,喝他個百八十天的,天天放鞭炮唱大戲,它總會出來的。」

  謝憐道:「這也是個辦法,不過,就算它出來了,也未定能抓得住。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風師大人是否查過,過去它的獵物都有些什麼人?行事風格如何?看看有無規律可循。」

  師青玄道:「這個我哥自然是早就查過的。」說著從袖中摸出一隻卷軸,鋪展開來。謝憐湊上去一看,不禁道:「厲害,厲害。」

  好傢伙!這東西真是不大的魚都懶得下鉤,卷軸上一溜兒的名字,幾乎全是在人間大名鼎鼎的風雲人物,而且無一不是下場淒慘。每一個的結局,都是崩潰自絕。

  兵敗如山倒,橫劍自刎做個了斷的;萬千家財一朝散盡,三尺白綾了一乾二淨的;求名求利求而不得,翻覆沉浮永墮奈何的。這些人並非是敗給了白話真仙,而是敗給了自己內心對於「失去」的恐懼。

  不過,名冊上倒是沒有帝王。真帝王,自有天子之氣護體,不易為邪祟入侵。其實一般而言,有飛升潛質的人,也會天生一層靈氣罩體,令這些鬼怪退避三舍,所以,謝憐隱隱覺得師青玄被那東西纏上,不是那麼簡單,許是有人暗中動了手腳刻意針對他。若真如此,這人必然不簡單,但師青玄被盯上時尚且是個嬰兒,又緣何會招惹到這種了不得的角色呢?

  這時,花城道:「哥哥可否借與我看看?」

  謝憐便把卷軸遞給他,道:「看。」

  花城只粗略掃了一遍,道:「誰寫的卷軸?」

  師青玄道:「我哥。怎麼了?」

  花城把那卷軸往桌上一丟,道:「不怎麼樣。錯的離譜。建議你哥回爐重造。」

  師青玄一聽就要拍板了:「血雨探花!」

  謝憐拉住他,歉聲道:「風師大人坐下吧,坐下吧。算了,三郎說話一貫是這樣的,他不是故意的。」

  師青玄坐下來了,自個兒懷疑道:「『一貫是這樣的』?」

  謝憐轉向花城,問道,「三郎,你說錯的離譜,是錯在哪裡?」

  花城也向他靠過去,兩人坐得近了許多。花城指了幾個名字,道:「這幾個,錯了。」

  謝憐認真看了,那幾個都是惡貫滿盈的一方霸主,道:「你怎麼知道的?」

  花城道:「因為這幾個是我殺的。」

  「……」

  謝憐道:「這上面不都是自殺嗎?」

  花城道:「我動手之前,叫人去跟他們先打了個招呼,他們就自己了斷了。不知道這算不算我殺的?」

  不知道這算不算他殺的,但大概可以算很誠實。師青玄不自在地咳嗽了幾聲,嘴皮子微動,道:「鬼不要在神官面前坦白地描述自己是怎麼殺人的行不行。鬼不要和神官在其他神官面前光明正大地討論這種問題行不行。」

  花城又指了幾個名字,道:「這幾個,也錯了。」

  謝憐道:「這又是誰殺的?」

  花城道:「黑水殺的。」

  謝憐一怔,道:「那位黑水玄鬼,不是一向很低調嗎?」

  花城道:「不代表他不會殺人。」

  隨即,他對師青玄道:「尊兄給你的這份卷軸錯漏百出,根本沒用心查證,反而很有攪亂視野的嫌疑,一堆破布而已。所以我建議,撕了重寫。」

  師青玄奪回了那份卷軸,道:「我哥才不會這樣!」言語雖蒼白無力,語氣倒是很篤定。親弟弟的事,師無渡應該不會不用心,那麼,還有一種可能,謝憐問道:「術業有專攻,水師大人在查證過程中應該也借助了他人之力。敢問整理卷軸的人是誰?」

  遲疑片刻,師青玄道:「靈文。」

  謝憐揉了揉眉心,不說話了。靈文殿雖然總被其他殿的神官罵效率低下,但也不至於犯這麼多錯,簡直就是一份敷衍了事的草稿。毒瘤們的關係看上去還挺好的,至少表面上是挺好的。個中到底有什麼彎彎繞繞,恐怕外人是弄不清楚的了。

  花城靠了回去,繼續道:「怎麼辨別真假,我再告訴你一條:白話真仙一旦盯上一個獵物,會斬草除根。不光它的獵物要崩潰而死,獵物的親族友人,也全都要受波及。所以,上面這些只死了自己一個,親朋好友都還活得好好的,也全是錯的。」

  聞言,師青玄面色蒼白了一瞬。隨即,他便又打起了精神,對明儀乾笑道:「那豈不是明兄你也有危險?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明儀離他坐的遠了點,滿臉都寫著「我能不要你這個最好的朋友嗎」。這麼一挪,離謝憐坐得近了點,花城一眼掃過他,目光如刀。見師青玄這時候還不忘開玩笑,謝憐忍俊不禁,但也隱隱看出了風師的不安。不如說,正是因為不安,所以才要用加倍亢奮來克制。師青玄一展風師扇,扇得比平時快五六倍,黑髮在狂風中淩亂,道:「那我們現在就走吧!到最華麗的高樓上紙醉金迷去也,我倒要看看,我們這麼多人,它還敢不敢出來。我們人多,哈哈哈哈哈哈……」

  「……」謝憐道,「風師大人,您先冷靜一下。稍等我片刻,我觀中還有些小事須得處理妥當。」

  這一去也不知要幾天,兩個孩子兩張嘴,再加一個附在活人身上的死鬼,總不能不管了。他想在村子裡找個靠譜的人家幫忙照看下,花城卻對他的每一件考慮都瞭若指掌,道:「如果哥哥一定要去的話,只管放心去,我有人手。你離開後,自會有人來照看你這裡。」

  謝憐鬆了口氣,道:「有勞三郎了。這裡還是有人看著比較好。」

  花城也笑道:「是啊。有人盯著才行。」

  他們兩個的「看著」和「盯著」,明顯不是同一個意思。然而,也沒什麼人追究。明儀搬開供台,在地上畫起了千里縮地的陣法,師青玄越扇越快,扇子的殘影已經要看不見了,道:「對了太子殿下,剛才忘了問,那門口那到底誰啊?我招他惹他了,一開口那說的是人話嗎。」

  居然到最後才被隨口問了一句,若是讓戚容聽見,又要心絞痛發作了。謝憐心想的確不是人話,把倚在角落的若邪和芳心都收了,道:「他不是已經自報家門了嗎?」

  師青玄道:「怎麼,那還真是青鬼啊?就那個德行??百聞不如一見,百聞不如一見!」

  謝憐揉了揉眉心,簡略講了幾句情況,叮囑他保密,尤其不能讓郎千秋知道。幾句話間,明儀也幾筆劃完了一個縮地千里陣。上次南風畫了老半天也粗糙得很,他則完全相反,畫得極快,卻毫不潦草,一筆到底,那徒手畫的圓簡直比拿尺子畫出來的還工整,字也是整整齊齊如版刻,謝憐不由暗暗驚歎。

  陣法完工,明儀道:「走了。」師青玄輕提一口氣,把蠟燭吹熄了。

  花城走在最前方,第一個去推門。小門「吱呀」地打開,外面也是黑漆漆的,似乎是連通到了一座廢棄多年的老屋,空氣中滿是黴味和塵氣。

  跟在花城身後的是謝憐,輕聲謝過了主動在前方開道的花城,隨即是師青玄,最後是明儀。他出來後,反手關上了門。

  正那門即將合攏的一瞬,黑暗之中,突然有個聲音從門後傳來,森然道:「你要去的地方,將會變成你永遠不想再記起的噩夢!」

  一聽到這個聲音,謝憐便一腳踹了出去。

  那門當場被他踹垮了,然而,陣法用過後已經失效,門後不是菩薺觀,而是一堆破銅爛鐵。劇烈的動作激起劇烈的塵土飛揚,謝憐一陣咳嗽,有點慶倖沒把花城做的門踹爛,以袖掩面道:「剛才那個就是白話真仙嗎?」

  師青玄握緊了拂塵和風師扇,道:「是它的聲音!它……就一直跟在我身邊嗎?」

  謝憐揮開塵氣,否決道:「不會。方才屋子裡有三個神官,一位鬼王,若是有什麼東西一直跟著你,我們能不發現嗎?必然是剛才才來的。」

  明儀也道:「冷靜。」

  師青玄道:「冷靜了。我很冷靜。早就冷靜了!」

  花城卻在前方悠悠地道:「冷靜是要的,沒事卻不一定。有沒有人知道這是哪裡。」

  謝憐四下望望,也道:「我們不是要去皇城最好的酒樓嗎?」

  怎麼看,這間廢棄的老屋,也不像是師青玄口中那座酒樓。四人轉了一通,摸到了大門,竟被幾把大鎖鎖了。謝憐再次一腳踹過去,鎖斷,門開。打開門後,呈現在四人面前的,不是什麼刀山火海,也不是什麼詭秘邪景,而是一座普普通通、毫無亮色的小鎮。

  花城挑眉道:「皇城應該不長這樣。」

  謝憐也深有同感,皇都的氣度,絕非此等小鎮可比,回頭道:「地師大人,您是不是畫錯陣了?」

  明儀卻道:「沒畫錯,原定連接地不是這裡。」

  謝憐當即明白了。這意思便是,那東西動了手腳。這地方,是它送他們來的。

106 三神一鬼不見真仙 2

  師青玄道:「它在我們離開菩薺觀後閃進去篡改了陣法?」

  隨即便自己推翻了:「不!不會這樣。」

  謝憐也道:「不可能。剛才我們已經推門出來了,就算在這之後它閃進去動了手腳,我們也應該是到達原定地點才是,因為陣法已經啟動,再改也無效了。所以,它能動手的時間,只有一瞬間。」

  也就是在明儀畫完陣法、師青玄吹熄蠟燭後、整個菩薺觀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的那短短一瞬間!

  可是,這就跟謝憐剛才的說法矛盾了。師青玄道:「但方才屋子裡,分明只有我們四個。」

  小小一座菩薺觀中,三個神官,一位鬼王,要是中途多了什麼東西,他們還能都不知道?而如果是他們中的某一個人趁黑暗動的手腳,最有可能的,會是誰?

  師青玄忍不住看了一眼花城。雖然立即收住,但花城也沒漏過這一眼,笑道:「看我做什麼?照我說,你不覺得地師大人更有嫌疑嗎。」

  明儀也掃了他一眼。花城道:「別只顧著猜後來是誰動了手腳,如果他一開始畫的陣法就是錯的呢?」

  明儀不反駁,沒表示。師青玄卻聽不下去了,道:「花城主,稍等一下哈。我知道你們之前有過節,不過呢,明兄真不是這樣的人,他這次就是臨時給我拉來幫忙的,也沒理由這麼做。」

  花城道:「做一件事,不一定非得要理由。其實,風師大人你自己也很可疑。」

  「啊?」師青玄萬萬沒想到,這也行,指自己,「誰?我?!」

  花城道:「嗯。賊喊捉賊,豈非常見得很。你究竟是為何而來?若你與尊兄當真如此忌憚白話真仙,怎至於整理出那麼一堆破布?要說是你們二位串通起來設局,故弄玄虛把我們引到這裡,也不是沒可能。」

  看他神情便知,根本就是在信口一通肆無忌憚的瞎扯,但竟也有模有樣,扯得似乎誰都值得懷疑起來。師青玄都快動搖了,道:「我……我有那麼無聊嗎?」

  花城笑道:「同理。我也沒那麼無聊。」

  人家用什麼打他,他就用什麼原樣打回。謝憐正想著事兒呢,擺手道:「好了,你們都停停吧。事情還沒解決就開始懷疑自己人了。」

  花城哈哈一笑,不說了。他的態度很明顯了,不幫忙,也不搗亂,就純粹是來玩的。不用巴巴地指望他,也不用小心地提防他。沉吟片刻,謝憐道:「其實,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在屋裡的地師大人畫好陣法的時候,屋外已經有一個人,在門上畫了一個更強勁的陣法。」

  當時,師青玄為了不讓屋外的戚容聽到他們談話,丟了一個隔離術,菩薺觀被封閉了,相對來說,在屋外動手腳,比在屋內不容易被發現。同類陣法兩兩相撞,強勁者勝。這個「強勁」不僅僅取決於佈陣者自身法力高低,還取決於畫陣的材料。明儀當時用的是謝憐收破爛時撿回來的同行不要的陳年朱砂,如果有人用了新鮮血液「壓陣」,自然要更勝一籌。

  師青玄立刻接受了這種可能,道:「屋外?會不會是青鬼?他都那樣了,還能作妖嗎?」

  謝憐道:「不能了吧……」

  花城淡聲道:「他七天之內別想動。不過,屋外的人,可不止他一個。」

  這話似乎意有所指。謝憐道:「總而言之,大家先別亂猜,免得傷了彼此信任。」

  走了幾步,又道:「那怪物的話真奇怪,為什麼說,這裡會成為風師大人『永不想再記起的噩夢』?這地方會遇到什麼東西嗎?」

  四下望望,師青玄微微蹙眉,道:「……慢著。這裡好像……」

  話音未落,忽見明儀目光一凜,一掌隔空劈出,正是劈向師青玄後腦。謝憐喝道:「風師大人當心背後!」

  卻見明儀那一掌「砰」的一聲,劈裂了一樣寬大的四方形事物。那東西從天而降,直沖師青玄腦門砸來的,他跳開幾尺遠,拍心口道:「好險好險!」再低頭一看,瞳孔驟然縮小。謝憐上去一瞧,也微微心驚。那東西居然是一塊匾額,藍底金字,寫著「風水殿」三個大字。

  把一位神官神殿的匾額劈為兩半,這可是大大的忌諱。明儀收掌,面色冷峻,師青玄怔了片刻,立即一揮衣袖,把那裂為兩半的牌匾掃沒了,低聲道:「都保密,保密!千萬不要說出去。讓我哥知道他牌匾讓人砸了,非得氣瘋了不可!」

  謝憐轉身,道:「這……竟然是一間風水殿?」

  不錯,他們出來的這間破屋,正是一座風水殿。

  水師乃是財神,沒有人不愛財,有他坐鎮的宮觀,向來香火旺盛,居然會有如此破敗的光景,簡直就如同一疊銀票被扔在大街上風吹日曬雨淋沒人撿一般不可思議。師青玄重新搶進殿中,廟裡到處都是蛛網、老塵,一派無人問津的淒涼。翻了半天,終於在屋後廢棄雜物堆裡,翻出了兩尊慘不忍睹的神像。

  風師的女神像缺胳膊少腿,水師的男神像則直接掉了頭,而且不是久年老化,自然損毀,而是被人用利器砸爛的,仿佛什麼人把無窮無盡的怨毒發洩到了他們身上。偏生這兩尊神像還雕得極為逼真,栩栩如生,這般狼狽不堪、面帶微笑地橫躺在破敗的森森古廟中,令人極不舒服。

  師青玄左右手各摟一尊神像,摟在懷裡,道:「這什麼仇什麼怨?」

  儘管謝憐也覺這幅景象一股惡意滿滿撲面而來,但為了穩住師青玄心神,溫聲道:「風師大人穩住。有人拜就有人砸,世間常理罷了,不必在意。必定是那東西故意佈置給你看的,為的就是煽動你的恐懼之心,從中汲取法力。」

  明儀則言簡意賅地道:「你行不行。不行就走。」

  師青玄把那兩尊神像臉上灰塵拂去,一咬牙,抓緊了風師扇,豁然起身道:「我行!我倒要看看,究竟它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四人出了那破風水廟,在這小鎮上轉了一圈。這鎮子很寧靜,很安定,不繁華也不落後,並沒什麼異常。不如說,最異常的,就是他們了。丟在凡人堆裡,這一行人的容貌風姿、衣著打扮都過於惹眼了。因此,過不久,他們還是閃進一條小巷,換了一身行頭。

  謝憐原先那一身就樸素得很,倒是不用換,其餘三人則都從頭到腳換了個徹底。那邊,師青玄在對明儀的裝扮發表意見;這邊,花城則變了一身清爽的黑衣,長髮也難得整整齊齊地束了起來,佩以白玉,少了三分慵懶,多了三分精神,仿佛哪家名門正派裡俊美過人、天資聰穎的小師弟。真是逼皇帝穿成乞丐也不像要飯的,依舊惹眼得很。看著他謝憐就忍不住想到一句老話:「男要俏,一身皂」,暗道果真如此。回過神來,往往那邊地師風師,記起一樁,低聲道:「三郎,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

  花城整了整袖口,道:「什麼事?」

  謝憐手握成拳,抵在嘴前輕咳一聲,儘量隨意地問了一句:「……你的通靈口令是什麼?」

  若想與另一個人能隨時通靈傳音,首先,得拿到對方的口令。比如,要找師青玄,須得先在心裡大聲默念以下四句打油詩:「風師大人天縱奇才」「風師大人風趣瀟灑」「風師大人善良正直」「風師大人年方二八」。當然,一般的神官,口令不會設得這般令人難以啟齒,還是比較正常的。

  上位神官的通靈口令,都是不輕易告知旁人的,除非關係密切要緊。身為絕境鬼王,花城自然也如此。二人結識日子雖不長,但關係應當可以說相當不錯了,居然還沒拿到對方的口令,也是有點奇怪。不過想想,每次有點什麼事,他們都直接見面了,交不交換,似乎都沒什麼。

  謝憐從不曾問過哪位神官的口令,因為有事直接到通靈陣裡喊一聲就行了,要找誰私底下談話還可以由陣及人,這也是第一次主動找別人討口令,沒什麼經驗,有點擔心會不會唐突。見花城目光閃爍,卻是不動,他微覺尷尬,忙道:「不方便嗎?沒事沒事,你不用管我,我就是隨口問一句。因為待會兒有點事想私底下講,所以才冒昧問了,我想辦法悄悄問你也行……」

  花城打斷他道:「沒有不方便。我很高興。」

  謝憐一怔:「啊?」

  花城歎了口氣,道:「我很高興,哥哥終於問我了。因你一直不提,我還道有不便之處,不想和旁人交換口令,所以也不曾主動說起。現在好不容易等到哥哥問了,怎能又說只是『隨口問一句』呢?」

  謝憐鬆了口氣,心情立即明朗起來,握住他的手,道:「原來我們都是一般的顧慮!方才是我錯了,那句才是隨口說的,給三郎道歉。所以,你的口令是?」

  花城目光微亮,微傾上身,道:「我的口令,哥哥可聽好了,我只說一次。」說完,低聲念了一句話。

  謝憐聽完,睜大了眼,道:「……這?真是這個?三郎,你沒弄錯?」

  花城泰然自若,道:「嗯。就是這個。不信,哥哥現在試試?」

  謝憐哪裡敢試,道:「那……那豈不是每次別人找你,都要對你默念三遍這句話?這……這難道不會很不好意思嗎?」

  花城嘻嘻地道:「就是因為不想別人找我,我才故意設成這句話的。叫他們知難而退。不過,如果是哥哥要找我,隨時奉陪。」

  謝憐總覺得有點不相信,心道:「這也太壞了……」

  他猶豫著,想啟用通靈,卻又怎麼也沒法子念出那句口令。就算是默念也不行。見謝憐捂住了半張臉,轉過頭去,始終沒能下定決心,花城終於笑夠了,才道:「好吧,好吧。哥哥要是不敢念,我找你便是了。你的口令呢?」

  謝憐回過頭來,道:「背誦一千遍道德經就是了。」

  「……」

  花城挑起一邊眉。不一會兒,謝憐便在耳畔聽到了他的聲音:「『背誦一千遍道德經就是了』,這十一個字,對嗎?」

  兩人分明面對面站著,卻閉口不言,以眼神交流,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說著悄悄話,頗為有趣。謝憐也以通靈術回應道:「對的。你居然沒上當。」

  花城眨了眨眼,繼續回道:「哈哈哈哈,差點上當,真是太有趣了。」

  謝憐也眨了眨眼,笑意流露。

  須知,這個口令,可是他八百年前很認真地想出來的,自認為非常有趣,所以再飛升後沿用了。只是,許多別的神官似乎並不覺得有趣,即便上當過後也是一陣無言。慕情直接說過殿下你這點子也太冷了吧,恕我笑不出來,風信雖然笑得滾倒在地聲嘶力竭,但風信這個人笑點非常低且莫名其妙,他笑了,謝憐並沒有什麼成就感。既然現在花城也笑了,大概說明真的有點趣味吧。

  原定計劃是去皇城最貴的酒樓喝酒,但既然沒去成皇城,在哪裡喝都差不多,於是一行人到鎮上最大的酒樓要了個包廂,百無聊賴地坐了一會兒,夥計送上酒來,謝憐道:「勞駕問一句,這裡是什麼地方?」

  雖然這麼問很奇怪,但卻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那夥計奇道:「幾位貴客居然不是慕名而來的?這裡是博古鎮。」

  謝憐道:「慕名?慕什麼名?」

  那夥計豎起大拇指道:「咱們鎮的社火呀!在這附近頂頂有名的,每年這個時候,都有不少外地人想趕來看個稀奇咧。」

  師青玄好奇道:「社火是什麼?」

  謝憐道:「就是民間在節日時用以慶祝的遊藝,會有些雜耍,地方戲什麼的,可以看看。」有點類似仙樂國當年的上元祭天遊。但祭天遊是皇家操辦,官方把持,社火則是民間的遊樂了。師青玄道:「可今天也不是什麼節日啊?頂多明天就是寒露了。」

  謝憐道:「不一定非得是特定節日,有時候是為了紀念某人,選定一個特殊日子,鬧一鬧,樂一樂。」

  這時,酒樓下的大街上傳來一陣人群騷動,有人嚷道:「讓開讓開,小孩兒女人,別站前面!都退後,班子要來啦!」

  四人朝樓下望去。這一望,不得了,謝憐一下子睜大了眼。只見一列長長的遊行隊伍走到了大街上。隊伍裡,每一個人都化著鮮豔的紅色妝面,身穿各式奇裝異服,並且,腦門上插著一把利器。

  那些或鋒利或鈍鏽的斧頭、菜刀、鐵鉗、剪刀,無一不深深紮入了他們的頭顱,戳進了他們的腦門,有的連眼球都給擠出來了,血淋淋掛在臉頰上,有的從額頭刺入,再從後腦穿出,血腥至極。遊行的人,個個眉頭緊鎖,神情痛苦,滿臉鮮血,然而,卻依然在吹吹打打的樂聲中,緩緩步行向前,如同一列幽靈。

107 四鬼神聞說血社火

  謝憐一下子站了起來。師青玄也一腳踩上桌子,擼起袖子似乎就要衝下去。謝憐卻連忙拉住他道:「沒事沒事,風師大人冷靜。」

  師青玄道:「眼珠子擠出來了也沒事嗎???」

  謝憐道:「沒事。此地竟然可以看到血社火,當真是難得。」

  師青玄連忙把腳從桌子上拿下來了,道:「血社火?那是什麼?」

  二人重新坐下,謝憐道:「不同地方的社火有不同的流派,血社火就是一種特殊流派,極其罕見,我也只是聽說過,從沒見過,因為它的表演血腥獵奇,而且妝術絕密,不傳外人,現在是越來越少了。」

  師青玄愕然:「妝術?這些都是假的?這這這……這也太逼真了,我還以為是什麼邪法變出來的!」

  他所言絕不誇張,謝憐也歎道:「民間幾多能人異士啊。」

  看那些遊行的表演者們,非但腦門上的利器「入木三分」,有的腸穿肚爛,缺胳膊少腿,在地上爬行,哭天搶地;還有幾人抬著一個高高的木頭架子,橫樑上吊著一個女子,脖子拴著繩子,仿佛懸樑自盡;又來兩個人,拖著一個女郎的兩條腿,那女郎衣服被撕得破破爛爛,臉朝下生生被拖了一路,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真真如地獄光景。分明都是人在表演,卻比到處都是鬼的鬼市恐怖多了。跟這裡比起來,鬼市簡直就是個熱熱鬧鬧的人間集市。那妝真不知道是如何化出來的,就算是謝憐對這種傳統有所耳聞,第一眼見到時也險些以為是妖魔來臨。

  不少女人和孩童按捺不住好奇心要擠到人群前看,真看見了卻又被嚇得尖叫後退。師青玄道:「太子殿下,你不是說社火旨在慶祝嗎?哪有這樣慶祝的,人都要嚇跑了,小姑娘們要做噩夢的,這種表演看了人心裡真的會高興嗎?」

  人看了這種表演會不會高興,那還真說不準。事實上,殺戮見血,的確是會使人興奮的。不管有沒有恐懼,恐懼過後,許多人心底也會生出一絲快感。這種血社火,方言裡似乎還有個名字叫「紮快活」,謝憐的理解是:一刀子狠狠紮下去了,紮死人了,心裡就快活了。

  在人們內心深處,是有著對「殺戮」的渴求的。

  不過,謝憐當然不會說這麼多,只凝神看了一陣。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中,有一名黑衣白麵男子,身形高挑,骨瘦如柴,手持利器,猛地向一個衣著華麗的表演者頭上砸去,那刀子登時插入對方頭顱,他再用一柄長槍,將對方挑起,掛在空中,殘忍血腥至極,跟真的當場行兇殺人一模一樣,嚇得人群一波驚叫,也有一波叫好。謝憐道:「我猜他們在表演一個故事,這個黑衣男子應該是主角,他殺的這些人,應該都是反角,是惡者。整個故事,是想表達『懲惡揚善』。」

  說到這裡,謝憐心中忽然一動,道:「風師大人,仔細看。」

  師青玄道:「在看呢。」

  謝憐道:「我是讓你看故事。看他們演的是什麼人,什麼樣的一個故事。那白話真仙把你送到這裡來,肯定有原因的,它剛好挑在今天,也許就是為了讓你來看這一出血社火。」

  那黑衣男子雙眉緊鎖,神情痛苦,一人「殺」了隊伍裡上百名「惡人」,自己也被亂七八糟的利器刺了一身,最後,摟著好幾個皮開肉綻、喉懸白綾的「屍體」,垂頭不動,竟是個同歸於盡的下場。一列隊伍過去,下一列隊伍繼續演,如此迴圈。謝憐道:「你們看出來是什麼故事了嗎?」

  師青玄雙眉緊鎖,道:「沒有。感覺沒怎麼看懂,他盡在殺人了。」

  花城在謝憐身旁,悠悠地道:「想來並不是家喻戶曉的故事。問問本地人,是不是選自地方人物志吧。」

  恰好酒樓夥計又上來送菜,問道:「幾位貴客,好看不?刺激不?」

  謝憐道:「好看,刺激。這位小二哥,問一聲,你們鎮上的血社火,演的是什麼人?」

  果然,那夥計道:「這個嘛,外地人一般是不知道的,都要問一聲。我們博古鎮的社火,演的是本地一個傳說人物的故事。相傳幾百年前,此地有個書生,姓賀。

  「這個賀生啊,雖然家裡很窮很窮,但他很有本事,從小就聰明得嚇人,學什麼都又精又快,還是遠近聞名的孝子,做什麼都沒話說。偏生他這個人啊,就是倒楣得很,有什麼好事呢,都不長久。

  「他讀書考試,明明考得最好,卻因為沒給考官送禮,得罪了上面的人,被故意藏了他的卷子,換了張白卷,好幾年都榜上無名;他定親,未婚妻青梅竹馬,如花似玉,溫柔賢慧,偏偏老婆和妹子都給大戶人家搶去做了侍妾,一個不從,生生給打死,一個不堪淩辱,自盡了;他去理論,反給人家誣陷通奸偷竊,關進大牢不給飯吃差點餓死,七十多歲老爹老母為了給他求情,磕了一晚上的頭,沒用,關了兩年才放出來,娘沒人照顧,早病死了,爹一大把年紀還要幹苦力養家,也只剩一口氣;他不讀書了,去做生意,因為做太好,被其他大商戶聯合起來打壓,賺的一點錢都被搜刮了乾淨,還倒欠一屁股債。」

  「……」

  夥計唏噓道:「各位說說,這人怎麼能倒楣成這樣呢?」

  謝憐輕咳一聲,由衷地道:「是啊。」

  除了他以外,怎麼能還有人倒楣成這樣!

  夥計唏噓完了,眉飛色舞道:「後來這人就瘋了,發了性子,有一天晚上,就是像今天這樣寒露的前一天,他帶了一大把兇器,把所有害過他的人,全都砍死了!那殺得叫一個血肉橫飛,痛快淋漓!因為他殺的那些人魚肉鄉里百姓已久,大家都拍手叫好,所以後來啊,每逢寒露前一天,鎮上都會用血社火來紀念他,希望賀生大人保佑我們,打死惡人。」

  說是懲惡揚善,到頭來,善惡都沒有好下場。那夥計下去了,謝憐見師青玄若有所思,道:「風師大人,你可有什麼想法?」

  師青玄回過神來,道:「我好像莫名其妙有點想法,但……還是太莫名其妙了,說不出所以然來。太子殿下你呢?」

  謝憐道:「我在想,這個賀生,會不會就是白話真仙的前身?」

  說話間,下一列遊行隊伍又重新開始上演那故事,師青玄又望了下去,道:「前身?」

  謝憐道:「對。這種類人的精怪,形成的源頭,往往和某個人特別強烈的怨念或執念有關。比如,我聽說東瀛有一種鬼怪,叫做『橋姬』,就是由女子的怨念凝結而成。傳聞有說是因等待丈夫不歸的女子的悲傷,也有說因善妒女子的瘋狂。如果說,白話仙人的形成,最初是來源於不幸纏身的某人,對於不幸命運的痛恨,或對好運之人的嫉妒,也不是不可能?」

  明儀道:「查地方誌。要確切時間。」

  謝憐道:「對,要查的。」

  要想知道這種可能成不成立,就要查這個「賀生」是幾百年前出現的人物。如果出現時間晚於白話仙人的最早記載,則不成立。師青玄點了點頭,想了想,還是道:「還有一件小事……」

  正在此時,下方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哈哈大笑道:「等著吧!你最親的親人、你最好的朋友,全都會因你,死無葬身之地!」

  聞言,師青玄勃然色變,左手在桌上一按,輕飄飄地落下酒樓去。

  那聲音,是從遊行的人群裡傳出來的!

  謝憐在樓上喊道:「風師大人!回來!」

  師青玄落在一眾鮮血淋漓的活死人中,怒道:「滾出來!滾出來!!!」

  然而,那些表演者神色木然,全然不理會他,繼續夢游一般地向前走去。師青玄在隊伍中被人流帶得團團轉,根本辨不出究竟哪個人有問題,看這個可疑,一扇子就要敲下去,又看到那個更可疑,萬一敲錯了,那就是一條人命。花城把他盤中沒動一根的青菜擺成一個笑臉的模樣,頭也不抬,道:「沒用。千年道行的老妖怪想藏住狐狸尾巴,簡單得很。」

  在如此詭異的遊行隊伍裡,要混進什麼非人的東西,太容易了。而且白話仙人的形態本來就很像人,更何況是它們裡面道行最高的白話真仙?

