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殺機

西暖閣外的地火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就自己加一回炭,碗大的齒輪環環相扣,無論加炭還是吹煙,全都有條不紊,背後一縷一縷地蒸出裊裊的白汽,時而發出仿如嘆息的低吟聲。

暖閣內針鋒相對的君臣二人一跪一站,李豐的手緊緊扣住了九轉蟠龍的桌案,青筋暴跳,一字一頓道:「你再說一遍。」

顧昀話說完了,也意識到自己不該將皇帝頂撞得太過,登時先行退了一步:「臣萬死。」

李豐面色鐵青,神經質地轉著指間的白玉戒指。

顧昀又低聲道:「只是古絲路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還請皇上從長計議。」

李豐陰惻惻地問道:「安定侯是覺得,除你以外,朕手中再無可用之將了嗎?」

話說到這份上,再接下去就只能是吵架了,顧昀乾脆緘默不語地裝起死來。

這時,祝小腳突然快步走進西暖閣,掐著老旦似的嗓子嚶嚶嗡嗡地稟報道:「皇上,王國舅到了,在殿外候旨呢……」

皇上大發雷霆的時候,倘若有大臣來訪,內侍一般會勸他們在殿外多等一會,祝小腳這是有意解圍,顧昀看了他一眼,微微眨眼,示意自己領情。

李豐眼角跳了幾下,臉上繃出了幾道刻薄的弧度,他居高臨下地看了顧昀一眼,冷冷地說道:「安定侯還是去殿外涼快涼快吧,省得被炭火衝昏了頭,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

顧昀:「皇上保重龍體。」

說完,他躬身退出,利索地往西暖閣外的雪地裡一跪,果然涼快去了。

李豐陰鷙地注視著他的背影,後進來的國舅王裹大氣也不敢出地站在一邊等著,有個不長眼的小內侍想要上前收拾方才在安定侯身上撞碎的墨,被祝小腳一個眼神釘在原地,頓時噤若寒蟬地僵住,片刻後貼著墻邊跑了。

王裹一邊打量著皇帝的臉色,一邊低聲勸道:「皇上,那安定侯年輕氣盛,又是邊關行伍裡和茹毛飲血的莽漢們一起待慣了的,有時說話未免有些不知進退,皇上犯不上為了他生氣啊。」

李豐半晌沒吭聲。

當年元和帝最終屬意長子李豐為太子,就是因為他勤勉又不失手腕,有明君風範,做一個守成之君綽綽有餘,李豐剛剛繼位的時候也確實與先帝的期望相符。然而元和帝也確實給他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如今的大梁王朝需要一個魄力與眼光缺一不可的中興之帝,守成之才還不夠。

隆安皇帝自登基以來,可謂是諸事不順,午夜夢回時他也時常捫心自問:「朕是否擔得起這個天下?」

可是一個人——特別是位高權重的人,倘若總是這樣自問,一般也就越發容不下別人對他發出同樣的質疑。

王裹的臉都快笑僵了:「皇上……」

李豐忽然打斷他:「國舅,朕這一陣子,心裡一直有個問題——玄鐵虎符乃是武帝所賜,顧昀為何會順順當當主動交還給朕?」

王裹一呆,壯著膽子看了隆安皇帝一眼,覺得這問題簡直是吃飽了撐的——難道皇上還盼著顧昀作天作地的大鬧一場,或者乾脆造反嗎?

「這……」王國舅心裡飛快轉念,不知道怎麼說合適,只好以不變的馬屁應萬變的君心,回道,「皇上千古明君,臣等皆當鞠躬盡瘁侍奉左右,不過小小一張玄鐵虎符,便是皇上要我們這些人的身家性命,誰又會有怨言呢?」

李豐低低地笑了兩聲:「恐怕未必啊,國舅,朕也是今天才想明白,其實顧昀交不交玄鐵虎符都是一樣的,四方將領身居要職者,有多少是顧氏一黨?如今軍中之事,侯爺比朕說話還要管用呢,虎符不過是一個虛物,於他有什麼用?」

李豐說話時聲音和緩,壓在嗓子眼裡將出未出似的,像是親切的午後閒聊,王裹聽了卻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只覺得這話中的殺機快要滿溢出來了。

「今日宣國舅進宮,本是想找你說說樓蘭之事,算了吧。」李豐疲憊極了似的擺擺手,「愛卿且去,朕也累了。」

王裹連忙應了一聲,低眉順目地退出西暖閣。

這年也不知怎麼了,分明已經過了雨水節氣,京城裡的雪卻一場連著一場,總是牽牽絆絆地下不幹淨,顧昀跪了不到小半個時辰,朝服上已經結了一層冰渣,肩頭的玄鐵被細雪蓋住,越發冰冷得不可思議。

王裹匆匆與他擦肩而過,瞥見這聲威赫赫的安定侯那張蒼白俊秀的臉,心裡暗嘆了口氣,覺得可惜,然而也僅此而已了,王裹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如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是拜誰所賜,也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帝都的夜色就這樣深沉濃重了起來。

等伺候李豐睡下了,祝小腳才壯著膽子遛出來,拎起傘顫顫巍巍出來看顧昀。

顧昀快要融在雪地裡了,祝小腳便拿著蘭花指摔打迴廊上灰衫的小內侍:「狗奴才,下了這麼大的雪,也不知道給侯爺拿把傘,眼珠子長著出氣用的嗎?」

在小內侍眼裡,萬人嘲弄的祝小腳就已經是頂天大的官了,頓時給嚇得面如土色,瑟瑟發抖。

顧昀將睫毛上沾的雪渣眨掉,不以為意道:「公公別嚇唬小孩,皇上讓我出來涼快涼快,遮著傘還怎麼涼快?」

祝小腳三步並兩步顛到他面前,伸手想拍他身上雪花,不料自己先「哎喲」了一聲——那細皮嫩肉的胖巴掌險些讓顧昀肩頭的玄甲粘下一層肉來,老太/監哆哆嗦嗦地抱怨道:「我的侯爺啊,怎麼還跟皇上吵起來了?在這跪一宿,腿腳不受病才怪呢,還不都是自己吃苦?您這是圖什麼呀?」

顧昀一笑:「沒事,我們習武之人都皮糙肉厚——方才我有點腦熱,一時嘴快說多了,有勞祝公公惦記。」

祝小腳想了想,壓低聲音道:「要麼我派人去請雁北王,讓他明天一早入宮,和皇上說幾句好話吧?」

顧昀又搖搖頭:「別牽扯他,真沒事。」

祝小腳想來想去,到底無計可施,一時又生怕隆安皇帝一會醒了有吩咐,不敢離開皇上身邊太久,只好將傘給顧昀放下。

「祝公公,」顧昀忽然叫住他,低聲道,「多謝了,但是傘還是拿走吧。」

祝小腳一愣。

顧昀道:「我跪一跪,等皇上消氣了就好,你是皇上身邊的人……別讓他多心。」

他話說得含糊,祝小腳卻也聽明白了,老太/監嘆了口氣:「侯爺跟皇上吵架的時候要是也記得這麼謹言慎行,哪至於喝這口西北風?」

祝小腳也走了,顧昀呼出一口白氣,百無聊賴,便細細琢磨起長庚在護國寺裡跟他說過的話——東海蛟禍與西南兵變,恐怕並不是出於偶然。

慢慢的,顧昀琢磨出了一條隱隱的線路。

魏王在東海布兵,打算以海戰作為突破口。

顧昀當時拿下東海叛軍,幾乎未廢一兵一卒,與其後續掀起的浪潮相比,此事簡直是「頭輕腳重」。

滿朝上下因此鬧得沸沸揚揚,江南水軍被從上到下大清洗了一番,皇上一度傾靈樞院之力,想要造一支海蛟,這也使得四方駐軍的軍費越發緊張。

更大的影響是,東海蛟禍直接催生了限制民間長臂師的「掌令法」與收攏全國兵權的擊鼓令——後者指向了顧昀本人,現在回想起來,隆安皇帝也並不是無端向他發難,恐怕是當時他在江南的動作沒能瞞住皇上的眼線。

而擊鼓令的出台,立竿見影地激化了各地駐軍與朝廷的矛盾,也正是傅志誠一案的源頭。

顧昀身在西南,人在局中,因此也更清晰地感覺到了那隻攪混水的手——有人刻意挑起山匪與傅志誠之間的矛盾,又藉著那蠢貨蒯蘭圖的手將其激化,掐著時間在顧昀面前爆發,然後將南疆山匪與傅志誠一起當成一份大禮,經玄鐵營的手,打包送給了遠在京城的皇上。

隆安皇帝會驚恐地發現,他限制住了境內的紫流金流通,卻還有來自境外的。

顧昀突然想起來——為什麼他和沈易在樓蘭那麼長時間明察暗訪,都沒能找到那個傳說中的「樓蘭寶藏」,皇上派了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密探,不過區區幾天,就敢上書說將情況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究竟是那密探太過神通廣大,還是有人刻意引導?

雪越下越大了,顧昀狠狠地打了個寒噤,他身後,一枝寒梅被大雪折斷,一聲脆響落在地上,摔了個香消玉殞。

長庚被雪斷殘枝的動靜驚醒。

顧昀徹夜未歸,他和衣等了半宿,靠在床頭迷糊了片刻,全是光怪陸離的噩夢。此時天光渺渺,長夜未央,窗欞卻已經被落雪映得慘白雪亮,長庚忽然起身打開房門,正好見王伯一路小跑而來。

「王伯慢點,」長庚叫住他,「什麼事?」

朔風中老管家跑出了一腦門熱汗:「殿下,宮裡傳出來消息,說昨天侯爺不知怎麼頂撞了皇上,皇上龍顏大怒……」

長庚瞳孔驀地一縮。

片刻後,一騎千里馬趁夜從侯府後院離開,頂著風雪往護國寺的方向去了。

第二天沒有大朝會,隆安皇帝本不必起太早,不過肝火太旺,一宿也沒睡好,起來也是頭昏腦漲。

祝小腳見狀伶俐地湊過來,替隆安皇帝按起太陽穴,邊按邊道:「皇上,了痴大師上回送來的那卷天竺香有清心安神的奇效,上回您點了不是也說好嗎?要麼老奴再給您用一點?」

李豐「唔」了一聲,想了想,又問道:「大師還在宮裡嗎?」

整個正月,護國寺方丈了痴大師都住在宮裡,一方面給大梁祈福,一方面為篤信神佛的隆安皇帝講經。

祝小腳忙道:「在呢,聽說大師早就起來做早課了,風雨無阻的,老奴看著皇上眼皮有些發紅,想是心裡有火,要麼把大師宣過來念念經、靜靜心?」

李豐笑罵道:「混賬話,了痴大師乃是當世高僧,你當他唱小曲的嗎?」

祝小腳連忙賠笑著打了自己一個嘴巴:「看老奴這張嘴,見識短淺,又惹笑話了——不過老奴雖然不懂,但每次聽著了痴大師的木魚聲一響,就覺得心裡什麼煩惱都沒有了呢。」

他這麼一提,李豐確實意動,想了想,應道:「那就勞煩大師跑趟腿。」

祝小腳應了一聲,飛快地吩咐下去了,默不作聲地服侍皇帝洗漱更衣,李豐忽然問道:「顧昀呢?」

祝小腳一直想提沒敢提,聽他問起,忙道:「回皇上,侯爺還在暖閣外跪著呢。」

李豐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聲,神色淡淡的,祝小腳也不敢再提,只是暗中希望老和尚這個看著就不靠譜的救兵能有點用場。

沒多長時間,了痴大師就來到了西暖閣,他眼觀鼻鼻觀口地施施然而過,仿佛根本沒看見殿外的雪人。

然而也不知這護國寺的老和尚給隆安皇帝灌了什麼阿彌陀佛*湯,他進去不過片刻,祝小腳就一路帶風地跑了出來,先是趾高氣揚地宣旨道:「皇上有旨,安定侯御前失儀,目無君上,暫扣帥印,責令其回府閉門反省,罰俸三月。」

顧昀一愣。

祝小腳忙衝他使了個眼色。

顧昀:「……臣領旨謝恩。」

祝小腳一拍大腿,吊著嗓子招呼一邊的內侍:「看看這幫不長眼的猢猻!還愣著,快把侯爺扶起來啊!」

他沒張羅完,顧昀已經自己踉蹌著站起來,四肢針扎似的,透過朝服與鋼甲,雪水已經將他全身都浸透了,一股說不出的寒意肆無忌憚地往骨縫裡鑽,顧昀衝祝小腳拱拱手,心事重重地往宮外走,同時還納悶地心道:「這老禿驢讓人奪舍了嗎,怎麼想起給我救場了?」

……直到他看見守在宮門外等他的長庚。

顧昀:「原來是你搬來的護國寺,我說那老禿驢怎麼這麼好心。」

長庚從聽說顧昀在大雪裡跪了一宿開始,身上的烏爾骨就不分場合地開始蠢蠢欲動,然而他又不能亂,只好反覆念著清心訣,在宮門口困獸似的來回踱步,儘管已經做好了準備,顧昀卻比他想象得還要狼狽些,長庚腦子裡轟鳴一聲,感覺翻涌的氣血快要頂到嗓子裡了。

他先不由分說地用厚厚的狐裘將顧昀一裹,伸手去摸那隱約發青的臉,顧昀被凍了一宿,再皮糙肉厚,此時的反應速度也慢了不少,被他摸了個正著。

可這個動作實在太曖昧了,顧昀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只好順口開玩笑道:「摸出我骨重幾何了嗎?」

此人也不知道是胸懷山川,還是真沒心沒肺,都這樣了,居然還在鬧著玩!

長庚一言不發地拖著顧昀上了馬車,心疼得眼圈都紅了。

一上馬車,暖意便撲面而來,顧昀搓了搓手,轉頭問長庚道:「有酒嗎,給我一碗。」

長庚沒吭聲。

顧昀偏頭一看,見他眼睛紅得竟似要滴血,忍不住笑道:「我天,從小也沒見你哭過,今天可算長見識了,快點讓王伯拿盆接著,正好皇上罰了我三個月的俸祿,咱們可以靠你這點金豆吃飯了。」

長庚當然不是要哭,他正強壓著心裡摻雜著幻覺的殺意,整個人都快炸了。

顧昀終於察覺到他眼神有些不對:「長庚?」

長庚勉強定了定神,從嗓子眼裡擠出一句話來:「義父先把衣服換了吧。」

他聲音嘶啞得好像兩片生鏽的陳年鐵器互相刮蹭,顧昀聽得皺眉,一邊留了心,一邊飛快地解開濕透的髮髻,從車裡拿了乾衣服換上。

長庚不敢去看他,坐在一邊低垂著眉目,按著陳姑娘教他的方法吐納,可那耳畔窸窸窣窣的聲音分明那麼微弱,分明輕易就能被馬車的隆隆聲壓過去,此時卻成了精一樣,一個勁地往他耳朵裡鑽,越吐納越心浮氣躁。

顧昀將頭冠放在車裡的小案上,「■噠」一聲,長庚這才驚醒似的回過神來:「我煮了一點驅寒的湯藥,你先……」

他話音戛然止住,顧昀冰冷的手指捏住了他的腕子。

長庚激靈了一下,想縮手,卻被顧昀將脈門拿得緊緊的,只得低聲叫道:「義父……」

「我不太懂脈象,」顧昀的面色凝重下來,「但是大概知道練功岔氣的走火入魔是怎麼回事。」

長庚倉皇地避開他的目光。

「長庚,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顧昀說到這,不自然地頓了一下,饒是他的心有海那麼寬,臉皮有城墻那麼厚,也覺得下面的話不太好說出口。

長庚卻仿佛預感到了什麼,緩緩地抬起那雙通紅的眼睛。

顧昀沉默了一會,把心一橫,拿出比頂撞皇帝還大的勇氣,艱難地說道:「你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長庚急喘了幾口氣後,低聲問道:「義父是說哪方面?」

顧昀:「……男女。」

不管是清心訣還是清肺訣,都被炸得逐字逐句分崩離析,灰飛煙滅了。

51 風月

顧昀的話音一落地,便感覺長庚那脈搏又快了幾分,簡直已經不能算脈象了,被他捏在掌中的手腕滾燙,脈門下面好似藏了一座火山,稍一震盪便歇斯底裡地噴薄而出,要將長庚周身經脈震個寸斷。

顧昀完全沒料到自己都已經這樣委婉了,長庚居然還有這麼大反應,又擔心他有什麼不妥,一伸手輕輕抵住長庚的胸口:「凝神,別胡思亂想!」

長庚一把將他的手拽了下來,狠狠地扣在手心裡,骨節「嘎啦」一聲響,顧昀眼皮一跳。

長庚面如金紙,雙瞳似血,眼前閃過無窮幻影,耳畔如有千軍萬馬鳴鐵敲鐘,妖魔鬼影幢幢,魍魎橫行而過,一根烏爾骨飲著他的心血轟然漲大,枝杈森然處荊棘遍布,撕心裂肺地如鯁在喉——

而那烏爾骨的盡頭,有一個顧昀。

……猶在千山萬水之外。

顧昀一時心驚膽戰,嘴脣微動,卻不知道該怎樣接下去了。

就在這時,長庚雙手緊握著顧昀那隻手,捧起到自己胸口處,似乎發出了一聲含混的嗚咽聲,他閉上眼,顫抖著將自己的嘴脣烙在顧昀冰冷凍裂的手背上。

顧昀雖然早有些惴惴不安的揣測,但事先沒預想到這一幕,長庚灼熱的呼吸順著他的袖口鑽了上去,他頭皮炸了起來,一句「你瘋了嗎」便要脫口而出。

長庚卻突然推開他,往後退開半尺,整個人蜷縮起來,低頭嘔出了一口紫得發黑的血來。

顧昀:「……」

這一切快如電光石火,顧昀驚怒未起,驚慌已至,目瞪口呆之餘被自己卡在喉嚨裡的話噎得嗓子眼生疼,呆在了原地。

長庚臉上帶了一點近乎灰敗的慘淡,這一口淤血吐出來,他心裡清明了不少,神智也漸漸回籠,一偏頭避開顧昀要來扶他的手,低聲道:「冒犯義父了,要打要罵……咳,都悉聽尊便。」

顧昀倒抽一口涼氣,心裡錯綜複雜的諸多滋味湊成了一篇堪比「沈將軍季平之語錄」的長篇大論,愣是一個字都沒敢往外吐,把他憋悶壞了,心道:「我還沒有興師問罪,他倒先吐血了,我他娘的還敢開口嗎?」

他一彎腰將長庚抱起來,安置在寬敞的馬車小榻上,收斂起滿腔的心亂如麻,低聲喝道:「閉嘴,先調息你的內傷。」

長庚順從地閉上眼,不吭聲了。

顧昀在旁邊守了他一會,翻遍了馬車,也沒翻出一滴酒來,只好將小爐架上的驅寒湯藥端下來喝了,被裡面一點生薑味衝得腦仁疼。

他以前只是覺得長庚或許有一點迷惑,可能就是被他那天酒後做的混賬事影響,產生了一點不那麼合適的念頭,本想著這孩子慧極,稍微點一點他就能明白,誰知道只是輕輕戳了戳,還沒開始點,長庚自己居然先漏了!

怎麼會這樣?

顧昀鬱悶地看了閉目調息的長庚一眼,頂著一腦門半懂不懂的霧水,坐在旁邊專心致志地發起愁來。

古人講「修身齊家安天下」,顧昀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從身就沒修好,乃至於家與國全都一團亂麻,好不焦頭爛額,鬧心得要死。

從皇宮到安定侯府,統共沒有幾步路,馬車就算是烏龜拉的,也不過一時片刻就到了。

顧昀剛一下車,迎面便飛來一隻木鳥,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肩膀上,栩栩如生地歪著頭跟他大眼瞪小眼。

忽然,顧昀身後伸出一隻手,長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悄無聲息地下了車,將那鳥捉走了。

他臉色依然難看,卻已經恢復了平日裡的寧靜。

長庚手握著木鳥,沒急著打開看是誰的信,只是趁老管家收拾馬車的時候,走到顧昀身邊,低聲說道:「義父要是心裡覺得彆扭,我可以搬出去,不會在你面前礙眼,以後也絕不再逾矩。」

那雙眼睛裡血光褪盡,長庚的神色略顯清冷,眉目低垂,顯出一種心如死灰般的周到。

顧昀木然站了一會,實在沒有無計可施,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葛晨和曹春花是一大早起來才知道頭天夜裡出事了,早已經等在門口,這會連忙迎上來,卻見顧昀招呼也沒打,沉著臉色與他們錯身而過。

長庚目送著他的背影,臉上神色晦暗不明,將一點苦澀深深地藏在瞳孔中,他嘴角似乎還有血跡,臉色竟比跪了一宿的顧昀還憔悴些。

葛晨:「大哥,到底怎麼了?」

長庚只是搖頭,等顧昀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他才收回視線,伸手撥開木鳥小腹,從中間取出了一張紙條。

只見那紙條上寫道:「元年伊始,顧大帥押送北蠻世子出關,大病一場,族中二哥專程從太原府趕去,一月方歸。」

落款一個「陳」字。

木鳥不知飛了多久,兩翅都已經有微微的磨損痕跡。

陳輕絮的話說得沒頭沒尾,換一個人可能都看不明白,長庚為謹慎起見,還是敲了敲木鳥的後腦勺。

那鳥張開鐵喙,噴出了一簇小火星,轉眼便將紙條焚毀了。

曹春花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哥,我看最近木鳥頻繁出入侯府,是你在查什麼事嗎?」

「查一樁舊案。」長庚道,「我一直覺得他到了西北之後性情雖然沒變,但對很多事的看法似乎變了很多,本以為是樓蘭古絲路上潛移默化的結果,看來並不是。」

葛晨和曹春花面面相覷。

長庚短暫地從方才的悵然若失中恢復過來,幾不可聞地低聲道:「自北疆出關的路上,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是什麼讓這個天塌下來當被子卷的安定侯在行軍路上險些一病不起,甚至驚動了太原府陳家?是他在關外遇見了什麼……還是知道了什麼事?

長庚忽然道:「小曹,阿晨,你們倆能替我跑趟腿嗎?」

曹春花低調出府後,長庚就過起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日子。

顧昀輾轉反側良久,本想找個日子和長庚好好聊聊,卻愕然發現根本找不著人了!長庚根本躲著不見他。

他整日裡沒事好做,閑得胡思亂想,便乾脆連藥也不吃了,聽不見看不清倒也落個清靜。

而與此同時,朝堂上又不消停起來。

先是隆安皇帝要重啟「融金令」一事,剛剛宣布,便立刻遭到了工戶兩部的聯合上書,連被隆安皇帝清洗成自家小棉襖的兵部裡都出現了不一致的聲音。

李豐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一意孤行,很快做出回擊。

二月二,先是戶部侍郎被御史台參了一本「收受他國賄賂以謀私利」,隨後徹查過程中又翻出了各地官員吃拿回扣等一系列的爛事,很快演變成了隆安年間最大的一起貪污舞弊案。

工部尚書跟國舅爺有點像,雖有一顆為國為民的心,但是沒有為國為民的膽,見煙就卷,一見皇帝態度,馬上識趣地緘口不言,悶頭蓋房去了,再不敢逆著真龍逆鱗提融金令的事。

二月初十,顧昀被軟禁在侯府已有小半個月,一個玄鷹悄然飛到京郊北大營外,換下玄鷹甲,連夜便裝入京,神不知鬼不覺地來進了侯府。

顧昀也終於有機會見了避他如蛇蝎的長庚一面。

長庚將藥湯端到顧昀面前,兩人之間靜謐到了尷尬的地步:「有個玄鷹來了。」

顧昀點點頭,把藥端起來喝了,長庚已經準備好了銀針,見他放下藥碗,便將針平攤到顧昀面前,用眼神示意:「行嗎?」

他這樣疏遠客氣,反倒讓顧昀更加無所適從。

長庚再沒有放肆的讓顧昀躺在他腿上,他就像個陌生的大夫那樣,凡事只是打手勢,或是虛扶,甚至不肯碰到顧昀。

顧昀合上眼睛閉目養神,隨著藥效開始起作用,他聽力漸漸恢復,周遭便「吵」了起來——屋外下人掃雪時低聲說話的動靜,侯府家將護衛們甲胄與兵器摩擦的動靜……乃至於長庚行動間衣衫拂動的窸窣聲,全都一股腦地扎進顧昀的耳朵,他聾了十多天,十分不適應。

顧昀忍住煩躁,抓住機會問道:「長庚,跟我說說為什麼行不行?」

長庚當然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一時沒有吭聲。

顧昀:「是不是因為……那天我喝多了酒,對你做了什麼……呃……」

長庚手一顫,將要落下的針在空中停頓了片刻。

他一直沉默,顧昀心裡真是別提多難受了——從李豐那受再多的氣,他問心無愧,自可以俯仰天地直面良心,可是長庚這裡,顧昀雖然摸不著頭腦,但總覺得一個巴掌拍不響。

要是他自己沒有什麼不太妥當的行為,長庚怎麼至於……

「不是。」長庚忽然平靜地回道,「那天其實是我先對義父不敬的。」

顧昀:「……」

「沒有原因,」長庚輕輕按住他的頭,不讓他亂動,口吻異常稀鬆平常地說道,「這種事能有什麼原因?要說起來,大概也是我從小爹不疼娘不愛,除了義父沒有人疼過我,長此以往便生出了些許非分之想吧。你一直沒注意過,我也本不想跟任何人提起,只不過那天心情一時激憤,不小心露了形跡。」

顧昀只覺從天上掉下來一塊腦袋大的石頭,「咣當」一下砸在自己胸口上了,砸得他半天喘不上氣來——本以為是真氣一時走岔,誰知道居然是陳年痼疾!

「義父也不用放在心上,權當沒這事就好。」長庚漠然道。

他手中落針紋絲不亂,若不是先前自己親口承認,顧昀大概還要以為自己為老不尊、自作多情了。

但這怎麼能當沒發生過?

顧昀快瘋了,一股未老先衰的感覺油然而生,頭一次發現「西北一枝花」不再青春年少了——他開始不明白年輕人心裡都是怎麼想的了!

「這兩天皇上叫我入朝聽證了,」長庚忽然生硬地轉開話題,問道,「我聽他們整天再吵,吵出了一場貪污舞弊的大案,大概也明白皇上的想法了,義父打算怎麼辦?」

顧昀一臉面癱地看著他,沒心情跟他討論朝政。

長庚微微嘆了口氣,伸手將顧昀的琉璃鏡摘下來放在一邊,藉著這動作隔絕了顧昀的視線,一臉「我什麼都不會跟你說」決絕神色。

「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倘若你看見我煩,我可以不讓你看見,倘若你只想要個孝順懂事的義子,我也保證不再越過這條線。」長庚說道,「義父,此事我已經無地自容——你就不要再追問我心裡想的是什麼了,好嗎?」

顧昀整個人就是一張大寫的「不好」。

長庚開始將他身上的銀針往下卸,平靜地問道:「那你希望我怎麼樣呢?」

不等顧昀開口,他又兀自接道:「也都可以。」

倘若長庚真的以下犯上糾纏他,顧昀大概早就叫上侯府三百家將,將他收拾到已經建好的雁北王府去了。

快刀斬亂麻,狠下心來冷他個一年半載,什麼事都沒了。

可長庚偏偏給他來了一個「你就是把我發配到天涯海角,我也甘之如飴」的對策。

顧昀頭疼得厲害,感覺自己這是狗咬王八殼——無處下口。

憋了好半晌,顧昀問道:「你傷好了嗎?」

長庚點點頭,惜字如金地「嗯」了一聲。

顧昀:「怎麼弄的?」

長庚坦然道:「經年痴心妄想,一時走火入魔。」

顧昀:「……」

更鬧心了。

長庚說話間收拾好銀針,轉到屋角,取出一點安神散點了,神色淡淡地問道:「我去叫那位玄鷹兄弟進來嗎?」

「殿下,」顧昀忽然鄭重其事地叫住他,「你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日後或能貴不可言,他人皆待你如珠似玉,臣也希望殿下無論何時何地都能珍重自己,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自輕自賤。」

長庚大半張臉埋在陰影裡,八風不動地接道:「嗯,侯爺放心。」

顧昀:「……」

長庚站了一會,仿佛在等著聽他還有什麼吩咐,等了一會見顧昀啞口無言,便悄無聲息地轉身走了。

顧昀用力往後一靠,長出了一口氣。

他寧可長庚像少年時那樣,不由分說地跟他大吵一架,因為他發現,這個混蛋一旦無欲無求起來,幾乎是立於不敗之地的。

焦頭爛額的顧昀在屋裡溜達了幾圈,決定再也不沒事妄想軟香溫玉、□□添香什麼的了,太夠受了。

這時,久候的玄鷹敲門進來了。

那玄鷹大概是一路趕著飛過來的,雖然已經簡單梳洗過,卻依然是一臉憔悴,胡茬都沒來得及刮。

「大帥。」玄鷹拜倒在地。

「虛禮少行,」顧昀強打精神道,「怎麼回事,何榮輝讓你來的嗎?」

玄鷹:「是!」

顧昀:「信件拿來我看。」

他手腕一抖展開了玄鷹帶來的信札,飛快地從頭掃過,玄鷹總都尉何榮輝的字難看得要命,話卻說得簡明扼要——

月底,西域小國且末與龜茲因邊貿生了齟齬,因西域諸國之間的事務向來都是由其自行調節的,大梁官軍不便介入,剛開始並沒有過多關注。

樓蘭國與這兩國剛好呈三足而立,樓蘭國君便派其親弟為使,斡旋其中,不料使團在龜茲國邊境遭劫,全軍覆沒。

剛開始以為是沙匪,結果樓蘭國君派人徹查後,在遺跡裡發現了龜茲國君禁衛的劍徽,馬上向龜茲國質問,龜茲國上下拒不承認,反而聲稱樓蘭偏袒且末,將使者羞辱一番。樓蘭遣王子殿下為先行,帶三千輕騎前往龜茲討說法,龜茲國剛開始閉門不肯應,而後忽然城門大開,內裡竟有數百‘沙虎’。」

所謂「沙虎」,是一種沙漠中行走的戰車,極重,也極耗紫流金,工藝異常複雜。

顧昀十年前在西域平叛的時候就遭遇過,當時對方只有三輛大沙虎,險些困住他半個營尚未成熟的玄騎,但據他所知,那三兩沙虎已經是西域諸國湊在一起湊出來的全部家當了。

顧昀驀地起身,眉頭皺得死緊,手指無意識地捏著手中珠串——此事與西南叛亂何其相像,他壓低聲音問道:「是真沙虎,不是空殼子?」

玄鷹口齒異常伶俐,飛快地回道:「大帥,是真沙虎,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便將樓蘭輕騎打得潰不成軍,小王子險些戰死,被手下士兵拼死救出。當天,樓蘭便派人往我軍駐地求救,但是火漆尚未拆封,古絲路上萬國駐地已經紛紛得到消息,各自風聲鶴唳。西域其他國、天竺、洋人,全在各自的駐地裡集結兵力,西北都護所孟大人親至營中,令我等靜候‘擊鼓令’。」

顧昀狠狠地一拍桌子:「荒謬。」

玄鷹以為他指的是擊鼓令,便接道:「咱們玄鷹的何將軍也是這麼說的,玄鐵營本就不歸擊鼓令節制,可那孟都護卻說,大帥正被皇上禁足,責令閉門反省,令我三部等候聖旨——」

52 無邊

顧昀心裡一緊,這一切比他想象中來得快,甚至比他想象中來得更混亂。

西域那一片就是坑淺□□多,小國家像一串羊糞蛋,東一堆西一坨,三天兩頭起摩擦,都想互相吞併。可是這幾年玄鐵營鎮在古絲路入口,已經很久沒有人敢炸刺了。

龜茲國那麼個小破國家,砸鍋賣鐵也湊不出上百沙虎,此次異動,背後必有虎狼,這顯而易見,根本不是問題。

問題是——龜茲國背後勢力的目的是什麼?

顧昀也不相信這一切是宮裡那位策劃好的,因為李豐控制欲濃厚,做什麼事都喜歡穩妥可控,他不可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內、甚至自己也沒布置好的情況下貿然行動。

這會只怕李豐也是措手不及,一方面不知道西北究竟是個什麼情況,一方面又生怕玄鐵營無召而動,攪亂朝廷的部署,這才用帥印被扣、擊鼓令不行為名按捺住他們。

顧昀問道:「各國駐軍大概多少人?」

玄鷹:「西洋萬國使團駐地有約莫兩三千,天竺稍遠,只有一千兵力布防,剩下的是西域諸國。」

「不可能。」顧昀微微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堪堪將「再探」兩個字咽了回去,這才想起自己此時沒在軍中。

他被困在這井蓋大的四九城中,是不折不扣的鞭長莫及。

「上百條沙虎既然已經現身,對方必然想打一場硬仗,後面若無幾萬精兵,根本是白費紫流金,縱然明面上的兵力不多,也不代表沒有暗藏的。」顧昀微微合了一下眼,手指微微地扣著桌案,「對付樓蘭那幫飯桶騎兵,一隊重甲與兩三沙虎足矣,他們在我邊境上集結大批沙虎與數萬大軍,絕不可能是為了西域小國之間那點三隻耗子四隻眼的小事。」

玄鷹愣了愣:「那……那要麼屬下這就趕回去……」

顧昀截口打斷他道:「不必,也來不及。」

玄鷹從古絲路駐地趕往京城,耗時最快也要將近兩天,已經是神速,而京城禁空,他只能先在北大營落腳,哪怕連夜入京,趕到顧昀面前也已經是第三天了,倘若再回去傳令,一來一往就算把他活活跑死,也得耽擱五六天。

戰場上瞬息萬變,五六天的工夫都夠亡國了——

顧昀咬了咬牙,偏偏這個時候他被扣在京城!

「你先下去休息。」顧昀輕聲道,「讓我想想。」

玄鷹不敢多嘴,領命而去。

顧昀轉身給自己熱了一壺酒,在房中踱了兩步,方寸之間,他就已經徹底冷靜了下來,理出了一個頭緒來,心想:「也未必就到了最壞的情況。」

他被扣住,沈易也不在,眼下西北玄鐵營中以玄鷹總都尉何榮輝為首。

何榮輝的脾氣顧昀是知道的,那是個聲名狼藉的絕代刺頭,除了顧昀本人,連沈易都未必降得住他,根本不會把西北都護所放在眼裡,那都護孟鵬飛倘若敢仗著擊鼓令在玄鐵營撒野,何榮輝大概會率先發難,弄不好會把孟都護收拾了關起來。

那麼下一步呢?

忽然,屋門被人從外面敲響了,顧昀一拉開門,就看見長庚站在門口。

顧昀手中拽著半扇門,一見長庚,剛平靜下來的心又開始鬧,只好胃疼地問道:「你怎麼又過來了?」

長庚:「我覺得義父現在可能用得著我。」

顧昀:「……」

長庚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口問道:「我能進去嗎?」

他請示完,半側過身,做出「整裝待發」的姿態,預備著只要顧昀說個「滾」字,他立馬就能應聲灰飛煙滅。

顧昀心想:「我前世一定欠了這王八蛋很多錢。」

繼而他無可奈何地讓路,把王八蛋放進了門。

顧昀方才想事太入神,一不留神,小火爐上溫的酒已經熱過了頭,咕嘟咕嘟地燒開了,滿屋酒氣,顧昀沒話找話地拎起酒壺問長庚道:「喝嗎?」

長庚沒搭理他,自顧自地翻出了一壺涼透了的白開水,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塊棋盤旁邊——倘若剃光了頭髮,他那樣子簡直就像個飄渺出塵的高僧。

長庚問道:「玄鷹不會無緣無故地連夜從西北大營趕來,是邊境有異動嗎?」

顧昀不太想跟他說,含糊道:「一點麻煩,沒什麼。」

他在軍中的個人威信極高,這樣的好處是說一不二,控制力與效率絕佳,然而物極必反,也並非沒有壞處——比如顧昀會不由自主地維護這種威信,當遇到一些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事時,他不會率先對別人開口。

久而久之,也就很容易固步自封。

長庚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但很快又收回了視線,恢復眼觀鼻鼻觀口的狀態,好像怕看多了會陷進去似的。他從旁邊的棋盒裡拈起一顆棋子在指尖把玩,棋子黑得發綠,被汽燈打出一點微微的熒光。

見顧昀不願意多說,長庚便自己接道:「玄鐵三大營的將軍都能獨當一面,邊境些許小摩擦,他們不會大老遠地來煩你——我猜至少是上萬的異常兵力集結,要麼也是差不多的麻煩,才會讓那位玄鷹兄弟奔波這一場。」

顧昀反覆轉著熱氣騰騰的酒杯,在散漫的酒意中微微眯起眼:「鐘老將軍教了你很多。」

「還有鐘老將軍沒教過我的,」長庚道,「義父在想什麼?」

「玄鐵營以護衛家國為永遠的底線,」顧昀低聲道,「在事發突然、情況未明的情況下,老何會自動將邊境線視為前線陣地,關閉古絲路門戶,截斷所有道路,擅入擅出者一律正法。友邦倘若求援,主帥不在,玄鐵營最多只會提供庇護,絕不擅離職守出兵。五萬玄鐵營,除非是大羅神仙落地,否則別管誰來,都沒有輕易破開我西北屏障的道理——這我倒是暫時不操心,只是在想他們下一步會有什麼動作。」

他的聲音低沉和緩,似乎比滿屋酒香更濃郁些,長庚耳根不由自主地一麻,只好不動聲色地低下頭,盡量摒除雜念:「如果是我,我不會趁這個時候對大梁下手。」

顧昀的目光在他黑白分明的指尖和棋子上停頓了一下:「為什麼?」

長庚落子於棋盤上,「啪」的一聲響,清越婉轉。

「因為火候不夠,」他說,「義父和陛下之間的矛盾還沒有到勢如水火的地步,他雖然暫時將你軟禁在京城,但玄鐵營未散,依然是鐵板一塊,萬一此時外族進犯,皇上隨時會啟用你,這幾年激化起來的政權與軍權的矛盾一夜間就會重新修好,之前幾年的布局都會毀於一旦。」

自從那天馬車失態,長庚在顧昀面前就突然尖銳了起來,無論是家事是國事,從他嘴裡吐出,都直指紅心,不留餘地。

顧昀被「政權與軍權的矛盾」幾個字狠狠地刺了一下,被酒杯燙紅的手指停在了空中。

大梁有一個很致命的地方。

武帝膝下無子,太子只能從旁過繼,無論傳說中怎樣英明神武、三頭六臂,武帝也畢竟是個人,在臨終的時候,這個老人起了一點私心,他將挾天子令諸侯的軍權留給了自己鍾愛的女兒,自此人為地分開了軍權與朝中政權。

這大概成了武帝一生中最大的敗筆——倘若統帥安分守己,天子胸懷寬廣,那麼君臣相得或可以終其一代,但是兩代呢?三代呢?

此事顧昀心知肚明——

總有一天,玄鐵虎符與天子玉璽之間的矛盾將無法調和,那麼走到盡頭,下場無外乎兩種,要麼「國賊篡位」,要麼「鳥盡弓藏」。

「我倒覺得這是一次一箭雙鵰的測試,」長庚將幾顆棋子分別布局在棋盤上,「倘若那些番邦人發現,一旦義父你不在營中,玄鐵營就成了一盤被擊鼓令指揮得東倒西歪的稻草,那麼他們手中虎視眈眈的大軍就是給我們準備的,不光西域,說不定還有北疆蠢蠢欲動的蠻人、東海沉寂多年的倭寇。不過這種可能性很小,最可能出現的結果是,西北依然固若金湯,何將軍會將手持擊鼓令的西北都護強行扣押——」

顧昀看向他的目光終於帶了幾分震驚。

長庚迎著他的目光半酸不苦地笑了一下:「義父不用吃驚,和你有關的事,整個大梁也找不出第二個比我再清楚的了。」

顧昀:「……」

這種軟硬不吃、格外難纏的少年郎實在不好對付,打不得罵不得,哄不得勸不得,然而顧昀噎了片刻後,突然靈機一動,果斷發揮了他「沒心沒肺、沒臉沒皮」*,側過頭來正色道:「怎麼,你是在調戲你義父嗎?」

長庚果然猝不及防地被他下了一城,素白廣袖碰灑了桌上的一碗清水。

百戰不殆的顧大帥對這一點小小的勝利沒有什麼得色,十分有風度地一揮手道:「繼續說吧。」

長庚很快回過神來,雖然被顧昀嚇了一跳,但同時又有點欣慰——哪怕天塌下來,那個人總能活蹦亂跳的。

「……如果是我,我會用重兵在古絲路邊境持續加壓,尤其重甲和戰車,」長庚道,「殺氣騰騰地直逼玄鐵營,做出隨時準備進犯之態,義父不在軍中,何將軍最多是吊橋高掛,斷然不敢主動出兵,他會一方面派人給你送信,一方面就近求援——可能是北疆城防軍,也可能是中原重兵的駐軍。」

顧昀眉尖一跳。

「玄鐵營發出求援,必是邊關告急,沒有人會等閒視之,擊鼓令雖然已經自南疆通行,但短短幾個月,其聲威還不足以喝令全境,所以援兵很有可能會跳過兵部而出。」長庚目光沉沉地注視著斑駁的棋盤,「但如果我沒記錯,當年北蠻世子偷襲雁回小鎮的時候,北疆城防軍被義父出手清洗過——你大可以說自己並沒有刻意往其中安插人手,只是恐怕那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不會相信,還有……中原重兵統帥蔡玢蔡老將軍的兄長是老侯爺的嫡系舊部。」

「這樣一來,大梁五大軍區中,西南已經不用說,沈將軍曾是你的護甲師,西域是玄鐵營駐地,無法無天,敢堂而皇之扣留西北都護,北疆與中原駐軍無視兵部擊鼓令,玄鐵營一道求援,便私縱兵馬。」長庚抓了一把棋子,一甩袖子扔在了棋盤上,稀裡嘩啦一通,嘈切錯雜,聲如珠玉。

後面的話已經不必多說——

李豐皇帝大概會更加恍然大悟地發現,顧昀在擊鼓令上的讓步完全就是個「騙局」,他會以己度人地認為半壁江山都在顧昀手裡,會喘不上氣來。

長庚目光幽深:「義父能聽我一句嗎?」

顧昀:「說。」

長庚:「第一,立刻派玄鷹給蔡將軍送信,讓他千萬不得無令擅動,蔡將軍即便決定出兵,也要整隊、還要籌備輜重,現在很可能還趕得上。」

顧昀立刻反問道:「為何不是送信給北疆城防軍?」

長庚面不改色地回道:「因為義父只有一個玄鷹,只能賭這麼一次,鑒於北蠻人很有可能趁機渾水摸魚的道理我都能想明白,何將軍不可能忽視,所以他最有可能捨近求遠——玄鷹回西北大營之後,務必告知何將軍稍安勿躁,不必聽擊鼓令調配,但一定不要將西北都護所得罪得太狠。」

顧昀:「第三?」

「第三,」長庚緩緩地說道,「我想請義父在古絲路那邊的消息還沒來得及傳到京城時,先給皇上呈一封摺子,尋個理由徹底上交帥印,表明自己從此不涉軍務,同時跟皇上交接清楚,只說西北安危事關重大,你臨走時同下屬們交代過,沒有帥印,三大營統帥無論任何情況,不準輕舉妄動,西北不可一日群龍無首,所以請皇上盡快找人接替。」

退一步,既能避其鋒芒,甚至能保住以下犯上的何榮輝。

其實長庚還想說「這是下策,只能略作緩解拖延,治標不治本」,但是他直覺後面的話顧昀可能不愛聽,於是到底咽回去了。

顧昀聽完沉默良久。

忽然之間,他神思跑遠了,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年關外鵝毛大雪中,他從狼嘴裡撿到的孩子。

當初沈易糊弄長庚說那是個巧合,其實不是的。

那會兒他們在北疆一線有自己的眼線,顧昀領了皇命後,其實是先找到了秀娘,只是發現她和蠻人有來往,便沒有打草驚蛇。

那時候顧昀自己年紀也不大,多少有點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兩隻眼睛全盯在蠻人身上,早忘了先帝讓他找到小皇子迅速回京的吩咐,一不留神,居然讓長庚居然獨自一人跑出了關,這才慌了神,趕緊帶著沈易追了出去。

顧昀如今一閉眼,都能想起長庚那時的模樣——渾身是傷,瘦骨嶙峋的那麼一小團,在風雪中和狼吻下竟然奇跡般地撐到了他們趕到。

顧昀把他裹在大氅中,分量輕得一隻手就能抱起來,他感覺自己像是摟著一隻垂死的雛鳥,生怕手勁大了掐死他。

而一不留神,人都已經長這麼大了。

長庚見他久不答話,忍不住問道:「義父?」

顧昀微微一偏頭,燈下的神色有一瞬間近乎是溫柔的,長庚心裡狠狠地一跳。

也許是該驚怒交加的時候長庚嘔出的那一口血,也許是之後幾天裡的焦頭爛額,總之顧昀雖然覺得此事很荒謬、又無奈又鬧心,卻並沒有想象中的火冒三丈。

顧昀:「我知道了,你早點休息吧。」

長庚聽出他的逐客令,立刻識趣地站起來離開。

顧昀:「……等等。」

他垂下眼,好像微微遲疑了一下:「你那會跟我說,我希望你怎麼樣都可以,對嗎?」

長庚原本去開門的手伸到半空,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顧昀:「我不想讓你走得遠遠的,也不希望你勉強自己怎麼樣,義父就想讓你能好好的。」

長庚茫然地僵立了片刻,一聲不吭地逃走了。

顧昀不慌不忙地端起方才剩下的半壺酒,試了試溫度,優哉游哉地對著壺嘴喝了一口,心說:「小崽子,還治不了你?」

53 緩和

長庚來時路上有條不紊,整個天下都好像在他的股掌之中,離開的時候卻已經成了一團人形漿糊,不知道自己先邁那條腿離開的。

乍暖還寒的夜裡,他胸口中進出的氣息是活生生的一團烈火。

長庚倉皇逃回到自己院裡,長出了一口氣,將額頭靠在院門口的侍劍傀儡身上。

多年過去了,這鐵傀儡早已經壽終正寢,不能再為人所驅使了,只是長庚不捨得扔,便讓人將它不倫不類地擺在了自己院子裡當個掛燈的裝飾。

冷鐵森森,很快將長庚發燙的皮肉鎮定了下來,他仰頭看著這大傢伙,想起一些少年時古舊的回憶——他記得自己曾經每天天不亮就讓它提著籃子,裝好點心,然後一人一傀儡屁顛屁顛地跑去顧昀的院裡,聽他天南海北地扯淡。

還有給顧昀過生日的時候,他們給它纏了一身可笑的綾羅綢緞,讓它捧著一碗賣相不佳的面去獻壽……

想著想著,長庚就忍不住露出一點微笑,他全部好玩的、溫暖的記憶,居然全是和顧昀有關的。

長庚將手中的燈掛在了鐵傀儡伸開的手臂上,親昵地拍了拍鐵傀儡後頸已經裸/露出來的齒輪,想起顧昀方才說的那兩句話,嘆了口氣,目光黯了黯。

他本以為顧昀或者會暴怒,或者會反覆規勸,完全沒料到顧昀會是這種態度。

顧昀春風化雨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我還是你義父,我還是最疼你,無論你心裡怎麼想,我都一切照舊,你的冒犯我都會原諒,你那些鬼話我也不會往心裡去,我不可能遷就你有悖倫常的妄念,但也相信總有一天你會回到正路來。

長庚在自己身上貼了一張「無欲則剛」,顧昀便給他吃了一記「巋然不動」。

「那點心眼都用在我身上了。」長庚哭笑不得地想道,「怎麼不在宮裡那位面前留點私心呢?」

長庚知道顧昀後來為什麼突然不接他的話茬了,並不是看他心煩想讓他早點滾蛋,多半是猜出了他後面要說什麼,委婉地暗示他不要提了——避一時鋒芒是下策,目前對於顧昀來說,上策當然就是用軍權挾制、取代政權,自此上下軍政一體。

倘若有那麼一支隨時可以發兵海外、蕩平*之軍,海運與絲路的規則都將能隨意修改,到時候大梁可進可退,聲威赫赫,或許能到容忍民間放開紫流金禁令。

可惜顧昀那地痞流氓的皮肉下、殺伐決斷的鐵血中,泡的是一把瀟瀟而立的君子骨,做不來謀君竊國的事。

長庚緩緩地往屋裡走去,這時,空中響起熟悉的鳥翅聲,長庚伸手接住那破破爛爛的木鳥,打開一看,裡面是陳輕絮的來信。

她難得將字寫得又潦草又凌亂,長庚好艱難才辨認出來那上面寫道:「我探訪到了大帥當年身中之毒的出處,如果找得到秘方,或可以制出解藥。」

長庚的腳步驀地停了下來。

然而他心裡的狂喜還未升起,便看見陳輕絮還有下面一句:「可他眼耳多年受損,又一直在以毒攻毒,日積月累,毒可以解,沉痾卻難醫,殿下做好準備。」

下面還有一行更潦草的小字,陳輕絮寫道:「我懷疑此物為蠻人神女的不傳之秘,因最後一個神女和親入宮,關外已經蹤跡難尋,如果方便,你可同時在宮禁中尋覓一二。」

長庚從頭到尾看完,將紙卷燒乾淨,心卻沉了下去。

安定侯世代戎馬,君恩深厚,侯府的宅子也是特賜的,從長庚住的小院裡一抬頭,就能看見月色下、皇宮中金碧輝煌的飛檐,長庚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皇宮的方向,眼睛裡似有風雷涌動。

只驚心動魄地一閃,便被他一絲不露地收斂了起來。

第二天清早,顧昀果然依言讓人將他的摺子遞到了宮裡。

他先是條條款款地寫明了自己的反省結果,誠懇地跟皇上認了錯,又聲稱自己舊傷復發,恐怕難當大任,請皇上收回帥印。

稱病折向來是常見的託詞,但是安定侯這封摺子卻意外地不像託詞,因為後面他用自己那在民間頗有令名的小楷,將一干軍務交接的細則全部羅列了上去——最後還棒槌了一把,想請皇上同意他將閉門反省的地點移至京郊。

再優雅的文辭也掩蓋不了他字裡行間的意思「我已經反省完了,放我出去玩」。

這摺子寫得充滿了安定侯的風格,帶著一點放肆的實在,一看就不是謀士代筆。

隆安皇帝將這封摺子留中不發扣了一天,隔日,賜下了不少名貴藥材以示恩寵,解了顧昀的禁足令,算是默許了顧昀的請辭,只是為了面子上好看,他並沒有找人接替,只是讓帥印空懸,溫言安撫,宣稱等安定侯病愈回朝,還要將帥印還給他。

那日午後小憩,李豐不知怎麼的翻出了一本自己少年時看過的書,裡面掉出了一張字帖,與他桌案上那封摺子相比,字跡略稚拙,轉折處腕力似乎也有些力道不足,但已經看出了日後的風骨。

李豐拿出來端詳了很久,忽然有點唏噓地問祝小腳道:「你知道這是誰寫的嗎?」

祝小腳裝糊塗道:「這……老奴看不懂好壞,但既然是皇上保存的,想來是哪位名家的真跡吧?」

「你倒嘴乖——不過也能算是個名家吧,這是十六皇叔寫的。」李豐輕輕地將那份字帖放在桌案上,用鎮紙壓平,又仿佛想起了什麼似的,目光變得悠遠起來,對祝小腳道,「朕少年時不耐煩練字,被父皇當面責罵,皇叔知道以後回去熬了一宿,第二天寫了一打字帖拿給朕……」

顧昀那時候白天眼神就不好,晚上更看不清東西,只能戴琉璃鏡,一宿熬完,眼睛熬得通紅,第二天頂著一雙兔子眼,還非要在他們面前做出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樣。

李豐說著說著就念起了舊來,有點懷念地喃喃道:「你說皇叔小時候那麼內向,一點也不愛和人親近,跟現在可真是天淵之別——哎,對了,他人呢?」

祝小腳規矩地答道:「聽說是去北邊的溫泉山莊裡休養去了。」

李豐哭笑不得:「他還真玩去了?算了……江南春茶剛送上來,你讓人給他捎點去嘗個鮮,回頭讓他給朕北邊的行宮題個匾。」

祝小腳利索地應了,沒再多提——他感覺這火候已經到了。

當天下午,西北都護所便傳來了八百里加急,說邊關外族異動,玄鐵營拒不聽擊鼓令,悍然扣留孟都護云云。

隆安皇帝正在念舊,將此事高高拿起輕輕放下了,只派了人斥責何榮輝目無國法,罰了點俸祿了事,令玄鐵營嚴加防備邊境變故。

等長庚好不容易勻出一點時間,到北郊的溫泉別院來告訴顧昀這些後續的時候,就看見姓顧的裹著一身浴袍,腳泡在溫泉裡,手不離杯,旁邊還有兩個漂亮女侍者正給他捏肩捶背,快活得快成仙了。

顧昀說去「休養」,居然真就很認真地去休養了!

那半聾聽不見有人來,偏頭不知對旁邊的小姑娘說了個什麼,那女侍不吭聲,只是笑,臉都紅了。

長庚:「……」

顧昀見那女侍臉紅得可愛,差點想抬手摸一下,手剛抬起一半,便見那兩個姑娘匆忙像什麼人行了一禮,而後自動退下。

顧昀一回頭,看不清來人是誰,只好摸到琉璃鏡架在鼻梁上。

見了長庚,這老不正經的居然一點也不覺得不好意思,還非常歡樂地叫他過去,懶洋洋地爬了起來:「好長時間沒這麼歇過,骨頭都躺酥了。」

長庚:「……恐怕不是躺酥的吧?」

這話一出口,他已經先後悔了。

「嗯?」顧昀卻仿佛沒聽清,一臉疑惑地問道,「什麼?」

不知怎麼的,長庚就想起此人和沈易兩人裝成落魄隱士住在雁回小鎮的時候,此人不愛聽的話一概聽不見的事。

本來就是個裝蒜的行家,這一旦聾起來,更是如虎添翼了。

只聽這大梁第一蒜的安定侯興致勃勃地問道:「對了,給我帶藥了嗎?晚上我帶你去後面的雪梅齋,那邊新來了幾個唱曲的,據說都是競爭年底起鳶樓首曲的,咱們先提前去鑒別鑒別。」

長庚以為顧昀讓他帶藥是有什麼要緊事,鬧了半天居然是嫌耳朵聾著喝花酒不過癮,當下皮笑肉不笑道:「是藥三分毒,義父既然沒有要緊事,藥還是少喝為妙。」

顧聾驢脣不對馬嘴地接道:「嗯嗯,好,帶來了就好,這邊水很好,你多泡一會,好好松快松快。」

長庚:「……」

他徹底不想跟顧昀講理了,正襟危坐在溫泉邊,眼皮也不抬地打手勢道:「西北線報皇上收到了,一切平安,你放心吧。」

顧昀緩緩地點點頭:「嗯——你來都來了,不跟我泡一泡嗎?」

「……不了,」長庚面無表情道,「義父自己享受吧。」

顧昀「嘖」了一聲,隨後他居然一點也不避諱長庚,似乎沒覺得有什麼好避諱的,態度坦然地直接就下了水。

長庚猝不及防,連忙倉皇移開視線,簡直沒地方放眼睛,亂七八糟地抓起一盞酒杯,掩飾什麼似的喝了一口,沾了嘴脣才想起來——這是顧昀的杯子。

他驀地站起來,險些把顧昀的小桌子碰倒,聲音乾澀地說道:「我就是來告訴義父一聲,你知道了就好,我……我回去還有些事,先告退了。」

「小長庚。」顧昀叫住他,將被水汽熏花的琉璃鏡放在一邊,只有尺寸長的視線有些對不準焦距,趴在岸邊卻像條司水的蛟王,他漫不經心地說道,「都是男人,我有的你都有,你沒有的我也沒有,有什麼好新鮮的?」

長庚屏住呼吸,終於還是抬了一下視線,顧昀的身形有些模糊不清,滿身的傷疤卻觸目驚心地刺眼,有一道從頸下橫過胸口,使他的上半身看起來幾乎像是比劈成了兩半又重新給縫在了一起。

顧昀深諳人心,知道有些事越是避諱,越是顯得禁忌,也就越是中毒似的割捨不下,乾脆大大方方地任他看——反正確實也沒什麼好看的。

「每個人對父母感情都很深,不光是你,我也一樣,」顧昀說道,「我親爹是個活牲口,就知道糾集一幫鐵傀儡追著我砍,第一個握著我手寫字的人是先帝,第一個哄著我吃藥、吃完還給蜜餞的人也是先帝,我小時候也覺得他是唯一一個疼過我的人。有時候這種感情太深,可能讓你產生一點錯覺,過了這一段就好,沒事的,你越是放在心上,越是覺得不堪重負,它就越是糾纏你。」

長庚張了張嘴,顧昀卻仗著自己聽不清,根本不管長庚回不回話,自顧自地接著道:「義父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只是太容易給自己背包袱,都放一放吧,陪我在這住兩天,整天跟個老和尚一樣像什麼樣子?那麼多好風光,有意思的事多了,別固步自封。」

54 /

長庚僵立良久,走到溫泉邊上,緩緩地跪了下來,垂目注視著顧昀身上成群結隊的傷疤。

多年來,他已經習慣了半夜三更被烏爾骨驚醒,驚醒後,他就會翻來覆去地想顧昀。

長庚從小喜歡安靜,那時候經常覺得這個活潑得過了頭的義父不可理喻,後來琢磨多了,他突然有種奇怪的疑問,顧昀……怎麼會長成這樣的一個人呢?

想那老安定侯與長公主膝下獨苗,那是多麼不可一世的貴公子,何其清貴,稚齡時驟然失去視力與聽力,被親生父親鍛鐵一樣逼著抽著往前趕,傷痕累累的羽翼尚未長全,又接連經歷考妣雙喪,玄鐵營昔日榮光黯淡,被困於深宮之中……一個人倘若在年幼的時候受過太多的傷害,哪怕不會偏激冷漠,至少也不會是個能玩愛鬧的。

長庚對此深有感觸。

他有時難以想象,那傷口要重疊多少層,才能將一個人磨礪成這個樣子?

長庚突然恨極了自己竟晚生十年,竟沒有機會在荊棘叢中握住那個人尚且稚拙的手,單為了這一點,他覺得自己會終身對沈易心懷妒忌。

他魔障似的上前,撥開顧昀垂了一身一水的長髮,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顧昀胸口那道橫亙的傷疤。

「嘶……」顧昀被他摸得頭皮發麻,忙往後一躲,「這正跟你說理呢,怎麼還動起手來了?」

長庚啞聲道:「這是怎麼弄的?」

聾子一開始沒聽清,長庚便捉了他的手,一字一頓地在他手心又寫了一遍。

顧昀愣了愣,一時想不起來了。

長庚將他琉璃鏡上的水汽擦乾淨,架回到顧昀鼻梁上,深深地凝視著他,打手語道:「義父,我們一人坦白一件事好不好?」

顧昀一皺眉。

長庚:「你對先帝感情深厚,想親他、抱他、與他耳鬢廝磨地糾纏一輩子嗎?」

顧昀失聲道:「什麼?」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先帝那張總顯得悲苦橫生的老臉,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好,你回答了,到我了,」長庚一臉清心寡慾地說道,「我想。」

顧昀:「……」

他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長庚這個「我想」指代了什麼,雞皮疙瘩當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寒毛快要豎成刺蝟了。

「無時無刻都想,做夢都想,現在特別想……還想一些其他的事,說出來怕髒了義父的耳朵,不便提起。」長庚閉上眼睛,不再看顧昀,自顧自地比劃道,「要不是彌足深陷,怎麼配算是走火入魔?」

顧昀噎了良久,乾巴巴地說道:「……你還是跟和尚多念念經吧。」

長庚道:「這話你要是五年前對我說就好了,說不定當時放下,就沒有今天的事了。」

可是那麼多日日夜夜過去了,那麼多只有反覆念著顧昀的名字才能挨過的噩夢與泥沼,他一直飲鴆止渴——

早就晚了。

/屎都趕不上熱的的安定侯呆愣良久,也沒回過神來,他震驚地想道:「五年前我以為你還是個吃奶的小毛孩子!」

「那我問下一個問題,」長庚緊閉雙目,「義父覺得我噁心嗎?」

顧昀又是好久沒吭聲,長庚的眼睫劇烈地顫抖了起來,手掌不由自主地在袖中收緊了——顧昀方才身體的本能反應是騙不了人的,那種明顯的不適分毫畢現地從他的雞皮疙瘩裡泄露了出來。

顧昀或許能理解他的心,但是恐怕永遠也無法理解他的欲/望。

長庚聽見了水聲,是顧昀上了岸,披起衣服。

顧昀嘆了口氣,伸手在長庚肩上拍了拍,平靜地避而不答道:「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長庚嘴角微卷,可能是打算露出個微笑,但是失敗了,只是幾不可聞地說道:「我知道,我不會讓義父為難的。」

顧昀在他身邊坐了下來,好一會才覺得自己有點緩過來了,正要開口說話。

忽然,他感覺背後有一道異常凌厲的風針似的刺向他後心,方才被長庚放在一邊的酒杯反射了一道尖銳的光。顧昀尚且來不及做出反應,長庚已經撲向了他。

長庚一把摟住他往旁邊滾去,手臂一緊,同時,顧昀的狗鼻子聞到了一絲細細的血腥味。

一支尾部白汽未散的箭擦著長庚身側而過,袖子應聲而開,一下露出了裡面被擦傷的皮肉。

長庚一抬頭,只見靜謐的溫泉小院外,尖銳的金屬色一閃而過,是個‘輕裘’!

可溫泉別院和北大營相距不過五里,快馬不必加鞭,片刻就到,這刺客哪裡來的?

刺客一擊不得手,但還沒完。

夕陽沉甸甸地往下墜,方才放箭的輕裘甲驀地從另一邊的院墻躥出。

他腳下蒸汽蒸騰,人如一道閃電,轉眼已在近前。顧昀一把推開長庚,伸手竟從方才放酒的小桌下面抽出了一把鋼刀,手腕翻轉間,已與那刺客過了兩招。

顧昀的功夫是赤手空拳時跟鐵傀儡周旋時練出來的,縱然輕甲也燒紫流金,他卻並沒怎麼放在眼裡,可是兩招過後,顧昀突然驀地往後退去——他驚愕地發現自己的手竟然在抖,鋼刀那一點重量竟讓他有些不堪重荷。

長庚一眼便看出不對,伸手接住他,同時握住了他的手腕,就著他的手提刀,狠辣精準地自那刺客下巴捅了進去,刀尖一直別到了刺客的鐵面罩,「當」一聲響,血霧噴了出來。

長庚看也不看他,手指立刻滑到了顧昀脈門上,沉聲道:「有人給你下藥。」

顧昀胸口一片發麻,心臟隨心所欲地亂蹦起來,他「唔」了一聲,一時有點喘不上氣來,微微的麻木感很快往四肢流去,這讓看不清也聽不清的顧昀心裡一緊。

「沒事,」顧昀急喘了兩口氣,「恐怕沒完,你……」

這張烏鴉嘴話音沒落,墻頭上突然竄上來十來個的輕裘甲,與此同時,守在別院外面的侍衛也被驚動,應聲而起。

那些刺客不知腦子裡有什麼病,眼見刺殺失敗,竟還不肯敗退,找死似的迎著家將們蜂擁而上。

安定侯府的侍衛都是家將,戰場上退下來的,與那些看家護院的打手不可同日而語,進退有度,機動性極強,長庚只掃了一眼一邊倒地戰場,便將顧昀扶到了一邊:「義父……」

顧昀豎起一根手指在他嘴邊,隨即拍了拍他的肩,輕輕托了一下他受傷的胳膊,示意他先管自己。

長庚沒理會,乾脆跪在一邊,按住顧昀的手腕,此時,顧昀的脈象已經沒有方才那麼紊亂了。長庚努力定了定神,想起顧昀是個常年的藥罐子,比一般人抗藥性強得多。

要徹底放倒他也沒那麼容易,想來剛才是被熱水泡得,那一點藥效才一下子發了出來。

這時,院裡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整個山莊都為之震顫,連半聾的顧昀都聽見了。

只見交手不過片刻,刺客已經被訓練有素的家將們制住,就在統領下令要拿人的時候,所有的刺客竟同時將輕裘上的金匣子捅穿自爆了!

顧昀眯起那雙不太管用的眼,壓低聲音道:「死士……」

統領一邊命人救火,一邊跑到顧昀面前:「屬下無能,請侯爺和殿下先行退避。」

顧昀卻沒吭聲,仿佛還在出神。

一時間,他經年褪色的舊回憶被血淋淋的扒了出來,帶著歷久彌新的張牙舞爪,猙獰地豎在了他面前。

那年關外的天刮著充滿殺意的風,滿目玄鐵之地是蒼茫蕭條的草原,大批的禿鷹徘徊不去,馬行高草中,隔著幾步就能踢到一塊帶著野獸齒印的白骨。

還沒有桌子高的小顧昀正因為一點小錯被老侯爺罰,早飯也不許吃,在營中扎馬步,每個經過的將士看見他都會忍不住笑,笑得那從小就自尊心過剩的孩子眼淚一直在眼眶裡轉,死撐著不肯掉下來。

那時戰事已經平息,十八部落進貢的紫流金已經入了國庫,神女也封了貴妃,一切原本那麼平靜——

可是突然,一個巡防的將士毫無預兆地倒在了小顧昀身邊,身上還穿著重甲,沒有一點傷痕。接著,他院子裡的侍衛一個接一個地倒下,而外面突然傳來震天的喊殺聲。小顧昀從來沒見過這種陣仗,一時幾乎嚇傻了,本能地想去找武器。

可他實在太小了,兩隻手也舉不起哪怕最輕的刀。

那天闖進來的也是一群身著輕甲的死士,他們行動如風,神魔似的逼到近前,一個方才笑話過他的將士掙扎起來,像只垂死的鳥,將顧昀死死地護在身下,他眼睜睜地看見那些人像待宰的豬狗一樣血肉橫飛地一個一個摔在營中,後背不知被什麼東西傷了,鑽心的疼。

不過疼痛很快就麻木了,漸漸的,他感覺身體四肢都與自己一刀兩斷,周遭聲色全都黯了下去,他一點將要消散的意識同快要跳破胸膛的心囚困在一起,喘不上氣來……

他也曾經在半昏迷中聽見過這麼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公主帶人趕到,那些人從輕甲中自爆了。

長庚一把按住他的肩:「義父!」

顧昀毫無焦距的目光終於緩緩聚攏了一點,他喃喃地問道:「沒燒焦的屍體身上有狼頭刺青嗎?」

長庚:「什麼?」

統領先是一愣,隨後驀地抬起頭——顧府的家將對當年那件事比彼時尚且年幼的顧昀印象更深刻:「侯爺是說……」

「等火滅了去查一查,」顧昀面無表情地說道,「還有下藥的人……」

他說著,感覺身上的藥效正在消退,撐著長庚的手站起來。

長庚驚覺他的手涼得像死人一樣,然而顧昀一觸即放,好像突然不想和別人接觸了一樣。

顧昀近乎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去,琉璃鏡方才掉在地上摔碎了,他眼睛又看不清,險些一腳踩進溫泉池裡,長庚難得不穩重地一躍而起,不由分說地從身後抱住顧昀,一路護著他往庭院中走去。

顧昀整個神思都不在家,竟也沒有推開他。

長庚扶他進了屋,扯過一張薄毯蓋在他身上,正想再探他的脈搏,顧昀卻忽然道:「給我拿藥來。」

長庚眉頭一皺:「不行,你身上還有……」

顧昀神色淡了下來,語氣微微加重了些:「我說給我拿藥來。」

長庚一愣,直覺顧昀是動了真火。

一股不動聲色的煞氣露了出來,千萬鐵甲凝聚的暴虐捲入了顧昀一雙瞎眼裡,一時間,那俊秀的男人好像一尊甦醒的凶神,然而只有一瞬。

不過顧昀很快回過神來,神色緩和了些,摸索著拍了拍長庚的手:「先去把傷看一下,然後幫我煎一副藥來——這麼快就不聽話了,嗯?」

長庚靜默片刻,轉身出去了,一拳砸在了門口的柱子上。

而此時,一場更大的風暴毫無徵兆地逼近了夜燈如火的京城。

當夜,京城民巷中,一個發稀無須的老人最後看了一眼桌上的血書,將自己吊在了房梁上,在晨曦中結束了自己風燭殘年的一生。

顧昀心煩意亂的時候竟忘了吩咐侍衛統領封鎖消息,溫泉別院與北大營幾乎是隔壁,消息很快如長了翅膀一樣傳了出去。

京郊北大營統領譚鴻飛乃是當年玄鐵營舊部,聞聽自家主帥竟在京畿重地、自己眼皮底下遇刺,當場火了,當場派出了一個巡防營的兵力,四下徹查。

這樣大的動靜誰也瞞不住,不過轉瞬,顧昀京郊遇刺的消息不脛而走,而這只是個開頭。

隔日,等顧昀恢復了視力和聽力,想起自己的疏漏時,已經來不及了——譚鴻飛直接帶人進了京。

焦頭爛額的京兆尹被譚將軍逼著翻查京中可疑外埠人員,而奉顧昀之命追回譚鴻飛的傳令官前腳剛從馬上跳下來,一個所有人意想不到的人攜血書擊鼓而至。

傳令官不敢擅闖京兆尹,慌忙令人通報,誰知此處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足足一炷香的時間,才有人將他領進去。

他還沒來得及吭聲,便見那北大營統領譚鴻飛瞠目欲裂地站了起來,一巴掌按裂了桌案,將旁邊的京兆尹朱大人嚇得官帽都歪了。

譚鴻飛:「你是什麼人?再說一遍!」

那手捧血書的中年男子一字一頓道:「草民乃是東郊民巷外一個糕點鋪老闆,家有一老養父,原是元和先帝司印大太監吳鶴公公,多年前為避禍,找替身假死,僥倖逃離宮中,一直隱於民間,不料十幾年後依然被賊人找到,為免連累家人,昨夜自盡,草民身如螢火,微若腐草,賤命一條不足掛齒,只是先父遺命,令草民將此奇冤昭告天下。」

京兆尹朱恆本能地意識到事關重大,忙喝道:「大膽刁民,胡說八道,那大太/監吳鶴因當年謀害皇嗣,早被押進天牢後腰斬而死,難不成你要誣陷大理寺辦事不利?」

那男子以頭搶地,口中道:「草民有家父臨終手寫一封血書,如今提著項上人頭來見大人,豈敢有一字虛言?」

當年大太監吳鶴收受賄賂,失心瘋似的與一個失寵宮妃合謀害死三殿下的事曾經一度沸沸揚揚,因此事還牽涉到了尚在宮中的顧昀,玄鐵營舊部都恨不能將那無知太監碎屍萬段。

譚鴻飛面沉似水道:「朱大人不妨聽他怎麼說。」

顧昀的傳令官直覺要出事,念及顧昀臨行前「千萬不能讓他惹事」的囑咐,當機立斷道:「譚將軍,侯爺請您立刻回營。」

朱恆忙道:「不錯,譚將軍且先請回,倘若有那些番邦賊人消息,下官必定立刻派人告知將軍……」

就在這時,那堂下跪著的中年男子突然揚聲道:「草民要狀告元和先帝,為北蠻妖妃迷惑,用鬼蜮伎倆毒害忠良一事——」

55 大火

所有人都驚呆了。

半晌,傳令官才想起自己此行的使命,聲音乾澀地開口道:「譚將軍,侯爺……」

「你閉嘴!」譚鴻飛爆喝一聲,繼而,他瞪著自己銅鈴一樣的牛眼,轉向那跪在正堂中的男子,一時間喉頭竟有些發緊,周身上下的每一根毛髮都戰慄似的簌簌而起,「你說什麼?說清楚一點——哪個忠良?」

那中年男子直起腰來,面色蠟黃可憐,臉上卻帶著說不出的決絕之意:「二十年前,北蠻遭天災,狼王野心昭昭,率兵來犯,老安定侯以玄鐵營之威,平定北疆,令群狼俯首,將歲貢與其神女姊妹進獻我朝,元和先帝納此二人中長姐為妃,封其幼妹為郡主,令其入宮隨侍,待嫁皇室。」

「不料這兩妖女心懷不軌,圖謀者大,先是偽造老侯爺與狼王之間往來書信,誣陷老侯爺戰後威逼十八部落,回扣私囤紫流金,又以妖術魅惑先帝,日夜離間君臣之誼……」

京兆尹朱大人光是聽了這兩句,整個人就炸了,立刻喊道:「來人!將這信口污衊先君的刁民拿下!」

譚鴻飛瞠目欲裂:「我看誰敢!」

他一聲咆哮,身邊一水北大營將士群起拔刀,齊刷刷的銀甲凜凜,刀光似雪,刀柄上面目猙獰的獸頭雕紋幾欲衝出嗜人。

朱恆面色鐵青,死撐著一點讀書人的膽子,顫聲道:「譚鴻飛,你要造反嗎?」

譚鴻飛冷笑一聲,轉身大步下了石階,徑直行至那中年男子面前,將長馬刀往地上一戳,鐵塔似的佇立於前,逼問道:「你繼續說,然後呢?」

那告狀男子道:「將軍可曾記得,當年因小侯爺年紀尚幼,在家無人管束,邊疆平定後,老侯爺便與公主夫婦商量,便將其帶到駐地。」

譚鴻飛目光閃動,三言兩語被勾起了舊回憶,他還記得,現在威震一方顧大帥小時候是個不折不扣的熊孩子,什麼禍都敢闖,什麼人都不怕,老侯爺與公主都沒有父母長輩可以代為管教,眼看他要無法無天,只好將那孩子隨身帶走。

譚鴻飛:「不錯,確有此事。」

那中年男子道:「妖女趁機進言,說老侯爺此時帶走獨子,圖謀肯定不小,說不定是打算與皇上分東西而治,元和先帝為其攝魂之術所惑,對老侯爺憤恨不已,又懼於三十鐵騎便踏平蠻族的玄鐵營,不知該如何是好。」

譚鴻飛:「荒謬!」

中年男子面不改色,侃侃而談:「當時妖女與另一個奸人合力設下了一條毒計,令先父吳公公以犒軍為名,帶三十死士與兩個擅長旁門左道之徒,前往北疆,混入駐地,實施暗殺,為為防事敗後陰謀敗露,還特意讓死士們胸前紋狼首,假充蠻人。」

譚鴻飛的呼吸越來越粗重。

當年三十蠻人死士混入北疆駐地,毫無預兆,幾如天降,先以下三濫的招數將致人手足麻痺的藥粉灑入飲食之中,再換上玄鐵輕裘,突然發難,將士們每日見輕裘騎兵呼嘯而過巡防營中,一時竟全無防備……

譚鴻飛喃喃道:「不錯,你說得對得上,當時我還只是個小小的偏將,那輕裘死士,確實只有三十人。」

老侯爺用三十重甲踏平十八部落,妖女便還了他三十輕裘,將戰無不勝的玄鐵營攪了個翻天覆地,傷了安定侯唯一的繼承人。

譚鴻飛突然低低地笑了起來:「那是玄鐵營的奇恥大辱啊——我記得老侯爺正巧出營巡防,公主殿下一早就身體不適,水米未進,否則當初傷得不止是一個小侯爺,是嗎?」

北大營統領將長馬刀往地上狠狠地一戳,巴掌厚的石頭地面竟被他生生磕出了一道裂紋:「公主激憤之下,一口咬定我軍有內奸,我等十多個兄弟肩負北疆駐地防務之職,難辭其咎,瓜田李下又說不清楚,只得紛紛卸甲辭去,回京領罪……這麼多年我私下裡一直埋怨她,以為她是心疼兒子疼昏了頭……原來真的……」

譚鴻飛說到這裡,突然毫無預兆地落下淚來,他也不擦,也不出哽咽,依然鐵塔似的戳在那裡,疼極了似的不住地抽著氣。

朱恆被這黑臉閻王的眼淚鎮住了,一時間,連心裡飽脹的怒火也仿佛被什麼戳了個坑,細細地將氣撒了出去。

京兆尹大人的聲氣不由得緩和了些,說道:「此事事關重大,僅憑此人一面之詞,未免有失偏頗,譚將軍還請慎重。」

譚鴻飛微微回過神來,他心裡其實已經信了七八分——沒有人比當年掌管北疆駐地布防的譚鴻飛更清楚玄鐵營的布防有多麼無懈可擊,可是說不清楚。

縱然多年來顧昀對他們這些玄鐵營舊部一直不薄,甚至助他爬上了北大營統帥,他卻始終記得自己背負著辦事不利的冤屈,無處申訴。

譚鴻飛看了朱恆一眼,勉強咬咬牙,低頭問那中年漢子道:「不錯,你有何憑據?」

那男子從懷中取出血書,五體投地道:「此為先父親筆所寫,他遺體現在就在門外,將軍一見便知他是不是吳鶴,也就知道我說得是不是真的。」

朱恆皺了皺眉,譚鴻飛卻已經下令讓人去抬。

片刻後,一具槁木似的男屍被抬了進來,吊死鬼並不安詳,面頰腫脹,舌根脫出,喉間青紫如厲鬼,譚鴻飛卻只看了一眼,便不堪重負似的倉皇移開目光,啞聲道:「我記得那老太監眼角有一塊三角疤……」

跪在地上的中年男子膝蓋點地,爬了過來,一點一點地將那男屍的臉翻了過來,撥開乾枯的白髮,那布滿褶皺與老年斑的眼角上豁然是一道三角的舊傷疤。

周遭一片鴉雀無聲,朱恆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他忽然深吸一口氣,抬手整了整自己被譚將軍一巴掌拍歪的官帽,那雙書生的手還在抖個不停,口中卻問道:「後來呢?」

堂下男子道:「所幸小侯爺吉人天相,大難不死,後來先帝從妖女的妖術中醒悟,後悔不已,暗中處置了蠻人妖女姊妹,對小侯爺也加倍恩寵,又將其接入宮中親自照料——只是妖女雖然伏誅,但那曾經給先帝出過奸計的小人卻還在,生恐顧氏一脈聖寵依稀,便夥同吳鶴公公,想再對小侯爺下手。」

朱恆:「宮闈秘事,你要想清楚再說。」

中年男子朗聲一笑:「多謝大人,草民幼時本是北疆生長的一農人,世代受蠻人欺負,父母兄弟皆死於那些裝神弄鬼的妖人之手,是老侯爺救了我們的命,為我們出了一口惡氣,草民位卑身鄙,多年忍辱負重,伺候那老太監,並不是為了他的家當好處,只為了能有這麼一天!」

譚鴻飛顧不上唏噓,幾乎已經麻木了:「可我記得當年死的是三殿下。」

「不錯,」那男子道,「吳鶴將一種能散入空中的毒涂在小侯爺平日讀書用的汽燈上,吳鶴說,小侯爺年幼時愛將汽燈調到最亮,常常一開就是一宿,睡著了也不關,一宿過去,燈後面的往往熱得能燙熟雞蛋,自然會將那毒物化在空中,再吸入肺腑。中毒的人剛開始會咳嗽不止、低燒不斷,都是小兒常見病症,並不引人注意,但慢慢的,人就會衰弱下來,直到毒入五臟,藥石無靈。」

譚鴻飛目中似要滴下血來。

「當時小侯爺在宮中所用的汽燈是西洋特供的七彩琉璃罩,金貴得很,只有幾個皇子和小侯爺有,皇后都沒落到一盞,不料三殿下失手打壞自己那盞西洋汽燈,擔心遭到責罵,又不敢去求別人,小侯爺便將自己那盞換給了他,偷偷黏上了打爛的,每日遮擋一本書在上面,依舊假裝照樣用。」

「後來的事,諸位都知道了,三殿下中毒夭折,先帝震怒,徹查後宮,吳鶴因謀害皇嗣入獄,成了那奸人的替罪羊。」那告狀的男子說著,一甩袍袖,整個人撲倒在地,朗聲道,「如今前因後果草民已經呈清,多謝諸位將軍大人,那至今逍遙法外的奸佞,便是當今國舅爺王裹!」

朱恆已經聽傻了:「大膽……你、你好大的膽子!」

那中年人道:「狗膽包天,捨得區區肉身!」

朱恆逼問:「你有何憑據?」

那中年人從懷中取出一封舊得卷了毛的書信:「稟大人,此乃當年王國舅與大太監私相授受時,寫過的一封信,是真是假,諸位一看就知道。」

說完,那男子將信封放在地上,自己往後微微一仰,仿佛是微微嘆了口氣。

「素日恩怨,如今一朝了結。」

譚鴻飛察覺到他表情有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這男人驀地站起來,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轉身狠狠撞上了旁邊的柱子。

血與腦漿崩裂似的齊齊落下,當場死了!

