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黃袍

楊榮桂身高八尺,長得一表人才,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遠近聞名的佳公子,如今上了點歲數,留出兩撇小鬍子,更添了點成熟穩重,待人接物都可圈可點,談吐也並不淺薄,倒是與徐令想象中的面目可憎不一樣。

不過此時,真正的徐令尚為與他見過面。

楊榮桂城府很深,心裡怎麼想的很少外露,一直伺候左右的揚州府尹鄭坤卻看出來了,恭送了雁王一行後,楊榮桂不動聲色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小鬍子,臉上雖然不見什麼喜色,但鄭坤知道他心情不錯,便上前湊趣道:「看來楊大人跟雁王殿下十分投緣?」

言外之意——雁王恐怕也知道官場水深,並沒有想要追究到底,只不過借題發揮,收攏自己的勢力而已。

楊榮桂笑道:「雁王殿下少年才俊,只要稍加磨練,將來大有可為,徐副使為人方正,是難得一見的清流——只是我原還想著安定侯和他們一路,沒想到侯爺這樣急於軍務,過揚州府門而不入,直接就奔江北大營去了,未能與我大梁軍神一見,頗為遺憾。」

鄭坤跟在他身邊許久,是個機靈無雙的馬屁精,立刻自以為領會了楊總督的意思——雁王少不更事,野心不小,三言兩語已經露了馬腳,好對付,姓徐的是根讀書讀傻了的棒槌,不用管他,最妙的是不知是出於「武將不幹涉內政」的避嫌,還是雁王刻意為之,安定侯被支走了,他們大可以放手一搏。

楊榮桂與鄭坤相視一笑。楊榮桂道:「此番有刁民流言蜚語傳到京裡,於情於理王爺是要調查一二的,你叫手下人準備好了,咱們行得正站得直,不必怕查。」

鄭坤會意一笑道:「是,大人放心。」

打發了歡天喜地的鄭坤,楊榮桂臉上細微的喜色這才收起來,滿目陰鷙。

知道雁王不好打發,沒料到這樣不好打發,倘若不是呂侍郎事先提醒,恐怕還真就讓他給糊弄了,那雁親王在朝中翻雲覆雨,是何等手段?怎會是個少不更事之人?

他們暗中籌劃的大計,連鄭坤也沒透露過,一直嚴絲合縫的保密中,倘若那雁王一來就雷厲風行動刀動劍,反而只是就事論事,倒也好說,可他打起精神這樣周旋……恐怕要大事不好。

那件事得盡快了。

就在楊榮桂等人帶著「正副欽差」去參觀他們郊外人丁稀少的「流民所」時,長庚和徐令微服喬裝,四處打探流民情況,最令徐大人費解的是,這位身份高貴的雁王殿下在市井中如魚得水,與小商小販、各路江湖人士都能聊得起來,見什麼人說什麼話,有假雁王在前面掩人耳目,基本沒人管他們,不幾日,徐令已經隨著雁王結交了幾個能去人家裡蹭飯的朋友。

想要打聽的事也漸漸有了眉目。

「就是說以前城外有好多流民所,現在都不知道去哪了,是嗎……王……掌櫃的,您小心點!」徐令一邊同客棧掌櫃說話,一邊膽戰心驚地盯著旁邊的雁王——這是揚州城郊的一家小酒館,老闆是個退下來的鏢師,姓孫,一臉橫肉,性情彪悍,客人惹他不高興,動輒便打出去,也多虧此人釀得一手好酒,又有不少江湖客捧他的場,生意才能搖搖欲墜地做下去,孫老闆不知怎麼和雁王對了脾氣,此時酒店已經打烊了,雁王一時興起,當場給他刻了一塊匾,正親自踩著板凳往門上掛,那板凳缺一條腿,沒人碰自己還要在空中搖晃。

孫老闆大笑道:「你家那掌櫃的功夫好著呢,不用你這小白臉擔心——打聽流民幹什麼?如今洋狗占據江南,流離失所的人多著呢,死一地也不值錢。」

徐令道:「聽說江北有十萬流民呢,我們東家命我二人前來探查運河沿岸,想收容這些流民建廠做工,大老遠地跑來,也沒見幾個人影子,那還找誰去做工?」

孫老闆已經喝了小一斤黃酒,滿臉紅暈,眼神也飄著,聞言醉醺醺地看了徐令一眼,呲著一口黃牙笑道:「怎麼,套我的話?」

徐令:「……」

長庚接過錘子,利索的吧鋼釘釘進了小酒館門口,一躍而下,三條腿的長板凳自始至終紋絲不動,笑著搖搖頭——這徐大人從小兩耳不聞窗外事讀著書長大,而後便是入朝為官,一直在京城裡混,哪裡和這些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老江湖打過交道?

孫老闆看了長庚一眼,大著舌頭道:「白龍魚服,掌櫃的不簡單。」

徐令頓時嚇出一身冷汗,長庚卻毫無芥蒂地接過孫老闆遞過來的酒壺,一口喝了半壺:「什麼白龍黑龍的,有些人夜路走多了總會遇上鬼,我就是那個鬼。」

孫老闆意味深長地打量了長庚半晌,笑道:「欽差大人是怎麼找上我的?」

長庚被人一口道破身份,仍然面不改色道:「沒什麼,只是覺得孫老闆這小酒館生意太好了些,每日裡客人不過三兩桌,酒水菜蔬卻車水馬龍似的,吃得完嗎?」

孫老闆抬頭看著他,臉上哪還有醉意,分明是目露凶光,徐令眼尖,看見他外袍下面藏著一把面目猙獰的短刀。

徐令猛地站了起來:「王爺!」

本來在酒樓裡打盹的、算賬的、跑堂的幾個人全都站了起來,個個目有精光,腰間似有武器,都是練家子。

兩個玄鐵營的侍衛一左一右地擋住了門,徐令下意識地握緊了防身的一把佩劍。

長庚將酒壺輕輕地撂在桌上,「■噠」一聲:「來時路上我就在想,那麼多的流民,能藏到哪去,最壞的無外乎那楊榮桂喪心病狂到了極致,以疫情的名義將眾多流民聚集在一起,全數坑殺——」

孫老闆獰笑道:「雁王殿下真是了解你手下那些狗官的心思,不愧是狗官的頭頭。」

「狗官的頭頭是我大哥,不是我,」長庚淡淡地道,「不過楊榮桂就是再喪心病狂,也未必就有那麼多能力吧,倘若他真的強行驅趕殺害流民,早就□□四起了,不可能不驚動江北駐軍。」

孫老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楊榮輝宣稱安頓流民的別莊已經建成,莊子靠山,要將這群流民帶去開荒種地,慢慢安頓,又派人登記,給每個流民發一塊號牌,憑牌分流到不同的山莊,如何分地、如何收租子都講得清清楚楚,還讓三五一群的流民自己選自己的領頭人。倘若不願意去的,從此自便,揚州城外不再舍粥——染病的人單獨隔離出來,單獨隔離到別院,有大夫施藥,全揚州城的郎中那天都在。」

倘若是江湖人,但凡在黑白兩道沾一點邊,也早有去處了,淪為流民的多半是老老實實的窮苦百姓,這些人畢生的心願就是安頓下來,過好日子,只要能活,只要一天比一天過得好,有盼頭,就萬萬不會鬧事。

要是楊榮輝說在哪裡建個更好的收容地,必定有人感覺到不對勁,但是楊榮輝卻講明了讓他們開荒種地,甚至踏踏實實地把規矩說在前頭,甚至租子可能比當年的地主東家還要高一點,在這種朝不保夕的情況下,足夠讓這些流民自己管著自己,踏踏實實地跟著他的步調走。

徐令聽得十分疑惑,本以為楊榮桂是個酒囊飯袋,屍位素餐,手下鬧出疫情來,為了推諉責任才欺上瞞下,誰知這麼一聽,還覺得他頗有條理——要是早這麼搞,江北何至於有那麼多流民?

徐令道:「開荒也不失為一個好辦法,那楊總督既然將流民管得好好的,為什麼還要瞞報疫情?」

孫老闆陰惻惻地諷刺道:「欽差大人食君之祿,真是無憂無慮、天真爛漫,不知道錢是哪裡來的。」

徐令愣了半晌,忽然反應過來:「你是說楊榮桂貪下了朝廷撥下來安頓流民的救命錢!」

這句話脫口而出,徐令就後悔了,因為說得太不食人間煙火,果然,下一刻,雁王與那孫老闆同時笑了,徐令臉紅了紅,忙找補道:「我只是沒想到楊榮桂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隔江就是淪陷區,又緊挨著江北大營,他怎麼敢……」

「江北大營不能隨便動,」長庚低聲道,「敵軍一旦有異變,誰也擔不了責任,楊榮桂要是想隱瞞,鐘老他們未必手眼通天到能知道這邊的情況。」

孫老闆冷笑了一聲,對他這解釋不以為然。

「只要控制住北上驛站,他就能一手遮天了。」長庚轉向孫老闆道,「孫兄既然知道的這麼清楚,想必也是沒少幫著收攏流民——我猜猜,兩江之地多漁民,後有沙海幫水陸兩通,不知孫老闆是哪一路的朋友?」

一邊的徐令剛開始沒琢磨過味來,只覺得「沙海幫」三個字耳熟,忽然見那孫老闆側過頭來一笑,露出耳朵到下頜骨處一條猙獰的刀疤,這才突然想起來——沙海幫勢力遍及江南與福建一帶,乃是個大匪幫!

這孫老闆不是什麼鏢師,他是土匪!酒樓也並非杏花村,而是個賣人肉包子的!

徐令倏地緊張起來,妄圖以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之身將雁王攔在身後:「你……你是……」

長庚拱手道:「仗義每在屠狗輩,綠林之中也有性情中人,失敬。」

孫老闆目光一掃他背後幾個玄鐵營親衛,不客氣道:「雁王也不必這麼客氣,你們這趟來明察暗訪,無外乎想知道楊榮桂貪了多少,流民被他禍害到了什麼地方,以及是否真有疫情,我不妨直接告訴你,那些個被帶到別院救命的病人頭天剛到了別院,便一人領了一碗草藥喝下去,結果當天晚上莊裡就著了一場大火,裡面的人一個都沒跑出來,已經毀屍滅跡了,其他的要麼已經在所謂‘山莊’裡被分批關押,要麼隨了我們弟兄,入了本幫。」

長庚面不改色道:「這樣聽來,我們要是不來,恐怕暴動是遲早的事。」

孫老闆冷笑道:「官逼民反而已,可是話說回來,楊榮桂坑殺流民的時候,江北大營是一點風聲都聽不見,倘若流民造反,江北大營肯定立刻就望風而動,別看他們打不了貪官、打不了洋人,打我們這些小老百姓還是綽綽有餘的,條條大路朝天,只是沒一條活的。」

徐令見識到江北大營軍營整飭,也親眼目睹了沿江兩岸戰場,正要反駁,長庚先一抬手阻止了他。

長庚:「要真是沒有一條活路,孫兄又何必在這守株待兔地等著我們?」

孫老闆:「我在此恭候,只是為了瞧瞧朝中欽差管不管事,倘若貴使不過蛇鼠一窩、屍位素餐之輩,便是頂著北大營炮火,我們也能豁出性命一戰!就是不知道欽差大人敢不敢來——我不能給幫裡引狼入室,你要查,就自己帶著這個小白臉跟我走,把那些個明裡暗裡跟著你的狗腿子都留在這。」

徐令:「王爺使不得!」

長庚笑道:「求之不得,請吧。」

孫老闆拱手抱拳:「請。」

他說完,率先走出去,走了幾步忽然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雁王殿下給這賣人肉包子的小酒館刻的匾,這老土匪的神色終於動了動,只見那上面毫無花哨地刻了四個字——「公義千秋」。

倘若此時有人看見兩江總督府上的「雁王」,指定得嚇一大跳。

只見這位人前風度翩翩的「雁王爺」把自己房門一關,三下五除二就變成了一個搔首弄姿的二百五。

楊總督對他們相當盡心,屋裡雍容華貴,光是燒紫流金的小金器就好幾件,內室中一面一人高的大西洋鏡,人站在鏡子前可謂是分毫畢現。那方才在外面還立如青松的「雁王」扭著胯就晃進來了,兩條長腿扭成一股都不夠他發揮的,來到那西洋鏡前左照右照,擠眉弄眼了約莫有一炷香的時間,捧著臉怎麼照也照不夠。

旁邊的「徐令」木頭人似的耷拉個眼皮,不知是已經麻木了還是怎樣,實在沒眼看他。

「雁王」嘖嘖讚嘆道:「別的不說,就我大哥這張臉,真是怎麼摸都摸不夠。」

「徐令」冷笑道:「有種你摸真的去。」

「我這就是真的,」「雁王」搖頭擺尾地端起下巴,「以假亂真——唉,你說說,他怎麼就不能讓我盡善盡美一點呢?既然侯爺也跟著來了,就捏一個出來唄,還編什麼他為了避嫌直奔江北的瞎話?」

「徐令」道:「不讓你捏是為你好,怕你毛手毛腳地褻瀆顧帥那張臉,到時候被玄鐵營活劈了。」

「雁王」翻了個白眼,不搭理他了,專心致志地對著鏡子欣賞自己這張傑作臉,忽然,一個隨行侍衛來報:「王爺,徐大人,楊總督有要事面見,正在外面候著。」

「雁王」與「徐令」對視一眼,「雁王」道:「咱們戲也演了,賓主也盡歡了,下一步按理該是給拖上賊船,行賄受賄了吧?外面肯定有成箱的金銀和美人等著,女美人就算了,男美人能留下不?咱家老大吩咐了保存好物證,沒說人證怎麼辦啊。」

「徐令」回頭看了一眼雁王那輪廓頗深、英挺俊秀的臉,配上帶著哈喇子的「男美人」仨字,頓時一陣胃疼,可還不等他出言諷刺,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院外有侍衛大喝令他們站住,來人卻不管不顧地往裡闖,很快一陣兵戎之聲響起來。

「徐令」的臉色倏地變了,低聲道:「是我們露出破綻了?還是……」

話音未落,剛才還一臉猥瑣的「雁王」神色驀地一沉,神色與真的那位殊無二致。

只見他上前一步,猛地推開房門,將雙手垂在廣袖中往身後一背,居高臨下地睨著闖進院裡那一干以楊榮桂為首的披甲執銳之人。

「楊總督這是什麼意思?」「雁王」拿著腔調問道,他身後「徐令」不易察覺地將手伸進腰間,預備好了身份被戳穿後衝殺出去。

誰知下一刻,本來殺氣騰騰的楊榮桂突然上前一步,「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朗聲道:「回王爺,下官辦事不利,本地匪幫叛亂,封鎖了揚州府通往江北大營的信路,下官迫不得已,將附近幾城城守官兵收攏過來,誓死保護王爺周全!形勢危急,請王爺做好移駕的準備。」

「雁王」回頭看了「徐令」一眼,「徐令」不易察覺地對他搖搖頭,沒反應過來楊榮桂唱的哪出,「雁王」只好臨時搪塞道:「這事我知道了,楊總督起來回話……」

楊榮桂卻充耳不聞,繼續朗聲道:「下官還有一事,當今天子昏聵無能,國祚將衰,乃至於內憂外患頻出,外有夷人虎視眈眈,內有暴民造反,可為諸軍無主,楊某願冒天下之大不韙,效仿前人,策王爺殿下為天子!」

話音沒落,他身後隊伍一劈兩半,中間四個人抬著一一件衣服越眾而出,「雁王」眼珠險些瞪出來,那竟是件可以以假亂真的龍袍!

楊榮桂:「臣為大梁鞠躬盡瘁,當此國難之際,不敢私藏,唯有毀家紓難,一點家財連同夫人嫁妝都已經上交朝廷,換成了烽火票,仍為昏君所疑,實為千古奇冤,倘有明君降世,願以性命輔佐!」

這番話聽起來鏗鏘有力,如慷慨陳詞,實際裡面有威逼利誘的三層意思:

第一,我貪贓枉法,全都是被你那烽火票逼的,我有罪,雁王你是始作俑者。

第二,什麼匪幫暴動莫須有,我說他暴動了,他就是暴動了。

第三,黃袍加身還是「死於流民暴動」,王爺您自己看著辦。

來時真雁王只吩咐他們盡量拖延時間,跟姓楊的奸人周旋,沒告訴他們會有這麼一出!

一對冒牌正副欽差一時驚呆了。

半晌,「徐令」才深吸一口氣,喝道:「楊總督,公然造反,你失心瘋了嗎?安定侯就在江北大營,你當我大梁萬數精兵都是死的?」

楊榮桂一笑,意味深長道:「徐大人言重,為人臣者豈敢生反心?只是皇上為東瀛刺客所殺,眼下國家危難,太子年幼,臣等只好出此下策,請殿下登基。」

92 奔走

無論是顧昀還是鐘蟬——甚至整個大梁軍,對海戰都不是十分有把握,因此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應對。幾個人先是跟著葛晨這位靈樞院的高手把西洋蛟拆了個底朝天,從速度、防禦力到火炮與紫流金承載能力等方面,從頭到尾分析了一遍西洋水軍的作戰習慣和臨陣變化的可能性。

兩軍陣前狹路相逢時,手下和對方都是成千上萬的長短海蛟,那與他帶著二十多個高手越江逃竄不可同日而語,碰上什麼事都有可能。

遇到哪種情況該怎麼打,很多看似臨陣機變的事情後面都有主帥無數的經驗和功夫在撐著,何況他們還要合計大梁水軍未來應該往哪個方向發展,怎樣編製,問靈樞院要什麼樣的戰艦,如何練兵如何配置紫流金等等。

顧昀這裡的情況還要更複雜一點,他奉命統領四境,除了江南戰場,還得考慮其他諸多方面的事。

他每天白天跟著巡營的四處摸兩江戰場的情況,晚上回來還要輪番約上鐘老將軍或是姚鎮長談,自長庚他們走了以後,他基本就是連軸轉,忙得水都顧不上喝一口。

這日正要跟姚鎮告辭時,顧昀乍一站起來,一側的腳突然麻了,整個人晃了一下,一陣心慌氣短,姚鎮忙扶了他一把:「大帥,怎麼了?」

「沒事,餓的,」顧昀衝他笑了一下,略微自嘲地說道,「不瞞你說,現在拿個車大的燒餅把拉車的活驢夾成火燒,我能一口吞了。」

姚鎮皺了皺眉,顧昀現在肯定看不見自己的臉色,都形容年輕人「血氣方剛」,人的精氣神都在臉上,有沒有血氣,兩頰、嘴脣一看就知道。

姚鎮道:「要不然大帥今天上我那去吧,賤內往日沒別的愛好,就喜歡琢磨點吃食,我回頭讓她備下點清粥小菜,山珍海味是沒有,合口熱乎些的家常便飯還吃的上的。」

要是換做以前,顧昀聽了這話早跟去蹭飯了,可他最近不知添了什麼毛病,越累反而越吃不下東西,就想找個地方倒頭睡一覺,便推辭道:「多謝,還是改日吧,今天天色太晚了,叨擾勞動嫂夫人不合適。」

姚鎮不便多勸,一路陪顧昀走回帳中,臨走到底不放心,又囑咐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大帥還是多保重自己。」

「夠過冬的,放心。」顧昀擺擺手,抬頭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後頸,忽然看見漫天星河如緞,便感慨道,「我記得當年重澤兄雖然才華橫溢,偏偏沒有上進心,平魏王之亂那麼大的功勞也不要,寧可守著自己家一畝三分地過安穩日子——不料現在也給逼到這種地步,還真是造化弄人。」

姚鎮苦笑道:「朝中黨同伐異者甚多,我不過無權無勢的一個書生,跟進去添什麼亂?算計來算計去能算到多少好處?與其蠅營狗苟地往上爬,反倒不如留在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混日子,一家老小都在,吃喝不愁,在當地說話也還算數,豈不是福氣?」

姚重澤太聰明了,也太知道趨利避害,早在當年魏王謀反的時候,他就已經先一步瞧出了這大梁朝繁華下面的日薄西山之相,因此一點也不想給這破朝廷賣命,頂著個不大不小的官混吃等死。

可惜眼下覆巢之下無完卵,藏拙藏不下去了。

顧昀不肯放過他,問道:「那打完仗呢?」

姚鎮振振有詞地回道:「倘若到時候江山清平,也就沒我什麼事了,倘若到時候還是這麼烏煙瘴氣,我又何苦去湊熱鬧?顧帥手握玄鐵虎符,真就比少年時南下得勝歸來,同我們一干閒人喝花酒的那會快活嗎?」

顧昀:「……」

姚鎮想起什麼,笑道:「下官至今都記得,顧帥當年吃醉了酒,一隻腳踩在那麼細的欄桿上,搖搖晃晃地拿了人家舞劍的繡劍在當空落下的落英上雕花刺字,愣是把花魁的臉給雕紅了,至今都是一段佳話……」

顧昀大窘,舌頭差點打結:「小時候不懂事,這種破事以後千萬別、別再拿出來提了。」

姚鎮渾然不覺地笑了笑,繼而往南望去,說道:「等江南收回的一天,我做東,再請大帥在女兒紅裡醉一次春風,您務必賞光。」

顧昀心道:「我可不敢,家裡有那麼一位已經夠受了。」

不過這麼慫的話不便當著故交的面坦白,顧昀只好高深莫測地笑了一下。

就在他們二位半夜三更不尷不尬地暢談風月時,葛晨突然臉色大變地跑過來,手裡舉著一張海紋紙:「侯爺,不好了,楊榮桂要造反!」

這封信來自假雁王,怕木鳥被歹人逮住,信中沒敢提真假雁王的事,也沒敢流露出此信是送往江北大營的只言片語,只是以求救口吻說他們暫時虛以委蛇穩住反賊,不知楊榮桂下一步要把他們怎麼樣云云。

顧昀和姚鎮同時一愣,顧昀其實早想到了楊榮桂收買不了欽差會狗急跳墻,但他執掌玄鐵營久了,多少有點不把這些地方武裝放在眼裡,認為二十個親衛足夠掃平揚州府了——長庚不是一驚一乍的人,顧昀抬手接過葛晨手上的海紋紙,只見上面的字跡不是長庚的,寫得很倉促,內容卻叫人越看越心驚,尤其是結尾「皇上遇刺,生死不明」那一句。

顧昀心下幾個念頭急轉而過,把自己琢磨出一身冷汗——南邊扣住雁王,京城中刺殺皇帝……這事細細算來並不是不可行!只要膽子夠大。

如果不是有臨淵閣暗中攙和,有臨淵木鳥還能飛出來,就以揚州城眼下被圍住的情況,消息根本是封鎖的,楊榮桂大可以帶著他的狗腿子押著雁王悄然北上,甚至不會驚動江北大營。

何況一旦李豐死了,帝位空懸,此事就太值得掂量了。

姚鎮:「大帥?」

「去回鐘老將軍,借我幾隻鷹甲,用完就還,快點。」顧昀這會也忘了方才頭重腳輕地虛脫勁,飛快地說道,「小葛留下,想辦法聯繫京城看看是什麼情況,我帶人走一趟揚州。」

奉命作假的「雁王」與「徐令」此時已經被楊榮桂打包完畢,給「請」上了賊船,隨軍離開揚州府,北上逼宮。

一路走得十分隱蔽,江北疫情那麼大的事京城愣是沒聽見半點風聲,足可見楊榮桂等一干奸黨對運河沿線驛站的控制力。

晚間在驛站裡休息,「雁王」和「徐令」委屈在一間屋裡,身邊帶的侍衛早已經被解決了,外面裡三層外三層都是楊榮輝的眼線,插翅也難飛出去。

一直等到了半夜三更,「雁王」才從窗戶縫裡往外看了一眼,見守衛稍松了些,便摸著自己的臉壓低聲音對「徐令」說道:「早知道這差事這麼不好辦,我還不如留在蠻人那呢,這回王爺欠我人情欠大發了——也不知道木鳥能不能送到葛胖小手裡,還連累了少東家,你爹要是知道了,不定怎麼急呢。」

「徐令」正要答話,突然臉色一肅,只見守在後門的幾個衛兵不知怎麼的,悄無聲息地就倒了,隨後一個黑影會飛似的潛進來。

「徐令」身上的護身之物早被搜走,一伸手扣住了桌上一個瓷杯,攜著勁風打了出去,來人輕輕側臉,堪堪讓過這暗器,隨即張手一攏便將那瓷杯卷進袖子裡,悄無聲息地從後窗鑽了進來,身法敏捷得不行,一番動作,那窗戶上的風鈴居然紋絲不動。

來人落地後一把扯下臉上面罩,打手勢道:「是我。

正是顧昀。

「徐令」大概是沒見過顧昀,愣了愣,「雁王」卻倒抽了一口涼氣,喜形於色。

顧昀其實覺得有點不對勁,「徐令」那杯子扔得手勁太大了,可是此時來不及細想,他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皺皺眉,飛快地打手語道:「怎麼弄成這樣,親衛呢?」

這一套手語還沒打完,那位「雁王」已經乳燕投林似的向他撲了過來,步伐之嬌俏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顧昀有一副不為人知的狗鼻子,人近身三尺以內,一點氣味不對勁也能聞出來,面前這位「雁王」身上非但沒有他常年沾染的安神香味,反而夾著一股不易察覺的脂粉味,他驀地往後一錯步,一抬手扣住「雁王」的喉嚨:「你是誰?」

「雁王」沒料到一照面就穿幫,挫敗得不行,只好撲騰著手腳以脣語道:「十六叔,是我。」

會叫顧昀「十六叔」的,只有當年雁回鎮裡隨著長庚一起帶回來的葛晨和曹春花——雖然倆人大了以後再也沒這麼叫過。

顧昀手一松,愕然道:「小曹?」

他們這廂暗自接上了頭,同時,七月初三這天,一封自揚州城發出的密信穿過皇城九門,送抵呂常之手。

呂常看罷難以自抑地大笑數聲,與一干親信入室密談,並派人去請方欽方大人。

方府與呂府相距不遠,家人很快去而復返,回稟道:「老爺,方家說方大人近日發了惡疾,全身發熱起疹,說話要往京郊的別莊裡送呢,不便見外客,小人看見他們那院裡已經備好了車駕,被褥衣服什麼的在後院燒呢。」

呂常問道:「方大人可有話帶給我?」

「有,」那家人恭恭敬敬地回道,「方大人讓小人捎給您一句話,說祝您馬到成功、萬事如意。」

呂常嗤笑一聲,擺手讓他退下,轉身進書房:「方欽這老狐狸,心裡鬼主意一籮筐,支使旁人的時候指點江山,臨到有事的時候就慣會往後縮,這輩子也就有個狗頭軍師的能耐——不用管他,如今我們大業已經完成一多半,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呂侍郎嘴裡那位渾身發疹的「狗頭軍師」前腳燒了自己的衣物被褥出城休養,後腳就乘著一頂貌不驚人的小轎來到了北郊,跟他一樣偷偷摸摸出京的沈易恰好就在北大營裡,聞聽這位尊臀不知坐在哪條板凳上的方大人來訪,頓時吃了一驚。

北大營新任統領是原來譚鴻飛的副手參將之一,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立刻低聲道:「沈將軍暫請迴避,我見他一見。」

那天方欽在北大營逗留了足有小一個時辰,沒人知道他都說了些什麼,直到天黑才默不作聲地乘著他的小轎走了。

七月底,隆安皇帝的萬壽節在即。

自從李豐登基以後,生日就沒怎麼大辦過,宮中太后早逝,先帝死後,他也沒有像樣的長輩給張羅,一直摳摳索索的活到這麼大。

不過這一年萬壽節,李豐終於有了點動靜。

戰時坍塌的起鳶樓舊址重建,李豐認為「摘星台」的模樣不祥,「雲夢大觀」奢靡太過有傷天和,於是下令改制,將「起鳶樓」改建成「祈明壇」,廢除原來紙醉金迷的吃喝玩樂功能,變成了一座正經八百的祭天祈福壇,把欽天監也搬了過來。

隆安皇帝不知是自己吃飽了撐的還是被有心人攛掇的,決定上新落成的祈明壇祭天祭祖,下罪己詔來慶祝生辰。

……要說起來,李豐手下一幫貪官佞臣,專門啃他的社稷咬他的江山,自己苦命的小白菜一樣沒人疼沒人愛,過個生日連碗面都沒人給下,還要當著天下痛陳自己執政過錯。

這麼苦悶,朝中除了一群白鬍子酸腐,背地裡愣是沒人說他一聲好,實在是一樁人間慘劇。

天子出宮,百官自然隨行,御林軍一路開道,浩浩蕩蕩地往祈明壇而去,欽天監華服正裝相候,大鐘滿城轟鳴。

祈明壇上有三千石階通頂,中間一條窄道為「御道」,只供天子行,兩側是隨王伴駕的「王道」,只通千五百階,到祭壇半途而止。

隆安皇帝自御道拾足而上,文武百官階下相送,一文一武兩重臣於左右王道伴駕至一千五百層高處。可是此時顧昀和雁王都不在京城,伴駕之人只好由軍機處的江充和恰好在京的西南提督沈易暫代。

李豐素日奔忙,疏於騎射,一身壓人的天子正裝穿在身上,爬那三千階實在有點費勁,走著走著,他就出起神來,想起自己年輕時候的事。

那正是顧昀少時第一次隨著老侯爺的舊部南下剿匪,德勝歸來,李豐以太子身份跟在先帝旁邊,迎接大軍班師回朝。

李豐記得那少年將軍去時意氣風發,臉上多少帶著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稚氣,一番戰場歸來,整個人卻仿佛長大了十歲,眉目未曾經過歲月磨礪,因為看不清而顯得有些迷離的眼神卻開始沉斂下來,像一把真正的割風刃,隱約現出凜然之氣。他下馬歸來,隨眾將官一起山呼萬歲,身上的甲胄在日光下泛著魚鱗一般幽幽的波光,鮮少能離京出宮的李豐陪在先帝身邊,帶著些許艷羡地看著身著甲胄的顧昀,趁著當年的主帥與先帝一問一答,顧昀突然抬起頭,衝著未及弱冠的太子擠了擠眼,相視一笑。

如今,李豐身在祈明壇上,想起舊事,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點笑容,他回過神來,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石階下跪著黑壓壓的一大群人,放眼一望全是後腦勺,王道伴駕的兩位也規規矩矩,誰也不敢抬頭冒犯天顏……

世上大概再也沒有一個衝他擠眉弄眼的年輕人了,李豐心裡陡然生出一股孤家寡人的落寞。

欽天監已經準備好祭天一幹事宜,正清了清嗓子要開口,突然,祈明壇下傳來一陣騷動。

李豐要發罪己詔,還要沽一個勤政愛民的名頭,這天京城沒有完全戒嚴,只用御林軍隔開道路兩側百姓,路邊人頭攢動,看熱鬧的人頗多,這麼一鬧就出了事。

只見一小撮行動如風的蒙面人突然從看熱鬧的人群中衝了出來,個頂個的高手,頃刻將御林軍防線撕開一條口子,直奔祈明壇而來。

「小心!」

「是東瀛人!」

百官亂成一團,御林軍統領劉崇山大叫一聲「護駕」,情急之下直接帶人衝上祈明壇御道,跪在李豐兩階之外,飛快地說道:「皇上,此地危險,末將立刻護送皇上離開。」

李豐氣不打一處來,一腳踹在劉崇山肩上:「廢物!」

劉崇山猛地抬頭,目露凶光,幾個跟在劉崇山身側的御林軍同時拔劍,李豐心頭一震,突然反應過來——根本沒什麼東瀛刺客,根本就是造反,這一套手段竟與當年先帝縱容蠻妃設計玄鐵營一模一樣!

李豐驚怒交加,指著劉崇山道:「大膽,你敢!」

劉崇山「嘿嘿」低笑一聲,自顧自地站起來,伸手一掃肩上灰塵,邁步逼近李豐:「皇上,為了您好,末將還是護送您離開這是非之地吧。」

93 謀反

劉崇山話音沒落,一個「東瀛刺客」已經破開御林軍,悍然衝向御道。劉崇山見狀獰笑著拔/出腰間長刀,指向李豐道:「皇上放心,末將必不讓這些狗賊碰陛下一根汗毛。」

李豐背後傳來一聲慘叫,他倉促回頭,只見欽天監主持大典的官員被涌上來的刺客一刀殺了,脖頸子上的血順著石階潑了下來。

這慘叫仿如一聲令下,劉崇山當即一刀砍過來,李豐小時候練過幾天功夫,可惜沒什麼天分,水平實在稀鬆平常,多年擱置也早就還給師父了,為躲閃慌慌張張地往後退了幾步,一不留神被石階絆了個跟頭,伸手一撐就摸了一把熱血,祭天禮服頓時污了一片。

此情此景下,要是換個膽小的恐怕已經嚇暈過去了,多虧了隆安皇帝那又臭又硬的驢脾氣,非但沒有暈,這種節骨眼上還敢指著劉崇山怒發衝冠道:「亂臣賊子,你就不怕被滿門抄斬嗎?」

天子原也沒什麼三頭六臂,身邊沒人護著,還不是伸著脖子讓人砍?劉崇山一刀砍空,心裡一點造反的畏懼早已經蕩然無存,緊跟著追殺又至,口中道:「那末將為了一家妻兒老小,也只好開弓沒有回頭箭了!」

刀兵之下,真龍天子也是凡胎*,那刀風當頭襲來,李豐避無可避,依然不肯失了皇族體統,面上硬是一聲沒吭,心裡卻只覺得凄涼——他沒死於想要□□篡位的兄弟,沒死於西洋亂軍圍城之中,如今天下初定,正要休養生息,反而莫名其妙地死在手下亂臣賊子手中……連人家為什麼造反都沒弄清楚。

就在這時,一道厲風自旁邊襲來,堪堪刮過李豐鼻尖,劉崇山手中險些傷了龍體的鋼刀被一把兩寸半的「袖中絲」撞偏了——半途中伴駕的沈易總算趕來了。

隨王伴駕上祈明壇的武將身上不攜帶刀劍,披甲只是披個樣子,誰也沒料到沈易的鐵腕扣裡居然還留了一把袖中絲。

劉崇山眼看著要大功告成,突然被沈易橫插一槓,心裡不由大罵——來之前呂常分明已經說好了,沈家那邊的反應他試探過,萬萬不會生事,只會跟姓方的一起縮頭作壁上觀而已,怎麼突然節外生枝?

沈易俯身將隆安皇帝扶起來,與提著袍子一路小跑趕來的江充一前一後將隆安皇帝圍護在中間,顯得十分孤立無援,為難時方見忠奸,李豐心裡一時百感交集,狼狽不堪地嘆道:「二位卿家有心了。」

江充沒有武藝傍身,不免有些緊張,沈將軍卻是一路帶著殘兵從西南打回京城的,面不改色道:「皇上不用憂心,今日人多眼雜,為防出錯,很多大人家裡都派了侍衛混在百姓中間,夠和他們周旋了,末將再不中用,也收拾得了這群少爺兵,定會護皇上周全。」

前一陣子方欽秘密前往北大營,身上帶了一封自家庶妹寫給姨娘的閨中家信,信中提到的事情非常讓人心驚膽戰。

方氏手下一個剛買來的小丫頭因為不熟悉規矩,無意中闖了書房,竟被活活打死,這還不算什麼,方氏這明媒正娶的正房夫人居然也因為這麼一點事被軟禁於內院,不得已向母家訴屈求助。信中提到,那日來的客人很多,有包括御林軍統領李崇山等數人在內。

恰好隆安皇帝剛剛宣布萬壽節出宮祭天,這個節骨眼上不能不讓人多想。

然而這又畢竟只是一封語焉不詳的家信,不能上報皇上——否則萬一沒事,那豈不是成了捕風捉影構陷朝廷重臣嗎?

李豐痛恨黨同伐異之風,御史台就是因為每次參雁王參不到點子上,才幾次三番被皇上弄個沒臉。

誰也不敢貿然擔這個風險。

可北大營又非經傳召不得入宮,如果皇上離宮這天真的出事,遠水解不了近渴。

因此方欽出了個主意,讓北大營在九門外候著,一旦有異動,強行進城,一炷香的時間內趕來救援,而在此之前,他們從沈家、安定侯府等武將家裡借調了一批戰力頗強的家將,當天也混在看熱鬧的百姓中,萬一出事,只需要他們動手拖一會,就能等到北大營救援。

沈易雖然不太喜歡方欽,但也不得不承認這老東西挺有心的。

劉崇山見不得沈易這好整以暇的模樣,聞言冷笑道:「那可就要領教大將軍的本事了!」

說完,他身後幾個御林軍叛軍與刺客一擁而上,方欽事先安排在下面的家將們也回過神來,從兩側跑上祈明壇,跟叛軍交上了手。

沈易將李豐往身後一拽,拉下一個刺客的手腕,一帶一別,「喀拉」一下便將那人的胳膊折斷了,眨眼奪下刺客手裡形狀古怪的東瀛刀,隨即沉重的東瀛刀在他掌中輕巧地彈了出去,正好削向劉崇山的面門。

「領教我的本事?」沈易老好人似的搖頭嘆了口氣,「劉統領恐怕還不配。」

劉崇山跟沈易都是世家子弟,頭頂那塊祖蔭差不多大,同一年登科,只不過沈易當年從文,劉崇山是正經八百的武舉,後來又仗著家世進了御林軍,很是風光過,何曾將那出了名不務正業的沈季平放在眼裡過?

可是這些年過去,御林軍裡盡是權貴,劉崇山苦熬資歷一直熬到現在,方才混個小小統領,那沈易算什麼東西?他不過就是個半路出家的御用長臂師,踩了狗屎運搭上顧家的船,居然也混了個一方提督。

劉崇山怒極而笑,眼睛里幾乎閃著紅光,嘬脣作哨一聲長嘯,更多的叛軍從祈明壇下涌上來,街邊百姓競相奔逃。

劉崇山:「都傳說三十玄甲能平北蠻十八部,不知沈將軍*凡胎,能捻幾顆釘?」

這時,場下傳來重型鋼甲的呼嘯聲,只見數架重甲撕開防線圍攏上來,扇葉似的將節節後退至的家將與皇帝圍在中間,要命的雪白蒸汽向天,彎也不打一個。

自武帝起,舉國各地的護衛隊所攜火機與鋼甲都有標準,絕不準僭越,唯獨御林軍天上地下獨一無二可供重甲,而今這條皇家惡犬終於噬了主。

沈易慎重地將搶來的東瀛刀橫在胸前,只盼北大營能再快一點。

經這麼一打岔,李豐緩過一口氣來,他將那沾滿血跡的外袍脫下來一扔,上前質問道:「劉崇山,以你多年來無寸功的資歷,本難當大任,朕念在你劉家滿門忠義,一手將你提上了御林軍統領,自問待你不薄,你就吃裡扒外勾結外族來報答朕嗎?」

劉崇山一直自命不凡,總覺得仕途不順是父母家族無能,心裡怨憤,因此與自家宗族並不親厚,反倒是和呂家人穿一條褲子,聞聽李豐的意思是他連個小小統領都不配做,便尖刻地笑道:「陛下罪己詔上怎麼寫的?‘無識人之明,無治世之功,為政九年,多有昏聵之舉,乃至禍國殃民’——既然您說得那樣清楚,為何還不退位讓賢?」

李豐險些咬碎一口牙:「你倒來說說,朕要退給誰?讓給誰?」

沈易和江充心裡同時一緊,沈易橫刀震飛了一個刺客,一時緊張,本就不大趁手的東瀛刀居然直接飛了出去。

他就知道姓方的沒有那麼好心!

劉崇山這話說出來,讓人想不聯想到雁王身上都不行,這事根本不能往深裡想,否則連顧昀也得一起捎上——不然他早不走晚不走,為什麼非得這時候走?他和雁王一道,到底有沒有合謀?

沈易心里幾個念頭一閃,冷汗都下來了——最開始沈易想得很簡單,他覺得雁王南下就是辦楊榮桂去的,於情於理不可能和呂家這群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人攙和到一起,因此無論是於公於私,他都不能讓呂常那群亂臣賊子陰謀得逞。

直到這時,沈易才發現自己被人擺了一道。

這事的始作俑者真的是呂常嗎?

倘若方氏真的因為丫鬟聽到了不該聽的話而被禁足,她一個從小在深宅大院里長大的閨秀,是怎麼把信送出去的?

一般人會覺得各大世家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倘若呂家被抄家,他家裡那些姻親也好不到哪去……但是倘若有人大義滅親呢?

方欽拿著自己妹妹一封家信悄然送到北大營,關鍵時刻站穩立場,皇上有驚無險,便是他立了大功,就衝這個,方氏若是肯和離,哪怕呂家滿門抄斬,她也能把自己摘出來。

方欽看似無奈,其實是棄卒保車,將呂家當個一次性的炸膛炮,針對的是雁王!

沈易在亂軍之中護駕護了一半,突然不知道該怎麼收場了。

他應該是接著護駕,等北大營來了鏟除叛軍,然後害死雁王和顧昀,還是立刻徇私,回手倒戈,送李豐去見閻王,乾脆坐實了雁王謀反之名?

沈老媽子這輩子沒有這麼進退維谷過。

他手中東瀛刀一脫手,劉崇山立刻抓住機會,搶上幾步,一連三刀砍過來,沈易腳下一亂,險些被他開膛破肚,狼狽地躲開,胸前的朝服給劃開了一條口子。

叛軍重甲逼近過來,一炮炸得祈明壇烏煙瘴氣,身後江充大叫道:「沈將軍!」

沈易勉強站定,驀地一回頭,只見一個叛軍重甲連殺三個家將,短炮已經對準了李豐,就要把皇帝炸上天——

突然,空中傳來一聲尖銳的鷹唳,扎得人耳朵生疼,隨後一支鐵箭當空而下,幾乎擦著李豐的臂膀洞穿了重甲胸前的金匣子,重甲在幾丈以外炸成了煙花,江充將李豐撲倒在地。

沈易倒抽了一口涼氣,手腳都是麻木的,下一刻,他突然回過味來——自從祈明壇建成之後,京城的禁飛網已經恢復了,除非皇上手諭或是玄鐵虎符傳令靈樞院,否則那鷹是怎麼飛進來的?

顧昀回來了?!

三架鷹甲自空中直掠而下,空中優勢明顯,三下五除二就解決了隆安皇帝身邊的刺客,為首的鷹甲落地,他帶著鐵面罩,看不出是誰,落在不遠處,半跪在石階上,將李豐扶起來。

這時,久候的北大營終於到了。

祈明壇上下混亂成一團,北大營和叛軍戰在一處,有那些企圖渾水摸魚的都被李豐身側的幾隻鷹甲拿下了。

一得知顧昀回來——至少是玄鐵虎符回來了,安定侯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沈易出於對顧昀毫無理由的信任,心裡立刻就被安定了,接住一隻鷹扔給他的割風刃,直接絞了劉崇山一條胳膊,活捉到御前。

御林軍不敵北大營,不過一時三刻,塵埃落定,叛軍首領被擒。

李豐也沒那麼傻,知道劉崇山背後必有人指使,立刻令人封鎖城門,準備徹查。

他身上血跡未乾,臉色卻並未因為脫險而好看多少,李豐一眼掃過橫屍遍地的叛軍身上分外諷刺的御林軍裝束,想到自己手下那脫不了干係的一干重臣,還有方才劉崇山那句「退位讓賢」,更是如冰刺橫亙在他胸中……

李豐胸中一時容不下「鷹甲是怎麼進京的」這麼細枝末節的問題,他滿腦子都是「背叛」兩個字。

世受皇恩的簪纓世家結黨背叛他,當心腹養在身邊的御林軍背叛他,他方才懷念過的、與他一起長大的顧昀背叛他,甚至是他的親弟弟——

雁王入朝以後做了多少驚世駭俗的事,自軍機處成立伊始,彈劾雁王的摺子就跟例行請安一樣沒斷過,都是他一手壓下來的。

對這個過分能幹的弟弟,李豐確實不放心過、疑慮過、甚至嫉妒過,但他沒有動過李旻一根汗毛,自認為已經仁至義盡,難道就養出了一條想要他命的中山狼嗎?

江充眼見李豐臉色不對,忙低聲道:「皇上,這裡人多眼雜,且先回宮。」

李豐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兩步,突然一彎腰,手指痙攣在空中抓了幾把,嘔出了一口血來。

周圍大呼「皇上」的聲音連成了一片,李豐耳畔嗡嗡作響,良久才發現自己正抓著方才那救駕鷹甲的胳膊,指縫裡的血跡將那鷹甲的鐵臂染紅了一片。

而這事顯然還沒完。

北大營統領飛快地抓著一個人來到李豐面前,稟報道:「皇上,此人方才趁亂偷偷摸摸地要往南出城,末將將他扣下了,恐怕是有什麼不可告人之事。」

那人瑟瑟發抖,不時用眼睛去瞟呂常。

這時,有人指認道:「皇上,下官認得此人,此人是呂侍郎家裡拉車趕馬的,每日散朝的時候在外面候著呂大人,臣親眼看過。」

呂常面如死灰,「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李豐扶著鷹甲的鐵肩站穩,盡可能地挺直了腰桿,啞聲道:「呂愛卿,你這時候派人出城,是要給誰通風報信?」

北大營統領狠狠地將那呂家的家丁按在地上,腰間劍「嗆啷」一聲出鞘。

那呂家家丁也是個軟骨頭,當場嚇尿了,磕頭如搗蒜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小人是被逼的,小人……是……是呂、呂大人,私下囑咐小人,祈明壇事必,不論成與敗,都……都讓小人趁亂出城通知楊大人……」

李豐驚疑道:「哪個楊大人?」

那家丁咽了口唾沫:「大、大姑爺……楊、楊榮桂大人……」

李豐抓在鷹甲身上的手一緊,聲調陡然高了:「楊榮桂身為兩江總督,封疆大吏,怎敢無詔進京?你胡說!」

家丁:「皇上饒命!大姑爺早就偷偷到了京城南門外,就等著我家老爺信號,只、只要……劉統領成功,就……」

李豐:「怎樣?」

家丁:「……擁立隨之而行的新皇進京。」

李豐眼前一黑,要不是身邊的鷹甲扶了他一把,險些當場暈過去。

沈易再一次被這猝不及防的發展弄懵了——倘若方才還能用「捕風捉影」四個字替雁王開脫,那現在這是怎麼回事?證據確鑿嗎?他一時又弄不清顧昀到底是不是真回來了,心裡起起落落個無數個可怕的可能性,冷汗快把甲片泡出鏽來了。

方欽將頭埋得低低的,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嘴角露出了一點笑容。

雁王是皇上親弟,非謀反重罪難以撼動。

這不就謀反了嗎?

「去將楊榮桂和他擁立的新皇請進來,」李豐咬牙切齒道,「朕倒要看看……朕……」

94 互咬

正在李豐話不成話的時候,旁邊那位鷹甲終於將鐵面罩推了上去,不慌不忙地露了個石破天驚的面:「皇上,亂臣賊子都已經束手就擒,還請您多保重龍體,天子為社稷嘔心瀝血,何需為幾個反賊傷身?」

那聲音太耳熟了,李豐扭頭一看,呆住了,扶著他的那鷹甲竟是本該在南邊的顧昀。

顧昀突然出現嚇壞了一幫人。

呂常腦子裡「嗡」一聲,楊榮桂跟他保證過,說那邊行動萬般小心,安定侯完全被他們瞞過去了!

在他原計劃裡,所有的布置都要在雁王離京的這段時間內完成——劉崇山那他說東不往西的蠢貨是顆棋子,給個棒棰就當針,只要誘得他殺了李豐,楊榮桂不必出頭,叫劉崇山將雁王接手推出來,到時候雁王是自願的也好,是被楊榮桂脅迫的也好,只要他一露面,謀反重罪立刻落實,京郊北大營一旦反應過來,馬上會進京平叛,將雁王與劉崇山一鍋端了,讓他們死在亂軍中,就成了死無對證。

宮裡沒有太后,皇后是個見不得風的病秧子,鳳印都提不動,太子還在吃奶,而呂妃的皇長子已經十一歲,江山是誰家的不言而喻。

顧昀遠在江北,等他知道的時候皇帝和反賊都死了,京城中早已經塵埃落定,除非他無視四境之危,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兩個死人起兵——就算是呂常這個小人也不相信顧昀能幹得出來,顧昀要叛國早在北大營嘩變的時候……甚至更早以前,他知道當年玄鐵營之變真相的時候就叛了,王裹那老不死還能苟延殘喘地活到今天?

此事只有兩處關鍵,第一要看楊榮桂能不能在自己的地盤上切斷京城和江北的聯繫,瞞住顧昀,第二要看劉崇山能不能順利殺李豐。

前者有楊榮桂以身家性命作保,後者更是本來萬無一失,誰知不知是誰走漏消息,老百姓裡居然埋伏了好多高手侍衛,北大營提前趕到,顧昀也從天而降!

至此,呂常就算再怎麼樣也反應過來了,他最信任的人裡,有人背叛了,不是楊榮桂就是方欽……楊榮桂這番自己也落不了好,那會不會是方欽?

如果真是姓方的,那他可太歹毒了,借力打力,將他們的形跡泄露給北大營,又拖來顧昀,渾水摸魚。不但能爭個保皇的頭功,此時除掉呂家,往後滿京城各大世家中再無能與方家抗衡者!

呂常想著想著腦子就開豁了,一驚一乍地想道:「那方欽會不會從一開始就是雁王黨?」

而莫名變成「雁王黨」的方大人見了顧昀,臉色也是一變,頓時就笑不下去了。

他本以為憑楊榮桂重大疫情也能一手遮天的本領,至少能趁顧昀趕往前線的時候把事情辦利索,從頭到尾,他的計劃裡並沒有這尊殺神,雖然憑著北大營救駕之功,顧昀來與不來都不影響他的布置……可是莫名其妙的,方欽突然有種萬事失控的預感。

這群人各懷鬼胎,唯有沈易是真的大大松了一口氣,見顧昀如見救星,小涼風從他被劃開的朝服裡鑽進去,直接掃到他汗噠噠的肉皮上,讓他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

然而他這口氣松得太早了,腥風血雨還沒完。

只見顧昀將李豐交到趕來的內侍手上,後退一步跪在石階上,不等李豐發問,便率先有條有理地回稟道:「臣與雁王和徐大人在揚州城分開後,便將親衛留在雁王身邊,同葛靈樞去了往江北大營查看軍務,不料在江北大營的時候突然接到親衛密信求救,說楊榮桂竟敢私屯兵馬,挾持雁王意圖不軌,臣情急之下,只好跟鐘老將軍調用了幾台江北駐軍的鷹甲,趕到揚州城時,發現那楊榮桂以平暴民之亂為名,將揚州府圍了個水泄不通,臣帶人在周圍探查良久,乃至於趁夜潛進總督府,這才發現此人故意製造迷霧,楊本人已經不知所蹤,而雁王下落不明,臣想到親兵所言‘謀反’一事,唯恐京城有失,只好先往回趕,未能護雁王周全,有負使命,請皇上責罰。」

顧昀話一出口,其中驚心動魄處將周遭震得一片寂靜。

方欽悄悄衝王裹遞了個眼色,王裹會意,開口插話道:「皇上,臣有一事不明想請教顧帥……顧帥的鷹甲一路從江北追到京城,怎麼竟也未能截住那楊榮桂嗎?」

這句話可謂是王國舅超常發揮了,看似無意一提,實則勾起李豐好多疑慮——究竟是那楊榮桂神通廣大,還是顧昀故意將楊榮桂等人放進京城?安定侯到底是一路風馳電掣地救駕而來,還是本來就另有圖謀,到了京城見北大營早有準備才臨陣倒戈?

更不用提那「下落不明」的雁王,倘若他真的和城外叛黨在一起,究竟是被劫持的還是別有內情可就說不清了。

眾人的目光意味不明地落在顧昀身上,顧昀卻仿佛無知無覺,坦然回道:「慚愧,臣接到消息的時候已經丟了楊榮桂的行蹤,揚州城內尋找雁王、沿途搜索叛黨又耽擱了許久,險些誤了大事。」

這句話在場文官基本沒聽明白,被兩個人扶著的張奉函卻適時地插話道:「皇上、諸位大人有所不知,鷹甲在天上的時候速度極快,只能陣前或是在小範圍內搜捕目標,從江北到京城這麼遠的一段,倘若不是事先知道搜尋的目標走了哪條路,目標也不是什麼大隊人馬,三兩隻鷹甲找人根本就是大海撈針。」

然而事已至此,方欽一黨絕不肯輕易放過顧昀,情急之下,王國舅緊逼道:「那既然知道事態緊急,顧帥為何不從江北大營多借調一些人手?」

顧昀側過頭看了他們一眼,從方欽的角度看過去,安定侯那雙桃花眼的弧度格外明顯,眼角幾乎帶鉤,配上那一顆小痣,無端有點似笑非笑的意思,方欽心裡頓時一突——王裹說錯話了,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

果然頭一句是超常發揮,這一句才是王國舅的水平。

可是顧昀平時不爭歸不爭,人又不傻,此時斷然不會給他再找補的機會。

「國舅爺的意思我有點不明白,」顧昀不溫不火道,「那江北大營是我顧昀的私兵嗎?我說調就調,吃緊的前線供給,虎視眈眈的洋人都不管了?敢問國舅爺,我朝除了皇上,誰能一句話興師動眾地將江北大營拉到京城來,勞煩指給我看一看,我親手斬了那亂臣賊子!」

他隱含煞氣的一句話把李豐說得回過了神來,頓時察覺到自己方才險些被王裹那芝麻綠豆大的心胸帶進溝裡——顧昀手握玄鐵虎符,就算要造反,犯得上跟在楊榮桂這種貨色後面撿漏嗎?

顧昀:「皇上,臣這次反應不及,罪該萬死,找到楊榮桂等人蹤跡時已近京城,得知雁王很可能已被此亂臣劫持,投鼠忌器,未敢打草驚蛇,本想向北大營求援,誰知正遇見北大營在九門外嚴陣以待,才知道京中可能出事,好在北大營事先得了方大人的提醒,臣倉促之下只好命九門暫下禁空網,同時放北大營入城,幸而皇上洪福齊天,有驚無險——也多虧方大人準備周全。」

方欽臉皮一抽,感覺呂家黨的眼神已經快把自己燒穿了,他從頭到尾又是裝病、又是匿名,甚至讓王裹衝到前頭,就是為了低調行事,藏在別人後面才是最安全的,最好讓呂常根本想不出這裡頭有自己的事。

誰知顧昀一把軟刀子捅過來,直接把他穿在了火上烤,呂常方才只是胡亂懷疑,被這一句話坐實了,震驚之餘,恨得想把方欽剝皮抽筋。

李豐這才知道北大營不是跑得快,而是早就在九門外等著了,一時更懵:「北大營又是怎麼回事?」

方欽只好暫時將顧昀這個巨大的意外擱置在一邊,連同一位北大營偏將,斟詞酌句地從其妹方氏的家書講起,旁邊有個瞠目欲裂的呂常,李豐又多疑心重,方欽雖然自信此事計劃深遠,自己絕沒有留下一點不利證據,但一個弄不好還是可能引火燒身,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

李豐越聽越頭大,越聽越驚心,此事牽涉之廣、內情之複雜隆安年間絕無僅有,文武百官大氣也不敢出地跪了一片,北大營已經臨時將街邊戒嚴,以免不該有的話流傳到市井之中。

而方欽的赤膽忠心還沒有表達完,北大營便收拾了楊榮桂一干人等。

楊榮桂在約定的地方沒等到呂常的捷報,卻等來了北大營的包圍圈,當時就知道大勢已去,剛開始本想以雁王為質,誰知新任北大營統領鐵面無私,只道雁王自己的嫌疑還沒洗乾淨呢,不管不顧地一箭放倒了挾持雁王的反賊,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起帶進了城中。

除「雁王」這位皇親國戚有特別優待之外,其餘人等一律五花大綁,押上祈明壇。

楊榮桂一路都在琢磨怎麼辦,此時膝蓋還沒著地,他已經開始先聲奪人地喊起冤來。

江充上前一步喝道:「你勾結反賊起兵叛亂,有什麼臉面喊冤?」

楊榮桂以頭觸地,嚎哭道:「冤枉,皇上!罪臣世受隆恩,豈敢有負聖上?此事從最開始就是朝中雁王黨污衊臣等,罪臣家中金銀相加沒有百兩,國家危難時全已經換成了烽火票,所謂貪墨禍國殃民根本無稽之談,不信您下令抄罪臣的家!臣待皇上一片忠心天地可表,請皇上明鑒!」

李豐的聲音低得仿佛從喉嚨裡擠出來的:「哦?照你這麼說,你私自上京,難不成是來救駕的?」

楊榮桂當場顛倒黑白道:「朝中雁王一黨,一手遮天,欺君結黨,無所不為,罪臣清白無辜,被小人搬弄是非,連內弟呂侍郎都不肯相信罪臣,幾次來信逼問,為小人所趁,竟被奸王一黨攛掇著犯下大錯,臣遠在江北,知道此事時已晚,情急之下只好扣下雁王,一路押解上京……」

李豐截口打斷他:「小人是誰?」

楊榮桂大聲道:「就是那戶部尚書方欽為內弟獻上‘黃袍加身’之計!」

方欽怒道:「皇上,叛黨懷恨在心,無憑無據,分明是含血噴人!

王裹忙跟著幫腔:「楊大人倘若真的上京勤王,身邊就帶這麼幾個人嗎?方才安定侯分明說揚州城內官兵聚集!」

呂常痛哭流涕:「臣冤枉!」

沈易:「……」

他頭層冷汗方才被涼風吹飛,目睹隆安年間最規模龐大的一場狗咬狗,整個人已經驚呆了,第二層冷汗忙不迭地排隊而出,簡直不知道暈頭巴腦的自己到底是怎麼全須全尾地穿過這些層層疊疊的陰謀詭計的。

李豐:「都給我閉嘴!帶雁王!」

被人遺忘已久的「雁王」與「徐令」被人推到御前,李豐目光陰沉的注視著面前的人,冷冷地道:「阿旻,朕要聽你說,怎麼回事。」

那「雁王」弓著肩縮著脖,整個人哆嗦成了一團,往日俊秀深沉的五官氣質一變,竟憑空帶了幾分猥瑣氣,嚇成了一隻人形鵪鶉。

別人沒什麼,張奉函先急了,上前猛一推「雁王」肩頭,急道:「您倒是說句話呀!」

這時,離奇的事發生了,當年踩在玄鷹背上一箭射死東瀛奸細了痴的雁王居然被奉函公這麼個糟老頭子推了個大跟頭,踉蹌著匍匐在地,一側的肩膀摔變形了!

眾人都驚呆了,不知是奉函公喝了紫流金還是雁王變成了泥捏的。

好半晌,北大營統領壯著膽子上前一步,試探著伸手在「雁王」變形的肩膀上碰了碰,回道:「皇上,此物好像……」

李豐:「什麼?」

北大營統領道:「……是個墊肩!」

說話間,「雁王」抬起了頭來,只見那張臉上涕淚齊下,鼻子和下巴分兵兩路,各自往左右歪曲,一張俊臉南轅北轍地分裂開來——哪裡是「雁王」,分明是個不知哪裡來的妖魔鬼怪!

北大營統領震驚之餘,上手三下五除二地將此人外袍扒開,只見他兩側肩膀,胸口後背都塞了可以以假亂真的軟墊,腳下靴子中至少藏了五六寸的內墊,假鼻梁、假下巴與□□往下一扯,分明是個五短身材、獐頭鼠目的陌生男子。

李豐這輩子沒見過這種大變活人,倒抽了一口涼氣:「你是何……何人?」

沈易覺得皇上中間有一瞬間大概是想喊「你是何方妖孽」的。

那男的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見他口中舌頭已經被割去了。

再看旁邊那「徐令」,扒開頭髮,頭皮上也能找到一層□□的接縫。

呂常:「……」

楊榮桂:「……」

那兩人是楊榮桂派去看守雁王和徐令的,什麼時候被人割了舌頭弄成了這樣?真的雁王呢?莫非這麼長時間以來,真正的雁王和徐令一直混在他手下隊伍裡假裝侍從!

楊榮桂惶急地回頭去找尋,後面一堆被北大營押來的隨從裡果然少了兩個人!

什麼時候沒的他一點也不知道!

一時間,連方欽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滿心陰謀的方大人不由自主地懷疑起來,楊榮桂別是真的早跟呂常拆夥了吧?

李豐實在看不下去了,抬腳要走,腳什麼時候麻的都不知道,一邁步就晃了一下,要不是旁邊還有個顧昀,當今天子就要斯文掃地地摔個狗啃泥了。

「皇上,」顧昀在旁邊耳語道:「臣背著您下去吧。」

李豐心頭狠狠地一震,當他看向顧昀的時候,一時幾乎有些恍惚,身邊這個人好像這麼多年都沒怎麼變過——並不是說顧昀還保持著十來歲的半大孩子面貌,而是他那眼神。

經年以往,所有人都攙了不知幾多算計與深沉,只有那雙熟悉的桃花眼裡,依稀存著當年身在一片鱗甲中偷偷衝他笑的促狹與風流。

李豐搖搖頭,不肯讓在眾目睽睽之下示弱讓人背著走,只是扶著顧昀一隻手臂,緩緩走下一片狼藉的祈明壇。

內侍掐著尖細的嗓子叫道:「起駕,回宮——」

蒼茫夕照,悠悠地垂到皇城邊緣,將萬萬千鱗次櫛比的琉璃瓦映得一片血紅。

終於還是落下去了。

95 □□

這註定會是個不眠夜。

呂氏一黨被風卷殘雲似的拿下,全部下獄候審。

方欽等人雖救駕有功,有驚無險地暫時未受牽連,這結果也與他們謀劃的大相徑庭,被搞了個灰頭土臉。

而整個事件的漩渦中心雁王卻依然不知在什麼地方,生死不明。

隔天正趕上要開大朝會的日子,只好臨時取消,太醫院熱鍋上的螞蟻一樣匆匆進出皇宮,顧昀和沈易在宮裡待了一宿,第二天凌晨才披著初秋微涼的晨露離開。

顧昀的鼻尖好像依然縈繞著深宮中的藥湯味,他的鼻子格外靈,也樂於欣賞各式各樣的味道,美人身上甜而不膩的脂粉香,盛夏風中豐潤芬芳的草木香,俊俏少年身上清新寧靜的草藥熏香……只是唯獨不喜歡藥湯子味。

特別是門窗緊閉時悶在屋裡那股凝滯不動的藥湯味,沉悶而揮之不去,好像一團泥潭,能把活生生的人拖進去。

經此一役,兩人並肩而行,各自心力交瘁,誰也沒吭聲,一路出了宮,沈易才不放心地問道:「你眼睛怎麼樣?」

顧昀搖搖頭。

沈易也不知他搖頭是說「沒事」還是「不怎麼樣」,想了想,覺得顧昀家裡也沒個人照顧他,便令車夫往自己家方向趕去。

京城戒嚴狀態還沒解除,青石板上兩側無人,掀開車簾只聽得見馬車「轆轆」的聲響,沈易疲憊地舒了口氣,扶了扶頭頂上微微晃動的汽燈。那燈光照出顧昀臉上大片的陰影,他雙眼下隱隱含著青色,兩頰有些凹陷,上了車就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一邊閉目養神,也不問沈易要把他拉到哪去。

直到車子到家,沈易才把他推醒,就這麼一會工夫,顧昀居然還真睡著了,睜眼的一瞬間有點迷糊,下車吹了點晨風才清醒過來,他眯起眼看了看沈府的大門,說道:「剛才亂哄哄地,我好像聽別人說了一句,沈老爺子病了?」

沈易乾咳一聲,在大門口也不太好實話實說,只好衝他擠眉弄眼地笑了一下。

顧昀會意:「我這探病的今天空著手……」

沈易苦笑道:「這倒是無妨,你把他兒子全胳膊全腿地帶回來,就已經算個大禮了……你給我閉嘴!」

後面那句是對沈家大門前那尊神鬼莫測的門神鳥吼的。

今天門神八哥鳥似乎心情頗佳,本沒打算發威,正伸著脖子好奇地盯著顧昀看,誰知才剛少許撲騰了一下翅膀就遭到了斥責,頓時怒向膽邊生,嗷嗷叫著迎客道:「畜生!小畜生!一臉晦氣樣,今天死,明天埋!」

沈易:「……」

他們家這祖宗只認沈老爺子,見了沈老爺子就「老爺恭喜發財」,對其他兩條腿的活物則一概是「畜生來戰」的態度。

顧昀面不改色,看來不是頭回挨罵,他那手指扣在一起,駕輕就熟地一彈,一道勁風就打在了鳥嘴上,那八哥給他這一「巴掌」打得在籠中翻了兩個筋斗,羽毛掉了一地,立刻欺軟怕硬地蔫了,啞然半晌,捏著細細的嗓音委委屈屈地道:「郎君大吉大利,金榜題名!」

沈將軍真快要無地自容了。

顧昀笑了一下,轉身要往院裡走,不料他才一轉身,那鳥立刻變臉如翻書,惡狠狠道:「呸!呸!」

按道理來說,百十來斤的一個大人實在不該和這二兩重的扁毛畜生一般見識,可惜安定侯不講道理,聞聲立刻退回兩步,一伸手把門梁上的鳥籠子摘了下來,打開鐵籠門便將那門神掏了出來,對沈易道:「跟你家老爺子說,這玩意我帶走了,改天賠他只新的。」

沈易早就受夠了,忙感激涕零道:「好,沒問題,大恩不言謝!」

「門神」大駭,渾身羽毛都炸了起來,尖叫道:「謀殺親夫啦——嘎!」

……它被顧昀掐住了脖子。

這一嗓子叫醒了打盹的看門老僕,老僕揉揉眼,一見顧昀來了,忙引路迎客,又是一番雞飛狗跳。

進了內院,沈易四下一掃,見遠近無人,這才壓低聲音問道:「雁王殿下到底在什麼地方?」

顧昀緩緩地搖搖頭。

沈易吃了一驚:「你也不知道?」

「在揚州就斷了聯繫,」顧昀一隻手拎著鳥,另一隻手用力掐了掐眉心,很快將自己眉心處掐紅了一片,他先將去路行程同沈易簡單說了一遍,又道,「他找小曹假扮成自己在楊榮桂那虛以委蛇,自己暗度陳倉,聽我留在他身邊的親衛說,好像是去一個江湖幫派裡找尋流民證人,途中只捎了一封短札說‘安好勿念’,讓我們回京不必管他,之後再沒有聯繫過。楊榮桂以他的名義造反,我實在得回來替他周旋一二,留了幾個人在那邊,也托了鐘將軍暗中派人查訪,但是至今也……」

鬧了半天那邊還懸著心呢。

沈易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伸手按了按顧昀的肩膀:「雁王的能耐你不知道嗎?你看他面也沒露,心裡都有譜,就知道肯定沒事。再說他從小就跟著鐘老他們天南海北地跑江湖,什麼沒見過?沒事的。」

顧昀擰在一起的眉心沒有要打開的意思。

沈易只好轉移話題道:「皇上怎麼樣?」

顧昀嘆了口氣:「倒是沒受傷,太醫只說是怒極攻心,得靜養——不過說實話,‘靜養’這倆字我聽得耳根都起繭了,大夫們好像對付誰都是這倆字,要真能養誰不養?」

沈易小心翼翼地問道:「他那時候叫你進去,沒說什麼吧?」

顧昀沉默了片刻:「說了,他問我‘若暴雨如注,大河漲水,走蛟可會長角’。」

沈易頓時屏住了呼吸——走蛟長角是成龍之相,這話暗指誰不言而喻:「你……」

顧昀道:「蛟或是龍,在民間傳說中本為近親,呼雲喚雨、潤澤大地,都是一樣的,可縱使神蛟,倘若為了長角化龍讓大河漲水,棄兩岸於不顧,那豈不是興風作浪嗎?想必也是條前科累累、為禍鄉里的惡蛟。」

沈易:「……你是這麼和皇上說的?」

顧昀:「唔。」

其實李豐還跟他說了別的。

本來正當壯年的男人靠在床頭的時候,忽然間有點日薄西山的意思,李豐毫無預兆地問道:「先帝駕崩之前,和你說過什麼?」

先帝說了好多,顧昀至今想來其實全都歷歷在目,聽李豐問起來,他略一思量,挑了一句最安全的,回道:「先帝囑咐臣,‘萬事過猶不及,要惜福知進退’。」

李豐聽了愣了愣,轉頭望向方才甦醒的晨曦,將「過猶不及」四個字念了幾遍,隨後不著邊際地說道:「……阿旻跟朕說過他小時候被蠻女虐待的事,皇叔知道嗎?」

饒是顧昀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一時也有點懵,沒明白李豐是什麼意思。

那時,窗外正好有隻小鳥不慎將樹杈踩斷了,嚇得撲稜稜地上了天,李豐被那動靜驚醒,臉上那種茫然而倦怠的神色驀地散了,他回頭看了顧昀一眼,目光中似乎含著好多話,但是最後也沒說什麼,只是揮揮手讓他離開了。

沈易在他耳邊感慨道:「君心難測,人心也難測。」

顧昀回過神來:「累。」

「可不是嗎,」沈易十分有同感道,「無法無天的,狗急跳墻的,渾水摸魚的……我覺得還不如在邊關打仗——其實在靈樞院當長臂師的時候最省心。子熹,我有時候看這京城真跟盤絲洞一樣,到處都是險惡,要麼幹脆咱倆撂挑子吧,找地方盤個小鋪子,合夥做點小生意,餓不死得了,也不用看誰的臉色。賣點什麼……嗯,就賣長臂師的工具和機油,你說好不好?」

「有病嗎?」顧昀白了他一眼,「一天到晚把自己搞得油乎乎的,再伺候一幫一樣油乎乎臭烘烘的客人——我可不幹。要賣也賣胭脂水粉,每天迎來送往地看看美人也是好的。」

沈易一聽,假正經之心立刻泛濫,皮笑肉不笑諷刺道:「你胸懷這麼大的志向,雁王殿下知道嗎?」

顧昀跟著笑了,但是隻笑了一下,很快就笑不下去了,在沈易面前沒怎麼費心掩飾地露出憂色來。

長庚現在人在什麼地方?

就算他真的能有驚無險地歸來,李豐那邊又會該怎麼說?經此一役,那兩兄弟對彼此還能毫無芥蒂嗎?

沈易冷眼旁觀,見話題一繞回到雁王身上,顧昀就連裝都裝不下去了,他從未見過顧昀對誰用過這麼重的心,一時有些心驚,有點不敢往下說了。

近年來世情其實十分混亂,民間有些地方十分奔放,大有效仿洋人拋開男女大防的苗頭,同時,一些大儒世家又變本加厲地死守舊體統,大呼禮樂崩壞、對門人子女禁錮越發緊。

可不知怎麼的,沈易總覺得這世道有些無情——前者三天好了,兩天掰了,拋開父母之命媒妁之約,婚姻大事上其實人人心裡都有小九九,就算別人不管,自己也會算計,到最後依然是捏著鼻子門當戶對湊合過活。

後者更不必說,適齡婚配不過是依著古禮走一番流程,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給強按在一起,跟豬馬牛羊配種無甚區別。

花好月圓、美滿如璧,好像都得瞎貓碰死耗子,人間深情只有那麼少的一點,瘋子拿去一些,傻子拿去一些,剩下的寥寥無幾,怎麼夠分?

像雁王和顧昀這樣的實屬罕見。

雖然兩人都不怎麼在外人面前表露太多,但以沈易對顧昀的了解,倘若不是割捨不掉,顧昀萬萬不會踩過義父子的那條線。

沈易一想就忍不住覺得心驚膽戰,老母雞病又犯了,於是小聲問道:「子熹,不是我烏鴉嘴,但你想過沒有,萬一你們倆之間將來有點什麼問題,你打算怎麼收場?」

顧昀半天沒吭聲,但是這一次,他總算沒有顧左右而言他,快要走到後院的時候,顧昀忽然幾不可聞道:「想過,不知道。」

沈易竟一時無言以對。

哪怕是天崩地裂的山盟海誓,聽在他耳朵裡,大約也沒有這五個字那麼石破天驚了。

進了後院,只見傳說中正臥床不起沈老爺子正在後院裡生龍活虎地打拳,絲毫沒有要死的意思,顧昀來訪讓他老人家頗為欣喜,拉著他要講養生心得,還盛情邀請顧帥來跟自己推個手。

沈易生怕自己老爹被顧大將軍推到墻頭上,忙一頭冷汗地阻止了這番邀請,將顧昀帶去休息。

顧昀一覺睡到了下午,還沒來得及醒盹,便被闖進來的沈易拽起來:「皇上急詔你進宮。」

顧昀匆匆趕到宮裡,先被一個自己派到長庚身邊的親衛給晃了眼,那親衛一看就經過了長途跋涉,狼狽得不行,身上帶著傷,還有血跡。顧昀心跳陡然快了幾拍,艱難地潤了潤嘴脣,勉強按捺住心緒,飛快地給李豐行了禮。

「皇叔快免禮,」一臉憔悴的李豐撐著病體爬起來,轉向那親兵,「你說雁王那邊是什麼情況?」

那親衛一低頭,對顧昀道:「屬下奉大帥之命,隨行保護雁王殿下與徐大人暗查江北疫情,楊榮桂那奸賊意圖不軌,我們前往江北大營報信,一度與雁王失去了聯繫。後來楊榮桂金蟬脫殼北上,大帥不確定雁王是被其挾持還是自己另有辦法脫身,便一方面帶人回京,一方面將我等留下在揚州府試著搜尋雁王蹤跡……」

這番話是顧昀提前交代的——其實親衛們是長庚入沙海幫的時候留在揚州府的。

後來顧昀北上京城,實在放心不下長庚,便仍將他們留在揚州,讓他們繼續搜尋長庚的下落。

顧昀皺了皺眉,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楊榮桂手裡的人是假的,」李豐插話道,「這麼說你是有阿旻下落了?」

那親衛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皇上請看。」

信封上是長庚的字跡,與他平日裡的工整相比,略有些潦草,還沾了血跡。

顧昀指尖微微發麻,突然明白當年京城守城時,長庚跑來給他包紮傷口時的「暈血」是怎麼一個心情了。

李豐接過去,越看眉頭皺得越緊,過了好一會,他居然嘆了口氣,沒吭聲,轉手將信遞給顧昀。

顧昀大概用盡了全力,才使自己看起來不顯得那麼惶急而迫不及待。

那信中開頭還算正常,基本是胡說——編排了一通自己怎麼機智地金蟬脫殼,怎麼從楊榮桂手裡逃脫,後來陰差陽錯地落在沙海幫手裡,併發現江北流民一部分被楊榮桂秘密關押迫害,一部分入了匪幫,雁王為求人證,便決定跟徐大人一起潛入匪幫調查此事……想來徐令那書呆子已經被長庚哄得指東不打西了。

後面內容卻不對了——

長庚寥寥幾筆,交代了他在沙海幫所見所聞種種,楊榮桂無法無天得有點聳人聽聞,然而就在他剛剛說服了一群沙海幫的匪人隨他進京面聖時,沙海幫內部出了問題。

儘管接收了不少流民,但匪幫畢竟是匪幫,對官府懷有天生的惡意,有一些悍匪懷疑雁王入沙海幫是不懷好意,為了招安而來,三番兩次爭論越來越激烈,乃至於幫內多方勢力有了衝突。

匪幫裡也有好多熱愛挑撥離間的攪屎棍子,當地民怨本來就深,很快挑出了事端,引發了暴民叛亂。

長庚在信中叮囑說,暴民雖然看似聲勢大,但火機鋼甲有限,不見得能招架得住江北大營的正規軍,只是如此一來,事態必然擴大,民怨也必然更深,武力壓製是下下策,因此盡量不許江北大營介入,他說自己會在其中周旋,盡可能收拾民心,平復民怨。

顧昀看到這裡,真是殺人的心都有了——這他娘的不是胡鬧嗎?

這也能叫「安好」?!

那親衛開口道:「大帥,王爺有命,屬下不敢不遵從,只是態勢愈演愈烈,楊榮桂走後,他手下城防官兵群龍無首,被那些暴民折騰得左支右絀,有的暴民有親朋好友死在楊榮桂手上,仇恨當地官府,手段殘忍,對俘虜官兵常加以酷刑折磨致死,眼看難以收拾,鐘將軍命我等速來報朝廷,請皇命。」

李豐問道:「那阿旻人呢?」

親衛跪了下來:「……回皇上,雁王殿下……雁王殿下託人輾轉送出這封信以後,就再沒有消息了,當時偷偷送信的是個僧人,那僧人所在的廟第二天就被燒了。」

顧昀一口氣差點沒上來。

李豐也被這接連意外的變故打懵了。

96 險情

長庚睜開眼睛的時候,周遭一片漆黑,附近會反光的只有了然大師那顆光頭。

他剛一動,狼狽不堪的徐令就撲了過來,大呼小叫道:「王爺!王爺您可醒了!王爺您還認識我嗎?王爺……」

沒嚷嚷完,徐大人自己先哽咽起來,他對著長庚孝子賢孫似的狠狠抹了一把眼淚,不料越抹越多,最後乾脆自己坐在一邊嗷嗷地哭了起來。

長庚:「……」

這穿耳魔音與他家顧將軍的笛聲很有異曲同工之妙,長庚耳畔被他震得嗡嗡直響,此時此刻,他無比慶幸了然大師是個啞巴。

而啞巴不但不會聒噪,還十分體貼地將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徐大人勸住了。

他湊近了衝長庚比劃道:「此地靠近江北大營,十分安全,木鳥放出去了,孫大哥手下那位小兄弟也已經想辦法帶著王爺的信物接觸江北大營了,倘若不出意外,鐘將軍很快就能找過來,王爺放心。」

和尚雖然時常裝神弄鬼又不愛洗澡,但不愧是臨淵閣高徒,一年三百六十多天裡,總有那麼兩天能靠得住。

長庚有些吃力地點了一下頭,深刻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做「陰溝裡翻船」,忍不住想苦笑。

那日長庚將侍衛甩下後,便帶著徐令隻身前往沙海幫,可惜運氣不太好,來得很不是時候。

他們前腳剛跟著孫老闆來到沙海幫的分舵,正在去總壇的半路上,那廂烏合之眾一樣的叛軍已經傾巢而出了,正好和他們走了個對頭。

其實及至此時,長庚心裡雖然「咯噔」一下,但也並沒有太緊張。

憑他此時對江北環境的了解,這場叛亂並未出乎他的意料——狗急跳墻兔子急了咬人,誰都知道造反是殺頭誅九族的大罪,可是倘若九族盡去,自己朝不保夕,根本連活都活不下去了,那還能怎麼樣呢?窩囊死也是死,事敗抓去殺頭,反正也不可能殺兩遍,那還不如揭竿而起,起碼死得其所、青史留名了。

江北逃出來的流民確乎已經到了要反的境地。

不過長庚也不是神仙,他能推斷出流民很可能有這麼一出,但不可能知道人家打算什麼時候、以什麼方式造反。不過當時,長庚也只是感覺自己來得不巧而已,雁王什麼風浪沒經歷過?他並沒想過自己可能會控制不住局面。

長庚心裡有數,這種被活活逼出來的暴民叛亂並不難解決。

一來,朝廷和造反的人都知道,紫流金時代打仗,不是靠二三高手十步殺一人就能打出什麼名堂的——火機鋼甲才是關鍵,就算是絕代名將在彈盡糧絕時也翻不出花來。沙海幫這種江湖匪幫哪怕做得再大,只要沒有火機鋼甲和自己的紫流金來源,也絕不是江北大營的對手。

他們逼不得已造反,無外乎是為了向朝廷討一條活路而已。

這條活路長庚來之前就已經替他們準備好了,再悍不畏死的人也會留戀一線生機,有了這一線生機,誰願意跟江北大營硬碰?誰願意當雞蛋去碰石頭?

