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麥克白(十二)

  費渡在駱聞舟面前有多混,在陸局面前就有多好。

  他穿著看似學生氣的衣服,花的卻不是學生的置裝價格,反正老大爺不懂那些昂貴的細節,陸有良就覺得這個年輕人看起來格外的幹凈、格外的精神,從門口進來朝他一笑,整個辦公室都亮堂了幾分。

  當然,要是這小夥子能理個清爽的板寸,形象就更完美了。

  陸有良把燕公大那邊請求調閱的檔案目錄遞給他:“我大致看了一下,問題不大,有幾個沒必要的,我都勾出來了,你啊,回頭稍微修改一下,重新打印好,走流程就行。”

  費渡規規矩矩地道了謝,接過陸局修改過的目錄,飛快地一掃,還沒來得及提問,陸有良已經先對他做出了解釋:“那幾個案子都比較老,是上次的‘畫冊’計劃啟動時調研過的,參考價值不大,我怕你們做重複工作——你潘老師要是問起,你就跟他這麽說,他明白的。”

  再閑得沒事的領導,也不會因為怕人做所謂“重複工作”,而特意親力親為地替他們先篩查一遍,費渡不聾,當然聽得出這是個借口,因此從善如流地把疑問咽了回去。

  陸局說完正事,非常慈祥地關心了一下費渡的個人情況,剛從學業轉移到中老年人最喜好的“對象”問題時,桌上的電話就響了。

  陸局沖費渡打了個手勢,接了起來,剛說兩句就皺起了眉。

  費渡不動聲色地察言觀色,聽到陸有良細致地交代:“……得客觀公正,千萬註意用詞,寫完先拿過來給我看看……好,這個事要抓緊——有錢人爭遺產那點破事看兩天熱鬧得了,人腦袋打成狗腦袋也不礙著你下一頓吃什麽,孩子的事才是老百姓真正關心的。”

  費渡等他掛了電話,才問:“是那起兒童綁架案吧?”

  “唉,對,已經移交檢察院了,至於後續怎麽樣,就不是我們能左右的了。”陸有良話說到這,頓了頓,有意無意地打量著費渡神色,又感慨了一句,“幹咱們這一行啊,有時候就是這樣,受害人眼巴巴地等著你伸張正義,你明明知道是誰幹的,結果卻時常不能盡如人意。可能是運氣不好,收集不到關鍵證據,也可能證據確鑿了,結果法律治不了他。”

  費渡順著他的話音一點頭:“程序和規矩是死框架,總有照顧不到的例外情況。”

  陸有良眼角輕輕地一跳,總覺得他下一句要出圈。

  不料費渡只是四平八穩地補充了一句:“但這已經是經過不斷磨合,最能兼顧大多數人利益的框架了,基本是‘帕累托有效’的,沒有它會造成更大的不公平。所以有時候,咱們明知道可能會傷害一些人,還是要捍衛這個框架。”

  陸局一楞:“什……什麽玩意有效?”

  “簡單說就是對所有人的總體利益來說的最優選擇,”費渡笑了笑,“我家里做點小生意,跟著長輩們學過一點他們的理論。”

  陸局緩緩點點頭,覷著費渡輕松平靜的表情,他似乎是松了口氣:“年輕人多學點東西很好,有助於放平心態——你們潘老師當年就是個憤青,這才改行教書去了。”

  費渡適時地露出一點好奇。

  陸局卻不肯再說,只沖他擺擺手:“行,你忙去吧。”

  費渡應聲站起來,同時,他的目光居高臨下地掃過了陸局的辦公桌。

  陸有良的桌角上有一個鏡框,里面夾了一張合影,照片上的男人們頭發尚且濃密,腰圍尚且“內斂”,只有眉目輪廓還依稀有點影子,仔細看能勉強認出來——從左往右,依次是陸局、老張局、費渡耍了些小手段才得以投入其門下的導師潘雲騰,和駱聞舟已故的師父楊正鋒。

  照片上本該有五個人,楊正鋒伸著右手,拉著一個人的胳膊肘,那人的臉卻被木頭鏡框壓著,只有幾寸的皮膚出鏡。

  費渡的目光在鏡框上一碰即收,若無其事地拿起陸局刪減過的“允許調閱案件名錄”,往刑偵隊走去。

  他的腳步悄無聲息,一步一步,踩著一點若有還無的頭緒,一路都在思量著什麽,垂下的桃花眼尾修長,看起來有種心不在焉的冷淡——直到他聽見駱聞舟“痛心疾首”的聲音。

  “吃里扒外!”駱聞舟也不知道在辦公室里控訴誰,離開門口幾步遠都能聽見,“真是教科書級的吃里扒外!”

  費渡倏地擡起頭,正看見駱聞舟插著兜、背對著他從辦公室里晃蕩出來,一邊往後退一邊指著辦公室里眾白眼狼:“你們果然就不是我親生的……”

  話音沒落,他就撞在了不躲不閃的費渡身上。

  “哎,不好意思。”駱聞舟不知道自己撞了誰,正要轉身,一只手卻從後面繞過來,半環抱似的扶了他一下。

  費渡微微往前傾了一下身,輕聲說:“沒關系。”

  駱聞舟:“……”

  樓道里那麽寬的地方他不走,費渡非要側身從駱聞舟身邊的窄縫里過,肩膀若有若無地撞在駱聞舟身上,擡起的手則自然又迅捷地給駱聞舟量了個腰圍,然後他得便宜賣乖地說:“陸局讓我轉告你,再遲到要扣獎金了。”

  郎喬唯恐天下不亂:“費總,老大剛才還在問你去哪鬼混了。”

  “哎,”費渡笑瞇瞇地說,“陸局那麽大年紀了,不要隨便汙人清譽。”

  “吃了嗎?”陶然示意他旁邊擺了一堆早點的桌子,“隨便拿,也不知道你忌什麽口。”

  費渡能在一大早把自己收拾整齊,自然不會沒有從容吃飯的時間,他於是對陶然一擺手:“不,我……”

  “吃過了”三個字剛走到喉嚨。

  陶然又說:“聞舟買的,不用跟他客氣。”

  “……什麽都吃,沒有忌口。”費渡硬是把自己的話折了一百八十度,若無其事地拎走了一袋紅豆餅,“謝謝師兄。”

  太不要臉了!

  駱聞舟目睹了國際水平的“睜眼說瞎話”,簡直無言以對。

  肖海洋坐在墻角的工位上,聽著別人肆無忌憚地說說笑笑,不知道該如何融入,只好局促地冷眼旁觀。

  陶然無意中一回頭,正好看見他的窘迫,肖海洋碰到他的目光,忙下意識地推了一下眼鏡,尋求安全感似的一低頭,做出專註工作的樣子,塗滿自己格格不入的時間,顯得不那麽尷尬。

  陶然註意到他不自在的小動作,片刻後,借著倒水的功夫,他端著茶杯溜達到肖海洋身邊:“小肖——”

  肖海洋連忙下意識地挺直了後背:“副隊。”

  “你不用那麽拘謹,”陶然拍拍他的肩,隨意地靠在他的辦公桌上,“這又不是王洪亮的地盤,放松一點。”

  肖海洋完全沒有一點放松的意思,棺材板似的往那一戳,緊張地聽他訓話。

  陶然無聲地嘆了口氣,掃了一眼肖海洋辦公桌上的兩份驗屍報告——周峻茂和董乾的,兩個人都是幹凈利落地死於車禍,身上沒有可疑的傷病和藥物,這一點上並不存疑。

  “周懷瑾那邊,我們那天問過了。”為了讓肖海洋放松一點,陶然刻意用工作的事做緩沖,起了個話頭。

  “他所他當時是在機場坐上了其中一個綁匪開的出租車,途徑一處比較荒涼地段,有另一個男的伸手攔,要求拼車——也就是第二個綁匪。周懷瑾當時覺得不太方便,拒絕了,但也並沒有過多的防備,偽裝成攔車乘客的綁匪假借糾纏,在同夥的配合下襲擊了他……哎,小肖,你不用記筆記,不是正式會議,我就隨便聊兩句。”

  郎喬把煎餅里的薄脆先叼出來,松鼠似的啃了,插嘴說:“我覺得這里頭其實有個問題,綁匪怎麽能保證周懷瑾正好能坐上他的車呢?”

  陶然想了想:“我們調閱過機場出租車停靠點的視頻,當時正好是淩晨,值班員已經走了,等車的乘客和攬客的出租都不多,所以沒有分流,乘客和車各自都只排了一條隊,如果綁匪事先等在原地,看準時機插隊,正好接到周懷瑾應該不難。”

  “確實可以做到,但也不是萬無一失吧,萬一有人沒素質插隊呢?”郎喬說,“你們知道嗎,昨天楊波被我們幾個輪番審得受不了,崩潰了,在審訊室里嚷嚷,說周懷瑾被綁架根本就是自導自演。”

  “那不可能,”另一個刑警說,“一個富二代,又是挨打、又是差點被大水沖走,這麽表演一通有什麽意義?他還抹黑他們家公司,鬧得現在滿城風雨,有關部門都介入調查了——他為什麽要跟自己過不去?”

  郎喬說:“如果周氏不一定是周懷瑾的呢?”

  陶然放下茶杯:“你又從哪看來的風言風語?”

  “什麽風言風語,我翻了半天舊報紙呢。周氏的創始人——也就是這個周雅厚死後,他的遺孀沒幾

個月就低調下嫁周峻茂。大哥剛死,小弟就娶嫂子,這個嫂子手里還有大量的股權,好說不好聽吧?我找到了當時一份港媒的小報,評論周峻茂他們兩口子是‘西門慶’和‘李瓶兒’,還說他倆肯定是在周雅厚生前就勾搭上了。”郎喬敲敲桌子,“好了,朋友們,現在重點來了——我核實了周雅厚的死亡時間和周懷瑾的出生時間,發現那是同一年,這很微妙啊。”

  “你的意思是,周峻茂害死周雅厚,又一不小心養大了周雅厚的兒子,現在周懷瑾發現了真相又來報複他?”陶然搖搖頭,“回來專註案情,我剛才不是讓你找當時機場打車點的潛在目擊者嗎?活沒幹多少,就會瞎猜。”

  “這可不是我瞎猜,”郎喬說,“那天從周家出去,老大就去找了曾主任,要排查老周和他三個疑似兒子的血緣關系——對吧老大?你肯定是跟我英雄所見略同!”

  駱聞舟不置可否地走進自己辦公室:“幹你的事,別老盯著我,再說結果也還沒出來呢。”

  一直沈默不語的肖海洋聽到這,忽然插嘴問:“但是董乾和周懷瑾沒有一點交集,如果周峻茂的車禍是人為的,周懷瑾憑什麽能讓董乾給他賣命?”

  “可是董乾和周氏其他人也沒有交集,”郎喬說,“咱們之前就分析過,假設周峻茂是被謀害的,謀害他的人手段隱蔽,肯定是想以意外事故蒙混過關,但是周懷瑾綁架案則是大張旗鼓,唯恐別人不知道——這明顯是自相矛盾的。所以我在想,會不會周峻茂的死真的就是意外,周懷瑾趁機利用這件事做文章,讓他身敗名裂?”

  肖海洋表情凝重,若有所思。

  “我們要依據,不要胡編亂造,”陶然一擺手,打斷了眾人漫無邊際地釋放想象力,“行了,吃完飯都去幹活。”

  根據周懷瑾的描述畫出的綁匪頭像也已經發布出去了,可惜石沈大海,沒有回音。

  至今沒找到目擊證人,開進了白沙河的大貨車也是失竊車輛,無論是它還是那輛搶來的出租,上面都找不到有價值的痕跡。

  周峻茂的車禍和周懷瑾綁架案都是疑點重重,推進得都很不順利。

  除了聯系綁匪、被人當場逮住的周家司機以外,每個人似乎都很可疑,可疑人物們還不肯乖乖交代自己,一張嘴全是互相攻擊,乍一聽爆料滿天飛,其實都是口說無憑。

  就連警方重點調查的楊波也在頭一天傍晚由於“證據不足”,被他的律師保釋出去了。

  至此,刑偵隊似乎已經陷入了瓶頸,只能等針對周氏的經濟案調查結果,以期從中撈到一些動機和線索。

  駱聞舟把幾個嫌疑人的供述從頭到尾翻看了一遍——周懷信瘋狗一樣,可著楊波一個人咬,楊波說周懷瑾活該;胡震宇渾水摸魚,說周懷瑾和鄭凱風在公司戰略發展方向上有不合,鄭凱風最近兩年和楊波走得很近;鄭凱風則堅決不承認楊波是周峻茂的私生子,老東西老奸巨猾,一直在打太極……

  駱聞舟伸手搓了搓下巴,這時,他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

  駱聞舟低頭一看,居然坐在他對面的費渡。

  在這放個屁能砸腳後跟的小空間里,與他近在咫尺的費先生有話不張嘴,非得占用辦公室的無線網給他發微信:“師兄,晚上可以約你嗎?”

  駱聞舟擡眼看他,費渡好似正全神貫註地盯著筆記本屏幕,要不是嘴角掛著一點可疑的笑意,他簡直就是個正襟危坐的模樣。

  “正襟危坐”的費先生動了動手指,又一條微信撞進了駱聞舟的眼睛。

  他說:“我喜歡你的腹肌。”

  駱聞舟偏頭看了一眼自己關不上門的辦公室,半開放似的空間里,外面人打電話、走來走去毫無遮攔,時常有人跑來拿飲料,嘴碎的還會順口跟費渡聊幾句,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在眾目睽睽之下……

  然後有個人在這種環境里暗度陳倉地騷擾他。

  駱聞舟嗓子有點緊,從顯示器後面向費渡射出目光,漸漸帶上了一點食肉動物似的色彩。

  就在他剛拿起手機要回的時候,突然有個不長眼的同事闖了進來,大喇喇地說:“駱隊,等著急了吧,曾主任讓我給你的!”

  駱聞舟差點把手機碰掉地上。

  該同事絲毫沒有註意到氣氛的異樣,大喇喇地丟下了一個文件夾,來去如風地跑了。

  駱聞舟幹咳一聲,收回自己桌子底下伸長的腿,心不在焉地伸手打開。

  片刻後,他目光一凝。

  DNA檢測結果顯示,周家兄弟確實都是周峻茂親生的,楊波和周峻茂沒有血緣關系。

  “周懷瑾還在住院嗎?”駱聞舟想了想,拿起外套站起來,“我去找他聊幾句。”

  費渡:“我陪你過去。”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

  費渡輕輕舔了舔嘴角,目光若有若無地掃過辦公室,雖然沒張嘴,卻好似無聲地說了一句“這里人有點多”。

  駱聞舟頓了頓,隨即沒吭聲,默許了他跟上。

  而他們前腳剛走,肖海洋突然收到了一條來自董曉晴的短信。

  肖海洋沒料到董曉晴居然會主動聯系自己,十分意外,只見董曉晴留言說:“肖警官,麻煩你來我家一趟,有點東西要交給你。”

  肖海洋緊接著把電話撥了回去,董曉晴卻已經關機了,他心里忽然升起一點不祥的預感。

  “陶副隊,”肖海洋“騰”一下站起來,“我得出去一趟。”

  第72麥克白(十三)

  搶劫、暴力襲擊、謀殺……這些行為的目的和後果如此直觀,有明確的刑罰規定,只要逮得住歹徒,找得到證據,受害人總還能討到一個差不多的說法。

  然而這個說法未必總能討得到。

  比如在公路上扔石頭取樂,導致無辜路人車禍身亡;盜竊井蓋和路燈電線,導致走夜路的人墜入井底喪命;或是社會精英人士輕描淡寫地做了某個決定,導致流離失所的破產者絕望自殺……這些又該去問誰討說法呢?

  受害人家屬並無貴賤之分,痛苦與怨憤也並無輕重之分,倘若看見致人傷害、死亡者能終身飽受內疚與良心的折磨,或許還可以以此稍作慰藉,可惜世人的良心大抵不夠厚重,在慘重的自我譴責面前,它往往會在自我麻痹與繁多的借口中敗下陣來——

  我不是故意的。

  我沒有針對你。

  我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我也是某種程度上的受害者……

  可誰讓你倒黴呢?

  歸根到底,命運才是那個行兇的賤人啊。

  市局的破爛公務車不知是什麽毛病,方向盤永遠回不到正位,剎車也遲鈍,總覺得一不小心就要跟前車追尾,渾身上下透著一股準備罷工的頹廢氣息,駱聞舟本以為費總這種拿豪車當碰碰車的敗家子開兩步就得炸毛,沒想到他只是上手的時候稍微皺了皺眉,很快就和這老態龍鐘的公車混了個自來熟,倒也不顯得局促。

  駱聞舟註意到他的行車路線,忍不住問了一句:“往哪走?”

  “恒愛私立醫院,”費渡說,“周懷瑾其實就在公立醫院里住了一天,錄完筆錄當天晚上,就轉到他們家自己入股的私立里了,他弟說是太嘈雜的環境不利於身心創傷恢複——我估計是為了躲媒體。”

  “他不就是腿上劃了一道小口嗎,我聽陶然說,都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強烈譴責這種浪費醫療資源的行為,”駱聞舟伸手點了點費渡,“你們這些人註意點啊,奢侈和腐敗往往是人品敗壞的第一步!”

  費渡這個人可能是有什麽毛病,人話說多了要死機,永遠正經不過三句,聽到這,他立刻見縫插針地調笑了一句:“這就算奢侈了?那現在你坐在我車里,我是不是已經奢侈得‘按律當斬’了?”

  駱聞舟用一副墨鏡擋住大半邊臉,聽了這話,忍不住嘆了口氣,硬是在朗朗乾坤之下凹出了一個一本正經的造型:“寶貝兒,你這種酸文假醋式的撩撥,也就本人這麽厚的臉皮才掛得住了,以前哄小傻子們上床的時候都用這招嗎?怪不得無往不利。”

  費渡收回了不怎麽規矩的視線,笑而不語。

  燕城市的公檢法都在市中心附近,相距不遠,費渡一改路線,他們倆正好要從檢察院附近經過。

  早秋的空氣幹燥,天高雲淡,陽光顯得有些放肆,警車靜靜地駛過檢察院後門時,正好看見一個中年女人站在路邊。

  她拎著一瓶礦泉水,脖子上掛著一塊展板,展板上是幾個笑靨如花的小女孩。女人一雙目光有些渙散,看見警車,視線下意識地跟著走,透出幾分沾染了暮氣的茫然。

  “那是曲桐她媽。”駱聞舟看了一眼,對費渡說,“過來報案做筆錄的時候我見過幾次,怎麽才幾個月就老成這樣了?”

  費渡:“今天陸局還跟我聊過這事。”

  駱聞舟:“嗯?”

  費渡頓了頓,似有意似無意地順著話音說:“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他老人家在試探我的想法。”

  駱聞舟臉沒動,不動聲色地把眼珠轉了一圈,透過墨鏡的遮擋覷著費渡:“什麽想法?”

  “不知道,聽起來……也許他覺得我會贊成受害人家屬買兇宰了蘇落盞和那一串出錢買人的戀童癖。”費渡一聳肩,“怎麽,我看起來有那麽強的正義感?”

  駱聞舟有一會沒吭聲,隨後他一改方才懶散的坐姿,坐直了翹起二郎腿,肢體語言顯得正色了起來。

  “他還劃掉了我申請調閱的幾個舊案。”費渡說,“我大致了解了一下,巧的是,那幾個案子好像或多或少都有瑕疵,有的是憋屈的證據不足,有的是嫌疑人提交了精神病診斷說明……”

  “費渡,”駱聞舟笑了,“是陸老總試探你,還是你想套我的話?”

  車流稀疏的路口,信號燈由黃轉紅,費渡緩緩地踩下剎車。

  “這件事我確實了解一點,以前我師父喝多了說漏過,”駱聞舟沈默了一會,說,“我要是沒猜錯,陸局劃掉的舊案應該都是上一次畫冊計劃啟動的時候調過檔的吧?”

  費渡沒想到他這麽好說話,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除了說自己有精神病的那個,其他幾件都是未結的案子,當時畫冊計劃的牽頭人想從另一個角度重新梳理一下這些案子,希望能找到一些突破口。”

  費渡靜靜地聽著。

  “但是受技術水平限制,時過境遷,很多證據都會湮滅,心理畫像技術無論是從成熟度還是可信度,都不能作為呈堂證供,這些未結案最後也只能作為研究材料,不可能再把嫌疑人繩之以法了,當時參加過畫冊計劃的前輩和專家們都憋了一口氣,然後就在這時,涉案的嫌疑人先後出了意外。”

  “什麽樣的意外?”

  “有的發生了離奇的事故,有的失蹤,還有一個自殺身亡,只留下一份投案自首的遺書,那些出現在案頭的名字一個一個消失。太巧了,如果不是老天爺突然睜眼降下了什麽報應,那只能是一種情況——謀殺。兇手智商極高,對死者的了解甚至超過死者本人,而且熟知警方辦案的套路,百分之百是自己人。畫冊計劃因此被緊急叫停,局里成立了秘密專案組,所有涉案人員停職接受調查。”

  費渡聽到這,明白了為什麽在飯桌上陶然問起“畫冊計劃”時,駱聞舟會避而不答。當年卷進這起案子的大概都是業內精英和相關學科的專家,現在如果還沒退休,應該也都成了德高望重的前輩和管理人員。

  “後來呢?”

  “後來專案組終於鎖定了一個嫌疑人,”駱聞舟說,“具體是怎麽回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沒有任何證據能指控他。這個人是畫冊計劃的靈魂人物,當時參與畫冊計劃的前輩們很多都是他的學生。”

  費渡立刻追問:“這個人是誰?”

  駱聞舟一搖頭:“我不確定,楊老沒告訴我,後來我試著查過,他的檔案被封存了,不過聽我師父的意思,這個人已經死了。”

  “你不確定,”費渡低聲說,“意思是你查到過。”

  駱聞舟沒承認也沒搖頭:“我已經說了這麽多,該你開誠布公了吧——你為什麽混進燕公大,為什麽費盡心機地加入重啟的‘畫冊’計劃?別跟我說閑得沒事純好奇。”

  費渡沈默下來。

  他們兩個人並肩坐在狹小的汽車前座,想距不過幾個拳頭遠,中間卻仿佛隔了一道冰冷又厚重的墻。

  費渡的目光微微閃爍,駱聞舟好像聽得見他心里一層一層閘門開啟的聲音,主人在冷靜地權衡著打開需要哪幾道保險門,展示多少,以換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在車載導航已經顯示快到目的地的時候,駱聞舟才從費渡嘴里艱難地撬出了一句話。

  “你知道我一直懷疑我爸和我媽的死有關。”費渡說,“即使你們排除了他的嫌疑,我心里還是有這種感覺,揮之不去。理論上說,直覺和人的潛意識有關,我很想知道我為什麽會有這種根深蒂固的懷疑,所以在想辦法追溯小時候的事。”

  “我記得當時我家有一個地下室,只有我爸自己有鑰匙,連我媽也不能靠近,就像藍胡子家里上鎖的房間,我偷偷策劃了半年才弄到了鑰匙和密碼,溜了進去……”

  駱聞舟敏銳地聽出他的話音有些艱澀地停頓了一下。

  “……我在他的案頭看見一個打開的文件夾,里面是……咳……”費渡說到這里,好像嗆了風似的咳嗽了起來,他把臉扭向窗外,關上了車窗,聲音有些嘶啞地接著說,“嗆住了,抱歉——里面是一打論文,我大概掃了一眼,當時太小,才認字,只依稀記得好像有‘惡性事件’‘心理創傷’之類的字眼,論文署名是‘範思遠’,後來我去查這個人,發現他實在太神秘了,除了曾在燕公大任教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線索。”

  駱聞舟不答,一聽就知道費渡在扯淡——他小時候在父母案頭見到過各種文件,除了有一次撕了他爸的會議記錄疊紙飛機挨了一頓臭揍以外,其他連個標點符號都沒記住。

  “一個生意人,為什麽會在自己的秘密書房里看這些東西?你不覺得很奇怪嗎?”費渡把警車開進恒愛醫院的停車場,“自從被我闖進去之後,我爸就把那地方廢了,里面的東西也都搬得一點不剩,這麽多年我也沒找到他把書房里的東西搬去哪了——那一沓神秘論文是我最後的記憶。”

  “哦,”駱聞舟淡淡地應了一聲,等車停穩後,動手解開了安全帶,也不知道接不接受費渡這個真假參半的解釋,“你以後要打聽什麽,就直接來問我,我喜歡把話說明白一點,能告訴你的,我馬上回答,不需要你出賣色相。不能說的,我就算腦細胞集體少了一半的染色體,也不會多說一個字。沒必要對我用這麽迂回的方式。”

  費渡一楞之後才反應過來他是什麽意思:“等等,你以為我約你是為了這個?”

  駱聞舟不理他,伸手去推車門,費渡一把扣住他的肩。

  “師兄,”費渡非但沒有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我早就想問了,你是不是有點怕我?”

  駱聞舟幾乎把長眉揚出墨鏡框:“我怕你?我怕你什麽?”

  “怕我浪費你的感情,怕我別有用心,怕你自己在我這失控,最後沒法收場……”費渡一字一頓地說,“我哪個猜對了?”

  駱聞舟的臉色沈了下來,擡手要把他從自己身上往下摘:“這你就想多……”

  費渡:“還是怕我讓你下不來床?”

  駱聞舟:“……”

  他有生以來沒見過這麽敢大言不慚的,著實長了好大一番見識。

  駱聞舟無言以對,幹脆閉嘴,動手把費渡拎下了車。

  兩人剛從停車場出來,就看見恒愛醫院門口圍滿了各路媒體車,一幫人伸著脖子往里張望。突然,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出來了!”

  快門聲響成了一片。

  “準備準備!”

  “哎,你們等離近了再拍。”

  “別擠!”

  “這就不巧了。”費渡探頭看了一眼,“周懷信沒告訴我他哥今天出院。”

  周懷瑾的傷其實還不如他在白沙河里嗆的那口水嚴重,稍微處理一下就可以出院,不過畢竟是含著金勺出身的大少爺,皮肉與常人相比當然要格外嬌嫩一點,他在自家的醫院里躺夠了三天,這才小心翼翼地坐著輪椅出門。

  周懷信親自推了輪椅接他,對門口的混亂早有準備,指揮著一大幫黑衣的保鏢一擁而上,簡單粗暴地把周懷瑾護在人墻後。又脫下身上那件非主流的外套,往周懷瑾身上一遮,擋住身後的鏡頭。

  周懷瑾好脾氣地笑了笑:“拍就拍吧,不用遮。”

  周懷信推著他往外走,沈默片刻後,他說:“哥,你沒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周懷瑾風度卓絕,即使是身在輪椅上,面色憔悴,也是十分的賞心悅目,看起來果然不像周懷信親哥:“說什麽?”

  周懷信回頭看了一眼自己背後,在一片吵吵嚷嚷中,低聲對周懷瑾說:“哥,不管怎麽樣,不管你幹了什麽……你都是我哥。”

  “說什麽呢,我不是你哥,還能是誰?”周懷瑾一頓之後,笑了起來,說話間,他沖周懷信一伸手。

  周懷信就好似一條品相不良的瘦狗,盯著他的手看了一會,隨即訓練有素地低下頭,讓周懷瑾在自己頭面上輕輕摩挲,緊繃的肩膀逐漸放松,活鬼似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堪稱太平的微笑。

  周懷瑾溫聲說:“走,咱們回家了。”

  周懷信溫馴地點點頭,把方才脫下來的外套搭在了他哥腿上,小心地推著輪椅避開地上的石子。

  一雙眼睛遠遠地看著他們,心想:多溫情啊。

  給外面不明所以的人看一會熱鬧,有什麽關系呢?他們還是有家財萬貫,豪車保鏢隨行,風風光光。今天讓人拍幾張照片,明天就會出新聞說“遺產爭端是子虛烏有,周氏未來當家人兄弟情深”。

  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們光鮮人皮底下的齷齪事,大家都等著看社會名流浮誇做作的表演,誰也不會關心隱藏在字里行間的人命。

  有的人從生到死,大概只配在別人的新聞里蹭一個邊緣的鏡頭。

  可是憑什麽呢?

  周懷信的電話響了,他一楞之下接起來:“費爺?”

  “擡頭,往對面看。”

  周懷信隨著他的話音四下找了找,在對面的停車場看見了費渡和駱聞舟。

  “警察有點事想和你們兄弟倆聊聊,”費渡沖他招招手,“怎麽樣,能脫身嗎?咱們在前面約個地方?”

  “行吧,那就……”周懷信回頭看了一眼,忽然發現原本綴在他們身後的媒體們把鏡頭扭向了另一個方向,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孩手里抱著一捧花,也不過來,怯生生地,離著老遠沖他們兄弟倆鞠了個躬。

  “這又是什麽情況?”周懷信皺起眉,“費爺,你先等等,一會我給你打回去。”

  一個保鏢小跑著過來,彎下腰對周懷瑾說:“周總,那姑娘是老周總車禍肇事者的家屬,一直沒露過面,今天不知怎麽知道了您出院,找過來了,也不知道要幹什麽。”

  話音沒落,女孩已經期期艾艾地開了口:“我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爸造成了這樣的事故,可能我們傾家蕩產也賠不起……我……我就想過來看看,親自跟人家道個歉,可能人家也不稀罕……”

  周懷信看向周懷瑾。

  “叫她過來吧,”周懷瑾說,“又不是她撞的,也怪可憐的。”

  周懷信也不太意外,他哥在外面一向是這麽個溫良恭儉讓的形象,他轉頭和保鏢交代了幾句,在其他人的不滿聲里把女孩放了進來。

  隔著一條馬路的費渡瞇起眼:“這女孩怎麽回事,有點眼熟。”

  “好像是……董曉晴?”駱聞舟楞了楞,隨即他掏出手機——方才陶然給他發了一條短信請假,理由是董曉晴聲稱有東西要交給警方,他陪著肖海洋過去一趟,“她怎麽在這,她不是……”

  某種讓人毛骨悚然的直覺躥上駱聞舟的脊背,他根本來不及思考,一伸手撐住停車場外的護欄,直接從上面翻了過去。

  費渡一楞,連忙跟上。

  此時,董曉晴已經抱著花來到了周懷瑾對面,她臉色蒼白,身體還在微微地發著抖,拘謹地沖周懷信和周懷瑾各一欠身,連說了兩句“對不起”。

  周懷瑾伸手去接她手里的花:“我知道那都是意外,姑娘,沒事的。”

  駱聞舟三步並兩步沖到醫院門口,卻被堵成一團的保鏢和媒體擋著進不去:“警察,都給我讓開!”

  董曉晴眼睛里好像開始閃淚花,彎下腰把一捧巨大的香水百合往周懷瑾懷里塞:“我是來……”

  周懷信伸手去攔:“我哥花粉過……”

  “敏”字還沒來得及說,他就看見花束背後寒光一閃,電光石火間,周懷信根本來不及細想那是什麽,只是本能地撞開了周懷瑾的輪椅,冰冷的觸感貼上他的小腹,隨後才是尖銳的刺痛彌漫開,周懷瑾連人再輪椅一起摔在地上,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

  董曉晴狠狠地把西瓜刀捅進周懷信的胸腹間,歇斯底里地吼出一句:“我是來送你上路的!”

  與此同時,剛剛趕到“瀾彎”小區的陶然和肖海洋根本沒能把警車開進去——小區已經被消防車堵住了。

  肖海洋猛地擡起頭,濃煙從樓上滾滾冒出,跟消防員們的高壓水槍拉回拉鋸,叫罵聲與哭聲此起彼伏……

  他心里重重地一跳。

  著火點看不清,但好像正是董乾家附近!

  第73麥克白(十四)

  董曉晴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孩子,也不知哪來那麽大力氣,狠狠地一拉一抽,居然把兇器又從周懷信身上又扯了下來。

  她雙目赤紅,形容顛倒,揮著染血的刀,活像個人形的夜叉,轉身沖向了驚呆的人群。

  原本擠在一起的人們比著賽地尖叫起來,除了個別勇士還躲在角落里沒命的拍,大部分人都不想因為一點工作丟了小命,一時推推搡搡、四散奔逃,往哪亂竄的都有,完美地形成了一道人肉藩籬,擋住了周家不知所措的保鏢們。

  駱聞舟的腎上腺素狂飆,幾乎能從頭頂噴出去,想也不想,拔腿就追,跑出十幾米,他慢半拍的意識才跟上了飛毛腿,又想起了費渡,轉頭看了一眼。

  然而出乎駱聞舟的意料,費渡既沒有暈、也沒有吐,他只是有些僵硬地站在周懷信身邊,沒有眼鏡遮擋的眼神稍微有點散亂,但人居然還是清醒的,他側對著駱聞舟,目光刻意避開了周圍的血跡,余光瞥見駱聞舟,還冷靜地沖他揮揮手。

  有那麽一瞬間,費渡的暈血癥看起來也不是非常嚴重。

  駱聞舟心里覺得有點不對勁,然而此時已經來不及細想,眼看董曉晴已經穿過人群,就快要跑出恒愛醫院,駱聞舟大致估算了一下她的路線,擦著墻角繞開人群,一步邁上路邊花壇,飛檐走壁似的追了上去。

  從董曉晴動刀行兇到得手逃離,一切都太快了。

  費渡腦子里“嗡”的一聲,周懷信小腹上蔓延出來的血跡好似一柄重錘,狠狠地砸在他胸口上,砸得他三魂七魄一起在單薄的身體里震蕩起來。

  暈血雖然有些不方便,不過日常生活里見血的機會也的確不多,偶而碰破一條小口,惡心一會也就過去了。

  費渡不知道自己已經多久沒有直面過這樣的場景了,他耳畔轟鳴作響,四肢幾乎失去控制,指尖條件反射似的輕輕地痙攣著,渾身的骨骼和肌肉都在一瞬間繃緊,這讓他保持住了直立,看似清醒,其實意識是模糊的。

  費渡狠狠地攥住了拳頭,關節一陣亂響,他用力別開視線,在心臟毫無規律的亂跳中大步走向周懷瑾。

  周懷瑾被翻倒的輪椅壓住了一條腿,茫然無措地跪坐在地,下一刻,他被人拎著領子提了起來。

  “他很可能傷了內臟,腹部出血非常危險,”費渡用冰冷又急促的語氣對他說,“你還要他的命嗎?要的話,馬上叫你家醫院里最好的急救人員出來。周總,我知道你沒瘸,站起來!”

  周懷瑾踉蹌了一下方才站穩,驚懼地盯住費渡看了兩秒,隨後好似如夢方醒,一把抓過電話。

  周懷信像一條慘遭開膛破肚的魚,本能地在地上撲騰,一圈人圍著,誰也不敢貿然動他,血越蹭越多。費渡聽著周懷瑾語無倫次地叫人,又看著他把手機一扔撲向周懷信,嘴里亂七八糟地嚷嚷著一些諸如“看著哥”、“沒事”之類的廢話,不知出於什麽心理,費渡擡起被冷汗浸濕的睫毛,對上了周懷信的視線。

  周懷信的眼睛越來越黯淡,目光越來越對不準焦距,在費渡眼里,他正在發生奇異的變化——正在變成一堆陌生的有機廢品。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整個人被一分為二,一半因為周懷信流血不止的傷口,而感到生理性的惡心暈眩,另一半則像個離群的動物,莫名其妙地看著周懷信的眼睛,無法把這個垂死的人和他認識的周懷信聯系在一起,茫然於其他人呼天搶地的焦急與痛苦,他本能地試著融入,徒勞地搜索著理論上、正常人應該有的同理之心。

  然而搜腸刮肚,就是沒有。

  “人人畏懼死亡,但他們畏懼的其實只是未知。死亡本身並不痛苦,甚至是有快感的,你應該親自體會過了。”

  “註意過那些瀕死動物的眼睛嗎?那是找到了真相的眼神——真相就是,‘活著’本身就是神經系統制造出來的錯覺,是個虛假的自我意識。”

  “人的意識就像流水,無時無刻不在改變,死亡是它最後的流向,除非你能了解或者控制某個意識改變的全過程,否則這個生命就不屬於你,不屬於你的東西,每次變化都是在背離你的認知,每時每刻都在死亡,不變的只有那一團碳水化合物組成的皮囊,你對這個皮囊產生感情,不就像把盤子里的豬肉擬人一樣嗎?那是妄想癥的一種。”

  濃重的血腥味山呼海嘯地湧入費渡的鼻腔里,費渡的五臟六腑都跟著沸騰了起來,急救人員滿頭大汗地從恒愛醫院里沖出來,圍著周懷信開始急救,又一陣風似的把人擡走,費渡一路跟到了急診室,終於忍無可忍,把周懷瑾一個人撂下,轉身沖到了衛生間。

  董曉晴這個眾目睽睽之下行兇的殺人犯渾身沾滿了血跡,發帶崩斷了,精心燙過的大波浪式卷發披散在身後,繾綣無限的發絲在風中上下翻飛,時而纏在她手里那把觸目驚心的兇器上。

  “董曉晴!”駱聞舟仗著個高腿長,和董曉晴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眼看她已經沖上大馬路,駱聞舟沖她吼了一聲,“站住,你真以為自己能跑得了嗎!”

  董曉晴可能是已經精疲力竭,腳步慢了下來,聽了這句話,她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轉向駱聞舟,沖他舉起了刀。

  駱聞舟倒不怕她揮刀來砍,在他看來,十個持刀的董曉晴也沒什麽可怕的,但他對這姑娘的動機實在百思不得其解,生怕她在不穩定的精神狀態下自殺,連忙停在了幾步之外。

  “冷靜。”駱聞舟雙手往下一壓,盡量用平和堅定的目光看向董曉晴,試圖穩住她,現場編了一句瞎話,“聽我說,姑娘,你剛才捅的那人沒死,這事後果不嚴重,你別害怕,沒事的。”

  董曉晴還處於應激狀態,但這時大概有點回過味來了,她持刀的手一直在哆嗦,不知是嚇的,還是後悔沒再給周懷信補一刀。

  “我是警察,”駱聞舟沈聲說,遠遠地摸出自己的證件舉起來,“有什麽事你可以和我說。”

  董曉晴後退一步,落在駱聞舟身上的目光終於有了焦距,片刻後,她那沾了血的臉上,狂躁和扭曲都漸漸平息,唯有刻骨的悲憤水落而石出。董曉晴的眼圈從眼皮外紅到了眼珠里,她像個啞巴,這個世界聽不見她的聲音,偶爾遭遇垂詢的耳朵,竟不知從何說起。

  駱聞舟小心地試著往前靠近了一步:“放松點,你別老舉著那刀,不沈嗎?多危險啊。”

  “我……”董曉晴隨著他的話音,下意識地把刀尖略微垂下了一點,顛三倒四地說,“我爸爸他……”

  駱聞舟覷著她手里的刀,謹慎地計算著自己一擊拿下她的把握,一邊不動聲色地往董曉晴身邊靠近,一邊繼續說:“你爸很冤,這我們都知道,將來肯定會還他一個清白。”

  不料聽了這句話,董曉晴的眼淚卻“刷”一下就落下來了:“我爸爸……我爸他不冤。”

  駱聞舟一楞:“你說什麽?”

  “他也是那些人里的一員,他們……”

  董曉晴剛說到這,突然有厲風掃過,一輛突如其來的小轎車毫無征兆地在加速過後猛轉彎,當當正正地撞在了董曉晴身上,駱聞舟根本無從反應,董曉晴已經擦著他飛了出去,話音甚至沒來得及從喉嚨里出來。

  前擋風玻璃的碎片好像被狂風卷起的雨滴,劈頭蓋臉地噴了駱聞舟一身,而那肇事的車毫不猶豫地再次原地加速,一腳油門踩到了底,直沖駱聞舟而來,駱聞舟這一躲大概用上洪荒之力了,卻還是被那車一側的後視鏡掛了一下,後視鏡當場斷裂,他不顧劇痛,本能地繃緊肌肉護住頭,順勢往遠離馬路的道邊滾了出去。

  行兇者果然極有經驗,知道自己耽擱一秒危險就大一分,並不浪費時間拐彎追擊,他順路一撞駱聞舟,見沒能撞死他,果斷放棄。

  恒愛醫院後門這段路有些荒涼,此時又不是高峰時段,馬路上空蕩蕩的,那喪心病狂的車就這樣頂著粉碎的前檔,來無影去無蹤地呼嘯而去!

  駱聞舟半個身體都被那一刮撞麻了,好一會才掙紮著爬起來,直到這時,其他人才陸陸續續地反應過來,飛奔而至。他一邊朝董曉晴沖過去,一邊聯系市局辦公室:“恒愛醫院後門的南山路,白色XX轎車,車牌燕CXXXXX,全城通緝……不,全省、全國,哪怕他上了太平洋,也給我拋個錨拽回來!”

  董曉晴的頭部已經變形,一只鞋直接飛到了馬路對面,裸露的手腳沾滿了塵土,血肉模糊,著實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媽的王八蛋。”駱聞舟忍不住說了一句粗話,眉骨發癢,他隨手一抹,抹了一手的血——原來是被飛濺的玻璃割破了一個小口。

  駱聞舟劇烈地喘了幾口大氣:“陶然和肖海洋什麽情況,到沒到董曉晴家?”

  郎喬先是毫無置疑地執行了他的命令,直到這會才有機會開口:“我正要跟你匯報,剛才陶副來過電話,說董曉晴家里沒人,還失火了……老大,這都怎麽回事?還有,你為什麽要通緝這輛車?”

  駱聞舟狠狠地閉上了眼睛。

  方才被持刀傷人的董曉晴嚇得到處亂竄的人們重新聚攏起來,不敢靠近,只在馬路兩邊小聲指指點點。

  董曉晴就倒在光天化日下。

  這女孩脾氣很臭,人也倔強,一方面聲稱自己做好了傾家蕩產賠償受害人的準備,一方面也無時無刻不在堅決捍衛父親的名譽。

  那麽她為什麽會鋌而走險,為什麽刺殺周懷瑾?

  為什麽又要事先聯系肖海洋?

  她想幹什麽?她想給肖海洋什麽?

  還有她臨終時的那句“他也是那些人里的一員”……

  “那些人”是誰?

  誰這樣膽大包天,竟敢當著刑警面殺人放火?

  駱聞舟一時竟有些喘不上氣來。

  此時,恒愛醫院里的費渡已經快把內臟都吐出來了,漱口時,他的手居然在顫。

  費渡煩躁地解開了兩顆襯衫扣子,往臉上潑了一把涼水,又把濕漉漉的頭發抓到腦後,連著往嘴里塞了兩塊薄荷糖,直到薄荷糖化幹凈,他才總算攢出了直立行走的力氣。費渡漠然地掃了一眼鏡子里面色發青的自己,把顫抖不休的手指插進了兜里。

  周懷瑾彎著腰,蜷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沾滿了血的手神經質地攪在一起,脖子上的筋都猙獰地露在外面。忽然,一條濕巾從天而降,周懷瑾茫然地擡起頭,看見費渡走到他身邊,卻不看他,只是望著手術室的燈。

  “擦一下吧,”費渡率先開口說,“周總大概跟我不太熟,不過我偶爾和懷信一起玩。”

  周懷瑾勉強打起精神來應付他:“我知道,費先生,久仰……”

  “是我久仰你,”費渡打斷了他,“周懷信三句話不離他哥,每次提起周總,都好像沒斷奶一樣,聽得耳根要長繭了。”

  周懷瑾深吸一口氣,雙手緊緊地扣在一起。

  這時,幾個醫護人員不知什麽事,匆匆忙忙地從他們身邊跑過去,這動靜驚動了周懷瑾,他跟著一驚一乍地站了起來,往手術室的方向張望半晌,儼然是坐不住了,在原地不住地溜達。他那平時戴在臉上如面具的溫文爾雅蕩然無存,頭發散亂,雙手不由自主地合十,好像在請求某個不知名的神明垂憐,喃喃地自我安慰:“沒事,沒事……肯定沒事。”

  “那麽長的一把刀,一進一出,沒事的可能性很小。”費渡無情地再次打斷了他,“周總,雖說是生死有命,但他還是為了你。”

  周懷瑾有氣無力地垮下肩頭:“我知道,我只是……”

  “我說的不是他為你擋刀,”費渡略有些咄咄逼人地說,“周總,你知道我是什麽意思,我指的是整件事的前因後果——你相信欺騙世人的都會有報應嗎?騙著騙著沒準噩運就成真了。”

  周懷瑾倏地一顫。

  費渡:“你要不要先從怎麽策劃綁架自己這件事說起?”

  旁邊幾個黑衣保鏢不動聲色地靠近過來,緊張地圍著費渡。

  費渡蒼白的嘴角兀自擎著一點譏諷的笑意,全然無視這些水貨——他們要是有用,周懷信也不至於在搶救室生死一線。

  好一會,周懷瑾擺擺手,輕聲開了口:“你說得對。”

  “都散了吧,出去,”周懷瑾對保鏢們說,“讓我和費先生聊聊。”

  費渡走到自動販售機,買了兩瓶水,遞給周懷瑾。

  “是我找的人。”周懷瑾一口灌了半瓶,深吸一口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包括當托的亨達,也是我選的。”

  “你不怕警察去晚了,他們把你假戲真做地淹死在河里嗎?”

  “有人在旁邊看著,一有不對就會救我,我們找的都是熟悉路徑的當地人,不容易被警方逮住——就算逮住也不要緊,我證明他們是熱心路人就可以了。”

  這倒確實是很方便。

  費渡點點頭:“你常年不在國內,未必會這麽熟悉地形,那倆綁匪是胡震宇幫你聯系的吧?為什麽選在白沙區?”

  “我是策劃者和決定者,其他人只是按我的指示做,不必牽扯別人。”周懷瑾頓了頓,又勉強一點頭,“選白沙區,一來是從機場出來路很順,二來是找來幫忙的正好是當地人,而且我們幾個都和白沙去沒有明顯牽扯,不容易被人懷疑。”

  費渡:“幫忙的人?”

  “只是之前舉手之勞幫過一個朋友。”周懷瑾搖搖頭,“和這件事無關的。”

  “我……我那天突然得知他的死訊,就意識到這是個機會。”周懷瑾啞聲說,“我在集團里,只是個光鮮的吉祥物,周峻茂一手遮天,就算他死了,還有鄭凱風這個狗腿子,輪不到我說話。”

  費渡:“我以為周總無論是從身份上,還是從資歷上,起碼都比楊波強。”

  “身份?”周懷瑾苦笑了一下,“我什麽身份?我只是一塊遮羞布而已。”

  第74麥克白(十五)

  “我母親是懷著我的時候嫁給周峻茂的,我是她和前夫的兒子,當然,他們對外只說是‘早產’,”周懷瑾苦笑了一下,“外人都覺得周峻茂有本事、有毅力、熱心公益,還愛國——簡直就是德高望重的標準模板,費先生,你不會也這麽認為吧?”

  費渡略帶訝異地擡起眼。

  “哦,我聽說老費先生喪偶後一直單身獨居,”周懷瑾顯然誤會了他驚詫的緣由,略帶自嘲地一攤手,“怎麽,這種事對你來說很難理解嗎?”

  費渡輕聲問:“這麽說你做過親子鑒定?”

  周懷瑾聳聳肩:“這有什麽好做的?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周峻茂自己總不會弄錯,如果不確定,他應該做過吧。我對他沒什麽幻想,懷信是他正經八百的獨生子,他都漠不關心了這麽多年,何況是我——不怕你笑話,他沒把我毒死,已經是多方博弈的結果了。”

  費渡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哆嗦,他只好稍微用了點力,掐住了冰冷的礦泉水瓶,同時若有所思地看了周懷瑾一眼——雖然周懷瑾看起來非常年輕,當根據登記的身份證件來看,他已經三十八周歲了。

  周懷瑾恐怕不太清楚,三十七八年前,親子鑒定的技術還並沒有推行開。

  “你在暗示周峻茂這個人,”費渡思考了一下措辭,“會用一些不太正當的手段?”

  “不然你以為我生父是怎麽死的?真的是死於心臟病嗎?”周懷瑾冷冷地說,“他的左膀右臂鄭凱風就是個地痞流氓出身,物以類聚,他們沒有什麽是幹不出來的。”

  “你怎麽知道的?”

  “我母親臨終時告訴我的,她年輕時不滿我生父的控制欲和一些……不那麽容易接受的癖好,又舍不得離婚,種種誘惑下出軌周峻茂,在周和鄭那兩個人渣的攛掇下,與他們合謀做了那件事。但是奸夫淫婦也想天長地久麽?”溫潤如玉的周懷瑾露出他藏在皮囊下幾十年的尖刻,“那也太好笑了。沒多久,她就發現,這個男人比先前的人渣有過之而無不及,又不巧有了我。周峻茂一直以為她手里有他們當年陰謀殺害周雅厚的證據,因為這個——和她手里的集團股權,他一直捏著鼻子假裝我不存在。”

  費渡心頭的疑雲越來越濃厚:“以為?”

  “我母親在一家私人銀行中有一個秘密保險櫃,除了她本人和她指定的遺產繼承人之外誰也不能打開,那把鑰匙就是她用來牽制周峻茂的東西,後來到了我手里,”周懷瑾嘆了口氣,“現在反正周峻茂死了,我也可以實話實說——保險櫃里其實只有一盒過期的心臟急救藥。要不然我早就讓他身敗名裂了,還用得著像現在一樣委委屈屈地虛以委蛇?”

  “你說你是周雅厚的兒子,”費渡緩緩地問,“都有誰知道這件事?”

  “周大龍表面仁義道德,但一輩子以鷹狼自居,怎麽可能任憑別人知道他頭頂的顏色?除了鄭凱風,其他人應該是被蒙在鼓里的。不過懷信……”周懷瑾說到這里,再一次擡頭去看手術室的燈,他頓了頓,艱難地說,“懷信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敏感,我覺得他應該猜到了,只是沒有開口說過。這孩子……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母親被當年那樁謀殺案折磨了一輩子,生懷信的時候年紀又大,產後抑郁加重了她的精神問題,根本無暇照顧他。在周家,除去我母親那個愚蠢的殺人犯,他是唯一一個與我有血緣關系的人,他那麽小、那麽無辜,雖然身體里流著那個人的血……可是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這是一對在扭曲的家庭中長大的兄弟,理所當然地有彼此憎恨的緣由,又被迫在漫長的時間里相依為命。

  周懷信雙手合十,抵在自己的額頭上:“如果有報應,為什麽會落到他身上?”

  費渡知道,此時按照社交禮儀,他應該伸手在眼圈通紅的周懷瑾肩上輕輕拍兩下表示安慰,然而他心頭是一片冷漠的厭倦,他像個新陳代謝緩慢的冷血動物,懶得伸出這個手。

  他歪頭打量了周懷瑾一番,語氣平淡地接著問:“你剛才說懷信是老爺子的‘獨生子’——這麽說,你已經知道楊波和周峻茂沒有血緣關系了?”

  “你們查過楊波和周峻茂的親子關系了?國內警察的動作還挺快。”周懷瑾用力眨了幾下眼,努力平複著情緒,啞聲說,“楊波這個人……非常淺薄,誌大才疏,每天跟在鄭凱風屁股後面轉,自詡是鄭凱風的學生,其實根本只學了表面功夫。這麽一個人,既沒有資歷也沒有能力,出身和學歷都乏善可陳,年紀輕輕為什麽會被提拔到那個位置?自然有人猜,所以當時流出了‘私生子’的謠言。”

  “這謠言一度傳得沸沸揚揚,但無論是周峻茂本人,還是楊波的靠山鄭凱風,都沒有出面澄清過,久而久之,那小子可能還真以為自己是‘還珠太子’了。”周懷瑾捏了捏礦泉水瓶,搖搖頭,“他悄悄收集了周峻茂和自己的DNA,私下找了個不大正規的親子鑒定機構……連這也偷偷摸摸的,有些人真是從骨子里就上不得臺面。”

  費渡順著他的話音問:“你發現了他私下里找人做鑒定的這件事。”

  “那個黑作坊的負責人是我打球認識的,算是球友吧,”周懷瑾說,“典型的‘白垃圾’、騙子,他知道不少人的秘密,看起來好像是個鋸嘴的葫蘆,什麽都能保守,其實私下的交易多得是,就看你付不付得出他的價格。”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你——”

  “應該說,他把這件事免費贈送給了我,”周懷瑾說,“我付費買的是另一項服務,我讓他把懷信的樣本換了進去。”

  楊波,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莫名其妙地被大老板賞識,心里多半是又自豪又感激,甚至可能有些誠惶誠恐,他一定曾經兢兢業業地跟在有知遇之恩的男人身邊,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地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平庸,說不定還會把那一生充滿傳奇的老人當成自己的奮鬥偶像。

  可是如果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得到的這一切,可能只是因為自己是“偶像”的合法繼承人呢?

  剛開始,他必然是震驚並伴隨著憎恨的,因為這意味著他的母親背叛了他的父親和家庭,而他的人生的偶像背叛了他的信任。

  可這個人或許天性中就有懦弱和卑劣,這並不堅定的憎恨沒能長久,他很快又會升起某些異樣的想法——原來自己本該也是個含著金勺出生的,完全可以和那些靠著父輩混的“青年才俊”們平起平坐。

  周懷瑾、周懷信,還有他們那些趾高氣揚的朋友們,有什麽資格看不起他?

  憑什麽周峻茂不願意認他?

  他是周峻茂的兒子,又是鄭老的鐵桿直系,誰都知道鄭老和周氏長子關系緊張。同樣是一個父親生的兒子,為什麽他只能拿工資打工,不能在這偌大的家業里分一杯羹?

  或者說——周氏不能是他的?

  “原來是你,”費渡低聲說,“‘他將要藐視命運、唾棄死生,超越一切的清理、排棄一切的疑慮,執著他的不可能的希望。’”

  周懷瑾閉上眼睛,嘴唇輕輕蠕動,幾不可聞地接上了下一句:“‘你們都知道,自信是人類最大的仇敵。’”(註)

  “赫卡忒女神,”費渡略帶一點嘲諷看向他,“你花了好大的神通,讓楊波以為自己是周氏的私生子,給他無限希望,目的是什麽?”

  “楊波是鄭凱風的人,”周懷瑾說,“我不知道鄭凱風為什麽會看重他,但那老東西確實把這小子當心腹,當年提拔楊波也是鄭力排眾議,連周大龍都曾經略有微詞——雖然他後來也接受了。這是一場博弈,我勢單力薄,只能先想方設法瓦解對手之間的同盟。我需要挑起楊波的野心,利用他在周峻茂和鄭凱風之間插一根刺,我要讓他們所有人都付出代價。”

  費渡淡淡地看著他。

  “是真的,到了這地步,我真的沒必要騙你,”周懷瑾用力捏著自己的鼻梁,“費先生,即使我的手段並不光明,我也並沒有使用殺人放火的犯罪手段去複仇,你可以從道德上譴責我,但你得承認,我這麽做無可厚非。”

  “周總,”費渡慢吞吞地說,“你是該受到譴責,還是該付出代價,我說了可不算,首先要看你浪費警力、弄出這麽大一樁鬧劇,這個性質怎麽界定,其次要看周峻茂車禍一案的調查結果。”

  “我沒預料到周峻茂會死於一場意外的車禍,我安排的劇本里,本該是由那家親子鑒定機構的負責人告訴楊波結果,我再‘機緣巧合’下拿到這份東西,跑到楊波面前興師問罪,我會先激怒他,再氣急敗壞地對他斷言,‘爸爸不會認你’。楊波這個人我了解,非常淺薄,這種沖擊下,他很容易會口不擇言,運氣好的話,我可以拿到一些將來用得著的錄音。同時楊波受到刺激,很可能會憋足了勁,想用‘認祖歸宗’的事實打我的臉,對此我還有後續安排——可是你現在看見了,周峻茂死得太不是時候,我的計劃才剛開始就夭折了。”

  “你聽說周峻茂的死訊後,第一時間意識到,雖然自己的計劃被打亂,但也算是個機會,所以你暗示周懷信報警,把警方和公眾的註意力吸過來,推出楊波做擋箭牌,然後借著車禍疑雲的余波,自導自演一出好戲,把周峻茂之死弄得更加撲朔迷離,先嫁禍楊波,再用公益基金的事引導警方調查鄭凱風,趁著周氏動蕩,一舉消滅兩個敵人,同時利用輿論煽風點火,讓周峻茂徹底身敗名裂——”

  周懷瑾的喉嚨動了動,沒有解釋,算是默認了。

  費渡:“你就不怕周氏從此一蹶不振,到了你手里也是個爛攤子嗎?”

  “現在的周氏,是周峻茂的‘周’,”周懷瑾低聲說,“和他生前身後的聲名血脈相連,也是他的一部分,我要打碎他的金身雕塑,至於其他的……不都是身外之物嗎?費先生,如果你心里也有一根從小長在心里的刺,你會因為害怕自己傾家蕩產而不敢拔出它嗎?錢、物質……對咱們這樣的人,有時候真的沒那麽大的吸引力。”

  費渡在聽見“心里的刺”那一句時,手指下意識地又緊了幾分,幾乎將礦泉水的瓶子捏進去了,這時,幾個醫護人員拎著調用的血漿一路飛奔著從他們面前跑過去,往手術室里趕,腳步聲中仿佛含著不祥的韻律。

  周懷瑾猛地站起來:“醫生,我弟弟他……”

  周家人是恒愛醫院的大金主,一個護士模樣的工作人員委婉地說:“您放心,我們一定全力搶救。”

  周懷瑾聽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腳步踉蹌了一下。

  費渡一把撐住他的胳膊肘:“周先生,懷信對你來說,也是身外之物嗎?”

  周懷瑾好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臉色陡然變了。費渡卻不肯放過他:“你和你的狗腿子胡震宇一唱一和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了什麽,可是他沒有聲張,而且還配合你們把這場戲演了下去,你知道他對胡震宇說什麽?”

  “我不……”

  “他說他不懂你們那些事,他只要你平安,”費渡把聲音壓得又快又硬,像一把短而鋒利的匕首,沖著周懷瑾的耳朵戳了下去,“事後我詐他話的時候,他甚至想替你認下‘綁架’的這口黑鍋。周先生,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從剛才到現在,你給我講了一出有因有果的王子複仇記,為什麽你一句話都沒有提到那個持刀行兇的女人,就好像你知道她為什麽這麽喪心病狂一樣。你能不能告訴我——”

  手術室的門一下從里面打開了,陡然打斷了費渡的話音。

  醫院墻上一刻不停地往前趕著的掛鐘仿佛跟著停頓了一下,周懷瑾驚惶的目光看向里面走出來的醫生。而與此同時,費渡兜里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摸出來看了一眼,駱聞舟言簡意賅地給他發了一條信息——“董曉晴死了。”

  費渡一楞,當即放開了周懷瑾,第一反應是把電話撥了回去:“你怎麽樣了?”

  駱聞舟那邊一片嘈雜,還未及吭聲,費渡面前的周懷瑾已經“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聽見那醫生說:“對不起周先生,我們真的……”

  註:對話中引用的幾句話來自《麥克白》。

  第75麥克白(十六)

  呼嘯而至的警車已經把董曉晴出事的現場包圍了,路口的監控清晰地拍到了肇事車輛從撞人到逃逸的全過程。

  “對,就是這輛車,”駱聞舟被車鏡掃過的地方火燒火燎的疼,皮肉已經腫了,但估計沒有傷筋動骨,不影響他上躥下跳的現場指揮,“這王八羔子當時罩著臉,身上全副武裝,一根毛都沒露出來,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以這個速度突然拐彎撞人,手潮的弄不好都要翻車,撤退路線也絕對是事先計算好的。”

  “駱隊,你沒事吧,”旁邊正在查監控的同事看得心驚膽戰,“要不先叫醫生處理一下?”

  “沒事,死不了。”駱聞舟心里窩著能把地面轟出一個窟窿的火,唯恐聲氣大了把地球噴出太陽系,勉強壓著,盡可能平靜地說,“我需要大家重新排查董曉晴和董乾的所有社會關系——所有——尤其是董乾,他工作的車隊、客戶,去過哪些休息站、在什麽地方買過東西吃過飯……”

  “駱隊,還是包紮一下吧,你手流著血呢。”

  駱聞舟第二次被打斷,終於炸了:“大白天沿路行兇的兇手還不知道在哪,你們他媽的老盯著我幹什麽?”

  周圍一圈人被他吼得噤若寒蟬,旁邊被叫來幫忙的小大夫大氣也不敢出。

  駱聞舟暴躁地把小臂上擦破的傷口往襯衫上一抹,繼而意識到自己的失控,連忙深吸了口氣,光速壓下了這於事無補的氣急敗壞。

  “不好意思,我剛才不是沖各位,”駱聞舟略微一低頭,聲氣緩和了下來,“這個兇手在我面前殺人,居然還能讓他這麽跑了,這事是我的毛病,我心里窩火,連累兄弟們辛苦了。”

  旁邊同事知道他的脾氣,十分體諒:“老大,你人沒事已經是萬幸了,這誰能攔住,又不是變形金剛。”

  駱聞舟勉強沖他笑了一下,又說:“兇手當時既然遮住了頭面,不太可能大喇喇地放出車輛信息隨便我們查,我覺得……”

  他話沒說完,奉命搜索肇事車輛的同事已經傳來了消息:“駱隊,我們找到肇事車輛的車主了,是個普通的白領,女的,今天正好要參加一個職稱資格考試,考點附近的停車位停滿了,她說自己當時快遲到了,一著急,只好在附近找了個空地,湊合著違章停車,怕人貼條,還特意找了個偏僻沒監控的地方,車主後面還有一場考試,直到我們剛才聯系上她,才知道自己的車讓人撬了。”

  駱聞舟長嘆了口氣,居然又被他這張烏鴉嘴說中了。

  “駱隊,路網監控拍到了肇事車輛!”

  駱聞舟沈聲說:“追!”

  然而到底還是晚了。

  半個小時以後,警方在一處廢棄的廠房院里找到了那輛破車,原本保養得不錯的白色轎車前擋風玻璃已然粉身碎骨,後視鏡孤零零地剩下了一只,活像動畫片里的“一只耳”,車上四門大開,鬼影子也不見一個,碎裂的車燈和扭曲的保險杠組成了一個嘲諷的笑臉,上面依稀沾著血跡斑斑。

  駱聞舟聽見隨行的痕跡檢驗人員低聲議論——

  “撞得真夠慘的,還能修複嗎?”

  “修個屁,撞死過人的車,誰還開?”

  “但是這車可不便宜,低配的裸車好像也得‘三四十’吧?車主家里有錢嗎?”

  “估計沒多少錢,吭吭哧哧考證的都是給人打工的。”

  “那我要是車主,估計得瘋,這不是無妄之災麽?”

  這一組技術人員是直接從市局抽調過來的,沒去兇案現場,也沒有直面屍體,第一時間沒有聯想到那起驚心動魄的謀殺,反而被破爛的“兇器”觸動了工薪階層們永恒的不安——他們每天遵紀守法,日日辛苦奔波,摳摳索索地攢完這個攢那個,十年攢套每天只能回去睡一覺的房,五年攢輛永遠被堵在高架上的車,背一屁股貸款,遲到一回拿不著全勤,都覺得自己捅了個大簍子。

  數年節衣縮食的努力,被人隨手撬走,輕而易舉就毀於一旦。喊冤還沒地方喊去,畢竟相比起那撞成了一團爛肉的小姑娘,丟一輛車而已,似乎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算是十分走運了。

  房門院鎖防君子不防小人,種種法律和規則,似乎也都只能鉗制老實本分的良民。這樣看來,“老實”、“本分”、“文明”、“講理”……這些品質,儼然都是錯處,遠不如當一條到處咬人的瘋狗來得痛快。

  駱聞舟經過的時候,幹活的技術人員們在他的低氣壓下自覺閉了嘴,他圍著現場轉了一圈,知道兇手選擇把車拋在這里,恐怕也是處心積慮、把握十足,早計算好了怎麽神不知鬼不覺地撤退,現在應該已經消失在人海了。

  他獨自坐回現場外的警車,點了一根煙。

  煙味和身上隱隱的血腥氣熏得駱聞舟瞇起了眼,他想了想,從車里摸出一瓶礦泉水,隨便沖了沖自己露在外面的擦傷和劃傷,繼而盡可能簡短精確地給各有關方面通報了情況。

  到費渡那里的時候,駱聞舟猶豫了一下,猜他這會應該是在醫院里,趁著周懷瑾心神動搖的時候套話,於是只發了一條短信給他,沒想到手機還沒收起來,費渡那邊電話就打了過來。

  聽了他那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追問,駱聞舟緩緩地吐出一口煙圈:“我有什麽事?”

  費渡沈默了片刻,駱聞舟隔著電話,聽見了他輕而綿長的呼吸聲,縈繞在耳邊,無端讓人平靜了下來。

  可惜平靜了沒有兩秒,費渡那邊電話的背景音里突然爆發出一陣混亂,有人喊了句什麽,隨後又是匆忙的腳步聲和亂七八糟的叫聲。

  費渡擡頭看著跪在地上的周懷瑾,通過幾個醫護人員的肢體語言,已經知道了搶救結果。

  周氏是恒愛醫院的大金主,誰不敢怠慢,紛紛大呼小叫著上前來扶他,院長和各科室負責人也在短時間內紛紛趕到,“節哀”聲好似雨後池塘的群蛙,“咕呱”得眾口一詞。

  費渡舉著通向駱聞舟的電話,心里了然地想:“周懷信好像是沒了。”

  這想法甫一冒出,他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好像開車時軋過一顆小石子的動靜。

  “我想以你的能力,追上董曉晴應該是很容易的,”費渡眼皮也不眨地盯著手術室黑洞洞的大門,同時,語氣平穩地再次對駱聞舟開了口,“你參與過多起劫持人質事件,不可能穩不住一個持刀的女孩,就算她殺了人以後打定了主意要自我了斷,我相信只要她猶豫一秒,也夠你趁機制服她了。所以她為什麽會死,是出什麽意外了嗎?”

  費渡毫無起伏的聲音像一碗溫水,順著信號,緩緩流進了駱聞舟的耳朵,不知為什麽,他方才火燒火燎的心緒在這三言兩語中被洗涮幹凈了,駱聞舟撚滅了煙,拇指撐住額頭,無端很想見一見費渡。

  “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局里的同事們已經在恒愛醫院里了,周懷瑾那邊什麽情況,有沒有交代什麽?”

  “交代了,綁架案是他自己策劃的。”

  “行,讓他們把人控制住,先帶回市局,”駱聞舟頓了頓,又說,“你在醫院等我。”

  費渡仿佛沒有留意到他最後一句輕柔下來的語氣,掛了電話,徑自走到周懷瑾身邊。

  周懷瑾臉上既沒有淚痕,也幾乎沒有表情,只是難以置信似的盯著手術室……直到蓋著白布的人被推出來。他突然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開周圍試圖拉他的人,不管不顧地撲上去,第一反應就是伸手去揭那塊蓋在死者臉上的白布,非要自己看個分明才行。

  周懷信靜靜地躺在那,臉色慘白,有些發灰,果然與生前一點也不像,讓費渡想起了一幅自己從他那買到的畫——畫的是高街熙熙攘攘的路口,林立的高樓和廣告牌用了大片深淺不一的灰色隨意塗抹而成,走在街上的都是一水的骷髏骨架,他們身上穿著色彩鮮明、款式各異的衣服,將骷髏們分出了男女老少、三六九等。

  周懷信畫技有限,屬於不上不下的水平,平時總是選一些掛在客廳里會讓人質疑主人有病的題材,不少買他畫的人都只是為了巴結他,買回去也是壓箱底積灰。費渡他們這些酒肉朋友,拿了周懷信的畫,還總要調侃兩句,時常問他:“周大師,你什麽時候死?你一死,這畫就能升值啦。”

  現在好了,那些積壓在床底下、地下室、雜物儲存間里的畫作們終於等來了最大的利好消息,有望重見天日了。

  “周總,別看了周總!”

  眾人連忙要把周懷瑾拽開,周懷瑾的嘴唇哆嗦著,整個人好像還沒回過神來。

  費渡端詳著他:“周總。”

  周懷瑾在混亂中艱難地凝聚起僅剩的神智,虛弱地看著他:“我……抱歉,我現在……腦子有點亂……”

  這時,警察們走進來,接到了駱聞舟的通知,打算要把周懷瑾帶走。

  費渡背對著他們,略微擺擺手,示意他們稍等,自己走過去對周懷瑾說:“他們辦事有程序,一會恐怕得勞駕你和他們走一趟,周總,信得過我,我可以暫時替你照顧懷信。”

  周懷瑾目光掃過圍著他的警察,似乎想再回頭看周懷信一眼,不知是不敢還是怎樣,這一眼終於還是沒有成行。

  事已至此,周懷瑾在最初的震動之後,依然本能地在外人面前保持形象,他擺脫保鏢的扶持,站直了,沖費渡一點頭:“那就麻煩你了。”

  費渡不動聲色地又往他心上戳了一刀:“懷信拼了命保護你,肯定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周總,你要多保重。”

  周懷瑾背對著他,腳步踉蹌了一下。

  “哦,對了,”費渡看著他的背影,“還有一件挺重要的事,方才我忘了說——其實我們給楊波和周老做親子鑒定的時候,也順便收集了你和懷信的樣本。周總,我不知道你們家庭關系有多複雜,不過DNA倒是簡單明了。”

  周懷瑾的瞳孔驟縮,在費渡輕輕的停頓聲里有了某種隱約的預感,緩緩地轉過身來。

  費渡故作惋惜地一搖頭,掩住了嘴角一點似有若無的微笑:“奇怪得很,親子鑒定結果顯示,你就是周峻茂親生的。”

  有那麽一瞬間,周懷瑾好像是聽不懂中國話了,茫然地凝視著費渡,隨後他混亂的反射神經艱難地跑完了全場,猛地躥過來,一把揪住了費渡的領子,顛三倒四地說:“你說什麽?你……你再說一遍……”

  一個人精神世界轟然崩塌的時候,盯住他的眼睛,能從中看到非常壯觀的景色,像高山上的雪崩、龍卷風橫掃村落、數十米高的海嘯浩浩蕩蕩地撲上大陸、成群的隕石傾盆而下——

  費渡清晰地體會到了那種無與倫比的快感,那是古往今來的虐待狂和殺人魔們共同追逐的神魂顛倒。

  旁邊的刑警懷疑周懷瑾要行兇,連忙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把他控制住,傳說中人如其名,永遠在人前風度翩翩的周懷瑾崩潰地嘶吼:“不!不!你再說一遍!不可能!”

  “沒事吧?”一個警察扶了費渡一把。

  “沒事,”費渡伸手一整衣領,“這個人看好了,實在不行就給他一針鎮定劑,放心,等他清醒過來,會知無不言的——辛苦了,你們先回去吧,我等一會駱隊。”

  那警察聽了他的話,點點頭,匆忙追上自己的同事們,走出了十幾步遠,又不知為什麽回頭看了費渡一眼,覺出了一點無因無由的毛骨悚然。

  費渡有條不紊地安頓了周懷信的遺體,通知了法醫,又巧妙地擺脫了急於想打探情況的恒愛醫院負責人,在醫院門口等來了駱聞舟。

  駱聞舟怕他見不了血,來時路上已經把自己身上顯眼的傷口都簡單處理了,本來做好了直接把脫水的費渡送醫院的準備,誰知費渡全須全尾不說,素來蒼白的臉上竟然還有一點難得一見的紅潤。

  兩人三言兩語地各自交換了信息——駱聞舟猶豫了一下,隱瞞了董曉晴對他說的那句話,費渡則平鋪直敘地大致說了周懷瑾的供詞,省略了自己是怎麽一步一步把周懷瑾逼到崩潰的過程。

  駱聞舟聽了周家匪夷所思的豪門恩怨,斜了費渡一眼,又忍不住說:“其實你所謂暈血也是跟我瞎矯情吧?”

  費渡笑而不答,只說:“師兄今天大概也沒心情跟我約會,能麻煩你送我回趟家嗎——別墅那邊,你以前去過。”

  費渡平時一般是在市里活動,自己在他們集團附近住一套不大不小的公寓,駱聞舟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費渡指的是他媽過世的那處房子:“你去那邊幹什麽?”

  費渡惜字如金地說:“有事。”

  駱聞舟皺了皺眉,隱約覺得費渡不太正常——他在聽說董曉晴死後,第一時間回撥駱聞舟的電話問他情況,這會見了他一身姹紫嫣紅,居然連問都沒問一聲。平時閑話淡話那麽多的一個人,居然靠在副駕駛上一言不發地閉目養神。

  從恒愛醫院到費渡他們家的別墅並不遠,不堵車二十分鐘就到,駱聞舟把公車停在那陰森又華麗的大宅門口,推了費渡一下:“到了。”

  費渡睜開眼,目光冰冷得好像無機質,居然連聲謝也不說,一言不發地推車門就要下去。

  駱聞舟終於忍不住一把抓住費渡的手腕:“等等,你怎麽了?”

  費渡用力一掙,自然沒有掙脫,他好似疲憊萬分地嘆了口氣,幾不可聞地輕聲說:“放開我。”

  駱聞舟越看他越覺得不對勁,當然不放心松手:“你……”

  他剛說了一個字,下一刻,猛地被人推在駕駛座上,駱聞舟後背上的傷抽痛了一下,把他半身不遂地釘在了原地,冰冷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呼吸——

  第76麥克白(十七)

  駱聞舟幹了這麽多年的刑警,還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的“襲警”,他猝不及防,當場原地短路,下意識地伸手一推……推了個空。

  費渡仿佛事先預料到了他的反應,一觸即放,自己先退開了幾寸,他的眼珠里纏著一點不甚明顯的血絲,眼角微妙地彎出一個小小的弧度,醞釀著一點笑意。

  不是什麽溫暖和煦的微笑,有點不懷好意。

  直到這時,駱聞舟才嘗出他遺落的薄荷糖味道——不怎麽甜,但有點涼,順著嘴唇的縫隙長驅直入,刮著他的喉嚨,一路侵染到胸口,圍著他鼓噪的心臟作威作福。

  費渡的節奏把握得極其精準,並不一味窮追猛打,若離若即地給他留了個反抗與回味的空檔,目光如有實質,輕輕地略過他的眉目口鼻,敏銳地聽到駱聞舟呼吸一滯。

  這仿佛是個蹬鼻子上臉的好時機,下一刻,費渡再次卷土重來,反手扣住駱聞舟拽著他的手,壓在了椅背上,挺直的鼻尖像巡視領地的獵豹,優雅而不慌不忙地蹭過對方的臉頰,靈巧地撬開了駱警官抵抗意誌不怎麽堅決的嘴唇。

  狹小的車里好像憑空插了根“熱得快”,凝滯的氣流迅雷不及掩耳地熱了起來,費渡的氣息整個籠罩過來。

  駱聞舟並不是什麽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這一整天大起大落的情緒嚴重消耗了他的意誌,何況他有好多年沒碰見過費渡這種“接吻職業九段”的選手了。屬於理智的靈魂尚且一臉呆若木雞,浮躁的肉體已經被心里原本存著的一點溫柔牽引著,不由自主地迎合上去,先斬後奏地驅使著他擡起手,按住費渡的後頸,就要把他壓進懷里。

  直到這時,費渡那始終冰冷的身體才略微喚回了他的一點神智,駱聞舟僅剩的理智終於得以喘息,沖著他的耳朵聲嘶力竭地大吼一聲:“你他娘的要幹什麽!”

  駱聞舟壓在費渡後頸上的手上青筋暴跳,使出了足能抵擋辣椒水和老虎凳的革命意誌,才一把揪住費渡的後頸,把他掀了下去。

  費渡側歪了一下跌坐在副駕上,頗有些遺憾地挑了挑眉,隨即他仿佛也並不以為意,十分順手推開車門,在駱聞舟快要把他烤成人肉串目光中,輕描淡寫地伸出拇指,抹了一下嘴角:“路費結清,這回我可以走了吧,師兄?”

