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埃德蒙·唐泰斯(二)

  “警方現在已經正式進入魏氏總部,具體情況還要等待進一步調查——據本臺記者了解,魏氏歷經三十年、兩代人,由餐飲業起家,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餐飲集團,近些年轉做房地產,突然聲名鵲起,成為我市知名企業之一,去年被提名為我市龍頭企業候選人。掌門人魏展鴻先生一直十分低調,鮮少在公開場合露面,但屢次傳出熱心公益的消息,公眾形象也比較健康,那麽現在是什麽導致……”

  電視里的女主播嘴皮子仿佛裝了兩片彈簧,語速快得蹦豆一樣,正在聚焦魏展鴻被調查的消息。

  與此同時,“買兇殺人”四個字短暫地享受了一會網紅待遇後,很快被各大門戶網站列為違禁詞,化身為形狀各異的馬賽克。

  陶然在市局值班,肖海洋掛著一對碩大的黑眼圈,坐在駱聞舟家的客廳里,他雙手舉著個茶杯,兩眼無神地對著電視發呆,連駱一鍋鉆進他杯子里偷喝都不知道。

  “顧叔叔沒有別的親人了,”廣告時間,肖海洋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我能確定,所以誰會給他掃墓?”

  駱聞舟對著駱一鍋的屁股扇了一巴掌,把它打跑了,他拿過肖海洋飄滿了貓毛的水杯,拎到廚房重新洗涮幹凈,又給他倒了杯水:“他當年的同事、線人、朋友,你有認識的嗎?”

  肖海洋猶豫了片刻,緩緩地搖搖頭:“老太太來料理他後事的時候,確實有一些人陸陸續續地上門來看過她,只不過都被拒之門外了,那些人最多來個一兩次,走馬燈似的,我基本一個都沒記住。”

  十幾年前,他畢竟太小了。就算肖海洋記憶力超群,他或許能記住童年時代每一件事情的經過,但要認出當年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就太難了。而顧釗當年的交際網、線人網是怎麽樣的,也不會對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說。

  駱聞舟沈吟片刻:“既然是合法購買的墓地,當時肯定會留下記錄,如果是系統內的人有心要查,那倒也不難查到……”

  “不是的,駱隊,”肖海洋有些緊繃地說,“那個墓園運營得不錯,是封閉管理的,也還算嚴謹,掃墓的訪客去了都得登記,遇到清明之類的客流高峰時段,還得預約。可是我今天一大早就趕過去查了訪客記錄,發現這些年除我以外,沒有其他訪客。除非去的人像我昨天一樣,是半夜翻墻進去的,如果是我們的人,何必這樣?”

  駱聞舟皺起眉——的確,無論顧釗生前是蒙冤還是真的犯了罪,人死如燈滅,生前的是非對錯都一了百了,以前的同事朋友即便股念舊情去看他,也是無可厚非,實在不必這樣偷偷摸摸……尤其在這個準備重新調查舊案的節骨眼上。

  “盧國盛交代的策劃人‘A13’,龍韻城里失蹤的神秘保安,還有魏文川和馮斌的網友,這些人到現在為止,我們一點線索都沒有,”肖海洋抿了抿幹得起皮的嘴唇,飲驢似的一口灌了大半杯水,這才艱難地繼續說,“整件過程給我的感覺,就像是……就像是……有人想要引誘我們重新調查當年的案子一樣。我覺得……”

  駱聞舟擡眼看著他。

  “覺得對方是為了給顧釗報仇。”費渡悄無聲息地走到肖海洋身後,把那小眼鏡嚇了一跳。

  費渡臉色有些蒼白,嘴唇卻不知為什麽比平時更有血色,坐下的時候輕輕皺了下眉,眼睛好似一直沒睜開,幾乎要陷進柔軟的沙發墊里:“首選把目標鎖定在魏文川身上,通過調查解讀他的心理狀態,適當引導,不動聲色地接近他。”

  駱聞舟:“包括指導他怎麽在育奮那個垃圾學校里稱王稱霸嗎?”

  “哦,魏文川不用引導也會這麽做的。”費渡說著,伸手去摸桌上為了招待客人擺放的易拉罐啤酒,被駱聞舟用中性筆敲了一下手背,“啪”一下,連魂不守舍的肖海洋都跟著看了一眼。

  費渡:“……”

  然後他假裝什麽都沒發生過,轉而拿起桌上關於魏文川的詳細資料,人五人六地推了一下眼鏡:“盧國盛供述,魏文川是在蜂巢碰見他的,所以他應該是從小和其父魏展鴻出入蜂巢這種銷金窟,魏展鴻幹什麽大概也不避開獨生子,你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魏文川的肢體語言和魏展鴻很像,他會在各方面模仿他父親,包括為人處世、自戀和淡薄的道德觀念——不過方法很可能是那個神秘的‘向沙托夫問好’教他的,這種成體系、有理論支持的惡毒更像成年人的手筆。”

  “可是,”肖海洋猶豫了一下,“他怎麽能確準魏文川一定會順著他的引導走到殺人的那一步呢?”

  “買兇殺人在普通人看來是有去無回的重罪,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會做出這種選擇,但在魏文川看來,這就是一種僅限大人使用的高級手段,是他父親的特權,青春期的少年對成人世界的渴望和好奇是非常強烈的,只要給他兩種東西,他就會這麽做——自以為長大成人的膨脹感,以及接觸到這個‘工具’的能力。”費渡的指尖在魏文川的照片上劃了一下,“一手建立學校里的秩序給了他這種膨脹感,機緣巧合之下讓他接觸到盧國盛給了他工具,他就像個手持火種的孩子,按捺不住去點是遲早的事。”

  駱聞舟頓了頓,忍不住略微走了神。他覺得費渡說得有道理,正因為有道理,才讓他覺得不對勁——小孩在一張白紙的年紀里,是不知道所謂善惡之分的,父母就是模仿對象,他對一些東西的看法,在學說話的時候就已經初具雛形,通過後天教育也很難轉變,所以魏文川長成這樣不算稀罕。

  可是細想起來,費渡和魏文川的成長環境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是什麽讓他這樣激烈地反抗費承宇?

  駱聞舟很難想象這僅僅是他母親的緣故。

  因為大部分人覺得“媽媽”這個稱呼溫暖而神聖,是因為學到這個發音和稱呼的時候,把它和撫養教育自己的家長形象聯系在了一起,正因為對人充滿感情,才賦予這個詞特殊意義。但僅僅從費渡流露出來的只言片語來看,他對“媽媽”一詞最早的認知,恐怕是個歇斯底里的瘋女人,每天因為做錯事被懲罰,腦子也不正常,還沒有保姆的地位高。

  這樣一種形象的女人,真的能憑借一條命,就推翻費承宇留下的烙印嗎?

  駱聞舟又忍不住想起他們追查盧國盛行蹤的時候,費渡對班車做出的奇怪而準確的推斷,當時沒來得及細想,此時,疑惑卻又浮了上來。

  大約是他盯著費渡看的時間太長,費渡遞了他一個略帶疑惑的眼神,駱聞舟突然發現他眼角泛的紅還沒褪幹凈,原本一步一個腳印嚴謹推算的思緒一個趔趄,險些滑入下流的深淵里,他連忙收回目光,幹咳一聲,正襟危坐起來。

  “馮斌帶人出走時寫了一封信,被人發到了網上,莫名帶起了熱度,”費渡接著說,“教育體制和青少年心理健康一直是熱門話題,所以當時沒人懷疑,但現在想起來,這波熱度很不正常,肯定有人工操作的痕跡——就在人們快要忘記這件事的時候,馮斌死了,育奮中學的校園暴力立刻發酵,關於校園暴力的討論鋪天蓋地,極高的社會關註度,兇手是通緝了十五年的通緝犯,致使這件本應被社會版一帶而過的謀財害命事件被轉入市局,成為所有人矚目的焦點。”

  “等等,”駱聞舟突然想起了什麽,“馮斌死前一天,這起中學生出走事件莫名被系統推送到了我那里——也就是說,很可能不是巧合!”

  費渡一聳肩:“我們不小心打草驚蛇的時候,連你都在想,這一次恐怕是抓不住活的盧國盛——不過其實即便盧國盛死了,那個生態園的存在也暴露無疑,憑龍韻城里魏文川和盧國盛接觸的視頻記錄,足以給警方調查魏家的理由,順著這條線索查下去,未必揪不出這些人。”

  “可是有人冒險第二次換了龍韻城的監控記錄,拖延了魏展鴻他們的動作。”駱聞舟輕輕地說,“我懷疑就算我們當時特別不給力,讓人開了一路綠燈都沒趕上,那個神秘失蹤的A13很可能親自出手去救盧國盛。”

  肖海洋:“等……等等,為什麽?”

  “因為只有盧國盛活著,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親口證實,十四年前那個通緝犯的指紋並非子虛烏有,不是顧釗捏造出來索賄的,羅浮宮的大火里有冤情。”費渡伸手敲了敲桌面,“我找人把那天所有的航拍記錄找出來篩一遍,當時那個A13一定就在生態園附近。”

  駱聞舟一點頭,又對肖海洋說:“你以深度調查魏文川謀劃同學一案為由,到最早接警的派出所走一圈,挨個問問,我要知道那條推送是誰幹的。”

  肖海洋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顧警官的屍檢是市局的法醫科親自做的,那麽多同事和專家的眼睛盯著,法醫不可能連死者是誰都認錯,相關的屍檢報告都在檔案里,”駱聞舟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麽,十分篤定地說,“小肖,借屍還魂的故事我是不信的。”

  肖海洋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失落還是慶幸地嘆了口氣:“嗯,我知道。”

  “至於那個‘A13’究竟是誰的人,是不是明里暗里地幫了我們一把,最終目的是什麽,這是我們下一步需要調查的,但有一條,”駱聞舟豎起一根手指,正色說,“他是殺害馮斌的嫌疑人之一,明白嗎?”

  肖海洋:“是!”

  “幹活去吧,”駱聞舟說,“公安局都快被這些雜碎的眼線穿成篩子了,能信任的人實在不多,我去找……”

  他的話剛說了一半,手機忽然一震。駱聞舟的手機上接到了一條群發的消息。他低頭一看,見來信人是楊欣——老楊的小女兒。

  楊欣說:“我媽今天剛做完手術,醫生說不樂觀,人還在ICU里,感謝諸位親人和朋友們的關心,詢問太多,在此統一回複,我會努力照顧她的,生老病死,都是常事,大家都要好好保重。”

  駱聞舟心里“咯噔”一下,楞了半晌:“我……我有點事,咱們下午見吧。”

  他匆忙打了聲招呼,就趕去了醫院。

  駱聞舟為人圓滑,但脾氣其實也不小,骨子里有點少爺習氣,他對師父的情分不比陶然淺,逢年過節都會通過楊欣給他們送東西,楊家要是有什麽事,楊欣一條信息就能把他叫出來兩肋插刀,但知道師娘傅佳慧不待見他,他也不會像陶然一樣忍辱負重地去看她臉色。算起來,自從師父沒了,他就沒怎麽和這個師娘接觸過。

  沒想到再見,中間已經隔了一道討厭的重癥病房門。

  駱聞舟趕到醫院,先去安慰了楊欣一番,又跑去跟醫生聊了一通,出來的時候,老遠看見楊欣正跟一個熟悉的人說話,他楞了楞,走過去打招呼:“陸局。”

  陸有良沖他點點頭,溫聲對楊欣說:“閨女,沒事,叔叔們都在,需要人還是需要錢,咱們都有,不怕,回頭讓你阿姨陪你住幾天,學校里忙就不用總往醫院跑,我們幫你守著。”

  楊欣眼圈紅紅的點頭。

  陸有良又指著駱聞舟說:“正好,讓你大哥開車送你回去,我今天也蹭個車。”

  駱聞舟眉心一動,沒說什麽,等把楊欣送回學校,他才從後視鏡看了陸有良一眼。陸有良臉上有深深的疲倦,正揉著眉心閉目養神。

  駱聞舟想起頭天晚上臨走時,陶然借著打鬧在他耳邊說的話——陶然說:“那天我一直跟在陸局身邊,我覺得不是他。”

  “聞舟啊。”陸有良突然開口叫他。

  “嗯?我送您回單位還是回家?”

  陸有良:“你隨便開吧,我有點事要跟你說。”

  第132埃德蒙·唐泰斯(三)

  陸有良發了一個預告片,之後就啞了火,自顧自地陷入了回憶里,駱聞舟也不催,順著堵成一鍋粥的內環緩緩地往前蹭,拉下車窗,遞給陸局一根煙。

  別的不提,駱聞舟感覺自己能有現在這把好耐性,費渡同誌居功至偉。

  車子以十米的時速蹭過了最堵的一段路,直到駱聞舟終於能把踩著剎車的腳挪一挪的時候,陸有良才嘆了口氣:“這一陣子辛苦了,往你肩上壓得擔子太重了吧?”

  要是換成別人,怎麽也要來一句“為人民服務”客氣一下,誰知駱聞舟一點也不謙虛,聞言眼睛一亮:“可不是嘛領導,既然您都看出來了,年終獎趕緊給我漲一點,男人不容易,養家糊口壓力大啊!”

  “滾蛋。”陸有良滿腔的沈重被駱聞舟的臉皮彈回去了,一時間什麽想法都沒有了,冷酷無情地說,“為人民服務,這都是你應該做的。”

  “我本來可以靠才華吃飯,組織非得逼著我靠臉,”駱聞舟為自己“紅顏薄命”的命運沈痛地搖了搖頭,隨後在陸局打算大巴掌削他時主動轉回了正題,“您是想跟我說當年顧前輩的事嗎?”

  “顧釗……顧釗。”陸有良把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念了幾遍,繼而仰面靠在車座椅背上,仿佛不知該從何說起似的猶豫片刻,“你師父是我師兄,比我高一屆,在學校里也是個風雲人物,他和你說過嗎?”

  “怎麽沒說過,”駱聞舟十分自在地接話,“老楊沒事就吹牛,說什麽在學校里有好多女孩喜歡他,我說不可能,咱們燕公大壓根就沒有‘好多女孩’,被他打出了辦公室。”

  駱聞舟這個人,好似天生不知何為拘謹,無論是對長輩還是對上司,陸有良臉上閃過一點稍縱即逝的笑意:“我們那時候可不像現在,當年想調進市局太難了,既要年輕,又不能太年輕,得在基層鍛煉夠了,才有資格參加考試,我們一個個都削尖了腦袋拼成績、拼資歷。那年不知為什麽,市局招人的名額特別多,顧釗、我、老張、老潘都是那年進來的——哦,老潘你可能不熟,他早就不在一線幹了,現在在燕公大教書,這回的畫冊計劃,他是學校那邊的負責人,架子大得很,都不回來看看。”

  駱聞舟升起車窗,從陸局的三言兩語中,他好像翻開了那張擺在局長辦公室的老照片。

  “我跟顧釗是同班同學,老潘是從外地調回來的,老張比我們大一點,立了功,被市局點名要來的。那會兒刑偵隊里高手和前輩很多,新來的年輕人都得打雜,我們四個剛來的時候,基本就是跑腿、記錄、端茶倒水,人都管我們叫‘四大丫鬟’。”

  駱聞舟:“……”

  這活潑的警隊文化。

  “再加上一個老楊——老楊是我們的‘丫鬟總管’,那時候他也就剛從蓮花山調回來沒幾個月。”陸局的眼角浮起隱約的笑紋,“我們五個人年紀差不多,又差不多是同一時期參加工作的,整天混在一起,見縫插針地跟著前輩們學,一起跑腿、一起整理案卷卷宗……除了老楊早早‘背叛組織’以外,我們還都是大齡單身漢,有時候一個人值班,其他幾個沒事幹,還帶著盒飯跑過來‘陪值’。”

  “老楊經歷最豐富,膽大心細,業務水平最高;老張家里做生意的,手頭最寬裕,出去吃飯都他主動買單,他人緣最好,是我們老大哥;老潘最不是東西,脾氣最臭,跟我很不對付,我倆三天兩頭吵架,可是不記仇,吵完一會就好,過一會不定為什麽又翻臉了。”

  “顧釗年紀最小,當時我們都管他叫‘顧老五’,話不多,很會照顧人,明明自己也窮得叮當響,但只要別人有困難對他開口,他都仗義疏財。人還非常用功,筆記做得最勤,手里離不開書,畢業七八年,還在空閑時間自費回母校深造了一個在職研究生。”

  隨和、用功、有心、一照相就緊張……陸有良的話漸漸給顧釗的形象染上了顏色,肖海洋描述的夕陽下的“自行車俠”有了血肉,從內網上那個蒼白而冰冷的簡歷中站了起來。

  “後來一批前輩退居二線,老五後來居上地成了副隊,我們也都很服氣,因為確實是誰也沒有他用功。你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工作也好,玩也好,都覺得自己心里是很安靜的,你看著他的眼睛,就覺得自己太浮躁了,會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踏實下來。”陸有良頓了頓,“327案是顧釗接手副隊之後,處理的第一個大案,曾經轟動一時,解決得也幹凈漂亮,唯一美中不足,就是盧國盛跑了。”

  “你可以想象,因為這個通緝犯一直在逃,327國道周圍的老百姓們人心惶惶,一到天黑,那條路都沒人敢走。為了抓他,全國通緝,賞金最後提到了十萬——那可是十五年前,十萬真不算什麽小數目了,你知道那會冒著生命危險幫著穿針引線、釣毒販子的線人,完事也就能拿個三五千,有時候經費還批得不及時。線人們聽說這事都瘋了,一度有人到盧國盛家的舊址附近蹲點,可是這個人再也沒有出現過,他就跟從人間蒸發了一樣,怎麽也找不著。”

  讓公家額外拿出十萬塊錢懸賞,得負責人跑遍關系、磨破嘴皮,可對於魏展鴻、鄭凱風之類的人,這又能算什麽呢?掉地上都懶得彎腰撿。

  可惜,那時候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對手是誰。

  “一年後盧國盛自己喝醉了酒,不甚落下一個指紋。”駱聞舟打破沈默,“陸局,這事當時是怎麽個前因後果,能詳細說說嗎?”

  “指紋是下面負責處理酒吧鬥毆案的法醫檢查出來的,當時專案組已經解散了,得知盧國盛竟然還在本地,大夥都興奮了,我們立刻調取酒吧監控,馬不停蹄地走訪目擊者和線人。老楊小孩生病,情況不太好,正好請年假不在崗,這個事是顧釗負責的。”陸有良說,“那家酒吧經營不正規,監控基本是擺設,我們在附近蹲點蹲了一個多禮拜,順手抓了倆販售‘搖頭丸’的小團夥,盧國盛的影子都沒看見,只好撤了——當時我們猜,盧國盛意外被卷進鬥毆事件,驚動了警察,之後應該是害怕了,這個人可能已經逃離燕城了。”

  “那不一定,”駱聞舟說,“要跑他早跑了,327後一年多還在本地,肯定是燕城里有什麽讓他牽掛的東西,還敢去喝酒,說明他有固定收入來源和藏身地點,手頭甚至可能比較寬裕——沒去查查他曾經供職的運輸公司嗎?”

  “你這推測跟顧釗說得一模一樣,他要是還在世,你們倆估計有……”陸有良嘴角笑紋一閃而過,然而說到這里,又沈郁了下去,“我們查過運輸公司,但是盧國盛和老板娘偷情的事很隱蔽,如果不是他自己交代,就連跟他一起殺人的親哥都不知道。”

  “那個威脅過他的司機呢?”

  “跑了,我估計是聽說了327案,知道警察沒抓住盧國盛,怕被報複。”陸有良說,“當時我們不知道這里頭還有事,沒有細查。”

  盧國盛的指紋好似驚起千層浪的那塊石頭,然而只是驚鴻一瞥,旋即失去了蹤影,線索斷了。

  “我們把能想的招都想到了、試過了,可就好比是大海撈針,你單知道水里有,就是找不著。拖了很久,手頭又不是沒別的事,送到市局的案子哪個不重要?實在沒轍,只好撤了。只有顧釗私下里一直沒放棄,那段時間,我看他明顯是手頭很緊,問也不說,別人還當他是談戀愛了……現在想來,可能是私下里補貼給線人了。”

  駱聞舟沒插嘴,知道他要說到關鍵地方。

  “我記得那天是我第一次上老丈人家門,跟老頭喝了點酒,走的時候已經是夜里快十點了。有點醉,我自己一個人抄近路去坐公交車,路上突然接到老楊電話,說是出事了。我當時都沒明白具體出了什麽事,就好像冥冥中有什麽感覺似的,激靈一下,酒瞬間就醒了。”

  “我趕過去的時候,看見老楊正拎著一個人的領子,脖筋爆起老高,就跟要打人似的,旁邊一幫兄弟死命拉著他——他手里拖著的那個人我們都認識,代號叫‘老煤渣’,是個職業線人,幹這一行四五年了,在市局刑偵隊里備過案的,配合過我們好多次行動,一起出生入死過,能算是半個自家兄弟。”

  駱聞舟想了想,斟酌著措辭說:“羅浮宮大火,我聽說有人逃出去了,指認顧釗是這場大火罪魁禍首的目擊證人——就是這個‘老煤渣’嗎?”

  “是他。老煤渣被老楊一只手拎著,嚎得聲俱淚下,說顧釗平時對他不錯,他不能這麽著,不能說。”陸有良輕聲說,“我當時一聽這話,再一看老楊的臉色,心都涼了。”

  “後來仔細審了幾遍,老煤渣終於承認了,說顧釗私下索賄已經不止一次,都是借著查案的名義。讓跟他比較熟的幾個線人拿著盧國盛的指紋模子,先盯住了一個目標,摸清環境,再把指紋按在人家店里,顧釗假裝接到線報上門搜查。直接開單子,不交錢,就說這地方窩藏通緝犯,有指紋有‘證人’,讓你生意也做不下去。”

  “死無對證,一面之詞,”駱聞舟說,“其他證據呢?”

  “第一是法醫的驗屍結論,顧釗死前確實和羅浮宮的負責人發生過肢體沖突,種種細節和目擊證人證詞對得上。”

  “第二,是我們在顧釗值班室的儲物櫃里找到了一打一樣的指紋模子。”

  “第三是人證,老煤渣一個人說的,老楊和我們都不信,但我們在火場現場的殘骸里找到了一個沒燒完的筆記本,是顧釗平時貼身帶著的那本,燒掉了大半,上面隱約能辨認出幾個地名和人名,人名都是線人的代號,地名則應該是顧釗近期走訪過的商戶――我們把這些人全都給叫來問了話,只有一個商戶老板可能是怕惹麻煩,一問三不知,不肯作證,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招了。”

  駱聞舟心里一沈:“證人都是備過案的職業線人?”

  線人有很多種,有為了賞金起哄的,有零零散散“打零工”的,有戴罪立功的,還有就是職業線人,這些人在警隊里有備案資料,跟警方合作過不止一次,有時候幾乎就像警察的臥底,信任度高,關系非常密切。

  證據鏈不夠無懈可擊,可當事人已經死了,證人又都是這種……

  “顧釗生前為人仗義,和線人關系好是出了名的。”陸有良說,“他們的供詞,我們不得不慎重。最早出現盧國盛指紋的酒吧監控沒拍到盧國盛,酒吧的工作人員對盧國盛沒印象,卻有一個調酒師指認了老煤渣,老煤渣後來承認,盧國盛的指紋是他偽造的——也就是說,這個失蹤一年的通緝犯在燕城出現的事,完全是人為捏造、子虛烏有。”

  仔細想想,一個在本地制造了轟動案件的通緝犯,能藏匿一年之久不被發現,還大喇喇地在外面喝酒,這件事本身就讓人充滿疑慮。再加上顧釗對這事非同一般的工作熱情和執著,與他獨自行動、甚至藏藏掖掖的行為……駱聞舟感覺,單以局外人的眼光看,他已經快被這個結論說服了。

  “但是說他索賄,索賄的錢呢?存放地點在哪?用途是什麽?”

  “錢在他家里,現金,床底下搜出來的,總共有五十多萬,數目跟證人說的大體對得上——他母親得了癌癥,老太太自己都不知道,診斷書在那堆錢下面壓著,顧釗家境很普通,父母是農業戶口,父親沒得早,家里人丁也不興旺,母親在他們鎮上一個百貨公司工作,工作是臨時工,公司也不正規,早些年人都沒有交保險的意識。一場大病下來,這些錢恐怕都還不夠。”

  動機明確、物證昭昭,鐵打的證人言之鑿鑿。

  別說顧釗死了,就算他還活著,也說不清楚。

  “當時的社會環境沒有現在寬松,網絡也不發達,市局出了這麽大的一樁醜聞,當事人又死了,所以領導們的第一反應就是捂住不許再提,現在你去數據庫里查,是查不到的……十四年了。”

  十四年了,真相來得太遲了。

  駱聞舟沈默了好一會,忽然說:“陸局,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

  陸有良擡起眼,正對上駱聞舟從後視鏡里折出來的目光。

  “咱們破案率不是百分之百,總會有些案子是沒結果的,在警力有限的情況下,就得按著輕重緩急暫時擱下,但專案組撤了,案子還在,只要不違規、不跟其他工作沖突,相關負責人繼續追查,一點問題也沒有。”駱聞舟說,“顧釗當時為什麽非得獨自行動?”

  即便他是不想給別的同事增加負擔,選擇單獨調查,但一旦查出些進展或者有新想法的時候,他就必須要找同事配合——因為按規定,警察私下行動,在沒有知會任何人的情況下取得的證據是不合規的,拿回來也是僅供參考,沒有價值。

  陸有良短暫地沈默了下去。

  駱聞舟緩緩把車停在路邊,車頭對準了市局正門,公安標誌上碩大的國徽折射著正午的日光。

  “陸叔,”駱聞舟低聲說,“這里就您和我,該說不該說的,不會流進第三個人的耳朵。”

  陸有良垂下眼睛,終於幾不可聞地出了聲:“對,如果顧釗是冤枉的,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我們的隊伍不幹凈。”

  車里只有空調的“嗡嗡”聲,陸有良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自己的膝蓋。

  陸有良:“意外發現盧國盛的指紋後,我們在原本的懸賞上又加了五萬,公示後,幾次三番接到舉報電話,說是在某地見過類似的人。不管多快趕過去,都是一無所獲——後來這也成為通緝犯一事不實的佐證之一。”

  “備案線人的資料都是嚴格保密的,只有自己人知道他們的身份,”駱聞舟說,“毛賊不可能跑到公安局里偷雞摸狗,如果顧釗是被陷害的,往他值班室的儲物櫃里放東西的也只能是自己人——顧釗當時疑心市局有內鬼,所以選擇了私下調查,但他也知道規矩,最後查到羅浮宮的時候,為了取證嚴謹,他一定是在自己信任的人里選了一個作為搭檔,而這個人要了他的命。”

  陸有良好似瞬間老了十歲。

  駱聞舟轉頭看向他:“陸叔,您還有別的事想告訴我嗎?”

  他有種感覺,陸有良一定有什麽話就在嘴邊,然而等了好半天,陸局終於還是避開了他的視線:“沒了,我知道的就這些,我們這些老東西都是嫌疑人,這件事只能靠你們了。”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開車進了市局院里,周到地把陸有良送到辦公室樓下。

  直到目送他重新把車開走,陸有良才輕輕地嘆了口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大衣口袋——那里有一個已經沒電了的微型竊聽器。

  第133埃德蒙·唐泰斯(四)

  “只有血才洗得掉名譽上的汙點。”——《基督山伯爵》

  半個月後——

  郎喬在工作日誌上寫下“116日”的落款,心不在焉地檢查了一遍錯別字,又把寫錯的年份改了過來——每年的頭一個季度,日期都容易順手寫成前一年,等好不容易接受了今年的公歷年號,又要重新開始習慣下一年的了。

  旁邊的同事戳了她一下,小聲問:“小喬,我看今年春節是懸了吧,唉,我本來還想回趟老家呢。”

  “回什麽老家,”郎喬頭也不擡地說,“沒假最好,省得錢包讓七大姑八大姨家的熊孩子撓個大出血,再說……”

  她話音沒落,辦公室的門打開了。

  眾人立刻一靜,角落里的肖海洋後背挺得太直,整個人幾乎和後面的白墻融為了一體。郎喬一激靈,倏地閉了嘴。

  只見駱聞舟和陶然一前一後走進來。

  駱聞舟臉上是百年不見得出現一次的嚴肅,他把手邊的一打材料往郎喬辦公桌上一放,示意她分發下去,然後十分公式化地開了口。

  “魏展鴻為達到不法目的,借由蜂巢等高級消費場所,窩藏通緝犯,非法偽造大量身份信息,涉嫌多起謀殺、非法買賣並持有槍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等罪名,現在一系列的相關嫌疑人已經被正式拘捕,等待進一步審理調查,提交檢察院。”駱聞舟一頓,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在肖海洋身上停留了片刻,接著說,“其中,嫌疑人之一盧國盛,也就是當年327國道案的主謀之一,供述了他當年為逃脫罪行,栽贓陷害並謀殺刑警顧釗的犯罪事實。”

  肖海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嘗到了自己嘴里的血腥味。

  “當年的這樁懸案,現在終於有了新的線索,所以局里決定,正式重新啟動對十四年前羅浮宮大火一案的調查,依然是由咱們刑偵隊牽頭,其他部門的同事會全力配合。這幾天我調出了當年的案卷,但大家也看到了,目前我們掌握的信息只有這麽薄薄的一小打,更多的,可能還要我們重新去查。”

  辦公室里響起一陣小聲議論的“嗡嗡”聲,舊案重提、舊案重審,這是最讓人頭疼的兩件事,堪比一回沒做熟,再次回鍋的夾生飯——時過境遷,不是味了。

  “我知道,”駱聞舟敲了敲桌子,示意眾人安靜,“十幾年過去,物證早就湮滅,當事人和證人們不是死了、就是走了,查起來很難,未來一段時間大家有可能得出長差,沒準還有危險,鬧不好一年一次的春節得在值班室過,寒冬臘月,天又短、又冷,人家都抱著暖氣在網上刷段子玩,但凡正常的都不願意喝著西北風上班——在這方面,我作為一個罹患懶癌多年的‘覺皇’,比較有資格代表大家發言。”

  駱聞舟比較能豁得出自己去,敢往自己臉上貼一平方米的金,也樂於沒事拿自己開涮,一句話把眾人說樂了,他自己卻沒笑:“當事人去世這麽多年,說出來誰都不知道顧釗這人是誰,死後連個直系親屬也沒有,更不會有人堵在市局門口等著給他討說法,這案子查起來,沒有壓力,沒有動力,最後費勁查完,除了那幾塊錢節日加班,可能也沒多少獎勵。再沒有比死人更寵辱不驚的了,已經埋在黃土下的人,身份是犯人還是烈士,應該都不影響他的睡眠質量——”

  駱聞舟的目光沈沈地掃過采光良好、亮亮堂堂的辦公室:“可是諸位,羅浮宮是燒了,顧釗是死了,但咱們還都得在這接茬活呢。咱們活在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如果是非不分沒人管、黑白顛倒都沒人扶,你們覺著過不過這個節,還有勁嗎?

  “陶然做簡報,準備開工!”

  眾人鴉雀無聲地各歸各位,一時間,整個辦公室只有紙頁翻動的聲音。

  陶然等眾人把有限的一點信息消化完,才開口說:“羅浮宮,又叫塞納河右岸,當時是一家中外合資的大型會所,大股東來自境外,查起來恐怕很難,境內股東則是一家名叫‘事通投資’的公司,早已經註銷,當時就沒什麽業務,基本是個皮包公司,這家已經不存在的公司的法人代表剛巧是魏氏的所謂‘顧問’——也就是咱們在龍韻城堵住的那個人,但一直到現在,魏展鴻都拒不承認‘羅浮宮’曾經是他的產業。”

  “羅浮宮大火中,總共有二十六人喪生,另有數十人受傷,損失很大,其中一個目擊者逃出來以後,指證是顧釗失手錯殺了領班,是引起羅浮宮大火的罪魁禍首,這個關鍵目擊證人就是當晚奉命帶顧釗進入羅浮宮的線人,代號叫‘老煤渣’,真名叫‘尹超’,男,漢族,現年五十六歲,籍貫在本地,羅浮宮大火一案之後,就和我們斷了聯系,已經離開燕城多年了。”

  “除了老煤渣以外,其余證人一共有六個,三個是職業線人,另外三個是聲稱被顧釗勒索過的商戶——無一例外,這些人也都銷聲匿跡,我在內網上搜了搜,有的死了,有的出國了。”

  駱聞舟:“老煤渣的籍貫在本地?”

  陶然:“對,本市下轄縣城之一,南灣縣南灣鎮人。”

  “我已經把當年顧釗在市局里的一些同事請來了,陸續會到,準備問話,另外,陶然,聯系南灣派出所,查一下老煤渣這個人在本地還有沒有親戚,如果他還在世,務必要找到,這個人很關鍵——還有,別把希望寄托在一個人身上,那些出國的人也都盡快試著接觸。”

  整個刑偵隊反應十分迅捷,立刻分頭動了起來。

  肖海洋:“駱隊,我去南灣查這個老煤渣。”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發現他脖頸間露著若隱若現的青筋,如果不是披著人皮,恐怕已經要露出獠牙來,恨不能要把老煤渣撕開嚼碎。

  “不,”駱聞舟面無表情地說,“讓陶然去,你跟人溝通效率太低。”

  陶然立刻會意地拿起電話,聯系南灣派出所。

  肖海洋急道:“駱隊,我……”

  駱聞舟擡手打斷他,拎著他的領子進了自己的辦公室,低聲問:“那天是誰把育奮中學學生出走的事推送到市局的,你查到了嗎?”

  肖海洋強行定了定神:“是……我去找負責人了解過了,報送人是他手下一個剛工作沒多久的小民警,一問三不知,我查了一下他的背景,沒看出有什麽問題。”

  駱聞舟一點頭:“唔。”

  肖海洋:“駱隊,你讓我……”

  “你叫上郎喬,去幫我查另一件很重要的事,”駱聞舟打斷他,幾不可聞地在他耳邊說,“去把近些年監控設備維修情況調查一遍,是哪位領導批準的,找的什麽機構,維修工人是誰,負責人又是誰。”

  肖海洋一楞。

  “你顧叔叔的案子里,到底是誰在背後陷害他、當時是哪個線人出賣了他,這都不是關鍵問題,你懂嗎?”駱聞舟一字一頓地說,“快去。”

  肖海洋狠狠地咬咬牙,飛快地一點頭,轉身走了。

  陶然正準備跟駱聞舟打個招呼去南灣,迎面碰見有個人輕車熟路地走進辦公室。

  陶然一楞:“費渡?怎麽今天過來了?”

  “陪導師過來配合調查,”費渡端詳了他一下,順手從咖啡機里接了一杯熱飲,借花獻佛地放在他面前,“陶然哥,怎麽幾天不見,人都憔悴了?這可不行啊。”

  陶然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駱聞舟那關不上門的辦公室里傳來一聲一波三折的幹咳,有個人好似對費總問候的先後順序感覺不太滿意。

  陶然:“……”

  這幾天正是春節返鄉的訂票高峰時段,陶然剛剛謝絕了常寧幫自己一起訂票一起回家的邀請,不光人憔悴,心也很憔悴,實在沒眼看他倆,當下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你啊,離我遠點,少在我面前散德行,我就挺好的。”

  費渡雖然遭到嫌棄,卻並不以為忤,笑了一下,他轉身溜達進駱聞舟的辦公室。

  駱聞舟的耳朵早就支楞起老高,然而裝得大尾巴狼似的,聽見腳步聲靠近,他頭也不擡,仿佛十分繁忙。

  費渡不見外地勾走了他的杯子,手指在杯沿上輕輕轉了一圈,隨後停在了那塊略有水漬的地方,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了駱聞舟一眼,在駱聞舟的註視下嘗了嘗他的水,評價說:“茶沏得太濃了。”

  駱聞舟:“……”

  他需要一個降妖除魔的緊箍咒!

  駱隊有一點不自在地換了個坐姿,“一本假正經”地問:“什麽事?”

  “你托我查的這個人有了點眉目。”費渡余光瞄了一眼背後毫無遮擋的一辦公室人,抽出夾在胳膊下的一個文件袋。

  文件袋里有幾張截圖照片,應該是那天在生態園抓盧國盛的時候,航拍記錄里截出來的。

  那是個貌不驚人的中年男子,個子不好,留平頭,細長眼睛,有點黑,無論是穿著還是相貌,混在一群幹粗活的村民中都毫不打眼:“你可以把照片拿給盧國盛看看,看這個人是不是就是‘A13’。”

  駱聞舟連忙拋棄齷齪的“自我”,裝備上愛崗敬業的“超我”,進入真正經模式。

  費渡繞到他辦公桌旁邊,用後背擋住敞開的門里穿進來的視線。

  “我去那個自然村里問過,那天在場的當地人告訴我,有村民正好翻蓋自己家房子,這個人自稱是建材市場上新來的送貨員,是拉著一車瓷磚來的,非常自來熟。”費渡說,“當時他假借著跟一夥加油站附近的村民打牌,混跡其中,監視‘牧羊犬’的動向。‘牧羊犬’屋門口的監控設備被人入侵了,窗臺下面還有個竊聽器,如果當時我們慢了一步,他也可以第一時間除掉‘牧羊犬’。”

  駱聞舟皺起眉:“他盯著牧羊犬,可以防著那些人狗急跳墻,把生態園一炸了之,但未必就能保證盧國盛不死吧?那個生態園里住得都是通緝犯,每個人手里都有不止一條人命,一個遠程命令就能讓他們做掉盧國盛。”

  費渡沒吭聲,嘴角含笑地看著他,駱聞舟一楞之後,立刻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他們在那個生態園里面也有人!”

  費渡:“我猜是跟盧國盛接觸最多的一個,你覺得呢?”

  駱聞舟倏地站起來:“提審一只眼。”

  駱聞舟風風火火地擡腿就走,片刻後,轉頭又想起了什麽,沖回會議室,一把拉住費渡的胳膊:“你等等。”

  他們眼下面對的,至少有兩股勢力,一撥是魏展鴻他們那一幫,還有一撥隱藏在其間,不顯山不露水地神通廣大,他們似乎是想要挖出舊案,和“那些人”做一個了結,目標和警方仿佛是一致的。

  可駱聞舟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這一整年經歷過的幾樁大案——蘇家拐賣女童案中,究竟是誰把當年蘇筱嵐的作案手法和“獨特簽名”透露給蘇落盞,誘使她去模仿的?周峻茂一案里,究竟是誰把肇事司機董乾開車撞人的真正理由透露給董曉晴的?還有馮斌被殺案中,那個神秘的“向沙托夫問好”……還有總是通過讀書軟件隱秘預告謀殺的“朗誦者”。

  樁樁件件,回想起來,似乎都有這股神秘勢力的影子,而這影子身上籠罩著說不出的陰冷與血腥氣。

  他們在龍韻城中兩次調換監控視頻,把魏展鴻涮了個底朝天的同時,也說明這些神秘人早早察覺到了費渡的小動作。

  費渡一偏頭:“嗯?”

  “你在這等我,”駱聞舟正色說,“從現在開始不許單獨行動,不管你要去哪、不管你要幹什麽,必須要讓我知道。”

  費渡想了想,湊近他耳邊。

  就在駱聞舟以為他有什麽要緊話要私下里告訴自己,準備洗耳恭聽的時候,感覺臉上被人碰了一下——費渡借著這個曖昧的姿勢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駱聞舟:“……”

  這個人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占他便宜!

  費渡目送著駱聞舟一臉“你等著”沖出去,一點笑意還沒褪下去,手機忽然一震,有人發了一條短信給他:“你說過如果我想讓一些人付出代價,可以直接打這個電話。”

  費渡眉頭一動——王瀟?

  第134埃德蒙·唐泰斯(五)

  費渡把電話打了回去,那一邊傳來少女怯怯的聲音:“餵……”

  “是我,”費渡在窗邊坐下,“你現在決定要來找我了嗎?”

  王瀟遲疑了好一會,才有幾分艱難地低聲說:“學校的事,我……我有證據。”

  費渡靠在窗臺上,辦公室的暖氣抵著他的後背,他並不開口追問證據是什麽,也不吭聲,連呼吸都放得很低,靜靜地等著女孩自己說。

  王瀟就像一管幹癟的牙膏,得把周身的鐵皮都擰在一起,用盡全力,才擠出幾個字:“是……衣、衣服……那時候的衣服,我沒有洗過……”

  費渡無聲地嘆了口氣:“你在哪,我叫人去接你。”

  王瀟蚊子似的應了一聲:“我在家等。”

  “王瀟,”費渡溫柔而不失力度地在她掛斷電話之前說,“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麽突然做出這個決定?”

  王瀟沈默半晌:“我就要出國了。”

  “一只眼”從被逮進來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這回是在劫難逃,哪怕他閉了嘴一言不發,以前犯下的事也夠他最輕無期、上不封頂了。

  因此他也比較配合,不用怎麽浪費口舌,就跟駱聞舟知無不言了。

  “我沒想殺盧國盛,”一只眼說,“警官,你也看見了,我那會還給他送了飯呢。我們那是有規矩,一個人暴露了基地,跟他住一塊的人都得跟著吃掛落,所以他們才都恨盧國盛,一聽說他可能暴露,不等上面發話,就自動把他綁了,就等著推他出來頂罪了,可是我不一樣啊。我仗義,我他媽哪是那種人啊……”

  “那你是哪種人?聖母瑪利亞啊?”駱聞舟冷冷地打斷他,“少給我來這套,再廢話就餵你吃槍子。”

  “一只眼”撇撇嘴,肩膀垮下來,吭哧了一會,老實交代:“……他們答應把我送走。”

  駱聞舟一擡眼:“‘他們’是誰?答應送你去哪?”

  “從基地里逃出去,”“一只眼”嘆了口氣,低聲說,“出國,或者跑到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A13說的,我知道公司里有好多他們的人。您可別問我他們老大是誰,我連我老大是誰都還是這次被抓進來才知道的,那些‘大人物’一個個都他媽跟耗子似的,把自己藏得嚴嚴實實的。我反正是過夠那種日子了,有時候覺得跟被你們抓進去坐牢也沒什麽區別,不一定什麽時候就給誰頂罪當替死鬼。”

  駱聞舟聽得一陣驚疑不定——這和他之前推測的不太一樣。

  這個神秘的第三方勢力雖然不擇手段,但僅就抓捕盧國盛、曝光基地的目的來看,跟警方的目標是一樣的,他本以為這是類似於“義務警察”或是“複仇者”之類的角色,肖海洋甚至還生出過“和顧釗有關”的疑慮,可是現在聽起來……倒像跟魏展鴻他們是一夥的,只不過後來鬧了內訌。

  現在這些犯罪集團鬧內訌,都開始流行利用警察了?

  駱聞舟追問:“你們怎麽約定的?”

  “他們要求,如果有人通知我們處理盧國盛,我要無論如何保住盧國盛一條命,只要讓他留口氣就行,至於是殘廢還是重傷,那都不管,到時候會有人接應我們,先把我們送到安全的地方。”

  駱聞舟立刻追問:“安全的地方在哪?”

  “一只眼”聽完,笑了起來:“警官,拿錢辦事,先拿錢還是先辦事,是看誰求誰,這事兒是我求人家,我得把人家交代的事辦妥了,才能有‘收成’,在那之前,他們不可能會信任我,也不可能告訴我要把我送到哪去……反正什麽都沒來得及辦,我就被你們抓過來了。我還想那個A13是警察混進來的臥底誆我呢——哈哈,現在我到這來了,怎麽說呢,這地方也是個‘安全地點’,起碼在這我夜里能睡個好覺,不用提防半夜三更有人進來捅一刀。”

  駱聞舟審完“一只眼”,思慮重重地走出來時,一眼就看見費渡在門口等他。

  “王瀟來了。”費渡簡短地告訴他。

  駱聞舟還沒從一只眼透露出的信息里回過神來,當即一楞。

  “我剛給她家長打了電話,找了個女警陪著,”費渡正色說,“但這事很不對勁。我當初給王瀟留下號碼,其實只是為了安慰她,成長經歷和家庭背景塑造出來的人格,很難被外人三言兩語影響,即使改變也是個漫長的過程,一時逃脫不了固有觀念的桎梏。王瀟這種女孩,從小缺少親密關系,習慣於被忽視,對別人的目光非常敏感,不是那種敢為了自己挺身而出的類型,特別是在創傷還沒有修複的時候。”

  “所以是什麽原因?”

  費渡皺了皺眉:“王瀟告訴我,她準備出國了。”

  他一皺眉,駱聞舟就下意識地跟著他皺眉,回過神來,駱聞舟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了費渡的眉心,強行把他往一起擰的雙眉分開了,問:“她家哪來的錢,有沒有可能是學校或者涉事學生家長想息事寧人?”

  費渡被他推得略微往後一仰,有點無奈,表情卻隨之柔和下來:“前腳拿了人家息事寧人的錢,後腳就到公安局來報案嗎?”

  “要是我,我就這麽幹,坑王八蛋的錢,再讓王八蛋管我叫爸爸。”駱聞舟吊兒郎當地在費渡肩上搭了一把,推著他往前走,“出了這檔事,王瀟想轉學很正常,唯一的問題就是錢——這里頭什麽事讓你覺得不對勁?”

  費渡壓低聲音,在他耳邊說:“我本來打算替她支付出國留學這筆費用,之前已經通知了基金會的人,還沒來得及接觸。”

  駱聞舟的眼角瞇了一下,轉頭看向費渡。

  “被人搶先了——有人在密切關註著這案子,並且在和我做一樣的事,”費渡幾不可聞地說,“回想一下,你不覺得我們這次能抓住盧國盛,歸根到底就是王瀟點出了116號那天,盧國盛曾經和魏文川在龍韻城見過面嗎?”

  如果沒有這條重要線索,魏文川和魏展鴻父子依然可以狡辯。

  如果沒有這條線索,警方甚至摸不到“蜂巢”,更不可能順藤摸瓜地找到他們在“生態園”的“基地”。恐怕等他們慢慢查到其他線索,盧國盛屍體上的蛆都化蠅了。

  那天在魏文川生日宴上的學生,沒有一個人知道馮斌被謀殺一案的細節。

  而曾經因為跟馮斌一起出走,被警方拿著盧國盛的畫像詢問過的幾個人,也不會被邀請到魏文川的私人聚會——這本該是兩條風馬牛不相及的平行線,就因為王瀟在衛生間里偷聽到的一段話,以彗星撞地球的概率被聯系到了一起。

  駱聞舟腳步一頓:“走。”

  一個小時後,駱聞舟和費渡來到了育奮中學,通過老師,找了王瀟口中的幾個女生問話。

  因為這一場驚天動地的醜聞,學校不得不放假一個月接受調查,最近才剛複學,不少學生都轉學了,家長們集體要求退學費。之前張揚跋扈的“大姐大”梁右京好似換了個人,嘴唇幹裂得起皮,裹在不合身的校服外套里,像個披了麻袋片的小柴禾妞,在樓道里腳下生風、邊走邊化妝的女生好似只是個幻影。

  駱聞舟沒多廢話:“魏文川生日請你們吃飯那天,還記得你們幾個什麽時候回的學校嗎?”

  幾個女孩莫名其妙地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大著膽子說:“我們好像沒回學校。”

  “後來不是去ktv了嗎?”

  “對,他們帶了酒,喝多了,在ktv開的房間。”

  旁邊老師的表情已經難看到極點了——在校生出入娛樂場所,醉酒還夜不歸宿,學校居然沒管。

  “王瀟撒謊的可能性不大,一個普通小女孩,讓她去騙警察,這事有點勉強,萬一被看出來,反而更容易暴露自己。”駱聞舟打發了幾個灰溜溜的女學生,轉頭對一臉僵硬的值班老師說,“麻煩聯系保安室,看看教學樓11月的監控記錄還在不在。”

  學校的監控記錄一般保留五十天,不過最近頻繁出事,為了備查,本來應該刪掉的備份一直沒敢動。當天的監控很快被調取出來,正是休息日,整個教學樓里空蕩蕩的一片,非常安靜。

  鏡頭里王瀟獨自從教室里出來,去了教學樓里的衛生間。

  “等等,”費渡忽然說,“這有個人。”

  陪同的值班老師幾乎被這句話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定睛一看,只見監控角落一個偏僻的樓梯口,有個校工模樣的中年女人藏在那。

  值班老師脫口說:“這……這人好像不是我們學校的!”

  駱聞舟:“你確定?”

  值班老師仿佛推卸責任似的,忙說:“真不是我們學校的,我天天在教學樓里巡視,校工我都認識,沒有她!”

  只見那個中年女人跟著王瀟走進衛生間,她先在四周查看一圈,查看附近有沒有人,又往廁所里面探頭看了一眼,大概是確定王瀟是不是進隔間了。然後從兜里拿出了什麽東西,走了進去。

  大約幾句話的時間,中年女人從衛生間里出來,壓低帽沿,飛快地走了。

  好一會,王瀟才好似有些緊張地從廁所出來,猶猶豫豫地往教室走,先是扒在教室後門看了半天,確定里面沒人,才仿佛松了口氣,推門而入。

  “王瀟沒說謊,”費渡把視頻停在她扒教室玻璃的一刻,“她確實聽見了欺負過她的女孩聊天的聲音,你看這里,她是擔心在教室里撞上對方,才會有這個動作——應該是質量比較高的錄音和播放設備。”

  駱聞舟拿出電話,把監控上的中年女人照片發給同事:“查一下這個人的身份。”

  此時,陶然已經很有效率地帶人來到了南灣縣。

  在燕城周圍,南灣明顯屬於後發展起來的區域,低矮的棚戶和城中村還有不少,正在改頭換面的過程中,拆得亂七八糟,道路也坑坑窪窪的。南灣派出所的民警迎出來,十分熱情地給他們帶路:“你們說的這個尹超,戶口還在咱們這,人早就搬走了,剛才我大概問了問,他們家老房子拆遷他都沒回來,是他弟弟尹平拿著授權書簽字領的錢。”

  陶然沒料到會這麽容易就找到“老煤渣”的線索,忙問:“所以這個人一直跟他兄弟有聯系?”

  “沒有,”民警說,“領導,您猜怎麽著,我早晨接到你們電話就上門去問了,結果這個叫尹平的人含含糊糊、躲躲閃閃,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勁,再一逼問,才知道丫挺的那授權書根本就是偽造的,就為了獨吞老家兒那點拆遷款!哎,前面慢點開,修路呢……讓他們拆得烏煙瘴氣的,一家子原來守著個小破屋過日子過得好好的,現在——得,爹媽不是爹媽,兒女不是兒女,兄弟姐妹一場,天天為這點錢掐得跟他媽烏眼雞一樣,我們這一陣子出警就沒別的事,全是為這個產生的矛盾……前面就到了。”

  尹平一家剛從老宅里搬出來,住在一處臨時租屋里,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屋里采光不良,仿佛連暖氣都沒有,活似個陰冷潮濕的冰窖。尹平是“老煤渣”尹超的雙胞胎弟弟,也是五十六周歲,在一家單位燒鍋爐,一張瘦臉拉得老長,臉上多長著十年份的褶子,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愁苦氣。

  陶然一見就是一楞——“老煤渣”留在市局的備案資料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了,然而依然能看出他五官與眼前這老男人的相似之處,還真是雙胞胎。幹了虧心事,尹平開門見到警察的時候表現得十分畏縮,忙著指使和他一樣愁苦的老婆端茶倒水。

  “讓人查出問題來知道惹事啦?偽造你哥簽名的時候怎麽沒想到今天呢?”民警臉一板,“你這是違法,懂嗎?”

  尹平耷拉著腦袋,一聲也不敢吭,搭在膝蓋上的雙手戴著一副臟兮兮的毛線手套,不安地在褲子上來回搓著。

  “我們這回過來,主要不是追究這個問題。”陶然放緩了語氣,把自己的工作證壓在桌面上。

  尹平的目光從他的證件上略過,連搓褲子的動作都停下了,整個人一僵,嚇得不知怎麽好。

  “你哥尹超是我們一起案子的重要證人,”陶然說,“我們正在找他,你有他的聯系方式嗎?”

  尹平的下巴幾乎要點在胸口,輕輕地搖了搖頭。

  南灣的民警在旁邊說:“是沒有還是不敢拿出來?你有膽子獨吞家產,沒膽子跟你哥說話是吧?就你們這種人……”

  陶然一擺手打斷他:“尹平,你最近一次和尹超聯系是什麽時候?”

  尹平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隨後又飛快地躲閃開陶然的目光,囁嚅半晌:“有十來年了……我哥說他在燕城得罪了人,得走,剛開始老娘活著,他還隔三差五地寄錢回來。大概八九……十年前,老娘沒了,我們也聯系不上他,我就……我就去他最後一次匯款的地址去找。”

  “在什麽地方?”

  “T省,”尹平說,“到處跟人打聽,找了半個多月才找著他。他看著挺有錢,過得也滋潤,就是不願意回來,說他仇家太厲害,回了燕城他們得要了他的命。我反正……反正是沒見過他哪來的仇家,氣壞了,就說‘你不回去,就當老娘沒生過你,忘本的混蛋王八蛋,不孝!遲早得遭報應!’”

  尹平先開始還小心翼翼的,到了最後幾句話,約莫是動了火氣,額角青筋暴跳,啞著嗓子吼了出來。

  陶然一頓,不是真情實感,恐怕還真演不了這麽逼真:“那以後再也沒聯系過?”

  “還有什麽好聯系的,他不是我們家的人了,有什麽資格來分老家兒的東西?”尹平梗著脖子擡頭去看方才說話的民警,“我沒違法,我沒錯!”

  第135埃德蒙·唐泰斯(六)

  尹平雙目充血,臉色卻一片慘白,幹裂的嘴唇不住地哆嗦,臉頰不自然地抽搐起來。

  陶然忽然開口打斷了民警和尹平的爭執,目光掃過尹平戴著手套的手,他問:“怎麽在家也戴手套?”

  尹平好似正在應激狀態,聞聲,他立刻警惕地看向陶然,飛快的小聲說:“燒鍋爐的時候燙傷過。”

  說著,他好像怕陶然不信似的,小心地將手套扒下來一點,給警察們展示掌心扭曲的燙傷痕跡,隨即又縮回手,低了頭,仿佛對醜陋的雙手自慚形穢,囁嚅著說:“反正……他不是東西,我不虧心。”

  陶然略微一皺眉,隨即,目光不動聲色地在這間破舊的租屋里掃視一圈——家里窮,但是不缺生活氣息,鍋碗瓢盆一應俱全,桌上、舊電視上,都鋪蓋著手工勾線的罩子,淺色調,洗得很幹凈,看得出,女主人為了讓家人生活好一點,大概已經竭盡所能了。

  客廳正對大門的墻上貼著不少舊照片,有單人的、也有全家福,眾星捧月地圍著中間一張老式的獎狀,獎狀上寫著:“尹小龍同學在六年級第一學期被評為三好學生”,一角上壓著一張小男孩的照片,大約七八歲的樣子,抹著紅臉蛋,抱著一桿玩具機關槍,沖鏡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想必就是“尹小龍同學”本。

  “這是你兒子?”陶然指著墻上的獎狀和照片問。

  尹平沒料到他問這個,楞了楞,才悶悶地點了個頭:“嗯。”

  陶然走過去湊近打量那張小學頒發的獎狀,從獎狀主人上六年級的年份日期來看,當年的男孩尹小龍,現在也應該有三十來歲了。

  “還得過獎狀,成績挺好吧?”

  “不好,從小到大就得過這麽一張獎狀,我們搬家都沒舍得扔。”尹平那好似布景板似的老婆開了口,眼看眾人的目光都落到她身上,她十分不習慣地低了頭,摳著自己手指上的凍瘡。

  “叫尹小龍是吧,結婚了嗎?”陶然閑聊似的開口問,“現在他幹什麽呢?”

  “嗯,還沒對象呢,學歷不行,我們家條件也不好,他人又笨又不會說話,人家都看不上他。”女人小聲說,“他在4S店給人打工……”

  尹平驟然粗暴地打斷她:“人家就隨口一問,你怎麽那麽多話?”

  女人瑟縮了一下,訥訥地不敢出聲了。

  陶然沖她一笑,他笑起來的時候讓人如沐春風,總是自帶用不完的親和力:“那您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倆一個單位的,”女人在他面前果然略微放松了一些,低聲說,“他燒鍋爐,我就在食堂幹點洗洗涮涮的活。”

  “哦,是同事,”陶然想了想,又說,“二位是工作崗位上認識的啊,結婚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快三十二年了,”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還是單位領導介紹的——早些年我們倆是‘雙職工’,聽著還挺富裕,這幾年單位效益越來越不行,我們也跟著湊合活著……那個……警察同誌,我家大伯是不回來了,老太太活著的時候,親口說過要跟他斷絕關系,那要是已經斷了關系,人又找不著,那房……那房也沒他什麽事啊,我們不能算犯法吧?”

  尹平呵斥她:“行了,傻老娘們兒什麽都不懂,少插嘴,燒水去!”

  女人低眉順目地應了一聲,閉了嘴,在圍裙上抹了一把手,拎起壺去了廚房,顯然是已經逆來順受地被支使慣了。

  貧賤夫妻,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共同生活工作了三十多年,有個成年而且一起生活的兒子,即使工作單位日薄西山,兩口子也絲毫沒有打算辭職的意思。

  保守、安穩、懦弱、故步自封——是個典型的、有些守舊的家庭,和“老煤渣”那種遊走在灰色地帶的線人,生活得簡直不是同一個星球,仿佛是無論如何也不該有什麽聯系的。

  陶然無聲地呼了口氣,一進門就猝然遭遇一個長得和老煤渣太過相似的尹平,他心里陡然升起一大堆有的沒的懷疑,幾乎要疑心起“老煤渣尹超”逃亡未果,冒親弟弟的名混跡人群了。

  現在看來,倒像是他有點想太多了。

  要真是那樣,這雙胞胎僅僅長得像還不行,恐怕互相之間還得有心電感應,互相移植過記憶,才能天衣無縫地在一家幹了三十多年的工作單位里冒名頂替。

  尹平一眼一眼地看著他:“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行,這樣,受累幫我一個忙——你們家里還有尹超當年匯款時候的留底嗎?有地址的信封什麽的都行,麻煩給我們參考一下。”陶然想了想,又十分委婉地說,“另外,他可能聯系過你們,只是你們上班或者忙別的事,沒接到電話什麽的,為了以防萬一,我們也會走個過場,想篩查一下你們最近的郵件往來和通訊記錄……”

  尹平木著臉,生硬地說:“他沒聯系過我們。”

  陶然被他打斷話音,也不生氣,只是面帶微笑地看著他。

  尹平僵坐片刻,仿佛終於攢足了直立行走的力氣,一言不發地走進旁邊的臥室翻找起什麽,片刻後,他從臥室里拿出一個塑料皮的小本,應該是記賬用的,寫滿了被生活逼迫的柴米油鹽,本皮上夾著許多東西——老式的IC電話卡、旅遊紀念卡……還有一張打過孔的火車票。

  “我只有這個,”尹平把那張火車票遞給陶然,說,“這是我當時去T省找他的時候,坐的慢車留下來的票根。他寄回來的那些東西……我一樣也沒留,不是我們家的人了,還假惺惺的幹什麽?”

  多年斷絕關系、母親去世都不肯回家奔喪的兄弟,聽起來的確是談不上什麽情分的,要是尹平還留著“老煤渣”當年賄款的存根,那還有幾分可疑,但是現在……

  陶然他們又盤問了尹平關於哥哥“老煤渣”在外地的蹤跡,尹平一邊回憶一邊說,也不知道準不準確,聽起來這個老煤渣倒像是顛沛流離地跑過了大半個中國,一直居無定所。在這里沒什麽收獲,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陶然雖然失望,對這個結果也還算接受,見實在問不出什麽,他們只好和尹平告辭,準備回去再仔細排查一下尹家人的各種通訊記錄,如果確實沒問題,就去尹平提到的T省碰碰運氣。

  臨走,陶然揮手示意尹平兩口子留步:“如果想起了什麽關於尹超的事,勞駕隨時聯系我們。”

  尹平冷冷地說:“我一般不想他。”

  不等陶然開口,他就接著說:“他過得不是正常人的日子,他就不是正常人,生在這個家里,就是前世的討債鬼,從來都招禍不招福,一把年紀了沒個妻兒老小,就知道出去鬼混,弄得他身邊的人都膽戰心驚,走……走了這麽多年,還給我們惹麻煩。”

  陶然一楞,見尹平說這話的時候,渾濁無神的眼睛里居然控制不住地閃著鬼火一樣的恨意,“走”字幾乎有點變音。

  尹平當著他的面擡手推上門,冷冷地說:“別再來了!”

  旁邊暴脾氣的南灣派出所民警已經跳著腳地罵了起來,陶然卻輕輕地皺起眉。

  僅僅是家庭矛盾,母親去世的時候沒回家這點事,確實會讓人心存芥蒂,誰家有這麽個親戚,提起來大約也沒什麽好話,可是為什麽尹平對老煤渣有那麽深的憎恨?幾乎要滿溢出來。

  陶然甚至覺得,如果老煤渣就在他面前,尹平可能就直接撲過去了。

  他順路開車送民警回派出所,就聽南灣派出所的民警仍在十分義憤:“您瞧見沒有?就這素質——我跟您說,這就是做賊心虛的表現!”

  陶然一楞,目光從後視鏡里看向那正義感爆棚的民警。

  民警說:“這種人我見得多了,有些事分明是他對不起別人,他就是要跳得比誰都高、嚷嚷得比誰聲音都大——其實他心里明鏡似的,知道自己不是東西,越心虛就越這樣,好像叫喚一下,就能把良心鎮住似的。嘿,說到底,他還不是為了獨吞家產麽?”

  陶然心里一動。

  這時,他帶出來一起拜訪尹平的同事開口說:“終於傳過來了,網速太慢了——陶副,他們調閱到了老煤渣當年的供詞,紙制掃描的,剛才信號不好,我才打開……唉,這個人也是遭了不少罪,誰能想到他背信棄義做偽證呢?市局和前輩們待他不薄了。”

  陶然心不在焉地問:“嗯?”

  “羅浮宮那場大火嘛,這個老煤渣也在里面,差點沒逃出來,”同事一邊翻看舊檔案的掃描圖片,一邊說,“還算他機靈,沒燒出個毀容破相,逃出來的時候雙手在一個鐵欄桿上扒過,整個被燙掉了一張皮,當年連指紋都沒錄。”

  陶然猛地踩下剎車。

  與此同時,駱聞舟和費渡已經回到市局。

  “駱隊,查到你方才發過來的那個女的了。”

  駱聞舟有些意外:“這麽快?”

  跟著王瀟進入衛生間的中年女人戴了帽子,面部特征不算有辨識度,而且只有一段視頻的截圖,即使是警察,搜索起來也十分有難度,除非……

  “這個人有案底。”同事說。

  “朱鳳,女,四十二歲,十四年前,新婚的丈夫出門買菜,與人發生爭執,對方突然拿出一把西瓜刀,在他胸口和腹部連捅八刀,送醫院就沒搶救回來,後來證實這個兇手有精神病,家屬說是一時沒看住,讓他跑出來了。據說審這個案子的時候,兇手在庭上看見死者家屬朱鳳,還嬉皮笑臉地朝她做鬼臉。後來這個兇手被關進了安定醫院,朱鳳一直覺得他是裝病,事發半年後,她帶著刀試圖闖進精神病院報仇,未遂,被醫院逮住報警了。”

  “精神病?”駱聞舟聽著這案子,莫名覺得有幾分耳熟。

  “第一次畫冊計劃時候調檔研究過的一個案子,”費渡說,“除了這一起,剩下的都是未結案,記得嗎?這個精神病兇手和其他有嫌疑沒證據的涉案人員後來都不明不白地死了。”

  駱聞舟的瞳孔倏地一縮。

  這時,他的手機突然打擺子似的震動起來。

  駱聞舟:“陶然,什麽事?”

  “我懷疑一件事,”陶然把車開出了一路殘影,路過一個大坑,他直直地踩著油門沖了過去,警車在崎嶇的縣城小路上幾乎是連蹦再跳,“聞舟,我懷疑當年出賣顧釗的線人不是老煤渣!

  駱聞舟:“不是老煤渣是誰?”

  “是尹平,老煤渣的雙胞胎弟弟。”陶然說話間已經一腳急剎車把車停在了尹平樓下,“我沒有證據,是直覺,說不清楚――尹平對他哥哥的線人身份十分怨恨,他不怕警察,但是在見到我工作證之後,態度十分恐懼,我猜是因為看見了我是市局的人,他談話間非常小心地制止他老婆透露他們家的家庭情況,還有,他老婆無意中說了一句‘大伯不會回來’,尹平還說他哥早年間往家里寄過錢,但他描述的地點太分散了,而且長達幾年之久――老煤渣就算在躲什麽人,難道幾年也找不到一個藏身之處嗎?這不合常理……”

  “狡兔三窟”也是要有“窟”,幾天就換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並不能給謹小慎微的老線人帶來安全感。

  這聽起來到像是有人一人分飾兩角,而且分得並不高明,到老太太去世就戛然而止――好像只是為了哄騙老人。

  老煤渣活在邊緣,親友淡薄,就地消失也不影響誰,大概世界上也只有親媽會真心誠意地牽掛他。

  陶然三步並兩步地順著樓梯飛奔上樓:“以及指紋――老煤渣當時從羅浮宮出來以後直奔醫院,雙手在火場中被重度燙傷,當時沒法錄指紋,你知道雙胞胎共享一套DNA,唯一沒法偽造的就是指紋,我剛才看見尹平戴著手套,手上也有燙傷!”

  駱聞舟:“那真正的老煤渣人在哪?”

  陶然驀地擡頭。

  “警察,開門!

  “尹平,麻煩跟我們回市局配合一下調查!

  破木門打開一條小縫,尹平的老婆怯生生地打開門:“他……他剛才出去了……”

  “去哪了?”

  “說是去單位有點事,騎車走的……”

  陶然轉身就跑:“通知派出所、區分局、交通部門,搜一輛紅色電動車――

  第136埃德蒙·唐泰斯(七)

  南灣縣城就像一張剛動了大刀子、尚未消腫拆線的臉,恨不能一夜之間改頭換面,急躁得有些狼狽。

  放眼望去,到處都是暴土狼煙的建築工地,舊人們熟悉的街道,都一條一條地分離合並,曾經用腳丈量過的土地,如今卻連輪子都轉不清楚了。

  時代是破壞一切的推土機,可悲的人們自以為“深埋”的秘密,其實都只是頂著一層浮土,輕輕一吹,就會露出遮蓋不住的醜陋身軀。

  從浩浩蕩蕩的拆遷打破小鎮的平靜生活那一刻開始,尹平就知道,自己離這一天不遠了。

  十四年前他蓋上的土捉襟見肘,到底是紙里包不住火。

  漆色斑駁的紅色電動車在凍土上飛馳,打了個滑,刮到了一輛停在路邊的轎車後視鏡,後視鏡掉下來摔了個稀碎,電動車也跟著一起飛了出去。

  尹平瘸著腳爬起來,身上的泥都沒顧上拍,一把拎起車把摔歪了的電動車,跨上就跑,刮破的手套下露出成片的燒燙傷痕。被刮掉後視鏡的車主正好從路邊小超市里出來,追了幾步,眼見肇事者絕塵而去,跳著腳地破口大罵幾句,拿出手機報了警。

  這一條報警信息透過巨大的網絡傳播出去,尹平和他的紅色電動車成了被鎖定標記的病毒。

  “定位到了,”陶然飛快地對電話里的駱聞舟交代了一聲,“我馬上帶人趕過去。”

  駱聞舟那邊似乎想說點什麽,陶然卻急急忙忙地打斷了他:“尹平很重要,我知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帶回去。”

  駱聞舟:“等等,我給你叫……”

  “支援”兩個字沒來得及順著信號傳出去,已經被掛斷的電話卡了回去。

  如果尹平才是當年出賣顧釗的人,那他可能是他們唯一能找到的突破口,這個人太重要了,誰也沒料到他會出現得這麽猝不及防。

  尹平幾乎能聽見西北風刮來陣陣的警笛聲,他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只掙紮在蜘蛛網上的小蟲,幹澀的眼睛被寒風沖出了淚水,混著鼻涕一起流下來,他想起了十四年前那個同樣刺骨的夜晚——

  尹超和尹平是雙胞胎,好像一個模子里複制出來的人。

  可從小父母就偏心,跟人家提起來,總是說“學習好的”那個是哥哥,“聽話的”那個是弟弟。

  “聽話的”,這評價實在熨帖,狗也聽話。

  長大以後父親去世,他們倆又變成了“在外面闖蕩”的哥哥,和“沒什麽出息接他爸班”的弟弟。

  分明是一模一樣的人,其中一個卻好似將另一個人的運氣與才華一並偷走了——就連女朋友,尹超的那個也比他談的看起來“高級”很多。

  不過好在,尹超這樁婚事後來黃了,因為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那女孩在下班途中被人殺了。尹超從他這里“偷走”的運氣好似一股腦地反噬了回來,從那以後,老大就像變了個人,工作也辭了,世界也不闖了,一天到晚遊手好閑地不知在幹什麽,還幹脆跟家里人斷了聯系。

  逢年過節,他媽總要先求神拜佛地燒一通香,等著大哥尹超中獎似的從天而降。

  大哥出事的時候,尹平雖然嘴上沒說,心里是有點幸災樂的,多年壓抑的嫉恨好似曠野上的草根,一夜春風吹過,就會一發不可收拾地瘋長起來,每次看見他老娘落寞的臉色,他都很想快意地問她——你不是開口閉口都是尹超嗎?你不是天天說他有本事、有魄力嗎?他魄力大得連家都不回,到頭來,還不是自己這個“沒出息”的東西給你這老不死養老送終?

  可是很快,尹平就發現,不管那個陰影似的大哥變成什麽樣,他都是老娘的心頭肉,不管自己每天多麽勤勤懇懇地上班養家,在偏心的老母親眼里,依然只是個可有可無的添頭。

  那段時間尹超不知有什麽毛病,從市里搬回南灣鎮上了,在離家不遠處租了個民房,尹小龍生日那天,他竟然還破天荒地出現在了他們家的飯桌上,買了蛋糕,反常地把自己收拾得幹幹凈凈。

  尹超說,他最近賺了點錢,想起老娘以前曾經珍藏過一張豪華遊輪的廣告,自己這麽多年沒孝順過她,終於有能力給她實現夢想了,正好小侄子也放寒假,他給老娘和弟弟一家三口都報了團,全家可以一起去。

  冬天正是鍋爐房最忙的時候,尹平覺得這時候請假,單位領導那邊交代不過去。尹超卻故意輕描淡寫地說,要是實在沒時間也沒辦法,反正一人兩萬,錢已經交了,退也退不了。

  他們家那傻老太婆聽說了這個價格後勃然大怒——大哥把小十萬塊錢都拍在桌上了,做兄弟的連一個禮拜假也請不出來?豈有此理。

  至此,尹平已經確準老大是不懷好意,是想害自己。可是憤怒之余,他又覺得不對勁,那個年月,兩萬塊錢對於平民老百姓來說,實在不少了,尹超犯得上花這麽多錢害他丟工作嗎?

  下這麽大本錢,大概得要他的命才劃得來了。

  於是那天晚上,滿腹疑慮的尹平偷偷地跟在了大哥尹超後面,一路跟回了他在鎮上落腳的租屋。

  尹超警惕心高得嚇人,尹平幾次三番差點被他發現,幸虧南灣鎮他地頭熟。

  然後他親眼看見幾個人把尹超堵在了租屋院子里。

  尹平連大氣也不敢出,恨不能鉆進墻角的耗子洞里,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些什麽,只是本能地感覺到危險。

  尹平聽見其中一個人說:“老煤渣,你給你們家人報了一個什麽玩意?遊輪?這就想躲過去啦?我告訴你,就算是航空母艦,說讓它沈底,它也得沈底。時間不多,來點痛快的吧,給你一宿時間好好想想——你是要五十萬、現金,還是要你媽你弟弟你侄子的腦袋?”

  尹平聽得半懂不懂,卻又如墮冰窟,他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度老大,卻沒料到老大居然還能超出他的想象!

  尹平不知躲了多久,在嚴冬深夜里差點凍成一條人幹,直到那些人走遠,小平房里亮起黯淡燈光,他才行屍走肉似的鉆出來。

  尹超一臉凝重,看起來是正要出門,門推開一半,看見尹平戳在門口,驚呆了。

  尹平軟硬兼施地堵住了尹超,逼問出老大在給一個警察做線人,代號就是“老煤渣”。尹超說,他們在調查一樁很危險的案子,恐怕已經打草驚蛇,警方內部有人向嫌疑人泄密,現在他們不知道從哪知道尹超也攙和在其中,威逼利誘地找上了他。

  尹超沒和他說具體是什麽案子、哪個警察,可是尹平聽了只言片語,就已經嚇瘋了,根本不管其他,不分青紅皂白地跪下,求他大哥收下錢、趕緊收手走人。尹超被怯懦的弟弟鬧得心煩意亂,對他說:“我本來想借著旅遊,暫時把你們送走,沒想到也被他們發現了,你別著急,我再想想別的辦法……你今天先在我這住下,我出去找我的搭檔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信得過的人保護你們。”

  尹平連滾帶爬地拽住他:“哥,那是黑社會吧,啊?黑社會不能惹啊,警察來了又走,可是這些人真能陰魂不散,一個漏網之魚都能讓你家宅不寧啊!媽都快七十了,還有小龍……小龍還小呢!你不能——”

  尹超急匆匆地甩開他:“別添亂,我會解決。”

  眼看他甩開自己就要走,尹平急了,隨手從旁邊抄起一個煙灰缸,照著老大尹超的後腦勺,狠狠地砸了下去——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幕,他好似靈魂出了竅,又好似在什麽地方千錘百煉過這一套動作,眼看著尹超一聲不吭地倒下,尹平恐懼之余,又有說不出的興奮。

  那時他仿佛鬼上身,原地楞怔片刻,隨後手腳不聽使喚地走過去,在他親哥哥的腦袋上重重地補了幾下,直到尹超徹底斷氣……

  然後他趁著月黑風高,就地在那小院後面的大樹底下挖了個坑——後院的大樹有幾百年樹齡,旁邊圍著鐵柵欄,是保護古木,本地有政策,即使動遷修路,也不會有人隨便動它,是個天然的保護傘。

  尹平冷靜得可怕,有條不紊地收拾了血跡和兇器,把他從小到大的噩夢扔進坑里,還沒來得及松一口氣填上土,尹超的兜里突然響起了手機鈴聲。

  尹平嚇得手腳冰冷,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那手機默認的鈴聲是在叫尹超的魂。

  第一次電話響完,他沒來得及接,停了半分鐘,電話很快第二次響起。

  尹平鬼使神差地跳進坑里,從死人手里摸出了那部舊手機:“……餵?”

  “老煤渣!”

  “……是我。”

  電話里的男人說:“羅浮宮,後天傍晚七點二十,我這邊都準備好了,你也不改了吧?”

  尹平覺得自己的氣管仿佛被什麽堵住一樣,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字:“……不改。”

  他呆呆地在尹超的租屋里坐了一宿,坐得手腳麻痹,整個人像是被夢魘住似的,而這一切也確實像一場噩夢。

  直到聽見窗外烏鴉叫,尹平心里才升起微弱的期望,以為自己就快要醒了,寂靜的黎明里卻突然傳來摩托車的引擎聲。

  尹平一激靈,對了,那些人說,他只有一宿的時間。

  要錢還是送命?這答案再簡單不過。

  尚未破曉,來找他的人可能以前和尹超不熟,沒看出雙胞胎之間細微的差別,在尹平說出他從電話里聽來的時間地點後,對方笑了起來,拿出一個電話遞給他。

  電話里的男人說話帶笑:“其實我知道你們約好的時間地點,只是讓手下人試試你說不說實話――老兄,你有誠意,我也有誠意,怎麽樣,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吧?咱倆可是一條船上的人了。”

  尹平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麽,只好訥訥地應著,對方大概也沒料到自己的手下會認錯人,一時間並沒有懷疑他的身份,慢條斯理地對他說:“不用緊張,我告訴你怎麽做,一步一步來,錯不了。”

  一個老實巴交的鍋爐工,怎麽會有那麽大的膽子呢?

  此後十四年,尹平自己也沒弄明白,他披著人皮,心里頭好似有一頭無中生有的怪物,一口咬死了親哥,為了活命,只能壯著膽子、背著大槐樹下的亡魂走下去。

  第二天,尹平先和單位請好了假,又說“工作忙,不能去”,搪塞了家人,兩頭騙完,他以“浪費也是浪費,不如送給別人,送了人情,還能幫著照顧家人”為由,找了個人拿著自己的身份證,頂了名額,做出一家四口外出旅遊的假象,自己偷偷跑到尹超家里,穿上尹超的衣服,拿起他的行頭,把自己打扮一番,瞞天過海地成了“老煤渣”。

  巨大的危機逼出了他所有的聰明才智,在火場中的時候,尹平甚至想起了不知從哪張小報上看來的“雙胞胎指紋也有差別”的理論,忍痛燙了自己的手。

  事後,這件事果然像電話里那個人說的那樣,並沒有大張旗鼓地查,只是藏藏掖掖把他叫去問了幾次話,最後一次去警察局,他碰見一個警察,那人意味深長地沖他笑了一下,和他寒暄說:“來了?”

  這倆字就把尹平嚇出一身冷汗,他這才知道,尹超說的“警方有人泄密”是什麽意思——那個警察就是給他打電話的人!

  尹平向來貪財,那次卻難得聰明了一回,楞是沒敢去覬覦那些人承諾的五十萬,當天夜里他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剃了頭發,搖身一變成“平凡無奇的鍋爐工”,把尹超的東西拉到一個荒山野嶺,一把火燒了,讓老煤渣這個人徹底從世界上消失。

  他忍痛用鍋爐把自己重新燙了一次,每天在煤灰中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端肩縮脖,徹徹底底地藏進了唯唯諾諾的鍋爐工身份里。

  十四年,他瞞天過海、茍且度日,過著平淡又貧窮的生活。

  老人過世、孩子成人,大槐樹又在風雨飄搖里安安穩穩地粗了一圈,沒有人知道那樹根下埋著屍體,久而久之,連尹平自己都忘了這件事,好像那段驚心動魄的插曲只是他的妄想,他從未有過一個又妒又恨的兄弟,從未觸碰過那個天仿佛永遠也亮不了的夜色——

  可為什麽命運到底不肯放過他,為什麽平靜了這麽多年的南灣中了邪似的要改造、要查人口,甚至有警察上門查尹超?

  為什麽那個人已經在大槐樹底下爛成了一灘泥,仍然要陰魂不散!

  尹平摔得幾乎要散架的小電動車“嗡嗡”作響,每個焊接處都在不堪重負的高速中顫抖,他沖過驚叫的人群,直接碾過小販曬在地上的小攤,充耳不聞那些尖聲叫罵,拼命地向著那個地方沖去——那里曾經有一排古舊的小民居,現如今到處寫滿了“拆”字,唯有前清年間就豎在那里的老槐樹不動聲色,憐憫的看著那些來而複返的人們。

  迫近的警笛聲刺破了天際,有人從喇叭里大叫他的名字,尹平眼里卻只有那棵樹。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在鐵柵欄里看見一個人影,頂著一個被砸得凹進去的後腦勺,陰森怨毒地盯著他——

  陶然已經看見了尹平的背影,不知為什麽,不住地心慌,他把油門踩到底,十年駕齡的車技發揮到了極致,從七扭八歪的小路中穿過去,旁邊騎摩托車的民警沖他擺手示意自己先過去,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兩輛皮卡突然冒出來,夾向尹平!

  陶然來不及細想,猛地一打方向盤,強行將騎摩托車的同事擠到後面,自己沖了過去。

  警車撞向兩輛皮卡之間,後視鏡刮到了尹平的車把,隨後尖銳的急剎車聲在小巷間響起,警車以險些側翻的姿勢漂移出去,猛地把尹平的小電動車甩上了天,同時,三輛車不可避免地撞成了一團,碎玻璃渣暴風驟雨似的“潑”了出去,一聲巨響——

  第137埃德蒙·唐泰斯(八)

  不知怎麽突然刮起一陣妖風,順著窗戶縫悍然闖入,開著一條縫隙透氣的玻璃窗一下被撞上,窗臺上的一個筆筒應聲而倒,“稀里嘩啦”地落了地,被驚動的費渡擡起頭,同時,尖銳的電話鈴聲炸雷似的響起——

  正好從外面進來的駱聞舟氣都沒顧上喘勻,一把抓起座機聽筒:“餵?”

  費渡的心口不明原因地一緊,隨即,他就聽見駱聞舟的聲音陡然變了:“什麽?你再說一遍!”

  “……肇事的兩輛皮卡車里事先放了易燃易爆物,陶副隊的車跟他們撞在一起的時候產生了明火,一下點著了,其中一個肇事司機當場死亡,另一個重度燒傷,半路上死了。老大,這是蓄意……”

  駱聞舟腦子里井然有序的多條線程一下短路了一半,轟鳴作響:“在、在哪?哪家醫院?”

  五分鐘以後,整個市局都被驚動了,刑偵隊里所有人、不管是正在局里的還是出外勤的,同一時間放下了手里的事,呼嘯著趕往燕城第二醫院。

  車載空調吹出來的風十分“油滑”,燥熱的暖氣不住地往人身上亂噴,卻好似始終浮在人皮表面上,就是不往毛孔里走。

  駱聞舟開車開到半路,一把攥住了旁邊費渡的手。

  費渡的手仿佛剛從冰箱里冰鎮過,涼得幾乎失了活氣,從接到消息開始,他就一言不發,這會坐在車里也是一動不動,半天才眨一次眼,像是成了個人形擺件。此時被他的小動作驚動,費渡才輕輕地捏了一下駱聞舟的手掌以示安慰。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不怕費渡作妖,就怕他不說話——他把費渡的手攏入掌心緊緊地扣著,將炸了個底朝天的三魂七魄強行歸位,撥出電話:“是我,我五分鐘以後就到,你們在醫院哪?現在什麽情況?”

  跟著陶然一起去尹平家調查老煤渣下落的刑警聲音嘶啞,帶著哭腔,一邊跟駱聞舟說話,一邊努力地往回忍,先是三言兩語把到了醫院怎麽走說明白了,隨即實在忍不住哽咽起來:“今天我們本來都要回去了,陶副隊突然說尹平不對勁,我們回去找人的時候,尹平已經騎著他的電動車跑了,後來尹平路上出事故後逃逸,受害人報了警,正好大致鎖定了尹平的方向,我不知道陶副隊為什麽那麽著急,都不等咱們支援的人到齊……”

  費渡的目光落在駱聞舟開著免提的手機上——尹平一跑,想要抓他,就必須要上報、要走程序,起碼在對尹平會去哪這件事完全沒有頭緒的時候,必須得求助於數量龐大的攝像頭——這樣就必須要人協助,免不了驚動很多人。

  “紅色電動車肇事”的報警信息甫一發出,就不知進了誰的耳朵,陶然對這里面的泄密風險心知肚明,所以他必須要做好最壞的打算,誰也顧不上等,得搶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抓回尹平。

  如果當年跟著顧釗進入羅浮宮的線人真的是尹平冒名頂替的,那他很可能是這樁舊案的最後一個證人了,即便此人一錢不值,這會兒也金貴得有進入保險箱的資格。

  陶然的處理非常果斷,可為什麽對方的反應會那麽快?

  這不應該。

  “我們是在南灣縣北邊一片拆了一半的城中村附近追上尹平的,那地方車不太好走,派出所有個騎摩托車的兄弟本來想先過去,可是經過一個路口的時候,兩輛皮卡車突然沖出來,陶副隊當時就把他擠開,自己撞過去了……”

  費渡蜷在身側的另一只手陡然收緊。

  “道太窄,三輛車在路口一撞,我們都進不去,幸虧那個兄弟看見皮卡車里呲火,當時就覺得不對,沖過去把車門砸開了,剛把人拖出來,那邊就炸了,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他們這會也沒有往醫院趕的必要了。

  費渡忽然插話問:“尹平呢,還活著嗎?”

  電話那邊的刑警情緒太激動,沒聽出說話的換了人,立刻做出匯報式回答:“尹平被陶副隊甩出去了,甩那一下可能摔得不輕,小腿被電動車壓骨折了,不知道是不是受爆炸的影響,他方才一直在昏迷,現在也在二院。”

  費渡平靜得可怕,神色紋絲不動,和他的手一樣沒有活氣。

  他一擡眼,已經能看見不遠處的醫院建築,駱聞舟橫沖直撞地越過停車場的減速帶,車身也跟著狠狠震顫。

  費渡一擡手抓住了門扶,語氣卻毫不顛簸:“找信得過的人看住了尹平,不管他是住院也好、搶救也好——24小時一秒鐘都不能放松,尹平不死,來滅口的人就還會來。”

  “是!”

  駱聞舟本想補充幾句,思前想後片刻,實在沒什麽好補的,於是一言不發地掛上了電話,停下車。

  “狗急跳墻,看來陶然懷疑尹平當年冒充老煤渣的猜測不單對路,假的老煤渣可能還直接接觸過核心人物。”費渡不慌不忙地開口說,“因為魏文川,魏展鴻被召喚到市局來,隨即又被扣下,那時對方都沒有那麽緊張,說明魏展鴻一直以來的抵賴可能不是抵賴——他真的只是持有一部分蜂巢股權,這些年使用對方的‘資源’,合作的幕後老板是誰,他也並不知道。”

  駱聞舟沒吭聲,低頭看了一眼費渡那只被他攥住的手。

  費渡的脈搏飛快,快得幾乎有些紊亂,沸騰的血流反而在不斷帶走他四肢的溫度,他手心只有一層薄薄的冷汗。

  如果不是從這只手上感覺到的生理反應,駱聞舟幾乎要有種錯覺,好像陶然對費渡來說,就只是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和其他案件中的當事人一樣,在他心里只是複雜案件的一個環節,並不值得投入太多的心力和感情。他的邏輯永不停擺,永遠條分縷析地客觀著。

  但……植物性神經是不會騙人的。

  費渡的身體、情緒乃至於他在說什麽、想什麽,好似都是彼此脫節的,他仿佛一臺本應渾然一體的精密儀器,被來回拆裝太多次,咬合不良的齒輪轉起來不甚靈便,一旦過載,就不免有些微妙的不協調。

  這時,幾輛警車同樣匆忙地沖進來,車上的人幾乎是沒等車挺穩就躥了出來,跑得太急,都沒留意到駱聞舟他們也在停車場。

  駱聞舟忽然說:“你不急著進去看看陶然嗎?”

  “進去也看不到,”費渡神色不變,“那里面在搶救,搶救室又不能隨便進,再說看得到也沒用,我也不是大夫。到醫院里等和在車里等沒什麽區別。”

  駱聞舟沈默下來。

  “首先,當年陷害顧釗的那夥人和受害人一樣,不知道老煤渣是被一個雖然長得像、但氣質上天差地別的畏縮老男人冒充的,否則要殺尹平太容易了,不可能現在才動手,”費渡並不急著解開安全帶,接著說,“而如果假設,對方被陶然要求追捕尹平的關鍵信息驚動之後才意識到什麽,調來兩輛皮卡來滅口呢?”

  駱聞舟:“除非他們正好有兩輛裝著易燃易爆物的皮卡,正好就等在鳥不拉屎的南灣。否則按理來說他們不應該比警察快,更不應該比搶在所有人前面的陶然快。”

  “所以他們得到信息的時間點一定會更早一點。”費渡說,“當時陶然身邊跟著一個市局的搭檔,一個南灣派出所帶路的民警,還有……”

  “還有就是,他給我打了個電話。”駱聞舟沈聲說,“陶然包里搜出竊聽器之後,我們就一直很註意,他當時撥的是我私人電話,我可以拿這小十年的工齡擔保,我的電話百分之百沒問題。”

  “那麽可能出問題的就是兩個人和一輛車,”費渡緩緩地說,“車是公車,停靠使用都應該有記錄——這調查範圍聽起來是不是小多了?”

  駱聞舟牙關緊了緊,摸出電話打給了肖海洋。

  電話響了不到半聲就被接起來了,肖海洋有些語無倫次地說:“我馬上到醫院,駱、駱隊,我……”

  “先別過來,”駱聞舟沈聲說,“醫院樓道里不缺人站崗了,我要你現在立刻去調查兩個人最近的行蹤,姓名和警號我一會給你發過去,還有陶然今天開走的那輛公車近期使用記錄,我要知道它去過哪,什麽人碰過——包括日常擦車和維修人員,記住,是所、有、人。”

  費渡:“你不方便查的,我叫陸嘉他們找人配合你。”

  肖海洋那邊頓了頓,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連聲“是”都沒說就掛斷了電話。

  兩人在已經熄火的車里相對無聲片刻,駱聞舟安排完了所有事,一仰頭,他閉上眼靠在了車座上。

  他一時不能去細想陶然現在是個什麽情況,搶救得怎麽樣了,他得用全部的心誌去忽視自己的憤怒和焦灼、處理需要他處理的事。

  費渡猶豫了一下,攏過他的肩頭,側身抱住他,嘴唇輕輕地碰了碰他的頭發,輕聲說:“要是難過需要宣泄,都沒關系,反正只有我在這。”

  “在學校那會……有個女同學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約他出去,他盯著人家的眼影說‘你看你眼圈都熬黑了,趕緊回去休息吧,我聽人說那是個爛片,網上評分才五分’……就這種貨,我有一段時間還以為他跟我一樣是彎的。”駱聞舟幾不可聞地說,“後來看他談了個女朋友,才發現他不是彎,就是二百五,一點套路也不懂,直得一本正經的。女孩一開始覺得他可愛,後來馬上面臨畢業,才發現花花世界里,男人光是可愛不行,慢慢就淡了。分手的時候他偷偷摸摸消沈了一個多月,回頭還任勞任怨地幫那女孩搬家扛行李,扛完找我喝酒,吐得一塌糊塗……我說‘沒事兄弟,天涯何處無芳草,以後娶個比她好一百倍的,我給你當伴郎’,他說他們老家那邊講究伴郎都得是未婚男青年,像我這樣的,沒準哪天就拋棄他脫團了,我沒忍住,就跟他出了個櫃,我說‘我結不了婚,婚姻法不讓’。”

  “結果那二貨反射弧有十萬八千里,當時居然沒聽明白,過了大半個月才琢磨過味來,大驚失色地跑過來找我,擔心我會被我爸打死。”駱聞舟眼圈有些發紅,“陶然如果……如果……”

  費渡抱著他的手緊了緊。

  “陶然如果……”這個念頭隨著駱聞舟的話音,在費渡心里一閃,立刻被他掐斷了,連同有關於陶然的一切回憶,就像多年前,他循著音樂聲走上樓,看見門後吊死的女人時一樣。

  這是費承宇教會他的——永遠保持無動於衷,如果不能,那就學著裝得努力一點,稍有破綻,費承宇會一遍一遍地反複教,直到他“學會”為止,這幾乎已經成了刻在他骨子里的條件反射,每遇到無法面對的事,都會自發啟動,保證他做出最理智的選擇。

  “我知道,”他用恰到好處的溫柔拍了拍駱聞舟的後脊,“我知道——走吧。”

  陶然人緣好,醫院的等候區里長椅坐不下,不少人都坐在地上,連原本在醫院陪著師娘的楊欣也聞訊趕來了,一見駱聞舟,全都站了起來。

  駱聞舟進來的時候已經飛快調整好了情緒,沖大夥擺擺手,他正要說什麽,突然里面門一開,一個臉色有些發沈的護士走出來摘下口罩,不像往常一樣叫著病人名字通知親朋好友幫忙推病床,她目光在殷殷註視著自己的人群里一掃:“你們都是公安局的吧?那個……對不住,我們大夫也實在是盡力了……”

  駱聞舟腦子里“嗡”一聲響,費渡一把握住他的肩膀。

  護士硬著頭皮繼續說:“……病人孔維晨,頸部被爆炸產生的碎片打穿,送來的時候就已經因為失血過多……”

  孔維晨是當時陪著陶然他們的派出所民警,這名字駱聞舟剛發給肖海洋,是兩個嫌疑人之一。

  好一會,才有人回過神來,屏住呼吸問:“那……另一個……”

  “另一位主要是撞車的時候造成的骨折和內臟出血,汽車爆炸的時候被同事用後背擋了一下,需要在重癥觀察一宿,如果情況穩定,應該就沒有生命危險了。”

  整個等候區里鴉雀無聲。

  陶然發現那兩輛車來者不善的時候,第一反應是擠開摩托車,讓只戴了一個頭盔的同事退後,而那位兄弟在意識到可能要發生爆炸的時候,想也不想就沖上去把人拖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有個從南灣派出所趕過來的才發出一聲壓抑的哽咽。

  市局這邊連口氣都來不及松,又被那漢子的嗚咽聲激起兔死狐悲的念頭。

  “駱隊?”

  “通知……咳,”駱聞舟聲音有些發緊,用力清了清,才續上自己的話音,“通知這個兄弟的家屬了嗎?去……”

  他的話再次被幾個飛快跑過來的醫護人員打斷。

  “尹平——這個叫尹平的也是你們送過來的嗎?”

  駱聞舟倏地回頭。

  “這人多少年沒去體檢了,高血壓自己不知道啊?這低壓都接近一百三了,頭部撞擊導致腦出血,得馬上手術,有人能來簽個字嗎?”

  駱聞舟:“……”

  古人說,舉頭三尺有神明,辦了虧心事,遲早有報應。

  可是尹平這報應來得未免也太寸了!

  這時,駱聞舟的手機再次震了一下,他在一團亂麻中低頭一看,只見是一條來自“老太爺”的信息,“老太爺”駱誠同誌發短信從來不打標點符號,永遠都是一串——“顧釗案蹊蹺調查組已進駐重點調查老人你們老陸已被叫走問話長點心”。

  第138埃德蒙·唐泰斯(九)

  “侯淑芬,女,五十三歲,漢族——你和尹平是什麽關系?”

  “他……他是我老頭。”

  “哦,你和尹平是夫妻關系,那你認識尹平的大哥尹超嗎?”

  女人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尹超可能已經死了,而兇手可能就是你丈夫尹平嗎?”

  女人惶恐地擡起頭望著問話的刑警,被松弛的眼皮壓得只剩下一條縫隙的雙目顯得渾濁而迷茫,卻沒有震驚。

  警察盯著她,把問題又重複了一遍,略微提高了聲音:“侯淑芬,這問你話呢。”

  女人雙手扭在一起,有意無意地摳著手上的凍瘡,囁嚅著說:“他什麽都沒跟我說過。”

  “我沒問你他說沒說過,”問話的刑警什麽人都見過,聽出了她這句話里避重就輕的意思,“我就問你,知道不知道你丈夫可能殺了人,你想好了再說,這是公安局。”

  女人戰戰兢兢地避開警察的目光,垂目盯著自己蹭了一塊汙漬的布鞋,坐不住似的左右搖晃片刻:“……有一陣子,他特別愛做惡夢,半夜被魘住,老是大呼小叫,還喊胡話……”

  “喊什麽?”

  “喊‘你別纏著我’,‘尹超你陰魂不散’之類的話。我們家原來住平房,有個自己圈的小院,院門口也有兩棵大槐樹,都快成材了,他就跟有病似的,非得要砍,砍下來不算,還找人掘了根,木頭仨瓜倆棗就賣了,誰勸也不行……他說那兩棵樹不吉利,會克他,那時我就感覺有點不對勁。”

  警察十分不信地問:“你只是覺得不對勁?”

  女人把下巴點在胸口,只露出一個發旋,她頭發稀疏、頭皮慘白,頭發絲上還沾著一塊醜陋的頭皮屑,沈默半晌,她含含糊糊地又重複了一遍:“他什麽都沒和我說過。”

  醫院樓道的長椅里,駱聞舟看完這一段針對尹平老婆的問話記錄,面無表情地合上了膝蓋上的筆記本電腦:“他什麽都沒和我說過,所以我不是共犯,我也沒有責任,我只是閉著眼、堵著耳,什麽都不想,踏踏實實地過我的日子,同床共枕的人是個殺人犯?愛是什麽是什麽吧,只要他沒被抓住,只要他還能上班掙工資,日子還能照常過下去,這都無所謂。”

  多麽樸素而又愚蠢。

  郎喬站在他旁邊,這時彎下腰,低聲說:“尹平當時飛車前往的區域內正好有幾棵大槐樹,我們已經挨個查了,在其中一棵樹底下找到了一具男屍,現場法醫粗略看了看,認為死者是男性,大致是四十來歲,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生前後腦勺曾經被鈍器多次打擊。具體情況還要等法醫的詳細資料,但就目前的信息來看,我們都覺得,樹底下埋得死人多半就是尹超。”

  那具深埋樹根下的骸骨,終於隨著舊案浮出水面而重見天日。

  郎喬看了看病房低矮的小門,忽然壓低聲音對駱聞舟說:“老大,陸局……還有其他幾個副局已經好幾天沒來上班了,年底好多要審批的材料全壓著,只剩個曾主任,現在也不知道怎麽辦,我……”

  駱聞舟輕輕地打斷她:“我讓你查市局內的監控系統,你查了嗎?”

  “正要跟你說,”郎喬小聲說,“我借著掃除,碰碎了203的鏡頭,報修的時候主任身邊來了兩個不認識的人,主任讓我該幹什麽幹什麽去,我也不好強行留下,磨蹭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看見維修工人跟那兩個不認識的人說了幾句話,整個氣氛就不對了……現在整個市局都在大檢修……”

  看來不但是有問題,而且是問題很大。

  駱聞舟擡頭看了她一眼。

  郎喬手心上都是汗,在自己衣角上輕輕抹了一把:“老大,陸局他們到底什麽情況,這事不會是因為我太莽撞了吧?”

  “跟你沒關系,”駱聞舟搖搖頭,“給我說說你的判斷。”

  “檢修記錄都有,除了前年那次是突發情況,剩下基本都是廠家過來日常維護……購買設備都是按程序來的,程序我不好無緣無故查,是趁著行政主任不在的時候偷偷溜進去翻的,當年招標的手續沒有問題,相關會議紀要文件也齊全,廠家是正經廠家,不是只有市局在用。”郎喬飛快地說,“大面上沒有問題,問題就只能出在前年那次突發性的維修里——我也查了,當時維修工人的證件登記在冊,工號和姓名都有,可我去廠家問的時候,他們說這個人前不久辭職了。”

  郎喬的喉嚨有些發緊:“辭職日期正好是咱們逮住盧國盛的那天。我去他登記的地址附近找過,那房子都租給別人兩年了,地址是假的。”

  那天郎喬在203跟學生們問話的時候,內容泄露,魏展鴻立刻接到消息,隨後魏展鴻被控制住,內鬼在市局里的眼線相當於已經暴露。

  “別找了,估計你找不著。”駱聞舟說,“報修程序有沒有問題?有沒有不該過問的人問了?”