帶長庚他們入沙海幫的孫老闆雖然說話難聽、態度奇差,但是個明白人,行事也不魯莽,眼看幫內這陣仗,當機立斷瞞下了長庚和徐令的身份——在這種群情激奮的情況下,天上掉下一個雁王爺不但不能安人心,反而會點燃叛軍的怒火,倘若真有不長眼的不分青紅皂白扣下雁王要挾江北大營,那雙方就真不好收場了。

孫老闆本人和長庚的想法不謀而合,他們都不想用這些可憐人的命白白的去填江北大營那本該對準洋人的炮口——就為了讓朝廷聽一個聲嘶力竭的響。

因此長庚和徐令依然假裝是南方來的義商,孫老闆幫著遮掩,同時,一直在江北混在流民中普度眾生的了然和尚也恰好在沙海幫中,藉著了然之前建立的關係,他們很順利的和叛軍首領階層接觸起來。

眾所周知,雁王有一條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三寸不爛之舌,除了面對顧昀時總是發揮失常,其他時候戰鬥力卓絕。只要他肯,糊弄誰都一糊弄一個準,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長庚已經基本控制住了局面,本來幫內群情激奮,後來眾人已經能坐下來權衡利弊了。

沙海幫包括孫老闆在內的「四大王」,除了一個跟朝廷不共戴天的刺頭,其他三個都被長庚說動了,願意先派人試著和朝廷接觸。

但是就在這時候,本來一直只是在暗中搜索雁王下落的江北大營突然動了,氣氛陡然再次緊張。

長庚知道,恐怕假雁王已經到了京城,那頭東窗事發,自己在揚州失蹤成了大家都知道的事,涉及親王,江北大營不得不由暗轉明,做出態度。

長庚一方面安撫著沙海幫的叛軍,一方面親自擬了一封摺子,想讓江北大營暫時不要輕舉妄動,省得他功虧一簣。

誰知道這時出了岔子。

天有不測風雲,人倒霉的時候正經是喝涼水都塞牙,雁王一行自打進了匪窩開始就沒順利過——沙海幫密謀叛亂後,為了安全起見,實行狡兔三窟策略,十天半月就更換一次總壇地點,此時,總壇正好搬到了江北的一團小丘陵中間,背靠著一座礦山——江北一帶這樣的礦山不算十分稀有,倘若此時長庚身邊有個術業有專攻的長臂師,就會提醒他注意這些小礦山,因為靠山的地方木鳥很可能飛不出去。

有些礦山會讓司南等物也失效,那臨淵木鳥縱然做得精巧,核心其實不過是腹中特殊的磁石,能和臨淵閣人隨身帶的磁石建立聯繫,木鳥只有飛在空中的情況下才能通過高度或者繞開干擾,沒放飛的時候,在這種礦山上轉一圈,所有木鳥腹中磁石立刻都得廢。

鳥飛不出去,沒轍,長庚只好用了個笨辦法——讓了然和尚親自跑腿去傳信,傳出去的信就是顧昀的親衛送到京城裡的那一封。

誰知這時候又出了岔子。

四個叛軍首領普遍沒讀過幾天書,欣賞水平十分接近愛在城隍廟裡聽話本書的老農,分別以「天地人鬼」自稱,什麼「天王」「地王」的,叫起來分外讓人起雞皮疙瘩。

孫老闆是「人王」,其中的「天王」就是那個格外窮凶極惡、跟朝廷有深仇大恨的刺頭。

刺頭本來說話算數,大家都要跟著他造反,突然莫名從老大變成了頑固少數派,仔細一琢磨,他認為是孫老闆這個始終不願意對抗江北大營的「人王」出了問題,於是對「貪生怕死」的孫老闆起了芥蒂,買通了孫老闆身邊一個心腹手下,準備要抓孫老闆的小辮子,整死他。

結果也不知怎麼的那麼巧,這被買通的人蹲點蹲了五六天,孫老闆的小辮子沒抓住,卻看見了了然那和尚深夜鬼鬼祟祟地離開總壇,跟朝廷的人接頭。

天王一看,鬧了半天這麼長時間以來跟他們稱兄道弟的好兄弟居然是朝廷鷹犬,立刻氣瘋了,本來就不多的信任也跟著頃刻間土崩瓦解。

長庚當機立斷,一發現身份泄露,立刻在天王找上門來質問之前,率先將匪幫中有頭有臉的都請過來,自己承認了欽差身份——雖然時機並不算十分成熟,但好歹比被人咋咋呼呼地揭穿強。長庚當然能殺了天王,可是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活法,這些擲杯屠狗之徒並不像朝中人那麼會識實務,處理不好可能會激起反彈。

剛開始土匪窩在天王有意煽動下炸了窩,七嘴八舌地聲討成一團。雁王光棍地拿出一把柴刀往桌上一戳,冷冷地道:「那就按規矩來,三刀六洞。」

這一手鎮住了大多數人,卻糊弄不了真正的悍匪,天王被他激起了狠意,二話不說拎起柴刀捅了長庚一刀,長庚知道不扛著沒法收場,硬是沒躲。

這一見血,叛軍們也都傻了,尤其幾個大首領,心裡都清楚,雁王絕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在沙海幫中,否則他們不反也得反,不死也得死,到時候就沒有迴旋的餘地了,因此紛紛圓場制止,天王更怒,當場宣布要帶人退出沙海幫。

幫內內訌,造反恐怕是要不了了之,孫老闆連夜派人護送長庚他們離開,途中遭遇幾波天王手下的截殺,孫老闆留給他的人手幾乎折損殆盡。

了然這種能把自己關在重甲裡爬不出來的貨色基本是半個拖累,徐令則完全是個拖累,對高手而言,哪怕是孤身一人闖龍潭虎穴也比帶著幾個拖累逃命來得輕鬆,長庚身上本就有傷,多少年沒這麼狼狽了,為了護著徐大人,胸口極凶險的地方又添了一道皮肉翻起來的刀傷,好在自己是陳姑娘半個徒弟,好歹把血止住了。

了然和尚用樹葉包著一點溪水,喂長庚服下,又將他隨身的金瘡藥翻出來,重新包了一次傷口。長庚喝了水,輕輕舒了口氣,攢了點說話的力氣,便強打精神,拍拍自己身側,對徐令玩笑道:「明瑜過來,坐這——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趁我還沒斷氣,你先節節哀。」

徐令斯文掃地地以袖子拭淚,連說了好幾聲「慚愧」,哽咽道:「是下官拖累王爺了。」

長庚聞言輕輕地笑了一下:「上次洋人圍城,明瑜兄自己私下裡發憤圖強,學了一口番邦話,這回又是想怎樣?回去學一身胸口碎大石的武藝嗎?」

徐令:「……」

長庚:「你看了然大師就不哭,坦然得很。」

和尚厚顏無恥地打手勢道:「貧僧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仰仗王爺保護,回去定然親手給王爺點個長命燈,天天給你添油念經。」

「那可真謝謝大師了,您寶相莊嚴,尊口一開,我恐怕就得短命,」長庚艱難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勢,一條冷汗立刻順著耳畔淌下來,他急喘了幾口氣,對徐令道,「這些日子傳得沸沸揚揚的……那件事,沙海幫的土匪都開始議論了,楊榮桂以我的名義造反,縱然咱們清清白白,肯定不會被他們抓到什麼把柄,但是……瓜田李下……嘶……大師,你不會說話,眼也不好嗎?」

沒什麼眼力勁的了然和尚聞言,忙和徐令一左一右地按住長庚,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傷口,給他翻了個身。

「唔,瓜田李下……說不清楚。」長庚這才忍著傷痛將後半句話補上,「江北流民的事,都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咱們不能半途而廢……與其急著回去找皇上辯白,不如徹徹底底地留在這邊解決事端,到時候我還能藉著這點皮肉小傷暫時避嫌離開一陣子。」

徐令眼看他剛包好的紗布下又滲出血來,再聞聽那滿不在乎的一句「皮肉小傷」,對雁王一片敬佩之心簡直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比京城的奉函公也不遑多讓了。

他正要誠摯地表達一下自己的心跡,就在這時,了然和尚突然臉色一變,擺手制止了徐大人,側耳貼在地上,片刻後,他衝長庚打手勢道:「來了少說數十人,快馬加鞭,是哪方面的人?」

誰也無法判斷,來者究竟是鐘將軍還是天王手下的瘋狗。

長庚一手按著徐令的肩膀,勉強將自己撐起來,徐令吃了一驚,正要開口阻止,長庚一伸手打斷了他:「噓——」

他臉上方才刻意的輕鬆自在散了個乾淨,眼睛亮極了,凝聚的目光好像個受傷的獸王,哪怕血流遍地,也隨時帶著一擊致命的獠牙。

長庚扣住了手中一把不知從哪個土匪手裡搶來的長刀,蒼白的手背上青筋畢露,反而看不出一點重傷下的孱弱,只讓人覺得悚然。

徐令不由屏住了呼吸。

突然,長庚微微側了一下耳朵,隨後,他幹裂的嘴角露出一個不怎麼明顯的微笑,伸手整了整自己散亂狼狽的衣襟,將手中刀扔下了,篤定地對徐令道:「去看看來的是哪位將軍,出去迎一下,就說我有請。」

徐令一呆:「王爺您怎麼知道……」

「沙海幫那群人哪有這麼整肅的馬蹄和腳步聲?必是江北大營的哪位將軍。」長庚好整以暇地用破破爛爛的外袍掩住胸腹間可怕的傷口,依然風度翩翩地說道,「恕本王微恙在身,失禮了。」

了然:「……」

雁王這裝模作樣的本事也算是得了顧帥真傳。

徐令對他服得五體投地,此時哪怕雁王放個屁他也無條件地相信,立刻迎了出去。

長庚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荷包,裡面除了安神散之外還有一些應急的藥,他手指微顫抖地取出一片麻葉子,暗自扣在手中,打算要是真疼得受不了,就嚼一片應急,然後謝絕了然和尚的援手,自己撐著長刀站起來。

就在這時,他聽見徐令叫了一聲:「王爺,是……」

話沒出口,來人已經在尖銳的馬嘶聲中大步闖了進來。

長庚:「……」

那逆光而來的居然是本應已經回京的顧昀!

長庚腳下一個沒站穩,長刀「嗆啷」一聲尖叫,他整個人往前撲去,被顧昀一把接住。

只見方才那「腥風血雨我自閑庭信步」的雁王殿下突然就「傷來如山倒」了,鎮定自若的「獸王」成了只嬌弱的病貓,一隻手軟軟地自顧昀肩上垂下去,氣如游絲地小聲哼唧道:「子熹,好疼……」

97 落定

長庚說完這句話,好像把一身傷痛都吐了出來,整個人都空了,差點直接暈過去,看見顧昀的一瞬間,他那硬邦邦的脊梁骨就酥了,被抽出去了,一絲力氣也提不起來。

然而儘管這樣,他還是沒捨得閉眼,靠在顧昀肩上拼命平復了片刻,有意無意地抓住了顧昀肩上的衣料。

血流得太多,長庚渾身發冷,只有顧昀身上傳來的一點體溫與熟悉的清苦藥味,讓他恍惚間不由得想起幼時在冰天雪地裡被顧昀裹在大氅裡抱回關內的情景,一時有點不知今夕何夕,喃喃問道:「……還有酒嗎?」

徐令這時才屁顛屁顛地跟上來,忙要搭手:「大帥,我來幫……」

……被不幸聽到了全場的了然大師一把薅住了。

大師人在紅塵檻外,一時也忍不住被震驚了。

顧昀沒吭聲,穩穩當當地把長庚抱到了車上,眉頭緊鎖地吩咐道:「請軍醫來。」

說完,他摸出一個水壺——急行軍或者遠征的時候,將士們身邊的水壺裡裝的不是純水,裡頭摻了一點鹽,這最早是跟沙漠中的行腳商人學的。

顧昀讓長庚枕在自己身上,睜眼說瞎話道道:「酒來了,張嘴。」

長庚只是有點恍惚,還沒完全糊塗,倘若來得不是顧昀,搞不好他還能再殺一隊窮凶極惡的叛軍,配合地喝了幾口,他輕笑了一下:「騙我。」

顧昀不單騙他,還有心把他吊起來揍一頓,讓他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可一見了真人,心疼得胸口都麻了,哪裡還發得出脾氣?

雁王在外面無論怎麼翻江倒海,都沒在他眼皮底下傷成這樣過,顧昀面無表情地僵坐了片刻,小心地挑開他胸前的衣襟看了一眼,一股猙獰的血氣立刻撲面而來,顧昀的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平生第一回知道手哆嗦是什麼感受。

長庚仿佛能感覺到他起伏的心緒,他一時嘗到了撒嬌的甜頭,不肯罷休,在顧昀耳邊火上澆油道:「真怕見不著你了……」

顧昀微微閉了閉眼,臉頰繃得死緊,手上的動作極輕柔,怒火都壓在了舌尖上,冷冷地說道:「恕我眼拙,沒看出算無遺策的雁王殿下哪裡怕了。」

長庚好像沒聽見,藉著車簾掩映,他用側臉在顧昀肩頸間輕輕地蹭了蹭,話音有些含混地小聲說道:「要真是那樣,你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滾’了,我死也不會瞑目的。」

顧昀:「……」

他覺得懷裡的人好像一株可惡的藤蔓,伸著一根要命的小枝條,沒完沒了地往他心窩裡戳。

外面有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傳來,一個漢子操著傳令兵的大嗓門叫道:「大帥,軍醫這就來了!」

長庚好像疼極了,又不敢聲張,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極輕極緩地抽了一口氣,露出突兀蒼白的脖筋。顧昀又怒又心疼,於是面沉似水地低下頭,藉著車簾的遮擋,火冒三丈地親了他一下,嘴脣溫柔如蜻蜓點水,表情卻活像來尋仇的。

長庚驀地睜大了眼睛,因為強打精神而有些散亂的眼神頓時重新有了焦距,眼巴巴地看著顧昀。

顧昀在他耳邊道:「這事我回頭再跟你算賬。」

說完,他猛地一掀車簾,對小跑而來的軍醫喝道:「動作快點!」

軍醫本想清退閒雜人等,然而剛與顧昀的目光一碰,頓時給嚇得一激靈,借倆膽子也不敢轟顧大帥,只好硬著頭皮頂著顧昀讓人汗如雨下的目光,戰戰兢兢地收拾雁王身上兩道駭人的傷口。

有外人在,長庚是萬萬不肯吭聲的了,只有那軍醫粗手笨腳地撕紗布時牽扯了傷口,才忍著微微抽動一下,顧昀臉色越來越難看,忽然,長庚一隻冰涼的手藉著散開的衣袍搭在了他掌中,長庚好像也知道他心氣不順,並不敢握實,只敢虛虛地黏著他,一眼一眼偷偷瞟他。

顧昀低頭看了他一眼,見他的冷汗已經順著額頭滾到了眼眶裡,沾在睫毛上,一眨眼就往下滾去,那目光從冷汗中透出來,顯得氤氤氳氳的。

顧昀:「……」

長庚小時候是撒嬌很有一手,現在儼然已經不是一兩手了,幾乎到了可以成仙的水準,顧昀拿他毫無辦法,被那小眼神盯上一炷香的時間,大概真得要星星不給月亮,只好認命地握住長庚的手,把他往自己懷裡帶了帶,低聲道:「閉眼。」

長庚二話不說閉上眼,他這一趟出行,快刀斬亂麻一般地將江北亂局清理乾淨了,猶如一塊大石頭落地,此時心裡近乎是毫無牽掛的,耳畔聽著顧昀一下一下的心跳聲,感覺哪怕是就此死了,也毫無遺憾了,於是安心地睡了過去。

內訌的沙海幫已然掀不起大風浪,鐘老將軍謹遵雁王給出的承諾,一兵一卒未動,措辭誠懇地寫了一封招安書送了過去,天王手下的殘部被長庚收拾了一批,剩下的被其他三大匪首聯手收拾了,一場本該血流成河的叛亂就這樣消弭與無形中。

三天后,姚鎮從江北大營趕來,暫代兩江總督一職,全權處理江北之事。姚鎮先是拿下楊榮桂的一干黨羽,而後帶人找到了楊榮桂關押流民的地方,挨個放出來好好撫慰,重新給流民編文牒,又著專人負責登記失散親友,派人尋找,已經不幸罹難的他親自出面撫恤。

又過了幾天,朝廷撥來的藥物大批量運到了,李豐下旨,查抄出來的贓款一部分拿回京城,剩下就地撥為災民撫恤,來日再回戶部補手續。

徐令恢復欽差身份,徹查楊呂一黨,將他不通俗物、剛正不阿的特點發揮了一個淋漓盡致,抄家抄得乾淨利落。

可是楊榮桂家裡果然如其所說,幾乎沒有金銀現錢,全換成了烽火票,徐令無計可施,只好來請教臥床不起的雁王。

長庚交代道:「烽火票發了多少,什麼人收走了,我心裡都有數,國庫不是那姓楊的撐起來的,你查查他平日裡和哪些民間商人交往密切的,多半是官商勾結,要是賬本看不明白、或者分不清真假賬,都不用著急,我找個人過來幫你,這兩天估計快到了,那是杜財神的公子,從小抱著算盤長大的,與我私交不錯,可信。」

徐令連連點頭。

「還有,」長庚靠在床頭,微微抬起眼,那眼皮如刀刻而成,憑空多了些許重傷也抹不去的凜冽,「朝廷明令規定,烽火票等同於金銀,可以在民間流通,對價都有規定,完全能當成賑災款用,有什麼問題?」

徐令低聲道:「王爺,烽火票剛發出第二批,認購的人不算太多,除了諸位大人,民間認購的一般都是有些家底的大戶人家,都不缺銀子使,一般將此物留在家裡供著,鮮少有在市面上流通的,確實不知商戶收不收,這……」

長庚伸手抓住床沿,將自己撐起來一些:「持有人願意放在家裡供著還是拿出來花,這個我管不了,但商戶拒收烽火票者是重罪,明日起,將楊榮桂府上的烽火票全部清點入賬,然後就以這筆烽火票去向大糧商買賑災糧,我倒要看看誰敢把朝廷政令當廢紙——從江北大營借調一點人跟你去,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上門強行耍流氓,從江北開始,威懾全境,逼人承認「烽火票」就是金銀。

先從大商戶下手,正所謂穿鞋的怕光腳的,這些穿鞋的沒人想得罪朝廷,捏著鼻子也得認,完事要麼就認了這啞巴虧,要麼就得想方設法地將這烽火票變成真金白銀,不遺餘力地推行。

「再給他們加一把火,」長庚精力不濟似的低聲道,「讓重澤兄以兩江總督的名義寫一封政令,不管大小商戶,倘無理拒收‘烽火票’,人人可以向揚州府舉報,查明屬實者一律棍棒伺候,屢教不改者直接下獄。」

徐令很是領教了一番雁王殿下「該懷柔懷柔,該強硬強硬」的手段,忙應了一聲,跑回去辦事了,人未至門口,長庚忽然又叫住了他:「明瑜。」

徐令回頭。

長庚臉上方才的森嚴之色褪了個乾淨,轉眼又是那溫文爾雅的雁王殿下:「此事全仰仗你了。」

徐令莫名其妙道:「王爺這是哪裡話?」

長庚道:「我恐怕得在路上耽擱一些時日,怕是到時候不能陪你回京復命,到時候有一封摺子還望你替我帶給皇上。」

前一陣子步步緊逼,這會也該暫退一點了,步調得有張有馳才行,正好可以借受傷的機會放權。

可惜正直的徐大人明顯沒能領會他的意思,一本正經地拱手道:「正是這個道理,王爺傷重,還是應該多多保重,千萬要好好休養,跑腿的事都交給下官,下官倘若有什麼不明白的再來問您。」

長庚笑了一下,見他沒聽明白,也乾脆不解釋,擺擺手讓他離開了。

徐令往外走的時候正碰上從外面進來的安定侯,忙站定了見禮。

顧昀客客氣氣地衝他一點頭,與他擦肩而過,徐令忽然一愣,見顧昀背在身後的手上居然拿了一把新鮮的桂花,開得金黃金黃的,甜香撲鼻。

徐令愣愣地看著他帶著那一把花藤去了雁王那裡,揉了揉充斥著花香的鼻子,心裡詫異道:「顧帥對殿下可也太上心了。」

顧昀進屋將花藤掛在了長庚的床幔上:「桂花開了,怕你躺得氣悶——不討厭這味吧?」

長庚的目光黏在他身上不肯撕下來。

顧昀與他視線一對:「看什麼?」

長庚伸手去拉他。

顧昀怕他動了傷口,忙彎下腰就和著他的手:「沒囑咐過你別亂動嗎?」

長庚不依不饒地抓著他的衣服將他拉到了近前:「子熹,傷口疼。」

「……」顧昀木然道,「一邊去,我不吃這套了。」

這會受傷,雁王在他面前好像徹底不打算要臉了,只要周圍沒有外人,動輒就是「傷口疼,親親我」。

……真是慣什麼毛病就長什麼毛病,指哪打哪,絕不跑偏。

顧昀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額頭上彈了一下,然後自顧自地轉身去換衣服了。

長庚一直盯著他轉到屏風後,這才揪了一朵小桂花,放在嘴裡細細地嚼,然後自己拄著一邊的木杖站起來,還不太能直起腰來,一步一蹭到了桌邊,藉著一點殘墨潤了潤筆尖,鋪開紙開始寫摺子。

這可著實是個體力活,沒一會,他額間就滲出汗來,突然,筆被人從身後抽走,長庚剛一回頭,就被一雙手不由分說地拖起來抱到了床上。

顧昀皺眉道:「什麼天大的事非得你現在親自寫?躺下,不準作妖!」

長庚不慌不忙地解釋道:「這回呂家一黨全受牽連,方家也沒能討到便宜,正是推行新政的好時機,我雖然不在檯面上,也得把事提前準備好。」

顧昀坐在床邊:「還想著紫流金特批權的事嗎?皇上不會同意的。」

「我也沒想真的實現,」長庚說道,「還不到時候——運河沿岸沒收的田地上可以安置流民,最好的魚米之地留著耕種,其他地方建廠,錢讓杜公他們商會和朝廷各拿一半,建了廠不算民間商人所有,算朝廷開辦,在軍機處下、六部之外另外成立一個專管的部門,專供紫流金配給,嚴格把控紫流金的來龍去脈,平日廠中事務則讓商會去打理,所得之利,六分直接入國庫,四分為辦廠的義商所得,好不好?這樣既安頓了流民,又不至於讓皇上擔心紫流金外流,還能充盈國庫,也算給了義商實惠。」

顧昀聽了,半天沒言語。

他聽得出來,長庚大概打過好幾番腹稿了,估計是下江北之前就已經想好了的,但是倘若那時候提出來,等於憑空製造了一大批肥差,各大世家免不了要削尖了腦袋來分一杯羹,楊榮桂之流連賑災款都敢「落袋為安」,別說這種事了,到最後這一舉多得之計免不了落一個「國庫一點實惠落不到,商人為朝中錯中複雜的大小官員掣肘,流民給當成牲口使,只有大小蛀蟲們中飽私囊」的後果。

因此他故意激化世家同朝中新貴之間的矛盾,借由頭下江北攪亂一池水,分化同氣連枝的世家內部,將計就計地坐看他們能無法無天到什麼地步,自己推子落棋、平穩收官後退入幕後暫避鋒芒——

中間出了幾次人力不可控的意外,誰知兜兜轉轉,居然也依舊讓他達成了全部的既定目標。

長庚眨眨眼睛:「怎麼?」

顧昀回過神來一哂,沒頭沒腦道:「不知道的還得以為你真是個天降的妖孽。」

他話說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長庚卻莫名聽懂了,他磨蹭到顧昀身邊,攀住顧昀的肩道:「大梁的氣運站在我後面,你信不信?」

顧昀一回頭,長庚掐準了時機往他身上一撲,正好讓顧昀的嘴脣擦著自己的臉頰而過。

長庚:「你親我了。」

顧昀:「……」

這不是說正事呢嗎?

長庚摟住他的脖頸,不由分說地纏了回去,強硬的將一股桂花香味抵到了顧昀的脣齒間,顧昀對「軟香溫玉」投懷送抱毫無意見,可惜每到這種時候,雁王殿下就不肯再老老實實地假扮「軟香溫玉」。

風月場上講究美人脣舌如含蜜,心上之人的滋味則更是世間最上等的美味,「呷香」本應由淺入深,細細品嘗,長庚卻一直不太配合,哪怕一開始很乖巧,片刻後也凶性畢露,不像是纏綿,反而有點像是要吃人,弄得顧昀老覺得這口「美味」有點「扎嘴」,兩人好不容易分開,舌尖都是麻的,而長庚猶不滿足,情動地在他頸間下巴上輕輕啃噬著,好像在找地方下嘴似的,更像要吃人了。

咽喉要害處被當成磨牙棒,顧昀不免本能地有些緊繃,又不捨得推開他,在緊繃中癢得不行,哭笑不得道:「你小時候被狗咬過?」

長庚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陳姑娘給我下的禁令差不多到期了吧?」

98 翻天

顧昀伸手輕輕撫過長庚的側腰,即不讓人覺得有侵略感,又挑逗得恰到好處,手心的溫度循序漸進地透過衣服,像是擦了一朵不燙人的火,不輕不重地貼在長庚身上。

長庚實在太想他了,在江北大營的時候就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親密一次,一直波折不斷地拖到現在。不管心裡裝了多少春秋,長庚的身體畢竟才二十來歲,沒嘗過那種滋味的時候也就算了,才食髓知味就被陳姑娘橫插一槓,要不是事務繁多,心裡那根弦一直沒敢松,早憋瘋了,完全經不起撩撥。

此時被顧昀這麼輕輕一碰,他半邊身體都麻了,急喘了幾口氣,長庚幾乎有點耳鳴地低聲道:「義父,你想要我的命嗎?」

顧昀:「傷口又不疼了?」

疼還是疼的,不過是此一時彼一時的疼法,雁王殿下的傷平時是正常的一般疼,撒嬌討吻的時候就是「疼得十分厲害」,及至當下,哪怕他傷口重新崩開血流成河,那也必須是一身銅皮鐵骨,不知痛癢。

「不疼了就好,」顧昀不慌不忙地揪住長庚往他衣服裡鑽的手,拎出來扔到一邊,微笑道,「那來跟我算算賬吧。」

長庚:「……」

顧昀好整以暇地將自己一隻手枕在腦後,十分放鬆地躺在床上,一隻手還很溫柔地扶著長庚的腰,話音也不怎麼嚴厲,可是內容十分讓人冒汗。

顧昀:「跟我說說,你帶著徐大人這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書生勇闖土匪窩時,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

長庚:「子熹……」

「不用子熹,」顧昀淡淡地道,「你可以繼續叫‘義父’。」

長庚訕訕地笑了一下,討好地親了親他——這是長庚最近發現的,顧昀很喜歡這種粘粘的親吻,淺啄幾下,再用那種小心翼翼的眼神盯著他看一會,基本上不管他說什麼顧昀都答應。

不過這會這招好像不管用了。

顧昀微微揚了一下眉:「也不用那麼客氣,我傷口不疼。」

智計百出的雁王終於無計可施,只好老老實實地說人話:「我沒想到他們真的會揭竿而起。」

顧昀十分縱容地笑了一下,用手背蹭著長庚的側臉,繼而毫不留情道:「扯淡,你肯定想到了。」

長庚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我……我和徐大人當時正在去總壇的路上,事先不知道他們會選這個時機……」

「哦,」顧昀點點頭,「然後你一看,千載難逢的機會,好不容易能作一回死,趕忙就湊上去了。」

長庚聽著話音,感覺這個趨勢不太對,忙機靈地承認錯誤:「我錯了。」

顧昀把手放下,臉上看不出喜怒,一雙桃花眼半睜半閉著,長庚一時弄不清他怎麼想的,不由自主地緊張起來。

然而他等了半天,顧昀卻沒有把火氣發出來,只是忽然問道:「是因為那天我問你‘何時可以安頓流民,何時可以收復江南’的話,給你壓力了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眉心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褶皺,而神色近乎是落寞的,這樣的表情,長庚只在當年除夕夜的紅頭鳶上見過一次,顧昀當時三杯酒祭奠萬千亡魂,臉上也是這種平淡的清寂,整個帝都的燈火通明都照不亮他一張側臉。

長庚一時幾乎有點慌了,有些語無倫次道:「我不是……我……子熹……」

顧昀年輕的時候,很不喜歡和別人說自己的感受——倒不為別的,他覺得把喜怒哀樂都掛在臉上,就好像隨時掀開衣服給別人看自己的皮肉一樣,十分不雅,人家也不見得愛看,不合時宜,這與為人爽不爽快沒關係,純粹是家教所至,白日裡一眾人坐在一起大塊吃肉、大口喝酒,沒什麼不同,到酩酊大醉時才能顯出區別——有人會肆意大哭大鬧,有人最多不過擊箸而歌。

不合時宜的話在顧昀舌尖滾了幾回,浮上來又沉下去,終於,他略帶嘗試似的開口道:「我從京城趕過來的路上……」

長庚何其會察言觀色,一瞬間感覺到了他要說什麼,瞳孔難以抑制地微微一縮,又慌張又期待地看著顧昀。

顧昀大概一輩子沒說過這麼艱難的話,差點臨陣退縮。

長庚:「你路上怎麼樣?」

顧昀:「……心急如焚。」

長庚愣愣地看著他。

當年江南水軍全軍覆沒,玄鐵營折損過半,而顧昀才匆匆被李豐從大牢裡放出來的時候,曾經說過「心急如焚」四個字嗎?

並沒有。

顧昀好像永遠篤定,永遠不慌張,如果慌張了,那多半也是他裝出來的。

他強大得有點虛假,讓人總有種不踏實的感覺,懷疑哪天他就會像高大的皇城九門一樣,突然就塌了。

顧昀好像被打開了一道禁閉已久的閘門,那四個字一出,後面的話就順暢起來:「要是這一趟你真出了點什麼事……讓我怎麼辦?」

長庚大氣也不敢出地看著他。

顧昀:「長庚,我真沒力氣再去把一個……別的什麼人放在心上了。」

長庚一震。

顧昀還有平定南北的力氣,還有山河未定死不瞑目的力氣,還有夙夜不眠跟鐘老將軍死磕爭吵江北水軍編製的力氣。

但唯獨沒有再愛一個人的力氣了。

這些年來,顧昀身邊除了沈易這麼一個出生入死的朋友,好像也就只剩下一個地大人稀的侯府,一點擠出來的心血全都安放在了這個當年先帝交到他手上的敏感多慮的少年身上。

官場上人情往來,免不了互相吹捧,吹到顧帥身上,大抵都是一句「鞠躬盡瘁,大公無私」。但其實顧昀並不是純粹的大公無私,只是細想起來,他實在沒有什麼好「私」的。

這種寂寞,顧昀少年時並沒有很深的感觸,那時他是玄鐵三部的安定侯,縱有千般委屈萬般憤慨,一壺熱酒下去,隔日就能重新意氣風發地爬起來忘個乾淨。而今他年紀漸長,思慮漸重,卻發現早年的瀟灑已經不知何時被消磨去了不少,尤其最近一段時日,他覺得自己格外容易疲憊,人身上累,心裡也往往跟著沒滋味起來。

如果不是還有個時而算無遺策、時而瘋瘋癲癲的雁王讓他牽掛操心,那活著未免也太沒意思了。

顧昀臉上的疲憊和落寞一閃而過,不過眨眼就被他收了起來,輕輕地把長庚放好。

他拉過一條攤在一邊的薄毯搭在長庚身上,嘆道:「躺好,腰都直不起來,還想那事,你有沒有正經的?」

長庚一把握住他的手,顧昀的手永遠也暖和不起來,永遠像剛從割風刃上拿下來,乾燥,冷硬:「子熹,陪我躺一會好嗎?」

顧昀不置可否地除去外衣靠在旁邊,隔著薄毯將長庚摟過來,沒多長時間就睡著了。

長庚這才悄悄地睜開眼睛,只覺得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戰慄著想把枕邊的人拖過來狠狠纏綿,然而一時竟不忍心破壞這種靜謐溫馨的氛圍,只好一動不動地被欲/火烤著,又難耐又幸福地捱著。

從雁回小鎮顧昀把他撿回來,到如今已經快十一年了,十一年間,顧昀的時間在邊疆與沙場,與長庚聚少離多……但未曾有一日離開他的心魂。

長庚有時候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去愛他,總覺得傾盡生命也難以報償,而忽然之間,他意識到,與其說顧昀是他這一生中遇到的唯一一件值得期待的好事,不如說他自出生伊始所遭受的所有難處,都是為了攢夠足夠的運氣遇見這個人。

這麼一想,多年芥蒂,居然奇跡般地放開了。

雁王在江北受傷,大小事由徐令出面料理,徐大人是個軟硬不吃的熊人,身邊又不知從哪裡挖來了杜財神的公子杜朗,杜公子話不多,但人很不好糊弄,打點難度也太高——他們家太有錢了,皇上都給打了好多欠條,仨瓜倆棗的好處根本不敢在這位面前拿。

當年九月底,徐令在雁王背後指點與江北大營的通力支持下,平定暴民叛亂,重新安置江北難民,而後由姚鎮暫代兩江總督一職,徐令回京復命,帶走了雁王的摺子。

至此,一場舉國轟動的大案落下帷幕。

雁王本人還磨磨蹭蹭地一邊養傷一邊往京城溜達,未曾露面,而由他發起的一場轟轟烈烈的「運河長廊」運動已經落地生根,他的摺子在講宮裡只壓了兩天,一場大朝會就過了,軍機處主導力挺,兩院難得悄無聲息,幾大世家忙著歸攏內部勢力,一時無暇他顧,方欽暫時蟄伏,隆安皇帝當天就批覆了。

早已經心裡有數的軍機處表現出了不可思議的行動力,兩天就出了一份完整的方案,讓人幾乎懷疑他們是有備而來的。

不到一個月,在六部外成立運河辦,運河辦全權代理朝廷與杜萬全等商會人士接洽,那杜財神搖身一變,成了真正的大皇商,早已經私下調配好的各種資源、材料源源不斷地送到廠地,滿朝上下不眠不休整整一個月,累趴下一大批平日只會伏案的文官,整個大梁都被一把大火燒了起來,好像要把兩朝的屍位素餐通通補回來。

終於,趕在隆冬之前,把兩江流民歸攏至初步建成的廠房窩棚下。

而雁王李旻方才回到京城。

99 動盪

之所以這麼慢,是因為顧昀先前雖然匆忙在京城與江北之間打了個來回,但前線還有很多事沒辦完,正好讓長庚在此期間養傷,直到長庚日常行動無礙了,兩人才往回走。

歸途中正好碰上運河沿線一片繁忙。

正在建的廠子總歸是不太好看的,塵土飛揚,出來進去的別管是工匠苦力還是下放的文官與皇商,個個都是灰頭土臉的,但還算有秩序。

做工的一天管兩頓飯,過了晌午,一群年輕力壯、剛剛放下屠刀的流民就聚在一起,從鐵皮的大車裡往外撈雜糧的窩窩。

顧昀曾經微服匿名地去轉過一圈,見那窩窩掰開以後裡面很實在,粟是粟,面是面,拿在手中十分有分量,與當年京城起鳶樓上珍饈玉盤流水席沒法比,甚至連粗茶淡飯都不能算,但是一群剛幹完活的漢子湊在一起,一人舉著一塊乾糧,蘸著一塊工頭從家裡拿來的醬料時一起吃的時候,看著讓人心裡踏實。

臨近京郊,顧昀騎馬跟著長庚的馬車,沿途閒聊起這事,長庚便笑道:「工匠什麼的可能是從外面請的,過來當工頭,帶著大家幹活,剩下大部分做工的勞力都是杜公直接從招安的流民中徵來的,將來他們在哪來搬過磚,就會留在哪裡一直捧這個飯碗。為了這個,我聽說杜公向運河辦求了一道聖旨作保,以朝廷名義做保,除非是自己想走,不然廠子不會趕人,一輩子是這裡的人。」

沒有誰比流離失所的人更期盼重新落地生根,讓這些流民自己造自己的新家,他們能把活幹得又踏實又痛快,偷奸耍滑的很少,杜萬全只需要管飯,連工錢都省了一大筆,還經常有老太太在背後叫他「杜善人」,拜菩薩的時候總連著他的份一起,這人也實在是精到家了。

「好事,」顧昀想了想,又問道,「這麼一來除了家人不減租之外,有點像軍戶——只是民間不比軍中,要是有不好好做事或是作奸犯科的呢?」

「軍機處出了條例,」長庚道,「我走之前就交代江寒石了,已經連同聖旨一起發下去了,一共十三條,內有細則若干,他們每天晚上收工,有專人給講這個,倘若證據確鑿地犯了,運河辦的地方分枝能做主驅逐……唔,怎麼,你還擔心萬一將來有官商勾結,欺負勞工的嗎?」

顧昀一呆,繼而失笑道:「怎麼,那也有辦法嗎?」

「有,」長庚道,「在廠中做工十年以上的老人,只要一半以上的肯為他作保,那人就能留下,並且可以上告到上一級的運河辦——其實就算是這樣,時間長了也未必沒有問題,到時候再慢慢改,沒有一蹴而就的道理。」

顧昀:「你預謀多久了?」

「這可不是我想的,」長庚笑道,「只是剛開始和杜公接觸的時候有這麼一個模模糊糊的想法,這麼長時間一邊鋪路,一邊跟他們不斷地商量磨合,一年多了,方才磨出這麼點東西。杜公他們那幫人,一輩子走南闖北,西洋都跑過好多趟,見多識廣,反應也快,不過欠缺一個台階,我給他搭起台階來,他就能挑大梁。」

書生有書生的迂腐和情懷,商人有商人的狡詐與手腕,本質上沒有什麼好壞,只看上位的人願意往什麼地方因勢利導。

「對了,子熹,我還聽杜公說過,西洋人有一種很大很長的車,」長庚從馬車窗裡探出頭,有點興奮地說道,「架在鐵軌上,跑起來非常快,但是又和大雕與巨鳶不同,能在後面拉好多節,那豈不是想運多少就運多少東西?比運河水路強得多,只是占的地方有點大,長線上不好統籌,正好可以藉著這回徵地建廠的機會把那東西的地方留出來了,要說起來,還真得感謝楊呂一黨買房置地勤快,省了我不少事。杜公打算先從運河沿線開始,請人建一個試試——如今江南前線這個膠著法,糧草、紫流金與火機從京城運來運去未免麻煩,要是有一天能建起來……」

顧昀對國計民生的事不見得有什麼見解,對防務軍務卻極其敏銳,只聽了個音就聽出了意思,忙道:「你說仔細一點。」

長庚卻不往下說了,衝他招了招手,仿佛是打算要耳語的意思,顧昀催馬略微趕上一點,微彎下腰問道:「怎麼,現在是有什麼事還不能泄露嗎?」

「倒也不是不能說,只是……」長庚稍作猶疑。

顧昀一時有些迷茫,沒反應過來這事的保密原理是什麼,就在這時,長庚忽然從車裡探出頭來,飛快地在他嘴脣上占了一點便宜。

顧昀:「……」

長庚目光一轉,見馬車擋著沒人留意,便低聲道:「晚上回家再讓我一次,我就把圖紙給你看。」

顧昀拎著馬韁繩往後輕輕一仰:「讓你多少次了?不是仗著有傷撒嬌就是跟我耍賴——沒門。」

長庚什麼都好,唯獨有一點,控制欲太強,特別對顧昀,恨不能連穿衣喂飯這些事都一併做了。平日裡他都會有意克制,盡量不讓顧昀不舒服……不過到了床上卻管不了那麼多了。

長庚輕聲細語道:「義父,伺候得不好,我可以用心學。」

顧昀:「……兒子,你其實不用那麼操勞。」

已經過了北大營駐地,顧昀便沒著甲,只穿了一身便裝的長袍,袖口比腰身還寬些。

長庚一探手就抓住他的袖子,不言不語地左右晃了晃。

他們路上經過一個村鎮的時候,偶然看見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哭哭啼啼地拉著大人的袖子,撒潑要糖吃,從那以後長庚就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原封不動地學了過來,並且大有要將其發揚光大之意。

他小時候,世上沒有一條袖子可以讓他拉,如今縱然長得頂天立地,也總像是有遺憾,想一股腦地從顧昀身上都補回來。

顧昀一邊笑一邊起雞皮疙瘩:「說不行就不行,鬆手——殿下,你要臉不要了?」

長庚不肯松,大有不將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扯成個「斷袖」不罷休之勢。

沈易和江充帶人迎出城的時候,遠遠地就看見雁王坐在車裡,正探出頭和顧昀說話,顧昀任自己那神駿懶洋洋地溜達,眼角掛著一點笑意,嘴角卻繃著不搭理。

雁王第一次說了句什麼,顧昀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逼著他不由自主地鬆開了手。

雁王好像不死心,又說了句什麼,顧昀把他的車簾拉下來了,好像打算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等到了雁王第三回扒開車簾露出頭來的時候,顧昀終於繃不住笑了起來,怕了他似的擺擺手,似乎就妥協了。

江充看得一愣一愣的。

沈易嘆道:「大帥幸虧自己沒孩子,不然了不得,非得寵出個青出於藍的混世魔王來不可,我看他對雁王殿下就說不出三聲‘不’來,什麼事求兩次不成,第三次再問,他準保答應。」

江充還沒回過神來:「我以為侯爺久不在京城,和雁王之間只有個義父子的名份,看來情分是真的很深。」

沈易一聽「情分」倆字就想歪了,方才感慨顧昀做不了嚴父的心情拐了個彎,心裡罵道:「顧子熹這色令智昏的東西,一輩子就沒個正經的時候,光天化日之下又在那散什麼德行呢?」

「色令智昏」的顧昀鼻子有點癢,扭頭打了個噴嚏,一轉臉就看見了滿臉「見將相和,吾心甚慰」的江大人和一腦門「注意影響,丟不丟人」的沈提督。

重新端莊起來的雁王還沒來得及下車,就被請進宮了。

沈易充滿譴責地一眼一眼瞪著顧昀,方才答應了十分喪權辱國的事的顧昀這會正後悔,沒好氣地問道:「看什麼看?」

老學究沈提督義正言辭地指責道:「不是我說,你有時候也太不像話了。」

顧昀:「我怎麼了?」

沈易:「像個被狐狸精勾了魂的色鬼。」

顧昀:「……」

真是「冬雷震震」「夏雨雪」一般的冤情,還百口莫辯……真想跟姓沈的割袍斷義。

好在他還沒來得及對沈提督下毒手,沈易就用正事堵住了他的嘴:「我算著你這幾天就該到了,也就沒派人給你送信,兩件要緊事得和你說——第一,北蠻的加萊熒惑派人來了。」

顧昀臉色一變。

自從玄鐵營緩過一口氣來、平定西亂之後,一直虎視眈眈北向而駐,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北疆防衛的壓力——玄鐵營是加萊熒惑一輩子的噩夢,有他們在,十八部狼王不敢輕舉妄動。

但是北疆從來貧瘠,養點牛羊還要看老天爺的臉色,這一戰,大梁尚且打得兜了家底,別說滿心想著復仇一直忽略生產的加萊熒惑。

長此以往,他們耗不起是理所當然的。

顧昀:「來和談?」

「嗯,」沈易點點頭,「這事沒來得及上大朝會,皇上召我們幾個人入宮議了議對方的條件——你知道我是什麼感覺嗎?」

顧昀眉尖一跳。

沈易道:「像當年老狼王加供紫流金、提出以身為質時一樣。措辭口吻都熟,又謙恭又真心實意,條件開得很爽快,子熹,你相信他們嗎?」

顧昀沉吟片刻,緩緩道:「不是很信,蠻人和西洋人不一樣,西洋人只是貪婪,但蠻人卻是世仇——尤其加萊熒惑。」

沈易忙問道:「怎麼說?」

「自從加萊接掌十八部落,除了向中原復仇之外,他沒幹過別的事,」顧昀道,「他們現在來和談,只有兩種可能性,要麼加萊被他們十八部裡的什麼人篡位□□了,要麼就是他在憋什麼壞主意。」

沈易:「也不能排除十八部落真的撐不下去的可能性……」

「不,還沒到冬天呢,我不相信他們這就山窮水盡了,」顧昀道,「你聽我說,加萊是條瘋狗,瘋狗不會在乎自己吃的是肉還是草,只管咬人——對了,皇上怎麼說?」

「皇上……」沈易微微頓了一下,壓低聲音道:「這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二件事,皇上最近可能要不太好。」

顧昀一愣。

「現在大朝會改成十五天一次了,就初一十五,其他有需要議的要事都拿到小朝會上,交由軍機處主持上傳西暖閣,等皇上批覆,我感覺皇上近來越來越受不住大朝會上一幫人亂吵亂叫了,」沈易小聲道,「就這,這月初一大朝會的時候,內侍一說散朝,皇上站起來一腳踩住自己的龍袍,當場差點從御座大殿上滾下來,被殿前侍衛七手八腳地接住,結果這裡……」

沈易一指自己的小腿:「直接摔斷了,至今起不來床,我覺得他急急忙忙地召雁王進宮可能也是這個原因。」

顧昀吃了一驚:「摔一跟頭能把骨頭摔斷嗎?這也太寸了。」

「太醫們不敢說話,吭哧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請陳姑娘看過了,陳姑娘說是多年勞累過度、再加上飲食不調,骨頭都松了,才一摔就斷——有人傳說先帝當年就是……」

怪不得太醫們一個個三緘其口,也就動輒跑到關外去的陳輕絮敢說兩句實話。

這社稷也太消磨人了。

沈易往四下看了一眼,見出來迎雁王的人馬都跟著江充走了,顧昀將親衛留在北大營,身邊只有幾個家將,便壓低聲音,幾不可聞地對顧昀道:「因為呂家那事,貴妃也遭到了牽連,直接被削了妃位,明面上雖然沒怎麼樣,其實基本也就是打入冷宮了,太子又那麼小,母族也沒什麼助力,倘若皇上真的……你說他急著叫雁王進宮是什麼意思?是託孤還是……」

顧昀看了他一眼,沈易自動噤聲閉了嘴。

當年皇城將破時,李豐就提起過傳位的事——不是給太子,而是給雁王。

以當年那個說話就國破家亡、泰山傾覆的情況,小太子確實也是撐不起一個李姓家國的,而如今雖然江山沒有收復,但北蠻已經派人求和,休養幾年,必有一戰之力,皇上還會傳弟不傳子嗎?

顧昀忽然想起御林軍謀反那次,李豐突然對他提起的那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雁王小時候被蠻女虐待過」——

李豐不像是會主動問的人,那很可能是長庚主動對他說的,會是個什麼場合?

長庚和李豐雖為兄弟,但是不親,顧昀知道長庚那小狼崽子,不親的人,連根毛都不給人家順,絕無可能主動坦白童年傷口博取同情,除非……顧昀腦子裡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對了,雁親王成年加冠也好幾年了,為什麼沒人關心他的終身大事,就算別人不便提起,李豐難道也忘了嗎?

所以那天隆安皇帝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很可能還有後半句——「他心懷芥蒂,不願意娶妻生子」!

如果雁王沒有子嗣,那意味著將來無論如何也沒有人能撼動小太子的地位,所以他或許能將託孤重任交到長庚手上。

而李豐一直讓小太子跟自己接觸,一方面是為了緩和關係,一方面也是為了給兒子鋪路!

這些人的心思啊……

沈易:「你說皇上有沒有傳位雁王的可能?」

「噓——別再提,」顧昀道,「不要攙和,記著咱們是幹什麼的。」

沈易忙應下:「其實我還有一件事……唔,是私事。」

顧昀詫異地看了沈易一眼:「什麼?」

沈易抓耳撓腮片刻:「你跟陳姑娘很熟嗎?」

100 風起

顧昀還沉浸在北蠻使者和李豐的斷腿裡,一時沒回過味來,莫名其妙地接道:「陳姑娘?說不上太熟——她不怎麼愛搭理人,怎麼?」

沈易聞言不平道:「人家任勞任怨地在西北那鬼地方給你當了那麼久的軍醫,你就一句說不上太熟?」

「負心薄倖」四個字已經從沈提督的眉目間脫框而出了。

顧昀:「……啊?」

沈易充滿憤怒地看著他。

兩人一個不在狀態,一個激憤不已,驢脣不對馬嘴地面面相覷了好一會,顧昀才有點反應過來,「啊」了一嗓子,用一種詭異的眼神打量著沈易:「你什麼意思吧?」

往日裡喋喋不休的沈易陡然閉了嘴,兩頰緊繃,硬是繃出了一道死不開口的烈士模樣,壯烈地迎接著顧昀不懷好意的目光,成了個沒嘴葫蘆。

顧昀一臉無辜地揚了揚眉,伸出一根手指在沈易胸口戳了一下:「我說沈大人,聖人沒告訴過你‘非禮勿打聽’嗎?光天化日之下,你我兩條光棍湊在一起打聽人家大姑娘的事,像話嗎?」

他想起沈易方才毫不客氣的數落,立刻見縫插針地把刀插了回去:「齷齪。」

沈易:「……」

顧昀平白無故撿到了沈易這樣一個巨大的把柄,心情舒暢極了,腰也不酸背也不疼了,溜溜達達地放馬走了出去,還吹起了與他的笛藝頗有異曲同工之效的口哨。

「顧子熹!」沈易咬牙切齒地追上來,「你……你……」

你這個王八蛋!

未免光天化日之下當街辱罵上司,沈易用了渾身的力氣才把後面這句話隱回去。

顧昀把他娛樂了一溜夠,兩人已經甩開了家將,一起往皇城裡走去,這才正色道:「陳姑娘的人品沒得說,也很有本事——像你這樣的,我估計她一次揍三五個應該不成問題。」

這雖然是一句十分找揍的話,但沈易此時聽來,卻並不覺得被冒犯,反而聽得津津有味——尤其顧昀講起多年前他在江南賊船上第一次見陳輕絮的事,聽得沈易扼腕嘆息,恨不能身臨其境。

「至於她性情怎樣、好惡什麼之類……我也不便太知道,可能長庚跟她還熟悉些。」顧昀頓了頓,「不過她的家世我要給你說一說。」

「山西府陳家,我知道,」沈易接道,「世代出神醫,懸壺濟世,家風清正得很。」

顧昀輕嗤了一聲:「你打聽得倒清楚,這是打算好要上門提親嗎?」

沈易正色道:「三媒六聘自不可少。」

顧昀:「……」

他這位兄弟是個奇葩,早年讀書讀了一籮筐,被世家傳統那一套荼毒很深,然而人家只是對外講「禮教」,嚴於待人而已,關上門來自己齷齪自己的,什麼也不影響,都是一幫心照不宣的假正經。

唯有沈家這位不同,外人看來,他棄翰林入靈樞,後來又自甘墮落成了個行伍丘八,可謂是「離經叛道」得出了名——內裡卻是個「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的真正經,正經得整天和一幫老兵痞子混在一起,愣是出淤泥而不染十多年。

這一段時間陳輕絮留在京城,歷經大小風波,這位臨淵閣的陳家人大概與沈易有很多接觸,可是在這很多接觸下,姓沈的愣是不敢當面和她說什麼,只敢背地裡跑來和顧昀打聽。

聽這個意思,他可能連陳家人和臨淵閣的牽連都沒弄清楚,至今還覺得陳輕絮只是單純地一門心思報效國家呢!

顧昀暗嘆口氣,沈易這種木頭,簡直不像自己手下出的人。

「那我說個你不知道的事,不要外傳——山西府陳家不是普通的行醫之家,他們是臨淵閣的中流砥柱,」顧昀低聲道,「我聽鐘老提過一句,陳姑娘好像是陳家這一代的家主,要真是那樣,她不太可能嫁給你做提督夫人的。」

沈易當即一呆。

顧昀想了想:「要不這樣,我去找人給你說說,看看她心裡是怎麼想的……」

「不,先別,」沈易忙道,「太唐突了。」

顧昀:「……」

他感覺自己有點皇上不急太監急,不過按著沈易的這種性格,很可能一輩子也討不著媳婦,於是很有經驗地指點道:「這種事不能不著急啊季平兄,一個弄不好讓別人捷足先登,到時候你都沒地方說理去。」

沈易卻思量片刻,搖頭道:「那也先別,我再想想。」

顧昀聽完搖搖頭,他太了解了,一個男人倘若聽了一句女方的身份背景就心生猶疑,那多半也只是「有點意思」的程度,沒到特別非誰不可。不過這種事,當事人的感受如何,他也不便多做評價,只是可有可無地說道:「那行吧,你先想著,用得著我的地方隨時說。」

這句話沈易沒聽進去,他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想法裡,認認真真地跟顧昀分析道:「這個情況我以前確實不了解,不過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不太合適。」

顧昀:「唔。」

沈易:「那就沒辦法了,只好等到這場仗打完了,我掛印辭官,將軍不當了。」

顧昀:「……」

他差點一頭從馬上栽下去。

沈易自顧自地有些愁眉苦臉道:「只是仗還沒打,先去提親,總覺得不祥——咱們這種人,要是牽掛太深,在戰場上容易束手束腳,反倒危險,萬一有點什麼,豈不是耽誤人家?唉……我就怕打完仗再去,光陰與人俱不我待……真是難兩全——子熹,你說想個什麼辦法,能讓閒雜人等退避三舍呢?」

「……這你不用擔心,據我所知,陳姑娘自帶這個本領。」顧昀頓了一下,微眯起眼,忽然笑了。

沈易莫名其妙:「笑什麼?」

顧昀:「笑你,文采登科,第二天卻與翰林們背道而馳,怡然進了靈樞院,在靈樞院裡方才做出一點成績來,正有人猜測你要當上奉函公的接班人,你卻又辭別靈樞院,以護甲師身份進了玄鐵營,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軍功卓著,總算是走出了一條別人眼裡一步登天的神路……解京城之圍,救駕有功,弄不好馬上能封侯拜相,別人都覺得你謀算得當,你倒好,要為了娶媳婦辭官掛印。」

沈易繼續愁眉苦臉地笑了一下——他本就胸無大志,這些年一直秉承著奶媽之心,照顧照顧這個、照顧照顧那個,跟著顧昀瞎混而已,可惜安定侯身邊太過腥風血雨,一不小心帶著他也混出了名堂,所得並非他所願,因此也沒什麼割捨不下的。

有人心異變,三頭五年就面目全非,也有人如止水,十萬八千里走過,初心不改。

顧昀看著他,突然有點感慨,方才聽見宮闈之事而微微升起的一點郁結也不翼而飛,親昵地勾住沈易的肩,拍了一下。

「以後你有什麼事需要陳姑娘,讓我去跑腿唄,」沈易全然沒有體察到安定侯心緒之起伏,還在那裡憂愁憂思,不知不覺地開啟了無窮絮叨模式,「就是……唉,你說沒名沒分的,我老去找人家,會不會不太好?以後人家會不會覺得我不太正派?哎子熹,你倒是說句話——算了你不用說了,你本來就不太正派,我覺得……」

沈將軍進入了反覆自我論證與自我懷疑的過程。

顧昀:「……」

初心雖不必改,但是嘮叨起來沒完沒了這一點能改改就好了。

顧昀被沈易灌了一耳朵喋喋不休,被他叨叨得頭痛欲裂,終於忍無可忍地在沈易的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自己趁機逃跑了。

與此同時,「雁王人尚且在郊外就被請進宮」的消息如長了翅膀,一會功夫就飛進了京城中那些豎著的耳朵裡,方欽人在家裡,幾個幕僚黨羽之流圍坐在他周圍——這一回江北動亂,方欽有種為人作嫁的感覺。

呂楊一黨對方欽來說有點像是一顆壞牙——雖然長在自己嘴裡,但是時時發炎作痛,不但難以幫助咀嚼,反倒時常掣肘,拔出去不是壞事。但他沒料到雁王有這麼多後招,眼下拔出的壞牙牽連太廣,雁王人不在京城,卻已經趁自己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先下手為強,把運河一線收入囊中。

如今運河辦已經成立,各地廠房雨後春筍似的冒出根芽,已經是不可逆轉的事實了,以方欽這老狐狸多年宦海沉浮的嗅覺,下一步,田稅、民商等等一系列的改革將不可逆轉。他想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沒料到雁王早已經在和他周旋的時候「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走一步算計了十步,終於還是棋差一招。

先前方欽初領沉痾遍地的戶部,和雁王的軍機處曾經很有一段蜜月期,那時候江山淪陷、舉步維艱、百廢待興,誰和誰也還沒鬥起來,滿朝都是患難之交,他們曾經一起焦頭爛額地給這個家國尋找一絲艱難的回轉餘地,互相都是敬重欽佩對方才華的,哪知道分道揚鑣來得這麼快。

方欽有時候會難以自抑地羡慕江寒石,倘若他們兩人易地而處,他自忖會比江充徐令之流厲害得多,要是他不姓方,哪怕他只是十年寒窗苦苦考出來的一個七品小官……

可是世事弄人——眼下想這些也沒用,雁王鐵了心要洗刷舊勢力,經過江北動亂,屠刀已經露出,如今,他們已經算是勢如水火。

一個幕僚小心翼翼地開口道:「大人,我聽說當年洋人進犯的時候,皇上就曾經提過傳位雁王的事,這回又這麼急急忙忙地召他進宮……哪怕天下太平以後皇上沒那個意思了,太子年幼時的託孤重臣也跑不了,我們是不是該早作打算。」

方欽回過神來,眯了眯眼睛。

另一個人說道:「本來上次楊榮桂以雁王的名義造反,皇上心裡未必是沒有芥蒂的,但他來了這麼一出苦肉計,又藉著受傷的機會暫避鋒芒,沉寂了這麼長時間……現在皇上儼然已經打消了疑慮,他趁此時機回京赴任,只怕要開始大動作了。」

方欽心裡其實有點猶豫,他輕輕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北蠻派來使者,江南還在備戰,兩三年內恐怕還有仗要打,運河沿線方興未艾,全境流民方才安頓,此時要是動了雁王,會不會於國祚有損——要真是那樣,我恐怕要背個千古罪人的罵名了。」

幕僚笑道:「大人對朝廷忠心可表,令人感佩,只是這朝廷離了雁王未必就轉不下去,商者鄙,所謂‘義商’也都脫不了唯利是圖的本性,只要不傷害他們的利益,朝中誰說了算和他們有什麼關係?有方大人這份憂國憂民之心,就算沒有雁王,咱們照樣能讓流民安頓下去、把仗打下去——可是您可得想清楚了,雁王野心昭昭,身在高位,遲早要想方設法安插他自己的黨羽,打壓咱們,再讓他這麼無法無天地蠶食鯨吞下去,有一天你我身家性命不保啊。」

眾人立刻紛紛附和。

「雁王雖然有才,行事太過激進,放任他這麼下去,恐怕才是禍國殃民。」

「方大人不可再退讓了,倘若任憑他上位,恐怕才是真容不下我們……」

方欽嘆了口氣,伸手往下一壓,按住滿庭的雜音,轉身對旁邊的心腹說道:「去把‘那個人’接來。」

一場醞釀中的風暴再次匯聚。

而渾然不覺的長庚離開深宮回到侯府,不知李豐和他說了什麼,他看起來心情不錯,一回家就找顧昀膩歪,纏著他不放,飯都吃得心猿意馬。

顧昀沒問他李豐招他進宮說了什麼,察言觀色都能猜出個大概,他拿筷子敲掉了雁王不好好端碗筷、爬到他腿上的手,狀似無意中提道:「你打算什麼時候回朝赴任?」

長庚磨蹭了一下手背,討好地給顧昀夾菜,心不在焉看著他道:「休息兩天就回去,皇上說他現在精力不濟,想讓我盡快歸位——子熹,你多吃一點。」

顧昀擺擺手:「太晚了,墊一墊得了,吃多了不舒服——加萊熒惑派人來的事聽說了嗎。」

「嗯,」長庚點點頭,按住他去拿茶杯的手,給他盛了一碗湯,「這事怎麼議,還要顧帥說了算。」

「野獸在重傷的時候,往往會裝出一副垂死的樣子,引誘敵人放下防備,然後暴起一擊,要小心。」顧昀說到這裡,看了長庚一眼,吹開湯水裡的菜葉片,一飲而盡。

長庚一呆,忽然覺得顧昀這句話說的不單是蠻人,似乎還在提點他什麼。

101 迷霧

這一段時間長庚過得太順了,先是完美地解決了江北的事,全部既定目標達成,不緊不慢地收官,歸途中又有顧昀相伴——除了幼時在雁回的那段日子,大梁一直兵荒連著馬亂,顧昀很少有機會能踏踏實實地在他身邊這麼久,一路走過來,讓人有種要天荒地老的錯覺,完全感覺不到秋歿冬初的寂寂嚴寒。

長庚曾經極度不安,對周遭一切都謹小慎微,一點蛛絲馬跡也能驚動他,那時雖然一天到晚繃著神經,卻也確實算無遺策,很少出錯,而此時陷在溫柔鄉里多日,經顧昀一句話,他才驚覺自己有點忘形了。

長庚穩定了一下心神,默默回憶了片刻李豐召他到宮中的場景,覺出一點不同的意味——當今九五之尊憋屈地悶在一個滿屋子藥味的地方,厚重的宮室與悄然無聲的宮人都顯得那麼暮氣沉沉,滿屋泛著一股行將就木的苦味,而李豐正當壯年,並非真的垂垂老矣、看破凡塵,那他心裡會是個什麼滋味?

有的人體察到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會心灰意冷地主動退讓,但李豐絕不會是那種人,如果他這麼容易退讓,他就不會在北大營嘩變的時候怒氣衝衝地越眾而出,也不會在兵臨城下的時候上紅頭鳶。

顧昀確實在提點他,長庚一激靈,後頸上微微滲出了一點冷汗來,臉上帶著雀躍的心猿意馬平息下來。

顧昀知道他聽進去了,這人太聰明,有時候一句話就夠了,不用多說,便伸手在長庚頭上摸了一把。

長庚捉住他的手拉下來拽著,顧昀好整以暇地等著聽他的自我反省,本想著至少也得得他一句「沒有你我怎麼辦」之類,不料長庚攥著他待了一會,非但沒反省,還無理取鬧道:「都怪你,弄得我都昏頭了。」

顧昀:「……」

抵達京城不到半天,他已經一人分飾兩角地分別扮演了「色鬼」和「禍水」,也真是怪繁忙的。

雁王殿下年幼的時候是多麼靦腆內斂啊,怎麼越大越沒有廉恥了?

顧昀一把甩開跟他越發不見外的長庚,隨手拎起掛在一邊的酒壺,長庚訓練有素地一躍而起,伸手去搶:「這麼冷的天,不準喝涼酒!」

顧昀一抬手將酒壺從左手丟到右手,輕飄飄地撈住,空出的左手正好攬過撞進他懷裡的長庚,迅疾無比地捏起他的下巴親了一口,不等長庚反應過來予以回擊,他便轉身披上外衣笑道:「我要去一趟北大營,你晚上自己睡吧,睡前念兩遍經,省得再昏頭。」

長庚:「……」

路上答應過的事呢!

堂堂安定侯,居然食言而肥!

顧昀雖然是逗他玩,但也確實是有事,他本該直接留在北大營,因為實在不放心長庚,才先回到侯府,等著他回來吃頓飯,眼下宮裡的情況大概有數,便又馬不停蹄地離家趕往北大營——北大營不光統領京城外防,還是各地緊急軍情傳入京城的中轉站,北蠻使者來得突然,顧昀心裡不踏實,可謂是操心完家事便開始操心國事。

京城已是深秋,才一出門,按捺不住的隆冬味道已經冒出頭來,陰森森地撲面而來。夜色中的小寒風有了凜冽的雛形,顧昀出門的時候身上依然是多年的習慣——只著單衣。

只是這天,顧昀本來都已經上了馬,尚未出門,忽然覺得關內的風也有點刺骨起來,暗自嘆了口氣,到底又轉回來,將涼酒壺掛在馬廄裡,交代霍鄲給他拿了一件披風穿上,這才匆匆走了。

這段時間顧昀雖然被江北暴民叛亂與京城逆賊逼宮的事折騰得兩頭跑,但他和北疆蔡玢的聯繫並沒有中斷,倘若江南已經是「遺民淚盡胡塵裡」的慘狀,他不用細想也知道北疆一帶是怎麼個情況。

蠻人與中原的血仇,或許真要等著漫長百年過去,這兩三代人悉數死光,才能稍做緩解吧。

顧昀前腳剛到北大營,坐下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正巧蔡玢的信就來了。

信上交代得很簡單,然而三言兩語中的信息卻很多——兩軍對峙這麼久,互相都有對方的斥候探子,他們在敵陣中潛伏的人來信報說,春天的時候,加萊熒惑似乎大病了一場,從那以後人前就沒有見他露過面。

而更加奇怪的是,他的長子以盡孝為名整日不見人影,一幹事務由加萊的次子暫代。

加萊膝下有三個兒子,都是一個女人生的,效仿漢制,以長子為世子,父親病重,兒子爭相表孝心並沒什麼不同尋常,可是世子孝順得正事也不顧,讓弟弟代勞,這合適嗎?

根據這個描述,蠻人那邊發生了什麼故事似乎呼之欲出,才能兼備的次子不甘心因為晚生幾年就仰仗兄弟鼻息活著,用某種方法軟禁了加萊和世子,篡位奪/權。

北大營現任統領說道:「大帥,除了那十三條,十八部落那邊還同意把加萊的小兒子送過來當人質,給我們下一步的和談吃定心丸,方才蔡將軍那傳來消息,小蠻子的車架正準備入關,往京誠遞了文牒,等著朝廷批覆,末將正打算著人送到侯府,正好您過來了。」

說著,他給顧昀遞上了另一封摺子。

北蠻之事涉及邊疆軍務,在遞送軍機處之前可以先讓持有玄鐵虎符的主帥過目,只見蠻人遞上來的摺子寫得確實非常誠懇,仔細描述了那位三王子及車駕隨從都是什麼人。

三王子才十五歲,據說是個體弱多病的半大孩子,隨行有使臣譯者一人,少年男女奴隸各十人,護送的侍衛十二人,每個人姓甚名誰,來龍去脈都寫得清清楚楚,連奴隸們的歲數與司管職務都清晰明了,嚴格按著大梁的通關手續來,顧昀從頭到尾反覆看了三遍,沒看出一點逾矩的地方。

沈易抱著雙臂在旁邊說道:「這麼看來倒像是真的,野心勃勃的二王子囚禁了父兄,還要把親弟弟趕盡殺絕地扔來做人質,他好獨霸十八部落。」

「獨霸十八部落有什麼好處?」顧昀將摺子扔在一邊,他在營帳暖爐邊坐了半天,愣是沒暖和過來,此時依然有意無意地將雙手湊近熱源,輕輕地搓著,「這回要是戰敗,蠻人往後更沒有還手之力,他們每年在關外沒吃沒喝,挖一點紫流金全要進貢,連神女和狼王的女兒都保不住。」

蠻人與中原漢人的世仇不是一天兩天,早在幾朝以前,北方的游牧民族就有年景不好南下打秋風的風俗。北有全民皆兵的凶悍,南有名將輩出的脊梁,雙方一直在南下搶掠與奮起反擊之間膠著,百年間誰也沒有真正地征服誰——直到大梁率先發展了蒸汽技術。

那些年的光景,今人只能從史料中略窺一二,那是長臂師的黃金時代,沃土千里的中原地帶像一隻甦醒的巨獸,層層疊疊的火機鋼甲雨後春筍似的冒出來,輕裘、重甲、巨鳶、飛鷹……蒸汽如潮,鐵傀儡橫行京城中,長短炮的射程幾乎是日新月異。

剛開始,開海運、通力發展火機鋼甲的大梁曾被未開化的蠻人鄙夷為「專注奢侈與旁門左道的南人」。北方狼王太過信任自己的爪牙,傲慢地錯失了機會,沒能坐上紫流金沖天而起的濃雲,乃至於後來被中原人收拾得幾十年沒有翻身之力,境內紫流金被迫上供,奮起直追也沒能擁有自己的鋼甲技術,至今裝備也靠著西洋人支援。

這種血淋淋的前車之鑒,十八部落不可能不重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如今大梁工廠四起,掌令法解禁,眼看要掀起第二輪火機鋼甲之術發展的高峰期——以現在的勢頭髮展下去,如果任憑大梁熬過寒冬,緩緩復甦,也許北方蠻族就真的沒有生存餘地了。

「二王子為人如何,我不太敢說,」顧昀道,「但加萊熒惑我是了解的,那個老東西寧可死也不會坐以待斃,別說只是送來個兒子,就算送來個親爹,我們也得留一手——去取我的印來。」

這一宿,十來道烽火令從北大營發出,級別竟和洋人兵臨大沽港的時候一樣,整個西北到京城沿線驛站全部如臨大敵的加派兵力,靈樞院加派一批人手趕往北防軍駐地,巡視火機鋼甲情況,隨時準備一戰。

大梁在山雨欲來中邁入了冬天,很快即將進入一個新的年頭,朝堂上卻十分平靜。

雁王手握軍機處,幾乎是漩渦的中心,他的歸來讓滿朝上下都暗暗留心,可是雁王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並沒有像方欽想的那樣,回來就大刀闊斧的開始後續改革,反而「烹起小鮮」來。

雁王回京後一改先前忙得打跌的狀態,先是足足在家裡賴了小半個月,才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軍機處,大小朝會上都不怎麼吭聲,仿佛又做回了戰前的那個隱形人,平時在軍機處裡處理一些日常事務,該寫提要寫提要,該送進宮送進宮,分內的事周密嚴謹地做完不讓人說閒話,不算消極怠工,除此以外,也休想他再操心一件多餘的事。

反正僅就李豐在宮裡收到的摺子數量和質量來看,雁王回不回來基本沒什麼影響。

先前軍機處裡夜夜秉燭到深夜的人裡也沒有雁王人影了,他白天來逛一圈,傍晚到點就走,按時下朝按時休沐,沒事不見客,還在京郊弄了個小園子,顧昀泡在北大營不回家的時候,他就溜達過去種花逗鳥,不到半個月的工夫,愣是把從沈家要來的那隻遭瘟的八哥□□的嘴甜如蜜、見人就誇……就是尾巴禿了,羽毛讓下人扎了個毽子,送去給小太子玩了。

李豐的腿差不多可以蹭著走路了,每天批完摺子,在內侍的攙扶下能在房裡溜達幾圈,這日偶然想起,來到了太子書房,太子十分乖巧,念書從不偷奸耍滑,李豐沒有驚動他,扶著內侍在後門站了一會,目光卻被太子桌案上的一個小擺設吸引了。

只見那不是普通的陶土胚,而是個金屬架子,尾部冒著細細的蒸汽,兩邊架著的金屬軌道上有一輛精巧的小馬車,車身是一塊西洋鐘,正繞著一圈一圈的軌道來回跑,中間簇擁著一個小小的花盆,盆還空著,能看見底部專門留出來的氣孔,大概是太子還沒想好要種什麼。

李豐慢吞吞地走過去拿起來細看,太子吃了一驚,忙規規矩矩地起身見禮,偷偷瞄著自己的父親,生怕落一頓「玩物喪志」的數落。

李豐大約是心情還可以,沒見什麼慍色,只是問道:「內務府開源節流,這幾年不是不讓他們進這些奢侈的玩物了嗎,哪裡來的?」

太子大氣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回道:「回父皇,這不是內務府買的,是四皇叔送給兒臣的。」

李豐微微皺了皺眉:「有日子沒見阿旻了,他就忙著弄這些玩意?」

內侍上前回道:「皇上,雁王殿下上回不是和您討了個園子嗎?近來公務不忙,他便在園子裡弄了個暖棚,培育了好些奇珍花草,還和葛靈樞研究了不少花樣百出的盆,現在也快過年了,家家都願意擺花,殿下的新鮮盆景千金難求呢——您看這小馬車裡放了水,每天會自己定時澆灌,倘若光線好,它這麼跑幾圈,水珠過處還有小彩虹。」

太子在旁邊小聲道:「皇叔說他買的都是普通的草籽花籽,一文錢一大把從鄉下收的,買回來放在盆裡不過剪個形,糊弄附庸風雅的有錢人正好。」

李豐:「胡鬧,不像話!朕上回說讓他多多輔佐太子,就是讓他教太子怎麼玩花遛鳥糊弄人嗎?」

他臉一撂下,太子就害怕了,噤若寒蟬地站在一邊。

李豐把花盆重重地放下,板著臉問道:「朕讓你去和雁王學治國理政之道,他教了你什麼,說來聽聽。」

太子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心裡犯怵,嘴上卻不敢怠慢,細聲細氣地回道:「回……回父皇,四皇叔教兒臣,治大國並非要夙夜不休、殫精竭慮,最重要的是要物盡其用、人盡其用,法度與制度乃是上位者執政之基,只要建立了完善的制度法度,讓文武百官各司其職,國庫來源穩定,呃……」

李豐眉目微微緩和了一些,聽兒子嘴上磕絆,不由追問道:「怎樣?」

太子硬著頭皮道:「……就能一勞永逸地偷懶混皇糧。」

李豐:「……」

小太子用力抿著嘴,生怕父親聽了這番離經叛道的混賬話勃然大怒,然而等了許久,預想中的怒罵和懲罰並沒有落到他頭上,他戰戰兢兢地抬起頭,看了李豐一眼,卻見那說一不二的帝王臉色沉靜,若有所思良久,方才感嘆道:「他說得對,阿旻比朕看得透。」

太子不明所以地看了看他,總覺得父親這天心情很好。

朝中有一些不太長眼的二百五以為雁王就此沉寂,因為楊榮桂造反一事失了聖心才不敢有什麼動作,放心大膽地上摺子參雁王,羅列了好幾條罪狀,難得在大朝會上露面的隆安皇帝當庭發作了一通,袒護之意溢於言表。

不但這樣,隔日,這鐵公雞似的皇帝竟然破例批准內務府一筆超了份例的開支,高價當了一回冤大頭,從雁王的園子裡買了一堆精巧新奇的金屬盆景送到各宮,算是李豐自掏腰包給弟弟開小灶了。

軍機處的風水讓人一時看不懂了。

方欽等人預備好的彈劾摺子寫了改改了寫,足足到過年,也一直沒有機會往上遞送,弄得方欽都不由自主地疑惑起來——難不成世上真有人臨危受命之後掛印離去,毫無野心嗎?