  駱聞舟寒著臉色:“滾下去,滾。”

  他這反應好像取悅了費渡,那混蛋不慌不忙地下了車,還彎下腰,透過車窗沖他揮揮手:“回去慢點開,還有,你腰上的淤青太厲害了,要不要去醫院處理一下?看得人都不忍心碰。”

  駱聞舟:“……”

  拉下來的車窗里透過一陣風,他這才發現,自己襯衣的下擺不知什麽時候被姓費的臭流氓掀起來了。

  “但是腹肌真的很有感覺。”費渡火上澆油地撂下這句評論,雙手插在兜里,瀟灑地轉身離開,往空蕩蕩的別墅走去。

  駱聞舟心里有兩股火氣交替上升,著實是七竅生煙,無從排解,簡直要炸。

  他煩躁地透過後視鏡瞪著費渡的背影,心里那一點隱約的溫情再次漏了個幹凈,也不知道是想扒了費某的衣服,還是想幹脆扒了他的皮。

  瞪著瞪著,駱聞舟忽然無意中瞥見費渡那筆挺的襯衫袖筒在無風自動,剛開始還以為是襯衫上繡了什麽暗紋反光,再仔細一看,他發現是費渡本人在不由自主地顫抖,仿佛冷極了,又好像被電擊過。

  駱聞舟皺了皺眉,猶豫片刻,到底不放心,推開車門跟了上去。

  也許是嫌他們這富人區治安太好,費渡連院門也沒關,四門大開地敞在那,可能是長久沒人居住,怕長滿雜草不好打理,費渡用石板把院子填平了,寸草不生,顯得平坦又冷淡。

  駱聞舟追過去的時候,費渡已經摸出鑰匙開了門。

  駱聞舟:“哎,我說你……”

  他剛一開口,就看見方才還張揚跋扈耍流氓的費總整個人晃了晃,他的手按在門把上,仿佛想撐一下,不料打開的門隨著他的力道往里退開,費渡一個踉蹌,直接跪了下去。

  玄關鋪的是冰冷的大理石板,膝蓋毫無緩沖地撞在上面,“通”一聲悶響,駱聞舟光聽這動靜都覺得腿快瘸了,連忙過去一把將人扶住。

  費渡臉上不正常的血色似乎已經耗盡了,比平時還要蒼白幾分,額角微微透著冷汗,手腳輕輕抽搐似的顫抖停不下來。

  “怎麽了?”駱聞舟一擡手抱起他,伸手捧起他的臉,“怎麽回事?費渡,跟我說句話!”

  “可能是……低……低血糖……”費渡幾不可聞地哼了一聲,伸手握住駱聞舟的膝蓋,想撐著站起來,胳膊卻是軟的,掙紮了一下又跌了回去。

  “低血糖?”駱聞舟聽了這匪夷所思的解釋,當即沒好氣地開了嘲諷,“占我便宜的時候累著您老了是吧?我也真服了——”

  他說著,雙手一用力,直接把費渡抱了起來。

  費渡站起來身量頗為修長,隨便往哪一戳,存在感都強得逼人,這會把人抱起來,駱聞舟卻覺得完全沒有想象中的吃力,薄薄的一層皮肉下隱約能磕碰到骨頭,明顯是那種疏於鍛煉的偏瘦體質。

  其實仔細想想,似乎也合理,二十出頭的一個小青年,隨便磕碰一下能骨裂,還不如眼鏡框結實,肯定是那種仗著年輕到處花天酒地、常年處於亞健康狀態的人。費渡臉上時常沒什麽血色,有時候和狐朋狗友們鬼混得太瘋,還會帶上一點明顯的氣血不足,明顯是個典型的“腎虛公子”。

  可他身上又有某種冰冷而強硬的特質,總能讓人忘了他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

  駱聞舟拎著費渡平放在沙發上,起來活動了一下自己淤青未散的老腰:“先別死,你這有能吃的東西嗎?”

  費渡沒吭聲,有氣無力地伸手一指廚房。

  駱聞舟走開兩步,又轉了回來,拎起沙發上的一條毯子,往費渡身上一扔,轉身進了廚房。

  廚房窗明幾凈,大概是常年請人打掃衛生的緣故,鍋碗瓢盆基本都是擺設,好幾樣東西標簽都沒拆,駱聞舟翻開幾個櫃櫥,找到了放調味料的櫃子,摸出袋白糖,又隨手拿起旁邊的一桶純凈水,倒出半杯水把糖融了。

  正打算端去給費渡喝,駱聞舟又想起了什麽,低頭看了一眼那先前已經開過蓋的桶裝水,心想:“這玩意放多久了,不會過期了吧?”

  他低頭聞了聞水的味道,又翻開了桶上的生產日期,霍然發現這是一個禮拜之前買的,駱聞舟一楞,又悄無聲息地拉開了旁邊冰箱的櫃門。冰箱里有點空,有幾罐牛奶和少量水果,一點不太豐盛的速食品,都還新鮮,基本是一個人在這短暫過夜的食物儲備——費渡是碰巧最近剛好回來過,還是經常過來小住?

  就駱聞舟了解,費渡他媽還沒死的時候,他也不在這里常住,平時都是在學校附近的公寓里,由保姆照顧,每周末回來一次。只有料理他母親後事的時候,費渡搬回來住過小半年——他父親總不在,一個孩子自己住兇宅,想想都覺得瘆得慌,所以陶然那會時常來看他,直到半年後費渡搬回市區的公寓,明里暗里關心他的人才稍微放了心。

  駱聞舟本以為是死過人的房不好出手,他才一直沒賣,現在看來……

  他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一眼沙發上躺著的費渡——這房子真的很有兇宅氣質,盡管裝修考究、采光優良,打掃得一塵不染,卻總讓人覺得陰森森的,非常適合自殺和鬧鬼。

  駱聞舟從進門開始,就隱約覺得這房子有點不對勁,但他畢竟還是七年前來過,現在還能找到門已經不錯了,一時也想不出是哪有問題。

  他把糖水放在費渡面前,本來是讓費渡自己喝,卻發現他雙手顫得幾乎端不住杯子,只好認命地搶過來,端好餵給他。

  費渡很輕地嘆了口氣:“師兄,我會愛你愛到不可自拔的。”

  駱聞舟被他這帶著點鼻音的聲音撩得頭皮發麻,不動聲色地說:“趕緊喝,哪來那麽多‘淡話’,嗆不死你。”

  費渡喝完了一杯糖水,終於有了點力氣,沒骨頭似的往沙發上一癱:“沒事,就是暈血暈的,在醫院吐得有點虛脫,當時周懷瑾在旁邊,沒顧上其他的。”

  駱聞舟打量著他,突然問:“你經常自己在這邊住?”

  費渡倏地睜開眼睛,他姿勢雖然沒變,但駱聞舟感覺得到,費渡的神經瞬間繃緊了。

  “這邊離你們家公司、燕公大、市局……甚至你導師家都很遠,”駱聞舟緩緩地說,“據我所知,附近也沒有你們這幫敗家子常去的娛樂場所——你自己沒事大老遠地跑來住兇宅?”

  “有什麽問題?”費渡一頓之後,沖他露出個無懈可擊的微笑,“這是我家。”

  他語氣雖然柔和,給出的卻是綿里藏針的防禦型回答,讓人沒法接話。

  駱聞舟沈默了片刻,一思考就想抽煙,他的目光一邊下意識地搜索煙灰缸,一邊問費渡:“我抽根煙行……”

  話剛說一半,駱聞舟一頓,兩個人的目光同時落在了茶幾上的煙灰缸上。

  費渡反應過來了,臉色驀地一變。

  與此同時,駱聞舟模糊的記憶和隱約的直覺終於穿成一串,清晰了起來――對了,他想起來了!

  費渡和他父親都不抽煙,這煙灰缸是他媽生前用的。

  當年為了調查她的死因,駱聞舟曾經幾次跑到費家來找費渡他爸談話,有一次他就像這天一樣,詢問主人可不可以抽煙,費渡的父親——那個強勢精明的男人,抽出了桌子底下的陶瓷果盤遞給他,聲稱自從妻子過世後,他怕自己觸景傷情,所以把她生前用過的東西都清理了,還把屋里的家具擺設一並調整了。

  他當時說……

  “我把電視的位置移動了,原來放這的那架鋼琴也挪走了,門口的衣架、她喜歡的那幾個插花的花瓶……我都看不了,全部挪出去了——不好意思駱警官,我不抽煙,她走以後,家里就沒有煙灰缸了,你湊合用這個吧。”

  駱聞舟的目光倏地掃過整個客廳。電視、起居室的鋼琴,門口複古的衣架,乃至於從玄關到客廳的插花花瓶,竟然全被移回了原位!

  花瓶里插的是足能以假亂真的假花,不知是從哪定做的,那假花的樣子像擺得太久、該換沒換的鮮花,就和當年他們接到報案後趕到,在案發現場看見的插花一模一樣!

  駱聞舟終於明白了這房子古怪在什麽地方,它像一個大型的標本,時間定格在了七年前——

  “我今天有點累,”費渡掀開身上的毯子坐正了,語氣有些僵硬地下了逐客令,“就不招待你了,周末愉快。”

  駱聞舟才沒那麽容易打發,往後一仰靠在柔軟的沙發背上:“喲,剛才還說愛我愛得不可自拔,又親又摸又占便宜的,現在說變臉就變臉,費總,你這樣可就差點意思了。”

  費渡整個人緊繃了起來,帕金森似的手反而不那麽哆嗦了,他定了定神,勉強一笑,油嘴滑舌地說:“那沒關系,你要是覺得吃虧,大可以討回……”

  他還沒說完,駱聞舟已經被他氣笑了,一傾身揪住了費渡的衣領,強行把他拖了起來,逼到了沙發的一角:“慣得你毛病——真以為我不敢把你怎麽樣?”

  第77麥克白(十八)

  費渡先是有點震驚,繼而很快放松下來,有恃無恐地伸手摟住駱聞舟:“唔,警察叔叔,你敢把我怎麽樣?”

  費渡無疑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尤其笑起來的時候,瞳孔四周的光會折射出好幾種層次,人眼自然的層次感是最高級的美瞳也無法效仿的,里面凝聚著億萬年漫長進化造就的奇跡,有最繁複無常的七情六欲、最幽微曲折的喜怒哀樂,就像玄幻小說里“一沙一世界”的芥子。

  顯然,費渡這一顆“芥子”有堅不可摧的外殼。

  駱聞舟在極近的距離里註視著他,喉嚨一動,隨後一言不發地扯開了他的領口。動作有點粗魯,襯衫的扣子滾了一地,皮膚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費渡脖頸上起了一點雞皮疙瘩,胸口的紋身露出來,是一只仿佛要張嘴嗜人的兇獸。

  駱聞舟目光掃過,略微停頓了一下:“我記得你上次在西嶺,紋的好像不是這個,洗了?”

  費渡有一下沒一下地在他身上揩油,大大方方地任他看:“傳說中有納米技術的超仿真紋身貼,比花樣遊泳隊的眼妝還防水,當然是虛假廣告,所以我建議你……嘶……最好不要舔。”

  駱聞舟略帶薄繭的手指卡住了費渡的脖子,強迫他擡起頭。費渡根本不在意,好像落在駱聞舟手里的不是他金貴的咽喉,而是一條地攤上買的領帶,任人隨意撕扯,壞了也不心疼。

  駱聞舟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為什麽不紋個真的,怕疼?”

  費渡坦然地一點頭,還不等他這個頭點到位,駱聞舟忽然收緊了手掌。空氣流通陡然困難起來,最致命的地方被人用力捏著,費渡有一點生理性地戰栗,然而駱聞舟感覺得到,他的頸動脈平穩如一根平鋪直敘的線,沒有半點加速,費渡甚至艱難地沖他露出了一絲笑意:“看……不出來,你喜歡……這個?”

  “阻斷呼吸幾十秒,你的肺部就會有難以忍受的灼痛感,接著你會因為缺氧而產生眩暈感,眼睛會開始充血,你的大腦那沒進化完全的破玩意會驚慌失措,不計後果地為了讓自己活下去而切斷生命體其他功能,你的四肢會麻痹脫力,失去反抗能力,然後陷入恍惚狀態,開始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肌肉痙攣,幾分鐘之內就會死亡。”駱聞舟驟然松開他的脖子,“還會死得比較難看——你怕疼,不怕這個?”

  費渡好像知道怎麽避免嗆咳,在駱聞舟松手後,並沒有依著本能急喘大氣,只是輕輕動了動脖子,滿不在乎地說:“也是種體……”

  “你不怕我把你怎麽樣,”駱聞舟打斷他,一手撐在他耳側,“不怕我使用暴力,不怕我傷害你,我掐著你的脖子,你的心率都沒有加快,為什麽?是你太信任我的人品了嗎,嗯?”

  費渡有些訝異地笑了起來:“怎麽,信任你還不行?”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哦”了一聲:“這麽信任我,那就回答我一個問題——我記得你爸把這個煙灰缸扔了,你是後來買了個一模一樣的,還是把之前那個撿回來了?”

  費渡沒想到他好好地調情調到一半,突然殺了這麽一個回馬槍,瞳孔輕輕收縮了一下,在此時的距離下,這一點細微的變化在駱聞舟眼里無所遁形。

  “為什麽?因為仍然在追查她的死因嗎?”

  費渡猛地一推他,駱聞舟早有準備,被他推開的瞬間一把攬過費渡的肩,順勢往下一按,熟練地把平時對方犯人的那套擒拿用在了費渡身上,輕易就把他的手擰在了身後,單膝跪在沙發上別住了他的腿。

  費渡掙紮了幾下,發現這個姿勢完全使不上勁——當然,以他的戰鬥素質來看,那點“勁”即便是使得上,在專業人士面前也實在不堪大用。

  君子動口不動手的費總反抗無門,只好冷笑:“駱隊,不給上就說不給上,大家以後還是朋友,使用暴力就比較不好看了吧……”

  他說到這里,叫囂聲驀地戛然而止。

  因為駱聞舟忽然俯下身,親了親他的額頭。

  費渡:“……”

  駱聞舟不怎麽溫和地在他蹭亂的頭發上摸了一把,看清了費渡臉上一閃而過的慌張——真是奇怪,一個哄人哄得能白日見鬼、在哪都遊刃有余的花花公子,居然會因為別人親了他額頭一下,露出仿佛頭一次被表白的孩子般的慌張。

  就好像他這一輩子都不知道什麽叫“溫情”似的。

  不知為什麽,他這點慌張讓駱聞舟心里一悸,比直面費總“舌燦生花”的“十八般武藝”時還要明顯,他喉嚨輕輕地動了動,很有再親一親費渡的沖動,好不容易才忍住了,緩緩放松了鉗制。

  “你不怕我傷害你,把身體和命都交到我手上也不在乎,卻怕我問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駱聞舟說,“說句實話,對你來說比死還難,是嗎?”

  費渡默不做聲地保持了安靜,既不回答,也沒再作妖。

  “其實我也有一直放不下的疑問,跟你講個事吧,聽不聽?”駱聞舟忽然說。

  費渡不吭聲,駱聞舟也沒管他,自己開始講:“我剛畢業的時候,總覺得自己是幹大事的,沒事就愛在網上跟那種‘XX幾大未解奇案’的帖子,真事似地跟著網上以訛傳訛的案情瞎分析,有時候意見不一樣,還能跟人掐起來,最後每個案子在我這都會得到同一個結論——在網上聊這事的都是傻逼。”

  “那時候小女孩們都流行穿越清朝嫁個王爺什麽的,偶爾聽見女同學議論,我就想,我要是穿,就穿回維多利亞時代,先把開膛手傑克揪出來再說。”

  駱隊過盡千帆,皮厚百尺,毫不在乎地把他缺心眼的黑歷史拉出來展覽,離奇的是,費渡居然也沒有借機冷嘲熱諷地評論。

  “結果入職以後發現不是那麽回事,當時正趕上本市有政策,新入職的都得有一年以上的基層工作經驗,我就到了這一片的派出所。”駱聞舟伸手在費渡眼前晃了晃,“知道派出所小民警管什麽嗎?”

  費渡擡眼看著他。

  “什麽鑰匙鎖屋里了,狗找不著了,熊孩子打架打掉顆牙,樓上租戶家漏水……反正三只耗子四只眼的,什麽雞毛蒜皮都找你,我們這些新來的‘棒槌’,管的最大的事就是抓幾個溜門撬鎖的扒手。唯一一起能稱之為‘案子’的,就是你家這事,好像還辦得不太圓滿。我在這幹了一年,覺得自己再幹下去得上吊,於是死活拽著陶然去考市局的崗——後來能去,其實還是走了點關系。”

  駱聞舟說到這里,自己都搖了搖頭:“但是到了市局日子也沒有多好過,人人都知道你是個眼高手低的衙內。天天挨訓,尤其老楊,什麽難聽說什麽,什麽事沒人願意幹讓我幹,就跟和我有仇似的,一天到晚受氣,每月那點工資不夠我買煙的,我勉強待了半年,辭職報告都打好了,正要上報的時候,老楊點了我去跟他接洽線人,調查一個賣淫團夥。”

  “這種團夥一般會有一點黑社會性質,好多小女孩都是被他們用各種手段拐騙脅迫來的,老楊正跟線人聊著,突然,一個女孩一臉是血的跑出來,後面有兩個男的拿著棍子和刀追她,女孩一邊跑一邊哭著喊救命,周圍的人都見怪不怪,我熱血一上頭,過去就要跟他們動手,結果打趴下兩個,又出來一幫。”

  駱聞舟一攤手:“你捅過馬蜂窩嗎?”

  費渡:“……我為什麽要捅馬蜂窩?”

  駱聞舟頗為可惜地嘆了口氣:“那你恐怕不能領會我們當時的驚心動魄——不過雖然挨了頓群毆,女孩還是救出來了,老楊為了掩護我,大腿上和後背上各被人砍了一刀,膝蓋骨裂,結果我捅了那麽大的簍子,他竟然第一次沒訓我,還說我這人雖然不靠譜,但總算有點警察的樣子,我可能是被他訓出了斯德哥爾摩綜合征,偶爾聽一句好話,當時就不行了,回家就把辭職報告撕了,從此成了他老人家門下走狗。”

  費渡的臉色緩和了些,甚至露出了一點笑意。

  “但這個故事的重點不是這個。”駱聞舟收斂了方才故意逗人樂的歡脫語氣,聲音沈了下來,“重點是,老楊的膝蓋從此落下了傷,他人又胖,上了年紀之後越發嚴重,陰天下雨發作得比天氣預報都準,能不走樓梯絕對不會走樓梯。可他卻是從菜市場買菜回家途中、在一個過馬路的地下通道犧牲的,那里五十米之外分明有人行橫道。”

  腿腳不好的中老年人都會有意識地避開過街天橋和地下通道,哪怕多走一點路,楊正鋒當時是從菜市場往家走,那老男人工作之余最大的愛好就是逛菜市場和回家做飯,這段路他隔三差五要走一趟,不可能每天放著人行道不走,非得挑戰自己膝蓋的承受能力。

  “為什麽他當時會走地下通道?”駱聞舟在鴉雀無聲的客廳里輕輕地說,“通緝犯躲藏的位置在很里面,地面經過的人根本不可能看見他。我想不通,甚至偷偷去查了老楊當時的通訊記錄——沒有,什麽都沒有,他身上那手機的通訊記錄非常幹凈,除了他自己撥出的那一通請求支援的電話,前後幾天之內,連個可疑的推銷詐騙電話都沒有。”

  “買菜回家,途中碰到通緝犯,老警官還曾經打電話請求過支援,”費渡說,“還有嗎?”

  “有目擊證人,”駱聞舟說,“老楊身上只有一把芹菜和一袋肉餡,手無寸鐵,本來沒有貿然行動,是因為有個牽狗的老太太正好經過,不知怎麽驚動了那通緝犯,眼看路人有危險,他才沖上去的。”

  “通緝犯呢?”

  “通緝犯精神不正常,問不出什麽。我們調查過目擊者,沒有問題,周圍居民證實,那老太太就住附近,每天都從那經過,到對面公園遛狗。”

  巧合、無懈可擊的前因後果,死於見義勇為的老刑警,完美的意外——

  “這疑點我跟局里提過,”駱聞舟說,“同事和領導都配合過一起調查取證,最後一無所獲。你知道,這樣橫死的人,親戚朋友往往不能接受,常常會臆想出一個假想的兇手,好讓自己的悲痛有地方發泄……”

  費渡接了話:“就像當年我一樣。”

  “像當年你一樣。”駱聞舟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費渡下意識地一抽,卻被男人更緊地握住,“從那件事之後,我才隱約覺得,你當年那麽激烈的質疑你母親的結案報告可能是有根據的,但是費渡——”

  駱聞舟擡起頭看著他:“你可以永遠記著她,永遠不放棄真相,但是不能把自己困在里面,我那天有句話忘了跟你說,其實……”

  費渡用了點力氣,強行把手抽了回去:“困住我的不是她的死因。”

  駱聞舟一楞。

  “不是那個,”費渡搖搖頭,他移開目光,盯住桌上的煙灰缸,沈默了不知多久,好像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擠出了一句話,“我知道她是怎麽死的……不是那個。”

  倘若魂魄會流汗,駱聞舟估計已經汗流浹背了,他實在是使盡了渾身解數,才把費渡的嘴撬開了一條縫,連忙追問:“你知道她是怎麽死的?”

  費渡死死地咬住牙關,整個人緊繃如將斷之弦。

  駱聞舟剛想說句什麽緩和一下,就看見費渡竟然把客人丟在客廳,一言不發地站起來,直接往樓上臥室走去。

  駱聞舟正要追上去,突然手機響了,他一皺眉接起來:“陶然,怎麽了?”

  “董家著火的事你知道了吧?火滅了,我們現在進來了。”陶然飛快地說,“是人為的,有人點了某種紙制品扔在沙發上走的——董曉晴家對門在門上裝了樓道監控,拍下了那個人的體征,男,一米七五左右,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連臉都沒露。”

  第78麥克白(十九)

  費渡已經上了樓,“哢噠”一聲,仿佛是反鎖了門。

  駱聞舟無聲地嘆了口氣,強行將註意力拉回到電話上來,問陶然:“你說有人縱火燒了董家,董家到底有什麽值得燒?”

  陶然擡頭看了一眼董曉晴家燒得滿目瘡痍的房子,嚴格來說,情況倒不能算非常嚴重,起火的地方在客廳,把家具焚毀了大半,墻壁熏糊了,電視的碳素邊稍微化了一點,但整個電視墻與周圍的櫃櫥都還好,抽屜里的房產證和存折等重要物品也安然無恙。

  “我們之前對董家排查了三遍,包括董家父女瀏覽過的網站、登陸過的郵箱和社交工具,也搜查過房間,這樣還能漏掉的,要麽是那東西真的非常不起眼……”

  駱聞舟打斷他:“不行,這範圍太大了。”

  “……要麽是那東西當時根本沒在董家。”陶然並沒有因為被打斷話音而生氣,不慌不忙地補全了後面的話,一頓之後又問,“你那邊是不是有什麽急事要處理?”

  駱聞舟一時語塞。

  陶然十分善解人意地說:“那先掛,這邊我處理完回頭給你打報告。”

  “等等,陶然,”駱聞舟趕緊說,“這次的事,複雜程度可能超出我們的想象,外勤的時候一定要註意安全,從現在開始,參與此案的人決不允許自己單獨行動。”

  陶然跟他搭檔多年,聽出了他的焦躁,幹凈利落地應了聲“明白”,隨即掛斷了電話。

  “陶副隊,”肖海洋紅著眼圈湊上來,“是紙,我認為犯人的目標應該就是他用來點燃沙發的紙制品。”

  陶然:“理由呢?”

  “這種樓房住戶著火,左鄰右舍很快就會報火警,除非確定自己想要毀掉的東西燒沒了,不然很可能會因為燃燒不完全留下蛛絲馬跡,”肖海洋的語速又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另外,董乾的受教育程度不高,我來過他家幾趟,客廳里除了幾張不知誰塞過來的小廣告以外,並沒有其他的書本,需要寫寫畫畫的東西都在董曉晴的書房里。監控里拍到這個縱火犯在撬進董家之後,足足逗留了十分鐘之久,點個火不需要那麽長時間,他一定是在搜什麽東西……”

  “搜到以後點著了,確定它燒得差不多時,再扔向沙發,點著整個房子。”陶然皺起眉,“你不覺得奇怪嗎?既然這個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董曉晴家,想要什麽東西直接拿走不行嗎,為什麽非得燒董曉晴家的房子?弄這麽大動靜,還留下影像,這是故意招警察來查縱火案?”

  肖海洋一楞,啞口無言。

  “海洋,這個事給我的感覺,就是在對方眼里,董曉晴手里這份東西並不是什麽特別了不起的秘密,他故弄玄虛地燒了……這是向我們挑釁。”陶然指了指他的手機,“你去查查,給你發短信的到底是董曉晴,還是有人劫持了她的號碼。”

  肖海洋伸手按住手機,腳卻沒動地方:“陶副隊,董曉晴是真的死了嗎?”

  郎喬已經把現場照片發給了陶然,董曉晴本人也已經到了法醫手上,陶然嘆了口氣,拍拍肖海洋的肩膀。

  “我……我和她聊過好多次,也私下里評估過她,她絕對不是那種會持刀傷人的人,即使有負面情緒,也是針對那些對她父親指指點點的人,從來沒有遷怒過車禍受害人家屬,”肖海洋說,“她捅人,隨後立刻被歹徒撞死滅口,家又在同一時間被燒,背後一定有人在操縱……”

  陶然緩緩地把肖海洋的手機從他手里抽出來,見肖海洋之前看的頁面停在了網絡新聞上。

  周懷瑾兄弟在醫院門口遇刺的事已經曝光了,報道只有短短一條簡訊,簡單點名了死傷者和兇手的身份,圍觀者卻紛紛發揮想象力,給這離奇的故事加上了自以為合理的前因後果。

  肖海洋聲音有點發顫:“她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真的。”

  “我師父生前問過我一句話,”陶然把手機還給肖海洋,“他老人家問我‘你相信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嗎?”

  肖海洋楞楞地看著他。

  “我說當然不能信啊,這不是封建迷信嗎?再說古話總自相矛盾,一會說‘天理昭昭,報應不爽’,一會又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也不知道該聽誰的。”陶然笑了一下,“我師父就說‘你必須得信,因為你是刑警,在追查兇嫌的時候,你就是天理,這話之所以成為封建迷信,就因為你們廢物,因為你們查不出真相、洗不清沈冤’——話糙理不糙,共勉吧小同誌,先從短信查起,有任何想法分享出來大家討論,別老自己鉆牛角尖,快去。”

  肖海洋張了張嘴,扶了一下眼鏡,飛快地請求技術援助去了。

  陶然環視著混亂的火災現場,嘆了口氣,不知是不是方才和小眼鏡提起了楊正鋒的緣故,他下意識地摸出手機,猶豫了一下,點開了“零度閱讀”。

  最新一期的導讀題目撞進了他眼里——“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陰郁而光明的日子——《麥克白》,投稿人:朗誦者。”

  “FM88.6”是楊正鋒最後的遺言,只有陶然一個人在極度慌亂的情況下聽見了,那時候他甚至沒有配工作記錄儀,除了他混亂的記憶,沒有任何佐證。

  在駱聞舟提出地下通道的疑點後,警方針對這句存疑的遺言也進行了例行調查——把節目負責人和相關工作人員查了個底朝天,然而一無所獲,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這就是個解悶的小眾聽書欄目。

  當時調查組給出的結論是,楊正鋒隨身帶的老頭收音機在搏鬥中從他兜里掉出去了,正好摔出了這個頻道,陶然可能是無意中聽見了收音機里報頻道的聲音,在那種情況下產生了輕微的認知失調。

  陶然不死心,獨自追蹤這節目追了兩個月,除了相當於跟著重修了一遍《中學課外閱讀拓展》外,一無所獲,連他自己都接受了認知失調的說法……如果不是他因此養成了聽書的習慣,並在這無聊的消遣里發現了朗誦者這個ID

  朗誦者以前一年到頭都不一定會出現一次,陶然一直懷疑是自己疑神疑鬼、未必是人家點的書有問題——可是這半年來連續三起案子,都隱隱被一個毫無瓜葛的讀書節目映射,如果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

  火災過後、燒得焦糊的客廳里,陶然盯著那標題看了足足一分鐘,輕輕地打了個冷戰。

  另一邊,駱聞舟心事重重地掛斷了電話,獨自在客廳里溜達了幾圈,他決定上樓去找費渡。走到樓梯間的時候,他無意中一低頭,看見了通往地下室的路。

  駱聞舟腳步忽然一頓,不知怎麽想起了去恒愛醫院的路上,費渡關於他們家地下室的描述。

  駱聞舟準備上樓的腳鬼使神差地拐了個彎,往下走去。

  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有個拐角,使得上面的光照不下來,環境越發昏暗。樓梯盡頭額外裝了一扇厚重的防盜門,上面有密碼鎖。

  駱聞舟跟那密碼鎖大眼瞪小眼片刻,摸出手機給費渡打了個電話,響了兩聲被掐斷了,樓上的主人顯然不想跟他說話。

  駱聞舟打開密碼輸入鍵盤觀察了片刻,發現上面還連了一個警報器——也就是說,當有人企圖強行破門而入、或是輸錯密碼的時候,整個別墅都會響起鬼哭狼嚎的警報聲。

  “沒準能讓警報器把樓上的鵪鶉震下來,反正比我踹門進去文明一點。”

  駱聞舟心里冒出這麽個餿主意。他腰背上的傷雖然不礙事,但也挺疼的,今天並不想幹踹門的體力活,於是他伸出了很欠的爪子,在密碼鎖上隨便輸入了六位數,然後飛快地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可是等了片刻,預料中的警報器竟悄無聲息,防盜門上的指示燈輕輕閃了兩下,“哢噠”一聲,竟自己滑開了。

  駱聞舟:“……”

  他訕訕地放下了堵著耳朵的手,不可思議地盯著眼前的防盜門,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輸入的是費渡母親意外死亡那天的日期。

  駱聞舟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走了狗屎運,誤打誤撞地就這麽試開了密碼,瞠目結舌了好一會,他踟躕著往樓上看了一眼,又給費渡打了個電話——這次幹脆關機了。

  “那就不怪我了,”駱聞舟嘀咕了一聲,“所有的沈默在我這都是默許。”

  他理直氣壯地擡腳走進了這宅子里最神秘的一隅,迎著地下陰冷潮濕的氣息,打開燈,隨即楞住了——

  地下室沒有費渡說過的書桌,非常空曠,地面、墻壁、櫃櫥、天花板……全部都是慘白一片,正中間有一個豪華的投影設備,屏幕足有影院的小放映廳熒幕那麽大,正對著屏幕的地方是一把躺椅,椅子上有綁帶,旁邊有一臺電腦、一堆不知幹什麽用的複雜設備,還有一個小冰櫃。

  駱聞舟手心無端出了一層冷汗,輕輕地推開了那小冰櫃,里面有幾個小藥瓶,說明書上都是不知哪國的外文,看不懂。

  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己隱約聞到了一絲血腥味。

  費渡在這幹過什麽?!

  駱聞舟的心率瞬間飆到了一百五,有那麽一會功夫,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幾乎是僵立在原地,一萬只蜜蜂圍著他耳畔飛了一圈。

  好半晌,他輕輕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用力一搖頭,目光往四周環顧了一圈,心想:“不對,不應該,這里沒有趁手的兇器。”

  以費渡那慫貨的身板,他真要幹點什麽,徒手是不太可能的。

  駱聞舟努力鎮定下來,再仔細一看那帶綁帶的躺椅,懸在嗓子眼的心“呼啦”一下又砸回了他胸口,駱聞舟松了口氣——他發現自己一驚一乍了,那躺椅上的綁帶是安全帶式的,可以自己扣自己解,真用它做什麽殺人分屍的事,恐怕不太好使。

  他伸手在皮質的躺椅上摸了一把,把那堆莫名其妙的儀器和藥瓶分別拍了照,悄悄發給郎喬,吩咐她查查看這到底是什麽東西。

  椅背上掛著一幅耳機,駱聞舟拿起來湊在耳邊,打開了面前的視聽設備。

  先是《You raise me up》舒緩的樂曲聲順著音質極好的耳機流進了他的耳朵,駱聞舟從來沒意識到這首歌居然這麽好聽,正在感慨電子設備貴有貴的道理時,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突然毫無征兆地刺破了音樂,饒是駱聞舟心理素質極佳,也不由得狠狠哆嗦了一下。

  這時,投影上的大屏幕陡然亮了,他倏地擡起頭——

  上面正在播一段殺人直播視頻,是前些年國外一個變態殺人狂上傳的,兇手已經紮了針去見老外他們家上帝了,視頻也被官方清理過,不過暗網上仍然在傳。視頻上的受害人發出垂死牲畜似的慘叫,慘叫聲和歌聲在音效令人贊嘆的耳機里兩兩交纏,像兩條鞭笞靈魂的鞭子。

  駱聞舟忍無可忍地扯下耳機往後快進,後面是斬首的視頻、槍決的視頻、極端組織成員虐待俘虜和人質的視頻、血淋淋的圖片……

  駱聞舟調成振動的手機突兀地“嗡”了起來,他整個人一激靈,險些把手機砸在地上,接起來的時候聲音都不對了:“餵?”

  “老大,你人在哪呢?方便說話嗎?”郎喬壓低聲音問,“你不會闖進哪個黑作坊的‘治療戒斷中心’里了吧?”

  駱聞舟皺眉:“什麽治療戒斷中心?”

  “你發過來的照片我找人看了,”郎喬說,“是電擊設備,那些藥有催吐的、鎮定劑,還有一些其他……”

  她後面的話,駱聞舟已經聽不清了。

  費渡能把自己吐到脫水的暈血、方才手上停不下來的顫抖、反複循環歌……仿佛都有了解釋。

  第79麥克白(二十)

  “餵餵餵?”郎喬聽見電話那頭沒了聲音,頓時有點緊張,“還在嗎老大?吱一聲,你這樣一聲不響我很慌啊!”

  “嗯,”駱聞舟魂不守舍地應了一聲,“沒事了。”

  說完,他不聽吱哇亂叫的郎喬說話,就自顧自地掛斷了電話。

  地下室里不通風,泛著股陳腐的氣息,在慘白一片的背景中,透著隱約的血腥味。掛耳式的耳機上夾著一根很長的頭發,駱聞舟小心地把它摘下來,手指從冰冷的躺椅背上掠過。

  幾條禁錮綁帶上有明顯的磨損痕跡。

  這是一個典型的“厭惡療法”現場——投影上播放影像時,通過電擊與藥物之類的強刺激,強迫那個把自綁在躺椅上的人建立條件反射,讓他把這種刻骨銘心的痛苦和看見影像時的感受連起來,激起他的生理性厭惡,以達到“矯正”某種行為……或想法的目的。

  人的身體就像一臺精密的儀器,看見好吃的會饞,看見美人會被吸引,挨打了知道疼,傷心了會掉眼淚……每一種感受都是和感官傳遞來的感覺一一對應的,而簡單粗暴的“厭惡療法”,就好比活生生地把人身體里插好的線拔下來,強行捅到另一個驢唇不對馬嘴的端口里,還要用烙鐵反複烙平加固。

  可是一個人,血肉之軀,怎麽能當成隨意轉接連線的電路板呢?

  在電路板上“私搭亂建”都尚且會短路,何況是凡胎肉體?

  駱聞舟的眼角狠狠地抽動了一下,想起費渡變化多端的紋身貼,那為了遮擋痕跡麽?

  他隔三差五地回到這里,就是為了到這里來給自己“充電”嗎?

  他就不怕一不小心對自己造成不可逆轉的傷害嗎?

  他甚至有可能直接弄死自己,他的屍體會爛在暗無天日的地下室,幾個月都不會有人發現。

  他一個要吃要穿,要精致到眼鏡腿的少爺,就不怕自己爛成一堆腐肉,和蛆一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嗎?

  哦,對了,費渡可能真不怕。

  他對生死毫無敬畏,對肉體也並不愛惜,他無所顧忌,因為仿佛真的什麽都不在乎,哪天嘎嘣一聲死在這,大概也會十分坦然。他不在意跟誰混在一起,也不在意跟誰睡,整個人就是個大寫的“隨便”,卻寧可孤獨地把自己綁在電椅上,拿小命開玩笑,也不肯跟誰透露一星半點的真心話。

  駱聞舟被地下室里陰涼的空氣包圍,最初的震驚與百味陳雜過後,內里卻被沸騰的怒火燒得頭重腳輕,恨不能直接沖上二樓砸開費渡的門,把他拎到洗手池邊,按進涼水里好好教育教育——這王八蛋幾次三番無視別人的警告,裝出一副十分真心實意的樣子往人跟前湊,湊得別人都快要拿他當真、快要把他放在心里了……

  他卻原來只是消遣著玩,往回一縮就縮進他無窗無門的銅墻鐵壁里,冷冷地拒人千里。這樣糟蹋自己,糟蹋別人的心意。

  駱聞舟轉身離開地下室,三步並兩步地沖上了二樓。

  費渡沒有住他少年時住過的房間,而是占用了他媽自殺的那間臥室,屋里一點聲音也沒有,他龜縮在里面,不知在幹什麽。

  駱聞舟定了定神,伸手敲敲門。

  費渡的眼珠輕輕一動,玻璃珠似的眼睛里突然有了點活氣,靜靜地轉向門口。

  駱聞舟:“費渡,把門打開,我跟你說句話。”

  費渡一動不動地盯著門板,不知想起了什麽,他的嘴角忽然輕輕提起,露出一個半笑不笑的表情,仿佛正在看電影,也不知心里期待些什麽情節。

  駱聞舟頓了頓,聲音發沈地給他下了最後通牒:“把我關外面是吧?費渡,我再給你半分鐘,要是還不開門,我就再也不會來敲你的門。”

  臥室里有一個藤制的吊椅,放在窗邊,能俯瞰自家的小花園,不過現在一眼望去是一大片青石板,實在也是沒什麽好看。

  費渡伸長了腿,懶洋洋地靠坐在藤椅里,鳥巢似的藤椅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搖晃,聽了這句話,他油鹽不進垂下眼,轉向窗外。

  “那就別敲了。”他心里漠然地想,“走吧。”

  掛鐘的秒針一口氣也不喘,駱聞舟言出必行,果然是一秒不差地等了他半分鐘,然後門外響起了不輕不重的腳步聲,一下一下地磕在樓梯上,漸漸走遠,漸漸聽不見了。

  費渡靜默片刻,回手打開臥室床頭上的小屏幕,連上了大門口的監控,果然看見駱聞舟開門離開這兇宅,上車走了。

  費渡盯著那破車絕塵而去的方向看了一會,目光被鏡頭所限,很快什麽都看不見了,他覺得自己心里依然毫無觸動,只是像目睹周懷信的屍體時一樣,如同開車途中軋過小石子,又是“咯噔”一下。

  不過這回軋過的可能是一塊磚頭,車側歪的幅度有點的大。

  費渡想:“可惜,再去市局,又得看一張冷臉了。”

  然而也沒什麽關系,反正他不會在市局久待,軋過磚頭的車性能良好,“咣當”幾下,依然能繼續往前開,不礙什麽事。

  他無聲無息地合上眼,可能是暈血嘔吐造成的低血糖和脫水沒能完全緩解,他還是覺得很疲憊,本想打發了駱聞舟,去地下室坐一會,但是累得一動也不想動,幹脆從閉目養神轉入了淺眠。

  朦朧中,他也不知是自然回憶,還是隨便做了個夢,總之是那麽個半睡半醒的狀態,想起了自己少年時代的事。

  那時候他十分不想和外人一起住,辭退了所有的保姆,自己又什麽也不會做,只好時常去陶然家蹭飯吃,那天他照常去派出所等陶然下班,途徑一個小區時,正好碰見小區物業和業主起沖突,七嘴八舌,幾乎要大打出手,叫來了民警來調節。

  民警就是駱聞舟和陶然,費渡遠遠地看著他們倆。看見駱聞舟男模似的站在七嘴八舌的中老年業主代表和物業中間,好像誤入了家長里短情景喜劇劇組的偶像劇演員,格外笨拙,格外不搭調。

  兩個年輕的碎催小警察苦口婆心地調節社區矛盾,按下葫蘆浮起瓢地被兩邊人推來搡去,駱聞舟礙於身份,忍了五分鐘,想必忍到了極限,勃然大怒,當場以第三方的人士身份加入戰鬥,以一敵二,無差別地發動了攻擊,陶然在後面流了一升的冷汗。

  因為大流氓戰鬥力卓絕,原本掐架的雙方不得不短暫和解,一致對外,駱聞舟意外達到了“化解人民內部矛盾”的效果。直到被陶然強行牽走,駱聞舟仍然隔著老遠回頭跟人叫囂:“投訴去吧!有本事你別慫,不敢投你丫是孫子,爺爺警號XXXXX——”

  陶然一腦門官司地捂住了他的鳥嘴,駱爺口不能言,只好退而求其次,伸手沖方才膽敢撓他的老太太軍團比了個中指。

  走出老遠,費渡還聽見他豪氣沖天地說:“一個月就他媽這仨瓜倆棗,還想怎麽使喚我——幹他媽什麽警察,老子不伺候了!”

  陶然:“工作證不能扔!”

  這句話音沒落,就看見馬路對面的一個扒手在掏女孩腰包。駱聞舟渾然忘了他剛把工作證隨手扔進垃圾桶的事,像條訓練有素的大型犬,吼了一聲“站住”,一路狼煙四起地追了出去。

  後來小偷抓住了,丟錢包的女孩請了他們一頓烤串——費渡蹭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記得那麽清楚,連上菜的順序都宛在眼前……可能是太難吃的緣故。

  晚霞余暉,周圍都是叼著啤酒瓶吹牛的人,孜然和辣椒粉裹著地溝油的氣味香飄十里,到處是人間煙火氣,圍坐在一起的人們個個揮汗如雨,費渡照常懶得搭腔,隨便喝了口飲料,就默默坐在一邊拿著遊戲機打遊戲。

  對了,那個遊戲機據說還是駱聞舟買的,怪不得他當時看了好幾眼。

  駱聞舟嫌棄地遞過一串烤蘑菇給他:“陶然,擼串是成年人的消遣,你總帶著他出來幹什麽?餵,蘑菇總吃吧?就你事兒多,不合群。”

  不合群。

  費渡微笑起來,他也並不想合群。

  和失主告別後,有史以來最不靠譜的人民警察駱聞舟同誌又屁顛屁顛地跑回原處,跟吞吃了他工作證的垃圾箱大眼瞪小眼片刻,頂著一張費渡能娛樂一年的黑臉,運足了三分鐘的氣,從兜里摸出一根鐵絲撬開垃圾箱上的鎖……

  撬鎖的“哢噠”聲好像在他耳邊響起,費渡微微清醒過來,這時,一陣穿堂風陡然掠過他的後頸,他倏地一楞,難以置信地回頭望去,驚愕地發現已經開車走人的駱聞舟居然去而複返,手里還拿著一根細長的鐵絲。

  費渡:“……”

  這家夥溜門撬鎖真是熟練工。

  駱聞舟把鐵絲往兜里一塞:“我說了不會再敲門,滾出來。”

  眼見費渡楞在那不吭聲,駱聞舟不由分說地闖進來,一把拎起他:“你看看這都幾點了?”

  費渡下意識地做出回答:“……六點半。”

  駱聞舟被這答案噎了一下,擡手在費渡後頸上削了一巴掌:“用你廢話,我自己不會看表?幾點了你還坐那參禪,不吃飯了?”

  費渡坐得太久,腿有些麻,一路踉踉蹌蹌地被他拖著走,又更加震驚地看見餐廳桌上多出來的菜碼和一看就很複雜的面條鹵。

  小鍋里的煮面條還在冒熱氣,萬年擺設的廚房竟開了工,冷清的一樓彌漫著陌生的飯香,整個兇宅的氣氛都跟著陌生了起來。

  “你們這的破超市品種也太少了,買個菜得跑十公里,住這鬼地方除了能裝逼炫富還有什麽好處?”駱聞舟拎過一個碗,問他,“吃‘過水面’嗎?”

  費渡一個頭還沒點到位,駱聞舟就替他做了主張:“剛吐完,吃個屁的過水,你湊合吃點熱的吧。”

  費渡:“……”

  那你還問什麽。

  他本以為自己沒有胃口——每次被暈血……和其他一些事折磨得半死不活時,都是去醫院打吊針撐過去,可是從駱聞舟手里接過碗,一不小心就吃完了,面煮得軟硬適中,有一點嚼勁,卻也不至於不好消化,咽下去仍然是溫熱的,胃里那塊冰冷的石頭悄悄地化了。

  “你……哎,等等,我不……”費渡放下筷子,正想說什麽,駱聞舟卻不由分說地拿過他的碗,又給他添了一碗。

  “吃完跟我回去加班,”駱聞舟說,“這周末不休。”

  費渡:“……”

  駱聞舟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有什麽意見?”

  費渡默默地接過碗:“哦,沒有。”

  “根據我的經驗,十之八九的不如意,根本原因就兩個,”駱聞舟安靜地等他吃完,忽然說,“一個是吃不飽,一個是睡不好。”

  費渡楞了楞。

  “喝糖水吃安眠藥那種不算,”駱聞舟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還沒等費渡回過味來,他又接著說,“剩下的十之一二,情況比較複雜——這是我上次在蘇筱嵐的骨灰盒前就想告訴你的,後來忙忘了。”

  費渡示意他自己在洗耳恭聽。

  “去把碗洗了,這麽倆破碗別用洗碗機,”駱聞舟說,“洗滌靈和洗碗布我都放在那了,先把油抹幹凈了再用水沖,會嗎?”

  費渡:“……”

  “不會慢慢學,”駱聞舟說,“做飯的人不洗碗,這是基本原則。”

  費渡也不知道有生之年洗沒洗過碗,猶豫了一下,還是去了,駱聞舟也不擔心他把碗摔了——反正他們家有錢。

  “人燒成了灰,成分就跟磷灰石差不多,並沒有什麽值得敬畏的,為什麽我們要把它當回事?”駱聞舟抱著雙臂,在費渡身後說,“為什麽每年頭尾都有個年節作為始終,為什麽勾搭別人上床之前先得有個告白和壓馬路的過程?為什麽合法同居除了有張證之外,還得邀請親朋好友來做一個什麽用也沒有的儀式?因為生死、光陰、離合,都有人賦予它們意義,這玩意看不見摸不著,也不知有什麽用,可是你我和一堆化學成分的區別,就在於這一點‘意義’。”

  費渡一頓。

  駱聞舟從他背後伸出手,握著他的手腕,引著他把沖幹凈的碗放回原位:“不明白我以後可以慢慢告訴你,你招了我,這也是個‘儀式’,我給過你後悔的機會,現在退貨反正晚了——走,回市局。”

  第80麥克白(二十一)

 

  郎喬也不知道駱聞舟是個什麽情況,提心吊膽了半天,以為他們家“中國隊長”又只身深入了哪個蜘蛛精的盤絲洞,一直沒敢走,就備著他叫後援。

 

  結果求救信號沒收到,只收到一封封口信。

 

  駱聞舟說:“方才我問你的事保密,聽話的改天給你帶紅燒肉,膽敢泄露,你就是原材料!”

 

  郎喬:“……”

 

  她覺得自己自制力再差一點,恐怕就要變成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因為紅燒肉弒父的長公主。

 

  郎警花一邊腹誹著老大是混賬,一邊任勞任怨地整理出了周峻茂一案的各方信息。

 

  這一天突發事件實在叫人眼花繚亂,全城都在圍觀豪門恩怨中喜迎周末,只有市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仍在加班。

 

  “我跟我同學約好了這周末去看電影的,”郎喬掛在會議室門上,用手指撐住眼皮,避免眼部多余的表情紋,面無表情地嗷嗷嚎,“怎麽又加班啊,煩死了。”

 

  駱聞舟快步從她身邊經過,隨口問:“男同學還是女同學?”

 

  郎喬:“……女的。”

 

  “你整天跟一幫女的混在一起幹什麽,又不是拉拉,”駱聞舟毫不在意地一擺手,“跟女的看電影還不如加班呢,起碼你在我們這是公主待遇。”

 

  “阿西吧,哪個鳥國把公主當驢使喚?這是亡國滅種讓人燒祖墳了吧。”郎喬沖著駱聞舟的背影翻了個大白眼,繼而又奇怪地看了一眼旁邊的費渡,“哎,費總,你怎麽也沒走?”

 

  費渡沒吭聲,因為他思考了一路,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為什麽自己身為編外人員,還得任勞任怨地跟著他們回來加班。

 

  於是他只好給了郎喬一個迷之微笑。

 

  來到會議室坐下,費渡終於對駱聞舟開了口:“我好像沒有加班費。”

 

  “不用好像,你連工資也沒有,就一點項目補貼。”駱聞舟說,然後他不等費渡回話,又說,“不過我們這點工資,有還是沒有,也就是‘約等於零’和‘等於零’的區別,你在意嗎?”

 

  費渡:“……”

 

  他的臺詞被駱聞舟搶了個精光,連嘲諷都無從開啟,只好正襟危坐了回去。

 

  “現在有兩件事,基本是可以確定的:第一,周懷瑾被綁架一案,確實是他自導自演的,胡震宇顯然是他的同夥,現在已經一並帶回來審了;第二,周懷信確實是董曉晴殺的,監控錄像和目擊證人俱全,無可爭議。但董曉晴隨即被人滅口,家里也遭人縱火,目前嫌疑人身份動機不明,但根據我們推斷,很有可能和董曉晴的刺殺目標周懷瑾有關。“一進會議室,郎喬就很專業的擱置了她心心念念的電影,條分縷析地進入了狀態。

 

  駱聞舟問:“周懷瑾現在怎麽樣了?”

 

  “關著呢,”郎喬說,“但是精神狀態很差,來了就一直縮在椅子里,抱著頭不聲不響的,我們給他端了水和飯,都沒動過,到現在水米未進。”

 

  “董乾和董曉晴那邊有什麽情況?”

 

  “董乾沈默寡言,平時來往的親友不多,”陶然接過話題,“關系比較密切的,基本也就是車隊的同事,因為他接活的客戶不固定,平時也不總跑一條線路,所以沒有規律造訪的服務站和餐飲點,但是他同事反應了一個情況——海洋,你查到的,你來說。”

 

  肖海洋猝不及防地被點名,楞了一下,下意識地站了起來:“是!”

 

  旁邊立刻伸出了好幾只手,七手八腳地把他拽下來:“坐著說。”

 

  肖海洋尷尬地低頭推了推眼鏡,切換連珠炮模式:“董乾的同事反應,他經常網購,平時總有快遞員找他,平均每個禮拜要接兩三次郵件,我查了董家父女的購買記錄,發現董乾最近一年的購物頻率確實很高,退貨率也很高……”

 

  駱聞舟擡起頭:“直接說重點,你認為是快遞有問題還是賣家有問題?”

 

  “快遞,”肖海洋不假思索地回答,“董乾退過的貨里,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配送都是同一家快遞公司,叫‘快達’快遞,我查過,這家公司因為速度慢、價格高,再加上管理不規範,所以目前市場占有率很低——隨機在網上購物,使用快達的商家不到5%,而董乾接到快達配送的商品概率在50%以上,十倍的差距,不可能是巧合。”

 

  駱聞舟一點頭:“有道理,然後呢?”

 

  “如果縱火犯燒掉的紙質文件是重要物品,那我們在反複排查他嫌疑的時候沒那麽容易漏掉,但如果我們調查過程中,那份文件正在派送的路上呢?快達快遞同城一般要三到五天才能送到,正好打了個時間差。”

 

  駱聞舟聽到這,臉色已經沈了下去,連名帶姓地打斷了他:“肖海洋,你這是純猜測還是有什麽根據?”

 

  肖海洋面對他的強勢逼問,略有些遲疑:“有……有根據的……”

 

  “別跟我裝傻,”駱聞舟的語氣嚴厲起來,“隊里人都在這里,你有話直說,我知道你腦筋夠用。”

 

  寄快遞的人為了保證這東西不落到警察手上,特意使用了一個同城也需要小一個禮拜才能送到的快遞公司,但他怎麽能保證這三五天時間內,警方能把該做的排查工作都做完呢?

 

  萬一警方效率低下,查他個十天半月,這包裹不是正好送到警察面前嗎?

 

  肖海洋方才那這一番話看似有理有據,其實是話里有話,在暗示他們中間有鬼。

 

  這小眼鏡有話斷然不肯直說,總是藏藏掖掖,這毛病可能還是在花市區分局落下的——當時駱聞舟他們第一次查看何忠義的屍體,他就是裝出了一副口無遮攔的楞頭青模樣,暗示他們拋屍地不等於案發地。

 

  現在他又要故技重施。

 

  駱聞舟:“你的判斷依據是什麽?”

 

  肖海洋緩緩垂下眼,隔著玻璃片,他和年輕的上司對視了一眼:“我要求快達快遞公司提交了最近所有的快遞單號及登記信息,發現董乾死前,有一份他寄給自己的包裹,從車隊寄到了董家。”

 

  費渡插話說:“你剛才說‘有一份包裹’,而不是‘董乾寄回家一份包裹’,所以肖警官,你認為這郵包不是董乾自己寄的。”

 

  肖海洋:“如果董乾真的是謀殺周峻茂的真兇,他采用車禍的方式行兇,恐怕就是想做得悄無聲息,讓人以為是事故,那他會給董曉晴留下什麽呢?是謀害周峻茂的主謀身份,還是自己確實是殺人兇手的自白?這沒有道理,除非他希望自己的女兒陷入危險或者痛苦一輩子。”

 

  “所以你的意思是,有人把一些東西寄給了董曉晴,刺激她去刺殺周懷瑾,然後為了防止這東西經由董曉晴落在警察手上,再把她滅口,同時一把火燒了她家。”駱聞舟盯著肖海洋,步步緊逼地追問,“為什麽?這個人既然能明目張膽地當著我的面撞死董曉晴,為什麽不能自己直接刺殺周懷瑾?難道論殺人,專業人士不比一個普通的小丫頭把握大?另外我也想不出他們燒房子有什麽必要,純向警方挑釁嗎?”

 

  “我是這麽認為的,”肖海洋毫不猶豫地說,“在我們出發之前,董曉晴發過一條短信給我,說她有東西要交給我,後來經過調查,這條信息是不明人士劫持了董曉晴的號碼,冒名發給我的。三天前我去董家調查,曾經留過一張寫了聯系方式的紙條給董曉晴。按照時間推算,我收到短信的時間正好是縱火犯潛入董家的時間,嫌疑人很有可能是在董曉晴家里看見了我的聯系方式,故意發信息引我們過去,毫無疑問,他就是在吸引警方的註意力。”

 

  “另外,我們還調查了快達公司里經常和董乾接觸的快遞員,董乾出事以後,這個人就下落不明了,”陶然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取出一個證物袋,里面放著一張身份證的複印件,照片上的男人留著平頭,長相非常沒有特點,扔在人堆里轉眼就能平地消失,“這是失蹤的快遞員在公司留下的個人信息,是假的,他們公司管理混亂不是一兩天了,當時應該就看了一眼來人的身份證,也沒經過核實,就直接讓他入職了。”

 

  駱聞舟看了費渡一眼:“專業人士的意見呢?”

 

  費渡清了清嗓子,合上他裝模作樣用的筆記本,開口說:“一個人在恒愛醫院撞死了董曉晴,同一時間,另一個人燒了董家的房子,而在此之前,還有一個和董乾接洽過的神秘快遞員,他們還會假造身份證,起碼有一定技術。也就是說――這里面可能包含了三個以上的嫌疑人參與這起案子,有策劃、有技術、很可能是一個有組織的團夥。”

 

  費渡說著,十分從容地站了起來,真的挺像個學者,他伸手拉下一塊白板,用簽字筆畫了個圈:“對於一個團夥而言,目標越是簡單、越是單一,就越容易聚集起來,比如為了共同的利益,通常會在利益的基礎上,使用脅迫或者洗腦等手段讓成員保持忠誠——”

 

  “比如販毒團夥和蘇筱嵐他們那個綁架買賣兒童的銷售鏈條。”陶然接話說。

 

  “對,即使是國際恐怖組織,打著所謂極端主義信仰的旗號,背後也有複雜的經濟背景和利益鏈條,”費渡笑了笑,“純粹靠心理變態,很難把一小撮人團結在一起,畢竟‘變態’是非常私人化的體驗。”

 

  駱聞舟:“具體呢?”

 

  “比如同樣是針對警察,有的變態想挑戰警方的智力,有的變態只想殺警察,有的變態則是想和穿制服的人發生某些不可描述的關系……”

 

  眾人哄笑起來,駱聞舟幹咳一聲,打斷了越說越離譜的費渡。同時,他一伸手,把費渡方才合上的筆記本拿過來,塞到了桌肚里:“你哪那麽多廢話,開會呢,嚴肅點!”

 

  費渡嚴肅地把話音一轉:“這種細節的分歧會造成團夥的不穩定,很難形成一個有秩序的組織,來完成這麽複雜的一起案子——所以肖警官,策劃周峻茂案、刺激董曉晴、接著殺人滅口毀屍滅跡這一系列的事,動機只是為了挑釁警察嗎?我個人認為這不太現實。”

 

  陶然:“所以你的結論是……”

 

  “策劃謀殺周峻茂,寄東西給董曉晴,放火並且給肖警官發短信,這一系列的事,要麽不是同一撥人做的,要麽一定有別的原因,不太可能單純只是為了針對警方,到底是怎麽回事,恐怕要等我們跟周懷瑾聊過之後了。”

 

  肖海洋不吭聲了。

 

  費渡看了他一眼:“其實我覺得肖警官的思路很有意思,如果嫌疑人做了什麽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一般人都會想,他這麽做是為了掩蓋什麽,怎麽你會堅定不移地認為會有人想挑釁警察呢?”

 

  “因為董乾也死了,”肖海洋突然說,“你們默認董乾是謀殺周峻茂的一個環節,可如果他也是某種程度上的受害者呢?‘警察解決不了的事,就給受害者們以牙還牙的機會’——這種‘義務警察’的案子以前不是發生過……”

 

  肖海洋陡然意識到自己說多了,緊緊地閉上了嘴。

 

  駱聞舟和費渡的目光同時落在他身上,會議室里短暫地寂靜下來。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肖海洋一眼:“費渡跟我去見見周懷瑾,陶然,根據假身份證上的信息和嫌疑人照片,試著找找這個神秘的快遞員。另外繼續查董曉晴家附近的監控,追蹤縱火犯的蹤跡,這個人離開現場的時候很有可能變裝,註意他的身高和體貌特征——散會。”

 

  費渡目光在自己方才坐過的地方掃了一圈,沒找著他方才拿的筆記本,正有些疑惑,就聽見身後有人“哎”了一聲。他一回頭,駱聞舟順手把他方才那筆記本翻開,倒扣在了他胸口上。

 

  翻到的那頁正好是費渡開會時假裝記錄、其實無所事事的塗鴉——

 

  是一副駱聞舟撐著下巴坐在旁邊的側影速寫。

 

 

 

 第81麥克白(二十二)

 

  “開會的時候開小差,”駱聞舟壓低聲音,在費渡肩頭點了點,“你現在是吃飽喝足,血糖也不低了,是吧?不像話。”

 

  費渡畫的時候也沒特意回避誰,十分從容地把筆記本接過來翻了翻,兩手一攤:“還有一張去哪了?師兄,你撕我本幹嘛?”

 

  駱聞舟理直氣壯:“沒收了。”

 

  隨後,他收斂了笑容,推門進了審訊室。

 

  進門的動靜驚動了周懷瑾,他雙目無神地擡頭看向駱聞舟,不到一天的光景,這人已經從一個全然看不出年紀的青年才俊,變成了面目憔悴、眼帶垂頰的中年男子。可見女人也好、男人也好,光鮮的皮囊都是這樣脆弱,只要那一點精氣神灰飛煙滅,肉體轉眼就會跟著過了保鮮期。

 

  不等駱聞舟開口,周懷瑾已經先開了腔,他啞聲說:“親子鑒定的報告能給我看看嗎?”

 

  駱聞舟一楞,身後卻遞過一封文件夾——費渡好像早料到他會問這個,已經準備好了:“你的、懷信和楊波的,都在這里。”

 

  周懷瑾深吸一口氣,光是打開那薄薄的文件夾就花了一分鐘,好像翻開的是他一生的悲劇,手抖得不成樣子。

 

  費渡一改之前略帶惡意的態度,重新給他換了一杯溫水:“聊之前先潤潤喉嚨,周總是有信仰的人對吧?按照你們的說法,人有靈魂,懷信現在牽掛不滅,應該也沒走遠,別讓他看見你難受。”

 

  對於處在極大悲痛中的人來說,這種溫言細語的勸告簡直是催淚利器,周懷瑾忍無可忍地發出一聲嗚咽,周身顫抖良久,接過費渡遞給他的紙巾,狠狠地抹了一把臉:“能說的我都說了,你們還有什麽問題,是跟我要假綁匪的身份嗎?”

 

  “這些細節問題,胡總已經交代了。”駱聞舟說,“周先生,我不知道你聽說沒有,害死你弟弟的兇手董曉晴,在逃出恒愛醫院之後沒多久,就被一輛車撞死了。”

 

  周懷瑾臉上的表情凝固片刻,冷冷地說:“是嗎?那可真是太便宜她了。”

 

  “撞死她的人是蓄意的。”駱聞舟盯著他的表情補充了一句。

 

  周懷瑾往後一仰,雙臂抱在胸前,做出一個防禦性很強的姿勢:“如果我做得到,我真希望這是我幹的。”

 

  “周總,”費渡說,“董曉晴為什麽在作案之後立刻被滅口?顯然是有人怕她被拘捕後說出什麽,她雖然是兇手,但也只是一把刀,你就不想知道持刀人是誰嗎?”

 

  周懷瑾的兩頰陡然繃緊。

 

  “董曉晴無論如何已經死了,”費渡接著說,“你再恨,再怎麽想把她千刀萬剮也沒用,就算你真有能力把她拖出來鞭屍,她也什麽都感覺不到了,你甘心嗎?”

 

  周懷瑾的情緒一瞬間被他帶起來了,布滿血絲的目光看向費渡,良久,他問:“你要什麽?”

 

  “我之前問你的問題,你有一個還沒有回答,”費渡說,“為什麽你不問董曉晴對你動手的緣由,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你認識董曉晴嗎?”

 

  “不認識,”周懷瑾說,“從沒見過,至少在她靠近的那一刻,如果我懷疑她有問題,我不會讓保鏢放她過來的。”

 

  費渡點點頭:“那你就是後來又想起了什麽。”

 

  周懷瑾大概是渴極了,端起費渡給他倒的水一飲而盡:“我確實做了一些不光明正大的事,但是懷信在這件事里,從頭到尾都是無辜的,如果你們能給他一個公道的說法,讓周氏就此破產還是一文不值,我都無所謂,不管我是不是正牌的繼承人——費先生,你明白我的意思。”

 

  費渡察言觀色,像一條反應靈敏的變色龍,立刻跟著他的態度調整了自己說話的節奏和語言風格,十分直白地說:“明白,危難時候從你家撈了一筆,看來你不介意,那我就不道歉了。”

 

  周懷瑾仰面望向天花板,燈光不留情面地戳進他的瞳孔,他似乎猶豫著不知從何說起,好一會才開口:“周氏公益基金涉嫌洗黑錢的事,你們查出眉目了嗎?查不出來也請你們仔細一點,肯定有其他把柄,可惜他們一直防著我,不讓我接觸相關業務,我現在手上沒有證據,但是我知道,周氏可不是什麽善男信女,早年發家時用的不止合法手段。”

 

  駱聞舟問:“你是說周峻茂涉嫌謀殺周雅厚?”

 

  “不止,”周懷瑾搖搖頭,“不止這一件事,‘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周氏的總部設在國外,洗黑錢,這麽多年功成名就,很多事沒法追究了。我是在董曉晴動手之後,震驚之余想起來的,很多年前,我的生命和她發生過交集……和鄭凱風有關。”

 

  “你們應該已經知道鄭凱風是什麽出身了——早年給蛇頭打下手的小流氓,後來跟了周峻茂,發達了,到哪都裝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其實劣等人就是劣等人,骨子里的東西一輩子也改不了,他到現在也學不會怎麽站起來當個文明人。”

 

  費渡的眼角輕輕跳了一下,筆尖在紙面上輕輕一頓。

 

  周懷瑾卻全無所覺,完全陷入了回憶,兀自說:“那大概得有……二十多年了,懷信剛出生沒多久,我媽產後抑郁越發嚴重,幾乎就是個沒法溝通的瘋女人,根本顧不上他,我就把他的嬰兒床搬到了我房間里,每天讓他跟著我。”

 

  駱聞舟打量著他:“我聽說一個每天夜里嗷嗷哭的小崽能讓新任父母崩潰好幾年,周先生倒是從小就很有耐心,你家不會連個照顧小孩的保姆都請不起吧?”

 

  “世界上沒幾個青少年會真心喜歡小嬰兒,我只是害怕,”周懷瑾輕輕閉了一下眼,深吸一口氣,沖駱聞舟伸出手,“請問能給我一根煙嗎?謝謝——我能在周峻茂眼皮底下活著,全仗我媽的保護,可她當時無論是精神狀況還是身體狀況,都一天不如一天,這讓我非常絕望,每天看著她,就覺得看見自己朝不保夕的命運。懷信是我胡亂抓住的救命稻草,我當時幾乎跟他形影不離,有時候甚至會把自己的食物用勺子碾碎了餵他一兩口,我想無論周峻茂想幹什麽,他總要顧忌自己親生的孩子。”

 

  “那天懷信半夜尿床,哼哼唧唧地哭,我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給他換尿布,換下舊的,發現新的沒有了,正打算去儲物間拿一點……卻發現一樓書房的燈亮著,好多天沒回過家的周峻茂和鄭凱風在里面密談。”

 

  “那段時間,集團的戰略重點是東亞地區,周氏想趁著國內鼓勵外資進入的時候搶占市場和廉價勞動力,這一塊業務是鄭凱風親自掌舵的,當時他的行李箱還放在門口,應該是剛下飛機,如果不是因為懷信等不了,看見他們倆,我一定掉頭就跑,可沒辦法,我只好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地通過書房,往儲物間蹭,但就在這時,我聽見鄭凱風說‘死透了,你放心,絕對沒有痕跡’……類似這樣的話。”

 

  周懷瑾說到這里,頓了頓,伸手撐住額頭,用力按著太陽穴,深吸了口氣:“當你時刻處在小命不保的恐懼中時,你就會知道那種感覺,某些關鍵詞會讓你特別敏感——我乍一聽見‘死’字,都沒來得及聯系上下句的語境,第一反應就是他們要對我動手了,嚇得手腳冰冷地僵在了原地。”

 

  “然後我聽見周峻茂說‘我看新聞,好像出了點意外’。鄭凱風就說,‘你說那個姓董的嗎?不用管他,他什麽都不知道,自己不長眼非得卷進來,命不好’。周峻茂就笑了,說了一句‘世界上沒有花錢的不是,貴一點無所謂,省事就行。’”

 

  “等等,”駱聞舟突然說,“周先生,麻煩給我一個確切時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畢竟已經是二十多年前了,周懷瑾能把大致對話複述出來,已經是當時極端恐懼下,腎上腺素狂飆的功勞,其他細枝末節,他一時半會真的很難立刻想起來,不由得微微皺起眉。

 

  費渡端詳著他疲憊的臉,用筆帽有節奏地輕輕點著木質的桌子:“周總,白天學習工作,夜里帶小孩,連成年人也吃不消,你當時應該還在念書吧,他影響你了嗎,上課的時候困不困?”

 

  “還好,我課業不重,就是每天上午的基礎課有一點……”周懷瑾順口回答,說到這里,仿佛一下抓住了遙遠記憶的小尾巴,“對了,是商學院——我當時在念商學院,十七歲,第一年。”

 

  那就是二十一年前。

 

  “你說當時書房的門沒有關上,”費渡接著說,“那就應該不是寒冷的冬天,也不是需要開空調的夏天?”

 

  “對!當時天氣不冷不熱,不是九月就是十月——我媽媽神經衰弱,入了夜,家里不會有人隨便走動,而且大部分在我家做事的人都聽不懂中文,所以他們敢開著門說話。”

 

  駱聞舟和費渡對視了一眼,低頭給陶然發了一條短信:“二十一年前九月或者十月,周氏或者董家有沒有發生過什麽事?”

 

  陶然的聲音很快在他的耳機里響起來:“有,我正想告訴你,當年的九月十六號,董曉晴的母親死於車禍。”

 

  駱聞舟眼角一跳——周峻茂車禍身亡的日期也正好是九月十六號,費渡“入職”的第一天!

 

  “我當時聽到這里,再也不敢逗留,連忙跑了,但心里一直記著這件事,當年資訊不發達,在國外想知道國內的消息沒那麽容易,我在鄭凱風的行李箱上看到了他的托運信息單,查到出發城市的縮寫就是燕城,於是偷偷找了一個信得過的中國留學生同學,請她幫忙托人調查和‘燕城’‘董姓’‘意外身亡’有關的消息。”

 

  駱聞舟低頭翻看外面同事傳到他手機上的舊新聞:“你查到的是不是國內一個知名企業家車禍身亡的消息?”

 

  “是,三個月以後,他一手創立的公司被境外資金並購,這筆境外資金的來源,就是周氏在開曼群島註冊的一個殼。”周懷瑾一攤手說,“你看,一個兇手,殺第一個人的時候,沒有受到懲罰,第二次他再下手,就會更加無所顧忌,我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好像玩遊戲開外掛的人,作弊是會上癮的。殺一個周雅厚,兩個小混混一舉成了著名的企業家,成功邁入上流社會,再殺一個攔路石,成功接收這地頭蛇在國內的人脈,至少獲得了十年的發展優勢——當年內地雖然鼓勵外資進入,但真正的好項目,人生地不熟的外資是拿不到的,費總,你多少接觸過生意上的事,知道在一個陌生地方鋪人脈、和本地品牌競爭,需要多大的成本嗎?”

 

  費渡嘆了口氣:“我還知道買個正好想尋死的大貨司機,肯定貴不到哪去,令尊真是個‘玩不過就掀棋盤’的人。”

 

  “那個女的……那個姓董的,”周懷瑾伸手蓋住自己的眼睛,聲音有些虛弱,“她動手的時候說了一句話,只有我……和懷信聽見了。”

 

  “她說了什麽?”

 

  “她說‘一個還不夠,為什麽你們連我爸爸也不肯放過’。”

 

  駱聞舟一皺眉:“這是什麽意思?”

 

  “我不知道,她好像認為是我通過什麽方法,利用了那個肇事司機……也就是她爸的複仇心理,制造了周峻茂的車禍。”周懷瑾搖搖頭,“但我真的沒有那麽大的能量,如果周峻茂真的死於人為,我建議你們去找鄭凱風。”

 

  駱聞舟皺起眉,驀地想起董曉晴臨死前對他說過的話。

 

  “他也是那些人里的一員”……

 

  董曉晴的母親意外身亡如果不是事故,是一起人為策劃的陰謀——那麽肇事司機和目標同時當場死亡的情形,和周峻茂的車禍簡直是一模一樣。

 

  “他們”指的難道是一群不惜以命換命的“馬路殺手”?

 

  燕城這郎郎的天光之下,有個“死亡車隊”嗎?

 

  駱聞舟猛地站起來:“提審鄭凱風。”

 

  陶然同步聽見了周懷瑾的審訊過程:“等等,董曉晴認為周懷瑾是幕後黑手?我不是很明白,她怎麽會這麽想?”

 

  “這要看她得到的神秘郵件里有多少信息,比如她知不知道周懷瑾被綁架一案是自導自演的、楊波並不是周氏的私生子、二十年前的車禍是鄭凱風和周峻茂合謀策劃的。”從審訊室里出來的費渡插話說,“周懷信報警的時候,唯恐天下不亂地嚷嚷了很多胡話,其中一條,就是他認為有人泄露了周峻茂的行蹤和乘坐的車型,讓董乾卷進了‘豪門鬥爭奪權’的謠傳里,董乾能成功完成自殺式襲擊,周氏內部應該有一個和他接頭的人,綜合以上信息,你們覺得這個人最有可能是誰?”

 

  郎喬說:“還有,周懷瑾他們全家都不知道他其實是親生的,有沒有可能也是人為誤導的結果?比如周懷瑾還小的時候,父母可能只是不確定,一直有人說這孩子像隔壁老王——畢竟周懷瑾長的確實不像周峻茂,然後有個‘朋友’有一天跑來跟周峻茂說,現在有一種新技術,可以做這個親子鑒定,但是周氏這麽大的一個集團,肯定不好鬧出這種給人看熱鬧的事,所以只能私下里偷偷做,那個‘朋友’又自告奮勇去幫忙——就像周懷瑾陷害楊波的那招……”

 

  這時,電話鈴瘋狂地響起來,打斷了郎喬的話音,不知為什麽,她接起來的瞬間就有種不祥的預感:“餵?”

 

  電話那頭傳來奉命跟蹤鄭凱風的刑警的聲音:“喬兒,告訴老大,鄭凱風跑了!”

 

  第82麥克白(二十三)

 

  郎喬看了一眼窗外黯淡低沈的天色,感覺越發的暗無天日:“大哥,不是吧,怎麽跑的?什麽時候發現跑的?你們好幾個人,連個老頭也看不住嗎,還行不行了?”

 

  駱聞舟一伸手從她手里接過電話。

 

  電話那頭的刑警十分委屈,因為在此之前,除了周氏的經濟問題需要限制幾個關鍵人物出境外,針對周懷瑾的綁架案調查,目標主要集中在楊波、胡震宇和周懷信等人身上,鄭凱風身邊當然也留了人,但他們沒把鄭凱風列為監視重點,盯得不嚴——畢竟爭遺產也好,私生子婚生子大戰也好,都跟他老人家沒什麽關系。

 

  如果不是董曉晴刺殺周氏兄弟節外生枝,周末一到,盯梢的可能就從他身邊撤了。

 

  “今天早晨,鄭凱風照常去市中心的周氏大樓,我們跟了一天,剛從公司出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停車場上車的,一路跟到鄭凱風在本市的別墅,就聽見老大你說要找他問話,當時車還沒進他家院門,我們就給攔下來了,結果發現車上那老頭根本不是他!”

 

  “被人調包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那眼睛長在臉上是喘氣還是吃飯用。”駱聞舟簡直有點恨鐵不成鋼,隨即,他話音微微一頓,又說,“把那幾個引開你們的同黨都帶回來,陶然,帶人去周氏大樓里,調監控,申請搜查證,鄭凱風的辦公地點、境內銀行賬戶、住所……全部查一遍,這個人肯定有問題,不然他跑什麽?”

 

  “郎二,你們幾個聯系交通部門,在所有進出城的高速、國道上設卡,給機場、火車站、長途汽車站的安檢發通知,註意這個鄭凱風的體貌特征,都動起來,現在還來得及,不能讓他離開燕城!”

 

  郎喬本來期待著審完周懷瑾就下班,她打個車,還能趕上夜場的電影,這樣看來算是徹底泡湯了,忍不住哀嚎了一句:“最近咱們怎麽那麽多事啊,都怪水逆!”

 

  陶然還以為她說的話和案子有關,忙問:“什麽逆?”

 

  郎喬有氣無力:“水逆,水星逆行。”

 

  山頂洞里長大的陶副隊一臉莫名其妙,沒聽懂這是哪個山寨的黑話:“啊?往哪逆?不都是自西向東嗎?”

 

  “……”郎喬運了一口氣,同情地拍拍陶然的肩膀,“好的,陶副,我們都知道你沒有女朋友了——我是說今年實在太不正常了,從上半年到現在,咱們加了多少次班了?一個月的工作量已經超過了去年全年,一個案子接著一個案子的,還都是大案——不是分局出事,就是持續二十多年的連環綁架殺人案浮出水面,最次也是個豪門恩怨,鬧得滿城風雨的——我說領導們、同事們,咱們這里還是和平寧靜的國際化大都市嗎?我怎麽覺得自己在敘利亞前線?”