儼然是另一種死士。

此時,溫泉山莊中,顧昀的眼皮莫名開始跳個不停。

侯府家將統領霍鄲突然闖進門來,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侯、侯爺……」

顧昀驀地一回頭:「怎麼?」

霍統領得知京城之變後,心裡狂跳,尚未來得及開口,大門忽然被人轟然砸開。

長庚手中緊緊地握著一隻木鳥,那小東西張著嘴扎著翅膀,身與首儼然已經一刀兩斷,堅硬的木料竟被他活活捏碎,嶙峋的齒輪支楞八叉地露出來,刺得他手心裡一片血肉模糊,而他好像不知道疼,像一條離開了水面的魚,大口喘息,胸口卻連一口氣都留不住。

他手中捏著一張血跡斑斑的海紋紙,木鳥畢竟比車馬迅捷,已經有人先一步將京城那場鬧劇傳給了他。

長庚胸口如抵尖刀,呼吸俯仰間動輒見血,踉蹌著走到顧昀面前,一把抱住了他。

一旁的霍統領吃了一驚:「侯爺……」

顧昀衝他打了個手勢:「老霍,你先出去。」

霍統領喉頭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後還是默默退了出去。

這倒霉孩子力氣還不小,顧昀覺得老腰都快被他勒斷了,等霍統領一走,便騰出一隻手來拍了拍他的後背:「怎麼了?」

長庚低下頭,將臉埋在他的肩膀上,周遭繚繞得盡是顧昀身上的藥味,以往聞了他只覺得安心,哪怕入夢也能驅散陰霾,此時他卻再也不想聞到這滿身的藥味了。

長庚閉上眼,耳畔轟鳴,心裡澄澈一片地剩下了一個念頭:「我要殺光李家人。」

顧昀從他手中將那張皺皺巴巴的海紋紙抽出來,一眼掃到底,頓時倒抽了一口涼氣,猛地推開長庚,怒喝道:「霍鄲!」

候在門口的霍統領聞聲立刻推門進來。

顧昀都快瘋了,站得猛了,一時眼前居然有點發黑,連忙撐了一下桌子,胳膊肘竟一直在發顫。

「備馬,我要回京,」顧昀深吸一口氣,「你帶……咳……」

他話說到這,已經破了音,狠狠地清了清嗓子:「你帶上幾個輕裘先行一步,一定攔住譚鴻飛。」

霍統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是!」

顧昀轉身要去取自己的朝服與輕甲,被長庚一把抓住手腕。

長庚:「都是真的?」

顧昀低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風雲涌動,好不複雜。

頓了頓,顧昀才低聲道:「自然不是,妖術都是無稽之談,王國舅也不過是……」

不過是皇座下面一條指哪打哪的奴才,那兩個北蠻女人,也不過是國破家亡、零落異鄉的可憐人而已……

真相大家都心知肚明,卻誰也不敢提。

顧昀將手往外一抽:「這一陣子亂,你先不要回京,在這裡住幾天……」

長庚卻不肯放過他:「那就是說,除了妖術和王裹的部分,說得都是真的?你知道,你一直知道?」

顧昀耐心告罄:「什麼時候了,還跟著裹亂,走開!」

長庚幾乎與他同時開口,輕聲道:「你為什麼還肯替他殫精竭慮地守著這破爛江山?為什麼還肯百般委曲求全?為什麼要收留我照顧我這麼多年?」

那輕如落雪的聲音在顧昀爆發的怒吼下本來微弱得不值一提,然而不知道為什麼,話音出口的一瞬間,該聽見的人還是都聽見了。

顧昀心頭一緊。

長庚嘴脣一點血色也沒有,目光緊逼著他問道:「義父,為什麼?」

顧昀喉頭微動,不知道從何說起——怎麼說?

說他其實並不知情,這些年來還一直以為自己的傷只是一次意外,一直以為是自己沒能保護好阿晏,眼睜睜地看著他死於後宮爭鬥嗎?

直到……他奉命押送加萊熒惑世子出關,才從那不懷好意的狼人嘴裡知道,草原神女之毒乃是不傳之秘,世代只有神女本人掌控,連蠻人同族也無從知曉,二十年前三十輕騎重創玄鐵營的事與蠻族人根本沒有關係。

家與國,仇與怨,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他倘若一腳邁出去,無論走上哪邊,都再不能回頭。

此間種種皆不足為外人道,顧昀終究還是一聲沒吭,強行掰開長庚的手,披甲束髮。

將軍有心,可惜是鐵鑄的。

顧昀的反應不可謂不快,侯府數百家將調動不能說不靈,然而還是來不及了。

霍鄲一頭冷汗地趕到皇城根下時,驚悉北大營嘩變,御林軍緊急調動,京城九門全封,整個皇城亂成了一團。

56 悶雷

長庚到底還是追了出來:「義父慢著!」

顧昀人已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戰馬同主人一樣焦躁不安,即使韁繩被拉著,依然在原地來回踱步。

長庚臉上的血色仿佛都沾在了手心與袖口上,像個白描在紙上的人像。

他的神色近乎漠然,仿佛在方才那張痛極了的面孔上活生生地糊了一層面具,一字一頓道:「萬一霍伯壓不住譚將軍,義父此時進京,無疑會引火燒身。」

顧昀的長眉微微挑了一下,待要說什麼,長庚卻先一步打斷他。

「我知道,就算引火燒身,你也非進京不可,因為御林軍擋不住北大營,眼下除了義父,沒人壓得住譚將軍,京城一旦兵變動盪,後果不堪設想,」長庚深吸一口氣,繼而衝他伸出一隻血跡斑斑的手,「只是萬一皇上將你扣押,四方將領必然人心浮動,恐生禍患,我需要義父留給我一件能暫時安撫人心的信物。」

顧昀臉上驚愕之色一閃而過,這個方才還讓他萬分鬧心的孩子突然陌生了起來。

每個人都有很多面相,好比有些人在外面叱吒風雲、威風傳奇得不行,一旦回到至親面前,就會變成一個不知饑飽冷暖、丟三落四又滿身脾氣的小兒女。

長庚雖然與那個嘴上沒大沒小叫人家「十六」、卻總是依賴著小義父的男孩漸行漸遠,可心裡到底對顧昀存著幾分仰慕的寄託,縱然是夜半時分情/欲萌動,也因著這一點如父如兄之情而摻雜了說不出的禁忌感……

直到這一陣東風吹散了他最後的少年情懷。

長庚在最短的時間內意識到,自己或將踽踽一人走上一條無人諒解、也無人相伴的路。

從今往後,他再也不是什麼人的兒子與晚輩了。

顧昀從懷中摸出自己的私印,當空拋給長庚,叮囑道:「這東西沒有玄鐵虎符有分量,但跟過我的老人都認得,或許有些用,萬一……你可以想辦法去請鐘老將軍。」

長庚看也不看那方私印,直接收入袖中,淡淡地點頭道:「知道了,義父放心。」

話音沒落,顧昀已經狠狠一夾馬腹,飛奔而去。

長庚一直盯著他的背影,直到目力無可及,他突然閉了閉眼,幾不可聞地喃喃叫了一聲:「子熹……」

一邊的侯府侍衛沒聽清,疑惑道:「殿下說什麼?」

長庚驀地一轉身:「備紙筆。」

侍衛連忙追上去:「殿下,你的手……」

長庚聞言一頓,抄起顧昀落下的酒壺,面無表情地將那一壺烈酒全衝到了雙手的傷口上,本來已經結痂的傷口再次被衝出血水來,他從懷中取出一塊帕子,渾不在意地一裹。

此時京城中,誰也沒料到一個老太監的死竟然引發了這樣一場軒/然大波。

譚鴻飛壓抑二十年的冤屈爆發,大約已經失心瘋了,先是派兵圍了王國舅府邸,得知那老東西竟將老婆孩子拋下,進宮躲風頭去了,便立刻掉頭,悍然對上了趕來救場的御林軍。

御林軍素日與北大營一主內、一主外,同為京畿重地的最後一道防線,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交情,御林軍主要由京城裡走門路吃皇糧的少爺兵和從北大營抽調選拔的精英兩部分組成,前者早就嚇得尿了褲子,根本指望不上,後者雖然有本事,但驟然與「娘家」對上,一時間也是進退維谷,正如長庚預料,很快便潰不成軍。

起鳶樓的笙歌還在繞梁不休,溫熱的花酒白霧未消,四九城中已經炸了鍋。

譚鴻飛帶人逼至宮禁之外,將頭盔往下一摘,仿佛捧著自己一顆項上人頭。

他先是往大殿方向行了三跪九叩大禮,隨後對著攔在面前的大內侍衛吼道:「罪臣譚鴻飛,求見皇上,請皇上將留宿宮中的奸賊送出,給我保家衛國的百萬同袍兄弟們一個交代,給天下一個交代!罪臣願萬死贖欺君之罪!」

宮裡的李豐皇帝聽聞此言,尚且來不及怪罪王裹,已經勃然大怒,天子的膽魄到底不是夾著尾巴逃跑的王國舅比得上的。李豐險些連玉璽也砸了,不顧左右勸阻,轉身更衣而出,來到大殿前,當面與譚鴻飛對峙。

京師重兵與大內侍衛隔著幾丈寬的漢白玉石階面面相覷,連宮墻上落的麻雀都跟著捏了一把汗。

而就在這危險的僵持中,顧昀終於及時趕到了。

顧昀身邊帶了二十來個人,強行從圍困宮禁的北大營隊伍中開了一條路,直接闖了進去。

安定侯真是一口心頭老血都快被嗆出來了,大步上前,一鞭子抽到了譚鴻飛臉上,將譚鴻飛抽了個皮開肉綻,咆哮道:「你作死嗎?」

譚鴻飛一見顧昀,眼圈就紅了:「大帥……」

「閉嘴,你想幹什麼?逼宮嗎?」顧昀一腳踹在他肩上,譚鴻飛幾乎被他踩著肩膀跺到地上,「你眼裡可還有尊卑、可還有忠義,還知道什麼叫君臣上下?北大營非傳召不得入京的規矩呢?誰給你的膽子欺君罔上!」

譚鴻飛伏在地上,近乎聲具淚下:「大帥,二十年啊,枉死的兄弟們,沉冤不得昭的兄弟們……」

顧昀垂目看著他,眸色冰冷,絲毫不為所動:「半個時辰之內令北大營全體退出九門以外,慢一步我親手取你的狗命,滾!」

譚鴻飛:「大帥!」

「快滾!」顧昀的眼角「突突」跳個不停,蹬開譚鴻飛,他上前一步掀衣擺在大殿石階前跪下,「皇上息怒,譚將軍早年受過傷,早有癲狂之症,又為歹人煽動,想是一時鬼迷了心竅病發,請皇上念在他多年功勞苦勞的份上,令他回家靜養,饒這瘋子一命。」

祝小腳忙趁機在李豐耳邊道:「皇上,您看大帥也來了,您萬金之體,萬萬不可涉險,快進殿躲避片刻吧。」

李豐怒極反笑,轉頭陰惻惻地看了祝小腳一眼,冷冷地說道:「怎麼,你也叫他大帥了?」

祝小腳的臉色頓時慘白,「噗通」一聲跪在了旁邊。

李豐負手於漢白玉石階上,居高臨下地望著那輕裘玄甲的安定侯,前所未有地明白了一件事——當年先帝過世前再三抓著他的手,囑咐他要小心一個人,那人不是野心勃勃的魏王,也不是那些虎視眈眈的番邦人,而是他的股肱……顧昀。

半個時辰後,北大營退出九門,連同譚鴻飛在內,主事者十幾個將領被關押,安定侯下獄。

與此同時,數不清的木鳥從北郊的溫泉別院裡騰飛而出,又有輕騎分兩路快馬加鞭,分別帶著蓋了顧昀私印的信,便裝趕往西北與江南東海兩道邊疆重地。

如果長庚此時手裡有玄鷹,哪怕只有一兩個,或許他也是有機會的。

可是隆安皇帝扣留顧昀帥印時,便將他身邊所有玄鐵營將士遣回了西北駐地。

再一次的……太遲了。

正是人間四月天,如珠似玉的西域古絲路入口——

數月前的繁華早已經不復存在,所有關卡都關了,玄鐵營嚴陣以待。

到處都能看見那些周身泛著殺伐氣息的「黑烏鴉」,何榮輝奉命暫代三軍統帥一職,來自京城的擊鼓令還在他的桌子上落灰。

這天陰極了,黑雲森森地壓著城池,萬國駐地全都各自緊閉家門,盡是沉寂,黃沙過處,似乎有什麼一觸即發。

不知是不是何將軍的錯覺,他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而就在這時,一隻玄鷹突然從天而降。

玄鷹落地時沒站穩,踉蹌著滾進了西域沙塵裡。正巧巡防的玄鐵輕裘見了,忙上前查看。

只見這縱橫長天的天空殺手竟像是被那玄鷹甲墜得站不起來,跪在地上死死地拉住同袍的手,面罩下年輕的臉憔悴得嚇人。

巡防的都尉飛快地走過來,一迭聲地問道:「何將軍不是讓你去京城探聽大帥何時能拿回帥印嗎?怎麼?到底出了什麼事?」

那玄鷹死死咬住牙關,齒縫間全是血跡,英俊的臉上扭曲了一下,一把將身上鷹甲扯下來,嘶聲道:「我要見何將軍……」

北大營出事,譚鴻飛下獄,九門提督生怕安定侯下獄一事引起更大的動盪,在接管營防後,第一件事便是派人守住京郊所有出入口,那玄鷹尚未落地,已經遭到了一波白虹箭,好不容易突圍而出,喬裝落地,才從民間沸沸揚揚的謠言中打探出前因後果。

玄鷹激憤下直接返回了西北,恰好跟長庚派往西北的輕騎擦肩而過。那玄鷹比馬快了不知多少,提前了數天趕回了玄鐵營駐地。

何榮輝那火藥桶當場就炸了,帶人直闖西北都護所,恰恰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列隊於龜茲國的沙虎緩緩離開了駐地,抬頭將黑洞洞的炮口指向東方。

攙和進來的多方人馬人事已盡,只聽天命。

可是這一次,天命似乎完全拋棄了氣數將盡的李家王朝。

乍暖還寒的塞北荒原上——

綿延的丘陵脊背彎出溫柔的弧度,野花躍躍欲試地露出此起彼伏的花苞。

灰狼群站在高處,獵鷹呼嘯盤旋,沾滿油污與風塵的旗子與獸皮一同獵獵抖動,長天蒼青,后土玄黃,而密草深處,有千軍萬馬。

寒鐵與機械轟鳴中,突然傳來了一段沙啞繾綣的歌聲。

「最潔淨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眾生唱和俯首,跪在她歌舞的地方,來年有成群的牛羊,有草木茂茂豐潤,鮮花成毯,鋪到天山盡頭,來年有長生的天與常綠的草啊,野兔出洞了,野馬緩緩歸——」

一晃已經五六年,當時一腔激憤下貿然直逼雁回鎮的北蠻世子加萊熒惑,已經繼承了十八部,成了真正的狼王,關外的西北風在他臉上留下了深如刀割的痕跡,幾千個日夜反覆雕琢他的面容,仇恨與怨念反覆浸泡著他的骨頭。

如今,他兩鬢斑白,目中凶光一絲不露地內斂入心,遼闊曠遠的歌聲也早已經蒙塵,哼唱不過兩句,依稀是舊詞舊曲,聲音卻已經沙啞不堪。

他舉起腰間酒壺,和著壺嘴的鐵鏽味灌了一口濁酒,面部緊繃地盯著遠處飛來的一條影子,那與獵鷹同行的黑影轉瞬到了近前,竟是一部鷹甲,比玄鷹更大、甲胄更猙獰,往來呼嘯帶著尖銳的鳴叫,落在現任狼王面前,雙手遞上了一把不知什麼材料做成的金色小劍。

加萊熒惑伸手將那支小小的金劍拿起,將酒淋在了上面,原本光滑的箭桿上竟緩緩地顯露了一行十八部落的文字,卷曲修長的字跡綿延在烈酒之下,寫的是「請狼王先行一步」。

加萊熒惑深吸了一口氣,本以為終於到了這一刻,自己會滿心狂喜。

然而沒有,他才發現,原來這麼多年過去,仇恨已經快要將他掏空了,哪怕翻盤在即,他也忘記了該如何歡笑,現任的狼王仰望著頭頂長天,陽光讓他有些眩暈,像是無數雙死者的眼睛,仍在死死地盯著他。

「到時候了。」他幾不可聞地輕聲道,在千軍萬馬的鴉雀無聲中抬起一隻手。

繼而狠狠放下。

灰狼引頸長嚎,奔騰而下,爪牙向南。

終年蒼翠不去,暖風嗚咽的南洋諸島——

是夜,寧靜而簡陋的港口中緩緩駛入一艘通體純黑的大船,尚未停穩,一群披甲執銳者已經自打開的艙門奔出,無人的小島上突然燈火通明起來,巨大的礁石群中竟有連片的戰甲,被微末的火光映照得面目猙獰,像一群不祥的陰兵。

重甲之中,有一個巨大的行軍圖,包裹著南疆大山中掘地三尺的密道,顧昀曾經派人挖開的,竟然只是冰山一角。

最後,是原本風平浪靜的東海——

帶長刀的東瀛武士與蛇一樣的忍者們打扮成沿海倭寇,小心翼翼地劃小船從大海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滑過,以奇怪的手勢互相通信。

他們螞蟻似的從四面八方緩緩聚攏,碼頭上平時流水似的貨船也挨個撤出大梁海港,悄然轉向了東瀛諸島的方向。

一聲漫長的汽笛極具穿透力地在無邊大洋上響起。

「商船」逐漸匯聚成列,整隊成橫平豎直的模樣,秩序儼然,隨著他們離開江南水軍巡航範圍,為首的商船上驀地換下了原來的商隊旗幟,西洋教皇森嚴厚重的戰旗橫陳與滄海面上,覆下好大一片陰影。

換旗似乎是一個可怕的信號,一條條巨大的「商船」開始解體,粉飾太平的表面殼脫落海中,露出下面一個個黑洞洞的炮孔,這竟是一種從未面世過的「海蛟」,它們小而怪異,能被包在普通商船中,船速快如閃電,分海而過時,簡直如同撕開疾風的海怪。

群怪隨著旗語散開,隨後,一個巨大的黑影自水面以下緩緩地升上來。

原本平靜的海面涌起了小山一般的波濤,那是個無與倫比的、仿佛巨章一般的怪物,頂破海面,露出詭譎的「頭」,頭頂無數條「吸盤」上黏著數以千計的海蛟與戰船,整裝待發,那高聳入雲的立柱裡全是紫流金,厚重的鐵板殼在無數相咬的齒輪下輾轉打開,連排的大小炮筒像無數險惡的眼睛,扭轉時竟無一絲凝滯。

這巨型海怪的甲板上,至少能放下十來條大梁海蛟。

艙門緩緩打開,一條漆黑的階梯舌頭憑空垂下來,兩排帶著古怪小帽的西洋海軍魚貫而出,漆黑的艙門中綻開一把黑傘,先支了起來,遮住上面落下來的海水,顧昀曾經在皇宮中遭遇過的白髮西洋男子一低頭,泰然自若地走到傘下。

旁邊替他撐傘的人落後半步走出來,儼然就是當年坑了南疆群匪的「雅先生」。

57 國難

「陛下這下能放心了。」雅先生伸手扶住那位白髮男子,原來這位曾經多次來往大梁、自稱使者的人,居然就是教皇本人。

雅先生:「雖然中間出了無數的偏差,但最後的結果好歹沒有浪費您耗在這裡的時間和精力。」

教皇注視著滄海洋面上猙獰的海怪群,臉上是無悲無喜的寧靜,好像非但不怎麼歡欣,還掛著幾分說不出的悲憫憂鬱。

「說結果還太早。」教皇說,「命運是一種很玄妙的東西,一個人的命運尚且無從預測,何況一個國家?那大概是只有神才知道事了。」

雅先生:「比如加萊熒惑那個蠢貨居然沒忍住,提前將那件事透露給了顧昀嗎?」

加萊熒惑太恨顧昀這個最後的顧家人了,他的整個生命裡除了這一點憎恨之外再沒剩下什麼,早就拋下了狼王的尊嚴,成了一條瘋狗,毫無大局觀,在他看來,只要能打擊顧昀,破壞誰的部署都全不在乎。偏偏他們沒有辦法不和這條瘋狗合作,十八部與中原之間世代糾纏的仇怨太深邃了,神女當年留在京城裡隱而不發的勢力也太重要了。

「我真佩服那個顧昀,」雅先生嘆了口氣,「如果我是他,還不一定會做出什麼事來,他卻居然悄無聲息地把那些事處理了,否則我們今天翻出來的事實,絕對比現在更瘋狂,各地駐軍說不定已經……他們管那個叫什麼?‘清君側’嗎?」

教皇:「效果不太理想,不過沒辦法,時機稍縱即逝,我們已經別無選擇了,雅克,我們所有人都是困獸,都在找一條活路,不是吞噬別人就是被人吞噬,無數雙眼睛都正盯著這隻巨大豐美的食草動物,我們必須先行一步,否則三五年後,我們不一定還有一戰之力。」

雅先生望向茫茫的海面,遠近都是水,海天一色,他不解道:「陛下,如果這只是一隻食草動物,我們為什麼要這樣處心積慮地拔去它的爪牙?」

「食肉還是食草,不是以體型和爪牙區別的,」教皇喃喃地說道,「你要看它是否貪婪,是否有一顆渴望吞噬與撕咬的心……你聞到這股味道了嗎?」

雅先生愣了愣,純度夠高的紫流金燃燒起來幾乎沒什麼味道,大概也就只有顧昀和狗能聞出來,他試探著問道:「陛下說的是……海水的腥味嗎?」

「是臭味,孩子,」教皇低聲道,「如果有魔鬼的存在,那麼它無疑就是這種小小的礦物,藍紫色的火焰,從破土而出的那一天開始,就點燃了這個該死的時代,它把神的孩子都變成了鐵怪物的心。」

燒紫流金的機器難道不是人造的嗎?

雅先生聳聳肩,沒有反駁,但多少有些不以為然。

教皇不再解釋,他只是低下頭,念念有詞地開始親吻自己手上繪製了權杖的戒指,做了一個簡單的祈禱。

「請原諒,」他輕聲說,「請原諒我。」

這時,最前端的海蛟先鋒上突然冒出一簇湛藍的信號火,直衝雲霄。

雅先生的眼睛裡也仿佛融入了火光,他勉強按捺,一時卻還是難以壓抑激動的心情:「陛下,要開始了!」

那是隆安七年,四月初八。

安定侯顧昀從溫泉別院搬到了帝都天牢的第三天。

天牢裡挺涼快的,陰森森的,好在帝都開春後寒意漸去,已經很暖和了,牢房裡的草垛比行軍床還要軟和一點,住幾天也不難受,顧昀就權當納涼了。

他周圍一片寂靜,連個能一起聊天吹牛的獄友都沒有,獄卒都是鐵傀儡,不會說話——這裡是天牢中最裡面的一間,非皇親國戚王侯將相者不得入,連北大營統領譚鴻飛都不夠格。

上一個有資格關在這裡的還是皇上的親兄弟魏王,顧昀享受單間待遇,也就只好一個人待著。

不過即便有人跟他聊天,他也聽不見——臨行前匆忙喝下的藥早就過了藥勁,他眼角與耳垂上的小痣顏色褪得幾乎要看不見了,琉璃鏡也沒帶在身上,睜眼大概能勉強數清自己的手指,鐵傀儡出來進去的腳步聲都聽得模模糊糊的。

身上的鐵器當然都被搜走了,不過顧昀也不是沒轍。

他有一手不傳之秘——那是他很小的時候和沈易玩過的遊戲,互相比賽誰能以最快的速度從侯府的傀儡身上卸小零件,倆熊孩子沒事就湊一塊研究怎麼拆卸侯府看門的鐵傀儡,沈易有一次躲閃不及,乾壞事的時候被鐵傀儡誤判為敵人,直接給掄上了房,差點沒了小命,當然,顧昀也沒能逃過老侯爺一頓臭揍。

血的教訓沒讓顧昀長記性,反而越挫越勇了,他們倆反覆研究了很久,認為肯定有那麼靈犀一指的方法,能像偷兒摸錢包一樣,錯身而過一擼就擼掉一塊零件的方法。

後來發現能卸下來的地方是有的,不過只限於鐵怪物的面罩與胳膊上的標識這種無關緊要的地方,因此顧昀這一手絕活始終沒來得及面世。

不過眼下終於有機會施展了。

頭天鐵傀儡獄卒送飯的時候,顧昀眼疾手快地在它放食盒的時候伸手一摳一抓,輕而易舉地便將那鐵傀儡胳膊肘上有點生鏽的編號名牌給摸走了——

他將那鐵片在石頭上磨薄,先是撬開了手腳上的鐐銬,伸了一個漫長的懶腰,然後又劃破了一段床單編了根繩子,逮了一隻小耗子養在旁邊,每頓飯省兩口給它吃,沒事跟耗子玩。

那件事是有心人刻意翻出來的,顧昀心裡有數,五年前他暗中調查的時候,曾經動手抹去了一些致命的證據,但沒有動吳鶴,一來那只是一條苟延殘喘的老狗,二來……恐怕他也不是沒有私心的,實在不甘心將那一點刻骨銘心的真相就這麼消弭的一點不剩。

顧昀承認這是他處事不當,倘若當年有他現在一半的冷靜與圓滑就會明白,要麼他應該將那些東西收集起來,等時機成熟了一舉推出來,乾脆反了。要麼他就該狠下心來,將所有過往毀個乾乾淨淨,把過去埋葬在過去,永遠不讓它們重見天日。

千錯萬錯,他不該在應當果斷的時候遲疑。

就像元和先帝一樣,倘若他老人家不是那樣的猶豫遲疑,世上應該已經沒有顧昀了,想必也有另一種太平。

顧昀不知道此事後續會如何,也不知道初出茅廬的長庚能不能真的穩住四方軍心,但是他身在天牢裡,愁也沒用,只好先放寬心,養精蓄銳。

後來耗子發現此人手欠得討厭,嫌他煩,又躲不開,於是乾脆裝死,不肯搭理他了。

貓嫌狗不待見的小侯爺只好無所事事地靠墻打坐去了,感覺這耗子的態度和長庚小時候差不多。

顧昀漫無邊際地想起長庚,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將指尖的鐵片轉成了風車,對耗子感慨道:「他還不如每天嫌我給他搗亂呢。」

耗子給了他一個圓滾滾的屁/股。

顧昀深吸一口氣,將這一點雜念也強硬地摒除乾淨,絲毫不講究地伸手拽過草垛上發霉的破毯,往身上一搭,閉目養神去了。

養好了精神,才好面對前途艱險。

沒人能吵得到天牢裡的半聾,顧昀很快就睡著了,他在陰冷的霉味中做了一個夢。

顧昀夢見自己仰面躺在了一口巨大的鍘刀下,重逾千斤的刀刃壓在他的胸口上,一點一點地挫著皮肉壓進骨頭裡,將他活生生地一刀兩斷,他與自己的身體四肢都斷了聯繫,只有胸口一線的傷口,疼得他抓心撓肝,耳畔是亂七八糟的哭聲、炮聲、邊城如哭的嚎叫聲與氣如游絲的胡笳斷續跑調聲……

他被那鍘刀劈開,傷口處卻沒有血,反而掉出了一支信號箭,尖聲嘶吼著衝上天際,炸得山河聳動。

顧昀驀地悶哼一聲驚醒,胸口的舊傷莫名其妙地疼了起來,夢裡信號箭那穿透力極強的尖鳴聲在他耳邊逡巡不去,匯成了一股別具一格的耳鳴。

他和他的玄鐵營之間仿佛有一種奇異的感應,這天夜裡,西域古絲路駐軍地,第一支不祥的信號箭在夜空中炸了個奼紫嫣紅。

緊急戰報在一天之後才送抵了京城,送信的玄鷹只剩了一條腿,撐著口氣,抵達人心惶惶的北大營後,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落地就死了。

兩個時辰之後,西域玄鐵營遇襲之事震驚朝野。

京城事變消息傳出,何榮輝帶人圍困西北都護所,他前腳剛走,龜茲國便用百六十條沙虎打頭,強行轟開了西域入口的玄騎巡防營地。

戰車沙虎是輕裘鐵騎兵最大的剋星,一時間煙塵囂囂,火光如幕,戰馬長嘶而亡,鐵騎成片倒下。

但玄鐵營畢竟是玄鐵營,一時混亂後,馬上反應過來,玄甲毫不猶豫地壓上,何榮輝接到消息後馬上率玄鷹回程,當機立斷從空中直接截斷沙虎後援——巨型戰車極端耗油,一旦補給中斷,立刻就是一堆廢銅爛鐵。

可是這叩門沙虎並不是虛張聲勢,身後竟真如所有人擔心的那樣,是旌旗向天的數萬大軍。

萬國駐地的洋人、曾經犯上作亂的西域諸國,甚至一直趁火打劫的天竺人……甚至比他們想象得還要多。縱然是烏合之眾,也是「眾」,沙虎在側,玄鐵營只能以重甲硬頂,很快到了雙方開始拼紫流金的地步。

何榮輝緊急開放西域大營紫流金庫存,一看才驚覺庫存已經捉襟見肘——隆安皇帝徹查紫流金走私時,顧昀迫不得已將手中暗線暫停,而朝廷配給玄鐵營的份額只夠維持素日巡防的,根本應付不了這樣突然爆發地大規模戰役。

何榮輝派人調配,可調配紫流金之路再次受阻——安定侯下獄的消息已經傳開,具體情況誰也說不清楚,此時人心惶惶,傳什麼的都有,在這個節骨眼上,誰敢不經擊鼓令給玄鐵營調配紫流金?

萬一他們是要殺上京城造反呢?

何榮輝只好一方面派玄鷹入京,一方面就近往北疆城防軍求援,然而傳令官尚為動身,北疆關外十八部落突然發難,狼王加萊熒惑南下親征的消息便「轟隆」一聲砸了下來。

五年安定,鐵墻外竟已經天翻地覆。

加萊熒惑攜精兵數萬,重甲上千,甚至還有一種防不勝防的「鷹」,比玄鷹更大、殺傷力更強,一口咬向了綿延千里、尾大不掉的北疆邊防。

西北淪陷得一發不可收拾,沒有主帥安定侯下令,玄鐵營哪怕戰死到最後一個人也不敢後退半步,何榮輝苦撐了三天兩夜,軍備打得見底,窮三代之力打造的這支神兵眼看要折損過半。

而就在這時,長庚的信使終於到了。

這位遠在京畿不顯山不露水的殿下攜顧昀私印,將顧昀的筆跡模仿得天衣無縫。

他總共交給信使兩封信——如果邊關尚且安穩,便交給他第一封信,讓何榮輝不必顧忌朝廷,無論從黑市也好,其他手段也罷,立刻秘密充盈西域紫流金庫存,修整軍甲,隨時準備一戰。

萬一邊疆已經生變,則將第二封信交給何榮輝,要他不要死守,不要戀戰,迅速收縮兵力往東兩百里退至嘉峪關以內,等待援軍。

隱藏在暗處的敵人已經動手,此時出手,無疑已經晚了,長庚手中沒有玄鷹,靠臨淵閣的木鳥能聯繫的人太有限了,無論天他還是地陷,信使怎麼也難以第一時間趕到,因此他設想了最壞的情況,最大努力亡羊補牢。

倘若西域生變,北疆必難以獨善其身,因此中原駐軍統帥蔡玢將軍會在玄鐵營退守的同時,收到長庚的另一封信函,請他增兵向北,並盡可能地抽調重兵儲備的紫流金送往嘉峪關,解燃眉之急。

可是長庚心裡清楚,萬一真出了事,這點部署遠遠不夠。

整個西南的十萬大山他無法控制,雖然沈易在那邊,可他是空降統帥,毫無根基,根本不可能在沒有擊鼓令的情況下擅自調兵遣將,東海一線的江南水軍更讓人揪心,因為趙友方將軍是李豐的人,不可能為顧昀一方私印調動。

而長庚有種預感,哪怕他能左支右絀地撲滅其他地方的火,東海汪洋中必定藏著致命一擊。

來自玄鷹的噩耗果然坐實了他的最壞的設想,長庚深吸一口氣,放出了最後一隻木鳥,回頭對嘴角起了幾個血泡的霍鄲道:「備馬,我要進宮。」

就在宮門口,長庚被了然和尚攔住了,了然一身風塵僕僕,面色卻依然寧靜無波,仿佛十萬火急都能化在他整齊的香疤裡,被一聲佛號散去。

了然:「阿彌陀佛,四殿下……」

長庚漠然截口打斷他:「大師不必多說,我是進宮請命的,不是去逼宮的。」

了然神色微微變了一下,打手勢道:「貧僧相信殿下有這個分寸。」

「我並非有分寸,」舌燦生花的四殿下竟撕破了斯文顏面,直言道,「自秦嶺分南北,東南與西南諸地不在掌控之中,就算我能當場宰了李豐,也收拾不了眼下的亂局,何況眼下無人可以繼位,皇長子年方九歲,皇后根本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病秧子,子熹名不正言不順,我……」

他冷笑了一聲:「我可是北蠻妖女之子呢。」

了然滿目憂慮地看著他。

「大師放心,我本就身為一毒物,倘若再稍微任性一點,現在大概早已經開始禍國殃民了,我不是還什麼都沒做呢麼?」長庚神色再次轉淡,「現在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外敵進犯,想必蓄謀已久,這事還沒完,但他們反應太快了,我懷疑宮中……甚至李豐身邊有敵人內應,臨淵閣在宮中有能用的人嗎?」

了然神色一肅,比劃道:「殿下是指……」

長庚:「此事牽連到二十年前的舊案,必與北蠻人脫不開關係,查那兩個北蠻女人當年在宮裡接觸過的人——任何人,北蠻巫女擅毒,亂七八糟的手段多得很,一點線索都不要放過。」

他說「那兩個北蠻女人」的時候,聲線波瀾不驚,仿佛那是和他沒有任何關係的人。

「我早該覺得奇怪,」長庚低聲道,「當年李豐那麼輕易就將加萊熒惑放虎歸山,背後果然並不簡單,可惜……」

可惜他當年太小,拳頭大的心裡只裝得下那麼一點背井離鄉的少年煩憂。

「若我早生十年……」長庚忽然道。

了然眼皮一跳。

長庚一字一頓:「天下絕不是這個天下。」

顧昀他也絕不會放手。

「子熹說過,我朝海蛟落後其他軍種十年,我擔心東海不平靜,趙將軍是守城之才,但不見得應付得了大戰,」長庚道,「我已經寫信給師父,臨淵閣在江南一帶根基深厚,勞煩大師接應,少陪——駕!」

了然和尚難得皺起眉,不知為什麼,長庚那聲「子熹」聽得他心驚膽戰。

然而眼下火燒眉毛,不是糾纏一個稱謂的時候,和尚披著一身粗布麻衣,身影轉瞬融入了晨曦,疾馳奔走而去。

長庚前腳踏入宮中,壞消息已經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一道緊似一道的前線軍情讓隆安皇帝與滿朝文武全都措手不及——

玄鐵營退走嘉峪關。

北疆一夜丟了七座城池……甚至沒能等到蔡玢的援軍。

南疆暴民商量好了一樣,與南洋流寇勾結,神出鬼沒地炸了西南輜重處……

「報——」

大殿上所有人面色鐵青地望向門口,李豐甚至來不及讓長庚見禮。

「皇上,八百里加急,有十萬西洋水軍借道東瀛諸島進犯——」

李豐瞠目欲裂:「趙友方呢?」

來使以頭搶地,哽咽出聲:「……趙將軍已經殉國了。」

58 懸刀

李豐整個人晃了晃,長庚面無表情地看著他跌坐在金殿王座上,理智之外忽然升起了某種殘忍的快意,然而他待自己十分苛刻,只一瞬,便不動聲色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將那股嗜血的快意壓了回去——他知道那是烏爾骨作祟,並不是他的本心。

長庚不甚誠心地開口道:「皇兄保重。」

好像背後一口一個「要宰了李豐」的人不是他一樣。

雁北王這麼一出聲,大殿上呆若木雞的文武百官立刻反應過來,紛紛緊跟著附和道:「皇上保重。」

李豐的目光緩緩地落在長庚身上——名義上,這是他唯一的弟弟,自己卻不常能注意到他,自四殿下李旻封王入朝以來,在朝堂上幾乎不怎麼出聲,也不大刻意結交朝臣,甚至也不曾藉著顧昀的東風和武將們搭過話,只偶爾和幾個清寒的窮翰林們閒聊些詩書。

長庚仿佛絲沒有注意到他的目光,面不改色道:「趙將軍殉國,東海再無屏障,洋人往北一轉立刻便能直逼大沽港,事已至此,說什麼都晚了,還請皇兄摒除雜念,早做定奪。」

李豐何嘗不知道,只是心裡一團亂麻,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時,連日來被坊間謠言折騰得灰頭土臉的王國舅覷了一眼皇帝臉色,壯著膽子進言道:「皇上,京郊只有一個北大營,周遭都是平原腹地,一馬平川,倘若在此會戰,我方兵力肯定不足。再者說,譚鴻飛謀反一事尚無定論,北大營幾乎無人統領,倘若江南群蛟都全軍覆沒,北大營就能行嗎?誰還能保護皇城平安?為今之計,不如……呃……」

王裹這話沒說完,因為大殿上一眾武將的目光都白虹箭似的釘在了他身上。

這老東西自己屁股還沒擦乾淨,稍有點風吹草動,又膽敢攛掇皇上遷都——倘不是外憂內患,眾人恐怕將他分而食之的心都有了。

王裹灰溜溜地咽了口口水,彎著腰不敢起來。

李丰神色陰晴不定,沉默了片刻,他把王國舅晾在了一邊,只道:「讓譚鴻飛官復原職,給他個戴罪立功的機會……朕叫你們來是議事的,誰再說屁話,就給朕滾出去!」

皇上情急之下連市井粗話都吼出來了,整個大殿一靜,王裹的臉紅一陣白一陣的。

李豐略顯暴躁地轉向兵部尚書:「胡愛卿,你手掌兵部,握著擊鼓令,你說。」

兵部尚書因天生長得面有菜色、面長二尺,名字「胡光」聽著又有點像「瓠瓜」,私下裡便有人叫他「瓠瓜尚書」。

瓠瓜上書聞聽李豐此言,活生生地憋出了滿臉泡,成了個苦瓜——擊鼓令名義上由兵部簽發,但兵部沒事敢隨便發嗎?他就是皇上手裡的一支筆,筆也敢有想法嗎?

胡光抹了一把冷汗,底氣不足地義正言辭道:「呃……皇上說得對,京畿乃我大梁國祚之託,更是萬民所向之地,怎可由著洋毛子亂闖?成何體統!咱們便是還有一兵一卒,也要死戰到底,眼下就打退堂鼓,豈不是動搖軍心?」

李豐實在不耐煩聽他車軲轆一樣的廢話,截口打斷他道:「我讓你說怎麼打!」

胡光:「……」

所有人都在瞪王裹,可王裹說得對,倘若江南水軍統帥都已經殉國,東海一帶誰可為將?群蛟潰散,怎麼動兵?

萬一洋人北上,北大營和御林軍能擋得住幾輪火炮?

從某種層面來說,王裹也算有勇氣了,起碼他說出了眾人都不敢道出的實情。

胡光頓時成了一根餿了的苦瓜,滿頭的冷汗好比流出的餿汁。

就在這時,長庚忽然出聲了。

年輕的雁北王上前道:「皇兄可願聽我一言?」

胡光一雙感激的眼睛投向長庚,長庚溫文爾雅地衝他笑了一下:「皇兄且先息怒,覆水難收,人死也不能復生,四方邊境的困境已成既定事實,爭論發火都沒用,我們與其自亂陣腳,不如先想想還有什麼可以彌補的。」

他約莫是跟和尚混得時間長了,身上不帶一絲煙火氣,玉樹臨風似的殿前一站,靜得沁人心脾,鼎沸的怒火也不由得跟著他平息了下來。

李豐暗暗吐出一口氣,擺擺手道:「你說。」

長庚:「眼下中原四方起火,兵馬已動,糧草卻未行,未免再出現補給周轉不靈,臣弟請皇兄開國庫,將紫流金全部下放,此其一。」

「對,你提醒朕了,」李豐轉向戶部,「立刻命人協調……」

「皇兄,」長庚不徐不疾地打斷他,「臣說的是全部下放——非常時期,擊鼓令已成掣肘,將軍們爪牙上還帶著鐐銬,皇兄難道要綁著他們上戰場嗎?」

這話換成任何一個人說,都是十足的冒犯,但不知為什麼,從雁北王嘴裡說出來,就讓人生不出什麼火氣來。

方才被撂在一邊的胡光忙道:「臣附議。」

不待李豐開口,戶部那邊已經炸了鍋,戶部侍郎朗聲道:「皇上,萬萬不可,此時下放紫流金確實解燃眉之急,可臣說句不中聽的,萬一曠日持久,今天日子不過了,往後怎麼辦?寅吃卯糧嗎?」

御林軍統領大概很想把侍郎大人的腦袋揪下來,好好控一控裡頭的水,當庭反駁道:「賊寇都已經打上門來了,諸位大人滿腦子裡居然還是精打細算的過日子,末將真是開了眼界了——皇上,燃眉之急不解,我們還談什麼‘長此以往’,萬一四境被困死,光靠我朝境內那仨瓜倆棗的紫流金礦,掘地三尺也長久不起來啊!」

胡光生怕插不上話似的,又臉紅脖子粗地跟著嚷嚷道:「臣附議!」

長庚一句話還沒說到該如何退敵,先引爆了一場大吵,他自己反而不吭聲了,耐性十足地靜立一邊,等著他們吵出分曉。

李豐腦仁都快裂開了,突然覺得自家滿朝「棟梁」全都盯著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的雞毛蒜皮,上下格局加起來不如一個碗大,倘若全都發配到御膳房,沒準能吵吵出一桌錦繡河山一般雄渾壯闊的新菜系。

「夠了!」李豐爆喝一聲。

周遭一靜,長庚適時地接話道:「臣弟話還沒說完,其二,皇兄要做好收縮兵力的準備。」

此言一出,群臣再次嘩然,天子之怒也壓不住下面的沸反盈天,有幾個老大人看起來馬上準備要去以頭觸柱了。

李豐眼角一跳,一口火氣衝到了喉嚨,勉強壓下來沒衝長庚發,他憋氣似的皺起眉,低聲警告道:「阿旻,有些話你想好了再說,列祖列宗將江山傳到朕手中,不是讓朕割地飼虎的。」

長庚面不改色道:「臣弟想請皇兄摸摸腰包,我朝現如今傾舉國之力,能撐得起多大的疆土?這並非割地飼虎,而是壯士斷腕,當斷時不可不斷,恐怕要等中毒已深、全境被洋人打得七零八落時再斷了。」

他那背論語一樣平淡的語調好像一盆冷水,毫不留情地澆到了李豐頭上。

長庚沒抬頭看皇上的臉色,兀自接道:「其三,王大人說得不錯,眼下西北有玄鐵營坐鎮,縱然損失慘重,尚且能堅持,迫在眉睫的是東海兵變,洋人一旦北上,北大營戰力堪憂,遠近援兵皆被牽制,未必來得及趕到,到時候皇兄打算怎樣?」

李豐一瞬間被他的話逼老了十歲,頹然良久,他終於開口道:「宣旨……去將皇叔請來。」

長庚聽見這道旨意,眼都沒眨一下,既無歡欣、也無怨憤,仿佛一切都是應當應分,情理之中的。

祝小腳大氣也不敢出地應了一聲,正要前往,長庚卻忽然開口提醒道:「皇上,天牢提人,只派祝公公宣旨,未免兒戲。」

他已經本能地不信任李豐身邊的任何內侍,包括這個名義上一直暗中幫著顧昀的人。

李豐有氣無力道:「什麼時候了,還在意這些虛禮——江愛卿,你替朕跑一趟腿。」

祝小腳邁著小碎步跟上江充,不禁遠遠地看了長庚一眼。

他是宮裡的老人了,當今大梁滿朝文武,數得上的王侯將相,沒有他不熟悉的,唯獨這個雁北王,從小被顧昀嚴絲合縫地護在侯府裡,長大後又「不務正業」地四處遊歷,鮮少露面,除了混在一眾人裡上朝聽證,他甚至不怎麼單獨進宮,頂多逢年過節的時候跟著顧昀一起來請個安……所有人幾乎都對他一無所知。

一無所知,意味著變數。

江充和祝小腳馬不停蹄,出了宮直奔天牢,人快到了的時候,祝小腳突然想起來,掐著嗓子道:「不對啊,江大人,侯爺要進宮面聖,穿著囚服成何體統呢?要麼我馬上叫人瞧瞧今年新做的一品侯朝服,去取一件來?」

江充正一腦子國破家亡的悲憤,陡然讓那老太/監一嗓子吊回了魂,哭笑不得道:「祝公公,什麼時候了,您還惦記這些雞零狗碎,我……」

他話未說完,便見一人策馬而來,轉眼行至眼前,下馬施禮拜上,正是侯府的家將統領霍鄲。

霍鄲利索地一抱拳:「江大人,祝公公,小人乃是安定侯府家奴,奉我家殿下之命,給侯爺送上此物。」

說著,雙手碰上了一套朝服和盔甲。

江充心裡一動——雁北王雖然一看就是個細緻人,但至於瑣碎到這種程度麼?

那位殿下在防著誰?

天牢中的顧昀正百無聊賴地拎著那肥耗子的尾巴讓他盪鞦韆,察覺到背後的風向不對,他有些詫異地回過頭去,模模糊糊地看見外面闖進來三個人影,為首一人行走如風,似乎還穿著朝服。

接著,牢門門鎖大開,一股特殊的宮香鑽進了顧昀的鼻子,還沾著一點李豐身上特有的檀香氣。

顧昀眯細了眼睛,認出那膀大腰圓的胖子正是祝小腳。

如果是要提審他,斷然沒有直接把祝小腳派來的道理,李豐那種人也不可能自己打臉,朝令夕改地將他抓了又放,那麼只能是……

顧昀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心道:「出什麼事了?」

江充飛快地說了句什麼,顧昀根本聽不見,只囫圇個捉到了「敵襲……趙……」什麼的幾個詞,一頭霧水,只好茫然地裝出一副泰山崩而不動的穩重,以不變應萬變地點了點頭。

江充被他不動如山的鎮定感染,心下一時大定,滿腔忽冷忽熱的焦慮心憂落到腹中,眼淚差點下來:「大梁有侯爺這樣的梁柱,實乃萬民之幸。」

顧昀滿肚子莫名其妙,心想:「親娘啊,這又說什麼呢?」

表面上卻只是隨手拍了拍江大人的肩,利索地吩咐道:「領路吧。」

好在這時霍鄲上前一步,將他朝服奉上的同時,從腰間解下一個酒壺:「殿下讓我帶給侯爺驅寒。」

顧昀開蓋一聞就知道是藥,頓時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氣,一飲而盡。

霍鄲三下五除二地幫他換了衣服,好歹收拾了一下,一行人直奔宮裡,又聾又瞎的安定侯湊合著混跡其中,頭一次這麼盼著藥效快點來。

直到他們趕到了宮墻根底下,顧昀的耳朵才針扎似的慢慢恢復知覺。

他不動聲色地衝霍鄲打了個手勢,霍鄲會意,忙上前兩步,附在他耳邊,將江充在天牢裡的話一五一十地重複了一遍。

顧昀沒來得及聽完,本就疼得要炸的腦袋已經「嗡」一聲斷了弦,眼前幾乎炸出了一片金花亂蹦,腳步倉皇中一個踉蹌,霍鄲一把扶住他的胳膊:「大帥!」

江充嚇了一跳,不知道剛才還鎮定得沒有人樣的安定侯突然犯什麼病了,見顧昀臉色難看得像個死人,忙緊張地問道:「侯爺,怎麼了?」

「玄鐵營折損過半」「北疆大關接連失守」「趙將軍殉國」「西南輜重處炸了」……那三言兩語化成了一簇致命的刀片,打著旋地扎進了顧昀的四肢百骸裡,他胸口一陣尖銳的刺痛,喉頭涌上一股腥甜。

他額角青筋微露,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眼神竟然有些渙散,江充雖然知道即便是身在天牢,也沒人敢對安定侯動刑,還是給嚇得不輕:「侯爺怎麼了?可要下官叫個步輦來?御醫呢?」

顧昀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

江充:「如今大梁安危系在侯爺一肩之上,您可萬萬不能有什麼閃失!」

這句話仿佛驚雷似的劃過顧昀耳畔,他行將飛散四方的三魂七魄狠狠地一震,刻骨銘心地聚攏回那根通天徹地的脊梁骨裡,顧昀一閉眼,強行將一口血咽了回去。

一頓之後,他在江充膽戰心驚的注視下,若無其事地啞聲笑道:「幾天沒見日頭,有點頭疼——不礙事,老毛病。」

說著,顧昀低頭微微整了一下身上的輕甲,從霍鄲手中將自己的胳膊抽出來,將一直窩在他手裡的灰毛耗子丟過去,叮囑道:「這是我過命的鼠兄弟,給它找點吃的,別餓死了。」

霍鄲:「……」

顧昀說完,轉身提步往宮裡走去。

此時金鑾大殿中,長庚那三言兩語引發了一場七嘴八舌的混戰,當祝小腳高亢尖銳的聲音高叫出「安定侯入宮覲見」的時候,所有人都啞火了,大殿上一時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

顧昀一抬頭便對上了長庚的眼睛,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他已經看見長庚眼睛裡千言萬語難以描述其一的風起雲涌。

隨即顧昀旁若無人地上前見禮,寵辱不驚的模樣仿佛他不是從天牢來的,而是剛在侯府睡了個懶覺。

李豐立刻宣布散朝,將吵架的嘴炮和飯桶們一起趕了出去,只留了顧昀、長庚和一干將領連夜商討整頓京城防務。

在家反省的奉函公不得不再次出山,整個靈樞院裡燈火通明,加班加點地整理京城現存戰備。

整整一天一宿,直到又過了一個四更天,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熬黑了眼圈的李豐才放他們回去。

臨走,李豐單獨叫住了顧昀。

大殿內,左右皆被屏退,只有一君一臣面面相覷,李豐沉默了好久,直到宮燈感覺到陽光,自己跳滅了,「■噠」一聲,李豐才回過神來,神色複雜地看了顧昀一眼,含混地說道:「……委屈皇叔了。」

顧昀一肚子已經念叨熟了的場面話,不用過腦子就能脫口而出。

什麼「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死於社稷談何委屈」之類的鬼話已經嚴絲合縫地串聯在了他的油嘴滑舌之下。

可是突然間,他的舌頭仿佛澀住了,努力了幾次都說不出來,只好對隆安皇帝笑了一下。

笑容說不出的僵硬,顯得有點尷尬。

兩人一時間實在無話好說,李豐嘆了口氣,揮揮手。

顧昀低眉斂目,告退離去。

59 迎戰

顧昀走出大殿的時候,眼有點花,他不動聲色地站定喘了幾口氣,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身上區區幾十斤的輕甲這麼壓人。

人在危急情況下的潛力大概是無窮的,顧昀頂著平時有針有床尚且難忍的頭疼,在金殿中足足忙了一天一宿,居然也沒覺得怎麼樣就過去了。不過這會一走出來,他才發現自己整個人都虛脫了,衣服幾乎都黏在了身上,給帶著晨露的小風一吹,他先頭重腳輕的打了個寒噤。

方才天上還有一絲日頭,這會轉眼便被烏雲遮了回去,晨光熹微。

長庚在門口等他,背對著層層疊疊如仙宮的金殿,雁北王那朝服的衣袂翻飛,他正遠遠地凝望著起鳶樓的方向,不知在想什麼。

聽見腳步聲,長庚才回過頭來,瞥了一眼顧昀的臉色,皺眉道:「馬車等在外面,你稍稍休息一下。」

顧昀心神俱疲,胡亂應了一聲。

長庚:「那位留你說了什麼?」

顧昀木然道:「閒話……廢話。」

長庚看出他沒力氣多言語,便安靜地不再開口,一路回到了侯府。

一早晨無數道令箭發下去,六部地方都要跟著動,他們都知道,這可能是僅剩的休整時間了。

顧昀才一進屋,膝蓋就軟了,踉蹌著將自己往榻上一摔。

他身上甲胄未卸,這麼「咣當」一聲砸下去,半個身子都是麻的,整個房頂都在他眼前亂轉,顧昀有種自己再也爬不起來了的錯覺。

長庚伸手扣住他的脈門,那雙方才還冰冷的手這會燙得嚇人,好像剛從火盆裡撈出來的:「義父,你什麼時候開始發燒的,自己知道嗎?」

顧昀低吟一聲,骨頭縫裡在往外冒酸水,眼皮重得抬不起來,吃力地問道:「我那位小兄弟還健在嗎?」

長庚:「……誰?」

跟在後面的霍鄲忙答應一聲,從懷中拎出那活蹦亂跳的小灰耗子:「大帥,活得好著呢。」

「那我也沒事,」顧昀病懨懨地說道,撐著自己爬了起來,任一圈人七手八腳地將他身上盔甲卸下來,身上稍微松快一點,他胡亂將臉上汗濕的發絲蹭掉,「不是著涼就是上火,吃副藥發點汗就過去了。」

霍鄲沒頭沒腦地站在一邊,不知道自家侯爺怎麼又跟個灰毛土耗子同生共死起來了,長庚卻聽明白了,目光微微閃了閃,將顧昀按在榻上不讓他亂動:「都交給我吧。」

他示意霍鄲先退下,自己動手扒顧昀那一身能擰出水來的衣服,顧昀身上軟綿綿的,一睜眼頭就暈,只好合上眼歪在一邊任他擺弄,氣息略微有點急促,看起來莫名多了幾分孱弱。

外衣與中衣一除去,長庚的手不禁哆嗦了一下。

顧昀那一層薄薄的裡衣被汗浸透了,幾乎就是一層蒜皮,什麼都遮不住,胸口與腰線全都露得欲蓋彌彰,不知為什麼,長庚覺得這比上次顧昀當著他的面直接跳進溫泉裡還要命。

長庚一時間心跳如雷,無論如何也不敢再脫下去了,只好先將一床被子拽過來,囫圇個地裹在顧昀身上,翻出一身乾淨衣服放在旁邊,帶著點懇求低聲道:「義父,剩下的你自己換好嗎?」

顧昀成年以後便不太生病,偶爾來一次,顯得格外嚴重,燒得他七竅生煙,耳鳴不止,聞言有氣無力地衝長庚揮揮手,抱怨道:「什麼時候了,可真有你的……」

長庚眼觀鼻鼻觀口地站在一邊,顧昀被他侷促得自己也跟著不自在起來,兩人相顧無言片刻,長庚尷尬道:「我去給你煎藥。」

他轉身出去了,總算讓兩個人都略微松了口氣。

顧昀躺了一會,思緒很快被高燒攪成了一鍋粥,亂七八糟什麼都往裡涌,一會想:「長庚這小子到底怎麼辦?」

一會又想:「玄鐵營退守嘉峪關,折損的兄弟們都沒有人給收屍,哪怕拿張馬革裹回來呢。」

想著想著,他心裡便覺得漏了個窟窿,什麼凄風苦雨都往裡鑽,來路上被江充一句話壓回去的心疼此時回過味來,變本加厲地發作,疼得他簡直痛不欲生。

五萬鐵甲一夜便折損了一半……

最後,顧昀意識漸漸模糊,與其說是睡著了,其實基本是暈過去了,意識昏昏沉沉,時夢時醒,現在的與過去的諸多種種都七零八落地接成了一團亂麻,順著線頭倒下去,久遠的記憶浮光掠影似的一一閃過。

他想起自己小時候,既不聾也不瞎的那幾年,他像一隻打不老實的跳蚤,老侯爺一見他就要吹鬍子瞪眼,好生上火。

可是有一次,老侯爺卻難得有耐性地領著他去看塞外的落日。

老侯爺長得人高馬大,為人威嚴,對團子一樣大的幼子也一視同仁,絕不肯伸手抱他,勉強牽著領在手裡,已經是老侯爺不多的慈愛了,這樣一來弄得大人要側身彎腰,小孩子得努力伸高胳膊,誰都不舒服。不過顧昀沒有抱怨,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邊城大漠如血的落日,玄鷹的身影時而飛掠而過,像一條拖著白虹的金烏,遠近黃沙茫茫,平林漠漠,年幼的顧昀幾乎是被震撼了。

他們一直看著那輪恢弘的紅日沉入地下,顧昀聽見老侯爺對旁邊的副將有感而發,說道:「為將者,若能死於山河,也算平生大幸了。」

當時他沒懂,而如今,二十年過去了。

「大帥,」顧昀迷迷糊糊地想道,「我大概……真的會死於這山河。」

……恍如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這時有人推門進來,把顧昀抱了起來,給他喂了一碗水,那人實在太溫柔了,像是慣常照顧人的,一點沒灑出來。

然後他在顧昀耳邊低聲哄道:「子熹,喝了藥再睡。」

顧昀眼也沒睜,含糊地應道:「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之後叫醒我,叫不醒就潑我一碗涼水。」

長庚嘆了口氣,默不作聲地給他喂了藥,然後守在一邊。

顧昀似乎是身上不舒服,翻來覆去地折騰,被子快被他踹散了,長庚給他蓋了幾次,最後索性將他裹好抱在了懷裡。

說來也奇怪,大概顧昀從小沒和什麼人特別親近過,這會感覺自己身後靠著人,便老實了下來,抱著他的人細心地給他調了個最舒服的姿勢,陳姑娘配的安神散充斥在鼻息間,一隻手恰到好處地拂過他的額間,手指不輕不重地反覆按著他的額頭肩頸。

顧昀這輩子沒睡過這麼舒服的「床榻」,轉眼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靜謐的時間如流水一樣迅疾無常,眨眼半個時辰就過去了。

長庚瞥了一眼旁邊的座鐘,真是不捨得——既不捨得放開顧昀,也不捨得叫醒他。

可沒有辦法,兵禍迫在眉睫,放眼天下,哪還有一個能給他安睡的地方呢?

長庚只好狠下心來,彈指在顧昀的穴位上輕輕一敲,準時將他喚醒,自己起身去了廚房。

顧昀心裡一直都是緊繃的,一碗藥一身汗下去,便將病氣活活壓了回去,半個時辰略作休整,等他醒過來,燒就已經退得差不多了,他在床上賴了一會,披衣而起,感覺自己算是活過來了。

身上好受些,他心也跟著寬了不少。

顧昀心道:「不就是一幫洋人麼?真那麼神通廣大,還耍什麼陰謀詭計?」

再不濟,他也還活著,只要顧家還有人,玄鐵營就不算全軍覆沒。

顧昀長舒了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餓得前心貼後心,他痛苦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胃,心想:「誰要是這時候給我熱倆燒餅,我就把誰娶回家。」

正想著,長庚端著一碗熱面湯進來了,熱氣和著香氣毫不客氣地撲面而來,顧昀的五臟六腑都饑渴得在肚子裡轉了個圈。

他鬱悶地跟自己反悔道:「這個得除外,這可不能算……」

不料這念頭一出,外面突然應景地打了個悶雷。

顧昀:「……」

長庚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額頭:「退了,義父先過來吃點東西。」

顧昀默默地接過筷子,聽見「義父」倆字,忽然心裡一動,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怪怪的,可惜這念頭只一閃就過去了,他沒能捕捉到。

顧昀:「你做的?」

「倉促間只來得及隨便下一把面。」長庚面不改色道,「湊合吧。」

顧昀頓時整個人都不太好,不知道堂堂「雁北王」把自己弄得這麼「賢惠」是要幹什麼。

長庚卻仿佛看出他在想什麼,淡定地道:「要是亡國了,就把李豐一推,我去西北開個麵館,也夠活著了。」

顧昀被一口面湯嗆住,咳了個死去活來。

長庚笑道:「我說著玩的。」

顧昀拿起一杯涼茶灌了一口:「好孩子,學會拿我消遣了,真是越來越不像話。」

長庚正色道:「當年在雁回,你突然要將我帶回京城,我就想跑來著,想著要麼去深山老林裡當個獵戶,要麼找個邊陲小地方開個半死不活的店,夠餬口就行了,不過後來覺得自己不太可能有本事從你眼皮底下溜走,所以就老實了。」

顧昀把菜扒拉到一邊,把底下的火腿撈出來吃了,還沒等他嚼碎,長庚忽然往椅子背上一靠,長長地舒了口氣:「義父你不知道,你一天不平安出現在我面前,我就一天不敢閤眼,總算……」

顧昀面色淡淡地說道:「離平安還差十萬八千里呢——你跟我說說。」

長庚心領神會,知道他指的是沒在李豐面前說出來的事。

顧昀:「玄鐵營肯定是你撤回來的,要不然何榮輝他們說不定會打到最後一個人。」

「我仿了你的字。」長庚道,「把玄鐵營撤回到嘉峪關,又讓蔡玢將軍北上援疆,算時間,何將軍那邊告急的紫流金想必已經倒出來手了——這事不必讓李豐知道,反正他已經擬旨廢除擊鼓令了。」

顧昀眨眨眼:「你會仿……」

「都是些旁門左道。」長庚搖搖頭,「江南那邊我本來已經送信給師父了,不料還是沒趕上,另外我懷疑宮裡有二十年前北蠻人留下的釘子,已經託人去查了,沈將軍那邊還沒消息,只怕不是會有什麼好消息。」

「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顧昀沉默了片刻,應道,「那老媽子命大得很,不會死的。」

長庚:「義父,西北來勢洶洶,但現在看來,一時半會不會有事,依你看,東海之禍後,京城能守住嗎?」

顧昀抬頭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睛仿佛一對燧石,冷冷的,說不出的堅硬,又仿佛輕輕一碰,就能燃起火花來。

房中只有他和長庚兩人,中間隔著一碗面,顧昀便沒說什麼場面話,實打實地說道:「那要看我們能不能撐到有援軍來。千里奔襲,洋人也想速戰速決,否則不會弄這麼大場面的開場,本來拖得越久對我們就越有利,但……」

但大梁的國力支撐不住持久戰。

李豐喪心病狂地想要樓蘭的紫流金礦,是因為這世上最地大物博之地,紫流金礦非常稀少,完全供不應求,大梁近四成的紫流金來自十八部落納貢,還有一大部分似乎零散地從外面買,海運通商流進來的銀子都是這麼又流出去的。

眼下十八部落叛亂,四境被圍困,能調動的只有紫流金庫存,長此以往必然入不敷出。

這還只是紫流金,何況那比黃花瘦的國庫哪有那麼多銀子?

顧昀:「按你說的,萬一最後不行,就收縮全境兵力、徐徐圖之,固然是最理智的做法,可是未必能行。玄鐵營退守嘉峪關也就算了——西關外雖然平時熱鬧,但往來大多是客居的商人,古絲路剛打通幾年,不足以讓他們定居,年關前後古絲路氣候緊張,關口一關,生意也沒得做,現在估計早就走得差不多了,但關內不行,關內還有千村萬戶和億萬百姓,何榮輝不能再退了。」

玄鐵營是大梁民間的信仰乃至於支柱,這根支柱一旦塌了,仗真的不必打了,江山直接改名換姓比較快。

長庚沉默了片刻:「我說的是萬不得已的情況。」

「沒有萬不得已。」顧昀搖搖頭,「你心有溝壑,知道怎麼擺布社稷,但是沒打過仗,打仗除了天時地利,剩下兩樣,一個是火機鋼甲的裝備,一個是人心裡悍不畏死的勇氣,裝備事已至此,沒辦法了……不過我相信洋人即便是強,也不見得比我們強多少,更別提還有蠻子那幫給個火炮也能當棒槌用的鄉下人——屬下兵將不是棋子,那都是人,都有血性,也都怕死,你記得上次在西南剿匪的時候我跟你說過什麼嗎?」

長庚:「記得,‘臨到陣前,誰不想死誰先死’。」

顧昀「唔」了一聲,家國千瘡百孔也沒耽誤他吃飯,幾句話的功夫,一大碗面已經被他吃得見了底,最後捏著鼻子,一口氣把討厭的綠葉菜混在湯裡直接喝了,嚼也沒嚼,完事他把碗往桌上一放:「還有嗎?」

「沒了,我就做了一碗,你剛病了一場,脾胃還虛,六七成飽最好。」長庚道,「怎麼打,你說了算,不必有後顧之憂,也不必顧忌別人怎麼想,怎麼弄錢,怎麼找紫流金,怎麼分化布局這些事可以都交給我。」

顧昀微微一震,失笑道:「什麼都我說了算嗎?打不贏怎麼辦?」

長庚笑而不語,一雙眼睛緊緊地盯在他身上,像一潭靜謐的水,忽而起了波瀾,眼神倘若能說話,他那一句「你若輸,我陪你一起背千古罵名,你要死,我給你殉葬」便已經昭然宣之於口了。

正這時,霍鄲忽然輕輕敲了敲門:「大帥,奉函公和譚將軍一道來了,還順路帶來了東海一帶第二封戰報。」

顧昀忙道:「快請!」

長庚收斂了目光,收拾了碗筷,低下頭的一瞬間,長庚忽然說道:「剛才還有一句話是瞎說的。」

顧昀一愣。

「說我當年沒走,是覺得在你眼皮底下跑不了。」長庚頭也不抬地笑道,「當年我不過是個小地方長大的邊陲少年,心裡根本沒想那麼多……」

顧昀已經敏銳地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正色道:「長庚,別再說了。」

長庚從善如流地閉了嘴,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

當時他心裡根本沒想那麼多,之所以最後沒有逃,只是舍不下一個人而已。

譚鴻飛和張奉函很快進來了,火漆的前線戰報呈遞到顧昀面前,譚鴻飛的手還微微有些抖,顧昀心裡一沉。

「大帥,江南來報,我軍水軍一潰千里,西洋人已經北上了,那洋人不知用的什麼蛟,快如閃電,頂我水軍蛟船的兩三倍,中間還簇擁著一個大海怪。」譚鴻飛道,「倘若這不是胡言亂語,那麼他們北上抵達大沽港,約莫也就是兩三啊!」

60 炮火

長庚將戰報接了過去,顧昀問道:「江南水軍還剩多少?」

「不好說,」長庚一目十行地掃過,「長蛟沒出過海,更沒打過海戰,趙友方一死都慌了,四散奔逃——義父,你記得當年魏王作亂嗎?」

顧昀捏了捏鼻梁,明白他的意思。

當年魏王收買了江南水陸提督與半數水軍,聚兵東瀛小島覬覦京城,不料還沒準備好,就被顧昀和臨淵閣聯手攪合了。

說是「顧昀和臨淵閣的聯手」,其實當時顧昀身邊只有兩三個玄鷹和幾個半大孩子,臨淵閣也不過出了三十來個江湖人,還得算上了然和尚這種重甲穿上就不會往下脫的廢物。

顧昀在軍中積威甚重,他突然出現嚇壞了做賊心虛的叛軍是個原因,但側面上也證明了大梁的海軍確實是一條瘸腿。

連造個反都造不利索。

倘若此事發生在元和先帝年間,顧昀或許有機會像當年整頓北疆城防軍一樣,插手海軍,可惜李豐可不是先帝那種殺個人都要優柔寡斷的軟心窩窩,那種事在隆安年間是不可能發生的了。

顧昀:「姚重澤呢?也死了嗎?」

長庚:「沒提,死的人太多了。」

顧昀嘆了口氣:「還有‘海怪’是什麼東西?」

長庚:「據說像一隻大八爪魚,能潛伏在水裡,浮起來像座山,能遮天蔽日,巨鳶跟它比起來,就像一隻落在壯漢肩上的鴿子,身上還帶著無數只鐵爪,層出不窮地黏著成千上萬條小海蛟,尖端打開便能放出大群的鷹甲……」

長庚說到這裡,話音微微頓了頓,修長的手指在戰報邊上輕輕點了兩下:「如果真有這麼個東西,一天至少要燒掉四五百斤的紫流金。」

顧昀看了他一眼,長庚微微搖頭,話音點到為止,將後半句隱了去——西洋人付出這麼大的代價,恐怕不是來和他們打持久戰的。

「解決了江南駐軍,海上再無後顧之憂,大沽港水軍不是對手,下一步就是直逼京城,」顧昀將墻上的地圖扒了下來,「老譚,京中多少兵力可供調配?」

譚鴻飛舔了舔乾裂的嘴脣:「北大營有兩千重甲,輕騎一萬六,還有兩千車馬兵,戰車一共八十輛,每輛車上有三對白虹,頭尾各一個長短火炮。」

這點兵力逼宮差不多,對上西洋人預謀多年的傾力一擊,卻是太杯水車薪了,顧昀皺了皺眉:「御林軍呢?」

「御林軍不行,總共不到六千人,一多半都是花架子少爺兵,沒見過血。」譚鴻飛頓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麼,從懷中取出一件東西,鄭重地雙手捧起交給顧昀,「對了,這是皇上讓我帶來給大帥的。」

那東西用細細的宮綢包著,不知道的還以為裡面是什麼明珠寶玉,打開一看,卻是包了一枚面目猙獰的玄鐵虎符。

顧昀接過來看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彎了彎嘴角:「這時候還給我幹什麼,黃花菜都涼了。」

譚鴻飛不知該說什麼好。

顧昀隨手將玄鐵虎符丟給了譚鴻飛:「行吧,既然皇上拿了主意,你就按他的意思拿去寫調令吧,傳訊山東直隸兩地地方駐軍回防,解京城之困,再讓蔡玢騰出手來領兵增援……唔,先調著,調不來再說。」

譚鴻飛:「……」

一邊年老體衰的張奉函可沒有這些牲口們這樣硬的心腸,本就一路心驚膽戰,驟然聽出顧昀的弦外之音,老靈樞臉色登時煞白,忍不住問道:「大帥的意思難道是……勤王軍可能調不來嗎?」

長庚回道:「倘若戰報上的信息無誤,西洋人不可能隨身帶太多輜重——他們也打不起,若要一擊必殺,自江南登陸,必然分兵兩路,一路從海上走緊逼京城,一路自陸上截斷京城往四方通道,圍困我們……調令恐怕已經傳不出去了。」

奉函公險些當場抽過去,一屁股坐在旁邊,不住地倒氣。

長庚沒料到他這麼大反應,趕緊倒了杯水端到奉函公面前,手法嫻熟地在他後心處幾個學位上輕輕拍了拍:「您老鎮定一點,上了年紀的人盡量不要大喜大悲,不然容易中風……」

張奉函一把抓住他的手,差點老淚縱橫:「我的殿下,您是天生不知道什麼叫著急嗎?」

「奉函公稍安勿躁,我還沒說完,」長庚忙道,「之前義父下獄的時候,我擔心邊境有變,已經聯繫了一些朋友。」

說著,他從袖中摸出一隻木鳥。

「這種木鳥需要一種特殊的磁石引路,可在持有磁石的人中間相互傳信,他們之前收到我的信,眼下應該已經各自動身趕往各大駐軍地了,但願來得及——如果京城當真被圍困,我可用木鳥傳信,由他們代為傳達,有玄鐵虎符和我義父私印,應該足以取信。」

當長庚意識到離開玄鷹,各地漫長的通信會誤了戰事的時候,便開始利用臨淵閣,著手開始布置這樣一個巨大的通信網絡防患於未然。

譚鴻飛和張奉函目瞪口呆地看著長庚。

「都是雕蟲小技,倉促間我一時也想不到別的辦法。」長庚說道,「剛開始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可以應急用,長久不了,敵人一旦有所察覺,這玩意便不再安全了,隨便一顆小石子就能把它打下來。」

顧昀心裡一時說不出什麼滋味,在牢裡的時候,他不是沒擔心過長庚,眼下看來,就算當時由他本人來調動,也不一定能比長庚做得更好了。

不單即使保下了半個玄鐵營,還留了這樣一步活棋。

他唏噓感激欣慰之餘,又覺得當年在侍劍傀儡面前都只會閉眼躲避的少年人不該長大得這樣快,是他沒照顧好。

可是當著外人的面,顧昀什麼感慨也不便發,只有淡淡的一句:「殿下考慮得周全。」

「走吧,老譚,跟我去北大營。」顧昀將門後掛的一個酒壺摘了下來,看了一眼天色,連甲胄也沒披,挑了一件蓑衣就大步走了。

長庚也站起來:「義父先走一步,我隨奉函公回靈樞院,清點後護送輜重過去。」

短暫的溫存和曖昧灰飛煙滅,兩人各自匆忙離開。

顧昀與譚鴻飛帶了一隊衛兵,疾馳出城,往北大營而去。

顧昀的蓑衣帶對了,方才行至半路,天邊隆隆不斷的悶雷突然搖身一變,化成了一道雪亮的閃電,凜冽的當空劈下,陰沉沉的天如裂帛般應聲而開,一場谷雨前罕見的大雨劈頭蓋臉砸了下來。

一時間傾盆如注,風雨如晦。

譚鴻飛被雨水嗆得幾乎有點喘不上氣來,狠狠地甩了一把臉上的水珠,想起方才在侯府通報時,霍鄲跟他說侯爺正病著,當下忍不住一夾馬腹,跑到顧昀身邊,大聲道:「這雨太大了,大帥,你風寒未愈,不如先找個地方躲一躲,等雨停了再趕路不遲……」

顧昀吼道:「你看那雲,誰知道它猴年馬月能停,別廢話了!」

也許是突如其來的驟雨來得太急迫太不合常理,顧昀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玄鐵營又被番邦人稱為「黑烏鴉」,作為黑烏鴉的頭頭,顧昀果然長了一張曠世絕代的烏鴉嘴,他幾乎所有不祥的預感都會成真,百發百中,從不失手。

譚鴻飛估計西洋人會在兩三天內便北上——他太樂觀了。

是夜,大沽港一座瞭望塔上。

長筒的千里眼前有兩把巴掌大的防塵刷,正在雨中徒勞地上下起伏,不多時便被吹打得低下頭去。

值班的老塔兵只好將手伸出窗外,摸索到窗邊鏽跡斑斑的一個把手——那裡頭的火機壞了許久,始終也沒人修,只能人手去扳。他甩了一下手上的雨水,罵罵咧咧地搖起了長臂的把手,豁牙掉齒的齒輪半死不活地呻/吟起來,一柄金屬的小傘沒吃飽飯一樣緩緩地升起來展開,在凄風苦雨裡面前遮住了千里眼的前鏡。

老塔兵抹了一把千里眼鏡面上的水汽,對同伴抱怨道:「一樣是當兵,人家天上來去,叱吒風雲,威風得要死,咱們倒好,每天在塔上不是掃地就是摸骨牌,比他娘的和尚都消停,一點油水也摸不著,成日裡狗屁事都沒有,還要常年耗在這裡,自己女人都快不認識了……哎,這可真邪了門了,怎麼下這麼大雨,哪來的大冤情?」

同伴掃地掃得頭也不抬:「你就盼著沒事吧?沒聽伍長說烽火令都傳過來了嗎,西洋人萬一打過來,你就有事乾了。」

「別聽伍長的羅圈屁,他哪個月不得念叨幾天西洋人要打來了?」塔兵道,「安定侯不是還坐鎮隔壁京城呢嗎。」

「安定侯都下了天牢了。」

「哎呀,那不是又放出來了嗎……」老塔兵說到這裡,仿佛稍微琢磨過一點味來了,忽然道,「對,說來這事也很古怪,不是都傳安定侯造反逼宮嗎,怎麼這麼快就給放出來了,莫非……」

「噓,」同伴驀地抬起頭,「別嚼舌根了,你聽!」

一陣滾雷似的「隆隆聲」隱約從風中傳來,瞭望塔仿佛感覺到了什麼,簌簌地發起抖來。

打雷嗎?