這種平靜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了臘月二十三,北蠻質子抵達京城。

102 宮宴

頭一年的年關時顧昀還在西北邊疆,大梁全境都愁雲慘淡,隨時準備亡國。

這一年,整個國家卻以一種驚人的生命力活了過來,昔日的鶯歌燕舞縱然是看不見了,但街頭巷尾排隊買飴糖的猴孩子們身上已經陸陸續續地穿上了新衣,白日裡間或能聽見幾聲鞭炮響,家家戶戶也開始忙碌著預備年貨。

倒塌的城墻重新崛起,祈明壇上的禁空網也張開了森嚴的視線,墻上成排的白虹鐵弓與默然無聲的鐵傀儡目送著不速之客進城,北大營隨行護送,整肅地停在九門之外,鴉雀無聲間儼然是一派血與火洗練過的精氣神。

這一年風風雨雨,僅就這起死回生之功,將來汗青之上便必有雁親王一筆。

蠻族三王子的車駕緩緩經過長街,凜冽的寒風將車簾掀起一角,隱約露出裡面一張消瘦蒼白的臉,隨即車裡伸出一隻手拉上了車簾,阻隔住雙方互相窺探的視線。

這時,顧昀正身著便裝坐在望南樓上,鼻梁上夾著一片琉璃鏡——不是他平時瞎起來應急用的那片,是戰場上遠距離瞄準用的一種千里眼。

長庚沈易都在,片刻後,雅間的門被推開了,一道人影閃了進來,正是江北之後就行蹤成謎的曹春花。

曹春花進屋以後簡單見了禮,一屁股坐下:「渴死我了。」

長庚習以為常地端過一個大海碗,往裡倒滿了酒,曹春花臉不紅氣不喘地接過,一口喝乾了,不知道的大概還以為他這是在灌涼水——直把顧昀這酒鬼都看得目瞪口呆,感覺自己遇上了酒鱉。

「再來一碗,」曹春花舒服地嘆了口氣,「我從京城跟大帥分開以後就一路回了北邊,風霜雨雪的跟了這一路,可算是沒少受罪。」

曹春花從小對變裝易容之術就十分有一套,學人說番邦話過耳不忘,十天半月就能脫口而出,被長庚派去北疆邊境長期潛伏,因為下江北查案時需要個完美的替身,才將他召回來。

曹春花端過第二碗酒,衝看得有點饞的顧昀拋了個媚眼,成功地喚起了顧昀「此人頂著長庚的臉把腰扭到胯上」的不堪回憶。

顧昀默默地拍掉雞皮疙瘩,面有菜色地移開視線。

長庚:「怎麼弄這麼狼狽?」

「別提了,男女奴隸都算上,一隊的高手,我根本近不了他們一里地之內,追得連滾再爬的。」曹春花拖著花腔嬌嬌柔柔地說道,「唉,不瞞諸位,我在北疆的時候,曾經潛入過加萊熒惑的護衛隊,甚至裝成了一個二王子最寵愛的女奴在他面前晃了一天一宿沒被發現,但是這一年多,唯獨沒有接近過這個三王子,連真容都沒見過。」

長庚問道:「他出行的時候遠遠看一眼也做不到嗎?」

「他根本不出行,十八部都說三王子有惡疾,不能見風,」曹春花嘆道,「除非加萊熒惑本人,其他人通通連他一根毛也看不見,三王子本身就是十八部落的禁語,他居處有三層守衛,最外圍我試著混過,能進去,倒數第二層就已經不行了,裡面的人都跟鐵傀儡一樣,不交流,但都是頂尖高手,還是死士,我試了幾種方法,實在沒有辦法,差點打草驚蛇,只好先退出——殿下看見那個隨行的使臣了嗎?」

隨著曹春花的筷子尖一點,眾人一起望去,正好見那中年男子回過頭來和侍衛說話,貌不驚人,但身上隱約透出一股說不出的氣質,剛健如山岳一般。

曹春花:「那個人是加萊熒惑的親衛隊長,是他最重要的心腹之一,非常厲害,我不會認錯人。」

在座幾個人都吃了一驚。

沈易皺眉道:「要真是那樣,蔡玢將軍的消息不一定准了,篡位什麼的很可能是蠻人在做一場內亂的戲給我們看,這回送來的質子說不定是來者不善。」

顧昀沒吭聲,他突然有種極不安的感覺。

兩國正交戰,可想而知,這一隊人質與使臣的到來不會得到什麼禮遇,三王子一行甚至沒有個像樣的人接見,李豐給鴻臚寺的指令是「看著辦」,鴻臚寺卿果真領會聖意,草草將蠻族質子安置在一處使節驛站中曬著,並在他們住進去的當天就更新了京城內防,新組建的御林軍裡三層外三層地將驛站圍住,半個時辰換一次班,一天要不捨晝夜地巡邏十二回。

那兩天一切都顯得不太尋常,先是來了一個詭異神秘的蠻族質子,隨後長庚又非常不是時候地病了——他吹了點涼風,居然就發起燒來。

長庚常年習武,懂些醫術,很會養生,又不過二十來歲的年紀,按理罡風也吹不壞他,那天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燒得來勢洶洶。顧昀半夜從北大營趕回來,長庚已經喝藥躺下了,臉頰燒得有點發紅。

顧昀探了探他的額頭,在一側合衣躺下了——不管他回不回家,長庚永遠只占一半床鋪,並且哪怕噩夢纏身,睡相也老實得很,從不亂滾。

怕長庚晚上燒得厲害,顧昀沒敢睡實在,因此枕邊人一動他立刻就醒了,伸手一摸,只覺長庚身上熱如火炭,氣息也十分急促。

長庚夜間噩夢纏身是常態,顧昀已經習慣了,大多數時候只要他迷迷糊糊中伸手抱一下稍作安撫,長庚自己就會平靜下來。可是這晚大約是生病的緣故,長庚臉上突然露出痛苦之色,本能地抓住了顧昀的手腕,五指扣緊,難忍地低哼了一聲,怎麼也叫不醒。顧昀只好一探手從床頭的小藥包裡捏了根銀針,按住長庚,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刺。

長庚狠狠一激靈,醒了過來。

顧昀的瞳孔卻微微一縮——重瞳。

可是比起上次烏爾骨發作時天崩地裂的混亂,這回長庚明顯克制多了,沒什麼過激動作,只是呆呆地看著顧昀,眼眶微微泛紅。

顧昀提心吊膽地叫了他一聲:「長庚,還認識我嗎?」

長庚飛快地眨了一下眼,睫毛上一層冷汗隨著滾滾而落,啞聲道:「你怎麼……回來了?」

這一句話間,他眼中重瞳緩緩地合而為一,紅痕也逐漸隱去,仿佛方才只是顧昀得錯覺。顧昀親了親他,給他擦了汗,把人哄睡了,到底不放心,第二天一早派人去宮裡送了病假,隨後找來了陳輕絮。

「沒什麼事,」陳姑娘看過後診斷道,「殿下身體不錯,只是近日天氣變化無常了些,稍稍受了點寒,兩幅藥下去就差不多了。」

長庚笑道:「我說也是,他偏不信,還小題大做地勞動姑娘一趟。」

陳姑娘雖然照常是冷冷淡淡地客氣了一句,內心卻真是再也不想看見雁王殿下那張得意洋洋的臉了——剛生完頭胎的新嫁娘都沒有他這麼能得瑟。

忍無可忍的陳姑娘仙氣飄渺地對這二位提出了告辭,顧昀親自把她送出門來,經過侯府長而冷清的迴廊時,顧昀忽然低聲道:「今天請陳姑娘來不是看風寒著涼的,他昨天晚上發熱的時候眼睛裡突現重瞳,我有點不踏實。」

陳輕絮立刻正色下來,一皺眉:「侯爺請細說。」

顧昀將當時長庚突然發作又立刻清醒的情景說了一遍,問道:「你看著是什麼情況?」

陳輕絮聽完沉吟良久,微微垂下眼,似乎是在仔細回憶方才的脈象,等到顧昀都有點緊張了,她才說道:「殿下心志堅定,實在讓人感佩。」

顧昀立刻反應過來:「你是說他眼下的清醒是全憑藉心志壓製,昨天燒糊塗了,所以一時露出來?」

陳輕絮點點頭:「殿下從小受烏爾骨折磨,應該是已經習慣了,即便睡著了也保存著幾分清醒,我只是擔心……他現在正是年輕力壯、精力十足的年紀,將來倘若歲數漸長,體力漸衰,是否還能有這種精氣神。」

顧昀卻想起了什麼,疑惑道:「那照姑娘你這麼說,是一旦他生病、受傷或是誤食了什麼讓人神志不清的藥物,都會有這種癥狀嗎?」

陳輕絮:「按理是的,視情況嚴重與否而定。」

「可是有一點我不太明白,」顧昀道,「前一陣子他在江北受傷,是我去把他接回來的,當時因為傷口失血過多,他足足昏迷了一天一宿,中間卻很踏實,烏爾骨不但沒有發作,好像連被噩夢驚醒的癥狀都沒有了。」

陳輕絮突然愣住了。

顧昀:「陳姑娘?」

陳輕絮喃喃道:「不可能,所以難道是氣血……我完全想岔了嗎?」

顧昀一頭擔驚受怕的霧水。

陳輕絮卻沒解釋,她仿佛給打通了任督二脈一樣,一聲不吭地轉身就走。

顧昀:「哎……陳姑娘……」

「容我想想。」陳輕絮撂下這一句,腳不沾地地飄走了,稍一眨眼,她人已在幾丈開外,轉瞬不見了蹤影。

正巧來訪的沈易本來在跟霍鄲喋喋不休地說顧昀的壞話,從大門口走進來,足足一刻沒喘過氣了,霍統領正發愁用個什麼方法能打發了此人,還沒來得及想出來,突然,沈易毫無徵兆地閉嘴了。

霍鄲一抬頭,只見一道白影鬧鬼似的從他眼前刮了過來,沈將軍整個人站成了一條頂天立地的木頭板,緊巴巴地惜字如金道:「陳姑娘。」

陳輕絮本就話少,同樣惜字如金地回道:「沈將軍。」

兩人打完招呼,大眼瞪小眼了好一會,沈易這才意識到是自己擋道了,忙誠惶誠恐地退至一邊:「陳姑娘請!」

陳輕絮本來還以為他有話要說,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繼而白毛風一般地刮走了。

霍統領拉扯了一下自己的耳朵,領著一個新奇的啞巴沈將軍找到了顧昀。

顧昀應了一聲,給長庚換了一個冰袋,把人冰得呲牙咧嘴的,這才出門接客:「什麼事?」

易還沒從閉口禪裡回過神來,一聲不吭地看著顧昀神遊天外。

顧昀十分詫異,轉頭問霍鄲:「他怎麼了?」

霍鄲揣度道:「突然就不會說話了,可能是被陳大夫下了啞藥。」

沈易是來找顧昀其實是有正事的。

沈易:「皇上曬了蠻人使節好幾天了,打算在今年的宮宴上接見蠻人使者,給他們一個下馬威,只是蠻人巫毒之術高強,他又怕還有當年蠻女留下的餘孽沒清理乾淨,為防再出現祈明壇上御林軍叛亂的事,這回宮中防務由北大營、大內侍衛和新組建的御林軍三部分共同負責,互相牽制,請大帥親自坐鎮。」

顧昀點點頭,李豐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這一年的宮宴隆重得近乎奢侈,很有些示威的意思,兩側侍衛森嚴,武將全部披甲帶刀,分立兩側,連自己人都覺得是進了一場鴻門宴。

顧昀也第一次看到了傳說中一陣風都能給吹死的蠻族三王子。

那少年十四五歲的年紀,模樣很秀氣,但臉色蒼白,神色木然,始終不抬眼,做什麼都要隨從提點,不良於行似的被引到御前見駕。

使臣對李豐道:「請大梁皇帝諒解,三王子先天不足,席間有失禮的地方,請您看在他只是個孩子的份上多多包涵。」

李豐擺擺手,令他們平身,那少年卻充耳不聞,儼然是一副聽不懂官話的模樣。

使臣彎下腰,在他耳邊連哄再小聲勸,三王子依然是一臉木然的懵懂,被使臣拉著手,半扶半抱地拉了起來,帶往席間。

顧昀耳力很好,敏銳地聽見旁邊有人低聲議論道:「這三王子難不成是個傻子?」

加萊熒惑送個傻兒子來京城當人質是什麼意思?

顧昀不遠不近地和沈易對視了一眼,各自的神色都有點凝重,不知是不是他想太多,顧昀總覺得那少年身上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正這當,李豐和蠻人之間互相打的官腔告一段落,那蠻人使節突然不知有意無意地提道:「我從家鄉來之前,聽說大梁皇帝之下,有兩位不得不拜會,一位是戰不敗的大英雄顧侯爺,今天有幸已經見到了,但還有另一位……我看似乎不在席間?」

李豐:「不知使者說的是誰?」

北蠻使節笑道:「正是貴朝那位年輕的六部之首,雁王殿下,還和我族頗有淵源呢。」

顧昀眼角微微跳了一下。

李豐四下一掃,長庚果然不在,於是問左右:「阿旻呢?」

103 相遇

宮宴正酣時,長庚正在陳姑娘在京城臨時落腳的小院裡幫忙收撿草藥。

他一場風寒來得快去得也快,兩幅藥下去,果然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之所以依然沒銷假,一來是他身世敏感,顧昀有意讓他躲開,二來也是聽說陳輕絮這裡有了烏爾骨的新線索。

「你的意思是烏爾骨在我的血脈裡?」

陳輕絮兩隻手都被各種泛黃的舊書占滿了,時常還要搶救一下落下來的書頁,手忙腳亂,嘴上卻不亂:「烏爾骨傷害人的神智,我一直以為它的根基在腦子裡,要不是侯爺提醒,居然沒想到這一層……你看這裡——蠻人對邪神烏爾骨最早的記載,‘生而凶險,食兄弟血肉,助長己身,身有四足四臂雙手雙心,胸中血海橫流,尤為暴虐’,我本以為‘血海橫流’只是個比喻,卻原來是指烏爾骨發作的機理。」

她也只有說起這些事的時候能一次滔滔不絕的吐出這麼多字。

「血肉,」長庚沉默了片刻,搖頭苦笑道,「陳姑娘的意思是,我整個人都帶毒,除非效仿神話刮骨剔肉嗎?」

好像還不如腦子壞了呢。

長庚不慌不忙地將草藥分門別類地挑揀好,按次序裝入容器擺放整齊,架子上的齒輪互相咬合出「吱吱」的聲音,緩緩地升到高處,露出下面的空格子,這是個細緻活,心浮氣躁的人做不了。

陳輕絮有些感佩地看著他,史上身負烏爾骨而神智清醒到成年的絕無僅有,更不用說保持一副這樣沉靜的性情。

也不知他是生而堅忍,還是比別人多一個顧昀的緣故。

長庚:「不瞞你說,我最近感覺不太好,烏爾骨發作越來越頻繁了。」

陳輕絮隨口道:「侯爺跟我說了。」

長根倏地一愣:「他……」

顧昀似乎始終貫徹著「區區蠻夷巫毒」的態度,從未把他身上這點「小毛病」當回事,鮮少掛在嘴上說,也從未在長庚面前表現出任何擔憂來。

原來其實是一直牽掛著嗎?

陳輕絮頓了頓,意識到自己說多了,若無其事地轉移話題道:「殿下如果沒什麼別的差遣,我打算回一趟山西陳家老宅,找到根結就好辦多了,總有辦法。」

「唔,」長庚應了一聲,拱手道,「有勞,還有子熹的解藥……」

他這話沒說完,被宮裡來人打斷了。

只見藥童引進來一個內侍,恭恭敬敬地對著長庚見禮道:「王爺,皇上聽說王爺您病了,特命奴來看看,本還帶了一位太醫,只是太醫不敢進陳聖手的院子,正在外面等著。」

長庚皺了皺眉:「有勞皇兄費心,不過偶感風寒,不是什麼大病。」

那內侍笑道:「是,奴婢也看王爺精神不錯,嗯……王爺,今兒晚上宮中設宴宴請北蠻三王子及使節團,十八部落使者跟皇上提起了王爺,陛下命奴婢傳口諭,說倘若王爺身子骨不合適,就不必勞動了,若是精神還行,也出來透透風。」

陳輕絮愣了一下,飛快地抬頭看了長庚一眼——要是沒人吭聲也就算了,可是北蠻使節這麼提了,長庚還真不好一口回絕,這中間有一層尷尬在:北蠻既是大梁的仇家,又是雁王殿下母家,他當然不能有意接近,但有意躲開也不太合適,很微妙。

使節團點了他的名,見與不見的關鍵卻是要看李豐的態度,那才是他避嫌的方向。

長庚態度很好地從身上摸出個荷包,塞給這內侍,問道:「勞煩這位總管,我皇兄怎麼說的?」

內侍掂量出了雁王出手大方,笑得一張大圓臉都紅了,語無倫次地客氣道:「不敢不敢……唉,王爺折煞奴婢了,這……真是受之有愧……」

他一邊說有愧,一邊痛快地收了起來,這才對長庚道:「咱們王爺是什麼身份的人,不用給那些茹毛飲血的蠻夷之人面子,皇上說王爺倘若願意走動,就進宮給皇上拜個年,省得您悶得慌,進了宮略坐坐就走,不用跟那群閒人應酬。眼看著到了年關頭了,他老人家看看您也放心。」

長庚會意:「容我休整休整,換件衣服,這就跟總管進宮去。」

內侍樂呵呵地應了一聲:「那奴婢給您備車去。」

長庚微笑著注視著他走開,轉身進屋,笑容立刻就冷了下去。

陳輕絮跟進來:「我能幫你什麼?」

長庚搖搖頭:「今年的宮宴森嚴得很,子熹在那,進出人員都得經過幾遍檢驗,蠻人除了三王子和使臣之外,下人一概扣在驛站中,就算那蠻族三王子人皮下都是紫流金,保證也炸不出什麼花樣來——你借我間廂房整理衣冠就行了。」

陳輕絮不懂這些,因此沒多嘴,叫藥童帶路。

長庚負手走到門口,突然,腳步一頓,又轉過身來:「陳姑娘,有銀刀嗎?」

王裹位列文臣之中,聽著一幫伶牙俐齒的大梁文臣發泄國仇家恨,口誅筆伐地擠兌那北蠻使節。

北蠻使節不算伶牙俐齒,但是有進有退,話題一旦尖銳得他回答不了,就會笑而不語,看起來倒是真的忍辱負重前來和談的。

王國舅的目光同樣在低頭沉默的三王子身上停留了一下,然而很快轉移了注意力——他對那傻子不感興趣,已經安排下了更好的戲。

王裹和方欽他們這群動輒把國計民生掛在嘴邊的大人物不一樣,他自己心裡有數,知道沒人看得起他,就算是方大人他們那一夥,也不過是用得著他的時候才大人長大人短的,背地裡一樣叫他「太監國舅」,說他這國舅爺當得「盡職盡責」,連大內總管一併代理了。

王裹從前就是個給先帝爺跑腿的小人物,註定是個弄臣和幫著上位之人背黑鍋的角色。自從當年先帝和蠻妃的事爆發後,他的日子一直過得戰戰兢兢。

他對顧昀乃至於顧家根本沒有任何意見,利益上大梁文臣武將之間極少來往,只要其中一方沒有野心爆炸到要隻手遮天的地步,即便爭權奪勢也爭不到一個鍋裡,何況若說起來,顧家才是真正的世家之宗,只不過人丁稀少,聯姻的對象又太特殊而已。而王□□人跟顧昀更是談不上有什麼看法上的分歧——他對家國大事沒什麼見解,唯一的見解就是如何將皇帝伺候舒服了。

滿朝文治武功的大人物,個個都很有想法,總得有那麼幾個人讓皇上在鬥智鬥勇之餘有幾分放鬆吧?

如果可以,他就算耗子藥吃撐了也不可能會下手動顧家。

可天命難解、聖命難為。如今老聖人自己吹燈拔蠟一了百了,頂了天也還占著個「君要臣死」的歪理,偏偏將他留下來當這天下唾罵的替罪羊。

眼下隆安皇帝念舊,願意拿他這廢物當舅舅護著,讓他苟延殘喘地討口飯吃。

那麼將來呢?

雁王改革多少田稅、民商法令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雁王一旦上位,會拿他王裹怎麼辦?

雁王自小同顧昀關係親密,而他本身為先帝與蠻妃之子,為人兒女的總不可能去追究父母的罪過,到時候他為了進一步拉攏顧昀,爭取軍心,第一個就是要拿下自己這倒霉蛋給顧家祭祖。

方大人他們擔心的無外乎雁王在朝中洗牌,不過是功名利祿、家族前途,王國舅卻是命懸一線,時刻憂心自己項上人頭——高官厚祿,也要有命才能享。

蠻人剛到帝都的時候很老實,沒有不長眼地四下打點——京城裡王公貴族遍地,誰也沒到窮瘋了的地步,眼皮子淺到肯為了一點利益擔一個「叛國通敵」的罪名。

臨到宮宴之前,十八部落的使節才第一次伸出觸角,接觸了一個人,正是王國舅這似乎無足輕重的馬屁精。

十八部落的使節對長生天起誓,給了王裹兩個承諾:第一,讓雁王再當不成他頭頂上懸的那把劍。

第二:無論此事是成是敗,不會將王裹招出來,往後若是王裹走投無路,十八部落願意保他一命。

十八部落的暴民不開化,殘忍嗜殺,又好鼓搗毒物,但卻有一點好,十分重誓。

而他們所求不過是舉手之勞——雁王很可能為了避嫌不露面,這一回王國舅要確保雁王出現在宮宴上。

蠻人沒說他們要幹什麼,王裹打算先靜觀其變,萬一蠻人事敗,他還準備了一個後招——這要感謝方大人,為了扳倒雁王,方欽在方家別院裡秘密地養著一個人。

當年蠻妃潛逃時,牽連了一大批宮人、侍衛與太醫,其中很多是冤死的,而真正有問題的反而事先有準備,方家別院裡的老太醫就是當年畏罪潛逃者之一,他兒子失手打死了人,背著兒女債,不得不賣出一個秘密:身懷六甲的蠻妃潛逃時,跟在她身邊的秀郡主未婚有孕。

秀娘胡格爾在雁回鎮上勾結蠻人入境,對大梁恨之入骨,她真會老老實實地把仇人之子養大嗎?

顧昀從雁回接回來的人到底是先帝之子,還是胡格爾生的生父不詳的野種?

方欽收留了那太醫,沒有貿然行動,他吸取了上一回沒能把雁王咬死的教訓,這次打算一擊必中,還在緩緩醞釀那個計劃,王裹卻不打算再配合著等他了。

大人有大人的道,小人有小人的路。手腕不必高超,再下三濫也沒關係,有效就行。

十八部落使節開口求見雁王的時候,李豐其實沒有馬上接話,只是打聽到雁王病了後,吩咐內侍跑腿替自己看一眼,李豐原話是「帶個太醫過去看看,讓阿旻好好養病,過兩天他要是好點了也別老悶在屋裡,也進宮來給朕拜個年,不必和閒雜人等應酬。」

說完這句話,隆安皇帝就算盡到了宮宴出場的義務,起駕走了。

王國舅這個「太監國舅」不是白當的,早收買打點了一干看似無關緊要的跑腿內侍,只要傳話的把李豐的話有技巧地少許歪曲一點,雁王就一定會來。

告假的雁王在皇帝離開後專程來見北蠻使節團,而後眾目睽睽下爆出個混淆皇室血脈、身世不詳的故事——他會怎麼收場?

自從李豐走了後,整個宮宴平靜無波地就度過了大半,眼看著已經接近尾聲,顧昀這才稍稍松了口氣,端起酒杯稍稍沾了沾嘴脣,還沒等他品出個味道來,內侍突然來報說雁王來了。

顧昀還沒來得及理清思緒,心裡先「咯噔」了一下。

方欽有點詫異,王裹卻低下頭,十八部落的使節面帶微笑轉向殿外,而角落裡一直低頭吃喝的蠻族三王子卻突然停了箸。

長庚走進大殿後第一眼便看見御座上已經沒人了,當時他就知道自己被人算計了。

然而此時再回去是來不及了,長庚腳步沒停,略帶病容的臉上也平靜無波,還保持著溫文爾雅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踱步進來,順手將披風解下來,藉著遞給下人的動作用余光一掃——那將他騙來的內侍已經不見了。

一個世家黨雖然不知道雁王為何出現在這裡,卻不肯放棄落井下石的機會,立刻意味深長地笑道:「雁王殿下今天宮宴本是已經告了假的,看來還是十八部落的客人面子大,居然真就一句話將雁親王請來了。」

另一人接話道:「這話說得該罰酒,旁人也就算了,今天來的怎麼是一般的客人?十八部落乃是殿下母家,自當另眼相看。」

長庚寬大的朝服幾乎垂到了地上,淡定地回禮道:「勞皇上派人垂問,特地進宮給陛下拜個年,只是來得不巧,陛下已經先走了嗎?」

「雁王殿下來得不巧,我們卻來得很巧,今天得見大梁朝雙璧,真是三生有幸,我家王子也想敬殿下一杯呢!」

說話間,十八部落的使節攙扶著三王子站了起來。

顧昀飛快地衝沈易使了個眼色,殿內幾個原本藏在暗處的侍衛陡然露出殺意來,鎖定了蠻人使節和三王子。

只見那三王子越席而出,似乎十分緊張,端著酒杯的手一路劇烈地發著抖,還沒到長庚近前,酒已經灑出了半杯。

隨著那少年接近,長庚身上憑空生出一絲壓不下去的燥熱,本來已經退了的燒再次來勢洶洶地撲過來,他耳畔轟鳴作響,周身的血仿佛被點著的紫流金,激烈地沸騰了起來。

長庚周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周遭無數雙或蓄謀已久、或幸災樂禍的目光,都沒有這少年給他的壓力大,他幾乎是強忍著劇烈的不適,艱難地撐著親王的尊貴,艱難地逼著自己笑道:「怎麼,貴部的王子敬酒時都是這樣一句話不說的嗎?」

北蠻使節忽然笑了,緩緩地退到三王子一尺之後。

渾身哆嗦的三王子毫無徵兆地靜止下來,他停在空中的一雙手膚色青白,泛著死氣沉沉的光。

然後他抬起頭來,直直地對上了長庚的目光。

那少年蒼白的臉上有一雙泛紅的眼睛,冰冷的重瞳像一把冰錐,毫無預兆地刺向長庚。

這少年居然是個烏爾骨!

兩個「邪神」王對王的時候會發生什麼,沒有人知道,也從未有過任何記載——烏爾骨何其瘋狂,要多大的恨、多大的氣運才能成就一個?

一個時代要混亂到什麼程度,才能讓兩個烏爾骨面對面地碰在一起?

兩人之間似乎有某種難以描述的感應,一時間,整個皇宮大殿都在長庚眼前灰飛煙滅,他胸口劇痛,宛如就要炸開。

所有的幻覺與真實都亂成了一團,多年壓抑在骨血中的劇毒像是烈火上澆下的熱油,山呼海嘯地爆發出來……所有難以消化的憎恨與暴怒全部涌上長庚的心口,所有深淵中蠢蠢欲動的噩夢傾巢而出,張開血盆大口,要將他一口吞下。

104 引戰

那蠻族使節的微笑在長庚眼中不斷扭曲,帶了幾分說不出的詭秘,與胡格爾臨死前在他耳中灌入詛咒時的表情如出一轍,沉積著十八部落數千年與天地鬥、與人鬥、汲汲求生的怨毒。

長庚緊緊地盯住了三王子手中的銀杯,整個人仿佛給壓了千斤重的桎梏,然而在外人看來,他僅僅是片刻沒出聲。

片刻後,長庚在眾目睽睽之下抬起手,略薄的嘴脣上幾乎沒有血色,依舊優雅從容地從旁邊一個內侍手上取走了一隻酒杯。

長眼睛的都能看出雁王果真是剛剛病過一場,那手與臉頰一樣血色稀薄,端杯的手指還有些不易察覺的顫抖,他垂下眼,在三王子的銀杯上輕輕一碰,冷淡說道:「三王子自便吧,本王近日服藥,不勝酒力,乾不了杯。何時十八部落將今年的歲貢運來,你我得了機會再好好喝一頓。」

三王子透過重瞳凝視著他,長庚用杯中酒沾了沾嘴脣,便徑自將銀杯丟在一邊,從那蠻人使節身邊目不斜視地走過。

別人看來,或許雁王殿下只是對敵使態度冷淡,顧昀卻從他那鬼一樣蒼白的臉上看見了強行壓抑的暴躁難耐。

那三王子身上果然有古怪,顧昀心裡倏地一沉,轉向沈易使了個顏色,後者立刻會意,悄無聲息地出了大殿,顧昀起身推開擋路的,一邊向長庚走過去,一邊朗聲道:「殿下請進去稍作休息。」

他還沒來得及靠近,那異於常人敏銳的鼻子聞到了一股極其細微的血腥味,聯想起陳姑娘那句語焉不詳的「氣血」,心裡一時七上八下了起來。

就在這時,那蠻人使節絲毫不會看場合似的上前一步,口中說道:「想當年我族神女身隕異鄉,沒想到我還有一天能見到她的血脈,必是有長生天保佑。」

徐令冷冷地接話道:「雁王乃是我大梁皇室正統,貴使這麼說就不合適了。」

蠻族使者緊緊地盯著長庚的眼睛,似乎想從他的瞳孔看到一點端倪來,越看越覺得心驚。

煉制烏爾骨之所以困難重重,是因為除了狠得下心之外,天時地利人和一樣都不能少,宿主必須性情堅韌,這樣才能給邪神的血脈留出漫長的發酵時間,他絕不能過早失控,否則神智發育不全,宿主的心智終身會停留在一個痴傻的小孩子程度。

三王子就是這麼個失敗的例子,這個無辜的孩子本有個同胞兄弟,兩人一起死於了他父親的仇恨,卻沒能挨過最初的烏爾骨發作,已經毀了,只能充當邪神的「祭品」。相比而言,眼前這位雁王簡直是個極品,到現在也保持著自己靈台清明,並且在「祭品」面前都能保證毫無破綻,這得需要多麼強大的心志?

邪神烏爾骨起於吞噬,靠近另一個弱小不完全的烏爾骨時會被激起本能,失去神智,因此後者又叫「祭品」。這種時候,如果旁邊有人引導得當,在烏爾骨失神的時候控制住他的心神,日後輔以藥物,邪神就能聽憑差遣,直到徹底崩潰。

大概秀娘自己也沒想到,她半途而廢造出來的邪神能這麼強大——可惜這些年這尊邪神被不明就裡的中原人帶走,不但沒能發揮出真正的邪神之力,反而成了對付十八部落的利器。

「在雁回小鎮,我王曾經見過殿下一面,只是那時他還以為殿下是胡格爾玷污自己所生的孩子,對殿下十分無禮,這次和談,我王特命在下帶來他的歉意。」蠻族使節嘴角微微翹了一下,不動聲色地將誘發烏爾骨的關鍵密語藏在了問話中,「不知胡格爾有沒有和殿下說起過十八部落的事?」

「胡格爾……說」這四個字從寒暄的廢話裡脫隊而出,在長庚耳朵裡掀起了一場無人洞悉的風暴,他眼前這五大三粗的蠻人使節與艷麗詭異的胡格爾合而為一,那女人臨終時聲嘶力竭吐出的詛咒在他耳邊驚雷似的炸起,一股說不出的特殊味道從三王子身上傳來,撲進他的肺腑——有點腥,有點苦,不遺餘力地撩撥著長庚的神經,喚起嗜血的衝動。

那扇曾經被他刻意關起來記憶之門猝不及防地被撞開,碎片似的回憶轟然將他淹沒。

胡格爾噩夢一般的美麗臉龐,屍橫遍野的土匪山頭,記憶中最初的那場大火,撲面而來的血腥氣,無止無休的謾罵毆打……他身上華麗朝服下的舊傷疤沸反盈天地活了過來,吸血水蛭一般死命地往他皮肉裡鑽,而這一副*凡胎宛如難以承受邪神龐大的力量,長庚的胸口、四肢百骸裡有如刀割——那種劇痛分明是烏爾骨發作的先兆。

而更糟糕的是,蠻族使節這話一石激起千層浪,完全是「說者似乎無心,而聽者全部有意」。

王裹立刻適時地添油加醋道:「貴使在此地提那秀郡主胡格爾不太合適吧?那秀郡主雖說養大雁王殿下是大功一件,但當年挑撥貴我雙方關係,致使九年前險些兵戎相見也是事實。」

這話一出,跟在王國舅身後捧臭腳的小人,沒弄清是什麼情況、單純仇視蠻人的文官立刻跳出來跟著他附和。

王裹一笑,厚顏無恥道:「何況我聽說那秀郡主為人實在不太老實,陰謀陷害玄鐵營在先,事敗後又私自攛掇身懷六甲的貴妃出逃,而且不知與誰有染,老夫如果沒記錯,當年太醫院甚至傳出過秀郡主未婚先孕的謠言——這樣的人,實在不配我我朝郡主、貴族神女。」

再傻的人也聽出他這一席話中隱藏的意味了,眼看著王裹居然膽大包天地將暗刀子動到了雁王身上,方才附和的人一時全成了啞巴,不明所以地等著後續發展。

再看雁王,卻不知是病得難受還是怎樣,豆大的冷汗從額頭上往下滾,竟似乎有些站不住。

方欽眉頭倏地一皺,當場就意識到了問題:那王裹和蠻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勾搭上了!

此時,方欽根本來不及對雁王幸災樂禍,他整個人已經不好了——內鬥是內鬥,自己人在朝中爭權奪勢非常正常,成王敗寇也好、不死不休也好,那都是內政,可是在這邊境未收、江山淪陷的時候,將外族扯進來算什麼?

倘若這事情敗露——不,根本不必敗露,哪怕是王裹這次的構陷雁王混淆皇家血脈成功了,事後回過味來,別人會怎麼想?沒有人會認為方家無辜,他明面上一直與王裹是一黨,而那泄密的待罪老太醫也一直被養在方家宅院中,他不可能撇得清關係!

方欽身上冒了一層冷汗,王裹不但利用他,甚至還要將他拖成個「裡通外國」的國賊!

他自認為才智手腕不比誰差,可是看看雁王,那年輕人身邊有可為股肱的江充,有仗義執言的徐令,有大半個靈樞院,有跟他並肩作戰過的北大營……乃至於安定侯、西南提督等一干軍中重量人物都與他私交甚篤,而方欽自己呢?

身邊盡是呂常王裹之流,除了毒蛇就是小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有那麼一時半刻,方欽心裡泛起一片冰冷的疲憊,他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什麼叫做「氣數」。

氣數如潮,莫非真是非人力可抗嗎?

蠻族使節聽出王裹在渾水摸魚,輕蔑地笑了一下,他看見雁王的瞳孔顏色在加深,知道他撐不了多久就會徹底變成重瞳,到時候雁王會陷入幻覺中,他將聽不見外界的一點聲音,只有特殊的密語和關鍵語句能入他的耳——那是他以血軀成就真正邪神的時刻。

蠻族使節伸出雙手,像是要去攙扶長庚:「怎麼,殿下不舒……」

「服」字尚未出口,便聽有人爆喝一聲道:「你敢!」

使節瞳孔一縮,耳畔刮來一陣勁風,森然凜冽的氣息幾乎鑽進了他的毛孔,一瞬間那使節的寒毛就豎起來了,而他根本來不及反應,脖頸一涼,一柄鋼刀霍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顧昀一手持著從帶刀侍衛腰間抽出的刀,一手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雁王攬進懷裡,長庚悶哼一聲,虛脫似的靠在他身上,然而蠻族使節預想中的重瞳卻並沒有出現,長庚的神智明顯還很清楚,順著顧昀的話音氣如游絲地栽贓道:「蠻人……巫毒……」

徐令驚呼道:「王爺,您怎麼了?」

只見一行血跡順著長庚的朝服袖子淌了下來,不過片刻,那袖子已經給浸濕了。

滿庭侍衛悉數劍拔弩張起來。

王裹沒料到這個走向,短暫地吃了一驚後,他仍然不肯前功盡棄:「大帥,您這……這有話好好說嘛,動刀動槍的做什麼……雁王殿下這是怎麼了?快傳太醫,太醫呢?」

顧昀驀地扭過頭去,一個字都沒說,那猶如玄鐵割風刃一般的殺機已經直接鎖定了王國舅,王裹當時腿就軟了,「啊呀」一聲癱坐在了地上。

王裹「太醫」二字一出口,方欽的眼角當時就狠狠地抽搐了一下,再坐不住了——他知道自己要麼得馬上和王裹撇清關係,想方設法將全部的罪責推到那狗東西頭上,要麼就得等著遺臭萬年。

方欽一面以最快的速度吩咐身邊隨從,讓他火速安排將那被王裹買通的老太醫殺人滅口,一面坦然站出來,大聲道:「蠻人狗膽包天,竟敢當庭撒野,分明是包藏禍心,拿下!」

可惜……執勤的除了大內侍衛外,大部分是御林軍和北大營的人,新組建的御林軍與北大營不可能買他一個文官的賬,巋然不動地等著顧昀下令。

方欽哽了一下,不過眼下也沒什麼時間容他找臉面,很快回過神來上前獻殷勤道:「顧帥,我看今日之事大有蹊蹺,您想,內侍理當知道皇上退席,不可能這時候將雁王請進宮,就算請來了,也是直接帶王爺去見皇上,不可能到宮宴上來,要麼您看這樣,咱們先將這些亂匪拿下候審,再去稟報皇上,然後仔仔細細地派人徹查一番,這裡面指不定就混著蠻人的內奸……呃,不如您先送雁王殿下去休息,傳太醫給……」

顧昀冷冷地打斷他心虛下的喋喋不休:「不勞費心。」

方欽自打從娘胎裡生出來就沒碰過這麼硬的釘子,一時竟忘詞了。

這時,一個北大營打扮的侍衛三步並兩步地跑進來:「大帥,我們已經包圍了驛站,將蠻人使節團的人一個不落地控制住了。」

方欽吃了一驚,顧昀這是要開戰嗎?

「速去報皇上,」顧昀利落地吩咐道,「另外太醫不懂蠻人那些烏遭手段,請陳聖手進宮一趟。」

有顧昀坐鎮,就算天塌下來也是忙而不亂,陳輕絮和隆安皇帝分別以最快的速度接到通知,各自趕到,李豐匆匆來看了長庚一眼,不等顧昀吩咐,方欽便立刻上前,將前因後果與自己的猜測都一五一十講清楚了。

隆安皇帝震怒,當即將所有宮人內侍全部扣住,讓陳輕絮進去看雁王,留下個藥童挨個指認。

這邊審著,顧昀懶得再看他們互相咬,一直守在長庚那,他方才沾了一手的血,連先帝送他的那串珠子都給浸紅了,臉色比受傷的那位還難看。

「沒事,這回是我自己放的血,」長庚看著他說道,「我有分寸……」

「你有個鬼的分寸!」顧昀壓低聲音衝他吼道,「你就非得來見識見識蠻人長什麼樣是嗎?我可真……」

陳輕絮一邊不假人手地給長庚沏鹽水,一邊低聲道:「顧帥稍安勿躁,烏爾骨的身體異於常人,一點小傷輕易奈何不了他——王爺到底遇見了什麼非得放血的事?」

長庚微微合了一下眼,目光反而像是比平時還清明,要不是顧昀手心的血還沒擦乾淨,幾乎要以為他方才種種都是裝的了。

「我是被人騙進宮的。」為防隔墻有耳,長庚打手勢道,「縱然十八部落可能沒安好心,但我想他們無論是真心要和談也好,假意的緩兵之計也好,在我軍上下正嚴陣以待的當下都不是他們搞小動作的好時機,我沒想到蠻族使節膽敢堂而皇之地衝我下手……何況以方欽的謹小慎微,大概不會想輕易背一個通敵的罪名。」

顧昀沒好氣道:「大概?」

陳輕絮忙躲開顧昀的怒火,追問道:「殿下可否細說?」

長庚小心翼翼得看了顧昀一眼,將三王子的異常與自己聞到的特殊味道都簡單描述了一遍,陳輕絮一邊利索地替他止血,一邊一心二用地留心他的手勢,眉頭緩緩地皺了起來。

「引我來的人真不一定是方欽,」長庚分析道,「他不會那麼蠢巴巴地被蠻人利用,剛才那番積極很可能是為了撇清關係……但是十八部落那使臣的動機細想起來很值得深究。」

顧昀看見他心裡就難受,乾脆眼不見心不煩地把頭扭向窗外,一隻手無意中在腰間的刀鞘上逡巡不去,眉目裡戾氣不散——長庚不明說他也想到了,這買通內侍的多半就是方才上躥下跳的王裹,他一直把王裹之流當成先帝的賴皮狗,懶得跟那狗東西一般見識而已,現在看來,還真有人覺得他脾氣好了!

長庚伸出一隻冰涼的爪子捏住他的手背,委屈道:「子熹,我難受得很,你看我一眼。」

……這回眼不見為淨地換成了陳輕絮。

顧昀心疼得有點胸悶,無從宣泄,恨不能立刻披掛出京把加萊熒惑的腦袋摘下來,好半晌沒吭聲,才勉強壓下火氣道:「可能他們最開始是想刺殺皇上,抵京後發現京城比想象中的森嚴,於是想到拿你下手。要不然就是他們專門為了烏爾骨而來,蠻人肯定有控制烏爾骨的手段,烏爾骨發作的時候人力大無窮,能超過本人的極限,殿上侍衛投鼠忌器,倘若他們以你為擋箭牌,侍衛們未必攔得住。這麼折騰,我能想到的只有一個理由,就是這個使節團在引戰——」

「加萊熒惑想打仗,揮師動兵就是,沒必要這麼大費周章地引戰,」長庚接道,「蔡將軍的消息未必全然空穴來風,十八部落內部肯定有什麼問題。」

「十八部落怎麼樣先不用管,」顧昀打斷他,「王裹殿上說的那些話你也聽見了,他狗急跳墻,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文章來,你不如先想想自己怎麼應付。」

105 藏弓

長庚沉默了一會,神色有些黯淡下去,有意無意的來回摩挲著顧昀手背上略顯突兀的指關節,而後嘆道:「這我沒法應對,人是無法為自己的出身自證的。」

何況他從小就沒有認同過自己的身份,哪怕成了權傾天下的雁親王。

長庚覺得自己能撐得開天地,但說不清爹娘是誰——事到如今,他有顧昀,也不太想追究自己的來龍去脈。

可惜他不想追究,不代表別人也能放過他。

陳輕絮替他止了血,三下五除二地包紮好了長庚的傷口,又給他開了一副安神靜心的藥,沒有插話,也沒有表露出什麼情緒,心裡卻突然涌起一腔難以言說的悲憤。

因為烏爾骨的緣故,陳輕絮當年是反對將臨淵木牌交給雁王的,可惜她一個人反對沒什麼用,於是這麼長時間以來,她只好盡自己所能看好長庚,同時將他所作所為全收進眼裡——從京城修復至今,雁王一點一點將這個千瘡百孔的朝堂重新凝聚起來,他四方奔波,甚至身陷亂黨,幾乎殞身其中,他不惜出手觸動無人敢碰的利益,為此隻身扛起整個朝堂的明槍暗箭。

這些千秋不世之功,難道幾句語焉不詳的出身就能一筆勾銷嗎?

就算他真的不是先帝之子,難道烽火票、運河辦、乃至於江北十萬安居樂業的流民——就都等於不存在了嗎?

陳輕絮闖蕩江湖多年,並不天真,道理她都心知肚明,只是偶爾還是會有那麼剎那的光景,會被此間世道人心迎面凍得打個激靈。

「對了,陳姑娘。」長庚的話音將她的注意力拉回來。

陳輕絮眨眨眼:「什麼?」

長庚:「要是皇上問起來,恐怕還要勞煩你幫我遮掩一二。」

陳輕絮忙收斂心神,點點頭。

顧昀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站起來:「行吧,你們商量——方才被你氣糊塗了,我現在實在不便在這久陪,好歹得過去看看。」

長庚「哦」了一聲,戀戀不捨地放開他的手,眼巴巴地看著顧昀,一捉到了顧昀回視的目光,他立刻抓住機會,毫不吝惜地奉上了一個又燦爛又討好的笑容。

顧昀剛開始不買賬,面無表情道:「笑什麼?」

長庚笑容不收,連綿不斷地對他施放,倘若他有根尾巴,大概已經要給搖得禿毛了。過了一會,顧昀終於繃不住臉了,無奈地伸手拍了拍他的額頭,笑罵道:「混賬。」

這才撂下一臉春/色的雁王和一臉菜色的陳姑娘走了。

借調入京的北大營將蠻族人一窩端了,各自隔離開押入天牢,分別候審,這中間,有個鬼鬼祟祟的內侍想趁亂離宮,被巡邏的御林軍抓了回來,陳輕絮的藥童毫不費力地指認出,這就是假傳聖旨騙雁王入宮宴的人。

那宮人不過是個跑腿的小人物,還沒等開審,已經先被這陣仗嚇得崩潰了,口中直言嚷嚷道:「皇……皇上明鑒,諸位大人明鑒,奴婢沒有假傳聖旨,奴婢確實一五一十地傳了皇上口諭,是雁王殿下自己要進宮面聖的……」

話還沒說完,江充便一擺手讓人將陳大夫的藥童宣了上來,那小藥童年紀雖不大,已經非常有陳家特色,見了這許多大人物,一點也不慌張,還有過耳不忘之能,將內侍與雁王的對話一字不漏地重複了一遍。

一幫人精哪有聽不懂的道理?

李豐還沒來得及發火,方欽已經怒不可遏地率先衝那內侍發難道:「這番說辭誰指使你的?」

那內侍也有幾分急智,立刻避重就輕地答道:「是王國舅!王國舅素日經常指點奴婢們伺候聖人之道,國舅爺說……說……這種時候,皇上既然問起了王爺,就是想召他進宮的意思,讓奴婢機靈一點,把話帶到……」

李豐轉了轉手上的扳指,冷笑道:「朕還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意思了。」

王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遍尋不到那老太醫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恐怕是被方欽拋出來了,方欽那人面慈心狠,情分與道義一概不講,說翻臉就翻臉,他早就應該知道——原來姓方的與那呂常好得穿一條褲子,不是也說出賣就出賣,說捅刀就捅刀?

那內侍大呼小叫地喊冤,喊了沒幾聲就被人堵了嘴拖到一邊,方欽在一邊道:「皇上,王大人乃是當朝國舅,臣萬萬不相信他能做出裡通外國的事,還請皇上明察,一定要還國舅爺一個清白。」

王裹:「……」

王國舅涌到嘴邊的「冤枉」被方欽一句話全給堵了回去,他原本想著大聲喊冤分辨,賭皇上對他這個舅舅還有情分,或是不想將老臣趕盡殺絕,能網開一面地放他一馬。

這事往大了說,那是假傳聖旨、欺君大罪,但倘若隆安皇帝自己不想追究,那也能說是王國舅歲數大了老糊塗,聖旨聽岔了,又多嘴囉嗦,弄出了一場誤會而已。

可方欽實在太狠毒了,他這麼一開口,李豐即便想袒護王裹也不成了——那就是承認國舅確實有問題——倘若王裹確實清白,那他十分歡迎「徹查」,問題他並不怎麼清白!

蠻人會替他隱瞞嗎?沒來得及轉移的禮會替他隱瞞嗎?那些吃裡扒外的太監們會替他隱瞞嗎?

王裹當下將心一橫——為今之計,除了將水攪得越來越渾,他已經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了。

「老臣罪該萬死,」王裹朗聲道,「當時一時想見雁王心切,確實歪曲了皇上的意思。」

李豐微微眯起眼:「朕倒不知道雁王什麼時候也成奇珍了,平日裡在朝中抬頭不見低頭見,也未見國舅對他多麼熱絡,怎麼他告假兩天,國舅還相思難耐了不成?」

王裹惡向膽邊生,以頭觸地,兩頰緊繃:「皇上容稟,此時說來話長,別有內情,那是臣前幾日造訪方大人別院,酒醉在園中迷路,無意中見了一個人,當時只覺眼熟,之後才想起此人老臣早年見過——那時連皇上年紀都還小,他是太醫院最紅的太醫,與當年的北蠻皇貴妃關係甚篤,後來因蠻妃失蹤一事受了牽連,畏罪潛逃……」

方欽心裡冷笑一聲,臉上卻故作惶惑道:「王國舅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是說下官別院中窩藏欽犯?皇上,這分明是無稽之談!」

李豐冷淡地看著他們。

王裹充耳不聞,繼續道:「臣當時只覺得驚詫,交談中次才知道,那老太醫因兒子惹上官司一事,特意輾轉求到了方大人門下。」

方欽:「胡說八道,我怎會徇私枉法!」

王裹冷笑道:「方大人自然不為所動,但是那老太醫以蠻女秀郡主當年離宮時身懷有孕的秘密作為交換,可就說不定了!老臣知道以方大人的機敏,此時什麼老太醫與他那一家人想必都已經處理了,死無對證——但是皇上,當年秀郡主在雁回勾結加萊熒惑進犯我邊境的事在場諸位都清楚,有些將軍甚至親歷過,真相怎樣,我或許無從分說,那群蠻人必定有數,一審就知道老臣說的是真是假!」

這幾乎是當庭直言雁王血統有問題了,李豐緩緩地抽了口氣。

方欽心道:「王裹這老東西瘋了嗎?寧可把自己搭進去也要把我咬下水!」

當下大聲道:「蠻人詭計多端,巴不得我大梁永無寧日,皇上豈能相信他們的鬼話?倒是國舅爺你,竟真的與蠻人私下有染!」

王裹也是豁出去了,一個個響頭磕得宛如二踢腳上天,應和著滿京城大街小巷裡稀裡嘩啦的爆竹,想必光靠聲勢,也能讓那年獸有來無回。

「老臣一片忠心天地可表,可是皇室血脈不容混淆,」王裹大聲道,「老臣心存疑竇,片刻難忍,這才出此下策,讓雁王殿下進宮走一趟……」

「以便從蠻人那抓出雁王殿下非先帝親生的佐證嗎?方欽打斷他,「那麼說王大人還是憂心社稷!皇上,敢情雁王殿下是蠻人為了混淆皇室血脈而安□□宮室的奸細,那安定侯奉先帝之命從雁回小鎮接回來的,也是個魚目混珠的假皇子了?您不如召顧大帥與沈將軍來問個究竟,看看我朝這二位名將安的都是什麼心!」

方欽仿佛掐算好了,話音沒落,外面就有內侍來報,安定侯來了。

李豐面沉似水:「傳。」

顧昀在殿外正好聽見了方欽那番話,進來也沒客氣,跪下單刀直入道:「回皇上,臣等當年奉先帝之命找尋四殿下,面貌體徵與年紀、所持信物等全都稟過先帝,經他老人家認可方才領回來的,人也是先帝親口認下的。而且臣記得皇上同臣說過,雁王殿下年幼時過得很不好,飽受養母虐待,想來那蠻女待他也沒什麼真心,不過是不捨得親姐血脈才勉強拉扯——虎毒不食子,若雁王殿下真是出於她腹中,請問天底下有哪個當親娘的這樣對待自己的骨肉?」

顧昀一開口就能糊人一臉,方欽的嘴角抽筋似的笑了一下。

只聽顧昀一口氣說完,又轉向王裹道:「臣還有一件事想請教王大人,混淆皇室血脈對我有什麼好處?說句不好聽的,玄鐵營在西北這麼多年,我要是真和蠻人有什麼眉來眼去,西北大門早就破開十萬八千次了——倒是國舅爺,您老操心別人操心了一溜夠,自己二十多年前勾結蠻女殘害忠良的嫌疑可洗清了?」

王裹是真怕顧昀,畏懼裡還摻著心虛,他性情本就懦弱,全然是狗急跳墻拼了老命,才堪堪撐著一口氣,此時一見顧昀,別說是耍橫,他幹脆連話都說不齊整了,冷汗如雨下。

顧昀紆尊降貴地跟王裹說了一句話,仿佛已經耗盡了他僅有的耐性,再不去看他,直接上前道:「皇上,北蠻人欺人太甚,臣在京中已經大半年,割風刃生了兩指的鏽,實在無需再藏鋒,臣請往北疆!」

顧昀路上反覆考慮過這件事,北蠻使節這時候玩么蛾子,再加上蔡將軍那裡探聽的謠言,很可能是加萊熒惑自己家裡反了,這事他必須立刻前往北疆核實,如果北蠻政局生變,正是趁虛而入的好時機,北地別的沒有,紫流金礦產豐富得很,要是真能以戰養戰,也許不是消耗,而是助力。

李豐卻皺了一下眉,在他看來,顧昀這個請求來得太倉促了,他有點兩難。

一方面,同樣是半壁江山淪陷,對於王公貴族而言,「遷都倉皇而退」和「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被蠻夷占去一塊土地」,這兩者感受是不一樣的,後者顯得沒有那麼急迫——畢竟,「淚盡胡塵裡」的荒村骸骨不是長在他們那身綾羅綢緞之下的。而今,國庫緩緩進了些真金白銀,大批的流民已經安頓,日子方才安生一點,李豐並不是很想在這時候打仗。

另一方面,李豐雖然近來志氣多被消磨,脾氣仍在,要是查明蠻人真是來上門打臉的,他也不太能咽下這口氣。

兩種想法角力角得不分上下,他沒有立刻回答顧昀,只擺擺手道:「皇叔先起來吧,動兵之事不可魯莽,容審後再議——來人,將王裹除去官服,暫且扣押候審,著大理寺去辦……還有那刁奴,一併拿下。」

說完,李豐不給顧昀說話的機會,直接站起來道:「朕去看看阿旻。」

雁王對付顧昀的時候發揮正常,陳輕絮感覺這牲口沒什麼事,正要離開的時候,正好碰見李豐進來,忙有些生疏地低頭行禮。

李豐斷腿的時候就見過她,客氣地說道:「辛苦陳神醫,雁王怎麼樣?」

陳輕絮順口鬼扯:「蠻人用了一種特殊的巫毒,能迷人神智,可能是想挾持殿下掩護逃走,幸虧殿下反應及時,割傷了自己,及時把毒放了出來,已經沒事了。」

李豐其他事沒聽太懂,只是略微皺了皺眉,似有意似無意對長庚道:「拿什麼割的?你對自己下手也太狠了。」

這聽起來是關心長庚的傷,其實在問他帶刀幹什麼。

長庚裝著以假亂真的「病弱樣」,扶著床頭緩緩跪下:「臣弟接到皇兄口諭的時候正在陳姑娘那,臣私下裡好擺弄那些草藥,當時正幫著她整理手頭的藥材,宮人催得急,一時便將她的小銀刀揣出來了……當時也是權宜之計。」

說著,他從旁邊的托盤上取下一把沒有指頭長的小刀,根本是切割藥材用的小玩意,沒開過刃,還不如餐刀鋒利,完全算不上什麼「利器」。

看得出當時雁王對自己下手真狠,一刀下去,那刀就已經卷地不像樣了。

陳輕絮看得心裡直感慨,緩緩退出去了,屋裡只剩下李豐和長庚兩人。

李豐忍不住細細打量長庚——模樣很好,但不是天圓地方的富貴相。

他長了一雙多情痴情的深眼窩,還有一張負心薄倖的薄嘴脣,剛流過血,他兩頰顯得有點蒼白,微微帶著病氣。細看起來,雁王那眉目間似乎有一點當年蠻妃的意思,筆直的鼻梁像先帝,然而混在一起看,他又誰都不像了,是一臉無親無故的薄命樣。

李豐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對長庚道:「外頭有些流言蜚語,你不用往心裡去,安心養你的傷,王裹那老東西這些年越發恃寵而驕不像話,我肯定會讓他給你個交代。」

長庚在他說「不必往心裡去」的時候,就知道李豐實際上是往心裡去了,於是主動提道:「是懷疑我並非先帝血脈?」

李丰採取了顧昀的說辭,若無其事地笑道:「你就是想得太多,當年是先帝親口認下的你,誰敢置喙?」

長庚想了想,說道:「這種事誰也說不清,既然這樣,為了避嫌,請皇上允我暫且卸任軍機處統領一職吧?」

李豐眯了眯眼,沒有立刻回答。

長庚苦笑道:「新政初成,我留下也未必能有多大建樹,也就剩下招人恨的用場了,還請皇兄體恤。」

這話微妙地戳中了李豐的心。

帝王手中砝碼無外乎「平衡」二字,前一陣子呂楊二黨謀反,御林軍叛亂,逼得他親自動手打壓大梁舊世家,而同時,新貴借由大商人之勢,迅雷不及掩耳地衝上了前台,並越發有發展壯大之勢。

李豐可以容忍幼苗長大,也樂於看見他們與那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勢力分庭抗禮,但絕不希望幼苗長成參天大樹,頂破房梁。這股勢力壯大得實在是太快了——

連當朝國舅也不能置身事外,這次是王裹,下次是誰?難不成要皇帝將滿朝王公處置乾淨嗎?屆時天下要姓甚名誰?

新政要殺出一條血路來,劇變之下總有人要犧牲。

李豐看了長庚一眼:「也好,你最近實在多災多難,適時休養也是應該的。」

106 北方

一夜之間,風雲突變。

榮寵兩朝的國舅王裹下獄,宮中內侍與他有牽連的很多,挨個給揪出來審,九重宮闕裡人心惶惶,拔出蘿蔔帶出泥地審出了一堆有的沒的,玄鐵營的舊案也不可避免地被翻出來,樹倒猢猻散,滿朝都忙著和王家撇清關係,唯恐沾上一點跟著連坐。

而惡意搗亂的蠻族使節被秘密扣留,北大營輪班巡邏,嚴陣以待。

可是此事的最終結果連方欽都沒料到——

他視為眼中釘的雁親王居然辭了官職,而隆安皇帝還準了!

方欽活到這把年紀,頭一次知道什麼叫做「世事難料」,當他處心積慮想對付雁親王的時候,人家好好的,自己卻差點搭進去,這回他完全是無心插柳,急著和王裹撇清關係,不惜站在了政敵一邊……結果竟陰差陽錯地如了願!

難怪古人說「帝王心術,神鬼不言」。

那天夜裡下了好大一場雪,侯府的梅花上結了一層晶瑩透明的霜,將顏色都凝在其中,好不俊秀。

歸人的馬車停在門口,八字開的侯門上汽燈被雪,依然盡忠職守地落下一小片明光,守門的鐵傀儡一聲長嘆後「嘎吱嘎吱」地轉過身去,蒸汽悄然飄散,府門大開。

顧昀跳下車,衝霍鄲擺擺手,自己掀開車簾道:「手給我。」

長庚拿銀刀劃出來的傷口看著慘,其實並未傷筋動骨,就算陳輕絮不管他,以烏爾骨的體質也很快會結痂,早就狗屁事也沒有了。

不過面對顧昀,他沒事也會找事。

長庚裝模作樣地攀住顧昀的胳膊下車,順勢沒骨頭一般地撲上去,扒著顧昀肩膀手臂不放,那手勁大得甩都甩不下去,也不知什麼性質的傷能讓人功力如此大進。

顧昀知道他裝蒜,也知道他確實是受了委屈,沒忍心苛責,只是伸手在長庚後背上輕輕摑了一下,便攏過披風將人卷進來,三步並兩步地進門去了。

兩人裹著寒風進屋,將掛在窗口小籠裡的鳥給凍醒了。

那鳥好夢正酣,被冷風吹得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哆嗦,頗有起床氣,張口便罵道:「混賬,凍死爹了……嘎……嘎嘎……吉祥如意!花好月圓!財源滾滾!心想事成!」

顧昀:「……」

他和這神鳥面面相覷了好一會,終於,那鳥羞愧地抬起一邊的翅膀,遮住了自己臉,仿佛也知道自己如今這奴顏婢膝的形象不光彩,沒臉見人了。

長庚在一邊悶笑起來,顧大將軍算是服了。

「臉都凍紅了,」顧昀在長庚下巴上摸了一把,「挨了一刀還沒了官職就那麼高興,嗯?快換衣服去。」

「無官一身輕。」長庚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轉身去換了一身乾爽的衣服,然後坐在窗邊,把那鳥抓過來捏在手心裡順毛,鳥被他撫摸得瑟瑟發抖,嚇的快死過去了,「哎,子熹,我如果真是胡格爾生的,那爹又是誰?」

顧昀:「別胡思亂想。」

長庚若無其事地笑道:「那個人肯定不是蠻人,否則當時就跟她一起走了,但又一定和蠻女關係匪淺,很可能參與策劃了蠻妃潛逃一事,之後接管了蠻人在京城和宮禁裡的勢力……直到京城被圍困的時候才露出馬腳來。」

他說的人是了痴大師,和沈易最早的猜測一樣。

當年被他親手射死的。

顧昀不怎麼在意地點評道:「你說東瀛人?東瀛人長不了你這麼高,不過將來你要真長成那烏鴉嘴老和尚的醜樣子,我就不要你了。」

長庚無聲地笑了起來。

顧昀:「我去叫人熬點薑湯,別著涼。」

長庚聞言一躍而起,一把將鳥塞回籠子裡,回手扯過一張大黑布蓋上,不懷好意道:「驅寒不一定要喝那東西,我來!」

此時,剛被審過一輪的蠻人時節被押入裡三層外三層的天牢。

被推進暗無天日之地的蠻族使者回了一次頭,正好和馬背上的沈易對視了一眼,那目光讓沈易心裡一緊。

蠻族使節衝他詭異地笑了一下,哼起了小調:「最潔淨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

他們久居草原,個個都有一副嘹亮曠遠的好嗓子,那男聲略顯低沉,迴盪在風雪中,別有一種野狼末路的悲壯傷懷,人走歌聲猶在逡巡。

沈易皺著眉聽了片刻,聽到了一股隨著年光而來的變遷味道。

紫流金安靜地燃燒在天牢附近巡邏的幾部重甲的金匣子裡,從外面能看見一點紫色的光暈,蒸汽飄在冰天雪地裡,轉眼寥寥散盡,草原、飛馬、原始的刀槍劍戟與吹箭長矛,都一併褪了色,凝固在重甲那鐵傀儡一般玄黑厚重的背影裡。

沈易突然間有種感覺,像是一個時代就在他眼前走到了尾聲。

不過他只感慨了一小會,很快回過神來,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如果顧昀的推測是對的,那麼十八部落內部很可能已經有了分歧,這種戰機決不能錯過,北方很可能立刻要起戰事。

就在沈易在天牢外轉了一圈,準備走人的時候,突然一道白影從不遠處閃過,快得讓人覺得是自己眼花了。倘若不是沈易多年在戰場上磨礪出的敏銳直覺,他幾乎察覺不到。

沈易衝附近幾個無知無覺的衛兵打了個手勢,率先拎起自己的割風刃進了天牢。他越走越心驚,那地上居然連一個腳印都沒有,空曠的天牢裡靜悄悄的,而兩個看大門的牢頭一坐一站,木然不動,仔細一看,居然已經悄無聲息地暈過去了。

突然,沈易腦後突然傳來一陣微風,他本能地往前一撲,伸手抽出了後背割風刃,往後一揮——揮了個空。

耳邊「叮」一聲輕響,割風刃碰到了某種特別輕的東西,沈易頭也不回地往前撲去,到了角落裡往上一躥,雙腳在墻上借力,整個人翻轉過來,一把帶住了潛入人的衣角,他順勢往下一拉,那人臉上的面紗猝不及防地被拽了下來,居然是陳輕絮。

沈易:「……」

他基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落地的,傻乎乎地張開嘴,差點把自己的腳給崴了。

下一刻,一側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是北大營的衛兵們跟了進來,沈易回過神來,飛快地衝陳輕絮搖搖頭,將她往背光的角落裡一推,繼而若無其事地收起割風刃,轉身踱了出去。

衛兵:「沈將軍,怎麼了?」

沈易淡淡地說道:「沒什麼,我一時看錯了,那蠻人手段詭譎,告訴兄弟們都警醒一點。」

眾衛兵不疑有他,迅速編成幾隊,各自散去其他地方巡邏。

沈易在原地鎮定地站了片刻,連著深吸了幾口氣,心快要跳出來。

好半晌,他悄悄將手上第二茬冷汗抹去,轉向陳輕絮的藏身之處:「陳姑娘怎麼會在這?」

陳輕絮是來見蠻族使節的,一點烏爾骨的線索她都不想放過,來之前跟長庚打過了招呼,長庚本想讓她托軍中人幫忙,但是陳輕絮自己考慮了一下,認為自己不打算劫囚,只是趁夜混進天牢轉一圈,問題應該不大,烏爾骨的事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實在沒料到自己會被逮住,還是被認識的人逮住,當下有幾分尷尬地拱手道:「多謝將軍手下留情,我來天牢是想跟蠻族使節確定幾件事——沈將軍可以看這個。」

說著,她從懷中取出長庚的一封手書,上面蓋了顧昀的私印,這是雁王借顧昀之勢開給她的後門,陳輕絮一開始沒打算走,此時才暗自慶幸,還好有這麼個東西,不然真要說不清楚了。

那封信她一直放在懷中,還帶著一點餘溫,沈易接過去的時候手都在哆嗦,做夢似的看了一遍,那可真是字字都如過眼雲煙,一個墨點都能進入他燒糊的腦子。

沈易在窄小的耳室中和陳輕絮共處一室,愣是不敢抬頭看人。

陳輕絮見他半晌不言語,便提醒道:「上面有顧侯爺的私印。」

沈易如夢方醒:「啊……哦,是,那你小心點,唔……請進。」

陳輕絮松了口氣,往天牢裡走去,走了幾步,發現沈易並未跟上,便又道:「將軍若是不放心,可以一起過來。」

沈易惜字如金地一點頭:「嗯,打擾。」

說完,他就只是默默地跟在離陳輕絮五步遠的地方,大氣也不出,比沒有生命的鐵傀儡還消停。天牢裡黑黢黢的,陳輕絮也看不見沈易臉紅成猴屁股的衰樣,心裡還在詫異——不都說物以類聚麼?怎麼安定侯身邊還有這麼正經古板的人?

兩人相對無話地一路走到了蠻族使節的單間前,沈易終於開了尊口,數著字數說道:「此人名哧庫猶,是狼王加萊的心腹。」

他詐屍似的突然出聲,陳輕絮嚇了一跳,指尖頓時銀光一閃,險些把凶器拿出來。沈易當然看見了,懊惱地閉了嘴,更不敢吭聲了。

這時,還是敵人解救了快要順著天牢的墻縫鑽進去的沈將軍,那單間裡的哧庫猶聽見他的介紹,悠悠地接了話:「別人都道我是狼王身邊的叛徒,這位將軍倒是慧眼如炬。」

沈易一對上他,嘴皮子就利索多了:「叛徒?這麼說貴部二王子篡位的傳言是真的?」

哧庫猶搖搖頭,到了這步田地,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坦然道:「二王子不過是個孩子,還沒到長出野心的年紀,不過十八部落狼旗下三位王子,世子已經被他們關起來,三王子……哈哈,是個衣食住行都要人伺候的傻子,也就只有二王子能湊合著給他們當這個傀儡而已。」

沈易敏銳地捕捉到了「他們」兩個字,他那些心眼只要不在陳姑娘身上,就能轉得飛快,當即反應過來——北方蠻族名叫「十八部落聯盟」,本來就不是一體,想做群狼之王,除了讓所有人都吃飽穿暖外,還得長著能咬斷別人脖子的利齒。

沈易眯了眯眼,試探道:「怎麼?狼王居然能容忍?」

哧庫猶冷笑一聲:「天大的英雄也終究有老的一天,否則怎麼輪得到野狗出頭?」

沈易聽出來了,加萊熒惑不是受傷就是生病,恐怕已經失去了十八部落的控制權。

他將腰間割風刃放下來,刀尖隔著鞘,拎在他手上剛好能拄在地上,哧庫猶瞳孔微微一縮——玄鐵營永遠是籠罩在十八部落三代頭上的陰影。

沈易拿著他那翰林的文雅腔調說道:「貴部狼王性情多有偏激,這些年大動干戈,想必族人們也沒有幾天好日子過,如今我西北有重兵把守,狼王手上的勇士未必還有一戰之心與一戰之力,恕我愚鈍,為何貴使要千方百計地混入使節團中破壞和談?豈不是連累三王子一個無辜的孩子?」

哧庫猶平心靜氣地看了他一眼:「將軍說得有理,十八部落聯盟裡那些人恐怕也都是這麼想的,但這並非我王心願。我曾向長生天發誓忠於我王,即便背負背信叛徒之名,也要替我王完成他的心願。」

沈易:「請指教。」

「猛獸就是要有猛獸的樣子,倘若十八部落將來落到那些搖尾乞憐的人手上,從此被大梁訓成一隻挖紫流金的狗,還不如讓他們就此覆滅,死在奮武戰鬥的路上。」哧庫猶看著沈易道,「黑烏鴉的將軍,我問你,你是願意被可悲地活著,還是死在烈火裡。」

這哧庫猶說話跟混蛋一樣,陳輕絮本以為沈易不屑理會,不料沈易聽問,居然真的一板一眼地回道:「我自己比較願意死在烈火裡,但也知道‘螻蟻尚且偷生’的道理,從軍戍邊者,保護那些更願意活著的人是理所當然,我並不認為漁樵耕讀的平靜日子哪裡可悲——倘若族人真得活得很可悲,那也是持利器的上位之人的過錯。」

沈易說完,感覺自己大致已經得到了一些信息,便退後一步,彬彬有禮地對陳輕絮做了個「請」的手勢:「雁王托這位姑娘問你句話,我們倆就閒言少敘吧。」

哧庫猶聽見「雁王」兩個字的時候,表情變了一下,似乎有些古怪,又仿佛是感慨,不等陳輕絮開口,他便率先道:「你是為了烏爾骨而來的嗎?」

陳輕絮來時,長庚讓她帶給哧庫猶一句話,「交出蠻族巫毒之秘,給你想要的」,之前陳輕絮沒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此時旁聽了哧庫猶和沈將軍雞同鴨講一般的對話,總算摸到了一點門路,便將這話說了出來。

哧庫猶聽完,臉上罕見地帶了一點深思,而後態度十分端正地回答道:「關於烏爾骨,我只知道怎麼激發和怎麼控制,至於如何煉制,那只有首領和神女才知道,是不傳之秘,恕我不能承諾。」

陳輕絮:「那解法呢?」

哧庫猶聽了愕然地一愣:「你說什麼?解法?」

他嘆了口氣,撇嘴道:「中原女人,烏爾骨不是你們中原人那些蹩腳的□□,一口吃不死,咽了解藥還能活——煉成的烏爾骨就是烏爾骨,他已經脫胎換骨、不再是人了,你想把他打回原形,就好比要把生出來的狗崽子塞回娘肚子裡,讓它重新生只兔子出來,那是不可能的。」

陳輕絮沒那麼好蒙:「所謂‘脫胎換骨’,騙騙外行人也就算了,貴使要真有誠意,最好不要用這種鬼話糊弄我。」

哧庫猶眼珠微微一轉,狡黠地笑道:「那麼真是不巧,我就是個‘外行人’——最後的神女胡格爾已經死了二十年,臨死前將神女的禁術傳書給了我王,三王子就是他親手鍛造的烏爾骨……雖然受宿主資質限制,這個烏爾骨並不完整,但如果你們想要烏爾骨的秘密,可以去找他——只要你們的黑烏鴉能殺完囚困狼王的野狗。」

這蠻使詭計多端,挑事引戰之心昭昭,但好歹確定了一件事——如果三王子真的是烏爾骨,加萊熒惑那裡真有完整的神女禁術,這是個方向。

陳輕絮不再廢話,掉頭就走,第二天就留書離開了京城。

沈易都快瘋了,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飛到北方前線去,天天跑去騷擾顧昀,顧昀不堪其煩,兩天往宮裡跑了三趟。

終於,在年初三這天,李豐松了口,令顧昀暗中前往北方前線,謹慎行事,探查十八部落動向,但不可貿然動兵。

雁王不便隨行前線,一路把人送到北大營之外,心裡無端升起了一絲無來由的焦躁。

他轉頭往層層宮闕的方向看了一眼,低聲吩咐車夫道:「去望南樓。」

107 枝節

顧昀離開京城的第一宿,才剛把琉璃鏡架上,夾子突然莫名其妙地崩斷了,順著他的鼻梁一路滾下來,剛好磕在一側的玄鐵肩甲上,撞裂了。

將軍出征在即,隨身之物損壞是不祥之兆,親兵嚇了一跳,生怕顧昀忌諱。

顧昀揉了揉自己的鼻梁:「嘖,我這是無師自通了金鐘罩和鐵布衫?」

親兵機靈地叫道:「這是‘碎碎平安’,大帥,等我再給您拿一個去。」

親兵日常照顧他起居,知道他行囊裡肯定有備用的琉璃鏡,但在翻找的過程中,意外看見顧昀一沓隨身衣物中夾了一個大信封,捏起來厚厚的一摞,用火漆封著,上面寫著「顧帥親啟」幾個字。

安定侯日理萬機,肯定沒有自己給自己寫信的愛好,這東西混在衣物中,怎麼看都有點「肌膚相親」的意味,自然而然地帶了一股曖昧親昵。

會替顧昀收拾衣物的會有誰呢?

除了侯府一干白鬍子的老下人,恐怕就只剩下紅顏知己了。

信封的火漆沒拆,顧昀自己大概還沒發現,小親兵抖機靈,屁顛屁顛地將備用的鏡子和信封一併拿到顧昀面前,賊兮兮地說道:「大帥,您那衣服裡夾了一封要緊的信函,快看看,別是忘了耽誤事。」

戴上眼鏡的顧昀神色微妙地看了一眼信封上熟悉的字跡,一抬眼又對上小親兵擠眉弄眼的猥瑣樣子,笑罵道:「看什麼看,快滾。」

親兵「嘿嘿」一聲笑,不再探頭探腦,做了個鬼臉跑了。

那信封拿在手裡頗有分量,捏起來足足像是一本厚書,倘若是情書,那大概得從雁王殿下穿開襠褲的歲月開始寫起,顧昀一邊拆封,一邊異想天開地心道:「房契?地契?烽火票?銀子?還是長生不老秘籍?」

然而當他打開裡面的內容時,幾乎被裡面的東西震驚了。

那是厚厚的一沓圖紙,全是柔軟堅韌的海紋紙繪製,海紋紙水火不侵,但有些地方依然泛黃卷了邊,可見繪製出來有些時日了,紙上墨跡深淺不一,大概是原主人多次注釋,並非一揮而就。

壓在最上面的是一張巨大的大梁全境圖,展開以後能將整個屋的地面鋪滿,三江五湖、蠻荊甌越……事無巨細,全在紙上,地圖上面還一層有一層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做標注——想在哪裡開山,想在哪裡設滿工廠,哪裡的青山綠水中魚米會豐沛,哪裡的港口適合擴建而面向四海,哪裡能放得下可以真正鵬程萬里的海蛟,哪裡能開出一條紫流金專用的通道……

什麼地方要再修官道,什麼地方要用巨鳶和改進過的大雕彼此相連,還有畫在紙上仿如動脈一般的軌道爬滿全境——那是長庚和他說起過的那種西洋蒸汽車軌道,跑起來長龍似的蜿蜒迅捷,能一日千里。

地圖下面附著另起一張圖紙的鐵軌蒸汽車設計圖,附有奉函公的專業注解,還有杜財神在旁邊寫下的運力與錢糧的計算。

此外,這一沓厚厚的海紋紙中,還有未來大梁的吏制說明,「軍機處」和「運河辦」已經實現,但裡面還包括了許多顧昀聞所未聞的職務,層級分明,效率奇高。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倘若顧昀五年前看到這些東西,指不定要以為是哪個民間話本師的異想天開,而今,儘管很多事尚未完成,但已然呼之欲出,成與不成都不再是神話。

而在這些宛如幻想的圖紙下,還夾著一副畫作,筆觸並不精巧,看得出繪者不精此道,但意境直白,寥寥幾筆,勾出了一個路邊放爆竹的小孩,他身後有一棵不知長了什麼的果樹,大片的亮色結在枝頭,不知畫的是花還是果——而遠處山水層層疊疊地暈染在邊緣,顯得又喜慶、又寧靜。

那畫上沒寫落款、也沒有題詩,只標注似的掛了個題「河清海晏」。

無限江山似錦,盡在筆墨中。

顧昀心口一熱,下意識地伸手按了按,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忍不住撐著額頭無聲地笑了,會撒嬌的小長庚可憐可愛,但執筆社稷的雁王才讓他動容。

轉眼,顧昀和沈易到了北疆前線,同時秘密抽調了一部分玄鐵三部在北城防軍後面匯合,原本的北疆城防軍統領在當時蠻人進犯時就戰死了,北疆重地不能沒有老將,一直由蔡將軍暫代。

蔡玢真是老了,一年比一年老,上一次顧昀和他聯手剿匪的時候,感覺他的腰還沒有現在這麼彎,手還沒有現在哆嗦得厲害。

其實想來也是,一個男人一輩子能有多少年一往無前的日子?能有多少隨意拋灑也不冷上一分的熱血?二三十歲的時候沙場縱橫、功名累累,等老了、倦了,縱然鋼鑄鐵打的神魂猶在,那也就只能開始熬心血了,可不就同紅顏一樣難以長久嗎?

北疆戰場一直僵持,但不像江北前線那邊隔著長江,雖說蠻人不敢有大動作,但日常摩擦不少,中原人和蠻人之間三五天就會有一場中型或者小型的戰役,全軍上下都得枕戈待旦,夙夜巡邏不敢松懈。幸虧蔡玢膝下最小的一對龍鳳胎都已經快滿二十了,子女大多已經成人,「蔡家軍」已經很有模樣,多少能替他分擔一些,好歹沒把老將軍累死在這。

如今一路走過來,北疆附近的村郭城鎮已經十室九空,本來就不是什麼很富饒的地方,又戰禍連連,匪徒橫行,再不捨地盤,那就只能捨命了。

「打從蠻使和談進京之後才消停一些,」蔡玢咳嗽了兩聲,說道,「斥候來報,說蠻人正在按著和談的條件籌集準備歲貢的紫流金,估計也就是這兩天了,要真是那樣,恐怕這回和談不是沒有誠意的——大帥可是為了他們歲貢的紫流金而來?」

京城蠻使被扣押的事消息還封鎖著,顧昀他們腳程太快,即使有泄密的,這會也還沒泄到前線,蔡玢還不知道和談出了變故。

顧昀和沈易對視一眼,他總領全境,心裡都有數,但保險起見,還是又細細將十八部落各種情況問了一遍。

「不錯,」蔡玢道,「北邊今年風災嚴重,牛羊死了不少,肉不夠,地裡種的那點東西肯定不夠吃,更別說撐著打仗了,大帥拿下西域後,基本也斷了蠻人補給運輸線,不過我聽說江南的洋人日子也不好過,就算不斷,恐怕也未必有本事管他們。」

沈易道:「我從另一個途徑得知,天狼那邊二王子篡位似乎不是出於本意,而是他們十八部落聯盟出了問題。」

蔡玢想了想,點頭道:「沈將軍這說法有道理,其實今年剛入冬那會,就有一些蠻人偷挖紫流金換吃的,看手筆恐怕未必是單個平民乾的,那時候我就感覺十八部落可能要散,果不其然,過了沒多久,就出了二王子囚禁父兄的事。」

沈易看了顧昀一眼,顧昀對他微微點點頭。

蔡玢察覺到不對,疑惑道:「大帥,怎麼了?」

沈易這才簡要將蠻使在京被扣押的前因後果交代了一番。

蔡玢吃了一驚,片刻後神色凝重地搖搖頭:「大帥,沈將軍,即便是十八部落內生齟齬,加萊熒惑想引外站安內也好,或是乾脆瘋得厲害想玉石俱焚也好,何必這麼麻煩地派人混進京城?就算來我北疆駐地放一把火效果也更直接一點,難道他手下除了一個侍衛,沒有其他人可以調配了?」

沈易搖搖頭:「那樣雖然方便,但天狼部現在實際掌權的人很可能推一兩個替死鬼出來,把這事不了了之。」

十八部落統一在狼王旗下已經有幾百年了,狼王家族在族人心裡威望很高,已經有點像中原皇室了,那些有異心的人明面上還未必敢動加萊,所以才千方百計地推出二王子來做傀儡。而如果真像那蠻使哧庫猶計劃的,在大殿上引發烏爾骨,控制住雁王,大梁就算做給天下百姓看,也得直逼十八部落腹地,要求狼王交出解藥——加萊要把叛徒逼到「要麼迎戰大梁」「要麼撕破臉皮交出狼王背負罵名」的境地。

蔡玢皺了皺眉:「加萊熒惑是一條瘋狗,但未必瘋到那種地步,能忍也會忍,現在引戰,他倚仗什麼?十八部落裡餓死的人?」

沈易讓他給問住了。

顧昀卻走到沙盤邊上,背著雙手站了一會:「他確實是有倚仗的——如果江南洋人想讓我們將戰略重點轉移到北邊的話。」

沈易和蔡玢一起吃了一驚。

顧昀伸手在沙盤上掠過:「物資線路被阻斷,彈盡糧絕,再拖下去只有死路一條,不是投降就是背水一戰,除非南北聯合一搏,不給大梁喘息的餘地,猝不及防間深入腹地,打一個措手不及,強行再次打通聯繫,這樣周旋起來是有生路的,如果我是加萊熒惑,說不定也會這麼鋌而走險……前提是洋人願意配合。」

蔡玢:「大帥是說……」

沈易恍然大悟道:「西洋人占我南半江山的沃土,一直在以戰養戰,刮地三尺地掠奪民脂民膏,還抓捕了大批勞力驅使其開礦運回國內,以此交換國內的支持,也在打‘休養生息’的主意,最近鐘將軍不斷調整水軍部署、靈樞院又下了一批新的海蛟到江北前線的動作讓洋人不安了,所以那教皇騙得加萊孤注一擲動手,把十八部落當擋箭牌推出來,一旦我們戰略重點向北轉移,必然無暇南顧,到時候教皇送來和談信號,朝廷捏著鼻子也得認,說不定長江以南就名正言順地落到他們手裡了!」

蔡玢愣了愣:「大帥,那怎麼辦?」

顧昀笑起來:「等著,不光洋人會禍水東引。」

三天后,秘密集結的玄鐵營悍然出現在北疆前線,原本在「和談」氛圍裡曖昧的前線氣氛陡然緊張。

十八部落對玄鐵營有種骨子裡的畏懼,當天就坐不住了,一騎飛馳跑來問話,顧昀直接命人將來使綁了,大張旗鼓地放出蠻使哧庫猶叛亂的消息,與此同時,玄鐵虎符傳令江北駐地封閉水域,停止日常巡航,撤回靈樞院南部的大部分人,在南邊做足了兩岸和談的假象。

蠻人在南邊自有眼線,沒過幾天,兩江沿岸的消息就傳過來了。

十八部落炸了,蔡將軍在北蠻的釘子來報,說十八部落聯盟裡一天內部衝突了兩次,加萊熒惑的王帳被圍了個水泄不通,誰都不許靠近。

隔日,蠻人便送了兩顆人頭並倉皇籌集的一部分紫流金到北疆前線,顧昀收了東西,來使扔了出去,同時讓玄鐵營往前推進十里,明顯不肯善罷甘休。

敵人的內亂呼之欲出。

沈易卻急了,直闖顧昀帥帳:「陳姑娘那邊怎麼辦?」

顧昀正跟何榮輝和蔡玢說事,聞言好整以暇地抬頭問道:「哪個陳姑娘?」

這種八卦顧大帥當然要共享的,何榮輝和蔡玢顯然已經心知肚明,何榮輝悶笑,蔡老將軍無奈地直搖頭。

沈易顧不上那麼多了,直言道:「別裝!陳姑娘現在恐怕已經到十八部落了,他們那邊那麼亂……」

話沒說完,就見外面走進一個帶著斗笠的人。

沈易:「……」

陳輕絮拂開面紗,奇怪地問道:「沈將軍是說我嗎?」

臨淵閣自有木鳥通訊,陳輕絮在路上就接到了消息,直接奔著北疆駐軍來的。

眾將軍哄堂大笑,何榮輝臉都紅了,上前去攬沈易的肩膀,準備了一肚子打趣。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落下了一個玄鷹,落地時不知怎麼的沒落穩,「噗通」一下摔在地上,塵土飛起老高,差點砸翻半個帥帳,要不是鷹甲中的護具緩衝,恐怕人得摔出個好歹。

玄鷹個個訓練有素,很少出現這種事故,將軍們安靜了一瞬,又一陣哄笑,紛紛打聽這是哪個斥候隊的新兵,這回何榮輝的臉紅得發紫了,訕訕地放開了沈易,正要出言呵斥。

還沒等他開口,摔在地上的玄鷹灰頭土臉地抬起頭,何榮輝當場一愣——人是斥候三隊的老手,在他這裡掛過號。

「大帥,」那玄鷹斥候沒有理會其他人的打趣,從懷中取出一封加急件,飛快地說道,「軍機處來的加急件!」

軍機處傳到各地駐軍中的加急件一般分三種,信筒尾部有一條緞帶,黃色是君令,綠色是朝廷發生什麼大事時的抄送件,黑色是軍務,紅色則是緊急軍務——比如外敵來犯時,顧昀簽發往各地的烽火令就是紅標信筒。

玄鷹手裡捧著一個紅標信筒,讓人看了頭皮一炸,顧昀猛地站起來,心口突然一空——好像本來穩穩當當的心跳驟然遇見一個檻,隨後亂七八糟地隨意起落起來。他無來由地一陣口乾,何榮輝不敢怠慢,已經手快地將那紅標信筒接了過來,雙手呈上。

那一封紅標信筒也不知寫了幾個字,讓顧昀看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眾人都伸長了脖子,一時間京城再次被困的想法都有了,才見他緩緩地把信放下。

何榮輝急脾氣,忙問道:「大帥,不是紅標加急嗎?到底什麼事?」

108

隆安九年二月初二,龍抬頭那天,江北大營的加急件發往軍機處——鐘蟬將軍在巡營途中,突然從馬上摔了下來,昏迷不醒。=

整個江北大營的軍醫都聚集在了他的營帳裡,人恐怕要不好。

軍機處經過緊急確認情況後,立刻決定放出紅標急件轉給顧昀,信尚未發出,江北大營的第二封急件到了。

鐘蟬將軍沒了。

他死於前線,卻並非死於戰場,而是如同世間萬千尋常老人一樣,不痛不癢地無疾而終了。

這種死亡讓人覺得空落落的,因為沒有仇人可痛恨,沒有仇恨可發泄,又並非久病床前。

忽然之間,一個人就沒了,讓人覺得很沒有真實感。

顧昀拿著紅標急件足足看了一炷香的光景,一口氣從紊亂的心口中緩緩吐出,他才回過神來——不是做夢。

帥帳中靜默了片刻,隨後不知是誰起的頭,七嘴八舌地道起「節哀」。

沈易低聲道:「大帥,老將軍七十有六,已經古稀,算是喜喪,你別太往心裡去。」

「我知道,」顧昀默默地坐了一會,擺擺手,「我知道,沒事,可是江北形勢微妙,主帥這時候出事,重澤又剛剛接過兩江總督,難以兼顧,恐怕生變,唔……我想想……」

然而他嘴上說著「我想想」,心裡卻有那麼片刻的空白,好像一時間所有的思緒都給掐斷了,摸不到頭緒。

沈易覷著他那不痛不癢的臉色,低聲提道:「大帥,江北水軍是鐘老將軍和姚大人一手歸攏後調/教到如今的,別人恐怕壓不住水軍的陣。」

他起了這麼個頭,顧昀總算反應過來了,不慌不忙地接上了自己的話音:「姚重澤和鐘老的副將暫時還能應付,只是姚大人暫代兩江總督恐怕是代到了頭,楊榮桂剛出了事不到半年,好不容易穩定下來……」

後面的話,顧昀不便當著眾將軍的面大喇喇地擺出來——江北的局勢好不容易穩定下來,流民、商戶與地方官才剛剛各歸各位,很多地方的工廠才剛剛修起來,人還沒把房子住暖和……

而雁王前不久剛剛辭官,江北運河一線誰來接管?