 

  她說者無心,陶然聽了,心里卻“咯噔”一聲——

 

  對,這種頻率根本不正常。

 

  確實,這城市太大、人太多,總會有一些藏汙納垢的地方,是生活在朗朗乾坤下的人們註意不到的,但痼疾之所以能成為痼疾、能長期存在,它一定已經進化出了某種生存和隱蔽的方式,或許會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而逐個被抖落出來……可總不會這麽巧、這麽集中吧?

 

  這大半年來,所有的事都好像是一條被引線拴在一起的大地紅,一個火星下去,爭先恐後地全給炸了出來。

 

  陶然無來由地又想起了那個神秘的“零度閱讀”,忍不住在駱聞舟已經走到門口的時候開口叫住了他:“等等,老駱!”

 

  駱聞舟腳步一頓。

 

  陶然說:“你還記得師父當年……”

 

  駱聞舟“啊”了一聲,不等他說完,就連忙接話說:“對對對,我知道,老楊的忌日快到了,要不是你提醒我這差點忘了,所以這案子一定得盡快告一段落,過幾天還得買花去看師娘呢!”

 

  陶然倏地楞住。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一推費渡的肩膀:“公車不夠調配就開自己車,回來給你們報銷油錢,不想周末加班就動作快點!”

 

  他飛快地說完,催著費渡快步走了。

 

  “陶副隊,我們現在就去周氏大樓嗎?”

 

  直到身後肖海洋突然出聲,陶然才回過神:“嗯?嗯……對,走——經偵科的同事應該還有人沒走,我開車,你先給他們負責人打個電話……”

 

  駱聞舟方才不但打斷了他,還說了句錯話——只有熟人能聽明白的錯話。

 

  他們師娘,也就是老楊的夫人,是個工作繁忙的事業型女性,老楊還在的時候,他們跟這個師娘就沒見過幾面,後來老楊殉職,她受的打擊很大,總覺得是警察這份工作奪走了她的親人,那之後就格外不願意看見老楊生前的同事,所以駱聞舟他們也都盡可能地不去打擾她,每年都是悄悄地提前一天去掃墓,年節時趁老楊的女兒楊欣放寒假,偷偷把孩子叫出來給她塞點年貨和壓歲錢。

 

  他們更不會“買花去看師娘”——師娘花粉過敏,這還是去年春節,駱聞舟偶然心血來潮多買了束花,楊欣告訴他們的,就他倆知道。

 

  陶然皺起眉,駱聞舟拿這麽一句不著四六的話打斷他,在暗示他什麽?

 

  “你這車太招搖,”駱聞舟回手合上費渡那輛巨型SUV的車門,“停車場稍微擠一點就不好往里塞,還費油——哎,看著點門。”

 

  費渡穩穩當當地把車開出了大門口,拐上路口,隨手打開車載廣播,信號清晰流暢,絲毫沒有異常。

 

  “看來我這里沒有竊聽設備。”費渡把廣播調小了聲音,又伸手摸到駕駛臺下面一個不顯眼的小設備,掃描了一圈,見車里沒有異狀,他才笑了一下,“畢竟我天天換車開,自己都弄不清有多少輛。”

 

  駱聞舟有點心累地一點頭,伸了個懶腰——

 

  寄到董家的神秘郵件正好和調查董家的警察擦肩而過,肖海洋因此暗示,寄郵件的人熟悉市局的辦事風格,很可能是內部人員,駱聞舟當時把他撅回去,其實是否決了這個猜測的。

 

  因為警方對董家的調查是明擺著的,他們什麽時候來、什麽時候撤,連住在同一個小區的鄰居都知道,避不開有心人的眼睛,如果送這份快遞的快遞員就是嫌疑人,避開警察非常容易,根本不用內鬼。

 

  肖海洋的猜測不能作為依據。

 

  都是朝夕相處的同事,駱聞舟是萬萬不肯平白無故懷疑誰的。

 

  可是鄭凱風逃走的時機就太微妙了。

 

  董曉晴刺殺周懷瑾是正午前後,當時情況太混亂,駱聞舟光顧著追兇,費渡在周懷信那邊,各自分身乏術,誰都沒能控制住場面,在場記者又多,第一波警察還沒趕到,報道已經見諸各路媒體了。

 

  如果鄭凱風是在那時看完新聞後立刻逃走,那還比較正常——不過要真是那樣,他現在早就出城不知道跑哪去了。

 

  但是很明顯,剛傳出董曉晴刺殺周懷瑾的消息時,鄭凱風老神在在,根本不認為這能牽連到他什麽——因為二十一年前,他和周峻茂都不知道書房門外有個心驚膽戰的少年。

 

  那麽,為什麽偏偏是在周懷瑾說出了二十一年前的秘辛之後,他立刻倉皇出逃?

 

  整個刑偵隊……或者市局,到底誰是他那只偷聽的耳朵?

 

  “按照常理,”費渡突然出聲,“你現在實在不應該坐我的車,畢竟,從各種角度來說,我都比較像你們當中的‘內鬼’。”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

 

  “首先,我認識鄭凱風,對周氏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熟悉。”費渡的手放松地搭在方向盤上,“第二,整個事件都是在我來之後發生的,按照正常的邏輯,基於對歷史信用記錄的分析,新來的總是最可疑。”

 

  駱聞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師兄在你眼里,難道就是個剛跟人表完白、轉頭就懷疑對方的人渣?”

 

  費渡一楞。

 

  駱聞舟不等他開口,又說:“我知道不是你,因為你這個人啊,實在是相當的獨,和別人的關系僅止步於利益交換,我實在想不出來,鄭凱風那里有什麽東西能比你哥我的美色更吸引你。”

 

  費渡:“……”

 

  他哄人的時候,甜言蜜語從來都是脫口而出,自覺水平已經很高,然而領教了駱神這位沒事拿甜言蜜語自己哄自己的人物,才知道自己在這方面遠遠不及,應該謙虛點。

 

  “說得對,”費渡別無選擇,只好幹巴巴地複議了他這句自誇,“意思是我現在可以開小差,把車停在路邊親你嗎?”

 

  “不行,辦正事呢。”正直的駱隊公私分明地說,“另外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你師兄可能是個智障,只是剛才看在我帥的份上沒直說而已。”

 

  費渡看在傍晚那碗面條的份上,實在不想挖苦他,然而除此以外沒別的話好說,只能閉嘴。

 

  “其實是因為在審訊室里聽你問周懷瑾話,”駱聞舟說,“他弟弟出事以後,周懷瑾沒有質問董曉晴為什麽這麽做,你當時就推斷出,周懷瑾可能隱約知道董曉晴什麽事,但這件事一定是他受了刺激以後才想起來的,否則一開始就不會冒險容她靠近——胡震宇是周懷瑾的人,周懷信是他的寶貝弟弟,楊波是他最近密切關註算計的對象,如果事情和這三個人有關,那他的反應不應該這麽遲鈍。”

 

  費渡點點頭:“確實,我下午在醫院的時候就在想,這個董曉晴會不會和鄭凱風有關系。”

 

  駱聞舟公事公辦地說:“如果你和鄭凱風是一夥的,你不可能對他一無所知,以你的聰明,肯定能在周懷瑾開口之前就能大概推斷出他要說什麽,那鄭凱風不可能這時候才接到通知。”

 

  這理由聽起來有理有據多了,費渡毫無異議地接受:“他這時候才跑,確實是有點晚了。”

 

  駱聞舟卻嘆了口氣:“費渡,如果我沒有理由、沒有邏輯,就只有一句‘我相信你’,你會怎麽樣?”

 

  費渡一楞,隨即他的眼角狡猾地一彎,刻意壓低了聲音說:“我會非常感動,恨不能單膝跪在你腳下。”

 

  “別他媽扯淡了,”駱聞舟往後一靠,“你只會覺得我要麽是缺心眼,要麽是在睜眼說瞎話。”

 

  費渡笑了笑,卻沒反駁。

 

  “你還記得王秀娟嗎?就是何忠義他媽。如果是她坐在這里,就算你把刀子舉到她胸口,她也不會覺得你要殺她,你覺得她對你的信任也是缺心眼嗎?”

 

  費渡避重就輕地說:“背後議論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的智力,這很不禮貌——再說萍水相逢,她又不了解我。”

 

  “我認識你七年多,我應該算了解你,”駱聞舟說,“我也選擇信任你,當然,你要是有一天辜負我,我會很傷心的,傷了心可能就不愛你了。”

 

  費渡本應順桿爬地調笑回去,可是莫名覺得有什麽看不見的東西從旁邊蔓延過來,壓住了他的胸口,讓他一時詞窮。

 

  好在駱聞舟馬上話音一轉:“對了,我剛才給大家都分派了任務,唯獨沒說咱倆要去幹什麽,你怎麽好像很明白的樣子?”

 

  “你讓他們抓人、搜捕、查監控、查證據,把每個人都支使得團團轉,唯獨沒提到楊波這個鄭凱風的弟子,好像把他遺忘了,其實是不想打草驚蛇吧?”費渡說,“離楊波下榻的酒店還有三公里,這就到——”

 

  駱聞舟感覺和費渡這種人在一起的時間長了,自己都要變懶了,不知道有多少話可以省略不說,他頓了頓,又說:“其實董曉晴臨死前,還跟我說過一句話。”

 

  巨大的豪華SUV像一只黑色的怪物,在夜色中穿梭,費渡牽著這只巨獸的韁繩,眼珠向駱聞舟身邊轉了一點。

 

  “她說董乾不是無辜的,‘是那些人里的一員’。”駱聞舟剛說到這,費渡原本半睜不睜的眼睛倏地睜大了幾分。

 

  “你也聽出不對了吧?我一直在想這個‘那些人’指的是誰,”駱聞舟輕輕地說,“肯定不會是周懷瑾他們——如果就像周懷瑾說的,董曉晴認為他們中的某個人利用董乾的仇恨,誘使他以命換命地制造周峻茂的車禍,在她眼里,絕不會認為董乾屬於這些人。”

 

  “你是說,有一個專門偽裝成事故殺人的殺手車隊。”費渡輕輕地說,“必要的時候甚至會像自殺式襲擊者一樣犧牲自己?”

 

  “有點匪夷所思,但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清一些事——這件事我之前沒說,因為當時沒明白董曉晴是什麽意思,怕打擾你們的判斷……你笑什麽?”

 

  費渡一腳把油門踩了下去,饒是他這輛車十分穩重,整個車身也“咯噔”一下:“確實,這就說得通了。”

 

  “小心點,”駱聞舟一把抓住旁邊的扶手,“這位青年朋友,車震不是這麽震的――什麽說得通了?”

 

  “我托了幾個朋友私下里調查了一下楊波,他父親十幾年前死了,酒駕撞上了別人的車,雙方正好都是當場身亡。”

 

  駱聞舟倏地坐正了。

 

  第83麥克白(二十四)

 

  楊波這個人,學歷平平,資歷不足,出身普通,除了有點小聰明、長得尚算人模狗樣以外,沒有什麽別的過人之處,為什麽他能年紀輕輕就在周氏爬到現在的位置?

 

  一般情況下,這種問題只有兩個答案——此人要麽是“太子”,要麽是“妲己”。

 

  可楊波顯然不是一般的情況。

 

  駱聞舟立刻問:“當時的死者是誰?和周氏有什麽關系?”

 

  “這恰恰是最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費渡說,“當時被撞的,是一輛七座商務車,上面連司機一共五個人,四死一傷,地點是在T省一個地級市,幾個人都是當地一家地產投資公司的白領,車禍當天,他們去區政府,對公司參與競標的一個項目報送選題規劃,周氏並沒有參加那次競標,幾個死者於公於私,都和周氏沒有任何瓜葛。”

 

  找不到私人恩怨,只好考慮既得利益者,於是駱聞舟沈吟片刻,追問:“那他們競標的這一處項目,最後被誰拿走了?”

 

  “由於整個團隊出事,當時那家本地企業放棄了這次機會,最後項目被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拿走了,說了你也不知道,”費渡頓了頓,“不過我可以為你提供另一個很有用的信息。”

 

  駱聞舟聽話聽音,已經從字里行間感覺到,身邊這只好不容易老實了片刻的幺蛾子恐怕是要撲騰翅膀,於是他伸手緊了緊腰帶,又清清嗓子,裝模作樣地說:“雖然可能會滯後一點,但是你能查到的,我肯定也能查到——不過我還是決定先聽聽你的不正當要求,說吧。”

 

  “你需要回答我一個問題,”費渡話音一頓,又補充說,“當然是私人問題。”

 

  駱聞舟把雙眉撩起了八丈高,心說:“我是那種為了工作出賣個人隱私的人嗎?”

 

  這問題是如此的送分,駱聞舟只用了三秒就想出了答案,他果斷說:“成交。”

 

  “如果你去查這家小公司的賬目,就會發現他有一大筆債務,到期還不上的話,用於抵押的公司股權就會償還給債主——簡單來說,它相當於有一個隱形的股東,而這個股東恰好叫做‘光耀基金’。”費渡拐進輔路,楊波落腳的酒店大樓已經近在眼前,“對這個名字,你還有印象嗎?”

 

  駱聞舟緊緊地皺起眉,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在哪聽過這個名字,然而日常生活接觸的信息太龐雜了,一時難以理清。

 

  費渡大喇喇地開車進入酒店區域,因為他的車太過紮眼,所有看見這車的人的註意力都在車標上,反而是另類的不引人註意。

 

  駱聞舟低頭用手機查“光耀基金”,沒有太多信息,這家企業大概不喜歡四處宣傳,只有個公司網站鏈接,網站設計得十分中規中矩,駱聞舟匆匆翻過冗長的企業文化介紹,突然,他看見了光耀基金的商標。

 

  駱聞舟倏地擡起頭——

 

  費渡降低車速,不慌不忙地補充說:“想起來了吧,許文超拋屍的地方——那片一直沒開發的濱海區域就是他們的,是不是有點巧?”

 

  “寶貝兒,”好一會,駱聞舟才低聲說,“你這個說法,可就有點驚悚了。”

 

  商場如戰場,風雲變化若等閑,多少原本好得能穿一條褲子的合夥人之間嫌隙漸生,或不能共患難、或不能同享樂,最後一拍兩散、分行李散攤子去也——周峻茂和鄭凱風簡直是其中的模範搭檔,兩人同在異國他鄉,相互扶持,一個有知遇之恩,另一個傾生以酬,靠這句簡介,簡直能拍一部傳奇電影出來。

 

  可是現在看來,這“傳奇”背後顯然不是“同舟共濟”、也不是“誌同道合”。

 

  而是“同流合汙”。

 

  三十八年前,周峻茂勾引大哥的妻子,大哥周雅厚隨即死於心臟病發,把家庭和事業拱手相讓,死因至今成迷。

 

  無獨有偶,二十一年前,周氏進軍中國內地,過程極其順利,沒有一星半點的水土不服——阻礙他們收購國牌的絆腳石已經給一車撞開,巨大的市場等待著一往無前的開拓與征服,相比而言,不幸卷入其中的董乾夫婦又算得了什麽呢?

 

  這樣的案子會有多少?熱心公益的著名歸國華僑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命官司?

 

  到現在沒有人知道。

 

  周峻茂和鄭凱風是一對“掀棋盤”、“開外掛”的黃金搭檔,當他們一次又一次踐踏法律和規則,順風順水地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屢試不爽時,這種戰無不勝的感覺無疑會讓人上癮。

 

  終於,也許是時機成熟了,也許是被某種形勢所迫,這個堅不可摧的同盟從內部土崩瓦解,正式進入了“同室操戈”的時代。

 

  那麽……身世可疑的楊波,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呢?

 

  “我現在很想讓你履行義務,回答我的問題,”費渡忽然說,“但是……我覺得前面那輛車好像不是很對。”

 

  駱聞舟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他們三點鐘方向有一輛畫著巨大生鮮標誌的運貨車,悄無聲息地圍著酒店轉了幾圈,最後往酒店的地下停車場開去。

 

  “這個點鐘送貨,管理人員都應該下班了,送了貨誰來接?很多東西放一宿,處理不當的話,明天可就不新鮮了。”費渡低聲說,“而且如果我沒記錯,這個高端運輸冷鏈應該是周氏旗下的。”

 

  駱聞舟本來的思路是——鄭凱風看中楊波一個什麽都不是的毛頭小子,他們倆之間必有某種聯系,可以通過楊波順藤摸瓜,沒料到還有意外收獲!

 

  駱聞舟:“等等,鄭凱風本人有可能在那輛車里嗎?”

 

  費渡輕輕一聳肩。

 

  駱聞舟:“跟上。”

 

  費渡保持著一定距離,十分謹慎地拐彎走了地下停車場的另一側,值班保安連忙出來攔:“不好意思,這里是車庫出口,您需要……”

 

  車窗緩緩搖下來,一張警察的工作證亮了出來。

 

  值班員一楞,只見駕駛座上的長發男子側過頭來,帶笑不笑地沖他一彎眼角,食指豎在嘴邊:“噓——”

 

  楊波不像鄭凱風,在周懷瑾綁架案的調查中,他顯然是遭到了重點照顧的。他入住的酒店樓下、周遭、甚至酒店里,都混進了蹲點看著他的人,以便局里要找他問話時隨時找到人。

 

  連日以來,楊波被警察折騰、被媒體折騰、也被自己折騰,可謂是吃不好又睡不著,一閉眼就想起那張曾經讓他百感交集、現在則恨不得其從未存在過的親子鑒定報告。

 

  他拿到那份報告的時候先是難以置信——難以置信母親確實背叛了家庭,震驚之後又是壓抑不住的竊喜,覺得自己一瞬間成了故事里的落難王子,五臟六腑都仿佛是用不同的材料打造的,接連幾天,走路都發飄。

 

  他楊波,一個市井長大的普通人,是周峻茂的兒子,是鄭凱風的徒弟,周氏兩大當家人都對他照顧有加,離一步登天豈不是只差那麽一步?

 

  然而世事難料,楊波至今都想不通,事情是怎麽發展到這一步的。

 

  而現在,還沒等他從一系列的打擊里回過神來時,那個每天沖他叫囂的瘋狗周懷信也死了。

 

  楊波重重地躺倒在酒店的大床上,雙手捂住臉,摸到了一手來不及清理的胡茬。他打開手機的推送信息,一眼就看見滿屏幕的血跡,網上周懷信遇刺現場的照片上連個馬賽克都沒打。

 

  楊波覺得自己本該高興,此時又莫名有點恐慌和惡心。

 

  這時,他手機震動起來,是個未知來源的號碼,他懨懨地接起來:“餵……”

 

  “是我,”電話那邊傳來鄭凱風熟悉的聲音,“你還在‘香宮’酒店嗎?”

 

  楊波無端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緊繃的情緒,倏地坐起來:“……我在,鄭老,您有……”

 

  鄭凱風急惶惶地打斷他:“你下來,註意避開跟蹤你的警察,到地下停車場來見我,車牌號我發給你。”

 

  “鄭……”

 

  莫名其妙的楊波還沒來得及說句話,那邊就掛了。

 

  他在原地楞了片刻,不知道眼下是個什麽情況,有些手足無措,緊接著,手機里收到幾條信息,第一條是車牌號,隨後是幾張照片,照片下跟著備註:“這幾個是跟著你的警察,小心!”

 

  楊波瞬間出了一身冷汗,手有點哆嗦。他勉強定了定神,深吸口氣,換了一身運動服,拿起手機和錢包走了出去,假裝要去酒店健身房夜跑。

 

  才剛一開門,正碰上一個推著小車的男服務員擡手準備敲他的門,和楊波打了個照面。

 

  服務員絲毫也不尷尬,微笑著和他打招呼:“先生,去鍛煉啊?那酒店的客房服務需要嗎?”

 

  楊波定睛在來人臉上掃了一圈,當時就覺得一股涼意順著尾椎骨爬上了後脖頸――這男人是照片上的幾個警察之一!

 

  他面色蒼白,生硬地一搖頭:“不用,謝謝。”

 

  這句話幾乎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楊波說完,下意識地低下頭,立刻就要鎖門走開。

 

  “服務員”卻又開了口:“等等,先生。”

 

  楊波後脊陡然僵直,呼吸都停頓了。

 

  那偽裝成服務員的“條子”輕聲細語地說:“別忘了把您的房卡帶走。”

 

  楊波的心跳得快要出竅,一把拔出房卡,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開。

 

  後背已經被冷汗打濕了。

 

  “服務員”目送著他的背影,瞇了瞇眼,輕聲說:“‘猴子’這狀態不對,我懷疑他可能是要跑,大家註意點。”

 

  他話音剛落,耳機里傳來了一個熟悉的男聲:“知道了,地下車庫有人約他見面,你替我把香宮酒店外地下車庫的實時監控接進來,外面的兄弟們替我封堵車庫幾個進出口,準備甕中捉鱉。”

 

  “服務員”一楞之後立刻反應過來:“是,老大。”

 

  費渡從地下車庫的出口逆行而入,悄無聲息地把車堵在了出口處的斜坡,監控的實時視頻很快同步傳到了駱聞舟的手機上,方才開進去的貨運車里下來兩個男人,雖然都穿著配送員的工作服,演技卻基本沒有——這兩個男人都是又高又壯,動作迅捷無比,目光警惕,下車以後開始挨個檢查周圍停的幾輛稀稀拉拉的車里是否有人。

 

  “駱隊,”耳機里傳來另一個負責監視楊波的刑警聲音,“楊波剛才進了健身房,隨便轉了兩圈去了里面的衛生間,我在外面等了五分鐘,裝作打掃衛生破門而入,人已經從衛生間的窗戶那里跑了……駱隊,楊波剛才一看見我就移開了視線,我懷疑他認識我。”

 

  駱聞舟毫不意外:“收到。”

 

  隨即,他掐斷了和同事的聯系,轉頭對費渡說:“楊波下來了,這一陣子經常把他叫進市局問話,我的人跟了他一個星期了,這傻麅子一個星期都毫無知覺,今天倒是突然點著了智商,我懷疑是方才有人把跟蹤任務的名單泄露了——鄭凱風如果真在那輛車里,他為什麽會鋌而走險過來找楊波?周懷瑾說楊波私下里找人鑒定他和周峻茂的親子關系,說明那小子可能什麽都不知道,鄭凱風真那麽待見他嗎?”

 

  駱聞舟話音沒落,監控視頻里人影一閃,正是穿著運動服的楊波。楊波站在那,面帶驚懼地望著兩個打扮成配送員的男人,不住地做出擦汗的動作,這時,冷鏈運輸車的貨箱打開了,監控上拍不到貨箱里有什麽,但楊波整個人的肢體語言倏地變了,恭恭敬敬地對著貨箱說了句什麽。

 

  費渡:“鄭凱風在里面。”

 

  不知道貨箱里的人說了什麽,楊波臉色變了變,像個早晨上學忘帶了書包的小學生,瞻前顧後地往四下看了看,隨後被那兩個穿著配送工人衣服的彪形大漢一左一右地架了起來,要把他塞上貨箱——

 

  駱聞舟果斷對已經守住車庫幾個進出口的刑警們下了命令:“抓人,行動!”

 

  隨著他話音落下,乍起的警笛聲像潮水一樣,卷過了整個地下停車場,冷鏈貨車里的人猝不及防,頓時慌了手腳,假配送工慌忙把楊波往貨箱里一扔,跳上貨車,車門都沒關嚴就一腳油門踩了下去,旁邊停靠的車輛無端遭遇飛來橫禍,被那貨車粗暴地掃過,七扭八歪地撞成了一團。

 

  隨後,貨車很快辨清警笛聲傳來的方向,一腳油門踩到了底,行將要起飛似的往唯一沒動靜的出口跑。

 

  駱聞舟猛地一探身,把費渡停車時放開的安全帶拽下來扣上:“攔下那輛車!”

 

  費渡頭一次給他們當外勤人員,表現十分不俗,隨口貧了一句:“好的長官。”

 

  貨車沒料到出口竟然有車逆行,而且對向車卻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直直地撞了過來,司機大罵了一聲,下意識地一打方向盤,堪堪避開了撞過來的車頭,一口氣還沒松下來,就聽見身邊一聲巨響,那大SUV在極短的時間內加到了極高的速度,車技高超地原地打了個飄逸,生生把貨車擠到了車庫一側的墻上。

 

  小貨車的車窗登時碎了個幹凈,車門嚴重變形,一側的車輪高高擡起——

 

  貨箱“砰”一聲打開,抱著頭的楊波身邊躥出了好幾個打手模樣的男人。

 

  費渡坐在重新加固過的車里,雖然毫發無傷,還是被安全帶勒得夠嗆,嗆咳了一聲:“師兄,動手的事我可不管……”

 

  “這就不敢勞動你了。”駱聞舟一把推開車門,與此同時,方才在後面圍追堵截的幾輛警車趕到,把淒慘的貨車圍了個水泄不通,三下五除二把打手們堵了回去。

 

  駱聞舟摸出一副手銬,目光越過抱著頭一臉驚慌的楊波,落在冷鏈貨廂里——貨廂里布置得十分舒適,鋪著厚厚的毯子,安了幾個真皮座椅,鄭凱風沈著臉端坐其中,表情像一條君臨天下的沙皮狗。

 

  駱聞舟用不銹鋼手銬敲了敲車門:“鄭總,移駕吧。”

 

  費渡方才被安全帶勒得有點狠,有些踉蹌著下了車,一不留神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

 

  “野蠻啊。”費渡冷眼旁觀刑警們收拾打手,搖搖頭,一手扶住車頭,一手按著胸口咳了幾聲。

 

  就在這時,他看見貨車車廂下仿佛有什麽東西在閃著光,非常微弱,只有打在駱聞舟淺色長褲上的時候,才泛起薄薄的一層,越閃越快,幾乎和警車地車燈連成了一片……

 

  費渡先是一楞,隨即瞳孔驟縮。他驀地撲過去,攔腰抱住了駱聞舟,猛地往後一推。

 

  駱聞舟後腰上本來就帶傷,被他這一撲竟沒站住,還不等他伸出的手隨意抓住些什麽,耳畔突然一聲巨響——

 

  第84麥克白(二十五)

 

  鄭凱風其人,膽大包天、貪婪之極,他肯自己去死嗎?

 

  但如果他是被謀害的,那他車上的炸彈是誰裝的?

 

  既然兇手有能耐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他車上裝一顆炸彈,為什麽不簡單一點,幹脆出其不意、一刀捅死他,或是偷輛車直接悶頭撞過去?

 

  為什麽最近的兇手們都不能踏踏實實地幹好自己的事,總想搞個大新聞?

 

  這一系列的疑問,隨便哪一條,都值得反複推敲思考。

 

  然而費渡那仿佛時刻轉著一個神秘黑洞的腦子里,卻似乎突然發生了一場大爆炸,所有的念頭都失去了重力,輕飄飄地彈出了邏輯框。

 

  也許反射在駱聞舟褲子上的光,只是亂閃的警車車燈交疊的光影效果。也或許那一瞬間強烈的危機感,只是他自己疑神疑鬼……那這個烏龍的笑話可能夠駱聞舟同誌娛樂一輩子的。

 

  可是電光石火間,費渡只是遵從了自己最本能的直覺。

 

  也不為什麽。

 

  駱聞舟原本正敲著貨廂的門跟鄭凱風耀武揚威,毫無預兆地被費渡從側後方撲到了SUV上,費渡單手扣住車門,看也不看地往外一拉,趁著駱聞舟沒站穩,一把將人推了進去。

 

  然後他余光瞥見了貨廂底下突然濺出的火星。

 

  費渡只來得及條件反射似的將手中扣住的車門一帶,還沒來得及完全將車門擋在自己身前,巨大的沖擊力已經推了過來,車門狠狠地砸在了他後背上。

 

  費渡車禍過後把整車重新加固、又換了玻璃,好生折騰了一遍,這還是大修之後頭一天開出來,防撞擊的效果固然不錯,可是沒想到這回直接碰到了炸彈。

 

  再好的車也終究不是坦克,車門還是沒能經受住升級的考驗,爆炸瞬間已經變形,防彈玻璃也跟著壽終正寢,費渡最後一個意識,是感覺自己被車門撞進去的胳膊連同肩膀一線碎了似的疼,他連聲都沒吭,因為肺已經快給撞成塑封的了。

 

  地下車庫里所有的機動車齊聲吶喊,警報聲撞在車庫房頂上,未能響徹雲天,只好在逼仄的空間里來回回蕩。烈火吐出了險惡的長舌,頃刻間席卷了貨車的貨廂,不知哪輛車上震碎的玻璃渣下雨似的往地上落,貨廂門飛出了數米。

 

  時運如風,說轉就轉,一呼百應的鄭老從“知名華僑企業家”、到“犯罪嫌疑人”、再到外焦里嫩的糊家雀,只用了一個禮拜。

 

  駱聞舟被費渡沒輕沒重地一推,後腦勺撞在了方向盤上,幾乎覺得自己聾了。

 

  他本能地接住了落在懷里的人,竟然沒反應過來出了什麽事,耳畔的巨響收攏成蚊鳴一般細而長的鳴叫,駱聞舟覺得手上沾了某種粘膩的東西,他下意識地撚了一下,睜大的眼睛尚且帶著點茫然,四肢卻好像提線的人偶,笨拙地自己掙動起來。

 

  隨後,血腥味、硝煙味、焦糊味山呼海嘯地淹沒了他。

 

  “費渡……”

 

  駱聞舟暫停的心跳一瞬間通上了電,先是原地顫了一下,隨後造反一般地狂跳起來,幾乎不堪負荷,就要立刻炸開。

 

  “費渡!”

 

  費渡的意識在身邊飄來蕩去,時有時無,他成了一臺年久失修的無線電。

 

  他能聽見斷斷續續的呼喊,能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但他並不想搭理,覺得有點吵。

 

  有人扒開他的眼睛,費渡於是看見了光,據說始終追逐著那道光,就能找回自己的意識,然而他本人對此並沒有太大興趣,因此只是在旁邊看了看,無動於衷。

 

  那細微的光於是離他越來越遠,他被身後無邊的黑暗吞沒,哪里傳來“碰”一聲巨響,好像是有一道門被重重的關上了――

 

  費渡微弱的意識沈到了更深的地方,在那里,他無所謂窮富,無所謂智愚,沒有成套的形象,他甚至沒有穿自己多年來精心織就的畫皮。

 

  他似乎變成了一個小男孩,因為腿短,所以格外想要奔跑,可是才剛邁開腿,一股沒來由的恐懼就湧上心頭,男人像一團巨大的黑影,居高臨下地從他頭頂投下冷冷的視線,十分輕柔地說:“狗才喜歡到處跑著玩,費渡,你是一條小狗嗎?”

 

  費渡懵懵懂懂地被他拉扯著,看見了一條小奶狗,小狗可能才剛出生,沒有巴掌大,眼睛濕漉漉的,扭扭噠噠地向他跑來。他伸出手,小狗也笨拙地探出圓滾滾的前爪,用後腿站起來,扒住他的手,小心翼翼地在他冰冷的掌心上聞來聞去。

 

  他心里生出沒有緣由的柔軟,撫摸起那只毛茸茸的小腦袋。

 

  旁邊的男人用輕柔而冰冷的聲音嘆了口氣:“這孩子身上流著不健康的血,得好好矯正。”

 

  小奶狗尖叫一聲,被那只手粗暴地拎走了。

 

  費渡手中的溫度驟然消失,隨後,一排冰冷的金屬環從天而降,套住了他的手指,金屬環背後連著一簇細線,細線的另一端通過一個複雜的裝置,連著一個收緊的項圈,細線松動一毫米,那項圈就會緊上一厘米,如果細線是完全松弛的,項圈就會死死呃住他的咽喉。

 

  費渡無法呼吸,本能地用力伸長了胳膊,手指緊緊地攥在一起,拼命去拉扯金屬指環背後的細線。細線繃到極致,稍稍拽開了卡在他咽喉上的活項圈,大量的空氣頓時爭先恐後地湧入了他的氣管,他劇烈地嗆咳起來。

 

  “你得學會慢慢呼吸,”男人滿意地笑起來,“聰明,看來你不用人教,就已經學會了怎麽不讓自己窒息。”

 

  接著,眼前的場景再次一變,費渡被固定在一張椅子上,他全身上下只有套了金屬指環的手指能動,窒息的痛苦像陰雲一樣籠罩在他身上,他渾身發冷。

 

  男人哼著歌走過來,一只手托著那只小小的幼犬,把它放在費渡的掌心,問他:“軟不軟?”

 

  兒童和小動物仿佛不必刻意結交,天生就能當朋友,小狗嗅出了男孩冰冷的恐懼,很努力地用暖烘烘的頭拱著他,舔他的手指。

 

  男人又笑了起來,問他:“可愛嗎?”

 

  費渡遲疑片刻,終於點了一下頭,下一刻,可怕的痛苦毫無預兆地降臨。

 

  他脖子上的項圈驟然收緊,手里依然是柔軟的觸感,咽喉卻被冰冷的鐵環呃住,費渡下意識地像平時一樣收緊手指,企圖拉緊那幾根能緩解他痛苦的細線。

 

  救命的空氣進入他飽受折磨的氣管,然而與此同時,小狗卻發出了淒厲的慘叫。

 

  費渡陡然意識到自己的手正捏著小狗脆弱的脖子,他慌忙一松,咽喉上的項圈變本加厲地卡死在他的頸子上。

 

  費渡拼命的掙紮,身上的繩索和大大小小的金屬環都像有了生命的魔鬼藤,猙獰地勒進他皮肉里——

 

  陶然舉著手機,一頭熱汗地在ICU病房門口打轉,聽電話那頭的同事飛快地說:“鄭凱風和楊波都是當場死亡,其他人由於當時都被控制住了,分散在附近的警車邊上,爆炸時身邊多少都有隱蔽,有幾個人受了點輕傷,一個哥們兒正好被飛出來的貨廂車門砸了一下,有點倒黴,其他問題都不大,當時離爆炸點比較近的就只有老大和……”

 

  同事後面還說了些什麽,陶然已經顧不上聽了,因為一個護士模樣的人探出頭來:“這叫什麽……費渡?就剛送來的那個——家屬在哪?”

 

  陶然直接掛斷了電話:“我我我在這……”

 

  護士問:“你就是家屬?”

 

  這問題讓陶然卡了一下殼,他突然發現,費渡是沒有所謂“家屬”的,他的直系血親,一個骨灰落地七年多,一個已經成了植物人,他熱熱鬧鬧地活了這許多年,就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無根無著的光桿司令。

 

  護士只是隨口一問,並沒有在意他這一瞬間的猶豫,飛快地對他說:“剛才不明原因,病人呼吸心跳突然驟停,現在正在搶救,你們做好準備。”

 

  陶然當時覺得一口涼氣從胸口沖到了天靈蓋:“什麽,等……”

 

  護士通知完,就算完成了任務,時間就是生命,沒工夫溫言安慰,步履匆匆地又跑了。

 

  陶然下意識地追著她跑了兩步,又想起前面不讓閑雜人等進,只好無措地停下來,這時,他才意識到護士方才說的是“你們”,他倏地一回頭,看見駱聞舟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他身後。

 

  駱聞舟小腿骨折,一天之內連撞兩次的腰和後背上了夾板,頭在方向盤上磕得太狠,磕出了腦震蕩,整個人從頭到腳,就是一具新鮮的木乃伊,仍然是暈,這會只能拖著拐杖靠在一側的墻上,也不知道一路是怎麽從他病房里蹦過來的。

 

  陶然趕緊扶著他坐下:“你點滴這麽快就打完了?”

 

  “拔了,”駱聞舟面無表情地說,“死不了。”

 

  這倒黴的周五晚上,突如其來的爆炸案鬧得整個市局忙成了一鍋粥,個個分身乏術,陶然在急救、骨科、ICU……幾個地方之間到處跑,顧這個顧不上那個,汗出得更多了:“你在這耗著能有什麽用?你又不會治,人家里面也不讓探視。一會你身上傷口再感染更麻煩,還不趕緊回去!”

 

  醫院里充斥著各種各樣奇怪的藥味,混在一起,又苦又臭,讓人不敢使勁吸氣,每個人跑過的腳步聲、說話聲、手機震動聲……對駱聞舟來說都是一種折磨,那些音波如有形,一下一下地撞擊著他的太陽穴。

 

  駱聞舟頭暈得想吐,沒吭聲,閉著眼靠在堅硬冰冷的椅背上。

 

  陶然:“趕緊走,別在這添亂,起來,我背你回去。”

 

  駱聞舟輕輕地搖搖頭:“別人推進去的時候都有人在外面等,要是他沒有,我怕他一傷心就不肯回來了。”

 

  陶然得豎著耳朵才能聽清他說了些什麽,實在很難把費渡那沒心沒肺的混賬樣子和“傷心”倆字聯系在一起,感覺駱聞舟是撞暈了腦袋,說起了胡話。於是他說:“他要是還能知道誰等他誰沒等他,也不至於被推進這里頭了——你快走吧,我在這等著就行了,我不是人嗎?”

 

  駱聞舟實在沒力氣和他多說,只幾不可聞地說:“不一樣。”

 

  這些朋友,萍水相逢、聚散隨心,即便友誼地久天長,人卻還是來了又走,終究當不成勾著人神魂的那根牽掛,終究還是外人——當然,駱聞舟也不敢自作多情地太把自己當內人,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隔岸觀火”的飛蛾,剛開始是因為一點若有若無的吸引力,讓他猶猶豫豫地扇動起翅膀,跋山涉水地飛過去,幾經波折才到近前。

 

  他才剛剛得以一窺燈罩上旋轉的圖景,剛剛伸出觸須去碰那一團色澤奇特的光……

 

  陶然足足反應了半分鐘,才從他那三個字里分辨出了不一樣的意味,一臉找不著北地懵了還一會,才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拉回了神智,他艱難地搜腸刮肚出一句話:“你……你沒事吧?”

 

  駱聞舟喜怒不形於色地沖他擺擺手:“先接電話。”

 

  電話是郎喬打來的,一看就有急事,陶然不能不接,他只好站起來,一步三回頭地站起來走到拐角。

 

  “陶副,那幾個從冷鏈貨車上抓來的招供了,都是鄭凱風養的私人打手,這些人的工資都是從一個境外神秘公司的賬上打出來的,經偵的兄弟們想順藤摸瓜,徹查那家神秘的空殼公司——另外通過楊波的信息記錄,我們發現他死前和鄭凱風通過話,鄭凱風給他發了幾張照片,正好是負責盯梢楊波的那幾個兄弟。”

 

  陶然身上的熱汗被仲秋之風掃過,是前胸貼後背的冰冷刺骨:“知道了。”

 

  郎喬:“……老大和費總怎麽樣了?”

 

  陶然從拐角處探頭張望,看見被一身夾板與繃帶固定的駱聞舟沈默地僵坐在那里,好像要和木椅子化為一體:“放心吧,還……”

 

  他沒說完,駱聞舟忽然放開了握著拐杖的手,手肘撐在膝蓋上,緩緩地前傾,把頭埋在了自己的手掌里。

 

  第85麥克白(二十六)

 

  陶然楞楞地站在樓道的拐角處,擋了路,幾個推著病床走過的醫護人員不耐煩地叫他“勞駕讓一下”,他才如夢方醒地貼著墻退到旁邊。

 

  “……陶副,餵,陶副隊,你還在不在?”

 

  陶然晃神的時候沒聽見郎喬說什麽,忙低頭一揉鼻子:“啊,在,還什麽事?”

 

  郎喬壓低了聲音:“這段時間,先是周峻茂在國內出事,然後又是周懷瑾被綁架、周懷信被刺殺,現在鄭凱風和楊波離奇被炸死……這些人可都不是小老百姓,陶副你得做好心理準備,陸局聽說這事以後緊急趕過來,剛還沒坐下,就接了個電話被叫走了。”

 

  陶然皺起眉:“什麽意思?”

 

  郎喬嘆了口氣:“我直說了吧——周氏最近幾年在國內投資很多,境外背景更是深厚,咱們國內啟動針對他們公司的調查程序後,那邊一直想方設法阻撓,現在更是以鄭凱風出事、周懷瑾和胡震宇無端被拘為由在鬧,外媒上現在有新聞,認為這是國內針對周氏的陰謀,方才我們接到緊急通知,要求老大對今天所有的事做出書面說明,還要寫檢查,內部調查結束之前,相關負責人暫時……停職。”

 

  陶然背靠在醫院慘白斑駁的墻上,毫不在意地蹭了一後背白灰,他停頓了一秒:“我沒聽清,小喬,你再說一遍。”

 

  郎喬沒敢吭聲。

 

  陶然的舌頭在嘴里逡巡了三圈,連自己有幾顆智齒都數得清清楚楚,大約是使了吃奶的勁,方才忍住了沒說什麽。

 

  如果說方才他還是一身狂奔出來的熱汗、一把擔驚受怕的透心涼,此時,陶然身體的溫度在秋夜風中緩緩下降,五臟六腑卻掉進了燒開的鍋里,沸騰的火氣把他周身的血燒得隆隆作響。陶然接連深吸了幾口氣,依然補不上“燃燒”中消耗殆盡的氧氣。

 

  陶然問:“陸局怎麽說?”

 

  “陸局也沒辦法,”郎喬說,“今天一天出了兩件這麽大的事,影響太壞了。現在說什麽的都有,有陰謀論的,還有質疑咱們辦事不規範、沒能力的,你知道先前剛出過王洪亮那件事,大家心里都有坎,好多人覺得警察這邊不值得信任……”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孤身闖入販毒團夥中取得關鍵證據也好,指揮若定成功營救一車遭綁架的兒童也好,通宵徹夜地搜索證據、破獲二十多年的重大懸案也好——這都是應當應分、不值一提。

 

  只有出了意外,大家才會一起驚慌失措,千夫同指,一時間,人人都仿佛有了火眼金睛,能一眼洞穿制服與皮囊,看見的每條骨頭縫里都鑲著“陰謀”二字。

 

  人人都問你要交代,如果一樁駭人聽聞的事情找不到罪魁禍首,總要有人為此負責。

 

  “沒事,”也許因為給他打電話的是個姑娘,男人在姑娘面前總會多幾分收斂,陶然最終成功地管住了自己的口舌,“沒事啊小喬,你先不用緊張,當它是個例行匯報,這報告和檢查回去我來寫,先別驚動駱隊——反正停不停的,現在對他來說也沒多大差別,不然還能讓一個傷殘人士回去加班嗎?正好省得請病假。”

 

  郎喬:“那現在……”

 

  “現在你們該幹什麽幹什麽,查鄭凱風的不要停,繼續深挖,不管什麽阻力不阻力,鄭凱風人都死了,還能翻出什麽花來嗎?第二,從周懷瑾和胡震宇身上著手,周懷瑾是想跟我們合作的,胡震宇在周氏的燕城總部也有實權,他們手上就算沒有一些確鑿的證據,起碼比我們了解得多,必要的話讓周懷瑾發一份聲明,畢竟他才是正牌的周氏繼承人。第三……第三……”陶然停頓了一下,捏著手機的手指捏得指關節發白,手背上青筋跳了起來,他嘗試了幾次,沒能把這“第三”說出來。

 

  怎麽說——我們中間有內鬼,必須徹查嗎?

 

  要怎麽查?

 

  把每個人都單獨傳喚進“小黑屋”,像審犯人一樣讓大家“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嗎?

 

  外面風雨難測還不夠,還要在此基礎上內耗嗎?

 

  他又該跟誰說?

 

  他現在還能相信誰?

 

  “陶副,第三什麽?”

 

  “我還……還沒想好,”陶然有些艱難地回答她,“你先讓我想想,等我把思路理順了的。”

 

  郎喬被他看似平靜篤定的語氣唬住了,這時,陶然叫住她,再次重複了一遍:“別打擾駱隊,其他的真沒事,放心吧。”

 

  光聽這聲音,幾乎能從中聽出一個陶副隊慣常的和煦微笑來。

 

  郎喬不疑有他,說了聲“好”,切斷了電話。

 

  陶然一口氣梗在心間,上不去也下不來,隨著電話里忙音響起,他強行憋出來的最後一點平靜也跟著灰飛煙滅,恨不能縱身一躍,一腳踩出個驚天動地的坑,吼出一聲繞梁三日的“操你祖宗”。

 

  每個從他面前經過的人都在看清陶然的表情後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唯恐他是準備持刀傷人的醫鬧,兩個巡邏的“特保”充滿警惕地盯著他。

 

  陶然突然舉起手機,對準對面的墻,想狠狠地砸上去。

 

  手機快要脫手的一瞬間,陶然想起了自己工資卡里的仨瓜倆棗——這月還了貸款,剩下的錢並不夠他買一部過得去的新手機,而他還得聯系同事,還得匯總情況、隨機應變,還得隨時預備著向上級匯報,也不敢隨意失聯。

 

  於是他又堪堪把險些殉職的手機撈了回來。實在無從發泄,只好拆下了塑料的手機殼,當它當了替死鬼,砸了個無辜無奈的粉身碎骨。

 

  這時,有個總像是含著笑意的女聲說:“哎喲,小陶,你這是跟誰置氣呀?”

 

  只見走廊那邊的電梯上下來三個人,一個落後幾步幫忙拎著東西的青年,一對中年夫妻——男的個子很高,除了神色嚴肅、不茍言笑之外,簡直就是駱聞舟的中老年版,女的穿著一條長袖連衣裙,笑瞇瞇的,看不大出年紀——陶然見過幾次,正是駱聞舟的父母。

 

  陶然一楞,隨即下意識地站直了:“阿姨、叔叔好。”

 

  駱聞舟他媽穆小青順手從旁邊人拎的果籃里摸出個蘋果,塞給陶然,很順手地在他頭上摸了一把:“看把我們小陶給氣的。”

 

  陶然哭笑不得:“駱隊在那邊。”

 

  駱聞舟他爸駱誠十分內斂地沖他點了個頭,先是探頭看了一眼,這才背著手、邁開四方步,朝駱聞舟走過去。到了傷患面前,老頭也不吭聲,把光一擋,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駱聞舟眼眶通紅地擡起頭,和他爸對視了一眼,然後他伸手撿起不知什麽時候倒在地上的拐杖,撐著起立,訓練有素地挪到一邊,給他爸讓了坐。

 

  駱誠不跟他客氣,褲腳輕輕一拎,心安理得地坐在了傷患的位置上,把醫院的破椅子生生坐出了睥睨凡塵的氣勢,活像屁股底下墊的是個“鐵王座”。

 

  然後他老人家對著駱聞舟這個全新的造型做出了評價:“拎個破口袋你就能上地鐵要飯去了。”

 

  駱聞舟木著臉不吭聲。

 

  駱誠又說:“還哭來著?不就是停職寫檢查麽,你至於嗎?”

 

  陶然:“……”

 

  他三令五申讓人先把這事瞞下來——雖說紙里包不住火,但至少不要在這時候打擾駱聞舟。沒想到這位親爹一來,直接動手把紙撕了!

 

  駱聞舟偏頭看了陶然一眼,陶然連忙調轉視線,預備開溜:“呃……你們先聊,我去接個電話。”

 

  駱聞舟:“等等!”

 

  陶然腳步一頓,萬分尷尬地看著他。

 

  駱聞舟合上眼,在濃重的藥味里沈默著。

 

  他依然在耳鳴,將爆炸瞬間的巨響反複回放,還有些幻聽,總覺得面前那扇閑人免進的門在響,隨時準備宣判一個人的命運。

 

  陶然:“聞舟……”

 

  “你回去找陸叔,”駱聞舟突然出聲打斷他,“讓他嚴肅處理這件事,越嚴肅越好——我停職檢查期間,刑偵隊啟動從上到下的內查,所有涉及人員都不許走,上交通訊設備,準備挨個談話。”

 

  陶然倏地一楞,隨後立刻反應過來——這是個揪內鬼的好機會!

 

  這時,駱誠又在旁邊開口說:“就算是美國總統,在我們國境內殺人放火,我們也有權利追究——來投資建設的,我們歡迎,最好大家一起賺錢、一起發展,至於別有所圖的,那就該怎麽處理怎麽處理,燕城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有的是人願意來搭發展的便車,都什麽年代了?沒必要巴結這些不懷好意的‘財神爺’——這是我說的,小陶,麻煩一並轉告你們陸局。”

 

  陶然方才就吊著的一口氣“噗通”一下落了地,轉身就要走。

 

  就在這時,重癥室的門再一次打開了,駱聞舟的拐杖不知怎麽在地上一滑,他整個人晃了一下,差點連人再拐一起側翻,幹脆把那礙事的拐杖往胳膊下一夾,單腿蹦著就要過去,陶然生怕他把腦漿震出海嘯來,連忙伸手按住他,一個健步搶到前面:“護士!”

 

  護士摘下口罩,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單子:“剛才那病人本來應該下‘通知書’,已經打印出來了,不過現在情況穩定一點了,你們看一下,不簽就不簽吧。”

 

  陶然忙問:“那他現在怎麽樣了?”

 

  “最危險的時候還沒過去,不好說,”護士說,“現在看來是往好的方向發展,畢竟年輕,等通知吧……哎,那個拄拐的,你是怎麽回事?也是在我們這住院的嗎,怎麽這麽晚還不回病房?”

 

  陶然:“這就走,我們這就走,他不放心,里面那個病人是……”

 

  駱聞舟:“是我愛人。”

 

  護士:“……”

 

  陶然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差點咬下一塊肉來,頓時見了血,疼得他險些涕淚齊下。

 

  駱聞舟又問:“那我能在這多待一會嗎?”

 

  護士也不知是木然了,還是十分見多識廣,“哦”了一聲,什麽都沒說,轉身走了。

 

  陶然、穆小青和駱誠三個人六只眼睛同時轉過來,活像六盞並排的探照燈,一齊打在駱聞舟身上。

 

  駱聞舟這些閑雜人等的目光熟視無睹,並沒有解釋自己用了個“將來時態”,踉踉蹌蹌地自行挪到墻角的垃圾桶旁邊,彎下腰吐了。

 

  一系列的搶救措施科學而迅捷,並不以病人微弱的意誌為轉移。

 

  有那麽幾秒,費渡在強刺激下短暫地恢複了意識,從無邊夢魘中被生生拽了出來,隱約聽見耳畔醫療器械的噪音,潮水似的來而複去,那些有節奏的聲音不知怎麽在他耳朵里扭曲變形,變成了一段熟悉的樂曲。

 

  陰郁的別墅、女人的目光、枯死的花、畫地為牢的電擊室……他一生中經歷過的種種濃墨重彩,都化成剪影,充斥到千百次循環的歌聲里。

 

  “你不能順從!不能屈服!”女人帶著瘋狂的歇斯底里聲音突然刺破了他混沌的耳膜,“我給你念過什麽?‘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費渡!費渡!”

 

  “費渡!”

 

  人可以被毀滅,但不可以被打敗——老人與海 by海明威

 

  第86麥克白(二十七)

 

  費渡總是不知不覺睡過去,有時斷斷續續地清醒一會,自己還沒反應過來,又不知昏到了哪個次元,幾乎完全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

 

  這種體驗對他來說十分新鮮,好像是經過了一場漫長的冬眠,仿徨在重啟和死機中的大腦有生以來就沒這麽空曠過。

 

  大約三天之後,他才對周遭產生了模糊的概念,依稀記得自己是被一顆炸彈炸進了醫院,能在醫護人員過來的時候給些簡單的反應,有時候昏昏沈沈中,還能感覺到有人來探視——因為有個人趁人不註意,經常會在他身上沒有傷也沒有插管的地方摸幾下,這種行為著實不大符合醫德標準。

 

  不過重癥監護室每天只有半個小時允許探視,一次只能進去一個人,費渡大部分時間都在昏迷和半昏迷狀態,沒有時間概念,實在很難和配合這個短暫的“探監”時段,偶爾能在來探視的人叫他的時候,輕輕動一動眼皮或是手指作為回應,已經算是跟來人緣分匪淺了。

 

  陶然穿著一身隔離服和鞋套,稀里嘩啦地跑出來,十分興奮地說:“我叫他的時候,看見他眼睫毛動了!”

 

  “不可能,”駱聞舟說,“我剛進去,把旁邊床位的都叫醒了,他一點反應也沒有,肯定你看錯了。”

 

  陶然一點也沒聽出他不高興:“真的動了,不止一下,要不是醫生催我出來,沒準能看見他睜眼呢。”

 

  駱瘸神越發憤怒了:“那肯定也是我叫的,你這個搭便車的——隔離服拿過來,我要再進去一次,非得讓他重新給我動一次……”

 

  所幸這時,駱聞舟他媽穆小青女士及時趕到,在醫生護士把這倆貨轟出去之前,親自動手把人領走了。

 

  穆小青先對駱聞舟說:“你這段話我聽著特別耳熟,那時候你還蜷在我肚子里,沒長到現在這麽大一坨,你爸就是這樣,非得讓你動一個給他看,不理他就隔著肚子戳你,我覺得你現在腦子不好使,都是當年被他那大力金剛指戳的。”

 

  駱聞舟:“……”

 

  “腦子不好使”之類的造謠汙蔑姑且不爭辯,這個類比里蘊含的倫理關系好像有點怪。

 

  隨即,穆女士又轉向陶然,用“關愛腦殘,人人有責”的慈祥語氣說:“所以咱們不能跟他一般見識。”

 

  陶然:“……”

 

  他直到這時候,才隱約註意到駱聞舟方才好像是有點酸。

 

  穆小青指揮著駱聞舟和陶然當苦力,把她車里的幾箱飲料和水果搬出來,分別送到護士站和主治醫生辦公室,經過家屬等候區時,墻上的電視正在播放本地新聞——報道的是周懷瑾自導自演綁架案的始末。

 

  駱聞舟和陶然同時駐足,穆小青會意,搜走了駱聞舟身上的煙,自己先回去了。

 

  “……也就是說,你當時聽說了這場車禍後,就決定策劃這麽一起事件,我可以問一下這是為什麽嗎?”獲準獨家采訪權的記者問。

 

  “報複。”周懷瑾穿著色澤鮮艷的“號服”,整個人毫無修飾地坐在鏡頭前,然而他坐姿隨意、眼神堅定,貴公子氣質竟好似還在,他說,“因為一些捕風捉影的謠言,我父親一直對我心懷芥蒂,這些年我在他的陰影下過得很艱難。”

 

  記者問:“是指他虐待過你嗎?家庭暴力嗎?”

 

  周懷瑾笑了一下,十分技巧地說:“比普通的家庭暴力更難以想象,我一度以為他想殺了我。我們家私下里是這樣的關系,明面上還要假裝家庭和睦展示給外人看,直到我已經成年,依然受到他的控制,如果不是因為他死了,我是不能隨便回國的。另外,我也可以負責任地說,我父親周峻茂和鄭凱風在一些事情上的所作所為,是我不能接受的。”

 

  “比如呢?”

 

  “比如利用跨境企業參與非法牟利、惡性商業競爭,甚至做一些違法犯罪的事。”周懷瑾說,“我不能認同,尤其我當時還聽說他有個私生子,這讓我非常憤怒。這麽說可能有點冷血,但剛一聽說他的死訊時,我第一時間沒有感覺到震驚和悲傷,反而開始思考該怎麽利用這件事,最後,我選擇用這種比較極端的方式揭開他的畫皮,再把這件事栽贓到那個來歷成迷的私生子身上,一箭雙雕——我是這麽計劃的。”

 

  “你回國不便,所以你還有一個幫手。”

 

  “有,胡震宇是我的同學,也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進周氏的時候隱藏了這一層身份,只有比較親近的人知道我們的關系。”

 

  接下來,鏡頭一切,向電視機前的觀眾們展示了證據——有胡震宇和周懷瑾利用暗號互相溝通的秘密郵件往來、周懷瑾雇“綁匪”時支付的憑條、“假綁匪”的口供等等。

 

  “一般這種轟動一時的刑事案件,相關報道最少也都是幾個月以後才會播,”陶然說,“這回情況特殊,媒體和周懷瑾準備時間都很倉促,周懷瑾能在不提他家那些‘親生私生’爛事的情況下把話說圓,已經非常不容易了,我看他表現不錯,是真想給他弟弟報仇。他這回不惜形象地拋頭露面,咱們阻力會小很多——對了,檢查我替你交上去了,我聽陸局的意思,等這陣子風頭過了就沒問題了。”

 

  駱聞舟臉上卻沒什麽喜色,朝陶然一伸手。

 

  陶然十分會意,往四下看看,從兜里摸出一盒暗度陳倉的煙,兩個人好像逃課的大學生,一起鬼鬼祟祟地溜出了住院部,跑到一個僻靜的墻角。

 

  駱聞舟把拐杖扔在一邊,吊著腳叼起一根煙:“內審怎麽樣?”

 

  “沒有進展,”陶然嘆了口氣,“每個人都從頭到尾審查了一遍,真的跟審犯人一樣,好在這回連你都直接停職,大家也都知道這事嚴重,比較配合——但真的沒看出誰有問題,按照排除法來看,這內鬼恐怕只能是我了。”

 

  “審訊周懷瑾的時候,當時能看得見監控的人都知道他說了什麽,”駱聞舟想了想,說,“但是你告訴我,楊波在下樓之前收到了當晚跟蹤他的幾個兄弟的照片,這就有點奇怪了。”

 

  市局去年為了規範管理,剛剛更換了針對外勤的“移動辦公系統”,一項工作建檔之後,如果有需要出外勤,需要在相關欄目下登記,發生緊急情況的可以回來補手續,不過要負責人簽字,一般諸如盯梢之類不太緊急的,大家登記都比幹活勤快。

 

  針對楊波的盯梢是四個小時換一次班,剛開始有個值班表,不過到了具體幹活的時候,同一組的成員之間經常會換班換得亂七八糟,駱聞舟有事一般只聯系小組負責人,如果不登錄辦公系統查,連他都不知道當晚盯梢的是不是值班表上那幾個人。

 

  可楊波手上的照片信息確實十分精確的。

 

  陶然點點頭:“確實,知道那晚盯梢人都有誰的,要麽是那個外勤小組自己的人,要麽就是登陸過考勤系統。”

 

  “有權利查看出勤情況的,整個刑偵隊里只有你和我,以及局里各科副主任以上級別的領導們,”駱聞舟的聲音幾乎和他手指間冒出的白煙一樣輕,“要麽那個內鬼在我們這些人中間,要麽有人黑進了我們花了大成本做的這套系統,而網監那幫人都是廢物,居然毫不知情——你比較喜歡哪種答案?”

 

  陶然覺得哪個聽起來都挺讓人蛋疼,疲憊地抹了把臉,過了一會,他又強打精神說:“還有兩個比較好的消息,你聽嗎?”

 

  駱聞舟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有胡震宇的配合,目前針對周氏的調查相對順利多了,可能有他們三支公益基金涉及賬目造假和跨境洗錢的確鑿證據,除此以外,他們還涉嫌在國內傳播謠言、操縱市場、惡意抹黑競爭對手以及行賄。”

 

  “經濟案不是咱們主導調查的,”駱聞舟伸長了胳膊,往垃圾箱里彈了彈煙灰,“還有呢?”

 

  “我還沒說完――因為那邊有了證據,所以我們請求境外協助——你記得鄭凱風給他的打手發工資的那個神秘空殼公司嗎?它以‘服務費’的名義,去年支付了一筆定金,前一陣又支付了一筆尾款,付定金的時間正好和董乾開始頻繁收發郵件開始,而尾款正好是周峻茂車禍的第二天。”

 

  駱聞舟楞了楞:“多大數額?”

 

  陶然:“加起來有八位數。”

 

  駱聞舟立刻說:“但我們沒查到這筆錢。”

 

  “訂金數額不大,存在一個境外的戶頭上,開戶的是一個空殼公司,負責人已經聞風跑了,但這家空殼公司曾經和董乾寄過東西,他們之間應該有聯系。尾款暫時沒能追溯到,懷疑是通過地下錢莊入境後,還沒來得及付給董乾,周家那兩兄弟就又是報警又是策劃綁架案,讓警方介入了調查。”陶然說,“周峻茂出事當晚,楊波作為董事長秘書,曾經打電話給周峻茂的司機問候閑聊,司機說他好像在那通電話里透露過周峻茂坐的是什麽車——另外,我們在鄭凱風的燕城別墅地下室里找到了手工炸彈的制作工具。”

 

  駱聞舟輕輕地敲著自己的膝蓋:“你的意思是,鄭凱風和楊波合謀,一個買兇,一個當內線,策劃了周峻茂的車禍,之後鄭凱風知道事情可能敗露,想帶上楊波倉皇出逃,結果被我們堵了,於是啟動了事先裝在貨廂下面的炸彈,打算同歸於盡?”

 

  “現在看來,推測是這樣。”陶然說,“還差一點關鍵證據。”

 

  駱聞舟沈默下來——從周峻茂車禍,到之後一系列的離奇事件,本來都在雲里霧里中,無論是刑警隊,還是針對周氏的調查,全都凝滯不前。可偏偏鄭凱風一死,市局就跟轉運了一樣,一切都順利起來,三下五除二就拼出了一個大概的真相。

 

  “我有種感覺,”駱聞舟忽然說,“關鍵證據應該不難找,這案子可能很快就能結。”

 

  陶然一楞,聽出他話里有話。

 

  駱聞舟按滅了煙頭:“我這兩天一直在想一件事,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巧合——費渡他爸當年也是因為車禍成的植物人。”

 

  陶然:“……”

 

  他本來預備著洗耳恭聽,以為停職在醫院還不忘牽掛工作的駱聞舟能有什麽高見,沒想到這貨話音一轉,又是費渡。

 

  陶然至今沒想明白這兩個當年一見面就掐的人是怎麽混到一起去的,其中某個人還有要走火入魔的意思——三句話離開費渡他就受不了。

 

  “再憋兩天,”陶然拍拍他的肩膀,“大夫說過幾天他能醒過來、狀態再平穩一點,就能進普通病房了,到時候你愛看多久看多久,行了吧?”

 

  “你腦子里能有點正事嗎?”駱聞舟白了他一眼,“我跟你說正經的——這兩天在醫院閑著沒事,我去查了你上次跟我說的那個念書的節目,當時還是電臺,我溜出去好幾趟才找到一個當年在那幹過的播音員,他給我找到了當時做節目的筆記。”

 

  陶然下意識地坐正了。

 

  “咱們當時沒有註意到‘朗誦者’這個ID,是因為朗誦者的出現時間不在老楊出事的那個時段,要在往前一點,正好是費渡他爸的車禍時間,當時他點播的是《呼嘯山莊》。”

 

  陶然一時說不出話來。

 

  神秘的聽書節目,意味深長的點播聽眾,老刑警存疑的死因,一起又一起讓人神經過敏的車禍事件……這一切聽起來都太玄了。冥冥中似乎有一張看不見的網,鋪在這太平盛世底下,非得潛入最深的地方,才能碰到一點端倪——因為太過離奇,讓人哪怕親眼見了,都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要不是因為這事是我先疑神疑鬼的,”好一會,陶然才說,“我可能會覺得你是腦震蕩留下損傷後遺癥了——我真恨不能費渡明天就活蹦亂跳。”

 

  費渡,只有費渡可能知道當年那“呼嘯山莊”里發生過什麽——如果真的存在這麽一個“呼嘯山莊”。

 

  “可是這麽多年,他一個字沒透露過,一點不平常的表現也沒有,”陶然說,“我說,到底是那孩子城府比馬里亞納海溝還深,還是咱倆失心瘋了?”

 

  “馬里亞納海溝”又在ICU里橫陳了兩天,終於“刑滿釋放”,被推進了一個允許隨時探視的單間。

 

  病床來回動,又被搬來搬去,費渡精力再不濟也被震醒了。

 

  他吃力地睜開眼,不知是因為用藥緣故還是單純躺太久,眼前一片天旋地轉,什麽都看不清,費渡很不習慣這種任人擺布的境遇,在驟然明亮起來的環境中狠狠地皺了一下眉,用力閉了一下眼,企圖掙紮起來,好歹要弄明白自己現在是個什麽情況,突然,他的眼睛突然被什麽東西遮住了。

 

  隨後一個溫熱的嘴唇在他額頭上輕輕碰了一下,似曾相識的觸感讓費渡一下安靜了。

 

  “我在這,”那個人在他耳邊說,“什麽事也沒有,休息你的,睡醒再說。”

 

  第87麥克白(二十八)

 

  那好像是來自他夢里的聲音,熟悉得令人戰栗,圓了他一個經久的期待。

 

  費渡擰成一團的眉頭緩緩松開,在臆想中的淺淡煙味中放任了身不由己的睡意,陷入沈眠之前,他還惦記著想要握一下蓋在他眼睛上的那只手——可惜,一條胳膊上打著吊針,另一條胳膊被石膏禁錮得死死的,四肢十分不夠用,只好作罷。

 

  費渡只要有自主意識,就好似重新握住了命運的權杖,他心里仿佛有一座鎮守一方的石頭山,寸草不生、堅不可催,也不需要什麽求生意誌,自然能熟練地將雜念清掃一空,盡最大努力配合著調節自己幾近衰竭的身體機能,每次睡眠都是他的“充電”時間,每一天醒來,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恢複。

 

  當然,駱師兄的“照顧”功不可沒。

 

  此人自稱是來照顧他的,其實正經活都是人家護工在做。

 

  駱聞舟每天的日常任務,就是跑到他這來吃三頓飯,然後遊手好閑地用他病房的電視看球賽和美食節目,看到他精力不濟地睡過去才走。

 

  最令人發指的是,他每次吃飯還都要專門跑到上風口,讓排骨湯的味道一絲不浪費地飄過來,同時,電視里正在播放高清鏡頭下牛排由生到熟的過程,“滋滋”作響——聲色香味,圍繞著僵屍一樣不能說話也不能動的費渡,可謂四位一體,讓他從身到心體驗了一回什麽叫做“恩將仇報”。

 

  正在打營養液的費渡用無聲的目光註視著駱聞舟。

 

  駱聞舟迎著他的目光,好像一點也看不出里面沈默的譴責,兀自發表著口頭小論文:“我媽熬的排骨湯,熬得什麽玩意,我早說讓她這種水平比較‘低窪’的選手紅燒,不聽,非得說紅燒不健康,要清燉,看,調料放的時間就不對,鹽也不對,火候更別提,餵貓吃,我估計貓都得給刨出來埋了。”

 

  然後費渡眼睜睜地看著他一邊絮絮叨叨地嫌棄,一邊一口悶了大半碗。

 

  費渡:“……”

 

  駱聞舟和他對視了一會,好像恍然大明白了什麽,很賤地往前一探身;“怎麽眼巴巴地盯著我,你想吃嗎?”

 

  費渡沖他輕輕地眨了一下眼。

 

  駱聞舟毫不猶豫地叼走了最後一塊排骨:“等什麽時候你能叫我‘哥’了,再給你點甜頭。”

 

  費渡:“……”

 

  他其實對排骨湯並沒有什麽興趣,只是覺得看著駱聞舟很有趣,這位先生有一人當百之聒噪,一走進來,就把冰冷空曠的病房撐得活蹦亂跳的。

 

  駱聞舟在他面前直播完吃飯,也不勞動護工,自己一瘸一顛地收拾完碗筷,然後做賊似的探頭往外看了一眼,見醫護人員們暫時沒有回來的意思,他飛快地掩上門,溜到費渡病床邊上:“做一點違反紀律的事,不要聲張。”

 

  費渡垂下眼,往自己身上瞟了一眼,感覺自己從頭到腳,實在沒有什麽可供“違紀”的空間,於是有點期待地看著駱聞舟,想和師兄學習一下時髦的玩法。

 

  ……然後他就看見駱聞舟不知從哪摸出一小瓶蜂蜜。

 

  費渡面無表情地想:“哦。”

 

  他真的不是一兩個月不能大吃大喝就饞得受不了的那種人。

 

  “悄悄的,”駱聞舟像個兜售大煙的犯罪分子一樣,壓低聲音對費渡說,“就給你一口,多了沒有。”

 

  說著,他把幾滴蜂蜜倒在了瓶蓋里,兌了一點溫水化開,隨後用棉簽蘸了一點,小心翼翼地塗在費渡看不見一點血色的唇縫里。

 

  費渡雖然覺得這種程度的“違紀”不符合期待,還是很給面子地輕輕舔了一下,心里想:“槐花蜜。”

 

  與此同時,他目光掃過眼前的男人——駱聞舟似乎瘦了點,傷筋動骨不是啃幾塊排骨就能補回來的,他受傷的腿不太敢撐地,虛虛地吊在那里,難為他還能保持著精確的平衡,挽起的襯衫袖子底下露出已經快要痊愈的擦傷,只剩下了幾道淺淺的痕跡,湊得近了,能聞到他袖口領口間冒出一股被體溫燙暖和了的洗滌劑味。

 

  “這種體溫的皮膚手感一定非常好。”費渡心里無來由地冒出了這麽一個念頭,他輕輕地一瞇眼,無聲無息地切換到了衣冠禽獸視角,認為駱聞舟此時彌漫著一點憔悴的臉看起來非常撩人。

 

  盡管身殘誌淫的費總只是一具會眨眼的活僵屍,依然不妨礙他用目光在駱聞舟的“脖子以下與膝蓋以上”逡巡了幾圈,感覺肯定比慘遭數落的排骨湯好吃。

 

  駱聞舟餵水餵得專心致誌,生怕棉簽戳疼了他,又要小心黏糊糊的蜂蜜水別蹭得到處都是,一個瓶蓋的蜂蜜水幾乎要餵出他滿頭汗,無暇註意某個資產階級幽深又不懷好意的眼神。

 

  “你說你擋過來幹什麽?好好地在你車頭後面躲著,至多蹭破個油皮。”駱聞舟一邊無知無覺地給他餵著水,一邊放柔了聲音說,“你不是個打算開‘無痕殺人培訓中心’的職業變態嗎?怎麽還跨界幹起舍己救人的勾當了?”

 

  費渡的嘴角輕輕一翹。

 

  “笑個屁,”駱聞舟又說,“我差點以為你那副‘傑作’要成絕響,前兩天特意托人買了個相框,現在裱起來了,以後準備以後掛在床頭。”

 

  費渡先是有點疑惑,沒聽明白所謂“傑作”指的是什麽。

 

  好一會他才回過味來——那天開會,他在會議記錄本上畫了兩張人像,主角都是駱聞舟。一張是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的形象,另一張則比較“休閑”,穿著也比較隨意……只穿了一條領帶。

 

  前者被偉大的駱隊倒扣在了作者本人的胸口上,後者則被他當場撕走了。

 

  費渡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那幅畫“裱在床頭”的場景,當場拜服於駱聞舟的三尺面皮下,他下意識地一抿嘴,一滴水珠就順著嘴唇流了下去,駱聞舟忙伸手一抹——

 

  費渡好巧不巧地舔了一下,舌尖正好碰到了他的手,兩個人同時一楞。

 

  隨後,還不等駱聞舟有什麽反應,費渡就幹脆得寸進尺地用舌頭卷起他的指尖,不輕不重地在他指腹上畫了半個圈。

 

  駱聞舟:“……”

 

  費渡好似沒事人一樣,不慌不忙地收回了唇舌上的神通,好整以暇地看著駱聞舟,因為這些日子急劇消瘦而大了一圈的眼睛要笑不笑地彎著,眼角有一個鉤,里面盛著駱聞舟曾經一看就頭疼的、“費總”式的目光。

 

  雖然他連哼都沒哼一聲,但駱聞舟無端從他的眼神里看懂了此人要說的話:“等什麽時候你喊我‘哥’,我能答應你了,再給你點甜頭。”

 

  在世界上所有躺在那、只有五官能做輕微動作的重傷病患中,費渡可以拿到一個“耍流氓”項目的世界冠軍。

 

  駱聞舟一時輕敵著了道兒,覺得被他舔過的手指有點發麻,一時間更熱了,喉嚨難耐地滾動了一下:“你……”

 

  這時,他兜里的手機震了起來,駱聞舟:“……你給我等著!”

 

  電話另一邊的陶然莫名其妙:“啊?等什麽?你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沒說你。”駱聞舟沒好氣地把電話調成免提,想了想不甘心,又在費渡腦門上輕輕拍了一下,“今天有什麽進展?”

 

  他連停職再病假,在醫院里逍遙自在,居然還能遙控刑偵隊的辦案進程。

 

  “我們找到了董乾往境外寄東西的郵件往來記錄,”陶然說,“就是鄭凱風第一筆‘訂金’剛發出來的時候,地址是那個空殼的境外地下錢莊兌換點,郵件內容是‘合同’,現在這份一式兩份的‘合同’找到了——董乾把它寄存在了他們車隊的倉庫里,匿名的,他同事都不知道這箱子里的東西是他存的。我們經過管理員和其他寄存過東西的車隊成員同意,把所有人的東西都仔細排查了一遍才找到——這是一份‘境外投資代理合同’,英文寫的,董乾估計沒看懂這東西是什麽,所以遺落了,沒有一起寄給董曉晴。”

 

  很多境外的地下錢莊明面上會以一個“典當行”“貨幣兌換點”之類的門面當幌子,來源不合法的現金在他們的地下網絡中幾經轉手,最後以某個機構的名義存入銀行,再以“投資”為名,換成某種資產,幾進幾出洗白完畢,“合法”回歸到它主人手里。

 

  鄭凱風為了謀殺周峻茂,付給貨車司機董乾兩筆錢,尾款由於警方猝不及防的介入,打草驚蛇,不了了之,訂金的來龍去脈現在卻已經搞清楚了——這筆錢由鄭凱風在境外的公司匯出,通過地下錢莊的網絡洗白,整個流程已經快要走完了,如果這件事沒有東窗事發,過一陣子,董曉晴說不定就會得到這筆意外的投資收益,無知又富有地生活下去。

 

  董乾家里雖然不富裕,也並不窮,兢兢業業的小老百姓沒見過這樣一大筆錢,真見了也未必會動心——因為心里知道這是不義之財,對這麽多錢能幹什麽也基本沒有概念,起不了實際的貪念,那麽董乾為什麽肯舍命呢?

 

  駱聞舟:“那個匿名的寄存倉庫里還有什麽?”

 

  “有董乾亡妻生前的照片和一個紙人——燒給死人的那種——跪姿,後腦勺上寫了周峻茂的名字。”陶然說,“我們把附近做壽衣花圈生意的小店都找了一遍,有一家認了這個紙人,是在周峻茂車禍前一個月定做的,老板還翻出了單子,簽名和聯系方式確實是董乾,因為這個跪著的小人姿勢十分詭異,壽衣店老板懷疑他在搞什麽邪教巫蠱之類的東西,所以對他印象格外深,描述的體貌特征也對得上。”

 

  “我試著還原一下整個一樁案子——董乾的妻子二十一年前死於車禍,這些年他獨自拉扯女兒長大,一直不知道她的真正死因,然後突然有一天,一個神秘的快遞員在他沒有買任何東西的情況下找上門,送給他一份神秘的郵件,里面透露了他妻子真正的死因。”

 

  “董乾震驚之余,開始和這個神秘人聯系,他假裝網購,反複購買退貨,實際是在通過那個快遞員聯系他背後的神秘人物,對方把證據寄給了他,並且對董乾提出了合作。”

 

  “能拿到多少錢,董乾並不關心,那些跨境的黑錢怎麽流通對他來說太過複雜,他應該是一門心思只想報仇,甚至都無心找人翻譯一下那些繁複的資金合同。整個過程,鄭凱風沒有露面,並且在當年的那起案子里完美地隱藏了自己,甚至買兇謀殺周峻茂,都應該是以周懷瑾的名義——這就是為什麽董曉晴在得知一部分真相之後鋌而走險,刺殺周懷瑾的原因。”

 

  駱聞舟:“那麽董乾生前自己寄給自己的那封郵件怎麽解釋?”

 

  “推測應該是董乾寄的,”陶然說,“雖然董乾的目的是複仇,但背後畢竟有這麽大一筆錢,將來會轉到他女兒的賬戶,董曉晴如果一無所知,到時候可能會被這麽大一筆錢嚇破膽子——只是他沒想到董曉晴性格這麽激烈。”

 

  駱聞舟依然皺著眉:“那照你這麽說,董曉晴的車禍是誰幹的?”