  “不太可能,”郎喬說,“當時報修,是因為正咋用203審搶劫團夥老大的時候,監控室里的同事發現攝像頭突然不好用了,很多人一起報的。”

  駱聞舟揉了揉眉心。

  “老大,咱們之前一直很平靜,但是自從張局吃了王洪亮的掛落,被調走以後,咱們就接二連三的出事,先是鄭凱風被炸死那天,他提前知道消息逃跑,還有這回……”郎喬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乎是在對口型,“……他們都說是陸局。”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回答,郎喬把雙手撐在膝蓋上,深吸了口氣,帶著顫音說:“不可能是陸局。”

  駱聞舟:“小喬……”

  “不可能是陸局,真的,你相信我——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夥吸毒的癮君子在學校旁邊的小公園里聚會,嗑高了發瘋,一幫瘋子提著砍刀沖進學校,還砍傷了保安,學校緊急鎖了教學樓,可是我們班正好在外面上體育課……老師帶著我們往室內跑,好多人都嚇哭了,那些瘋子大喊大叫,就像動畫片里演的怪獸,警察們很快就來了,我記得很清楚,但是帶隊的就是陸局。他額角有一道傷疤,但是看起來一點也不可怕,很快就把壞人都抓走了,我偷偷跑出來跟著他們,想給他一瓶果汁。可是他好像誤會了,接過去替我把蓋子擰松,又還給我,還小聲說‘你現在趕緊跑回去,我不告訴老師’……因為這件事,我們班三十六個人,後來有四個進了公安系統,還有六個做的相關行業,三分之一的人都像我一樣,在追著他的腳步……不可能是他。”

  “他們會冤枉他嗎?”郎喬眼睛睜得大大的,睫毛輕輕一動,眼淚先下來了,“顧警官也是被冤枉的,萬一……”

  駱聞舟靜靜地把“人是會變的”這句話咽了下去,起身將筆記本電腦拍進郎喬懷里:“沒有萬一,要你是幹什麽吃的?你還是那個連瓶飲料也擰不開的小學生嗎?”

  郎喬下意識地接住電腦,愕然地看向他。

  “你在市局里,有穿制服的資格,可以申請配槍,可以隨身攜帶手銬和警棍,所以你想要知道什麽,就自己去查,覺得誰是冤枉的,就去抓一個不冤枉的出來——我看你在男廁所削魏展鴻的時候挺利索的,怎麽現在又越長越回去了?”

  郎喬楞住。

  駱聞舟板著臉瞪了她一眼:“幹活去,今年不放假。”

  郎喬早忘了拉扯皮膚會長皺紋這件事,用袖子重重地一抹眼睛:“是!”

  就在這時,腳步聲從樓道那一頭傳來,是費渡獨特的、永遠踩在某個韻律點上的腳步聲,仿佛天塌地陷都不能讓他邁開那雙擺設似的腿跑幾步。

  可惜,這次他帶來的卻不是什麽好消息。

  費渡先是往陶然的病房里看了一眼,木乃伊似的陶然還睡著,聞訊過來的常寧正在守在病床邊,大約是有點疲倦了,她一手撐著額頭,正在椅子上打盹。費渡把一件大衣蓋在她身上,又在她手邊放了一杯熱茶,悄悄地關上病房門退出來:“尹平的手術結果不樂觀。”

  駱聞舟:“什麽意思?”

  “尹平謀殺親哥,這些年自己也未見得好過,長期失眠,還有酗酒的習慣,他收入有限,喝的都是不知道什麽東西兌水的便宜貨,心臟、肝、腎都有不同程度的慢性病,血栓風險也很高,就算沒有這回的車禍,也說不定哪天就犯病一命嗚呼了,”費渡飛快地說,“大夫說手術雖然做完了,人什麽時候能醒還不知道,醒過來一定會有後遺癥,樂觀一點也許是半身不遂、話說不清楚,還有可能幹脆就沒法恢複正常的認知水平了。”

  郎喬:“什麽?”

  駱聞舟重重地嘆了口氣:“就是傻了。”

  “他憑什麽能傻!”郎喬一聽就炸了,隨即意識到自己聲音太大,又連忙壓下嗓音,“他要是傻了,我就再在他腦袋上補一下,讓他幹脆到那邊謝罪去算了!”

  市局里人心惶惶、群龍無首,陶然在醫院躺著,同事們不知誰能信任……唯一的證人人事不知。

  簡直是四面楚歌。

  駱聞舟在壓抑的樓道里踱了幾步,十分想苦笑——自古裝逼遭雷劈,他才剛給郎喬灌了半盆雞湯,一轉眼,說翻就翻。

  這時,肖海洋打來了電話。

  駱聞舟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頓了一下,才劃開接聽:“小眼鏡,你要是再沒有好消息,我就開除你。”

  第139埃德蒙·唐泰斯(十)

  肖海洋突遭橫槍,莫名其妙,絲毫也沒感覺到領導不怎麽美滿的心情,還很實在的刨根問底道:“為什麽,我又違紀了嗎?”

  “……”駱聞舟被他一個攔腰大岔打得發不出脾氣,噎了片刻,沒好氣地說,“你什麽事?”

  肖海洋語氣有些嚴峻:“駱隊,你們還在醫院嗎?先別走,我馬上就到,要見面說。”

  小眼鏡相當有時間觀念,說“馬上到”,五分鐘以後,他就裹著寒流沖進了醫院。

  住院部人多嘴雜,幾個人為圖清靜,到後面的小花園里找了一張石桌。小花園是給住院病人散步用的,此時正是寒冬臘月,滴水成冰,四下里別說散步的病人,連只自帶羽絨服的烏鴉都沒有。

  肖海洋把兩份履歷和一張打印出來的表格放在石桌上,用力吸了一下鼻涕:“駱隊讓我去查當天和陶副隊在一起的人和車輛使用情況,都在這里了,還有兩份履歷——當天陪陶副隊一起走訪尹平家的,一個是咱們隊的武哥,一個是南灣派出所的民警孔維晨……”

  “小武我知道,畢業以後就在我眼皮底下,要不是我師父出事,那年差點成我小師弟,”駱聞舟擺擺手,“孔維晨也先不用說了,重點是……”

  “不,孔維晨我要重點說。”肖海洋用凍僵的手指不甚靈便地抽出了孔維晨的履歷,“駱隊,你知道前幾年本市搞過的‘國家企事業單位定點扶貧項目’吧?”

  駱聞舟疑惑地一揚眉:“嗯?”

  這種活動一般形式大於實質意義,基本也就是讓大家按級別掏頓午飯錢,意思意思捐點款,然後拍幾張照片寫個報道完事,沒什麽意思,組織了幾年就不搞了。

  “當年和市局結對子的就是南灣的宏誌學校,市局的幾個幹部去宏誌學校轉了一圈參觀,每個人掏了兩千塊錢,一對一地資助學校選出來的幾個成績比較好的學生,孔維晨就是其中之一。”肖海洋說,圍著石桌的三個人全都大眼瞪小眼地看著他。

  駱聞舟有種不祥的預感,感覺肖海洋這張狗嘴里恐怕吐不出象牙:“所以呢?”

  “我去查了學校的存檔,當年孔維晨的資助人一欄寫的是‘張春久’——哦,就是上半年市局調走的老局長,在他帶著陶副隊他們趕往尹平家之前,他曾經和張春久通過電話。”

  郎喬一臉信息量過載的茫然。

  費渡則輕輕地皺起眉。

  駱聞舟倏地沈下臉:“肖海洋,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

  “我知道——我打印了通話記錄,”肖海洋擡手擦了一把鼻涕,少根筋似的對上他的目光,抽出一張紙條,“另外我跟武哥證實過,武哥說,他們出發前,他確實看見孔警官打電話,他還隨口問了一句,孔維晨說‘老領導挺關心這事,跟他匯報一聲’,武哥以為是所里的領導,也沒太在意。我還查到,孔警官最早被分到了清原縣,是張局打了招呼,才調回老家南灣的。”

  一簇濃雲身不由己地被風吹做一堆,遮住了太陽,唯一的熱源也消失了,周遭立刻充滿陰翳。

  小石亭里好一會沒人說話,郎喬突然覺得自己微弱的體溫是這樣捉襟見肘,這半天也沒能把石凳坐熱,涼意依舊透過她的衣服直入肌理,激起從內到外的戰栗。

  不知過了多久,郎喬才緩緩回過神來,某種無法言說的憤怒山呼海嘯地炸開,就像信徒看見有人往神像上潑了汙水,她猛地站了起來:“肖海洋你有病嗎?接受過資助、調動過工作這種屁事也至於拿出來刨根問底?你丫軍統特務嗎?是不是平時大家坐在一起打牌吹牛也得逐字逐句地拖出來排查,看看里面是不是有暗號?沒讓你生在大清國搞文字獄真是屈才了!”

  肖海洋根本不看人臉色,語氣也毫無起伏:“張局在位的時候,轄區縣城派出所還能勉強算他管轄範圍內,現在他調離,南灣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你能解釋為什麽孔維晨會在這種時候和他聯系嗎?我知道他是烈士,我也知道這話要是說給南灣的人,他們得揍我——你也想揍我。但是不管你們感情上相不相信,這就是我的調查結果,這就是事實。”

  “扯淡!”郎喬火了,“要是你,你會先害人再救人,還為了救人把自己搭進去嗎?張局都退居二線了,這都能被你拖出來……”

  肖海洋把手揣在一起,油鹽不進地說:“是我當然不會,但是每個人的邏輯都不一樣,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的。”

  郎喬一把薅住他的領子,肖海洋被她拽得整個人往前一傾,肋板撞在石桌上,眼鏡腿滑到了顴骨下面。

  駱聞舟:“哎……”

  “等等,聽我說句話。”費渡輕輕地搭住郎喬的手腕,他的手方才一直插在兜里,帶著一點大衣的余溫,指尖只有一點血色,露出手腕一圈米色的毛衣袖口,郎喬手背上青白交加著繃緊的筋骨不由自主地松開了。

  “第一,孔警官事前和張局通過話,和他泄露信息沒有必然的因果關系,除非你拿到完整的通話記錄,在陶然他們第二次返回尹平家的時候,有確鑿證據證明孔警官通過某種方法傳遞了消息;”費渡輕輕一頓,“第二,即使這件事的信息真的是從他那里泄露的,他也並不一定是主觀故意的——”

  肖海洋張了張嘴。

  費渡把郎喬的手從肖海洋衣領上摘了下去,分開他們倆:“我打個不恰當的比喻,海洋,你聽完不要生氣——如果顧警官還活著,是你的前輩和上級,他以秘密調查某事為由,要求你做一些你無法理解的事,你會無條件遵從嗎?”

  不知為什麽,有些話從費渡嘴里說出來,肖海洋總是比較容易聽進去。

  他沈默片刻:“你說得對。”

  費渡問:“另一位警官和車呢,你查過嗎?”

  “查了,今天市局里一片混亂,我趁機偷出了小武的人事檔案,他是本地人,工作年限不長,履歷和個人背景都比較簡單,我暫時沒看出可疑的地方,會進一步深入調查。”肖海洋面無表情地把自己歪歪扭扭的領子和眼鏡歸位,“至於警車,車輛損毀很嚴重,現在拉到痕檢去詳查了,結果還沒出來。它近期沒保養過,但是使用比較頻繁,從盧國盛他們被捕之後就一直沒閑著,基本所有外勤人員都碰過——如果是車的問題,那我們隊里所有人都有嫌疑。”

  肖海洋再次成功地用一席話把眾人都說啞火了。

  不管什麽時候,查自己人永遠是最痛苦的,大概也只有肖海洋這種人情世故一概不講的驢,能擔起這麽冷血無情的差事。

  肖海洋的目光在幾個人臉上掃了一圈,見沒人接茬,自顧自地說:“我認為現在……”

  駱聞舟簡直要怕了他,連忙打斷他:“祖宗,我勞駕你閉嘴歇會。”

  “我還沒說完,”肖海洋推了一下眼鏡,完全不管別人想不想聽,兩片嘴皮自顧自地上下翻飛,“我認為現在我們應該盡快查清張局關註這件事的動機,以及那兩輛皮卡車是不是和他有關。”

  郎喬:“張局年初就……”

  “張局年初就調走了,所以現在連調查組都沒有查到他頭上,但是你別忘了,203那一批監控檢修的時候,他還是市局的負責人。”肖海洋略微提高了聲音,“他在一把手位置上待了多久?就算調走,影響力也還在,你知道有多少人會在有意與無意中向他透露什麽?還有,我們現在外勤使用的系統也是他搞的,抓捕鄭凱風的時候,楊波為什麽能拿到我們自己人都不一定說得清的外勤名單?”

  郎喬嘴皮子沒有他利索,一時啞口無言,忍不住又想動手。

  “證據——肖海洋,你指控的是市局的老局長,”駱聞舟開口打斷他們倆的劍拔弩張,“找到證據,我替你往上遞,不然的話,今天這番厥詞我們可以假裝沒聽見,但孔警官下葬的時候,你得去給他磕三個頭賠不是,否則陶然都不會放過你。”

  肖海洋聽見陶然的名字,終於消停了,有些緊張地抿了抿嘴。

  駱聞舟很心累地沖他一揮手:“滾吧。”

  肖海洋卻沒滾,他在原地戳了片刻,垂在身側凍得通紅的手松了又緊。

  這小眼鏡身上有種奇異的氣質,仿佛無論是身處人群中、還是獨自站著,他都顯得孤零零的,孤零零地滿腹疑慮,對流經口鼻的空氣都充滿了不信任感。

  除了……陶然。

  陶然溫厚、耐心,看似粗枝大葉,日子過得有點糙,卻總是在關照每個走進他視野的人,雖然相貌與氣質天差地別,卻總讓他想起當年的顧釗。從他還在花市區分局,第一次和市局合作調查何忠義的案子開始,他就對陶然有這種天然的親切感。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謀殺幾乎讓他覺得時光倒流,他幾乎成了一只緊張的刺猬,渾身的刺都憤怒地豎起來。

  駱聞舟:“有話說話。”

  肖海洋有些遲疑地小聲說:“我……我想去看看陶副隊,行嗎?”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隨後細微地一點頭,肖海洋飛快地跑了。

  郎喬的滿腔怒火隨著肖海洋離開,漸漸被寒風吹散,下意識地順著肖海洋的話思考起來,驚悚地發現,自己居然被他說服了:“駱隊,前年突然檢修監控設備的時候,好、好像確實是……”

  “老張比我們大一點,立了功,是市局點名要來的。”

  “他人緣最好,是我們老大哥。”

  “家里做生意的……”

  “顧釗當時疑心市局有內鬼,所以選擇了私下調查,但他也知道規矩,最後查到羅浮宮的時候,為了取證嚴謹,他一定是在自己信任的人里選了一個作為搭檔——”

  為什麽那些人的“生意”遍及全球,有能力跨境洗錢作案,最終的重要據點卻在燕城?

  顧釗出事以後,作為正隊的楊正鋒負直接領導責任,一並給了處分,把市局刑偵隊交到了和他資歷相近、更加穩重的張春久手里。刑偵隊在他手里更加輝煌,那些年的治安好得不行,好像全市的違法犯罪分子集體度假去了,他在位期間,無論是犯罪率還是破案率都相當好看,這才一步一個腳印地爬到高位。

  到底是他治理有方,還是……

  郎喬說得對,所有的事幾乎都爆發在張局被調走之後,市局這大半年來的工作量幾乎快抵得上以前十年了。到底是因為張局這根定海神針走了,各路妖魔鬼怪都出來興風作浪了?

  還是反過來——嚴嚴實實的保護傘不見了,再也遮不住底下的魑魅魍魎了?

  “小郎,”駱聞舟說,“你留在醫院,盯緊了尹平,不管他是傻也好、是植物人也好,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出問題。”

  郎喬慌忙點點頭:“哎。”

  “別空手,”駱聞舟壓低聲音說,“去申請配槍。”

  郎喬的脖子上躥起細細的雞皮疙瘩,看了一眼駱聞舟的臉色,她再不敢廢話,站起來跑了。

  駱聞舟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抓住費渡的手腕,反複研磨著他的腕骨。內鬼如果是和顧釗同一時期的,必定已經是德高望重的前輩,駱聞舟一直以來心知肚明,然而事到臨頭,他心里依然一片空白。

  太難了。

  去接受、懷疑、調查、用對待最狡猾、最罪大惡極的犯罪分子的態度……太難了。

  “沒有證據,”駱聞舟低聲說,“不管被調查組帶走的陸局,還是張局——肖海洋做事全憑想象和直覺,盡是放屁。連魏展鴻都不知道內鬼的身份,除非尹平醒了指認……就算尹平指認,他那個人品,如果他口說無憑……”

  第140埃德蒙·唐泰斯(十一)

  駱聞舟說著說著就沒了聲音,他彎著腰,手肘撐在自己的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費渡的手——他眼下沒地方匯報,沒人可以請示,市局里一片人心惶惶、往來者都目不斜視。下一步該怎麽做,沒人給他一個準主意。

  他也沒地方訴苦,陶然躺下了,郎喬他們沒經過事,不是慌就是亂,還都等著看他的臉色。

  駱聞舟沈默的時間太長,費渡捏起他的下巴端詳片刻:“怎麽?”

  駱聞舟擡起眼看著他,略微有些出神,想費渡和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不一樣。

  那些年輕而胸無城府的人像透明的塑料瓶,里面是果汁還是可樂,一目了然;年長而心機深沈的,則像磨砂的玻璃瓶,里面大多裝著深色的液體,不打開聞聞,很難分清是醬油還是醋。

  費渡卻二者皆非,他更像個萬花筒瓶,瓶身上有一千面彼此相連的小玻璃片,粘連的角度各有不同,穿過的光會被折射無數次,進出都無從追溯。

  即使此時他捏著這個人的手,可以肆無忌憚地觸碰他的每一寸皮膚,仍然會經常不知道費渡在想什麽。

  駱聞舟這輩子,碰到過的最讓人頭疼的人物,費某人絕對名列前茅——無論是他們倆互相看不順眼、見面就吵時,還是恨不能把他含在嘴里頂在頭上的現在。

  如果一年前有人對他說,這一年的年關,他會在一片冰天雪地里如此孤立無援,只能攥著費渡的手腕聊做安慰,他一定得覺得對方是腦子里的保險絲燒斷了。

  “沒有,”駱聞舟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我就是提前感覺到了中年危機的嚴峻。”

  費渡眨眨眼,忽然帶著點壞笑湊到他耳邊:“怎麽,師兄,感覺自己力不從心了?不早說,我疼你啊。”

  駱聞舟:“……”

  隨後他回過神來,在費渡腰上重重地捏了一把:“你也找事是吧?剛才擅自動手動腳摸人手,我還沒跟你算賬呢。”

  費渡的眼睛不肯完全睜開,目光懶洋洋地從睫毛間隙里露出來,舔了一下嘴角:“哦,你想怎麽算這筆賬?”

  駱聞舟哭笑不得:“寶貝兒,爸爸已經很心塞了,你就別在我心梗的道路上添磚加瓦了。”

  聽他能貧嘴了,費渡才慢吞吞地坐直了,回歸正題:“你在擔心什麽?”

  駱聞舟吐出一口氣,臉上的笑意漸黯:“你知道這事讓我有種什麽感覺嗎?”

  “知道,孔維晨和張局的聯系、他事前給張局打的電話,這些都太容易查也太顯而易見了,好像是有人安排好的證據,”費渡眼皮也不擡地回答,“自己人互相猜疑,關鍵證人死無對證,證據們一個接一個、按照排好的次序出場——你在想,這和十四年前的冤案太像了,簡直好像舊事重演。”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說:“我隨口一問,你說那麽全幹什麽——你這樣會讓人缺少安全感的,知道嗎?”

  費渡有意哄他,故作詫異地說:“你和我在一起居然還會有安全感?駱隊,這到底是你太有自信了,還是我魅力下降了?”

  駱聞舟在他手背上摑了一巴掌:“說人話。”

  “好吧,話說回來,”費渡說,“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五月份何忠義那個案子,我到你辦公室接受審訊——”

  駱聞舟幹咳一聲:“那是配合調查,審什麽訊,怎麽說話那麽難聽呢?”

  “好吧,配合調查,”費渡從善如流地改了口,“那時候我就警告過你,這案子的熱度來得詭異,有人在整你們。”

  “陶然從何忠義的案子開始,就聽見那個電臺里一個叫‘朗誦者’的人密集投稿,循著這條線,”費渡把手伸進駱聞舟的外衣里,從他大衣內袋里掏出了一個小筆記本,“有什麽蛛絲馬跡,你可以從頭說,我幫你回憶。”

  駱聞舟沈默了一會,緩緩把費渡搭在脖子上純裝飾的圍巾拽過來,繞了幾圈,幾乎纏住了他的下巴:“你有沒有覺得非常恐懼的時候?”

  費渡一頓,順著他的話音想了想,心里浮光似的閃了一些十分碎片化的記憶,地下室模糊的門和緩緩逼近的腳步聲飛掠過他的腦海,輕輕一點,旋即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一聳肩,用最熨帖的情人語氣說:“有啊,怕你離開我的時候。”

  駱聞舟被他一段接一段的套路攪合得實在沒什麽想法,感覺自己這輩子能擺平一個費渡,大約也是有些本領和狗屎運的,這麽一想,他居然不由自主地心寬了不少。

  “何忠義被殺一案,市局之所以第一時間介入,是因為我們同時還收到了一份舉報材料,是被害女孩陳媛的弟弟陳振遞上來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是遞到市局,而是捅到了上面,上面責令市局徹查,我們不得不查。”

  “陳振沒有正當職業,是個黑車司機,剛開始接觸的時候,他對我充滿了不信任,我一開始覺得奇怪,他自己舉報王洪亮,別人來查,為什麽他反而不配合?現在想起來,陳振一開始激憤之下,應該不止一次試圖舉報過王洪亮,但恐怕都石沈大海,久而久之,他根本不相信會有人來查。”

  費渡點點頭:“舉報區分局參與販毒這麽聳人聽聞的事,又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證據,一看就是個瘋子的胡言亂語,每天各種各樣的舉報信雪片似的,陳振又不是什麽有身份有地位的人,沒人會搭理這種無理取鬧。”

  “對,張局派我去查這件事,當時他的原話是,這份舉報里說的事肯定不實,但是平白無故,也不會空穴來風,王洪亮這個人屍位素餐慣了,很可能是作風、工作上有別的問題,也不怪別人整他。調查分局幹部是得罪人的事,調查完怎麽處分、怎麽給舉報人一個交代,這又是十分微妙,所以要我親自走一趟。只是……”

  “只是沒想到舉報的內容居然屬實。”費渡接話說,“但是按理說,王洪亮認識你,如果他夠聰明,看見你和陶然去了,多少應該明白你們為什麽來的,花市區這麽多年一直是鐵桶一個,為什麽他會這麽容易露出破綻?”

  “不是我特別厲害,是有人刻意把這件事往外捅,”駱聞舟說,“兇手趙浩昌拋屍後引起了莫名其妙的關註,拋屍點正好在他們的死穴上,這是第一。”

  “趙浩昌那變態的腦回路不是一般犯罪分子猜得到的,這個時候,如果王洪亮的邏輯正常,他應該配合市局積極調查何忠義被殺一案,不動聲色地去找何忠義死亡第一現場不在‘金三角空地’的證據,盡快把你們的視線從他們的毒品交易點轉移開——這個證據其實也不難找,死者當天晚上去了承光公館,我和陶然後來都找到了佐證,”費渡在駱聞舟的筆記本上畫了一條線,寫下“馬小偉”三個字,“但在還沒來得及,就出了意外。”

  “馬小偉的證詞顛三倒四,像個智障,成功地當上了謀殺何忠義的嫌疑人。同時,他也像一塊雙面膠,牢牢地把我們的焦點黏在當晚有過毒品交易的地方。”駱聞舟有些吃力地回憶片刻,“對了,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當時這個事的導火索是馬小偉和原住民起沖突,點燃了雙方的積怨,這才打起來一起被帶走的。”

  “你是說,那場引起警方註意的群架未必是偶然。”費渡一頓,略微一偏頭,“這時王洪亮已經相當被動,但是他仍然有機會,因為馬小偉尿檢結果顯示他確實吸毒,吸毒的人神智錯亂胡說八道也很正常,或者他可以幹脆抓一群替罪羊,說馬小偉當天晚上和他們在那進行毒品交易,既立了功,又給你們交代,把他們自己摘出去也並不費事,多滅幾張口而已。”

  然而就在這時候,不信任警察的陳振擅自行動,被扣在鴻福大觀,駱聞舟聞訊趕去的時候,正撞上了黃敬廉等人謀殺陳振。之後黃敬廉狗急跳墻,要連駱聞舟一起殺,喪心病狂……但是證據確鑿,把整個花市區分局拖下了水。

  這里頭唯一的問題就是,黃敬廉根本沒打算、也沒必要那麽著急殺陳振。

  “其實當時還有個疑點,”駱聞舟想了想,說,“我闖進鴻福大觀之後,登記的前臺女孩塞給我一張提醒的紙條,還故意把我安排在了一個有暗窗的房間,這樣萬一有點什麽事,我可以立刻跳窗戶跑——萍水相逢,素不相識,那女孩冒著危險幫我……雖然說對於帥哥來講,人間自有真情在吧,但她就好像提前知道黃敬廉他們會對我下手一樣。我後來去查過,那個前臺女孩已經不知所蹤。”

  “如果陳振不死,黃敬廉不一定有這個膽子,而如果陳振不是黃敬廉殺的,那他是誰殺的?”駱聞舟看著費渡在他的筆記本上寫下“陳振”兩個字後,又接著說,“第三個關鍵人物是個神秘人,也就是往死者何忠義手機上發短信的那個人,當時我們認為是趙浩昌自導自演的。但如果真的不是趙浩昌呢?如果趙浩昌拋屍花市西區,就是因為看見那條神秘人物給出的指引呢——這是三個破案的關鍵點,也是對於王洪亮而言致命的巧合。”

  巧合太多,聽起來就不像真的了。

  而因為張東來猝不及防被卷進本案里,張局做為近親屬避嫌,全程都來不及反應。

  “第一步,讓關鍵人物從關鍵領域下臺,從頭到尾思路都很清晰。”費渡在方才的筆記外面加了個圈,“再一次聽到‘朗誦者’投稿,是隨後的拐賣女童案,這案子除了駭人聽聞外,並不太複雜,關鍵是蘇落盞模仿了蘇筱嵐的作案簽名,暴露了他們所有人以及拋屍地點。蘇落盞是天生的虐待狂,如果她知道蘇筱嵐當年對受害人家屬做過什麽,那毫無疑問,她一定會模仿,而且會升級,問題是,把舊案的細節泄露給她的人到底是誰。”

  “之後是周氏,鄭凱風謀殺周峻茂,用了董乾,奇怪的是那個以董乾的名義寄給董曉晴的包裹,董曉晴因為這個神秘包裹,下手捅了周懷信,他們被迫殺人滅口,同時暴露了有人專門策劃假車禍制造謀殺案的事實。那天有人劫持了董曉晴的號碼,發信息給肖海洋,誘使警方上門,又一把火燒了董曉晴家。”駱聞舟嘆了口氣,“最後是魏文川買兇殺人。根據魏文川的口供,他從幾年前就開始接觸那個神秘網友了,對方用了漫長的策劃和鋪墊,從濱海拋屍地點,到若隱若現的通緝犯窩點,一步一步引導我們,抓住活的盧國盛和他藏身之處——”

  吹去撲朔迷離的塵土,最開始讓人雲里霧里的脈絡開始暴露出來,陳列在舊筆記本上,顯得分外觸目驚心。

  “有幾種可能,第一,像一只眼所說的,犯罪集團內訌,其中某一重勢力做了當年費承宇想過但是沒能完成的事——排擠掉其他的出資人,自己控制整個團夥。或者他們是針對市局中的某個人,這一切都是為了把顧釗的案子翻出來。”費渡彎了彎凍僵的手指,拿出手機,“像是這個朗誦者這一期的投稿——複仇,你傾向於相信哪個?”

  這時,一個陌生的號碼突然打了進來,跳到了讀書軟件上,費渡看了駱聞舟一眼,接起來:“餵?”

  “是我,周懷瑾,”電話那一頭的男人壓低了聲音,“我現在在國內,你方便見我一面嗎?”

  費渡放下電話,轉頭問駱聞舟:“師兄,有個陌生男子約我見面,你批準嗎?回家不會讓我跪主板吧?”

  第141埃德蒙·唐泰斯(十二)

  那是一家頗為講究的日系餐廳,進門要脫鞋,沒有大堂,里面是一個一個的微型小雅間,費渡應邀獨自走進去,一推門,幾乎沒能認出周懷瑾來。

  這位周氏的正牌繼承人穿著一件堪稱樸素的石色大衣,頭發上沒有打他往日里用過的發蠟,碩大的行李箱靠墻立在一邊,顯得風塵僕僕。他臉色還算好看,可是整個人瘦了一圈,多少有些脫相,理得十分整齊的短發兩鬢蒼白,看上去多了幾分老相。

  如果說周懷瑾之前像個豪門公子,此時,他頭發一白、打扮一換,就幾乎成了個滄桑落魄的中年男人,可見一張青春靚麗的富貴皮,著實是薄如蟬翼。

  “我是少白頭,二十來歲就一頭花白了,之前都是焗染,最近沒什麽心情折騰,讓費總見笑了。”周懷瑾沖費渡一笑,“請坐,這家餐廳是很多年前我和一個朋友私下里一起開的,連家里人都不知道,說話很安全。”

  費渡的目光掃過墻上的一幅油畫上,畫的是晚霞余暉,題材有些司空見慣,畫作也是中規中矩,未見得有什麽出彩之處,但是用色飽滿而溫暖,雖然談不上什麽藝術價值,倒是十分符合大眾審美。

  費渡禮貌性地隨口贊揚了一句:“很有品位。”

  “那是懷信畫的,我當時說讓他給我畫幾張能掛在客廳和臥室里的風景畫,他說他不是裝修隊的……不過最後還是捏著鼻子給我畫了幾幅畫……可惜他都沒來過這。”周懷瑾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眼神一黯,“喝茶?還是來一點清酒?”

  “茶就好,家里人不讓我喝酒。”

  周懷瑾擦幹凈手,給費渡倒了杯茶:“請——那時候我只想有一天離開周家,要給自己留條退路,打算得是很好,想在一處深巷里開一家每天只接待幾桌客人的小館子,客人在精不在多,店里要清清靜靜的。可是啊,想得太美了,生計哪有那麽容易?這家店打從開店到現在,一分錢也沒盈利過,每年還得讓我貼上大幾十萬才能勉強支撐。”

  費渡笑了笑,沒搭腔,周懷瑾就算是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可憐”,也是穿金戴銀的“小可憐”,周家別墅墻角的蘑菇都比別人家的傘大。

  “這麽多年,我痛恨周家,又舍不下名利,首鼠兩端,不是東西——費總,偌大的家業,如果是你,你舍得嗎?”

  “周兄,”費渡看了一眼表,“你有話還是直說吧,要是沒做好準備,你也不會來找我。”

  周懷瑾碰到他的目光,無聲地與費渡對視片刻,他一點頭,有些落寞地說:“視富貴如浮雲,如果我像你一樣放得下,懷信也不至於早早就沒了。冒昧約你過來,是因為我回去以後查到了一些事。周家雖然在國內聲名掃地,在海外還是能勉力支撐的,但是我今天把這些話說出來,恐怕以後就得白手起家了。”

  費渡:“我洗耳恭聽。”

  “我媽去世的時候,保險櫃里留下了一盒過期的藥,你記得吧?是你讓我註意它的。”

  費渡一點頭——周懷瑾的母親,也就是那位謀殺親夫的周夫人,換了個丈夫仍是人渣,聽周懷瑾的描述,她第二段婚姻的保質期還沒有開蓋即飲的豆漿長。

  只是夫妻關系可以隨便散,謀財害命的同盟卻不敢這麽任性,因此除了共同的股權外,周夫人手上一定有什麽東西能威懾到周峻茂。可是等她去世,周懷瑾打開她鎖了一輩子的保險箱,卻發現里面只有一盒過期的心臟病藥。

  “我回去以後把那盒藥翻來覆去地研究了許久,實在想不通這東西能做什麽,一度異想天開地覺得,這可能是周峻茂謀殺周雅厚的證據,甚至請人鑒定上面是否有血跡和DNA殘留什麽的,但是上面什麽都沒有。”

  “即便是有,那也不能作為證據,粘在紙盒上的血跡可能是任何人在任何場合抹上去的,如果是案發當時,警方在現場取的證還有些研究價值,但等周雅厚屍骨已寒,再拿著這玩意作為物證,那就未免太不嚴謹了。”

  “對,我甚至懷疑我媽留下這麽個東西,純粹是為了嚇唬周峻茂的——直到我無意中看見了藥盒上的條形碼。”周懷瑾拿出手機,打開圖片,把那神秘的藥盒打開給費渡看,“就是這個。”

  “我不知道你小時候有沒有做過那種訓練,就是背誦唐詩宋詞、圓周率之類小孩不理解的東西,用以鍛煉機械記憶能力。我小時候,我媽讓我背的就是條形碼數字。你知道商品的條形碼一般都是ENA碼制,其中前三位數指的是所屬國家。費總,你看,這盒藥的產地在美國,但對應條形碼的前三位是‘480’。”

  “480不是美國的代碼?”

  “是菲律賓。”

  費渡放大了照片,仔細觀察片刻:“但是這串條形碼並不是13位,印刷時中間還有細小的空格,所以我猜它應該不是從某個菲律賓產的商品上撕下來的。”

  “不是,”周懷瑾說,“‘480’後面跟著四位數,然後是小空格——四位數,你想到什麽?”

  費渡一皺眉:“任何能編碼的東西……他們國內的郵編是幾位數?”

  “你猜對了,菲律賓國內的郵政編碼正好是四位。”周懷瑾不由自主壓低了聲音,“再往後,這幾個數字不符合菲律賓國內對應的經緯度,所以我猜很可能指的是郵區內的街道和門派,也就是說,這不是商品條形碼,而是一個地址。”

  “我循著這個地址找了過去——並不容易,畢竟幾十年了,街道拆得拆,改得改,換了三個向導,著實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打聽出之前住在這個地址的人搬到了哪。我母親的設想,大概是她一過世,周峻茂很可能會對我不利,我應該能拿到她留給我的東西,但她沒想到,周峻茂居然沒有對我下手,而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周氏里混日子,混得建樹全無,滿肚子邪魔外道,居然都沒有仔細看過她的遺物。”周懷瑾嘆了口氣,“但這回我運氣還算好,老人家已經八十多歲了,還活著,而且不糊塗,記得當年的事。”

  費渡立刻追問:“你順著這個地址找到的人是誰?”

  “她,”周懷瑾翻過手機相冊,把一張他和一個老太太的合影給費渡看,“就是這位老太太,我對她依稀有些印象,很小的時候,她在我家幫工做家政,後來突然有一天就不知所蹤了。找到她我才知道,是我媽媽把她送走了。”

  “她那里有什麽?”

  “周雅厚心臟病發的時候,家里的錄音機里正放著音樂,他在掙紮中錯按了錄音鍵,錄下了隨後趕來的周峻茂和鄭凱風的對話。我媽媽偷偷收起了那盒磁帶,托人保存,原件在包里,音頻你可以先聽。”

  他說著,從手機里調出錄下來的音頻。

  錄音里面先是一陣亂響,聽這聲音都能感覺到里面的人掙紮得有多劇烈,模糊、驚心動魄,良久才平息——應該是周雅厚已經死了,過了一會,腳步聲傳來,有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死透了,放心吧。”

  周懷瑾:“這是鄭凱風。”

  錄音里,三十八年前的鄭凱風嗤笑一聲:“周總,一到關鍵時候你就往後縮,周雅厚這小子死了,往後家業、美人,那不都是你的嗎?表情那麽凝重幹什麽?”

  另一個男聲有些猶豫地開口說:“再想想有什麽遺漏,萬一惹上嫌疑,招警察調查就不好了。”

  “有什麽遺漏?嫂子去看電影了,家里保姆們放假,至於我們倆——今天下午結伴去釣魚了,忘了嗎?收拾幹凈,我們走!”鄭凱風喪心病狂地笑了一聲,“一想到這些以後都是我的,我就……哈!這是我的命……哎,周哥,別的都無所謂,他那小別墅你要給我。”

  錄音里的腳步聲走遠。

  費渡一側頭:“小別墅?有什麽暗指麽?”

  “周雅厚有一個秘密的私人小別墅,”周懷瑾放下手機,“我花了一個多禮拜,同她軟磨硬泡,總算讓她開口,說出了我媽不堪忍受周雅厚出軌的真相。”

  費渡輕輕一挑眉:“我覺得這真相聽起來不會讓人愉快。”

  “周雅厚喜歡未成年少女。”周懷瑾艱難地壓低聲音說,“尤其是……尤其是十三四歲的東方女孩。周雅厚有一個別墅,專門養著這些……這些……”

  費渡追問:“哪來的女孩?”

  周懷瑾沈默了一會:“福利院的,周雅厚生前也十分‘熱心慈善’,在東亞一代,定點資助了幾家福利院,國內也有,借此來挑他喜歡的女孩。”

  “有證據嗎?”

  “有。”周懷瑾打開旁邊的行李箱,從里面取出一個牛皮紙袋,紙袋里有一打舊照片。

  舊照片平攤在古樸潔凈的桌面上,別致的插花從花瓶里低下頭,婆娑的花影和費渡的目光一起,落在那些失真的舊照片上——那是四五張少女的半身照,長得都很漂亮,多少都帶著點營養不良的稚弱,穿著以當今的審美眼光看起來有些媚俗的舊式性感時裝,化了妝,說不出的怪異。

  “想給警察可以,反正當事人都死了——照片背面是女孩的資料,這幾個是中國人,也有韓國人和日本人,都在箱子里。那個老婆婆當年的工作,就是幫周雅厚照顧別墅里的女孩子,女孩養到十六歲左右,身量長到和大人差不多了,他就會失去興趣,拋棄她們,把人送到那些地下人口市場,通常、通常很快就死了……”

  周懷瑾有點說不下去,別開視線,一只手蓋住嘴,好一會才說:“不好意思……我曾經一度以為周雅厚是我的親生父親,在周家最艱難的時候,我曾經把他當成過精神的偶像……咳,有點惡心。”

  “四十來年國內沒有網絡,人口檔案和資料現在肯定無法追溯,而且這些女孩本來就是孤兒,很難……”費渡一邊翻著照片一邊隨口說,突然,他不知看見了什麽,倏地坐直了,從中間撿出一張照片。

  那照片背面寫著“蘇慧,恒安福利院,十五歲”。

  日期是三十八年前。

  費渡連忙把照片翻過來,仔細看了看那女孩的臉,從五官輪廓上依稀看出了一點熟悉的影子,他立刻拿出手機把照片拍了下來。

  駱聞舟在距離他們見面的小餐廳不遠處,車停在路邊,剛點著一根煙,就收到了費渡發過來的照片,他看到內容後一楞,立刻轉給同事,刑偵隊的同事效率也奇高,十分鐘之後,就給了他回複。

  “駱隊,你從哪找到的這張照片啊?對,這個應該就是那個蘇慧——拐賣女童案的嫌疑人蘇落盞的外祖母,蘇家三代人做這個營生,就是從她開始的。蘇慧的檔案里顯示她確實是孤兒,不過她小時候那家福利院早就散攤子了,這麽多年,人也都差不多死沒了,具體是哪個福利院,恐怕不太好查,確實有出國經歷,不過一年後又回來了。面部特征對得上,就是年歲上有一點誤差,她身份證上登記的年齡,比照片上標註的要大兩歲,不排除謊報年齡的可能性。”

  餐廳里,費渡按住蘇慧的照片問周懷瑾:“能跟我說說這個女孩嗎?”

  “對,這個女孩很關鍵,”周懷瑾點了點照片背後的日期,“這是最後一個女孩,你看,標註日期是四月,那年六月周雅厚就死了。老婆婆回憶說,這個女孩後來又在別墅里住了一陣子,跟著鄭凱風。”

  費渡眉心一攏:“字面意思?”

  “字面意思。”周懷瑾沈聲說,“後來被我媽發現了,她覺得非常惡心,強行命令鄭凱風把這個女孩送回國,在別墅工作的老婆婆也回了主宅。”

  費渡莫名想嘆氣――後來這孤苦伶仃的受害者長大成人,終於如願以償地遊到了這條罪惡的“產業鏈”上遊,成了加害者。

  她就像西方傳說里被吸血鬼初擁的人類少女,忘了兇手,成了兇手。

  “上次我們倆告別的時候,你對我說,我們一家子的悲劇就在於我的父親到底是誰這個問題,關於這個,那位老婆婆說,我可能是周雅厚遺孤的謠言,就是蘇慧被強行送走後在幫傭中傳開的。這聽起來可能有點陰謀論,但根據我對鄭凱風的了解,這個人陰損、貪婪、小肚雞腸,什麽都幹得出來。”

  “你的意思是,因為周夫人送走了蘇慧,鄭凱風心懷記恨,所以惡意中傷,說你不是周峻茂的親生的。”費渡問,“這一點有什麽依據嗎?”

  “有,你知道國外相關領域起步比較早,如果周峻茂對我的血統存疑,他後來為什麽不去做親子鑒定?光靠猜測就深信不疑,未免太兒戲。”

  費渡緩緩地說:“確實不合常理。”

  周懷瑾低聲說:“周峻茂生前在國外立過一份遺囑,關於其名下資產歸屬問題的附錄里,有一份親子鑒定書,解釋了為什麽我不是他的遺產繼承人,那份二十多年前的鑒定書和你們警方的結論正好相反。”

  費渡:“你的意思是,二十多年前,你青少年時代,周峻茂托人做過親子鑒定,但是結果被人做了手腳?”

  “聽著耳熟吧?和我整楊波的手段一模一樣,”周懷瑾苦笑,“真是諷刺,我費了好多周折找到了當年那個鑒定公司的人,這個鑒定是周峻茂托鄭凱風做的。”

  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小報們整天都想報點豪門醜聞,周峻茂當然不會大張旗鼓地去驗,他如果要做這個鑒定,一定是找親信私下里辦。

  這個親信就是跟他一起殺過人的鄭凱風。不過顯然,他和鄭凱風親得有點一廂情願。

  “我上次告訴過你,有一段時間我很害怕,我覺得周峻茂要我的命,每天必須要把懷信接到我屋里才敢合眼睡,我一直以為是因為我媽快不行了,周峻茂忍夠了——直到我看見那份鑒定書的日期,就是那時候。”

  那應該是二十一年前,周懷信還小,周懷瑾惶惶不可終日,同時,也正好是周氏高調回國時間。

  鄭凱風為了給自己鋪路,人為制造了一場車禍,撞死了競爭對手……

  費渡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茶杯沿。

  周峻茂很少回國,國內的事務主要都是鄭凱風在管,鄭凱風一回國就搭上了“那些人”……是不是從那時候開始,鄭凱風這條假裝溫馴的中山狼就已經開始計劃著要在將來把周氏納入囊中呢?

  費渡其實想過,像周氏這樣根基都在國外的金主,到底是怎麽搭上那些人的船?

  這樣看來,原來中間還有蘇慧這層聯系。

  蘇慧利用女兒蘇筱嵐拐騙女童,買賣後謀殺棄屍,是誰幫她們孤兒寡母處理屍體的?

  她是在濱海那塊拋屍地建成之前,就已經和那些人有合作了嗎?

  多年後鄭凱風回國,找到了已經人老珠黃的蘇慧,是不是轉而成了她的“客戶”,從而認識了處理屍體的人?

  隱秘的線透過漫長的時間,把零碎的事件串聯在一起,隱約有了脈絡。

  可是這中間還缺一環,費渡隱約感覺到,那會是非常關鍵的一環。

  “楊波呢?”他忽然問,“你查到鄭凱風和楊波的關系了嗎?”

  “查了,楊波的父親死於十三年前,是一場車禍的肇事人……”

  周懷瑾還沒說完,費渡的手機突然不安地抖動起來。

  費渡立刻接起來:“餵?”

  “醫院,”駱聞舟飛快地說,“尹平那邊出事了!

  第142埃德蒙·唐泰斯(十三)

  第二醫院,半個小時前——

  陶然周身捆滿了夾板和繃帶,四仰八叉地被固定在床上,頭頂一撮桀驁不馴的毛仍然不依不饒地翹起老高,形象有點逗。肖海洋過去看他的時候,病房中十分熱鬧,楊正鋒的小女兒楊欣和常寧都在。

  陶然住了幾天院,已經勉強可以開口說話了,只是有些結巴——剛開始他的主治醫生還十分緊張,懷疑他這癥狀是傷了腦袋,還把人拉出去做了一圈檢查,後來才發現,毛病不在腦袋,在姑娘,常寧要是不來,他說話還挺利索的。

  有常寧在,連肖海洋莫名覺得此地不宜久留,略坐了幾分鐘,確定陶然不會有什麽危險了,就和楊欣一前一後地離開了。

  “肖大哥。”楊欣叫住他,因為老楊的緣故,楊欣對所有穿制服的人自來熟,見面就叫哥哥。

  肖海洋有些不適應地答應一聲。

  楊欣晃了晃手機:“我訂了幾箱水果和飲料,送到醫院門口了,你能幫我搬一下嗎?要送到護士站,陶大哥這邊、我媽那邊的護士們都要送。”

  肖海洋雖然有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但小女孩提了要求,他也不好拒絕,只好默不作聲地跟著楊欣當挑夫。

  飲料和水果都是有分量的東西,從醫院大門到住院部的幾步路,肖海洋感覺自己那點少得可憐的肌肉都快給擠壓炸了,他滿脖子青筋地吊著口氣,在寒冬臘月天里出了一身熱汗。

  楊欣看他這德行,實在過意不去,主動幫他減輕了一點重量:“我們抄條近道吧——唉,肖大哥,你這樣可怎麽抓壞人啊?”

  肖海洋無暇回答,累得喘不上氣。

  楊欣輕車熟路地帶著肖海洋在住院部里七拐八拐,中途聽他幾乎喘出了蘑菇雲,於是找了個不擋路的地方,示意肖海洋把東西放下歇會:“一直往前走,過了那道門,再拐個彎就到了,去我媽那層,就說是‘傅佳慧家屬送的’,到陶大哥他們那層,就說‘陶然家屬送的’,哪個病人送了東西,人家心里都有數,以後照顧起來也會更盡心——這是我媽剛住院的時候長輩們教我的。”

  這女孩才二十出頭,父親已經過世了,只跟一個母親相依為命,到現在,相依為命的人還時日無多。

  楊欣一邊上學,一邊還得跑醫院,學著面面俱到,肖海洋聽說過她父親楊正鋒,這會看著她,心里多少有點不是滋味,搜腸刮肚半晌,他只是十分生硬地說:“我知道你爸,是個英雄。”

  “英不英雄的,反正他自己也不知道啦,”楊欣一低頭,隨後露出些許苦笑,“細想起來,英雄和壞人有時候是一個下場,都是個死,死了都是一堆爛骨頭,相比來說,壞人活著的時候無法無天,還能更痛快一點。”

  肖海洋不知道該怎麽搭腔,被她三言兩語說得觸動了心緒,兩人一時尷尬地沈默下來。

  他們倆背後正好是個樓梯間,但是平時使用的人不多,都是鎖著的,肖海洋一邊活動著僵硬的手腕,一邊出神地對著樓梯間門上的玻璃發呆。忽然,他看見一個穿著護工制服的人匆匆經過。

  這一層的樓梯間鎖著,肖海洋沒料到還有人從這上樓,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這一眼,他註意到那護工居然是個比自己還高的男人。無論是護士還是護工,男人都很少見,偶爾遇到一兩個,也大多上了年紀的男性,幾乎見不到青壯年。

  然而這男人肩膀寬闊,頗有塊頭,腳步飛快,腳下帶風似的,看身形絕不超過四十歲。

  他穿著二院標準的護工制服,嚴嚴實實地戴著一副大口罩,臉上遮擋得只剩下一雙眼,和肖海洋對視了一下,那人立刻又飛快地移開目光,略一點頭,匆匆而過。

  肖海洋皺起眉,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對方的目光有些躲閃。

  肖海洋還沒來得及細想,旁邊的楊欣忽然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角。

  肖海洋一驚:“……嗯?你說什麽?”

  “我剛才是問,”楊欣托著下巴問他,“那個害陶大哥住院的嫌疑人是不是快從重癥里出來了?你們會讓他在醫院里住多久啊,住院費也不便宜呢。”

  肖海洋的表情空白了片刻:“尹平快從重癥里出來了?你聽誰說的?”

  駱聞舟他們剛得到的消息,說尹平手術效果不樂觀,可能會就此失去神智……

  “中午在食堂給我媽打飯的時候聽人議論的……哎,等等!”楊欣坐在飲料箱子上,好像反應過來了什麽,她忽地有些緊張,壓低聲音問,“肖大哥,你們這事現在不會是保密的吧?”

  肖海洋瞪著她看了兩秒,突然撒腿就跑。

  楊欣跳起來:“肖大哥!”

  肖海洋回頭沖她吼:“你在這待著,別亂跑!”

  尹平要從重癥移出來的謠言是從哪傳出來的?

  什麽人在造謠?

  為什麽?

  重癥室外圍有便衣巡邏,也有費渡的眼線在更遠處逡巡,因為尹平身份特殊,本來非探視時間不允許非醫護人員進入的病房里也安排了刑警值班看守,穿著隔離衣,24小時輪換倒班。

  此時距離換班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守在里面的刑警已經獨自待了三個半小時,精神不免有些渙散。

  這是個非常痛苦的工作,聊天玩手機是絕對不可能的,裹著隔離服和口罩,喘不過氣來不說,還要註意保持安靜,盡量假裝自己是一朵壁花,不影響醫護人員工作。等待換班的刑警第三次看表,他整個人都十分缺氧,戴著口罩又不便打哈欠,感覺自己一雙眼皮難以抵擋萬有引力,幾乎要摔在地板上。

  有人走進來了,睜不開眼的刑警擡頭看了一眼,又失望地垂下頭——進來的是個護工,不是換班同事。

  重癥室里值班的護士每隔十幾分鐘就要過來檢查一次病人的情況,小護士剛巡視完出去了,方才進來的護工可能是沒找到人,徑直朝著刑警走過來。

  他湊近一看,值班的刑警才發現,這護工居然是個男的,臉在口罩下,眼睛彎出一對諂媚的笑意。

  對方走過來,拍拍他的肩,好像是護士不在,有什麽事需要他幫忙,伸手沖他身後一指。

  值班的刑警下意識地順著他的手擡頭,隔離服外那一點裸露的頸部皮膚突然一涼,霍然被人戳了一支註射器!他悚然一驚,再要掙紮已經來不及了,來人力氣極大,一手捂住他的嘴,牢牢地扣住他的雙臂,針管里的液體飛快地湧入血管,警察的掙紮越來越微弱,片刻後,他悄無聲息地倒了下去。

  男“護工”面無表情地扶著他坐在旁邊臨時支起的椅子上,轉身走向尹平的病床。

  就在這時,開小差的護士恰好回來了,擡頭看見站在病人床頭的護工,她當下一楞,露出狐疑神色——護工的工作時間是固定的,要值班護士統一安排,此時顯然不是他該來的時候。

  護士腳步微頓,在一片醫療器械的轟鳴聲里出了聲:“哎,你……”

  男護工理也不理她這突兀的一嗓子,飛快地將另一支註射器抵在了無知無覺的尹平脖子上。

  值班護士已經本能地感覺不對,搶上前幾步,一眼看見他的動作,吃了一驚。她已經來不及叫人,第一反應就是自己撲了上去:“你幹什麽!”

  肖海洋一雙廢腿,純粹是為了坐下時保持平衡用的,此時竟超水平發揮,一路踩著疾風,沖到了重癥室室外。

  一圈盯梢的便衣全都被他驚動,肖海洋跑得眼前一陣一陣發黑,扶著墻大喘氣:“有、有沒有外人進去過?”

  “進門要刷卡,除了我們的人,就是醫院的,”郎喬看他還有點來氣,語氣也十分生硬,隨後,她想起了什麽,話音一頓,“對了,剛才進去個護工……”

  肖海洋的瞳孔驟然收縮,驀地想起了方才從上鎖的樓梯間里上去的古怪男護工。

  正好一個巡房的醫生經過,肖海洋猛地撲了過去,一把拽下了醫生的門卡。

  “哎,你幹什麽!”巡房的大夫懵了,“你不能進那!等等!”

  肖海洋不由分說地闖進了重癥室。

  撞開門的巨響正好跟小護士的尖叫聲合而為一。

  護士撲到那男人拿著註射器的手上,被對方暴力甩開,她腳下踉蹌了半圈,雙手仍然不依不饒地拉扯著那人的胳膊,見有人來,她連忙大喊:“救命!這人不是我們醫院……”

  護士話沒說完,整個人被一把拽過去,緊緊地勒住了脖子,動脈上抵了一把小刀:“別動!”

  肖海洋的腳步倏地停住,雙方一時僵持。

  費渡接到駱聞舟電話的時候,擡手打斷周懷瑾,周懷瑾莫名地看著他神色越來越嚴峻,忍不住問:“出什麽事了?”

  費渡:“出了點意外。”

  周懷瑾沖他一擡手:“重要的事情我已經差不多說完了,你要是有急事就先請便,我們改天再……”

  “周兄,”費渡突然打斷他,“你願意跟我們走一趟嗎,作為證人?”

  周懷瑾一頓。

  “我知道周氏除了你,還有少數股東,還有你們一整個家族,”費渡緩緩地說,“你能私下里查到這一步,還把信息共享給我,已經非常不容易,我理解你不想卷入得更深。”

  周懷瑾嘴唇動了動,在狹小清寂的雅間里不安地和他對視。

  “你非常無辜,懷信也非常無辜,”費渡沈聲說,“但是你姓周,從周峻茂和鄭凱風當年買兇——當年謀殺周雅厚的時候開始,你就註定會被卷進去。周兄,到了現在這地步,想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

  周懷瑾的眼角神經質地顫動起來,好一會,他喃喃地說:“你說得對,有些事是命中註定的。”

  就像他在一個非常微妙的時刻來到這個世界上,連生育他的人都說不清他的骨血屬於誰。

  費渡:“我直覺楊波的問題很重要。”

  周懷瑾抽了口氣,手指幾乎要掐進茶杯里。

  他以“旅遊”的名義,獨自一個人循著周夫人留下的條形碼追蹤到菲律賓,繼而又悄悄回國,本不想驚動任何人,他查到的東西觸目驚心,直指周氏一系列醜聞的根源,但也不過是給自己找個交代罷了,沒什麽其他價值——故事里無論是可憐還是可恨的人都已經死絕了——周懷瑾是帶著一點傾訴的意思來找費渡的,所以約他單獨見面,並已經訂好了離開的機票,打算去周懷信當年學畫的地方隱居。

  “上一輩的秘密你已經知道了,但還有一個問題沒有確切答案,”費渡說,“鄭凱風安排策劃了董乾撞死周峻茂,為什麽董曉晴放著賓館里的鄭凱風不管,要去醫院刺殺你?”

  周懷瑾楞了楞:“不是說那是鄭凱風雇兇的時候,為了掩人耳目,冒用我的名義……”

  “鄭凱風合作雇傭的兇手有嚴格的會員制,不是什麽人都使喚得動的——周兄,你是謀殺俱樂部的一員麽?”

  周懷瑾失聲說:“什麽?”

  “如果你不是,鄭凱風冒用你的名義是不可能的,”費渡一字一頓地說,“何況鄭凱風本意就是讓周峻茂神不知鬼不覺地死於車禍,讓一切看起來都是意外,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勾當,從未出過紕漏,為什麽偏偏這一次要做好自己買兇會被發現的準備?”

  周懷瑾腦子里一團漿糊,思路完全跟不上費渡的話音,感覺自己奔波小半年,自以為弄清楚一點的事實又撲朔迷離得找不著北了。

  費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起身要走。

  “等等!”

  兩分鐘以後,周懷瑾取消了自己的行程,坐在飛馳趕往第二醫院的車上。

  “我……我查到楊波父親死於十三年前,”周懷瑾說,“撞了一輛七座商務車,車上是某公司前去競標土地的工作團隊,本來十拿九穩。”

  “也是按意外事故處理的嗎?”駱聞舟一邊把車開得飛快,一邊問他,“一下撞死車上所有的人並不容易實現,又正好那個時間點,沒有人陰謀論,覺得這事不自然嗎?”

  “沒有,”周懷瑾說,“其實這件案子處理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是謀殺,只是當年輿論不發達,被捂住了,我也是輾轉托了幾個生意上的合作夥伴才打探到的。楊波的父親叫楊誌,撞車的時候,他身上的衣服用紅字寫了抗議強拆的大標語——那塊標的土地涉嫌強拆,楊家是受害人之一,競拍土地的公司前期曾經不止一次派車過去考察土地,老百姓們也不知道拆遷的和開發商並不是一回事,楊誌應該是誤把開發商的車當成了強拆的罪魁禍首。這件事後來私下賠錢解決了,對外只說是事故。”

  駱聞舟皺了皺眉。

  “但微妙的是,楊波父親死後,他母親拿了補償款就搬走了,搬到了燕城,住在一處租金很高的高檔小區,理論上超出了她的支付能力,而且她隨後就把楊波送出了國,加入了周氏贊助的教育項目。”

  駱聞舟:“楊誌的車禍並不是為了周氏服務的,周峻茂他們無需付出額外補償,為什麽?”

  “人質。”費渡輕輕地說。

  駱聞舟:“用來威脅誰?”

  “一個資質平平的少年,能威脅到的大概也只有父母了。”費渡喃喃地說,“搬到燕城……鄭凱風能用她做什麽?十三年前……”

  突然,費渡不知想到了什麽,總是半開不開的眼睛倏地睜大。

  第143埃德蒙·唐泰斯(十四)

  駱聞舟的耳朵好像兼職了眼睛的功能,不需要偏頭,已經察覺到了費渡神色不對:“怎麽了?”

  “十三年前,”費渡的話音含糊得好似一碰到嘴唇就消失,喃喃地說,“第一次的畫冊計劃也是十三年前……”

  周懷瑾和駱聞舟一個不知道他在說什麽,一個雖然知道,卻沒聽懂,同時對他發出了疑問。

  向來態度良好、有問必答的費渡卻罕見地沒搭理人,他雙手撐在下巴上,出神地沈默下來,好像陷入了某一重久遠的記憶里。

  此時,第二醫院。

  肖海洋堵在門口,看著那護工像拎小雞仔一樣捏著護士的脖子。

  “你跑不了的,”小眼鏡快要炸裂的肺里吐出來的氣息很不穩定,托起來的話音卻發揮得非常穩定,“外面都是我們的人,就算你挾持人質,成功從這里逃出去,你也跑不了。”

  男護工的目光十分不穩定地亂轉,額頭上見了汗:“去給我找一輛車!”

  “二院距離市中心不遠,滿大街都是監控,你要車有什麽用?出不了城就會被截下來。”肖海洋說著,大著膽子往前走了一步。

  “滾開,不然我殺了她!”

  郎喬趕上來,眼見肖海洋的腿還在哆嗦,連忙揪住他的後心的外套,把他扯到身後。

  郎喬:“你殺了她,自己也絕對跑不出去,用腦子想想——要是現在老老實實地滾出來,你還是犯罪未遂,這事可輕可重,還有商量,但你要是膽敢動她一下,你就是板上釘釘的殺人犯,你想清楚了!”

  她一邊說,一邊朝身後的同事們看了一眼,同時很有技巧地貼著墻根,保持著正對犯人的方向往病房里走。

  “男護工”下意識地隨著她的移動轉換站立的角度,暴躁地喝住她:“站住,再進來我就……”

  “尹平的情況你看見了,”門口的肖海洋出聲打斷他,“我不說,你自己長了眼睛也會看,他手術不太成功,不知道能不能活,能活,也不知道會不會變成植物人,就算他格外幸運,最後醒了,癡呆、半身不遂,他也一樣都逃不了。你覺得他還能指認誰?他那張嘴,後半輩子也就只剩下流哈喇子一個用途了——如果他還有後半輩子。”

  “男護工”的註意力又不由自主地被他引走。

  郎喬:“你把刀放下。”

  肖海洋:“我的天,你現在還不明白嗎?誰告訴說尹平就快痊愈了?明顯是騙你的。”

  郎喬聽了肖海洋的話,才知道當中還有這一節,聽得嚇出了一身冷汗:“真的假的?”

  “真的,”肖海洋的目光沒從犯人身上移開,“不然一具行屍走肉有什麽值得鋌而走險的?”

  他們兩人一人站一邊,話音銜接得非常緊,說的話時而風馬牛不相及,時而又互相對話,硬是造成了“七嘴八舌”的效果,與他們呈三角形站立的犯人一時該先提防誰,目光來回遊移,註意力左支右絀:“住口!住口!”

  肖海洋驀地又往前走了一步,與此同時,幾個在聞聲趕來的同事一起跟了進來,頗有聲勢地從門口逼近那“男護工”。

  犯人在慌亂之中,本能地轉向人多勢眾的一方,挾持著護士後退,嘶聲咆哮:“滾出去!”

  “不,”肖海洋說,同時看向他持刀的手,盯住了那只劇烈顫抖的手,他說,“現在明顯是有人騙你來自投羅網,事情就是這麽簡單,你不趕緊把騙子供出來拉下水,還打算替他綁架、替他殺人?”

  “男護工”的手哆嗦得越發劇烈——他把話聽進去了,承認肖海洋說得確實是實情。

  肖海洋盯著他的眼睛,露出一個本色出演的嘲諷:“你是不是智障?”

  “男護工”整個人驀地一僵,就在這時,被他挾持的小護士可能是有應付醫鬧的經驗,趁他分神,突然“藝高人膽大”地一口咬住了那男人的虎口,時機挑得穩準狠。

  那犯人先後被與傳言不符的尹平與肖海洋一番話連續打擊,心神動蕩,猝不及防地挨了一發鐵齒銅牙,他當即大叫一聲,本能甩手。

  小護士一腳踩在他腳背上,郎喬朝她喝道:“低頭!”

  護士應聲膝蓋一彎,幾乎同時,一個托盤當空砸了過來,“當”一下撞飛了男護工正欲行兇的刀,護士被這擦頭而過的巨響嚇得尖叫一聲,幾個刑警一擁而上——

  費渡長得不正常的沈思被電話鈴聲打斷,駱聞舟擡手接通車載電話。郎喬在很不穩定的信號中,簡單扼要地匯報了嫌疑人已經逮捕歸案的前因後果:“對不起老大,是我疏忽了,因為尹平情況很不穩定,剛才又不知因為什麽搶救了一次,大夫都說不樂觀,出來進去的人很多,都跟搶命似的,我們也沒有……”

  “我說沒說過尹平是重要人證?一溜號你們就得給我弄出點簍子,”駱聞舟聽完以後直磨牙,“真他媽行,獎金都想不惦記了是吧?你們怎麽都那麽會給公家省錢呢?”

  郎喬不敢辯解了,老老實實地閉嘴聽訓。

  “把人帶回去。”駱聞舟冷冷地說,“別當老頭子們不在我鎮不住你們,我看你們都是檢查寫得少了!”

  駱聞舟說完,不由分說地掛斷電話,一打方向盤,暴躁地並入掉頭車道。

  費渡沒搭腔,解開了圍巾,手指下意識地在脖子上來回蹭,眉頭越皺越緊。

  周懷瑾作為重要證人之一,當然得有人接待,到了市局,駱聞舟找人先領他進去,隨後輕車熟路地把車塞回停車位,熄火後,借著殘存的暖氣,他沒有急著下車,一轉頭拉下費渡那只快把自己皮搓破的手:“跟我說說你在想什麽。”

  “我是十四年前陷害顧釗的關鍵人物,”費渡用一開口就仿佛要把人嚇一個跟頭,“我首先在顧釗毫無戒心的情況下掌握了他的動向,然後從他身邊的線人下手,線人們生活在邊緣的灰色地帶,註定不能長久,也會有自己的打算,無論威逼還是利誘,總能派上用場——但是這個過程中風險也很大,萬一其中有哪個傻子反應不過來好歹,把這件事告訴顧釗,顧釗一聽就會知道我是誰。”

  駱聞舟“唔”了一聲。

  “那我要怎麽辦呢?”費渡低聲問,他的手指掠過自己的上唇,雖然臉上沒什麽表情,尾音里卻好像帶著笑意,好像他真的是那個藏在暗處、把所有人翻覆在自己手掌間的怪物,“我必須要在不暴露自己的情況下,先讓目標人物背叛顧釗。”

  駱聞舟想了想:“比如說,讓目標線人誤以為對方是羅浮宮那邊的壞人,顧釗的調查打草驚蛇,逼迫線人說出顧釗的計劃之類?”

  “對,我是顧釗的秘密搭檔,我當然知道顧釗的計劃,很容易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也很容易篩選出叛徒,”費渡輕輕地說,“作為警察,我當然熟悉那幾個和市局關系密切的線人,尹超和尹平雖然是雙胞胎,但本人性格相差甚遠,那麽……如果老煤渣是尹平冒名的,我為什麽沒有察覺到?”

  “因為他剛開始很可能沒有直接接觸尹平,他手下的人不一定熟悉老煤渣,”駱聞舟眼珠一轉,飛快地說,“至於事後,因為‘老煤渣’是去作偽證陷害搭檔,所以及時內鬼當時觀察到他表現異樣,也不會太在意!”

  “事後,為了讓這件事天衣無縫,我會把這些證人不動聲色地處理掉,送他們遠走異國避風頭,或是幹脆在路上滅口……都有可能,只有假的老煤渣是漏網之魚,也就是說,當年尹平很可能意識到了危險,做完這件事以後沒有貪財,立刻切斷了自己和那邊的聯系,偽造尹超失蹤的假象,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變回那個滿臉灰的鍋爐工。”費渡擡起眼,“那麽問題來了,我為什麽任憑尹超‘失蹤’,而沒有去深入調查他的家里人?”

  駱聞舟倏地一楞:“你的意思是說,陷害顧釗的罪魁禍首當年很可能認為,這個老煤渣手上並沒有能指認自己的實質性依據!”

  “尹平當年之所以藏起來,很可能是察覺到了什麽,但你要說他有什麽實質性的證據,我剛才仔細想了想整個過程,覺得很難。”費渡切換了人稱,也換回了正常的語氣,“所以幕後的兇手為什麽這樣氣急敗壞地要除掉尹平,先是慌慌張張地暴露自己的聯絡人,又把自己的人送到醫院來給警察抓?”

  駱聞舟的太陽穴都開始疼。

  費渡緩緩地說:“如果我猜的沒錯,說不定今天你們就應該會得到一個重大嫌疑人,這個人肯定位高權重,一旦出事,就是能影響系統公信力的重大醜聞。”

  費渡一語成讖——

  在調查組緊緊盯著市局的微妙時刻,混進醫院的“男護工”交代了。

  “我本來就是護工……以前在二院幹過,很熟,我需要一筆救命錢,實在沒別的辦法……鬼迷……鬼迷心竅,他們一開始讓我混進二院,盯著那個尹平……結果今天聽人議論,說他就要醒了,還說這個人可能殺過人,一旦情況稍微穩定,警察就會把人弄走,我知道這個事以後就想辦法通知了雇主,然後他們讓我……讓我……”

  “為了錢?”郎喬扣上筆記本,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男人,“你不知道殺人是什麽罪名嗎?”

  男人囁嚅著低下頭。

  肖海洋:“誰讓你盯著尹平?誰指使你殺人的,你見過嗎?”

  “兩個男的帶著現金來我家的,說是他們老板,我……我還看見樓底下停著一輛車。”

  一個盯著審訊監控的調查員轉向駱聞舟:“駱隊,勞駕你盡快協調,我們要抽調嫌疑人家附近的監控。”

  事情到了這一步,駱聞舟只能照做——在這個“醫院殺手”的居所中搜出了五十萬的現金,同時,附近一個監控拍到了一輛豪華型轎車在犯人交代的時間點前後出現,經犯人指認後確定,這就是當時停在他樓下的車。

  高清的監控鏡頭拍到了司機回頭和後座上的某個人說話的一幕,那人身體略微前傾,面貌清晰可辨——正是市局年初調任二線的老局長張春久。

  而他坐的那輛市價六百萬的車,是登記在他大哥張春齡名下集團企業的公務用車。

  張春久和顧釗是同一時期進入市局工作,兩人一直很有交情,顧釗案發生的時候,張春久也是市局刑偵隊的骨幹,完全有條件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好指紋膜和現金;顧釗死後,楊正鋒負主要領導責任被處分,張春久正是那時候接替了楊正鋒的職位,是顧釗之死的最終既得利益者;而涉嫌泄密的外勤系統、有問題的監控設備,也全部都是他在任期間安裝更換的。

  最重要的是,經過調檔發現,張春久當年之所以被破格調入市局,是因為他在原所屬轄區內有重大立功表現——他抓住了一夥流竄二十個省的搶劫殺人團夥,該團夥非常狡猾,全國範圍內被通緝了大半年,每次都滑不溜手,偏偏也不知怎麽那麽巧,就栽在了當年張春久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手上!

  真是他明察秋毫,工作能力卓絕麽?

  他年輕時候就這麽神,為什麽反倒越老越糊塗,他在任管理市局期間,花市區分局都快成販毒窩點了,他都無所察覺?

  一切都說得通了,調查組興奮異常,派了兩個人,親自跟著駱聞舟他們把老張局從居所里“請”了出來,而且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老張局家在燕城市有名的豪宅小區里,樓下兩個車位停的車總價過千萬,家里連喝茶的杯子都是某著名奢侈品牌的,櫃櫥里單價超過十萬的皮具有一整排,與他往日在市局塑造的低調樸素形象大相徑庭。

  什麽“只穿制服”、“自帶茶水”、“私人電話都不是智能機”……諸多種種,此時看起來簡直都像浮誇過火的笑話。

  第144埃德蒙·唐泰斯(十五)

  “張局真是有家底啊,您住那小區多少錢一平?我聽說沒有一個億的資產,都不讓進去看房?”

  “那房是我大哥的,今年我工作調動,上班的地方稍微遠了一點,正好我大哥年紀大了,打算搬到清靜一點的地方,城里的住處就暫時讓給我住兩年,反正我也快退休了。”

  “大哥?兄弟間感情這麽好?”

  “我大哥比我大十歲,幾乎是他把我帶大的,說像我父親也不為過,我跟他確實不太見外,他下海早,做生意積攢了一些家底……慚愧,這件事是我思慮不周,只圖方便,可能造成了一些不好的影響——但是我能保證,我大哥這些年的生意和我的工作權責不沾邊,我也從來沒有利用過自己的職位替他謀過任何方便。如果組織覺得我私生活太奢侈,是違紀,我也接受處理,盡快反思搬回自己家……但除此以外,別的方面我是問心無愧的。”

  調查員笑了一下:“好吧,關於這點我們再去核實——知道為什麽把您請過來吧?”

  “有數。”

  “那您有什麽想說的嗎?”

  張春久端坐在椅子上,依舊是瘦,中年人的消瘦自帶嚴厲感,他眉頭輪廓頗深,久而久之,壓出了一條冷冷的褶皺。這張嚴厲的臉無論如何也很難和陸局他們回憶中那個局氣、開朗又好脾氣的老大哥聯系在一起,讓人看了忍不住心懷疑問——二十年的光陰,對人的改變有那麽大麽?

  是什麽改變了他?

  “這兩天老陸打電話聯系不上,我就覺得不對,於是又試著給其他幾個老朋友打電話,發現都不方便接,連已經去了學校的老潘都一樣,我就在想,快輪到我了。”張春久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神色不變,“我也不知道應該交代些什麽,你們看著問吧。”

  “那我們就不客氣了,”調查員綿里藏針地笑了一下,“聽這個意思,您調走以後,還經常和老同事聯系?”

  “不經常,不過這段時間比較特殊,一個是顧釗案要重新調查,一個是老楊媳婦——遺孀,得病住院,我們老哥們兒幾個電話打得比較勤。”

  “哦,顧釗案,”調查員推了一下眼鏡,自動忽略了另一句,“細節您還記得清嗎,是十四年前的事了。”

  張春久沈默了一會:“顧釗……顧釗案是我們所有人心里的刺,當年誰也不相信,可是證據確鑿,由不得我們不信,要我說實話,我不相信顧釗能做出那種事,私下里找當年的老領導談過很多次,不敢聲張——兄弟們意誌消沈,領導們左右為難,我那時候,上有老下有小。”

  他說到這里,臉上露出一個介於疲憊和郁憤之間的表情:“難啊……沒想到這麽多年,還有重新調查的一天,要是老楊知道……”

  調查員不著痕跡地打斷他:“張局,如果顧釗當年並沒有索賄行兇,您覺得他蒙冤十幾年,是誰的責任呢?”

  “我不方便在背後議論長輩的功過,但是顧釗身邊的線人集體做偽證,對方對他的動向了如指掌……說明我們這邊很可能有人在泄密,陷害了他……”張春久眉間褶皺更深了些,沈吟好半晌,他說,“我不知道是誰,也不願意懷疑誰,你們要懷疑我也隨便——但你要是讓我說當年那夥兄弟們可能有誰背叛,就像讓我相信顧釗殺人索賄確有其事一樣,不能。”

  調查員並沒有什麽“兄弟情深”的觸動,鐵石心腸地掏出了正題:“張局,您記得當年有個代號‘老煤渣’、真名尹超的線人嗎?

  張春久點了下頭:“嗯,是帶顧釗去羅浮宮的那個吧?我記得很清楚,當年的事情發生不久,這個人就失蹤了,我一直就覺得他不對勁,前些年我有個小兄弟正好調到南灣工作,我知道尹超在當地還有親戚,還托那位兄弟幫我盯著點,萬一尹超回家探親,立刻把人扣住。”

  調查員略微坐正了些,追問:“您這個小兄弟叫什麽名字?”

  “孔維晨。”

  “這個孔維晨領著市局的幾個刑警去調查尹平的時候,曾經給您打過一個電話,都說了什麽?”

  “說了尹平假冒尹超簽名騙拆遷款的事,他們正要去調查,還說事後有尹超的消息,一定通知我,但是之後我就聯系不上他了。”張春久好像意識到了有什麽不對,“怎麽?孔維晨怎麽了?”

  “我們有依據認為,當年和顧釗一起進入羅浮宮的‘老煤渣’其實就是尹平,並且認為他手上掌握了當年顧釗案的重要證據,但是去找他的時候,尹平畏罪潛逃了,追捕過程中,刑偵隊的行蹤泄露,兩輛裝了易燃易爆物品的皮卡突然沖出來,想要滅口——”

  張春久:“什麽!”

  調查員圖窮匕見,突然收斂了臉上和煦的笑容:“對方滅口的動作比警方還快,我們有理由懷疑,他們得到消息的時間是在刑警陶然向上級匯報之前,而當時在現場的幾個知情人,只有孔維晨曾經對外聯系過,聯系人就是您。張局,有想解釋的嗎?”

  “你們懷疑我……”張春久說到這里,忽地一咬舌尖,將一臉驚怒強行壓了下去,盡可能心平氣和地說,“孔維晨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只說他們要去尹平家,沒有提到過尹平、尹平是……”

  張春久把這名字念了兩遍,到底沒能抑制住自己,露出一點難以置信的神色:“尹平怎麽又成了老煤渣?他什麽時候冒名頂替的,當年沒有人看出來嗎?這是誰說的,有根據嗎?”

  調查員面無表情地和他對視了片刻,試著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麽:“張局,你真的不知道嗎?那這個人你認識嗎?”

  他說著,把一張照片抽出來,壓在張春久面前。

  張春久仿佛還沈浸在方才聽到的離奇消息里,飛快地低頭掃了一眼:“不認識。”

  “不認識?您再仔細看看,”調查員往前一傾,“尹平因為撞擊引發了腦出血,被送到醫院搶救,至今沒有脫離危險,就在昨天下午,這個人假冒護工潛入尹平的病房,再次意圖殺人滅口,未遂,被我們抓回來了——這個兇手指認你指使他這麽幹的。”

  張春久瞠目結舌,片刻後,他仿佛啼笑皆非似的伸手指了一下自己:“我?”

  “我們在這個殺手居所中找到了五十萬現金,是買尹平命的錢。”

  張春久目光突然一凝:“多少?”

  “五十萬。”

  張春久臉上忽然閃過難以言喻的神色,片刻後,他苦笑一聲,長出了一口氣,板正的坐姿崩塌,他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當年從顧釗床下搜出的物證,就是現金五十萬……十四年了,怎麽,還是這個數嗎?”

  調查員仔細端詳著他的神色:“11號下午你在哪里?”

  “記不清了,”張局揉了揉眉心,雙眼皮被他揉搓出了第三條褶皺,臉上的倦色愈深,“有點提示嗎?”

  “11號下午兩點左右,有人看見你乘坐私家車去了‘楊樹里’小區附近,對嗎?”

  “楊樹里小區?沒什麽印象,”張春久面露疑惑,回憶了好一會,“11號……上禮拜一麽?那天我車限號,借用了家里的車,是去了六安橋附近,旁邊好像是有幾個居民區,但我沒註意都叫什麽。”

  “去幹什麽?”

  “本來是去二院,看看老楊家人,路上想起來沒買點東西去也不合適,讓司機在六安橋下了高架,那有一家挺大的購物中心,”張春久說,“小票我順手扔了,不過商場收銀臺附近的監控應該還查得到,買完東西我就去醫院了,老楊的遺孀傅佳慧和女兒楊欣都能證明,可以去問她們。”

  調查員眼角略微一跳——醫院殺手所在的小區叫“楊樹里”,確實是在六安橋附近,但規模非常小,而且房屋老舊,樓上的門牌也斑駁不清,小區外圍甚至沒有院墻。

  調查員是故意這麽問的,因為一般人如果只是途徑,很難註意到一堆隨處可見的六層小樓叫什麽。如果張春久直接回答“我只是路過”,那麽他的嫌疑就非常大了,可是……

  張春久會是裝的嗎?那他這心也未免太細,思慮也未免太周全、太可怕了。

  查到了張局頭上,就不歸刑偵隊管了,這一場問話都是秘密進行的,只有駱聞舟被特殊批準過來旁聽,調查員把所有問題顛來倒去地問了四五遍,其中無數語言陷阱,整整三個多小時,問話的和被問的全都疲憊不堪,連駱聞舟這個旁聽的,出來的時候都忍不住先在門口點了跟煙。

  他心事重重地在一片煙熏火燎中凝神沈思片刻,這才走到街對面——一輛高得沒有朋友的SUV在那等著。

  駱聞舟剛一拉開車門,還沒來得及鉆進副駕駛,後座的肖海洋就等不及地往前一傾:“駱隊,我現在覺得這件事存疑,張局可能是被陷害的!”

  駱聞舟掃了他一眼,把凍僵的雙手湊在車載空調口上吹暖風,慢吞吞地說:“前一陣子恨不能直接把張局推上斷頭臺的是你,現在說他冤枉的還是你……小眼鏡啊,幸虧你是個當代的平民老百姓,這要是讓你托生到封建社會的帝王家,你手下得有多少條冤魂?”

  肖海洋才不理會駱聞舟說他什麽,一低頭從包里抽出一個文件夾,指著里面的兩張照片說:“你看,這是在那個殺手家里發現的現金,另一張照片是當時顧叔叔家發現的五十萬,我從密封的舊檔案里找到的——大額現金為了清點方便,一般是一萬一摞的放,銀行櫃臺會在上面綁一根紙條,可是從殺手家里發現的這些現金是直接羅在一起的,和十四年前的物證一模一樣!”

  郎喬在旁邊說:“對,我問了那個醫院殺手,他說錢送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他還雞賊地點了好半天。”

  駱聞舟接過照片,深深地皺起眉。

  肖海洋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駱隊,對不起,我錯了。”

  他這一句話落下,連駕駛座上的費渡都回過頭來,車里三個人六只眼睛全部落在肖海洋身上,活像圍觀鐵樹開花的千古奇觀。

  肖海洋神經質地推了推眼鏡,嘴唇抿成一條線,整個人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不安,好像還微微打著晃,張嘴放出了一串連珠炮:“我錯了,我不應該武斷沖動,抓住一點表面證據就下結論,隨口冤枉烈士,我還不應該……”

  駱聞舟打斷他:“你這段時候寫的?”

  肖海洋脫口回答:“昨天晚上。”

  他說完,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傻,倏地閉了嘴,旁邊郎喬“噗”一聲笑了出來,肖海洋局促地摳著自己的褲縫,好似已經快從人間蒸發了。

  “我們隊不流行口頭背誦個人檢查全文,這事過去了,你記著請客吃飯就行。”駱聞舟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得自己炒,炒成什麽樣,就看你心誠不誠了。”

  肖海洋一臉空白,看起來想自帶調料,直接跳進蒸鍋。

  “張局的供詞我聽了,雖然證據對他很不利,但他的解釋基本都說得通,”駱聞舟正色下來,“要麽是他段位太高,要麽他是被陷害的——話說回來,他如果真那麽厲害,不該在兩次刺殺尹平未遂的過程中留下那麽多破綻。”

  郎喬問:“所以說,是有人陷害他,就和陷害顧釗的手段一樣?為什麽?他得罪什麽人了?”

  駱聞舟搖了搖頭,示意費渡開車回家。

  顧釗案的檔案是最近重啟調查才解密的,誰會知道現金擺放的細節?而張局被調查之後,當年最後一個和本案有關的人也被請進去了,調查組怎樣處理,恐怕都是不公開的,他們很難幹涉……

  這越發撲朔迷離的舊案成了僵局。

  這時,費渡忽然開口說:“第一次畫冊計劃是在顧釗案後,大約一年左右啟動的,畫冊小組的人有權調閱檔案——其中也包括顧釗案嗎?”

  駱聞舟:“你是說……”

  “那個神秘的牽頭人,”費渡說,“真的死了嗎?”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礙於郎喬和肖海洋還在場,只是敷衍地說:“太久遠了,這要等陸局他們回來再問了。”

  然而他心里的疑惑卻隱約地升了起來——畫冊計劃和顧釗案,表面上看,似乎應該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為什麽費渡會幾次三番提起,一直念念不忘?甚至放下偌大家業不管,加入了第二次畫冊計劃?

  第145埃德蒙·唐泰斯(十六)

  “老大,”郎喬問,“那現在調查組把人都帶走了,那我們幹什麽?”

  駱聞舟其實也茫然,但是不能在手下小青年們面前表現出來,沈吟片刻,他說:“那個潛入醫院殺人的智障還在我們手里,要繼續審,他不是說當時有兩個男的帶錢給他麽?現在這兩個人頭發都沒找到一根,誰知道是不是他胡說八道?”

  郎喬連忙拿出個小本記錄——應試教育統一教出來的毛病,一不知所措就奮筆疾書地記筆記,造成自己還在努力的錯覺,好像這樣就能坐等真相從天而降似的。

  “另外,找幾個兄弟跟著張局那個司機,給他上點監聽手段,”駱聞舟一邊說,一邊整理著自己的思路,“肖海洋繼續等物證的結果,如果陶然他們追蹤尹平的時候,是孔維晨泄密,那麽他之前就不會明著打張局的電話,他們倆都是自己人,當然知道出了事我們會怎麽查,應該不會留下這麽明顯的證據——所以尹平的車禍肯定還有別的貓膩。”

  肖海洋這回終於沒有異議了,連忙應聲點頭。

  “另外找個機會去趟戒毒中心,可能的話,和馬小偉聊聊。”駱聞舟又說。

  郎喬和肖海洋對這個要求十分不明所以,大眼瞪小眼地望著他。

  駱聞舟:“馬小偉出現的時機,還有他‘無意’中泄露給我們的秘密,這些現在看,不太可能都是巧合,幾樁大案都是張局調走之後發生的,如果這些事都是有預謀的,那很可能從那時候已經開始了,馬小偉肯定也參與其中。”

  肖海洋性急如火,連忙說:“我這就去。”

  “去什麽,現在都過了探視時間了,明天再去——你想好怎麽問話了嗎?什麽都急,不知道什麽叫磨刀不誤砍柴工?”

  本打算加班到春節的刑警們無所事事地按時下了班,費渡把隨身攜帶的肖海洋和郎喬兩個各自送到家,又去醫院給傷筋動骨一百天的陶然送了點吃的,口述給他兩個討女孩喜歡的小套路,中途被聽不下去的駱聞舟強行拎回家。

  隨後,他又若無其事地兼任了超市推車工、搬運工與錢包,陪駱聞舟到超市買了食材和貓糧,態度平靜而自然,就和往常一樣。

  尤其在該睡覺的時候,費渡居然難得沒用駱聞舟三催四請——才說第二遍,他就關了電腦。

  費渡有個不太好的生活習慣,此人晚上不睡,早晨還要早起,使用的是心靈雞湯里“巴菲特”、“喬布斯”、“科比”等人的作息時間表。

  剛出院精力不濟時還好一點,隨便揉搓一下就躺下了,可是被駱聞舟精心地調養了一陣子以後,家里就好像養了另一只精力旺盛的駱一鍋——除非半夜驚醒,否則在駱聞舟清醒狀態下伸手一撈,十有八九會撈個空……好在費總比鍋總有素質,自己起自己的,並不當人形鬧鐘禍害別人。

  駱聞舟一臉奇怪地看著他:“你今天怎麽了?哪不舒服?感冒?還是晚上吃什麽過敏了?”

  “不聽你的吧,你就訴諸暴力,”費渡十分無奈地在他臉上摸了一把,“聽你的吧,你又懷疑我有病……愛妃,你也太反複無常了。”

  駱聞舟眼角浮起一點笑意,隨後一把攥住了費渡的手腕,一語雙關地說:“是我反複無常,還是你君心難測啊?”

  費渡一楞,駱聞舟目光微沈地看著他:“這兩天你興致不太高,怎麽了?”

  費渡似笑非笑地避而不答:“誰說我興致不高?我只要看見你,‘興致’一直很高。”

  駱聞舟:“……”

  某個人剛教完陶然的話,連個標點符號都不改就用在自己身上,這是當他聾得沒聽見嗎?

  眼見費渡又不說人話,駱聞舟忽然一擡手夾起他的腰,將他雙腳離地地提了起來。

  費渡:“鞋,等等,鞋!”

  駱一鍋聽見動靜,見縫插針地躥過來,叼起費渡被甩掉的拖鞋,拿它當個稀罕玩意,連撕再咬地撒起歡來。

  駱聞舟不由分說地甩上臥室門,把他騰空按在了門上:“你師兄還沒老到讓你需要腳沾地的地步,要鞋幹什麽?”

  費總的獵艷史里沒有針對這個姿勢的實踐經驗,有點心慌,雖然知道摔一下也摔不死他,還是十分沒有安全感地伸手攥住了門把手撐著自己,勉強笑了一下:“能不能申請換個不那麽刺激的?我怕累著……”

  駱聞舟瞇著眼看著他,費渡察言觀色,明智地把最後一個“你”字咽了回去,他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能屈能伸地拋棄了男人的自尊心,改口說:“……我自己。”

  駱聞舟擡起頭和他對視片刻,緩緩靠近,輕輕地蹭到費渡的鼻尖。

  費渡低頭親他,駱聞舟卻往後一閃躲開了,冷酷無情地說:“你把手松開,除了我身上,哪都不許放,誰讓你表演引體向上了?”

  費渡:“……”

  駱聞舟:“還是你想被銬上?”

  費渡平時十分慣著他,並不忍心掃興,兩害相權,只好以一種盡可能安穩些的姿勢握住駱聞舟的肩,腿夾住了他的腰。

  駱聞舟緩緩地用牙尖拉開他胸前松松垮垮的浴袍:“我是你什麽人?”

  費渡故作訝異:“這是嫌我沒給你買一個正式的鉆戒嗎?要不我現在就去訂個鴿子蛋?”

 

  駱聞舟說:“鴿子蛋吃不飽,我要雞蛋,倆。”

 

  費渡:“……”

 

  真是一條吃得飽睡得著的好漢。

 

  “既然我值倆雞蛋——”駱聞舟的目光從費渡的胸口上逡巡而過,到底是年輕人,經過一段時間,當年電擊留下的痕跡已經基本看不出來了,沒有了那些亂七八糟的紋身貼遮擋,他的胸口單薄而白皙,幾乎還帶著一點誘人的少年感。

 

  那麽淺的胸口,那麽深的心。

 

  駱聞舟看夠了本,才把自己那句拖得長長的話說完:“你能相信我嗎?”

 

  這是一道送分題,費渡想也不想地回答:“我怎麽會不……嘶。”

 

  駱聞舟預感談話未必順利,因此先在他身上磨了磨牙。

 

  “想好了再說,費渡,再給你一次機會。”

 

  費渡下半身的活動一般不往脖子以上走,腦子還是很清楚的,立刻意識到了駱聞舟話里有話,他心里一轉念,居高臨下地騰出一只手勾起駱聞舟的下巴:“怎麽了,是我最近話少了,沒有強行往你耳朵里塞一堆看法,讓你覺得不安了?”

 

  駱聞舟眉尖一動:“我覺得你有事瞞著我。”

 

  這種話一般是家庭危機的先兆,費渡認真回憶了片刻:“我最近托陸嘉他們跑腿辦事,都是當著你的,既沒有暗地里謀劃著要誰的命,也沒有要去拔費承宇的呼吸管,我遵紀守法,滴酒不沾,唔,還有求必應,應該沒有什麽瞞著你吧?”

 

  駱聞舟一只手托著他,另一只手十分不規矩地順著他浴袍的下擺伸了進去,不知碰到了哪,費渡整個人一僵,他懸在空中,感覺自己“上不著村下不著地”,又緊張又難耐:“師兄,你這是……打算嚴刑逼供嗎?”

 

  “對啊,”駱聞舟緩緩地說,“周懷瑾提起‘十三年前’的時候,你說了‘畫冊計劃’,今天在車上討論張局到底是不是被陷害的,你又一次提到了畫冊計劃,甚至你別有用心地接近我,用的也是重啟畫冊的名義……”

 

  費渡笑了一聲:“我別有用心地接近你,用的是美色。”

 

  “……”駱聞舟噎了一下,“誰讓你搶我臺詞的?你近墨者黑得倒快。”

 

  “畫冊計劃當時是打算要建立一個犯罪檔案,雖然是由學校牽頭,但如果你註意到參與人員名單,就會發現,那些仿佛都是經歷過顧釗案的一線刑警――也就是嫌疑人,”費渡喘了口氣,忍無可忍地抓住了駱聞舟的鹹豬手,“……寶貝兒,你再這樣我可就說不下去了。”

 

  “但你不是為了顧釗案來的。”

 

  “我記得我告訴過你……”

 

  “我也記得,”駱聞舟打斷他,“你第一次告訴我,你是直覺你媽媽的死和費承宇有關,並且想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有這種直覺,所以想要回憶追溯自己小時候的事;第二次告訴我,你其實知道你媽媽是自殺,也知道她為什麽自殺,還隱約推測得出費承宇私下里在幹什麽勾當;第三次我們追捕盧國盛的時候,你在你家地下室里跟我複述了當年聽見過的費承宇的話,十三年前的事你記得清清楚楚,根本不用追溯。”

 

  費渡怔了怔,沒料到駱聞舟居然把他每句胡說八道都記得清清楚楚。

 

  駱聞舟掙開他的手,掐住費渡腿間的嫩肉,來回碾磨,略微咬著點牙問:“現在你能告訴我,你這一堆自相矛盾的話里,哪句是實話麽?”

 

  費渡沈默了好一會,突然扣住駱聞舟的後腦勺,低頭吻了下去,他好像天生知道怎樣煽情,並不激烈,卻讓人有種自己仿佛是被他深愛的感覺。

 

  那是不急不躁、精準而完美的深情。

 

  可是就如同一連串的機緣巧合,必定不是偶然一樣,永遠精準到位的表達,也必定不是自然流露,駱聞舟忽然有點上火,一把扯開費渡身上松松垮垮掛著的衣服,把零距離變成負距離,只有感覺到費渡心率的急劇變化,他才會有一點真實的、這個人在自己手里的感覺。

 

  費渡被他背到床上放好的時候,好像已經快睡著了,駱聞舟在他眉心親了一下,理智回籠,心想:“還是沒問出來。”

 

  這時,費渡忽然開了口:“我三次跟你說的話,都不完全是編的。”

 

  他聲音有點沙啞,輕輕地摩擦著人耳膜,駱聞舟一頓,“嗯”了一聲,伸長腿在床邊的懶人小沙發上組下。

 

  “我追查‘畫冊’,確實是為了追溯小時候的事,地下室的細節,我並不完全記得,而且直覺遺漏的部分很重要。”

 

  駱聞舟:“我以為你的記憶力不比肖海洋差。”

 

  “我又不能過目不忘、走馬觀碑,”費渡飛快地笑了一下,“其實是我曾經有兩次,未經允許進入過費承宇的地下室,第一次完全是偶然,東西掉了下來撿,正好他沒鎖門,那次我溜進去看見了畫冊計劃的名單。正在亂翻的時候費承宇回來了,我藏進了他書櫃下面的小櫥里,僥幸沒被發現。”

 

  駱聞舟莫名覺得這句話里有什麽地方不對,沒等他細想,費渡就接著說:“小男孩天生有追逐刺激的好奇心和叛逆心,我偷溜進去過一次,就想第二次,於是想方設法弄到了他地下室的密碼——並不容易,費承宇是個很仔細的人,所以我第二次成功溜進那間神秘的地下室,是小半年之後,我看見他桌案上擺著的是那篇關於惡性案件受害人研究的論文。”

 

  駱聞舟:“第一次畫冊計劃牽頭人,範思遠的論文?”

 

  “嗯。”

 

  駱聞舟皺起眉——第一次畫冊計劃中途出事,那時顧釗案才剛過去沒多久,市局實在受不起再一次的醜聞,一發現不對,就緊急叫停,所有參與人員全被調查過,處理得十分迅捷——

 

  “第一次畫冊計劃,從啟動到被叫停,好像都沒有半年時間,”駱聞舟說,“費承宇的興趣為什麽保持了這麽久?”

 

  “我開了他的電腦,密碼和門禁是一樣的,在桌面看見了一個名叫‘畫冊’的文件夾,但是沒能打開,因為門禁密碼不管用了。”

 

  “你的意思是說,‘畫冊計劃’和費承宇有關系?”駱聞舟追問,“然後呢?”

 

  “然後我就記不太清了,但是……”費渡忽然覺得喉嚨有點發緊,偏頭咳嗽了兩聲,“但是……咳……”

 

  駱聞舟先開始以為他是說話的時候自己嗆了一下,然而很快察覺到不對——費渡咳嗽得停不下來。

 

  他連忙扶起費渡,拍了拍他的後背:“怎麽回事?是著涼了嗎?讓你不聽話!”

 

  費渡咳得喘不上氣,額角幾乎露出青筋來,好半天才平息下來,駱聞舟端來一杯溫水:“先喝一點,感冒不著急吃藥,發出來不一定沒好處,重了再說。”

 

  “我只大概記得費承宇不知為什麽突然回家,發現我溜進他的地下室,好像非常生氣,大發雷霆之後就把地下室清空了,”費渡有些吃力地說,“但是……回想起來,我好像是從那時開始,才對他具體在做什麽有了大概的概念,那天我在地下室,一定很偶然地看見過什麽重要的東西。”

 

  第146埃德蒙·唐泰斯(十七)

 

  一個成年人不記得自己十歲以前的事很正常,比如駱聞舟就一直堅持認為,什麽“他小時候舉著一柄玩具槍占領煤堆”的那些破事是穆小青同誌編造出來汙蔑他的——但不正常的是,費渡前前後後的細節都記得很清楚,包括費承宇說話時的語氣,為什麽他會單獨忘了這一段?

 

  可是費渡的情況顯然不適合再逼問,駱聞舟只好暫時偃旗息鼓,探了探他的體溫,又懷疑是方才鬧得太過才讓他著了涼。不過實時溫度計顯示地暖屋里的有接近27°,穿短袖都不涼快,駱聞舟百思不得其解,最後只好歸結為一個原因——費渡可能是屬熱帶魚的,虛。

 

  可能是身體太累了,費渡總是過於活躍的精神並不肯老老實實地待在靜止的軀殼里,在睡眠中到處漫無目的地徘徊。

 

  他先是夢見自己好像拿出了貓罐頭,但是忘了給鍋總打開,隨後又夢見駱聞舟不知因為什麽不痛快,氣哼哼地怎麽哄都不理他;最後又仿佛回到陶然被推進醫院的那天——說來奇怪,真實世界里,費渡和駱聞舟趕到的時候,陶然已經被推進搶救室了,直到情況穩定後推入病房他倆才匆匆看了一眼。

 

  可是在亂夢里,費渡卻覺得自己好像眼睜睜地看見陶然一身是血,白骨頂著碎肉里出外進地從他身體里擠出來,陶然的臉漲紅發紫,眼睛突出,是一副瞠目欲裂的瀕死模樣。

 

  費渡倏地睜開眼,驚醒過來。

 

  他眼皮有些沈重,然而僅僅是睜眼的一瞬間,混亂的思緒就立刻訓練有素地強行回籠,費渡皺著眉回憶自己方才的亂夢,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為陶然身上的傷是撞車撞出來的,那麽自己夢里為什麽要給他安一張窒息的臉?

 

  好像不是很合邏輯。

 

  不過即便是霍金,大概也沒法要求自己做個夢都講邏輯,這點疑問在費渡心頭一閃而過,隨後他又覺得有點難受,身上有種像是一個姿勢維持太久的酸痛感,費渡輕輕挪開駱聞舟扒得有點緊的手,翻了個身,可是往常柔軟舒服的床墊好像突然變成了水泥板,他怎麽翻都覺得硌骨頭,只有一點重量的空調被也壓得他有點喘不過氣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姿勢。

 

  就在費渡十分克制地第三次翻身的,平時打雷都撼不動的駱聞舟忽然擰開了床頭燈:“怎麽了?”

 

  費渡懶得說話,大半張臉埋在枕頭上躲避燈光,沖他搖搖頭。

 

  駱聞舟伸手一摸,激靈一下坐了起來:“都燒成暖氣片了,還搖頭!”

 

  費渡有些茫然地半睜開眼,看見駱聞舟沖出去找退燒藥。

 

  駱聞舟以前自己住的時候,最常用的大多是紅花油、雲南白藥一類,創可貼和碘酒倒是攢了一打,其他的基本都是過期藥,他翻箱倒櫃翻出一身汗,旁邊駱一鍋還不肯消停,不知從哪弄來了一盒沒開蓋的罐頭,在地上連刨再咬,把罐頭盒摔得“叮咣”作響。

 

  駱聞舟“噓”了它一聲,小聲訓斥:“再鬧就把你關陽臺上去!”

 

  駱一鍋腳踏罐頭,不屈不撓地昂首瞪向他,大有要跟他鬥爭到底的意思。

 

  駱聞舟沒心情搭理它,好不容易翻出一盒退燒藥,一目十行地看完說明書和生產日期,發現竟還沒過期,連忙拿進去給費渡。

 

  他一邊讓費渡就著自己的手吃藥片,一邊忍不住想嘆氣:“費總,打個商量,咱們能不能從明天開始,每天出去稍微活動一下,健康作息啊?”