不對,雷聲都是一陣一陣的,怎麼會這麼綿延不絕?

老塔兵遲疑地彎腰趴在千里眼前,緩緩地將鏡頭搖了上去。

下一刻,他渾濁的目光穿過漆黑的雨幕,猝不及防地遭遇了海上巨大的陰影。

噩夢裡也不會有那樣張牙舞爪的怪物,它百爪向天,憤怒地低聲咆哮。

老塔兵以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皮,再一看,只見那「海怪」步履如飛,方才還只是個模糊的影子,轉眼不知前進了多少,已經足夠千里眼看個分明了。

黑壓壓的海蛟群殺意凜然的在暗夜中黑壓壓地滑過,獵獵於風雨中的戰旗好像一面不祥的招魂幡,陰影蓋住了浩浩大洋。

「敵襲……」老塔兵艱難地開口道。

「什麼?」

老塔兵驀地回頭,嘶吼道:「敵襲!西洋人打來了,鳴鐘擊鼓!愣著幹什麼,快去——」

急促的鼓聲穿透了驟雨,瞭望塔上原本不徐不疾地轉著圈的燈光驟然加速,瘋狂地旋轉起來,一傳十十傳百,不過幾個吐息間,大沽港上所有的瞭望塔全響起了鼓聲。

北海水陸提督連巍心跳得快要炸膛,他自接到江南兵敗的消息開始就沒敢合過眼,一把搶過親衛手中的千里眼。

只看了一眼,他心裡便哀嚎一聲「老天爺」,從前胸涼到了後背。

「將軍怎麼辦?」

「所有……」連巍喉頭動了動,「長蛟先行,不必打招呼,重炮轟……慢著,上鐵索,對了,所有長蛟並行,上鐵鎖!在港外連成鐵柵欄!」

「架白虹——」

「通知在港漁船和商船立刻撤離!」

連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懷中,「烽火令」還沒來得及收起來——那是大梁最高級別的戰備警告,一旦收到「烽火令」,說明全境已經進入了隨時備戰狀態。

烽火令的落款是個「顧」字,那是安定侯親自簽的。

當年玄鐵營在北疆遇襲,十多位大小將領含冤脫下了玄鐵黑甲、放下割風刃,散落各地,隱退的隱退,養老的養老——連巍本以為自己這輩子都會被困在小小的港口碼頭上,每天無所事事地帶人在碼頭上走一圈,時而管管漁人們聚賭鬧急了鬥毆的小事……甚至驚聞北大營為當年之事嘩變,他都沒有勇氣像譚鴻飛一樣站出來討個說法。

「傳訊北大營,」連巍緊了緊周身甲胄,深吸了口氣,用力將自己鼓出來的肚子縮了回去,「報安定侯,大沽港遭西洋海軍偷襲,快去!」

連巍提步而出,臨走時想起了什麼,將立在墻角蒙塵多年的割風刃拎起來,輕輕撫摸了一下,轉身背在了身上。

昔日斬黃沙的割風刃早已經鏽得連裝紫流金的小槽都打不開了,成了一柄壓手的黑色鐵棍,除了半夜三更劫道打悶棍,想必再沒有別的用場了。

然而當他重新將它背在身上的時候,忽然就找回了當年那種玄甲在身、睥睨無雙的感覺。

多年的沉湎與肥膘下,雪刀與鋼甲的烙入了骨血裡,依稀還在。

長蛟連成的鐵柵欄與橫衝直撞的海怪正面遭遇,短兵相接,西洋戰船像風雨中的鬼魅,海上的疾風也趕不上它們,瘋狂的風浪掀起似乎能吞噬大陸的大潮,炮火連天,無數條戰船轉眼分崩離析,沉入濤浪滔天的大洋之下。

「將軍,鐵柵欄恐怕擋不住!」

「將軍,左翼的船沉得太多了,鐵索……」

「瞭望塔——小心!」

一顆遠處打來的火炮火龍似的卷過來,連雨簾都壓不住那熊熊地火光,「轟」一聲正中一座瞭望塔,高塔趔趄了一下,緩緩地在空中彎下腰來。

塔頂一盞雨中穿行的風燈滅了。

連巍一把推開親衛,登上戰船甲板,咆哮道:「重炮不準停,白虹上吹火箭!」

「連將軍,大沽港不可能……」

「躲開!」連巍將白虹箭的小兵推開,大喝一聲扛起了百十來斤的吹火箭,砸在白虹弓上,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雙手摳住了白虹的校準。

第一支吹火箭被白虹弓狠狠地轟上了天,空中,吹火箭尾部的鐵殼脫落,紫流金的光仿佛一把刀槍不入的冥火,猛地將吹火箭加速,流星似的喧囂而過,擦著海怪上的戰旗落入旁邊的海水中。

飄揚的教廷戰旗被巨大的衝擊力當空扯成了一把尿布,隨風四散,而吹火箭去勢不減,正中一條橫衝直撞的西洋海蛟,海上炸開了一朵絢爛的煙花。

連巍縱聲長嘯,須發怒張。

無主帥令,玄鐵營寸步不敢退。

大沽港遭襲的消息連夜送到的時候,顧昀正在帥帳中同譚鴻飛與御林軍統帥韓騏一起最後梳理京城城防。

驚聞消息,韓騏幾乎跳了起來,失聲道:「怎麼會這麼快!」

顧昀面沉似水:「北海水陸提督是誰?」

「連巍,」譚鴻飛眼圈微紅,片刻後,又忍不住補充道,「是當年末將的副手。」

顧昀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韓統領。」

韓騏會意:「是,末將立刻回京,大帥放心,御林軍就算是少爺兵,也只有皇城根腳下一個葬身之地。」

顧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驀地掀開帥帳:「靈樞院那幫老東西能快點嗎?」

話音未落,一個傳令兵跑過來:「大帥,雁北王來了!」

顧昀一回頭,長庚的馬已經飛奔至近前,一把帶住韁繩:「大帥,靈樞院已將現存玄鐵重甲一千,鷹甲五百修整完,輕裘拆分不成套,腕扣長臂三千對,鐵膝飛足四千雙,肩盔還有一批,稍後送到——」

61 捷報

緊跟著顧昀出帥帳的譚鴻飛聽得呆住了,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再穿上玄甲,突然之間,他心裡滿腔愁緒蕩然無存,只覺得經此一役,肝腦塗地也都值了。

譚鴻飛上前一步,朗聲道:「屬下願為大帥前鋒!」

「少不了你,白虹戰車開道,輕騎與玄鷹跟我走,重甲壓陣,」顧昀,「給我拿一把割風刃,什麼妖魔鬼怪,會會才知道。」

長庚將身後的長弓解了下來——還是西南剿匪的時候從顧昀手裡要過來的,那東西仿佛是隆安皇帝開始削減兵權之後,靈樞院最後一件拿得出手的作品,因為那毫無花哨的鐵弓實在沉重極了,不是真正的高手,根本駕馭不了,因此整個軍中只有這麼一把試用品。

而它本可以經過改進後在軍中普及的……

長庚撫過冰冷的鐵弓,問道:「義父,我能隨行嗎?」

顧昀頓了頓,不太想帶他——倒不是因為別的,而是經此一役,他心裡對這個初出茅廬的小皇子升起了更多的期許,他自己或許能堅守到最後一步,那麼以後呢?

誰來收拾破敗不堪的河山,誰能在這場亂局之中給黎民眾生破開一條出路?

長庚為人處世比他年少時那會要圓滑周到得多,或許不至於像他一樣,和皇上鬧到如今這個不可收拾的地步……

長庚好像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覆巢之下無完卵,如今京城這個樣子,等在宮裡和隨行前線沒什麼不同,萬一城破,不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區別麼?」

顧昀尚未來得及說話,譚鴻飛已經大笑道:「殿下說得好!滿庭酸儒,只有殿下是真男兒!」

顧昀無計可施,只好擺擺手道:「話都讓你說了,願意來就來吧。」

然後他狠狠地瞪了譚鴻飛一眼,看著譚將軍臉上沒有愈合的鞭傷,有心想把他另一邊臉也抽腫了,將此人幻化成一隻對稱的豬頭。

京城以外,黑壓壓的玄鐵連成片,一眼掃過去,恍如回到了月牙泉邊。

自馬上回頭,起鳶樓在大雨中燈火依然未闌珊,只是仿佛蓋上了一層玳瑁般稀薄柔和的光,與巍巍皇城遙遙相望,二十艘只有除夕夜裡才升起的紅頭鳶破例高掛空中,仿佛一眾殷殷目送的眼睛。

顧昀打了個手勢,北大營前鋒軍已經肅然而動,無悲歌亦無慷慨詞,他們在雨中穿行,面罩與頭盔下無從窺測,好像一群無動於衷的鐵傀儡。

大雨把京城浮在了水面上,故舊的青石板光可鑒物。

這一夜,西洋海軍北上突襲大沽港,北海水陸提督連巍率領手下三百長蛟與千條短艦堅守,先以鐵索連接長蛟,在港外並行成鐵柵,守至次日子時三刻,長蛟悉數葬身於西洋海怪炮火之下,無一倖免。

北海水軍□□收存吹火箭三萬六千支,長虹鐵箭十萬發,一根都沒剩下,全都炸進了怒浪與深海中。

而後彈盡糧絕,提督連巍令所有短艦開足速度,以艦為吹火,以身為白虹,撞入敵陣之中。

烈火浮於海上,忠魂粉身碎骨。

北海水軍共撞沉、擊碎、炸毀來犯者近三千艘虎鯊一般的海蛟戰艦,最後逼迫西洋海怪不得不冒雨將鐵觸手打開,放出其中隱藏的鷹甲,倉皇狼狽從空中上岸,這才發現,大沽港上幾乎已經打得沒人了。

寅時初刻,上岸的西洋人懊惱萬分,急於彌補這一戰中的損失,未作停留,直接挺進京師,路上與玄鐵營——那一天一宿組建起來的玄鐵營遭遇於東安城外。

尚且未從損失慘重的登陸中回過神來的西洋海軍猝不及防,一照面便被開路的八十戰車兜頭卷了回去,而後橫行沙海的玄鐵輕騎自重圍而出,鷹行九天,唳聲如劍。

教皇親衛驟然遇見割風刃,險些當場被輕騎衝散,倉皇退守大沽港外——

大梁已經多年沒有過這樣驚心動魄的夜晚了,戰報與使者趕集似的來往於宮禁中,比打更的還勤。

整個京城無人安睡,直到第二天清晨,捷報與晨曦一同來到。

連日來的第一個好消息,李豐乍一聽說,幾乎站不起來,一時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

雨過天晴,海河一夜間暴漲,空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混合著硝煙與血腥氣,自地下已經回暖了,潮濕逡巡不去,一宿激戰,顧昀無海軍,西洋人狼狽不已,只好各自退守。

顧昀坐在餘溫未散的炮口旁邊,玄鐵頭盔扔在一邊,頭髮亂七八糟地垂下來一縷,接過長庚遞過來的湯藥一飲而盡。

長庚道:「我沒帶針,帶了也不敢往你身上扎。」

他扛了一宿鐵弓,雙手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子,這會沒緩過來,還在微微地發著抖。

顧昀捉住他的手腕拉到跟前,見他只是脫力,並沒有受傷,才放心地擺擺手:「別管我了,統計一下傷亡,老譚算不清數。」

說完,他幹脆往火炮上一靠,抓緊這一時片刻閉目養神。

片刻後,顧昀被皇城來使驚醒了。

跑來傳令的是個年紀不大的御林軍,本來以他的級別是不怎麼能看見顧昀的,這回總算見到了活的安定侯,簡直激動得難以自已,飛馬而至,一躍而下的時候也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個大馬趴,一路摔到了顧昀腳底下:「侯爺!」

顧昀忙一縮腳:「哎喲,何必行此大禮?」

那傳令官興奮道:「侯爺,陛下命我來犒賞北大營,帶來了……帶來了……」

好,一興奮忘詞了。

怪不得被北大營揍得稀裡嘩啦的,顧昀十分無奈,只好爬起來拍拍他的頭:「不用告訴我,讓譚將軍看著辦吧——你回去告訴陛下,別高興得太早了,北大營就這麼兩個兵,什麼時候打沒了我也變不出新的來,到時候倘若援軍不來……」

傳令官愣愣地看著他。

兵法雲,「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好多人大概只記住「以奇勝」了,總覺得名將要能置之死地而後生,能以一己之力輓大廈於將傾——但那怎麼可能呢?

除非他顧昀能拿泥捏出一眾不吃不喝還刀槍不入的神兵來。

初戰告捷,傳回京城群臣指不定怎麼歡欣鼓舞,但下一步呢?且不往大裡說,不提拼國力、拼儲備、拼資源的那些長遠的事,就說眼下,他手裡就這麼一點兵力,可怎麼辦呢?

顧昀心裡清楚,無論這個開頭看起來有多麼威風,也改變不了他只是在負隅頑抗的事實。

他牙疼似的笑了一下,把皇帝的使者晾在了原地,走向一邊的譚鴻飛。

譚鴻飛手裡拿著一把一端已經壓扁了的割風刃,滿是焦黑的一頭上,還能看出上面刻的半個「連」字。

很多將士都會在割風刃上刻下自己的名姓,這樣即便拿去檢修,發回來也能找到自己那把生死相隨的老夥計,如果主人死在戰場上找不到屍體,同袍就會將他的割風刃背回去,到時候祭一壺酒,魂靈也算入土為安。

譚鴻飛雙手將那把割風刃捧起來,遞到顧昀面前:「大帥。」

顧昀接過來,忽然間,他有種感覺,好像多災多難幾聚幾散的玄鐵營始終墊在社稷之下,像一把散落的種子,流落四方,不知不覺中便能從哪里長出一棵參天大樹來。

長庚來到他身後:「昨夜折損戰車十三輛,輕騎陣亡五百,重傷近千,輕傷不算,沒有計,鷹甲落了十二架,金匣子大多在空中就炸了,人恐怕……」

顧昀點點頭,感覺這個傷亡數量已經可以接受:「連將軍的功勞。」

長庚低聲道:「恐怕今天早晨朝會上就會開始有人想和談。」

「談不了,」顧昀道,「洋人昨天晚上現了那麼大一個眼,沒臉來和談,不把京城圍困到插翅難飛的地步,他們不會跟我們談的。」

……而那只是時間問題。

長庚沉默了片刻:「聽說前朝亡國之君曾經也被北蠻人兵臨城下,偷偷從密道跑了,倘若京城真守不住……」

「守不住也得守。」顧昀忽然道,「知道京西景華園麼?」

長庚一愣。

顧昀抬起食指豎在自己嘴脣前,做了個「噓」的手勢,沒再多說——京西景華園乃是一元和武帝年間建的避暑行宮,當年元和先帝不耐熱,每到夏天必定去景華園避暑,但李豐登基以後,吃穿用度卻一律從簡,連皇后宮妃的脂粉錢都減半,沒事從不去搞些圍獵、出遊之類的排場事。

可是就這麼一個和他父皇完全不同的節儉人,卻將每年夏天去行宮的習慣保留了下來,偏偏去了又不是為了享受,宮裡政務堆積,他通常早起披星戴月地趕過去,入夜之前還得趕回來,遛狗似的繞著京城轉一圈點個卯——別說避暑,不中暑就不錯了。

李豐這麼折騰,倘若不是有病,那隻能是……景華園裡有什麼要緊的東西,讓他必須時常巡視。

長庚何其敏銳,心裡立刻冒出一個想法:四方守將都攙和過走私紫流金,那麼皇帝呢?時間倉促,他還來不及核對戶部和兵部的賬目……但以李豐那什麼都要抓在手裡的性情,建一個紫流金私庫一點也不稀奇。

顧昀:「你大哥誰也不信,這也是我猜的,別和別人說。」

長庚皺了皺眉:「麻煩了……到時候李豐會求和嗎?」

顧昀失笑,搖搖頭:「別人來向他求和的話倒是有可能,唔……他應該也不會跑。」

長庚雙手背在身後,他一身的血污,頭天夜裡沾在身上的泥水已經乾了,整個人都顯得花花綠綠的,而年輕的雁北郡王就在花花綠綠中不緊不慢地邁著四方步,好像春來午後在御花園遛食,沉吟片刻,他淡淡地評價道:「也對,李豐不怕死,怕別的。」

顧昀不由得看了他一眼,發現奉函公說得對,長庚真是什麼時候都顯得氣定神閑的,於是忽然問道:「你究竟什麼時候變成個慢性子的?」

「我哪裡是慢性子,分明急躁得要命。」長庚笑道,「這其實還是跟你學的,我發現義父心裡不痛快的時候,往往會假裝自己很高興,面上歡喜了,反過來也會讓心裡好過很多,所以我每次發現自己特別浮躁了,就自己稍微拖一拖,確實能跟著一起安靜下來。唔,肝火太旺不利養生,容易……」

「……睡不好覺。」顧昀無奈地聽他說了不止一遍,已經能順口接上了,「你到底是有多在意睡覺這件事?還有我什麼時候心裡不痛快了強顏歡笑過?」

長庚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著他,一臉「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整隊撤軍。」顧昀有氣無力道,「傷病號先行,過不了多長時間,西洋人就反應過來了,我們來場伏擊。」

走了兩步,顧昀覺得疲憊不堪,不由自主地想起長庚方才那套不知跟哪個庸醫學來的歪理邪說,他便解下腰間酒壺喝了一口酒,將連將軍的割風刃背在身後,打了個呼哨。

戰馬聞聲小跑著奔到他面前,顧昀嘴裡的呼哨聲調一拐,吹出一段莫名其妙的自編小調,從地上抓起一朵黃澄澄的小野花,翻身上馬:「輕騎的弟兄們,上馬跟我走!」

顧昀手中捏著野花,本想順手將那花插在離他最近的長庚頭上,不料手一抬就碰上了長庚的目光,長庚的目光竟然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他,那表情仿佛是「你往我頭上蓋個紅蓋頭都行」。

顧大帥一哆嗦,愣是沒敢下手,將那朵花插在了頭大如鬥的譚將軍頭盔上,深刻地闡釋了什麼叫「一朵鮮花插在了那什麼上」。

北大營一眾老兵油子哄堂大笑,玄甲輕騎打著呼哨隨著顧昀飛奔而去,一個個有樣學樣,南腔北調的口哨聲此起彼伏,顧昀在前面憤怒地吼道:「誰讓你們跟我學的,都快尿出來了!」

還別說,這麼一鬧,還真就挺解乏的。

此時,西洋海怪上——

雅先生狼狽不堪地走進艙門,迎面遭遇了教皇的親衛團團長。

「怎麼樣?」雅先生問道。

團長:「醒了,他正要喚您進去。」

混亂的海戰中,教皇所在的地方被一支吹火箭擦了個邊,剛好引爆了一架炮台,巨大的衝擊力把他老人家當場震暈過去了,後續西洋海軍一遇到玄鐵營就狼狽得不行,和這也有很大關係。

雅先生大大松了口氣,大步走了進去,教皇額頭上敷了藥,滿頭的白髮軟塌塌地散落在一邊,露出眼角幾塊不明顯的老年斑。

雅先生跪在地上,一腦門沮喪:「陛下,我很抱歉……」

床上的老人沒有睜眼,喃喃地開口說:「是顧昀。」

「對,是顧昀,我們一開始計劃將他困在這裡,其實已經做好了會在北海面對他的準備,可是昨天黑烏鴉突然出現,」雅先生頓了一下,神色十分懊惱,「玄鐵營被西域聯軍拖在了嘉峪關,我本來應該有這個自信,但還是……」

「一時沒有穩住陣腳。」

雅先生無言以對。

教皇微笑起來:「每個人都會遇到自己生命中看似無法戰勝的敵人,有些是災難,有些只是磨礪——你知道災難和磨礪之間有什麼區別嗎?」

雅先生一愣。

「區別就是,災難是不可戰勝的,而磨礪是可以越過的——我想這非常容易分辨,中原人的通訊已經被截斷,小小的一個首都,如果真有那麼多軍備,當初我們炮製北大營嘩變的時候,會那麼容易亂起來嗎?」

雅先生:「您是說……」

「顧雖然年輕,但一多半的生命都是在戰場上度過的,不要被他牽著鼻子走——他就算是個不可一世的狼王,此時也是爪牙都被拔去地被困囹圄中,去吧。」

當天,西洋海軍重新整隊,再次悍然登陸大沽港。

上岸以後再次遭到了激烈狙擊,這回青天白日,雅先生心裡有底,指揮若定,很快將這一批負隅頑抗的重甲全部拿下,贏得十分容易——不料他還沒來得及得意,掀開「俘虜」鐵面罩一看,發現這一波狙擊居然不是大梁甲兵,而是一群鐵傀儡!

這群鐵傀儡顯然是臨時從京畿的達官貴人們家裡徵調的,其中一隻面罩下面還有個頑童的面具,頂著一張慘白的大餅臉,張著血盆大口衝著對面的人笑,說不出的嘲諷。

一個西洋士兵怒不可遏地伸手去摘,雅先生驚道:「別碰……」

可惜話說晚了,被拽下來的面具底下拉著一根細細的引線,輕輕一拽,鐵傀儡就「轟」一聲炸了,直接將旁邊幾個西洋士兵一起炸上了天。

面具飛出去落在了雅先生腳下,還在嬉皮笑臉。

北大營虛晃一招,此時竟然已經全體撤退了,西洋海軍憤怒地殺入城中,準備用血來平息自己的憤怒,誰知眼前居然是一座空城。

自從江南的兵變的消息抵達京城時開始,雁北王便第一時間聯手戶部,分批將前線百姓撤出來了——也有些死心眼不願意走的,不過目睹了頭天晚上的炮火喧天,此時早已經逃之夭夭。

顧昀給他們來了個豎壁清野。

62 圍城

空城裡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死寂,讓人心裡直發毛,雅先生一揮手,手下立刻四散搜查城中民居。

各處民居院落依河而建,彎彎繞繞的,外來人在其中轉來轉去,很容易找不著北,時而還會遭遇一些攔路的大石頭,將原本就讓人費解的地形弄得越發撲朔迷離起來。

雅先生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忽然開始後悔起自己的冒進。

就在這時,一個西洋士兵大叫一聲,周圍所有人立刻成了驚弓之鳥,抽刀的抽刀,拔劍的拔劍,眾多鋼甲很快圍成了一圈,各自舉著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了那有異狀的大槐樹,

只見槐樹上忽忽悠悠地吊下來一個西洋士兵,半個腦袋已經被炸飛了,不知是死在哪場戰役裡的,血肉模糊的腦袋上綁著一張面色慘白的餅臉面具——這回面具變成了哭臉!

一聲轟鳴響起,原來是個西洋甲兵一時緊張,將短炮打了出去,樹上的屍體頓時被炸了個一堆肉塊,■裡啪啦地掉下來,隨後,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響起,樹下的西洋士兵紛紛如臨大敵地後退。

片刻後,一隻圓臉貓頭鷹從樹冠中冒出頭來,傲然環視了一圈樹下的兩腳獸,筆直地振翅衝上天,將詭異的笑聲飄得四處都是。

青天白日裡,愣是把人嚇出一身冷汗。

「雅克布森大人,繼續搜查嗎?」

雅先生艱難地吞咽了一下:「不……先撤出去,離開這裡,快!」

他話音沒落,遠處驟然響起了尖銳的爆破聲,隨後是幾聲慘叫,幾朵巨大的煙花呼號著上了天,炸了個火樹銀花。

頓時有人變色道:「我們遇上了伏擊!」

「撤!」

「離開那!」

炮聲與箭聲響成了一團,幾聲不知由誰引起的爆炸推倒了原本就搖搖欲墜的石頭房子,亂七八糟的石塊和原來擋路的巨石連在一起,這空城簡直成了一座大迷宮。

西洋人手中的地圖全然成了廢紙一張,外人不熟悉地形的弊端顯露無疑,一群重甲與步兵一時深陷其中,沒頭蒼蠅一樣地撞了片刻,居然出不來了!

雅先生無奈之下只好吹哨喚來西洋鷹甲,飛到半空中指揮調度,好歹將人引出來。

驚魂甫定的西洋大軍退至城門口,不知誰觸動了什麼機關,城門上突然傳來一站讓人牙酸的齒輪響,一時間,所有弓箭全部張開,萬箭待齊發地指向城樓,上面緩緩地掉下來一樣東西……

雅先生撥開驚弓之鳥一樣的侍衛,湊上前一看,鼻子險些氣歪了,那居然又是張白臉面具,這回是個鬼臉!

雅先生:「……」

「大人,我們……我們還是繞路吧?」

雅先生抬起手打斷他的話,面色陰鷙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陛下說得對,顧昀手中沒有底牌,只能靠這些不入流的詭計,你們難道被他用幾張破面具就嚇破膽了嗎?打伏擊……呵!」

他怒極反笑,冷冷地道:「給我推平了這座城,我看他們往哪伏!」

然而一個多時辰以後,將整個空城夷為平地的雅先生在廢墟裡搜索了三遍,終於不得不承認,這浪費了他無數寶貴時間和紫流金的鬼地方,真的就是一座空城,所謂「伏兵」只有兩張面具和一隻早就飛走了的貓頭鷹!

雅先生的牙齦險些咬出血來:「探路鷹呢?給我追!全速追擊!」

此時,東安到京城的必經之路上,藏在樹下的顧昀接過譚鴻飛遞過來的千里眼,目送著幾隻探路鷹從頭頂呼嘯而過,往京城的方向飛馳而去。

他將叼在嘴裡的草莖吐了出來,拍了拍身後連巍的割風刃:「老連,你算是立了大功了。」

譚鴻飛小聲問道:「怎麼?」

「看出來了嗎?」顧昀懶洋洋地說道,「洋人管事的那位現在肯定是非死即傷,現在領兵的人對京城一帶明顯不熟悉,否則不會激憤之下就貿然派探路鷹亂飛。」

皇城居中,京畿重地從來森嚴,絕不允許隨意窺視,就連玄鷹也不敢亂飛,哪怕在非常時期,玄鷹也只敢在北大營駐地落腳,撤下鷹甲後騎馬進京。

但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玄鷹之所以不敢飛,並不是因為玄鐵營特別守規矩,而是顧昀知道,玄鷹一旦越界飛入,很容易就會觸碰到「禁空網」。

京城九門外有一圈看不見的‘禁空網’,始建於武帝年間,花了三十年才落成,是靈樞院的傑作,禁空網一圈下面有無數暗樁,總調度就在起鳶樓上。」

起鳶樓之所以建那麼高,除了供四方來客吃喝玩樂之外,還有個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是禁空網的總樁,「摘星樓」上有個「天圓地方閣」,平時是重重鎖死的。靈樞院為了這個天圓地方閣,不知熬禿了多少大師的頭髮,它會在九門外打出一圈特殊的光網,非常細密,即使是夜裡,也會輕易被星月或是火光所掩蓋,除非天賦異稟,否則肉眼幾乎看不見。

這層光網距離地面三十丈,不會影響地面人畜往來,如果有人乘鷹甲飛過,三十丈低空之下一定會被九門衛兵發現,有白虹箭等著他們,而一旦鷹飛高度超過三十丈,就會觸碰到禁空網。

被碰到的光網將折射迴天圓地方閣,再經由特殊的鏡子打回禁空網一帶地下的暗樁,那些暗樁會隨著天上光信號彈出,鎖定來犯者位置,同時從八個方位放箭,鷹甲倘若躲閃,就會發現在禁空網範圍之內,躲到哪都有暗樁的明槍暗箭如影隨行。

只有除夕當天,天圓地方閣一年一檢修,會暫時關閉禁空網,由紅頭鳶上的崗哨代替瞭望。

「探路鷹有去無回,洋人統帥很快會想起傳說中的禁空網,烽火令下,紅頭鳶全部上天,禁空網位置也會跟著調整變動,他們一時半會弄不清那玩意變到了什麼地方,越逼近京城,越不敢把鷹甲放得太高……」顧昀跟譚鴻飛咬耳朵道,「傳令下去,讓弟兄們休息好,入夜動手,玄鷹先行,從高處壓住了,輕騎再自兩翼奔襲,衝散敵陣,不要戀戰,一擊即走,省得被困住,車兵假裝斷其後路,炸上兩三回合就放他們退走,不要逼得對方魚死網破,咱們兵力不夠。」

譚鴻飛小聲問道:「大帥,我們幹嘛不在城中打伏?」

「誰大白天打伏?」顧昀翻了個白眼,「腦子有病嗎?」

……雅先生想必要連打兩個噴嚏了。

譚鴻飛虛心地琢磨了一會,感覺十分有道理,於是又問道:「大帥,那你怎麼知道他們入夜會走到這?」

顧昀:「你家雁北王算的,算錯了罰他薪俸,反正他一點壓歲錢頂我半年俸祿。」

長庚正坐在一邊修理鐵弓的皮握,打了一宿仗,那裡磨破了一點,他便不知從哪裡摸出了小刀銼子和一小塊皮,十指靈巧異常,讓人眼花繚亂,驟然被點名,長庚頭也不抬地衝譚鴻飛笑道:「反正裡外都在侯府賬上。」

譚鴻飛是個粗人,「與我同袍者皆手足」,並肩一戰後早拿他雁北王當了自己人,都不在意他娘是誰了。聽了這話,當下口無遮攔地打趣道:「咱家王爺跟大帥不分彼此,要是位公主就好了,咱玄鐵營裡沒準能像當年一樣多個公主帳呢。」

顧昀:「……」

他忍不住舔了舔發癢的牙根。

長庚手上一頓,順著譚統領的話音道:「可惜沒長花容月貌,擲果盈車的大帥不肯要。」

譚鴻飛沒心沒肺地道:「哎喲不對,皇上平時以‘皇叔’稱呼我們大帥,差了輩分啦!」

顧昀:「……滾蛋!」

純屬鬧著玩的譚統領與別有心腸的雁北王相視大笑。

入夜,不遠處傳來一聲布穀鳥叫,這是敵軍已入斛中的信號,譚鴻飛剛一動,被顧昀一把按下。

「再等等。」顧昀低聲道,「等四更天。」

他的眼睛在黑夜裡亮得嚇人,好像一對見血開刃的神兵。

譚鴻飛忍不住舔了舔乾裂的嘴脣:「王爺怎麼算計的,真是……」

顧昀剛想說「他的老師是鐘老將軍」,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的長庚便忽然在身後接道:「一天到晚精打細算練出來的。」

譚鴻飛:「啥?」

長庚看了顧昀一眼:「要攢嫁妝,好嫁大將軍。」

顧昀:「你們倆沒完了是吧?」

譚鴻飛那二百五「嘿嘿」地笑了起來,顧昀對這種專門負責「哪壺不開提哪壺」與「不遺餘力為主帥心裡添一磚堵」的狗東西簡直無奈——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長庚那小子在他面前越來越無所顧忌了,顧昀當時在溫泉別院勸他「少背點包袱」,人家居然聽進去了,果然就給他「輕裝上陣」了。

長庚深知進退之道,拿顧昀開完涮,立刻往回找補道:「義父,我開玩笑,別生氣。」

譚鴻飛:「咱們大帥才沒那麼大氣性,我老譚這麼多年,就上回在宮裡見他發作過一次……」

此言一出,連譚鴻飛都反應過來自己說錯話了,訕訕地噤了聲。

顧昀臉上的神色登時淡了下去。

譚鴻飛憋不住話,過了一會,還是忍不住道:「大帥,那件事……」

顧昀截口打斷他:「告訴玄鷹準備!」

譚鴻飛牙關緊了緊,終於無可奈何,嘆了口氣。

長庚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吧。」

夜漸深沉,月色闌珊,啟明方興,正是破曉前最黑的時候。

雅先生白天一路行軍心驚膽戰,幾次三番擔心遭到顧昀的伏擊,驚怒交加,夜裡安營也不敢放鬆,唯恐顧昀來了一路虛的突然來一次實的,一宿沒敢放心閤眼。

眼看著長夜快過去,四下依然沒有動靜,雅先生這才實在撐不住,短暫地打了個盹。

不料他剛要睡實在,就聽外面炸營似的一聲巨響,雅先生整個人出了一身白毛冷汗,翻身衝出來,整個夜空都被點燃了。

「大人躲開!」

一簇帶著火光的箭矢從空中落下,雅先生被一個衛兵猛地推開,夜風烤熟了似的冒著熱氣,隨後喊殺聲起,兩隊玄騎黑旋風一樣地卷了過來。

「重甲頂住!」雅先生吼道,「不要慌張,中原人沒多少兵……」

他話沒說完,身後傳來一聲巨響,一排戰車神出鬼沒地奔襲擊出來,一時間飛沙走石,好不混亂。

雅先生是個挑撥離間、連橫合縱的好手,擅長陰謀詭計,卻並不是一個十分得力的陣前指揮,他太習慣深思熟慮,一旦敵人超出他的預期,他便很容易反應不及時,失去對下屬部隊的控制。

突然,一股難以言喻的涼意爬上了他的脊背,雅先生覺得自己仿佛是被蛇的殺意鎖住的青蛙,他驚懼回頭,只見一支鐵箭流星追月似的劃過夜空,直奔他面門。

雅先生已經來不及躲閃,千鈞一發間,他手下一個西洋重甲兵怒吼一聲擋在他面前,鐵箭竟然穿透了重甲厚厚的鋼板,從那甲兵背後露出一個險惡的尖來。

雅先生驚魂甫定地順著來勢方向望去,看見了一個站在玄鷹背上手持長弓的年輕人。

他鼻梁上夾著一個千里眼瞄準鏡,居高臨下地看了……不,睨了他一眼,目光仿佛帶了毒。

雅先生的親兵立刻將長炮對準了空中玄鷹,那青年似乎是笑了一下,用一種「這個靶子不巧沒射中」的無所謂表情搖了搖頭,接著不慌不忙地縱身從五六丈的低空中一躍而下,與玄鷹一上一下地分開,剛好讓過那硝煙彌漫的一炮。

顧昀縱馬上前,一把接住從鷹背上直接跳下來的長庚,手中的割風刃在蒸汽的催動下卷成了一道看不見刀鋒的旋風,馬蹄高高揚起,割風刃橫掃一圈,「嗚」一聲不絕於耳的尖嘯,不知是誰的血珠濺在他眼角硃砂痣上,腳下一夾馬腹,戰馬轉眼已經跳出了戰圈——

顧昀用力長庚在身上摑了一下:「混賬,不要命了麼?」

長庚本想直接跳下去,快落地的時候用腳上的輕裘護腿對著地面加個速,緩衝而下,沒料到竟被顧昀橫插一槓,一時呆愣地看著顧昀近在咫尺的臉,胸口劇烈地震盪了一下,差點沒坐穩,只好一把抓住了顧昀手腕上的冷鐵甲胄。

他的眼神一瞬間撕破了表面的平靜,熾烈得有如實質,顧昀沒好氣道:「看什麼?」

長庚勉強定了定神,將火焰似的目光收回眼皮下,乾咳一聲道:「……該撒網了。」

顧昀將他往胸前一帶,回馬一聲長哨,所有輕騎立刻聚攏,卷毯子似的衝向敵陣,被天上玄鷹狂轟亂炸了一通的西洋軍直到這時才尾大不掉地開始整隊,雅先生怒吼道:「重甲開路,在後方撕開一條口子!」

後方的口子不必撕,北大營的戰車戰線故意留得十分單薄,稍一接觸,便仿佛不敵地退開,放這夥西洋軍撤退。

顧昀衝不遠處的譚鴻飛打了個手勢,玄鐵輕騎悄然而退,一群不講究的野狼似的,叼一口就跑,見好就收。

不然等西洋大軍壓住陣腳反應過來,他們這一點輕騎大約也就是送菜的——當然,等他們反應過來,黑旋風已經刮過去了,消失於茫茫夜色之中,再也找不著了。

隆安七年四月十五,玄鐵營夜襲西洋軍於東安城西。

四月十七,西洋先行軍被玄鐵營牽著鼻子跑了兩天,不堪其擾,向海上後援請求增援,按兵不動。

四月二十三,西洋軍增援到,玄鐵輕騎被迫退守,西洋軍乘勝追擊,急追行至武清,被顧昀引入陷阱中觸髮禁空網,西洋鷹甲折損過半,不得不再次退守。

四月二十六,教皇傷勢稍有起色,即刻親征。

四月二十九,武清淪陷。

五月初三,大興府遭西洋軍重炮轟擊。

數萬西洋大軍的步步緊逼下,顧昀帶著北大營的一點輕騎與鷹甲與其周旋了近一個月,終於難以為繼。

初七,顧昀退守京師,九門緊閉,而援軍依然尚未抵達。

至此,所有恩怨情仇全部退至城墻之後,大梁京城在綠樹濃蔭中入了夏,城中人工的游湖上卻再沒有畫舫笙歌,西洋人終於派出了道貌岸然的使者。

63 城破

因為一個西洋使者,早朝吵得人頭昏腦漲,散朝後,長庚沒搭理那一大幫各懷心事的想探他口風的人,扶著上了年紀的奉函公出了宮。

京城裡人心惶惶,車馬奇缺,平時顧昀都讓霍鄲在宮外牽馬等他,這天霍鄲卻不知被什麼事耽擱了,一時不見人。

長庚剛開始沒在意,跟靈樞院的老院長並肩而行,緩緩往回走。

奉函公一天到晚住在靈樞院裡,眼圈已經凹了進去,整個人像一棵抽乾了水的蘿蔔,只剩下一雙賊光四射的眼睛,看起來格外硌牙。

「難為殿下有耐性陪我們這種腿腳不好的老東西,」奉函公嘆道,「援軍有消息嗎,到底什麼時候能來?」

長庚:「四境之亂絆住了五大軍區,地方駐軍是什麼樣您也知道,這些年各州的軍費和紫流金配額一再縮減,基本供不起幾座重兵甲,全是輕裘,輕裘固然行軍快,靈巧易調動,但也極易受阻,一旦敵軍沿路設重甲或是戰車攔截,倘若主將經驗稍有不足,就很容易將隊伍陷進敵人的重圍中——洋人甚至都不用出多少人。」

「殿下真是讓老朽無地自容,靈樞院已經接連幾年沒出過像樣的東西了,」張奉函自嘲地搖搖頭,「我這個沒用的老不死也是屍位素餐,原想著過了年就跟皇上告老,不料遇上國難,恐怕要不得善終。」

長庚溫聲道:「奉函公功在千秋,不可妄自菲薄。」

「千秋……千秋過後還有大梁嗎?」張奉函癟癟嘴,「我原以為進了靈樞院,就可以兩耳不聞窗外事,一輩子跟火機鋼甲打交道,專心做好自己的活,可原來這天下熙熙攘攘,君子小人哪怕各行其道,也總能撞在一起,你越是什麼都不想攙和,越是想卓爾不群的做點事,就越是什麼都做不成——哪怕只想當個滿手機油的下九流。」

長庚知道奉函公只是自己發感慨,並沒有想聽他的回答,便笑了一下,沒吭聲。

大梁走到如今這一步,皇權與軍權之間積壓兩代的矛盾固然是□□,卻也不是最根本的緣由——沉痾痼疾在國庫一年比一年寒酸的時候,就已經註定了這個慘淡收場的結局。

張奉函:「起鳶樓的禁空網暗樁每天都在調整,那些洋人們如今只敢行兵車,大批的鷹甲不敢上,但暗樁中的力量始終是有限的。我聽說洋人每天用線繩拉著木鳶在城外‘放風箏’,只怕過不了幾天,暗樁中儲備的鐵箭就難以為繼了,到時候怎麼辦,顧帥有章程麼?」

北大營現存的玄鷹,連缺胳膊短腿的一起算上,總共不到一百架,一旦禁空網失效,恐怕就是城破之時。

長庚:「嗯,他知道,正在想辦法。」

滿心憂慮的張奉函聽了這話哭笑不得,不知該說這雁北王是「英雄出少年」,還是該說他少根筋,好像就算是天塌在他面前,那小王爺也是一句事不關己一般的「知道了」。

張奉函刻意壓低聲音道:「今天上朝不見了御林軍的韓統領,王爺看見了嗎?現在朝中有傳言,說皇上表面上怒斥西洋使者,實際已經打算遷都了。」

長庚笑了笑,眉目不驚:「皇上不會的,咱們也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看見靈樞院的車了,扶您上去……唔,霍伯來了?」

霍鄲步履匆匆,滿臉心緒不寧,來到長庚面前:「老奴今天來遲了,王爺請恕罪。」

「不礙,」長庚擺擺手,「霍伯今天什麼事耽擱了?」

「……」霍鄲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他的神色,「侯爺昨天夜裡被西洋人箭矢所傷,我也是清早才聽說,剛去了……哎,王爺!」

在霍鄲和張奉函目瞪口呆下,方才還在溜達的長庚臉色陡然變了,翻身躍上馬背,一陣風似的不見了。

九門陣前的硝煙味還沒有散,西洋大軍天亮方才偃旗息鼓地撤走,顧昀也得以片刻喘息。

玄鐵的肩甲凹進去一塊,箭頭已經□□了,兩個軍醫圍在顧昀身邊,舉著鉗子和剪子,小心翼翼地將他變形的肩甲往下撬,內裡的衣服和血肉已經混成了一團。

長庚匆忙闖進來,目光在顧昀身上落了一下,便忍不住別開了視線,臉色簡直比受傷的那位還難看。

「嘶……」顧昀抽了口涼氣,「我說二位能痛快點嗎?繡花呢這是——怎麼樣?」

長庚不答,深吸一口氣上前,將兩個軍醫揮退,彎腰仔細觀察了一下顧昀身上掰不下來的甲片,從懷中摸出一個指頭長的小鐵鉗,摟緊顧昀的肩,從另一側剪了下去,他的手極快,鋒利的小鉗子削鐵如泥地將變形的肩甲豁開了一道口子,血立刻粘了他一手。

長庚的臉頰繃緊了,一時有點喘不上氣來,低聲道:「怎麼傷成這樣也不告訴我?」

方才還在呲牙咧嘴的顧昀生生將痛色忍了回去,咬牙切齒地說道:「小事——朝會上的西洋使者怎麼說的?」

「能怎麼說,在金殿上大放厥詞來著,」長根活動了一下有些不穩的手指,揭開被血黏在了顧昀身上的碎甲片,「說讓我們解除對西域各國的‘迫害掠奪’,讓出嘉峪關以外領土做萬國商區,商區內法度依照他們國內法治而行,還有……」

變形的肩甲整個給揭了下來,長庚盯著顧昀的傷口狠狠地抽了口氣,艱難地站直了身體緩了片刻。

「還有……什麼?」顧昀打了個寒戰,冷汗直流,「我說大夫,你老人家怎麼還暈血?」

長庚整個人繃得像根鐵棒:「我暈你的血。」

他一把搶過顧昀的酒壺,狠狠地灌了兩口,頭暈目眩得想吐,強自吐息片刻,長庚才拿起一邊的剪子,劃開看不出底色的衣服。

「還有將北疆三十六郡,西京到直隸幽州一線以北全部劃給十八部落,大梁京城遷至中原東都——另將和寧公主送往十八部為質,從此我朝向十八部稱臣,年年納歲貢……」

和寧是李豐唯一的女兒,才七歲。

顧昀怒道:「放屁!」

他一掙動,血水一下涌出來了,長庚忍無可忍地吼道:「別動!」

兩人相對沉默了片刻,顧昀神色陰晴不定,好一會,才道:「……你繼續說。」

「此外,他們還逼李豐下令,讓沈易將占領南洋諸島的南疆駐軍撤出,東海運河內外分河而治,江南水師退至河內,河外與東海一線劃歸西洋遠東區。」長庚目色沉沉,手上卻十分輕柔地擦拭著他的傷口,頓了頓,又道,「還有賠款……」

顧昀默不作聲地繃緊了肌肉。

「早朝的時候李豐要斬來使,被群臣勸住了。」長庚握住顧昀沒受傷的肩,「我要清洗傷口,義父,暫時封住你知覺好嗎?」

顧昀搖搖頭。

長庚好言勸道:「我只用一點藥,你抗藥性強,睡不了多久,倘若外城有變,我替你守……」

「洗就洗,」顧昀打斷他道,「別廢話。」

長庚看了他一眼,意識到跟此人講道理是沒用的。

就在這時,譚鴻飛跑來道:「大帥……」

顧昀剛一回頭,便聞到一股詭異的香味,他毫無防備地吸進了一口,整個人頓時軟了。

英明神武的安定侯萬萬沒想到郡王殿下還會「袖裡乾坤」這種不入流的江湖手段,而且還用在了自己身上!

顧昀:「你……」

長庚眼都不眨,飛快地將細針刺入他穴道中,隨後一把接住顧昀失去知覺的身體。

眼睜睜地看著主帥被放倒的譚鴻飛愣在門口,與郡王殿下大眼瞪小眼:「……」

長庚面不改色地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將顧昀抱起來放平,開始細細地清洗他的傷口。

譚鴻飛瞠目結舌:「這……那……」

長庚:「沒事,讓他睡一會,少受點罪。」

譚鴻飛眨眨眼——很早以前,他一直以為雁北王殿下像個和和氣氣的書生,後來發現他能打會算,心裡十分佩服,起了一腔親近之意……直到這一刻,譚統領才對他升起了熊熊的崇敬之情。

譚鴻飛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臉——臉上被顧昀抽的傷疤還沒下去——心說:「王爺這膽子也忒大了。」

長庚:「對了,什麼事?」

譚鴻飛這才回過味來,忙道:「殿下,皇上來了,車駕就在後面,你看……」

說話間,神色憔悴的李豐便裝而至,身邊只帶了個祝小腳。

李豐低頭看了看昏迷的顧昀,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皇叔沒事吧?」

「皮肉傷。」長庚包紮好傷口,將一層薄絲的外袍披在顧昀身上,收拾好自己的銀針:「只是我給他用了點麻藥,一時半會醒不過來,皇兄別見怪。」

長庚說完,便起身拿起顧昀的割風刃,甲胄也不穿,轉身往外走去。

李豐忙問道:「怎麼?」

「我替義父守一會城,」長庚道,「使者雖然在京,但恐怕是西洋人的迷陣,說不定會趁我們放鬆警惕的時候攻城,謹慎一點好。」

李豐木然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突然抓起一把佩劍,也跟了出去,祝小腳大驚:「皇上!」

李豐沒理會他,上了城墻。

藉著手中千里眼,隆安皇帝看見不遠處便是西洋軍的營帳,京郊沃土,如今已經滿目瘡痍。往日車如流水馬如龍的京城九門外蕭條如許,塌了一角的城墻被報廢的玄鐵甲死死地撐住,搖搖欲墜,死硬不改。

北大營的普通兵將都認識長庚,紛紛上前見禮,但並不認識李豐,只是見他衣著考究、氣度不凡,便當他是個文官,一概以「大人」含混稱之。

李家貌合神離的兩兄弟並肩站在城墻上,從長相到身形無一點相似,親緣淡薄得仿佛一根手指就能捅破的窗戶紙。

李豐忽然對長庚道:「韓騏應該下午就能回來,你給皇叔帶個話,讓他到時候找信得過的人接應一下。」

長庚也不打聽,似乎一點也不好奇,只順口應道:「是。」

李豐:「不問朕讓韓騏去了什麼地方?」

長庚微微垂下眼,看著城墻石磚,沉默片刻後說道:「這一陣子我調度戶部紫流金與軍需之物,發現幾年中朝廷紫流金出入有些疑問……不過可能是皇兄自有安排吧。」

隆安皇帝一聽就知道,自己私藏的那一點紫流金早被長庚察覺到了。

李豐有些尷尬地說道:「唔,德勝門內有一條通往景華園的密道,朕讓韓騏領兵從此處出城,將景華園的私庫打開,裡面有……咳,朕尚未來得及下放的十六萬斤紫流金——你且不要聲張,眼下朝中人心不穩,倘若知道密道一事,恐怕有人心浮動。」

長庚點點頭,並不怎麼驚詫——李豐這是把家底拿出來了。

剛愎自用如隆安皇帝,是不可能喪權辱國地對誰稱臣的,他寧可葬身於九門之下。

他一沉默,兩人之間便沒什麼話好說了——其實一直也是,除了朝中政務與請安時客套的廢話,李家兄弟之間確實沒什麼好說。

李豐:「你多大認識皇叔的?」

長庚:「……虛歲十二。」

李豐「唔」了一聲道:「他沒成家,又久在西北領兵,想必不大會照顧你吧?」

長庚的目光微微波動了一下:「沒有,他很會疼人。」

李豐眯起眼望向渺茫的天光,想起自己也曾經有和顧昀一起長大的情分,小時候偶爾嫉妒自己的父皇待顧昀更好更溫柔,但多數情況還是覺得這個小皇叔雖然不怎麼和他們一起玩,但人很好。

他也曾經以為這點少年情分能持續一生。

可是才不過十幾年,竟已經是這般光景。

「阿旻,」李豐開口道,「倘若城破,朕便傳位於你,你帶著後宮與百官從密道先行,遷都洛陽……再徐徐圖之,總有卷土重來那麼一天。」

長庚終於看了他一眼。

「倘若真有那麼一天,」李豐目光平端,注視著遠方,繼續說道,「你也不必還位於太子,讓你的侄子們有個容身之地就可以了。」

長庚沒有應聲,片刻後,他毫無觸動地漠然道:「皇兄言重了,沒到那種地步。」

李豐看著他的幼弟,依稀記得小時候從母后嘴裡聽過的話。

她說北蠻來的女人都是妖怪,最會玩弄毒物、蠱惑人心,將來生出的也是玷污了大梁的皇室血脈的怪物。

後來安定侯將這個流落民間多年的四皇子接回宮,為著先帝遺願與自己仁德之名,李豐留下了他,內務府多一份份例而已,平時倒也眼不見心不煩。

而直到這一刻,隆安皇帝才發現他看不透這個年輕人。

國難與大敵面前不變色,九五之尊也難以觸動他的心,身上的衣服仿佛還是去年的,袖口都磨薄了也不換。

他比護國寺的了痴大師還要難以捉摸,什麼也不愛,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能打動他。

李豐張了張嘴,這時,祝小腳在身邊低聲提醒道:「皇上,該回宮了。」

李豐回過神來,將佩劍交給一邊的將士,無言地拍了拍長庚的肩,看了一眼那青年人挺拔的背影,轉身走了。

李豐離開後,一個灰頭土臉的和尚上了城樓——正是了然。

護國寺僧人已經全部撤入城中,他隨主持一起,每天白天念經祈求國運,晚上偷偷用線人調查李豐身邊的人。

長庚看了他一眼。

了然搖搖頭,比劃道:「我排查了一圈,皇上身邊的人履歷都很清白,當年沒有同十八部巫女及其從屬交往密切的。」

長庚:「皇上生性多疑,不是藏不住事的人,我們這邊一再泄密,那個內應必定是他的心腹——你查過祝公公嗎?」

了然神色凝重地搖搖頭——查過,沒問題。

長庚微微皺起眉。

這時,被長庚用針輔以藥放倒的顧昀終於醒過來了,他睡得差點不知今夕何夕,直到肩頭傷口的鈍痛傳來,才後知後覺地想起發生了什麼事。

顧昀爬起來穿上衣服,準備去找長庚算賬。

誰知他剛一出來,便聽見遠方傳來一聲巨響,整個京城都震盪起來,顧昀一把扶住城墻,心道:「地震?」

城樓上的長庚驀地回過頭,眉宇間陰鷙之色一閃而過——他一直以為皇城內奸是李豐身邊的宮人,可以李豐的謹慎多疑,怎會將景華園的事透露給身邊的奴才?

顧昀:「怎麼了?」

「不知道,」長庚快步走下來,「李豐方才來過,說他讓韓騏從密道出發,去景華園運紫流金了……那是西郊的方向嗎?」

顧昀激靈一下就醒了。

五月初九這一天,景華園之秘泄露,西洋人的和談果然是幌子,但他們卻不是要趁機攻城,而是派兵迂迴至京西,半路劫殺韓騏。

韓騏垂死掙扎後,終於不敵,當機立斷,將十萬紫流金一把火點著,直接炸了密道口,玉石俱焚。

那大火燎原似的吞噬了整個西郊,燒不盡的紫流金像是從地下帶來的業火,將押送紫流金的御林軍、猝不及防的西洋人,乃至於景華園的錦繡山水、亭台樓閣全部付之一炬,特殊的紫氣如同祥瑞般映照了半邊天,好像一筆濃墨重彩的霞光自天邊飛流直下——

大地之心在燃燒,整個京華都在震顫。

熱流綿延數十里,自西郊緩緩流入堅如磐石的九門之中,京城尚且稱得上涼爽的初夏天一瞬間堪比南疆火爐。

紫流金本來清淡難分辨的氣味逆著東風彌漫而來,所有人終於品嘗到了那股特殊的味道——那竟然是一種難以描述的清香。

好像松香摻雜著一點草木之氣。

所有尚存的重甲全部被顧昀調動起來,白虹之弦繃緊。

而不出他所料,西洋大軍這時候果然也動了。

顧昀不知道那一把火燒去了多少西洋軍,也不知道教皇在這樣劇烈的損耗下還能撐多久。圍城多日,雙方都已經到了極限。

方才過了未時,第一波喪心病狂的攻勢到了,重甲與戰車交替而行,炮火與白虹此起彼伏,雙方猛烈的炮火幾乎沒有一點縫隙。

64 絕處

塵埃與喧囂四起,西郊紫流金大火的餘溫不斷攀升,烤得人汗流浹背,遠處傳來一聲鷹甲升空時特有的尖鳴,禁空網尚未完全失效,但西洋軍卻已經等不及了,竟用無數鷹甲以身試法。

這支西洋軍先是被顧昀拖了一個多月,隨後又被九門城防與禁空網所阻,每一天的消耗都是無比巨大的,而每一天的徒勞,也都在損傷著遙遠的西方國內對這一次預謀十多年的遠東出征的耐心。

長庚一把抓住了然和尚,飛快地說道:「聽我說,那個人不可能是奴婢宮人,李豐身邊的人我們不止排查了一次,再者前朝敗於佞幸,我朝向來不準宦官弄權,皇上再怎樣也不會荒唐到將景華園的事交給太監去辦……更不可能是朝中重臣——韓騏離宮的消息弄得滿朝人心惶惶,人人都說皇上要跑,李豐卻一直壓住了不動聲色,直到韓騏快回來,他才親自把消息透露給我,哪怕他有意傳位於我……」

了然和尚愣愣地看著他。

長庚喃喃道:「我那個皇兄,太平時不信武將,戰亂時不信文臣,會是誰?還有誰?」

了然手中原本無意識轉著的佛珠停了,隨即他倏地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位優缽羅轉世一般的高僧一瞬間臉色難看得像個死人。

長庚沉沉的目光轉向他,一字一頓道:「護國寺就在西郊。」

就在這時,一顆流彈落在兩人旁邊,長庚與了然一同被那氣浪掀翻在地,長庚踉蹌著勉強站定,和尚脖子上的佛珠卻應聲崩開。

古舊的木頭珠在狼藉的紅塵中滾得到處都是。

長庚一把拎起了然的領子,將了然和尚跌跌撞撞地拎了起來:「起來,走,殺錯了算我的!」

了然本能地搖頭,他本以為自己多年修行,已經洞穿了人世悲喜,直到這一刻——魔法逢魔,他方才發現,四大皆空原來只是自以為是的錯覺。

長庚將了然和尚一推,迎著那白臉和尚驚懼的目光道:「我不怕因果報應,我去料理,大師,你不要攔我,也不要怪我。」

他尚且無辜時,便已經將這世上所有能遭的惡報都遭了個遍,人世間阿鼻煉獄,再沒有能讓他敬畏的。

長庚:「我去跟義父借幾個人。」

了然和尚呆立原地,見那年輕的郡王殿下衝他做了一個特殊的手勢,他將拇指回扣,做了一個微微下壓的動作,郡王朝服的廣袖從空中劃過,袖子上銀線一閃,像河面閃爍的銀龍——倘若天下安樂,我等願漁樵耕讀、江湖浪跡。

了然渾身都在發抖,良久,他哆嗦著雙掌合十,衝長庚稽首做禮——倘若盛世將傾,深淵在側,我輩當萬死以赴。

此道名為「臨淵」。

長庚低低地笑了一聲:「假和尚。」

說完轉身往城門口跑去。

了然忽然就淚如雨下。

未知苦處,不信神佛。

碩果僅存的玄鷹已經飛上空中,顧昀將整個京城的火力全部集中在一起,以一種砸鍋賣鐵的破釜沉舟之勢往城下砸,重甲待命在城門口。

長庚第一次看見顧昀放棄了輕裘,身著重甲,那沒什麼血色的臉上仿佛被重甲鍍上了一層蒼茫堅硬的玄鐵色。

聽親衛報雁北王來了,顧昀驀地回頭,臉色比拔箭的時候還難看幾分,快步上前隔著鋼甲抓住長庚的胳膊:「你怎麼又回來了?」

「怎麼樣了?」長庚問道,「西洋人急了,你打算怎麼守?」

顧昀不答,只是將他往城下拖去,他的答案盡在沉默裡——還能怎樣?只有死守。

「韓騏統領的事絕非偶然,李豐身邊必有人叛變,」長庚道,「義父,給我一隊親兵,我去解決城內隱患,否則他們裡應外合,城破只是時間問題……」

「長庚,」顧昀總是顯得有幾分不正經的神色收斂了下來,「殿下,我派一隊親兵護送你離開,路上千萬保重,別再回來了。」

沒有裡應外合,城破可能也只是時間問題。

長庚眉尖一跳,他直覺這個「離開」不僅僅是送他進城。

就在這時,一聲巨響自身後傳來,洋人一記重炮轟在城墻上,數百年固若金湯的城門簌簌抖動,斑駁的外墻凄凄慘慘地脫落了,露出裡面玄鐵鑄就的裡撐和環環相扣的鐵齒輪,像一張被剝掉臉皮後露出了猙獰血肉的面孔。

一具屍首分離的玄鷹掉落在旁邊,顧昀藉著重甲,一把將長庚護在懷裡,剝落的巨石轟然倒在他身後,碎沙爍濺在玄鐵上,一陣鏗鏘亂響。

兩人離得極近,鼻息幾乎交纏在一起——自從長庚有意避嫌之後,這樣親密的時刻就好像再也沒有過了,顧昀鼻息滾燙,不知是不是發燒了,眼神卻依然是鋒利而清明的。

「皇上方才過來的時候還和你說過什麼?」顧昀在他耳邊飛快地說道,「按他的意思去,快走!」

李豐過來的時候顧昀尚在昏迷,兩人甚至沒有打一個照面。

這對君臣之間多年來在刻意粉飾的太平下無時無刻不在相互揣測,彼此猜忌防備,然而在最後的時刻,他們倆卻竟然都明白對方在想什麼。

長庚瞳孔微縮,突然一把拉下身在重甲中的顧昀的脖頸,不管不顧地吻上了那乾裂的嘴脣。

這是他第一次在雙方都清醒的時候嘗到顧昀的滋味,太燙了……好像要自燃一樣,帶著一股狼狽不堪的血腥氣。長庚的心跳得快要裂開,卻不是因為風花雪月的傳說中那些不上不下的虛假甜蜜,心裡好像燒起一把仿佛能毀天滅地的野火,熊熊烈烈地被困在他凡人的肢體中,幾欲破出,席捲過國破家亡的今朝與明日。

這一刻似乎有百世百代那麼長,又似乎連一個眨眼的工夫也沒有。

顧昀強行將他從自己身上掰了下去,玄鐵重甲的力量是人力所不能抵擋的,可是他並沒有對長庚發火,甚至沒有不分青紅皂白地將長庚掀到一邊。

他只是近乎輕拿輕放地鬆開鐵手,把長庚安放在兩步以外。

拋卻千重枷鎖與人倫,絕境下的灼灼深情能令他的鐵石心腸也動容麼?

倘若他準備好了死於城墻上,那麼這一生中最後一個與他脣齒相依的人,能讓他在黃泉路前感覺自己身後並非空茫一片嗎?

算是慰藉麼?

亦或是……會讓他啼笑皆非嗎?

那一刻,大概沒有人能從顧昀俊秀的面容上窺到一點端倪。

長庚注視著他,止水似的說道:「子熹,我還是要去截斷城中內應的路,便不在這裡陪你了,若你今日有任何閃失……」

他說到這裡,似乎笑了一下,搖搖頭,感覺「我絕不獨活」這幾個字說出來太軟弱了,會被顧昀笑話,但這也並非虛言——難道讓他苟且偷生,和烏爾骨過一輩子麼?

他跟自己沒那麼大仇。

顧昀深吸了一口氣,喝道:「老譚!」

一隻玄鷹從空中呼嘯而落,正是譚鴻飛。

顧昀:「點一隊輕騎親兵,護送王爺。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上了城墻。

白虹上的吹火箭齊刷刷地升上天,與來襲的西洋鷹甲慘烈地相撞——這是靈樞院送來的最後一批吹火箭。

敵軍以人肉當梯,沉屍做橋,他們前仆後繼、不顧一切。

一隻西洋鷹甲用同伴炸碎空中屍體為遮擋,悍然越過城墻上的白虹火墻,猛地將一記長炮轟至城中,正落在起鳶樓上。那西洋鷹甲隨即被一個玄鷹撞了上去,玄鷹一側的鐵翅已經失靈,背後濃煙滾滾,身上已而無刀無劍,只有死死地抓住敵人的肩膀,自空中一起跌落。

沒有落到地上,過載的金匣子已經炸裂,短促的火花將玄鷹與那西洋鷹甲一口吞了。

同歸於盡。

起鳶樓「摘星台」應聲搖晃兩下,轟然倒下,此時此地,雲夢大觀上大概只能觀到廢墟與殘骸了。

百年京華繁囂,與紅墻金瓦上千秋萬世的大夢,隨著爛琉璃一起落地……成了飛灰。

金鑾殿中亂成一團,祝小腳踉蹌著撲到李豐腳下,大哭道:「皇上,眼看著九門將破,皇上移駕吧!奴婢已經令義子在北門外備好車架與便裝,大內尚有侍衛百三十人,拼死也要護送皇上突圍……」

李豐一腳將他踹倒:「自作主張的狗奴才,滾!取尚方寶劍來!」

王裹聞言忙一同拜倒:「皇上三思,只要吾皇安然無恙,社稷便有托,將來未嘗……」

一個大內侍衛將尚方寶劍捧到李豐面前,李豐拔劍而刺,一劍捅下了王國舅的官帽。

李豐大步往殿外走去。

祝小腳連滾帶爬地追在皇上身後,慌亂成一團的六部九卿仿佛找到了頭羊,不由自主地跟著李豐魚貫而出,北門祝小腳的一對面首義子被大內侍衛推到一邊,急得直衝祝小腳叫。

祝小腳尖聲道:「放肆,大膽!」

他畢竟是皇上面前的紅人,幾個侍衛稍一猶豫,令那兩個面首闖了進來,就在這時,護國寺的了痴大師迎面來了,身後帶著一群武僧模樣的人,行至李豐面前。

李丰神色稍緩,然而他還沒來得及與了痴大師打招呼,祝小腳的一個面首乾兒子突然抬起頭,唯唯諾諾的臉上竟滿是殺意,他跟在祝小腳身邊,正好就在隆安皇帝五步遠的地方,張口噴出一支吹箭。

這場變故誰也沒料到,一時間左右皆驚。

電光石火中,祝小腳大叫一聲,肥碩的身軀滾了過去,狠狠地撞在了李豐後背,以身替他擋了致命一擊,李豐踉蹌一步,險些摔進了痴懷裡,驚怒交加地回過頭,見祝小腳雙目圓整,似乎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千依百順的乾兒子會變成個刺客,身體牽線木偶似的抽搐幾下,一聲也沒來得及吭,已經斷了氣。

李豐呼吸一時停住了,就在這時,他聽見一聲佛號,隆安皇帝尚未來得及悲從中來,便覺一隻冰冷的手按在了他的脖頸上——了痴大師縮在袖中的手上套了一隻鐵抓,那輕易能捏碎石頭的怪手扼住了隆安皇帝脆弱的脖頸,尚方寶劍「當啷」一下落了地。

百官與侍衛們全都驚呆了,江充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不知從哪裡來的膽子,上前一步喝問道:「方丈,你瘋了嗎?」

了痴撩起幾十年如一日愁苦的嘴臉看向他,笑道:「阿彌陀佛,貧僧沒瘋,江大人,當年武皇帝窮兵黷武,以四境之鄰磨玄鐵利劍的時候,你恐怕還沒出生吶。」

江充:「什……」

了痴身後一個「武僧」上前一步,對了痴說了句江充聽不懂的話,隨後幾台重甲從四面八方走出來,站在那和尚們身後。

旁邊的鴻臚寺卿驚呼道:「東瀛人!」

了痴笑道:「武皇帝一道融金令,我全家十六口人死於黑烏鴉手下,獨我苟且,流落貴邦,借當年顧老侯爺與長公主大婚時大赦天下的光,得自由身,斷世俗身,自此青燈黃卷常伴,苦心孤詣四十六載,總算有了今天。」

李豐喉嚨被扼住,話音斷斷續續:「你……是當年罪該萬死的紫流金走私匪盜之後!」

「匪盜。」了痴皮笑肉不笑地重複了一遍,「可不是麼,都怪紫流金——皇上嘴硬心也硬,不知骨頭是不是也一樣。那麼請移駕紅頭鳶,隨貧僧走一趟吧。」

李豐:「朕……」

「皇上篤信我佛,」了痴道,「信我佛便是信貧僧,倒也沒什麼差別。」

說完,他徑直推著李豐上了一艘紅頭鳶,命人將御輦上的蟠龍旗掛在了紅頭鳶尾。

「斬斷繩索,將紅頭鳶放開,」了痴道,「傳出消息,就說皇上要乘鳶棄城逃走了!」

江充:「狗賊大膽!」

了痴大笑:「想弒君者大可以上前!」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撕裂似的大吼。

了痴驀地一怔,轉過頭去,只見了然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摘星台的廢墟上。

啞僧的喉嚨自小就是壞的,用盡全力也只能發出「啊啊」的叫聲,多有不雅,見過了然大師的人都沒有聽過他發出一點聲音,他仿佛永遠是一副行如清風、面帶悲憫的模樣。

他是前任方丈撿回來的棄嬰,自小就是了痴這個師兄帶大的,儘管心野得不像個出家人,十一二歲就遛出寺院、闖蕩江湖,乃至於後來入臨淵閣……但少年時的情義漸漸淺淡,卻始終縈繞不去。

了然向他打手語道:「師兄,回頭是岸。」

了痴神色複雜地注視著自小帶大的師弟,一時間也不由得被勾起舊時情誼,微微地走了一下神,繼而喃喃道:「河已乾,何來……」

「岸」字尚未出口,一支巴掌長的短箭突然從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冒出來,趁著了痴分心之際,乾脆利落地將他一箭封喉。

眾人齊聲驚呼,只見空中一隻玄鷹貼地騰飛而至,鷹背上的長庚手中小弩上弦還在顫動,譚鴻飛手持割風刃,鐵臂一揮,分頭擋住兩個東瀛武僧的暴起襲擊。

江充喝道:「還愣著幹什麼,護駕!」

大內侍衛們一擁而上,一隊玄鐵輕騎自小巷中衝出來,李豐用力推開了痴,一代高僧的屍體自紅頭鳶上滾落。

了然頹然跪在了廢墟中。

偌大一個家國,偌大一個天下,東西隔海,南北無邊……

放不下一台遠離塵世的神龕。

東營武僧同大內侍衛們混戰起來,了痴帶來的重甲一炮轟上了天,譚鴻飛直上直下地落了下來,長庚敏捷地單膝落地,兩人各自分開,墻磚瓦礫四下亂飛。

長庚的目光與李豐一觸即放,將身後白虹長弓摘下來,後背用力一靠手中長弓,鐵弦拉到極致,彎弓如滿月——

一聲讓人牙酸的尖鳴響起,正中那重甲的金匣子。

他隨即退開,金匣子當即爆炸,熱浪將紅頭鳶衝得顫動不已。

李豐一伸手扶住紅頭鳶的欄桿:「譚鴻飛,打開這玩意,將朕送上城門!」

譚鴻飛吃了一驚,遲疑了一下,略帶詢問地望向長庚。

長庚眸色沉沉,算是默認了。

載著皇帝的紅頭鳶開赴城門,一百多個大內侍衛與百官浩浩蕩蕩地同行,自起鳶樓到城門口青石路十二里,不斷有戰亂時逃入京城的流民和本地百姓從道路兩側涌出,江河入海似的匯入其中。

此時,城門終於難以為繼,禁空網啞火了,吹火箭也見了底。

城上的顧昀喝令一聲,竟令人將城門打開。

等待已久的玄鐵重甲自城門而出,顧昀回手衝城上傷兵打了個手勢,城門在重甲陣後又緩緩閉合。

顧昀將鐵面罩放了下來,他身後所有重甲做了與他同樣的動作。

65 逢生

下一刻,重甲動了。

破敗的城墻在那整齊得不可思議的腳步聲中隆隆震顫,一水的玄鐵黑甲浸在風吹不散的雪白蒸汽中,迎著敵軍海潮似的炮火逆流而上。

第一批重甲像一把能阻斷一切的□□,旋風般極快地橫掃而過,直接推向敵陣中,被炸斷的頭身四肢支離破碎地翻飛,可烈火終究燒不化玄鐵,只要金匣子自己沒有爆裂,那些出師未捷的屍身竟大多能保持直立,甲胄中將士*已死,機械的齒輪卻還在轉動,仿佛魂靈未散似的繼續往前衝去。

走到難以為繼,便會有後來者掰開玄甲背後的金匣子,點燃事先藏在其中的引線。

那些鐵面罩下的將士不分彼此,千人如一,萬戶侯與新入伍的北大營小兵殊無二致——或頂著炮火手持割風刃卷過敵軍的首級,或原地炸成一朵隱姓埋名的紫色煙花。

李豐負手站在紅頭鳶上,忽然對奉命侍立在側的譚鴻飛道:「阿旻呢?」

譚鴻飛乍一被點名,愣了一下,回道:「郡王殿下上了城墻。」

熱風吹開李豐臉上的怒色,他在滿目瘡痍中冷靜下來,將手中尚方寶劍扔給玄鷹上的譚鴻飛:「傳朕口諭,國難當頭,太子年幼不堪重任,朕無德無才,陷江山黎民於此地,愧對列祖列宗,欲禪位於雁北王——聖旨來不及擬了,你把這個拿去給他,送他走。」

譚鴻飛:「……」

他手忙腳亂地接住那沉甸甸的寶劍,窺了一眼龍顏,目光從隆安皇帝微微發灰的兩鬢上掃過。

李豐漠然擺擺手。

長庚手持長弓上了城墻,接過空中戰場。

譚鴻飛在白虹的咆哮中落在長庚身側,拎著燙手山芋似的尚方寶劍:「殿下!」

長庚眼角一掃就知道他要說什麼。

譚鴻飛:「殿下,皇上說……」

一個城上只剩一條腿的傷兵跑過來:「殿下,吹火箭沒了!」

「吹火箭沒了換鐵箭,鐵箭沒了便將無主的割風刃架上去,慌什麼?」長庚眼皮也不眨,話卻說得十分不客氣,「我們守到這城墻塌成碎末為止——譚統領,你把那玩意還回去,告訴李豐,我不欠他的,不替他當這個孤家寡人的亡國之君。還有,他現在是根帥旗,兩軍對壘,旗不可靡,兄弟們肝腦塗地都靠這根旗撐著,你照應一下,別讓他隨便死了。」

這一刻,起碼對於譚統領來說,十個李豐說話也不如一個長庚有用,聞言他二話也沒有,將聖上口諭怎麼聽來的怎麼扔了回去,口中吹響一聲長哨,同幾隻玄鷹一起堅守在了帝王的紅頭鳶側。

城下重甲以前仆後繼的人肉生生破開了一條道路,而一旦重甲闖入敵軍陣中,轟鳴的長短炮與聲勢浩大的白虹箭就都沒有了用場,地面必是殊死搏鬥的死戰,西洋軍一時半會無計可施,只好陡然加重了空中襲擊。

無數條已經無主的割風刃架在白虹長弓上,雁北王一聲令下後,那些傳說中的神兵像鐵箭一樣毫不吝惜地射出,旋轉的白刃轉成了一朵朵打開的花,將風也絞碎其中,密密麻麻地攜著故去之人的名姓卷向大批的西洋鷹甲。

長庚用手指草草擦了擦落滿塵灰的千里眼,夾在高挺如削的鼻梁上,吩咐道:「上第二批割風刃。」

他身邊的一個小將士自發地充當了親兵侍衛,聞言扯開尚未來得及變聲的少年尖嗓子喝道:「上箭——」

隨後他轉向長庚,低聲問道:「殿下,割風刃也打完了怎麼辦?我們往城下扔石頭嗎?」

長庚睨了他一眼,似乎是微笑了一下,說道:「此番雖然彈盡糧絕,但拜我大梁皇上多年積累,京中紫流金還有一些,真守不住了就學韓騏將軍,把紫流金從城墻上一潑,把京城一起燒糊了,洋人一個子兒都別想拿走。」

小將士活生生地被他漫不經心的一句話說得打了個寒戰。

長庚:「你多大年紀了?」

小將士愣了一下,訥訥道:「十……十八。」

長庚笑道:「少跟我來這套。」

「……十五。」

有些窮人家孩子多了養不起,便會將半大小子送到軍中吃軍餉,怕年紀太小人家不收,就會做些手腳虛報年齡。

「十五,」長庚低聲道,「我十五的時候跟顧大帥在江南查魏王之亂,什麼都不懂,你比我有出息一點。」

就在這時,遠處西洋鷹甲在教皇一聲令下群起升空,也拼了。

一個個西洋鷹甲手持長炮往城上轟,那本該由戰車鐵臂護持的長炮後坐力極大,炮火這頭飛出,那一頭抱著長炮的人立刻就會被衝飛摔死。

這群西洋鷹甲群敢死隊一般,將長炮雨點似的打在了城墻內外,城墻當即塌了一半。

紅頭鳶被氣浪波及,搖搖欲墜,王國舅哭爹喊娘地抱住桅桿,被氣喘吁吁地爬上來的張奉函一把推開。

「皇上!」奉函公將朝服也脫了,手中抱著個魚肚,魚肚裡晃晃悠悠的裝著紫得發黑的紫流金,險些被搖晃的紅頭鳶晃個大馬趴,旁邊一個侍衛嚇得魂飛魄散,慌忙上前接住那危險物品。

奉函公:「皇上,彈藥空了,老臣依雁北王郡王殿下所托,現將城中所有現存紫流金運抵城門口,已著手下分批裝入……」

「皇上小心!」

「護駕!」

橫飛過來的炮火打斷了奉函公的話,正擦著李豐的紅頭鳶而過,紅頭鳶當即被炸掉了一個角,嘶啞地呻/吟一聲,往一邊傾斜而去。

又一炮不依不饒地追至,正撞向紅頭鳶的腹部,方才經過重創的紅頭鳶已經失控,李豐的瞳孔在眾人大呼小叫中隨著炮火縮成了一個如針的小點。

譚鴻飛大吼一聲,雙翅驟然打開,黑翼垂天似的撲了過去。

在他抱住長炮的一瞬間,鷹甲催動了最快的速度,高溫與撞擊瞬間將這位一直對二十年前舊案耿耿於懷的玄鐵舊部炸上了天,連同那顆長炮一起,化成了一支一去不回的鑽天猴。

……幸未辱命。

城墻上收割了無數洋人性命的割風刃終於也打空了,長庚回頭看了一眼這不甚親切的京城,有一點可惜——在這裡看不見侯府。

接著他揮手架起長弓,將鐵箭尖端蘸了一點火油,當空射向敵軍,火油高速穿過空中,在箭尖上著了火,流星般劃過——這是一個信號。

奉函公將袖子輓起:「紅頭鳶準備!」

除了李豐所在處,京城最後的十幾艘紅頭鳶飄然上城,像是一群身著錦繡紅妝的舞女,蓮步輕移至刀山火海上,載著紫流金,在空中與前來赴死的西洋鷹甲相撞。

皇天色變。

城墻上的長庚首當其衝,身上一點臨時掛上的輕甲根本擋不住砸下來的氣流,只覺一股大力敲上了他的胸口,他眼前一黑,噴出了口血,短暫地失去了知覺。

那方才替他傳令的少年大叫一聲撲過來,企圖以身護住他。

城墻終於徹底塌了。

長庚不知自己暈過去多久,好半晌才漸漸恢復知覺,發現自己一條腿被卡在兩個報廢的齒輪中間,而方才保護他的小將士只剩下一雙臂膀,齊根斷在他雙肩上,人已經找不著了,成了他身上一雙鮮血淋漓的短披風。

長庚咬住牙,感覺周身劇痛尚且可以忍受,因為遠沒有烏爾骨發作的時候那麼難過。

耳朵裡大概是出血了,遠近的聲音聽不分明,亂哄哄的,模糊極了。

長庚想:「子熹不服藥的時候,周圍對他來說就是這樣的嗎……也怪清靜的。」

城墻塌了,城破了嗎?