是又要來一場爭權奪勢的腥風血雨,還是之前種種努力一朝付之一炬。

有人生不逢時,有人死不逢時,鐘老將軍死得時機不對。

顧昀頓了頓:「我得過去看看,這邊……」

蔡玢忙道:「何將軍和沈將軍都在,大帥放心,北疆出不了亂子。」

顧昀一點頭,囑咐親兵收拾,自己迅速攤開紙筆,給朝廷寫摺子。

先得派人送信,還要交接軍務,折騰了一溜夠,直到燈都點上了,顧昀仍在拉著沈易交代:「加萊熒惑這個人,大部分時間是個梟雄,小部分時間是條瘋狗,這回十八部落內亂,弄不好會有什麼後果,你知道嗎?」

沈易點點頭:「蠻族會就此沒落。」

從盤古開天地至今,多少宗族血脈都湮滅在了浩浩光陰裡,或是天災、或是戰亂、或是在漫長的通婚中血統被同化……有些如泰山崩,有些如風吹沙,天翻地覆,而後潛移默化。

沈易終於明白他那天在天牢中聽見哧庫猶歌聲時的感受了,蠻族正在走向末路——儘管他們垂死掙扎,仍仿佛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推著。

今天是蠻族,倘若當年京城城破,或許走向末路的會變成大梁。

「你心裡有數就好,」顧昀道,「加萊熒惑和胡格爾那種親生孩子都能做成烏爾骨的瘋子,最後關頭沒人知道他們能幹出什麼,千萬不能掉以輕心。蔡老年紀大了,何榮輝脾氣又太躁,季平,這邊可能主要靠你了。」

顧昀閒時也耍貧嘴,但正事上卻不是囉嗦的人,這種程度的叮囑在他看來已經有點算多嘴多舌了——但他沒辦法,實在太不放心了。

沈易:「交給我吧,北疆要是出了事,我提著頭去見你。」

「我要你的頭幹什麼?」顧昀搖頭笑道,「我從來不吃豬頭肉。」

沈易:「……」

顧昀在他發作之前就跑到了安全距離以外,隨手抽出一根割風刃斜跨在後腰上:「我走了。」

「等等,子熹!」沈易突然叫住他,「你把陳姑娘帶上。」

鐘老將軍死訊傳來之後,顧昀交接軍務有條不紊,還將部將們挨個囑咐到了,甚至能若無其事地開幾句玩笑,外人看來,他這反應平淡冷靜得近乎涼薄,沈易卻心生隱憂——當年他從加萊熒惑嘴裡得到玄鐵營事變線索的時候,一開始也是這種若無其事的模樣。

「我帶她幹什麼?」顧昀頭也不回道,「你真當陳家是賣仙丹的,下葬了的人也能救活嗎?」

話沒說完,他人影已經趕投胎似的不見了。

而與此同時,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雖然大梁方面已經極力不聲張,但兩軍對壘時對方主帥出事是不可能完全瞞住的,就在顧昀接到消息,連夜趕往江北駐地的時候,江南西洋軍中也是燈火通明、徹夜不眠。

雅先生接過侍者手上端著的藥水,吩咐說:「我帶給陛下,你去讓他們都別來打擾。」

侍者恭恭敬敬地鞠躬致意,飛快地跑了。

沒等靠近門邊,雅先生先聽見了裡面的爭吵聲。

「不行,太貪婪了,」教皇沙啞而間或夾雜著幾聲咳嗽的聲音傳來,「我不建議這樣做,你不可能吞下比自身胃口更大的東西,這樣貪婪,遲早要出事的!」

另一個人用油滑如爬行類動物的聲音回答:「恕我直言,陛下,這並不是貪婪,而是觸手可及的利益——如果我夢想一口吃掉一顆星星,那麼我是貪婪,但恰恰相反,我只想要多一顆小甜餅,而它恰好就在我手邊……」

雅先生皺皺眉,粗魯地敲響門:「打擾,陛下的藥來了。」

與教皇對峙的男人倏地閉了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無禮地聳聳肩。

這位聖地派來的使者,已經因為各種緣故在大梁停留了半年多了,完全沒有要走的意思,眾人都心知肚明,這位是聖地的國王與貴族老爺們派來管賬的。

聖地那邊國王迫不及待地想收攏土地與王權,巴不得教皇倒台,剛開始,聖使十分不懷好意,千方百計地想證明這次的戰爭是個徹頭徹尾的錯誤,然而漸漸的,隨著他們運回國內掠奪來的財務與礦產越來越多,國內種種不和諧的聲音都低下去了。

聖地的貪婪被神秘東方土地的富饒徹底點著了,那些本來想看著教皇灰溜溜滾回來的貴族們開始改變態度,比之前任何人都更為積極地推動起西洋軍在大梁的利益,恨不能張開小小的一張嘴,異想天開地把這龐然大物一口吞了!

這一次利用北方轉移大梁的戰略重點,再在中原人無暇他顧的時候趁火打劫,就是聖使一力促成的。

教皇本來是極力反對的,因為南北兩個戰場中間有幅員遼闊的中原北方地區,自從西邊的運輸通訊線路斷開之後,雙方聯繫起來效率非常低下,教皇當年整合四方野心家圍困大梁四境的時候,利用的就是信息阻斷的時間差,深知軍機的一縱即逝。何況北方的加萊熒惑在他看來,骨子裡有偏激瘋狂的一面,不夠冷靜,根本不適合長期合作。

可惜,教皇雖然有這支軍隊的指揮權,但歸根到底的所有權是屬於聖地國王和貴族的,物資可以從本地掠奪,紫流金卻不行——江南連一滴都沒有,必須倚仗國內運送,他無形中少了很多籌碼。

現在果然被顧昀將計就計地引發了蠻族內亂,無形中甚至加重了蠻族的覆滅。

教皇固然不想和加萊熒惑合作,可也絕不想讓西北的玄鐵營南下,而一旦大梁得到了十八部落大量的紫流金礦藏,江南戰場將會陷入到十分被動的局面。

而在這個兩難的時候,他們得到消息說江北大營的主帥死了,聖使再次出了么蛾子。

雅先生把藥水放在桌上,恭恭敬敬地說:「如果您注意到的話,中原人雖然一直在向江北增兵,但未必是真想打仗,他們也想借機喘一口氣,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雙方的和談是可以操作的,為什麼非要鋌而走險,用勇士們的生命去冒險呢?」

聖使嗤笑一聲,轉向教皇:「陛下,您的得力助手非常有才華,但在我看來,他還是太年輕了——雙方在一張談判桌上坐下來簽一份合約,看起來都是履行各自的簽章手續,內容卻是天差地別的,優勢方和劣勢方的待遇差距有從聖地到中原這麼遠,這種常識難道要我一再強調嗎?江北水軍的主帥死了,這難道不是上天賜給我們的機會嗎?如果我們真的因為自己的怯懦錯過它,我有預感,將來一定會為此後悔的。」

雅先生面不改色:「您說的對,江北水軍的主帥死了,但是顧昀還沒死,他一定會來。」

聖使陰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那我們大可以趁他們軍權交接的時候發起襲擊,把他變成一個死人——陛下不是說顧昀利用了我們,讓北方天狼族相信聯盟已經破裂了嗎?那我們為什麼不用實際行動證明給天狼部看?你怎麼知道過去的舊盟友不會給我們一個驚喜?」

雅先生心想:「簡直荒謬。」

可是一時又無法辯駁,當時梗了一下。

教皇服毒似的咽下了藥水,哆哆嗦嗦地拿起一塊絹布擦拭著自己的嘴角,隨後嘆了口氣:「聖使,像這種規模的戰爭,是不可能因為一兩個人的死亡就從根本上改變什麼的,這一年多,江北水軍已經建立了相對完整的制度,您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的襲擊不能達到預期效果會怎麼樣?」

聖使的笑容冷了下來:「您說得沒錯,這種規模的戰爭,一兩個人無足輕重,那既然這樣,為什麼你們還那麼忌憚顧昀呢?」

隨後不等人反駁,聖使就驀地站起來:「我承認您說的可能性確實存在,但是即便真的發生了最壞的情況,我們起碼表明了強硬的態度,對北方戰場是一個刺激,我們還是能爭取到更多的利益——陛下,我必須說,您過於謹慎了,我們在沿江水戰上具有絕對優勢,就算中原人的水軍已經建成又能怎麼樣?一年?兩年?還在吃奶呢,如果我是您,根本不會任兩江戰場沉默這麼長時間,我會讓中原人的江北軍根本來不及建立!」

雅先生眼角跳了跳,有生以來第一次對「狂妄」和「貪婪」產生了這樣直觀的認識。

教皇站了起來,肅然道:「聖使先生,您這樣說是很不負責任的。」

聖使將雙手攏起來,抬起下巴:「陛下,我軍的紫流金調配令在我手裡,聖地賦予我的使命,讓我在最關鍵的時刻能代替您行使命令!」

雅先生憤怒地上前一步,手按在了腰間劍柄上:「你!」

聖使陰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教皇一把抓住了雅先生的袖子——

三人僵持了片刻,聖使目光微微轉了一下,揚起一個笑容,虛偽地說:「我從未懷疑過陛下的睿智,請您仔細考慮我的建議,告辭。」

說完,他撈起一邊的禮帽,傲慢地扣在頭上,轉身走了。

雅先生:「陛下,為什麼要拉住我?如果殺了他……」

「如果殺了他,屬於國王和貴族的那部分部隊立刻就會嘩變。」教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真的以為自己手下的兵像玄鐵營一樣忠於主帥嗎?」

雅先生愣了愣:「那我們怎麼辦?妥協嗎?」

教皇沉默了一會:「那也只能祈求神明保佑了——」

保佑江北水軍真的像聖使說的那樣,還在吃奶的幼年期,保佑北方戰場上的加萊熒惑足夠瘋狂,能把大梁人牽制得牢牢的,他們或許能在險路中求一個好結果。

在江南西洋軍內部勾心鬥角並醞釀一場新的陰謀時,顧昀趕到了江北,落地第一時間令人加固防線,瞭望塔兩個時辰一輪班,全體嚴陣以待,然後安撫軍中情緒,重新編隊,讓眾將官各自歸位——姚大人畢竟是個文官,雖然壓得住陣腳,但不可能有顧昀那種令行禁止的權威,沒有他指哪打哪的效率。

從中午一直忙到了傍晚,顧昀才有了一口水的工夫,嗓子眼快冒煙了,幾乎能嘗出一點血腥味,也顧不上講究什麼茶不茶水不水的,抄起一碗涼水就灌了下去。這一年江北開春格外的晚,前幾天剛下了一場凍雨,四處繚繞著一股刺骨的陰冷,這一碗涼水讓顧昀從裡到外涼了個透徹,他狠狠地激靈了一下,心裡茫然地想道:「還有什麼事來著?」

這時,姚鎮走過來對他說道:「大帥,當時往軍機處發急件的時候,朝廷第一時間回函不日派人來,這一兩天應該也快到了,方才得到消息說是雁王代表皇上過來了。」

雁王雖然辭官,但身份在那,又跟鐘老將軍有一段師徒緣分,為表榮寵,讓他來代表皇家走一趟,也是合情合理的。

「嗯,他是應該來看看。」顧昀終於想起自己還忘了什麼事,「那什麼……重澤,靈堂設在什麼地方,帶我去看看。」

姚鎮將他帶到了靈堂那。

靈堂比別的地方還要陰冷些,鐘蟬的棺槨停在中間,香煙繚繞。

顧昀的腳步在靈堂門口突然停了下來——這幾天太忙亂了,他南北兩處跑,大事小情都操心過一遍,自然而然地把一個事實給隔絕了,直到這一刻,一個念頭才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的胸口。

他想:「是我老師沒了。」

姚鎮奇怪地回過頭來:「大帥,怎麼了?」

顧昀深吸了一口氣,搖搖頭,進去給鐘蟬上了一炷香:「忙你的去吧,我跟他在這呆一會,有事隨時叫我。」

姚鎮低聲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大帥還請節哀,帥帳已經收拾出來了,待一會盡到哀思就早點休息吧,我讓人守在門口,大帥有事吩咐。」

顧昀點了點頭,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等靈堂空了,他的目光才緩緩落在鐘蟬臉上,因為是無疾而終,鐘老將軍的神並不猙獰,但也談不上安詳——死人臉上都籠罩著一層灰,臉皮像是蠟做的,跟活著的時候不太一樣。神魂已去,皮囊就是皮囊,空落落的。

顧昀在旁邊坐了下來,手肘撐在那棺材邊上,靜靜地想起年幼時當他老師的鐘蟬。

那時驃騎大將軍還沒有被年歲縮水,沒有這麼枯瘦,是威風凜凜的精悍,眼睛裡總像是有兩把刀,定定地注視著誰的時候,刀鋒就能露出來。

「小侯爺,背下兵書不能證明你會打仗,豈不聞古代紈褲‘紙上談兵’?你若是這樣就自滿,恐怕連組織街頭頑童打一場群架都贏不了。」

「小侯爺,功夫就是兩樣,一個是‘工夫’,一個是‘疼’,如今老侯爺與公主都不在了,你身份清貴,除了皇上,沒人敢傷您的貴體,您要是自己想舒服,自己想寵著自己,沒人能逼您往前走,往後想怎麼樣,您自己要想清楚。」

「榮華富貴不是武將一生歸處,既然皇上執意鳥盡弓藏,眼下反正也天下太平了,那就讓他藏吧,往後末將不能常伴左右,小侯爺還要好自為之。」

「山水自有相見時,後會有期!」

長江後浪推前浪,百代風華有老時。

顧昀耳畔漸漸模糊,眼睛也有些看不清了,不由自主地在燭火下眯起來,而他渾然味覺,仿佛仍沉浸在經年的舊事裡,一代將軍能活到古稀之年且無疾而終,乃是大幸,不知多少人羡慕,確實是喜喪,顧昀覺得自己談不上哀不哀的,只是胸口有點堵。

長庚也是一路趕來的,到江北大營的時候天都黑了,到了以後來不及安頓,聽說顧昀在靈堂,他便屏退左右直接過去了。

守在靈堂門口的親兵認識長庚,遠遠地見了,立刻機靈地進去報訊,長庚都沒來得及叫住他。

那親兵叫了一聲:「大帥,雁王殿下來了。」

顧昀毫無反應,長庚估計他是忙暈頭忘了吃藥,便一掀袍角邁步要進去:「沒事。」

親兵小心翼翼地伸手在顧昀肩上拍了拍:「大帥?」

顧昀陡然被驚動,半瞎地沒看清來人,心裡先是一緊,還以為出了什麼事,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一直堵著什麼的胸口突然一陣尖銳的刺痛。

一口血毫無預兆地嗆了出來。

109 十年

親兵嚇得魂飛魄散,當場傻了,被長庚一把推開。長庚渾身上下的汗毛全炸了起來,手腳比江北的寒天還冷。

顧昀剛開始只是胸口疼,這一口血吐出來反倒是舒服了些,只是嗆咳得停不下來,前襟上沾得都是血跡,他也看不清周圍有什麼,胡亂擺擺手:「別聲張……咳,沒……咳咳……」

長庚強壓著崩潰邊緣的神智,正要將他抱起來,忽然聽見顧昀含糊地叫了他一聲:「……長庚……」

他忙深吸了口氣,側耳過去聽:「嗯?」

顧昀鼻尖都是血腥味,這回連嗅覺都不管用了,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腦子還強弩之末地清楚著,斷斷續續地說道:「長庚……雁王這幾天馬上要到了,此事不許傳出去,尤其不能……讓他知道……」

長庚心快裂開了,紅著眼睛衝旁邊的親兵吼道:「叫軍醫過來。」

親兵撒腿就跑。

姚鎮也真是要心力交瘁了,欲哭無淚,簡直懷疑是江北大營風水不好,剛倒下一位又接著一位,還是位不能出事的祖宗,當下忍不住對跟著長庚一道過來的了然大師道:「您是來給鐘老做法事的吧?法事不急,要不然您先給念經驅驅邪吧?」

了然大師愛莫能助地看著他,比劃道:「啞巴不會念經。」

長庚本以為自己跟著陳姑娘學過一陣子醫術,就能當半個大夫用,可到了緊急關頭才發現,有一個病人他真的束手無策,他看見那個人的血,腦子裡已經先一片空白,背下來的醫書仿佛一股腦地都還給了陳姑娘,更不要說醫治。

江北大營最好的軍醫全都聚集在剛收拾好還沒來得及住人的帥帳裡,出來進去的每個人都十分緊張,長庚死死地抓著顧昀不放,也不嫌自己礙事,就那麼悄無聲息地坐在一邊,弄得軍醫們都戰戰兢兢的。

了然有些憂慮地站在門外看著雁王,他聽說過當年京城之危時,長庚是怎麼被扎成一隻刺蝟的,此時真是生怕他在江北大營發作——這裡連跟能壓製住他的人都沒有。

然而出乎他意料,長庚從頭到尾都安靜極了,沒有半點要瘋的意思,顧昀那一句迷迷糊糊的「不能讓他知道」像一根定海神針,結結實實地把他的心魂釘在了身軀裡。

長庚忽然覺得自己從顧昀身上索取的東西太多,而且在不經意間越來越貪得無厭,乃至於從未讓他有過一天的放心日子,他身上那些新傷與舊傷都是怎麼來的,自己全都被瞞得死死的,長庚幾乎能想象出來顧昀有多少次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傷病交加,還要對旁邊的人交代封鎖消息,不讓自己知道。

「殿下,」一個軍醫小心翼翼地上前道,「大帥這回有一半是積勞成疾的原因,還有……呃……他這一兩年內在前線積壓的傷,傷及過肺腑,這口淤血一直沒有出來,這回雖說看著凶險,倒也未必全是壞事。」

長庚聽了,默默地伸手壓住顧昀紊亂的脈搏,勉強定下心亂如麻的神,胡亂摸索片刻,還是沒能摸出什麼所以然來,只好信任這些軍醫地診斷,「嗯」了一聲後問道:「怎麼用藥,諸位有結論嗎?」

那軍醫遲疑了一下,說道:「呃……大帥這種情況,最好還是不要過分用藥,主要以溫養靜心為主。」

他說完,自己也知道自己說了句廢話,小心翼翼地看著長庚那攥著顧昀攥出了青筋的手,生怕雁王發作他,可是戰戰兢兢地等了半天,長庚卻沒說什麼,只是怔怔地在旁邊坐了一會。

然後他彬彬有禮地拱手道:「多謝,還請諸位盡力而為。」

幾個軍醫受寵若驚,魚貫而出,各自盡心盡力去了。了然和尚這才悄悄進門,愁眉苦臉地在長庚面前站了一會,找不著什麼事做,只好略盡綿薄之力似的伸手拂開顧昀微微皺著的眉心,無聲地誦了一聲佛號。

長庚嘆了口氣:「別介,大師,他和佛祖有仇,你在他面前念經,是打算把他氣醒過來嗎——木鳥在身邊嗎?給陳輕絮寫封信。」

了然抬眼看著他。

長庚面無表情道:「問問她,幫顧子熹瞞了我多少事。」

了然比劃道:「王爺還好嗎?」

長庚肩膀微微動了一下,剎那間,了然和尚覺得他差點垮下去,可是長庚沒有垮,他低頭看了顧昀一會,做了一件差點把了然大師嚇哭的事——他一邊不依不饒地攥著顧昀的手,一邊當著了然的面緩緩俯下/身,在顧昀眉間親了一下,親得認真而虔誠,近乎是莊嚴肅穆的。

了然目瞪口呆地倒抽了一口涼氣。

長庚目光沒有離開顧昀,也不知是對誰低聲說了一句:「還可以,放心吧。」

了然大師受到了驚嚇,念著「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邁著小碎步奪路而逃,只剩下長庚默默地守著顧昀。

後半夜,顧昀由昏迷轉成昏睡,似乎陷在什麼夢魘裡,偶爾會不安地動一下,長庚記得顧昀那年高燒不退時,也是怎麼都躺不住,但好像如果讓他感覺到身邊有人陪著,他就能稍微安穩不少,於是靠在床邊一直摟著他。

鐘將軍靈堂中幽幽的火光亮著,不知他倘若泉下有知,歸來託夢,會對顧昀說些什麼。

長庚收緊雙手,用一種類似於保護的姿勢抱著顧昀,第一次,他心裡沒有對小義父的依賴,沒有對心上人的欲/望,反而像是珍重地抱著個年幼而脆弱的孩子。

在那些求而不得的日子裡,長庚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如果自己早生十年、二十年,那麼他和顧昀之間是怎樣的光景?

而今,在潮濕陰冷的江北前線,可望不可即的十年光陰縮地成寸,被他一步邁過去了。

可惜他在這一夜十年,也沒耽誤西洋人的小動作。

這天夜裡,聖使與教皇完成了內鬥,以聖使的短暫勝利告終,達成偷襲大梁水軍的一致意見。

計劃本來定在這個陰沉沉的的夜晚,不料沒等行動,瞭望塔突然傳來消息,說大梁的江北防線收緊,警戒級別調整到了最嚴肅危急的情況。

雅先生飛快地衝進已經注滿動力、整裝待發的主艦:「陛下!顧昀來得太快了,大梁水軍顯然不是什麼還在吃奶的幼兒軍隊,對方已經提高了防禦級別,我們這樣硬碰硬不符合經濟……」

他話沒說完,聖使已經臉色難看地大步闖進來:「誰也不準更改我的計劃!」

聖使能代表國王與各大貴族周旋在教廷和軍隊面前,背景一定是十分深厚的,是位深受信任、才華橫溢的少爺,為人傲慢又狂妄,他頭幾天才還誇過海口,人前人後根本沒把大梁水軍和那位玄鐵營主帥放在眼裡,不料話才放出去就被打臉。

別的姑且不論,聖使的自尊心就接受不了。

教皇也急了:「請您收斂一下自己的個人情緒,戰爭不是鬥氣和開玩笑!」

聖使臉紅脖子粗地爭辯:「沒有人拿戰爭開玩笑,陛下!如果敵人這只是虛張聲勢,那說明什麼?這恰恰是我們進攻的最好時機!」

雅先生立刻反問:「如果不是虛張聲勢呢?」

「沒有那種可能性,」聖使陰森森地別了他一眼,「這些脆弱的水軍根本沒有戰鬥力,你們只不過是擔心承擔風險——」

雅先生:「這是毫無邏輯的狡辯!」

「注意您的措辭,先生,」聖使冷冷地說,隨後,他目光一轉,從懷裡摸出一卷羊皮紙,「我不是來商量的,先生們,半個小時前我已經簽署了代表聖地的最高調用令,這是備份件,請看清楚。」

雅先生臉紅脖子粗,還沒來得及抗議,主艦「海怪」突然發出一聲嘆息似的長音,竟就這麼不由分說動了起來!

「你瘋了?」雅先生失聲吼了一嗓子,本能地拔/出腰間佩劍,「快停下!」

聖使也不示弱,立刻把他那金碧輝煌的騎士重劍也扛了出來:「為國王與無限榮耀戰鬥到死是我們的光榮,我們到前線來,不是為了龜縮在港中跪地祈禱的!」

雅先生:「你說什……」

教皇:「夠了!」

聖使面帶譏誚地冷笑:「怎麼,陛下還有什麼吩咐?」

教皇的面頰神經質地抽動了片刻,終於在已經離港的主艦上無計可施地妥協:「如果一定要按著你那荒謬的計劃來,那至少戰場上要由我的人來指揮。」

聖使巴不得同意——萬一行動失敗,教皇大人就是一隻現成的替罪羊,他志得意滿地衝雅先生冷笑一聲,收回手中劍,大聲喝令道:「全速前進!」

是夜,一水經過偽裝的西洋「海蛟艦團」緩緩地散在漫長的兩江戰線中,悄然繞開江北大營,準備沐浴在神的榮光下登陸。

而在千里之外的北疆,十八部落也派出了第二批使者與大梁接觸。

曹春花親自趕到了北疆,他跟陳輕絮都曾經深入過北部蠻荒之地,對天狼部落十分熟悉,並肩為此時微妙的北疆局勢保駕護航,陪著沈易在玄鐵營防線外見北蠻來使。

透過千里眼能看見這一回的北蠻使節依然不是空手來的,身後拉了一個車隊,從車隊外觀與車轍印深淺來看,像是專門來運送紫流金的。

一個二十五六的年輕男人別使者團簇擁在中間,乍看像是這一群人的領頭人,然而再一細看,只見那年輕人臉色蒼白,帶著顯而易見的驚恐不安,被幾匹馬夾在中間,倒像是給左右挾持來的。

沈易不敢主動找陳輕絮搭話,只好低聲問曹春花道:「那男的是誰?」

曹春花透過千里眼看了一眼,回道:「加萊熒惑的二王子。」

「什麼?」沈易皺皺眉,「確定嗎,你沒看錯?」

曹春花衝他拋了個媚眼,捏著蘭花指往沈易胸口一點:「哎喲沈將軍,沈先生,我這輩子就兩樣東西記不錯,一個是人臉,一個是人說話的腔調,您就信我吧。」

他小時候,沈易還帶著他讀過書,那時感覺此人是個頗正常的小姑娘,誰知長大以後,隨著他「恢復」男兒身,整個人搖身一變成了這幅德行。沈易作為一個大齡學究型未婚男子,實在看不慣也消受不了曹娘子這種彪悍的挑逗,當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下意識地往陳輕絮的方向錯了一步,躲開那根占他便宜的手指。

「小曹。」陳姑娘掀了掀眼皮,冷冷地開了尊口警告曹春花。

臨淵閣的人得罪誰也不敢得罪陳神醫,曹春花立刻閉了嘴,正襟危坐在馬背上,人五人六地對沈易分析道:「將軍,我看十八部落這回是來真的了,交出‘狼王’實在是太顏面無存,他們可能是想把蠻使在京城鬧出的那當子事推到二王子這個傀儡頭上,息事寧人。」

沈易的手指在轡頭桑輕輕敲打著:「先等一等,別高興得太早,我總覺得蠻人認慫認得太容易了。」

他和西域北蠻都打過不少交道,知道十八部落的人是個什麼尿性。

這貨放牛的大多不見棺材不落淚,而此時,玄鐵營只是推進了一點威懾,現在還沒到北蠻陣地,更還沒動手,沈易總覺得十八部落還應該負隅頑抗一陣子。

曹春花看著那疑似大批的紫流金,舔了舔嘴脣,問道:「那怎麼辦?人是放進來還是不放?」

沈易十分謹慎地說道:「所有弓箭手白虹箭瞄準,嚴禁這貨蠻人接近,傳喚驗金師過來挨個打開檢查。」

曹春花神色一凜,一回頭對上沈易的目光,兩人同時想起了當年雁回小鎮上那包藏禍心的巨鳶。

如果是別人,至少虎毒不食子,但加萊熒惑不能用凡人的道理來推斷,他真能幹得出拿親生兒子性命騙開敵軍大門的事。

沈易一聲令下,玄鐵營立刻劍拔弩張了起來,整個北地的殺意暴漲,將北蠻使節團團圍住。

二王子整個人在馬背上哆嗦得幾乎要掉下來,接著,一隊訓練有素的驗金師跑出來,當著北蠻使節的面挨個開箱檢查。

幾大車讓人眼睛發藍的紫流金就這樣暴露在沈易等人面前。

驗金師不敢馬虎,挨個檢查了每一車紫流金的純度,又將特質的桿子伸進密封的車廂裡,檢查紫流金的容量。

幾根沾滿了紫流金的長桿呈遞到沈易面前,上面的刻度幾乎滿格,驗金師麻利地匯報道:「將軍,純度沒問題,達到了歲貢級別。」

沈易「唔」了一聲,仍然沒有放下疑慮,抬頭看了二王子一眼,二王子額頭上有一道狼狽的紫痕,像是鞭子抽的,滿臉糊著鼻涕與眼淚,張嘴做出嚎叫的動作,卻出不了聲。

陳輕絮低聲道:「沈將軍,你看他額上有一道紫痕,我在十八部落中曾經對此有些耳聞,那是一種滅口用的巫毒,他現在渾身僵硬,相當於被固定在馬上,一聲咳嗽也發不出來,再過幾刻,等那紫痕加深泛黑,就會倒地而亡,就算是驗屍,只能驗出他是驚嚇過度,膽破心悸而亡。」

沈易顧不上臉紅羞澀,忙喝令道:「等等,讓他們站住!」

天上的玄鷹尖利地喝令了一聲:「止步!」

那蠻族二王子的馬突然停住,他整個人仿佛重心不穩似的往前一撲,堅硬的馬靴正好撞在旁邊的油車上邊角上,撞出「當啷」一聲頗有餘韻的回響。

油車上有一角是空的!

沈易瞳孔驀地一縮:「後退!」

他話音沒落,使節團中的一個蠻人暴起撲向一輛油車,被玄鷹眼疾手快地一箭射死,整個玄鐵營鴉雀無聲速度極快地往後退去,沈易一把扯過陳輕絮的轡頭,順手將她的馬往陣後打去。

電光石火間,一簇火花向天噴出。

原來是那油車下還藏著個瘦小的天狼族少年,手中揮舞著一個火折,點著了油車下隱藏的一根引線,他陰森森地衝著天空的方向一笑。

下一刻,第一輛紫流金油車炸了,那少年當空灰飛煙滅。

巨大的衝擊從那一點爆開,幾十丈的紫色火苗層層疊疊地往天空升起,周圍的空氣一瞬間沸騰了,看不見的熱浪滾滾而來,斷後的玄鐵戰士冷冷的黑甲後背活活被燒紅了,被燒化的金匣子連鎖似的炸了。

110 亮劍

顧昀從無限夢魘中一腳踩空,頭重腳輕地栽下了黑暗深處,他渾身的肌肉驟然繃緊,整個人劇烈地抽動了一下,隨後在一片漆黑中醒了過來。

他醒得極快,睜眼的一瞬間神魂就歸了位,一五一十地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還有什麼事沒做。

而就在這時,忽然有人用冰冷的面頰貼了貼他的額頭,顧昀一愣——別說是江北大營,就算玄鐵營也沒有人敢對他這麼不見外,隨後他聞到了一股安神散的味道,已經適應了視野不良的半瞎眼看見了一個影影綽綽的輪廓。

顧昀身上的虛汗沒褪,腦門一炸,又出了一層冷汗,心想:「他怎麼在這?」

長庚擰亮了行軍床上簡易的汽燈,默不作聲地從旁邊水盆中摸出一條手巾,擦去顧昀額頭身上的冷汗。

顧昀全身上下都是軟的,胸口皮肉下好像埋著一條看不見的傷口,稍微吃一點力就拽得一陣鈍痛,他在身邊胡亂摸索了一會,有點慌張地摸到自己的的琉璃鏡架上:「我自己來……」

長庚低著頭沒搭理他,輕輕一扣就把他的手腕按下去了。

顧昀緊張地潤了潤嘴脣,沒來由地有點心虛,心道:「沒人亂說話吧?」

這時候,長庚已經麻利地替他擦完身,將他衣襟攏嚴實,又把被子拉過來裹緊了顧昀,這才終於抬起頭,與他有了一點目光交流。

顧昀忙抓緊時間衝他笑了一下。

長庚面無表情地跟他對視。

顧昀有氣無力地抽出一隻手,攬住長庚的後脖頸子,輕輕地揉捏了兩下,指腹摩挲著他的下頜:「幹嘛一見我就耷拉張臉,你義父這麼快就色衰愛弛了?」

「……」長庚忽然很想看看他到底有多能裝蒜,於是冷冷地問道,「你到底怎麼回事?」

顧昀微微眯著眼辨認著他的脣語,面不改色道:「著涼。」

長庚:「……」

他料到了顧昀會搪塞,沒料到他搪塞得這麼沒有誠意。

顧昀很想這麼愉快地混過去,於是伸手拍拍長庚的臉:「過來我看看這陣子瘦了沒有。」

長庚一巴掌拍開他的手,怒道:「顧子熹!」

顧昀立刻調整策略,皺起眉,憑空皺出了一股軍法如山的威嚴:「誰又跟你嚼了什麼舌根?鐘將軍前腳剛走,這江北大營還無法無天了嗎?」

長庚深吸一口氣:「你在靈堂裡……」

顧昀惡人先告狀地肅然道:「靈堂裡看門的是哪個營的兔崽子?你把姚重澤叫來我問問他,該軍法處置!」

長庚輕輕地磨了磨牙。

顧昀真事似的搖搖頭:「江北水師到底年頭短,這種事在玄鐵營就不會發生。」

「是嗎,」長庚皮笑肉不笑道,「我就是那個兔崽子,大帥打算怎麼處置我?」

顧昀:「……」

這一刻,千變萬化、三十六計的顧大帥也沒體會到何為「啞口無言」了。

長庚其實有一肚子的話想審他,可是知道他不會老實交代,又不忍心這貨為了應付自己傷神,話浮起來又忍下去,幾次三番,正在糾結時,突然帳外傳來一陣異動。

一個親兵在帥帳外聲音急促地叫道:「王爺!雁王殿下!」

長庚皺了皺眉,起身出來:「怎麼?」

話音沒落,地面突然傳來一陣震顫,長庚神色一凜——只有長炮落地時才會傳來這種震動!

再一看,江北大營已經燈火通明,馬蹄聲自遠而近,鐵甲森冷,頭頂的銅吼「嗡」地長鳴起來,帶著水汽充沛的江北特有的沉悶,悶雷似的悠悠傳出,北半個江山仿佛都能給驚醒,岸邊的海蛟呼之欲出似的亮起了一盞一盞的汽燈,寒光刺穿了氤氳的水汽,瞭望塔上筆直的光柱飛快地劃過整個江北。

敵襲!

顧昀雖然聽不清,但地面傳來的震動與門□□進來的光他認不錯。他到江北之後第一時間加固防線其實只是為了穩定人心,並未料到這支異常沉得住氣的西洋水軍真會選在這種時機突襲江北大營。

有時候盡人事還得聽天命,就是自己在這邊機關算盡,卻渾然不知敵人也在後院起火,並神不知鬼不覺地燒出來一個風格完全不同的主帥。

顧昀來不及細想,一把抓過外衣便往身上裹,起來的時候腳下踉蹌了一下,好像剛吃完十斤軟筋散,差點跪下。

就在這時,一隻玄鷹當空閃過,直接落在帥帳門口,沒來得及開口,手中的紅標急件先脫手滾了出去,被顧昀一腳踩住。

顧昀吃力地扶著床頭彎下腰,藉著汽燈光打開信桶。與此同時,那玄鷹快速稟報道:「大帥,十八部落假借和談投降之名,趨使死士與六車紫流金來我邊境為餌,引爆後炸開一條路,隨後數萬精兵傾巢而出,打算魚死網破。」

顧昀從紅標急件上抬起眼:「戰況呢?傷亡幾何?」

玄鷹:「屬下走得急,不知!」

顧昀定了定神,隨後狠狠咬牙,硬是咬出了一口力氣,伸手扣住掛在床頭的割風刃,喝令道:「給我拿一套重甲來。」

這種時候,也只有自帶支撐的重甲能彌補他的無力。

長庚一抬手止住衛兵的去路,扭頭面向顧昀,沉聲道:「子熹,你坐鎮中軍,我去。」

顧昀定定地看著他,嘴脣微抿——長庚認得這表情,那基本是他要說「不」的前兆。

他不等顧昀開口,便搶先道:「你信不過我嗎?」

顧昀嘆了口氣:「我……」

長庚向他平攤開一隻手:「把割風刃給我,我替你去,你要是還肯信我,就不要走出這個帳子。」

遠處的戰火映在長庚的眼睛裡,瞳孔中像是著了火,燒出一把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大梁江山。

長庚試探著抓住了割風刃的一端,緩慢而堅定地從顧昀手中抽了出來——這並不難,顧昀的手腕提不起力氣,還有些微微的抖。

他將那玄鐵利器握在在手中,橫斜置於肩頭,微微欠身:「我來為大帥當這個馬前卒。」

顧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轉身,對那玄鷹吩咐道:「推沙盤,你來做傳令兵。」

長庚提刀就走。

曾經橫過大洋的西洋海怪緩緩地從布滿迷霧的江中露出頭來,大片的陰影下,無數快如虎鯊的西洋短蛟並行,緩緩逼近。顧昀早先布置的防線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發出警報的同時,江北大營三隊枕戈待旦的輕騎兵分三路而出,占據岸邊各個關鍵口岸,正撞上了打算偷偷登陸的西洋水軍。

血水很快順著江面流了下去,而炮火在江面上交織成了一條燦爛的煙火海。

「長炮別停,」長庚策馬而出,「間歇的時候白虹頂上,所有鷹甲立刻待命,給你們半刻的時間整裝,升空到白虹射程以外,壓住空中局面,絕對不能讓他們那海怪主艦上的鷹甲上天,把他們釘死在那!」

「右翼收攏。」

「全港海蛟備好火藥,即刻出發!」

身邊傳令官一時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王爺說得是全港?全面開戰嗎?」

長庚垂下眼,自馬上睨了他一眼:「全面,讓洋人看看大梁也是有水軍的。」

柔弱的大梁水軍曾經不堪一擊,乃至於主帥戰死,倉皇間被一個馬都騎不利索的文官動手收拾,倉皇逃往北方。

一年前,水軍七零八落的舊部同四方失去編製的同袍一起,組成一支雜得不能再雜的部隊回到最初遭到恥辱的地方。很多陸軍出身的人暈船,很多人一到了水面上根本找不著北,很多人難以應對大梁本就已經落後的海蛟上覆雜的操作方法……

而今,都已經恍如隔世。

江北水軍建立至今,經過了兩次巨大的改組和重新編製,靈樞院在背後更新了三回大梁水軍戰艦,年前更是送來了西洋那快得驚人的「虎鯊」仿造船。

此時沿江兩岸起了罕見的北風,鐘老將軍的靈堂裡燒著的長明燈皎潔地照亮了一片,分外顯眼的白色帳子在整個黑壓壓的江北駐地像一面招魂幡,而他英靈猶在。

這把刀已經煉成,非得用敵人的血才能開刃。

顧昀看不清,聽不清,只能通過腳下傳來的振顫判定交火的遠近,本人甚至沒有身在陣前,然而絲毫也不見慌,玄鷹震驚地發現,整個江北的布防全在他腦子裡,哪裡強哪裡弱,敵人會挑哪裡做突破口等等……他都所料不差分毫。

既然已經將陣前指揮權交給了長庚,顧昀就乾脆大方地給了他毫無保留的全盤信任,一條指令也沒有,江北三軍隨便他去統籌。

顧昀一般監控著全局戰況,一邊計算著各處紫流金與彈藥分配情況。同時,他手邊放著來自北疆的紅標急件,心血已經兵分兩路,落到了大梁全境上。

西洋人這次猝不及防的出兵是打給蠻人看的,歸根到底還是為了爭取談判利益,倘若北方戰場能頂住,這群西洋人就是蹦躂的跳梁小丑,而倘若北方戰場失利——

江北在迷霧朦朧中炮火連天,北疆在銀裝素裹裡沸騰不休。

加萊熒惑用死士和自己的兒子開路,一把火引爆了一兩黃金一兩油的紫流金,而後大批的北蠻武士瘋了一樣地衝出來,儼然是要玉石俱焚之勢。

沈易當機立斷,將已經深入敵軍腹地的玄鐵營後撤了十多里,在雪地上展開了一場奪路狂奔。

玄鐵營的素質沒得說,幾乎將蠻人遛成了一根形單影只的細線。

蠻人變臉比翻書還快,北疆駐軍儼然已經習慣了芳鄰這種翻臉咬人的作風,隨著玄鐵營一個信號便立刻調動起來。

何榮輝與沈易多年搭檔,默契不必說,增援迅速跟上,從拉長的戰線中橫截下去。

誰知加萊熒惑把家底都兜出來了,輕騎打開,露出裡面多年沒捨得拿出來過的幾輛重型戰車,數百重甲傾巢而出,用火力推了一張大網,撞上了黑旋風似的玄鐵營,戰線一時膠著。

不到半個時辰,北蠻增援也到了——然而來的不是人也不是鋼甲,而是一大批紫流金押送車,大批的紫流金在北疆前線上前仆後繼地變成蒸汽,酷烈凄冷的白毛風也卷不走熊熊的熱氣,氣溫急劇升高,大面積的冰雪化成了溫泉,散入乾涸的大地中,漫天的白霧將周圍吞噬得一片飄渺,紫色的火光構成了天地間一道慘烈的奇景。

鐵甲離得稍近,表面的溫度就會開始燙人,蠻人將自己的車、自己的人、自己的大地之心全當成燃料,以一種要掏空被北蠻大的決然源源不斷地推出來,用這場煙火開道。

傍晚時分,玄鐵營不得不再次退守。

111 千古

北疆戰場上打得一團亂,斷子絕孫的加萊熒惑瘋得厲害,打算寧可魚死網破,也絕不給敵人留下一滴紫流金,每每對上玄鐵營力有不逮的時候,就活生生地用紫流金燒出一條路。

藉著業火開道,雙方堪堪戰了個平手,大梁方面又無可奈何又鬱悶,就這樣,你來我往間,轉眼已經糾纏到了第三天。

曹春花也顧不上好看不好看了,將貂皮帽子摘下來拿在手裡,不住地扇風,即便這樣,熱汗還是順著鬢角往下淌,他羡慕地看了一眼赤/膊的沈易:「我天,北疆二月什麼時候這麼暖和過——沈將軍,你涼快嗎?」

沈易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心道:「我涼快個屁!」

他後背上一大片燙傷,當時在陣前來不及處理,此時趁著何榮輝將他換下來,才得到一會工夫,卸甲到一邊上藥,那燙出來的水泡已經磨破了皮,後脊血肉模糊,看起來活像剛被扒皮抽筋過。

陳輕絮見他肩膀一直僵硬地吃著勁,忙問道:「將軍,我手重嗎?」

沈易面紅耳赤地搖搖頭,此時火辣辣的燙傷也及不上他心裡的無地自容——在一個大姑娘面前袒胸露背,實在太不成體統了,太不雅觀了,他都快沒臉跟陳姑娘說話了。

陳輕絮只當他那通紅的耳朵和脖子是熱出來的,這會心情有點複雜。

她雖然無數次游刃有餘地出入過各種江湖群架現場,還在傷兵營待過一陣子,卻鮮少有這種直接的戰場經歷。

這一次和顧昀當年耍詐糊弄魏王叛軍時是兩碼事,數萬身經百戰的正規軍真正硬碰硬時,周遭人聲、馬聲、炮火聲全都亂成一團,人在其中稍微一走神,立刻不辨東西,能跟上主帥指令已經是多年嚴酷練兵的成果,更遑論指揮若定了。

這種場合下,一個人功夫再高、身手再凌厲,能起到的作用原來也是十分有限的,就算是頂天立地的石柱,也會被滄海似的人潮與火力墻淹沒。

曾經一批一批的傷兵送到她手下,不是缺胳膊就是短腿,多凄慘的都有,如今她終於知道那些傷兵都是怎麼來的了。

「像個吞肉嗜骨的妖洞一樣。」陳輕絮默默地想道,利索地剝離沈易身上的爛肉,又給細緻地清洗上藥——兩軍短兵相接的時候,沈易得四方兼顧,忙亂中居然還照顧到了她,他拽住她的轡頭,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後,有些生硬地撂下一句「跟在我身邊」。

不知為什麼,陳輕絮對那一眼印象比滔天的戰火還要深刻。

「將軍不能再穿輕甲了,」陳輕絮道,「輕甲太重,壓在身上會一直摩擦你的傷口,萬一化膿發熱就不好辦了。」

沈易渾身熱汗,聽了她低低的一句囑咐,雖然理智上知道人家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但還是活生生地被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一身的皮不知是該繼續流汗還是該默默戰慄,也跟著錯亂了。

好在這時一個傳令兵拯救了他,那傳令兵跑進來上氣不接下氣道:「沈將軍!蔡老將軍方才被蠻人的長炮掃了個邊,從馬上摔下來了,蠻人想以那邊為突破口,破開我北疆防線!」

沈易猛地站起來,牽扯了背後的燙傷,真是疼得他恨不能對天哀嚎兩嗓子——然而身為暫代主帥,又在心上人面前,他嚎不出來。

「報——將軍!江南來了急件!」

想當年顧昀下江南抓離家出走的長庚時,玄鷹從西域古絲路飛過去要兩三天之久,如今被靈樞院改良過的斥候金匣子已經大大提速,緊急情況下從江北飛往北疆只要不到一天。

這種混亂的情況下,顧昀好比沈易心頭一根主心骨,沈易聽了心神一松,整個人原地晃了晃,險些趴下,在半空中胡亂抓了一把,下意識地抓住個什麼東西,回過神來,他才發現那是陳姑娘借給他一隻手。

陳姑娘的手和她的人一樣微微有點涼,手指非常細,瘦得微微有些露骨,細瘦的骨卻很硬,帶著高手的力度。

沈易:「……」

要尷尬死了……

沈易趕緊匆忙收回手,迫不及待地迎上了那信使:「大帥說什麼?」

玄鷹信使一口氣道:「江南西洋軍突襲江北大營,大帥托我轉告諸位將軍,北疆戰場防不住,諸位請做好去列祖列宗面前請罪的準備!」

沈易當場感覺泰山一樣沉重的壓力「咣當」一下迎面砸來,「列祖列宗」四個字快把他砸吐血了,真是欲哭無淚——他以前就從沒有羡慕過顧昀統帥三軍有什麼威風的,眼下更是恨不能哭著喊著把顧昀從江南換回來替下自己。

說好了看一看就回來呢?

說好了只是暫代統帥呢?

沈易認為自己這輩子最大的問題恐怕就是交友不慎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不就是一個愛心過剩、胸無大志的庸常之人嗎?從不想鑽營高官厚祿,也一點也沒期望過萬古流芳,這北疆的千鈞重擔究竟是怎麼莫名其妙落在他頭上的?

何榮輝卷著一身熱浪跑進來:「季平,蔡老那邊頂不住了,我去支援!」

沈易倏地回過神來,用力掐了掐眉心,一邊接過顧昀的令件一邊神色凝重道:「現在這夥蠻人全靠玄鷹壓著,你不能走,讓我再想想……」

「沈將軍,末將願往!」

沈易循聲一抬頭,只見角落裡站出了一個年輕人,此人不過弱冠的年紀,兩頰還有點稚氣未消的圓潤,曹春花低聲提示道:「那位小將軍是蔡老將軍的小兒子,一直為北疆駐軍前鋒,才剛十九,跟蠻人交手不下幾十次了。」

「末將願往,」那年輕人見沈易看過來,又上前一步,斬釘截鐵道,「寧死不會讓蠻人進犯一步!」

沈易一瞬間怔忡,突然覺得自己看見了當年的顧昀……那時西域叛亂的消息傳入京城,泡在鶯歌燕舞中的先帝與朝臣面面相覷,隔日的大朝會亂成一團,甚至有人提出要去民間掛尋人榜,找辭官下野的鐘蟬老將軍回來……顧家遺孤不慌不忙地從烏煙瘴氣的爭吵中橫插一槓——

十七歲的顧昀還有幾分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狂妄:「臣願往,西涼邊陲,不過一群跳梁小丑,還真當玄鐵的割風刃鏽得砍不了鼠輩人頭嗎?」

而今,那蔡小將軍吸了吸鼻子,眼皮也不眨地說道:「北蠻瘋狗,不過是負隅頑抗,末將雖然年少無知,但還拿得動家父手中刀槍,定要他們有來無回!」

老一輩的名將們或死於戰場,或身老刃斷,而江山不改,依稀又有少年人披玄甲、拉白虹,不知天高地厚地越眾而出。

十年過去,還有下一個十年,百年過去,還有下一個百年。

沈易原本亂麻似的心神忽然定住了,將令牌交到蔡小將軍手裡:「好兄弟,去吧。」

蔡小將軍領命而去,沈易拆開了顧昀的急件。

顧昀讓玄鷹口頭傳的口信殺氣騰騰、不留餘地,令件中寫得卻是理智分明:「蠻族殊死一搏,猶如困獸之鬥,且十八部落之間先前已生嫌隙,實難長久,頭三五天最難撐過。而一旦戰線守住,只需遛他們幾天,蠻人必定一盛二衰三竭,此時再停戰遣使繼續挑撥離間,日後北疆或許可以一勞永逸,謹慎小心,也不必畏懼。我雖身不能至,亦與玄鐵三軍同在。」

沈易一時間眼眶都有些發燙:「傳令各部,拖住他們,堅守!」

而那游刃有餘地吹牛說自己和玄鐵營同在的顧昀,在寫這封信的時候並不那麼輕鬆,他好不容易才將手穩住,及至完成蓋印,手邊的戰報摞起了一層。

長庚不知是為了讓他安心還是怎樣,專門指定了一隊輕騎往返戰場與帥帳中間,第一時間呈遞戰報。顧昀畢生少有不用親自上陣的戰役,這還真是個頗為新鮮的感受,帥帳中,沒有多餘的信息來打擾他的思路,不用躲避明槍暗箭,也不必受戰場中激憤情緒的影響,以一種幾乎是旁觀者的視角居高臨下地看這個戰局。

剛開始的對戰考驗的是江北大營基礎巡防是否嚴密、水軍是否足夠警醒,鐘老將軍和顧昀打了個很結實的基礎,所以很容易就扛住了西洋軍的狂轟濫炸。

然而把這點基礎底子打光,兩軍在實力相仿時,剩下的就要看主帥的經驗和水平了。

顧昀著實捏了把汗——玄鷹將戰報念給他一聽,他就聽出對方主帥排兵布陣手法老辣,是個千真萬確的水戰高手,就算是他本人親自上陣,恐怕也得謹慎行事。

玄鷹飛奔進來,回報最新動向:「西南方向有敵軍落單艦隊,雁王殿下調整了前鋒路徑,插刀而入。」

顧昀心裡「咯噔」一聲,猛地站起來——兩軍對陣時,主帥的血得熱,心得冷,與那以勇為先的先鋒不一樣。

經驗不足的人如果殺紅了眼,很容易就跟著一起熱過去了。

顧昀當機立斷要毀約:「拿我的甲來,備馬!」

長庚這一戰打得極其耗神,與京城的城墻守衛戰又不同,那時候他所需顧慮的不過城墻上下的一畝三分地,又抱了必死之心,這一次他身後卻是漫漫無邊北半個江山與數萬江北水師。

兩江水軍以前不配鷹甲軍種,鷹甲營成立時間比水軍更短,動起手來不要說玄鷹,就是北大營的鷹都比他們容易指揮。而敵軍以那近乎刀槍不入的海怪為中心,頂過了第一波高空襲擊後,漸漸掌控了戰場上的步調,長庚急於要找一個突破口,否則會被人一直壓著打,他的前鋒部隊恰好就在這時撕開了敵軍左翼,他本能地就將主力艦隊壓了上去——

長庚畢竟天性沉穩細心,追了一半已經覺出不妥,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西洋軍的小艦群已經全速圍攏過來,截斷了他的後路。

「王爺怎麼辦,回航嗎?」

長庚一手心冷汗,顧昀曾經說過的話在他耳畔響起——臨到陣前,誰不想死誰先死。

「往哪裡回?全速前進!」長庚冷冷地說道,「不就是後面跟著一群蒼蠅麼,不用管,原計劃捅穿敵軍左翼!」

他要把整條艦隊都變成悍不畏死的先鋒,對方不是要甕中捉鱉嗎?

那就打碎他的破罐子。

傳令官從他一句話裡聽出了森嚴沙啞的殺意,一身汗毛倒豎:「是!」

海蛟戰隊像一把旋轉的割風刃,轉眼到了敵軍腹地,短兵相接。

長庚知道,如果他不能在轉瞬間擊潰對方,身後追兵很快會到,那時候他就是背腹受敵。

所有的長炮與射程內的短炮全都上了膛,夜色中微微的火光從海蛟上星星點點的亮起——是火炮的金匣子,長庚將手心的汗抹在裝滿了安神散的荷包上,正要下令。

這時,突然發生了一件很詭異的事。

原本擋在他們面前的敵軍莫名其妙地撤退了!

長庚:「……」

這又是哪門子的陰謀詭計?

然而全速的艦隊已經剎不住了,大梁水軍直接毫無阻力地從敵軍中穿梭而出,透過夜視的千里眼,能看見敵軍主艦上的一個旗官正玩命地向這邊打旗語,命令他們不準後退。

後撤的西洋小艦隊卻完全不聽主艦那一套,迅捷無比地臨陣抗命,死也不肯當吸引大梁水軍炮火的前鋒。

長庚一時弄不清對方是怎麼回事,然而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他當即命令調轉炮口,方才蓄勢良久的迎頭痛擊轉向身後,整個大江被炸開了一條縫隙,追在他們身後的西洋虎鯊群高速之下根本來不及躲閃,被轟了個正著,炸了的小艦會引爆高校運轉的金匣子,火燒連營似的挨個傳了下去,江面一片沸騰,大梁水軍有驚無險地一劍刺出後平安收回。

西洋軍主艦上,雅先生大怒:「混蛋,他居然敢臨陣抗命!」

教皇的兩頰繃如刀削。

方才那意外逃竄的艦隊正是聖使負責的左翼。

此時聖使也在咬牙切齒——他本來是護航支援的,教皇那老東西居然幾次變換陣型後讓他當了變相的前鋒!

方才直到大梁水軍殺到面前他才反應過來,自己差點成了誘餌炮灰,如果他在戰場上死於大梁人手裡,就算國王陛下也挑不出一點毛病。

聖使才不肯吃這個虧,想都沒想當即撤退,不惜破壞西洋水軍的整體陣型。

長庚像一條毒蛇,一旦抓住時機翻盤,立刻一通狂轟濫炸,以報方才冷汗之仇,西洋人頓時落了下風。

而與此同時,陣前情勢突變,岸邊負責戰報的輕騎立刻飛馳入帥帳報送顧昀。

已經披甲而出的顧昀聞言神色古怪了半晌,最後無奈了,他忽然覺得冥冥中「大梁的氣運站在雁王身後」這話並不是狂妄,恐怕還真是那麼回事。

他調轉馬頭悄悄回到中軍帥帳中,將甲胄卸下來藏好,嚴令周圍所有人不準把他曾經出過帳子的事透露出去。

西洋軍被長庚抓住時機廢了一翼,相當於瘸了一條腿,縱橫海上的教皇在硬件劣勢的情況下,愣是跟初出茅廬的雁王誰也奈何不了誰,一戰打到了天亮。

顧昀擰滅了汽燈,提筆接連寫了三封信,一封紫流金借調令,一封推送最近的靈樞院分部,請求火機鋼甲補給,最後一封擬了個簡報摺子,遞送京城。

隨後,他揉了揉自己有些僵硬的後頸,對玄鷹吩咐道:「告訴雁王,如果洋人撤軍,不必窮追不捨。」

玄鷹一愣。

然而還沒等他開口問顧昀怎麼知道西洋人要撤軍,一個傳令官就飛奔進來:「大帥,洋人主艦開始南向撤軍!」

顧昀臉上毫無驚詫,理所當然地一揮手,玄鷹不敢耽擱,從帥帳中飛奔出去傳話。

他不必分神去應付臨場的各種緊急情況,能全心全意地琢磨整個戰局,一目了然,早已經估算出了敵人這次出兵的紫流金儲備,知道這一宿差不多打到對方的極致了。

敵軍紫流金打空,徒勞無功而返,還傷亡頗為慘重,回去以後定有一番內鬥,這種情況下,大梁水軍與其威逼上前,反而不如遠遠地給敵軍施加壓力來得效果好。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後,西洋水軍果然鳴金收兵,一宿偷襲宣告失敗,連北岸都沒登上去。

顧昀為了表現自己「嚴守承諾」,人沒出帥帳,只是站在門口迎著長庚,也不在意他一身的血污,張手便抱住了他。

至此,長庚才感覺到一身的筋疲力盡,他搖搖欲墜地摟住顧昀的腰,喃喃地在他耳邊道:「再也不想讓你去打仗了。」

112 緊迫

長庚的話音低而含混,哪怕貼著耳朵,顧昀也沒聽清,疑惑地偏頭轉向長庚,問道:「說什麼?」

長庚的目光從他那被琉璃鏡遮住了一邊的眼睛上刮過,周身力已竭,而血還在沸騰翻滾,熱得口乾舌燥,一瞬間很想當眾摟過他來親熱個夠,可是視線一掃,遠遠地看見了然大師那一張四大皆空的臉,頓時失笑著察覺自己忘形,默默地反省了片刻,放開顧昀的腰,拉起他的手,隨著那雖然虛弱、但已經穩定下來的脈搏一點一點地平靜著自己:「沒什麼——我剛才看見信使往北去了,是送往京城的摺子?」

「是,」顧昀點點頭,「這一次讓朝廷出面主動派人和洋人接觸,我們之前一直被動,這回應該有底氣了。」

長庚:「要和談?」

「不和,」顧昀淡淡地說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何況血債未償,江南沃土給這群畜生占著,做夢都覺得噁心。」

長庚立刻反應過來:「你是打算拖著他們,一點一點蠶食鯨吞。」

一方面放出和談信號,讓已經力有不逮的敵人心存僥倖,給他們留出內部消耗的餘地,一方面時而提出過分要求,時而製造小範圍內的區域爭端,慢慢逼退敵軍戰線,順便在戰中練兵,等到時機成熟、北邊徹底準備好、年輕的江北水軍成熟時,再一舉南下。

顧昀「嗯」了一聲,任他拖著自己的手腕進了帥帳,伸手在長庚臉上抹了一把,笑道:「殿下,臉都花了。」

長庚被他突如其來的溫存酥沒了半邊的骨頭,然而隨即又警醒過來,總覺得他態度這麼溫柔準沒好事。

果然,顧昀坐在一邊,反握住長庚的手,捏在掌中,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了一會後說道:「還有個事。」

長庚高高地將一側的眉梢挑了起來,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他。

顧昀一隻手托著長庚的手掌,另一隻手蓋在他的手背上,低頭在那裂了小口的指尖上親了一下:「我打算拖著他們,先去收拾了北方。」

長庚:「你要趕回北疆?」

顧昀點點頭。

長庚:「什麼時候?」

顧昀:「……很快。」

顧昀說「很快」的意思,基本是指根據西洋敵軍的動向和江北水軍的損傷情況,隨時動身,要是他今天感覺江北駐地的狀態還行,就當天晚上走,還有需要他調整調動的,就連夜發令,第二天一早走。

長庚:「然後怎麼辦,兩頭跑嗎?」

顧昀沒吭聲,算是默認了。

他心裡忽然覺得很對不起長庚,那年在去西域的半路上,顧昀信誓旦旦地跟陳輕絮說過,哪怕長庚將來瘋了,他也會管到底,可是近日來,他心裡隱隱擔心自己將來也會力有不逮。顧昀不怕生老病死,鐘老將軍的靈堂在側,如今算來,他身邊無論善意還是惡意的長輩、那些曾經教過他害過他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就知道再蓋世的英雄也逃不過那麼一遭,人沒必要跟自己較那種勁,他只是怕自己不能一直庇護這個小瘋子,反而給他添亂添累贅。

顧昀含蓄深沉的歉意讓長庚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剛開始沒反應過來,好半晌才察覺到心裡被人開了一條口子,心血漫無目的地四處橫流,就是匯不到一個地方。

他心疼難抑,只好強作歡笑。

「好,」長庚用一種輕快又不過分的口吻說道,「你放心去,看見我夾在你衣服裡的圖紙了嗎?很快——等你收拾完蠻人,說不定我這邊的蒸汽鐵軌車都修好了,信不信?」

很快他就能推起那樣一個四海賓服的大梁,也許那時候,玄鐵三營只需要守在古絲路入口維護貿易秩序,或者乾脆集體在邊境開荒,他的大將軍願意在邊境喝葡萄美酒也好,願意回京城跟鳥吵架也罷,全都可以從容,不必再奔波趕路,也不必再有那麼多迫不得已。

顧昀無奈道:「怎麼剛打了一場小戰役就喘起來了,你還是先想想怎麼回軍機處吧。」

長庚彎下腰:「我要是辦成了,你怎麼獎勵我?」

顧昀大方道:「你想要什麼。」

長庚想了想,靠近顧昀耳邊低低地說了句什麼。

不知雁王殿下偷偷摸摸地掉了什麼廉恥,顧昀作為一個半聾都聽不下去了,笑罵了一聲:「滾。」

一嗓子正好糊在前來報告戰後情況的姚大人臉上,姚鎮莫名其妙道:「大帥讓下官滾到哪去?」

長庚悠然背著雙手,一臉高深莫測地直起腰,站成了一株尊貴矜持的名花。

然而在顧昀專心和姚鎮說話的時候,他才收斂了那刻意裝出來的得意洋洋的笑容,神色一點一點凝重下來。

「我時間快不夠用了。」長庚默默地想道。

顧昀到底逗留到了第二天,陪長庚給鐘蟬將軍上了一炷香,又吃了一碗雁王親自在帥帳中熬的熱粥小灶,照例對其中綠油油的幾樣內容表達了不滿,隱晦地聲明了自己「不打算羊活著」的志向,也照例被無視,為了不羊,只好生吞不嚼。

然後他在第二天清早動身趕往了北疆。

顧昀七上八下地趕到北疆時,欣慰地發現沈易果然沒有掉鏈子,頂著喪心病狂的蠻人,真就守住了北邊境。

加萊熒惑越是瘋狂,十八部落的末日就越是臨近,果如顧昀所料,激戰了四五天以後,來自蠻人的攻勢明顯緩下來了,一處據點被乘勝追擊追過頭的蔡小將軍端掉,進去一看,發現裡面只剩下一些沒來得及燒完的紫流金,人已經撤退了。

曹春花唾沫橫飛地比劃道:「加萊能動手,說明先前的反叛勢力是被他肅清或是至少壓製了,但他還要打仗,還要用人,不可能把親其他幾大部族的下屬部隊都殺光,頂多是處置幾個頭目,殺一儆百,反叛過的勢力指不定還能死灰復燃。」

沈易:「得有契機。」

「沒錯,」曹春花道,「蔡將軍那天跟我說過,這段時間以前,就有蠻人偷偷用紫流金換物資的事,蔡將軍當時留了個心眼,暗中監控了交易,將每一筆都記錄在案,來得頻繁的人甚至留下了畫像,我那天去看了一眼,還真見了個熟人。」

他說著,從袖子裡取出一張簡易的畫軸,在小桌上鋪開,指著畫像上的人道:「這個人是加萊熒惑帳下一個司管馬的奴隸,這個人我了解,是大總管的人,平時沒事就仗著大總管作威作福……想必多年戰爭民不聊生,對加萊不滿的不單只是十八部落的野心家,我覺得這裡頭有文章可做。」

顧昀問道:「你有多大把握?」

曹春花衝他飛了個媚眼,舌頭打卷地說:「那要看大帥給我準備多少家底呀。」

顧昀心道:「這孩子要是從小在我身邊多待一陣子,我非給他把這些臭毛病都打過來不可。」

他眼不見心不煩地一擺手,讓嬌滴滴的曹春花滾蛋了。

沈易還沒來得及問具體行動安排,親兵就又來報,說陳輕絮來了。

顧昀就嘖嘖稱奇地看著沈易這貨從東倒西歪變成正襟危坐,如臨大敵地繃緊面頰,連面聖都沒這麼嚴肅過。

陳輕絮前來知會他們一聲,她打算跟曹春花同去,探尋加萊螢火的神女巫毒之秘。

沈易一聽就急了,忙給顧昀打眼色,顧昀看天看地,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相識多年,他也算知道一點陳家人的脾氣,人家陳姑娘只是出於禮貌過來打聲招呼,不是來徵求意見的。

顧昀關鍵時刻指望不上,沈易只好操著他癱瘓了一半的口舌親自上陣道:「陳姑娘這樣的神醫是很貴重的,本來連前線都不該來,潛入敵軍,未免太兒戲了——萬一再出點什麼事……是吧,大帥?」

顧昀只好說道:「嗯,對,季平說得有理。」

陳輕絮道:「我此次北上,本來就是為了潛入加萊熒惑的帥帳中找尋他們失傳的巫毒秘術,要是能順便幫上一點小忙豈不更好?此事我自有分寸,多謝將軍關心。」

顧昀嘆了口氣:「勞煩姑娘奔波,我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這麼一提,陳輕絮才想起來長庚那封質問信還在自己桌上擺著,面有菜色道:「大帥不必,偶爾在雁王殿下面前提一提我的苦衷就是了。」

沈易:「……」

剛還說自己有理,怎麼這麼一會又「勞煩人家奔波」了?

姓顧的混賬永遠不能把立場從一而終地坐穩!

沈易企圖搜腸刮肚地找各種理由——敵陣中危險?

以陳姑娘敢在重重北大營看守下闖天牢的身手和膽色,這理由多少有點說不出口。

傷兵營需要你?

人家願意留下來幫忙是情分,不願意也是情理當中——傷兵營有自己的軍醫,大多是簡單粗暴的包紮截肢,也是辱沒了陳氏神醫。

陳輕絮也不是什麼健談的人,沈易這一語塞,她就覺得自己話說完了,一拱手轉身準備走。

「陳姑娘!」沈易惶急之下站了起來,險些將面前的桌案撞翻。

顧昀默默地伸手捂住臉。

沈易滿腹千言萬語在胸口列隊完畢,等著滔滔不絕地一訴衷腸,不料話到嘴邊,最後一道閘口死活打不開,只好全都堵在嗓子眼,最後乾巴巴地吐出一句半酸不苦的:「陳姑娘是為了雁王嗎?」

顧昀:「……」

這是當自己死了嗎?

沈易話一出口也恨不能大巴掌扇自己一嘴——這實在太不像人話了。

好在陳輕絮不怎麼愛多想,聞言只是一本正經地回道:「雁王既然持我臨淵木牌,身負重任又位高權重,替他除去烏爾骨我陳家也責無旁貸,再者十八部落的巫毒秘術與中原素無交流,多少奇毒找不到解藥,都少治病救人的法子也沉在故紙堆,我既然有這種機緣,總要盡力一二,哪怕日後能有一點東西流傳下來,也算沒有白費力氣。」

沈易聽得心口拔涼拔涼的,一天到晚就想著老婆孩子熱炕頭的自己,跟這位心系萬代的陳姑娘之間,簡直差了從京城到北疆那麼遠。

自家那位早早致仕就知道玩的爹傳下來的家風,與世代隱於世、守護臨淵木牌的陳家之間,差了從大梁到西洋那麼遠。

一路冒著小白煙的玄鷹也飛不過去!

沈易看了看她素白的臉,無話可說了,於是從懷中摸出了一顆小巧的信號彈,遞給陳輕絮:「這是靈樞院最近送來的,不需要明火點燃,拋到空中就行,只要足夠高,到了空中會自燃,百里以外都可見,萬一出了什麼事……我……你……」

這語無倫次的德行,把顧昀聽得一陣牙疼。

陳輕絮手裡被塞了一個帶著體溫的小小信號彈,饒是她再不經心,此時也感覺到了什麼,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了沈易一眼。

沈易不禁看,快挖條縫把自己埋了,匆忙找了個什麼藉口跟顧昀告辭,飛也似的跑了。

陳輕絮:「……」

顧昀慢騰騰地站起來,正色對陳輕絮道:「蠻人如有異動,你們不要硬撐,發出信號,咱們這邊立刻有人接應,多注意安全……等到凱旋歸來,叫沈季平唱歌來聽。」

聽到前半句陳輕絮還跟著點頭,後面越聽越不對勁:「唱什麼歌?」

死沒正經的顧帥笑眯眯地說道:「越人歌。」

當天夜裡,陳輕絮就和曹春花越過心不在焉的北蠻防線,悄然進入十八部落核心大都。

說是「大都」,其實只是個熱鬧一點的部落聚居地,除了偶爾來往的殺氣騰騰的蠻族武士,路邊的平民大多衣衫襤褸。

餓死的小孩無人收撿地橫陳在路邊,被野狗垂涎,面容呆滯的女人在旁邊逡巡片刻,認了命,也就行屍走肉似的起身離開了。

華美的貴族帳篷中間逡巡著森嚴的重甲巫師,蒼鷹同鷹甲一起在上空盤旋,到處彌漫著腐屍的味道、血的味道……中間夾雜著一點紫流金不易察覺的清香。

中央狼王旗下,一個中等身材的男子捧著一碗湯藥走進了狼王居處,兩側的侍衛恭恭敬敬地齊聲招呼道:「大總管。「

大總管眼皮也沒抬地「嗯」了一聲,端著藥走進了狼王帳。

一個憔悴的青年迎了出來,接過藥碗:「我來吧。」

大總管覷著他的神色問道:「世子,我王今天怎麼樣?」

「老樣子。」世子搖搖頭,同他一併入內。

只見那厚厚的氈子向兩邊分開,透露出一把天光,天光下擺著一把帶金匣子的輪椅,上面坐著個高大的「骨頭架子」,聽見動靜,那骨頭架子緩緩地調轉輪椅面向來人,將眼睛睜開了一條縫。

他的眼睛還沒有渾濁,亮得驚人,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凝聚在了這雙凶狠的眼睛裡。

正是加萊熒惑本人。

年前的時候,狼王加萊熒惑生了一場大病,突然中風昏迷,醒來以後連話都說不清楚了,一度臥床不起。十八部落聯盟的幾個部落首領以為他完蛋了,聯手發動政變,軟禁了狼王世子,推懦弱的二王子上位,又忙著討好大梁派人去和談。

可誰知連貼身侍衛長都「叛變」的狼王居然還能翻身,先暗中令侍衛長混進和談使團中引起大梁北疆邊境之變,誰也不知道他手裡竟還有一批洋人當年送來的前鋒重甲當底牌,利用幾個部落首領焦頭爛額地應付大梁時暗中籌措,一舉將叛黨拿下,血洗了聯盟狼王旗,隨即悍然聚集十萬斤紫流金反撲大梁。

大總管低下頭不敢和他對視,畢恭畢敬地聽著加萊熒惑和世子說話——這個男人太可怕了,每根毛髮都透著血腥味。

突然,加萊將手中藥碗劈頭蓋臉地往世子身上砸去:「廢物!」

大總管一哆嗦。

世子小心翼翼道:「父親,物資實在不夠了,今年各部落裡的老人和孩子餓死過半,到處都是來不及收拾的屍體……」

加萊吼道:「沒用的東西,紫流金不足就再去挖,物資不夠就去中原搶!再不夠讓那些屍位素餐的貴族們捐!」

他舌頭還有些不利索,吼出來的話帶著一股生硬的含糊,世子紅著眼眶道:「父親,我們越不過中原邊境的玄鐵營,貴族們已經捐不出什麼了,他們……」

他的話再次被加萊熒惑的怒罵打斷,西洋水軍在南邊同大梁開戰的消息已經傳過來了,然而消息畢竟有阻隔,水軍一宿偷襲未成,戰敗退去的事則還在路上,加萊熒惑堅信南北合圍後,一日千里只是時間問題。

他確實依舊凶狠,可是恐怕凶狠得已經有點瘋了。

大總管圍觀了一通狼王對世子的連打帶罵,也連坐地挨了一杯子蓋,額頭砸青了一塊,這才默默退出去,徑直走回自己的帳子——族中幾個大貴族和中原來的貴客在那等著他的消息。

113 反抗

大總管越走越快,最後幾乎一路小跑地回到了自己的帳子,燃燒紫流金的余韻過去,北疆依然是寒冷的,大總管卻跑出了一腦門的熱汗,不得不邊走邊擦,擦濕了一條袖子。

他心事重重地揮退了打算上前服侍的女奴,示意她不要打擾,自己抬腳走進了三道重門的帳子。

大總管小心翼翼地四下探查了一遍,確準附近沒有閒雜人等,這才關上一道一道的門,舒了一口氣,往室內走去。

就在這時,屋裡突然傳出一個突兀的人聲:「怎麼樣?」

大總管猝不及防,在自己家裡嚇得一哆嗦,四肢顯而易見地抽搐了一下,瞠目結舌地站在門口,有那麼三四息的光景,他感覺心口快不會跳了。

直到一個相熟的貴族老婦人從光線暗淡的屋裡露出半張臉來,他才狠狠地吸了口氣,神魂歸位,疑神疑鬼地擺擺手,同那老婦人一起走進屋裡。

北地本就晝短夜長,居處采光都很將就,但這一屋子人卻偏要將窗戶都蓋住,黑黢黢地圍著一盞破舊的汽燈而坐。十八部落聯盟裡有頭有臉的幾家派了代表來,與這些人隔著幾個座位的是一男一女兩個大梁人。

那兩人哪怕穿衣打扮都隨了十八部落,從面相上也能看出大梁人身份來,蠻荒苦寒之地裡生的人帶相,即便是貴族,也能看出日子不好過的粗糲。

這兩人正是曹春花和陳輕絮,兩人合計一二,沒怎麼費力掩飾身份,過境之後就用曹春花以前留下的幾條線搭上了一些十八部落的貴族,聲稱自己是大梁北疆駐軍派來的停戰使,一邊上下打點,一邊請求他們引薦狼王加萊。

兩人出手十分大方,厚禮一份一份地送,但越是大方,曹春花越是知道沒人會替他們引薦——眼下在這群蠻族貴族眼裡,他們倆恐怕已經成了搖錢樹,而一旦被加萊熒惑那瘋子發現,搖錢樹很可能要給連根拔起。

兩人一邊「迫切」地表達想見加萊熒惑的找死願望,一邊周旋在這些心思浮動的十八部落中間,憑藉著曹春花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三寸不爛之舌,不到一個月,這些貴族們已經敢坐在一起,暗中議論狼王了。

與此同時,陳輕絮幾次夜探後大致摸清了狼王帳的守衛情況,此時正是收網在即。

有人倒了一碗馬奶酒給從外面進來的大總管,大總管雙手接過來,手不住地哆嗦,一口氣灌了下去,這才感覺自己算活過來了。

他四仰八叉地癱坐在一邊,壓低聲音道:「別提了,連世子都挨了打,狼王鐵了心,還要動手。」

曹春花一臉天真無邪地說道:「朝廷已經派了使者南下,那邊如今已經停戰了,我們再戰也毫無益處,怎麼,這事大總管沒有傳達到嗎?」

大總管真是有苦在心難開口,整個人仿佛漏水了一樣,一抬手又一腦門熱汗:「小兄弟,今天我要是說了這話,諸位恐怕等不到我了。」

一水的十八部落貴族都在沉默,曹春花則搖搖頭,緩緩地說道:「那就沒辦法了,我實話說了吧,今天讓大家擔著干係聚在一起,是因為近日從我們顧帥那裡得了個信,顧帥指責我二人辦事不利,說要是再不見成果,他就要發兵強攻了,我們倆是沒什麼,了不起回去挨頓訓,罰兩個月薪俸,但我知道諸位想必都是不願意開戰的。」

大總管的臉成了一張大號的苦瓜。

這時,陳輕絮開口道:「走吧,我們盡力了。」

陳輕絮身上有種不容置疑的氣質,不開口就算了,一開口就總能一錘定音,聞言,曹春花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干北蠻貴族已經炸了,那坐在首位的老婦人惶急下一把抓住了她的袖子:「慢著!」

陳輕絮涼涼地看了她一眼。

老婦人臉上的皺紋扭曲了幾下,扭出了一張巫婆似的慈祥,賠笑道:「姑娘,再容我們幾天想想辦法,我王有些剛愎自用,但我好歹算是他的長輩,我去說說試試,你們不急著走。」

「夫人,不是我們不通情理,」曹春花長吁短嘆道,「我們也是奉命行事,不敢自作主張的。」

陳輕絮將自己的袖子抽出來,神色淡淡地說道:「要是狼王為了一己私仇,執意要將這一戰打到底,夫人去說大概也沒什麼用,反而引火上身,我看還是不必了。」

這一句話捅到了在座所有人心裡。

前一陣子幾個部落首領聯手叛亂的時候,就拿加萊熒惑早年和神女關係過密的事做過文章,神女已經死了二十多年,到底和那加萊之間有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至今已經無從對證,然而疑慮的種子一旦種下,哪裡還有那麼容易拔除?