  不一會兒,明儀也跳下樓去,把師青玄提了出來。一行人離開了大街,往風水廟那邊走,師青玄握扇子的手還在微微發抖,比起一開始被嚇得,現在卻像是被氣得。他拎著一隻酒壺出的酒樓,走了一會兒,猛喝了一口,眼中血絲才漸漸散去,道:「明兄,你暫時還是不要做我最好的朋友了。等我打死這鬼東西你再做回來吧!」

  明儀卻毫不客氣地道:「那是誰。我本來就不是。」

  「……」師青玄大怒,「明兄你這就很沒意思了,不能看情況危急就馬上翻臉不認人啊???」

  他們在那邊吵吵嚷嚷互掐了一陣,謝憐搖了搖頭,從袖中摸出兩個東西,道:「我看,風師大人你還是用這個吧。」

  師青玄接了,道:「耳塞?」

  謝憐點點頭,道:「雖然這法子笨,也沒法治本,但對付一時還是算有效。只要你聽不到,那東西就拿你沒柰何。我結了個陣,入陣口令是『天官賜福,百無禁忌』,接下來咱們跟你說話,就都先在陣裡吧。」

  師青玄塞了耳朵,果然什麼也聽不見了,四人陸陸續續都入了陣。這時,謝憐忽然聽到花城的聲音在耳邊輕輕地道:「哥哥,哥哥。」

  謝憐抬眼望去,只花城沖他眨眨眼,沒開口,他的聲音卻還迴響在耳邊咫尺之處:「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你不來找我,只好我來找你了。」

  謝憐莞爾,回道:「誰讓你把口令設成那樣。」

  花城道:「好吧,好吧。我的錯。」

  師青玄調了調耳塞的位置,看他們兩個分明一語不發,卻相視而笑,在通靈陣裡納悶兒道:「太子殿下和血雨探花你們兩位在幹什麼啊?莫不是交換了口令正在偷偷說什麼?」

  謝憐輕咳一聲,在陣裡嚴肅地道:「沒有的事。」

  花城微微挑眉,傳音道:「撒謊咯。」

  謝憐腳底一滑,一邊裝作一本正經、目不斜視地朝前走著,一邊回道:「三郎不要鬧我了……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兩人並肩而行,目光不交接,花城道:「何事?」

  謝憐回道:「配合我試探一下,某個人是不是白話真仙。」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有興趣可以百度一下血社火,是真實存在的,灰常赤雞。當然我這裡寫的和傳統正宗的還是不一樣的,為了更赤雞會加些自己瞎編的成分。

108 風水廟夜話辨真假

  聞言,花城轉頭,目光落在後面兀自掐來掐去的師青玄和明儀身上,示意一人,道:「他?」

  謝憐點頭。

  花城道:「你想怎麼試探?」

  謝憐道:「多年以前,我對付過兩隻白話仙人,還被一隻糾纏了大半年。在那時候,我套過它們的話,並且試探出了它們的一個特性。這個特性,它們有的自己都沒發覺,但只要稍花心思,就可以辨別出來。」說完,秘傳了此訣。花城聽了,道:「好辦。如此這般。」

  二人商議完畢,剛好又回到了那破風水廟。入秋微寒,天色微暗。師青玄到處找他哥哥水師神像的頭,給它粘了回去,把那兩尊神像扶正了,重新擺在神臺上。謝憐則在破廟殿中生了一堆火,撿些破爛木頭燒了,四人圍著火坐。

  師青玄堵了耳朵,悶悶喝了幾壺,終於按捺不住了,道:「咱們也不能就這樣坐著乾等那東西吧?有沒有什麼節目可以助興的?」

  他主動提出,正合謝憐之意。明儀卻撥了撥火,道:「這時候了,你還要什麼節目助興。」

  師青玄呸道:「要的。那東西不是想讓我害怕嗎?老子偏不害怕,本風師怎麼高興怎麼玩兒,比平時還高興,我就當過大年,氣死它。」

  謝憐在通靈陣裡道:「不如來玩兒骰子吧。」

  師青玄愁眉苦臉道:「又是骰子?又是比大小?太子殿下,你不是上癮了吧。」

  謝憐道:「哪有……」

  師青玄道:「算了,反正手頭也沒別的東西了,玩兒就玩兒。可咱們有四個人,玩兒起來有點亂吧。」

  謝憐道:「不亂的,這樣。」

  他攤開掌心,赫然是兩枚小巧玲瓏的骰子。謝憐道:「我們四人,分為兩組。我和三郎一組,二位大人一組,比哪邊運氣好。兩枚骰子,一組擲一次,一人擲一個,擲出來記點數。點數大,該組勝,並且,可以要求點數小的另一組必須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或者做一件事。」

  師青玄道:「我有一個問題。」

  謝憐道:「請問。」

  師青玄抖著腿道:「為什麼,理所當然地就是太子殿下你們兩個人一組呢?你們分組之前,考慮過我們的感受沒有?」

  謝憐輕咳一聲,道:「這個吧,你們要是想換一換分組,也是可以的。沒差別。」

  師青玄把拂塵插進後領,道:「罷了。其實我對這個分組也沒意見。不過血雨探花運氣那麼好,我們這一組豈不是很吃虧?」

  謝憐笑眯眯地道:「話不能這麼說啊。我們這一組雖然三郎運氣極好,但我運氣極差啊。兩兩相加,一上一下,豈不是扯平了?」

  師青玄一想,也有道理,一拍大腿,道:「好!就這個了。」轉頭胳膊肘捅了捅明儀,道,「聽到規則沒有明兄,你不要拖我後腿啊。」

  明儀看他一眼,通靈陣裡響起他冷酷的聲音:「恕不奉陪。」

  師青玄忙把他掐了回來,道:「拖拖拖拖後腿也行!算了算了,來來來!你還是陪吧,不然我一個人一組多淒涼!」

  於是,四人簡單地立了誓,遵守遊戲規則,這便開始玩兒了。第一輪,師青玄擲出一個「五」,明儀擲出一個「四」;花城擲出一個「六」,謝憐擲出一個「一」。

  師青玄大喜:「哈哈哈哈哈哈!太子殿下你是真的運氣太差了,太差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謝憐揉了揉眉心,溫聲道:「雖然風師大人你陳述的是事實,不過,可不可以不要用如此開心的語氣說出來呢。」

  師青玄道:「咳!行,那什麼,我們這一組贏了,本風師要求你們兩個做一件事。那什麼,太子殿下,血雨探花!我,命令你們——立刻幫對方脫衣服!」

  謝憐:「???」

  謝憐道:「風師大人???」

  明儀錶情嫌惡地轉過了身,扶額似乎不想看到這種惡趣味的場面。師青玄吆喝道:「來來來,願賭服輸,堂堂神官和堂堂鬼王,不會耍賴吧。我已經坐好了,請開始你們的表現!」

  「……」

  謝憐望向花城,花城一攤手,口型無聲地道「哥哥,不是我的錯」。

  謝憐無奈,只得道:「脫多少?」

  師青玄只是鬧著玩兒,當然不會真的要他們難堪,抖著腿笑道:「脫一件就夠了,留著幾件後面才好繼續嘛,嘻嘻嘻嘻。」

  他居然還想繼續……謝憐躊躇,暗暗傳音道:「三郎……」

  花城面上無甚波動,語音卻在謝憐耳邊一本正經地安慰道:「無事。不是說好了可以讓他們贏幾回嗎,後面有他們輸的時候。」

  這的確是他們事先說好的,只是謝憐沒想到師青玄會這麼玩兒,頗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他磨磨蹭蹭去解花城的衣帶,好半天才幫花城把那件黑衣除了,露出裡面雪白的中衣。花城也神色如常地幫他把外衣脫了,動作輕柔緩慢,並且沒碰到謝憐肢體。兩人其實都只脫了一件外套而已,不痛不癢,完全無傷大雅,但謝憐還是覺得這件事無比詭異,正襟危坐道:「再……再來。」

  第二輪,師青玄一個「三」,明儀一個「六」;花城還是擲出一個「六」,謝憐還是擲出一個「一」。

  師青玄捶地大笑,謝憐望向花城。兩人一直沒斷了通靈,他傳音道:「……三郎!」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花城則歉聲回道:「抱歉抱歉,方才忘了。哥哥莫要生氣,這次是我的錯。」

  師青玄又喝起來了,擼起袖子:「好,這一輪,我命令你們……」

  謝憐忙道:「且住!上一輪我們做過了也脫過了。這一輪,該換問問題了。」

  師青玄哈哈道:「問問題?也好。那,我的第一個問題,血雨探花,在你心中,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麼?」

  花城的笑意忽然淡去了,同時,風水廟中微微一默。

  師青玄道:「不要誤會,我沒什麼特別意思。就是當真好奇,做到血雨探花你這樣的鬼王之位,這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什麼事情,能讓你覺得痛苦。也許,並不存在?」

  花城反問道:「你覺得呢?」

  師青玄想了想,猜測道:「銅爐山蠱城?」

  這的確是很多人在思考這個問題時,第一個會蹦出來的答案。花城卻微微一笑,道:「不足為懼。」

  師青玄奇道:「不是嗎?那會是什麼?」

  花城一牽嘴角,那弧度很快消失,道:「我告訴你是什麼。」

  他輕聲道:「親眼看著所愛之人被踐踏淩辱,自己卻無能為力。你明白自己什麼也不是,什麼也做不了,這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聞言,謝憐整個人都屏息凝神了。殘破的風水廟中,無一人應語,師青玄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好半天才道:「……哦。」

  明儀神色依舊冷峻,撥了撥火,道:「繼續。」

  師青玄抓抓頭髮,擺手道:「我問完了。明兄你來吧。」

  於是,明儀微微抬頭,盯著謝憐,道:「太子殿下。」

  謝憐這才回過神來,道:「嗯?」

  明儀道:「你生平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

  未料到明儀平日不聲不響,一開口卻是這樣鈍重的問題,謝憐一時怔住了。

  是不該不聽勸誡,執意私自下界?不該不自量力,去永安降雨?不該癡心妄想,要保護仙樂?還是不該留下某些人的性命?

  他知道,都不是。

  半晌,謝憐才道:「第二次飛升。」

  廟中其他三人望著他,都沒說話。謝憐出了一會兒神,良久,忽然回過神來,道:「怎麼了?諸位,我答完了。」

  花城淡聲道:「沒怎麼。繼續吧。」

  第三輪,師青玄「二」,明儀「二」;花城「六」,謝憐「一」。

  見狀,謝憐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天官賜福,終於贏了!

  輪到師青玄這一組受罰了,他卻躍躍欲試,仿佛什麼也不怕,道:「來吧來吧。隨意隨意!」

  謝憐笑道:「那麼,我就隨意了。地師大人,您先請。」

  他轉向明儀,道:「大人,接下來我問的問題,您可要好好回答了,切勿撒謊。」

  明儀沒說話,師青玄擺手道:「放心吧,明兄這個人,根本不會撒謊。」

  謝憐莞爾,道:「好。第一個問題:我是誰?」

  師青玄一愣,道:「太子殿下,這是什麼問題,你不就是你嗎,你不是你還能是誰???」

  聞言,明儀緩緩抬起頭,與謝憐對視,須臾,答道:「仙樂國太子,謝憐。」

  謝憐點頭,道:「第二個問題,坐在我旁邊的這位,是誰?」

  頓了片刻,明儀又答道:「鬼市之主,血雨探花。」

  謝憐道:「那麼,最後一個問題——坐在你旁邊的那位,是誰?」

  師青玄越發莫名其妙:「殿下,你們玩兒什麼?我是誰?我風師啊???」

  謝憐道:「地師大人,請回答。」

  這一次,明儀卻沒有那麼快回答了。

  多次和白話仙人打交道後,謝憐在它們身上發現的那個奇妙規律就是:白話仙人一旦開口,三句話內,一定至少會有一句在撒謊。

  這個特性,就好比一個普通人,再怎麼身強體健,三天之內也一定要喝水,不然就會脫水而死一般,不會隨著能力的高低而改變。除非飛升,不再為人。

  千里縮地陣是明儀畫的,門也是走在最後的明儀關的,若要動手腳,他最有機會,謝憐第一個懷疑的自然就是他。但當時的師青玄明顯心神不寧,若是在即刻表露出懷疑,無疑會令師青玄心神動搖,導致白話真仙能從他身上吸食更多的負面情緒,化為法力源泉。所以,那個時候,謝憐迅速找到了另一種可能。但其實,他並沒有放棄最直接的一種可能。

  雖說風師和地師關係極好,如果地師是白話真仙假扮的,風師絕不會看不出來。但,要是那白話真仙已經悄無聲息地附在明儀身上了呢?

  所以,他一開始才想讓花城配合他,拐彎抹角套明儀的話。花城則提出,他們兩個和明儀原本就不怎麼交流,由他們套話,未免不自然。不如先假借遊戲之名,儘量製造機會,讓明儀多說幾句,看是否能在不被風師和地師覺察的情況下探出虛實。

  然而,明儀一貫說話極少,氣氛再熱烈也惜字如金,方才遊戲過程中,謝憐一直留心聽著每一句,他一開口,大多模棱兩可,根本無法判斷他是不是在撒謊。最後,只好使用殺手鐧,借了花城的本事,暗中操控骰子的點數,讓明儀輸掉,再突然拋出三個問題,令他騎虎難下,不得不當場回答。

  因為是在遊戲中,師青玄一時半會兒還反應不過來,仍會以為他們在開玩笑,因此不會被那白話真仙趁虛而入吸食法力。而明儀只要回答不對,一露出馬腳,謝憐便會立刻將他制住。

  已知白話仙人這種東西,三句話內,一定至少有一句是假話。現在,謝憐問了兩個問題,明儀的兩句回答都是真話。

  那麼,如果明儀就是白話真仙,這最後一個問題,他就一定會答假話。

109 風水廟夜話辨真假 2

  如果真想蒙混過關,稍微把措辭變得模棱兩可,或者假意開玩笑,也是可以的。但是,前兩個問題明儀都答得言簡意賅,沒有花樣,最後一個理應也如此,否則,那就不太像明儀這個人了,也便從側面證明了反常。

  謝憐與明儀平靜地對視著。半晌,明儀終於開口了。

  他用和前兩句沒有任何區別的語氣答道:「五師之一,水師無渡之弟,風師青玄。」

  師青玄搖頭道:「唉,你幹什麼不說『我最好的朋友』?」

  明儀看他:「那是誰?」

  聞言,謝憐暗暗吐出一口氣。

  前面說過,白話真仙雖然稱「仙」,但畢竟不是真正的「仙」。只要它還屬於妖精鬼怪一類,就無法擺脫這種族群的特性。三句已足,三句無疑都是真話,看來,明儀沒問題了。除非師無渡和師青玄不是親生兄弟,但這種令人無言以對的驚天大逆轉,應該不會存在。

  誰知,他一口氣還沒鬆到底,明儀突然出手,直取他咽喉!

  謝憐和花城同時去截他那只手,三隻手如三道閃電,炫得師青玄一躍而起,道:「明兄!你幹什麼?」

  明儀緊盯著謝憐,沉聲道:「你問過了三個問題,而上一輪,我只問了一個問題。」

  謝憐微笑道:「地師大人,你仔細回憶一下規則,我又沒說過一輪只能問一個問題呀。」

  明儀道:「那好。我現在補問。你是誰?」

  謝憐道:「這個問題,方才你自己不是已經答過了嗎?」

  明儀道:「也許我答錯了。否則便請太子殿下說明一下,為何突然要設計這遊戲,為何要問這三個古怪的問題。鬼王閣下縱運之法了得,用在這種玩樂上,未免大材小用。」

  花城笑道:「這話怎麼說?我樂意,愛怎麼用怎麼用。」

  須知,謝憐和花城看明儀可疑,明儀看他們卻也同樣可疑。從明儀突然出手後,他們便是開口說話,沒在通靈陣裡傳音了,師青玄不知道他們在爭論什麼,卻也不敢貿然把耳塞取下來,只好道:「停停停,我命令你們,即刻停手,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否則……否則就加我一個!」說著他也展開了風師扇。明儀卻一把推開了他,道:「讓開!少添亂!」

  正在此時,驀地一陣陰風吹過,四人圍著的那堆篝火被這陣陰風帶得忽高忽低,亂舞起來。火影淩亂,映得破廟供臺上那一男一女兩尊神像的臉也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詭異至極。明儀又一把將師青玄抓起來,警惕地道:「有東西來了。」

  師青玄剛被他推得大頭朝下倒地不起,現在又被他抓起來,眼冒金星地道:「明兄!你對我好點行不行!!!」

  明儀道:「沒空!」

  謝憐一直留神盯著那兩尊神像,忽然道:「看它們眼睛!」

  四人回頭望去,只見那兩尊微笑的風水神官像臉上,赫然掛著四道血痕。竟是從泥塑的神像眼睛裡,流下了血淚。

  開光作法、立起來受過香火和參拜的神像,對妖魔鬼怪是有一定的震懾之力的。就算不至於退避三舍,但一般也不能被非人之物損毀或汙化。那白話真仙果然道行了得,師青玄還在這兒呢,它就讓風師像當著風師本尊流血淚。那血淚越流越多,落到地上,緩緩彙聚成一個扭曲複雜的形狀,師青玄納悶兒道:「那是什麼東西?它這是……在畫圖?」

  怎麼也看不明白是個什麼形狀,他並不靠近,只是變換方向反復揣摩。須臾,謝憐猛然驚醒:這不是圖,這是一個倒過來的字!

  他立即喝道:「別看!它就是寫給你看的!」

  明儀一掌劈出,「轟」的一聲,把那地上血跡連帶兩尊神像都轟成了片片殘渣稀巴爛。師青玄目瞪口呆:「明兄!你……你你你,你不要讓我哥知道,不然他饒不了你!」

  損毀其他神官的神像,是對那位神官極大的不敬。而今日,明儀先劈匾額再劈像,無異於上門踢館子,把人家招牌砸了還啪啪送人家兩記老大耳刮子,說出去給人知道了定不能善罷甘休,會不會掀起腥風血雨也未可知。這時,謝憐無意間一回頭,忽見一旁白天他們打爛後規規矩矩放到一邊的匾額上的字樣不對。那匾額分明是藍底正金字,寫的是「風水殿」,眼下卻變成了血紅血紅的扭曲大字,依稀是個「死」的半邊。

  他眼疾手快地捂住師青玄的眼睛,在通靈陣裡喝道:「閉眼!」

  師青玄道:「又怎麼了?!」

  謝憐道:「沒怎麼,就是你們廟牌匾上面的字樣也變了。那東西知道你現在聽不見了,改用寫的了。」

  師青玄道:「死了!那我現在聽也不能聽看也不能看,豈不是又聾又瞎?!」

  謝憐放開了手,道:「沒事冷靜,有我們呢。」

  明儀抓住了師青玄的後領把他拖到一邊。師青玄還是閉著眼,雙手合十道:「真是讓人安心啊!」

  話音剛落,破廟外突然傳來陣陣嘈雜,謝憐眼睛一花,下一刻,便有一大群人嗷嗷鬼叫著,如同漆黑的潮水湧了進來。

  這群人真是千奇百怪,奇形怪狀。被砍了頭的,被吊死的、被大刀切進腦門的、肚子被剖開的……五花八門。師青玄雖聽不見也看不見,卻直覺四周腳步雜亂,混亂還被人搡了幾把,在通靈陣內愕然道:「怎麼回事?什麼東西來了??怎麼突然這麼多人???」

  謝憐道:「沒什麼大不了,是血社火夜遊行,我們趕緊離開便是了。」

  有些地方的血社火,除了白日的遊行,晚上還有餘興節目。不光遊行的人要過這個嚇人的癮,許多普通百姓也心癢難耐,於是,他們也模仿著畫了血社火裡的陰妝,趁晚上出來亂竄嚇人,恐怕,眼下,他們四人就是剛好撞上這一波夜遊了。

  這群普通百姓化的陰妝固然沒有白日裡正統的游行者們精緻逼真,但勝在人多壯觀,目不暇接,而且天黑視物不清,也甚為駭人。所以,有這樣餘興傳統的鎮子,到了表演血社火的當天晚上,本地人都會緊閉家門不出去。這些在外面亂晃的夜遊者好容易見到破廟裡有人,發現了獵物,興奮至極,一下子沖進來五十多個人,一間破廟瞬間擁擠無比。四人被淹沒在群魔亂舞潮中,謝憐頻頻回頭,只看得見花城還在身邊,永遠離他不超過兩步的距離,而另外兩人卻被沖到七八步外去了,道:「大家都快出去!」

  然而,這些夜遊者裡,有的是純粹鬧著好玩兒,有的則是潑皮無賴或小商人,專門找那些遠道而來看血社火的外地旅客榨點小錢,攔著他們不放,糾纏起哄道:「二位公子賞點唄!」「咱們裝扮這麼辛苦,好玩兒就賞點唄!」「是啊,哥幾個也不容易,一年就這麼一次!」「不打賞點當心鬼老爺來找!」

  因事不關己,花城袖手旁觀,並無分毫焦慮,聽了哈哈笑了一聲,道:「我倒是想看看,有什麼鬼敢來找我?」

  這時,謝憐掃過一眼,忽見破廟人群邊緣,有個面色慘白的吊頸鬼,正詭笑著把一個麻繩圈子往一個人脖子上套。

  雖然四周鬧哄哄的,每個人都鮮血淋漓、鼻歪眼斜,並不斷佯作你殺我、我殺你、你死了、我死了,時不時就有人怪叫著倒下,根本沒法分辨真假,但謝憐本能地覺得那「人」不對勁,一揚手,若邪飛出,正正打在那吊頸鬼頭上。

  果然,那吊頸鬼一聲慘叫,化作一溜黑煙,鑽進了地縫裡。旁人無暇注意,謝憐卻是看得清楚,在通靈陣中道:「都小心!有東西在渾水摸魚!」

  跟方才比,這風水廟中多了一縷若有若無的鬼氣,自然不是白話真仙,應該是不知哪裡混進來的小嘍囉。整日裡扮鬼,終有一天會招來真鬼,在這關頭上出現,真是雪上加霜。這廟裡人實在太多太亂了,頭碰著頭、腳踩著腳,根本分不清那鬼氣是從誰身上傳來的。謝憐拉著花城沖出風水廟,待問風師他們如何了,卻發現法力不濟,竟是快用完,沒法通靈了。情急之下,他對花城道:「三郎借我一點法力,回頭還你!」

  當然,這句「回頭還你」是隨口瞎說的,他此前借過的法力就從沒有能還上的。花城道:「好。」伸手便握住了他的手。謝憐感覺一股隱隱的熱意傳遞了過來,恰好那風水廟中又奔出幾個血淋淋的人,朝他追來。最後那個一路跑一路掉內臟,滿臉屍斑,身上隱隱有一層鬼氣發散,謝憐下意識一抬手,沖他隔空打了一掌。

  只聽一聲爆炸般的巨響,同時,一道炫目至極的白光亮起。過了好一陣,謝憐才反應過來。

  那個混在人群裡的剖腹鬼,原先站的地方只剩下一堆黑漆漆的焦炭一般的殘渣。而面前那座風水廟,整個屋頂都已經被轟飛了。廟裡那些鬧哄哄的夜遊者,盡皆呆若木雞,早就被那聲巨響和那道白光驚呆了。

  「……」

  謝憐抬頭看看那失去了屋頂的風水廟,再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最後,慢慢地回頭,看向他身後的花城。花城對他微笑道:「這一點夠嗎?」

  「……」

  謝憐道:「夠了。其實……真的,一點,就好。」

  花城道:「是一點啊。還要嗎?要多少有多少。」

  謝憐趕緊搖頭。此前,他也找師青玄、南風等人借過法力,他們借的也很慷慨,然而,謝憐還從未體驗過這種仿佛渾身上下的血液都變成了電流、正在體內滋滋流轉的感覺。如果說他之前借來的法力要省吃儉用,吃一口是一口,不敢浪費,那麼現在,他的感覺就是吃一碗倒十碗也不是問題。

  花城渡過來的法力太過強勁,充實了他整個身體,以至於謝憐幾乎不敢亂動,生怕一揮手,旁邊又有個什麼東西要炸了。趁四周暫時安靜下來,他趕緊在通靈陣裡道:「風師大人,你在哪裡?我出了廟了,沒看見你。」

  師青玄在陣裡道:「哎喲我的媽……太子殿下你說話聲音為什麼突然變那麼大?我也離開風水廟了。」

  謝憐便稍微收了一點法力,道:「不好意思,有點沒控制住。你怎麼離開的?還好吧?」師青玄現在可是堵了耳朵又閉著眼睛呢。師青玄回道:「嗨,還能怎麼離開的,明兄拉著我出來的。萬幸沒給那群人踩死。」

  緊接著,明儀的聲音也在通靈陣裡響了起來。可是,他說的話卻讓謝憐臉上剛綻出的一點笑意凝結了。他道:「不是我!」

  不是?!

  糟了!謝憐猛地回頭,道:「風師大人!拉走你的到底是誰?!」

110 鬥真仙太子替風師

  師青玄卻沒再出聲了。

  謝憐心下不妙,道:「風師大人?你怎麼了?你還在嗎?發生什麼事了,為何不說話???」

  如果是在混亂中被鬧著好玩兒的夜遊者帶走了,不會突然沉默,難道是已經遇害了?可是,再著急也沒用,他連風師此刻身在何處都不知!

  人群終於安靜下來,明儀也終於從風水廟裡脫身出來。天界有規定,不可對凡人濫用法力、隨意顯靈,如果傷殺人命,都是要被記過的。這規矩可苦了那些循規蹈矩的神官,不然,隨手一揮這群人就跟那屋頂一起飛了。眾人好容易才反應過來,哇哇亂叫著:「出、出現了!真的出現了!」「妖怪來了!」一哄散了。謝憐道:「地師大人!方才你怎麼沒拉住風師大人?你見著他沒?是什麼時候失散的?」

  明儀道:「方才人群中有鬼趁亂襲人。」

  想來是他見有人性命危急,分心去救,打了鬼卻丟了朋友。謝憐道:「我們趕緊分頭去找吧!應該還沒走遠。」

  忽然,通靈陣裡重新響起師青玄的聲音。他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

  雖然這笑聲十分突兀,但總歸是有個回音了,謝憐忙道:「風師大人!剛才你怎麼了,突然不說話,我還以為你出事了。」

  師青玄道:「哈哈哈哈哈哈哈怎麼可能本風師是那麼容易出事的嗎我不過故意開玩笑嚇你們罷了哈哈哈哈哈哈明兄你這個王八蛋你居然不拉住我我要死了一定化為絕來找你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儀道:「少哈哈。說人話!」

  謝憐已經知道這人越緊張越亢奮越害怕越要哈哈哈了,這不,已經連停頓都忘記了,打斷他道:「你沒開口說話吧?神情有沒有明顯變化?有沒有動手反抗?」

  師青玄道:「我沒說話。神情沒變。沒有反抗。」

  謝憐心想:「壞了。這是嚇傻了。」

  他放緩了語氣,溫聲道:「很好。聽我說,風師大人,沒關係的。你不要怕,就這麼維持原樣,裝作什麼都沒覺察的樣子,有什麼話就悄悄在通靈陣跟我們說,隨時說。但千萬不要被那東西發現你已經知道它是什麼了。把你的靈光悄悄散開,形成一層法場,護在你身周,這樣可以確保你至少不會摔倒或者掉進坑裡。萬一有什麼兵刃襲來,你也可以有所覺察。」

  師青玄的聲音欲哭無淚:「哦。然後呢?」

  謝憐道:「然後深呼吸。就這樣,多來幾次……有沒有好多了?」

  他語音十分柔和,很能起到安撫作用。師青玄道:「好像好了一點,謝謝太子殿下。」

  謝憐便試探著道:「那……你覺得,如果你現在睜開眼睛,悄悄看看拉著你的那個東西,會怎麼樣?」能不能撐得住?

  師青玄道:「會死吧。」

  「……」

  看來,師青玄若是睜了眼,他的恐懼便會在睜眼的一瞬間達到頂峰,成為那白話真仙絕佳的美味和養料。在那之後,估計也就失去戰鬥力了。而且,萬一他一睜開眼,那東西也剛好在直勾勾地盯著他,沒准堂堂風師,當場就要口吐白沫、如星隕落了。謝憐道:「那你還是閉著眼吧。」

  明儀道:「它帶你離開風水廟後,朝什麼方向走的?」

  現在他們最需要的就是師青玄的位置。師青玄閉著眼看不見去了哪兒,但可以根據大致方位和步距步數來估計位置。師青玄卻道:「不知道。」

  明儀:「這都不知道!」

  師青玄大怒:「正常的誰會去記這種東西!而且我不是以為那是你嗎!」

  一旁花城作壁上觀,已經無聊到又換回了那身紅衣,然後換回黑衣,再換成白衣。幾乎謝憐每次一回頭,他就瞬間變了一副模樣,每一身的束髮方式、配飾和靴子等等都不盡相同,時而俏皮,時而飄逸,時而肅殺,時而華麗。看得謝憐眼花繚亂,頻頻回頭,無法自拔。發覺之後猛地眨眨眼,止住脫口而出「這身不錯」「好看」的衝動,道:「且住且住,現在不是爭吵的時候,你們多吵一句風師大人就多走一步,越走越遠越難找到。」

  師青玄痛苦地道:「我說你們真的找不到我嗎,也就五六十步的樣子啊,絕對絕對不超過一百步,還走的老慢老慢!!!」

  不到一百步?明儀迅速沖了出去,消失在街道盡頭。不過須臾,他又風馳電掣地重新出現在風水廟門口,道:「沒有!」

  壞了。謝憐道:「縮地千里!」

  那白話真仙趁亂把風師帶出風水廟後,恐怕立即施展了縮地千里之法,把他們送到了別處,否則,不到一百步的距離,早就找到了。這個法術一開,天南地北,誰知道會被送到哪裡?要找到風師下落,無異於大海撈針!