李豐還活著嗎?

對,還有顧昀……

長庚一想到顧昀,便再不敢繼續下去,生怕那兩個字抽走他所有的勇氣。他幹淨利落地截斷思緒,蜷縮起自己的身體,摸索到腿上鋼甲接縫處,將八道鎖扣挨個撬開,把自己往外拖去。

背後尚且有一支鐵箭,而長弓竟還未被壓碎,他還能再殺一個人。

只要這一息尚存……

就在長庚剛剛將腿抽出來,尚未來得及站起來的時候,他面前突然黑影一閃。

長庚躲閃不及,下意識地往後一仰頭,本能地將手中鐵弓抽了出去。

一隻小小的木鳥掉落在他面前,被鐵弓當空劈成了兩半,腹中一團海紋紙掉落了出來。

長庚結結實實地呆住了。

隨後,這方才冷靜得可怕的雁北王突然渾身顫抖起來,那張輕飄飄的海紋紙攤在地上,他竟抬手撿了兩次也沒能撿起來,手哆嗦得五指幾乎難以合攏,他這才發現,胳膊上的鋼甲早已脫開,兩根手指的骨節已經脫開不聽使喚了。

他模模糊糊地聽見有人呼喝「援軍到了」,這本該是所有人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然而長庚心裡並沒來得及醞釀多少歡喜,反而在震驚之後升起無法言喻的恐懼。

因為只有當他決然預備赴死時,才能短暫地將顧昀可能已經身化鐵水的事實放在一邊。

這計劃好的黃泉路突然橫生枝節,眼看硬是要將他阻在這一邊,長庚一時懵了。

「大哥!」他隱約聽見一聲呼喚,下一刻,一匹輕騎飛奔而至,來人正是闊別已久、風塵僕僕的葛晨。

葛晨飛身下馬,一把扶住狼狽不堪的長庚,顛三倒四地解釋道:「大哥,我我我接到你信的時候剛好在沈將軍那,可當時南疆……」

長庚半個字都沒聽進去,魔怔似的截口打斷他:「子熹呢?」

他話音含糊不清,葛晨一時沒聽清:「什麼?」

長庚用力揮開他的手,掙扎著站起來,不管不顧地往城外方向走去,他後背上不知被什麼所傷,一大片血跡順著衣服往下滴,而本人竟渾然不覺。

葛晨:「大、大哥?殿下!」

長庚充耳不聞。葛晨眼看著一道流矢衝著長庚打過來,而他竟也不知躲閃,忙魂飛魄散地上前一步將他拉開,不過區區兩步路,長庚的眼睛紅得竟仿佛能滴出血來。

葛晨倒抽一口涼氣,心道:「壞了,侯爺不會出事了吧?」

葛晨從小就不缺決斷,當機立斷伸手做刀,斜劈在長庚的脖子上,將他劈暈了。

這一天,歷來四平八穩的皇城經歷了有史以來最血腥的一戰,天子以身為旗,將軍死於戰火,所有人都到了孤注一擲的地步,終於在城墻坍塌之際,等來了援軍。

這支援軍的經歷與成分都複雜得一言難盡,統領是西南提督沈易,隱退多年的鐘老將軍出面替他壓陣,裡頭還混著一小撮江南水軍——那是東海兵敗後,姚鎮收拾的殘兵。

西洋軍見大勢已去,被迫撤軍。

近四成的朝廷命官葬身於坍塌的城墻下,李豐的紅頭鳶徹底失控,沈易手裡又沒有鷹,只好滿頭大汗地用白虹將鋼索射上欄桿,出動了幾十台重甲,一直折騰到半夜,才將吊在半空的隆安皇上放下來。

北大營連同其統帥在內,幾乎全部歿於此役。

顧昀是被人從一輛西洋戰車下挖出來的,肋骨折斷了好幾根,剛開始幾乎沒有人敢動他,一碰就往外滲血。

最後鐘老將軍親自趕來看了一眼,撂下一句「他沒那麼容易死,死了我賠」,這才派了幾個軍醫,將他固定在木架上抬走。

整個皇宮搜羅出幾根千年老參,斷斷續續地吊了他三天命,幾次差點過去,終於等來了從關外千山萬水中趕回來的陳輕絮。

她跑死了數匹馬,抵京後不眠不休一宿,總算是從閻王那裡搶回了一個安定侯。

顧昀第一次醒來的時候正是黃昏,眼皮只能隱約感覺到一點窗欞中透進來的光,可是還沒力氣睜眼,劇痛已經襲來。

沒死,但顧昀不怎麼慶幸,先暗自心驚起來——京城淪陷了嗎?現在是在什麼地方?

他迷糊中劇烈地掙動了一下,被人一把握住了手。

那人湊在他耳邊,似乎知道他在擔心什麼,說道:「援軍來了,沒事……京城沒事。」

熟悉的安神散味道包裹住他,顧昀的意識只支撐了片刻,便再次陷入昏迷。

這麼昏昏沉沉好幾天,顧昀才真正醒過來,藥效早就過了,他又是個聽不見看不清的睜眼瞎。

顧昀有些吃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見床邊有一個模糊的人影,靠聞分辨出那是長庚。

他腦子裡亂哄哄的,一堆問題不分析先後地涌入:北大營還剩下多少人?援軍哪裡來的?誰的隊伍?西洋軍退至何處了?皇上怎麼樣了?

長庚小心翼翼地沾了一點水喂給他,顧昀本能地抬手去摸索,不知牽動了哪處傷口,整個人疼得眼前一黑。

「好了好了,」長庚在他耳邊道,「沈將軍回來了,還有師父坐鎮,你少操點心,歇一歇吧。」

顧昀:「……」

他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疼。

安定侯以前沒事就愛跟沈易顧影自憐一下,念叨顧家三代以內都沒有長壽的命,老覺得自己這種「多愁多病身」得「紅顏薄命」,沒料到這條狗命非但不薄,還怪硬的,這樣都沒死。

顧昀張張嘴,想叫一聲「長庚」,不料重傷後昏睡幾日,沒發出聲音來。

忽然,他的臉被什麼碰了一下,顧昀覺得一隻手捧起了他的下巴,帶著薄繭的指腹輕輕地掃過他的嘴脣,說不出的曖昧繾綣。

長庚坐在床邊,倘若顧昀這會能看得清,就會發現長庚其實只草草披了半件衣服,頭髮也散著,肩頸手臂乃至於頭上插得到處都是針,活脫脫是隻溫文爾雅的刺蝟,他木頭人似的僵坐在床邊,扭個頭都吃力得很,臉上一應喜怒哀樂的表情也都給針封住了,哭不出笑不出,只好保持著面無表情的狀態,當一個俊俏的大人偶。

而儘管這樣,他眼中仍有紅痕未褪。

幾日以來,長庚身上的烏爾骨幾次發作,陳輕絮迫不得已施針強行封住毒素,把他扎成稻草人。

稻草人用那半聾聽不見的聲音低低地說道:「再有一次這樣的事,我真要瘋了,子熹。」

顧昀:「……」

他雖然沒聽見長庚上說了什麼,但嘴脣上的觸感卻提醒了他城墻上那件衰事,一時間顧昀簡直想哀嚎——誰能想到他還得活著面對這個啊!

於是就這樣,顧大帥自脖子以下僵成了一條頂天立地的人棍。

66 亂世

一時衝動容易,衝動完怎麼收場,那就是個問題了。

倘若沒有京城這場大禍,長庚肯定不會做出那麼膽大包天的事,在這場戰亂之前,他甚至也沒對顧昀抱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奢望,否則也不會一躲四五年。

顧昀是他終身的慰藉,不過按著正常的發展,大概這輩子也就止於此了,他已經將心意剖白至此,顧昀也已經用他這輩子最柔和委婉的方式把話說開了,以長庚的自尊心,便絕不會再對他有什麼實質性的糾纏。

他為了顧昀做什麼事、走一條什麼樣的路,都是他自己的事。

他有的是心機,可不願意因為這種事用在顧昀身上——那顯得太廉價了。

他們倆會把這一點走岔的感情當成一個有點尷尬的秘密,漫長地保持下去,等長庚一點一點地將自己磨礪到可以拿這些心意出來鬧著玩,隨口調笑,或是時間長了,顧昀那沒心沒肺的東西自己忘了這碼事。

長庚從小克制慣了,只要他還沒有徹底瘋,他會一直克制到死。

心存欲/望,尤其是不切實際的欲/望,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不論是財欲、權欲還是其他什麼——其實都是身上的枷鎖,陷得越深,也就被纏縛得越緊,這種道理長庚心裡太清楚了,因此他一刻也不敢放縱。

可惜,道理知道得再清楚也沒用——反正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城下一念之差,讓他將這一步邁出來,再加上顧昀那沒有回應的回應……

姑且不說長庚還能不能像從未得到過任何希望時那樣痛快地放手,就是在顧昀心裡,他還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嗎?

至於傷病交加的顧大帥,他簡直頭都大了兩圈。

此事他認為自己的責任比較大,說起來實在心虛,因為一般情況下,倘若不是他默許,長庚是不太可能碰得到他的——而就算當時一時混亂沒回過神來,出了「意外」,他也不應該是那種放任的後續反應。

顧昀其實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可能什麼都沒來得及想。他一閉眼,就仿佛能看見兵臨城下的炮火聲中長庚那深深凝視向他的眼神,好像一天一地中間,那雙眼睛裡只放得下一個自己。

沒有人——特別是男人,能在那種眼神下無動於衷。

顧昀一個鼻子兩隻眼,並未比旁人特殊到什麼地方,也有七情六慾。

他沒有辦法再像以前那樣,單純地將長庚視為一個親近的後輩,可是當兒子養了這麼多年,突然變了味道,他也沒那麼容易轉過這根筋。

這時,長庚慢慢地俯下/身,伸手遮住顧昀那雙不太管用的眼睛,不讓他看見自己此時的尊容。

顧昀渾身沒有一處聽使喚,聽不見看不見,一時也沒力氣說,平生第一次無能為力地任人非禮,目瞪口呆之餘,他心道:「他還敢欺負傷患嗎?天理何在!」

隨即,他便覺得臉上被細細的鼻息掃過,另一個人的氣息逼近到難以忽視。

顧昀:「……」

娘的,這小子真的敢!

顧昀的喉嚨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然而長庚卻並沒有做什麼,他似乎只是停留了許久,然後輕輕地碰了一下顧昀的嘴角。

顧昀的眼睛被遮著,不由自主地順著那微妙的觸感展開了豐富且自作多情的聯想,感覺好像只可憐巴巴的小動物,劫後餘生時撲到他懷裡撒嬌,濕噠噠地舔了他一下。

他當時心就軟了,雖然沒來得及問清軍中傷亡,但顧昀心裡其實已經大概有數,稍微一轉念,便不由得悲從中來,而長庚這會全須全尾地坐在他床邊,對他來說簡直仿佛失而復得,顧昀忽然便不想計較那麼多了,有心想伸手抱一抱長庚,可惜沒力氣抬手。

顧昀滿腔的憐惜和說不出的鬧心很快難捨難分地混雜在一起,不忍心苛責長庚,只恨不能回到兵臨城下的那一刻,過去扇自己一個大耳光——看看你辦的都是什麼事!

「子熹。」長庚在他耳邊叫了一聲,顧昀的眼睫劃過他的掌心,這種時候,似乎唯有抱著對方大哭大笑一場,方能發泄出一點綿延不斷的驚慌恐懼,可惜他此時也是有心無力。

陳姑娘禁止了他一切激烈的情緒,將他扎成了一個徹底的面癱,用上吃奶的勁也擠不出一個微笑來,他便只好將心事開一個小口子,細水長流地往外涌。

顧昀重傷後到底元氣大傷,精力不濟,雖然勉力支撐,但還是很快就心情複雜地陷入了昏睡。

長庚悄無聲息地給他拉好被子,戀戀不捨地盯著顧昀看了一會,直到身上僵硬的骨節不堪折磨地「嘎啦」一聲脆響,他才慢慢地扶著床柱站了起來,邁著僵屍步離開。

一推門,長庚就看見等了不知多久的陳輕絮,她在顧昀房門口來回溜達,綠草地被踩趴了一片。

長庚假裝沒看見一地橫屍,十分正經地和她打招呼,還因為神色木然而顯得格外嚴肅認真:「勞煩陳姑娘,這次若不是你不辭危險趕來,我真不知怎麼辦。」

陳輕絮心不在焉地擺擺手:「應該的,唔,殿下等我片刻,我回頭給你下針……那個,還有那個……」

這位見慣了大場面的陳家人的舌頭愣是打了一次節,萬年端莊如泥塑的臉上難得帶出了一點遲疑。

長庚烏爾骨發作的事不敢讓人知道,對外只能假託他重傷未愈,陳輕絮以銀針壓住他身上的毒,不敢假手於別人,只好獨自被迫將他的昏話夢話聽了個遍,不幸拼湊出了一個嚇壞了她的真相,折騰得她簡直夙夜難安,臉上快長出皺紋來了。

長庚本意是想對她點點頭,奈何脖子實在彎不過來,只好欠了欠身,顯得越發彬彬有禮:「不必,我自己夠得著,過一會還要進宮,不勞煩陳姑娘了。」

京城塌了一面城墻,圍困雖然暫時解了,可是後續還是一團亂麻,除了顧大帥這種實在起不來床的,其他人都不敢放鬆,一口氣還吊在半空中。

陳輕絮聽了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把原來想問的話咽回去了。

誰知就在這時,長庚忽然又道:「但你若是想問……」

他微微停頓,側頭看了一眼顧昀緊閉的房門,陳輕絮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

然後王爺殿下頂著他紋絲不動的棺材臉,坦然承認道:「我對義父確實心懷不軌。」

陳輕絮:「……」

這句話……用這樣坦率淡定的語氣說出來,聽起來還真是怪微妙的。

「他也知道,還請陳姑娘……」

陳輕絮忙下意識地回道:「我不會說的!」

長庚拱拱手,他虛虛披在身上的外衣輕飄飄的,風姿卓絕地與陳輕絮擦肩而過,像個踏碎長空的風流仙人……一點也看不出裡頭裹著一隻刺蝟。

倘若顧昀這輩子也會有感激李豐的時候,就是第二天聽說李豐將長庚留在了宮裡。

那可真是讓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恨不能上書請皇上在西暖閣旁邊給王爺開個單間,讓他踏踏實實地住進去別出來了。

沙場傷病是常事,顧昀早就習慣了,醒過來就是度過了最凶險的階段,又躺了一天,他已經有了說話接客的力氣。

接的第一個客就是沈易。

由於陳輕絮不肯給顧昀服藥,他只能又聾又瞎地戴著琉璃鏡,與姓沈的進行咆哮和比劃雙管齊下的交流。

兩人分別了大半年,再相見簡直有點物是人非——送別時海角天涯意氣風發,歸來時一個綁著繃帶在床上躺屍,恨不能有進氣沒出氣,另一個數月奔波,整個人蹉跎得像個江南鄉下種水蘿蔔的。

沈易用嘶吼衝著顧昀唏噓道:「我們都以為只來得及給你收屍,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一個會喘氣的,大帥,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顧昀被他「唏噓」了滿臉唾沫星子,頓時升起一腦門官司,沒看出自己這「後福」在什麼地方,「後悔」倒是有一籮筐,當下怒道:「你還有臉說,洋毛子從大沽港登陸了一個多月,把西郊行宮燒得跟他娘的爐灶一樣,你個廢物點心早幹什麼去了?吃/屎都趕不上熱的!」

沈易:「……」

顧昀:「起開,離我遠點,你嘴漏嗎?噴我一臉!」

「這事我本來不想跟你提,怕你堵心,」沈易嘆了口氣,輓起袖子,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顧昀旁邊,「當時我根本就沒有見到兵部撤銷擊鼓令的來使,來使一出京城就被截了,南洋那堆羊屎蛋一樣的小國趁火打劫,不知怎麼弄來了那幫山匪留下的密道,一夜之間從天而降似的,我猝不及防,讓他們炸飛了西南輜重處。」

而沒有擊鼓令,沈易這個剛剛空降的統帥根本調不動南疆駐軍。

「我那邊焦頭爛額,簡直是按下葫蘆浮起瓢,小葛正好去找我,還帶來了小殿下的字條——當時我一看就覺得要壞菜,可惜分/身乏術。」沈易搖搖頭,「後來木鳥還送來了玄鐵虎符和你親自簽發的烽火令,我雖然沒意識到京城竟會被圍困到這種地步,還是勉強分出一半的兵力和紫流金庫存,自己帶人回京。」

剩下的話他不用細說,顧昀聽到這也明白了,問題出在了紫流金上。

西北被虎狼糾纏,玄鐵營和北城防都不敢動,否則守不守得住疆土還在其次,搞不好會被人追著打圍,到時候京城之困可就真是南有西洋海軍,北有狼部鐵甲了。

而沈易那邊兵禍尚可解,麻煩的是西南輜重處被炸毀,南疆駐軍的紫流金庫存本來就很有限,剩下一點根本無力支撐長途奔襲。

「我只好先北上找蔡玢打秋風。」沈易嘆道,「誰知道途中一再受阻,你知道將中原駐軍牢牢纏住的是什麼人麼?」

顧昀神色微沉。

「是流民組成的起義軍。」沈易嘆道,「老蔡的兵力被玄鐵營和北城防分了一多半,剩下一點留在中原一代,每天焦頭爛額地跟那幫人周旋,本來都是些過不下去的老百姓,打狠了不是,不打也不像話,老蔡頭髮都愁白了一多半。」

顧昀靠在床頭沉默片刻:「怎麼會亂到這種地步?」

「自中原往南至蜀中一代的無業流民成禍好幾年了,一直沒成氣候,」沈易道,「這回是有人趁亂渾水摸魚,將這些流民攛掇起來形成了幾股力量,眼看著世道將亂,玄鐵營都能一夜折一半,膽子也大了,就……其實你知道嗎子熹,這些年我一直覺得玄鐵營風頭太勁不是好事,遭上忌憚是一方面,民間傳說也太多了,前些年確實能威懾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可是一旦玄鐵營出事,哪怕只是風吹草動,也太容易動搖軍心民心了。」

兩人相對無言片刻,顧昀:「別扯這種沒用的淡了,現在怎麼樣?北大營的弟兄們還剩下幾個?」

沈易臉色變了變,一時沒接茬。

顧昀一看他表情,心裡先涼了一半:「老譚呢?」

沈易將手伸進懷中摸了摸,從輕甲下面解下一條割風刃,默默地放在顧昀枕邊。

顧昀呆了片刻,猝不及防地牽動了一處傷口,咬著牙沒吭聲,疼得悄無聲息地蜷縮成一團。

沈易忙伸手扶住他:「別,子熹……子熹!」

顧昀揮開他的手,啞聲道:「西洋人退到什麼地方了?」

沈易小心翼翼地覷著他的神色:「西洋人大破江南水軍之後兵分兩路,一路由他們教皇親自帶著,從大沽港上岸直逼京城,另一路人馬主要是他們花錢雇來的東瀛死士,開著重甲戰車沿運河一路北上,過山東直隸兩府,地方駐軍沒見過這種陣勢,當時就被打得稀裡嘩啦,我們來路上就和他們交手過一次,確實是硬茬,後來鐘蟬老將軍露面江南,幫著姚重澤重整潰散的江南水路軍,收拾殘部北上,幫了我們一把,那幫人這才迫不得已讓路退至山東境內——現在兩路分兵的西洋軍合而為一,退回海上,以東瀛諸島為據,恐怕還沒完。」

顧昀「唔」了一聲,眉頭死緊死緊地皺了起來。

沈易方才通嚷嚷,直叫喚得口乾舌燥,自己給自己倒了涼茶灌下去,嘆道:「別多想了,你先養好自己的傷是正經事,現在離了你不行。」

顧昀半閉著眼沒吭聲。

沈易為了緩和氣氛,轉移話題道:「你家小殿下簡直是脫胎換骨,原來那麼不顯山不露水,危難時敢出來獨挑大梁,我都快認不出來了……皇上將他‘雁北王’的‘北’字取了,你知道了嗎?」

雁北王到雁王——雖然只有一字之差,確實從郡王到了親王。

顧昀回過神來,懨懨地嘀咕道:「算哪門子好事……」

沈易為了哄他高興,哪壺不開提哪壺道:「我路上正看見他跟重澤從宮裡出來,這會也快回來了。」

顧昀:「……」

沈易看著他的黑鍋臉莫名其妙,奇道:「又怎麼了?」

顧昀渾身躺得發酸,想換個姿勢,可是行動不便,姓沈的老媽子特別有眼力勁兒,見他在床頭艱難的掙扎,愣是不知道上來幫一把,還在那喋喋不休問道:「頭幾天你跟閻王爺他老人家下棋的時候,小殿下不顧自己傷勢,一天到晚不眠不休地守著你,自己身上還扎得到處都是針,脖子都彎不過去,我們看了都覺得不忍心,我跟你說啊子熹,那真是比親生的還……」

顧昀忍無可忍,暴躁道:「親你姥姥,哪來那麼多屁話,快滾!」

沈易非但沒有被嚇著,反而蹬鼻子上臉地湊上來,問道:「怎麼,你又乾了什麼倒霉事把人家得罪了?我跟你說啊子熹,親王殿下可不是以前被你隨便搓揉的小孩了,你差不多……」

顧昀低吟一聲:「季平兄,看在我差點為國捐軀的份上,求你了,滾吧。」

沈易敏銳地從他臉上看到了「難言之隱」四個字。

沈將軍多年來受顧昀欺壓,打不過也說不過,仇怨由來已久,好不容易逮著他的笑話看,才不肯善罷甘休,好奇得快炸了:「趕緊的,你看現在滿朝愁雲慘淡,咱們也聊聊你的倒霉事開心開心……」

顧昀:「……」

屋裡於是沒了聲音,兩個本來在互相吼叫的人換成了手語交流。

然後一炷香的時間後,沈易一臉被雷劈過的表情從顧昀房中飄了出來,同手同腳地往外走去。

說曹操曹操就到,正巧,這時候雁王殿下回來了,和沈易走了個對臉。

長庚招呼道:「沈將軍來了,我義父怎麼樣了?」

沈易:「……」

西南提督沈將軍面對長庚,神色幾變,最後屁也沒放出一個,一臉見鬼地貼著墻根跑了。

  67 祭酒

長庚推門進去的時候,正看見顧昀靠在床頭,膝頭上橫著一把斑斑駁駁的割風刃,蒼白的臉上有種說不出的落寞。

雖然聽不見門響,但顧昀一感覺到門口滲進來的細風,便立刻於轉瞬間收斂了表情:「你怎麼又回……」

他本以為是沈易去而復返,不料抬頭透過琉璃鏡看清了來人,一句話頓時哽住了。

顧昀的手不易察覺地撫過譚將軍的割風刃,心道一聲「完蛋」,措手不及地想道:「我現在裝暈還來得及嗎?」

天地良心,這還是顧大帥有生以來第一次慫得想臨陣脫逃。

可是天地沒良心。

長庚徑直走到他跟前,若無其事地拈起顧昀的爪子,手指搭在他的脈上,靜靜地把了一會脈,這一回,顧半瞎終於藉著眼鏡看清了他,幾日不見,長庚瘦了一圈,嘴脣有點發青,是喘不上氣或是中毒的人那種青,整個人的神采都像是強撐出來的,裡頭是個空殼。

顧昀心裡尷尬稍減,皺眉道:「傷哪了,過來我看看。」

「不礙事,陳姑娘雖然自稱沒出師,但確實是當代聖手。」長庚頓了頓,又道,「你好了我就沒事。」

長庚是絕不肯像沈易一樣氣沉丹田然後引頸嚎叫的,他手指還搭在顧昀的脈門上,因此也沒有打手勢,這樣一整句話,顧昀基本沒聽見幾個字,只接收到了那種有如實質的眼神。

顧昀:「……」

小夥子,說什麼呢?

下一刻,長庚的手順著他的手腕滑下來,無比自然地握了一下顧昀的手。

人在重傷或是重病後氣血往往不繼,就是五六月天裡也容易手足冰涼,長庚就捧起他的手,放在手心中反覆搓揉,他神色認真極了,不但照顧到了手上每一個穴位,還照顧到了人指縫間最容易敏感的地方,時常用指腹輕輕掃一下,以便明目張膽地提醒顧昀知道——我這不是孝順你,是疼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顧昀:「……占你義父便宜沒夠是吧?」

長庚抬頭看著他笑了一下,他的眉目長得很英俊,是那種混了外族血統的特殊英俊,鋒利得顯得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周身的氣質偏偏平和至極,披上袈裟就能冒充高僧招搖撞騙去,又矛盾又嚴絲合縫地將那一點與生俱來的鋒利壓製住了,笑起來的時候居然顯得有點甜。

顧昀隔著琉璃鏡被他晃了一下眼——當一個人心態開始發生變化的時候,視角也不由自主地跟著改頭換面。

他不得不承認,一瞬間,他的色心難以言喻地動了一下。

顧昀也不是老和尚,色心隨時可以動,他雖不是什麼放浪形骸的紈褲,但也自知那主要是因為平時沒條件浪,並不是不想,因此也不便太假正經。

可那畢竟不是別人,是他的小長庚。

顧昀實在下不去這個手。

就在他那仨瓜倆棗的良知站成一排對他展開譴責的時候,長庚忽然沒有一點預兆地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正心虛的顧昀本能地往後一躲,頓時一陣呲牙咧嘴。

長庚正直地把一邊的藥拿過來,揶揄地打手勢道:「換藥——我又不是禽獸。」

顧昀其實比較擔心自己是禽獸,回過神來不由得啼笑皆非,心說「怎麼搞成這樣」,一時無奈地笑起來,一笑就牽扯到胸腹間沒長好的骨頭,笑也不是,忍也不是,那滋味簡直了。

長庚忙道:「好了好了,我不鬧你了,別亂動。」

他不敢再招顧昀,暫時拿出大夫的嚴肅,小心地解開顧昀身上的衣服,給他重新換上藥,一通折騰,兩人都弄出一身薄汗,長庚用細絹給顧昀擦了一遍身,熟練得像是不知做了多少次了,顧昀一時又想起沈易的話,臉上神色微微收斂,輕聲道:「怎麼親手做這種事?不合適。」

長庚的目光黯了黯,湊近他耳邊道:「沒什麼不合適的,你現在還好好的在這裡跟我說話,讓我怎麼樣都是可以的。」

他離得太近,耳鬢廝磨似的,顧昀耳根下略麻,但沒辦法——躲遠了他又聽不見。

顧昀嘆了口氣:「難為你那天……」

「別提了,」長庚悶聲打斷他,「別讓我想起來,子熹,你當可憐可憐我吧。」

顧昀還是不習慣這個稱呼,嘴脣微微動了一下,可是仿佛又沒什麼臉再要求長庚叫他「義父」。方才有那麼一瞬間,顧昀是想順著話音把那天城下的事攤開說說的——情不自禁是情不自禁,但以後怎麼辦呢?

任由長庚就這麼誤入歧途地斷子絕孫嗎?

就算顧昀這個老兵痞子自己臭不要臉,不顧昔日父子名分,但堂堂雁親王委身於一個男人,將來廟堂江湖,別人會怎麼看待他?

不能——別說長庚是鳳子皇孫,就算他只是個尋常白衣,身懷這份力輓狂瀾的才華和智勇,顧昀又怎麼能讓他因為自己受這份折辱?

可惜,方才狠心備好的話到了嘴邊,讓長庚堵回去了,顧昀又錯失了一個及時抽身的機會。

長庚伏在他肩頭,避開顧昀的傷口,抱了他一會,好一會才把心頭焦躁壓下去。感覺自己過一會可能還是應該去陳姑娘那扎一回針,這兩天越來越壓抑不住身上的烏爾骨了,這麼下去遲早得出事。

長庚定了定神,戀戀不捨地退開一點:「今天不熱,外面太陽也不錯,出去坐一坐嗎?對傷勢有好處。」

顧昀:「……什麼?」

長庚重新打了一遍手勢。

顧昀想了想,隨後斬釘截鐵回道:「……不去。」

曬太陽他沒意見,但他知道自己起碼一兩天之內是沒法自己用腿溜達出去的——顧昀一點也不想知道長庚打算怎麼把他弄出去。

長庚手語道:「你不是不愛悶在屋裡嗎?」

顧昀正色道:「現在愛了。」

長庚似乎拿他頗沒有辦法,把藥放好,起身走開了。

就在顧昀以為自己把他打發了的時候,長庚又轉了回來,拿了一條薄毯,不由分說地往顧昀身上一裹,然後雙手抱起他無力反抗的小義父,穩穩當當地把他抱出了門。

顧昀:「……」

要造反了嗎!

正巧這時候倉皇逃走的沈易不放心,糾結了一路,又調轉回來,不料兜頭撞見此情此景,整個人倒抽了一口羅圈形的涼氣,讓侯府的門檻絆了個大馬趴。

長庚愣了一下,隨即臉不紅氣不喘地問道:「沈將軍是落下什麼東西了嗎?」

沈易乾笑,爬起來彈了彈身上的塵土,又欲蓋彌彰地將他踩滑了的半個腳印抹去:「不打緊,落下個腳印……哈哈,那個……我那個什麼,不打擾了。」

說完,這個吃裡扒外的奇葩轉身便逃竄了,唯恐顧昀將他殺人滅口。

院裡已經放好了躺椅,長庚將氣不打一處來的顧昀放好,又把譚將軍的割風刃從他手中抽出來,放在躺椅旁的茶台邊上,坦然笑道:「怎麼?有一年除夕我嫌外面人多不想出門,你不就是當著所有人的面,這麼把我扛出去的?」

顧昀面無表情道:「……所以你們今天鹹魚翻身了,排著隊地來找我報仇雪恨了。」

長庚大笑。

笑完,他從袖中摸出一樣東西,放在顧昀手裡:「給。」

顧昀只覺得觸手冰涼,他微微托了一下夾在鼻梁上的琉璃鏡,看清那是一支白玉短笛,通體如羊脂,一整塊雕成的,玉質極細膩,形如一根縮小的割風刃,割風刃上的手握、浮雕乃至於尖端的出刃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尾部刻了個「顧」字。

乍一看,顧昀還以為那字是他親手刻上去的,簡直能以假亂真。

「以前那個竹的丟了吧,」長庚道,「京城天干,放久了會裂,那回說好了做個更好的給你。」

顧昀輕輕地摩挲著玉笛,有點出神道:「我其實沒有一把刻著自己名字的割風刃。」

長庚在他面前坐下,一絲不苟地煮起茶來,陶罐的出氣口水汽氤氳,他洗了三個杯子,一杯給顧昀,一杯給自己,一杯放在譚鴻飛的割風刃前。

「連沈易都有,就我沒有,年少時總覺得玄鐵營是老侯爺強加在我身上的枷鎖,這一輩子不自由都是因為它。」

長大以後又覺得這根刻著名字的玄鐵棍像一紙悄無聲息的遺書,而他顧昀無父無母無妻無子無牽掛,茫茫人世,他這封遺書不知該留給誰,單是握在手裡便覺得說不出的孤苦,消磨志氣——

當著長庚的面,顧昀把後面這句咽下去了,只是囑咐道:「都是不懂事時候的怨氣,你聽聽算了,別說出去,省得動搖軍心——老譚那蠻牛不喝茶,有酒麼?」

「嗯,聽完已經忘了。」長庚道,「沒酒,譚將軍喝茶,你喝白水,二位軍爺都湊合吧。」

顧昀:「……」

他發現長庚對他越來越不客氣了!

「這兩天跟戶部的人盤點了一下家底,」長庚將兩杯茶一杯水倒好,打手勢道,「京西的庫存被韓統領一把火燒了,守城的損耗也很驚人,北邊供給已經斷了,恐怕再這麼打下去,咱們真要難以為繼,李豐托我來問問你有什麼想法。」

偌大一個朝廷,一場仗下來,要錢沒錢,要能源沒有能源,也真是奇了。

「沒想法,只能休戰。」顧昀伸手轉了轉杯子,「洋人其實比我們損耗大,不止是圍困京城的水陸兩軍,他們還給邊境十八部和西域諸國供應的火機鋼甲,打到現在無功而返,也不是什麼長臉的事,未必比我們耐拖。」

「西洋軍撤回海上,不會善罷甘休,」長庚道,「付出這麼大代價徒勞無功,西洋教皇回去也交代不過去,他們只好背水一戰——他們現在回東瀛島休整,倘若出兵取江南,自南往北與朝廷對峙,我們就會很被動。」

大梁真太大了,朝廷又窮得叮噹響,真的很容易顧此失彼。

「唔……要是不行,派人去一趟西域,樓蘭這個盟友當時總算沒來得及撕破臉,只要沒到眾叛親離的地步,試試能不能弄來點走私的。」顧昀說著,漫不經心地端起小小的茶杯,三根手指捏著,找「譚將軍」碰了個杯道,「兄弟,雁王殿下不管酒,讓咱倆湊合,我管不了他,你也湊合吧。」

長庚默默地像那把無主的割風刃敬了杯茶,一飲而盡,又將譚鴻飛那杯灑在地上。

以茶代酒,祭酒為安。

長庚一語成讖——十天以後,西洋軍放棄京城,調轉方向,再次自江南登陸,勢如破竹,兩天一夜便已經衝入臨安城中,世代富貴的魚米之地淪落,各大世家驚惶失措,一部分早已經收拾細軟望風而逃,一部分負隅頑抗,不敵,被俘後自盡殉節。

李豐重新啟用鐘蟬老將軍,重新披掛上陣,帶著姚鎮等人和手下七拼八湊而成的殘兵趕赴前線。

顧昀硬撐著爬起來,匆匆和闊別多年的老師打了個照面,沒來得及深敘,在城外一杯濁酒送別南征軍,目送著發絲花白的老將軍上馬而去。

隔日,安定侯與沈易一同遠赴西北。

雁親王李旻重整京畿防務,總領六部,開始了他拆東墻補西墻的「棟梁」生涯。

68 毒傷

顧昀端坐馬背,問道:「還在嗎?」

沈易應聲抬起千里眼,回頭看了一眼:「在。」

顧昀離京那日景明天清,是個難得的十里艷陽天,隆安皇帝率文武百官相送,送到了城關,一路目送兵馬瀟瀟遠去,方才散了,只剩下一個雁王殿下沒有走。

他隻身登上坍塌的城門上碩果僅存的一座瞭望塔,一動不動地望著玄鐵將軍的背影,大有要站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顧昀沒有回頭,只對沈易說道:「都走出多老遠了?千里眼也該看不清了,你少瞎說。」

沈易怒道:「嫌我眼瘸你自己看,一次一次地支使我,弄得別人還得以為我跟王爺有什麼不清不楚的呢。」

顧昀早準備好了滿嘴的藉口:「你讓人釘一身鋼板試試看還能不能回頭,廢話恁多。」

沈易冷笑一聲,懶得拆穿他。

「我至於嗎?」顧昀頓了頓,又欲蓋彌彰地自問自答道,「別以你那雞毛蒜皮的老媽子心度我能容百蛟的大將之腹。」

有道是傷筋動骨一百天,顧昀被從死人堆裡刨出來,連死再活,統共也不過大半個月的光景,別說是個人,就算鋼甲壞成那樣,等閒都沒那麼容易修好,顧昀請命去西北的時候,雁王當庭就急了,差點當著滿朝文武的面跟他吵起來。

連李豐那「不給牛吃草,專讓牛幹活」的破皇帝都有點過意不去。

可是這時候必須有個人重整玄鐵營。

西洋人圍京不成,半死不活地占著長江以南,必定沒有多餘的精力去照應他們那幫寒酸窮鬼盟友,西北一線現在有亂七八糟的西域聯軍,有北蠻十八部落,本來就不能算是鐵板一塊,若能扭轉西北戰局,解決眼下最迫在眉睫的紫流金問題,那麼把洋人打回老家去也是時間問題。

千軍易得,一將難求,顧昀非得親自去不可。

最後依然是陳輕絮出面解決了這個問題,她異想天開地用了一種特殊的鋼板,讓靈樞院趕制出來,能嚴絲合縫地扣在人身上,將顧昀沒來得及長好的骨頭固定住,這樣便給他做了一套人造的鋼筋鐵骨。

雖然穿上以後滋味實在不怎麼樣,但好歹能保證他看起來依然來去如風。

沈易嘆道:「我說大帥啊,快把你那天大的心收一收吧,你到底打算怎麼辦?」

顧昀專心致志地在胸口放舟,給他裝聾作啞。

沈易見此人又耍這手賴,立刻應對有道地深吸一口氣,「嗷」一嗓子提高了聲調,吼道:「我說大帥,雁……嘿!」

顧昀回手給了他一鞭子,沈易險險地用割風刃架在面前,一雙眼瞪著了鬥雞眼,不住地拍著自己的胸口道:「好險好險,差點破相——唉,大帥,好話說兩句你就惱羞成怒,我看那了痴大師雖然是個東瀛奸細,但是放的檀香屁也不是全無道理,我看你也是命硬,紅鸞星讓你克得飛都飛不動,好不容易蹦起來一回,撞來的都是爛桃花。」

顧昀:「……」

沈易砸吧了一下嘴,感覺顧昀這脖子可能確實不大方便扭動,不然早就撲過來了揍他了。

顧昀收回馬鞭,沉默片刻,搖頭道:「差點亡國,還能怎麼辦,過一天是一天吧,不定哪天就馬革裹屍了,想那麼多做什麼?」

沈易聞言皺了皺眉,他是了解顧昀的,倘若顧昀真的一點那個意思都沒有,早就直說出來了,萬萬不會有一點含糊,眼下聽他這個意思,與其說是舉棋不定,不如說他心裡已經有了偏向,只是因為有什麼顧慮,才暫且「留中不發」。

沈易:「慢著,子熹,你不會……」

顧昀:「不說這個。」

沈易:「那可是你兒子!」

顧昀:「還用你廢話嗎!」

沈易一臉驚駭,顧昀煩躁地別開眼。

不見這老媽子的時候怪想念的,一見他就覺得好煩,顧昀乾脆一夾馬腹,從沈易身邊飛奔而出,從懷中摸出了一根白玉的小笛子,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

除了不用奏樂自己會響的東西,什麼樂器到顧昀手裡也發不出好音來,被鋼板夾成半個鋼甲人的顧昀氣息不足,聲音有點抖,按孔也按得信馬由韁,調子繞著大梁全境跑了一圈,本來有點逗。

可此時,那笛聲被卷在風裡,裹了一身西出陽關的嘆息,居然歪打正著地帶上了說不出的蒼涼,讓人聽完一點也笑不出了。

顧昀的腰背被陳氏鋼板夾得筆直,像一根永遠也不會倒的梁柱,背後背著兩把各有殘疾的割風刃……沒有一把是他自己的。

隨軍的陳輕絮聽著背後由遠及近的笛聲,忽然心有所感,低聲道:「憑君莫話封侯事……」

「憑君莫話封侯事,」顧昀從她身邊飛掠而過,驢脣不對馬嘴地打岔道,「一片冰心在玉壺,哈哈哈。」

陳輕絮:「……」

被這麼一接話,她居然一時想不起來後半句是什麼了!

顧昀行軍如風,反正身邊帶著個聖手陳姑娘,一點也不怕把身上的鋼板顛散了,離京後一路北上,剛離開直隸境內,已經連著遭遇了兩波流民侵襲,都不成氣候,一擊即退,一觸即走,像幾條探頭探腦的野狗。

「剛離開京城沒多遠就盯上我們了。」沈易對顧昀道,「我跟他們交過手,狡猾,地頭也熟,發現打不過立刻就跑,過不了多久又跟上,討厭得很,當時我走到這裡的時候正聽說京城被圍困的消息,急行軍中實在被他們弄得很惱火。」

顧昀「唔」了一聲,將手中的千里眼遞給沈易:「狗頭軍師的恐怕還讀過幾天書。」

沈易:「怎麼?」

顧昀:「聽說過佯裝撤退的時候要‘轍亂旗靡’才能引得對方上當追來,可惜小兵沒能領會精神,那旗桿是他們自己砍的,我剛才看見了。」

沈易:「……」

顧昀皺眉道:「這些人造反是圖什麼,知道嗎?日子過不下去了?」

「哪裡,」沈易冷笑道,「你把刁民想得也太好了,就算地裡沒事做,良民大多會找些小買賣,或是學一門手藝,總不至於活不下去,這群流竄在中原蜀中兩地的流民本就是一些閒漢混混,被有心人組織起來,除了騷擾蔡將軍,就是專門做那打家劫舍的買賣,蔡將軍那邊一追他們就跑,稍微平靜點了還會回來。我聽說他們除了打家劫舍,還有條規矩,倘若誰家出了成年男人跟著他們造反,這家就不必再受這幫賊人侵襲,妻女姊妹也能得以保存,不必時時擔心被搶走。」

「……」顧昀道,「慢著,你這說法我聽著耳熟,這不跟大梁徭役制度一樣嗎?軍戶不繳稅。」

沈易忍無可忍道:「大帥,你到底是哪邊的?」

「好好,稍安勿躁,」顧昀道,「這麼一來當土匪的不是越來越多麼?不但‘免稅’,有個隊伍跟著,還好歹能躲避戰亂,頭頭是誰?」

「聽人說是個看著挺嚇人的老土匪,幹這一行好多年了,一身刀疤,臉還被火燒過,自稱是一條‘火龍’。」沈易嘆了口氣:「那你看怎麼辦,我們快馬加鞭辛苦兩天繞過這波暴民,直接去蔡玢西北援軍駐地嗎?」

顧昀背著手在原地溜達了片刻:「內憂外患交加,料理一點是一點,前有虎狼,後面不能有後顧之憂,擬一封摺子,上報軍機處,說我們要在此停留三五日。」

京城之圍解困後,李豐便當機立斷裁撤了屍位素餐的左右二相,之後又為了方便調度,效仿前朝官制,設立了「軍機處」統領六部,啟用了一批患難中見真章的文臣。

軍機處裡常年半夜三更也燈火通明,江充推門進去的時候已是三更,汽燈如晝,雁親王卻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手裡還握著一根筆。

江充本不想驚動他,親自接過內侍懷裡抱著的摺子,揮退下人,自己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不過他畢竟是個文官,不怎麼會隱藏聲息,長庚還是被驚動了。只見平日裡八面玲瓏的雁親王睜眼的一瞬間,眼底竟有紅痕閃過,好像一抹殺氣騰騰的凶光,驀地涌向面前的人。

江充反應未及,後脊梁骨上的冷汗一下就下來了,仿佛被猛獸的殺氣鎖住的兔子,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長袖刮倒了長庚的筆架,筆架頓時應聲而塌。

長庚這才清醒,瞬間就風卷殘雲地將方才的殺機收攏回去,站起來道:「不礙事,我來收拾。」

江充心驚膽戰地看向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累糊塗看錯了,小心翼翼地問道:「王爺方才是被夢魘住了嗎?」

「沒什麼。」長庚若無其事道,「壓住胸口的緣故……臉色不好看嚇著你了吧,我稍微有點起床氣,方才一時睡迷糊了,差點沒弄清自己在哪。」

他這麼說了,江充也不好再問,總覺得雁王殿下這起床氣的氣性有點太大了。

長庚將碰倒的筆架整理好,這才問道:「怎麼,寒石兄有什麼事嗎?」

江充回過神來,在他對面坐下:「為了王爺昨□□會上說的向民間發‘烽火票’的事,朝中雜音不小,一來朝廷向百姓借錢,此時前所未有,這樣一來不是昭告天下說我國庫空虛麼?朝廷顏面何在?」

長庚似乎還不太清醒,坐在椅子上不住地掐著自己的眉心,聞言笑道:「半壁江山都沒了,就很有顏面嗎?」

江充:「還有人提出到時候朝廷還不上錢來怎麼辦?國庫那個家底,王爺也是知道的。」

「把還錢的期限岔開,後續可以補發第二批、第三批,拆兌開就好了,周轉得過來,」長庚道,「第一批買烽火票的人可以適當給一些實惠,爵位、朝中虛職、特許令……都可以,最理想的就是此事如果推行開,民間可以以烽火票抵當銀兩使用。」

「倘若真是那樣,」江充猶疑道,「那些票子豈不是要滿天飛?到時候必然一錢不值啊。」

長庚:「朝廷緩過來就可以買回來,等緩過這口氣裡,是還錢是繼續,是特赦機構還是專門頒布律法都是後話,」

江充又道:「還有人問,倘若將來民間有人做假,拿著假的票子來找朝廷要錢怎麼辦?」

長庚被這話氣笑了:「這事問靈樞院去,這種細枝末節也要拿到軍機處來說嗎?明天我們要不要說說如何規範馬桶規格?」

江充苦笑起來:「話是這個道理,御史台殿下也知道……除了吵架也沒什麼正事,聽說正連夜寫摺子參你胡作非為呢。」

長庚嘆道:「說一千種道理,現在也只是戰時解燃眉之急,不然還能怎麼辦?是在滿城流民身上抽重稅,還是把皇上的行宮拆了拿去賣錢?有問題的可以在朝會上提,能回答的我當庭說,沒想好的我回去想想再說,這些人……」

這個朝廷就是這樣,有一小撮人負責辦事,剩下大部分人負責拖後腿找茬,將來倘若事成,則算是有賴於自己思慮周全,萬一事不成,那就是「當年為什麼不聽我的」。

這還不算,還有各懷心機與利害關係攪混水的,下絆子的,想辦點事比登天還難……無怪所有人都知道「兼聽則明」的道理,史上最多的卻還是獨斷朝綱的帝王和權傾朝野的權臣。

「不是衝你,寒石兄別見怪,」長庚擺擺手,「我最近也是扯皮扯得太多,有點心浮氣躁。」

「說起靈樞院,奉函公昨天又上了兩封摺子,下官做主先扣下來了,王爺看看是不是能往上送?」

長庚給自己倒了一杯隔夜的涼茶:「唔,說了什麼?」

「一封是讓皇上撤銷掌令法,解禁民間長臂師,一封是想讓皇上解禁民間紫流金交易,說是大富商必然都有自己的門路,國難當頭,不如發揮這些人的作用,讓我大梁境內紫流金也能多個來路。」

長庚頓了頓,搖搖頭:「奉函公……唉,這個奉函公。」

老人家在京城圍城的時候赤/膊上陣的光棍精神讓李豐印象深刻,雖然這老東西的脾氣又臭又硬還認死理,但忠心不二是沒的說,因此近來他時而胡說八道,李豐也都容忍了。

「撤掌令法的那封摺子大家看一看,沒什麼大毛病可以上呈,」長庚說道,「紫流金那件事就算了吧,逆著皇上的龍鱗有那麼舒坦嗎?委婉點替他寫個摘要上報,原摺子打回去。」

江充無奈地應了一聲,正要站起來走,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道:「對了,還有安定侯……」

長庚驀地一抬頭。

李豐將玄鐵虎符還給了顧昀,給了他調配四方兵力與戰備的權力,按理是不必事無巨細地將沿途大事小情都上報的,不過顧昀沒領這個情,規規矩矩地定期上摺子,到了什麼地方,戰局如何,打算怎麼做,有什麼理由,全都陳列得一清二楚。

江充:「安定侯剛到中原地帶,沒什麼要緊事,只說碰上了土匪暴民的一幫烏合之眾,打算先料理乾淨,多不過三五日。」

長庚「唔」了一聲:「留下我看看。」

江充感慨道:「大事小情都羅在王爺這裡,其他人的都是聽聽簡報,唯有顧帥的摺子從頭到尾仔細看,王爺跟大帥的感情真是深厚。」

說著,他便要告辭離去,剛走到門口,長庚忽然叫住他:「寒石兄。」

江充不明所以地回頭:「王爺還有什麼吩咐?」

長庚一隻手搭在顧昀的摺子上,不自覺地輕輕摩挲著,沉默了片刻,他面色無波地說道:「勞煩你幫我搜集一下朝中關於烽火票的異議,誰說的,什麼時候說的,說了什麼,我酌情修訂方案。」

江充一驚——修訂方案要什麼「誰說的」「什麼時候說的」,他忍不住藉著亮了徹夜的汽燈燈光看了雁王一眼,臉是年輕的,眼神卻沒有一點青澀,第一眼看便覺得是個儒雅翩翩的貴公子,再一看,眼神卻並不是春風化雨的,絲絲地透出一股涼意來。

聽聞先帝臨終前將四殿下託付給了顧昀,在安定侯府長大,江充恍然驚覺,殿下和侯爺原來一點也不像。

江充:「……是。」

長庚微微頷首,都是聰明人,不需要多做解釋。

等江充驚疑不定地走了,長庚才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他睡眠本就不好,好不容易昏昏沉沉地打了個不甚愉快的盹,被這麼一攪合,恐怕這一宿是合不上眼了,他便站起來換了室內熏香,點上了陳姑娘的安神散。

長庚在撲面而來的安神散面前靜默地站了一會,方才一個根本記不清內容的噩夢攪得他心口如針扎似的疼,有外人在勉強忍住了沒露出來——這跟他少見的幾次烏爾骨發作時的感覺很像。

因為顧昀的傷情,陳姑娘隨軍走了,臨走時特意將他叫到一邊,讓他加重安神散的分量,能靜養盡量靜養。

這一番大喜大悲地折騰,將他幾年靜心養下的底子敗了個乾淨,往後再要壓製住就加倍困難了,烏爾骨最忌思慮——思慮傷神尤重。

可是有什麼辦法?難不成撂挑子走人,看著顧昀被這破爛江山困死在其中麼?

69 身世

中原一帶橫行的土匪暴民把蔡玢鬧心得不行,蔡將軍畢竟老了,麾下中原大軍看似威武雄壯,其實也被人叫做「養老軍」,駐地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四平八穩地往當中一坐,除了偶爾平平亂,基本就是給邊境增援用了。

此時西北兩處牽動著蔡玢大部分兵力,他手上本來就沒有鷹甲,又生性謹慎,一點也不敢冒險,被暴民騷擾得不勝其煩。

顧昀花了三五天的時間,弄清了這一夥暴民的來龍去脈,對著地圖親自把地形摸了一遍,隨後派人聯繫了蔡將軍,準備兩麵包個鍋貼。

造反土匪不知道京城來的隊伍是誰在帶兵,只是試探幾次後,發現這夥人比蔡玢還面,拿著重甲和槍炮嚇唬人,卻從未開過火,只出輕騎,每次追出個一二里便鳴金收兵,認定了這支軍隊是中看不中用的菜瓜,正計劃著要拿他們打個圍的時候,蔡玢卻突然抽風一樣,一改之前只打不追的作風,將中原駐軍留守兵力傾巢而出,突襲圍堵造反的暴民。

其實中原駐軍留守兵力不多,若說打,雙方不見得誰吃虧,只是匪幫習慣了你進我退的撩閑方式,自以為是條滑不留手的泥鰍,不捨得拿家底硬拼,因此故技重施,且戰且走,迂迴著溜達蔡玢,退路上卻遭遇了久候的顧昀。

顧昀令重甲架好槍炮對準匪幫,大匪首一看,少爺兵們又來嚇唬人,當即喝令手下衝入重甲陣中,重甲防線一衝就破,輕騎「狼狽」地頂上,匪首一看,果然炮口裡都沒有貨,純粹是紙糊的,大喜之下越發肆無忌憚,直接帶兵頂著輕甲往前衝。

等匪幫整個陷入斛中,那些「紙糊的」重炮突然響了,匪幫猝不及防,人仰馬翻,尚未來得及撤,方才還躲躲閃閃的輕騎與趕來的蔡家軍從兩邊圍攏過來,真把他們包了鍋貼。

匪幫潰不成軍,傳說中的「火龍」首領被生擒,顧昀被那一身坑坑窪窪的匪首醜得眼睛疼,打算直接將此人丟給沈易玩,吩咐道:「問他同黨在何處,受何人指使,老巢在什麼地方,有沒有什麼能讓我們黑吃黑的東西……」

沈易一口氣嗆住,凶猛地咳嗽起來:「大帥,你窮瘋了!」

顧昀一擺手:「不說揍他……嚴刑逼供,我跟老蔡敘敘舊去。」

他說完正要走,突然看見一個親兵手裡拿著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刀,比匕首稍長一點,刀尖微微回勾,側面有一道優美的弧度,與中原的短刀大不相同,顧昀見了覺得有點眼熟,便伸手接過來。

「大帥,這是那匪首身上的搜來的。」

顧昀拔/出短刀,用手指劃了一下刀刃,眯起眼低聲道:「蠻人的東西?」

「是十八部落的短彎刀。」這時,陳輕絮走過來,「侯爺,鋼板松了沒有?」

「沒有,勞煩陳姑娘半夜三更跟著我們東奔西跑了。」顧昀搖搖頭,他握了一下短刀刀柄,「唔,刀柄這麼短不卡手麼?」

「刀柄不短,這是把女人刀,」陳輕絮將彎刀接過來,拿在手裡墊了墊,「北蠻十八部餐風飲露,和草原上的猛獸搶食吃,因此刀柄處時常有這樣一個槽,萬一遇上力氣大的野獸,打鬥中可以防脫手,這把刀的鋼口很好,原主人肯定身份不低,刀柄多半是量身特製的,那她的手就一定很小,和我差不多,應該是個女人——侯爺你看這裡。」

她將刀柄轉過來給顧昀看,只見刀柄下面有一圈複雜的圖案,好像無數花藤纏繞的一個圖騰,中間裹著一個火焰的形狀。

陳輕絮道:「我在一個十八部落棄之不用的遺跡裡看見過這個花藤的圖案,聽被綁去的漢人奴隸說,這好像是十八部神女的標誌。」

「我知道,」顧昀的臉色一下嚴肅下來,「我還知道中間那個標誌代表誰。」

沈易不知什麼時候湊過來,看見那圖案微微抽了口氣:「大地之心?」

陳輕絮莫名其妙道:「誰?」

沈易:「胡格爾……秀娘,她……她不是死了好多年了嗎?怎麼會……」

顧昀衝他擺擺手,拎過那把短刀轉身走進關押匪首火龍的地方,一擺手將守衛都打發出去。

他拎著那把短刀,臉上看不出喜怒來,微微回彎的刀已經很舊了,依然鋒利,帶著一股捅進*裡就要帶下一塊血肉的狠辣。顧昀將刀尖別在火龍下巴上:「聽說你不交代貴起義軍的老窩,也不肯說出是誰攛掇你趁火打劫糾纏蔡家軍的?」

火龍:「呸,小白臉!」

顧昀聞言笑了,感覺有點受用——在他看來,罵男人「小白臉」和罵女人「狐狸精」是一個道理,只能說明挨罵的人長得好。

「愛說不說吧,」顧昀好整以暇,轉頭吩咐沈易道,「國難當頭,此人裡通外國,跟北蠻子勾搭不清,你那蠻子爹們還沒入關呢,這邊先給人舔上腳了……審你都浪費我時間,明日昭告四方,凌遲示眾!」

火龍聽到一半,先是迷茫,隨後神色越來越驚駭,見顧昀不是說著玩的,當真態度輕慢起身要走,便用力掙扎起來:「污衊!狗官!弟兄們都知道你老子我是頂天立地的漢子,你敢拿這等鬼話污衊我名聲……「

「污衊?」顧昀將那把十八部的女人刀在火龍麵前晃了兩下,「中原人管這玩意叫狼牙鋼,前面的回勾彎月尖是典型的蠻人製作,這是不是你的?」

火龍愣住了。

「刀鞘與凹槽都是特製的,上好的皮鞘,手柄上的圖騰精細如生,必出於名家之手,普通蠻人用不起這個,原主非富即貴——」顧昀微微一抬下巴,睨著火龍道,「我說醜八怪,你的兄弟們都知道你整日了將此物放在身上,只是沒人知道這東西來歷吧?嘖,一幫不識貨的泥腿子……」

「等等!慢……慢著!」火龍大叫道,「那是……那是我仇家的東西,不是……」

顧昀大笑道:「是呢,聽著真像真的,見過把情人的東西隨身帶著的,頭一回聽說還有對敵人這麼念念不忘的,什麼仇這麼纏綿悱惻,來給我見識見識。」

「那個女人下藥放倒我寨中百十來口兄弟,一刀一刀地挨個捅過去,最後還放了一把火,把山頭也燒了個乾淨,一個山,連鳥都烤糊了,就跑出來一個我,給我落下了這一身疤。老子他娘的根本不知道她是哪來的,也不知道她是蠻子,帶著這把刀是為了提醒自個兒過去的恥辱!」火龍怒極,吼道,「狗官,你污衊老子什麼都行,你要是敢給我扣這個屎盆子,我做鬼也要一口一口咬死你!」

沈易在旁邊皮笑肉不笑道:「那您這老牙口還怪厲的,接著編啊,一個蠻族女人沒事往土匪窩裡鑽,一個人燒死一個山頭的土匪?新鮮——大帥,貴府請的戲班子有這麼好聽的話本嗎?」

顧昀嘆道:「肉都吃不起了,在家裡天天給我喝粥,還戲班子……」

火龍直眉楞眼道:「大帥……哪個大帥?」

顧昀將手中的短刀轉出了花來,看著他不懷好意地笑。

火龍倏地回過味來,倒抽一口涼氣:「你、你難道是顧……顧……」

「別亂攀親戚,哪個是你姑?」沈易打斷他,「說說你是怎麼跟蠻人勾結魚肉鄉里的。」

火龍的臉「騰」一下漲紅了:「說了是我仇家!有一個字不真我他奶奶的天打雷劈!」

「那個女的當初跟著個小商隊,好像是跟家裡人走散了,花錢託人帶她一程,不知道要上哪去,路上我們把商隊截了,見她有幾分姿色,便一起抓上了山,她當時帶著個襁褓裡的小娃娃,看著也就沒出滿月的樣吧,自己還懷著一個……」

沈易心裡暗吃一驚,面上卻盡量不動聲色地問道:「什麼時候的事?」

火龍道:「十九……二十年前。」

藉著晦暗的燈光,顧昀和沈易交換了一個隱晦的眼神——聽著正像當年蠻族神女出逃時候的事,那麼當時那個嬰兒應該就是長庚,可是秀娘肚子裡的那個又是怎麼回事?

沈易:「後來呢?」

火龍往後一仰,啞聲道:「其他被綁上山的大多尋死覓活,她不一樣。那女的臉長得不錯,腦子卻好像不太好使,別人跟她說話她也沒什麼反應,打她不知道叫疼,讓她幹什麼她也不反抗,沒幾個月,生了個早產的崽子。」

顧昀握著短刀的手微微緊了緊,不知為什麼,他聽到這段,忽然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這麼多年沒有錯過的直覺好像又在撥動他心裡那根弦。

「都說剛生完崽子的女人不幹淨,那一陣子沒人碰她,也沒人管她,只是怕人跑了,便把她的腳鎖在屋裡,每天給她口飯吃,她居然也沒死……過了一段時間,我一個腦子裡進水的小兄弟惦記那婆娘美色,偷偷跑過去看,回來驚駭莫名地告訴我,說她身邊就剩下了一個崽子,另一個不見了。」

沈易聽得幾乎忘了自己在套話,脫口道:「少了哪個?」

「那他娘的誰知道,都是半死不活的孩崽子,大耗子似的皮包骨。」火龍果然立刻警覺,「你問這個幹什麼?」

沈易一滯,隨即將手中馬鞭狠狠地往旁邊一摔,冷冷地道:「什麼都不知道你說個屁?多一個少一個蠻人小崽子有甚稀奇的,這讓你交代事呢,你東拉西扯想等什麼?」

火龍卻沒有發怒,臉色緊了緊:「……不,死孩子不稀奇,這種崽子都是賤命,死一個活一個也不多……稀奇的是,我那兄弟說,他沒看見屍體在哪,那個女的被鎖在屋裡,根本出不去,不可能埋在地裡,可她既沒有扔出來,也沒有放在屋裡,那孩子……就、就憑空消失了,當時有放哨的兄弟說見那女人屋裡半夜三更有火光,剛開始還以為是偷偷煮東西吃,後來聽說那一陣子有好多烏鴉整天在她房梁上亂轉……」

沈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下意識地看了顧昀一眼。

火龍被燒爛的眼角跳了幾下:「這事一度鬧得人心惶惶,有人說這女的妖裡妖氣的,不正常,想殺了她,還有幾個色迷心竅的舍不得,爭了好久沒爭出什麼結果來,當時我大哥見她說什麼是什麼,能幹活,床上也帶勁,便做主將她留下了,連那半死不活的崽子一起,留了她有幾年吧……」

「那個人,真是妖怪……」火龍嘆了口氣,「真是,夜裡要是沒有男人去找她,她就變著法地折騰身邊的小崽子,嚎叫聲隔著山頭都能聽見,幾次三番寨裡的兄弟都看不下去了,讓她收斂,她表面上答應,回頭又下手。」

顧昀猛地站了起來。

沈易的心都懸起來了,見顧昀勉強將握著短刀的手背在身後,青筋快從手背上爆出來了。

好在火龍沒注意到,好像沉浸在了記憶裡,喃喃道:「老話說虎毒不食子,我們這些人雖然都是心黑手狠不怕報應的,也沒見過狠成這樣的女人……可是我們大哥不知被她灌了什麼*湯,非得說這種不是良家的女人才應該留在山上,合該是我們的人,他一時鬼迷心竅,把命也送了!」

顧昀聲音有些難以察覺的乾澀:「怎麼送的?」

「下毒,蠻人的女人一身都是毒,她在我們山寨裡忍了多年沒露出馬腳,漸漸兄弟們都不防著她,輕易便著了她的道,她把整個山寨的人都殺了,連那些跟她一樣被捉上山的女人、奴隸、肉票一起,誰都沒放過,最後放了一把大火燒了山。」火龍臉上痛色一閃而過,大罵起來,說了一段漫長的污言穢語。

這回誰也沒顧上打斷他,顧昀的臉色難看得快繃不住了。

「我那天正好鬧肚子,酒跟水都不敢多喝,這才勉強能攢夠從火海里爬出來的力氣,撿回一條命,那把刀……那把刀是從我大哥胸口上拔下來的。倘若我再見到那個女人,一定把她大卸八塊!」

顧昀低聲道:「她帶著一個幼童一起殺人燒山。」

「她把那崽子放在籃子裡,」火龍道,「背在背上,那崽子看起來總是半死不活的,沒骨頭似的趴在竹籃裡,一直看,看著滿地死人,他連哭都不會哭一聲,這麼多年,他倘若不死在那女人手裡,想必也得是個腥風血雨的妖孽。」

顧昀一言不發地轉身出去了。

沈易忙追出來:「大帥,大帥!」

「這個人不能留,」顧昀壓低聲音飛快地說道,「老蔡還在這,趁他沒有察覺,讓這個火癤子頭永遠閉嘴,做得乾淨一點。」

說著,顧昀突然又想起什麼,腳步一頓,眉目間滿是陰霾:「不對,我忘了還有加萊熒惑,當年在雁回的時候,他跟秀娘一直暗通條款,那蠻人準知道什麼。」

沈易心驚膽戰道:「大帥……」

「他沒跟我說過,」顧昀的雙肩突然垮下去,身上的鋼板卻讓他彎不下腰,站姿說不出的僵硬,「他從來沒跟我說過,連提都沒提起過……我知道那個蠻族女人滿腦子復國報仇,不會對他太好,可也總歸是血脈相連……」

沈易忙道:「你又不知道胡格爾那瘋女人做過什麼,二十年前你還流鼻涕寫大字呢,行了,子熹,這跟你沒關係!」

「那回咱倆在大雪地裡撿到他,根本不是他年少無知偷跑出去玩,」顧昀低聲道,「他分明是不堪虐待,所以……」

而他們竟然還「好心」把他送了回去。

沈易無言以對。

好半晌,沈易才用耳語說道:「倘若……我是說個假設,假設留下來的那個孩子並不是皇貴妃之子……」

沈易難以抑制地想起多年前,少年長庚在他面前,鎮定地說自己不是皇子,腳上的殘疾是被秀娘砸的那副場景。

顧昀倏地抬起眼:「你想說什麼?」

「母親是誰不要緊,十八部巫女還是巫女的姊妹區別不大,問題是……胡格爾懷的孩子是誰的?」沈易艱難地舔了一下嘴角。

當年皇貴妃之妹住在宮裡,是要嫁給宗室子弟的,元和先帝會做出這種監守自盜的事嗎?

倘若先帝真的那麼不要臉,那還真是讓所有人都松了口氣,但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先帝,那最有嫌疑的無疑是當年幫她們逃走的人——心懷不軌,卻能出入宮禁,甚至有能力放跑十八部落巫女,多年後接管那二人留在宮中的暗線……

這些條件加起來,真的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了痴大師和他那一大幫東瀛奸細。

沈易渾身冰冷:「大帥,這……」

顧昀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如刀,沈易驀地噤聲。

「爛在肚子裡。」顧昀低下頭,雙手撫過手中的短刀,斬釘截鐵道,「北蠻那邊,我遲早有一天也會料理乾淨,此事不要再提。」

沈易:「……是。」

顧昀面沉似水走了,被鋼板支得筆直的後背顯得格外思慮深重,徑自找到了陳輕絮。

「陳姑娘借一步說話。」顧昀道。

陳輕絮不明所以,跟著他來到一邊。

顧昀道:「陳姑娘精通醫理,又在蠻族的地方待了大半年,我有一個問題想向你請教。」

陳輕絮忙斂衽道「不敢」。

顧昀心不在焉地虛扶了她一下:「他們那邊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巫術……用得到嬰兒的?」

陳輕絮陡然一驚。

顧昀立刻抓住了她這一瞬間外露的驚愕:「怎麼?」

陳輕絮沉默良久,在原地不安地踱了兩步,繼而深深地嘆了口氣:「大帥……聽說過烏爾骨嗎?」

70 邪神

顧昀皺眉仔細回憶了片刻:「耳熟,聽說過……好像是北邊的一個什麼神?」

「是十八部落供奉的四大邪神之首。」陳輕絮娓娓道,「傳說他有四足四臂雙首雙心,司管風災和□□,烏爾骨生性貪婪,降臨時天地變色,一切生靈都會被其吞噬,是北蠻之地最讓人恐懼的一位神。」

顧昀「唔」了一聲,有點不明所以。

「我深入草原半年,但至今對十八部落的巫毒之術也只能說是淺嘗輒止,其精深與源遠我等外族無從想象——很多巫毒之術與他們古怪的邪神傳說有關,最歹毒的一個就是‘烏爾骨’。」陳輕絮微微頓了一下,「‘四足四臂雙首雙心’,從字面看,侯爺聽著覺得像什麼?」

顧昀遲疑道:「聽著像把兩個人黏在了一起。」

陳輕絮:「不錯,邪神烏爾骨一出生就吞噬了他的兄弟,從此獲得了雙倍的神力。在十八部落中有一種古老的巫術,將血脈相連的兩兄弟在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合而為一,培養出來的怪……人,能獲得邪神的力量,也叫‘烏爾骨’。」

顧昀聽了,沉默了一會,輕輕地按了一下自己的肋下,雖然有鋼板護持,但不知為什麼,他還是覺得肋下針扎似的疼。

陳輕絮忙道:「侯爺,你的傷……」

「沒事,」顧昀擺擺手,他微微舔了一下嘴脣,放緩了語調問道,「陳姑娘,我有些沒聽明白,什麼叫做‘把兩個人合而為一’?」

陳輕絮有些猶豫。

「不要緊,」顧昀道,「你儘管說。」

「我也是道聽途說,恐怕並不準確,」陳輕絮壓低聲音道,「就是把周歲以內的一雙幼兒放在一個密封的地方,光、水、吃食……一概不給,兩個中的一個會先被悶死,將死嬰取出來,用秘法煉制。」

顧昀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身上藥效過去,耳朵又不中用了,艱難地問道:「……什麼?」

「煉制。」陳輕絮微微咬了一下字,「然後配合蠻族巫女的秘藥做引,給他活下來的兄弟一點一點服下。」

顧昀失聲道:「那孩子還能活嗎?」

「大帥太小看十八部千年的巫毒之術了,」陳輕絮嘆道,「已經失傳的巫毒術中,連將死人製成能跑會動的活僵的記載都有,何況是拿活人煉器。他們認為這樣煉制出來的人……或者叫‘烏爾骨’,從小或力大無窮,或聰慧異於常人,都是因為‘他’其實是兩個人,四足雙首,能請來邪神之力。」

顧昀猶疑道:「恕我孤陋寡聞,對這種……東西沒什麼見解,陳姑娘,我覺得這聽來像不開化的愚民中流傳的無稽之談。」

陳輕絮道:「用我們固有的見聞理解,侯爺可將烏爾骨視為一種破壞神智的劇毒,有些瘋子比起常人來確實力大無窮,想事情的角度也時常與常人不同,沒有完全失去神智的時候,顯得聰慧異常也並不新鮮。」

顧昀:「……還有不能用我們固有見聞理解的事。」

陳輕絮道:「大帥,不瞞你說,我潛入十八部落中尋訪巫毒之術,不光是為了你的耳目,也是為了追溯過烏爾骨,但是蠻人相關的記載非常少,只有一條關於一個古代蠻族大將的傳聞,那個人名字就叫做‘烏爾骨’,此人殘忍嗜殺,但百戰百勝,一手奠定了十八部落如今統一的局面,活了三十二歲,終身未婚,原因是‘非生非死,非男非女’。」

顧昀聽得直起雞皮疙瘩。

陳輕絮:「我查過此人生卒與出身,得知其母所生為一對龍鳳胎,但之後沒有任何關於女孩的記載,也沒有說她死了……這有兩種解釋,或是家族敗落後女孩走失了,或是……」

這對龍鳳胎被煉成了烏爾骨,死了的與活著的合而為一,男的和女的長在了一起,是以「非生非死,非男非女」。

顧昀按在肋下的手緊了緊,陳輕絮緊張地問道:「侯爺,是不是鋼板松了?」

顧昀彎下腰,半晌才抽了一口氣,低聲道:「為什麼會有人做這種事?」

陳輕絮扶著他到一邊坐下:「一般是國破家亡、滿門不保的時候才會下這種狠手,用血脈為祭,供奉給邪神復仇,所有叫烏爾骨的人出世時,都會引起腥風血雨的動盪。」

顧昀:「你方才說那像一種傷害人神智的劇毒,這部分說清楚一點。」

陳輕絮道:「烏爾骨會瘋,剛開始是噩夢纏身,久而久之,人會變得敏感多疑,倘若不加控制,還會漸漸產生幻覺,最後……」

「所以……」顧昀才說了兩個字,聲音便啞得像是裂開了,他不得不用力清了清嗓子,才得以將這句話繼續下去,「所以你給他開了安神散。」

陳輕絮:「……」

她當然知道顧昀指的是誰,無言以對,只好默認。

顧昀微微閉了閉眼——想起來,長庚其實不止一次漫不經心地跟他提起過,肝火旺容易睡不好覺之類的話,他卻根本沒往心裡去過,只當這孩子跟著陳家人學醫學魔障了,一天到晚把自己弄得跟小老頭一樣滿嘴養生之道,卻原來……有那麼多苦衷。

顧昀:「長庚到什麼程度了?」

陳輕絮一時沒吭聲。

顧昀:「你說,不管怎麼樣我都接受得了,只要我活著一天,他是瘋是傻我都管到底。」

陳輕絮道:「殿下……殿下意志堅定,心境平和,多年來身上的烏爾骨並沒有怎麼發作過,他自己心裡有數,比常人還多幾分克制,只是前一陣子……唔……我已經用針壓製住了,侯爺不必的擔心。」

她說得雖然含糊,但顧昀卻聽出來了——一直心境平和,沒怎麼發作過,除了前一陣。

「是因為我。」他茫然地想道,近乎詐屍似地站起來,一時踉蹌了一下,臉色像是剛被人捅了一刀。

隨後他讓過陳輕絮想來攙扶的手,失魂落魄地走了,僵硬的鋼板撐著他,讓他看起來像個紫流金快燒乾的鐵傀儡。

陳輕絮在原地駐足片刻,素白的臉上是十分的凝重,她不由自主地往京城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前幾日放出的木鳥應該已經抵京了,只是……她信中寫的決定真的對嗎?