加萊熒惑一直以「血海深仇」和「奇恥大辱」煽動族人為他賣命,可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是凡人的劣根,他或許可以煽動一時的熱血,等到物資難以為繼,吃飽肚子都成了問題的時候,二十多年前的「奇恥大辱」難道能比餓死的兒女更有切膚之痛嗎?

一個人如果死了這麼多年,還像幽靈一樣縈繞在部落周圍,帶來的除了戰爭就是流血,那麼她究竟是長生天的純潔神女,還是欺世盜名的妖魔鬼怪?

陳輕絮說完,不理會神色各異的北蠻眾人,輕描淡寫地點了下頭,和曹春花一前一後地往外走去。

眼看他們打定主意不肯通融,方才那北蠻老婦人突然下定決心,將手中助步的拐杖狠狠地敲在地上:「從現在開始,以兩天為限,懇請貴使為我們拖上兩天,我老太婆活了七十多年,就以這一把年紀作保,兩天后必定給你們一個交代!」

這老婦人在族中輩分很高,狼王都要叫她一聲姑姑,她一開口,一時沒人當眾反對,只有心裡苦的大總管嘴脣動了動,被老婦人凌厲的一個白眼瞪了回去。

曹春花與陳輕絮對視一眼,好生為難似的皺了半天眉,終於不情不願道:「那……行吧,既然是‘紅霞’夫人的承諾,我們也少不得勉強試一試,就等您的好消息了,告辭。」

等他們兩個外人從後門的密道離開,一屋子的北蠻貴族這才炸了鍋。

大總管欲哭無淚地對紅霞夫人說道:「三婆婆,您老人家方才是沒聽清我的話嗎?王鐵了心的要把這一戰打下去,連世子都打了,您看我這頭……就這……王的原話是紫流金沒有就去挖,物資不夠讓屍、讓諸位掏腰包!」

紅霞夫人沒來得及說話,一個中年男子已經勃然作色:「他怎麼還在做自己的春秋大夢?是想打過玄鐵營防線進攻中原還是想等著西洋猴子給送吃喝?我們準備了二十年,湊了十萬勇士、數不清的火機鋼甲、冒尖的乾糧和肉乾,還聯合東西南北四方同時行動,都沒能真正地踏足中原!他現在還在做這種夢,憑什麼?滿街餓殍嗎?我看抽乾淨我們的骨髓也填不飽他的胃口!」

他這嗓子跟放羊的時候嚎叫出來的山歌似的,鳴鐘銅鑼不加掩飾,周圍有幾個人立刻面露驚恐,紛紛勸他這中年人謹言慎行。

怒氣衝衝的中年人一屁股坐下,冷笑道:「三婆婆,我看您老這回守不住自己的諾,別說你豁出臉去倚老賣老,就算你撒潑上吊,加萊那瘋子也不會抬一下眼皮。」

紅霞夫人掀了掀乾癟的眼皮,狠狠地將拐杖往旁邊一磕:「閉嘴,沒用的東西,在屋裡叫喚有什麼用!」

中年人憤憤不平地哼了一聲。

紅霞夫人神色不動,枯瘦如雞爪的手背上卻露出幾道老樹根似的筋,繼而她緩緩地開口道:「狼王上次留了一手,收拾了幾個部落首領,你們說,他還有第二手嗎?」

室內一片寂靜,全被這老太婆石破天驚的大膽給嚇住了,良久大總管才哆哆嗦嗦道:「三、三婆婆,狼旗下的血……可還沒乾哪。」

「反抗而死也是死,慢慢地被拖累至死也是死,結果有什麼分別?」老夫人沙啞的聲音在一片寂靜中響起,「你們的祖宗身體裡流的是狼血,如今都被馴成了狗嗎?還是說你們寧可看著自己妻兒老小餓死、戰死,也要多苟且偷生幾個月?」

她緩緩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掃過各懷鬼胎的蠻族貴族們,見他們有人一臉凜然,有人若有所思,有人面色猶疑,有人戰戰兢兢,便冷笑了一聲,說道:「我知道在座諸位不是一條心,有些人或許已經在盤算著出了這間屋子就將我這老婆子出賣給加萊,我這麼說吧,懦夫們,要是我們這回成功,也算救了你們一命,對你沒有壞處,失敗了,也不會牽連到你們這些置身事外的——倒是這會惦記著要出去告密的鼠輩,你們覺得加萊那不祥的熒惑殺星,是會念你們的好,還是覺得你和我們這些不要命的老東西走得太近,形跡可疑?」

方才義憤填膺的中年人跳起來道:「說得對,三婆婆,我跟著你!」

這些年,十八部落的貴族們被加萊熒惑壓迫地太過了,貴族們憎恨他,也畏懼於他的高壓政策,此時領頭的人一出,頓時有不少義憤填膺者跟著附和。

紅霞夫人轉向大總管:「這事我們想破天也不管用,還要仰仗大總管。」

大總管頂著眾目睽睽,要蒸發似的僵坐片刻,將整個不見陽光的屋裡蒸得水汽朦朧,終於咬牙一拍大腿:「三婆婆吩咐!」

國家危亡時,權力的格局中必有血染的衝突——無論是大梁也好,天狼十八部落也好……甚至是陷在江南的洋人,全都逃不開這種窮而變的境地,當中有十分的凶險,百分的際遇,往前一步是家國興旺,落後一步或許就是亡族滅種。

此時,一股洶涌的暗潮在北蠻十八部落中彌漫開來,大姓貴族們自己去組織勢力不提。

第二天夜裡,一道燕子似的黑影躥上了十八部落中的瞭望塔——這還是洋人出資給建的,剛開始也是洋人在這負責維修,如今西洋人自顧不暇,這瞭望塔上大部分火機已經失效,基本就剩下個擺設的作用。

塔上的守衛已經被悄無聲息地放倒了,躥上瞭望塔的那人在月光下露了臉,那居然是大總管帳下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小家奴,他敏捷地一路上了塔頂,上面早有人在等。

「家奴」站定了,將臉一抹擦,露出千變萬化的一朵曹春花來。

曹春花道:「清楚了,大總管在加萊熒惑的藥裡下了安神的東西。」

陳輕絮:「沒想直接毒死他?」

「沒那麼容易,」曹春花道,「加萊是個巫毒大家,一個弄不好就會打草驚蛇,倒是安神的藥物,平時他偶爾也會備一些,即便他發現了也不容易起疑心。王帳的守衛中有各個貴姓的家人,這些人已經吩咐到了,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趁夜動手,盡可能地不驚動加萊熒惑,讓他死在床帳裡,悄無聲息,明天一早就推世子繼位。一旦確定加萊的藥入了口,大總管會以夜梟名叫聲為號,我們等著就是——大帥那邊通知到了嗎?」

陳輕絮手指中間泛著銀光的小球一閃,正是沈易交給她的那個信號彈。這小東西一直藏在她袖子裡,突然之間要拿出來用,她忽然有些不捨得。

曹春花卻不知道這許多心思,只是感慨道:「一代梟雄,底下人要造他的反,連他一聲遺言都不想聽,這是怎麼話說的?」

「太忌憚他了,」陳輕絮站在瞭望塔上,藉著鼻梁上的千里眼望向王帳的方向,「我還沒問,你到底是怎麼讓紅霞夫人出面牽這個頭的?」

「紅霞夫人的兒子死在了戰場上,」曹春花將頭髮別在耳後,漫不經心地說道,「只給她留下一個孫子,孫子快十六了,那加萊窮凶極惡,規定所有貴族家裡超過十六歲的男孩子必須從軍,我以前潛入蠻族的時候見過她兒子幾面,前幾天晚上捏了一張那鬼魂的臉,替他探望了一下老母親……可能不太像,不過黑燈瞎火的,她老眼昏花的,也就混過去了。我跟她抱頭痛哭了一場,只說不忍心幼子嬌兒走他父親的老路……你看,我這眼眶還沒消腫呢,這兩天一直拿東西遮著,陳姑娘,你那有消腫的特效藥嗎?」

陳輕絮:「……」

曹春花搖頭晃腦地對月自憐道:「我頂著別人的面皮,流了多少自己的眼淚?唉,這真是……」

陳輕絮:「噓——聽見了嗎?」

凄冷的夜色裡,幾聲夜梟尖利的啼叫突兀地響起,大總管動手了!

陳輕絮一把推開瞭望塔的窗戶,一根幾乎看不見的絲線從她指尖打出,自塔上垂下,剛好夠她腳尖一點借力而去。

曹春花則從懷中摸出一小壺紫流金,飛流直下地從高處澆到瞭望塔上,做出塔身漏油的假象,然後利索地點著。劇烈的火光真龍似的蜿蜒而下,一瞬間將瞭望塔映照得仿如白晝,陳輕絮趁著瞭望塔起火,將手中的信號彈高高地彈起,那信號彈直上直下地一分為二,劈開一道閃電似的白光——那白光十分特殊,近處看並不刺眼,很容易就被紫流金的火光遮住了,只有在遠處才能分辨出那穿透力極強的光束。

埋伏已久的沈易從千里眼裡看見,一躍而起:「大帥,動手了!」

顧昀一聲長哨,玄鷹仿佛黑夜裡的蝙蝠,飛快地貼地掃過,只聞風聲,不見其人。

沈易本來迫不及待地跟著衝了出去,想起什麼,又轉了回來,對顧昀道:「子熹,你昨天才從江南迴來,也沒歇一歇,受不受得了?」

顧昀一愣,隨即失笑道:「我天,你是怎麼長出這一堆操不完的心的?不用管我,看著陳姑娘去——放心,能看著加萊熒惑那龜孫走到窮途末路,比什麼靈丹妙藥都管用。」

還有被那老瘋子藏起來的巫毒秘術,這話顧昀不敢掛在嘴邊說,也不敢太期待,可到底還是想親自跟過來看看。

萬一呢?

「萬一烏爾骨真的有解,」顧昀暗下決心地想道,「我就去護國寺給禿驢們上柱香。」

陳輕絮輕功無雙,落地以後立刻就不見了蹤影,十八部落的叛軍想讓加萊熒惑死得無聲無息,她卻不希望他一句遺言都沒有——否則巫毒秘術找誰要去?

曹春花本就跟得吃力,跑到跟到一半,還驟然聽見了白虹出弓弦的尖嘯聲。

曹春花開小差抬頭看了一眼,果然見南邊升起沖天的火光,知道是玄鐵營已經到了,恐怕用不了多久就會直接破入北蠻防線。而僅就這麼片刻的走神,再一看,陳輕絮人影已經不見了。

狼王帳的守衛在陳輕絮看來本來就算稀鬆平常,這天晚上還有小一半的人去搞陰謀詭計了,她沒怎麼費力就混了進去,落在狼王旗後,先是讓過一小撮拿著刀槍奔主帳而去叛軍,隨即輕飄飄地落下來,神不知鬼不覺地綴在了他們身後。

叛軍毫無防備地向主帳進發,陳輕絮卻在途中就覺察出了不對勁——她知道這天晚上狼王帳裡的守衛會少一批人,可是沒道理少這麼多。

陳輕絮心裡登時一緊,小刀滑入手心裡。

而就在這時,叛軍已經抵達了加萊熒惑的王帳主帳。

突然空中傳來一聲輕響,只見那通風良好的主帳驀地四門大開,無數弓箭和短炮從窗口門口露出來,同時,埋伏的侍衛與數百蠻族兵將從後麵包抄過來,將毫無防備的叛軍堵在了中間。

114 覆滅

陳輕絮將自己的氣息壓到了最低,幾乎與周遭草木融為一體,一動不動地藏在王帳上方黑幡厚氈後的死角上,冷眼旁觀這意想不到的進展。

只見狼王帳一分為二,冒著白霧的蒸汽輪椅從中間滑出,狼王加萊熒惑身上裹著厚重的披風,行將就木一般地蜷縮在輪椅上,冷冷地掃向屋外的叛軍。

「三姑姑,」他裂開乾癟單薄的嘴脣笑了一下,喃喃道,「我親娘死得早,你照顧過我五年,待我像親生兒子一樣,如今……連你也要對我拔刀相向嗎?」

紅霞夫人雖然是始作俑者,但畢竟是個步履蹣跚的老太婆,只能策劃,不可能親身上陣砍人,她本人不在這裡,加萊的自言自語便無著無落地散在空中,沒有人回答。

這位凶狠的末代狼王,他的仇與恨,歡與喜,雄圖霸業或是復仇長路,都是獨身踽踽,父母兄弟、子女親朋……一概都沒有,他待他們如豬似狗,他們也狠狠地背叛他以為報償。

叛軍中有人的手在劇烈地顫抖,快要拿不住手中兵刃了,也不知是誰手裡的刀突然「嗆啷「一聲落了地,在靜謐一片的夜色中分外明顯。

「都背叛我,都想讓我死。」加萊尖刻地冷笑了一聲,突然高高地舉起他雞爪似的手,驀地往下一劈,「你們先去死!」

他一聲令下,王帳中亂箭齊發,兩廂合圍,叛軍避無可避,只好勉力反擊。

這場本該悄無聲息的暗殺當即變成了血流成河的肉搏,動靜越來越大,整個十八部落大都都被驚動了,天狼大都嘈雜著混亂起來,有跑去瞭望塔救火的,有忙著勤王平叛的,還有將心一橫加入叛軍的,更多的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世子和大總管被五花大綁的推了出來,大總管已經把褲子尿濕了,絕望地看了一眼旁邊一臉驚懼的世子,心道:「狼王就剩這麼一個兒子,說不定不會把他怎麼樣,我就不好說了。」

這麼一想,他臉上當即從絕望驚懼轉向毅然決然,瞠目欲裂地一咬牙,片刻後,他的臉色陡然變青,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渾身僵直地一頭栽倒——大總管咬破了口中毒囊,自盡了。

曹春花整個人都毛了,他原本確實料想到刺殺加萊熒惑的事可能不會很順利,但無所謂,只要北蠻大都自己亂起來,顧昀他們很容易就能趁虛而入,反正螳螂捕蟬,不管螳螂贏還是蟬贏,都有黃雀在後。

但他沒料到陳輕絮會先他一步卷到漩渦中心去!

轉眼,叛軍與侍衛在王帳附近的爭鬥已經接近白熱化,就在這時,一個蠻人突然連滾帶爬地衝進了王帳:「報——敵襲!有敵襲!」

這一句話如石子打起千層浪,正人腦袋打成狗腦袋的王帳附近安靜了一刻,侍衛長撥開閒雜人等,三步並兩步地跑到加萊熒惑身邊:「王,瞭望塔上有人放火,邊境大批的‘鬼烏鴉’趁亂渾水摸魚,衝著這邊來了!」

加萊熒惑的眼角微微抽動了幾下:「來得是誰?顧昀嗎?」

侍衛長一腦門冷汗,不明白顧昀來了有什麼好開心的。

下一刻,他震驚地看見那加萊雞爪似的雙手狠狠地撐住蒸汽輪椅的扶手,低喝一聲,這癱瘓了小半年的人居然離奇地站了起來!

侍衛長:「王!」

「顧昀,顧昀……」加萊喃喃地叫道,眼睛亮得嚇人,像是皮囊中的三魂七魄都燒了起來,讓人忍不住對之前的傳言產生了深切的懷疑——死了的神女或許並不是他的執念,顧昀才是。

加萊熒惑喝道:「拿我的甲來!」

侍衛長從未見過如此別出心裁的作死方式,一時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我王,您……您說什麼?」

加萊咆哮起來:「我的甲!我的甲!」

侍衛長被他那快要裂開的臉嚇得趔趄了幾步,不敢怠慢,忙差人取狼王的重甲來。

近兩人高的雪色鐵怪物被四個漢子抬了過來,「轟」一聲放在地上,那加萊熒惑渾身哆嗦得跟秋風中的落葉一樣,枯瘦的手死死地摳住鋼甲的邊緣,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挪地將自己塞了進去。

重甲自成一體,裡面有鋼架子支撐,操作起來比輕裘輕鬆得多,卻也不是隨便什麼半癱都駕馭得了的。

爬進重甲中的加萊熒惑臉憋得通紅,一咬牙打開了腳下的蒸汽閥,巨大的動力轟鳴著啟動,重甲後面噴出狂妄的蒸汽,即將呼嘯著狂奔而出。

……可裡面的人卻已經不是當年吃肉飲血的蓋世英雄了。

才剛抬起腿,加萊已經是強弩之末,再難以保持平衡,重甲一聲巨響後側歪在地上,數百斤的大傢伙將地面砸出了一道深坑。

侍衛長大驚:「王!」

那一刻,沒有人看得清狼王加萊臉上的神色,那枯瘦得只剩一副骨頭架子的男人藏身在近乎巍峨的鋼甲中,就像個核桃裡的癟蟲子,所有人——哪怕是他的敵人,在那一瞬間,心裡都清晰地浮現出「英雄末路」四個字。

即使他是個喪盡天良的瘋子。

而此時,玄鷹特有的尖唳聲越來越接近,玄鐵營機動性極強,之前多日的膠著不過是因為十八部落不要命地燒紫流金而已,否則根本不會容他們苟延殘喘到現在。

此時大都一片混亂,玄鐵三部更如入無人之境,玄鷹開道,黑旋風似的卷了過來。

侍衛長忙上前將重甲拆開,把狼狽地困在其中的加萊背了出來:「王,大都今天晚上恐怕保不住了,我們這就護送您先離開……」

加萊神色木然地伏在侍衛長背上,半晌,他伸手往前一指:「那邊。」

陳輕絮躲過一支不知從哪裡射來的流矢,心念一動,飛快地從漂浮的黑幡後面下來,手中一把細碎的銀針翻飛而出,悄無聲息地殺了幾個正好在附近的蠻人,暗中追了上去。

一隊侍衛護著加萊往狼王帳西側飛奔而去,越跑越遠離人群,乃至於到最後四下幾乎沒有可以掩藏的地方,陳輕絮追起來極其吃力,她冒著被發現的危險,綴在這一群侍衛身後,追了足足有兩刻,發現自己尾隨加萊來到了一處荒廢的祭壇。

那祭壇極其氣派,整個建築入雲似的,全石材打成,幾乎是一座宮殿。

巨石雕的大門,門上蓋著厚厚的氈子,上面布滿了斑駁的、不明所以的文字和鬼畫符。周圍已經荒草叢生,久無人跡,一隻烏鴉被來人驚動,稀裡嘩啦地集體上了天。

不光陳輕絮這個外人不明所以,連侍衛隊都面面相覷。

自從十八部落的神女成了一個笑話以後,神女祭壇已經再沒有人踏足過了。

加萊甩開侍衛長的手:「退下。」

侍衛長呆了呆,退到了幾步以外的地方。

加萊緩緩地跪下來,他膝蓋是僵死的,一跪就差點趴下,侍衛長慌忙上前要扶他,被一巴掌甩到了臉上:「滾!滾遠一點!」

侍衛長訥訥地退到一邊。

加萊好生費了一番力氣才讓自己跪好,佝僂的後腰盡可能地拉伸挺直,雙手合十,臉上羞憤暴躁的豬肝色緩緩褪去,神色竟然平靜了下來,片刻後,他艱難地保持著跪地的姿態往前爬了幾步,像一條行將就木的老狗,侍衛長挨了打,不敢再上前討打,只好手足無措地在旁邊看著他爬。

加萊一直爬到了巨大石門的旁邊,掀開了已經破敗的氈子,在凹凸不平的咒文上摸索著,陳輕絮意識到這荒廢很久的神女祭壇或許是個關鍵,小心翼翼地湊近了一些,眼睛也不眨地盯著加萊的動作。

突然,他將什麼東西按了下去,手臂猛地往前一推。

地面立刻產生了劇烈的震顫,侍衛們全都大驚失色,陳輕絮卻想也不想地飛掠而去。

環繞祭壇周圍的石頭自己動了起來,地面上升起一個又一個巨大的齒輪,環環相扣,無數外皮已經鏽住的鋼鐵管道四通八達地伸開,自己閉合相連,最後成了一個完整的圓環。所有的鐵管道全部扣上,「嗤」一聲,無數小鐵片從兩側展開,在微風中微微顫抖著,居然是一個又一個的小火翅——這東西很像大梁的「鳶」。

整個祭壇像是一隻巨鳶,陳輕絮有種錯覺,仿佛點上紫流金,它就能拔地而起,升上九重天。

她震驚地想道:「不是說蠻人當年就是因為沒有自己的火機技術,才被玄鐵營卷了嗎?這又是什麼?這蠻子想坐著這玩意逃跑還是升天?」

就在她還沒有盤算出個結論,事實證明,她的常識是沒有問題的,只聽「啪嚓」一聲,連成一圈的管道上突然有一處冒出帶著糊味的煙來。

接著,接二連三的斷裂四下響起,汩汩的紫流金經年日久地保存在地下,早已經摻了不知多少雜質,火翅下面的明火一閃一滅間,一股不同於純淨紫流金燃燒的嗆鼻氣味彌漫開來。

說時遲緩,其實自第一處斷裂開始到整個祭壇燒起來只有眨眼的瞬間,倘若此時潛伏在一邊的是葛晨或是張奉函這樣的行家,便能看出這形似巨鳶的祭壇構造根本不完整,看似花哨,其實只是生搬硬套了鳶上的火翅和管道形的金匣子,沒有解決巨鳶升空最關鍵的形狀問題,即便被火力強行來起來,不等升到半空,就會解體。

而年久失修顯然加劇了這種損壞,它甚至沒有要升空的意思,已經自毀了。

祭壇下埋藏的巨鳶與向長生天祈禱的神女,仿佛註定是氣數已盡的天狼組遙不可及的夢,永遠不可能實現。

侍衛長嚇壞了,屁滾尿流地大喊道:「王!快躲開!」

仿佛是受他這一嗓子震動,那巨石雕成的石門突然塌了,將一大堆已經浮出地面的管道壓住,紫流金燃燒產生的氣體飛快的膨脹,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後,祭壇竟然炸了,中間產生了一個巨大的火球,搖搖欲墜地升上天空,加萊熒惑身在大火之中,回頭看了他的護衛隊一眼,臉上卻並無畏懼之色。

那一瞬間,陳輕絮忽然明白了,加萊未必不知道這祭壇一旦點著,就是炸了一條路。

……他心甘情願、蓄謀已久,只是在找一種更燦爛些的死法。

巨石的祭壇開始搖搖欲墜,眼看著就要崩塌。

陳輕絮一咬牙,豁出去了,從四方火舌中硬是抓住了一條縫隙,在眾目睽睽下閃身鑽了就能去,而後「轟隆」一聲,祭壇塌了。

曹春花半路丟了陳輕絮的蹤跡,別無他法,只好留下接應顧昀他們,直到玄鐵營殺入大都,才從俘虜的蠻族侍衛口中得出加萊熒惑的大概方向。曹春花對北蠻大都的地形何其熟悉,聽個大概就知道加萊熒惑一準是來神女祭壇了,當下帶著心急如焚的沈易趕過來,誰知正看見這麼一幕。

曹春花瞳孔皺縮,叫都沒叫出聲。

沈易卻毫不猶豫地將身上輕裘甲卸下,就地取材,在苦寒之地沒來得及開化的冰雪中滾了一大圈,混了一身的冰雪,悍然跟著衝進了烈火中。

狼王自己選擇的燦爛末路將侍衛長鎮住了,一群北蠻精英侍衛,木頭樁子似的站在原地,幾乎生不起一點反抗的意思,已經與俘虜別無二致,都不必費心去打。

雜質過多的紫流金燃燒起來沒有那種烤化冰原的威力,但煙很大,人在其中,眼都睜不開,千里眼上很快沾了一層灰,被陳輕絮一把拽下來扔在一邊。她看出來了,加萊從重甲中摔出來的一瞬間,大概就有了求死的欲/望,對於一個求死心切的人來說,嚴刑逼供也沒多大用處——何況她壓根不會逼。

她一步穿過正在崩塌的祭壇,在萬丈黑灰中找到了加萊艱難地往前爬的影子,著火的時候越往上越容易喘不過氣來,趴在地上走反而比較輕鬆,加萊一時半會沒有被熏死的危險,陳輕絮捂住口鼻,眯起眼瞄了瞄他前進的方向,發現加萊對周遭吵鬧視而不見,一雙眼睛緊緊地盯著祭壇中間的大石台。

那石台裡有什麼?

這時,祭壇中的一根大梁柱衝著陳輕絮當頭砸了下來,她不得不閃身躲開,在碎石上借了一下力,而後往石台飛掠而去。

倘若最早的設計者想將整個祭壇做一隻大鳶的話,根據那石台所在的位置推斷,它應該是定海神針一般的桅桿,台子上有刻著蠻文的石板圍成了一圈,和門口那些不知所云的咒文不同,這些十八部落真正的文字,陳輕絮先前來北疆之外尋訪過蠻族巫毒之術,對蠻文也下過一點功夫,大概能看懂上面記載的是十八部落分分合合的歷史。

從頭到尾,沒有一個字提到了蠻族的巫毒術,陳輕絮終於被濃煙嗆得咳嗽起來,心裡無比失望——難道這裡真就只是個祭壇遺址,並沒有她想找的東西嗎?

就在這時,不知哪裡又炸了,地面震動過後,她正對面的一塊大石板猝不及防地拍了下來。

陳輕絮:「……」

真是運氣不好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

她本能地往後退去,然而濃煙畢竟遮擋了視線,陳輕絮一腳踩空,整個人直接往石台下摔去,這一下搞不好會被石板拍在下面!

情急之下,陳輕絮袖子裡藏著的白練卷了出去,不知掛住了石台上的什麼東西,她一邊艱難地咳嗽著,一邊用力一拉,想把自己拽上去,誰知那掛住的東西不結實,輕輕一拉居然跟著倒了下來。

就在這時,一道人影猛地衝過來,一把抱住她滾向一邊,身側一聲巨響,大石板當空拍下來帶起了一陣風,陳輕絮沾了一身祭台地上的污泥,驚魂甫定地一抬頭,愕然地看見了沈易。

沈易憤怒地拽起她的衣領:「你不要命了?」

陳輕絮被他一聲吼叫喚懵了,微微睜大了眼睛。

沈易一碰到她的目光頓時慫了,滔天的怒火也啞了,彎腰撿起她袖子裡的白練,訥訥道:「先走……這是什麼東西!」

只見陳輕絮袖中的白練上裹了個什麼東西,一人大小,乍一看像個石像,可不知是不是空心的,非常輕,被沈易輕輕一拉就拽了過來,白練抖開,露出一個頭來。

那是個栩栩如生的女人像,閉著眼,神色沉靜。

沈易看著這雕工卓絕的「石像」,莫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陳輕絮先是掃了一眼,隨後吃了一驚,蹲下來拂開那「石像」表面的塵灰,露出白淨的底色,觸手竟依然是柔軟的。

「是人皮。」陳輕絮低聲道。

沈易以為自己的耳朵被顧昀傳染了:「什麼?」

陳輕絮抬頭看了一眼,只見那坍塌的石台掉落的石板後面,居然有一個秘密的空洞,這具美……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就被藏在中間。

那麼加萊實際是衝著這張人皮來的嗎?

陳輕絮一時理不清思緒,只得依從本能,俯身要將白練裹著的東西抱起來。

沈易忙道:「我來,快走!」

他一把那一團白練,拽起陳輕絮,飛奔著逃出祭壇。

四處都在爆炸,四處都是濃煙,而翻滾的火光中,一個模糊而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響了起來:「最潔淨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

整個祭壇的高粱大柱上所有的巨石坍塌成了一線,兩人眼看要到逃出去的時候,只聽一聲巨響,一簇夾著紫光的巨大火苗高高揚起,七八人合抱的立柱往一邊傾倒,整個祭壇塌了下來。

沈易滿臉黑灰,完全喘不上氣來,突然心生絕望,覺得自己可能就要交代在這了,電光石火間,他驟然將手裡那人形的東西往陳輕絮懷裡一塞,將割風刃往身後一背,弓起後背,想以身護住身側的人。

陳輕絮吃了一驚,一瞬間不知心裡是什麼滋味。

就在這時,天上傳來玄鷹的長唳,只聽「嘎吱」一聲,沈易愕然抬頭,只見一隊玄鷹鐵爪中拋出了手臂粗的鋼索,活生生地把傾倒的祭壇頂端拽住了。

顧昀趕到了!

沈易不敢遲疑,也不管落在他身上的碎石,拽著陳輕絮玩命地往外飛奔而去。

他們倆前腳剛離開祭壇範圍,一個玄鷹手中的鐵鎖驀地崩斷了,前鋒玄騎七手八腳地將兩人拖起來拽走。

鐵鎖崩開的一瞬間,顧昀差點直接縱馬衝進火海里,見那兩人一身火星煙燻地滾出來,他才堪堪拽住了韁繩,一邊安撫著幾乎被嚇死的戰馬,一邊面無表情地松了口氣。

隨後他吹了一聲長哨,沖天上的玄鷹與地上的玄騎打了個手勢:「撤!」

加萊熒惑含混的歌聲聽不見了。

十八部落數百年來巍然聳立的祭壇灰飛煙滅,濃煙滾滾上了長生的蒼天。

大風將那面被戰火蹉跎過的狼旗刮掉了半邊,呼嘯著飛了出去,卷進烈焰與塵土中。

漫漫光陰長河中,濃墨重彩的天狼部落就此黯然退場。

而紫流金仍在燒。

115 翻盤

「我覺得這張臉有點面熟。」顧昀拿著一根木棒,反覆對著地面上的「女人」打量了一會,下結論道。

加萊熒惑的狼王帳被玄鐵營的人翻了個底朝天,發現裡面既沒有稀世寶珠,也沒有鐵網珊瑚,看起來氣派,內裡一片窮酸,可見他在熬乾貴族們的家底之前,連自己也沒放過,實在是個大公無私的瘋子。

令顧昀十分失望的是,他們到底也沒能找到傳說中的神女巫毒秘術。

想想也是,只有梁人才喜歡將什麼事都寫在紙上,集結成冊,十八部落內保存著許多原始的習俗,一些需要記錄的事很可能刻在石頭上、龜甲上、毛皮上……或是乾脆口口相傳,他們一心想找的巫毒秘術說不定只藏在加萊的腦子裡,被燒得灰飛煙滅了。

最後,只有這麼一座詭異的人像在陳輕絮的堅持下帶回了北疆駐軍。

「剛才陳姑娘說這東西可能是個什麼?」顧昀順口問旁邊的親兵道,「什麼偶?」

「魂偶。」親兵回道,見顧昀百無禁忌地用木棒戳來戳去,又忍不住道,「大帥,我看這玩意陰毒得很,沒準有什麼不幹淨的,您還是躲遠一點吧?」

「魂偶」有真人大小,不過二三十斤重,洗乾淨以後,面貌肌膚乍一看與真人殊無二致,仿佛睜開眼就能說話一樣。

據說這其實並不是一張完整的人皮,是取很多少男或少女最好的人皮拼接而成,用某種巫毒手段處理後,結成一整塊,包在木頭上,木頭事先削成完整的人形,這樣將人皮與木頭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能仿製出一個栩栩如生假人。

十八部落相信這種魂偶能招來客死異鄉之人的魂魄。

剛開始,這尊魂偶身上裹著一層塵灰,洗乾淨以後則完全就像個赤///體的真人,沈易嫌此物太不成體統,特意讓人找了身衣服給它「穿上」。

顧昀盯著那魂偶閉合的眉眼看了看,隱約覺得有一點長庚小時候的樣子,他伸出手指捋著自己的下巴,努力將記憶往回倒,問道:「你說這招的是當年那位蠻妃的魂嗎?」

親兵信邪,有點不敢看,心驚膽戰道:「大帥,還是趕緊搬出去吧,這神神鬼鬼怪■得慌的……」

「沒事,」顧昀看了一眼魂偶的臉,隨口道,「我覺得她長得還挺好看的。」

親兵:「……」

這一段日子顧帥兼顧南北戰場,恐怕是累得有點失心瘋了。

正在這時候,原本不放心去看沈易的陳輕絮忽然闖了進來:「我想起來了!」

顧昀:「嗯?」

只見陳輕絮不知從哪抽出一把刀來,半跪在地上,在顧昀和他那十分迷信的親兵雙雙注視下,一刀將那魂偶從胸口剖開了。

顧昀:「……」

他那親兵嚇得一哆嗦,背過臉去直念「阿彌陀佛」,顧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庖丁解牛似的陳姑娘,便伸手將木棒遞給他那噤若寒蟬的親兵,憐憫地說道:「拿去辟邪防身吧。」

陳輕絮沒理會周遭,聚精會神在刀尖,那人皮外面看平平整整,甚至十分柔軟,劃開以後裡面沒有血肉,乾乾淨淨地分開兩邊,質地像鞣制過的牛皮,陳輕絮力道把握得極好,剛好劃開人皮,卻沒有傷及下面的木頭。

顧昀剛開始在一邊無所事事地圍觀,忽然,他眯了眯眼,輓起袖子蹲下來,毫不避諱地上了手,輕輕地挑開那掀開的皮,細細地觸摸木頭表面。

親兵的臉都綠了,亂七八糟地告了聲罪,拎著大帥給他的辟邪棒跑到外面看門去了。

顧昀摸了半晌,疑惑道:「怎麼,這木頭上還有字?」

陳輕絮已經將人皮從頭劃到了尾,她像剝生雞蛋殼一樣換了一把更小刀,仔細地將那張人皮一點一點地褪下來,直到露出整截的人形木頭,她才微微松了口氣,抽空回了顧昀的話:「有的,但是刻得又小又淺,非得觸感極其敏銳的人才能摸出來,普通人想看恐怕得藉助工具——大帥能替我分辨一下上面寫了什麼嗎?」

玄鐵營跟十八部落可謂是兩輩人的宿敵,玄鐵營中很多高級將領都認得常用蠻語,顧昀在那人形木頭的頸子上摸索了片刻,遲疑良久才回道:「都是很生僻的字,蒸煮……什麼……不認識,後面是個數字……唔,好像還提到了什麼日光……」

顧昀一頭霧水地看向陳輕絮:「這魂偶上為什麼刻了張神神秘秘的菜譜?呃……陳姑娘,你怎麼了?」

顧昀從未在陳輕絮臉上看見過這麼激動的神色,她那冷冰冰的眼睛里幾乎帶了一點淚花。

她像是從來沒見過木頭一樣,雙手將那人形的木頭抱起來,取出一條絲絹細心地擦去上面的塵土,好像抱了個稀世珍寶。

「魂偶要能引來異鄉的魂靈回歸,需要溝通生死,通常做法是在木心裡藏一件那人的貼身之物,但既然用這種方法祭奠亡魂,死者通常人在千萬里之外,多半是找不到其葬身之地的,所以貼身的東西不是每次都能拿到,我也是剛剛才想起來,這種情況下,施法者一般會用死者留下的遺言、或是能代表死者的銘言來代替。」

「當年蠻族姊妹從深宮中逃亡,途中姐姐身死異鄉,妹妹帶著她的孩子流落匪窩,貴妃臨死之前,留下了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給胡格爾,後來從胡格爾手中輾轉而過,最後落到了狼王加萊手上……」

顧昀聽到這,一顆心毫無預兆地狂跳起來。

「正是神女秘術。」陳輕絮一口點出了他心中所想,「我……我本是想著有這種可能,誰知居然真是……」

所有人對「蠻族神女」的印象,都只剩下了胡格爾那個女瘋子的形象,那位貴妃反而沒有什麼存在感。她死得太早了,從高高在上的草原「半神」淪落到九門緊閉的重重後宮中,她心裡是怨是恨還是人認命,至今都已經無從得知了。

而她對自己的孩子是什麼態度呢?

想必按著人之常情應該是憎恨的,連加萊看見長庚年幼時酷似神女姊妹的面孔時,都忍不住心生殺意,何況當事人呢?

可是十八部落的巫毒之術那麼神鬼莫測,連陳家都一籌莫展著許多年,貴妃作為傳承者,要打掉一個尚未成型的胎兒大可以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她又為什麼將那個孩子留下來了呢?

她知道那個孩子最後被喪心病狂的胡格爾做成烏爾骨了嗎?

舊人死得差不多絕了,再也不會有人知道,當年蠻族神女決定留下那個孩子到底是出於一個母親的不捨,還是恰好得知胡格爾懷了另一個孩子,出於亡族滅種的憎恨,策劃了一個曠世邪神。

但無論如何,兜兜轉轉間,依然是神女的魂偶給長庚留下了一線生機。

這幾乎有點因果相生的玄妙之意。

陳輕絮不想討論什麼因果報應,她全心全意都在這截木頭上,不等顧昀反應過來,就風一樣地抱起木頭人跑了,連絲絹掉地上都沒顧上撿。顧昀呆愣許久,胸中一口氣後知後覺地呼出來,被無法言說的希望砸了一通胸口,站起來以後,他眼前幾乎一黑,好半天才緩過來,猶在耳鳴不止。

他難以抑制地伸手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盡可能地想要板出一張正常而嚴肅的面孔,眉頭下意識地皺在了一起,嘴角卻又不受控制地笑起來,那繃出來的嚴肅與難以抑制的喜色交織成了一個標準的「啼笑皆非」,顧昀自己都覺得自己此時的形象恐怕是有點瘋。

這時,隔壁沈將軍的親兵在帳外探頭探腦片刻,問道:「陳神醫終於走了嗎?」

「走了,」顧昀聽見自己的親兵回道,「怎麼,有事嗎?」

那位打聽神醫行蹤的小兵忙搖搖頭,跑回去匯報了。

下一刻,顧昀聽見沈將軍的帳中傳來了一聲不知憋了多久地痛叫。

沈易的後背一大片連砸傷再燙傷,凄慘無比,但他依然硬骨頭地拒絕了陳姑娘的醫治及探視,幾次三番把前來探望的陳姑娘關在了外頭,堅決不肯讓她看見自己的慘樣,還毅然決然地找了位擅長殺豬的軍醫來給處理傷口,期間派人偷偷出來打探了四五次,一直憋到陳輕絮終於走了,總算是忍到了頭,可以放開喉嚨嚎叫了。

顧昀側耳傾聽了一會,只覺得生個孩子都未見得能叫這麼慘,十分於心不忍,於是撿起那塊掉在地上的絲絹,抖了抖上面的灰塵,出門塞給自己的小親兵,吩咐道:「快給沈將軍送過去,止痛的。」

別管那絲絹擦過什麼,反正效果十分靈驗,東西一送到,沈易的嚎叫聲立刻小了好多。

顧昀黑心爛肺地消遣完自家兄弟,轉回到帥帳中,本打算將積壓在桌案上的一打戰報和各大駐軍地的一堆信件批覆了,提起筆來才發現自己完全靜不下心來。

戰報上的每一個字都認識,就是不能連成一句話跳進他眼裡,他一會漫無邊際地想道:「那木頭上會不會只記載了做法,沒有解法?」

一會又想:「那也沒關係,只要有烏爾骨的來龍去脈,陳家總能想出辦法。」

然後過了一會又暗道:「不會真讓我給護國寺那幫禿驢燒香吧?娘的……」

……種種翻來覆去,沒個頭緒。

而一股難以言喻的思念就在這千頭萬緒中殺出了一條血路,躍然上了他的心頭。

顧昀筆尖上的墨汁掉了一滴下來,他總算回過神來,乾脆將那一堆公務悉數推開,浮生偷歡似的取出信紙,開始堂而皇之地擠占公務時間徇私情。

人間四月,兩江之地芳菲已將盡,漫長的梅雨*地自河海上蒸騰而起。

這一個多月以來,長庚一直身在江北,他先是一手操辦了鐘老將軍的喪事,而後,方欽又上書建議隆安皇帝,將雁王留在原處,協助朝廷使者推進與西洋人接洽事宜。

雁王雖然已經步下政壇,但方欽依然覺得他在京城中是件十分如鯁在喉的事。

按理打蛇隨棍,對付政敵就應該一擊必殺,但雁王辭官的由頭並非由方欽本人策劃,整件事不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雁親王這種身份很不好辦,除了謀反大罪,確實也沒什麼可以將他趕盡殺絕的。

方欽只好想方設法將他遠遠地支開。

「協助」二字非常微妙,意味著這件事不是由雁王主導,他只有義務,沒有權力。事成之後也是人家正使的功勞,但萬一出點什麼亂子,那可供拿雁王做文章的地方就多了。

可惜,天不遂人願,方欽希望看到的「亂子」沒有出現,雁王在江北大營混得如魚得水,人緣極佳。他本來就很會討人喜歡,跟眾將士又有並肩作戰的情分,還有鐘老將軍和顧昀的面子保駕護航。

朝廷派出的使者十分有眼色,到了江北後一切以雁王馬首是瞻,加上顧昀平日裡書信不斷,十天半月還會專程過來看一眼,在兩江沿岸欺負西洋人的工作可謂十分順利,期間打了三四場小型水上戰役,便宜占到了,兵也練了,李豐也說不出什麼,反而隱約覺得有點對不起雁王——所謂遠香近臭就是這個道理。

而與此同時,另一件讓方欽始料未及的事發生了,這使得他愣是沒能騰出精力來趁機往兩江之地安插勢力——

第一批烽火票到期,要還錢了。

第一批烽火票的地位非常特殊,說是風雨交困的大梁王朝的起死回生藥也不為過,當時倘若不是有這一批物資支撐了顧昀在西域的那場勝仗,在北方戰場重重重壓,國內紫流金又告罄的情況下,西洋人再一次圍困京城只是時間問題。

首批認購烽火票的人對國家有大恩,於情於理這個債務必須要還,若是朝廷不拿出這個錢來,那不但是失信於人,以後烽火票都發不出去是肯定的,之前雁王好不容易推行的「烽火票在民間可等價金銀,禁止商戶拒收」的政令也將成為一紙空文。

這樣一來,就算別人答應,那些吏治改革初期為了烏紗帽捏著鼻子認購了大量烽火票的朝廷大員們也不能答應。

直到此時,方欽才不得不承認,雁王雖然手段激烈,借刀殺政敵從不手軟,動起改革的刀來想剜誰的肉剜誰的肉,乃至於得罪了一大批人……但他卻終究早早埋好了一顆種子,敵我不分地把滿朝上下都綁上了他的賊船。

按著軍機處的本來規劃,首批烽火票在發售伊始,就有了後續方案:第三批烽火票正好在到期日前一個月面世,按著以往的經驗,一個月差不多能賣個七七八八,這一筆籌措的銀錢中,有一部分是預留給歸還首批債務的,無論是時間還是金額都綽綽有餘。

可是誰也沒料到的是,雁王這麼一走,民間大小商賈不買賬了!

方欽知道十三巨賈私下裡是站在雁王那邊的,但大梁幅員遼闊,難不成除了這幾個野心勃勃想要參政的之外,別人都不做生意了嗎?再者還有那些想削尖了腦袋往上爬的官員,各省塞一塞指標,很容易就將錢款籌措上來了。

但他小看了商戶聯盟網。

這是杜財神在雁王的授意下,在戰後的這段時間裡全力推進的。各行業有各行業的商會,所有商會組成了一個大聯盟,成員雖然會受商會約束,但也享受好處,從其他成員那裡進出貨物拿優惠就不提了,主要是匪盜橫行的亂世中,如果有商會的印件,可以請求各地方官府駐軍的保護——這是朝廷當時給首批認購烽火票的十三巨賈的特權,杜萬全慷慨地讓出來分享了。

而很多商戶漸漸地發現,接受約束並非壞事,有了大商會的標識,民間買家的信任成都上升了不少,再也不用陷進跟那些以次充好的商家的價格戰中。

這張商戶聯盟網很快鋪陳到了全國,或許幾十年後也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此時成立初期,成員的忠實度都非常高,儼然成了方欽面前的一塊鐵板。

第三批烽火票誕生伊始就受阻,除了一些急功近利的官員剛開始消化了一點之外,幾乎完全推不動——商會莫名的不配合讓人心裡產生了很多疑慮,朝中的老狐狸們望風不動,個個跟風推諉。

而利誘不成,威逼也不成。以十三巨賈在後面推動的一批新貴已成氣候,再要動他們已經沒那麼容易了。

烽火票自軍機處推行,但軍機處也只負責推,往來錢款都是從戶部進出,方欽恨不能叫上一干黨羽自掏腰包——然而杯水車薪,且不說各大世家願不願意掏這個錢,就算願意,真眼也不眨地掏出這麼大一筆錢財,當初連雁王都能罵得灰頭土臉的兩院窮酸們指定得一擁而上,不揪個底朝天不罷休。

隨著日子逼近,連李豐都坐不住了,親自過問了好幾次,三四天的功夫,把方欽與軍機處一干人等叫進宮訓斥了沒有十頓也有八頓,壓力終於大得頂不住了,六部不得不聯合上書軍機處,請雁王回朝。

政令送抵江北的時候,長庚十分平靜地接了旨,然後有條不紊地安排軍務交接,把「寵辱不驚」的態度端了個四平八穩,好像一點也不著急回去,及至第二道加急令送到,他才不慌不忙地收拾行囊準備北上。

正要走的時候,北疆大捷的消息到了。

一時間整個江北沸騰了,長庚一邊聽著滿耳的歡呼哭喊,一邊從信使手中接過給自己的信件。

顧昀給長庚的信中,有些是純粹的私信,有些則是叮囑雁王的正事,長庚很有經驗,沒拆信封之前用手一捏就知道是公是私——顧昀的公事通常只有薄薄的一張紙,三言兩語。他從玄鷹信使手裡接過信件的時候一瞬間有點失望,因為摸得出很薄,想必沒什麼私房話。

長庚順口囑咐玄鷹道:「顧帥那邊可能還不知道,我今天就要動身回京了,江北這邊事宜已經交接完畢,勞煩兄弟回去告知一聲。」

說完,他沒怎麼避諱地當著眾人的面拆了信。

裡面確實只有一張紙,上面畫了一隻手,顧昀寫了一行字:「附一掌送抵江北,替我丈量伊人衣帶可曾寬否。」

眾人莫名其妙地看著雁王不知看什麼看了那麼久,隨後臉竟然紅了。

116 狂奔

隆安九年,加萊熒惑死了,世子繼位,代表十八部落正式宣布歸降,新狼王受封王爵,三跪九叩接了旨,整個十八部落地廣人稀的大草原並入大梁最北部的朔北省,歸降貴族一概受朔北督節制。

至此,十八部落不再向朝廷納歲貢,統一歸入普通稅收中,那茫茫千里的紫流金田由朝廷專門成立機構,負責開採運送。

大梁舉國歡慶。

沈易暫時留下交接,顧昀要回京復命,曹娘子跟他一起,陳輕絮剛剛將整本的神女秘術拓下來,尚且來不及消化,也告辭要回陳家。

臨走,顧昀將她叫到一邊,剛開始想問烏爾骨有沒有把握解,後來又覺得問了也是白問,陳輕絮這種靠譜的人肯定不會把話說滿,頂多一句「盡力為之」,這樣一來也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十分鄭重地衝陳輕絮道了謝,又道:「全仰仗陳姑娘了。」

陳輕絮側身不敢受禮,破天荒地對顧昀解釋道:「這兩天小曹幫我一起翻譯了很多,神女秘術中巫與毒不分家,很多匪夷所思的做法是儀式性的,哪些是確有深意,哪些是無稽之談,我一時也很難說清楚,大帥給我一些時間。」

顧昀忙道無妨。

陳輕絮又取出一個封好的信封,叮囑道:「這都是些調養方子,吃一兩次沒用,得靠時間慢慢調養,大帥虧得太多,聊勝於無吧,平時用的藥無論如何要節制。」

顧昀點頭收起來,抬頭正好瞥見一邊眼巴巴的沈易。

沈易衝他怒目而視,顧昀認識他這麼多年,還頭一次知道沈季平的眼神居然也靈動得會罵人——反正他是清清楚楚地從沈易眼中看到了「你們倆哪來那麼多話要說」的憤懣。

顧昀白了他一眼,心道:「你自己在旁邊乾看著,難不成指望人家天生寡言少語的大姑娘主動跟你搭話?真是廢物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兩人隔空用眼神廝殺了片刻,終於,沈易忍不住走了過來,先是沒好氣地對顧昀道:「大帥,該走了,別誤了時辰。」

然後又扭扭捏捏地轉向陳輕絮。

顧昀懶得看他那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德行,用馬鞭把輕輕地在沈易腰上敲了一下,上馬離去。

顧昀回京復命時,老百姓們有事先聽說的,口口相傳,及至當天,街頭巷陌都站滿了人,等著一睹玄鐵營的將軍風采,不料等了半天什麼都沒看見——從驛站和北大營那邊溜達過來的,只有幾個代表朝廷受降的文官帶著原北疆駐軍、原中原駐軍和玄鐵營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參將,顧昀頭天晚上就自己隨便找了輛不怎麼顯眼的小馬車回家去了,第二天直接入宮面聖。

他以前很愛招搖過市、擲果盈車的那種調調,一路衝路邊面貌齊整的姑娘眨眼都能眨得眼皮疼。不過現在不愛了,一來江南未曾收復,沒什麼臉面,二來是他漸漸地開始不喜歡那種浮華與熱鬧了……說不出清為什麼,可能是累了,也可能是老了。

而此時,正在北上路上不知磨蹭什麼的長庚還沒回來。長庚不在家,顧昀自己在侯府除了聽鳥罵街也沒別的事好做,他不敢放開心胸閑吃死睡個三五天來修養元氣——那是少年人的方式,他已經不太具備這種條件了,倘若真的將心理的弦松弛下來,恐怕等著他的不是精神煥發,而是大病一場。

因此他匆匆在李豐面前點了個卯,接下來還要趕到江北去。

在顧昀臨出發前,奉函公登門拜訪。

奉函公坐下連口茶都沒來得及喝,就猴急地要拉著顧昀走:「大帥,雁王殿下來信,囑咐我在您走之前,一定要帶您看看這個。」

顧昀笑道:「怎麼,奉函公做了個大海怪出來?」

張奉函「嘿嘿」笑,賣關子不出聲,他老人家前幾年還是一臉沒人送終的老朽樣,敢情是閑的,這幾年一天到晚住在靈樞院裡,反而跟老樹開花一樣,紅光滿面的,活像邂逅了一個美貌秀麗的老太太。

顧昀只好上了他老人家的車,並自動擔當了端茶倒水的小廝一職,以防唾沫橫飛的張奉函將自己說得脫水:「奉函公老當益壯,著實讓人羡慕。」

張奉函忙道了聲「不敢」接過茶杯,花白的鬍子一翹一翹的,笑道:「朝廷用得著我這老東西,我活得有勁,這火機鋼甲,人人都嫌髒,我卻是從小就愛這一行,不但愛,還能愛出名堂來,豈不是美事嗎?」

顧昀琢磨了一下,感覺也是這麼個道理,只可惜這道理不能套在他自己身上——人家愛火機鋼甲是正常的,當官的愛高官厚祿也仿佛人之常情,但到了他這,要說愛打仗愛殺人……實在不怎麼像人話。

可當時也恰恰是他自己選了這條路。

為什麼呢?

顧昀一時間有點想不起來了,反正他記得自己小時候是很討厭「去邊疆」這三個字的,因為那意味著要和玩伴分別,每天都要見到可怕的爹,吃不好睡不好。十來歲的時候被父親的一干舊部架到了戰場上,還沒等他那點少年熱血上頭,首戰就出了個不大不小的岔子……再後來,他漸漸習慣了邊疆吃沙子的日子,也年少輕狂了幾年,及至聽加萊隱晦地點出當年玄鐵營之變的真相,他原本一點開疆拓土之心徹底熄滅了,每天仿佛也就是盡到職責所在而已。

在舉國都沉浸在北疆大捷、收復江南或許指日可待的歡欣中時,四境之帥和一個糟老頭子坐在一架搖搖晃晃的馬車上,捫心自問自己的選擇,並且百思不得其解——他稍微回憶了一下自己的有生之年,發現春風得意收盡美人心的招搖過市也好,想要鐵蹄縱橫、睥睨天下的豪氣沖天也好……都很淡了。

如今能想起來的,基本都是他想撂挑子的時候。

正出神,張奉函道:「大帥,到了。」

顧昀一頓之下已經將陳年舊事都收拾好了,適時地裝出個十分期待的表情哄老人家高興:「還不告訴我靈樞院做出個什麼嗎?」

話音沒落,他突然覺得地面微妙地震顫了起來,好像有什麼龐然大物「咣當咣當」地過去,車外傳來大呼小叫。

顧昀縱身從馬車上跳下來,呆住了。

只見一個龐然大物真的橫在他眼前,顧昀:「……這是那個蒸汽鐵軌車嗎?」

好像寒夜裡在驛站中翻看的圖紙原原本本地活了過來,車頭上惟妙惟肖地刻了百馬奔騰的浮雕,一個鬢發怒張的馬頭在最前端,仰頭做長嘶狀,後面拉著一節一節一看就很能裝東西的車廂,車輪上覆雜的裝置露在外面,看得人眼花繚亂——像顧昀這種外行,完全分不出哪些是有用的,哪些純粹是裝飾作用。

「鐵軌在建著呢,這一段只是試跑用的,不長。」張奉函激動地鼻尖都在冒汗,「葛晨!葛晨人呢?」

馬頭後面的窗戶裡冒出一張小圓臉來:「哎,師父!侯爺!」

張奉函:「給大帥看看咱們的車跑起來是什麼樣的!」

葛晨抻著脖子嚎叫了一聲:「好■!」

說完他縮回到車頭中,一個猴一樣的年輕靈樞拿著兩個旗子在前面比劃了一下,這架蒸汽鐵軌車便緩緩地啟動了,一股只有顧昀能聞得到的紫流金清香從車頂的蒸汽中飄出來,隨後一聲長鳴,身後一串尾巴絲毫沒有影響車頭的行動力,穩穩當當地越跑越快、越跑越快——

最後消失在了顧昀的視線裡。

周圍一幫瘋瘋癲癲的靈樞們又開始嘰喳亂叫起來,張奉函只能扯著嗓子維持秩序:「規矩呢?規矩呢!安定侯爺面前,也給我長點臉行嗎?」

沒人聽他的。

張奉函只好訕訕地轉向顧昀:「大帥見笑了,他們這兩天一直這樣,車跑一次叫喚一次,誰來都不管用——唉,不瞞您說,這玩意本是杜公循著海外的關係,高價買來的圖紙,只是那群洋人不管攙沒攙和進犯我朝,都奸詐得很,藏了好幾手,從運河沿線收地開始,一直到現在了,廢了無數精鐵玄鐵,要不是雁王殿下暗中幫忙周旋,這個項目早就被上面廢了……這幫孩子太不容易,您就別挑他們到處散德行的理啦。」

顧昀背著手站在原地,仍不依不饒地看著那鐵軌蒸汽車消失的方向,他其實也很想跟旁邊的靈樞們一起吱哇亂叫一通,怕嚇著別人,只好強行板出個穩重的殼來,心卻已經跟著紫流金催動的長車跑遠了。

一條動脈似的鋼軌沿運河沿岸鋪陳而下,兩江再不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顧昀不由自主地想起長庚曾經對他說過的願景「讓地上跑的火機都回到田間地頭,天上飛的長鳶中坐滿了拖家帶口回老家探親的尋常旅人……」

顧昀轉頭對張奉函真心誠意地笑道:「幸虧我這麼多年一直沒撂挑子,否則去哪第一時間見著這種神物?」

奉函公全然沒能領會精神:「哈哈哈,大帥玩笑了。」

顧昀不知道百年之後青史上會給他留一個什麼名,反正兩次西域平叛的時候他在,京城即將城破地時候他在,北疆歸降的時候他在,第一輛蒸汽鐵軌車轟鳴著絕塵而去的時候他也在——這麼一想,他來路上心裡的困惑居然迎刃而解,從中間找出了一點「哪兒都有我」的趣味來。

五月初,顧昀動身南下,打聽雁王走的是沿線官道陸路,乾脆捨棄鷹,也帶著一隊輕騎順著官道騎馬而至,果然在出京沒多遠的直隸境內,蓄謀已久地「偶遇」了雁王的車駕。

長庚不是故意要耽擱行程,他「磨刀不誤砍柴工」,這一路上將需要見的人挨個見了個遍,準備一抵京,立刻不留餘地地掀起一場風暴。

這是一段機關算盡的路,他本沒期待能碰上來無影去無蹤的顧昀,乍一聽手下來報,幾乎從車裡彈了出來。

人前裝模作樣地將禮數做了個周全,一到了暫時歇腳的驛站客棧中關門屏退左右,長庚就恨不能黏在顧昀身上,上下摸了個遍:「你怎麼會騎馬走官道?不嫌累嗎?在北疆可受過傷?手腕給我……這一陣子身體飲食怎麼樣?陳輕絮說過什麼嗎?」

顧昀靠在一邊,聽他把平時寫信囉嗦的話又口頭問了一遍,也不著急,笑眯眯地問道:「這是讓我先稟報哪一個?」

長庚失笑了一會,也發現自己激動得過了頭:「這麼遠的路,怎麼不用鷹?」

顧昀:「前面駐軍驛站中就換。」

長庚愣了愣,忽然意識到顧昀的言外之意,愕然抬頭:「你是為了……」

「可不麼?在半路等候已久,專門為了打劫雁王殿下。」顧昀伸手撐在他身體兩側,下巴墊在長庚的肩上,懶洋洋地說道,「要打此路過,留下買路財。」

長庚喉嚨微微動了一下,莫名想起他那張千里寄來的手掌:「劫財還是劫/色?財有一座王府一座別院,有專門賣稀奇物件的鋪子,還有……」

顧昀故作驚詫道:「這麼有錢?我才頭一次攔路打劫就碰到這種肥羊,命真是好……那我要劫/色!」

長庚笑起來,猝不及防地一把將他拉下來,趴在顧昀耳邊道:「義父,蒸汽車想必你也見了,答應我的事呢?」

顧昀當機立斷反悔:「你看我這張嘴瓢的,剛才說錯了,重新來一次——小夥,你還是掏錢吧。」

長庚對著他耳朵「委委屈屈」地撒嬌道:「沒現錢,現錢都被我男人拿去花天酒地了,賣身抵不行嗎?」

他在兩江大營裡待了幾個月,口音都快被人帶過去了,不知從哪帶來了一股水氣撲鼻的軟語腔,「我男人」三個字拖得長長的灌進顧昀耳朵裡,聽得他後背一陣發麻,對這種「心肝」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要什麼給什麼。

可惜只有匆匆忙忙一宿的溫存,隔日便要各自整理行裝擦肩而過,一個北上一個南下,像換班一樣。

雁王正式回朝,重掌軍機處。

方欽則默不作聲地準備了兩份摺子,倘若雁王處置烽火票之事不力,他就參雁王禍國殃民,當年鼠目寸光推動烽火票,以至於造成如今亂局,再借題發揮一下,或許可以廢除雁王的數次吏治改革,把這烏煙瘴氣什麼人都有的朝廷恢復原狀。

倘若那些不買戶部賬的巨賈們在雁王出面之後竟然從了,成功將烽火票這事揭過去了,那麼也大有文章可做——雁王不是一向以不黨不群、剛正不阿標榜自己麼,方欽知道他跟杜萬全他們那夥人早有密謀,只是一直抓不到他的把柄,這回正好都揪出來說道說道——堂堂親王,千方百計地將國家財政大權轉移到這群野心勃勃……甚至數次出海、和西洋人也有聯繫的商人手裡,安的是什麼心?

方欽做好了完全的準備,絕不打算讓雁王翻身——大朝會上與雁王擦肩而過互相點頭致意的時候,方欽感覺得出來,雁王也不打算放過他。

117 重重

雁王不在的這段時間,朝中新貴與世家勢力的矛盾更加尖銳了,這兩派人馬一方面自持清貴,一方面風頭正勁,從根本上就互相不對付,有的時候,士農工商三教九流之間的隔閡,不比十八部落蠻人與梁人之間的隔閡小。

世家世代相傳下來,家底都很厚實,幾乎每姓都有大片的莊子和土地,自從元和年間糧價不斷下跌後,為了往來進項,各大世家暗中從商,已經打武帝以前的偷偷摸摸變成了如今的蔚然成風。這一方面無形中使原本居末流的商戶開始登堂入室,一方面也在不斷傷害民間商戶。

大梁自太/祖皇帝伊始便有律令,功名之身、王公貴族等,不得與民爭利,因為商一旦沾了「官」字,便並非是純粹的商了,即便不是主動欺人,也必有小人仗勢。

舊世家與新貴們之間的仇怨由來與久,不是一朝一代的事。

此時新貴上台,無異於鹹魚翻身,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舊世家當然要不遺餘力地打壓,新仇舊恨夾在一起,在家國動盪之時尚且能捏著鼻子萬眾一心,此時蠻族俯首,江南又能騰出手來,戰局顯得不那麼緊迫了,立刻便陣痛似的爆發了出來。

雁王回朝後連個緩衝都沒有,等著他的是大朝會上烏煙瘴氣的吵架。

從要不要廢除烽火票這個□□煩,吵到新吏治種種弊端,最後乾脆抨擊起運河辦。繼而又從王權吵到民權,從民商條理又吵到祖宗家法,最後戰火居然還不知怎麼的引向了軍中,從眼下四境駐軍的開銷開始,一路脫韁野馬一樣鬧到了江南究竟應不應該繼續打的問題——方欽一黨算是抓住了雁王的根本,倘若不是這幾年戰爭開銷極大,國庫每天都在聲嘶力竭地叫窮,雁王也不會抓到機會一心向錢,把朝堂搞得這麼烏煙瘴氣。

有世家的人站出來挑事:「皇上,十八部落歸降,我們未來會有大批充裕的紫流金,境內元氣已經在緩緩恢復,三五年之內實在不宜再開戰,我看西洋人近日呈上來的和談條理就很有誠意,他們撤出長江,讓出強占的土地,只在東海沿岸開闢西洋港口,將駐軍分散到沿海專門開闢的幾埠中,既能還百姓一個安寧,將來又能作為我們海上通商的中轉之地,有何不可?顧帥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概挑刺,不斷追加條件也未免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自然又有雁王黨接招:「我東海沿岸沃土憑什麼要讓給一幫西洋猴子?我們自己不會開港口嗎?自己沒有商船商隊嗎?祖宗傳下來的地方,您一句話劃給了西洋人,滿朝上下真是再沒有比您更大方的了!」

方欽親自上陣,將尖銳的「叛國通敵」話頭別開,不慌不忙地說道:「西洋人遠隔重洋而來,所用軍需補給大部分需要從千里之外供應,所帶之兵又是背井離鄉的疲憊之師,依臣之見,實在不必太過如臨大敵,先假意和談又能怎樣,用不了十年八年,他們自己就難以為繼了,顧帥為我大梁鞠躬盡瘁,這些年也是傷病交接,從未過過幾天舒坦的放心日子,哪怕是心疼我十萬前線浴血將士,也該停戰休整了——此事也可以容後再議,不知雁王殿下對烽火票……是怎麼個章程?」

從頭旁聽到此時的雁王直接被他拖出來,抬頭看了方欽一眼:「我看容後再議就不必了吧?烽火票以‘烽火’冠名,歸根到底是與戰事息息相關,既然諸位大人想割地飼虎狼,那第三批烽火票也確實沒有發的理由了,朝廷以之後五年稅收作保,總能再籌措仨瓜倆棗來,夠還賬了。」

方欽搖頭笑道:「雁王這是賭氣的話,此時停戰豈是割地飼虎狼?西洋人已經在節節敗退,這是變相請降,到了海上他們不過是一群無根之萍,實在構不成心腹大患。」

長庚也笑了,不溫不火道:「方大人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實在讓人感佩,遠在千里之外就知道西洋人已經是無根之萍,這等高瞻遠矚,我輩實難望其項背。」

眼看著兩人用互相拜年的語氣尖酸刻薄起來,李豐不得不出面道:「軍中事軍中人說了算,朕召你們來,是讓你們來議一議烽火票的當務之急,吵什麼兩江戰場?一點賬算了這麼長時間都算不明白,操心得倒多——阿旻,你也少說兩句。」

戶部侍郎適時地順著皇上的話音站出來道:「雁王殿下剛自江北歸來,恐怕還沒理清楚第三批烽火票受阻的因由,您也知道,我朝文武百官薪俸雖然比起前朝已算豐厚,但畢竟也有一家老小,靠這點俸祿維持一點面子而已,豈敢大富大貴……值此國家為難時,實在是愛莫能助,自從烽火票認購納入吏治考察之後,多少人傾家蕩產?眼下實在是分文也拿不出了。王爺素日是與商會巨賈杜萬全等人私交甚篤,您看向可否由您出面,再向他們徵一回?」

長庚才不肯落這個別有深意的陷阱,面不改色道:「回京路上我已經拜訪過杜公等人,如今各地廠房初建,身為義商,有時候又不得不照管難民,開銷很大,如今大半個身家都壓在了運河辦,就算有心毀家紓難,難不成連那許多好不容易安頓的難民也一起舍了?不瞞諸位,杜公跟我的原話是,他也實在是分文拿不出了。」

方欽不肯放過他:「難道殿下當年一力推動烽火票的時候,就沒想到留一條退路?」

長庚涼涼地看了他一眼:「方大人,我當初說得很清楚,錢先藉著,等兩年到期,國庫緩過這一口氣來,自然能倒換開,實在一時騰不出手來,可以用嘗試第三批烽火票解燃眉之急——當時掐算國庫銀錢流入時方大人已經接掌戶部,並未提出異議,現在你來問我,本王倒是還想請教大人,這兩年多流經戶部進出的錢財都何去何從了,為什麼會差這麼多?」

方欽終於忍不住怒道:「賬冊筆筆都在,雁王若對下官有疑慮,大可以去查!」

長庚皮笑肉不笑道:「也對,戶部諸位大人們總不會連區區賬冊都做不平,那想必當年方大人是鬼迷了心竅,算錯了?」

李豐:「夠了!」

方欽忙告罪,長庚微微一欠身,油鹽不進地站在一邊,他在朝會上多數時間都是十分沉默的,有話多半是下面的人說,很少這樣和人針鋒相對,方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總覺得很不對勁。

雁王一定對烽火票的尷尬局面早有準備,為什麼他寧可在皇上面前吵架也不肯順順當當地說出來?他在鋪墊什麼?

大朝會不歡而散,雁王被留下,跟李豐一前一後沉默地走,李豐的斷腿雖然恢復了,卻始終是落下了病根,走得快了,會顯得有點跛。

「陪朕去花園走走。」李豐道。

正巧,這天太子剛下了學,正帶著三皇子在花園玩,見了父親和小叔叔,忙規規矩矩地跑來見禮。太子大一年是一年,如今已經有點小少年的樣子了,三皇子才五歲,正在換牙,說話有點漏風。

李豐見了太子,當然要將當爹的威風擺一擺,先是無中生有地找茬訓斥了太子一番,又板著臉審問了一通學業。

太子先還答得好好的,到最後眼神老往弟弟那邊瞟,李豐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頓時一陣啼笑皆非。

無齒的三皇子還不到遭到父親逼問的年齡,本來噤若寒蟬地站在一邊,後來被雁王招手叫走了,雁王帶著他十分不講究地席地而坐,隨手抓了幾根草莖,編了個草蚱蜢。宮禁中的孩子何曾見過這種鄉間野區?三皇子眼都直了,傻乎乎地探頭看著,不一會,那小東西左手拿著個草蚱蜢,右手拿著個草蟈蟈,樂得都沒顧上掩飾自己缺了一顆的門牙。

李豐:「……玩物喪志,像什麼話。」

他板著臉瞪了長庚一眼,又把兩個戀戀不捨的小孩打發了,李豐遠遠地看見三皇子踮著腳把一隻蟈蟈塞進了太子手裡,太子便牽起他空出來的那隻手,大孩子領著小孩子,看起來倒像是一對普通人家的小兄弟。

太子性情溫順,像他的祖父。

李豐難得有些動容,轉向長庚的時候,神色也不覺柔和了不少,問道:「這麼長時間了,你還是不想成家嗎?」

長庚方才含笑的神色立刻淡了下去。

李豐看出他不愛提這話,便嘆了口氣,說道:「要麼大哥做主,給你從族中過繼個孩子吧,等將來上了年紀,總要有個承歡膝下的孝順照應。」

長庚頓了一下,捻了捻手,手指上仿佛還殘留著草汁,他看了一眼三皇子離開的方向,神色似乎頗有意動,然而過了一會,卻依然沒有點頭。

長庚:「多謝皇兄,不必了。」

「孩子跟著你,將來承爵襲位,寸功不必有便起碼是個郡王,大好的前途,有的是人願意送。」李豐道,「你不必擔心奪人子女有損陰德。」

長庚忽然一揖到地道:「皇上,臣願效仿商君,無意拖累兒孫。」

李豐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轉過身沉默地看著他。

長庚彎著腰不肯起來,他看起來年輕有力,卻又孤絕蕭瑟。

願效仿商君——要不擇手段地變法維新,為世人所憎所鄙,車裂於市……成為這個時代轟轟烈烈燒過的煤渣。

那天所有的內侍都被遠遠支開,沒有人知道李氏兄弟在花園中說了什麼,從正午說到天黑,雁王才自行離宮。

只剩下那被拔下來編了草蟲子的幾株草,還自顧自地禿著。

隔日,江充接到了雁王的一條指示——不要讓安定侯回京,仗可以不打,但一定要讓他留在兩江。

江南的大雨有些殘酷,前幾天還熱得人睡不著覺,突然一場疾風驟雨變了天,那潮氣能鑽進人骨頭裡。

雅先生抹去臉上的水汽,快步拾級而上,順著西洋海怪醜陋可怖的外殼上伸出的鐵台階爬到了頂部,有著一頭刺眼白髮的老人背對著他,正趴在什麼東西上,貓起的腰像一片燒彎的竹篾。

雅先生輕咳了一聲:「陛下,怎麼這麼晚還不休息。」

「人上了年紀就會被睡眠拋棄,」教皇擺擺手說,「過來,看看這個。」

海怪頂端有一個「千里眼」,不是那種可以夾在鼻梁上的小玩意,它足有三尺多長,銅質,外面有一圈一圈宛如竹節的痕跡,用一個三角的架子牢牢地固定在地上,銅製的長筒上有一圈一圈複雜的刻度,都是西洋文字。

這是真正的「千里眼」,能一目千里。

透過這條大長筒,他們能從飄在東海上的大海怪中望見對岸的大梁疆土。

短短幾年的光景,對面沉寂的沃土千里開始在夜色中燃氣了不滅的光——最亮最集中的是駐軍的瞭望塔,再往後則柔和得多,是許多新建工廠夜間工作、守望的光,不算十分熱火朝天,但分布在各處,像是一把細碎的星星。

雅先生奇怪地問道:「陛下在看什麼?敵軍有異動嗎?」

「敵軍一直在異動,」教皇低聲道,「聖地那些人先是臣服於自己的貪婪,又寄不切實際的期望於和談上,失去先機,只能一退再退,現在指揮艦退回海上,過一陣子大梁人很可能出兵斷送我們與國內聯繫的補給線,到時候還不知道怎麼收場。」

雅先生:「我們之所以退至海岸不是有考量的嗎?到時候東瀛列島能作為補給專用通道……我們可以從外海走,梁人雖然仿造了我們快速機動的虎鯊蛟,但整體艦隊設計還並不能適應遠海作戰。」

「東瀛人就像一群野狗,當你占據優勢的時候,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貼上來索取腐肉,一旦你失勢,別指望還能得到他們的忠誠。」教皇低低地嘆了口氣,「再說大梁水軍不能適應遠海作戰的結論一定確準嗎?幾年前他們甚至還沒有一支像樣的水軍——怎麼能把自己的勝算建立在敵人軟弱的假設下?」

雅先生沉默了片刻:「但是陛下,聖使……」

「我找你來就是為了這件事,」教皇從懷中摸出一封信,手抖得像秋天的落葉,神色卻是極冷酷堅硬的,一點也看不出平時的溫和慈祥,「國內來的,看看。」

雅先生飛快地接過來,隨後臉色變了:「這……這是真的?」

教皇壓低聲音道:「聖地變天了。」

保守黨人坐了自由黨的冷板凳,把蹺蹺板坐偏癱了,借調了幾個附屬國家上萬人以抗議的名義逼近聖地,製造騷亂,廢黜了國王,處死包括順位第一繼承人在內的舊貴族三十多人,擁立了一個國王一表三千里的小可憐。

幾天后,後知後覺的保皇派奮起反擊,新國王只戴了七天的王冠,就被迫下台。

現在聖地的政壇極不明朗,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效忠老國王的聖使自然失去了權柄,而保皇派正在拼命向老國王冷落了半輩子的教廷示好,短時間之內不會來給他們添堵。

雅先生思維非常敏銳,一瞬間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教皇驀地轉身,鷹隼似的眼睛盯著他:「這是個機會,你明白嗎?」

雅先生激動地壓低了聲音:「那聖使……」

教皇微微頷首,又謙和又冷酷地說道:「他不再是聖使了。」

雅先生深吸了一口氣,在繁複的袖口下攥了攥拳:「我這就去準備。」

「雅克,」教皇蒼老的雙手攏在袖子裡,臨著夜風而立,「要是我們失去了這次機會,以後可能再也難以踏上這塊土地了,它已經醒來了。」

雅先生回頭看了一眼遙遠的岸邊,回想起方才看見的燈火,心裡一凜,匆忙離開。

在梁人無知無覺的時候,西洋軍內部發生了一場疾風驟雨一般的「叛亂」。

從聖使收到聖地來的消息到當機立斷的逃亡,當中只相隔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不可謂不當機立斷,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消息被人攔截過,已經晚了。從他率領殘部逃亡到被守株待兔的教皇親衛軍秘密逮捕,當中依然只相隔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

聖使等一干人等被雅先生當場擊斃,隨即布置了一條航海艦,做出功成身退的樣子,將聖地內亂的消息緊緊地瞞了下來,平靜的西洋軍港中,普通的士兵依然在例行巡視,他們只知道聖使被召喚回聖地,以後又只有一個老大了。

教皇沒有改變與大梁人軟弱的和談態度,表面上依然一點一點地退卻,直到隆安九年秋分那天——

一批西洋輜重補給自外海運抵達西洋軍港,大批的軍需與紫流金像一群黑壓壓鬼影,神不知鬼不覺地壓上了焦土未消的江南岸。

118 宿敵

整個隆安九年間,大梁都飄著一股硝煙的氣味。

五月底,朝廷以雁王為代表,約見托起了首批烽火票十三義商作為代表,宣告第一批烽火票到期,同一時間,成立李豐御筆親批的「隆安銀莊」,將總莊設在京城,各地方設分支,分支機構建成之前,一幹事務暫由政府□□,負責收攏到期的烽火票並兌付。隔日,隆安銀莊公開了幾種可供選擇的兌付方式,可以兌付現銀,也可以在隆安銀莊開戶頭將票銀兌換成存銀,轉成隆安銀票全境通用,份額達到一定標準的倘若願意,還可以從運河辦持有的官廠中兌換份額,所有價格全部列出,足足寫成了一本厚實的賬冊,讓方欽等人咬牙切齒的感覺這事又是雁王早就想好的。

先前大梁也有各式各樣的錢莊,有民間私立,也有皇商開設,專供官方對外通商匯兌等用處的官立,隆安銀莊強制性撤扁號,將多數官立銀莊強行兼並收攏,雁王一改之前溫文爾雅的形象,自打歸來之後,整個人就跟被什麼玩意奪舍了一樣,日復一日地喪心病狂了起來。

皇商雖頂了個「皇」字,背後卻多半是各大世家門閥,從來是要仗勢欺人時便想起自己頭上有個「皇」,要中飽私囊時,周身上下就只剩下「商」,公私不分慣了,賬冊泥水不分,個中利益糾葛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分明,早把官家產業當成了自己的家業,誰能想到一夜變天,被人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褫奪了家業」?

從五月到八月之間,朝堂上可謂每天都在雞飛狗跳。

一個官莊的牽頭人當了出頭鳥抵死抗命,立刻被人查出舞弊貪墨下獄,抄家查辦,夫人本來身懷六甲,因為這事只好連日奔波,本就體弱,結果小產,一屍兩命。

岳母是個老誥命,當年七十大壽的時候有先帝御筆親提的「老壽星」,老來得女,嬌寵得不行,哪受得了這個,當時頂著先帝題匾鬧著要上吊。

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滿京城的公侯全都恨不能將雁王拉出來扒皮抽筋。

方欽奔走期間,巧妙地讓過有天潢貴胄身份的雁親王,將矛頭直指軍機處,聯絡六部種種勢力,聯名上書怒斥軍機處十六條罪狀,群情激奮地要求皇帝裁撤軍機處這個「戰時臨時機構」。

軍機處背後當然不是光桿司令,當然要反擊,一時間什麼經年日久的齷齪事全都互相往檯面上抖落,滿朝明槍暗箭,鬥得你死我活,哪怕未曾身在其中,從旁邊溜達過去都得挨一兩支流矢。

臨近中秋時,已近白熱化,連江充這樣謹小慎微的人都卷進一樁案子裡,暫停職務等待查辦。

眾人心裡都知道,皇上看似不偏不倚,實際在暗保雁王,否則他不會這麼風風雨雨還巋然不動。

這麼亂哄哄地鬧到了中秋之夜。

按著常例,李豐要去後宮吃一頓家宴,途中正遇上三皇子,再嚴苛的人對幼子也有幾分寬容,李豐難得溫情地將他叫過來,領在手裡。三皇子和他哥哥們一樣怕父親,不敢吭聲,努力地夠著他的手一路小跑地跟著他的腳步,不一會跑得臉都紅了。

內侍只好提醒了一聲,李豐這才低頭看見小兒子戰戰兢兢的模樣,不知為什麼,他就想起了那天雁王坐在草地上給這小東西編草蟲子的模樣。

李豐:「去把雁王叫進宮,吃頓家宴。」

一側的內侍忙應下,可是跑了一大圈,人卻沒帶回來。

「皇上,奴婢沒找著雁王殿下。」

李豐皺了皺眉:「沒在軍機處嗎?」

內侍小心翼翼道:「最近不是江大人那邊出了點事嗎,又有人鬧著要裁軍機處,殿下這兩天說是避嫌,停了自己的日常事務……那請罪摺子不還在您桌上嗎?」

李豐揉了揉眉心,想起了這碼事:「沒去家裡找找?王府?還有安定侯府……」

「找了,」內侍小聲到,「家人說王爺出城去護國寺了,這兩天在了然大師的禪院裡。」

李豐:「……」

中秋之夜,萬家團圓,而堂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雁親王居然孤苦伶仃地待在一個窮酸和尚青燈古佛之下。

……還有一眾虎視眈眈的人變著法地想把他拉下馬。

李豐心裡忽然有點不是滋味。

他雖然有感於那日御花園中長庚斬釘截鐵的「願效商君」,卻也確實頭疼這段時間雁王手段過激找的麻煩,這次治罪江充就是為了提醒他差不多行了,適當收斂。而此時的不是滋味,在李豐心裡漸漸地變了滋味,雁王再怎麼說也是李家人,這段時間的所作所為縱然操之過急,也是為了堵上朝廷的窟窿,何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做皇上的都沒說什麼,這些士族公卿們爭相跳腳,未免也太不把皇家放在眼裡了。

當年李豐明知王裹有問題,依然在北大營譚鴻飛氣勢洶洶地前來質問時怒發衝冠地將王國舅護在宮裡,就是因為李豐天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人,他願意出手維持平衡是一回事,但這一回各大世家聯手對付雁王是另一回事。

「有些人未免太過了」李豐心道。

然而還沒等皇上心裡這顆種子發芽,就在這天晚上,千里之外的一件大事發生了——

已經退至近海港口的西洋水軍頭天還在假惺惺地往江北駐軍送佳節祝賀,送來的不倫不類的鮮花上露水還沒乾,隔日便翻臉,還翻得蓄謀已久、傾盡全力。

大舉進犯大梁兩江駐軍。

自從顧昀坐鎮兩江,本地駐軍的巡防要求基本是玄鐵營的標準,儘管朝廷這段時間後院的野火一直燒不盡,但江北蛟、鷹與輕重甲等幾大軍種全是外松內緊的備戰狀態。

是夜,嚴密注視敵軍動向的東南瞭望塔最先發現了西洋水軍的異動,第一時間打開了警報燈光,極亮的白光長虹似的射穿了漆黑的水面,不必等主帥下令,最前線的短蛟群會第一時間集結,近地的水面上迅速撐起戰時防禦的鐵柵欄,同時,報信的哨兵從瞭望塔上直接飛向帥帳。

西洋軍主艦上,雅先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來:「陛下,他們一直在嚴密監控我軍,被發現了。」

「那很正常,」教皇沒抬眼,「上次他們的主帥剛去世,新舊負責人沒有交接,被我們僥倖成功一次,現在的大梁軍已經很正規了,顧昀又坐鎮當中,還是不要想不切實際的好運了,去,既然對方已經察覺,就向我們的宿敵先生打聲招呼吧。」

他話音剛落,傳令兵已經飛快地去傳達指令了。

雅先生皺皺眉:「陛下,我在想……我們會不會選擇了一個不合適的時機?為什麼我們不能再等一等?大梁內部也面臨著和聖地一樣的權力交接問題,也許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內部能有可乘之機……」

他話沒說完,一聲巨響從外面傳來——快速機動的前鋒戰艦開火了!