 

  費渡沒什麽力氣跟他貧嘴,只是含混地說了一句:“明天就好了。”

 

  他勉強喝了半杯水,東倒西歪地推開杯子,在駱聞舟手背上輕輕拍了兩下表示感謝,就蜷起來不動了。費渡平時很善於作妖,在慢半拍地得知自己生病之後,反而老實了,好似十分有條理地將自己有限的能量清點一番,智能地把各種活動降到最低,全部分派給免疫系統。

 

  駱聞舟十分不放心地在旁邊觀察了一會,發現這個病人完全可以自理,並沒有掀被子亂動的毛病,忽然有些心疼地摸了摸他的頭發:“以前生病的時候誰照顧你?”

 

  費渡想說“小病不要緊,大病去醫院”,然而實際他只是嘴唇動了動,沒說出來,退燒藥的催眠效果來勢洶洶,駱聞舟走動的聲音像是隔了一層什麽,越來越遠,很快就化成了一片朦朧。費渡帶著這句沒來得及回答的話,被藥物強行拖入睡眠,那句不安分的問話從他意識里脫離而出,投入到夢里。

 

  他夢見自己小時候住過的臥室——整個別墅都是按費承宇的喜好裝修的,女人和孩子的房間也是,那些色澤厚重的家具總是自帶氣場,把年幼居住者的人氣壓得一絲不剩,到處都是冷冰冰的……唯獨好在窗口朝南,采光不錯。

 

  費渡依稀記得,有一次他靠在床頭,大半個身體籠罩在陽關下,因為一場突如其來的感冒發燒被迫臥床。

 

  趁費承宇不在家,他偷偷翻出自己筆袋里的小紙條。

 

  紙條上是三串密碼——偷闖禁地這種事,有一就有二,費渡花了近半年的時間,每天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費承宇的一切,悄悄收集了日常生活里費承宇使用過的其他密碼,對編碼規律做了簡單的匯總和統計,從中分析出了幾條規律,試著推斷地下室的密碼。

 

  他沒有試錯機會,因為密碼輸錯會報警,無論費承宇在哪,他都會立刻收到通知。費渡最後鎖定了三種費承宇可能會使用的密碼組合,但究竟是這三個中的哪一個,他又實在舉棋不定。

 

  這時,門外有人敲了敲門,費渡方才慌慌張張地把這張“大逆不道”的小紙條塞回筆袋,他媽媽就端著感冒沖劑走了進來。

 

  她溫柔地換下他額頭上已經被燙熱的毛巾,又用涼水浸泡過的毛巾替他擦身,整個過程就像個機器人,事情做得周到且有條不紊,卻偏偏不肯和他有任何眼神對視,好似多余的觸碰會給他們招來災禍似的。

 

  費渡想開口叫她一聲“媽媽”,話到咽喉,又卡住了,只是張了張嘴。

 

  女人細細地給他擦了身,看起來比往日的死氣沈沈好了一點,步履甚至有點輕快,小費渡想和她說句話,又不知道從何說起,眼看她又要走,他連忙伸長了胳膊去夠她。膝頭上沒拉上拉鏈的筆袋一下掉了下去,寫滿了密碼的紙條一下滑了出來。

 

  空氣好像凝固了。

 

  好一會,女人彎腰把那筆袋撿了起來,拿起那張小紙條,費渡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女人終於擡頭看了他一眼,目光那樣複雜難辨,男孩沒能分辨出她的意思,緊張地揪緊了被子。

 

  她會告訴費承宇嗎?會突然發瘋嗎?

 

  就在他的忐忑不斷上升的時候,女人好像沒看懂似的,若無其事地把紙條塞回筆袋,輕輕放回他腿上,又在他頭頂親了一下,轉身走了。

 

  門響過後,費渡遲疑著打開自己寫滿密碼的紙條,看見其中一串密碼下面多了一道指甲印。

 

  三天後,在得知費承宇去了外地之後,他用這一串密碼打開了地下室那道厚重的門。那地下室猶如禁地,樓梯細窄而蜿蜒,從上面一眼看不到頭,幽暗的壁燈閃爍著昏昏的燈,照著墻壁紙上猙獰的群龍張口欲嗜人,里面像是藏著一只怪物,森然張大了嘴。

 

  夢境里,費渡總覺得他一步一步走下去的時候,他媽媽就在二樓看著,他推開那扇門,四下的櫥櫃與桌案上都好似籠罩在一層模糊的黑霧里,他猶猶豫豫地靠近桌案,在那里看見一沓打印出來論文。

 

  接下來的夢境陡然混亂起來,紙上的印刷字墨跡突然擴大,血跡似的從紙面上蔓延出來,接著,他所處的空間行將崩潰似的動蕩起來,天花板和地板一起破碎,期間夾雜著打碎玻璃的聲音、恐怖的腳步聲和女人的尖叫聲,窒息感突然襲來,讓他喘不上氣來,同時,好像有個男人在他耳邊說“我的畫冊計劃也可以啟動了”……

 

  費渡一身冷汗,倏地坐起來,隨即又覺得天旋地轉,跌了回去,被駱聞舟一把摟住。

 

  “先別掀被子。”駱聞舟把他拖回來,擦了擦他額角的冷汗,十分欣慰地感覺溫度確實降下去了,於是輕柔地親了親他的鬢角,“做惡夢了嗎?吃退燒藥確實容易做惡夢,我在這等你投懷送抱等了一宿了,來我這尋求安慰吧。”

 

  費渡劇烈的耳鳴褪去,他猶豫了一下,低聲說:“算不上惡夢,只是有一些很奇妙的情節。”

 

  駱聞舟:“……奇妙的情節?比如坐火車上天?”

 

  一大早和病人開黃腔,實在太沒有下限,費渡無言以對地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

 

  “比如我當年一次性破解了費承宇的密碼,其實是因為有我媽的提示。”費渡說,“還有……費承宇好像跟誰說了一句‘我的畫冊計劃’……”

 

  駱聞舟一頓:“你不記得你是怎麽打開那扇密碼門的?”

 

  “記得,我記得我是歸納出了幾個可能性,然後去試的,很幸運的是,試的第一個密碼就通過了……”費渡的話音突然一頓,從中感覺到了違和,他以旁觀者的視角推斷自己小時候的心理狀態,認為自己無論如何不敢冒著觸怒費承宇的危險,貿然拿著一堆完全不確定的密碼去試。

 

  所以當時真的是他媽給過他提示?

 

  為什麽他一點也不記得?

 

  駱聞舟伸手蓋住他的眼睛:“再睡一會,病好了再傷神。”

 

  等安頓好費渡,駱聞舟悄悄地爬起來,把早餐熱好放進保溫飯盒,又留下字條,獨自去了檔案室,調檔需要走正式手續,尤其是一些封存的檔案,但眼下是非常時期,走手續也找不到可以簽字的人,管理員抽過他無數盒好煙,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把他放過去了。

 

  駱聞舟找了一圈,果不其然沒能找到什麽有價值的東西,“畫冊計劃”只有一個薄薄的小冊子,里面是一些非常場面的介紹語,還有幾篇不痛不癢、看起來完全是到處複制黏貼趕制出來的論文,畫冊計劃的牽頭人是當時燕公大的教授範思遠,但最後收錄的論文中,無論是作者還是指導老師,都沒有他的簽名。

 

  範思遠的個人檔案內容也少得可憐,只是簡單地收錄了他的工作經歷和發表過的論文,到十三年前戛然而止,死亡記錄則很奇怪,是在十年前——老楊隱晦地提過,說這個人死了,駱聞舟一直以為他是畫冊計劃東窗事發後,畏罪自殺或是在抓捕途中出了什麽意外之類,沒想到事實居然並不是。

 

  正是大清早,管理員和駱聞舟交代了一聲就去蹲廁所了,駱聞舟趁機把第一次畫冊計劃中所有收錄調研過的案卷飛快地複印了一份,業務熟練地做了一回賊。

 

  臨走時,他的目光在範思遠的工作經歷上停留片刻,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

 

  對了,陸局說過,顧釗在工作後,曾經去燕公大讀過一個在職研究生!

 

  與此同時,肖海洋一大早就趕去了戒毒所,戒毒所不像人民公園一樣說來就來,他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天,才總算見到了馬小偉。肖海洋暗地里大松了口氣——這段時間出的意外太多了,他唯恐自己剛找到一點線索,就被告知馬小偉也被滅口了。

 

  馬小偉比之前胖了一點,沒那種癮君子相了,精神狀態卻有點萎靡,那點萎靡在見到肖海洋的一瞬間就不翼而飛,整個人都緊繃了起來。

 

  第147埃德蒙·唐泰斯(十八)

 

  肖海洋想沖他笑一下緩解緊張氣氛,然而他嘴角往上一咧,就是笑不出來強行笑的模樣,效果奇差,反正馬小偉看完,臉色更綠了。

 

  肖海洋:“……”

 

  他只好放棄了親和路線,公事公辦地亮出一張招牌似的冷臉:“記得我嗎?”

 

  馬小偉拘謹地一點頭:“肖警官好。”

 

  “我現在調到市局了,”肖海洋說,“今天過來,是想打算問你點事。”

 

  馬小偉的雙手攪在一起,坐立不安地低下了頭,活似又被拖出去審訊了一次。

 

  肖海洋註視了他片刻:“你和我們警方合作過,我們救過你的命,幫你洗脫過殺人的嫌疑,你見了我不說高高興興,至少也不應該這麽緊張——馬小偉,你其實知道我想問什麽,對吧?”

 

  馬小偉手背上繃緊了青筋。

 

  肖海洋:“今年五月二十號晚上,你拿了何忠義的手機,賣給了毒販子,隨後何忠義被殺害後拋屍到毒品交易地,第二天清晨,有路人發現了何忠義的屍體。而你在警方到處走訪調查此案的時候,和當地居民發生沖突,被一起抓到了花市區分局,一時說漏嘴,讓我們知道,案發前後你就在現場,現場發生了另一件在分局不能說的事。”

 

  馬小偉囁嚅說:“是……這些我當時都交代了。”

 

  “我知道,”肖海洋的目光從瓶子底後面逼視過來,“我想問的是,當時究竟是你自己說漏嘴,還是有人教你說的?”

 

  馬小偉整個人哆嗦了一下。

 

  “你膽小、怯懦,而且愛撒謊,”肖海洋一針見血地說,眼看馬小偉張了嘴,好像打算辯解什麽的樣子,肖海洋直接強硬地打斷了他,“這沒必要否認,盜竊、詐騙型人格是吸毒者的典型特征——當時不是你自己交代說,你偷了何忠義的手機,還騙他麽?”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肖海洋輕輕往後一靠,“你既然也不是什麽不會撒謊的實在人,為什麽警察隨便問你兩句話,你都能說走嘴?全部都說‘不知道’很難嗎?你明知道那天晚上王洪亮的人在那,還故意這樣模棱兩可,不怕他們滅你的口嗎?”

 

  馬小偉無言以對。

 

  “是不是教你這麽做的人向你保證過,說王洪亮他們馬上就會惡有惡報,所以你不用擔心?”

 

  馬小偉略微睜大了眼睛,這到底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一瞬間驚詫的神色立刻出賣了他。

 

  肖海洋頭天晚上回去思考了一宿該怎麽問話,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看著馬小偉的臉色,有條不紊地說出最有分量的一句話:“那我告訴你一件事,你還記得我把你帶到市局的那天吧?其實那天晚上,王洪亮他們曾經給留在分局值班的同夥發過一條信息,讓他盡快處理掉你這個目擊證人,如果當時不是我一直監視他們,搶在他們動手之前帶你溜走,你現在已經是一堆骨灰了。”

 

  馬小偉臉上血色褪盡:“那、那不會的……”

 

  “那時候你其實已經沒用了,”肖海洋步步緊逼,“反正警方當時已經得到了確切線索,很快就拿到了王洪亮犯罪的視頻證據,你死在分局沒有任何影響,頂多就是再給王洪亮添一條罪名,他根本不會管你,就想讓你自生自滅而已。”

 

  馬小偉如遭雷擊,肖海洋立刻追問:“所以是誰教你的?”

 

  馬小偉的嘴唇哆嗦片刻,好一會,才迸出幾個字:“是……是趙、趙哥。”

 

  “哪個趙哥?”肖海洋先是楞了楞,隨後立刻回憶起來,“你是說那個跟你們住同屋,號稱是何忠義老鄉的趙哥,叫‘趙玉龍’的?”

 

  馬小偉咬著嘴唇點點頭。

 

  肖海洋皺起眉——他記得,當時是王洪亮打算讓馬小偉背黑鍋,充當這個犯罪嫌疑人,把詭異非常的何忠義案草草結案給市局看,但他知道里面有貓膩,於是跟著同樣心存疑惑的陶然,私下里走訪了何忠義生前幾個的熟人,其中就包括趙玉龍。

 

  這個人並不是什麽關鍵人物,因為案發時,據說他回老家奔喪了,肖海洋給他打電話的時候才得知何忠義死了,匆匆趕回燕城。他其實連證人也算不上,只能說是為了了解死者背景情況的一次普通走訪。

 

  除了他和陶然,其他人可能都不知道有這麽個人。

 

  但細想起來,這個路人甲一樣的趙玉龍提供的線索卻相當關鍵——何忠義的白色手機來路、何忠義和張東來的沖突,都是在和他談過話之後才進入警方視野的,最重要的是,何忠義當天為了去承光公館見趙浩昌,穿得頗為正式,腳上那雙鞋就是問他借的,所以趙玉龍很可能掌握了何忠義的動向。

 

  當時最先查到“承光公館”的,其實是費渡,因為他那天恰好偶遇過何忠義問路,但仔細想想,有趙玉龍這一番供詞,即便沒有費渡的偶遇,警方也會很自然地視野轉向承光公館那邊,進而意識到馬小偉支支吾吾不肯說的“案發現場”可能根本不是案發現場,而是另有隱情。

 

  一瞬間,肖海洋心里已經閃過無數個念頭,他略微抿了一下發幹的嘴唇:“你不是說這個趙玉龍案發當晚回老家奔喪去了?”

 

  “他是說他回老家了,可是第二天早晨,天還沒亮,他就又突然回來了,忠義沒回來,其他人不在,宿舍里只有我一個人,”馬小偉帶著哭腔說,“他突然把我晃醒,拿著網上你們沒來得及刪的照片給我看,問我這是怎麽回事……我一睜眼就看見……看見忠義哥……我……我……”

 

  馬小偉一回憶起那件事,就有點話不成音,嘴里“你你我我”地胡言亂語半天,幹脆一把捂住臉,悶聲哭了起來。

 

  肖海洋:“……”

 

  他保持著冷眼旁觀式的漠然僵坐片刻,然後不知怎麽想的,突然鬼鬼祟祟地伸出手,墊著手指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馬小偉的肩頭,輕輕一碰又縮了回來,仿佛馬小偉是一只人形刺猬,會紮手。

 

  “趙哥問我這是怎麽回事,還說忠義哥就在樓底下,下面都是警察,我不敢相信,扒開窗戶往外一看才知道是真的,腦子里‘嗡’一聲,然後就聽見趙哥在旁邊說,‘他們好像是在那個三角地發現忠義的’,我一聽,嚇死了——那就是昨天晚上買賣‘那個’的地方,忠義哥怎麽會跟他們扯上關系?他從來不碰這些,我知道……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壞了,肯定是我賣的那個手機惹的事。”

 

  “你認為何忠義是看見了你賣他寶貝的新手機,所以沖上去和毒販子理論,想把自己的東西拿回來,結果才被那些人殺了?”肖海洋問,“是你自己這麽想的,還是別人誤導過你?”

 

  馬小偉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行吧,”肖海洋無奈,這傻孩子被人利用都不知道,“然後呢?”

 

  “忠義哥跟我可好了,我要不是那什麽……我也不會偷他的東西啊!我害怕,就把什麽話都跟趙哥說了,問他該怎麽辦,可是趙哥說‘要是王洪亮他們殺了人,忠義哥死也是白死’。”

 

  肖海洋聽出了什麽,沈聲問:“你的意思是,趙玉龍也知道王洪亮他們的事――他吸毒嗎?”

 

  馬小偉搖搖頭:“他不是我們一起的那種,不過趙哥在這好多年了,待的年頭比誰都長,他什麽事都知道。”

 

  肖海洋又是一皺眉——因為他們和趙玉龍談話的時候,看不出來趙玉龍是個“什麽都知道”的神通廣大人,不光如此,他還假裝自己是剛從外地回來,對何忠義的死亡原因一無所知!

 

  肖海洋忽然覺得後脊有些發寒:“他讓你怎麽做?”

 

  “趙哥悄悄下樓看了一圈,說是有一輛沒見過的警車,有在旁邊圍觀的小兄弟,說是還看見警察局長跟人點頭哈腰的,”馬小偉小聲說,“趙哥說這件事現在肯定是鬧大了,上面下來人來查了,我們也許有機會給忠義哥申冤。”

 

  肖海洋匪夷所思地問:“你趙哥連哪輛警車不是分局的都看得出來?他還認識分局負責人王洪亮?”

 

  馬小偉理所當然地點頭:“趙哥認識很多人,他什麽事都能打聽清楚。”

 

  肖海洋無言以對,這些沒長大就到花花世界里到處亂碰的小男孩對“人脈”的迷信堪比邪教,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什麽是不能用一句“上面有人”解釋的,如果不能,那就再加一句“里面有兄弟”。

 

  “趙哥說,按理說警察會到忠義哥住的地方來問,但殺人的和調查的都是一撥人,來問話也只是走個過場給上面的頭頭看,我們要是想伸冤,就必須得讓上面的人聽見,得去分局里面鬧,可是分局是他們的地盤,這樣一來,等於是當著他們的面告發他們,趙哥問我敢不敢,敢,就照著他教的去做,保管沒事,最多是關兩天就放出來,上面肯定有人護著我,不敢也沒關系,反正忠義哥跟我非親非故,我也不是故意害了他的。”

 

  “趙哥還跟我說了好多掏心窩的話,說見過好多像我一樣的年輕人,最後都爛在泥里,被人拿草席一卷就拖到城外燒了,運氣好的能通知家人,有些就當成流浪的處理,父母親人都不知道,他說讓我按著他說的做,如果能算立功,以前小偷小摸和‘抽面’都能一筆勾銷,不會抓進去,還可以免費去戒毒所,出來以後就跟普通人一樣,誰也不知道我走過歪路。”

 

  馬小偉委委屈屈地抹了一把眼淚,肖海洋不熟練地生出些許惻隱之心,少見地把“他就是想騙你去當炮灰”這種冷酷又真實的話咽下去了。

 

  肖海洋前前後後和馬小偉聊了一個多小時,心里才有了底,告辭離開,臨走的時候,他突然又想起什麽,推了推眼鏡,肖海洋回頭問:“趙玉龍雖然謊話連篇,但沒有指使你幹什麽犯法的事,怎麽我剛進來的時候你好像有點害怕?”

 

  馬小偉臉色蒼白地擡起頭——

 

  “這個馬小偉說,他從市局離開去戒毒所的路上,有一輛車一直跟著他,然後沖他舉起一行字,說他做得很好,車里的人戴著墨鏡,絕對不是他趙哥,這件事把他嚇著了,馬小偉以為那是句反話,類似於‘看你幹的好事’之類的意思,是他和趙玉龍私下里商量的事被人知道了,王洪亮一黨有漏網之魚,在恐嚇他。”肖海洋坐在駱聞舟家的沙發上,筆桿條直地匯報。

 

  駱聞舟家沙發很軟,一坐就陷進去,然而肖海洋不肯跟著沙發隨波逐流,活像比別人多長出三百多根骨頭,硬是把軟沙發坐出了冷板凳的效果,跟旁邊的費渡形成鮮明對比。

 

  費渡手肘撐著沙發扶手抵著頭,沒骨頭似的癱成一團,旁邊駱一鍋有樣學樣,脖子一歪搭在他腿上,睡成了一張貓餅,把費總有型有款的褲子蹭成了一條毛褲。

 

  費渡、肖海洋、郎喬和駱聞舟圍著一張小茶幾,暫時把駱聞舟家客廳當成據點,桌上的電話通著仍在住院的陶然。

 

  “趙玉龍我有印象,”陶然在電話里說,“不光小肖,我都沒看出有什麽問題來,如果是真的,那也未免太可怕了……餵?信號不好嗎,怎麽總有雜音?”

 

  駱聞舟站起來,一言不發地把靠著費渡打呼嚕的駱一鍋拎起來扔進了貓窩。

 

  “我按著當時咱倆登記的身份證信息查了,”肖海洋繼續說,“確實有趙玉龍這麽個人,也確實來過燕城,但是五年前就回老家了,普通話很差,和咱倆那天見的完全不是同一個人,而且據說在本地丟過一張身份證。”

 

  “在那邊住小平房的都是最窮的年輕打工仔,初來乍到,兩手空空,這個趙玉龍雖然在人堆里不紮眼,但把他拎出來單獨看,確實有點和那些小青年不一樣的地方,怎麽說呢……就是很整潔的那種體面。”陶然在電話里說,“這事怪我,當時只當是他家里可能有所什麽難處,沒有深究。”

 

  “那這個假趙玉龍在這幹什麽?”郎喬問,“暗地里搜集王洪亮他們參與販毒的證據,義務為民除害?”

 

  費渡:“聽馬小偉的意思,這個人已經潛伏了很久,真要為民除害早就除了……”

 

  “只是沒用到這顆棋子,所以見死不救而已。”駱聞舟接上他的話音,同時瞪了費渡一眼,“嗓子疼少說話,聽你說話我就難受。”

 

  郎喬:“……”

 

  她總感覺自己發表了一句非常錯誤的問話,感覺目光沒地方放,只好投向旁邊和自己一樣多余的肖海洋:“所以這個假趙玉龍究竟是誰?”

 

  第148埃德蒙·唐泰斯(十九)

 

  肖海洋遲疑了一下:“這個我還沒找到。”

 

  “我倒是有點線索。”駱聞舟忽然插話說,“這也是我把你們都叫來的原因。”

 

  “查王洪亮的時候,我去鴻福大觀救陳振,遇上了一個假前臺服務員;隨後,育奮中學那案子里,馮斌在鐘鼓樓被殺,我和費渡沿著那倆孩子走過的路去查過……”

 

  “啊?”郎喬敏銳地捕捉到關鍵信息,“你們倆去情……那個哪,查、查案子啊?”

 

  她說完,周圍一片寂靜——肖海洋並不知道她在說些什麽玩意,費渡撐著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笑得像個伺機飲人魂魄的大妖怪,嚇得郎喬不敢同跟他對視,默默挪開視線。

 

  駱聞舟則比他“慈祥”多了,只是拿出個很舊的檔案袋,手法熟練地在郎大眼額頭上抽了一下:“就你機靈!”

 

  郎喬:“……父皇,我傻!”

 

  駱聞舟白了她一眼,把那個快要散開的舊文件袋展平:“我們在馮斌出事的地方碰見了一個冒名頂替的假巡邏員;追捕盧國盛的時候,龍韻城的監控被人調換過,保安‘王健’事後失蹤——假保安;後來重新調查王瀟,我們翻看過育奮中學116日當天的監控記錄,發現王瀟證詞里提到的幾個女同學並沒有回學校,當時跟著她進入衛生間的其實是一個清潔工。”

 

  “假清潔工。”駱聞舟頓了頓,“再加上這一個,假趙玉龍,聽出規律和作案手法了嗎?”

 

  “都是小人物,明面上的身份要麽是孤身在外的外地人,要麽是臨時工,都是流動性很大的行業,偽裝難度低。”肖海洋立刻回過味來,接話說,“而且好像都有原型,比如真的有一個趙玉龍,籍貫、姓名、年齡、甚至部分工作經驗都對得上,這樣,萬一有人去查,只要不是刨根問底的查,也不容易查出破綻!”

 

  “你還漏了一個,”費渡聲音很輕地說,“董乾撞死周峻茂之前,一直接觸的那個假快遞員也沒找到。不考慮動機的情況下,我覺得那起案子歸入這一類更合適。”

 

  “服務員、巡邏員、保安、清潔工、快遞員……”郎喬打了個寒顫,發現這種事不能多想,想多了容易得被迫害妄想癥——服務員可以隨便給酒水食物做手腳,巡邏員和保安幾乎都是安全的象征,清潔工像是任何環境里的隱形人,出入哪里都不會惹人懷疑,快遞員可以敲開無數毫無戒心的家門。

 

  可矛盾的是,這些被賦予了額外信任的服務性行業,有時候恰恰是人員流動最多、換人最頻繁、進出審查最不嚴格的。

 

  “頂替一個假身份,能在一定時間段內長期潛伏,這很可能是同一個團夥。”駱聞舟從文件袋里取出一張照片,“但是幸運的是,我們找到了其中一個‘線頭’。”

 

  “這個女的叫朱鳳,就是潛入王瀟學校的那個假清潔工,能確認這個人的身份,是因為她有案底。十四年前,朱鳳新婚丈夫被殺,兇手後來被判定為有精神障礙的無行為能力人,免於刑事處罰,事後朱鳳不服,曾經潛入過精神病院,意圖行兇複仇,未遂,這起案子後來收入到第一次畫冊計劃,”駱聞舟頓了頓,從檔案袋中抽出七個薄薄的卷宗,遞給眾人傳看,“你們可能還不知道,第一次畫冊計劃出了一點意外。”

 

  郎喬:“什麽意外?”

 

  “第一次畫冊計劃似收錄了幾個因為種種原因沒能逮住嫌疑人的未結案件,就是你們手上的這幾份,都是舊案,有些是技術限制、有些是時過境遷證據不足……各種原因吧,總之嫌疑人都沒有付出應有的代價——加上那個精神病免於刑事處罰的,總共有七個案子——這點資料是我坑蒙拐騙偷才弄來的,是違規的,得嚴格保密,不要離開這間屋子——而這些未結案,在被收入畫冊計劃之後,每一起案件中嫌疑最大、卻因為證據不足沒能被逮捕的人,都先後離奇死亡。”

 

  “死因也很微妙,”費渡一目十行地掃過舊卷宗,“比如這起精神病殺人案,被關進精神病院的兇手,和他入院前殺害的死者死因很像,都是被同一種型號的刀具多次刺傷胸腹部,兩個人的傷口分布也幾乎一致,這個精神病被殺的當天,他住的醫院曾經突然停電,部分監控失靈,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迷昏了值班護士,撬開門鎖——而捅死他的兇器、血衣最後在隔壁病房找到,兇器上還發現了隔壁病房患者的指紋……不過那位瘋得太厲害,幾乎不能和人交流,什麽也問不出來,即便真是他殺的也只能不了了之。”

 

  “一個精神病殺了人,然後被另一個精神病殺了?”電話里的陶然說,“這算什麽?因果報應?”

 

  “一起事件是因果報應,這麽多起接連發生,恐怕這‘報應’不是純天然的。”費渡笑了一下,然而不知想起了什麽,他的笑意隨即消散,目光有些發沈——用某種方法暗中收集惡性事件的受害人,把他們像是棋子一樣布置起來,利用不起眼的小人物織一張網……如果不是他晚生了十幾年,費渡幾乎懷疑這是他自己幹的,他忍不住偏過頭咳嗽了幾聲。

 

  “讓你少說話了沒有?”駱聞舟皺起眉,推了一杯溫水到他面前,“再插嘴我把你的嘴粘起來。”

 

  “之前的畫冊計劃是因為這個被叫停的?”郎喬問,“那這些人是誰殺的?”

 

  “那一次畫冊計劃的負責人是燕公大那邊的一個資深教授,名叫‘範思遠’,我查了查,老楊、陸局、顧釗——這些曾經在燕公大學習或者進修過的,都當過他的學生,後來這人銷聲匿跡,兩三年以後檔案狀態才更改為‘死亡’。”

 

  肖海洋聽見“顧釗”倆字,大腦先短路了一半,直眉楞眼地問:“什麽意思?”

 

  “意思是,這個範思遠很可能是先失蹤,失蹤幾年後‘死亡’。”駱聞舟一字一頓地說,“很可能只是法律意義上的‘死亡’。”

 

  肖海洋猛地擡起頭。

 

  “但是為什麽?動機呢?”郎喬說,“老大,我用一下你的口頭禪——依據呢?”

 

  “動機恐怕要抓住人以後才知道,依據要你們去找,不然我把你們都叫來幹什麽?”駱聞舟雙手一攤,混成頭兒就這點好,可以嚴以待人、寬以待己,問別人要依據的時候就大喇喇地伸手,別人問他要依據的時候,就指使手下小弟們自己去查,“理論我給了,同誌們,驗證理論就靠你們了!”

 

  郎喬:“……”

 

  “這七宗未結案,要一件一件去查、去追溯,挖掘當年受害人生前的近親屬以及任何有親近關系的人,任何一條都不能放過,如果這一系列‘假人’真的都是舊案的牽連者,那背後人的身份不言而喻——肖海洋,你又怎麽了?”

 

  肖海洋胸口劇烈地起伏了一下,擡起有些發直的眼:“駱隊,這個範思遠既然受這多人信任,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他也是十四年前的知情人?顧叔叔疑心市局有內鬼,又不能判斷誰有嫌疑的時候,會不會尋求其他幫助?比如自己的老師?出賣顧叔叔的人有沒有可能根本不在市局?”

 

  駱聞舟一楞,還沒來得及說話,電話突然響了,他沖肖海洋打了個手勢接起電話:“嗯……嗯?什麽,今天嗎?好,我知道了,謝謝。”

 

  眾人看著他,駱聞舟放下電話:“調查組決定對陸局的調查先告一段落。”

 

  郎喬先是一呆,隨後喜形於色:“陸局洗脫嫌疑了!”

 

  “沒有,只是暫時,”駱聞舟飛快地說,“調查還在繼續,這段時間他不能離開本市――這樣,你們先去查,費渡病沒好別亂跑,在家做一下信息匯總。我去看看陸局,順便和他仔細打聽打聽‘畫冊’的事。”

 

  調查員客客氣氣地把陸有良請到門口,還派了輛車準備送他:“陸局,您是回單位還是回家?市局現在也確實有好多工作需要主持。”

 

  陸局腳步微頓,突然說:“我能見一見老張嗎?”

 

  調查員一楞,十分彬彬有禮地說:“這恐怕……”

 

  “當然不是私下見,你們派人在場看著也行。”陸有良說,“我和老張一起共事了很多年,感情上和理智上我都不願意相信他有什麽問題,讓我們倆聊幾句,也許能想起些什麽遺漏的地方——要不你先請示一下上級?”

 

  調查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拿起電話走到一邊。

 

  一個小時以後,張春久和陸有良被領到一個簡陋的小會客間里,兩人面面相覷,各自露出個恍如隔世的苦笑——張春久看起來更消瘦了,陸有良鬢角的白發比前幾天多了一半,可見都被折騰得不輕。

 

  “是我沒管好你留下來的攤,才不到一年弄出這麽多事,連累老哥了。”陸有良說。

 

  張春久卻沖他豎起一只手,略有些急切地打斷他的話音:“老陸,當年不是我。”

 

  陸有良沒料到他居然連寒暄環節都省了,直接就要進入主題,不由得看了在一側旁聽的調查員,調查員悄無聲息地按下了錄音筆。

 

  “我知道不是你,”陸有良嘆了口氣,說,“咱們兄弟這麽多年了,互相都知根知底。”

 

  “當年顧釗私下調查羅浮宮的事,我並不知情,他肯定是挑了個最信任的人,”張春久壓低了聲音,“你知道他最信任的人是誰!”

 

  陸有良一楞,隨即回過神來:“你是說……”

 

  “你聽我說,這幾天在這配合調查,人家把我最近幾年的工作安排全排查了一個遍,其中有個人問我,為什麽第二次申請啟動‘畫冊計劃’,”張春久飛快地說,“我當時都聽楞了,我說‘什麽畫冊計劃?’他們就把我打過的報告給我看――老陸,我確實打過一份報告,你知道我一直想完善咱們內部的電子檔案管理,除了智能外勤系統,我還想把案卷分門別類,加上理論研究成果,為以後辦案做參考,我在報告里只提了這些,沒有給這個項目起過代號,更沒說過它叫‘畫冊計劃’!”

 

  陸有良倏地睜大了眼睛,下意識地捏緊了自己揣在外衣兜里的手。

 

  “這個項目是我離任之後才批下來的,”張春久說,“老陸,誰給它起名叫‘畫冊’的?為什麽要叫這個?”

 

  陸有良張了張嘴,好一會,才有些艱難地說:“如果不是你,就是燕……燕公大那邊。”

 

  “範思遠是真死了嗎?”張春久一字一頓地說,“誰要複活這個‘幽靈’?誰要誣陷我——我們?誰藏在隊伍里偷偷往外傳遞消息?老陸,讓你手下那幫孩子們去查,揪出這個人才能還我一個清白!”

 

  陸有良幾乎是魂不守舍地坐上了車,他知道司機名義上是送他,實際仍在暗地觀察他,然而張春久方才的幾句話一直在他耳邊徘徊——你知道他最信任的人是誰!

 

  顧釗最信任的人是誰?

 

  顧釗在燕公大進修的時候,和他的導師範思遠關系確實很好,他當時覺得市局里有內鬼,誰都不安全,所以選擇了導師麽?

 

  還是……他最信任的是那個人?

 

  市局不會給刑警強制性安排固定搭檔,只是實際工作的時候,每個人都有習慣一起行動的人,譬如現在的駱聞舟和陶然——當年的顧釗和楊正鋒。

 

  第一次發現盧國盛指紋的時候,楊正鋒正好不在,那麽後來呢?如果顧釗懷疑周圍有人泄密,那麽當時缺席的楊正鋒豈不是正好能置身事外地洗清嫌疑?他和顧釗一個正隊一個副隊,工作中一向交集最多、磨合得最好……

 

  如果楊正鋒不是三年前已經犧牲,那麽此時重啟顧釗案,懷疑的焦點絕對會是他。

 

  “陸局,到您家了。”

 

  陸有良一激靈,回過神來,勉強沖司機一笑,下車時險些被馬路牙子絆到——他後背布滿冷汗,快步走上樓,從書櫃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個已經沒電的竊聽器。

 

  陸有良盯著那枚竊聽器許久,一把揣在兜里,出門對一臉擔心的夫人交代了一句:“我去趟醫院。”

 

  說完,他不理會夫人一叠聲的詢問,大步離開了家。

 

  第二醫院里,陶然開完了信息量爆炸的電話會,還沒來得及把方才聽到的事情理順一二,病房里就來了訪客——那天跟著他一起去調查尹平的刑警小武拎著大包小包的水果和營養品過來,把病房窗臺都堆滿了。

 

  “你這是幹什麽?”陶然連忙說,“獎金還沒發呢,日子不過了?春節給父母買東西了麽?東西拿回去,正好孝敬老人。”

 

  小武搓了搓手,在旁邊坐下:“陶副隊,你就讓我先孝敬孝敬你吧,那天我明明就跟在你後面,要不是我反應慢……我……我那個……我還給孔維晨家里拿了點錢——不多,我手頭也緊,就是覺得這麽著,心里好受一點。”

 

  陶然打量他神色,覺得這小師弟臉色非常憔悴,黑眼圈都快垂到下巴上了,一臉坐立不安地欲言又止:“小武,你怎麽了?”

 

  “哥,”小武囁嚅良久,才艱難地開了口,“有個事,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他媽真是……”

 

  陶然疑惑地問:“什麽?”

 

  小武雙目充血,好像馬上就能哭出來,他擡頭看了看陶然一身吊起來的繃帶,一彎腰,把臉埋在手掌里:“那天咱們去抓尹平,結果咱們還沒協調完,滅口的人已經來了,他們現在都說是孔維晨給誰打了電話……我也不知道具體什麽情況,我聽老孔家里人說,有人去他家里調查好幾次了,可能連‘烈士’都……”

 

  陶然皺起眉看著他。

 

  “其實……其實不是他。”

 

  “小武,”陶然沈聲說,“你什麽意思?”

 

  小武緩緩地從兜里摸出一個小證物袋,里面是一個紐扣大小的竊聽器,陶然的瞳孔倏地一縮。

 

  “我包里發現的,”小武啞聲說,“前天我姐家的孩子問我要壓歲錢,翻了我的包,已經沒電了,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這事……這事我不知道該跟誰說,我真的不知道啊哥,都賴我……都賴我!”

 

  陶然的目光落在那個微型竊聽器上——和當時駱聞舟在他包里檢查出來的那個一模一樣,他心里隱約閃過了什麽:“行了,哭有什麽用?你這一段時間都去過哪?接觸過上什麽人?”

 

  小武茫然地看著他:“我……沒去哪,一直加班,就是家和單位兩點一線……”

 

  不、不可能是在市局里放的,在自己身上發現竊聽設備後,他們把內部人員明里暗里篩查了不知道多少輪——陶然心里飛快地轉念,而且為什麽不往駱聞舟身上放?駱聞舟的權限大得多,信息也全得多,難道放竊聽的人認為駱聞舟比一個他們都機警、竊聽他不容易?

 

  “除了單位,你還去過哪?”陶然撐著半身不遂的身體,幾乎要從病床上下來,“小武,想好了再說。”

 

  “真沒有……調查尹平之前那幾天,我真的……”小武緊緊地皺起眉,“除了去幼兒園接了一趟我侄子,去醫院看了一趟師娘……我連女朋友都沒工夫搭理,我……陶副隊!”

 

  陶然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

 

  第149埃德蒙·唐泰斯(二十)

 

  陶然的左臂和右腿吊成了一條對角線,整個人原本好似一條漁民家里攤平著曬的鹹魚幹,突然做了這樣一個高難度的鹹魚翻身動作,手上的吊針直接飛升到了半空。

 

  小武嚇得蹦了起來:“哥你這是幹什麽?躺、躺躺……快躺下,我去叫……”

 

  陶然額角浸出了冷汗,錯位的骨頭集體動蕩以示抗議,飆升的心率將呼吸逼成了喘息,他卻沒顧得上喊疼,陶然眼看著腫起來的手死死攥住了小武的袖子:“你什麽時候……什麽時候去看的師娘?”

 

  “師娘?”小武一頭霧水,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師娘……師娘不是得癌癥了嗎?那我必須去啊,她到二院這邊做手術,還是我開車送她過來的呢,本來還想等她做完手術幫忙照顧呢,誰知道就出了事——怎麽了?”

 

  陶然沒吭聲,心里好似被風暴卷過的北冰洋,是驚濤駭浪、冰雪交雜。

 

  上一次在駱聞舟家吃火鍋,他包里發現竊聽器,當時他們幾個人就討論過,那枚竊聽器很可能不是隊里人放的,陶然單獨出門時見過的證人、線人……甚至受害者家屬,全都做得到。

 

  那天他晚上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暗自把自己單獨接觸過的所有人琢磨了一個遍,確實有那麽一瞬間,他腦子里閃過了師娘傅佳慧的影子——那次是師娘叫他去楊家的,她還把老楊的遺書交給了他,而老楊的遺書里恰好提到了在當時看來十分神秘的“顧釗”和“327國道”案。

 

  就在他們拿到這份絕密遺書之後沒幾天,老楊那句觸目驚心的“有些人已經變了”,他們還都沒來得及消化,“327國道”案的主角就粉墨登場,在鐘鼓樓殺了馮斌。

 

  這是巧合嗎?

 

  兇手又不是自動點播機,這怎麽可能是巧合!

 

  可偏偏那個人是師娘。

 

  在他們討論“竊聽器”“內鬼”“叛徒”這樣齷齪的話題時,腦子里驚鴻一瞥地想起她,都仿佛是對她的褻瀆。

 

  誰敢對她有一點懷疑?

 

  她為什麽這麽做?她要竊聽什麽?殺尹平滅口的信息是不是她傳出去的?

 

  她又為什麽要事先把老楊那封……不知真假的遺書交給他?

 

  陶然清楚地記得,那天他接到師娘的電話,趕緊扛了一箱臘肉應邀而去。老楊家住那種舊式的六層小樓,沒有電梯,臘肉是他老家的親戚自制的,箱子糊得很不結實,一拎就要散架,他得十分吃力地托著紙箱底,才將三十多斤的東西連扛再抱地舉上了六樓,敲門時手都在哆嗦。

 

  然後他在滿手異樣的臘肉香腫,接到了晴天霹靂一般的噩耗和真相。

 

  傅佳慧送他出門時,把那封遺書遞給他,臉上的神色非常複雜,仿佛是痛苦,眼睛里又好似閃著異樣的光。

 

  陶然記得她說:“這些事,是該有個了結了。”

 

  而他當時在打擊中尚且回不過神來,接過那封遺書,手還在沒出息地度哆嗦,竟沒能聽出她這句話里的萬千重意思。

 

  老楊說“有些人已經變了”。

 

  那……你也變了嗎?

 

  “我要出去,”陶然突然直眉楞眼地說,“我要出去見個人,就現在,必須去,小武,幫我個忙!”

 

  小武看了看陶副隊鹹魚幹似的造型,又看了看他的表情,一句“你瘋了嗎”就要脫口而出。

 

  就在這時,病房門口傳來女孩的聲音,拎著飯盒走進來的常寧問:“幫你什麽?”

 

  本想去接陸局的駱聞舟慢了一步,得知陸局已經回家了,他實在是一分鐘也不想等,馬上就想打聽關於範思遠的一切,於是很討人嫌地循著地址追到了陸局家里,不料又撲了個空——

 

  “醫院?”駱聞舟跟同樣莫名其妙的陸夫人大眼瞪小眼,“阿姨,陸叔沒說去醫院幹什麽?”

 

  “沒說,”陸夫人搖搖頭,“一進門留魔怔了似的,外套也不脫,鞋子也不換,直接往書房里一鉆,待了沒有兩分鐘,又突然跑出來,不知道他要幹什麽。”

 

  駱聞舟皺起眉,心不在焉地和陸夫人告辭。

 

  陸局剛從調查組回來,不多陪陪擔驚受怕的家里人,也不去市局主持大局,而是獨自一個人往醫院跑,這是什麽道理?

 

  他這是知道了什麽?

 

  駱聞舟越走越慢,一只手搭在自己車門上掛了好一會,突然,他不知想起了什麽,一把拉開車門鉆了進去,油門“嗡”一聲,咆哮著往第二醫院趕去。

 

  陸有良兩手空空地走進住院樓,與來來往往拎著大包小包的探病者格格不入,來到傅佳慧門口的時候,他神色複雜地盯著門牌號看了許久,深吸一口氣,擡手敲了敲門。

 

  病床上的女人行動遲緩地偏頭看了他一眼,她削瘦、蒼白,白得幾乎和病號服融為一體,嘴唇上也沒有血色,吊針穿入她幾乎透明的手背上,手背被反複下針紮得青紫一片,是觸目驚心的衰弱。

 

  傅佳慧見了他,不說話,也不笑,依然是一張萬年不變的冷臉,目光高傲又漠然,將她面前中年男人身上的權利與地位削得幹幹凈凈,只說:“來了啊?坐。”

 

  陸有良抽出旁邊的小圓凳,委委屈屈地蜷縮起腿坐下:“閨女不在?”

 

  “不用寒暄了,你又不是來探病的。”傅佳慧不回答,直接打斷他,“探病的不會連點水果都不帶。”

 

  陸有良這才回過味來,略帶赧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的雙手:“我……”

 

  “有什麽話你就說,”傅佳慧淡淡地說,“我能聽見的時間也不多了,多余的就省了吧。”

 

  陸有良沈默了好一會,手指輕輕叩著膝蓋,他用盡斟酌地開了口:“我上個月才知道你的診斷結果,當時嚇了一跳,怕你家里孤兒寡母、治病期間瑣事多應付不來,又不知道這麽大的病得花多少錢,醫保能負擔多少,怕你手頭緊張,心急火燎地帶著錢去了你家。”

 

  傅佳慧一抿嘴,權當是笑過了:“陸局,為了這事,我得謝謝你。”

 

  “可是你趁我上陽臺抽煙,又把錢塞回我包里了。”

 

  “我這些年還算寬裕,用不著你的錢。”傅佳慧說,“怎麽,沒少吧?”

 

  “沒少,”陸有良用悲哀莫名的目光看著她,輕輕地說,“還多了。”

 

  傅佳慧意識到什麽,倏地閉了嘴,兩人一坐一臥,像是兩尊不甚美觀的人體塑像,凝固著各自漫長時光中的憔悴蒼老,然後陸局輕輕地拿出了那個小竊聽器,放在傅佳慧床頭。

 

  “我知道我的包被人動過,但是我不會多心,因為一看就知道是你把錢偷偷塞回去,我不會因為這個神神叨叨地仔細翻,”陸有良的眼睛里略微帶了一點血絲,說,“嫂子,老楊活著的時候跟我們說起你,總說你膽大心細,沒有不敢幹的,我們都笑話他是媳婦迷,現在我信了。”

 

  傅佳慧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陸局好涵養。”

 

  “我的事,無不可對人言,願意聽隨便聽,再說我一個其貌不揚的糟老頭子,又不怕別人占便宜,沒什麽好惱羞成怒的,”陸有良低頭,緊緊地攥了攥拳頭,深吸一口氣,“嫂子,我就問你一件事――那天駱聞舟他們去抓盧國盛,差點事先走漏風聲,是不是……是不是你?”

 

  正準備敲門進去的駱聞舟站在病房門口,擡著一只手,定住了。

 

  旁邊突然響起輪椅的聲音,駱聞舟僵著脖子偏過頭,看見常寧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把輪椅,把本該臥床的陶然推了過來,駱聞舟表情空白地和他對視了一眼,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回到了三年前得知老楊出事的那天,耳朵聽見了,送到中樞神經,中樞神經拒不接收處理,讓他自己和自己幹瞪眼。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里傳出一聲輕笑,傅佳慧說:“陸局,您明察秋毫,這不是都知道了嗎?”

 

  駱聞舟整個人晃了一下,一把捏住門框。

 

  “為什麽?”陸有良做好了心理準備來的,聽見這句話卻還是胸口一悶,幾乎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明白,不……是不是誰要挾你?啊?是孩子對吧——肯定是……你可以告訴我們啊,我派人二十四小時貼身保護,兄弟的老婆孩子都保不住,我們他媽也沒臉接茬幹這行了……”

 

  傅佳慧截口打斷他:“老楊自己都不知道是被誰害死的,我們又能算得了什麽!”

 

  陸有良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怎麽,我說這話你很奇怪?”傅佳慧冷笑起來,“哎喲,陸局,您不是剛被調查完麽?你不知道顧釗是怎麽死的、老楊又是怎麽死的嗎?老楊連遺書都寫好了,做好了完全的準備,還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們救得了他嗎?你們趕上了嗎?”

 

  陸有良:“老楊……老楊也……”

 

  “我快了,”傅佳慧全然不理會他,兀自說,“我就快死了啊……老陸,我不是年底體檢才查出來的病——早就有征兆了,等你走到這一步,你就知道,人也能在冥冥中看見自己的死期,所以我跟我的兄弟姐妹們說,我可能要等不下去了。”

 

  “你的……什麽兄弟姐妹?”陸有良一陣毛骨悚然。

 

  “和我有一樣命運的兄弟姐妹,”傅佳慧的聲音低了下去,“遭受過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不公平,警察沒法替你抓回罪犯,法律沒法替你討回公道,你大聲疾呼,所有人都看著你,賠幾顆眼淚,說你可憐,那時候你自以為能獲得全世界的支持,可是時過境遷,發現人們可憐完就忘了你,再要去不依不饒,你就成了祥林嫂……你想要的公道,就得自己去討,一個人討不來,那就所有人一起聯手——這不是有成效麽?你們終於開始清查內鬼,重啟舊案了。”

 

  “泄密的事,我跟你說句對不起,所有的事都是因為我的身體緣故才倉促啟動,有些細節準備得不圓滿,我們的敵人陰險狡詐,也很危險,周家那事中我們已經打草驚蛇,魏展鴻那一次更是,當時我們一個兄弟被他們捉住了,他們從他那拿到了我們的通訊記錄,幸好沒有影響大局。”

 

  陸有良從她語焉不詳的只言片語中聽出了什麽,他耳畔一時“嗡嗡”作響:“周氏……魏展鴻……盧國盛殺人案,是你們引導的、你們策劃的?盧國盛殺人案中的‘向沙托夫問好’也是你們的人?你提前知道那個小男孩會死,就、就在旁邊等著看?嫂子,那孩子比欣欣還小,你……你瘋了嗎?欣欣知道這事嗎?”

 

  傅佳慧沒有回答,平靜地說:“你沒聽說過嗎?‘壞嘎嘎是好人削成的’(註)。”

 

  電光石火間,門口的駱聞舟想起來——肖海洋提起過,他當時是聽楊欣“無意中”提起了午餐時聽到的謠言,才察覺到不對。楊欣真的是無意中聽到的謠言麽?還是知道有人要去表演刺殺尹平的大戲,故意推動著反應遲鈍的演員們就位?

 

  楊欣是知情的,不但知情,她甚至還參與了。只是年紀還小,表演有些生硬,不能像大人那樣不動聲色……糊弄肖海洋卻也夠用了。

 

  那是他從小看著長大的小女孩,讀初中的時候,駱聞舟帶人替她揍過糾纏她的小流氓,高中時候幫她聯系過補課家教,高考前她每次模擬考試成績,老楊都要事無巨細地念叨他一耳朵……

 

  駱聞舟聽見老陸大聲問:“你們到底是誰?誰是領頭人?誰是策劃人?”

 

  傅佳慧幾不可聞地說:“我們是……把過去的……故事,一樁一件、一絲不差……重新搬到你們面前的人,我們是故事的朗誦人,我們……”

 

  病房里陡然沒了聲音,隨後傳來老陸驚怒交加地聲音:“嫂子!嫂子!”

 

  駱聞舟一把推開病房的門,見那病床上面色慘白的女人已經閉上了眼睛,嘴角帶著一點笑意,既不冰冷、又不嘲諷,幾乎是安詳的。

 

  透著安息意味的安詳。

 

  這麽多年,駱聞舟鮮少去她面前自討沒趣,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她,連她住院,都是跟著別人一起匆匆到醫院點個卯,一時間竟然覺得她陌生得有些不認識了。

 

  陸局擡起頭大聲說:“去找醫生!”

 

  駱聞舟如夢方醒,撒腿就跑。

 

  就在他方才跑出病房,看見樓道里有個人影一閃而過,好像是楊欣!

 

  駱聞舟扭頭匆忙沖常寧說了一句“快去叫人”,隨後撒腿追了出去。

 

  費渡窩在駱聞舟家的沙發里,盯著白墻上一點一點往前蹭的時鐘,他皺著眉思量著什麽。

 

  忽然,廚房里傳來“砰”一聲巨響,打斷了費渡的思路。

 

  他回頭一看,正好目睹駱一鍋不知叢哪摔下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英姿”。

 

  年前駱聞舟父母來過一趟,給“親貓”駱一鍋買了太多的零食,原來的地方塞不下,駱聞舟騰出了一個專門的櫥櫃給鍋總放寵物用品,那櫃櫥在廚房,頂著天花板,櫃門上沒有抓手,人手開關當然不在話下,貓爪卻有點困難了。

 

  只要不上鎖,駱一鍋平時開個把房門櫃門完全不算事,偷吃業務相當純熟,再加上這幾天被勒令控制體重,饞得抓心撓肝,忍不住自己動爪豐衣足食——它先從冰箱頂部縱身一躍,精準無比地撞在櫃櫥門上,企圖一通亂抓扒拉開櫃櫥門,不料光滑的櫃櫥門沒地方落爪,駱一鍋把自己拍在櫃上面,拍成了一張“貓片”,又張牙舞爪地滑了下去。

 

  而它尤不死心,重複以上線路又試了一次。

 

  費渡沒有同情心地在旁邊觀看了駱一鍋的慘敗,目光落在垃圾桶里沒來得及清理出去的空罐頭盒上,心里忽然一動——對了,那天他確實給駱一鍋拿了罐頭,後來被別的事情耽擱,就忘在了一邊,沒想到在夢里想起來了。

 

  他打開手機,翻開了一個記事本,看著自己那天早晨燒得迷迷糊糊時留下的記錄——貓罐頭、駱聞舟生氣、陶然受傷、窒息、密碼來源、女人的尖叫……

 

  另外,133章中郎喬日誌的“116日”修改成“16日”,因為後面殺手證詞中和老張接觸的時間是11日,時間上有點小bug=w=

 

  第150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一)

 

  費渡踱步到客廳一角,那里支著一塊十分文藝的小白板,這玩意還是他買回來的,不料自己沒用過幾次,反而成全了一個姓駱的唐僧——駱聞舟以前是純啰嗦,現在則是在嘚啵之余,還要把他嘚啵過的雞毛蒜皮條分縷析地歸納總結,高掛在白板之上,對費渡的眼和耳實現全方位的耳提面命,十分喪心病狂。

 

  費渡猶豫了一下,念在某個人吭吭哧哧寫了半天的份上,沒舍得擦,他把白板翻過去,取出馬克筆,畫了一個坐標系,橫軸代表時間,縱軸代表壓力源。

 

  相比方才發生的事,久遠一些的記憶可塑性更強,被大腦適當增減修改的可能性更大。

 

  而相比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壓力源對本人的影響越大、造成的不適感越強,體現在深層意識的夢境里,被歪曲的可能性也越大。

 

  沒開貓罐頭這件事,對於那天晚上的費渡來說,是剛發生過的小事,很淺的表層記憶,他覺得自己與其說是夢見,倒不如說是半夢半醒狀態中想起了這碼事。他在坐標系中的原點處畫了一道斜杠。

 

  接下來是“駱聞舟生氣,怎麽也哄不好”的情景。

 

  駱聞舟那天晚上確實有一點焦躁,費渡感覺得出來,但沒有到生氣的地步,只是最後,費渡確實沒弄清自己有沒有哄好對方,也許是因為這個,他在夢里多少有些記掛,而他的夢不知道為什麽要小題大做,放大這一點輕微的記掛。

 

  費渡有點疑惑,感覺自己最近是操心得少了,多大點屁事都能占一席之地。他歪著頭斟酌片刻,沿著“壓力源深度”的坐標軸,往下少許挪了一點,畫上了第二道杠。

 

  那麽再之後,是“陶然受傷”和“窒息”,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東西被混在同一個場景里。

 

  費渡寫到這里,放下馬克筆,皺緊眉,在白板前略微踱了幾步,有些分析不下去了。

 

  人的意識與記憶里藏著非常複雜的投射和非常微妙的扭曲,表層的邏輯和深層的邏輯用的好像不是一種語言,即使費渡自覺對自己已經非常坦誠,還是很難客觀地解讀那天一系列讓他如鯁在喉的夢。

 

  按照常理,一個能把人猝然喚醒的夢,一定是觸碰到了這個人心里壓抑得很深的焦慮和恐懼。

 

  但費渡捫心自問,認為自己並沒有焦慮,更談不上恐懼,“恐懼”於他,就像是電視電影里的明星——知道這個人,隔著屏幕天天能看見,但現實中究竟長什麽樣、脾氣秉性如何……這些就無緣得知了。

 

  他沒感覺自己聽完陶然送醫院搶救的消息後有什麽不冷靜,車禍已經發生,能做出補救的只可能是醫生,沒他什麽事,費渡記得自己只是一路在思考這件事的前因後果而已。

 

  難道“陶然受傷”這件事,對他來說曾經是一個巨大的壓力源,深到足以觸動另一件潛藏在他記憶里、更深、更激烈的東西麽?

 

  在他夢里,被車撞傷的陶然出現了一張窒息的臉,那麽按照這個思路推測,“窒息的臉”也應該是他記憶里的東西……可是在哪里見過呢?

 

  駱一鍋嘗試了幾次,也打不開那個遭瘟的櫥櫃,只好豎著大尾巴跑來朝費渡撒嬌,它諂媚地用圓滾滾的腦袋蹭著費渡的褲腿,還擡起前爪的肉墊拍費渡的小腿。

 

  費渡一彎腰,拎著駱一鍋的前爪把它抱到眼前,駱一鍋討飯的時候總是十分溫馴,尾巴在底下一甩一甩的,試圖用自己布滿橫肉的臉拗出個“天真無邪”的嬌俏表情,喉嚨中發出細細的哀叫。

 

  費渡盯著貓臉端詳了一會,總覺得自己應該不會把那些小動物窒息掙紮的臉和人的面孔重疊在一起,五官結構差太遠了。

 

  駱一鍋以為有戲,忙沖他一波三折地“喵”了一聲。

 

  “不行,”費渡冷酷無情地把駱一鍋放回地面,宣布,“我抱不動的動物有駱聞舟一只就夠了。”

 

  駱一鍋:“……”

 

  兩條腿走路的都不是好東西!

 

  費渡想了想,把白板上的字跡擦幹凈,給駱聞舟發了條“我回家拿點東西”的信息,就披上外衣出門了。

 

  他決定回舊宅那間地下室看看,他在那里度過了暗無天日的童年時光,承受過無數次電擊和藥物矯正,甚至目睹過他母親的死亡,費渡實在不理解,為什麽他的記憶會在偷偷潛入地下室的這件事上出現偏差。

 

  駱聞舟沒顧上看手機,他正追著一閃而過的楊欣沖了出去。

 

  才剛跑到樓梯口,駱聞舟就迎面遇上一大幫病人家屬,想必是一大家子傾巢出動,中間還有幾個上了年紀拄著拐杖來的,嚴嚴實實地擁堵了樓梯口,剛好隔開了他和楊欣。

 

  駱聞舟看著那幾個哆哆嗦嗦的老頭老太,萬萬不想動手給自己推搡出一群需要養老送終的爺爺奶奶,可是楊欣已經在他遲疑的片刻里不見了蹤影,情急之下,駱聞舟掉頭推開樓道的窗戶,在一個路過的護工的驚叫聲里,他直接踩著窗臺從三樓爬了出去,拿二樓略微突出的窗臺做了個緩沖,接著一躍而下,跳到了樓下的人造草坪上,就地打了個滾,在圍觀群眾們紛紛舉起手機之前,撒腿就跑。

 

  大廳里人滿為患,但還算井然有序,駱聞舟殺氣騰騰地沖進來,把值班的醫護人員都嚇了一跳,醫院特勤立刻過來詢問,駱聞舟胡亂把工作證拍給特勤看:“警察,看沒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剛從樓上跑下來?”

 

  特勤還沒來得及說話,駱聞舟余光已經瞥見樓道另一頭剛到一樓的楊欣,楊欣猝不及防地和他對視了一眼,素凈的小臉上浮現出一個分外複雜的表情,像是一段欲言又止的痛苦與憤怒,隨後她毅然決然地沖著後門沖了過去。

 

  駱聞舟氣得肺都要從頭頂蒸發出去:“你給我站住!”

 

  住院部後門有一條小路,穿過去就是醫院後門的一大片停車場,駱聞舟和楊欣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就在這時,一輛轎車突然從停車場里沖了出來,直接向他撞過來,駱聞舟和駕駛員打了個照面——正是那天他和費渡在鐘鼓樓的兇殺現場碰見的假巡邏員!

 

  他情急之下縱身一躍跳上了車前蓋,順勢滾到了另一邊,好在開車的司機也沒打算撞死他,車窗半搖下來,他嘴角仿佛露出了一點笑意,彬彬有禮地沖駱聞舟一點頭,隨即一腳油門踩到底,一溜煙似的從停車場沖了出去,而此時,楊欣已經跳上一輛車,消失得無影無蹤。

 

  駱聞舟的大腿被方才車蹭得生疼,忍不住炸出一句粗話:“他媽的!”

 

  傅佳慧被推進去搶救,常寧則很有眼色地回避,下樓去給他們買飲料了,陸有良和陶然相對無言地等在醫院壓抑的樓道里,一起擡起頭看著裹著一身火氣和浮土回來的駱聞舟。

 

  駱聞舟找了個墻角,重重地撣了撣身上的土:“跑了,兩輛車,一個寶來一個金杯,車牌號我記下來了,叫人去堵了。”

 

  陸有良沒吭聲,一仰頭,重重地靠在了墻上。

 

  陶然沈默了一會:“年前調查馮斌案的時候,師娘曾經叫我去過她家里,把師父的遺書給了我,還……還趁我神兒不在家的時候往我包里扔了個竊聽器,跟陸局、小武身上的一模一樣。今天小武跟我說起的時候,我還……我還……”

 

  陶然有些說不下去,瞪著眼盯著地面好一會,他才艱難地續上自己的話音:“看完師父的遺書,有那麽一陣子,我還覺得有點欣慰,以為師娘這麽多年對我們冷冰冰的態度不是她的本意,她沒有恨我們、沒有討厭我們,只是師父囑咐她疏遠我們的。”

 

  可是現在想想,只是有苦衷的疏遠,他們這些靠明察秋毫混飯吃的刑警們真的一點也感覺不到麽?如果不是真情實感的厭惡,能讓駱聞舟三年多不願上門麽?

 

  “小武?你說尹平也是他們設計撞的?”駱聞舟怒火沸騰的腦子逐漸降溫,他略有些疲憊地在陸局身邊坐下來。

 

  陸有良問:“也是為了陷害老張?”

 

  “對,我懷疑師娘被人騙了,”陶然啞聲說,“幕後策劃這一切的人才是當年陷害顧釗、後來害死師父的人,如果當年的老煤渣真的是尹平假冒的,那他手里很有可能有重要線索,所以他們要殺人滅口,人沒死,還要利用他再次陷害張局……對師娘他們也好解釋,只要說尹平手里並沒有證據,即便出來作證,證詞也不足取信於人,不如利用他做個局。”

 

  駱聞舟手肘撐在膝蓋上,雙手輕輕地合在一起,頂著下巴:“陸叔,我今天過來,其實是想跟您打聽個人。”

 

  陸有良:“你想問範思遠麽?”

 

  駱聞舟一楞:“您怎麽知道?”

 

  陸有良沈默了好半晌,才低聲說:“猜的……今天她跟我說話的語氣和那個腔調,讓我一下想起了這個人。”

 

  駱聞舟和陶然一起將目光投向他。

 

  “範思遠其實也是我老師……應該也教過老楊。”陸有良想了想,緩緩地說,“那會他年輕,比我們大不了幾歲,但非常有魅力,有時候你覺得他看你一眼,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什麽,人也有才,博聞強識,發表過很多文章,課上得特別好……那時候是不流行學生給老師打分,要不然,他肯定年年能評上最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偶爾一些刺兒頭問題學生,教導處、思政老師都管不了,把他找來保準管用。我們宿舍當時就有一個,梗著脖子被他叫去談了一個小時的話,也不知他說了什麽,那個兄弟回來以後痛哭流涕,恨不能重新做人。”

 

  駱聞舟:“顧釗和他也有交集,對吧?我查了他的工作履歷,顧警官去進修的時候,正好是他帶的。”

 

  “嗯,”陸有良點點頭,“顧釗認真,回學校念在職研究生不是為了混學位升官發財,是真想學東西的,很下功夫,看過的書都會做筆記,周末從來不休息,不懂一定要問明白,有一陣子開口閉口都是範老師。畢業的時候他請客,我們幾個兄弟和範思遠都去了。”

 

  “他跟範思遠關系很好。”

 

  “很好……”陸有良遲疑了一下,又說,“唔,很好,顧釗其實不是特別活潑外向的人,親疏很有別,看得出來他跟範思遠是真的挺好,只是誰知道那個人是怎麽想的?”

 

  駱聞舟又問;“第一次畫冊計劃是他發起的?具體怎麽回事?陸叔,範思遠真的死了麽?”

 

  有個醫生匆匆經過,陸有良不安地往樓道盡頭看了一眼,好像擔心那邊會傳來什麽不好的消息。

 

  “其實後來去看,那時候他發表的一些論文已經有了偏激的苗頭,”陸有良說,“只是我們當年都沒有留意。當時‘心理畫像’技術剛在國內興起,範思遠牽頭申請了這個‘建立犯罪分子心理畫像檔案’的項目,想通過歸檔研究,重新審視一些未結案件,找出新的突破口,在市局點了一圈一線刑警……研究項目屬於日常工作外的政治人物,參不參加當然全憑自願,但是我們都參加了——因為主犯沒有歸案的‘327國道案’也在其中,那時候顧釗剛出事不到一年,我們還都別不過這口氣,就我知道,就有好幾個兄弟私下仍然在尋訪調查。”

 

  “但是心理畫像技術不能作為呈堂證供,”駱聞舟說,“畫冊計劃里的未結案其實都有可疑對象,沒有有效證據,除非屈打成招,否則……”

 

  “那是不可能的,”陸局苦笑了一下,“顧釗當時有一項罪名就是警察濫用權力,我們那會一舉一動都有人盯著,都得夾著尾巴做人,一點出格的事都不敢做……我陪著範老師走訪過一樁案子,回來以後,他突然跟我說‘有時候想想,真不知道法律和規則到底是為了保護誰,限制的永遠都是遵紀守法的人,欺軟怕硬’,我當是覺得他有點不對勁,但也沒多想……可是接著,事情就開始不對了。”

 

  駱聞舟:“您是說嫌疑人一個一個離奇死亡?”

 

  “對,手法和對應案件的受害人一模一樣,而案件中很多細節是我們沒有對外公布過的,所以畫冊計劃被緊急叫停,所有相關人士全部停職接受檢查。”陸有良說,“範思遠就是在調查人員去找他的時候失蹤的,家里、學校……到處都沒有,當時他被認為有重大嫌疑,但嫌疑歸嫌疑,沒有證據,局里位了到底是將他定性為‘失蹤’,還是‘通緝的嫌疑人’爭論了很久,後來為了市局形象考慮,對外只是說他‘失蹤’,畫冊計劃的一應檔案處理的處理,封存的封存,只是私下繼續搜查。”

 

  “三個月以後,他家里親戚收到了一封遺書,同時,局里得到線報,說範思遠曾在濱海區出沒,那時候濱海比現在還荒,我們循著線報過去,差點抓住他。”

 

  “差點?”

 

  “追捕過程中,範思遠跳海了”陸有良說,“礁石上留下了血跡,但屍體一直沒撈著,只好讓他繼續失蹤,但這個人從此銷聲匿跡,同類案件也再沒出現過……你們知道,連環殺手一旦開殺戒,是很難停下的,所以漸漸的,大家覺得他是真的死了。幾年後他家涉及拆遷問題,親戚為了財產來申請失蹤人員死亡,範思遠在檔案上正式‘死亡’。”

 

  第151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二)

 

  費渡很快就在樓下打到了車,他一只耳朵塞著耳機,沖司機一笑,報了地址。

 

  司機從後視鏡里看了他好幾眼,一不小心對上了費渡的視線,楞了楞,露出了個有點諂媚的笑容:“那地方住的可都是有錢人,我只能給您停在外頭,進不去。”

 

  費渡在翻看手機的間隙里給了他一個點頭:“行。”

 

  眼看到了年根底下,燕城的人口好似南來北往的候鳥,飛走了一大半,街道頓時空曠了起來,出租車的生意也不那麽好做了,司機大概是自己一個人趴活趴得久了,並沒有看出客人不大願意聊天,依然不依不饒地試圖搭話:“您是自己家住那邊啊,還是探親訪友啊?”

 

  與此同時,費渡的耳機里傳來一句請示:“費總,有輛車一直跟著你,我們綴著呢,剛才他們好像察覺到不對,現在要跑。”

 

  “送上門來的,當然要堵住他。”費渡輕描淡寫地吩咐,隨後他擡起眼,看向出租車前面的後視鏡。

 

  司機再一次對上他的目光,莫名覺得一陣涼意從後脊梁骨爬了上來,自己好像成了只被毒蛇盯上的青蛙。

 

  費渡要笑不笑地看著他,溫文爾雅地問:“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您剛才說什麽?”

 

  司機再也不敢多嘴,一路噤若寒蟬,不時看一眼後視鏡,快且平穩地把費渡送到了他家舊宅外圍,按下計價器:“您好,到了,要發票嗎?”

 

  費渡坐著沒動。

 

  司機回頭看了他一眼,可能是熱空調開太大了,他額角竟然有些冒汗。頂著這一頭熱汗,他沖費渡笑了一下:“先生,我只能開到這了,你們家小區不讓外面的車隨便進。”

 

  “我們家小區?我說過我們家住這小區嗎?”費渡架著二郎腿,手肘撐在車門上,是個十分休閑放松的坐姿,眼神里卻滲著有些危險的光,“師傅,您會相面吧?”

 

  司機眼神一閃,勉強找補了一句:“我看您衣著打扮,就像是這個檔次的人……”

 

  費渡無聲地笑了起來,目光仿佛漫無邊際地掃過周遭,司機下意識地跟著他的目光望去,正好看見一輛小型SUV從街對面開過來,越走越慢,最後竟然沿街靠邊停車了,他周身肌肉繃得死緊,一只手下意識地往腰間探去。

 

  “我以前一直以為先來找我的會是‘他們’,”費渡不慌不忙地說,“沒想到他們比我想象中沈得住氣、也謹慎得多,到最後也只敢旁敲側擊,不和我正面接觸,一直到魏展鴻被揪出來,我對‘他們’不懷好意這一點恐怕是暴露了,現在這個風口浪尖上,‘他們’估計也是恨不能一頭紮進地下十八層不出來,以後想讓他們主動聯系我是不可能了……不過我確實沒想到,先來到我面前的會是你們。”

 

  費渡撐著頭的手修長,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自己的太陽穴,頻率和司機緊張的呼吸聲相映成輝——對方每次重重地吐氣時,他就會在額頭一側輕點一下,仿佛追逐著他的呼吸似的,帶著韻律明晰的逼迫,追得那司機頓覺更加心慌氣短。

 

  “我剛才思考了一路,我和諸位有什麽交集嗎?好像沒有,還是您背後那位大人物突發奇想,打算見我一面?對了,你們怎麽稱呼那位?”

 

  “叫他‘老師’,”司機臉上裝出來的油滑與諂媚蕩然無存,神色緊繃之余,還有些說不出的陰沈,“您既然卷進了這件事里,就不能說和我們沒有交集。另外——費總,我只是個跑腿的,沒什麽用的無名小卒,就算把我抓起來,也問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可是您不一樣,不管您有多大的手段,現在您總歸是自己一個人坐在我車里,您的人多少會投鼠忌器吧?”

 

  費渡撐著太陽穴的手指一路往下滑,滑到了嘴唇附近,一根眉毛也沒動一下,眼角含著一點戲謔的忍俊不禁,好像剛才聽到的威脅幼稚得可愛。司機莫名被卷進他的似笑非笑里,一時間幾乎懷疑起自己是不是說了句蠢話,握緊了腰間的兇器,他的青筋一路爬到了脖子上。

 

  此時,醫院里的駱聞舟正在仔細思考著陸局方才說的陳年舊事。

 

  他忍不住想,為什麽又是濱海?蘇家人把拐來的女童屍體埋在濱海,範思遠也偏偏要選在濱海跳下去,濱海那塊地又屬於神秘的光耀基金——他們調查過“光耀基金”,約談過公司負責人,然而果然如費渡所說,它只是個虛弱的殼,是一根隨時能斬斷的觸角。

 

  三個男人各自陷進自己的思緒里,一時相對無言地安靜下來,走廊盡頭的手術室亮著蒼白的光暈,照著噩耗逼近的路。

 

  駱聞舟心煩意亂地想掏出手機看一眼表,就在這時,他發現手機的提示燈一直在閃,是有未接來電或者未讀信息的意思,他隨手一翻,此時才看見費渡那條留言。

 

  費渡平時偶爾要回公司,沒放寒假之前幾乎天天要去學校,雖然不再和狐朋狗友出去鬼混了,也會有一些必要的應酬,並不是總在家。只是他做事很周到,不管去哪都會知會一聲,幾點去、幾點回都有交代,而且交代了就不會不當回事,說幾點就幾點,十分準時。

 

  “回家拿東西”不屬於“亂跑”範疇,駱聞舟本該看過就算,可也許是醫院是個讓人覺得壓抑的地方,駱聞舟心里忽然有點不安,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把電話回撥了過去。

 

  駱聞舟心里覺得自己有點煩人,一邊把聽筒湊近耳邊,一邊琢磨著找個什麽理由給自己這黏糊糊的勁兒蓋條遮羞布,然後他就聽見手機里傳來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駱聞舟一頓,掐斷了電話,心不在焉地等了兩分鐘,又重新撥了回去——依然在占線!

 

  費渡不是個愛抱著電話煲電話粥的人,駱聞舟知道他的習慣,一般拿起電話,頂多兩句寒暄,隨後就會有事說事,超過一分鐘說不清楚的,他就會約出去當面聊,通訊很少不暢通。

 

  駱聞舟站了起來,就在這時,一個護士行色匆匆地走了過來:“誰是傅佳慧家屬?誰能簽字?病人情況不太好。”

 

  陶然臉色一下變了,陸有良一躍而起,駱聞舟手機忽然響了,他還以為是費渡,看也不看就急切地接起來,可是那邊卻傳來同事的聲音:“駱隊,車找到了,車上的人棄車跑了!”

 

  駱聞舟深吸了一口氣,聽見那邊護士對陸局他們說:“不行啊,這個得要親屬來簽……”

 

  電話里的同事問:“駱隊,現在怎麽辦?”

 

  駱聞舟的目光投向急切地和護士說著什麽的陸局,繼而又越過他們,望向一眼看不穿的手術室——他不知道老楊泉下有知,是不是在看著,看完心里是什麽滋味。

 

  駱聞舟:“叫增援,把周圍監控都排查一遍,聯系交通廣播,還有附近商圈、地鐵、臨時插播尋人信息,找楊欣,就說……”

 

  “說什麽?”

 

  “說她媽快不行了,讓她滾回醫院簽字!”

 

  駱聞舟說完掛斷電話,伸手在陶然尚算完好的一側肩膀上輕輕按了一下。

 

  “你有事走吧,”陶然低聲說,“在這陪著也沒用,我想她要真有個萬一,最後一眼也並不想看見咱們……走吧。”

 

  駱聞舟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占線的費渡耳機里傳來第三次有人試圖打進電話來的提示音,他沒在意,哄小孩似的毫無誠意地對那司機說:“好吧,您的恐嚇很有威懾力——這樣可以了嗎?您該說明來意了吧?”

 

  “有人托我帶句話給費總,”司機十分緊繃地說,“他說您見過他,這次很遺憾不能親自過來……”

 

  費渡輕輕一挑眉:“我見過他?”

 

  司機並不回答,只是盡職盡責地做一個傳話筒:“有些事看起來撲朔迷離,是因為那個人太過狡猾,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沾過血的手永遠也洗不幹凈,‘他’現在應該已經黔驢技窮了——有一條重要的線索,您應該知道。”

 

  費渡聽著這句莫名其妙的傳話,皺起眉反問:“我應該知道什麽?”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還說,希望這樁案子辦得公開、透明,嚴格合規,不要再留下任何疑點,最後能給出一個毫無瑕疵的交代。”司機緩緩地問,“費總,我可以走了嗎?”

 

  費渡的目光掃過他繃緊的肩膀:“刀?麻醉劑?電擊棒?還是……槍?我第一次碰見手握兇器,向我請示自己能不能走的。”

 

  隨後,不等司機說話,他就兀自哂笑一聲,從錢包里摸出一張一百的現鈔扔在座位上,直接推開車門下了車:“發票不需要,零錢不用找了。”

 

  說完,他雙手插在外衣兜里,頭也不回地走向馬路對面的別墅區。

 

  司機一後背冷汗,一回頭,發現之前停在對面的SUV上竟然下來個怒氣沖沖的年輕女孩,掄起手包憤憤地砸了一下後視鏡,跳著腳罵了一句什麽,隨後一個男的急急忙忙地從駕駛座上跳下來,車也不鎖,拉拉扯扯地追著那女孩解釋著什麽。

 

  司機重重地吐出口氣,沒料到讓自己忌憚了半天的車上居然是一對不相幹的路人,小情侶半路吵起來才在路邊停車的,他被費渡帶到溝里了!

 

  再一看,費渡的身影已經不見了。

 

  司機意識到自己上當,拍了一下方向盤,怒氣沖沖地重新掛擋,踩下油門開車離開……沒註意到身後一輛低調的豪華小轎車從別墅區里滑了出來,不遠不近地跟上了他。

 

  第152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三)

 

  別墅是自供暖,溫度高低自己斟酌,費渡入冬之後就回來過一趟,還是捉盧國盛的時候在地下室審蜂巢的司機,因此供暖沒有開。

 

  外面冷,屋里也冷,外面是寒風呼嘯、毫無遮攔的冷,屋里是一片寂靜、森然入骨的冷。

 

  他進門的時候,大門“吱呀”一聲響,屋里的陳設好像被驚動的標本,飄起細細的塵埃,費渡把手指上沾的灰塵在手心擦了擦,還帶著冷意的目光掃過玄關上“枯死”的假花。耳機里一直跟他連著線的人匯報說:“費總,方才那輛出租我們已經盯上了,你放心——你車真不錯。”

 

  “完事以後你開走。”費渡說,又囑咐了一句“小心”,這才掛上電話。

 

  他每次到這來,心情都不太愉悅,總覺得房子這東西雖然是死物,也能各自凝聚起特殊的氣息,家有精致女主人的房子里沾著香水的氣息,主人勤快的房子里充斥著窗明幾凈的陽光氣息,而駱聞舟家里則是一股特殊的、頂級紅酒的香——雖然萬年鎖著的酒櫃里並沒有這種東西,可就是讓人一紮進去,就想醉死在里面。

 

  而這里是臭味,像中世紀那些不洗澡的歐洲貴族,成噸的香料也遮不住它的腐臭味。

 

  費渡無聲地呵出一口涼氣,很快結出肉眼可見的白霜,他想起方才路上那串沒完沒了試圖中途插進來的未接來電,漫不經心地低頭一翻。

 

  只看了一眼,費渡就沈默了,把盯梢的壞人嚇得要拔刀的費總嘴角一抽,第一反應是飛快地把手機塞回外衣兜里,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不料那一頭的駱聞舟仿佛長了千里眼,趁他手機還熱乎著,再一次見縫插針地撥了過來。

 

  費渡手一哆嗦,在冷森森的別墅客廳里,他背後幾乎冒了一點熱汗,他深吸了一口氣才接起來:“餵……”

 

  電話那頭略微頓了一下,隨即,駱聞舟沈聲說:“你剛才電話占線至少二十五分鐘。”

 

  費渡:“我……”

 

  “你是把電話打到探月衛星上去了吧?”

 

  費渡:“……”

 

  雖然費渡什麽都沒說,但駱聞舟就是好像通過某種神奇的直覺,感覺到他這邊發生了什麽事:“你在哪?”

 

  費渡:“……別墅那邊。”

 

  “你自己一個人跑那邊幹什麽去?”駱聞舟不知聯想起了什麽,聲音陡然變了調,“在那等著我!”

 

  費渡還沒來得及答話,駱聞舟已經氣急敗壞地把電話掛了。費渡蹭了蹭自己涼颼颼的鼻尖,感覺屋里那股如影蘇醒的腐臭味被駱聞舟一通嚷嚷吹走了,倒是屋里長久不通風,有點憋悶,他打開空調和空氣凈化器,略微暖和過來之後,直接走進了地下室。

 

  樓梯兩側的蟠龍圖案和他夢里那陰森恐怖的圖騰有細微的差別,大概是人長高了,視角變化的緣故。倘若要仔細看,那些龍臉都是鼓眼泡,腮幫子吉祥如意地炸起來,兩條鯉魚似的胡須姿態各異地飄著,頭上頂著一對短犄角,還有那麽點憨態可掬的意思。

 

  費渡跟憨態可掬的蟠龍大眼瞪小眼片刻,輕車熟路地走到地下室,開了門。

 

  密碼已經換成了他自己的,陳列經過了乾坤大挪移,被駱聞舟用大絨布蓋住的電擊椅和家庭影院占據了半壁江山,跟費承宇曾經用過的那個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費渡漫無目的地在地下室里溜達了三圈,沒能喚起一點記憶,只好回到客廳坐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掐著自己的眉心,心里隱約覺得這件事可能需要一個催眠師來解決。

 

  可惜催眠不是萬能的,因為有一些人可能終身無法進入催眠狀態,費渡也不覺得自己能在別人面前放松下來……除非催眠師長得比駱聞舟帥。

 

  這時,不知從哪刮來一陣妖風,高處的窗欞簌簌作響,門口一棵枯死的大樹被西北風刮得東倒西歪,掛著敗葉的枯枝不住地打在二樓走廊的玻璃窗上,看起來群魔亂舞的,費渡被那動靜驚動,擡頭看了一眼,腦子里忽然有什麽東西飛快地劃過。

 

  他倏地站起來,隨手從桌上拿起了一個裝飾用的水晶球,又不知從哪摸出一條領帶,蒙上自己的眼睛,重新走到地下室的樓梯口。

 

  又一陣風吹過來的時候,費渡輕輕地松了手,讓水晶球順著樓梯滾了下去,沈悶的滾球聲混雜著樹枝拍打窗欞的聲音,“當”一下撞在地下室的門上,蒙著眼的費渡緩緩地幾次深呼吸,擡手摸上了樓梯間冰冷的墻壁。

 

  他記得……自己第一次偷偷溜進費承宇地下室那天,也是這麽一個天氣,滾下去的小球應和著呼嘯的北風,而空氣中有一股……一股什麽樣的味道?

 

  對了,是清潔劑。

 

  那通常意味著費承宇這一段時間在家,所以他才會對下樓撿東西這麽一個簡單的動作也充滿恐懼。但是費承宇當時不知因為什麽出去了,他站在樓梯間,遲疑了好一會,還是忍不住擡腳往下走去。

 

  邁開第一步的時候,某種奇怪的感覺忽然閃電似的擊中了他,費渡一楞,下意識地回頭往樓上某個方向“望”去,覺得那里好像有什麽人在看著他,隨後,他耳邊仿佛響起了一聲幻覺似的門響。

 

  費渡一把扯下眼前的領帶,發現自己擡頭面向的方向正是二樓臥室——也就是他母親活著的時候住過的那一間。

 

  費渡緩緩皺起眉,心想:“她曾經在那里看著我麽?”

 

  可是寂靜的房門不會回答他,而費渡突然發現,除了徹底想不起來的部分,他那些模棱兩可的記憶好像都和他媽媽有關。他繼續往下走去,撿起自己丟下來的水晶小球,重新蒙上眼睛,摸索著去推那半開的密碼門。

 

  冰冷的水晶球硌著掌心,費渡記得,自己那時對著這“禁地”站了好一會,到底沒有忍住“藍胡子的誘惑”,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這間地下室屬於費承宇的時候,里面的陳設要更滿、更考究,似乎也是到處飄著那股清潔劑味。地下室中間鋪著厚厚的地毯,兩側是一圈沙發,現在費渡用來擺家庭影院屏幕的那面墻當時有一排書櫃,角落里有一個鑲嵌到墻里的密室型的保險櫃,費承宇用一幅畫擋著,據說能抵抗八級以上的地震。

 

  書櫃前則是一張紅木的大書桌,費渡循著記憶,走到那並不存在的“書桌”前,虛空中伸出雙手——他當時是在這張桌子上看到了“畫冊計劃”的細節。

 

  張春久,代理隊長,“春來集團”大股東的弟弟;陸有良,張的副手,未婚妻在第九中學高中部當老師;潘雲騰,父母住在某事業單位家屬院;楊正鋒,女兒上小學,班級是……

 

  被領帶遮擋住視覺之後,思維仿佛更敏銳了,當年他曾經在這張桌子上看見過的信息事無巨細地在費渡大腦中回放著,他心里突然一動——對了,那份畫冊計劃的參與人員名單,它是在是太齊全了,里面包含了所有人的身份、親屬信息,只有可能是當時身處市局的內鬼提供的……那麽,按照常理來看,內鬼本人似乎應該是這份資料之外的人,否則他在和費承宇暗通曲款的時候,有必要畫蛇添足地把自己的資料也混在其中嗎?

 

  可是這份名單幾乎涵蓋了當年市局所有的一線刑警,如果是這份名單以外的人,還關系未免太遠,能叫“內鬼”嗎?

 

  好像又有些說不通。

 

  那麽……

 

  費渡倏地擡起頭——好像就只剩下一種可能了,害死顧釗的“內鬼”在這些人當中,但費承宇並不知道他是哪一個!

 

  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從外面傳來,蒙著眼睛的費渡還沈浸在那份“畫冊計劃”的名單中,一時沒回過神來,腳步聲一下和他年幼時的記憶重合了——費渡狠狠地一激靈,他當時也是驚疑不定地翻看了一半,突然聽見了費承宇回來的腳步聲,像現在一樣靠近著地下室。

 

  他一邊走,一邊還在打電話,語氣冷靜而殘酷。

 

  時隔十三年,費渡的脈搏和血壓對此作出了精準的反應,他整個人皮膚發冷,心里卻被某種陌生古怪情緒籠罩,他的四肢仿佛被灌了冰,手心浸出細汗,呼吸不由自主地加速。

 

  地下室只有一扇門,一個出口,這時候逃出去無疑會讓費承宇堵個正著!

 

  費渡記得,他當時再要躲已經來不及了,情急之下,他迅速把桌上被自己翻亂的文件憑著自己的記憶歸位,然後仗著人小個矮,鉆進了大書櫃下面的小櫥里。

 

  腳步聲越來越逼近,仿佛已經到了門口,被領帶蒙著眼睛的費渡下意識地往他記憶里書櫃的方向後退了幾步,可是那里已經沒有書櫃了,他結結實實地撞在那家庭影院屏幕旁邊的小櫃櫥上,櫃櫥往一側倒去,里面催吐、鎮定的藥物“稀里嘩啦”地撒了一地,與此同時,有人一腳踹開了他沒關上的密碼門。

 

  一瞬間,費渡腦子里好像有一根弦,被人重重地勾起來撥動了一下,“嗆啷”一聲回響,驚天動地地在他太陽穴附近炸開,一塊記憶的碎片子彈似的從他顱骨間穿過――小櫥倒下的動靜和記憶里的某種聲音重合了。

 

  闖進來的駱聞舟一眼看見他腳下摔得滿地滾的藥瓶子,聯想起費渡的不良前科,把他嚇得魂飛魄散。

 

  駱聞舟沖過來,一把抱住費渡:“怎麽了?怎麽了?你又碰那些藥了是不是?費渡?費渡,給我說句話!”

 

  駱聞舟闖進來強勢打斷了他的回憶,費渡一時還有些茫然,蒼白的嘴唇略微顫抖,隨即,他眼睛上的領帶被人一把拉扯下來,駱聞舟好似怕他丟了似的,手臂箍得他有點疼。

 

  駱聞舟幾乎是連拖再拽地把他拉出了地下室,按在太陽光最足的沙發上,費渡擡手遮了一下光,臉上的血色好像被那間妖異的地下室一口吸了,駱聞舟拽下他的手腕,鉗著他的下巴掰過來面向著自己,一臉陰沈:“我說沒說過,讓你不要亂跑?”

 

  費渡盯著他楞了片刻,忽然一把扯過駱聞舟的領子,將他按在沙發上,低頭吻了上去。

 

  駱聞舟不知道自己這份突如其來的好待遇從何而來,略微一楞,他連忙伸手摟住費渡,感覺到對方難以宣之於口的焦躁,幾乎要把他嵌進沙發里。駱聞舟一手捏住費渡的後頸,輕輕地捋著,同時艱難地側了一下頭:“喘……喘不上氣來了,寶貝兒。”

 

  費渡動作一緩,隨後,他駱聞舟耳垂上輕輕親了一下,駱聞舟當即抽了口氣,感覺腰都酥了半邊,一擡手把準備離開的費渡拽了回來:“啃完白啃?”

 

  費渡:“你要什麽?”

 

  駱聞舟盯著他,舔了一下嘴角。

 

  “拿走,”費渡十分大方地擺擺手,“連身再心,買一送一,不用找零。”

 

  駱聞舟:“……”

 

  他無言以對片刻,仔細回味了一下這句話,耳根居然有些發熱。

 

  別墅里的礦泉水都過期了,兩個人只好找了個水壺自己燒開,費渡不知從哪翻出一塊陳年的普洱茶餅,用錐子敲下幾塊泡來喝。

 

  “我剛才想起來了,第一次我無意中鉆進費承宇的地下室,中間他正好回來,我鉆進了書櫃下面的小櫥里,但他當時其實沒有進來,因為他好像剛走到門口,樓上我媽就犯了病,狂躁地不知道打爛了什麽,費承宇罵了一句,匆忙出去了。”費渡動作熟練地洗了茶,隨即用泡了第一水,濃郁的茶湯很快散出味來,他兜起茶葉的過濾網,給自己和駱聞舟一人倒了一杯,“我趁機跑了。”

 

  駱聞舟:“你媽媽呢?”

 

  費渡沈默了一會,手指轉著滾燙的茶杯:“不知道,我躲進房間了,沒敢看——你不是去接陸局了麽,怎麽樣?”

 

  一提起這事,駱聞舟就是一腦門的一言難盡,他仰頭往後一靠,好一會才有氣無力地把這顛覆三觀的一天說了:“現在不清楚,有事陶然會給我發信,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朗誦者……”費渡若有所思地晃了晃茶杯,“這麽說,方才來找我的,應該就是他們的人了。”

 

  駱聞舟差點從沙發上彈起來:“什麽?”

 

  費渡琢磨自己的事,沒註意到駱聞舟的臉色,有些心不在焉地說:“方才出門的時候遇到個出租車司機,應該是專門在那等著我……呃……”

 

  駱聞舟一把揪住他的領子,從頭到腳把他檢查了一個遍,發現連一個多余的線頭也沒有飛出來,松了口氣的同時,駱聞舟一把火從腳心燒到了頭頂:“我讓你小心一點,你他媽當我說話是耳旁風!費渡我告訴你,你要是……你……”

 

  他氣得語無倫次之余,竟然忘了詞。

 

  費渡一楞之下眨眨眼,雙手攏起駱聞舟青筋暴跳的手,手掌一合,一雙桃花眼十分無賴地一彎:“師兄,我愛你。”

 

  駱聞舟:“……”

 

  每次都來這套,連花樣都懶得換!

 

  隨即,費渡略微正色下來:“我的人跟過去了,不過那個司機跟我說,我曾經見過他的‘老師’。”

 

  “我來找你的路上得到一個消息,”駱聞舟說,“張局說,第二次畫冊計劃不是他命名的,現在調查組的視線轉移到了燕公大上,特別是……”

 

  “我那個暴脾氣的導師?”費渡問。

 

  “你記得我跟你說過陳振的舉報信嗎?”駱聞舟說,“能直接遞到上面的,肯定有話語渠道,潘老師曾經當過刑警,後來又成了業內權威,人脈頗廣,他有這個渠道——而且他對範思遠留下來的一些課題表現出了非同尋常的興趣,甚至寫到過內部教材里……”

 

  駱聞舟略微一頓,搖搖頭:“說你見過那個人,會不會就是他?”

 

  “不,應該不是,”費渡想了想,隨即,他好像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擡起頭,“老駱,我可能需要你幫我個忙。”

 

  第153埃德蒙·唐泰斯(二十四)

 

  燕城周圍也有被大城市吸幹了骨髓和勞動力、二十年如一日不肯發展的小村鎮,肖海洋自己開車過來,因為眼神不好,有坑就掉,把自己顛了個面無人色,一下車還被地上的碎冰渣滑了個跟頭,一瘸一拐地被一條很沒素質的大黃狗尾隨了半個村,終於見到了事先聯系過的當地民警。

 

  民警趕走了學瘸子走路的大黃狗:“當年那個事情我記得,老孫家有倆兒子,老二家生的是個丫頭,就老大家里這麽一個寶貝孫子,獨苗,慣得不像話。那年,那混小子為著修房子的事,可能是嫌他二叔不願意給錢,覺得自己是正根,全家的東西都該是他的,反正一幫親戚過年也鬧得挺不痛快,沒兩天,老二家那女孩兒就掉進冰窟窿里淹死了,才三歲,撈出來都沒有人樣了。”

 

  民警把肖海洋領到了一個小派出所,管戶籍的沒有單獨辦公室,就在旁邊隔出一個小房間,掛了個牌,里面有個女警正在值班,她對面坐著個老頭,不知是來開什麽證明。

 

  民警打了個招呼,直接進去,翻出已經準備好的檔案,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這個就是意外死亡的女孩她爸,孫家老二,叫孫健。”

 

  肖海洋顧不上流出來的鼻涕,用力吸了一口,仔細看了看,找出龍韻城那個假保安“王健”的照片:“您給我看看,這是一個人嗎?”

 

  假保安“王健”老了恐怕不止十幾歲,整個人暮氣沈沈的,兩頰的骨頭變了形狀,臉上的肉缺乏支撐,一起垮了下來,鼻梁則高得不甚自然,凸起的軟骨幾乎要破皮而出,顯得眼窩越發的深陷,有些陰鷙。

 

  肖海洋去咨詢過專業人士,假保安“王健”這張臉應該是動過刀。

 

  一個是氣質陰沈、一看就不好惹的中年保安,一個是溫文爾雅的年輕父親,乍一看,萬萬不會有人把他們聯系到一起。

 

  民警扒著眼盯著瞧了半晌:“有點像,特別是下巴上這顆痣……哎,可這變樣變得也太多了,不敢說。”

 

  肖海洋:“有DNA和指紋記錄嗎?”

 

  “哎喲,這個真沒有,”民警搖搖頭,“太久遠了,那時候也沒那麽多講究。雖然女孩父母一口咬定就是侄子幹的,但是沒人看見,沒有證據,他自己又撐死不承認,我們也沒辦法——那麽小的娃,路都走不穩,按理說不會自己跑到冰天雪地里,確實死得蹊蹺,可那也不能說是誰就是誰啊,最後查了半天,只好不了了之……哦,對了,當時他做完筆錄簽過一個字,應該還留著,這個您有用嗎?”

 

  這個人本名叫“孫健”,假冒的保安名叫“王健”,中間有個一模一樣的字,保安在龍韻城值班的時候是要每天簽字的,肖海洋精神一震:“行,給我看看!”

 

  民警很快找到了當年的簽字文件給他,肖海洋憑借自己的肉眼判斷,這兩個簽名應該是一出自同一個人筆下:“我需要找筆跡鑒定專家出一份專業意見,謝謝。”

 

  民警十分熱情地送他出門:“應該的,有什麽問題您隨時來問。”

 

  這時,正在開證明的老人忽然轉過頭來,睜著渾濁的雙眼看向肖海洋:“當年孫家的小王八蛋把三歲大的女娃娃扔進冰窟窿里活活淹死,你們也不管,還放了他,後來怎麽樣?那小子自己也摔進冰河里淹死了,報應,嘿!”

 

  民警苦著一張臉去給老頭宣傳法制教育,肖海洋卻楞了楞,一時不知該怎麽回答,這時,他電話響了,他回過神來,匆匆走出小派出所。

 

  郎喬在電話那邊飛快地說:“你怎麽樣了?我這邊找到了那個假前臺服務員的線索,本人真名應該是叫‘王若冰’,有個姐姐,十幾年前有一起補習班老師猥褻女學生案,當時那事鬧得挺大,但是受害人都不願意站出來,證據不足,只能把人放了,王若冰的姐姐是受害人其中之一,因為這事自殺了。”

 

  “我找到了假保安,”肖海洋吃力地伸出凍僵的手,翻開檔案袋,“原名可能‘孫健’,女兒三歲的時候被人推下冰窟,案發地點比較偏遠,但是當年是燕城轄區,曾經被市局調過檔……假趙玉龍不用看了,未結案之一受害人的丈夫,認屍的時候簽過字,他應該也整過容,我找專家看了,除了下頜骨、鼻梁和額頭,其他面部特征基本對得上。”

 

  “假快遞員和假巡邏員都只有假證上的小照片,尤其假巡邏員,那張假證還是老大拿手機在夜間模式下拍的,辨認有難度,”郎喬說,“但是我去翻了剩下那幾樁未結案,發現有幾個受害人的近親屬疑似對得上……哎,小眼鏡,那咱們現在是不是基本可以確定了,一直在中間穿針引線、當攪屎棍子的這幫人,就是當時畫冊計劃收錄的未結案件的受害者們?”

 

  肖海洋腦子里還回憶著方才那老人咬牙切齒的“報應”,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

 

  郎喬問:“他們這是要幹嘛,替天行道?”

 

  肖海洋沈默了一會:“你等等,我聯系駱隊。”

 

  然而駱聞舟卻沒聯系上,他的手機正靜著音躺在外衣兜里。

 

  駱聞舟抱著雙臂站在一邊,看著費渡在紙上寫寫畫畫,遲疑著說:“據說記憶喚起這種事,還是要找專門的催眠師,我感覺在這方面我可能沒什麽用,畢竟看見我這種活潑溫暖的美青年,更容易讓人珍惜當下、展望未來。”

 

  “我不需要催眠師,也不需要記憶喚醒,我需要推導出一個真相。”費渡頭也不擡地說,“大腦有時候會自動制造一些騙人的記憶,但編造的記憶會模糊細節,試圖混淆事件的固有邏輯,我需要你從旁觀者的角度提出問題,幫我找到被記憶掩蓋的東西。”

 

  駱聞舟皺起眉:“你相信那個司機說的?”

 

  “他們自稱‘朗誦者’,”費渡把指尖的筆往桌上一扔,頓了頓,“說實話,師兄,你不覺得這個朗誦者和我很像嗎?”

 

  駱聞舟臉色一冷,生硬地說:“完全不覺得。”

 

  費渡笑了一下,沒往心里去,繼續說:“我一直以為我收集受害人,利用他們在物質或者感情上的弱勢來為我辦事的這一套是跟‘他們’學的,但是現在我覺得,我做的事反而更像‘朗誦者’——如果兩件事、兩個人之間看起來仿佛有什麽聯系,那它很可能就是有某種聯系。”

 

  駱聞舟皺起眉。

 

  “那個司機對我說,朗誦者的頭兒,也就是他們口中的這個‘老師’,現在不能來見我——這有兩種可能,第一,擔心我的人會立刻把他出賣給警察;第二,字面意思,就是他本人‘不能’來見我,可能是人身不自由,也可能是出於健康原因。司機轉述的時候,用的字眼是‘很遺憾不能親自過來’,所以我更傾向於後者。”

 

  駱聞舟踱了兩步:“潘老師現在被列為重點調查對象,家都不能回,他是人身不自由,還有師……師娘,她在住院,是因為健康原因,你懷疑他們倆中的誰?”

 

  “他們兩個人都有個問題。”

 

  駱聞舟:“什麽?”

 

  “錢。”費渡說,“制造假身份也好,養活手下這一大幫人也好,竊聽、跟蹤、購買非法武器——每一樁計劃、每一次行動,都需要大筆的資金,不比養通緝犯便宜到哪去,要麽他自己有錢,要麽是有人資助,這一條就可以把嫌疑人範圍縮到很小,如果是燕城範圍內的話,一雙手能數過來,我算一個。”

 

  “費渡,有事說事,”駱聞舟回過頭來,難得正色地看著他,“我不喜歡你這個語氣。”

 

  他平時罵罵咧咧的時候,自己都未必往心里去,動了真火,神色反而越發平靜冰冷。

 

  費渡沒回應,略微避開他的目光,繼續說:“……費承宇也算一個,如果他沒有躺下。”

 

  駱聞舟用不大愉悅的目光低頭盯著他的鬢角看了片刻:“疑神疑鬼地想,如果能收買護工,偽裝成植物人也不是沒有可操作性。”

 

  費渡笑了一下:“費承宇在醫院搶救的時候,我派人二十四小時跟蹤過他的主治醫生,護工每周換一個,每一個人從出生開始的所有簡歷我那里都有,一直到院方通知我,他的大腦受到了不可逆轉的傷害,我以尋找新的治療方案為由,給他轉了幾次院,確定得到了相同的診斷結果,才把他移到療養院。即使這樣,我還是找人盯了他一年多,直到基本掌握了他的集團。”

 

  駱聞舟:“……你怎麽沒幹脆拿被子悶死他?”