京城的天陰沉沉的,木鳥飛過時,小小的身影完全融入了壓人的黑雲裡,幾乎是隱形的。

張奉函從一輛馬車上鑽出來,對車裡人拱手致謝道:「勞煩王爺抽空送老朽到此。」

長庚挑開車簾,笑道:「我連日住在軍機處,也該回侯府拿幾件換洗衣服了,順路而已,奉函公不必客氣——倒是靈樞院沒有給您備車馬嗎?」

張奉函不太在意:「都拿去給下面人跑腿用了,我不出京,老骨頭一把,也該活動活動,現在到處都在打仗,朝廷哪裡都在用錢,咱們省一點是一點吧,不能力輓狂瀾,還不能略盡綿薄之力麼?」

長庚笑道:「是這個理,後生受教。」

張奉函忙道「不敢」,長庚卻又叫住他道:「奉函公留步。」

他說著,將張奉函那封大言不慚要求皇上解禁民間紫流金的奏摺取出來,雙手遞過去道:「奉函公恕罪,這封摺子我擅自攔下來了,沒往上送——這裡沒有外人,我與您說句誅心的話,民間紫流金向來是皇上一塊逆鱗,自武帝開始便沒有一天放鬆過,將心比心,紫流金對於皇上來說,與傳國玉璽殊無二致,您若是皇上,能容許民間私自拿蘿蔔雕玉璽賣著玩嗎?」

張奉函知道自己那封摺子遞上去恐怕沒什麼用,不是被軍機處打回來,就是又惹隆安皇帝發通脾氣,可他頗有些文人意氣,總覺得「你愛聽不聽,我該說得說」,誰知雁王殿下居然親自紆尊降貴地來找他分說,還講得這麼坦誠。

張奉函被他這坦誠弄得老臉有些發紅,嘆道:「殿下……唉,殿下說得有理,一時老糊塗,給殿下添麻煩了。」

「我知道奉函公為國為民的拳拳之心,是靈樞院一根脊梁,這些年大梁的日子不好過,鋼甲戰備全要靠您一手操持,」長庚擺手道,「我們護著您都來不及,哪有麻煩一說?」

張奉函有點無措,偏偏雁王神色真誠至極,語氣也不讓人覺得肉麻,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連聲道「慚愧」。

「我那發小兄弟葛晨自從進了靈樞院,整日裡便是在我耳邊嘀咕奉函公如何如何,」長庚調侃道,「恨不能連您愛喝猴魁、愛吃醃蘿蔔都一起學過去,我看他就差買頂白髮每天戴著了。」

張奉函的老臉這回真紅透了,恨不能將他新收的小徒弟葛晨叫過來抽一巴掌,什麼雞毛蒜皮都往雁王耳朵裡倒。

「我和葛晨從小一起在雁回城長大,小時候趕上蠻人入侵,他家裡也沒什麼人了,這麼多年一直跟著我……」長庚微微一頓,頗有些為難地看向張奉函,「我不東拉西扯,直說了吧,有個不情之請葛晨想托我跟奉函公說,他一直傾慕奉函公人品,想認您……唔,做個長輩,不求別的,只想將來可以常在膝下侍奉,也算是全了他一樁心願,您覺得怎樣?」

張奉函一時呼吸都急促起來。

葛晨隨沈易入京以後,便留在京城中入了靈樞院,他又勤快又伶俐,還很有天分,跟張奉函特別投緣,沒幾天便被那老頭收為親傳弟子。

但他也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他張奉函這輩子兩袖清風,無權無勢,一天到晚就會招人不待見,能給人帶來什麼好處呢?能庇佑誰嗎?縱使老來膝下荒涼,除了家里幾條老狗,誰還肯來搭理他呢?

長庚覷著他的神色:「唉,我早跟他說了,奉函公最愛清淨,不愛要他這種聒噪貨,您不必為難,回頭我替您罵他一頓就是了,您放心,那東西從小沒心沒肺的,不會往心裡去。」

張奉函忙道:「殿下且慢!殿下!我……這……老朽……」

他一著急,舌頭打了結,一腦門熱汗,長庚也不出聲,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笑,笑容了無陰霾,明淨得像個少年,帶著點恰如其分的小促狹。

張奉函難得見他不老成持重的模樣,回過神來,無奈失笑道:「殿下真是……」

「那我同他說去,我就前面拐彎回家了,奉函公自便,」長庚輕快地道,「回頭讓小葛找個良辰吉時,給您磕頭去——對了,這眼瞅著要下雨,您從我這拿把傘,以備不時之需吧」

張奉函這蟄得李豐滿頭包的老刺頭面帶微笑跟他告別,用慈祥的眼神一直注視著雁王的車走遠。

長庚前腳剛走,天色便果然如他所言,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來。

奉函公將長庚留給他的傘撐起來,一時有些感慨,這大半年以來,兵荒接著馬亂,縱使不得太平,可是他只要看著這些年輕人,便覺得大梁金殿上那根頂天立地的大柱子還沒有塌,還有那幾個人撐著。

世間聰敏有才者何其之多,然而一個人倘若過於聰明,便總少了幾分血氣,更傾向於明哲保身,非得有真正的大智大勇之人率先站出來,挑起那根梁,方才能將他們聚攏到一起。

走在前頭的人註定勞心費力,也不一定有好下場,再不值也沒有了……但是萬千沙爍,若是沒有這麼幾塊石頭,不是早就被千秋萬代衝垮了嗎?

奉函公回過頭去,見巷尾一角有條雪白的僧袍一閃而過,他便斂去了臉上的笑容,快步走了過去。

巷陌的酒樓不像昔日起鳶樓那樣氣派端莊,更像是一家隨便的小茶肆,窮酸如奉函公走進去倒是不顯得突兀,他收起折傘,將上頭的雨水抖乾淨,聽見木樓梯上被人輕輕敲了幾下,抬頭便見了然大師摘下*的斗笠,站在二樓衝他微微一點頭,奉函公會意,快步走了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進最裡面的包間,裡面已經有一個中年男人等著,那男子約莫四五十歲,相貌平平,衣著打扮也不怎麼張揚,但一看就很和氣,好像眼角眉梢都是圓的,然而倘若有戶部官員在這裡,大概會十分吃驚——此人正是江南首富杜萬全。

杜萬全江南發家,曾經親自組建過一支商隊下西洋,是大梁朝自武帝開海運後絕無僅有親赴西洋的巨賈,九死一生,利潤豐厚,回來後人稱「杜財神」。

後來遷入西北,被選為古絲路中原商會會長。

早在安定侯不知因為什麼在京城被勒令伐俸反省,歸期未歸時,這嗅覺靈敏的大商人便率先召集商會成員開始分批撤離,之後西域局勢動盪也並未傷及太多無辜,可以說是這根財神爺的風向標帶路帶得及時。

沒人知道杜萬全有多少錢,都說他富可敵國——當然,就以大梁現在的窮酸樣看,能敵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這麼一個財神爺,如今卻和護國寺的和尚,靈樞院的老刺頭聚在一家頗為寒酸的小酒肆中。

見了張奉函,杜萬全忙客客氣氣地起身將其讓入上座,拱手道:「快請快請,我與老哥哥有十來年沒見過面了,如今看來,您是一點都沒變,風采尤勝當年啊。」

張奉函一邊推辭一邊道:「哪裡話,老了。」

杜萬全正色拱手道:「杜某人赴京來前便遭妻兒勸阻,唯恐京城局勢未穩,我這一把老骨頭交代在這,我同他們說,那奉函公不比我年長才高嗎?兵臨城下時手無寸鐵面無懼色,我一個小小商人,雖比不得這種無雙國士,但倘若連事後前來拜會都不敢,那成什麼了?」

杜財神久居商場,一身和氣生財,跟雁王殿下說話有異曲同工之妙,都屬於兩句能把人臉說紅了還讓人覺得受用的,張奉函意識到再跟他客套下去,他們天黑之前不一定會說得著正事,只好坐在首位。

了然和尚雙手合十,打手勢道:「杜先生家大業大,日理萬機,奉函公一會還要趕回靈樞院,我們便閒話少敘吧,後生僭越,便將這話茬提起來了。」

說著,他將懷中佛珠取出來,輕輕一拉,一串珠子便散開了,了然將最大的隔珠掰開,從中取出一塊古舊的空心木頭,外殼古樸,裡面有無數精巧的齒輪靜靜地陳列其中。

奉函公與杜萬全對視一眼,不再客套,各自從懷中拿出了一片差不多的空心木頭塊,三塊空心木擺在一起,彼此吸引,在桌上自己滑動起來,裡面的齒輪互相咬在一起,眨眼便嚴絲合縫地並上了,拼成了一塊木牌的上半部分,上面有個「臨」字。

「這塊牌子上一回拼齊,還是兩百多年前的事,」杜萬全嘆了口氣,「上一次先人前輩們將此物交託給太/祖皇帝,沒有選錯人,換來兩百年太平盛世,如今傳到我們這一代人手裡,但願這一次我們依然能選對……今日了然大師召集‘臨淵’,想必是有人選了。」

了然打手勢道:「鐘老和陳家人都在前線,人不能到,鐘老前幾日託人將他的意見與保管的木牌帶來了,陳姑娘那裡亂,人也稍遠些,還沒見,不過我估摸著也就是這一天半天的事。」

杜萬全看了一眼桌上的臨淵木牌,端坐肅然道:「大師請說。」

「阿彌陀佛,」了然雙手合十垂下頭,「有一人自戰亂伊始借由臨淵閣木鳥傳書,給被圍困的京城留了一步活棋,臨危受命,殺內奸,親自守城,抗旨不受皇位——」

張奉函聽到這裡,立刻附和道:「大師說的這個人我同意,我在朝中與雁王殿下接觸最多,他雖然年輕,但德才兼備,我這塊木牌願意託付給他——說來慚愧,我這老東西多吃了著許多年閑飯,到關鍵時候什麼用處也頂不了,聽見前線戰報就懵了,既想不到西洋軍真能圍困京城,也想不到用木鳥傳信……杜先生,你怎麼說?」

桌上兩人同時望向杜萬全,杜萬全想了想,一時沒有應聲,圓滑道:「雁王殿下身份貴重,我不曾接觸過,但聽說那位殿下曾師從鐘老先生,還與陳家人有交情,那兩位想必更了解些,不如等等他們?」

了然從懷中取出一隻木鳥,木鳥腹部有一條極細地封條,完好無損。

「這是鐘老的,」了然道,「貧僧尚未拆開,請。」

杜萬全搓了搓手,頗為不好意思道:「杜某不客氣了。」

他說完,小心地揭開封條,掰開鳥腹,從裡面取出了第四塊木牌。

這一塊拼上,「淵」字便拼出大半,只剩一個角了,木牌下還壓著一張來自鐘蟬的海紋紙。

張奉函道:「鐘老手把手地教導雁王殿下派兵布陣、騎射功夫,那是什麼情分,不會不……」

他話音突然頓住了,只見杜萬全將鐘蟬將軍的海紋紙鋪在桌上,那字條上寫道:「此子有安天下之才,但幼年太過坎坷,少時雖堪稱仁厚,中年後未必從一而終,又有‘烏爾骨’之隱患,望諸君慎之。」

71 權柄

張奉函說嘴打嘴,盯著那張字條呆了好半晌,臉色都變了:「這是什麼意思?這……什麼叫烏爾骨隱患?」

了然皺了皺眉,仿佛不知從何說起,好一會才有些猶豫地比劃道:「是北人的一種毒,雁王殿下年幼時流落到雁回鎮,受北人巫女迫害,至今陳家人還在想辦法,還沒能徹底根治……」

張奉函匪夷所思道:「還有這種事?太醫院都是死的嗎?這……」

「奉函公稍安勿躁,」杜萬全打斷他,「前些年因為古絲路,我也常在西北一帶走動,對蠻人的巫毒之術有一些耳聞,聽人說過,這個烏爾骨仿佛是對人的神智有傷害,想必鐘將軍也是顧慮這點,擔心殿下思慮過重吧。」

「國難當頭,安定侯傷筋動骨尚且趕赴西北,雁王又豈是吝惜自身的人,杜公這種說法未免令人寒心,」張奉函肅然道,「再者了然大師也說此毒他從小就有,到如今我看不出他有什麼不正常的,將來也未必有多大影響,鐘老將軍倘若信不過雁王,難道還能找到別人來接管臨淵木牌?」

張奉函自從京城被圍困後,整個人成了雁王的忠實擁躉,掛在手邊的傘還是剛從人家車上拿的,一提到雁王就腦熱,恨不能將「我家殿下是天底下最好的」昭告天下。

此時這老靈樞說了一通仍然沒有解氣,又意猶未盡地繼續道:「此時與兩百年前不同,那時是朝廷橫徵暴斂喪失民心,才有四方群雄而起,如今卻是外敵入境,皇上……皇上雖然一些手段法令過於激烈,但也算得上勤政愛民,並無過錯,值此亂世,倘若臨淵木牌落到別的什麼人手裡,誰能擔保他不生異心?雁王殿下本為天潢貴胄,危機當頭本可繼位逃往東都,他卻沒有去洛陽,而是在城樓上!倘若這樣的人不值得託付臨淵木牌,還有誰配?」

杜萬全圓滑慣了,不跟他嗆著來,聞言只是笑了笑道:「這我相信,雁王殿下人品才華無可指摘,不過身體這事,我們這些外行說了都不算是吧?我看不如這樣,咱們都聽陳姑娘的,先點些酒菜吃著,等陳姑娘的信送到再做決斷,好不好?」

張奉函的神色微緩,也搖頭自嘲道:「老了老了,還是一把爆脾氣,杜公別往心裡去。」

他話音還沒落,三人便同時聽見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杜萬全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

杜財神回手推開窗,一隻活靈活現的小木鳥鑽了進來,輕輕地在桌子上啄了兩下,趴下不動了。這隻木鳥比鐘將軍那隻還要特別,因為後者是托信得過的人送來的,陳輕絮的這隻卻是在西北從軍路上放飛回來的。

木鳥的腹部以特殊的手法上了「封條」,不是鐘將軍那象徵意義的封條,而是一串嚴絲合縫的暗鎖,上面有二十七個孔洞,需要以細針按順序穿入,否則會引燃木鳥腹中剩下的紫流金,不知道開鎖秘鑰的人什麼都拿不到。

這種特製的木鳥工藝極其複雜,就連臨淵閣內也沒幾隻,就連長庚也不知道——西洋人圍城的時候,他還一度對木鳥通訊的安全性心懷憂慮。

杜萬全取出一根銀針,另外兩雙眼睛同時落在他的手上,一瞬間,張奉函心裡忽然升起一點說不出的緊張。

「且慢。」就在杜財神將木鳥封條打開,還未取出信的時候,張奉函突然叫住了他。

杜萬全和了然一同抬頭看向他。

雖然同屬臨淵閣,但常年一頭扎在靈樞院裡的奉函公同陳輕絮這個浪跡江湖的晚輩之間並不熟悉,沒怎麼見過,更談不上了解,可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就是升起一種結果可能會不那麼盡如人意的預感。

張奉函面頰緊了緊,緩緩說道:「眼下長江以南,東海沿岸都在洋人手裡,鐘老將軍親自鎮守前線,卻也只是守著而已,不敢貿然行動,以他手頭的兵力與戰備,現在根本不足以過江,我聽說洋人野蠻殘忍,已經一把火燒了江南書院——這倒也沒什麼,書沒了可以再印,可以再立新說,可倘若人也沒了,那就沒法救了。」

老靈樞說到這裡,聲音一時有些發顫:「‘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地,眼下成了一團焦土,而我們國庫空虛,紫流金又告急……四面漏風,臨淵閣倘若袖手旁觀,我們不如各自散了,回家帶孩子,入什麼道?立什麼命?既然不能沉寂,木牌非得出世,我們雖然只是販夫走卒之流,也不想所托非人,當今天下,朝中有雁王,塞外有顧帥。顧帥……不是我說,他早就與臨淵閣打過交道,可是從未表達過半點親近的意思,那位手握玄鐵營,看不上、也無暇打理我們這點龐雜無序的資源,如果諸位再以這種……這種莫須有的緣由同雁王殿下錯身而過,下一步打算怎麼辦呢?」

他說得情真意切,竭盡全力想將杜萬全拉到自己這邊,連了然都微微動容。

可杜財神乃是一人精,哪有那麼容易頭腦發熱,聽完表面是熱切激憤,嘴裡卻依然避重就輕:「其實雁王殿下從小與臨淵閣交情匪淺,本就算是閣內人,就說京城被圍困時的通訊網,難道不就是殿下調用臨淵閣所建的嗎?國難當頭,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大家都絕無二話,有沒有託付木牌這個儀式,其實區別也不大吧?」

「不是這個道理,杜公想岔了,」了然搖頭道,「倘若沒有這張木牌,遇事時臨淵閣不過是舉手之勞提供些小便利,有了這張木牌,才能讓閣中人毀家紓難地全力以赴,那不一樣。臨淵閣沉寂兩百年,全靠這張木牌牽連維繫並召集,亂世中人人都想明哲保身,倘若沒有臨淵木牌,縱使你我,能動用的力量也不過就是跑腿送信之類——恐怕還沒有大一點的江湖幫派有用。」

這話說得意味深長,杜萬全臉色微變。

財神爺與窮得跟狗作伴的奉函公不同,人家是真正的家大業大,光腳的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但穿鞋的不行。

如果說在座有誰最不希望臨淵木牌重現人間,那無疑就是杜財神。

了然給他留了面子,點到為止,沒有直白地戳透——臨淵木牌可以調動臨淵閣中最神秘的「道法堂」,閣內任何人不服木牌調配而叛逃者,道法堂都會將那人追殺至天涯海角,也就是說,沒有木牌號令,杜財神或許只需要掏點零花錢意思意思,有了這塊木牌,便是讓他傾家蕩產,他也得認。

了然將自己的佛珠挨個穿起來:「杜公請把陳家的木牌請出來吧。」

杜萬全沉默了一會,動手掰開木鳥腹,最後一塊木牌掉了下來,一落在桌上,就自動與其他木牌歸攏到一起,補全了「淵」字。

陳輕絮那字跡潦草的海紋紙滾出來,了然動手抹開,見那字條上十分簡短地寫道:「陳家會全力以赴。」

張奉函一時有點回不過神來:「沒了?」

了然無奈地笑了笑,陳輕絮有點寡言少語,平時口頭上說話也就算了,落到紙筆上,她是萬萬沒有耐性寫長篇大論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天大的事到她手裡也就是龍飛鳳舞的一句話。

「既然陳姑娘這樣說了,殿下所中的慢性毒應該不成問題。」了然轉向杜萬全,「那杜公的意思呢?」

臨淵木牌分五塊,任何一個人沒有資格獨自否決,此時已經是三對一,杜萬全知道,不管自己同不同意,結局都已經是既定的了。

杜財神苦笑一聲:「了然大師客氣了——我聽說雁王殿下最近在推行烽火票,屆時倘若有用得著杜某的地方,儘管開口就是。」

張奉函婉轉地勸道:「杜公,覆巢之下無完卵,真到天下動盪時,亂離人不及太平犬,萬貫家財也無異於流沙飛水,可是這麼個道理?」

被一幫窮鬼強行綁上賊船的杜萬全依然很堵心,敷衍地拱手說了一句:「不錯,奉函公高義。」

三個人匆匆吃了一頓各懷心事的便飯,酒水也沒怎麼動,便各自散了。

就在他們做下這個決定的時候,長庚也回到了侯府。

葛晨正在書房裡等著他,長庚吩咐了一句不要打擾,便不動聲色地走進去,回手帶上門——侯府空曠人少,一幫老僕有聾的、有腿腳不便的,也不知是伺候主人還是在主人家養老,時常叫人使喚叫不來人,端茶倒水有時候都要自己動手,但也有方便的地方,比方說不用老防著隔墻有耳。

葛晨一見長庚便站起來了,天生的娃娃臉上有些緊張。

長庚卻十分淡定坦然,衝他擺擺手:「截下來了?」

葛晨應了一聲,從懷中摸出了張海紋紙。

「我按你說的,借修復禁空網之便,偷偷把那木鳥截下來了,裡面的字條換過了,封條保證修復得天衣無縫,」葛晨抿抿嘴,說道,「年關時小曹去北邊找陳姑娘,親眼見她收放過木鳥,之後偷偷捉來,用模子將裡面的封條暗鎖拓了下來,應該不會有問題——大哥,為什麼我們要截陳姑娘的木鳥,她字條上寫的這個是什麼意思?」

長庚一時沒回答,把那皺巴巴的字條展開看了。

上面的字跡與了然他們收到的那一份別無二致,唯有內容不同。

這一張字條上寫道:「陳某才疏學淺,多年尋訪未能找到烏爾骨解法,有負重托,臨淵木牌之事,還望諸君慎之。」

長庚看完以後沒什麼觸動,不怎麼意外地想道:「果然。」

以他多年來對臨淵閣的了解,最後做主的不是三人就是五人,五個人的可能性大,臨淵閣中有許多獨到且極其精巧的火機鋼甲,因此必有靈樞院的人,當年給顧昀醫治耳目的陳家人是以臨淵閣名義出手的,顧昀不可能會無條件信任他們,中間必有老侯爺舊部牽線,因此肯定還有代表軍方的,了然和尚一直充當四方聯絡的角色,可能也算一個,代表護國寺,那麼其餘兩個很可能一方掌控著「財」,另一方就是太原府陳家。

五個人裡,只有了然和靈樞院他把握大一些,其他三方都懸而未決。

世上除了長庚自己,只有陳姑娘最了解烏爾骨的可怕之處,她向來對事不對人,不可能會因為私人感情而支持他。而掌控「財」的人通常容易為家業所累,在這種情況下很可能會往後縮,代表軍方的……如果如長庚猜測真是鐘老將軍,那鐘蟬還真不一定會為他說話,後面兩方面的人各有門路,他很難接觸到,只有陳輕絮隨軍西北,屆時必以木鳥傳書,能給他可乘之機。

長庚將看完的海紋紙湊在火盆上點著了,幽幽的火光照亮了他年輕俊美的臉,使他看起來竟有一些不真實。

「大哥……」葛晨訥訥地叫了他一聲,這小圓臉對他的雁親王發小忠心耿耿,但不傻,他大概能猜出陳輕絮的加密木鳥可能和臨淵閣的最終決策有關,雖然按著長庚所托做了偷換字條的事,但心裡一直揣著疑慮——長庚一向坦坦蕩蕩,疏闊通達,從未沒有做過這種見不得光的事,這回為了臨淵閣這樣……是為了權力嗎?

「我並非一定要得到臨淵閣不可。」長庚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麼,神色淡淡地對葛晨解釋道,「但我在朝中時日太短,雖然暫時有皇上撐腰,還江大人等一干新銳跟從,畢竟根基尚淺,很多事情施展不開。別的能等,但前線上的紫流金和銀子等不起,這種時候我只能退而求取臨淵閣之勢力,倘若有時間,所有問題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慢慢解決,就怕洋人不給我們這個時間。」

葛晨聞言後背一挺,心裡的疑慮頓時煙消雲散了,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這我和小曹都明白的,唔……大哥,你也多注意保重自己,否則別等到時候侯爺班師回朝了,你又累倒了,那他豈不是要找我的麻煩?」

說完,他好像想象出了侯爺找他麻煩的具體過程,自己被自己嚇得打了個寒戰。

長庚臉上的神色柔和了些:「我就管到這場危局過去,等天下太平了誰還樂意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咱們也不能白給他們幹活,屆時得讓皇上在風景最好的地方封給我一座山頭,在山上弄一片桃花林子,春天賞花,夏天吃桃,山下還得有溫泉,我打算漫山遍野地養點雞鴨,下了蛋就直接扔到溫泉裡煮……」

葛晨的肚子「咕」一聲,長庚一愣,隨即兩人同時大笑起來,長庚一躍而起:「太晚了,別驚動王伯他們了,咱哥倆自己包點餃子吃。」

葛晨頗為不好意思道:「不、不好吧,大哥,哪能讓親王殿下動手剁餡■皮……這也太那個……」

長庚睨了他一眼:「吃不吃?」

葛晨斬釘截鐵道:「吃!」

兩人於是黑燈瞎火地溜進侯府的廚房,將打瞌睡的老廚娘趕回去睡,■咣當當地折騰了一通,聽著打更的動靜,一人捧著鍋蓋,一人就著笊籬,十分不講究地直接在廚房裡分吃了六十多個餃子,葛晨燙得「嗷嗷」直叫,依稀仿佛又回到了那「裡出外進」的鄉下少年時光。

好時光都在半夜三更,青天白日下還是步步驚心。

一個月以後,烽火票依然沒有落實,連李豐皇帝都被吵得煩不勝煩,一場悄無聲息的清洗逐步開始了。

先是督察院連上三道摺子參雁親王一手遮天,軍機處私自卡扣朝中官員奏摺,使怨聲有礙天聽,所謂烽火票完全是胡搞,是拿著朝廷的顏面丟在地上踩,禍國殃民。

雁親王命人將軍機處有史以來上傳與打回奏摺的記載全數擺在朝堂上,所有打回的奏摺均記錄在案,何時、因為什麼打回,並全部有簡報上奏至西暖閣,無一份有出入,當庭令人啞口無言,隨即雁親王以「才疏學淺,難以服眾」為由,奏請隆安皇帝卸去身上一干職務,李豐照例不準,這位剛滿二十的親王殿下年輕氣盛,扭頭便稱病辭朝,跑回侯府閉門不出。

滿朝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老狐狸精,還真沒人這麼明目張膽地鬧脾氣,李豐一時哭笑不得,可還沒等他微服出宮上門哄,雁親王一走,朝中立刻出事。

先是軍機處群龍無首一團亂麻,每日呈遞到李豐案頭的摺子雪片似的,各地都在要錢要紫流金,看得他焦頭爛額,隨即戶部兵部兩尚書幾乎在要朝堂上動起手來,李豐震怒之下一追究,發現都到了這步田地,竟還有人在軍費中層層盤剝揩油貪墨,當即氣急敗壞,追查出一起震驚朝野的大案,上至堂堂二品大員,下至七品小官,一大批人被牽連其中,連督察院的那幫碎嘴子都莫名其妙地倒了一半。

九月一場秋雨把京城洗得一片肅殺,江充親自到侯府傳旨將雁親王請回朝中,至此,有心人仿佛明白了什麼,雁親王再次提起烽火票,幾乎沒有阻力便推行開去。

剛開始有人憂心第一批烽火票發不出去,不料甫一面世,立刻有江南首富杜萬全等人聯絡一干民間義商鼎力相助,不到三天,首批烽火票竟被搶購一空。

真金白銀涌入國庫,至此,沒有人再多嘴了。

隆安七年年底,江南前線兩軍依然對峙,安定侯沿途聯合中原駐軍收拾了造反暴民,終於回到嘉峪關,隔日兵臨城下的西域聯軍便望風而退三十里。

這一年年底,顧昀先後寫了十四封親筆信,分別給西域諸國國王「拜年」,同時磨刀霍霍,預備在朝廷送來下一批軍備時便開殺戒。

這一年,嘉峪關外沒有張燈結彩,烽火一觸即發——朝廷終於送來了久違的軍餉與戰備。

只是押送的人身份特殊。

顧昀剛帶著一幫輕騎巡防歸來,還沒下馬便聽說雁王來了,當時就懵了一下,輕裘都沒顧上卸,便把戰馬韁繩一扔跑了。

72 幽夢

顧昀一路飛奔回駐地,後面一幫親兵不明所以,只好也拉練似的跟著跑,一水玄鐵輕騎不整隊不換班,撒丫子狂奔,搞得駐地守衛如臨大敵,還以為哪又來了一撮外敵,個個撐起千里眼四處觀望。

嘉峪關的玄鐵營駐地中,來自京城的車駕已經一字排開,管輜重的正忙得熱火朝天,顧昀卻突然毫無預兆地剎住腳步。

親兵們也連忙跟著停下來,一個個面面相覷。

顧昀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他們一眼:「你們慌裡慌張地跑什麼?」

親兵們:「……」

顧昀乾咳一聲,彈了彈玄鐵輕裘上不存在的土,剛散完德行,一轉臉又毫無障礙地換了一身不慌不忙、閑庭信步的做派,背著手,晃晃悠悠地溜達進帥帳。

除了當值的、巡防沒回來的,顧昀手下幾位大將都在裡頭陪著,中間圍著個人。那人一身錦緞朝服正裝,雪白狐裘下露著一截廣袖,正是朝中新貴雁親王。他聽見動靜回過頭來,目光猝不及防地就和那沒型沒款倚門框的顧大帥在空中撞上了。

雁王似乎吃了一驚,隨即眼睛一下就亮了,一路的風塵都被滌蕩一空,他有點難以抑制地抬抬手,微微清了清嗓子,咳嗽聲居然有點走調。

這一聲咳嗽,眾人都望向門口,紛紛起身道:「大帥。」

有些聚散如轉瞬,有些聚散卻如隔世。

中間隔著一條交織的怒火與冷戰,那種就是轉瞬。

中間隔著理不清數不明的重重真相、拿不起放不下的曖昧情愫,那種就像隔世。

反正顧昀是百感交集全都涌上心口,把他那跟長江入海口一邊寬的心口堵了個嚴嚴實實、沙爍緊湊。

……良久,方才顫顫巍巍地從中間滲出一點灼灼逼人的熱水,綿綿不絕地化入四肢百骸——顧昀背在身後的手心竟微微出了點汗。

他大尾巴狼似的伸手一壓,示意眾人不用多禮,溜達進去:「邊關現在不安穩,怎麼還親自來了?」

長庚道:「趕著年關,我來給兄弟們送點年貨。」

顧昀聽了人五人六地「唔」了一聲,神色淡淡地問道:「難為你了,這半年多大家不好過,朝廷擠出點口糧實在不容易——皇上有什麼旨意嗎?」

他這麼說了,長庚只好先宣旨,煞風景的聖旨一露面,兩側的將軍們立刻稀裡嘩啦地跪了一片,顧昀剛要跪下接旨,便被長庚阻止了。

長庚虛托了他一把:「皇上口諭,皇叔見聖旨聽著就是,不必行禮。」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長庚說到「皇叔」兩個字的時候,聲音微微壓低了一點。

李豐整日裡「皇叔長皇叔短的」,叫得顧昀一聽見「皇叔」倆字就煩得頭大如鬥,可此時忽然被長庚這樣叫來,卻好像有一把小鉤子勾了他一下,涌到嘴邊的「禮不可廢」四個字愣是沒派出個先後順序。

深冬臘月天,西北苦寒地,一身的冷甲幾乎要把顧昀捂出熱汗來……連聖旨都聽得有一搭無一搭的。

幸好李豐的正事一般都在軍報批覆中說,聖旨裡寫的都是犒軍的廢話,聽不聽兩可。

直到周圍一群將軍們齊聲謝了天恩,平身而起,顧昀都沒來得及回過神來。

一般來說,這種場合應該由級別最高的那個人上前,代表眾人順著聖旨說幾句報效國家的豪言壯語,這聖旨才算傳達完了,大家可以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可顧昀突然詭異地這麼一沉默,眾人也都只好跟著他一起沉默,玄鐵營的將軍們集體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安定侯對這份頗為空泛的聖旨有什麼意見。

周遭這麼一靜,顧昀這才意識到自己丟人了,他若無其事地端起高深莫測的臉,喜怒莫辨地說道:「唔,皇上言重了,都是應當應份的事,老何,叫人去準備準備,給雁王殿下接風洗塵……別弄那麼複雜,都是自己人。大家手腳麻利點,天黑之前將輜重與戰備清點好——看什麼,還不散,都沒事做了?」

將軍們對寵辱不驚的顧帥肅然起敬,魚貫而出。玄鐵營各司其職,效率奇高,轉眼人就走光了。

方才還人聲鼎沸的帥帳一下安靜了下來。顧昀輕輕地舒了口氣,感覺長庚的目光一直黏在自己身上,黏得他幾乎要用盡全力才能扭過頭去。

不知是不是身上那狐裘的緣故,他總覺得長庚仿佛清瘦了些。

西北路上,火龍的話、陳姑娘的話交替著從他心裡閃過,顧昀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面對一個人的時候不知從何說起,心裡千般情緒,臉上不知該作何表情,反而顯得又冷淡又鎮定。

他好像頭天剛離開家似的對長庚道:「過來,我看看。」

長庚一時弄不清他是個什麼態度,短暫地收斂了自己肆無忌憚的視線,忽然忐忑起來。

他這半年來鬧出了好大的動靜,不知道邊關聽說了多少,更不知道倘若顧昀知道會是個什麼態。顧昀離京時,兩人的關係又那麼不上不下的,中間隔了這麼長的時間,像是一罈子酒,沒來得及下完料,已經先給匆匆埋進了地下……

短短幾步,長庚心裡走馬燈似的,滋味別提了。

誰知這時,顧昀卻突然伸出手,一把將他攬了過去。

玄鐵的輕裘甲從肩頭到五指第二個關節全都包裹得嚴絲合縫,使顧昀的懷抱顯得十分堅硬,那微微露出的一小截手指,被嘉峪關的寒風撩得同輕裘甲一般冰涼,冷意仿佛頃刻間便洞穿了雁王身上的狐裘,他狠狠地打了個寒戰,一瞬間受寵若驚得手足無措起來。

顧昀微微閉上眼,雙臂緩緩地收緊,鬆軟的毛領掃過他的臉,安神散的味道如影隨形,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總覺得那味道比之前還要重些。

二十多年的烏爾骨如一把銼刀,挫骨雕肉地給他磨出了一個這樣的人,顧昀心疼得要命,可又一個字都不敢提,長庚骨子裡有種不向任何人妥協的執拗,從那麼小開始,每天夜裡寧可睜眼等到天亮,也不肯跟他透露一點。

一個人如果捂著傷口不讓誰看見,別人是不能強行上去掰開他的手的,那不是關照,是又捅了他一刀。

「子熹,」長庚不知他抽了什麼風,只好有幾分侷促地低聲道,「你再這樣抱著我,我可就……」

顧昀勉強壓住心緒,咽下酸澀,面無表情衝他地挑了挑眉:「嗯?」

長庚:「……」

愣是沒敢說。

舌燦生花的雁王殿下難得啞口無言,顧昀看著他笑了起來,伸手將他的狐裘一攏:「走,帶你出去轉轉。」

兩人並肩走出帥帳,關外的朔風硬如刀戟,獵獵的旗子像在空中展翼的大鵬,天高地迥,遠近無雲,押送輜重的車隊一眼望不到頭,自四境戰爭爆發以來,哪裡都仿佛在捉襟見肘,已經不知多久沒有再現過這樣近乎繁華的場面了。

顧昀駐足看了一會,暗嘆道:「那麼大的一個爛攤子,得敖多少心血才能收拾出一個頭緒來?」

「先送來這麼多,其他的我再想別的辦法,」長庚道,「現在掌令法取消了,靈樞院那邊這個月又添了幾個直屬的鋼甲院,正向天下長臂師招賢納士,在鋼甲火機方面格外有建樹的,不論出身,都有進靈樞院的機會,奉函公信誓旦旦說西洋海軍的海怪也沒什麼可怕的,只要給他時間,他也能做得出。」

「奉函公這輩子沒吃過飽飯,這是要吃一碗倒一碗嗎?」顧昀笑了笑,「那海怪除了長得嚇人和敗家之外還有什麼用,沒錢沒關係,就算用輕騎,我也遲早把那些到別人地盤上來撒野的東西踹回老家去,你……」

他本想說「你不要太逼迫自己」,可是微微一側身,裹著一半鋼甲的手剛好撞到了長庚手心,長庚下意識地一把攥住了他凍得發疼的手,這動作隨即被他寬大的朝服掩住,袖中攏著人的體溫。

長庚並不是一點氣也沉不住,只是方才顧昀那個意想不到的擁抱實在像一把明火,一下把他心裡所有難以置信的期待都點著了。

他直勾勾地看著顧昀,一語雙關地問道:「什麼?」

顧昀一天裡第二次忘了詞。

在外人看來,兩人像有病一樣面面相覷了片刻,顧昀僵立了許久沒做出反應,長庚的神色漸漸黯了下去,心裡自嘲地想道:「果然還是我的錯覺。」

就在他打算退開的時候,長庚的瞳孔忽然距離地收縮了一下,因為長袖掩映下,顧昀居然回握了他的手,冰冷乾澀的手指帶著鋼甲的力度,沒有一點躲閃游移。

顧昀微微嘆了口氣,心裡知道,他方才半是衝動半是不忍地邁出這麼一步,以後再也不能回頭了——被烏爾骨折騰了這麼多年的長庚承受不起,再者態度反反覆復,也實在太不是東西。他並非沒有說過逢場作戲的甜言蜜語,喝多了也會滿嘴跑馬地胡亂承諾,可是一生到此,方才知道所謂山盟海誓竟是沉重得難以出口,話到嘴邊,也只剩一句:「我讓你多保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不必那麼殫精竭慮,有我呢。」

長庚整個人有點傻了,顧昀一句話從他左耳進去,又從右耳原封不動的集體撤離,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顧昀被他盯得有些尷尬:「走了,那幫泥腿子都等著瞻仰雁王風采呢,傻站在這喝西北風算怎麼回事?」

在玄鐵營的地盤上,是不可能搞什麼「葡萄美酒」、「美人歌舞」的,戰時軍中嚴令禁酒,敢偷喝一滴的一律軍法處置,絕不姑息。而此地唯一跟「美人」沾點邊的陳姑娘也在顧昀鋼板撤下去之後,便自己領了軍醫的職,在嘉峪關以內的傷兵所忙得不可開交,十天半月沒出現過了,眼下就剩下個「西北一枝花」,雖不會跳舞,但好在能隨便看,不要錢。

所謂給雁親王接風,也不過就是多做幾個菜,暫時不負責布防的幾位將軍過來做個陪而已——還不能陪到太晚,因為要輪流頂班,一點休息時間彌足珍貴,他們片刻不敢放鬆,還未入夜,人就都散了。

只剩下一個顧昀領著始終有點恍惚的雁王去安頓。

「這邊無聊得很吧?吃沒好吃,喝沒好喝,一天到晚最出格的娛樂項目就是幾個人湊在一起掰腕子摔跤,輸贏還不帶彩頭,」顧昀回頭道,「你小時候是不是還因為我不肯帶你來生過氣?」

長庚雖然滴酒沒沾,腳步卻一直有些發飄,總覺著自己在做夢,夢話道:「怎麼會無聊?」

顧昀想了想,從懷中摸出他的白玉短笛:「給你吹個新學的塞外曲聽好不好?」

長庚注視著短笛的目光格外幽深,感覺這場夢他是醒不過來了。

正這時候,整頓防務的沈易歸來,老遠就聽說雁王殿下親臨,本打算抱著複雜的心情過來一敘,不料還隔著百十來米,先眼尖地看見顧昀抽出了他的寶貝笛子,沈易頓時如臨大敵地腳步一轉,扭頭就跑。

顧昀手中的樂器從竹笛換成了玉笛,又在苦寒無趣的邊關修行半年之久,可是技藝卻奇跡般地毫無進步,催人尿下功力還猶勝當年,一闋塞外小曲,吹得人肝膽俱裂,不遠處一匹正等著重裝轡頭的戰馬嚇得活像被一群大野狼包圍,錐心泣血地嘶鳴起來,玄鷹斥候從天而降,踉蹌了一步愣是沒站穩,直接撲地,摔了個討壓歲錢的模樣。

長庚:「……」

他總算找到了一點自己沒在做夢的依據——這動靜已然超出了他狹隘的想象力。

一曲終了,自以為隱晦地風花雪月了一把的顧昀有幾分期待地問道:「好聽嗎?」

「……」長庚遲疑良久,只好誠懇道,「清心醒神,有那個……退敵之能。」

顧昀抬手用笛子敲了一下他的頭,對自己喪心病狂的技藝毫不臉紅:「就是為了讓你醒醒,這幾天跟我睡還是讓人給你收拾個親王帳?」

剛有幾分清醒的雁王被這突如其來的調戲砸了個滿臉花,一時愣在了原地。

顧昀眼睜睜地看著長庚自耳根下起了一片紅,一路蔓延到了臉上,不由得想起當年自己發高燒,長庚替他換衣服時那個不自在的模樣,當時只覺得無奈,這會心卻癢了起來,心想:「你趁我骨頭斷了一堆只能躺屍的時候占便宜那會,怎麼就沒想到有今天呢?」

顧昀道:「怎麼又不吭聲了?」

「不用麻煩……」長庚掙扎了半天,咬牙下定決心,「我……我正好要看看你的傷。」

顧昀忍不住接著逗他道:「只看傷?」

長庚:「……」

73 首戰

顧昀的腰椎和頸椎都有問題,長庚都不必細查,卸了甲隔衣服一摸就知道。

他摒除綺念,皺眉道:「子熹,你多長時間沒卸輕裘了?」

「拆了鋼板就一直穿著……」顧昀說到這突然感覺有什麼不對,頓了一下,忙又補充道,「唔,洗澡的時候當然還是卸的,我可不是了然那有髒癖的禿驢。」

長庚一伸手將他按趴下:「別動——你還有心思埋汰別人。」

這些將軍們年輕時戎馬倥傯,威風得不行,倘若有幸活到老,大多會落下一身傷病,腰椎頸椎異位簡直再正常不過,輕裘雖然輕便,但卻是直接加在人身上的,不像重甲那樣自有支撐,顧昀枕戈待旦起來,睡覺也不脫,久而久之骨頭和肌肉都得不到休息,長庚稍稍用力一按,就能聽見他一身筋骨「嘎啦嘎啦」地亂響。

「你現在感覺不到,是因為腰背的肌肉尚且能撐住,將來上了年紀怎麼辦?」長庚雙手從他後背肩胛骨上重重地捋過,揉捏起他僵硬的肩膀。

沈易每每多說一句都要被他甩臉色,可是同樣的話換成長庚說,顧昀卻沒有一點不快,懶洋洋地半闔上眼聽著,軍中一切從簡,哪怕是安定侯也沒什麼特權,帳內只有一條行軍床,一盞吊在床頭的汽燈,燈光昏暗,半遮半掩地籠著兩個人。

長庚:「疼嗎?」

顧昀搖搖頭,慢吞吞地低聲道:「你這批東西送來,風聲必然已經傳出去了,西域聯軍那群烏合之眾本來就各懷鬼胎,人人都在打自己的小算盤,眼下西洋人已經支撐不了無條件提供給他們火機鋼甲了,過不了幾天,準有背信棄義偷偷向我投誠的……噗,你等等。」

捏他的肩背時顧昀沒反應,但長庚的手指剛順著他的脊柱往下一捋到肋下附近,顧昀突然整個人一繃,笑了起來:「癢。」

「……」長庚的手指吃著勁,幾乎卡進了他骨肉中,多停留一會想必是要把皮也按青的,無奈道,「這麼大手勁也能癢,你分得清疼和癢嗎?」

「分明是你手藝不行,」顧昀道,「不過他們投誠不會太真誠,這幫孫子兩面三刀的事乾得太多了,不打服了下回還得弄得我們後院起火,我打算除夕夜裡出兵,先揍一頓當年夜飯再說。」

長庚一手按住顧昀的肩,另一隻手豎過來,用手肘沿著顧昀的脊梁骨往下按:「嘉峪關的玄鐵營兵力夠嗎?」

「不夠也得……」顧昀整個後背都弓起來了,「哈哈哈,不按了不按了。」

長庚沒聽他那套,用胳膊肘壓著他,將他脊椎兩側從頭到尾捋了兩遍,這才微微停了停。

顧昀笑得肚子疼,眼淚都快下來了,好不容易喘了兩口氣,才續上方才的話:「也差不多,給試探著投誠的回信,事先約好,只要他們滾遠點,我們就不動手,到時候先偷襲,然後重甲壓上,聲勢弄大一點,以嚇唬為主,嚇唬走幾個是幾個,剩下的挨個收拾。」

長庚微微活動了一下手指,笑道:「不怕別人說你言而無信,背信棄義?」

顧昀漫不經心道:「一幫納貢的從屬國造反,兒子打老子,怎麼沒見他們守什麼恩義……啊!你……你這赤腳大夫!」

長庚按住了他腰間的穴位,顧昀「嗷」一嗓子,活魚似的彈了起來,「咣當」一聲撞在了床板上。

長庚沒辦法,只好縮回手:「忍一忍,營中軍醫沒給你按過吧?」

顧昀:「唔,我想想……」

「別想了,沒人按得住你。」長庚站起來,將手指換成手掌,一條腿跪在他身側,「那我輕一點試試。」

這回他換指為掌,手掌一點一點加力,用掌心以下的地方貼著穴位附近,由輕到重地逐漸加力,顧昀一點也不知道配合,長庚掌下力量越大,他腰腹間的肌肉就較勁似的越是緊繃,單衣下腰線痕跡分外清晰,長庚一瞬間有些晃神,有種自己兩隻手便能將他的腰攏過來的錯覺,本來沒什麼邪念的心陡然哆嗦了一下,毫無預兆地開始狂跳,手上的動作不由自主地便輕了下來,給顧昀換了另一種癢法。

這回不至於讓他彈起來,卻有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順著長庚的手流了上去,顧昀尷尬萬分地回身抓住長庚的手:「好了。」

長庚一驚,心血全往上涌去,脖頸處紅成了一片。

顧昀乾咳一聲,問道:「你呢?什麼時候回京?」

長庚不錯眼珠地盯著他道:「……我想過完十六再走。」

顧昀:「……」

這話說得太窩心了。

顧昀出了會神,低聲道:「你還是別在這待那麼長時間了。」

長庚別開視線,帶著幾分赧然道:「嗯,只是隨便說說,雖然烽火票是讓國庫緩過一口氣來,但朝中還有不少懸而未決的事,我還是……」

「你人在這裡太消磨志氣。」顧昀嚴肅地打斷他道,「本帥的志氣。」

長庚:「……」

顧昀伸手將他往下一拉,長庚單膝跪在床邊,一時不防,被他一把拽了下去,險些砸在顧昀胸口上。

顧昀伸手插/進他的頭髮,扣住他的後腦,忽然說道:「你那烽火票的事我聽說了。」

長庚瞳孔微縮了一下,顧昀卻在一頓之後,隻字未提他為了排除異己編排出的一場大案,只囑咐道:「回家在門縫床底下找找,看還能不能搜羅出幾兩銀子,也買他一點,將來你皇兄也不必還錢,賞個養老的莊子就是了。」

長庚心緒起伏一番,忍不住脫口問道:「要莊子做什麼用?」

「等把洋人都轟出去,打到天下太平我就不打了,」顧昀輕輕卷著他的發梢,低聲道,「我前一陣子想好了,到時候將玄鐵營一拆為三,鷹、甲、騎各自掌三分之一的帥印,以後既能互相配合又能互相牽制……玄鐵虎符還是還回兵部,這一戰以後,不光是大梁,四境外的外邦也得剝層皮,換一輩人、三五十年的安穩總歸是沒問題的,反正你皇兄看我也彆扭,我也不伺候他了,以後的事,讓後人去愁,找個山清水秀的莊子做……唔,那個聘禮。」

長庚聽了半晌沒言語,眼睛在汽燈光的照射下竟似有淚痕一閃而過:「你上次不是這麼說的。」

顧昀:「嗯?」

長庚:「你上次說讓我別怕,跟了你,以後對我好……也作數麼?」

顧昀一口否認道:「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混賬話?」

長庚毫不留情地翻舊賬:「去年正月在侯府,在你房中,你扒我衣服時說的。」

顧昀大窘:「我那個是……我……」

長庚再也忍不住,低頭堵住了他的嘴。

「我的將軍,」他心裡又是甜蜜又是愴然地想道,「歷代名將有幾個能安安穩穩地解甲歸田?這話不是戳我的心嗎?」

長庚心裡委實激動太過,十分不得法,顯得又拘謹又焦躁,很快被回過神來的顧昀反客為主。

顧昀翻身起來將他壓在懷裡,突然發現難怪古人都說溫柔鄉是英雄冢——寒冬臘月天裡抱著這麼個貼心的人,也不必身在什麼侯府什麼行宮,只要在尋常的民居小院裡,有那麼巴掌大的一間小臥房,燒一點能溫酒的地龍就足矣,骨頭都酥透了,別說打仗,他簡直連朝都不想去上。

這次似乎又與當年城墻上生離死別的一吻不同,沒有那麼絕望的激烈,顧昀心裡忽然有一角塌了下去,騰出了一塊最柔軟的地方,心道:「這以後就是我的人了。」

良久,兩人氣息都有點不穩,顧昀一抬手擰暗了汽燈,摸了摸長庚的臉道:「你一路過來太累了,今天就別招我了,好好睡一覺,嗯?」

長庚捉住了他的手。

顧昀親了親他的臉,調笑道:「以後有的是機會收拾你,睡吧。」

長庚:「……」

這好像和他預想的有些不同——可他確實也是累得慘了,這一天心情跌宕起伏又太耗神,沒一會就迷糊了過去。

顧昀只是略微打了個盹,剛過了四更天,他便披衣而起——倘若不是長庚來了,他這些日子基本也是連軸轉的。

京城中輜重清點情況,餉銀如何分配,紫流金還有多少,怎麼分布兵力怎麼打……諸多種種安排都要主帥過目,別看他嘴裡將「挑撥離間」之計說得簡明扼要,可真功夫還在細節處,陣前多一份準備便多一分勝算——雖然顧大帥的笛聲殺傷力極強,可圍城千軍萬馬,若只靠西北一枝花刷臉和「魔音穿耳」兩招退敵,手段未免太過單一。

顧昀低頭打量了已經熟睡的長庚一眼,看得出他果然如陳姑娘所言,睡得並不安穩。

別人是日有所思,才會夜有所夢,長庚卻是無論睡前有多開心的事,閉上眼都沒有好夢等著。他的眉心已經皺成了一團,關外的雪月下臉色顯得慘白,手指無意識地收緊,像是抓著根救命稻草似的揪著顧昀的一角衣服。

烏爾骨是一種極耗神智的毒,醒著的時候尚且能憑著意志壓抑一二,睡著以後卻會變本加厲的反噬,總是睡不夠的顧昀想象了一下都覺得毛骨悚然。

他試著將自己的衣角往外抽了一下,抽不出來。長庚卻仿佛被這動靜驚動了似的,攥得更緊,臉上甚至閃過一點說不出的厲色。

軍營重地,顧昀不便斷著袖出去與手下商議軍情,只好嘆了口氣,伸長胳膊將長庚外衣上的荷包解下來,從旁邊夠了個杯子過來,將安神散倒了一點在杯底,壓實後點了。

濃郁的安神香立刻在帳中彌漫開,顧昀將杯子放在枕邊,俯身在長庚額上輕輕親了一下,長庚可能是醒了,又沒有完全醒,迷迷糊糊間似乎也知道是誰在身邊,臉上痛苦的神色終於稍減,總算松了手。

顧昀有些憂慮地看了他一眼,披著夜色出門了。

這個年關凄涼極了,除夕夜裡,關內傳來寂寥的鞭炮聲,寒風掃過,只見紅紙屑隨風飛舞似彩蝶,遠近卻不見點爆竹的頑童。

就算是京城,起鳶樓已經塌了半邊,往年達官貴人們一擲千金爭搶的紅頭鳶也都不見了蹤影。

大批的流民過江而來,凍死了一批,又餓死了一批,易子而食之事時有發生。

各地政府一開始不肯開倉放糧,年前長庚曾親自領欽差職,一邊為了烽火票一事游走各大商會之間,一邊又轉手借了鐘老將軍一隊兵力,沿途辦了一批屯糧不發的奸商與佞臣,以雷霆手段殺雞儆猴,這才讓充斥街頭巷尾的流民們有了個可以領稀粥的地方。

不管是小康人家,還是貧苦農民,幾百年、數代人不捨得吃不捨得穿攢下的一點家底,不過一年半載,都毀於一旦。

想來人世間滄桑起伏如疾風驟雨,身外之物終於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殫精竭慮,原也都是盡人事聽天命的虛妄。

嘉峪關的玄鐵營照例準備了三車煙花,預備給即將到來的隆安八年添些彩頭,除夕夜裡,城樓上掛起了燈籠,守衛也顯得格外漫不經心。

一個賊頭賊腦的西域斥候身披枯草皮,偷偷潛入嘉峪關外,在千里眼後面注視了嘉峪關一整天,只見玄鐵營的城關守衛這一天都顯得十分鬆散,平日裡站得標槍一樣的崗哨衛兵少了一半,有不停抓耳撓腮的,有左顧右盼的,還有不停地回頭看,好像都在期待著什麼的……這種心不在焉過了一會得到了解釋,原來是一批家信從最近的驛站送來,透過千里眼,西域斥候看見這天傳令兵直接登上城門,很多收到信的人當場就拆了起來。

每日巡防的輕騎都只出現了一次,不遠不近敷衍地轉了一圈就回去了。

玄鐵營也是人,一年到頭,也總有那麼幾個特別的日子牽動他們的心腸。

自從大梁京城來使,整個西域聯軍都緊張了起來,日夜派人盯著嘉峪關駐地。一直等到嘉峪關城樓上放起煙花,中原百姓們的鞭炮聲若隱若現響起來,眼看著是要過個安靜年的意思,這天值班的斥候才謹慎地確定玄鐵營確實沒動靜,悄無聲息地召集手下撤回去了。

就在他門動身離開之後,不遠處一塊小山包上的「巨石」忽然抖動了一下,自中間往兩邊分開——那竟是一部玄鷹甲。

玄鷹的雙翼背部被涂成了與周遭灰石頭一般的顏色,甚至還以工筆細細地勾勒了紋路,乍一看簡直能以假亂真。他一直等著那潛伏的西域斥候跑遠,才悄無聲息地直衝向天空,一絲單薄的白霧刀刃似的劃過夜空,倏地便不見了蹤影。

是夜,在煙花掩映處,嘉峪關處的玄鐵營分三路而行,化入夜色中。

城墻上的燈籠高掛夜空,分明是個紅紅火火的熱鬧模樣,長長的燈影映照在千年古城墻上,卻有說不出的孤高蒼涼。

京城事物堆積如山,長庚只來得及與顧昀匆匆一敘,年前就不得不開始啟程往回走,除夕夜裡他剛好行至關內的傷兵所,陳輕絮早已經收到消息,手持木鳥,在傷病所門口等著他。

時隔半年再相見,兩人間沒有一點尷尬,好像陳輕絮沒有反對過長庚接管臨淵木牌,長庚也沒有偷偷換過她的字條。臨淵木牌已經交出,她對同伴們的選擇再保留意見,此時也須得服從木牌調動。

「殿下不要再往裡走了,」一個隨行侍衛小聲道,「沒幾個全胳膊全腿的,看了讓人心情不好。」

「你只是看了人家一眼,心情都覺得不好,那些斷胳膊斷腿的呢?」長庚掃了他一眼,那侍衛臊得滿臉通紅。

「我來給為國為民的弟兄們拜個年,」長庚轉頭對陳輕絮道,「朝廷封賞與撫恤金一併發下去,算作年禮……正好在這等一會。」

陳輕絮:「等什麼?」

「捷報。」長庚道,「第一道捷報,我正好順路帶回去,著軍機處討論下一步的對西域諸國分化打壓的政策。」

74 初捷

陳輕絮細細打量了一下長庚的臉色,說道:「我聽說殿下這一路馬不停蹄,先是南下江北整頓運河沿岸酷吏奸商,又回京調度戶部與靈樞院,不計代價地趕在年關前來西北,接連奔波,至今沒有休息,但是好像氣色還不錯?」

這件事挺離奇的,她離京的時候,長庚身上的烏爾骨幾乎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本以為他這半年多又勞神又費力,不知到了哪步光景,接到臨淵木鳥時,陳輕絮心里幾乎有點忐忑,唯恐從他眼睛裡看見那點不祥的紅光。

誰知長庚的臉色比她想象得好太多,雁親王身上那種「天塌地陷我自寧靜」的狀態似乎又回來了。

跟他隨鐘老將軍兩袖清風、浪跡江湖時的那幾年差不多。

可是好像又有一點不同,他仿佛是不像以前那樣寡淡得十分刻意,也不缺煙火氣了。

「跑幾趟腿而已,不至於的,」長庚渾不在意道,「都說是萬事開頭難,其實我倒覺得開頭未必是最難的。你看如今朝中上下都到了得破釜沉舟的地步,我幹得再不行,頂多也就是再被洋人兵圍一次京城,不可能更壞了——亡國這事,一回生二回熟,朝中諸公估計也習慣了,不會太怪罪我。」

「……殿下這心胸真是近朱者赤,得了幾分侯爺真傳。」陳輕絮隱晦地把萬事不走心的顧昀拖出來鞭了一次屍,鞭屍完畢,她仔細回味了一下,又覺得也有幾分道理,故而又道,「不錯,有時候比起重整河山,盛極之後衰落的下坡路的確更難接受。」

「那就礙不著我的事了。」長庚帶著幾分隨意的態度對她說道,「子熹幼年時身體底子不好,須得盡早調養,要是不打仗,他在玄鐵營裡也待不了幾年了,他要是走,我就跟他走。」

陳輕絮:「……」

她花了好一會工夫才反應過來這個「子熹」指的是誰,整個人都兵荒馬亂了起來,頓時恍然大悟——雁王殿下臉上那遮得住千里風塵的敢情不是氣色,是春/色!

陳姑娘一時間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好了——要是這樣匪夷所思的情愫都能成開花,那她一個長得也不比誰醜的大姑娘整天混在男人堆裡,怎麼就竟然沒人膽敢對她表達點意思呢?

究竟是她那張天生的冷臉殺傷力太強?

……還是顧大帥上梁雖不正、下梁居然也沒歪,治軍之嚴讓人嘆為觀止?

然而長庚這好似漫不經心的一句話,雖然勾起了陳姑娘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酸,卻也無疑是等於給她吃了一顆定心丸。

西北邊境縱然天高皇帝遠,但雁王殿下在朝中翻雲覆雨的手段還是能略有耳聞的。

陳輕絮感佩之餘,也不得不生出幾分他將來會為權勢所絆的憂慮來——她並非信不過長庚的人品,可是烏爾骨始終如一片驅不散的烏雲,三年五年,他尚且能固守本心,十年八年呢?權力與毒會不會加速侵蝕他的神智?到時候他手握臨淵木牌,權勢滔天,誰還能阻止他?

直到聽到這裡,她才略放下心來——無論如何,只要安定侯好好的,這世上便總有人能牽制住他,拉他一把。

這麼一想,陳輕絮有些暗自慶幸,多虧臨淵木牌沒有受她那一票反對的影響,最終還是交到了長庚手裡,否則大梁真的不一定能在短短半年內緩過這一口氣來。

這一口氣,在除夕夜裡終於緩緩攢成了氣吞山河的勢——玄鐵營兵分三路,奇襲西域聯軍駐地。

西域聯軍與嘉峪關對峙良久,好一陣子沒接到洋人補給,自己技術不行,鋼甲戰車壞了根本不會修,起視周遭,盟友都是一言難盡的蠢貨,完全指望不上,早就各自萌生退意。

十六國聯軍當天收到斥候報,說玄鐵營毫無動靜,因此放下心來。

守衛都在閒逛,各國統帥正毫無準備地湊在一起專心吵架,整個駐地一片黑燈瞎火,突如其來的黑烏鴉簡直如同從天而降。

好多人恨不能褲子都沒套上就倉皇應戰,被來勢洶洶的玄鐵營狂風卷落葉似的掀過。

有個離得遠的小國見勢不好,飛快地算計了一下自己那沒什麼家底的國力,國王和統帥當機立斷,首先率眾跑了。

這一跑簡直像是發了什麼信號,聯軍整個嘩然,正在一發不可收拾時,玄鷹從天上扔下了一大堆複製的書信,紙錢似的撒得到處都是——之前有幾個西域小國國主意意思思與顧昀暗通條款,寫了幾封曖昧不明的親筆信,此時被翻臉不認人的安定侯拓下來印了一堆,當空糊下來,配合最早一批逃跑先鋒顯得格外有震撼力。

還不等那幾個兩面三刀的西域小國氣急敗壞地跟盟友賭誓,天上便傳來大梁銅吼那山呼海嘯的動靜。

有個伶牙俐齒的玄鷹先後用大梁官話和西域各國通用語大聲將幾個叛變的小國家點了一回,然後悍然宣布道:「爾等既已臣服,便自行繳械退到一邊,倘若刀劍無眼誤傷友軍,玄鐵營概不負責!」

西域聯軍整個炸了,這種時候誰有閒暇停下來仔細閱讀分析紙上的是非曲折?匆匆掃一眼開頭結尾,見那稱呼肉麻態度謙卑,先當是確鑿的證據信了□□分。

西域各國的隊伍都亂了套,外有強敵內有叛徒,撞上誰都不像好人,當下不分敵我地戰了一團。

那是隆安八年初一,交子方過,辭舊迎新。

蟄伏退守的玄鐵營在主帥回歸後,終於露出了壓抑大半年之久的獠牙,鐵劍咆哮著向西,切瓜砍菜一般地從西域聯軍駐地上席捲而過。

聯軍大敗,一時間四散奔逃,一宿之間,他們見識了當年三十鐵騎便能橫掃十八部落的玄鐵營真正的戰鬥力。

初二,一夥西域殘兵敗將且戰且退,玄鷹生擒十六國聯軍之首的龜茲國王。

與此同時,捷報傳到關內傷兵所。

這是自半壁江山沉淪後,大梁真正意義上的第一道捷報,整個傷兵所都沸騰了,無論是一眾缺胳膊斷腿的西北傷兵,還是雁親王體體面面的隨侍們,全都不分彼此地抱頭痛哭成一團。

長庚重重地舒了口氣,本想張口吩咐下人立刻準備回京,誰知叫了一聲,竟沒人顧得上理他,只好無奈搖頭,取了塊手帕遞給一邊無聲無息掉眼淚的陳輕絮。

這一天他們等了太久了,風雨飄搖中大廈將傾,然而只要那根磐石梁柱猶未倒、玄鐵軍威風骨未折,便總有將這破敗河山收拾起來的一天。

年初四,西域聯軍潰退至古絲路入口處,行蹤消息被俘虜來的漢人奴隸泄露,遭遇了樓蘭人的伏擊——西域聯軍進犯大梁時,曾一舉占領樓蘭,殺了老國王,年輕的酒鬼王子被迫流亡異地,此時終於有機會大仇得報,簡直殺紅了眼。

至此,聯軍再受重創,已然是潰不成軍。

破五當天,玄鐵營銳不可當地收復古絲路二十七處關隘,直接出兵攻入昔日的萬國駐地,將尚且來不及撤走的一干洋人全部俘虜。

沈易跑到營帳中報道:「大帥,西域那幫龜孫子縮了,遞書和談,怕跟他們那些衣食父母的洋爹們交代不過去,想用他們之前抓走的漢人換俘,你看……」

顧昀一口答應:「換!」

此言一出,帥帳內一片嘩然,「大帥三思」此起彼伏。

沈易吃了一驚:「大帥,戰報尚未上傳朝廷,這批俘虜裡不乏番邦要員,私自處理了……這妥當嗎?」

顧昀豎起一隻手打斷他的話音:「若玄鐵營當時未曾退走,這些百姓此時應該還在自己國境之內,哪怕淪為流民,至少還能排隊領碗粥喝,不會無緣無故被抓走被當畜生折辱……我並不是指責諸位,當時撤軍令也是雁……是我讓人傳出來的。玄鐵營得以保存,方有如今這場勝仗,被俘受辱同胞之功還在我等之上,慢待誰也不能慢待功臣。」

這話一出,帳內一片鴉雀無聲,再沒有人提出異議了——不過他們很快發現,顧昀原來也沒打算「擅自」處置戰俘。

雙方於約定之地、約定時日將各自俘虜換回,然而就在西域聯軍打算灰溜溜地離開時,一個輕裘玄騎突然拿了一根沒有箭尖的木頭箭桿,回手往旁邊人的胸口輕輕一戳,那人胸口早加好了雞血袋,一戳就破,遠遠看去,「鮮血橫流」,像是中了一箭一樣。

「中箭」的那位十分敬業,在原地前後左右晃了一圈,才安心進入裝死到底的環節。

顧昀面對著目瞪口呆的敵人,冷酷無情地一聲令下:「這些豬狗不如的東西背信棄義有癮,以換俘為名,竟放暗箭偷襲我軍,將他們拿下!」

前面充門面的輕騎倏地散開,幾十個重甲越眾而出,顧昀的話音沒落,重炮已經響了。

顧昀少年平西域叛亂的時候尚且初出茅廬,還沒有這樣無恥,後來古絲路開通,雙方互通友好時,安定侯一直都自持大國風度,約束屬下,對外總是一派「仁義禮智信」的儒將風度。

誰知道他竟能當面指鹿為馬、顛倒黑白、睜眼說瞎話!

說好了來換俘的西域聯軍同萬國俘虜一起驚呆了,尚且來不及憤而反抗,埋伏的玄鷹從天而降,截斷後路,當空一箭哼削,將放了一半的信號彈打啞火了,三下五除二便將他們收拾了。

顧昀這才轉頭對沈易道:「我就借用了一下戰俘釣魚,也不能算是‘擅自處置’吧?」

沈易:「……」

被西域聯軍抓去的中原俘虜大部分是千里迢迢來討生活的商人,當初一念之差,沒有跟著杜財神退走,以至於落到了這種境地。

這些人中有自己做小本買賣的,也有跟著商隊混飯吃的,男女老少加在一起,總共還剩下了三十多人——其他都已經死在了西域人手中。

當天夜裡,這些被百般折辱、當牛做馬的中原人終於在玄鐵營的護送下,彼此攙扶著回到了自己的國境內。離古絲路關口還有十來丈遠,尚不及通過,也不知是誰先帶頭跪下,以頭搶地,痛哭不止,絲路入口處哀聲一片,過往孤鴻不忍聽。

顧昀擺擺手,令護送的將士停下來不要催促,默默地等在一邊。

這些俘虜中,只有一個人沒哭,那男人約莫有三十來歲,一身文質彬彬,是個讀書人的模樣,身邊帶著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徑自來到顧昀面前,也不僭越,隔著一水親兵,遠遠地站定。

一個親兵在顧昀耳邊道:「大帥,我路上聽人說,好像就是這書生將被西域人擄去的難民歸攏到一起,保全了麼多人,還設計泄露了西域狗賊的行蹤,讓樓蘭王子有機會偷襲。」

顧昀先是一愣,還沒等他細想,便見那書生已經帶著身邊的少年跪了下來。

顧昀對外雖然剛耍完流氓,對這些人卻不敢有一點輕慢,忙道:「先生不必這樣,快請起,怎麼稱呼?」

那書生拒絕了他的攙扶,沉聲道:「大帥,草民姓白名初,是個久試不第的窮書生,沒出息得很,因父母早亡,家境貧寒,便絕了科舉之心,去年帶著幼弟來古絲路給人寫寫算算討生活,不料遭此大難,白某雖不才,亦是聖人門下,知道‘不辱先,不辱身,不辱理色辭令乃士之節’的道理,然而情勢所迫,落入敵手,為苟全性命,被那些狗賊肆意侮辱,施以宮刑……」

顧昀吃了一驚,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親自越眾上前,來到那兄弟二人面前,沉聲道:「是我們來遲了。」

白初道:「苟延殘喘到如今,不過是想親眼得見王師收復失地。」

顧昀肅然拱手:「先生之功赫赫,我定會上報朝廷。」

白初低低地笑了笑:「殘破之身怎敢居功,只是草民有個不情之請。」

顧昀:「請說。」

白初道:「我有一幼弟名正,年方十六,不及加冠成人,所幸天生還有把力氣,君子六藝雖大多不行,但騎射之術尚可,草民知道玄鐵營乃是國之利器,將士們個個都是精銳,以他的資質原是不配的,只求能讓他當個跑腿侍奉的小廝之流,跟在大帥鞍前馬後調/教幾年,日後高堂在天有靈,叫他長成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顧昀看了一眼那少年,見他長得虎頭虎腦,也不插話,兀自在旁邊紅著眼圈抹眼淚,便暗嘆一聲:「先生快快請起,這都是小事……」

白初按著那少年的腦袋上前幾步,逼他跪在顧昀面前:「給大帥磕頭。」

白正大概是個心眼實在的孩子,讓磕頭就玩命磕頭,一點虛的都沒有,腳下的石磚地讓他磕頭直震,顧昀無奈,只好彎下腰要將他扶起來,然而他剛一碰到那少年雙肩,便是一怔,只覺那孩子雙肩不住顫抖,不像激動,倒像……恐懼。

幾個念頭突然從顧昀心裡閃過——

西域聯軍在古絲路處因行蹤泄露而遇襲,損失慘重,怎會不震怒?

那麼首當其衝的,他們便會拿這些嫌疑甚重的中原俘虜開刀,別人先放一邊,但領頭的那個無論是否與這事有關係,絕對少不了被牽連,敵人才不會管這其中有沒有冤情,也根本不必有證據,只消一點懷疑就不會留下他性命。

這次換俘,放回一些老弱病殘就算了,怎麼會把這個白初也放回來?

方才他就隱約覺得不對勁,可是被那白初和著數十人大放悲聲的背景說出那樣一番話,他心裡一時又激盪又愧疚,沒有深究!

顧昀一警覺,當即後退,就在這時,只聽一聲大吼,那「白初」整個人脹大了一圈,清瘦的臉撐圓了,皮膚寸寸皸裂——他臉上竟掉下一張撕裂了的□□來。

「大帥!」

一架玄鐵重甲毫不猶豫地撲過來,一把抱住顧昀,錯步間轉身以三層鋼板的後背為盾護住他——

「轟」一聲巨響,那「白初」整個人炸了,巨大的火浪席捲四方,伏地的少年當場屍首分離,顧昀耳朵裡「嗡」一聲,一陣尖銳的刺痛襲來,後背重重地砸在地上,眼前一黑。

75 情書

奉命斷後的沈易聽見巨響,回頭一看,嚇得肺都快噴出來了,當下本能地要追過去。

可沈將軍邊疆沉浮多年,畢竟已經不再是當年靈樞院裡的意氣書生了,一驚之下胯/下神駿方才擺頭動了一下,沈易已經回過神來,緊緊地將馬韁拽住,第一時間嘬脣作長哨:「玄騎不要亂,玄鷹去探敵軍異動,傳我令……」

可他話沒有說完,一個玄鷹斥候倏地落在了他面前:「報!大帥!」

「等等,大帥騰不開身,」沈易攔住他,「怎麼回事?先跟我說就行。」

那玄鷹斥候飛快道:「沈將軍,西域十六國撤回國內後,重整旗鼓,糾集各國國內保存的戰車共一十八輛,正往我方駐地行進,恐是要反撲……」

沈易沉聲道:「多少人?」

「若不算車,從天上看,甲與騎兵至少有兩三萬……」

「沈將軍!」

顧昀一個親衛連滾帶爬地跑過來,沈易驀地扭過頭去,險些抻著脖筋,頭皮一陣一陣地發麻,他簡直不敢想象,倘若顧昀真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怎麼守住古絲路入口處的二十七關隘?

難道再退一次嗎?

那親兵急喘了口氣:「大帥令你立斬龜茲國國王於兩軍陣前,將人頭掛在旗桿上,破釜沉舟,玄鐵營不留一兵一卒守城,直接出兵迎敵!」

沈易才聽了前半句,一顆懸在嗓子裡快要卡出來的心重重跌落回腹中,乃至於後半句幾乎沒聽清,破天荒地又讓那神經緊繃的親兵重複了一邊,這才揚聲喝道:「叛……咳,叛軍是強弩之末,秋後的螞蚱最後一蹦了,聽我號令,備戰!」

爆炸發生的一瞬間,顧昀被身邊一個重甲以身護住了。

那玄甲將士當場身首分離,顧昀短暫地暈過去片刻,被震出了一口血,一隻耳朵直接就聽不見了。

醒來後顧昀顧不上其他,第一反應就是敵人要借此機會反撲——西域各國兩次叛亂,與大梁的深仇大恨一兩代人之內是解不開了,眼下被一日千里的玄鐵營所懾,終於知道怕了,這大概會是他們的最後一擊。

何榮輝肝膽俱裂地將顧昀從重甲身下拖出來,顧昀半個身體都是血,有他自己的,也有別人的,電光石火間,他周身潛力爆發,心下起伏了無數個念頭,一把抓住何榮輝的胳膊,將斬俘迎戰的命令傳出去,而後他仿佛燒盡了最後一點力氣,斷斷續續地道:「一干軍務現由沈……季平暫代本帥職,不可聲張……」

何榮輝差點哭了。

顧昀耳畔嗡嗡亂響,一時什麼都聽不清楚,自然也察覺不到別人的悲聲,只是喃喃道:「封鎖消息……今日之事,膽敢泄露一個……一個字,軍法處置……去傷兵所請陳姑娘來……唔……」

顧昀說到這,胸口一陣劇痛——舊傷顯然還沒來得及好利索,此時又添了新彩,眼前一陣一陣發黑,嘴裡卻還不閒著:「慢、慢著!讓傳令兵一定確準雁王車駕離開後,再去叫陳姑娘,先不要告訴她這裡出了什麼事,秘密請來,務必……」

他說不下去了,拽著何榮輝的手一時無力地垂下,何榮輝嚇了個半死,哆哆嗦嗦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見那鼻息雖然微弱,但好歹還在,何榮輝這才倒氣似的喘了幾口,彎腰把暈過去的顧昀抱起來。

沈易遠遠地與紅著眼的何榮輝對視了一眼,打了聲呼哨,怒吼道:「斬龜茲國王,兄弟們,隨我踏平叛賊!」

西域聯軍自知拼不過玄鐵營,倉皇撤退途中便合計出了一條毒計,安排精通易容的西域死士暗算顧昀,此時聽見爆炸聲,還以為得手,精神大震,正打算一舉拿下絲路口,誰知還未追至古絲路大關,便正面遭遇了傾巢而出的玄鐵營。

那一聲爆炸似乎徹底激怒了這群黑壓壓的鐵戰神,龜茲國統帥本以為逼退玄鐵營便可以迎回國王,不料一抬頭見國王的腦袋高懸旗桿上,跟旌旗一起蕩悠悠,活像一把打了結的寒磣流蘇,龜茲統帥「啊」一聲直接跌下馬去。

為首的玄鐵將軍臉上扣著鐵面罩,黑壓壓的玄鐵輕重甲下根本分不出誰是誰,仿佛怕敵陣看不清旗上掛了個什麼,那將軍在獵獵風中一擺手,一個輕騎回手將割風刃卷成了一朵花,割斷了旗桿上一根繩子,龜茲國王人頭落地,一路滾出去,龜茲國統帥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住國王的人頭,與那光溜溜的一顆腦袋大眼瞪小眼片刻,終於忍不住「嗷」一嗓子,在兩軍陣前嚎起喪來。

這一嗓子仿佛是玄鐵營的號角,下一刻,重甲整體動了,主帥身披輕裘,端坐馬背上,將手中割風刃舉起,豁然下劈,方才鴉雀無聲的兩萬黑烏鴉人與馬一同舉步,將喊殺聲也壓抑在那隆隆的腳步聲裡。

西域官兵大駭,除了顧昀,玄鐵營中哪個將領敢做主先斬後奏,直接殺龜茲國王?

難道顧昀竟然沒死?

看這架勢,他們非但沒能炸死顧昀,反而激怒了玄鐵營。

這一宿,沙海被血,玄鐵重甲對上西域戰車,退敵於古絲路外二十里,西域聯軍反擊不成,再次潰散,玄鐵營一路窮凶極惡地追殺至西域諸國境內,斬敵首近萬,屠盡龜茲貴族。

陳輕絮剛把帶著捷報回京的雁王車隊送走,還沒來得及從喜極而泣的激動中回過味來,兩個玄鷹就直接飛到了西北傷兵所:「陳姑娘,大帥請您去一趟。」

顧昀再次醒來的時候,是有人要強行掰開他的嘴喂藥。

周遭亂七八糟的什麼也聽不清,顧昀輕喘了一口氣,感覺心肺燒著了似的一陣劇痛,活活要把眼淚疼出來,他尚且沒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想道:「這是快死了嗎?」

這念頭甫一冒出,顧昀便狠狠地咬住牙。

「不行,」他心道,「加萊熒惑還活著,江南尚在淪陷,我死不瞑目。」

這股子狠仿佛一劑雞血,直接從他心口打進去,顧昀一激靈,倏地醒了過來。

正給他喂藥的沈易撬不開他的牙關,急出了一身冷汗,此時突然感覺顧昀牙關一松,竟能自己吞咽,頓時大喜過望,連聲叫道:「子熹!子熹你睜眼看看我。」

陳輕絮忙道:「醒了能進藥就沒事了,沈將軍,你別哆嗦,嗆著他了,給我!」

顧昀沒讓西域死士炸死,誰知讓姓沈的一碗藥湯給灌了個九死一生,不知從哪攢了一點力氣,掙扎著要推開那禍害,他這一動,整個帥帳都沸騰了,一大幫五大三粗的漢子嗷嗷哭叫,七手八腳地都想上去幫忙。

陳輕絮忍無可忍:「夠了!都給我出去!」

顧昀敏銳地嗅到了一股女子身上特有的香味,知道是陳輕絮來了,微微偏了一下頭,避開送到嘴邊的藥碗,吃力地睜開眼。

陳輕絮知道他在憂心什麼,忙一個字是一個字地在他掌心寫道:「雁王已經回京了,他不知道。」

顧昀蒼白的嘴角微微彎了一下,似乎是笑了,勉強將藥喝下去,精神又渙散開了。

顧昀震傷了肺腑,加上舊傷復發,反反覆復地燒了一宿,「死不瞑目」四個字磐石一般地撐著他,第二天便讓人嘆為觀止地爬了起來,湯藥如水似的灌下去,緊著便把手下將軍全都叫來,聽了一遍戰報。

等這邊散會,陳輕絮將一碗藥端到他面前,顧昀接過來一飲而盡,不知這回是撞傷了腦袋還是巨響傷了耳朵,他本來就靠藥物維繫的耳畔一直嗡嗡的。

放下空碗,顧昀第一句話便問道:「雁王幾時走的?」

陳輕絮惜字如金道:「初三一早。」

顧昀松了口氣——西域一線盡在他掌控中,只要長庚已經走了,那此事就絕不會有一個字傳到京城中。

至此,公與私兩件事他都放下心來,自動將此事算作了虛驚一場,衝陳輕絮一笑道:「最近我有些忘形,一時不查,現眼了,見笑。」

陳輕絮沒有笑,反而拉過一把椅子坐下,做出要長談的架勢:「侯爺,我有幾句話同你交代。」

顧昀一愣。

有些大夫是氣急敗壞型的,病人但凡有任何一點不配合,都要嘰嘹暴跳一番,還有些大夫是放羊型的——你找我來我管治,不願意治拉倒,不勉強,愛作不作,愛死不死。

陳輕絮無疑屬於後者,無論顧昀夾鋼板上前線,還是一再一意孤行地加重用藥劑量,她都沒說過什麼,極少這樣正色。

顧昀:「陳姑娘請。」

陳輕絮:「人身上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並非單打獨鬥,耳目也都連著髒器,侯爺幼年毒傷的後患一直延續至今,而此番戰役又接連傷筋動骨,使肺腑震盪,五臟不安——西域之亂既然已經壓下去了,以我之見,大帥最好藉著押送戰俘之機,回京休整一二,否則……」

顧昀:「總有一天,什麼靈丹妙藥也治不了我了對嗎?」

陳輕絮臉上沒什麼異色,點頭道:「侯爺自己的身體,想必心裡是有數的。」

顧昀「唔」了一聲,好一會沒吭聲。

人在二三十歲的時候,是很難感覺到歲月流逝帶來的「老」與「病」的,偶爾身上不得勁,一般也不會往嚴重的地方想,沒有切身的感受,旁人「珍重」「保重」之類的叮囑大抵是耳邊風——有太多東西排在這幅臭皮囊前面了,名與利、忠與義、家國與職責……甚至風花雪月、愛憎情仇。

顧昀也未能免俗。

直到這一刻。

他原來總覺得自己的歸宿就是埋骨邊疆、死於山河,他把自己當成了一把煙花,放完了,也就算全了顧家滿門忠烈的名聲。

可是事到臨頭,憑空冒出了一個長庚,一巴掌將他既定的軌跡推離了原來的方向,他忍不住心生妄念,想求更多——比如在社稷損耗過後,還剩下一點不殘不病的年月,留給長庚。

倘若他早早死了,長庚一個人背負著那北蠻女人歹毒的詛咒,以後可怎麼辦呢?萬一有一天烏爾骨發作,他真的……那誰來照顧他?誰會管他?