這一開火一發不可收拾,爆炸聲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雅先生哆嗦了一下,意識到他必須專注戰局,他畢竟在顧昀手下吃過大虧。

教皇短暫地將視線從千里眼中移下來,轉向雅先生:「我有預感,這已經是最好的時機了——全速前進!」

黑影似的海怪山呼海嘯地排開冰冷的海水,蟄伏垂涎已久,它再一次揮舞著猙獰的爪牙衝向了大梁邊境。

然而這一次,柔弱的大梁水軍已經今非昔比了。

兩江駐軍中,哨兵才剛剛從死去的老戰友手中接替了哨兵的位置,頭一次應對這種危急時刻做主帥耳目的的角色,聽見背後槍炮聲炸響,一時還以為是自己慢了耽誤了軍機,用身後背著的鷹甲做了一個劇烈的俯衝,落地時狂奔了數十步停不下來,被帥帳周遭巡營的戰友一伸手七手八腳地扶住了。

「緊急軍情,我要見大帥……」哨兵正一臉驚慌,一隻原來扶著他的手突然抬起來,摸了摸他的頭。

哨兵嚇了一跳,一抬頭才發現,他以為是當值負責防務的人正是顧昀本人。

「不怕,手下敗將而已,」顧昀拍拍他的後頸,對那年輕的哨兵笑了一下道,「走,隨我去會會他們。」

這兩句話的工夫,整個營地的陸地甲兵與輕騎已經全部整裝完畢,無數台鷹甲在暗夜中亮起紫色的火光,顧昀一聲長哨,飛鷹殺氣騰騰地沖天而起。

「長蛟與短蛟三五編隊,出港!」

「鷹在鐵柵欄上架白虹。」

「還有什麼來著?」顧昀將割風刃當個裝飾品似的往身後一背,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哦,對了,還有去把靈樞院上回送來的‘點心’準備好,等一會打累了,也給遠道而來的老朋友送點嚼頭。」

西洋軍來得突然,兩江駐軍的應對卻並不倉促。

一邊是重整旗鼓、從聖地一路漂洋過海打過來的教皇,一邊是民間傳說中神乎其神的安定侯顧昀,兩人終於在勢均力敵、沒有閒雜人等添亂的情況下正面對上了。

顧昀不是長庚那種憑著一口熱血就敢上陣的年輕人,他有條不紊地將岸上水上的戰線徐徐拉開,虛虛實實地一邊試探,一邊想遛一下敵軍的主艦。

可惜棋逢對手,這回指揮戰役的不是雅先生那個給個棒槌就當真的膽小鬼,老薑甚辣,顧昀逗了幾次,一隊偷襲的短蛟團幾次三番差點將敵軍右翼帶飛了,敵人中軍主艦還是很快反應過來,立刻收攏。

西洋那海怪看似笨重,其實這龐然大物不但防禦性極高,而且一身是刺,表面醜陋的鐵甲片掀開,炮口連著炮口,海怪內部可以裝在難以想象的紫流金、彈藥,乃至于飛鷹甚至小蛟。

有這麼個東西,飛鷹可以肆意落下補給,走到哪都有空中壓製對手,同時它對周圍大小海蛟的控制力和凝聚力是沒什麼可代替的,像一隻蜂王或者蟻後,能完美地把周圍一幫腦子不靈光、水平參差不齊的手下聚攏在一起。

顧昀對身邊的姚鎮說道:「看見了嗎?夠整齊的,左右兩翼的自主權被中間那個大傢伙代替了——看來那教皇終於把他們中間的攪屎棍子打包沉海了。」

姚重澤面帶憂色:「大帥,一直腆著臉要和談的也是他們,現在突然翻臉是為了什麼?」

顧昀舔了舔嘴脣:「我猜是他們國內變天了,有人給他們打了一管雞血。那老東西的風格我知道一點,剛開始喜歡狂轟亂炸開道,也是試探,一旦未果,立刻會調整,但你看今天他不是,如果不是補給特別充裕,他不敢這麼有恃無恐。補給應該是走外海從東瀛人那邊繞過來的,那邊我們力有不逮。」

姚鎮腦子很清楚,立刻道:「大帥,如果真是那樣,我們硬抗不是辦法,眼下鐵軌還沒修好,就算現在去調,也不見得來得及,怎麼辦?」

西洋軍的炮火猛烈地連江連海,一時間燒得水面好像傳說中的阿鼻地獄,不要錢一樣的紫流金在所有鐵怪物的心中灰飛煙滅成細細的蒸汽白霧,卷著其中細小的雜質與火炮的硝煙升上天空,很快將月朗星稀的夜空濛上了一層陰霾,積水成雲,膠著到了後半夜,居然下起了雨來。

這時,一個傳令兵一路小跑過來:「大帥,海烏賊準備好了!」

「水上蛟群收攏,主艦下水,鷹都上船。」顧昀一邊大步往主艦甲板上走,一邊對緊隨身邊的姚鎮道,「重澤兄還是坐鎮岸邊,別跟過來了。」

姚鎮朗聲笑道:「我雖然一貫貪生怕死,可跟著大帥怕什麼的?」

不過大放厥詞的姚大人沒多久就後悔了,他不幸在顧昀身邊暈船了——主艦的動力系統被靈樞院按著顧昀的想法改裝過,簡直是個浪裡白條,比風一樣的短蛟不遑多讓,一般主艦不會這麼「不穩重」,可惜下令的人是顧昀,就算飛起來,周圍千萬長短蛟也都在他掌中。

西洋軍不敢怠慢,立刻開始大範圍地圍追堵截。

這樣一來,西洋軍攻不破的堅固陣型立刻成了掣肘,顧昀節奏感極強,時松時緊,一旦炮火集中,艦群立刻會化整為零,片刻後重新凝聚成殺氣騰騰的艦隊,仿佛一柄快刀始終橫亙在頸側,逼著人不得不跟著他的節奏走。

漸漸的,西洋海怪中每一條明令後面都會加上「穩住」兩個字。

然而現場並不是那麼好穩的。

顧昀很快摸清了西洋海蛟團最薄弱的地方,大梁水軍頓時聚成一把尖刀刺了過去,尾大不掉的西洋海怪來不及反應,教皇立刻發了狠:「主艦貝葉打開,填重炮,擋路的閃開——」

此時,顧昀對姚鎮笑道:「西洋人這個海怪的想法其實非常值得借鑒,但是之所以一直沒和靈樞院定,是因為他們思路雖然正確,但技術不過關——或許等個一二十年,咱們能造個更好的……」

他話沒說完,便見正前方原本緊緊黏在海怪周圍的西洋海蛟突然亂七八糟地散開了。

顧昀:「破口出來了,‘烏賊’別愣著!」

姚鎮:「大帥別管什麼破口了!小心!」

只見那西洋海怪悍然掀起烏黑的後蓋,露出下面一排厚重的炮口。

顧昀「西南方向全速前進,炸,這些小船攔不住!」

兩聲巨響一前一後幾乎同時響起,大梁艦隊先開的短炮炸翻了方才四散奔逃的一幫西洋短蛟,旁若無人地闖進了敵軍陣地,而後西洋主艦上長炮隨即而至,幾乎與他們擦了個邊,主艦巨震,姚鎮四腳並用地攀住了一根柱子,顧昀一個沒站穩狠狠地撞在一側的船體上。

姚鎮被那動靜嚇得一哆嗦:「大帥!」

顧昀一甩腦袋,滿不在乎地爬起來,眼睛亮得■人:「點心來了。」

被大小炮火轟擊過的水面劇烈起伏,誰也沒看見水下藏著的幾艘形容古怪的「蛟」,那就是靈樞院最近送來的一批「海烏賊」,乃是海蛟中的敢死隊,能從水下潛行,駕駛者將方向鎖定後可以直接棄船跳水,推送海烏賊的戰艦上會有繩索將他們撈回來,而那無人的海烏賊還能保持原速度繼續往前,直到在海底撞到東西,撞擊的力道能將海賊引爆。

這是專門為那吃水極深的大烏賊量身定做的。

西洋人固若金湯的戰線被顧昀一衝一炸撞散了一側,隨即海上突然平白無故地炸起了一朵數十丈高的水花,水面上竟有明火閃爍了一下,才重新被洶涌地海水撲滅,西洋人還沒來得及弄明白是什麼東西,便見那海怪似的主艦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猝不及防地結結實實吃了一記海烏賊。

銅墻鐵壁似的外殼原來也並非刀槍不入,整個海怪主艦狠狠地往一側傾斜下去,原本打燈傳令的西洋兵聲都沒吭一聲,徑直從海怪上摔了下來,又一波爆炸起來,不知是死是活。

敵軍整肅的隊列頓時亂套了,顧昀絕不給他留喘息時間,原本上了船的鷹立刻對落跑的長短蛟進行了速度上絕對壓製的追擊。

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海戰從天黑打到東方魚肚白,而西洋人豐厚的補給尚且沒有用盡,陣型卻已經破得七零八落,教皇結結實實地領教了一會顧昀臨陣時的狡猾和千變萬化,憋著一口老血,只好暫時性撤退,伺機再來。

顧昀驟然松了口氣,啞聲道:「佯追,不要戀戰。」

西洋人倘若還不撤,很快就會有一大批短蛟失去動力來不及回岸邊補給,到時候即便是顧昀,場面也會十分被動,雅先生的思路是正確的,大梁水軍此時卻是還缺少遠海作戰的能力。

「敵軍主帥年紀大了,為人謹小慎微,很不好糊弄,但是也謹慎,今天跟我對陣的倘若是咱們玄鐵營的何榮輝那牲口,哪怕主艦完全炸了他也會搶一條小船來跟我拼命,那還真就不好辦了。」顧昀低聲道,下意識地揉了揉眼——他的視線模糊了,方才神經太緊繃沒注意到,此時才意識到自己該喝藥了,他衝驚魂甫定的姚鎮笑了一下,吩咐道,「回航!」

回到帥帳中,顧昀不敢休息,他要向朝廷補一份緊急戰報,還要調配戰備,以免再發生這種捉襟見肘的情況,因此只好叫人先給他熬了一碗藥,一邊等著藥效一邊研著磨琢磨未來一段時間怎麼拿捏西洋軍,突然,一陣尖銳的刺痛從他方才在船上被撞青了一塊的後背與後腦上躥了上來,顧昀手一哆嗦,磨石竟脫手掉了下去。

他咬住牙,一伸手撐住桌子,等待這一波疼痛過去。

可是這一回的疼來得格外劇烈,足足折騰了他小半個時辰,顧昀後背上一片冷汗,才漸漸麻木減輕。

這時,顧昀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他本該重新清晰的視線與聽力,並沒有恢復。

119 相思

顧昀心裡忽悠一沉,片刻後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帶著幾分茫然低頭看了一眼眼前模糊不清的藥碗。

他沒有驚慌失措,因為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可是一時間也難以全然接受——每個人都知道自己遲早有一天會死,真到了閉眼的時候,大多數人也還是不會那麼心甘情願的。

亂哄哄的兩江駐地前,來勢洶洶的敵人已經撤退,而敵襲的警報仍未解除,尖銳的哨聲依然在四下回響,可是聽在顧昀耳朵裡,那聲音卻像遙遠的一線唏噓。

他的世界模糊又安靜,桌上的黑墨白紙落到他眼裡,就只是兩團邊界模糊的色塊。

顧昀在桌邊一動不動地坐了足足有一刻的光景,然後下意識地握住先帝留給他的那串珠子——說來也是奇怪,顧昀久在邊疆,又時常四處奔波,日常免不了磕磕碰碰,穿珠子的線斷過好幾次,但每次又都無一例外地能失而復得,到現在,線已經換過三次,珠子卻一顆都沒丟,依然涼涼地凝著一層水氣附在他有點突兀的腕骨上。

……像是那個疼他又害他的人真的一直在看著他。

顧昀被那木頭珠子一硌,總算回過神來。

他沒有聲張,從懷中摸出應急的琉璃鏡戴上,隨後屈指在藥碗上輕輕一磕,將那碗磕了個四分五裂,顧昀將碎片收攏到一起掃進墻角,轉身坐下,面不改色地將一份摺子和一份調令寫完,而後叫人去送信。

姚鎮正好跟著傳令官走進來,一抬眼正看見顧昀臉上的鏡片,疑惑道:「怎麼,大帥那藥還沒顧上喝嗎?」

顧昀如今的脣語已經讀得十分利索了,若無其事地回道:「沒留神把碗摔了——算了,不用再重新熬了,不打緊,就算全瞎了也收拾得了這幫洋毛子。」

姚鎮偏頭看了一眼墻角的碎瓷片,心裡總覺得可能要出點什麼事,可是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只好對顧昀道:「我們這邊出事,恐怕京城又要變天了。」

顧昀「唔」了一聲:「勞煩重澤兄往北疆發一封急召,叫沈季平過來一趟,我要調整四境部署,還有陳……」

他說了個「陳」字後突然戛然而止,姚鎮疑惑道:「誰?」

「沒誰。」顧昀搖搖頭,「去吧。」

長庚的烏爾骨還系在陳輕絮身上,他不太想煩她分心。

當天傍晚,緊急戰報就送抵了京城,李豐連夜派人到護國寺把長庚揪了回來,整個西暖閣再一次站滿了朝中重臣。

長庚的眼皮一直在狂跳,回宮路上就總覺得出了什麼事,心裡七上八下的,別人將前線戰報遞到他手裡的時候,長庚屏息凝神,足足將那一封短短的戰報翻來覆去地看了七八遍——確準這是顧昀親筆手書,簡潔明了,字字端正有力,至少寫這封摺子的時候,那人還是好好的。

長庚這才把卡在嗓子裡的這口氣松了出來,他定了定神,微微閤眼,心道:「我快被自己嚇死了。」

他緩過神來,心裡跟著活份起來——兩江之地這場由敵人主導的戰爭對他來說絕對是件好事。

戰事一吃緊,方欽他們倘若再敢叫囂要裁撤軍機處,不單李豐、就是大梁四境駐軍也不會答應,到時候他們會有更大的餘地。

到頭來居然是敵人成全了他。

方欽卻是無比糟心,這半年來他夙夜難安,心血流了滿地才將在全然是一盤散沙的世家公卿聯絡起來,可謂是機關算盡,總算取得了一點階段性的勝利,裁撤軍機處的呼聲越來越高,眼看雁王開始自顧不暇,左膀右臂都事務纏身,只差那麼一點痛打落水狗的功夫——西洋人竟然在這個時候突然尥了蹶子!

如果是大梁主動出擊,他們還能參安定侯一筆「窮兵黷武」,可這回夜襲卻是敵人先動的手。

「裁撤軍機處,」李豐從內侍手中接過一打摺子,「削減軍費、嚴查民間不良商賈侵占土地……」

西暖閣內一片鴉雀無聲。

李豐驀地將一打摺子往地上一摔:「西洋人還沒撤乾淨呢,你們這一群一群的,倒替人家釜底抽薪起來了!」

方欽咬咬牙,將一肚子話咽了回去,他本想先發制人,誰知被李豐堵了嘴。

這時誰要是再不長眼地開口,一個弄不好可能要被扣一個叛國通敵的帽子。

李豐的目光落到長庚身上:「還有你,你覺得自己挺委屈是吧,別人三言兩語,你連正事都不管了,又給朕來賭氣回家的這一套,你老大一個人,還會不會點別的招數?堂堂軍機處,一天到晚鬼影都不見一個,就剩下門口兩個掃地的——李旻我告訴你,明天立刻給我滾回軍機處!要不然你也不用回來了!」

軍機處一干要員隨著雁王跪下請罪。

李豐沒搭理他們,就讓跪著,一扭臉轉向大理寺卿:「江寒石出身大理寺,算起來還是你的前任上司,讓你查他一點舊案就這麼下不了手?打算拖到過年嗎?」

飛來橫禍,大理寺卿一聲沒敢吭,跟隔壁軍機處一起跪了。

李豐把一干重臣挨個拎出來罵了個狗血淋頭,方欽是少數幾個沒什麼幹係,被皇上三言兩語放過去的——相比跪下就沒再讓站起來的雁王,李豐對他的態度幾乎稱得上和顏悅色,只說了他一句:「方愛卿,西洋軍來者不善,咱們也不能因為後勤落了下風,你掌著戶部,要多費點心。」

方欽無可奈何,只好低頭應「是」,仿佛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瓢涼水——他意識到,這一晚上過去,自己這麼長時間的經營就要毀於一旦了。

門庭冷落的軍機處重新繁忙了起來,又開始日復一日地通宵達旦。

回到軍機處的雁王第一件事就是囑咐眾人道:「最近邊疆吃緊,請諸位以國事為重,有時候該受的委屈也要受,其厚也將崩,委屈到頭自有報償,記住我這句話。寒石兄那邊諸位也放心,今天皇上既然已經發話了,過不了幾天,他自然平安無事。」

眾人鴉雀無聲地看著他。

長庚繼續道:「烽火票的把戲不能再玩了,想想怎麼在隆安銀莊上做文章,先前我說過要從那些人手中挖三樣東西——手裡的現銀,足下的土地,還有放眼天下之士,頭一樣已經十拿九穩,第二樣撼其根本,必遭反撲,如果諸位能立住了,第三樣……乃至於之後種種便能水到渠成。」

這時,有人問道:「王爺,大小皇商貪墨、各地官商勾結的黑幕,還揪不揪?」

「以戰事和國計民生為主,但倘若有小人執意攔路,也不必忍氣吞聲,做好諸位該做的事,至於其他……天塌下來我給諸位擔著。」長庚一甩袖子,「都去忙吧,明天給我個章程。」

他一句話落下,仿佛是一聲一錘定音的保證,整個軍機處、靈樞院、運河辦……手持厚實財力的巨賈,占了半壁江山的朝中新貴,全都圍著這一根主心骨有條不紊地轉動起來,各司其職。

五天后,江充將身上的案子結乾淨了,官復原職,兩江駐軍發了「討伐夷寇,收復故土」的檄文,五天之內與西洋軍交火三次,寸步不讓。

與此同時,顧昀下令調整全境駐軍結構,一日之內連發了七道令箭,全部要在軍機處備案,弄得軍機處行走真成了「行走」,經過的時候都能帶起一陣小風。

四更天的時候,長庚迷迷糊糊地趴在桌案上小睡了片刻,睡不實在——因為烏爾骨,他現在哪怕想做一個清楚一點的噩夢,都得湊齊「天時地利人和」,否則基本是亂夢一團,隔壁誰翻書的動靜大一點都能將他驚醒。

烏爾骨為邪神名,大多數情況下,他剛醒過來的時候心裡都充滿躁動和戾氣,然而這一天,門外的腳步聲將長庚驚醒,他陡然從自己臂彎中坐直了,心口卻是一陣失序茫然的亂跳,沒有素日的暴躁,反而又慌張又難過,袖子上竟然沾了一點淚痕。

就在這時,門口有人道:「王爺,江南來信。」

長庚不動聲色地深吸一口氣:「拿過來。」

依然是顧昀的大動作——他打算在西南增兵,沒說緣由,只是詳實地將駐軍陣地、統帥、軍種配合、糧草運輸途徑等交代清楚了。長庚匆匆看完,對戰略布局不太明白,沒看出什麼所以然來,便常規處理放在一邊留存。

然後他才發現,下面還壓著一封顧昀給自己的私信。

說是私信,其實只是一張紙條,上面沒頭沒尾地寫道:「久違不見,甚是思念。」

顧昀的來信或是風流、或是下流,或是明騷、或是悶騷,很少一本正經地說一句「我想你」,長庚當時激靈了一下,睡意全消,感覺紙上這話好像化成了一句穿胸而過的箭矢,毫無緩衝地把他捅了個對穿。

他恨不能立刻把自己之前說過的豪言壯語都吃回去,什麼軍機不軍機,都丟在一邊,不顧一切地趕去見顧昀。

可那是不可能的。

長庚驀地將那張字條捏在手心,片刻後小心翼翼地卷起來,收進了貼身的荷包中,試圖靜下心來,把軍機處草擬的隆安銀莊諸多條例仔細看一遍,然而那些工整的字跡橫陳在他眼前,卻一個都跳不進他眼裡,一炷香的時間後,他幾乎坐立不安起來。

長庚不再遲疑,一把抓起自己的斗篷,吩咐道:「來人,備馬!」

眾人見他行色匆匆,以為他有什麼急事,連忙備馬讓路,讓他一騎絕塵而去。

他去了護國寺的禪院,此間山寺寂寂,門扉四掩,秋風掃過的樹葉四下翻騰,唯有門口一盞風燈肅然而立,火光微微有一點凌亂,四處藏著一股悠然暗生的檀香餘味。

了然和尚本來已經睡下了,長庚闖進去的時候,卷進來的風桌上的經文吹得到處都是。了然大師吃了一驚,目瞪口呆地看著裹著一身寒風的雁王。

長庚眼底略帶一點紅痕,一屁股坐下,問道:「茶,有嗎?」

了然披上僧衣,從破舊的木頭櫃子裡翻出了一把包在紙包裡的苦丁,燒起開水。

雖然破屋漏風,杯碗缺口,但和尚燒水沏茶一席動作不徐不疾,悄無聲息,並不跟他有任何眼神的接觸,白氣氤氳而起,讓人不由得想起那些轟鳴的火機鋼甲,很快在低矮的屋頂上凝結成水珠,順著屋頂上特殊的梁柱緩緩地滑到尾部,落在懸掛的小缽中,清越地「滴答」了一聲。

長庚的目光順著水汽到水滴的過程走了一圈,從破舊的陶罐起,最後落在了僧舍房頂角落裡掛的一圈掉了漆皮的小缽上。長庚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焦躁如沸水的心緩緩沉下來。

了然和尚用開水泡了一杯苦丁放到長庚面前。

光是聞著都覺得苦。

「多謝。」長庚接過來,一路騎馬被夜風凍得冰涼的手指有了一點知覺,淺啜了一口,又苦又燙,讓人舌尖發麻,他苦笑了一下,對了然道,「這幾天太忙亂了,心裡有點躁,沒壓製住烏爾骨,大師見笑了。」

了然看了他一眼,比劃道:「西洋人擅長趁虛而入,這次卻選了一個並不算好的時機,說明他們看似來勢洶洶,實則強弩之末,顧帥統領四境尚且游刃有餘,何況如今一個兩江戰場?一旦鐵軌建成,大批人與物都能一日往來江北京城,以我軍如今的紫流金儲備,倘若運氣好,說不定一兩年之內真能將失地徹底收復,殿下何須憂心?」

道理聽起來都對,長庚自己也知道,可他就是莫名覺得心裡難受。

「小曹在杜公那吧?」長庚低聲道,「那離兩江應該不遠,替我過去看看他……要麼等一會我寫封手書,讓小曹在軍中領個職吧,他那神鬼莫測的易容手段,在杜公身邊除了跑腿也沒別的用處,不如去前線。」

了然點點頭,又比劃:「殿下不想讓顧帥回京,這不也正好是個機會嗎?」

顧昀是雁王一根軟肋,而這根軟肋從未受過什麼攻擊,是因為戰亂當前,沒有人動得了顧昀——李豐雖然平庸,卻並未昏聵到第二次自毀長城引來兵臨城下的地步。看起來腥風血雨步步驚心的戰場,其實對顧昀而言,未必不是一種保護。

長庚皺著眉把一杯苦丁茶飲盡,喃喃道:「人人都以他為倚仗,誰會心疼他一身傷病?我有時候想起來,實在是……」

他說到這裡,不經意地碰到那啞和尚有一點悲憫的眼神,頓時克制地低了低頭,笑道:「又說多了,我該多配一點安神散了。」

了然和尚看出他只是想靜一靜,便不再多言語,將桌子底下的木魚拿出來,微微合上眼,有一下沒一下的敲著,小小的僧舍中,只剩下木魚和水滴的聲音,長庚就著這聲音坐在一邊的小榻上閉目養神,一直到了天亮才告辭離開。

臨走時,了然突然敲了敲木桌,吸引過長庚的眼神,對他比劃道:「殿下,你那次會見杜公時,小僧有幸旁聽,心裡有點事想不通。」

長庚微微含著青黑的眼角顫動了一下,挑起一邊的眉。

了然說道:「殿下說,世上的利益加起來有一張餅大,人人都想多占一點,這本無善惡之分,只是有些人想要多占的方式是順勢而為,他們能一邊推著這張餅變大,一邊從中擴大自己的勢力,這種人能奠基一個國泰民安,有些人卻是逆勢而為,他自己占據的地方已經發霉,卻還想讓更多的地方一起發霉,這種人只能招來禍患,如今大半張餅落在舊世家門閥手上,我們要的是打破這種局面,把江山上的霉一點一點地刮去——」

長庚問道:「怎麼大師,有什麼不對嗎?」

「並沒有,」了然搖搖頭,寬大的袍袖隨著他的手勢發出「簌簌」的輕響,「只是小僧在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昔日擊鼓融金之法令歷歷在目,王爺辛苦經營這一切,說不定一封法令下來便能面目全非,所做種種,可能也只是鏡花水月。」

長庚放在小桌上的手指輕輕地敲了幾下,臉上並無波動,顯然了然的話早就在他考慮之中。

「大師說得對。」他低垂下俊秀的眉眼,輕輕笑了一下。

那側臉竟然真像個圖騰中逼人的邪神。

了然的心狠狠地跳了兩下,一時有些口乾舌燥,一瞬間明白過來——雁王看起來是在和舊世家勢力爭奪聖心,其實背後的真實意圖真是這樣嗎?

120 希望

曹春花收到臨淵木鳥之後不敢耽擱,交接了手頭的事,很快就動身前往兩江駐地。

一靠近駐地,曹春花就覺得一股肅殺氣從潮濕陰冷的空中撲面而來,隱隱透著一股硝煙的氣味,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桿,歌也不哼了,人也不擠眉弄眼了,硬是板正了一副人模狗樣。只見此地崗哨森嚴,所有在崗執勤的官兵連一個交頭接耳的都沒有,處處悄無聲息,只有不遠處例行練兵的地方喊殺聲震天。

曹春花揉了揉眼睛,一時還以為自己又看到了一座玄鐵營。

剛一靠近駐地,便有執勤衛兵攔下了他,曹春花不敢在顧昀的軍威下開玩笑,忙規規矩矩地拿出了軍機處開的通行令件,那一排衛兵平均不過十□□歲的年紀,核對令件無誤後,既不諂媚也不失禮,出列一人,引著他往帥帳走去,曹春花回頭看了一眼,只見方才的衛兵隊眨眼便將一人空位補上,一點也看不出缺口。

引路的衛兵先有點靦腆,後來聽說曹春花跟著顧昀一起收拾過北蠻人,這才稍微打開了一點話匣子:「西洋人在大帥手上討不到什麼便宜,正面戰場打不贏,這些日子一直圍著兩江的幾個港口打轉,不斷前來騷擾,我聽百夫長說,可能是想跟咱們拼一拼家底,大人,不都說我大梁朝地大物博麼,為什麼洋人也那麼有錢?」

「別叫大人,我也是個跑腿的,」曹春花擺擺手,又道,「這些事我也不懂,不過聽杜公說起過幾句,你看他們那些戰船,都是專門為了出遠海和打海戰設計的,當年江南港和大沽港不就是被人家一炮轟開的嗎?我軍都這樣,更不用說那些海上的彈丸小國了,他們踏平一個地方就將那地方徹底‘吃’下去,掠奪當地的物資,開國內開不下去的工廠,逼著俘虜替他們幹活,搜其膏血——久而久之,自然有錢。」

衛兵默默無語片刻,一路將曹春花領到了顧昀帳前,門口的親衛進去回報,那年輕的衛兵便借這會工夫,對曹春花道:「大人,我以前聽老兵說起過去的兩江水軍駐軍,說他們在趙將軍手下那會,餉銀又多事又少,每天練兵也比其他地方的駐軍來得輕鬆,不當值的時候還能上兩岸杏花煙雨裡逛逛,就覺得自己生不逢時,倘若是太平年間,指不定也能混上個‘軍爺’了呢。」

曹春花回頭看向他,那小衛兵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今天聽您這麼一說,才覺得自己見識短淺,拿得起刀劍的人,想來總比被人趕著的豬狗幸運。」

正這當,帥帳親兵出來道:「曹公子,大帥請您進去。」

曹春花回過神來,邁步走進帥帳中,一眼便見到顧昀鼻梁上戴著一片格外騷氣的琉璃鏡,鏡片後面的雕花鏤空花樣喧賓奪主,從鼻梁一直繚繞入鬢,幾乎遮住了他小半張臉,不像片琉璃鏡,倒像個面具。

曹春花愣了愣,心裡第一反應是「大帥眼睛怎麼了」。

可是帥帳中在說正事,曹春花一時沒敢上前打擾。

沈易和姚鎮都在,姚鎮正在念一封西洋人來信:「那洋毛子說他們是本著友邦和諧之心,十分誠意來詢,可否將江南四郡劃為往來區,允許駐軍自治,保護洋商利益,來日該地可以成為雙方海運通商的紐帶……哦,他們還說自己深愛這片土地,不想讓大好沃土再受戰爭荼毒。」

沈易:「昨天還三郡,怎麼今天又加了一處?」

姚鎮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可能是因為‘深愛’?」

「去他娘的。」顧昀臉上掛著斯文又騷氣的琉璃鏡,話卻說得不似善類,「瞎愛什麼?輪得著他愛嗎?」

沈易:「……」

簡直沒法接話。

曹春花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沈易忙衝他招手道:「小曹來了!等你好久了,快過來跟先生說說,咱們那‘鐵長蟲’什麼時候能建好?」

「唉,沈先生您叫得真難聽……很快了,」曹春花輕快地回道,「咱們最不缺的就是幹活的人手,北邊幾段已經基本弄好了,南邊這一段更好,入了冬也不必停工,到時候幾部分一接通,蒸汽車就能從京畿跑到江邊了。我聽杜公說,要是順利,最快年底之前就能成——對了,大帥怎麼戴起琉璃鏡了?」

「好看吧?」顧昀衝他一笑,那桃花似的眼角簡直要飛起來了,厚顏無恥地說道,「前兩天摔了一個,這回找人換了個框,專門請揚州府的名手親自雕的,實在舍不得藏美,只好每天戴出來給大傢伙看看。」

沈易胃疼道:「哎喲我的大帥,您還是好好藏著吧,咱們這些*凡胎的眼實在不配這麼美。」

顧昀無視了他,轉了轉臉來讓曹春花全方位地看了個清楚,信口開河道:「實在不行,我就親身上陣耍美人計,百萬雄師恐怕對付不了,三兩萬總沒問題,是吧小曹?」

曹春花的臉「刷」一下紅了。

沈易和姚鎮各自把臉扭到一邊,簡直不能直視。

「你來的正好,」顧昀一躍而起,伸手攬住面紅耳赤的曹春花肩膀,將他推到沙盤前,「我這正好有點事非你不可,想托你跑一趟腿,幫我個忙吧。」

顧大帥別出心裁的「美人計」對西洋人管不管用另說,反正對曹春花是很管用的,他那臉頓時又紅上了一層樓,脖子後面出了一身熱汗,感覺顧昀不管跟他說什麼他都能「好好好」地答應下來。

等曹春花暈暈乎乎地從帥帳中出來時,才狠狠地激靈了一下——慢著,雁王不是派自己來照顧大帥的嗎?

怎麼他才剛落腳,三言兩語就被大帥糊弄到西南邊境去了?

方才顧昀還特意告訴他此事機密,走出帥帳就要爛在肚子裡,連軍機處都不要知會……

這讓他回去怎麼交代!

沈易親自安排了失魂落魄的曹春花,這才轉回來找顧昀,姚鎮已經回去了,帥帳中燈光晦暗得很。顧昀將自己兩條長腿架在旁邊一條板凳上,雙手抱在胸前,不知在想些什麼——他自從開始聽不見之後,少了好多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煩擾,很容易就專注到自己的思緒中。

沈易推門進來帶起的涼風驚動了他,顧昀這才抬頭看了他一眼:「安排好了?」

沈易一點頭,問道:「你到底是真想用小曹,還是怕他給雁王殿下通風報訊?」

「我是那麼公私不分的人?」顧昀一挑眉,然而還沒等沈易愧疚抱歉,他又道,「都有。」

沈易:「……」

真是沒見過公私這麼分的人呢。

「咱們這一開戰,朝中必然生變,他那個情況本就不該太勞神,如今這種情況也是迫不得已,我這裡這一點小差錯,還是別讓他再分心了。另外小曹這個事也確實得找個機變又信得過的人去辦,」顧昀說道,「對面那老頭不是覺得他自己一路沿著海打過來很牛嗎?我就讓他看看將和帥的區別。」

沈易整個人被他這番話說得一分為二:左半邊作為玄鐵營舊部,恨不能跟著自家主帥肝腦塗地,右半邊又讓顧昀這番真心誠意的大言不慚噁心得直起雞皮疙瘩——再一次無言以對,只好哀求道:「子熹,你就算要瞎,能換一片正常的琉璃鏡嗎?」

顧昀披甲整裝準備出去巡營——主帥每日點卯似的親自巡營,也是兩江大營的特色,哪怕他瞎。

「我不,」他一本正經地答道,「我要效仿蘭陵王。」

沈易認為這混蛋玩意把自己調來可能不是為了分憂,完全是為了玩耍的!

曹春花自打到了江南後,只來得及給長庚寫了一封信,說顧帥每天忙於軍務和欺負沈先生,沒什麼不好的,之後就沒了音訊,也不知是被顧昀支出去辦事了,還是乾脆「樂不思蜀」了。長庚想起此人的花痴病,心裡完全不泛酸是不可能的,不過一邊酸,一邊也放下了心——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能讓曹春花一天到晚忙著犯花痴,顧昀那邊大概確如了然和尚所說游刃有餘。

而與此同時,陳輕絮在重陽前後來到了京城。

長庚在軍機處裡連軸轉了一個多月,難得請假半天回去接待了她。

頭一次聽顧昀捎信給他說在加萊熒惑那搜出了「神女秘術」的拓印版時,長庚心裡著實期待忐忑了好一陣子,有種塵世中一直躲躲藏藏的老妖精聽聞自己能變成凡人時的那種滋味,可是回京之後,他一邊疾風驟雨似的籌備謀劃,一邊走鋼絲似的應付各種政敵,實在是有點顧不上其他了,直到這會見了陳輕絮,才把舊心思撿起來。

陳輕絮從來不賣關子,一見長庚,招呼也沒打,上來兜頭便是一句:「能治。」

就這倆字,足把長庚釘在原地半晌,直到一口憋在胸口的氣用到了底,他才緩緩吐出來,冷靜地挑刺道:「打從娘胎裡出來沒多久就根深蒂固的頑疾也能治嗎?」

陳輕絮點了點頭:「可以。」

長庚掩在身側朝服廣袖中的手劇烈地抽動了一下,話音依然是冷靜逼人的:「人說邪神是將兩人血肉合而為一,那我生來就是兩個人,怎麼……陳姑娘也能分開嗎?」

陳輕絮難得一見地微笑起來:「時間要長一些,殿下恐怕得吃些苦頭。」

長庚的心吊到了嗓子眼裡:「那子熹……」

陳輕絮:「神女秘術中有相關記載,但用藥體系和我們不一樣,我這裡還有好多東西需要考證,得等我整理好頭緒。」

長庚深吸一口氣,心跳得快要把胸口撞破了,一時忘了這是今夕何夕,掉頭便想往外走,恨不能第一時間讓顧昀知道,走了兩步卻又突兀地停下來,自己在自己腦門上拍了一巴掌,心道:「糊塗了,不能讓他知道,戰場刀劍無眼,他心裡一松,萬一出點什麼事怎麼辦?」

可是沒地方分享,雁王殿下便偷偷做了一件讓人頗為臉紅的事,他安頓了陳姑娘,晚上遛回了侯府,窩在顧昀房中寫了一封信,然後沒有寄出,晾乾後壓在了顧昀的枕頭下面。

這樣仍不過癮,他便又翻出了自己暗中珍藏的所有顧昀寫過的書信,躺在床上將那人各種言辭都在腦子裡過了個遍,自娛自樂地自己拼接出一封顧昀的「回信」,將獨角戲演得有滋有味。

往後接連幾天,長庚白天見了方欽都覺得順眼了不少。

可惜方欽的日子卻不十分好過。

這些日子,李豐案頭彈劾雁王的摺子摞起來有兩尺來厚,倘若仔細翻看,便會覺得雁王簡直是動輒得咎,哪怕走在路上咳嗽一聲,都有人要參他咳嗽的姿勢欺君罔上。然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自軍機處以下一干朝中新貴卻不知是被事務拖累,還是乾脆蟄伏,一改之前的針鋒相對,開始單方面地退讓了起來。

李豐的態度就是沒有態度,尤其碰上一些倚老賣老提先帝甚至提武帝的貨色。

對這種情況,最著急的不是如履薄冰的軍機處,而是方欽。

方欽其實萬分反對這種一擁而上的行為:「皇上心裡明鏡似的,諸位,這種時候咄咄逼人,你們不怕失了聖心嗎?」

當時便有人回道:「方大人張口閉口聖心長短,視野未免侷限,想當年先帝不過也就是個李家宗親旁支中一個不起眼的郡王之子,憑什麼順順當當地入主宮禁?當年力挺先帝時,我家祖力排眾議,一馬當先,何等功勞?丹書鐵劵還在我家裡供著,怎麼,如今他們子孫萬代坐穩了江山,就要鳥盡弓藏了?」

又一人道:「真將咱們逼到絕處,乾脆請出先帝靈位,難不成天子便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無視祖宗立法嗎?」

方欽深吸一口氣,低喝道:「諸公還請慎言!」

眾人給他面子,一時不吭聲了,然而神色卻是不怎麼心悅誠服的。

大梁的世族公卿,無關家主官職大小,出身都是能將家譜糊人一臉的,祖上多有姻親,強強聯手,祖祖輩輩與皇室權力紛爭密不可分,家族能繁榮至今的,起碼每一輩人的隊都站對了,久而久之,就有點「想當初皇上都是我家一手扶持起來」的錯覺。

平日裡他們覺得方家人長臉,願意聽他一言,可真的鬧起來,方家雖然隱隱為世家之首,卻很難真正有效地去壓製誰——大家都是親戚,誰也不比誰高貴,憑什麼涉及自己項上人頭與切身利益的東西由方家來做主?

方欽只好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道:「皇上好大喜功,最容不得別人挑戰天威,此次西洋人大舉進犯,不免讓他想起當年京城被圍困的事,若說他之前還有所猶豫,現在肯定是鐵了心地要將這一戰打下去,咱們何苦在這種時候擔著禍國殃民的名聲找這種麻煩?我也請諸公易地而處地想一想!」

他嘆了口氣,又放緩了聲音道:「倘若能忍過這一時,等仗打完,到時候國無戰事,軍機處必然面臨改組或是裁撤,那些人未必甘心,肯定有所動作,到時候皇上難道看不出他們手伸得太長了嗎?大家想想當年的擊鼓令、融金令,就知道聖上心裡真正是怎麼打算的,此時啟用這些賤民商戶,不過是權宜之計,等他們沒用了,聖上還會袒護麼?恐怕到時候連顧昀的玄鐵虎符都得乖乖交回,小小軍機處不可能一直一手遮天下去。」

方欽自以為自己說得苦口婆心,條分縷析。

然而滿座王公貴族,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往前看的——方才那位大放厥詞說自家有丹書鐵劵的開口問道:「方大人有理有據,可是過於理想,您說打完仗?敢問什麼時候能打完仗?一兩年是他,一二十年也是他,難不成咱們都忍氣吞聲到黃土蓋過頭頂?」

方欽其實非常看不慣這些烏合之眾,這夥人中一大批都是毫無建樹的國之碩鼠,見天自命不凡,被人抓小辮子也實在活該,可是又不能表達出來——因為他能把這些人聚在一起的根本就是利益,每天把「為國為民」的大理想嚎得再響亮也沒人搭理。

「咱們不說賭氣的話,真打個一二十年,什麼國力也耗盡了,不說別人,皇上就不答應,絕不可能那麼長。」方欽只好換了一種說法,道,「我跟諸位說句掏心窩的話,以雁王的身份,確實只要他不謀反,沒人能置他於死地,可是以諸位的家世淵源,只要皇上在位一天,只要我們自己不亂陣腳——誰又能動得了咱們的根本?」

這話比「你不找死沒人能弄死你」聽起來順耳多了——雖然是一個意思——也搔到了這幫公卿們的癢處,方欽不愧為大梁世家第一人,和這群人周旋過幾十年,經驗老道。

果然,在他的奔走下,朝廷太平了許多,兩派人馬仿佛暫時偃旗息鼓,所有矛盾都轉移到了桌子底下,大梁內部迎來了幾個月短暫的平靜。

整整三個多月——

然後一件讓方欽前功盡棄的事故發生了。

121 幢幢

臘月初八,顧昀秘密遣使走訪東瀛與南洋諸島,至此,前線已經膠著了三個多月,已有的戰線在雙方不斷的拉鋸下一直拉長擴張,戰火從江南江北一直蔓延到了江南十三郡,甚至波及兩廣。

大批困守故土不肯渡江的駐民開始自己組建民兵,流落各地的民間長臂師們雖然沒有紫流金,卻想方設法用煤炭和土炸藥代替,也花樣百出地鑄就了一批不那麼花哨的民間武裝。

為此,靈樞院宣布在各地成立分院,交流傳授除高度機密的軍工以外的技術。

而戰爭所帶來的、更深遠影響也逐漸浮出水面。

方欽萬萬也沒想到,打破朝堂中平靜的不是雁王黨,而是兩院清流——

這一年正值大梁朝三年一次的秋闈,因為戰事而被中途打斷,之後又拖延了好一些時日,桂榜直到臘月方才放出,整個成了一張「梅榜」,被各地書生戲稱為「霉榜」。

發榜不到三天,陝西府就有秀才離奇自盡,下面官員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事端,竭力壓著不往上報,誰知沒壓幾天,大朝會散會的時候,就有人攔在御史台門口告了御狀。

此事緣由說來也是話長。

雁親王兩下江南,砍了無數顆腦袋,出台了最嚴厲的吏治,使得大梁自元和年間便開始便愈演愈烈的貪腐之風短暫收斂,而後幾年戰亂,連皇宮大內都在收緊開支用度,官俸只好跟著一減再減,那烽火票還來雪上加霜,與吏治考核緊密掛鉤……等於是又閉了源又開了流,大梁百年間官員的日子就從未這麼難過過。

有道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事關萬貫家財的時候就沒人會覺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了。

可是日子難過也沒辦法——禮沒人敢收,誰都知道富商背後是雁王,沒準哪個禮收得不對就是催命符,軍費沒人敢動,稅費改革後一時半會動不了,救災款更不必提,楊榮桂等人的腦袋恐怕還沒爛成骨頭呢。

正好這一次秋闈不太受重視,舉國上下都在忙著打仗弄錢,沒人管這幫百無一用的書生,便立刻有人在這上面動了歪心思。

結果拔出蘿蔔帶出泥地牽連出了一場涉及九省的舞弊大案,舉國震驚。

方欽好不容易壓下了身邊眾多的攪屎棍子,剛沒過兩天的安穩日子,便被兩院雪片似的摺子給糊了一臉。

兩院清流這種特殊的人物不同於雁王黨,雁王一黨向來務實,凡舉必有目的,爭權奪勢做得有條有理,很多行為能預測。可這群眼高於頂、視功名利祿為糞土的清流們好多時候卻全然是「為參而參」——他們就是幹這個的,個人名望與參倒了多少人息息相關。

家世顯赫的公子哥們鮮少會進兩院,因此這些怪胎們大部分是寒門士子出身,而科舉舞弊觸碰的也恰恰是寒門士子的利益。

好長時間沒咬過人的兩院瘋狗一時間仿佛集體被踩了尾巴,炸毛一般地狂吠起來,每天都在叫罵、換著花樣罵,逼著李豐嚴查,大有查得不滿意就並排磕死在大殿蟠龍柱上的架勢。

短暫而虛假的寧靜被打破了。

九省大吏,不知多少盤根錯節的關係卷在了裡面,其中甚至包括了方欽那不成器的親弟弟。

幼子長孫都是老頭的命/根,連久不問世事的方大學士都給驚動了,方欽對誰都能虛以委蛇,對親爹不行,一個頭變成兩個大。

可還不等方欽想出對策,這次皇上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直接跳過大理寺和督察院,將這樁案子交送了軍機處,由江充主導調查,其他人只做配合。

眼看紙裡要包不住火。

方欽雖然出身錦繡從中,以前卻總有一點彪炳千秋的想法,不肯全然無恥地同流合污,為此,他先是捨棄了膽敢脅迫他的呂常,又捨棄了純種的蠢貨王裹,眼下終於到了不能再舍的地步——親娘還在隔壁院子一病不起呢。

方大人安撫完這個,又要給那個交代,出了門還有一幫人等著他拿主意,可謂是焦頭爛額,一宿的工夫,嘴角長了兩顆血泡。才剛陪著老母親哭了一場,方欽就聞聽說又有人上門,他面沉似水地揉了揉眉心,冷冷地吩咐道:「就說我不在家,打發了。」

下人噤若寒蟬地走了,一個幕僚悄悄地湊上來,對方欽低聲道:「大人可是心有煩惱?」

方欽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好在養氣功夫極佳,很快收斂了陰沉的神色,緩緩地說道:「書生造反三年不成,這次從出事到京城御狀,來得也太快了,簡直像是有人保駕護航……那李旻明面上擺得好一張光風霽月臉,只敢在桌子底下捅人,這種面和心黑之徒,也就只能矇蔽皇上了。」

幕僚又問道:「大人心裡可有章程?」

方欽完全是一腦門官司——但凡他能提前知道,哪怕只是提前一天,也多少能有點迴旋的餘地,可此事爆發的速度實在太快了,皇上知道的比他還早,直接讓方欽陷入了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方欽嘆了口氣:「難,雁王是虎狼之輩,一旦叼住獵物的脖子,他就不會再鬆開了。」

那幕僚輕輕一笑道:「大人,我聽人說雁王殿下的改革未曾徹底完成,還有上百條在朝中爭議,我看他是太心急了,這一步走得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方欽停住腳步,聽出旁邊的人是有意賣關子。方府養了好多幕僚,大多數卻只是陪著方大學士那老頭子下棋清談而已,能在方欽面前說得上話的沒幾個,當然難得抓住個機會就要出頭。

方欽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怎麼說?」

那幕僚見機會來了,忙將準備好的話一股腦地倒了出來:「如今事已至此,再翻案恐怕是沒什麼機會,何不釜底抽薪?直接想方設法廢了雁王的新吏法?」

方欽還以為他有什麼高見,聞言乾脆利落地掐斷了心頭僥倖,冷冷地說道:「科舉舞弊在歷朝歷代都是殺頭充軍的重罪,跟新舊吏法有什麼關係?」

幕僚不慌不忙地笑道:「大人,一個人貪墨是貪墨,一個人舞弊是舞弊,可是如今牽連九省,無數重臣彌足深陷,這是偶然嗎?皇上也會想,後面肯定有什麼原因。為什麼這些朝廷重臣如此窮凶極惡?因為這兩年的日子確實不好過,流民不敢不安頓,苛捐雜稅不敢不上繳,軍費開支不敢不攤,烽火票的指標不敢完不成。」

方欽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烽火票流通可等同於金銀,這事當年江南出事之後的明令規定,你怎麼說?」

「流通可等同於金銀,不代表可以等同於金銀上繳朝廷,」幕僚搖搖頭,說道,「再者江北很多是從南邊跑來的富商,民風開化比較早,中原乃至於西北一帶卻不一樣,人家不認就是不認,官府倘若強制,又要遭到刁民一哭二鬧三上吊,倘若出了事端,朝廷又要問責,究竟是誰動輒得咎、臨淵履冰?大人想一想吧,若真豁出去一拼,此事或許還有回轉餘地,三老爺哪怕獲罪革職,只要方家的勢力還在,將來未必不能東山再起。」

方欽聽罷沉吟不語。

幕僚低聲說道:「大人,世事難料,咱們盼著打完仗翻舊賬,雁王那邊自然不會想不到,這種時候不要講什麼‘不爭是爭’了,不主動走棋,只能被他們逼死——學生今日話多了,大人別見怪,告退。」

臘月十六,涉案主謀之一陝西府巡撫受審時,果然當庭大放悲聲,哭訴自己轄地貧弱,烽火票難推廣,只能當地官府自己買入,上面還接連下了三批指標,完不成,便只能東挪西借,又實在沒有進項,苦不堪言,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這話一出,一石激起千層浪似的,罪臣們眾口一詞,將隔岸觀火的雁王一黨徹底拉下了水,更有那滾刀肉大放厥詞道:「說人家科舉舞弊是間接買官賣官,那將吏治考核同烽火票掛鉤,和賣官鬻爵又有什麼區別?」

這一年的辭舊迎新就在混戰中過去了,誰都沒吃上一口安心的餃子。

掐到了最後,軍機處不得不上書請罪,正式宣布廢除新吏法中和烽火票掛鉤的條款,同時暫停烽火票的發售。

然而戰事正酣,未免再次發生朝廷陷入無錢可用的境地,軍機處又趁機提出停止本朝官鑄銀,效仿西洋人在被其占領地地政策與前朝「交子」之說,由各地隆安銀莊發放特殊的「代銀」代替金銀鑄幣,並擬了一系列的新規連同請罪摺子一起遞了上去。

隆安銀莊掛著運河辦,也屬於軍機處的權責範圍,只要新規切實可行,「鐵交子」還是「紙通寶」大家都沒有意見,但是絕不能掌握在軍機處手裡。

於是這時候,馬上就要成型的蒸汽鐵軌意料之中地出了問題。

南北數段已經基本接好,就剩下中間一截,連通了就大功告成,可這最後一截卻拖了一個多月不敢動工,問題出在了土地上。

沿線土地大部分已經是已經預留好的,但是那麼長的一段不可能所有途經之地都是無主之地,原屬於私人的,便會由運河辦出面,向原來的地主以市價買來,同時給予一些其他方面的補助——諸如減免稅費等等,也有不願意變賣祖產的,朝廷便以租代徵,寫下租約,每年給付租金。

自元和年間開始,大梁朝廷便講究仁政,對文武官員嚴苛,對民間鄉紳卻都很客氣,正是因為太客氣了,這個租約中有個致命的疏漏——只說了租賃年限,沒說原主不想租了要怎樣。

大概也沒想到有人會毀朝廷的約。

而最後剩下的一段路恰好便是一大塊租用的土地,原主是個大地主,家裡還有別的生意,本來談得好好的,雖然沒有修到這裡,但是租金已經照付了,不料此人突然反悔,將租金一分不少地退回了,此人雖然無官無職,但背景深厚,與趙國公家裡沾親帶故,他這麼一退,周圍沒人敢打他的臉,個個對運河辦來人避而不見,弄得蒸汽鐵軌改道都來不及,得繞出一大圈變道才行。

因為蒸汽鐵軌停滯,顧昀接連寫了數封信詢問竣工日期,到最後直接上摺子到李豐那,說前線物資跟不上,再這麼下去他要被迫收縮戰線了。

方欽的幼弟還沒把自己洗涮乾淨,這時,方大學士終於對兒子「瞻前顧後」「手腕不足」表達了明確的不滿,自己出了手。

這位曾經的半朝座師同一時間做了兩件事。

首先,他秘密會見了朝廷同西洋使節接洽的外事官,委婉地暗示了此時大梁的國力或許不足以支撐和西洋人的持久戰,這麼打下去也是勞民傷財,兩敗俱傷,其中有大功的不是打仗的屠夫,而是最終能促成和談,還江山一個清明太平的人。

外事官曾是方大學士的學生,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師,皇上若是鐵了心要打,我們為人臣子的怎麼促成?」

「那要看你怎麼和西洋人說了。」一身仙風道骨的方大學士意味深長道,「他們想要的無非是利益,你說他們是願意繼續和顧昀死磕下去,還是願意退一步,與我朝中主和派配合,早日停戰互通友好?皇上和朝廷是要面子的,洋人倘若真有誠意,把面子讓出來,我們也不會吝嗇裡子,你說是不是?沒有前線戰事當由頭,我不相信皇上會任憑雁王他們烏煙瘴氣地胡鬧下去。」

打發了如夢初醒的外事官,方大學士又請自己的夫人去請了一個人——隆安皇帝的奶娘,早年出宮榮養後曾經一度頗受方夫人的照拂。

李豐對自己的奶娘很有感情,本來正在和長庚談正事,聽聞奶娘遞牌子進宮探望久病的皇后,忙匆匆交代完長庚,趕去後宮了。

長庚慢慢地離宮往外走去,整個皇宮籠罩在暮色四合之內,千萬琉璃瓦金光隱去,邊緣處還掛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碎冰渣,顯得無比不近人情。

天那麼冷,京華那麼熱。

近日前線越來越緊張,顧昀的書信也隨之減少,漫無邊際的閒聊基本看不見了,偶爾寄封私信也不過是三言兩語。

長庚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在朱紅高墻下呆呆地站了一會,心裡想道:「後天就是正月十六了。」

而江山上籠罩的迷霧始終還沒有撥雲見日。

儘管在他一步一步地籌謀中,那個結果已經越來越近了,可他心裡還是不免時而惶然。

這時,一隊侍衛經過,見了他,忙上前見禮道:「王爺。」

長庚沒吭聲,與那兩個侍衛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突然魔障似的拔腿就走。

「我要見顧子熹。」他心想,「馬上就要。」

122 夢回

人的一生中,總有那麼一時片刻的光景,心裡除了某一個無來由的荒唐念頭之外什麼都放不下,強大的欲/望像是能把整個神魂都吞噬,任憑理智在腦門外面玩命伸著爪子撓門也能置之不理。

好比好多年以前,顧昀在西北蠻荒之地腦子裡燒成一團漿糊,心無雜念地想著要離職卸任、浪跡天涯。

好比好多年以後,長庚從微風帶雪的宮禁中悶頭走出來,心無雜念地就想見遠在千里之外的顧昀一面。

長庚沒頭沒腦地跑回了侯府,門口兩尊盡忠職守的鐵傀儡轉過身來,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他。他與那泛著紫光的傀儡目光一碰,腳步忽然就停下了。

長庚如夢方醒似的與那兩尊鐵怪物面面相覷良久,終於緩緩地從那近乎走火入魔的狀態裡回過神來,他輕嘆一聲,伸手碰了碰鐵傀儡冰涼的手臂,緩緩地低下頭,弓下腰,吐出一口氤氳郁結的白汽來。

以往和顧昀分分聚聚,也有四年沒見一面的時候,似乎都沒有這回這樣難熬,長庚自己也不知道是自己越活越嬌氣了,還是對顧昀越來越貪得無厭了,他心裡好像有一根弦,從顧昀突然莫名其妙地寫信說想他時便開始拉緊。

南邊每一場驚心動魄的大戰戰報抵京,那根弦就會拉緊一些,而朝中局勢每每變得更險惡、更複雜一些,他心裡那根弦就會再次拉緊一些,直到方才,它突然毫無預兆地斷了。

這時,大門從裡面打開,出來的正是侯府家將統領霍鄲。

霍鄲見長庚這幅鬼樣子,吃了一驚:「王伯正讓我去找您,殿下,您這是怎麼了?」

長庚眼眶微紅,卻還是用最快的時間調整出了一個微笑,站直拍了拍身上的雪渣:「沒什麼,走得急了有點頭暈,王伯找我什麼事?」

霍鄲為人很粗糙,聞言也沒看出什麼異常來,一邊上前扶了他一把,一邊在他耳邊低聲道:「有個不便露面的客人,說是有急事稟報,他不能去軍機處求見,只好找到侯府來。」

來人是個約莫三十四五的男子,長庚不認識,但肯定在哪裡見過,有點眼熟。他一邊飛快地調整著自己紊亂的心理狀態,一邊努力回想來客身份。

好在那人自己主動上前說明了:「下官外事使團副督劉仲,見過王爺。」

所謂「外事使團」是兵部一幫徹頭徹尾的主和派不知怎麼搭上了鴻臚寺,聯手搞出來的,因怕觸隆安皇帝的霉頭,連「和談使」都不敢叫,只好不倫不類地頂著個「外事團」的名號,打著「一文一武」的旗號,以上前線「通過其他途徑退敵」的狗屁理由,純粹是去給顧昀添堵的。

長庚皺皺眉,一照面對此人印象就很不好,礙於風度沒有表現出來,不鹹不淡地一點頭道:「劉大人出使在即,深夜來訪,可有什麼要緊事?」

劉仲突然後退一步跪下,一手指天道:「下官今日所言如有半句虛言,必定天打雷劈,父母便是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

長庚側身半步:「劉大人這是幹什麼?快起來。」

劉仲不肯:「王爺可知我團正督、下官的頂頭上司,曾是當年方大學士的學生?」

長庚當然知道,不但知道,還噁心了好一陣子,要不是這一陣子分/身乏術,恨不能將促成外事團的一堆奸佞挨個揪出來凌遲。

「王爺容稟。」劉仲飛快地將方大學士暗中叮囑外事使的話跟長庚交代了一遍,又道,「此事現在只有正督的幾個心腹知道,下官不才,位列其一。」

長庚的手指在身邊敲打著身邊的小桌:「大人深夜來訪侯府,不是心腹所為吧?」

劉仲深施一禮:「下官祖籍杭州,親生父母早逝,自幼跟隨族中長輩長大,後來遊學四方,也曾在公侯門第輾轉做過幕僚,因緣際會,投過方家大爺的眼緣,將我舉薦入仕,自是知遇之恩難以為報。」

長庚眉尖輕輕地挑起。

「下官自幼有一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本已訂婚,尚未過門,」劉仲將頭埋得很低,肩膀蜷縮起來,「本想功成名就回鄉求娶,誰知沒等到這一天,突遭強梁來犯……」

劉仲低頭抹了一把臉,重重地給他磕了個頭:「死者雖已矣,但生者總是意難平,謝王爺垂憐。」

長庚輕輕嘆了口氣:「劉大人起來說。」

兩人密探許久,送走劉仲的時候,街上已經有打更的聲音了,長庚在門口站了片刻,用力掐了掐自己的眉心,偏頭對霍鄲說道:「勞煩統領看看陳姑娘睡沒睡,如果還沒歇下,請她來一趟。」

陳輕絮這些日子一直客居侯府,準備著手試著治療長庚的烏爾骨,可這將是一個很漫長的過程,雁王總不得空,十天半月不見得有工夫回來一趟。

陳輕絮一見長庚,便覺得他臉色很不對,說道:「殿下,思慮越重,越不好控制自己,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長庚苦笑一聲,他提前激化矛盾,其實很多事沒來得及鋪墊好,每一步走起來都如同兵行險路,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從懸崖峭壁上一腳踩空。

可他沒有時間了。

他怕他的敵人們不會給他這個時間,怕顧昀報喜不報憂,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受他不知道的苦。

長庚:「陳姑娘如果方便,不妨從今天開始施針。」

陳輕絮一愣:「過程可能很痛苦,殿下白天忙於朝政,吃得消嗎?」

長庚搖搖頭:「不知道,但是我總有種不太好的感覺,近些日子壓製起來越來越力不從心了,權當是不破不立吧。」

一個時辰以後,長庚意識到,自己終歸還是小看了陳輕絮所說的「痛苦」。

陳輕絮將一碗藥湯端到他面前,準備好了銀針。

長庚伸手接過來:「這是什麼?」

「等殿下不再受烏爾骨所困時我將方子抄給你,」陳輕絮道,「不過你喝之前最好還是不要問。」

長庚:「……」

不知道為什麼,在他的印象裡,與蠻人的巫毒有關的東西都泛著一股陰森森的屍油味,聽了這話,長庚頓時產生了好多不好的聯想,立刻不再追問,盡量蜷縮起舌頭,捏著鼻子一飲而盡。

陳輕絮俯身點起一根安神散,寧靜的冷香在室內擴散開,她在他三步以外的地方盤膝而坐,正色道:「殿下,我開始施針以後,你必須一直保持靈台清明,否則沒人能喚醒你,我這麼說你能理解嗎?」

長庚點點頭。

陳輕絮:「這根安神香燃盡之時我就會動手,請殿下用這一炷香的工夫清心、排除雜念。」

剛開始毫無感覺,陳輕絮下針穩而準,手腳十分利索,長庚只是閤眼閉目養神,忽然,一股充滿恐懼的涼意從他背後升起——好像是避無可避地看著別人的凶器舉起來,只能閉眼等著挨的那種恐懼,他後背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縮,雖不能動,卻做出了下意識的躲避動作。

陳輕絮的針扎立刻扎不下去了,她神色凝重起來:「殿下。」

長庚感覺一條看不見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後背上,耳邊一片雜音,故去十多年的女人的叫罵聲在耳邊炸開。

混在那些經年的噩夢裡,陳輕絮的聲音混著安神散刺進他的耳朵:「殿下,這是侯府,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長庚狠狠地一激靈,用盡全力微微點了點頭。

陳輕絮將下一根銀針送入,第二根安神香已經燃盡,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西洋鐘:「這才只是個開始,殿下用不用再適應一下?」

長庚輕輕咬了一下舌尖:「不,繼續。」

陳輕絮不再廢話,下針如飛,方才褪下去的幻覺再次卷土重來,年幼時代秀娘施加在他身上種種傷痛一一重現。

陳輕絮神色一緊,她看見長庚鎖骨上一道舊傷疤突然毫無緣由地紅腫起來,一行細細的血跡滲出來,皮下蛛網似的血管往兩邊裂開,十分猙獰。

「殿下,雁王殿下!」陳輕絮叫了他一聲。

長庚毫無反應。

陳輕絮不敢再動手,忽然,她眼角掃見床腳掛著一副鐵肩甲,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了,現在軍中鋼甲早已經變了樣式。陳輕絮驀地想起來,早年和長庚談起烏爾骨癥狀時,他似乎無意中提到過,第一次從噩夢中掙脫,是顧昀在床頭掛了一副他身上的甲。

陳輕絮長袖一掃,鐵肩甲發出一聲清越的撞擊聲,金石之聲掃過靜謐的室內,長庚越來越急促的呼吸陡然一頓。

他眼前有重重魔障,先是被困在了年幼時自己的身體裡——尖銳的發簪,燒紅的火棍,骯髒的馬鞭,女人鐵鉗一般尖銳鋒利的手……而一切的盡頭,有一個身披一半鋼甲的顧昀,時隔多年,默默地注視著他。

長庚救命稻草似的死死地盯著他,艱難地維持著自己一線的清明,不知過了多久,周身妖魔鬼怪似的幻覺才漸漸遠離,長庚筋疲力盡地回過神來,見桌上的安神香已經燃盡了,陳輕絮正在收攏銀針。

他這才發現,自己又能動了。

陳輕絮:「感覺怎麼樣?」

長庚活動了一下自己的手,見胳膊上不知什麼時候多出了好多細小的擦傷,已經很快結了痂,有點癢。他試著攥了攥拳頭:「好像又爬出來了一次。」

陳輕絮離開以後,長庚倒頭就睡,這麼多年來,他的睡眠好像一泊平湖,一個石子都能敲碎,除了失血昏迷,很少能有這種昏天黑地的感覺,也頭一次沒做噩夢。

他夢見一個高聳的瞭望塔,遠處有遠遠的火光,營地裡守衛森嚴,透著一股枕戈待旦的味道,一隊巡營歸來的將士正拉緊馬韁,突然,為首的那個人回頭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居然是顧昀,臉上戴著一個比面具還花哨的琉璃鏡,銀邊與玄甲相映成輝,衝他促狹地一笑。

夢裡,長庚失笑道:「這是什麼打扮?」

顧昀從馬背上伸出一隻手,燒著紫流金動力的鐵臂輕飄飄地便將他拉上了馬背,從身後抱住他,趴在他耳邊笑道:「軍中寂寞,多勾搭幾個小美人。」

人在夢裡不太會掩飾自己心裡細微的念頭,明知他說的是玩笑話,長庚心裡卻仍然泛起一點說不出的委屈:「我在京城夙夜難安,唯恐一步走錯,每天只盼著從你那聽見只言片語,還總等不到。」

顧昀無奈道:「殿下,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為了撒嬌的?」

長庚聽了,認為他說得對,很想像民間話本裡寫的那樣,變著法地跟顧昀無理取鬧一番,然而書到用時方恨少,技藝很不純熟,一時有點卡殼,不知從何鬧起。顧昀卻一抬手將自己臉上的琉璃鏡摘了下來,偏頭在他臉上親了一口:「你不喜歡,我就不戴了。」

清晨的時候,長庚是在顧昀那可怕的笛聲裡醒來的,他迷迷瞪瞪地爬起來揉揉眼睛,總覺得魔音似乎還在繞耳,痛苦地揉了揉酸麻的耳根,嘴角卻忍不住翹了起來。

這真是他這一輩子最美滿的一個好夢。

有顧昀那一支驚天地泣鬼神的曲子相伴,哪怕前方真的都是些牛鬼蛇神,他也能無所畏懼了。

長庚不知道的是,前線頭天夜裡,顧昀巡營歸來的時候,突然莫名有種身後有人看著他的感覺,不由自主地回了一次頭,剛好又把臉上的琉璃鏡甩了下來,這回鏡片沒壞,倒是那精雕細琢的花邊讓他的肩甲磕掉了一角,只好鬱悶地承認這玩意中看不中用,換回了普通的。

第二天沈易聽說,指著他好好笑話了一頓:「指不定是哪路神仙看你騷包不順眼了。」

「那這神仙管得真寬,」顧昀大言不慚道,「沒準是看我英俊瀟灑,上趕著想給我當老婆。」

沈易:「……」

還沒等沈將軍將隔夜飯吐出來,便有將士來報:「大帥,您派往東瀛的使者回信了。」

顧昀:「拿進來。」

西洋軍的補給有一批是在東瀛人的配合下從外海送來的,在正常戰爭中,東瀛人仿佛一直都攙和在其中,然而又狡猾地一直不肯將自己露在檯面上,哪怕當年了痴帶著數十個偽裝成和尚的東瀛武士企圖劫持隆安皇帝——那也是出於他的個人私怨,東瀛人沒有真正站出來替他討個說法。

沈易:「怎麼說?」

顧昀搖搖頭:「說是對他們禮遇有加,但態度曖昧,使者一要談正事,能管事的就避而不見,找一幫白臉舞女陪客……東瀛人心裡有自己的小算盤,倘若洋人能在我國土上扎根,他們便能跟著吃一口腐肉,但倘若西洋軍艦敗退,他們日後還是要跟我們比鄰而居的,因此既出力又不願意徹底得罪咱們。」

沈易皺眉道:「兩頭討好,這算什麼東西?」

「好東西。」顧昀笑道,「他們這麼首鼠兩端,我就放心了,等著看,有大用。」

沈易搖搖頭:「我們有點等不了了,南邊戰線拉得太長,紫流金繃得太緊,就算是你從中調配,也不免有跟不上的時候,再說我擔心這麼拼下去,朝中會有雜音。」

顧昀的神色淡了下來。

沈易又提醒道:「我聽說朝廷認為咱們不應該悶頭只打,應該‘一棒子一甜棗’,最近正在組建新一批的外事使,倘若這些人真是夾著棍棒來送甜棗的倒還罷了,就怕是專程來添亂的。」

顧昀沉吟片刻:「什麼時候到?」

「差不多該動身了,」沈易回道,「總不過十天半月——子熹,你想幹什麼?」

123 曙光

大梁與西洋兩軍前線對峙良久,雙方誰也不肯退讓,交手大小戰役無數場,總體算下來基本是旗鼓相當,誰也奈何不了誰。

正月十六這天,一批大梁海蛟戰艦趁凌晨出發,神不知鬼不覺地離港,在物資已經開始繃緊的情況下,再一次分走了一部分人馬,悄無聲息地沿江而去。

當時晨曦尚未升起,沈易在一片漆黑裡對顧昀說道:「你這樣未免太冒險了。」

顧昀沒理會,只是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道:「早晨讓人給我煮碗面吃,要打個雞蛋。」

沈易忙暈了頭,聽得莫名其妙,半天才想起這是什麼日子,嘀咕道:「你還挺有閒心。」

他低聲跟旁邊的親兵吩咐了幾句,隨後又接茬不依不饒地嘮叨道:「先前不是說起碼等鐵軌線修好嗎,倘若紫流金專線真的開通,到時候咱們的勝算會大很多,你現在動手,萬一兩邊配合稍微出一點問題,那就……這也太冒險了!」

「險中求富貴,」顧昀面不改色道,「我一個風華正茂的男子,幹嘛要和對面那老頭子一樣謹小慎微?」

沈易聽他又不說人話,怒道:「顧子熹!」

顧昀嘆了口氣,往北的方向看了一眼,他這時的視力已經無力再洞穿千山萬水了。

「季平,」顧昀低聲道,「倘若京城一番平順,我們早已經不戰而屈人之兵了,你說是這場戰役的冒險大,還是繼續讓他們拖下去,拖到朝中生變冒險大?」

沈易愣了愣,啞口無言,他是負責一方的將軍,只需排兵布陣,不必思考四境布局,也不必憂慮大梁前後五十年是否還有兵禍。

「這次我們無論如何要在主和派開口之前先下一城,一旦給了他們開口說話的機會,不知道會讓他們拖到什麼時候,一鼓作氣,再衰三竭,哪怕休養生息,也不能超過三五年,否則北都的天潢貴胄們會逐漸好了傷疤忘了疼,再等我們這一代人死光,後人會認為南半江山生來就是所謂雙方共治的,」顧昀瞥了沈易一眼,說道,「冒一次險是值得的,到時候我會把玄鐵虎符留給你,萬一……你就迅速收攏剩餘兵力,以待來時,不必慌張,立刻抽調玄鐵營臨時支援,西洋人最多是水上的能耐,到了陸地上沒什麼可怕的,咱們還有迴旋餘地。」

沈易眉頭快要擰出皺紋來了。

正這時,炊事兵將煮好的面送來了,下麵條的人給大帥的小灶做得十分精心,長壽麵一根是一根,粗細均勻,蛋也熟嫩剛好,湯是湯肉是肉的,還有浸滿了肉湯的細筍絲沉浮其中。

顧昀接過來吃了兩筷子,忽然問道:「怎麼沒有青菜葉子?」

沈易奇道:「你不是不吃嗎?」

「我什麼時候說不吃的……」顧昀嘀咕了一句,隨意扒拉了幾口,還是覺得這碗面裡差了點什麼,他原地思索了一會,恍然大悟。

原來所謂生日與節日,其實都不過是因人而起,有那麼個人願意在這麼一天給他辦一個小小的「儀式」,是變著法子表達「我把你放在心上」。

其中的滋味其實都藏在那句壓在面湯下面的話裡,而不是這幾口不鹹不淡的吃食。

五天后,顧昀正式接到了外事團名單,只掃了一眼,他就塞給沈易,輕描淡寫地吩咐道:「看見了吧,只能準備動手了。」

沈易別無他法,只能從命。

「以防萬一,季平,我要交代你幾句話——真要是有點什麼事,你替我坐鎮中軍,在地上你和洋人有一戰之力,但記著不許下水,你水戰經驗太少,不是那老東西的對手。」顧昀說著,又從帥帳中取出四封寫好的信,「倘若大體不出錯,給京城發第一封戰報,倘若天命不眷顧,咱們真出了意外,那就發第二封,讓軍機處全力配合補救,別忘了附一封請罪的摺子,玄鐵虎符蓋章,責任我一人擔就是……後面兩封是私信,第三封先寄給長庚,穩一穩他,等事端平靜了,要是有機會,你再把第四封給他。」

沈易怒道:「你跟我交代後事嗎?」

「本帥犯得上因為幾隻西洋猴子交代後事?」顧昀滿不在乎地一挑眉道,「我這叫思慮周全,也省得到時候我再寫一遍了,軍令如山,別在這跟我廢話,滾去幹活!」

第二天夜裡,大梁水軍毫無預兆地突然發難,大張旗鼓地進犯西洋軍陣地,雙方都快打熟了,一照面立刻分外眼紅。西洋軍雖然始料未及,仍然迅速組織反攻,一上手便感覺到這一回的大量水軍格外凶猛。

雅先生在睡袍外面直接批上外衣,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是什麼讓顧昀突然想打破已經膠著的前線態勢,依照他們眼下得到的消息,大梁國內不應該有這麼一個契機。

顧昀這回連例行試探的過程都省了,好像根本不關心敵軍儲配情況,直接上重炮,「海烏賊」雨點似的往外打,西洋主艦猝不及防間挨了好幾下,剛修好的側槳又沉了下去,幾乎癱瘓起來。

西洋主艦上一時間一片混亂。

「不要慌,別慌!」雅先生一把扯過一隻銅吼,「都原地待命!短蛟立刻集結,攔住他們……陛下!」

教皇緩緩踱步而出,來到甲板上順著千里眼往外望去。

「鎮定一點。」他低聲吩咐。

這年邁的首領好像有種能安撫人心的神力,輕輕的一句話,周遭亂七八糟的船員與衛兵頓時都安靜了下來,等著他發號施令。

「對方的前鋒艦船規模大約只是平時的一半多一點,衝鋒這樣厲害,不是顧昀的風格,」教皇低聲道,「為什麼?」

雅先生勉強壓下心緒:「梁人太瘋狂了,我看他們不像衝鋒,倒像是最後的魚死網破。」

教皇一邊讓傳令兵調整護衛艦隊的隊形,一邊搖了搖頭:「這不合邏輯。」

雅先生皺眉思量良久,忽然道:「對了!我記得陛下前些日子收到了一封來自敵營的外事團即將抵達前線的消息,會不會和那個有關?」

教皇:「你的意思是說,梁人國內內政出現了裂痕,有人想要妥協結束這場戰爭?」

「有證據支撐,」雅先生飛快地說道,「您想,我們曾經估算過大梁火車建成通車時間,陛下當時還說過,他們整條線路建成後,我們會很被動,我們不是還設計過幾條破壞該線路的方案嗎?可是按照我們的推算,這條鐵路線去年年底之前無論如何也應該建成了,甚至可能已經開始了試運,可是他們到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說明確實是內部出了問題!」

教皇雙手抱在胸前,一根手指微微磨蹭著自己的下巴,此時,顧昀的前鋒已經如一把尖刀刺穿了西洋戰艦防線,殺氣騰騰地破浪而來。

西洋護衛隊將主艦包圍成一個堅實的球,儲存的鷹甲從主艦上橫飛出去,雨點似的攻擊居高臨下而至。

「如果是我,」雅先生自顧自地說道,「我會將主艦後退,迅速製作一個包圍圈,將這支前鋒引入其中,包抄殲滅,他們這麼猛烈的炮火絕對支撐不了太久,一旦與身後斷絕聯繫,就死在這裡面了!」

教皇靜靜地反問道:「你認為顧昀會犯這種低級的錯誤?」

雅先生:「……」

「在上戰場之前,你要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了解你的對手——傳令,收縮兩翼,防禦為主,往東南方向轉移,立刻召援兵。」教皇一邊有條不紊地發號施令,一邊對雅先生說道,「如果你真的認真研究過顧在東海平定叛亂、在西南抓捕山匪的那幾個經典案例,認真反省過我們跟他在北方交的幾次手,就應該對顧昀有一個粗略的了解,當他手上的資源真處於劣勢的時候,他不但不會讓你看出來,還會天衣無縫地將整肅的玄鐵營拉到你面前,讓你一看就嚇破膽子……他們梁人管這個叫‘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雅先生不以為然,但面上不敢反對,只好順著教皇的話音說:「是,陛下。」

「你看著,這只是個誘餌。」教皇笑道,「我們有點耐心,拖著他的魚鉤跑遠一點,很快就能真正看見他手裡的籌碼。」

就在這時,傳令兵跑來報:「陛下,第一第二第三軍艦隊不在港,在出‘遠海任務’,您看……」

「遠海任務」是專門去護送接應聖地物資船的。

教皇頭也不回道:「他們應該還沒走遠,立刻調回來,‘遠海’沿線很安全,護送那點物資不需要三支艦隊,對付親愛的宿敵必須要有敬意和誠意。」

「是!」

「回航!收攏兩翼!」

「護衛艦隊調整東南方向,注意速度——」

「鷹!暫時撤回來。主艦所有防禦鋼板落下,排水啟動——」

整個西洋艦隊飛快地聚集成了一個緊密的龐然大物,剛出港的物資護衛艦隊飛快地回航,虎視眈眈地盯著面前悍不畏死一般橫衝直撞的大梁海軍,結成了厚實的防衛。

每次都是顧昀遛西洋人,這回情況突然變了,變成了西洋人用厚重的防衛遛著大梁前鋒四處尋找下嘴的地方。

兩刻之後,大梁這支瘋狗一樣的前鋒軍終於慢下來了,顯然是已經筋疲力竭。

教皇:「雅克,你看。」

他話音沒落,便見大批的接應與補給艦隊從三路而下,大梁的底牌終於藏不住了,在夜色中露出了猙獰的獠牙。

雅先生大吃一驚——如果方才真按著自己所說,立刻包圍吃掉梁人前鋒,那缺了三支艦隊的己方兩側立刻會被敵人拉長削弱,輕易就會被埋伏的梁人洞穿撕裂!

「我說過,」教皇略帶責備地看了他一眼,「只有了解你的敵人,你才會知道自己真正的機會在哪裡——所有艦隊準備反擊!趁他們沒有‘站穩’,給他們當頭一棒!」

他話音剛落,西洋人的炮火便海嘯似的平推了出去,大梁三路主力部隊才一照面就損失慘重,他們甚至沒來得及還擊一炮,最前端的海蛟戰艦就已經被紛紛擊沉。

一眼看過去,這一次有效供給幾乎消滅了大梁水軍主力部隊近四分之一的有生力量。

西洋水軍艦隊沸騰了,從顧昀坐鎮兩江的那天開始,他們就沒在他手上討到過這麼大的便宜!