 

  “考慮過,不過後來想了想,悶死他,除了提前暴露我自己之外沒別的用,”費渡說,“我要揪出的是他背後的影子,給他留一口氣,正好也讓對方如鯁在喉。”

 

  駱聞舟在他對面坐下。

 

  “我第一次闖進地下室,僥幸沒被發現,”費渡平鋪直敘地說,“半年後再次潛入,但是這次運氣不太好,被抓住了,之後費承宇就把他的地下室搬空了……大致是這個過程,但當時我是怎麽進去的、被抓住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事,印象一直很模糊。”

 

  駱聞舟想了想,說:“從你是怎麽進去的開始吧——你當時手里有幾組準備去試錯的密碼?”

 

  費渡:“可能性最大的備選答案是三組。”

 

  “你家地下室的密碼輸錯一次就會報警,也就是說,你成功的概率小於百分之三十,”駱聞舟說,“如果是我,我可能會去試,大不了被我爸抽一頓——但是以我對你的了解,你應該會更謹慎一點。”

 

  即便費渡先天不是個謹慎的人,後天的成長環境也註定了,他會比別人更謹小慎微,畢竟被費承宇逮住,不是抽一頓、蹲在門口寫篇檢查的問題。

 

  費渡緩緩地點點頭。

 

  “除非有人給過你提示,這個人不大像是費承宇,不可能是你家走馬燈似的保姆,其他的外人……我覺得你可能也不會輕易相信,排除法看,加入真有人給過你提示,那只能是你媽,”駱聞舟說,“跟你那天夢里夢見的事對得上。”

 

  費渡:“嗯。”

 

  “那第二個問題,你方才說,你第一次進入地下室的時候,就感覺她在看著你,之後還掩護你跑出來,那第二次,她提示了你密碼,更應該知道你偷溜進地下室了,為什麽這次她沒來得及掩護你?”

 

  費渡雙肘撐在膝蓋上,指尖抵著下巴,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這里他的記憶越發模糊,實在想不起來。

 

  “好吧,”駱聞舟等了片刻,“你被費承宇發現之前,在幹什麽?最後看見的東西是什麽?”

 

  “……電腦?”費渡思量良久,“應該是,他電腦密碼和地下室一樣。”

 

  駱聞舟:“是在你翻看他電腦的時候,費承宇突然進來的嗎?”

 

  費渡的眉頭擰得更緊,好一會,他才惜字如金地說:“……應該不是。”

 

  應該不是――這個場景,光是聽描述就已經讓他覺得毛骨悚然,如果真是這樣,那費渡覺得自己以後打開型號類似的筆記本電腦時,都肯定會有所反應。

 

  “肯定不是,”費渡順著這個思路想了想,“我覺得那之前我可能聽見了什麽,躲到哪去了。”

 

  駱聞舟畢竟不是專業的,不知道這時候應該說什麽,只好靜靜地等著費渡慢慢想,他突然覺得費渡回憶費承宇的時候,不像是男孩畏懼父親,甚至不像是在回憶一個家暴的人渣,他簡直是在回憶一個怪物――噩夢里那種磨牙吮血的可怕怪物。

 

  為什麽?

 

  費承宇真的從未對他這個“繼承人”做過什麽嗎?

 

  駱聞舟忽然捏緊了茶杯,茶杯底磕在桌上,發出幾聲輕響。

 

  這時,費渡倏地盯住了他的茶杯:“瓷器……我聽見杯盤瓷器碰撞聲,費承宇說了句話……”

 

  費承宇說了什麽?

 

  費渡太陽穴上好像有根刺,沒完沒了,越跳越快,簡直快要炸開,

 

  “‘不用’。”費渡囈語似的低聲說,“他說……‘我們不用’。”

 

  “他說‘我們不用’,”駱聞舟立刻追問,“也就是說他帶了客人,你媽給他們端了茶?客人是誰?”

 

  費渡腦子里隱約出現了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可是那人是誰,他就是想不起來,好像考試時候碰到的似是而非的知識點——分明看過,分明周圍的每字每句都記得,就是當中那一點想不起來。

 

  他不由得有點胸悶,喘不過氣來似的嗆咳起來。

 

  又是這個反應,駱聞舟瞳孔一縮,沈聲問:“費承宇對你做過什麽?”

 

  費渡沒回答,沖他擺擺手。

 

  駱聞舟一把握住他的肩:“費渡,你是專業的,你告訴我‘創傷後應激障礙’是什麽概念,會有什麽癥狀?”

 

  費渡好不容易喘過一口氣來:“我沒有……”

 

  “沒有什麽?”

 

  “創傷,”費渡察覺到了自己聲音嘶啞,用力清了清嗓子,他說,“費承宇真的沒有打過我,也沒有對我造成過人身傷害,否則事後我不得去醫院麽?如果真的這麽興師動眾過,我總不會連這個也不記得。”

 

  駱聞舟一時有些詫異地看向費渡:“什麽時候‘創傷’特指身體創傷了,費渡同學,你說實話,期末考試及格了嗎——沒事,補考我不笑話你。”

 

  “我不存在精神創傷的問題,”費渡略微往後一靠,輕輕一挑眉,“你應該感覺得到,我的共情能力很差,同理心和同情心幾乎沒有,缺乏羞慚感,恐懼感也比一般人遲鈍,和焦慮有關的自主神經反應活動微弱——如果再加上高攻擊性,那基本和費承宇沒什麽區別了,我並不太想像他,所以後來借助電擊強行矯正了。”

 

  駱聞舟感覺自己終於碰到了他的核心問題,一時有些目瞪口呆地看著對面眉目清秀的青年。在此以前,他一直覺得費渡偶爾對自己的“惡劣評價”是慪氣、是找碴,甚至是心情不良的時找不痛快的一種方式,可他沒想到,原來在費渡這里,他說過的這些話並不是“惡劣評價”,而是仿佛陳述自己“姓名性別年齡民族”一樣的客觀說法。

 

  “……不,”駱聞舟有些艱澀地說,“我沒感覺到。”

 

  費渡碰到他的目光,突然不知為什麽,後悔起讓駱聞舟幫他回憶這件事了,費渡倏地站起來:“實在想不起來就算了,我去問問他們追到那個司機沒有,朗誦者既然已經浮出水面,總有跡可循,通過其他方式也是一……”

 

  駱聞舟一把拉住他,與此同時,費渡的手機響了起來。

 

  費渡:“等……”

 

  駱聞舟把他扯了個踉蹌,從身後箍住他的腰,按住他準備去接電話的手:“你說你第一次闖進費承宇地下室的時候,是你媽媽吸引了他的註意力,你趁機逃出去以後,為什麽不敢看他是怎麽對待她的?”

 

  費渡的手指不由自主地一顫。

 

  駱聞舟擡手按住他的胸口:“你沒有救她,心里愧疚嗎?難受嗎?你一直難受到現在,對嗎?所以從來不去想,幾乎以為自己忘了。費渡,你是真忘了嗎?”

 

  費渡下意識地一掙:“我沒有……”

 

  “你不是說費承宇虐待她的時候曾經讓你旁觀過嗎?”駱聞舟低低地在他耳邊說,“你關上門,也知道她會遭遇什麽,對不對?告訴我——”

 

  費渡電話鈴的歌聲仿佛走了調,像那個周末,他從學校回家,看見她冰涼的屍體時聽見的一樣走調,一瞬間,他想起一個仿佛重複過很多次的夢境:女人一張窒息的臉,面色鐵青地趴在地上,質問他:“你為什麽不救我?”

 

  他無意識地劇烈掙紮起來,碰倒了茶幾上的茶具,小瓷杯滾落在堅硬的地板上,連同熱水一起碎了滿地,那粉身碎骨的聲音和他的記憶重合在了一起——

 

  他被從書櫃下面的小櫥子里一把拽了出來,然後聽見了女人的尖叫聲,昂貴的瓷器碎了一地,費承宇揪著她的頭發從滿地的碎片中直接擦著地面拖過來,旁邊有一個人漠然地看著這場鬧劇。

 

  他下意識地把那個高大的客人當成一個掩體,往他身後躲去,那人低下頭,居高臨下地沖他笑了一下,甚至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發,他說:“男孩子,光是躲可不行啊。”

 

  費承宇仿佛註意到了他,充血的眼睛向他看過來,費渡覺得心跳仿佛中斷了一下。

 

  熟悉的窒息感湧上來,費承宇在他脖子上套上了那個金屬環。

 

  而這一次,另一端卻不是他平時“訓練”用的小貓小狗,而是——

 

  第154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五)

 

  自欺欺人的重重迷霧之後,那張窒息的臉,終於無遮無攔地露出了塵封的真相。

 

  費承宇把金屬環的另一端扣在女人削瘦的脖子上,蹲下來,非常輕柔地問他:“寶貝兒,密碼是誰給你的?”

 

  男孩慘白的面色就像是鬼氣森森的陶瓷娃娃,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曾經那麽懦弱,那麽無力,四肢全是擺設,他抓不住自己的命運,也走不出別人的囚牢。

 

  “你聽見什麽了?”費承宇帶著腥味的手穿過男孩的頭發,“好孩子不應該偷聽大人說話,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的對不對?”

 

  費渡記得那個愚蠢的男孩下意識地搖了頭。

 

  為什麽要搖頭呢?費渡想,如果人能回溯光陰,能和過去的自己面對面,那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把那個男孩的頭擰下來。

 

  世界上一切深沈的負面感情中,對懦弱無能的自己的憎恨,永遠是最激烈、最刻骨的,以至於人們常常無法承受,因此總要拐彎抹角地轉而去埋怨其他的人與事。

 

  費承宇看見他這輕微的搖頭,然後笑了,指著地上滾了一身玻璃渣的女人說:“孩子都不是故意犯錯的,如果犯了錯,肯定就是不懷好意的大人引誘的,那我們來懲罰她好不好?”

 

  費渡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還是被迫看見了,她的眼神如往常一樣黯淡、麻木,像一具死氣沈沈的屍體,那天步履輕快地親吻他的,仿佛只是他想象出來的幻覺。

 

  費承宇沖他招手,可是費渡不住地往後退,退得那男人不耐煩了,他就直接合上了套在男孩脖子上的金屬環——兩個環扣,扣在兩個脖子上,一端緊了,一端才能松一點,而控制權,就在小費渡蒼白無力的手上。

 

  他只要攥緊拳頭,就可以從難以承受的窒息感里解脫出來,而這個動作,在無數次的反複加強和訓練中,幾乎已經成了他的反射。

 

  為什麽他會忘記自己是怎麽進入地下室的?

 

  為什麽他要模糊和他媽媽有關的一切記憶?

 

  為什麽他夢里的女人總是充滿怨恨?

 

  為什麽那張窒息的臉可以安插在任何人身上,隨時攪擾他的睡眠?

 

  “費渡,費渡!”

 

  費渡的身體抖得不成樣子,被駱聞舟猛地搖了搖,費渡倏地回過神來,隨即好像有人掐著他的脖子,他嗆咳得喘不上氣來。

 

  駱聞舟沒想到自己兩句問話居然問出了這麽大的反應,一時被他嚇住了,聽這個撕心裂肺的聲音,駱聞舟懷疑他要把肺也咳出來,忍不住去摸他的喉嚨,誰知才伸手輕輕一碰,費渡就激靈一下,猛地推開他,腳下踉蹌兩步,狼狽地跪在倒了一地的茶幾茶杯中。

 

  有那麽一瞬間,駱聞舟覺得他那雙顏色略淺的眼珠里閃過了近乎激烈的陰影,像是被封印了很多年的妖怪,見血而出。

 

  駱聞舟屏住呼吸,小心地跟著費渡蹲了下來,心驚膽戰地沖他伸出一只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寶貝兒,是我。”

 

  費渡眼尾的睫毛比其他地方要長一些,略微被冷汗打濕,把那眼角描繪得格外漆黑修長,像是刀尖刻成的。那眼神也像刀尖刻的,定定的在駱聞舟靠近的手上停頓片刻,費渡的魂魄好似方才歸位,他略微垂下目光,任憑駱聞舟的手放在他肩頭。

 

  駱聞舟輕輕地捋著他的手臂,感覺平擡都懶得擡的手臂肌肉繃得厲害:“跟我說句話。”

 

  費渡張了張嘴,嗓子里泛起一陣血腥氣,沒能出聲。

 

  “那我……”駱聞舟有些不知所措,隨即,目光落在費渡毫無血色的嘴唇上,他脫口而出了一句,“我親你一下總行吧?”

 

  他說完,自己也覺得這話聽起來挺不像話,然而不便往回找補,幹脆自作主張地抓住費渡的胳膊,把人拉過來,在距離對方極近的地方停頓了一下,看著費渡的眼睛,那瞳孔似乎微微放大,隨即仿佛是認出他,很快又掙紮著強行平靜下來。

 

  駱聞舟嘆了口氣,在他額頭、鼻梁和嘴唇上逡巡了一圈。

 

  費渡合上眼,把急促的呼吸壓得極低、極緩,他習慣於這樣,永遠內斂,永遠克制,永遠並不關心自己有什麽感受,而是通過別人的反應來判斷自己應該怎樣。

 

  他甚至試著向駱聞舟笑了一下,笑得駱聞舟更加心驚膽戰。

 

  “費……咳,費承宇帶來一個人,進門後直奔地下室,來得太快了,我媽試著攔了一下,但是沒成功,”費渡聲音沙啞地說,“我聽見動靜,聽見他們說話,又一次迅速把所有東西歸位,躲進了那個櫥子里,以為這回也能混過去,但是疏忽了一點。”

 

  “什麽?”

 

  “我碰過他的電腦,費承宇伸手摸,發現他的筆記本電腦是熱的。”

 

  駱聞舟心說這怎麽跟諜戰片似的,他摩挲著費渡的手腕,輕聲問:“你想起來了?”

 

  “我只有十歲,費承宇不相信密碼是我弄到的,那天我媽又試著在地下室外攔了他一次,所以費承宇認為,是她攛掇我去翻地下室的,她不再‘聽話’了。”費渡按住自己的喉嚨,似乎又想咳嗽,隨後強行忍回去了,“當著外人的面,自己養的寵物居然造反,那天費承宇很生氣,差點殺了她。”

 

  “當著外人……和你的面?”駱聞舟輕聲問,“你是因為這個,才忘了那一段記憶的?”

 

  費渡不想騙他,但是也不想對人提起,因此沒接話,生硬地扭轉了話題,他說:“費承宇帶回家的人很高——費承宇身高超過一米八,那個人比他還要高小半頭,有三四十歲,戴著一副眼睛,眼角有一顆淚痣,我只見過這個人一次。”

 

  駱聞舟心里堵塞著一千個問題,聽了這話也只好先讓它們一邊排隊去:“戴眼鏡,眼角有一顆痣,你確定?”

 

  他說著,匆忙摸出自己的手機,沒顧上看那一打未接來電,調出一張手機拍的檔案,放大了上面模糊不清的一寸照片:“是這個人嗎?”

 

  費渡看見照片旁邊的簡歷上標得清清楚楚的“範思遠”三個字。

 

  “我在檔案里就翻到這一張帶照片的,偷拍下來了,”駱聞舟略微一頓,“等等——你不是見過參與畫冊計劃的人名單和詳細資料嗎?連老楊女兒上哪個小學都知道,你沒見過範思遠的照片?”

 

  “沒有,”費渡緩緩搖頭,心里卻飛快地轉過無數念頭,“沒有——那份資料里有張局大哥的詳細信息,陸局未婚妻的工作單位,甚至潘老師父母的住址……但是沒有範思遠,這個名字好像只在介紹畫冊計劃牽頭人的地方提到了一筆。”

 

  也就是說,當年的內鬼給費承宇提供的材料里,只有關於範思遠的部分是一切從簡的!

 

  “你說那是冬天,”駱聞舟追問,“你確定是這個季節嗎?”

 

  “確定,我放寒假。”費渡擡起頭,“範思遠什麽時候‘跳海’的?”

 

  “陽歷年前,”駱聞舟幹脆坐在了地板上,“也就是說,範思遠當年真的沒死,還和費承宇有聯系!”

 

  那個組織收集了無數像盧國盛一樣窮兇極惡的在逃通緝犯,而範思遠當時也是在逃通緝的嫌疑人!

 

  “他們當時在地下室說了什麽?”

 

  費渡閉上眼。

 

  “想完全掌握他們也不難,”戴眼鏡的男人慢條斯理地說,“知道熬鷹嗎?要想讓它馴服,就是要先削弱它,不要心疼,適當餓一餓是有必要的。”

 

  費承宇問:“餓一餓?”

 

  “你把它餵得太飽了,費總,久而久之,它會貪得無厭的,工具不聽話,就好好打磨,哪有磨刀人怕把刀磨斷的道理?”那個男人笑聲冰冷,“你知道我手上有些人手,但是不多,如果你要讓我幫你辦這件事,得給我更多的支持才行。”

 

  費承宇笑了起來:“你的人手……怎麽說?你行俠仗義的時候,‘拯救’的那些人?”

 

  “費總別寒磣我,”男人笑了起來,“但是沒錯,他們管用,而且聽話。仇恨、創傷,都是很好的資源,能讓人變得知恩圖報起來,看你怎麽利用。”

 

  “費承宇應該是發現‘他們’有其他資助人,心生不滿,想要完全控制‘他們’。”費渡低聲說,“範思遠是他的‘顧問’。”

 

  駱聞舟的大腦高速轉著:“他們收集走投無的在逃通緝犯,其中包括了範思遠這個縝密又了解警察的連環殺手,但其實範思遠和費承宇事先有聯系,他為費承宇做事,潛入其中,到處安插自己的人……”

 

  費渡接上他的話音:“成立‘朗誦者’這個複仇聯盟,利用他們把除了費承宇以外的其他資助人都坑進去,讓組織傷筋動骨、走投無路,最後收歸費承宇一個人控制。”

 

  費渡所有的想法、甚至他自己的一些做法,全都不是無中生有自己發明的,那些念頭的種子都在他意識深處。

 

  還有錢――推行這個計劃需要大量的資金和精力,一下都有了來源——只不過這個來源不在現在,而在十幾年前,這個計劃比想象中耗時還要長,而“朗誦者”既是獨立在外的第三方勢力,又在十幾年的經營中混進了組織內部。

 

  濱海埋屍地、周氏、魏展鴻、蜂巢……這些巢穴和資金來源像當年費承宇希望的那樣,一個一個被挖出來斬斷,如果不是費承宇已經沒有了意識,那他就要如願以償了。

 

  “等等,”駱聞舟一擺手,“等會,你不是跟我說,你確定費承宇已經在三年前變成植物人了嗎?一個植物人是幕後黑手?”

 

  費渡靜靜地看著他。

 

  駱聞舟一瞬間仿佛感覺到了他要說什麽,猛地站了起來。

 

  費渡一字一頓地說:“費承宇已經變成植物人了,但我還活著。”

 

  駱聞舟暴躁起來:“閉嘴!”

 

  “誰告訴你費承宇已經變成植物人的?”費渡不理會他,也毫不在意被茶水浸濕的外衣下擺,“是我。”

 

  駱聞舟:“費、渡!”

 

  “我和警方交往密切,我還用盡手段加入了第二次畫冊計劃,能實時監控每一起案件的進展,幫你們得到‘理想’的結案報告。”費渡說,“我還有自己的人,和範思遠的思路如出一轍——也許費承宇根本是假裝的,我是他的幫兇,也許我是直接弒父,成了他的唯一繼承人……”

 

  駱聞舟直接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我說過我不喜歡你這個……”

 

  “師兄,”費渡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只是說現在看來最合理的可能性,又沒說真是我幹的,騙財不騙色,是一個有素質的壞人的基本操守,我接近你如果有目的,不可能會和你發展到這一步。”

 

  駱聞舟:“……”

 

  “那太下作了,不符合審美。”費渡把自己的領子從駱聞舟手里拉出來,伸手抹平衣襟上的褶皺,同時拿起自己的手機,未接來電上顯示的是“濱海療養院”,費渡看了駱聞舟一眼,當著他的面按下免提,撥了回去。

 

  電話剛通,那邊就急急忙忙地接了起來:“費總!費總我給您打了三個電話您都沒接,急死我了——您父親失蹤了!”

 

  費渡不慌不忙地問:“失蹤了是什麽意思?”

 

  “不、不知道,監控被人剪掉了,昨天晚上查房的時候還好好的,一早就沒了!”

 

  費渡掛斷電話:“看來他們選的劇本比較溫和,沒讓我‘弒父’。”

 

  第二醫院里,陸有良不知看見了誰,突然站了起來,陶然行動不便,一時轉不過圈去,只能聽見一串匆忙的腳步聲正在靠近。

 

  陸有良:“諸位,這是……”

 

  “陸局,”來人開口說,“我們剛剛得知,刑偵隊正在追緝兩輛可疑車輛,其中一輛車上有一個名叫楊欣的人,其母傅佳慧疑似參與非法竊聽和泄密,我們認為她是謀殺尹平一案的嫌疑人。”

 

  陶然總算用一條勉強能動的胳膊把輪椅轉了回去,看見醫院來了一水的調查員,小武好像做錯了事似的,惶惶不安地跟在調查員們身後。

 

  “陶副隊,”小武小聲說,“他們……這些領導突然問我,我我我沒、沒敢隱瞞……”

 

  與此同時,暫時沒能聯系上駱聞舟的郎喬剛剛回到市局,就看見兩個調查員正好帶走了曾主任。

 

  “主任,”郎喬瞪大了眼睛,“這是什麽情況?”

 

  曾廣陵面色凝重地沖她搖了搖頭。

 

  “協助調查,”其中一個調查員十分溫和地沖郎喬一點頭,“這位同誌,也請你們暫時把手頭的工作進展寫成報告,提交上來,謝謝配合。”

 

  郎喬:“哎……”

 

  一個同事從旁邊拉了她一把,等曾主任他們走遠,他才小聲對郎喬說:“你知道咱們有幾個監控有問題吧?”

 

  郎喬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因為這個,老張局都退居二線了還被帶走調查,但是安裝和維修廠家因為費用比較低,按規定最後簽批不用走到大領導那里,當時的行政工作正好是曾主任在管,聽說廠家那邊有點貓膩。”

 

  別墅里的費渡剛剛掛斷和濱海療養院的電話,苗助理就立刻打了進來,苗助理有些慌亂:“費總……你現在能回公司一趟嗎?”

 

  費渡不怎麽意外地問:“怎麽?”

 

  “有人自稱是警察,要查咱們公司當年的一筆投資——”

 

  第155埃德蒙·唐泰斯(二十六)

 

  “現在是什麽情況?”駱聞舟後背上突然冒出一層冷汗,“等等——你幹什麽去?”

 

  “換身衣服。”費渡轉身走上二樓。

 

  駱聞舟被他這四個字里的信息量砸得眼前一黑,沒來得及追上去,方才一直被他忽視的靜音手機就變本加厲地閃爍起來。

 

  “聞舟,是我,”最先把電話打進來的是陶然,陶然飛快地說,“師娘還沒搶救完,但是調查組的人已經來了,到底怎麽回事?楊欣怎麽樣了,你那邊有消息嗎?”

 

  “我……”駱聞舟剛一開口,手機就提示另一個電話要接入,他一看來電顯示的“郎喬”,只好轉頭對陶然說,“你先等一下——小喬?”

 

  “謝天謝地你接電話了,”郎喬有點哆嗦,“小眼鏡剛才一直聯系不上你,老大,幾件特別重要的事——那一串假冒偽劣人身份基本能確定了,就是當年畫冊計劃中未結案的受害人家屬。還、還有,剛才曾主任被帶走了,那幾個疑似泄密的監控鏡頭廠家有問題,他們說是他簽批的……還讓我寫報告說明現階段調查情況,老大,我怎麽寫啊?”

 

  “沒事別慌,”駱聞舟緩了口氣,“報告等我回去,我告訴你怎麽……”

 

  駱聞舟的話音第二次被插進來的來電提示打斷,他長出了一口氣,發現這個電話也不能不接,頓時覺得“頭到用時方恨少”,沒有個三頭六臂還拆兌不開了!

 

  “聞舟啊,”第三個來電的正是那天帶他進去旁聽訊問張局全過程的調查員,因為他爸的關系,勉強稱得上和駱聞舟有一點私交,不多,只值一通電話,“有個事我得問問你,你和那個費渡是什麽關系?”

 

  駱聞舟擡頭看了一眼寂靜的二樓臥室,喉嚨動了動,他低聲回答:“就您知道的那種關系。”

 

  調查員似乎也沒想到現在的小青年這麽離經叛道,這種事脫口就認,連遮都不遮,他噎了片刻後,隨後嘆了口氣,聲音略微冷硬下來:“那多余的話我就不說了,你準備把手頭的事移交一下,避嫌吧。”

 

  駱聞舟強行把沖到嘴邊的一句“你們不用連我一起查麽”給咽了回去——他畢竟已經不是當年在大街上罵老太太扔工作證的中二病了。

 

  “應該的,”他把一口氣沈下去,客客氣氣地說,“我服從安排,沒幫上忙,我也盡量不給您找事——只是……您能不能跟我稍微透個風,讓我心里也有點底?”

 

  對方有些遲疑。

 

  “是和十五年前的事有關系嗎?”駱聞舟盡量放緩了聲調,“十五年前他才七八歲,還不懂事呢,這事和他能有……”

 

  “我知道,我們就是請費總來配合一下調查,咨詢他幾個問題,”調查員略微停頓一下,還是補充說,“我們現在有證據表明,畫冊計劃、你們市局的泄密,背後很可能都和同一個犯罪團夥有關,畫冊計劃十幾年前被叫停,現在又有人舊事重提,是什麽居心?我不方便說太細,但是可以告訴你,這個人是燕公大的,和費渡有密切聯系,同時,涉嫌泄密的監控系統維修廠家也和費氏集團有關……就算以上都是巧合吧,他也是重要關系人,希望你理解。”

 

  駱聞舟飛快地從這段話里提取了兩個信息——

 

  燕公大和費渡有密切關系的,只能是他導師潘雲騰,調查員在暗示,第二次畫冊計劃重啟表面是張局牽頭,其實是潘雲騰暗地里推動的,為什麽?他也和“朗誦者”有關嗎?

 

  第二,市局那邊泄密的監控系統竟然拐彎抹角地和費家扯上了關系!這到底是費承宇沒處理幹凈的歷史遺留問題,還是什麽人做的局?

 

  “老駱的人品和家風我是相信的,只是你們現在的年輕人和我們那時候不一樣,新潮的想法和亂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外界誘惑也太多,”調查員十分隱晦地說,“你剛才叫我一聲叔,我這話就說得有點多了——聞舟,不小了,心里要有數啊。”

 

  中年人對著晚輩多半持重,即便是提點,也要說話委婉、不出惡言,保持東方式的禮貌,然而即便只是這樣禮貌委婉的意有所指,駱聞舟還是覺得刺耳,覺得耳膜好像被千刀萬剮了一通。

 

  費渡像一棵有毒的植物,根系已經在他心尖紮進了三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撕扯他那連著血肉的逆鱗,駱聞舟很想沖著電話吼一句“你他媽放屁,你當他是什麽人”。

 

  可是憤怒解決不了任何事,咆哮和拳頭同上——這是無數前輩用血淚、乃至生命教會他的。

 

  駱聞舟把巖漿似的怒火壓在了堅硬的軀殼下,道謝,掛電話,然後他看見費渡從二樓走了下來。

 

  費渡深灰色的大衣線條利落而刻薄,泛著隱隱的流光,他把柔軟的圍巾換成了精鋼外殼的手表,無框的眼鏡重新擋住了視線,他好像不是換下了一身沾著水漬的衣服,而是鍍了一層傲慢冰冷的鑲邊。

 

  費渡沖他一點頭:“那我過去一趟。”

 

  駱聞舟一言不發地攥住他的手腕。

 

  “不用緊張,比我預料的好多了——費承宇和死人只差一口氣,我百分之一百二確定,他絕不可能是自己跑的,現在他失蹤對我來說是好事,這是有人在保護我。”費渡說,“如果費承宇確實是無行為能力人,那我現在就是唯一的嫌疑人,但是他行蹤不明,所以我才只是自己過去配合調查,而不是等人上門來抓。”

 

  駱聞舟用充血的目光看著他。

 

  “十三年前,費承宇和範思遠聯手,促成了現在的局面,費承宇已經躺下了,而範思遠不知出於什麽原因,獨自推動了這個計劃,逼迫那個組織先後放棄了鄭凱風和魏展鴻,鄭凱風和魏展鴻就像是他們兩道賴以生存的鎧甲,組織現在恐怕已經是尷尬的‘裸奔’狀態,再下一刀,就要砍肉了,他們不可能不反擊,除了反擊,他們還需要一個可以最後一次金蟬脫殼的擋箭牌。就是我。”

 

  “你覺得現在把你拖進去的人,不是朗誦者。”駱聞舟聲音艱澀地說,“費承宇三年前出了事故,之後老楊又死得非常蹊蹺,所以有可能……有可能是潛伏在組織內部的‘朗誦者’暴露了?”

 

  “但是‘朗誦者’的人根紮得太深,已經很難拔出來。”費渡的目光透過鏡片和他對視了一眼。

 

  “朗誦者”在布置,組織也不可能坐以待斃,如果第二次畫冊計劃、有問題的監控系統都是那時候就開始布的局呢?

 

  那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

 

  駱聞舟抽了口氣。

 

  費渡從兜里掏出手機遞給他:“我的人借給你用,陸嘉你認識,需要誰做什麽,你可以讓他代為傳達,他雖然嘴上沒說,但一直很感激你,你開口,他不會推脫。”

 

  “陸嘉現在在哪?”

 

  “在周懷瑾身邊,周懷瑾很關鍵,周家和費承宇、和魏展鴻不一樣,他們的大本營在國外,鄭凱風和周峻茂雖然都已經死了,但是出了國門,不管是警察還是他們,都未免鞭長莫及,誰也不知道周氏里會不會存著對‘他們’不利的蛛絲馬跡,而周懷瑾是唯一的繼承人,因為弟弟的死,他會無條件配合警方,所以如果我是‘他們’,我會很想要他的命,”費渡說,“千萬、千萬保護好他,不能讓他出意外。”

 

  駱聞舟連他的手再手機一起緊緊地捏在手里。

 

  “那個司機說我這里有重要線索,我猜他所謂的‘線索’,應該指的不是費承宇和範思遠狼狽為奸這件事,方才我又把範思遠和費承宇當時的對話仔細回憶了一遍。如果我沒記錯,費承宇當時說過一句很蹊蹺的話。”

 

  “什麽?”

 

  “他對範思遠說,‘你那六起替天行道的案子做得真是漂亮,我都不得不服’。”

 

  駱聞舟勉強按捺住急躁心緒:“這句話有什麽問題?”

 

  “問題是‘六起’,”費渡說,“你那天偷偷拿回來的資料中,範思遠涉嫌的總共有七起案件——你猜是費承宇不識數的可能性大,還是這七起案件中有疑問的可能性大?”

 

  “但當年的確是七起案子,”駱聞舟沈聲說,“這一點我問過陸局。”

 

  “我方才想了想,這七起案子里,有一起有點問題,”費渡緩緩地說,“師兄,畫冊計劃的初衷是為了深入研究犯罪心理畫像技術,通過把現有案件建檔備查,也為沒有突破口的未結案尋找新思路——既然這樣,為什麽其中會有這起精神病殺人的案子?這案子證據確鑿,兇手歸案,並不屬於未結案,而且作案人無行為能力,也不具備普遍研究價值,為什麽它會被收入畫冊計劃?”

 

  駱聞舟楞了楞。

 

  費渡掙開他的手,一邊往外走,一邊想著自己還有沒有什麽遺漏,隨後他說:“對了,我手機的鎖屏密碼是……”

 

  “我知道,”駱聞舟心不在焉地說,“那天的日期……你發現你媽媽自殺那天。”

 

  費渡的腳步停在幾步以外:“不對。”

 

  駱聞舟有些意外地擡起頭。

 

  費渡看著他,突然露出一點不太明顯的笑意,只是背著光,看不分明。

 

  他說:“是我遇到你的那天。”

 

  張春久被請進去的時候算不上客氣,出來時候待遇倒是好了許多,起碼有人送。

 

  “張局,非常時期,希望您能諒解,我們需要您配合保持通訊通暢,還有,最近請不要離開本市。”

 

  這些都是慣例,張春久很明白地點點頭。

 

  這時,一輛車停在門口,張春久的目光跟過去,看見車上下來個有些眼熟的年輕人,藏在鏡片後面的目光看不分明,仿佛瞥了他一眼,那年輕人嘴角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與他擦肩而過。

 

  “張局?張局,您這邊請,需要我們派車送您回去嗎?”

 

  “啊?”張春久回過神來,連忙收回目光,客客氣氣地說,“哦,不用了,我家里人來接了。”

 

  送他出來的調查員擡頭看了一眼,見馬路對面果然停了一輛小轎車,吸取了教訓,這回開出來的車倒不是很張揚,沒有配專門的司機,一個看起來上了點年紀的男人親自從駕駛座里出來,沖他們招招手。

 

  那男人六十來歲,兩鬢花白,看起來頗為眼熟,他衣著相當考究,舉手投足都能看得出非富即貴,臉上掛著得體得有些虛假的笑容,好像等著拍照上雜誌封面。

 

  張春久說:“那就是我大哥。”

 

  調查員“啊”了一聲,恍然想起來,這位“春來集團”的大股東確實多次上過各種財經雜誌,只不過可能是因為打光和化妝的緣故,本人比照片看起來更年長、更深沈一些,兄弟倆長得不怎麽像,如果不是這回出事,外人也很難把清矍的張局和這位挺著將軍肚的大老板聯系在一起。

 

  張春久禮數周全地和調查員握手告別,把張春齡換下來,自己當了司機。

 

  車開出老遠,張春久才看了一眼後視鏡,與坐在後座上的大哥對視了一眼。

 

  “沒事了,”張春久說,“只說這段時間不讓我離開本地,保持通訊隨時備查——這些都是慣例,一般不會再查了,如果不是確定我沒有問題,他們也不會這麽客氣地把我放出來。”

 

  張春齡惜字如金地一點頭:“嗯。”

 

  張春久:“我剛才看見……那個小年輕的,是費家人麽?”

 

  張春齡:“費承宇的兒子。”

 

  “我以為你會……”張春久說到這里,眼睛往下一瞥,略帶殺意地瞇了一下眼。

 

  “本來是這麽打算的,”張春齡說,“那小子太狡猾,從別墅出來,我的人就跟錯了車,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和警察在一起了,再動手就太明顯了。而且費承宇現在下落不明,這小崽子是死是活不重要。”

 

  “費承宇?”張春久驟然變色,“不可能,我確定他已經……”

 

  “我也確定,”張春齡臉色有些陰沈地打斷他,“可現在人呢?”

 

  車里的暖氣蒸著人臉,烤得人心浮氣躁,張春久沈默片刻:“我確定我那邊沒有出紕漏,一步一步都是按著計劃走的。哥,範思遠的人既然已經露了頭,他這回絕對跑不了,他跑不了,費承宇當然也是秋後的螞蚱,管他是真植物還是假植物?”

 

  張春齡往後一仰,仿佛是因為身體太過碩大,他呼吸有些不暢快:“最後一次了。”

 

  “總有這麽一天,”張春久輕聲說,“哥,這不是能傳家的買賣,後繼也無人,你年紀大了,我也快退休了,現在不比以前,往後會越來越難,咱們別等著混到周峻茂那一步吧,要不是姓範的,恐怕我們要抽身也沒那麽容易——說起來倒應該感謝他,家里都安排好了?”

 

  張春齡“嗯”了一聲:“等風頭過去就送他們出國。”

 

  張春久:“我們兄弟倆,這麽多年,總還是有點運氣的。”

 

  “運氣?”張春齡無聲地笑了起來,露出森冷的牙,像一條剛吃過人的鯊魚,“我從出生開始就一無所有,從來不知道運氣是什麽,不過那又怎麽樣?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不是靠運氣的。”

 

  頓了一下,張春齡又說,“周家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小子入境了,知道他躲在哪了嗎?”

 

  “大概有數,”張春久說,“之前他露過一面。”

 

  “保險起見,處理掉。”

 

  張春久應了一聲,穿過凜冽的北風,駕車離去。

 

  第156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七)

 

  臨近年底,駱誠反而忙了起來,穆小青出差講課去了,剩下他一個人,自己吃飯頗沒意思,他於是幹脆整天在單位食堂混飯吃。

 

  司機把他送回家時,已經快九點了。

 

  然後他在門口撿了個兒子。

 

  駱聞舟不知在門口等了多久,也不嫌冷,傻小子睡涼炕,他全憑火力壯。身上一件羽絨大衣不知怎麽讓他穿得窩窩囊囊,好像是懷里塞著個大靠枕,正坐在樓梯上低頭玩手機,頭發有一陣子沒修剪過,略顯淩亂,腳底下還戳著個逃荒式的大背包。

 

  駱誠背著手端詳了他一下,感覺這個形象實在不堪入目,於是上前輕輕踹了踹他:“哎,你上別的地方要去吧,我這今天也沒飯。”

 

  駱聞舟一擡頭,沖他發出“喵”的一聲,喵得駱誠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駱聞舟懷里窩的“靠枕”是個活物。

 

  駱誠問:“你在這等多長時間了,怎麽也不知道打電話叫個人?”

 

  “還行,”駱聞舟不大在意地說,“凍一會有助於感悟人生。”

 

  駱誠無意中瞟了一眼他手里方才擺弄的手機,發現此人“感悟人生”的材料,居然是他自己各個角度的照片,頓覺消化不良,感覺駱聞舟是越來越不要臉了。

 

  五分鐘以後,駱誠把撿來的兒子和親生的貓一起放進屋,並且親自挽起袖子,戴上老花鏡,對著說明書給駱一鍋裝貓爬架。

 

  “罐頭和零食我都沒拿過來,給它吃點貓糧就行了,您也別給它買那些亂七八糟的,這胖子該減肥了,把我羽絨服拉鎖都墜壞了。”

 

  駱一鍋到了陌生地方有點認生,趴在駱聞舟一只穿過的拖鞋上,團成了一只十五斤六兩的大毛球,警惕地左看右看。

 

  駱誠從老花鏡的鏡片上面射出目光:“貓放我這,不怕領不回去了?”

 

  駱聞舟:“您快別吹牛了,我媽要是同意,您早把家里變成動物園了,還用蹭我的貓擼?”

 

  駱誠:“……”

 

  駱聞舟不客氣地從冰箱里扒拉出一碗剩的炒米飯,隨手倒進鍋里扒拉兩下,端出來吞了,他說:“寵物店寄養年底漲價,還得跟別的貓打架搶地盤,關鍵這慫貨又打不過人家,我覺得錢包和貓都很容易受到傷害。”

 

  駱誠:“那我給你養到開春,再長你媽就不幹了。”

 

  駱聞舟頓了頓,總覺得囫圇吞下去的剩飯噎在胸口,無論如何也順不下去,只好端起茶杯灌了一口涼水,灌得自己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他說:“不用,春節我們過來給您拜年,順便接走。”

 

  駱誠聽了,沒問他為什麽要寄養貓,也沒問費渡為什麽沒和他一起來,理所當然的,他好像什麽都知道,只是說:“除了養貓,你還有什麽事求我?”

 

  駱聞舟坐了片刻,終究是咬緊了牙關,一聲沒吭,然後他站起來把碗洗了。

 

  駱誠也不催他,原本只是一堆零件的貓爬架很快像模像樣地成了形,駱一鍋按捺不住好奇,終於小心翼翼地拋棄了拖鞋,墊著腳溜達過來,在架子底下打著轉到處聞味。

 

  “爸,”駱聞舟忽然說,“我有時候是不是挺給您招流言蜚語的?”

 

  駱誠稀奇地看了他一眼:“吃錯藥啦,跑我這懺悔來了?”

 

  駱聞舟有些沈悶地在他旁邊坐下:“您從來也沒說過我什麽。”

 

  駱誠:“我說你就聽麽?”

 

  駱聞舟想了想:“……哦,不聽,反正費渡是我的。”

 

  駱誠被他噎了一會,就在駱聞舟以為老頭要發脾氣的時候,駱誠卻笑了:“你又不是吃奶長這麽大的,都這把年紀了,願意跟誰過這點屁事要是還用我批準,你活著還有什麽勁?別人願意說什麽,反正也不敢當著我的面說,也可能他們要求特別高——不過我覺得你……”

 

  駱誠一頓,駱聞舟無端緊張了起來。

 

  花鏡把老頭的眼睛放得格外大,破壞了平時的嚴肅感,駱誠用不太嚴肅的目光看了看他,一撇嘴:“就算還行吧,勉強長得像個人樣。”

 

  駱聞舟從青春期開始,就不斷地往長輩、往大眾不贊同的路上走,走得孤註一擲,因此盡管嘴硬,也仍會自我懷疑,懷疑自己攬了事,卻並沒有想象中的天資和能力,懷疑自己離開長輩的庇佑,也許會一事無成。

 

  十幾年、幾十年,無數前輩倒下的地方,如今要他來收這個尾,他能圓滿地收住麽?

 

  駱聞舟回家收拾貓把它送過來的時候,覺得兩只腳陷在泥里,冰冷的泥水黏糊糊地裹著他的腳,走一步都步履維艱。可是這一句幾乎不能算什麽好話的評價此時落在他耳朵里,卻好像一團快速烘幹機,頃刻驅散了那種狼狽的戰栗。

 

  駱聞舟楞了半晌,突然蹭了蹭鼻子,站起來說:“那我走了。”

 

  駱誠:“等等,你真沒有……”

 

  “沒有,”駱聞舟換上鞋,彎腰系攜帶,“當年我報警校的時候您不就說過麽,自己選的路自己爬,以後有什麽事您也不會管,現在怎麽?老了,心軟了?”

 

  駱誠罵他:“兔崽子,滾!”

 

  駱聞舟站起來跳了兩下,舉起那個讓他爸看了頗為不適的手機,湊在嘴邊輕輕親了一下:“我又不是吃奶長這麽大的。”

 

  說完,他扣上大衣的帽子,帶著風走了出去。

 

  當年,老楊嫌他不能扛事,到死也沒和他透露過一星半點,甚至死後仍然留下遺書,逼迫師娘緘口不言。

 

  如果他能早幾年“懂事”,早幾年接過長輩們肩上的擔子,師娘是不是也不用走到這一步?

 

  可是事已至此,追溯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至少他還有費渡,還有兄弟們,還有上一代人沒能解決的沈冤。既然連老頭都說他“像個人樣”,他好歹得做一點有人樣的事。

 

  “是我。”駱聞舟撥通電話,打給了陸嘉,“你們費總把你交給我了,你們現在在什麽地方?”

 

  陸嘉帶著周懷瑾來到了一處花園小區。

 

  “就是這,”周懷瑾看了看手里的地址,“楊波他們母子當年住的就是這里!”

 

  陸嘉把車停好,探頭看了看,小區保安立刻警惕地張望過來,及至看見陸嘉開來的車,神色又和緩下來。

 

  陸嘉笑了笑,走進門口一家便利店,隨便買了點雞零狗碎,跟收銀的聊了起來:“那是什麽小區?看著還挺不錯,私密性也好。”

 

  收銀員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哦,‘銀河城’,銀河城私密性當然好了——您要買房還是怎樣?要是買房,我勸您別買那。”

 

  陸嘉:“那為什麽?”

 

  “產權不是住宅,您看,他們這二十四小時保安,院門樓門樓道三道門禁,進進出出的都是好車,你要是開個普通一點的車,保安得攔下盤問半天,明白吧?”收銀員用十分曖昧的目光沖陸嘉一擠眼睛,“這地方又叫‘二奶樓’,風氣不好,不過您要是不想自己住,租出去也還可以。”

 

  陸嘉:“這麽說租金挺高?”

 

  “物業費也高,十年前就五塊一平了,租金當然更高,”收銀員找了零錢,嗤笑一聲,“手里沒錢的人也不會搞這些幺蛾子。”

 

  陸嘉和周懷瑾對視一眼,楊波的母親搬到燕城之後,就沒有固定工作,過著幾乎是“大隱隱於市”的生活,她靠什麽能租得起這里的房子?

 

  “據說她在這里開了一家私房菜館,”周懷瑾說,“自己家里做,每次只擺一張桌子的那種,要提前預約的那種,一個月也開不了兩次張,我弟弟和楊波關系最緊張的時候,曾經想來調查,結果根本約不上,人家不接待他,鄭凱風似乎是常客,不過,嘶……”

 

  周懷瑾低頭看著翻了翻手機里女人的照片,那女人長相雖說不上醜,但也和“美麗”不搭邊,年輕時候是個路人,後來則是個普通到容易讓人忽略性別的中年婦女模樣,連周懷瑾看了,都覺得著實不是鄭凱風的口味。

 

  “她是病死的,死亡時間很微妙,”陸嘉示意周懷瑾上車,“正好是董乾開始和假快遞員接觸、預謀要殺周峻茂前後……如果楊波不是鄭凱風的私生子,那我倒是覺得有一種可能性。”

 

  周懷瑾:“什麽?”

 

  “聯絡人,”陸嘉啟動了車子,“鄭凱風和魏展鴻不一樣,他的根基不在國內,如果像費總猜測的那樣,他最早是通過蘇慧和國內這夥專職謀財害命的人搭上線,那之後維系關系、委托業務,都需要一個靠得住的聯絡人——蘇慧早年糟蹋自己,十幾年前身體就不行了,死得也早,所以這個聯絡人有沒有可能是楊波的母親?”

 

  周懷瑾:“你是說,鄭凱風和周峻茂把她的兒子養在身邊,是一個為了防著她不老實的人質!”

 

  “如果真是那樣,她為鄭凱風服務了十幾年,很可能留了一手,所以即使她死了,周和鄭也不敢慢待楊波,甚至默認了‘私生子’謠言,”陸嘉說,“這個女人大概很靠得住,所以她死後,假快遞員才能趁虛而入,在鄭凱風身上做手腳……但問題是,為什麽用她?她到底有什麽特殊的地……”

 

  陸嘉話說了一半,突然不吭聲了。

 

  周懷瑾等了半天等不到下文,不由得疑惑地看了陸嘉一眼。

 

  “周先生,”陸嘉低聲說,“先前給你準備的防彈衣穿好了嗎?”

 

  周懷瑾激靈一下,慌里慌張地四下張望:“怎、怎麽了?怎麽了?這可是國內,他們難道還敢……”

 

  “別到處張望了,就是後面跟著的那輛黑色轎車,他們什麽都敢。”陸嘉截口打斷他,把自己所處的位置發給了同伴和駱聞舟,同時猛地一打方向盤,毫無征兆地拐出路口,“不甩開他,我不敢送你回酒店——周先生,系好安全帶,你不暈車吧?”

 

  周懷瑾還沒來得及答話,後面跟著的黑色轎車從被跟蹤人的反應中判斷出自己被發現了,非但沒有收斂,反而兇猛的加起了速,窮追不舍。

 

  臨近春節的夜里,燕城大街空曠得好像澳大利亞小鄉村,陸嘉毫不吝惜地把座下的豪車當成了F1,車輪拐彎時發出巨大的摩擦聲,周懷瑾一把抓住扶手,懷疑車要翻!

 

  就在這時,迎面駛來一輛白色的SUV,突然打開遠光燈,強光乍起,晃得人睜不開眼,同時那白車速度丁點也不減,直沖著他們撞了過來。

 

  陸嘉目不斜視地把油門踩到底,打算跟對方同歸於盡似的呼嘯而去,周懷瑾下意識地閉上了眼,只聽耳畔一聲巨響,隨即是後視鏡刮在墻上時讓人牙酸的摩擦聲,周懷瑾這才發現,陸嘉方才在千鈞一發間拐進了一條極其逼仄的小胡同,胡同口的自行車直接被他撞上了天,他在高速下強行拐彎,把車硬塞進了不夠寬的小路里!

 

  方才對面的白車反應不及,司機急剎車,大燈來不及收,追著陸嘉他們的那輛黑車花了眼,兩輛車迎頭撞在了一起,爆起來的火花點燃了夜色!

 

  周懷瑾驀地回過頭去看陸嘉,硬是從那一團胖子的軀體里看出了個電影里特工式的型男:“你……你……”

 

  陸嘉一聳肩,點了根煙叼在嘴里:“幸虧修車的錢有費總報銷——周先生,這才剛開始,你還吃得消嗎?”

 

  周懷瑾喘了幾口粗氣,一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在這麽個兇險時刻,他居然說:“這麽說我是個很關鍵的人物了?看來我查到的那些……蘇慧、鄭凱風之類狗皮倒竈的事都是重要線索!”

 

  陸嘉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只見那文質彬彬的周氏繼承人竟然笑了:“那我就放心了!”

 

  第157埃德蒙·唐泰斯(二十八)

 

  說話間,陸嘉已經沖出了小胡同,一頭紮進另一條路上——高速發展的城市一般都有這樣的問題,建設初期沒考慮到停車位,很多地方車位都非常緊張,沒地方停的私家車就貼個聯系方式非法放在路邊,夜里與節假日往往能自發排成整齊的隊列,是燕城一大特色。

 

  此時一側路邊的車靜靜地沐浴在萎靡的路燈光下,車頂結著細細的白霜,好像已經沈睡多時。

 

  周懷瑾探頭看了一眼被活活蹭掉的後視鏡:“甩掉了吧?”

 

  陸嘉沒吭聲,周懷瑾一口氣還沒松到底,就見那胖子突然不知有什麽毛病,好好的路走了一半,他再次毫無預兆地一個大轉彎,車輪碾過碎冰碴,略微打了滑,後備箱在老舊的路燈桿上重重地撞了一下,陸嘉看也不看,把油門踩得“嗚”一聲尖叫,再次拐進細窄的小胡同,讓這輛車強行瘦身,把另一邊的後視鏡也蹭掉了!

 

  周懷瑾被安全帶勒得生疼,回頭望去,只見一輛原本在路口停靠的轎車詐屍一樣地啟動了,只比陸嘉慢了一步,這里竟然還有埋伏!

 

  周懷瑾駭然:“你怎麽知道的?”

 

  “直覺。”陸嘉很沒素質地把煙頭彈進了墻角的雪堆里,“挨打挨多了,你就知道套麻袋的喜歡選在什麽地方下手。”

 

  周懷瑾單知道這個人是費渡派來照顧他的,以為大約是個“助理”之類的人物,聞聽此言,終於忍不住問:“你到底是幹什麽的?”

 

  “大混混。”陸嘉先是隨口說,隨後感覺這個回答有些給費渡掉臉面,連忙又改口說,“不對……我應該算那個、那個什麽玩意基金的行政總監……”

 

  周懷瑾楞楞地問:“什麽基金?”

 

  陸嘉:“……”

 

  名片印出來就沒仔細看過,想不起來了。

 

  倆人相對無言片刻,忽然,陸嘉臉色一變:“操!”

 

  穿過小胡同,前方卻並沒有豁然開朗,而是一堆更加錯綜複雜的小路,叫人一看就暈,陸嘉不知從哪摸出了一面小鏡子,拉下車窗手工代替後視鏡,只見身後車燈兇狠地交錯而來,幾輛摩托從左邊的小巷里追了出來。

 

  周懷瑾這才反應過來陸嘉罵街不是因為想不起自己職位,連忙往副駕駛那一側看:“這邊也有!”

 

  “看來他們選在這地方動手是有原因的,”陸嘉沈聲說,“事先想到我們會來查楊波,特意圍追堵截地把我們趕進來,這是要‘打狼’……你幹什麽?”

 

  周懷瑾拿出手機:“餵,110,有一夥歹徒一直在追我們!”

 

  陸嘉:“……”

 

  真是個遵紀守法的文明公民。

 

  可惜警察並沒有任意門,不能立刻響應召喚從天而降,連陸嘉他們自己的人都來不了這麽快。

 

  等周懷瑾在刺耳的引擎聲和撞擊聲中,好不容易跟接線員把自己的位置說明白時,他們倆已經被完完全全地堵在了一處小路中間。

 

  周圍沒有路燈,交織的車燈卻已經晃得人睜不開眼。

 

  周懷瑾從來沒經歷過這種陣仗,往左右一陣亂尋摸:“怎麽辦,要動手嗎?有武器嗎?”

 

  “後座底下有……”陸嘉先是說了幾個字,隨後快速評估了一下周少爺的軟硬件,“唉,你還是算了,別給人家送菜了,自己藏起來。”

 

  “藏……藏起來?”周懷瑾目光一掃這殺氣騰騰的包圍圈,“不……先談判不行嗎?”

 

  他話音沒落,圍追堵截的那夥人已經爭分奪秒地撲上來砸車了,陸嘉從車座底下撈出一個頭盔扔給周懷瑾:“自己戴上,找機會跑。”

 

  周懷瑾在一片嘈雜里什麽也沒聽清,只得大喊:“你——說——什——麽?”

 

  陸嘉一把扯下了身上的外套,里面竟然只穿了一件緊身的T恤,隨後他直接將凹陷的車門掀開,靠手勁撞飛了一個人,拎著鐵棍橫掃出去,鐵棍砸在人肉體上的聲音觸目驚心。

 

  周懷瑾本意是想幫忙,但是事到臨頭,完全不知道從何幫起,他才剛把自己斯文柔弱的腦袋塞進頭盔,身邊的車窗玻璃就被人砸了個稀碎,碎玻璃渣如雨下。時間好像忽然被拉得無比漫長,周懷瑾看見砸車的人鼻子里噴出白氣,面部表情近乎猙獰,野獸似的朝他撲過來。他的四肢不經意識調動,已經手腳並用地動了起來,慌不擇路地鉆向後座。

 

  冷風呼嘯著灌進來,兩把砍刀從淩亂的車門中直戳向他後背。這個時候,周懷瑾突然發現自己是不害怕的——顧不上,他只是一邊努力地蜷縮起身體,一邊思考:“防彈衣能防刀子嗎?是一個原理嗎?”

 

  緊接著,車身巨震一下,更多的碎玻璃片劈頭蓋臉地掉下來,刀子劃破了周懷瑾的小腿,與此同時,那幾個持刀行兇的行兇者被身後的偷襲拍在車身上,一股難以言喻的餿味四下彌漫開。

 

  周懷瑾定睛一看,只見原本在路邊好好站著的大垃圾桶居然也無端加入了戰局,被力大無窮的陸嘉橫著砸了過來,這一片疏於管理,鐵皮的垃圾桶挺著個半飽的肚子,里面裝的大約還是陳年的舊垃圾,在孤獨的歲月里彼此發生了奇妙的反應,氣味堪比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這麽片刻的功夫,陸嘉身上已經沾滿了血跡,不知道是別人的還是他自己的,他揪起周懷瑾,一把將他拽下了車,擡起比腿還粗壯的胳膊勾住他的脖子:“跑!”

 

  周懷瑾的頭盔被碰歪了,厚重地擋住了一半視線,感覺自己成了一只東倒西歪的大頭蘑菇,完全被陸嘉扯著走。

 

  突然,他的頭盔好像被什麽東西撞了一下,仿佛是個崩起的小石子,“當”一下,聲音很大,周懷瑾正在五迷三道,按在他脖子上的那只手陡然下壓,生生把他按矮了半尺,以濃縮狀態沖進了一條小巷。

 

  周懷瑾伸手亂摸,摸了一手的冰冷粘膩,陸嘉的呼吸粗重極了,他連忙將偏移的頭盔扒拉回原位,這才發現,頭盔右側竟然布滿紮手的裂痕,而陸嘉方才搭著他脖子那條胳膊血肉模糊。

 

  周懷瑾驟然變色:“他們怎麽還有槍?”

 

  陸嘉沒吭聲,沈重的呼吸里帶著痛處的顫音,一手摸進腰間,他的皮帶上掛著一把彈簧刀,冰冷的刀柄硌在手心,陸嘉身上蒸出了帶著血腥氣的汗。

 

  然而他只是摸了一下,下一刻,他就猛地把周懷瑾往後推去,重新拎起了那根已經砸彎的鐵棍——刀是好刀、好兇器,他沖出去捅死幾個人沒問題,他有這個本事,也有足夠的憤怒和血氣。

 

  可是不能,因為他是那個……“什麽玩意基金”的“行政總監”。

 

  雖然基金的名字硬是沒記住,但他知道里面周轉的錢是幹什麽用的——那是給那些傷痕累累、求告無門的人買面包的,雖然無法治愈精神上永無止境的創傷,至少讓他們物質上不至於走投無路。

 

  哪怕他胸中有萬古長刀,他也不能代表費渡去砍人,更不能代表那些認識或不認識的可憐人去砍人。

 

  “跑。”陸嘉抽了口涼氣,對周懷瑾說,“我給你擋著,跑出去找警察,找駱聞舟!”

 

  周懷瑾心說這不是扯淡麽,一夥拿刀拿槍的歹徒在前面索命,這位陸先生提著一根砸彎的鐵棍就打算要抵擋千軍萬馬?

 

  “我不……”

 

  陸嘉回手推了他一個踉蹌,緊接著一棒子揮出去,把一個追上來的歹徒撞了出去,與此同時,他一冒頭,旁邊的墻上就響起一陣“噗噗”聲,子彈在墻上彈得亂蹦,塵土飛揚。陸嘉被迫縮回矮墻後,正這當,引擎聲乍起,一輛摩托車橫沖直撞地向他藏身的地方撞了過來!

 

  陸嘉為了躲子彈,正好貼著墻角,眼看無處退避,要被那摩托車擠死在那,忽然,黑暗中有個什麽東西橫空砸了過來,正好砸中了摩托車的前輪,高速的兩輪車平衡頓失,一個前滾翻撲了出去。

 

  陸嘉驀地回頭,只見方才跑開的周懷瑾居然又去而複返,還不知從哪弄來了幾塊板磚,扔出去一塊,手里還拎著倆!

 

  陸嘉:“我不是讓你……”

 

  “我知道的事都告訴費渡了,”周懷瑾舉著傍身的兩塊板磚,大聲說,“就算我死了,他們也能繼續查,也能猜得出他們為什麽要殺我!我怕誰?”

 

  周懷瑾,金玉其表、敗絮其中。

 

  他懦弱無能,前半生都在惶惶不可終日里徘徊著瑟瑟發抖。

 

  “真是窩囊啊。”他想,“我他媽誰都不怕!”

 

  陸嘉臉上的神色有些難以言喻,但此時已經來不及再說什麽,更大的引擎聲隨即響起,其他的摩托車也跟著效仿,周懷瑾再次故技重施,可惜不是專業選手,兩塊飛天板磚連失準頭,已經無計可施。

 

  他本能地擡手擋住刺眼的車燈,被一腔熱血沖的頭重腳輕之余,又有些難過——陸嘉本來想讓他老老實實地在酒店里待著,是他非放不下謎一樣的楊波母子,非要自不量力地出來查訪。

 

  他覺著懷信的事還沒完,他還沒有得到最後的交代。

 

  自投羅網,恐怕還連累了別人。

 

  懷信還在天上看著嗎?周懷瑾想,如果還在看著,能不能借一點運氣給沒用的大哥?

 

  大哥這輩子別無所長,大約也只能靠運氣翻盤了。

 

  這時,一身尖銳而短促的警笛聲憑空響起,周懷瑾一呆,還以為是幻聽。

 

  隨後,那警笛聲大喘氣似的續上了,紅藍相間的光在夜空中大起大落,直奔著他們的位置迫近過來——

 

  周懷信的畫在他店里掛著,周懷信的名字擺在他心里的神龕之上,應了他絕境下走投無路的祈禱。

 

  小骷髏專業戶的半吊子畫手,在他大哥這里,具備了作為“信仰”的資格。

 

  只可惜警察雖然趕到,警車卻不便向陸嘉那樣從窄縫里強擠,一時進不來這“風水寶地”,一個騎摩托車的人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哨,手起刀落,迅速解決了倒地不起的同伴,不留一個活口,剩下的迅速沿著預先算計好的小路逃竄而去——往來路徑掐算得十分精確,如果不是陸嘉意料之外的紮手,警察又跟開了掛一樣來得太快,簡直是一次完美又從容的刺殺!

 

  陸嘉晃了晃,周懷瑾本來想拉他,也不知是自己手太軟還是陸先生超重,沒拉住,倆人同甘共苦地一起坐在了地上,急促的腳步聲湧上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問:“沒事吧,人呢?”

 

  “我一猜就是你。”陸嘉攥住不停流血的胳膊,勉強沖匆匆趕來的駱聞舟笑了一下,“等接線員通知再調度出警,估計我們倆屍骨都涼了。”

 

  “費渡手機上有你們倆的精準定位,”駱聞舟皺著眉仔細看了看陸嘉的傷口,“別廢話了,先去醫院。”

 

  “老大,”郎喬帶著幾個刑警在旁邊把屍體翻動了一圈,說,“留下的這幾個都沒氣了。”

 

  “帶走,核對DNA和指紋。”駱聞舟沈聲說,隨即他不知想起了什麽,深深地看了陸嘉一眼。

 

  “正當防衛,刀都沒動,”陸嘉一眼看出他在擔心什麽,老神在在地笑了,“我還怕你自己一個人過來呢,沒想到你這個大英雄除了會背後偷襲,還不太孤膽——怎麽,費總出事,你沒被停職?”

 

  “我又不傻,”駱聞舟一彎腰,跟周懷瑾把陸嘉架了起來,“停職歸停職,我的人還是我的人,我說話還算數,是吧,孩兒們?”

 

  郎喬、肖海洋、小武,還有一大幫市局刑偵隊的精英,值班的、休假的,全被他調動出來了,還有個身不能至的陶然,在通訊器里跟眾人同在,陶然說:“畢竟都是被你餵到這麽大的。”

 

  郎喬大言不慚:“反正我是心腹。”

 

  肖海洋板著臉:“反正我信不過別人。”

 

  “老臉都快讓你們說紅了,”駱聞舟面不改色地一擺手,“先確定死者身份,可能都是有案底的,然後借著追,以市局名義,緊急向各區分局、派出所請求支援協助,就說有一夥持槍劫匪在流竄——眼鏡跟二郎等會,先跟我一起把傷員送醫院,謀殺未遂,我怕他們會有別的異動,速度!”

 

  他一聲令下,封現場的封現場,叫支援的叫支援,所有人都有條不紊地行動了起來。

 

  費渡不知道外面這一段驚心動魄,他正態度良好地“配合調查”。

 

  “你不知道你父親在哪?”

 

  “我過來之前剛接到療養院電話,”費渡無所謂地一聳肩,“還沒來得及確認,怎麽,看來是真的了?”

 

  調查員仔細觀察著這個費渡——他年輕,好看,從頭發絲到手指甲無不講究,袖口透出一股扁柏、羅勒葉和雪松混雜的香水味,整個人就是個大寫的“紈絝子弟”。調查員忍不住低頭掃了一眼費渡的基本資料,太年輕了點,還是個學生:“你一點也不擔心他?”

 

  “擔心什麽?費承宇被人綁架嗎?”費渡笑了起來,笑容卻沒有上升到顴骨以上,“他這三年多一直靠機械維持基本生存需求,大腦已經沒有恢複的可能,您說他是人也行,說他是一團泥也沒什麽不對。前些年公司里的老人們不服我,有這麽個將死沒死的‘太上皇’鎮著他們挺好,現在費承宇就沒什麽用了,一個累贅,綁就綁了吧,最好撕票。”

 

  調查員盯著他的眼睛:“你說費承宇的大腦已經沒有恢複的可能性,這是誰告訴你的?”

 

  費渡一臉莫名其妙地挑挑眉:“醫院啊,這還能是我編的嗎?二院、五院、北苑腦外——還有濱海療養院,您可以挨個問……不是,您不會覺得,是我為了家產對他做了什麽手腳吧?”

 

  調查員神色凝重。

 

  費渡“哈”地一笑,是一臉不屑解釋的樣子——不管怎麽說,費承宇出事的時候他才十八歲,十八歲的獨生子富二代弒父謀奪家產,怎麽聽怎麽像是匪夷所思的小說情節。

 

  調查員發現,費渡好像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如果費承宇真是植物人,那他自己就是嫌疑人,他好像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麽而被叫到這里來的。

 

  這什麽都不知道的態度好似倒為他無意中撇清了關系,如果這也是裝的,那這年輕人城府未免太深。

 

  調查員清了清嗓子:“幾年前——也就是你父親車禍前不久,貴司旗下一家融資租賃公司曾經有一筆業務往來,合作方是‘泰華數字技術有限公司’,你知道這筆業務嗎?”

 

  “不知道,”費渡平靜地回憶片刻,眼神波動都沒有,“我爸沒出車禍之前,我就是個要錢花的,沒攙和過他的工作。”

 

  “那你接手後呢?這應該是你接手之前不久的事。”

 

  費渡看了看他,忽然笑了。

 

  第158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九)

 

  “您說的那家融資租賃公司我知道,表面上我們占股45%,是第一大股東,但實際控制人不是我,如果您仔細查過就知道,剩下三個平分股權的小股東實際上是一致行動人,”費渡仿佛為了給對方解釋清楚似的,又十分耐心地換了一種說法,“也就是說三個小股東其實是一家精分出來的,我這個名義上的大股東說話不算數。”

 

  “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

 

  費渡略微換了個坐姿,輕輕地靠在椅背上,顯出一點青澀與世故並存的特殊氣質:“掛在集團名下,實際控制公司的小股東本身也是集團內部的高層,背靠大樹,出去攬業務會有很多便利,等於是用集團的資源給他們自己的私人資產搭便車——不過話說回來,也是籠絡老人的好辦法,讓他們把自己的身家掛在我這,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利益總能換成忠誠。這個事是費承宇默許的,水至清則無魚,我沒必要一上臺就砸人飯碗。”

 

  “負責人是誰?”

 

  “蘇程,集團的幾個副總之一,”費渡說,“至於您說的那個什麽數字技術……”

 

  “泰華數字技術。”調查員連他臉上的一絲表情也不放過。

 

  “我沒聽說過,”費渡輕輕一聳肩,“可能規模不大吧,幾千萬的小錢不過董事會和股東會,也不會特意拿出來跟我匯報。怎麽了?他們是偷稅漏稅,還是碰了政策紅線?”

 

  調查員目光一沈,剛要說什麽。就聽費渡又說:“應該不至於,每年都年審,就算有人作妖也得披著合法合規的皮打擦邊球,沒那麽容易被查出問題,所以到底有什麽問題?您可真是讓我有點找不著北。”

 

  調查員方才打算出口的問題被費渡自己說了,後面的話沒接街上,一時有些啞然。

 

  這個年輕人,要麽是真誠地實話實說,要麽就是太縝密了,無論哪一種情況,都不適合繼續兜圈子。

 

  調查員幹脆突如其來地來了個“單刀直入”,直接問:“費總,你家生意做這麽大,你又是好不容易站穩腳跟的,為什麽忽然放下家業,跑去燕公大念這麽一個對你來說毫無用處的研究生?”

 

  費渡毫不猶豫地說:“我要找一個叫‘範思遠’的人。”

 

  調查員已經準備好要聽一堆搪塞和借口,沒料到這個答案,頓時好像一腳踏空,下一句幾乎是下意識地問:“範思遠,你知道範思遠是誰?”

 

  “大致知道他曾經是燕公大的老師,”費渡坦然說,“但更具體的事,我找人查了很久,一直沒有結果,只好自己去找答案。”

 

  “那你為什麽要找範思遠?”

 

  一個小時以後,調查員接到同事電話,他看了一眼在自己對面擺弄茶杯的費渡,感覺方才接受的信息有些難以消化——費渡給他講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範思遠在理論上已經“跳海身亡”之後,居然又和費承宇一起出現在費家,冷眼旁觀虐待狂費承宇用匪夷所思的手段家暴妻兒,甚至提出了應該怎麽徹底“馴化”一個人,“馴化”這個詞,是幾年後導致費渡母親自殺的罪魁禍首。

 

  他說的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調查員閱人無數,他覺得費渡在回憶那件事時,壓抑的是真情實感,那種質感,裝或者演,是表達不出來的。

 

  可如果是這樣,費家父子的關系一定相當緊張,毫無信任感,費承宇真的敢在這麽憎恨自己的兒子面前假裝無行為能力人嗎?他圖什麽,就不怕弄假成真麽?要是費承宇真如費渡所說,是個活死人,那到底是誰悄無聲息地綁架了他?

 

  綁架費承宇,從費渡這里肯定是討不到一分錢的,那麽……

 

  如果不是費渡這個人謀財弒父,接管了費承宇的一切,還裝作一臉無辜,就是有人刻意栽贓誤導,拿費承宇當擋箭牌。

 

  調查員一邊在心里估量著,一邊接起同事電話:“餵?”

 

  “費渡這一點應該沒說謊,給那家和竊聽有關的可疑廠家投錢的融資租賃公司實際控制人確實不是他,是一個叫‘蘇程’的高管。我們查過了,蘇程原來只占20%的股份,在費承宇剛出車禍的時候趁虛而入,當年集團的總經理辦公會上,費渡還曾經要求他做過解釋,但是‘皇帝駕崩,太子年幼,攝政王一手遮天’,蘇程聯合了一幫跟著費承宇的老人,差點‘逼宮’成功,弄得繼承人十分狼狽,這件事後來也不了了之。”

 

  調查員看了費渡一眼,沈聲說:“把蘇程叫過來配合調查。”

 

  “我正要告訴你這個,蘇程跑了。”

 

  “什麽?”

 

  “他夫人說他今天接了個電話,就匆匆忙忙地收拾了行李,只說要出差,可是護照都帶走了,公司那邊說他的日程里沒有出差安排,也沒有人跟他安排機票,連同蘇程一起失蹤的還有他身邊一個女助理,公寓里已經人去樓空,物業說不止一次看見過蘇程出入這個助理的公寓,懷疑蘇程和這個助理可能有不正當關系,可能還有財產轉移問題,要進一步調查。”

 

  轉移財產,連夜跑路,把老婆扔下帶走小情人——

 

  “排查機場、火車站,務必把人抓回來!”

 

  費渡雖然聽不見電話里的人說了什麽,卻能從對面調查員的反應里判斷一二,他默不作聲地端起茶杯,借著造型質樸的杯子擋住自己略微提起來的嘴角。

 

  在他們抓盧國盛的時候,市局里暴露出了泄密問題,隱藏得那麽深的內鬼,會那樣輕易地暴露出他在監控上做的手腳嗎?

 

  當時費渡就覺得有點不自然,現在看來,這只是一步把替罪羊推出來的暗棋而已。

 

  曾主任是一個替罪羊,這位被強行推到管理崗位上的技術專家在管理方面確實少根筋,這些年張春久一直重點培養他,顯然並不是看中他專業。曾主任曾經一度不停地輪崗,表面上看是讓他盡快成為一個能面面俱到的全能管理人員,其實是讓他在根本來不及弄清楚一件事里有什麽貓膩的時候,就被龐雜無序的雜務狂轟亂炸,稀里糊塗地不知跳了多少坑。

 

  另一個替罪羊,現在看來就是費家了,警方只要查出監控廠家有問題,循著線索找到費家只是時間問題,早年間費承宇當金主的時候,一部分資金曾經從集團走過,至今仍然留有蛛絲馬跡,費渡自己都查得到的事,經偵科的警察當然更能一目了然。而費承宇已經是植物人了,只要再讓費渡隨便出個意外,死無對證,這案子就有結論了,那些人大概連結案報告都替警察想好了——

 

  出賣顧釗的是剛工作的小法醫曾廣陵,因為他不在刑偵隊,工作資歷又淺,所以無論是顧釗,還是之後或明或暗對顧釗案有所懷疑的老刑警們,都沒有懷疑到他頭上。而除了鄭凱風、魏展鴻之外,最後一個幕後黑手就是費承宇,身份、動機、財力、死因蹊蹺的妻子和嶽父……費承宇怎麽看都是個“黑手”的好材料。

 

  可惜,費渡並不肯老老實實地出意外。

 

  “這個蘇程今天下午還在費氏集團出現過,咱們聯系費渡的時候,這個蘇程就在旁邊,當時沒人註意到他,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麽的,我記得去接費渡的車也是他張羅安排的,我們剛才得知,那輛車在回來路上中途拋錨,據司機說,還差點追尾。”調查員聽著電話里的同事說,頓時一身冷汗——費渡“年輕人沈不住氣”,接到消息以後沒等人去接,自己急急忙忙地先趕過來了,如果他當時坐了那輛車,是不是就不是“差點追尾”的問題了?

 

  調查員心有余悸地看向費渡,卻見那年輕人正一臉挑剔地喝他們提供的紅茶,眼角眉梢都掛著“我是在捏著鼻子喝泔水”的欠揍,完全不知道自己躲過一劫。

 

  “去問他夫人,”調查員沒顧上管這個“命大”的小青年,站起來往外走去,“他在外面養情人,夫人一點也不知道嗎?我不相信……”

 

  後面的話聽不見了,有個工作人員客客氣氣地請費渡去休息,他雖然暫時被限制了自由,但待遇還不錯。

 

  費渡好整以暇地沖帶路的工作人員一笑:“可以借我一點能打發時間的東西嗎?小說,不聯網的遊戲機,都可以。”

 

  調查員們短時間內大概是沒精力管他了,因為他們很快會發現,蘇程的夫人一直在找私家偵探偷拍蘇程出軌的證據,這個“私家偵探”雖然職業不十分合法,卻也十分敬業,除了交給蘇夫人的照片之外,他還順便保存了蘇程近期的所有行程。

 

  所有和蘇程有過接觸的人都會被列入調查名錄。

 

  他當年把費承宇的爪牙卸了個幹凈,唯獨留下蘇程這麽個誌大才疏的蠢貨,甚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侵吞了一小部分資產,也就是為今天。

 

  費承宇被自己養大的怪物反噬,費渡預備著與虎謀皮,當然得事先找幾個替死鬼,蘇程就是一個餌,是“網開一面”里的“一面”,是留給對方的一個“靶子”,知道他們往蘇程身邊安插人的時候,費渡就知道他們咬鉤了——那些人得意太久,也太傲慢了,總覺得自己能控制一切。

 

  有陸嘉和駱聞舟在,他們想動周懷瑾沒那麽容易——現在費承宇失蹤,蘇程失手後潛逃,一切都在失控,那些人打算怎麽做呢?

 

  希望他們做事謹慎一點,別在蘇程那里留下沒割幹凈的小尾巴。

 

  否則很快就有人需要畏罪潛逃了。

 

  第159埃德蒙·唐泰斯(三十)

 

  “他說了什麽?”

 

  “他說……‘人是一種很奇特的動物,比如鍛煉身體,高強度的劇烈無氧運動和長時間低消耗的走路結合,比一直保持中等強度的慢跑效果好得多,鍛煉精神的時候道理也是一樣,只是一成不變的打罵,她會適應、麻木,甚至會打擦邊球試著造反,所以關鍵是你平時要塑造一個規矩和氛圍,要賞罰分明,她做得好的時候,你要適當給她獎勵,觸犯規則的時候,就要給她最嚴厲的懲罰,方才這個強度就可以,你要一下擊潰她’……”

 

  調查員暫停了公放的錄音筆,擡頭看向對面的男人。

 

  潘雲騰已經被輪番審問了半個禮拜,堪堪保持著鎮定,眼睛里卻已經冒出了血絲,他表情本來有些木然,可這木然的表情卻在錄音聽了一半的時候就裂開了,他難以置信地擡起頭看了看調查員,又緊緊地盯著那小小的錄音筆,仿佛里面會蹦出個妖怪來:“他……是這麽說的?”

 

  “範思遠的原話,證詞上有費渡的確認簽名,”調查員說,“你需要看看嗎?”

 

  費渡和潘雲騰完全是兩個極端,一個是有問必答,一個是嘴如河蚌。張春久說出畫冊計劃不是他命名的,把潘雲騰推上了風口浪尖,然而他除了承認第二次畫冊計劃是自己命名的以外,始終一言不發。

 

  “你知道範思遠沒死,”調查員盯著他的眼睛,“所以命名了第二次畫冊計劃。”

 

  潘雲騰的坐姿有些僵硬。

 

  “你匿名舉報花市區分局王洪亮參與販毒,利用你的職位,走的是特殊渠道,那封舉報信的後半段,你影射老局長張春久玩忽職守,甚至有意包庇,還質疑了他在任期間刑事犯罪率低得有問題。由於後半段的質疑毫無根據,被截取扣留了——舉報材料是誰給你的?”

 

  “我作為一個公民,有匿名舉報不法分子的權利,也有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和自由不因此受到威脅的權利!”潘雲騰咬著牙說,“誰給你們的權力強制我說出消息來源?”

 

  調查員:“匿名舉報可以,但沒說你可以匿名誣陷、匿名信口開河。”

 

  “王洪良證據確鑿,這是誣陷嗎?”

 

  “那針對張春久的指控呢?也有證據嗎?如果有,請拿出來。”

 

  潘雲騰微微一哽。

 

  “全憑猜測,”調查員看了他一眼,伸手拍了拍旁邊的錄音筆,“潘教授,那你猜出範思遠是這種人了嗎?”

 

  潘雲騰目光略微一閃,盯著那錄音筆一言不發。

 

  “你為什麽會允許一個剛入學的學生加入畫冊計劃?”

 

  潘雲騰兩頰一緊。

 

  “因為我看了他的作業,他提交過關於‘惡性刑事案件中受害者’和‘群體性犯罪’的論文,那正是範思遠當年走火入魔之前的研究領域!”

 

  “我……”

 

  “你以為他是範思遠派來的,你以為他加入畫冊計劃的目的和你一樣!你沒想到他是這些論文的受害人。”調查員一拍桌子,“潘教授,你是業內前輩,現在又為人師表、廣受敬重,你就跟這種人同流合汙?”

 

  潘雲騰:“我不是……”

 

  “抓捕盧國盛的時候,你旁聽了審訊,”調查員冷冷地說,“那我不知道你聽到那一段沒有,馮斌被殺案中,有一神秘的‘向沙托夫問好’,還有一個代號‘A13’的人物,是他們讓盧國盛一步一步暴露,你猜這是誰安排的?我再告訴你,關於這點,陸局親口質詢過傅佳慧,她沒有否認。他們拿無辜的未成年人當道具、當祭品,潘教授,這件事你一點也不知情嗎?”

 

  潘雲騰忍無可忍地摘下眼鏡,手肘撐在桌上,雙手用力搓揉著憔悴的臉頰。

 

  “教授,你的良心呢?”

 

  “王洪亮的舉報材料……是嫂、傅佳慧拿給我的。”

 

  聽他終於開了口,調查員暗地里長籲了口氣,示意旁邊的工作人員記錄。

 

  “我看完以後很震驚,問她這東西是哪里來的,她說是其中一個受害人的弟弟,叫陳振,輾轉求到了她一個老朋友那里。我不敢輕信,暗地里見了陳振一面,還想辦法回顧了陳媛案的細節,發現那女孩確實死得很蹊蹺,如果這件事屬實,那我知道了,就肯定不能不管。可是有一點很奇怪,我問傅佳慧,我早就離開市局了,為什麽她會來找我,為什麽不直接把這些東西交給張春久?就算經過我,我也是就近找老張解決,我不可能說越過他,把這件事捅到上面去,這讓老張怎麽辦,不是陷他於不義麽?沒有這麽辦事的。”

 

  潘雲騰緩緩地擡起頭:“傅佳慧說……她說‘誰不知道這件事歸他管?你覺得他會管嗎?你還不知道顧釗和老楊是怎麽死的,對吧’?然後她拿出了老楊的遺書給我看,我才知道,原來三年間他殉職的時候,正在私下里重新調查當年顧釗的案子,我看了他偷拍的照片,只差一點就要找到這些通緝犯的聚集窩點,這時候他一個人的力量已經不夠了,必須要找人協助,他犯了和顧釗一樣的錯,信了不該信的人。”

 

  “‘不該信的人’指的是張春久。”

 

  “我想不出還有誰。”潘雲騰低聲說,“我逼問她,她所謂的‘老朋友’究竟是誰,才知道他……他居然沒死。”

 

  後面這個“他”指的顯然是範思遠,調查員追問:“你和範思遠接觸過嗎?你親眼見過他本人嗎?”

 

  “……嗯。”

 

  雖然早有預料,但是乍一聽他確定了那個人的死而複生,調查員還是倒抽了一口涼氣:“什麽時候?”

 

  “今年夏天,七月底,我想想……應該是七月的最後一天。那天老陸家里人不在,就他自己,幹脆來我家吃飯,我妻子算是他遠房表妹,當年我們倆認識還是老陸介紹的,兩家人關系一直不錯。還沒吃完,他就接了個電話,我聽見他叫了聲‘嫂子’,就知道是傅佳慧找他,當時我心里‘咯噔’一下,隱約覺得有什麽事,傅佳慧在電話里說,楊欣學校里有個什麽事,她出差了,想求他幫忙,老陸一聽,飯都沒吃完就急急忙忙走了,他剛走不到五分鐘,我家門鈴響了。”

 

  “範思遠去過你家?”調查員坐直了,語速不由自主地快了幾分,“一個死而複生的連環殺手站在你面前,你居然沒報警?”

  “因為傅佳慧和他在一起。”潘雲騰沈沈地吐出一口氣,“他坐在輪椅上,老了,老得不像樣,如

不想知道出賣兄弟的人到底是誰。”

 

  “他讓你幹什麽?”

 

  “他沒讓我幹什麽,”潘雲騰的目光有些放空,苦笑了一下,“舉報材料我已經提交了,第二次畫冊計劃我也啟動了,沒什麽事用得著我,他說他只是來告別的。讓我借著第二次畫冊計劃好好看看,一切都快結束了。”

 

  一切都快結束了。

 

  臘月二十七,春運已經如火如荼。

 

  不到淩晨五點,周懷瑾被一陣嘹亮的的五環之歌吵醒。

 

  出於對他人身安全的考慮,周懷瑾沒再回酒店,他的臨時住所變成了駱聞舟家的客廳——房間都讓給傷員和女孩住了,其他老爺們兒都橫七豎八地隨便找個地方一窩一躺,一人滾了一身貓毛。

 

  周懷瑾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駱聞舟接起了電話。

 

  駱聞舟坐在陽臺上的小藤椅上,面前的煙灰缸滿得要爆,也不知道他抽了多少根,天還沒亮,他衣裝整齊,眼神清醒,不知是早起了,還是壓根沒睡:“餵,陶然?”

 

  陶然坐在輪椅上,醫院走廊兩側睡滿了舍不得出去住賓館的外地病人家屬,人雖然多,卻沒幾個醒著的,只有兩個調查組的人在重癥門口跟醫生交流著什麽,顯得有些寂寥。

 

  陶然半天沒啃聲,駱聞舟看了一眼表,忽然有點不祥的預感。

 

  “聞舟,師娘沒了。”

 

  駱聞舟一楞,心里一時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傅佳慧生前和他關系並不好,那天在病房外面聽見她和陸局的對話,他更是一時沒理清該怎麽面對她,現在倒是省了,“我們是故事的朗誦人”,倒成了她的遺言。

 

  有幾個沒睡實在的,跟周懷瑾一樣被他歡快的電話鈴聲驚動,眼見駱聞舟表情不對,都默默地坐起來看著他。

 

  電話信號從呼嘯的北風中穿過,連載著的聲音都帶上了幾分嚴寒意味,陶然問:“楊欣……楊欣還沒找到嗎?”

 

  這時,陸嘉吊著受傷的手,從臥室里出來,駱聞舟那件寬松款的外套他系不上扣,只能局促地披在身上,臉上還有那天晚上半夜驚魂留下的劃傷和淤青,走到哪都極有存在感。

 

  “那天有人冒充出租車司機,把費總送到別墅,之後我們想辦法跟上了他們,發現他們徑直出城了,到了臨近濱海的L市,在附近一個名叫‘西二條’的縣城落腳。”

 

  肖海洋把擦完的眼鏡戴上,帶著點鼻音說:“我知道那,小商品批發市場,附近開網店的、批發市場的都去那拿貨,人流量大,魚龍混雜,很容易藏身。”

 

  “對,他們在那租了個很偏僻的小倉庫,車位不止一個,看著像個據點,我們的人沒打草驚蛇,在旁邊蹲了兩天點,剛剛看見有一輛陌生的車開進去了,”陸嘉把幾張傳過來的手機照片遞給駱聞舟,“你們通緝的是這輛車嗎?”

 

  駱聞舟第一眼沒看車牌號,只看見了一個穿白羽絨服的年輕女孩側影,一眼就認出這是楊欣。

 

  “老大,”小武那天沒抓到那幫窮兇極惡的摩托車隊,一聽又有消息,連忙摩拳擦掌地湊過來,“怎麽辦,抓嗎?”

 

  電話里的陶然也沈默地等著他的回音。

 

  駱聞舟仔細把傳回來的照片從頭翻到尾:“小武,你帶幾個人,租一輛貨車去西二條,叫特警支援,務必一個不剩地把人抓回來。”

 

  小武活魚似的,一躍而起。

 

  陸嘉:“我叫我的人配合。”

 

  “等等!”駱聞舟又叫住他。

 

  “老大,還幹什麽?”

 

  駱聞舟猶豫片刻:“小心……小心點,我們的目標是他們背後的人,抓回來要審的,盡量別傷他們。”

 

  小武楞了楞,明白了他的意思,“哎”了一聲,帶人走了。

 

  方才人滿為患的客廳空了一半,肖海洋洗了把臉:“駱隊,我們下一步怎麽辦?”

 

  “楊波他媽查得怎麽樣了,你給我說說。”

 

  “她叫卓迎春,十八個月以前因病去世,死的時候五十三歲,戶籍和籍貫都是H市,但出生地不祥,”肖海洋說,“我問過了,人家說這個身份信息不一定是真的,這個年紀的人不是一出生就有身份證的,很多信息都是後來自己報的,有些可能連年紀都不對。她登記的親屬信息里只有婚後楊家人的部分,自己的父母兄弟不祥,管戶籍的民警說,這種情況,她可能是孤兒,也可能被人拐賣過,幾十年前的事,都說不準,可能要到當地問一問。”

 

  “走,”駱聞舟站起來,“都別睡了,解決了這事,回來再好好補覺。”

 

  深冬時節,至少要將近七點的時候天才剛蒙蒙亮,未央的長夜讓人和動物都懶洋洋的,也有人在顛沛流離。

 

  一輛低調的家用轎車混在被返鄉大軍堵成一團的高速路上,緩緩地靠近收費口,蘇程握在方向盤上的手心里布滿了冷汗。

 

  七月三十一號發生過的事指路44 45=w=

 

  第160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一)

 

  “為什麽這麽堵?”

 

  “師傅我問一下,您這排隊有一個小時了嗎?”

 

  “一個小時?快半輩子了!聽說是前面在安檢。”

 

  “進城安檢,出城也要安檢,政府有病吧?高速堵成停車場能多收停車費嗎!”

 

  被堵在高速公路收費站口的司機們紛紛下車觀望,怨聲載道。

 

  “前面在抽查身份證和駕照。”副駕駛上的女人壓低聲音說。

 

  蘇程沈沈地“嗯”了一聲,雙手在方向盤上輕輕滑動,蹭掉了掌心的汗,他戴了假發和帽子,粘起了眼角,弄了一圈假胡子,怎麽看怎麽像個邋邋遢遢的猥瑣老男人,他自信這身行套與平時頗為講究的“蘇總”毫無相像之處,沒那麽容易被人認出來,混出城應該不難。

 

  只可惜時間倉促,身份證沒來得及造假,偏偏就撞在槍口上了

 

  大半個燕城的人都集中在這幾天離開,城里成了空蕩蕩的鬼城,出城的高速公路卻堵成了一鍋粥,蘇程一開始以為只是人多造成的擁堵,等弄明白前方有安檢的時候,再想掉頭逃跑是不可能了,前後左右的車都幾乎是摩肩接踵,司機們全都虎視眈眈地提防著別人插隊,除非棄車,否則插翅難飛。

 

  可是蘇程從來養尊處優,平時多走幾步路都擔心磨壞了腳底,眼見周圍大大小小的監控、警察遍布,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裝飾用的兩條腿,實在沒有勇氣推開車門。

 

  “沒事,”蘇程強行沖他的小情人笑了笑,自我安慰似的說,“這種安檢一般都只查貨車和大客,私家車很快就讓過去,你放心吧。”

 

  女人斜了他一眼,老男人形容猥瑣,已經是面目可憎,如果再加上愚蠢,簡直討嫌得讓人恨不能將他就地人道毀滅——安檢一般只查進城,出城這麽嚴格,顯然是不正常。

 

  女人抓住蘇程的手臂:“走,我們下車。”

 

  “下、下車?”蘇程左右觀望一下,這時,前面的車蝸牛似的往前走了幾米,他一時猶豫,沒有立刻跟上去,眼看旁邊的車要插隊,後面鳴笛聲連成了一片,蘇程活像個爛泥扶不上墻的阿鬥,瞻前顧後片刻,又慢吞吞地踩油門跟了上去。

 

  “不行啊,”他自以為有理有據地說,“那也太明顯了,萬一被人攔下怎麽辦?再說把車扔在這,咱們還怎麽走?”

 

  女人在墨鏡底下翻了個白眼,隨後,她把墨鏡摘下來塞進包里,抽出一張卸妝濕巾,飛快地把臉上的口紅和眼妝卸幹凈,兩把網起長發,又探身從後座撈了個抱枕,用圍巾裹成一團,塞進衣服里,在蘇程目瞪口呆的註視下,眨眼間就從光鮮亮麗的大美人,變成了一個灰頭土臉的“孕婦”。

 

  “安檢也許就是為了堵你的,”女人咬住舌尖,堪堪把“蠢貨”倆字咽了下去,一把拽上蘇程,“跟我走!”

 

  蘇程全無主意,只好茫然地做了她的跟屁蟲。

 

  大家一起排隊往前蹭,蹭得好好的,突然有人中途棄車離開,後面司機的暴脾氣一蹦三尺高,忍無可忍地按了喇叭預備開罵,誰知還沒來得及開口,就看清下車的兩人中有一位是孕婦,“孕婦”一臉蒼白,很抱歉地沖他笑,司機只好把湧到嘴邊的臟話咽了回去,憤怒地砸了一下喇叭。

 

  蘇程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汗津津的手抓著女人的手腕,讓她有點惡心。

 

  也許是這老男人不積德,運氣實在不怎麽樣,他才剛下車,前面的路居然莫名順暢了,原本癱瘓在地的前車一下開出了十幾米,旁邊車道的車輛立刻毫不猶豫地加塞,排在蘇程後面的車主們恨不能直接把這礙事的玩意撞出大氣層,此起彼伏的喇叭聲響徹雲天。

 

  終於吸引了安檢員的註意。

 

  蘇程太猶豫不決,一直拖延癥似的下不了決心,被女人強行拽下車的時候,離收費站已經非常近了,一個剛被同事換下來的休息的安檢員被此起彼伏的汽車鳴笛聲驚動,擡頭看了一眼,正看見一個“老人”拉著一個“孕婦”,跌跌撞撞地從車流中穿過。

 

  行駛緩慢的車流也是車流,也有安全隱患,安檢員立刻追上去問:“怎麽突然下車了,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蘇程被突然攔路的安檢員嚇得一激靈,全身的毛孔瞬間打開,三魂七魄險些也跟著蒸發出去,脊柱僵成了一塊石頭,女人卻急中生智地突然抱著肚子頓了下去,一臉可以以假亂真的痛苦,她也不說話,就是哀哀地哼哼。

 

  蘇程這才慢半拍地回過神來:“對不起,警察同誌,我老婆剛才在車上突然說肚子疼,我們沒想到堵這麽長時間……實在沒辦法,能不能麻煩您……”

 

  安檢員嚇了一跳:“那也別讓她蹲在路上,你快把她抱起來,我給你們叫救護車。”

 

  他說完,撒腿就跑,原本蹲在地上的女人一把拉起蘇程,連拖再拽地扯著他跑,到了這步田地,蘇程也顧不上“身嬌體貴”了,健步如飛地邁開大步,一口氣跟著女人沖到了道邊,兩人直接翻欄桿下了高速,一頭紮進綠化帶中的小樹林里。

 

  匆忙叫來同事幫忙擡人的安檢員很快回到原地,意外地發現人沒了,他叫來的老前輩聽完前因後果,神色忽然一凜,片刻後,一個小小的高速公路安檢處竟然開出了一堆公務用車,往四面八方地毯式地搜查起來。

 

  人聲、車聲、甚至還有搜查追蹤的警犬叫聲,不斷逼近,四面楚歌一般,蘇程實在跑不動了,踉踉蹌蹌地松開了女人的手,短促又焦躁地說:“我就說不應該跑!開車過去又不一定會被抽查,現在怎麽樣,我們暴露了,連個代步工具都沒有,你想累死我嗎?”

 

  女人無暇理會他。

 

  蘇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現在怎麽辦,啊?你告訴我怎麽……”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在他身後說:“是蘇先生嗎?”

 

  蘇程哆嗦了一下,驚疑不定地回過頭去,一個穿著收費站工作服的男人站在他身後,笑容可掬地看著他:“我們老板知道您遇到了麻煩,他不是故意不接您電話的,只是擔心您已經被警方監聽了,謹慎起見,只能這樣,他叫我來幫您一把,務必保證您的安全,請跟我來。”

 

  蘇程呆了呆,隨即面露喜色,撥開身後女人拉著他的手,見了親人似的一步上前:“對對,我打了好多電話,一直打不通,你們怎麽找到我的?聽我說,我被警察發現了,現在……”

 

  男人溫文爾雅地看著他微笑,工作服袖口中伸出了一雙帶著手套的手,搭上了蘇程的肩膀。

 

  女人瞳孔一縮,不動聲色地小聲叫道:“蘇總!”

 

  蘇程不耐煩道:“幹什麽?”

 

  就在這時,他余光瞥見寒光一閃,那戴著手套的男人手里不知什麽時候舉起一把彈簧刀,在蘇程毫無戒心的時候,直沖他胸口紮了過來!

 

  T省小城H市——

 

  此地距離燕城有五個小時車程,不算太遠,不過由於出城堵車,駱聞舟他們走了足足一天,淩晨出發,抵達時已經是金烏西沈。

 

  這地方臨海依山,冬暖夏涼,山上還有豐沛的溫泉資源,冬天尤其熱鬧。近些年因為旅遊業的發展,一下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改頭換面,充滿了現代氣息。

 

  賓館未經預定,實在是緊張,幸虧隨身攜帶著周懷瑾——雖然周家算是家道中落了,那畢竟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周少爺做東,駱聞舟帶著幾個刑警,連同陸嘉一起,入住了一處號稱六星級的溫泉別墅,包下了一個獨棟小別墅暫時落腳。

 

  “楊波他們家那一片過去是個村,就叫‘楊莊子’,在山腳下,據說還挺閉塞,後來開發山上的溫泉,那邊就成了度假區,村民也都拆遷走了,”被派出去聯絡本地公安的肖海洋帶著一堆舊資料的複印件趕回來,一口咬去了半個包子,“但是一來是楊莊子里村民本來就不多,二來,當年大部分人都要錢,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村民接受了安置,搬到了城西區,我把地址和聯系方式都要來了。”

 

  駱聞舟:“走。”

 

  一行人從淩晨開始就沒閑著,基本是輪流開車、輪流休息,到T市,三兩口吃了一頓簡餐,又馬不停蹄地出發,可結果卻並不盡如人意。

 

  十幾年過去,物是人非,肖海洋找到的幾個地址中,要麽是人早已搬走,要麽是老人過世,年輕的一問三不知,連小時候在村里生活的記憶都模糊了。

 

  一圈走訪下來,一無所獲,周懷瑾覺得匆忙吃下去的晚飯堵在胃里,沈甸甸地下不去,有些吃不消,忍不住沖駱聞舟苦笑:“我以為你們平時的工作就是舉著槍,沖歹徒大喊‘不許動’呢,怎麽盡是沒有結果的跑腿?”

 

  “誰說我們盡是跑腿?我們還得沒完沒了地開會寫報告呢。”駱聞舟在寒風凜冽中,把煙頭擰在垃圾桶上,他表面不動聲色,心里也是焦躁,忍不住又拿出煙盒。

 

  “哎,”陸嘉忍不住叫住他,“駱兄,差不多得了,你這‘七竅生煙’的排量快趕上噴氣飛機了。”

 

  駱聞舟懶洋洋地一笑,不搭腔,又叼起一根,心想:“關你什麽事?”

 

  陸嘉:“費總最煩辦公室有人沒完沒了地抽煙,你平時也這麽抽,他沒說過什麽?”

 

  駱聞舟一頓,面無表情地把煙塞了回去,一擺手:“走,最後一家。”

 

  最後一家從當年楊莊子遷來的居民家里,應門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肖海洋核對了一下地址信息:“請問楊耀宗家,是住這嗎?”

 

  “是,那是我爸。”男人疑惑地看著他,“請問你們是……”

 

  “警察,”肖海洋徒勞無功了一整晚,總算看見點希望,當下眼睛一亮,連忙出示證件,“我們調查一起案子,其中一個當事人當年在楊莊子住過,想找人打聽一下,請問您父親……”

 

  “那可能夠嗆,我爸爸這兩年得病,這——”男人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有點癡呆。”

 

  等進去一看,幾個人才知道老頭不是“有點癡呆”。

 

  幹瘦的老頭坐在沙發上,正從一個一兩歲的小孩手里搶橘子,小孩話說不清楚,老人話也說不清楚,片刻後小孩沒搶過,“嗷”一嗓子哭了,老頭聞聲不肯認輸,也咧開嘴真情實感地跟著學,一老一小各自占據沙發一角,比著嚎喪,鬧得震天響,旁邊大約是兒媳婦的年輕女人習以為常,眼皮也不擡地給客人拿小板凳。

 

  幾個人只覺得一盆涼水迎面澆來。

 

  駱聞舟轉頭問老人的兒子:“請問一下,您記得當時楊莊子里住的,有‘卓迎春’這麽個人嗎?”

 

  男人想了想,十分愛莫能助地搖搖頭:“好像沒怎麽聽過。”

 

  依他的年紀,十幾年前的事不記得才比較正常,駱聞舟也並不意外,只是十分失望。離開燕城一天,不一定又發生什麽變故,而離除夕又近了一天,他眼前依然是茫然一片,毫無線索。

 

  肖海洋:“駱隊?”

 

  “走吧,”駱聞舟搖搖頭,“再去找找其他……”

 

  就在這時,原本和孩子比著嚎的傻老頭突然冒出一句:“小花襖!”

 

  “爸,您說什麽?”

 

  傻老頭鼻涕眼淚還沒幹,又張開缺牙短齒的嘴,停不下來似的自己樂了起來,流著哈喇子含糊不清地說:“卓……小花襖!”

 

  兒子一楞:“他們說的這人是小花襖啊!”

 

  駱聞舟腳步倏地一頓。

 

  “原來你們打聽的是‘小花襖’啊,”那兒子頗為意外地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她大名叫什麽——有個兒子跟我差不多大,是不是?”

 

  “對,”肖海洋說,“叫楊波!”