 

  “你記得他們家鄰居的那個監控攝像頭嗎?”陶然說,“就是拍到縱火犯的那個——咱們技術員發現安攝像頭的那家的主機被人入侵了,有人在通過那個攝像頭在監視董乾家。”

 

  第88麥克白(二十九)

 

  “海洋他們最後一次去找董曉晴談話的當天,董曉晴從門口電井門里取走了一份快遞,”陶然說,“單子印得很清楚,能從鏡頭里看見,是董乾寄給自己的。”

 

  駱聞舟看了費渡一眼,如果說剛才費渡的眼神還有點懶洋洋的,那這會就是徹底清醒了,盯著免提手機的神色銳利起來。

 

  駱聞舟說:“但是如果我沒記錯,肖海洋最後一次走訪董家的時間,距離周懷瑾遇刺中間有好幾天,撞死董曉晴的人為什麽沒有趁這個時間動手?”

 

  “因為當時董曉晴家里隔三差五就有媒體的記者蹲守,她又一直躲在家里沒出門,入室謀殺的風險太高,而且沒有人能確定董乾寄回家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如果董乾寄回家的只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他們貿然行動反而會打草驚蛇。”

 

  駱聞舟不知想起了什麽,神色淡淡地“嗯”了一聲:“你接著說。”

 

  “三天後,董曉晴出門,先是順路去花店買了鮮花,又乘坐公交車去了恒愛醫院,誰也不知道她包里還藏了一把刀,那女孩當時就像是無辜無害的肇事司機家屬,心懷愧疚,去探望受害人家屬。我覺得那時候跟蹤她的人也沒想到她能幹出當眾捅人的事。”

 

  駱聞舟聽到這,沈默了一會,然後他說:“董曉晴收到董乾寄回家的郵包以後,自己過了三天,最後還是選擇了報仇。”

 

  人在一時沖動下,什麽都幹得出來,可是沖動終歸只有一時,天大的變故也不能讓人沖動三天,這三天里,董曉晴獨處時都在幹什麽呢?

 

  她可能在想方設法判斷郵包里信息的真偽,也可能是在謀劃怎樣報複周家人。

 

  她有肖海洋的聯系方式,也能隨時能打‘110’。

 

  她曾經遲疑過嗎?

 

  有沒有那麽一時片刻,她拿出手機按下號碼,想過把她手頭的一切交給警察,等待社會給她一個結果——無論她父親是受害者還是殺人犯?

 

  費渡有些吃力地曲起上者吊針的手,用關節輕且有節奏地敲著旁邊的病床護欄,被駱聞舟一把捏住了手指。

 

  “別亂動,”駱聞舟低聲說,“我不是搞諜報的,沒有聽譯摩爾斯電碼的功能。”

 

  陶然反應了一下,才意識到他在和誰說話,忙問:“你開了免提嗎?我說怎麽有回音——是費渡在你旁邊嗎?費渡,醒了啊?今天感覺怎麽樣?前天我們去看你時候你還不太清醒,看見哥給你買的水果了嗎?小喬還給你帶了一只熊。”

 

  水果多半已經進了駱聞舟那吃貨的肚子,熊的腦袋被手欠的駱聞舟用水果包裝袋套住了,擺了個高舉雙爪、緊貼墻角的造型,應該是一只剛搶完銀行就被警察堵住的劫匪熊,扮相相當有品味。

 

  陶然說:“那天可真嚇死我們了,你不知道,老駱都……”

 

  駱聞舟的反應快如閃電,聽了個音就預感到“陶大嘴”後面是什麽話,當機立斷地打斷他:“他還不能說話,也不能吃,水果都孝敬我了——行了別廢話,趕緊說正經的,你這種推測的依據是什麽?董曉晴他們家住的也不是什麽窮鄉僻壤,如果她一出門就被人跟蹤,那天為什麽沒查出來?”

 

  陶然這個敬業的同誌,註意力就好像是個指南針,雖然偶爾遇到擾動,但輕輕一撥,總能自動專註回工作。

 

  被駱聞舟一打岔,他立刻忘了自己方才要爆的料,連忙正色起來:“因為剛開始的調查重點錯了——董曉晴出門後,從家到花店這段路上,大概有十幾個天網攝像頭,其中有八個拍到了她,之後她在距離花店五十米處上了公交車,前往恒愛醫院——我們當時重點調閱了那八個拍到過董曉晴的鏡頭、跟她在同一站上公交車的乘客以及那輛公交車的尾隨車輛,結果一無所獲。”

 

  駱聞舟皺起眉,有一下沒一下地揉搓著費渡幹燥冰涼的手指縫。

 

  “後來我們在花店附近征集線索和周圍的民用監控,第二輪排查的時候,發現了一個騎行者。”

 

  駱聞舟沒聽清:“騎行?就是那些騎個自行車、渾身包得一點皮都不露的?”

 

  “對,這個人騎自行車的人是被一個書店側門的小監控拍到的,當時好像是在路邊休息,臉上包得很嚴實,還帶著墨鏡,距離董曉晴等待公交車的車站只有不到一百米,隨後這個人抄近路到了董曉晴乘坐的公交車途徑的下一站,收起折疊車上了公交,只坐了兩站就又下去,中間沒有和董曉晴有任何交集,所以我們剛開始沒註意到這個人。”

 

  “會不會是巧合?”駱聞舟說,“這個人可能本來沒想坐車,恰好騎累了而已,不能因為人家防曬就懷疑人家吧?”

 

  “不是巧合,”陶然十分肯定地說,“因為撞死董曉晴的那輛被盜車輛,正好就是從他下車的這一站和下一站之間綴上董曉晴所在的大巴的。發現這個問題以後,我們又回過頭來查董曉晴家附近——有三個鏡頭曾經拍到過他,大致畫了畫這個人的路線,我們發現這個人幾乎是一路跟著董曉晴,他騎車比走路快些,刻意繞了不少小路,完全避開監控是不現實的,但他非常小心地避開了可能拍到過董曉晴的監控。”

 

  跟蹤者不和董曉晴出現在同一個鏡頭里、避免與她在同一站上下車,把警方註意到他的風險降到最低。而就算運氣實在不好,警方還是註意到了他,騎行者密不透風的打扮也會讓他很被辨認出來。

 

  這個人專業、謹慎,反偵察意識像是訓練過的——

 

  “騎行者負責跟蹤前半段,盜車的兇手跟蹤後半段,如果董曉晴很消停地送完花就走,盜車賊會在失主報警之前棄車走人,沒想到她竟然對周懷瑾動了刀子。”

 

  如果鄭凱風是故意假借周懷瑾的身份和董乾接觸,那得知周懷瑾遇刺的一瞬間,他就會明白,董曉晴肯定是知道了什麽,董乾寄給她的郵件一定有問題,因此果斷滅口。

 

  “關鍵證據,”駱聞舟嘆了口氣,“陶然,拼湊出一件事的來龍去脈不行,我們需要關鍵證據。”

 

  “很難啊,”陶然的聲音里難免帶出幾分疲憊,“鄭凱風整個人都燒糊了——現在種種跡象,只能證明鄭凱風楊波他們和這一系列的案子脫不開關系——周氏的大本營在國外,那不是咱們的地盤,我們不可能說查就查,前幾天如果不是正好抓住了鄭凱風的打手們、再加上替鄭凱風倒騰錢的地下錢莊人去樓空,我們可能連董乾和鄭凱風之間的交易都查不出來。”

 

  “我知道,”駱聞舟說,“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

 

  這時,費渡突然輕輕一掙,把手指從駱聞舟掌心抽了出來,有些不聽使喚地在他掌心上寫:“等一陣……”

 

  “陣”字右半邊還沒寫完,駱聞舟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再次捉住了他的手指,和陶然交代了兩句掛斷電話,輕輕地在費渡大腿上拍了一下:“你一個旁聽生,怎麽還老要發表意見?敢把針頭碰掉了我打你。”

 

  費渡唯一能做出表達的地方也被他攥著不能動,只好無奈地看著他。

 

  “再等一陣,”駱聞舟說,“我知道,鄭凱風雖然死了,但橫跨這麽多年,有這麽多恩怨情仇的一起案子,證據出現得太快太集中,總顯得不太自然,對吧?”

 

  費渡沖他眨了一下眼。

 

  “我有一種感覺,”駱聞舟突然說,“關於這案子,你了解得比我們都深。”

 

  費渡靜靜地回視著他。

 

  駱聞舟捏著他的手指:“你上次讓我用隱私來換信息,下次讓我用個什麽換?”

 

  費渡按了按他的掌心。

 

  駱聞舟略微松開了一點,讓他寫字。

 

  費渡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每一筆都拉得很長,被照顧得十分精心的手指甲修得圓潤又整齊,不輕不重地從他掌紋里掃過。

 

  “‘給’,”駱聞舟念出他寫的第一個字,“給你什麽?”

 

  費渡橫平豎直地在他掌心里寫了三劃。

 

  駱聞舟好像不認字似的盯著自己的手掌看了好一會,一雙眉毛表情豐富地上下起伏片刻,然後“噗”一聲笑了,他搖搖頭,屈指在費渡臉上輕輕一彈:“寶貝兒,做夢呢吧?”

 

  費渡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駱聞舟雙手撐在他枕側,俯下身看著他,非常小心地避開他受傷的肩膀,低頭在他嘴唇上輕輕碰了一下:“也確實到你該做夢的點鐘了,睡吧,睡醒我陪你吃晚飯。”

 

  說完,他給費渡掖了掖被子,關電視、拉窗簾,又出門和等在門口的護工交代了幾句,拎著助步的拐杖慢慢走了。

 

  駱聞舟每天來“騷擾”他的時間都是固定的,是根據費渡的精神狀態幫他確立固定的作息,省得他晨昏不辨,幾天下來,費渡幾乎被他培養出了條件反射,一見他拉好窗簾離開,自動會湧起濃重的睡意,可不知是不是被陶然那一通電話鬧精神了,費渡突然睡不著了。

 

  鄭凱風冷漠的目光、楊波驚慌失措的臉、周懷瑾通紅的眼圈、周懷信滿身的血跡……所有人在他眼前繚繞不去。

 

  他註視著駱聞舟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護工走進來,調節了他的點滴流速。

 

  費渡輕輕吐出一口氣,覺得有點冷。

 

  又半個月以後,駱聞舟重新複職,回市局報道,就在他重新接手周家案子的第二天,接警臺接到了一個報警電話——

 

  第89麥克白(三十)

 

  燕城市平安區,平安大街派出所民警接到了總臺傳來的警情——他們轄區內一片年頭很老的公寓樓,本來就是商住樓,又年久失修,租金和售價都十分低廉,深受外地人和圖便宜的租客歡迎,很多人來了又走,居民成分非常複雜,三天兩頭要鬧一場矛盾。

 

  有一戶居民家里連續幾天聞到一股難以言喻的臭味,家里正好有孕婦,被惡臭熏得受不了。家人分辨出惡臭來源是隔壁,遂前去交涉,那家卻始終沒人來應門。孕婦家人又找了樓里約等於不存在的物業,物業一查,發現那戶房子是出租的,租客沒有留下聯系方式,房東的手機早已經成了空號。

 

  憤怒的孕婦家人認為物業存心不作為,要把隔壁的門撞開,雙方掐將起來,最後驚動了派出所。

 

  平安大街派出所派出了兩個專業調解鄰里矛盾的老民警上門,前腳剛到,還沒來得及展開調解技能,破公寓門就又挨了孕婦家人的一記佛山無影腳,好巧不巧,在這個節骨眼上,門軸“嘎吱”一聲崩斷了,嗚呼哀哉去也。

 

  一股能去客串“生化危機”的惡臭仿佛解開了封印,差點把門口那幾位熏個四腳朝天,其中一位老民警總覺得這股味似曾相識,突然想起了什麽,臉色一變,喝令所有人不許進入,自己摸出鞋套和警棍,小心的探查了一圈,最後拉開了冰箱門——

 

  三個小時後,市局的警車占領了公寓樓前的空地。

 

  駱聞舟雖然還是瘸,卻儼然已經習慣了和他的“第三條腿”和平共處,據他自己說,現在他上房揭瓦、下地抓賊全都沒問題,出個現場更是不在話下。

 

  他把拐杖橫在身後,活像背了一把遊戲里的大劍,用金雞獨立的高難度動作穩穩當當地戳在冰箱前,探身觀察里面的那位仁兄。

 

  冰箱里有一具男屍。

 

  今年冬天冷得早,燕城各區縣紛紛提前供暖,這屋里因為沒人續費,大約在大半個月以前就停了供電,提前到來的暖氣給停止制冷的冰箱雪上加霜,溫度急劇上升,被悶在里面的屍體和品類繁多的菌來了一場“世紀會晤”,產生了奇妙的生化反應。

 

  郎喬本來想在旁邊扶著駱聞舟,堅持了半分鐘,差點休克,臨陣脫逃了,跑到門口嚷嚷:“老大,你是不是鼻竇炎啊?”

 

  “一個熟悉廚房的警察,工作和生活中爛成什麽樣的生物體沒見過?少見多怪。”駱聞舟頭也不回地說,繼而沖法醫們招招手,“行,我看完了,擡走吧。”

 

  “駱隊。”陶然遞給他一個夾子,“你看,這是在死者行軍床的枕頭底下發現的。”

 

  駱聞舟戴上手套接過來——那是個十分常見的文件夾,里面夾著薄薄的幾張紙,每張紙上都貼著一張照片,旁邊是照片上人的姓名、性別、家庭住址等基本信息,角落里註明了日期和一個意味不明的數字。有些是打印的,有些是手寫的,手寫的字跡很重,錯字連篇。

 

  董曉晴的照片霍然在冊——在第一頁,照片上被人用紅筆畫了個叉。就是因為它,這起案子才第一時間被轉往市局。

 

  旁邊一個刑警探了探頭:“這字怎麽像小學生寫的啊?”

 

  “還是個發育過頭、以殺人為生的‘小學生’。”陶然的視線在屋里環顧了一周——這屋子是個開間,除了衛生間以外,就一間屋,不分廳室,環境非常簡陋。

 

  一臺成了藏屍櫃的冰箱,一個臟得看不出底色的布沙發,一把三條腿的塑料椅子,一張矮腳茶幾,一個舊式墻櫃,一臺落滿了灰的電視機和一張簡易行軍床,這就是全部的家具。

 

  沙發上堆著幾本翻爛了的黃色刊物,一套撲克牌和幾顆灌過水銀的骰子。墻角堆著一打啤酒瓶子和用過的一次性飯盒,自熱也臭了,只不過比起屋主,臭得小巫見大巫。

 

  墻櫃下面的行李箱里除了換洗衣服外,還有不少作案工具,膠皮手套、頭套、雨靴、防雨布、違禁刀具、鐵榔頭、鐵棒、電擊器與一些常見的撬鎖工具。中間陳列著幾沓摞得整整齊齊的百元現金,目測有十幾萬,圍成一圈,供著一尊慈眉善目的瓷佛。

 

  “郎大眼,你不是喜歡‘里昂’嗎?”駱聞舟對郎喬說,“這就是咱們本地生產的‘里昂’,快過來瞻仰。”

 

  “看在你是我老大的份上,我可以假裝剛才那句沒聽見,”郎喬幽幽地說,“辱我男神者不共戴天。”

 

  駱聞舟對著這個連男神都不敢大聲捍衛的市儈女人嗤笑了一聲,繼而轉向肖海洋:“這個人是什麽身份?”

 

  “這是他包里的身份證,王新城,男,三十九歲,但是方才我聯網查了,這張身份證是假的,照片和身份信息對不上。”肖海洋把能以假亂真的假身份證遞給駱聞舟,照片上的男人留著平頭,貌不驚人,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對面的人,也許是心理作用,看起來異常兇悍惡毒。

 

  “需要假身份的一般都有前科,很可能是在逃犯,”駱聞舟說,“去信息庫里比對——”

 

  肖海洋連忙應了一聲。

 

  “駱隊,墻櫃里總共有十二萬元整,”陶然很快點清了供佛的現金,“董曉晴那頁資料上的日期旁邊寫的現金就是這個數,應該是她的買命錢。垃圾堆里最後一張外賣小票的日期是董曉晴死亡前一天,如果這就是撞死董曉晴的兇手,那他很有可能是剛收到錢就死了,這種亡命徒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算給佛爺上供,也肯定就是一晚上的事。”

 

  “剛滅口,又被人滅。”駱聞舟嘆了口氣,“一個月多月了,但願平安區存檔的監控視頻還沒來得及刪,去查查看吧,沒有就試試在附近征集民用監控……總會有線索的。”

 

  陶然聽出他話里有話,擡頭和駱聞舟對視了一眼,駱聞舟沖他搖了搖頭,目光再次落在墻櫃里的兇器上——那頭套和橡膠手套的樣式如此熟悉,乃至於他一眼就認了出來,這就是那輛前擋風玻璃細碎、與他擦肩而過的兇手當時的穿戴。

 

  駱聞舟用拐杖輕輕點著地,緩緩地走出了臭氣熏天的現場,心里有種預感——這恐怕就是他們一直以來在等待的“關鍵證據”了。

 

  駱聞舟一語成讖。

 

  幾天後,肖海洋通過DNA和照片,從通緝犯的資料庫里找到了這個“王新城”的真實身份,這人本名叫“王勵”,是個長途司機,因為染上賭癮欠了債,鋌而走險,砍殺債主一家,之後連夜出逃,被當地警方通緝,沒想到居然就此幹起了沒有本錢的買賣。

 

  法醫證實,王勵的死因是中毒,胃部有啤酒的殘留,推測他應該是在毫無戒心的情況下,喝了攙有烈性毒藥的啤酒,地面上有毒物和啤酒的殘留物,應該是死者毒發掙紮時碰翻了酒瓶,但現場沒能找到那個曾經和毒物接觸過的酒瓶。

 

  除此以外,警方在王勵家里發現了一個熱水壺,里面有殘留的半壺水,然而王勵家里並沒有一個能盛熱水的容器。

 

  也就是說,當時某個人敲開了王勵的家門,很可能是帶著錢來的,所以得到了十分的禮遇,王勵不單喝下了下了毒的啤酒,甚至還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這個人端著杯子,冷冷地看著愚蠢的殺手中毒倒地,無助地掙紮,直到徹底沒氣。

 

  隨後,他把屍體塞進冰箱——這樣一來,屍體被發現的時間會大大拖延,很多證據都會隨著時間湮滅——然後把裝有毒酒的酒瓶和自己碰過的杯子帶走處理掉,來去無蹤,等屍體被發現的時候,自己早就金蟬脫殼。

 

  完美。

 

  如果不是王勵這個蠢貨在枕頭底下放了一份“貨單”……以及他用過的那個倒黴瓷杯還有個杯蓋。

 

  杯蓋在王勵中毒掙紮時,和啤酒瓶一起滾到了地上,這便宜貨質量不過關,杯蓋摔碎了,下毒的人雖然仔細地把碎片也一起隨身帶走了,可惜走得太倉促,沒註意布沙發底下還有一塊。

 

  那上面恰好沾著鄭凱風的指紋。

 

  至此,所有的證據都不慌不忙、有條不紊地自己排成一隊,來到了警方面前,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手把手地串聯起了前因後果——

 

  鄭凱風和周峻茂從三十八年前謀殺周雅厚開始,完成了帶著血腥味的資本原始積累。

 

  二十一年前,周氏為了進軍國內,故技重施,在這過程中,董乾夫婦無辜受到牽累,董乾痛失親人,卻一直被蒙在鼓里,在無可奈何的悲傷中過著普通人的生活,他的名字卻已經被魔鬼登記在冊。

 

  此後,鄭凱風和周峻茂終於度過了“黃金合夥人”同舟共濟的階段,開始同床異夢。

 

  到如今,也許是時機成熟,也許兩個人之間終於進入了“同室操戈”環節,鄭凱風把二十一年前埋下的伏筆重新拉出來,利用自以為是周峻茂私生子的楊波,里應外合,撞死了風光了一生的周氏現任掌門人。

 

  周峻茂之死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讓各懷鬼胎的真假太子們你方唱罷我登場地演了一場鬧劇,本以為可以緩緩收網,不料董乾這把“殺人的刀”竟然出了紕漏。

 

  董曉晴刺殺周懷瑾,誤傷周懷信,兇手緊急滅口,警方當天再審周懷瑾。

 

  仿佛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二十一年前的秘密意外地泄露出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鄭凱風聞風而逃,帶著現金敲開了殺害董曉晴的兇手的門,一杯劇毒謀殺了謀殺者。接著去接楊波,想要逃之夭夭,沒想到在酒店樓下意外遭到警察伏擊,鄭凱風走投無路,動用了最後的手段——“同歸於盡”。

 

  從“同舟共濟”到“同歸於盡”,只需要四步,沒想到正常的合夥人之間是這個流程,非正常的合夥人竟然也不能免俗。

 

  隨著王勵的屍體被發現,所有重要當事人都死絕了,那些細枝末節——諸如給董乾送快遞的神秘快遞員是誰,跟蹤董曉晴的騎行者是誰,放火燒了董曉晴家不說、還發短信向警方挑釁的腦殘是誰,全都已經死無對證,只好像那天從鄭凱風車上抓下來的私人保鏢們一樣,一概以“鄭凱風的手下”稱呼。

 

  給這六條沈甸甸的人命畫上一個休止符。

 

  六條人命也如六座冰山,同時撞在周氏這艘跨國的“泰坦尼克號”,謀殺、洗錢、跨境犯罪……一個時代的傳奇面朝夕陽,慘淡地沈沒在時代的汪洋大海里。

 

  費渡收起手機的免提,對電話那邊給他說案情進度的陶然說:“謝謝哥,我知道了。”

 

  一個月的時間,費渡終於從全身不遂進化到了半身不遂,雖然直立行走還比較成問題,但起碼能坐起來說幾句話了。

  護工被支出去了,費渡在醫院接待了一個訪客——周懷瑾仿佛比差點被炸得灰飛煙滅的費渡還狼狽,

有些僵硬地坐在旁邊,聽完了前因後果,呆坐在原地,半晌沒言語。

 

  “大概就是這樣,”費渡坐在輪椅上,上半身往前一傾,“周先生,這句話你可能聽膩了,我再說一遍吧,節哀順變。”

 

  周懷瑾用力閉上了眼。

 

  費渡的目光透過無框的鏡片,不動聲色地把周懷瑾剝皮扒骨一番:“其實我有一點不是很明白,鄭凱風為什麽要在這個時候才對令尊痛下殺手呢?”

 

  “周……”周懷瑾一開口,聲音就十分沙啞,他連忙清了清,“周峻茂這些年身體一直很好,但去年體檢的時候檢查出胸口有一塊陰影,雖然後來證明是虛驚一場,但對他有點沖擊,最近一兩年,他有好多次提到立遺囑的事——懷信應該和你提到過。”

 

  周懷信報警的時候確實嘰嘰喳喳地說過,費渡輕輕一點頭。

 

  周懷瑾苦笑了一下:“他不認我,一分錢也不會留給我的,遺產自然是由懷信繼承。懷信你也熟,很有點小聰明,但不是接班的料——尤其接不了他這不黑不白的生意。”

 

  他不必再往下說,費渡已經明白了——周峻茂晚年終於想起了自己還有個不成器的兒子,也知道他絕對駕馭不了這複雜的周氏,所以想要替周懷信清理一下自己的產業,漸漸從一些不那麽合法的領域里退出來。

 

  他背叛了和他一起從爛泥里爬出來的鄭凱風。

 

  周懷瑾低頭擦了一把眼睛,站起來告別:“謝謝費總,那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

 

  費渡打斷他:“周先生往後有什麽打算?”

 

  周懷瑾苦笑:“打算談不上,我還得回去配合你們對周氏的調查。”

 

  “你沒有決策權,也沒有參與,嚴格來說還是受害者之一,”費渡說,“放心吧,一般情況下不會牽連到你。”

 

  周懷瑾:“借你吉言,多謝。”

 

  “但是我還有一些其他的疑惑,”費渡用沒受傷的手輕輕敲打著輪椅扶手,自下而上地看著周懷瑾,“周兄——我這麽稱呼你不介意吧?我突然覺得你們兄弟倆、你家……令堂本人,所有的悲劇都源於周峻茂在未經親子鑒定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地就認為你不是他親生的,這件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周懷瑾一楞。

 

  “除此以外,這樁案子里的疑點還有很多,不說那些細節,我就說我覺得最不可思議的——周兄,你從小就認識鄭凱風,覺得他會是那種走投無路就炸死自己的‘烈士’嗎?”

 

  周懷瑾:“你的意思是……”

 

  “還有楊波,”費渡說,“你們都覺得楊波這人不堪大用,連他爬上董秘的職位都要再三質疑,這麽一個資質平平的人,鄭凱風到底看上他什麽了?謀殺周峻茂要帶著他,連夜跑路也要帶著他?你不覺得奇怪嗎?”

 

  周懷瑾隨著他的話音慢慢睜大了布滿血絲的眼睛。

 

  “我們這里恐怕只能查到這了,發生在國外的種種交易我們實在鞭長莫及,”費渡深深地看著周懷瑾,一字一頓地說,“周兄,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背後還有人,如果鄭凱風也是其中一顆棋子呢?”

 

  周懷瑾震驚地看著他。

 

  “你知道我的聯系方式——另外,我總覺得令堂在保險櫃里鎖了一輩子的東西,應該不止是一盒威懾周峻茂的心臟病藥,你認為呢?”費渡輕輕地沖他一眨眼,壓低聲音說,“我希望懷信能瞑目,我喜歡他的畫,走吧,我送送你。”

 

  周懷瑾魂不守舍地離開了醫院,都沒顧上和半身不遂的病人客套一句“留步”,費渡一直目送著他上車,嘴角終於露出了一個有些冰冷的微笑。

 

  他緩緩地調轉電動輪椅,一路若有所思地緩緩往自己的病房滑去……然後在自己病房門口看見了一位女士。

 

  她顯然已經上了年紀,然而絲毫不影響她的賞心悅目,穿著一身深灰色的小香風套裝,脖子上的小絲巾讓費渡都忍不住贊嘆的多看了兩眼,背影竟然還稱得上窈窕。

 

  女人手里拎著探病的飯盒和花,正在往費渡的病房里張望。

 

  費渡懷疑她是走錯了房間,於是緩緩地讓電動輪椅滑了過去,開口打了招呼:“您好。”

 

  女人聞聲回過頭來,略微睜大了眼睛打量著他。

 

  青年美人常有,但中年美人就難得一見了。

 

  費渡不由自主地開足了花花公子的火力,輕輕一推眼鏡,彬彬有禮地說:“姑娘,是探病找不到房間了嗎?”

 

  對方好像被“姑娘”這個稱呼叫楞了,一時沒應聲。

 

  “您在這站一會,我都覺得自己的病房會閃光,”費渡把輪椅推進病房,順手掐了一朵不知誰帶給他的花遞過去,“我對這邊的住院部比較熟,您想去哪,我能陪您走一段路嗎?”

 

  註:里昂是《這個殺手不太冷》的男主

 

  卷四

 

  第90朗讀(三)

 

  自從費渡開始能吃點正常的食物,他事兒逼的本質立刻暴露無疑,轉頭就嫌棄起醫院的清湯寡水來。其實費總的本意是想搬到風景優美的私立醫院,再雇個廚子,平時還可以把自己那幫美人助理招來聊聊天,有事讓她們跑腿,連療傷再療養,反正他也不在乎醫藥費能不能報銷。

 

  可惜費渡當時氣血兩虛,說話也比較吃力,這個十分完美的計劃還沒說完,駱聞舟已經自作主張地替他想好了主意。

 

  駱聞舟說:“不愛吃啊?行吧,我給你做好送過來——毛病真大,你怎麽那麽不好養活?”

 

  費渡只好委婉地表示,師兄自己就瘸著,不好勞動傷患。

 

  駱聞舟聽他說完,點點頭,隨後駁回意見,一錘定音:“那就不用你操心了,就這麽定了。”

 

  駱聞舟手藝固然不錯,但也絕對沒有能登上“廚藝大比拼”舞臺的水準,只會做家常便飯而已,然而費渡居然莫名其妙地為了這幾頓家常便飯,老老實實地捏著鼻子在公立醫院住下了,事後自己想起來也十分百思不得其解。

 

  只好歸因於是他這一輩子從沒吃過“免費午餐”的緣故。

 

  周氏的案子,對於刑警隊來說是暫時告一段落了,但是經濟偵查還遠遠沒有結束,後續的收尾工作也很複雜,駱聞舟自從回到市局,就一直很忙,這天更是一個會連著一個會,實在分身乏術,只好委托穆小青女士去他家看著燉鍋和駱一鍋,再勞動她去一趟醫院。

 

  臨走的時候,駱聞舟特意囑咐陶然跟費渡說一聲。

 

  不料陶然剛把電話打過去,費渡迎面就是一句:“哥,我開免提,周總在我這,想跟你了解一些情況。”

 

  擁有指南針般註意力的陶然聽了這話,立刻原地變身,進入了工作狀態,把什麽“媽”、什麽“送飯”的事拋到了九霄雲外。直到掛了電話,陶然心里還有點小疑惑,總覺得自己好像是忘了點什麽事。他思前想後一番,確認自己該說的都說了,不該說的一句也沒說,遂放下了心,全神貫註地寫報告去了。

 

  因此釀造了這場慘劇——

 

  穆小青看著眼前活的費渡,有那麽幾秒,確實懷疑自己是走錯病房了。

 

  她上次見費渡,還是他剛從ICU里被推出來的時候。當時費渡是昏迷狀態,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插滿管子的手上削瘦得見了骨,露出來的皮膚沒幾寸是不帶繃帶的,像個一碰就碎的瓷器,即使是人事不知,他那眉頭也一直是皺著,好像在默默忍受著什麽昏睡也不能掩蓋的痛苦,實在是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後來穆小青又聽說,他當時本來可以往車頭後面一躲,最多擦破點油皮,都是為了保護她那倒黴兒子才傷成這樣,於是對著費渡那張俊秀的臉腦補了一個癡情美少年被臭流氓誘拐的故事,每天到病房來溜達一圈,母愛快要泛濫了。

 

  所以等後來費渡醒過來,駱聞舟以“還沒跟他說好公開,也沒到見家長的地步,你們過來得太隆重,我怕他有壓力”這種鬼話為由,不讓他們倆來探病,穆小青居然就信了!

 

  這會見了真人,她才驚覺自己的想象力跑調跑得太遠。

 

  半身不遂也沒耽誤費總風騷,他病號服外面披了一件深灰色的外套,頭發打理得整整齊齊,鼻梁上架著無框的眼鏡,還沒說話,桃花眼里先帶三分笑意,再從冷冷的鏡片里折射出來,氣場強大而神秘,簡直要帶出些妖氣來——和病床上那“小可憐”簡直判若兩人。

 

  怎麽和駱聞舟說的不一樣呢?

 

  “哦,謝謝,住院區是有點亂,”穆小青打量著他,擡頭看了一眼病房門口的號牌,再三確認過,才問,“你認識一個叫駱聞舟的嗎?”

 

  費渡原本無懈可擊的微笑一頓,隱約意識到有點不對,因此十分謹慎地回答:“嗯?是我同事——請問您是……”

 

  穆小青把“是我同事”四個字單獨拿出來,放在腦子里嚼了嚼,以她過來人的敏銳味覺來看,並沒有咂摸出這句話里有什麽其他意味。

 

  現在的小青年談個戀愛都這麽淡定,臉不紅心不跳嗎?

 

  穆小青“哦”了一聲,了然地點點頭,心說怪不得駱聞舟那小子今天難得讓她來送個飯,提前還要啰嗦她,又不讓她說這個,又不讓她說那個,仿佛費渡是個當代稀有的“易害羞品種”。

 

  鬧了半天,那天在“重癥室”外邊,駱聞舟完全就是單方面在吹牛!

 

  穆小青回過神來,心里頓時樂不可支,自覺抓住了駱聞舟的小辮子。她不見外地把飯盒和花放下,往病床前的椅子上一坐,十分溫柔地對費渡說:“我啊,我是他家鄰居,他今天說有事走不開,正好我老公這兩天也住院,就順便托我給你帶飯過來——你們同事還天天給你送飯吃?怎麽對你這麽好啊。”

 

  費渡對別人的一顰一笑都極其敏感,越發覺得這位中年“美人”不對勁,於是避重就輕地“嗯”了一聲,簡單地贊同了“駱聞舟對他很好”這句話,又岔開話題:“謝謝,但是您都已經結婚了嗎?”

 

  穆小青明知道這是一記毫無誠意的馬屁,但看著費渡那張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臉,還是被他拍得通體舒暢,笑瞇瞇地說:“你這孩子真會說話,我兒子都長得像電線桿子一樣高啦!”

 

  費渡:“……”

 

  這個形容……聽起來還真是挺茁壯的。

 

  穆小青女士心大如太平洋,能把亞細亞一口咽了,雖然短暫地被費渡身上強烈的反差震驚了一下,但很快回過神來,三下五除二拽回了自己浪到了太陽系外的想象力,光速適應回現實——畢竟拋開其他不說,費渡在那種情況下救了她兒子,以及駱聞舟當時在病房外的情緒起伏都是真的。

 

  於是她高高興興地查起費渡的戶口來。

 

  費渡不知道現在的“中國好鄰居”是不是都這麽自來熟,雖然不至於招架不住,可是毫無準備地遭到這種丈母娘式的盤問,剛和周懷瑾鬥完心眼還沒休息的身心還是遭到了“重創”,最重要的是,他覺得自己方才好像犯了個錯誤——

 

  好不容易挨到穆小青起身告辭,費渡立刻趁她轉身的時候低頭給駱聞舟發了一條信息:“來送飯的是誰?”

 

  然後他若無其事地保持著微笑,推著電動輪椅給穆小青開了門:“您家人住哪一科的病房?我一會送您去最近的門。”

 

  穆小青聊得開心,早把方才扯的淡忘了,乍一聽他問,隨口說:“腳科。”

 

  費渡一臉空白:“……什麽?”

 

  穆小青:“不對,好像沒有腳科,那是什麽?四肢科?下肢科?腳氣進來的一般住哪一科?”

 

  費渡:“……”

 

  這滿口跑航母的嘴,一定是用了一套和駱聞舟很像的基因長出來的。

 

  “那您跟我往這邊走。”費渡二話不說地帶著她往大門口走去,並企圖臨時豎立一個“溫良恭儉讓”的形象,把自己方才那個德行從這位女士腦子里洗出去,他堅持陪著穆小青坐電梯下樓,恭送老佛爺似的一路把她送到了住院部大門口,“您往前一直走就可以了。”

 

  穆小青笑盈盈地說:“快別送了,哎呀,怎麽說著說著話,你反而又客氣起來了?”

 

  費渡十分有度地朝她微笑了一下:“應該的。”

 

  這時,他膝頭的手機震了一下,費渡垂目一瞥,見駱聞舟在百忙之中回了他倆字:“我媽。”

 

  費渡在初冬的凜冽寒風中,不動聲色地出了一身白毛汗:“阿姨慢走,註意安全。”

 

  穆小青嘆了口氣:“唉,我做‘姑娘’做了不到半個小時,又變回阿姨了。”

 

  費渡十分艱難地維持著八風不動的表情,又斯文又“靦腆”地說:“是……您太年輕,我一眼看錯了,真是不好意……”

 

  穆小青只想聽前半句,心花怒放地忽略了他正經八百的道歉:“我太愛跟你聊天了,好多年沒收到過小帥哥送的花了,駱聞舟都沒有吧?”

 

  費渡倏地睜大了眼睛——等等,什麽叫“駱聞舟都沒有”?

 

  這句話里蘊含的信息有點意味深長。

 

  可還不待他反應,穆小青就撂下了一句更狠的話。

 

  她說:“哈哈哈,我得拿回去跟我們家老頭子顯擺顯擺。”

 

  說完,穆小青女士瀟瀟灑灑地拈花飄然而去。

 

  費渡:“……”

 

  但凡他活動能靈便一點,大概已經給她跪下了。

 

  駱聞舟趁著會議間隙,想起費渡方才那條信息,十分奇怪陶然沒跟他說清楚,有點擔心穆小青嘴上沒把門的胡說八道,於是又把電話打回去:“怎麽了?”

 

  費渡語氣有點奇怪地說:“沒怎麽,師兄我愛你。”

 

  駱聞舟明知道“我愛你”仨字從費渡嘴里說出來,就跟“吃了嗎”差不多,還是一不小心撞在了樓道里的飲水機上。

 

  然後他當天傍晚就在傳達室收到了一簇熱烈又直白的玫瑰花,撲鼻的芬芳讓駱聞舟一瞬間疑心費渡是幹了什麽對不起自己的事,可是一想起費渡那個狀態,即便想幹什麽也是“心向往之,身不能至”,他就又淡定了,欣然把花帶回家安放在書房,並在駱一鍋想跟進來看個究竟時殘忍地把它鎖在了門外,吹起了愉快的口哨。

 

  兩個人各自在穆小青女士那里留了個不可說的把柄,每天各懷鬼胎地和平共處,倒比以前和諧了不少。

 

  終於,又過了一個多月,在隆冬第一場雪降下來的時候,駱聞舟徹底不瘸了,費渡也能出院休養了。

 

  車里暖氣開得太足,費渡不一小心迷糊了過去,等被駱聞舟拍醒的時候睜眼一看,發現周遭一點也不熟悉。

 

  “前面還有五分鐘到我家,”駱聞舟說,“你先醒醒,省得一會吹了冷風感冒。”

 

  費渡低聲重複了一遍:“你家?”

 

  駱聞舟面不改色地註視著前方路面,努力憋出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來:“對,日用品我都準備了,回頭我先把你放下,你看看還缺什麽,列個單子給我。”

 

  費渡可能是想歪了,默認了這種安排,同時下意識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駱聞舟的家費渡來過兩次,地面一百來平再加一個附贈的地下室,對於一個單身漢而言,是有點太大了,不過貓可以在里面盡情撒歡。

 

  推門進來,屋里暖氣融融,迎面就是廚房飄來的肉香,一股家的味道不由分說地纏上了冰天雪地中歸來的人,好像能把人融化在里頭似的。

 

  因為駱一鍋同誌的革命氣節不足以取信於人,廚房里又燉了雞,所以駱聞舟臨走的時候把它反鎖在了衛生間里,駱一鍋對這種安排怒不可遏,聽見門響,變本加厲地撓起門來,嘴里發出嗷嗷地咆哮,只待門一開,就撲上去把那鏟屎的撓成個大花臉。

 

  誰知還沒付諸行動,駱一鍋就聞到了陌生的氣味,在費渡腳下兩米處來了個急剎車,瞪圓了眼睛,屁滾尿流地又滾回了它的臨時監獄,悄無聲息地躲到了門後邊。

 

  費渡就像個鎮宅的,他一來,再也不用防著貓往飯桌上跳。駱聞舟難得在家吃上一頓不必“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飯,消停得快要感動了。

 

  更令他感動的是,費渡居然也沒有作任何妖,非但對駱聞舟自作主張地把他帶回家沒有任何意見,脾氣也非常順當,不管跟他說什麽他都答應“好”,而且短暫地抑制住了他的事兒逼本性,對駱聞舟準備的各種日用品也沒挑什麽刺……當然,當夜幕降臨的時候,駱聞舟才發現,是自己感動得太早了。

 

  第91韋爾霍文斯基(一)

 

  駱聞舟自己平時是住在客臥的——因為客臥及其衛生間離大門最近,這樣萬一早晨起晚了,他可以在兩分鐘以內完成把臉上的貓掀飛、穿衣服、洗漱以及發射出門的全部任務。

 

  於是當他把主臥當客房,抱著新的被褥給費渡鋪上的時候,費渡明顯是會錯了意。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直起腰來,一個熟悉的木香就從他身後貼了上來,隨後他被人從身後一把抱住,一只很不老實的手勾住了他的腰,另一只手則輕輕地掃過他的脖頸,按住他的嘴唇,繼而往他耳朵里吹了口氣。

 

  駱聞舟一側的耳朵里“嗡”一聲,身體沒經請示,已經擅自燒著了半邊,他一把抓住費渡的手腕,自己都覺得手心燙得沒法見人。

 

  駱聞舟:“別胡鬧。”

 

  費渡早發現駱聞舟對木系的男香沒什麽抵抗力,尤其是只剩下一點尾調的時候,於是出院前特意讓助理帶來了一瓶,此時,他對駱聞舟微弱的抵抗充耳不聞,從善如流地讓對方抓著手腕,順著他的後頸舔了下去:“師兄,假正經啊。”

 

  駱聞舟打了個寒顫,猝不及防地被費渡抵著膝窩一撲,撲到了剛鋪好的被子上。

 

  費渡剛洗過的頭發濕漉漉的,發梢凝成水珠,在昏暗的床頭燈下流光溢彩,叫人頭暈目眩,水珠忽然成型,滴落下來,駱聞舟的喉嚨跟著滾動了一下。

 

  費渡又似笑非笑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就喜歡你們這樣引狼入室的‘假正經’,口感一般都很好。”

 

  “滾下去,”駱聞舟活似中華鱉精附體一樣,內心火燒火燎,仍是伸手推他,咬牙切齒地說,“剛出院你就作死麽?”

 

  費渡早看出敵人的抵抗意誌十分消沈,不躲不閃地任他推,果然,駱聞舟的手勁並不比駱一鍋重多少,只是輕輕扒拉了一下,費渡沒有順勢後退,於是駱聞舟按在他胸口上的手就變了味道,仿佛不是在推拒,而是在占便宜。

 

  駱聞舟碰到了費渡的心跳,聽說那里曾經驟停過,所以費渡剛出ICU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去聽費渡的心音,然後心里想,什麽時候能讓這微弱又遲緩的心跳重新活潑起來,讓他幹什麽都行。

 

  ……現在倒是活潑了,駱聞舟有點後悔,很想把當時的話原封不動地吃回去。

 

  就在他走神的時候,費渡倏地湊近,駱聞舟周身的肌肉驟然緊繃,呼吸一滯。

 

  費渡先是若有若無地碰了他的嘴角,隨後帶著一點鼻音,嘆息似的說:“作死能死在你身上,這結局很美好啊。”

 

  駱聞舟實在不想聽見“死”這個字,倏地變色:“你胡……”

 

  可憐一聲“胡說八道”的訓斥剛起了個頭,他就被費渡封了口。

 

  這次唇齒間是淡淡的檸檬味——他家新換的牙膏。

 

  費渡給他實地表演了一番能給櫻桃梗打結的“伶牙俐齒”,把堅信自己“心無雜念”的駱聞舟攪合成了一鍋粥,熬幹了他最後的理智。駱聞舟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忍無可忍地親了回去,他下意識地按住費渡的後背,雙手脫離開大腦的控制,開始由其他器官支配著在費渡身上摸索……直到他不小心碰到了費渡的後肩。

 

  正好被壓在傷處,費渡明顯疼得激靈了一下,然而此人實在是條漢子,為了某些不可說的目的,他居然硬是扛住了沒吱聲。駱聞舟卻在瞬間清醒過來,哭笑不得。

 

  他忽然使了個巧勁,猝不及防地一翻身,迅疾無比地把費渡按在蓬松的被子上,費渡還沒來得及反應,手腕就是一涼,只聽“哢噠”一聲,他的左手被手銬銬在了床頭。

 

  駱聞舟平複著劇烈起伏的心跳,板著臉扭了扭僵成石頭的脖子:“老實點。”

 

  費渡側頭搖晃了一下手腕,手銬發出清脆的碰撞聲,他不當回事地笑了起來:“你打算剛開始就來這麽激烈的?”

 

  “假正經”的味道果然堪稱極品,名不虛傳。

 

  駱聞舟白了他一眼,煩躁地抓了一把自己亂糟糟的頭發,站起來一抖被子,把被費渡壓住的一團被子重新拽了出來,三下五除二將他裹成了一只大蠶蛹,然後在費渡頭上屈指一彈。

 

  費渡:“……”

 

  不,這個走向似乎有點不對。

 

  駱聞舟彈完他的頭,又鐵面無私地隔著被子在他身上拍了幾下:“睡覺。”

 

  費總萬萬沒料到,這位聲稱要把自己裸照裝裱的駱警官竟是個“真正經”。他仿佛在鬧市區的大街上邂逅了一只國家一級保護動物,十分震驚地楞怔了半晌,難以置信地伸手拉了一下鎖在床頭上的手銬:“駱聞舟,你就讓我這麽睡?”

 

  駱聞舟當然不是這麽想的,片刻後,他又重新走了進來,拎著個吹風機,開到最大功率,對著費總那“性感滴水”的腦袋就是一通“嗡嗡嗡”的亂吹,動作和每次給洗完澡的駱一鍋吹毛一模一樣。

 

  駱一鍋聽到這熟悉的動靜,從門縫往里張望了一眼,發現那鏟屎的正在對另一個人實施“非貓的虐待”,頓時心有戚戚然,唯恐下一個輪到自己,連忙撐起肉墊,悄無聲息地逃走了。

 

  費總被自己的長發糊了一臉,說話就得吃頭發,只好閉嘴。

 

  駱聞舟幹這事是個熟練工,不到五分鐘,就簡單快捷地打理完了費總金貴的頭,他不甚溫柔地在上面抓了一把,要去擰床頭燈:“這回可以了,睡吧。”

 

  費渡眼疾手快地伸出僅剩的自由手,拽住了駱聞舟:“師兄我錯了,你放開我,我保證不亂來。”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客廳里的電視正在回放小品,一句應景的臺詞正好順著門縫飄了進來:“都是千年的狐貍,你跟我玩什麽聊齋啊!”

 

  費渡:“……”

 

  駱聞舟:“……”

 

  兩個人就著詭異的情境與詭異的背景音面面相覷片刻,終於覺出此情此景的逗樂之處,同時笑了起來。

 

  費渡哭笑不得地往枕頭上一躺——枕頭非常軟,帶著一股有點甜的味道。

 

  不知是駱聞舟在上面灑了什麽助眠的東西,還是費渡自己折騰累了,他剛一碰到枕頭,眼皮就有合上的趨勢。他對著床頭燈柔和的光下擡起一只自由的手,半遮住眼,含含糊糊地說:“那你到底讓我來你家幹嘛?”

 

  駱聞舟沈默地在他床邊坐了一會:“我想照顧你,不行嗎?”

 

  費渡一頓,已經快閉上的眼又無聲無息地睜開了:“你不是都照顧了倆月嗎?”

 

  駱聞舟轉過身,手肘抵在膝蓋上,撐著頭看著他:“你以為我照顧你,就是因為你給我擋了個炸彈嗎?”

 

  不等費渡回話,他就隔著被子在費渡身上摑了一巴掌:“混蛋吧你。”

 

  費渡輕輕一動,床頭上的手銬就“嘩啦”一聲,他頂著一頭被駱聞舟吹得蓬松柔軟的亂發,無奈地看了一眼駱聞舟,也不知道誰是混蛋。

 

  駱聞舟忽然想起了什麽,問:“去抓鄭凱風那天,你在車上想問我的‘私人問題’是什麽?”

 

  費渡想了一會,把手掌往下一蓋,直接擋住眼睛:“忘在醫院里了,要不我再重新想一個吧。比如……你喜歡什麽姿勢?”

 

  “你當時想問的不是這個。”駱聞舟肯定地說,然後就在費渡以為他準備把這個問題繞過去的時候,駱聞舟居然一本正經地作出了回答。

 

  他說:“我喜歡正面能看清臉的——這種試一下就知道答案的問題太沒價值了,費總,你做生意的時候也這麽缺心眼嗎,你家居然還沒倒閉?我再給你一次交易的機會怎麽樣?”

 

  駱隊強買強賣,費渡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在溫暖的床頭燈下沈默了一會,他說:“許文超……就是那個綁架謀殺小孩的,他拋屍的地點屬於‘光耀基金’旗下一家項目公司,因為一些手續辦不下來,項目一直拖延,那片地也成了撂荒的安全的墳場——這個你們已經知道了。我說點你們不知道的吧,這個項目的項目書曾經送到過費承宇手里,想讓他註資,費承宇沒幹,理由是‘沒有成熟的盈利模式’。”

 

  費承宇就是費渡的父親,他們家整個集團的奠基人。

 

  “沒有成熟的盈利模式”這話聽起來毫無異常,駱聞舟卻從費渡的語氣里聽出了某種更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他下意識地直起腰來:“你爸和光耀基金也有聯系?”

 

  “曾經是很密切的合作夥伴,”費渡伸了兩根手指,示意他這算第二個問題,“我接管公司後查到的,他以前還給光耀旗下的一支公益基金捐過很多款,早期公司管理不規範,賬目很難查,但是通過那點留下來的資料來看,這個光耀基金歷史悠久,和他們合作的所有項目幾乎沒有賺錢的——”

 

  駱聞舟眼角一跳。

 

  “我了解費承宇這個人,非常貪婪,而且精明、冷酷,”費渡緩緩地說,每一個字都好像卡在他喉嚨里,吐出來十分沈重,“當時有些項目的投資名目一看就很荒謬,一看就是必輸的,他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當吃藥,這我真的不相信。”

 

  駱聞舟沈默地思量了片刻:“還有嗎?”

 

  “沒了,”費渡一聳肩,“你以為一個‘少爺’,在他留下的這個錯綜複雜的集團里混很容易?我光是想查閱公司的核心加密文件就花了將近兩年。”

 

  明里暗里做掉了足有一個加強連的絆腳石。

 

  費渡把最後面那句話咽了回去,裝做興致勃勃的樣子,靠著床頭半坐了起來:“該我問你了。你……”

 

  駱聞舟一伸手抵住他的嘴唇:“你要不要好好想想?別再浪費機會了,實在想不起來,我可以把那天我們在車上說的話複述一次。”

 

  費渡沈默良久,原本顯得有幾分輕佻的桃花眼都沈靜下來,好半晌,他才說:“我第一次碰到回答問題這麽積極的選手。”

 

  駱聞舟緊逼不放地註視著費渡的眼睛。

 

  他能感覺得到,費渡讓他用隱私來交換信息的時候,並不完全是開玩笑,他當時心里真的想問一句什麽,可是很快又後悔不想說了,正好當時鄭凱風的貨運車出現,給了他一個臺階下——如果費渡只是想開句帶點葷的玩笑,大可以一邊追蹤一邊說,當時的事態又沒緊急到連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的地步。

 

  費渡的嘴角不易察覺地繃了一下。

 

  駱聞舟等了片刻,眼神有些暗淡,聲氣一緩:“好吧,或者你也可以明天再告訴……”

 

  “我當時想問……”費渡倉促地開了口,說了一半,自己又笑了,“這問題更無聊,要不是你非得追問我早忘了——你當時不是說,你不是個剛表完白就轉頭懷疑對方的人渣嗎?我就是想問問,你什麽時候表白的,我怎麽不知道?”

 

  “你不知道?”駱聞舟挑起眉,“我覺得自己說得不太隱晦,你一個擅長從別人標點符號里往外挖料的,居然說不知道?”

 

  “你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塗啊費渡,”駱聞舟嘆了口氣,伸手摩挲著費渡的下巴,“你還打算說,你不明白我媽為什麽去醫院給你送飯,對不對?”

 

  費渡:“……”

 

  駱聞舟捏著他的下巴,讓他擡起頭來:“還有,你今天跟我過來,就是打算睡我,從來也沒想過在我這久留,對吧?”

 

  費渡一時說不出話來。

 

  分明是他先動手動腳地撩撥,是他先在雷池邊上里出外進的試探,可真被人一把拖進去時,他又不知所措,本能地想逃跑。

 

  可是本能想跑,心里卻不想跑,兩相交疊,他一時進退維谷,只好充滿恐慌地僵在那。

 

  駱聞舟用一聲嗤笑掐滅了他的另一條路。

 

  駱聞舟說:“你想得美。”

 

  然後他自己抱了一床被子過來,扔在費渡旁邊,在費渡的手銬上墊了一點棉花,擰滅床頭燈:“晚上想起夜叫我給你開鎖,睡覺。”

 

  第92韋爾霍文斯基(二)

 

  費渡在醫院躺了兩個多月,大概把他一輩子的睡眠都補全了,著實是有點睡多了。這天他好不容易被柔軟的枕頭激起一點困意,卻又跟著“心猿”和“意馬”輪番折騰了一圈,一躺下就有些心緒難平——尤其心猿意馬的對象在旁邊睡得十分無邪。

 

  他只好調整了個相對舒服的姿勢閉目養神,心里開始走馬燈似的想事。想他一直追查的,想他下一步要怎麽走,想他和駱聞舟透露出的、與仍然隱瞞的……諸多種種。

 

  鄭凱風車上那顆突如其來的炸彈,不僅是讓費渡在生死邊緣走了一圈,也多少打亂了他的計劃。

 

  比如因為他住院,畫冊計劃不得不臨時換了個聯絡人。新的聯絡人顯然是為了混學分才臨時頂上的,除了跑手續拿資料,基本不到市局來,這段時間市局又因為周家的案子忙得團團轉,“畫冊”的整個建檔工作基本是停滯的。

 

  再比如,周氏這案子一出,“那些人”猝不及防地在公眾視野中露出了狐貍尾巴。雖然他們最後用上非常低級的“殺人滅口”手段,總算把事情圓上了,能讓市局勉強拼湊出一條證據鏈結案,但有心人恐怕都有了自己的疑惑和猜測。

 

  當然,這對費渡來說也未必是壞事。

 

  可驚動了公權力,同時也意味著,他想像原定計劃一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解決掉“那些人”,難度大大增加了。

 

  還有……

 

  還有駱聞舟。

 

  對了,放下那些紛繁複雜的中長期計劃姑且不提,眼前還有一件迫在眉睫的“瑣事”讓費渡兩難——他今天莫名其妙地在駱聞舟家住下了,明天又該怎麽辦?

 

  他是要稀里糊塗地在這住下?還是快刀斬亂麻地告辭走人?

 

  費渡天生會獨處,後天又學會了鬼混,可是從來沒有人教過他什麽叫做“長期、穩定”的關系。

 

  一想到這當中種種不便,還有未來巨大的不確定性,費渡心里就無來由地湧起一陣焦躁,簡直不能理解為什麽自己還沒撬開手銬、光著腳跳窗戶逃走。

 

  不過幸運的是,就在費渡不堪滿腹千頭萬緒折磨的時候,他受了傷的後背和胸口突然一起發作起來,疼痛打斷了他紛亂的思緒。

 

  費渡一時有點喘不上氣來,他於是悄悄地把壓在身上的被子掀起了一點,然後習慣性地翻身平躺,把氣息拉得綿長而平靜,像安睡一樣挨著這疼痛。

 

  費渡非但沒有聲張,反而暗地里松了口氣——他熱愛病痛,對於他來說,身體上的痛苦有時就像一針強效鎮定劑,他在專心對抗痛苦的時候往往能摒除雜念,甚至讓他產生某種滿足感,控制欲得到最大程度的釋放,是件很上癮的事。

 

  費渡在這種半窒息的疼痛里終於停止了半宿的自我折磨,伴著一身冷汗漸漸放松,開始有了點稀薄的睡意。

 

  可惜,就在他快要戰勝失眠的時候,駱聞舟又讓他功虧一簣——那貨可能是怕他睡不好,自以為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打開了費渡的手銬。金屬機簧“哢噠”一聲,在一片靜謐中分外刺耳,一根針似的戳在費渡好不容易聚集起的睡意上。

 

  費渡:“……”

 

  真是太感謝駱師兄的“體貼”了。

 

  駱聞舟好像也懊惱於這動靜有點大,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觀察費渡的動靜。

 

  費渡閉著眼裝睡,然而越裝睡,神經就往往越活躍,幾乎要挑起探戈來。

 

  好半天駱聞舟才觀察完畢,躡手躡腳地重新回到床上,床墊傳來微微的震動,費渡松了口氣,那位總算消停了。他把自己繃緊的四肢重新放松,同時漫無邊際地想著:與人同床共枕就這點不好,“運動”完閉眼就能睡著還好,一旦稍微有點失眠,旁邊人翻身喘氣都是打擾,尤其駱聞舟的存在感還那麽……

 

  存在感很強的駱聞舟又有窸窸窣窣的動靜,煩人精這回翻身要起來。

 

  費渡在啼笑皆非之余,真是有點小崩潰,很想一榔頭敲暈駱聞舟,再敲暈自己。

 

  駱聞舟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擾人清夢,他雙手撐在床墊上,直起上半身,借著夜色中的微光,探頭端詳著費渡的“睡顏”,看了一會,他實在沒忍住,湊過去輕輕親了費渡一下,然後輕手輕腳地把他扒拉到了懷里——這些事只能趁費渡睡著偷偷摸摸的幹,否則這小子指不定又要得寸進尺。

 

  費渡:“……”

 

  他像屍體一樣任憑駱聞舟擺弄了一陣,那方才已經覺得擾人的呼吸聲這回直接貼在了他耳根,起伏的胸口緊貼在他後背上,兩套被子閑置了一套,姿勢分外擁擠。

 

  費渡無奈地想:“算了。”

 

  “算了”這倆字就好像一個魔咒,效果立竿見影,乍一從他心里生出,周遭一切煩擾頃刻就塵埃落定,費渡居然是一宿安眠。

 

  不過他睡得安穩,卻是被嚇醒的。

 

  駱一鍋清晨六點,準時從第一覺里醒來,總覺得少了點什麽,於是貓爺張牙舞爪地伸了個大懶腰,頭晃尾巴搖地一哆嗦,將全身的炸毛抖回原位,它例行公事地在“領地”里巡視了一周,最後順著門縫鉆進了比別處高兩度的主臥。

 

  駱一鍋把自己拖到了一尺來長,墊著後腳扒到床沿上,好奇地左右聞了聞,然後它大著膽子“喵”了一聲,一個健步躥上了床,低頭嗅著費渡落到被子外面的手。

 

  費渡半睡半醒間感覺到有一團毛在蹭他的手,下意識地伸手一摸,摸到了一個柔軟溫熱的小活物。

 

  他先是一楞,隨即整個人突然從睡眠狀態掉進了應激狀態。費渡猛地坐了起來,瞳孔瞬間收縮,渾身的血都被急劇上升的血壓撞入四肢,手腳一時發麻,脖子上仿佛被臆想中的金屬環緊緊地卡住,這讓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

 

  駱一鍋原本正在認認真真地辨認陌生氣息,被他突然詐屍嚇得在原地一蹦,身上的毛炸做一團,後爪從床沿上踩空,爪舞足蹈地掉了下去。

 

  一人一貓驚魂未定地面面相覷片刻,終於驚動了一家之主。駱聞舟迷迷糊糊地把費渡往自己懷里一攬,在他腰上輕輕一摑:“別鬧……天還沒亮呢。”

 

  費渡這才回過神來,緩緩地吐出他卡在喉嚨里的那口氣,醒得不能再醒了。

 

  駱一鍋已經鉆到了床頭的小藤椅底下,只露出個腦袋,一對尖耳朵被擠得背在了頭頂,活像只兔子,戰戰兢兢地窩起前爪瞪著他。

 

  費渡與它對視了片刻,緩緩挪開駱聞舟的胳膊,悄無聲息地下地走出了臥室。

 

  駱一鍋警惕地盯著他的背影,疑心那鏟屎的蠢貨被“壞人”害死了,連忙跳上床查看,它繞著駱聞舟溜達了兩圈,欣慰地發現鏟屎官還會喘氣,遂放下了心,毫不留情地從他身上踩了過去,追出臥室,繼續探查敵情。

 

  然而“敵人”既沒有攻占它的貓爬架,也沒有搶它的窩,就只是對著陽臺的落地窗發呆。駱一鍋還是怕他,在原地踟躕著不敢過去,滿心焦慮,因此不由自主地追起了自己的尾巴,等它察覺的時候,發現費渡已經盯著它看了好一會,駱一鍋連忙剎車,瞪起大眼睛僵成了標本。

 

  費渡依然記得這貓小時候的樣子,那時它還是個支楞著尾巴尖、顫顫巍巍的幼貓,頭上長著雛雞似的絨毛,顯得腦袋大身子小,一臉智力欠缺的懵懂。

 

  看在陶然的面子上,他勉為其難地把小貓帶回到了市區的小公寓,每天除了餵食餵水,基本對貓視而不見。幼貓天生愛粘人,雖然幾次三番被無視,仍是不依不饒地抱來蹭去,不理它,它就會哼哼唧唧地叫喚,吵得費渡煩不勝煩。

 

  有一天,幼貓朝他伸出了爪,爪子勾住了他的褲腿,扒在地上撒嬌耍賴,費渡的耐心終於告罄,就在他皺著眉冷冷地看著那貓,盤算著把它轉手送給誰時,費承宇突然來了。

 

  聽見鑰匙聲響的瞬間,費渡一把抓起了掛在他褲腿上的貓,活活把幼貓的指甲拉斷了,幼貓一聲柔弱的尖叫還沒來得及叫出來,就被少年捏住脖子沒了聲音,然後它被粗暴地扔進了抽屜里。

 

  抽屜剛剛合上,那男人就推門進來了。費渡手里端著一本書,若無其事地從書房里走出來,好似剛剛被開門聲驚動。

 

  費承宇還是發現了他屋里的貓糧和貓砂盆,幸運的是,這天他剛清理過貓砂,貓糧還沒來得及放。

 

  費承宇問:“你養了個什麽?”

 

  “貓,”當時不滿十五歲的費渡一臉心不在焉,好似隨口說,“那個多管閑事的警察給的。”

 

  費承宇十分有興趣地轉過頭看著他:“小民警還挺有童趣,貓在哪呢?拿給我看看。”

 

  費渡看了看他,冰冷又詭異地笑了一下,沖他攤開手,掌心有幾根帶血的貓毛:“在這呢。”

 

  費承宇看完沒說什麽,只是不鹹不淡地教訓了他幾句,囑咐他再買一只差不多的還給人家,適當的時候可以和警察走得近一點,將來有好處。費渡眼皮也不擡,懶洋洋地聽著,不知聽進了幾句,同時當著費承宇的面,他心靈手巧地把那幾根貓毛編在了一起,在那男人離開的時候,沖著他的背影無所謂地一吹——

 

  費承宇檢查完了他的“得意之作”,心滿意足地走了。

 

  那是費渡第一次反抗,第一次瞞天過海,第一次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人無所不能,魔鬼也能被他過度的自信輕易騙過。

 

  不過現在,當年的幼貓已經長成了好大一只,據說性情古怪,還掉毛——

 

  費渡收回了讓駱一鍋緊張的視線,緩緩從它身邊走過,在它碗里加滿了貓糧。

 

  駱聞舟平時八點半上班,八點十分能起床已經不錯了,每天早晨都過得跟打仗一樣。這天,他卻不到八點就睜了眼,先是伸手一摸,摸了個空,他一激靈翻身起來,對著已經涼透了的半張床楞了好一會,幾乎帶著幾分惶急沖了出去。

 

  直到看見坐在陽臺上喝咖啡的費渡,駱聞舟這口氣才算松下來。

 

  餐廳的小桌上擺著加熱過的三明治和另一杯咖啡,應該是費渡一大早下樓買的,駱一鍋的貓糧盤還剩下大半盤,那有奶就是娘的王八蛋正蹲在沙發上舔爪子,明顯是吃飽喝足了,根本沒有搭理那過氣鏟屎官的意思。

 

  “這麽早。”駱聞舟嘀咕了一句,又皺著眉走過去搶走了費渡的咖啡,“誰讓你喝這個了,去廚房左邊那櫃子里拿牛奶。”

 

  費渡點了點手表:“你快遲到了。”

 

  駱聞舟不屑與他爭辯,打算讓他領教一下什麽叫“龍卷風一樣的男子”。

 

  然而等他洗漱完,徹底清醒過來以後,駱聞舟看見費渡身上穿戴整齊的衣服,心里不由得又打了個突。

 

  他一口咬掉了半個三明治,在快被噎死的間隙中,假裝若無其事地問:“你今天要出去?”

 

  費渡聞聲放下了牛奶,表情有點為難。

 

  駱聞舟就像剛輸入高考準考證號,等著查成績的學生一樣,一顆心剎那提到了嗓子眼,與剛咽下去的早飯發生了慘烈的撞擊,唯恐費渡給他一句“我想了想,還是告辭吧”。

 

  費渡:“你這里是不是沒有多余的停車位了?”

 

  駱聞舟高高吊起來的心“噗通”一下砸回心里,砸得他一把含苞待放的心花齊刷刷地怒放起來,他實在難以掩飾,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

 

  費渡看著他的表情,十分意外,心想:“看不出這破小區車位還挺充足。”

 

  結果就聽駱聞舟心花怒放地告訴他:“哈哈,是啊,沒了。”

 

  費渡:“……”

 

  什麽毛病!

 

  駱聞舟三口並兩口地把早飯塞進肚子,車鑰匙扔給他,也不問他要去哪:“這兩天出門先開我車,等周末我想辦法給你弄一個……最多一個,可別把你那‘三宮六院’都開過來。”

 

  費渡:“你呢?”

 

  駱聞舟活力十足地朝他擺擺手,跑進地下室扛走起他的大二八,動如瘋狗一般,“稀里嘩啦”地騎走了,活活把自行車蹬出了火箭的氣勢,“白虹貫日”似的奔向市局。

 

  第93韋爾霍文斯基(三)

 

  “白虹貫日”到底還是不如四個輪子的現代科技產物跑得快,駱聞舟同誌臭美了一早晨,不幸光榮遲到。

 

  不過在這方面,駱聞舟乃是慣犯,晚個十幾二十分鐘,還不足以激起他的罪惡感,他大搖大擺地走進辦公室,十分坦然地接受眾人的註目禮:“早啊,孩兒們,吃了嗎?”

 

  註目禮染上了一層期待的柔光,饑餓的群眾飽含深情地看著他。

 

  駱聞舟空著手“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宣布:“我吃了。”

 

  含情脈脈的目光立刻黑化,原地化作仇恨的利箭,恨不能把駱聞舟楔在地上,再踏上一萬只腳。

 

  不過隨後,樓下食堂緊跟著送上來幾籠剛蒸好的小籠包,得知這是駱隊刷卡買的,人民群眾的情緒又穩定了下來,駱隊又重新成了大家的好隊長。

 

  郎喬一邊給大家分包子,一邊問:“老大,你又起晚了是嗎?”

 

  “沒有,”駱聞舟用狀似很隨便的語氣說,“早晨我車讓人開走了,騎車過來的。”

 

  駱聞舟沒有拿愛車當小老婆的毛病,在這方面頗為大方,便衣探訪、不方便開公車時,經常會“私車公用”,還會偶爾借給窮鬼同事相親用。然而這句話的重點不在“借車”,而在“早晨”。

 

  有好事的同事探頭問:“誰一大早開你的車啊,駱隊,昨天晚上家里有人吧?”

 

  駱聞舟欲蓋彌彰地一笑,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享受起“群起而哄之”的特殊待遇,完事他還要得便宜賣乖,真顯擺假抱怨地來了一句:“裹什麽亂,我這喝了一肚子西北風還沒消化呢,唉,這種時候就覺得,單身狗也有單身狗的好處。”

 

  眾人聽了這番話,嘴里的包子忽然有點不是滋味,雖然填飽了肚子,依然有點想揭竿而起,弄死這個賤人。

 

  駱聞舟心滿意足地收獲了一把死亡視線,打開自己的電腦,登陸市局的“移動辦公系統”。

 

  自從上次出了跟蹤楊波的刑警身份泄密事件,他就養成了沒事登陸看一看的習慣。

 

  “對了,老大,昨天行政的王主任說,快年底了,局里打算做個普及安全教育的宣傳片在公交地鐵上放,讓咱們隊出幾個人。”郎喬說,“要形象好一點的。”

 

  “告訴老王,我手下是本市公檢法系統第一秧歌……不,模特隊,讓他過來隨便挑,看上哪個直接領走,我們賣身不賣藝……”駱聞舟伸了個懶腰,隨手把頁面往下拉,“哎,什麽情況,怎麽熊孩子離家出走的破事也推送到我這了?”

 

  這套移動辦公系統全稱太長,於是大家給它起了個藝名,叫做“打卡器”,系統設計理念其實很先進,是全市範圍內聯網的,只是沒有經過強制性推廣,功能又和本來就有的公安內網有諸多重合,誕生得很是多余。於是它和市局每年舉辦的無數場不知所謂的活動——諸如沒人看的宣傳雷片一樣,都成了“面子工程”。

 

  除了出外勤時要記掛著“打卡器”這個形式主義的小累贅,其他人基本也就是在寫年底總結的時候,才會一窩蜂地登陸查詢自己的工作記錄。

 

  駱聞舟的權限比較高,除了能查詢市局刑偵隊所有人的出勤情況以外,他還能看見各區分局刑偵部門目前都在幹什麽。如果各區分局與街道派出所遇到比較複雜的情況,需要轉交上級,他們也會事先備份簡單信息,在走程序前推送給相關部門負責人。

 

  可是此時推送到他面前的這案子著實有點“雞毛蒜皮”——是一起中學生集體離家出走事件。

 

  本市有一所初高中一體的私立學校,名叫“育奮中學”,育奮中學是封閉式管理,學生們都住校,一周才能回家一趟,這禮拜卻有幾個高一的學生趁夜從學校里翻墻跑了,其中一個學生還給老師家長留了封信,交代了出走緣由,無非也就是“壓力太大”、“孤獨沒人理解”之類。

 

  駱聞舟看完,十分莫名其妙:“我說,下一步咱們的工作重點是不是就得變成尋找走失金毛犬了?”

 

  燕城的公安系統一般是這樣的——類似自殺、事故、尋人之類的案件,由基層派出所的民警處理。如果民警介入後,發現事件比較複雜,需要配合專業的刑偵手段,就會報到所屬區縣分局的刑偵隊。

 

  一般只有那些跨越了行政區,或是影響非常惡劣的大案要案,才會驚動市局。

 

  郎喬溜達進他辦公室,探頭一看:“哦,這個事啊,我知道,首先這件事跨區了,而且據說還申請了網警協助,不是一兩個派出所能解決的事,協同作業的部門比較多,可能是推送的時候沒仔細看,順手把市局也鉤上了。”

 

  陶然奇怪地問:“尋人找網警幹什麽?這幫熊孩子離家出走去網吧啦?”

 

  “不是,因為領頭那孩子留下的那封信在網上火了,”郎喬打開手機上的社交媒體給他們看,“還有好多人轉發,現在的孩子都離不開網,萬一在哪看見了,可能會抑制不住虛榮心回複,到時候能第一時間定位到人。”

 

  駱聞舟掃了一眼:“這都三天了,人還沒找到?”

 

  青少年離家出走和兒童走失不是一回事,出走的是高中生,十四到十六周歲不等,男女都有,因為是自發結伴走的,碰上什麽危險的概率也不高,而且畢竟年紀小,比較容易追蹤,往往很快就會被逮回來。

 

  當然,更常見的是錢花完了,熊孩子們不等被找到,就自己乖乖滾回來了,三天還沒找到人,著實有點不太正常。

 

  “誰知道跑哪去了,”郎喬一聳肩,“想我年輕那會,每天都忙著早戀,從來沒時間搞這種幺蛾子難為老師家長……”

 

  “對,你肯定也沒時間讀書。”駱聞舟翻了個白眼打斷她,“三歲看老,你也就這點出息——快別貧了,準備開會!”

 

  這是在大半年非人的工作強度後,市局難得清閑的一段日子,駱聞舟懶洋洋地主持了一個玩手機……不,思想學習大會,會議的主要內容是由陶副隊用平鋪直敘的聲音念催眠的學習材料,中老年同事們交頭接耳抱怨孩子不好好學習,小青年們由駱隊本人身先士卒,在會議室里開了個團,現場刷boss

 

  要是每天都能像這天一樣就好了——整個燕城籠罩在冰天雪地里,大家打著哈欠上班上學,公安系統冬眠在寧靜的會議室里,手頭最大的案子就是一夥高中生離家出走。

 

  手遊里的Boss被轟了個四腳朝天,駱聞舟跟周圍一幫人擠眉弄眼,在會議桌底下互相拍手。同時,他心里又忍不住走了個神,心想:“費渡那會在學校里幹什麽呢?”

 

  那時候他媽剛死,他又有一個說不清楚的父親,十四五歲的孩子,連句多余的話都不願意跟人說,心事重得千斤頂都扛不起來,他聽得進老師講課嗎?會像別的孩子一樣,惦記著自己要考哪一所大學嗎?能無憂無慮地沈迷於早戀嗎?

 

  “老大,又開一盤,快點加進來。”

 

  駱聞舟回過神來,重新端起發燙的手機,感覺費渡可能是有毒,見縫插針地要跑到他腦子里來騷擾一番,甚是煩人。

 

  比竇娥還冤的費渡此時對自己的“罪行”毫不知情,他輕車熟路地開車去了燕公大。

 

  潘雲騰的辦公室門被敲響了三下,他擡頭應了一聲:“請進。”

 

  市局重啟“畫冊計劃”,白老師的丈夫潘雲騰就是燕公大這邊的負責人,也是費渡的臨時導師——費渡原定的導師在開學前突然獲得了一個難得的進修機會,著實機不可失,於是幾經疏通學校的關系,把費渡換到了潘雲騰手下,讓他“機緣巧合”地開始跟進“畫冊”項目。

 

  “費渡?”潘雲騰見他楞了一下,“你怎麽這就出院了?快坐。”

 

  費渡住院的時候,潘雲騰和白老師夫婦當然也去醫院里探過病。他這會臉上仍然帶著明顯的病氣,臉頰蒼白,衣服也比平時厚了三分,下樓時感受了一下燕城嚴酷的冬天,被車載空調用熱風對著吹了一路都沒能暖和過來,直到這會手還是僵的。

 

  他道了謝,從潘老師手上接過一杯熱飲,捂在手心里好半晌,燙紅的手指才有了幾分活氣。

 

  “不需要後續治療,在醫院住著也沒什麽用,再說住得也不舒服,還不如回來慢慢養,”費渡說,“再說我怕再躺,一個學期就過去了,您讓我留級怎麽辦?”

 

  “說正經的,你也是,”潘雲騰沒回應他這句玩笑,嚴肅地說,“一線刑警偶爾遇上危險還可以理解,可我還是頭一次聽說一個調檔做文字整理的學生也能趕上這種事!”

 

  “巧合,當時市局公車不夠,正好借他們用車嘛,”費渡十分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我聽說駱隊為了我這事寫的檢查都夠集結出版了?這事就算揭過吧――老師,我交的作業您看了嗎?”

 

  潘雲騰瞪了他一眼,從電腦上調閱出他交的論文,他辦公室有個電視,潘老師專精學術,不茍言笑,即使偶爾放松,看得也是法制頻道——費渡進來之後的這會功夫,電視上正好在播《鄉村警察故事》,講一個婦女出走後死在路邊,旁邊有急剎車痕跡,當地派出所很快找到了肇事車輛,肇事司機承認自己深更半夜醉酒駕車,從死者身上碾了過去。

 

  可偏偏死者身上沒有撞擊痕跡,死因仿佛另有隱情。

 

  費渡也沒看見前因後果,只是電視節目渲染的氛圍又詭異又森冷,好像藏著什麽大陰謀似的。

 

  潘雲騰大概是嫌吵,擡手關了電視。費渡在轉椅上轉了一圈:“人是撞死的,還是死了以後再被車碾壓的,法醫很容易鑒別吧?這種所謂‘陰謀’有什麽意義?”

 

  “要是之前整理的那些卷宗你都仔細看了,就會發現,其實大部分的犯罪分子並不具備足夠的常識和智力,”潘雲騰一目十行地回顧著費渡的論文,頭也不擡地說,“有些完全是一時沖動之下的激情殺人,還有一些十分愚蠢,兇手甚至會相信一些道聽途說的謠言,企圖糊弄當代刑偵手段。真正棘手的犯人非常鳳毛麟角——唔,群體性趨勢,‘趨勢’這個詞用得很微妙,你為什麽想寫這個題目?”