  事情大意不得,謝憐立即道:「我去上天庭的通靈陣通報一聲。」

  師青玄卻忙道:「慢著!太子殿下別去!你答應過我要保密的,我哥就快渡第三道天劫了,三道一大坎兒,絕對不能壞在這一步!」

  明儀道:「再拖下去,現在就讓你渡劫。」

  師青玄怒道:「我說不行就是不行,多少雙眼睛都盯著我哥呢。這個東西就是故意盯著這個時機找來的,它休想得逞,別想!我就是死了屍骨爛了,也要在我哥渡完劫之後再被挖出來!」

  半晌,明儀道:「好。好!」

  謝憐敏銳地覺察到,他語氣下竟是壓著一股憤怒,這是前所未有激烈情緒,微覺不安,不願任其發展多生事端,搶道:「風師大人,那東西一直牽著你走嗎?」

  師青玄道:「是。它正抓著我的胳膊。」

  謝憐道:「它身上有沒有什麼特殊之處?比如特殊的妖氣,或特別的氣味,觸感之類的。」

  「沒有。什麼都沒有。」

  「那四周環境呢?比如,你腳下路面崎嶇還是平坦?有沒有踩到什麼或踢到什麼?」謝憐想看看能不能根據周邊環境,儘快確認大致範圍。師青玄道:「路面很奇怪!很軟很飄,好像在雲上。」

  「……」謝憐心道,「你這是嚇得腿軟了吧……」

  師青玄五感裡已經封了二感,很難給出什麼線索,怕是要就此斷了。雖然花城一直就在一旁百無聊賴地看戲,但一來,他本身就是來看戲玩耍的,和師青玄非親非故,還是鬼界人士,沒有理由出手幫神官的忙;二來,謝憐也不願老是勞煩他出手相助,於是,定了心神,道:「風師大人,我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馬上從那東西身邊脫離,不過,我需要你的許可。」

  師青玄立刻道:「好的,我許可!」

  花城卻忽然定住身形,道:「移魂大法?」

  「什麼?」

  謝憐道:「不錯。正是移魂大法!」

  移魂大法,顧名思義,是一種換魂法術。以我之眼,見你所見。這種法術並不常用,一者燃燒法力極為兇殘,二者極少有誰願意把最重要的身體控制權交出去。花城凝了神色,道:「哥哥,慎重。」

  師青玄道:「那你對上它怎麼辦???」

  謝憐道:「我又不怕它,無所謂。」

  明儀道:「換。」

  花城則道:「哥哥,再考慮清楚。」

  忽然,師青玄道:「它停步了。」

  聞言,謝憐在通靈陣內喝道:「沒空猶豫了,現在!」

  師青玄一咬牙,道:「拜託你了,太子殿下!」

  謝憐道:「好!」

  話音剛落,他閉上雙眼,身體突然變得極輕,輕得仿佛要飄上天去;突然又變得極沉,沉得仿佛要墜入地底。一陣地轉天旋後,漸漸才有了實感,穩了身形,仍是閉著眼。而耳朵裡聽不到一絲聲音。

  一隻手,正抓著他的胳膊,立定不動。

  謝憐猛地睜眼,一手取了耳塞,另一手一翻,反客為主擒住了那白話真仙,笑道:「你好啊?」

  師青玄閉目許久,四周又是一片漆黑,因此,謝憐在他身體裡剛睜眼的一瞬,無法適應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但那抓著他的東西已經變成了他抓著的東西,若邪不在,謝憐特地使了個鎖法手,如精鋼鐐銬一般鉗住了那只手,令對方無法以法術脫身。通靈陣內,師青玄的聲音道:「太子殿下!你還好嗎?要是不行你要不先換回來,還是我自己頂上算了!!!」

  看來,師青玄也已經安全地換到他身體裡去了。謝憐一手牢牢鎖著那白話真仙,一腳在瞬息之間踢出了三十多記重踢,道:「挺好的!」就是剛剛移魂,會略不適應,等待會兒適應了,出手出腳都可以更兇殘。師青玄道:「殿下,我告訴你我法寶的法訣,法力什麼的你隨便用不要客氣!」

  謝憐無劍傍身,將那風師扇「刷」的展開,道:「好!」

  師青玄又道:「化女相的法訣我也告訴你吧,我的女相法力更強!」

  謝憐斷然拒絕:「不。這個就不必了!」

  花城沉聲道:「哥哥,你快看四周,告訴我是什麼樣的地方。」

  明儀道:「不,還是先說,正跟你鬥的是什麼東西吧。」

  幾句下來,謝憐的雙眼也漸漸適應了黑暗的環境,他眯了眯眼,朝對面那黑影望去。

111 鬥真仙太子替風師 2

  然而,分明都已經能看清四周樹枝樹葉的輪廓了,那黑影的臉卻是無論如何也瞧不真切,似隱隱有一團妖風黑霧盤旋在那東西周身。

  風師的風師扇乃是絕品法寶,可吹散妖霧、清明世界,謝憐得了師青玄傳授的法訣,心中默念,展扇一飛。平地一陣狂風頓起,呼啦啦地帶得四野樹葉狂顫,甚至還有數棵弱小的樹苗被拔地而起,威力不可謂不強勁。只可惜,這一陣風吹得有些歪了,並沒對準目標。

  法寶不是那麼容易使喚的,他畢竟不是風師扇的持有主人,用起來自然不能如師青玄那般得心應手,角度和力度都不好把握,不是強了就是弱了,不是偏了就是反了。發覺這一點後,謝憐果斷放棄,改變策略,扇子「啪」的一收,直接將它當成擊打武器,開始狂點對方身上要害;再「刷」的一展,罩了一層靈光在扇緣上,生生將一柄紙扇使成了削骨鋼刀,割風之聲嗖嗖,寒光閃閃。師青玄大概猜出來怎麼回事了,崩潰道:「太子殿下你有沒有搞錯!我那是法器,你居然把它當兵器來用!暴殄天物啊!!!」

  這是武神的通病了。百忙之中謝憐抽空淡定地道:「差不多,差不多!」

  花城語氣又加重了:「哥哥!」

  謝憐知他是在催什麼,一邊打一邊迅速掃視四周環境。山清水秀有之,亭臺樓閣有之,實在是沒什麼特殊之處,真沒法判斷身在何方。那白話真仙覺察到他的動作,大概猜到了他的目的,忽然道:「你不是師青玄。」

  謝憐身形不滯,心念電轉:「一般情況下應該不會這麼快就想到移魂大法,為何它立即就發現我不是師青玄了?哎不管了,繼續打!」

  他打人毫無人性,那白話真仙大約有些招架不住了,道:「即刻倒下!」

  果然,它直接開始對謝憐放毒預言了。謝憐卻仿佛沒聽到一般,揍得更狠。那白話真仙又道:「你將戰敗!」

  謝憐笑道:「八百多年前就敗過了,再敗幾場又如何?還能敗到哪兒去?死心吧!你對我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花城道:「哥哥,若你無法判斷身在何處,只消用那風師扇起一道颶風刮上天去,我就能知道你在哪裡!」

  正巧,謝憐也想到了這個法子,道:「好!」方欲動手,忽然,那白話真仙詭笑一聲,道:「有人要來了?」

  謝憐莫名警惕起來,果然,那東西低聲道:「放心,來尋你的那個人,你一定會眼睜睜地看著他,死在自己面前!」

  聞言,謝憐一下笑不出來了。一顆心猛地一懸,連呼吸也瞬間凝滯了。

  下一刻,他竟是罵出了聲:「閉嘴!」

  那白話真仙又在一刹那挨了他五十多記重踢,招招踢在它頭上,被踹得口不能言,卻深深歎了一口氣。那是滿足的歎氣,似乎吸食到了什麼至聖的美味,並發出哈哈的冷笑。一不留神,謝憐竟然讓他從自己身上吸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可是,謝憐卻沒心思暗叫不好,只因為方才那句,的確讓他一顆心突然如遭重擊。即便是明知花城沒可能這麼容易像這東西說的那樣,「死在他面前」,確切地來說,花城早就已經死了,但他仍是無法自控地生出一陣膽戰心驚。這種話,他竟是連聽都不能容忍自己聽到。

  雖然在通靈陣裡的眾人覺察不到他的異狀,花城卻仿佛心有靈犀一般,警惕起來:「哥哥?他是不是在對你說什麼?」

  謝憐道:「它胡說八道……不是!它什麼也沒說。」

  花城立刻明白了,罵道:「他找死!你馬上告訴我,我現在過去。」

  謝憐忙道:「不用,你先不要過來。絕對不要過來!」

  花城道:「告訴我!」

  師青玄道:「不好意思我打擾一下,我說你們是真的偷偷交換了通靈口令吧,太子殿下你沒發現嗎你錯陣了,錯陣了啊!」

  謝憐這才發現,原來自從他用了移魂大法之後,花城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單獨對他通靈,他卻因打鬥激烈加上心神微亂,並沒注意到這一點,直接在通靈陣裡回應了,這下,他們私底通靈的事可算是暴露無遺了。但眼下也顧不得窘迫了,謝憐道:「沒事,給我半柱香,我可以解決這東西!」說完重新堵了耳朵,攻勢更猛,全神貫注對付那白話真仙。他卻不知,博古鎮那邊,花城聽完他的話,抬手就是一掌,打得明儀陷地三尺,隨即便對謝憐殼子裡的師青玄道:「換回來。」

  師青玄原本已經打算立刻換回來了,見狀忙道:「血雨探花你幹什麼!我現在就換了,太子殿下是在幫我,你打我還說得過去,打明兄做什麼!」說完就想起來,這是謝憐的身體,花城當然不會打,如果一定要打什麼,那也只能是明儀了。那邊,謝憐鬥得正酣,忽聽師青玄在通靈陣內呼道:「太子殿下,麻煩你堵了耳朵逃遠一點,我要換回來了!」

  謝憐道:「風師大人你能行嗎?」

  師青玄道:「跟它打不行,逃跑我還是可以的!」

  於是,謝憐一腳把那白話真仙踹飛到數丈之外,轉身一陣奪命狂奔,又道:「等等,你不用逃!等我在這裡給你設個護法陣!風師大人你身上有沒有什麼護體的法器?沒有法器的話,珍貴的寶物也行!」

  師青玄一聽,忙道:「寶物?有的有的,你摸摸看我脖子,有個長命鎖,那個行不行?」

  謝憐一摸,師青玄果然戴著一枚沉甸甸的長命金鎖,金光璀璨富麗精緻,喜道:「有。這是不可多得的寶物,太好了!」

  師青玄道:「是嗎?還有還有:我腰上玉腰帶,手上瑪瑙扳指,靴子幫上鑲了幾顆珠子,拂塵柄那段檀木比你還大,哦對了據說那拂塵的毛也很珍稀,不知道從什麼靈獸身上薅下來的……」一口氣說了七八件,道,「總之我身上所有的東西太子殿下你都看看能不能用?」

  「……」

  能用。全都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謝憐一邊在心裡震撼,不愧為財神,不愧為水師之弟,一邊道:「能用。我在這給你找個屋子設個陣,你換過來之後,還是堵著耳朵,別往外看,待在屋子裡別出去,等我們來!」

  師青玄簡直要痛哭流涕了:「太子殿下你真是太可靠了!!!謝謝你!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第二好的朋友。今後有什麼好事,本風師一定不會忘了你!」

  謝憐哭笑不得,禮貌性地安撫道:「謝謝!」

  說話間,那白話真仙被他遠遠甩開,謝憐瞅准一間樓閣,沖進去一揮手,所有門窗都自動關得嚴嚴實實。他先閂門掛金鎖,咬破手指畫了符,再將那些寶物一一置好,以血佈陣,一連串動作壓縮在最短時間內完成,最後才在屋子的中央坐下,閉上雙眼,道:「一、二、三。移魂大法——歸位!」

  仿佛又被猛地拋高再墜地,一陣地轉天旋後,謝憐再次感覺雙足觸地,身形微微不穩,似要向一旁倒去。將傾未傾時,被一雙手穩穩扶住。他一睜眼,便聽花城的聲音在上方沉沉地道:「哥哥,我覺得你最好解釋一下。」

  謝憐抓著他的胳膊站直了,正要說話,忽然發現少了個人,道:「地師大人呢?」

  花城道:「不知道。」

  謝憐愕然:「不知道?」一看旁邊,地上有一個人形坑,明儀正從那個坑中緩緩爬出來。

  他也沒話說了,無言片刻,通靈陣內師青玄的聲音響起來:「咦?」

  謝憐心一緊,道:「它來了嗎?」

  有師青玄身上那麼多寶物壓陣,他把那屋子的防禦做得固若金湯,那白話真仙應當沒可能侵入才是,就算它道行再高,也要花不少時間。師青玄卻道:「沒有沒有沒有。太子殿下你這陣當真了得,穩如泰山,讓人很有安全感哪,我看沒個三天三夜別想有東西破進來,只是……竟然是這裡。」

  謝憐奇道:「哪裡?這地方你認識?」

  師青玄道:「當然認識。這裡是傾酒台啊!我飛升的地方。」

  謝憐一怔,心道:「傾酒台?」

  師青玄似乎又在屋裡轉了一圈,再次肯定道:「沒錯,這地方我每隔十幾年都會回來看看,不會有錯。」

  難怪方才那白話真仙一下就看出殼子裡的不是真正的師青玄了。如果是本尊,一看這裡,就知道是傾酒台,根本用不著四下打量確認。

  明儀從坑裡爬出來後,蹲下去就在地上畫起了陣。幾筆劃完,卻忽然一掌轟出,把地上陣法毀去了。花城目光一冷,謝憐也愕然道:「地師大人,你這是做什麼?」

  明儀站起身來,道:「縮地千里不能用了。必須得走過去。」

  謝憐道:「什麼叫不能用了?」

  明儀道:「就在剛才,有人把傾酒台附近,不,是把那整整一帶的縮地千里連接點,全都毀了。」

  不久之前,師青玄分明就是被縮地千裡帶到傾酒台的,看來,師青玄躲進那屋子之後,那白話真仙迅速反應過來,動了手腳,意圖絆住他們的腳步。這就相當於要穿越一座大山,山路卻被塌方毀了,這下,誰也別想用縮地千里到傾酒台附近了。謝憐道:「現在出發,多久能到?」

  明儀已經轉身出發了,道:「半個時辰!」

  謝憐在通靈陣內道:「風師大人,我們現在朝你那邊去了,半個時辰之內趕到,你就在那兒等著我們來找你。要是有東西敲門,你絕對不要打開門。」

  師青玄道:「好的好的好的。那是當然,不用你說我也知道,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不會亂開門的。那什麼……各位大人,你們千萬快一點啊!」

  好在,博古鎮與傾酒台並非天南地北,距離尚在可接受範圍之內,現在趕過去絕對來得及。三人即刻出發。路上,謝憐隨意運轉了一下,發現那移魂大法果真燒法力燒得凶,方才花城給他灌了那般強勁的一波,現在就被用掉了大半。

  花城注意到他的動作,道:「哥哥還要嗎?」

  謝憐連忙搖頭,道:「不要了。方才真是多謝三郎慷慨解囊了。」

  花城道:「別客氣,我說了,要多少有多少。」頓了頓,他又半開玩笑地道,「不過,哥哥還法力的時候,我能不能收點利息?」

  謝憐輕咳一聲,心想還不還得起還是個問題,當然,嘴上還是硬著頭皮道:「嗯……好的呀。」

  原定半個時辰到,但三人均非凡人,又是十萬火急的情況,自然更快。到了傾酒台,謝憐一看,果然是方才那處。四下都是被他亂使風師扇、扇子不聽使喚刮倒的樹木和亂草,難免汗顏。明儀道:「太子殿下,你把護法陣設在哪座屋子裡了?可還記得?」

  謝憐當然記得,也在留心尋找,不一會兒,目光一亮,舉手指道:「就是那座小樓。」

  三人向那小樓行去。越是走近,越是放心,似乎就要見到希望的曙光了,然而,等到他們轉過去一看,謝憐一雙瞳孔一下子收緊了。

  那座小樓的門,居然是打開的。兩扇門扉,「吱呀吱呀」,正在淒冷的夜風中來回開合。

  作者有話要說:

  ●對白話真仙而言,預言=假話。因為它們預測的事情在當時是沒有發生的,而且不一定準確。

  ●以及,有同學念念不忘的,比如充氣道人是誰、胎靈爹地是誰,難道就這麼沒了嗎,44作者忘掉了,那啥大家不要擔心哈,沒忘,坑都會填的。但因為並非單元劇的形式,不是一個單元講一個獨立的故事、一次性把所有前因後果謎團謎底都交代清楚,所以解密有先後,大家不要急哈,都會港的。愛你們

112 開門揖鬼畫地為牢

  「……」

  謝憐道:「人呢?」

  三人進入小樓中去,屋內空無一人,各式法寶還按原先模樣佈置著,只是門一打開,就全都作廢了。謝憐在通靈陣中喊道:「風師大人?你在哪兒?」

  來時路上,因為緊著趕路,加上師青玄過於亢奮,謝憐主動建議他先打坐冥想冷靜一下,不要瞎想瞎說,自己嚇自己,師青玄覺得很有道理,說話便漸漸少了,並不是突然沒有回音的,所以,謝憐並未覺察異常。眼下卻是怎麼喊也沒人應,他心中生出一陣不祥預感。因為,這個情況只有兩種可能:師青玄故意不理,或是他已經失去知覺。

  風師身上十餘件法寶,件件珍稀,全都被謝憐用來壓陣了,沒有任何東西能從外界輕易突破。即便是可以突破,就像師青玄說的,起碼得三天三夜,而且,不可能毫無暴力破開的痕跡。然而,現在這座小樓門窗完好,也沒有地道天梯什麼的。謝憐退回門口,撿起地上的金鎖,拿起來仔細看了,道:「真是他自己主動把門打開的。」

  分明援兵一會兒就到,有什麼原因非要在這最後關頭自尋死路?謝憐百思不得其解,道:「他說過不會給我們以外的任何人開門,到底為什麼會這麼做?」

  明儀沉聲道:「也許他以為來的人是我們。」

  聞言,謝憐腦海中忽然浮現一個昏暗的畫面:小樓外來了三個人,分別是自己、花城、明儀的模樣,站在門外敲了敲門。樓閣內的師青玄欣喜若狂,沖出來就打開了門,而門外的三「人」卻將他包圍了起來,緩緩地沖他露出了詭異的微笑。師青玄手裡的金鎖一下摔在了腳邊,再也沒撿起來。

  他連忙搖頭,道:「不會的。沒聽說過白話真仙有化形偽裝的能力。」

  明儀道:「也許它找來了其他的幫手。」

  謝憐想了想,又否決了:「咱們今天遭遇的一系列事件,全都是突發的。此前我們也沒料到會設這樣一個陣把風師大人護在裡面,它應該沒這麼快就能找到幫手的妖魔。而且,我們不是和風師大人說過,來的時候會在通靈陣內通知他嗎?門外來人是真是偽,一問便知,又怎麼會輕易上當。」

  說到這裡,謝憐忽然怔住了,喃喃道:「除非,是他熟悉的人,叫他把門打開的。」

  明儀道:「熟悉的人?何以見得?」

  這時,花城說了一句話:「他堵著耳朵,聽不到東西。」

  謝憐一下子抓住他,道:「三郎,說得好!就是因為這個,所以才說,一定是熟悉的人。因為風師大人堵著耳朵,根本聽不到外界的聲音!除非他把耳塞取下來了,但他會嗎?他怕的要死根本不會。所以,要想哄騙他開門,只能通過一種方式。」

  通靈術!

  謝憐走快了幾步,道:「即是說,在我們來的這段時間裡,有一個人,偷偷私底下和風師大人通靈,對他說了一些話,讓他主動打開了門。如果不是熟悉的人,根本不會知道風師大人的通靈口令,因為神官的口令都是嚴格保密的,不會輕易為外人所知,更不會為白話真仙這種妖魔鬼怪所知。而且這個人他應該很信賴,否則不會沒多想就打開門出去了。」

  花城道:「又或者,他並不熟悉這個人,這個人卻很熟悉他,並且說出了讓他不得不開門的理由。」

  謝憐認真考慮了這種可能性,道:「理論上,只要知道通靈口令,就可以對風師大人傳達資訊,但一個陌生的聲音忽然對自己說話,風師大人難道不會覺得奇怪嗎?他一聽到,應該就會當場在通靈陣裡告訴我們了。除非,那個對他通靈的神秘人士,開口的第一句話,就震住了他。但這會是什麼話?」

  明儀道:「威脅?」

  謝憐道:「能怎麼威脅?『你不出來?我就告訴你哥我回來糾纏你了?』」立即否決,「不太像。」

  那白話真仙未必清楚師青玄的顧慮。況且,它又非神官,有什麼辦法能立刻讓水師大人發現它的存在?援兵半個時辰就到了,師青玄不至於連半個時辰都等不得。最後,那東西鬥不鬥得贏水師還是個問題,別忘了,它可是一直沒糾纏過師無渡,只盯死了師青玄,專挑軟柿子捏,沒准它自己也對水師十分忌憚,未必敢主動挑釁。

  明儀道:「最後,再找半個時辰。」

  謝憐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好,半個時辰之後若是還找不到他,不管風師大人怎麼反對,也一定要通知水師大人了。分頭吧!我們走這邊,那邊就麻煩地師大人你了。」

  明儀轉身就走。謝憐一面奔走尋人,一面仍不放棄地在通靈陣內呼喊師青玄,那邊卻一直死寂。花城道:「如何?」

  謝憐搖了搖頭,道:「毫無反應。」

  他心頭的不祥陰影愈來愈濃厚,一間一間地翻找著每一座樓閣的每一間屋子,就快把附近所有的屋子都翻找了一遍,然而,根本不見蹤跡。

  不多時,二人找到了這一帶最高的一座樓臺。這樓臺明顯是這一片的主角,中心建築,翻修過無數次,華麗氣派,許多牆壁上還題著詩句,謝憐仰頭一看匾額:「傾酒台」,不由自主道:「『少君傾酒』嗎?」

  花城道:「不錯,此地正是『少君傾酒』原址。」

  謝憐望他,道:「所以是當真有關係?」

  花城道:「嗯。」便幾句簡單對他講了。原來,傳說師青玄為人時,修道後常在此飲酒,醉臥高臺,好不快樂自在。有一天,高樓下有個經常魚肉鄉里的惡霸欺辱良民,師青玄在樓上看見了,就隨手一潑,把杯中美酒倒了下去,施了個小法術,酒水正好倒在那惡霸腦袋上,竟然把他打暈了。後來師青玄被師無渡點將,還是很喜愛人間,仍是維持原樣,在此飲酒流連。飛升那日,也是正在這裡喝酒。

  喝酒的時候飛升聽起來略荒謬,但其實也不算什麼,有時候機緣就是在這麼莫名其妙的時刻到來的,謝憐還是在夢裡睡著稀裡糊塗的時候飛的呢,也許今後還會出現在出恭時飛升的神官,想來也定會成為奇景。

  總之,文人騷客,歷來最喜歡這種有傳說、有故事的地方,在此往往能詩興大發,提筆揮毫,表達他們對神仙風采的嚮往。謝憐明白了,這裡就是一個風景名勝區。大晚上的沒了遊人,等到明天,就會有許多遊客驚恐地發現許多房子和樹木都被刮飛,大呼風師顯靈了。

  不過,這「少君傾酒」一景,和謝憐原先想像的倒是不大一樣。這時,他聽花城沉聲道:「哥哥,我先去處理一點小事。你這邊千萬小心,我去去就回。」

  謝憐心想:「什麼事?」

  想到方才花城通靈時那般憤怒的聲音,加上此刻不善的臉色,猜測道:「你是要去找那白話真仙嗎?」

  花城卻頓了頓,道:「不是。」

  既然不是,那就不便多問了。謝憐點頭道:「你原就是來玩兒的,眼下有事,去便是了。自己小心才是。」

  花城道:「嗯。」頓了頓,又道,「我回來的時候,會告訴你一件事。」

  謝憐一怔,脫口道:「什麼事?」然而,花城的身影卻已消失了。

  半個時辰後,仍是一無所獲的謝憐在通靈陣內道:「地師大人!你那邊如何?我這邊沒找到,正往回趕了。」

  明儀也道:「沒有!」

  謝憐道:「不行,我不能忍了,咱們在傾酒台中心匯合,我現在就去告訴水師大人。」

  說完,他立即默念了靈文的通靈口令,道:「靈文可在?你可能找到水師大人?煩請轉告他十萬火急,請到傾酒台來一見!」

  一個清朗的男聲在耳邊響起,看來,此刻的靈文是男相。他道:「太子殿下?水師大人在我這兒呢。他這個人一貫不愛出去走動的,大概是下不來,您找他有什麼事兒嗎?我可以轉告。」

  這時,謝憐已經快回到那傾酒台的主樓了,遠遠看見那傾酒台外掛了個什麼東西,似乎是一塊白色的布,在夜風中飄蕩不止。謝憐愕然,心道:「原先那裡有這個東西嗎?」

  再走進些,他終於看清了——那不是師青玄穿的外袍嗎?

  這時,明儀在通靈陣內吼道:「太子殿下!馬上到傾酒台最高的那座樓來,快!!!」

  謝憐一個激靈,靈文在另一邊道:「太子殿下?您還在嗎?」

  謝憐道:「讓他趕緊下來吧!風師大人出事了!」

  吼完這一句,他便沖上了樓,而那邊也沒聲音了,大抵是靈文也被他這一句嚇住了,趕緊跟師無渡說去了。而那高樓上,地中央,躺著一人,正是師青玄。

  師青玄雙目緊閉,身上沒有外傷,也沒有血跡,另一人將他扶起,正是明儀。師青玄毫無知覺地坐了起來,一樣東西從他懷裡跌落,謝憐定睛一看,心臟收緊,那竟是被一分為兩半的風師扇。這等絕品法寶,可遇不可求,幾百年也不一定煉得出來,而且還是風師的第一法器,居然就這麼被毀壞了!

  謝憐道:「剛才我們來過這裡,分明沒人的!」

  話音剛落,他又發現了新的不對勁之處。之前他和花城來的時候,牆壁上題了不少文人墨客的詩句,娟秀有之,輕狂有之,端凝有之,現在卻全都消失不見了,仿佛被人以指力抹去,只留下一句原先並不存在的血紅色的正楷,一排八個大字,鮮血淋漓:「不得善始 不得善終」!

  正是師青玄出世那日,白話真仙對他的判詞!

  這時,明儀冷不丁問:「太子殿下,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呢?」

  謝憐一怔,心道:「糟糕!三郎竟是在這種時候離開了!」

  他一不在自己身邊,師青玄就出事了,這真是有嘴說不清。然而,謝憐面上卻不動聲色,嚴肅地道:「我拜託他幫我去搜尋那白話真仙的下落了。」

  明儀道:「他什麼時候去的?」

  謝憐面不改色地道:「就在方才。離開了不超過半炷香時間吧。」

  事實上,時間當然是要大大超過的。但謝憐自己毫不懷疑花城,當然也不能讓別人有機會懷疑,多生事端。

  這時,天外隱隱傳來奔雷之聲,竟是有一輛八騎金車在夜空之上,穿破雲層,氣勢洶洶地朝這邊駛來。

  沒法用縮地千里到傾酒台,師無渡竟是直接駕了金車來。須知,這銅馬金車一跑,大張旗鼓得很,萬一被哪個深夜想不開仰望星空的凡人看見了,少不得要在人間鬧得沸沸揚揚,這水橫天果真是不怕事。謝憐看那金車來勢洶洶,立即道:「地師大人,若待會兒有神官盤問起,請你不要提起花城主,好嗎?天庭許多神官一聽是他就喜歡添油加醋,胡編亂造,這事和他沒關係,莫要讓複雜的事情變簡單。」

  明儀看他一眼,道:「好。」竟是乾脆俐落地答應了,低頭繼續檢查師青玄的情況。謝憐鬆了口氣,然而,看到一動不動的風師,心又沉了下去。

  那金車轟隆轟隆,不過多時,拖著道道煙霞瑞氣落了地,車外侍候著一眾小神官,車上下來三位大神官,竟是師無渡、裴茗、靈文,中秋宴前十甲,一次性來了三個。當然,謝憐早就忘記自己是十甲之首了。師無渡雙眉緊蹙,一掀衣擺,沉著臉下了車,執著水師扇來到樓上,裴茗和靈文跟在他身後。師無渡一看到死人一般躺在地上的弟弟,臉色驟變,搶上前來,道:「青玄?青玄!這怎麼回事?」

  謝憐言簡意賅地道:「風師大人遇到白話真仙了。」

  「……」

  師無渡不可置信地道:「你說什麼?白話真仙?」

  聽到這四個字,不光師無渡,裴茗和靈文的臉色也變了。看來,師無渡這個心腹大患,他們也早有耳聞。觀察這三人的神色,謝憐看不出來有誰是在作偽、有誰心底其實在暗暗竊喜,都十分自然。尤其是師無渡,絕不可能有假。靈文從袖裡取了一堆瓶瓶罐罐出來,道:「挨個兒喂吧。」

  裴茗則在一旁道:「太子殿下,又是你啊。」

  謝憐道:「沒辦法,上天庭來來回回,不就那麼幾個人。」

  裴茗道:「好像每次看到你,都能牽扯到另一位。這次不會也是吧。」

  謝憐淡然道:「沒有,沒有。當然沒有。」

  他睜著眼睛說瞎話,而明儀果然信守諾言,沒有出聲。裴茗不再說話,揮了揮手,帶了手下神官,去四周盤查了。如此,花城先行離去,反倒是好事,至少不在現場。師無渡喚不醒師青玄,卻無意間掃到了雪白的牆壁上那八個血紅的大字,臉一下子扭曲了。

  他面色變得比牆壁還慘白,像是氣得渾身發抖,喝道:「這是誰寫的?誰寫的?!」

  雖是在喝,嗓音卻在隱隱發顫。正在此時,靈文道:「風師大人醒了!」

  謝憐立即蹲下身去,道:「風師大人?」

  果然,師青玄緩緩睜開了眼睛。師無渡一把將其他人都推開,道:「青玄?你怎麼樣?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是誰害你!」

  師青玄懵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回過神來。一回過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師無渡的臉。下一刻,所有人都沒料到的事發生了。

  他一把推開了師無渡,抱頭狂叫起來:「啊啊啊啊啊啊——!!!!」

113 笑戲言亂我亦亂卿

  師無渡猛地被他一推,堂堂水師,險些跌坐在地,狼狽不堪,愕然不已,半晌,才道:「青玄,是哥哥。」

  師青玄吼道:「我知道是你!!!」

  既然知道是師無渡,並非神智昏亂識人不清,那為何還這副反應?

  師無渡又伸手:「沒事了……」師青玄一把打開,道:「沒事個屁!怎麼可能沒事!你別說話了,啊!我受不了!」

  此言一出,不光師無渡,一旁的靈文和囑咐了屬下才回來的裴茗臉色都變了。裴茗道:「青玄,你別胡鬧,你說這話不是往你哥臉上扇耳光、心裡倒砒霜嗎。」

  平素師青玄聽到裴茗開口,非嗆他兩句不可,眼下卻是抱頭不語,根本不理,鬼上身一般自顧自喃喃道:「我什麼都不想聽。你也別說了。你讓我冷靜一下。你走吧。你趕緊走吧!!!」

  師無渡終於忍不了了。

  他喝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靈文也道:「風師大人,有事你就說出來,說出來也好解決……」

  師青玄怒道:「你們聽不懂我說什麼嗎?!你們都滾,都滾行不行!!!啊!!!啊!!!!」他瘋了一樣地咆哮著,喊著喊著,竟是吐出了一口鮮血,謝憐道:「風師大人!」

  師無渡一把握住他的脈,探了片刻,霎時神色變得比鬼還恐怖,似乎當場也要吐一口血出來了。謝憐道:「水師大人,風師大人怎麼了?」說著就要伸手去探,師無渡卻猛地把他的手打開,怒目而視,似乎絕不能讓謝憐探清師青玄身上到底是怎麼個情況。隨即,他對弟弟道:「你病了,你被嚇壞了,我帶你回去治病。一定可以給你治好的。」

  師青玄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沒病。我是不是病了,你應該最清楚!你不要以為我瘋了,我清醒得很,我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

  師無渡抓著他就往車上拖,喝道:「你不懂,不要瞎說。」

  師青玄狂叫起來:「明兄,明兄救我,太子殿下救我!」

  他伸出雙手,一手抓一個,謝憐和明儀都握住了他伸來的手,師無渡卻又將他蠻橫地拖走了,道:「走吧,沒事了,哥哥在這兒。」

  師青玄仍在大喊大叫,裴茗和靈文幫著師無渡按住他。明儀道:「你弟弟不想跟你回去!」

  謝憐也道:「那白話真仙還沒解決,水師大人您打算……」

  師無渡厲聲道:「什麼白話真仙,壓根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他病了,腦子糊塗了,僅此而已!」

  謝憐道:「可是風師大人……」

  師無渡打斷他們,道:「這是我弟弟,難道我不會為他好?我家裡的事,不勞二位外人費心!煩請二位大人也別在外亂說,管好你們自己就行了!」說完,便在師青玄面前一揮手,拂面而下,拂暈了強行帶上金車。他話雖然難聽,卻聽得謝憐一怔,是這個理,畢竟,師無渡才是師青玄的親哥哥,他難道還會害師青玄?況且,還有另外兩個神官陪著一道呢,跟他們回去才是最安全的。人家家裡人都出面了,外人又怎好再繼續插手?