然而顧昀本人卻並沒有想象中的憤怒和焦頭爛額。

此時,大梁水軍中一艘不起眼的中型海蛟上,顧昀正好整以暇地看著自己大量的「戰艦」被擊沉,眼皮都沒眨一下地對身側的親衛說道:「你看,我說什麼來著?知己知彼,那老東西打一仗能準備十幾年,大概是很用心研究過我了。」

倘若此時是白天,西洋人大概會更容易發現那些被擊沉的船的特殊之處。

船都是空的,更像是「海烏賊」的另一種形態。

這還是靈樞院那幫窮酸的餿主意——將前線報廢的戰艦歸攏,然後仿造海烏賊的動力系統,將艦船整個清空,這種空有其表的戰艦非常的輕,用很少一點動力就能讓它自動在水面滑行很遠,雖然沒什麼用,但卻是壯聲勢嚇唬人的利器。

顧昀將手中一部分水軍派出,真直接上戰場,必然被洋人看出來生出懷疑,因此乾脆用這種方法虛晃一槍。

「要是他們能被一時的勝利衝昏頭腦就更好了,」顧昀翹著二郎腿坐在一邊,「散開,記著,咱們今天的任務是拖住敵人。」

親兵舔了舔嘴脣:「大帥,‘那邊’能趕上嗎?」

「那不敢說,趕不上就是我的氣數盡了,」顧昀低低地笑了一聲,「注意機動。」

西洋主艦上,雅先生果然大喜過望昏了頭,可惜旁邊有個教皇陛下,他未敢太過忘形。

而且很快他就發現,這支出師不利的大梁水軍並沒有那麼容易對付,梁人馬失前蹄後,很快做出了調整,顧昀那滾刀肉似的作戰風格又陣前,弄得西洋人焦頭爛額,將這場本該是以多擊少的殲滅戰打成近乎勢均力敵的情景。

兩軍主力從半夜一直糾纏到了隔日清晨——

第一縷陽光刺破海面的時候,黑暗中混亂地戰鬥了一宿的戰場格局陡然暴露在陽光下。

大梁主艦上,親兵急道:「大帥,那邊還沒有消息,我們撤吧,再這麼下去,主艦位置會暴露的,咱們沒有他們那怎麼炸都不沉的大鐵怪,您不能以身犯險!」

顧昀伸手摩挲著自己琉璃鏡的邊框:「稍安勿躁。」

而就在這時,教皇突然將手中的千里眼往雅先生手裡一塞:「那艘吳越號!那肯定是敵軍主艦,顧昀一定在上面,拿下它!」

密集的炮火隨著教皇一聲令下轉移,顧昀所在主艦一時避無可避。

親兵:「大帥!」

千鈞一發間,四五艘短艦在顧昀未曾下令的情況下搶道而出,以自己的艦身攔在主艦前面,隨即爆炸聲平地而起。

顧昀的側臉驟然繃緊,這時,一個水兵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大帥,我們頂不住了!」

顧昀微微眯起眼。

「大帥!」

「沒事,不用慌……後隊變前隊,遛他們一會,」顧昀低聲吩咐道,「從……」

他一句話沒說完,突然,空中傳來一聲鷹唳,那聲音尖利得宛如警報哨,連顧昀這個半聾都聽見了。

顧昀驀地回頭。

那是岸上負責總調度的沈易給他的暗號——另一邊得手了!

親兵愣了一下,隨後一躍而起:「我們的鷹!」

顧昀:「給我千里眼。」

親兵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大帥,我們……」

「小心!」

「轟」一聲——

就在這時,一顆流彈穿過護衛艦縫隙,正打在大梁主艦的尾部,整個海蛟戰艦巨震,煙塵與火花四起。

塵囂中,一片琉璃鏡飛了出去,碎了個乾淨。

正月二十四這天,吃/屎都趕不上熱的的外事團還未抵達前線,李豐已經先在半夜三更被前線加急戰報吵醒。

玄鐵虎符落款——前線大捷!

顧昀這半年來的布置初見端倪,他不知什麼時候派人南下南洋,暗中策反了一堆被西洋軍占據南洋諸島,在西南邊境埋伏了一大部分兵力。

正月二十一日夜,大梁水軍用一部分主力部隊在正面戰場上突襲敵軍,利用敵軍將領謹小慎微之風,牽制住了敵軍兵力,同時埋伏在西南邊境的海蛟戰艦團席捲南洋諸島,裡應外合下殲滅洋人盤踞於此的勢力,而後立刻發兵,截了敵軍遠洋補給線,神不知鬼不覺地扼住了對方的脖子!

誰說堂堂大梁水軍打不了遠海戰役?

戰報十分簡潔,只說了結果,詳情與傷亡情況沒有贅述。

這場戰役後,西洋軍狼狽撤退至東瀛海域,各地民兵趁機對地面敵軍發動了襲擊,南半江山炸了個四面開花,是沉寂許久的前線第一道曙光。

李豐近一躍而起,半夜三更穿衣服要召大朝會。

狗屁的外事團,能將洋人打回老家,一個土渣都不給他們帶走。

內侍圍著他團團轉,自祝小腳死後,李豐身邊的人換了好幾個,都不太合心,此時跟在他身邊伺候的也是個老人了,話不多,還算機靈:「恭喜陛下,有顧帥在,收復江南指日可待了!」

李豐「哈哈」一笑,幾乎有些語無倫次道:「朕九泉之下總算不用擔心難以和列祖列宗交代了,真是。」

腿腳瘸了好久的李豐幾乎腳下生風地往外跑去,走到半路,他被清晨夜風一吹,隆安皇帝發熱的腦子終於冷下來了,滿臉的喜色也黯淡了一點。

是了,此戰大勝,然後呢?

軍機處推行的不少政令都打著「以戰為先」的旗號,各大世家除了每天搬出丹書鐵劵來跟自己倚老賣老,就是一隻想著要停戰。

如果說李豐之前還對戰與和有些猶豫,顧昀這一場勝利則在其中一方加了重重的籌碼,讓李豐心裡的秤偏向一邊。

「這些世家門閥心越來越大,連大戰都能幹涉。」皇帝默默地想道,「是何居心?」

李豐腳步微頓,沒頭沒腦地對內侍說道:「朕那乳母趙氏有幾年沒進過宮了,你還記得她嗎?」

內侍不明所以,低頭應了一聲:「聽說趙夫人現如今膝下只有一個女兒,還在宮裡當差,認了方三公子當義子,前一陣子頻繁遞牌子,想必是來求情的。」

李豐「唔」了一聲,半垂著眼睛:「王子犯法,尚與庶民同罪,當年魏王照樣下獄,也沒見誰站出來說句公道話,怎麼這些人家的兒子倒是一個比一個金貴了?」

內侍從中聽出了一點殺意,小心翼翼地看了李豐一眼,一時沒敢吭聲。

李豐一腦門熱汗被冷風吹了下去,他捂住胸口,低低地咳嗽了幾下,內侍忙將一張狐裘披在他身上。

太子七歲看老,人還算聰明,但是性格太過溫順柔弱,不太像自己,反而更像元和先帝,元和年間是什麼樣的光景?

李豐現在依然記得——先帝總覺得自己的帝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仰仗過這個又仰仗過那個,連軍權未能控在手裡,哪怕顧家只剩個半大孩子,他卻依然任憑那要命的玄鐵虎符流傳在外,雞毛大的一點事都要問這個那個的意見,動輒懷柔講感情,養了一大幫國之蛀蟲,幾乎將武帝留下來的殷實家底敗了個乾淨。

李豐花了十年,依然沒能收拾完先帝留下來的爛攤子。

李豐這兩年越發覺得自己力不從心了,他不想讓兒子陷入自己父親當年的窘境。

可是眼下這個狀況,他又該相信誰呢?

雁王嗎?

雁王「不娶妻」「不生子」「願為商鞅殉國祚」之類的話都是他自己說的,天下比這話說得好聽的還有好多,那些亂臣賊子證據確鑿的時候都還在痛哭流涕著說自己一身苦衷為國為民,李豐固然一時能被他打動,可漫長的時間總能讓他冷靜下來。

李豐眼下護著長庚,是因為他也看到了這段改革的價值,雁王有一點說得對,制度與規則才是最重要的,無論雁王想改成什麼樣,這個千瘡百孔的社稷確實是在向好發展的,李豐希望借雁王的手將前朝沉痾徹底清除乾淨,將來給太子留下一個清明人世。

然而同時,他也絕不可能將柔弱的兒子交到這個殺伐決斷的弟弟手裡,倘若他有一天要追隨先帝而去,那他要料理的第一個人是雁王,第二個就是顧昀。

「不去了,回宮,明天早晨再召,等天亮,你讓太子過來一趟。」李豐忽然沒頭沒腦地吩咐道。

內侍莫名其妙,不知道方才還在說趙氏的事,怎麼皇上沉默了一會又扯到了太子身上。

「還有,」李豐又道,「我帶回來的那封摺子呢?拿來我看看。」

那奏摺是徐令寫的,關於改革國子學的一個章程,想法不太成熟,甚至有點稚嫩,不過沒關係,可以丟給軍機處去協調完善,滿朝都在鬧著要殺人砍頭嚴懲科舉舞弊,也只有那麼幾個書生還能想起往後的事。

如果可以,李豐也像個尋常父親一樣,希望能給年幼的兒子多幾年庇護,盡可以讓他在後宮玩草蟲子,可是誰知道這個風雲際會的時代馬上還會發生什麼事呢?

第二天清晨,兩江前線大捷的消息當頭砸來,各方勢力都還沒來得及對這突如其來的結果做出反應。

李豐第一次立場明確地在大朝會上強硬推行了兩條新政:

第一,同意軍機處關於廢除烽火票,改鑄幣政策的「隆安新政」。

第二,原則上同意兩院徐令等人聯名要求改革國子學的章程,其中不完善處,令軍機處牽頭,著禮部國子監與兩院協同修訂。

同時,李豐在大殿上將江充與靈樞院一起拎出來斥責了一頓,要求立刻加速九省舞弊案的調查進度,所有涉案之人不論出身,一概嚴懲不貸,並責令靈樞院馬上擬章程將京城到江南的蒸汽鐵軌線打開,絕不能給西洋人喘息的餘地,不能浪費這次勝利,他們必須一鼓作氣地贏下去。

而臨下朝的時候,李豐宣布了自己最後的決定——十一歲的太子即將臨朝聽政。

124 終局(上)

這是態度曖昧的隆安皇帝第一次在大朝會上鮮明地表達自己破舊立新的立場,事先並未與任何人透露過半個字,不光是方欽一黨,就連軍機處眾人也是十二分莫名。

江充隱晦地看了雁王一眼,心道:「吾皇吃錯藥了嗎?」

長庚臉上毫無異色,第一時間站出來不鹹不淡地拍了個馬屁,他雖然玩弄權術,卻天生自帶一股化外之人的仙氣,連拍馬屁的姿勢都顯得十分寵辱不驚,全然是跟李豐串通一致的模樣。

當時便有人臉色變了。

李豐心裡有數,知道雁王有意借自己的勢,而滿朝文武在各懷鬼胎,然而這並不要緊,他可以給雁王搭台階,也可以給任何一個人搭台階。

這回李豐用兩道政令便將軍機處推到了風口浪尖處,就想看看,那些拿先帝丹書鐵劵說事的,奈不奈何得了這位半路出家、一輩子就叫過一聲「父皇」的雁王。

這日京華又註定是個不眠夜。

軍機處裡,江充對長庚悄聲道:「王爺,怎麼辦,咱們按著原計劃來嗎?」

長庚毫不猶豫道:「趁熱打鐵。」

江充深深地看了長庚一眼,又問道:「王爺,倘若逼得太緊,他們狗急跳墻了怎麼辦?」

長庚轉頭看向他,意味深長道:「我怕的是他們不跳,寒石兄,你知道我這輩子學過的最有用的一句話是什麼嗎?」

江充憑空聽出了一點心驚肉跳的味道。

長庚道:「臨到陣前,誰不想死誰先死。」

長庚離開軍機處回家的路上,剛好碰上了方欽的車駕,他便對霍鄲吩咐道:「讓方大人先過去吧。」

霍鄲應了一聲,過了一會,又跑回來回報道:「王爺,方大人說他不敢失禮,已經將路讓開了。」

長庚挑開車簾,彬彬有禮地衝方欽拱拱手,兩人一團和氣地擦肩而過,好像並沒有要你死我活過。

長庚靠在馬車上,心想倘若自己與方欽易地而處,好歹會忍過這一時風頭,等到朝中新貴們迅雷不及掩耳地占領交通財政,在他們根基不穩又擴張過快的時候推上一把,到時候悶不做聲地等著李豐出手就對了——這滿朝蛛網似的王公貴族,到處都是故事,到處都有勢力,倘若肯徐徐圖之,等到戰後,有的是復辟舊制的機會。

長庚還知道以方欽的穩妥,心裡肯定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哪怕拽著大家一起走鋼絲,也絕不能讓他心平氣和地等到這個機會。

方欽一直目送著雁王車駕走遠,才吩咐家人繼續走,周遭暮色四合,黃昏緩緩滑入漫漫長夜,他似乎隱約看見了那脈絡一般的大勢,滔滔逝水似的從他面前奔流而過。然而他無力阻攔,他腳下踩著的萬里長堤是沙爍堆成的,看似威武雄壯,實際無從借力,是無邊世情在與他相悖。

回到方府,府上照例已經有客人在等,方大學士顧不上修仙求道,在前廳親自接待。方欽一進門,眾人都站起來,神色各異地看著他。

方欽心裡又有種不祥的預感:「爹,怎麼了?」

方大學士面沉似水地說道:「你義妹今日在宮裡衝撞中宮獲罪,剛剛被禁足,不準親人探看。」

方老夫人與皇上乳母趙氏關係很好,開玩笑似的讓方欽的三弟認了趙氏做義母,這裡頭本來沒有方欽什麼事,只是為表親近客氣,在外人面前也稱呼趙氏那在宮裡當值的女兒為「義妹」。

方欽愕然道:「為什麼?」

「為什麼?什麼緣由也不必有,」方大學士緩緩說道,「想當年今上待顧昀以‘叔’相稱,自幼情分甚篤,也不過一言不和便將其下獄,何況我輩——今上刻薄寡恩,無情無義,實在讓人心寒。」

方欽心思急轉,立刻轉頭對家人吩咐道:「讓人馬上傳個信給趙國公,讓他別再耍這種幼稚的么蛾子,見好就收。」

他此言一出,場中嘩然,頓時有人站出來異議道:「方大人,你怎麼又胳膊肘往外拐?」

方欽沒理會旁人,只盯著方大學士道:「爹,您還看不出來嗎,皇上不是先帝,萬事只能順著他來,你若是讓他感覺到自己受到逼迫,必然會遭到他的反彈,咱們是要鏟除雁王一黨,和皇上叫板有什麼用?」

不等方大學士開口,方欽便又接著疾言厲色道:「我也很想保住三弟,可是再要這麼下去,那折進去的就不是一個三弟了,在座都是自己人,我說句不好聽的,你們真當趙國公自己屁/股就擦乾淨了嗎?若是讓雁王抓到了借題發揮的把柄,到時候只能更被動!區區一條鐵軌線,你不讓它修,除了給李旻添點堵之外,還有實質作用嗎?顧昀照樣說動兵就動兵,讓你外事團都來不及到前線!你們還能怎樣?乾脆截斷前線補給,賣國嗎?」

他心裡不痛快很久了,一股腦地吼出來,連親爹的面子也沒給,在場安靜了片刻,隨後一人說道:「那方大人難道就打算咽下這口氣?」

方欽:「……」

他發現自己和這些人簡直無從溝通,特別是方大學士重新出山之後。

想必什麼東西氣數將盡,並不是源於外界的疾風驟雨,倘若泱泱大國,林立世家中,每姓不必多,一代人裡能有一個可以頂門立戶的,不必驚才絕艷,不必文治武功,只要腦子清楚,夠自知之明,明白自己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那麼憑藉數代積累,雁王一黨縱然三頭六臂,也斷然不會爬到他們頭上來。

方欽環視左右,無話可說地冷笑了一聲,拂袖而去。

方大學士垂目端坐,伸手捋鬍鬚道:「犬子無狀,讓諸位見笑了。」

旁邊有一位老得快要睜不開眼的公卿低聲道:「二公子才華橫溢,只是到底年輕氣盛了些。」

以方欽的年紀,著實不能稱之為「年輕氣盛」了,方大學士卻意味深長地搖搖頭:「確實,武帝在位時他年紀還小,沒經歷過那些事,少了些歷練。我看有些東西還是別讓小輩人知道了,省得他們瞻前顧後,還不夠壞事的,當年將先帝推上皇位的老兄弟們還在這裡,回去攢一攢各家兒孫,或許還有能成事的力氣……不過我那不孝子說的也對,讓趙國公最近將他那些小兒科的手段收斂收斂,一擊不能必殺,費那力氣做什麼?還不夠讓人看笑話的。」

然而雁王沒有給趙國公收斂的機會。

第二天,先是靈樞院上摺子宣稱蒸汽車已經經過了嚴密試驗,萬事俱備,言辭懇切地請隆安皇帝親眼去看。李豐欣然帶著太子前往,還親自坐了一段路,結果回宮以後還沒等新鮮興奮勁過去,便又收到了姚鎮催鐵軌線的摺子,這成功地將隆安皇帝心裡的焦躁堆了起來。

堆到晚間,御史台送來了點燃皇上怒火的最後一根草。

御史台參趙國公御下無方,縱容家眷侵吞、低價掠奪農人田地等數條罪狀。

聯袂負責蒸汽鐵軌線的運河辦和靈樞院連忙跟著起哄架秧子,大量刻意推波助瀾的人士緊隨其後,迅速引爆了態勢,雁王趁著戰亂幾年經營起來的勢力露出了冰山一角,自武帝末年開始便緩緩擁塞的上升渠道被他活生生地撬開了一個角。

各地非法占地的舉報有預謀一般地接連爆出,最後牽連出了大梁由來已久的非法占地問題。

立刻有幾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站出來,要求全境清查——

當然,這荒謬的提議被李豐駁回了,李豐就算再想給世家下馬威,也得徐徐圖之逐步瓦解,他一次還沒有這麼大的胃口。

然而趙國公這隻出頭的傻鳥是跑不掉的,沒幾天就給抓了起來,之後又牽連出了一大堆狗仗人勢的門人子弟,押解抄家的時候圍觀者甚至爬上了墻頭翹首張望,望南樓的說書人兩天就編完了一套新書,擁躉甚眾。

太子剛開始聽證就遇見了這麼大一樁案子,小少年好生長了一番見識,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好生長了一番見識。

快下朝的時候,一直不怎麼表態的雁王忽然問道:「太子殿下怎麼看?」

小太子被李豐保護得很好,天真爛漫,也沒那麼多心眼,曾經奉李豐之命「請教」過他四皇叔,聽長庚問起,便不假思索地將人家教他的話脫口而出:「韓非有言,‘君無術則蔽於上,臣無法則亂於下’,國之安定托於法,人有賢愚忠奸,事有是非曲直,倘若法度不明,必使黨群橫行、小人橫行,那……當政者豈不是就管不過來了嗎?」

他那童音奶氣未消,像個課堂上被拎起來答師父問的學童,說完,還滿懷期待地看了看長庚。

長庚笑而不語,李豐則板著臉呵斥了他一句:「照本宣科的顯擺什麼,回去好好用功,不可懈怠。」

太子沒敢吭聲,只好耷拉著腦袋應了,可他這童言童語卻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以己度人的人,就算看見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也會覺得此人同自己一樣滿腹心機,句句藏鋒。

當天晚上,十一歲的太子這番話就從深宮中不脛而走,方大學士瞞著方欽,將一干擁立過先帝的老豺狼召集到了一起,把太子的每一顆唾沫星子都扒拉出來分析了一遍,明白了李豐的意思。

「三代了,」方大學士冷笑道,「天恩難及,諸位想必也看出來了,皇上讓太子聽政,是鐵了心想要我們這些老東西的命。」

另一人道:「那時要不是王國舅攪局,咱們謀劃得當,指不定雁王現在已經因為混淆皇室血統被褫奪王位,發配到窮鄉僻壤之地了,什麼地方爬出來的野種也敢騎在咱們頭上耀武揚威,方兄,當斷不斷,可必受其亂啊。」

方大學士的臉頰繃出了一道鋒利的痕跡,他緩緩地環視周遭,低聲道:「諸位不妨將心裡話都寫在手裡。」

多年前,這一群野心勃勃的陰謀家曾經湊在一起,亮出各自的手心,手心裡寫的是元和先帝的名字,此時,他們已經日薄西山,老得老,死得死,重新湊在一起,攤開各自老朽的手心——

「清君側。」

「清君側。」

「清君側,皇長子無母。」

……

「當年肅王路上佯裝生病,是老朽事先獲悉他想暗中進京的打算,請了長公主令,讓北大營攔截,以‘謀反’之名將其拿下,推先帝上位,成就了一番成王敗寇。」方大學士幾不可聞地低聲道,「如今京城中這個情況諸位也看見了,如何先下手為強,何人可用,想必今日前來,諸公都是有章程的。」

方大學士並非腦子一熱,他知道這一回沒有顧家人站在他們這邊,想調動北大營是不可能的。而自從上一次御林軍劉崇山作亂,御林軍的編製也已經做出了很大的調整,凡百戶以上,必須經過嚴格核查,確認家世清白,軍功貨真價實,杜絕了一些人鑽空子,同時分兩部雙向管理,彼此間互相牽制、互不幹涉,嚴防禦林軍中有人一手遮天,犯上作亂。

但凡事有利就有弊,大梁世家分文武,武將也有公侯門第,然而大多都衰落了,否則元和年間不會無人可用到讓一個半大孩子領兵。這些靠祖蔭而生的名將之後,倘若文不成武不就,就會像劉崇山一樣通過後門進御林軍,熬年頭混幾年資歷,再找個由頭能捏一筆軍功,平步青雲。

多年磨合,這些少爺兵和真正的將士之間已經形成了某種特別的生態,雙方互相給面子,既能保證戰鬥力,也兼顧了關係和面子。

可惜,這個平衡自御林軍嘩變後,被李豐破壞了。

上位者激憤之下的一道律令或許自以為清明,當時也沒人提醒正在氣頭上的李豐,由著他堵死了京城少爺們的升官夢。

哪家的少爺不是嬌生慣養?誰能甘心一輩子當個小小的軍戶?

得罪少爺不可怕,重要的是,大梁朝早年重武輕文,祖宗留下來一個特權——軍功封爵者可養家將,保留一部分武裝,並蔭庇後世,危難時可以作為國度最後一道戰力,劉崇山呂常等人叛亂時,方欽就是用這批戰力牽制住了叛軍,拖到了北大營趕到。

方大學士環顧四下,說道:「顧昀增兵西南,同時又在東海大動干戈,手中可用之人捉襟見肘,眼下他的人全在四境鎮守,北大營又非傳召不得入內,李旻乃是沽名釣譽之徒,身邊不喜人多,走到哪都不過是跟著一兩個老東西,聽說他騎射工夫不錯,可也不過就是在城樓上耍過幾次花拳繡腿,諒他也碾不了幾顆釘,想除掉他不難——只是不知諸位是想要‘暗清’,還是‘明清’?」

旁邊有人問道:「敢問方公,何為暗,何為明?」

只聽這位才滿半朝的大學士面不改色:「若要暗,只需請上死士二三十人,趁夜埋伏在李旻下朝途中,截而殺之,淹沒證據,等此時風平浪靜、不了了之,皇上也沒辦法。若要來明的……那就須得讓皇上知道,誰是忠臣良將,他的江山社稷是誰保下的,亂臣賊子是如何被拿下的——還有儲君何人可擔。」

「這……方公,明著來只怕不容易。」開口說話的是當年京城三侯爵之一的平寧侯之子,老侯爺早已去世,此人大腹便便,走路都很吃力,一年不見得出幾次門,全然不像名將之後,腦筋卻意外的清楚,此時侃侃道,「且不說動手的時候該如何避開御林軍與禁衛,就說萬一得手,以皇上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脾氣,他不會追究到底嗎?北大營的刺頭確實死乾淨了,現在老老實實地非傳召不得入內,那麼倘若皇上一怒之下真的傳召呢?就說他們離的遠,那麼宮中禁衛與宮外御林呢?劉崇山呂常一黨嘩變之事至今風波未過,恐怕沒那麼容易。」

「宮中可不是什麼場合都有禁衛的,御林軍更不是什麼地方都進得去,半個月以後皇上大壽,今年那東海兩江前線有捷報,禮部馬屁精必會借此時機提出大肆操辦,可鑽的空子會很多,」方大學士輕描淡寫道,「至於皇上事後發作……」

他說到這裡,話音頓了頓,嘿嘿一笑,狹長微垂的眼皮抬起來:「那就只好讓他‘發作不起來’了……怎麼,諸公真當沒有了李旻,皇上就會輕易放過咱們?太子今日早朝上說的話諸位也都聽見了,那太子一個小小孩童,懂什麼國家大事,那些話都是誰教他的?才十一歲,他就滿口‘法不容情’,‘去朋滅黨’,當庭指桑罵槐,就差指著我們得鼻子說我輩皆小人了,諸位當斷不斷,難不成要等著日後太子登基,賜一丈白綾?」

此言說得不算隱晦,離經叛道地驚世駭俗。方大學士不愧是經歷過將元和先帝托上台的老臣,膽大包天,不動則已,出山就要做一票大的,直言「皇帝不幹就乾皇皇帝」,「太子不聽話,那就換他那沒了娘的大哥來當傀儡」。

平寧侯瞠目結舌良久,有點結巴地提出了另一個要命的問題:「那……顧昀豈會善罷甘休?」

「外事團尚在路上,都已經安排好了,」方大學士低低地笑了一聲,「前線、虎視眈眈的番邦賊寇、使團——怎麼,這麼天時地利,諸位難道想不起二十年前發生過什麼?」

一場風暴正在中心醞釀,風暴口上的雁王卻還似乎毫無知覺,依然每天按點點卯,不遺餘力地推行他的新政。

還剛剛愉快地收到了一封來自顧昀的書信。

這封信顧昀直接寄到了家裡,是封徹頭徹尾的家書,霍鄲遞給他的時候,長庚那雙突然亮起來的眼睛鬧得霍統領起了一張大紅臉。

「他還長出三頭六臂不成了嗎?」長庚一邊將那信封抬起來對準光,小心翼翼地隔著信封觀察裡面的內容,一邊半真半假地對霍鄲埋怨道,「一邊對付著洋人,一邊還有這種閒情逸致,讓我說他什麼好。」

侯府從未有過傳統意義上的「女主人」,霍伯這個貼身護衛隱約知道點什麼,然而至今也難以適應,特別沒法和這位身份特殊的「另一個主人」討論自家大帥家信。聽著雁王這話,他感覺自己的角色從家將統領變成了一個碎嘴嬤嬤,只好十分羞赧地戳在一邊,充當一根臉紅脖子粗的門柱。

開戰以來,顧昀還是第一次給長庚寄這麼厚一封家信,長庚一時有點舍不得拆,將那信封拿在手裡反覆摩挲,湊在鼻尖輕輕地嗅了一圈,仿佛能從中聞出一點遠方那人的味道來,一臉沉迷。

霍鄲臉上的血快從毛孔裡滲出來了,結巴道:「王、王爺,您……您幹什麼呢?」

長庚掃了他一眼,好像覺得霍鄲面紅耳赤的樣子特別好玩,便故意逗他道:「昨天做夢還夢見了我義父,半夜一醒過來愣是睡不著了,可算是知道了一回什麼叫‘輾轉反側’,結果今天就收到他的信,你說巧不巧?」

霍鄲:「……」

「我義父」仨字讓他打了個寒戰,霍鄲痛心疾首地想道:「小侯爺這辦的都是什麼事?怎麼越大越不像話了!這是要將九泉之下的老帥和公主氣活過來啊!」

長庚偷偷笑了一下,正要拿小刀劃開信封,突然,一隻臨淵木鳥闖了進來——那日劉仲前來投誠,長庚沒有十分相信他,派了一明一暗兩個臨淵閣之人隨行兩江,明著的假扮劉家小廝,聯繫劉仲和京城,暗著的是位高手,尾隨使節團探查種種異動,隨時傳信京城。

長庚忙將顧昀那封私信收進懷中,先拆看了木鳥。

片刻後,他冷笑一聲——有些人想的還挺周全。

125 終局(中)

一隻木鳥尚未飛入帥帳中,便被親衛一手捉了下來,他將這小東西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擺弄了好幾遍,沒擺弄出什麼名堂來,就在他如臨大敵地想拿去請軍中靈樞看看時,旁邊忽然有人低聲道:「給我吧。」

親衛抬頭一看,只見沈易從外面走進來,忙將那木鳥雙手奉上。

沈易接過來摸了一把呆呆的鳥頭,親衛一愣,覺得自己好像聽見沈將軍嘆了口氣。

木鳥是被鐘蟬將軍留下的磁石引來的,沈易輕手輕腳地捏著它走進帳中,帳中光線晦暗,幾個軍醫悄無聲息地進進出出,一股嗆人的藥味撲鼻而來,當中還夾雜著一點洗不清的血腥味。

姚鎮正站在一邊,轉頭望向沈易,神色凝重。

那天水戰中為了拖延時間,顧昀所在主艦被敵軍擊中,主艦當場解體,金匣子在水面上炸成了一朵眼花,所幸顧昀雖然又聾又瞎,但反應很快,感覺不對之後第一時間命人棄船跳海。

由於跳得及時,鷹甲將他從水裡撈出來的時候,好歹人還沒烤熟。

西洋軍遠洋補給線被截斷,內江上游又早被顧昀在西南增的兵控制住,兩條補給線全斷,無奈之下只好退走東瀛水域。

倘若不是主帥重傷,這一戰絕對是能載入史冊的完美大捷。

顧昀這回事先將戰報、家信等一干道具全都準備得妥妥當當,外人內人一起瞞著,即便在兩江大營中,消息也壓得死死的,除了幾個高層將領、親衛、軍醫與將他撈回來的幾個鷹之外,一概一無所知。

可想而知這回沈易跟姚鎮擔的壓力有多大。

沈易:「怎麼樣?」

「來得正好,人醒著,」姚鎮低聲道,「顧帥將你調來實在太有先見之明了,季平兄,要不是你在這,我大概覺得天都要塌了。」

沈易苦笑道:「哪裡,一回生二回熟……你先歇著,我跟他說兩句話。」

姚鎮點頭,揮手帶著軍醫們撤開,沈易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托起顧昀無力地垂在床邊的手心。

床帳一放下來,帥帳中人來人往進進出出,顧昀一概全無察覺,直到這時,感覺到手中這隻爪子上有割風刃磨出來的厚繭,他才知道來人是沈易。

顧昀周身的骨肉沒幾處是好的,身上夾滿了鋼板,整個人被固定著無力扭頭,昏睡一會被疼醒一會,才一睜眼,額角的冷汗就開始往下淌,眼睛哪怕睜開也對不準焦距,軍醫說人在巨震中本就容易傷到耳目,他還不止一次給自己雪上加霜,現在眼睛睜開只能微微感光,別說琉璃鏡,就算架一隻千里眼大概也無濟於事了。

「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好。」顧昀心裡默默地想道,「以後不會真看不見了吧?」

沈易一看他那茫然的目光鼻子就一酸,在顧昀手心上寫道:「臨淵閣有信。」

顧昀眨了一下眼。

沈易將木鳥拆開,準備寫給他,誰知一眼掃過字條上的內容,自己臉色先是一緊。

顧昀等了半晌不見他吭聲,手指疑惑地在沈易手背上敲了敲。

沈易是個好脾氣的人,除了跟顧昀打鬧時會半真半假地咆哮幾句,極少動真火,此時他定定地坐在床邊,捏著木鳥的手突然發起抖來,胸口劇烈起伏了幾次,「■噠」一聲,木鳥被他活生生地掰下了鳥頭。

「這算什麼?」他心道,「這算什麼!我們出生入死為了誰,鞠躬盡瘁又為了誰?這他娘的有意義嗎?」

顧昀心裡緊了緊,唯恐再節外生枝,顧不上琢磨自己的瞎眼,勉力開口道:「怎……咳……」

他喉嚨上有一道被彈片刮出的傷口,險些傷及大脈,與之前的舊傷疤幾乎重疊在了一起,雖不至於變成個了然,說話卻十分很吃力,像個破風箱。

破風箱問道:「朝中還是要堅持議和?」

沈易眼睛裡都是紅血絲,在顧昀手中寫道:「臨淵閣派了專人監視外事團,發現他們中有人在和西洋使者暗通條款,有一批身份來歷不明的人混入了外事團。」

顧昀頓時松了口氣,難耐地動了動被夾在那的脖子:「我還當什麼……外事團的名單不是已經送來了嗎?沒有突然加人的道理,要真那樣,大可以將他們攔在駐地之外,不要緊。」

沈易:「因為這場仗,外事團本來沒有理由再來前線,他們在彭城待命,向朝廷請旨,李豐說原路無功而返也不好,便令其在彭城稍作休整,等朝廷犒軍物資撥出,要一同送到兩江前線,算作……」

顧昀微微挑起一邊的長眉,沈易艱難地停頓了一下,在他掌中一筆一劃地寫道:「犒軍。」

這兩個字對於玄鐵營所有舊部來說都太敏感了,顧昀明顯抽動了一下,隨即又被身上的鋼板強行綁回原位,冷汗當時就順著鬢角流下來了。

沈易慌忙按住他:「子熹!」

這樣一折騰,顧昀胸口處的繃帶明顯地滲出血來,血的味道衝破了重重藥氣,濃墨重彩地散在空中,這讓他的臉色越發慘白。

沈易有種他整個人都在緩緩蒸發的錯覺。

而他竟還不肯老老實實地暈過去。

竟還要對內對外都強撐出一個游刃有餘的假象來。

一個人捨生忘死,在其生前身後,徒勞所得的,又能有什麼呢?

縱有千秋功名垂青史,來日也不過就是塊牌位。

後世的王公貴族想起來,便拿出來編排兩個閒來無事的典故,或還要故意貶斥幾句,以顯示自己見識廣博、與眾不同。

市井百姓想起來,則多半喜歡編一些捕風捉影的軼事緋聞,將他在倉皇一生中與一個個莫名其妙的紅袖編排在一起,私奔個百八十次,艷福都在死後。

沈易:「我馬上給陳姑娘寫信,我我……我陪你辭官回家,你幹脆把殿下一起拐走,願意養傷養傷,願意治病治病,管他什麼李家張家的!我……」

顧昀嘆了口氣,輕輕地攥住了他的手。

沈易氣息亂得一下說不出話來了,在顧昀看不見的地方做出了預備嚎啕大哭的表情,卻不敢顫抖抽噎太過被顧昀察覺,哭得大氣也不敢出,默默地用嘴吸氣,眼淚還要用自己的鋼甲接著。

顧昀卻依然感覺到了,只是沒有揭穿,伸手拍拍他輕聲道:「不算什麼大事,不必炸毛……長庚有消息嗎?」

「有。」沈易哆哆嗦嗦地寫道,「殿下說,讓你不必顧忌別的,倘若有歹人意圖作亂,由著性子殺了就是,京城就算天塌了,他也撐得住。」

顧昀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

失血會讓人腦子不清楚,他得花上幾倍的精力、全力以赴才能集中精神把這裡面的事琢磨清楚:「我說怎麼這邊……仗還沒打完,就有人想先料理我……咳咳,果然是京城變天,有人狗急跳墻,我們跟洋人之間勢必還有一戰,眼下我走不開,幫不上他太多……你把外事團放進來,然後立刻扣住,嚴加看管,切斷他們跟京城的聯繫,西洋人倘若在其中也……咳咳……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不如將計就計……」

沈易不吱聲。

顧昀:「……季平?」

沈易忽然問道:「你覺得值嗎?」

顧昀一愣。

沈易的目光飛快地從他胸口的血跡掠過,貼近顧昀的耳朵,一字一頓地將自己的話送進那聾子的耳朵:「你心裡想的是我們和洋人之間勢必還有一戰,別人想的是怎麼將你這大將軍拉下馬,你覺得值嗎?」

顧昀心裡當然不可能是全無芥蒂的,可惜無奈身邊有這麼個愛炸毛的沈易,兩人相處,不管各自本來是怎麼想的,湊在一起,總要有一個負責炸毛,有一個負責冷靜,沈易搶先占了前者的角色,顧昀只好心態平和地充當後者。

顧昀:「你花五兩銀子給陳姑娘買的那破步搖,難道就很值,不還是當冤大頭買了?」

沈易:「我對我喜歡的女人犯賤,應當應分,我不丟人,你又給誰當這個賤人?」

顧昀慢吞吞地回道:「果然久病床前無孝子,你這不孝的東西,都學會罵人了。」

沈易:「……」

顧昀戎馬倥傯的半生中,心裡升起過多少次走人的念頭,沈易心裡就升起過多少次「再也不管這混賬了」的念頭。他一把甩開顧昀的手,轉身就要走,心道:「你愛死不死。」

顧昀:「季平!」

他的手在空中漫無目的地抓了一把,抓了個空,手指被繃帶和傷藥綁得近乎畸形,五指都合不攏,蒼白的皮膚上布滿傷痕,從死氣沉沉的繃帶下露出來,一下就把沈易抓的心裡好生難受,頓時沒了態度。

沈易:「別亂動!」

顧昀輕聲道:「這兩天……東瀛肯定有使者暗中找我們接洽,重澤畢竟是文官,得靠你……」

沈易心酸壞了:「行了,別說了,我知道。」

顧昀被他打斷話音,也不生氣,不知想起了什麼,忽然自己笑了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一會,他對沈易道:「固守一家一國,成一世名將,百年後老百姓會給你封神官立祠的,吃香火為生多好。」

沈易嘲諷道:「封你個什麼?反正門神已經有了,難不成窗戶神?床神?」

「都一樣,」顧昀低笑道,「反正他們不管拜……拜哪個廟,求的都差不多……呃,升官發財,如意姻緣……還有娃。」

沈易一聽,好,這不就是騙子、媒婆和送子觀音嗎?

他心裡頓時更加悲憤了,一點也不想跟這種人為伍。

顧昀氣如游絲道:「沈大仙,把床頭盒裡的笛子給我。」

沈易嘆了口氣,將他珍藏在帥帳枕邊的一個小盒子取了出來,裡面有一把光華內斂的白玉笛,一疊厚厚的、不知是什麼的海紋紙,還有幾柄刻著不同人名的割風刃。

這小小一個盒子裡,好像裝了顧昀所有的情和義。

「我不會死的。」顧昀指尖抓著冰涼的玉笛,心裡堅定地想道,「他們沒把我當場炸死,我就不會死,長庚的烏爾骨還沒有解,京裡還有那麼多人想找他的麻煩,我豈能……」

豈能什麼?他沒來得及想,便再一次陷入了筋疲力盡的昏迷。

千里之外,夜半三更,方府。

方欽面沉似水地坐在屋裡,沉默良久,緩緩地抬起頭,問道:「當真?你親耳聽見?」

跪在他面前的小廝難以抑制地發著抖,飛快地點點頭。

這一輩的方家當家人忽然笑起來,片刻後,他一隻手捂住了臉,雙肩聳動,不知是哭是笑。方欽曾設計呂常走上過這條路,曾想過雁王野心勃勃,或許有一天會走上這條路,萬萬沒料到,先一步上路的居然是自己的親爹。

每個文人年幼時第一次讀到橫渠先生「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四句時,都曾動過心頭血,想自己有一天成就一世無雙國士,能力扛江山萬萬年。然而這一點心頭血,總會叫功名利祿磨去一點,光陰蹉跎磨去一點,世道叵測再磨去一點,磨來磨去,一輩子就落入了「窠臼」中……

古往今來,高才能人何其多,而真國士有幾人?

當天夜裡,方欽在自己的書房裡枯坐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吩咐家中心腹,暗中將自己的妻兒送走了。

四更天第一聲雞鳴響起的時候,方欽以為自己會衝出去,把雁王拖起來,將這一場即將來臨的預謀叛亂一五一十地告知。

可惜這個過程在他腦子裡想象了成百上千次,終於沒有成行。

忠孝難兩全,他心知自己註定做不成國士,只好從一而終。

五天后,一個曖昧不明的小道消息飛入京城,傳入大小野心家們的耳朵裡——改成前往犒軍的外事團抵達江北大營後沒幾天,江北大營突然不明原因地全面封閉起來。

方家接到的消息則更加詳細一些,方大學士接到了自己學生的一張字條,上面只簡單地寫了倆字「事成」。

至此,方大學士長長地出了口氣,顯然自己都沒料到會這麼順利,虎視眈眈的西洋人到底幫了他這樣一個大忙,他心裡充滿了不可名狀的興奮,因為「半壁江山」已成,雄圖霸業眼看可圖了。

與此同時,李豐壽辰大辦的事宜果然有禮部提出,方欽帶頭附和,連雁王黨都沒在這種場合下出來找不痛快,統一一致地贊同了大辦。

元和先帝每年都要來一次,隆安年間才逐漸收斂節儉起來,因此流程都是現成的,禮部為了確保馬屁不拍到馬腿上,早就開始暗中籌備,皇上一批准,立刻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及至當天,西北使者紛紛上禮,九門上煙火漫天,金吾不禁,鐘鼓齊鳴,熱鬧得不行。

皇上要出宮祭天,跟列祖列宗交代自己這一年沒有平白長一歲,也是有些功績的,這回他長了記性,身邊緊隨著十三禁衛,不靠譜的文武百官一個都沒帶,只領著個太子,壇下雁王領軍機處率百官隨行。

祭天地、拜祖宗,一堆事井井有條,再沒出現什麼么蛾子,李豐心裡總算是松了口氣,將上一次留下的陰影蓋過去了,下令回宮。

皇上步輦起駕回宮,皇城外御林軍與禁衛交接,就在這時生了變。

不知是誰突然大吼一聲:「有刺客!」

話音未落,幾根東瀛的迴旋鏢破空而來,徑直穿過百官人群,擦著一位翰林的袖子寒光凜凜地打了一排,那位老翰林一聲沒吭,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內外兩隊護衛軍同時反應過來,有人喊「護駕」,有人喊「捉拿刺客」。

誰知突然一個御林軍暴起,一刀斬向太子,長庚離太子最近,驀地上前一步,一把抓起太子的腰帶,險險地把人拖回來。

混亂中有人叫道:「御林軍反了!」

執行主護衛任務的御林軍統領正在莫名其妙,脫口道:「放屁!」

而這時,有人穿著禁衛的衣服,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弩來,對著李豐的步輦就打了過去,李豐險些從步輦上滾下來,那位御林軍統領心道:「禁衛謀反,還妄圖讓我們背黑鍋,豈有此理!」

「慢著!禁衛軍中有叛徒,刺殺皇上,拿下!」

御林軍改成兩部並行後,為互相挾制,雙方本就素無溝通,又是競爭關係,一方執行主護衛,一方協同監督,協同的當然吃虧,一路得隨著走,乾的活都一樣,卻不能在皇上面前露臉,心裡如何能服?

主護衛認為禁衛軍中藏了刺客,協同護衛隊認為主護衛隊意圖不軌,禁衛認為御林軍嘩變,在有心人的刻意挑撥下,三方頓時陷入混亂。

而朝中所有拿得起來的將軍幾乎全被顧昀調到各地駐軍了,眼下滯留京城的除了窩囊廢就是不懷好意的陰謀家,在場頓時一片雞飛狗跳。

方欽等人看準時機,故意狼狽不堪地衝到李豐面前,一擁而上道:「此地危險,請皇上速速離開。」

一群眼生的護衛隨之而來,方欽:「皇上請下步輦!臣等誓死護衛皇上。」

慌亂中李豐也沒注意許多細節,一把抓住方欽的胳膊:「太子呢?」

方欽衝一邊的侍衛使了個眼色,對李豐道:「太子身邊有人保護,方才臣看見雁王也在那邊,怕是一時衝散了,您先走,臣立刻遣人去尋。」

李豐怒道:「傳北大營!無法無天的東西……」

方欽應了,第一時間指派自己的人裝模作樣地跑出去「傳令」。這也是他們早想好的,不能讓禁衛反應過來,要早早把皇帝隔離出去,切斷他和禁衛與北大營的聯繫。

方欽連哄帶騙地催促著李豐,身邊的人都換上禁衛的衣服,此時一擁而上,李豐一時也沒注意,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而這個時候,前線也發生了異動。

教皇接到混入外事團的己方內奸消息,大梁發生政變,大梁帝都派往駐地的犒軍使團帶來的其實是暗殺任務,他們打算重現二十年前西北玄鐵營的那一幕,顧昀重傷,甚至很有可能已經死了。駐軍正在強行封鎖消息,但內部已經混亂不堪,正是反擊的好機會。

要是放在往常,教皇或許不會輕信這種消息,至少會派人從其他角度反覆求證,然而他已經沒有這種餘地了。

大梁水軍切斷了他們和國內的兩條重要聯絡線,可是一方面聖地黨派之間的爭鬥已經接近白熱化,一方面本來老老實實的殖民地從南陽諸島開始掀起了一場叛亂熱潮,他們根本分/身乏術,現在只能經過東瀛人走遠東線。

教皇從根本上不相信東瀛人,總覺得那些豺狗隨時能反咬一口,所以急於打破自己的僵局。

沒有人比他再明白,西洋水軍在水上的威風是靠豐厚的能源支撐起來的,沒有大量的紫流金做後盾,那根本就是一團廢鐵。

雅先生緊鑼密鼓地做了嚴密的戰略部署,派人送往東瀛幕府,請求配合。

東瀛人點頭哈腰地接下來,客客氣氣地把人送走,回頭轉進自家院子,把門一關。

一個風塵僕僕的東瀛武士不知什麼時候從後門進來,拿下斗笠,低聲道:「我見到顧將軍了。」

「那麼顧昀沒有重傷,也沒有死,對嗎?」

「我不能肯定,只匆匆見顧昀經過,以我的身份不夠同他交談。但駐軍井井有條,炮火填滿,沒有一點混亂,像是隨時準備進攻的樣子。我也沒見到所謂‘刺殺團’,如果有的話,可能已經被秘密控制起來了。」

「我知道了,辛苦。」

126 終局(下)

小太子在兵荒馬亂裡被嚇得魂不附體,全然找不著北,只能緊緊地攥著長庚的手。

兩軍一亂,文武百官四散奔逃,天子步輦亂七八糟地攤在地上,而這人一散,目標反而集中了——方才故意攪混水的刺客們一起向長庚和太子撲過來。

來之前方大人囑咐的原話是「務必格殺雁王,如果有機會,也不要放過太子」。

刺客們一看,這兩個目標居然湊在了一起,簡直是專程給他們行方便的!

一支箭擦著太子頭頂飛過,太子被長庚拎小狗似的拖著,叫都叫不出來,嚇得默默抽噎。

忽然,有人伸手抹去了他臉上的淚痕,太子透過朦朧的眼,看見他那四皇叔給他擦完眼淚後,抬手露出一個玄鐵腕扣,瞬間彈出的袖中絲利落地崩開了一個刺客的手腕,雁王一把奪過刺客的刀,刀柄一轉,「叮噹」一氣呵成地撞出了一條通路。

「我像太子這麼大的時候,曾在北大關外被一群餓狼圍攻過。」長庚聲音十分平穩地說道,「那時候冰天雪地、遠近無人,我手上只有一把鄉下孩子玩耍的小刀——追我的不是普通的野狼,是蠻人用他們自己的法子飼養出來,專門用來殺人的,個頭很大,站起來比我還要高。」

雁王一直以風姿卓絕著稱,無論敵人還是朋友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他與大部分自小長在京城的公卿家貴公子不同,身上少有浮華,但和寒門士子或是軍功出身的將士也不同,並無清寒與匪氣。他看起來非常沉靜,但不是了然大師那種青燈古佛的沉靜,他像一頭擺進寺廟中的凶神石像——讓人凜然生畏,又落滿寂寂香灰。很多人偷偷學雁王那種從容優雅的腔調,別人無論如何都難以將他和塞外餓狼群聯繫在一起。

小太子聽得呆住了。

這時,兩個刺客一前一後地衝過來,一人砍向長庚手中的小太子,意圖逼他後退,另一人從後面封死他的退路。

長庚低低地冷笑了一聲。

從小跟侯府鐵傀儡一起玩刀劍長大的孩子,豈會在這種程度的對手面前後退?

長庚橫刀槓上那刺客手裡的劍,對方驚駭之下來不及撤劍,手中利刃頓時崩了出去,他雙手橫在胸前胡亂一擋,被雁王「一刀兩斷」。

然後長庚腳步不停,飛身上前三步,借轉身之力回手甩出刀鋒,嚇得那追兵自己連退兩步,撞在了一個衝上來的御林軍長槍槍尖上。

小太子連殺雞都沒見過,何況殺人?當即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忙死死地閉上眼,可就算這樣,還是被撲面而來的血腥氣熏得一陣陣想吐,細聲細氣哀叫道:「四皇叔……」

「這沒什麼好怕的。」長庚淡淡地說道,「真有本事的人,現在不是在前線,就是已經馬革裹屍了,剩下這一群窩囊廢,沒有上陣殺敵的本事,也就只能嚇唬嚇唬孩子了——你還是孩子麼?」

太子委屈地想道:「我就是啊。」

長庚仿佛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嘴角微微彎了一下。

「還是孩子,」他心想,「很快就不是了。」

就在這時,那提著槍那衝過來的御林軍大呼道:「王爺!太子殿下!這邊來!」

小太子本能地要跟過去,被長庚用刀鞘扯住後衫拎了回來。

太子踉蹌的腳步尚未來得及站穩,已經被血濺了一臉,只見那喊話的人轉眼一分為二,一支重甲軍不知從什麼地方衝了出來——

這時,被挾持的李豐終於發現護送他的這些人行進方向不是往宮裡,而是在往沒人的地方跑,他心裡狠狠一跳,升起一個難以置信的猜測,立刻扭頭質問:「怎麼回事?方卿,你們要帶朕去哪裡?」

方欽腳步不停,不跪不拜,朗聲道:「啟奏陛下,臣有本上奏。」

李豐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麼?停下!朕說讓你們停下!」

沒人理他,兩個假禁衛一左一右地架起皇上的龍體,強行帶著他走。

「臣要參的乃是當朝雁親王李旻,」方欽兀自一字一頓道,「他勾結無良下商,借烽火票之名,賣官鬻爵至毫無廉恥地步,此大罪一。生為人子,對先帝無一絲孝順供奉之心,反倒為了拉攏軍心,時常夜宿侯府,至襲爵後仍以‘義父’稱之,此乃包藏禍心,無父無君之大罪二……」

李豐倘若再不明白這是個什麼情況,大概是腦子被撞傻了,他心聲駭然,當即一聲斷喝道:「方欽,你要幹什麼!」

方欽朗聲道:「陛下,如今我等已經設下重重埋伏,只等那逆臣賊子伏誅,臣等雖無能,亦願效仿先賢,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

話音未落,周遭一干黨羽立刻附和道:「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

李豐瞠目結舌,當他環顧周遭,只見滿目都是陌生面孔,披甲的偽禁軍虎視耽耽地圍著他,那些朝殿上看熟的面孔如今一個比一個陌生,個個都仿佛是披著人皮的鬼魅,青面獠牙地準備對他一擁而上。

這就是君臣。

武帝當政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元和先帝當政的時候也是這樣嗎?

李豐自知或許比不上武帝那開疆拓土的一生,難道連那位他一直在心裡暗暗不滿的父親也比不上嗎?

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一點。

可是再不能接受,似乎也是事實,因為元和先帝在位的時候,並沒有外敵圍京,也沒有一波又一波的反賊想著要把他拉下金鑾寶座。

這一剎那,李豐來不及有太多的憤怒或是恐懼,只覺得一個大巴掌當空扇在了他臉上,自繼位以來已有三千多日夜,他未嘗有一夕安寢,夙夜奔忙,如今看來,竟都是徒勞,反倒不如先帝那整天泡在女人堆裡傷春悲秋的懦夫。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自尊寸寸皸裂,在神色冷漠的叛軍面前灰飛煙滅。

「好……」李豐渾身都在發抖,「你們真是……好大的膽子!」

方欽低下頭,不去與他有目光接觸,到了這種地步,方欽心知自己已經不再難裝什麼忠臣良將了:「皇上恕罪,那李旻一手遮天,目無法度,罔顧祖宗,臣等心憂社稷,別無他法,方才出此下策,實在罪該萬死,然而眼下賊人橫行,其黨羽勢力遍及全境,雁王一死,這些人必要作亂,還請皇上早下決斷,清理徹查。」

李豐咬牙切齒道:「你還要挾朕?」

方欽利索地往地上一跪,面不改色道:「微臣不敢,微臣知道皇上受驚,心神不定,已將諭旨擬好,請陛下過目。」

說完,旁邊立刻有人雙手捧上一封聖旨,果然條分縷析、面面俱到,只差玉璽蓋章了。

李豐發狠甩開架著他的兩人,驀地上前一步,探手抓住那手持聖旨之人的領子,繼而狠狠一搡——

盛怒之下,李豐全然忘了自己那條一直沒好利索的瘸腿,這一下沒站穩,被他推搡的人紋絲不動,他自己先往一邊倒去。

朗朗乾坤之下,周圍一圈大梁子民,居然沒有人扶他一把,真世家與假禁軍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天子摔了個憤怒的屁/股蹲,輕蔑地冷漠著。

就在這時,一個禁衛模樣的人一路小跑過來,想必也是個冒牌貨,此人先看了李豐一眼,隨即又轉頭對方欽說道:「大人,亂臣賊子已經伏誅了!」

李豐的雙腿完全失去了力氣,他動作可笑地坐在地上,從牙縫中迸出幾個字:「太子呢?」

假冒的禁衛先是看了方欽一眼,得了首肯,方才小心翼翼地對李豐道:「太子……太子被刺客……呃,請皇上先節哀。」

李豐腦子裡「嗡」一聲,炸了。

他胸口一陣冰涼,等回過神來的時候,一口血已經嗆咳出來,李豐坐在地上,看著粘稠發黑的血跡順著指尖往下流,心裡茫然地想道:「朕為什麼會這麼狼狽?」

方欽臉上猶豫的神色一閃而過,下意識地伸出手,似乎想去扶李豐一把,但到底還是沒有碰他,手伸了一半,又縮了回來,臉上的猶豫與不忍海潮似的褪去,他冰冷地說道:「皇上膝下並非只有太子,哪怕三皇子年紀尚幼,還有大殿下勤懇好學,聰明良善,請您為江山社稷保重龍體,以眼前要事為重!」

說完,他一手拽過手下捧著的「聖旨」,托到李豐面前:「請皇上過目!」

李豐揮手將方欽手中的「假聖旨」打到一邊:「你做夢!」

方欽沉默地抹了一把被假聖旨抽了一下的臉面,保持著跪地的姿勢,上身微微前傾,輕嘆了口氣,用一種十分和緩的語氣低聲道:「皇上,您龍體在我們手裡,外面哪怕成百上千……哪怕北大營來了,也照樣誰也不敢動,今日這聖旨,您下也得下,不下也得下——皇長子有什麼不好呢?臣聽說他性情溫和內斂,頗有皇家風範,和雁王那個來歷不明的野種不一樣,這才是我大梁皇室應有的氣度,您不覺得嗎?」

李豐胸口劇痛,整個人如墮冰窟,透心涼,他急喘幾口氣,冷笑道:「然後呢?諸位愛卿必然不會等著朕秋後算賬,然後你們打算將朕怎樣?軟禁?還是直接殺了?皇后身體嬌弱不理事,大皇子母家滿門抄斬,無依無靠,天生就是個當傀儡的好料子……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盤!」

方欽不置可否地搖搖頭:「不然呢,皇上?太子不幸罹難,奸賊李旻也已經伏誅……哦,當然,您要是願意,還可以下詔傳位三殿下。可是三殿下太小了,都還沒進學,您這樣豈不是拿祖宗江山開玩笑嗎?」

一個人身上,或許有千萬條禮教約束,看似綁得固若金湯,其實並沒有那麼結實,只要將廉恥放下一回、就越雷池那麼一步,往後便能無恥得海闊天空,再無禁忌。

至少方欽自己都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面不改色地說出這種話。

就在他微微走神的時候,地面忽然震顫了起來,一時間眾人都緊張起來——這種整齊的腳步聲明顯得訓練有素的隊伍才有,依照震顫來判斷,當中至少有重甲!

莫非是北大營?

方欽心裡「咯噔」一下,這一段節外生枝他們計劃裡沒有,恐怕是生了變!他當機立斷一擺手,幾個爪牙撲上來架住李豐:「委屈皇上護送我們一程了。」

幾個假禁衛前後左右地圍攏住李豐,夾著他往另一方向撤退,誰知剛剛轉過一個彎,開路的人就驟然停下——前方居然有一隊久候的禁衛!

他們到底是怎麼脫身的?

不……脫身倒沒什麼,雖然比想象中的快一點,但一旦宮裡聽到風聲,禁衛立刻會傾巢而出,確實很容易壓住局面。

問題是他們都怎麼找過來的?

方欽一下懵了,驀地回頭,目光掃了一圈,發現方才那個跑來回報「雁王和太子都死了」的探子不見了。

有叛徒!

身後的腳步聲逐漸逼近,再一看,原來逼得他們慌不擇路的根本不是什麼重甲,只是一堆不知從誰家裡拉出來的鐵傀儡!

方欽出了一身冷汗,驀地回過神來,知道他們這是落到別人的圈套裡了。

然而事已至此,容不得他仔細推敲,他一把抓住李豐,用利劍抵著皇上脆弱的龍脖子,喝道:「誰敢動!」

皇上是個金貴物件,誰也不想擔個間接弒君的名聲,禁衛軍的腳步一時都停了。

方欽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竟會這樣大逆不道,一時把自己嚇呆了,他喉嚨發乾,劇烈地喘息了幾下,還不等從那一團漿糊的腦子裡想出什麼對策來,亂七八糟的御林軍也終於慢半拍地趕到了,與此同時,九門外傳來一聲鷹唳,是北大營的鷹在請求通過禁空網!

只聽旁邊「噗通」一聲,一個黨羽竟嚇得跪下了。

方欽狠狠地將牙一咬,對隆安皇帝道:「請皇上命他們撤開。」

李豐狼狽不堪,兀自在冷笑:「做夢。」

就在這時,身後一隻羽箭突然從後面射了過來,正好擦過方欽的肩頭,雖然並未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皮開肉綻的一瞬間那火辣辣的疼痛卻一下崩斷了方欽腦子裡的那根弦。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李豐看準機會,重重地推了他一把,立刻就要衝出去。

然而那條瘸腿再次拖住了他,李豐剛一邁步,腳下便一軟,不受控制地踉蹌著甩了出去,同時,方欽一驚之下提劍便追,本能地將手中劍往前一送——

李豐劇烈地抽搐,垂死之魚似的打了個挺,方欽臉色慘白,下意識地松了持劍的手,連退三步,見了鬼似的瞪著李豐插在背後的那把劍。

原本投鼠忌器的禁衛一下炸了鍋。

忽然,李豐聽見一個哭得有些撕裂的童音穿過無數亂臣賊子扎進了他的耳朵,他艱難地抬起頭,看見小太子一邊叫著「父皇」一邊衝他跑過來,而他身後不遠的地方,雁王——他的四弟,正汗毛也不少一根地站在那裡,對上他的目光,雁王停下了腳步,雙手背在身後,用他那種特有的沉靜目光,居高臨下地回視著狼狽的皇帝。

禁衛和御林軍亂哄哄地衝上來,很快收拾了呆若木雞的亂臣賊子,李豐被人抬了出來,趕來的禁衛首領大呼小叫著跑去請太醫,不過都心知肚明,請也是無濟於事。

小太子伏在他身上哭得手足無措。

李豐很想摸摸他這嬌嫩的小兒子,可還沒等他積聚起力氣,一隻手便落在了太子肩上,雁王沉默不語地站在一邊,安慰性地輕輕撫摸著太子的肩膀和頸側,所有人看來,這都是一對又悲傷又溫暖的叔侄,唯有李豐覺得自己看懂了雁王手勢裡隱含的威脅。

李豐死死地盯著雁王波瀾不驚的眼睛,想起多年前他那早逝的母親怨毒的話——那些蠻女都是妖孽,生出來的小野種也都是禍國殃民的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雁王單膝跪下來,手卻依然停在太子肩頸之間,低聲問李豐道:「皇兄還有沒有什麼要吩咐的?」

李豐:「你……你……」

雁王將聲音壓得更低,一字一頓地在他耳邊道:「您放心,臣弟會照顧好太子的。」

李豐的嘴脣劇烈地哆嗦了著,眼睛裡似乎著了一團火,然後那火光隨著他生命的流逝而緩緩熄滅,他顫顫巍巍地伸出一隻手,被雁王當空握住。

……原來這樣冰冷的手心裡也能捏出一掌虛情假意的兄友弟恭。

這時,方才被亂軍衝得七零八落的大臣們才連滾帶爬地紛紛趕到,羊群似的撒丫子狂奔而至,雁王在別人都看不見的地方,衝李豐輕輕地笑了一下,聲音卻悲傷得很有誠意:「皇兄,您有什麼話要說?」

小太子哭得站不起來,李豐看了看他,繼而輕輕地閉了一下眼。

他一生從未對誰妥協過,始終強硬到底,誰知最後一程落到這種絕境……強梁環伺,陰謀重重,而幼子稚拙,身後無托。

「朕……一生碌碌,」他幾不可聞地低聲道,兩院書生與起居內侍聽了個話音便知他要說什麼,一時都顧不上哭了,全都衝過來屏息凝神地聽著,唯恐漏了皇上只言片語。

李豐眼角似有淚光閃爍,接著道:「俯仰愧於蒼天黎民,十餘年來,心……實難安,朕百年之後……太子……太子……太子年幼,難托重任……」

長庚輕輕地撇過臉,遠遠地與那人群之外的鐵傀儡群對視,沒有生命的鐵甲怪物中,有一隻正在溫柔地注視著他,它陪他練過劍,替他拎過點心,無數次地跟著他敲響那個人的門。

此時,它眼睛裡微微閃爍著紫色的光,像是有一個身在遠方前線的人,透過這沒有生命的大傢伙,靜靜地看著自己。

「……傳位雁親王,繼朕登基,莫負列祖列宗。」

隆安十年三月初一,隆安帝李豐駕崩,死於亂臣賊子之手,臨終時竟親口跳過太子,傳位雁親王,也是一樁奇事。

雁王快刀斬亂麻地收拾了叛亂的世家,將涉事其中的京城幾大姓氏連根拔起。

名正言順地血洗朝堂,軍機處一夜之間連推三道律令,重手穩住了京城局勢。

可還不等江充等人表演完三拒三請,雁王——如今的準皇帝便毫無預兆地離開了京城。

要不是他在軍機處那一干班底什麼亂局都經歷過,天塌下來也扛得住,大概早就又炸鍋了。

長庚把江充叫來,條分縷析地交代了一堆事,隨即將提前寫好的諭令裝盒子裡一股腦地推給他,一看就是早已離心似箭,恨不能飛身就走的架勢,江充只道因為江南戰事,他近期可能要出行,可沒料到走得這麼猝不及防,乃至於第二天聽到消息的時候整個人都震驚了。

長庚連夜從北大營借調了一隊鷹甲護衛,打算直接飛到南邊。

他敢肯定兩江前線絕不太平——無論是混在外事團裡的兩個臨淵,還是他派到顧昀身邊的曹春花,甚至顧昀本人……他們來信都顯得前線形式一片大好,只待收復萬里河山的架勢,這不正常。

顧昀報喜不報憂就算了,但是臨淵之所以名為「臨淵」,就是要有「臨深淵、履薄冰」的小心謹慎和明察秋毫,哪怕前線真的是壓倒性的勝利,他們也會在其中找出一切可能發生的風險,事無巨細地分別提醒給顧昀和京城的臨淵木牌主人。

可是沒有,連一個字都沒提,太不對勁了。

長庚在京城層層推進自己的部署,看似游刃有餘,實際早就快坐不住了。

但他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去看顧昀,京城中變數太多,不到最後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順利達成目的——一旦有一點意外,他最後說不定就得親手拿起刀兵,擔了「亂臣賊子」與「弒兄殺侄」的名頭,所以整個過程中他不能跟顧昀有一點牽扯。

只能將他置於自己看不見的前線。

鷹飛南北,中途不可能不休息,就在長庚心神不寧地在一處軍用驛站中等著鷹甲補充燃料時,一份紅標加急正好經過,被北大營統領攔截下來,送到長庚手上。

西洋軍自東瀛海域悍然出兵,瘋狂反撲——

127 新帝

「鷹到底什麼時候能準備好?」長庚盡可能壓著自己的焦躁和火氣問道。

陪同前來的北大營統領忙小聲回道:「陛下請稍安勿躁,馬上就好。」

「別叫陛下,名不正言不順的。」長庚心氣不順地把這馬屁撅了回去,說完他自己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坐立不安,當即深吸一口氣,尋求安慰似的輕輕捏了一下自己的袍袖。

他袖中揣著一截布料,不知道是手撕還是剪裁,活似狗啃,是顧昀夾在家信中給他的,乍一看完全不知道是個什麼玩意。顧昀在信中聲稱這是他用不著的一段腰帶,虧的是一年份的思念,等將來填滿了,再讓他幫忙縫回去,還說他自己有一點私願,這封信寫不下了,下一封再告訴他。

「先帝聖旨已下,其他不過是形式,陛下何必拘泥?」統領打斷他的思緒說道,北大營這一任的統領與譚鴻飛截然不同,辦事說話都頗有一手,「您想,顧帥已經妙計割斷了西洋人補給線,現在他們反撲也不過是強弩之末,有大帥運籌帷幄,陛下何必擔心呢?」

長庚沒應聲,他也知道先前外事團「得手」的假消息雖然是劉仲與臨淵放回來的,但肯定是經過顧昀的審閱和默許的,那麼他後來封閉兩江大營,也只是誘敵來犯而已,靜下心來仔細思量,顧昀這回借了京城世家們謀逆的一把東風,正好能把西洋人一鍋端,這場戰爭足以載入史冊,著實沒有什麼好操心的。

這些事北大營統領都想得明白,長庚怎麼會不懂?

可他偏偏心急如焚。

……當然,也許「如焚」也不是急的,是思念太漫長了。

就在這時,驛站的人跑來報說鷹甲已經備好了,可以上路,長庚剛一站起來,兩江駐軍的三封信函接連送到——這不是送給京城的,前線一旦開始交火,就會發令件警告周圍軍用驛站與各地方駐軍,讓他們準備好增援或是提高警戒。

第一封「敵軍來犯」,第二封「重大戰役」,第三封直接升到最高警報級別,「敵傾巢出動,我方全力迎敵」——全在一炷香時間之內。

北大營統領頭皮都炸開了,立刻道:「陛下,前線警報級別太高了,還請您稍安勿躁,先在驛站等候消息,等那邊安穩一點再……」

他話沒說完,長庚已經站了起來:「說得對,你留下。」

統領:「……」

此時沒有人知道新帝會意外駕到,駐地前線所有人神經都在高度緊繃。

從顧昀在海上受傷到如今,已經過了一個多月,想當年他守京城時,從被人從屍體堆裡刨出來到重新披掛西北行,也不過就是這麼些時日而已,如今算來不過短短兩三年,這些卻已經成了好漢的「當年勇」。

其間,他昏昏醒醒足有半個多月,瘦了個形銷骨立,沈易後來說起,那段時間他一度氣息微弱得仿佛隨時要過去,不知什麼吊著他一口氣吊到了現在,居然被他緩過來了。不過他要站起來依然很艱難,得攢上半天的力氣,才夠勉強在屋裡走一圈,身上的鋼板也沒敢撤,坐得時間久了也會鑽心一樣的疼。

顧昀從未怕過疼,因為已經習慣了,而且他一向認為疼痛是一種身體的自我保護,不是壞事,這還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領教到被疼痛虛脫的感覺。

當然也有好消息,好消息是他的眼睛在緩緩地恢復,姚鎮託人輾轉找到一個民間老匠人,替他做了一副特製的琉璃鏡,戴上以後能勉強看見一丈以內的東西,好歹讓他能和別人交流。喉嚨上的傷口不深,倒是已經愈合了,但是話一旦說多了就會變得很沙啞。

可惜他還不能不說。

西洋人明顯是最後一搏,對方的指揮官是那個多次在水戰中與顧昀不相上下的老教皇,雖然有一撥首鼠兩端的東瀛人在其中攪混水,早早跟大梁不清不楚地接觸著,但想讓他們有用,得首先建立在大梁水軍能占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否則被捅刀的還不一定是誰。

從東瀛人派人給他們遞暗示,說西洋人在準備最後一搏的開始,顧昀就沒睡過一個整覺。

心裡事太多再加上傷口疼——主要還是傷口疼,讓他時常在床上一躺就躺到天亮,外面縱然一兵一卒未動,他腦子裡已經打過了成百上千場仗,恨不能把什麼情況都考慮一次。

為了這次凶險的收官,顧昀將西北三部的玄鷹部整個調動了過來,何榮輝等人有意抬舉年輕人,還將蔡小將軍等幾個初出茅廬的小將一併帶來長見識。

此時,水上有沈易和姚鎮配合,空中有何榮輝和真正的玄鷹,整個大梁在數年戰亂中磨礪出的最強的一批武裝盡在江南戰場,這一次中軍帥帳中不止顧昀一個人,小蔡將軍以及一批玄鐵營的舊部都聚集在這裡,鷹甲往來其間,所有戰報第一時間上傳下達。

西洋人先試圖用重炮圍港,想趁著「兩江駐地內亂」的時機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駐地「倉皇」之下果然潰不成軍,只好架起「鐵柵欄」,消極抵抗。

「鐵柵欄」最近剛剛加固過,防禦力驚人,一夥先鋒躲在鐵柵欄後面放冷炮,讓西洋人可著勁地消耗自己的炮火。

埋伏飛快地布置下去,姚鎮已經在海蛟戰艦上,沈易與何榮輝整裝完畢隨時待命。而「皇上駕崩」的消息就是混雜在有條不紊的往來戰報與命令中傳進來的。

這一封白綠相間的加急件混在一堆簡潔的戰報裡分外明顯,剛開始聽說是朝廷的事,被扔在一邊沒人管,等這邊布陣完畢,西洋人的炮火也暫歇的時候,小蔡才顛顛地將信筒拿過來。

沈易出去了,小蔡一邊幫顧昀拆,一邊好奇地問道:「大帥,綠標是朝廷要件,白標又是什麼意思?」

顧昀強撐了半天,精力已經明顯不濟,一邊用力按著額頭,一邊含糊地問道:「……什麼?」

小蔡覷了一眼他難看的臉色,不敢再吵他,忙將一條毯子拉過來蓋在顧昀身上,扶著他躺下來:「您先休息一會,有事我再叫您。」

說完,這年輕人輕手輕腳地退到一邊,自己默默地把信筒拆開,打算略掃一眼就歸入「容後再議」那堆東西裡,打完仗再說。

誰知才掃了一眼,他就愣住了,小將軍畢竟不過弱冠之齡,一直是個在老爹手下當前鋒跑陣前的愣頭青,從未直面過朝廷風雲變幻,一時驚呆了。

何榮輝正一邊洗臉一邊指揮著親衛給他準備鷹甲,回頭就看見他那呆若木雞的模樣,問道:「小蔡別愣著,準備跟我走,你磨蹭什麼呢?」

小蔡將軍用力眨了眨眼,喃喃道:「何大哥,他們說是……說是皇上駕崩了……」

顧昀重傷後畏寒,眾人為了照顧他,將帥帳弄得格外溫暖,何榮輝火力壯,不得不隔一段時間就跑到門口用涼水稀裡嘩啦地洗一把臉,這會撅著屁股,臉上水珠順著鬍子往下滴,聞聽此言,他緩緩地直起腰來,張大嘴道:「啥?」

「皇上駕崩……」小蔡不知所措地舔了一下嘴脣,原地遲疑片刻,不得不狠下心來半跪在顧昀榻邊,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顧昀的衣角,輕聲細語叫道,「大帥,大帥。」

「你這麼叫他聽不見。」何榮輝大步上前,一把顧昀拖了起來,揪住他的肩膀晃了幾下,銅鑼似的嚷嚷道,「大帥!我的大帥!您快醒醒吧!出大事了,皇帝那小子死球了!」

小蔡將軍:「……」

顧昀剛剛有點意識模糊,活生生被他搖醒了,一臉茫然。

何榮輝又想起了什麼,轉頭問小蔡:「不對,他死了皇帝誰幹?那個……這麼高的小崽子?」

說著,他伸手在自己腰上比劃了一下,蒲扇似的大手十分不尊重地憑空往下按了按,眼角眉梢都是不屑。

蔡小將軍:「……皇上臨終前傳位雁王殿下。」

何榮輝雖然性子粗脾氣暴,但是人不傻,聞聽這話,當場呆了呆,莫名其妙道:「不傳兒子傳雁王?沒道理啊,莫非他吃錯藥了?」

顧昀匆匆看過兩人脣語,總算是弄明白了他們倆在說什麼,當即嚇醒了:「拿來我看!」

帥帳中的消息因為突如其來的意外短暫地中斷了一下,整裝的沈易和假扮顧昀的曹春花等了一會沒等到令,頗為奇怪,正要派人去問。

誰也沒料到,就在眾人尚未消化完這個消息時,傳說中的新皇居然親自到了!

戰時不比平常,駐軍地守衛極端森嚴,衛兵一開始以為自己聽錯了,直到北大營統領取出了皇上手中的虎符,一隊衛兵這才連滾帶爬地滾去報訊。長庚沒等他,直接帶人闖了進去,未抵帥帳,迎面正遇上了準備上戰艦的曹春花。

曹春花頂著一張和顧昀如出一轍的臉,猝不及防地跟長庚撞了個大眼瞪小眼,長庚久別重逢,心裡狂跳起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松,便見那「顧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驚嚇,眼珠亂七八糟地亂轉了一圈,用力一拉馬韁,二話沒說,掉頭就要跑。

長庚:「……」

這一番動作下來,長庚用眉毛看也知道此人是誰了,剛要開口喝住對方,話到嘴邊,卻怕破壞了顧昀的什麼秘密部署,忙飛身追上去,一把抓住「顧昀」的馬韁,連人帶馬一起拽住了,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小、曹。」

曹春花欲哭無淚,低頭看著一臉討債樣的長庚,連滾帶爬地從馬上下來了。

此時他還沒來得及聽說京城裡那個石破天驚的大消息,只哭喪著臉小聲「嚶嚶」道:「殿下。」

長庚惡狠狠地瞪著他:「我讓你來替我照顧他,你還乾脆對他言聽計從了?敷衍我敷衍得一套一套的!」

曹春花用顧昀的臉做出了一副賴皮的苦相,看得長庚胃疼地別開了臉,實在不明白此人數次潛入敵陣,到底是怎麼才能不被人家看出來。

「將在外……這個君令也得有所不受嘛,」曹春花一邊領著長庚磨蹭,一邊在他耳邊小聲道,「沒有大帥首肯,我我我我就算想傳什麼消息也傳不出去啊……」

長庚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算是放過了他這一回,又問道:「你們這又唱了哪一出?真假元帥?」

曹春花心裡七上八下的,哼哼哈哈地胡亂敷衍一通,一邊應付著長庚,一邊偷偷往沈易那邊瞟。他這邊拖著長庚,沈易那廂就趁機溜回帳中,倆人在自家營地裡跟調虎離山似的,一個人心驚膽戰地拖著「敵情」,一個人飛快地衝回帥帳報訊。

眼見沈易已經掉頭衝回中軍帥帳,曹春花才小小地松了口氣,然而這口氣還沒放到底,便冷不防地聽見長庚一字一頓道:「你看誰呢?」

曹春花:「……」

長庚越來越覺得不對勁,一把甩開曹春花,他在兩江大營中待過一個多月,一眼掃過去就找到了中軍帥帳,大步走了過去。

「殿下!殿下!」曹春花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長庚的袖子,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殿下,您一會……一定要冷靜。」

此時,沈易已經驚慌失措地跑到了顧昀面前,活像是讓西洋教皇開著大海怪給攆回來的:「子子子……子熹!」

何榮輝納悶道:「季平老兄,你怎麼漏氣了?」

沈易顧不上跟他一般見識,撲到顧昀床頭,上氣不接下氣道:「你家小殿下來了,你你你……」

帥帳中眾人還沉浸在「雁王居然登基當了皇帝」的震驚中,一時沒反應過來沈易口中「小殿下」這個陳年舊稱呼指的是誰。何榮輝和小蔡大眼瞪小眼,顧昀慢半拍地將沈易的脣語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難以置信道:「長庚?」

沈易如喪考妣地點點頭。

顧昀頓時失色,險些一躍而起……誰知有心無力,沒跳起來,他仿佛眠花臥柳時被老婆捉姦一樣,舌頭打結道:「床底下有地方給我躲一躲嗎?老何別擋道,閃開閃開……咳咳咳……」

顧昀情急之下,沒好利索的喉嚨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沒咳完,一陣幽幽的春風就從帳外撲面而來,吹拂過那又聾又瞎的人蒼白的手背,顧昀透過特質的琉璃鏡,隱約看見門口一個長身玉立的影子。

顧昀:「……」

滿帳一時悄無聲息,顧昀純粹是嚇的,其他人則是看見信筒中的「新皇」活生生地站在面前,震驚的。

只有那沈易不在狀態地打破沉默:「……這可不怪我跑的慢。」

何榮輝在西北的時候認識押送軍餉的雁王,第一個反應過來,開口道:「皇上?」

眾人如夢方醒,紛紛要大禮相見,長庚的目光沒離開顧昀,動作有些緊繃地一擺手,勉強撐著臉面道:「上回見面諸位還以兄弟相稱,不必這樣。」

沈易一腦門疑惑,看著長庚緩緩地走過來,甚至彬彬有禮地對他點了下頭,然後越過他來到塌邊,盯著顧昀,盯得眼睛疼如針扎,然而還是要看。

顧昀身上好多地方夾著鋼板,衣襟下的繃帶還帶著血跡,露出的鎖骨與手腕仿佛只有一層脆弱的皮包在骨肉上,嘴脣上連一線血色都沒有,臉上特質的琉璃鏡幾層鏡片,厚厚地幾乎糊住了他半張臉,另一隻眼睛茫然對不準焦距,依然能看出不易察覺的緊張來。

長庚在眾目睽睽之下,緩緩坐在顧昀塌邊,替他拉了一下被角,瞥了一眼旁邊拆開的信筒令件,隨後對跟到了帳外的北大營統領吩咐道:「取虎符,告知蛟、甲、鷹、騎各路將士,說朕在此處,與諸位袍澤共進退,諸位必定戰無不勝。」

帥帳中眾將士靜默了一下,隨後不知是誰起的頭,三呼萬歲。

那聲音很快自帥帳中傳出,長了翅膀似的飛過整個駐地,數百年來,兩塊虎符頭一次出現在同一地點,仿佛定海神針一樣地戳在了獵獵軍旗之上,海浪與炮火全都不能撼動,而新皇縱然尚未正式加冕,已經第一時間得到了四境之將的認可。

西洋人強攻鐵柵欄的炮聲再起,顧昀不敢再耽擱,眾將軍很快魚貫而出,各司其職,紛紛領命而去,傳令官識趣地退至帳外,帥帳中終於只剩下顧昀和長庚兩個人。

最後一個外人離開的瞬間,顧昀正不知要說點什麼,長庚卻好像脊梁骨被抽調了似的,整個人原地晃了一下,險些癱下來,接著,他胸口劇烈地起伏了幾下,像是疼極了,又像是喘不上氣來,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死死地咬住牙,脊背繃得像是要斷開。

顧昀嚇了一跳,忙撐起一邊的臂膀小心地按在他後背上:「長庚,怎麼了?」

長庚一把拽下他的手,慌亂地扣在掌中,救命稻草似的拼命地捏著,只是喘得說不出話來,額角太陽穴上青筋憋得起來一片。

顧昀將他帶到這麼大,從不知道他還有什麼心疾喘疾,當即叫道:「軍醫呢,來……」

門口待命的親衛一聽,剛探進頭來。

長庚從嗓子裡擠出幾個字:「出去!別過來!」

親衛不明所以,然而不敢有違聖命,慌忙退了出去。

顧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長庚雙目充血,瞳孔仿佛有分開的趨勢,卻又好像被一根針穿在了一起,黏連在一起,他緩緩地轉向顧昀,顧大帥已經硬著頭皮做好了被他發作一通的準備。

可是等了半天,長庚卻只是緩緩地問道:「我要是來得再晚一點,是不是就見不著你了?」

顧昀:「……」

「我遠在京城,聽他們大呼小叫,然後滿心歡喜地等你回來,想給你看馬上就要連上的蒸汽鐵軌線,想跟你說好多話,想把那根破衣帶給你重新縫上,然後呢?」長庚輕輕地問道,抓著顧昀的手緩緩地收緊,抬到自己眼前,他低頭看著顧昀那隻蒼白的手,「我還能等到你嗎?」

顧昀心裡好像被鋼針一捅而穿,一下就詞窮了。

「我恨死你了。」長庚道,「我恨死你了顧子熹。」

這句話從顧昀第一次將他丟在侯府,一個人偷偷跑去西北的時候,就一直伴隨著頻繁發作的烏爾骨壓在他心裡。

而今,漫長折磨的治療後,烏爾骨去了大半,再也無從壓製,終於被他說出來了。

長庚忽然之間就崩潰了,他從那條自幼選擇的「只流血,不流淚」的路上短暫地游離而出。

方才還擲地有聲與諸將同在的新皇陛下在帥帳中痛哭出聲。

128 落幕與開端

顧昀語盡詞窮,有心想張手將他抱過來,拉了兩下沒拉動,只好默默地坐在一邊不敢吭聲,等長庚把十多年的委屈一口氣都哭出來。

然而新皇恐怕是命不好,哭一場都不能哭個盡興,還沒等他哭到筋疲力盡,外面便響起了一聲炮響,整個中軍帥帳劇烈地震動了一下。

接著是巨大的鷹翼劃過天空的尖鳴由遠及近,長庚只來得及背過身去,一個鷹甲傳令兵便闖了進來:「大帥,鐵柵欄破了,西洋人已入包圍圈!」

顧昀的指尖上還沾著長庚的眼淚,他不動聲色地將那根手指收緊了手心,淡定地點了點頭:「知道了,按計劃壓住了就是。」

傳令兵腳尖堪堪觸了片刻的地,轉身又飛走。

長庚這才轉過臉來看著他,臉上淚痕未乾,怎麼看怎麼委屈,顧昀最受不了這種表情,當場滾地繳械,柔聲哄道:「長庚來,我給你擦擦眼淚。」

長庚:「你的花言巧語呢?」

顧昀不動聲色地嘆了口氣,從善如流地將聲音壓低了些許:「心肝過來,我給你把眼淚舔乾淨。」

長庚:「……」

他一時有點氣蒙了,沒接上話。

可是就這麼一愣神的光景,顧昀居然吃力地扶著床邊爬起來了,他腰上幾乎吃不住力,起來的時候腿間的鋼板重重地撞在了小榻邊上,脖筋從領口的繃帶中突兀地立起,披散的頭髮越過肩頭,穿過琉璃鏡的長鏈。

長庚:「你幹什麼!」

他一步上前,想伸手按住顧昀,顧昀卻順勢將他摟了個滿懷。

顧昀這麼一動,額角已經出了一層冷汗,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在長庚身上,呼吸有些急促,身上硌人的鋼板格外礙事地擋在兩人中間。他舒了口氣,輕輕地閉上眼睛,撫過長庚緊繃的脊背,低聲道:「給我抱一會,太想你了。然後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好不好?」

長庚剛剛平靜的鼻子一瞬間又有點發酸,不受控制地攬住顧昀的腰,感覺他余出來的衣帶絕不止信中夾雜的短短一截:「我……」

他剛說一個字,聲音很快淹沒在了一陣喪心病狂的炮火聲裡,再次被打斷。

顧昀微微側過臉,在他臉上親吻了一下,居然真的說話算話,順著他方才的淚痕一路流連下來,最後停留在了略帶淚水味道的嘴脣上,長庚的嘴脣一直在顫抖,不知是疼是氣還是激動的,顧昀停頓了一下,舌尖撬開他的脣縫。

長庚扶著他側腰的手驀地收緊——

……可惜還沒嘗到甜頭,外面又一聲刺耳到半聾都能聽見的鷹唳。

長庚:「……」

這還有完沒完了!