 

  “因為您說得對,除了在一些相對偏遠地區,想要躲過當代刑偵手段是很困難的,往往也更挑戰人的心里承受能力,但群體性犯罪則是另一回事,有時候成員可能根本不認為自己參與了犯罪活動,”費渡說,“越是相對封閉的環境,就越是容易催生出畸形的群體,比如監獄、偏遠山區里買賣人口等。當然,開放的地區同樣有可能,只是成本也會比較高。”

 

  潘雲騰看了他一眼。

 

  費渡脖子上還掛著圍巾,微笑藏了一半在圍巾里,說出了他的來意:“老師,最近的三起大案都是群體性事件,能不能在畫冊里專門做一個專題?”

 

  潘雲騰的眉高高地挑起來,如果不是因為這個聯絡人是他自己指定的,潘雲騰幾乎要疑心費渡是別有用心。

 

  費渡低聲解釋:“我做事不喜歡半途而廢。”

 

  “我考慮一下。”潘雲騰沖他擺擺手。

 

  費渡也不糾纏,沖他一點頭,起身告辭,同時不太擔心對方會不答應――如果真是那樣,反正他也有辦法讓現在的聯絡人因為一些意外退出項目。

 

  希望運氣好一點,他的論文能說服潘雲騰,否則非要動用非常規的手段,對傷患而言也是種負擔。

 

  第94韋爾霍文斯基(四)

 

  早晨出來還是陽光燦爛、晴空萬里,傍晚卻突然來了一片沒來由的雲,無理取鬧地下起小雪來。

 

  駱聞舟把自行車當雪橇推,一邊走一邊在地上滑,快溜到市局大門口的時候,陶然忽然三步並兩步地趕上來,把一個包裝十分喜慶的盒子掛在他車把上:“你怎麽跑這麽快,那麽著急回家做飯啊?這是我媽從老家寄過來的臘肉,都是沒吃過飼料的土豬肉做的,純天然綠色食品,我剛在辦公室分一圈了,這是你的。”

 

  駱聞舟一句“謝謝”還沒說完,就看見陶然的手搭在那臘肉盒子上,食指飛快地在上面敲了三下。

 

  天一冷,陶然就早早地套上了烏龜殼一樣的羽絨服,裹得十分厚實,渾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駱聞舟擡頭看過去的時候,見他眼睛里沒有一點笑意,立刻就知道這盒“土特產”不是單純的土特產。

 

  駱聞舟一頓之後,若無其事地道完了謝,把盒子拿在手里掂了掂:“一看見臘肉,就知道冬天真到了——怎麽這麽沈,你媽這是給你寄了多少?”

 

  “多著呢,”陶然說,“我昨天還給師娘送了一箱。”

 

  駱聞舟倏地一楞——陶然方才敲打盒子,是在暗示他盒子里除了臘肉還有別的東西,補上這一句話,則代表里面的東西是從師娘——楊正鋒的遺孀那里拿過來的。

 

  兩個人無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從師娘手里拿過來的東西,只可能是楊正鋒的遺物。

 

  駱聞舟試探道:“師娘可不待見咱倆,現在不年不節的,你過去打擾,她沒把你打出來?”

 

  老楊犧牲三年了,如果她手里有什麽東西,為什麽現在才肯拿出來?

 

  陶然頓了頓,目光中充滿了某種難以言喻的東西。

 

  卷著雪的夜風陰冷而凜冽,能吹透皮囊,直抵肺腑,市局門口的紅旗還是國慶時插上的,一直沒有摘下來,在風雪中獵獵作響,紅得仿佛要刺破沈沈的暮色。

 

  駱聞舟站住了,心里忽然生出不祥的預感。

 

  “師娘……師娘上個月去了醫院,”陶然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渺茫的天光,又沒著沒落地落回到自己腳面,輕聲說,“剛剛查出了淋巴癌。”

 

  駱聞舟一時錯愕:“什麽?”

 

  “晚期,”陶然說,好像被寒風嗆了嗓子,他吐字有些困難,“沒多少……沒多少日子了。”

 

  “我去她那看看。”駱聞舟楞了片刻後,突然翻身上車,踩住腳蹬,“那孩子怎麽辦,都沒畢業……”

 

  陶然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肘,朝他搖搖頭。

 

  “今天太晚了,你先回家,別打擾她休息。”陶然說著,又一次敲了臘肉的包裝盒,意有所指地對他說,“你也不是人見人愛,她見了你心情未必會好——回家吃頓好的,我走了,你慢點騎。”

 

  “陶然!”駱聞舟吐出一口白氣,對著他的背影說,“她得這個病,是不是因為老楊?是不是因為老楊出事,她一直心情抑郁才會這樣?”

 

  陶然遠遠地沖他擺擺手,沒回答。

 

  沒什麽好回答的,再深究原因,也改變不了結果,事已至此,說什麽都晚了。

 

  也可能這就是命。

 

  與你是天才地才還是鬼才、有幾萬貫的家財、多大的權勢,都沒什麽關系。

 

  陶然掛在他車把上的臘腸真是不少,累累贅贅地壓住了駱聞舟的前輪,他逆風而行,簡直舉步維艱。

 

  早晨出門時,這輛車的兩個輪子還像一對神通廣大的風火輪,晚上回去,就仿佛成了變形的鐵圈。

 

  就在駱聞舟騎車穿過馬路,往右一拐,經過購物中心門口的停車場時,他突然若有所感,下意識地擡頭看了一眼,隨後猛地反應過來他方才超的那輛車有點眼熟。

 

  駱聞舟連忙伸腳點地剎住自行車,扭頭望去,霍然和自己的車打了個照面。

 

  他頂著一頭細碎的冰雪碎渣,睜大了眼睛和自己的坐騎面面相覷。那車的發動機著著,引擎發出“嗡嗡”的響動,暖和的近光燈下,雪花簌簌地旋轉而下。

 

  費渡居然來接他了?

 

  駱聞舟方才發沈的心好似裝上了懸磁浮,“忽悠”一下浮到了半空,繞著胸口的邊界遊了一圈狗刨。他定了定神,假裝若無其事地溜達到車窗前,彎腰正打算敲窗戶,驚喜忽然變成了驚嚇——

 

  費渡不知等了他多久,已經蜷縮在架勢座睡著了,車里顯然開足了暖氣,而他不知是怕冷還是怎樣,門窗居然是緊閉的!

 

  駱聞舟一口涼氣倒灌進胸口,肝差點裂了,伸手拍了幾下車窗:“費渡,費渡!”

 

  就在他已經打算砸車的時候,費渡總算是醒了,他有點迷茫地動了一下,好像忘了自己在哪,隨後才註意到旁邊的動靜。

 

  費渡伸出手指抹了一把眼睛,打開車門鎖:“你下班……”

 

  他一句問候還沒說完,駱聞舟已經一把拎住他領子,把他從車里硬拽了出來,沖著他的耳朵吼了一句:“你他媽是找死還是沒常識!”

 

  費渡一個踉蹌,從溫暖如春的車里驟然掉到冰天雪地中,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戰,徹底醒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幹了些什麽——費渡倒不是故意想悶死自己,他等駱聞舟的時候下車溜達了幾圈,實在扛不住凍,於是打算跑回車里暖和一會,只是沒想到住一次院著實傷到了根本,就這麽一會的功夫,手腳的血還沒循環起來,人已經不小心睡著了。

 

  費渡很少當著別人辦出這麽缺心眼的事,多少有點懊惱:“我其實……”

 

  “滾滾滾,滾那邊去。”駱聞舟盛怒之下,懶得聽他解釋,連拉再拽地把費渡扔進了副駕駛,又橫沖直撞地上了車,把車飆出了停車位,一口尾氣跑出足有十來米,他才又想起什麽,罵罵咧咧地下車跑回來,把被遺忘的自行車和臘肉挪走,拖進了後備箱。

 

  他把車門摔得山響,怒氣沖沖地開車往家走。

 

  費渡長到這麽大,鮮少有被人對著耳朵咆哮的經歷,突然被駱聞舟發作一番,他有點反應不過來的耳鳴,像剛摔碎了瓷碗的駱一鍋。

 

  他懵了好一會才回過神來,為了掩飾尷尬,露出了個過於圓滑的微笑,一手撐著頭,一手很不規矩地放在了駱聞舟的大腿上,壓低聲音說:“師兄,你這麽擔心我啊?”

 

  駱聞舟不想和他聊騷,一巴掌拍開他的爪子:“滾。”

 

  無往不勝的費總立刻調整策略,放緩了聲音說:“我就是太冷了,上來暖和暖和,沒想久待,剛才只是……唔,閉目養神。”

 

  駱聞舟冷冷地說:“你閉目養神的時候連耳朵也一起閉?”

 

  費渡:“……”

 

  費渡這兩句辯解起到了很好的反作用,駱聞舟從最初幾乎肝膽俱裂的恐懼里回過神來,好像被按下哪個開關,深吸一口氣,他對著費渡展開了狂轟亂炸似的長篇大論。

 

  駱聞舟這一點深得其父真傳,即興演講與即興罵人都是特長,從費渡以前幹過的種種混賬事數落起,一直說到他剛出院就把醫囑忘了個一幹二凈、一大早也不知道開車去哪浪,沒病找病。

 

  到最後,他還對費渡蒼白的解釋發出了一句相當有力量的詰問——駱聞舟:“怕冷?怕冷你不穿秋褲!”

 

  這個問題讓費渡分外無言以對,只好保持安靜,一路聽訓聽到了家,再也沒有試圖插過嘴。

 

  眼看推門進了家,駱聞舟一手拎著臘肉盒子,一手夾著“叮咣”亂響的自行車,還沒有要偃旗息鼓的意思,費渡突然毫無預兆地一把摟過他,給了他一個襲擊似的親吻,這回說出了正確的臺詞:“師兄,我錯了。”

 

  “……”駱聞舟盡量板著臉,聲氣卻不受控制地降了下來,“你少給我來這套。”

 

  費渡略一低頭,把臉在他肩窩里埋了一下,想了想,又說:“能罰我以身相許嗎?”

 

  駱聞舟就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在他後腰上輕輕拍了一下,把自行車塞給他,指使道:“車總搬得動吧,給我搬地下室去——吃飯前活動活動,看你那腎虛樣。”

 

  費渡連忙見好就收,拎起車把,推起古樸的大“二八”去了地下室,樓梯間的櫃櫥上有個全身鏡,他上來時無意中一擡頭,發現自己嘴角居然掛著個不甚明顯的微笑。

 

  自行車的車鏈剛上過油,搬動過程中,在費渡筆挺熨帖的褲腳上留下了一道明顯的汙跡,他頓了頓,好像不明白自己有什麽好笑的,這時,駱聞舟又在廚房催他:“過來幫忙,別擎等著吃,洗菜會嗎?”

 

  已經淪為“搬運工”和“洗菜小弟”的前任霸道總裁蹭了蹭鼻子:“……不會。”

 

  駱聞舟:“什麽都不會,你跟駱一鍋一樣沒用……嘶,小兔崽子!”

 

  人家駱一鍋好好地在旁邊舔著爪,也不知招誰惹誰了,聽了這話,它怒不可遏,從冰箱頂上一躍而下,精準無比的降落在了駱聞舟腳背上,狠狠踩了一腳後,撒丫子飛奔而去。

 

  寒夜里,霜花如刻,有萬家燈火——

 

  ……也有不為人知的角落,彌散著難以想象的黑暗。

 

  女孩藏在垃圾桶里,腳下踩著黏糊糊的一團,刺鼻的味道不斷刮擦著她的鼻腔,她發著抖,緊緊地縮成一團,咬著自己的手腕,黑暗中,她聽見不遠處傳來男人粗重的喘息聲,還有利刃剁在骨頭上的悶響。

 

  她已經十五歲了,長得像大人一樣高,也許她也應該像個人一樣,撞開臭氣熏天的垃圾桶,出去和那個人拼了。

 

  他們本來有兩個人,二對一,或許是有機會的。

 

  可她太懦弱了,根本不敢面對、也絲毫不敢反抗,永遠是下意識地躲起來。

 

  突然,那拖沓又沈重的腳步聲重新響起,竟然越來越近,女孩的心也跟著腳步聲一起顫抖起來,極度恐懼之下,她全身竟然開始發麻。

 

  那腳步聲倏地一頓,停在了垃圾桶外面。

 

  有多遠?一米?半米……還是三十公分?

 

  女孩屏住呼吸,與一個可怕的殺人魔隔著薄薄的塑料桶,仿佛已經聞到了那個人身上的血腥氣。

 

  突然,塑料垃圾桶被人輕輕的一敲。

 

  “咚”一聲。

 

  女孩緊繃的神經驟然崩斷,劇烈地一哆嗦,外衣的金屬拉鏈撞到了塑料桶壁——

 

  詭異的輕笑在黑暗中響起,一個男人用沙啞的聲音,荒腔走板地哼起歌來:“小兔子乖乖,把門開開……”

 

  女孩撕心裂肺的尖叫聲響起,在她藏身處不足兩米的地方,一個少年的屍體悄無聲息地橫陳在那,眼睛被搗爛了,四肢都被砍下來,整整齊齊地在旁邊排成一排,身上蓋著育奮中學的校服外套。

 

  此時是夜里十點半。

 

  駱聞舟把家里所有含咖啡因的飲料都鎖了起來,按著費渡的頭,灌了他一杯熱牛奶,強行逼他去睡覺。

 

  “十點半,”費渡看了一眼表,對這種中老年人作息嗤之以鼻,“別說午夜場,社交場都還沒進入主題呢,師兄,商量一下……”

 

  駱聞舟拒絕談判,一句話把他撅了回去:“哪那麽多廢話,躺下睡。”

 

  費渡認為駱聞舟這種赤裸裸的獨裁非常不可理喻,正準備抗議,就看見駱聞舟從兜里摸出一副手銬。

 

  費渡識時務者為俊傑,立刻一聲不吭地躺下了。

 

  駱聞舟陪著他躺到了午夜前後,確準費渡睡熟了,才爬起來輕輕親吻了他一下,離開臥室帶上了門,在廚房儲物間里翻出陶然給他的那箱臘肉,在撲鼻的香味中,找出了一個厚厚的文件夾。

 

  才剛打開,一張手寫的信紙就掉了出來。

 

  那是……這年代已經很少有人會用的紅色橫格信紙,上面是鋼筆一筆一劃留下的字跡,駱聞舟曾經見過無數次的——老刑警楊正鋒的字。

 

  “佳慧,”開頭稱謂是他妻子的名字,楊正鋒寫道,“寫這封信是以防萬一,萬一有一天我意外死了,而你發現了我留下的這些東西,希望它不要給你和欣欣帶來危險。做這一行的,誰都不希望給家人帶來危險,但是我已經沒有人可以托付了。”

 

  駱聞舟心里“咯噔”了一下。

 

  “處理完我的後事,你切記,別再跟局里的人聯系,有些人已經變了,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你一定要小心。聞舟和陶然他們這些孩子,都是我一手帶出來的,我心里有數,但都還太年輕,心或許有余,能力未必足,不要將他們牽扯進來,你也不要同他們來往太密切,以免後生們不知輕重,造成無謂的犧牲。”

 

  第95韋爾霍文斯基(五)

 

  駱聞舟拿著牛皮紙的文件袋走到陽臺上,把窗戶推開了一點,點著了一根煙。原本被臘肉味勾引來的駱一鍋被小寒風一掃,立刻夾著尾巴,哆哆嗦嗦地跑了。

 

  他迎面是這一年中最冷的寒夜,背後是讓人沈溺的暖房,手里有一封紙頁都被人翻皺的、可怕的遺書。

 

  “我不知道我的敵人是誰,也不知道他們存在了多久,他們有龐大的組織、巨額的財富,占據了無數優質資源與特權,卻猶不肯滿足,還要為所欲為,淩駕於法律之上——我懷疑這些人與多起謀殺案有關,甚至私下豢養通緝犯,買兇殺人。”

 

  駱聞舟看到這里,彈煙灰的手陡然一頓,不由得輕輕地打了個寒噤。

 

  他的目光重新掃過“私下豢養通緝犯,買兇殺人”這一行字跡——周氏一案中,開車撞死董曉晴的兇手就是個通緝犯,不知道從哪取得了制作精良的假身份,以殺人滅口為生。

 

  冥冥中,好像有一條極細的線穿過重重迷霧,隱約透露出一絲微弱的脈絡來。

 

  “佳慧,你還記得顧釗嗎,我曾經的好朋友、好兄弟,現如今誰也不敢提起他,他成了不光彩的‘歷史’,連合影都要被遮掉一角的人。範老師雖然走了歪路,可他有一句話說對了,顧釗不是那種人,這背後一定有問題。”

 

  “範老師已經折進去了,但他是為了報私仇,我有時候想,我又是為了什麽呢?我不知道,我參加工作二十多年,按理說,應該從一線上撤下來了,從此以後專註管理,開開會、發發言,每天不再和各種違法犯罪的人打交道,我應該安安穩穩地幹到退休,看著欣欣畢業成家,再功成身退、頤養天年,我應該假裝自己什麽都不知道。我真想這樣,把分內的事都做好,沒有人能苛責我什麽。”

 

  “可是一閉上眼,我就會想起範老師、想起顧釗,想起‘327國道’上那些死不瞑目的人,還有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孩子們。”

 

  “佳慧,我做不到,我希望你能原諒我。”

 

  “這個世界太複雜了,無數汙濁的東西,長久地沈積在地下,像是無法自愈的沈屙。”

 

  “可是我總覺得,時間就像是源源不斷沖上岸的大浪,每一次漲潮都來勢洶洶,而每一次的來而複返,也都會把那些縫隙里、地底下的汙跡刮掉一些——譬如我們現在有了各種各樣的痕跡檢驗技術,能測謊,能比對DNA,也許很快,還會建成一張到處都是的監控網,能鋪到每一個角落。”

 

  “也許下一個浪頭打來,這一切都會大白於天下,要是那時候我已經不在了,請你替我看著那一天,把這些東西交給有能力繼續追查下去的人。”

 

  駱聞舟看完,長長地呼出口氣,小心翼翼地按著原印把信紙折起來。楊正鋒寫給妻子的信不長,其中卻有幾處他不太明白。但老楊說他“心有余力不足”的那一段,他是明白的。

 

  他努力回憶著老楊犧牲前的那段日子,依稀記得楊正鋒那時候抽煙抽得格外兇,別人問起,他只說是因為擔心孩子高考,他們幾個不懂事的小青年還老拿這事開涮……

 

  老楊當時看著他,是什麽心情呢?

 

  覺得他爛泥扶不上墻吧?

 

  於是那老刑警只能像一個無人可托的孤膽英雄,獨自邁步走上黑暗中的險路。

 

  駱聞舟朝著窗外發了片刻的呆,轉身往書房走去。

 

  駱一鍋正在旁邊的臥室門前走來走去,一副很想進去的樣子。駱聞舟經過,彎腰拎起它的兩只前爪,往胳膊上一放,把貓抱進了書房:“別去吵他。”

 

  駱一鍋“喵”了一聲,團成一團,窩在他腿上,瞪著眼看他登陸了內網,輸入“327國道”的關鍵詞。

 

  彈出來的資料基本都是掃描件,可見年代真的很久遠了,又是一樁舊案,閱讀起來有點吃力。

 

  那是十五年前曾經轟動一時的事——

 

  “327國道”是燕城城外的一段公路,繞行蓮花山,三十多年前建成的,也曾經是交通命脈之一。後來幾經風雨,逐漸被穿山填海的高速公路取代,這才漸漸荒僻起來,除非要去327國道沿途的幾個小鎮,否則很少有人特意從這里繞山路。

 

  那起連環搶劫殺人案,就發生在這條人煙稀少的路上。

 

  受害人都是跑中短途的貨運司機——中短途的貨運司機為了節約成本,通常都是獨自上路,而且身上一定會攜帶財物,是比較容易下手的對象。

 

  兇手可能是篤信一些民間迷信,認為橫死的人會自行進化出照相機功能,視網膜上能留下他生前最後看見的影像,因此將受害人的眼珠都搗爛了,死狀看起來格外淒慘。

 

  第一個被害司機的屍體被丟棄在貨車旁邊,身上被捅了十幾刀,致命傷在胸口,隨身攜帶的所有財物不翼而飛,連一個鋼镚都沒剩下,貨廂里則少了一臺小型電冰箱。現場除了司機以外,還有一堆淩亂的腳印,經過分析,應該是兩男一女。

 

  除此以外,前輪上還有一點可疑的血跡,因為並不是人血,剛開始沒能引起重視。

 

  此後不到兩個月,327國道上又發生了一起類似的案子。

 

  兇手們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除了依然搗爛了死者眼珠外,沒有再亂捅一氣,第二個死者是一刀斃命。死者身材瘦小,死前跪伏在車門前,身上沒有過多的抵抗傷,根據推斷,他應該是被持刀劫匪威脅後,為了生命安全不戀財物,乖乖地給了錢,不料歹徒到底不肯放過他,在他毫無抵抗的情況下,從背後捅了他致命的一刀。

 

  到了第三起案子,兇手們的犯罪手法再次升級。這回,他們竟還學會了拿受害人取樂,受害人一刀斃命之後,他們挖走了他的眼睛,還用砍刀剁下他的四肢,在旁邊擺在一邊,兇殘得令人發指。

 

  當時這起重大連環搶劫殺人案被當地警方迅速轉交燕城市局,市局成立了專案組。

 

  駱聞舟的目光在專案組負責人上停留了一下,見組長霍然是“楊正鋒”,而副組長是他不熟悉的名字——“顧釗”。

 

  駱聞舟有皺起眉,有一下沒一下地擼著貓。

 

  如果這個顧釗是個曾經和老楊一起共事過的前輩,也是經歷過很多大案的,為什麽從來沒有人提起過他?

 

  駱一鍋只是想找個地方睡覺,好不容易屈尊看上了鏟屎工的大腿,還要忍受他亂七八糟的小動作,於是很不滿意地隔著肉墊打了鏟屎工的手,從他膝蓋上跳下去跑了。

 

  駱聞舟沒顧上關它,繼續往下翻——當時專案組發現,三起搶劫案中,遭到搶劫的貨車前輪或前檔上都有少量動物的血跡,於是組織人力沿著國道大規模的搜索,重點排查了幾處事故高發、道路狹窄的區域,果然,在最近一起案件事發附近找到了一處急剎車車轍和狗的屍體。

 

  專案組懷疑犯罪嫌疑人是利用小動物當誘餌,埋伏在漆黑狹小路段,目標車輛開過來,就猝不及防地把狗扔出去,迫使貨車減速,再由這個團夥中的女性共犯出面碰瓷,逼停貨車,誘使受害人下車。

 

  327國道不是西遊記片場,一般人看見單身女性,防備心不會太強,一旦受害人下車,她的同夥就會撲上來實施搶劫和謀殺。

 

  專案組利用線人,找到了專門捕捉販賣流浪狗的非法商販,循著這條線索順藤摸瓜,最後鎖定了兇手——主犯是國道沿途小鎮上的一對兄弟,哥哥叫“盧國新”,弟弟叫“盧國盛”,跟他們一起的女犯人是個小太妹,是盧國新的女朋友。

 

  盧國新其人,沒什麽好說的,就是個遊手好閑的無業青年,有過搶劫入獄的案底。

 

  倒是弟弟盧國盛則比較特別,他是個大學肄業生。

 

  這個盧國盛在校期間經常曠課,因為表現不良,不及格科目太多,被學校延遲畢業,扣發畢業證,之後好不容易找了個小運輸公司做文員,又因為和人發生沖突而被辭退,回家後越發憤世嫉俗,決定報複社會,跟他的人渣哥哥一拍即合,策劃出了這起連環搶劫案。

 

  搶到財物,三個人就拿出去揮霍,來得快去得也快,錢花完了,就開始惦記下一票。而盧國盛是個天生的反社會分子,與另外兩個人不同,他對貨運司機那仨瓜倆棗的錢財沒什麽興趣,反而在一次又一次的行動里找到了殺人的樂趣,在這事里,他才是靈魂人物,剩下的兩位一個是打手,一個是誘餌,都是他指哪打哪的跟班。

 

  警方很快逮捕了盧國新和他的女朋友,可是最危險的盧國盛卻望風而逃,就此從人間蒸發了。

 

  駱聞舟輸入了“盧國盛”的全名,發現他的通緝令竟然還沒有撤掉。也就是說,十五年過去了,這個人沒抓著!

 

  在一個吸毒都會被鄰居舉報的社會里,一個窮兇極惡的通緝犯,是怎麽一藏藏了十五年的?

 

  除非他跑到哪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隱居……可是像盧國盛這樣的人,真的能耐得住寂寞和行兇的欲望麽?

 

  駱聞舟揉了揉眉心,又點了一根煙,去翻牛皮紙袋里其他的東西。

 

  文件夾第一頁夾著一張照片——駱聞舟曾經無數次在陸局辦公室里看見過,只是陸局擺的那張合影上用鏡框擋住了一個人,這一次,他終於看見了全部。

 

  第五個人站在角落里,被楊正鋒拉著胳膊肘,似乎不太習慣鏡頭,人站得有些拘謹,一臉見牙不見眼的笑,顯得有些用力過度。

 

  顧釗……這個人就是顧釗麽?

 

  駱聞舟伸手敲了兩下鍵盤,搜索“顧釗”,然而信息同樣很少,只有個語焉不詳的處分單。駱聞舟把處分單反複看了幾遍,只看到了“嚴重違紀”和“觸犯法律底線”的幾個字眼,這個人究竟做過什麽,則毫無線索。

 

  而除了給師娘的信和舊照片,牛皮紙袋里還有一打抓拍的照片,不知道是從哪弄來的。

 

  照片上的主角男女老少各異,看起來和普通市民沒有任何區別,駱聞舟想了想,翻看起通緝令來,不到半個小時,他就從內網數據庫里找到了好幾個照片上對應的人,無一例外,都是在逃犯。

 

  這時,書房的門再次“吱吱呀呀”地開了,駱聞舟思路驟然被打斷,頭也不擡地訓斥了一聲:“駱一鍋,你討厭不討厭?”

 

  這時,他腳下的電源線動了動,駱聞舟一低頭,正看見駱一鍋呲牙咧嘴地對他的電源線實施殘害,哈喇子把黑線弄得亮晶晶的……那門口進來的是誰?

 

  駱聞舟猛地看向門口,卻發現費渡正靠在門框上看著他。

 

  “我出來倒杯熱水。”費渡說。

 

  駱聞舟一哆嗦,下意識地把手頭的頁面關了,隨後慌慌張張地把老楊的文件夾塞進抽屜,站了起來:“我……我給你倒。”

 

  等這杯水倒完,駱聞舟才回過神來――費渡老大一個人,又不是沒手沒腳,為什麽倒杯水也要指使他?他不過就是半夜三更起來上個網,怎麽弄得活似給人捉奸在床似的?

 

  費渡默不作聲地從他手里抽走了杯子,掃過了駱聞舟的指尖,他突然想:“我在這住著,其實他也不方便。”

 

  在自己家里看個東西,還要半夜爬起來躲進書房。

 

  一個屋檐下,各自都躲躲藏藏的,對兩個人都是消耗,這是何必呢?

 

  費渡垂下眼,把這句話在心里斟酌了一下,幾次三番想起個話頭,可是一杯水喝完,他也沒能開口。

 

  他像個行走在沙漠中,全身皸裂的旅人,而駱聞舟和這小小的宅子,就像是從天而降的半瓶水,哪怕內有砒霜,哪怕冰冷的理智一根一根地掰開他的手指……他也不舍得放棄。

 

  兩個人相對沈默片刻,駱聞舟忽然開了口:“我在查我師父真正的死因,最近正好有一些線索。”

 

  費渡沒想到他突然冒出這麽一句,幾乎嚇了一跳。

 

  “牽涉太多,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駱聞舟定定地看著他,說,“不排除可能跟你也有關系,我現在有很多事沒有理清,沒法估量出能不能告訴你、告訴你多少,所以你得給我幾天時間——我坦誠到這個地步,你看行嗎?”

 

  費渡從來沒見過這樣“條分縷析”的隱瞞和坦誠,楞了一會,下意識地點了個頭:“行。”

 

  駱聞舟松了口氣,他方才看著費渡慢吞吞地喝完那杯水,心里突然有種無來由的預感,總覺得自己如果不說點什麽,之後會發生一些他不願意看到的事。

 

  他伸手一攏費渡的肩:“那你早點……”

 

  費渡毫無預兆地拉過他的手腕,用力一推,駱聞舟重心頓失,一個趔趄撞在沙發扶手上。

 

  費渡用膝蓋抵著他,歪頭看了看他,忽然一笑:“不過師兄,打發我,不能只是口頭吧?”

 

  第96韋爾霍文斯基(六)

 

  駱聞舟對這種神一樣的變臉嘆為觀止,無奈地伸手撐住沙發靠背:“你……”

 

  費渡飛快地把他的身搜了個遍,先下手為強地順走了那副可惡的手銬,並用半秒鐘考慮要不要收為己用,繼而又理智地放棄——他沒有警察叔叔業務熟練,搞不好會作繭自縛——於是他一揚手,把手銬遠遠地扔進了餐廳。

 

  駱聞舟:“……”

 

  “吃一塹長一智”,挺好的,這孩子將來放出去吃不了大虧。

 

  駱聞舟小心地扶住他的腰,嘆了口氣:“你知道你現在不宜劇烈運動嗎?”

 

  “那就不要劇烈的,你不喜歡溫柔一點的嗎?”費渡的膝蓋擠進他腿間,剛離開被窩沒多久就涼下來的手順著駱聞舟的下擺鉆進了他的衣服,冰得他一激靈,費渡親了他一下,囈語似的輕聲說,“以後會喜歡的,相信我的技術。”

 

  駱聞舟有點驚奇地看了費渡一眼:“等等,你說什麽?”

 

  你可能是誤會了什麽……

 

  費渡對上他的目光,瞳孔里映著一對倒影,好像把駱聞舟整個人圈了進去,在燈下折射出一層一層的光,炫目得不可思議。

 

  然後他對駱聞舟笑了一下:“哥。”

 

  駱聞舟當時就忍不住抽了口氣,頭皮一陣發麻,身體立竿見影地發生了變化。

 

  費渡當然感覺得到,乘勝追擊地順著他的後脊一節一節地往下按:“我想要你。”

 

  這本來只是一句信口而至的調情,可是在說出口的瞬間,卻突然在費渡心里卷起了軒然大波,像莽莽雪原中驚破了凍土的不速春風,無中生有,席卷而至,巨大的回響在他肺腑中激蕩,震顫不休。

 

  就好像他不經意間吐出了一塊帶血的真心似的。

 

  這讓費渡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幾乎帶著幾分虔誠找到駱聞舟有些幹澀的嘴唇,將那句話在心頭重複了一遍。

 

  “我想要你。”他想。

 

  他這一生,不斷地揮別、不斷地掙紮,也不斷地擺脫,他從未留戀過任何人、任何東西。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陌生的渴望攫住,平靜的胸口在不動聲色中起了看不見的波瀾,轟然淹沒了他靈敏的五官六感。

 

  費渡甚至短暫地忘記了自己一貫的套路和技巧,滿嘴的甜言蜜語歸於啞然,只能憑著本能去靠近肖想過許久的獵物。

 

  駱聞舟幾次三番扛住了誘惑,自覺已經快要成為一位“脫離了低級趣味”的偉人,馬上將成就一段教科書級的“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不料勝利前夕,敵人的攻勢居然平白無故升了級。

 

  他來不及反應哪里不對,鋼鐵般的意誌已經在“糖衣炮彈”之下土崩瓦解——最後的理智只夠發出一聲窮途末路的叫喊,提醒他“沙發太硬,容易受傷,回臥室去,別忘了鎖門”。

 

  然後這啰啰嗦嗦的“理智”就和他的上衣一起,被遺棄在了倒黴的客廳里。

 

  “碰疼了你要吭聲,受不了就告訴我,好嗎?”駱聞舟貼在費渡耳側,呼吸有些急促,費渡的頭發與雪白的枕套黑白分明,他得咬著牙才能維持自己大致的人樣,“我知道你喜歡折騰自己,但是我不喜歡,我不喜歡你疼。”

 

  費渡沒顧上思考他這話里蘊含的信息,因為他直到這會才發現,在一些問題上,他和駱聞舟可能有點不同的見解。

 

  “不是,”費渡幹笑了一聲,“你等等……”

 

  可惜已經晚了。

 

  駱聞舟摩挲著他有些突出的腕骨,把費渡的手腕別在了枕頭上,舔了一下自己的虎牙,開始審他:“你到底是聽誰說我喜歡做零的?”

 

  費渡剛從醫院里出來的全套器官只是自我感覺良好,此時,他脆弱的心肺功能暴露無遺,幾乎有點喘不上氣來,作為業內知名的“護花使者”,他雖然尷尬,卻仍然不太想出賣那個名字,因此沈默了一下。

 

  駱聞舟驚詫:“這麽坑你你都能忍?”

 

  費渡一想,也是這個道理,於是果斷交代:“郎喬。”

 

  “哦,”駱聞舟面無表情地結束了簡短的“審訊”,輕輕地磨了磨牙,“好,很好。”

 

  潛伏在暗處的內鬼不知道是誰,但不管怎麽說,先抓住一個吃里扒外的。

 

  夜色綿長,駱一鍋幾次三番溜達到主臥門口,跳起來扒拉了幾下門把手,意外地發現這屋門從里面反鎖了,它胡子顫了顫,以豆大的腦袋思量了一會,感覺今天一切都十分反常。駱一鍋無聊地追著尾巴轉了幾圈,終於還是百思不得其解地鉆進了自己閑置許久的貓窩,伸了個四仰八叉的大懶腰。

 

  哦,對了,還有個嘴碎的女同誌,明天的早飯可能得吃香菜餡包子了。

 

  費渡覺得自己基本才剛閉眼,天就亮了。

 

  第一縷晨光從窗簾縫隙里刺進來時他就醒了,只是不想動。

 

  雖然駱聞舟小心得有點煩人,但到底還是有點勉強,爆炸造成的傷處斷斷續續地折磨了他半宿,最後也不知是太累睡著了,還是幹脆暈過去了,反正傷處疼歸疼,沒影響睡眠,因此他到底還是沒吭聲。

 

  費渡偏頭看了一眼纏在他身上的駱聞舟,放任自己繁忙的思緒一片空白地遊蕩了好一會,顛倒的神魂終於歸位,心里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什麽叫‘我喜歡折騰自己’?”

 

  思前想後,他覺得可能還是因為這次住院的緣故,住院的人沒有隱私,身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紋身貼也當然得擦掉,恐怕掩蓋的電擊傷也是因為這個無所遁形——所以……駱聞舟以為他是個重口味的“SM”愛好者?

 

  費渡正有點啼笑皆非,這時,駱聞舟扔在床頭的手機響了。

 

  費渡剛開始沒管,不料鈴聲快把房頂頂起來了,駱聞舟依然睡得死狗一樣,絲毫沒有動一下的意思。他只好輕輕扒開纏在身上的手,有點半身不遂地撐起上半身,越過駱聞舟去拿手機,手指剛堪堪夠到,駱聞舟就在半睡半醒間不由分說地把他按了回去,摟得更緊了。

 

  此人選擇性地裝聾作啞,對嗷嗷叫的“啊——五環——”充耳不聞,還在費渡頸間蹭了蹭,抱著他翻了個身,接著睡。

 

  駱隊作為資深起床困難戶,為了多睡五分鐘,撒嬌耍賴能無所不為,臉都可以不要。

 

  可惜往常和貓同床共枕時,駱一鍋不吃他這套,到點了不起來給它老人家“上供”,它就從大衣櫃上一躍而下,一屁股能把死人坐詐屍。駱聞舟空有一身賴床的本領,無處施展,這回總算是得到了散德行的機會,一定要在床上滾個夠。

 

  費渡掃了一眼手機屏幕:“寶貝兒,電話。”

 

  駱聞舟一翻身壓住了他,無意識地在費渡胳膊上摩挲了好一會,他才含糊地哼唧了一聲:“……接。”

 

  陶然第一通電話已經因為長時間沒人接聽,自動掛斷了,顯然,他對此經驗豐富,很快又打來了第二通。

 

  費渡無奈,只好接起來:“是我,我叫不醒他,一會我把電話放在他耳邊,你湊合說吧。”

 

  “……啊?呃……哈哈,”陶然先是語無倫次地發出了一串沒有意義的語氣詞,低頭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舌頭撿了回來,“那行……那個什麽……出了點事,有點……有點急,能讓他早點過來嗎?”

 

  費渡:“我試試吧。”

 

  陶然幹笑一聲:“你剛出院,註意身體啊,不宜太……那個什麽……我就、就那個意思。”

 

  聽陶然的意思,可能以為他把駱聞舟燉一鍋吃了,費渡對著天花板嘆了口氣,把手機聽筒貼在了駱聞舟的耳朵上。

 

  陶然也不知道聽電話的換沒換人,只是繼續說:“……前幾天不是有一夥中學生離家出走嗎?本來大家都沒當個事,但是其中有個男孩,昨天夜里死了。按理說這種案子也不應該轉到市局……”

 

  駱聞舟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

 

  “兇手搗爛了死者的眼睛,還把他的四肢剁下來放在了一邊——”

 

  駱聞舟:“在哪?”

 

  “鼓樓區後巷。”陶然沈聲說,“駱隊,你得盡快過來。”

 

  駱聞舟用非人的速度整理好自己,沖出門去的時候,費渡才剛扣完襯衫的袖口,等他把毛背心套上,還沒來得及拉平整,方才跑出去的駱聞舟又回來了。

 

  費渡瞄到沒鎖的書房門,心里會意,很體貼地假裝不知道,頭也不擡地問:“忘帶東西了?”

 

  “忘了這個。”駱聞舟大步走到他面前,在他錯愕的目光下彎下腰,狠狠地親了他一口,又上上下下在他身上摸了個遍,見他確實沒露出什麽痛苦神色,遂抓起費渡的手,在他手背上抽了兩巴掌,指責道,“混賬東西,誰讓你招我!”

 

  費渡:“……”

 

  駱聞舟行完了這個得便宜賣乖的兇,看了一眼表,又風馳電掣地跑了,帶起的小旋風在屋里久久不散。

 

  費渡慢吞吞地走到門口,從大門上把駱聞舟忘在上面的鑰匙取下來,和駱一鍋面面相覷片刻,他忽然對貓說:“你爸這把年紀,有點太不穩重了。”

 

  駱一鍋輕聲細語地叫喚了一聲,溫文有禮地表示:“你說什麽我都同意,只要給我拿吃的。”

 

  費渡一呼一吸間,胸口還在隱隱作痛,他靠著大門休息了一會,順手帶上書房的門,一步一挪地過去給駱一鍋開了罐貓罐頭。

 

  老貓吃飽喝足以後,情緒總是十分穩定,繞著費渡轉來轉去地討撫摸,在他褲腿上黏了一圈毛。

 

  費渡註視了它好半晌,終於彎下腰,試探著朝它伸出手。

 

  就在他的手指尖剛剛碰到貓的時候,突兀的電話鈴響了起來,費渡倏地縮回手,好像剛從鬼迷心竅中清醒過來,他伸手捏了捏鼻梁,又恢複了冷淡莫測的表情,接起電話:“潘老師。”

 

  潘雲騰沒寒暄沒過度地說:“如果你自己覺得可以,就重新回來吧。”

 

  費渡無聲地微笑起來,等著他後面的話。

 

  “可是有一點你記著,”潘雲騰冷冷地說,“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管你要幹什麽,但是這次畫冊計劃的負責人是我,你在市局申請的任何材料,都必須要有我簽批的條,否則你一個字也見不到。”

 

  看來潘老師在看完那篇論文後,已經調查過他了。

 

  只有費渡知道,費承宇的車禍是自作自受。

 

  在外人看來……特別是知道一些當年“畫冊”計劃真相的人來說,他就像個父母雙亡、忍辱負重的小白菜,一心想追查父親車禍的“真相”。

 

  “那是當然,”費渡說,“本來不就是這樣嗎?”

 

  駱聞舟趕到的時候,警車已經把事發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鼓樓區是個旅遊景點,周圍幾乎沒有居民區,為了古建保護,最近的賓館也在五百米開外。這一代白天有多熱鬧,晚上就有多僻靜。

 

  “屍體還在,等你看完再讓他們運走。”陶然迎上來,說著,他上下打量了駱聞舟一番,感覺這個駱聞舟和平時那個有點不一樣,一大早被人從床上拎起來,連一點不耐煩也沒有,情緒十分穩定,他好像一頭炸了半輩子毛的獅子,一下被人順過來,原地化成了一只柔軟的大貓。

 

  駱聞舟先是一點頭,隨後莫名其妙地問:“你老看我幹什麽?”

 

  陶然比當事人還尷尬地幹咳了一聲,扭開視線,至今還是很不習慣那倆人之間今非昔比的關系。

 

  駱聞舟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陶陶啊,人家姑娘跟你住一棟樓,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對你還有那麽點意思,你看看你,一天到晚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麽,這都大半年了,愁死我了——要是我,估計現在已經可以奉子成婚了。”

 

  陶然:“……”

 

  駱聞舟裝完大尾巴狼,正色下來,鉆過封鎖線,走進現場。

 

  那是一條小巷,兩側被古色古香的外墻夾著,中間的小路擠得窄而深,路邊有兩個塑料的大垃圾桶,其中一個倒了,正好掩住後面的屍體,要不是早班的清潔工做事仔細,恐怕這屍體一時半會還沒那麽容易被發現。

 

  駱聞舟還沒靠近,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就撲面而來。男孩的五官已經幾乎看不出原貌了,列隊在旁邊的殘肢極富沖擊力地撞進了他眼里,分毫不差地與他頭天晚上翻看過的“327國道”案現場照片重合在了一起。

 

  肖海洋本來正在旁邊給屍體拍照,拍著拍著,他不知想起了什麽,動作一頓,原地發起呆來,被突然從旁邊經過的駱聞舟嚇了一跳,他手忙腳亂地站直了:“駱隊。”

 

  駱聞舟“嗯”了一聲,仔細看了看男孩的屍體:“通知家長了嗎?”

 

  “通知了,應該正在趕來的路上,”肖海洋連忙說,“死者名叫馮斌,十五周歲,在育奮中學念高一,網上那封留給老師家長的信就是他寫的,剛才法醫大致看了一眼,說致命傷可能在頸部,手上、頭上有明顯的抵抗傷,生前很可能和兇手搏鬥過,具體情況還要等帶回去仔細檢驗。”

 

  駱聞舟:“這孩子家里是幹什麽的?”

 

  肖海洋立刻回答:“根據學校的登記資料來看,他父親經營一家小公司,母親就是家庭婦女,家里應該有點錢,但也不算富二代,父母生意上有沒有得罪過人,等一會人來了我再仔細問問。”

 

  駱聞舟有意無意地說:“戳眼睛和砍四肢……我怎麽總覺得好像在哪聽說過?”

 

  肖海洋一滯,隨後,他輕輕的推了一下眼睛:“駱隊,你聽說過‘327國道’連環搶劫殺人案嗎?”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

 

  “十五年前的一起案子。”肖海洋說,隨後,他就跟個機器人似的,語速飛快地開始複述327國道案,倒背如流,與內網上的案情簡述只字不差,“駱隊,當年那案子中的主犯盧國盛現在還在逃,會不會和他有關系?”

 

  駱聞舟瞇起眼:“十五年前?十五年前的事你都知道,那時候你多大?”

 

  肖海洋:“我從內網上看見的,我……我記憶力比較好。”

 

  “你這記憶力不能算比較好,應該是過目不忘的程度了,”駱聞舟站起來,示意旁邊的法醫過來收拾屍體,對肖海洋說,“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成績挺好吧,為什麽想不開非得來當警察?我們工資那麽低。”

 

  肖海洋一時被他問住了似的,慌張地避開他的目光,慢了半拍才回過神來:“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警察。”

 

  “也是為了拯救世界麽?”駱聞舟笑了一聲,沒再逼問他,只是擡頭看向路口——那里停了一輛救護車。

 

  駱聞舟問:“人都死的這麽透了,救護車來幹什麽?”

 

  肖海洋輕輕地松了口氣:“哦……哦,對,駱隊,我方才忘了跟你說,昨天晚上兇手行兇的時候,現場有目擊者。”

 

  第97韋爾霍文斯基(七)

 

  “目擊者叫夏曉楠,是個女孩,跟馮斌他們一個班的,前幾天,幾個學生一道出走,不知道為什麽就他們倆在一起,有可能是跟其他人走散了。”肖海洋跟在駱聞舟身後,像個嘚啵嘚啵的點讀機,哪里不知道點他就夠了,“昨天晚上馮斌被殺的時候,女孩就躲在旁邊的垃圾桶里,那男孩可能是想保護她。”

 

  駱聞舟一邊大步走向救護車的方向,一邊問:“這幾個學生既然還在市里,為什麽這麽長時間沒找著人?”

 

  “他們不知道從哪弄來一堆不記名的手機卡,不好定位,”肖海洋頓了頓,又說,“再者都是這麽大的人,離家出走還自己拿了錢、留了信,誰也沒想到他們真能出事。基層警力向來緊張,有時候會優先處理比較緊急的……”

 

  駱聞舟也不是沒在基層幹過,當然清楚是怎麽回事,一擺手打斷肖海洋:“你的意思是,倆學生身上都有手機?案發時間是什麽時候?”

 

  肖海洋一楞:“法醫剛才看了一下,初步推斷是前半夜。”

 

  “前半夜,”駱聞舟腳步一頓,“那女孩既然沒事,為什麽她事後沒報警?”

 

  這起可怕的分屍案唯一的目擊證人夏曉楠,她不單沒報警,還在垃圾箱里自己待了半宿,把發現屍體的清潔工嚇得嗑了一把速效救心丸。

 

  十五歲的少女十分纖細,瓜子小臉,眉清目秀,是個美人胚子。只是這會的形象不大體面——她渾身又餿又臭,木然地坐在一個小角落里,懷里緊緊地抱著個書包,臉色白得瘆人,眼珠又烏黑,像個缺魂短魄的等身娃娃。

 

  駱聞舟過去的時候,發現郎喬她們幾個女警和一水的醫護人員都在,圍著夏曉楠站了一圈,誰也不敢靠近。

 

  駱聞舟掃了一眼這詭異的氛圍:“怎麽回事,你們在這圍觀什麽呢?”

 

  “老大你別過去,這孩子可能受了點刺激,”郎喬小聲說,“跟她說話沒反應,一有人靠近就尖叫,連那邊長得最慈祥的那個大夫都不行,我們現在等家長呢,看看是不是強行給她打一針鎮定。”

 

  駱聞舟遠遠地彎下腰,試著和女孩視線齊平。夏曉楠的目光堪堪與他對上,又好似沒對準焦,散亂地與他擦肩而過。

 

  “好幾個派出所,協助學校跟家長找了他們三四天,好,警察都沒找著人,先讓壞人找著了。”郎喬嘀咕了一句,“你說這叫什麽事?”

 

  “調附近的監控,這邊是旅遊區,沒那麽多安全死角,兇手也不可能隱形——另外讓兄弟們別閑著,便利店、超市、餐廳……都走一圈問問,幾個熊孩子出門在外,不可能不吃不喝,肯定有人見過他們。”駱聞舟說到這,忽然微微皺起眉,伸手一指夏曉楠懷里的包,“二郎,你看,她那書包上蹭了一塊什麽?是臟東西還是血跡?”

 

  郎喬還沒來得及定睛仔細看,身後突然一聲急剎車,輪胎蹭出尖銳的摩擦聲,活像把地皮揭開了三寸。

 

  在場的警察醫生集體哆嗦了一下。

 

  郎喬回頭一看,喃喃地說:“不好,我就怕這個。”

 

  只見一個衣著考究的中年女人捅開車門,腳都沒沾地,人已經沖了出來。她像個被大風刮得東倒西歪的蘆葦,搖晃了幾步,毫無章法地摔在地上,摔得她半身血跡、一臉驚恐,一把抓住趕上去扶她的警察,險些將人家的褲子也一並扒下來:“我……我兒子呢?我斌斌呢?”

 

  “好像是死者馮斌他媽。”郎喬小聲說。

 

  “讓法醫們麻利點,趕緊把屍體挪到袋里,”駱聞舟輕輕推了她一把,催促道,“別給家人看見,認個臉趕緊擡走,將來驗完屍縫好了再說。”

 

  可是已經晚了。

 

  馮斌的母親本來是一個細腳伶仃的中年婦女,渾身分明沒有二兩肉,卻在看清了法醫們進出的小巷後,猛地躥了起來,力大無窮地撞開了試圖拉她的丈夫和警察,非要上前看個究竟不可。

 

  只看了一眼,她的後半生就被生生撕裂了。

 

  女人一聲不吭地坐在了地上,原本守在夏曉楠身邊的醫護人員只好一擁而上,先搶救她。她在神誌不清中被眾人拖到一邊,一擡眼看見蜷縮在角落里的夏曉楠,馮斌他媽狠狠地哆嗦了一下,當即蘇醒,手腳並用地拉住她:“同學,你知道什麽對不對?你知道是誰害死我們斌斌的嗎?”

 

  夏曉楠被她扯住外套,渾身抽搐起來,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嚎叫。

 

  一時間,哭嚎聲、勸慰聲、質問聲,還有那少女高分貝的、經久不衰的慘叫在人耳邊狂轟濫炸似的響,現場一片混亂不堪。

 

  駱聞舟被吵得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擡手按住耳朵,回頭看了一眼那古意森森的小巷——兇手真的會是十五年前的盧國盛嗎?如果真是他,到時候該怎麽和受害人家屬交代,告訴他們是一個遊蕩了十五年之久、讓警方至今頭緒全無的幽靈害了你兒子嗎?

 

  盧國盛為什麽會突然露面?他沒錢了嗎?又為什麽會盯上中學生?是因為十五年過去,他力有不逮,身邊又沒有幫手,所以再也沒有沖大人下手的自信了嗎?

 

  還有,死者馮斌的屍體上,蓋了他自己的校服,兇手好像生怕他著涼似的,這說明什麽?那個人行兇後還在愧疚後悔?可如果他真的還有那一點殘存的人性,能對著一個尚未長成的少年幹出分屍和搗毀眼球的事嗎?

 

  到底為什麽?

 

  馮斌的父親搖搖晃晃地倒退到路邊,突然無力再去照顧妻子的情緒,他勉強維持著冷靜的、容易溝通的商人氣質,甚至在駱聞舟看過來的時候沖他點了點頭,好似想要擠出一個微笑,然而失敗了。

 

  “我工作太忙,十天半月見不到他一次,還把他送進寄宿學校,好像他是個沒處打發的累贅,”那位父親說,“我是不是錯了?”

 

  駱聞舟沒應聲。

 

  馮斌的父親說著說著,後脊梁骨就消弭在了空氣里,接著他蹲了下去,蜷成一團,緩緩捂住了臉。

 

  “夏曉楠的家長通知了嗎?”駱聞舟用力捏了一下鼻梁,轉頭問手下人,“人呢?怎麽還沒來?什麽時候能讓那女孩說句話?”

 

  人氣漸旺的路上,車水馬龍初露端倪,忽然,一輛電動輪椅突兀地逆流而上,朝這邊行駛過來,輪椅上的老人大概是嫌這代步工具跑得太慢,用力地伸著脖子,往前探著頭,就像一只年邁的老龜,輪椅經過一道坎,他重心前傾太過,從電動輪椅上翻了下來。

 

  陶然正好在附近,目睹了這起小型交通事故,忙跑過去扶起那老人:“我天,您老怎麽開著這玩意就出來了?沒事吧,啊?前面封路了,這不能走……”

 

  老人掙紮著,一把攥住陶然的手腕,含糊不清地說:“吼蘭……”

 

  陶然一楞:“什麽?”

 

  老人哀哀地看著他,嘴唇神經質地哆嗦著。

 

  “西、西凹……楠!”

 

  “夏曉楠父母雙亡,家里只有個爺爺,前兩年因為突發腦溢血,留下了不少後遺癥,腦子清楚,可是行走困難,說話也沒人聽得懂。”從現場回到市局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陶然用上了漢語聽力十六級的水平,才艱難地和夏曉楠的爺爺溝通完,他嘆了口氣,“太可憐了,我看還不如幹脆傻了呢。”

 

  駱聞舟問:“她家這樣,怎麽還上寄宿學校?”

 

  “家里太困難,她爺爺的醫藥費又不是都能走醫保的,育奮當時想招一些好學生來當門面,獎學金給得很大方,再說那老頭有點倔脾氣,不願意讓人拿他當廢人看,平時家務都是自己幹,也不讓別人照顧他。”

 

  “別人就算了,”旁邊一個刑警說,“但是我實在想不通,夏曉楠這樣的女孩怎麽會出走——我剛查了一下,這個女孩中考成績進了全市前五十,只要保住這個成績,育奮每年給她兩萬塊錢的獎學金,她成績一直很拔尖,應該沒問題,學校老師也說她性格內向,但特別懂事,學習上從不讓人操心,她會因為空虛無聊從學校里出走?她家里是這麽個情況,她就忍心把她爺爺扔了?那這女孩未免也太沒有心肝了。”

 

  駱聞舟沒吭聲,用手機翻看著馮斌出走前留下的信,這玩意在網上頗有熱度,此時馮斌被殺的消息還沒傳開,人們還在就此抨擊教育體制和中國式親子關系。

 

  駱聞舟想了想,隨手把那封信的鏈接轉給了費渡,剛發送完,門口就有人探頭進來:“駱隊,馮斌和夏曉楠的班主任來了!”

 

  費渡的手機“嗡”一聲輕響,提示有新信息,他的手機壓在一堆東西下面,一時沒聽見。

 

  苗助理遞過簽字的鋼筆,低頭看了看趾高氣揚在她身邊巡視的駱一鍋,趁著費渡看文件,很想和貓玩一會,就問:“費總,這貓貓撓人嗎?”

 

  費渡說:“撓。”

 

  苗助理:“……”

 

  她默默地把伸出去的手縮了回來,四下打量著這走簡潔現代風的屋子:“您……現在就住這?”

 

  費渡輕輕一推眼鏡,擡頭看了看她。

 

  “嗯……”苗助理猶猶豫豫的,十分委婉地說,“和您辦公室的感覺差太多,好像不是一個風格。”

 

  費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和他辦公室相比,世界上絕大多數的人家都簡陋窮酸得像公廁一樣,然而那並不是他的風格。這時,一份框架協議露了出來,費渡一目十行地掃過,內容倒是沒有問題,但紙頁間卻有股特殊的氣味。他頓了頓,捏起來聞了一下――薄荷,羅勒葉……還略微有一點混合的漿果香。

 

  費渡掀起眼皮看了苗助理一眼,苗助理對他苦笑。費總出了名的葷素不急,而且審美向來不是什麽秘密,連張東來都知道,他偏愛外表秀氣內斂、內里卻有點刺激性的人和事物。時常有人利用這個動一些歪心思。

 

  費渡把協議放下,抽出一張濕紙巾擦了擦手:“什麽時候我司講究到連打印紙都特制了?我們和沙特皇氏有什麽裙帶關系嗎?”

 

  苗助理低聲解釋:“是蘇總新招的助理。”

 

  “蘇總是不是還約了我出去吃飯?”費渡無聲地笑了起來,眼神卻有點冷淡,“老蘇這個人啊,在我爸手下幹了十多年,就自以為是兩朝元老,能當攝政王了。”

 

  苗助理沒敢接話——老費總曾經的心腹們,在費渡掌權後,基本已經散了個七七八八,好一點的外調養老,狠一點的被抓住個什麽把柄,直接吃了牢飯,還有出了種種意外自行請辭的,到如今,只剩下蘇程這麽一個碩果僅存的元老,偏偏還是最資質平平的一個。

 

  “可是我就喜歡他這種會自我膨脹的蠢貨——回去告訴他,我沒空,他一把年紀了,先把自己屁股擦幹凈再說,老耍這些低級的手段多掉價。如果有人想見我,就自己來找我,我不太喜歡這種拐彎抹角的方式。”費渡說到這,話音一轉,又沖苗助理眨眨眼,語氣緩和下來,“你們怎麽也不幫我擋一擋,我不是你們大家的嗎?是不是我老不回去,你們現在都不愛我了?”

 

  苗助理早習慣了他這種一邊翻臉、一邊又好像鬧著玩的反複無常,她面不改色,只是奇怪地問:“是誰要蘇總引薦您,還讓他兜這麽大個圈子?”

 

  “一些無關緊要的人。”費渡迅速簽完剩下的文件,把苗助理送出門,臨走又想起什麽,說,“對了,最近食品價格是不是又漲了?告訴人事,給大家把午餐補助標準提高百分之三十,吃好一點才有精力做事。”

 

  老板說要發錢!苗助理這回一點意見也沒有,清脆地應下來,連腳步都活潑了:“費總,您怎麽知道食品價格漲了?”

 

  因為洗菜的時候看見了標簽,多嘴問了一句,還被某人念叨了一頓“不知人間疾苦”。

 

  費渡沒說話,用腳尖把跟出來的駱一鍋撥回屋里,笑瞇瞇地和苗助理揮手告別。

 

  有人在試探他對公司的控制力。

 

  費渡推開窗戶,讓方才那股繚繞不去的香水味散去。

 

  “那些人”太謹慎了,這麽多年,從未在他面前露出過一點形跡,可是周氏一案里,他們被迫斷臂求存,失去了鄭凱風和周峻茂這個大金主,現在日子一定很不好過,所以急需挖掘新的資金來源。

 

  看來他這些年來顛倒的名聲,外松內緊的手段,濱海療養院中想要拔掉費承宇呼吸機的動作,以及扔下偌大的公司,費盡心機地加入新一輪“畫冊”計劃的行為……諸多種種,終於完成了漫長的鋪墊,逼著“那些人”開始試圖接觸他。

 

  不過……

 

  費渡從餐桌下抽出自己的手機,打算去翻那個讀書節目的手機應用——還有一股力量若有若無地攪合在其中,甚至算是無意中幫了他一把,他幾次三番試著追查過,都沒有結果,會是誰?

 

  這時,他看見駱聞舟轉給他的鏈接和留言。

 

  駱聞舟說:“這封信不對勁,你幫我看一下。”

 

  市局接待室里,一個四十來歲的女老師帶著個男學生,正跟負責接待的警察聊著,正是馮斌的班主任和班長。

 

  駱聞舟在門口旁聽了一會,瞥見那男生的衣著,男生把校服外套搭在臂彎里,站在一邊,完全不像同齡那些發育得亂七八糟的毛頭小子,看見門口的駱聞舟,沖他彬彬有禮地一笑,駱聞舟不知怎麽想起了少年版的費渡,再仔細一看,他發現男生身上的襯衫牌子特別眼熟——給費渡整理衣櫥的時候見過不止一件,品牌名稱長得不知道該怎麽念。

 

  一個小崽子穿這麽貴的衣服?

 

  駱聞舟皺皺眉,這個育奮中學果然是富二代們的俱樂部。

 

  “老大,”郎喬快步走過來,小聲附在他耳邊說,“路口監控里拍到了兇手。”

 

  駱聞舟倏地回頭。

 

  “我不知道,請前輩們看了,好像……就是那個盧國盛。”

 

  第98韋爾霍文斯基(八)

 

  “男孩馮斌當時在鐘鼓樓附近的十字路口,等了大概五分鐘,夏曉楠過來了。”刑偵隊的小會議室里,郎喬打開鼓樓區案發地附近搜羅來的一段監控錄像。

 

  “就他們倆?其他人呢?”駱聞舟湊近了看監控記錄,“等會,給我停一下,看看馮斌手里拿著什麽東西。”

 

  郎喬把錄像暫停後局部放大,高清的鏡頭下,即使在缺少光源的夜晚,也能看清馮斌手里拎了一個有超市標誌的塑料袋,里面裝著一些零食和飲料。

 

  誰都經歷過青春期,一看就知道他們倆是怎麽回事——男孩找個借口先走一步,在約定的地方等著女孩,兩個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其他同學的視線,悄悄獨處一會。這些半大不小的少年少女,湊在一起談一場半懂不懂的戀愛,沒有大人那麽多“主題”可奔,往往還會帶著些稚氣未脫的習性,總是伴隨著叫人哭笑不得的零食和洋快餐。

 

  所以這就是他們倆為什麽和其他人走散了的原因。

 

  “‘BD’超市……我記得好像是連鎖的,去定位一下鼓樓區有幾家連鎖店,挨個問問。其他那幾個孩子很可能也在附近。”駱聞舟扭頭吩咐了一聲,隨後又奇怪地說,“他們倆半夜三更,能不能找個好點的地方早戀,為什麽非要逃票跑到鐘鼓樓去?”

 

  郎喬朝他翻了個堪比乒乓球的大白眼:“老大,你是本地人嗎?”

 

  駱聞舟莫名其妙。

 

  “鐘鼓樓後面有一個小景點,叫‘情人鏡’,其實就是一塊打磨過的大石頭,據說人站在情人鏡前,影像能反射到天上,當年七仙女就是從這面鏡子里看見董永一見鐘情的,旁邊還有‘天人同心’的字樣,情侶站在情人鏡前,相當於得到了天上神的見證,可以一生一世。”

 

  駱聞舟聽了這個謠言一樣沒誠意的旅遊宣傳故事,當即嗤之以鼻:“民政局裝不下你們了,非得玉皇大帝再給扯張證,怎麽,攢七張證能多買一套房嗎?”

 

  這些無恥的異性戀,真是貪心不足。

 

  郎喬:“……”

 

  她實在百思不得其解,憑什麽她一個清純浪漫的美少女都還沒有男朋友,像駱聞舟這種貨色竟然有男人肯要?

 

  駱聞舟話音一轉:“鐘鼓樓是景區,晚上關門之後肯定要清場,所以他們倆是偷偷溜進景區里的時候被盯上的嗎?”

 

  “不是,”郎喬只好跟著他正色下來,“兇手從十字路口這里就開始跟蹤他們了,你看——”

 

  她再次按下播放,路口的攝像頭靜悄悄地伸出視線,送走了連手都不敢牽的少年少女。

 

  靜謐的夜色沈默片刻,一個男人突然出現在鏡頭里。

 

  駱聞舟從畫面中看見這人,略微吃了一驚——因為這兇手和他想象中只敢對孩子下手的“老弱病殘”完全不一樣。

 

  這人目測至少有一米七五以上,體格堪稱健壯,不超過四十歲,漫不經心地從街角溜達過來,嘴里還叼著根煙,不遠不近地綴上了馮斌和夏曉楠。

 

  駱聞舟:“有正臉嗎?”

 

  “有,其他鏡頭拍到的,我都打印出來了。”郎喬把幾張打印的截屏照片分給周圍的同事們。

 

  駱聞舟只看了一眼,就確定這個人是當年的盧國盛無疑。他頭天晚上才剛仔細看過“327國道案”的通緝令,對這個主犯的臉印象頗為深刻。

 

  盧國盛有點“大小眼”,看人的時候,眼珠略有斜視,臉頰瘦削,下巴很長,五官頗為深刻,左邊的嘴角有點歪。截屏照片上的男子約莫三十八九,臉上確實有了少許歲月的痕跡,五官輪廓卻依然是老樣子,變化不大。

 

  看得出,這十五年來,盧國盛作為一個通緝犯,過得頗為滋潤,竟都不怎麽顯老。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說話,肖海洋已經先篤定地開了口:“沒錯,就是盧國盛!”

 

  這回,連郎喬也頗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駱聞舟一點頭:“嗯,小喬,你先繼續說。”

 

  “兇手跟著馮斌他們去了鐘鼓樓景區,要逃票進景區,得走偏門,中間要經過幾條窄巷,那地方你們也看見了,挺‘背’,而且都長得差不多,錯綜複雜,兇手就是在那動的手——下面這段你們看吧,我不想再看第二遍了。”

 

  說著,她調出了另一段視頻,轉過身去。

 

  這一段監控錄像來自鐘鼓樓一處保護性古建築的歇山頂上,鏡頭有點遠,鏡頭邊緣處的小路口突然有兩個少年慌不擇路地跑出來,方才手牽手的寧靜溫馨已經蕩然無存,男孩一後背血,女孩被他拉得踉蹌了一下,一下摔在地上,錄像里雖然沒有一點聲音,卻陡然把人心揪緊了。

 

  那天夜里,原本溫柔的月光突然起了一層血色的毛邊,少年繾綣而青澀的情愫竟被一個突如其來的歹徒打碎,簡直是發生在噩夢深處的轉折。

 

  馮斌強忍恐懼和劇痛,把手里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朝那個人形的怪物砸過去,然後拉起心愛的女孩發足狂奔,慌不擇路。

 

  他們一邊跑一邊大聲呼救,然而已經清場的景區人煙稀少,或許是他們運氣不好,恰好沒人聽見,又或許有巡邏看場的人聽見了呼救,生怕惹什麽麻煩,非但沒過來,反而躲得更遠了。

 

  人形怪物的腳步聲已經逼至身後,空曠的街道里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充滿人工式浪漫的鐘鼓樓群投下冷冷的、千樓一面的目光。這個節骨眼上,馮斌慌亂之下,卻在錯綜複雜的小巷里迷路了,他們倆不知怎麽七拐八拐,又繞回到了原處。

 

  正好和拎著一把砍刀的兇手狹路相逢!

 

  此時,會議室中所有看著這段回溯的人都跟著冒了一層冷汗,有人甚至跳起來撞到了桌角。

 

  馮斌拉著夏曉楠轉頭就跑,他看見不遠處有一個值班亭,男孩仿佛見到了曙光,拼了命地跑過去,用力拍打著值班亭的窗戶。

 

  來個人,什麽人都好,來救救他們……

 

  可是很快,他最後的希望也化成絕望——值班亭里沒有人。

 

  此時歹徒已經追至眼前,帶血的刀距離他們不到五十米,夏曉楠已經嚇得面無人色,馮斌慌亂之下,選了一條最錯的路。

 

  那條出事的小巷是個死胡同!

 

  他們逃入小巷之後發生了什麽,監控拍不到了。

 

  大概半個小時以後,盧國盛從小巷里離開,他把外衣脫下來反穿在身,遮住了血跡,篤定非常地走遠了。

 

  會議室里一時鴉雀無聲。

 

  郎喬背對著屏幕:“你們看完了嗎?”

 

  旁邊不知是誰喃喃地說:“我嚇得都快吐了,這是恐怖片吧。”

 

  “也就是說,當時盧國盛追著兩個孩子進了一條死胡同,然後殺了一個,留了一個,為什麽?”駱聞舟率先開口打破詭異的氣氛,“案發現場咱們看了,只有那兩個垃圾桶可以藏人,當時倆孩子嚇壞了,一共犯了兩個致命的錯誤,跑進死胡同是一個,女孩走投無路之下,躲進垃圾箱是另一個——你們仔細想想,那種情況,要是你是兇手,你會不掀開垃圾桶蓋看看嗎?”

 

  駱聞舟的目光在會議室里掃了一圈:“如果不是那女孩會隱形,那就是盧國盛腦子有問題了——夏曉楠有沒有受傷?”

 

  “沒有。”郎喬說,“我剛才和醫院確認過,除了她自己摔的那一下,身上沒有其他明顯外傷,也沒有受到過性侵。另外,她書包上的那塊汙跡確實是血跡,DNA正在提取比對,但還沒出結果。”

 

  駱聞舟問:“夏曉楠包里有錢包手機和其他貴重物品嗎?”

 

  郎喬一楞:“沒有,你的意思是……”

 

  陶然插話說:“327國道案中,盧國盛可是雁過拔毛,連一個鋼镚都不會給受害人留下。”

 

  郎喬皺起眉,一時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工作太不走心了,否則怎麽每個人都對所謂“327國道案”熟悉得如數家珍,說起細節來頭頭是道,就她什麽都不知道?

 

  “還有,馮斌沿途呼救的時候,景區里的值班員和巡邏員都跑哪去了?”駱聞舟說,“真的那麽巧,所有人都恰好不在崗,還是商量好了見死不救?聯系景區,傳訊那天所有當班的工作人員。”

 

  這是一起嫌疑人與作案手法如此一目了然的案子,仿佛只剩下再次通緝盧國盛一件事要做了,可就在這麽簡單的前因後果里,卻混雜著大量的疑點,好像也籠著一層鐘鼓樓夜里蒙蒙的霧氣。

 

  駱聞舟在走廊盡頭點了根煙,忽然若有所感,回頭張望了一眼繁忙的刑偵隊。老楊遺書中沈甸甸的一句“有些人已經變了”如鯁在喉。

 

  駱聞舟摸出手機,撥通了市局人事科的電話:“餵,李主任,我是刑偵隊的小駱……哎,沒有,不辛苦——那什麽,領導讓我寫一份新同事的入職鑒定……誰知道老陸又出什麽幺蛾子?麻煩您把我們刑偵隊新來那小孩的簡歷和政審材料傳我一下,謝謝謝謝,我知道,改天一定請您吃飯……”

 

  由於市局的介入,調查節奏從牛拉車一下進入了航空航天時代。

 

  當天傍晚之前,小一個禮拜沒找著蹤跡的幾個熊孩子就都被逮回來了——警方找到了馮斌買過東西的那家BD超市,通過超市的監控記錄,發現出走的幾個學生都不止一次來買過東西,推斷他們肯定是在附近落腳。

 

  從在超市輻射範圍里一掃,稍微一排查,就把人從一家快捷酒店里抓回來了——其中一個學生不知道是追星還是幹什麽,在網上認識了這家快捷酒店的大堂經理,走了個後門,沒登記就住進去了。

 

  四個學生在接待室里蔫巴巴地貼墻跟站成一排,在班主任和警察面前交代了他們為什麽要出走——說是學校壓力太大,聖誕節又快到了,集體溜出去放松。

 

  心急如焚的家長們聽了這番混賬理由,氣急敗壞,恨不能將身化作大耳光,把幾個熊孩子抽成旋轉跳躍的陀螺。

 

  同時,鐘鼓樓景區里的工作人員們被輪番詢問了一遍,也審出了貓膩。原來景區保安科從負責人到巡視員的問題由來已久,全體玩忽職守,夜班時間聚眾賭博已成慣例,這回真出了事,才被捅出來。

 

  至此,除了殺人兇手盧國盛仍在逃,精神受刺激的女孩還在醫院昏迷之外,整件案子仿佛都已經水落石出。

 

  找回來的學生們紛紛被老師家長領走,其中一個男孩被他媽粗暴地扯著往前走,臉上還留著他爸盛怒之下的巴掌印,活活給打胖了兩斤,生理性的眼淚不停地流。他這樣狼狽,卻一直回頭,眼巴巴地盯著市局的方向。

 

  送他們到門口的駱聞舟若有所思片刻,開口叫住他:“那個同學,稍等一下。”

 

  男孩父母腳步一頓,連忙壓抑住火氣,客客氣氣地問:“警察同誌,還有什麽事嗎?”

 

  駱聞舟走過去,打量著那男孩,白白凈凈的少年,微胖,一邊走一邊哭,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小,他好似有點內向,一見駱聞舟靠近,立刻局促不安地低下頭。

 

  駱聞舟:“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囁嚅著小聲說:“張逸凡。”

 

  駱聞舟盡可能地放輕了聲音,問:“你有什麽話想跟警察叔叔說麽?”

 

  男孩還沒有發育的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周圍老師同學的幾道視線立刻打在他身上,駱聞舟忽地一皺眉,那幾道無聲的視線無端讓他有點不舒服。

 

  張逸凡的父親很看不慣兒子的扭扭捏捏,擡起熊掌似的大巴掌,在男孩後背上狠狠一摑:“有就說,沒有就說沒有,怎麽說句話那麽費勁呢?我看見你就來氣!”

 

  男孩滿臉驚慌,好像個社交恐懼癥患者被逼著和強勢的陌生人說話,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脫口說:“沒……沒有。”

 

  駱聞舟正要追問,他卻一頭把臉埋在他媽肩頭,逃也似的快步走了。

 

  這時,郎喬伸了個懶腰,走過來:“老大,這事算告一段落了嗎,什麽時候寫報告?”

 

  “不急,”駱聞舟目送著匆匆離開的男孩,把外套往胳膊肘上一搭,“我先去咨詢一下專家的意見。”

 

  郎喬一楞,還沒反應過來這個“專家”指的是誰,就見駱聞舟和顏悅色地回過頭來問她:“小喬兒,明天早晨想吃點什麽?”

 

  “包子!”郎喬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不懷好意,高高興興地說,“謝父皇!”

 

  駱聞舟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第99韋爾霍文斯基(九)

 

  駱聞舟早晨出門趕時間,是坐出租車去的鼓樓區,這會他剛出市局大門,一輛空駛的出租就恰好駛過。

  他插在衣兜里的手指動了動,卻莫名其妙地沒有招手攔,反而等了半分鐘的紅綠燈,往馬路對面的

停車場走去。

 

  駱聞舟的腳步踏在四平八穩的斑馬線上,目光已經化作掃描儀,將停車場從東往西檢閱了起來。

 

  才剛檢到一半,他這自封的首長就先在心里自嘲開來——人心不足,有一就得有二,費渡上次心血來潮接了他一次,他居然還就蹬鼻子上臉,第二回會自己找過來了。

 

  可人家要是不來呢?

 

  不來……他也挑不出什麽理來。

 

  他有手有腳,站起來有半個房高,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赤手空拳能幹翻一個班的小流氓,區區三兩公里的回家路,跑步回去也絕對累不死他,還要指望別人開車來接,未免也太不要臉了。

 

  畢竟,費渡從來沒有說過要接他下班。

 

  他甚至沒有明確表示過他們倆之間算怎麽回事。

 

  駱聞舟是人,是人有時就難免貪求,難免得隴望蜀。

 

  最開始,費渡就像一株危險卻又散發著異香的植物,無差別地吸引著過往的人,理智越是一再亮著催他遠離的警報,他就越是會被這個人吸引,大概世上一切堪稱“誘惑”的人與物都是這樣——叫人知道他有毒,偏要去服毒。

 

  後來那場爆炸與險些生離死別的崩潰,就像是一只看不見的黑手,一頭把他推進了這口名為“費渡”的沼澤里,想要疼他,想要照顧他,想要像撕開一件工藝品的包裝一樣,慢慢地揭開他層層疊疊、看不分明的心,駱聞舟用單方面的宣言開啟了這一段路,做好了長途跋涉的準備,背起了一個行囊的耐性。

 

  誰知道才把人接到身邊沒幾天,他就像中了蠱似的破功,再一次被那王八蛋打破了應有的步調。

 

  突如其來的親密接觸讓他丟盔卸甲,漫生心魔。也好似把他推上了雲霄飛車,原本計劃好要“從長計議”的東西,一下子都成了“迫不及待”。

 

  駱聞舟迫不及待地想聽費渡說,那天那輛致命的冷鏈車爆炸時,他心里究竟在想什麽,又為什麽要撲上來。

 

  他迫不及待地想扒開費渡迷宮一樣的胸口,看看自己的進度條,看看自己究竟走到了那一步。迫不及待地想從那個人嘴里聽幾句真心話,把一切從實招來。

 

  但這是不對的,駱聞舟心里明白。

 

  對付壞人,需要機智、勇氣和力量,對付費渡,則需要巨額的毅力和耐心。

 

  駱聞舟幾乎苛刻地反省著自己,腳下每邁過一條斑馬線,他就把心里預期降低一個格,等他走完了十米寬的馬路,已經強行將方才漂浮在半空中的心壓回地面。駱聞舟掂量著這顆鋼化玻璃心的承受能力,給自己做了萬全的心理建設——他想,即使現在回家,發現費渡睡完就跑,那也是非常可以接受的正常現象。

 

  至於為什麽在單位門口錯過空車,非要過馬路……

 

  駱聞舟也給自己找好了理由,他只是打算過馬路買一包糖炒栗子。

 

  他這樣想著,連落在糖炒栗子小攤上的目光都灼灼地燒起來,好像饞得想把人家的鍋也一口吞了……然後在下一刻,駱聞舟在那小攤後面看見了自己家的車。

 

  費渡這回開了暖氣,也開了車窗,他手肘撐在車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從側面看,就像眼巴巴地盯著人家炒栗子一樣。

 

  駱聞舟鋼鐵似的心理建設頓時分崩離析,站在幾步以外,腳步像是黏在了地面上。

 

  早晨他起來得太匆忙,很多事沒顧上細想,此時相距一天,再見費渡,那些沒來得及回味的耳鬢廝磨、皮膚的觸感、對方燈下細微的表情,還有糾結在一起的氣息……全都走馬燈似的在他腦子里循環播放,駱聞舟喉嚨輕輕一動,感覺血壓都上來了。

 

  食髓知味,實在是人間一大折磨。

 

  這時,炒栗子的小販鍋鏟一頓,亮出嗓子吆喝起來,清亮的嗓門傳出去老遠,終於同時驚動了相距幾米的兩個人。

 

  費渡走了不知幾萬里的神終於回了魂,他隨手往大衣兜里一摸,摸出一張整鈔,正要從車窗里遞過去:“勞駕……”

 

  話沒說完,就被人中途截住了。

 

  “現在吃這個,你一會還吃不吃飯了?什麽毛病?”駱聞舟好似剛好出現似的,若無其事地把他的手按下去,隨後,不等費渡開口,他又對糖炒栗子的小販說,“我這有零的,您給稱兩斤。”

 

  費渡:“……”

 

  駱聞舟接過包好的栗子上車,刻意繃著一點臉色,對費渡說:“明天別再專門過來了,我走回去也沒多遠——今天要不是為了過來買東西,我可能就在門口打車走了,那不就錯過了?”