  那裂為兩半的風師扇落在地上無人問津,靈文將它拾起,對謝憐二人道:「太子殿下,地師大人,莫要見怪,水師大人也是關心則亂,這事屬家事,家醜不可外揚,還望二位守口如瓶。他日定當給二位大人賠罪。」幾句寒暄,也匆匆上了車。那金車轟隆轟隆,平地起飛,升騰起來。望著那一道煙霞漸漸消失在夜空中,謝憐這才確定,水師居然真的就這麼把風師帶走了,而他們,在折騰了這許久後,也居然真的就這麼被丟在此地了。

  明儀轉身要走,謝憐回過神來,道:「地師大人!」

  明儀頓足,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放心,花城的事,我不會說。」

  謝憐鬆了口氣,道:「多謝。你上去看看風師大人麼?」

  明儀一點頭,轉身繼續前行。雖然謝憐也很擔心風師,但上天庭醫仙大能都比他有用,而且師無渡必定不願讓外人見到弟弟的狂態,怎麼想,眼下也不是探望的好時機。反倒是方才花城突然離去,更叫人難以放心,權衡片刻,還是決定先去找花城。打定主意,謝憐離開傾酒台,飛速趕起了夜路。可用不了縮地千里,也沒有銅馬金車,能靠的只有這一雙腿,在山路上奔走。一邊走一邊心想:「三郎那邊到底遇到什麼情況了?方才瞧他神情、聽他語氣,似乎事態不輕。希望這次我能幫上他一點忙吧。」

  行了不到一炷香,忽然,他覺察前路妖氣彌漫,視物不清,不由放慢了腳步,心道:「不會吧。又遇到什麼東西了?」

  站在路邊,靜觀其變,許久,前方妖氣中,傳來了一陣奇異的號子聲。

  「噫籲嚱、噫籲嚱。」

  「噫籲嚱、噫籲嚱。」

  前方道路盡頭,影影綽綽地顯出了一個極為高大的黑影。

  那黑高高的,似還有虛影浮動,看不出究竟是什麼,謝憐從沒見過這種形狀的東西,但的確是個龐然大物。他不由得警惕地退後一步,左手若邪蓄勢待發,右手放到了芳心劍柄上。

  須臾,那龐然大物從迷霧中緩緩現出了真形。謝憐微微睜大了眼。原來,竟是一抬華麗的步輦。

  那步輦甚為瑰麗,金色華蓋垂下精緻的流蘇和飄逸的紗幔,若是有誰坐在上面,定然會被遮擋在一片旖旎的紅幕之中,只映出一個引人遐想的影子。抬著那步輦的,竟是四具骨架異常高大的黃金骷髏,「噫籲嚱」「噫籲嚱」地喊著號子,正在趕路。每一具骷髏頭骨邊都漂浮著幾團悠悠的鬼火,轉來轉去,似乎是用於照明的,因為每當到了太黑的地方,那鬼火就忽然燒得極旺。

  這景象太過古怪,妖裡妖氣的,謝憐不由瞠目,心道這莫非是遇上哪家的鬼小姐出去和情人幽會了?連忙退到路邊,讓開了道。誰知,那四具黃金骷髏卻抬著那華麗的步輦,停在了他面前,齊刷刷轉過了頭骨。

  一具黃金骷髏下頜骨哢哢作響,不知從哪兒發出了人聲,哆哆嗦嗦地道:「城主大人讓我們來接仙樂國的太子殿下。那位殿下是您嗎?」

  「……」

  城主大人,應當是花城了。謝憐的手從劍柄上挪了下來,道:「是我。」

  哢哢哢。骷髏們似乎極為歡欣,放低了步輦,道:「上來吧,出發啦!」

  難道要讓這四具黃金骷髏抬著他去見花城?謝憐硬著頭皮道:「這……不太方便吧?」

  「沒有呀。哪裡不方便,咱不就是幹這個的。」

  「殿下,請上來吧!城主大人等著您呢。」

  於是,謝憐小心翼翼地邁上了那步輦,撩起紗幔,坐了上去,道:「有勞了。」

  黃金骷髏們樂了,哢哢地不知在說什麼,抬高步輦,這便在山路上顛了起來。

  那步輦上設了錦緞軟座,甚為舒適,謝憐正襟危坐於中央,總覺得一個人坐略寬。那些黃金骷髏們抬著步輦看起來顛來倒去搖搖晃晃,實際上坐上來之後,卻是很穩,行得極快,比禦劍飛行還快,且除了那些黃金骷髏喜歡喊些奇怪的號子,幾乎毫無聲息,比那轟隆轟隆的銅馬金車安靜多了,更顯詭秘。

  從前,謝憐為太子時,也偶乘步輦出行。那時年歲尚小,坐在父親或母親的腿上,由精挑細選的宮人們抬著,前呼後擁,甚是威風,長大一點就不怎麼愛坐了,這還是第一次被這些東西抬著跑,不免感受奇特。跑了一陣,忽覺前方有一群幽綠色的鬼火透過紗幔映了進來,前方傳來陣陣竊竊私語,道:「來者何人?要從這片墳地過,不得留下點什麼嗎?」

  竟是遇到了攔道的野鬼,而且是黑吃黑、鬼吃鬼,還吃到花城頭上來了,骷髏們哢哢地笑道:「你們想留下點什麼?」

  謝憐正想著要不要出去解決一下,卻聽那些細細的聲音尖叫起來:「啊喲喲喲喲對不住!瞎了咱們的狗眼不知道是花城主他老人家的輦!回墳裡去,都回墳裡去!各位大人隨便過,大人有大量,請隨便過!」

  黃金骷髏們道:「晚了晚了,城主大人交代過,坐在輦上的這位殿下一點兒也衝撞不得。眼下耽擱這位殿下趕路了,你們自己說說該怎麼辦吧!」

  聽四周登時一片鬼哭狼嚎,謝憐實在忍不住了,出聲道:「那個,算了吧。既然趕路,就別管這些了。」

  骷髏們道:「既然殿下這麼說,那便放過它們好啦。便宜你們了!」

  謝憐又道:「不過,切記不可攔路加害行人。」

  野鬼們喜道:「沒有沒有沒有,保證絕對從來沒有!謝謝這位大人!」

  骷髏們喝道:「走囉!」

  過去時,謝憐隱隱聽到從地下傳來女鬼們嘀嘀咕咕的好奇聲:「哎,你們說,這輦上坐的究竟是哪位殿下?我還從沒聽說花城主這抬黃金輦載過別的人呢。」

  「若是女子,倒好想了。偏生是男子,真叫人奇怪。」

  謝憐心想:「有什麼奇怪的?」

  下一刻,便聽那些女鬼道:「是啦。我以前就說,這輦肯定是要給夫人坐的嘛!」

  ………………

  連日奔波,謝憐坐在輦上,微覺困意,以手支額,小憩片刻,又過了一陣,覺察到步輦又停了,謝憐迷迷糊糊地道:「怎麼了?」

  他以為是又遇到攔道的野鬼了,話音剛落,那步輦微微一沉,卻是一人上來了,挑起紗幔,輕聲道:「哥哥?」

  謝憐揉了揉眼睛,眯起眼,向外望去,道:「三郎?」

  來人自然是花城。他見了謝憐這般方醒未醒、朦朧不清明的模樣,微微一怔。謝憐有點不好意思地坐起來,輕咳一聲,道:「一不小心睡著了。」

  隨即,花城笑了,也坐了上來,道:「哥哥是太累了。擠擠。哥哥莫怪。」

  謝憐點頭,努力往右邊坐,想給花城多挪出一點位置,花城卻伸手攬住他右肩,往回帶了帶,道:「不必了。夠寬了。」

  事實上,不夠的。這步輦也是做得巧,一人坐寬了,兩人坐卻又有點擠了,除非像謝憐小時候那樣,一個人坐另一個人腿上,那才剛剛好。謝憐道:「你方才離開的可巧,上天庭一下子下來了三個神官。」

  花城哼道:「三顆毒瘤是麼。我早料到了。」

  謝憐開玩笑地問道:「莫非就是因為這個才跑的?」

  花城也開玩笑地回道:「不,我是去叫車了。如何,哥哥,我這幽冥鬼車,是不是比上天庭神官那些銅馬金車要有趣得多了?」

  謝憐道:「有趣,有趣得很。」笑了幾下,想起風師異狀,又笑不出來了,正了顏色,道:「對了,三郎,方才你要跟我說的,是什麼事?」

  不經意間,二人對上了視線。花城還攬著謝憐右肩,未曾鬆手,仿佛正將他摟在懷裡。若從外看,只能看到步輦紗幔內兩個交疊的人影,依偎在一處,不分不離。而紅幕之內,花城笑了笑。

  他道:「哥哥,成親吧。」

  「……」

  謝憐茫然道:「……啊?」

  如此凝望,如此言語,近在咫尺,無處可避。登時,謝憐眼前五顏六色,腦中一片空白,整個人都僵了。比僵屍還僵。

  見他這幅形狀,花城收回了手臂,嘻嘻地道:「開玩笑的。哥哥被嚇到了嗎?」

  「……」

  謝憐好容易才回過了神,道:「……你太頑皮了。怎麼能拿這種話開玩笑?」

  豈止是被嚇到。簡直嚇得他險些心臟驟停。竟是帶上了一絲連自己也沒覺察到的微慍。

  花城哈哈道:「我的錯。」

  他伸直了一雙長腿,交疊起來,架在前方,晃晃靴子,銀鏈相撞,發出叮噹清響,果真頑皮得很。若在以往,謝憐會覺得他這少年心性很有趣,很可愛,現在卻不知為什麼,被那聲音擾得靜不下來,莫名其妙煩惱不已,怔了半天,忍不住在心裡又說了一次:「怎麼能拿這種話開玩笑呢……」

  不過,想想也對。正是因為真的不在意,所以才能拿來開玩笑。

  花城注意到他神色有異,一下子坐正了,道:「殿下,你別在意,剛才是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開這種玩笑了。」

  見他如此鄭重道歉,謝憐反倒內疚了,心想:「莫不是傻了,一句玩笑話罷了,有甚大不了的。況且三郎只是說『成親吧』,又沒說和誰成親,你又是想到哪裡去了。快回來!立刻!馬上!!!」

  在心裡猛呼了自己幾巴掌後,定定心神,謝憐笑道:「不不不,你有什麼錯的?別誤會,我方才是在想風師大人那事,所以神情嚴肅了些。」

  花城道:「哦?水橫天都下來了,他那事應該解決了吧。」

  兩人都極為配合。謝憐認真思考起來,輕輕搖頭,道:「三郎,你當真覺得,這事解決了嗎?我總覺得,這只是一個開始而已。」

  師青玄一向對其兄敬愛有加,方才脫險,一見其顏,卻是這個反應,不由讓他生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那個哄騙師青玄打開門的人,會不會就是師無渡?

  雖然師無渡當時應該是和靈文、裴將軍他們在一起的,但法力高強的神官,若要使用分身術去做什麼事,也不是特別困難。他正想繼續對花城述說自己的一些疑慮和猜測,花城卻道:「不。這事已經結束了。」

  他語氣篤定,謝憐不由一怔,道:「三郎?」

  花城凝視著他,道:「哥哥,你信我嗎?」

  謝憐也凝視著他,道:「我信。」

  花城緩緩地道:「那麼,相信我:風師,水師,地師,靈文,裴茗。這些神官,你離他們越遠越好。」

114 笑戲言亂我亦亂卿 2

  這一句後,一路上,謝憐都心事重重的。再說了幾句,花城的話都給他四個字的感覺:「言盡於此。」於是,謝憐也不多問了。

  回到菩薺觀時,天光還未破曉。

  一推開門,鍋碗瓢盆得收拾得乾乾淨淨,郎螢和穀子、戚容都睡在屋裡,蓋著被子,很是安穩。看來在他離開後,的確有人在盡心照料這裡,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謝憐這次一回來,隨之而來的,就是一大堆祈願。

  菩薺觀接到的祈願從來沒有這麼多過,他也不覺得是那富商幫他宣傳過美名的功勞——是的,之前住在鎮上的那富商終於履行承諾,來過了。

  不過,他來是來了,卻並沒有注意到謝憐擺在顯眼處的牌子,或者他故意視而不見了。也並沒有如他所承諾的那般捐多少多少香火,此次前來,最主要的目的是送一面錦旗過來,當著菩薺村各位鄉親父老的面,熱情洋溢地交到了謝憐手裡。謝憐毫無防備地打開一看,立刻關起來,然而錦旗上面鬥大的四個字還是深深刻進了他的腦海——「妙手回胎」。

  謝憐:「???」

  送走那富商,他歎了一口氣,心想天天擔心這屋子什麼時候就塌了,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修好。一旁靠在門上的花城仿佛看出了他在歎什麼,道:「有句話我早就想說了,哥哥要是在這屋子住得不踏實,不如換個地方算了。」

  謝憐搖頭道:「說得輕巧呀三郎,換哪裡呢。」

  花城笑道:「要不然搬我那裡去算了。」

  謝憐知道,他這話應當不只是說說而已,但自從那夜「開玩笑」後,他心裡莫名有了點陰影,花城再用這樣的「開玩笑」的神情說出的話,他都不大敢隨便接了,低頭笑笑就過了。

  至於接到的祈願,雖然都是些家裡老黃牛腿傷了沒法下地幹活、家裡媳婦懷孕了田裡缺人手云云,但好歹也都是祈願,對於信徒們的祈願要一視同仁。過了兩天,謝憐就應了祈願,去村裡幫忙插秧犁地了。

  花城住在這裡,自然也跟著他一道去玩兒了。因為是粗活,原先謝憐並不想讓他也下地,但拗不過去,於是,二人都換了粗布衣裳,卷起袖口和褲腿,下了水稻田。

  遠遠望去,大片大片碧青碧青的水田裡,散佈著許多個忙碌的農人,其中,有兩個身影格外顯眼。

  即便是謝憐的粗布衣裳在身,也不能掩蓋花城半分風采,倒不如說,那破衣裳把他的臉和身形襯得更出挑了。兩人都白,手臂漂亮,小腿又長又直,在一眾灰頭土臉的農人間形成了一道亮麗奪目的風景,惹得看慣了糙漢子的村女們臉紅心跳,不住偷瞅,插著插著,手下秧就歪成了一條弧線,然後變成笑料。

  花城的白皙,是幾乎沒有血色的白皙。謝憐則是白皙中透著紅潤,而且,由於他天生體質的緣故,越是出汗,皮膚越是瑩白如玉。烈日當頭,他這邊做了一會兒,整個人白得髮粉,燥熱難忍,不住拭去滑落頸間的汗珠,但想到鬼都是陰氣森森、不喜歡太陽的,花城肯定更不快,轉頭望去。果然,花城也悠悠起了身,正眯著眼,以手遮陽,雙眼落在右手在眉間投下的陰影中,定定望著這邊。

  謝憐走了過去,把斗笠扣在他頭上,道:「戴好。」

  花城先是一怔,隨即眯起了眼,笑道:「好。」

  雖然花城說下地是為了好玩兒,可他幹起活來可比謝憐快多了,又快又好,十分嫺熟。半個時辰後,謝憐這邊的一片幹完了,已是腰酸背痛,直起身來捶捶腰,那邊花城就過來幫他的忙了。謝憐一瞧,沒一會兒,他居然無聲無息地一個人就幹完了一大片,一棵一棵的綠稻栽在水田裡,整整齊齊,甚為招人喜愛。他由衷地歎道:「三郎你真是學什麼都上手快極了。你也別幫我了,坐那兒休息吧,喝點水什麼的。」

  花城便到田埂邊去拿水了。村長在一旁看了半天,這時豎起大拇指,道:「道長,這是誰家的小夥子,這麼勤快這麼厲害!一個人頂幾十個!哪家的大閨女要是被他瞧上了,那就有福啦!」

  謝憐「噗」的笑了出來,沒一會兒,果真有幾人偷偷來問謝憐了:「哎哎道長,這個住你觀裡小夥子,是打來哪的?娶親沒有?家裡沒老婆吧?」

  「肯定沒有吧,這麼年輕!」

  謝憐哭笑不得,含糊地道:「這個……是吧,年輕,就不先考慮這個了。」

  幾人忙道:「那怎麼行呢。就是年輕,所以才要趕緊定下來嘛。」

  「道長你還是給勸勸吧,男人要早早定下來才會長大。幹什麼事都得先有個家。」

  「是啊,年輕人!乾柴烈火的!耐不住寂寞的!」

  這幾人都是家裡有女兒想打聽情況的,謝憐正溫言推著,花城卻拿著一隻竹筒走了過來,說了一句:「娶了。家中已有妻室。」

  那幾人一聽,大失所望,卻還不死心,道:「娶的是哪家的姑娘呀?這位小兄弟能給咱們說說不?」「可不是誑咱們的吧。」「肯定貌美又賢慧吧?」

  花城挑眉,道:「嗯,那是。貌美又賢良。是位金枝玉葉的貴人,我從小就喜歡的。喜歡了很多年,費盡千辛萬苦才追上去的。」

  他說的一本正經,分毫不似作偽,幾人覺得沒戲了,只好遺憾萬分地散了。謝憐正聽得微微出神,花城把一塊布巾和一筒水遞給他,道:「喝水?」

  謝憐接過布巾,擦了擦滿是泥巴的雙手,這才接過竹筒喝了幾口,遞回去。他手裡無意識把那布巾抓成亂七八糟的一團,擦來擦去,憋了一陣,還是忍不住問了:「……當真?」

  花城接回竹筒,自己喝了一口,喉結上下滾了一輪,低頭道:「嗯?什麼?」

  謝憐舉起袖子,擦了擦額邊一點汗珠,總覺得太陽是不是有些太大了,曬得他額頭面頰都發燙,儘量漫不經心地笑問道:「家中已有妻室,貌美又賢良,是位金枝玉葉的貴人,從小就喜歡,費勁千辛萬苦才追上。」

  花城道:「哦,假的。」

  謝憐自己都沒意識到,他鬆了一口氣。這下,是真的笑了,學著之前花城的語氣道:「撒謊咯。」

  花城莞爾,又道:「不過,也不全是假的。我還沒追上罷了。」

  聞言,謝憐一愣,花城卻已經轉身,繼續幫忙幹活去了。

  謝憐在原地呆了一會兒,這才彎下腰,慢慢勞作起來。不知為什麼,總覺得有點悶悶不樂,須臾,發現自己不小心插歪了一小排,趕緊拉扯回思緒。

  他一邊在地裡幹活,一邊私底下試著和風師通靈。雖然花城說了,讓他不要再靠近風師那群人,但謝憐還是做不到。這幾天他試過無數次,然而沒有一次成功,默念數遍口令,那邊毫無反應,一片死寂。於是,他轉了門道,找了靈文,問道:「靈文,風師大人現在怎麼樣了?」

  靈文那邊很快就通了,聲音在謝憐耳邊響起,道:「風師大人嗎?好了一些吧。」

  謝憐直覺她沒說實話,但也不追問,只打定主意,待會兒上去看看。

  這時,又聽靈文道:「對了,水師大人差人送了點禮物去你那裡,已經送到了,太子殿下你記得看看。」

  謝憐一怔,道:「禮物?不必了吧。無功不受祿。」

  靈文道:「莫要謙虛客氣。風師大人一衝動就亂找人陪他,你陪著他折騰那麼久,於情於理都受之無愧。水師大人說只是一點小小心意,你就受了吧。」

  謝憐還是覺得不大合適,留意了。幹完活後,收了工,花城幫村長修他家的犁去了,謝憐則先回了菩薺觀。花城口中那「三個吃閒飯的」被挪到菩薺觀後,他在屋裡找了一圈,心道:「禮物呢?在哪裡?」

  想著會不會掉到功德箱底下的縫隙裡了,他擼起袖子,準備把功德箱搬開,誰知,這一搬,卻是紋絲不動。那功德箱竟沉甸甸的,仿佛在地上生了根。謝憐莫名,掏出鑰匙把鎖開了,一打開蓋子就被燦燦的金光閃瞎了眼。

  那功德箱裡,居然密密麻麻堆滿了金條,粗略一看,少說也能給他化個千萬功德!

  謝憐一下子把蓋子「啪」的摔上了,雙手死死壓住它,心道:「一點小小心意?」

  平白無故送這麼貴重的東西,莫非是封口費?原先他還在考慮,如果真是一點小禮物,比如蘊含有法力的靈玉佩環之類的,收下是不是會比較好,畢竟直接送回去可能會拂了師無渡的面子,那水師心高氣傲,反而不美。但現在,好吧,不愧是財神,這麼大一箱金條,非得送回去不可了。

  恰好他本也打算馬上去一趟上天庭,看看風師,想著花城估計沒這麼快回來,於是留了個字條,把那沉得壓死人的功德箱背起來就出發了。

  誰知,一到仙京,竟是兵荒馬亂、人仰馬翻,謝憐不由得瞠目。好好的神武大街,居然被砸出了遍地的坑,坑坑窪窪。一眾小神官忙前忙後團團轉,靈文蹲在一個深坑邊,頭痛地按壓太陽穴。謝憐上去道:「真君,這是怎麼回事?」

  靈文一抬頭,被他背後那個巨大的功德箱嚇了一跳,道:「太子殿下,你背這麼大個功德箱上來幹什麼???你問怎麼回事?唉,別提了,南陽將軍和玄真將軍打架呢,把對方仙府都給砸了。」

  風信和慕情?謝憐奇道:「他倆為什麼又打架?」

  靈文道:「還不是因為上次胎靈那個事。幾個武神那邊集議,商討怎麼處理那對鬼母子。南陽將軍提出要把胎靈送去煉化,畢竟那東西真的殺人無數害人不淺,玄真就不讓了,語氣麼,有點教人不適,南陽就說你以前哪有這麼宅心仁厚,莫非你心裡有鬼云云。太子殿下你知道的,他們就那個樣子,三言兩語,到外面打去了。看看,看看,打成什麼樣了?我早說了,你們武神這種風氣真的不好,仙京今年的修繕開支太可怕了,我剛才算到一半,又全都忘了。真是……」

  謝憐看她真的很頭痛,道:「那……你慢慢算吧。我先去看看風師大人。」

  靈文抬頭,道:「看風師大人?別了吧,太子殿下,風師大人現在不見客。」

  謝憐道:「你不是說他好一些了嗎?」

  靈文道:「這是水師大人說的。但是風師不見客,也是水師大人說的。眼下連我都看不了風師大人,估計還需要休養一段時間,殿下你就別去了吧。話說,您那個功德箱是不是也太……」

  謝憐「哐當」一聲,把那功德箱放了下來,道:「那勞煩您幫我把這個交還給水師大人吧。無功不受祿。即便他什麼都不給,不該說的,謝憐也不會多說的。」丟了箱子一身輕鬆,便匆匆走了,靈文在後面喊了幾聲,未應,作罷,繼續低下頭,對著腳邊深坑頭痛不已。

  不過,謝憐走是走了,卻當然不會就這麼下凡去,而是悄悄到了風師和水師在仙京的仙府,

  雖說這仙府裡三層、外三層都有重重護衛把守,但這點程度還難不倒謝憐。上次師青玄帶他進來過,他大致記住了風師寢殿的方位,翻個牆,時而高走,時而潛行,不一會兒就到了。唯一擔心的,就是風師被他哥哥弄到別的地方去了,眼下根本不在這裡。

  好在這擔心並未落實,他攀上屋頂,找到一處外人看不到的死角,使個倒掛金鉤,掛在屋簷上,向寢殿內望去。這一望,登時驚了。

  師青玄居然被五花大綁,綁在他自己的榻上,仍在兀自掙扎不止。而一旁師無渡,正在榻邊踱來踱去,手裡拿著一碗黑漆漆的東西。他頓了片刻,突然走過去就往師青玄口裡強灌。

115 人行於隧劍懸於頂

  師青玄被他捏住下頜,灌了幾口,用力猛嗆,呸呸呸吐出了大半,弄得胸前汙了一片。他大叫起來,頭往上一撞,撞翻了碗。師無渡臉現黑氣,道:「摔!你繼續摔!怕什麼,藥多的很,你摔一碗,我給你再送二十碗!灌到你下去喝為止!」

  師青玄咆哮道:「啊!!!你能不能不別管我,讓我自生自滅算了!」

  師無渡厲聲道:「我是你哥,我都不能管你誰還能管你?!」

  師青玄不說話了,頭轉向裡側。半晌,師無渡在榻邊坐了下來,緩和了語氣,道:「我去給你把扇子修好。」

  師青玄道:「我不要那扇子了。」

  風師甚為喜愛他那絕品法寶風師扇,有事沒事都要拿出來把玩一番,大冬天的飛雪漫天也紙扇輕搖雷打不動,眼下居然說他不要風師扇了,謝憐越聽越奇。師無渡道:「不要了也行,正好給你煉個新的法寶。」

  師青玄頭又轉過來了,道:「新的我也不要!你放我下去吧。」

  師無渡回頭,道:「下去?下哪裡去?」

  師青玄道:「下人間去。我不想再待在上天庭了,我不想做神仙了!」

  師無渡白皙的額角青筋突起,道:「笑話!不做神仙,去人間?你當人間是什麼好地方?少丟人現眼了!多少人等了多少年想飛升,中天庭又多少神官擠破了腦袋想進上天庭,我看你是不知道!」

  師青玄怒道:「是啊!我不知道!我就想做個遊俠散仙,不行嗎?!」

  師無渡道:「不行!做你的逍遙遊俠散仙夢去!我……」

  這時,他臉色一變,似乎有通靈至達,報告了什麼消息。師無渡一下子站起來,二指抵在太陽穴上聽了一會兒,面色越來越凝重,須臾,對師青玄道:「你給少添亂!我近日忙,沒空理你!等我渡過第三道天劫,再也由不得你這樣跟我胡鬧!」說完,甩手火速出了寢殿。

  待他走遠,謝憐悄無聲息地翻了下來,推窗欲進,卻怎麼也推不動,想來是設了禁制。他怕萬一施加過警示法術,不敢硬開,於是壓低聲音道:「風師大人,風師大人?」

  師青玄在榻上一動,轉頭,大喜道:「太子殿下?!」

  謝憐道:「是我。你這是怎麼回事?我沒法打開門窗,能換個方式進來嗎?」

  當以正常方式打不開門窗的時候,武神會換什麼方式進入一間屋子,可想而知。師青玄忙道:「別別別!千萬別打爛啊,我這裡門窗都覆蓋了術法的,一硬闖,整個風水府都會知道有人來了,除了我和我哥,都非得從裡面打開。」

  謝憐道:「可你又被綁成那樣?」

  師青玄瘋狂掙扎起來,道:「殿下你等等!看我崩開這繩子……」

  「……」謝憐看他整個人在榻上滾來滾去,時而彎成蝦米,時而挺成鐵板,艱難無比,小聲鼓勁道:「努力啊大人!」

  那綁住師青玄的繩子,粗略看看,也不是什麼法寶靈器,以風師的法力,勾勾手指就裂了,何至於這樣了還沒斷?莫非,師青玄當真傷的很重,連這樣的程度也掙不開?

  正在此時,師青玄塌下突然傳出一點異樣的動靜,一隻手從下面伸了出來。謝憐吃了一驚,頭皮一炸,道:「風師大人小心!你床下躲著一個人!」

  師青玄臉色也變了:「什麼?!」

  話音未落,一個黑影便從塌下迅速爬出,站在了他床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這人一身黑衣,戴一張鬼面,真不知是何時藏在這床下的,也不知此刻他要幹什麼。師青玄被五花大綁在床上,瘋狂打滾欲掙脫,謝憐被禁制攔在門外進不來,當真危急無比。謝憐正欲破窗而入,卻見那人一把將鬼面推了上去,壓低聲音道:「閉嘴!」

  師青玄瞪大了眼睛,道:「明兄?明兄!明兄我的媽,我的好兄弟,快!幫我鬆綁!!!」

  明儀一隻手就扯斷了他身上的繩子,師青玄活了活手腳,爬起來沖去開了窗,抓起謝憐雙手猛搖:「太子殿下!謝謝你還記得我!」

  謝憐拍拍他肩,輕輕巧巧地翻進了寢殿,道:「這寢殿不是有禁制嗎?地師大人怎麼能進來的?」

  明儀道:「本行罷了。」

  說完,他似乎發現了什麼不對,撿起地上那繩子看了看,抬頭問師青玄道:「你怎麼這點東西都掙不開?」

  謝憐也定睛一看。那繩子豈止是非法寶?根本就是普通的繩子。以風師法力之強勁,怎可能被這樣一團東西禁錮了大半天還掙不開?

  師青玄面色一僵,明儀突然一把握住他左手手腕,神色冷峻起來,道:「怎麼回事?」

  謝憐也握住了師青玄的右手手腕,探了片刻,愕然道:「風師大人,怎會如此?」

  師青玄的體內,居然一點法力都沒有!

  隨即,謝憐反應過來:「是那碗藥嗎?」

  想起師無渡方才給他強灌的藥水,還有師青玄抵抗的舉動,謝憐立即蹲身去查看那藥。師青玄卻道:「不是。」

  的確不是那藥的問題。謝憐略通醫理,聞這氣味,覺得應當是鎮痛、安神的湯藥,可能還有一點致眠之效,但也不奇怪。想來,在傾酒台那時,師無渡一抓弟弟的手,立馬變成那副神情,必定是當時就發現了。他給師青玄灌這藥,應當是為了他好,卻不知為何師青玄並不領情。

  難怪師青玄不回應他的通靈,只是因為,原先那般高強的法力,現在全都沒有了,怎麼看也跟一個凡人毫無區別。謝憐下意識脫口道:「風師大人,你被貶了?」

  否則怎麼會突然就變成這樣了?可他身上又沒有咒枷,而且誰要是被貶,那哪裡瞞得住,瞬間就傳遍整個上天庭和中天庭了。師青玄臉色發白,似乎有點站不住了,謝憐用力一攙扶,道:「水師大人為何綁住你?」

  師青玄這才回過神來,道:「對,我哥。趁我哥不在,趕快走。先離開再說!」

  說完就往床底下鑽去了,謝憐蹲下來道:「風師大人!」

  床下居然有個洞,不知通向何方,師青玄鑽進去就不見了。明儀也低頭準備進去,謝憐想想,還是決定跟上,明儀卻又退了出來,道:「太子殿下,你別插手了。」

  謝憐被他一攔,愣了一下,道:「風師大人多次仗義相助,這次他有難,我總不能置身事外。」

  明儀道:「他平日仗義執言的多了去了,出了事置身事外的才是大部分。」

  謝憐道:「別人怎麼樣與我無關啊,只要弄清這件事的來龍去脈,確定不需要我幫忙,我自然退出不問。」

  床下師青玄的聲音傳來:「你們還不跟上?洞要關了!」

  果然,那床下的洞居然在漸漸縮小。見狀,明儀迅速進去,謝憐也跟上。三人在明儀開出的通道裡爬了一陣,謝憐回頭一看,那洞口居然已經合上了,當真神奇至極,他低聲問道:「地師大人,這地道是怎麼開出來的?我從沒聽說過,在仙京的仙府下面居然也能開洞。」須知,仙京的地基,可不是凡間的土地。

  問了才知,原來,地師明儀,原先是一位民間的能工巧匠,一生之中,修橋、修路、開山、築屋,造福無數,故得飛升。現在,人間有什麼大工事,動土之前都要拜拜地師,祈求工事順利。他飛升後煉了一樣法寶,是一柄月牙鏟。傳聞,天底下沒有這一神鏟移不平的山、開不了的洞、進不了的房。他去鬼市臥底,這一點極有優勢,遇到什麼想打開的密室就挖一鏟子,之後還能原樣合上。上次若非被花城打得吐血三升,法力大損,說不定也能用那寶鏟從地牢逃脫。

  此前地師還從沒有在哪位神官的仙府試過這鏟,他也沒怎麼拿那法寶顯擺過,都是收著的。不顯擺好,上天庭裡列位神官的法寶大多都還算風雅瀟灑,什麼書冊毛筆、寶劍摺扇,古琴短笛,要是這裡面有個神官整天扛著一柄鏟子進進出出,那可挺殺風景、掉形象的。聽完,謝憐忍不住心想我菩薺觀的危房想早日修好,是不是也該拜拜地師?