兩軍陣前,那麼多精兵良將,整個大梁新生代的名將幾乎都聚集在這一戰裡,這幫混蛋玩意非得什麼事都來帥帳請示一下嗎?

這種時候,陛下居然一點也沒考慮他在炮火喧天裡拽著四境主帥連哭帶鬧地偷情有什麼不對。

玄鷹飛奔進來:「大帥,西洋軍見勢不對,正準備溜了!沈將軍用海烏賊截住了敵軍主艦,何將軍問大批玄鷹何時出動?」

顧昀輕輕抹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再等一等,等他們主艦放出殺手■的時候。」

玄鷹忙應了一聲,轉身呼嘯而去。

剩下兩人頗為尷尬地對視一眼,長庚心跳還沒平復下來,無奈極了,只好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

他半扶半抱地將顧昀放到了榻上,拉過毯子蓋好,從懷中取出顧昀寄給他的一小截衣料,又從荷包裡摸出針線——線的顏色都是和那塊青色布衣搭配好的,可見是有備而來。他拉過顧昀的一帶,仔細一翻,果然一端被人簡單粗暴地撤下了一個邊,線頭亂飛,顯得格外破爛。

長庚無奈道:「大帥每天就穿著這種破衣爛衫四處亂晃嗎?」

「不是,」顧昀眯著眼睛仔細辨認著他的脣語,低聲笑道,「今天碰巧穿了這件,大概是做夢的時候心有靈犀,知道今天有陛下親自來給臣縫衣服。」

長庚手上的動作一頓,然而不等他抬眼看顧昀的表情,一隻手就落在了他臉上,手指溫柔地順著他的下頜往耳根的方向滑過去:「苦不苦?」

長庚飛快地眨了一下眼,感覺方才那場痛苦太激烈,眼眶今天可能要決堤,那人說了三個字就又差點把他的眼淚榨出來:「你疼不疼?」

他以為顧昀不會回答,誰知顧昀沉默了片刻之後,竟然坦然道:「疼得厲害,經常會睡不著覺。」

長庚手一顫,被針扎了一下。

顧昀又道:「沒有看見你哭的時候疼,我能做一輩子噩夢。」

長庚:「……」

他從小就分不出顧昀哪句是漫不經心的真心話,哪句是在一本正經地哄他,於是只好一概當真了聽,整個人都被他三言兩語泡軟了。

顧昀:「烏爾骨去了不少對吧?陳姑娘把你照顧的不錯——這場仗不會出意外的,敵軍這回傾巢出動開進我們的埋伏圈,一旦入斛,就會有大批海烏賊針對他們的主艦,那主艦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危機時機動性跟不上,西洋教皇被逼到極致,就會……」

他話沒說完,就被一陣地動山搖的轟鳴打斷,顧昀雖然聽不特別清楚,但是感覺到了床榻的震動,顧昀不慌不忙地笑了一下,靜靜地等了足有一刻地工夫,那陣震顫才逐漸平息,他這才補上自己的話:「就會把他那主艦烏龜殼下藏的重炮全搬出來,想要強行突破。西洋主艦上攜帶了大批的紫流金和彈藥,然而臨陣時很少露出真容,我們從很多角度分析了很久,猜測一來是因為消耗不起,二來是因為主艦一旦投入戰鬥,立刻就無法兼顧依附於它的整個海蛟戰艦隊——」

玄鷹落了下來,呈上了第三封戰報:「大帥,西洋逐漸確實有那個問題,沈將軍已經趁亂包抄過去了,方才混亂中西洋水軍失序,近半數沉沒!玄鷹已經準備追擊……」

他話沒說完,一聲近乎震耳欲聾的鷹唳劃過長天而至,那是數萬隻天空殺手迎風舉翼的聲音。

顧昀轉向長庚:「陛下,您想去看看……我軍是怎麼收復江南的嗎?」

當他條分縷析地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就仿佛不是一個只能躺在病榻上的傷患,又成了那個獨闖魏王叛軍、力壓西南諸匪,平西定北、落子江南的大將軍。

長庚正色回道:「我大將軍一言九鼎,戰無不勝。」

兩江駐地居然有一艘防禦級別很高的紅頭鳶,長庚扶著顧昀上去,紅頭鳶自帥帳往上緩緩升起,垂下的千里眼能將整個戰場盡收眼底——碧海生濤,鐵艦如蛟,橫行入海,八方煙火——

西洋海軍負隅頑抗了兩個多時辰,終於無以為繼,千瘡百孔的主艦卷起七零八落的戰艦倉皇往東瀛海的方向奔逃.

三路大梁水軍狂追不捨,無視「大梁水軍打不了遠海戰」的流言蜚語,整整一宿,悍然闖入東瀛海域。

撐完全場的顧昀微笑起來。

東瀛,是最後一站。

西洋軍邊撤退邊向東瀛人連發了四道請求支援信,全部石沉大海,而就在他們被窮追不捨的大梁水軍追入東瀛海域之後,西洋人驚愕地發現一隊整肅的東瀛海蛟戰艦擋在了面前——那些海蛟還是當年他們帶來給這些倭寇的!

雙方迅速彼此逼近,西洋軍旗語打得快要翻進水裡,然而「友軍」毫無反應,只傳來一聲嘶啞悠長的號令——

所有的東瀛戰艦炮口對準了昔日鼎力扶植的盟友。

「轟」——

海上生出一輪血紅的落日,似乎是一個亂世塵埃落定的尾聲。

顧昀在遠海爆出的火花中輕輕地笑了起來,他全程撐了下來,身體實在有點透支,疲憊得仿佛倒頭就能睡過去,長庚卻忽然俯下/身,扳過他的下巴,問道:「你說有一個私願,上一封信寫不下了,下次再告訴我,是什麼?」

顧昀笑了起來。

長庚不依不饒道:「到底是什麼?」

顧昀拉過他,附在他耳邊,低聲道:「給你……一生到老。」

長庚狠狠地抽了一口氣,半晌才緩過來:「這是你說的,大將軍一言九鼎……」

顧昀接道:「戰無不勝。」

隆安十年,三月初四,從彼此試探、決戰到最後東瀛人臨陣倒戈,整整打了一天一宿,盤踞整個東海數年的西洋水軍潰不成軍。

顧昀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新皇強行帶回京城休養。

十六天后,鐵軌線正式連通,縱貫南北的大命脈落成,大批的鋼甲火機紫流金得以在第一時間南下,兩江駐軍迅速建立水上基地,陸軍由沈易擔總調度,橫掃占據南半個江山的西洋駐軍。

沒有了強大水軍與國內支援的西洋駐軍好像被秋風席捲的落葉,脆弱的戰線崩得一潰千里,陸地戰爭僅僅持續了兩個月,當年五月初,西洋聯軍就正式投降,大批俘虜被扣留在大梁國內,包括教皇本人。

聖地礙於顏面,不得不派人交涉議和,以一紙賠款協議告終,一手交人一手交錢。

至此,南半江山陰雲散盡,年復年年,江南又會飄出新種的桂花香味。

據說風燭殘年的教皇在返回故土的半路上就死了,不知是自然死亡還是被人暗殺——然而已經都不重要了。

曾經的雁親王李旻正式登基即位,擬於次年改元為「太始」。

登基伊始,新皇便下旨令先帝之子女不必搬出宮,不改立儲君,不收軍權,玄鐵虎符依然在顧昀手中,與他坐鎮京城、隨時調配四境的權力,同時,昔日的玄鐵三部打散後編入各地駐軍,在狼煙中成長起來的一批悍勇之將接過先人遺訓,駐守四方。

太始帝在位一十八年,始終以「代皇帝」自居,親自頒發了一系列憲令,從自己這位「代皇帝」限制到文武百官乃至於天下黔首,是套一視同仁的權責范制,以便時時自省。

一場轟轟烈烈的改革推開上千年的沉痾與迷霧,緩緩而行。

一個時代的落幕,總是另一個時代的起點。

正文完

感謝諸位捧場~

剩下關於顧帥的耳目、沈先生的婚事等細枝末節的故事番外來講~

番外不日更,更新在本章或是上一章的作者有話說裡(有時候同一章更改次數太多會出現打不開的情況),請諸位隨時關注最新更新的章節,每次更新我會標明日期

再次感謝=w=

番外一 魂歸故里

長庚在夢裡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事,他周遭漂浮著一股刺鼻的火油味道,還有血的鹹腥,還有幹草的土腥味。他夢見自己變成了很小的一團,蜷縮在一個破舊的背簍裡,隨著女人深一腳淺一腳的步伐顛簸著。

胡格爾有一頭烏雲似的長髮,可惜身體太過瘦削,顯得頭有點大,像個支楞八叉的骨頭架子堆起來的人,她在亂葬崗一樣的山匪窩裡獨自一人穿過,嘴裡哼唱著蠻族的小調。

忽然,她回過頭來,目光正好對上長庚,長庚本能地收縮了一下,即便他已經長大成人、堅不可摧,這個瘦弱的女人卻總是能傷害他,他對她有種骨子裡的恐懼。

然而她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會,並沒有動手,她臉上沾著血跡,嘴脣蒼白,神色木然,整個神魂都蜷縮在那雙眼睛裡,那眼睛看起來像是藏著驚濤駭浪的兩片暗礁海。

而後胡格爾輕輕地嘆了口氣,也看不出很瘋,然後她伸出削瘦的手,在長庚的頭上摸了一下,口中換了另一個小調——天涯海角各地人,南北東方語言不通,然而母親哼來哄幼兒睡覺的小曲卻都大同小異,長庚有些驚詫,他從不知自己的記憶裡還有這一幕。

她背著他走過一段仿佛漫長無邊的死亡之路,然後停在山腳下,山在身後悄無聲息地著著大火,濃煙向天,怨魂沉地,胡格爾抹了一把額上的細汗,坐在路邊歇腳,將小小的長庚從背簍裡拎了出來。

長庚下意識地掙動著,胡格爾雙手將他舉到面前,盯著他的臉,不知在看什麼人,臉上忽然現出一點說不出的惆悵與柔情,她將小長庚放在自己的膝頭,輕輕地用手指描繪著他的幼小的五官,然後俯下/身來,在他額頭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

長庚沒敢眨眼,看見那異族女子的睫毛濃密如蝶翼,微微顫抖的時候,好像隨時準備飛揚上天。然後她毫無預兆地流下眼淚來,輕聲說道:「你怎麼生在這裡呀,孩子?是天把你發配來受罪的嗎?」

長庚透過多年的回憶看著她,當她把那雙削瘦見骨的手卡到他脖頸間的時候,他心裡忽然很平靜,不知怎麼就不害怕這個女人了。

當她哭著想要掐死他的時候,她那沾滿了人血的雙手是凶狠的,然而眼神是溫柔的。

而等她哭得精疲力竭,回過神來的時候,她鬆開了卡在長庚脖子上的手,將一口氣度到了他垂死的喉嚨裡,眼神卻冷酷了下來。

每一次擦乾眼淚,她都好像把自己靈魂的一部分從身體裡蒸發出去了,越來越冷漠,和小長庚越來越相安無事。

長庚跟著她一路走、一路流浪。

直到忽然有一天,胡格爾無意中看到了長庚的腳,她忽然面露驚駭,雙手捂住臉,倒退了幾步,在小小的男孩無措的目光下崩潰似的蜷縮成一團,痛哭起來,夢裡的長庚低頭看自己的腳,他發現他的腳趾正在奇跡般地自我修復……

什麼叫「自我修復」呢?

長庚艱難地回憶了片刻,然後清晰的夢境突然將早年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東西找回來了。

他想起了很小——本不該有記憶的年歲的事,那時他的腳趾確實有一隻先天不足,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莫名其妙地自己長好了。

烏爾骨身上會逐漸體現出被他吞噬的兄弟的特徵。

長好的腳趾給了胡格爾極大的刺激,那好像無時無刻不再提醒她,她把自己的孩子製成了烏爾骨,而那個孩子的特徵開始像傳說中的那樣,在這個合而為一的小小「邪神」身上體現出來。

長庚有些悲憫地看著她,當他以局外人的視角來看待這一切的時候,突然就明白了那個瘋婆子的感受。

一個人滿懷國恥家仇的激憤時,很容易做出極端的決定——比如自戕,甚至謀殺親子,可那畢竟只是一刀快傷,哪怕鮮血淋漓,也總有時過境遷的時候,她卻非要選擇一條不斷凌遲自己的路。

胡格爾突然衝過來,抓起他的腳,舉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疼是真真切切的,即使在夢裡。

胡格爾發狠地彎折著他的腳趾,一邊彎,一邊魔障似的反覆道:「你不是我的孩子,你不是我的孩子……」

長庚發出一聲痛哼,卡在夢境與現實之間,整隻腳疼得幾乎沒有知覺。

就在這時,一隻冰涼的手忽然攥住了他的腳,剛好緩解了那火燒火燎的疼痛,長庚急喘了幾口氣,有人在他耳邊低聲道:「噓——沒事,都過去了,不疼。」

長庚茫然抬頭,只見周遭忽然場景大變,他的身形逐漸拉長長高,然而衣衫依然襤褸,遍體依然是傷,無邊的寒冷猶如要浸到他的骨頭裡,關外孤絕無緣之地中,他眯起眼睛,看見一人逆光而來,大氅獵獵,步履堅定,腰間掛著一個玄鐵的舊酒壺。

那個人雙手穩如鐵鑄,而眉目卻能入畫,對他伸出一隻手,問道:「跟我走嗎?」

長庚看著他,身心幾近虛脫,一時說不出話來。

「跟我走,以後不用再回來了。」

長庚一把抓住了那隻手,由他牽著往前走去,他覺得自己越長越高,越長越有力,一步仿佛能邁過千山萬水,走著走著,他突然回了一下頭,看見苦寒的關外與群狼漸漸地被拋在了身後,胡格爾穿著她死前的那條鵝黃裙子,梳著未嫁娘的頭髮,默默地注視著他。

而她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個人,剛開始是個小男孩,而後隨著長庚自己長大,他也一步一步地變成少年、青年……

他長著一張和長庚如出一轍的面孔,與胡格爾並肩站在一起。

胡格爾忽然偏過頭,拉下他的頭,踮起腳在身邊那年輕人額上親吻了一下。

然後一同目送著長庚遠去。

長庚驀地睜開眼,天光已經大亮,他突然有種不一樣的感覺,好像一副有生以來就捆綁在他身上的枷鎖突然不見了,身體輕快得幾乎有些不習慣。

周遭飄著一股安神散的味道,長庚一抬眼便看見陳輕絮默默地坐在一邊,手持一卷,見他醒來剛要起身,陳輕絮輕輕地衝他豎起一根手指,長庚忙順著她的視線一扭頭,見顧昀已經靠在一邊睡著了,一隻手還搭在他的肩上。

本來打算坐起來的長庚頓時不敢動了。

陳輕絮非常識趣地將書卷成一卷,點好下一卷安神散,靜靜地退了出去。

一片靜謐中,能聽見那人清淺的呼吸聲,長庚極輕緩地捉住放在自己肩頭的手,十指相扣地困在手裡,默默地注視了顧昀片刻,屏住呼吸爬了起來,緩緩地摘下顧昀臉上的琉璃鏡。

然後小心翼翼地在顧昀的嘴脣上輕輕碰了一下。

蜻蜓點水似的偷吻沒能驚動顧昀,長庚等了一會,終於無奈地略微加重了動作,輕輕地舔開顧昀的脣縫,聽見他呼吸的頻率終於變了,他才把顧昀整個人拖過來圈在手臂裡,顧昀沒有睜眼,只是習慣性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含糊地哄道:「睡吧,我在。」

長庚微微合上眼,心滿意足地將頭埋在他的頸窩中。

噩夢結束了。

然後戰爭也結束了。

西洋聯軍的降書送抵京城的那天,沈易派人發急件請示顧昀以什麼方式護送入城。

顧昀簡短地回函道:「巨鳶。」

十一年前,加萊熒惑用一艘巨鳶混入西北雁回小鎮,在大梁上空投下了一片陰影,那片陰影也是一代天子從小鎮中惶然的少年走向千里之外帝都的起點,而今,硝煙散盡,風雨初歇,仿佛也正要來這麼一場首尾照應的結局。

京城不像雁回小鎮,城中沒有規劃接引巨鳶的功能,只好由北大營負責防務,在九門外的護城河上開闢一條通路,內城供人圍觀的地方豎滿了袖珍版的鐵柵欄,防止看熱鬧的人太多擠到水裡。

新皇率百官親自赴城外迎接,等到傍晚時分,一整排的巨鳶才歸雁似的自南面而歸。

千萬條火翅在黃昏中旋轉著,夕陽透過蒸汽將巨鳶群鍍了一層流金,轟鳴聲自幾裡以外傳來,落日一般地以此落入護城河中,融金入水,繞城而行。

巨鳶上所有將領列隊甲板,山呼萬歲。

圍觀的百姓將成千上萬隻河燈推入了水中,浮沉千里,螢火冉冉,載著魂歸故里。

番外二 故人余情

顧昀回京後足足有小半年沒出過門,剛開始還好,他那一陣子精神很差,不耐久站久坐,昏昏沉沉的一碗藥下去,一天差不多就過去了。不過等到冬季將近,他的身體漸漸好轉,顧昀就有點受不了了。

忙得昏天黑地的時候,他天天都想一頭扎進溫柔鄉里休息個肉酥骨爛、終日不起,然而好不容易過上夢寐以求地日子,他又快要閑出毛病來了,一天到晚沒事乾跟家裡那隻嘴碎的賤鳥互相折磨,把那八哥折騰得形銷骨立,恨不能自絕於人世。

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是要睡硬板床的,一身賤骨頭,錦繡從中躺久了腰疼。

終於,連皇上都看不下去了,在臨近冬至的時候,把顧昀放出來上朝了。

那天正趕上他第二天要休沐,顧昀從早朝開始就有點提不起精神來,晚上也沒睡好——雖然他頗為自製,不至於翻來覆去,不過長庚還是一聽就知道他沒睡著——顧昀沒睡著的時候為了不吵他,總會下意識地把呼吸壓得又低又綿長,有時幾乎聽不見。

長庚問起,他也不說,問急了就開始胡說八道,反正以顧某人的油嘴滑舌,但凡他不想說的事,用錐子撬都找不到能下手的地方。

大梁朝除年節之外,正三品以上的重臣日常都是輪流休息的,以防萬一出事找不著能負責的人,因此雖然顧昀趕上這一天休息,不代表偷偷遛出宮夜宿侯府的皇帝陛下也能休,新政伊始,長庚手頭一大堆事,他還是要清早起來趕回去幹活。

然後他發現顧昀也是一身打算出門的裝扮。

「這麼冷的天多穿點,」長庚隨口問道,「對了,你幹什麼去?」

顧昀正經八百地胡扯道:「去郊外遛遛馬。」

長庚抬頭看了一眼外面嗷嗷嚎叫的西北風,又看了看顧昀重傷初愈明顯沒什麼血色的臉,皺了皺眉:「什麼?」

顧昀瞥開視線,看天看地反正不看長庚,拒絕交談。

長庚來不及在侯府對其展開嚴刑逼供,只好臨走的時候匆匆忙忙地衝霍鄲使了個眼色。自從眼睜睜地看著自家侯爺病骨支離,被陛下親自背回來之後,霍鄲就果斷變成了一枚吃裡扒外的眼線。

顧昀耳目不便,一時半會沒能察覺到自家後院多了個叛徒,等長庚出門,他才鬼鬼祟祟地披上外衣,吩咐下人備了輛十分低調的馬車,只帶了個霍鄲,多餘的侍衛都沒用就出了門。

霍鄲:「侯爺,哪去?」

顧昀含糊地哼唧了一句什麼。

霍鄲:「侯爺,您牙疼啊?」

顧昀:「……」

霍鄲難得看見他一臉「難言之隱」的模樣,心道:「難不成這是要背著陛下去尋花問柳?」

然而看顧昀那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似乎又不像是要出門尋歡作樂的。

倆人大眼瞪小眼良久,車簾裡灌進來的涼風把暖爐都給吹熄了,顧昀才終於從牙縫中擠出仨字:「護國寺。」

霍鄲:「……」

他震驚地想:「我家侯爺早晨起來指定是吃錯藥了!」

顧昀憤怒地摔上車簾:「看什麼看,還不走!」

顧帥在北疆的時候,曾經暗暗許過願,想著如果長庚身上的烏爾骨真有解,他就去護國寺上一炷香,不過一直未能成行。

這白眼狼當時或許有幾分虔誠,等時過境遷,早就忘恩負義地把佛祖拋諸腦後了。

這一陣子卻不知怎麼的,顧昀夜裡接連做一些古怪的夢,夢見一排光頭和尚整整齊齊地衝著他念經,那一片腦袋■光瓦亮,往一個方向搖晃,阿彌陀佛地他第二天起床都還在頭暈,這麼連著念了三四天,顧昀總算是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當年發下的「宏願」,明白了這群禿驢為何而來。

於是趁著休沐,他要萬般不情願地前往護國寺上一炷香。

趁著寒冬臘月、非年非節的日子,山寺裡訪客稀少,顧昀急匆匆地趕了個大早,做賊似的悄悄潛入護國寺,此時,山間迷霧沒散,石階上掛著一層露水,周遭一片幽靜。顧昀卻一點也欣賞不了,只低頭走路,腳步飛快,趕投胎一般地風馳電掣拾級而上。霍鄲生怕他摔著,心驚膽戰地跟在後面一路小跑,半個時辰的山路,倆人不到一刻的功夫就走到了頭,轉眼已經到了香殿門前。

霍鄲急喘了幾口氣,戰戰兢兢地問道:「侯爺,咱們來這幹什麼?」

顧昀一腦門官司,咬牙切齒道:「上香。」

霍鄲:「……」

他還以為這位爺這般來勢洶洶,是專程來討債尋仇的。

護國寺中僧人們的早課已經開始了,晨鐘聲聲,香殿中蒲團擺放儼然,旁邊有個素色僧袍的和尚正背對著正殿敲木魚,默默念經。

顧昀目光四下一掃,見遠近無人注意到他,便飛快地躥進香殿中,捏著鼻子抓了一把銅錢碎銀扔進功德箱裡,然後十分嫌棄的拈起兩根香,一抖手腕點著,伸長了胳膊,盡量讓那香煙飄不到自己面前。

顧昀拈著香,抬頭掃了一眼面前的金身佛像,心道:「我要拜這玩意嗎?」

然後他只用了一眨眼的工夫就做出了決斷:「去他的。」

他連個拜的姿勢也沒有,紆尊降貴地衝那佛像一點頭,仿佛已經算是給足了佛祖面子,迅疾無比地將手裡的香往香爐裡一插,轉頭對霍鄲道:「上完了,走。」

霍鄲:「……」

他還是頭一次知道有人拜佛拜得這麼趾高氣揚——他們家侯爺與其說是來拜佛的,還不如說是等著佛來拜他。

就在顧昀速戰速決地應付完這柱香,抬腿打算要離開大殿時,那躲在旁邊敲木魚的和尚突然站起來回過頭來,笑眯眯地衝顧昀一稽首,比劃道:「侯爺安好?」

顧昀:「……」

他做了完全的準備要避人耳目,誰知居然在香殿裡和了然那臭和尚冤家路窄,出門前準時忘了看黃歷。

了然和尚笑容可掬地衝他打手勢問道:「侯爺所為何來?想必不是祈福。」

顧昀神色有幾分不自然地回道:「還願。」

了然和尚道:「侯爺既然是還願,為何不心誠一點,這樣來去未免也太匆匆了。」

顧昀暗道「晦氣」,臉上卻客客氣氣地微笑道:「心意既然到了,何必執迷於形式?大師著相了吧?」

了然雙手合十,稽首做禮,坦然道:「顧帥慧根天然,令我等修行中人感佩,確實如此——不過侯爺能想起來老遠趕來還願,想必許願的那一刻心意是無比真實的,如今來還,自然也是來和我佛推心置腹的。」

顧昀無言以對,只好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

了然:「天氣寒冷,侯爺不如來貧僧禪房喝杯茶?」

顧昀:「不敢打擾,大師忙去吧,我……嗯,我大老遠也算來一趟,自己四處轉轉。」

了然微笑著衝他再三做禮,施施然地飄出香殿。

只見那高僧出門後走了約莫有百步的光景,突然拎起僧袍,邁著小碎步顛顛地跑了回來,賊頭賊腦地往香殿裡一探頭,見顧昀那十分不敬的混蛋果然老老實實地又轉回了蒲團面前,滿臉不樂意地跟蒲團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後取香重新點上,捏著鼻子憋出了一副虔誠的模樣,卻連背影都能看出此人不甘不願的心。

高僧欣賞了一番顧昀憋屈的背影,頓感心滿意足,高高興興地提起僧袍,又邁著四方步溜走了。

顧昀回家以後用艾草葉泡水從頭到尾洗了三遍,並且將霍鄲叫到一邊,嚴肅地威脅道:「我知道你沒事愛跟長庚嚼舌根,但是今天的事,膽敢跟別人泄露出一個字,拿你軍法處置。」

霍鄲:「……」

顧昀走出兩步,猛地扭頭,正對上霍鄲一臉忍笑又不敢笑的扭曲表情。

霍鄲嚇了一跳,活生生地把賊笑憋回去了,二話不說,掉頭就跑。

直到多年後,長庚也沒能打聽出顧昀那天到底幹什麼去了,可見顧帥軍威猶在。

不知是不是顧昀難得一次誠心拜佛,佛祖這次給了他一份買一送一的大禮。

第二天下午,陳輕絮來訪,帶來了一紙藥方。

「宮裡找尋許久,沒能翻到線索,」陳輕絮道,「反而是從神女秘術的那本書上找到了一點有用的東西,可以解陳年舊毒。只是大帥的耳目多年損傷,即便解毒,日後也只能等著慢慢恢復,恐怕……」

恐怕想完全痊愈是不可能了。

陳輕絮:「您想試試嗎?」

顧昀掃了一眼旁邊欲言又止的長庚,毫不猶豫地接了過來——管不管用另說,但要是能讓長庚安心一點,他倒也不在乎多喝幾缸藥湯子。

入口的時候,顧昀忽然覺得這股藥味有點熟悉,只是一時想不起在什麼地方聞過,當時想來是這輩子喝過的藥實在太多,未免有幾味重疊的,便沒往心裡去。

反倒是長庚十分緊張,一打奏摺看了足足兩個時辰,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就要分神抬頭問一遍他什麼感覺。

都是沉痾舊疾,才一副藥下去,能有什麼感覺?

顧昀半哄半騙道:「好多了。」

長庚忙問道:「哪裡好多了,摘下琉璃鏡能看見我嗎?」

顧昀瞥著長庚笑道:「看得分毫畢現,沒根頭髮都歷歷在目,蒙上眼都能一清二楚。」

長庚:「……」

聞聽此人又不說人話,長庚將御筆往旁邊一丟,打算過去和他好好「談談」。

顧昀嬉皮笑臉地一抬腿,穩準狠地給皇上吃了個「絆馬索」,腿法猶勝當年,長庚猝不及防地磕絆了一下,一時沒站穩,直往他懷裡摔去,那貨還沒心沒肺地伸開胳膊等著接,長庚自己嚇出一身冷汗,唯恐自己這麼大個人砸下去壓著他,手忙腳亂地伸手在椅子把手上一撐,怒道:「顧子熹!」

顧昀一臉壞笑,鹹豬手在長庚腰間飛快地占夠了便宜,長庚讓他摸得心頭火起,又擔心他吃不消,完全不敢碰,只好黑著臉扣著他的手腕拎出來按在一邊。顧昀也不掙扎,側頭順勢在長庚的小臂上親吻了一下:「唔,香。」

長庚簡直說不出話來:「你……」

忽然,顧昀神色一變,手腕一翻便掙脫了長庚:「等等。」

長庚忙自己站穩:「怎麼?」

顧昀非禮他家陛下的時候,鼻尖無意中蹭到了手腕上的舊珠子,一股極細的味道從那木頭珠子的縫隙中冒出來,輕得大概只有顧昀和狗能聞得到,他驟然想起陳輕絮的藥方為什麼聞起來那麼熟悉——那股藥味和他手上這串珠子溢出的淡香居然如出一轍。

多年來,顧昀跟這串木頭珠子分分合合,他沒太在意過這東西,這些小珠子卻仿佛賴上他一樣,不管經歷什麼都始終相伴身側。

顧昀將鮮少離身的珠子摘了下來,試著擰了幾顆珠子,最後試到了一顆最大的隔珠上,在他指力之下,居然露出了一條淺淺的縫隙,而後一聲脆響,在顧昀手中一分為二,露出內裡的乾坤來——裡面居然藏了一顆藥丸。

兩人一時間面面相覷,長庚將整個皇宮翻了個底朝天,為了找解藥的蛛絲馬跡,卻不料真正的解藥原來就藏在顧昀身上,跟著他風裡來雨裡去,相伴了整整十一年多,直到陳輕絮靠自己找到了解藥配方,它才肯露出一點端倪。

顧昀忽然忍不住笑了,伸手捏起那枚藥丸,笑道:「這小東西怎麼和元和先帝的脾氣一模一樣?」

都是不合時宜的狠毒,不合時宜的溫情。

……不合時宜的劇毒,不合時宜的解藥。

「大表兄看著你呢。」

番外三

不過太始元年,群臣還沒有習慣皇上的私人習慣,因此溫泉別院還是被打擾了幾次。

其中最煩的就是沈易。

正月初五,圓滿押送回戰爭賠款的沈易回京復命,估摸著那兩個人也該膩歪得差不多了,此時上門不至於太討人嫌,於是就回家拎了幾罐親爹自釀的酒,前往北郊拜會顧昀。

沈老爺子常年在家沒事喜歡瞎鼓搗,一次酒釀多了沒地方送,被家人別出心裁地放到瞭望南樓寄賣,不料竟不知怎麼對了京城老百姓的口味,兩大車的私釀三天便賣了個底朝天,從此沈老爺的私釀紅極一時,一滴難求。老爺子聽說這事,果斷拿起了喬,再也不肯大批釀製了,每次固定出產三兩壇,只送親朋好友,沒事還讓人在坊間小報上寫一寫他老人家製作私釀的小故事,專門讓人看得見喝不著,很是可惡。

最後連沈家那頗為古樸的小酒罈子都變成了京城裡的新鮮風尚,沈老爺的私釀也成了頗為拿得出手的重禮,便宜了沈易那窮酸貨拿出去做人情。

可惜,著名佳釀只在顧昀手裡過了一下,就被陛下無情地沒收了,長庚溫柔且不由分說地將酒罈子拎走,對他說道:「我叫人拿去溫好再給你。」

顧昀神色莫名悲憤,弄得沈易莫名其妙,等長庚一走,他就用胳膊肘捅了捅顧昀:「一國之君把你照顧得這麼周到,你還擺什麼臉色?」

顧昀很是胃疼地瞥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你懂個屁。」

沈易本想反脣相譏,然而話到嘴邊,他又想起自己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求,不便把顧某人得罪得太狠,只好壓著脾氣低聲下氣道:「子熹,我有個事要請教你。」

顧昀沒精打采地哼唧道:「說。」

沈易咽了口口水,一本正經地問道:「我要是想跟陳姑娘提親,怎麼才能顯得不那麼唐突?」

顧昀聞言,將一側長眉高高挑起,詫異道:「唐突?有什麼唐突的?」

沈易:「……」

顧昀又奇道:「你不是連定情信物都給了?」

沈易耷拉個腦袋,慢吞吞地從懷裡摸了摸,在顧昀驚奇的注視下,磨磨蹭蹭地掏出了一塊細絹裹著的小布包,那玩意嚴嚴實實地裹了一層又一層,足足翻了三層,才露出了裡面的內容——正是那支「傳說中的」小步搖。

「還沒給?」顧昀毫不留情地給出評價,「幸虧沒給,太難看了。」

沈易默默地捂住自己的心肝。

顧昀品評道:「挑半天挑這麼個老氣橫秋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拿來給令堂上供用的——再說陳姑娘明顯不會喜歡這些珠啊翠啊的累贅,我看你多餘買。」

前半句沈易還能勉強虛心接受,後半句就不對勁了,沈易立刻警覺道:「你怎麼知道人家不喜歡?」

顧昀煞有介事地衝他招招手,語重心長道:「一個女人,除非她真是窮得買不起,否則喜歡什麼她自己會置備——不然你覺得她難道會一天到晚揣在心裡惦記,特意期待誰專程買來送給她嗎?」

沈易:「……」

顧昀往後一仰,憐憫地看著他,搖頭嘆道:「你想得也太多了。」

沈易一臉無措,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顧昀平常總以欺壓他為樂,此時目睹沈易這幅慫樣子,居然難得生出了一點同情心,默默地從旁邊的小托盤裡磕開一個溫泉煮的雞蛋遞給他。

回想起來,他們一起做掉了加萊之後就各奔東西了,陳輕絮回了陳家老宅,之後又趕到京城照顧長庚,沈易則一直留在北疆,後來又被顧昀調到江南,兩人各自天南海北,現在才算是緩過一口氣來,想來也沒機會說幾句話。

沈易這個沒用的東西,一起出生入死過的人都沒抓住機會多套套近乎,要不是陳姑娘天生自帶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現在哪還輪得到他在背後唧唧歪歪?

顧昀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語重心長地指導道:「你自己在心裡念叨個百八十遍,人家也不會知道,沒用,成不成的先擱在一邊,你首先得讓人知道你是什麼意思吧?」

沈易痛苦道:「我見了她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

顧昀一針見血道:「以你那廢話連篇的本領,不知道說什麼只有一個原因,就是目的性太強,你覺得自己對人家有企圖,又唯恐弄巧成拙,所以才瞻前顧後不敢說。」

沈易雖然一度對顧昀沒什麼節操的個人作風頗有微詞,此時卻不得不十分信服地連連點頭:「有理。」

「你這心態就很不對,」顧昀十分有經驗地說道,「要想游刃有餘,首先自己不能跟自己露怯,你心裡要把她當成個普通人,不能把她當菩薩拜,跟別人怎麼說話你就跟她怎麼說話——但是呢,陳姑娘常年和藥石打交道,性情太平和……也就是有點木,你還得讓她能感覺到你待她和待別人是不一樣的,這個事很微妙,火候不到她反應不過來,用力過猛了就顯得你很猥瑣。」

長庚不知什麼回來了,將酒罈子換成了一個小酒瓶,他讓人將溫酒的小爐放在一邊退下,自己要笑不笑地在旁邊默默地聽顧昀講風月。那兩位正一個全神貫注地顯擺,另一個孜孜渴求地學習,愣是誰都沒察覺到皇上回來了。

沈易:「求大帥教我。」

顧昀一本正經道:「這事我教不了你,因為我一般沒這個煩惱,英俊瀟灑到我這種地步的,無論幹出什麼事來姑娘們都不會覺得我猥瑣。」

沈易:「……」

顧昀:「你這麼望眼欲穿地盯著我看也沒辦法,再說此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靠三言兩語傳授教不會的。」

沈易拼命按捺住自己想毆打他的衝動,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你說點實在的,舉個例子——比如呢?」

顧昀思考了片刻:「比如你這把年紀的……」

沈易炸毛道:「我哪把年紀了!」

「嘖,比如你這種成熟男子——成熟,行了吧?」顧昀嫌棄地改口道,「就不應該像少年人一樣整天把情情愛愛的掛在嘴邊,否則別人會覺得你靠不住。情話貴精不貴多,最恰當的情況是你同她說一百句正經話,中間夾帶一兩句有情的,這就很能打動人,還不顯得輕浮。」

他總算說了幾句像樣的人話,沈易忙連連點頭。

顧昀:「這種夾帶要有技巧,夾之前自己得先打一打腹稿,要不動聲色,不能夾得前言不搭後語,剛開始也最好不要說些太露骨的,得適可而止,你先確定人家不反感,再酌情得寸進尺。」

不遠處偷聽的皇帝陛下將雙臂抱在胸前,也跟著點了點頭,大概明白了顧昀以前拿來對付自己的套路。

顧昀:「但是話雖然不便露骨,其他地方你得做到位,比如你不能光顧著自己緊張,要多考慮她的感覺,時時刻刻照顧到,剛開始說什麼做什麼要按著她的步調和好惡來,這個得靠觀察,能用自己眼睛看到的,最好不要開口直接問她,這樣顯得你比較上心,還有……唔,眼神得對。」

沈易恨不能請來文房四寶,將安定侯的金科玉律逐條記下來,一個字都不敢漏,忙問道:「什麼樣的眼……」

他話沒問完,一抬頭正對上了顧昀的目光。

倘若顧昀平時看他的眼神是「快滾蛋你擋我的光了」,那他這一刻的眼神就是「你是我的光」。

顧昀的目光非常微妙地介於「專注」和「游離」之間,眼角微微彎,好像是帶著一點自然而然流露出來的笑意,眼眶裡似乎只裝的下一個眼前人,同時又似乎正不由自主地心猿意馬,眼睫微微有點閃爍,忽然被人逮住,他眼皮一垂,非常自然地做出一點「不自然」的笑容,伸手在自己鼻子下面輕輕地蹭了一下。

沈易:「……」

他手一哆嗦,險些把沒吃完的半個雞蛋掉地上。

長庚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大步走過來,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顧昀立刻將架在一邊小桌上的腿放下來,飛快地收出一張正人君子似的臉,沈易莫名有點尷尬,忙站起來:「皇上。」

長庚硬是將自己一張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掰成了「溫文爾雅」的模樣,擺手道:「私下場合,不必多禮,沈卿坐。」

沈卿隱約感覺自己可能該告辭滾蛋了。

長庚微笑道:「我方才不小心聽見了兩句,怎麼,是為陳姑娘來的嗎?」

沈易頓時更尷尬了。

「我倒是聽說陳姑娘自從北疆一戰之後就對沈將軍英姿十分仰慕,」長庚慢條斯理地將小酒瓶放在爐子上溫著,同時眼皮也不抬地拍掉了顧昀伸向酒瓶的手,對滿臉通紅的沈易說道,「倘若兩情相悅,大可以不必有那麼多試探——我上回從宮裡翻出幾本醫藥典籍的孤本,正打算派人給陳姑娘送去,沈卿願意代個勞嗎?」

沈易差點給皇上跪下,只覺得長庚這兩句話比顧昀那一篇長篇大論都有價值。

一炷香的時間之後,長庚滿意地目送著沈易腳步輕飄飄地離開了——他才是最巴不得沈易趕緊娶媳婦的,省得此人沒事老在顧昀身邊晃,從當年雁回小鎮開始一直到現在,這倆人老形影不離,顧昀遇到難事哪怕不告訴自己,都肯定會通知沈易……雖然每次都是事出有因,但長庚完全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打發了這一個,長庚這才轉向另一個。

顧昀忙調度了一個深情的眼神給他。

長庚不為所動,慢悠悠地秋後算賬道:「眼神也能提前打好腹稿,子熹,果然是千錘百煉,身經百戰。」

顧昀眨眨眼,伸了個懶腰站起來,踱到長庚面前,順手將狐裘解開一條縫隙將長庚裹進來,壓低聲音在他耳邊笑道:「吃醋早說啊陛下。」

長庚:「……」

他被顧昀懶洋洋的一聲低語說得耳根都麻了,才知道此人不愧精通三十六計,教給沈易的那點敢情都是皮毛。

顧昀嗅了嗅他的鬢角,贊道:「酸香撲鼻——陛下,咱倆打個商量,你剛喝了一缸醋,給我喝一口酒好不好?」

長庚給氣笑了:「做夢,你聞味吧。」

顧昀「嘖」了一聲:「昨天還讓我舔了一筷子呢,怎麼今天變成純聞味了?都怪沈易這禍害,大過節的非得跑來礙眼……」

長庚從一邊抽出一根筷子,在溫好的小酒盅裡沾了一下:「拿去嘗,別討價還價了。」

顧昀:「……」

兩人中間夾著一根酒香四溢的筷子,相顧無言了片刻,就在長庚以為顧昀今天老實了的時候,顧昀忽然將那根沾了酒的筷子抽了出去,輕輕地聞了一下,然後他飛快地扳過長庚的下巴,將沾著的酒液都抹在了長庚的嘴脣上,迅雷不及掩耳地湊過去舔乾淨了,礙事的筷子「啪嗒」一聲被他丟在了一邊。

長庚呆若木雞地被他占了個酒香四溢的便宜,全然沒反應過來。

顧昀舔完一抹嘴,似笑非笑地飄然而去:「好酒,醉了。」

慘遭花樣調戲的新皇陛下原地僵立片刻,終於忍無可忍地追了過去,感覺自己十分有必要親自檢查一下顧將軍的傷養得怎麼樣了。

番外四 清明雨後

長庚對外聲稱為了避嫌,即便偶爾夜宿宮中,也絕不涉足後宮,後宮一幹事宜依然歸皇后管,所幸李豐的後宮人丁不旺,皇后那病秧子也勉強拿得起來。整天來宮裡點卯,下朝掛印走人的皇帝古往今來聞所未聞,剛開始有人站出來說如此這般的不合理法,都被罵回去了——皇上登基之初就聲稱自己只是個「代皇帝」,如今代得兢兢業業絲毫不逾矩,怎麼總有馬屁精唯恐天下不亂地企圖攛掇他竊國呢?

以徐令為首的御史台成了御用噴壺,將「破舊立新」別在腦門上,每天專門負責給朝廷的各項政令尋覓種種理論依據,以便吵架吵得更加名正言順。

不住在宮裡的皇上有時候會裝模作樣地回雁王府,然後將雁王府當成個偶爾私下接見朝臣的「客廳」,轉身就往侯府裡鑽——反正沒有兩步路。

這一年的雨水下來得比往年早了不少,清明前夕就一場連著一場的小雨

常年不在家的顧昀雖未卸甲,卻總算能安安穩穩地在京城常住了,他難得對自己家有這麼重的歸屬感,於是命人將荒草叢生的侯府整了整。幾乎快要傳出鬼故事的安定侯府裡裡外外折騰了好幾天,總算有了點住人的樣子。

修理園子整飭房舍的時候翻出了不少經年舊物,於是每天跟在霍統領身後扒拉舊東西就成了不著調的皇上晚上遛食的新愛好。

「這是當年長公主的舊物嗎?」長庚指著一個方方正正的盒子問道——未免不尊重,他沒有貿然上手動。

收拾屋子的粗使老婦看了一眼,笑道:「可不是麼,專門給小侯爺做的。」

說著,她把那盒子打開,只見那活像個藏珠匣的寶盒裡居然是個「雞毛撣子」。

長庚:「……」

那老婦道:「小侯爺幼時搗蛋得很,訓斥一頓他根本不忘心裡去,關思過房裡他自己會撬鎖鑽出來,還知道跑去廚房偷吃,打輕了根本不管用,老爺又是那麼個暴脾氣,一來二去就要上家法,家法的那些個傢伙式皇上是知道的,老侯爺下手又黑,豈是小孩子禁得住的?公主怕打出事來,有一回行軍途中看見一個村婦拎著掃把訓子,便想出這麼個招數對付他。」

長庚雙手將那揍過顧大帥的雞毛撣子「請」了出來,只見此物內撐是一根細細的桿子,用力過猛會斷,不至於打出人命來,外面一圈厚厚的「雞毛」也不是真的野雞毛,是細細的小竹絲和一種不知什麼動物的堅硬的毛編在一起湊成的,往身上一抽,那滋味……

他從小在侯府里長大,比正牌主人都像主人些,老僕婦雖然改口稱「皇上」,卻絲毫不見外,樂呵呵地說道:「咱家侯爺小時候可真是淘出圈了,上房揭瓦,無惡不作,後來就怕這個,不管幹什麼,只要一提,指定能老實一會。」

顧昀在長庚面前從來都是一副游刃有餘的長輩模樣,他那童年少年時代對長庚而言都是空白的,因此聽得格外津津有味。

「公主要打他的時候才好玩,滿院子跑,一邊跑一邊哭,嚎得跟真事似的。」

長庚奇道:「真事?難不成是裝的?」

「當然是裝的,」老僕婦邊走邊嘆道,「咱家小侯爺小時候,不上幾板子真章,別指望能讓他掉真眼淚,你看他滿院子哭,乾打雷不下雨,嘴裡的詞一套一套的,動輒就可憐巴巴地來一句‘娘,你不喜歡我了嗎?你不要我了嗎?我不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嗎?’要不然就‘娘是想換一個比我好的弟弟嗎?我都改了,求求您別換弟弟,我就一個娘,要是也不疼我,我就成了沒人要的野孩子了’……聽得人心肝亂顫,公主都不忍心下手收拾他。」

長庚一想那情景,笑得喘不上氣來,顧昀不愧是兵法大家,從小就知道「虛實相生」「攻心為上」。

老僕婦眼角的皺紋中笑意一閃而過,隨後她話音忽然一轉:「後來去了一趟邊疆,回來就什麼都變了。」

長庚臉上的笑容漸消。

老婦兀自回憶道:「每天就把自己關在房裡,不理人,也不哭,送飯進去,怎麼拿進去怎麼推出來,誰哄也不開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原來是個小猴子,回來以後成了個小鬼,整個人都變了——過了有兩三個月,老侯爺才安頓了北邊的事回府……唉,他還不如不回來。要我說,老侯爺待自己的兒子也真是狠,大概也是出了那麼檔子事,怕他真就這麼廢了吧。」

長庚輕聲問道:「怎麼?」

「老侯爺一腳踹開他那房門,生生把他從屋裡揪了出來,您想,他眼睛受了那麼重的傷,乍見天光怎麼會不疼?一邊踉踉蹌蹌地跟著一邊流眼淚,這回是真眼淚,反而一聲沒吭。」老僕婦伸手一指,「就是那片小池塘,老侯爺把馬鞭子網成一圈,圈在侯爺脖子上,按著他的頭逼著他往水裡看,衝著他的耳朵吼‘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配姓顧嗎’。」

長庚順著她的手指看去,荒了多年的池子早已經乾了,這兩天才重新注了水,養了幾條新魚,正悠然自得地擺尾來去。

「小侯爺喉嚨卡在馬鞭上,吼回去說‘我看不見’。」

長庚隨著她的話好像回到了若干年前,握著「雞毛撣子」的手微微地抽動了一下。

「老侯爺就把他的頭按進水裡,說‘看不見你趴在水裡好好看,要不然你自己站起來,要不然你找根房梁吊死,顧家寧可絕後,也不留廢物!’」老僕婦說到這裡,搖搖頭,「這麼多年了,我這老婆子都一字不落地記得,真是太狠了。」

兩人之間短暫地沒有了聲息,過了不知多久,長庚才輕聲問道:「老侯爺捨得?」

「為人父母的,自然都心疼,可是舍不得還能怎麼辦呢?老侯爺說,骨頭斷了,只能用鋼釘楔上,越是痛苦的絕境,越不能讓他感覺到一點可以依賴的依仗,否則他自己會靠過去,一輩子都站不起來。」老僕婦道,「老侯爺要是不捨得,十幾年前誰能名正言順地出手收拾零落各地的玄鐵營?」

沒有玄鐵營,說不定大梁早在當年西域諸國第一次叛亂的時候就已經被人一步一步地蠶食鯨吞,恐怕都輪不上西洋人千里迢迢地跑來咬一口。他們這些錦繡從中的舊王公,還能榮華富貴到什麼時候呢?

「寒冬臘月裡,不許家人給他穿一件禦寒的棉衣,凍得那孩子手腳都是青的,回到屋裡碗都端不住,一天到晚十多個鐵傀儡圍著他轉,老侯爺在一邊看著,好像哪怕他死了也絕不眨一下眼……過了有兩三年的光景吧,他們夫婦先後去了,元和皇上才把小侯爺接進宮。」老僕婦話音一頓,便聽拐角處傳來一聲尖利的鳥鳴,兩人一抬頭,正看見那顧昀拎著個鳥籠子從那邊溜達過來,原來姓沈的倒霉鳥被他惡意晃得七葷八素,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好扯著嗓子尖叫。

自從顧昀騰出手來,有時間修理這隻鳥後,他在這場人與鳥的鬥爭中就從未立過下風,此時拎著勝利成果出來溜達,可謂是春風得意——得意到看清了長庚手裡拿著的東西,他先是眯了一下眼,隨後臉色陡然黑了。

顧昀快步走過來,一把將那「雞毛撣子」搶過來:「什麼破玩意也翻出來玩,沒溜!」

如影隨形多年的傷病即便治好了,也很容易有後遺症,比如顧昀一輩子也不太可能完全地耳聰目明,比如長庚雖然擺脫了噩夢纏身,但稍有勞累與思慮,夜裡仍然會多夢。

這天晚上,不知是不是還惦記著那根被顧昀搶走的「雞毛撣子」,長庚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他夢見自己走進了侯府,卻不是他所熟悉的那個安定侯府,至少沒有他印象裡那麼蕭條,人來人往,顯得更有人氣。

遠遠的,長庚聽見一陣金鐵聲,他循聲過去,見後院地空地中,一群殺氣騰騰的鐵傀儡正在圍攻一個小男孩。那小男孩眼睛上矇著一層黑布,蓋住了半張臉,艱難地左右躲閃著。

忽然,一個鐵傀儡從身後靠近了他,手中的長刀已經換成了鐵棍,向他橫掃而來,仿佛是感覺到了來者不善的風聲,那小男孩下意識地想要躲開。

慢著,不能這麼躲!

長庚心裡一瞬間浮起多年前有人告訴過他的話:「你心裡慌,腳下就飄,腳下若是站不穩,再厲害的劍法也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退縮是人之常情,但你會很難在短時間裡凝聚反擊之力,反而會手忙腳亂地落到對方手裡。」

男孩的速度當然不可能快過鐵傀儡,他一瞬間猶豫瑟縮後,很快被鐵傀儡追上,一聲巨響,那怪物的鐵棍狠狠地砸在稚嫩的後背上,衣服當場崩裂了,露出裡面的護心甲,人已經飛了出去。

長庚忙趕上前去,一把將半身塵土的小男孩抱了起來,同時反手抽出他腰間的佩劍,接連釘住了幾個不依不饒追上來的鐵傀儡。

他將那佩劍扔下,手有些哆嗦地想去解開男孩臉上的布條,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長庚回過頭去,只見一個中年人背負雙手,緩緩地走過來。那男人身穿便裝,面容清秀,像個風度翩翩的飽學之士,可是那雙眼睛卻是帶著戾氣的,直面的時候,目光裡像是有千軍萬馬的刀光劍影。

長庚從未見過這個人,儘管成年後的顧昀和他長得不怎麼像,但還是一照面就認出了此人的身份——五官臉型不像,這父子身上卻有種神似的東西一脈相承。

那人站定了,對長庚道:「你就算把他從這裡帶走,也養不大他,就算勉強帶大,稍有風雨,他也經受不住……」

長庚小心地將那男孩瘦小的身體抱起來:「他可以依靠我。」

老安定侯搖搖頭,長庚驟然聽見身後金匣子燃燒時的轟鳴,飛快地抱著男孩閃身一躲,只見方才被他釘住的一幫鐵傀儡整飭有序地圍了過來,個個原地一分為二,不過片刻,已經成了一支鐵鑄的重甲軍,虎視眈眈地盯著他,遠處傳來一聲模糊不清的梆子聲,鐵傀儡集體動了,一擁而上。

長庚只好抱起小顧昀奪路狂奔,跑得狼狽不堪,心裡想衝那漠然旁觀的老男人吼叫一通——我連風雨飄搖的舊江山都能收拾,難道還庇護不了一個顧昀嗎?

然而夢裡叫不出聲音,他在倉皇逃竄中一腳踩空,長庚心裡重重的一跳,伸手一抓,抓住了一隻手,他驀地睜開眼,見屋裡汽燈已經打開,外面天還沒亮,自己正緊緊地握著顧昀的手。

顧昀在他頭上摸了一把:「怎麼今天叫不醒?是不是哪不舒服?」

長庚愣愣地看了他片刻:「做了個夢。」

顧昀嚇了一跳。

「不是噩夢,不是烏爾骨。」長庚翻了個身,抱著他一隻手,將他一條胳膊都卷進懷裡,額頭抵在顧昀手肘上輕輕地蹭了一下,低聲道,「夢見我從老侯爺手裡把你搶走了,你爹派了一個營的鐵傀儡追殺我。」

顧昀先是愣了愣,隨後沒心沒肺地笑起來,手臂用了一點力氣把賴床的皇上從被子裡拽了出來,抽出自己的胳膊:「膽子不小啊陛下,他老人家手上有十萬陰兵呢——行了,威風完了,快起來,今天有大朝會。唔,說來也是到清明了,莫非他在那邊缺紙錢用,特意來提醒?」

長庚坐在床邊看著他,藉著燈光從頭到腳看了個夠,直到顧昀把衣服穿好,他才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你爹缺紙錢用,為什麼找我不找你?」

「看你好欺負吧。」顧昀笑道,隨後他的笑容漸漸變了一點味道,「我不欠他什麼,我估計他不好意思來見我。」

清明那天,長庚特意空出大半天來,陪著顧昀祭掃先人陵墓。

顧昀在神位面前活像修了閉口禪,半句話也沒有,只是完成任務似的燒完了紙,隨後就冷漠地站在了一邊。

這些年多年所作所為,他不必說,那兩位也該泉下有知。

倒是長庚認認真真地上了香,祭了酒,當著顧昀的面不好說出聲,便在心裡默念道:「我以後會照顧好他,二位放心,別再往他身上楔鋼釘了。」

「走了。」顧昀輕輕地拉了他一把。

長庚回過神來,正要跟他回去,便見顧昀漠然地轉向公主的靈位:「看好你家駙馬,讓他沒事在下面老實待著,少來騷擾我的人。」

長庚:「……」

隨行的霍鄲聽了這番大逆不道的話,險些跪下一頭磕死在老侯爺面前。顧昀輕哼了一聲,轉頭拉著長庚走了。

別說,他說話果然很管用,從那以後,長庚再也沒有夢見過顧老侯爺和他的鐵傀儡大軍。

 

番外五 煙火人間

經過了非常艱難的一年之後,四境安定,軍中改革已經在顧昀態度鮮明的協助下順風順水地推了下去,沈易則終於鼓足了勇氣,來到皇上面前請辭,長庚聽說後沒表態,只將請辭的摺子留中不發,讓沈易自己回家好好想想。

沈將軍摺子上說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屁話,實際他要請辭只有一個理由——他想回家娶媳婦,媳婦家環境複雜,恐怕不願意和官府扯上關係,因此他打算掛印回家,收拾收拾做點踏實的產業,帶著家產給人家當上門女婿去。

 

作者有話要說:

長庚回家問道:「子熹,你說這事沈老爺子知道嗎?」

顧昀:「說不準,知道不知道他爹也管不了他。」

沈季平其人,看似溫和圓滑,性子軟又好欺負,然而觀其行事,每每決斷都必要驚世駭俗,專注離經叛道了半輩子,可偏偏大家還是有種他是個「穩妥人」的錯覺,真是分毫畢現地演繹了何為「咬人的狗不叫」。

此人所托志向一次比一次奇詭——經歷了從「翰林」到「長臂師」到「丘八」到「將軍」再到「上門女婿」等一系列毫無鋪墊的轉折。

攤上這麼個兒子,難怪沈老爺子早早回家修仙去了。

顧昀嘆了口氣:「算了,過兩天我去找沈季平聊聊。」

長庚一聽,頓時臉黑了——又要聊!

這倆貨一聊起來,不定又能聊到哪桿子陳年舊事,到時候那夥亂七八糟的兵痞子們一湊能湊一大桌,小酒一喝,下酒小菜一吃……雖然長庚知道顧昀只是當面賣乖,背著他的時候不大會放縱自己胡吃海喝,但肯定又要野在北大營夜不歸宿,那也討厭死了。

於是皇上雖然當面沒說什麼,轉臉就給陳輕絮寫了封信,告知此事,信中十分懇切地對她說「國家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像沈大人這樣的股肱之臣,此時掛印離去於公於私都太過可惜」云云……

掛印辭官之事沈易從未跟陳輕絮提起過,完全是自作主張。

陳姑娘收了長庚的信,當天就默不作聲地趕回了山西老家,三下五除二地擺平了陳家上下,然後借西北到京城之間試運行的大雕飛回了京城,找到沈易面前,直白地質問道:「我才是陳家的家主,你對陳家有什麼疑慮,為什麼不來找我解決?」

沈易:「……」

這件事被顧昀聽說,拿回家足足笑了小半年,小半年後,各地駐軍將領紛紛發來賀信,恭賀沈將軍終於找了個顯赫的人家把自己嫁出去了,並且強烈要求安定侯代表所有「身不能至,心嚮往之」的弟兄們鬧一次轟轟烈烈的洞房。

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事顧昀當然欣然應允,提前好幾天,他一邊在沈府幫忙,一邊想了十多種方法折騰沈易。

沈易通過與姓顧的漫長的鬥智鬥勇經驗,已經達到了只看他一個壞笑,就知道他心裡打了什麼餿主意的地步,為求保命,他提前給自己找了一位後援——私下裡去見了皇帝陛下。

沈易公事公辦一般地對長庚道:「皇上,臣這一陣子整理舊物,突然想起當年在江南戰場上顧帥曾經交給臣四封信,其中有兩封是給皇上的私信,一封臣當年已經奉命發出,還有另一封,一直未有機會,也不知是寫了什麼,皇上可需臣呈上?」

長庚一聽就能猜出是怎麼回事——顧昀戰前準備了一沓信四處安穩人心,剩下一封至今沒發出來,恐怕多半就是遺書。

他遲疑了一下:「那就有勞沈卿了。」

「微臣不敢,」沈易搓了搓手,「皇上,臣還有一事相求……」

要制住顧昀非常容易,只是沈易這麼多年沒摸到法門而已,長庚卻已經駕輕就熟。

他只要回去跟顧昀說一句:「陳姑娘這麼多年怪不容易的,就想好好嫁個人。」

顧昀立刻二話不說將兄弟們的囑託拋到了九霄雲外,非但沒有搗蛋,還自掏腰包從靈樞院下屬的面向民用的分部訂了一批新做的煙花,良辰吉時一到,京城沈府與遠郊北大營兩邊一起點了,炸了個火樹銀花不夜天。

雖然沒有人鬧,但架不住沈易自己酒量差,一圈賓客敬下來,新郎到底還是喝多了,大著舌頭端著兩個杯子到顧昀面前,他有滿肚子話要說,打了個酒嗝,才猛然想起眾目睽睽,很多話不好說,一時間迷迷瞪瞪地站在那,看起來呆呆的。

顧昀嘆道:「出息啊季平兄。」

說完將兩杯酒都接過來,互相碰了一下,一氣替他喝了。

顧昀從開始幫沈易籌備這事開始,就莫名其妙地開心,不是「中狀元」「打勝仗」那種突如其來實質性的開心,仔細想也沒什麼具體的開心事,但就是看什麼都順眼,看什麼都很愉悅。

沈易一把攬住他的肩膀,用力抱了他一把,要哭不笑的,像是不知怎麼表達好了。

顧昀小聲道:「這回美滿了?」

沈易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用力點頭。

早年出征的時候,誰會想到還能有今天呢?

顧昀:「往後日子好好過,對老婆別那麼多屁話。」

沈易哭笑不得,只好攥著拳頭用力在顧昀後背上捶了兩下。

「行了,別把鼻涕摸我身上,也別讓新娘子久等,」顧昀推了他一把,「我在這替你擋著,去吧。」

沈易往前走了兩步,回頭一看,果然,顧昀柱子似的往那一戳,還真就沒人敢上前再糾纏自己了,他突然又有點多愁善感起來——顧將軍一輩子守過國門,守過城門,守過宮門,這一次居然大材小用地給他守了房門……而他看起來還守得非常高興。

沈易鼻子一酸,心裡就十分過意不去,三步兩步趕回來,飛快地在顧昀耳邊坦白道:「子熹,你在江南寫的那封沒來得及拆的信,我交給皇上了,你……咳……總之……那個……我先走了。」

顧昀:「……」

他從小欺負著沈易長大,好不容易對此人好了一回,不料竟然遭到這種出賣,著實吃了一回現世報。

一場熱熱鬧鬧的婚宴結束,顧昀硬著頭皮回了侯府——長庚喝了一杯喜酒撂下賞就走了,皇上親自來已經是表示榮寵,待太久別人也不自在,這會早就在家等他,屋裡的燈還亮著。

顧昀路上想出個餿主意,讓人拿了一壺烈酒,灑在前襟衣袖上,讓自己聞起來像個人形的酒壺,這才屏退下人,裝得「踉踉蹌蹌」地用力推開門。

長庚正在燈下看什麼東西,被門外的風和撲鼻的酒氣驚動,他微微皺起眉,一抬頭就看見顧昀被門檻絆了一下,筆直地摔了進來,長庚忙將手裡的東西一推,飛快地上前接住他,被顧昀一雙手冰得激靈了一下。

顧昀雖然平時活蹦亂跳,但是不管三伏還是酷暑,手腳總是冰涼,藥石畢竟傷身,然而他自己不吱聲,長庚平時也不敢表露太過,只好心細如發地小心看顧,而與此同時,顧昀也沒再堅持他寒冬臘月裡單衣四處飄的習慣,兩人之間磨合出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長庚想將他的雙手攏進懷裡,然而醉鬼不配合,酒瘋撒得武藝高強,弄得他左支右絀。

長庚:「子熹!天……這是喝了多少?你今天解禁了嗎?」

顧昀哼了一聲,整個身體的重量壓在他身上,一雙手亂七八糟地在他腰上亂摸,趁著長庚忙著對付自己,一把將人推到了桌案邊,同時偷偷睜開眼,越過長庚的肩膀飛快地在桌上一掃,居然一眼看見了那封被自己丟到腦後的信,並且還沒來得及拆封!

顧昀心裡一陣大樂,暗道一聲僥倖,當機立斷假裝撒酒瘋,腳下磕絆了一下,側身撞到了桌案上,將桌子撞翻了,「咣當」一聲,桌上的紙筆砸了一地。長庚也險些被他帶趴下,忙狼狽地托住他,連拖再抱地將這不老實的人架上床,愣是給折騰出一腦門汗。

那醉鬼仍不肯老實躺下,迷迷糊糊地拉著他叫道:「美人……別走。」

長庚青筋暴跳地問道:「叫誰呢?」

顧昀:「……心肝長庚。」

他聲音又低又啞,還帶了一點含混,叫得長庚頭皮一麻。

顧昀雙臂一攤:「陪義父……唔……小臥片刻……義父喜歡死你了……」

長庚:「……」

他整潔慣了,其實很想回頭把倒成一團的桌子扶起來收拾好,可是被顧昀纏得沒辦法,艱難地抉擇了一會,在「潔癖」與「色心」中,陛下還是屈從了後者,於是翻身滅燈拽下了床帳。

等長庚第二天回過神來想收拾的時候,發現桌上那一堆重要的與不重要的東西裡少了一封始終沒下定決心拆看的信,這才知道自己「色令智昏」,又讓某人糊弄了。

顧昀裝傻充愣的顧左右而言他的功力舉世無雙,口風比玄甲上的金匣子還嚴絲合縫,拒不承認世上曾經存在過這一封「信」,而唯一的知情人沈易自知心虛,每天就會裝死,堅決不肯露面作證。

長庚惦記了大半年,始終沒有打探出那封信的下落和內容,漸漸的也就不再耿耿於懷了。

想來他當時沒有鼓足勇氣第一時間打開,乃至於最後給了顧昀可乘之機偷梁換柱,可能是註定了跟那封「絕筆」有緣無分,這豈不是個吉利的說法嗎?

真真實實的人還在活蹦亂跳地和他鬥心眼,做什麼非要知道那傷心話呢?

長庚覺得這回自己大可以信一次顧昀的鬼話——世上本來就沒有過這樣一封信。

番外六 盛世安康

要說起來,太子李錚的命算好還是不好呢?

其實很難一概而論。

他乃是隆安先帝的皇后所出,是嫡非長,上面有個野心勃勃的大哥,按照常理來看,等他長大成人,很可能會走上一條跟自己大哥拼娘爭寵、你死我活地打儲君保衛戰的道路。

太子生性溫柔寧靜——溫柔隨了他的祖父,寧靜隨了他的娘,二者都不是什麼為人君的好榜樣,他母后多愁多病,母家沒什麼勢力,本人談不上野心,也沒什麼主心骨,很對隆安帝李豐的脾氣,曾因皇寵而封後。

然而封了後也是爛泥扶不上墻,比起當年的呂妃大皇子一系,怎麼看她將來都是當炮灰的料。

可是命運總是無常,小太子李錚才六七歲的時候,太平破碎,國生離亂。

對於那幾年艱難的戰爭年月,身在深宮的李錚其實並沒有很直觀的印象,他只記得那一年的份例格外少,那一年初夏的京城熱得仿佛鍋爐,西天蒸騰著紫氣,宮墻內外人心惶惶,進出的宮女和內侍都沒有一點笑模樣,個個戰戰兢兢、來去匆匆,父皇已經連日不見,小太子被拘在纏綿病榻的母親身邊,午夜夢回的時候,總能聽見宮人可以壓低聲音稟報外面的事,三句不離打仗。

太子太年幼,聽不懂大人們都在說些什麼,然而卻記得這話題總是伴著母后低低的啜泣聲。

後來,隨著年幼的太子一點一點長大,開始了解周圍的世界,大梁的情況也一點一點地好了起來,後來朝中風雲變幻,虎視眈眈的呂妃一黨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呂氏謀反獲罪,呂妃被削位打入冷宮,大皇子也從此一蹶不振。

那一段時間,東宮好像突然成了一塊香餑餑,太子第一次在懵懵懂懂間感覺到了如潮的權勢起落,但他並不喜歡,太傅教的聖人書裡沒有來得及說起這些齷齪事,而他已經憑著某種天生的敏感,超乎年齡地感覺到了不安——他總覺得起落意味著動盪,有一回門庭若市,就有一回門可羅雀。

隆安皇帝子嗣稀少,皇長子勢微,三皇子母族卑賤,年紀又小,人人都以為太子李錚是大梁最尊貴的儲君——而他還沒有隨著大家一起產生這種幻覺,就親眼看見了他的父皇死在亂軍從中。

那天小太子在亂軍中攥著四皇叔的手,心裡還拿自己當個孩子,無遮無攔地用孩子的眼目睹了權力的真相。

對於大梁來說,是新皇登基,新時代與新政的起點。

對於深宮中的小太子來說,整個世界都好像變了天。

皇后生性懦弱,總是耳提面命地令他討好四皇叔,因為他們孤兒寡母的小命從此以後就吊在他皇叔的良心和承諾上了,群臣誰也說不好他這個太子能當到什麼時候,能在從小長大的宮裡住到什麼時候。

李錚以前很喜歡親近皇叔李旻,然而那段時間他一度覺得面對四皇叔的時候壓力很大。原來親切博學的小皇叔搖身一變成了皇上,一時間連稱呼都要跟著變動。每天,小太子硬著頭皮聽一知半解的政務,承受著周遭種種或考量或意味深長的目光,硬著頭皮去給皇叔請安,再回到東宮硬著頭皮聽母親喋喋不休的憂愁。

他的母親始終不及呂妃,自己沒有自己的主心骨,自己沒有準主意,只會把壓力往兒子身上轉移,每天張口閉口空泛地要他「爭氣」。

可是具體讓他爭一口什麼樣的氣,或是期望他將來能長成一個什麼樣的人,她又全無見解。

每個人少年時都有自己的迷茫和困境,好比顧昀的困境是零落各地的玄鐵營,太始皇帝李旻的困境是可怕的烏爾骨和顧昀——而小太子李錚的困境就是他那未卜的前程。

但是顧昀身後是數萬把割風刃與顧家高懸堂上的列祖列宗,長庚身邊有一個始終注視他、牽引著他的小義父。

但是李錚的周遭卻只充斥著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懼,沒有人給他指一條明路。

太始四年秋,一場霜降過後,李錚的母后在生前無盡的惶恐與憂心中溘然長逝,皇上著禮部按制厚葬。

十五歲的太子已經長出了少年模樣,日復一日的沉默寡言。

停柩時,長庚屏退了左右,緩步走進來,輕輕按住準備起來行禮的李錚肩膀。李錚沒有堅持。在他母后的督促下,他每天費盡心機揣度這位四皇叔的好惡,知道他並不喜歡別人私下多禮。

李錚:「皇上。」

長庚看了他一眼,那少年立刻訕訕地改口道:「皇叔。」

「節哀吧。」

長庚囑咐了一聲,禮數周全地拜祭了他沒見過兩面的皇嫂,剛剛直起腰,就聽見旁邊小太子用變聲期有些吃力的嗓音說道:「臣無才無德,不堪大用,請皇叔廢了臣的儲君之位。」

長庚眉頭一皺,抬起頭來。

這便宜侄子的模樣並不像他父親那樣端正威嚴,倒是有些過分清秀,那少年面色蒼白,身形瘦削,眼角眉梢中帶著一股經年不變的憂鬱,看起來實在不像個貴重的鳳子皇孫。

李錚說完那句話,好像把自己給嚇著了一樣,一臉惴惴,也不知怎麼那麼巧,沒關嚴的靈堂外面倏地刮進一陣風,蒸汽宮燈下面的瑣碎的裝飾忽忽悠悠地響了幾下,撞上了一邊的靈位,靈位應聲而倒,少年太子狠狠得激靈了一下。

長庚面色沉靜地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扶起了靈位,衝誠惶誠恐地衝進來的內侍們擺擺手,轉向侄子,問道:「我聽太傅說你的書念得很好,為什麼突然這麼想?」

李錚低著頭不敢說話。

長庚頓了頓,又道:「你小時候經常追著我問問題,我那會還給你編過草蟲,怎麼如今年紀大了,反而和四叔生分了?」

李錚無言以對,囁嚅道:「君臣有別,臣……我……」

細想起來,李錚從前對小皇叔並無所求,只是單純地喜歡他,這些年雖然仍住在宮裡,卻總覺得自己寄人籬下,仰人鼻息,面對著皇叔的時候不由自主地摻著許多討好與小心翼翼,反而早已經變了味道。

而李錚一看長庚的眼睛,就知道這位輓大廈於將傾的四皇叔心裡明鏡一樣,什麼都知道,只好越發地自慚形穢。

「廢立儲君乃是大事,」 長庚不溫不火地回道,「國有國法,並不是你我任性而為就能隨意決定的。」

李錚臉漲紅了,好像自己自作多情了。

長庚:「有些話你要是覺得不方便和我說,不如去找安定侯聊聊,他下個月要離京巡查四境軍務,你要是有心,可以求他帶你去看看。」

李錚一愣。

便聽長庚笑道:「四叔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也曾經滿心迷茫,那年我跟當年奉命照看我的義父……就是安定侯大吵了一架,執意離家出走,隨著了然大師與鐘老將軍走遍大梁,去了很多地方,見過眾生奔波生計,也見過刁民匪類橫行,人間生離死別悲歡離合看得多一些,有時候塞在你自己心頭的那些就仿佛能變小一點。」

小太子再不懂事也知道拿著玄鐵虎符的安定侯在朝中和軍中是什麼分量,他年幼不懂事的時候對那位傳說中的英雄曾經十分好奇,死纏爛打地求過他寫字帖,後來不敢了,他母后生前的時候把他嚴絲合縫地拘在宮裡,不讓他出門結交朝臣,生怕兒子哪裡做得過火礙著新皇的眼,也就再也沒有踏足過侯府。

「不用怕他,你小時候他很疼你的,還記得嗎?」長庚提起顧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變了,十分自然地含起一點溫柔的笑意。

太子一時沒反應過來:「顧……顧帥嗎?」

長庚往靈堂外走去,太子愣了一下,連忙跟上,兩側內侍仿佛知道叔侄兩個人要有話說,自動向兩側退開,年輕的新帝背著雙手走在前面,毫不避諱地對李錚道:「我暫時沒有屬意其他的繼承人,若干年後,會把皇位傳給你,但那會是個不一樣的江山,當你坐到這個位置的時候,可能會發現九五之尊也不能一言九鼎。整個朝堂、乃至於天下有自己的運行規則,頭頂法度,君與臣,臣與民之間相互制約……甚至你可能會覺得自己像個尊貴的傀儡。」

這番話世人聞所未聞,李錚聽得呆住了。

長庚偏頭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李錚:「我……」

「現在不用回覆我,」長庚笑了笑,伸手在少年的頭上按了一下,「你可以先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好了再回來,如果實在不行,我可以想辦法從宗室中過繼其他子嗣,不用想太多。」

說完,長庚徑自走了,他也就是匆匆來上墳點個卯,又要回宮外去住。

「皇……四叔,」李錚忽然叫住他,「為什麼不想要自己的子嗣呢?」

「我到過一生歸宿之地,生前身後再無遺憾,不必留什麼血脈。」長庚頓了頓,瞥見李錚一臉懵懂,搖頭笑道,「跟你說也不懂,長大就明白了。」

李錚:「……」

半個月以後,太始帝手腕高超地力排眾議,準了太子隨安定侯巡視四境之請,李錚跟著顧昀花了三個月的時間,從空中、水上、蒸汽鐵軌上踏過了全境三山六水,而後仿佛上了癮似的,時常找藉口離京,一年中倒有半年不在宮裡。

又三年後,李錚年滿十八,自己到曾經的雁王府——如今的皇帝別莊跟長庚聊了一整宿,磨著長庚同意他帶足侍衛,上了杜公子牽頭的出海商隊,前往海外更廣闊的地方。

說是商隊,其實隨行了數十艘長短蛟隨行,船上除牽頭的杜公子等人外,還有一部分大梁水軍精兵與以曹春花、了然等人為首的靈樞院高手護送,除貿易貨物外還帶了國書與談判條約,縱橫東西,徜徉四海,五年方歸。

李錚回來以後自嘲,以自己愚鈍平庸的資質,在李家數代中排不上號,然而肯定是野出去最遠的一位。

太始十八年,顧昀交回玄鐵虎符,掛印請辭,幾個月以後,太子李錚從他一言九鼎的皇叔手裡接過了皇位,廢除年號,設立放之四海皆準的新曆,將一眾前輩磕絆摸索了十八年後平穩抬起來的新時代延續了下去。

至此,山河依舊,四海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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