 

  費渡痛快地說:“哦,行。”

 

  駱聞舟:“……”

 

  現在把方才那句話撿回去咽了還來得及嗎?

 

  他頗為郁悶,又不好表現出來,剛給別人定完飯前不準吃零食的規矩,就低頭自己剝起了栗子,剝了好幾個吃完,才大發慈悲地賞給旁邊的費渡一個:“吃多了不好消化,給你嘗嘗味,吃完這個就沒你份了。”

 

  費渡沒和這種“嚴於待人,寬於待己”的二貨一般見識,停在路口等紅燈的時候,他一低頭,從駱聞舟手里叼走了栗子,並且順勢地在駱聞舟手指上舔了一下,意味不明地說:“確實甜。”

 

  “敵人”又一次沒有通知就開火放大招,駱聞舟當胸遭到一炮重擊,險些嘔出一口欲求不滿的老血:“找事是吧,昨天哪個孫子暈過去了?”

 

  費渡才不在乎這個,毫不以為意,正打算調戲回來,駱聞舟就率先喝住他:“閉嘴。”

 

  費渡聽出了一點惱羞成怒,在這場不要臉的較量中略勝一籌,便無聲地笑起來,從善如流地閉了嘴。

 

  車里只剩下廣播在嘮嘮叨叨地念著晚高峰的封堵路段,兩人一時相對無言,難以言喻的氣氛卻隨著“嗡嗡”的暖氣席卷過車里的每一個角落,幾乎讓人坐立不安起來。

 

  駱聞舟余光凝註著費渡的側臉,恍然間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遙遠的少年時,第一次懵懂地抓住了喜歡的男孩的手,那只手是粗是細已經記不清了,唯有那時心里好像放了一把煙花的滋味歷歷在目。

 

  隨著他年紀漸長,閱歷漸豐富,開始覺得肉體往來也就是那麽回事,像吃喝拉撒一樣稀松無味時,當年曾經真真切切在胸口灼燒過的熱流再也沒有出現過,像是被什麽封印了。

 

  如今,三藏法師途徑大路,揭開了五行山上的法帖。

 

  山崩地裂,餐風飲露的野猴子一聲大叫,重見天日。

 

  駱聞舟忽然說:“前面掉個頭,去趟鐘鼓樓。”

 

  費渡一邊並道進掉頭車道,一邊詫異地問:“我剛才看見新聞推送,不是說出走的幾個學生都找到了,也鎖定了嫌疑人?”

 

  “哦,對,鐘鼓樓剛出了一起兇案。”駱聞舟心想。

 

  他大尾巴狼似的伸了伸腿,很正直地開了口:“兇手是327國道連環搶劫案里在逃的嫌疑人之一,這里面疑點很多,唔……我想再看看——我轉給你的那封信看了嗎?”

 

  他語氣太一本正經,好像本來就想說這個似的,連費渡都被他唬過去了,收了鬧著玩的心。

 

  “嗯,”費渡一點頭,“留信的孩子真名叫什麽,平時在學校跟同學關系怎麽樣?”

 

  駱聞舟回過神來,拖回了自己圍著地球轉了一圈的魂,艱難地把註意力集中在了鐘鼓樓的兇殺案上,順著費渡的話音琢磨了片刻,他有些疑惑地說:“和同學的關系?為什麽這麽問?”

 

  一般反應不是問他和父母的關系怎樣嗎?

 

  因為馮斌出走前壓在寢室桌上的信,就是寫給父母的,開頭是“親愛的爸爸媽媽:留下這封信,是因為我每天都在煩惱,痛苦地思索著自己究竟是為了什麽而誕生”。

 

  似乎是常年在寄宿學校里生活,親子關系受挫,感覺不到關愛,又加上青春期、學習壓力大等諸多因素造成的一次情緒爆發。

 

  “你先說,不然只有一封信,我沒法做太多解讀。”

 

  “這個男孩叫馮斌,在育奮念高一,和同學關系還可以,據他們老師說,他在學習上是個中等生,不好不壞,家庭條件也還行,不過在那個富二代俱樂部里算普普通通,長得不錯,學過幾年音樂,除此以外,其他方面都不怎麽突出,性格比較合群,沒什麽棱角,不是那種領袖型的男孩,也不是那種被全班孤立的。”駱聞舟頓了頓,“話說回來,這回一起出走的幾個孩子,好像都是這種類型的——除了那個夏曉楠。”

 

  “夏曉楠又是誰?”

 

  新聞里提到未成年受害人的時候,都會使用化名,費渡一時沒反應過來。

 

  “就是昨天晚上那起兇案的目擊者,”駱聞舟簡短地介紹了一下,“那個小姑娘是獎學金學生,家里比較困難,跟同齡人交往起來可能也沒什麽共同語言,在班里有點格格不入。”

 

  鼓樓區晚高峰時段還算順暢,不到二十分鐘就開到了。

 

  “左手邊那個黃色的小樓看見了嗎?就是那家快捷酒店,幾個學生這幾天住的地方,往前走兩個路口有一家‘BD超市’,從那條路走,”駱聞舟一邊指路一邊說,“那天晚上,馮斌將近九點的時候,從賓館出來,跟同學說的是想出去轉轉,大概半個小時後,夏曉楠以買日用品為理由,也離開了賓館,他們倆是在超市後面的十字路口見面。”

 

  費渡:“偷偷約會?”

 

  “嗯,”駱聞舟先是應了一聲,隨後心里一動,好似不經意似的提起,“你中學的時候跟人偷偷約過會嗎?”

 

  費渡猝不及防,嘴角當即一僵。

 

  他從未有過這樣青澀的青春期。

 

  費承宇不會允許的。

 

  費承宇從來都認為,肉體可以發育,可以成熟,可以有欲望,但如果僅僅因為荷爾蒙的萌動,就產生了什麽諸如“青春期”之類的癥狀,對誰產生什麽幻覺一樣的所謂“感情”,那算什麽?豈不是像發情的狗一樣愚蠢?

 

  費渡一頓之下,立刻調整過來,露出一個有點曖昧的笑容:“師兄,這就開始打聽我的前任了嗎?”

 

  接著,他不等駱聞舟回話,就輕描淡寫地說:“沒有,我讀的是公立學校,全校沒幾個富二代,也不太合群。再說喜歡我的女孩太多了,挑了一個,就得傷害其他的,那多不好?”

 

  說著,他緩緩繞過超市,把車停在馮斌和夏曉楠見面的路口。

 

  鐘鼓樓景區已經又一次關門落鎖,出了兇殺案,整個鐘鼓樓景區顯得格外肅穆,聚眾賭博的保安科被整個端了,鐘鼓樓景區的負責人臨時當起了夜班,連清潔工都比平時賣力。

 

  駱聞舟敏銳地察覺到了費渡方才瞬間的不自然,他深深地看了費渡一眼,沒有一味緊逼,用其他的話打了個茬:“兇手就是在這里跟上他們倆的。”

 

  費渡搖下車窗,四下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那就怪了。”

 

  “怎麽?”

 

  “這是個四通八達的地方,”費渡輕輕敲了敲車窗,“一般半夜三更攔路打劫的不會選擇在這里蹲點——你該怎麽篩選目標?你怎麽確定經過的人下一步要往哪走?萬一他們拐個彎就上大馬路呢?不確定性太強了,而且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基本都有監控,就算不怕被拍到,也沒必要特意過來留個影吧?”

 

  駱聞舟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是說,兇手很可能是事先知道那倆孩子約會的地點和方向,早早到這里來蹲點的!”

 

  盧國盛不是重操舊業,他的目標就是馮斌!

 

  可是為什麽?

 

  十五年前,盧國盛被一紙通緝令追得東躲西藏的時候,馮斌都還沒出生,他能跟盧國盛有什麽恩怨?

 

  盧國盛又是怎麽知道馮斌和夏曉楠約定見面的地點的?

 

  還有那個毫發無傷的女孩……

 

  第100韋爾霍文斯基(十)

 

  費渡把車停在路邊,兩個人順著馮斌和夏曉楠走過的路,一路走向鐘鼓樓東側的小門。

 

  冬至前後,最是晝短夜長,這會儼然已經有入了夜的意思,介於月牙和半月之間的廣寒玉蟬高掛在遠處鐘鼓樓的一角,沾染了一點昭昭的霧氣,與瓦片上細細的雪光遙遙相對。

 

  “所以出走的理由是學習壓力太大,跑出來過聖誕?”費渡緊了緊圍巾,若有所思地說,“這理由你們也信?”

 

  “說得過去,誰還沒年輕過?小崽子們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有時候不一定非得要符合大人的邏輯。”駱聞舟不經意地擋在他上風處,同時仔細地端詳起周遭。

 

  白天來時還沒有這種感覺,這會天一黑下來,整個鐘鼓樓景區就成了一片碩大的迷宮,所有的路燈都長得一模一樣,長長地列隊成排,好似武俠小說里某種詭秘的迷魂陣法。

 

  附近除了地標性的鐘鼓樓本身,所有小巷仿佛都是如出一轍,連仿古的老店鋪掛門臉的位置都差不多,到處都是三岔路,偶爾能碰上一兩個撞大運似的路標,還標得不明不白,人在其中,走著走著就不知串到了哪里。

 

  他們倆都不是找不著北的路盲,尤其駱聞舟,做了好多年的一線刑警,對地理環境與人的面部特征有特殊的敏感性,可饒是這樣,夜間穿梭在側門的羊腸小路里,也覺得有點暈頭轉向。

 

  “不對,回來,不是那邊。”駱聞舟打開手電筒,對著稀有的路標研究了好一會,把轉錯方向的費渡叫了回來,“這倆崽子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到底是怎麽半夜摸過來的?”

 

  費渡突然冒出一句:“半夜去鐘鼓樓,他們倆是為了看情人鏡吧?”

 

  駱聞舟原本站在路標旁邊的小臺階上,猝不及防地一腳踩空掉了下來,嘴里結巴了一句:“什、什麽?”

 

  “‘情人鏡’是本市十大約會勝地之一,就在鐘鼓樓景區,”費渡奇怪地說,“你沒聽說過嗎?”

 

  駱聞舟以己度人,以為自己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還想暗搓搓地以“實地考察案情”為幌子,把費渡拐來,在玉皇大帝他老人家面前領張證,然而他千算萬算沒想到——費渡竟然不務正業到這種地步,沒事整天研究約會勝地。

 

  “我為什麽要聽這種破事?”駱聞舟沒好氣地說,“我看你的專業就是泡妞泡傻小子吧,一天到晚凈是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你們家到現在沒倒閉,真是家底豐厚。”

 

  費渡非常冤,因為這恰恰屬於他為數不多的“正事”範疇——鐘鼓樓這個主打情侶主題的旅遊項目做得非常簡單粗暴,效果卻異乎尋常地好,一直是所有打算涉足相關領域的老板們百思不得其解的課題之一,費渡不單知道鐘鼓樓有個情人鏡,連情人鏡旁邊照相小店的年營業額都耳熟能詳。

 

  他茫然了一瞬過後,很快敏銳地註意到駱聞舟話音里的氣急敗壞,費渡心里忽然輕輕一動,意識到了什麽。

 

  費渡使出了十分的功力才憋住了沒笑,假裝自己不知道“調查”是個幌子。

 

  駱聞舟則感覺自己辦了一件再蠢也沒有的事,打定了絕不能讓費渡知道的主意,假裝自己是個正經民警,“調查”並不是一條幌子。

 

  兩人各自扯住“幌子”的兩邊,分別用“無辜”和“正直”的眼神對視了一眼,又各懷鬼胎地移開視線。

 

  費渡有理有據地說:“鐘鼓樓景區的全價票也就是二三十塊,既然這個馮斌家境不錯,他應該不會在乎這點錢,會選澤晚上來,很可能只是不想讓人發現他和那女孩的關系。”

 

  駱聞舟煞有介事地一點頭:“有道理,還有嗎?”

 

  費渡:“……”

 

  遊刃有余的費總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假裝沒在約會”的約會,一時英俊瀟灑地忘詞了。

 

  駱聞舟:“再往前走走看。你猜隱瞞的動機是什麽?早戀一般也是瞞著老師家長,很少連一起出走的死黨也瞞吧?”

 

  費渡順著他的話音說:“兩種情況,要麽是自己覺得跌份兒,要麽是為了保護對方——馮斌花這麽多心思帶女孩去看情人鏡,推測應該是後者。”

 

  “嗯,那——”駱聞舟好似不經意地點頭之後,突然話音一轉,“你以前也不在乎違章停車那點罰款,整天在市局門口招搖過市,怎麽最近開我的車到市局來,反而知道規矩,去找停車場了?你算前者還是後者?”

 

  費渡一頓。

 

  駱聞舟撩起眼皮看著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不趁機表個白嗎?我還等著聽呢。”

 

  “都不是,”費渡回過神來,曖昧地笑了,在駱聞舟腰上摸了一把,壓低聲音,“那不是公安局嗎,我怕我‘無證駕駛’,被抓起來——警察叔叔,什麽時候跟我去情人鏡前領個證?”

 

  駱聞舟:“……”

 

  這王八蛋果然早發現了,在這裝蒜呢!

 

  費渡這棵洋蔥大瓣蒜真是要多煩有多煩,一點也不招人疼,駱聞舟此時覺得他從頭發絲到腳後跟,沒有一個細胞的可愛之處,什麽花前月下都多余想著他,這種貨色只配給拖回家扒光了扔床上。

 

  掉光了葉子的古樹枝杈間,能看見鐘鼓樓上古樸的大鐘,夜色澄澈。

 

  兩個假正經終於撕開了那張千瘡百孔的“幌子”,把那樁兇手是誰一目了然的兇殺案丟到了一邊。

 

  “我十五六歲的時候,也策劃過集體出走,不過理由比‘過洋節’像樣一點——當時是肯德基還是個什麽組織,辦了一場中學生籃球賽,獎品是一批NBA明星的簽名籃球,正好有我喜歡的球星,我就糾集了一幫人,從一個同學當護士的表姐那騙來一打病假條,跟家里說是學校組織競賽夏令營,跑到外地打了半個月的比賽。”

 

  費渡:“……”

 

  這熊得讓人嘆服的崢嶸歲月。

 

  “果然拿到了獎,還糊弄我媽說是同學出國玩帶回來的,”駱聞舟和他並肩走在幽靜的小巷里,拉過他的手,覺得涼,就把尚帶余溫的栗子給他捂手,並且用余光時刻提防著他偷吃,“後來開家長會,老師跟我媽一通氣,這事就穿幫了,我爸回家聽說以後,把我臭揍了一頓。”

 

  費渡總覺得像這種晚期問題兒童,不是簡單的暴力能鎮壓得了的。

 

  “我爸這人,看起來挺嚴肅,其實也很通情達理,”駱聞舟說,“等他從氣頭上過去,回過味來,於是跟我說,‘強扭的瓜不甜,不愛上學就拉倒吧,愛去不去’。”

 

  駱聞舟那堪稱雞飛狗跳的家長里短故事,對費渡來說有著不可思議的吸引力,每次聽他偶然間提起只言片語,都覺得像邂逅了一顆幕後彩蛋,見駱聞舟說到這突然停下,費渡忍不住追問:“然後呢?”

 

  駱聞舟:“剛開始我還挺高興,以為他老人家從此‘回頭是岸’改吃素了,沒想到然後他就很‘通情達理’地把我高二的學費和生活費一起扣下了。”

 

  “我雖然偶爾逃學,也沒做好真當失學兒童的準備,只好趁放假出門打工賺學費,那老東西說到做到,真一分錢都沒給我。我給人家送了倆月的桶裝水,就為了一個球……不許笑。”

 

  這個故事要是也能存起來當標本,費渡感覺他能拿著把玩半輩子。

 

  “每次說起這些丟人現眼的事都讓我主講,”駱聞舟擡起胳膊肘戳了他一下,“該你了。”

 

  費渡:“……”

 

  他漫長的成長經歷中著實沒有什麽好玩的事,可是實在舍不得此時破壞氣氛,只好搜腸刮肚地想了好一會,還真就從乏善可陳的記憶里扒拉出一件事。

 

  “好吧,”費渡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駱聞舟做出洗耳恭聽的姿勢。

 

  “有一年春節前後,我去一個朋友家拜年,”費渡頓了一下,接著說,“在他家樓下看見一輛自行車,是一輛帶變速的賽車,刷著特別騷氣的漆,像毒蛇的花紋,看起來非常合我的眼緣。”

 

  駱聞舟覺得他描述的這輛車莫名耳熟。

 

  費渡舔了一下嘴唇,十分謹慎地修飾著自己的措辭:“我就給它留下了一點新年禮物,嗯……用口香糖黏在了後輪上。”

 

  駱聞舟倏地停住腳步——他想起來了,有一年春節,陶然因為值班排得滿,不能回老家,他就騎著車、拎了年貨,代表燕城人民去給警察同誌送溫暖。

 

  去之前想起了某個沒人管的小崽子,還帶上了限量版的遊戲機,打算托陶然帶給他。

 

  結果他才在陶然家坐了二十分鐘,放在樓下的車就被人做了手腳——不知道哪來的倒黴孩子,用口香糖在他後輪上黏了幾個一壓就炸的小摔炮,駱聞舟走的時候沒註意,一步跨上車,落座車座的同時伸腳一踩腳蹬——

 

  差點被炸上近地軌道!

 

  費渡保持著微笑,心虛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費、渡!”

 

  費總“色字頭上一把刀”,為博美人一笑,鬼迷心竅地主動投案自首,再後悔是來不及了。

 

  他並未因為坦白而得以“從寬”,被駱聞舟捉住了好一頓收拾,從背後被推到了墻上。

 

  費渡:“等……等、等一下。”

 

  “等什麽?”駱聞舟捏著他的下巴獰笑,“強奸不用等紅綠燈。”

 

  費渡:“這墻上有血……”

 

  駱聞舟一楞,立刻松了手,費渡腳步有些淩亂地退開,臉色有些發白地轉開視線——幸虧那墻上的血已經幹涸,他倒不至於當場吐出來。

 

  墻上有一溜血點子,在暗紅色的墻壁上極容易被忽略,如果不是費渡對血腥氣非常敏感,恐怕就要被忽略過去了。

 

  “監控只拍到了馮斌和夏曉楠被兇手追著,從一條小巷中跑出來的一幕,”駱聞舟伸手抹了一下墻上的血跡,隨即在周圍轉了轉,在隱蔽的墻角處找到了一個玻璃飲料瓶的碎片,“馮斌應該是在毫無防備的時候驟然遭到襲擊,曾經試圖反抗,把買的零食和飲料砸了過去——清潔工大概是沒註意,都給收走了。”

 

  費渡輕輕地揉了揉眉心:“馮斌跑出去的時候已經被砍傷了?”

 

  “嗯,”駱聞舟一點頭,“傷在後背。”

 

  後背受傷,馮斌當時很有可能正親昵地和夏曉楠膩在一起……甚至正在親吻她,也許他偷偷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設,到了這里才敢大著膽子碰一碰他心愛的女孩。

 

  這是一段每個角落都適合接吻的路,月光盤旋,新雪清澈,路燈時常把兩個人的影子搭在一起,纏綿得難舍難分。

 

  這迷夢似的情境卻突然被一把砍刀打碎。

 

  “兇手從十字路口開始,跟了他們一路,”費渡緩緩地說,“方才我們經過的路段中,至少有三四處,比在這里動手更理想。可兇手卻偏偏要選擇了這,為什麽?”

 

  馮斌和夏曉楠第一次遭遇盧國盛的時候,馮斌雖然被砍了一刀,兩個人也確實非常狼狽,但他們當時跑出去了——因為正如費渡說的,這里的地理環境對於兇手來說“不理想”。小巷另一頭是明的,四通八達,分叉口很多,如果那兩個孩子跑得夠快,他們很有可能會成功地甩開盧國盛!

 

  對了,如果不是他們倆自己迷迷糊糊地又轉回原地,也許當時就順利脫逃了。

 

  如果不是他們倆自己轉回來……

 

  駱聞舟和費渡同時沈默下來,這條甜得通往“天人同心”的情人鏡的路,突然讓人毛骨悚然起來。

 

  每個剛吻過心上人的男孩,都能在那一瞬間獲得他這一生最大的勇氣,馮斌當時來不及多想,一定是拼盡全力想護著夏曉楠逃走。

 

  可被他緊緊握著手的女孩當時在想什麽呢?

 

  她在用什麽樣的目光註視著兩個人交握的手呢?

 

  就在這時,小巷另一頭突然傳來極輕的腳步聲,軟膠皮鞋底,踩在地上幾乎悄無聲息,只有在這令人窒息的安靜中才微微露出行跡,夜色中立刻泛起不詳的漣漪,駱聞舟悚然一驚,一把將費渡攔在身後:“誰?出來!

 

  一個人應聲戰戰兢兢地走出來,是個景區的夜間巡邏員。

 

  巡邏員可能也有點緊張,拿起手電上下亂晃:“幹、幹什麽的?這已經關門了。”

 

  虛驚一場,駱聞舟面無表情地從兜里摸出工作證一亮:“警察,來看看。”

 

  巡邏員長籲了一口氣,用力拍拍胸口,擠出個客客氣氣的笑容:“哦哦,好,您忙。”

 

  說著,他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就要離開。

 

  “等等,”駱聞舟叫住他,“能問一下你的工號嗎?”

 

  巡邏員一楞,隨即順從地把自己的工作卡摘下來,雙手遞到駱聞舟手上:“警官您隨便看。”

 

  駱聞舟不動聲色地掃過證件號碼和上面的照片,把工作卡還回去:“這麽晚了,一個人在發生兇案的地方巡邏,你不害怕嗎?”

 

  巡邏員的態度無懈可擊,大喇喇地沖他笑了一下:“兇案不是這條街,那條街都封住了,想去也不讓去呢。”

 

  駱聞舟刀鋒似的目光從這個巡邏員身上掃過,盯得那巡邏員已經有些不自在了,才擺擺手示意對方可以走了。

 

  等這段小插曲過去,費渡才接上了方才的話音:“也不排除是巧合。畢竟我剛才也差點走錯路。”

 

  駱聞舟卻沒吭聲,他腦子里在清晰地回放著這一段監控視頻――馮斌和夏曉楠第一次從盧國盛眼皮底下逃走的時候,盧國盛並沒有奮力追。他走出路口的姿態幾乎是閑適的,好像篤定了他的目標跑不了。

 

  “馮斌那封信,我覺得很不對勁,”駱聞舟說,“但是具體哪里不對勁,一時又說不上來,所以才發給你看,你現在有結論了嗎?”

 

  “有一點可供參考的——雖然那封信的開頭是‘親愛的爸爸媽媽’,但整體不是寫給父母的語氣,”費渡說,“‘我們都很焦慮,身邊沒有真正悠閑寧靜的人’,‘以前想要的,現在全都不想要了’,還有開頭那一句‘痛苦地思索自己為了什麽而誕生’――大量句子化用自一本書,叫《關於莉莉周的一切》,日文譯本,是個關於校園暴力的兇殺故事。我不確定他是不是在暗示什麽。”

 

  駱聞舟沈吟片刻:“走,跟我去趟醫院,我要去見夏曉楠。”

 

  與此同時,他飛快地把方才看來的工作證工號給當晚值班的陶然發了過去:“聯系鐘鼓樓負責人,查查這個工號的巡邏員。”

 

  第101韋爾霍文斯基(十一)

 

  “夏曉楠?我剛才看了她一眼,還沒醒呢。”負責盯著醫院的刑警剛吃完飯,不慌不忙地往住院部里走,“怎麽了老大?不是說過幾天,等這孩子精神狀態好了再問嗎?”

 

  電話里傳來一聲尖銳的汽車鳴笛聲,駱聞舟飛快地說:“夏曉楠不是目擊者,她是嫌疑人之一,給我盯住了!”

 

  “啊?誰?你說夏曉楠是……”

 

  推開病房門的刑警話音戛然而止。

 

  駱聞舟心里一沈。

 

  “老大,夏曉楠不見了!”

 

  駱聞舟一腳踩下油門。

 

  “夏曉楠是本市人,父親叫夏飛,肺癌,一直也沒法出去找正經工作,以前靠給人看小賣部打點零工,前些年沒了,她媽常年照顧病人和一家老小,大概有點抑郁,一時想不開,跳樓死了。”費渡把電話開了免提,陶然的聲音透過信號傳過來,“這個女孩從小到大得到的評價基本都是‘懂事’、‘內向’,學習成績也一直很穩定,是那種帶病也要上學、放假也會穿校服的女生,對這種孩子來說,讀書、上個好大學,是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

 

  “她家里人和當年327案與盧國盛有沒有什麽牽扯?”

 

  “沒有,就是普通老百姓,他們家除了慘了點以外,沒什麽特殊的,祖孫三代都沒有去過蓮花山,連那邊的親戚都沒有,我想不出她是怎麽認識盧國盛的,也想不出她跟馮斌能有什麽深仇大恨,至於把人殺了分屍。”

 

  駱聞舟調兵遣將完,掛斷那頭的電話,轉向費渡:“你提到‘校園暴力’,有沒有可能是馮斌欺負她,所以她才想方設法報複?”

 

  “你們對馮斌的信做過筆跡鑒定嗎?如果能確認那封信是他本人寫的,那應該不是。那封信不是加害人的語氣。”費渡說,“再說夏曉楠不是嚇得精神有點失常了嗎?如果是裝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

 

  費渡可能是老板當習慣了,深刻地了解做上司時喜歡什麽句式——他很少提出一些亂七八糟的可能性擾亂別人的思路,有結論說結論,沒有結論,推測過程也能說得條分縷析,非常痛快。

 

  駱聞舟從後視鏡里看了他一眼,對陶然說:“聯系他們班主任,還有那幾個出走的學生,征求監護人許可後分別找來談話——我們馬上到醫院了。”

 

  “嗯,”陶然應了一聲,隨後語氣略一遲疑,又問費渡,“什麽是加害人的語氣?”

 

  費渡肢體語言十分放松地靠在副駕駛上,沿途掠過的燈光從他臉上或明或暗地掃過,蓋不住的栗子香氣撲鼻迎面,絲絲縷縷地浸染在那羊毛外套上細密交纏的纖維中。

 

  “就是即使加害者們長大,學會了‘政治正確’,開始擔心自己的孩子受欺負,也跟著社會主流意見一起痛斥‘校園暴力’,但是當他們回憶起自己少年時的所作所為時,字里行間還是會帶著些許炫耀感。因為潛意識中並不認為這是加害,而是一項成就——所謂校園暴力,歸根到底是群體內的權力秩序。”

 

  除非有一天遭到一模一樣的境遇。

 

  “可是剛才老師家長都在,又是在公安局里,”陶然說,“如果真的被人欺負,那幾個孩子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費渡笑了起來:“陶然哥,封閉式的寄宿制學校能自成一種生態環境,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規則和‘法律’,你所認為的自然規律,在別人眼里說不定是匪夷所思——比如你告訴兩千年前的古人,我們其實生活在一個球上,會有人相信你嗎?”

 

  駱聞舟一打方向盤,此時,醫院已經近在眼前。

 

  先前他們以為夏曉楠是個幸存的目擊者,並沒有派太多人盯著她,只是怕她沒人照顧,留了個人陪在醫院里。市局的一幫人這會才紛紛趕來,警車把本就擁擠的停車場塞得更加水泄不通。

 

  “她爺爺陪著她,我就出去吃了個晚飯,”奉命盯在醫院的刑警一臉懊惱,“中間老人家上了趟廁所,他行動不太方便,花了大概有十分鐘吧,她就從這跑了。”

 

  住院部為了讓病人有個活動的地方,特意開辟了一片小花園,是封閉的,樓道的監控拍到夏曉楠悄無聲息地溜出了病房,她穿過小花園,從石頭墻上翻過去,不知去向。

 

  夏曉楠的爺爺一腦門熱汗,哆哆嗦嗦地扶著輪椅,嘴里絮絮叨叨地不知在說些什麽,見沒人聽得懂,他急得直嚷,像個誤入人間的低等怪獸,又醜陋又無助。

 

  一個刑警正要上前,被駱聞舟攔下來了:“等等,先別告訴他。”

 

  他走到那老人身邊,老人掙脫開輪椅,搖搖晃晃地向他撲過來,嘴里吱哇亂叫出了一段長篇大論,見駱聞舟不答,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半個啞巴,人家都不明白他說什麽,於是他茫然地拽住了駱聞舟的衣角,不知所措地閉了嘴,掉下眼淚來。

 

  駱聞舟拍拍他的手:“大爺,曉楠平時除了上學,一般都去哪?”

 

  老人活動起僵直的舌頭,從喉嚨里拖出了一個長音:“……家。”

 

  “就回家?她從來不出去玩嗎?有沒有經常串門的朋友?”

 

  老人聽了這話,驟然悲從中來,他毫無預兆地咧開缺牙短齒的大嘴,嚎啕大哭了起來。

 

  一年中最冷的寒霜悄然落下,蓋上了一年中最長的夜。

 

  像是下起了小雪。

 

  駱聞舟帶人把夏曉楠的爺爺送回了家,順便征得了老人的同意,進了夏曉楠的房間——說是一個房間,其實只是隔出來的一個小塊地方,剛夠放得下一張床,連門也沒有,一條簾子垂下來聊做遮擋,“床頭櫃”是一架廢棄的舊縫紉機,上面橫著一支廉價的粉色塑料鋼筆,是整個房間唯一有點少女色彩的東西,屋里沒有多余的櫥櫃,她為數不多的幾件舊衣服羅在床頭,用一塊白布單蓋著,床底下放滿了書本,大部分都是課本和習題冊,連小學時候用過的都沒舍得扔。

 

  費渡彎下腰,撿起一本習題冊翻了翻,見上面所有空白的地方都寫滿了筆記,筆跡娟秀而幹凈,有些地方寫不下,甚至用小紙條貼了一層又一層,兩百來頁的一本習題冊被她弄得像現代漢語詞典一樣厚。

 

  他一目十行地掃過夏曉楠的筆記,能很明顯地感覺到這孩子邏輯不是很清楚,稍微難一點的題目,她就要做大量的解析筆記,看得出來,資質頗為一般,長期穩定而優異的成績是時間精力堆出來的。

 

  駱聞舟:“怎麽樣?”

 

  “陶然說得對,”費渡把習題冊合上,“這就是個帶病上學,放假也穿校服的女孩——如果馮斌被殺和她有關系,那很可能是被脅迫的。”

 

  “假如她是被脅迫的,那她現在可能會去哪?她不在家,不在醫院,學校那邊我也找人盯著了,暫時沒動靜。這個夏曉楠平時也沒什麽可以傾訴的朋友……”駱聞舟話音一頓,“她有沒有可能去找那個脅迫她的人了?”

 

  “找到了幹嘛,跟他算賬嗎?是把那個人揍一頓還是逮捕歸案?”費渡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師兄,如果她的思維方式和你一樣,早就稱霸學校了,誰還敢脅迫她?”

 

  駱聞舟:“……”

 

  費渡這條舌頭可能已經成精了,以前跟他不對付的時候,就算同意他的意見,也同意得冷嘲熱諷,現在毛順過來了,哪怕意見相左,他也能反駁得人通體舒暢。

 

  駱聞舟的語氣不由自主地柔和起來:“那她還能去哪?”

 

  費渡沒有立刻回話,目光在夏曉楠蝸牛殼一樣的小屋里逡巡片刻,發現床頭破縫紉機上鋪著的桌布上有一塊汙漬,像是有人長年累月經常用手揉搓出的痕跡,費渡按著那一處汙跡,掀開桌布的一角——那正好是放針線盒的地方。

 

  針線盒里有一個五寸的小相框,里面是一張過去的全家福,相框的背景紙後面寫著:“送給我的女兒曉楠”,那字跡顯得成熟一些,字體卻和夏曉楠的字有一點像。

 

  “是……是忒——啊媽、媽哎的。(是她媽媽給的)”身後傳來一個呼哧帶喘的聲音,夏曉楠的爺爺不知什麽時候來到了門口,眼巴巴地看著他們。

 

  這時,照片從拆開的鏡框里滑下來,後面還夾著一封信,是夏曉楠她媽媽自殺之前的一封遺書。

 

  費渡緩緩地擡起頭:“陶然說她媽是跳樓死的,從哪跳的?”

 

  駱聞舟悚然一驚。

 

  警笛聲呼嘯而過,在蜿蜒的公路上留下了一溜紅藍相間的殘影。

 

  “夏曉楠的母親叫孫晶,生前在一所初中里當校工,是從學校的行政樓上跳下去的,地址已經發給你們了,”陶然飛快地說,“消防和救護車馬上到位!”

 

  “四十三中,”費渡在車上翻看著陶然發過來的簡短說明,“夏曉楠的母校,她媽跳樓的時候,夏曉楠正在上自習課——從行政樓上能看見他們教室,她可能是想最後看她女兒一眼。”

 

  “她媽自己倒是解脫了,丟下一家老小,還當著孩子的面跳樓,夏曉楠不會怨恨她麽?為什麽你會覺得她可能會跟著學?”

 

  “這很正常,一個人往往會變成他最恨的樣子,”費渡一聳肩,“越是忌諱,走投無路的時候就越有吸引力,比如說……”

 

  他話沒說完,駱聞舟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第102韋爾霍文斯基(十二)

 

  費渡詫異地擡起頭:“怎麽了?”

 

  駱聞舟在那一瞬間,身體是快於思維的。

 

  從陶然開始講夏曉楠家的事,他就無端想起了費渡,想起七年前的夏末,他推開門,看見滿屋的鮮花敗了,樓上傳來絮絮的歌,幽靜又空曠的大宅子里飄滿塵埃,落定時,有一份“大禮”在等待著他。

 

  無數次午夜夢回時,費渡也會反複回憶起她麽?

 

  回憶的盡頭,他在想什麽?

 

  然而駱聞舟沖動之下抓住了費渡的手,打算要說些什麽,他心里卻是沒數的。

 

  說什麽呢?

 

  這畢竟是一件傷心事,心上就是擦破一層油皮,都不是三言兩語能說好的。

 

  “不用緊張,”費渡拍拍他的手,“不出意外,我猜她就算站在了樓頂上,最後也不會往下跳的。”

 

  “我剛才就覺得你穿太少了,後備箱里有件棉大衣,”駱聞舟搜腸刮肚出一句,“你去披上。”

 

  費渡開著他的車跑了好幾天,從未註意到後備箱里那一坨是件衣服——他一直以為那是擦車用的破抹布,聽了這話,費總感覺到了精神和眼睛的雙重虐待,堪比遭遇了另類的家庭暴力。

 

  他二話不說掙脫了駱聞舟,衣冠楚楚地快步走了。

 

  駱聞舟:“等等,你還沒說完呢,你怎麽知道她最後不會往下跳?”

 

  這時,耳機里傳來同事的聲音:“駱隊,那女孩真在行政樓頂上!”

 

  高處的風更凜冽,刮著骨,發出“簌簌”的摩擦聲。

 

  夏曉楠的病號服一吹就透,皮膚已經沒有了知覺,她居高臨下,望著不遠處黑著燈的教學樓。

 

  她記得自己當時正在做一份物理試卷,絞盡腦汁地分辨著那些佶屈聱牙的概念,把筆帽啃禿了一角,突然,班里騷動了起來,同桌用力撞了一下她的胳膊肘,沖著她的耳朵大喊一聲:“快看,有個人要跳樓!”

 

  筆尖在紙面上留下了一條鋒利的創口,夏曉楠心里忽悠一下,扭過頭,就看見一個人影從對面的行政樓上一躍而下,像一塊不知從什麽地方飄來的灰燼。

 

  半個班的人都站了起來,爭相湧到窗口圍觀,把原本在窗邊的夏曉楠擠到了一邊,大家都在看,只有她不敢。

 

  直到警察後知後覺地處理了現場,夏曉楠都不知道跳下去的人是誰,也沒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

 

  這個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從出生到現在,整整十五年,只活成了一個大寫的“不敢”,她不敢挺身而出,不敢開口要求分擔一部分家庭的重擔,總想假裝自己是個和其他人一樣的普通少女,能兩耳不聞窗外事地讀自己的書。

 

  她不敢為別人出聲,也不敢為自己說話,不敢反抗一切毫無道理的欺淩,過往的生活只教會了她默默忍耐,期待著無常的命運之風把那些不好的東西都吹走。然而命運從不雪中送炭,只會雪上加霜。

 

  她也不敢和那個傻乎乎的男孩逃之夭夭,不敢扔掉自己的手機,不敢在那個時候,從那個垃圾桶里出來——

 

  甚至一切結束時,她都不敢去看馮斌一眼。

 

  只要不去面對,就可以當一切只是噩夢,一切還未發生。

 

  夏曉楠雙手扶住冰冷的護欄桿,手心“聞到”了那上面腥甜的鐵銹味,一長串的眼淚從八樓的樓頂滾落而下。

 

  駱聞舟扣上對講機:“別開警笛,消防和救護車也都閉嘴,當心刺激她!嘴皮子利索腿腳好的,都準備跟我上去,動作快!消防氣墊呢?”

 

  警察、消防隊員、救護車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放學後原本已經變得寧靜的校園里亂成了一鍋粥,行政樓的管理員嚇得直哭。

 

  費渡無聲無息地繞開眾人,往行政樓正對的教學樓走去,他和管理員要來了鑰匙,打聽清楚後,徑自走進了當年初二六班的教室。

 

  教室里空無一人,粗心大意的值日生沒把黑板擦幹凈,剩下一角字跡,似乎是一道代數題。費渡朝窗外看了一眼,擡手打開了教室的燈。

 

  然後他推開窗戶,對上已經站在了護欄外的女孩。

 

  夏曉楠一直在盯著那間教室,沒想到里面突然有人開燈,一時晃了下神。

 

  與此同時,效率奇高的消防員已經飛快地把安全氣囊充滿了,開始預判她有可能墜落的落點,駱聞舟帶著一幫消防員和刑警接近了頂樓,費渡修長而挺括的衣擺被窗口的風往他身後卷去,衣袂翻飛。

 

  他瞇起眼睛,和樓頂上不知所措的女孩遙遙對視。

 

  “姑娘,”駱聞舟上了頂樓,遠遠地對夏曉楠開了腔,“風太大了,你小心一點。”

 

  夏曉楠的身體陡然一晃,她雙手抓住護欄,驀地扭過頭來,不言不語,先開口發出了一聲尖叫。

 

  駱聞舟把雙手放在胸前,攤開給她看,非常舒緩地做了一個下壓的動作。

 

  “一個人如果自己都走到了要跳樓的這步田地,卻連句話也不能對人說,你不覺得遺憾嗎——小姑娘,你其實是可以說話的,對不對?”

 

  夏曉楠不言不語,冰冷的小臉上蒼白一片,她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又扭過頭去望著開燈的教室。

 

  費渡沖她笑了一下,伸手點著教室的座位,靠窗一排,他數到了第五個,拉開椅子坐在了那里,順手推開旁邊的窗戶。

 

  初中生的座位對於手長腳長的成年男人來說略顯狹小,他的腿委委屈屈地蜷在桌下,手肘撐在桌面上。

 

  夏曉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他動,此時忽然一震——那正是她自己曾經坐過的座位。

 

  駱聞舟飛快地打了幾個手勢,趁著夏曉楠的註意力被吸引到一邊,幾個刑警和消防員分別從幾個方向朝夏曉楠移動過去,這樣,她的行動就會被鎖定在一個極小的區間內,她要麽不跳,要麽只能原地跳,即便真的一躍而下,消防氣墊能接住她的概率也大大增加。

 

  駱聞舟壓低聲音,沖著對講機說:“人在頂樓西側,距離拐角大概一米五的位置,七樓的救援人員立刻就位——”

 

  “收到。”

 

  對講機里話音落下,幾個消防員緊跟著從七樓西側的樓道窗口爬了出來,緊張地待命,以防她萬一摔下去。

 

  樓下的消防員們正拉扯著消防氣墊,不住地微調位置。

 

  “我媽就是從這跳下去的。”夏曉楠沈默片刻,望著亮燈的教室,終於開了口,她不尖叫時,聲音細且甜,帶著一點輕微的鼻音,顯得非常柔軟,“你們別過來。”

 

  悄悄靠近的刑警同時回頭看駱聞舟,駱聞舟示意他們暫停——雖然不能靠近,但至少這個站位是把她逼到那里不能動了。

 

  “我們都知道,那確實是個悲劇,你現在打算重蹈她的覆轍嗎?”駱聞舟說,“小姑娘,遇到什麽難處了嗎?”

 

  夏曉楠卻並不回應他,只是喃喃地說:“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

 

  “那你就錯了,”駱聞舟嘆了口氣,“這個事真應該讓我們法醫同誌來給你科普一下,跳下去並不是一了百了,你知道後面還會發生什麽事嗎?”

 

  “從這里掉下去,你會成為一個不受控制的自由落體,並不一定是頭部落地,你不會立即死亡,數十秒、乃至幾分鐘都能清晰地感覺到全身骨骼碎裂、內臟破裂的痛苦,你會血肉模糊地在地上掙紮,比現在痛苦一萬倍。”

 

  夏曉楠發著抖,抽泣了一聲。

 

  “如果你沒有立即死亡,按照規定,我們當然要盡可能地搶救你,搶救過來的幾率很小,所以我們基本是在‘按照規定’增加你的痛苦。讓你走得毫無尊嚴,相當難看,然後法醫會草草把你縫成一個人樣,通知你爺爺來認屍。”駱聞舟說,“但是也沒關系,反正他一回生二回熟,這輩子認過的屍體太多了。”

 

  夏曉楠不依不饒地盯著亮燈的教室,泣不成聲。

 

  七樓窗口的消防員壁虎一樣地往上爬了幾米,靠近夏曉楠,樓頂的刑警們進一步縮小包圍圈。駱聞舟和同事們交換了眼神,又小心地上前一步:“你有什麽難處,現在不說,以後也就沒機會說了,你連死都不怕,還保守什麽秘密?”

 

  夏曉楠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她是恨我,才從這里跳下去的。”

 

  眾人本來以為她會說和馮斌有關的事,沒想到女孩突然冒出這麽一句,一時都楞住了。

 

  這時,駱聞舟手機一震,看見費渡發來了語音信息。

 

  費渡不慌不忙地說:“夏曉楠站在那個位置,現在應該已經發現了,她媽媽跳下去之前一直在註視著她,等到她擡頭,才特意跳給她看的。”

 

  駱聞舟毛骨悚然地往對面的教學樓上看了一眼。

 

  費渡:“不然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座高樓,她為什麽只選擇了這里?為什麽偏偏要往這個方向跳?”

 

  駱聞舟對夏曉楠說:“誰恨你,你媽媽?”

 

  “她恨我,”夏曉楠伸手一指對面的教學樓,“她就這麽看著我,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我們班有人發現了她,直到我擡頭看她……她就是想跳給我看,對我展示,她終於擺脫我們了。”

 

  “我爸和我爺爺生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錢,最後連化療也做不了,只能從一些江湖郎中手上買中藥,做‘保守治療’,晚上我跟他們只隔著一道門簾,常常聽見我爸半夜里疼得睡不著,來回輾轉、唉聲嘆氣,吵醒了我媽,她就得起床照顧他,然後不停地哭——她每天除了在學校以外,還另外打一份工,沒白天沒黑夜地幹活掙錢,回到家連覺也睡不好,有時我爸也說‘要是實在受不了,就離婚吧,我們不拖累你’。”

 

  “可是我害怕,沒有她,我該怎麽辦呢?”

 

  夏曉楠垂下目光,看著不遠處唯一一處燈火,覺得自己整個人好像踩在了雲端之上,不真實,因此不由自主地把埋了多年的話往外掏:“我知道她失眠、神經衰弱、抑郁,可我就只會在我爸跟她說要離婚的時候哭著跑出來,央求她別不要我們。每次她忍無可忍,對我傾訴什麽的時候,我都不願意聽,我怕聽多了就得承擔責任。”

 

  “我只會搪塞她,每次都跟她說‘媽,我不懂這些,我會好好讀書,等將來……等將來我考上好大學,找到好工作,你就能享福了’。”

 

  夏曉楠說到最後幾個字,幾乎泣不成聲,樓頂的鐵欄桿被她搖晃得“嘎嘎吱吱”地直響。

 

  駱聞舟立刻接上話音:“那你現在想要效仿她,擺脫你爺爺這個累贅嗎?你是覺得他老也不死,拖累了你,所以報複他嗎?”

 

  夏曉楠用力搖著頭。

 

  駱聞舟的聲音故意冷淡下來:“可是在我們看來,你就是這個意思。不然你跳下去,摔成一堆爛肉,還有別的意義嗎?”

 

  “死有什麽意義?”夏曉楠大聲說,“她可以逃避,我為什麽不能逃避?”

 

  “因為馮斌還在那邊等著你呢,”駱聞舟說,“他死不瞑目,你想好怎麽給他解釋了嗎?夏曉楠,你逃避得了活人,難道還逃避得了死人嗎?”

 

  “馮斌”好像是一個禁忌,夏曉楠再一次失控地尖叫起來,然而她人雖然在護欄外,雙手卻是緊緊抓著鐵護欄的,駱聞舟註意到她的肢體語言,意識到費渡說得對,這女孩到了關鍵時刻,沒有縱身一躍的勇氣。

 

  他果斷一揮手,此時,距離夏曉楠最近的消防員已經在他們交談中悄悄靠近到她五米之內,那消防員猛地沖出來,在夏曉楠反應不及時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夏曉楠驚叫一聲,幾乎失去平衡,早早懸掛在七樓的另外兩個消防員一左一右地從下面兜住了她,少女像一只無助的小蟲,被眾人不由分說地從樓頂黏了下來,哭聲碎在呼嘯的夜風里。

 

  駱聞舟走過去,往對面的教學樓里看了一眼,見費渡一手插在兜里,頗為不慌不忙地關上了窗戶,遠遠地朝他招了一下手。

 

  “世界上有成千上萬座高樓,她為什麽只選擇了這里?”

 

  “……什麽樣的媽媽會掐著時間,特意把屍體留給她的孩子呢?”

 

  “她是恨我。”

 

  “她是……”

 

  駱聞舟就著方才費渡發過來的微信,隔著兩座樓,給費渡回了過去:“夏曉楠說她媽恨她,是真的還是你用了什麽手段讓她誤解的?”

 

  “真的,”方才還氣場強大又淡定的費渡凍得手指已經不靈便了,強撐著風度,沒就地哆嗦成鵪鶉,關緊窗戶靠住教室的暖氣,“當然長期的心情抑郁是主要因素,不過人在精神狀態極端不穩定的情況下,會向親友發出各種形式的求救,如果得不到回應,會讓她的情況雪上加霜——極端情況下甚至會憎恨起自己的親人。”

 

  駱聞舟用手機打字:“你上次說你知道你母親的死因,那她……”

 

  他輸入到這里,遠遠地看了一眼費渡靠在窗邊的背影,見一整座樓悄無聲息,所有的教室都在黑暗中沈睡,唯有他一個人孤獨地佇立在一小片燈光下。

 

  駱聞舟手指一頓,又把方才打的字都刪了。

 

  就在這時,陶然的電話打了進來。

 

  “夏曉楠救下來了,”駱聞舟說,“我們這就把她帶回去。”

 

  “嗯,我知道,”陶然說,“我是想告訴你,方才鐘鼓樓景區方面給了我回音,查了你說的巡邏員,他們那確實有這麽個人,工號和姓名是對得上的,但……”

 

  駱聞舟輕輕一擡眼。

 

  陶然說:“那個巡邏員應該是個女的。”

 

  第103韋爾霍文斯基(十三)

 

  夏曉楠這個人是救下來了,然而她和詭異的馮斌被殺一案究竟有什麽牽扯,依然迷霧重重。

 

  那個神秘的巡邏員當時要幹什麽?為什麽要混進鐘鼓樓景區,又為什麽要一路跟著駱聞舟他們?這也讓人十分費解。

 

  大好的月色大好的星,瑤池里可能也結滿了冰花,各路貓冬的神仙圍著情人鏡,先開頭只想看一段花前月下的談情說愛,不料這情人鏡打造得著實粗制濫造,中途竟然串了頻道,插播起了冷森森、血淋淋的刑偵片。

 

  眾神仙齊刷刷地倒足了胃口,不由分說地掀起一捧烏雲,蓋住了皎皎星空,留下霧蒙蒙、黑沈沈的一片鍋底色,各自散去。

 

  等駱聞舟他們處理完少女跳樓事件,安頓了夏曉楠後再回家,連人間八點檔的花前月下也快要唱起片尾曲了。

 

  駱聞舟覺得連空氣都被餓得稀薄了三分,一推開家門,他還很不平衡地發現,發現自己肚子里空空如也,駱一鍋的貓食盆里竟然有糧有罐頭。沒良心的老貓吃飽喝足,把自己舔得油光水滑,四仰八叉地賴在貓窩里。聽見門響,它的尖耳朵轉了半圈,理都不理,遑論迎接。

 

  駱聞舟對自己的家庭地位加深了理解——原來駱大爺每天出來進去迎接的乃是行走的飯票,至於鏟屎的兩腳廢物本人,它一點興趣也沒有,只要有吃的,人野到哪去無所謂,愛死不死。

 

  別的生物饑一頓飽一頓倒沒什麽,駱聞舟只是唯恐餓著病號。

 

  剛把夏曉楠逮下去的時候,他就想叫病號先走,可是費渡不肯。

 

  一看時間已經太晚,路上,駱聞舟又想從外面買點外賣,費渡也沒說想吃什麽,就對著途徑的一路大小飯店做出了雞蛋里挑骨頭的點評,言外之意,仍是不肯。

 

  “非要回家吃,回家有什麽好吃的?給你喝粥吃鹹菜就順口了?你比駱一鍋毛病還大。”駱聞舟一邊抱怨,一邊匆匆忙忙地把一碗淘過的大米凍進冰箱,又開始剁肉末和皮蛋丁,手忙腳亂地支起高壓鍋,他對著旁邊遊手好閑的費渡暴躁地數落道,“還跟駱一鍋一樣礙手礙腳!”

 

  捧著遊戲機在他身邊打轉的費渡,以及不知什麽時候湊過來的觀察人類食譜的駱一鍋一站一蹲,一起將目光投向他。

 

  駱聞舟與這二位對視片刻,不到半分鐘就潰不成軍,敗下陣來,任勞任怨地幹活去了。

 

  費渡會在大雨里跟一幫空虛的富二代們飆摩托車,會跟狐朋狗友喝酒喝到半夜,會揮金如土,會滿口油腔滑調,分明應該是個張揚縱情的人,可他同時又克制內斂得過分,笑也好,怒也好,大部分是擺出來應景,一點真實的喜怒哀樂都像是微量元素,須得用上特殊的儀器才能瞧出端倪來。

 

  駱聞舟在自己肉眼前加了兩片顯微鏡,隱隱約約看了個不分不明,可能是他的錯覺,駱聞舟覺得這會費渡有點“黏”他——只有一點,是煮爛的大米那種黏度。

 

  也許和嘴里不停喃喃說“她恨我”的夏曉楠擦肩而歸時,他心里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樣無動於衷、無懈可擊。

 

  費渡按著駱聞舟的差遣,占用了一個小小的案板,開始著手“拌鹹菜”。鹹菜是店里買的芥菜疙瘩,需要切成細丁,再和香菜丁、尖椒丁一起,兌上香油耗油等調料,是化用了東北人民“老虎菜”的私房吃法。

 

  不管讓他幹什麽,費渡都學得很快,說一遍準能記住,很快就像模像樣起來……只是刀工差一點,下一刀要找半天角度,菜刀一下一下碰到熟食案板,碰撞聲幾乎要拖起長音,聽起來格外催眠,及至駱聞舟用高壓鍋煮好了一鍋自創的皮蛋瘦肉粥,蒸上了速凍的小包子,費渡才剛把一小塊芥菜切完。

 

  駱一鍋從烤箱頂上探出頭,好奇地盯著費渡,觀察他幹什麽,卻不敢在他面前造次搗蛋。

 

  駱聞舟雙臂抱在胸前,註視著他的費爺和貓爺,直到這時,他自己落在布滿冰霜的行政樓頂的心,才仿佛歸了軀殼,緩緩沈入胸口,發出了一朵學名“靜好”的花。

 

  就在費渡用菜刀在尖椒身上來回比劃的時候,駱聞舟突然好似無意地開口說:“哎,你以後……要不要就跟我這麽過下去?”

 

  費渡手一滑,一刀落下,將尖椒腰斬於案板間。

 

  死不瞑目的尖椒對天噴出了一股辛辣的冤情,堪比生物炸彈,中招的費渡和駱一鍋同時打了一串噴嚏,一起被辣得涕淚齊下。

 

  駱聞舟早有準備地躲到了一米開外,笑成了狗——然後他借機把方才的問題遮了過去,嘻嘻哈哈地去給費渡拿濕巾盒。

 

  費渡透過通紅的淚眼,回頭註視著駱聞舟有點倉惶的背影,一時有沖動追過去回答一聲“好啊”。然而他一張嘴,就忍不住背過臉又打了個大噴嚏,剎那的沖動好似風燈中一株微弱的火苗,無聲而起,又無形而歿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駱聞舟就先被叫到了法醫科,夏曉楠書包上的血跡化驗出了結果,血跡確實是馮斌的,書包的拎手內側還有一個隱蔽的血指紋,與系統中記錄的盧國盛的指紋一致。

 

  “也就是說,盧國盛殺完馮斌,從垃圾箱里挖出了夏曉楠,搜走了她包里的錢和手機,又把東西還給她。”陶然一邊說,一邊幫忙擋住郎喬——倒黴的長公主正趁著陛下沒註意,愁眉苦臉地到處和人換包子,“可我還是覺得夏曉楠不可能是同謀,你們想一想這件事,不覺得很瘆得慌嗎?別說一個小女孩,如果我不是警察,反正我肯定不敢和盧國盛這種窮兇極惡的人有什麽交流。”

 

  “還有那個可疑的巡邏員,”郎喬跟最後一個香菜餡的包子依依惜別後,探頭插了句嘴,“我本來以為他跟盧國盛他們是一夥的,假冒巡邏員是打算清理現場的血跡,可是現在想一想,清理血跡能有什麽用?盧國盛和夏曉楠打過照面,這結論我們一化驗就能檢查出來,他連殺人分屍都不肯戴個手套,犯罪現場的一點血跡有什麽好在意的?”

 

  駱聞舟看了她一眼,郎喬連忙一縮頭,不敢再進入他的視野。她冥思苦想了半天,實在想不通自己又哪得罪他們老大了,只覺得此基佬的心像海底的針,陰晴雨雪,全然無跡可尋。

 

  郎喬一時間覺得“前途無亮”,很想換個基佬當老大,比如姓費的霸道總裁就不錯。

 

  “夏曉楠怎麽樣了?”

 

  “一會我試著和她聊聊,”陶然說,“對了,我剛才聯系了育奮的老師和那幾個學生,老師倒是沒說什麽,答應上完課就過來,學生家長可都不太願意,可能還得再溝通一輪。”

 

  別人家的孩子出事,做家長的自然唏噓後怕,可是如果因為這事,三天兩頭讓公安局把自己家的孩子招去問詢,那就不十分美妙了。

 

  “理解,”駱聞舟嘆了口氣,“實在不願意過來,等會我們挨個上門家訪——先去問問夏曉楠。”

 

  夏曉楠靜靜地坐在那里,就像一盞單薄的美人燈,畫的線條精致、活靈活現,然而只是一層紙,稍一不註意,她就要在火苗中化成灰燼。

 

  她一聲不吭地看了看陶然和駱聞舟,繼而又重新低下了頭,淩亂的碎發自兩鬢垂下來,在肩頭落了一把。

 

  駱聞舟比較擅長對付窮兇極惡的類型,一見夏曉楠,頭都大了兩圈,因此將主場交給了陶然。

 

  “夏曉楠是吧?”陶然像個好說話的副科老師,非常慈眉善目地往她面前一坐,亮出了自己的工作證,“我叫陶然,在刑警隊工作,想找你了解一些事。”

 

  夏曉楠不擡頭,好像沒聽見,全心全意地摳著自己的手指甲。

 

  一個小時之後,陶然無可奈何地從審訊室里出來。

 

  夏曉楠好似隨身背著一個隱形的蝸牛殼,外面有風吹草動,她都要戰戰兢兢地縮回去,軟語相勸,她不吭聲,態度強硬一點,她就哭,哭起來能撕心裂肺,有一次甚至差點原地休克,陶然沒辦法,只好中途把扮演黑臉的駱聞舟轟到了監控室。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也算是軟硬不吃了。

 

  從頭到尾,她只點過三次頭。

 

  第一次是陶然問“馮斌遇害的時候你在不在場”,第二次是駱聞舟被她躲躲閃閃的態度弄得不耐煩,沖她說了一句“你是不是事先勾結過通緝犯,要不然他怎麽能在那麽複雜的小路里正好截住你們”。

 

  第三次,則是陶然問她“你知道是誰要害馮斌嗎”。

 

  這回夏曉楠給出了清晰的回答,她說:“是我。”

 

  “是我”這兩個字一出口,她就崩潰了,神經細如蛛絲,仿佛一臺行將報廢的破電腦,隨便點開個蜘蛛紙牌都能崩,崩開就接不上,至於她為什麽要害馮斌,從哪里認識了盧國盛,那通緝犯事發後又跑到了什麽地方,就全然問不出來了。

 

  被卷入惡性案件中的人,只要不是那種喪心病狂的大變態,往往會抵賴,就算抵賴不成,也會下意識地把自己描述成無可奈何的受害人——撇清關系與推卸責任乃是人之常情——他們鮮少會承認得這麽痛快,連段動機都不肯編就一口認下來。

 

  夏曉楠的爺爺等在樓道里,孫女被帶到公安局,老人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了不對,他到處打聽才拼湊出了一點來龍去脈,嚇得肝膽俱裂,見陶然和駱聞舟走過來,他立刻像犯了錯的學生,手足無措地站了起來。

 

  陶然用胳膊肘一戳駱聞舟:“你去跟他說。”

 

  駱聞舟聞言,掉頭就跑:“李主任,哎呀李主任,我可找您半天了,昨天說的材料給我找著沒有啊,急等著用呢!”

 

  陶然:“……”

 

  混蛋。

 

  因為夏曉楠不肯配合,整個案子再次陷入僵局。

 

  傍晚時,忙了一天一無所獲的刑偵隊在會議室里碰頭。

 

  “那小姑娘除了反複承認是她害死馮斌之外,什麽都不肯說,”郎喬在夏曉楠情緒穩定後,又去找她談了一次話,“還有,我旁敲側擊,發現她根本不知道盧國盛是十五年前就在逃的通緝犯,提到這個人她就開始哆嗦,手指摳破了也毫無反應,是真害怕,不是裝的。”

 

  “他們班主任宋老師剛才過來和我聊了,”陶然夾著記事本走進來,“她說夏曉楠成績好,性格文靜,長得也漂亮,班里的男孩喜歡她的不少,但沒見她和誰關系走得很近過——女生也沒有,他們班氛圍很好,大家都很團結,在學校里朝夕相處,像家人一樣,不存在欺負人的現象。”

 

  郎喬說:“學校里有沒有欺負人的現象,老師不一定會知道吧?”

 

  “不,”肖海洋一推眼鏡,“單個的吵架、針對之類雞毛蒜皮的事老師可能不知道,但長期、群體性的校園暴力,除非老師是剛畢業的小青年,一點經驗也沒有,不然她心里一定有數。要麽校園暴力確實是子虛烏有,要麽那老師在撒謊。”

 

  肖海洋的政審材料就壓在駱聞舟的辦公桌上,他還沒來得及打開,聞言,駱聞舟看了他一眼:“我不是讓你們去跟學生們聊聊嗎?”

 

  “聊了,”肖海洋攤開筆記本,“這次出走的學生總共六人,除了馮斌和夏曉楠以外,還有四個孩子,三男一女,女孩說是連驚帶嚇地發燒了,根本不肯見我們,剩下三個男孩倒是見到了,但是一問三不知,口徑一致得好像統一過,一口咬定出走是為了出去玩,出事當天都待在賓館,不知道馮斌和夏曉楠是一起的,也不知道他們倆出去幹什麽。”

 

  駱聞舟想了想:“我記得有個小胖子叫張逸凡,見了生人說話有點結巴,也沒說什麽嗎?”

 

  肖海洋搖搖頭。

 

  駱聞舟:“景區方面呢?那個假冒的巡邏員有沒有線索?出事當天,盧國盛殺了人,大搖大擺地離開現場,之後去了哪,有沒有監控可以追蹤?”

 

  幾個風塵僕僕的刑警一同搖了搖頭。

 

  駱聞舟皺著眉,忽然站起來,披上外衣要走,郎喬忙說:“這都快下班了,老大,你還要幹嘛去?明天再說吧。”

 

  “再去找那幾個學生聊聊。”駱聞舟一口把桌上的茶喝完,他知道今天下班不會在對面停車場里看見費渡了,因此對“下班”這個詞毫無期待,半死不活地說,“聊完我順便打車回家。”

 

  郎喬看了一眼表:“可是燕公大那邊說聯絡員一會過來,你不在誰給他簽字調檔?”

 

  駱聞舟沒好氣地一擺手:“愛誰誰,他誰啊,還讓我專門在這恭候聖駕?我不幹工作了,當誰都跟他們這幫倒黴學生一樣閑得沒事嗎?讓他明天再過來一趟。”

 

  他話音沒落,就聽見門口一個聲音說:“今天的預約已經滿了嗎?”

 

  第104韋爾霍文斯基(十四)

 

  駱聞舟目瞪口呆地看著費渡插著兜、擡腳進屋,他不知什麽時候換了一身學院派風格的衣服,胳膊底下還假模假式地夾著一本書,擡手在門框上輕輕一敲,費渡的目光掃過整個散發著“求包養”氣息的刑偵隊,發出一個群體性的點頭致意:“我的辦公桌還在原位嗎?”

 

  雖然費渡在刑偵隊待的日子並不長,但自古“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所有人都記得六星酒店專門配送的夜宵、取之不盡的飲料零食,在強大的糖衣炮彈之下,幾乎生出了條件反射——看見費總這位玉樹臨風的美男子,第一反應是分泌唾液。

 

  駱聞舟眼睜睜地看著手下這些沒見過世面的小弟們散德行,恭迎散財童子一樣,簇擁著費渡占領了他的辦公室,終於回過味來了——怪不得他頭天晚上說讓費渡不用來接的時候,這倒黴孩子答應得那麽痛快!

 

  陶然從後面撞了他的肩膀一下,壓低聲音對駱聞舟說:“你倆這算什麽情趣?”

 

  駱聞舟頃刻間收起了自己“找不著北”的表情,散發出高深莫測的冷淡,語重心長地對陶然說:“你啊,整天坐在家里幻想老婆的人,目前還屬於社會主義萌芽階段,明白嗎?萌芽!溫飽都沒混上,追求什麽精神文明建設?嗯?情趣和你有什麽關系?”

 

  陶然:“……”

 

  駱聞舟故作不耐煩地看了一眼表:“這點鐘才來,是在食堂訂桌了麽?我真沒法說他。”

 

  陶然保持著微笑,認真思考著絕交的一百零八十式:“你剛才不是要去家訪出走學生嗎?”

 

  “是啊,”駱聞舟甩了甩身後看不見的大尾巴,“要不為了等他我早走了,凈耽誤我事——費渡,別廢話了,有什麽要我簽的趕緊整理出來。”

 

  陶然看著駱聞舟扒拉開人群進屋逮費渡的背影,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感覺他以前的兩塊心病以毒攻毒地內部消化了,著實是一身輕松。然而他一個放松的微笑還沒來得及成型,兜里的手機就震動了一下,陶然掏出來看了一眼,來信人是常寧。

 

  常寧問他:“我朋友送了兩張水上雜技表演的票,就是這個周末,她剛才臨時放我鴿子,你要不要來?”

 

  短短一條信息,陶然活像個閱讀障礙患者,來回看了十分鐘,恨不能把每個字都掰開嚼碎,吞進肚子里。

 

  常寧不是那種性格強勢張揚的姑娘,就連請他去看一場表演,也要先說出一長串理由,然而這對她來說,已經能算是很明確地表明態度了,可是……

 

  老楊生前,和陶然聊得比較多——他每次看見駱聞舟那個“老子為什麽這麽帥”的臭德行就想懟他,心平氣和不下來。

 

  就在他出事前不久,老楊拿出手機里拍的女兒的錄取通知書給陶然顯擺,不知想起了什麽,突然嘆了口氣,對陶然說:“一轉眼孩子都這麽大了,我們這一代人,稀里糊塗地就過了大半輩子。想起當初她媽嫁給我,還是老領導給介紹的對象,當時心里可美了,覺得自己好不容易算是騙回個媳婦,往後不用打光棍了,也沒想別的,現在覺得太草率了,光知道看人家條件好,不知道自己是個拖累。”

 

  陶然當時嘻嘻哈哈地調侃老家夥得便宜賣乖,沒往心里去,之後很久才回過味來,明白了他是什麽意思。太太平平的時候,誰不想和一家人膩在一起、老婆孩子熱炕頭?遇到危險的時候,卻恨不能自己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猴子,無父無母、無親朋無故舊,是光腳的光棍一條,“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陶然輕輕地吐出口氣,在旁邊同事們的七嘴八舌中,刪掉了差點發出去的“好”,重新回了一條:“抱歉,這周末要加班。”

 

  他想趁著周末,偷偷去看看師娘,哪怕師娘不願意見他,放下點東西,也算聊表心意。老楊留下來的那些照片還等著他去查,還有那些觸目驚心的只言片語……陶然掐了掐自己的眉心,覺得自己可能從骨子里就不是個幹大事的人,有點事就往心里去,就要夙夜難安、輾轉反側,不由得羨慕起天塌下來也能當被蓋的駱聞舟來。

 

  裹著“天字號厚棉被”的駱聞舟在十分鐘之後拐走了刑偵隊的首席金主。

 

  “費總,從小到大沒挨過罵吧?”駱聞舟坐在車里說,“走,我帶你挨頓罵去——宏誌路的幸福苑小區,不認識路開導航,走吧。”

 

  駱聞舟總覺得,如果有人能說出點什麽來的話,應該就是那個小胖子張逸凡,所以打算再去找他一次。

 

  那天在市局,幾個學生已經都接受過問詢了,今天肖海洋他們再上門,家長們已經很不耐煩,再一再二不再三,這會他再去一次,駱聞舟用腰帶都能想出學生家長得給個什麽臉色。

 

  駱聞舟一邊琢磨,一邊打開了從人事那里弄來的肖海洋的檔案和政審材料——肖海洋父母離異,母親已經因病去世,他成年之前由父親監護,父親和繼母經營一家4S店,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馬上要高考,家庭條件還不錯,但也算不上多富貴,全家都是普通人,近親屬里沒有涉案人員、沒有死於非命的,甚至連個有公檢法背景的都沒有。他本人剛從學校畢業沒幾年,家庭背景又幹凈簡單,所以資料並不多,一目了然。

 

  駱聞舟皺起眉——這就奇怪了。

 

  費渡余光瞥了他一眼,沒問他在看什麽,只是提醒了一句:“快到了。”

 

  駱聞舟合上肖海洋的材料,擡頭望向前方一大片高檔小區,短暫地把思緒收回來。他十分頭疼地嘆了口氣,說:“要不然一會這樣,你先假裝去上個廁所,等人家甩完臉色,你再過來。”

 

  費渡不慌不忙地聽著導航往前走:“放心吧,只要他們家有女性成員,我就不會挨罵。”

 

  “……”駱聞舟伸手捏了一把他的側腰,“當著我的面勾引已婚婦女?小崽子,你是不想活了吧?”

 

  費渡無聲地笑了起來。

 

  不過費總並沒有得到勾引已婚婦女的機會——敲開張逸凡家門的時候,戰戰兢兢的小胖子表示他父母不在家,晚上出去應酬了。

 

  大人們大抵都是繁忙的,因此才會花大價錢把孩子送往寄宿學校,全權交托給老師——這不能算不關心孩子,花了那麽多錢,能算不關心嗎?

 

  成績好、表現好,就給他獎勵,給他買東西。犯了錯、膽敢出走,當然就要罰,罰不許吃飯,扣光零用錢,把他關在家里讓他反省。

 

  獎懲分明,多麽有原則的教育。

 

  至於青春期的孩子心里在想什麽,那並不重要。一幫小崽子能有什麽有價值的想法?廣袤的非洲大地上還有那麽多饑餓的兒童,這些要什麽有什麽的祖宗還有什麽可矯情的?

 

  “請坐。”張逸凡還算有禮貌,給他們倒了水,只是十分認生,不肯擡頭和客人們對視,像接受審訊一樣,蔫頭耷腦地坐在對面,“今天有別的警察叔叔來過了,你們還要問一樣的問題嗎?”

 

  駱聞舟端詳著他:“你還記得我嗎?”

 

  張逸凡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駱聞舟放緩了聲音:“我不知你聽說沒有,昨天晚上,夏曉楠從醫院里溜出去,爬上了一個樓頂——”

 

  張逸凡吃了一驚,猛地擡起頭,雙手攥緊拳頭:“啊!”

 

  “救下來了。”駱聞舟伸手比劃了一下,“差這麽一點,就從八樓跳下去了。”

 

  張逸凡先是大大地松了口氣,又連忙追問:“她沒事吧?”

 

  “沒受傷,”駱聞舟說,覷著小胖子的反應,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把她帶回去以後,她跟我們承認,那個殺了馮斌的兇手和她有勾結,是她害死馮斌的……你們已經超過十四周歲了,我覺得這不能叫沒事。”

 

  張逸凡先是睜大了眼睛,脫口說:“不是的!”

 

  隨後,他臉上的血色倏地褪了個幹凈,張逸凡死死地咬住牙,在暖氣充足的屋里,鼻尖上浸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珠。

 

  這時,費渡在旁邊插嘴說:“你也喜歡夏曉楠嗎?”

 

  他一句話像是一把躁動的火星,小胖子的臉又由白轉紅,他緊緊地閉著嘴,憋得好像要炸,然而就在駱聞舟以為他快要憋不住的時候,小胖子忽然看向了費渡,目光掠過他敞穿的大衣、腕表,以及他那懶散又顯得遊刃有余的坐姿,那一瞬間,費渡清晰地從少年的眼睛里讀出了恐懼。

 

  費渡才剛一楞,就見張逸凡好像個漏氣的氣球,精氣神肉眼可見地幹癟下去,緊緊地抿上了嘴。隨後,只見小胖子坐立不安片刻,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站起來走回他的臥室,片刻後,拿了個信封出來,往駱聞舟和費渡面前一推。

 

  駱聞舟詫異地接過來,打開一看,發現里面是兩張銀行卡。

 

  “這里面是我媽給我存的教育基金和我從小到大的壓歲錢,兩張卡的密碼一樣,都是我生日,就是在警察局里登記過的那個日期——里面一共應該是三十萬……唔,應該還有一點利息。”張逸凡努力坐正了,用不知從哪個電視劇里看來的漢奸賄賂鬼子的姿態,笨拙地壓低聲音說他的臺詞,“麻煩您多照顧照顧夏曉楠,她不是那樣的人,這里面肯定有什麽誤會。”

 

  駱聞舟:“……”

 

  費渡:“……”

 

  這真是能載入史冊的一刻,駱隊混到現在,收到了他從業以來贓款數額最大的一筆賄賂,行賄者還是個未成年!

 

  現在的熊孩子都是從哪學來的這一套!

 

  駱聞舟屈指輕輕一彈,把銀行卡彈回到信封里。

 

  “你不告訴我你們出走的真正原因,不告訴我夏曉楠和馮斌的關系,也不告訴我馮斌在學校里和誰結過怨——就想通過這玩意……打算讓我怎麽樣?私自把夏曉楠放出來嗎?”駱聞舟心累地嘆了口氣,“寶貝兒,你有病吧?”

 

  第105韋爾霍文斯基(十五)

 

  小胖子張逸凡傻乎乎地看著駱聞舟。

 

  駱聞舟把信封放在桌上,讓他氣笑了:“三十萬就想打發警察叔叔,差點意思吧?”

 

  張逸凡沒聽出這是句玩笑話,竟然還信以為真,小圓臉上露出了一點走投無路式的慌張,他囁嚅著說:“可是……我真的就只有這些了……”

 

  “你這都是從哪學的?遇到什麽事就拿兩張卡解決,”駱聞舟笑容漸冷,沖著那小胖子板起了臉,“殺人償命的事也是能用錢解決的嗎?哪個混賬老師教你的,你告訴我,我明天就讓他滾出教育界!”

 

  張逸凡在家里怕他爸,在外面也怕和他父親一樣強勢嚴厲的男性,當時就被駱聞舟嚇得噤若寒蟬,一聲也不敢吭。

 

  “如果夏曉楠殺了人,那不管是她親自動手,還是她夥同他人,都必須得付出代價。向警方隱瞞一個通緝了十五年的通緝犯去向,勾結通緝犯,朝同學下手,多大的仇要這麽喪心病狂?”

 

  駱聞舟每說一句話,小胖子的臉色就要白一分。

 

  “殺人不算,還要分屍——”

 

  那天在市局里,警方只是詢問,沒有告訴幾個學生馮斌案的細節,那麽血腥的事,老師和家長當然也不會提起,張逸凡回了家就被關了禁閉,還沒來得及回學校,驟然聽說“分屍”兩個字,他嚇得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分屍?什、什麽意思?馮斌被人……被人……”

 

  駱聞舟很想給他描述一下馮斌的死狀,話到了嘴邊,看著那副還帶著孩子氣的面孔,又咽回去了,只是問:“你們為什麽要出走,是誰攛掇的?是誰要害馮斌?”

 

  “沒、沒有!沒有人要害他!”張逸凡連連搖頭,在駱聞舟的逼迫下,他像是背了一千次臺詞一樣,脫口而出,“我們是為了聖誕節……”

 

  費渡把茶杯放在桌上,一聲輕響打斷了張逸凡。

 

  “聖誕節?”他問,“聖誕節是什麽特殊的日子嗎?”

 

  張逸凡好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小倉鼠,瞳孔連帶著整個人都瑟縮了一下,可怕的沈默在小胖子家裝修考究的客廳里蔓延開。

 

  好半晌,那少年忍無可忍,發出一聲難以抑制的哽咽。

 

  “給你父母打電話,”駱聞舟伸手去摸桌上的手機,“有什麽好應酬的,跟國家主席吃飯嗎?”