陳輕絮不善言辭,本來擔心自己拙嘴笨舌,說服不了顧昀,誰知還沒等她打好腹稿,顧昀卻忽然道:「我知道了,多謝,以後也還請陳姑娘多多費心,現在這個局勢,休養未必能成,但只要我不入宮面聖,邊關沒有緊急軍情,那藥能不用盡量便不用了,好不好?」

陳輕絮愣了愣,突然發現顧昀好像不一樣了。

三代玄鐵營傳到顧昀手中,就是鐵板一塊,他一句話便是令行禁止、絕對權威。在顧昀消息封鎖下,京城只得到了西疆大捷的消息。

奉函公在朝堂上一邊聽一邊哭,舉國沸騰——連顧昀後來上書請罪,說自己陣前擅自殺龜茲國王的事就都顯得像細枝末節了。反正顧昀那活驢陣前手段強硬不是一天兩天了,連李豐都覺得這很像是他能幹得出來的事。

只有長庚對著那傳到軍機處的請罪折皺起眉——雖然說不清為什麼,但他就是覺得裡面有隱情。

可惜還沒等他細想,送信的玄鷹特使便又拿出了另一封信:「王爺,這是侯爺交給您的家信。」

顧昀上一次給他寫家信,還是那人剛剛前往古絲路的那兩年,還有一封是沈易代筆的。

長庚涵養功夫一流,平靜地接信道謝,一口又真誠又熨帖的場面話張嘴就來,直把沒怎麼見過世面的玄鷹特使說得眼淚汪汪,恨不能磕頭賭誓要報效家國,暈暈乎乎地就被打發走了。

特使一走,長庚立刻揮退了兩側隨侍的小太監,迫不及待地拆開,他手本來就巧,拆得又極為小心珍重,信封沒有撕壞一點,拿出去還能當個完整的用。

剛一打開,裡面先掉出了一小截壓乾的杏花。

顧昀活像沈易上身了,事無巨細地寫了好多話,他本就嘴欠人損,描述起西域聯軍的熊樣更是不吝壞水,敵軍屁滾尿流之態簡直如在眼前,倘若軍機處還有人在,這會大概要驚悚了,誰見過風輕雲淡的雁親王在案牘成山的桌案後自己笑得這麼開懷?

結尾,顧昀又寫道:「關口有幾株杏樹,為戰火牽累,樹幹已然焦灰大半,蟲蟻不生,本以為早已死絕,一日巡營歸來,竟見枯木逢春,槁灰中又生花苞,一夜綻開,可憐可愛,行伍之人煞風景者不計其數,講甚麼惜花愛花也是對牛彈琴,不如先下手為強,先下一枝與你玩去……」

安定侯那能傳世的行楷後面涂了一句,長庚依稀辨認出那是「願來年早春能剪侯府幾枝春梅」,後來大約是覺得議論未來事不祥,復又涂去,瀟瀟灑灑地寫了個落款,不知是故意的還是巧合,他那落款處隱約留了個花枝的印記,端素地橫過那個「顧」字,單是看一眼那壓了花痕的字,就能感覺到一股暗香撲面而來,說不出的風雅無雙。

長庚被他悶騷了一臉。

這些世家公子哥們無論平時看起來是粗是糙還是不走心,這些吟風弄月的小手段個個都會,誰都有那麼壓箱底的幾招。

長庚不由得想起那次顧昀灌多了黃湯的那股卡在風流和下流之間的勁,他倒不至於為了那些個莫須有的風流韻事捻酸吃醋,反而覺得這樣的顧昀怪可愛的。

長庚就著一碗涼茶,慢吞吞地把顧昀的家書從頭到尾看了三四遍,恨不能將每一個字都拓在腦子裡,閉著眼落筆都能摹出一封一模一樣的,這才將信紙和乾花都收進荷包貼身放好。

隨後他落筆在一邊的紙上寫了「世家」兩個字,微微合上眼。

「雁親王」三個字一出口就是代表皇族的,值此國難當頭之際,世家與皇族之間利益空前一致,只要他不出格,便不會有不長眼地跳出來跟他過不去,很多手頭寬裕的世家甚至對烽火票表達了極大的支持,這回多多少少都出了一點銀子……

那麼下一步呢?

邊關一旦動手就是巨額的軍費,流民還在源源不斷的渡江,大梁境內人心惶惶,不事生產,那一點應急用的烽火票銀很快就會見底,朝廷總不能靠借錢活著。

改革田制、稅制、民商制度等等俱是迫在眉睫,隨便動哪裡都得傷筋動骨。

屆時,滿朝上下的世家權貴都會是他的敵人。

長庚方才還帶著溫暖笑意的表情冷了下來,狼毫輕勾,在「世家」二字上打了個叉。

燈下年輕的親王俊秀極了,也冷酷極了。

奉函公也好,葛胖小也好,陳姑娘……甚至顧昀,他們好像都覺得挑起大梁的那個人可以在大廈落成時將大梁輕輕撂下,拂衣而去。

但那怎麼可能呢?

「權勢」二字,在危亡之際,從來都是一條你死我活的不歸路。

76 離心

幾日後,西域諸國求和的消息傳入京城,軍機處奏請隆安皇帝後,緊急商量了一天,批覆安定侯,需確保兩件事:第一,讓叛賊三五年內無翻身之力,省得他們對付洋人的時候這邊再後院起火;第二,要紫流金,越多越好,國庫之危暫解開,但大梁紫流金之困還未鬆口,四境之圍之所以先從西邊下手,玄鐵營在此是一方面,其次也是為了以最快的速度解決紫流金問題。

其他大小事宜由安定侯自己酌情做主。

隨後雁親王便進宮面聖,將這一階段的戰事、烽火票的成果與李豐做一個簡短的報告。

李豐掐指一算,幾乎要震驚於烽火票的效果,忍不住道:「怎麼這麼多?」

「這也不稀奇,朝中大人們急聖上之所急,願意毀家紓難者不計其數,關鍵時候豈有自保的道理?多少都盡了些力。」長庚先不慌不忙地拍了個馬屁,又道,「至於民間——有道是‘賈人夏則資皮,冬則資?,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能成一方巨賈之人,大抵都不是只會追逐眼前蠅頭小利商販。」

李豐沉吟片刻,問道:「那按你的意思,他們打算從朕這裡追逐到什麼呢?」

長庚不假思索地侃侃道:「商人家財萬貫,但也需得風裡來雨裡去,從某種程度上來看,比看老天爺臉色吃飯的農人強不到什麼地方——有時候朝廷一條法令下去,就能讓萬貫家財傾家蕩產,或是行商途中遇到強梁,身家性命都會不保——如今國難當頭,以江南首富杜萬全等人為首的一干商會巨賈挺身而出,一方面是為了報國,另一方面,又何嘗不是想找皇兄當個靠山呢?」

奉承話李豐聽得多了,沒那麼容易被打動,神色淡淡地看著話裡有話的雁親王。

長庚也不多賣關子,又趁熱打鐵道:「眼下正是用錢之際,朝廷還打算發第二批烽火票,皇兄看……是不是適當給這些商會領頭人一點甜頭,以鼓勵更多人傾囊相助呢?」

李豐沒吭聲,用一種異樣的眼神打量起長庚。

有時候「真心實意」這種東西是有時效性的,過期不候,譬如京城被圍困,隆安皇帝滿腔悲憤與愧疚,恨不能一頭撞死在先帝陵時,打算傳位給長庚的決定是真心實意的。也譬如眼下局勢漸穩,他看長庚的角度也隨著時日一起緩緩偏轉,也偏得十分真心實意。

雁王李旻方才二十出頭,放在尋常人家裡,不過還是個剛剛開始學著挑梁過日子的毛頭小子,他卻在短短半年間一手將大梁危局緩和下來,此時靜立西暖閣中,芝蘭玉樹、沉穩有度,讓人說不出的……妒忌。

試想一代九五之尊,甫一登基沒幾年,便先後被兩場叛亂糊了一身官司,還鬧出了「北大營嘩變」這種滑天下之大稽的奇聞異事,乃至於最後被外族鐵蹄染指山河,四方生民流離失所……而這一切在走過最低點之後,都在雁親王上朝掌握軍機處開始慢慢好轉——李豐心裡會是個什麼滋味?

百年後史家該如何評價這段歷史?

李豐真是一點也不想知道。

最重要的是,他還那麼年輕。

李豐心頭橫亙著一股陰郁,態度也跟著冷淡下來,不輕不重地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們既是大梁子民,為國為民,便是傾家蕩產,難道不是分內之事嗎?要朕許什麼好處——那不真成了買官賣官了?成何體統!」

長庚極會察言觀色,與李豐目光輕輕一接觸,立刻就知道皇帝這毫無來由的冷漠是因為什麼,心裡雖在冷笑,臉上卻露出一副不似作偽的震驚與不解:「皇……」

李豐不耐煩地打斷他:「行了!如何嘉獎深明大義的民間商人,回頭讓戶部和禮部一起理出個分寸來,適可而止就是,不□□寵太過。」

長庚擺出一張「悶悶不樂」的臉色,半晌,才不情不願地道了聲「是」。

李豐看了他一眼,忽然似有意似無意地提起:「吏部尚書衛疏年事已高,昨兒夜裡正好下雨,他早起趕著上朝,一沒留神在自己家裡摔了一跤,摔斷了腿,朕派太醫看過了,眼瞅著恐怕要不好,衛家已經向朕遞了請辭告老的摺子……這樣一來,吏部尚書一職恐要空缺出來,阿旻你統領軍機處,可有人選舉薦?」

這是一句不甚高明的試探,但不高明不代表沒效果。

對於李豐這種生性多疑的人來說,無論長庚是順水推舟地籠絡自己人上位,還是答得過於滴水不漏,都不是李豐希望看見的,前者說明他野心太大,後者說明他處心積慮。

長庚先是一愣,隨即本能地脫口道:「什麼?衛大人出事了?」

那模樣竟像是真的一無所知。

這句話脫口說完,長庚仿佛「才回過神」,發覺自己答非所問,於是皺眉思索良久,對隆安皇帝焦頭爛額地嘆了口氣:「這……皇兄恕罪,臣這一陣子每日圍著這一點銀子打轉,實在也是無暇他顧,吏部的摺子可能還沒來得及看見。這個……尚書一職至關重要,臣一時也想不大出人選……」

李豐懷疑他在推脫:「不妨,你儘管說。」

長庚伸手按了按緊鎖的眉心,頓了頓,答道:「這樣,不如皇兄在朝中公開考評,有能者居之?」

李豐:「……」

這答案實在出乎意料,李豐被雁王不按常理辦事的天馬行空唬得一愣,幾乎被他帶跑了,脫口問道:「怎麼考?」

「譬如為官履歷,有何政績,多年來功勞幾何等等,都有記錄,」長庚話音微微一頓,話音一轉又接道,「還可以加上此人是否有擔當、知大義等標準,比如是否認購過烽火票——說到這裡,臣弟倒是想起個事,為著往後烽火票順利推行,皇兄能否將持有多少烽火票也納入考評標準?這不算賣官鬻爵了吧?」

李豐:「……」

說了半天又被這小子兜回來了,李豐感覺倘若此時撬開雁王那俊俏的腦袋,裡面的腦漿想必都結成了元寶的形狀了。

隆安皇帝哭笑不得道:「你……混賬話!」

長庚這回卻沒有順桿爬地一味討巧,低聲告了罪,眉目間帶上了一點遮掩不住的愁緒。

這麼三言兩語驢脣不對馬嘴的對話,李豐心裡的陰郁疑慮倒是散了大半,也看得出雁親王的心思真不在吏部。

「無論如何,」李豐心道,「他也算是鞠躬盡瘁了。」

這麼一想,李丰神色稍霽,揮手對長庚道:「算了,你先回去吧,讓朕再想想。」

長庚應了一聲,行禮告退,心知這一關算是過了。

然而就在他將要退出西暖閣的時候,李豐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阿旻,還有件事,」李豐和顏悅色地用拉家常的語氣說道,「如今你年紀也不小了,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也太不像話,總該成家立業了。」

長庚心裡狠狠地一跳。

李豐親切地說道:「方大學士的嫡孫女年方十七,正待字閨中,我聽說此女早有賢名,書香門第的姑娘,教養想必也好,出身也不算辱沒你,可堪佳偶。你大嫂聽說,很想替你張羅一二,我多嘴問一句,若你中意,皇兄替你做了這主,如何?」

這門親事非但好,簡直是太好了——大學士方鴻雖已致仕多年,但滿朝要員有一多半要拜他為座師,膝下三子,個個出息得很,更有一位剛接任了戶部尚書,自元和年來,世家門閥,隱隱以方家為首。

長庚的臉色卻一瞬間變得極難看。

李豐長眉一挑,問道:「怎麼?」

長庚轉身掀衣擺跪下,臉繃得死緊,只是不吭聲。

李豐奇道:「你這是做什麼?」

長庚一言不發,跪著不吭聲。

李豐再怎麼親切也是皇帝,見他這樣,臉色也撂了下來:「看不上就說看不上,你堂堂親王,誰還能逼你的婚不成?擺臉色給誰看?」

「臣弟不願意,」長庚給他行了個大禮,聲音都不對了,「長嫂如母,皇后娘娘一片愛護之心被臣弟辜負,皇兄還是治我的罪吧。」

李豐皺眉道:「因為什麼?你是聽說了那姑娘什麼不好,還是另有心上人?這裡沒外人,不必避諱誰,儘管說就是。」

長庚目光在西暖閣內一掃,固執著不肯吱聲,眼圈微紅。

李豐當然不是為了給雁王找一樁好親事,他也萬萬不會看著方家與雁王結姻,這樣虛情假意的提起,其實是方才的試探還沒完,也沒想到會激起雁王這麼激烈的情緒,當下起了幾分好奇,一揮手叫內侍撤出殿外候旨。

西暖閣中只剩下兄弟兩人,李豐道:「這會能說了麼?」

長庚對他深施一禮,沒吭聲,卻先緩緩解開朝服衣領。

李豐吃了一驚,整個人站了起來:「這……」

雁王那年輕的胸口上布滿了陳年的舊傷疤,最觸目驚心的便是一處燙傷,離咽喉很近,細細的一條,像是被著著的燒火棍抽的。

「還請皇兄恕臣弟御前失儀之罪。」長庚低聲道,帶出一點不易察覺的顫抖。

李豐大驚過後隨即反應過來,呆了好一會,才放柔了聲音,低聲問道:「是當年那個蠻族女人嗎?」

長庚臉色青白一片,伸手把衣服緩緩歸攏好。

那城上拉弓、一箭射死東瀛賊首的手指劇烈地顫抖著,他垂下眼低聲道:「雖因一人之過而惡視天下人乃是懦夫行徑,但……」

他咬了咬牙,話音不由自主地斷了一下,一揖到地:「方家姑娘蘭心蕙質,該有個終身所托,臣弟性情古怪,實在不喜人近身,什麼婚事……皇兄往後還是不要再提了。」

李豐愕然道:「這是什麼話,堂堂親王,豈有一輩子不成親的道理?」

長庚面無表情道:「那麼皇上不如卸下臣王爵,放我與那些個野僧人浪跡江湖?」

李豐:「……」

雁王看著是光風霽月、知書達理,實際小脾氣不少,而且犯起脾氣來也不疾風驟雨、摔杯子摔碗,就一句話「我撂挑子不幹了,愛找誰找誰去」。

李豐氣結,拿他沒辦法,當即發了一通火,讓雁王滾出去,雁王二話沒說滾了。

內侍有眼色地一路小跑跟上來,屁顛屁顛地問道:「王爺,回軍機處嗎?」

雁王十天半月也不一定回家一趟,幾乎就是住在軍機處的。

長庚卻一頓之後,目光有些茫然地散亂出去,似乎站在原地發起呆來,內侍不敢打擾,只好大氣也不敢出地在旁邊站著。

「……不,」長庚低聲道,「回家。」

長庚身上那些陳年的舊傷疤,連顧昀都沒給看過,他一直以為那會像一段不可觸碰的歲月,可是沒想到今時今日,居然成了他從李豐那裡拖延周旋的工具。

馬車轆轆走過京城寬闊而四通八達的青石板路,閉目養神的長庚突然睜開眼。

有一天這些都會變得不可收拾。

有一天他會比現在還要不擇手段。

但他總覺得自己心裡並不難受,因為一步一步都是他自己走出來的,早就想好了,沒什麼好後悔的。

一路回到了冷冷清清的安定侯府,他誰也沒驚動,東西也沒吃,徑自來到顧昀那無比整潔簡單的臥房中躺下,閉上眼,好像被子上都還有清淺的藥香。

半個多月之後,朝堂上無數扯皮爭辯之後,隆安皇帝最終駁回了雁王關於「首批購入烽火票的百姓按著金額大小予以加官進爵」的荒謬提議,只許諾給商會,未來等局勢穩定,會開通軍隊護衛的商路,使其免受盜賊匪徒侵擾,此時購入過烽火票的可以直接憑此票獲得入會資格,不必繳納會任何費用。

而又過了一個多月,一條震驚朝野的法令自上而下實行——將烽火票作為文臣吏治考核的重要指標。

一把所有人此時都沒有看見的刀鋒,緩緩地露出形跡來。

這法令一出,舉世皆驚——大梁朝廷並不虧待官吏,俸祿不算低,但官場上人情往來,花銷也大,特別到了元和先帝年間,國力在武皇帝的鐵血開拓下曾經空前強盛了那麼幾年,奢靡排場已然隱約有蔚然成風的態勢,此時又鼓勵官員為了前途購入烽火票,靠國家俸祿能有幾個錢?

將來豈不是鼓勵貪污舞弊?

不過幾天,邊疆都聽到了風聲。

「子熹!」沈易把馬韁繩往親兵手裡一摔,直接闖進帥帳,剛要說話,卻見顧昀鼻梁上夾著個鉑金琉璃鏡,就知道他又沒吃藥,只好將下面的話咽了回去——顧昀近來也不知是怎麼了,只要不見外人,便越來越不怎麼吃藥了,好像打算當一個心境平和的瞎眼聾子。

沈易剛抬起手。

顧昀便道:「不用,你說就是,我也練練脣語。」

沈易嘆了口氣:「……吏治改革的事聽說了嗎?」

脣語顧昀是會看的,但這些年一直依賴藥物,身邊的人又都會為了照顧他而打手語,弄得他有些生疏了,得慢慢習慣,他反應了一會才弄明白沈易指的是什麼,顧昀眉心緩緩地皺了起來,緩緩點點頭。

「雁王殿下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搞下去不怕人以後說他是貪官佞臣之始嗎?就算能解一時燃眉之急,以後怎麼辦?有家底的名門望族就算了,天下寒門士子不把他的脊梁骨戳碎了嗎?你說他獨掌軍機處,本來就樹大招風容易遭嫉,我真是……」

沈易一番話說得滿懷憂慮,他一憂慮嘴皮子就快得仿佛小雞啄米,上下翻飛,直把顧昀看得眼暈——大半沒「聽」懂,但是最後一句看明白了。

沈易:「將來他打算怎麼收場?」

顧昀沉默了下來。

沈易:「子熹,說句話。」

「不能再打下去了。」顧昀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答道。

沈易:「……」

他重重地長嘆一口氣,懷疑顧昀方才是根本沒「聽」見他碎碎叨叨地說了些什麼,心道:「練脣語,練個屁,練我的嘴皮子還差不多。」

沈易正打算交換溝通方式,顧昀便自顧自地接道:「先前我有些太急躁冒進了,被人炸一下也是活該,好在這邊有驚無險,但我這幾天想了好多……加萊熒惑不是西邊這幫窩囊廢,那頭恐怕要打幾場硬仗,咱們現在恐怕沒有一鼓作氣家底——得從長計議。」

沈易一愣:「你是打算……」

「我這一頭就把朝廷拖累得團團轉,」顧昀低聲道,「該休養生息了。」

77 噩夢

隆安八年初夏,西域諸國實在抵擋不住,收攏殘兵,開國門,聯名向宗主國上投降請罪書。

古絲路入口處,西域諸國第二次與大梁代表坐在一起,被迫議和。

對手下敗將,顧昀根本懶得出面,只派了沈易全權代理。

沈易帶著大梁的苛刻要求前來——先是要敲一大筆金銀,其次,要在西域各國建大梁駐兵所,監控屬國,自此以後,除樓蘭是盟友外,其餘屬國皆不許備一件火機鋼甲,包括輕裘在內,全部銷毀,最後,大梁要求,屬國需將每年開出的紫流金中七成以上納貢與大梁。

這條款沈易自己念一遍都覺得牙疼,簡直是刮骨三分,諸國代表當即也是一片哭爹喊娘。

首次談判破裂,顧昀隔日便帶了三百重甲夜襲已經投降的西域殘兵營,炸得天上/人間一串大地紅,人為地替他們完成了合約第二條的主要內容,並公然宣稱,其他兩條不答應沒關係,他立刻帶人屠城。

屠城這事有傷天和,一般只有北蠻人才這麼幹,大梁軍中很少有這種風氣,但西域人擔心顧昀嫉恨那一炸之仇,懷疑他什麼事都乾得出來,剛開始尚且硬挺,等顧昀令人轟開城門的時候,談判桌上的聯軍代表終於慫了。

幾經討價還價後未果,三天后,「樓蘭新約」簽訂,在顧昀重兵威懾下,各國首先以最快的速度清剿了國內戰備,隨後又叫苦不迭地拼湊出一年挖出後還沒來得及用的紫流金。

五月底,顧昀和沈易自西域秘密押送紫流金回京。

一場大雨洗刷了京城的街頭巷尾,細碎的槐花落滿了長街。

吏治改革之事風聲大雨點小,所有人臆想中將會導致的亂局奇跡般地沒有出現。

首先世家門閥都不傻,就算對雁王變著法地從他們口袋中挖銀子有所不滿,但心裡也明白,相比自己,那些個科舉出身、渾身上下搜羅不出幾兩銀子的窮翰林才是最恨這政策的,犯不著由他們來替人家做這個出頭鳥,所以剛開始,這群人個個躲起來準備看笑話。

不料這事也真邪門了,除了了幾個冥頑不靈的老酸儒站出來說了幾句「體統」不「體統」之類的鬼話,朝中竟連個水花都沒翻起來。

長庚先是上書拿下了皇帝,將他對烽火票的更長久的設想上呈李豐,來龍去脈寫了個分分明明,有技巧地隱瞞有技巧地誇大,最後給皇帝畫了一張大餅——假以時日,烽火票從上至下推行,能將天下民間金銀悉數收歸國庫,民間買賣全屏票據即可,票據多寡由朝廷酌情裁定,再不會出現民間金銀充斥積灰、國家危難時國庫無錢可用的局面。

李豐先前覺得雁王有些想法過於離經叛道、不成體統,這時才發現,此人並非是不成體統,簡直是要將「體統」二字踩在腳底下。

昔日有始皇帝收天下之兵以鑄金人,今日就出了個斂天下之財的雁親王。

可是這想法實在太過誘人,李豐在稍稍理解了「用幾張紙片代替金銀買賣」是個什麼概念後,一方面心裡隱約存著不安,一方面又實在無法抗拒這個誘惑,將摺子扣了三天,反覆推敲後,終於還是義無反顧的便吃下了這張餅,命長庚著手操辦,但再三警告,手段不可過激,尤其對朝中那些寒門出身的後起之秀,要「徐徐圖之」。

李豐皇帝不知道的是,早在雁王上書要求改吏治的時候,江南首富攜各地巨賈一十三人進京,在當年臨淵木牌擇主而論的那家小酒樓中請了一次客。

小酒樓本來破破爛爛,名不見經傳,前些年被起鳶樓的光芒遮掩得如月下螢火,眼神不好的根本找不著,此番卻十分僥倖地從滿目瘡痍的京城中保留了下來,年初又休整一番,正式開門迎客,在原本的二層小樓上又加蓋兩層,破磚爛瓦整飭得十分乾淨,更名「望南樓」,叫人見了,便憑空生出一股半壁淪陷的悲意,十分應景——少有人知道,這原本半死不活的酒樓,就是杜萬全的產業。

雙方首次洽談時曾經十分不順,讀書人自持清貴,又都是在宦海沉浮多年,委實不願意與這些滿身銅臭之人打交道,大多是來敷衍應酬的。

誰知接觸下來,才知道杜萬全其人不簡單。

杜萬全曾親自泛舟下西洋,見過真正的大世面,為人談吐、胸中溝壑都與普通商賈天淵之別,一條三寸不爛之舌能活活把死人說活,加上江充不動聲色地從中斡旋,很快便有許多人心思浮動。

而就在吏治改革的法令潤物無聲地浸潤到各處時,杜萬全等人又開瞭望南樓最大的一間包房,第二次宴請以江充為首共朝中重臣八人。

全都是在朝中無依無靠,科舉為官,白手起家的。

這一次的密談足足持續了四個多時辰,及至月上枝頭時,首座江充才舉杯終局。

江充肅然起身,環視周遭,不少人推杯換盞間喝多了。

「今日酒足飯飽,大家也都累了,我不煞風景,提一杯,大傢伙各自喝了殘酒,散去就是。」江充道,「只要我們這場仗還要打下去,烽火票推行便勢在必行,諸公一心為國……」

江充說到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停了下來,盡在一笑中,緘口不言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一心為國,也還請考慮一下自己的出路。

多年對時局朝政完全插不上嘴、迫切希望有自己代言人的巨賈與一干無權無勢、兩袖清風的文官相逢,正式結盟。

杜萬全將一室文官商人挨個送走後,獨自回到瞭望南樓,徑自來到了方才包房的隔壁房間,那屋裡僕從都沒有一個,燈也沒怎麼點,只頭頂懸著一盞昏黃的汽燈,桌上有二兩黃酒、一碗清粥與一碟小菜,粥喝了半碗,酒剩了三分,小菜只是略動了幾口,而桌邊人已經撂了筷子。

杜萬全不複方才八面玲瓏的模樣,恭謹地上前見禮道:「雁王爺。」

長庚客氣地一點頭:「杜公。」

杜萬全一眼掃過桌上的清粥小菜,忙道:「王爺素日節省,實令我等感佩,不過這望南樓乃是咱們自家的產業,怎不叫上些順口的?眼看要入夏,我讓他們備下些清心養生的……」

「別忙了,我就吃這個順口,」長庚擺擺手,說道,「今日之事全仗杜公,勞動您了。」

杜萬全忙連聲道不敢,見他起身要走,殷勤地將一邊的傘提起來:「後院已經備好了車,王爺這邊請。」

如果說一開始了然和尚召集臨淵木牌時,最心不甘情不願的那個人無疑就是杜萬全——他早年發家確實沒少依仗臨淵閣的民間力量,然而掙下這份家業,杜萬全不可能會承認這其中有臨淵閣多大助力,此時要他為了一個從未接觸過的人便將畢生心血全部投入其中,是個人都不肯。

但在與雁王接觸了這大半年後,眼下最願意為雁王鞍前馬後的卻也是杜萬全。

杜財神多年來走南闖北,見識閱歷無不高過常人,隱約覺得長庚確實是在救國之危難,但更多的卻是在鋪墊什麼,杜萬全有種說不出的興奮感——大梁風雨飄搖的路自武帝而興,元和帝而盛極轉衰,隆安帝而窮途末路——眼下確實到了快要走入一個新轉折的時代了。

他卻僅憑著一塊木牌便搭上了這條大船。

長庚剛走到門口,忽然無意中在自己腰間摸了一下,腳步便是一頓。

杜萬全眼尖瞥見,忙問道:「王爺找什麼?」

「沒什麼,」長庚頓了頓,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道,「香用完了。」

這些日子他面面俱到,安神散消耗得太快,一時還沒顧得上配,長庚嘆了口氣,對杜萬全笑道:「不礙事,杜公留步,不必送——轉告奉函公,他念念不忘的事,會有實現的那天。」

他酒量不太行——親王身份擺在那,平時不管什麼場合,總不會有那二百五膽敢來灌他,雖因生性自持,長庚沒有徹底喝醉過,不過以他那兩三杯下去就開始頭疼的能耐推斷,酒量可能確實是不行的。

長庚平時基本滴酒不沾,只是這天連著聽了四個多時辰的墻角實在太累,才讓人上了二兩黃酒微微刺激一下。誰知這點微醺非但不助眠,晚上回去還讓他有點難以入睡。

長庚在床上翻來覆去許久,直至快四更天,才迷糊了一陣。半睡半醒間好像聽見有人進門,他翻身驚醒,抬手擰開床頭吊著的小汽燈,結果不知是京城這陣子雨水多潮的,還是這屋裡好幾天沒人住了,那汽燈只閃了一下又滅了。

來人熟稔地坐在一邊的小榻上,笑道:「你在我床上幹什麼?」

長庚吃了一驚,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藉著一點微光看見竟然是顧昀回來了,忙問道:「不是說還有兩天才到京城,怎麼這麼快?」

顧昀漫不經心地伸了個懶腰,往旁邊一靠:「想你了,我自己一個人快馬加鞭提前跑回來的。」

上次一別還是年關,轉眼冬去春來,如今已經入了夏,有半年沒見人了,雖然顧昀戰報中時常夾帶「私貨」,隔一陣子便寄封書信來,但怎麼比得上真人在眼前?

長庚想他想得不行,當下便要撲上去抱住他。

顧昀卻往後一仰,輕飄飄地躲開了他的手,身如紙片似的,落到了窗前,外面雨已經停了,月光悄然自水坑上蜿蜒入室內,顧昀背光而立,長庚看見了他身上萬年不卸的輕裘甲。

「幹什麼一見面就動手動腳的?」顧昀道,「我就是來看看你。」

長庚聽了前半句正哭笑不得,心道他倒惡人先告狀了,也不知道誰比較愛動手動腳。及至聽了後半句,他笑容忽然就收斂了,隱約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子熹,你怎麼了?」

顧昀不吭聲,只是看著他。

兩個人一坐一站,半晌相對無語,倒像是訣別一樣。

長庚的心毫無來由地狂跳起來,震得他胸口幾乎裝不下別的東西,氣也喘不上來。他忍無可忍地爬起來向顧昀走去,從床邊到小窗,不過四五步遠,他卻仿佛怎麼也走不到頭。

他前進一些,顧昀便要退後一些。

長庚不管不顧地轉身一把抓起別在床頭的汽燈,瘋狂地擰起上面的機關,汽燈發出幾聲爆鳴聲,突然一下亮了,屋裡大熾,長庚不顧燈光刺眼,惶急地轉向顧昀,卻見站在窗邊的人面白如紙,帶著不似活人的灰敗,兩行血跡順著他的嘴角和眼角硃砂痣淌下來。

那汽燈「啪」一聲又滅了。

顧昀低低地嘆道:「我不能見光,你點它做什麼……長庚,我這就走了。」

「不能見光」是什麼意思?長庚當場差點瘋了,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拼命伸手一抓,卻只抓到了一把冰冷刺骨的玄甲。

長庚嘶聲道:「你站住,你要去什麼地方!顧子熹!」

「去該去之地。」顧昀的聲音裡帶出些冷意,「你如今羽翼已豐,巧取臨淵閣,豪奪李家江山,天下風雲際會皆在掌中,何等手段?李豐不就死在你手上了麼?我久留無益,特來告別。」

長庚惶急道:「不,等等,我沒有……」

他直覺想反駁自己沒有,可是話到嘴邊說不出來,心裡一陣糊塗,感覺顧昀所說的事好像又確實是自己乾的。

顧昀冷冷地說道:「我受先帝所托,將你從雁回小鎮接回來,一直照顧你到成人,指望你即便不是個經天緯地的棟梁之才,起碼是個人品端正、光風霽月的好人,你又是怎麼做的?」

初夏夜裡,長庚突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冷。

「我依先帝旨意照顧到你長大,卻沒料到養大的是條中山之狼。」顧昀微微嘆了口氣,「大梁自太/祖開國至今,兩百年了,本以為能千秋萬代,誰知傳國玉璽毀在我這一輩手上……」

長庚想狠狠地抓住他,或是大哭大叫一番,然而整個人仿佛被定在原地一樣,只能木然地看著顧昀輕飄飄地一轉身,撂下一句:「顧某九泉之下請罪去了,不必再見。」

隨後他竟穿墻而過,憑空消失了,打開的窗戶空盪蕩的,長庚一時間五內俱焚,大叫一聲驚醒過來,心跳如雷,足足三息,他方才回過神來,緩緩將胸中一口郁結之氣吐出,後知後覺地明白起來——那只是個逼真的噩夢。

不知是喝酒的緣故還是什麼,他的頭一抽一抽的疼,四肢發酸,睡了一宿比沒睡還累。

暗自平靜了片刻,長庚正打算起來喝口水,再閉目養神一會,誰知剛把自己撐起來,驀地看見窗邊木椅上有一團黑影,來人吐息極輕緩悠長,顯然是個高手,乃至於長庚方才被自己心跳鼓噪聲所震,居然一時沒有察覺。

他本能地喝道:「誰?」

那人低低地笑道:「你在我床上幹什麼?」

再沒有比這再大的驚嚇了,長庚本來就沒從噩夢裡醒過神來,當時胳膊肘一軟,直接摔回到床上,顧昀那破床從床板到枕頭無處不硬,這一撞非同小可,縝密冷靜的雁親王險些被一個枕頭給撞暈過去。

顧昀嚇了一跳,忙躥到床邊扶他起來。

他將沈易與一干親兵全甩在身後,自己提前了兩天趕回來,本打算休整一宿明天早晨去嚇長庚一跳,誰知進門一看,發現床被某人占了。他從陳姑娘那知道長庚睡眠不好,本就難入眠,睡著了也很容易被驚動,便沒捨得叫醒他。

「撞哪了?唉,我看看,」顧昀莫名其妙,說道,「你鳩占鵲巢行徑雖然十分惡劣,但我也沒說什麼呀,幹嘛跟見了鬼似的……說,背著我幹了什麼好事?」

長庚顫抖著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這回抓住的是人溫熱的體溫,這點溫度剛讓他緩過一口氣來。

顧昀發現長庚情緒有點不穩,便想說幾句閒話緩和一下,於是道:「怎麼不問我為什麼提前兩天趕回來的?」

長庚的臉色當時就變了。

顧昀那烏鴉嘴接著說:「想你了,我自己一個人快馬加鞭……」

長庚厲聲喝道:「別說!」

他這一嗓子實在太慘烈,顧昀一頓,隨即小心翼翼地問道:「長庚,怎麼了?」

邊說,他邊順手去摸床頭的汽燈。

可是就這麼輕輕一擰,那汽燈亂七八糟地跳了兩下,隨後「啪」一聲沒動靜了,居然壞了。

一瞬間,現實和噩夢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巧合交疊在一起,長庚嘶啞地低聲慘叫了一聲,四肢隱約的酸痛潮水似的涌進他心裡,化成了十萬八千種森嚴可怖的幻象,張開血盆大口,一口便將他囫圇個地吞了下去。

78 憂怖

顧昀其實見過烏爾骨發作,只是那時候他還被蒙在鼓裡,恰好長庚也不是很嚴重,便一直誤當成走火入魔,還從未見過這番光景。

長庚整個人蜷縮成了一團,渾身肌肉緊繃得堅硬如鐵,不多時便劇烈地顫抖起來,好像忍受著極大的痛苦,而且力大驚人,顧昀居然一脫手沒按住他。

長庚猛地甩脫他的手,十指如鷹爪,狠狠地抓向自己,顧昀當然不能看著他自殘,伸手格住他的胳膊,低喝道:「長庚!」

他的聲音似乎給長庚帶來了一線清明,然而也只是讓他停頓了片刻而已。

那懸在床頭關鍵時刻掉鏈子的汽燈在「嘎吱嘎吱」地響了一會後,終於緩緩地倒著氣又亮了起來,光線昏黃而不穩,時明時滅地照亮了長庚那雙如血的眼睛。

顧昀吃了一驚——只見長庚臉色和嘴脣都是慘白,好像渾身的血色都籠了那雙眼睛裡,而原本正常的雙目中竟隱約現了重瞳。

真像一尊傳說中的邪神。

顧昀從陳姑娘嘴裡聽說「烏爾骨」,當時只覺得心疼,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其實並沒怎麼信,直至此時,一股涼氣才順著他的後脊緩緩地爬上來,長庚那雙無悲無喜、血氣翻滾的眼睛,居然讓這身經百戰的將軍突然遍體生寒。

兩人目光相抵,顧昀忽然有種在荒郊野外遇上野獸的錯覺,他一時沒敢移開視線,緩緩地攤開空無一物的手,試探著伸向長庚,長庚沒有躲,甚至在那溫暖的掌心貼上他臉側的一瞬間,微微低下頭,神色漠然地在顧昀手上蹭了一下。

顧昀膽戰心驚地低聲問道:「還知道我是誰嗎?」

長庚垂下那雙比普通中原人更濃密些的眼睫,低低地叫了一聲:「……子熹。」

還能認識人就好,顧昀沒留神他語氣中的異樣,先松了口氣,可他放心得太早了,還沒等這一口氣松到底,長庚突然猝不及防地伸出一隻手,一把掐向他的脖子:「不許你走!」

顧昀:「……」

咽喉乃人身要害,顧昀本能地往後一仰,架住了那隻冰涼的手,長庚順勢帶住他的手腕,狠狠地往下一別,顧昀只好屈指敲向他肘間麻筋,極狹隘的空間裡,兩人你來我往地交手了好幾招,那瘋子本就武藝精湛,此時邪神附體似的力大無窮、橫衝直撞,顧昀又投鼠忌器,生怕不小心傷了他,汗都快下來了,氣急敗壞地罵道:「我他娘的剛回來,往哪走?」

長庚倏地一頓,顧昀落在他頸側的手隨之停下,用手背在他下巴上輕輕摑了一下:「醒醒!」

這一下輕拍可能是力道不夠,非但沒把人叫醒,長庚那雙如同要滴血的眼睛忽然眯起來,像頭被激怒的豹子,回頭給了他一口,咬住了顧昀的胳膊。

顧昀:「……」

早知道就大巴掌扇上去了!

顧昀輕「嘶」一聲,眼角狠狠地抽了抽,他這輩子挨過砍、挨過炸,被人恨不能生吞活剝地一口咬住卻還是破天荒的頭一回,真有心一甩胳膊崩掉那瘋子幾顆門牙。

然而他手臂僵了良久,最終還是沒下得去手,片刻後,顧昀緩緩地放鬆了手臂上的肌肉,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長庚的後頸,一邊抽涼氣一邊低聲道:「扒皮抽筋吃肉——咱倆多大仇,你有那麼恨我嗎?」

這話不知觸動了長庚哪根神經,他眼睛微微一眨,隨後兩行眼淚毫無預兆地就下來了。

長庚也不出聲,只是一邊叼著顧昀的胳膊,一邊悄無聲息地流眼淚,那眼淚似乎衝淡了他眼睛裡可怕的血光,良久,長庚的牙關竟然微微地松了,顧昀試探著抽出自己鮮血淋漓的胳膊,看了一眼,低罵道:「屬狗的混蛋。」

可是罵歸罵,他還是把人摟進懷裡,伸手抹去長庚眼角地淚痕,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他的後背。

長庚伏在他胸口上,足足靠了小半個時辰,才漸漸從一片混沌中艱難地恢復神智,整個人像是剛從一場大夢裡甦醒,茫然了半晌,那些亂七八糟的記憶才漸漸回籠。

一回想起自己剛剛乾了什麼,長庚汗毛都豎起來了,他本來是爛泥一團,這麼突然一僵,顧昀就知道人緩過來了。

「醒了?」顧昀故作淡定地托起他的肩,微微活動了一下自己發僵的肩膀,伸出手問道,「這是幾?」

長庚心亂如麻,根本不敢看他,低頭一看顧昀那已經自己結痂的胳膊,臉色更難看了,雙手捧起來,嘴脣顫了顫,說不出話來。

「唔,狗咬的。」顧昀不怎麼在意地看了一眼,隨後又擠兌道,「這狗牙還挺齊。」

長庚微微踉蹌著爬起來,找來細絹布和淨水,低頭擦拭他的傷口,整個人好像剛被蹂/躪過一樣,三魂七魄一個在家的都沒有,說不出的凄慘。

然而像顧昀這種天生保護欲過剩的男人,倘若不論感情,單說一雙眼所見,大概「脆弱」是最能打動他的,美色還要排在其次,他目光當時就軟和下來了,抬手將五指做攏,輕柔地整理起長庚方才滾亂的頭髮。

「去年秋天,我跟季平行至中原一代,路遇一夥以‘起義’為名趁火打劫的土匪,」顧昀用一種比手上的動作還要輕柔的語氣,緩緩地說道,「我們聯合蔡老收拾了這夥禍害,捉了匪首,那匪首自稱‘火龍’,一身的刀疤,還被火燒過,審問過程中,我們從他身上搜到了一把蠻族的女人刀……是胡格爾的。」

長庚的手狠狠地一哆嗦,手中細絹掉了下去,他神色木然地低頭去撿,卻被顧昀一把捉住了手。

顧昀:「你那麼小也能記得嗎?」

長庚的手涼得像個死人。

顧昀嘆了口氣:「其實陳姑娘都告訴我了,關於那個……」

長庚截口打斷他:「別說了。」

顧昀順從地緘口不言,默默地在旁邊看著他。

長庚僵坐片刻,手下的動作陡然利索起來,三下五除二地將那點咬上處理好,而後驀地站起來,背對顧昀道:「雁王府建成之後也有好幾年了,一直沒人管,不太應該。我……我天亮回軍機處,等忙完了這一陣就搬過去……」

顧昀的臉色沉了下去。

長庚語無倫次的話說到這裡,忽然住了口。他不由得想起年關時自己去西北犒軍,顧昀那個讓他受寵若驚的態度——所以他只是知道了烏爾骨的真相?只是可憐他嗎?

說來似乎不可理喻,長庚可以肆無忌憚地在李豐面前展覽舊傷疤,卻連一點端倪都捂著不想讓顧昀看見,誰知他自以為捂得嚴嚴實實,風聲卻依然從手指縫裡往外透,長庚緊緊地咬住牙關,感覺嘴裡還有方才發瘋時的血氣。

腥而甜。

自從接到顧昀準備回京述職的摺子後,這些日子他晝夜都在期盼,每時每刻都像是在熬時間,然而好不容易盼來了人,長庚卻恨不能立刻逃出顧昀的視線。

他腦子裡亂哄哄的,下意識想逃,轉身便要往外走。

顧昀:「站住,你去哪?」

長庚渾渾噩噩,沒理他。

顧昀驟然低喝一聲:「李旻!」

從小到大,顧昀沒怎麼對他說過重話,更難得有火氣。然而他在軍中向來說一不二,權威極高,這麼微微含怒一聲喝問,隱約帶著殺伐森嚴的金石之聲,長庚一激靈,本能地停下腳步。

顧昀面沉似水地坐在床邊:「給我滾回來。」

長庚茫然道:「我……」

「你今天要是走出這個門,」顧昀冷冷地說道,「我就打斷你的腿,皇上也救不了你,回來,別讓我說第三遍!」

長庚:「……」

這是雁王統領軍機處之後,第一個敢當面說要打斷他腿的人,長庚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脾氣撞懵了,一時真沒敢往外走,他鼓足勇氣回頭看了顧昀一眼,心裡百般難以宣之於口的委屈與痛苦一股腦地順著胸口涌上來。

……只是臉上淚痕猶在,人已經太清醒,實在哭不出來了。

顧昀實在受不了他這種眼神,只好妥協似的起身上前,從身後一把摟住長庚,半強迫地把他扔在床上,拉過已經涼透地被子蓋在他身上:「為什麼這麼多年都沒和我說過?」

長庚深吸了口氣,低聲道:「……怕。」

怕什麼?

顧昀微微一愣,隨即一隻手端起長庚的臉:「怕誰?我嗎?」

長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就讓顧昀明白了什麼叫做「愛生憂怖」。

顧昀本想問「怕我什麼?怕我嫌你?猜疑你嗎」,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一時無話好說了,他便直接動了手,拎起長庚的領子,狠狠地親了他,長庚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

顧昀手撐在他耳側,揚了揚眉:「現在還怕麼?」

長庚:「……」

顧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心裡忽然一熱,舔了舔自己的嘴脣,他打算乾脆把流氓耍到底,抬手便伸向長庚散亂的衣襟。

不料就在這時,外面突然傳來幾下煞風景的敲門聲,有個姓霍的倒霉蛋不分青紅皂白地在外面叫道:「王爺,快到時辰了,該準備上朝了,可要更衣?」

顧昀:「……」

原來是這一番折騰,不覺天已經濛濛亮了。

霍鄲敲了一通門,沒人應,以為長庚累慘了沒聽見,正待再敲,那門卻忽然從裡面打開了。霍統領看見來人嚇了一跳,震驚道:「侯、侯爺!」

他們家這私下裡行為越來越奇詭的顧帥什麼時候回來的?一個家將都沒驚動,他是怎麼進來的?

跳墻嗎?!

屋裡的長庚有點尷尬,一邊整理自己凄慘的儀容,一邊應道:「我這就……」

顧昀不由分說地打斷道:「去給王爺告個病假,他今天不去了。」

霍鄲吃了一驚,忙問道:「那……傳太醫嗎?」

「太醫?太醫都是飯桶。」顧昀沒好氣地撂下這麼一句,轉身進門,吩咐道,「沒事別來打擾,快走。」

霍鄲:「……」

被禁足的長庚無奈地看著自作主張的顧昀:「我沒病。」

「你沒病,難道我有病?」顧昀翻出一小把安神香,放進一邊的香案中點起來,事到如今,也不必再遮遮掩掩什麼了,「這是陳姑娘托我給你帶回來的。」

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從屋裡彌漫開,長庚輕輕地嗅了一下:「陳姑娘改配方了?」

顧昀揉了揉胳膊上被他咬出來的牙印:「專治咬人的小瘋子。」

安神香很快起了作用,充入肺腑中,讓人聞起來渾身懶洋洋的,提不起一點力氣與戾氣,長庚筋疲力盡的靠在床頭,放空了目光,呆呆地望著顧昀。他神色憔悴,發絲散亂,迷茫的眼神總是追著自己打轉,有點病病歪歪的,一點也看不出長了一口「鐵齒鋼牙」。

長庚喃喃道:「子熹,我抱抱你好嗎?」

顧昀心說:「真膩歪啊。」

然後還是走過去坐在他旁邊,任憑他不依不饒地靠過來,摟住自己的腰。

「告病吧。」好半晌,顧昀忽然道,「不是已經有軍機處了嗎?江寒石也算能幹,只是以前缺了幾分機遇,這回他意外地被提上來,想必也能大施一番拳腳,西域進貢的紫流金已經差不多抵京了,我們可以踏踏實實地休養生息一兩年。蠻人不事生產,我們拖得起,加萊熒惑拖不起,北方戰局時間長了必有變化,只剩下一個江南……洋人畢竟成千上萬里隔海而來,耗資巨大,強龍都不壓地頭蛇,我們總比他們有優勢吧?」

長庚伏在他懷裡,微微睜開眼,感覺顧昀布滿薄繭的手指無意識地在他頭頸間穿梭,把他弄得頭皮一陣一陣又癢又麻。

「吏治改革方才開始,」顧昀低聲道,「此事雖由你一手發起,但是我看群臣水花不大,基本都是默認態度,你若是此時抽身,之後是行是廢,功過也都在別人頭上,咱們不爭功,也未必會落下不是……不管那些事,踏踏實實地回家休養幾年,好不好?」

沈易千言萬語,唯有那句「將來如何收場」顧昀聽進去了。

顧家世代封侯,又是皇親國戚,權貴起落,宦海沉浮他見過很多,權臣悍將的下場他也心知肚明,哪怕是天潢貴胄,風頭太盛,便能躲開當權者與春秋筆的秋後算賬麼?

「退不了了,」好一會,長庚才低聲道,「吏治改革的第一刀已經出去了,相當於給人刮骨療毒,皮肉都已經劃開……此時打退堂鼓,是讓他皮開肉綻地待著,還是再給重新縫上?」

吏治改革只是第一步,倘若只將其視為推行烽火票的手段,只到這一步便止步不前,來日戰後……甚至來不及等到戰後,朝中必回產生人人爭搶烽火票的局面,到時候不但貪腐也會蔚然成風,倘若沒個明白人把關,恐怕烽火票最後也是一文不值的下場,大梁恐怕會死得更快。

顧昀抱著他的手一緊,長庚再睜眼時,眼中血色與重瞳已經係數褪去,他忽然一翻身,有些笨拙地將日思夜想的人壓在柔軟而輕薄的錦被上:「子熹,你知道什麼是烏爾骨嗎?」

顧昀微微一愣。

「烏爾骨是一種邪神,也是蠻人最古老的一種詛咒,當他們舉族覆滅時,就會留下一對孩子,練成烏爾古,這樣煉制的人有舉世無雙力量,必會帶來腥風血雨,天大的仇人也能終結。」長庚伏在他身上,言語間胸口微微震顫,而他的聲音溫潤如昔,只是帶了一點說不出的嘶啞,「胡格爾臨死前對我說,‘我一生到頭,心裡都只有憎惡、暴虐、懷疑,必得暴虐嗜殺,所經之處無不腥風血雨,註定拉著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沒有人愛我,也沒有人真心待我’。」

顧昀微微抽了一口涼氣,他以前總覺得長庚少年時心思太多太重,裡頭藏著無數彎彎繞繞,讓人摸不清頭腦,卻不知無數彎彎繞繞後面,竟然還壓著這麼一句誅心的話。

「可是有人愛我,也有人真心待我……是嗎?剛才是你把我叫回來的。」長庚低聲道,「她從未有一天給過我溫情,我也絕不會如她的意,你信我嗎?子熹,只要你說一個字,刀山火海我也能走下去。」

79 交心

他貴為雁親王,統領軍機處,然而每每從秀娘烙入他骨髓的噩夢中驚回,心裡可想可念、可盼可信的,卻始終只有一個顧昀。

一個人的分量太重,有時候壓得他重荷難負。

了然大師有一次對他說過,「人之苦楚,在拿不在放,拿得越多、雙手越滿,也就越發舉步維艱」,長庚深有所感,承認他說得對,但一個顧昀對他而言,已經重於千鈞,他卻無從放下——因為放了這一個,他手頭就空了。

一個人倘若活得全然沒有念想,那不是要變成一條忽悠悠任憑風吹的破旗了麼?

顧昀抬手攏住他的肩,輕輕地在他的肩頸處敲了一下,長庚吃痛,卻不躲不閃地看著他。

顧昀:「我為何要讓你走刀山火海?」

「我想有一天國家昌明,百姓人人有事可做,四海安定,我的將軍不必死守邊關,想像奉函公一直抗爭的那樣,解開皇權與紫流金之間的死結,想讓那些地上跑的火機都在田間地頭,天上飛的長鳶中坐滿了拖家帶口回老家探親的尋常旅人……每個人都可以有尊嚴地活。」長庚握緊了他的手,將五指探入他的指縫,親昵地纏在一起。

顧昀一呆,這是長庚第一次跟他說出心中所想,說得他都有些熱血難抑。

可惜仔細一想,無論哪一樣,聽起來都像是不可達成的。

「我可以做到,子熹,你讓我試試。」長庚低聲道。

既然他身負「邪神」之力,難道不能試著扒開血色的世道,開出一條前所未有的凡人路麼?

那一年在雁回鎮上,十三四歲的少年也曾對不過弱冠的年輕將軍吐露過不枉此生的願景,當時尚且輕狂未褪的顧昀當面潑了他一盆涼水,冷漠地告訴他「英雄都是沒有好下場的」。而今,黃沙大漠幾遭,宮闕天牢往返,顧將軍自己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做「英雄都是沒有好下場的」,他卻無法再對長庚說出一樣的話。

將心比心,如果此時有個人指著他的鼻子跟他說:「顧昀,你就快點滾回侯府養老吧,活到現在算你運氣好,再不抽身遲早有一天你得死無葬身之地。」

自己會怎麼想呢?

如今這世道,一腳涼水一腳淤泥,人在其中免不了舉步維艱,走得時間長了,從裡到外都是冷的,有顆還會往外淌熱血的心、堅持一條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路不容易,要是別人……特別是至親也來潑涼水當絆腳石,豈不是也太可憐了嗎?

他許久不言聲,長庚正有些不易察覺的緊張時,顧昀忽然開口道:「親也親了,抱也抱了,你還想讓我說什麼?男人話太多就沒時間做別的了,這道理你懂不懂?」

長庚一愣,卻見顧昀彈指一點,床頭那半死不活的汽燈立刻滅了個乾脆利落,天尚未破曉,室內一下黑了,平時總是掛起來的床幔鋪天蓋地似的落下來,被一點窗縫裡透進來的清晨涼風吹得微微擺動,長庚來不及反應,腰間一松,腰帶竟不知什麼時候被抽走了,他還沒從方才「刀山火海」的誓言裡回過神來,臉「轟」一下紅了。

「子、子熹……」

顧昀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不耐煩地將胳膊上的絹布甩落,懶散地靠在柔軟的錦被堆裡,指尖劃過長庚的衣襟:「當年在溫泉別院的時候,你說你肖想過我……怎麼想的?」

長庚:「……」

「不是挺會說話的麼?」顧昀低笑道,「說來聽聽。」

長庚何曾見過這種連撩撥再戲弄的調/情,舌頭當即打了個結:「我……我……」

「這種事上,光會想可不行。」顧昀隔著衣服撫過長庚的腰身,在他大腿根上不輕不重地摸了一把,長庚差點跳起來,氣都不會喘了,左支右絀地抓住顧昀四處作怪的手,一把火從小腹一直燒到了嗓子眼,感覺自己就要燒成飛灰了。

顧昀已經挑開了他的衣襟。

胸口一涼,長庚才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一把按住顧昀的手,但已經來不及了——他胸口頸下的大小疤痕猝不及防地袒露出來,被那微帶薄繭的手指一碰,滋味簡直不要提了,長庚一方面忍不住躲閃,一方面又口乾舌燥,兩耳微鳴,不知該是進是退。

顧昀連日趕路,又在床邊等了一宿,身上那點藥效好巧不巧這時候過勁了,開始看不清東西,然而氣氛正好,他也不便掏個琉璃鏡戴上——戴著那玩意實在太像個準備拆鋼甲的長臂師,破壞情緒。

此時他全憑一雙手觸感,自長庚身上凹凸起伏的疤痕上掠過,比親眼瞧見的還要觸目驚心。

顧昀:「疼不疼?」

長庚低下頭,深深地看著他,答非所問道:「早結疤了。」

顧昀心裡一時涌上百般滋味,連澎湃的色心都減了些,他眯細了逐漸模糊的眼睛,在那些傷疤上細細地摩挲,長庚實在受不了,忍無可忍地輕輕嗚咽了一聲,扣住顧昀的手腕。

「不怕,」顧昀哄道,「我疼疼你。」

倘若這半瞎看得見長庚此事的表情,大概就不會說出「不怕」倆字來了。

長庚俯下身親他,顧昀被他親得心頭火起,正想翻身將此人就地正法,突然,長庚不知犯了什麼毛病,脫口叫了他一聲:「義父……」

顧昀:「……」

他直接讓長庚這一嗓子叫軟了,再大的情/欲也熄火歇菜地被攏成一團關進了鐵籠裡。

顧昀連著抽了好幾口氣,有心想衝長庚吼一聲「這種場合瞎叫什麼」,然而回想起來——人家也確實沒叫錯。

聽說有些男人私下裡特別喜歡這種背德的禁忌感,最願意讓床伴在被子裡亂叫,可惜顧昀萬萬無此愛好,並且完全理解不了,這一年半載間,他好不容易才習慣了長庚直呼表字,漸漸不再拿他當乾兒子看,誰知這種關鍵時候驟然遭遇到「義父」二字,真是撞了個頭暈眼花。

長庚好似渾然不覺他的彆扭,難以自抑似的連著叫了他幾聲,毫無章法地一下一下親吻著他,親密裡又帶了點讓老流氓如坐針氈的虔誠,配合「義父」這稱呼一起效果絕佳。

顧昀仿佛渾身上下爬滿了螞蟻,終於忍無可忍地一偏頭:「別這麼叫。」

長庚停下來,靜靜地凝視了他片刻,忽然伏在他耳邊道:「義父,看不清了就把眼睛閉上,好不好?」

顧昀再聾也聽出他是故意的了,何況還沒來得及很聾:「……你來勁了吧?」

長庚的眼睛在黑暗的床幔中亮得驚心動魄,不依不饒地將聲音壓得又低又輕柔,撒嬌似的在他耳邊道:「義父,你當年說過‘就算到了京城,也有你護著我’,還記得嗎?」

顧昀臉色變了幾次,對長庚這手消遣自己的新招實在無從抵抗,只好計劃起戰略性撤退,一推長庚道:「行了,別不要臉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嘶!」

「我該幹什麼?」長庚藉著方才姿勢之便又將他壓了回去,手已經探到顧昀後腰,他在嘉峪關給某人正骨的時候就摸了個知己知彼,此時以大夫的穩準狠地突然出手,顧昀劇烈地哆嗦了一下,本能地想蜷縮起來,被長庚連著按了幾個穴位,半邊身體都麻了,長庚這才不慌不忙地接上下半句,「義父不是才替我告了病,要疼我嗎?」

顧昀:「……」

他發現自己今年恐怕是流年不利,有點犯太歲,接連在溝裡翻船。

轉眼已而是天光大亮,高陽懸空。

燦爛的初夏日光不由分說地透過床幔,絲絲縷縷的透進來,長庚一雙眼睛卻比陽光還燦爛,真正明白了什麼是「經年痴心妄想,一朝走火入魔」。噩夢比現實可怕,現實卻比春/夢讓人瘋狂得多。

瘋狂過後卻一點也不覺得空虛,他心裡很踏實,有生以來沒有這樣踏實過,雙手猶自沒完沒了地在顧昀身上逡巡不去,不停地在顧昀耳邊叫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有點煩,可就是無法自控,停不下來。

他一會是「義父」一會是「子熹」,亂叫一通,貼著耳朵往裡鑽,藥效過了的聾子都得被迫聽著,顧昀還感覺得到耳邊源源不斷的熱氣,方才一念之差錯失先機,被那小子折騰了一溜夠,這會又困又倦還不讓睡,簡直沒地方說理去,沒好氣地拂開他:「別吵。」

長庚瞥見他臉上倦色,順從地閉了嘴,輕輕地按起他的腰來,那力道不輕不重地恰到好處,既解乏又沒有觸及顧昀那一身魔性的癢癢肉。

顧昀:「……」

所以他以前都是故意的!

姓陳的教他的到底是治病救人還是邪魔歪道!

顧昀剛要發作,突然,長庚一皺眉,手掌在顧昀胸腹間骨頭上輕輕按了幾下,然後捏住了他手腕脈門。

顧昀怒道:「你沒完……」

長庚:「什麼時候添的新傷?」

顧昀:「……」

完蛋,姓陳的除了邪魔歪道好像還真教了他一點真才實學,這也摸得出來!

危急時候,顧昀只好祭出「我聾,我什麼都聽不見」*,神色無辜地翻了個身,背對著長庚不動了,表示自己已經睡著了,閒雜人等可以跪安。

長庚將他從頭到尾檢查了一邊,可是那次嚇人的炸傷畢竟已經過去些時日了,一來長庚的醫術沒有陳輕絮那麼神,二來顧昀的傷已經痊愈了七七八八,沒查出什麼來,兩人就這樣互相把對方糊弄過去了。

雁王殿下一整天稱病沒露面,宮裡和軍機處與一干重臣紛紛派人來問候,都被霍鄲打發了,霍鄲行伍出身,主帥有命必然說一不二,說不讓打擾就是不敢打擾,默默地在大門口當門神,同時仍在對「大帥是怎麼進來的」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閒來無事,整肅起侯府稀鬆的家將防務來。

顧昀趕投胎似的提前兩天跑回來,又一宿沒睡,好不容易吃了頓葷的還姿勢不對,差點被噎死,簡直是心神俱疲,一覺睡到了下午,醒來以後身心感受依然十分奇詭,也不知道是誰的病假。

他有心發作一番,又覺得為這點事發作未免顯得小氣,只好憋憋屈屈地暗自想道:「下回一定要縫上他那張嘴。」

顧昀起來後四處摸索琉璃鏡,可那小東西不知去哪了,摸了半天也沒摸著,卻被一隻溫暖的手牽起來。

長庚趴在他耳邊道:「沈將軍他們還沒到,今天你不用出門,不用藥了好不好?我照顧你。」

顧昀本來也不大用了,可有可無地點點頭:「不用照顧,我習慣了,眼鏡找不著了,去給我拿片新的。」

長庚摟著他道:「琉璃鏡是我拿走的。」

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說不清楚。

其實從小——還是義父子的時候,他們倆的關係就十分親密,及至烽火中長庚繾綣的心意肆無忌憚地釋放,顧昀先是軟化妥協、乃至於深陷其中,家書與戰報同來同往,接連不斷,情意不可謂不深遠……然而諸多種種,卻都沒有此時來得熾烈*,似乎哪怕外面再來一次外敵圍京都可以拋諸腦後,天地都化在了方寸之間,遑論其他。

顧昀詫異道:「你拿我的琉璃鏡做什麼?」

長庚笑道:「喜歡。」

說完,他細緻地幫顧昀穿好衣服,又彎下腰替他穿好鞋,擺弄得盡心盡力、細緻周到。

雁王殿下一天到晚和尚似的素衣禁/欲,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多麼正人君子,然而經此一役,顧昀算是領教了,這人道貌岸然之下,心裡有一堆匪夷所思、正常人沒法理解的「情/趣」。

喜歡什麼?喜歡他瞎嗎?

長庚不怎麼大聲說話,為了讓顧昀聽見,便總要耳語相告,說些「小心門檻」之類的話便也有如耳鬢廝磨,行至門邊,顧半瞎本能地伸手去扶門框,被他溫柔而不由分說地將手截住,長庚任性道:「別碰別的東西,你扶著我就好。」

這種前所未有的全然的掌控感快把長庚迷戀瘋了,片刻也不願意撒手,時而說兩句話便湊過來索要一個親吻,樂此不疲,過了沒一會,活活把顧昀膩得渾身發毛。

顧昀打死也想不明白,本來又疏離又克制,給他換件衣服都要非禮勿視的一個人,究竟是怎麼上了一次床就變成現在這幅瘋魔樣的?

顧昀:「看不見我也沒殘廢,你不用一直扶著——不是一天到晚忙得昏天黑地嗎?」

長庚:「那你跟我去書房。」

顧昀走後,他的書房基本是長庚的地盤,常年飄在邊關的顧昀一時都有些陌生起來,長庚扶著他坐下,陽光從一個十分熟悉的角度打在書房中人的臉上,顧昀忽然若有所感,伸腳一勾,果然在桌下碰到了一個小小的板凳:「這東西居然還在。」

長庚俯身把小凳子撿起來,只見那木凳上畫了幾隻活靈活現的小王八,咬著尾巴圍成一圈,旁邊稚氣十足的字體刻著「神龜雖壽,十則圍之」。

……驢脣不對馬嘴。

長庚笑了半天,拉過顧昀的手按在那刻痕上,問道:「你幹的?」

「別笑,我小時候也沒正經讀過幾天書,」顧昀微微彎起眼,「書都是在宮裡跟著皇上和魏王他們一起念的,老侯爺自己學問稀鬆平常,也就兵書看得多一點,找了個酸不溜秋的老酸儒在這念經給我聽,聽不了一時三刻就睡著了,只能自己給自己找樂子——唔,忙你的吧,我好像好久沒回過家了,隨便走走。」

「別,」長庚忙道,「我喜歡聽你說,然後呢?」

顧昀面露難色——這實在不是什麼長臉的事,只是長庚難得開懷,顧昀權當逗他開心,便接著道:「我那時候搗蛋搗得厲害,先生都被我折騰怕了,不敢當面管教,背地跑去跟老侯爺告狀,老侯爺除了會打人,就是罰我在凳子上扎馬步,一哆嗦準掉下來,真他娘的不像親爹……後來我覺得那老山羊鬍子成日告狀,實在不是東西,跟沈季平合計了一下,偷了點瀉藥來下到了先生茶水裡。」

「瀉藥本來沒什麼,只是我們倆都小,沒輕沒重,先生又年紀大了身體虛弱,險些喝出人命來,顧家兩百年沒出過這麼喪心病狂的敗家子,老侯爺大發雷霆,想抽死我,幸虧公主攔著……唔,我娘後來承認,當時她不是不想打我,是因為她自己體寒不易生養,怕打死我讓顧家斷後。」

長庚想象了一下,感覺自己要是有這麼個熊孩子,也得往死裡抽,然而隨即想起那倒霉孩子是顧昀,又覺得倘若換做自己是老侯爺,即便真被這人鬧出人命來,自己大概也只好親自上門償命了,萬萬舍不得碰他一根汗毛的。

他忍俊不禁了半天,問道:「後來呢?」

顧昀微微一頓,臉上的笑容真的有點維持不下去了,他神色微斂,沉默了片刻,才說道:「後來他們倆感覺這麼下去要無法無天,就乾脆把我一起帶到了北疆玄鐵營駐地。」

而他那貓嫌狗不待見的童年就這麼猝不及防地戛然而止了。

80 隱憂

那大概是他這輩子最刻骨銘心的痛苦,顧昀說到這裡,本不願再往下講,然而可能是那些話在他心裡存了好多年了,一時居然有些剎不住。

「北疆真是苦,剛打完仗,到處都是傷兵,每天黃沙落日,連公主帳下都喝不上一口熱茶,哪有在京城當少爺痛快?我一開始死活鬧著要回去,老侯爺不幹,被我鬧煩了,就把我拎到行伍間,每天玄鐵營的將士們練兵,我就得在旁邊陪著練武,稍有偷懶,他就當著那些鐵巨人的面動手打我。」

老侯爺算準了兒子的狗脾氣,淘歸淘、嬌氣歸嬌氣,但當著眾人的面,這小東西即使還沒有人家大腿高,也萬萬不會哭鬧丟自己的臉。

長庚賴在他身上,下巴墊在顧昀肩上,貼著他耳根道:「若我早生二十年,就把你抱起來偷走,好好地放在錦繡叢中養大。」

顧昀想象了一下那番情景,被他肉麻得無言以對,哭笑不得。

其實細想起來,鐘鳴鼎食之家,自三代而衰者多矣,像顧昀這種出身的孩子,又是獨生,倘若當年真的任憑他在京城裡無法無天地長大,長大以後指不定要頑劣成什麼樣,非得有個老侯爺這樣狠心的爹,才下得去這樣的毒手修理他,讓玄鐵營不至於後繼無人。

只是誰也沒想到,成才的代價太大了。

「王伯說你從北疆回來以後性情就變了,不愛見人,誰也不理。」長庚停頓了一下,拉過他的手寫道,「你恨先帝嗎?」

顧昀頓了頓,下意識地想去摸腰間酒壺,一伸手才想起來,他已經決定戒酒,酒壺早就沒在身上了。

顧昀抿了一下嘴脣:「不恨……給我倒杯茶來。」

長庚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京師圍困剛解,顧昀傷得爬都爬不起來,一開口卻仍是不知死活地要酒喝,怎麼去了一趟西域打了一回仗,倒知道養生了?

長庚雖然一直對這酒鬼頗有微詞,但見他突然轉性,心裡卻「咯噔」了一下,不喜反驚。他起身給顧昀泡了一杯春茶,再次不放心地疑神疑鬼起來,不動聲色地搭住他的手腕,只恨自己學藝不精,沒能號出什麼名堂來。

雖然耳目不便,但顧昀還是感覺到了他的緊張,立刻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露了馬腳——長庚實在太敏感了,一個人倘若一直劣跡斑斑,不如乾脆劣下去,旁邊跟著收拾的人已經習慣了,反而是他毫無預兆地突然轉性會讓人無所適從。

於是顧昀若無其事地把茶水喝淨,舔了舔嘴脣:「酒壺不知道落在哪了,上回沈老送來的自釀酒還有嗎?」

這句聽起來比較像顧昀的風格,鬧了半天是剛才說話說得渴了,長庚略微放下心,一口回絕道:「沒了,湊合喝茶吧。」

顧昀半真半假地「嘖」了一聲,接著嘴邊被送了塊東西,一股糯米黏糊糊甜膩膩的味道鑽進鼻子,顧昀往後一仰:「什麼東西?我不要……唔……」

長庚含在嘴裡喂給了他。

顧昀眉頭皺成一團,他天生不愛吃甜的,被長庚和那塊茶點齁得夠嗆,可也沒吐出來,像多年前那個含著半塊蛋殼的雞蛋面一樣,囫圇吃了,從甜得過分的豆沙餡裡嚼出了一點甜過頭的苦來。

他忽然有點不安,覺得長庚這股膩人的勁不正常,方才聽說他不喝酒時那種陡然緊繃的疑神疑鬼勁也不正常——

極致的大悲大喜因為太耗神,往往不能持久,一般都只有一小會,之後要麼轉為麻木混沌,要麼當事人自己轉移注意力,衝淡這些情緒本能地自我保護。

顧昀正色道:「長庚,把琉璃鏡給我。」

「不,」長庚以一種類似禁錮的姿態從身側圈住他,不依不饒地追問道,「為什麼不恨?」

他最後的問話又熱切又冷漠,熱切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想得到他一個「恨」與「不恨」的回答,好像顧昀只要承認一個「恨」,他就要採取什麼行動一樣。

冷漠卻是他仿佛忘了嘴裡這個「先帝」是他親爹,隨口一提,像提起路邊貓狗一樣漫不經心。

顧昀心裡微沉,沉默了一會,反問道:「你呢?現在還恨胡格爾嗎?」

長庚沒料到他又將話拋了回來,有點意外地眨了眨眼——倘若顧昀此時能看清,就會發現他的眼睛不紅了,瞳孔卻依然有重影。

長庚冠冕堂皇的回道:「倘若她還在我面前,我必將她扒皮抽筋,但她已經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就算想將她挖出來鞭屍也徒勞無處尋,再恨她也沒有辦法消解,反而會如她的意,加速毒發,是不是?」

這絕不是他的真心話,顧昀心再大、耳再聾也聽得出來。

顧昀正要開口說話,突然感覺賴在他身上的人一震——是那種全神貫注時被突如其來的打斷驚嚇的震動。

身後一陣細細的風吹來,似乎是有人敲開了書房的門。

顧昀側過頭,問道:「王伯還是老霍?」

門口的老管家提高了聲音,喊道:「侯爺,是我,靈樞院來人找雁王殿下!」

長庚那重影的雙瞳倏地縮了回去,乍一看仿佛被強光刺激了一下似的,他下意識地放開顧昀,像平常一樣露出一點「非禮勿碰」的拘謹,拘謹了一半,又想起了什麼,臉上茫然神色一閃。

顧昀假裝沒有察覺:「有事先去忙吧,我好幾天沒正經吃過飯了,去找點吃的,剛才又被你塞了一塊不知什麼玩意……噎得我胃裡直反酸水。」

長庚先是一愣,隨即狠狠一拍自己的額頭,懊惱地揉了揉眉心:「我……那個……我真是……」

他「騰」一下站起來,倉皇道:「我先叫廚房給你做點好消化的。」

王伯忙道:「是,老奴這就去。」

長庚一口氣走到書房門口,又想起了什麼,在自己身上摸了摸,從懷中摸出了顧昀那副琉璃鏡,轉回去還給他,金屬鏈子與外框被他捂得溫熱。長庚將鏡片細緻地擦乾淨,架在顧昀鼻梁上,目光在他臉上流連良久,忽然低聲說道:「子熹,我覺得自己在做夢。」

顧昀被他神神叨叨地折騰了一中午,聞聽此言很是來氣,想撅他一句「打你一巴掌看你疼不疼」。

誰知沒來得及說,長庚微微一頓,站直回去,有點自嘲地苦笑道:「長這麼大沒做過這麼好的夢,醒不過來就好了。」

顧昀:「……」

他一正常,顧昀立刻又不忍心苛責了,感覺再來幾次,自己非得也跟著神叨起來不可,只好喜怒莫辨地端出四平八穩的模樣,擺手打發他快滾。

隆安八年初夏,顧大帥雖然一直在犯太歲,但大梁的國運卻仿佛從跌到谷底後開始緩緩復甦,像漫長的隆冬過後,漫無邊際的白雪下面開始有零零碎碎的嫩芽露出枝頭來。

入了夏,先是安定侯快刀斬亂麻地平定西方屬國之亂,簽訂了「絲路新約」,玄鐵營押送西域進貢的紫流金抵京。

至此,大梁四面楚歌之下,總算破出了一個開口。

沈易等人前腳剛到,靈樞院又傳出喜訊。

在顧昀原本那把一直未能在軍中推廣的大鐵弓終於有了新突破,葛晨這個屠戶出身的後起之秀果然天縱奇才,設計了一種全新的金匣子,輕便極了,可以裝在弓箭上,完美得由人力掌控。

本來非絕代高手拉不開的鐵弓弓弦重量減輕了一半以上,可以經人的雙手毫不費力地打出白虹鐵箭,精準度極高,鐵箭厚重,不易受狂風影響,一旦這批弓大規模趕制出來,白虹將從此在大梁軍中絕跡,而那鐵箭中還能再加火機系統,特質的鐵箭射出後能在空中二次加速,甚至能在敵陣中爆炸,威力極大。

六月底,在玄鐵營的虎視眈眈與西洋國內矛盾漸漸凸顯的情況下,南北兩邊的戰局同時短暫地平穩了下來,大梁得以一個喘息的機會,滿朝上下都知道,此時當務之急便是安民心,特別要將戰禍中流亡各地的流民安頓好。

可是怎麼休養,怎麼安頓?