  爬了一陣,謝憐聽前方明儀問師青玄:「白話真仙所為?」

  謝憐也想知道,是不是這樣。若真是白話真仙把師青玄害成了這樣,傳出去定然會在天界造成震動,產生極大的惶恐。一個能讓神官在短短時間內失去法力,淪為凡人的妖魔!可想而知,必將人人自危。這麼嚴重的事,師青玄沉默片刻,卻道:「不管是誰幹的,這件事到此為止了。」

  這種反應可太不對勁了。

  如果是被設計陷害,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這種態度,尤其師青玄這人並不是一個悶頭吃虧的冤大頭。

  一瞬間,謝憐忽然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測。雖然不好,卻能解釋所有的事。

  這時,明儀突然道:「噤聲。」

  地道內三人登時齊齊屏住了呼吸。明儀托了一道掌心焰,幽幽照亮了方寸之地,另外兩人看向他。

  明儀似乎本想通靈,但師青玄眼下法力盡失,無法以心神傳音達意,他便改了法子,以手指在空中寫字。指尖劃過的地方留下了一道墨痕,仿佛濃墨滴入清水之中,潰散開來的模樣。另外兩人都看清了,他寫的是:「不要說話,也不要動。等。」

  待人看完,無聲地一吹,那字便在空中散去。謝憐這裡還殘餘了點法力沒用完,提手也寫了一行字:「等什麼?等到何時?」

  明儀寫道:「等此刻在上面的人離開。」

  謝憐和師青玄不約而同抬頭向上望去。原來,明儀的寶鏟在仙京開的這條地道,經過了某些仙府和神殿。大概這時,正好有一位神官,就在他們頭頂。

  凝神細聽,果然,有一個沉穩的腳步聲,正在緩緩走著,似乎在室內踱步。聽這腳步聲,謝憐判斷這人應該是個武神。武神大多五感靈敏,若是發出一點可疑的聲息,弄不好就真的被抓個正著了。師青玄通靈不了也寫不了,只能以口型無聲控訴。謝憐看了兩遍,才看懂他說的是:「明兄,你幹什麼不避開神殿和宮觀???在神武大街下面挖不行嗎???」

  明儀冷漠地寫道:「這殿原先沒人,神武大街眼下全都是坑。」

  謝憐也寫道:「是的。我方才來時路上看到了,大街坑坑窪窪,甚至有深達幾尺的,在那下面挖洞,搞不好一抬頭就跟誰面對面了。」

  於是,三人一聲不吭,化成了三塊呆滯的石頭,耐心地靜待上面那位神官離開。等了半晌。師青玄又以口型道:「走了沒?」

  明儀搖頭。師青玄額頭青筋暴起,跟他哥方才生氣的模樣竟有七分相似,無聲地道:「是誰這麼磨嘰,這又不是睡覺的時辰,何況有哪個神官還睡覺的,上面是茅房還是什麼地方啊?」

  事實上,嚴格地來說,神官也不需要上茅房。他口型做到「茅房」二字時,謝憐忽覺一陣寒毛倒豎,猛地一推前方兩人,同時足下一蹬,主動向後跌去。

  一柄利劍從地道上方倏地刺下,來勢洶洶,殺氣騰騰,剛好了插進他雙腿中間的地面。

116 一夕寒露偷樑換柱

  「……」

  雖說謝憐以往基本上的確在把自己當成一個不舉之人過日子,但「當作自己沒有那個東西」和「真的永遠失去了那個東西」,還是有著本質區別的。他霎時驚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喝道:「躲開!」

  話音剛落,那劍倏地抽離,謝憐抓緊機會前行。須臾,又猛地一拉師青玄:「當心!」

  師青玄前方又落下一劍,幾乎是貼著他頭頂刺下的,要不是謝憐這一拉,當場就被釘在這裡了。他駭道:「好險好險,你怎麼知道他要往哪兒下???」

  謝憐道:「不知道,猜的!」也就是直覺了。對於殺氣,他已幾乎練到了不用腦子也能作出反應的地步。緊接著,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劍也插了下來,一道道鋒利的劍光攔住了三人的去路和退路。隨即「轟」的一聲巨響,上方傳來劇烈的震動,簌簌下落灰土碎石。謝憐道:「上面開轟了!」

  那轟隆聲一下比一下響,震動也一次比一次大,明顯一點比一點靠近。前後都被利劍攔道,均是年輕銳利的上品寶劍,芳心一大把年紀了還不知道能不能硬碰硬,明儀不知從哪裡摸出一把月牙鏟,艱難地在狹小的空間裡向另一側挖起了洞。師青玄在一旁快要口吐魂煙了:「明兄你到底行不行,明兄你快點好嗎,都怪你這麼久都不用這法寶,沒事多用用親近親近知道嗎,你看看都生疏成什麼樣了!!!」

  其實生疏也是可以原諒的,沒辦法,畢竟整個上天庭除了謝憐能面不改色背著一柄鏟子整天走進走出,真沒別的神官幹得了這種事了。明儀額頭青筋暴起,道:「閉嘴!!!」

  謝憐忙道:「別生氣別生氣,通了通了!」

  果然,明儀手上一用力,洞就打開了。他抄著一把鏟子在前方瘋狂開道,師青玄在中間瘋狂鼓勁,謝憐作為唯一個還沒瘋狂的人負責斷後。地師那寶鏟果然神奇,就這麼幾下,已經重新挖出了十幾丈的地道,過了一陣回頭一看,洞口正在漸漸合攏,而原先他們被困住的那處上方,泄了一絲微光下來。

  謝憐立即道:「他快打穿了!」

  明儀瞬間挖得更瘋狂,忽然動作一滯,向上望去。謝憐也和他一個反應,因為他們都感覺到了,此地上方寂靜無聲,沒有動靜,應該是一座空殿。

  既已被人發現地道,無論如何先出去再說。明儀轉而向上挖去。師青玄道:「你們確定這個地方挖出去後沒人嗎???」

  明儀道:「沒聽到聲音。除非在睡覺!」

  當然,一般神官不用睡覺,更不會大白天的在自己殿裡睡覺,所以應該不存在這種可能性。誰知,明儀一鏟子上去,三人破地而出,三顆頭一探出來,剛吸了一口新鮮空氣,還沒吐出來呢,就看到對面擺著一張榻,榻上躺著一個四肢大開的少年,正在睡覺。

  謝憐:「???」

  這還真有神官大白天的在自己殿裡睡覺啊???

  聽到動靜,那少年翻身坐起,滿頭卷髮睡得亂七八糟,眉頭緊蹙,抓了抓頭髮,睡眼惺忪地看著床榻對面的三顆腦袋,似乎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殿裡會出現這樣的東西。三人都裝作無事發生的樣子,趕緊從地洞裡爬出,誰知,師青玄就快爬上來時,突然大叫出聲,謝憐回頭一看,竟有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腳腕。

  那手的主人正是裴茗。即便是在地道裡,他也極有風度,道:「我說是哪裡來的小老鼠在我宮殿底下鑽洞,青玄你怎麼跑出來了?這是要到哪裡去?你哥生氣起來你知道的,趁他沒發現趕緊回去。」

  若邪飛出,擊退了他的手。裴茗一躍而出,道:「太子殿下,地師大人,你們二位沒事做嗎,無故攛掇風師離家,說不過去吧。」

  謝憐道:「風師大人雖是水師大人的弟弟,但終究是一位神官,也有幾百歲了,裴將軍你別說得他好像個三歲小兒一般。就算講道理,無故囚禁上天庭的仙僚,怎麼說也是水師大人那邊比較說不過去吧。」

  如果他的猜測沒錯,那風師還真不能留在上天庭了。權一真在榻上目光呆滯地看著這邊,似乎還搞不清楚情況。裴茗提劍凝神道:「奇英別看了,先過來幫把手,拿下再說。」

  思考片刻後,權一真果然來幫把手了。

  他跳下榻來,掄起自己方才躺的榻就砸向裴茗。果然是幫了把手,只不過,是幫了謝憐他們的一把手。裴茗冷不防被一張榻砸個正著,整個人都驚呆了,道:「奇英!!!你打我幹什麼????」

  權一真對謝憐擺擺手,大概是示意他們快走。謝憐等人懵了片刻,趕緊地走了。師青玄不知是不是受了傷氣血不足,跑了幾步面色發青,謝憐扶他一把,明儀則把他直接抓過背了起來。謝憐把手放在門上,掏出兩枚骰子,回頭對那少年道:「多謝了!」

  權一真還在狂砸裴茗,出手兇猛且毫無章法,要不是裴茗本事不小,換個人早給他這亂打一氣的打法砸得滿頭是血了。裴茗給他砸得青筋直起,喝道:「衛兵!攔人!!!」

  在他喊來人之前,謝憐一丟骰子,開門,沖出門去,再關門,這便從上天庭溜之大吉了。然而,他萬萬沒料到的是,關門之後,再一轉身,呈現在他眼前的,就是一腳踩在一隻新功德箱上,赤著上身、正在擦汗的花城。

  「……」

  「……」

  「……」

  一間破破爛爛的小小菩薺觀,哪裡容得下這麼幾尊大神,謝憐感覺就要窒息了。而屋子外面還有個鬼附身的在渾然不覺地嚎叫,製造噪音:「穀子~過來給爹捶捶腿~

  半晌,花城才把正在削木頭的厄命隨手一丟,微微挑起一邊的眉:「……?」

  他那赤裸的半截身子,膚色和線條都漂亮至極,奪目至極,晃得謝憐眼睛都要花了,分明什麼都沒看清,卻止不住的血氣上湧兩眼發黑。謝憐連滾帶爬攔到他身前,張開雙臂擋住明儀和師青玄的視線:「閉眼,閉眼!快閉眼!」

  那兩人的臉都凝固了,神情詭異地看著他們。花城把手放到謝憐肩上,好笑一般地道:「……哥哥,你緊張什麼。」

  謝憐這才反應過來,是啊,他緊張什麼?花城又不是大姑娘,幹活赤個上身怎麼了?

  但他還是沒把雙臂放下來,儘量把花城遮得嚴嚴實實,道:「總之……你先把衣服穿上。」

  花城聳了聳肩,道:「嗯,聽哥哥的。」說完,便從容地拿了件衣服,慢條斯理地穿上了。

  看他那一派泰然自若行雲流水,師青玄訕訕地道:「那啥,打擾了,沒想到你們……哈哈哈,還挺,哈哈哈。總之就是,哈哈哈。」

  「……」謝憐道,「大人,你要說什麼就直說,有什麼誤會我也好解釋清楚。不要用哈哈哈來代替好嗎……」

  時間緊迫,裴茗怕是待會兒就要來查,菩薺觀必然留不長久,明儀放下師青玄就在地上畫起了縮地千里。謝憐正待問他們要去哪裡,忽聽花城在他身後歎了口氣。

  謝憐想起他對自己說過不要再靠近風師他們的告誡,忍不住轉過身,道:「三郎,抱歉了。」

  花城已經把衣服穿好了,道:「我早知你不會袖手旁觀了。」

  頓了頓,他又微笑道:「不過,哥哥為何要對我道歉?你只記得前幾天我說的一句話,難道你忘了,我還對你說過另一句話嗎?」

  謝憐微微一怔,心道:「哪句?」

  忽然,他想起來了。

  是在青鬼巢穴的那一夜,花城說的那句:「你只管做就是了。」

  記起來之後,謝憐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只是,突然很想為花城做些什麼。但一時半會兒,怎麼也找不到他能做的事,憋了半天,忽然瞥見花城紅衣的領口,道:「等等!」

  說完沖上去幫花城整了整衣領。原來,方才花城隨手穿的衣服,沒把衣領翻好。整理完畢,謝憐端詳片刻,笑道:「好了。」

  花城也笑道:「謝謝。」

  謝憐心中小聲道:「我才是。」

  那邊的兩個人似乎都沒法兒看這邊了,連明儀手下的圓都沒那麼圓了。待到他畫好了陣,再打開門,謝憐還以為會看到什麼陰森洞府或是巍峨宮殿,誰知,門外竟是大片大片的農田。遠處是幽幽的青山和綠竹,一群農夫零零星星在田地裡勞作,還有一頭油光水滑的壯碩黑牛正在犁地。

  這光景,他險些以為還在菩薺村,不禁愣了一下,而明儀已經背著師青玄走了出去。他還未邁開步子,花城也先他一步出門了。

  四人兩兩行於田埂之上,不知是不是錯覺,那頭黑牛似乎一直在盯著他們。行了一陣,找到一間小茅屋,四人進去坐了,師青玄這才終於吐出了一口氣。

  謝憐道:「不用再跑了嗎?萬一裴將軍趕到這裡?」

  花城看了一陣外面,尤其是那黑牛,關了門,輕描淡寫地道:「放心。這地方的主人他不敢惹,來了也沒有好果子吃。水橫天也不會輕舉妄動。」

  謝憐想了想,還是道:「三郎,這事亂糟糟的,恐怕在上天庭牽涉甚多,你還是別跟過來了。」

  花城卻笑道:「上天庭怎麼樣可不關我事。我不過跟著你隨隨便走走看看罷了。」

  忽然,師青玄道:「你們都別跟過來了。」

  屋內其他三人都望向他,師青玄道:「太子殿下說得對,這事亂糟糟的,牽涉也多。我就關這裡不出去了。各位朋友不用再幫了,到此為止吧。」

  謝憐卻緩緩地道:「風師大人,要不要到此為止,你說了不算,水師大人和白話真仙說了才算。」

  聞言,師青玄臉色一僵。

  謝憐又道:「風師大人,我問一個問題,你莫要見怪。」

  「什麼問題?」

  謝憐道:「你和水師大人,是否有什麼把柄被那白話真仙抓住了?」

  師青玄面色微微發白。

  本來,傾酒台那夜,謝憐已經設好了極為牢固的防護陣,只要師青玄不開門出去,他就不會受害。然而,為何他要主動開門?

  除非,某人在對他通靈時,第一句一開口就直接拋出了那個把柄,使他沒有反抗的餘地,也不敢聲張,不得不照對方的指示去做。

  謝憐在桌邊坐了,道:「我更偏向於是水師大人的把柄。因為,我相信,無論原先發生了什麼,您本來是並不知情的。」

  所以,知情後的反彈才如此劇烈,乃至於對上天庭產生抵觸情緒,寧可下人間去做散仙遊道,也不肯留在上天庭做神官。

  明儀皺眉道:「什麼把柄?」

  師青玄又不是冤大頭,如果是被害被陰失去了法力,正常的反應,應該是憤怒至極、追查真相、暴打真凶。然而,這些他統統沒有,憤怒是有了,卻不是對白話真仙,而是對自己的哥哥。對旁人說的,則是「到此為止」。

  這當然是完全不正常的,只有一種情況例外——

  師青玄的飛升,原本就不正常!

  逆天改命,把一個原本不能飛升的人捧上神壇,這簡直膽大包天,大逆不道,謝憐還從沒聽說過這種事情。若是屬實,捅出去了,必將掀起軒然大波。試想,人人都想飛升,人人都可以使用這種手段,天地間秩序豈非蕩然無存、一塌糊塗?

  這個猜測雖然匪夷所思,卻越想越合理。師青玄自從出生開始起就被白話真仙糾纏多年,唯一擺脫的方式就是飛升,而他恰好真的飛升了。就在短短幾年之內,一對親兄弟接連飛升,這真是天大的美事,也是天大的巧事。

  謝憐絕不想質疑師青玄飛升的事實,可是,如果風師是自然飛升的,怎會如此輕而易舉地便被抽幹法力?若妖魔想把一個神官變成凡人是這麼容易的事,早也不知道有多少神官被這麼報復了。

  除非,他原本就是凡人。除非,當初風師飛升時,水師動了什麼不乾淨的手腳。

  砸天材地寶加持修煉之路,並不出格。借著人間權力更迭、交兵殺伐飛升,也不出格。畢竟世道本來如此,榮光必然伴隨著鮮血,飛升之後,一筆勾銷。但,有的事會出格。如果一個凡人,或是某位神官,為了讓一個人飛升,動了歪手段,作邪法故意害人性命,那又大大不一樣了。

  謝憐低聲問道:「風師大人,你飛升的那一晚,是不是一個寒露前夜?」

  半晌,師青玄深吸了一口氣,道:「是。」

  頓了頓,師青玄又道:「那天在博古鎮,我就記起來了。寒露前夜,那不跟我飛升是同一天嗎?本來想問問你們,這算不算一個線索?會不會有什麼關係?是不是巧合?但心裡總也不踏實,還是沒問。現在你知道,有沒有關係了。」

  有關係。當然大有關係。

  為什麼白話真仙要選在這個日子,先把師青玄傳送到博古鎮,讓他看一出血社火的精彩大戲,再帶到傾酒台對他下手?必然不是無緣無故這麼大費周章的。試著把這個時間和兩個地點聯繫起來:許多年以前,博古鎮上的一個寒露前夜,一個名叫賀生的凡人崩潰了,殺人無數,自己也死了。而在傾酒臺上的一個寒露前夜,師青玄飛升了。

  這樣一來,白話真仙想表達的東西就再清晰不過了:

  你師青玄的飛升,和這血社火主角的死脫不了干係!

  謝憐那個很不好、卻很合理的猜測,就是這樣的:

  師無渡飛升之後,為了使師青玄擺脫白話真仙,他暗中找到了一個符合條件的人,使了某種邪法,讓那個人替師青玄擋了災。這個人,無疑就是家貧、聰慧異常,卻突然厄運連連、終至家破人亡的賀生。

  賀生頂替了師青玄的名頭,騙過了白話真仙,那麼,他本身的運道,就被師青玄佔據了。同在寒露前夜,一個人體會了人間煉獄的滋味;另一個人,卻在強有力的保駕護航中,成功渡劫飛升了。

  而這兩個人,他們原本的命格,是相反的!

117 神提神不如鬼吃鬼

  謝憐繼續道:「我斗膽猜測,那位賀生,單名一個玄字。並且,他的生辰八字,和風師大人是一樣的。」

  偷天換日,瞞天過海,可不是隨便找一個都能成的,必然得符合某些特定條件。

  從那白話真仙第一次抓到師青玄時問的三個問題來看,它牢牢記住了兩件事:

  第一,獵物名字裡有個「玄」字;第二,獵物的生辰八字。但它不認得獵物的臉,還要師青玄自己走上去給它看。因為師家補救得早,除此以外,大約也一概不知。

  所以,若要找一個人給師青玄擋災,必須是一個和師青玄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並且名字裡帶有「玄」的男子。

  這樣的替死鬼,太難找了。但天下何其之大,往死裡找,不一定沒有。仗著他大水師的勢,撒網下去,還真找到了這樣一個人,而且,居然還是個有飛升潛質、即將渡劫的!

  這等好事,怎能放過?較之苦修,何其便捷。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說到這裡,一旁明儀似也反應過來了,神色漸漸凝肅。師青玄先是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什麼,望向靠在門邊的花城。畢竟這種事兒可不能當著一隻鬼的面討論。花城卻抱著手臂,笑道:「風師閣下不必看我,你該擔心的不是我,這事可與我無關。你不如擔心一下,上天庭有沒有其他人抓到尊兄這個把柄了。」

  明儀沉聲道:「你果真在上天庭有眼線。」

  花城無所謂地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地師被派到鬼市,原本就是去查這個的,但看樣子,那眼線埋得極深,臥底了十多年,還是沒查出來到底是誰。花城說這件事與他無關,謝憐自然是信的,不多想。但他還說「不如擔心一下上天庭其他人」,謝憐又忽然想起了一茬,問道:「風師大人,那夜在傾酒台你為何自己把護法陣的門打開了?是不是有人叫你出去的?那人是誰?」

  師青玄道:「有。就是白話真仙。一開口就……」

  謝憐雙手籠袖,道:「但它怎麼會知道你的通靈口令?」

  「……」明儀黑著臉道,「還不是這個人自己,整天到處要跟人交朋友,有空沒空都要聊幾句!話多!」

  師青玄冤枉道:「明兄你話不能這麼說,找我聊的都是上天庭的神官,我可沒跟這東西自報過家門!」

  謝憐道:「既然那白話真仙蟄伏多年,捲土重來,能把水師大人……這種秘辛都查得清清楚楚,要弄到風師大人的通靈口令,也不是難事。一定是有誰把你的通靈口令洩露出去了,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可以順著這個查查。」

  明儀又道:「所以,你看清它是個什麼樣的東西了嗎?它把你叫出去後幹了什麼?」

  「……」師青玄似乎頭痛起來,道,「我不知道它長什麼樣,它施了咒術,我看不清。」

  他說得含糊,也沒說看到了什麼,明儀臉色冷峻起來。謝憐猜測,大抵是一些血社火原型的血腥畫面,確實也不好描述。半晌,師青玄歎了一口氣,道:「是我沒用。我要是能自己飛了,就不會發生這些事了。」

  師青玄原本的命數,在凡人裡來說,大概算是很好的了,否則那白話真仙也不會盯上他。但恐怕還遠遠達不到能飛升的程度,這種人都是有一層靈氣罩著的,非人之物難以下手,況且,哪個妖魔鬼怪願意主動招惹未來的神官?

  一個人能不能飛升,不是說聰明就行的,聰明又努力也不一定行,更不是砸越多天材地寶就越有用。有時就是那麼可氣。十年寒窗,不及人天生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百年嘔心瀝血,比不過人彈指一揮間的一縷悟念。

  沒有那個命就是沒有。哪怕水師花再大血本往弟弟身上砸,如果沒換命格,很可能就止步於中天庭,頂多做個下級神官的領頭羊了。能走到如今這一步,無限風光,全是因為兄長偷了本屬於別人的東西,安在自己身上。但凡有一點兒良知和自尊,得知真相後的滋味,可想而知。

  如果沒有這一出,那原本真正擁有飛升氣數之人,今天又會是何等風光?

  想到這裡,謝憐腦中忽然閃過一道靈光。

  他道:「不。風師大人,叫你出去的,不是白話真仙。」

  師青玄把臉抬起來,道:「啊?那聲音肯定是它,我不會記錯的。」

  謝憐道:「不不,聲音是它,不代表本體還是它。各位,還記得嗎:白話真仙盯上的獵物,最後都是自殺身亡的。但是,有一個人例外。」

  頓了頓,他道:「賀生是怎麼死的?血社火裡是怎麼演的?是自殺嗎?」

  師青玄睜大了眼睛,道:「不是自殺。是……」

  明儀道:「力竭身亡。」

  謝憐道:「沒錯!即便厄運纏身,直到最後一刻,賀生也沒動過要自殺的念頭。」

  他凝神道:「仔細想想,這個人心志異常堅定,接連遭遇不公不辛各種打擊,若是尋常人,恐怕早就自暴自棄,或是一了百了了,但他一直在對抗,沒有哪一件事屈服了。我猜,也許白話真仙找上他之後,一直都沒吸到它想要的東西——恐懼。他的死,也不是因為恐懼絕望而崩潰自殺。白話真仙纏上他,其實根本沒吃到好果子,一口下去,咬到個鋼板,崩了牙,最後輸得徹底。」

  師青玄聽著,緩緩搖頭,由衷地歎道:「……我的確不如此人。」

  謝憐繼續道:「他帶著一身殺氣和怨氣死去,我不覺得,這樣被錘煉過的魂魄會就此安息,必然不得安寧,渴望復仇。

  「所以,風師大人,我認為,現在的『白話真仙』,很有可能,並不是在你剛出生時找上你的那個。而是頑強對抗到死之後,把白話真仙反噬了的賀生,或者說,賀玄!」

  此言一出,師青玄和明儀都怔了。花城則淡淡地接了句:「鬼吃鬼。」

  人吃人,下得去口的話,頂多吃個撐;鬼吃鬼,吃的方式對了的話,則可以把對方的能力和法力消化為己用。

  謝憐道:「這也能解釋,為什麼『白話真仙』為什麼瞭解這件事的許多細節了。原本這種精怪,鈍而怪,不會這麼聰明的。但現在回來找你們的,是一個……」

  他本想用「結合體」,但又覺得不太準確。這時,花城道:「強化體。」

  謝憐道:「對。吞噬掉白話真仙後,賀生的意識完全掌控主導地位。現在的他,不光有詛咒的能力,還很聰明,並且,有著對你們無窮無盡的怨恨。」

  所以,雖然它明明早就知道了師青玄的通靈口令,卻沒有一開始就以通靈術對他下死咒,非要一步一步,收緊圈套,逼得他自堵雙耳、自閉雙眼、自鎖空屋。仿佛貓捉到一隻老鼠,不馬上殺了,先玩兒著,玩兒到它自己嚇死。

  半晌,明儀道:「事已至此,你打算怎麼辦。」

  眾人都望向師青玄。師青玄已在不知不覺間把自己頭髮抓得亂糟糟,茫然道:「……你們別看我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只是……暫時,不知道怎麼看我哥了……」

  畢竟是自己親兄,而且是為了自己,犯下這種滔天大罪,害了人性命,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辦,也算情有可原。師青玄又道:「但是,我在這裡先拜託各位,先,千萬不要說出去!暫時的,只是暫時,讓我好好想想……到底該怎麼辦。雖然我想了好幾天,也沒想到,總之,我先自己冷靜一下……」說到最後,他已經語無倫次,兩眼發直了。

  師無渡口口聲聲說要師青玄「治病」,有什麼病可以治?無非是跌落神壇,變回凡人罷了。再給他換一次命,再次飛升,這「病」才能好。雖然很難再找到一個那麼合適的人選了,但誰知道師無渡還會用什麼邪法?也難怪師青玄嚷嚷著要做凡人不做神仙,忙不迭跑了。

  還有那份關於白話真仙、錯漏百出的卷軸,必然為了不讓師青玄查到正確的方向而做的誤導,不知究竟是出自師無渡之手還是靈文之手。但當初師無渡要找那樣一個符合條件的人,必然需要靈文殿幫忙撒網。靈文本尊當真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嗎?既然有師青玄一個神官是這樣飛上來的,那會不會,還有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更多的神官也是這樣飛上來的?

  若果真如此,那就太可怕了,天下大亂,必須慎重視之。除了花城置身事外,悠哉遊哉,小茅屋內其他人都是一臉心事重重,如臨大敵。正在此時,茅屋外忽然傳來一陣喧嘩之聲,有牛在「哞哞」怒叫,更有許多農人嚷道:「攔住!攔住!」

  「殺氣騰騰的想幹什麼!」

  謝憐到門縫邊一看,道:「是裴將軍。」

  裴茗方才明明被權一真掄起榻一通猛砸,此刻卻完好無損地站在外面。他面前有一塊歪碑,以碑為界,似乎有所忌憚,不敢貿然進犯,只扶劍立於原地。眾農人手握鋤頭鐮刀,寫了滿臉的不歡迎。農田裡那黑牛鼻子出了幾道粗氣,突然人立起來,瞬息化成一個人高馬大的健壯漢子,面目頗為英俊,還穿著一隻小小的鐵鼻環,笑道:「喲喂,這不是裴將軍嗎,稀客。什麼風把您給吹來了?先說好,你家小裴那事可不管咱的事。」

  謝憐若有所思。方才看到那農田和黑牛時,他便隱隱有了印象,果不其然,此地正是雨龍山雨師之鄉。當年,也正是這位牛兄,把雨師笠借給謝憐用去降雨的。一別多年,風采如昔,犁起地來還是那般勤懇大力。師青玄也擠到了門縫邊,對謝憐道:「雨師家的牛。牛不錯的。」

  裴茗此前曾在雨師這邊吃了虧,眼下自然客客氣氣,不卑不亢,頗為有禮地道:「不敢當。裴某此次並非是來尋雨師國主的。請問風師大人有沒有來到貴鄉?」

  作者有話要說:女裝大佬再也不能變女相了,絕望!

  不要問上章為什麼花花是鬼會流汗。不流汗用什麼藉口脫衣服????

  而且花花是hin高級的鬼王,跟一般的鬼當然圖元不同,他不光可以這樣那樣,還能【嗶——】呢。

  以及評論區的猜測,大家看看就好,別當真……尤其別弄混了以為正文真是這麼寫的,比如,花花真沒和謝憐互換過命,他能走到今天就憑自己爭;比如等等等等,不一一而論

118 渡天劫東海起大浪

  那牛道:「嘿,我又沒誇你,有什麼不敢當的?這邊忙著種地,沒看見什麼人來。」

  裴茗道:「既然如此。」說著,往前邁了一步,眾農人立即齊刷刷舉起了鋤頭,道:「踩死了!他踩死了!」

  裴茗微一皺眉,道:「什麼踩死了?」

  那牛道:「你把他們辛辛苦苦種的莊稼踩死了,道歉吧。」

  裴茗低頭看了看,耐著性子道:「沒看錯的話,這只是野草吧。」

  那牛奇怪地道:「你一個打打殺殺的將軍,你懂什麼?是草是莊稼,我們種地的難道不比你清楚?」

  雖然謝憐已經看出雨師鄉的人只是在故意刁難裴茗了,但他也忍不住好奇起來到底是草還是莊稼了。裴茗堂堂坐鎮北方的武神,怎會因此種無聊的原因向一群農人道歉?直接無視了,又向前幾步,提氣喝道:「青玄出來!你哥現在渡劫,勢頭不好,要出事了!」

  「……」

  師青玄原本是打定主意躲屋子裡不出去的,反正裴茗不會硬闖,但一聽這句,道:「什麼?!」這便開門沖了出去。

  裴茗掃了那牛一眼,道:「你果然又跑這裡來了!」

  師青玄一臉愕然,須臾便反應過來,又往回一跳,道:「你你你別唬我,哪有這麼快?這也太突然了,我以為至少還得幾個月?」但方才在仙京,水師又的確是匆匆離開的,仿佛是去應對什麼要緊的事,他立即並起二指去觸太陽穴。這是通靈術的手印,然而,舉起手他才記起自己已盡失法力了,連惆悵都顧不上,連忙抓住謝憐道:「太子殿下,幫我問問,這是真的嗎?」

  謝憐和明儀都進入了通靈陣,果不其然,裡面已經亂成一鍋粥,糟心極了。各位神官似乎有不少都在即時圍觀東海那邊,都喃喃道:「我的天……這架勢……不愧是水橫天!」

  「這這這,這能挺過去嗎……」

  法力越高強、渡劫次數越多的神官,面對的下一道天劫就越兇險。師無渡壟斷水路、稱霸財路,這又是他的第三道天劫,此劫如何,可想而知。謝憐道:「是真的。」

  那牛還攔在路上,裴茗不好硬闖,遠遠地道:「你又不是小孩兒了,誰拿這種事騙你!渡天劫又不是約吃飯,還能算好日子換身新衣服再去?說來就來措手不及!他現在在東海海上,東海翻起了大浪,誰都進不去也出不來,正鬥著浪突然有人報告你跑了,你讓他怎麼安心渡劫!」

  師青玄道:「那你趕緊告訴他我在雨師鄉啊?!」

  謝憐聽了通靈陣裡即時轉述的情況,道:「不行了。現在水師大人渡劫的那整片海域都放開了一層狂亂的法力場,他恐怕正亂著,沒人能跟他說的上話!」

  師青玄沖了出去道:「帶我去看!」

  裴茗伸手道:「走!」

  明儀卻忽然閃身,攔在師青玄面前,神色凝重。師青玄道:「明兄怎麼了?」

  明儀凝眉不語,謝憐卻大概猜得到他是怎麼想的,又為何要攔住師青玄。

  現在去助水師渡過這次天劫,當真是正確的嗎?

  若換命格一事屬實,水師必然要接受相應的懲罰。那麼,現在還未追究他的責任,卻要先去幫他更上一層樓,這樣做,當真沒有什麼不妥嗎?