 

  張逸凡猛地撲上去,雙手按住駱聞舟。

 

  他手心里全是汗,濕噠噠、黏糊糊地貼著駱聞舟的手背,手心冰涼。

 

  駱聞舟覺得他十指齊上的樣子不像個十五六歲的小夥子,反倒像個脆弱稚拙的走失兒童,因為缺少力量,連自己的手指都不打算信任,抓東西的時候本能地張開滿把的手掌,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抓得牢。

 

  “別……別打……”小胖子艱難地五臟里擠出一句話,“我害怕。”

 

  “你怕什麽?”費渡不動聲色,見張逸凡在無意中碰到他的目光後立刻又滑開,他立刻敏銳地問,“你是怕我,還是怕某個跟我很像的人?”

 

  “張逸凡,”駱聞舟低聲接上話音,“那天在市局,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麽?”

 

  張逸凡哽咽得幾乎難以安坐,整個人一抽一抽的,幾次三番沒能吐出一個清晰的話音。

 

  費渡打量著他,這小胖子個頭不高,長得小鼻子小眼,又招財又喜慶。

 

  因為出走,他身上沒有穿校服,T恤衫緊繃在身上,挺出一個有點圓的小肚子,小肚子上面是正在秀二頭肌的超人,後背上則有一個巨大的拳頭,倘若光看“包裝”,恐怕會叫人覺得這塊布料里包裹的軀體中充滿了力量,是個威武雄壯的大塊頭。

 

  從客廳的沙發上,能瞥見張逸凡的臥室,臥室門沒關,門後掛著一個裝飾用的沙袋和拳擊手套,墻上貼著電影里超級英雄的海報,床單也能看到一角,上面印著一只咆哮的美洲獅,正睥睨無雙地盤踞在床鋪中央。

 

  張逸凡生活空間的風格是如此的整齊劃一,連一張小貼畫都代表著父母對其難以言說的期待,恨不能化成刀片,千方百計地想把小胖子身上的肥肉削下來,貼貼補補,把他削成泰森,削成金剛狼,削成一個銅皮鐵骨、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可惜事與願違,這孩子還是個哆哆嗦嗦的小哭包。

 

  “你喜歡超人嗎?”費渡忽然問,“點頭搖頭就行。”

 

  張逸凡躲躲閃閃地看了他一眼,用力抽噎了一下,搖搖頭。

 

  “哦,明白了,你爸媽喜歡給你買超人的衣服,是吧?父母總是和你的想法有一些出入,我小時候也經常與我父親的期望背道而馳。”費渡說到這,略微一停,駱聞舟下意識地看了他一眼,看見他語氣柔和,嘴角含笑,仿佛在說一段溫馨與矛盾並存的成長經歷,全無一絲勉強與胡編的痕跡。

 

  費渡又說:“這種時候,我們往往得妥協,誰讓你還沒長大呢?但是我也有我自己的反抗方式。”

 

  張逸凡一邊打著哭嗝,一邊眼巴巴地看著他。

 

  費渡沖他笑了一下:“等一會再告訴你——你初中也是在育奮上的學嗎?”

 

  張逸凡點頭。

 

  “初中屬於九年義務教育,公立學校一般都不收學雜費,但你們學校收,而且很貴,是吧?據說學校食堂還有專門的西餐廳?”

 

  費渡閑聊似的問了小胖子幾個問題,都是只要點頭搖頭就可以作答。

 

  張逸凡急促的呼吸漸漸平息下來,費渡打量著他的臉色,估摸著他大約可以正常說話了,於是從茶幾下面的雜物簍里撈出幾塊方糖,放在張逸凡的杯子里,又拿起旁邊的暖水壺,給他加了一點熱水,耐心等他喝得七七八八,才又拋出了下一個問題。

 

  費渡:“你喜歡學校嗎?”

 

  張逸凡一頓,用力搖了搖頭。

 

  費渡略一傾身,手肘抵在膝蓋上,讓自己的視線和張逸凡齊平,放緩了聲音:“學校里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這一次,張逸凡沈默了更長的時間,但他非常緊繃地搖搖頭。

 

  費渡思量著什麽似的,反複捏著一塊方糖的包裝紙,同時觀察著小胖子的神色——張逸凡此時已經多少平靜下來了,方才那段沈默並沒有什麽情緒的起伏,從肢體語言判斷,他似乎只是在回憶,搖頭的時候動作也並不勉強。

 

  要麽是真的,要麽是他認為自己沒有受過欺負。

 

  費渡:“那有沒有人欺負過馮斌和夏曉楠他們?”

 

  張逸凡先是一點頭,隨後遲疑片刻,又搖搖頭,小聲說:“……馮斌沒有被欺負過,他跟他們是一起的,但他……他不一樣,他這人挺好的。”

 

  費渡點在包裝紙上的手指一頓。

 

  馮斌和“他們”是一起的,屬於欺淩者那一派。

 

  “他們……他們盯上了夏曉楠,”張逸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又吐出這麽一句,“我們必須跑,這也是馮、馮斌說的。”

 

  他說得前言不搭後語,駱聞舟卻莫名從中聽出了些許觸目驚心的東西,追問:“誰盯上了夏曉楠?”

 

  “他們……‘主人’。”

 

  駱聞舟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麽人?主人?那你是什麽玩意?奴隸嗎?”

 

  “我不是奴隸,我是普通人,就是‘平民’,”張逸凡低聲說,“王瀟他們才是奴隸。”

 

  除了馮斌和夏曉楠以外,這次還有另外四個學生一起出走,王瀟就是其中的唯一一個女孩——今天肖海洋被王瀟的家長以孩子發燒為名,拒之了門外,沒能見到她。

 

  “王瀟是跟你們一起的那個女生嗎?”駱聞舟見張逸凡點頭,又問,“你說‘王瀟他們’,‘他們’是指誰,剩下那兩個男孩?”

 

  張逸凡再次點了點頭。

 

  “‘主人’、‘平民’,還有‘奴隸’,”駱聞舟重複了一遍從張逸凡嘴里聽到的稱謂,一時感覺中二氣撲面,簡直有些荒謬,這些熊孩子好像在認真扮演一個大型的真人版桌遊,可是寒意卻不斷地從他腳下往上湧,“你的意思是,馮斌屬於‘主人’,王瀟他們幾個屬於‘奴隸’,只有你是‘平民’,我沒理解錯吧——那夏曉楠是什麽?”

 

  “夏曉楠是……‘鹿’,”張逸凡從喉嚨尖上擠出這麽幾個字,尚未發育完全的聲線細如一線,好似隨時要崩斷,“每年聖誕節,英語老師組織的聖誕晚會之後,都是學生自己的活動,學校聖誕節和元旦都不熄燈,寢室樓也不鎖門,可以玩通宵,從初中到現在,每年都有一次……”

 

  駱聞舟直覺這個“活動”不是聚眾鬥地主,立刻問:“玩通宵,玩什麽?”

 

  “玩打獵遊戲,就像《幸存遊戲》里的那種,”張逸凡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他們每年在聖誕節前抽獎,從‘平民’里抽中五個人,可以參加打獵遊戲,最後贏了的就能加入他們。”

 

  “加入他們——意思是以後從普通人變成了‘主人’的那個小團體?加入了有什麽好處,可以隨便欺負別人嗎?”

 

  “加入以後就安全了。”小胖子可憐巴巴地對駱聞舟說,“只要不和別的‘主人’鬧矛盾,以後就不會隨便被人欺負,不會變成‘奴隸’,也不會莫名其妙地成為‘獵物’,下課以後可以第一時間去食堂,不用避開‘主人’,可以配寢室和寢室樓的鑰匙,不用怕被鎖在外面,可以……可以好好上學。”

 

  反抗不了,只好努力加入他們,才能得到一個正常學生應有的待遇。

 

  “袁大頭複辟那會,都不敢複辟元朝的制度,你們學校的學生真可以,”駱聞舟緩緩地說,“今年你被抽中了嗎?”

 

  張逸凡看了他一眼,無聲默認。

 

  駱聞舟:“你們這個打獵遊戲怎麽玩?”

 

  張逸凡握緊了拳頭,客廳里的大鐘一下一下地往前走著,“咯噔”“咯噔”的秒針行動時帶著金屬的顫音,一下一下地往沒有終點的前方走去,不知它跋涉了多久,張逸凡才攢足了開口的勇氣——

 

  “開始以後,所有參加打獵遊戲的人要在學校里找‘鹿’,只有遊戲開始的時候,他們才會宣布‘鹿’是誰,之前沒人知道這會落在誰頭上,他們宣布完以後,‘鹿’有五分鐘的時間可以跑,可以躲藏,‘獵人’們要去把他抓出來,一直到天亮,誰抓住了,誰就贏了。”

 

  “你們學校那麽大,那麽多教學樓和寢室樓,一個人藏,五個人找,那怎麽能找得到?”駱聞舟問,“再說像夏曉楠那樣的小女孩,隨便往哪個犄角旮旯一躲不能躲一宿?”

 

  “不是五個人在找,”旁邊費渡輕輕地說,“是全校都在搜她一個人。”

 

  駱聞舟倏地一楞。

 

  張逸凡卻點點頭。

 

  欺淩者的小團體在學校里掌握話語權,普通學生就像是暴君暴政下的百姓,像小胖子張逸凡一樣,只想過平靜的生活,只求不要莫名其妙地成為被欺負的對象,一旦接受了這個秩序體系,就會本能地順從,像那些看見同學被欺淩,心懷不滿卻只敢冷眼旁觀的人一樣。

 

  能參加遊戲的人就像是“候選人”,每個候選人都是潛力股。

 

  為未來能加入那個小團體中的某個人提供“鹿”的關鍵信息,以後自然而然地能得到那個人的保護——不,或許在遊戲開始之前,機靈一點的就已經加入了某個候選人的陣營。

 

  所謂“打獵遊戲”的五個候選人都是被抽中的嗎?

 

  小胖子在這一點上顯然說謊了,看他企圖拿錢賄賂警察那一套做得那麽熟悉,大概就能推斷出他是怎麽拿到的“名額”。

 

  “鹿被抓住以後,”費渡問,“會怎麽樣?”

 

  張逸凡的臉色煞白。

 

  第106韋爾霍文斯基(十六)

 

  “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再也看不到在笑聲掩蓋下為世人看不到的任何眼淚了。”——《群魔》。

 

  女老師姓葛,名叫“葛霓”。

 

  她約莫四十出頭,戴眼鏡,化淡妝,說話斯文有禮,穿大衣搭配半裙,從頭發絲到腳後跟,無處不體面。

 

  體面得幾乎不像個中學老師。

 

  在普通中學里當主科老師,尤其是班主任,頭頂都懸著升學率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每天一睜眼,就覺得自己是一條心力交瘁的牧羊犬,得趕著一幫瞎眼的迷途羔羊過獨木橋,身影往往淹沒在雪片一樣的試卷里,很少會有人把自己打扮得能到高街上當街拍模特。

 

  沒時間,沒精力,沒氛圍,沒人看……而且沒錢——這才是中學女老師辛酸的生活常態。

 

  駱聞舟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作為馮斌的班主任,葛霓已經是第二次被單獨請到市局配合調查了。

 

  這次,接待她的人換成了刑偵隊長。

 

  駱聞舟先是態度溫和地開口問:“葛老師帶這個班多久了?”

 

  葛霓輕聲細語地回答:“接手不到半年。”

 

  “哦,”駱聞舟一點頭,“那王瀟這個女生,你熟悉嗎?”

 

  葛老師不露齒地微微一笑:“我們班一共三十六個學生,每個孩子的情況都在我心里存著——王瀟是個很老實也很文靜的女生,目前成績確實有些不太理想,但是一直很用功,英語尤其突出。”

 

  “我聽說這孩子是初三才轉到你們學校的,學習不太好,家里花了大價錢,沖著你們學校的國際通道來的。”

 

  育奮中學的“留學直通車”是其招生噱頭之一。從初中開始,學校就配一定比例的外教課,跟很多國外學校都有協議,每年寒暑假組織出國遊學的冬令營和夏令營,甚至在高二後,會開設專門的留學輔道班,除了夏曉楠那種“門面學生”,大部分花錢來讀育奮的都有高中畢業後直接留學的打算。

 

  “家長都是望子成龍,”葛老師推了推下滑的眼鏡,十分得體地說,“為了讓她接受最好的教育,大人省吃儉用一點沒什麽。”

 

  “不止是‘省吃儉用’吧?據我了解,她應該是傾全家之力,”駱聞舟微微瞇起眼,“你們學校的開銷對於我們普通工薪階層來說,負擔過重了,像王瀟這種情況,父母恐怕九成的收入都得進貢給學校,還得動用家里的積蓄,以她的成績,恐怕考個普通本科都困難,如果將來不能順利出國,那不等於是傾家蕩產的積蓄都白扔了?”

 

  葛老師聽了這番窮酸的論調,附和說:“風險確實是客觀存在的,但……”

 

  駱聞舟不等她說完:“所以這孩子等於是背負著全家的期望,她無論如何也不能退學,無論如何也得把這幾年順利念下來、順利出國——哪怕她在學校里受盡欺淩,生不如死,也不能跟家里提一句,多大的委屈也得自己咽,老師,您說是這麽個道理嗎?”

 

  葛霓臉色微變,嘴唇顫動了一下,這時才反應過來今天這場問詢恐怕不是例行公事。

 

  “受盡欺淩?”她頓了頓,然後把一對柳葉眉高高挑起,挑出了一副過分的無辜與茫然,“這……駱隊,您這說得哪里話?我們班……”

 

  “都很團結,像一家人一樣。”駱聞舟面無表情地接上她的話音,他略微往前一傾,壓迫感十足地說,“葛老師,每年聖誕節晚會後,你知道學生們會自發組織活動嗎?”

 

  葛霓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再次伸手去推眼鏡:“是,我知道——我們學校主推留學項目,為了幫助學生將來適應文化差異,像萬聖節、聖誕節這種洋節,都是很鼓勵學生搞活動的,可以通宵不落鎖是傳統,他們能自由安排時間,也可以和同學交流感情……”

 

  駱聞舟再一次直接打斷她:“用‘打獵遊戲’的方式交流感情?”

 

  “打獵遊戲?”葛霓飛快地眨了幾下眼,笑了起來,“這是誰告訴您的?我都不知道他們玩的叫什麽。唉,現在這些孩子,老是喜歡玩一些聽起來讓人害怕的遊戲,什麽‘殺人’啦,‘殺狼人’還是‘狼人殺’的,其實就是玩牌而已。”

 

  駱聞舟的目光略微透露出一點寒意:“您班上的學生玩的恐怕不止是紙牌,有人告訴我,他們在玩一種一個人躲,所有人‘搜捕追殺’他的遊戲,他們鬧這麽大動靜,學校一點也不知道嗎?”

 

  葛霓“啊”了一聲,笑容紋絲不動。

 

  她輕描淡寫地說:“可那不就是捉迷藏嗎?”

 

  捉迷藏。

 

  大孩子玩的遊戲往往與小孩子們的遊戲有異曲同工之處——只不過更複雜、更有噱頭。

 

  頭天傍晚,駱聞舟跟費渡一唱一和,撬開了小胖子張逸凡的嘴。

 

  張逸凡說,去年聖誕節的“鹿”,就是剛剛轉學到育奮的王瀟,當時她完全不明所以,躲進了寢室樓的公共衛生間里,躲進去之前,她還毫無戒心地和同寢室的另一個女生打了招呼。

 

  結果不到十分鐘,她就被一個參加遊戲的女孩闖進來,硬扯著頭發拖了出去。

 

  那時王瀟還並不知道,她的噩夢已經開始了。

 

  被指定當“鹿”的人,不止是打獵遊戲的時候負責躲起來讓人抓,還意味著這個人被學校里的“主流”排斥討厭了,他會成為未來一段時間里所有人都能欺負的對象。

 

  和別的同學產生矛盾,總有顧慮重重——能徹底“得罪”這個人嗎?對方的性格會像平時看起來一樣好欺負嗎?他家里是什麽背景,老師和其他人會站在誰那邊?他是不是屬於某個小團體,有沒有自己惹不起的朋友?因此撕將起來也總不能痛痛快快地翻臉,即使心里恨不能把對方千刀萬剮,表面上也總得把握一個度。

 

  可是“鹿”就不一樣了,是“官方認可”的廢物,肯定既沒用、又有討人嫌之處,對付這樣的人,是順應“民意”和“正義”,所有人都會站在自己這邊,驚嘆於自己尖酸刻薄的“才華”,閑來無事找他來發泄一下,既能解壓,又有助於促進和其他人的階級友誼,一舉多得。

 

  “捉迷藏,誰小時候都玩過,”駱聞舟雙臂抱在胸前,往椅子背上一靠,居高臨下地看著對面精致漂亮的女老師,“不過一般遊戲規則是誰先被抓住,下一輪就輪到誰來抓,可能是我見識少,我沒聽說過誰家的遊戲規則是被抓住了就要去喝馬桶水的。”

 

  葛霓:“什麽?”

 

  “去年聖誕節,王瀟在您所謂的……‘捉迷藏’遊戲里,被幾個同班的女孩拉著頭發從廁所里拽出來,她們強迫她去喝公廁里馬桶的水,王瀟拒絕後,被您‘團結友愛像一家人一樣的’學生們在女生寢室樓的大堂里扒光了衣服,供人圍觀。”

 

  駱聞舟把一個文件袋扔在葛霓面前,幾張照片的一角露了出來。葛霓猛地抓住自己膝蓋上的手包。

 

  “這是當時學生們中間流傳的照片,葛老師想看看嗎?”

 

  葛霓掀開文件夾,只看了一眼,就猛地伸手蓋住了,臉上的從容鎮定終於蕩然無存:“這……這也太……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件事,那時我還不是他們班主任……我回去一定要……”

 

  “高一上半學年,王瀟因為熄燈落鎖後仍在寢室樓外遊蕩,被巡查老師抓住了十多次,學校因為屢教不改,直接給她記了處分,”駱聞舟盯著女老師的眼睛,“作為班主任,別的您不知道,這事您總該清楚吧?”

 

  葛霓:“是……這件事我……”

 

  “那我就奇怪了,葛老師,一個整天夜不歸宿被處分的女生,為什麽你方才告訴我,她‘老實文靜’?”

 

  葛霓勉強一笑,蒼白無力地辯解:“我、我是怕在警察面前說三道四,會對孩子有不好的影響……”

 

  “那您可真是認真負責,感動中國——那您知道王瀟為什麽專門在熄燈以後出去散步嗎?因為經常有人在快要落鎖的時候,把她的床褥和換洗衣服從窗戶外扔出去,如果她出去撿,拿著鑰匙的女孩就會把寢室門和樓門上鎖。”

 

  “為什麽這孩子寧可挨處分,也不肯告訴老師和家長?因為她知道學校是誰的地盤,也知道老師的態度,她被人拳打腳踢的時候,有個老師就從旁邊過去,卻對她視而不見!”駱聞舟完全不給葛霓說話的機會,目光森然射向她妝容整潔的臉,“葛老師,您說您這種敗類同行應該怎麽處置?”

 

  葛霓:“我……我……”

 

  監控外的陶然震驚地看向費渡:“什麽玩意,這是真的還是老駱誑她的?”

 

  費渡翻著育奮中學整個高一年級的人名單,頭也不擡地說:“真的——要想不被所有人欺負,就得依附於某個有‘權力’的同學,成為‘奴隸’,否則下一年還得當‘鹿’,被選中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性格軟弱,家庭條件也很一般的學生,你知道,這樣的孩子在普通的環境里也會被或多或少地孤立——犧牲這些不會反抗的人,剩下大多數人會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心理滿足……”

 

  陶然的聲音變了調子:“心理滿足?”

 

  費渡擡頭看了他一眼,見純潔善良的陶副隊五官都快從臉上飛出去了,忍不住笑了,隨即笑容一放即收,他說:“心理滿足——有些孩子是跟風者,覺得‘我合群,我和大家同仇敵愾,人人都討厭她,肯定是她的問題,她活該’,還有些孩子更聰明、更清醒,他們會覺得‘我有掌控力,我不是這個學校里的底層,欺負她、孤立她,我的人緣會更好’——有王瀟這樣的靶子,學校里的秩序會非常穩固,確實也會更團結,最開始建立這個秩序的孩子真是個天才。”

 

  陶然一臉“你知道你在說什麽嗎”的震驚。

 

  費渡自知失言,不動聲色地往回找補了一句:“諷刺意義上的——昨天和我們透露這些事的孩子說,今年他們選中的‘靶子’是夏曉楠,夏曉楠比王瀟幸運,因為她不是普通小姑娘,她比較漂亮。”

 

  陶然被他糊弄過去了,皺著眉思量片刻,他說:“也就是說,馮斌因為暗戀夏曉楠,背叛了他所屬的小團體。”

 

  “王瀟和其他兩個男孩是忍無可忍的‘奴隸’,張逸凡也喜歡那個漂亮小姑娘,剛剛花錢買到了加入小團體的資格就得知了這麽個消息,很受打擊,幹脆在聖誕前夕一起出走了。”

 

  陶然:“他們要幹什麽?”

 

  “馮斌臨走時不是還留下了一封信嗎?我猜他們是想曝光這件事,”費渡說,“先用出走引起社會關註,然後在合適的時機,通過媒體把育奮中學里的事曝光出來,沒想到馮斌這時候被殺了。”

 

  “不……等等,”陶然沖他做了個略顯慌亂的暫停手勢,“你等等,你的意思是,他們本想曝光這件事,結果馮斌一死,就誰也不敢多嘴了——也就是說,馮斌的死跟他學校的同學脫不開關系?他的同學,一個上中學的熊孩子,已經會殺人滅口了?”

 

  費渡把目光投向監控。

 

  葛霓被駱聞舟逼問得崩潰了,這會涕淚齊下,固若金湯的體面也一潰千里去也:“我只是個領工資的小老百姓,學校里的很多學生非富即貴,有時候我們真的沒法管,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駱隊……您可憐可憐我們吧……我真的不知道……”

 

  駱聞舟:“你放屁。”

 

  葛霓是個文明人,被大流氓駱聞舟突然發作嚇得噤若寒蟬,

 

  “現在我們懷疑你的人渣學生里有人涉嫌買兇殺人,”駱聞舟說,“這他媽是什麽程度的刑事犯罪,熊孩子不懂你也不懂?葛霓,你最好給我一個說法,否則我們有理由懷疑這里面也有你的事!”

 

  葛霓一臉驚惶,拼命搖著頭:“我不知道,我是冤枉的,求求你,不要問我,我真的……”

 

  費渡湊近了監控,仔細打量著女老師的表情:“她心里明顯有數……唔,讓班主任這麽護著,這個人家里可能位高權重,也可能是和學校關系匪淺,校董或者捐過大筆的錢……”

 

  陶然轉頭朝同事們交代調查方向,又問費渡:“還有嗎?”

 

  “有……陶然哥,我在想,為什麽選中夏曉楠?”費渡的食指輕輕地敲著桌子。

 

  陶然想了想:“因為她也是高中才轉來的,家里窮,沒人管,也沒人給撐腰?”

 

  “不,成績優秀的漂亮女孩不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想想你上高中的時候暗戀過的女孩吧。夏曉楠這樣的不知道會有多少男孩喜歡,輕易動她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為什麽?”

 

  陶然無端被他戳中了,一時思路中斷,訥訥無語。

 

  費渡卻沒註意到他的異狀:“成績優秀的……成績優秀?”

 

  他突然一頓,伸手去翻學生檔案,夏曉楠轉到育奮高中後,第一學期的期中考試成績是年級第一。

 

  費渡驀地擡頭:“第二名是誰?”

 

  第107韋爾霍文斯基(十七)

 

  “馮斌死了!”

 

  “什麽?怎麽死的?天哪!”

 

  “會不會是因為……噓!”

 

  網絡上的新聞以電磁波的速度擴散,頃刻間覆蓋了大片的手機終端,一大早,葛霓的英語課就換了代課老師來上,缺席的幾個空位格外紮眼,學校里課間氣氛詭異非常。

 

  育奮中學的教學樓里裝修奢華,窗明幾凈,大理石的地板光可鑒物,每一層樓都有校工穿著統一的工作服隨時打掃,蘭花香的型清潔劑味道彌漫在各個角落。

 

  女生穿著針織衫和短裙,把校服隨意地披在外面,假裝算是遵從學校統一著裝的管理要求。她不知從哪黏了一腳泥的皮鞋踩過校工剛剛拖過的地板,留下了一串泥水交加的腳印,校工不好當面斥責什麽,只是抱怨似的嘆了口氣。

 

  女生聽見這一聲,腳步一頓,隨即惡狠狠地把沾著裸色唇蜜的口香糖吐在幹凈的地板上,伸腳踩扁,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她在每個班門口都晃了晃,沒吭聲,也沒說叫誰,但每個班都有人心照不宣地走出來,幾個男生和女生之間仿佛有什麽古怪的默契,各自默不作聲地交換著眼神,一同來到了高一二班。

 

  高一二班屋里的空座是最多的,這起鬧得沸沸揚揚的出走事件中幾個主角基本都是他們班的,男班長正捏著根馬克筆站在白板前,他身量瘦高挺拔,一手隨意地插在兜里,在白板上寫著聖誕節活動暫停通知,別有一番冷漠鎮定的風度翩翩。

 

  穿短裙的女生等了一會,不見他回頭,於是直接探頭進去喊:“魏文川!”

 

  課間趴在桌上補覺的學生全被她這一嗓子驚動,可是一見是她,誰也沒敢說什麽。

 

  男班長聽是聽見了,筆尖一頓,然而沒理會,他不緊不慢地把剩下的幾個字工工整整地寫完,這才回過身,面無表情地看了看教室後門聚在一起的幾個人,隨即把馬克筆丟在第一排同學的書桌上,這才踱著步從教室里溜達出來。

 

  隱隱帶著些許焦躁的小團體仿佛一下找到了主心骨,自發地圍在了這名叫“魏文川”的少年身邊,魏文川推開其中一個人遞給他的口香糖,簡短地沖著眾人一點頭:“這里說話不方便,跟我來吧。”

 

  穿短裙的女生眼圈通紅,方才吐口香糖的氣焰早不知漏到了哪里,委委屈屈地跟了上去。

 

  魏文川帶著他們徑直上樓,來到了頂樓屋門緊鎖的“多功能教室”,從兜里摸出一串鑰匙,回家似的輕車熟路,領著一群人推門而入,吩咐道:“把門關上。”

 

  門鎖“哢噠”一聲扣上,穿短裙的女生立刻繃不住了:“馮斌死了,到底怎麽回事,馮斌為什麽會死?”

 

  其他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將目光一起投向魏文川,全不吭聲。

 

  “死就死了,”魏文川神色漠然地開了口,“和你有什麽關系?”

 

  “可是我聽葛霓說了,夏曉楠現在在公安局,她會不會跟警察胡說八道?”另一個男生臉色陰沈地說,“我當時就說,不應該選夏曉楠,梁右京非得要她,人家不就是有點姿色,期中考試超你一回嗎?”

 

  “我就是看不慣她,怎麽了?”穿短裙的女生尖叫起來,“一天到晚裝純裝傻,裝得你們這群傻叉就會圍著她轉,馮斌是,你也是!你現在倒為她打抱不平了,有本事跟他們一起走啊!”

 

  “誰圍著她轉了,我……”

 

  魏文川伸出一只手,插進兩人之間,清脆地打了個指響,正要回嘴的男生立刻打住自己的話音,忍著余怒閉了嘴。

 

  “再制造噪音,你就滾出去。”魏文川涼涼地掃了女生一眼,隨後他慢條斯理地說,“馮斌自己離開學校,在外面不巧被人殺了,所以呢?你們有什麽好慌張的?葛霓和夏曉楠在公安局又怎麽了?一個是見了校長那種級別的人都不敢擡頭的廢物,一個是大嘴巴子抽她也不敢吭聲的黃毛丫頭,她們難道還敢多嘴嗎?”

 

  方才閉嘴的男生忍了忍,沒忍住:“萬一其他人……”

 

  “萬一真有誰嘴不嚴實,透露出什麽——”魏文川緩緩地走到窗邊,一把拉開多功能教室厚重的防紫外線窗簾,大片的陽光一擁而入,無數細小的灰塵在光下起伏飄蕩,他懶洋洋地瞇了一下眼,“你們不承認不就得了?警察有證據嗎?就算有證據,他們能把全校一起抓起來嗎?放心吧,警力那麽緊張,人家才沒時間管你們幾個中學生私下里有什麽矛盾,有那精力,還不如去追查殺人的通緝犯。”

 

  馮斌被害一事雖然見諸報端和網絡,但警方不可能把沒結的案子所有細節都披露出來,目前,新聞里只說前些日子一封離家出走書信引起圍觀的男孩意外被歹徒殺害,並沒有公布馮斌的死狀和嫌疑人身份,當然,也沒有人知道兇手就是十五年前327國道案的在逃犯。

 

  這會,幾個學生聽了他這話都是一楞,穿短裙的女生遲疑著問:“殺了馮斌的……是個通緝犯?”

 

  “殺人犯當然會被通緝,”魏文川面不改色地看了她一眼,“有什麽問題嗎?”

 

  女生無端有點發冷,閉嘴緘口不言了。

 

  這時,上課鈴聲響起,打斷了這場臨時的會議,魏文川擺擺手,幾個少年少女不敢再纏著他,應聲散了。他走在最後一個,順手帶上多功能教室的門,打算重新上鎖。

 

  就在這時,方才和短裙女生嗆聲的男孩落後其他人幾步,猶猶豫豫地留在了魏文川身邊。

 

  眼看同伴已經往樓梯口拐去,他壓低聲音,飛快地對魏文川說:“文川,梁右京提名夏曉楠的時候,你為什麽也沒反對?當時大斌都急了——你應該反對的!如果……”

 

  “我為什麽要聽馮斌的?馮斌跟我們,早就不是一條心了,別跟我說你沒註意到。我對夏曉楠一個女生沒有意見,但你不覺得她恰恰能讓我們中的叛徒暴露出來嗎?”魏文川說到這,突然一笑,伸手拍了一下那男生的肩膀,“你很聰明,不過有時間在這里想東想西,還不如琢磨琢磨怎麽應付警察。背叛者總會有報應,不是現在,也是將來,誰知道呢?大家都能引以為鑒就好了,不要步他的後塵。”

 

  那男生聽出了他話里有話,看著魏文川臉上別有深意的笑容,他隱約猜到了什麽,肩頭好似被毒蛇舔過,惡寒和恐懼頃刻間淹沒了他。

 

  此時,市局刑偵隊也在開會——

 

  “這個女生名叫梁右京,”陶然在投影屏幕上打出一張照片,“課外活動很多,也很能拉幫結派,是女生里的‘大姐大’,但是成績一直很好,向來以‘聰明’、‘天才’、幹什麽都不影響學習成績,有才又有貌自居,因為被夏曉楠搶走了年級第一,她父母以為她‘成績下降’,如臨大敵地往學校跑了一趟,沒收了她的化妝品,感覺丟了好大的人,所以一直對夏曉楠心懷怨恨——這是葛霓透露的,針對夏曉楠的很可能就是她。”

 

  “給監護人打電話,叫來問問,”駱聞舟又轉向郎喬,“夏曉楠還是什麽都不肯說嗎?”

 

  郎喬無奈地一攤手。

 

  這時,旁邊的肖海洋突然插話說:“我覺得從這方面入手是沒用的,學校里的事,只要不造成嚴重後果,類似扒衣服打人這種,就算證據確鑿,那麽多人都參與了,你還能怎麽樣?頂多就是集體批評教育一通——人又沒給你打壞。把學生叫來問話,身後會跟著一幫家長和律師,保準什麽都問不出來。”

 

  駱聞舟:“你的意思呢?”

 

  肖海洋說:“我的建議是,這件事還是從盧國盛入手。”

 

  “盧國盛是殺害馮斌的兇手,這一點毋庸置疑,能找著盧國盛,我們也不會跟一幫熊孩子較勁——可現在就是恰恰就是抓不著盧國盛啊。”陶然說,“他在鐘鼓樓殺完人後,大搖大擺地離開,明顯就是有人接應,在逃十五年還過得相當滋潤的通緝犯哪那麽好抓?要不是發現夏曉楠有問題,連學生這條線索都沒有,弄不好又得是大海撈針。”

 

  駱聞舟不置可否,徑自分派任務:“陶然,你帶人去趟學校,了解一下情況,小郎,通知梁右京家長,把那女孩傳過來問話——費渡,你不忙著回學校的話,先替我跟夏曉楠聊幾……”

 

  他話沒說完,肖海洋就突兀地打斷了他:“十五年來,盧國盛不可能一直銷聲匿跡。”

 

  平時大家一起玩,一起壓榨駱聞舟買早飯還要吃里扒外,但工作時期——特別是分派任務的時候,是沒有人打斷他的,肖海洋這一嗓子叫得會議室里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坐在墻角的費渡也把目光從手機上擡了起來,他的手機屏幕上霍然是“顧釗”那簡短而神秘的簡歷。

 

  肖海洋不自在地推了一下眼鏡:“盧國盛被通緝了十五年,顯然他只是躲起來了,既沒有整容,也沒有搓過指紋,這說明有人把他保護起來了——我昨天晚上查了盧國盛,這個人只有哥哥一個近親屬,327案的時候就被捉拿歸案了,剩下的都是遠親,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他沒什麽朋友,被通緝之前也沒有走得近的異性,是個天煞孤星式的反社會,什麽人有這麽大能量、還肯冒著風險窩藏他?”

 

  費渡接上他的話音:“想利用他幹點什麽的人。”

 

  “對,”肖海洋站了起來,“駱隊,我建議你查從十五年前到現在發生過的所有案件里,有沒有帶著疑點的案件,有沒有沒抓住的嫌疑人體貌特征和盧國盛相類似,甚至他的指紋……”

 

  “海洋,你這個工作量也太大了,往前倒騰十五年,檔案室都得查一遍,”郎喬在旁邊說,“再說這都是你的推測吧?就算你的推測是對的,也許那個養著盧國盛的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以前沒用過他呢?咱們為什麽放著眼前的線索不追,非得迂回前進?”

 

  肖海洋這個人,調入市局半年,就跟他在花市區分局時一樣不合群,他平時沈默寡言,從不參與同事的業余活動,工作時雖然積極認真,但有時思維方式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樣,腦回路長得像個讓人費解的迷宮。

 

  他被郎喬一句話問得語塞,不尷不尬地站在原地,緊繃的抿了抿嘴。

 

  駱聞舟合上筆記本,隔著幾米遠,探照燈似的目光落在肖海洋臉上:“據我所知,本市在這十五年里沒有出過分屍挖眼的案子,那你難道還打算把調查範圍擴大到全國嗎?肖海洋,我們不可能因為你一個猜測就興師動眾,你還有其他靠譜的作證嗎?”

 

  肖海洋說不出話來。

 

  駱聞舟等了他三秒:“好,都行動——外面有很多人在打探這案子的細節,沒結案之前,管好自己的嘴,散會!”

 

  眾人從會議室里魚貫而出,行色匆匆地奔赴各自的任務,肖海洋孤獨地戳在原位,捏緊了手機,好一會,他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悄無聲息地走向樓道盡頭的男衛生間。

 

  刑偵隊里老爺們兒多,因此當初裝修的時候,在走廊盡頭洗涮墩布的小隔間里頭專門改裝出了一個多余的男廁所——反正平時大掃除,他們也不舍得指使稀有的警花去涮墩布——但這個衛生間因為離辦公室遠,位置又比較少,一般情況下使用率不高。

 

  肖海洋推門進去,謹慎地確認里面確實沒人,甚至變態似的打開了每個坐便器的隔間看了看,這才回手帶上門,拿出手機飛快地撥了一個號碼。

 

  “是我,肖海洋,”他語氣輕而且急促地說,“你上次給過我名片……”

 

  電話里的人興奮地說了句什麽。

 

  “唔,”肖海洋一邊說,一邊隨時警惕著有沒有人來,“我們也有紀律,局里沒有決定對外公布的信息本來不該往外說,看在老同學的份上,就這一次——”

 

  “關於網上熱議的那件案子,案情比想象中的複雜,殺害離家出走高中男生的兇手並不是哪個持刀搶劫的小流氓,是十五年前327國道連環搶劫殺人案的兇犯之一,監控拍到了,還找到了他的指紋,通緝十五年一直在逃,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躲過去的,我們懷疑兇手可能是專門奔著被殺的男孩去的……就這些,其他的我不方便說了,你可以自己去查‘327案’。”

 

  電話里的人猝不及防地被灌了一耳朵信息,想必耳廓都給撐爆了,“嘰里呱啦”地問了一串問題,把肖警官那不甚結實的國產山寨機震得“嘰嘹”作響,肖海洋卻面無表情地掛斷了電話,悄無聲息地推開了衛生間門,往已經空了的樓道里瞄了一眼,快步走了。

 

  片刻後,空蕩蕩的衛生間“吱呀”一聲開了門,存放墩布掃帚的立櫃打開了,費渡隨意地彈掉袖子上沾的汙漬,從里面走了出來。就在他剛剛把手搭在大門把手上時,費渡聽見駱聞舟的聲音在門外說:“你上廁所這麽長時間,是鬧肚子嗎?”

 

  費渡微微一頓,隨即,他很快意識到這話不是對自己說的。

 

  肖海洋有些緊張地聲音從稍遠的地方傳來:“有、有一點。”

 

  隔著一扇門,駱聞舟的腳步聲從費渡面前經過,由近及遠,隨後停了下來。

 

  “我查過你的檔案,”駱聞舟說,“你的家庭背景非常單純,乍一看、看不出一點異狀——後來我回家仔細想了想,發現一點,你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今年已經是高考生了——這麽大的弟弟,你父母離婚的時候,你可能還是學齡前。資料里說,你母親在世的時候有正當工作,有經濟來源,也沒有什麽不良記錄,而父親又要再婚,按照常理,我覺得你當時的監護權應該是在母親一方那里,直到她因病去世,才轉回父親那邊,於是方才找了個管戶籍的哥們兒查了查,果然是。”

 

  肖海洋:“那又怎麽樣?”

 

  “你和你母親一起生活了四年,她工作忙,一個人帶孩子不方便,晚上回不來的時候,時常把你寄養在一個鄰居那——那個人正好是咱們刑偵隊的前輩。”駱聞舟一頓,“名叫顧釗。”

 

  第108韋爾霍文斯基(十八)

 

  費渡輕輕地松開了門把手,無聲無息地站在薄薄的門板後面,聽著“顧釗”兩個字一出,樓道里就是一片死寂,幾乎讓人懷疑外面的人已經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這場靜默的啞劇才被人出聲打斷,肖海洋用冷硬的聲音一字一頓地重複了一遍:“那、又、怎、樣?”

 

  隔著門板都聽出了他牙齒摩擦的聲音。

 

  不等駱聞舟開口,肖海洋又咄咄逼人地沖著駱聞舟放了一串連珠炮:“市局刑偵隊的政審原來不止審本人和近親屬,連街坊鄰居也要一並掘地三尺嗎?駱隊,大清國還在的時候,皇上株連九族也沒到這種地步吧?”

 

  駱聞舟聽了,也沒跟他急,聽起來語氣平穩,費渡猜他的表情大概也是紋絲不動。

 

  “肖海洋,”他拖著聲音說,“我招你惹你了,咱倆就事論事,說點人話成嗎?”

 

  費渡莫名有點想笑,嘴角輕輕地提起了一點。

 

  就聽駱聞舟又說:“我不太在乎身邊的人是什麽性格,也不要求大家每天表演‘歡歡喜喜一家人’,你可以好相處,也可以‘各色’孤僻,你願意和大家打成一片最好,不願意跟人交淺言深,那也隨便,別說是你,咱家費總那種毛病比人還大的,我也沒說過他什麽。”

 

  費渡:“……”

 

  聽這話音就知道自己偷聽已經被發現了,費渡也懶得遮掩,索性推門走了出來。

 

  肖海洋城府不深,此時乍一看見大變活人,驚駭之色藏也藏不住,當下後退了一步。

 

  駱聞舟看著肖海洋的神色卻嚴肅下來:“但是我需要你記住這里是什麽地方,肖海洋,我需要你們全神貫註,至少在工作期間能顧全大局,為你手頭的案子負責,少留一點私心——我不管你有什麽理由,也不管你有什麽苦衷,能送到這的案子都是要命的,背後都是一筆一筆的血淚,難道只有你的苦衷值錢,別人的冤屈和痛苦都可以一筆帶過?”

 

  駱聞舟嘴皮子太利索,說得肖海洋啞口無言,神色起伏不定。

 

  “駱政委,我得稍微打斷一下你的思想工作,”費渡靠在一邊的墻上開了口,“肖警官,你方才把‘兇手就是盧國盛’的消息透露給誰了?”

 

  駱聞舟沒聽見肖海洋在廁所里打的那個電話,聽了這話,臉色一變:“肖海洋!”

 

  從駱聞舟說出“顧釗”這個名字開始,肖海洋就像是一根弦,被駱聞舟一句一句不斷地擰緊,直到費渡一口道破他的小動作,這根弦終於崩斷了,他驀地擡起頭,方才因為駱聞舟三言兩語而動搖的眼神色厲內荏地冷硬起來。

 

  “你腦子里有水嗎?”駱聞舟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全世界的違法犯罪分子都削尖了腦袋,想打探警方的調查進度,好知己知彼,你是他們派來的內奸嗎?你知不知道在案情沒有明確的時候隨便亂放消息會讓老百姓以訛傳訛,甚至會造成恐慌?萬一後續調查里有新情況出現怎麽辦,再更正說法嗎?現在連天氣預報都不敢這麽說嘴打臉,你把市局的公信力往哪放?”

 

  肖海洋奮力掙紮了一下,然而身手稀松,沒能掙脫開駱聞舟的手,只好對他放出了嘴炮:“你們警察還有什麽公信力!”

 

  “‘我們警察’?你他媽工資是大風刮來的?”駱聞舟強行從他身上搜走了手機,把鎖屏按在了肖海洋臉上,“你是想自己打開,還是想戴上手銬,讓我找技術員來開?”

 

  肖海洋像只可憐巴巴的耗子,整個人幾乎被駱聞舟一手提起來,越發顯出大腦袋和小細脖,堅硬的制服襯衫卡住了他的頸子,他有點喘不上氣來,卻仍然要不依不饒地出言不遜:“可……咳……可以,你願意找誰找誰,只要你來……得及……”

 

  他話音沒落,費渡就伸出手拍了拍駱聞舟青筋暴起的手背,報出了一串數字:“密碼是這個——嘖,駱隊,怎麽解決問題的方式總是這麽野蠻呢?”

 

  肖海洋臉色驟變,伸手要去搶回手機,駱聞舟擡手把他的手機丟給費渡,不由分說地鎮壓了他的反抗。

 

  費渡像玩自己的手機一樣,利索地解鎖了肖海洋的電話,直接翻到通話記錄。

 

  “翻他的通訊記錄,”駱聞舟冷冷地說,“看他聯系了誰,讓郎喬他們順著號碼查,如果是媒體,叫人直接去把他們領導找來談……”

 

  他話沒說完,就見費渡沒聽吩咐,直接把方才那通電話打了回去:“餵,你好,王主編嗎……我不是海洋,他現在不太方便說話,請教一下您是哪家公司……哦,‘燕都傳媒’啊,真巧……不,沒別的問題了,謝謝。”

 

  費渡說完掛斷,摸出自己的電話給苗助理發了語音信息:“苗苗,跟燕都傳媒打聲招呼,讓他們別亂說話,我說的就是中學生被殺的那個事,盡快處理。”

 

  駱聞舟:“……”

 

  肖海洋:“……”

 

  苗助理反應迅捷,立刻回複“收到”,費渡彬彬有禮地把肖海洋的手機還了回去:“剛收了一部分新媒體的股權,還沒來得及改組,新興產業,管理都比較混亂,見笑了。”

 

  肖海洋一天到晚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平時和費渡並沒有什麽交流,只以為他是個遊手好閑的富二代,懵了好一會才回過味來,頓時對這個權錢交易的世界出離憤怒了,居然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駱聞舟:“你們掌握話語權,你們厲害,可以了嗎?當年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只要有權力、有手腕,天大的冤案也能抹平,沒有人可以議論是不是!”

 

  一個刑偵隊的同事正好不知有什麽事跑上樓來,兜頭聽見這麽一聲吼,頓時不明所以地戳在原地,過來也不是,不過來也不是。

 

  駱聞舟遠遠地沖他擺擺手,面沈似水地轉向肖海洋:“換個地方說話,你別在大庭廣眾之下嚷嚷。”

 

  肖海洋本以為自己會被帶到審訊室,他方才打出那個電話,其實純屬一時沖動——還是駱聞舟散會前提醒的那一句“管好自己的嘴”給了他靈感。

 

  馮斌被殺事發的那天清晨,肖海洋突然在上班路上接到陶然電話,他無法描述自己聽到分屍挖眼的屍體描述時的心情——是那個人,他心心念念了十幾年,銷聲匿跡了十幾年的那個人。

 

  肖海洋簡直無法控制自己,在整個刑偵大隊圍著一群熊孩子打轉的時候,他恨不能沖出去搜遍全城,抓回盧國盛,挖出那一壇經久的沈冤——

 

  “說吧,誰冤枉你了?”這時,駱聞舟轉過身來問他,“誰的冤案被抹平了?”

 

  肖海洋這才回過神來,發現駱聞舟把他帶到了一個隱蔽的樓梯間,墻角的監控歪著脖子卡在那里,仿佛正在面壁思過,造型十分滑稽。

 

  “不用管它,”駱聞舟見他望向監控,頭也不擡地說,“這監控室兩年前局里推行禁煙的時候我們一起弄壞的,至今沒人修,有什麽話你可以隨便說,不會留下記錄。”

 

  “盧國盛被通緝一年後,其實出現過,在一次打架鬥毆致死案中,法醫意外檢查到了一枚盧國盛的指紋,就在燕城。”肖海洋沈默了好一會,一開口就來了這麽石破天驚的一句話。

 

  “不可能,”駱聞舟皺起眉,“這次案發現場的監控里拍到了盧國盛,我們已經把和他有關的全部資料都調出來了,這麽明顯的線索不可能漏掉!”

 

  肖海洋冷笑了起來:“那是因為這是一樁醜事!”

 

  駱聞舟想起內網上關於顧釗的處分決定,楞了一下。

 

  “這條線索很快報到了當初經手這案子的刑警手上,327案有兩個主要負責人,一個好像是姓楊,當年正好去休假了,另一個就是……就是他,顧釗。”

 

  駱聞舟看著他臉上難以遮掩的隱痛,語氣略微緩和下來:“顧釗到底是你什麽人?”

 

  這句話好像一支細細的刺,靈巧地鉆過皮囊,直戳入肖海洋胸口,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仰頭望向樓梯間里被各種二手煙熏黃的天花板和面壁的監控,凝結的記憶緩緩流動起來,千言萬語到了嘴邊,脫口而出,卻仍是幹巴巴的:“我父母早年感情不和,爭吵不休,我記事以來,父親就不怎麽回家,在外面也有人……第一個給我父親感覺的,就是顧叔叔。”

 

  他媽在醫院當護士,醫院是那種恨不能全世界的人都擠進來搶專家號的大醫院,常年人滿為患,肖海洋記得她總是一臉夜班過後的疲憊,他媽不在家的時候,就會留好飯菜,把小兒子反鎖在家里。

 

  有一次,她走得匆忙,忘了把飯菜盛到小碗里,五歲大的男孩只好搬來小板凳,揮舞著巨大的湯勺給自己盛,他可能天生小腦發育就不太健全,一不小心連人帶鍋一起摔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那會的老房子門板墻壁都薄,下班回家的鄰居聽見屋里撕心裂肺的哭聲,敲門也不應,還以為出了什麽事,撬了門闖進來。

 

  在肖海洋看來,裹著夕陽進來查看的顧釗就像來救他的英雄一樣。

 

  “顧叔叔照顧了我四年,從幼兒園到小學三年級,低年級的學生作文題材匱乏,老是讓寫‘我的爸爸媽媽’,就是‘我有一個願望’之類的東西,我寫的爸爸都是顧叔叔,寫的願望都是長大當警察。”

 

  顧警官年輕有為,剛剛升任刑偵隊長的副手,忙一陣閑一陣的,也那麽多值班了,不知是不是單身久了,他很喜歡和小孩玩,肖海洋他媽不在家的時候,他就背著小書包到顧叔叔家去,聽他講抓壞人的故事。

 

  上了小學以後,班上的小朋友嫉妒他總是考第一名,不知怎麽聽說了他父母離婚的事,於是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從電視上學來些不知所雲的汙言穢語,編排他有娘沒爹,是“破鞋”生的孩子。

 

  肖海洋從小就拙嘴笨舌,不會還嘴,只好打架……可惜打架也沒什麽天分,往往是他先開始動手,最後被一群混小子按在地上揍。

 

  有一天放學路上,壞小子們把他的頭按在地上,嘲笑他和他媽沒人要,顧釗正好騎自行車經過,人高馬大地從自行車上下來,身上穿著威風的制服,把欺負肖海洋的孩子排成一排,訓了十分鐘,警告他們“再欺負我兒子就把你們都抓進公安局”。

  “我一直幻想他能和我媽結婚,還試著撮合過他們,弄得兩個大人都很尷尬。他後來跟我說,這個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人,他就是那種不會結婚的人,所以也不會有孩子,我就是他兒子,所以得加倍努力學習,長大多掙錢,多養一個爸爸。”

 

  肖海洋說到這,註意到駱聞舟的臉有一點模糊,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中淚流滿面。他羞憤不已,低頭摘掉眼鏡,狠狠地在袖子上一抹。

 

  “327國道案的時候,我已經上二年級了,每天拿著他家的鑰匙,給他澆花,拿他訂的報紙看。那段時間他少見的忙,足有十多天沒回家,後來我從報紙上看見327案的報道,還好奇地追著問了很久。”肖海洋頓了頓,“他是在一年後出事的,我在他家留宿的時候,半夜醒來,發現客廳的燈還亮著,正想爬起來找水喝,聽見他壓低聲音給什麽人打電話,說‘我知道這件事匪夷所思,但那里不止是盧國盛’。”

 

  駱聞舟想起老楊的遺書,心里重重地一跳:“什麽意思?”

 

  八九歲的男孩,正是好奇心旺盛想象力豐富的時候,大人們卻往往會忽略他們的眼和耳,肖海洋正在放暑假,閑得沒事,作業又少,也開始暗地搞自己的小調查。

 

  “那段時間他顯得又疲憊又焦躁,當年老警察們都會隨身帶個記事本,有一次顧叔叔睡著了,制服兜里的筆記本正好露出一角,我沒忍住好奇,偷偷拿出來翻看了,看見他在幾個月前某天的筆記里寫‘花市區某歌舞廳發生大規模酒後械鬥,疑似嫖客爭風吃醋,致一人搶救無效死亡,法醫為鑒定主要責任人,采集了所有涉案人員的指紋與鬥毆使用的武器,在其中一個啤酒瓶上檢測到了一個意外的指紋,屬於通緝犯盧國盛’。”

 

  駱聞舟:“那麽久遠的事你都記得?”

 

  “我過目不忘,”肖海洋面無表情地說,“何況這件事在我心里顛來倒去了好多年,我每天都在複習。”

 

  一直在旁邊沈默不語的費渡突然插嘴問:“顧釗說的‘那里’,指的是哪?”

 

  肖海洋:“一家名叫‘塞納河右岸’的大型高檔會所,又叫‘羅浮宮’。”

 

  “羅浮宮曾經是本市最奢華的娛樂場所,但是當年著了一場大火,”費渡說,“據說是消防的問題,後來被罰了款,被迫關停,之後也就銷聲匿跡了。”

 

  駱聞舟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總覺得這兩個人都不像二十出頭的小青年——說起十多年前的舊事全都如數家珍的。

 

  第109韋爾霍文斯基(十九)

 

  肖海洋後退兩步,靠在樓梯間的墻上,緩緩往下滑了一點。

 

  “是啊,”他囈語似的說,“火勢從大樓地下室的一個辦公室開始燒,點著了地下室的幾個酒庫,炸了,整個那一層的工作人員沒幾個逃出來的,逃出來的也都是人不人鬼不鬼,火勢蔓延後,不少客人也被牽連其中,死傷無數,是一起……特大事故。”

 

  他說到這里,駱聞舟才略微有了點印象——十四年前,偉大的中國隊長還在自己的小宇宙里鬧中二病,然而即使這樣,他都能分出精力來對這事稍有耳聞,可見對於本地人民來說,那場大火確實是堪比“911”的大事件了。

 

  “當時好像牽連了不少人,對不對?”駱聞舟皺起眉,“我記得好像也有本系統內的……”

 

  “因為這場大火不單純是消防事故,”肖海洋說,“根據當時從現場逃出來的幸存者口供,說那天是‘市局某領導’索賄未果,和領班起了沖突,推搡的時候失手把領班的頭磕在了桌角上,人當場死亡,兇手本想毀屍滅跡,沒想到這麽大的一個高級會所消防工程竟然是個擺設,酒庫設置也非常不合理,一不小心把自己也燒了進去。”

 

  “等等,等等,”駱聞舟徹底服了肖海洋這個顛三倒四又快如爆豆的語言風格,感覺他年幼時確實因為家庭原因顛沛流離過,語言表達那一部分至今沒發育好,連忙一伸手打斷他,“費渡你閉嘴,又把他帶跑了——你什麽意思,‘市局的領導’指的是誰?顧釗嗎?索賄又是怎麽回事?你是怎麽知道的?還有,剛才咱們不是在說盧國盛的事嗎,怎麽串到這來了?”

 

  “具體情況我不知道,這些是後來調查他的人在他家里翻查,我偷聽來他們只言片語拼湊出來的——我只知道,顧叔叔當時確實在追查327案罪魁禍首的行蹤,追到了羅浮宮,至於細節,他是不可能跟我一個小學生說的,可是這件事後來不知怎麽,就變成了‘顧釗以追查通緝犯的名義,反複向商家索取巨額賄賂,並失手殺人’,有人證也有物證……”肖海洋的聲音滾在喉嚨里,含著沙啞的、變了調子的悲愴,“他要是索取賄賂,會每天住在我們那個……那個垃圾都沒人收拾的破小區里嗎?直到他死,家里最貴的一件電器還是他家的彩電——為了給我連遊戲機用專門買的!”

 

  駱聞舟和費渡一個靠在樓梯間門口,一個站在墻角,剛好把肖海洋夾在中間。駱聞舟頭一次聽見這中間的內情,強行將震驚掩在了不動聲色下,無聲地與費渡對視了一眼——這手段和周氏案中連環套一樣的滅口風格太像了,一樁案子,最後有一個完美的解釋,並且“罪魁禍首”全都死得合情合理,渣都不剩。

 

  市局刑偵隊,也算是系統內的精英,年輕有為的副隊竟然幹出這麽喪心病狂的事,負有領導責任的自然要吃掛落——怪不得當年就已經是正隊的楊正鋒比同期的張局陸局都走得慢了一步,老楊曾經背處分降級的傳說原來不是空穴來風——而這起惡性案件還意外導致大火,牽連無辜無數,造成了堪稱災難一般的後果……那麽這種領導責任,就不是當年老楊一個小小的刑偵隊長付得起的了,連市政都要吃掛落。

 

  怪不得顧釗的事被捂得這麽嚴實。

 

  幸而當年可怕的互聯網還沒在內地生根發芽,資訊傳播沒有那麽快,無端被牽連的各方人馬才能默契十足地一條錦被遮過,把整個來龍去脈深深地壓在地下,以至於至今都追查不到當年的蛛絲馬跡。

 

  駱聞舟被人塞了一口發黴的舊事,皺著眉,原地咀嚼了好一會,這才說:“所以你打算怎麽樣,告訴所有人,說有人藏匿在逃犯盧國盛,還是借機把十幾年前的舊事捅出來,逼迫市局重新調查顧釗案?既然你知道這個內情,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肖海洋梗著脖子,毫不退讓地沖他冷笑:“因為我知道你們不敢查——運氣好,這回你們瞎貓碰上死耗子,抓住盧國盛,頂多也就是結了這個案子,運氣不好,盧國盛依然逍遙法外,你們上交個‘證據確鑿’的報告,再發布一條新的通緝令,也能算是結案,什麽為了別人的冤屈,說得好聽!你們不就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嗎?當年顧釗案那麽多疑點,誰追查了!”

 

  駱聞舟雙臂抱在胸前,聽了這番厥詞,不由得為光陰荏苒而心生感嘆——不用說多久,就是三五年前,有人在他面前這麽討打,他一定會擼起袖子滿足對方的願望。

 

  “別說你們不一樣,王洪亮在花市區一手遮天這麽多年,那些冤死的女孩們、還有被毒品害得家破人亡的倒黴鬼們,有人管嗎?市局管過嗎?因為王洪亮不傻,他也知道現在是法治社會,‘法治社會’保護體面人,所以他挑來下手的都是沒根沒靠的窮人、來了又走的打工仔,活著沒人見、死了沒人埋!如果不是正趕上開會時東窗事發,如果不是黃敬廉豬油蒙心,動到你駱公子頭上,分局這群人渣能太太平平的地久天長!你們這些正義使者都哪去了?”

 

  駱聞舟還沒說什麽,費渡卻微微皺起眉。

 

  “對,被殺的馮斌有父母、有朋友來鳴冤、來哭鬧,他念私立學校,家里有人有錢有地位,你們當然得重視,當然要做足姿態查案破案,將來都是履歷上添的光。可是顧釗呢?他光棍一條,家里只有個老母親,也在他出事後一病不起,沒多久就沒了,誰來替他討真相?誰會吃力不討好地念著他的冤屈,有誰還記得他!”

 

  駱聞舟無奈地說:“你……”

 

  這時,費渡不徐不疾地打斷他,局外人似的涼涼地插了話:“你想曝光,這個思路有一定道理。”

 

  “不過首先,你選的曝光媒體挑錯了,‘燕都傳媒’主打網媒,不瞞你說,到現在為止,自己的局面都還沒打開,這才想整天弄點大新聞博人眼球,不見得真能主導輿論,而且新鮮事那麽多,明星出軌都比殺人案好看,就算能引起討論,多不過一個禮拜,也就被人遺忘了。顧釗當年‘謊報通緝犯線索,並以此為名索賄’的罪名既然已經板上釘釘,翻不翻得開這一頁,不是網上幾句閑言碎語就能左右的。”

 

  肖海洋一楞,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他,不明白費渡為什麽突然站在自己這邊了。

 

  費渡話音一轉:“其次呢,顯然你也明白,盧國盛是被人藏起來的,馮斌的案子,說得冷酷一點,確實非常慘,但也是我們能碰到幕後人的一個契機——只要你不打草驚蛇。你在這個不上不下的時候把過去的膿瘡捅破,驚動了背後的狡兔,會怎麽樣呢?”

 

  肖海洋方才種種行動搶白,完全是憑著一口沖動做出來的,此時發泄得差不多了,不多的理智漸漸回籠,把費渡這番客觀又平靜的話聽進去了。

 

  “如果我是藏匿通緝犯的幕後人,聽說事情鬧大了,我會隨便找個理由弄死盧國盛,把屍體丟出來送給市局結案——我相信這對於幕後人來說,連‘壯士斷腕’都不算,最多算是扒下一件濺上泥點的襪子。”費渡和風細雨地看著肖海洋,“肖警官,你這個劍走偏鋒的手段很可能有用啊,沒準能幫大家爭取到一個不用加班的周末呢。”

 

  費渡每說一句,肖海洋的臉色就白一點。

 

  “至於那個馮斌,一個小高中生,半夜三更不睡覺,自己溜出去瞎跑,死了也是自己作的,仗著家里有錢,還要不依不饒地浪費公共資源和警力去反複偵查,真正有冤情的人卻深埋黃土,無人問津——實在是想一想都覺得很不公平,對吧?”費渡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回手推開樓梯間的門,“顧警官要是泉下有知,怨氣一定也很大,真是可憐。”

 

  肖海洋:“你、你胡說!”

 

  “怎麽,他都沒有怨氣嗎?那可真是個聖人——既然這樣,你在這撒潑是為了誰?”費渡挑起修長的眉,表演了一個浮誇的驚訝,偏頭看了他一眼,“哦,我明白了,那就是你自己覺得自己放棄了那麽多東西,就為了給一個人洗刷冤屈,背負著這麽多秘密,你替自己委屈。”

 

  肖海洋啞口無言中帶了幾分驚懼。

 

  “委屈就不要繼續了,顧警官也沒要求過你替他翻案,翻案不成,他死了還落你一身埋怨,多可憐,何必呢?”費渡那畫上去一樣的笑容蒸發了,冷冷地睨了肖海洋一眼,擡腳走了。

 

  駱聞舟這時才嗅到費渡話音里淡淡的火氣,混了他身上殘留的、基調低沈的木香,湊成了一對“幹柴烈火”,鉆進駱聞舟的胸口,狠狠在他心里放了一把煙花——別人罵他,有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居然生氣了!

 

  “為了我。”他心想。

 

  駱聞舟回過味來,費了好大的勁,才算憋住了沒當場傻笑出來,再面對肖海洋,駱聞舟心里一點脾氣都沒有了,非常和藹可親地沖肖海洋一伸手:“工作證和警用品交上來,我暫時停你的職,沒有意見吧?”

 

  肖海洋滿腔怒火被費渡一把冰潑成了灰燼,憤怒冷下來,愧疚卻冒出了頭,這傻麅子不由自主地又被費渡帶跑了,心里恐慌地想:“我在怨恨顧叔叔?”

 

  他仿佛直面了自己卑鄙的靈魂,魂不守舍地呆立片刻,一言不發地掏出工作證和手銬交到駱聞舟手上,霜打茄子似的飄走了。

 

  費渡徑直去找夏曉楠,經過辦公室門口,正好看見郎喬剛掛了電話走出來。

 

  費渡:“通知梁右京的家長了嗎?”

 

  郎喬點點頭,繼而擡頭看了他一眼,覺醒了野獸一般的小直覺,總覺得費總身上裹著一層冰碴子。

 

  “我想去和夏曉楠聊幾句,”費渡溫文爾雅地對她說,“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跟年輕漂亮的大姑娘在一起,可以緩解小姑娘的緊張。”

 

  “哦……哦。”郎喬莫名其妙地跟上了費渡,試探著地問,“費總,天涼了,王氏是不是要破產了?”

 

  費渡沒聽懂這個梗,回頭問:“王氏是什麽?”

 

  郎喬用手指撐住眼角,給了他一個充滿世界和平的微笑。

 

  夏曉楠被來人驚動,飛快地擡頭看了一眼進來的人,又深深地埋下頭去。

 

  “你的同學都告訴我們了,”費渡進來之後沒有做冗長的開場白,單刀直入地說,“關於聖誕節的打獵遊戲。”

 

  夏曉楠猝不及防,哆嗦了一下,慌張地望向費渡。

 

  “告訴我你在怕什麽,”費渡看進她的眼睛,看見那女孩的瞳孔在緊張中明顯地收縮,慌亂地試圖躲開他的視線,“夏曉楠,看著我說話,馮斌已經死了,可以說是為了你,你的另一個同學本來可以置身事外,也是為了你才把這些事透露給我們,你爺爺坐著電動輪椅從家跑到市局,現在還不吃不喝地在外面等著消息,你這一輩子只想當個糊在墻上的美人燈嗎?能不能像個人一樣堂堂正正地為自己、為別人說句話?”

 

  一直以來只會尖叫和沈默的夏曉楠呆了片刻,突然毫無預兆地哭了。

 

  費渡一聲不吭地等著她哭完,足有十幾分鐘,直到女孩只剩下抽噎的力氣,他才繼續說:“特招生一般要和學校簽協議,你不能轉學,必須要在育奮參加高考,否則要把已經拿到的獎學金還給學校,對不對?”

 

  夏曉楠上氣不接下氣地點點頭。

 

  “所以剛開始你只是為了在學校生存下去,”費渡說,“聖誕節被捉弄的對象在公布出來之前,本人一般是不知道的——但是這次有人提前告訴了你,除了馮斌以外,還有一個人,對不對?你點頭搖頭就行。”

 

  夏曉楠遲疑了一下,再次點了點頭。

 

  “這個人在學校里比馮斌有權力,他要求你把善意提醒過你的人出賣給他,否則不單讓你在學校待不下去,還要讓你償還獎學金,但是那些錢早已經拿回家給你爺爺看病,補貼家用了,你還不出來,只能屈服。”

 

  夏曉楠抓住了自己的衣角。

 

  “這時,馮斌對你說出了他的計劃,他想要帶你們出走,把學校里這些不正常的秩序捅出來——看得出來他策劃很久了。你成了他們這些人里的‘內奸’。”

 

  “他……他只說想找人整馮斌……”夏曉楠終於聲如蚊蠅似的開口說了話,“我以為他們是要找人在校外打他,或者讓學校來抓他,給他記個處分什麽的……”

 

  “馮斌家境寬裕,父母都很有辦法,即使被學校抓回來,也會有人想辦法不讓他處分留檔,他有那麽多退路,大不了還可以轉學——對不對?”費渡輕輕地說,“可是小姑娘,你想過嗎?即使退學,也不是走投無路,人的際遇高低起伏,再過兩三年,又不一定會怎麽樣,但是你有可能一輩子也遇不到一個這麽喜歡你的男生了。”

 

  夏曉楠再次泣不成聲,郎喬感覺自己都快被費渡說哭了,連忙掏出紙巾遞了過去。

 

  夏曉楠把紙巾團成一團,攥在手心里:“他……他在我手機上……裝了追蹤軟件……”

 

  費渡:“他是誰?”

 

  夏曉楠狠狠地摳著自己的手,摳得皮開肉綻,說不出話來。

 

  郎喬不由得追問:“你不用怕,這里是公安局,沒人能把你怎麽樣,他是誰?”

 

  夏曉楠哭得好似隨時要背過氣去,就是搖頭。

 

  郎喬看了費渡一眼,就見費渡忽然站起來,把外套一拖,扔在了監控上,然後他走到夏曉楠身邊,從兜里摸出一張名片放在她面前,俯身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

 

  夏曉楠一臉震驚地擡頭看向他。

 

  郎喬:“……”

 

  帥哥,脫衣色誘未成年不合規定!

 

  費渡給了那女孩一個無懈可擊的微笑,直起腰:“你信不信?”

 

  夏曉楠打著哭嗝屏住了呼吸,良久,她吐出了一個名字:“是……魏文川。”

 

  第110韋爾霍文斯基(二十)

 

  費渡不甚明顯地一頓:“魏?”

 

  夏曉楠哽咽著點點頭。

 

  不知是不是郎喬的錯覺,她覺得費渡擡眼的瞬間,眼睛里好像劃過一道冷光,她於是默默把“遮住監控不合規”的提醒咽了回去——反正這屋不止一個監控,遮一個也不影響什麽。

 

  費渡略微挽起襯衫袖子坐下:“這個魏文川是什麽人?”

 

  夏曉楠聲音有些含糊地低聲說:“是我們班班長。”

 

  郎喬原本在旁邊充當書記員,聽到這里,筆尖倏地一頓:“你們班有幾個班長?”

 

  “一個……就他一個。”

 

  這個魏文川是來過市局的。

 

  馮斌被殺一案事發當天,市局接管,派人出去尋找出走中學生的同時,曾經把馮斌的班主任葛霓叫來問話,當時有個格外引人註目的少年就陪在她身邊,自我介紹是他們班長。學生出了事,公安局會把老師和校領導找來問話,卻不可能在不通知家長的情況下把未成年的學生也叫來,也就是說,魏文川當時是自己跟過來的!

 

  那麽如果這件事真的和他有關系,他當時看見繁忙的警局、痛不欲生的受害人家長,和那一幫瑟瑟發抖的學生時,心里是怎麽想的?

 

  害怕嗎?緊張嗎?

 

  擔心校園欺淩的事情東窗事發,把自己卷進去嗎?

 

  不……郎喬仔細回憶了一下,她記得那個男生當時舉止十分從容,是事不關己、冷眼旁觀的從容,有風度有禮貌,見人先帶三分笑——如果他焦灼不安,他們一定會註意到。

 

  他更像是來檢閱自己計劃結果的,難怪找回來的四個學生在公安局里一個字都不敢說!

 

  一層冷意躥上了郎喬的後背。

 

  旁邊的費渡催眠似的輕聲對夏曉楠說:“能講一講具體經過嗎?”

 

  夏曉楠低著頭,眼淚接二連三地落下來,很快打濕了費渡給她的名片,她緊緊地捏著它,好像那張小紙片是救命的稻草。

 

  “十二月初的時候,有一天我不太舒服,請假沒去上體育課,一個人在教室里看書,馮斌突然不知怎麽回到了班里,告訴我,我就是今年的……今年的……”

 

  “鹿。”費渡接上她的話音,“我聽說你高中才剛剛轉到育奮,看來已經知道他們所謂的‘鹿’是什麽了,對嗎?”

 

  夏曉楠縮緊了肩膀:“……我看見他們弄過王瀟。”

 

  費渡十分溫和地做出傾聽的姿態。

 

  “她們……王瀟同寢和隔壁寢室的幾個女生,有一天不知因為什麽,把她的被褥扔到窗外,還推她、打她,罵了好多難聽的話,我當時正好經過寢室樓下,被子砸下來嚇了我一跳,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旁邊的女生告訴我,王瀟就是‘鹿’,是每年大家一起選出來的最討厭的人,她又臟又賤,誰跟她住一個寢室誰倒黴。後來對面男生寢室來人,笑嘻嘻地說,‘這已經是我的奴隸了,你們怎麽又打她’,他還給打人的女生們掏了幾百塊錢。”

 

  “……”郎喬回憶了一下自己聽個演唱會都得攢一學期錢的中學時代,簡直如聽天方夜譚,“幾百塊?”

 

  “應該是五百,”夏曉楠以為她在問具體數額,順口回答說,“因為我記得,接錢的女生數了數,說‘怎麽變成五百了,又少一百,王瀟你天天降價’……就是類似這樣的話。”

 

  “王瀟不吭聲,一個人把她掉的東西都撿起來,那些女生們就不讓她進寢室樓,說是已經把她‘賣了’,叫她去找買主,然後那個男生沖她招招手,她就……就……去了男生寢室……”

 

  “什麽?”郎喬聽到這里,差點原地起跳,瞠目結舌好一會,她有些結巴地說,“這也、這也太不像話了,你們寢室樓沒有老師嗎?不管嗎?”

 

  “有老師,”夏曉楠低聲說,“但是不管……不敢管的。”

 

  費渡倒了兩杯水,在郎喬和夏曉楠面前各自放了一杯,又對夏曉楠說:“所以你很怕自己也會遭到這樣的對待。”

 

  夏曉楠幾不可聞地從喉嚨中擠出一句:“那天我站在旁邊,看她自己撿那些東西,撿起來又拿不了,拿起這個掉下去那個,我……很想幫她……可是……”

 

  大概只有摔在地上沒人扶的人,才會後悔自己當初也沒有去扶別人。

 

  費渡微微一哂,沒接這茬,只是又問:“馮斌告訴你他有辦法,對不對?他有沒有跟你詳細說過他從學校出走後打算想幹什麽?”

 

  夏曉楠說:“他說他在校外有一個朋友,很有門路,已經聯系好了,要把這件事捅出去,他也受夠這個學校了。”

 

  費渡:“這個朋友是誰?”

 

  “不知道真名,只有個不知是筆名還是網名的……很長,好像叫‘向沙托夫問好’。他答應過我們,會把學校里這些亂七八糟的事都公布出來。”

 

  費渡無聲地看了一眼墻角——墻角屋頂上還有另外一個不起眼的監控攝像頭,他仿佛和監控後面的視線遙遙對視了一眼:“這個朋友你見過嗎?”

 

  夏曉楠茫然地搖搖頭:“沒有,馮斌說那個人最近在外地,不過已經約好了聖誕節回來,我們在賓館住著等他幾天就好……但……但我們……沒來得及。”

 

  “你既然已經決定跟馮斌走了,為什麽後來又反悔?”

 

  “因為……就在我們出走前一天,魏文川找上了我。他說他什麽都知道,包括我們打算怎麽走、什麽時候走,去哪,都有誰……他讓我想清楚,因為沒人會管學校里這些雞毛蒜皮,最多找幾個學生出來道個歉而已,以後還會更變本加厲……再說媒體,學校……都有他們家的門路……外面的社會也和學校一樣,也分三六九等,也有人說了算,他有辦法提前知道我們的行程和計劃,也有辦法讓我再也不能上學……不信、不信就試試。”

 

  費渡嘆了口氣,因為知道這段話並非單純的威脅——還是實話實說的威脅:“所以你屈服了。”

 

  “我……魏文川告訴我,這次我被選為鹿,其實是梁右京的意思,因為考試搶了她的風頭,害她在父母面前丟人——她媽媽是校董之一,就算她在學校里殺了人都能擺平,別人根本不敢惹她,除非他親自去和梁右京開口說……”

 

  “他要你做什麽?”

 

  “他給了我一個有追蹤竊聽功能的手機……還、還答應我,只要這次的事過去,我就能安安穩穩地上完高中畢業,沒人會來找我的麻煩。”

 

  “你當時知不知道他想幹什麽?”

 

  “不知道,”夏曉楠拼命地搖著頭,“我真的不知道……那天去鐘鼓樓,突然遇上……遇上那個人,當時我嚇懵了,馮斌推我,對我說‘快跑’的時候,我根本沒反應過來怎麽回事,那麽黑,我甚至以為他只是被人從背後打了……我根本不知道那個人……那個人……”

 

  不知道那個人拿著刀,不知道馮斌那聲充滿恐懼的“快跑”是在後背被砍傷的情況下脫口而出的。

 

  因為太黑了,突如其來的襲擊又讓人來不及反應。

 

  只是被人從身後打了一棍吧?魏文川只是找來了一群小流氓,想動手教訓馮斌一頓吧?

 

  她心里這樣自我安慰,五官六感也只好從善如流,跟著她自欺欺人。

 

  “所以你到最後也沒有扔掉那臺手機?”郎喬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這句話。

 

  夏曉楠臉上血色褪盡。

 

  難怪兇手不徐不疾、遊刃有余。

 

  費渡說:“結果你們不小心鉆進了一條死胡同……孩子,放松一點好嗎?你給出的信息越詳細,我們就越是能抓住害死馮斌的兇手。”

 

  夏曉楠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小鹿似的眼睛張皇失措地看向費渡。

 

  費渡試著放軟了聲音,緩緩地引導她:“當時情況非常緊急,馮斌一眼看見面前是條死胡同,可是再要退出去也已經來不及了,所以他讓你躲進一個垃圾桶里。那天很晚了,一人高的垃圾桶里泛著刺鼻難聞的餿味,你頭頂蓋著塑料的蓋子,四周黑黢黢的,什麽都看不見,只能聽見外面傳來聲音……聽見了什麽?”

 

  “……救命。”夏曉楠沈默了好一會,才喃喃地說,“他剛開始叫救命,沒人應,然後他語無倫次地試著和那個兇手說話,問他是誰,還答應把自己身上的錢都給他,那個兇手……一直都沒吭聲,然後沒多久,我聽見淩亂的腳步聲、一陣亂響……還有慘叫……後來……後來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又過了一會,我聽見笑聲,還有……還有重物一下一下跺著地的聲音……”

 

  那不是重物跺地,是盧國盛砍下馮斌四肢時發出的悶響。

 

  “然後那個人向我走過來,他、他知道我躲在哪,我太害怕了,他還哼著歌……”夏曉楠學了幾句,“‘小兔兒乖乖,把門開開’……”

 

  郎喬的胳膊上迅速躥起一層雞皮疙瘩。

 

  “然後我就被他從垃圾桶里翻了出來!我嚇死了,連氣都忘了喘,他就、就沖我伸出手,拿走了我的書包,搜走了我的手機和錢包……我以為我死定了,可……可他居然只是沖我笑了一下,拿著我的手機晃了晃,什麽都沒說就走了。我、我這時才看見馮斌……馮斌……”

 

  夏曉楠好像重新回到那一場午夜噩夢中,雙眼失去焦距,在原地不住地倒著氣。

 

  費渡一探身握住了她的手,掌心那一點溫度烙在女孩冰涼的手背上,猛地將她喚回到現實,她一楞之下,崩潰似的將整個人攀附在費渡的手上,像是命懸於此一線:“對不起,我害怕……”

 

  但凡肉體凡胎,一生有千百種遺憾,諸多種種,大抵都可歸於這六個字。

 

  對不起,我害怕。

 

  監控室里註視著這場對話的駱聞舟面沈似水地一轉身,打電話給陶然:“涉案學生和家長們聯系上了嗎,怎麽說?”