給這些流民們重新安排田產是萬萬做不到的,哪個青天大老爺也沒有那麼高風亮節,將自家地讓出來給別人分。

軍機處組織了幾回大朝會召集群臣討論,始終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只收集了一堆餿主意,什麼組織流民去開荒之類,氣得隆安皇帝當庭暴跳如雷地指責一干朝臣屍位素餐:「你們怎不說將流民收攏流放到東海效仿精衛呢?」

突然,軍機處雁親王帶頭沉默,也不表態,六部及各地方官員上摺子互相推諉,當庭吵架鬧騰了一個不可開交,就在這時,杜萬全帶著他天南海北的十三巨賈出面上書朝廷,聲稱他們願意效仿西洋人,在各地設立民辦的廠房,收攏四方流民以事生產。

這樣一來不需要多少地,當時長庚自運河沿岸法辦安排流民不利的貪官污吏沒收來的那點田產足夠用,他們還打算以當年江南的耕種傀儡為藍本,召集一批民間長臂師,改造出一系列的民用火機。

隨著第二批烽火票發放,朝中一股暗流般的力量逐漸凝聚起來,他們蟄伏未動的時候,乍一看完全不成派系,此時卻暗中不顯山不露水地開始推動這件事:上諫隆安皇帝,給這些最早站出來扛烽火票的民間義商一些特許權,比如他們可以直接上書至軍機處,奏請皇帝本人特批,然後在保證軍用的情況下,允許他們每年購買一定限額的紫流金。

這封摺子最早是從工部呈上來的,工部尚書孟玨是個翰林出身的寒門士子,摺子裡說:此乃一箭三雕之計,既解決了各地流民騷亂,又顯示朝廷不會虧待有功之人,高價賣給這些巨賈的紫流金所得銀兩還能額外投入軍需戰備。

此一石激起千層浪,這回,嗅覺敏銳的簪纓世家中,終於有人回過神來了。

好久沒有上朝的顧昀有幸旁聽了一回大朝會是怎麼個劍拔弩張的盛景,聽得他目瞪口呆,感覺此地比明槍暗箭的前線陣地還危險。

十三巨賈一封摺子,士族與寒門的後起之秀間歷代積壓的矛盾陡然激化,此時長腦子的人已經發覺了那些官商勾結的暗箱交易,更有嗅覺敏銳的,已而察覺到這股新興的勢力難以抵擋的未來將會撼動士族之根本,一股日薄西山的危機感悄然而生。

朝堂上,親商會派指責世家「結黨營私,禍國殃民」,「站著說話不腰疼」,更有甚者,暴跳如雷指著對方鼻子罵「你有主意,讓流民去貴宅安頓可好」。

幾大世家臉紅脖子粗地爭論「商賈之人何能登大雅之堂」,「紫流金國之重器,豈能流入私人之手」,最後乾脆是「不知幾位大人收受賄賂幾何,與這些挑擔貨郎穿一條褲子」。

然後一排將軍在安定侯不吭聲的情況下面面相覷,一起作壁上觀,末了由軍機處跑出來你一句我一句地和稀泥。

顧昀抬頭看了一眼隆安皇帝,只覺李豐真是老了,不過三十來歲,已經華發遍生,一腦門焦頭爛額的戾氣,有那麼一瞬間,顧昀忽然想:「倘若當年城將破時,他被一枚流矢釘死在紅頭鳶上,是不是對他而言反而是件好事呢?」

李豐似有所感,正好抬頭碰到顧昀的視線。

這天散朝後,顧昀便被留在宮裡,兩人戰前鬧翻,之後馬不停蹄地四處打仗,幾乎沒有再私下相處的機會,這一回再次在一同長大的地方聊些經年閒話,幾乎是恍如隔世,李豐留下顧昀實屬一時衝動,真一同走在御花園裡,才發現無話好說,著實尷尬。

正這時,太子下學經過,過來問安見禮。

李豐不怎麼沉迷於後宮,子嗣不豐,太子剛滿八歲,還沒開始長個子,一團孩子氣,見了李豐有點拘謹,規規矩矩地上前見禮道:「父皇。」

隨即又小心翼翼地看了顧昀一眼,有點想搭話,又不知這人是誰。

顧昀衝他笑了一下:「臣顧昀,參見太子殿下。」

太子吃了一驚,小男孩都愛聽大英雄的故事,此時見到真人,一方面激動不已,一方面還要在父親面前勉強維持太子威儀,小臉都漲紅了,磕磕巴巴地道:「顧、顧將軍!不……那個……皇叔公不、不必多禮。孤……我還習過皇叔公的字呢。」

顧昀神色有點古怪:「……殿下太客氣了。」

「皇叔公」仨字給了他會心一擊,叫得他覺得自己長出了兩尺長的鬍子。

那天李豐揮退四下,只留下太子隨行,誰也不知他和顧昀聊了些什麼,宮人只知道,小太子似乎與安定侯十分投緣,一直纏著他不肯走,最後趴在顧昀肩頭睡著,是安定侯親自送回東宮的。

臨走時,隆安皇帝特意囑咐顧昀,要是有工夫,常進宮來看看,也指點指點太子。

之前皇上與安定侯翻臉,軍政離心之事似乎只是一場被人刻意淡忘的漣漪。

而此時望南樓雅間中,江充匆匆趕到,從袖中取出一份密函遞給長庚:「王爺,您看看這個,我們在朝中根基未穩,這回可能是有些操之過急了。」

那是一份奏摺拓本,江充壓低聲音道:「大內流出來的,下朝以後,幾大世家就通過王國舅,聯名將摺子遞到了皇上那,恐怕是蓄謀已久。」

長庚神色不變地接過來:「王國舅?他自己屁/股擦乾淨了麼?這段時間戰亂紛紛,譚將軍身死京城,便覺得沒人追究他了?」

江充將聲音壓得更低:「王爺,王國舅是太后母家,只要不謀反,皇上不會動他……再者當年那件事誰敢提?若是以此為由扳倒了王國舅,難道先帝不會落一個受小人妖女矇蔽,殘害忠良的昏君名聲?子不言父過,皇上不可能因為這件事辦了王裹。」

長庚面無表情,一目十行地將那拓本掃了一遍,忽然「咦」了一聲。

江充:「怎麼?」

長庚:「這東西不像是王裹那酒囊飯袋想得出的,誰的手筆?」

江充:「哦,說來此人與王爺甚有淵源,當初方家不是還有意與王爺結親麼?這背後捉刀之人正是那方小姐的叔叔,當朝戶部尚書方欽,原是元和十八年先帝欽點的狀元郎,前朝唯一一位連中三元的,自小才名卓絕。」

自從方欽接掌戶部,一幹事務井井有條,與軍機處配合得當,從未拖過後腿,可謂是個能臣。可惜屁股決定腦袋,他生於方家,代表方家,註定是一塊才名卓著的絆腳石。

「半朝座師,風頭無兩。」長庚輕輕地敲了敲桌案,「舊時王謝堂前燕,也該往尋常百姓家裡飛一飛了。」

江充聽出他話裡殺機,心頭一跳。

81 婚事

殺破狼九

第八十一章

可是還沒等江充看個分明,長庚又若無其事地贊道:「方尚書確實有才,真乃治世之能臣。」

雁親王言語輕快,讚賞似乎也讚賞得實心實意,仿佛方才那一點說不出的殺機完全是江大人自己的臆想,只有「治世」二字用得十分微妙。

方欽的摺子直指隆安皇帝的心窩,他也不評論將流民歸入廠房是好是壞,只揪住紫流金監管安全問題不放,甚至把顧昀也拖出來說事——「數萬玄鐵營將士於前線浴血奮戰所得,若不能善用,豈不寒忠臣良將之心」?

顧昀約莫是不會太計較的,但李豐的逆鱗是妥妥地被戳中了,長庚勸奉函公在紫流金問題上讓步的時候說過,自那英明神武的武帝開始,紫流金之於帝王家,便仿佛是另一部傳國玉璽,何況景華園數代積累的皇家私庫一朝付之一炬,自那以後,李豐只會更沒有安全感。

後面,方欽還條分縷析地列舉了一長串紫流金售賣給私商可能造成的後果:

比如開了這條口子,以後怎麼鑒別私商手裡的紫流金是從朝廷買的還是走私的?

倘若外來走私紫流金價格更低,那逐利的商人理所當然會打著特許的牌子走私,民間私藏、私售、私運紫流金一事本就屢禁不止,往後不是更管不了了?

再比如,要是不出意外,廠房產業總歸比凡人一輩子壽數長,就算朝廷只給這十三民間義商特許權,他們的子孫後代怎麼辦?

燒紫流金的地方往後只會越燒越多,否則必然難以為繼,那麼朝廷是要給他們子子孫孫都有特許權嗎?子孫分家怎麼辦?廠房被人買下來怎麼辦?倘若紫流金的特許權也能買賣,那麼將來歹人要私囤鋼甲火機謀反,不也太方便了嗎?

但如果這種特許權只是一錘子買賣,對人不對廠,那以後這十三個懷揣特許權的人死了,廠房一散,不還是要流民橫行嗎?

眼下這一代流民知道造成他們流離失所的是外敵,是朝廷管他們飯吃、給他們安排去處,但幾十年後的再出流民,他們會怎麼想?他們只會覺得是強制收回特許權的朝廷砸了他們的飯碗,這樣一來,豈不是解一時危局,埋下無窮禍患嗎?

此外還有種種顧慮,不一而足,方欽最後用文雅的措辭總結:綜上所述,鼓動將紫流金販售給私商的人,要麼頭腦簡單,根本是顧頭不顧■,只看眼前不想想將來怎麼收場,要麼根本就是根攪屎棍子,渾水摸魚,不知安得什麼居心。

方尚書才高八斗,長長的一封摺子,字字句句往隆安皇帝心上戳。

「倘若這摺子按著常規途徑,先送到軍機處,我們還有能力攔一攔,」江充嘆道,「可是……唉,王爺,方家在朝中畢竟根基深厚啊。」

長庚突然無聲地笑起來。

江充被他笑得莫名其妙。

只見雁親王慢條斯理地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道:「方大人說得乃是當務之急的時政,並非歌功頌德的廢話,其言又句句在理,並無不妥之處,就算送到軍機處,我們又有什麼理由攔下?寒石,你那句話妥當嗎?當軍機處是什麼地方,專門欺上媚下、弄權舞弊用的麼?」

他語氣雖然溫和,但話說得已經說得極重,江充悚然一驚:「王爺……」

長庚神色微斂,淡淡地打斷他道:「今日這話自你口出,自我耳入,不會傳到第三個人那裡,姑且就算了,但我不希望在軍機處裡再聽見類似的話。」

江充忙正色應道:「是,下官失言了。」

長庚的神色溫和下來,睜眼說瞎話道:「我這個人經驗有限,遇上事城府與涵養都不足,拿你當自己人,嘴裡也沒個把門的,話說得輕了重了的,寒石兄別太往心裡去。」

江充連聲道「不敢」。他被雁王一手提拔,別人都以為他是雁王心腹,但他自己卻越發覺得看不透這位知遇之恩深重的上司。

以方家為首的勢力不會坐看朝中新貴藉著國家缺錢的機會上位,必定會不遺餘力地打壓,這是肯定的。

別人或許不清楚,但江充心知肚明,這些所謂「新貴」恰恰是雁親王一手扶植的——從改革吏治……甚至更早,發行烽火票開始,這件事就已經在鋪墊了。

倘若他這漫長的鋪墊是為了布一個局,那麼最後指向何方?

雁王殿下真的只是大公無私,所做種種都為了緩解國家一時危局嗎?他真像自己一直表現出來的那樣無欲無求,只待外敵一退,便會立刻掛印回家當吃個皇糧的閒散王爺嗎?

要真是那樣,他有什麼必要殫精竭慮地鋪這麼大一張攤子?

但倘若雁王只是用這一場彌天大謊欺遍世人,心裡另有所圖……他又能圖什麼?

他是當今皇上唯一一個還活著的親兄弟,也是大梁唯一一位親王殿下,若想再進一步,也就只有……那個位置了。

但這也完全說不通,雁王要真的有意皇位,當年隆安皇帝親口傳旨讓他繼位的時候,他為何要抗旨?

退一步說,就算他當時推拒,後來又起意,那他何苦以親王之尊得罪一干朝中重臣?正常的難道不是出手拉攏嗎?

江充一頭霧水,頗為小心地問道:「可是殿下,就連下官看完這封摺子,都對私商設廠一事充滿疑慮,何況皇上?但若此事當真不成,那麼且不說朝廷該如何安撫杜公他們這些於國有功之人,眾多流民又該如何安頓呢?」

「這你就想岔了,」長庚意味深長地笑道,「皇上看完以後只會對私商買賣紫流金一事充滿疑慮,既然方大人已經說得這麼清楚了,私商買賣紫流金不可行,我們不如想想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不就兩全其美了嗎?」

江充倏地一愣。

長庚:「回去準備一下,明天列位稍微早點到,軍機處在朝會之前先議一議此事,別讓我皇兄失望。」

江充應了一聲,起身告辭——有那麼一瞬間,他從雁王平心靜氣的字裡行間聽出了某種說不出的篤定——好像他早已經料到了方欽這封摺子,也早已經想好了下一步應該如何應對。

但……既然有解決方案,為何一開始不提出來,非要繞這個彎子呢?

這樣除了提前激化烽火票新貴與世家門閥之間的矛盾,還有什麼用?

「哦,對了,寒石。」長庚叫住他。

心事重重的江充回過神來,以為他有什麼要緊事,忙洗耳恭聽。

長庚:「順便叫他們給我炸二斤鹽酥小黃魚包好,我一會帶回去,多謝!」

江大人腳下一滑,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

而此時,被隆安皇帝留下的顧昀也才堪堪趕著宮門落鎖之前離開。

四方戰備調配要經安定侯看過才能上報軍機處轉呈皇帝報批,本來最新的紫流金調配方案在大朝會後就要交給顧昀,誰知皇上一留便將他留到了這個點鐘,沈易只好一直等到了夜幕將臨,正百無聊賴地打哈欠時,才看見顧昀慢吞吞地往外走來。

「怎麼這麼半天?」沈易迎上去,「我還以為你又因為什麼和皇上吵起來了。」

顧昀接過他手中準備上呈的摺子,隨手翻了翻:「等我拿回去看——有什麼好吵的,都這把年紀了。」

沈易:「……」

他一臉震驚地看著顧昀,舌頭打結道:「這……這把年紀?大帥,你沒事吧?皇上到底跟你說什麼了?」

居然把一天到晚臭美的「西北一枝花」說成了「這把年紀」!

顧昀惆悵地瞥了一眼自己的肩頭,小太子趴在他肩上流的哈喇子還沒乾。

人要是光棍的時間長了,就總是容易覺得自己還青春年少,不料一不小心已經成了「叔公」輩,這才恍然想起來,要以自己這歲數,倘若換成個壽數短的,大概半輩子都過去了。

「沒什麼。」顧昀邊走邊心不在焉地說道,「可能被大朝會吵得氣悶了,跟我說了幾句喪氣話……皇上那個人,從小愛爭強好勝,幹什麼都非得壓過別人一頭,剛登基的時候也不是沒想過泰山封禪之事的,這些年弄成這樣,他……唉,也不容易。」

沈易背負雙手,默默地聽著,每次牽扯到這些皇家爛事,他都覺得十分心累,以那已經進了皇陵的元和先帝為首,一個比一個反覆無常,三天好了,便讓你榮寵無雙、恨不能權傾天下,兩天惱了,轉眼讓你變成個階下囚,弄不好小命都不知吊在誰的刀鋒上。

就說元和先帝,要是早能快刀斬亂麻,現在顧昀再投胎都差不多能娶媳婦了,偏偏那位又想除掉顧家,又幾次三番不忍下手,像個狠心端了虎窩的獵人,乾都乾了,偏不捨得殺那幼虎,非得抱回家當貓養,殺得情真意切,寵得也情真意切,結果養出了顧昀這麼一個情義深重的「禍根」,真不知是成是敗。

沈易嘆道:「咱們在外面打仗的不知道朝中難處,回來才曉得雁王殿下這一年多真是不容易。你猜怎樣,我爹昨天還在跟我念叨,說我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本來我家雖不是什麼名門望族,卻也是世代科舉,正經八百都食皇糧俸祿的,當年我一意孤行要進靈樞院,我家老頭倒是沒怎樣,三姑六婆都瘋了,後來又從靈樞院裡跑出來跟你從軍,更不像話……唉,都別提了,在我們家那些姑姨娘舅眼裡,我簡直就是個無可救藥的敗家子。」

顧昀不滿道:「實打實的軍功在身,怎麼就敗家了?」

「說的就是,不過現在我家老頭反而有點慶幸,」沈易道,「他說如今朝中四下都是暗流,局勢也越來越複雜,反而不如跟著你在外面打仗來得踏實,起碼炮口刀尖都是對準敵人的。」

顧昀心裡卻沒多踏實,反而塞得更嚴實了,他不知道長庚在紛亂的朝堂中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迄今為止,軍機處都仿佛只是一個特殊時期,為了全國上下「以戰為先」而統籌國力、協調群臣的臨時機構,雖一干權力仿前朝制度,乃是國事中心,直接上呈皇帝統領六部,但其中每個人還保留兼任了原有職務,好像一旦戰事平息,軍機處就能隨時裁撤一樣。

以雁親王為首,軍機處一直都圍著皇上和各大軍區所需轉,其中所有人的立場似乎都在迷霧重重之後。

「不說這些糟心的,」沈易開口打斷他的思緒,「對了,雁王殿下還在侯府住嗎?你跟他到底算怎麼回事?」

顧昀:「……」

沈易一點也看不出他那臉上「一言難盡」的表情,兀自喋喋不休道:「我聽人說了,以往雁王殿下在軍機處一住就是十天半月,最近才開始按點來按點走,算起來好像就是從你回京開始……唉,要說起來,他要不是特別當真,想必也不敢拿你消遣。」

他三紙無驢地絮叨了一通感慨,也不知是感慨雁親王不容易,讓姓顧的趕緊從了,還是告誡顧昀此情驚世駭俗,當斷則斷——反正顧昀是沒能領會精神,皺眉道:「沒明白,你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此事該怎麼辦,」沈易抓耳撓腮道,「就是替你發愁。」

顧昀:「……」

他感覺沈易不是在替他發愁,完全就是在給他添堵。

不過睡都睡了,沈易這話連同感慨一起,都已經晚八輩子了,可任憑顧帥臉皮厚有三尺,這等「實情」也實在不便昭告天下。

他一眼瞥見沈易仍在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似乎沒有要各回各家的意思,便沒好氣地挑眉道:「你還跟著我幹嘛,準備去侯府圍觀一下我是怎麼發愁的嗎?」

沈易訕笑一聲,訥訥道:「子熹,咱倆這麼多年交情了,讓我蹭頓飯行吧?」

顧昀奇道:「你家窮得揭不開鍋了?」

沈易一反其碎嘴常態,扭捏支吾了半晌,才道:「我爹……最近想給我張羅一門親事,那個……有點太熱情了,我惹不起他老人家,只好四處躲一躲——哎,你差不多行了,別笑閃了腰,有這麼恩將仇報的嗎?哦,你有愁我替你發,我有愁你幸災樂禍……」

顧昀笑得喘不上氣來:「我……真是長見識了,頭一次看見因為被逼婚吃百家飯的將軍。」

沈易:「……顧子熹,咱倆交情還在嗎?還在你就趕緊閉嘴,請我吃頓好的,還能原諒你。」

他真後悔沒趁著顧昀爬不起來床的時候好好報仇雪恨一番,果然老實人就是挨欺負。

顧昀笑累了,才敷衍地安慰道:「快知足吧,有人催逼是老父健在,我想讓人催還沒人催呢。」

沈易聽了神色有點落寞道:「我爹可能是怕我死在戰場上,著急給沈家留後吧。這麼多年了,我也確實沒讓他省心過,就是……我這個人自己知道,天生瑣碎得很,倘若有了老婆孩子,心思恐怕就難留在邊疆了,你本來已經夠孤苦伶仃的,我要是再走……」

顧昀不笑了,在兩步以外回過頭來看著他。

沈易:「最近我倒是看出你有想要功成後而身退的意思,真把洋人打回去,皇上無論如何也不能再找你麻煩,再說還有雁王殿下,殿下自小心細仁義,又對你……想必能照顧你,我吊兒郎當了這麼多年,也確實該收收心,成家立業了。」

「季平,」顧昀道,「莫非……」

沈易等著他說。

顧昀:「……你也暗戀我?」

沈易被地上翹起的石頭絆了一下。

顧昀搖頭晃腦地嘆道:「天生麗質難自棄,唉,長得太英俊也是麻煩。」

沈易終於忍無可忍,咆哮道:「你還要不要臉了!」

沈將軍一時什麼愁緒萬千都化成了一把怒火,一路跟顧昀掐回了侯府,不料正好在大門口遇上剛從望南樓回來的雁親王。

當著沈將軍的面,長庚十分客氣地打了招呼,又將小黃魚遞給顧昀:「正好剛出鍋,義父上回說好吃,我就順路買回來了。」

沈易乾笑。

顧昀乾咳。

長庚那眼神、那表情——沈易覺得自己來侯府蹭飯完全是個錯誤,眼都瞎了,顧昀則是聽見「義父」倆字就腰疼,也啞火不吭聲了。

雁王殿下一露面就降服了兩位活蹦亂跳的將軍,笑容可掬把倆人領進門了。

82 閒愁

沈易好歹一方統領,也就是顧昀平日裡同他處得隨便,兩句話交情深厚,三句話說崩了又掐,別人是不好這麼不見外的,怎麼也得當個客招待,顧昀不管事,長庚便親自去與家人交代。

沈易進了侯府的門開始就是緊繃的,此時坐立不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覷了一眼雁王長身玉立的背影,湊到顧昀身邊問道:「你下手了?」

「……」顧昀又有點一言難盡,遲疑了一下,含混的敷衍道,「嗯。」

沈易整個人都不好了,總算明白來路上顧昀那躲躲閃閃是為了什麼了,一時覺得驚世駭俗,一時又無可奈何,「你你你」半天,話不成話。

顧昀不便多解釋,死豬不怕開水燙地坐在一邊,拆開那油紙包,將鹽酥魚捏出來吃。

沈易知道他有點沒心沒肺,但沒料到他這樣沒心沒肺,一顆好管閒事的後宅嬤嬤之心翻涌上下,痛心疾首道:「你……你怎麼就……一時痛快了,以後怎麼辦,啊?這麼混下去嗎?算怎麼回事!您老人家威震一方沒人敢管,雁王呢?皇上答應嗎?萬一以後再生個什麼變故,哪就好聚好散了,這麼多年情分不要了!你……我說你什麼好啊顧子熹,你簡直禽獸!」

顧昀砸吧了一下嘴角沾的椒鹽粒,被「禽獸」二字砸在腦門上,真是冤得死去活來,只好高深莫測地坐在一邊,不解釋。

沈易說的話是顯而易見的屁話,顧昀自然思量過,倘若只是情不自禁,那他自己禁了就是,世間紛繁複雜,禁不了別人,還禁不了自己麼?倘若幽情刻骨銘心難以忘懷,便自己尋塊磚頭往腦袋上一碰,將識海咣當一下,爺娘祖宗、自己姓甚名誰都能咣當乾淨,何況情愫?

然而並不是……

長庚身上偏偏有那一重從小落下的烏爾骨,讓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撂開手,誰知好像又有點弄巧成拙的意思,時至今日,顧昀也不知道自己當時邁出那一步是對是錯。

只是個中凶險糾結與愁緒無從為外人道罷了。

顧昀眉目不驚道:「將來收回江南,我就帶他走,管別人怎麼說呢。我活著一天就護著他一天。」

他說得倒輕巧,沈易氣得兀自在旁邊喘了一會,拿白眼翻顧昀,顧昀叼了條鹽酥小黃魚,想了想,順手掰給了沈易一半,對他說道:「一會趕緊吃,吃完趕緊走。沒見人家軍機處裡一天到晚忙得亂轉麼,長點眼力。」

沈易差點讓魚噎死,讓他氣了個倒仰,壓低聲音怒道:「我大老遠地來替你發愁,你就拿這幅見色忘義的嘴臉相待,顧子熹,總算明白何為日久見人心了。」

顧昀:「……」

軍中一幫血氣方剛的漢子,有能考上天子堂前的翰林出身,也有入伍前大字不認識一個的尋常武夫,趣味各有高低不同,開起玩笑來葷素不忌,私下裡常有些上不得檯面的葷話——有些原本正常的,被他們一編排,也能引來無數猥瑣的聯想。

顧昀:「你怎麼那麼下/流?」

沈易先是一愣,仔細回味了一下方才自己最後一句無心的話,反應過來,確信顧昀此人已經沒治了,吼道:「你才下/流!」

長庚本來在門口和王伯說話,聽見裡面咆哮,莫名其妙地回頭看了又嚷嚷起來的沈將軍,囑咐道:「上回宮裡送來的枇杷膏還有嗎,一會給沈將軍拿一碗來,我怕他喊壞了嗓子。」

顧昀好整以暇地翹著二郎腿往旁邊一坐,捏著油紙包裡的小黃魚吃,等沈易怒氣漸消,他才忽然道:「行了,季平,我知道你心裡煩,雖說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約,但你要不喜歡盡可以不娶,管是誰家的女兒?沈家宗族再盤根錯節,管得著我玄鐵營的人麼?」

沈易呆了片刻,神色沉鬱下來:「我不是怕,只是……」

顧昀點點頭,自小一起長大的世家公子,彼此的難處不必明說,也心知肚明。

「我很小的時候就聽家裡嬸娘與祖母議論我爹,說他如何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整天在欽天監裡領閑差,跟一幫僧僧道道的鬼混。」沈易微微嘆了口氣,「我父輩三人,大伯腳有殘疾,仕途難行,我爹又是那個不著調不愛鑽營的性子,那些年全靠三叔一人獨撐……那年我辭去翰林入靈樞院,祖父知道了險些厥過去,想將我逐出家門,是我爹跟三叔頂著不孝的罪名護著我,當時家法都請出來了,祖父一時失手,三叔為了護著我,挨了一鞭子,他不呢就殫精竭慮氣力不繼,當場被我祖父打出一口血來,從那以後身體就每況愈下,不到三十五,人就沒了——我那時候毅然離京,跟你從軍,也是為了這個。」

為了愧疚,為了不回家……也為了自己掙出一把功名來給眼高於頂的家族看看。

鐘鳴鼎食之家,外人看來多少錦衣玉食羡煞人,誰身在其中誰知道裡頭的諸多無奈。

「有時候就是覺得沒意思,」沈易道,「忒沒意思,幾回生死掙命,掙出個人模狗樣來,回家掀開門簾,等著你的還是那一套,除非斷絕六親,逐出家門,否則永遠都得被那些盤根錯節的關係擺布……我就隨口抱怨,你也別往心裡去,這都不是大事,跟你們家的事比起來,我家那真是一點雞毛蒜皮。」

顧昀笑道:「都是閒愁。」

「可不是麼,」沈易自嘲笑道,「你看見鐘老將軍上的摺子了嗎?裡面除了軍情,還詳奏了江北災民形狀之凄涼,這還是夏天,說話就入秋,倘若再不能將人安頓下來,不知怎麼過……朝不保夕,也就是我們這些屍位素餐的,還在為自己後院那點事發這些沒著落的閒愁。」

他說完,幽幽地嘆了口氣,兩人各自沉默片刻,顧昀忽然道:「明天將鐘將軍的摺子拿給我看看,倘若時機合適,早朝時候呈上去,真是聽他們吵夠了。」

沈易一愣,安定侯的態度全權代表軍方,這麼多年沒在內政上表過態,這回是要站在軍機處……雁親王背後了嗎。

正這時候,不知什麼時候走進來的長庚插話道:「不必,義父,些許小事,哪就需要你親自出面了?」

沈易見他來,忙撤下方才坐沒坐相的姿態,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道:「王爺為蒼生社稷殫精竭慮,我們這些只會花不會賺的敗家丘八也是想略盡綿薄之力。」

長庚笑道:「沈將軍哪裡話,眾將士浴血在前,才有我們喘息倒手的餘地,運河沿岸設廠一事牽涉眾多,你們牽涉其中反而容易恆生枝節,我還擺得平,放心吧,保證在天寒地凍前安頓好。」

如今的雁親王早已經不是雁回鎮上的懵懂少年了,國家危亡必有挑梁之人,他年紀雖輕,手掌軍機處的一身沉穩威儀卻已經盡在周身,三言兩語宛如閒聊,經他嘴裡說出來,卻仿佛擲地有聲。

沈易恍然想起來,自從雁王接手軍機處,他們要錢來錢,要糧來糧,一批一批的火機鋼甲一點也不猶豫地往前線送,倘若不是他們自京城來,知道朝廷是怎麼一個千瘡八孔的熊樣,大概還得納悶,怎麼日子比戰前還要寬裕些?

沈易正色抱拳拱手道:「無論如何,末將要替邊疆數萬將士謝謝王爺。」

長庚笑道:「沈將軍說得哪裡話,都是應當應分的……再說義父都已經謝過了,是不是?」

顧昀:「……」

這小王八蛋!

長庚從他手中抽出油紙包,柔聲道:「零嘴解解饞吃兩口就算了,多少節制點,待會還有正餐。」

沈易這萬年老光棍簡直不好意思在此地坐下去了,這回不用顧昀趕,也想吃完飯趕緊溜,安定侯家的飯吃起來真牙磣。

晚間送走了身心遭到重創的沈將軍,長庚抽走顧昀拿著不放的酒杯。

顧昀懶洋洋地笑道:「沒酒了,就一個杯底,我聞聞味。」

長庚丟給他一包安神散:「愛聞聞這個。」

顧昀無奈地搖搖頭——他放縱是放縱,但只要是自己想節制,也絕不含糊,多日滴酒不沾,沈易來了,也才喝了三兩杯,基本就是沾沾嘴脣潤潤喉的量,知道長庚要管他,才不主動放杯子。

長庚實在太愛管他,事事照顧到,並且絕不假手他人,好像這樣能讓他心裡踏實似的。

都是小事,顧昀也樂得不動聲色地慣著他。

兩人洗漱乾淨回房,卻並沒有什麼旖旎,顧昀拍拍床頭,對長庚道:「銀針拿過來。」

長庚那日先是大驚大悲,幾乎陷入幻覺,隨後又是多年夙願一朝成真,心裡歡喜太過,整個人都魔怔了,顧昀當時按捺住沒表示什麼,隔兩天沈易等人抵京,他便去找了陳姑娘。

陳姑娘過來看了一次,當時動手將重瞳時不時冒出來的雁王扎成了一隻刺蝟,意味深長地說道:「自古就有樂極生悲,極樂至失心瘋的事屢見不鮮,常人尚且如此,王爺這個情況,還是節制點吧。」

說完她還隱晦地看了顧昀一眼,字裡行間仿佛也閃過了「禽獸」二字遠遠地糊在了安定侯頭上,下了一打禁酒禁辛辣禁吵鬧禁/欲的禁令,囑咐他每天睡前以銀針安神固心,有些他自己夠不著的地方便只能讓顧昀代勞,顧昀跟著陳姑娘學了好幾天,所幸他自幼習武,穴位都還找得準。

長庚安然趴在床頭,解了顧昀的髮髻,將他一縷披散的發梢抓在手中把玩,將後背交給顧昀那二把刀,一點也不怕他扎錯了,每天無論怎麼心力交瘁,這一會工夫都是他心裡最放鬆的時候,恨不能一直這樣到地老天荒。

83 反擊

顧昀對針灸之術一竅不通,完全照著陳姑娘教他的死記硬背,他以前時常聽民間說些一針扎不對,能把人扎癱了之類聳人聽聞的傳言,因此一點神也不敢走,深淺一分也不敢錯,也真難為他那雙瞎眼。

直到最後一根針放好,顧昀才微微松了口氣,身上出了一層薄汗,隨手拿起旁邊的汗巾擦了擦手,一回頭,卻見長庚側著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他眼睛裡的血色與重瞳盡去,眼神安靜而悠遠,映著汽燈一點微光,像是含著古佛下、青燈中的一雙人間煙火。

顧昀:「看什麼?」

長庚的嘴角僵硬地挑了挑,然而銀針在身,他又被封成了一個面癱,笑不出來。

顧昀的目光匆匆從他那線條流暢的後背上掠過,雖然很想「報仇雪恨」,卻不敢違背醫命,在這種時候碰他,便乾咳一聲道:「好了,別笑了,趕緊休息,明天不是還要早起?」

「子熹,」長庚面部能調用的肌肉不多,話也只能輕輕地說,越發像撒嬌,「親我一下好不好?」

顧昀警告地瞥了他一眼:「找事是吧,都成刺蝟了,還勾引我。」

長庚早把他看透了,一聲「義父」就能讓某人束手就擒,這種流氓裡的正人君子才不會趁他身上扎滿針的時候動他一根手指頭,因此有恃無恐地看著顧昀,只是笑——嘴角挑不上去,眼睛裡卻盈滿了笑意。

顧昀心道:「爬到我頭上來了。」

然而他畢竟不是個老和尚,看著那青年人裸/露的寬肩窄腰,頭髮披散如緞,黑是黑白是白,也不可能無動於衷,便只好端坐在一邊閉目養神。沒過多大一會,就聽見旁邊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顧昀一睜眼,見長庚僵屍似的爬了起來,湊到他面前,先在他嘴脣上碰了一下,隨後輕柔地含住他的嘴脣,來回琢磨,濃密的眼睫微顫著,與他那一臉被針扎出來的木然成了鮮明的對比。

顧昀本想推開他,可長庚那一身的針,他壓根沒地方下手,手尚未張開,便被長庚撲到了床榻上。

心上人烏發披散,半/裸著撲到自己身上,顧昀的喉頭明顯動了一下,感覺自己快要百忍成鋼了,當即氣得在雁王殿下的尊臀上拍了一下:「針還在身上呢,又瘋!」

長庚伏在他身上,下巴墊在顧昀脖頸間,喃喃道:「我沒事,就是那天一想到你在我懷裡,就總覺得自己是夢醒不過來,我沒做過什麼好夢,總怕是開頭歡喜,一會又出個什麼魑魅魍魎捅我一刀,有點自己嚇唬自己,魘住了。」

顧昀抬眼望著床帳,想了想,問道:「噩夢都會夢見些什麼?」

長庚也不知聽進去沒有,只看著他,也不答話,在他側臉上一下一下地啄著。

顧昀伸手一擋:「別起膩,點了火你又不管滅。」

長庚嘆了口氣,頭一次一點也不想聽醫囑,老實下來,小聲道:「你穿朝服真好看。」

顧昀挑了個沒針的地方,懶洋洋地摟住他:「我穿什麼不好看?」

他已經有點困了,因為長庚睡不安穩,屋裡一直點著安神散,安不安得了長庚的神不好說,反正被殃及池魚的顧昀是困得越來越早了。

他被西域人暗算,舊傷一度反覆,小半年了,傷雖然見好,但他自己感覺得到,精氣神已經大不如從前了,人在前線的時候心裡尚且有根弦繃著,眼下回朝,每日不必枕戈待旦,心裡的弦稍稍一松,身上就時常有種繚繞不去的倦意,此時話說了沒兩句,已經迷迷糊糊地閉上眼。

長庚愛極了他這股理直氣壯的厚顏勁,低低地笑了幾聲:「要是隻穿給我一個人看就好了,穿朝服我一個人看,穿盔甲我一個人看,穿便裝也是我一個人的,誰也不準覬覦……」

他這話裡真假參半,已經合上眼的顧昀卻只當是說著玩的床笫私語,壞笑了一下回道:「那恐怕是不行,不過什麼都不穿倒是可以只給你一個人看。」

長庚的眼神頓時就變了,從手背到手腕上幾根銀針豎著,也沒耽誤他的手緩緩上移,動起手腳來,活活把顧昀摸醒了。

顧昀只好避開他手腕手背上的銀針,按住了長庚,含著些睡意道:「別鬧,還想再多挨幾針嗎?」

正這時候,窗欞被從外面輕輕叩了幾下。

顧昀眼睛裡睡意一清:「嗯?我去吧。」

他輕手輕腳地把長庚放好,推開小窗,一隻髒兮兮的木鳥飛進來,一頭栽進了他手裡,木鳥已經很舊了,一股檀香氣已經醃入味了,清清淡淡地鑽進了顧昀的狗鼻子。

顧昀回手將木鳥遞給長庚:「是了然那禿驢嗎,又跑哪去了?」

護國寺被李豐清洗過一番,本想將主持之位交給救駕有功的了然,了然卻固辭不受,依然在寺裡掛個名,去做他雲遊四海的苦行僧。

「在江北幫著安頓流民。」長庚不怎麼靈便地爬起來,「在老百姓那裡,有時候和尚說話比官府管用。」

他說著,掰開木鳥,將了然和尚的信取出來看了一遍,方才臉上一直縈繞的笑容漸漸消失了,好一會,微微嘆了口氣,把信放在一邊。

顧昀接過來一掃:「江北疫情,怎麼沒聽說?」

「那邊氣候又濕又熱,死的人多了,倘若不能及時處理,發生疫病也不稀奇……去年才整治了運河流域,我給他們分派了安頓流民的任務納入政績,混賬東西,竟還學會瞞報了。」長庚低聲道,他坐在床邊,整個人的神魂似乎都被幾根銀針固定在軀殼之內,看起來格外疲憊木然,他的目光落在床頭一角,床頭汽燈將他的鼻梁打出大片的陰影鋪在消瘦了不少的臉上,「原以為整一次好歹能清兩年,先熬過這兩年再說,哪知道竟這麼……」

若非爛到根裡,恐怕也不會養出這種滾刀肉一樣膽大包天的地方官。

顧昀見他沒什麼意外,問道:「你已經知道了?」

長庚沉默了一會:「子熹,幫我把針下了吧,差不多了。」

很多人在疲於奔命,很多人在丟掉性命,而大朝會仍然在吵架。

顧昀三下五除二將他身上的銀針除去,從旁邊撿起一件薄衫披在長庚身上,回手摟住了長庚的腰:「別想了,好好睡一覺,有什麼難處儘管告訴我,不要老自己一個人扛著。」

這話不知觸動了長庚哪根神經,他突然轉頭望著顧昀:「無論什麼你都會幫我嗎?」

顧昀想了想,回道:「天理倫常在上,除此以外,要星星不給月亮,就算陰天下雨我也架個梯子上天給你摘,好不好?」

說到最後,他似乎又有點嬉皮笑臉的調笑意思,但這次長庚沒笑,也許是剛才封住的身體尚未能完全舒展開,也許是聽出了顧昀的弦外之意。

顧昀在他耳側輕輕碰了一下:「過來,躺下。」

長庚卻回身扣住顧昀的下巴,方才平靜如星塵之海的眼睛裡忽然就掀起了一陣風暴,摒除了往日溫文爾雅的外皮,他臉頰蒼白,眼珠極黑,手背上青筋暴跳,隱隱藏著傳說中遠古邪神之力。

直到看見顧昀一皺眉,長庚指尖的力道才驀地鬆開,他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神色盯著顧昀看了片刻:「子熹,給了我的東西,不要再從我這收回去。」

顧昀臉上波瀾不驚應道:「行——侯府俸祿都交給你,但是每月給我一二兩碎銀當零花錢好不好?」

長庚聽他顧左右而言他,神色倏地一黯,顧昀卻一笑後攬著他滾上床:「我不丟下你,對天發誓——怎麼疑心病那麼重?快睡,困死我了。」

長庚不依不饒道:「就算我真的……」

「真瘋了也不丟下你。」顧昀枕在自己蜷起來的胳膊上,搭在長庚身上的手有意無意地輕輕拍著他,閉著眼道,「你要是膽敢出門傷人,我就打斷你的腿綁在屋裡,一天到晚看著你,滿意了?大半夜的非得來這討罵……」

他說得分明不是什麼好話,長庚的呼吸卻陡然急促起來,眼睛一瞬間亮了,恨不能將眼前人一口吞下去,可是隨即想起醫囑,到底他還有分寸,不敢貿然拿烏爾骨來冒險,只死死地盯了顧昀片刻,終於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躺了回去。

長庚閉上眼想象了一遍那番情景,渾身直發緊,恨不能真的被顧昀打斷腿關在屋裡——小黑屋也行,絕不抱怨。

他翻來覆去了片刻,終於忍不住伸手勾住顧昀的手腕:「說好了,我要是瘋了,你就把我關起來,或是你將來要先我而去,就給我一瓶鶴頂紅,送走了你我自行了斷……嘶!」

顧昀抬手抽了他屁股一巴掌,這回不是愛撫,是真使勁了,火辣辣的疼。

顧昀:「了斷個燈籠,閉嘴,再不睡滾出去。」

剛下了針就開始神神叨叨的雁王總算被一巴掌打老實了,閉了嘴,顧昀的意識陷入昏睡時還在發愁——長庚那句「自我了斷」恐怕還真是說得出做得到,不知是他天性如此還是烏爾骨也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他,雖然長庚極力掩飾,但顧昀還是一天比一天能感覺到他骨子裡的偏執和格外激烈的性情。

這麼下去怎麼得了?

隆安皇帝的大朝會本來十天一次,最近非常時期,很多事一直懸而不決,才改成天天都來,滿朝文武都得打起精神起五更爬半夜,軍機處卻要比所有朝臣還要早到半個時辰多。

第二天顧昀被霍鄲叫醒的時候,長庚已經先走了,愣是沒吵醒他,也不知是他動作太輕,還是顧昀睡得太死。

「把那玩意熄了,」顧昀揉著太陽穴指著香爐道,「我都快被它熏得長睡不醒了。」

霍鄲依言熄滅香爐,嘴裡卻道:「大帥,這只是普通的助眠安神香,怎麼別人吸了都沒事,單單用在你身上就跟蒙汗藥一樣?你這不能怪香爐,每天都這麼倦,分明是氣血兩虛,年紀輕輕的,這麼下去怎麼好?」

「噓,」顧昀衝他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道,「趕明我去求陳姑娘給我開兩服藥,你少跟別人囉嗦,聽到沒有?」

霍統領講究「軍令如山」,立刻一板一眼地應道:「是!」

同時心裡摳著字眼盤算道:「侯爺讓我‘少囉嗦’,既不讓我多嘴也不讓我閉嘴,那我得好好琢磨琢磨,合理分配告狀的機會。」

這日大朝會一上來就是劍拔弩張,幾大世家果然聯手,將頭天晚上江充拓下來送到長庚那的摺子當庭拋出,而後戶部侍郎呂常率先站出來,言辭激烈地彈劾工部領頭推薦十三巨賈涉足紫流金是「野心昭昭」,兩批人馬差點在大殿中當眾撕咬起來,被大發雷霆的隆安皇帝一嗓子喝住。

方欽好整以暇地作壁上觀,覷著皇上難看的神色,與一干黨羽使了個眼色,知道自己這是戳到皇上的痛處了。

果然,李豐長出了口氣,掐了掐自己的太陽穴,緩緩說道:「此事從長計議吧,朕也覺得私售……」

沒等他說完,江充忽然出列道:「皇上,軍機處諸位大人今天一早提前過來,也是在議論這個事,所憂所慮與呂侍郎不謀而合,皆以為向民商私售紫流金不妥。」

一句話把眾人都說愣了,方欽猶疑不定地看了雁王一眼,突然有點弄不清這位行為詭秘的親王殿下跟誰坐一條板凳,也不知他今天這是唱得哪一齣戲。

李豐對江充這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純臣印象頗佳,聞言也覺得所奏之事很對胃口,擺擺手示意他繼續說。

江充:「然而流民之禍已是迫在眉睫,中原蜀中一帶本就土匪多眾,哪怕安定侯打死一條火龍,指不定民間還藏著‘水龍’‘風龍’等著望風而動,只要有利可圖,必定層出不窮,流民今天是良民百姓,但倘若逼得活不下去,明天就能落草為寇,眼下四境本就兵禍戰事連連,倘若我們再後院起火,談什麼休養生息,豈不是叫那些外敵見了也笑掉大牙?何況前一陣子臣聽聞江北爆發瘟疫,如若屬實,更是雪上加霜……」

他話沒說完,朝堂上已經「轟」一聲炸了。

李豐眼前一黑:「瘟疫?什麼瘟疫?」

好整以暇的方欽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了什麼,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向方才還咄咄逼人的呂侍郎——運河沿岸去年一大批官員被雁王拉下馬,各大世家都忙著往裡安插自家人,兩江總督就是呂侍郎的嫡親姐夫,呂家這一代的當家人不太提氣,但姻親滿朝,呂貴妃是皇長子生母,根基很深……但方欽萬萬沒想到他們竟然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

在大梁朝,天高皇帝遠,地方倘若發生大災,災情瞞報誇大乃是常事——前者為了為官者自己的聲名與政績,後者為了多騙國家一點賑災款,眼下國家積貧積弱,想來刮不出油水,怕疫情嚴重自己吃掛落,加上呂家人自作聰明,生怕皇上心憂民生過於心憂紫流金,順了那些商人之意,所以故意將消息扣下。

這裡頭亂七八糟的事方欽一轉念就明白,當下狠狠地瞪了姓呂的一眼,恨不能將牙根咬出血——他們怎麼不想想紙裡包不住火?雁王去年才出其不意巡查運河沿岸,如今才幾個月?上一任的人頭還沒爛成骷髏呢!

隆安皇帝自己勤儉刻苦,最恨貪墨舞弊之事,雁王又是個不結黨不營私、看著八面玲瓏實際翻臉不認人的怪胎,呂家人簡直是在那兩位眼皮底下作死。

倘若功虧一簣,都是這幫自作聰明的小人拖的後腿!

李豐大怒道:「江愛卿,你把話說清楚!」

長庚不慌不忙地出列道:「回皇上,臣弟閒來喜歡抄經禮佛,與了然大師私交甚篤,了然大師辭去護國寺住持一職後,便南下江北一帶幫著安頓流民。只是他白身一個,不便打攪地方官,便只是四處化緣,宣法講道,從當地富戶那裡籌些善款來解燃眉之急,日前了然大師託人捎回一封私信與臣,訴說災情嚴重,讓臣弟盡快想辦法,然而信中提到江北疫情之嚴重臣竟聞所未聞,信剛收到,真實情況尚未核實,江大人方才一時情急嘴快,皇兄不要怪罪。」

雁王說著,不帶煙火氣地掃了呂侍郎一眼,隨後目光又似有意似無意地掠過面色鐵青的方尚書。

李豐深吸一口氣,森然道:「六部九卿、軍機重地,沒有聽到一點消息,倒被一個……一個布衣破缽的苦行僧人泄了底,此事如果屬實……」

他沉默良久,咬牙切齒道:「朕倒不知道這朝中是誰一手遮天了。」

大殿群臣「呼啦啦」地跪了一片。

84 暗潮

呂侍郎後背爬滿了冷汗,整個人已經蒙圈了。

方欽心裡暗嘆一聲「扶不起來的東西」,上前緩緩道:「皇上先請息怒,臣倒是覺得此事未必真像了然大師說得那麼嚴重,江北濕熱,夏日難捱,流民又體弱多病,想來個別幾個發熱症也並不稀奇,不一定就真是疫情。皇上想,倘若真有人有一手遮天的能耐,為何別人都攔得住,偏偏攔不住了然大師送信回京呢?」

長庚頭也不抬地聽著,聽到這句,便輕笑了一下道:「方大人這話我沒聽明白,您是說了然大師分不清什麼叫‘疫情’,什麼叫‘熱症’呢?還是說那和尚膽大包天,構陷一方重臣?再或者是本王沒事找事,隨便偽造了個什麼證據,打算排除異己呢?」

方欽忙後退一步:「皇上明鑒,臣萬萬不敢。」

李豐方才一皺眉,長庚便從善如流地拱拱手:「我少不更事,心直口快,方大人別往心裡去——了然大師每月初一十五焚香祈福,會手繪一張平安符封入錦囊中托驛站寄給臣,許臣些國運昌隆、皇兄康健之類的祈願,平安符封口之後是不便隨意拆開的,皇兄也知道,然而近日臣收到的幾封平安符卻有被拆開後重新裝回去的痕跡,也不知是誰見不得臣弟這一點小小私願……」

方欽被他哽得不行不行。

長庚從懷中摸出一封東西,並不是顧昀頭天晚上見過的那封信件,而是一把古舊的、不知攢了多久的紙條,指肚寬,又經過拼接後給重新黏在了一起,每一張紙條上都是一串不知所云的墨跡,然而並排與旁邊的字條拼在一起,卻能在繁複的花紋下看出一篇完整的字,連在一起便是:「江北疫情嚴重,死者遍野,驛站路封,往朝廷早作打算。」

長庚:「一行字分成四片紙,打亂順序寄過來,以梵文及圖騰紋理遮掩。」

隆安皇帝是認得了然字跡的。

方欽正要開口,長庚卻搶在他準備說的話截了胡。

長庚:「但誠如方大人所言,此物畢竟非正當渠道所得,真假尚且存疑,故而臣弟未曾立刻上報,本想今日奏請皇上,請皇上許臣下江北查看流民情況,以便安頓,順路也可以核實此事是否屬實,只是江大人一時情急嘴快,居然就這麼說出來了。」

江充忙十分有眼力勁兒地磕頭道:「皇上恕罪。」

此言一出,雁王的弦外之意讓在場眾人當場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方欽腦袋都大了——雁親王又要南下!

「法不責眾」在雁王這裡是沒有意義的,上回從南往北,走一路殺一路的壯舉還歷歷在目,他好像一點也不怕朝中沒人幹活,一點也不在乎樹敵萬千,說殺就殺,不群不黨,誰的面子都不給——反正他是皇上的親弟弟,只要不謀反,沒人動得了他。

方家一度想向雁王示好,每次都被他不輕不重地擋回來。

想倒手給雁王送禮的,頭天送過去,第二天印著靈樞院特製防偽的烽火票就會送上門,他不好財,也不好美色,也有人送過美人,隔日就退回來,實在退不了,便往雁王府一丟讓他們打掃院落——雁王府空殼一個,自建成,雁王就沒回去過過一次夜。

眾人踏破門檻的方家嫡女在他眼裡什麼都不是,一開始有人惦記上雁王空懸的正妃位,削尖了腦袋將門路走到後宮,誰知後來皇上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因為這事連皇后都發作了一通,原話是「無知婦人少把手伸到前朝」——簡直是要縱容這弟弟孤獨終老,一時間此事愣是沒人敢提了。

方欽見機極快,話音一轉,立刻道:「皇上,臣聽說不少歹人混在江北流民中,見天鬧事,那地方離前線又近,又有洋人虎視眈眈,王爺身份貴重,再者軍機處不能一日離開王爺,白龍魚服入那亂處,恐怕太冒險了。」

李豐皺起眉,轉向長庚道:「著人去查就是了,什麼事都要你親力親為,像什麼話?」

他一方面有點欣賞長庚這種但凡有目標就抓住不放、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裡的輕狂氣,覺得此人即得用,又不會城府太過,讓人有失去安全感,再加上長庚是他唯一一個兄弟們,哪怕少時兩人不在一起長大,談不上什麼情分,值此國破家亡之際,李豐也別無選擇,只好將他那點無處安放的親情勉為其難地落在長庚身上。

不過隆安皇帝放心的同時,也不免有點頭疼,雁王平時待人溫和體貼又沒架子,辦起事來可不是那麼回事,兵臨城下時他就敢把自己的尚方寶劍扔回來,如今管著軍機處,犯到他手裡的不管是誰,一概六親不認。

李豐:「此事不用說了。」

長庚:「皇兄,江北之地流民眾多,四面八方都有,不知是個什麼情況,我們連看都沒看一眼,只在朝中大談特談如何安頓他們,不也是紙上談兵嗎?既然現在諸公各自有理,誰也拿不出個章程來,不如由臣弟走一趟,回來再向皇兄稟報。」

李豐眼角跳了跳,就在這時,一直當壁花的顧昀忽然慢悠悠地出列道:「既然雁王有這個心,皇上不如成全了吧,倘若江北貪官污吏橫行,別人也不見得有分量壓得住,要是不放心,臣可以沿途護送,不就是一點流民亂匪麼,還不必放在眼裡。」

長庚一愣,沒想到他突然出面,這可不是安排好的。

沈易偷偷看了顧昀一眼,顧昀趁低頭衝他飛了個眼色,實在是怎麼看怎麼沒正經,沈易牙疼似的別開臉,感覺話本裡的奸/夫多半也就是這幅嘴臉了。

這話任是誰說都顯得又狂妄又不靠譜,單單從顧昀嘴裡冒出來無比斬釘截鐵。

而後顧昀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個現成的藉口道:「江南之地總歸是要收回來的,臣正好要探一探前線情況,這兩天本想上摺子請旨來著,巧了,順路送雁王殿下過去,保證把人給您全須全尾地帶回來。」

安定侯一出面,誰也不用爭了。

李豐隔日就下旨,以雁王為正欽差,督察院右副督察使徐令為副手,徹查江北疫情瞞報一案,安定侯沿途護送,順帶了靈樞院一人葛晨隨行,探查江南西洋軍的戰備。

從朝會上下來,方欽心裡其實是氣急敗壞的,只是城府太深,人前不便於表露出來,只好自己坐在馬車上面色陰郁,他文采斐然,曾為先帝盛讚,手腕卓絕,能以非長子之身挑起方家這根名門望族的大梁,在朝中左右逢源,自接任戶部以來政績卓著,就是軍機處那渾身刺的雁王爺見了他也和顏悅色,人前人後多有讚譽……整日裡卻要與呂常等小人為伍。

人言「君子不黨」,可人又言「權勢」二字一詞,密不可分,無權便沒有勢,無勢又哪來的權?

自聖人門下登天子堂前,自然與那些靠著家世捐官混日子的酒囊飯袋不同,哪個不想建功立業,留一段佳話?倘若他不姓方,非投入雁王麾下,好好將這烏煙瘴氣的破爛朝堂整飭個乾淨。

可惜人是不能選擇自己出身的,頭三十年錦衣玉食,為家族所庇護,要什麼有什麼,後三十年就必定得為這個家族鞠躬盡瘁,囚困到死——

突然,馬車驟然停下,外面的家人低聲道:「老爺,呂大人攔車,說有幾句話想同您說。」

方欽臉色冷了冷,恨不能姓呂的趕緊去死,面無表情地僵坐片刻,方尚書將臉色調回和顏悅色的模樣,掀開車簾半真半假地斥道:「狗奴才,懂不懂事,還不請上來,報什麼?」

家裡下人給主人背鍋背習慣了,誠惶誠恐裝得可圈可點,將一腦門官司的呂常請上車駕,往呂侍郎府上走去。

呂常一身冷汗黏在身上,進門倒頭便拜:「方尚書救我一命!」

方欽心裡冷笑,面上卻大驚失色地將他扶起來,裝傻充愣道:「延年兄這是幹什麼?」

呂常當然也知道姓方的裝蒜,然而事到臨頭,找個救星只能緊緊抓住,不便計較態度,忙細細緻致地將自家姐夫,如今的兩江總督楊榮桂膽大包天瞞報江北疫情,清洗地方勢力,將膽敢吃裡扒外不服管的一干「異己」全部下獄,又派人封鎖驛站,把進京告御狀的秀才十八人暗殺在半路上,偽造成流民匪徒見財起意等事都交代了,聽得方欽心肝肺亂顫,大大地長了一回見識。

呂常哭訴道:「方尚書,下官隱瞞不報,並非是為自家親戚,是為了咱們的大計啊,您想,皇上病急亂投醫,連烽火票這種有傷祖宗顏面的東西都發出來了,倘若知道江北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再加上軍機處煽風點火,弄不好真會應了那群賤商的意思,讓他們弄什麼工廠啊!」

方欽看著呂侍郎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德行,心裡好生膩歪,心想:「放屁!」

面上卻只是憂心忡忡地嘆到:「你糊塗啊延年,還記得當年靈樞院的張奉函發瘋要皇上開禁民間紫流金,被雁親王將摺子打回去的事了嗎?雁親王總跟那群酸儒混在一起你就忘了他姓什麼了嗎?他姓李啊,李家人再怎麼樣能允許一群民間商人倒賣紫流金嗎?雁王根本沒想拿那些商人做什麼文章,他分明就是知道了令姐夫所作所為,以此為引,聲東擊西,趁機發作我們。」

呂侍郎無言以對,只好嗷嗷哭,本就沒什麼顏色可言,這麼一來看著簡直是面目可憎,不顧方欽阻攔,又跪下來,磕頭如搗蒜地一迭聲道:「大人救命。」

方欽不想救命,就想讓他早點去死,便推脫道:「雁王身邊有那顧侯爺,安定侯一句話能把江北鐘將軍的前線駐軍都調過來,收拾不了幾個府衙嗎?延年,不是我見死不救,我也是鞭長莫及啊!」

說完,仿佛悲從中來,跟著以袖掩面,愁雲慘淡地抽噎起來:「想當年楊公與我同科登科,有同窗之誼,一起踏青游湖好不快活,如今各自兩地為官,他遭了難,我不想救嗎?」

呂常:「……」

來求人救命,反而把人弄哭了,也真算奇了,方欽不愧是心黑手狠的方家第一人。

呂常心裡咬了咬牙,臉上凄然道:「方大人,此事一旦牽扯大了,那就是誅九族的大罪,你我世代相交,打斷骨頭連著筋,你不能不管啊。」

方欽的臉頰狠狠地抽動了一下,呂常這句話戳到他軟肋上了。

方欽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通房所生,也不得寵,長到十來歲,跟哥哥們沒怎麼說過話,但這位方小姐少不更事的時候玩了一把大的——跟人私奔未遂。

其實海運開後禮樂崩壞了好多年,這事要是放在東邊沿海民風開放的地方,根本不算什麼驚世駭俗的大事,有那閑婆痴漢的議論幾句就算了,弄不好還會有人誇這女子小小年紀頗有膽識——那麼多洋女人露著後背上大街也沒見家裡誰有意見。

可偏偏是方家。

自元和年間開始,朝中漸漸形成了一種風氣,民風越開,世家門檻裡便越是守舊,好像不這樣就不能體現其清貴體統似的,方家這點事出得可謂十分打臉,本想直接關上幾年送到寺裡出家,但正趕上當時呂家有意攀附,見此機會心頭暗喜,蒼蠅遇上糞一樣忙不迭地撲上去,最後,呂常一個花錢捐官的堂弟娶了方小姐。

京城中有頭有臉的家族統共這麼幾家,互相聘來嫁去的,誰和誰都有點親戚關係,可謂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呂常的話是提醒,也是威脅。

方欽不哭了,緩緩直起腰來,端詳了呂常片刻,心道:「區區一個小小侍郎,膽敢威脅我,此人不能留。」

「呂公請起,」方欽沉吟了片刻,緩緩道,「我還是那句話,此事求誰也沒用,想有轉機,還要從雁王殿□□上下手。」

呂常一聽,又把話說回來了,臉拉成了一截苦瓜:「可那……」

方欽豎起一隻手打住他的話音,用小桌上的茶壺倒出了一點水,口中壓低聲音道:「雁親王何等樣人,整個國庫都從他手中經過,會看得上你那仨瓜倆棗的孝敬?再者有些男子生性好潔,不願那些閒雜人等近身,不好漁色也不稀奇,你搜羅的那些庸脂俗粉又不是什麼絕色,我都看不上,何況雁王?」

呂常愣了愣:「那……」

方欽蘸著茶水,在桌上緩緩寫了「黃袍加身」四個字,隨即意味深長地看了呆住的呂常一眼,伸手將桌上的字跡抹去。

呂常瞠目結舌良久,一屁股坐在旁邊,嘴脣顫抖了幾下:「方大人,這可是……這可是……」

方欽冷笑道:「可是什麼?你又待如何?像殺那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窮酸秀才一樣中途截殺雁王爺?你當安定侯一天到晚在朝會上聲也不吭一個,就真是擺著好看的麼?還是真以為令姐夫能在江北一線一手遮天,讓欽差無功而返?要真是那樣,那妖僧的信是怎麼送到軍機處的?當今眼裡不揉沙子,想當初一個翻臉,連安定侯也說關就關,你真當他會對呂家——對我們這些人念舊情麼?」

一炷香的時間後,呂常魂不守舍地從方欽的馬車上下來,游魂似的進了呂府。

方欽對車夫吩咐道:「回府。」

他漠然地在車裡點上熏香,好像想把呂常的味道全部隔離開似的——該讓有些人知道,世上不是有了共同利益,就能隨意擺布他人的。

車廂中青煙四溢,方欽端坐一邊閉目養神,心道:「要是能順便把雁王拖下水,那就可謂是一箭雙鵰了。」

就算那雁王真的大公無私,心無雜念,連玉璽都不放在眼裡,那麼這次扳不倒,他手裡也還有一部殺手■。

雁王手腕酷厲,油鹽不進,眼下不顯山不露水,似乎只是個純臣,然而細想起來,大梁走到如今這一步,每一步背後都有他的影子。

這樣的人倘不能並肩,必成勁敵,縱使親王之尊,也少不得……

85 大雕

和江充等人交代完自己南下期間的各項事務,長庚總算在太陽落山前趕回了侯府,正看見顧昀在開始指揮家人收拾行李——他本人優哉游哉地坐在院中欄桿旁,手中把玩著長庚送他的白玉笛子,時不常地湊到嘴邊吹幾個*的音。

……若說長庚此時有什麼後悔的,就是後悔送給顧昀一把有眼的笛子,早知道打根實心棒槌給他拿著玩多好。

遠遠地見到長庚回來,顧昀衝他招手道:「長庚過來,我給你吹段小曲。」

長庚唯恐他動真格的,忙大步走過去,一把攬住欄桿上的顧昀,將他拽了下來,湊到他耳邊道:「留著嘴做點別的。」

顧昀:「……」

他發現真是近墨者黑,長庚越來越有自己的風采了。

兩人一起往內院走去,長庚問道:「今天大朝會上怎麼突然說要去江北前線?嚇我一跳。」

顧昀背著手,白玉笛子在手指尖來回往復地摩挲,嘴角擎著一點笑意:「早不想在京城待了,天天泡在這種烏煙瘴氣裡,還不如前線痛快。」

長庚失笑道:「難道你是去散心的?」

「嗯,散心,」顧昀道,「也不放心你。」

長庚一愣,嘴角的笑容漸漸凝固住了,有那麼一時片刻,他明知道顧昀隨口說的「不放心你」,不過是不放心他帶著幾個書生去臨近前線的流民堆裡,但一個古怪的念頭卻依然不受控制地自心底而發。

一個聲音在長庚心裡說道:「他不放心我什麼?是怕我做什麼手腳,還是怕我聯手鐘老的江北駐軍逼誰的宮?」

顧昀見他腳步忽然一頓,莫名地回頭看了他一眼:「怎麼了?」

長庚與他坦然的目光一碰,頓時深吸口氣,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心道:「我想哪去了,瘋了嗎?」

顧昀曾經是他的慰藉……如今想來,這慰藉止於情愫泛濫的那一刻,自從顧昀回頭正眼看他的那一刻開始,便再不是了。

無情可以為慰藉,有情卻是魔障。

有情,有欲,有色香聲味,有日復一日的貪求,有恐懼憂怖,有妒恨離愁,有患得患失……

七情與神魂共顛倒,六根為紅塵所覆。

長庚趕上去,帶著幾分惶急拽住了顧昀的手,好像只有握在手裡,心才會落在實處。顧昀長眉一揚,不以為意,原地攤開手掌,讓長庚將手塞進自己手心裡。

炎炎夏日,將軍的手也沒有溫暖到哪去,只有手心處一點火力,全給了長庚。

正這當,王伯快步走來,正好看見這倆人庭院裡就拉拉扯扯的德行,當即表情古怪地一低頭,眼不見心不煩地稟報道:「侯爺,太子殿下來了。」

「啊?」顧昀吃了一驚,「快請。」

長庚鬆開顧昀,暗自皺了皺眉。

片刻後,八歲的小太子蹬著一雙小短腿跑到顧昀面前,侯府太大,小殿下為了保持威儀,不肯讓人抱,來到顧昀面前的時候,鼻尖已經冒了汗,剛進院,一眼便瞥見長庚也在,頓時收住小跑,正經八百地邁著四方步走進來,先是開口要叫「皇叔公」,想起顧昀好像有點不愛聽,於是小大人似的拱手見禮道:「顧帥,四皇叔。」

顧昀半蹲下跟他說話:「太子怎麼這麼晚還出宮來?」

「我聽父皇說顧帥要隨四皇叔南下,特來為皇叔與顧帥踐行,」小太子一板一眼地說道,說一半忘詞了,轉著眼睛想了好一會,耳根通紅,臉上卻裝出鎮定自若的模樣,兀自接道,「願此去江北一路平安,早日歸來!」

顧昀被他逗壞了,一邊聽一邊笑,小太子偷偷看了他一眼,被笑話了也不生氣,笨手笨腳地掏出兩個平安符來,給顧昀和長庚一人一個。

顧昀逗他道:「太子踐完行,還有什麼吩咐?」

小太子剛開始不好意思說,繃了好一會沒繃住,小心翼翼地拉住顧昀的衣角:「還想求顧帥墨寶,父皇說他以前也有皇……顧帥的字帖呢。」

顧昀喜歡得不行,二話不說,俯身抱起小太子,直接在書房現寫了一份給他,小太子令內侍用錦盒裝好,歡天喜地地趕回宮去了。

一路禮數周到地將太子送出府,長庚這才道:「當年先帝拿我當棋子拴住你,如今李豐是故技重施,用太子修復跟你的關係嗎?」

顧昀啼笑皆非道:「什麼話,小孩的醋也吃?」

長庚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忽然道:「義父偏心,從來沒有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劃教過我寫字。」

顧昀:「……」

當年誰模仿他的字跡,天衣無縫到把玄鐵營的何榮輝都騙過去的?

顧昀:「你也八歲嗎?」

長庚一臉淡定地拿話戳他心窩:「我八歲的時候也沒有人教過我,胡格爾只會拿剛從爐灶裡拿出來的燒火棍……」

「好好好,」顧昀忙道,「給你補回來行了吧?」

顧昀說著,取過方才的筆給長庚,又從身後握住他的手,另一隻手撐在桌上,微微垂下眼,想了想,帶著長庚在紙上落下了一個正楷的「旻」字。

長庚滿身都是他身上淡淡的藥香,不動聲色地深吸了口氣:「寫一個字不夠,我在護國寺的時候都是抄經的。」

「……」顧昀把手一甩,「去你的,想累死我嗎?」

長庚也不吭聲,就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片刻後,顧昀服了,認命地將下巴往長庚肩上一墊,左手攬住他的腰,半趴在他身上,一筆一劃地抄他那遭瘟的車軲轆經,感覺此人近日來越發恃寵而驕,簡直要管不了了。

三天后,正副欽差——雁親王與右副督察使徐令在顧昀及二十親衛的護送下出京,靈樞院葛晨隨行。

徐令是隆安元年李豐欽點的探花,人如令名,長得眉清目秀、面如敷粉,倘若不是安定侯那殺氣騰騰的親衛破壞氣氛,單是這副督察使跟雁王站在一起,便活像兩個相攜出遊的公子哥。

離開九門之後,顧昀直接將一行人帶到了北大營,徐令一屆書生,居然也不太怕顧昀這傳說中的玄鐵凶器,直言問道:「侯爺,我們來北大營是何意?」

顧昀笑道:「換馬。」

此番行程前途多舛,徐督察使做好了滿目瘡痍、疲於應付地方貪官的準備,縱然有安定侯隨行,也並沒有增加多大的安全感——特別是在發現安定侯心情十分愉悅,仿佛不是去闖龍潭虎穴,而像是去郊遊一樣。

徐令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葛晨已經熟稔地進了北大營。葛晨拜入奉函公門下後,逐漸從奉函公手中接過了軍工戰備這一塊,時常來北大營跑腿,都跑成臉熟了。

葛晨將一行人輕車熟路地帶入了北大營的火機鋼甲庫:「王爺,徐大人,這邊請。」

隨後,徐令被震驚了。

只見那平地上有一艘「鳶」,與當年的紅頭鳶一般大小,外皮卻遠比紅頭鳶簡單低調得多,並無那些畫舫似的雕欄玉柱,上面只有一個灰濛濛的玄鐵外殼。

這「鳶」森然幽靜地停在原地,兩側找不到一隻火翅,反而是四個底座上分別裝著幾排鐵炮口一般粗的排期孔,線條流暢到極近優雅,就像是一架放大了無數倍的鷹甲。

徐令嘆為觀止道:「這是什麼?」

葛晨得意洋洋地介紹道:「還沒起名字,整個大梁只有這麼一架,我們試著將鷹的動力裝到了小鳶上,廢了好多次才成功,此物既能運人,又比巨鳶那一步一挪的速度快得多。只是現在還不成熟,滿朝上下也只得這麼一架,耗油耗得厲害,裝不了多少東西,這回是試飛之外的頭一回用——什麼時候能解決耗油問題,這空中戰車一時片刻就能把那些洋毛子轟回老家去。我師父說,倘若能投入軍中,不妨喚做‘大雕’。」

徐令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並不意外的長庚——雁王殿下這是早有預謀要收拾江北一干蛀蟲嗎?居然連一日千里的代步之物都準備好了!

「我們直接前往江北前線,」長庚道,「侯爺已經和鐘老打好招呼了,將此物留在前線駐軍處,再想辦法喬裝自南往北走,南來北往的驛站想必已經嚴陣以待了,何苦去鑽他們的套?怎麼樣,徐大人敢不敢坐這尚且無人染指過的‘空中戰車’?」

徐令家境貧寒,不屑於跪拜權貴,也不屑於與商賈為伍,雖自小素有神童之名,天分卓絕,分明是大才之人,一路走來,卻有多少次要為那些個權錢交易的人讓道,乃至於當年名動京師的大才子在朝中蹉跎了無數歲月,心裡豈能無怨無尤?

而此前,朝中素有謠言,說上次雁親王整治運河沿岸,看似雷厲風行,實際不過給了各大世家一個安插自己人手的機會,徐令這次跟雁王出來,深知江北地方官根基深厚,勢力盤根錯節,心裡不是不忐忑的,唯恐查到最後,又不知為誰做了嫁衣裳。

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了一一點雁王恐怕是真想辦點事的意思,心潮澎湃時,朗聲應道:「食君之祿,豈敢臨陣退縮?王爺請!」

當年顧昀用鷹甲從西北飛到江南,也不過是兩三天的事,這空中戰車體積大,到底比玄鷹慢一些,然而也慢不了太多,從京城到江北前線,不過耗時兩天半,此時雁王出京的消息都尚未送到有心人手中。

而他們這一走,京城中也開始有人蠢蠢欲動。

隆安皇帝酷愛勤儉,自從戰事告急後,整個京城空氣十分緊張,比國喪還要清寂幾分,歌舞娛樂一概全停,誰也不想在這種時候觸隆安皇帝的霉頭,十來家明面上的勾欄院都關門歇業,連個消遣的地方也難找。

顧昀一走,沈易每天又少了個地方喝酒閒聊,實在無處可去,恨不能長在軍營中。

剛開始確實沒什麼事,誰知躲了沒兩天,沈家就來人捉他回去了。

沈易無可奈何,只好奔赴刑場一般地和自家小廝回去,哪知人還沒進門,沈老爺子掛在門口的八哥就開口衝他大放厥詞道:「兩條腿的小畜生回來了,兩條腿的小畜生回來了!」

沈易撿起個谷殼,往那鳥腦袋上彈了一下:「閉嘴,扁毛畜牲。」

鳥挨了揍,十分不忿,尖聲叫罵道:「小畜生沒毛,你個喪門星的小畜生沒有毛!」

沈易愣了愣,將馬韁繩遞給家裡小廝——「喪門星」這詞他已經很久沒聽過了,一時忍不住偏頭問道:「家裡誰來了?」

下人回道:「回將軍,三夫人帶著輝少爺來了,正在裡頭跟老太爺說話。」

沈易心裡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三夫人就是他三叔的遺孀,三叔當年為他所累,英年早逝,家裡只留下一副孤兒寡母,堂弟沈輝從小體弱多病,長大以後又添了放浪形骸的毛病,一天到晚沒別的正事,就知道混在脂粉堆裡,滿臉縱欲過度的腎虧樣。

沈老爺子雖然一直對弟媳有愧,但嬸娘一直將三叔的早逝算在沈易頭上,兩家已經好久沒有交集了,沈易至今記得那披麻戴孝的婦人指著他大罵喪門星的模樣,不由得奇道:「嬸娘來有什麼事?」

下人道:「這……小人也不是很清楚,只是見三夫人提了好多禮來,進門也客客氣氣的,想來親戚走動,總沒有壞事吧。」

沈易「唔」了一聲,心事重重地走進去,果然見他那三嬸和堂弟都在。當年的俏麗寡婦如今已經老得掛了相,三夫人顴骨凸出,下頜骨尖銳得能捅刀子,沈輝狀態更差,黑眼圈快砸在腳背上了,整個人就是一架尖嘴猴腮的空殼子,一見沈易就諂媚地笑,笑得人渾身不舒服。

還不等沈易見完禮,三夫人已經站了起來,手裡的帕子卷成了一團,笑道:「多年不見,季平竟這麼出息了,西南提督,那可是封疆大吏,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唉,我這個當娘的,就是不如你爹狠心,早知道當年將你這不成器的兄弟踢出家門,由他去四方闖蕩闖蕩,現如今也不至於長成這幅熊樣。」

沈易不知道她是幾個意思,但是客套,不吭聲。

三嬸仿佛是有點怕他,勉強撐著熱情打了個招呼,就坐在一邊不敢看他了,三言兩語間,沈易聽明白了三嬸的意思——鬧了半天都是他那堂弟沈輝惹禍,沈輝文不成武不就,捐個不入流的小官也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前一陣子隆安皇帝明令禁止官員出入煙花之地,偏有不長眼的不往心裡去,明面上的勾欄胡同不敢去,便糾集一幫狐朋狗友去嫖暗娼。

偷腥也就算了,幾碗黃湯下肚,還因為爭風吃醋跟人大打出手,鬧到了京兆尹那裡。

全國愁雲慘淡,這幫人還有心情搞這種事,京兆尹當即將一干參與鬥毆的敗家子下獄,本來都是些有頭有臉人家,各自活動一下關係就出來了,誰知正趕上隆安皇帝整頓風氣,撞在槍口上了。

沈易聽完以後嘴角直抽,心道:「沈輝這小子要是我兒子,早就打死了,還讓他出去丟這種人?」

三夫人抹眼淚道:「為了這孽畜,我可算是求爺爺告奶奶,能走的關係都走了,後來還是我一個手帕交,早年嫁給了刑部陸大人,出面替這孽障出了幾句好話,才將他贖出來。」

沈輝漠然地在一邊嗑瓜子,好像禍事不是他惹出來的一樣。

沈易一時沒搭腔,他雖然出身世家,卻鮮少和這群人混在一起,誰是誰的夫人誰是誰的姻親一時反應不過來。

沈老爺子搭腔道:「既如此,咱們也應該好好登門道謝才好啊。」

「可不是,」三夫人來了精神,說道,「隔日我便親自備下厚禮前往陸大人家道謝,哪知人家非但不收禮,還客客氣氣的,說是小事一樁,只為了與我們沈家結個善因,往後指不定要做親戚呢——我這才知道,是沾了咱們沈將軍的光。」

沈易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自家老父一眼,有點笑不出了。

沈易生硬地說道:「不知嬸娘這話從何說起的?」

他沙場出入,書卷氣再怎麼重,也不免沾染了幾分肅殺氣,冷下臉來一抬眼,三夫人臉色抽動了一下,仿佛是不堪與他對視一般狼狽地移開視線,躲躲閃閃道:「二哥近日不是正給將軍說親嗎,將軍有所不知,我那手帕交的同胞妹妹正是戶部呂大人的繼室,呂大人之女正待字閨中,有才有貌,在京城素有令名,當年咱家將軍解京城之困時,那丫頭就十分心許將軍——英雄誰不愛呢?只是咱們將軍日理萬機,素來與文官無甚交往,女孩家臉皮也薄,不好貿然來問,托我來探探口風。」

86 無人

半個時辰後,沈易推說晚上有事,還要去一趟北大營,不在家裡吃,剩下沈老爺子一個老紈褲,整日裡除了念經就是遛鳥,前朝後宮一問三不知,也不便留自家兄弟的孤兒寡母用飯,三夫人母子便告辭離開了。

那母子倆剛走到門口,便聽沈府那門神似的八哥又發話了,此扁毛大仙目送著三夫人那一頂小轎,張牙舞爪地撲騰著翅膀道:「婊/子遛賴皮狗,癩皮狗。」

沈輝的臉色當場黑了,捏著鼻子送客的沈易低頭蹭了蹭鼻子,掩住嘴角一點笑意。

他原本覺得這鳥嘴裡不幹不淨又煩人,改天應該給揪下來拔毛燉了,沒料到外敵當前竟也能衝鋒陷陣一二,頓時十分寬慰,決定改天給它老人家弄點好米泡酒下飯。

不過面上,沈易還是解釋道:「這畜生整日在門口掛著,人來人往誰見了都逗,學了一口市井粗話,堂弟別給跟畜生一般見識。」

沈輝是個被酒色掏空的敗家子,不敢在西南提督面前扎炸刺,只好牙疼似的笑了一下,落荒而逃。

沈易目送這母子走遠,面色才沉了下來,他在門口站了片刻,伸手摸了一把八哥鳥的尾巴,自語道:「單是聽說過窮人家吃不起飯賣兒鬻女,見識過跑到將軍府裡來買將軍的嗎?」

八哥敵我不分,扭頭給了他一口,啐道:「呸,蠢畜生!訛得你褲襠別不上針腳!」

沈易:「……」

還是燉了吧。

他自嘲一笑,往回走去,正看見沈老爺子一襲仙風道骨的模樣,拎著拐杖遠遠衝他招手:「季平過來,我有幾句話同你說。」

沈易方才外人在不好意思發作,此時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大步走過去,對沈老爺子道:「呂家是出貴妃的門第,我娶不起,要娶你自己娶——別扯什麼三叔恩情,就算挾恩圖報也沒有直接讓人以身相許的。」

沈老爺子沉默片刻,慢吞吞地說道:「你自小貓嫌狗不待見,為父也未料到你有一天竟還能待價而沽,實在與有榮焉。」

「……」沈易噎了片刻,怒道,「您老人傢什麼都不懂,消停點遛鳥去吧,少管我的事!」

「我雖然老得快要喘不動氣了,但外面的事也還多少知道一點,」沈老爺子不溫不火地說道,「我朝自武皇帝開始,尤其忌憚文武官員私相授受,手上有兵權的大將,娶公主的事我聽說過,娶這些名門望族的閨秀卻少有發生。別說是你,就是當年顧帥……不也是才訂了婚,尚未來得及過門,就死了新娘子麼?」

他老人家說話跟唱戲似的,還拖著長音,拖得沈易眼皮一跳,總覺得那長腔短調裡內蘊頗豐。

沈老爺子不理會他,搖頭晃腦地嘆道:「自京城圍困,皇上被迫還玄鐵虎符與顧帥,當今天下,便有那麼些人,越來越不將天子放在眼裡了。」

怎麼還扯到顧昀了?