  之所以能猜到,是因為謝憐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師青玄猶豫片刻,終是一聲長歎,道:「……明兄,我……多謝你。但不管怎麼說,那畢竟是……我還是放心不下,先把眼前這關過了再說!」

  說完,他沖到裴茗身邊,回頭道:「多謝太子殿下!多謝雨師大人!多謝牛!多謝各位!來日再報!」兩人先匆匆走了。明儀留在原地須臾,也跟了上去。謝憐望著他們的背影,沒動身,花城從屋裡慢慢走出來,道:「哥哥不去嗎?」

  想了想,謝憐還是搖了搖頭,緩緩地道:「這件事我沒法兒管。先看看他們自己如何解決吧。」

  師青玄身在其中,到此時都不能想通到底該怎麼做,他也是頗感為難。雖然謝憐能理解師無渡為什麼非要這麼做,但他並不能認同這種做法。理想的結局是師無渡自行認罪,自領責罰,明儀大概也是這麼希望的,所以才攔住師青玄。但以水師之心高氣傲、驕縱霸道,這幾乎不可能。在那麼高的位置上坐了那麼多年,沒有誰會願意自己下來。

  如果換個人,謝憐大約會把這件事馬上捅到上天庭去,但想到風師一貫的親厚友好,在其兄危急關頭,他暫時沒法翻這個臉,那樣仿佛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分毫不念往日情面。也只能先看他們自己如何解決了,若最終解決的還是不妥……

  想到這裡,他對花城自嘲地道:「三郎,大約你之前的忠告的是對的。哎,這事兒。」

  花城微微一笑,正待開口,謝憐臉色卻又倏地一變。只聽通靈陣內靈文道:「什麼?!幾百個漁民的船都被攪合進去了???在這個當口上?!」

  謝憐當即一怔,失聲道:「漁民?攪合進哪裡了?東海嗎?」

  如果說方才通靈陣內是亂成一鍋粥,那現在就是這粥打翻到地上喂了狗了。靈文連回應都無暇,聲音卻還算冷靜:「勞駕,有哪位武神正當值?老裴?」

  裴茗在陣裡道:「別急,我帶著青玄往那邊趕了,地師大人也在。你先算清楚確切有幾百個人被圈進風浪去了,我們好全都帶回來,儘量不漏一個。」

  靈文道:「那辛苦你了。水師大人現在爆開了法場,不允許別人進入他渡劫範圍內了,中天庭的神官一進去肯定被打成殘羹剩菜,上天庭的神官大概還能試試衝破屏障。被波及的人恐怕超過兩百,光你們兩個恐怕人手不夠,得還要一個武神。哪位殿下眼下在嗎?南陽將軍?玄真將軍?」

  有人應道:「兩位將軍不是因為毀壞仙京被罰禁閉了嗎,眼下叫不到……」

  「泰華呢?泰華殿下回來沒?」

  「沒回來!派出去了。」

  「奇英呢?」

  「誰曉得他跑哪兒去了,這人常年遮罩所有通靈,誰的話都不聽,您又不是不知道!」

  除了這幾位,上天庭還有哪位武神排得上號?縱使在焦急之中,謝憐也不禁有點鬱悶,難道他破爛神的光環真的強到大家都忘記他是武神出身了嗎?忙道:「我!我在。我去吧。去東海撈漁民是嗎?」

  靈文道:「太子殿下,現在東海上邊風浪可兇險得很,您的法力失靈時不靈的,萬一……」

  謝憐道:「沒事。我在四海都打過漁,沒有一次出海不遇到大風大浪的,經常在海上漂十天半月,已經很習慣了。」

  「……」

  眾神官忍不住心想:「這也行!你到底還幹過些啥???」

  眼下形勢危急,也來不及多想了,靈文道:「好。那麻煩您了,裴將軍你們配合一下!」

  裴茗道:「行!」

  謝憐閉合通靈,回頭道:「三郎,東海那邊……」

  誰知,一回頭就看到花城已換了一副清爽的漁夫裝扮,丟了個骰子,落下一手抓住,另一手放在門上,乾脆地道:「走吧!」

  謝憐一怔,隨即也笑了,道:「好!」跟上。

  一打開門,所見不是屋內陳設,而是一片灰色的海灘。

  二人是從海灘上一間小漁房裡出來的,這間小房子就是東海最常用的縮地千里落腳點之一。海灘之外,便是廣褒無垠、無邊無際的大海。之所以海灘是灰色的,並非是因為沙是灰的,而是因為天是灰的,海也是灰的。烏壓烏壓,黑雲滾滾,沉沉的甚是壓抑,令人喘不過氣。

  遠遠的海面上,時不時一個滔天巨浪泛起,猶如平地起了一座巍峨高牆,隨即崩潰傾塌。還有水龍一般的道道水柱,沖天而起,如龍捲風一般肆虐發狂,起來又倒下。天邊爬過森森蒼雷,扭曲而猙獰。

  海灘邊泊著一艘嶄新的大船。海上不可無處落足,若是只在空中飛,指不定就被一道雷劈下來了,所以非得有船不可,這船自然不是普通的船。師青玄、裴茗、明儀三人已在船上,一看到花謝二人從小漁房裡出來,裴茗道:「太子殿下!」

  師青玄則歎道:「太子殿下,你……哎!辛苦你了。真是抱歉。」

  謝憐上了船,道:「職責所在罷了。這船怎麼開?」

  裴茗看到他身後抱著雙臂、甚為閒適的花城,警惕道:「閒雜人等退避,這風浪可不是好玩兒的。」

  此時的花城,一身打著補丁的樸素衣物,卻仍是不掩其俊美靈動,儼然一個俊俏的小漁夫,笑道:「我可不是閒雜人等,跟著我家殿下罷了。」

  謝憐也道:「他是我殿中人。」

  裴茗卻已亮劍,並不讓步,堅持道:「退下。」

  謝憐還沒回應,花城卻已異常堅定地對他道:「不。這一趟,我非陪著你走不可。」

  兩邊僵持了不過片刻,師青玄卻是度須臾如度四季,對裴茗道:「裴將軍,這人沒問題的,趕緊開船吧!」

  說話間,天邊猛地一道驚雷劈下,擊在海面。一整片海水通了閃電,滋滋發亮,變成了熒碧色,仿佛一塊巨大的心臟忽然跳動起來、呼吸起來。那景象甚為壯觀,也極是駭人,裴茗也不想再等了,喝道:「開!」

  船身猛地一震,軲轆軲轆,一陣圓軸轉動之聲,無人操作,那大船居然自行駛離了海灘,飛速向大海深處駛去,在電閃雷鳴、驚濤駭浪中開闢了一條道路。

  風浪雖大,謝憐、花城、裴茗、明儀卻都站得極穩,只有師青玄被明儀抓著才沒歪倒。謝憐大聲道:「這船能經得住這種風浪嗎?!」

  裴茗道:「現在應該勉強可以,之後行不行就難說了!」

  船已經開得極快了,兩側海水嘩啦啦地濺起高花,師青玄卻道:「能再快一點嗎??」

  裴茗道:「這船燒法力,已經是最快了!」

  師青玄握緊了右手,那手原本是持著風師扇的,一扇大風平地起,有好風相送,這船起碼還能再快個四成,眼下卻是空空如也,不由又是一聲長歎。這時,花城拍了一下謝憐,低聲道:「哥哥。」

  謝憐一扭頭,睜大了眼。只見七八丈外的海面上,有一艘小漁船正在狂浪中打轉,船上隱約有幾個人影,似在呼救,然而,呼救聲全被大浪驚雷吞噬了。

  落難的漁民!

  這就是他此行來的目的。若邪飛出,卷起那幾個漁民的腰提了上來。幾個漁夫雙足踩在大船甲板上,險些癱軟,裴茗卻立即打開一間船艙的門把他們都扔了進去。那些漁民再打開門時,就會發現自己已經在岸上了。

  花城和謝憐撈上來三四十個漁民後,大船也在顛簸中越來越靠近風暴和巨浪的中心。此時此刻,必然有不少神官都在遠遠圍觀這可怕的景象,也一定有不少凡人在驚歎和恐懼著天威。劈向這艘船的閃電也越來越多,這閃電會被法力之源吸引,追著法力高強的人劈,這就是為什麼當別人渡劫時最好躲得遠遠的緣故,因為會殃及池魚。

  眼下師青玄是凡人,謝憐的法力就夠他在通靈陣問個話,花城的法力並不需要在此時使用所以收得好好的,於是,那閃電就專往裴茗一個人身上招呼。好幾次他都是用劍生生把閃電擊回去的,遊刃有餘,此等身手,謝憐還是頗為佩服的。若換了中天庭的神官在此,不光要被追著劈,還沒法回擊,所以才不能他們放進來。穿過這層屏障之後,不久,師青玄忽然喊道:「哥!!!」

  謝憐一抬頭,果然在七八道沖天的水龍中,看到了白衣獵獵、懸在空中、結著鬥字手印的師無渡。

  他的身形雖然還壓在大浪之上,卻似乎有些心神不寧,壓的並不穩。那些倡狂的水龍時不時便瞅准機會靠近,伺機要將他吞噬入腹,好幾次都是險險避過。大船距離他尚有數十丈,如果風師扇還在,師青玄可以把風浪壓下去一節,但眼下他是凡人之軀,連聲音都傳不了多遠,也只能幹著急。裴茗一開口,傳得極強極遠:「水師兄!青玄找到了!」

  話音剛落,師無渡睜開了雙眼。

  與此同時,一個巨浪托天,又猛地跌落,大船被托到了高高的半空中,又沒跟上大浪跌落的速度,整個懸在了空中,急速下落。謝憐用千斤墜定住了身形,牢牢抓住花城的手,道:「小心!」

  說來也奇怪,明明花城比他還高,單手抱起他也毫不費力,但謝憐卻總覺得他這個人輕飄飄的,仿佛一不留神,就要不見了,所以抓得很緊。而花城卻也在同時反手握住了他。那邊,裴茗道:「水師兄,收神!你不把浪壓下去,你這弟弟非給你淹死不可!」

  師無渡看到了這邊的船,也聽到了他的話,臉上青氣閃過,手印突變,周身仿佛震出一層法場,一直繞著他打轉的七八條水龍卷瞬間被擊潰,化為滿天大雨,劈裡啪啦落下來。

  落雨如落石,打得甲板啪啪作響,打得人身隱隱作痛。但這之後,那風浪也稍稍收斂了一些。師無渡則緩緩下降,落到這艘船上。眾人都被打成了濕淋淋的落湯雞,師青玄抹了把臉,訥訥地道:「……哥。」

  師無渡的臉還是青的,大步邁來,道:「我叫你好好呆著,你幹什麼瞎跑!你是不是想氣死我你就高興了!!!」

  師青玄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沒見著的時候擔心,見著了又想起那檔子事,心裡過不去那道坎兒,道:「……唉,我就是……我……」

  末了,他抓了抓頭髮,歎氣道:「你渡完劫就好。我想,我還是覺得……」

  師無渡卻打斷他道:「誰說我渡完劫了?」

  師青玄一愣,道:「剛才那不是嗎?」

  裴茗雙手就著水把頭髮抹了上去,道:「別高興的太早了,你哥這是第三道天劫,哪有那麼簡單,起碼得七天七夜。方才那個,只不過是個開場罷了。」

  事實上,就算是第一道天劫,也沒這麼簡單。想來,當初師青玄所迎的「天劫」,和別人相比,是大打折扣了的。他也一定想到了此節,臉色又是黯然。謝憐惦記的是此行目的,在通靈陣裡問道:「靈文?我們現在進到水師大人渡劫的海域了,能指示一下,被捲入風波的漁民在哪邊嗎?」

  靈文道:「稍等。」過了一陣,她道:「麻煩了。今天有二百六十一個漁民被捲進他渡劫範圍去了,而且散佈的也太開了,零零星星的……」

  沒說幾句,她聲音就開始斷斷續續,謝憐聽不清了,道:「怎麼了?靈文?」

  他以為是自己法力又用完了,然而,抬頭看裴茗神色,明顯他那邊也是這樣。幾人還沒商量,謝憐又看到不遠處海面上飄來幾艘破敗的小舟,道:「大概是方才這個開場餘波太大,通靈不暢,可能待會兒就會好。靈文說有二百六十一個漁民被浪沖散了,先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自然不會有人反對。裴茗道:「水師兄,你先進去稍作歇息吧。你這才熬了個開場,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來。你這次也是倒楣,居然波及了這麼多凡人。」

  師無渡似乎的確有些疲倦,微一點頭,推開另一間船艙的門,進去打坐了。師青玄似乎想對他說點什麼嚴肅的事,但既然都沒渡完劫,在這個關頭又說不出口,只好咽了下去,悶悶不樂地準備和明儀走到一邊,師無渡卻又睜開眼,厲聲道:「你別瞎跑,過來,就坐這邊。」

  師青玄只好在他旁邊蹲下了。

  過了大半日,夜深後,大船飄向了東海更深處。

  雖然通靈還是斷斷續續,時靈時不靈,但也能湊合著用。期間,謝憐等人已救上來兩百多個漁民。那些漁民原本是在正常地出海打漁的,誰知突然起了那麼大的風浪,把他們卷到了太遠的海面上,光憑自己,根本不可能飄回去。要是飄個幾天幾夜,說不定人都在海上餓死渴死曬成乾屍了。突然獲救,真是絕處逢生,不勝狂喜。

  這麼在海上漂流著,不知要漂幾天幾夜才能把所有漁民都救起來,師無渡第三道天劫也不知何時才正式開始,隨時都會有危險。在這樣的情況下,裴茗卻依然不改其作風,晚間救上來幾個漁家姐妹,嚇得哭到眼睛都花了。他把人家摟進懷裡柔聲安慰,好一派柔情蜜意,款款多情,然後才送進船艙,幾個姑娘還戀戀不捨,指望著打開門能再見到他咧。師無渡打坐修養了這許久,氣色也好了不少,睜眼道:「你不是一貫要求很高的嗎?」

  那幾個漁女雖然正當青春,卻不過中人之姿,的確遠不如裴茗以往獵豔的標準,但他摟過女人之後,瞬間容光煥發,摸了摸下巴,笑道:「一連救上來七八十個鬍子拉碴的漁夫老大爺了,看到女人就覺得國色天香,哈哈哈哈。」

  聞言,師青玄和明儀都不想看他了。謝憐搖了搖頭,反而有點好笑,和花城並排坐到一邊,坐了一會兒,忽然感覺腹中一陣空虛。

  這船上其他人都是不用吃飯的,師青玄雖然現在也是凡人,但謝憐懷疑師無渡應該給他灌了什麼仙丹,一枚可果腹數日的那種,所以到現在也不顯饑態。這船又不是凡間造來出海的船,肯定不會備有食物,謝憐起身正想下海捉幾條魚,身旁花城卻遞了個東西過來。謝憐低頭一看,是一個雪白柔軟的饅頭。

  他又坐了回去,小聲道:「謝謝三郎。」

  花城也輕聲道:「哥哥先暫時用這個頂著吧,待會兒就好了。」

  還是一個饅頭分了兩半,兩人坐在一排慢慢啃。裴茗在船的另一邊聽到他們低聲說話,把頭髮抹上去道:「二位可是有什麼發現?不如離開你們的小世界,也和我們說說看?」

  謝憐正要敷衍他幾句,卻忽然蹙眉,道:「你們覺不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明儀也皺起了眉,抬頭道:「有。」

  謝憐站起身來,道:「這船好像走得慢了許多。是不是法力不夠了?」

  裴茗道:「怎麼可能。這船出發前灌的法力,可以在海上再跑兩天。」

  謝憐走到船邊,手扶上船舷,道:「可我總感覺,這船忽然變得很沉……」一句未完,語音戛然而止。師無渡以外的幾人都聚到船舷邊,道:「怎麼了?」

  不用問,光是看也知道怎麼了。儘管天色已暗,卻仍能隱約看見,這艘大船的吃水,突然異常,深了許多。並且,還在不斷地加深!

  謝憐立即道:「船底下漏水了嗎?!觸礁了?還是有什麼東西潛在水下鑿了個洞?」

  裴茗道:「不可能!觸礁我們怎會覺察不到?這船又不是普通的船,一般的東西也鑿不穿,除非……」

  他仿佛想到了什麼,一下噎住了,明儀道:「除非什麼?」

  裴茗道:「壞了。」

  師青玄道:「什麼壞了?」

  裴茗猛地轉身,道:「船行鬼域,入水即沉。漂到黑水鬼蜮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稍微粗長點所以也遲了點哈不好意思。

  接下來讓我們進入赤雞的漂流探險環節,各位選手已經做好準備!

119 船行鬼域入水即沉

  謝憐道:「四絕之一,黑水沉舟?」

  「四害,不是四絕。」

  「……」謝憐這才想起來,他居然下意識裡直接把戚容從這四個人裡排除掉了。大概是因為他真的沒辦法把「青燈夜遊」和其他三位元放到一個等級上。

  惡補過卷軸的謝憐,對這位「黑水沉舟」也有些粗淺的瞭解。傳說,這是一隻隱居海外的大水鬼,和「血雨探花」一樣,都是銅爐山裡廝殺出來的,雖說一貫低調,但也只是在人間和天界低調,據不完全計算,他少說也吞噬了五百多隻各地著名的妖魔鬼怪,其中,有四百多隻都是修為高強的水鬼。黑水鬼蜮,就是它棲息的地盤。

  正如鬼市是花城的地盤,「一過此界,無法無天」,到了他們的地界,他們說了算。鬼界有一流傳甚廣的句子:「陸上赤為王,水裡黑做主」,便是據此而來。「赤」,自然是指一身紅衣的血雨探花,「黑」,便是這黑水玄鬼了。

  裴茗道:「水師兄你這次可是真倒楣。玄鬼不像青鬼,一向不怎麼愛惹事,幸好還沒漂多遠,趁沒被發現趕緊調轉船頭吧。」

  其餘人都看他:「你調啊?這船不是你在管嗎?」

  裴茗也奇怪:「沒調嗎?這船應該自己會調,用不著動手的。」

  然而,那船舵的確是紋絲未動。無法,裴茗只得自己上去手動把舵,手一放上去,他眉就皺了,謝憐也過去道:「推不動?」

  絕不可能是因為裴茗力氣不夠,謝憐對自己的力氣還是很有信心的,但他也推不動。明儀上來查看片刻,道:「可能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我去底下看看。」

  師青玄道:「明兄我跟你一起下去。」

  師無渡道:「回來!不許再亂跑。」

  因他還在渡劫,不可讓他動怒或分神,影響心情,師青玄不敢違逆,訕訕回來,明儀便自己一個人下甲板底下去檢查了。謝憐本也想去幫忙,但他自知不如地師能修會造,去了也幫不上忙,再加上眺望四周黑漆漆的海面,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凝神道:「會有漁民也漂流到這一帶了嗎?」

  花城目力極佳,方才一直配合謝憐搜救,許多漁民就是他先發現的,眼下望了一圈,道:「應該沒有。黑水鬼蜮在南海,漁民漂不了這麼遠。而且這一帶海域設有屏障,沒有特殊情況,普通人進不來。萬一進來了,也沒救了。基本上沒有東西飄進來還能不沉的。」

  這裡居然已經是南海了,沒成想不知不覺間漂了這麼遠。謝憐試了一下,通靈術果然已經完全被阻隔了。之前雖然斷斷續續,但好歹能通,現在卻是一片死寂。雖說眼下的海面還算平靜,但不知有什麼兇險暗流潛伏在海面下,天又越來越暗,他直覺不妙,道:「既然沒有漁民流落到這一帶,如果待會兒地師大人修不好船,我們不如棄船先上岸,水師大人重新回到東海的渡劫處,我們也好繼續搜救。」

  裴茗道:「也行。」隨即打開了船艙的門。

  誰知,打開門後,裡面卻是空空如也的船艙內部,而非陸上景象,他臉色登時變了,道:「縮地千里失靈了?!」

  花城哈哈道:「這不是理所當然嗎,既然通靈術都失靈了,縮地千里為什麼還能用?」

  裴茗回頭,望向這邊,道:「這位小兄弟,我看你小小年紀,好像鎮定得很,一點也不擔心啊?」

  謝憐道:「現在船已經飄進鬼域了,還在下沉,走也走不了,先想辦法解決難關吧。」

  師青玄朝甲板底下喊道:「明兄,你看的怎麼樣了?能修好嗎?」

  明儀在底下道:「沒壞!也沒東西卡住。是別的東西讓它失靈了。」

  裴茗沉聲道:「是玄鬼的法力場。」

  說話間,整個甲板又是猛地一沉,謝憐再一看,居然已經有大半船身都陷入了水中。若是普通的船隻,早就扛不住了,因為是仙家所造,還在負隅頑抗,拼命上掙。他道:「凡事必有例外,沒可能這帶水域什麼東西都浮不起來!肯定有東西不會沉下去的。」

  花城道:「有。」

  眾人都望向他。花城抱著手臂,閑閑地道:「有一種木頭,能飄在黑水鬼蜮的水上而不沉下去。」

  謝憐推測了幾種常見的特殊木料,道:「檀木?沉香木?槐木?」

  花城卻道:「棺材木。」

  「棺材木?!」

  花城道:「嗯。向來沒有誤闖黑水鬼蜮的人能活著回去,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因為那艘船上,有個運親人屍體過海回家鄉的人,沉船後,他騎著一口棺材漂回了岸邊。」

  裴茗挑眉道:「這位小兄弟知道的還挺多的。」

  花城也挑眉,道:「哪裡。你知道的太少罷了。」

  師無渡雖是仍持著手印在打坐,目光卻移了過來,微微眯眼,道:「裴兄,之前我就想問了,此人到底是何人?什麼來頭?為何與你們一道?」

  裴茗道:「這個嘛,恐怕你就要問太子殿下了。畢竟是他的殿中人嘛。」

  師青玄道:「好了好了,別說知道的多還是少了,現在什麼法術都失靈了,上哪兒去找一口棺材來?」

  裴茗道:「簡單。來,哥哥給你現場造一具,讓你知道什麼叫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

  花城卻道:「沒用。一定得是裝過死人的棺材。」

  那就沒辦法了,總不能立刻打一具棺材,然後把他們其中的一個人殺了裝進去。說話間,大船又往水裡沉了一截,眾人所立的甲板微微傾斜,都要與海面齊平了。師無渡原本在端端正正地打坐,也險些歪了,冷冷地道:「罷了!還是我來。」

  他翻出一柄紙扇,扇首輕點額心,一展開,扇上正面一個「水」字,反面三道水波流線。師無渡扇隨手一起,喝道:「水來!」

  話音剛落,謝憐又覺船身猛地往上一躥,腳下登時又比海平面高出了幾尺,頗有安全感。他奇道:「水師扇連黑水鬼蜮的水也能操控?」

  花城道:「不是鬼域的水,他把別處的水調來了。」

  原來,他們漂進黑水鬼蜮還不算久,只是剛剛過界一刻,師無渡便把不遠處的南海海水召了過來,湧到底下,將這艘船生生托起。裴茗道:「水師兄幹得好!舵沒用了,這船掉不了頭,你趕緊用水把它托回去。」

  師無渡還未應答,船身又是一沉,竟是那鬼域海水不服輸,和外來的洋流杠上了。這一次沉得更狠,整個甲板歪得更厲害,頭重腳輕,眾人都向船頭滑去,紛紛穩住。師無渡雖然生得一張斯文俊秀的臉,性子卻是十分強橫,絕不認輸,覺察到有東西在和他作對,臉上青氣閃過,一合水師扇,再打開時,那三道流線波動的幅度更大了,海中水流威力也更強,船身又是猛地一抬!

  一股力量在叫囂著要船沉,另一股力量則死強著要船升,起起落落,仿佛一場雙方都僵持不下的拉鋸戰。大船在海上走走停停,忽沉忽浮,浪花狂濺,不時陣陣海水倒灌,糟心極了,若船上的都是普通人,只怕這會兒早就嚇瘋了。謝憐一手牢牢抓船舷,一首緊緊抓住花城,道:「怎麼回事?船開始打轉了!」

  千真萬確,大船已經開始順著一個方向緩緩旋轉起來,並且越轉越快,越轉越沉。謝憐猛地發現,船身已經陷進了一個巨大的旋渦,正被漩渦中心深處吸去!

  他喊道:「大家當心!兩邊水打架了!」

  此處畢竟不是師無渡的主場,他從別處的調來的海水雖然威力強橫,但越了界,打了折扣,和鬼域洋流相鬥,略處下風。謝憐喊出那一句後,大船果然被吸進了旋渦中心,而謝憐在最後一刻擲出了芳心,一拉花城,兩人便踏著那劍,飛了起來!

  他原先極為擔心芳心會不會飛不動了,一離甲板,終於鬆了口氣。雖然飛得歪歪扭扭,但好歹還是能飛的。從上方俯瞰,這整一片海域都是深沉可怖的漆黑顏色,下方明顯能看出來有兩股顏色不同的巨流正在纏鬥,正是它們的追逐撕咬形成了這個龐大的漩渦,漩渦的中心將那大船吞沒後,那兩股巨流也一下子散開。但它們還未放棄相鬥,猶如兩條毒蛇,仍在不斷向對方發起攻擊。每一次相撞都激起一陣驚濤駭浪,謝憐望望四周,道:「風師大人?地師大人?裴將軍?都在嗎?」

  身後十幾丈外,師青玄的聲音傳來:「太子殿下!我們在這邊!」

  謝憐道:「你們也禦劍……」回頭一看,無言以對。只見明儀站在一柄月牙鏟的把手上,師青玄則坐在那鏟子的頭上,正向他招手。

  這不是禦劍,這是禦……鏟。這畫面,當真無法直視!

  那邊,裴茗的聲音也道:「水師兄呢?」

  他一人禦劍,不見水師,師青玄也喊道:「哥?哥?!」

  謝憐道:「莫急,水師是水神,應當不會沉下去的。」但想到那漩渦鬥海的威力,也不敢小覷,還是回頭道:「三郎,你摟緊我的腰,千萬別鬆手掉下去了。」

  花城狀似很乖地道:「嗯,好。不過,哥哥,有件事,我一定得說。」

  謝憐道:「什麼事?」

  花城道:「黑水鬼蜮的上空,是不能飛的。會有東西出來。」

  話音剛落,只聽一聲尖銳的長嘯,一條白色的龐然巨物破水而出,襲向裴茗。

  裴茗是用劍的高手,一見怪物來襲,下意識便去拔劍。然而此時他的劍正踩在腳底,拔了個空。好在他反應神速,一躍而下,握了劍在空中一斬,將那東西斬為兩截,再在身體急速落下之前重新翻身上劍,穩穩地升了上來,髮型不亂,頗為鎮定地道:「什麼東西?」

  那東西被他斬斷之後一聲哀鳴,跌落海面,隱約可見。謝憐眯眼細看,道:「魚?」

  的確是魚,不過,不是普通的魚,而是一條五丈長、兩丈寬的骨魚!

  那「魚」無肉無鱗,只得通體森森白骨,生得一口牙尖嘴利,還不知有沒有毒,若是給它咬中了,定然夠嗆。裴茗飛得更高,道:「都當心,這東西肯定不止一條!」

  果然,他說到「一條」時,第二條也猛地躍起。這一次,是襲向明儀和師青玄!

  很不幸,地師非是武神,攻擊力不強,風師也已是凡人之身,加上明儀禦……鏟並不熟練,二人雖沒被咬中,卻是一下子就被撞了下去,跌進海裡。下落空中,師青玄絕望地道:「明兄!今後記得多用用你這法寶啊——」

  明儀則道:「滾——」

  裴茗「唉」了一聲,沖過去救人了。謝憐觀他身手,知他一人足以應付,心道:「這真不能怪地師大人,鏟子這種法寶,臉皮薄的神官真的不會想拿出來的……」

  這時,一道寒氣躥上他背心。

  謝憐即刻收了神,溫聲道:「三郎抓緊。當心,有東西過來了。」

  花城道:「好。」果真收緊了雙臂。

  不多時,四面忽然沖起四道水牆,四條骨魚,騰空而起!

  這四具龐大的森森骨架,與其說是「魚」,倒不如,更像「龍」。骨顱嶙峋,犄角尖銳,兩團不熄的鬼火燃燒在空洞的眼眶裡,仿佛一對大燈籠,四爪齊全,上身探出海面,水缸粗細,少說也有六七丈;下身埋在海裡,還不知有多長。這樣的四條東西,把謝憐和花城團團包圍在中間,鎖住了所有方向。二人懸於空中,往上,芳心已經不能再飛更高;往下,就是一片寂寂死海。

  謝憐歎了口氣,道:「那……從誰先開始呢。」

  想了想,合掌道:「還是一起吧。」

  話音剛落,東面那條骨龍尖嘯一聲,率先沖來。謝憐舉起手,一指點出!

  那條骨龍,登時被定住了。

  它也算得一個龐然大物,居然就這麼被一劍、一人、一指牢牢定死了,僵持在原地,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往前沖出一步,魚尾和後爪狂躁地擺動起來,在海中掀起巨浪。另外三條也一擁而上,謝憐改指為爪,一把抓住那骨龍頭上的犄角,將它當做武器,掄了一圈。「呼呼」破空巨響中,三條骨龍登時被這一條打成一個狼狽不堪的「卅」字!

  四條骨龍尖嘯著摔進海裡,骨頭都被撞得七零八落。完事,謝憐俯瞰著下方漂滿了碎骨的海面,拍了拍手,鬆了口氣,這才回頭道:「三郎沒事吧?」

  花城笑眯眯地道:「有哥哥保護,我怎會有事?」

  他這麼一說,謝憐反倒不好意思了。想來,花城要對付這東西也是易如反掌,自己問他有沒有事,倒有點像是刻意邀功獻殷勤了。正在此時,劍身突然一沉,謝憐還沒反應過來,二人便急速下墜,一頭栽進了冰冷的海水裡。

  不是被什麼東西拉下去了,而是芳心實在年紀太大,撐不住了,用了這麼久,要休息了!

  冰冷刺骨的海水從四面八方灌來,謝憐嗆了兩口水便閉緊了嘴,努力往上游去。然而,這黑水鬼蜮的水的確邪乎得很,謝憐游水也算一把好手,在這水中,身體卻是沉如鉛塊,無論如何也浮不起來。他睜眼看了一下,水裡也是烏壓壓的,看不清花城在哪裡。在海中四處掃動手臂,除了抓住了墜落的芳心,卻沒抓住人,謝憐不由略感焦急。可越焦急,越是遊不上去,身體下沉也越快。好在,過了不久,仿佛忽然有一隻手撥開了迷霧,謝憐眼前一亮,下一刻,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摟住他的腰,迅速向上浮去,很快便破出了水面。謝憐吸了幾口氣,抹了把臉一看,帶他上來的人正是花城。

  說來也奇怪,照理說,花城是個死人,所謂「死沉死沉」,死人會比較沉,他應該沉得比謝憐更快,然而,他在這水中卻是輕飄飄的,浮得輕而易舉。他低頭看謝憐:「沒事吧?」

  謝憐點點頭。不過,此情此景,甚為熟悉,難免讓他忽然記起了上一次同樣的畫面,一顆心瞬間滾燙起來。花城一手將他摟在臂彎中,另一手悠悠撥水前行,道:「哥哥抓緊我,一放開就會沉下去了。」

  謝憐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胡亂點頭。這時,不遠處水波動盪,海面上露出幾道尖銳的骨角,仿佛鯊魚的魚鰭,迅速向二人逼近。竟是那四條被謝憐掄暈過去的骨龍又圍了過來,想報仇了。

  它們虎視眈眈,繞著二人打轉了一陣,須臾,終於按捺不住,猛地沖了過來。謝憐握緊了芳心,正待回擊,卻聽花城在他上方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那骨龍已經沖到了二人面前,結果聽到這一聲,殺氣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口尖牙原本似是要來咬斷謝憐喉嚨的,沖過來後卻在芳心劍尖上蹭了蹭,親了它兩下。

  謝憐:「???」

  他還一臉懵,那四條骨龍便慫了一般,擺著尾巴急急遊跑了。謝憐一陣無語,花城繼續帶著他鳧水,邊游邊道:「哥哥看到了嗎,日後若是養寵物,不能養這種。廢物。」

  「……」

  寵物???

  謝憐道:「不了,沒這個需要……」

  突然,一道水龍從海下破出,沖天而起。謝憐抬頭望去,只見師無渡坐在那水龍首頂,雙手結著一個攻擊力極強的印,臉現戾氣,似乎和什麼東西鬥得正兇。原本就不平靜的海面越發激蕩,謝憐喊道:「風師大人!地師大人!裴將軍?你們在哪兒?」

  借著月光,他勉強掃視四周,沒發現其他人,卻發現自身陷入了一片巨大的陰影之中。他回頭一看,登時睜大了眼。只見一面巨浪築成的高牆,鋪天蓋地,撲了過來。隨即,他便什麼也看不見了。

  …………

  不知在海中浮浮沉沉了多久,謝憐終於睜開了雙眼。

  他沒坐起身來,卻能從身下觸感判斷已經著陸。躺了一會兒,蓄了點兒力氣,他抬起一隻手看了看,掌紋已經被泡得發皺了。

  腰下略硌,謝憐扭頭一看,發現那硌著他的東西,是花城的手臂。而花城就躺在他身邊,看樣子,是一直摟著他未曾鬆手。

  他已經醒了,花城卻居然還沒醒,雙目緊閉。謝憐一下子坐了起來,輕輕推他:「三郎?三郎?」

  花城不應,謝憐一邊推他,一邊打量了一下四周。此地雖然已是岸上,卻沒有碼頭、人煙、房屋,只有密密的森林,不像是大陸,而像是一座孤島。而且,居然已經是白天了,莫不是漂了整整一個晚上?這會漂到哪裡去?

  推了好一陣,花城也沉沉睡著,沒動靜。鬼又不會淹死,所以謝憐相信,花城肯定不會溺水,但是,不能保證海裡沒有別的東西,比如帶毒帶刺的骨魚,暗暗偷襲他了。於是,謝憐把花城的胸口、手臂、腿都摸了一遍,想檢查他身上有沒有傷口。然而,除了檢查出花城身材真不錯的結論之外,並沒有其他發現。謝憐發了一下呆,有點慌了起來,喃喃道:「三郎,你別是跟我開玩笑啊。」

  沒有反應。

  情急之下,謝憐居然把頭貼在他胸口,去聽花城的心跳了。貼上去才記起來,鬼怎麼會有心跳?沒想到,這一聽,居然還真聽到了。謝憐一愣,立即反應過來,不禁有了一個猜測。

  花城的本相當然不會溺水,但他現在化成了十七八歲的人類少年,那還會不會溺水呢?