 

  “我不知道他大名叫什麽,”男人說,“我們小時候都不叫大名——‘小花襖’那會還挺有名的,外地人,早年咱們這不發達,還有買賣人口的,她就是買來的,剛開始給一個瘸子當媳婦,剛嫁過來沒幾天,瘸子就死了,成了寡婦,他們家覺得錢不能白花,就讓老人做主,又把她嫁給了瘸子的一個堂兄弟。我記得她後來嫁的那人是最早一批開車拉貨的,不愛說話,就知道悶頭幹活賺錢,家里挺寬裕,‘小花襖’常年打扮得鮮亮,村里很多人都愛背後說她閑話,還給她起了這麽個外號——後來她第二個男人也死了,拆遷鬧得,事兒還挺大,那會都說她克夫,後來也不知道帶著兒子搬哪去了。”

 

  肖海洋忙問:“知道她是從哪被拐來的嗎?”

 

  “不是拐的,”男人說,“就是買來的,我小時候聽老人說,是人販子有門路,從城里找來的孤兒,沒根沒底,長得也不怎麽好看,少一個也沒人找,但是人肯定幹凈……不過這都是幾十年前的陋習,現在肯定早沒有了,您可別誤會。”

 

  “知道是哪來的孤兒嗎?”

 

  “那我怎麽知道?”男人笑了起來,“都是聽說,不過我記得‘小花襖’當年普通話說得很好,跟本地人都不一樣,有謠言說她是燕城那邊長大的。”

 

  孤兒、買賣人口、被販賣到國外的少女蘇慧……還有,為什麽接頭人選楊波的母親卓迎春這麽個普通女人?

 

  一瞬間好像有一條線索連了起來!

 

  第161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二)

 

  “恒安福利院原址就在在燕城市郊,不過年代太久遠,那邊早就改成滑雪場了,”臨時落腳的度假別墅里,周懷瑾把從他家老菲傭那里拿到的東西展示給眾人看,“這個人——這個女孩叫蘇慧,費總跟我說過,這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她就曾經是恒安福利院收養的女孩之一。”

 

  在座的一圈都沈默,因為除了周懷瑾,沒有人不知道“蘇慧”,不用他特意強調。

 

  蘇慧出賣親生女兒換錢,繼而犯罪又升級,利用自己的女兒拐賣其他女孩,拐、賣、殺一個全套,還把這一套傳了三代人。

 

  老照片上的少女天生眉清目秀,稍作打扮,能夠得上一段賞心悅目的人間風景,誰能看出她手上的血債累累呢?甚至直到她死後十幾年,罪行才大白於天下。

 

  令人如鯁在喉的是,在這起橫亙二十多年、聳人聽聞的犯罪里,三個罪魁禍首的結局都不能盡如人意——蘇落盞未滿十四周歲,免於刑事處罰,而蘇筱嵐和蘇慧都已經壽終正寢,躺在女孩們的屍體上醉生夢死,最後,除了虛無縹緲的丁點聲名,終身沒有為此付出過任何代價。

 

  “民辦福利院的收支平衡一直是個問題,一般最後就是兩條路,要麽想辦法‘民轉公’,要麽找到固定的長期捐助,早年間有一些海外華僑華人投建捐助的福利院,恒安就是其中一家,後來大概是因為捐助人意外身亡,這家福利院無以為繼,也就不了了之。”周懷瑾頓了頓,“它的捐助人就是周雅厚——方才我就在想,楊波的母親和蘇慧都是孤兒,又都來自燕城,那個年代城市又沒有擴建,燕城能有多少人口,能有幾家福利院?她們有沒有可能來自同一家福利院?”

 

  “長得漂亮的被高價賣到國外,挑剩下的,就和人販子接頭,流入人口買賣市場。”駱聞舟想了想,略微一點頭,“這個想法有一定道理,但也有個小問題——照他們這個‘養孩子賣孩子’的做法,恒安福利院不但有收入來源,還應該很有賺頭才對。就算沒有周雅厚這個捐助人,應該也不至於倒閉吧?”

 

  肖海洋說:“那也可能是東窗事發,被查封了?”

 

  “福利院因為販賣人口被查封,這種事就算沒能轟動一時,肯定也會留下記錄。”駱聞舟搖搖頭,“不會消失得這麽無影無蹤。”

 

  眾人一時間也是累,也是沒什麽思路,全都安靜下來,好一會沒人吭聲。

 

  這時,周懷瑾忽然清了清嗓子,打破沈寂:“我想……我打算馬上回周家老宅一趟。”

 

  見眾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周懷瑾又說:“我順著我母親的指引,隨便找了個度假的借口離開周氏總部,找到那個老菲傭以後,從她嘴里聽到了這些駭人聽聞的事,之後我就直接回國找費總了,沒來得及、也沒想到要去仔細調查周雅厚——如果所有的事真的和他當年捐助的福利院脫不開關系,我覺得,只要是人做過的事,就不可能完全沒有痕跡,一定有線索。”

 

  “要真是這樣,那我現在倒是能理解,他們為什麽要窮兇極惡地追殺你了,”駱聞舟緩緩地說,“周先生,你一個人出國恐怕不安全,要不等兩天,我想辦法找人……”

 

  “我可以陪同,”陸嘉在旁邊插話說,“我可以多帶幾個兄弟,陪著周總一起去,放心吧,花錢請的私人保鏢團也不會比我們更穩妥。”

 

  “出國又不是隨便飛一趟海南島,”駱聞舟皺了皺眉,“你們現在臨時辦簽證恐怕不太方便。”

 

  “簽證辦好了,都是現成的,”陸嘉一笑就見牙不見眼,看著格外招財,“費總之前說,今年的員工福利就是讓我們集體出國玩一圈,本來還以為白辦了,現在看倒是正好。”

 

  駱聞舟一楞:“什麽時候的事?”

 

  陸嘉:“去年秋天,他剛出院那會兒張羅的。”

 

  周懷瑾忍不住睜大了眼睛——費渡曾經約他在醫院見面,給他細數了鄭凱風謀殺周峻茂一案中的可疑細節,還提示他回去查看他母親的遺言,自己走後沒多久,費渡又立刻著手讓陸嘉他們準備出國……世界上那麽多國家、那麽多景點,為什麽他偏偏把“度假”目的地安排在那里?

 

  他是從那時候就開始布置了嗎?

 

  周懷瑾都聽得出來,一個比一個敏感的刑警們當然更明白,陸嘉十分泰然地接受著眾人的註目禮,並不解釋,只是意味深長地一笑:“我這就去訂行程。”

 

  “明天一早分頭行動,”駱聞舟第一個收回目光,“你們去查周家老宅,我們這邊去找找有沒有恒安福利院的蛛絲馬跡,隨時保持聯系,千萬註意安全——現在什麽都別想,抓緊時間休息,養精蓄銳。”

 

  眾人習慣於聽他發號施令,齊刷刷地站了起來,各自回房,打算借著難得一住的六星,把頭天晚上睡貓窩的委屈補回來,肖海洋的腳步卻是一頓,看向光動嘴沒動地方的駱聞舟:“駱隊,你還不睡?”

 

  “小武那邊還沒消息,我有點不放心,再等一等。”駱聞舟擺擺手,“你先去。”

 

  肖海洋“哦”了一聲,被他糊弄走了。

 

  偌大的客廳里只剩下駱聞舟一個人,他站在落地窗邊,一擡頭正看見懸在中天之上的獵戶座。並列的三顆大星星勾勒出光芒璀璨的“獵戶腰帶”,緩緩地橫陳在如洗的夜空之中。

 

  駱聞舟原本拿出了煙盒,捏在手里看了看,不知想起什麽,又給塞回到兜里,他推開窗戶,借著冬夜的寒風醒神。方才的只言片語,讓駱聞舟難以抑制地想念費渡,雖然分開的時間還不如出趟短差長,他卻有點一輩子都沒見過費渡了的錯覺。

 

  費渡剛出院的時候……那時候他們倆關系很微妙,費渡滿口甜言蜜語,沒一句實話,他一方面告誡自己不能操之過急,一方面又恨不能馬上把人抓在手里。

 

  駱聞舟記得費渡那時精神很差,好像隨時隨地都能靠在哪睡過去,連駱一鍋都不怎麽搭理,偶爾能看見他坐在陽臺上發呆,一不吭聲,就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那時他心里都在想什麽?

 

  這時,有人在他身後突兀地出聲:“費總說,所有的事都應該有個源頭,那些看起來匪夷所思的人,往往也有匪夷所思的過去,追溯到那個源頭,有些事能簡單很多。”

 

  駱聞舟一回頭,看見陸嘉吊著胳膊溜達過來,胳膊上的槍傷對他來說就好像擦破點油皮,毫無影響,陸嘉隨手從付費的小冰箱里發出了一大盒堅果,開了蓋遞給駱聞舟:“你吃不吃?”

 

  “……不吃,”駱聞舟看了看陸嘉手背上的小坑,“把八塊腹肌吃沒了,以後我拿什麽施展美男計?”

 

  陸嘉被駱聞舟人模狗樣下的厚顏無恥嚇得一哆嗦,連忙又開了一瓶可樂,給自己壓驚。

 

  “你在想什麽?”陸嘉問,“想費總為什麽能事先做這麽多安排嗎?”

 

  “周峻茂和鄭凱風為了謀奪周家家產,聯手殺了周雅厚,十幾年後,他們公司還沒在國內紮穩腳跟,先找人撞死了絆腳石,一個是謀財害命,一個是買兇殺人,雖然看起來手法不太一樣,但其實兩起案子有相似之處——都是協作犯罪,都需要合謀共犯之間有某種程度的信任,都是偽裝成意外的謀殺,”駱聞舟低聲說,“周峻茂和鄭凱風兩個人會像‘狗拉三攤屎’一樣,每次都換人合作,把自己的把柄丟得滿世界都是麽?所以兩起案子之間一定有某種程度上的關聯,這是合理推測,他事先做了安排也不奇怪,只是比別人想到得稍微早些而已。”

 

  陸嘉穿著短袖,就著窗外的寒風嘬冰可樂,寒暑不侵似的,他靜靜地看了駱聞舟一眼,沒吭聲。

 

  駱聞舟頓了頓:“怎麽,你怕我會覺得他心機太深,未蔔先知得太可疑嗎?”

 

  陸嘉不置可否地一聳肩:“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我們這種……揣著秘密和創傷,跟別人隔著一層什麽的人。”

 

  “兄弟,”駱聞舟拍了拍他肩膀,語重心長地說,“你老替有主的人這麽操心,出去是很容易挨揍的。”

 

  陸嘉“哈哈”一笑:“費總救過我的命,為了他,挨頓揍算什麽?”

 

  駱聞舟:“費渡對你們很好。”

 

  陸嘉:“對你不好嗎?”

 

  “一般吧,就會嘴上哄人,在家從來不主動幹活,支一支動一動、撥一撥才轉一轉,沒事還老氣我,”駱聞舟先是面無表情地矜持說,“很欠教育。”

 

  陸嘉無言以對,一臉“狗男男天天顯擺”的唾棄表情。

 

  駱聞舟又繃不住笑了:“你剛說的‘創傷’是什麽意思?”

 

  “不知道,他從來沒提過,”陸嘉猶豫了一下,說,“就是一種感覺,那種不信任外人、朝不保夕的感覺。有時候你覺得離他很近,觸手可及似的,他一擡眼看過來,忽然就又遠了。”

 

  駱聞舟一頓。

 

  費渡一度模糊的記憶,停不下來的咳嗽,奇怪的應激反應,地下室前緊繃的身體……這是典型的創傷後應激障礙。

 

  可是那天費渡到底也什麽都沒說,又給他混過去了。

 

  那一段曾經被他遺忘的記憶里究竟發生過什麽?

 

  這麽長時間的軟磨硬泡,駱聞舟覺得自己每天都忙著把費渡罩在身上的畫皮往下撕,撕完一張又一張,跟俄羅斯套娃似的,直到這時,他終於覺得自己距離最後的核心只差薄如蟬翼的那麽一層了——

 

  這時,駱聞舟電話響了,他低頭一看來電顯示是“小武”,趕緊清掃了萬千思緒,接起來。

 

  “老大,”小武在那邊壓低聲音說,“我們找到他們當做據點的倉庫了,這些人警惕性很高,楊欣又認識我們,一直不敢靠太近,兄弟們都在這埋伏一天了,正好現在外面人少,準備馬上實施逮捕。”

 

  “嗯,”駱聞舟點點頭,“小心。”

 

  “除了楊欣,”還有一個人,小武用頭頸夾著電話,手里舉著望遠鏡,對駱聞舟說,“好像是你們說的那個朱鳳,就是男人被精神病捅死的那個女的,傍晚七點左右,跟另一撥人來的。”

 

  駱聞舟深深地皺起眉,想起費渡臨走時匆忙對他說過的話——

 

  畫冊計劃歸納整理犯罪心理特征,沒有必要把無行為能力人沖動殺人也列入研究計劃中,範思遠又說過,他只做過六起案子……

 

  那麽,有沒有一種可能,這起精神病殺人案,根本不是範思遠當年列入畫冊計劃的案件之一?而是某個人偷偷把它混進來的,之後以模仿犯的手法,模仿範思遠的“私刑處決”,殺了那個精神病兇手。

 

  這樣一來,範思遠失蹤後,這起案件自然而然會被栽在他頭上,不會引人註意!

 

  可是這里面有些問題:首先,必須確保範思遠死亡或者失蹤,否則一旦他被逮捕,他做了什麽、沒做什麽,很快就能審出來,到時候非但不能達到“掩人耳目”的效果,反而會吸引別人的註意——這倒是容易解釋,範思遠殺人後潛逃,雖然沒有正式發布通緝令,也是潛在的通緝犯之一,通緝犯是“那些人”的收藏品,範思遠這樣壞出了專業的人物更應該是“收藏品”中的極品,夠得上放進玻璃罩子里的級別,所以應該是很快就被保護起來了,那個內鬼知道他絕不會落在警察手里。

 

  但是,為什麽要費盡心機地殺一個精神病人?

 

  “收到,”駱聞舟對小武說,“朱鳳是重要證人,一定抓活的回來。”

 

  小武掛上電話,沖旁邊的同事打了個手勢,借著夜色掩映,狙擊手迅速到位,特警訓練有素地從三面逼近倉庫,刑警們分頭把外圍和附近的無關人士疏散,一觸即發。

 

  突然,倉庫里走出了一個男人,大約是守夜巡邏的,太敏銳了,一步剛邁出來,立刻嗅出了空氣中味道不對,不遠處的一個特警反應極快,一顆麻醉子彈“咻”地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擊中了那人,男人立刻往後倒去,倒下去的一瞬間,他伸長的胳膊撥動了什麽,尖銳的警報器聲頓時“嘰嘹”亂叫起來,倉庫里的燈全亮了!

 

  “直接沖進去!堵住後門!”

 

  “快快快!”

 

  幢幢的人影飛快地掠過,緊接著,讓人心頭發緊的槍聲響起了!

 

  小武頭皮一炸——駱聞舟事先囑咐過,這里面有重要證人,楊欣又和他們在一起,所以盡可能不要傷害他們,警方不會先開槍,那麽……

 

  如果說楊欣之前只是知情不報、只是跑,甚至她出於某種目的,故意讓肖海洋發現醫院的殺手等等,這都不是什麽原則性的大問題,如果她事後配合、又是烈士家屬,甚至可以免於處罰,可是現在公然拒捕、非法持槍,還跟警方對峙,這性質就不一樣了!

 

  小武狠狠地一咬牙,套上防彈衣就沖了出去。

 

  倉庫里的人雖然有武器,但真動起手來,屬於烏合之眾水平——尤其他們還把車停在了一起,代步工具被控制住,外圍特警們打出了燈火通明的包圍圈,警笛四下亂響,完全是被堵在了倉庫里。

 

  狙擊手一槍一個,放倒了守在門口的兩個人,子彈全打在大腿上,連位置都基本一樣,那兩人來不及反應,就被破窗而入的警察控制住了,小武帶人沖了進去,在倉庫外圍逮住了三四個人,隨後,他看見一個白色羽絨服一閃,往倉庫後面的小樓方向去了,小武轉身就追。

 

  零星的槍聲在夜色中分外刺耳,凜冽的空氣中飄來硝煙的味道,湧進肺里,火辣辣的嗆人,

 

  小武咆哮起來:“楊欣!你給我出來!”

 

  隨著他闖進那小樓里,遠處一顆子彈也跟著打進來,“嘩啦”一聲脆響,原本躲在玻璃窗後面的人影飛快地閃開,小武肝膽俱裂地沖著對講機喊:“他媽的誰打的?說了別開槍!”

 

  他一邊罵,一邊追了出去,想起剛上班的時候第一次去老楊家,快要高考的女孩做不出題目,賭氣不肯吃飯,一圈號稱“大學畢業”的大人們被老楊逼著給小師妹輔導,結果發現這群廢物點心早把“元素周期表”還給了中學老師,幾個人互相嘲諷了一頓飯……

 

  方才躲在窗戶後面的似乎不是楊欣,也是女的,有點瘦小,似乎上了些年紀,小武越追越近,認出這好像是朱鳳。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撲了上去,朱鳳後背的衣服被他扯住,回手把什麽東西向他砸過來,小武敏捷地避開,用力一掰那女人手腕,朱鳳“啊”一聲,手里的兇器落了地。

 

  小武氣喘籲籲地銬住她:“楊欣在哪?你們還有……”

 

  身後突然一聲槍響。

 

  小武整個人僵住了。

 

  那一瞬間,他沒覺出疼,只是感覺整個人被用力推了一把,腦子里“嗡”一聲。

 

  一顆子彈穿過了他的脖子,穿白羽絨服的女孩雙手顫抖,自己也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

 

  小武側身倒下,無法控制地往墻角滾去,渾身抽搐著,對上楊欣呆呆的目光。

 

  “你……”

 

  他努力做了個口型,卻沒能說出聲音來。

 

  你媽媽剛剛搶救無效,在醫院里……

 

  小武想。

 

  你怎麽還不回去?

 

  你怎麽那麽不懂事啊?

 

  他準備了一肚子的教訓,沒料到都是徒勞。

 

  第162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三)

 

  燕城市中心,承光公館。

 

  這地方剛開張的時候也講究過格調,弄得到處都是亭臺樓閣,好像走進去都得輕聲細語才行。可惜地靈人不傑,架不住“談笑無鴻儒,往來皆紈絝”,到如今,承光公館已經給打回了原型——依然是一座酒池肉林。

 

  年根底下,此地賓客頗多,車子來來往往,載著一批又一批醉醺醺的尋歡客,浮誇的燈光對著夜空一通亂噴,噴得星與月一並落魄地黯淡在人間煙火之下。街角一輛不起眼的小車里,郎喬困得有點睜不開眼,晃了一下神,她的額頭就磕到了方向盤上。郎喬激靈一下坐直了,趕緊摸出望遠鏡看了一眼,見她盯著的車還在,這才籲了口氣,從兜里摸出幾顆薄荷糖提神。

 

  人在差點睡著再驚醒的瞬間,心跳會加速,郎喬揉著眼,把薄荷糖嚼碎了,感覺自己這一波失序的心跳時間有點長,那心跳快得她噎得慌,冥冥中,好像發生了什麽事一樣。

 

  電話一震,郎喬的目光沒離開她奉命追蹤的車,隨手接起來:“餵,老大……嗯,張婷這一陣子好像在請病假,一直在家休養,張東來現在還在承光公館里……放心,我盯著他呢——”

 

  她話說了一半,又被自己一個哈欠打斷:“話說回來,我幹嘛非得盯著他啊?老大,你要還懷疑張局,讓我過去盯著正主不行嗎?也顯得我有點事幹。”

 

  駱聞舟沈默了一會,聲音有些勉強:“不行,太危險了,也容易打草驚蛇。”

 

  郎喬唇齒生風地吸了口薄荷味的涼氣:“老大,你真的認為老張局有問題嗎?”

 

  駱聞舟那邊不出聲了,郎喬覺得有點奇怪,因為駱聞舟給她打電話一定是有事,三句話鮮少交代不完:“餵?餵?還聽得見嗎,咱倆誰信號不好?”

 

  這時,一陣嘻嘻哈哈的聲音從承光公館的方向傳來,郎喬連忙望過去,看見張東來左擁右抱地被一大幫花里胡哨的大姑娘簇擁在中間,兩條腿隨時要編成一條麻花辮,他走得頗有東北大秧歌的架勢。

 

  “張東來這孫子終於出來了,”郎喬立刻警醒起來,一邊啟動車,一邊低聲對駱聞舟說,“老大,還在嗎——對了,小武他們那邊順利嗎?楊欣逮回來了沒有?”

 

  駱聞舟說了句什麽,聲音淹沒在引擎里,下一刻,郎喬的車突兀地往前躥了一下,前輪直接沖上了馬路牙子,她一腳急剎車停了下來,整個人被安全帶狠狠地拍在座椅靠背上。

 

  郎喬一只手舉著電話,另一只手攥著方向盤,目光仍然跟著承光公館門口的張東來。

 

  張東來跟幾個大姑娘十分有傷風化地黏糊了一會,把她們都打發走了,自己四仰八叉地坐在旁邊的小石凳上醒酒等代駕,往夜空中噴完整的煙圈玩。

 

  而百米外的郎喬忽然細細地發起抖來。

 

  “你說什麽……”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好像是從別的地方發出來的,出口瞬間就破了音,“老大,你說什麽呢?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楚……”

 

  “郎喬。”駱聞舟沈聲叫她。

 

  駱聞舟平時對她的稱呼不是“郎二”、“郎大眼”,就是“二喬”,總是每每有大事發生時,才會正經八百地叫她的大名,久而久之,幾乎給她養成了條件反射,一聽自己的全名從駱聞舟嘴里出來她就想哭。

 

  “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啊!”

 

  悲劇常常讓人覺得不真實,繼而又讓人忍不住想刨根問底,求個“所以然”來,不管是自己的悲劇,還是別人的。

 

  好似這樣一來,就能通過前車之鑒獲取豁免壞事的經驗教訓似的。

 

  可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大水沖垮了螞蟻窩——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呢?

 

  遠處一輛車開過來,停在張東來對面,車里下來兩個人,這有點奇怪,因為代駕是不會開著自己車出來攬活的。張東來仿佛也十分意外,他在東倒西歪中分出了一點神智,艱難地撐著自己坐了起來,一臉茫然地跟對方說了句什麽。

 

  來人點點頭,然後兩人一起,十分恭敬地把他架了起來,塞進車里。

 

  “有人……有人來接張東來了,”郎喬強行把註意力拉回到眼前,視線一轉移,眼淚卻掉了下來,糊著她的眼,擦了一層又滿,“來了倆人,開一輛黑色SUV,車牌號是‘燕BXXXXX’,其中一個人開著來時的車原路返回,另一個下來給張東來當、當司機。”

 

  駱聞舟:“什麽樣的人?”

 

  郎喬哽咽得喘不上氣來,她忍無可忍地低下頭,尖尖的下巴幾乎點到胸口,艱難地說:“男的,身高……身高目測都在一米七五以上,體格健壯,警惕性很高,像保鏢一類的人——他們要走了。”

 

  “別追!”駱聞舟立刻說,“你在張東來車上放好竊聽和定位了嗎?”

 

  “放了,可是……”郎喬的話被濃重的鼻音擠得只余一線,“放得太倉促,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發現。

 

  駱聞舟又問:“張東來去承光公館的時候,也是前呼後擁嗎?”

 

  “沒有,他自己開車帶著幾個姑娘,除了我,沒人跟著他。”

 

  “那就是晚上發生了什麽事,讓他們緊張了。”駱聞舟沈吟片刻,低聲說,“聽話,你先撤,隨時匯報跟蹤信息,楊欣……嫌疑人楊欣他們已經抓捕,正在押送回市局的路上,到時候市局見。”

 

  “老大,”郎喬輕輕地說,“回市局也見不到小武了,是嗎?”

 

  駱聞舟無言以對。

 

  “我知道了,我會……我會處理好。”

 

  郎喬一邊哭,一邊調轉車頭,掛斷電話,打開定位,她看著那個代表張東來的小光點正在不斷地前進,傳回來的雜音表明竊聽器還在行駛中的車輛上,車載音樂空靈而遙遠,盡管沒人吱聲,她還是按下了錄音。

 

  竊聽器里傳來的歌聲應該是某個交通頻道,音樂斷斷續續,時而又被小廣告和報時打斷,郎喬掛著耳機,穿過路況順暢的街道,想起她剛到市局工作的時候,人人都是前輩,誰都比她大,她每天來上班,從大門口走到辦公室,要叫一路的哥和姐,好不容易盼來了比她還晚一年入職的小武,她幾乎感覺自己長了個輩分,按著小武的頭逼他叫“姐”,後來無意中看了他的身份證才知道,原來小武比她還大兩個月,是個年長的“小弟”。

 

  只是年長的小弟和他們緣分不深,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這時,竊聽器里終於有人開口說了第一句話,開口的大概是司機,他對張東來說:“張經理,醒醒吧,快到家了。”

 

  張東來哼唧了一聲,含含糊糊地說:“嗯?這是哪?哪個家?”

 

  司機回答:“張董那邊,張局也在。”

 

  “臥槽,”張東來猛地坐直了,“誰讓你把我拉到老頭子那了?不是……你直接把我拉回家也不跟我商量商量,大哥,行行好,你喝成這德行的時候敢回家見你爸嗎?”

 

  司機十分耐心地說:“這是老張董吩咐的,說好久沒見,有些想您了,正好家里有點事,他知道您今天在承光公館,應酬少不了煙酒,這不是都特意派我去接您了嗎?”

 

  張東來方才起來猛了,一陣頭暈眼花,還有點想吐,楞楞地問:“家里?家里能有什麽事?”

 

  司機客氣又敷衍地沖他一笑:“那我就不知道了,您可以自己回去問問——到了。”

 

  竊聽器里的對話戛然而止。

 

  郎喬偏頭看了一眼張東來那輛車的定位信息,發現地址正好是調查組把他們老張局請出來的那處豪宅,立刻把信息轉給駱聞舟。

 

  張東來臊眉耷臉地進了家門,先在門口往手心呵了口氣,感覺散了一路,酒氣不算太熏人了,這才磨磨蹭蹭地往里走。一進門,他就是一楞,因為看見張婷正在客廳里玩手機,腳底下都是行李箱。

 

  “要出去玩?”張東來問,“你跟誰去,去哪啊?”

 

  張婷也是一楞:“不是要跟你一起嗎?”

 

  張東來:“啊?”

 

  “去留學,我前一陣子不想上班的時候,爸就跟我說好了,語言學校都聯系好了,他還說讓我把你一起領走。”

 

  張東來有點暈,一手扶住門框,覺得自己果然是喝醉了,簡直聽不懂張婷在說什麽,他在原地楞了片刻,一頭霧水地捏著鼻梁,困惑地問自己:“我要出國?”

 

  他自覺只喝了八成醉,這會卻突然有種自己喝斷片了的感覺。

 

  下一刻,張東來回過味來了:“我就算出國也不能為了留學啊,這麽多年我從學校里混畢業容易嗎,好不容易‘刑滿釋放’了,誰都別想再把我塞回去!”

 

  “爸呢?”不等張婷回答,張東來猛地站起來,去拍反鎖的門,“爸,我跟你說句話,你憑什麽又要把我充軍發配啊?我最近幹什麽了我?”

 

  書房里,張春久和張春齡現對而坐,張春齡聽著外面兒子的叫囂,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年幼時吃苦太多,到了自己的後代,總想變本加厲地補償:“我從來不讓他們沾這些東西,總想著我這一輩子恩恩仇仇、九死一生的日子過夠了,下一輩人應該變一變,過上無憂無慮的正常生活,我是不是錯了?”

 

  張春久沒有回答,面色凝重地放下電話。

 

  張春齡擡頭問:“怎麽?”

 

  “跟在蘇程身邊的‘釘子’出了問題,他的蹤跡丟了。”張春久壓低聲音說。

 

  張春齡神色難看起來:“釘子又出問題,是誰?”

 

  “一個女的,原名叫‘衛蘭’,底下人從別的地方收上來的,據說是殺過人,長得倒是還行……”

 

  “又是那個人,”張春齡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我不是跟你說小心他鉆空子,盡量用知根知底的人嗎?”

 

  張春久沒法接話,他們走到今天這一步,長成了一只盤踞在黑暗里的龐然大物,又不是三五個人的小團體,哪能誰都知根知底?再說什麽叫“知根知底”?範思遠蟄伏了將近十年之久,誰知道他滲透了多深。

 

  張春久話音一轉:“從蘇程離開住所開始,就把我的人甩開了兩次,幸虧提前找人盯上了租車的地方,沒想到他們在收費站口遇上安檢,又棄車跑了。”

 

  張春齡冷冷地問:“我不是讓你盡快處理他嗎?”

 

  “是,我知道,之前他跑太快,沒來得及,最後連派去處理他的人也一並失聯了——大哥,蘇程不可能有這樣的警惕心,就算有,他也沒這種本事,我沒想到燈下還有這麽塊黑斑,那個衛蘭……”

 

  張春齡打斷他:“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別慌,你我誰也沒有親自接觸過蘇程,一直是手底下人披著殼公司和他打交道,接觸過他的人呢?”

 

  “都集中轉移了,”張春久沈聲說,“還有那個衛蘭的上下線。”

 

  張春齡站起來走了兩圈:“沒事,別自己嚇唬自己。”

 

  “昨天晚上派人去解決周懷瑾,也不順得很,警察們來得太快了,我這一陣子不敢朝那邊伸手,根本是兩眼一抹黑,”張春久嘆了口氣,“大哥,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兩人對視了一眼,這時,書房的門再一次被人敲響了,這回是個十分冷靜克制的聲音:“張董,是我。”

 

  張東來在書房門口撒潑打滾沒人搭理,此時卻震驚地看見那個把他拉回來的司機輕輕一敲,門就開了。

 

  張東來:“爸!二叔!什麽情況啊!我……”

 

  張春齡冷冷地瞪著他,張東來頓時叫囂不下去了,偃旗息鼓地囁嚅兩下,小聲說:“不是,怎麽都沒人跟我商量一聲啊,我沒事出國幹什麽,我那還有工……”

 

  “工作”倆字沒說完,張春齡就面無表情地把司機放進屋,重新把熊兒子拍在了門外。張東來擡起手又要砸門,想起張春齡方才那個眼神,又沒敢。

 

  張婷卻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他身後,小聲說:“哥,咱家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純潔無辜的兄妹兩人面面相覷。

 

  書房里,司機從兜里摸出一個挑斷了電池的竊聽器:“張董,這是從少爺車上發現的。”

 

  張春久只掃了一眼,就看出了那小竊聽器的來源:“警用的。”

 

  張春齡臉色倏地一沈:“有人跟蹤你們都不知道?”

 

  司機連忙說:“張董,絕對沒有,開車的時候被人跟蹤,我不會發現不了!”

 

  “樓底下那幫人都幹什麽吃的,給我在周圍搜。”張春齡又皺眉看向張春久,“怎麽回事,你不是說對你的調查告一段落了嗎?”

 

  “不應該是調查組的人,”張春久沈吟片刻,“調查組的人要竊聽也是直接竊聽我,不會摸到東來那,除非——”

 

  除非對方知道他張春久是個極端危險的人物,竊聽手段一旦放上立刻就會打草驚蛇,弄不好還要賠了夫人又折兵,所以才迂回到張東來身上!因為後代兒孫都是軟肋,一旦他們有風吹草動,必然先會安排好張東來兄妹。

 

  電光石火間,張春久和張春齡對視了一眼,張春久:“可能是駱聞舟的人,別拖了,大哥,今天晚上就把聯系過蘇程的人和東來他們一起送走,另外那個周懷瑾雖然昨天逃過一劫,我估計他很快就不敢在國內待著了,在那邊解決他也一樣。”

 

  張春齡意味深長地對張春久說:“我們倆也做好最壞的準備,”

 

  “放心,先看情況,不要不打自招。”張春久一點頭,“脫身的路線安排好了,隨時可以走!”

 

  漫長的冬日長夜里,有人痛哭、有人潛逃、有人前途未蔔。

 

  破曉的晨光剛露出頭來的時候,一夜未成眠的周懷瑾和被一杯飲料放倒的張東來已經從不同的地方出發,前往同一個國度。

 

  同時,楊欣、朱鳳等嫌疑犯十四人從“西二條”被逮捕,押解回市局,和他們同時抵達燕城的,是眼睛沒來得及閉上的小武。

 

  費渡的生物鐘在清晨六點的時候準時把他叫醒,他有條不紊地把自己收拾幹凈,絲毫看不出被軟禁在這里接受調查的狼狽,並且在早餐後等來了自己關機數天的手機。一個調查員對他說:“費先生,你可以先回家,近期註意保持通訊暢通,我們會隨時和你聯系,不要離開本地。”

 

  第163埃德蒙·唐泰斯(三十四)

 

  費渡兩個手機,一個比較幹凈,除了沒事保存一點私人攝影作品外,剩下都是接打電話,聯系的也都是重要的人,臨走時交給了駱聞舟。

 

  另一個隨身帶著的,就亂七八糟什麽都有了,一開機,呼嘯而來的廣告、狐朋狗友的問候,還有軟件自帶的更新提示差點把手機卡死。他並沒有因為聽說自己能出去露出多少喜色:“我這就能出去了?你們審過蘇程了嗎,他到底有什麽毛病?”

 

  調查員被他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噎住了,因為他們根本沒找到蘇程一根毛。

 

  燕北高速路口收費站附近找到了一輛被遺棄的租車,方向盤上有蘇程的指紋,那是他最後留下的痕跡,之後他就好像從人間蒸發了,逃得無影無蹤……不,真逃了還是好事,最壞的結局是,也許他已經被人滅口了。

 

  不過這些調查細節不方便對費渡提起,因此調查員只是避重就輕地說:“關於貴司旗下可疑資產和蘇程的問題,我們目前還在調查中,在案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費總你的嫌疑也不小,所以即便是把你放回去,我們可能也要對你進行一些後續的調查,到時候還請諒解。”

 

  費渡擡起眼,那藏在鏡片後面的視線莫名讓調查員渾身不舒服,一時間,他甚至覺得費渡虹膜的顏色有些妖異,他甚至分不清費渡只是隨口問,還是這個待查的可疑人物在反過來試探自己。

 

  調查員的語氣不由自主地冷下來:“需要我們派車送你回去嗎?”

 

  費渡鏡片上流光一閃,打斷了方才的視線,他就地搖身一變,又成了那個有點小聰明、但沒經過事的年輕人:“我聽上一個調查員大哥說,公司本來派去接我的那輛車,半路上出了車禍——是不是有人要殺我?”

 

  調查員說:“我們可以派人護送,竭力保障費總你的人身安全。”

 

  費渡推了一下眼鏡,苦笑起來:“就算路上沒事,他們萬一給我來個入室搶劫,那我也受不了啊,弄不好還得連累鄰居。這幾天都在放假,雇個鐘點工都雇不著,保鏢更不用想了——要不然這樣吧,您看,我能不能在這等一會,等我家里人過來接一趟?”

 

  對費渡做過背景調查的,都知道這個“家里人”指的是駱聞舟,調查員覺得十分有傷風化,但對這個要求也挑不出什麽毛病來:“倒不是不行,只是你等歸等,可不能到處亂逛。”

 

  “我就在這,哪都不去,”費渡沖他舉起手機,“只要你們借我一個充電器。”

 

  調查員看了他一眼,依然覺得費渡身上有幾分違和的地方——整個調查組對費渡的看法是兩極分化,一些人覺得他就是個二十郎當歲的小青年,無辜又無關,要不是命大,沒準就直接被蘇程陷害死了。另一些人卻覺得他沒那麽簡單,大過年前,被封閉調查好幾天,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無妄之災,可是細想起來,整個過程中費渡都是“積極配合,毫不慌張”,問什麽說什麽,一點對抗情緒都沒有。

 

  緊張的應激狀態下,脾氣再溫和的人也會有一定的攻擊性和抵抗性,被關小黑屋調查而不打算認罪的人,通常要麽是大聲大氣地不斷強調自己無辜,要麽就是會像強迫癥一樣不停地詢問“你們到底覺得我幹了什麽”,因為焦慮,當事人一旦提出了這個問題,就會反複不停地問。

 

  費渡卻只在一開始的時候,態度良好地問了一次,之後就不再提起了。

 

  就好像……

 

  就好像他對自己被調查這件事一點也不焦慮,好像他心里知道,某個時機一到,他就一定會平安無事地被放出去,他說的話,都只是為了符合眼前的場景角色背的應景臺詞。

 

  離開的調查員並沒有放心,默默打開了監控,看著費渡。

 

  費渡就著一個非常放松的坐姿,大喇喇地靠坐在那玩手機,理都不理頭頂的鏡頭,透過鏡頭,監控前的人甚至能看見他屏幕上的字。

 

  費渡就跟普通的年輕人一樣,手機功能過多,繁忙得不行——他發朋友圈、回複關機幾天接到的留言,期間又有好幾個人得知他在線後開始給他發私信,費渡同一時間大概跟五六個人同步交流,一會報平安,一會讓人給他從國外帶東西,一會又很不安分地東撩西逗,居然這樣都沒聊串線,花花公子技能專業八級。

 

  調查員聽了幾句——剛開始是不知誰把費渡哄高興了,他笑瞇瞇地對電話那邊的人來了一句語音:“真的嗎?我沒去你們這麽遺憾啊?那可怎麽好,要不給你們每個人的旅費報銷額度再提兩萬好了,不走公司賬,我請客,都玩開心一點。”

 

  這聽起來這好像是公司組織員工旅遊,按照這個額度看,恐怕還是國外豪華遊,調查員漫不經心地想,有點心酸——他們報銷個餐費都得跑一打手續,少爺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報銷額度一人漲了兩萬。

 

  又過了一會,從監控里可以看見,費渡手機上有個備註為“哲學家”的好友給他發了一條微信:“費爺!你偷稅漏稅了多少錢啊!怎麽關進去這麽長時間!”

 

  費渡被帶走調查的時候,對外宣稱的理由就是配合調查旗下一家子公司的經濟問題,並沒有提別的。

 

  費渡還沒回,那個“哲學家”又連續發了好幾條:“你都沒見到兄弟我最後一面!我被我爸發配到蠻夷之地了!”

 

  此人大概只會用感嘆號一個標點,一直在咆哮。

 

  費渡看完一臉幸災樂禍,給人發語音說:“你爸終於受不了你這敗家子了?”

 

  調查員嘆了口氣,看來這是他的某個狐朋狗友,被父母教訓了來訴苦。他切了監控屏幕——感覺再聽下去也沒什麽意義,費渡純屬打發時間。費渡又不瞎,當然知道有監控在拍他,想來也不會蠢得自己交代什麽。

 

  監控器下,費渡拿起手機,聽“哲學家”發的語音信息。

 

  男人的聲音仿佛從一個十分嘈雜的環境里傳來,說話跟打字一樣,自帶感嘆號:“你猜怎麽著,我居然在家被一杯水放倒了,今天一睜眼,還他媽以為是自己喝斷片了,結果起來一看,我日,這是哪?我居然到了大洋彼岸你知道嗎!跟張婷一起,連夜走的!你說我爸是不是更年期?是不是有病!我現在手機連信號都沒有,在一家飯店廁所里,蹭人家店里的wifi用!”

 

  費渡好似漫不經心地問:“你在廁所蹭wifi,味道怎麽樣?”

 

  “哲學家”說:“滾!我爸派人盯著我,走哪盯哪,根本不讓我跟別人聯系,還不給我換電話卡,逼得我只能鉆廁所!”

 

  費渡笑了起來。

 

  “我今天是專門給你當消遣來的是吧——費爺,說真的,我現在就是擔心我們家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你聽見過風聲嗎?”

 

  費渡面不改色:“沒聽說,能有什麽事?我看有事的是你吧,你最近是不是又惹什麽事了?”

 

  “沒有啊!”

 

  費渡:“就你那尿性,惹完自己也不知道。”

 

  “這倒是。”“哲學家”居然自己還承認了,隨後他哀叫一聲,“可是死也讓我死個明白啊――就算讓我卷鋪蓋滾蛋,也總得給我留點時間和兄弟們告個別吧?還有你也是,大半年也不知道上哪個妖精的盤絲洞里樂不思蜀了,人影都撈不著!”

 

  費渡聽了“盤絲洞”這個形容,不知想起什麽,忍俊不禁地笑了一會,隨後他說:“對了,你現在在哪?”

 

  “哲學家”報了個國家和地名。

 

  “這麽巧?”費渡的“驚訝”十分逼真,“我手下一幫人正好在那邊休年假,應該是跟你前後腳到的,你要是實在悶得慌,就找他們玩幾天去,權當我親自送你了。”

 

  “哲學家”聽完,頓時罵了一句:“不早說,快給我個聯系方式,苗苗也來了嗎――你丫招個助理都是大美女,天天環肥燕瘦圍著你一個人,太他媽混賬了!”

 

  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經在異國他鄉的張東來捏著鼻子,在廁所等了片刻,費渡很快傳給他一張微信名片,只說這是領隊,張東來興沖沖地去加,對方很快通過了驗證,並且十分客氣地給他發了個打招呼的笑臉:“張總您好,費總說讓我照顧好您,有什麽事您吩咐。”

 

  對方的頭像是個頭戴蝴蝶結的小兔子,雖然沒有發語音,但說話的語氣一看就是活潑可愛的年輕女孩,張東來一邊流著哈喇子猜這是費渡公司里的哪個美女,一邊興致勃勃地跟人聊起騷來,連費渡也不願意搭理了。

 

  正這時,門口傳來敲門聲,一個跟著張東來的人可能是覺得他在里面待的時間太長了,特意過來敲門:“張經理,您好了嗎?”

 

  “幹什麽!”張東來不勝其煩地沖他嚷,“拉屎也催,讓不讓人好好拉了?”

 

  這時,他手機震了一下,張東來低頭一看,對方發來了一張合影,幾個頗為眼熟的漂亮女孩嘻嘻哈哈地摟成一團,沖著鏡頭笑靨如花,簡直好像一道光,照亮了張東來苦悶的心。

 

  蝴蝶結兔子說:“我們把酒店的遊泳池包下來了,打算開個泳衣趴,你來嗎?”

 

  張東來腦子一熱:“砸鍋賣鐵也去!”

 

  費渡的朋友圈里提示信息更新,他翻開看了一眼,一個蝴蝶結兔頭像的好友發了一條狀態:“美人們好好打扮,晚上有神秘嘉賓喲!”

 

  費渡低頭的時候,臉上的笑意就好像潮水似的退去,他關上頁面,看見手機上的日歷,臘月二十八。

 

  他輕輕地閉了一下眼,無聲嘆了口氣。

 

  市局審訊室里,楊欣已經一言不發地枯坐了一整天,油鹽不進、軟硬不吃,任憑別人勸她、罵她,甚至有情緒失控的刑警紅著眼跳起來想揍她。

 

  忽然,審訊室的門再一次打開,楊欣神色陰郁地擡起眼,跟進來的郎喬對視了一眼——郎喬就是差點動手打她的那位,中途被同事拉住了。郎喬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卻沒進來,她先是回手別住門,對身後的人說:“慢點,這門有點窄,你當心別碰了。”

 

  接著,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楊欣看清了她身後的人,僵硬的臉上終於露出掩不住的錯愕——輪椅在郎喬的幫助下吃力地把自己塞進門里,居然是本該在醫院躺著的陶然帶傷回來了!

 

  住院的滋味顯然不怎麽好受,陶然瘦了不少,兩頰凹陷下去,這讓他柔和的面部線條多了幾分淩厲。

 

  “欣欣,”陶然看了她一會,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打死我都沒想到,有一天我會在這跟你說話。”

 

  楊欣本以為自己是鐵石心腸,然而看見陶然的一瞬間,她的人心就不合時宜地露了面,頃刻間叫人潰不成軍。

 

  這麽多年,不管她媽怎麽冷面以對,陶然永遠不計較什麽,他像個脾氣好過了頭的大哥哥,溫暖細心到有些瑣碎,有時候她在學校里,隨手在網上發幾句牢騷,往往隔天就會有包裹寄來——搶不到的門票、遍尋不著的絕版書、想吃又沒地方買的小零食……陶然被借調,到她學校所在的城市出差,辦完公事以後第一時間就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去學校看她。

 

  甚至有同學開玩笑說她有個異地戀的模範男朋友,她也不知出於什麽心態,並沒有反駁。

 

  陶然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吊著石膏的手臂:“那天如果是我,你也會開槍打我嗎?”

 

  楊欣的眼圈倏地紅了,張了張嘴,下意識地搖頭。

 

  “我寧可你打的是我,”陶然輕輕地說,“師父走的這些年,我本來應該照顧好你們,可是我居然一直不知道你心里有多少委屈,我做得不到位,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師父,活該吃顆槍子。”

 

  楊欣的眼淚決堤似的滾下來:“陶然哥……”

 

  陶然抿了一下嘴唇:“可是小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他媽和他姐姐都來了,現在就在樓下,我老遠看見,趕緊讓小喬推著我走側門,躲開她們……”

 

  楊欣顫抖地吸了口氣,雙手抱住頭,手銬“嘩啦”作響。

 

  陶然喉嚨微動:“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麽跟她們說。”

 

  “我不是故意的。”楊欣崩潰似的嚎啕大哭起來,“我不是故意的……”

 

  駱聞舟把車停在路邊,等著費渡出來,同時聽見電話里郎喬跟他匯報:“楊欣說那個倉庫是他們一處據點,他們本打算在那逗留一天,去見‘老師’的。那天他們反應那麽激烈,是因為之前接到了一個自己人的電話,說倉庫地點已經被叛徒出賣。”

 

  駱聞舟余光瞥見費渡走了出來,一邊推開車門下了車,一邊對郎喬說:“她說沒說為什麽要激烈拒捕?”

 

  “說了,她說張局……張春久,就是害死老楊和顧釗的人,警察隊伍里都是他的人,一定會利用警察替他滅口,往‘老師’身上潑臟水。她還說不是想傷害小武,當時只是想嚇唬他,讓他放開朱鳳……她沒碰過槍,沒想到後坐力那麽大,子彈跑了……”

 

  這時,幾個調查員護送費渡出來,費渡一攏大衣,突然叫住他們:“唔……其實我還想問一下,潘老師到底怎麽樣了?”

 

  調查員腳步一頓。

 

  費渡說:“不好意思,有點多嘴了——雖然我就上了一個學期的課,他也畢竟是我老師,潘老師的夫人對我也一直很好,您要是不方便說就算了,因為您問過我七月三十一號那天發生過什麽,我突然想起來,那天我車禍之前本來是打算去見他夫人的……”

 

  調查員神色一閃,若有所思片刻,盯著費渡說:“你沒去成的那次,有一個至今沒找到的重大嫌疑人上門見過他。”

 

  費渡先是一楞,隨後,調查員發現,這個頗為寵辱不驚的年輕人不知想到了什麽,臉色突然變了。

 

  第164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五)

 

  “不可能。”費渡很快在調查員面前收斂了失控的表情。

 

  調查員不錯眼珠地觀察著他。

 

  “不可能,”費渡又重複了一遍,“潘老師的夫人曾經為我做過多年的心理輔導,他們夫妻兩個都是很正派的人。”

 

  調查員心里一動,有意想讓他多說一點:“也許是你知人知面不知心呢。”

 

  “如果他當年和出賣同事的人有關系,他就不會辭職去學校里教書,以潘老師的資歷,留在市局,現在職位不會低,任何信息都能第一時間拿到。他在學校里能接觸到什麽?任何材料,在我們提出調閱申請之後,都必須走齊手續才能拿到,至少需要五個人簽名批準,最高到陸局那里,這未免也太麻煩了。”

 

  “但這是潘雲騰親口承認過的,不用質疑,”調查員又試探了一句,“也許他是在離開市局之後才和嫌疑人聯系上的,也許他是被人蒙蔽了。”

 

  費渡皺起眉:“您的意思是說,真正的罪魁禍首把他做過的事栽贓給別人,騙潘老師相信他,再利用潘老師達到自己的目的?”

 

  調查員沒有正面回答費渡的問題,只是淡淡地說:“這些都有可能。”

 

  總體而言,目前的證據還是指向範思遠,畢竟他當年殺人潛逃是不爭的事實,而費渡和潘雲騰也同時證實了範思遠並沒有死的事實。可是對於調查組來說,蘇程和費承宇的失蹤,讓這些事越發迷霧重重了起來。

 

  “潘老師是當過刑警的,刑警最講證據,而且會對邏輯的嚴密性吹毛求疵,”費渡說,“他不會那麽容易被人蒙蔽的。”

 

  調查員原本指望再從費渡嘴里聽見點有價值的信息,聽到最後,發現他的依據全都是自己的揣測,不由得有些失望,於是敷衍地沖他笑了一下:“你可能沒有那麽了解他——費總,接你的車來了。”

 

  “他吹毛求疵這一點我還是了解的,不瞞您說,我剛開機,就有不少師兄跟我打聽潘老師的情況,有因為一篇論文被他折磨了好幾個學期的,好不容易快有成績了,又出這事。”費渡沖他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耽誤您時間。”

 

  他說著,十分彬彬有禮地倒退了幾步,這才轉身走向駱聞舟。

 

  調查員目送他上車,心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他想:“費渡方才和別人交流過潘雲騰的事麽?他們說什麽了?”

 

  回去或許應該把費渡這大半天玩手機的監控調出來好好梳理一下。

 

  駱聞舟見費渡和調查員站在門口說話,就沒過去,面色沈靜地在車門前等著,大概是接連幾天顛沛流離休息不好,他這會忽然有點恍惚,好像視野不斷收窄、再收窄,最後只剩下一人高、一人寬——約莫能裝一個嚴絲合縫的費渡,纏在他身上,一寸一寸收縮。

 

  然而光天化日之下,調查員的目光又猶如探照燈,駱聞舟當然也不是自己一個人來的——陸嘉臨走的時候把費渡手下一幫人的聯系方式給了他,此時街角、馬路對面、附近停車場,甚至匆匆騎著電動三輪從旁邊過去的“小販”都是自己人——駱聞舟實在不便在眾目睽睽下做什麽不當舉動,因此他只是克制地拉開車門,輕輕地扶了一下費渡的肩,手落在那人身上,他懸掛多日的心“噗通”一聲落回胸口,駱聞舟不動聲色地吐出口氣。

 

  費渡的目光跟他那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碰,低聲說:“我來開車。”

 

  駱聞舟沒吭聲,一言不發地點點頭,沒看見費渡本人的時候,他好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尼古丁和焦慮就是他的興奮劑,讓他能在同一時間處理無數信息,能不眠不休,不分晨昏晝夜的到處奔波。

 

  可是這時,壓抑的悲憤與無邊的疲憊忽然變本加厲地湧上來,一股腦地把他淹沒在里面,駱聞舟腦子里一片空白地被費渡塞進副駕駛,低聲說:“昨天找到了他們一處據點,抓住了朱鳳和楊欣,還有那個接觸過你的司機。那些人拘捕,小武……小武……”

 

  他說到這,好像忘詞了似的重複了幾遍。

 

  費渡一頓,伸手蓋住他的眼睛:“辛苦了。”

 

  駱聞舟隨著他的動作閉上眼,費渡的目光往四下一瞥,隨後飛快地傾身在他嘴角啄了一下:“你先休息一會,有事我叫你。”

 

  駱聞舟一言不發地靠在椅背上,蓋在他眼睛上的手隨即離開,他心里立刻又十分不踏實起來,不依不饒地伸長胳膊,搭在費渡身上。

 

  他不知是什麽時候迷糊過去的,隨即又被自己的電話鈴聲叫了起來。

 

  駱聞舟驚醒的瞬間,感覺好像從高處一腳踩空,他激靈一下,近乎驚慌失措地伸手抓了一把,挺括的毛呢外套被他一把攥成了一團。費渡輕輕地捏住他的腕骨,用指腹蹭了幾下。

 

  駱聞舟偏頭看見他,差點飛到頭頂的三魂七魄這才響應萬有引力,重新歸位,他按了自己的太陽穴,按下電話免提:“嗯,我在。”

 

  “我們剛才審過了朱鳳,”郎喬說,“朱鳳承認她假扮校工,尾隨王瀟並且放錄音誤導她的事,她說這是為了讓惡有惡報、是‘老師’大計劃的一環。朱鳳態度非常不好,防備心很重,對咱們沒有一點信任——另外方才她透露出一個信息,我覺得需要趕緊讓你知道。”

 

  駱聞舟:“什麽?”

 

  “朱鳳的丈夫在外出途中被人殺害,事後兇手被捕,但審訊過程中發現兇手是無行為能力人,最後這件事以兇手被關進精神病院告終——朱鳳堅持說這里面有黑幕,犯人被掉過包。”

 

  駱聞舟:“犯人被掉過包是什麽意思?”

 

  “朱鳳一直接受不了兇手不用償命的判決結果,曾經試圖潛入安定醫院刺殺那個兇手,安定醫院管理有漏洞,其實她當時已經混進去了,之所以沒動手,是因為她發現關在精神病院里的男人根本不是殺她丈夫的那個人。朱鳳認為這個兇手一口氣買通了整個公檢法,精神病證明就是假的,之後又找了個長得很像的人替他頂包住院,自己逍遙法外。所以警察和法院都是一丘之貉,沒一個好東西。”

 

  駱聞舟被這個陰謀論的大氣魄鎮住了:“一口氣買通整個公檢法系統?”

 

  “別看我,”費渡說,“我也買不起。”

 

  “不……等等,”駱聞舟想了想,“朱鳳說當年我們找了個‘很像’的人做替身……這是什麽情節?雙胞胎?整容?再說既然很像,她怎麽知道犯人被掉過包?體貌特征的微小改變很可能是住院和用藥造成的,換一個環境,有的人可是會大變樣的。”

 

  “老大你等會。”郎喬說完,過了一會,給駱聞舟發了一段錄音。

 

  費渡已經把車停在了駱聞舟家樓下的車位,將手伸出窗外打了個手勢,方才一路暗中跟著護送他們的車子各自原地散開,在附近隨時待命,駱聞舟打開了那段音頻,里面是低啞的女聲。

 

  “我老公叫余斌,‘文武’斌,是個教美術的老師……人很老實,脾氣也好,教過的學生沒有不說他好的。他只教課,不坐班,時間比較富裕,所以家里買菜做飯都是他,那天早晨我們是一起出的門,他要買菜,我上班順路。才剛分開,想起他晚上有課,我沒帶鑰匙,又折回來找他,老遠就聽見有人嚷嚷什麽,我湊上去,人群突然騷亂起來,有大人叫、孩子哭……然後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提著刀就沖我沖過來了!我當時懵了,就記得那個人挺高,塊頭挺大,一身一臉的黑泥,披頭散發的,那頭發跟墩布條似的,打著綹,就像是天橋洞底下的那些流浪漢……我不知道他身上的血是我們家大斌的,不然我……我……”

 

  “我腦子一空,聽人喊‘快跑,神經病殺人了’,當時根本來不及反應,看他沖我撲過來,嚇得把手里的自行車沖他推過去,那車正好撞在他身上,車把把那個人的袖子掀起來,我看見他胳膊上有一道很長的傷疤,蜈蚣似的。”

 

  錄音里有個警察問:“這個信息舊卷宗上沒有,你沒和警察說過?”

 

  “因為沒人問過我,大庭廣眾下殺人,大夥都看見了,當時有人叫了附近的保安,警察、保安、還有幾個膽子大又熱心腸的過路人一起幫著追,那人很快就抓住了,刀在他手里,血濺在他身上,這案子根本沒什麽好查的。可是我沒想到,這樣的案子也能讓人做手腳,精神病院里的那個男的什麽都不知道,人話都聽不懂,乍一看就是殺我男人的兇手,可是他胳膊上沒有那道疤!”

 

  第165埃德蒙·唐泰斯(三十六)

 

  “第一次畫冊計劃中,六宗未結案,再加上一個兇手是無行為能力人的,一共七樁‘不圓滿’的案件,最大嫌疑人先後離奇死亡。其中第七樁案子,也就是朱鳳丈夫余斌被殺一案有點特殊。”駱聞舟接過肖海洋遞過來的一份舊卷宗,在茶幾上打開,展示給眾人看,他和費渡獨處的時間只有路上那一小段,家里早就成了市局以外的據點,到處都是煙頭和喝得就剩下一半的易拉罐飲料瓶。

 

  駱聞舟:“朱鳳堅持認為,被關進精神病院的男人是被頂包的,因為身體特征和她在案發現場撞見的兇手不符。”

 

  “這個當街殺人的兇手大名叫‘錢程’,住在案發地點附近,周圍的街坊鄰居都知道他,因為精神障礙,錢程不具備獨立生活能力,四十來歲仍然跟著老父親過,父親去世以後把他托付給了一個親戚,親戚收了錢,但照顧得很不精心,一個禮拜才去看他一次,任憑他到處遊蕩,餓了就掏垃圾吃。不過瘋歸瘋,鄰居都說他不主動招惹別人,脾氣也比較溫和,沒多大攻擊性,一開始聽說他殺了人,大家都不敢相信——照片上的這個人就是兇手錢程。”

 

  肖海洋伸手點了點舊卷宗里的照片,一張是剛抓回來時候的照片,人和破衣爛衫黑成一團,完全沒有人樣,像一條會走路的拖把;第二張照片則清爽多了,已經拾掇幹凈、剃了頭、換了囚服,這回能看出本來面貌,他似乎是個頗為平頭正臉的中年男子,就是眼神和表情有點怪,看著就不像個清醒的正常人。

 

  “司法鑒定精神障礙者為無行為能力人有嚴格的流程,就算十幾年前,這塊管理還沒那麽完善,造假也沒有外人想象得那麽容易,而且如果有人不同意鑒定結論,還可以當庭申請由其他機構再出具一份意見。”駱聞舟說,“這個兇手在當地有名有姓,周圍的人都知道他,也都知道他有病,不大可能是假的。”

 

  “而且這人是個掏垃圾吃的精神病人,沒錢沒背景,連親戚都不管,說句不好聽的,他就是個累贅,”另外一個刑警說,“誰會為了他大費周章的擔這麽大風險造假?我覺得朱鳳不可信。”

 

  費渡一目十行地掃過卷宗中的案情描述——

 

  兇手行兇後逃逸……火速出警……在熱心群眾的幫助下……堵在小巷……兇器……血跡……

 

  他眉間一挑,忽然看向肖海洋方才拿出來的兩張照片。

 

  “說得對,親戚把他當累贅,平時眼不見心不煩,恨不能他消失,丟了也不回有人找。”費渡低聲說,“當時案發地點附近的地圖有嗎?”

 

  “有!”肖海洋辦事十分仔細,聞言立刻拿出一份標註得密密麻麻的舊地圖。

 

  “案發地點在一處自發形成的小商販一條街上,我整理了一下目擊者證詞,當時死者余斌應該是在這——路口處一個賣肉的攤位前和兇手發生口角,隨後沖突升級,兇手突然拿起肉攤上的刀,捅死了死者,然後朝路口對面的馬路逃竄。並且在馬路邊上撞到了趕回來取鑰匙的朱鳳,爬起來以後,他揮舞著帶血的兇器繼續跑,穿過馬路,幾分鐘以後,警察和保安趕到,又有一些膽子大的群眾指路幫忙搜索。大約十幾分鐘吧——這是目擊者證詞上記載的,可能有誤差——警察在一條小巷里抓住了錢程。”

 

  費渡:“抓捕地點大概在什麽地方?”

 

  肖海洋仔細看了看,在地圖上畫了個圈:“應該是這,馬路對面是一片待拆的棚戶區。”

 

  駱聞舟:“怎麽,有什麽問題?”

 

  “我覺得有兩種比較靠譜的猜測,”費渡說,“第一,兇手被冒名頂替的事是子虛烏有,朱鳳自己胡說八道的……”

 

  “第二,兇手確實被掉包了,但不是在逮捕審判的過程中,而在他被抓捕以前。”

 

  駱聞舟一楞,隨後立刻反應過來:“你是說,當街殺人的這個兇手和當時警方在現場逮住的錢程不是一個人?”

 

  “兇手殺人、以及錢程被捕的時候,都是滿身汙垢、典型的流浪漢打扮,五官根本分辨不清,只要體貌特征相似,在那種突然情況下,除非是熟人,否則那些路人看不出區別很正常。”

 

  肖海洋:“錢程是個沒人管的精神障礙者,恐怕沒有熟人。”

 

  費渡繼續說:“而當時除了目擊證人以外,決定性證據就是血衣和兇器。如果像海洋說的那樣,兇手逃竄和最終逮捕有一定時間差,那麽在其中做手腳不難——他首先需要在待拆遷的棚戶區里找個地方落腳,把替罪羊錢程綁走,殺人後趁亂脫離眾人視野,逃進棚戶區,抹去自己的指紋,把血衣和兇器塞給錢程。”

 

  “穿著血衣、拿著兇器的流浪漢一出現,如果這時有人大叫一聲‘兇手在那’,追捕搜索兇手的人會立刻下意識地追,並且以為自己抓住了兇手。反正這瘋子連話也不會說,根本弄不清發生了什麽事,更別提為自己辯解。”費渡一頓,“大庭廣眾之下無痕殺人,只要撤退路線計算得當,不出意外,可操作性比買下公檢法大多了。”

 

  肖海洋被他說得生生打了個冷戰。

 

  “錢程的鄰居們都說這個人雖然不正常,但性格溫和,朱鳳又供述余斌是個不喜歡和人發生沖突的性格,這兩個人都不像是為了一點雞毛蒜皮在街上大打出手的,”費渡低聲說,“這是蓄意謀殺。”

 

  “可是……為什麽要殺一個普通的美術老師?”

 

  “這個問題很關鍵,”費渡擡起眼看著駱聞舟,“還有,後來被刺死在精神病院的又是誰?是真兇?還是那個倒黴的替罪羊錢程?”

 

  “是錢程,”肖海洋說,“錢程的基本信息在被捕的時候就登記過,確認屍體身份當然也要經過法醫屍檢,中途換人肯定早就東窗事發了。而且朱鳳也說,殺她丈夫的兇手仍然逍遙法外,她不承認死在精神病院里的是殺余斌的真兇——這說明什麽問題?”

 

  費渡:“如果以上推測是對的,錢程應該不是‘朗誦者’殺的,因為他是無辜的。”

 

  “你覺得朗誦者不殺無辜的人?”駱聞舟神色有些陰沈,“那陳振、馮斌,還有小……”

 

  “不,”費渡打斷他,“朗誦者不會用這種帶有儀式性色彩的手法殺無辜的人。”

 

  他說著,站了起來,走到與客廳連做一體的陽臺上。遠處響起零星的鞭炮聲,今年市區管得不嚴,不少人提前偷偷放炮,把才透亮了沒幾天的天空又放得煙霧繚繞起來。

 

  “我現在大概可以給朗誦者做一個簡單的心理畫像。”

 

  費渡略微閉上眼,多年前那個仿佛幽靈一樣出現在費承宇地下室里的男人在他的記憶深處露出詭秘的笑容,他身材高大,眼窩很深,眼睛里是濃重而化不開的陰影,又折射出近乎刺眼的光……尖銳、冰冷,又仿佛是仇恨。

 

  “‘朗誦者’是一個曾經的受害人們組成的互助組織,長時間得不到正確紓解的創傷會傷害人的信任感,有時會伴有過度警覺、攻擊性強的癥狀,會改變一個人的人格,使自己異化、孤僻,與社會上其他人的隔閡感不斷增加,只有面對同等遭遇的人群時,才能產生歸屬感——這是互助組織之所以有益的原因。”

 

  “但正常的互助組織,是讓受創傷者在一個相對舒適、有歸屬感的環境里,由專業人士引導,在彼此正向反饋中疏導壓力,接受事實,慢慢走出小圈子,回到正常的生活里,而不是讓他們互相沈浸於對方的負面反饋,加重和外界的隔閡,最後發展成一個封閉、孤立、抹殺了獨立意識的小團體。”

 

  “關於群體性心理研究的文獻很多,著名的巴黎九月慘案、盧旺達大屠殺都是典型案例,而‘朗誦者’的發起人是這個領域的專家,他成功地構建了這樣一個團體——他們認為自己是被迫害的、正義的,創傷性的過度警覺被不斷加強,最初對於加害者的仇恨,會像一碗加滿的水,溢出後,擴散到外界所有人身上——他們感覺到的不公平,都是社會的錯,是這個社會上每一個人的錯,至於本該主持正義的警察,更是瀆職無能,罪無可恕。”

 

  “最後小團體以外的人被物化,可以輕易成為複仇的工具,即使傷及無辜,也被視作是複仇和正義之路上必要的犧牲,”費渡的目光掃向所有隱含憤怒的刑警,“但是‘複仇工具’和‘複仇對象’是不一樣的,為了增加團體的凝聚力,他們必然存在一定的信仰,培養這種信仰則需要儀式感——例如對犯罪者‘以牙還牙’,死於他犯下的罪行。”

 

  “你的意思是,朗誦者的發起人範思遠,從他在第一次畫冊計劃時殺第一個人開始,就設計了這個團體。”駱聞舟問,“殺人是他計劃的一部分,不是什麽‘凝視深淵’式的走火入魔。”

 

  “不是,”費渡說,“這個團體構造穩定,成員精簡,凝聚性強,非常忠誠,是範思遠有意識地設計培養出來的,他最早當‘義務警察’,謀殺沒有得到懲罰的嫌疑人,並不是出於義憤,如果範思遠早接觸過朱鳳,應該意識到了精神病院里關著的那個人不是真兇,殺他是沒有意義的。”

 

  “朱鳳闖進精神病院的時間和錢程最終被殺的時間很接近,”駱聞舟沈吟片刻,說,“有沒有可能是這樣,真兇聽見朱鳳的控訴,意識到自己換人的事並沒有那麽天衣無縫,正好當時畫冊計劃出事,所以他把這件案子渾水摸魚進去——給人一種無意識的印象,錢程是被報複的對象,所以他就是真兇,後來的人們會先入為主,不會再仔細追究。”

 

  肖海洋倏地跳了起來:“所以朱鳳丈夫余斌的謀殺案,是當年市局的內鬼安排的!”

 

  駱聞舟:“去查余斌生前和人們人接觸過,學校、教過的學生,去過哪。”

 

  肖海洋一躍而起。

 

  這時,另一個刑警問:“駱隊,當年的內鬼是不是有懷疑對象了?我們要不要去盯著?”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說話,費渡卻看了一眼表。

 

  “暫時不用,”費渡說,“時間差不多了,有人會去的。”

 

  負責費渡的調查員送走人以後,人不住回去仔細翻看費渡的監控記錄——時間很長,好幾個小時和不同人閑聊,信息龐雜無序,他先是找到了和潘雲騰有關的,從頭到尾順了一遍,果然如費渡所說,都是學生們莫名其妙的打聽和問候,沒什麽有價值的東西。調查員有些失望,正打算放棄,卻隱約覺得有什麽地方讓他如鯁在喉。

 

  再一次從頭到尾梳理信息的時候,他忽然註意到了什麽,按下暫停回放。

 

  屏幕上,費渡臉上閃過一絲有些微妙的神色,隨後好像故作鎮定似的發語音信息:“沒聽說,能有什麽事?”

 

  調查員楞了楞,隨即他把費渡和這個“哲學家”的對話從頭到尾重新放了一遍,然後叫來了技術人員——費渡沒插耳機,聽語音信息的時候也沒把聽筒緊貼在耳朵上,竊聽器里直接都能聽見手機聽筒里隱約的男聲,通過技術手段放大後,“哲學家”發過來的語音信息十分清楚。

 

  “張婷”的關鍵詞讓調查員一激靈。

 

  與此同時,悄然回到周家老宅的周懷瑾畢竟是周家僅存的繼承人,效率很高,已經拿到了三十八年前、周雅厚曾經助理的下落。

 

  第166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七)

 

  “周雅厚的助理是周家一個旁支的,中文名字叫‘周超’,周峻茂上臺後,這個人就因為挪用公款被捕入獄了,”周懷瑾一邊看著地圖一邊說,“後來因為在獄中傷人,又一再試圖越獄,他的刑期不斷被延長,我輾轉托人找到了一點線索,據說這人還活著,已經七十多了,出獄以後隱姓埋名,躲在C省的一個小鎮上。說來也巧,他出獄的時間正好是鄭凱風把假DNA結果交給周峻茂的那年,你說會不會……”

 

  陸嘉舉著個冰激淩,正若有所思地往四周看,聞言一笑:“很可能,你媽也誤以為你不是周峻茂親生的,為了保護你,當媽的什麽都幹得出來,這個周超一直沒被找到,弄不好就是她藏起來的。”

 

  經過在燕城的生死時速,陸嘉那大腦袋警覺地一轉,周懷瑾心里就緊張,連忙也跟著往四周亂看:“怎麽,不會又有人跟著我們吧?”

 

  陸嘉瞇細了眼睛笑起來:“你才發現麽?估計你一回老宅,就被人盯上了。”

 

  周懷瑾:“什麽?!”

 

  頭天晚上,陸嘉以“人太多,不要添麻煩”為由,沒和周懷瑾回周家老宅住,只是派了個兩個保鏢陪著他,剩下的人去了事先訂好的酒店。

 

  周懷瑾當時也沒在意,因為好不容易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放松睡了安穩覺,萬萬沒想到那些要殺他的人居然陰魂不散地跟到了這里。

 

  周懷瑾驀地扭頭看向陸嘉:“你早知道……”

 

  “放心,他們昨天不會動你,”陸嘉圍著冰激淩舔了一圈,他那舌頭就跟有倒刺似的,一口下去,冰激淩消失了一半,“他們在這邊人路沒你廣,首先要弄清楚你要去找誰,才好以逸待勞,把你們一網打盡。”

 

  周懷瑾:“……”

 

  並沒有聽出哪值得放心。

 

  陸嘉稀里嘩啦地舔著冰激淩,擡手搭上周懷瑾的肩膀,不讓他左右亂看,推著他往前走:“你沒發現我的人也沒來齊麽?走吧,信不過我,你還信不過費總嗎?”

 

  曾經跟在周雅厚身邊的這位老人,住的地方十分偏僻,是破破爛爛的一個小院子,家里沒什麽裝飾。院門口是剛掃過的,倒也還算幹凈,陸嘉沖跟著自己的一個小兄弟使了個眼色,幾個人立刻機靈地四下散開,在後院埋伏好。

 

  周懷瑾這才走過去敲門,片刻後,里面有個女老外通過門口的對講機應聲,詢問是誰。

 

  周懷瑾看了陸嘉一眼,陸嘉點點頭,示意他實話實說。於是他清了清嗓子,報出了周超的化名:“請問他是住在這里嗎?我姓周,是他老朋友的兒子。”

 

  屋里沈默了一會,一個東南亞模樣的中年女人探出頭來,緊張地看了看他們這一夥不速之客,十分勉強地笑著說:“我想你們說的可能是以前住在這里的人,我們是上個月剛搬過來的。”

 

  周懷瑾皺了皺眉,從兜里摸出一張老人的照片:“那請問之前的住戶您見過嗎,是這個人嗎?”

 

  女人猶豫了一下,磨磨蹭蹭地把照片接過去,不知她是臉盲癥還是什麽毛病,翻來覆去地看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是很確定……”

 

  就在這時,後院傳來一聲爆喝:“站住!”

 

  女人手一哆嗦,臉上的驚慌神色再也藏不住,照片掉在了地上——原來她一直在拖延時間!

 

  陸嘉好整以暇地望過去,只見一個滿頭花白頭發的老頭飛檐走壁地翻過了後院的籬笆,趁著保姆在門口吸引不速之客的註意力,他老人家撒腿就跑,一看就沒有風濕骨病,腿腳利索得活能去參加跑酷。

 

  陸嘉伸長了脖子,感嘆道:“謔,老當益壯!”

 

  可惜周超沒想到來找他的人早有準備,一見他露面,埋伏在後院守株待兔的人立刻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地把動如脫兔的老頭逮回來了。陸嘉彎腰撿起女人失手掉落的照片,本想說句什麽,搜腸刮肚好一會,發現當年在學校里學過的外語就剩下了“謝謝”“再見”和“早上好”,只好大仙似的閉了嘴,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這一幕被人拍了下來。

 

  陸嘉他們身後不遠處,一個不起眼的白色商務車里,有個全副武裝的男人放下望遠鏡,調整了一下狙擊槍的角度,同時把周懷瑾、陸嘉,還有被一群人按著的老人照片發了出去,詢問雇主:“確認嗎?我們要動手了。”

 

  與C省小鎮相隔十幾個鐘頭時差的中國燕城,此時已經是夜幕低垂。

 

  張春久拿起電話,一言不發地聽了片刻,突然擡起頭,沈聲對張春齡說:“有人去了東來公司找他。”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在秘密送走張東來兄妹之後,張春久找人假扮張東來,照常在公司出沒——這幾天公司里人不多,也沒什麽事,假張東來戴好口罩墨鏡,只要避免和值班員工說太多話,混過去不成問題,能給人造成一種“春來集團”里一切照舊的假象……只要沒人去特意找他。

 

  調查組為什麽突然要找張東來?

 

  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

 

  兄弟兩人對視片刻,張春久拉開窗簾,往外望去,城市里華燈初上,透過朦朧的霧氣,喜氣洋洋地彌漫開來,是一片寧靜祥和的樣子。

 

  寧靜得他心生不祥的預感。

 

  這時,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沈聲說:“張董,我們已經鎖定周懷瑾了,他找到了一個叫周超的老人,想向您請示,立刻動手嗎?”

 

  張春齡從他手里接過手機,看見手機里傳過來的照片十分清晰,老華人正一臉驚懼地看著周懷瑾,他滿臉滄桑、面如土色,可是時隔多年,張春齡還是一眼認出了他:“是周雅厚身邊的人,到恒安來過。”

 

  張春久一把搶過手機:“為什麽他還活著?周峻茂和鄭凱風這麽多年一直在幹什麽?”

 

  “我倒不覺得奇怪,鄭凱風貪財好色,周峻茂優柔寡斷,倆人親如兄弟又貌合神離,中間還夾著個周雅厚的女人,出紕漏也實屬正常——稍安勿躁,正好趁這次斬草除根,讓他們動手吧。”張春齡不慌不忙地說,“沒關系,我不相信他們能有什麽證據,我也不相信四十年前的事,他們還能挖出什麽蛛絲馬跡來,東來不在又怎麽樣?送兒子出國犯了哪條國法?”

 

  張春久定了定神:“大哥,你還是先避一避吧。”

 

  張春齡不置可否:“你呢?”

 

  “我的調查還沒結束,這麽走了反而是不打自招,我留下處理後續的事。”張春久說,“你放心,我能脫身。”

 

  張春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大哥,”張春久突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我記得那年也是冬天,你把我……你把我藏在放煤塊的竹筐里,都是灰,我蹭得一身、一臉黑乎乎的,從竹筐縫里往外看……”

 

  張春齡臉色一變,打斷了他:“行了,說這些幹什麽?”

 

  張春久一低頭,五十多年的風霜在他身上鑄成了銅皮鐵骨,他翻雲覆雨,無堅不摧,眉心那道總也打不開似的褶皺短暫地展開了片刻,他從衣架上摘下外衣,恭恭敬敬地披在張春齡肩上,又把圍巾遞給他,說:“也是,我說這些幹什麽?大哥,一路小心。”

 

  張春齡遲疑了一下,接過圍巾,沖身邊跟著的男人打了個手勢,幾個人跟在他身後,悄無聲息地魚貫而出。

 

  郎喬的手機震動起來,她低頭看了一眼,是她爸問她這個漫長的班什麽時候能加完,春節有沒有時間去跟父母走親戚,她沒來得及回複,就看見老教導主任拿著一串鑰匙出來,沖她招了招手。

 

  “不好意思,老師,”郎喬連忙把私人手機揣回兜里,“這大過年的,麻煩您半夜三更跑這一趟。”

 

  根據朱鳳的證詞,郎喬找到了被殺的美術老師余斌生前任教的第四中學。

 

  “沒事,孩子們旅遊去了,就我們老兩口,就當吃完飯活動活動。”老主任說,“哎,算來也十多年了,我沒想到還有人來查當年余老師的案子。太慘了,多好的一個小夥子,提起來就傷心——喏,到了。”

 

  郎喬一擡頭,看見門上寫著“美術教室”。

 

  “這些年都追求升學率,體育有加試,還算湊合,音樂和美術課基本都是擺設,”老主任說,“余老師在的那會,學校還有美術特長生,後來政策改了,咱們學校不招‘美特’了,美術教室也就成了參觀用的……我看看是不是這把鑰匙。”

 

  說著,門“哢噠”一聲打開了,一股缺少人氣的氣息撲面而來。

 

  老主任打開燈,指著墻上的一副人物肖像的油畫說:“你看,那就是余老師畫的。”

 

  郎喬楞了楞,她是外行人,看不出畫得好與不好,只覺得那人物肖像很逼真,逼真到她一眼就看出來,畫上笑靨如花的年輕女孩長著和朱鳳一模一樣的鳳眼和酒窩,她穿著一條裙子,眼角彎彎地沖著畫外人笑,叫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油畫下面貼著標簽,寫著題目、作者和日期。

 

  是余斌畫於十五年前,畫作名叫《夢中情人》。

 

  到如今,畫中仙笑靨依舊,畫外人卻成了個滿心怨毒、面目可憎的女人。

 

  “在這呢,”教導主任打開一個展示櫃,對郎喬說,“姑娘,你過來看看——這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東西?”

 

  郎喬連忙湊過去,主任把一個獎狀展示給她看:“余老師出事前,帶著學生們去寫生,其中一個學生用當時的作業參加了一個比賽,還得了獎,獎狀有作者一份,指導老師一份……可惜余老師回來之後不久就出事了,都沒來得及看見這份獎狀。當時余老師的愛人精神不太好,看見他的東西就傷心,這東西也就留在了學校。”

 

  郎喬接過來,獎狀上附有獲獎作品的影印圖,是一副非常美的海邊風景,獎狀里面夾著一張泛黃的紙條,一打開就掉了出來。

 

  “這是學生寫的,他跟余老師感情很好。”

 

  郎喬戴上手套,小心地展開那張紙條,只見上面寫著:“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紀念最後一次和余老師的濱海之行。”

 

  余斌死前曾經去過濱海!

 

  郎喬瞳孔輕輕一縮:“老師,您能幫我聯系到這個學生嗎?”

 

  第167埃德蒙·唐泰斯(三十八)

 

  “眼鏡!海洋!你現在手里有車嗎……跟我跑一趟機場,立刻、馬上!”

 

  郎喬急急忙忙地召喚了肖海洋——找一個畢業了十幾年的學生沒那麽容易,教導主任戴著老花鏡,翻學生名冊就翻了半天。當年教過這個學生的老師現在退休的退休、離職的離職,只能拐彎抹角地到處打聽,足足打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終於聯系上當年這個美術生本人的時候,已經臨近午夜了。

 

  美術生正在機場,準備跟家人一起出行旅遊,據說是夜里的航班。

 

  郎喬和肖海洋飛車趕過去,一頭沖進跟人事先約好的麥當勞。

 

  零點以後的快餐店里擠滿了疲憊的旅客,十分安靜,有人枕著自己的包閉目養神,還清醒的也大多不怎麽彼此交談,各自擺弄著手機電腦,放眼一看,這里就像個靜止的空間。肖海洋被郎喬拖著一路狂奔,喘成了病狗,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沈重如打夯,驚動了好幾個淺眠的背包客,被人憤怒地目送了一路,總算在角落里找到了余斌的學生。

 

  十幾年前的高中男生已經是個大人了,年過而立,嘴唇上留了一圈小胡子,從穿著用度上看得出,他經濟條件還不錯。

 

  “可以看一下證件嗎?”男人態度溫文有禮,但十分謹慎,先把郎喬和肖海洋的證件要過來,對著光仔細核對了防偽標識,這才略帶歉意地把兩張工作證還回來,“不好意思。”

 

  “沒事,公民權利。”郎喬從包里取出她從學校拿到的畫作獎狀和字條,“這兩樣東西是你的嗎?”

 

  “得獎的畫是我畫的,”男人低下頭,略帶懷念地翻了翻,對著獎狀上的影印畫端詳片刻,他苦笑著說,“這是學生時代不成熟的作品,但當時的靈感真是充沛……濱海那個地方非常特別,大海那麽開闊,卻不知道因為什麽,讓人覺得荒涼又空曠,尤其是傍晚起風,灌進礁石縫里,就跟周圍一直有人哭似的,又陰森又寂寞。”

 

  肖海洋和郎喬這兩個唯物主義者知道濱海的底細,聽完他這番十分文藝的描述,齊齊打了個寒戰。

 

  “我當時已經快上高三了,按理說應該全神貫註準備專業課高考,那次到濱海去,其實就是為了跟同學們一起玩兩天,隨便畫點東西練練手,也沒打算比什麽賽。不過畫完以後,效果意外的好,余老師很喜歡,強烈推薦我去報名,本來也沒想拿什麽名次,沒想到無心插柳……字條也是我把獎領回來以後夾進的。”男人說到這里,沈默了一會,神色有些暗淡地搖搖頭,“其實這些年我有時候會想,濱海那個地方……會不會像民間說的那樣,有點邪呢?我不是迷信,只是有時候看見這張畫,總覺得里面有種不祥的氣息。”

 

  郎喬摸出筆記本:“請問你還記得,當時你們是多少人一起去的?在濱海逗留了多久?”

 

  “唔……四五個人,我,老師,還有幾個高一的小孩,都是‘美特’,”男人說,“時間應該是周末,那會上學挺緊的,除了周末也沒別的時間,我記得我們在那待了兩個晚上……應該是周五去,周日返回的。”

 

  “住在濱海麽?”

 

  “沒有,那邊當時連人都沒有,根本沒地方投宿,我們住在附近的一個農家樂里——就算是附近吧,其實開車過去也差不多得半個多鐘頭,我們在那邊租了輛車,白天取景,晚上回農家樂里休息。”

 

  郎喬連忙追問:“你們在濱海畫畫的時候,有沒有碰見過奇怪的人或者奇怪的事?”

 

  男人擡頭看了她一眼,一開口,卻是答非所問:“郎警官,其實我今天之所以答應在這等著見你們,是因為以前有人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郎喬和肖海洋同時一楞。

 

  “不好意思,之前仔細核對你們的證件也是因為這個,”男人說,“余老師出事之後,一年多吧,應該是我讀大一的時候,有個人來找過我。男的,很高,中年人,自稱是處理余老師一案的警察——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就是莫名覺得有點怕他,你們可能看出來了,我這人有點敏感,反正我當時不太敢看他的眼睛。”

 

  “他和你聊了什麽?”

 

  “他當時說要問我幾個和余老師被殺案有關的事。我就很奇怪,殺余老師的兇手不都被抓住了嗎,還問什麽?但那個人說,有些事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麽簡單,他懷疑余老師被殺有隱情,而且和我們之前去過的濱海有關。”

 

  肖海洋問:“這個警察叫什麽名字?”

 

  “叫顧釗。”

 

  肖海洋手肘一哆嗦,碰翻了桌上一個可樂杯,碎冰塊灑了一桌子,他的表情十分難以言喻:“你說什麽?”

 

  “顧釗——‘金刀’釗,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叫這個名字,怎麽了?”

 

  肖海洋的手指無意識地顫抖:“能不能……能不能麻煩你再仔細形容一下,他長什麽樣?是不是三十五六歲,有點瘦,一米七五左右……”

 

  “年紀看不大出來,不過我覺得應該更年長一點,身高也不止一米七五,”男人仔細回憶了片刻,“我大學入學體檢量的是一米七九,那人比我高,而且站在我面前的時候讓我很有壓迫感,方臉,長得挺有輪廓的。怎麽,您認識?所以他到底是不是假警察?”

 

  隨著他的形容,肖海洋神色幾變,先是茫然,隨後升起隱隱的怒火——這不是顧釗,余斌被殺後一年多,按時間推算,顧釗已經蒙冤而死,竟然有人膽敢冒充他的身份出去招搖撞騙!

 

  他一瞬間覺得好像心里最幹凈的地方被人玷汙了似的,如果他身上有毛,肖海洋可能已經炸成了一個毛球,他握緊的拳頭“嘎啦”一聲,冷冷地說:“不,他就是假的,他都問了什麽?”

 

  “像你們一樣,他也很詳細地問了我當時濱海一行都誰去了,行程是怎麽安排的,路上有沒有碰到什麽人,有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我說我不記得,那個男的想了想,又問我,‘你們余斌老師當時有沒有單獨出去過’?”

 

  肖海洋和郎喬對視了一眼——對了,如果余斌被殺,真的和他去過濱海有關,那麽為什麽跟他在一起的學生們都毫發無傷?犯罪分子可沒有不殺未成年的原則底線,所以很可能是他單獨行動時遇到了什麽事。

 

  “他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確實有。我們準備離開的頭天晚上,因為商量好了,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回程,晚飯後,余老師特意囑咐大家收拾好東西,這時,有個女生突然說找不著相機了。我們幫著她仔細回憶了一下,覺得她可能是落在取景的地方了。相機在學生手里算是貴重物品,余老師一聽,就立刻替她回去找。因為當時天太晚了,他沒帶學生,自己開車去的,路上跟人蹭了車,我是第二天看他去給租車結賬的時候才知道。那個自稱顧釗的……”

 

  肖海洋陡然打斷他:“別用這個名字叫他。”

 

  男人和郎喬都是一楞,肖海洋回過神來,略低了頭:“對不起,但是他不是顧釗,請別用這個名字叫他。”

 

  盡管他盡量禮貌了,話說得卻還是很生硬,郎喬正想試著打個圓場,那男人卻十分善解人意,了然地說:“哦,知道了,所以他冒充的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警察吧?那我說‘假警察’好了。”

 

  肖海洋聽見“德高望重”這個詞,一時不知是什麽滋味。

 

  “那個假警察追問我,說老師撞了誰。我也不知道啊,我又沒在現場,只是聽老師說當時天黑,他又有點走神,經過海邊的山坡上時,林子里突然沖出來一輛車,他當時沒反應過來,一不小心剮蹭了人家的車門。不過對方應該素質挺高,沒說什麽,反倒是老師自己過意不去,非要追上去給了對方聯系方式,讓人到時候把修車補漆的單據寄給他。就這一點事,事故是和平解決的,余老師不是不講理的人。”

 

  肖海洋和郎喬對視了一眼。

 

  肖海洋:“對方的車牌號記得嗎?”

 

  “余老師或許記得,但也不會特意跟我說啊。”男人一攤手。

 

  這確實也是,肖海洋不由得有些失落,郎喬卻說:“你怎麽知道當時找你問話的這個人是假警察呢?”

 

  “但是……”

 

  “我臨走的時候,又想起一件事,本想回去跟他說,可是一回頭,發現那個男的臉色陰沈得可怕,和方才的和藹可親完全不一樣,當時學校正在進行防詐騙宣傳,我突然有點不放心,就跟他要了工作證——不過那會我也沒什麽常識,看不出證件真假,偷偷翻了翻手機上思政老師發的防詐騙貼士,看見第一條就是‘警察取證一般是兩人以上一起行動,碰上單槍匹馬的要多留心’。”

 

  郎喬:“你本來想告訴他什麽?”

 

  “是畫。”男人說,“余老師是個很用功的人,速寫本不離身,看到什麽有觸動都會隨手畫下來,那次去濱海他的速寫本正好用完了,有幾幅畫畫在了紙上……勾勒的農家樂小院什麽的,臨走的時候我給討來了,結果發現里面有一張人物素描,畫了一男一女。我沒見過這兩個人,我猜也許是他那天晚上出去撞上的人。”

 

  肖海洋:“畫你還留著嗎?”

 

  “余老師的遺物,當然還保存著。”

 

  駱聞舟接到肖海洋的電話時,小眼鏡簡直有點語無倫次。

 

  “我們到他家樓下了,現在就去取證!”

 

  駱聞舟嘆了口氣:“你倆謝謝人家了嗎?”

 

  肖海洋這才想起來,余斌的這個學生本來是打算坐夜航離開燕城的,連忙回過頭去對一身行李的男人說:“這……不會誤你的飛機嗎?”

 

  “我飛機已經起飛了。”男人一聳肩,“我愛人陪著我們倆父母先過去了。”

 

  “那……”

 

  “沒事,我看看能不能改簽,機票緊張的話就算了,出去玩而已,少去一趟又不會死,但是余老師的案子如果真有別的隱情,你們結案以後,可不可以給我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當年的美術生說,“余老師對我們很好,能為他做一點事,不管有沒有用,我都覺得心安,我覺得他應該長命百歲。”

 

  駱聞舟轉頭去看審訊室的監控,一個刑警正在審問朱鳳關於育奮中學的案子。

 

  “你假扮校工,用錄音誤導王瀟,是誰指使的?你知道你在幹什麽嗎?”

 

  朱鳳不回答,只是冷笑。

 

  “你說你們的目的是揪出盧國盛和他藏身的地方,好,”刑警說,“但是你知道這件事導致一個男孩死亡嗎?他不但死了,還死無全屍!”

 

  朱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兩條法令紋將她的嘴角拉得很低。

 

  “你既然跟蹤王瀟,不知道那孩子在校園暴力里經歷過什麽嗎?你不但冷眼旁觀,還利用她?”

 

  朱鳳拉平了自己的嘴角,冷冷地說:“她這不是沒死麽?”

 

  “你說什麽?”

 

  “十幾刀,大斌被捅了十幾刀……都不成人樣,你們不都是冷眼旁觀麽?”朱鳳聲音沙啞,“她又沒死,矯情什麽?”

 

  駱聞舟不知為什麽,被這話堵得如鯁在喉,他吐出口濁氣,叼起煙走出了監控室,渾身上下一摸,發現打火機忘了揣出來。

 

  這時,旁邊“哢噠”一聲,一簇小小的火焰冒出來,遞到他面前。

 

  駱聞舟一偏頭,費渡不知從哪尋摸出一個打火機,問他:“點嗎?”

 

  駱聞舟:“……”

 

  他噎了片刻,默默地一擺手,把煙放回去了。這時,他手機一震,肖海洋發了一張圖給他,駱聞舟打開一看,發現那是一張鉛筆的素描畫,紙張已經泛黃了,畫夾在塑料夾子里,保存得還不錯。上面畫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角落里是日期和余斌的簽名。

 

  畫得十分傳神,駱聞舟看完以後長嘆了口氣:“蘇慧,還有……”

 

  “春來集團的那位掌門人。”費渡探頭看了一眼。

 

  十幾年前,張春齡和蘇慧半夜三更前往濱海時,被回去給學生找東西的美術老師余斌撞見。

 

  他們去做什麽?

 

  後備箱里有女孩的屍體嗎?

 

  蘇慧是不是一直充當鄭凱風與張春齡的聯絡人,被余斌撞見他和張春齡在一起後,為了保險起見,鄭凱風的聯絡人才換成了楊波的母親卓迎春?

 

  駱聞舟重重地用拳頭敲了一下墻:“一幅畫……這太荒謬了,況且我們連這幅畫是不是余斌本人畫的、是在什麽場合畫的都證明不了。就算法院檢察院都是我親爸開的,他也不可能憑這東西給我開拘捕證……費爺,這有什麽好笑的?”

 

  “我這里或許有你能用得上的東西。”費渡說。

 

  第168埃德蒙·唐泰斯(三十九)

 

  MC省小鎮。

 

  埋伏的狙擊槍槍口依次掃過陸嘉、周懷瑾,最後先對準了被推回小院的老人周超——狙擊手沖一車的同伴使了個眼色——先打死那個早該死的老東西,再幹掉狗日的周懷瑾,剩下的分撥解決。

 

  小院里的周超正充滿恐懼地叫喊著什麽,陸嘉一臉茫然,問周懷瑾:“這假洋鬼子嚷嚷什麽呢?”

 

  周懷瑾矜持地回答:“誇你是強盜。”

 

  “哎喲,是嗎?”陸嘉聞聲,整了整自己的衣領,立正站好,“這麽誇我還怪不好意思的——老周先生,你要是非不配合也行,不過……”

 

  他目光一凝,看見周超臉上閃過了一個小紅點。

 

  陸嘉:“閃開!”

 

  按著周超的青年早有準備,反應極快,一把壓下了那老頭的腦袋,扯著他躲開。緊接著,打著旋的子彈擦著老頭花白的頭發,呼嘯著擊碎了他身後的玻璃窗,東南亞保姆放聲尖叫,和“吱哇”亂喊的周超構成了男女二重唱。

 

  “他娘的,連個預告也沒有,這幫人一出國就無法無天了!”陸嘉一手拎起周懷瑾,一手拎起東南亞小保姆,用無影腳踹開門,強行闖進了周超家里。

 

  周懷瑾身不由己地被他拖著走,同時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句歌詞——左手一只雞,右手一只鴨。

 

  這時,後院三聲車喇叭鳴笛,陸嘉吹了一聲口哨,打著呼哨說“走著”,拖家帶口地借著周超的房子掩護,帶人穿了過去,一輛帶貨廂的大車已經等在後邊接應:“老陸!”

 

  陸嘉嘆了口氣:“不好意思,計算失誤,還得麻煩老爺子再跳一次籬笆。”

 

  他話音沒落,周超、周懷瑾和小保姆這三位同時驚叫,已經給一起扔了過去,那夥持槍歹徒第一波突襲失手後,立刻圍追堵截過來,堪稱密集的槍聲不斷逼近。

 

  這下連周超也別無選擇,只能連滾帶爬地上了陸嘉的賊車。

 

  “大招呢?”陸嘉斷後,一把甩上貨廂門,子彈險而又險地打在鐵門上,凹進去一塊,他不知沖誰吼了一嗓子,“還藏著掖著幹什麽,再磨蹭,我們都要被打成篩子了!”

 

  話音沒落,機動車引擎聲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幾輛窮追不舍的車已經繞過周超的小院。大貨車看著十分敦實,其實不太靈活,頓時進退維谷。

 

  對方大概是看出陸嘉早有準備,為求速戰速決,越發喪心病狂,兩輛小型suv一前一後地夾過來,車上都有槍,貨車司機在亂飛的子彈中急打方向盤,貨廂里的人頓時活像進了滾筒洗衣機,稀里嘩啦地滾作一團。

 

  外面槍聲、車輪刮地聲、碰撞聲,再加上貨廂里的尖叫和悶哼……不用睜眼看,就能想象出一場驚心動魄的命懸一線。

 

  貨車躲開了前面的強敵,卻沒躲過後面的追兵,累累贅贅的大貨廂被人追尾,“咣”一聲巨震,周超那老東西嚇得一把抱住自己的頭,直接尿了褲子。

 

  周懷瑾也被震得直想吐,五指痙攣似的扣住貨廂壁,咬牙撐起了自己兩條胳膊,擺出一個從電視節目學來的拳擊防禦動作,可能是打算表演徒手擊飛子彈。

 

  然而他的心吊到了嗓子眼,預想中的第二次追尾卻沒來,貨車被人一撞之後毫不停留,反而借力往前,強行突圍,而外面磕磕絆絆地亂響了一陣,竟然就這麽消停了!

 

  好一會,貨廂里都只能聽見粗重的喘息聲和周超帶著哭腔的哼唧,沒人說話,隨後不知是誰打開了貨廂里的燈。周懷瑾抹了一把額角的冷汗,和一群劫後余生的同伴面面相覷。

 

  陸嘉倒是鎮定非常,一點也不慌,十分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周懷瑾:“你還行嗎?”

 

  “挺行的,”周懷瑾苦笑,“我覺得我就快習慣了……現在又是什麽情況?”

 

  “安全了,放心,他們應該不敢追了。”陸嘉滿不在乎地挽起袖子,嫌棄地把周超拎了起來,“大爺,您身體不錯,心理素質可不行啊。”

 

  “不敢追?為什麽?”貨廂里是封閉的,看不見外面的情況,周懷瑾聯想起陸嘉方才那呼喚的“大招”,不由得對駕駛員展開了豐富的想象,“你們昨天晚上在酒店里準備了什麽?司機那里是有什麽殺傷性的武器嗎?”

 

  大炮筒?火箭彈?還是生化炸藥包?

 

  周懷瑾不由得十分憂心忡忡:“不會太招搖吧,驚動這邊的警察可麻煩。”

 

  “沒那麽洋氣,”陸嘉無語片刻,朝他擺擺手,謙遜道,“土辦法。”

 

  周懷瑾求知欲旺盛:“什麽土辦法?”

 

  “你在國內沒接過那種神秘的騷擾電話嗎?”陸嘉沖他笑了一下,“你額己在我叟喪。”

 

  張東來兄妹落腳的別墅里,張婷正對著窗外發呆,她此時依然覺得十分不真實,隱約還有點不安,一想起自己離家萬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又忍不住惆悵起來。

 

  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她的房門被人敲了兩下,還不等張婷回話,外面的人就近乎失禮地直接推開門,張婷詫異地回過頭去,見那位一路陪同照顧他們的“管家”大哥臉色鐵青,問她:“張小姐,你知道你哥去哪了嗎?”

 

  張東來的房間拉著窗簾,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房門緊閉,他進屋之前還拿走了兩瓶酒,一副打算醉生夢死、連睡24個小時倒時差的架勢。

 

  作為燕城知名紈絝,張東來是什麽德行,大家都心知肚明,知道他非得睡到日上三竿不可,上午也沒人敢去打擾他,結果居然誰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溜走的!

 

  這地方安保一流,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來,還偷走張東來這麽個大小夥子,這事難度系數太高——只能是他自己跑的。

 

  “他能去哪?他會聯系誰?”

 

  張東來在這里人生地不熟,外語不要提,字母表能背全已經算對得起九年義務教育,讓他獨自出去買包煙他都買不利索,還能跑哪去?

 

  張東來兄妹之所以被送到國外,就是為了他倆的安全,沒想到他倆在風起雲湧的國內都全須全尾,剛到了“安全”的地方,反而馬失前蹄,直接丟了一個!

 

  張婷嚇得不敢吭聲。

 

  奉命照顧他們倆的“管家”低頭看了一眼手機,剛才有人給他發來一張照片,照片上張東來蜷縮著躺在那,身邊還放了一瓶他昨天自己拿走的酒,閉著眼,也不知是睡著了還是……照片底下附贈了一句話:“再追,我們可就只能把人化整為零地還給您了。”

 

  管家手有點哆嗦,張春齡就這麽一個寶貝兒子,視作命根似的,來之前上面特意囑咐過,別的不管,一切以他們兄妹倆為先,萬一在他手里出點什麽事……

 

  “東來認識周懷瑾嗎?”

 

  “誰?”張婷先是有點懵,好一會才想起來,“沒、沒聽說過,姓周的他好像就認識一個,就是前一陣子出事的那個,而且以前來往也不是很多,我哥說那人是個傻……傻那什麽。”

 

  當年周氏的中國區負責人是鄭凱風,周懷瑾不像沒心沒肺的周懷信,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在鄭凱風的地盤上露面,基本不回國,而且此人是名校出身的精英,跟張東來他們這些紈絝子弟是兩個世界的物種,尿不到一個壺里,也沒有交集,“管家”實在想象不出姓周的到底是怎麽把張東來弄走的。

 

  “怎麽了?”張婷無意中掃到他手機上的照片,一把抓住“管家”的胳膊,“我哥是不是出什麽事了?他……他昨天還好好的呀,是被人綁架了嗎?”