沈易半晌沒回過味來,細細思量了良久,他才咂摸出了一點意思——自西洋人圍城以來,李豐先是被迫將軍權交還顧昀,隨後又被洋人一把火燒了京西景華園並數代皇家私藏的紫流金……乃至於如今四境之困未解,隆安皇帝的無力之處正一點一點地往外滲透,想來李豐自己也知道,否則以他那狗脾氣,怎會主動和顧昀修復尷尬的關係?

沈老爺子裝神弄鬼地念叨道:「我昨日觀星,見貪狼奪紫薇光,四方星塵黯淡,人心惶惶如野草,而鹿已下中原,恐亂世將始……」

沈易:「爹,昨兒晚上不是陰天嗎?」

「無知豎子,」沈老爺子看也不看他,「我且問你,如今御林軍的殿帥姓甚名誰?」

沈易愣了片刻——御林軍中多少爺,然而按著慣例,雖然他們也熬資歷、拼家世,但最高統領一般都是從北大營調來、身懷軍功之人。

然而此番京城被圍時,半數以上的御林軍精英與前統領韓騏在京西殉國,其「娘家」北大營也近乎全軍覆沒,京畿守衛損傷慘重,實在是人才凋敝。御林軍中剩下的大部分是當年韓騏看不上,留在皇城根底下湊數的少爺兵,經此一役,這些少爺都算是有了軍功,位置也跟著水漲船高,最高統帥頭一次未竟經北大營錘煉——乃是當年在韓騏手下一參將,名叫劉崇山,是呂常長嫂的親弟弟。

沈易在心裡琢磨了半天,才算將這盤根錯節的關係捋清楚,心裡一涼,緊走兩步,壓下聲氣對沈老爺子道:「爹,姜還是老的辣,要不您給指點指點,顧帥與雁王前腳剛走,呂家就整這一出,是怎麼想的?」

沈老爺子用花梨木拐杖敲打著地面,哼哼唧唧到道:「我就知道遛鳥,什麼都不懂,你不是翅膀硬了麼?要什麼指點!」

沈易每天被顧昀欺壓,早已經養出了一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性情,風涼話灌進耳朵也當沒聽見,他眉頭緊鎖片刻,壓低聲音問道:「莫非一個小小侍郎,還敢……」

「小小侍郎?」沈老爺子抬頭瞥了他一眼,冷笑道,「大將軍,方家半朝座師,呂家姻親傾野,捏死你一個在窮鄉僻壤的地方領兵的鄉下丘八易如反掌,你信不信?」

沈易:「我不信,自古那麼多提不起來的阿斗皇帝,也沒見誰一天到晚淨想造反——這等有違綱常之事……」

「綱常?雁王都下江南了,呂家必是攤上大事了,再綱常就等著滿門抄斬了!當今是阿斗嗎?肯受誰欺壓製約嗎?」沈老爺子說著,用拐杖狠狠地抽了沈易的左腿一下,「往這邊走,是死路一條!」

沈易本能地往右邊側了下身躲過,沈老爺子又掄起拐杖,結結實實地從另一邊削上了他的右腿:「往這邊走,只要敢想敢做,扒開一線生機以後,能位極人臣,你邁哪條腿?」

沈易狠狠地皺起眉:「他們想利用雁王……」

這一想未免有些心驚膽戰,御林軍素來是皇上心腹,倘若心腹反了,沒有防備的情況下,非傳召不可入京的北大營來不及救。

而一旦雁王妥協,真的猝不及防被他們推上皇位,顧昀會在怎麼樣?

他會因為一己私情而縱容這些竊國之人嗎?依照沈易對他的了解,顧昀斷然是不會的。

可是外敵虎視眈眈,半壁江山淪陷未歸,倘若李豐死了,顧昀會在這種節骨眼上對雁王興兵動武,還政於八歲太子嗎?

沈易發現自己不敢打這個包票。

……只是無論顧昀如何選,這樣一來,別管是父子恩,朋友義,還是難與外人道的兒女私情,大概都走到頭了。

沈易心思急轉……不,他能想到,難道雁王想不到?只要他真把顧昀看那麼重,雁王就萬萬不會……

沈老爺子截口打斷他道:「這麼著,你修書一封,想個說得過去的穩妥理由,親自上呂家的門,將這門親事推拖一下。」

沈易愕然道:「推就推了,拖什麼?再者又不是退婚,我還親自上門做什麼?」

沈老爺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哼了一聲,不搭理沈易了。

片刻後,沈易臉上愕然之色稍退,臉上浮現出震驚來——他爹的意思,居然是讓他左右逢源,不在這個節骨眼上得罪呂家!

沈易忍不住提高了聲音:「爹,我除了在邊境戰場上對敵之外,沒對別人幹過這麼兩面三刀的事,想娶哪家的姑娘就出門找人說媒下聘,不想娶就推,犯不上在這事上虛以委蛇,那我成什麼人了?你真覺得一群烏合之眾,能拿得下雁王?」

沈老爺子停下來,背對沈易道:「自雁王入朝掌軍機處以來,先是解國庫之缺,再是押送軍需之物,一手將玄鐵營推到西域老窩,安四方、拒胡虜,何等功業——你知道他心裡是怎麼想的?」

沈易怒道:「雁王何曾結黨營私、妄蓄大志過,他只不過想還一個天下太平,再攜……攜……歸、歸隱退朝罷了。他年紀輕輕,鞠躬盡瘁容易嗎?身後還跟著你們這一群妄自揣測的老糊塗,你簡直……簡直是不可理喻!」

「踩你尾巴了?」沈老爺子嗤笑一聲,「以雁王今時今日所為功業,他還用得著結黨?有的是人願意追隨他!知道什麼叫做‘三人成虎’嗎?第一人是藉著烽火票與吏治新政上位的朝中新貴,第二人是真想要平定江山,為國為民做點事的——還有第三人,‘第三人’就是他得罪過的那些人,前兩者恨不能他黃袍加身,後者則恨不能將他架在火上烤,這‘三人’從根上是一樣的!前兩種人願意推他上位,後一種願意推波助瀾,看他陰謀敗露以謀反罪論處!除了謀反大罪,誰動得了親王?」

沈易嘴脣動了動,說不出話來。

沈老爺子:「你可知什麼叫做‘逼上梁山’?你可知什麼叫做‘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瀾,有那成虎的三人,你說將來——將來皇上能容他功成身退嗎?究竟是誰糊塗!」

沈易一時間如墮冰霜,僵立片刻,終於面色鐵青,一言不發地轉身走了。

沈老爺子爆喝道:「你幹什麼去!」

沈易頭也不回道:「做該做的!遛你的鳥去吧!」

滿京華,都是睡不著的人。

此時,顧昀等人方才秘密抵達江北前線,一路風馳電掣,十分痛快,誰知行百里者半九十,臨到快要降落的時候,出了點問題——他們來得不巧,趕上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雷雨,這空中戰車為了兼顧速度和耗油量,不可能太沉,萬里無雲的時候一日千里,威風得不行,遇到風雨可算是歇了菜了,大雕成了個禿毛鵪鶉。

整條大雕被高空處獵獵的風卷得東倒西歪,其他人尚且能忍,葛晨這位至關重要的老靈樞先倒下了,暈得爬都爬不起來,雁王本想以針灸之術暫緩他的癥狀,誰知一針剛扎進去,大雕驟然傾斜,若不是顧昀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葛晨的領子,他差點就撞在床腳——那剛入穴位的針可就直接楔進去了。

眾人在氣如游絲的葛靈樞指導下,一幫親兵只好修改既定方向,繞開這片陰雨地方,在原地轉得五迷三道。

顧昀手中的千里眼被天地一灰的大雨遮得什麼都看不清,只好憑著感覺指揮道:「往下落一點,落一點!」

又一道驚雷劈下來,幾乎和大雕擦身而過,狂風中大雕瑟瑟發抖,顫出了行將就木地尖叫,整個往一側翻去,顧昀一個不妨踉蹌了一步,正好栽進長庚懷裡,長庚順勢摟住他,一手抓住雕上的欄桿,一手緊緊地抱著顧昀,臉上沾滿了江南雨水的濕氣。

徐令在旁邊緊緊地扒住一條桅桿,這輩子再也不想上天了,哆哆嗦嗦地問道:「侯爺,咱們還能活著去查那幫貪官污吏嗎?」

「沒事,」顧昀不以為意地笑道,「徐大人放心,誰還沒從玄鷹上摔過幾次,不用慌,我在這,保證誰也摔不死。」

徐令:「……」

凄風苦雨中,親兵吼道:「往前往前!大帥,看見陸地了!」

徐令深吸了一口氣,尚且沒來得及念阿彌陀佛,就聽另一個親衛吼道:「大帥,葛靈樞說右翼可能有問題,咱們翻得角度太大了!」

顧昀:「什……」

「麼」字尚未出口,他便覺得頸側一片溫熱,居然是長庚趁著所有人都在聲嘶力竭地跟著艘大雕較勁無暇他顧時,偷偷舔了顧昀的頸子一下。

一片噪音中,長庚在他耳畔低聲道:「要是能這麼殉情也不錯,是不是?」

顧昀:「……」

雁親王泰山崩於前神不動,眼下這種情況,居然還有心情幹這種事,顧昀也算服了他了,忽然覺得奉函公說得有道理——殿下是天生不知道什麼叫著急嗎?

親衛吼道:「要落地了,扶好……小心!」

顧昀只覺得眼前一黑,大雕往一側倒著,歪著脖子一個猛子便扎進了地下,雕上的人差點被甩出去,長庚抱著顧昀滾了三圈,撞到一根桅桿上方才停住,只聽「喀嚓」一聲,顧昀一把拎住長庚的領子,將他往旁邊一拽,隨後那桅桿筆直地倒了下來,險險地與他們倆擦肩而過。

散落四處的親兵們集體嚇了一跳,紛紛叫出了聲,直到這時,顧昀才發現他與長庚手腳相纏,看起來十足的曖昧,當著外人面,他忙欲蓋彌彰地乾咳一聲,爬了起來,打量起周遭。

此時正值深夜,大雕落處是一片撂荒的田地,一眼望不到邊,四下安靜得不像話,村落房舍、雞鳴狗吠全無,只偶爾幾聲夏蟲幽靜的叫聲——

顧昀心裡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這是哪?」

一個親衛踉踉蹌蹌地上前,氣還沒喘勻:「大帥,我們一不留神,好像已經過江了。」

還沒爬起來的徐大人聽說,一趔趄又摔了下去。

他們居然一個猛子扎到了敵陣!

長庚扭頭衝顧昀笑道:「大帥,飛過頭了。」

顧昀有些尷尬地蹭了蹭鼻子:「這麼大動靜,一會別再把西洋兵招來——去問問小葛,你這不靠譜的破雕怎麼處理?」

兩個親衛動手將差點去見先帝的葛晨刨出來,葛晨四肢並用地撲稜開旁人:「嘔……」

「先別吐,」顧昀拎起葛晨的領子不讓他低頭,強人所難道,「先告訴我這玩意能拆嗎?」

葛晨:「……」

聽聞沈將軍一年之中總有三百多天想掐死安定侯,在這一瞬間,葛晨理解他了。

不到半柱香的時間,安定侯身邊的親衛就按著葛靈樞的指引,三下五除二地一陣叮鐺亂砸,把大雕的動力系統拆卸下來了,拆成四塊,由四個人分頭背起來,剩下一堆沒用的廢銅爛鐵,顧昀往大雕上的炮筒裡兌了一點紫流金,摸出火摺子:「我數一二三,快跑。」

徐令一頭霧水,只見雁王打了個手勢,兩個親衛一左一右地架起他,一行人往逆風的地方飛奔而去。

隨後「轟」一聲巨響,巨大的煙火快把陰雨連綿的天也炸碎了,喝著半空中一聲悶雷,大地都在簌簌發抖。

顧昀把殘骸炸了個灰飛煙滅!

徐令驀然變色道:「侯爺,招來敵軍怎麼辦?」

「廢話,招不來敵軍咱們怎麼回去?」顧昀光棍地說道,「橫不能游過江吧?徐大人,跟著我沒事。」

徐大人再也不敢相信他了。

87 書生

徐大人以前和所有人一樣,來之前對代表玄鐵營的安定侯有種毫無理智的信任,仿佛只要有顧昀的地方,龍潭虎穴都能去闖一闖,天塌下來有他去扛……當然,這種信任眼下破滅了。

徐副督察使的小白臉上一片鐵青,尚且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問道:「大帥……難道此番過江也是您有意為之?」

「怎麼可能?」顧昀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唉,我早就跟奉函公說過了,這玩意肯定不靠譜,玄鷹能飛得快是因為到了天上可以依賴人力操控,他弄這麼大一坨東西,風平浪靜就算了,遇上點風雨就得歇,上戰場不是給人送菜嗎——你看,果然歇了。」

葛晨吐得翻江倒海,眼淚花哨道:「下官……回、回去一定跟奉函公說。」

徐令膽都快裂了,做不到像葛靈樞那麼樂觀,他感覺自己恐怕是回不去了。

好在還有個會說人話的,長庚轉過頭對徐副使笑道:「別聽他的,嚇唬你呢,此地一馬平川,目光所及之處看不見駐軍營帳,說明敵軍前鋒根本不在附近,今夜又是雷雨交加,爆炸聲和雷聲混在一起,他早算計好了,不會引來大批敵軍的,最多是警醒的巡防兵過來看看。」

顧昀一臉壞笑。

徐令近乎熱淚盈眶地看著雁親王,別的不說,他對雁王爺這臨危不變色的胸襟和膽氣是五體投地了,當下真心誠意道:「王爺睿智。」

「睿智什麼,」長庚一擺手,「從小被他變著花樣糊弄到這麼大,都有經驗了。」

徐令:「……」

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雁王提到顧昀這三言兩語裡有種異樣的親昵。

大雨夜裡埋伏在荒草地中滋味不怎麼好受,好在西洋巡防兵來得快,不過片刻,就有人罵罵咧咧地說著番邦話過來,地面傳來微微震顫的馬蹄聲,方才還嬉皮笑臉的顧昀忽然眉頭一皺,低聲道:「奇怪。」

徐令怕了他的一驚一乍,忙問道:「顧帥,什麼奇怪?」

「來人有……三、四、五……怎麼才這麼幾個人?」一側的雁王壓低聲音道,「西洋人的巡防未免也太兒戲了吧?」

「不知道,」顧昀搖搖頭,「先做掉再說——有人會他們那嘰裡咕嚕的番邦話嗎?」

他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集中在雁王身上,長庚與這二十幾個一臉嗷嗷待哺的親衛們面面相覷片刻:「都看我幹什麼?」

葛晨震驚道:「王爺居然也不會說番邦話嗎?」

長庚莫名其妙:「……我是會說幾句蘇州俚語,可什麼時候會過番邦話?」

原來是這一年多以來,眾人或覺得他為人莫測,或覺得他心機深沉,或單純只是覺得他是個能人,總以為不管遇到什麼,他都應該有辦法,什麼應該會一點。

就在這時,一側的徐副使忽然道:「下官其實倒是懂一點。」

方才盯著雁王的目光集體轉移——還加上了雁王自己的份。

徐令乾咳了一聲,到底沒有露怯,說道:「不瞞王爺,當年王爺與顧帥守京城城門,百官追隨聖上行至城門下,下官也躋身其中,有感於書生之百無一用,然而六藝未通,上陣殺敵有心無力,便想著要下決心學一學那番邦話,倘若將來再戰,身不能入鋼甲,倘若能跟在眾將軍鞍前馬後,當個跑腿學話的,也算不枉此世托生七尺之軀。」

最後一句話近乎鏗鏘,其實這一行人中,除了徐副使,不是老江湖,就是玄鐵黑烏鴉,奸的奸,猾的猾,腳程奇快,會玩命也會殺人,一路驚險連著驚險,換成別人大概早就崩潰了,難為徐大人弱質一書生,懷揣顆為生民立命之心,竟一路跟著咬牙擔下來了。

風雨如晦,而天地間有一書生。

連顧昀都蹭了蹭自己的下巴,不好意思再逗他玩了。

「等會要勞煩徐大人了,」顧昀戲謔的眼神沉了下來,目光中似有寒鐵光,「來了!」

說著,一隊身著輕甲的西洋巡防兵便行至眼前。一人越眾而出,圍著雨水半晌沒撲滅的大火與殘骸轉了幾圈,嘰裡咕嚕地說了句什麼。

徐令小聲道:「他說‘下這麼大雨,本不該無端著火,這片區域中沒有外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片區域中沒有外人」是什麼意思?

顧昀方才一偏頭,另一個洋人士兵從地上撿起了一塊燒完的殘骸,拿在手裡翻開片刻,忽然一蹦三尺高,嗷嗷地又說了句什麼。

徐令忙道:「他說‘這上面有大梁人軍工廠的標誌,有大梁奸細混進來了’——顧帥,他們開始緊張了,我們被發現了嗎?」

木頭能燒焦,石頭與鐵皮卻不行,想來是靈樞院的標記叫人認出來了。

徐令:「顧帥,恐怕這些夷人會示警招……」

顧昀一隻手按在了腰間的割風刃上,偏頭看了長庚一眼,長庚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個能夾在鼻梁上的千里眼,手指輕輕一抹鏡片上的水珠,微微撥動了一下弓弦,仿佛是側耳確定了一下它是否受潮,而後在徐令瞠目結舌的注視下,緩緩地將那弓弦拉開了。

顧昀一擺手,二十幾個玄鐵營親衛飛快地從雜草從中穿過。

只見一個西洋巡邏兵從腰間解下了一根牛角狀的長號,深吸一口氣,正要湊到嘴邊鳴響示警,一支鐵箭驀地破空而來,分毫不差地自其左耳洞入,當場將此人的腦袋射成了一隻紅白相間的爛西瓜。

腦漿噴了他同夥一身,下一刻,幾道黑影暴起,迅雷似的撲到反應不及的西洋士兵面前,割風刃在空中發出此起彼伏的細碎鳴叫,切瓜砍菜一般,轉眼幾個人頭便落了地,剩下一個尚未來得及下馬,戰戰兢兢地舉起雙手,驚駭欲絕地望著雜草從中突然冒出來的殺手。

直到這時,徐令才倒出一口氣,木然地將他方才那句話說完:「……招來同夥。」

顧昀拍拍他的肩,誠懇地回道:「現在招不來了——扒光他,綁上帶走,此地不宜久留,先撤!」

兩個玄鐵親衛聞言十分光棍地挾持起那西洋兵,剝蒜皮似的將他卸甲搜身,剝了個乾淨,然後將那長得夾生白斬雞一般的西洋兵捆成了一團待宰的豬肉,塞住嘴,拎走了。

「我看那邊有個小村,借個地方審一審。」長庚邊走邊道,「一般這種臨江之地,戰亂時能跑的都跑了,家裡恐怕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十戶九空,等會見了人,也正好跟當地人問問淪陷之地是什麼情況,只是還得請徐大人先行,玄鐵營的弟兄們不說話不動也總是殺氣騰騰的,別讓他們嚇著老百姓。」

徐令忙道:「是,下官遵命。」

說著,他偷偷看了長庚一眼,雁王已經被雨水淋透了,一縷頭髮從鬢角掉下來,濕噠噠地滴著水,他分明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荒無人煙的野地泥塘中,臉上的神色似乎依然是不變的不以為意,身上背著他那甫一拉開就石破天驚的弓弦。

長庚無意中一抬頭,正好碰到徐令的目光,便和顏悅色地問道:「徐大人想跟我說什麼?」

徐令臉色幾變,終於還是將涌入嘴邊的話咽下去,只客客氣氣地搖搖頭。

一行人走進小村,見小村如*一般,靜悄悄的,除了風雨聲與他們各自的腳步聲,什麼動靜都沒有,一扇扇破敗的柴扉半開半掩著,院裡野草長了半堵墻高,入目處全是斷瓦頹桓,有家人門口還掛著一件小孩的豆綠肚兜,泥湯子亂滴,已而成了一塊破布。

村中最寬敞的便是宗祠,大院老遠就能看見,可供外人落腳。

葛晨從懷中摸出一支小火折大小的棒子,擰開蓋子以後,裡面便射出淡淡的微光,那祠堂裡頭頂磚瓦已經不全,外面下大雨,裡面下小雨,屋裡桌椅板凳倒得倒,壞得壞,只有墻角留下的幾匹破布,印著江南之地素色的印花,依稀還凝著舊日的三秋桂子之繁華。

徐令四下打量了祠堂內外一番,問道:「好像沒人,顧帥,當地人不會都跑光了吧?」

顧昀也略皺了皺眉,招來幾個親衛四下搜尋,俯身撿起墻角的印花布。

「我上次下江南的時候,正值春暖花開。」顧昀說道,「花團錦簇,暖風襲人,連造反的都不緊不慢,弄些裝滿了香凝的商船偷偷運送紫流金……」

他話沒說完,一個親兵就快步闖進來:「大帥,您快看看,祠堂後邊……後院那裡有……」

顧昀眉一揚:「有什麼?」

那名親兵神色閃爍片刻,避開顧昀的眼神,艱難地說道:「……村裡人。」

江南的小村蜿蜒婉約,村裡自有一條小河,兩側民房沿細流而居,潺潺不分南北東西,而今都破落了,那祠堂門口「忠孝節義」四塊石牌已經碎了一半,爛石頭滾進雜草堆裡,徐令腳下不知踢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險些跳起來——竟是一塊死人的骸骨。

徐令:「這……這……」

說話間,雁王已經率先進了祠堂後院——只見整個院落中真祖宗牌位橫七豎八散落得到處都是,倒塌的神佛遺跡敗落蒙塵,而烏黑的石板之上,無數具身首分離的屍骸整整齊齊地排列其中,男女老少不盡想通,黑洞洞的白骨眼眶上卻已經遍生蛛網。

徐令倒抽了一口涼氣,無意識地抓住了門框。

「此地四通八達,」長庚沉默良久,才低聲說道,「南北有外海與運河,東西官道可往天南海北,以往來去絡繹不絕,此地又多平原,異族強行占領,時間長了,必定難以為繼,我們的人也很容易混進去,我想他們……只好做一番徹底的清理。」

徐令呆呆地問道:「怎麼叫徹底?」

「派出重甲屠村,」長庚低聲道,「劃一個圈,將這圈裡的人趕到一起,清理乾淨,再不放活人進來,然後只要派人把住幾大官道出入口,這樣就不會再出現當年數千玄鐵營假借行腳商身份混入西南的事——現在我總算明白為什麼方才巡防的兵只有那麼幾個了。」

「……因為這地方根本就是無人區。」長庚說話間驀地發難,一腳踹在那西洋俘虜的肚子上,那俘虜的腸子好懸沒讓他這含怒一腳踹出來,叫也叫不出來,只好殺豬似的在地上哀哀地哼哼。

顧昀接過葛晨手裡的照亮之物,照亮了一個泡糟了的木頭,上面有一行指甲刻下的字跡——

一個親兵問道:「大帥,那是什麼?」

顧昀喉頭微微動了動:「……遺民淚盡胡塵裡……裡字只有一半。」

那大木頭柱子下面有一具骸骨,已經爛成一團,白骨斑斑,煞是駭人,唯有一根被蟲蟻啃食得乾乾淨淨的食指,仍在不依不饒地指著那團字跡。

仿佛依然在無聲地質問:「魚米之地鬼火幢幢,王師將軍鐵騎何在?」

一宿淋雨,直到此時,寒意才終於從他的骨子裡浸透了出來。

而「江南淪陷」這四個字前也所未有地力透紙背而來,整個祠堂中一時竟是死寂的。

不知過了多久,長庚才輕輕一推顧昀:「別看了,子熹,夜長夢多,咱們先離開這,跟鐘老匯合要緊。」

顧昀指尖繃得死緊,聞聲直起腰來,不知怎麼的,眼前竟然一黑,踉蹌了半步方才站穩,長庚嚇了一跳,一把托住他的胳膊肘:「怎麼了?」

顧昀胸口一陣發悶,多年未曾感受過的體虛乏力感油然而生,有那麼一時片刻,他茫然間產生了某種無法言喻的虛弱感——自從西關處受傷之後,無論他是戒酒還是減藥,都沒法阻止這身體江河日下,好像以往欠下的債一股腦地都找上了他。

如今面對一具骸骨的質問,他無言以對,心裡甚至產生了一絲忐忑的軟弱——顧昀想道:「我何時能將江南收回?我還……來得及嗎?」

然而顧昀心裡諸多的疑慮與憂思只起了一瞬,轉臉就被他強行壓了下去——至少在外人看,他是恢復了正常。

「沒事,」顧昀側頭看了長庚一眼,將手肘從長庚掌中抽出,若無其事地對徐令道,「徐大人,問問那白毛猴子他們老窩在什麼地方,有多少人,多少甲,鋼甲藏在哪裡?問一遍不說,就切他一根手指頭,烤熟了給他打牙祭。」

傳說西洋士兵好多是花錢買來的,沒什麼悍不畏死的節操,顧昀連蒙再嚇的諸多手段沒來得及用,親衛一亮割風刃,他就什麼都招了。

果如長庚所說,江邊大片平原被他們清理成了無人區,每塊區域只留一個崗哨護衛,一個崗哨所只有十來個人,大多是騎兵。

「大部隊一部分作為前鋒,與鐘將軍他們對峙,一部分……」徐令艱難地抿抿嘴,翻譯道,「……四下搶掠,逼迫俘虜當勞工為他們當礦工、當奴隸,所劫之物運送回他們國內,堵住那些想讓教皇下台的嘴。」

此時驟雨已停,濃雲乍開,露出一點稀薄的月色來,遠望放眼之處,盡是荒煙彌漫,而耕種傀儡田間地頭忙碌、農人喝茶論國是的盛景再難出現了。

徐令低聲道:「下官原以為江北流民已是困苦非常,但他們也還有處草坯窩棚擋雨,一天到晚還有兩碗稀粥可領……」

長庚:「多說無益,我們走,讓那洋狗帶路,去他們崗哨所。」

兩個玄鐵營親衛立刻應聲架起那西洋兵。

「雁王殿下!」徐令緊走幾步,叫住長庚,「我與西洋狗,何時可一戰?」

長庚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答道:「倘若能順利安頓江北諸多流民,老天爺給臉別下天災,休養生息一兩年,熬到十八部彈盡糧絕,重新打通北疆紫流金之通道,我不信我們奈何不了這群西洋狗!」

只是如今朝中烏煙瘴氣,舉步維艱,萬千流民仍在流離失所,談什麼休養生息,一致對外?

徐令狠狠地抽了口氣,眼圈都紅了,趕上雁王的腳步,在他耳邊低而急促地說道:「王爺可知你之前在朝中改革動作太大,早有人將您視為眼中釘……不說別的,但是這次南下查案,那楊榮桂倘若真的貪墨瞞報,這幾日必然收到風聲,他若是破釜沉舟,大可以將府中金銀財務全換成烽火票,只說王爺您為了強行推行烽火票不擇手段,給地方官員下各種完不成的指標,他們貪贓枉法迫不得已,督察院與御史台必然聞風而動群起而攻之——到時候您怎麼辦?」

長庚似有似無地笑了一下:「要是真有人能將這亂局接過去,收復江南,安定四方,我收拾行李滾蛋又能怎麼樣?徐大人,我所作所為,並非為了自己,也並非為了那些人說我一聲好——誰願意參誰參,我自問對得起天理良心,半夜三更睡在軍機處也好,睡在天牢大獄也好,沒有祖宗出來扇我耳光,其他……」

他不再繼續往下說,年輕而英俊的臉上似有含著譏誚之色的苦笑一閃而過,徐令宛如看見了繚繞在雁王身側的孤憤與無奈,心裡巨震,臉上火辣辣的疼——

御史台被雁王當眾打臉不是一次,早恨不能抓住一點把柄將雁王黨咬個滿頭包。

而督察院是朝中「清流」聚集地——都是像徐令一樣,即不願攀附權貴,也不屑與商賈銅臭之人同流合污,自詡只忠於君,視雁王所作所為是飲鴆止渴,加之流言蜚語四起,他們總覺得雁王是個城府深沉、將皇帝玩弄於鼓掌中的權奸。

徐令這一次跟著雁王南下,查辦貪官污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趁著世家與新貴鬥成一對烏眼雞,兩院清流已經打算聯手參雁王這始作俑者一本,徐令此來,目的並不單純,即是隆安皇帝不放心雁王李旻,也是兩院為了抓住雁王不臣之心的把柄——

有人為江南江北滿目瘡痍而勞心費力,哪怕手段激烈了些——而他們卻在朝中等著拿人家錯處,究竟是誰在禍國殃民?

徐令不由自主帶了些許哽咽:「王爺……」

長庚微微揚眉,不解道:「徐大人怎麼了?」

徐令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昀一言不發地在前面引路,徐令那書生自以為是悄聲耳語,實際以顧帥不聾時的耳力,在順風的地方早聽得一字不漏。

他眼角瞥見一側自己那聽得激憤不已的親兵,又看了一眼神色閃爍的葛晨,大抵知道這次誤入敵陣的「事故」是從何而來了。

88 鬧營

顧昀略微低了頭,心裡一轉念,就知道這南下之行是做給誰看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深宮中長大的顧昀其實比長庚更了解李豐。

倘若一個人心氣太高,自己又差點意思,很容易就落到李豐的境地裡。隆安皇帝是懂權術之道的,可是再厲害的牧羊犬也只能放羊,哪怕它牙尖嘴利,單打獨鬥的時候能咬死狼,也當不得狼王——同樣的道理。

顧昀根本不必打聽朝中分幾派,各持什麼政見,徐令此來不管是什麼目的,不管他是哪一門、哪一派,實際上他都是李豐的人。

李豐就喜歡這種不巴結、不結黨、沒身份沒背景的棒槌,畢生都在追求「純臣」倆字。

「純臣」應該是個什麼概念姑且不論,反正在隆安皇帝眼裡,這倆字包含兩層意思:首先要是皇上自己提拔上來的,背後沒有什麼世家權臣推波助瀾,背景夠清白,其次,要讓皇帝覺得安全可控。

剛開始雁王李旻就是走的這條線路,那時他在朝中毫無根基,無依無靠無權無勢,全身上下只有那一點皇家骨血——還是令人暗生疑慮的混血,近乎無知者無畏地挑起軍機處大梁,儼然就是個李豐眼裡的「純臣」。

不過後來李豐發現雁王並非「無知者」,翻雲覆雨的大小手段太多,皇上被他擺弄毛了,已經不再敢相信他的「純」,所以隆安皇帝派了個更純的來牽制他。

透過徐大人臉上的那雙燕子似的眼,一個皇帝正在往外窺伺,只可惜這雙「千里眼」裡面居然還是一副赤子心性,想必雁王諸多招式還沒來得及用老,他已經先自己上鉤了。

如今大梁容不下真剛正不阿的純良忠義之人,顧昀多年來雖然避嫌不摻合內政,但那些人是什麼德行,他也心知肚明。

長庚入朝後的所作所為,縱然他遠在邊疆,也都略有耳聞,然而知道和聽說是一回事,親眼看見又是另一回事——其實直到此時,在顧昀心裡,長庚也一直還是當年那個溫良純粹的少年人,或許才華橫溢,但從不恃才傲物,或許也有一點小性子,但不怎麼輕易發作,即便發作,也發作得很有分寸,只為告訴得罪他的人「我生氣了」而已,被報復的多半只會覺得自己像是被個親昵的小動物伸爪不輕不重地撓了一下,一條白印,不破皮。

能讓人疼到骨子裡。

那麼真實又溫暖……真實到顧昀即便心裡有數,但感情上卻始終無法將他跟那殺伐決斷的雁親王李旻聯繫在一起。

而今,在江南凄風苦雨下,這兩個仿佛風馬牛不相及的形象終於逐漸重合為一,一時間,哪一個都顯得陌生起來。

顧昀方才就一直喘不上氣來的胸口悶痛得更厲害了。

可是身在敵陣中,主帥不便沒事傷春悲秋,他便只好擎著一臉近乎輕狂的輕鬆神色,默不作聲地吃了這記悶痛。

一行人很快隨著西洋俘虜摸到了最近的崗哨所,據那西洋俘虜說,他們崗哨所的人分兩批,輪換著巡邏。無人區巡起來很簡單,久而久之,這幫西洋騎兵也比較怠慢,乃至於被敵人混進來都毫無所覺。

「那毛子說崗哨所裡只有兩具重甲,」徐令小聲道,「其他沒什麼趁手的,大帥,重甲能幫我們過江嗎?」

「能,」顧昀回道,「下去就沉,比豬籠浸得還快,專治各種奸///婦。」

徐令:「……」

虧方才他還以為安定侯正經了一會,現在看來果然是錯覺。

顧昀抹了一把臉,將一臉的疲憊一把抹去了,裝也裝出一副很有精神的模樣:「別忙,咱們先借這些崗哨毛子皮混到江邊前線裡,伺機弄一條他們那行進奇快的短蛟來,徐大人放心,方才我已經通知了鐘老將軍,到了江面,那邊自有接應。」

徐令直眉楞眼道:「顧帥已經和鐘將軍接上頭了?何時接的?」

顧昀正色道:「心有靈犀一點通。」

……又開始扯淡了。

一次又一次上當的徐副督察使終於學會了在顧昀面前閉嘴,並由此推斷出了雁親王一副天塌地陷也風輕雲淡的穩重都是從哪裡磨練出來的。

長庚卻狠狠地一震——他確實已經知會了鐘老將軍,用的卻是臨淵閣的手段,實在不便說給徐令聽,本來準備了另一套戲打算做給徐大人看,誰知顧昀卻三言兩語間默默替他背了這個鍋。

顧昀手握玄鐵虎符,戰時調動四方,跟邊境駐軍之間有不為人道的聯絡方式不稀奇,再棒槌的人聽他搪塞一句之後也會識趣地不再追問,倘若一會碰見援軍,徐令也不會再起疑心。

長庚濕漉漉的手心一瞬間出了一層冷汗。

「他知道了。」長庚心裡忽悠一下,冰冷地沉了下去。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再環環相扣的計劃中途也未免會產生波折與意外,對於長庚來說,他遭遇的第一個意外就是那日朝堂上自請南下時一番慷慨陳詞沒來得及說,就被意外站出來的顧昀一錘定音。

箭在弦上不能不發,他只好硬著頭皮往下走,將自己諸多布置做得越發隱蔽。

涉及到顧昀,算無遺策的雁王總是要糊上一時片刻——倒不是腦子不夠用,是他實在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個什麼打算。

一方面,他很想像瞞過徐令一樣順便瞞過顧昀,陰謀詭計畢竟失之磊落,到底落了下乘,他不想讓顧昀見到自己是怎樣機關算盡的,也一點也不敢去想顧昀會如何看待這件事。

另一方面,他心裡又破罐子破摔地隱隱希望顧昀能明察秋毫,那近乎是一種對極親近之人無理取鬧一般的撒嬌心態——想讓那人知道,自己就是這樣的貨色。

他那麼矛盾,既怕碰到顧昀那堅硬的底線,又總是忍不住想要試探。

大約世上最難測的並非敵人的險惡,而是心上人那再真摯也時時讓人覺得飄忽的用心吧。

顧昀似有意似無意地回頭看了他一眼,長庚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掀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躲閃,隨即又直直地看進顧昀眼裡,目光如鉤地想從中扒拉出一點蛛絲馬跡。

可是這時,葛晨偏偏不長眼色地湊過來,在顧昀耳邊道:「大帥,我懷疑洋毛子的重甲有特殊工藝,比我們的省紫流金,要麼你們先收拾人,我去把這重甲拆開看看,偷個師!」

葛晨這麼一冒頭,剛好轉移開了顧昀的視線,倉促間長庚什麼意味都沒能從那一眼中咂摸出來,而周圍盡是礙眼的外人,他不能上前問個清楚,只好兀自七上八下。

顧昀聞言,指了個親衛跟著葛晨,拍板道:「偷不回來我可當你是偷懶,回去軍法處置,走——」

他一聲令下,二十幾個黑烏鴉悄無聲息地圍了這小小的西洋崗哨所,悄無聲息地就把裡頭那幾個還在大夢春秋的西洋兵收拾了,從崗哨中搜羅出一套駐軍防控圖,幾套輕甲,一行人各自將輕裘甲穿在身上,到時候只要將面罩往下一放,誰也看不出來裡面的人不是原裝的。

顧昀一指瑟瑟發抖的西洋兵俘虜:「給他穿上輕甲,金匣子裡裝一根引線,敢搗蛋就把他炸成餃子餡——對了,小葛呢?」

葛晨忙一路小跑地跟過來:「哎哎,大帥我在這!」

顧昀一看,這麼一會工夫,此人不但將洋人的重甲拆了,還雁過拔毛地將那重甲中的整個核心動力拆了下來,守財奴似的綁在腰間不肯放下,一雙眼亮得活似掉進了米缸裡的耗子,屁顛屁顛地跑過來說道:「顧帥,我也要假扮西洋兵嗎?我要把這個帶走,有肚子大一點的輕甲嗎?」

顧昀意味不明地打量了他片刻,指揮手下親兵將葛靈樞五花大綁,忽然笑道:「穿什麼輕甲?好幾十斤那麼沉,我這倒有個更合適的角色給你,你也不必便裝,假扮成來敵陣偷雞摸狗還被捉住的奸細怎麼樣,萬一被人盤問,咱們也好有個託詞——對了,正好你帶著這玩意也像人贓並獲,綁起來!」

葛晨一臉震驚地取代了方才的洋人俘虜,被兩個鐵面無情的親衛抓起來綁成一團,手腳吊在長桿上,晃晃悠悠的被人挑著走。葛晨又不傻,隱約覺得自己可能是哪裡得罪大將軍了,顧昀故意整他,忙將求助的目光投向長庚:「王……」

「王什麼?」顧昀將鐵面罩往下一放,聲音從冰冷的面罩後面傳出來,鍍了一層寒霜似的,「堵上他的嘴,俘虜不許亂叫喚。」

自己還在七上八下的雁親王根本不敢出聲,在他的默許下,葛靈樞整個人變成了一團人字形的冤屈,被一根長桿挑走了。

一行人大搖大擺地扛著「俘虜」前往西洋人駐軍所在,臨近破曉,已經穿過了江南大片的無人區,逼近敵陣。此時,透過千里眼,他們已經能看見趴在江面上的那隻駭的西洋水怪,那些虎鯊一般來去如風的西洋蛟橫行,這還是幾個人頭一次直面這些旋風似的西洋蛟,徐令一時看得有些眼暈,西洋人的防線太嚴密了,他雙手都是冷汗,不知道這幾個人究竟是怎麼做到在敵陣中依然大搖大擺的。

還沒來得及靠近駐地,幾口短炮的炮口就移動過來,黑洞洞地對著他們。

徐令艱難地咽了口口水,這時,他一側的肩膀被人按住了,徐令聽見雁王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怕的時候,不要想被人發現我們就死定了,你要想,這些都是我們要料理的,今天不殺了他們,明天也要挨個清算,我們是來殺人的,不是被人殺的。」

徐令從雁王清清淡淡的話音裡聽出一股屬於狩獵者的殺意,整個人微微打了個寒噤,那股殺意仿佛在戰慄中傳遞到了他身上,徐令深吸一口氣,想起祠堂中的累累白骨,狠狠地閉上眼,果然畏懼之情就少了。

雁王又道:「拉好那帶路人的引線,我們都聽不太懂番邦話,只能仰仗徐大人,倘若他有一點移動……徐大人敢殺人嗎?」

徐副督察使自幼讀書,連雞也沒殺過,牽著引線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他這一哆嗦不要緊,那位西洋俘虜感覺自己命懸一線,也跟著哆嗦了起來。按在徐令肩上的那隻手卻往下一壓,力透鋼甲而來,像一副鐵鉗,以外力強行穩住了徐令。

徐令一咬牙:「敢,王爺放心,下官定不辱命。」

長庚緩緩撤回手,感覺顧昀在看他,藏在鐵面罩後面沒敢回視,悄然抹掉手心的冷汗。

他可以告訴每一個人應該怎麼做,但是沒有人來給他指點一下迷津。

這時,西洋守衛通過銅吼說了句番邦話,大意是詢問他們幹什麼的。

徐令清了清嗓子,回道:「巡營的時候抓了個中原奸細,押過來看看怎麼發落。」

駐地衛兵疑惑地探了個頭,顧昀默不作聲地用西洋劍柄敲了敲他們俘虜的後背:「識相點。」

徐令沒有翻譯,西洋俘虜已經明白了顧昀的意思,哆哆嗦嗦地將自己輕甲的頭盔掀起來,一撮熟悉的黃毛打消了守衛的疑慮,守衛瞥了一眼被吊在桿子上的葛晨,做了個呲牙咧嘴的鬼臉,招了招手,幾個炮口緩緩地移開了,駐地將他們放了進去。

「先等一會吧,」放他們進來的衛兵說,「教皇大人在接待重要客人,大人們都陪著,報上去也沒人管,先去登記,把這頭豬關起來,晚上再烤。」

其他人毫無反應,徐令知道這種時候就連雁王也沒法給自己任何指導,連著咽了兩口口水,他盡可能鎮定地問道:「從哪裡來的客人?」

「聖地,」守衛不耐煩地抓了抓臉,「不該你知道的事少問吧,真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能把我們放回去,這場仗打不完了——嘿,兄弟,這幾個無人區裡的廢物抓住了一個奸細,給他們兩口肉乾吃,這輩子估計他們也立不了更大的功了。」

一幫西洋兵哄笑起來。

徐令提起的心稍微放下了一點,率先推著西洋俘虜往那守為指引的方向走去,誰知就在這時,那西洋俘虜突然動了一下,徐令牽著的那根特質的引線露了出來,還沒走開的西洋守衛一眼看見了:「等等,你背後是什麼東西?」

徐令的冷汗一下下來了。

那守衛狐疑地走到徐令近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忽然伸手按住自己腰間佩劍:「把你的面罩掀起來。」

徐令心口狂跳,僵直不能動。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警報,沖天的火光迎風而起,眾多西洋兵從他們身側跑過,那盤問他們的西洋守衛一走神,長庚驀地上前一步,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根手臂長的細針,迅雷不及掩耳地刺入了那守衛脖頸。

西洋守衛吭都沒吭一聲,站著死了,一個親兵一把摘下那守衛的頭盔,回頭割斷葛晨的繩子,將頭盔扣在了他頭上。

徐令這一口氣才喘上來,注意到顧昀的親兵少了一個,下一刻,顧昀輕輕巧巧地奪過徐令手中的引線,撂下一句:「走。」

徐令還沒反應過來,便見顧昀一把拽開那俘虜背後引線,手中割風刃不知挑開了那西洋人輕甲背後什麼東西,飛起一腳將他踹了出去,那俘虜背後冒出一大團白氣,藉著顧昀那一腳之力,輕甲噴雲吐霧地將他往前推去。

西洋俘虜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與此同時,這邊的異動不可避免地被人注意到了,玄鐵營的親兵訓練極端有素,顧昀一個手勢下去,便各司其職地舉起手中弓弩長短炮,往四面八方掃射而去。

直到這時,那西洋俘虜的輕甲才炸了,巨震一時將周遭營帳與西洋兵都掀了開去,徐令一時沒站穩,一隻扣著輕甲的手卻抓住了他,拉著他往前跑去。

一行人趁亂狂奔,行至一拐角,顧昀驀地一伸手攔住了徐令和拽著他的長庚,飛快地低聲問道:「‘往那邊跑了,追’,怎麼說?」

徐令來不及反應,飛快地翻譯成了西洋人的番邦話。

他話音剛落,便有敵軍追至,只見顧昀一抬手抽出西洋輕甲上的佩劍,一嗓子將徐令方才教他的話惟妙惟肖地模仿出來,並率先拎著西洋劍,殺氣騰騰地「追」了出去。

都是一樣的甲胄一樣的面罩,也分不清誰是誰,顧昀執掌玄鐵營多年,實在太有將軍氣質,一聲令下,西洋兵也忍不住跟著他跑了。

徐令:「……」

他們莫名其妙地就從被圍捕人員變成了追兵。

一直追到了江邊,徐令只見一道黑影驀地從遠處越眾而出,身上偽裝用的西洋甲已經卸了,儼然就是顧昀那少了的親衛,那玄鐵營的將士發出一聲悠長的嘯聲,而後一躍跳入江中,徐令急中生智,大聲用番邦話吼道:「上船,追!」

顧昀沒料到徐大人近墨者黑得這樣快,忍不住衝他比了個大拇指。

徐令沒來得及得意,就被顧昀隔著幾十斤重的輕甲從江邊扔了下去,落在一艘西洋蛟上,蛟上水軍也聽見了岸上動靜,正在莫名其妙,紛紛過來圍觀,就在這時,幾道黑影紛紛落下,手起刀落將幾個西洋水軍料理了乾淨,一刀斃命,絕無拖泥帶水,一絲聲音也沒有,屍體來不及倒下,已經被殺人者不動聲色地扶走了,看似仿佛只是並肩走進了船艙。

片刻後,岸上混亂尚未結束,一艘西洋蛟已經風馳電掣地趁著尚未亮起來的晨曦衝出了西洋駐軍港。

89 挨打

能親手將這快得不可思議的西洋蛟開出去,哪怕剛才被當成風乾豬肉吊了半天,葛晨也覺得自己值當了。他整個人亢奮得像個見到了絕世美人的登徒子,面容猥瑣地在西洋蛟的操作台上摸來摸去,就差流哈喇子了!

江水中炸起一團顏色奇異的煙花,正是顧昀那位放火跳江的親衛,葛晨筆直地將西洋蛟開了過去,下一刻,一條小孩手臂粗的鐵鎖從西洋蛟上山呼海嘯地橫掃而出,豁開海風,「嗚」一聲尖鳴。也虧得水中之人乃是玄鐵營精英,非但沒被這凶器嚇著,反而一抬手攀住那鐵鎖,人跟著那鐵鎖掃出半圈,隨後借力一個跟頭翻上了西洋蛟。

葛晨大喝一聲:「扶穩了!這西洋蛟靈樞院垂涎已久,今天總算弄到一台,大帥,以後咱們跟在你鞍前馬後撿剩飯也行啊哈哈哈!」

所有人都被葛靈樞這撒歡似的跑法晃得無暇他顧,只能盡力攀住旁邊的欄桿,顧昀耳邊都是翻涌的江水敲打蛟身地咆哮聲,一邊磨牙一邊想道:「方才綁都綁了,怎麼沒想起揍他一頓呢?」

西洋蛟從那大海怪下面飛一般地掠過,此時,西洋人再要反應已經來不及了。

南岸的西洋駐軍方才從混亂中回過神來,急赤白臉打算追擊,誰知令還沒下,江對面黑壓壓的一片大梁長蛟毫無預兆地出了港。

雅先生驚駭地放下手中的千里眼,連忙吩咐道:「慢著!別追,那是個陰謀,艦隊整隊集結,準備迎戰!見鬼,中原人龜縮那麼久,怎麼今天突然出戰?」

教皇臉色也不太好看,親自陪著一個兩撇小鬍子的男子從營帳中走出來——大約就是所謂「來自聖地的客人」,兩人貌合神離地對視一眼,教皇轉過頭,頗為憂慮地望著那大兵壓境似的江北駐軍。

江上那艘橫衝直撞的西洋蛟轉眼便沒入大梁長蛟艦隊中,而就在雙方都嚴陣以待的時候,大梁水軍在敵軍愕然的注視下,突然後隊變前隊,什麼動作也沒有,緩緩地縮了回去——仿佛只是出來亮了個相。

剩下這邊一頭霧水的西洋軍不提,鐘蟬老將軍收到長庚木鳥傳書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暗罵這瘋子行事忒顛倒。

然而雁親王與安定侯親臨,鐘蟬與姚鎮一文一武兩個江北當家人無論如何得親自來迎。

按規矩,鐘蟬施禮拜上道:「末將參見雁王殿下、顧帥……」

那兩位都和他有過師徒之緣分,沒人敢真讓他拜下去,忙一左一右地上前扶起鐘蟬。

顧昀的目光無意中從鐘老將軍的手背上掠過,只見那手背上布滿了細碎的褐斑,枯瘦得仿佛只剩下了一層皮,一股衰老的味道撲面而來。

鐘蟬已經年逾古稀,儘管腰背依然筆挺,頭髮畢竟是白了,幾十斤的輕裘也再難以承受,身上只披著一層象徵性的薄甲片。

顧昀看著他,心裡一時有點百感交集。

他曾經無比羡慕鐘老將軍,恨不能效仿之,將官位與爵位一併卸了,隱姓埋名,江湖浪跡,誰也找不著,那該有多快活。

然而羡慕了一圈,他還沒來得及走,鐘老將軍卻已經以老邁之身回來了,兩人一南一北,各自鞠躬盡瘁,顧昀覺得自己像是看見了一圈兜兜轉轉躲不開的宿命。

鐘蟬意味不明地掃了長庚一眼,又打量了顧昀一番,說道:「顧帥臉色不好。」

顧昀笑道:「我承了皇命,保證把雁王和徐大人兩位欽差平安無事地送回京城,結果出師未捷先落到敵陣裡,嚇都嚇壞了,臉色怎麼能好?」

鐘蟬淡淡地說道:「既然如此,給諸位大人接風洗塵之事稍後再議吧,重澤,你先安排諸位大人換洗一番,休整一二再敘,非常時期還有些軍務,末將就少陪了。」

說完,看了雁王一眼,不親不熱地一抱拳,真就轉身走了。長庚大概知道老將軍對自己安排這事不大滿意,在一邊沒吭聲。

鐘蟬這個歲數了,黃土埋到了脖頸子,指不定哪天就見先帝去了,犯不上巴結誰,再者朝中位高權重的幾位都算是他的後輩,因此別管來的是雁王還是安定侯,他老人家一概不假辭色,那態度把方才死裡逃生的徐令看得一愣一愣的。

只剩下姚鎮在旁邊頭疼,忙搜腸刮肚地插科打諢打圓場,又急著給眾人安排營帳休息。

顧昀草草梳洗一番,把被雨水澆透了的衣服換下來,還沒怎樣,先累得不行,吩咐一聲不要讓人來打擾,便兀自在帳子裡睡了個昏天黑地。

等他一覺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顧昀眼前一片模糊,周遭的聲響也都聽不太清,他才一動,旁邊一雙手便伸過來,先周到的給他喝了兩口茶水讓他醒神,隨即又將一碗味道熟悉的藥遞到了他面前。

不用問,顧昀也知道來人是誰。

顧昀沒什麼精神,睡了一覺身上更乏,沒心情理會長庚,接過來一口乾了,又倒回到枕頭上,專心致志地閉目養神,等著藥效發作。

長庚就安安靜靜地坐在一邊,以手指代替銀針,不輕不重地在他頭頸間的穴位上流連,顧昀被他按得昏昏欲睡,感覺自己心頭一點清明像是盞風中搖搖欲墜的燈,燃燒得斷斷續續的。

片刻後,逐漸清明的耳力與綿延不斷的刺痛感同時升起來,顧昀這才徹底清醒過來,不由得微微皺起眉。

長庚手上的動作一停,低頭在顧昀皺起來的眉心輕輕地吻了一下,試探似的一觸即放,隨即可能是見顧昀沒什麼反應,他膽子漸大,順著顧昀的鼻梁一路細細碎碎地吻了下去,最後落在那微微含著清苦藥味的嘴脣上。

顧昀剛喝完藥也沒漱口,正滿嘴苦意,不太想親他,於是微微偏頭躲了一下。

誰知這不怎麼明顯的一躲不知怎麼就刺激了長庚,他方才安靜沉默的氣息驟變,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手上下了死力氣,狠狠地把顧昀箍在自己懷裡,帶著一點說不出的絕望意味,一股腦地侵襲過來,仿佛不是要吻他,而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地撕咬。

顧昀伸手去捏他的後頸,卻被長庚中途一把扣住手,強行按在榻上。

這還蹬鼻子上臉了。

顧昀皺了皺眉,側身一帶將長庚的胳膊肘帶到了床沿上,不輕不重地一磕,正磕到他麻筋,長庚果然抽痛,本能地松了手,然而下一刻又不管不顧地纏上來。

顧昀一格一扣,以擒拿之術治住他:「這是什麼地方,你發什麼瘋?」

長庚氣息粗重得嚇人,死也要扒著他不放,被擒住也不肯放手,依然執拗地掰著自己的胳膊去夠人,手腕扭曲到一定程度,「嘎■」一聲響,他那股寧可自傷自殘也要不肯退避的執拗著實讓人膽戰心驚。

顧昀當然不能活活擰斷他的手腕,然而他手上力道稍一松,長庚就撲了上來,似乎要把人困在床榻間方寸的地方,他居高臨下地緊盯著顧昀,眼神像餓狼似的。

又是貪婪,又是害怕。

像是要不顧一切,又像是隨時緊張戒備著什麼。

顧昀本來模糊的視線逐漸對上焦距,四下已經能看清了,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覺睡了一整天,天亮時候歇下,此時已經是黃昏稍過,暮色漸合。

他在光線暗淡的地方看了看長庚的眼睛,並未在他眼中發現那不祥的血光和重瞳,便知道他此時是清醒的,純粹是找事。

相峙了不知多久,長庚目中凶狠之色終於過路潮水似的平息了,而一股無法言說的哀求之色卻慢慢撥開浮沫露出來:「子熹,我……」

顧昀冷冷地問道:「你什麼?」

長庚在他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慢慢放開他,整個人僵直如木偶,微微閉上眼,頹然坐在一側。

他在顧昀身上實在太敏感了,敏感到顧昀什麼話都不必說,一個眼神就能讓他肝腸寸斷。

沉默在小小的營帳中蔓延,好久,長庚才在一片落針分明的死寂裡低聲說道:「這回南下,我要逼李豐站在我這一邊,要試探朝中世家門閥到底能掀起多大的風浪——那些人因循守舊慣了,內裡也不是鐵板一塊,在京城中動作太大了容易遭到反彈,不如以江北為破口,引他們自己掉以輕心地分化上鉤。我還要借機推新貴上台,等著下一步徹底排除異己,清理朝堂。」

他三言兩語間仿佛有暗潮席捲而過,獨獨不提「安頓流民」四個字,好像賭氣似的避嫌,故意不肯說自己一點好意,怎麼陰險狡詐、怎麼卑鄙無恥,他偏就要怎麼說。

誰不知道雁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只要他願意,張奉函那種老刺頭都能哄得服服帖帖,而此時面對顧昀,他卻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年輕版本的張奉函,專撿顧昀不愛聽的說。

而他開了口,便一發不可收拾起來,稍稍喘息片刻,繼續口不擇言道:「這批新貴是我用烽火票捧起來的,趁著國難聚集成黨,往後根本不必苦心扶植,只要稍加照拂,必能因勢利導地成一股大勢。他們會迫不及待地把舊朝政與舊制度攪個天翻地覆,我要自武帝始便由皇帝一人乾坤獨斷之例徹底斷送在這一代,至於李豐,他愛怎樣怎樣,李家人全死光了我才高興。」

顧昀此時算是聽出來了,這混賬東西自己覺得虧心,反倒特意到他這虛張聲勢地張牙舞爪,非找碴吵一架才安心。

顧昀心頭冒著火想道:「遂你的意。」

於是口氣很衝地問道:「你不姓李?那你是姓豬還是姓狗?」

「我?」長庚短促地笑了一聲,「我天生豬狗不如,只是蠻女手裡的一具人肉傀儡……」

他這話沒說完,顧昀抬手便要給他一記耳光,長庚本能地閉上眼,卻硬扛著不肯躲閃,那巴掌攜著勁風而來,卻在落到他臉上之前,堪堪停在了他的頸側。

「功過自有天下人評說,你和我死纏爛打地要誇討罵有什麼意思?」顧昀本想將聲氣壓一壓,誰知說到後來也動了真火,「一哭二鬧三上吊地逼著我承認你做什麼都行,做什麼都對,再大逆不道我也雙手贊成——你就滿意了?睡得香了?良心安放下了?」

他話音裡仿佛帶著刀,一句一個血口子,長庚疼極了似的微微抽著涼氣,顫抖道:「天下和我有什麼關係,是天下人負我,我從未虧欠過這天下一絲一毫,我管他誰評說……可是人活一把念想,子熹,我一生到頭,這點念想想分也分不出去,都在你身上,你要斷了我的念想,不如給我指條死路,我這就走。」

「喲,怎麼,雁王殿下還要死給我看?」顧昀差點讓他氣笑了,「我這輩子最討厭別人威脅我。」

長庚聽了如墮冰窖,難以自抑地發起抖來,這一天沒和顧昀說上話,他心裡惴惴不安到了極致,也很想像糊弄徐令那樣,拿捏好分寸火候,跑來求一番諒解……那也並不是難事。

可是道理一千條,他心知肚明,偏偏做不到,偏偏忍不住。

可知情愛一事迷人神智如斯,好比沒柄的雙刃劍,動輒傷人傷己。

顧昀推開他,長庚一驚,慌忙伸手去抓他:「子熹別走!」

顧昀順勢帶過他的手腕,逼著他攤開手心,隨即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根什麼玩意,抬手便往長庚手上抽了下去,「啪」一聲響動,長庚劇烈地哆嗦了一下——這輩子從沒被先生打過手心的雁王殿下驚呆了,一時連掙扎都忘了。

顧昀拿著打他的正是那把白玉笛:「你自己拿自己當豬狗,誰會把你當人看?你自己不知道珍惜自己,撒潑打滾地向誰討寵?你賤不賤?賤不賤?賤不賤?」

他嘴裡罵著,罵一句便抽一下,接連在長庚手心上抽了三下,專門往一個地方抽,打完紅印子就一條,絕無暈染。

打完,顧昀用白玉笛別過他的下巴:「別人如何待你,和你有什麼關係?別人是敬你畏你,你就天下無敵,別人棄你如敝履,你就真他娘的是團爛泥嗎?區區一個死了八百年的蠻女,區區一點亂人心性的巫毒旁門能怎麼樣?看著我說話!」

長庚:「……」

「聽人誇雁王殿下學富五車,卻不知什麼叫做‘自重’,你那五車裡裝的是什麼?草紙嗎?」顧昀說完,將玉笛扔到一邊,嘆了口氣,「你等了一整天,特地來討打,現在如願以償了,滾吧。」

長庚愣愣地坐在他的塌邊,握著自己紅腫的手心,在一片火辣辣的疼痛裡微微回過一點味來,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向顧昀。

顧昀背對著他給自己倒了一杯涼茶,慢吞吞地喝完,火氣稍去,他才問道:「兩江流民合幾時能安居?」

長庚啞聲道:「……若是快,年底之前。」

顧昀又問了一個與徐令同樣的問題:「北疆江南,幾時能一戰?」

長庚閉了閉眼,輕輕地回道:「西洋國內並非鐵板一塊,這麼一探就知道,教皇自己的位置都在搖搖欲墜,年內必出使者與我和談。倘若將計就計,休養生息一兩年,養精蓄銳後就可以放手一戰。」

顧昀沉默了一會:「打完仗,能太平多久?」

長庚:「國富力強時,自然四海賓服。」

「嗯,」顧昀一點頭,說道,「你去吧。」

長庚一時沒反過來:「去……去哪裡?」

顧昀:「你不是要和徐大人查江北楊榮桂舞弊瞞報一事嗎?怎麼,我估計錯了,你沒打算連夜走,還想等著鐘老給你接風洗塵嗎?」

長庚愣愣地看著他。

「我得在江北駐地多待幾天,」顧昀道,「那二十個親衛你帶走,除非洋人水軍過江,不然對付地方官的打手走狗足夠了,眼看要天黑,別耽擱了。」

長庚默默地站起來,整理自己亂七八糟的儀容。

「還有,」顧昀頓了一下,「你那個手,一會自己上點藥。」

長庚艱難地別開臉,似乎隱忍了一會,小聲道:「義父,我想要你。」

顧昀一時以為自己耳朵又出新毛病了:「你說什麼?」

長庚不再重複,耳根紅了紅,渴望又躲閃地瞟著顧昀,目光不停地往他那雪白的衣襟裡鑽。

顧昀:「……」

顧昀再怎麼風流,也是正常的風,正常的流,在那事上還頗有世家子弟的陋習,要窮講究些個「天時地利、花前月下、水到渠成」的雅興,實在不能理解這種床上一定要喊「義父」,挨頓打能挨得發/情的「興致」,一時頭皮發麻地心想:「這好像是有點瘋。」

因此他一指軍帳門口,簡短地道:「滾。」

長庚不敢耽擱正事,萬般渴望也只好壓下去,不太好意思地偷偷看了顧昀一眼,勉強平復了一下心緒,逃走了。

90 真假

兩江沿岸一場大雨下去,並沒有北方那種雨過天晴的碧空如洗,反而越發的悶熱起來。

江北駐軍本是一支真真正正的雜牌軍,在鐘老將軍手下不過一年多,已經很有樣子了,倘若顧昀他們闖入的敵軍陣營也有這樣的素質,大概也沒那麼容易被他們鬧個天翻地覆。

顧昀與鐘蟬牽馬並肩而行,誰都沒有穿甲胄,誰也不嫌誰走得慢。

「我這些年一直沒怎麼閑下來過,」顧昀道,「上次和師父聊天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安定侯私下叫師父,鐘蟬也沒客氣,面不改色地就生受了,回道:「小侯爺越發沉穩了,要是老侯爺還活著,看見您有今日成就,大概也能……」

顧昀接道:「打死我了。」

鐘蟬一愣,刀刻似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吝嗇的笑容:「無需妄自菲薄。」

江風自南而來,空中微微含著一點水汽,讓人覺得周遭濕漉漉的,顧昀拂開未束的頭髮,一言不發地望向南岸方向,想起親眼目睹的荒村與白骨,臉上的笑容漸漸黯淡。

鐘蟬順著他的目光望去,伸手拍了拍顧昀的肩頭:「氣數一事難以概述,莫要說我等凡人,便是聖人也難以逆世而行,我倚老賣老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為今之計,莫說是老侯爺,就算是你那外祖武帝在世,也未必有什麼益處,咱們盡人事,聽天命,問心無愧就是。」

顧昀愣了愣,他這老師,真的是熟讀兵書、文武雙全,當年教他的時候,也是真的不近人情,不料這些年浪跡江湖,整個人也跟著曠達了不少。

鐘蟬:「陸上打仗咱們不怕,主要水軍還差一口氣——你看那西洋人,要麼走海路,要麼臨江,他們也知道這一點,這些日子怎麼打水戰,我有些心得,還不太成熟,這幾天你也不走,有空咱們好好合計合計。」

顧昀一點頭:「我知道,咱們的海蛟也不行,這回正好繳了一台西洋蛟,回頭讓葛晨帶回京,看看靈樞院有什麼想法。」

鐘蟬嘆道:「兵可以訓,戰備與紫流金,老朽就真的愛莫能助了,只能靠你們這些年輕人盡量周旋。」

顧昀眉目一動,隱約知道鐘老將軍想和他說誰。

果然,下一刻,鐘蟬道:「雁王少年時在我身邊待了幾年。」

顧昀:「是,我知道,叨擾師父了。」

鐘蟬:「那你知道臨淵木牌在他手上嗎?」

顧昀頓了頓,想說「不知道」,又覺得有點虧心,只好實話實說道:「他沒跟我提過,不過大概也有些猜測……想來要不是臨淵閣,杜財神等人也那麼順當地支持他。」

鐘蟬「唔」了一聲,又道:「雁王少年時,少有年少之人的驕矜,為人自持冷靜,性情有些執拗,但並非一味自憐自賞之人,知道好賴,懂得仁義為先——比你小時候強得多。」

顧昀:「……」

鐘蟬瞥了他一眼,眯起眼睛,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一縱即逝:「但我這麼看著,少年人不輕狂,有時並不能算是一件好事,他早熟得有悖人性,必是幼年時受苦太多之過——蠻人巫女的事,我也聽陳家的丫頭說了,你打算怎麼辦?」

顧昀沒有很快回答,沉吟了片刻。

鐘蟬道:「烏爾骨纏身,並非他個人意志,我有時候想著,我對他諸多疑慮,其實也並不公平,倘若他只是個尋常人家的尋常人,無論如何我不該說什麼,可他不是,他身上連著國祚——子熹,如今朝中一個雁王,牽一發而動全身,離不開他,也不能全依靠他,你明白嗎?」

顧昀大概聽明白了鐘老將軍的言外之意——自己留一手,不要讓雁王權力太大,必要的時候想方設法以軍方之力挾制他,當退則退。

但顧昀沒有接這話,只說道:「我會看著他的,師父您放心。」

鐘蟬一皺眉:「我知道他從小跟著你長大,情義深厚,但你能看著他多久?陳家這一代家主是那個丫頭,才這一點年紀,十年八年之內,不見得能指望上她,雁王的神智能撐得下那麼久嗎?」

「我活一天,就保他清醒一天,」顧昀道,「即便有一天他真的失控,我也對付得了,數萬玄鐵營還在西北守著國門的,不會讓他亂來。」

鐘蟬微微一愣,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聽出了顧昀話音裡的別樣意味。

就在他們兩人在背後瞎擔心的時候,長庚與徐令帶著顧昀撥給他們的二十個親衛來到了江北揚州,他們一行人扮作流民實在強人所難,便扮做商人,只說是杜財神麾下臨安府一處當鋪分號的掌櫃,因為打仗被迫遷移至江北,一直沒什麼事做,這回商會向皇上請命沿運河建廠安頓流民,雖然朝廷尚未批覆,但估摸著有譜,於是令其北上做前期的考察。

那臨安當鋪的名字,掌櫃身份年齡正好與長庚對得上,杜萬全那邊早安排好了,就算有心人去查,也查不出什麼破綻,故事編得天衣無縫,大搖大擺地來到了揚州。

無論如何,杜財神如今是舉國上下的財神爺,被長庚刻意一捧,大商會上一封摺子能直達軍機處,儼然是一副大皇商的氣派,比地方小官強多了,杜財神的人,當地府衙官員於情於理得見一面——哪怕楊榮桂這個呂家人實際與杜萬全不對付,面上的功夫也需做到了,在飛檐閣設宴請了長庚他們一頓。

自從洋人入侵,舉國動盪開始,年節時的宮宴都大大削減了,起鳶樓倒下至今沒能再站起來,徐令覺得自己好久沒見過這種紙醉金迷之地了。「飛檐閣」在此地素有令名,又給人叫做「小起鳶樓」,雖然沒有當年摘星台與雲夢大觀的恢弘,精巧奢靡卻儼然更勝一籌。

京城禁止尋歡作樂已經很久,此地卻天高皇帝遠,全然沒有人在意,飛檐閣樓上「咿咿呀呀」唱小曲的聲音隔著一條街都聽得見,進進出出都是紅男綠女。

徐令看得直咋舌,目瞪口呆地對長庚道:「王……掌櫃的,貴府上有這等氣派嗎?」

長庚搖頭笑道:「哪裡,溫飽而已,我家那位有點錢都拿去補貼一幫孤兒寡母了,心裡沒個成算,我看他改天非要變賣祖宅不可。」

徐令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說的不是空置的雁王府,而是安定侯府,「補貼孤兒寡母」,約莫是死傷撫恤,前些年沒打仗的時候,國庫困難,皇上有意削減軍費開支,那一點撫恤金一再減少,還不知要跟戶部兵部扯多少次皮,那些人總是能拖就拖,能推諉就推諉,就這樣,仍然有要不出來的時候,安定侯親自來討倒是還好,然而顧昀不定幾年回京一次,總是鞭長莫及,想來少不得自己補貼。

太平時便這樣怠慢,如今打仗了,皇帝金口玉言一句「舉國上下所有物資以各地駐軍為先」,倒是又把人家擺出來了……想必過幾年倘若真的能收復失地,滿城未亡人還是得靠燈下補衣維持家用。

徐令心裡越發不知是什麼滋味。

長庚低聲對他說道:「一會咱們兩個窮光蛋恐怕要露怯,不要緊,他們就是為了讓咱們露怯看笑話,我也準備了一場笑話等著看呢。」

徐令此時決定唯雁王馬首是瞻,聞言二話也沒有,滿腔肅清社稷的雄心壯志地跟著長庚進去了。

這頓宴請是以楊榮桂的名義請的。

楊榮桂——也就是呂侍郎那姐夫,名為兩江總督,聽著是十分威風,其實在此非常時期,權力並不大,首先江南全不歸他管,江北駐軍單獨自治,淮南一代大部分也不歸他管,所轄地區不過就是揚州府附近的一點地方,倉促提上來,是想用高配的封疆大吏打理協調好四方流民,穩定前線後方,倘若得力,將來收復失地,依著楊榮桂的功勞,八大總督之一必然是能長長久久、真真正正地做下去的。

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楊榮桂自上任伊始就對江北現狀多有不滿,屢次酒醉後與心腹抱怨說自己頂著總督之名,實則不過區區一府尹云云。

然而楊總督縱然眼下滿頭包,傲慢依然之氣不減,加上背後是呂家,天生與杜萬全支持的朝中新貴不對付,自然不會親自來見幾個商賈,只派了揚州府幾個閑得油嘴滑舌的芝麻官作陪,席間揚州府尹紆尊降貴地露了一面,坐了不到一屁時,說了些空話,還沒等說完,一個隨從進門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麼,揚州府尹鄭坤突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就走了。

徐令化名張大福,他天生臉白,一喝酒就上臉,顯得格外憨厚,硬生生裝出了幾分醉意,有意無意地打聽道:「哎,酒不過三巡,鄭大人怎麼走了?」

旁邊有人笑道:「張兄有所不知,本來楊總督也是要親自來相見的,可你們這趟來趕得不巧了,聽說那位……」

他頗為輕佻地伸手比劃了個大雁扇翅膀的動作,小聲道:「正好今日剛到揚州府,楊總督帶著一幫大人們親自去接了。」

徐令以為自己理解錯了,震驚道:「誰?」

「怎麼,張兄不知道嗎?」陪客的喝多了,舌頭也不大利索,喋喋不休道,「雁王,雁親王,那可是……當今皇上的親弟弟!這點破事我真不願意提,前一陣子有個刁民不知怎麼告狀,鬧到京城去了,皇上也真當了個事,居然把雁王給派下來了,那位可是個大祖宗,不伺候好了,趕明我們弄不好都要斬首示眾。」

說著,此人還搖頭晃腦地補充了一句:「咱們清白著呢,身正不怕影子斜,隨便他查,哈哈……只是楊大人他們全程陪著,是太辛苦了。」

徐令沒聽完,目光就「嘎吱嘎吱」地轉向了席間的長庚。

真的雁王在這裡,楊榮桂他們接了個誰回來?

雁王衝他輕輕笑了一下,不客氣地夾了個水晶餃扔進嘴裡,不吃白不吃。

先是闖敵陣,隨即又是大變活人,虧得徐大人雖然一介書生,但會變通、有機變,否則這一驚一乍的,絕對會被雁王嚇死。

食不甘味地吃完了一頓賓主都不歡的飯,徐令替自己和雁王打發了幾個纏上來的舞女,匆忙回到客棧,確定兩側無人,才關門低聲問道:「王爺,怎麼又有一個……」

長庚笑道:「楊總督耳目眾多,必定知道欽差幾時離京的,倘若不給他見一見京城來使,豈不讓他疑神疑鬼?」

徐令想了想,還是不放心,說道:「那楊榮桂是見過王爺的,倘若露出破綻來怎麼辦?」

「見過一兩面而已,都沒在百步以內說過話,沒有那麼熟,我那位朋友會一點江湖手段,扮別人扮不好,扮我還是靠譜的,放心。一會馬上去休息,咱們晚間有安排。」

徐令一聽,這想必是要夜探流民所了,精神一振,當即精神一振。

半夜三更,兩人便帶著兩個玄鐵親衛悄然出了城,直奔郊外流民所而去,所謂流民所,其實是城郊以外收容流民的幾間窩棚,眼下正值悶熱夏天,露天住著也不冷,附近有一隊守城的官兵看著不讓他們鬧事,臨街還有幾口大鍋,想必是平日裡舍粥領飯食的地方。

半夜三更,流民所裡靜悄悄的,一個玄鐵營的親衛率先潛入,腳步極輕,連樹底下趴著睡覺的流浪貓都沒驚動。

徐令低聲道:「王爺,有點不對勁,有疫情的地方一般有石灰標識,地上也會撒草藥湯,不該怎麼靜悄悄的。」

長庚神色不變:「楊榮桂既然知道我們來了,就不會全無準備,看著吧。」

他話音沒落,方才進去的玄鐵侍衛一道黑影似的滑了出來:「王爺,這流民所裡只住了三十來人,大部分是青壯年男女,未見疫情發作的跡象。」

「江北十萬流民,揚州城外的流民所只有三十幾個人?」徐令冷笑道,「楊榮桂未免太拿人當傻子糊弄了,裡面住的人是不是還個個油光水滑,一副吃飽穿暖無憂無慮的模樣?我看多半是雇來的假流民。」

侍衛問道:「王爺,怎麼辦?」

「兩眼一抹黑不是辦法,」長庚低聲道,「先想辦法聯繫了然大師,讓兄弟們這兩天在附近轉一轉,看有沒有蛛絲馬跡,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我不信楊榮桂能一手遮天。」

這天晚上,一匹快馬離了揚州城,帶著密信北上入京,告知京中大小野心家們,雁王已在斛中。

同時,江北一帶地方城防官兵連夜接到兩江總督調度,便裝前來,暗中增兵揚州府,整個揚州府內依然歌舞升平,卻儼然已是外松內緊。

京城中的毒蛇們等著一擊必殺,正在耐心潛伏,沉寂非常,除了沈家老太爺突然重病之外,仿佛沒有發生更大的事。

沈老爺子連著數日臥床不起,太醫流水似的進出,連陳家神醫都親自上門,眼看著要不好,沈府下人跑了幾趟棺材鋪,像是要準備後事的模樣,三夫人再混賬也不好在這時候說什麼婚事,聯姻一事只好不了了之。

沈易為照料老父告了假,閉門不見客。

這日黃昏時分,每天來沈府點卯的陳姑娘照常乘車離開,並未引起暗中盯梢者的注意,行至陳姑娘在京城中落腳的僻靜小院,車門打開,裡面卻飄出一串琴聲並一個男人——正是本應盡孝床頭的沈易本人。

沈易客客氣氣地對車裡人拱手道:「多謝陳姑娘。」

陳輕絮膝頭放著一把琴,欠身道:「將軍多加小心,如有調遣,儘管吩咐。」

沈易多看了她一眼,他不知道臨淵閣的事,只道這姑娘無官無職,無權無勢,不過一介尋常江湖兒女,一路卻肯風餐露宿地跟著他們從軍吃沙子,有求必應,心裡著實感激,正色道:「陳姑娘高義,有名俠風範,在下著實佩服,大恩不言謝。」

陳輕絮似乎是笑了一下——她笑起來不明顯,怒起來也不明顯,塵世寵辱,仿佛沒有能動搖她的,指尖一串琴音鏗然而出。

沈易不敢再耽擱,翻身上馬,往北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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