  雖然,他還是覺得,花城不太可能犯這種錯,但眼下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他按了好幾下花城的胸口,始終是叫不醒。猶豫片刻,謝憐還是慢慢探出雙手,輕輕捧住了花城的臉。

  這張臉的眉眼過分好看了,此時閉目,少了鋒芒,多了柔和。這麼捧著、看著,想著接下來要做什麼,謝憐真的很難平靜下來。他糾結許久,看看四周,沒人,再看看花城,沒醒。末了,終是把心一橫,咬了咬牙,小聲道:「……得罪了。」

  他說這話,嗓音都在發顫。說完,雙手合掌,默默禱念一陣,這才低下頭,閉上眼,將雙唇貼了上去。

  與此同時,花城也猝然睜開了雙眼。

120 合靈柩棺舟出鬼海

  然而,謝憐卻因為過分緊張,過分心虛,仍是緊閉雙眼,渾然未覺。

  上次水中渡氣,是花城主導的。他動作太強勢,吻得太重,謝憐事後也不敢多回憶,只記得嘴唇腫痛酥麻。這次由他主導,卻是小心翼翼,只是輕輕貼住,不敢多用力分毫,仿佛生怕把花城弄醒了。可是再一想,他本來目的不就是為了要把花城弄醒嗎?而且吻得太淺,唇瓣彼此之間貼合不緊密,氣息洩露,豈非徒勞無功?

  於是,謝憐仍是閉著眼,一面心中高速默誦道德經,一面微微分離了唇,輕吸一口氣,再次貼上。

  這一次,比前一次吻得更深,謝憐含住花城那兩片微涼的薄唇,緩緩渡入氣流。

  過程中,他始終閉著眼,不敢多看,在渡了五六口氣之後,想著該再按一按花城的胸口了,誰知,睜眼一看,正正好迎上了花城睜得極大的一雙眼。

  「……」

  「……」

  謝憐雙手還捧著花城的面頰,四唇剛剛才分離,雙方唇瓣上都還殘留著柔軟酥麻的觸感。一時之間,兩人皆是化成了石像,仿佛一陣風吹過,就都碎了。謝憐固然是已經驚得呆了,一貫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花城又何嘗不是驚呆了?

  謝憐簡直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沒有當場腦部溢血身亡,好半晌才道:「三郎,你醒了。」

  花城沒說話。

  謝憐一下子放開雙手,向後躍出數丈:「……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只是想給你……」

  給他什麼?給他渡氣?

  鬼會需要渡氣嗎?這話他自己說的人都不信!

  謝憐卡住了,花城也一下子坐了起來,朝他伸出一隻手,似在強作鎮定,道:「……殿下,你,先冷靜。」

  謝憐雙手抱著自己腦袋,整個人都稀裡嘩啦的,最終,雙手合掌,對花城猛一鞠躬,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喊完,轉身,拔腿就跑,落荒而逃。花城終於回過了神,起身追上來,在他身後喊道:「殿下!」

  謝憐捂著雙耳,邊跑邊高聲懺悔:「對不起!!!」

  死!快點死了!不死就挖個坑假裝已經死了!

  他跑得飛快,瞬間沖進密林深處。跑著跑著,突然迎面飛來一隻利箭似也的東西,謝憐眼下雖然大受刺激,身手反應卻是半點不差,甩手一抓便抓住了一根骨刺,他猛地刹步,向來襲方向望去,卻什麼都沒望見,只看到簇簇簌簌而動的灌木。有危機四伏,他一下子冷靜下來,轉身往回跑去。道:「三郎!」

  花城原本就緊跟著他,這一轉身險些撞進花城懷裡。謝憐抓過他的手就往叢林外奔,道:「快跑,森林裡有東西!」

  原本追著他跑的花城又被他拖著跑了回去,回到海灘,謝憐才鬆了口氣,道:「還好,還好,沒跟過來。」

  花城也道:「嗯,島上是有些小東西,不過沒事,不會跟過來的。」

  聽了這話,謝憐一下子想起,花城怎麼會怕這種東西?低頭一看,自己還抓著他的手,又僵了,趕緊鬆手躍開。

  二人中間隔著幾尺,默默無言了一陣,花城歎了一聲,扯了扯衣裳的領子,道:「方才真是多謝哥哥救我了。人身實在是有諸多不便,下個海還喝了幾口水,鹹死了。」

  謝憐可沒那麼傻,知道這是花城在給自己找臺階下,當然也只好順著下了,低頭含糊地道:「沒有,沒有。」

  頓了頓,花城又道:「不過,哥哥做的有點不對。」

  謝憐一怔,訕訕地道:「不對嗎?我……以為渡氣就行了。」

  花城道:「嗯。不對。今後可不要隨便對別人這麼做,不然可能……」

  不然,可能不但沒救成人性命,反而害了人性命。他說的一本正經,謝憐一陣羞慚,暗幸以往沒做過這事,不然就真的罪過罪過了,忙保證道:「不會了,不會了。」

  花城點頭,莞爾。雖然謝憐心內是很想請教花城,究竟怎樣渡氣才是對的,但他哪裡還敢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結,先暗暗記下,望望四周,道:「這島竟果真是個荒島,沒有半點人煙麼?」

  花城道:「當然。這裡是黑水鬼蜮的中心,黑水島。」

  他很篤定。血雨探花和黑水沉舟,這兩位元絕應當是認識的,謝憐道:「三郎以往來過這裡嗎?」

  花城搖頭,道:「沒來過。不過我知道有這麼一座島。」

  謝憐蹙起了眉,道:「不知風師大人他們漂到哪裡去了,在不在島上。」

  此地是南海黑水鬼蜮,是人家的地盤。裴茗主場在北方,地師非是武神,風師什麼狀況更不用說了,萬一出了什麼事,惹上了黑水玄鬼,能與之抗衡的也就只有水師了。但師無渡的天劫還不知何時到來,形勢實在不樂觀。謝憐問道:「三郎,那位黑水玄鬼,脾氣大麼?如果有神官誤闖他的領域,進了他的家門,他會怎麼樣?」

  花城道:「難說。不過,哥哥也應該聽過那句話。陸上我為王,水裡他做主。在黑水鬼蜮,我也是要忌憚三分的。」

  非但有非主場的因素,同為當世之絕,怎麼說也得給另外留一點薄面,日後好相見。謝憐道:「那我們得趕快離開了。」

  繞著這島粗略走了一圈,期間二人沒深入森林,謝憐喊了一陣,沒聽到風師等人的回應,花城道:「大概他們並沒漂到黑水島來。」

  兩人又來到海灘邊。海面上死氣沉沉的,謝憐路上撿了一塊木頭,遠遠拋了出去。這樣一截木頭,照理說是可以浮在水面上的,然而,落在數丈之外的水面上後,瞬間就沉沒了。謝憐回頭望著密林,道:「看來,伐木成舟是斷然不行的了。縮地千里也沒法用,咱們要怎麼離開這個島?」

  花城卻道:「誰說不行?」

  謝憐道:「可是,只有收斂過死者的棺材木,才能在黑水鬼蜮浮起……」未完,立即想起,棺材,這裡到處都是樹木,死者,眼前不就有麼?

  果然,花城笑道:「我躺進去不就行了?」

  雖然他是笑著的,謝憐心口卻莫名微微一酸。

  花城平攤掌心,彎刀厄命便出現在他掌心。說做就做,二人開始挑起了木材。因為並未深入森林,所以沒遇到潛伏在暗處的東西,一會兒便砍倒了好幾棵樹。轉眼,忙活了一日,天色漸暗。二人分工合作,有什麼活都搶著幹,效率奇高,晚間,棺材差不多就造好了。

  謝憐一路上只吃了半個饅頭,早已饑腸轆轆,但想著儘早做好棺材儘早走,看棺材成型了才找了個藉口去抓魚。但黑水鬼蜮的水裡,怎會有魚?無功而返,轉而去了森林邊緣,在不算危險的地帶摘了些野果。誰知,回來的時候,花城已經生起了一堆篝火,坐在火邊,一手托腮,一手拿著一根樹枝,叉著一隻野兔正在烤著。

  那野兔已經處理乾淨了,烤得表皮微焦直流油,香脆金黃的,肉香四溢,誘人至極。見謝憐回來了,花城微微一笑,挪開了手,遞給他。謝憐接了,把果子遞給他,道:「都能吃。」

  二人都是濕淋淋的,除了在海水裡浸泡過,也被汗水沾濕了衣裳,但都很有默契地沒提脫衣服烤幹的事。那野兔肉果然外焦裡嫩,輕輕一咬,牙齒發燙,卻不能停下,唇齒留香。謝憐還是分了一人一半,歎道:「三郎手藝很好。」

  花城笑道:「是嗎?那可謝謝哥哥誇獎了。」

  謝憐道:「是的。無論是做木工還是做食物,我沒見過比你更好的。那位金枝玉葉的貴人,真是幾世修來的福緣啊。」

  他說這話時,仿佛在很專心地吃兔,卻沒聽到花城那邊的聲音了。半晌,才聽花城淡聲道:「我能遇上他,才是我幾世修來的。」

  「……」

  謝憐不知道說什麼,於是仿佛啃得更專心致志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花城在叫他:「哥哥,哥哥。」

  謝憐茫然道:「什麼?」

  花城遞了一方帕子過來,謝憐這才發現,他啃得用力過猛,半邊臉上全都是油,滑稽至極,登時微窘,接過帕子擦掉。花城把另一半野兔也遞過去,道:「哥哥想是餓得狠了,別急。」

  謝憐接過,微怔片刻,還是沒忍住,道:「三郎,那位貴人,究竟是怎樣的人物?你怎會追不上?」

  他是真心覺得,花城要是想得到什麼人,世上絕沒有誰能抵擋得住他的攻勢。那日花城卻說,他還沒追上,不禁略感鬱悶,心中對那位鬼王好逑之人生出一種異樣的情緒。大概是覺得對方非常沒有眼光,或者身在福中不知福。花城道:「說來不怕哥哥笑話。我不敢。」

  不知是出於打抱不平的心,還是怕花城妄自菲薄,謝憐認真地道:「你有什麼不敢的?你可是絕境鬼王,血雨探花。」

  花城哈哈笑道:「什麼狗屁鬼王,我要真這麼厲害,早幾百年就不會給人吊起來打還什麼都做不了了,哈哈哈哈……」

  謝憐道:「誒,話不能這麼說,人人不都是這麼練過來的嘛……」說完就想起,他當年飛升之前,好像並沒有經歷被人吊起來打的這個階段,輕咳一聲。花城道:「他見過我最狼狽不堪的樣子。」

  謝憐道:「那我很羡慕啊。」

  聽他這麼說,花城望了過來。謝憐不吃了,溫聲道:「你這種想法……我算是能理解吧。」

  頓了頓,他道,「我也有段日子過得不順心,那時候就常想,如果有人見到我這樣在爛泥地裡打滾、爬都爬不起來的模樣,還能愛著我就好了。但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有這樣的人,我也不敢給別人看。

  「不過,既然是三郎嚮往之人,我想,即便見過你最狼狽不堪的樣子,也不會說,啊,這人也不怎麼樣嘛,這種話。」

  他凝神道:「對我來說,風光無限的是你,跌落塵埃的也是你。重點是『你』,而不是『怎樣』的你。

  「我,很……欣賞三郎,所以,想瞭解你的一切。所以,我覺得很羡慕,有人在那麼早就看到過那樣的你,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緣。而緣能續與否,三分看天意,七分憑勇氣啊。」

  篝火燒得劈啪作響,好半晌,兩人都沒再說話。謝憐輕咳一聲,揉了揉眉心,道:「我是不是說太多了,不好意思。」

  花城道:「沒有。你說的很好,很對。」

  謝憐鬆了口氣,趕緊又抱著野兔啃了起來。花城道:「不光如此,還有很多緣故。」

  謝憐自覺說了太多,只想趕緊結束這個話題。而且,他搞不明白剛才自己為什麼會說這麼多,鼓勵花城去勇敢追求他心愛之人嗎?他又不是掌姻緣的神官,只道:「嗯……」

  一席話後,兩人之間氣氛略顯微妙,匆匆吃完,繼續幹活。不多時,棺材就正式完工了。

  花城把嶄新的棺材推下水,隨即輕巧地翻了進去,坐在裡面,這麼長這麼重的一塊木頭,果真浮在水面上沒沉下去。那棺材打得不算寬,謝憐提著道袍下擺邁了進去,只覺無處可坐。這時,天邊悶雷陣陣,烏雲滾滾,紫色的閃電時隱時現,不知何時就會一個霹靂炸響耳邊,空中飄下了細細的雨絲,且越來越密集,眼看著一場暴雨將至。

  幸好二人幹活時沒偷懶,把棺蓋也一起打了,不然這棺材推上海,不一會兒就灌滿雨水,咕咚咕咚沉底了。

  兩人對視一眼,謝憐低聲道:「得罪了。」

  花城也不多說了,棺內躺下,謝憐也躺了進去,帶上棺蓋。仿佛吹熄了燈,陷入一片漆黑。

  棺舟出海,浮浮沉沉地漂了一段路。棺外,暴雨狂敲棺蓋,棺內,二人一語不發,擠在一處狹小的空間內,難免緊貼肢體,隨波逐流,翻來覆去。謝憐一手撐著棺材邊緣,想儘量多騰出一點位置,腦袋在木頭上輕輕撞了幾下,花城卻一手伸出,放到他背上,壓到自己胸口,另一手護住他的頭。謝憐連喘氣也不敢太急促,道:「三郎……要不然,我們換一換?」

  花城道:「換什麼?」

  謝憐道:「……你在上面,我在下面。」

  花城道:「上面下面不都一樣麼。」

  謝憐怕壓著他,道:「咱們這一路少說也得漂一天,你這身體只有十七八歲吧,我怎麼說也是個武神,重得很……」

  話音未落,他道:「三郎,你……別突然變大啊。」

  雖然在黑暗中看不清,但他能感覺貼著他的花城起了變化,雖然這變化極其微妙,但他就是很敏銳地覺察到了,猜測花城大概是變回了他的本相。果然,花城開口,那笑低低的,的確是他本相的聲音。謝憐趴在他胸口,無奈,不過這麼一來,也沖淡了莫名的尷尬。他輕輕抬腿,想挪一下位置,改變姿勢,花城卻忽然不笑了,沉聲道:「別動。」

  謝憐定住,正在此時,一聲巨響,二人所乘的棺舟突然猛地一沉。謝憐愕然道:「怎麼了?!」

  緊接著,又是一聲巨響,二人陡然間在棺內翻了一圈,竟是那棺舟整個兒地翻了一輪,幸好還沒漏水,但再多來幾下,也保證不了了。花城按著他,道:「有東西盯上這棺舟了。」

  作者有話要說:渡了五六口,就是說,最少親了五六下!

  兔兔辣莫可愛,當然要用很多佐料下酒吃……

  花花是經常化人形的,也就是經常有兩隻眼的,所以大家不用老是數他有幾隻眼(。

  「黑水鬼蜮」四個字是一個整體,是一個固有稱呼,此處寫作「蜮」;而如果簡稱,就是兩個字「鬼域」,此處寫作「域」。不是錯字哈。

121 合靈柩棺舟出鬼海 2

  話音剛落,二人一陣腳重頭輕,由躺變立,那棺舟竟是陡然豎起,又迅速倒下,生生翻了一個大跟頭!

  花城一手緊緊摟著謝憐的腰,一手墊在他頭上護住,道:「抓緊我!」

  要是在外面,比這會子顛來倒去再三倍,謝憐也能應付,壞就壞在眼下囿於一方狹小空間,手腳施展不開,也不知外面究竟遇上了什麼東西,只能凝神戒備暗暗心焦,道:「萬一棺舟裂了?!」

  花城道:「沒事。裂了也不怕。有我,你沉不了!」

  他們此時緊密相貼,花城這句幾乎是吻著他的頭髮說出來的,謝憐甚至能感覺到他喉結處傳來的微震,心神略略一散,隨即,又被劇烈翻騰的棺舟奪去了注意力。這舟仿佛變成孩童的玩具,被一三歲小兒拿在手裡拼命搖晃、狂甩不止。萬不得已,謝憐一手摟緊花城,一手扶緊棺木。

  混亂之中,兩人上上下下、翻來覆去不知換了幾輪體位,把對方身上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都撞了個狠、擦了個遍。別看花城瞧著是個少年模樣,真被他撞這麼久才知道,他渾身上下都是硬的。謝憐被折騰得眼冒金星,好容易感覺消停會兒了,發現他已被花城壓在身下,身上沉沉的簡直教他喘不過氣。謝憐勉強舉起一手,抓住花城撐在他身側的堅實小臂,輕吟一聲,頭昏眼花地道:「夠了沒有啊……」

  不知為什麼,花城沒回他的話。而謝憐一句未完,呼吸便猛地一滯。因為,他忽然覺察到,自身某處,發生了一點不同尋常的變化。

  「…………………………」

  刹那間,謝憐的心情,比看到鐵樹開花還不可思議。至少,看到鐵樹開花,他不會像現在這樣腦海裡一片空白。

  十二萬分的羞慚和窘迫,聚成比棺外更猛烈的風暴,將他打得落花流水。謝憐慌忙屈膝,誰知這個姿勢不太巧,他一屈膝,似乎碰到什麼不該碰的地方,惹得花城一聲低喝:「別動!」

  他這一喝,語氣極重,謝憐又慌忙收腿。可不屈膝的話,他又怕花城覺察到此刻他身體的反應。那就真的不如一頭撞死在棺材裡算了。本來是可以用「身不由己」來解釋的,但尷尬的是,方才在島上已有前事。一次兩次還能說是無意,三次四次,怎麼說得清?!

  情急之下,謝憐脫口道:「不行!三郎你……別碰我!」

  沉默須臾,花城沉聲道:「好。我們出去。」

  謝憐如蒙大赦,道:「出!」

  突然,一陣強烈的失重感來襲,二人所處的棺舟,竟是騰空而起!

  與此同時,花城和謝憐各自在棺木內壁上拍了一掌,那棺舟登時四分五裂,二人從舟中脫身,雙雙躍出。月光之下,謝憐回頭一望,只見一條巨型水龍銜著那口支離破碎的棺材,正在大雨中咆哮,仿佛一口獠牙咬碎了食物,發現是個空盒子,大為惱怒。方才,必然就是這條水龍一口咬住棺舟狂甩不止,倒騰來、倒騰去。

  棺舟本已出海,漂了一陣,卻被水龍遊過去叼回,二人落地,又回到黑水島。海岸邊上多了兩道身影,正是水師無渡和裴茗將軍。師無渡法印未收,迎著風雨,似乎還想召那水龍,裴茗拍他肩膀,道:「水師兄!水師兄,你悠著點!這一輪過去了,下一輪不知道又什麼時候來,攢著點力氣。」

  原來,方才那陣突如其來的大雨,是師無渡天劫的伴音。眼下漸漸小了些,師無渡甩手,轉向花城和謝憐,質問道:「你們怎麼回事?」

  「……」

  裴茗也道:「是啊太子殿下,你們解釋下吧,怎麼回事?你們在裡面幹什麼?」

  那棺舟炸開的時候,他們緊緊相擁的姿勢必然被看得一清二楚了。謝憐眨了眨眼,正要開口,忽然發現,他和花城,在狹窄的棺舟裡顛來倒去一陣後,都是髮絲淩亂,衣衫散亂,要多不正經,有多不正經。而抹去臉上雨水,他面頰還是滾燙的。

  花城走了一步,擋在他身前。半晌,謝憐輕咳一聲,道:「……沒怎麼回事,就是……棺材太小了。」

  師無渡莫名其妙:「我又沒問這個。」

  裴茗則指指他們之前在海灘上留下的一堆廢木料,道:「那棺材是你們現做的吧。你們不會把它做大點嗎?」

  「……」

  這棺舟的型是花城和謝憐一起定的,當時似乎真的誰都沒想過要做大點。謝憐只好道:「說的也是,哈哈,哈哈。二位大人是剛剛才漂到這島附近的麼?」

  裴茗道:「不錯。水師兄和那黑水鬼蜮的洋流鬥了一路,剛剛才到了這島上,居然就看到一具棺木漂浮在黑水鬼蜮的海面上,真是神奇。」

  謝憐的心緩緩懸起,微笑道:「是啊,真是神奇。」

  師無渡道:「你。」

  他轉向花城,眯眼道:「在大船上不是說,在黑水鬼蜮能不沉下去的,只有裝過死者的棺材木嗎?」

  裴茗拔出了劍,悠悠地道:「是啊。棺木有了;那死者,又在哪裡?」

  花城也微笑道:「這麼惦記著誰死了的話,我建議你自殺。」

  裴茗舉劍向他,道:「好囂張。不愧是血雨探花!」

  他果然已經猜到了。花城哈哈一笑,眼看著要兵刃相見,謝憐攔在花城身前,道:「二位大人,稍安勿躁。大可放心,此行三郎是好心。」

  裴茗道:「三郎?我從沒聽說過血雨探花閣下是哪家的兒郎排行第幾。好心?太子殿下,你確定你這個詞說的是他?」

  師無渡一定要站在最顯眼的位置,於是他一把推開裴茗,厲聲道:「這一路上是不是你搞的鬼?你把我們誘到黑水鬼蜮有什麼目的?青玄呢?」

  花城道:「這裡別人的地盤,你道我想來?」

  謝憐已經習慣這種場面了,嫺熟地轉移話題,道:「風師大人還沒找到麼?裴將軍不是去撈他們了嗎?」

  裴茗攤手道:「本來要撈著了,水師兄一個大浪打來,沖散了。」

  師無渡道:「裴兄你不要搞錯了。我不起浪,海裡的東西一個一個接著出來,你根本撈不到他們!」

  謝憐忙道:「別激動別激動,那個……風師大人和地師大人在一起,應該不會有太大的事。」

  師無渡哼道:「地師?地師有什麼用!高不成低不就,他又不是武神,法力還不如青玄。」說到這裡,他似乎才想起,師青玄已經一絲法力都沒有了,面色微凝,住口不言了。謝憐心想,術業有專攻,明儀雖不是武神,法力也不算特別強盛,但也沒水師說得這麼差。況且,在半月關的時候,地師展露出來的身手還算不錯,就算不是上上等,也不會太差。裴茗也道:「先別太擔心。只要沒對上玄鬼,地師大人應該也能應付。」

  花城笑道:「天劫都追著你打到黑水鬼蜮境內了,你們把他的水域攪得亂七八糟,還指望這一帶的主人沒發現?」

  忽然,師無渡臉色微變,從衣領裡掏出一枚長命金鎖。裴茗道:「水師兄,有什麼情況?」

  那長命金鎖似在他手心裡微微震動,師無渡道:「青玄在這附近……而且受傷了!」

  謝憐看那枚金鎖,竟和那日師青玄戴在身上、取下來壓陣、又被遺落的一模一樣,道:「風師大人身上還配著那枚長命鎖嗎?我記得他取下過。」

  師無渡道:「我收起來給他戴上了。」

  原來,這兩塊長命鎖是由兩塊兄弟金精打造而成的。當它們離得不遠,而其中一方的主人流血受傷時,會相互呼應,離得越近共鳴越強。這並非法術所致,而是天然奇性,故不受鬼域法場的影響。師無渡把那長命鎖從脖子上取下,握著鏈子懸在手中,平舉於前方,緩緩轉了一圈。當他迎著某個方向的時候,金鎖的震動陡然增強。

  那是森林的方向,對著孤島深不可測的中心地帶。師無渡凝神道:「青玄眼下就在這島上。」

  說完,他便大步流星地朝森林走去。裴茗自然隨行。謝憐想了想,既然風師地師在這島上,並且風師疑似受傷流血了,還是先找到他們再說,道:「二位大人,森林裡有小鬼潛伏,留神暗箭偷襲。」

  花城也跟了上來,謝憐原本想去拉他的手,但想起方才自己在棺舟中極不像話的失態,伸出去的手又情不自禁一縮,最後,拉住了花城的袖子,不敢多看對方臉上神色。裴茗卻頻頻回頭,看得很起勁,道:「血雨探花,太子殿下,你倆可真是如膠似漆。你一個鬼王就這麼光明正大地跟我們走,也不避嫌麼?」

  謝憐從容地道:「裴將軍說的什麼話?這種情況下,他跟上來才是避嫌。否則要是二位大人遇到危險,又懷疑是他背地做了什麼,他怎麼說的清?」

  裴茗道:「做到絕這個份上了,他在不在我們眼前有什麼區別?使個分身術不是輕而易舉嗎?」

  話音剛落,一聲尖銳的破風之響,裴茗一舉手,握住一支暗箭,道:「果然有東西,好險!水師兄,小心……」

  一句未完,又是「嗖嗖嗖」,七八隻暗箭朝他飛來,叮呤噹啷,裴茗舉劍掃落一圈,納悶兒道:「這是幹什麼?」

  師無渡哈哈道:「裴兄,你還是自己小心吧!」說罷,加快了步伐。

  若只是潛伏在暗處放放冷箭,倒也不足為懼,只是煩人得很,裴茗不耐之下,踏平了灌木叢,不多時,拎出了幾個小鬼,道:「你們膽子大得很啊?」

  那幾隻小鬼長得面黃肌瘦,只是最低等的小嘍囉,給他拎在手裡,被這將軍嚇得縮成幾個球,不住求饒。畢竟是別人家裡看門的,抵禦外來者入侵也無可厚非,裴茗恐嚇了幾句便放走了。但後來又遇到格外歹毒狡猾的,他就索性抓了捏成球,在手裡拍著走。四人在密密的森林中分林拂葉,行了不知多久,師無渡手中金鎖的共鳴越來越強烈,最後,他們終於來到森林中央的一片空曠地帶。

  森林的中心是一片湖泊,四人朝那處走去,忽然,裴茗道:「血雨探花,你再開玩笑,我可沒法忍了。」

  花城和謝憐都望他,然後對望。裴茗皺眉道:「要打就堂堂正正約戰,裴某可與那三十三神官不是同一路,未必怕你,時不時推兩把可沒意思。」

  花城挑眉道:「哥哥,你要相信,與我無關。」

  謝憐道:「裴將軍,他不會開這種無聊的玩笑的。」

  裴茗懷疑道:「是嗎?」

  謝憐警惕起來了,道:「當心是這島上其他東西在作祟。」

  裴茗不說話了。這時,師無渡放慢了腳步,道:「在這裡。」

  那長命金鎖在此地的共鳴是最強的,說明師青玄就在這裡,近在咫尺之處。但是,這裡看得清清楚楚,除了一個湖,沒有別的東西了。裴茗道:「莫不是地下有地宮?」

  師無渡凝望水面,謝憐道:「也有可能,在水底。」

  然而,這黑水島上的湖,可不能隨便亂下,下去了說不定就上不來。那湖面平靜不起一絲波瀾,猶如一面巨大的鏡子,倒映著高懸於夜空的慘白月亮,無星無雲。四人沿著湖岸邊緣走了一圈。謝憐正在思索,該如何一探湖底究竟,猝不及防,一聲慘叫劃破夜空。

  走在最前的是師無渡,走在最後的是裴茗,前方三人齊齊回頭一看,慘叫的是裴茗路上抓來的那只小鬼。它瘦骨嶙峋的身體立在地上,頭顱消失不見,脖子裡黑血噴起近丈之高,腦袋飛到了空中,正在尖聲大叫。謝憐道:「裴將軍,你幹什麼突然殺它?」

  裴茗卻道:「不!」話音未落,他身形一沉,單膝落地。花城笑道:「也不必行此大禮?」

  然而,裴茗的神情卻是愕然至極,喝道:「水師兄,當心!!!」

  可是,要當心什麼?湖邊除了他們四個人,什麼都沒有!

  裴茗似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困住了一般,師無渡搶過去要幫手,空中卻迎面閃過一道寒光。他避的即時,然而,半邊臉頰上還是多了一道血痕,用手一抹,臉色陡變。

  謝憐把花城護在身後,道:「隱身術?!」

  裴茗終於掙開了那無形中壓制著他的東西,喝道:「聚攏!不要散開!」

  師無渡才不管那麼多,一感應那長命鎖又起共鳴,拿著它一邊繞湖奔走,一邊高聲喊道:「青玄!青玄!」

  場面混亂至極,然而,就是在這混亂之中,謝憐忽然發現了一件極為詭異的事。

  湖岸邊緣,空曠平坦,什麼都沒有。然而,在湖面倒映出來的岸邊,卻不是這樣的。

  倒影裡,對岸的湖邊,立著一座黑漆漆的建築。那屋子陰森森的,不像是給人住的,倒像是一座牢房。沒有門,只有一扇高窗,被一道道鐵欄無情封牢。而鐵欄裡探出了一隻蒼白的手,正在拼命地揮動著,似乎在求救。

  謝憐猛地抬頭,望向對岸,的確是空無一物,師無渡正在那裡舉著長命鎖。再低頭,湖裡的倒影,又的的確確映出了一座森然鐵牢,師無渡眼下就在這座鐵牢前環望四顧,卻根本看不到它。

  他脫口道:「二位大人!找到了!看……」

  正在此時,他一雙瞳孔一下子收縮起來。黑水湖裡,映出了新的東西。

  一個漆黑的人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他和花城的身後。

122 幽冥水府黑衣白骨

  而在岸上,他們的身後,卻還是空無一人!

  謝憐一路上都提著芳心,一見此景,反手回刺。那黑影分明被他刺中,卻如刺中一團水波,散開一陣漣漪,原地消失。花城也微微側首,望著那黑影消失的方向皺起了眉。隨即,水中倒映出現了更多影影綽綽的人形,一張張慘白的臉和一雙雙慘白的手是他們在黑夜中唯一的醒目之處。謝憐一劍掃出,喝道:「裴將軍!到水邊去,看倒影!水中倒影能映出那些東西!」

  若非是在鬼域之中,這些小鬼根本近不了神官的身,裴茗方才是看不見敵人,眼下覺察端倪,盯著水面,刷刷兩劍便把圍向他的一群鬼影盡數解決。而師無渡也終於注意到了倒影的異樣,跪在水邊,低頭道:「青玄?你在那兒嗎?!」

  那水是黑漆漆的,鐵牢也是黑漆漆的,融為一體,難以覺察,只有那只手是白的。須臾,一張臉忽然探到鐵欄中間,正是師青玄!

  他似乎也看不到鐵牢外的師無渡,一副令人毛骨悚然的神情,雙手抓鐵欄,拼命把頭往外擠,似乎正在大喊呼救,卻一點兒聲音也傳不上來。喊了沒一會兒,突然有五六隻乾癟的枯手,扒滿他的頭、臉、脖頸、肩,生生把他拖了下去!

  見狀,師無渡罵了一聲就要往水裡跳,裴茗一把拉住他,道:「水師兄不可!焉知這不是陷阱?南海的水調不過來了,你身為水神官進到別人的水域裡,豈非人為刀俎你為魚肉?」

  師無渡拍上他的肩,只說了一句:「那麻煩你幫我在外面照看著。」說完就推開了他,縱身一躍,跳入了黑水湖中!

  他一入水就再沒浮起來,裴茗道:「水師兄!」卻沒法跟著下去,只因他清楚,這湖下大約有個「界」。就像一些古墓裡設置的機關,外人闖入,可以從外面打開墓門,但一旦進去了,墓門自動關上,從裡面就打不開了,盜墓賊就這樣被困死在裡面,難保這個「界」沒有類似的設置。謝憐道:「裴將軍!你別下去,你現在腳邊就有屍體,快回海灘去做棺材準備離開,我下去!」

  裴茗道:「太子殿下?你行嗎!」

  謝憐道:「你的法力到了這兒也折扣得差不多了,咱們差不多,幹打我比你有經驗!」

  裴茗再看他身邊的花城,想起他能浮於水面,這兩人在這裡用處只比他大,不比他小,不多一句廢話,拎了地上那小鬼屍體奔出林去。謝憐回頭道:「三郎,還是借我一點法力……一點,一點就夠了!」

  花城一語不發,在他後腰輕輕一拍。芳心劍端登時掃出一道巨柱一般的白光,包抄而來的眾小鬼一擊斃命。謝憐無言片刻,隨即收了劍,道:「我走了!」

  二人一齊躍入水中。然而,黑水湖底,除了湖水異常冰冷,居然並無異常。而且和黑水鬼蜮的「入水即沉」不同,這水明顯能浮人,和尋常的湖水無異。謝憐心覺怪異,主動往下游去,不一會兒便遊到了湖底。水下沒見到什麼奇異的機關,也沒見到風師和水師。他蹙眉思索片刻,向上游回。片刻過後,謝憐破水而出,吸了幾口氣,抹去臉上湖水,這才發現,岸邊景象,已經不一樣了!