 

  “管家”被她晃得冷汗都下來了。

 

  張婷慌張地說:“可是……可是我就在隔壁,沒聽見什麽動靜啊。再說咱們這麽多人……早知道國外治安這麽差,我就不鬧著要出國了,叔叔,現在怎麽辦?他們要多少錢啊?我要給爸爸打電話。”

 

  “不,等等!”“管家”被她最後一句話說得一哆嗦,連忙擠出了一個笑容,“哪來那麽多綁票的?你哥可能就是被朋友叫出去了,他又愛玩,沒事,他身上有定位的東西,你放……”

 

  “管家”話音沒落,又一張照片傳來,“管家”勉強擠出來的笑容再也維持不下去了——張東來身上那個不能用的手機、衣扣、皮帶里的追蹤器,一個不差,全被搜出來排在了一起,對方還留言說:“要來找我們嗎?”

 

  “管家”神色陰鷙,手直哆嗦,把信息回了過去:“你到底要什麽?”

 

  “叮”一聲,信息回得相當快,一張一寸照片發了過來,“管家”一楞,緩緩地擡起頭,眾人的目光一時都隨著他集中在別墅里的一個人身上。

 

  神秘信息說:“我要這個人來換。”

 

  “管家”心里一凜,這人是這一次張春齡特意交代,和張東來兄妹一起送出國躲避調查的,是和蘇程接過頭的人!

 

  神秘信息隨後發過來一個時間和地址:“要活的,規定的時間送不到,就在小少爺身上割點什麽送給你,別耍花樣,小少爺可比這些垃圾值錢。”

 

  “管家”在張婷含淚的目光註視下,憤怒地摔了手機。

 

  燕城——

 

  調查組再次秘密將調查重點轉向張春久的時候,駱聞舟回到了群龍無首的市局。

 

  “你有什麽?”駱聞舟奇怪地問費渡。

 

  “這個。”費渡摸出自己那個雞零狗碎的手機,刷出一條朋友圈給駱聞舟看,一個備註名是“哲學家”的好友發了兩張照片,取名叫“無聊”,一張是自己的自拍,另一張則是一個客廳的場景,一群人帶著一堆行李箱,好像正在七手八腳地整理行李,打算要長住的樣子。

 

  “這是張東來?”駱聞舟一楞,掃了一圈,沒從照片里看出什麽來,“他這時候發的什麽照片?這照片怎麽了?”

 

  “你當然不認識,但是蘇程肯定有認識的,不但認識,交往應該還頗為密切,畢竟他們曾經合謀,打算在我回公司接受調查的路上撞死我……”

 

  駱聞舟:“什麽!”

 

  “噓——”費渡伸出一根手指,點在駱聞舟的嘴唇前。

 

  駱聞舟的回應則是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後腦勺,冷酷無情地打斷了費渡裝神。

 

  費渡:“……”

 

  一絲不亂的頭發被駱聞舟糊成了一把,費總臉上帶著幾分詭秘的笑容頓時開裂。

 

  “費渡你個孫子,你當時不是信誓旦旦地跟我說沒事嗎?我他媽居然還以為你靠譜!”

 

  “本來就沒事,”費渡默默後退兩步,預防駱聞舟再動手動腳,“蘇程心大膽小,感覺到我防著他就知道事情敗露,肯定會立刻逃跑。像他這種沒用的東西,除了滅口沒別的用途。可是蘇程中途離奇失蹤,根據張春齡以前的處事風格,這個時候他應該立刻做出反應,並且給自己安排後路。接觸蘇程的人不可能是他豢養的那些通緝犯,我猜這種時候,他不會貿然處置自己的心腹,最大的可能性是把接觸過蘇程的人都走,和他自己的軟肋一起送到一個他自以為安全的地方。”

 

  駱聞舟揪著他的領子,把人拽回到自己跟前:“張東來這爹坑得也太湊巧了。”

 

  “不湊巧,他信任我。”費渡說,不知道為什麽,這回他沒有笑,也沒有用方才那種向喜歡的人顯擺什麽的語氣,只是平鋪直敘地說,“張東來是個耐不住寂寞、也沈不住氣的人,突然到了陌生的地方,會在第一時間跟他認為靠譜的人訴苦,是我把他騙出來的,照片是我讓人假裝美女,忽悠他拍的。”

 

  “你什麽時候安排的?”

 

  “去公司接受調查的路上。”費渡說,“蘇程是我故意留下的餌,他身邊有我的人盯著。”

 

  駱聞舟:“蘇程現在在什麽地方?”

 

  費渡從駱聞舟上衣胸口內袋里摸出自己放在他那的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對方好像一直在等他,電話才剛撥出去就接通了。

 

  “衛衛,”費渡用十分輕柔的聲音說,“是我。”

 

  “費總,天哪,我等您電話等好久了!”少女的聲音從免提聽筒里傳出來,語速快得有些語無倫次,“擔心死我了,陸大哥他們順利嗎?您又一直不聯系我……我都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費渡笑了一下:“馬上就結束了——姐姐在嗎?”

 

  “在的,稍等。”

 

  片刻後,電話那邊傳來一個有些低沈的女聲:“我是衛蘭。”

 

  衛衛親生父親早亡,母親是個不負責任的酒鬼,在當地名聲很差,小時候別的孩子欺負她,都說她是“野雞的崽子”,她有個年長七歲的大姐姐,從小護著她,桀驁不馴,早早輟學出走,想要闖出一番天地來,帶著小妹擺脫這個見鬼的家,可是天地如囹圄,哪有那麽好闖呢?

 

  姐姐離開以後,年幼的衛衛隨母親改嫁,然而生活卻並沒有好轉,反而因為所托非人而雪上加霜。禽獸的繼父給年幼的女孩造成了終身難忘的噩夢,直到她終於鼓起勇氣逃出可怕的“家”,被費渡的基金會救助。

 

  剛開始,基金會一邊幫她尋找離家多年的姐姐,一邊想辦法替她討回公道,但是在證據確鑿、警察上門逮人的時候,衛衛的繼父畏罪潛逃,隨後他的屍體被人在離家三公里左右的小池塘里發現,死於刀傷,渾身赤裸,身上多個器官被切除,頭朝下浸泡在淤泥里。

 

  兇手處理完屍體以後,十分鎮定地帶著血跡離開,途中遇到了一個路過的目擊證人,居然還沖目擊證人笑了一下,而兇器就插在屍體心口上,上面大喇喇地沾著兇手的指紋。

 

  當地警方通過目擊證人的畫像還原與兇器上的指紋判斷,認為衛衛離鄉多年的姐姐衛蘭有重大作案嫌疑,並在當地發布了通緝令。

 

  這些年基金會和警察都在找她,她卻憑空消失,成了被豢養的通緝犯中的一員,直到費渡放在蘇程身邊監視那蠢貨的人回報,說蘇程招了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助理。

 

  “我現在可以把這老貨出手了是吧?”衛蘭輕輕笑了一聲。

 

  費渡沈聲囑咐:“你要小心。”

 

  衛蘭漫不經心地哼了一聲:“用你多嘴?小寶貝,老娘動刀砍人的時候,你還在家吃奶呢。”

 

  費渡沒在意她出言不遜,只是問:“你想好了嗎?”

 

  她畢竟殺過人,畢竟是通緝犯,這次一暴露,下半輩子都會在監獄里蹉跎。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衛蘭說,“費渡,記得你答應過我的事。”

 

  指路牌:衛衛的背景和出場時間在120章,衛蘭和費渡暗通款曲在97章。

 

  第169埃德蒙·唐泰斯(四十)

 

  駱聞舟不用去仔細查,也能從衛蘭這種無法無天的語氣里大概推斷出她是個什麽人,看著費渡的視線越發山雨欲來,他沒發作,一直等衛蘭掛了電話,才沈聲問:“你答應了她什麽?”

 

  “照顧衛衛。”

 

  駱聞舟緊接著又問:“你什麽時候聯系上她的?”

 

  費渡目光一閃,這個事情要說起來,那可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了。

 

  駱聞舟:“嗯?”

 

  “我剛出院的時候,”費渡惜字如金地回答,隨後不知是睫毛又把眼鏡片刮花了還是怎樣,他認認真真地擦起了眼鏡,並幹脆利落地轉移了話題,“有蘇程自首作證、有張東來發的照片,幸運的話,也許還能把跟蘇程接過頭的人引渡回國,你覺得以這些條件來看,申請逮捕張春齡可以嗎?”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費渡並不接招,擡手把他敞穿的外衣扣子系上一顆,目光順著他被衣服勾出的腰線掃過,眼角一瞇:“張東來那條狀態更新時間是五分鐘以前,我能看見,張春齡兄弟也會看見,再不快點,可就來不及了。”

 

  “等我回來再找你算賬!”駱聞舟抄起電話,轉身就跑。

 

  他只是聽了個冰山一角,就知道費渡隱瞞的事不止這些,駱聞舟心里隱約覺得不對,然而此時迫在眉睫,已經無暇仔細追究。

 

  費渡一直目送駱聞舟的背影離開,然後他雙手撐在旁邊的窗臺上,長長地吐出口氣。

 

  過了午夜,就到了農歷年的最後一天。

 

  生肖交替、爆竹解禁。

 

  調查組在從費渡那里“意外”得知張東來兄妹秘密出國後,立刻加強了對春來集團和張家兄弟的監控,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盯著張家,每一輛進出車輛都要仔細排查,確保張春久和張春齡兄弟在調查組視野中。

 

  東八區時間,淩晨一點半,一聲巨響驚醒了夜色,風平浪靜的張家好像什麽東西炸了,窗戶碎成了渣,舌頭似的火苗緊接著奔湧而出,奉命緊盯張家的“眼睛”驚呆了,然而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上報,就先收到了配合逮捕張氏兄弟的命令。

 

  燕城這種地方,再低密度的小區也有近鄰,偏巧有風,幹澀的風推著詭異的大火到處亂竄,眨眼間已經一發不可收拾起來,呼救聲和著尖銳的火警警報聲音此起彼伏,警察與同步趕到的調查組把現場圍了個水泄不通。

 

  火場里有助燃物,越是壓制,氣焰就越高,熱浪幾乎驅散了冬夜的寒意,消防隊不斷叫增援,使盡了渾身解數,片刻後,一輛足能以假亂真的消防車悄無聲息地停在外圍,全副武裝的“消防員”們進進出出,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麽時候又開走的。

 

  足足半個多小時,火勢才算控制住,警方迫不及待地沖進去搜查,只看見一片狼藉、人去樓空!

 

  至此,被要求保持通訊暢通的張春久失去了聯系,確定已經潛逃。

 

  呼嘯的警車奔馳而過。機場、火車站、交通路網,乃至周邊省市全部接到逮捕張春久和張春齡的協查通知。

 

  與此同時,已經金蟬脫殼的張春齡瞪著“張東來發的照片”,神色極其陰沈地聯系上跟在那倒黴兒子身邊的人:“張東來那混賬……什麽!”

 

  張東來失蹤的消息也終於紙里包不住火,從大洋彼岸傳了回來。

 

  淩晨兩點一刻,東壩河附近發現了一輛被遺棄的消防車,遍布各處的天網系統中終於在附近找到了一點蛛絲馬跡——監控中顯示,一輛黑色商務轎車里有疑似張春久和張春齡兄弟的人,越過東壩後,正在往東南出城方向行駛。

 

  路障、無人機緊急出動。與此同時,監控著春來集團的調查組發現,春來集團一個留守值班的高管無聲無息地換了衣服,扮成一個送外賣的,背著個外賣人員常見的大包乘車離開,也是往東南出城方向!

 

  調查組立刻派出跟蹤人員,綴上了那個自以為隱蔽的人。

 

  “追!立刻追!”

 

  “等等!”帶人趕到的駱聞舟只聽了一耳朵就覺得不對——沒什麽根據,只是以張春久的經驗和反偵察能力,不該被人這麽快發現蹤跡,“等一下,我建議再仔細排查一下近幾天張家附近的監控……”

 

  “駱隊,那輛消防車里掃到了張春久的指紋。”

 

  “駱隊,你看看這個。這是附近一輛私家車的車載監控。”

 

  警方地毯式排查了那輛被遺棄的消防車周圍,其中一輛私家車的車載監控角度正好,拍到了假消防車上的人棄車潛逃的一幕,其中一個男人一邊走,一邊把身上的偽裝往下剝,那人走路的姿勢、細微的小動作……

 

  他突然若有所覺地轉過臉來四下看了一眼,監控拍到了正臉,正是張春久本人!

 

  “這是張春久嗎?是嗎?”一個調查員沖駱聞舟嚷嚷,“你們在市局待了這麽多年,認不錯吧?不惜代價把他追回來!”

 

  天羅地網似的追捕在寂靜的東南城區鋪開,等著一頭撞上去的毒蟲。

 

  費渡開著窗戶等待夜風,忽然旁邊輪椅的聲音“吱吱呀呀”地傳來,他頭也沒回,說:“傷員怎麽也不好好休息?”

 

  “睡不著。”陶然推著輪椅,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邊。

 

  費渡扶住輪椅扶手,回手關上窗戶,又脫下外套搭在他身上。

 

  陶然作為一個脆弱的木乃伊,沒有推辭他的照顧,他在光線晦暗的樓道里發了好一會呆。

 

  “師娘把師父的遺物給我的時候,我也沒睡著覺。那封遺書我每一個標點符號都能背下來,我覺得它比什麽窮兇極惡的歹徒都可怕。我對著那封遺屬看了一宿,第二天自以為已經做好了準備……”陶然低頭苦笑了一聲,“沒想到準備的方向不對。”

 

  老楊說“有些人已經變了”,說來真是諷刺,因為現在看來,罪魁禍首恐怕並不像他們最初揣測的那樣,被什麽金錢權力腐蝕,人家是堅如磐石、從一而終的壞,反倒是保存這封遺書的人,被風刀霜劍削成了另一種形狀。

 

  陶然啞聲問:“張局到底為什麽?他缺錢嗎?缺權力嗎?”

 

  “我想可能是因為這個。”費渡摸出手機,把一張黑白的舊照片遞給陶然看。

 

  那是一張合影,相當有年頭了,照片上有十幾個孩子,幾歲到十幾歲不等,全體面無表情,站成兩排,簇擁著兩個男人,那兩個男人一個西裝筆挺、擡著下巴,另一個滿臉油光,還謝了頂,一人捏著一角,共同捧著一張紙板,上面寫著“愛國華商周氏集團捐贈”雲雲。

 

  神氣活現的中年男人們和周圍死氣沈沈的孩子們對比鮮明,仔細一看,幾乎能讓人看出些許恐懼的意味來。

 

  照片一角寫著“燕城市恒安福利院”,日期大約是四十多年前。

 

  “這是陸嘉剛剛發過來的,他們找到了周雅厚當年的助理。”

 

  老東西周超一開始不配合,後來被追殺者嚇破了膽子,得知自己行蹤已經敗露,不配合唯有死路一條,他年紀雖大,卻依然怕死,二話不說就全交代了——照片上那個代表周氏集團送捐款的就是周超。

 

  “恒安福利院,”陶然借著燈光仔細看了看,“是……蘇慧曾經住過的那家?哦,我好像看見哪個是她了。”

 

  “你再仔細看看,上面還有熟人。”費渡說,“縮在角落里的小男孩,還有站在福利院院長旁邊的少年。”

 

  小男孩約莫有五六歲,瘦得像個小蘿蔔頭,緊緊地攥著那少年的衣角,陰郁的目光從畫面上射出來,垂在身側的小拳頭是攥緊的。陶然乍一看覺得男孩有些眼熟,皺起眉仔細辨認了好一會,他突然從這張經年日久的黑白照片上看出些許端倪。

 

  陶然難以置信地擡頭看向費渡:“這……這是……”

 

  那男孩沒有巴掌大的臉上好像只能裝下一雙眼睛,五十多年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能將年幼時長在骨子里的削瘦帶走,眉目間依稀能看出長大後的影子——陶然想起自己無數次看見過的、陸局桌上那張他們年輕時的照片:“這不可能是張局吧?”

 

  “春來集團的大老板不愛露面,但公共場合下的照片也有,”費渡用手機搜羅了片刻,在網上找到了一張張春齡年輕些的照片,放在院長旁邊的少年身邊,“像嗎?”

 

  “張局……張春久和張春齡是恒安福利院里出來的?孤兒?”陶然艱難地調整了一下坐姿,“不,等等,我記得你們說這個福利院是個販賣人口的窩點,那……”

 

  “陸嘉說,當年那個接受捐贈的院長名叫‘郝振華’,燕城人,出生於19XX5月,有名有姓有籍貫和出生年月,能查到他的下落嗎?”

 

  “你等等。”陶然一掃方才的頹廢,示意費渡把他推進辦公室,開始打電話查。

 

  有了具體信息,查起來方便得多,陶然一邊道歉,一邊叫醒了一串昏昏欲睡的值班人員,片刻後,隨後居然真的打探到了一個年齡與姓名對得上的。

 

  “是有這麽個案子——死者郝振華,男,當年四十六歲,死於刀傷,兇手敲開他家門後,沖受害人胸腹部連捅三刀,受害人內臟大出血,隨後往屋里躲閃逃命,血跡從門口一直延伸到臥室,兇手追了進去,又持死者家里的銅花瓶,猛烈擊打死者頭部,連續多次,直至其死亡……現場狼藉一片,據說屍體的頭被砸得像個爛西瓜。家里所有貴重物品和現金被掃蕩一空,當時警方判定為入室搶劫。”

 

  “後來呢?”費渡不知從哪尋摸出一包速溶的奶粉,用熱水泡了,又額外加了糖,放在陶然身邊,問,“這起入室搶劫謀殺案是什麽時候的事?”

 

  “後來不了了之,後來市里集中組織了幾次打黑行動,打掉了幾個暴力犯罪團夥,有那些窮兇極惡的,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案子,稀里糊塗一並認下了。”陶然順手接過牛奶,喝了一口,差點沒噴出來,懷疑費渡是手一哆嗦,把整個糖罐子都倒進去了,甜得簡直發苦,“謀殺案發生在周雅厚死後第二年,駱隊他們那天說得有道理,這個恒安福利院並不是因為周雅厚的死才關門的……費渡同誌,腌果脯也用不著這個噸位的糖啊。”

 

  “太甜了?”費渡很無辜地一揚眉,沖他伸手說,“那給我喝吧。”

 

  陶然三歲以後就不好意思把自己吃不下的東西剩給別人了,連忙擺擺手,仿佛為了表示自己也能湊合,他又灌了一大口,喝掉了大半杯:“也就是說,福利院院長很可能是第一個受害人,當年的孤兒們策劃了報仇,偽裝成入室搶劫謀殺了院長,當年刑偵手段不發達,事後死者家屬沒有不依不饒,所以就這麽稀里糊塗地結案了。”

 

  “院長郝振華的家屬大概也知道他做的是什麽買賣,”費渡說,“就算知道兇手是誰,他們也未必敢追究,死於入室搶劫還能博取同情,說出真相鬧不好就身敗名裂了……他們大概從此嘗到了甜頭,開始走上這條路——哥,你困了麽?”

 

  也許是室內暖氣太充足,也許是費渡低沈和緩的聲音太催眠,陶然覺得自己乍聽見這麽讓人震撼的內情,神經應該興奮才是,可是這會卻莫名覺得眼皮有點長沈。

 

  “沒有,”陶然含糊地揉了揉眼,“你繼續說。”

 

  費渡調大了手機的音量,放出陸嘉的語音。

 

  陸嘉說:“當時福利院里收養的大部分是女孩,每年聖誕節,周雅厚投建的幾家福利院都會把12-15歲之間女孩的照片送來,由他去挑,挑中的送出國,按人數計費,以捐款的形式支付給福利院,送過來的女孩平時養在周雅厚的別墅里,有時候也招待跟他一樣人渣的朋友。”

 

  “挑剩下的女孩養大了賣給人販子。至於男孩——那時候男孩更容易被人領養,所以福利院里剩下的健全男孩不多,就那麽幾個。”

 

  “女孩們要留著給金主們,看著好歹要有個人樣,福利院平時不會對她們太過分,所以那些金主們不要的男孩,就會遭到變本加厲的虐待,只要路能走穩當,就不能閑著,過了七八歲,每個月要向福利院交自己的口糧費,當童工也好、偷和搶也好,交不夠下場會很慘,打罵是家常便飯,而且……”

 

  陸嘉的語音信息中斷了一下,似乎是手一滑,沒說完就不小心發出來了。

 

  過了一會,陸嘉後面的語音才傳到:“而且那些等著被拿去賣的女孩必須‘完整’,剩下的不存在這個問題,所以……費總,你懂的。”

 

  第170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一)

 

  陶然聽著陸嘉長篇大論的匯報,頭卻越來越沈、視野也越來越模糊,輪椅上好像生出了某種古怪的力量,不斷將他往下拉,在他面前踱來踱去的費渡有了雙影,鬼魅似的。陶然終於意識到這不是正常的生理反應,此時,他的視線已經模糊得難以聚焦了,他吃力地伸出手,抓住了費渡的衣角。

 

  費渡略一低頭,那鏡片反著光,陶然看不清他近在咫尺的目光。

 

  陶然嘴唇微動:“費……”

 

  費渡把手機放在旁邊,把陶然的手從自己身上摘了下去。

 

  陶然拼命想睜大眼,終於無力抵抗,無邊的疲憊淹沒了他:“你……”

 

  電光石火間,方才那杯甜過了頭的牛奶在他舌尖泛起古怪的味道,隨即,一個念頭掠過陶然心頭——為什麽費渡允許張東來公開發那兩張照片……甚至也許就是費渡自己讓人發的?

 

  既然張東來已經在他手上,如果只是作為證據,把那部手機里的照片直接交給警方不行嗎?

 

  費渡,你想幹什麽?

 

  陶然的意識發出最後一聲聽不見的囈語,潰不成軍地就地消散。

 

  費渡把椅子拼起來,細心地鋪了一層棉大衣,又隨手撿了一件不知誰脫下來的外套,卷成個枕頭,避開陶然身上的傷,小心地把他抱到長椅上安放好。

 

  他打量了一下陶然不甘不願的睡顏,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帶上耳機,用陶然的權限和通訊設備圍觀起警方追捕張春久兄弟的進程。

 

  淩晨兩點四十分,張春久等人逃竄到了燕海高速附近,一個未知號碼打到了費渡手機上。

 

  費渡:“你好。”

 

  電話那頭沈默片刻:“……沒想到黃雀在後的會是你。”

 

  “張董,”費渡無聲地一笑,“我方才還在想,您什麽時候才會給我打這通電話呢。您可真沈得住氣啊。”

 

  跨國綁架,警察辦不出來,如果真有對他不利的證據,早就帶著拘捕令上門找他了。

 

  周懷瑾……周家人沒有這個手段。

 

  而張東來身邊都是他信得過的老人,知根知底,有一些甚至是恒安時期就跟在他們身邊的,範思遠的手要真伸得了那麽長,他不必等到現在。

 

  張東來絕對不是被強行綁架的,他趁夜自己溜出去,換了衣服、帶了酒,還是一副打算跟狐朋狗友鬼混的裝束,顯然是有個他信任的“熟人”把他騙走的,諸多種種,再想不到是費渡,張春齡大概也可以去倒一倒腦子里的水了。

 

  而對方在綁了張東來之後,開出的條件是索要一個人,要的正好是蘇程的接頭人,那麽失蹤的蘇程究竟落到了誰手里,這事不言而喻。

 

  張春齡沈聲說:“蘇程是你的餌,從你躲過暗殺開始,我就應該覺出不對勁來——那不是巧合,也不是你命大。”

 

  “我這個人運氣一向不怎麽樣,不敢賭‘巧合’。後來大概是看我乖乖被調查組關小黑屋問話,還沾了一身莫名其妙的官司,所以張董把我忽略了,沒拿我當個人看。”費渡手肘撐著椅子扶手,兩根手指抵著自己的太陽穴,好整以暇地在轉椅上轉了半個圈,“蘇程失蹤,您以為他落到了範思遠手上,為了以防萬一,妥帖地把兒女送到安全的地方……拳拳父母心啊張董。”

 

  “沒想到是送到了你手里。”張春齡冷冷地說,“費總,你可真是青出於藍。”

 

  “好說,”費渡有些輕佻地說,“糊弄個蘇程身邊的傻丫頭而已,沒什麽技術含量,讓張董見笑了。”

 

  張春齡大概非得在費渡腦袋上開一槍才能解恨,他一字一頓地說:“廢話不要講了,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費渡像是十分玩味地反問了一句,“張董,這話聽起來就不太友好了,我一個奉公守法的好公民,一直在協助警方破案……”

 

  “靠綁架協助警方破案?”張春齡冷哼一聲,“你特意把我的人引到國外,是為了協助中國警察破案?費總,我這個人性格比較直接,不喜歡兜圈子扯淡,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一個兒子,再想要我也不是生不出來,你最好別把他當多大籌碼。”

 

  費渡不言語,摘下一側的耳機里,把手機聽筒貼在耳機上。

 

  耳機里雜亂的人聲立刻穿透話筒,順著信號傳到了張春齡的耳朵里。

 

  “各部門註意,已經鎖定嫌疑人位置!”

 

  “一共五輛車,車牌號分別是……”

 

  “註意,嫌疑人手上可能有武器。”

 

  “突擊隊已經就位——”

 

  張春齡的呼吸一滯。

 

  “我聽說你們是福利院長大的,年紀又差這麽多,這樣看來,張局大概不是您親弟弟了,”費渡重新拿起手機,虛情假意地感慨一句,“不是親生的還這麽有情有義,真是不容易,怪不得,您一直放心讓他來當這個關鍵位置上的關鍵人物。”

 

  電話的另一邊一片寂靜,費渡閉上眼,幾乎能想象出對方憤怒扭曲的臉。

 

  “張董,就算您今天跑了,以後恐怕也是全球通緝犯,您這輩子都得藏頭露尾,搞不好哪天就會被引渡回來吃‘黑棗’,混到這一步不容易吧,這下場您甘心麽?”費渡壓低聲音說,“我給您指一條明路怎麽樣?”

 

  張春齡依然不吭聲,卻也沒掛電話。

 

  “您方才聽見了——以前張局能拿到的警察內部消息,我也拿得到,我比他有人脈,比他有手段,比他有錢,跟令公子私交也不錯。我還很大方,不會像費承宇一樣計較那麽多,連塊荒地也不肯贊助,我是不是一個很理想的合作夥伴?”費渡慢條斯理地說,“我要求也不高,只要您一點忠誠,不要朝三暮四,勾搭那麽多姓周姓鄭的……跟那些廢物在一起,除了引火燒身還能有什麽好處?張董,這一點您應該深有體會了吧?”

 

  張春齡終於開了口,他咬著牙說:“費渡,你還真是費承宇的兒子,一脈相承的貪婪惡毒。”

 

  “哎,不敢當,不過我比費承宇那個廢物是要強一點,”費渡的聲音低低的,語氣近乎於溫柔,不知道的恐怕還以為他正在電話里哄小情人,而不是對一個賣相不佳的中老年男子威逼利誘,他說,“我猜費承宇到死也只是找到了魏展鴻之流的蛛絲馬跡,並不知道張董您的身份吧?放心,我不是費承宇,張董也不是三年前的您,我們合作會愉快的。”

 

  張春齡冷冷地說:“我倒不知道自己有什麽變化。”

 

  “恕我直言,三年前,您是隱在幕後穩操勝券,現在麽……”費渡無聲地笑了,“您是一條走投無路的喪家之犬。”

 

  手機里能聽見張春齡抽了口氣。

 

  “金主、兄弟、名譽、地位、權力——眨眼都沒了,張董,您好好想想,您是願意從此孑然一身、孤家寡人地東躲西藏呢,還是聽我的安排,讓我照顧您和您手下那些……有本事的人呢?我是很願意的,畢竟東來跟我也很投緣,我不大願意看見他傷心。”

 

  張春齡沈默良久,終於硬邦邦地說:“我怎麽知道你沒有耍詐?”

 

  他這句話一出口,就算是認輸了。

 

  “張董,”費渡嘆了口氣,“您已經沒有讓我耍詐的價值了,張東來在我手上,我要是真打算把您賣給警察,就不會讓張東來發那條狀態,不會打草驚蛇,那樣您現在說不定和張局一樣,正在被警察滿大街圍追堵截,哪還有空跟我討價還價?我以為我作為甲方的誠意已經夠了,您覺得呢?”

 

  張春齡被他噎得好一會說不出話來,他不得不承認費渡說得有道理,終於妥協:“讓張東來跟我說句話,我把見面地點發給你,費總,你可別不敢來。”

 

  說完,他那頭直接掛了電話。

 

  費渡站起來,悄無聲息地給陶然搭上一條毯子,拎起外套走了出去。

 

  路過樓道角落里的時候,有個人低聲問他:“你確定這樣能把他引出來嗎?”

 

  費渡一邊走一邊披外套,頭也不擡地說:“我們都‘圖窮匕見’,他再不露面就算認輸了,對他來說,逮一個張春久沒有任何意義。除非他死了,否則一定會有反應。”

 

  那人又問:“為什麽不告訴聞舟他們?”

 

  費渡:“逼真唄。”

 

  那人並沒有接受這個敷衍的解釋:“太逼真了,逼真到幾乎就像真的——我能信你嗎,費渡?”

 

  費渡腳步不停,只是不甚明顯地提了一下嘴角。

 

  “陸局,”他有一點欠揍地說,“心誠則靈。”

 

  東南出城路段已經被封堵得嚴嚴實實,警笛聲震天,路燈忽長忽短的光掃到張春久身上,他面如磐石。一隊警車突然從前方路口沖出來,亮相的瞬間閃起了紅藍車燈,晃得人根本看不清對向來了多少車。

 

  被圍堵的司機明顯有些慌亂:“張局!”

 

  “往東拐,直接沖下去。”張春久面不改色地吩咐”

 

  “張局,再往東就是體育公園和東森滑雪場了,那邊可……”

 

  “我知道。”張春久不輕不重地打斷他,“開,別廢話。”

 

  體育公園和巨大的滑雪場將燕城城里與東森郊區一分為二,它身處夾縫,頗有點三不管的意思,除了依靠體育公園建起的小小商圈,周圍盡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城鄉結合部,路燈稀少、常年堵車。

 

  然而除夕的淩晨,這里卻是難得的寂靜一片,五輛被警方鎖定的車直接沖下了道路護欄,四輪離地似的順著兩側大斜坡驚悚地沖了下去。

 

  張春久鎮定地說:“給那些沒完沒了的狗皮膏藥們來點顏色。”

 

  窮追不舍的警車已經逼近,張春久他們最後一輛斷後的車突然打開窗戶,有人往外扔了什麽東西,黑燈瞎火間,一馬當先的幾輛警車沒看清那是什麽,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車里丟出來的東西觸地立刻爆炸,一聲巨響後,車載警報器瘋狂地尖叫起來,幾輛警車幾乎同時被掀翻,大火頓起,原地起了一片火墻。

 

  與此同時,五輛裝著亡命徒的車里同時架起槍,在大火和爆炸的掩護下,彈雨傾盆而下。

 

  寂靜的清晨好像從高處落下的瓷瓶,刺耳地炸裂,交火來的猝不及防。

 

  “救護車跟上,防爆車走前面,分兩路圍堵,一定要把他們摁住——地圖給我,留心附近老百姓的聚居區……”駱聞舟的話音忽然一頓。

 

  “駱隊,這邊的幾個城中村都主要集中在道西,不是這個方向,你放心,再往前只有東森體育公園和滑雪場,滑雪場從前天開始停業到初三,這幾天不會有人,在那堵住他們沒問題!”

 

  駱聞舟倏地瞇起眼,想起他們暗中追查楊波及其母親的時候,周懷信提到過的一句話——恒安福利院原址就在燕城市郊,那邊早就改成滑雪場了。

 

  東森……滑雪場。

 

  “二支隊跟上我,其他人原路繼續追!”

 

  這里會是恒安福利院的原址所在地麽?

 

  會是一切開始、一切結束的地方麽?

 

  駱聞舟後脊一涼,突然有種無來由的不祥預感。

 

  費渡來到事先約定的街心公園,往周圍一掃,也沒看見張春齡的蹤跡,他倒是不意外,靜靜地坐在車里等。

 

  《You raise me up》的歌聲不斷單曲循環,他用手指輕輕地敲著方向盤打著拍子。

 

  突然,一顆子彈擦著他的車身打過來,正打在前輪旁邊的石頭上,回彈的子彈崩起老高,磕在了防彈玻璃上,嚇人地“當”一聲響。

 

  費渡瞥見後視鏡里暗中跟著他的幾輛車按捺不住動了。

 

  這時,車載電話響了起來,鈴聲和他正在循環的單曲一模一樣,兩廂疊加,副歌部分疊出了意外好聽的效果。

 

  費渡忍不住多聽了一會,才伸手接起電話:“張董,我是來救你的,你給我一槍,這算什麽?我不是非你不可,既然你也不是非得想要自由和你兒子的命,那咱們就有緣再見……”

 

  “慢著,”張春齡打斷他,“把你的人甩開。”

 

  費渡一皺眉。

 

  “把你的人甩——開——”張春齡強硬地說,“我說過了,你自己單獨過來。”

 

  費渡沈默下來,兩人無聲地僵持片刻。

 

  張春齡:“費總,你不敢麽?”

 

  費渡緩緩拉下車窗,朝身後打了個手勢。

 

  “從公園後門走,我告訴你去哪。”

 

  張春齡讓他在街心公園附近來來回回繞了好幾圈,大概是確定他甩開了身邊的人,這才說:“往前開兩百米,路邊停,備了車接您,費總請。”

 

  費渡踩下剎車,果然看見不遠處停著一輛小車,忍不住刺了張春齡一句:“你我現在利益一致,又是合作關系,張董,你明知道我只會護著你,防備心還這麽重……生意人,該大方的時候得大方啊。”

 

  “大方的人死得都早。”張春齡冷冷地說,隨即掛了電話。

 

  費渡知道對方是什麽意思,幹脆把隨身的手機、錢包和鑰匙全扔在了車里,空手而去。等在那的小車里立刻下來兩個人,虎視眈眈地瞪著費渡,不客氣地拿著檢測的儀器在他身上亂搜一通,恨不能將他扒皮三寸。

 

  “幸虧沒做過心臟支架,”費渡挖苦說,“不然還得勞駕你們二位掏心了。”

 

  搜身的兩個人並不答話,其中一個擡起頭,陰郁地看了他一眼,拉開車門,示意費渡上去。

 

  “張董,”張春齡手下一個人說,“有幾輛車五分鐘以後跟上來,現在一夥人聚在費渡丟下的車附近,從他車里拿出一部手機,估計那部手機上裝了定位,那些人現在好像有點氣急敗壞,正在四下搜索他的蹤跡。”

 

  張春齡並不意外——要是費渡一點小手段也不使,他反倒會覺得奇怪:“知道了,按著把他帶過來,小心點。”

 

  費渡先後換了三輛車,每換一輛車就要被搜一次身,換到最後,他好像也沒脾氣了,只是略帶嘲諷地看著對方,這時,其中一個司機模樣的人突然一反常態地開了口:“費總與虎謀皮,膽子不小。”

 

  “怎麽,我看起來像很怕死的人嗎?”費渡一聳肩,隨後他看了一眼表,“快四點了,我提醒諸位一聲,如果我失去聯系太久,照顧張少爺的人可能會很不安,到時候也許會發生一些大家都不願意看見的事。”

 

  那司機說:“那看來我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一個小時,”費渡的神色也冷了下來,“我耐心也有限,至多再容忍你們老板無聊的猜忌一個小時,請轉告他,想不想要兒子,讓他自己看著辦。”

 

  那司機好似十分盡忠職守,立刻轉身匯報了什麽。就在費渡準備上第三輛車,轉身的瞬間,耳畔突然傳來古怪的動靜,隨後,有什麽溫熱的東西飛濺到他裸露了一點皮膚的脖子上。費渡猝然回頭,只見方才搜身的人直挺挺地沖他砸了下來,半個脖子幾乎被一刀斬斷,頸動脈的血噴了他一身,費渡下意識地伸手擋了一下,幾乎被屍體壓在下面,挺括的大衣被血染成了一片,下一刻,一只手抓住他,狠狠地勒住他的脖子——

 

  第171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二)

 

  濃重的血腥味撲面而來,費渡嗆得喘不過氣來,這場面對於暈血的人來說沖擊力太強,他幾乎是眼前一黑。

 

  隨後,壓在他身上的屍體被踹到一邊,掐住他脖子的人強行把費渡往車里塞,他的後背撞在冰冷的車門上。

 

  那只手冰冷而堅硬,仿佛帶著某種金屬的味道,費渡幾乎產生了幻覺,覺得一股屬於地下室的潮氣伴著血腥味壓住了他的氣管,一瞬間甚至擊敗了他的暈血,讓他劇烈地掙紮起來。

 

  對方不耐煩地一拳撞在他胸腹間沒有肋骨保護的胃部,費渡呼吸一滯,足有那麽幾分鐘疼得沒了知覺,被囫圇綁起來扔進了後座。

 

  張春齡派來的每輛車上都是兩個人,一個開車,一個搜身。而這輛車上的司機在和他說了兩句話之後,竟然毫無預兆地發難,一刀宰了他沒有防備的同伴。

 

  那司機拽著車門,居高臨下地看了看一身是血的費渡,突然冷笑一聲,伸手掰過費渡血色褪盡的臉,把他鼻梁上的眼睛扯了下來,精致的鏡框“哢吧”一聲,在那男人手里折成了兩截,露出鏡腿里藏的跟蹤定位器——

 

  費渡早料到張春齡必然對他不放心,搜身是免不了的,與此同時,張東來在他手上,他說不定又是他們那些人未來的金主和飯票,因此張春齡搜歸搜,但多少會有顧忌,不會沒禮貌地碰他的頭,自然也就把他常年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忽略了。

 

  司機面無表情地把費渡的眼鏡踩碎在地上:“垃圾。”

 

  然後他側身上車,一腳踩下油門,往另一個方向飛馳出去。

 

  同一時間,正等著費渡的張春齡意識到事情有變,他派出去接費渡的最後一輛車失去聯系了!

 

  張春齡第一反應是費渡耍詐,可是他隨後又想,姓費的前前後後折騰了這麽一溜夠,都還沒來得及抵達自己這臨時藏身的地方,他有必要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時候耍詐嗎?

 

  劫走一個司機、一個跑腿的有什麽用?連警察都不缺人證。

 

  張春齡忽地站了起來,後脊梁骨冒出一層冷汗。

 

  這時,那輛神秘失控的車上的車載電話居然打了回來,張春齡一把撥開手下人,親自接了起來:“餵!”

 

  電話里沒人出聲,響著細微的白噪音,隨後,有人放了一段錄音——

 

  “……如果我失去聯系太久,照顧張少爺的人可能會很不安……”

 

  “那看來我們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至多再容忍你們老板無聊的猜忌一個小時……”

 

  張春齡的冷汗爭先恐後地從毛孔里往外冒:“你是誰?”

 

  錄音回放的“沙沙聲”充斥著他的耳膜,對方一聲不吭。

 

  “姓範的,你他媽……”

 

  “哢噠”一聲,電話掛了,只給他留下一片忙音,張春齡一拳砸在桌面上。

 

  街心公園附近,陸有良親自到了現場,只不過坐在車里沒露面。

 

  一個偽裝成費渡手下的便衣把費渡留下的車搜了個遍,拿起費渡留下的手機和錢包:“陸局,除了這兩樣東西,他沒留下別的。這手機鎖著,錢包里也查過了,除一些現金和卡之外,沒有多余的東西。”

 

  陸有良皺了皺眉,跟費渡的鎖屏畫面大眼瞪小眼片刻,不知碰到了哪里,一個指紋鎖提示突然跳出來。

 

  陸有良一楞:“這是什麽?”

 

  “就是除了密碼以外,用機主的指紋也可以開鎖,”便衣耐心地給跟不上時代的老頭子講解,“就是要費渡本人按在……”

 

  他話音沒落,就看見陸有良在兜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個指紋膜。然後陸有良在便衣的目瞪口呆下,將指紋膜放在指紋采集處:“是這麽開嗎?”

 

  屏幕一下滑開了,草稿箱豁然攤開在手機桌面。

 

  只見那草稿箱里的文檔中第一句就是:“如果我身上定位信號消失,就是已經到了朗誦者手里……”

 

  陸有良悚然一驚,還沒等他反應過來這話里巨大的信息量,就聽見旁邊有人喊:“陸局,不好,費渡身上那定位器的信號突然消失了!”

 

  費渡的草稿箱里又寫道:“如果我沒猜錯,當年顧釗調查過的羅浮宮,背後投錢的老板應該是費承宇,朗誦者認為犯過罪的人,必須得到一模一樣的報應,這是他們的信仰和儀式,所以讓顧釗背負汙名的張春久必須公開公正的被捕、身敗名裂後把清白還回去,羅浮宮的主使者也必須認領自己那份命運——張春齡是一個,‘繼承了費承宇衣缽’的我是一個,所以我猜,開始的地方就是結束的地方。”

 

  “如果我猜錯了……”

 

  後面的內容戛然而止,陸有良差點沒被他這斷句斷出心梗來。

 

  “開始的地方就是結束的地方”,可能生命對於有些人來說,就像是一個兜兜轉轉的圓環,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終身都被困在里面,永遠也無法掙脫。

 

  張春久一行五輛車,被特警從燕海高速路口一路堵到了體育公園。

 

  體育公園占地面積很大,天氣好的時候經常有業余運動員在這練馬拉松,當初的設計理念是“城市氧吧”,因此不要命地往里堆各種植被,密集得好似原始森林。五輛車進了“人造原始森林”,簡直像耗子鉆進了古董倉庫,東跑西顛形跡難覓不說——天幹物燥,他們在林間隨便丟炸彈可不是好玩的。

 

  整片區域戒嚴,警方一再調集增援,將體育公園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一水的消防車嚴陣以待,對張春久的搜捕已經接近兩個多小時。

 

  通緝犯手里也要彈盡糧絕了,五輛車已經折進去三輛,公園里所有廣播都在異口同聲地催他們放棄抵抗束手就擒,張春久充耳不聞:“就給我停在這,前面有個湖,把車開進水里,讓警察們去搜。”

 

  他說話的地方是一座體育公園深處的小山包附近——小山似乎是公園建成之前就有的,還沒開發好,好像正在施工中,擋著“遊人止步”的牌子和鎖鏈。

 

  張春久帶著假扮張春齡的胖子和幾個手下人穿過防護欄,輕車熟路地往那荒涼的小山上走去。

 

  一夥通緝犯被警察逼得走投無路,眼看他態度篤定,仿佛大有後招的樣子,連忙跟上。他們在沒有人工痕跡的密林里大約穿梭了十分鐘,全是一頭霧水,隨後竟發現自己不知怎麽出了體育公園,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了警察的包圍圈!

 

  “張局,”假扮張春齡的胖子諂媚地開口說,“您對這邊的路挺熟啊。”

 

  張春久沒有回答。

 

  樹長高了、路變窄了,曾經荒無人煙的地方居然也成了一片景區,從高處往下望去,晨曦未至,燈火萬千,是一片物是人非的繁華。

 

  他曾經無數次跑上這座小山,甚至在同樣的黑夜里瑟瑟發抖地在這里過過夜,還是被人逮回去。

 

  張春久驀地擡頭望向黑影幢幢的山坡,總覺得自己仿佛聽見了迫近的腳步聲。

 

  他下意識地握住了兜里的手槍——曾經軟弱無依的男孩變成了無堅不摧的男人,那時的恐懼卻好像仍然刻在他骨頭里……即使他親手在那人身上捅了十三刀。

 

  “張局,東森滑雪場在那邊!”

 

  張春久回過神來,一言不發地往滑雪場的方向走去——寬闊平整的道路,造型獨特的滑雪場,周遭種種……在他眼里都齊齊扭曲變形,恢複到四十年前的“原型”。

 

  高端大氣的體育公園和建築物一個個崩塌,變回荒山和相貌醜陋的恒安福利院,公路在他眼中分崩離析,退化成一片蘆葦和高粱叢生的荒地。

 

  那片荒地恐怖極了,人走在其中露不出頭,隨意走兩步就是一腳泥濘,雨後還有小蜥蜴和癩蛤蟆來回穿梭,里面傳出不知是誰的慘叫,伴著福利院兇狠的狗叫聲……

 

  張春久狠狠地激靈一下,凜冽的北風里,他額頭上掛滿了細汗。

 

  他記得福利院門口有個愛心標誌,經年日久,掉了一角,高高地懸掛在破敗的小院門前,兩側都是籠子似的鐵柵欄,總是有孩子扒著鐵欄桿往外張望。

 

  “蘇慧,蘇慧快跑!快跑!”

 

  那年蘇慧才七歲,像一朵發育不良的小花,然而那些人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割”她。周雅厚本來不喜歡這種沒有進入青春期的小雞仔,可她長得實在太紮眼了,上面看了她的照片,想提前把她帶走,哪怕當做禮物送出去也是好的。

 

  他記得那天是聖誕節,恒安福利院這個有洋血統的地方應景地掛滿了紅彤彤的裝飾品,喇叭里放著飄渺的聖歌,偶爾走音,透著一股陰森詭異的氣息。

 

  女孩蓬頭垢面,一身汙泥。年幼的男孩太小,不知天高地厚,拉著小姐姐的手。他們頂著巨大的恐懼往那片大野地里沖去,狗們露出獠牙,放聲咆哮,其中一只竟沒有拴起來,在兩個孩子快要碰到那大鐵門的時候,猛地躥了出來,一口咬住女孩的小腿。

 

  “小兔崽子們在那呢!”

 

  攀在鐵柵欄上的小男孩嚇得快暈過去了,巨大的絕望湧上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畜生撕咬著女孩的身體,被群狗引來的人不斷逼近……

 

  這時,一個人影突然沖過來,一把將男孩從柵欄上抱下來。

 

  那是他的大哥哥,他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也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有記憶開始,就是大哥照顧他,是大哥給了他名和姓。

 

  大哥把他塞進了一個裝煤的竹筐里,里三層外三層地用竹筐蓋住,拎起一條木棒試圖驅趕咬住女孩的大狗,那畜生流著涎水,放開渾身是血的女孩,陰森森地盯住那少年。

 

  竹筐里的小男孩看著大狗把瘦弱的少年撲到一邊,那些人趕過來,罵罵咧咧地拎走了暈過去的女孩,他們以為是大哥哥要把蘇慧偷走,怒不可遏,命令大狼狗咬他,用皮鞭抽他,寒冬臘月天里往他身上澆帶冰碴的涼水,甚至撕開他的衣服,把他踩在地上,露出男人們骯臟的身體……

 

  竹筐上沾滿了煤灰,在張春久的記憶里,那個聖誕節也泛著煤灰似的顏色,他懦弱地蜷縮在竹筐里,在一團灰燼里看著。

 

  一直看著。

 

  “有車有車!”手下人激動的叫聲抹去了張春久眼前的煤灰,陰慘慘的舊福利院灰飛煙滅。

 

  三輛事先準備在那里的車排成一排,恭恭敬敬地等在那,里面甚至備好了武器,司機門戰戰兢兢地等了不知多久:“張局,都準備好了。”

 

  “張局,警察現在都在體育公園,咱們趕緊……”

 

  就在這時,體育場上面的大燈突然亮了,晃得人睜不開眼,尖銳的警笛聲響起來,幾桿槍口對準了張春久等人,隨即,五六輛警車從四面八方圍堵過來,包圍了他們。

 

  駱聞舟默不作聲地下車,站在幾步之外,神色複雜地看著過去的老上司——

 

  第172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三)

 

  “駱聞舟。”張春久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

 

  “找駱聞舟,讓他帶人親自跑一趟。”

 

  “叫刑偵隊的駱聞舟開會。”

 

  “讓駱聞舟滾到我辦公室來!”

 

  “駱聞舟呢……什麽,還在值班室睡覺?幾點了還睡,他哪來那麽多覺!”

 

  老張局在位的時候,待小輩人沒有陸局那麽隨和,往往是連名帶姓地把底下的小青年們呼來喝去,駱聞舟是被他呼喝最多的,這名字無數次從張春久嘴里吐出來,有時候叫他去幹活,有時候叫他去挨訓。

 

  駱聞舟從沒想到過,有朝一日,老張局再次開口叫他,會是這種情況。

 

  警察手里有槍,犯罪分子手里也有槍,雙方誰也不肯率先放下,互相指著,一時僵持在那。

 

  張春久回頭看了一眼偽裝成張春齡的人,那人體態、身形、打扮、被一幫人簇擁在中間的架勢足能以假亂真,除非是熟人湊近了仔細看,否則很難看出破綻……如果警察能湊近了仔細看,說明他們這里已經塵埃落定,大哥大概早就安全離開了吧?

 

  “能追到這來,你還有點能耐。”張春久轉向駱聞舟,“暗地里救走周懷瑾、跟蹤東來的,看來也都是你了。”

 

  駱聞舟沒有回答這種廢話,無視雙方的槍口,徑直往前走了幾步:“張局,我想向您請教一件事。”

 

  張春久面不改色地看著他。

 

  “三年前,老楊休年假期間,途徑一個地下通道,為了保護市民被一個通緝犯刺殺——老楊膝蓋不好,他沒有理由放著人行道不走,走地下通道,這個疑點我打過很多次報告,都被您摁下了,您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這有什麽好解釋的,他那天不是出去買菜的,是收到線報,去追查一個可疑人物,拎著菜是掩人耳目,一路跟到了地下通道。”張春久淡淡地說,“人沒追到,遇見在那等候已久的通緝犯。”

 

  “目擊證人說狗突然發瘋,不巧激怒了通緝犯,”駱聞舟沈聲說,“其實因果關系反了,是狗先察覺到通緝犯的惡意才叫起來的,因為他本來就打算靠襲擊路人或者逃跑引出老楊。”

 

  楊正鋒,一個快退休的老不死,走個地下通道都不敢一步跨兩個臺階,又是痛風又是骨刺,逞什麽英雄呢?他居然還以為自己是能空手奪白刃的小夥子,隨便劫持個路人都能引他現身。算計他太容易,簡直都不值一提。

 

  “但是老楊臨終前沒有提到過他本來正在追蹤的人,而是告訴陶然一個不知所謂的電臺名——”駱聞舟說到這里,話音頓住,因為看見張春久笑了。

 

  駱聞舟楞了片刻,突然反應過來了什麽,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其實他這話不是留給陶然的,是留給你的?他還剩最後一口氣,沒有提到逃跑的可疑人物,是因為他覺得那個人一定能被追回來……當時他身邊一定有個搭檔,附近監控沒有拍到,是因為兩個人沒有一起行動,而是一個追、一個繞路到前面去堵,這種默契不用口頭溝通的默契,非得老夥計才有——那個人是你!”

 

  “剛開始,是有人匿名給他寄了一些東西,指紋和DNA的對比,還有一打照片,指紋和DNA信息都是通緝犯的,照片是告訴他指紋采集地點。楊正鋒沒有上報。”

 

  “因為這些讓他想起了顧釗?”

 

  “不,因為給他寄東西的人,不但是個殺人兇手,還是個‘死人’。”

 

  駱聞舟低聲說:“範思遠。”

 

  張春久嗤笑一聲:“我不知道範思遠給他灌了什麽迷魂湯,讓他選擇把這件事瞞下來,自己偷偷去查。那個電臺的朗誦者投稿,就是範思遠在暗示他哪些案子看起來意外,其實是有隱情的——他也真護著那個神經病,直到死前才告訴我。範思遠就是個神經病,他當年連殺六個人,被警察通緝得跳海,是我愛惜他有才華,派人救了他,沒想到救的是條中山狼。”

 

  “你沒有親自接觸過範思遠。”

 

  “我和我大哥不直接見人,包括鄭凱風他們。一般聯系客戶、跑腿辦事,都是用身邊信得過的人。”

 

  “老楊在調查過程中,難免會用自己的權限查一些舊檔案,被你發現了不奇怪。”駱聞舟說,“可他查的是內鬼,你是怎麽取得他信任的?”

 

  “你說反了,”張春久古怪地笑了一下,“是他怎麽取得我的信任。”

 

  駱聞舟一楞。

 

  “想得到一個人信任的最好辦法,不是拼命向他證明你和他是一邊的,而是反過來,讓他意識到自己才是被防備的人,你要引他來想方設法博取你的信任。”張春久說,“我假裝自己也在暗中查顧釗的案子,而且查得十分謹慎,一邊查一邊掩蓋痕跡,只是‘不經意’間被他發現了一點蛛絲馬跡,我讓他意識到,我不僅在調查,而且出於某種原因,正在懷疑他,我耐心地陪他玩了大半年‘試探’和‘反試探’的遊戲——最後是楊正鋒終於讓我‘相信’,他不是內鬼。”

 

  張春久說到這里,看著駱聞舟,話音突然一轉:“聽起來很不可思議?費渡不就是這麽對付你的麽?”

 

  駱聞舟皺起眉。

 

  “先處心積慮地接近你,再不小心露出防備,讓你暈頭轉向、全力以赴地追著他跑,挖空心思地向他自證,博取他的信任,等你完全陷進他的圈套里,還要為自己千辛萬苦拿下了‘高地’而沾沾自喜——你真以為他是什麽好東西?”張春久搖搖頭,“駱聞舟,你和你師父一樣自以為是。”

 

  駱聞舟嘆了口氣:“張局,到這步田地了,您就別操心別人的事了。”

 

  “當然,負負得正,”張春久沖他攤開手,露出一個說不清是什麽意味的表情,“我這麽一個罪大惡極的人說他不是好東西,也許恰恰說明他人品還不錯,這都不一定,看你怎麽想,也許他是出淤泥而不染呢。費家最早做的就不是什麽正經生意,後來費承宇謀財害命,買兇殺他嶽父,通過這一單生意才漸漸跟我們關系緊密起來,那個人——費承宇,貪婪得真像個披著人皮的怪物。是他先算計我們的,十三年前,就是他和範思遠密謀,一點一點滲透進來,再利用警察,把我們其他的大客戶一個一個斬掉,讓我們只能像喪家之犬一樣地依附他,成為他手里的刀。”

 

  駱聞舟:“所以他們倆第一步就是利用顧釗案中的疑點,引老楊去查幾個窩藏通緝犯的據點——那幾個據點是誰的?”

 

  “大部分根基淺的是魏展鴻出錢建的,魏展鴻年輕,野心勃勃,確實是有一點喪心病狂,他活動太紮眼了,費承宇和範思遠他們打算拿他先開刀。”張春久搖搖頭,“不過那兩個人實在是太把人當傻子了。”

 

  “你利用老楊,反而把他們揪了出來,”駱聞舟沈聲說,“費承宇的車禍也是你策劃的。”

 

  張春久勾了勾嘴角,默認了這項罪名。

 

  “但是範思遠跑了,你知道這個人還沒完,你也知道你們一手建的‘帝國’里被他摻進了清除不幹凈的病毒,所以你防患於未然地做了準備。你先是趁著費承宇車禍,費家亂套,渾水摸魚地把蘇程騙上你的賊船,然後故意在局里的監控設備上做手腳——這樣即便你退休或者調任,也能隨時得到你想要的消息,而萬一東窗事發,曾主任就稀里糊塗地成了你的替罪羊,蘇程和費家就是現成的‘幕後黑手’。”

 

  張春久不點頭也不搖頭。

 

  “你還故意重提‘畫冊’——對,‘畫冊計劃’是潘老師命名的,但是這個和當年那個‘畫冊’幾乎一模一樣的項目策劃是你提起的。”

 

  張春久一挑眉。

 

  “因為第一次畫冊計劃里,你借了範思遠的掩蓋,自己殺了個人。”

 

  “我為什麽要這麽做?”張春久說,“巴不得別人查到我嗎?”

 

  “因為你比範思遠更知道那個倒黴的美術老師和瘋子為什麽要死,你知道那件案子就算查個底朝天,也查不出和你有半點幹系。一般人會覺得,如果是真兇,一定恨不能把這件事從世界上抹去,絕對不會主動提起——老楊一死,範思遠很可能會通過蛛絲馬跡盯上你,你想用這種方式打消他的懷疑。你甚至在調查組調查到你頭上的時候,利用這個伏筆把範思遠和潘老師一起咬了進來,真是神來之筆。”

 

  “別惡心我了,效果一點也不理想,”張春久頗為無所謂地說,“範思遠那條瘋狗不吃迷霧彈,就認定了是我——不知道為什麽,大概是因為我不是他們燕公大那一派出身吧?”

 

  駱聞舟半晌說不出話來。

 

  “張局,”他略微低了一下頭,十分艱難地續上自己的話音,“送……送老楊那天,你親自過來囑咐我們每個人都穿好制服,親自領著我們去參加葬禮,你當時心里在想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張春久臉上的表情發生了細微的變化,他薄如一線的嘴角抿了起來,下頜繃成一線。

 

  “老楊和你二十年的交情,托妻托孤的生死之交,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顧警官跟你同一年進市局,拿你當老大哥,他們倆在最危險的時候都相信了你,把後背交給你,你一刀一個捅死他們的時候,心里痛快嗎?笑話他們傻嗎?”

 

  張春久沈默良久,勉強笑了一下:“……你說這些,是想讓我良心發現嗎?”

 

  駱聞舟指著他身後那個藏在人群里的胖子說:“張春齡是你兄弟,老楊和顧警官就不是你兄弟了嗎?”

 

  不知為什麽,聽見“張春齡”三個字,張春久臉上細微的動搖驀地蕩然無存,他好像一條乍暖還寒時刻的河,人性像是春風般掠過,短暫地融化了他那皮囊下厚重的冰層,然而很快,更嚴酷的冷意席卷而來,再次將他的心腸凝固成鐵石。

 

  “駱隊!”

 

  張春久毫無預兆地將插在外衣兜里手掏出來,對著駱聞舟直接開了一槍。

 

  可惜駱聞舟雖然嘴上格外真情實感,卻並沒有放松警惕,張春久肩頭一動,他就心生警覺,同時,旁邊一個全副武裝的特警推了他一把,子彈撞在防爆盾上,駱聞舟立刻就地滾開。

 

  和平對話到此為止,張春久朝他連開三槍:“楞著幹什麽,還不……”

 

  他忽地一怔,因為原本來接應他們的幾個人脖子上掛著沖鋒槍,全體保持著這個炫酷的造型舉起了雙手。

 

  張春久一瞬間明白了什麽,猛地看向駱聞舟。

 

  駱聞舟彈了彈身上的土:“我知道這就是恒安福利院的舊址。”

 

  張春久的臉色驟然變了。

 

  “不好意思張局,查到了一些您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所以早到一步,在這等著您了,”駱聞舟低聲說,“張局,把你自己經歷過的痛苦發泄到別人身上,這麽多年,管用嗎?”

 

  “你明知道鄭凱風和周雅厚是一路貨色,還跟他們同流合汙,”駱聞舟充耳不聞,“你做噩夢嗎?你夢見過小時候傷害過你的怪物嗎?你是不是這麽多年一直都在害怕,覺得自己根本戰勝不了它們,根本無法面對,所以只好也變成它們的同類……”

 

  “閉嘴!”

 

  “你知道張春齡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他甚至去過蘇慧那,像周雅厚、像那些腦滿腸肥的王八蛋們一樣,蘇筱嵐的日記上寫著,一個才上小學的女孩——”

 

  “張春齡把她當成了誰?當年在恒安福利院里那個一般大的小蘇慧嗎?”

 

  張春久瞠目欲裂:“你懂個屁!”

 

  駱聞舟的目光與張春久在半空中相遇,他看見那男人眼睛里布滿血絲,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張春久突然低低地笑了一聲,緩緩地按住自己的胸口:“你懂個屁——駱聞舟,駱少爺……你挨過打麽?挨過餓麽?知道什麽叫惶惶不可終日麽?”

 

  他一邊說,便緩緩地把自己的手從胸前的內袋里掏出來,警察們七八條槍口同一時間鎖定了他——張春久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引爆器!

 

  “你什麽都不知道啊,不要站著說話不腰疼。”張春久一字一頓地說,“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就在這時,駱聞舟的耳機里接進了一個電話。

 

  駱聞舟本來無暇分神,卻聽見那邊傳來快要續不上似的喘息聲,陶然用沙啞得不像話的聲音掙紮著吐出兩個字——

 

  “費、費渡……”

 

  “費渡是個好孩子啊。”張春久詭異地壓低了聲音,和耳機里陶然那聲“費渡”正好重合在了一起,駱聞舟瞳孔倏地一縮。

 

  張春久毫無預兆地按下了引爆器。

 

  第173埃德蒙·唐泰斯(四十四)

 

  預想中的爆炸並沒有響。

 

  “地下埋著炸彈,在恒安福利院舊址上,從當年的建築物一直埋到後院,”駱聞舟說,“我們已經拆除了——張局,福利院也已經拆除好多年了,不管你當年有多恨它,這地方都變成這樣了,還有什麽意義呢?”

 

  張春久緩緩地放下舉著引爆器的手。

 

  駱聞舟一手按住耳機,盡管他現在恨不能順著手機鉆過去,卻仍要先分心應付眼前的人:“都結束了,張局。”

 

  張春久嘴角帶上了一點微笑:“哦,是嗎?”

 

  駱聞舟驚覺不對,下一刻,一股熱浪“轟”一下炸開,巨響讓他短暫失聰,有什麽東西撞在防彈衣上,他好像被人猛推了一把,瞳孔在強光的刺激下急劇收縮——張春久身後那個藏在人群里的“張春齡”炸了!

 

  大火中飛起了分辨不出本來面貌的血肉,人體炸彈旁邊正好站著個舉手投降的人,他舉起的兩條胳膊中有一條不翼而飛,小半張臉皮都被燎了下去,不知是嚇呆了還是怎樣,他竟然站在原地也不會動,扯著嗓子慘叫起來。

 

  所有的防爆盾同一時間舉起,訓練有素的特警們立刻分開尋找掩體,張春久整個人往前撲去,重重地栽倒在地上,他後背仿佛是著火了,火辣辣的疼,攘起的土石劈頭蓋臉地噴濺在他身上,他看見警察們亂成了一團,耳朵里轟鳴一片,什麽都聽不見,只能從大地的震顫里感覺到優美的爆炸。

 

  血與硝煙的味道濃得嗆人,唯一美中不足,是修整過多次的地面變了,變成了瀝青、水泥、橡膠交雜的東西……不再是當年那泛著腥氣的泥土地了。

 

  張春久做夢都能聞到那股泥土的腥氣,因為年幼時的頭顱不止一次被踩進其中,刻骨銘心的憎恨隨之而下,毒素似的滲透進泥土里,到如今,輾轉多年,毒液終於井噴似的爆發了出來。

 

  除去假扮張春齡的胖子,他總共帶來了五個人,每個人身上都有個加了密的小保險箱,張春久告訴他們那里面是應急用的現金和金條,讓人分頭拿著,貼身保管,假扮張春齡的人不必親自拎包,因此炸彈藏在他小腹上的假填充物里。

 

  他做了兩手準備,萬一地下的炸彈無法引爆,五個人體炸彈也足夠把這塊地方炸上天了——在場的警察們都是墊背的,到時候面對著一堆屍體碎塊,法醫們恐怕得加班到元宵節才能把混在一起的血肉分開,張春齡早就脫身了。

 

  他計劃得很好。

 

  最重要的是,這樣一來,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一了百了,不必落在警察手里,遭到他們的盤問和審訊。

 

  他們沒有資格——這個世界上沒人有資格判他的罪。

 

  張春久伏在地上,略微偏過頭去,望向體育場的方向,防護欄隔出的小練習場幽靜而沈默地與他對視,隨後練習場漸漸融化,化成了鐵柵欄圍起的舊院墻,那些孩子默默地、死氣沈沈地註視著他,就像一排陰森的小鬼。

 

  他沖他們笑了起來。

 

  就在這時,張春久胸口一空,舊院墻和小鬼們的幻覺倏地消散,他整個人被粗暴地從地上拎了起來,張春久眼還是花的,一時沒弄清怎麽回事,手腕就被扣上了什麽東西,駱聞舟揪著他的領子吼了句什麽,張春齡驀地睜大眼,隨即意識到不對。

 

  震顫的地面消停了!

 

  張春久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時竟然從駱聞舟手里掙脫出來,猝然轉身——除了那假扮張春齡的胖子外,其他五顆“炸彈”竟然全啞了!那幾個懦夫瑟瑟發抖地東躲西藏成一團,也顧不上身上的皮箱,其中一個皮箱摔開,里面掉出來一堆廢紙和石頭,原本的炸彈不翼而飛!

 

  皮箱里塞的舊報紙大多已經被火燎著,其中有一角輕飄飄地飛到張春久面前,上面還有一些字跡依稀可辨,日期是十四年前,報道的是羅浮宮大火——

 

  張春久嘶聲咆哮起來,被沖上來的警察們七手八腳地按在了地上。

 

  駱聞舟銬上張春久,立刻把他丟給同事,擡手抹去額頭上蹭出來的一條小口,他把方才不知怎麽斷了的電話回撥了過去,沒通,陶然關機了!

 

  陶然花了不知多久才掙脫了夢魘,醒來一看外面還是漆黑一片,他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長時間,整個人又慌又懵,第一反應就是抓起電話打給駱聞舟,誰知道剛接通還沒來得及說話,電話那頭突然一聲巨響,陶然嚇得手一哆嗦,直接從椅子上滾了下來,把手機電池給摔掉了。作為一個半身不遂的傷患,陶然要使出吃奶的勁,才把自己翻過身來,連忙滿地爬地到處摸索手機零件。

 

  駱聞舟一個電話打了六遍都不通,再想起陶然方才那聲沒有下文的“費渡”,心口都快炸了,一時間,腦子里一片空白。

 

  這時,旁邊同事已經迅速排查了嫌疑人身上的其他易燃易爆物,一個警察跑過來:“駱隊,一死一重傷,死的人好像是張春齡,爆炸物很可能是他貼身裝著的。”

 

  駱聞舟的手指幾乎是下意識地重新掛斷撥號:“不可能,張春齡不可能自己當第一個人體炸彈,而且剛才後面那胖子方才一句話都沒說,也不像張春齡的風格,應該是個幌子。”

 

  “啊?幌子?”同事聽懂了,目光有些複雜地望向不遠處被塞進警車里的張春久,“你是說張局……不是,張……那個誰,他親自把我們引開,是為了掩護張春齡?那張春齡去哪了?”

 

  駱聞舟沒顧上回答——第七遍電話通了!

 

  陶然癱在地上,覺得自己簡直沒有人樣,氣喘籲籲地對駱聞舟說:“費渡……費渡給我下了藥,我……我現在不知道他去哪了……”

 

  陶然說著,回頭看了一眼,他用來查郝振華信息的那臺電腦開著,屏幕下是對講機和他的另一部手機——不少警察平時都用兩部手機,自己的私人手機,還有一個是單位統一配的,一般是辦公專用。

 

  “他走之前動過我的電腦、對講機和辦公手機,”陶然艱難地拖著自打滿石膏的腿動了一下,挪到椅子旁邊,打開電腦,“方才……方才跟蹤過你們追捕張局的情況,還有張東來發的那條朋友圈……嘶,這個兔崽子!”

 

  陶然試圖爬上椅子,沒成功,實在沒忍住,爆出一句二十年也難得一見的粗話:“張東來發的照片很不對勁,他不是發給我們看的,是……”

 

  駱聞舟方才神經一直繃緊在張春久身上,沒來得及細想,此時聽了陶然一個話頭,就已經回過味來,他倏地擡起頭,望向張春久,張春久雙耳流下的血跡已經幹涸,透過車窗,正冷冷地註視著他。

 

  張春久方才故意提起費渡,應該是為了讓他分神,好順利引爆炸彈……但為什麽偏偏說起費渡?費渡用張東來的賬號發了那兩張照片是給誰看的?張春齡在哪里?

 

  還有……張春久準備了那麽長時間的大戲,絕不應該只是一死一重傷的效果,其他的炸彈在哪,為什麽沒炸?

 

  幾個緊急處理現場的警察正在東跑西顛地收集皮箱里漏出來的碎報紙,駱聞舟掃了一眼,一瞬間明白了什麽,不等陶然說什麽,他就直接掛了電話,咬牙切齒地撥了另一個號:“陸、局,你、好、啊。”

 

  費渡是被晃醒的,意識剛恢複一點,他就被人一把揪起來扔下了車,四下一片昏暗,他腳下還是軟的,一沾地就趔趄了一下,綁在身後的雙手無法保持平衡,有些狼狽地摔在地上。

 

  黏在身上的血氣熏得他想吐,費渡也懶得掙紮,他幹脆就著倒在地上的姿勢隨便翻了個身,笑了起來。

 

  抓他的司機見不得他這麽囂張,一腳踹在他胸口上:“笑什麽!”

 

  費渡實在不是個體力型的選手,整個人順著對方的無影腳貼著地飛了一段,登時嗆咳起來,沾著血的長發垂下來,蓋住他一邊的眼睛,好一會,他一口卡住的氣才上來,低低地感嘆了一聲,他說:“真野蠻啊,範老師,你手下的這位朋友一路上都對我動手動腳的,反智,實在太沒有品位了。”

 

  “野蠻人”聽了這番厥詞,立刻上前一步,打算讓他知道什麽是真正的動手動腳,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一聲聽起來有些孱弱的咳嗽聲,一個男人氣血不足似的開了口:“行了,別讓人笑話。”

 

  綁票的野蠻司機聽了這話,眨眼就從磨牙吮血的野獸變成了馴養的家畜,乖乖地應了一聲,退後幾步。

 

  費渡吃力地偏過頭去,看見一個女人推著一個輪椅走了過來——如果是駱聞舟在這,就能認出來,推輪椅的女人正是當年鴻福大觀里給他塞紙條的那個前臺小姐。

 

  而輪椅上坐著個男人,固有的骨架勉強撐著他人高馬大的皮囊,人卻已經是瘦得脫了相,他頭上帶著一頂樸素的毛線帽,脖子有氣無力地垂在一邊,似笑非笑地註視著費渡……

 

  即便這個人曾在他的意識深處留下過濃墨重彩的一刀,費渡也幾乎沒認出來。

 

  第174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五)

 

  費渡略低了一下頭,眼不見心不煩地把沾滿了血跡的長發從眼前晃開,沖來人一點頭:“您這是身體抱恙?”

 

  輪椅上的男人用饒有趣味的目光看了費渡一眼,示意身後的女人推著他靠近,野蠻的司機立刻走過去,嚴防死守在他旁邊,像條盡忠職守的大狗,虎視眈眈地瞪著費渡——費渡只好十分無奈地沖他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只是個能被人一腳踹上天的病秧子,並沒有能力在這種情況下暴起咬人。

 

  這是一處廢棄許久的地下停車場,也許是爛尾樓,也許是個棄之不用的工廠之類,費渡視角有限,看不大出來。

 

  周遭洋灰水泥的地面和吊頂都是未經修飾,上面沾著經年日久的一層土,幾根不知從哪接過來的電線險伶伶地吊在那,銅絲下拴著三兩只燈泡,亮度勉強夠用,只是稍有風吹草動,燈泡就會跟著搖晃,看久了讓人頭暈眼花。

 

  幢幢的人影在亂晃的燈光下若隱若現,四面八方角落里不知躲著多少人,腳步的回聲此起彼伏,這其中大概有龍韻城的假保安王健、鐘鼓樓的假巡邏員……等等等等,平時隱藏在別人不註意的角落里,像不言不語的人形道具,誰也不知道扒開他們的心口,里面有多少裝不下的仇恨。

 

  費渡幾乎能感覺到那些人看他的目光,冰冷——是那種帶著審判意味的冰冷,如果不是他還有用,他們大概很想支個草臺子,效仿焚燒女巫的中世紀人民,把他現場烤成串。

 

  “範老師,”費渡對那男人說,“十三年前,我在家里見過您一次,只是時間太久遠,有點認不好了,沒叫錯人吧?”

 

  “你比費承宇冷靜,比他隱忍,比他沈得住氣,也比他更會偽裝自己,”輪椅上的男人開了口,他說話很慢,聲音也不大,氣力不濟似的,充滿了病弱感,“還這麽年輕,真是太可怕了。”

果不是那個神態沒變,我差點沒認出他來,他進來的時候,第一句話就是,‘好久不見了,小潘,你想

 

  費渡聽了這麽高的贊譽,似乎有點驚奇,他試著動了一下,肋下一陣劇痛,懷疑是方才那位司機一腳踢裂了他的肋骨。費渡盡量把呼吸放得和緩了些,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我一個階下囚,哪里可怕?”

 

  範思遠招了招手,幾個人推著一張病床過來,病床上有一些維持生命的簡單設備,纏著個躺了三年的老男人,正是從療養院神秘失蹤的費承宇。

 

  費承宇一動不動,肌肉早已經萎縮,皮包骨似的胳膊垂在身側,慘白的皮膚十分松弛,質感像泡糟了的發面餅。費渡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視線,對於費承宇會出現在這里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你暈了一路,現在大概不知道這是什麽地方,身上的定位器全部被拿掉了,孤身一人,落在我手里,但是你不慌,也不怕。”範思遠淡淡地看著他,指了指費承宇,“這個人,他和你有最緊密的血緣關系,曾經用虐待的方式塑造你、禁錮你,可是你看他的眼神沒多少憎恨,甚至說毫無波動,就像看一堆過期的肉。你不知道恐懼、不知道痛苦,所以能精確又殘忍,費承宇一輩子狗屁也不是,但培養出一個你,大概也有點可取之處,你可真是個理想的怪物。”

 

  費渡無聲地笑了一下,矜持地表示自己接受了這個贊揚。

 

  “我們還要再等一等,”範思遠說,“有個關鍵人物還沒有來,我可以和你聊幾句,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費渡立刻毫不客氣地問:“這是什麽地方?”

 

  範思遠笑而不語。

 

  “哦,明白了,也不是什麽都可以說。”費渡想了想,又問,“我看您身體不太舒服,是怎麽回事?”

 

  “腫瘤,一開始是肺癌。現在已經轉移了,沒別的辦法,只能化療。化療很痛苦啊,我這把年紀了,也不打算再繼續折騰自己,”範思遠坦然回答,“給你個老年人的忠告,吸煙有害健康。”

 

  “我倒是沒有這方面的不良嗜好,如果範老師手下的這些朋友也能像您本人一樣好好說話,也許我還能再健康一點。”費渡客客氣氣地說,隨即他頗為惆悵地嘆了口氣,“張春齡,真是個廢物,自己還沒死,就先手忙腳亂起來,居然讓人鉆了這麽大個空子。”

 

  “如果不是這樣,我怎麽會知道無辜的費總你才是那只收網的黃雀呢?我們這麽多老家夥被你耍得團團轉,心計真是太深了,”範思遠說,“但是話說回來,我倒也不意外,你畢竟是費承宇的兒子,一生下來,骨肉里就帶著毒。”

 

  “範老師,你這個說法就很不公平了,如果不是我攙和了一腳,讓張家兄弟徹底變成走投無路的亡命徒,您的人能這麽順利地打入敵人內部嗎?我們倆本來是天然的同盟,您非要用這種方法叫我來,太不友好了。”

 

  “閉嘴!”範思遠還沒說什麽,旁邊站崗的司機先怒了,“誰和你同盟,垃圾!罪人!”

 

  費渡聳聳肩,笑容里透著說不出的狡猾:“您十幾年前就跟我父親合作無間,現在我們總算拿下了張春齡那一夥人……當然,這里頭我只出了一點力,還是您居功至偉。範老師,您是長輩,只要說一聲,張春齡這條老狗我當然雙手奉上。”

 

  司機聽他這坐地分贓的語氣,怒不可遏,大概覺得他在這出氣都是汙染空氣,急赤白臉地說:“老師那是為了……”

 

  範思遠一擺手打斷手下人的話:“我對掌控誰不感興趣,也不想讓張春齡成為我的狗,我從一開始,就只是想毀掉他們而已。”

 

  費渡故作驚詫地挑起眉:“範老師,您不會打算告訴我,您是警察混進去的臥底吧?要連殺六個人才能混進去,這臥底門檻也太高了。”

 

  “那些人渣是罪有應得!”不知從哪個信徒嘴里冒出這麽一句,“罪有應得”四個字在空蕩蕩的地下室里來回飄蕩,陰森森的。

 

  “我雖然不是警察,但當年科班出身的大多是我的學生,我了解他們,”範思遠說,“警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只是機械的工具,遵循固定的制度,服從固定的流程。而他們中的很大一部分人也只是靠這份工作養家糊口而已,非常無力。公平,正義?這種東西……”

 

  範思遠說到這里,冷笑了一聲,他身後所有的信徒都跟著千人一面地義憤填膺,義憤得異常虔誠,費渡覺得自己簡直像是誤入了某個邪教窩點。

 

  “但是我當年看不到這只龐然大物到底在哪,也無從查起,市局里有他們的眼睛,這些人無處不在,稍微碰到它的邊緣,就會像……”範思遠的話音停頓了一下,後面的話消失了,好一會,他才接著說,“沒有辦法,想靠近它,就必須自己沈入黑暗、沈入深淵,和它們融為一體……我沒有辦法。”

 

  “毀掉一個人、一個家庭,實在太容易了,你覺得那些充滿惡意的垃圾該死,他們卻能輕易逍遙法外,即使受害人夠走運,讓惡魔伏法,那又怎麽樣?殺人的大部分不必償命,該殺的大部分只要在監獄里白吃白喝幾年,他們付出的代價根本不足以贖罪。”

 

  費渡這回不用裝,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個“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唔……您這是不拿工資的義務法官?”

 

  範思遠沒理他,那老人的目光越過他的頭頂,透過洋灰水泥的墻壁和吊頂,好像落到了很遠的地方:“很多時候研究犯罪心理是一件讓人很不愉快的事,因為你越是了解,就越明白,那些人——特別是罪大惡極,最喪心病狂的那些人,即便被緝拿歸案,也根本不知道什麽叫後悔,有些人甚至會沾沾自喜於自己掌控別人的生命,就像你一樣,費總。”

 

  費渡感覺自己這時候最好閉嘴,於是只好微笑。

 

  “這些東西,越了解你就會越失望,但偶爾也會有那麽一些人給你慰藉,讓人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有希望的,這個系統里還有讓你留戀的東西,你做一點事,不是完全徒勞無功。”

 

  費渡:“您說的不會是顧……”

 

  一顆子彈倏地與他擦肩而過,範思遠一掀眼皮:“我不大想從你嘴里聽見他的名字。”

 

  費渡吊兒郎當地聳聳肩,閉了嘴。

 

  “十四年前那場大火之後,我這輩子僅剩的意義,就是讓該死的人都得到自己應有的下場。”

 

  費渡好像默默消化了一會:“張春齡他們收容通緝犯,所以你變成把自己變成通緝犯,成功打入到他們內部。但進去以後,發現這個組織比你想象中還要龐大,你還是個邊緣人物,所以你和費承宇各自心懷鬼胎,一拍即合,互相利用——他想削弱組織,自己掌控,你想讓他們全部去死……範老師,我真是欣賞您這種喪心病狂。”

 

  “老師,”推著輪椅的女人用憎恨的目光看著費渡,“這種垃圾不值得您費神。”

 

  費渡略帶輕佻地朝她揚起眉:“哎,姑娘,我得罪過你嗎?”

 

  推輪椅的女人目光如刀,頃刻間在費渡身上戳出了一打窟窿:“你這種欠債的人渣應該被判刑!”

 

  “欠債?我欠誰了?”費渡看著她笑了起來,桃花眼一彎,眼瞼下自然而然地浮起一對輕飄飄的臥蠶,“我從來不欠漂亮姑娘的債,除非是……”

 

  費渡話沒說完,一顆子彈突然從高處打了下來,直接貫穿了他的腳踝。

 

  尖銳的疼痛將他整個人都折了起來,費渡悶哼了一聲,全身的血好似化成冷汗,從他身上漏了出去,他雙腿痛苦地收縮回來,地面上立刻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變了調子的喘息又加劇了他肋下的傷,費渡再也保持不住坐姿,癱在地上

 

  範思遠擡起頭,只見高處一個長相近乎憨厚的男人手里拿著槍:“老師,您看見了,這種人根本不見棺材不落淚!”

 

  他這句話幾乎帶起了“民憤”,四面八方傳來七嘴八舌的聲音——

 

  “他們根本不知道愧疚!”

 

  “法律算什麽狗屁東西?根本分不清善惡,這種人說不定交點罰款就能無事一身輕,照樣有權有勢,繼續害人。”

 

  “他根本不能算人!”

 

  “呸!”

 

  “一槍打死他太便宜他了,應該淩遲!”

 

  費渡沒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能面對這種千夫所指的局面,最初的劇痛忍過去以後,他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了起來:“不見棺材不落淚……噗……哈哈哈,女士們先生們,不瞞諸位,我就算見了棺材也不會落淚的。”

 

  範思遠的信徒們一個個已經成了人形的“以牙還牙”,腦子里基本裝不下別的東西,聽他這種時候還敢大放厥詞,簡直怒不可遏,打算群起而上,在他身上踏上一萬只腳。

 

  “範老師,”費渡在眾怒中翻了個身,把受傷的腳踝隨意地戳在一邊,自己放松身體躺在地上,閑散地半閉上眼,在一片要把他扒皮抽筋的聲浪中不慌不忙地說,“麻煩您也管一管,我可是很容易死的,再碰我一下,我可就撐不到諸位審我的罪了。”

 

  這話一出,周遭頓時一靜。

 

  “你們每天意淫自己是正義法官,高潮就是別人在你們面前痛哭流涕,跪在地上懺悔,絕望又後悔地等著諸位冷酷無情不原諒的宣判——對不對?罪人怎麽能壽終正寢呢?怎麽能從容赴死呢?怎麽能不經你們審判定罪,就輕易地私自去死呢?死人反正什麽都感覺不到,對不對?”費渡滿不在乎地側頭吐出一口方才自己咬出來的血沫,嘴角的笑意越發明顯,“只有虐待狂才能知道虐待狂在想什麽,怎麽樣,我了解你們吧?”

 

  範思遠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就在這時,急促的腳步聲突然打破了無聲的對峙,一個中年人沖進來,彎腰對範思遠說了句什麽,下一刻,外面響起了槍聲。

 

  費渡揚起眉:“哦,久等的客人到了——你說他是先斃了你,還是先斃了我?”

 

  兩個人一左一右地走過來,粗暴地將他拖了起來。

 

  燕城市區——

 

  呼嘯的警笛包圍了羅浮宮舊址,那里幾經轉手重修,已經成了個集電影院、大超市、吃喝玩樂於一體的城市綜合體。

 

  陸有良一看這地方就覺得不對勁。

 

  值班負責人戰戰兢兢地跟在警察後面,一臉莫名其妙:“警官,我們這十點才開業,沒人來呢,守夜的保安就這麽幾個,都在這了,您要找什麽?”

 

  “監控,周圍所有監控!”

 

  商場、地下停車場,乃至於方圓一公里之內所有交通路網和天網的監控全都被調出來,所有人捏著把汗緊急排查——什麽都沒有。

 

  夜色平靜如水,快進的監控記錄被來回翻了多少次……

 

  範思遠他們根本不在這!

 

  陸有良頭皮直發麻,他聽說費渡是個十分靠譜的人,接觸起來也一直覺得他除了心機深以外沒別的毛病,穩重得不像個會關鍵時刻掉鏈子的小青年,沒料到自己成了第一個被他坑的爹!

 

  第175埃德蒙·唐泰斯(四十六)

 

  駱聞舟:“你說什麽?”

 

  他聲音不大,僅就字面上看,說得基本也是句人話,陸局卻一時有點不知如何作答,將心比心地想一想,他總覺得電話那頭的駱聞舟下一刻會爆出阻塞電話信號的粗話——當然,即便駱聞舟真的出言不遜,陸局除了包容,也別無辦法。

 

  然而兩人隔著電話互相沈默了五秒,駱聞舟卻並沒有火山爆發:“費渡留言說,‘開始的地方就是結束的地方’,但是羅浮宮舊址那邊沒人。”

 

  陸有良沈聲說:“張春久出賣顧釗,讓他背負汙名、含冤而死,而顧釗死在羅浮宮大火中,羅浮宮是費承宇出錢、張春齡建的,他們倆應該算是害死顧釗的罪魁禍首。朗誦者的儀式就是類似‘以牙還牙’式的私刑審判,所以張春久這個栽贓陷害的人,必須要把他栽在顧釗身上的罪名拿回來——那要是我沒理解錯的話,張春齡這個兇手就應該被燒死在羅浮宮舊址里,可他們怎麽會不在這里?”

 

  駱聞舟掛著耳機,實在按捺不住自己,他在疾馳的路上把車窗打開了,凜冽的寒風在速度的加持下劈頭蓋臉地卷進來,開車的同事被寒風掃得一激靈,然而悄悄掃了一眼駱聞舟的臉色,沒敢吱聲。

 

  駱聞舟閉上眼,心里的焦躁越積越多,能夠把地球一路炸到北鬥七星的大勺子里。

 

  他無意識地捏著自己的手指關節:“費渡不會故意誤導我們,沒這個必要,他也不想自殺。”

 

  陸有良:“我不明白,他既然有預感定位器會被人拿下來,為什麽不能給我一個確準的地點……”

 

  “因為他也不確定,”駱聞舟緩緩吐出一口白汽,“他又不是朗誦者——那個範思遠肚子里的蛔蟲,就算知道對方的大概想法,也做不到精準讀心。所以才會模糊地址,給我們留下他的思路,我覺得這個大方向肯定沒錯,但所謂‘開始的地方’,範思遠想的和我們認為的恐怕不是一個地方……羅浮宮舊址是顧釗冤案發生的地方,滑雪場以前是恒安福利院,也是張春久他們兄弟出身的地方——如果這兩處都不對,還能是哪里?”

 

  還有哪里?

 

  接近過了淩晨四點半,天還沒有一點要亮的意思,啟明星正不慌不忙地往上爬。

 

  “費渡……費渡那個人膽大包天,什麽都敢幹,但是不莽撞,心很細,如果他給你留的暗示指向羅浮宮舊址,說明他覺得範思遠有八成的可能會去那里,值得賭一賭,但剩下的小概率可能性,他也可能會有意無意地提幾句,陸叔,求求你幫我……幫我想一想……”

 

  駱聞舟的話先開始還十分有條理,說到最後,卻不知怎麽破了音,他接連用力清了兩次嗓子,喉嚨卻依舊堵得厲害,楞是沒能憋出下文來。

 

  陸有良站在寒風中,轉頭去看身後的建築——那高高的、樣式古怪的房頂處應該就是電影院了,據說過年初二之前的票都已經訂不上,近年來大家不知怎麽流行起到外面去吃年夜飯,十幾個小時後,這里想必應該是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場景。

 

  十四年過去了,他還記得那刻骨銘心的火場廢墟,還記得自己乍一聽說顧釗出事時的五雷轟頂。

 

  陸有良深吸了一口氣:“陶然——對!我想起來了,他臨走之前,當著陶然的面聯系了正在國外的朋友,據說是跟周懷瑾他們一起找到了一個以前在周家工作過的人,他們提到了恒安福利院,然後他還讓陶然根據這個人的口述,追蹤到了恒安福利院院長被殺的卷宗!”

 

  費渡給陶然下了安眠藥,劑量本來就不大,這種時候更應該哄他早點睡,而不是跟他講這麽提神醒腦的舊案……所以說,他當時是想到了什麽?

 

  “郝振華是恒安福利院的院長,開門時被人捅了三刀,之後又被兇手以鈍器連續擊打頭部至死,斷氣後兇手仍不滿意,又在死者身上捅了足足有十刀,這樁罪名被安在了入室搶劫團夥的頭上,”陶然半身不遂地夾著電話,“案發時,死者郝振華獨自一人在他遠郊的住所——不,不是別墅,當時沒有所謂別墅的概念,是他不知通過什麽手段在老家弄來了一塊宅基地,自己蓋的房子,專門用來收藏貴重物品的,相當於一個秘密金庫——地址有,我發給你了,可是那邊二十年前就因為修路而整體動遷了,我剛才在電腦上定位了一下,應該正好是燕海高速穿過的地方,朗誦者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到高速公路上去吧?”

 

  駱聞舟沒顧上回答,迅速調出地圖——“燕海高速”從燕城東南方接出來,連通燕城和接壤的濱海地區,高速入口就在東森滑雪場那里,張春久他們就是在那沖下主路,拐進體育公園的。

 

  滑雪場也就是恒安福利院所在地,當年的王八蛋院長通過福利院瘋狂斂財,不便明目張膽地拿出來擺在家里,於是都送到了鄉下的小金庫,這個“小金庫”所在地點十分微妙,屬於燕城轄區,卻是在燕城和濱海地區接壤處。

 

  燕海高速……濱海地區……

 

  陶然說:“這個院長郝振華是在周雅厚死後第二年遇害的,大約是三十七年前,推算下來,張春久那時正好處在青春期,張春齡二十五歲上下。這樁案子的殺人手法相當血腥,淩虐屍體和過度砍殺行為說明動手的人情緒很不穩定,現場顯得暴躁又無序,死者開門時沒什麽戒心,一方面可能是認識兇手,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他認為兇手沒什麽危險性——綜合以上種種,我猜當時捅刀的人很可能是才十幾歲的張春久,而事後卷走財物,冷靜地收拾現場,就應該有成年人協助了。這起謀殺案後來機緣巧合被安在了搶劫團夥頭上,我和費渡分析,認為這可能是他們做的第一起案子,後來他們作案的思路和方法,很可能都從這一次逍遙法外里借鑒了經驗。”

 

  “卷走了財物?”駱聞舟立刻追問,“兇手從死者家里拿走了多少東西?”

 

  “不詳,”陶然說,“現場幾個大立櫃都被人翻得亂七八糟,基本是空的,如果里面的東西都被拿走了,恐怕數量很可觀,但是受害人家屬為了掩蓋真相,堅持說那幾個大立櫃本來就是空的,這案子當時結得稀里糊塗,沒仔細追究。”

 

  潛伏、殺人、偽裝現場,攜帶大量財物出逃……如果只是現金還好說,但如果是其他東西——能裝滿幾個立櫃的財物,他們在附近至少要有個據點。

 

  那個據點很可能是張春齡兄弟開始犯罪的源頭!

 

  可它會在哪?

 

  對了,還有蘇慧的濱海拋屍地——早年間燕城周邊,像濱海地區一樣定位不明、等待開發的郊區撂荒土地非常多,都不值什麽錢,哪個不比濱海這種已經離開同一個行政區的地方便捷?

 

  為什麽張春齡他們會選擇濱海?

 

  美術老師余斌曾經在濱海偶遇了張春齡和蘇慧,並因此被滅口。那是十四年前的事,當時組織已經成型,以張春齡的勢力和謹慎,他會親自陪蘇慧到那鬼地方拋屍嗎?

 

  這不合常理。

 

  可如果他不是拋屍,那他去那里幹什麽?

 

  有沒有可能張春久他們最初的據點就在……

 

  “停車!”駱聞舟突然說,“我有話要問張春久!”

 

  駱聞舟不等車停穩就沖了下去,一把將張春久從押送的警車里拽了出來:“你們當年謀殺了恒安福利院的院長郝振華,跟蹤和分贓的據點就在濱海,對不對?在什麽地方?”

 

  張春久一時沒弄明白他問這些是什麽意思,楞了一下,然而他陰謀破產,此時實在恨透了駱聞舟,因此只是冷笑以對,一言不發。

 

  如果可以,駱聞舟簡直想把張春久頭沖下地倒過來,把他肚子里藏的話一口氣折出來,他狠狠地揪住張春久的領子,張春久被他踉踉蹌蹌地提起來,一口氣卡在喉嚨里,憋得臉漲得紫紅,他的視線對上駱聞舟充血的眼睛,露出了一個冷笑。

 

  “你說不說!”

 

  這時,耳機里傳來陸有良的聲音:“聞舟,你讓我跟他說句話。”

 

  駱聞舟勉強壓著自己胸口里不斷爆裂的巖漿,拔下耳機線,把手機貼在不住嗆咳的張春久耳邊。

 

  “老張,是我。”

 

  張春久目光微微一閃——陸局和他畢竟是二十多年的交情。

 

  然而陸有良並沒有煽情敘舊:“你聽我說一句話,你大哥張春齡和朗誦者——也就是範思遠他們那夥人,現在應該都在那邊,範思遠用你侄子的命把他引過去的,他想幹什麽應該不用我說。”

 

  張春久的臉色終於變了。

 

  “我們逮住張春齡,肯定是按程序審完再上交檢察院,就算最高法給他核一個死刑立即執行,那也能死得舒坦有尊嚴,你也還有機會再見他,可是落在範思遠手上……你自己看著辦——”

 

  費渡根本站不起來,完全是被人拖著走,聽著外面槍聲不斷逼近,一時覺得啼笑皆非。

 

  張春齡,一個喪心病狂、罪大惡極,能在春節期間霸占各大社交網站頭條的跨時代大壞蛋,此時正在一邊咬牙切齒地恨不能把自己大卸八塊,一邊掐著鐘點、捏著鼻子,拼死拼活地要在天亮之前把他活著救出去。

 

  費渡苦中作樂,感覺自己像是召喚了地獄惡魔的人類法師,張東來同誌就是那一紙不可忤逆的契約書——酒糟味,人形的。

 

  “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我現在相信你是見了棺材也不落淚了。”範思遠在他耳邊低低地嘆了口氣,“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親眼看著費承宇把你從櫃櫥里拽出來,虐打你母親,把那個二選一的金屬環套在你和她脖子上,她當場崩潰,你卻始終一聲不吭,一滴眼淚也沒有……當時我就覺得很好奇,這麽漂亮可愛的小男孩身體里,究竟住了個什麽東西?”

 

  費渡嗤笑一聲:“超級英雄範老師,孤兒寡母在你面前受這種折磨,你怎麽不來拯救我們?”

 

  “你母親為了費承宇,害死了自己的父親,而你是他骯臟血脈的延續,你們母子兩個都是費承宇的一部分,裝什麽可憐?我看你的眼神就知道,等你羽翼豐滿,一定會反噬費承宇,父子相殘,我巴不得見識他的下場,為什麽要阻止?可惜時不我待,我沒等到看好戲,先等來了腫瘤,只好自己先動手。”

 

  說話間,外面的槍戰已經越發不像話,張春齡手下的亡命徒們顯然更勝一籌,很快沖了進來,範思遠坐在輪椅上的畫風實在和周遭格格不入,紮眼得要命,對方一沖進來就看見了他們,二話不說,一梭子子彈朝範思遠打了過來。

 

  範思遠絲毫不慌張,他面前的水泥地板突然憑空豎了起來,擋住呼嘯而來的子彈的同時,露出一個地下通道來,女人推著他飛快地鉆了進去,費渡被人拽起來,整個扛在了肩上,胸口被對方硬邦邦的肩頭一卡,他眼前險些一黑——

 

  肖海洋和郎喬將美術生送回家以後,帶著那張余斌用命留下的素描畫,循著美術生的描述,去尋訪當時的案發地,剛大致摸到地點,正好接到一個調度電話。

 

  “註意——東海岸石頭山後往西二十公里附近,有個廢棄的機動車租賃中心,定位已經發給諸位了,有一夥歹徒挾持人質,對方手里有武器,註意安全,再重複一遍,對方手里有武器……”

 

  肖海洋和郎喬對視一眼。

 

  “廢棄的機動車租賃中心?”肖海洋沈吟片刻,“余斌的學生是不是說過,當年他們從住的地方到景區是租車過來的?”

 

  郎喬迅速瞄了一眼地圖:“不遠,走!”

 

  第176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七)

 

  “我們抓到了嫌疑人張春久,據他供述,張春齡早年曾在濱海一個私人作坊式的小木材廠里打黑工,供他們幾個年紀小一點的讀書。不過木材廠經營不善,沒多長時間就倒閉了,老板捐款逃走後,他們就把荒涼的木材廠當成了據點,通過種種非法手段——包括搶劫、謀殺,攢了一部分財產。”

 

  “因為當時這地方遠離人群,背靠山林,相對比較隱蔽,所以發展成了第一個犯罪分子的藏匿窩點,老大就是張春齡,應該算是‘春來集團’這個有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的前身。”

 

  “後來旅遊業興起,濱海地區眼看著不像以前那麽荒涼了,他們就把這個窩點改造擴容,同時對外做一點汽車租賃生意,一來是為了隱藏自己,二來這樣消息會比較靈通。”

 

  “不過好景不長,濱海這塊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屍體埋多了,邪得很,什麽生意都做不起來,旅遊業最後也是半死不活,人氣沒聚集起來。隨著春來集團做大,他們就慢慢轉移了,租車行現在已經完全廢棄。”

 

  “我天,”郎喬聽得嘆為觀止,“你們居然挖了這麽深!”

 

  陶然嘆了口氣:“被逼無奈,因為現在情況不太好,朗誦者把潛逃的張春齡引到了那邊……”

 

  郎喬和肖海洋異口同聲:“什麽!”

 

  話音沒落,距離他們不遠處突然傳來一串槍響。

 

  郎喬激靈一下,覺得自己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轉頭把眼睛瞪大了兩圈:“真槍?還是有人放炮玩?”

 

  肖海洋無論是放槍還是放炮的經驗都很有限,只好跟她大眼瞪小眼。

 

  郎喬把手按進腰間:“眼鏡,告訴我你的持槍證不是買的。”

 

  “擦邊過的,但是別問我怎麽過的,”肖海洋回答,“他們都說是因為我考前丟了五百塊錢的緣故。”

 

  “怎麽回事?”陶然從免提電話里聽見了背景音,“等等,你倆現在具體在什麽位置?”

 

  “陶副隊,”肖海洋沈聲說,“十幾年前,在這種地方做汽車租賃生意不會很多,你想……美術老師余斌和他學生們當年租的車,會不會正好就是那些人的?”

 

  陶然此時無心與他討論舊案,難得語氣強硬地打斷他:“先不管那個,你們倆靠太近了,立刻停下原地待命,駱隊他們馬上就到!”

 

  郎喬:“哎,可是……”

 

  肖海洋一腳踩下剎車,同時伸手掛斷了郎喬的電話。

 

  郎喬:“你幹嘛?”

 

  肖海洋摸了一把腰間的配槍,這還是張春齡他們派人追殺周懷瑾的時候,隊里統一申請的,肖海洋到現在還沒能跟它混熟,總覺得插在腰間有點硌得慌,他突然把車門一松,對郎喬說:“你下車,在這等駱隊。”

 

  郎喬:“不是……你要幹什麽?”

 

  肖海洋把嘴唇抿成一條縫,不遠處的槍聲一嗓子吼破夜空之後,仗著這里荒無人煙,越發囂張地密集起來,他突然一言不發地拉開車門,直接沖了出去。

 

  郎喬:“我靠!”

 

  她連忙追出去,一把扣住肖海洋肩頭,摁住了他:“你出過外勤嗎?開過槍嗎?你是能打還是能跑啊少爺,我真服了!”

 

  肖海洋的臉色發青,因為郎喬說得對,連她這麽一個看起來有些纖細的女孩都能輕而易舉地按住他,可是,可是……

 

  “最早接到的通知里說,歹徒手里控制了人質。如果現在是春來集團和朗誦者在交火,人質怎麽辦?”