  黑水湖邊,已然多出了一座鐵牢,正是方才倒映在水中的那座。

  但除此之外,湖邊其餘的景象,都還是一模一樣的,而且過分靜謐,反倒顯得十分詭異。師無渡已經上了岸,正抄著一塊大石,怒砸那鐵牢的大鎖。他乃是水神官,眼下進入了其他水法大能的地界,調不來自己域內的水,正如拔了牙、去了爪的猛獸。謝憐和花城上得案來,師無渡一見謝憐便雙眼一亮,舉手道:「武神!來得好!快,用你們武神的方式解決掉它!」

  「……」

  謝憐心想,這下大家都知道武神的好了吧,默默上前就是一腳,那大鎖應聲斷裂。再一腳,牢門大開。師無渡沖進去道:「青……」

  誰知,他還沒沖進去,裡面先沖了一堆人出來,鬼哭狼嚎:「嗷嗷嗷嗷啊啊啊啊嗚嗚嗚哇哇哇!」

  這群人個個蓬頭垢面、瘦骨嶙峋,雙眼無神、衣不遮體,骯髒得仿佛十年沒有洗澡,胸前肋骨一排排凸出來,雙手亂抓,捶胸頓足,甚為可怖,嘴裡還鬼吼鬼叫,如同一股奔湧的濁流泄出,師無渡簡直被驚呆了。

  不過,這些人只是逃了出來,並沒糾纏,因此他呆了片刻也不管了,繼續往裡沖:「青……!」

  沒沖幾步,腳下猛地一個趔趄,那地竟是極滑,險些摔倒。而且鐵牢內還散發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惡臭,謝憐在外面尚未進去都聞到了,屏住了呼吸,師無渡則以袖掩口鼻,繼續往裡沖,終於喊出來了:「青玄?!」

  牢內黑漆漆的,私下都是嗚咽的哭聲和奇怪的竊竊私語。半晌,一個聲音道:「……哥……」

  果然,師青玄就跌坐在鐵牢最深處,倚靠著一面牆。牆上是鐵牢裡唯一一面高窗,窗外漏入的月光映得他整個人都慘白慘白的。而他身旁,圍滿了一群骯髒不堪的怪人。有的渾身生滿爛瘡,有的在學豬叫,有的當自己是只雞正在啄米,有的正抱著師青玄,一邊痛哭叫一邊他寶寶,竟都是瘋瘋癲癲的。

  師青玄好歹當初也是神官之尊,這輩子還沒落入過這樣的境地。師無渡上去就是一轟,道:「滾開!這都是群什麼鬼!」

  他和師青玄容貌雖似,氣勢卻截然不同。眼下法力大折,強勢卻更盛,那些瘋人嚇得抱頭鼠竄,謝憐不禁心生憐憫,師青玄也道:「哥,別打,這些不是小鬼。這些……都是活人!」

  千真萬確,這些人雖然個個比鬼還像鬼,但仔細一看,還真都是活人。謝憐不禁微怔,心道:「黑水玄鬼為什麼要關這麼一堆人在這裡?」

  師無渡卻不關心這些,一手舉起那長命金鎖,一手抓師青玄胳膊,道:「你怎麼到了這裡來的?你哪兒受傷了?」

  師青玄身上的確是髒兮兮的,腿上流了點血,但似乎也沒什麼了,道:「我們都不知道怎麼來的,一個浪打來暈過去了,醒了的時候就到這裡了。我這是一點小傷,不礙事!明兄傷的比較重。」

  幾人這才發現,明儀就躺在一旁地上,臉色極差,卻不是不高興的差,又青又紫的,交替變幻。謝憐道:「地師大人這是怎麼了?」

  師青玄道:「好像給海裡的東西咬中了,那些骨魚的牙和刺生著綠蘚,都是有毒的!我把身上帶的藥都給他用了,但是……唉。」

  謝憐蹲下來,本想細細查看,卻險些被這裡的惡臭熏得暈過去。望望四周,放著一些木桶,桶裡都是泔水,一股餿味兒黴味兒,還有爛瘡膿血的腐臭味,甚至還有疑似幾個月夜壺沒倒的可怕味道。

  師無渡再也不能忍了,道:「如此令人作嘔的惡趣味,這黑水沉舟的品味也不怎麼樣。青玄,我們走!」

  他抓起師青玄就往外拖,師青玄卻道:「我還好,不用扶。」架起了明儀,這才緩緩出了鐵牢。

  可是,來時容易去時難。黑水湖的過界通道卻已封閉起來。下了幾趟水,再出湖面,景色沒有任何變化,證明他們果真被留在黑水湖界內,沒法出去了。

  師青玄道:「裴將軍呢?」

  師無渡道:「我讓裴兄留在外面了,他應該也會想想辦法。」

  謝憐道:「我讓裴將軍先去造棺舟了,等你們出去好立刻動身。」

  師無渡道:「若是他造好了棺舟,先回去報信再來找我們也可。」

  但是,明儀已負傷,雖不知毒性有多厲害,還是越早離開越好,恐怕等不了那麼久。思忖片刻,謝憐道:「這位黑水玄鬼雖然隱居海外,但他自己應該不會永遠不出去吧。難道他想要出去時,都必須得渡過一整片黑水鬼蜮才行嗎?」

  師無渡道:「嗯,你說的很對。這島上一定有一個地方,可以使用縮地千里。」

  他原本對謝憐並無區別對待,但眼下共歷劫難,謝憐又三番幾次救了師青玄,自然也另眼相看起來,是以毫不吝嗇地予以贊同。這時,明儀微微舉起一手,師青玄道:「明兄?你想說什麼?」

  似是為了節省力氣,明儀並未開口,只把手舉得更高了。眾人順著他舉手的方向望去,只見森林深處,聳立著一座黑沉沉的建築。

  明儀放下手,啞聲道:「那個地方……是幹什麼的,你們知道嗎?」

  謝憐道:「不知道。原先我們過來的時候,並沒有看到這個東西。」

  師無渡眯眼,道:「那就是那黑水玄鬼的幽冥水府了吧。」

  傳聞中,黑水玄鬼所居之宅,就叫做「幽冥水府」。斷定完,師無渡道:「走吧。」

  他竟是毫不避諱,直接朝那裡出發了。雖然看似莽撞,但眼下這個情況,除了走還能怎樣呢?

  如果說方才他們是一直在人家院子裡打轉,那眼下就是要去闖人家大門了。謝憐低聲對花城道:「三郎,你若不便,不要跟來。」

  花城卻也是凝了神色,道:「快走吧,哥哥,早些離開。」

  謝憐點頭,不說了。但他隱隱看出,花城似乎有所顧忌。而且,並不是顧忌此地的主人,而是別的東西。

  他心裡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想到了許多長久以來積攢下來的細小疑問,略感不安。不多時,一行人無視那群瘋瘋癲癲四處逃竄狂奔的怪人,穿過森林,來到了那森森黑築前。

  來到了才發現,這「幽冥水府」,竟是一座巍峨大殿,規格和那些首屈一指的風師殿、水師殿差不多。大殿殿門緊閉,幾人邁上數級臺階,謝憐站在門外,敲了敲門,朗聲道:「打擾了。我等冒昧來犯,實屬意外,當真過意不去。」

  無人應答。他定定心神,緩緩推開大殿的門。

  原本,以謝憐多年經驗和以往慣例而言,就算裡面有什麼東西,也不會一開門就出來打招呼的。誰知卻是開門打臉。第一眼就看到了一件令人悚然的事物。

  空曠的大殿中央,竟然端坐著一個人。而這個人,一身黑衣,面目雪白——

  竟是一具屍骨!

  謝憐馬上「啪」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他心道:「我是不是打開門的方式不太對,一般不至於一上來就給你看這種東西的啊?」

  本想重新打個招呼,再來一遍,師無渡卻越過他,上來就把兩扇門推開了,哼道:「來都來了,還怕他招待不周不成?」

  眾人緩緩步入殿中,稍稍靠近那黑衣白骨。謝憐一面細細打量著它,一面道:「這是什麼人的屍骨?為何會被供在這裡?」

  明儀皺眉,道:「……裴將軍,不是落單了嗎?不會是他吧。」

  還真不是沒這個可能,師無渡微微一驚,看了幾眼,隨即道:「應該不是。這屍骨身形比裴將軍扁。」

  忽然,師青玄道:「等等。」

  眾人望他,師青玄道:「這問題不是很簡單嗎?這裡可是幽冥水府啊。能供在幽冥水府裡的,當然只有……」

  謝憐明白他的意思了,道:「黑水玄鬼?」

123 幽冥水府黑衣白骨 2

  隨即,他便否決道:「不會的。」

  謝憐望向花城,道:「骨灰乃是鬼界中人的命門,是他們致命的弱點。試想,這麼重要的事物,怎麼會就這樣擺出來?」

  這一點,還是他與花城初見時,花城親口告訴他的。不知為何,他說得一本正經,腦中卻是不由自主想到了花城另外幾句。而花城也凝視著他,謝憐不禁失神片刻,隨即轉過頭,輕咳一聲。師青玄道:「那……這究竟會是何人屍骨?」

  眾人圍著那森森骨架研究起來。謝憐道:「首先,這是一個男人。」

  眾人都道:「看出來了。」

  謝憐又道:「其次,這人雙手雙腳應該都很靈巧,尤其是十指。他應該練過一點武,但武藝不一定很高強。優秀的武人多半是童子功,骨架不是這樣的。」

  師無渡卻掃了兩眼就走開了,道:「只要這東西不會站起來擋我們的路,他是什麼人都不重要。地師大人,你看這裡可能縮地千里……」

  誰知,話音未落,那具屍骨卻突然揚起了頭,猝不及防,向他撲去!

  多虧謝憐眼疾手快,一掌劈下,那屍骨被他手刀砍倒在地,散為一堆淩亂的骨架。師青玄道:「哥!」

  在場五人裡,花城是不會出手去護旁人的,只有謝憐一個是武神,一下子顯得尤為重要。師無渡雖被突襲,卻還算鎮定,方才也只退了一步,道:「這屍骨怎麼回事?還有魂魄未散,附在上面嗎?」

  謝憐蹲下,在骨頭堆裡翻找查看一陣,搖了搖頭,道:「奇怪。」

  師無渡道:「何處奇怪?」

  謝憐站起身來,道:「這屍骨分明已經一絲魂魄都沒有了,否則,方才我們靠近的時候也不會覺查不到異樣的波動。」

  師無渡道:「既是如此,為何它還能突然暴起傷人?」

  沉吟片刻,謝憐道:「我想,是迴光返照。」

  師青玄奇道:「迴光返照?那不是用在活人身上的嗎?將死之人……也還算是活人。」

  謝憐道:「死人也是一樣的。比如頭七,也是一種迴光返照,亡者逝世後七日回魂來見親人。其實,什麼東西都是一樣的。我想,方才水師大人一定是刺激到了它,才使得它突然之間凝聚了所有殘餘的力量,來了這麼最後一下。」

  因言之有理,師無渡對他的話越發重視,道:「那依太子殿下所見,會是什麼刺激?」

  謝憐道:「要麼就是你說的什麼話,要麼,就是你身上有什麼東西。」

  師無渡道:「方才我說什麼了?」

  明儀喘了口氣,道:「……『只要這東西不會站起來擋我們的路,他是什麼人都不重要。』」

  師青玄撓了撓頭髮,莫名其妙地道:「這句話有什麼問題嗎?難不成這位仁兄還是個暴脾氣?」

  討論不出個所以然來,謝憐道:「魂魄既已散盡,罷了吧。」將那屍骨斂好,重新擺上神台,雙手合十,拜了幾下,師青玄也過來跟著他胡亂拜了兩把。五人在這幽冥水府中亂轉了一陣,此地空無一人,那傳說中的黑水玄鬼並不在家。水府結構複雜,設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偏殿,其中一間尤為隱蔽,尤為狹窄,門扇外描繪著奇異的咒文,正是使用過縮地千里後殘留下來的痕跡。

  看來,整座黑水島上,的確有一個地方可以使用縮地千里。而那個地方,就是這間小小的偏殿。使用一間屋子作為特定的連接點,消耗的法力比完整重新畫一個陣法要小多了。而他們眼下也沒什麼法力可以揮霍,真是剛好。明儀是行家,看了一眼便道:「這是個單向陣法。」

  謝憐了然,道:「即是說,只能從這裡傳出去,不能從別處傳回來,是嗎?」

  明儀點頭,道:「耗的法力又可以折一折。」

  師青玄道:「那不就是我們需要的嗎,我們就是只需要出去,太好了!趕緊走吧,別給那黑水主人發現了。」他一手架著明儀,另一手剛要打開門,明儀卻又厲聲道:「住手!有陷阱!」

  師青玄一聽,蹬蹬蹬就倒退了三尺,道:「什麼陷阱?」

  明儀也活活被他往後拖了三尺,無語片刻,示意他再把自己架上去,對著那門上的咒文看了半天,篤定地道:「是陷阱。在這間殿裡畫陣,一次最多只能送走一個人。」

  師青玄道:「有這種事?那如果傳了兩個人會變成什麼樣???」

  明儀冷冷地道:「等這兩個人到達目的地的時候,你會發現他們被壓成了一個人。」

  「……」

  在場幾人,只有明儀是行家,其餘人一個水神官,一個風神官,一個武神,這方面都不大拿手。謝憐第一反應就是去看花城,見他凝眉望著那陣,並未提出反對,想來明儀所言不虛,沉吟道:「若果真如此,不明就裡的闖入者們想啟用此陣逃出生天,卻反而會……慘不忍睹。難怪說是陷阱。」

  恰在此時,天外一個霹靂。彎彎曲曲的閃電爬過蒼穹,幽冥水府內眾人的臉被映得白中帶藍,宛如五隻厲鬼。眾人面面相覷,師青玄道:「哥,又……」

  師無渡臉色微沉,不答,但眾人皆知,這是他的天劫又追著來了。謝憐耳邊隱約又響起裴茗無意間的一句話:「水師兄,這次你可真夠倒楣的……」

  師青玄道:「既然這裡能用縮地千里,咱們就趕緊走吧。若是一道天雷劈到這裡,把這水府劈塌了,那……」那梁子就結大了。拆一位神官的神殿就是砸了人家招牌,是深仇大恨,雖然不知鬼界是否也有此忌諱,但想來誰都不願意莫名其妙就被拆了房子。明儀手指蘸了蘸他傷口的血,勉強立住,準備畫陣了,道:「去到哪裡?哪個先來?」

  謝憐道:「那肯定是地師大人你先來啊。你有傷在身。」

  明儀卻搖了搖頭,道:「這陣每用一次就得重新補過,你們都不會畫,我得留下來補陣。」

  師青玄道:「那明兄我陪你到倒數第二個好了。」

  師無渡道:「你陪什麼,你現在……你留下來陪也沒用,趕緊先走,去東海邊!」

  師青玄卻道:「現在大家都差不多的沒用,無所謂。這次並不關明兄的事,卻累得他如此受苦,我……」他歎了口氣,道,「我實在過意不去。」

  師無渡道:「反正也是傳到同一個地方,一會兒就好了,你怕什麼。」

  若是以往,師無渡最多說兩句,師青玄就聽了,如今卻不同了,師青玄竟是不聽他的,問了別的,道:「我們要是先走了,裴將軍怎麼辦?他不就留在這裡了嗎?」

  師無渡也覺察到弟弟不是那麼聽自己的話了,神色有些複雜。須臾,道:「沒關係,裴兄生命力頑強,他可以在這裡堅持到我們回上天庭搬救兵的。」

  「……」謝憐哭笑不得,雖然直覺水師說的應當不錯,也並不帶惡意,但還是忽然同情起了裴茗。頓了頓,他道:「且慢。」

  眾人望他。謝憐道:「地師大人,你確定這屋子真的能啟動縮地千里?會不會有什麼問題?我覺得,不太好貿然就上,要不要先試一試?」

  明儀果真停了手,道:「怎麼試?要試也得有人上。」

  師青玄舉手道:「那我來試好了。」

  花城半天沒說話,這時卻抱起了手臂,道:「不好意思,打擾一下。你們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

  明儀道:「閣下有何高見?」

  花城道:「如何得知,去試的人有沒有到達目的地?」

  謝憐怔了怔,道:「是啊,地師大人說了,這是一個單向陣法。」

  也就是說,人一旦被傳送出去,就沒辦法再傳回來,告知其他人方才自己是否平安抵達目的地了。而這裡與外界隔絕,又不能以通靈術溝通,似乎是個死局。而他們方才都忘了這一點。

  花城下了結論,道:「所以,在這裡討論這個問題,是完全沒意義的。一句話,走還是不走,迅速了結。不敢嗎?那就留這兒吧。」

  雖然他是在微笑著的,但謝憐覺察到,花城微微有些焦躁,似乎想儘快離開這裡。這份焦躁應該是從棺舟被師無渡召水龍叼回來後就一直存在的,眼下恐怕越演愈烈了。

  師無渡也不想再等了,那天雷如同炸響在耳邊,再不走遲早劈下來,大家都別想好過。於是,他沖進那偏殿摔上了門,明儀迅速圓陣。再打開時,屋裡飄出陣陣輕煙,卻已空無一人。

  明儀道:「好了。下一個。」

  師青玄道:「那就太子殿下吧……」話音未落,明儀已經把他扯過去,塞進了屋裡,關上門,迅速圓陣。第二次打開門,明儀望向剩下的兩人。謝憐道:「三郎,你先走?」

  花城卻拉上他,沉聲道:「哥哥,一起走。」

  謝憐一怔,道:「可是這陣法不是一次只能……」

  花城道:「我不是活人,放心吧。」

  謝憐總覺得有哪裡不放心,但也說不出所以然。花城帶著他進了門,對門外明儀道:「菩薺觀。」

  明儀默默點頭。那扇門扉在謝憐面前緩緩合上,透過門縫,望著明儀那張青氣繚繞的面容,謝憐情不自禁心想:「地師大人當真還撐得住麼?」

  花城親手關上門,定定須臾,再次打開,而呈現在二人眼前的,已經是菩薺觀內的景象。此時正是夜間,戚容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仿佛暴斃身亡,並且搶走了全部的被子,呼嚕打得震天響。穀子原本睡相很好的,不知道是不是給這個便宜爹帶壞了,眼下也一條死魚般地橫在戚容肚子上。郎螢則一個人規規矩矩蜷在一旁的角落裡蓋了幾件衣服。謝憐拿起戚容身上的被子,按捺住了直接壓在他臉上的衝動,把被子分給兩個小孩兒,輕聲道:「我們這是……回來了?」

  花城在他身後關上門,道:「嗯,結束了。」

  謝憐道:「還沒吧。還不知道風師大人他們回來沒有。」

  他輕手輕腳推開門,來到菩薺觀外才敢大聲,在之前臨時建立的通靈陣裡喚道:「地師大人?你們回來了嗎?」

  沒有回音。想來明儀動作沒有那麼快,謝憐又進了上天庭的通靈陣。不進不知道,一進嚇一跳,裡面已經瘋了。所有神官都在喊,靈文居然發了脾氣,道:「不要什麼沒用的消息都塞給我,我一天要看多少?!不會先自己動動腦子想想再問我嗎?!」

  謝憐忙道:「靈文!水師大人他們沒回來嗎?!」

  靈文瞬間換了個人一般,抓住他道:「太子殿下!您說話的聲音怎麼突然這麼大……您是從東海回來了嗎?水師大人和裴將軍他們都去哪兒了??怎麼什麼音信都沒了?」

  謝憐道:「我是從南海回來的。」

  「南海?」

  「南海,黑水鬼蜮。」

  靈文愕然:「這……怎麼會到那裡去了?!那地方咋們可從來不沾。老裴他們也在那兒?」

  謝憐道:「說來話長,水師大人渡劫途中誤入黑水鬼蜮,好容易才從那裡逃脫,他和風師大人比我先回來的,眼下應該到東海邊了,您沒瞧見嗎?」

  靈文道:「沒有!東海那邊早就平靜下來了,兩百多個漁民也全都搜救上來了,但是海岸海面,都沒有他們的蹤跡!」

  謝憐道:「怎麼可能!除非……」

  除非什麼?

  靈文道:「除非什麼?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我們現在就派神官去南海?」

  謝憐喃喃道:「來不及了。」

  他閉了通靈陣,猛地轉身,道:「三郎。」

  花城似乎已經預料到他會問什麼,負手不語,凝神望他。謝憐道:「你,是不是在很早以前,就和那位元達成了什麼協定?」

  花城沒有立即回答,而等他一啟唇,謝憐忙道:「不不不,你不要告訴我!你不用回答我。如果你早與旁人達成了協定,我肯定不希望你因為我做背信毀諾之人。突然問你是我不對,你別為難。」

  花城道:「殿下,抱歉。」

  謝憐搖頭,道:「你不要道歉。我早該想到,必然是因為某種協議,你才不能插手,也不能直接告訴我真相。」

  花城也不是沒有勸阻過,但也未干涉他的意願,只是一路相隨,一路相護,並且已經想方設法地要帶他抽身了,只是,謝憐每每都因為各種緣由更深入事件中心。謝憐道:「我反而要多謝你。」

  花城道:「你都猜到了?」

  謝憐點頭,道:「大概猜到了。其實,也早就應該猜到了,只是他實在太厲害了。我又時常想得太多,懷疑了又反復推翻,往往忽略了最直接的可能。」

  頓了頓,他道:「而且,那位真的很給你面子。為了和平地把我調開,花了一番苦功,廢了不少彎彎繞繞。」

  「殿下。」花城道,「這件事,到此為止了。」

  謝憐歎了口氣,道:「我也希望如此。但,他恐怕做的有些過火了。」

  沉默片刻,花城柔聲道:「但你已經回來了,也沒法再回鬼域去。這件事,就留給他們自己解決吧。」

  謝憐卻道:「不一定。」

  聞言,花城身形微滯。

  謝憐道:「就在剛才,我忽然想起來了。有一個辦法,是可以聯繫上風師大人的。」

  他雙手起了手印,道:「所以,三郎,抱歉了,我得先回去一下。」

  看到那個起手式,花城登時明白了,但他顯然沒料到還有這麼一招,微微睜眼,道:「……哥哥?」

  謝憐一字一句道:「移——魂——大——法!」

  閉上雙眼後,那陣熟悉的失重感襲來,仿佛魂魄被拉拽出來,猛地被拋高又墜落,再睜開眼時,面前不再是花城的面容,而是一望無際的黑夜和急速向兩邊退後的山林。謝憐還能聽到從自己口中發出的急促呼吸聲和劇烈的心跳。

  成功了!

  移魂大法,並不常用,而且極燒法力,比通靈術強,也比通靈術邪,更比通靈術稀奇,所以,一般的法場屏障不會想到要阻隔這種法術。

  當日,他和師青玄施展過一次移魂大法後,師青玄並沒來得及對他封閉靈識就失去了法力,變成了凡人。這就好比他二人交換了對方屋子的鑰匙,使用過對方的屋子。換回來後,師青玄應該立刻給屋子換一把鎖的,這樣謝憐就不能再進去了,但是他沒有。所以,謝憐還是可以用之前那把鑰匙,打開師青玄的屋子,只是,師青玄卻無法打開謝憐的屋子了。所以,眼下兩人正共用一具軀體,而謝憐的身體,應該是原地癱軟,倒了下來,不知有沒有被花城接住?

  師青玄跑得氣喘吁吁,肝膽俱裂,似乎正在什麼東西的追逐下逃跑。謝憐側耳一聽,身後逆風傳來陣陣鬼哭狼嚎,竟是黑水島上被關在鐵牢裡的那群瘋怪人。他們似乎十分喜愛師青玄,甚至應該說是「渴望」,一個個翻著白眼吐著舌頭窮追不捨,師青玄肋骨和肺部都隱隱作痛,欲哭無淚,欲喊無聲。謝憐感覺他跑起來氣息雜亂無章,如此下去根本撐不了多久,主動掌控身體節奏,道:「風師大人!」

  他是用師青玄的嘴在說話,驚得師青玄差點咬了舌頭,道:「誰?!誰在我身體裡面?!?!」

  謝憐道:「冷靜啊大人,是我用移魂大法回來找你了!把身體交給我,我幫你跑。」

  謝憐感覺師青玄的眼角頓時飆出了兩行熱淚:「太子殿下?!真是讓人安心啊!!!你真是太可靠了!!!謝謝你啊!!!」

  謝憐道:「別謝了!你聽我說,風師大人,快跑!」

  師青玄道:「不是那啥我現在就在跑啊?!」

  謝憐道:「不是這個跑,我的意思是讓你快逃跑……」說話間,一旁樹林裡蹦出七八個瘋瘋癲癲的骯髒怪人,一齊朝師青玄撲來。謝憐雙手骨節哢哢作響,連環三十腳飛起,踹得眾怪人哇哇倒地爬不起。師青玄目瞪口呆,道:「這是我踢的?這麼厲害。武神真好啊!我也想做武神了。」

  謝憐則真誠地潑出了一盆好心的冷水,道:「不行啊大人,你這身體資質,不適合做武神……」

  二人用同一具身體說話,仿佛自問自答分裂現場,教旁人看來,當真是古怪至極。謝憐道:「風師大人,水師大人呢?」

  師青玄望望四周,道:「我哥和明兄都不知道去哪裡了。剛才我一打開門,發現還是在幽冥水府,只不過是從另一間屋子裡出來罷了,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問題……」

  突然,謝憐足底一點,一躍而起,飛身上樹。師青玄不明所以,但身體忽然無師自通飛簷走壁任我行的感覺還挺奇妙,便任由他操縱著自己身體輕巧靈活地爬到了樹頂,道:「太子殿下,你幹什麼突然……」

  話音未落,謝憐便捂住了他的嘴。

  而實際上,也就是自己捂自己的嘴。不多時,謝憐爬上枝頭,坐在樹枝上,隱蔽在茂密的枝葉中,緊接著,一個跌跌撞撞的頎長黑影出現在道路盡頭,定睛一看,竟是明儀。

  他還是面色慘慘,俊美之中平添死氣,但還勉強能走。師青玄大喜,放下手,正要出聲喊他,謝憐卻又舉手捂住他嘴。這一次是雙手,捂得死死的幾乎透不過氣。師青玄並非莽撞之人,當即明白謝憐定有深意,不再掙扎。眼睜睜看著明儀從下方那小路上走過去,謝憐才微微鬆手,從樹上悄悄滑落,在密林中潛行起來。

  飛奔出一陣,師青玄回頭望望,低聲道:「太子殿下,方才你為何不讓我叫住明兄?」

  謝憐卻沒回答,身形猛地一滯。師青玄再一回頭,瞳孔瞬間劇烈收縮。

  方才分明已離開遠去的明儀,就站在他,或者說,他們的面前。

  明儀似乎扶著一棵樹才支撐住了身體,皺眉道:「……怎麼你也在這裡?」

  師青玄脫口道:「我……」

  謝憐一聲不吭,把手伸到背後搖了搖,示意他千萬不可暴露第三個「人」的存在。師青玄會意,明儀的眉卻皺得越發厲害了:「你的手,在背後幹什麼?藏了什麼東西嗎?」

  師青玄忙把兩手平攤給他看,道:「沒有啊!」

  謝憐能感覺到,他的頭皮正在一圈一圈地炸開,脊背也陣陣發麻,想來,雖然在師青玄心中明儀是很可靠的,但也被這樣出現的他嚇了一跳。

  明儀一臉莫名其妙,道:「我又沒真的讓你給我看。」

  這神情雖然嫌棄,但也十分親切了,師青玄又鬆了口氣,半身的雞皮疙瘩也漸漸消退。謝憐雖然心中焦急萬分,但此時不敢貿然開口。明儀道:「水師大人呢?」

  師青玄道:「你也沒看到我哥嗎?我也在到處找他。不是說能傳送我們離開黑水島嗎,為什麼太子殿下他們回去了,我們還在這裡?」

  謝憐聽著,暗暗焦急。雖然他竭力把師青玄緊張過度時必然會出現的「哈哈哈哈哈哈」壓下去了,但這麼正常正經的話也不像是師青玄會說的。於是,他狂抓頭髮,指明儀大聲道:「明兄!!!不是讓你有空多練練嗎,你是不是又手生畫錯了啊!」

  雖然略顯浮誇,但是,效果不錯。明儀果然沒覺察端倪,黑了臉,道:「滾!有本事自己畫。」

  這麼說著,卻又走了過來。師青玄僵立未動,謝憐趕緊代替他動,上去架住了明儀,道:「明兄,你的傷勢如何?毒沒事吧?」

  明儀搖搖頭,道:「沒事。先找到水師大人再說吧。」

  師青玄點點頭,二人慢慢往前走去。謝憐找不到機會警告師青玄,叫苦不迭,須臾,忽然感覺口唇微張,卻是師青玄在無聲開合,不禁精神一凜。細細分辨口型,他說的是:「到底怎麼了?」

  謝憐怕被近在咫尺的明儀發現異樣,微微低頭,也以口型回應道:「他是假的。」

  四個字口型閉合的一瞬間,謝憐便感覺手臂上起了一層細細的雞皮疙瘩。

  師青玄睜大了眼,以口型道:「假的?!那他是誰?!」

  謝憐無聲地給了出了答案。

  他道:「白話真仙。」

  師青玄倒抽一口冷氣,明儀的聲音從側上方傳來:「怎麼了?」

  師青玄把這口冷氣吸到了底,再歎出來,顫聲道:「我害怕。」

  沉默片刻,明儀道:「現在害怕,為時過早。」

  若是在以往,這話必然會被解讀為彆扭的安慰,可是,此刻聽來,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陰森味道,仿佛是某種威脅。

  師青玄低頭,又以口型對謝憐道:「不會的。白話真仙,不會化形!」

  事實上,謝憐說出口後,也覺得稱之為「白話真仙」不太恰當,應當說,太失敬了,太怠慢了。幾日之前,師青玄遇到的那個「白話真仙」,充其量不過一個小嘍囉,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分身,或者,一點沒吃完的殘渣罷了。於是,他又給出了第二個答案:

  「黑水玄鬼。」

  師青玄腳下又是一歪。明儀道:「你又怎麼了?」

  師青玄牙齒打顫,道:「我想死……」

  明儀冷冷地道:「你想的倒美。」

  又來了。同樣的冰霜口吻,同樣的冷酷話語,分明與往日毫無二致,卻在此刻有了完全不同的解讀意味。然而,這還遠遠沒有結束。謝憐又無聲地說出了第三個名字:

  「賀玄。」

  師青玄仿佛再也受不了了。

  他心如擂鼓,謝憐也覺察到了,恰好經過一條小溪,當機立斷,道:「明兄,我看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再找吧!」

  明儀道:「眼下哪還有時間休息?」

  謝憐道:「你是中毒,動得越狠,毒發越快。再說你不休息,我一個凡人也要休息。你先坐下,我去弄點水來喝。」

  於是,他儘量平穩手腳,不洩露一絲顫抖,讓明儀坐在草地上,自己則到了溪邊,借著流動的溪水之聲掩蓋低聲的說話聲。師青玄掬兩捧水潑了自己滿面,冷靜了一把,低聲道:「太子殿下,你在說什麼???我身後這個人到底是誰???是那三個其中的某一個化形成了明兄???還是他們全都附身在明兄身上了???」

  謝憐道:「風師大人,冷靜!不是他們,是他!現在在你身邊的,只有一個人。從始至終,都是這一個人。沒有任何人化形,也沒有被任何人俯身!」

  師青玄喃喃道:「可是,可是明兄他……」

  謝憐道:「不要叫明兄了。真正的明兄,已經死了!」

  師青玄道:「你怎麼知道?你看到了?」

  謝憐道:「不光我看到了,你也看到了。真正的地師大人,就是剛才供在幽冥水府裡的那一具屍骨!你當他為什麼用不好地師的月牙鏟?因為那根本不是他的東西!你身後的這個人,幾百年前本名叫做賀玄,修煉為絕化名黑水玄鬼,吞噬白話真仙操縱那東西找上你,囚禁並且殺死了真正的地師,從很早以前就冒名頂替到了上天庭!!!」

  話音剛落,他整個人突然一僵。

  一隻手,猝不及防拍上了他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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