 

  盡管這時陶然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們所謂“人質”是誰,郎喬還是皺了皺眉。

 

  “當然,這是我的借口。”肖海洋嘆了口氣,隨即也不管郎喬聽得懂聽不懂,兀自低聲說,“這麽多年,我一直想知道到底為什麽……為什麽世界上會有盧國盛他們那樣的人,為什麽還會有人把他們當成寶貝一樣收藏,帶著更大的惡意,利用他們幹更多的壞事,我做夢都想親手抓住他……”

 

  肖海洋說著,用力一掙……依然沒能掙開郎喬扣住他的擒拿手,倒是掙紮的時候把她外衣兜里沒放好的手機震了下來,也不知怎麽那麽寸,手機屏幕向下拍在了地上,又被尖銳的石子彈起來,頓時碎成了蜘蛛網。

 

  “放開我,放開我!”肖海洋聲音壓得很低,幾乎是低聲下氣地央求她,“十幾年了,我這十幾年沒有一天不想了結這件事,我活到這麽大,文不成武不就,沒有別的願望……就算跟他們同歸於盡地死在這,我也心甘情願,你不明白,放開!”

 

  肖海洋理解的喜怒哀樂,永遠和別人的喜怒哀樂有點偏差,這導致他跟人溝通的時候總好像隔著一層,像個不通人情的怪人,郎喬從未在他身上見過有這樣質感深沈的悲慟和孤註一擲,她下意識地松了手。

 

  肖海洋慣性所致,踉蹌著往後退了一步,定定地和郎喬對視片刻,隨後,他好像無師自通地突然學會了說人話,撂下一句“你自己註意安全”,然後轉身就要走。

 

  “等等!”郎喬彎腰撿起自己摔得稀碎的手機,心疼得嘬了一下牙花子——這不是市局發的那個破玩意,是她自己的手機,幾乎是一個月的工資,沒來得及貼膜就殉了職,她把碎屏的手機貼身放好,“你知道嗎,我高考之前也摔過一部新手機,結果那次數學居然過百了,是不是跟你考持槍證的原理有點像?”

 

  肖海洋:“……”

 

  “你相信玄學麽?”郎喬一把拉開車門,“上來!”

 

  兩人飛快靠近了廢棄的車場――做為曾經的木材廠,這里十分空曠,背後是一片坡度平緩的小山,山上有成片的樹林,草木雖然已經雕零大半,但枯枝敗葉和長青樹木勉強能夠藏身。

 

  郎喬麻利地把車藏好,簡單視察了一下周邊環境,沖肖海洋招手:“跟上。”

 

  肖海洋表情有些複雜:“你其實沒必要……”

 

  “別廢話——嘶……陶副隊可沒說這地方這麽大!”郎喬敏捷地順著樹林躥上舊廠房後山的小樹林,探頭往下看了一眼,先抽了口涼氣。

 

  木材廠也好、租車行也好,現在都已經破敗不堪,周遭長滿了雜草。占地面積卻叫人嘆為觀止,足有一個學校那麽大,外面圍了一圈車,密集的槍聲在里面響起,郎喬一眼看見一串刺眼的血跡。

 

  “明面上是租車停車的地方,實際藏匿著通緝犯,里面構造可能更複雜,我想想,我們從哪開始……”郎喬話沒說完,肖海洋突然一把按下她的頭。

 

  郎喬驟然被打斷,先是一楞,隨即,她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兩人大氣也不敢出地躲在幾棵並排而生的大樹後面,聽著那匆忙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幾乎跟他們擦肩而過後,又往另一個方向跑了。好一會,郎喬才小心地往她藏車的地方看了一眼,又壓下肖海洋哆哆嗦嗦的槍口――幸虧這小子一緊張忘了開保險栓,不然當場走火就好玩了。

 

  她不知從哪摸出一個小望遠鏡,見那夥人大概有十幾個,個個拎著武器,步履飛快,往廠房背山的那一邊跑去。

 

  “這些人幹嘛的?”

 

  “我覺得是張春齡的手下,”肖海洋幾不可聞地說,“你看,他們好像特別熟悉地形。”

 

  “等等,我記得陶副好像是說……是那個朗誦者把張春齡引過來的?可是這里不是春來集團的老巢嗎?在別人的地盤上動手,那個什麽朗誦者的頭頭腦子沒毛病吧?”

 

  “張家兄弟一直藏在幕後,應該是很謹慎很怕死的人,陌生地方,他們不見得敢來這麽快。可能朗誦者的目的就是讓他們無所顧忌。”肖海洋頓了頓,說,“小喬姐,那我們現在怎麽辦?”

 

  滿心疑慮的郎喬被他叫得一楞,心口毫無預兆地“咯噔”一下,不合時宜的記憶好像一根小針,不輕不重地刺了她一下。

 

  小喬姐……

 

  只有小武剛來市局的時候,才這樣叫過她。

 

  “走,”她的眼神鋒利起來,“跟著他們。”

 

  郎喬猜得沒錯,廢棄的車場地下構造確實比外面看起來的還要複雜,堪比蟻穴。

 

  倉庫、細窄的通道互相交疊,到處都是假墻和密道,完美地把對外做生意的偽裝和藏汙納垢的地方分開了。

 

  費渡大致掃了一眼,已經隱約猜出來了——這里很可能是“羅浮宮”和“蜂巢”的前身。

 

  範思遠不知事先來調查過多少次,十分輕車熟路,在張春齡猛烈的火力圍攻下,他帶著一幫人飛快地撤到地下。

 

  地下有一個四面都是厚重水泥墻的空間,仿造防空洞建的,入口處是一道厚重的保險門,可以嚴絲合縫地關上,保險門刷著與周圍墻壁一模一樣的灰色,不湊近仔細看,幾乎察覺不到這里還別有洞天。

 

  門上留著觀察鏡和留給子彈飛的小孔,可以架十多條槍,簡直像個堡壘。

 

  費渡被人粗暴地扔在水泥地面上,偏頭一看,這麽混亂的情況下,範思遠他們那一夥人居然還把費承宇這累贅也帶過來了。不知是不是失血的緣故,費渡的視野有一點發黯,他用力閉了一會眼睛,喃喃自語似的低聲說:“我猜這里應該離蘇慧拋屍的地方不遠,對不對,範老師?”

 

  封閉空間里說話有回音,他一出聲,周圍幾個範思遠的信徒立刻很不友好地用槍口對準了他。

 

  費渡渾不在意:“你是跟著許文超和蘇落盞找到這里的嗎?怪不得……”

 

  範思遠:“怪不得什麽?”

 

  “怪不得蘇落盞會知道二十多年前蘇筱嵐作案的細節。”費渡說,“蘇落盞是個嫉妒成性的小變態,折磨人是她的樂趣,如果她‘機緣巧合’知道了蘇筱嵐當年發明的騷擾電話,一定會忍不住模仿——真是四兩撥千斤的高明手法。”

 

  “你閉嘴!”一直給範思遠推輪椅的女人突然出了聲。

 

  費渡在光線晦暗的地方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這個過程中,你們一定多次目睹過小女孩們的屍體被運送到這里吧?真是可憐,那麽多、那麽小的女孩,花骨朵都還沒打開,就被人淩辱至死,成了冷冰冰的屍體……”

 

  女人忍無可忍,大步向他走過去,一把揪起了費渡的領子。

 

  費渡:“範老師,重要道具愛惜一點好不好?”

 

  範思遠嘆了口氣,喝止了自己手下的人:“若冰。”

 

  女人雙手顫抖,擡起來的巴掌停在半空。

 

  費渡驚訝地發現,她眼睛里居然有眼淚。

 

  範思遠沈聲說:“我們或許可以阻止一兩起案子,救下幾個女孩,但那又怎麽樣?抓一個許文超和一個蘇落盞並不能改變什麽,許文超只是個變態的傀儡,什麽都不知道,蘇家第三代的小怪物根本連承擔刑事責任的年紀都還沒到。他們背後的春來集團才是罪魁禍首,剁它一根觸須根本不痛不癢,因小失大,只會讓更多的人遭受痛苦——若冰,一些犧牲是必要的。”

 

  “我知道,”女人小聲說,“老師,我明白。”

 

  費渡眉心一動:“哦,是嗎?可是據我所知,你們不光是見死不救啊。殺何忠義的趙浩昌確實是個人渣,但人渣動手殺人也是有成本的,不到萬不得已,誰會用這手段?是誰讓他堅定地認為何忠義是個寄生蟲一樣的癮君子的?那條暗指‘金三角空地’的短信又是誰發的?我有緣跟何忠義說過幾句話,他又內向又膽小,這麽長時間我一直想不通,他當時是怎麽鼓足勇氣,去‘糾纏’張婷這個陌生的大姑娘的?”

 

  “還有董曉晴,鄭凱風的第二任聯絡人卓迎春去世後,你們的人趁虛而入,知道鄭凱風打算和周峻茂窩里反,所以替他安排了董乾這個完美的兇手——像安排盧國盛刺殺馮斌一樣——之後騙了董曉晴那個傻丫頭……”

 

  “我們沒有騙她!”女人大聲反駁,“我們只是告訴她真相!她難道沒有權利知道自己父母的真實死因嗎?”

 

  “何止是她父母的真實死因,恐怕你們還告訴她警察里有內鬼的秘密吧。”費渡嘆了口氣,“鄭凱風那老東西,真的很狡猾,先是以一紙莫須有的親子鑒定書離間周峻茂和周懷瑾父子,埋下棋子,再暗地里買兇殺人,這樣一來,即使陰謀論者發現周峻茂死得有貓膩,嫌疑也都指向周懷瑾這個身世成謎的大少爺,弄不好,連董乾都以為雇主是周懷瑾——可是美人,你別告訴我,你們神通廣大的範老師也被他誤導了。”

 

  女人一楞。

 

  費渡笑出了聲:“為什麽不告訴董曉晴鄭凱風才是罪魁禍首,範老師?”

 

  女人嘴硬地說:“因為……因為董曉晴根本靠近不了鄭凱風,讓她知道又怎麽樣?最後下場也只是無聲無息地被那個老人渣處理掉!”

 

  “她捅死周懷信之後,不也照樣被對方滅口了嗎?”費渡的視線越過她,釘在範思遠身上,“範老師,你明知道這事沒完之前,董曉晴身邊會有張春齡的人盯著,你還生怕遲鈍的警察發現不了組織的痕跡,趕在他們處理董曉晴之前把警察引到她家里,放火誘導警察去查對門的監控……”

 

  範思遠臉色微沈,沖跟在他身邊的兩個男人使了個眼色,那兩個人立刻推開女人上前。

 

  費渡飛快地說:“其實你本來就想誘導董曉晴去殺周懷瑾——對,本來目標是周懷瑾,因為周懷信更傻,更好控制!為什麽董曉晴會知道周懷瑾那天在哪出院?那是你替她策劃好的!周懷信本來就對家里不滿,如果父親和相依為命的大哥又先後死於非命,你就可以趁機接近他、利用他,替你追查周家恒安福利院的舊……唔……”

 

  費渡悶哼一聲,一個男人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拳砸在了他小腹上,強行截斷他的話音,同時,另一個人粗暴地用膠帶封住了他的嘴。

 

  費渡的冷汗順著額頭淌下來,很快沾濕了睫毛,整個人痛苦地蜷縮起來,眼睛卻始終盯著範思遠身邊的女人,捕捉到了她臉上一閃而過的慌亂。

 

  範思遠沖那女人招招手:“若冰,這個人有多狡猾、多會蠱惑人心,你難道不知道嗎?”

 

  女人遲疑著退了一步。

 

  就在這時,外面突然響起人聲,一直在保險門處端著槍戒備的人轉頭對範思遠說:“老師,他們追上來了!”

 

  話音沒落,急促的槍聲迫近——這地方畢竟是張春齡一手建的,有幾只耗子洞他都了然於胸,追過來只是時間問題,所有人的人都緊張戒備了起來。

 

  “走到今天這一步,犧牲了我們多少人?包括剛才還和你我站在一起的兄弟姐妹們,他們為了把張春齡引過來,血都塗在了這塊骯臟的地上,”範思遠冷冷地說,“若冰,你在想什麽?”

 

  女人一聲不敢吭地低下頭。

 

  範思遠用仿佛看死物的目光看了費渡一眼:“給他戴上枷鎖吧,最後的審判可以開始了。”

 

  女人遲疑了一下,又看了費渡一眼,緩緩走到費承宇那個移動的病床邊,拉下他身上的被單。

 

  費渡的臉色終於變了。

 

  淩晨四點五十分,範思遠他們所在的“地下堡壘”遭到了堪比戰場的火力攻擊,可惜一邊進不來,一邊出不去,雙方幾乎僵持住了。

 

  張東來在費渡手里,費渡揚言他只有“一個小時的耐性”,此時,燕城的天已經快要破曉,沒有人知道異國他鄉被扣下的張東來會遭遇什麽,張春齡簡直要發瘋,大有要把範思遠這根攪屎棍子炸上天的意思。

 

  範思遠卻絲毫不為所動,一點也不擔心自己彈盡糧絕被困死在這里,幹陪著他們耗。

 

  四點五十五分,張春齡先繃不住了。

 

  綁架費渡的司機身上一部手機突兀地響起,他恭恭敬敬地拿過去遞給範思遠:“老師。”

 

  範思遠嘴角露出一點笑意:“張董,我以為你不打算聯系我了呢。”

 

  張春齡咬著牙:“你要怎麽樣?”

 

  “下來敘個舊吧,”範思遠說,“你親自來,不然姓費的看不見太陽升起,令公子可就危險了。”

 

  “你等著——”

 

  “我可以等,”範思遠笑了,“我雖然快不行了,但這點時間還是有的,就怕費總的人等不了,對吧,費總?”

 

  費渡沒法回答,那邊張春齡飛快地掛斷了電話。

 

  “老師,外面的人停火了,他們要……”

 

  正趴在保險門上往外張望的人話說了一半,突然被一聲巨響打斷——這地下堡壘堅不可摧似的一面墻竟然塌了。

 

  暴土狼煙劈頭蓋臉地壓下來,最里面的一面墻的一角居然不是實心的,那里有一個一人左右的孔洞!

 

  郎喬和肖海洋一路險象環生地跟著那群繞到山腳下的人,眼睜睜地看見他們鉆進了一間破破爛爛的小茅屋,然後掀開地板,直接下去了。

 

  郎喬目瞪口呆,不由得想起了小時候學校組織集體看的《地道戰》,她拽住直接就想下去的肖海洋,在周遭謹慎地探查一遍,這才沖他打了個手勢,兩人一前一後地跟著鉆了進去,這似乎是一條逃命用的小密道,只夠一人通過,一不小心就被周圍的砂石糊一臉,幸虧已經有人開過路了。

 

  就在彎彎曲曲的地道快要拐彎的時候,前面突然傳來一聲巨響,郎喬下意識地一回手捂住肖海洋的嘴,把他按在旁邊。

 

  接著,她遠遠地聽見了一個人的聲音。

 

  那人說:“這里是我們當年為了以防萬一,逃命避難的地方,沒想到被你找到了——範思遠,你不會以為我們建這個避難所,就是想把自己困死在這里吧?”

 

  第177埃德蒙·唐泰斯(四十八)

 

  “駱隊,二十分鐘以前,附近一處國道入口處的監控顯示,大約有十幾輛車開往目的地,懷疑是嫌疑人。”

 

  “駱隊,肖海洋和郎喬他們倆在附近,我讓他們原地待命,可是現在他們倆聯系不上了……”

 

  駱聞舟:“還有多遠?”

 

  “馬上到,無人機就位——”

 

  “聞舟,”電話里的陸有良忽然低聲說,“今天這件事是我做主批準的,也是我的主意,萬一出了問題,我……”

 

  “駱隊,廠房附近有血跡和疑似交火的痕跡,沒看見郎喬和肖海洋。”

 

  駱聞舟閉了閉眼,打斷了陸局:“不是您,陸叔,我知道,是費渡那個混賬安排的。他還讓您瞞著我,這我也猜得出來。”

 

  陸局一想起費渡臨走前那個神神叨叨的“心誠則靈”,就心塞得說不出話來,沈默了好一會,他才說:“……我問過他為什麽,他沒說實話——為什麽?”

 

  呼嘯的風聲和警笛聲協奏而鳴,車燈交織在黑鍋一般的天幕下,在空曠而荒涼的濱海打出老遠。

 

  駱聞舟的喉嚨微微動了一下:“因為朱鳳。”

 

  陸有良:“什麽?”

 

  “因為朱鳳、楊欣、師……傅佳慧,這些人和張春齡他們那些通緝犯不一樣,不顯眼,其中很多人做過的事甚至談不上犯罪,轉身就能隨便找地方隱藏,平時看起來和普通人沒有什麽不一樣——但他們就好像戰後的地雷,如果不能安全引爆,以後會貽害無窮。所以必須要有一根‘引線’。”

 

  張春久被捕,張春齡被通緝,春來集團已經是強弩之末。

 

  這一年來,整個春來集團不斷被削弱,乃至於現在分崩離析,張春齡身份曝光,又在逃亡途中,身邊很容易混進朗誦者的人——範思遠能無聲無息地劫走費渡就是個證明——想要讓張春齡死於非命並不難。到時候這群可怕的“正義法官”們會功成身退,悄無聲息地沈入地下,恐怕再難找到他們了。

 

  這根引爆他們的“引線”必須給他們更大的危機感,必須能填補他們空出來無處安放的仇恨——這種時候,還有什麽會比一個“黃雀在後”的“幕後黑手”更能作為他們狂歡的理由呢?

 

  費渡扣下張東來,不單是為了抓捕張春齡、誘出朗誦者,恐怕他還準備迅速激化雙方矛盾,這樣一網撈起來,抓住的所有人全都會是“非法持槍的黑社會分子”,沒有人能逃出去……

 

  費渡這個瘋子!

 

  “瘋子”算計來算計去,不知道有沒有算計到自己奄奄一息的慘狀。

 

  他脖子上虛扣著一個活動的金屬環,金屬環的另一端連在無知無覺的植物人費承宇脖子上,在暴力下保持了短暫的安靜,總算沒機會再“妖言惑眾”了。

 

  周圍三四個槍口同時對著他,一把槍抵在他後腦上,保證稍有風吹草動,就能將他打成個篩子。

 

  費渡有些直不起腰來,幹脆靠在了槍口上——背後持槍的那位手很穩,一動不動地任他靠,就是質地有點硬,不太舒服。

 

  他開不了口,於是沖“從天而降”的張春齡眨了眨眼,那雙被冷汗浸得發紅的眼睛里竟還能看出些許揶揄的味道,仿佛是覺得張春齡這時候還要捏著鼻子保下他非常有趣。

 

  張春齡對他是眼不見心不煩,目光在沒有人樣的“屍體”費承宇身上掃了一眼,直接落到了範思遠身上。

 

  不知為什麽,範思遠在看見張春齡的一瞬間,搭在輪椅上的手突然發起抖來。

 

  張春齡冷冷地說:“聽說你要見我,我來了。”

 

  “張春齡。”範思遠把這名字含在嘴里,來回嚼碎了三遍,他那因為疾病而渾濁的眼睛里泛起近乎回光返照的亮度,里面像是著起了兩團火。

 

  費渡冷眼旁觀,忽然有種錯覺,他覺得這一瞬間,他在這個男人身上看到了一點人的氣息。

 

  說來奇怪,張春齡其實已經是窮途末路的一條落水狗,一時疏忽,還被費渡抓住痛腳,成了這盤“黑吃黑”遊戲里最大的輸家。從朗誦者的角度看,無論如何也應該是費渡這個“通吃”的更危險,更“惡毒”。可是範思遠嘴里說著費渡“可怕”,卻並沒有表現出對他“可怕”的足夠敬意,在他面前依然能遊刃有余地裝神弄鬼。

 

  反倒是面對仿佛已經“不值一提”的張春齡時,他竟然失態了。

 

  神明和惡鬼都是不會失態的,只有人才會。

 

  範思遠枯瘦的後背拉成了一張弓,脖頸向前探著,用一種複雜難辨、又近乎空洞的語氣開了口:“十五年前,327國道上,有個叫盧國盛的無業青年,夥同一男一女兩人,連殺了三個過路司機,被警察通緝後神秘失蹤,是你收留了他。”

 

  張春齡的臉頰抽動了一下:“十三年前,有一個走火入魔的犯罪心理學者連殺六個人,被警察秘密追捕,也是我收留了他,我餵了他骨頭、給了他窩,事到如今,他卻要來反咬我一口。”

 

  範思遠的信徒們紛紛露出仿佛信仰被褻瀆的憤怒,“信仰”本人卻毫無觸動,範思遠好像沒聽見張春齡說什麽:“盧國盛藏匿在羅浮宮,一次不慎留下指紋,引起警察註意,警方追加懸賞搜索他的下落,一個禮拜收到了二十多個舉報電話,有一些舉報人言之鑿鑿,但是不管警察多快趕去,全都一無所獲——因為你們在市局里有一雙通風報訊的‘眼睛’。”

 

  “有個警察起了疑心,在案件被擱置之後,他開始獨自私下追查,一直順著蛛絲馬跡查到了羅浮宮……但在調查取證的關鍵時候,他選錯了搭檔,信錯了人。”

 

  “有這件事,”張春齡平靜地說,“我們被迫放棄了羅浮宮,我記得那個多事的警察好像是叫……”

 

  密道盡頭偷聽的肖海洋死死地握住了拳頭,突然一言不發地往前湊去。

 

  郎喬吃了一驚,連忙追上去,一邊死命拽著肖海洋,一邊拿出了通訊設備打算聯系支援,誰知一看手機才發現,地下沒信號!

 

  怪不得她手機這麽消停!

 

  郎喬汗毛倒豎,一不留心,肖海洋已經鉆到了密道口,隨後,他突然不知看到了什麽,猛地後退一步,自己縮了回來。郎喬有點奇怪,小心翼翼地順著他的目光一掃,立刻捂住嘴——沒人告訴她“人質”居然是費渡!

 

  費渡是怎麽攪合進來的?

 

  他為什麽會在這?

 

  他在這幹什麽?

 

  現在是什麽情況?

 

  郎喬和肖海洋一瞬間交換了幾個眼神——然而溝通既沒有成效也沒有默契,只發現對方和自己一樣六神無主。

 

  下一刻,一顆子彈倏地射向費渡,兩個年輕人心臟陡然揪緊,郎喬差點直接沖出去——子彈和費渡擦肩而過,令人震驚的是,張春齡看起來比他倆還緊張。

 

  範思遠開槍的瞬間,張春齡肩膀倏地繃緊,他身後所有人一起舉起槍對準了輪椅上的範思遠,氣氛陡然緊張。

 

  “不準你叫他的名字。”範思遠的聲音好像是從嗓子眼里擠出來的,“不準你叫他!”

 

  他警告費渡不許提起“顧釗”的時候,是冰冷而儀式化的。仿佛顧釗是塊高懸於龕上的牌位、是個象征,理論上神聖不可侵犯,他出於職責守護。

 

  可是此時,他面對張春齡,麻木多年的反射神經卻好像突然複蘇,範思遠像個剛從漫長的冬眠中醒來的人,裹在他身上那層堅不可摧的冰一寸一寸皸裂,壓抑多年的悲憤重新蘇醒,褪色的、不真切的記憶死灰複燃,他的喉嚨里帶了顫音。

 

  郎喬一推肖海洋,沖他做了個“駱”的口型,又把沒信號的手機給他看,用眼神示意他——我在這看著,你出去找駱隊他們。

 

  肖海洋面色凝重地搖搖頭。

 

  郎喬瞪他——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肖海洋沖她做了個手勢,又搖搖頭——郎喬看懂了他的意思,這小眼鏡說,他方才是悶頭跟著自己沖進來的,這里地形太複雜,他出去就找不回來了。

 

  郎喬:“……”

 

  肖海洋指了指郎喬,又指了指自己,比了個拇指,一點頭,意思是“你快去,我留在這看著,我有分寸,你放心”。

 

  郎喬不能放心,然而此時別無他法,她看出來了,多耽擱一秒沒準都會發生不可想象的事。

 

  郎喬一咬牙,把她的護身符——摔碎了屏的手機往肖海洋手里一塞,轉身往密道外鉆去。

 

  範思遠的控訴仍在繼續:“……線人……那些垃圾們背叛他,爭著搶著作偽證,他的好兄弟、好朋友,一個個不聲不響,沒有人替他說話,沒有人替他伸冤,區區五十萬和一個隨處可以複制的指紋膜,他們就認定了他有罪,他的檔案被封存,人名被抹殺……”

 

  張春齡毫無觸動:“這是警察的問題,你不能安在我頭上。”

 

  “你說得對,這就是冷漠又沒用的警察,”範思遠說,“想把你們徹底毀掉,我只能選擇這條路。”

 

  變態如張春齡,聽了這話,一時也忍不住匪夷所思:“你當年殺了人,把自己弄得身敗名裂,就是為了混進來查我?”

 

  範思遠冷冷地說:“我殺的都是該殺的人。”

 

  範思遠身邊的女人這時不知為什麽,下意識地低頭看了費渡一眼,不料正對上費渡的目光,費渡的目光平靜而洞徹,好像一面能照進她心里的鏡子,女人一時忍不住心生惱怒,倏地皺起眉,費渡卻彎起眼角,無聲地沖她一笑。

 

  “濱海的荒地里埋的都是冤魂,從三十多年前至今,被你們害死的人不計其數。”範思遠忽然擡起頭,“張春齡,你認罪嗎?”

 

  張春齡好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哈!是你策劃讓那個倒黴催的董乾給鄭凱風當殺手,撞死周峻茂,也是你算計魏展鴻家那個傻逼小崽子買兇殺人。為了栽贓嫁禍,你找人到醫院殺那個沒用的線人,你的人跟警察打成了一鍋粥——我說,咱倆半斤八兩,你問我的罪,你憑什麽?”

 

  範思遠用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目光看著他:“就憑我能讓你遭到報應,你今天會和被你害死的人一個下場,你信不信?”

 

  肖海洋一時汗毛都豎起來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當然知道顧釗的死因,而這種地下空間,密道叢生、又有各種詭異的倉庫和小空間比鄰而居,簡直是埋火油和炸彈的絕佳地點!

 

  果然,隨後他就聽範思遠說:“張春齡,你敢不敢低頭看看,你腳下就是烈火,你跑不了!”

 

  警方的無人機已經先人一步趕到了現場,將狼藉的畫面傳了回去,隨即,最早抵達的警車也到了。

 

  警車驚動了荒山中的烏鴉,那通體漆黑的不祥之鳥嘶啞地尖叫著上了天,張春齡留在外面放哨的幾個人對視一眼,轉身往那通往地下的小茅屋趕去報訊。

 

  郎喬已經看到了入口的光,卻突然停了下來——她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

 

  郎喬深吸一口氣,側耳貼在冰冷潮濕的密道墻壁上,閉上眼睛——兩……三,對方大概有三個人,身上肯定有武器,她不能開槍,必須速戰速決,否則里面的肖海洋和費渡都危險……

 

  “駱隊,不對勁,這里太安靜了。”

 

  駱聞舟車沒停穩就沖了下來,已經趕到了舊廠房入口——槍聲、人聲,一概聽不見,除了滿地的血和零星的屍體讓人知道這里曾經發生過激烈交火外,簡直是悄無聲息。

 

  駱聞舟看著滿地的血,心里“咯噔”一聲,好像從高處毫無征兆地摔了下來,嘗到了舌尖上的血腥氣。

 

  “不可能,”駱聞舟狠狠地把自己飛散的魂魄揪回來,“不可能,血還沒幹,跑也跑不遠——聽我說,張春齡他們當年用這里是藏匿通緝犯的,不可能擺在明面上,不要停,繼續搜,帶上狗!”

 

  郎喬緊緊地貼在密道的墻壁上,躲在拐角的暗處,走在最前面的人與她擦肩而過的瞬間,郎喬驀地伸出腳絆倒了他,那人一時沒反應過來,罵了一句往前撲去,倒下的一瞬間,郎喬重重地敲在他後頸上,第二個人不知道同伴為什麽突然摔了,略一彎腰,正要查看,黑暗里突然沖出來一個人,猝不及防地一擡膝蓋頂在他小腹上,那人沒來得及吭聲就被扣住脖子,隨後眼前一黑,就地撲倒,郎喬順手摘走了他腰間槍和長棍。

 

  第三個人卻已經看見了黑暗中的偷襲者,立刻就要張嘴大叫,同時朝她撲了過來,已經適應了黑暗的郎喬眼疾手快地把長棍往前一捅,重重地打在對方的咽喉上,險伶伶地把那一聲叫喚懟了回去,那人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郎喬整個人往外衣里一縮,重重踩在對方腳背上,棍子自下而上的杵上了他的下巴,再次強行令他閉嘴,隨即將槍口抵在那人胸口。

 

  那人渾身冷汗地舉起雙手,順著她的力道後退,兩人一個往前一個後退,一路退到了密道入口處。

 

  郎喬壓低聲音:“轉身。”

 

  對方不敢不轉,高舉雙手,緩緩地轉了過去,還沒來得及站穩,後頸就被人切了一記手刀,無聲無息地軟下去了。

 

  郎喬從他身上搜出一根繩索,三下五除二地綁住他,隨後把外衣扒下來,袖子塞進了那倒黴蛋嘴里,終於重重地松了口氣——超常發揮,幸虧這個跑腿的活沒讓肖海洋來。

 

  肖海洋渾然未覺身後發生了什麽驚心動魄的事,他整個人繃緊了——費渡離他太遠了,從這里沖過去,他至少要解決五六個人!

 

  還不等他計算出路線,就聽見範思遠說:“點火!”

 

  肖海洋腦子里“嗡”一聲,一把掏出槍,然而預料中的大火卻沒有發生,地下室里整個安靜了片刻,張春齡突然大笑起來,他的臉有點歪,笑起來顯得分外不懷好意:“你不會以為你在這搞什麽貓膩我不知道吧?範思遠,這可是我的地盤,這是我一磚一瓦、泡著血淚建起來的,你也太自以為是了!”

 

  肖海洋沒料到整個轉折,腳下一軟,差點趴下。

 

  可他這口氣還沒來得及松下來,就看見範思遠突然舉起槍指向費渡,好像被逼到了窮途末路,然後他竟然笑了。

 

  “你的地盤?說得對。殺人放火都是你的專業,我怎麽可能幹得過你?”他喉嚨嘶啞,聲如夜梟,“可是你兒子的小命在他手里啊。”

 

  用槍抵著費渡的男人一把撕下了封住他嘴的膠條。

 

  範思遠頭也不回:“費總,輪到你了。”

 

  第178埃德蒙·唐泰斯(四十九)

 

  “我有點尷尬,要順著敵人的意思,威脅還沒來得及化敵為友的合夥人。”費渡吐字十分艱難,他脖子上的金屬環雖然沒有完全收緊,熟悉的觸感卻已經讓他呼吸困難,那聲音好像隨時會和喉嚨一起撕裂,“張董現在一定想在我頭上開個洞。”

 

  “醫生說我活不過三個月,死亡對我來說,只是個遲到的歸宿。”範思遠對張春齡說,伸手一指費渡,“你可以現在給我一顆子彈,只要你願意賭——是你殺我快,還是我殺他快。”

 

  “我不太想死,畢竟我沒病,”費渡說,“所以……張董,張東來聯系你了嗎?”

 

  這充滿暗示的一句話成功地讓張春齡額角跳起了青筋——張東來的手機每分鐘給他發一張照片,張東來被五花大綁,懷里抱著個碩大的倒計時器,計時器上的數字不斷減少,最新的一張照片上只剩下三分鐘。

 

  這里是張春齡的地盤,他能輕易排除地下的火油,清理範思遠的埋伏,擡手就能把他們一夥人打成爛西瓜,偏偏範思遠的槍口抵在費渡頭上,而費渡手里扣著張東來,張春齡從小親緣淡薄,對子女的溺愛與血緣的執念是刻在骨子里的,遠在異國他鄉的張東來是張春齡的命。

 

  場中三個主角,外加場外一個無辜紈絝張東來,勾成了一個你死我活的圓環,跨越十來個小時的時區和漫漫大洋,完美地僵持在一起。

 

  只有時間在不斷塌陷。

 

  “我們四個人里,看來一定得死一個才能打破平衡,誰先死呢?”範思遠帶著詭秘的笑容看向張春齡,“你的地盤,你說了算。”

 

  躲在一角的肖海洋本來已經做好了沖出去的準備,被這複雜的“四角關系”鎮住了,一時不知從哪攙和。

 

  郎喬一口氣跑到了密道入口,正打算一躍而起,突然不知想起什麽,她腳步一頓,在露頭之前,先輕輕地在洞口處敲了兩下。仿佛是她摔碎的手機在冥冥中保佑著她,郎喬這個突如其來的機智立了大功——剛敲完,外面就有人應聲,有人一邊朝洞口走來,一邊壓低聲音開口問:“怎麽了?”

 

  剛才那三個人果然在外面留了人望風!

 

  郎喬吐出一口氣,在對方探頭往洞口看的瞬間,突然把隨身的手銬當雙節棍甩了出去,直接纏在那人腳上,隨後她用力一拽,那人大叫一聲失去平衡,往後仰倒,一腳踹向郎喬。

 

  郎喬縮頭躲開,而後迅速從密道里鉆了出去。可她腳還沒踏上實地,耳畔突然刮過淩厲的風聲,郎喬下意識地將雙手擋在身前,“啪嚓”一聲,一根木棍掄了過來,正砸在了她的一雙小臂上。

 

  她胳膊一陣劇痛後麻了,配槍也脫手而出——這里望風的不止一個!

 

  與此同時,被她拽倒的那位也爬了起來,摸出一把刀向她捅了過來。

 

  這地方不比細窄的密道,不能讓她出其不意地搞偷襲,郎喬頓時陷入被動,手銬才狼狽地卷開對方的刀,肩膀又挨了一棍。這一棍挨得實實在在,她五臟六腑都跟著震了三震,一個趔趄跪下了,突然,借著微弱的光,她看見掄棍子打她的人腰里有槍。

 

  有槍,為什麽還要刀棍齊上?擺拍嗎?

 

  朗誦者們基本都已經集中在地下了,他們是怕驚動誰?

 

  電光石火間,郎喬心里劃過一個念頭——她在地上狼狽地滾成一團,撲向自己方才被打飛的配槍。手臂粗的棍子當空襲來,一下砸在了她後腰上,郎喬幾乎覺得自己被砸成了兩截,持刀的歹徒緊跟著過來,一刀捅向她:“去死吧!”

 

  就在這時,一道不知從哪打來的光掃進這不起眼的茅草屋里,兩個歹徒全都吃了一驚,郎喬趁機一側身,順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沙子,轉頭往對方臉上攘去,走偏的刀鋒釘在了她的毛衣上,冰冷的刀鋒從她皮膚上擦過,麻花針的毛衣一下變了形,她四腳並用地在地上掙紮幾下,手碰到了配槍,對方一棒子沖著她的頭砸下來。

 

  與此同時,郎喬一把勾起扳機,轉頭沖歹徒的小腿連開兩槍——

 

  山腳林間突兀的槍聲讓正在搜查舊廠房的駱聞舟一下擡起頭。

 

  這時,張春齡兜里的手機又震了一下,有信息提示。

 

  張春齡不用看就知道,張東來身邊那個催命一樣的倒計時牌上還有兩分鐘!

 

  如果誰也打破不了僵局,第一個死的必然是張東來!

 

  張春齡冷汗都下來了。

 

  “張春齡,你惡貫滿盈,看看病床上躺著的那個植物人吧,你們和費承宇當年狼狽為奸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過有朝一日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張春齡:“閉嘴……閉嘴!”

 

  “至於費承宇,這個人本來是貧困子弟,從小父親就因為故意殺人入獄,家里沒有經濟來源,靠好心人資助勉強度日,那個好心人一直資助他到大學,直到他垂涎人家的獨生女——啊,我說錯了,他垂涎的不是那個愚蠢又沒用的女人,而是人家的萬貫家財。資助人看出了這個長得人模狗樣的男人骨子里是什麽東西,禁止女兒和他交往,也停止了對他的資助……下場麽,當然不用我說了,費承宇自以為這是一出《呼嘯山莊》,我看其實是‘農夫與蛇’,我說得對不對,費總?”

 

  費渡血色褪盡的嘴唇微微彎了一下。

 

  “你繼承了他的一切,財產、卑劣、還有骯臟的手段,如果張董決定放棄他的寶貝兒子,我也只能放棄你這個籌碼,但是你似乎還沒殺過人,所以為了公平,我願意給你一點優待……一個選擇怎麽樣?”

 

  費渡的目光落在了虛扣在他脖子上的金屬環上——這金屬環如此熟悉、如此陌生。

 

  當他很小的時候,另一端是一把簡單的指環,在窒息中逼迫他收緊手指,掐住那些小動物的脖子。

 

  後來,那金屬環開始連接複雜的裝置,另一端扣在人的脖子上,中間有一個小小的握環,只要他下意識地捏緊,就能看著對方驚惶又窒息的臉……多喘一口氣。

 

  這是費承宇自己發明的刑具,充滿了惡毒的想象力。

 

  現在,他偉大的發明——金屬環的另一端,扣在了他自己脖子上。

 

  “張董還頗為舉棋不定啊——費總,那我們等他的時候來做個遊戲打發時間吧,你覺得你是想自己去死,還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讓費承宇替你先死?”

 

  他話音沒落,手下一個男人即刻上前,抓住了費渡頸上的金屬環,將他提了起來。

 

  費渡根本沒有反抗的余地,整個人被人強行拖起,仿佛永遠可有可無的平靜終於從他臉上消失了,他反射性地嗆咳起來。肖海洋忍無可忍,把手心的冷汗往褲子上一抹,端起手槍就沖了出去,扯著嗓子吼了一聲:“不許動,警察!”

 

  “警察”的“察”字中途破音,調門捅到了地下室房頂上,眾目睽睽之下,虎視眈眈的持槍歹徒們一同回過頭去,沈默地看著密道洞口里鉆進來的四眼小青年——該青年的腿肚子瑟瑟發抖,哆嗦得把褲腿也弄得無風自動,“不許動”了一半,他才想起保險栓又忘了開,連忙又是一陣手忙腳亂,跟鬧著玩一樣。

 

  一瞬間,連費渡臉上也滑過了慘不忍睹的表情。

 

  肖海洋渾然不覺自己的尷尬處境,不依不饒地要把臺詞念完,吼道:“你們被捕了!把槍放下!舉起手來!”

 

  ……然而並沒有人理他。

 

  “範老師,我來打破這個‘平衡’吧。”費渡目光閃了閃,在眾人分神的瞬間,他逮到機會開了口,他雖然口稱“範老師”,卻在說話的時候轉向了那個名叫“若冰”的女人,“朱鳳和楊欣被捕之前,一個出租車司機找上了我,自稱是你的人。他非常不謹慎,輕而易舉就被人綴上,讓警察順著他抓到了楊欣他們,這是你故意為之嗎?”

 

  範思遠身邊的女人一呆,隨即好像被燙了手似的,松開了輪椅靠背。

 

  “傅佳慧暴露,楊欣也沒用了,讓她逃竄在外只會擾亂警方視野,給張春齡他們可乘之機,所以你故意把她和重要線索朱鳳一起……”

 

  若冰卻從他的話音里意識到了什麽,小幅度地往後退了一步,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

 

  範思遠沖那卡著金屬環開關的男人吼道:“楞著幹什麽?!”

 

  “……暴露出來,卻又給他們誤導的警告和武器,因為……”

 

  費渡的話音隨著金屬環的收緊戛然而止,無邊的黑暗隨著熟悉的窒息感席卷一切,記憶朝他張開了血盆大口。地下室、冰冷的屍體、帶血的皮毛、女人的尖叫……轟然炸開,用金屬環扣住他脖子的男人割開了綁住他手的繩子,那個致命的握環近在眼前,他本能地伸手抓住。

 

  與此同時,若冰聽懂了費渡沒來得及出口的話——

 

  因為……

 

  因為範思遠了解他手下的這些牽線木偶,知道他們都是被毒液浸泡過的木材雕成,知道他們罪無可恕。他也絕不相信費渡像他一開始表現出來得一樣無辜,篤定他會盯上楊欣他們藏身的倉庫。到時候雙方一定會發生沖突,非法持槍暴力傷人,警察百分之百會被驚動,他可以一箭雙雕,把沒用的垃圾和心機深沈的費渡一起炸出水面。

 

  可是事情出了誤差,費渡居然沈得住氣,按捺住了沒有貿然行動,讓警察先找到了那個倉庫。

 

  肖海洋情急之下腦子里一片空白,倏地調轉槍口指向範思遠:“你放開他!”

 

  張春齡的腦子里卻“嗡”的一聲,他從此情此景與費渡的三言兩語里聽出了另一層意思――範思遠故意把楊欣和朱鳳他們藏匿的倉庫暴露給了費渡,然而本該被費渡盯上的人卻莫名落到了警方手里。

 

  還有他們追殺與費渡暗中勾結的周懷瑾時,那些警察趕到的速度快得不正常。

 

  費渡能輕易拿到警方的內部信息,除了警察被他騙得團團轉之外,還有可能是……

 

  再看眼前這自稱“警察”的小四眼,張春齡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費渡這個釣魚的局分明並不天衣無縫,張春齡和範思遠卻一個因為兒子關心則亂,另一個早早先入為主,認定費渡不是什麽好人,一些細節居然沒有細想,範思遠恐怕到現在都沒反應過來!

 

  “你讓我選怎麽解開這個環?”張春齡剎那間神色幾變,在所有人始料未及中舉起槍口,冷笑一聲,對著費渡就是一槍。

 

  平衡破了!

 

  費渡身邊那幾個原本挾持他的男人下意識地將人一拽,子彈擦著費渡的肩頭搭在了費承宇病床腳上,場中局勢再次一百八十度逆轉,張春齡和範思遠的人對著開起了火。

 

  肖海洋汗毛倒豎,混亂中沖向費渡。

 

  就在這時,若冰退到墻角,突然大喊一聲:“他在病床上放了炸彈,握環一攥就會引……”

 

  他話沒說完,一顆子彈擊中了她,女人悶哼一聲,直直地撲倒下去。

 

  女人這一嗓子炸雷似的落在所有人耳朵里。範思遠倏地看向費渡——那致命的金屬握環被費渡捏在手里,他卻不知什麽毛病,寧可被掐斷脖子也不肯往下攥,僅剩的意識撐著他用模糊的視線看向範思遠,竟沖他擠出了一個洞察了什麽似的微笑。

 

  “炸彈”兩個字一出口,張春齡悚然一緊,身邊幾個手下想也不想地沖了上來,在範思遠他們那些人瘋狗似的反擊中要掩護他往外跑,同時,張春齡又一槍打向手握著握環的費渡。

 

  肖海洋大叫一聲,猛地拽過費承宇的病床,撲到費渡身上,將他卷到了病床之下,衣兜里什麽東西和配槍一起甩了出去,與此同時,範思遠不知哪里來的力氣,推開了輪椅,借著手下人的屍體掩護,他像一頭爬行的怪物,一邊開槍一邊向費渡他們逼近。

 

  突然,已經退到密道入口的張春齡突然聽見手下人驚惶地大叫一聲:“張董,有……”

 

  張春齡沒來得及回頭,槍聲響起,他持槍的手上一陣劇痛——一顆子彈精準地貫穿了他的手掌。

 

  這回是貨真價實的——

 

  “警察,不許動!”

 

  範思遠不管不顧地朝護在費渡身前的肖海洋舉起槍:“按下去啊!你按下去啊!費承宇用這東西訓練你扼住你母親的喉嚨,無數次!你忘了嗎!你不是做夢都想弒父嗎?啊!”

 

  第179朗讀(五)

 

  那一剎那,肖海洋整個人仿佛被劈成了三瓣,第一瓣在目瞪口呆地質問自己的耳朵:“這老不死在說什麽?”

 

  第二瓣則操控著他的雙手,想去解開費渡脖子上的金屬環,可惜肖警官雖然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對機械和小裝置卻基本是一竅不通,又聽方才的女人說什麽“有炸彈”,更加一籌莫展地不知從哪下手,急得渾身發麻。

 

  剩下的全副心神都在後背上,預備著擋住下一刻就要沖破肉體的子彈,他雖然沒過過什麽好日子,卻也從未被人用槍指過,像躺在鍘刀下的死囚,尚未行刑,他已經想象出了自己的死狀。

 

  死囚因為背負枷鎖,所以在鍘刀下一動也不能動。

 

  肖海洋說不清自己背負什麽,一頭霧水地扛著巨大的恐懼,他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麽不躲開。

 

  然而就是沒躲開。

 

  背後的槍聲突兀地響了,肖海洋整個人一僵,心里滑過一個念頭;“要死了。”

 

  “要死”的感懷約莫只有短短的一剎,他來不及回顧自己短暫的一生,也並未如同文學作品中描述得那樣傷懷悠遠,他心里很亂,像一片不知從何說起的大海,萬千念頭起伏湮滅如潮,最突兀的一個是:“這圈到底怎麽打開?”

 

  下一刻,肖海洋被人一把推開,他保持著這樣魂飛魄散的僵硬歪倒在一邊,這才意識到臆想中的劇痛竟然沒有來,只是衣兜漏了個窟窿——

 

  範思遠開槍的瞬間被沖進來的駱聞舟一腳踢中了,子彈走偏,擦著肖海洋的衣角飛了,一頭撞在郎喬留下的碎屏手機上,本來只是碎屏的手機當即殉職,徹底無力回天。同時,絕癥病人脆弱的骨頭沒能扛住這一腳,範思遠的胳膊“啪嚓”一下直接折了,被緊跟著趕上來的郎喬利索地銬了起來。

 

  駱聞舟從聽說費渡失蹤開始,整個人就在高度應激狀態中——他粗暴地將七情六欲卸下來扔在地上,身體跑出了十萬八千里遠,踢飛範思遠的槍、拽開肖海洋一氣呵成,他跪在地上,根本沒看費渡,把方才聽見的、看見的……所有一切都屏蔽在意識以外,全部精力縮窄到細細的一條,迅速掃過金屬環的構造,有條不紊地摸到費渡後頸處。

 

  與此同時,他還能有條有理地吩咐道:“叫拆彈專家過來。”

 

  “哢噠”一聲,金屬環開了。

 

  急速湧入的空氣狂風似的掃過了費渡受傷的喉嚨,強行驚擾他行將渙散的意識,劇烈的的咳嗽讓他一陣痙攣,致命的握環終於脫手而出,駱聞舟一把抱住他,直到這時,被血染紅了一半的褲腿和費渡身上的傷痕才針紮似的戳進了他眼里,方才被他屏蔽的所有聲音、憤怒、焦慮與恐懼全都成了開閘的洪水,轟然將他淹沒其中。

 

  駱聞舟整個人一軟,幾乎抱不住費渡。

 

  方才比他甩在後面的同事連忙沖過來。

 

  “駱隊,把人放下!”

 

  “放平!放平讓他呼吸!”

 

  “慢點……過來幫忙!”

 

  駱聞舟手上蹭了費渡身上的血跡,依稀意識到是急救人員不顧現場沒清理幹凈就沖進來了,茫然地跟著急救員的指示走。

 

  費渡,仿佛是從未被風霜催折過的盆景。

 

  他不算難養活,日常只有兩樣東西不吃——這也不吃、那也不吃。甜言蜜語是國際水平,擁有“尋歡作樂”專業的博導資格。

 

  他像琉璃,天衣無縫的脆弱無暇著。

 

  “勒死對方,是一種細水長流、享受式的殺人方式。”

 

  “您能不能……再給我一次假裝看見媽媽的機會?”

 

  “困住我的不是她的死因。”

 

  “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座高樓,她為什麽只選擇了這里?”

 

  “我沒有……創傷。”

 

  冰冷潮濕的地下室,藏著無邊秘密的回憶,他每每提到時不由自主的嗆咳,永遠單曲循環的歌……

 

  種種跡象都被範思遠的只言片語穿在了一起,難以想象的黑暗真相猝不及防地沖撞過來,一瞬間把駱聞舟的胸口掏空了。

 

  他想起那年夏天,背靠孤獨的別墅、仿佛無法融入世界的少年,想起那雙清透、偏執,仿佛隱藏著無數秘密的眼睛。

 

  他很不能撕裂時空,大步闖入七年前,一把抱起那個沈默的孩子,雙手捧起他從不流露的傷痕,對他說一句“對不起,我來晚了”。

 

  “我來晚了……”

 

  直到上了救護車,費渡才好像是有了點意識,難以聚焦的目光在駱聞舟臉上停留了許久,大概是認出了他,竟露出了一個微笑。

 

  駱聞舟艱難地看懂了他無聲的唇語。

 

  他說:“沒有了……怪物都清理幹凈了,我是最後一個,你可不可以把我關在你家?”

 

  三代人,由骯臟的金錢與欲望開端,延續的仇恨不斷發酵、膨脹……至此,終於塵埃落定。

 

  駱聞舟再也忍不住。

 

  姓費的可能真的都是天生的虐待狂,只剩下一口氣,也能拼湊出他一生中最大的一份酷刑來折磨他。

 

  “哎,眼鏡,你沒事吧?”郎喬抹掉額頭的冷汗,伸手拉起了肖海洋,她的外衣早就不翼而飛,頗為時髦的棒針毛衣不知經歷了什麽變故,變成了更“時髦”的乞丐裝,倘若把臉洗幹凈,這身特立獨行的造型大約能去時裝周照幾張獵奇的街拍。

 

  肖海洋這才如夢方醒地爬起來,看見郎喬,他突然想起什麽,伸手往兜里一摸:“小喬姐,你那手機……”

 

  肖海洋說著,突然一楞,伸手在自己身上摸了個遍。

 

  郎喬:“手機沒事,你找什麽?”

 

  “剛才工作證掉了。”肖海洋嘀咕了一聲,手指從焦黑漏孔的衣兜里穿出來,皺著眉四下找。

 

  “等會讓他們幫你找,”郎喬拽著他的胳膊讓過拆彈專家,“這里不安全,先撤。”

 

  “哦……哎,我看見了!”肖海洋的工作證和配槍是一起飛出去的,落在了不遠處,就在被兩個警察強行架起來的範思遠腳下,皮夾掉落的時候摔開了,小眼鏡的工作證里還夾著一張顧釗的照片。

 

  肖海洋不喜歡顧釗那張黑白的遺像,他隨身帶著的是一張合影,是顧釗休班的時候帶他出去玩,在公園照的。那上面的男人看起來更年輕、更放松一點,按著小男孩的頭,手里替他舉著個棉花糖,沖著鏡頭有些不自在的微笑,和遺像上的不大一樣。

 

  範思遠不知為什麽,一直盯著那張照片,覺得上面的男人十分眼熟,被警察拖著走的時候,目光仍然死死地黏在上面。

 

  肖海洋上前一步撿回來,有點心疼地擋住範思遠的視線,抹去上面的土。

 

  “你夾了一張誰的照片?”郎喬一邊催他快走一邊隨口問。

 

  肖海洋:“顧叔叔。”

 

  “啊,”聲音清脆的年輕女警說,“是顧釗警官嗎?你真的認識他?哎,讓我看一下……”

 

  範思遠整個人一震,如遭雷擊,他倏地回過頭去,掙紮著想要沖向肖海洋的方向:“等等!”

 

  押著他的刑警以為他又要出什麽幺蛾子,死死地按住他,厲聲呵斥:“幹什麽!你老實點!”

 

  “等等……等等!給我看看!回來!你給我看他一眼……”

 

  可是肖海洋冷冷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並沒有駐足。

 

  範思遠雙腳不沾地地被警察押走了,他的脖子扭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依然在不依不饒地回著頭。

 

  十四年了,顧釗在他心里活成了那張遺像上的模樣,永遠是那一個表情,有一點區別,他就認不出來了。

 

  燕公大里蕭蕭而落的梧桐樹葉,騎自行車的青年靦腆又溫和……都已經灰飛煙滅,蹤跡杳然,他至此方才驚覺,原來自己已經忘了顧釗,忘了他笑起來的模樣。

 

  十幾年來,他心里居然只剩下一個張春齡和一個張春久。

 

  春來集團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入骨肉的印記,同他自己一道,把他捏成了如今的模樣。

 

  張春齡眼睜睜地看著費渡被人擡走,隨即,銬住他的警察搜了他的身,從他兜里搜出了手機,拿出來的瞬間,一條信息提示剛好點亮了屏幕,信息內容越到了鎖屏之上:“時間到,遊戲結束了[圖片]”

 

  鎖屏狀態下沒法看圖片,張春齡急了,主動報出一串密碼:“這是鎖屏密碼,讓我看他一眼,讓我看看他!”

 

  抓他的刑警給手機套上證物袋,隔著透明袋,他大發慈悲地解鎖了張春齡的手機,把圖片發給他看。倒計時牌上的數字全部歸零,張東來閉著眼睛倒在一邊,白襯衫被血跡染得通紅,一動不動。

 

  “不!不——”

 

  “不不不,別澆了,黏糊糊的!”此時,身在大洋彼岸的張東來突然一躍而起,身上還綁著繩子,“紅酒也要錢買的!再說你們不能可著我一個人玩!”

 

  一圈姑娘嘻嘻哈哈地笑做一團,其中一個瓜子臉的年輕女孩拿著他的手機晃了晃:“輸了輸了!張大哥,收到你信息的人沒理你哦,要麽是你做人太失敗了,要麽是給人家識破了,反正你輸了,不能耍賴!”

 

  張東來笑嘻嘻地讓女孩幫他解開繩子,隨意甩了一下頭上的酒水——他在跟女孩們玩無聊的“真心話大冒險”,輪到他的時候選了“大冒險”,大家要求他假裝被綁架,把照片發給一個親友,看對方的反應。

 

  張東來被嘰嘰喳喳的漂亮大姑娘們灌酒灌得東倒西歪,絲毫也沒考慮到這玩法哪里不妥,痛痛快快地答應了,果然被整得很慘:“別鬧,給我看看,到底誰這麽不夠意……”

 

  他話音戛然而止,看清了聊天對象,當即一蹦三尺高:“我靠,姐姐!可真有你的,你知道你把信息發給誰了嗎?這忒麽是我爸!”

 

  拿他手機拍照的女孩無辜地歪過頭:“你給你爸的備註是‘大佬’?”

 

  “老頭子麽,”張東來打了個酒嗝,隨意拉了拉被紅酒泡濕的領口,“在家可嚴肅了,我都沒見他笑過,我小時候,他偶爾回一次家,說話的時候讓我跟我妹離他兩米遠,跟匯報工作似的,我記得張婷小時候有一次在校服底下偷偷穿了一條碎花裙,學校老師都沒說她什麽,結果讓老頭看見了,哎喲我去,就為這點屁事,發火發得我二叔都不敢勸,弄得張婷再也不敢臭美,十幾歲的姑娘,一天到晚灰頭土臉的……不過我們長大了以後倒是跟他親了不少,可能是老頭上歲數了吧。”

 

  他說到這里,忽然楞了楞,因為發現方才這個瘋玩瘋鬧還拿酒潑他的女孩子目光很奇怪,濃妝和美瞳兩層掩蓋下的眼睛里居然透出了一點說不出悲憫,花似的笑容都勉強了起來。張東來:“怎麽了?”

 

  “沒怎麽,想起我小時候悲劇的校服了,”女孩眨眼間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還沒罰完呢,別轉移話題,快去開酒!”

 

  張東來被一大幫女孩甜蜜地折磨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饒了我吧!”

 

  周懷瑾居高臨下地掃了一眼圍繞在泳池旁邊的男男女女,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

 

  夕陽已經開始下沈了,他聽見不遠處的陸嘉不知在給誰打電話,陸嘉臉色一直很緊繃,對著電話那頭接連追問了兩遍“你確定沒事了”,才略有緩和,然後聲音柔軟下來,周懷瑾隱約聽見他說:“我們過兩天就回去,放心吧。”

 

  回去——周懷瑾出神地想,回哪去呢?

 

  國內他不熟,周家老宅也不是他的家,僅有的親人已經離散於忘川之間。

 

  還能回哪去?

 

  過了好一會,陸嘉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他身邊,不知從哪弄來了兩個冰激淩,遞給周懷瑾一個——據陸嘉說,洋鬼子味覺不靈敏,冰激淩做得比國內甜,正合他的胃口,一定要吃夠了再回去。

 

  周懷瑾沒有研究過冰激淩口味的地域問題,就著小寒風嘗了一口,打了個哆嗦。兩個堪堪已經算是步入中年的男人並排坐在酒店後院冰冷的石階上,陸嘉說:“人都抓住了。”

 

  周懷瑾轉過頭去。

 

  “春來集團的頭——就是之前追殺你的那幫人——還有害死你弟弟的那夥神經病,都抓住了。”陸嘉停頓了一下,大致整理了來龍去脈給他聽。

 

  荒謬的豪門恩怨,陰險的鄭凱風,被利用的董家父女……還有代替他躺進了棺材的周懷信。

 

  來龍去脈十分複雜,畢竟是綿亙了四五十年的深仇大恨,他們兄弟只是被仇恨的暴風掃到的一個邊角,在故事里占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龍套都算不上,大概只配叫“道具”。

 

  周懷瑾點了點頭,緩緩地吃了一口陸嘉給他的冰激淩,感覺自己的味覺可能是給凍住了,並沒有嘗出個酸甜苦辣來。他嘴角沾著奶油發了會呆,突然緩緩地垂下頭,把臉深深地埋在膝蓋中間,嚎啕大哭起來。

 

  夕陽借著他的哭聲埋葬了這一天的自己,燕城的除夕應當是天亮了,零星的鞭炮聲漸次響起,加班的刑警們匆匆洗了把臉,開了個戰鬥一樣的短會,各自忙碌起來。審訊室里自首的衛蘭臉上帶著隔夜的殘妝,雙手一攏鬢角,伸手沖警察要了根煙。

 

  “我原名叫衛蘭,我殺過人,殺人後潛逃,他們收留了我,給了我一個假身份。”

 

  “嗯……可以,我可以作證。”

 

  “後悔?”衛蘭一頓,低頭一笑,彈了彈煙灰,附近又不知是誰清早起來就放了一掛大地紅,炸得路邊汽車齊聲鼓噪,連審訊室里都能依稀聽見,衛蘭側耳聽了片刻,有些出神,答非所問地喃喃說,“這是快過年了吧?”

 

  第180朗讀(終)

 

  鬢發花白的男人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夾克衫,看起來有點坐立不安的局促,一個誌願者走過來,他立刻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學生,特意站起來和人家說話。

 

  誌願者只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可能還是在校生,連忙說:“郭恒叔,您放松點,別這麽客氣,喝水嗎?”

 

  郭恒拘謹地沖她一笑:“不用,謝謝,是該我說話了嗎?”

 

  “我同學正在調試話筒,馬上到您,讓我跟您說一聲。”

 

  “哦,好好……”郭恒往下拉了一下衣角,好像覺得自己的左右肩不對稱似的,用力活動了一下,他額角露出一點虛汗,語無倫次地叫住誌願者,“哎,姑娘,他們都知道我要來對吧?也知道我是誰,你們跟他們說過了嗎?”

 

  “都通知到了,”誌願者說,“我們也沒想到會來這麽多人,剛聽說好像市局那邊也會來人,不知道到了沒有……”

 

  她正說到這,另一個誌願者遠遠地沖她揮揮手:“話筒調試好了。”

 

  郭恒整個人一僵,連忙趁機喝了一口水潤喉,聽著主持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同手同腳地走了上去。他接過話筒,目光掃向他的聽眾——這里是燕城大學的一處階梯教室,學生還沒開學,臨時租用給他們。

 

  底下坐了二十多個人,最年輕的有三十五六歲,剩下基本都已經是中老年人,年紀也許未必像看上去的那麽老,只是給歲月摧殘得不成樣子。郭恒抿抿嘴,目光掃過第一排,看見一個有些眼熟的女人——她好像是去年被害女孩曲桐的母親,郭恒在報紙上見過她。

 

  這下面坐著的所有人都曾經有過一個活潑機靈的小女孩,只是小女孩永遠停留在豆蔻梢頭,和老去的人間父母漸行漸遠了。

 

  “我……”郭恒不小心把話筒對準了擴音器,音箱里頓時一聲尖鳴,自他雙耳間穿入,聽眾們鴉雀無聲,沒有人抗議。尖鳴聲散去,郭恒清了清嗓子,先沖下面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彎過了九十度。

 

  “我叫郭恒,”他開了口,舉起一張舊照片,“這是我女兒郭菲,二十多年前,我們家住在蓮花山……”

 

  駱聞舟無聲無息地從後門走進來,坐在最後一排,聽臺上的男人講了女兒小時候的事,又聲淚俱下地道歉——為了他曾經一時沖動捅死吳廣川,導致真兇逍遙法外二十多年。

 

  一個小時後,交流會結束,郭恒滿眼通紅地走下講臺,曲桐的母親猶豫了一下,遞給他一包紙巾。

 

  郭恒無言以對,只好雙手接過。

 

  這時,有個人緩緩經過他身邊,伸手拍了拍郭恒的手臂。

 

  郭恒一楞:“駱隊?”

 

  “我今天代表市局過來,給大家交代個事,”駱聞舟難得穿了制服,平時有些吊兒郎當的氣質也被板正的制服壓了下去,“去年年底,我們逮捕了春來集團董事長張春齡及其兄弟、同黨一幹人,現在主要涉案人員已經交代了他們資助並參與蘇慧、蘇筱嵐和蘇落盞綁架謀殺女童的全部經過,根據犯罪團夥的交代,我們又找到了兩處拋屍掩埋的地點,這回應該是證據確鑿,之前……之前沒能找到,或者沒能找全的孩子們都有下落了,等法醫那邊清點完畢,就能讓諸位帶回家……節哀。”

 

  他話音沒落,已經有人嗚咽出聲。

 

  駱聞舟嘆了口氣,沈默地沖眾人頷首致歉,離開了有回音的階梯教室,還要趕赴下一個地方——他買了東西,去了南灣派出所民警孔維晨家。

 

  逮捕尹平那天,孔維晨因為事先和張春久打了個電話,非但“烈士”的榮譽沒了,還一直背著嫌疑,至此,隨著兩方嫌疑人歸案,那起撲朔迷離的滅口案也終於大白於天下。

 

  盧國盛被捕,顧釗案被猝不及防地翻了出來,張春久在市局內部紮的釘子基本全部暴露,他本人失去了消息來源,但他在市局多年,了解刑偵隊的一切工作習慣,知道要查顧釗舊案,警方肯定要去找當年的幾個關鍵證人,證人們自然已經處理幹凈、人間蒸發,警察只能去尋訪親朋好友——尹平身邊早就有盯著他的人,只不過一開始,連張春久也沒料到這貌不驚人的鍋爐工膽子這麽大,居然敢李代桃僵。

 

  “事發當天,我們的同事從尹平家離開後,兩輛皮卡中的一輛綴上了警車,中途發現他們去而複返,同時老煤渣出逃,嫌疑人意識到不對,立刻寧可錯殺也不放過地打算滅口……”駱聞舟用盡可能輕緩的語氣對孔維晨的家人說,“是我們工作的疏忽,和小孔那通電話沒關系——嫌疑人承認,如果他早知道尹平有問題,當時根本不會接小孔的電話,省得沾上嫌疑。”

 

  孔維晨家境貧困,哪怕工作以後,靠派出所小民警那一點微薄的工資也很難發家致富,他家里仍然是破破爛爛,沙發塌陷了一塊,難以待客,只能讓駱聞舟委委屈屈地蜷著腿坐在一個小板凳上。

 

  “孔維晨是清白的,”他說,“您放心,評烈士這事,我……還有小孔救過的同事,我們都會全力爭取——您節哀。”

 

  從孔維晨家離開,駱聞舟又去了馮斌家、美術老師余斌的學生家……覺得自己像個報喪的人,一路勸人節哀,最後來到了楊欣面前。

 

  楊欣被捕之後,一直是陶然和她接觸,駱聞舟沒來看過她——實在是跟她無話好說。

 

  此時隔著一張桌子和一副手銬,彼此都覺得對方陌生。楊欣低著頭,新剪短的頭發別在耳後,用發旋對著駱聞舟,不敢看他,小聲說:“我都告訴陶然哥了。”

 

  “我不是來審你的。”駱聞舟說,“我今天過來,是特意來告訴你,你父親犧牲的真相——楊欣,你把頭擡起來,好好聽著。”

 

  楊欣有些畏縮地擡起頭。

 

  “三年前,老楊接到範思遠的匿名信,開始調查顧釗舊案,他們的聯系方式是匿名電臺,老楊錯信張春久,被他設計死在那個地下通道——這些事,我想範思遠應該告訴過你。”

 

  楊欣點了點頭。

 

  “他還有沒告訴你的。”駱聞舟面無表情地說,“三年後,在你媽媽的牽線下,範思遠去見了潘雲騰,想讓他舉報花市區分局王洪亮涉嫌販毒一事,借機拉張春久下臺,他當時是親自去的。你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麽和你父親聯絡時他那麽躲躲藏藏,去見潘雲騰卻大大方方?”

 

  楊欣一臉茫然。

 

  “範思遠一定還對你說過,他沒有張春久就是內鬼的證據,所以要一步一步地逼迫他們露出狐貍尾巴——那你有沒有奇怪過,他既然沒有證據,為什麽會認定了張春久就是那個內鬼?他這樣大費周章,就不怕懷疑錯人,最後功虧一簣嗎?如果他真的早就懷疑張春久,為什麽從未和你父親透露過一點,以至於他輕易被張春久騙去信任,死於非命?還有,你不覺得,和他三年後步步為營的算計,最後讓春來集團分崩離析的手法相比,三年前寄匿名材料給一個老警察這事太粗糙、太不像他運籌帷幄的風格了嗎?”

 

  楊欣張了張嘴:“駱大哥……”

 

  駱聞舟彎了彎嘴角,一字一頓地說:“張春久被捕的時候,一直很不明白,為什麽他都故布疑陣到重啟了畫冊計劃,範思遠還是跟王八吃秤砣一樣認準了他——我來告訴你們這個答案。”

 

  楊欣仿佛意識到了什麽,驚惶地睜大了眼睛,整個人發起抖來,下意識地搖著頭。

 

  “很簡單,範思遠當時檢查出自己罹患重病,只好加快速度行動,他的懷疑對象主要集中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當年和顧釗搭檔最多的老楊,一個是因為這件事上位的張春久。他先給老楊寄匿名材料‘釣魚’,幾經接觸後基本排除了老楊的嫌疑,於是把重點放在張春久身上。”

 

  “老楊為什麽會那麽輕易地信任張春久?”駱聞舟逼視著楊欣,“我告訴你,不是因為張春久高明,也不是因為你爸爸草率輕信——是範思遠一直在暗示他張春久可信。”

 

  楊欣:“不……”

 

  “你的範老師,用你爸爸當探路石,故意借由他向張春久暴露費承宇,順便借張氏兄弟的手除掉了費承宇,自己收編了費承宇的勢力,隱入幕後——張家兄弟以為他們發現了範思遠這個病毒,其實是病毒故意暴露,鎖定了他們倆的身份。”

 

  手銬被楊欣弄得亂響一通:“不!不是!不可能!”

 

  駱聞舟冷酷地說:“你相不相信,這就是事實。”

 

  這是他這一整天走訪的最後一個受害者家屬,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個,楊欣崩潰似的痛哭起來,駱聞舟不想再看見她,兀自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駱大哥!”楊欣倉皇無措地叫了他一聲。

 

  駱聞舟的腳步微頓,然而沒有回頭,只是給了她一個失望的背影。

 

  這天天氣轉暖了些,風中帶了一點隱秘的潮濕氣息,預示著來自東南的暖風即將北上抵達燕城。

 

  駱聞舟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傍晚了,拎著一袋糖炒栗子和一堆補血的食材推開門,發現平時守在門口的看門貓不見了。

 

  駱聞舟伸腳帶上門,朝屋里吹了聲口哨:“孩兒們?”

 

  叫一聲沒有回應,駱聞舟的冷汗“騰”一下冒出來了,這是他把費渡從濱海一路抱出來之後落下的毛病,一時見不到人,心率能一下飆到一百八,陶然說他也屬於輕度的“PTSD”。

 

  他把手里東西一扔,鞋都沒換就沖進了臥室——客廳、書房、臥室……陽臺,都沒有,難以形容的恐懼感一下攥住了他的胸口。

 

  駱聞舟:“費渡!”

 

  這一嗓子破了音,大約連鄰居都能驚動了,地下室里突然“咣當”一聲,好像掉了什麽東西。

 

  駱聞舟扭頭沖了下去。

 

  地下室的燈亮著,費渡受傷的腳踝還不能碰地,撐著個拐杖背對著駱聞舟戳在那……正在跟一只胖貓對峙。

 

  實實在在地看見人,駱聞舟長出了一口氣,腿一軟,急忙扶了下墻。

 

  費渡這才被他急促的腳步聲驚動:“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都沒聽見。”

 

  駱聞舟定了定神,一言不發地走過去,一把摟住他,費渡莫名其妙地被他按在胸前,整個人幾乎往後折去,實在難以金雞獨立地站穩,只好伸手搭住駱聞舟的後背,不經意間碰到了急促的心跳,他楞了一下:“你……”

 

  駱聞舟擡手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含混地說:“混蛋玩意,你聾了嗎?”

 

  他不願意在費渡面前過多地表現出自己的不安,若無其事地板起臉,拽過費渡的拐杖扔在一邊,把他抱了起來:“誰讓你走樓梯的,你下樓幹嘛?”

 

  費渡:“找貓,它生氣了。”

 

  駱聞舟這才註意到,駱一鍋同誌正站在儲物間的櫃子頂上,一臉憤世嫉俗地盯著他倆,身上……好像少了點什麽。

 

  駱聞舟被駱一鍋的新造型震撼了一下:“誰把貓毛給剃了?”

 

  費渡:“你媽。”

 

  “叫誰呢?”駱聞舟有些不高興地瞪他,“過年時候給你的紅包白拿的?”

 

  費渡明顯頓了一下。

 

  駱聞舟本來是隨口開玩笑,見他遲疑,突然回過神來,心里一疼——尋常人能脫口而出的“爸媽”,對於費渡來說,是一道跨不過去的坎。

 

  也許要邁很久,一輩子那麽久。

 

  駱聞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只好強行跳過這個話題:“大冷天的給貓剃毛,穆小青這個女同誌怎麽那麽欠呢……”

 

  費渡忽然出聲說:“媽說這樣能幫它面對現實,省得它總覺得自己只是毛長虛胖……”

 

  後面的話,駱聞舟一概沒能聽進耳朵,他一腳踩在地下室最後一個臺階上,呆住了似的轉向費渡——

 

  費渡好似若無其事地避開他燒著的視線:“我好像聞到炒栗子味了。”

 

  “每一天都是一個新的日子,走運當然是好的,不過我情願做到分毫不差,這樣,運氣來的時候,你就有所準備了。”——《老人與海》by海明威。

 

  正文完

 

181番外一

 

  駱聞舟半夜驚醒,心悸如鼓,幾近慌張地伸手一摸,碰到了費渡晾在被子外面的一隻手,他吊在嗓子眼的那口氣這才鬆下來。

 

  駱聞舟抹了一把冷汗,低頭看見了他的噩夢之源——禿貓駱一鍋。

 

  今年供暖雖然已經接近尾聲,火力依然格外旺,屋裡溫暖得過了頭,因此晚上沒關房門,反正以費渡這身體情況也幹不了什麼「少貓不宜」的事,於是駱一鍋同志不光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還四仰八叉地把半個身體壓在了駱聞舟胸口上。

 

  作者有話要說:

 

  駱聞舟先小心地把費渡的手塞回被子,又托起駱一鍋,請它老人家移駕床頭櫃,慶幸自己算得上身強體壯,否則遲早有一天得讓鍋總一屁股坐出心梗。

 

  他半坐起來,用質問的目光瞪著被他弄醒的駱一鍋,然而鍋總凜然不懼,爪子勾著床頭櫃的桌面,伸了個兩尺長的大懶腰,沖駱聞舟打了個牙尖嘴利的哈欠,又怡然自得地臥倒了,渾不在意自己還是戴罪之身。

 

  不錯,駱一鍋今天確實闖禍了。

 

  駱聞舟頭天晚上做飯,把菜倒進鍋裡之後,發現家裡沒料酒了,只好打開酒櫃,翻出一小罈子花彫湊合用,由於煎炒烹炸過程繁瑣忙亂,他就把鎖酒櫃這茬給忘了。

 

  今天午飯時間不放心費渡,照常給家裡打電話,話還沒說兩句,就聽見電話裡傳來一陣「叮咣」亂響和重物落地聲——這動靜駱聞舟十分熟悉,剛養貓的時候沒有防範意識,他平均一天能聽兩遍現場直播的「駱一鍋砸缸」。

 

  這回,駱一鍋砸的不是缸,是酒。

 

  它不知怎麼扒拉開了酒櫃,一瓶放在最外側的細長紅酒瓶重心不穩,不幸慘死在貓爪之下。儘管費渡很快把現場收拾乾淨了,廚房仍然留下了不少罪證——地板縫隙裡有少量紅色液體,冰箱旁邊有半個費渡沒注意到的紅酒味貓爪印……還有決定性的證據,嫌疑貓駱一鍋的尾巴。

 

  該嫌疑貓雖然被剃禿了,但頭和尾巴尖上各自保存了一撮毛,尾巴尖上的長毛已經被染紅了。

 

  可是證據確鑿怎麼樣呢?前科纍纍又怎麼樣呢?

 

  反正駱一鍋毛也剃了、育也絕了,自覺餘生四大皆空,已經沒什麼值得緬懷的了,它當著駱聞舟的面,明目張膽地舔了舔自己的大尾巴,並不把鏟屎工的威嚇放在眼裡。

 

  駱聞舟:「……」

 

  駱聞舟拿它沒什麼辦法,只好眼不見心不煩地重新躺下,藉著微光看向費渡。

 

  費渡呼吸清淺而綿長,半張臉埋在枕頭裡,閉上眼睛後,反而更能清晰地看出他眼睛的形狀,柔軟的頭髮垂下來,懶洋洋地勾在下巴上,他看起來既不強勢也不狡猾,只是個安靜的睡美男。

 

  單是看這一張睡顏,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他經歷過什麼、做過什麼。

 

  駱聞舟忽然不困了,伸手扒開費渡脖子上的幾縷頭髮,見那可怕的淤血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道淺印,他盯著那淺印看了一會,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了兩下。

 

  可能是脖子太敏感,費渡無意識地躲了躲,隨後翻了個身,駱聞舟怕他亂動壓到還沒好利索的腳踝,連忙伸手把人撈回來,壓在懷裡。

 

  費渡好像被驚動了,但沒有清醒,只是迷迷糊糊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歪頭在他脖子上親了一下。

 

  又不動了。

 

  費渡這個討厭鬼,各種親暱的小動作信手拈來,隨時糊人一臉,半睡半醒時都能耍得一手好套路。駱聞舟被他親得心浮氣躁,周身血流直接飆到第二宇宙速度,叫囂著要脫離地球引力。

 

  可惜此時此刻,他只能摟著費渡,瞪著天花板思考人生,獨自熬過單方面的「走火」。

 

  就在他快要給憋出一套哲學體系的時候,駱聞舟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偏頭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小鬧鐘,螢光的指針已經過了凌晨五點,按理說每天這時候,費渡已經快自然醒了,本來就不怎麼沉的睡眠會變得很淺,怎麼他今天睡得這麼死?

 

  一般這種情況,除了費渡生病,就只有……

 

  他白天喝過酒或者咖啡。

 

  費渡的體質很特別,喝適量酒或者咖/啡,都能提神醒腦,不過等那一點精神勁過去,如果沒有再來一杯,他之前的精力就彷彿被透支,一般晚上會困得比較早,睡眠也比較實在。

 

  駱聞舟偏頭看了看駱一鍋,怎麼想怎麼覺得這事可疑,於是小心翼翼地挪開費渡放在他腰間的手,溜到客廳,翻開存酒杯的玻璃櫥。大大小小的紅酒杯一共九支,分三排擺放,駱聞舟把它們挨個翻出來檢查,終於,在最裡面、最角落的地方,找到了杯口留下的一圈乾涸的水漬。

 

  駱聞舟:「……」

 

  趁酒櫃沒鎖偷酒喝,喝完不但毀屍滅跡,還要裝模作樣地嫁禍給一隻貓!

 

  費總這出息越發大了。

 

  於是這天早晨,蒙冤的駱一鍋得到了「政府」發的補償撫卹──妙鮮包一盒,真正的「幕後黑手」則遭到了家庭審訊。

 

  駱聞舟:「你給我說實話。」

 

  費渡不慌不忙地在熏培根條裡夾了一小片生菜葉,捲成一個小卷:「我沒有不說實話。」

 

  駱聞舟無言以對。

 

  也是,電話裡聽見響動以後,是他自己問了一句「死貓把什麼東西摔了」,費渡的回答是「你好像忘了鎖酒櫃」——八個字,沒毛病。

 

  費渡把捲好的培根卷夾起來,塞進駱聞舟嘴裡:「就半杯,需要處理一點公司的事。」

 

  駱聞舟:「禁煙禁酒禁蛋黃派,你怎麼答應我的?」

 

  費渡從善如流:「我錯了。」

 

  「家不是講理的地方」,這是費總做人的基本原則,但凡有點雞毛蒜皮,他永遠率先認錯、甜言蜜語、息事寧人……然後悔不悔改看心情。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想:下一句準是「師兄我愛你」。

 

  費渡油腔滑調地說:「罰我做點什麼都行,不過半杯酒只有兩百毫升,不至於用『你生氣』這麼嚴重的刑罰吧?」

 

  駱聞舟:「……」

 

  這套路還會定期更新升級!

 

  費渡的目光掃過駱聞舟家居服寬大的領口,欣賞了一下輪廓分明的鎖骨和肌肉,一直探進裡面,舔了舔嘴角:「特殊服務也可以啊美人。」

 

  駱聞舟用鋼鐵般的意志力拒絕了他:「滾!」

 

  作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男人,駱聞舟灌了一杯涼水,想出了一個「絕佳」的主意,靈感來自於他本人的童年陰影——寫檢查。

 

  「至少一千字,手寫,」駱聞舟一邊換鞋準備上班一邊說,「晚上吃飯之前念。」

 

  費渡難以理解地問:「……兩百毫升要寫一千字?」

 

  「不止是兩百毫升的事。」駱聞舟微微一頓,正色下來,回頭深深地看了費渡一眼——他想說,還有你瞞著我犯嫌的事;故意激怒范思遠,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的事;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的事;還有……你一直對我挖空了心才堪堪塞進去的那個人時而出言不遜的事。

 

  這些事簡直不能細想,駱聞舟覺得自己還沒做好細細回憶的準備,於是倉促嚥下了下文,匆忙走了。

 

  費渡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的未竟之言,愣了愣,撐著枴杖,懸著綁著繃帶的傷腳,緩緩踱回書房。

 

  駱聞舟隨口一說,晚上下班回來已經把這事忘了……直到看見費渡拿出兩張十六開的稿紙。

 

  「費渡」和「寫檢查」,這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詞,稿紙上的手寫正楷橫平豎直,帶著一點逼人的力度,滿滿噹噹,目測總字數絕對過千。駱聞舟十分凌亂地伸手去接:「你還真……」

 

  費渡一側身,避開了:「不是讓我念嗎?坐下。」

 

  駱聞舟和駱一鍋並排坐在沙發上,一臉找不著北地對視了一眼。

 

  費渡單手背在身後,準備登台演出似的略一欠身,單腳站著也沒影響發揮,十分瀟灑,然後他把藏在背後的手拿了出來,他居然還拿了一朵半開不開的紅玫瑰,一伸手別在了駱聞舟領口。

 

  駱聞舟:「……」

 

  他已經預感到「檢查」的內容是什麼了,然而還是不敢相信,姓費的能不要臉到自己念出來。

 

  可是費總就是這麼不要臉。

 

  費渡清了清嗓子,當著一臉莫名其妙的駱一鍋,一點也不害臊地念他名為「檢查」的情書:「我心裡有一簇迎著烈日而生的花……」

 

  「費渡你惡不噁心,有毛病嗎!」

 

  「……比一切美酒都要芬芳。」

 

  「小崽子,讓你寫檢查,你消遣你哥,真以為我治不了你!」

 

  「滾燙的……哎,君子動口不動手……」

 

  駱聞舟搓著雞皮疙瘩,把費渡這棵肉麻的病苗移植回了臥室,駱一鍋抱著自己僅剩的尾巴毛啃了一會,豎起的耳朵順著屋裡傳來的笑鬧和求饒聲動了動,繼續四大皆空地與尾毛為伴。

 

  我心裡有一簇迎著烈日而生的花,

 

  比一切美酒都要芬芳,

 

  滾燙的馨香淹沒過稻草人的胸膛,

 

  草扎的精神,從此萬壽無疆。

 

番外二

 

  一場車禍撞壞了費承宇的腦子,他臥床三年多,成了個冰箱裡放久了的蟹——皮囊完整,只是自己把自己耗成了空殼。

 

  范思遠把他偷出來,讓他顛沛流離不說,還差點把他做成人體//彈,想必整個過程中對他也不太客氣,警察和救護車把他從那「地下防空洞」裡刨出來,費承宇就有點奄奄一息要死的意思,苟延殘喘的要死了幾個月,他「嘎嘣」一聲,總算是嚥氣了。

 

  此時,這起春節期間引起了軒然大/波的大案已經漸漸走出市民的朋友圈,費承宇這口氣咽得身敗名裂、死有餘辜,並沒能再吸引誰的視線,費渡做主,把他身上尚且能用的零件卸下來為現代醫療做了貢獻,剩下的一切從簡,找了個不用排隊的偏遠火葬場,把他燒了。

 

  費渡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受傷的腳暫時不能走遠路或者劇烈運動,不過這倒無所謂,反正用駱聞舟的話說,他那雙腳的作用一貫是聊勝於無,沒有固然不大方便,有……基本也沒什麼大用場。

 

  火葬場的家屬等候區十分簡陋,基本陳設就一張桌子並幾條長椅,焚化爐裡冒著黑煙,費渡藉著窗口的自然光擺弄著一塊手錶——來時路上駱聞舟的表扣鬆了,裡面有個簧片卡不上,費渡跟工作人員借了根細針,手工維修。

 

  費渡心很靜,繁瑣的表格、雞零狗碎的小零件、亂成一團解不開的麻繩……諸多種種能讓焦慮的現代都市人們崩潰的東西,到了他手裡都不成問題。

 

  駱聞舟表扣上的小簧片很細,不知別在了哪,細針對準半天才能勾出來,沒勾到合適的位置,自己又會彈回去,儼然是要逼死強迫症的節奏。費渡卻在連續重複以上動作十幾次之後,呼吸的頻率沒有一點變化,風流到他身邊,都會自動靜止成普通空氣,讓人冷眼旁觀一會,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平靜下來。

 

  「有點神奇。」駱聞舟撐著頭在旁邊看著他,心裡想。

 

  費渡是個精神攻擊系,他想讓人想入非非,就能讓人想入非非,想讓人白日裡參禪,就能讓人睜著眼進入冥想。

 

  小簧片又一次功虧一簣地彈了回去,費渡也沒有什麼不耐煩的意思,只是略微換了個坐姿,無意中撞上駱聞舟的目光,他遞了個疑問的眼神。

 

  「不干嘛,」駱聞舟登徒子似的回答,「做做眼保健操。」

 

  「……」費渡說,「咱們在火葬場能莊重點嗎?」

 

  駱聞舟詫異道:「你居然會說別人不莊重?」

 

  費渡反問:「你不是也經常說別人不要臉嗎?」

 

  這個邏輯沒毛病,駱聞舟無言以對,只好訴諸身體——在桌子底下給了他一腳。

 

  費渡連忙一躲:「別鬧,好不容易扒拉出來,又讓你碰回去了。」

 

  駱聞舟:「修不好就別弄了,我也不是天天戴錶。」

 

  「沒關係,不難。」費渡對著光仔細觀察了一下小簧片卡住的位置,他手指修長,關節適中,既沒有粗大得突兀,也不是細不見骨,給人一種十分溫柔的有力感,好像無論什麼東西放在那雙手裡,都會得到最妥帖的安置。

 

  駱聞舟伸了個懶腰:「你怎麼有這麼多耐心?」

 

  「不算有耐心,」費渡眯起眼睛,漫不經心地說,「只不過時間有限,得分輕重緩急,重要的事,花點時間不算什麼。」

 

  駱聞舟沒聽明白,鼓搗塊表怎麼就能算「重要事項」了?

 

  這時,費渡終於把卡住的簧片撥回了正確位置,「咔噠」一聲合上了表扣,開合幾次,靈活如初。

 

  「好了,」費渡似笑非笑地把手錶遞過去,「哄你高興就是最重要的事。」

 

  金屬的表盤被他攥在手心裡太久,已經焐熱了,沾染的體溫一股腦地包裹在駱聞舟的手腕上,駱聞舟「哎喲」一聲,左手不堪重負似的往下一沉。

 

  費渡:「夾肉了?」

 

  「夾骨頭了,」駱聞舟煞有介事地活動著手腕,皺著眉說,「感覺……嘶……感覺手腕骨跟酥脆小餅乾似的。」

 

  費渡一把抓住桌子底下那隻往他腿上摸的手:「那這個又是什麼?」

 

  駱聞舟坦然回答:「酥脆鹹豬手。」

 

  隱約的笑意從費渡眼角擴散開,就在這時,腳步聲傳來,兩個人迅速解除桌子底下的「勾勾連連」,各自往後一靠,正經八百地坐好。火葬場的兩個工作人員一前一後地走進來,一個拎著紅綢包裹的骨灰,另一個抱著骨灰盒。

 

  費承宇活著的時候興風作浪,死後原來也並不比別人燒得時間長。此時,他棲身於狹小的骨灰盒裡,像一團燒過的劣質散煤,灰灰白白的一堆,看不出忠奸善惡。

 

  工作人員問:「家屬需要把死者生前喜歡的東西放進來嗎?」

 

  費渡就從兜裡摸出了一對戒指,連個包裝盒也沒有,直接扔到了裝骨灰的綢緞包裡。

 

  往骨灰盒裡放什麼的都有,工作人員早已經見怪不怪,一眼看出這是一對婚戒,見費渡這態度,大概也猜得出——盒子裡這位,生前恐怕是沒有善待過妻兒,死後兒子做主,把婚戒往骨灰裡一扔,算是斬斷了他們孽緣似的夫妻關係。

 

  工作人員十分機靈,一張嘴,把平時說的「逝者已去,請您節哀」嚥了回去,他臨時改口說:「陰陽一隔,恩怨兩清。往後橋歸橋、路歸路,誰也礙不著誰了。」

 

  費渡:「……」

 

  這家火葬場的悼詞怎麼這麼清新脫俗?

 

  工作人員又趁機推銷:「我們現在正在搞活動,長期寄存業務,一年只要一千九百九十八,一次□□夠五萬元,您就可以一直放在這,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取,您想想,現在郊區最便宜的墓地都十五萬起了,產權才二十年,哪有放我們這划算呢?」

 

  就這樣,費承宇在這個偏遠的小火葬場裡得到了一個很「划算」的小牆角,將他卑鄙的一生掛在了牆上。

 

  火葬場地段偏遠,焚化爐在半山腰上,出入時需要經過一段不大好走的山路,駱聞舟怕費渡崴腳,一隻手虛虛地在他身後環著,忽然猶猶豫豫地說:「你媽媽……的時候,手上好像沒戴那枚戒指。」

 

  「她自己拿掉了,」費渡說,「扔在我臥室的筆筒裡,費承宇沒找到,過了好幾天我才發現。」

 

  費渡的母親,大概並不是一個生來懦弱瘋癲的女人,她一生中只做錯了一件事,就是錯信了費承宇。

 

  頭兩天剛下過一場大雨,地面有些泥濘濕滑,費渡腳下滑了一下,他腳腕暫時吃不了力,不等他伸手,駱聞舟就一把摟住他:「你能跟我說說麼?」

 

  他從范思遠那裡,得知了當年那個地下室裡發生過的一切,隻言片語,已經十分觸目驚心。

 

  費渡嘆了口氣:「你早就想問了吧?」

 

  駱聞舟收緊了手臂。

 

  「沒什麼不能說的,」費渡拍了拍他的胳膊,語氣很平淡地開了口,「費承宇年輕的時候,長得還可以。出身不太好,不過估計在外人眼裡能算勵志典範,他還很會說話,天生就知道怎麼讓人暈頭轉向地圍著他轉。」

 

  這點毋庸置疑——雖然駱聞舟不大願意承認,但費渡確實長得更像費承宇,除非是取向不合,否則在情場上,不管對男人還是對女人,單憑著那張臉,他就足以無往不利。

 

  何況他還狠毒狡猾、處心積慮。

 

  「剛結婚的時候,她大概也過了幾天好日子,好得昏了頭,直到我那個外祖父去世,費承宇成了合法繼承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當然也就圖窮匕見了。」費渡頓了頓,「這中間沒有愛情什麼事,從頭到尾就是騙局和報復,費承宇的大腦結構不足以讓他產生感情這種東西。」

 

  「報復?」

 

  「我外公曾經資助他上大學,後來覺得他人品有問題,中止了資助,『升米恩,斗米仇』,到最後,費承宇最恨的人就是他。他後來把我媽視為那一類所謂『高高在上,看不起他的』人的代表,所以要窮其所能地虐待她。」

 

  駱聞舟輕輕地問:「你呢?」

 

  「我……」費渡剛說一個字,感覺駱聞舟圈在他身上的手臂彷彿又緊了一圈,手臂上繃緊的肌肉幾乎有些發抖,他注視著面前溫柔平緩的山坡,喉嚨輕輕動了動,把幾乎脫口而出的「我倒沒什麼」嚥了回去。

 

  「我讓他不太滿意,費承宇覺得我是個樣子貨,骨子裡流著我媽的血脈,軟弱,而且愚蠢,他希望能矯正我這些先天的毛病。先從難度低的小動物開始,因為正常的兒童會經過一個階段,把一些小動物擬人化,在這個階段裡,這種訓練和殺人的心理感受差不多。」費渡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小貓小狗,兔子,小雞……都有,不過如果法律規定虐殺動物和殺人同罪的話,我大概能湊夠幾十個死刑。」

 

  駱聞舟沉聲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費渡靜靜地回憶了片刻,搖搖頭:「記不清了……我媽讓我記著,可我還是記不清了。」

 

  駱聞舟吃了一驚:「你媽讓你記著什麼?」

 

  「它們都是被卡住脖子,無法呼吸,在這種漫長的掙扎和絕望中死的,她讓我記著窒息的感覺,記著它們都是代替我死的。」

 

  她在加深他的痛苦,擔心他像費承宇希望的那樣,傷口上長出麻木的老繭和增生,於是用更鋒利的刀子不斷加深他的痛苦,透過血肉,一直刻在骨頭上,刮骨療毒。

 

  「可我大概也不像我媽希望的那樣,」費渡說,「我比她想像得軟弱,我沒有認同過費承宇,但是也不敢忤逆他……」

 

  「費渡,」駱聞舟忽然打斷他,「你給我好好想想,把一個正常的大姑娘活活虐成了精神病,她還跑不了,躲不開,反抗不得,她能怎麼辦?死就是她唯一的自由。可是這種日子她過了十四年,不說別人,我覺得我是肯定不行的,可是她做到了,你知道她為什麼熬過這麼多年麼?」

 

  費渡一愣。

 

  「因為你十四五歲了,已經知道怎麼在費承宇面前保護自己,還因為過了十四週歲,你就不是干什麼都不予刑事處罰的無行為能力人了,費承宇只要不想讓他的獨生子冒蹲監獄的風險,他就會儘量避免讓你親自做那些不可挽回的事。那天在地下室,金屬環卡在她脖子上,你當她是怕死嗎?」駱聞舟抓住費渡的肩膀,強行把他轉過來,「你那麼聰明,難道想不明白,死亡是她最渴望的歸宿。她根本不怕死,只是怕就這麼死在你手上,她怕你一輩子也洗不乾淨手——」

 

  費渡下意識地一掙。

 

  「她愛你,我也愛你。」

 

  費渡:「聞舟……」

 

  駱聞舟並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除夕那天我帶人去濱海,這輩子沒那麼害怕過,害怕到現在都不敢細想,一想起來手就哆嗦。我不是怕你鬥不過什麼……什麼張春久、范思遠之類的貨色,他倆加在一起能讓你一勺燴了,我是怕你不知道惜命,拿著我的心肝去喂狗!」

 

  這句話□□似的在駱聞舟心裡憋了好久,忽然就這麼脫口而出,在他胸口引爆,炸開了淤塞在那許久的石頭,讓混著泥土味的微風空蕩蕩地從中劃過。

 

  費渡瞳孔微微一縮,巧舌如簧似的人突然啞巴了。

 

  滿山老槐森嚴、松濤如怒,微風中竊竊私語。

 

  不知過了多久,費渡才輕輕地動了一下,他抬起關節僵住的手,按在駱聞舟的胸口上。

 

  「對不起,我……」他半晌沒能「我」出個所以然來,彷彿是已經詞窮,只好輕輕地閉上眼,握了滿把駱聞舟紊亂又急劇的心跳。

 

  駱聞舟愣住了,零星的火氣轟然散開,因為看見費渡那不笑也隱約露三分形狀的臥蠶和修長的眼角居然泛了紅,雖然只有一點,像是調淡的水彩淺淺暈上去的。

 

  「……對不起。」費渡又重複了一遍。

 

  駱聞舟沒應聲,受了這句遲來的道歉,不聲不響地抓住他的手,拉著他往山下走去。

 

  「我沒有騙你?」

 

  「什麼沒有騙我?」

 

  「骨灰等候室裡,『哄你高興最重要的』那句話。」

 

  「……」

 

  「那句是真心的,不是耍花腔。」

 

  期限是從今以後。

 

  「……嗯。」

 

  再相信你一次,雖然你有那麼多不靠譜的前科,再讓我傷心……

 

  好像也不能不愛你。

 

  真是栽在這王八蛋手上了。

 

 

 

182番外三

 

  由於當代社會刑罰中並沒有「鞭屍」這一條,因此,儘管費承宇生前作惡多端,此時既然已經化作骨灰,自然也就免於被追究刑事責任。

 

  不過他生前的非法所得還是要處理的。

 

  好在費渡對此早有準備,該剝離的剝離,該撇清的也撇清了。畢竟,在他原本的計劃裡,並沒有給自己設計一個好下場,所以無論如何,他得給跟著他的人留好後路。只不過現在這條「後路」要由他本人親自來經營。

 

  總之,以前那個閒散敗家的「紈褲子弟」他是當不成了,費渡自己雖然有一口稀粥就能湊合活,但他還得養活一大幫人,只好被迫走上了日理萬機的總裁之路,每天都得去上班。

 

  駱聞舟在車位緊張的小區裡弄到了一個車位——那車位設計得有問題,等閒人根本停不進去,有個買了二手房的房主搬過來才知道上當,十分痛快地低價轉給了駱聞舟,費總當年山地上飆車練出來的技術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話說回來,那些花天酒地、飆車鬼混的日子,好像都已經成了上輩子的事,不過「繁忙」本身絕不是一種痛苦,只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忙。

 

  每天晚上,費渡可以抱著筆記本坐在通往地下室的台階上加班,那是他固定座位,坐墊靠墊俱全,還有個小杯架。他右手邊放一碗冰糖梨水,左手邊放一隻駱一鍋——駱一鍋守在他電腦的散熱孔旁邊蹭溫暖、揣著前爪閉目養神——盯著屏幕時間長了,費渡還能抬頭看看美男休息眼睛。

 

  特別是該揮汗如雨的美男自覺很帥,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鬆鬆垮垮的運動長褲。

 

  駱聞舟的地下室裡除了雜物和二八自行車,還有完備的家用健身器材,跑步機、沙袋、史密斯架……一應俱全。

 

  他從仍在慣性下轉動的跑步機傳送帶上跳下來,拎起毛巾擼了一把身上亮晶晶的汗,展覽似的亮著輪廓分明的胸肌和腹肌溜躂到費渡旁邊:「天天在這當場外觀眾,上回那大夫不是說你可以適當活動活動了嗎?」

 

  費渡敲下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發送郵件,十分敷衍地說:「等我去辦張卡。」

 

  駱聞舟端起他沒來得及喝完的半碗梨水,兩口灌了,然後沖費渡呲出一口白牙:「辦什麼卡,家裡這麼多東西不夠發揮?再說,私教能有我這麼周到的『貼身服務』麼?」

 

  費渡抬頭看了看企圖兜售**的「教練」,又看了看眼前的家用健身房,面露難色地伸手一指:「你看,深更半夜、不見天日的小黑屋、一個……『那什麼』在勻速旋轉的跑步機上原地奔跑——你不覺得這環境像個倉鼠球嗎?」

 

  駱聞舟:「……」

 

  由於出言不遜,費總被大倉鼠當場叼走了。

 

  駱一鍋站了起來,驚得睜大了貓眼,隨後,它判斷自己未必鬥得過耗子精,只好苦惱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轉了兩圈,見死不救地慫成了一團。

 

  第二天,費渡是被駱聞舟皮帶扣的輕微碰撞聲弄醒的,他一瞬間以為自己睡過了頭,猛地坐起來……腰一軟又摔了回去。

 

  駱聞舟連人再被子一起裹住,在他頭髮上親了一口,輕聲說:「沒到你起床的時間呢,再睡一會。」

 

  費渡這才發現,駱聞舟今天穿了制服。他們平時不強制要求穿制服,今天看來是要出席特殊活動。

 

  駱聞舟:「還看,閉眼。」

 

  費渡:「警察叔叔,以你這姿色,要是願意辭職到我們那來上班,每天睡到中午都行。」

 

  駱聞舟一整衣領,詫異地說:「光天化日之下,挖陸局牆角,有前途啊,年輕人——不過你知道陸局已經把你拉黑了嗎?」

 

  費渡:「……」

 

  「他其實都不會拉黑,特意下樓找陶然問的,問完就拿你實踐了。一個年過五旬,落後時代三十年的中老年男子,特意為你學會了一項新技能,寶貝兒,光榮不?」

 

  從抓捕張春齡和范思遠,費渡以身犯險差點玩脫開始,陸局就認定了他是個不靠譜的小青年,後來還發現,該小青年的朋友圈不發則矣,一發就是駱聞舟和他們家臉大無脖的肥貓,極其無聊。

 

  前兩天好不容易有一段長一點的內容,題目叫「萬變不離其宗」。陸局還以為費總對瞬息萬變的市場經濟發表了什麼高論,正想拜讀一下,看什麼時候給孩子買房合適,不料點進去一看,發現是此人自己寫的一篇「騙術」總結,從原則到方法論一應俱全、頭頭是道,讓陸局一下想起了自己被他忽悠的親身經歷,頓時怒從心頭起,眼不見心不煩地把他給屏蔽了。

 

  費渡乾巴巴地說:「那太遺憾了。」

 

  「是啊,他老人家再也看不見活在濾鏡下的美男子了,我只能受點累,親自到他眼皮底下多晃幾圈。」駱聞舟先是開著屏給他轉了一圈,抬頭一看表,立刻收了嬉皮笑臉,「不行,我真得走了。」

 

  費渡在床邊摸了摸,摸到了捲成一團的睡衣,抽出來披在身上:「今天怎麼這麼早?」

 

  駱聞舟正經下來,對著鏡子整了整衣冠:「今天是顧釗忌日,要正式給他還有小武他們追授烈士,有個儀式。」

 

  費渡一愣。

 

  儀式的地點在顧釗的葬身之地。

 

  那陵園位置偏僻,面積也不大,似乎是當年有一陣子流行炒墓地的時候建的。

 

  為了能多賣點錢,墓穴與墓穴之間距離非常狹小,像個戳進了地裡的鴿子籠,兩排墓碑之間,大約只有一米來寬的間隔,勉強夠放得下兩個花圈,憑弔的人一多,地方就捉襟見肘起來。

 

  生不能和許多人同居,死倒是能熱熱鬧鬧地共眠。

 

  顧釗就葬在這個捉襟見肘的「鴿子籠」裡。

 

  太陽才剛剛升起,名不見經傳的小陵園門口就停滿了車。

 

  這場姍姍來遲的儀式辦得十分隆重,墓碑前後三排都站滿了人,外圍還有源源不斷趕來的媒體,來得晚的鏡頭都擠不進來。

 

  陸局正在念一篇事先寫好的悼詞。

 

  肖海洋心不在焉地抱著捧花站在旁邊,潮濕的營養泥沾了他一手。

 

  駱聞舟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陸局快唸完了,他唸完你就上去獻花,別在這夢遊,『燕城衛視』拿鏡頭掃你呢。」

 

  肖海洋回過神來,餘光一瞥,果然看見有一台攝像機正對著自己,攝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遠遠地衝他一笑,讓肖海洋忽然想起了一樁舊事。

 

  那是他小時候,學校組織去軍營慰問演出,挑了一幫球球蛋蛋的小孩子表演「百人」大合唱,有本地電視台跟蹤報導,據說能上晚間新聞。肖海洋不知踩了什麼狗屎入選了,由於個子小發育不良,被安排在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

 

  有生以來,肖海洋還是頭一次站在鏡頭下,儘管他只是大合唱的百分之一,扮演了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角色,但能「上電視」,對於當年還沒有那麼憤世嫉俗的小男孩來說,還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他特意跟老師打聽了新聞哪天會播,特意在當天晚間新聞時跑到顧釗家裡,拉他一起等著看。不過很可惜,整場演出的報導都只有不到一分鐘,聲勢浩大的「百人大合唱」也只撈著一個鏡頭,剛好快要掃到站在角落裡的他時,鏡頭切了。

 

  期待了很久要「上電視」,連個影子都沒有,肖海洋失望極了,越想越委屈,蹲在顧釗的客廳裡嚎啕大哭。

 

  顧釗只好手忙腳亂的哄,他說:「你看,你才六歲半,已經差一點就上電視了,等你七歲半的時候,沒準你就能站在電視中間了,比叔叔強多了,叔叔這麼大年紀都沒上過電視,這輩子估計也沒什麼戲了……」

 

  顧釗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遺像會和肖海洋一起出現在鏡頭中間。

 

  一旦生死相隔,人間的榮與辱,便都鞭長莫及了。

 

  陸局的悼詞唸完,肖海洋按部就班地上前獻花,然後全體敬禮,快門聲響成一片,算是給這一起錯綜複雜的大案畫上了一個句號,只有小武的媽媽站在人群裡,悄無聲息地掉眼淚,她實在抑制不住,就緊緊地摀住自己的嘴……因為怕自己發出不恰當的悲聲,打擾此時此地的莊嚴神聖。

 

  「顧叔叔的撫卹金沒人領。」肖海洋目視著離場的眾人,幾不可聞地說,「他沒有家屬。」

 

  駱聞舟腳步一頓。他看見肖海洋好像個漏了的人形氣球,整個人塌陷了下去,他好像並沒覺得多高興,反而無所適從起來。

 

  肖海洋天生小腦不太發達,是塊當書呆的好材料,小時候理科成績一般,倒是文科十分出類拔萃,老師看他脾氣臭得骨骼清奇,以為他能成就一代社科人才,誰也沒想到他居然去當了警察。當刑警除了要參加公務員考試,當然也不能是根追公交都喘成狗的廢柴,肖海洋回憶起來,覺得自己能一路陰差陽錯地進入市局,運氣簡直不能用「玄學」來解釋,彷彿是冥冥中注定了顧釗能在這一年沉冤昭雪,推著他一路連滾再爬地吊著車位,走到如今這場終局。

 

  十幾年來,肖海洋就是想當警察,查舊案,給一個人洗刷冤屈,從來沒想過查完以後他要去幹什麼。有時候,結局對於仍然活著的人來說,並非一了百了的解脫,只能讓人從糾纏不去的夢魘中驚醒,有往前看的可能性而已。

 

  駱聞舟:「還想繼續幹嗎?」

 

  肖海洋茫然地看著他。

 

  駱聞舟又問:「那你有別的計劃嗎?」

 

  肖海洋沉默著搖搖頭。

 

  「駱隊,」郎喬舉著電話快步走過來,「那個跨省作案的詐騙團夥的老巢找到了,逮嗎?」

 

  不等駱聞舟發話,肖海洋已經十分訓練有素地一掃之前的迷茫:「等等,小喬姐,我懷疑他們的據點不止有一個!」

 

  駱聞舟衝他一招手:「邊走邊說。」

 

  肖海洋一邊跟上駱聞舟的腳步,一邊展開他的「無影嘴」,念灌口似的滔滔不絕道:「我從上個月開始追蹤他們的作案規律和行為模式,發現……」

 

  往前走,往前看,哪怕前途一片迷惘,哪怕只是憑著慣性繼續往前走——

 

  總有一天,會在自己漫長的腳印中找到方向。

 

  只是大概需要一點耐心。

 

183番外四一地貓毛的日常

 

  「有個事。」駱聞舟人五人六地推門走進辦公室,眾人見他表情嚴肅,還以為又出了什麼大案,齊刷刷地放下手頭工作,抬頭看向他。

 

  駱聞舟卻不慌不忙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晃了晃手裡一打門票似的東西:「我就知道這事說出來你們得激動,有個免費的集體聯誼活動,時間是下週日下午兩點,報銷往返車費,機會有限……」

 

  駱聞舟話沒說完,鋪天蓋地的白眼已經把他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什麼態度?組織上擔心你們這些單身狗的身心健康,特意組織的,邀請函可就給了咱們隊裡幾份,」駱聞舟十分發揚風格地說,「要是誰正好那天值班還想去的,提前跟我說一聲,我給你們替班。有家室的人也就只能給你們犧牲一回了。」

 

  然而沒有人感謝駱隊的「無私奉獻」,聽了這番話,大家都很想當場造反,將頂頭上司毆打成球,再一腳從大門口踢出去。

 

  「邀請函我放飲水機桶上了,想去的自己來取,不單身的別跟著湊熱鬧。等會要是萬一不夠分,大家就互相謙讓一點,年紀小的自覺點往後排。」駱聞舟說著,途徑肖海洋辦公桌,順手在小眼鏡那一頭亂毛上扒拉了一下,十分意味深長地看了肖海洋一眼,點了點他,說,「要抓住機會啊,年輕人。」

 

  可惜,肖海洋並不能通過「眉來眼去」領會精神,他正往嘴裡塞著面包,兩耳不聞窗外事地研讀舊案例,無端挨了駱聞舟一爪子,眼鏡腿頓時歪歪地掛在了鼓起來的腮幫子上,肖海洋撲棱了一下腦袋,面無表情地看了駱聞舟一眼,懷疑他可能是有病。

 

  青年人對老大爺們組織的相親會沒有興趣,郎喬頭天晚上值夜班,剛交接完工作,打了個哈欠,她懶洋洋地收拾包準備下班,邊走邊說:「上學的時候被早戀絆住了追求真理的腳步,被耽誤成了一個普通的大人,現在,好,非但和諾貝爾獎擦肩而過,還要去因為沒對象去相親,可悲可嘆啊朋友們!愛誰去誰去,反正我不去。」

 

  肖海洋從角落裡抬起頭,默默看了一眼她晃晃悠悠的背影。

 

  駱聞舟:「那叫聯誼,相什麼親?」

 

  郎喬:「聯誼,就是分男女,坐兩桌,桌上放點橘子瓜子礦泉水,大家都是一個系統的,互相大眼瞪小眼,尷尬地匯報工作……」

 

  「誰跟你說都是一個系統的?」駱聞舟的聲音從裡間辦公室裡傳來,打斷了她的厥詞,「那是陸局他們家太座那個歌舞團的贊助商組織的,老陸冒著跪搓板的風險從夫人那順出來的。」

 

  他話音沒落,敏銳的男青年們已經捕捉到了「歌舞團」三個關鍵字,幾個人一躍而起,你爭我搶地抓過邀請函:「活動安排是先看展覽,晚上有一場話劇……我去,還有自助晚宴!」

 

  本來已經晃悠到辦公室門口的郎喬腳步一頓:「自助晚宴?」

 

  同事報出了一個餐廳名:「各國風情美食,豪華海鮮無限量供應,意大利手工冰激凌……」

 

  郎喬沒聽完,就「嗷」一嗓子叫喚出來:「我!我去!」

 

  如果把古往今來的「公主」論資排輩,小喬公主大約只能在「饞」這方面有所建樹。

 

  駱聞舟十分牙疼:「郎大眼,我平時是餓著你了嗎?看你這點出息!」

 

  郎喬深得駱隊真傳,既不要皮也不要臉,飛快地抽走了一張邀請函,她輕快地回答:「父皇,我沒出息。」

 

  她的插隊行為頓時引起群眾不滿:「你個小丫頭片子才多大,長幼有序知道嗎,後面排著去,交出來!」

 

  郎喬把包一扔,霸氣地亮出拳頭:「來,有本事搶!」

 

  「哎,別忙內訌,我們當中混進個特務。」

 

  「那位大哥,你兒子都兩歲了,還要不要臉了!」

 

  方才無人響應的邀請函搖身一變,忽然炙手可熱起來,未婚青年們推推搡搡,合夥把企圖混吃混喝的非單身人士扔出爭搶隊伍。

 

  肖海洋好像是被他們吵得受不了,默默地抬頭張望了一眼。他雖然早已經不像剛開始來時那樣滿身是刺,但性情所致,也不大活潑得起來,至今依然不會參與到這種日常打鬧起鬨頻道。每到這種場合,他就成了個圍觀的人,像一盆遺世獨立的綠蘿,居高臨下地鄙視著滿地雞飛狗跳。

 

  這時,陶然忽然走過來,在他桌上敲了敲,隨後不等肖海洋開口,豎起食指「噓」了一聲,鬼鬼祟祟地把一張邀請函從桌子底下遞過來,也不知他是怎麼在這種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得手的。

 

  肖海洋一愣,陶然小聲對他說:「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你去不去?」

 

  肖海洋第一反應就是搖頭,頭搖了一半,他的目光再次正在追跑打鬧的智障同事們,落到了……某個值了一宿班,還能輕鬆撂倒師兄的人身上,正在搖擺的頭好像卡住了。

 

  陶然笑眯眯地問:「嗯?」

 

  肖海洋侷促地一推眼鏡,蚊子似的「嗡」了一聲:「……去。」

 

  陶然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深藏功與名地轉身回自己工位:「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就在他走出一米開外後,肖海洋腦子裡那根時常慢半拍的弦終於趕上了拍,他反應過來了——這張邀請函好像是陶然偷偷「讓」給他的。

 

  肖海洋難得「懂了一次事」,連忙說:「陶副隊,你怎麼給我了,自己不想去嗎?」

 

  陶然:「……」

 

  肖海洋這個男青年,恐怕是不知道「悄悄」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一嗓子廣播得整個辦公室都知道了,眾人統一回頭盯住了陶然。

 

  就聽那耿直的肖海洋又耿直地補充了一句:「還是你已經有女朋友了?」

 

  裡間辦公室裡的駱聞舟一口茶水嗆了出來,很想替肖海洋叫個好。

 

  這個新聞曝光的時機實在是相當及時。別人不清楚,駱聞舟卻知道陶然上週末晚上難得正點下班的原因——他是陪著姑娘聽演唱會去了,票還是費渡託人幫忙弄到的。

 

  出於「人之初,性本賤」的天性,駱聞舟得知此事後,很想把這個獨家八卦廣而告之一下,可是至今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怎麼才能一邊保持著他本人偉光正的氣質,一邊偉光正地散佈八卦呢?

 

  駱聞舟琢磨了好幾天都沒想好,憋得抓心撓肝的,就在他感覺自己快憋出夢話來的時候,神器肖海洋同志橫空出世了。

 

  「不不不……」陶然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熟了,現場變成了一個結巴,「我、我不是女朋友……」

 

  眾人在陶副隊哆哆嗦嗦的口誤下安靜了片刻,集體爆發出一團大哄,陶然窘迫得想要一頭鑽進鍵盤槽裡,邊躲邊擺手:「別鬧別鬧,八字沒一撇。」

 

  駱聞舟唯恐天下不亂:「沒一撇不要緊,有一捺就行。」

 

  肖海洋聽了這熟悉的結巴,頓時想起陶然住院時,那個在他病房裡照顧了很久的姑娘,直眉楞眼地開口說:「我知道了,是不是醫院裡那個?」

 

  駱聞舟十分曖昧地說:「怪不得托我給你找『那個』呢。」

 

  郎喬:「哪個?」

 

  陶然:「駱聞舟!」

 

  駱聞舟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圍觀被一幫人按在桌上的陶然。

 

  就在這時,郎喬那張石破天驚的烏鴉嘴裡冒出一句:「有一次還給你送過花是不是?」

 

  陶然一愣:「啊?」

 

  「一大捧!」郎喬比比劃劃地說,「還有一張寫了情詩的小紙條,落款有個『費』!」

 

  被按在辦公桌上的陶然:「……」

 

  津津有味看戲的駱聞舟:「……」

 

  郎喬興高采烈地感慨道:「哎喲喂真巧,也姓費,跟費總是本家呢!」

 

  有道是「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有形的食和話往往夾帶無形的災難和厄運,郎喬一句話奠定了她下半年的早飯的基調——香菜全席。

 

  而與郎警官八字犯克的費總也再次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費渡下班一回家,就感覺不對,駱一鍋沒有探頭出門迎接,費渡進屋時,它正團在玄關鞋架上,噤若寒蟬地抱著自己的尾巴。不知這二位爺是怎麼交流的,反正費渡和駱一鍋對視了一眼後,立刻敏銳地嗅出氣氛不對——他的腳步機敏地一頓,腦子裡飛快地過了一遍自己近期的所作所為。

 

  早出晚歸隨時報備沒有遺漏,沒有參與不正經的娛樂活動,少說話多做事,堅定杜絕了駱聞舟界定的「四處撩閒」行為,連超速和闖紅燈都沒有。難道是昨天中午商務宴請的時候喝了一個碗底的酒?總不至於是昨天他車限號的時候,在地鐵上蹭了哪個女孩的口紅印吧?費渡莫名心虛地把自己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衣冠楚楚,全無異狀。

 

  那難道是……

 

  費渡沖駱一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回手拉開沒關嚴的屋門,躡手躡腳地往外遛,心裡琢磨著加班的藉口。

 

  駱一鍋一歪頭出了聲:「喵嗷?」

 

  費渡:「……」

 

  他覺得自己和這隻貓的友誼恐怕是走到了盡頭。

 

  一隻手突然從旁邊伸過來,越過費渡推上了門。

 

  駱聞舟心裡默誦著某人當年親筆寫的送花卡片,準備了一肚子秋後算的賬,拖著長音問:「費總,剛回來,還上哪去啊?」

 

  費渡激靈一下,隨後拍上了大門的手不由分說地箍住了他的腰,駱聞舟把他強行轉了個身,皮笑肉不笑地說:「跑什麼?」

 

  費渡一看東窗事發,立刻承認錯誤:「我錯了。」

 

  駱聞舟:「你錯哪了?」

 

  費渡只好照實交代:「前天晚上趁你值班,打遊戲打到半夜三點。」

 

  駱聞舟:「……」

 

  嚯,還有意外收穫。

 

  費渡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交代錯了,連忙又改口:「昨天中午喝了二兩酒——最多二兩,沒再多了。」

 

  駱聞舟微笑著看著他,目光慈祥得像屠夫圍觀待宰的羊,默默估量著在哪下刀:「還有什麼?」

 

  費渡:「……上禮拜你那茶杯是我不小心碰碎的,不是貓。」

 

  駱一鍋一臉麻木地在旁邊舔著爪,身形蕭索。

 

  駱聞舟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他家確實養了兩隻貓。所有壞事的嫌疑人都不止駱一鍋一個了。費渡依照經驗,感覺這種情況下,主動賣身才是上策,於是果斷按住駱聞舟的手,湊上去親他的鼻尖和嘴唇,要笑不笑地壓低聲音:「賠你一個。」

 

  駱聞舟還沒反應過來他要賠個什麼,費渡就闖進他唇舌間,裡外遊走了一個遍,駱聞舟的手指陡然收緊——費渡撤走之前還輕輕的舔了一下他的唇縫:「我來給你潤喉。」

 

  駱聞舟:「……」

 

  這個人找死的技能真的好專業!

 

  駱聞舟嘆了口氣,湊近費渡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費渡臉色驟然一變,轉身要跑,被駱聞舟攔腰截住:「不是你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抄的?」

 

  費渡忙說:「我那些都是抄的,寫給你的是原創的!」

 

  他的重點是「原創」,然而說者與聽者總是錯位,駱聞舟的重點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另外一個詞上,他眼睛一眯:「那、些?」

 

  費渡:「……」

 

  駱一鍋有心圍觀,屁顛屁顛地從鞋櫃上一躍而下,跟了上去,被一把拍在門外,在門上鋪成了一張後腿直立的貓餅。它十分不甘心,因為感覺一筆一筆的血債還沒清算完——例如駱聞舟那件破洞的毛衣,那分明是費渡袖子上的拉鏈刮破的,根本不是它閒得沒事叼進貓窩抓的,還有……

 

  書房裡傳來「咣」一聲,接著是書本落地的聲音,駱一鍋豎起來的耳朵一動,鬍鬚哆嗦了一下,嚇得貼著牆根遛了。

 

  夜還很長,要算的賬還很多。

 

184番外五

 

  深秋時,燕城某個流浪動物救助組織在費渡公司附近的小公園裡設了個點,安了一些過冬避寒的簡易貓屋,小公園被一圈寫字樓和商業廣場包圍,平時熙攘來往的都是都市白領,難得見有動物來,一窩蜂地都來投喂,漸漸形成了一個野貓的自然村。

 

  這天,費渡清早出門,稍微繞了個遠,他把車停好以後,拎著幾個貓罐頭來到了野貓村。

 

  貓罐頭本來是駱一鍋的,頭天晚上,駱聞舟跟駱一鍋你來我往地大吵了一架,究竟因為什麼,費渡被駱聞舟四肢並用地纏了一宿也沒打聽明白,只能通過駱聞舟的另類洩憤行動來判斷,這場人貓大戰中,貓可能是略佔上風——

 

  作者有話要說:

 

  駱聞舟把所有貓罐頭打包清理出了櫃門,並且聲稱,寧可留著自己吃,也不便宜駱一鍋這個小崽子。

 

  駱聞舟這個同志,平時在外面看著人五人六的,在家一旦幼稚起來就六親不認。為了不讓駱聞舟言出必行地把貓罐頭端上自己的餐桌,費渡只好親自替他處理,一大早來到野貓村送溫暖。

 

  野貓村裡住的都是顛沛流離的「浪子」,平時都靠才藝討飯吃,不像駱一鍋那麼張揚跋扈,聞到香味,貓屋裡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幾顆腦袋,等一隻領頭的灰色大貓偵查完畢,率先嘗了,其他的貓才爭先恐後地跟著出來吃。

 

  這時,費渡注意到角落裡有一個損壞的破貓屋,塌了半邊,只有個搖搖欲墜的頂,一隻醜得出奇的白貓從「危房」裡探出頭來,動作有些畏縮,它瞎了一隻眼,雙耳也不對稱,半張臉上有一道不規則的傷疤,連毛也不長,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流浪狗或者其他貓傷的,野外的環境並不那麼友好。

 

  大白貓露出一個腦袋,僅剩的眼睛是淺藍色的,對上費渡的目光,它也不叫,只是殷殷地看著他,莫名讓人覺出一點不同於普通畜類的靈性。

 

  費渡手上還剩最後一盒罐頭,給誰都是給,於是朝角落裡的「危房」走了過去。走近才發現,原來大白貓不是光棍一條,那「危房」裡還住著幾隻耗子一樣大的幼貓,都是雜毛,其中一隻的毛色和駱一鍋有點像,見了人也不知道怕,睜著無知的大眼睛,伸長了脖子看著費渡。

 

  費渡把貓罐頭打開,放在半坍的貓屋旁,大白貓卻不吃,反而蜷縮起身體,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咆哮,亮出指甲的爪子摳進地裡,像是準備要跟誰打仗。

 

  費渡一抬頭,看見幾隻大貓悄無聲息地圍了過來,一邊舔著嘴,一邊貪婪地盯著白貓這一家老弱病殘,只等人一走,就要撲過來打劫。窩裡的幼貓們擠作一團,大小像老鼠,「嘰嘰」的叫聲也和耗子差不多,豎起來的尾巴尖都只有短短的一截,一起哆嗦著,不知是冷還是怕。

 

  這些出生在冬天的小動物,就像出生在動盪裡的人,命賤,死起來一茬一茬的,可憐不過來。

 

  費渡看了看表,不過反正他自己當老闆,不用打卡,於是在白貓的貓屋旁邊坐下了。

 

  大概是氣場的緣故,野貓黑/社會好像有點怕他,大貓們垂著尾巴遠遠覬覦著,不敢到他跟前放肆,眼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好不甘不願地各自散了。好一會,大白貓才放鬆下來,小心翼翼地在罐頭上舔了一下,然後拉開沙啞的嗓子,沖費渡叫了一聲。

 

  費渡戴著耳機,正拿手機查郵件,沒理它。大約有十多分鐘,白貓一家終於飽餐完畢,費渡餘光瞥了一眼,見那隻長得很像駱一鍋的小貓膽大包天,居然從貓屋裡爬了出來,擺動著稚拙的四肢,哆哆嗦嗦地向他走過來,想去蹭他垂在膝蓋上的手。

 

  除了已經習慣一起生活的駱一鍋,費渡依然沒有親近小動物的習慣,也並不打算和一隻沒滿月的小貓崽交朋友,於是站起來躲開了。

 

  幼貓失望地叫了一聲,這時,有人在他身後輕輕地嘆了口氣:「它只是喜歡你,你既然是鐵石心腸,幹嘛還要給它們恩惠?」

 

  費渡腳步一頓——不遠處的石凳上,坐著一個又熟悉又陌生的年輕男人。那人穿著一件不打眼的卡其色外套,休閒褲打理得不大精心,有點皺,頭髮也略有些長了,五官還是原班人馬,底下卻彷彿換了個靈魂,乍一眼看過去,根本認不出這會是當年燕城著名的紈褲子弟……張東來。

 

  張東來對上費渡的目光,緩緩地站了起來,兩人在群貓叢中面面相覷,物是人非,一時兩廂無語。

 

  印象裡,但凡他們倆湊在一起,周圍不是觥籌交錯,就是紙醉金迷,聒噪的笑聲與嗆人的香水味總是如影隨形,誰能想到有一天見面會是這樣的光景呢?

 

  費渡摘下耳機,率先開了口:「好久不見。」

 

  張東來用一種複雜難言的目光看著他,近乎拘謹地一點頭。

 

  費渡走到他身邊,指著旁邊的石凳問:「我能坐這嗎?」

 

  張東來的目光牢牢地鎖在他身上,不知道為什麼事到如今,費渡還是這樣坦然,坦然得好像他從未做過那些事一樣。

 

  那年除夕,他從一場顛倒的尋歡作樂場裡爬出來,余醉未褪,一步跌進了一個冰天雪地的噩夢裡,他好像是誤入了一個荒謬的平行世界,做夢都想不到的曲折離奇一股腦地砸在他頭上,身邊熟悉的人都變了樣,一個個地成了裹著人皮的妖怪。

 

  他一直尊重敬畏的父親是冷血變態的殺人狂,剛正得讓他時常自愧有辱門楣的叔叔手上血債纍纍,還有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費渡。

 

  酒肉朋友也是朋友。

 

  費渡有趣、敢玩,哪個圈子都混得開,而且三觀和張東來一樣,信奉及時行樂,從不以自己不學無術為恥,全心全意地扮演著一個快樂的小傻逼。在燕城的紈袴圈子裡,張東來最欣賞的是他,最親近的是他,甚至人在異鄉,惶惶不安的時候,下意識求助與信任的,依然是他。

 

  他拿費渡當浮華場上的知音,可原來,其實只有費渡知他的音——他是個長了耳朵的聾子。

 

  費渡舒展開長腿,坐在旁邊的石凳上:「一年多沒你消息了,過得怎麼樣,婷婷好嗎?」

 

  張東來反問:「如果是你,你會好嗎?」

 

  費渡靜靜地看著他,不置一詞。

 

  張東來第一次發現,自己從未仔細看過費渡的眼睛,印象裡,費渡總是漫不經心的,瞳孔像是對不准焦,驚鴻一瞥的一個眼神掃過,隨後就再次隱沒在鏡片……或者別的什麼後面。他想,如果他早注意到這雙藏著深淵的眼睛,一定不會傻呵呵地把這個人當成自己的同類。

 

  他聲音有些尖銳地說:「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費總,是不是?」

 

  費渡坦然回答:「可以這麼說。」

 

  張東來被他噎了個倒仰,佈滿血絲的眼睛狠狠地瞪著他。

 

  「你也從來沒有認識過你父親、你叔叔,還有他們身邊的那些人,」費渡平靜地說,「你一出生,身上就被人套了個烏托邦似的罩子,玻璃罩外面貼滿了花團錦簇,嚴絲合縫,你從來沒有往外窺探過。你父親急惶惶地把他可望而不可得的東西全堆在你們兄妹身上,他把你們倆當成自己生命的延伸,好像這樣就能得到補償。」

 

  張東來的呼吸急促起來,一隻手下意識地插/進外衣兜裡。

 

  費渡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接著說:「我沒打招呼就毀了你的烏托邦,對不起,所以你今天過來,想做個了結嗎?」

 

  「我朋友不少,你是份量最重的一個,」張東來嗓音嘶啞,「你說什麼我都信,真的,費渡,我對你……我對你不說掏心挖肺,可也差不了多少,我從來沒把『懷疑』倆字往你身上擱過,想都沒想過……可你把我當什麼?送上門來的傻子嗎!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沒有,是我對不起你,」費渡說,「但是一碼歸一碼,再有一次,我還會這麼幹。」

 

  「你……」

 

  費渡向張東來攤開雙手,他的手修長蒼白,外衣平整的袖口露出一段一塵不染的襯衣袖:「你兜裡有什麼?是刀,還是槍?」

 

  張東來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你以為……你以為我不敢?」

 

  「如果你想殺我報仇,一把裁紙刀足夠了,」費渡嘆了口氣,輕輕地說,「這樣萬一事到臨頭你反悔了,還有餘地。但如果你帶了管制刀具或者……」

 

  張東來大吼一聲,一把揪住了費渡的衣領,野貓們敏銳地感覺到氣氛不對,全都噤若寒蟬地躲了起來,只有方才那隻第一個吃罐頭的長毛大灰貓站了起來,謹慎地往前走了幾步,像個放哨的守衛,盯著這邊的動靜。

 

  費渡脖子一涼,一柄裁紙刀緊緊地抵住了他的頸側,不知是他頸部的皮太嫩,還是張東來的手抖得太厲害,刀刃下很快出現了一條小血口。費渡遠遠地衝著炸毛的大灰貓做了個手勢,離奇的是,大灰貓的耳朵突然往後一背,好像看懂了似的,往周圍看了看,重新臥了下去。

 

  費渡眼神往下一瞥,笑了:「還真是裁紙刀啊。」

 

  張東來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你利用我,毀了我們家!」

 

  「我利用過你一次,我說了對不住你,願意的話,以後我可以用任何力所能及的方式補償你,不願意也沒事,你可以在這劃一刀。」費渡緩緩按住了張東來抖個不停的手,「最好找個什麼東西遮一下,不然會噴你一身血,劃得果斷一點,最多五六分鐘,咱倆就一了百了了——你放心,貓不會叫救護車。」

 

  他說到這裡,忽然把張東來的手往下一按,頸動脈的震顫順著刀刃傳到了張東來手上,更多的血一下冒了出來,一下染紅了襯衫領。張東來到底只會個溫柔鄉里長大的公子哥,幾乎被費渡身上那種前所未見的亡命徒氣質嚇破了膽,一下鬆了手,避之唯恐不及地躲開費渡,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費渡把裁紙刀縮回了塑料殼,歪頭用領子擦了擦血跡:「你是個好人,出過的最大紕漏就是自己開車超速剮蹭電線杆,就算是跟人打架鬥毆,也從來沒把別人打壞過,東來,你跟我們不一樣。這把刀我就當臨別禮物收下了,往後帶著婷婷去過正常人的生活吧。」

 

  張東來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直到此時,他終於確定了,他不認識費渡,他的朋友是在一個大雨夜裡、野外飆機車連頭盔也不帶的敗家子,他不認識眼前這個面無表情地把玩著裁紙刀,好像沒有知覺似的可怕男人。

 

  「那次在西嶺,我們幾個湊熱鬧,幫警察找一個失蹤的小女孩,朋友圈裡被那女孩的照片刷屏了,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跟著轉發,可惜最後沒找著,警察只挖出了她的屍體,」費渡說,張東來卻隨著他的話音顫抖了起來,「這事傳出來之後,我看見你們又刷屏了一次,你還點了個三個蠟,過後大家就忘了這事,我覺得你現在應該知道真相了。」

 

  張東來知道,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去搜尋、追憶、聽、看……他知道那個短暫地在他手機上停留過的小女孩在一個泥濘的雨夜裡被人帶走,在極度恐懼中死於非命,身體被切成一堆碎肉,死不瞑目的葬身在他父親親手置辦的拋屍之地。他曾經一度失眠,總覺得那女孩還如影隨形的藏在他手機裡,快意地看著他從可惡的無知裡驚醒過來,每天被真相折磨,惶惶不可終日。

 

  「我沒有毀了你們家,」費渡說,「你所謂的『家』,一開始就是個謊言,謊言是不可能長久存續的。」

 

  張東來明知道他說得都是實話,然而他的處境這樣尷尬,無論接受與不接受,彷彿都是毫無道理的,他茫然無措,忽然被鋪天蓋地的委屈淹沒,難以忍受地哭了。

 

  人一出生,就要被接生的大夫打哭一次,從此脫離母體,開始自主呼吸。

 

  然後又要被無情的真相打哭過無數次,漸漸離開童年、離開平和的「新手村」,走向更遠、更不美好、更不可知的未來。

 

  事到如今,張東來這個發育遲緩的大齡男孩,終於放開嗓子,嚎啕大哭起來。

 

  費渡沒有再去打擾他,只是沉默地坐在石凳上,等著張東來哭到筋疲力盡,沒再看自己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費渡知道,張東來應該不會再回來了。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頸側,血已經結痂止住了,費渡嘆了口氣,摸出方才那把裁紙刀。

 

  「他走了?」野貓屋後面的樹叢裡,一臉凝重的陸嘉和周懷瑾走了出來,周懷瑾彎下腰摸了摸大灰貓的頭,大灰貓看起來和他很熟,翹起大尾巴,高冷地在他手上蹭了一下,懶洋洋地站起來走了。

 

  費渡「嗯」了一聲,卸下裁紙刀的塑料殼,從裡面抽出了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了一個地址。

 

  「應該是春來集團的漏網之魚,」費渡把紙條交給陸嘉,「找人盯住了,匿名報案。」

 

  陸嘉應了一聲,接過紙條跑了,周懷瑾卻彎下腰,皺眉盯著費渡領口的血跡:「你暈不暈,想不想吐?趕緊去醫院。」

 

  「就破了點皮,我早不那麼暈血了。」費渡擺擺手,站起來的時候腳底下卻踉蹌了一下——不那麼暈了,但還是稍微有點後遺症。

 

  「我說什麼來著!」周懷瑾一把扶住他,「讓你沒事玩刀,刀是隨便玩的嗎……」

 

  費渡無奈:「周大哥。」

 

  周懷瑾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周氏與春來集團的大案瞭解,周懷瑾不知去哪遊蕩了幾個月,孑然一身地回了國,當年的億萬財團繼承人,現在在費渡手下做財務總監,一開始大家喊他「周總」,後來不知怎麼的,「周總」就成了「周大哥」,公司上下,不管男女老少統一這麼叫,平時在外面一臉高貴冷豔的精英,一回來就成了管東管西的囉嗦大哥,愛心氾濫,好像全世界都是他愛闖禍又不靠譜的小弟。

 

  警方對「春來集團」四個字反應極其敏捷,接到線報以後,立刻迅雷不及掩耳地趕到這些漏網之魚的聚集窩點,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時候就把人一網打盡,張東來悄無聲息地來到燕城,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終身沒有再回來過。

 

  兩代人,糾纏不休的恩怨,至此,終於風流云散。

 

  傍晚,費渡坐在自己車裡,跟一隻沒有巴掌大的小野貓面面相覷——方才他剛上車,還沒打著火,一道白影突然跳上了他的車前蓋,瞎了一隻眼的大白貓看了他一眼,把那隻長得很像駱一鍋的小貓往他車上一放,不等費渡反應過來,大白貓掉頭就跑,強買強賣。

 

  小野貓支楞著尾巴,好像是怕冷,不斷地往他懷裡鑽。

 

  費渡拎著它的後頸,把貓扒拉下來:「回去跟你媽說,我不打算收養貓。」

 

  小野貓回答:「咪。」

 

  費渡:「我們家有一隻貓了,把你帶回去,它能一巴掌把你打扁了。」

 

  小野貓伸長了脖子,眯著眼在他身上聞,又眼巴巴地看著他。

 

  費渡:「……駱聞舟非得撓死我不可。」

 

  小野貓一唱三歎地「喵嗚」了一聲,伸出小爪子扒住他的外衣。

 

  費渡看了看還不會收爪子的貓,又摸了一把脖子上的創可貼,突然靈機一動:「有道理。」

 

  小野貓一歪頭,身體騰空而起,它不安地掙動了一下四肢,懵懂地看著費渡捏了捏它的小爪子,指著脖子上的傷口說:「記住,這是你撓的,不穿幫我就收養你。」

 

  小野貓在汽車引擎聲裡打了個寒顫,彷彿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時,費渡的手機震了起來,突然響起的《五環之歌》嚇得小野貓一哆嗦,費渡一邊緩緩地把車開出停車場,一邊接通:「嗯,下班了,在路上……晚上啊?想吃焗大蝦……不要,吃你做的……」

 

  電話那邊的人抱怨了一聲什麼。

 

  費渡狡猾地笑了起來:「對了,我還給你帶了個『禮物』……嗯?沒有亂花錢。」

 

  「你肯定會喜歡的。」

 

  番外完

 

181番外一

 

  駱聞舟半夜驚醒,心悸如鼓,幾近慌張地伸手一摸,碰到了費渡晾在被子外面的一隻手,他吊在嗓子眼的那口氣這才鬆下來。

 

  駱聞舟抹了一把冷汗,低頭看見了他的噩夢之源——禿貓駱一鍋。

 

  今年供暖雖然已經接近尾聲,火力依然格外旺,屋裡溫暖得過了頭,因此晚上沒關房門,反正以費渡這身體情況也幹不了什麼「少貓不宜」的事,於是駱一鍋同志不光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還四仰八叉地把半個身體壓在了駱聞舟胸口上。

 

  作者有話要說:

 

  駱聞舟先小心地把費渡的手塞回被子,又托起駱一鍋,請它老人家移駕床頭櫃,慶幸自己算得上身強體壯,否則遲早有一天得讓鍋總一屁股坐出心梗。

 

  他半坐起來,用質問的目光瞪著被他弄醒的駱一鍋,然而鍋總凜然不懼,爪子勾著床頭櫃的桌面,伸了個兩尺長的大懶腰,沖駱聞舟打了個牙尖嘴利的哈欠,又怡然自得地臥倒了,渾不在意自己還是戴罪之身。

 

  不錯,駱一鍋今天確實闖禍了。

 

  駱聞舟頭天晚上做飯,把菜倒進鍋裡之後,發現家裡沒料酒了,只好打開酒櫃,翻出一小罈子花彫湊合用,由於煎炒烹炸過程繁瑣忙亂,他就把鎖酒櫃這茬給忘了。

 

  今天午飯時間不放心費渡,照常給家裡打電話,話還沒說兩句,就聽見電話裡傳來一陣「叮咣」亂響和重物落地聲——這動靜駱聞舟十分熟悉,剛養貓的時候沒有防範意識,他平均一天能聽兩遍現場直播的「駱一鍋砸缸」。

 

  這回,駱一鍋砸的不是缸,是酒。

 

  它不知怎麼扒拉開了酒櫃,一瓶放在最外側的細長紅酒瓶重心不穩,不幸慘死在貓爪之下。儘管費渡很快把現場收拾乾淨了,廚房仍然留下了不少罪證——地板縫隙裡有少量紅色液體,冰箱旁邊有半個費渡沒注意到的紅酒味貓爪印……還有決定性的證據,嫌疑貓駱一鍋的尾巴。

 

  該嫌疑貓雖然被剃禿了,但頭和尾巴尖上各自保存了一撮毛,尾巴尖上的長毛已經被染紅了。

 

  可是證據確鑿怎麼樣呢?前科纍纍又怎麼樣呢?

 

  反正駱一鍋毛也剃了、育也絕了,自覺餘生四大皆空,已經沒什麼值得緬懷的了,它當著駱聞舟的面,明目張膽地舔了舔自己的大尾巴,並不把鏟屎工的威嚇放在眼裡。

 

  駱聞舟:「……」

 

  駱聞舟拿它沒什麼辦法,只好眼不見心不煩地重新躺下,藉著微光看向費渡。

 

  費渡呼吸清淺而綿長,半張臉埋在枕頭裡,閉上眼睛後,反而更能清晰地看出他眼睛的形狀,柔軟的頭髮垂下來,懶洋洋地勾在下巴上,他看起來既不強勢也不狡猾,只是個安靜的睡美男。

 

  單是看這一張睡顏,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出他經歷過什麼、做過什麼。

 

  駱聞舟忽然不困了,伸手扒開費渡脖子上的幾縷頭髮,見那可怕的淤血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幾道淺印,他盯著那淺印看了一會,忍不住用指腹摩挲了兩下。

 

  可能是脖子太敏感,費渡無意識地躲了躲,隨後翻了個身,駱聞舟怕他亂動壓到還沒好利索的腳踝,連忙伸手把人撈回來,壓在懷裡。

 

  費渡好像被驚動了,但沒有清醒,只是迷迷糊糊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歪頭在他脖子上親了一下。

 

  又不動了。

 

  費渡這個討厭鬼,各種親暱的小動作信手拈來,隨時糊人一臉,半睡半醒時都能耍得一手好套路。駱聞舟被他親得心浮氣躁,周身血流直接飆到第二宇宙速度,叫囂著要脫離地球引力。

 

  可惜此時此刻,他只能摟著費渡,瞪著天花板思考人生,獨自熬過單方面的「走火」。

 

  就在他快要給憋出一套哲學體系的時候,駱聞舟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他偏頭看了一眼床頭櫃上的小鬧鐘,螢光的指針已經過了凌晨五點,按理說每天這時候,費渡已經快自然醒了,本來就不怎麼沉的睡眠會變得很淺,怎麼他今天睡得這麼死?

 

  一般這種情況,除了費渡生病,就只有……

 

  他白天喝過酒或者咖啡。

 

  費渡的體質很特別,喝適量酒或者咖/啡,都能提神醒腦,不過等那一點精神勁過去,如果沒有再來一杯,他之前的精力就彷彿被透支,一般晚上會困得比較早,睡眠也比較實在。

 

  駱聞舟偏頭看了看駱一鍋,怎麼想怎麼覺得這事可疑,於是小心翼翼地挪開費渡放在他腰間的手,溜到客廳,翻開存酒杯的玻璃櫥。大大小小的紅酒杯一共九支,分三排擺放,駱聞舟把它們挨個翻出來檢查,終於,在最裡面、最角落的地方,找到了杯口留下的一圈乾涸的水漬。

 

  駱聞舟:「……」

 

  趁酒櫃沒鎖偷酒喝,喝完不但毀屍滅跡,還要裝模作樣地嫁禍給一隻貓!

 

  費總這出息越發大了。

 

  於是這天早晨,蒙冤的駱一鍋得到了「政府」發的補償撫卹──妙鮮包一盒,真正的「幕後黑手」則遭到了家庭審訊。

 

  駱聞舟:「你給我說實話。」

 

  費渡不慌不忙地在熏培根條裡夾了一小片生菜葉,捲成一個小卷:「我沒有不說實話。」

 

  駱聞舟無言以對。

 

  也是,電話裡聽見響動以後,是他自己問了一句「死貓把什麼東西摔了」,費渡的回答是「你好像忘了鎖酒櫃」——八個字,沒毛病。

 

  費渡把捲好的培根卷夾起來,塞進駱聞舟嘴裡:「就半杯,需要處理一點公司的事。」

 

  駱聞舟:「禁煙禁酒禁蛋黃派,你怎麼答應我的?」

 

  費渡從善如流:「我錯了。」

 

  「家不是講理的地方」,這是費總做人的基本原則,但凡有點雞毛蒜皮,他永遠率先認錯、甜言蜜語、息事寧人……然後悔不悔改看心情。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想:下一句準是「師兄我愛你」。

 

  費渡油腔滑調地說:「罰我做點什麼都行,不過半杯酒只有兩百毫升,不至於用『你生氣』這麼嚴重的刑罰吧?」

 

  駱聞舟:「……」

 

  這套路還會定期更新升級!

 

  費渡的目光掃過駱聞舟家居服寬大的領口,欣賞了一下輪廓分明的鎖骨和肌肉,一直探進裡面,舔了舔嘴角:「特殊服務也可以啊美人。」

 

  駱聞舟用鋼鐵般的意志力拒絕了他:「滾!」

 

  作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男人,駱聞舟灌了一杯涼水,想出了一個「絕佳」的主意,靈感來自於他本人的童年陰影——寫檢查。

 

  「至少一千字,手寫,」駱聞舟一邊換鞋準備上班一邊說,「晚上吃飯之前念。」

 

  費渡難以理解地問:「……兩百毫升要寫一千字?」

 

  「不止是兩百毫升的事。」駱聞舟微微一頓,正色下來,回頭深深地看了費渡一眼——他想說,還有你瞞著我犯嫌的事;故意激怒范思遠,把自己傷得體無完膚的事;我差點就見不到你了的事;還有……你一直對我挖空了心才堪堪塞進去的那個人時而出言不遜的事。

 

  這些事簡直不能細想,駱聞舟覺得自己還沒做好細細回憶的準備,於是倉促嚥下了下文,匆忙走了。

 

  費渡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的未竟之言,愣了愣,撐著枴杖,懸著綁著繃帶的傷腳,緩緩踱回書房。

 

  駱聞舟隨口一說,晚上下班回來已經把這事忘了……直到看見費渡拿出兩張十六開的稿紙。

 

  「費渡」和「寫檢查」,這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詞,稿紙上的手寫正楷橫平豎直,帶著一點逼人的力度,滿滿噹噹,目測總字數絕對過千。駱聞舟十分凌亂地伸手去接:「你還真……」

 

  費渡一側身,避開了:「不是讓我念嗎?坐下。」

 

  駱聞舟和駱一鍋並排坐在沙發上,一臉找不著北地對視了一眼。

 

  費渡單手背在身後,準備登台演出似的略一欠身,單腳站著也沒影響發揮,十分瀟灑,然後他把藏在背後的手拿了出來,他居然還拿了一朵半開不開的紅玫瑰,一伸手別在了駱聞舟領口。

 

  駱聞舟:「……」

 

  他已經預感到「檢查」的內容是什麼了,然而還是不敢相信,姓費的能不要臉到自己念出來。

 

  可是費總就是這麼不要臉。

 

  費渡清了清嗓子,當著一臉莫名其妙的駱一鍋,一點也不害臊地念他名為「檢查」的情書:「我心裡有一簇迎著烈日而生的花……」

 

  「費渡你惡不噁心,有毛病嗎!」

 

  「……比一切美酒都要芬芳。」

 

  「小崽子,讓你寫檢查,你消遣你哥,真以為我治不了你!」

 

  「滾燙的……哎,君子動口不動手……」

 

  駱聞舟搓著雞皮疙瘩,把費渡這棵肉麻的病苗移植回了臥室,駱一鍋抱著自己僅剩的尾巴毛啃了一會,豎起的耳朵順著屋裡傳來的笑鬧和求饒聲動了動,繼續四大皆空地與尾毛為伴。

 

  我心裡有一簇迎著烈日而生的花,

 

  比一切美酒都要芬芳,

 

  滾燙的馨香淹沒過稻草人的胸膛,

 

  草扎的精神,從此萬壽無疆。

 

2017-07-10() 1709 | URL | 編輯

 

牧昜 #-

 

番外二

 

  一場車禍撞壞了費承宇的腦子,他臥床三年多,成了個冰箱裡放久了的蟹——皮囊完整,只是自己把自己耗成了空殼。

 

  范思遠把他偷出來,讓他顛沛流離不說,還差點把他做成人體//彈,想必整個過程中對他也不太客氣,警察和救護車把他從那「地下防空洞」裡刨出來,費承宇就有點奄奄一息要死的意思,苟延殘喘的要死了幾個月,他「嘎嘣」一聲,總算是嚥氣了。

 

  此時,這起春節期間引起了軒然大/波的大案已經漸漸走出市民的朋友圈,費承宇這口氣咽得身敗名裂、死有餘辜,並沒能再吸引誰的視線,費渡做主,把他身上尚且能用的零件卸下來為現代醫療做了貢獻,剩下的一切從簡,找了個不用排隊的偏遠火葬場,把他燒了。

 

  費渡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受傷的腳暫時不能走遠路或者劇烈運動,不過這倒無所謂,反正用駱聞舟的話說,他那雙腳的作用一貫是聊勝於無,沒有固然不大方便,有……基本也沒什麼大用場。

 

  火葬場的家屬等候區十分簡陋,基本陳設就一張桌子並幾條長椅,焚化爐裡冒著黑煙,費渡藉著窗口的自然光擺弄著一塊手錶——來時路上駱聞舟的表扣鬆了,裡面有個簧片卡不上,費渡跟工作人員借了根細針,手工維修。

 

  費渡心很靜,繁瑣的表格、雞零狗碎的小零件、亂成一團解不開的麻繩……諸多種種能讓焦慮的現代都市人們崩潰的東西,到了他手裡都不成問題。

 

  駱聞舟表扣上的小簧片很細,不知別在了哪,細針對準半天才能勾出來,沒勾到合適的位置,自己又會彈回去,儼然是要逼死強迫症的節奏。費渡卻在連續重複以上動作十幾次之後,呼吸的頻率沒有一點變化,風流到他身邊,都會自動靜止成普通空氣,讓人冷眼旁觀一會,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平靜下來。

 

  「有點神奇。」駱聞舟撐著頭在旁邊看著他,心裡想。

 

  費渡是個精神攻擊系,他想讓人想入非非,就能讓人想入非非,想讓人白日裡參禪,就能讓人睜著眼進入冥想。

 

  小簧片又一次功虧一簣地彈了回去,費渡也沒有什麼不耐煩的意思,只是略微換了個坐姿,無意中撞上駱聞舟的目光,他遞了個疑問的眼神。

 

  「不干嘛,」駱聞舟登徒子似的回答,「做做眼保健操。」

 

  「……」費渡說,「咱們在火葬場能莊重點嗎?」

 

  駱聞舟詫異道:「你居然會說別人不莊重?」

 

  費渡反問:「你不是也經常說別人不要臉嗎?」

 

  這個邏輯沒毛病,駱聞舟無言以對,只好訴諸身體——在桌子底下給了他一腳。

 

  費渡連忙一躲:「別鬧,好不容易扒拉出來,又讓你碰回去了。」

 

  駱聞舟:「修不好就別弄了,我也不是天天戴錶。」

 

  「沒關係,不難。」費渡對著光仔細觀察了一下小簧片卡住的位置,他手指修長,關節適中,既沒有粗大得突兀,也不是細不見骨,給人一種十分溫柔的有力感,好像無論什麼東西放在那雙手裡,都會得到最妥帖的安置。

 

  駱聞舟伸了個懶腰:「你怎麼有這麼多耐心?」

 

  「不算有耐心,」費渡眯起眼睛,漫不經心地說,「只不過時間有限,得分輕重緩急,重要的事,花點時間不算什麼。」

 

  駱聞舟沒聽明白,鼓搗塊表怎麼就能算「重要事項」了?

 

  這時,費渡終於把卡住的簧片撥回了正確位置,「咔噠」一聲合上了表扣,開合幾次,靈活如初。

 

  「好了,」費渡似笑非笑地把手錶遞過去,「哄你高興就是最重要的事。」

 

  金屬的表盤被他攥在手心裡太久,已經焐熱了,沾染的體溫一股腦地包裹在駱聞舟的手腕上,駱聞舟「哎喲」一聲,左手不堪重負似的往下一沉。

 

  費渡:「夾肉了?」

 

  「夾骨頭了,」駱聞舟煞有介事地活動著手腕,皺著眉說,「感覺……嘶……感覺手腕骨跟酥脆小餅乾似的。」

 

  費渡一把抓住桌子底下那隻往他腿上摸的手:「那這個又是什麼?」

 

  駱聞舟坦然回答:「酥脆鹹豬手。」

 

  隱約的笑意從費渡眼角擴散開,就在這時,腳步聲傳來,兩個人迅速解除桌子底下的「勾勾連連」,各自往後一靠,正經八百地坐好。火葬場的兩個工作人員一前一後地走進來,一個拎著紅綢包裹的骨灰,另一個抱著骨灰盒。

 

  費承宇活著的時候興風作浪,死後原來也並不比別人燒得時間長。此時,他棲身於狹小的骨灰盒裡,像一團燒過的劣質散煤,灰灰白白的一堆,看不出忠奸善惡。

 

  工作人員問:「家屬需要把死者生前喜歡的東西放進來嗎?」

 

  費渡就從兜裡摸出了一對戒指,連個包裝盒也沒有,直接扔到了裝骨灰的綢緞包裡。

 

  往骨灰盒裡放什麼的都有,工作人員早已經見怪不怪,一眼看出這是一對婚戒,見費渡這態度,大概也猜得出——盒子裡這位,生前恐怕是沒有善待過妻兒,死後兒子做主,把婚戒往骨灰裡一扔,算是斬斷了他們孽緣似的夫妻關係。

 

  工作人員十分機靈,一張嘴,把平時說的「逝者已去,請您節哀」嚥了回去,他臨時改口說:「陰陽一隔,恩怨兩清。往後橋歸橋、路歸路,誰也礙不著誰了。」

 

  費渡:「……」

 

  這家火葬場的悼詞怎麼這麼清新脫俗?

 

  工作人員又趁機推銷:「我們現在正在搞活動,長期寄存業務,一年只要一千九百九十八,一次□□夠五萬元,您就可以一直放在這,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取,您想想,現在郊區最便宜的墓地都十五萬起了,產權才二十年,哪有放我們這划算呢?」

 

  就這樣,費承宇在這個偏遠的小火葬場裡得到了一個很「划算」的小牆角,將他卑鄙的一生掛在了牆上。

 

  火葬場地段偏遠,焚化爐在半山腰上,出入時需要經過一段不大好走的山路,駱聞舟怕費渡崴腳,一隻手虛虛地在他身後環著,忽然猶猶豫豫地說:「你媽媽……的時候,手上好像沒戴那枚戒指。」

 

  「她自己拿掉了,」費渡說,「扔在我臥室的筆筒裡,費承宇沒找到,過了好幾天我才發現。」

 

  費渡的母親,大概並不是一個生來懦弱瘋癲的女人,她一生中只做錯了一件事,就是錯信了費承宇。

 

  頭兩天剛下過一場大雨,地面有些泥濘濕滑,費渡腳下滑了一下,他腳腕暫時吃不了力,不等他伸手,駱聞舟就一把摟住他:「你能跟我說說麼?」

 

  他從范思遠那裡,得知了當年那個地下室裡發生過的一切,隻言片語,已經十分觸目驚心。

 

  費渡嘆了口氣:「你早就想問了吧?」

 

  駱聞舟收緊了手臂。

 

  「沒什麼不能說的,」費渡拍了拍他的胳膊,語氣很平淡地開了口,「費承宇年輕的時候,長得還可以。出身不太好,不過估計在外人眼裡能算勵志典範,他還很會說話,天生就知道怎麼讓人暈頭轉向地圍著他轉。」

 

  這點毋庸置疑——雖然駱聞舟不大願意承認,但費渡確實長得更像費承宇,除非是取向不合,否則在情場上,不管對男人還是對女人,單憑著那張臉,他就足以無往不利。

 

  何況他還狠毒狡猾、處心積慮。

 

  「剛結婚的時候,她大概也過了幾天好日子,好得昏了頭,直到我那個外祖父去世,費承宇成了合法繼承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當然也就圖窮匕見了。」費渡頓了頓,「這中間沒有愛情什麼事,從頭到尾就是騙局和報復,費承宇的大腦結構不足以讓他產生感情這種東西。」

 

  「報復?」

 

  「我外公曾經資助他上大學,後來覺得他人品有問題,中止了資助,『升米恩,斗米仇』,到最後,費承宇最恨的人就是他。他後來把我媽視為那一類所謂『高高在上,看不起他的』人的代表,所以要窮其所能地虐待她。」

 

  駱聞舟輕輕地問:「你呢?」

 

  「我……」費渡剛說一個字,感覺駱聞舟圈在他身上的手臂彷彿又緊了一圈,手臂上繃緊的肌肉幾乎有些發抖,他注視著面前溫柔平緩的山坡,喉嚨輕輕動了動,把幾乎脫口而出的「我倒沒什麼」嚥了回去。

 

  「我讓他不太滿意,費承宇覺得我是個樣子貨,骨子裡流著我媽的血脈,軟弱,而且愚蠢,他希望能矯正我這些先天的毛病。先從難度低的小動物開始,因為正常的兒童會經過一個階段,把一些小動物擬人化,在這個階段裡,這種訓練和殺人的心理感受差不多。」費渡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小貓小狗,兔子,小雞……都有,不過如果法律規定虐殺動物和殺人同罪的話,我大概能湊夠幾十個死刑。」

 

  駱聞舟沉聲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費渡靜靜地回憶了片刻,搖搖頭:「記不清了……我媽讓我記著,可我還是記不清了。」

 

  駱聞舟吃了一驚:「你媽讓你記著什麼?」

 

  「它們都是被卡住脖子,無法呼吸,在這種漫長的掙扎和絕望中死的,她讓我記著窒息的感覺,記著它們都是代替我死的。」

 

  她在加深他的痛苦,擔心他像費承宇希望的那樣,傷口上長出麻木的老繭和增生,於是用更鋒利的刀子不斷加深他的痛苦,透過血肉,一直刻在骨頭上,刮骨療毒。

 

  「可我大概也不像我媽希望的那樣,」費渡說,「我比她想像得軟弱,我沒有認同過費承宇,但是也不敢忤逆他……」

 

  「費渡,」駱聞舟忽然打斷他,「你給我好好想想,把一個正常的大姑娘活活虐成了精神病,她還跑不了,躲不開,反抗不得,她能怎麼辦?死就是她唯一的自由。可是這種日子她過了十四年,不說別人,我覺得我是肯定不行的,可是她做到了,你知道她為什麼熬過這麼多年麼?」

 

  費渡一愣。

 

  「因為你十四五歲了,已經知道怎麼在費承宇面前保護自己,還因為過了十四週歲,你就不是干什麼都不予刑事處罰的無行為能力人了,費承宇只要不想讓他的獨生子冒蹲監獄的風險,他就會儘量避免讓你親自做那些不可挽回的事。那天在地下室,金屬環卡在她脖子上,你當她是怕死嗎?」駱聞舟抓住費渡的肩膀,強行把他轉過來,「你那麼聰明,難道想不明白,死亡是她最渴望的歸宿。她根本不怕死,只是怕就這麼死在你手上,她怕你一輩子也洗不乾淨手——」

 

  費渡下意識地一掙。

 

  「她愛你,我也愛你。」

 

  費渡:「聞舟……」

 

  駱聞舟並不給他說話的機會:「除夕那天我帶人去濱海,這輩子沒那麼害怕過,害怕到現在都不敢細想,一想起來手就哆嗦。我不是怕你鬥不過什麼……什麼張春久、范思遠之類的貨色,他倆加在一起能讓你一勺燴了,我是怕你不知道惜命,拿著我的心肝去喂狗!」

 

  這句話□□似的在駱聞舟心裡憋了好久,忽然就這麼脫口而出,在他胸口引爆,炸開了淤塞在那許久的石頭,讓混著泥土味的微風空蕩蕩地從中劃過。

 

  費渡瞳孔微微一縮,巧舌如簧似的人突然啞巴了。

 

  滿山老槐森嚴、松濤如怒,微風中竊竊私語。

 

  不知過了多久,費渡才輕輕地動了一下,他抬起關節僵住的手,按在駱聞舟的胸口上。

 

  「對不起,我……」他半晌沒能「我」出個所以然來,彷彿是已經詞窮,只好輕輕地閉上眼,握了滿把駱聞舟紊亂又急劇的心跳。

 

  駱聞舟愣住了,零星的火氣轟然散開,因為看見費渡那不笑也隱約露三分形狀的臥蠶和修長的眼角居然泛了紅,雖然只有一點,像是調淡的水彩淺淺暈上去的。

 

  「……對不起。」費渡又重複了一遍。

 

  駱聞舟沒應聲,受了這句遲來的道歉,不聲不響地抓住他的手,拉著他往山下走去。

 

  「我沒有騙你?」

 

  「什麼沒有騙我?」

 

  「骨灰等候室裡,『哄你高興最重要的』那句話。」

 

  「……」

 

  「那句是真心的,不是耍花腔。」

 

  期限是從今以後。

 

  「……嗯。」

 

  再相信你一次,雖然你有那麼多不靠譜的前科,再讓我傷心……

 

  好像也不能不愛你。

 

  真是栽在這王八蛋手上了。

 

182番外三

 

  由於當代社會刑罰中並沒有「鞭屍」這一條,因此,儘管費承宇生前作惡多端,此時既然已經化作骨灰,自然也就免於被追究刑事責任。

 

  不過他生前的非法所得還是要處理的。

 

  好在費渡對此早有準備,該剝離的剝離,該撇清的也撇清了。畢竟,在他原本的計劃裡,並沒有給自己設計一個好下場,所以無論如何,他得給跟著他的人留好後路。只不過現在這條「後路」要由他本人親自來經營。

 

  總之,以前那個閒散敗家的「紈褲子弟」他是當不成了,費渡自己雖然有一口稀粥就能湊合活,但他還得養活一大幫人,只好被迫走上了日理萬機的總裁之路,每天都得去上班。

 

  駱聞舟在車位緊張的小區裡弄到了一個車位——那車位設計得有問題,等閒人根本停不進去,有個買了二手房的房主搬過來才知道上當,十分痛快地低價轉給了駱聞舟,費總當年山地上飆車練出來的技術總算有了用武之地。

 

  話說回來,那些花天酒地、飆車鬼混的日子,好像都已經成了上輩子的事,不過「繁忙」本身絕不是一種痛苦,只要知道自己為什麼而忙。

 

  每天晚上,費渡可以抱著筆記本坐在通往地下室的台階上加班,那是他固定座位,坐墊靠墊俱全,還有個小杯架。他右手邊放一碗冰糖梨水,左手邊放一隻駱一鍋——駱一鍋守在他電腦的散熱孔旁邊蹭溫暖、揣著前爪閉目養神——盯著屏幕時間長了,費渡還能抬頭看看美男休息眼睛。

 

  特別是該揮汗如雨的美男自覺很帥,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鬆鬆垮垮的運動長褲。

 

  駱聞舟的地下室裡除了雜物和二八自行車,還有完備的家用健身器材,跑步機、沙袋、史密斯架……一應俱全。

 

  他從仍在慣性下轉動的跑步機傳送帶上跳下來,拎起毛巾擼了一把身上亮晶晶的汗,展覽似的亮著輪廓分明的胸肌和腹肌溜躂到費渡旁邊:「天天在這當場外觀眾,上回那大夫不是說你可以適當活動活動了嗎?」

 

  費渡敲下最後一個標點符號,發送郵件,十分敷衍地說:「等我去辦張卡。」

 

  駱聞舟端起他沒來得及喝完的半碗梨水,兩口灌了,然後沖費渡呲出一口白牙:「辦什麼卡,家裡這麼多東西不夠發揮?再說,私教能有我這麼周到的『貼身服務』麼?」

 

  費渡抬頭看了看企圖兜售**的「教練」,又看了看眼前的家用健身房,面露難色地伸手一指:「你看,深更半夜、不見天日的小黑屋、一個……『那什麼』在勻速旋轉的跑步機上原地奔跑——你不覺得這環境像個倉鼠球嗎?」

 

  駱聞舟:「……」

 

  由於出言不遜,費總被大倉鼠當場叼走了。

 

  駱一鍋站了起來,驚得睜大了貓眼,隨後,它判斷自己未必鬥得過耗子精,只好苦惱地追著自己的尾巴轉了兩圈,見死不救地慫成了一團。

 

  第二天,費渡是被駱聞舟皮帶扣的輕微碰撞聲弄醒的,他一瞬間以為自己睡過了頭,猛地坐起來……腰一軟又摔了回去。

 

  駱聞舟連人再被子一起裹住,在他頭髮上親了一口,輕聲說:「沒到你起床的時間呢,再睡一會。」

 

  費渡這才發現,駱聞舟今天穿了制服。他們平時不強制要求穿制服,今天看來是要出席特殊活動。

 

  駱聞舟:「還看,閉眼。」

 

  費渡:「警察叔叔,以你這姿色,要是願意辭職到我們那來上班,每天睡到中午都行。」

 

  駱聞舟一整衣領,詫異地說:「光天化日之下,挖陸局牆角,有前途啊,年輕人——不過你知道陸局已經把你拉黑了嗎?」

 

  費渡:「……」

 

  「他其實都不會拉黑,特意下樓找陶然問的,問完就拿你實踐了。一個年過五旬,落後時代三十年的中老年男子,特意為你學會了一項新技能,寶貝兒,光榮不?」

 

  從抓捕張春齡和范思遠,費渡以身犯險差點玩脫開始,陸局就認定了他是個不靠譜的小青年,後來還發現,該小青年的朋友圈不發則矣,一發就是駱聞舟和他們家臉大無脖的肥貓,極其無聊。

 

  前兩天好不容易有一段長一點的內容,題目叫「萬變不離其宗」。陸局還以為費總對瞬息萬變的市場經濟發表了什麼高論,正想拜讀一下,看什麼時候給孩子買房合適,不料點進去一看,發現是此人自己寫的一篇「騙術」總結,從原則到方法論一應俱全、頭頭是道,讓陸局一下想起了自己被他忽悠的親身經歷,頓時怒從心頭起,眼不見心不煩地把他給屏蔽了。

 

  費渡乾巴巴地說:「那太遺憾了。」

 

  「是啊,他老人家再也看不見活在濾鏡下的美男子了,我只能受點累,親自到他眼皮底下多晃幾圈。」駱聞舟先是開著屏給他轉了一圈,抬頭一看表,立刻收了嬉皮笑臉,「不行,我真得走了。」

 

  費渡在床邊摸了摸,摸到了捲成一團的睡衣,抽出來披在身上:「今天怎麼這麼早?」

 

  駱聞舟正經下來,對著鏡子整了整衣冠:「今天是顧釗忌日,要正式給他還有小武他們追授烈士,有個儀式。」

 

  費渡一愣。

 

  儀式的地點在顧釗的葬身之地。

 

  那陵園位置偏僻,面積也不大,似乎是當年有一陣子流行炒墓地的時候建的。

 

  為了能多賣點錢,墓穴與墓穴之間距離非常狹小,像個戳進了地裡的鴿子籠,兩排墓碑之間,大約只有一米來寬的間隔,勉強夠放得下兩個花圈,憑弔的人一多,地方就捉襟見肘起來。

 

  生不能和許多人同居,死倒是能熱熱鬧鬧地共眠。

 

  顧釗就葬在這個捉襟見肘的「鴿子籠」裡。

 

  太陽才剛剛升起,名不見經傳的小陵園門口就停滿了車。

 

  這場姍姍來遲的儀式辦得十分隆重,墓碑前後三排都站滿了人,外圍還有源源不斷趕來的媒體,來得晚的鏡頭都擠不進來。

 

  陸局正在念一篇事先寫好的悼詞。

 

  肖海洋心不在焉地抱著捧花站在旁邊,潮濕的營養泥沾了他一手。

 

  駱聞舟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陸局快唸完了,他唸完你就上去獻花,別在這夢遊,『燕城衛視』拿鏡頭掃你呢。」

 

  肖海洋回過神來,餘光一瞥,果然看見有一台攝像機正對著自己,攝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遠遠地衝他一笑,讓肖海洋忽然想起了一樁舊事。

 

  那是他小時候,學校組織去軍營慰問演出,挑了一幫球球蛋蛋的小孩子表演「百人」大合唱,有本地電視台跟蹤報導,據說能上晚間新聞。肖海洋不知踩了什麼狗屎入選了,由於個子小發育不良,被安排在第一排最角落的地方。

 

  有生以來,肖海洋還是頭一次站在鏡頭下,儘管他只是大合唱的百分之一,扮演了一個小的不能再小的角色,但能「上電視」,對於當年還沒有那麼憤世嫉俗的小男孩來說,還是十分值得期待的。

 

  他特意跟老師打聽了新聞哪天會播,特意在當天晚間新聞時跑到顧釗家裡,拉他一起等著看。不過很可惜,整場演出的報導都只有不到一分鐘,聲勢浩大的「百人大合唱」也只撈著一個鏡頭,剛好快要掃到站在角落裡的他時,鏡頭切了。

 

  期待了很久要「上電視」,連個影子都沒有,肖海洋失望極了,越想越委屈,蹲在顧釗的客廳裡嚎啕大哭。

 

  顧釗只好手忙腳亂的哄,他說:「你看,你才六歲半,已經差一點就上電視了,等你七歲半的時候,沒準你就能站在電視中間了,比叔叔強多了,叔叔這麼大年紀都沒上過電視,這輩子估計也沒什麼戲了……」

 

  顧釗大概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的遺像會和肖海洋一起出現在鏡頭中間。

 

  一旦生死相隔,人間的榮與辱,便都鞭長莫及了。

 

  陸局的悼詞唸完,肖海洋按部就班地上前獻花,然後全體敬禮,快門聲響成一片,算是給這一起錯綜複雜的大案畫上了一個句號,只有小武的媽媽站在人群裡,悄無聲息地掉眼淚,她實在抑制不住,就緊緊地摀住自己的嘴……因為怕自己發出不恰當的悲聲,打擾此時此地的莊嚴神聖。

 

  「顧叔叔的撫卹金沒人領。」肖海洋目視著離場的眾人,幾不可聞地說,「他沒有家屬。」

 

  駱聞舟腳步一頓。他看見肖海洋好像個漏了的人形氣球,整個人塌陷了下去,他好像並沒覺得多高興,反而無所適從起來。

 

  肖海洋天生小腦不太發達,是塊當書呆的好材料,小時候理科成績一般,倒是文科十分出類拔萃,老師看他脾氣臭得骨骼清奇,以為他能成就一代社科人才,誰也沒想到他居然去當了警察。當刑警除了要參加公務員考試,當然也不能是根追公交都喘成狗的廢柴,肖海洋回憶起來,覺得自己能一路陰差陽錯地進入市局,運氣簡直不能用「玄學」來解釋,彷彿是冥冥中注定了顧釗能在這一年沉冤昭雪,推著他一路連滾再爬地吊著車位,走到如今這場終局。

 

  十幾年來,肖海洋就是想當警察,查舊案,給一個人洗刷冤屈,從來沒想過查完以後他要去幹什麼。有時候,結局對於仍然活著的人來說,並非一了百了的解脫,只能讓人從糾纏不去的夢魘中驚醒,有往前看的可能性而已。

 

  駱聞舟:「還想繼續幹嗎?」

 

  肖海洋茫然地看著他。

 

  駱聞舟又問:「那你有別的計劃嗎?」

 

  肖海洋沉默著搖搖頭。

 

  「駱隊,」郎喬舉著電話快步走過來,「那個跨省作案的詐騙團夥的老巢找到了,逮嗎?」

 

  不等駱聞舟發話,肖海洋已經十分訓練有素地一掃之前的迷茫:「等等,小喬姐,我懷疑他們的據點不止有一個!」

 

  駱聞舟衝他一招手:「邊走邊說。」

 

  肖海洋一邊跟上駱聞舟的腳步,一邊展開他的「無影嘴」,念灌口似的滔滔不絕道:「我從上個月開始追蹤他們的作案規律和行為模式,發現……」

 

  往前走,往前看,哪怕前途一片迷惘,哪怕只是憑著慣性繼續往前走——

 

  總有一天,會在自己漫長的腳印中找到方向。

 

  只是大概需要一點耐心。

 

2017-07-10() 1714 | URL | 編輯

 

牧昜 #-

 

183番外四一地貓毛的日常

 

  「有個事。」駱聞舟人五人六地推門走進辦公室,眾人見他表情嚴肅,還以為又出了什麼大案,齊刷刷地放下手頭工作,抬頭看向他。

 

  駱聞舟卻不慌不忙地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悠悠地晃了晃手裡一打門票似的東西:「我就知道這事說出來你們得激動,有個免費的集體聯誼活動,時間是下週日下午兩點,報銷往返車費,機會有限……」

 

  駱聞舟話沒說完,鋪天蓋地的白眼已經把他埋了。

 

  作者有話要說:  「什麼態度?組織上擔心你們這些單身狗的身心健康,特意組織的,邀請函可就給了咱們隊裡幾份,」駱聞舟十分發揚風格地說,「要是誰正好那天值班還想去的,提前跟我說一聲,我給你們替班。有家室的人也就只能給你們犧牲一回了。」

 

  然而沒有人感謝駱隊的「無私奉獻」,聽了這番話,大家都很想當場造反,將頂頭上司毆打成球,再一腳從大門口踢出去。

 

  「邀請函我放飲水機桶上了,想去的自己來取,不單身的別跟著湊熱鬧。等會要是萬一不夠分,大家就互相謙讓一點,年紀小的自覺點往後排。」駱聞舟說著,途徑肖海洋辦公桌,順手在小眼鏡那一頭亂毛上扒拉了一下,十分意味深長地看了肖海洋一眼,點了點他,說,「要抓住機會啊,年輕人。」

 

  可惜,肖海洋並不能通過「眉來眼去」領會精神,他正往嘴裡塞著面包,兩耳不聞窗外事地研讀舊案例,無端挨了駱聞舟一爪子,眼鏡腿頓時歪歪地掛在了鼓起來的腮幫子上,肖海洋撲棱了一下腦袋,面無表情地看了駱聞舟一眼,懷疑他可能是有病。

 

  青年人對老大爺們組織的相親會沒有興趣,郎喬頭天晚上值夜班,剛交接完工作,打了個哈欠,她懶洋洋地收拾包準備下班,邊走邊說:「上學的時候被早戀絆住了追求真理的腳步,被耽誤成了一個普通的大人,現在,好,非但和諾貝爾獎擦肩而過,還要去因為沒對象去相親,可悲可嘆啊朋友們!愛誰去誰去,反正我不去。」

 

  肖海洋從角落裡抬起頭,默默看了一眼她晃晃悠悠的背影。

 

  駱聞舟:「那叫聯誼,相什麼親?」

 

  郎喬:「聯誼,就是分男女,坐兩桌,桌上放點橘子瓜子礦泉水,大家都是一個系統的,互相大眼瞪小眼,尷尬地匯報工作……」

 

  「誰跟你說都是一個系統的?」駱聞舟的聲音從裡間辦公室裡傳來,打斷了她的厥詞,「那是陸局他們家太座那個歌舞團的贊助商組織的,老陸冒著跪搓板的風險從夫人那順出來的。」

 

  他話音沒落,敏銳的男青年們已經捕捉到了「歌舞團」三個關鍵字,幾個人一躍而起,你爭我搶地抓過邀請函:「活動安排是先看展覽,晚上有一場話劇……我去,還有自助晚宴!」

 

  本來已經晃悠到辦公室門口的郎喬腳步一頓:「自助晚宴?」

 

  同事報出了一個餐廳名:「各國風情美食,豪華海鮮無限量供應,意大利手工冰激凌……」

 

  郎喬沒聽完,就「嗷」一嗓子叫喚出來:「我!我去!」

 

  如果把古往今來的「公主」論資排輩,小喬公主大約只能在「饞」這方面有所建樹。

 

  駱聞舟十分牙疼:「郎大眼,我平時是餓著你了嗎?看你這點出息!」

 

  郎喬深得駱隊真傳,既不要皮也不要臉,飛快地抽走了一張邀請函,她輕快地回答:「父皇,我沒出息。」

 

  她的插隊行為頓時引起群眾不滿:「你個小丫頭片子才多大,長幼有序知道嗎,後面排著去,交出來!」

 

  郎喬把包一扔,霸氣地亮出拳頭:「來,有本事搶!」

 

  「哎,別忙內訌,我們當中混進個特務。」

 

  「那位大哥,你兒子都兩歲了,還要不要臉了!」

 

  方才無人響應的邀請函搖身一變,忽然炙手可熱起來,未婚青年們推推搡搡,合夥把企圖混吃混喝的非單身人士扔出爭搶隊伍。

 

  肖海洋好像是被他們吵得受不了,默默地抬頭張望了一眼。他雖然早已經不像剛開始來時那樣滿身是刺,但性情所致,也不大活潑得起來,至今依然不會參與到這種日常打鬧起鬨頻道。每到這種場合,他就成了個圍觀的人,像一盆遺世獨立的綠蘿,居高臨下地鄙視著滿地雞飛狗跳。

 

  這時,陶然忽然走過來,在他桌上敲了敲,隨後不等肖海洋開口,豎起食指「噓」了一聲,鬼鬼祟祟地把一張邀請函從桌子底下遞過來,也不知他是怎麼在這種情況下神不知鬼不覺地得手的。

 

  肖海洋一愣,陶然小聲對他說:「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你去不去?」

 

  肖海洋第一反應就是搖頭,頭搖了一半,他的目光再次正在追跑打鬧的智障同事們,落到了……某個值了一宿班,還能輕鬆撂倒師兄的人身上,正在搖擺的頭好像卡住了。

 

  陶然笑眯眯地問:「嗯?」

 

  肖海洋侷促地一推眼鏡,蚊子似的「嗡」了一聲:「……去。」

 

  陶然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下,深藏功與名地轉身回自己工位:「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就在他走出一米開外後,肖海洋腦子裡那根時常慢半拍的弦終於趕上了拍,他反應過來了——這張邀請函好像是陶然偷偷「讓」給他的。

 

  肖海洋難得「懂了一次事」,連忙說:「陶副隊,你怎麼給我了,自己不想去嗎?」

 

  陶然:「……」

 

  肖海洋這個男青年,恐怕是不知道「悄悄」這個詞是什麼意思,一嗓子廣播得整個辦公室都知道了,眾人統一回頭盯住了陶然。

 

  就聽那耿直的肖海洋又耿直地補充了一句:「還是你已經有女朋友了?」

 

  裡間辦公室裡的駱聞舟一口茶水嗆了出來,很想替肖海洋叫個好。

 

  這個新聞曝光的時機實在是相當及時。別人不清楚,駱聞舟卻知道陶然上週末晚上難得正點下班的原因——他是陪著姑娘聽演唱會去了,票還是費渡託人幫忙弄到的。

 

  出於「人之初,性本賤」的天性,駱聞舟得知此事後,很想把這個獨家八卦廣而告之一下,可是至今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怎麼才能一邊保持著他本人偉光正的氣質,一邊偉光正地散佈八卦呢?

 

  駱聞舟琢磨了好幾天都沒想好,憋得抓心撓肝的,就在他感覺自己快憋出夢話來的時候,神器肖海洋同志橫空出世了。

 

  「不不不……」陶然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熟了,現場變成了一個結巴,「我、我不是女朋友……」

 

  眾人在陶副隊哆哆嗦嗦的口誤下安靜了片刻,集體爆發出一團大哄,陶然窘迫得想要一頭鑽進鍵盤槽裡,邊躲邊擺手:「別鬧別鬧,八字沒一撇。」

 

  駱聞舟唯恐天下不亂:「沒一撇不要緊,有一捺就行。」

 

  肖海洋聽了這熟悉的結巴,頓時想起陶然住院時,那個在他病房裡照顧了很久的姑娘,直眉楞眼地開口說:「我知道了,是不是醫院裡那個?」

 

  駱聞舟十分曖昧地說:「怪不得托我給你找『那個』呢。」

 

  郎喬:「哪個?」

 

  陶然:「駱聞舟!」

 

  駱聞舟翹起二郎腿,好整以暇地圍觀被一幫人按在桌上的陶然。

 

  就在這時,郎喬那張石破天驚的烏鴉嘴裡冒出一句:「有一次還給你送過花是不是?」

 

  陶然一愣:「啊?」

 

  「一大捧!」郎喬比比劃劃地說,「還有一張寫了情詩的小紙條,落款有個『費』!」

 

  被按在辦公桌上的陶然:「……」

 

  津津有味看戲的駱聞舟:「……」

 

  郎喬興高采烈地感慨道:「哎喲喂真巧,也姓費,跟費總是本家呢!」

 

  有道是「病從口入,禍從口出」,有形的食和話往往夾帶無形的災難和厄運,郎喬一句話奠定了她下半年的早飯的基調——香菜全席。

 

  而與郎警官八字犯克的費總也再次成了被殃及的池魚。

 

  費渡下班一回家,就感覺不對,駱一鍋沒有探頭出門迎接,費渡進屋時,它正團在玄關鞋架上,噤若寒蟬地抱著自己的尾巴。不知這二位爺是怎麼交流的,反正費渡和駱一鍋對視了一眼後,立刻敏銳地嗅出氣氛不對——他的腳步機敏地一頓,腦子裡飛快地過了一遍自己近期的所作所為。

 

  早出晚歸隨時報備沒有遺漏,沒有參與不正經的娛樂活動,少說話多做事,堅定杜絕了駱聞舟界定的「四處撩閒」行為,連超速和闖紅燈都沒有。難道是昨天中午商務宴請的時候喝了一個碗底的酒?總不至於是昨天他車限號的時候,在地鐵上蹭了哪個女孩的口紅印吧?費渡莫名心虛地把自己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衣冠楚楚,全無異狀。

 

  那難道是……

 

  費渡沖駱一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回手拉開沒關嚴的屋門,躡手躡腳地往外遛,心裡琢磨著加班的藉口。

 

  駱一鍋一歪頭出了聲:「喵嗷?」

 

  費渡:「……」

 

  他覺得自己和這隻貓的友誼恐怕是走到了盡頭。

 

  一隻手突然從旁邊伸過來,越過費渡推上了門。

 

  駱聞舟心裡默誦著某人當年親筆寫的送花卡片,準備了一肚子秋後算的賬,拖著長音問:「費總,剛回來,還上哪去啊?」

 

  費渡激靈一下,隨後拍上了大門的手不由分說地箍住了他的腰,駱聞舟把他強行轉了個身,皮笑肉不笑地說:「跑什麼?」

 

  費渡一看東窗事發,立刻承認錯誤:「我錯了。」

 

  駱聞舟:「你錯哪了?」

 

  費渡只好照實交代:「前天晚上趁你值班,打遊戲打到半夜三點。」

 

  駱聞舟:「……」

 

  嚯,還有意外收穫。

 

  費渡一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交代錯了,連忙又改口:「昨天中午喝了二兩酒——最多二兩,沒再多了。」

 

  駱聞舟微笑著看著他,目光慈祥得像屠夫圍觀待宰的羊,默默估量著在哪下刀:「還有什麼?」

 

  費渡:「……上禮拜你那茶杯是我不小心碰碎的,不是貓。」

 

  駱一鍋一臉麻木地在旁邊舔著爪,身形蕭索。

 

  駱聞舟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他家確實養了兩隻貓。所有壞事的嫌疑人都不止駱一鍋一個了。費渡依照經驗,感覺這種情況下,主動賣身才是上策,於是果斷按住駱聞舟的手,湊上去親他的鼻尖和嘴唇,要笑不笑地壓低聲音:「賠你一個。」

 

  駱聞舟還沒反應過來他要賠個什麼,費渡就闖進他唇舌間,裡外遊走了一個遍,駱聞舟的手指陡然收緊——費渡撤走之前還輕輕的舔了一下他的唇縫:「我來給你潤喉。」

 

  駱聞舟:「……」

 

  這個人找死的技能真的好專業!

 

  駱聞舟嘆了口氣,湊近費渡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麼,費渡臉色驟然一變,轉身要跑,被駱聞舟攔腰截住:「不是你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抄的?」

 

  費渡忙說:「我那些都是抄的,寫給你的是原創的!」

 

  他的重點是「原創」,然而說者與聽者總是錯位,駱聞舟的重點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另外一個詞上,他眼睛一眯:「那、些?」

 

  費渡:「……」

 

  駱一鍋有心圍觀,屁顛屁顛地從鞋櫃上一躍而下,跟了上去,被一把拍在門外,在門上鋪成了一張後腿直立的貓餅。它十分不甘心,因為感覺一筆一筆的血債還沒清算完——例如駱聞舟那件破洞的毛衣,那分明是費渡袖子上的拉鏈刮破的,根本不是它閒得沒事叼進貓窩抓的,還有……

 

  書房裡傳來「咣」一聲,接著是書本落地的聲音,駱一鍋豎起來的耳朵一動,鬍鬚哆嗦了一下,嚇得貼著牆根遛了。

 

  夜還很長,要算的賬還很多。

 

184番外五

 

  深秋時,燕城某個流浪動物救助組織在費渡公司附近的小公園裡設了個點,安了一些過冬避寒的簡易貓屋,小公園被一圈寫字樓和商業廣場包圍,平時熙攘來往的都是都市白領,難得見有動物來,一窩蜂地都來投喂,漸漸形成了一個野貓的自然村。

 

  這天,費渡清早出門,稍微繞了個遠,他把車停好以後,拎著幾個貓罐頭來到了野貓村。

 

  貓罐頭本來是駱一鍋的,頭天晚上,駱聞舟跟駱一鍋你來我往地大吵了一架,究竟因為什麼,費渡被駱聞舟四肢並用地纏了一宿也沒打聽明白,只能通過駱聞舟的另類洩憤行動來判斷,這場人貓大戰中,貓可能是略佔上風——

 

  作者有話要說:

 

  駱聞舟把所有貓罐頭打包清理出了櫃門,並且聲稱,寧可留著自己吃,也不便宜駱一鍋這個小崽子。

 

  駱聞舟這個同志,平時在外面看著人五人六的,在家一旦幼稚起來就六親不認。為了不讓駱聞舟言出必行地把貓罐頭端上自己的餐桌,費渡只好親自替他處理,一大早來到野貓村送溫暖。

 

  野貓村裡住的都是顛沛流離的「浪子」,平時都靠才藝討飯吃,不像駱一鍋那麼張揚跋扈,聞到香味,貓屋裡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幾顆腦袋,等一隻領頭的灰色大貓偵查完畢,率先嘗了,其他的貓才爭先恐後地跟著出來吃。

 

  這時,費渡注意到角落裡有一個損壞的破貓屋,塌了半邊,只有個搖搖欲墜的頂,一隻醜得出奇的白貓從「危房」裡探出頭來,動作有些畏縮,它瞎了一隻眼,雙耳也不對稱,半張臉上有一道不規則的傷疤,連毛也不長,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流浪狗或者其他貓傷的,野外的環境並不那麼友好。

 

  大白貓露出一個腦袋,僅剩的眼睛是淺藍色的,對上費渡的目光,它也不叫,只是殷殷地看著他,莫名讓人覺出一點不同於普通畜類的靈性。

 

  費渡手上還剩最後一盒罐頭,給誰都是給,於是朝角落裡的「危房」走了過去。走近才發現,原來大白貓不是光棍一條,那「危房」裡還住著幾隻耗子一樣大的幼貓,都是雜毛,其中一隻的毛色和駱一鍋有點像,見了人也不知道怕,睜著無知的大眼睛,伸長了脖子看著費渡。

 

  費渡把貓罐頭打開,放在半坍的貓屋旁,大白貓卻不吃,反而蜷縮起身體,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咆哮,亮出指甲的爪子摳進地裡,像是準備要跟誰打仗。

 

  費渡一抬頭,看見幾隻大貓悄無聲息地圍了過來,一邊舔著嘴,一邊貪婪地盯著白貓這一家老弱病殘,只等人一走,就要撲過來打劫。窩裡的幼貓們擠作一團,大小像老鼠,「嘰嘰」的叫聲也和耗子差不多,豎起來的尾巴尖都只有短短的一截,一起哆嗦著,不知是冷還是怕。

 

  這些出生在冬天的小動物,就像出生在動盪裡的人,命賤,死起來一茬一茬的,可憐不過來。

 

  費渡看了看表,不過反正他自己當老闆,不用打卡,於是在白貓的貓屋旁邊坐下了。

 

  大概是氣場的緣故,野貓黑/社會好像有點怕他,大貓們垂著尾巴遠遠覬覦著,不敢到他跟前放肆,眼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好不甘不願地各自散了。好一會,大白貓才放鬆下來,小心翼翼地在罐頭上舔了一下,然後拉開沙啞的嗓子,沖費渡叫了一聲。

 

  費渡戴著耳機,正拿手機查郵件,沒理它。大約有十多分鐘,白貓一家終於飽餐完畢,費渡餘光瞥了一眼,見那隻長得很像駱一鍋的小貓膽大包天,居然從貓屋裡爬了出來,擺動著稚拙的四肢,哆哆嗦嗦地向他走過來,想去蹭他垂在膝蓋上的手。

 

  除了已經習慣一起生活的駱一鍋,費渡依然沒有親近小動物的習慣,也並不打算和一隻沒滿月的小貓崽交朋友,於是站起來躲開了。

 

  幼貓失望地叫了一聲,這時,有人在他身後輕輕地嘆了口氣:「它只是喜歡你,你既然是鐵石心腸,幹嘛還要給它們恩惠?」

 

  費渡腳步一頓——不遠處的石凳上,坐著一個又熟悉又陌生的年輕男人。那人穿著一件不打眼的卡其色外套,休閒褲打理得不大精心,有點皺,頭髮也略有些長了,五官還是原班人馬,底下卻彷彿換了個靈魂,乍一眼看過去,根本認不出這會是當年燕城著名的紈褲子弟……張東來。

 

  張東來對上費渡的目光,緩緩地站了起來,兩人在群貓叢中面面相覷,物是人非,一時兩廂無語。

 

  印象裡,但凡他們倆湊在一起,周圍不是觥籌交錯,就是紙醉金迷,聒噪的笑聲與嗆人的香水味總是如影隨形,誰能想到有一天見面會是這樣的光景呢?

 

  費渡摘下耳機,率先開了口:「好久不見。」

 

  張東來用一種複雜難言的目光看著他,近乎拘謹地一點頭。

 

  費渡走到他身邊,指著旁邊的石凳問:「我能坐這嗎?」

 

  張東來的目光牢牢地鎖在他身上,不知道為什麼事到如今,費渡還是這樣坦然,坦然得好像他從未做過那些事一樣。

 

  那年除夕,他從一場顛倒的尋歡作樂場裡爬出來,余醉未褪,一步跌進了一個冰天雪地的噩夢裡,他好像是誤入了一個荒謬的平行世界,做夢都想不到的曲折離奇一股腦地砸在他頭上,身邊熟悉的人都變了樣,一個個地成了裹著人皮的妖怪。

 

  他一直尊重敬畏的父親是冷血變態的殺人狂,剛正得讓他時常自愧有辱門楣的叔叔手上血債纍纍,還有他的朋友……他的朋友費渡。

 

  酒肉朋友也是朋友。

 

  費渡有趣、敢玩,哪個圈子都混得開,而且三觀和張東來一樣,信奉及時行樂,從不以自己不學無術為恥,全心全意地扮演著一個快樂的小傻逼。在燕城的紈袴圈子裡,張東來最欣賞的是他,最親近的是他,甚至人在異鄉,惶惶不安的時候,下意識求助與信任的,依然是他。

 

  他拿費渡當浮華場上的知音,可原來,其實只有費渡知他的音——他是個長了耳朵的聾子。

 

  費渡舒展開長腿,坐在旁邊的石凳上:「一年多沒你消息了,過得怎麼樣,婷婷好嗎?」

 

  張東來反問:「如果是你,你會好嗎?」

 

  費渡靜靜地看著他,不置一詞。

 

  張東來第一次發現,自己從未仔細看過費渡的眼睛,印象裡,費渡總是漫不經心的,瞳孔像是對不准焦,驚鴻一瞥的一個眼神掃過,隨後就再次隱沒在鏡片……或者別的什麼後面。他想,如果他早注意到這雙藏著深淵的眼睛,一定不會傻呵呵地把這個人當成自己的同類。

 

  他聲音有些尖銳地說:「我從來沒有認識過你,費總,是不是?」

 

  費渡坦然回答:「可以這麼說。」

 

  張東來被他噎了個倒仰,佈滿血絲的眼睛狠狠地瞪著他。

 

  「你也從來沒有認識過你父親、你叔叔,還有他們身邊的那些人,」費渡平靜地說,「你一出生,身上就被人套了個烏托邦似的罩子,玻璃罩外面貼滿了花團錦簇,嚴絲合縫,你從來沒有往外窺探過。你父親急惶惶地把他可望而不可得的東西全堆在你們兄妹身上,他把你們倆當成自己生命的延伸,好像這樣就能得到補償。」

 

  張東來的呼吸急促起來,一隻手下意識地插/進外衣兜裡。

 

  費渡卻好像什麼都沒看見,接著說:「我沒打招呼就毀了你的烏托邦,對不起,所以你今天過來,想做個了結嗎?」

 

  「我朋友不少,你是份量最重的一個,」張東來嗓音嘶啞,「你說什麼我都信,真的,費渡,我對你……我對你不說掏心挖肺,可也差不了多少,我從來沒把『懷疑』倆字往你身上擱過,想都沒想過……可你把我當什麼?送上門來的傻子嗎!我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

 

  「沒有,是我對不起你,」費渡說,「但是一碼歸一碼,再有一次,我還會這麼幹。」

 

  「你……」

 

  費渡向張東來攤開雙手,他的手修長蒼白,外衣平整的袖口露出一段一塵不染的襯衣袖:「你兜裡有什麼?是刀,還是槍?」

 

  張東來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起來:「你以為……你以為我不敢?」

 

  「如果你想殺我報仇,一把裁紙刀足夠了,」費渡嘆了口氣,輕輕地說,「這樣萬一事到臨頭你反悔了,還有餘地。但如果你帶了管制刀具或者……」

 

  張東來大吼一聲,一把揪住了費渡的衣領,野貓們敏銳地感覺到氣氛不對,全都噤若寒蟬地躲了起來,只有方才那隻第一個吃罐頭的長毛大灰貓站了起來,謹慎地往前走了幾步,像個放哨的守衛,盯著這邊的動靜。

 

  費渡脖子一涼,一柄裁紙刀緊緊地抵住了他的頸側,不知是他頸部的皮太嫩,還是張東來的手抖得太厲害,刀刃下很快出現了一條小血口。費渡遠遠地衝著炸毛的大灰貓做了個手勢,離奇的是,大灰貓的耳朵突然往後一背,好像看懂了似的,往周圍看了看,重新臥了下去。

 

  費渡眼神往下一瞥,笑了:「還真是裁紙刀啊。」

 

  張東來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你利用我,毀了我們家!」

 

  「我利用過你一次,我說了對不住你,願意的話,以後我可以用任何力所能及的方式補償你,不願意也沒事,你可以在這劃一刀。」費渡緩緩按住了張東來抖個不停的手,「最好找個什麼東西遮一下,不然會噴你一身血,劃得果斷一點,最多五六分鐘,咱倆就一了百了了——你放心,貓不會叫救護車。」

 

  他說到這裡,忽然把張東來的手往下一按,頸動脈的震顫順著刀刃傳到了張東來手上,更多的血一下冒了出來,一下染紅了襯衫領。張東來到底只會個溫柔鄉里長大的公子哥,幾乎被費渡身上那種前所未見的亡命徒氣質嚇破了膽,一下鬆了手,避之唯恐不及地躲開費渡,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費渡把裁紙刀縮回了塑料殼,歪頭用領子擦了擦血跡:「你是個好人,出過的最大紕漏就是自己開車超速剮蹭電線杆,就算是跟人打架鬥毆,也從來沒把別人打壞過,東來,你跟我們不一樣。這把刀我就當臨別禮物收下了,往後帶著婷婷去過正常人的生活吧。」

 

  張東來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看著他,直到此時,他終於確定了,他不認識費渡,他的朋友是在一個大雨夜裡、野外飆機車連頭盔也不帶的敗家子,他不認識眼前這個面無表情地把玩著裁紙刀,好像沒有知覺似的可怕男人。

 

  「那次在西嶺,我們幾個湊熱鬧,幫警察找一個失蹤的小女孩,朋友圈裡被那女孩的照片刷屏了,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跟著轉發,可惜最後沒找著,警察只挖出了她的屍體,」費渡說,張東來卻隨著他的話音顫抖了起來,「這事傳出來之後,我看見你們又刷屏了一次,你還點了個三個蠟,過後大家就忘了這事,我覺得你現在應該知道真相了。」

 

  張東來知道,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去搜尋、追憶、聽、看……他知道那個短暫地在他手機上停留過的小女孩在一個泥濘的雨夜裡被人帶走,在極度恐懼中死於非命,身體被切成一堆碎肉,死不瞑目的葬身在他父親親手置辦的拋屍之地。他曾經一度失眠,總覺得那女孩還如影隨形的藏在他手機裡,快意地看著他從可惡的無知裡驚醒過來,每天被真相折磨,惶惶不可終日。

 

  「我沒有毀了你們家,」費渡說,「你所謂的『家』,一開始就是個謊言,謊言是不可能長久存續的。」

 

  張東來明知道他說得都是實話,然而他的處境這樣尷尬,無論接受與不接受,彷彿都是毫無道理的,他茫然無措,忽然被鋪天蓋地的委屈淹沒,難以忍受地哭了。

 

  人一出生,就要被接生的大夫打哭一次,從此脫離母體,開始自主呼吸。

 

  然後又要被無情的真相打哭過無數次,漸漸離開童年、離開平和的「新手村」,走向更遠、更不美好、更不可知的未來。

 

  事到如今,張東來這個發育遲緩的大齡男孩,終於放開嗓子,嚎啕大哭起來。

 

  費渡沒有再去打擾他,只是沉默地坐在石凳上,等著張東來哭到筋疲力盡,沒再看自己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費渡知道,張東來應該不會再回來了。他伸手摸了一把自己的頸側,血已經結痂止住了,費渡嘆了口氣,摸出方才那把裁紙刀。

 

  「他走了?」野貓屋後面的樹叢裡,一臉凝重的陸嘉和周懷瑾走了出來,周懷瑾彎下腰摸了摸大灰貓的頭,大灰貓看起來和他很熟,翹起大尾巴,高冷地在他手上蹭了一下,懶洋洋地站起來走了。

 

  費渡「嗯」了一聲,卸下裁紙刀的塑料殼,從裡面抽出了一張小紙條,紙條上寫了一個地址。

 

  「應該是春來集團的漏網之魚,」費渡把紙條交給陸嘉,「找人盯住了,匿名報案。」

 

  陸嘉應了一聲,接過紙條跑了,周懷瑾卻彎下腰,皺眉盯著費渡領口的血跡:「你暈不暈,想不想吐?趕緊去醫院。」

 

  「就破了點皮,我早不那麼暈血了。」費渡擺擺手,站起來的時候腳底下卻踉蹌了一下——不那麼暈了,但還是稍微有點後遺症。

 

  「我說什麼來著!」周懷瑾一把扶住他,「讓你沒事玩刀,刀是隨便玩的嗎……」

 

  費渡無奈:「周大哥。」

 

  周懷瑾一臉嚴肅地看著他。

 

  周氏與春來集團的大案瞭解,周懷瑾不知去哪遊蕩了幾個月,孑然一身地回了國,當年的億萬財團繼承人,現在在費渡手下做財務總監,一開始大家喊他「周總」,後來不知怎麼的,「周總」就成了「周大哥」,公司上下,不管男女老少統一這麼叫,平時在外面一臉高貴冷豔的精英,一回來就成了管東管西的囉嗦大哥,愛心氾濫,好像全世界都是他愛闖禍又不靠譜的小弟。

 

  警方對「春來集團」四個字反應極其敏捷,接到線報以後,立刻迅雷不及掩耳地趕到這些漏網之魚的聚集窩點,在對方毫無防備的時候就把人一網打盡,張東來悄無聲息地來到燕城,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終身沒有再回來過。

 

  兩代人,糾纏不休的恩怨,至此,終於風流云散。

 

  傍晚,費渡坐在自己車裡,跟一隻沒有巴掌大的小野貓面面相覷——方才他剛上車,還沒打著火,一道白影突然跳上了他的車前蓋,瞎了一隻眼的大白貓看了他一眼,把那隻長得很像駱一鍋的小貓往他車上一放,不等費渡反應過來,大白貓掉頭就跑,強買強賣。

 

  小野貓支楞著尾巴,好像是怕冷,不斷地往他懷裡鑽。

 

  費渡拎著它的後頸,把貓扒拉下來:「回去跟你媽說,我不打算收養貓。」

 

  小野貓回答:「咪。」

 

  費渡:「我們家有一隻貓了,把你帶回去,它能一巴掌把你打扁了。」

 

  小野貓伸長了脖子,眯著眼在他身上聞,又眼巴巴地看著他。

 

  費渡:「……駱聞舟非得撓死我不可。」

 

  小野貓一唱三歎地「喵嗚」了一聲,伸出小爪子扒住他的外衣。

 

  費渡看了看還不會收爪子的貓,又摸了一把脖子上的創可貼,突然靈機一動:「有道理。」

 

  小野貓一歪頭,身體騰空而起,它不安地掙動了一下四肢,懵懂地看著費渡捏了捏它的小爪子,指著脖子上的傷口說:「記住,這是你撓的,不穿幫我就收養你。」

 

  小野貓在汽車引擎聲裡打了個寒顫,彷彿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時,費渡的手機震了起來,突然響起的《五環之歌》嚇得小野貓一哆嗦,費渡一邊緩緩地把車開出停車場,一邊接通:「嗯,下班了,在路上……晚上啊?想吃焗大蝦……不要,吃你做的……」

 

  電話那邊的人抱怨了一聲什麼。

 

  費渡狡猾地笑了起來:「對了,我還給你帶了個『禮物』……嗯?沒有亂花錢。」

 

  「你肯定會喜歡的。」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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