 

  陶然那邊環境十分嘈雜:“有點亂,學校在跟我打太極,我這五分鐘已經接了七八個律師的電話了,我說這些富家子弟……”

 

  “全部帶回來,包括宿舍樓值班老師和學校管事的,”駱聞舟冷冷地說,“育奮中學的學生涉嫌虐待和集體性侵。”

 

  “什麽?”陶然先是震驚,一頓之後立刻說,“我這就去!”

 

  駱聞舟掛斷了電話,站在監控室門口,長長地吐出口氣,然後他想起了什麽,低頭翻開了手機里那個新下載的聽書軟件。

 

  這一期,朗讀者的投稿題目是“魔鬼在虛無的夜色里仿徨——《群魔》陀思妥耶夫斯基”。

 

  “沙托夫”是書中一個被當做“告密者”謀殺的角色,如此微妙地與馮斌的遭遇重合。

 

  而當時和馮斌聯系,答應把育奮中學的齷齪事昭告天下的那個人……怎麽會如此正好地取名叫“向沙托夫問好”?

 

  某個人……或是某一種勢力,早在馮斌決定帶夏曉楠出走的時候,就已經預計到了這場血案嗎?

 

  他們是策劃者還是推動者?

 

  為什麽這一次他們這樣明目張膽地亮相?

 

  駱聞舟站在狹長的樓道里,連抽了兩根煙,擡頭看了一眼窗外蒼茫的天色,正是天陰欲雪,他想起了那天他和費渡在鐘鼓樓的小巷子里碰到的神秘巡查員,覺得自己仿佛伸出手,就碰到了平靜的水面下洶湧的暗流。

 

  市局的強勢介入,像一把鋒利的扳手,強行撬開了藏汙納垢的墻角。

 

  這天下午,育奮中學全體停課,警方幹脆征用了校辦公室,把所有在校生分開談話,所有涉事老師與校工被一鍋端回了市局,高壓下重見天日的學生們終於有人按捺不住,吐露了實情,隨後一發不可收拾——

 

  當天傍晚,小胖子張逸凡像他衣服上的超人和舉起的拳頭一樣,第一個用真名站出來,寫了一篇文筆稚拙的長文章,貼到了網上,短暫的寂靜過後,沈默的羔羊們終於停下迷茫的腳步,發出微弱的吼聲……漸漸匯聚成咆哮。

 

  震驚的家長們蜂擁而至,險些在市局門口動手。

 

  混亂的調查取證工作一直持續到深夜十點,才因為考慮到未成年人的身體和精神情況而暫停,倒黴的陶然一張烏鴉嘴一語成讖——周末果然得加班。

 

  回家路上,話沒說兩句,費渡就不吭聲了。

 

  駱聞舟偏頭一看,見他窩在副駕上,居然保持著端坐就睡著了,只好把暖風開到最大,一路盡可能平穩地開回家,在進入小區時才抓住費渡的手輕輕搖了搖:“醒醒,要下車了,別吹了冷風。”

 

  費渡後腰坐得有些僵硬,勉強應了一聲,人還沒醒過來,發著呆盯著正前方,一直到駱聞舟停車入位。

 

  “看什麽呢?”駱聞舟伸手在他頭上抓了一把,摸了摸他溫熱的脖頸,又用力緊了緊他的圍巾,“快回家。”

 

  “你家……”費渡聲音有些沙啞,擡手一指,“為什麽亮著燈?”

 

  第111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一)

 

  駱聞舟家不單開著燈,還開得相當囂張,從客廳亮到了陽臺。

 

  駱聞舟楞了楞,下車張望一番,在不遠處的發現了一輛十分熟悉的家用車:“奇怪,今天又不是星期五。”

 

  費渡無奈:“今天就是星期五。”

 

  駱聞舟:“……”

 

  所謂“星期五”,就像個被家世和盛裝烘托出來的美人,扒掉這名姓背後的意義,它本身一文不值,對於節假日還要加班、已經把日子過糊塗的人來說,反而得平添悲憤。

 

  駱聞舟有點滄桑地嘆了口氣,一邊催著費渡快點走,不要在室外逗留,一邊隨口說:“沒事,這不是停車位緊張麽?也就是周五周六晚上,鄰居去郊外過周末,能湊合著占人家車位用一會——我爸媽趁周五晚上偶爾過來,給我送點東西,不過他倆幾個月也不一定湊出一個‘有空’,坐一會就走的。”

 

  費渡的腳步倏地停在樓梯口。

 

  樓道里的聲控燈最近不太靈敏,得重重地跺腳才能喚醒,此時無知無覺地沈寂著。

 

  費渡整個人一半在樓外,一半在樓里,路燈的余暉披掛在他肩頭,泛起蒼白的光暈。

 

  他爸媽過來,霍然看見一個陌生男子借住在這,這算怎麽回事?

 

  費渡遲疑著,不知該以什麽身份介紹自己。

 

  同事?朋友?室友?還是……電光石火間,費渡又想起那天在醫院和他有一面之緣的穆小青,她臨走時留下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又是什麽意思?駱聞舟和他父母正式出過櫃嗎?還是那位女士只是憑借母親的直覺在隨口試探?

 

  這些都是駱聞舟的私事,費渡從未打聽過,也無從推斷。

 

  肉體交流畢竟只是興之所至的一晌貪歡,費渡總覺得自己和駱聞舟之間的關系還是一團曖昧難明、走一步算一步的亂麻,他慣常把自己的一切安排得條分縷析,此時方才驚覺,在這件事上,他連分寸和計劃都沒有,居然是放任自流的。好像坐在一葉小舟上順流而下,也不管方向,也不管暗礁,什麽時候遇上漩渦沈溺其中,他也不打算掙紮。

 

  駱聞舟回過頭,徑直看進他的眼睛:“怎麽了?”

 

  駱聞舟的神色那麽理所當然,好像絲毫沒有察覺到此情此景有什麽不妥似的。

 

  費渡頓了頓,委婉地試探說:“你父母在這,我是不是有點打擾?”

 

  駱聞舟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可能是四周太黑了,費渡看不清他的微表情,也可能是駱聞舟喜怒不形於色慣了,越是真情實感,他就越不動聲色……總之,費渡居然一時沒能看出他是什麽意思。

 

  就聽駱聞舟若無其事地說:“沒事,他們知道你在,你住院的時候,他倆還去醫院看過,不過那會你意識不太清醒,後來我媽還給你送了頓飯,記得吧?”

 

  費渡簡短地應了一聲,放下心來,自覺聽懂了駱聞舟的言外之意——這樣看來,他在駱聞舟父母面前,應該算是救過自己兒子的朋友,“孤苦伶仃”沒人照顧,大家又都是單身男青年,所以在他傷沒完全好之前,住過來當個減免租金的室友,老兩口恐怕也是出於感謝和禮貌,聽說他出院,特意過來看看。

 

  費渡找準了自己的定位,起伏的心緒立刻塵埃落定,重新從容下來,恢複成準備“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費總。

 

  他沒看見駱聞舟垂在身側的手緊了緊。

 

  往日一開門,迎出來的都是駱一鍋,今天換了規格,穆小青親自迎了出來,一見駱聞舟,她就快言快語地抱怨開了:“怎麽這麽晚,剛才差點給你打電話。”

 

  費渡沒來得及說話,穆小青已經毫不見外地一把拖了他進屋,自來熟地數落:“外面天寒地凍的,你穿成這樣也沒人管,快點進來暖和暖和——你倆吃飯了嗎?”

 

  “吃了,”駱聞舟探頭一看,“我的媽,你們這是來扶貧還是來探監的,都沒地方落腳了,這是要幹嘛?”

 

  他家的玄關已經被各種大小箱子堆滿了,連換鞋的地方都沒有,駱聞舟隨手翻了翻,發現有山珍、熟食、茶葉、水果、零食……還有一摞窮奢極欲的貓罐頭。

 

  天地良心,駱一鍋都快十五斤了!

 

  “怎麽還有這麽多牛奶,我又不愛喝這個……嘖,貓玩具還有套裝,真行,撿來的兒子親生的貓。”

 

  “牛奶也不是給你買的,少自作多情了。”穆小青說,“你們食堂能有什麽好飯,油大鹽多,你這種皮糙肉厚的物種隨便喝點泔水對付兩頓就算了,怎麽能委屈傷員跟著一起吃?”

 

  駱聞舟沖費渡翻了個白眼——那貨才不肯委屈自己,他不但自己要叫外賣,還要拖著整個刑偵隊一起腐敗,相當的喪心病狂。然而他忍耐片刻,終於還是“哼”了一聲,把這千古奇冤默默吞了,憤憤不平地扛起玄關里堆的東西,任勞任怨地一通收拾。

 

  他們母子倆自進門開始就一對一句,無縫銜接,跟對口相聲似的,外人根本插不上話,直到駱聞舟扛著箱子走人,費渡才終於有機會不動聲色地抽出自己的手,對穆小青說:“早知道您要過來,我應該提前走一會去接您的,反正我只是個見習的,跟在市局也幫不上什麽忙。”

 

  穆小青就喜歡聽他這滿口毫不拘謹的花腔,因為感覺這小青年和她兒子是一丘之貉,沒有自家養的豬禍害老實白菜的罪惡感,高高興興地拉著他進屋。

 

  費渡一眼就看見客廳沙發上的駱誠,不同於穆小青,僅僅從面相上就能看出駱聞舟和這位先生的血緣關系。

 

  駱誠兩鬢發灰,並沒有像尋常中老年男子那樣挺著發福的肚子,他腰背挺直,眉間有一道不茍言笑的紋路,單是坐在那里,就有不可思議的存在感,屬於一進飯店包間就會被引入主位的角色……就是懷里抱著只貓有點破壞氣場。

 

  駱誠和費渡對視了一眼,中青兩代人精在極短的瞬間內互相打量了一番,費渡忽略了他老人家正在跟貓玩握爪遊戲的手,十分得體地和他打了招呼:“叔叔好,打擾了。”

 

  駱誠一點頭,隨後,這理所當然讓瘸腿兒子讓座的“太上皇”居然破天荒地站了起來,堪稱隨和地對費渡說:“看著臉色好多了,快過來坐。”

 

  駱一鍋“嗷”地一聲,在太上皇懷里打了個滾,囂張地躥上了他老人家的肩膀,居高臨下地舔了舔爪子。

 

  “我們倆早想來看看你,駱聞舟那棒槌非說怕我們打擾你休息。”穆小青十分溫和地說,“在這住得慣嗎?有什麽事就使喚他去做,累不死他。”

 

  費渡噎了一下,因為隱約覺得穆小青的語氣太親密了一點,於是很謹慎地說:“師兄挺照顧的。”

 

  穆小青聽了“師兄”這個稱呼,沒說什麽,眼角卻充滿了意味深長的笑意。

 

  等駱聞舟任勞任怨地清理完玄關,有點擔心地探頭張望時,發現他們家難伺候的費爺和更難伺候的老太爺竟然已經聊上了。

 

  不知他又從哪翻出一副“青年才俊”的面孔,費渡對付這種中老年男子十分輕車熟路,一身紈絝氣收斂得一渣也不剩,跟老頭各自占著沙發的一角,活像準備共同開發城市核心地段的投資商和政府代言人。

 

  費渡不知說了些什麽,說得駱誠頻頻點頭,他老人家頭頂著一只膀大腰圓的貓,眉目難得舒展,還一本正經地順口點評道:“你這個想法很好,回去斟酌完善一下,寫一份詳盡的報告交給……”

 

  穆小青連忙幹咳一聲,把一瓣橘子塞進他嘴里,打斷了自家老頭子不合時宜的胡說八道。

 

  時間確實已經太晚,聽說市局明天又是一天修羅場似的加班,駱誠和穆小青也沒多待,略坐了一會,就起身準備走了。費渡禮數周全,當然是要送出來的,被穆小青抵著肩膀推了回去。

 

  “快別出來,”穆小青說,又轉向駱聞舟,囑咐了一句,“你比人家大幾歲,本來就該多擔待些,以後在家收收你那少爺脾氣,聽到沒有?”

 

  這話就家常得太曖昧了,駱聞舟懶洋洋地應了一聲,費渡卻是一楞。

 

  這時,駱誠開了口,對費渡說:“聽說你父母現在都不在身邊了,往後遇到個什麽事,實在過不去,可以找我們。”

 

  費渡心里驚疑不定,對上那雙肖似駱聞舟的眼睛,見駱誠竟然若有若無地沖他微笑了一下,不怒自威的臉上神色近乎慈祥了。

 

  穆小青沖他們揮揮手,又把手插進駱誠兜里取暖,笑瞇瞇地說:“我們家‘大個兒’從小就沒心沒肺的,好多年沒見過讓他哭一鼻子的……”

 

  不等她說完,駱聞舟“嗷”一嗓子嚎了聲“再見”,一把關上了門,把穆小青後面的話拍在了門外。

 

  穆小青和駱誠一走,方才顯得亂哄哄的客廳立刻安靜下來,駱聞舟心里知道倆老東西是按捺不住,跑來看人的,剛開始還好,最後那語氣跟囑咐兒媳婦似的,費渡心有照妖鏡,一點蛛絲馬跡都能讓他照個通透,別說這麽明顯的態度。

 

  駱聞舟一直不讓他們倆來,就是怕他們貿然捅破那層窗戶紙,然而事到臨頭,他又不由得有些期待費渡能給點反應——不管是好的反應還是壞的反應,總能解一解原地踟躕的焦灼。

 

  他十分矛盾,一時沒敢看費渡的表情,只是仿佛滿不在乎地抱怨了一句:“來了也不提前通知一聲,真能添亂,我去熱個牛奶。”

 

  費渡有如實質的目光沈甸甸地綴在他背後,看著他撕開一盒牛奶,用小碟子給駱一鍋倒了一點,又把剩下的倒進杯子里,混了一勺蜂蜜,塞進微波爐。

 

  駱聞舟知道費渡在看他,卻拿不準那人目光的含義,舌尖動了動,他幾次三番想起個話頭,打破這尷尬的沈默,卻搜腸刮肚也沒想好要說什麽,後背起了一層薄薄的細汗,偌大的廚房,安靜得只剩下微波爐細微的轟鳴聲。

 

  這時,微波爐“叮”一聲,駱聞舟回過神來,伸手去拉門,忽然一只手從背後伸過來,扣住了他的手腕。

 

  駱聞舟一激靈,方才魂不守舍,居然不知道費渡什麽時候靠近的。

 

  “你跟你父母到底怎麽說的?”費渡細細地摩挲著他的手腕,帶著點調笑的意思問,“我看這誤會大了。”

 

  駱聞舟的喉嚨輕輕地動了一下。

 

  費渡低笑了一聲,在他耳根下最敏感的地方啄了一下,另一只手挑開了駱聞舟的襯衫下擺:“剛才嚇我一跳,師兄是不是應該給我一點補償?我技術真的很好的,你試一下,保證……”

 

  駱聞舟一把按住他的鹹豬手。

 

  費渡打算把這件尷尬事揭過去,駱聞舟知情知趣得很,當然聽得出來,只要他自己順水推舟,就能在倒黴的周末加班前享受一場毫無負擔的情事,然後大家一起愉快地維持著之前的曖昧,活色生香地這麽過下去。

 

  等待漫長的水到渠成……或者分道揚鑣。

 

  “太急躁了。”駱聞舟心里對自己說。

 

  然後他把費渡的手從自己身上拽了下去,轉過身,一字一頓地對他說:“我父母對我一直比較放養,特別是成年以後,只要大方向不錯,他們不大會來幹涉我——我跟誰交往,交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工作幹得怎麽樣,這種都是我的事,他們不怎麽會過問。”

 

  費渡隱約感覺到了他要說什麽,楞楞地看著他。

 

  “也談不上誤會什麽,”駱聞舟的手不由自主地用了點力,費渡的手腕被他箍得有點疼,“今天他們特意過來看你,又是這個態度,是因為我跟他們正式說過……”

 

  費渡莫名有點慌張,下意識地想打斷他:“師兄。”

 

  “……你是我打算共度一生的人。”

 

  第112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二)

 

  費渡的表情似乎被此時零下五度的室外溫度凍住了,凝固許久,駱一鍋卻已經舔完了小碟子上的一點牛奶,豎個大尾巴過來蹭他的褲腿,他這才如夢方醒,輕輕一動,駱聞舟如鐵箍似的手上仿佛有個什麽機關,即刻松開,任他抽回了自己的手腕。

 

  費渡低頭和膀大腰圓的駱一鍋對視了一眼,然後笑了:“真的假的,嚇死我了。”

 

  駱聞舟心頭巖漿似的血略微涼了下來,停止了無法控制的左突右撞,漸漸落地成了一堆厚重的火山灰。

 

  他意識到自己選的時機不對。

 

  自從他把費渡放在身邊,就仿佛總是在急躁,總是在情不自禁。先前想好的、打算要細水長流的進度條成了脫韁的野狗——沒忍住碰了他,沒忍住心里決堤似的感情,沒忍住多嘴說了多余的話……不止一句。

 

  才不過幾天,他就屢次“計劃趕不上變化”,原本的設想漏洞百出,已經成了塊縫不起來的破抹布。

 

  他那專坑兒子的倒黴爹媽還又來跟著裹了回亂。

 

  大概所謂年齡與閱歷賦予“遊刃有余”都只是個假象,很多時候,遊刃有余只是閱盡千帆後,冷了、膩了、不動心了而已。

 

  可惜走到這一步,再要回頭是不可能了。

 

  駱聞舟覺得自己是真把費渡嚇著了,於是略微放輕了聲音:“你就想跟我說這個?”

 

  費渡想了想,後退幾步,從餐廳里拖過一把椅子坐下,他的胳膊肘撐在餐桌上,手指抵住額頭,在太陽穴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按著,眼睛半睜半閉地說:“我以為你比較了解我。”

 

  駱聞舟:“我比較了解你哪方面?”

 

  “當然不是那方面,”費渡隨口開了個玩笑,見駱聞舟並沒有捧場的意思,他就收了調笑,倦色卻緩緩地浮了上來,費渡沈默了一會,“我記得你以前不止一次警告過我,讓我規矩點,不要有朝一日去體驗你們的囚車。”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追捕趙浩昌那天,在天幕下面,我已經道過謙了。”駱聞舟把熱好的牛奶拿出來,從餐桌的一頭推上去,杯子準確地停在了費渡面前,一滴沒灑,“你還能倒點別的小茬嗎?”

 

  費渡短暫地閉了嘴,因為他心頭一時間有千頭萬緒,晃得人眼花繚亂,任他巧舌如簧,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好一會,他才擡起頭。

 

  “不,你其實沒必要道歉,你也沒錯,我當年沒有動手弒父,是因為能力所限,我做不到。你們調查費承宇的時候,發現另一撥人在跟蹤他,那確實是我的人,是我通過一些不太合法的渠道雇的,後來你們撤了,這些人就在一夜之間全部離奇失蹤,本身做的就是灰色的營生,也沒人報警,落得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那是費承宇給我的警告,我的翅膀還不夠硬,撼動不了他,我是因為這個才消停的,不是什麽道德和法律的約束。”

 

  駱聞舟的心開始不斷地往下沈:“所以呢?”

 

  “駱隊,你在一線刑警幹了這麽多年,見過的變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應該相信自己最開始的直覺,我確實就是‘那種人’——天生大腦有缺陷,道德感與責任感低於正常水平,多巴胺和複合胺分泌異常,無法感知正常的喜怒哀樂,也沒法和人建立長期穩定的關系……說不定連別惹所謂的‘愛情’是什麽也感知不到。”

 

  駱聞舟靠著餐廳旁邊的墻,掛鐘在他頭頂一刻不停地走——這玩意壞了好久,總是走不準,還是費渡拆開以後重新修好的。

 

  他聽到這里,冷冷地說:“對我沒那個意思,不喜歡我,你可以明說。”

 

  費渡有一瞬間張口想要解釋什麽,可是很快又強忍住了。

 

  駱聞舟那沈甸甸的“共度一生”壓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來,他最本能的反應就是驚慌失措地逃避,用盡了全力才維持住了彬彬風度。

 

  他像個在未央長夜里跋涉於薄冰上的流浪者,並不知道所謂“一生”指向哪條看不見的深淵寒潭。

 

  費渡沈默了一會,終於只是幹巴巴地說:“抱歉。”

 

  “那你為什麽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招惹我?”駱聞舟的聲音壓得極低,好像胸口堵滿了石頭,那聲音得從石頭縫里擠出來,每個字都咬得“咯吱”作響,“我警告過你、拒絕過你很多次,為什麽你還要——”

 

  費渡神色漠然地避開了他的視線。

 

  駱聞舟住了嘴,他突然覺得十分沒意思,原地靜默片刻,重重地吐出口氣,大步走向書房,摔上了門。

 

  駱一鍋被這驚天動地的摔門聲嚇了一跳,“嗷”一嗓子炸了毛,直起脖子張望,不知鏟屎工有什麽毛病。它警惕地炸了一會毛,見沒人搭理它,就一頭霧水地沖費渡小跑過來,縱身一躍跳上了餐桌,和費渡大眼瞪小眼。

 

  費渡整個人好像靜止了,無聲地和它對視片刻,心里沸反盈天的千頭萬緒重新沈寂下去,他胸口是空蕩蕩、白茫茫的一片,萬念無聲。

 

  好一會,他無來由地想起白天在市局審訊室里忽悠夏曉楠的一句話——“你有可能一輩子也遇不到一個這麽喜歡你的男生了。”

 

  馮斌之於夏曉楠,就像是駱聞舟之於他,都是意外事故一樣的運氣,一個人的一生,大概只能奢求一次。

 

  而往後看不到頭的一生中,能有一點回憶已經彌足珍貴。雖然回憶有點短。

 

  但也沒關系,世上所有“回憶”都是短的。

 

  費渡緩緩地沖駱一鍋伸出了手,駱一鍋先是本能地往後一仰頭躲開,隨即,它又猶猶豫豫地湊過來,試探著聞了聞費渡垂在半空中的手,里里外外地聞了一圈,它終於放下了戒心,低頭在他手心蹭了蹭。

 

  費渡終於小心翼翼地落下,貼在了駱一鍋油光水滑的後背上,從它頭頂順著毛輕輕地撫摸了幾下。

 

  原來貓是這樣的,毛發細膩,十分柔軟,又和毛絨制品不同——細毛的根部是暖烘烘的,手放在上面,能感覺到悠長的呼吸和輕輕掙動的心跳。

 

  是一條無憂無慮的小生命。

 

  駱一鍋瞇著眼睛,喉嚨里“咕嘟”片刻,有一下沒一下地甩著蓬松的大尾巴,發出十分娘炮的哼唧。

 

  費渡近乎心平氣和地與它和平共處片刻,貓爺被伺候舒服了,遂把自己團成一團,瞇起的眼睛緩緩合上,就地睡了。

 

  費渡悄無聲息地收回手,揣起自己的手機,走到書房門口,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這幾天多謝你照顧了。”

 

  駱聞舟沒搭理他。

 

  費渡也沒多做逗留,轉身從玄關的衣架上摘下自己的大衣圍巾,準備出去找個附近的酒店先湊合一宿,明天再想辦法叫人打掃一下自己空置許久的小公寓,搬回家住。

 

  深更半夜,從暖氣襲人的家走進凜冽的冬夜里,著實需要一點勇氣,費渡嘆了口氣,覺得光是想一想,手腳就已經條件反射似的發冷了。

 

  然而就在他剛剛披上大衣,還沒來得及把胳膊套進袖子時,緊閉的書房門突然被人從里面重重地掀開了。

 

  倒黴的駱一鍋剛合上眼,又被身邊掠過的一陣厲風驚醒,也不知招誰惹誰了。它憤怒地叫喚了一聲,一溜煙地鉆進了駱聞舟空置數天的次臥里,不肯出來了。

 

  費渡還沒來得及回頭,突然被人從身後一把扯住,他猝不及防地踉蹌半步,虛虛披在身上的大衣一下落了地。

 

  駱聞舟一把揪住他的圍巾,費渡為了不變成平安夜里的吊死鬼,只好順著他的力道後退,被駱聞舟擡手抵在玄關處狹窄的墻上。

 

  “我問你兩件事,”駱聞舟面沈似水地說,“第一,不喜歡我,為什麽鄭凱風的車爆炸時,你非要多此一舉地擋在我面前。”

 

  費渡:“我……”

 

  駱聞舟根本不聽他說:“第二,既然你是個不痛不癢、不知道愛恨的變態,為什麽你家地下室里有電擊和催吐的設備?我當了這麽多年一線刑警,見識過的變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沒聽說過他們中的誰是因為熱衷於折騰自己進來的!”

 

  費渡的瞳孔急劇收縮,而後他下意識地掙動起來。

 

  鎮壓他並不比鎮壓肖海洋難度高到哪去,駱聞舟一把將他的雙臂折在身後,拽下他脖子上松動的圍巾,三下五除二地在他手上裹了三圈,牢牢地系了個扣,冷冷地嗤笑一聲:“費總,你缺乏鍛煉啊。”

 

  費渡被駱聞舟拖進客廳,就近扔在了沙發上,長腿撞到茶幾,方才為了招待駱誠和穆小青而準備的一盤橘子紛紛滾落在地,也沒人去管。

 

  駱聞舟一把扯開了費渡那件須由幹洗店精心伺候的襯衣,崩開的扣子擦著他的下巴倉皇逃竄,駱聞舟擡手按住了費渡的胸口——這身體畢竟是年輕,恢複能力和新陳代謝一樣強,很多陳年的舊傷疤只剩下淺淺的痕跡,非得在大燈下才能看見些許淺淺的影子。

 

  “你用紋身貼蓋電擊傷,就不怕灼傷內臟?你就不怕一步小心無聲無息地死在你家那個空蕩蕩的地下室里?”駱聞舟居高臨下看著他,“那天從恒愛醫院回去,如果不是我強行把你拖出來,你打算做什麽?”

 

  費渡從小和一幫紈絝子弟混在一起,羞恥心有限,興之所至,裸奔都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此時,駱聞舟動手撕開的,卻仿佛並不只是一件襯衫,而是他裹在骨肉上的皮囊。費渡有生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無法言喻的恐慌,慌不擇路地屈膝撞他:“放開——”

 

  駱聞舟不躲不閃,生受了這一下,堅硬的膝蓋撞出一聲聽著就疼的悶響,費渡一僵,錯失了反擊的時機,叫駱聞舟壓住他的膝蓋,強行分開,關節“嘎嘣”一聲輕響,費渡下意識地閉上眼。

 

  可是兩人就著這仿佛預示著一場暴力對待的姿勢僵持許久,駱聞舟卻沒碰他一根頭發。

 

  “我真恨不得……”好一會,駱聞舟嘆了口氣,低頭在他幹燥的嘴唇上輕輕親了一下,低聲說,“挖出你的賊心爛肺看看。”

 

  他說著,松開了鉗制,從沙發旁邊的搖椅上掀下一塊薄毯,丟在費渡身上,有些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太晚了,你去洗洗睡吧。我回……回我自房間里……”

 

  “那間地下室以前是費承宇的,”費渡一動沒動,忽然低低地開了口,“費承宇是個虐待狂,如果我媽犯了他的‘規矩’,就會被他拖進地下室里懲罰。”

 

  駱聞舟倏地一怔,心狂跳起來,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他暗暗深吸了兩口氣,才算把自己的聲音穩住,輕輕地問:“什麽規矩?”

 

  “很多,我也說不清,諸如不準對外人說話——包括保姆和清潔工,禁止她和別人有眼神接觸,禁止她碰他允許範圍外的書和電視節目……她日常作息的時間都是固定的,七點半起床,八點上餐桌,八點半開始清理家里的花瓶,換上新的插花,誤差時間超過一分鐘,就會被他拖進地下室——電擊不算什麽,是很輕的手段了。”費渡低聲說,“費承宇認為,這是他表達喜愛的方式,你不單要得到一個人的肉體,還要得到她的精神,把她整個人裝進一個玻璃瓶里,讓她每一個枝杈都隨著自己的心意長,這個人才算屬於自己。他做這些事的時候並不避開我,他的地下室里甚至有一張兒童書桌。”

 

  駱聞舟的呼吸忽然有點困難:“他有沒有……有沒有……”

 

  “虐待過我?”費渡微微一頓,隨後神色不變地說,“沒有,我是繼承人,費承宇甚至認為我代表他的一部分,不會對我怎麽樣的。”

 

  駱聞舟揪緊的心略微放下來,松了口氣,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坐在費渡旁邊。

 

  “我從懂事之後,就一直很想擺脫他,但也只是想,沒做過什麽——直到她自殺。”費渡低聲說,“她被困在惡魔的牢籠里,身邊只有一個無動於衷的我,長期的畸形和虐待,她的精神是不正常的,抑郁之外,還有很深的被迫害妄想癥狀,認為空氣中布滿了監視她的探頭,即使單獨和我相處的時候,也絕不敢說一句‘規定範圍’以外的話。費承宇要求她每天晚上睡前給我念一個小時的書,於是她花了兩年的時間,小心地把她想說的話混進那些閱讀科目里,試圖反複向我灌輸‘自由’的概念……可能是我的反應太冷漠了吧?她念完最後一本書,終於親自向我展示了什麽叫做‘不自由,毋寧死’。”

 

  “對不起,”費渡囈語似的輕輕地說,“我其實一開始就知道她是自殺的,當時之所以堅持不認同自殺結論,不依不饒地糾纏你們,逼迫你們反複調查,其實是想利用你們給費承宇和他們找麻煩。”

 

  駱聞舟:“……他們?”

 

  “你知道寄生關系嗎?”費渡說,“我給你提供養分、碳水化合物,你來給我提供保護和微量元素……費承宇身後就有這麽一只寄生獸。”

 

  第113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三)

 

  追捕鄭凱風的那天晚上,費渡曾經隱晦地向駱聞舟點出周氏、背後某種勢力——以及蘇家三代人販賣謀殺女童案之間隱秘而驚悚聯系。

 

  周氏的案子、死亡車隊、被豢養的通緝犯……

 

  還有周氏的楊波,楊波平白無故被鄭凱風看重,分明是個金漆的飯桶,卻能一直在周峻茂身邊做貼身助理。楊波的父親也死於一起離奇的車禍,當時據說撞死了一個項目團隊,而最大受益人有個隱形股東,名叫“光耀基金”,剛好是許文超處理小女孩屍體的濱海一帶地塊使用權的所有人。

 

  事後駱聞舟想起來,確實順著這條線路簡單地探查過,只不過當時事情太多太繁雜了,調查也只是淺嘗輒止,沒能深入。

 

  還有費承宇那場離奇的車禍,與老刑警楊正鋒的死亡時間有微妙的重合,陶然曾經推斷過,在這背後巨大的暗流與千絲萬縷的聯系中,費渡一定是知道最多的一個。

 

  此時,他像千年的河蚌精一樣,終於開了一個淺淺的口,將那鬼影幢幢的世界掀開了一角,已經讓人心驚膽戰。

 

  駱聞舟問:“你說的這個‘寄生獸’,指的是那個‘光耀基金’?”

 

  “公司只是個殼,像百足蜈蚣的一只腳,蜘蛛網上的一個環,沒什麽價值,反倒是如果你貿然動它,容易打草驚蛇,背後的控制人也很容易給你來一場金蟬脫殼。”費渡輕輕地說,“養通緝犯也好,殺人買兇也好,甚至是建立龐大的人脈網絡,都需要大筆的資金——費承宇定期給他們捐助和利益輸送,養著他們,而這些人則會無所不用其極地替他掃清障礙。”

 

  費承宇其人,駱聞舟在早年調查費渡母親自殺一案的時候,曾經接觸過,印象里是個斯文又冷漠的男人,風度翩翩,但對妻子的死亡,除了最開始的震驚之外,懷念和傷感都是淡淡的,多少顯得有些薄情。

 

  可是駱聞舟記得前來幫忙的老刑警教過他,這樣的情況下,像費承宇這種反應才是正常的,因為常年精神失常的女人會給家人帶來漫長的折磨和痛苦,夫妻之間沒有血緣與其他牽絆,本就是同林之鳥,費承宇那麽大的家業,沒有拋妻棄子,只是常年不著家投身事業,已經是難得的品行端正了,聽說妻子死了,有解脫的想法是人之常情——反倒是如果他表現得痛不欲生,那還比較值得懷疑。

 

  現在看來,費承宇當時的一舉一動都是經過精密計算的,連從業二十多年的老前輩都被他蒙眼騙了過去!

 

  屋里溫暖如春,駱聞舟背後卻躥起了一層冷汗:“這些事你是怎麽知道的,費承宇連這也不避開你嗎?”

 

  費渡掙開束縛在他手上的圍巾,有些狼狽地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他沒去管方才被駱聞舟扯爛的襯衫,隨手捋了一把散亂的頭發,那眼神平靜得像是兩片鑲嵌在眼眶中的玻璃,清澈、冰冷,好似方才的大悲大喜與失魂落魄全然都是幻覺,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接著,他徑自站起來,拉開櫥櫃門看了一眼。

 

  駱聞舟一口氣吊了起來,因為能讓費渡開口,太艱難了,興許會在他的逼迫下吐露一點端倪,過一會回過神來,沒準又縮回去了。他說不說、說多少,得全憑運氣,駱聞舟唯恐聲氣大了,就把這口運氣吹化了。

 

  他心里焦灼,嘴上卻又不敢催,只是輕聲問:“你找什麽?”

 

  費渡皺了皺眉:“有酒嗎?”

 

  酒當然是有的,逢年過節探親訪友的時候,大家免不了互贈幾瓶紅酒,可是駱聞舟看了一眼費渡那好似打晃的背影,著實不太想給他喝,糾結了好一會,才不知從哪翻出了一瓶傳說中甜度最高、度數最低的,倒了一個杯底給他。

 

  溫和的酒精很快隨著血流散入四肢百骸,略微驅散了說不出的寒意,好似浸在冰冷的泥水中的大腦反而清醒了一點。

 

  費渡捏著空酒杯,卻並沒有要求第二杯——他天生很懂什麽叫做“適可而止”。

 

  “抱歉,我從沒跟人說過這些事,有點複雜,一時捋不清頭緒。”費渡頓了一下,順著思緒倒到了一個很久遠的開頭,“我有個沒見過面的外公,是最早一批‘下海’的人,生前攢下了一點家業,當初曾經很反對我媽嫁給費承宇,後來拗不過女兒鬼迷心竅,婚後曾經一度不與他們來往。”

 

  駱聞舟不知道為什麽故事換了主角,一下從罪案情節切換到了家庭劇,卻也沒有急著發問,試探著順著他的話音搭了一句:“因為老人家眼光毒,看出你……費承宇有問題?”

 

  “如果費承宇願意,他能偽裝成世界上任意一種人,沒那麽容易露出破綻。”費渡笑了一下,他的笑容一放又收,又說,“虐待狂首先要潛移默化地斬斷施虐目標的社會關系——例如她的父母、親戚、朋友……讓她變得孤助無援,同時對外抹黑她的形象,即使她求助,也沒人相信她,這是第一步,這樣你才能肆無忌憚地不斷打壓她的自尊,破壞她的人格,把目標牢牢控制在手里。”

 

  駱聞舟心里隱約覺得不對勁,因為覺得費渡說起這些的時候,就像個真正的犯罪心理專業學者一樣,充滿了學術和客觀——就好像他說的不是切膚之痛一樣。

 

  “普通朋友,挑撥離間幾次,很容易就心生誤會不再來往,親近一點的,也是一個道理,多費點工夫而已,我媽家里的親戚在舊社會戰爭年月里走散了,還有聯系的不多,沒有七大姑八大姨,省了不少事——但你知道,除此以外,總有些關系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我外公早年喪偶,只有一個獨女,置氣歸置氣,繼承人卻從來沒改變過,我想不通費承宇是怎麽斬斷這一層聯系,還順利得到我外祖家遺產的。”費渡說,“所以我問了費承宇。”

 

  憑借著多年審訊室里裝神弄鬼的強大心理素質,駱聞舟勉強維持住了自己的表情,他咬了咬自己發僵的舌尖,艱難地按平了自己的語氣:“你是說,你去詢問過你爸,問他虐待和控制你媽媽的細節。”

 

  這也太……

 

  “這很難理解嗎?虐待狂往往會伴隨無可名狀的自鳴得意,費承宇尤其自戀,他認為這些都是他的能力和作品,樂於向我展示,還把這當做言傳身教,”費渡輕飄飄地說,“我只是不懂就問。”

 

  如果聽完沒有問題,會被當做沒有思考,態度不端正,年幼的費渡並不很想知道“態度不端正”的後果。

 

  駱聞舟心里躥起一層無名火,恨不能把費承宇從舒適的植物人狀態里揪出來,一腳踹進監獄里餵他兩顆槍子。

 

  他深吸了一口氣,好半晌,才按住起伏的心緒,沈聲問:“然後呢?”

 

  “費承宇告訴我,割斷這種聯系很簡單,因為死人是沒辦法和任何人建立聯系的——我外公死於一場車禍,他當時意外得知了我媽懷孕的消息,終於按捺不住想見她,在此之前,我媽被費承宇誤導,一直以為他已經跟自己斷絕了父女關系,收到父親遞來的橄欖枝時,她欣喜若狂……但是約好了見面的那天,一輛醉駕的車撞了我外公。”

 

  把自己摘得幹幹凈凈的謀殺,順理成章地繼承受害人的家產……這故事太耳熟了。

 

  “是不是很像周氏那場豪門恩怨的翻版?”費渡露出了一個不太明顯的微笑,“我當時還問過費承宇,萬一交警認為這起車禍有值得推敲的地方呢?比如追查到司機生前行蹤詭異,或者他的背景有什麽問題,一旦警方疑心這不是一場事故,而是故意謀殺,那麽作為遺產受益人,費承宇就太可疑了。”

 

  駱聞舟實在不知道是不是該表揚他,從小思考起殺人放火的事就這麽縝密。

 

  “費承宇當時輕描淡寫地跟我說‘這些事有專業人士處理,不會出紕漏’。”費渡說,“這是我第一次從他嘴里聽到‘他們’的存在。費承宇曾經對我說過,他手里有一把傳世的寶刀,將來可以給我,只要我能拿得起來。”

 

  駱聞舟的心臟停了一下,費渡說到這里,卻一擡頭,正好和駱聞舟陡然緊張起來的目光對上,他倏地一笑:“不用擔心,這把刀沒能到我手里。”

 

  駱聞舟聲音有些幹澀地說:“你認識我和陶然這麽多年,一個字都沒透露過,是不相信我們嗎?”

 

  費渡沈默了一會,沒有正面回答,只說:“你知道當年的畫冊計劃嗎?”

 

  駱聞舟一楞。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在他的地下室里看見過當年畫冊計劃的負責人,範思遠的論文嗎?不止一篇論文,他那里有當年畫冊計劃的詳盡資料,包括所有參與人及其親屬——你說你師父叫‘楊正鋒’,對吧?他有個女兒叫楊欣,當年正在念小學,在市十二小,周一到周四由一個住在附近的同學家長順便一起接送,只有每周五晚上在學校逗留一小時,等她媽媽,對吧?”

 

  駱聞舟一陣毛骨悚然,這些細節大部分連他都不知道。

 

  那張看不見的網有多大的能量?

 

  還有當年的畫冊計劃到底是為什麽成立的?真的僅僅是編纂學術資料嗎?除了燕公大的專家之外,派個學生溝通,找個管檔案的配合不行嗎?為什麽有這麽多一線刑警參與,保密級別這樣高?

 

  而在保密級別這麽高的情況下,竟然還是泄露了一個底掉,那只可能是……只可能是……

 

  “這把刀究竟是什麽,是誰、在哪、能量有多大,這些我都不知道,直到費承宇意外事故後變成無行為能力人,我花了幾年的時間徹底接管了他的產業,挖出了一些蛛絲馬跡,我發現相關的捐款和利益輸送也已經在多年前停止,如果不深挖財產經營情況,根本發現不了費承宇曾經和他們有這一層隱秘的聯系。直到這時,我開始懷疑他的車禍不單純。”

 

  對,如果費承宇只是意外,那麽那些和他“血脈相連”的人不可能連面都不露,更不可能連公司的權利交接都毫無幹涉,就這麽悄無聲息地失蹤。

 

  費渡擺明了是費承宇唯一的繼承人,無論他是否符合繼承人標準,那些人都應該接觸過他,不會就這麽拋棄昔日的大金主。

 

  駱聞舟:“他們鬧掰了。”

 

  費渡吐出口氣:“對,他們鬧掰了,而且費承宇就是被他養的這口‘妖刀’反噬的。”

 

  駱聞舟這時已經顧不上去想表白被拒的事,也無暇為費渡難得的坦白欣喜若狂了。

 

  他拖過一把椅子坐下,皺著眉思量良久,試圖捋清思緒:“為什麽?”

 

  費渡:“我記得我當時和你探討過許文超可能拋屍的地點。”

 

  駱聞舟一點頭——永遠不會被翻出來的私人屬地,或是發現了屍體也不會有人報警的特殊地域。

 

  濱海地區哪一條都不符合,非常出人意料,但屍體確實就在地下埋著,也確實好多年沒人發現,只能歸結為“機緣巧合”,畢竟中國這麽大,幾十年沒人動過的荒地數不勝數,這樣的運氣也不算太離奇。

 

  “費承宇當家的時候,光耀基金曾給過他一份濱海項目的合作開發企劃,董事會以‘盈利模式不明’為由拒絕了——哦,董事會的意思就是費承宇一個人的意思。”

 

  駱聞舟:“……”

 

  他感覺今天晚上,自己這天生的一雙耳朵有點不夠用了!

 

  “也就是說,許文超拋屍濱海不是因為他覺得那里風景秀麗,”駱聞舟說,“而是因為他知道那里是個安全的‘墳場’?他和那些人聯系過,甚至可能是付錢租用這塊墳場的!”

 

  以許文超那往骨灰盒里藏東西的尿性,他幹得出來——如果那塊地方被買下來就是幹這個的,那里豈不就是個更大的“骨灰屍體寄存處”?

 

  費渡:“就是蘇家的這起案子,讓我對費承宇出事的原因有了一個推測——”

 

  駱聞舟試著以正常人的思維方式去看待這件事:“也就是說,你爸爸看不慣這種戀童癖的買賣,拒絕出資參與這件事,所以和那些人分道揚鑣了?”

 

  費渡無聲地笑起來:“怎麽可能?這也太正人君子了。”

 

  第114韋爾霍文斯基(二十四)

 

  駱聞舟愕然地看著他。

 

  “憑我對費承宇的了解,我猜他的理由很明確,就是‘盈利問題’,”費渡一根手指按住空杯子,讓它在桌上轉了一圈,“當年房地產市場已經擡頭,地價在漲,需要多少獵奇的變態、付多少租金才能把這個成本和未來損失覆蓋掉?當然,費承宇那些年以‘捐贈’名義無償付出的資金遠不止這些,他大可以把那塊地也當成一種捐贈,可是這個‘項目’本身讓他不安了。”

 

  他話說到這里,駱聞舟就已經把思路調整過來了。

 

  費承宇是一個控制欲極強、極端自戀的虐待狂,他在野心與財富增長的同時,必定也在不斷自我膨脹,是絕對不允許手上任何東西失控的。

 

  以他的敏銳,肯定能看出來,那些人圈地建“墳場”的行為,是已經不滿足於做“殺手”和“打手”的預兆,他們在構造一個更加龐大、更加駭人聽聞的“產業鏈條”,想通過出租墳場拉起一張大網,把黑暗中那些飲血啖肉的怪物都吸引出來,捏住他們的把柄,從而建立自己的王國和秩序——

 

  “最開始,費承宇認為是自己飼養了這只‘寄生獸’,沒想到把它養大,它打算自立門戶,讓費總降格成一個普通的合作者了。”駱聞舟緩緩地說,“是這個意思嗎?可是費承宇拒絕出錢,那塊地他們也還是拿下來了。”

 

  這一次,不等費渡開口,駱聞舟就順著邏輯自顧自地接了下去:“因為‘他們’的資助者不止一個!周氏——周峻茂和鄭凱風也是,對嗎?”

 

  “你還記得周懷瑾在審訊室里交代的口供嗎?”

 

  “什麽?”

 

  “周懷瑾說,二十一年前,他曾經在周家大宅里偷聽過周峻茂和鄭凱風的對話,當時周氏進軍內地市場受阻,那兩個人在密談一樁偽裝成車禍的謀殺案。如果周懷瑾沒撒謊,那說明‘他們’從一開始就不是只有一個金主、受一方勢力控制,費承宇太拿自己當回事的毛病可能到死都改不過來。”費渡嗤笑一聲,笑容像被小刀劃過的薄紙,淺淡又鋒利,“不過這些都是我的推測了,不見得準——但是有一件事你應該註意一下。”

 

  駱聞舟擡起眼:“你是說馮斌的案子?‘買兇殺人’,‘兇手是神秘消失多年的通緝犯’,這確實和他們除掉董曉晴、鄭凱風的手段一模一樣。”

 

  “不單是這點,今天那個小姑娘告訴我,往她手機里裝追蹤軟件的人叫‘魏文川’,下午你們忙著審訊的時候,我稍微查了一下——這個魏文川是馮斌的同班同學,班長,在育奮里一呼百應,很可能是校園霸淩小團體的頭……不過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父親是魏展鴻。”

 

  “我知道,電話傳喚過了……聽郎二說,好像是個很有名的開發商?”駱聞舟遞給費渡一個疑惑的眼神,“但他好像除了特別有錢之外,沒有什麽內幕吧?”

 

  “魏展鴻為人低調,輕易不在公眾面前露面,話也不多。但是關於這個人,我聽說過一個故事,”費渡低聲說,“幾年前,據說他在D市的開發區拿了一塊地,拿地的時候當然和當地政府打得火熱,市政那邊當時說,開發區已經規劃完畢,這塊地將來會是整個商圈里唯一的住宅用地,周圍都是商業,他們不會有任何同質的競爭對手——但是這一條沒有寫進土地出讓協議,只是口頭承諾,你懂吧?”

 

  口頭承諾等於沒有承諾。

 

  “但是後來也不知是為了修路,還是有別的事,反正工程進度耽誤了一點,等他們的項目終於落成、可以開始賣的時候,就在同一個商圈、地段更好的位置,已經另外起了一大片住宅,而且人家已經搶先出售了大半年,很多買主都入住了。D市本身不是一線城市,流動人口不多,當地市場就那麽大,兩處定位相似、各方面都差不多的住宅,這是你死我活的競爭對手,先獲批銷售的一方會把另一方擠得無法生存。”

 

  生意方面的事,駱聞舟不是專業人士,但費渡講得條分縷析,他也大致聽明白了,點點頭:“所以魏展鴻這個事砸了,然後呢?”

 

  “然後那個競爭對手的小區里就出事了,一個被通緝了兩年的殺人犯不知怎麽流竄到了D市,在那小區的中心花園里連續捅死了六個人,警察趕到之後依然囂張拒捕,當面抓住了一個學生就要行兇,被擊斃了。據說花園里的血把蓮花池都染紅了,整個小區都因為這件事成了兇宅,不少房主都低價轉讓房產,魏展鴻的項目卻起死回生,房子沒幾年就賣完了。”

 

  駱聞舟:“……”

 

  原來人類在突破了道德底線之後,有時候也能迸發出讓人目瞪口呆的創造力。

 

  “不過我沒有證實過,都是道聽途說,因為這位魏先生‘運氣好’是出了名的,很多人都說他是個福星。”費渡搖搖頭,“福不福我不清楚,但他的寶貝兒子和馮斌被殺案肯定脫不了關系。”

 

  駱聞舟頭疼地揉起了額頭,兩個人同時沈默下來,各自在淩晨里消化著龐雜的信息。

 

  因為他們倆此時都是睡意全無,十分清醒,所以這一點前因後果不禁消化,沒多久,高速運轉的大腦就緩緩降了速,奔騰的血轉而湧向心口。

 

  被這巨大的秘密砸暈的七情六欲,卻“水落石出”一般地露出頭來。

 

  費渡的嘴唇從一個杯底的紅酒中借了一點顏色,在他蒼白的臉上,幾乎能算是鮮艷的,他略帶渴望地瞥了一眼紅酒瓶子,感覺自己的手腳又開始發涼,有心想再添一杯,卻被駱聞舟中途攔住了手。

 

  駱聞舟:“你坦白完了?”

 

  費渡的喉嚨一動。

 

  駱聞舟清了清嗓子:“那是不是該輪到我了?”

 

  費渡分明是衣衫不整地靠在一側的桌邊上,聽了這話,他蜷在身側的手指一收,過度聚焦的眼神倏地落在了駱聞舟身上,分明是“面無表情”、“幾乎一動沒動”,他整個人的肢體語言卻微妙地變了,給人的感覺簡直如同“正襟危坐”一般。

 

  “我……”

 

  駱聞舟剛說了一個字,費渡就突然打斷他:“駱隊,等等,你不奇怪嗎,為什麽盧國盛放了夏曉楠?他這不是等於告訴警方女孩有問題,讓你們審她嗎?”

 

  駱聞舟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說:“是,奇怪。”

 

  費渡:“還有拐賣女孩的那個案子,到底是誰告訴蘇落盞以前舊案的細節的?她為什麽會突然模仿之前蘇筱嵐的手法?以及……”

 

  駱聞舟驟然打斷他:“以及我還奇怪,花市區分局出事的時候,那封舉報材料是怎麽突破王洪亮的眼線,傳到市局手里的。奇怪趙浩昌說的那條神秘短信究竟是確有其事,還是他自導自演。奇怪究竟是誰那麽嘴欠得難受,非要告知董曉晴,關於她爸死亡的真相,讓她犯下難以補救的大錯……我還很奇怪,今年我們到底犯的哪門子工作狂太歲,被一連串的大案要案砸得暈頭轉向,連年假都沒功夫休——”

 

  “有一個很好的解釋。”費渡盯著他的眼睛,問,“你想不想聽?”

 

  駱聞舟頓了一下,面無表情地說:“不是很想。”

 

  費渡卻好似沒聽到,兀自接著說:“有人在把這些案子往你們眼里捅,誘導你們去查,查得‘那些人’驚慌失措,幾次三番幾乎暴露自己,逼得他們只好每次自斷一腕,把有直接動機的‘金主們’推出來當擋箭牌。金主的數量不可能太多,因為真正的變態沒那麽多,有足夠財力養得起他們的變態更是鳳毛麟角,等那些人為求自保,把自己砍成個光桿司令的時候,他們就必須尋找新的投資人,比如……”

 

  駱聞舟冷冷地說:“費渡,閉嘴。”

 

  “比如我。”費渡充耳不聞,“比如費承宇的繼承人——我。我符合一切條件,我也本該早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僅僅是機緣巧合,因為當年費承宇和他們鬧掰,才沒能接過這把‘刀’,我幾次三番想弄死費承宇,肯定不會在意所謂‘殺父之仇’,我還成功混進市局,近水樓臺地調查當年畫冊計劃的真相,蒙蔽了……”

 

  駱聞舟狠狠一拍桌子,卻沒能拍斷費渡的話音。

 

  “其實他們已經在隱晦地試圖和我接觸了,我一直沒有理,因為不想顯得太知道內情,但如果這回魏展鴻再折進去,那‘他們’很可能會變得四面楚歌,迫切需要新的資金,只能跪下求我施舍,我有機會折了他們的翅膀,讓這只‘寄生獸’徹底變成我的看門狗,這恐怕就是費承宇當年想做而沒成功的……”

 

  駱聞舟這回結結實實地被他嚇了一跳,猛地站了起來:“他們和你接觸過?什麽時候的事?你為什麽不說?”

 

  費渡平整的雙眉輕輕地舒展開:“……可能是還沒做好自首的準備?”

 

  “放……”駱聞舟一句粗話到了嘴邊,生生又給擋在了牙關之後,他低頭看著靠坐在一邊的費渡,忽然意識到,如果沒有今天這場“意外”,費渡可能會永遠隱瞞下去,如果那些人來找他,他就會順水推舟,孤助無緣地走進深淵里。

 

  費渡裝紈絝,裝紙醉金迷,裝出強大的掌控欲,周峻茂出事後第一時間狙擊周氏,沒心沒肺地泡在金錢的盛宴里狂歡——他還要做出一副“衣冠禽獸”的面孔來,衣冠禽獸自然要紳士,要彬彬有禮,要耐心十足、風度翩翩。讓自己看起來冷酷強大得遊刃有余。

 

  可是“衣冠禽獸”終究只是禽獸,再多的功夫也是表面功夫,稍有風吹草動就禁不住推敲,哪個會像他一樣無懈可擊,能陪著語無倫次的鄉下女人王秀娟、懵懵懂懂的小丫頭晨晨“衣冠”到底呢?

 

  駱聞舟回想起周峻茂出車禍的那天夜里,總覺得比起做空周氏的股票大賺特賺,費渡其實更想回家睡個好覺。

 

  他分明只是個冬夜里一碗瘦肉粥、一盤花樣鹹菜就能心滿意足的人,給他一杯咖啡和一些瑣碎的待整理文件,他就能消消停停地在辦公室一角消磨掉一整天——他哪有那麽大的權力和金錢欲望去和深淵里的兇獸周旋?

 

  駱聞舟突然沈默,費渡心里驟然升起隱約的不安。

 

  “因為有這夥人存在,這麽多年,你一直覺得沒能擺脫費承宇,對嗎?”駱聞舟十分心平氣和地開了口,“所以寧可把自己搭進去,成為他們、控制他們,也要把他們連根拔起——失敗了,你可能像鄭凱風一樣屍骨無存,成功了,你又不是臥底,到時候也得跟他們一樣等著刑罰,你想過嗎?”

 

  費渡勉強一笑:“我……”

 

  “你又不傻,肯定想得清清楚楚的,”駱聞舟說,“但是無論是一死了之,還是下半輩子在監獄里,你都覺得挺好的,是嗎?起碼你自由了,沒有負擔,也不用惶惶不安了。”

 

  因為“不自由,毋寧死”——

 

  駱聞舟一伸手撐在他身後的桌邊上:“那現在功敗垂成,怎麽肯對我和盤托出了?良心發現嗎?”

 

  費渡不由自主地往後一仰。

 

  “呸,你才沒長良心那玩意。”駱聞舟說,“你就是看見我,覺得‘臥槽,這麽帥的人跟我表白,哭著喊著要跟我談戀愛,我幹嘛還想死,還想蹲監獄’?另外蹲監獄要剃頭統一發型的,你知道嗎——”

 

  費渡無言以對。

 

  “既然你連自己一肚子賊心爛肺都肯剖開,那就是想求我拉住你,我拉了,你又要躲閃掙紮,”駱聞舟一巴掌打了費渡的腦門,“你說你是什麽毛病?就想試試我手勁大不大?”

 

  費渡好像正在往餐桌上蹦、中途被一筷子敲下來的駱一鍋,讓他拍得有點蒙。

 

  “你以前總氣我,那時候我每次心情不好,你都是我的幻想對象——幻想拿個麻袋把你套到小胡同里揍一頓,可是後來有一次,我們一夥人在陶然家鬧著玩,不小心把他家壁磚碰裂了,陶然是租的房,房東又事兒多,看見了肯定要矯情,只不過當時陶然沒說什麽,我們也都沒註意,沒想到你一個半大小孩跑了幾個建材市場,找來了一模一樣的壁磚,又不知道從哪借了一套工具,花了半天把舊磚鏟下來換上了新的,後來我去參觀了,活幹得居然還挺像模像樣。當時我就覺得,你雖然常年皮癢欠揍,但有時候又挺可人疼,萬一走歪了,真是非常讓人惋惜。”

 

  駱聞舟聲音越來越低,最後仿佛成了耳語:“所以我對你一直很嚴厲,跟誰都沒有跟你一起時候氣急敗壞的次數多……可是那天在市局,你明明是跟那幫狐朋狗友一起來搗亂的,到最後卻變成了一只陪著何忠義他媽,讓我突然覺得,其實就算我不管你,不每天懟你,你也長不歪。沒想到我給你三分顏色,你還開起染缸了,整天不知死活地來糾纏我,騙我的肉體就算了,還敢騙我的感情。”

 

  “王八蛋啊你。”駱聞舟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在費渡胸口戳了一下,“你其實就是喜歡我,以前沒別的念想,以後就想跟著我,敢承認嗎?”

 

  費渡在他的註視下僵了三秒,一把抓住他亂戳的爪子,猛地把駱聞舟壓在小餐桌上,用撕咬的力度堵住了他的嘴。

 

  第115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五)

 

  餐桌無端被天降的一個駱聞舟砸得地動山搖,細高條的紅酒瓶子慘遭無妄之災,晃了兩下一頭栽倒,“稀里嘩啦”地砸了個粉身碎骨。

 

  帶著濃烈甜香的酒氣泛起聲勢浩大的討伐味道,把整個餐廳都泡在了其中。色令智昏的人只好短暫地恢複理智,動手收拾起一地狼藉。

 

  “你鞋呢?”駱聞舟先是發問,隨後想起來了——費渡被他從玄關一路拖回客廳的時候,拖鞋好像是甩掉了,他頗有些尷尬,幹咳一聲擺擺手,一邊清掃玻璃碎片,一邊抱怨,“沒穿鞋躲遠點……話也不說明白,上嘴就啃,沒名沒分的,占我便宜,流氓。”

 

  費渡退到墻角,目光掃過駱聞舟因為彎腰而繃緊的腰背,雙臂抱在胸前:“我不是流氓,我是虐待狂的兒子,以後犯起病來,說不定會不讓你和別人說話,不讓你和朋友單獨出去,在你手機、車里裝滿追蹤定位的竊聽器,搞不好還會把你鎖在地下室里不讓人看,恨不能把你吃下去,你怕不怕?”

 

  駱聞舟把碎玻璃攏在一起包好,又拿膠帶纏成柔軟無害的一團,聽了這番豪言壯語,他很心寬地笑了起來:“就你啊?快別吹了——去拿抹布來。”

 

  費渡凝視了他片刻,繞過一地的紅酒湯,拿起擦地的抹布,覺得方才親手剜出來的心口難得這樣空曠,好似一塊巨石轟然裂開,無數隱秘的、壓抑的、扭曲變形的念頭,全都像是石頭下面暗生的小蟲一樣,一齊亂哄哄地奔逃而出,在光下露出不見天日的身軀來。

 

  費渡把抹布遞給駱聞舟,在他伸手來接的時候,卻沒有松手。

 

  駱聞舟擡頭去看他,見燈光折射進費渡那雙玻璃一樣的眼珠里,隱約間,竟好似泛起了溫暖的活氣。

 

  然後費渡拉扯著一塊破秋褲改造而成的抹布,終於點頭承認:“嗯,我喜歡你。”

 

  被炸得四腳亂蹦的騷包山地車、一直陪著他長大的破舊遊戲機、曾經藏過一只小貓的抽屜、辣椒面撒多了的烤串、墓地里一年一度的花、無數次互相嘲諷的口角……現如今想起來,那些舊事都像是一條穿在一起的金線,從記憶的重重黑霧中勾勒出了模糊的輪廓,照著他的從前和往後。

 

  駱聞舟覺得自己有生以來仿佛就在等這一句話似的,他的嘴角要笑不笑地輕輕抿了一下,然後突然一言不發地拉過那條抹布,隨手往地上一甩,伸長了胳膊在洗手池里沖了手,也不擦,就一把攬過費渡的腰,拖起他就走。

 

  沒穿鞋正好,省得再給甩掉一次。

 

  至於滿臉桃花開的餐廳地板……反正玻璃渣子收拾幹凈了,不怕駱一鍋來踩,其他就隨便吧。

 

  駱一鍋日理萬機,每天夜里要起來三四次,它得巡視領地,還得補一頓夜宵,行程十分繁忙。今天短短的一覺結束,貓爺才剛躥出次臥的門,就見那間大一點的臥室門半開,里面竟還有光。

 

  它豎起的耳朵輕輕動了動,邁開小碎步打算去查看領地里出了什麽事,中途卻被餐廳里的古怪味道吸引。駱一鍋謹慎地圍著地板上的紅色液體聞了幾圈,忍不住舔了舔粘得黏糊糊的爪子,一般貓狗嗅覺敏銳,畏懼煙酒,誰知駱一鍋同誌天賦異稟,居然是一只貓中酒鬼,舔了一下發現味道頗合心意,於是埋頭大嘗了起來。

 

  突然,它聽見有人短促難耐地“啊”了一聲,貓爺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艱難地支起脖子,正要循聲而去,不料才一擡腿就走成了順拐,左突右撞地走了幾步,它一頭撞上了沙發邊,趴下不動了。

 

  平安夜,一年一次,舊蠟燭芯似的,總是不夠長。

 

  玻璃窗上吸附的水汽在夜色中悄然凝結,開出一片雪白的霜花。

 

  費渡不知是哪一魂、哪一魄仍在潛意識里作祟,真幻不辨,於睡意恍惚間將他莫名驚醒,意識一驚一乍地沈浮了一遍,震蕩了一下方才歸位,睜眼卻發現床頭燈居然還沒關——駱聞舟正在旁邊盯著他看。

 

  見費渡睡不安穩,駱聞舟終於戀戀不舍地擰滅了微弱的燈光,在他額頭上輕輕親了一下:“睡吧,明天我回去加班,你休息就行了,不要跟著我早起。”

 

  “說得就跟你能早起一樣……”費渡心想,這個嘲諷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去而複返的睡意已經再次溫柔地吞沒了他。

 

  他仿佛聽見隱約的鋼琴聲,似乎有個略顯消瘦的女人背對著他,坐在一扇明凈的窗戶前,大片的陽光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將她的身影也融化進去一樣,她技藝稀松地按著琴鍵,彈出有些生疏的曲調來。

 

  第二天,偉大的駱隊果然不負眾望,樂極生悲,又起晚了——因為手機鬧鈴不知什麽時候關了,人工的那個使壞沒叫他。

 

  費渡已經把宿醉的駱一鍋搬回了貓窩,拿了一打濕巾清理了沾酒的地板和貓爪,穿戴整齊,一邊翻著手機新聞,他一邊十分“詫異”地把昨天晚上的話還了回去:“不是讓你休息嗎,不用跟著我早起,都沒舍得叫你。”

 

  駱聞舟叼著牙刷,沖他比了個中指。

 

  費總愉快地圍觀了大言不慚的那位是怎樣說嘴打臉的,然後任勞任怨地開車送他上班。

 

  “對了,”駱聞舟坐在副駕上,把最後一口雞蛋卷咽下去,抽了張紙巾擦手,“我剛想起來,上一次的‘畫冊計劃’啟動,是十三年前,也就是顧釗出事之後的第二年,畫冊計劃會不會和他有關?”

 

  “如果肖海洋說的是真話,如果顧釗當年確實是在追查盧國盛的時候出的問題,那很可能。”費渡說,“‘那里不止是盧國盛’,在我聽來,很可能是他當時已經追查到了盧國盛的蹤跡,並且在他可能的藏身之處發現其他通緝犯。那個‘羅浮宮’很有可能是他們的一個窩點。”

 

  “唔,”駱聞舟頓了頓,好一會,他才說,“我只是在奇怪一件事。”

 

  “嗯?”

 

  “一般除了一些很特殊的情況,我們去調查取證的時候,都至少要有另一個同事隨行。追查一個通緝犯的下落,既不涉及內部人員,也不涉密,沒有什麽不能光明正大查的,如果顧釗是被陷害的,為什麽他會單槍匹馬地被人陷害成?”

 

  他那天去羅浮宮之前,誰也沒告訴嗎?

 

  還是他其實通知了某個人,但那個人出賣了他?

 

  駱聞舟眉眼間陰霾一閃而過,隨即他話音一轉,又問:“我還沒問呢,你昨天是怎麽堵到肖海洋的?”

 

  “我沒堵他,他腰上別著一串鑰匙,走路的時候跟別人聲音不一樣,我準備出去的時候正聽見他走過來,你那個三言兩語的短會開始時,我看見肖海洋是甩著手上的水珠進來的,前後沒有十分鐘,他總不會這麽年輕就尿頻吧?當時正好沒人,我覺得有點不對勁,就順便在放潔具的地方躲了一會。”

 

  “放潔具的地方?”駱聞舟一楞——怪不得肖海洋一無所覺,“那你怎麽知道他鎖屏號碼的?”

 

  “猜的,有一次別人借用他辦公電腦,他報的密碼就是這個,”費渡漫不經心地說,“肖海洋是個使命感很強、執念也很強的人,通常會用某個有特殊意義的數字做密碼,而且一般就一套——像陶然就比較簡單,他的密碼,我猜基本就是生日、姓名或者電話號碼之類的組合;小喬工作歸工作,玩歸玩,公私分得很開,所以工作電腦密碼和私人密碼肯定不是一套,我估計她辦公電腦和工作賬號的密碼是辦公室門牌號或者警號,也可能是二者的組合。”

 

  駱聞舟好奇地問:“那你猜我工資卡密碼是什麽……笑什麽?”

 

  費渡看了他一眼:“我沒事為什麽要去猜一張書簽的密碼?”

 

  駱聞舟:“……”

 

  他莫名覺得自己一覺醒來,這待遇是“一朝回到解放前”了!那個張口閉口損他“夕陽紅”、“不如賣油條”、“老大爺”的混球分明已經闊別已久,現在居然又無聲無息地殺回來了!

 

  果然甜言蜜語和體貼入微都是裝出來哄人的,都是為了覬覦他的肉體!

 

  滿大街都是臨近新年的氣氛,商家們爭奇鬥艷地展開促銷,聖誕紅和大寫的“新年快樂”充斥在快樂的城區里,小店中“鈴兒響叮當”和“新年快樂”的樂聲不分彼此地黏在一起,此起彼伏的輪唱似的。路上一層淺淺的薄冰已經被早起的環衛工人鏟走,車行其中,十分輕快——哪怕周六加班本身十分沈痛。

 

  無論是加班內容還是加班本身。

 

  駱聞舟跟費渡耍了一路嘴皮子,笑容還沒變淡,就看見辦公室門口來了一對中年夫妻。看面相和穿著打扮,家里恐怕並不殷實,那女人面有雀斑,嗓音尖利,男的微胖,有些端肩縮脖,臉色陰沈地夾著一個灰撲撲的公文包。

 

  “沒有,我們孩子都說了,那都是沒有的事,他們班小孩不懂事,就會以訛傳訛瞎造謠,鬧這麽大學校也不管管,我們孩子可沒問題,從來也不說瞎話。”女人語速飛快,尖尖的手掌不斷做出推拒的動作,“警察同誌,以後別聽風就是雨,隨隨便便就把人叫來問話,在單位影響多不好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攤上什麽事了呢!”

 

  陶然連忙追出來:“能不能讓孩子自己來跟我們聊幾句……”

 

  “來一趟公安局不行,還得來兩趟?”女人聲調陡然提高,在樓道里造成了回音,“那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子,不是什麽小偷、什麽搶劫犯,現在還嚇得病著呢,出點什麽事,公家賠嗎?這說的都是什麽話!你們領導呢?”

 

  陶然張張嘴,感覺後面的話自己不太好開口,郎喬會意,連忙上前接話說:“大姐,您看是不是應該讓她到醫院檢查一下……”

 

  “檢查什麽?為什麽要檢查?”女人好似被她這句話激怒了,雙手一叉腰,脖子伸長了兩尺,仿佛隨時準備長出堅硬的喙,在郎喬腦殼上啄個窟窿,“你什麽意思啊?哎,你自己也是個小姑娘,怎麽血口噴人呢?這傳出去什麽名聲,敢情不是你……”

 

  男人陰沈著臉,在旁邊拉了她一把:“說沒有就沒有,別跟他們廢話了,忙著呢,走吧。”

 

  說話間,中年夫妻已經一陣風似的卷出去了。

 

  陶然抹了一把臉,無可奈何地走過來,沖駱聞舟一攤手:“看見沒有,就是這樣。除了無關緊要的旁觀者,其他要麽根本是弄個律師過來跟你擡杠,要麽就是這態度。”

 

  “這不是那個帶頭欺負人的女孩梁右京的家長吧,我看也不像校董啊,還是她們那一夥里的誰?”

 

  陶然嘆了口氣:“那是王瀟家長。”

 

  駱聞舟有些意外,隨即又是一皺眉——怎麽這受害人家長比施暴者家長還著急撇清?

 

  “王瀟那邊,孩子就接了個電話,不肯露面,家長一口否認她在學校遭到過侵害,一大早剛過來鬧了一場。老駱,要真是這樣,取證可就困難了。”

 

  育奮中學里的事,如果非要粉飾太平,可以說是學生之間鬧的小矛盾,如果沒有夏曉楠交代的王瀟被拖進男生寢室的事,市局刑警介入就相當無力了——打人又沒給你打壞,即便打壞過,現在也鑒定不出傷情了。

 

  人格侮辱什麽的不好取證,就算證據確鑿,也不能拿一群半大孩子怎樣。頂多批評教育一頓,再把那些學生從哪來放回哪去。或許當事人曾經經歷過暗無天日似的迫害與恐懼,可是用大人的法律標尺來看,就是這麽輕描淡寫的一件“小事”。

 

  現在集體性侵這件事,加害者們在律師的攛掇下打定主意一起閉嘴,受害人卻緘口不言,堅決不承認自己遭到過什麽。

 

  第116韋爾霍文斯基(二十六)

 

  “老大,要不然……要不然咱們就算了吧?”

 

  郎喬忽然出聲,幾個人一起回頭看向她。

 

  郎喬客串溫情警花的時候總是演技浮誇,瞪眼恐嚇別人倒很有一套,打架鬥毆從來不慫,好像除了饑餓和香菜,她對任何事都無所畏懼。“算了”這個詞,似乎就沒有被收錄進她的字典里過。

 

  “王瀟不願意露面,那就隨便她吧,”郎喬頓了頓,又接著說,“咱們現在的重點不還是在馮斌那案子上嗎?也不是沒有別的思路——畢竟夏曉楠交代了她手機里的追蹤器是為魏文川裝的,如果那個魏文川真的和盧國盛有關,那這事也不可能是他一個人策劃的,再壞,他也是個學生,還得上學、還得住校,他不可能那麽神通廣大,我看不如重點調查一下他的家長吧?”

 

  “你這思路有道理,”陶然皺起眉,“可是命案是案,其他的也是刑事案件,咱們總不能查個案子也講究主次吧?我記得刑法里可沒有‘抓大放小’原則。”

 

  郎喬張了張嘴,隨即又把話咽回去了。

 

  駱聞舟:“怎麽了?”

 

  “我知道遇上事咱們得查,可是……”郎喬猶猶豫豫地頓了一下,“別說是個孩子,就算是大人,遇到這種事也未必敢讓人知道,她也夠慘了,總覺得這樣還去逼她,有點……有點不忍心。”

 

  因為受害人好像永遠都是有過錯的,永遠都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的。

 

  只要一個膽大的強奸犯上前給她標註了一條“柔弱可欺”,成千上萬個強奸犯立刻跟著蠢蠢欲動,縱然不敢付諸實際行動,精神上也要蜂擁而上,扒光她的衣服,再踏上一萬只腳。

 

  駱聞舟正想說什麽,被身後一個很沒有顏色的聲音打斷了:“駱隊。”

 

  肖海洋同手同腳地走過來,手里緊緊地拿著一個牛皮紙的文件袋,一聲不吭地遞來給駱聞舟。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沒伸手接:“幹什麽?”

 

  “我寫的檢查。”肖海洋悶聲說,“請求歸隊。”

 

  陶然莫名其妙:“小肖沒事寫什麽檢查?”

 

  肖海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小眼鏡在人情世故方面遲鈍得像一團惰性氣體,一時沒反應過來陶然為什麽不知道。

 

  駱聞舟三下五除二把牛皮紙袋打開,一目十行地掃過他的大作,別看肖海洋平時不愛跟人聊天,付諸筆端卻十分了不得,簡直是嘚啵起來沒完,那玩意足有小一萬字,全是手寫的,是厚厚的一打稿紙。

 

  駱聞舟一目十行地掃了一遍,冷笑一聲,把“萬言書”拍回肖海洋胸口:“誰跟你說寫份檢查就讓你歸隊的?過家家呢?哪涼快哪待著去。”

 

  肖海洋像個手足無措的近視眼僵屍,渾身緊繃地站在原地,漲紅了臉,還是一具剛煮熟的僵屍。

 

  費渡搖搖頭,繞過他,正準備去辦公室里倒杯咖啡暖和暖和,這時,有人叫住了他:“這不是……費總?”

 

  費渡的眉頭倏地一皺,然而僅僅是回頭的瞬間,他臉上就變出了一副逼真的驚喜:“謔,魏總!”

 

  駱聞舟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去,只見那是一個堪稱清瘦的中年男子,打扮得衣冠楚楚,他兩頰微陷,雙目狹長,上眼皮長得很是異於常人——好似刀刻斧鑿過,幾乎沒什麽弧度,是一條鋒利的橫線,他那麽一笑的時候,連目光也被那雙特殊的眼皮壓得沈沈的,仿佛剛飲過血的豺狼。

 

  這就是傳說中的魏展鴻了。

 

  魏展鴻略帶詫異地掃了費渡一眼:“這一大早的,費總怎麽跑到公安局來了?”

 

  費渡在一個十分重口味的學校里混文憑的事雖然沒有大肆宣揚,但也沒有刻意藏著掖著,稍微下點功夫打聽就能查出來,這些紈絝子弟們一天到晚揮霍時間揮霍金錢,什麽出圈的都玩,倒也不足為奇。

 

  可是獵奇歸獵奇,他攙和案子的事就不太方便讓人知道了。

 

  費渡心里有些遺憾——魏展鴻父子在,他就不能賴在市局不走了。

 

  “送個人過來,”費渡說著,擡手把松松垮垮的領口一攏,壓低了聲音遞給魏展鴻一個意味深長的曖昧眼神,“昨天晚上把人家惹得不高興了,這不是表現好點賠罪麽?”

 

  魏展鴻幹笑了一聲,目光掃過不遠處的幾個刑警,感覺這些不要臉的紈絝們著實是色膽包天,什麽人都敢招惹:“你們年輕人……”

 

  “好處很多的。”費渡湊近他耳邊,悄聲說,“感覺就不一樣,而且經常鍛煉身材好,最重要的是……能一不小心能提前知道不少事。”

 

  魏展鴻臉色微變,想起周峻茂出事後,第一時間做出反應的費氏,

 

  費渡略微後退了半步,拇指從自己嘴唇上掃過,露出一個若有若無的輕佻微笑。

 

  駱聞舟:“……”

 

  他就靜靜地看著某個人怎麽裝。

 

  費渡又好似很關心地問:“不過這大周末的,您怎麽也跑到這來了?”

 

  魏展鴻面露苦笑,伸手把身後的一個少年推過來,那少年只有薄嘴唇和尖下巴同魏展鴻如出一轍,長得卻比他父親好看得多,仿佛照著偶像劇里的男學生會主席長的,見生人絲毫不怵,未語先笑,禮數周全地跟費渡打了招呼。

 

  “兒女都是債,”魏展鴻嘆了口氣,也不知是回答費渡,還是說給不遠處的警察們聽,他刻意放大了音量,“都是這個不爭氣的小子在學校里惹是生非,還欺負別的孩子,鬧得人家忍受不了出走校外出了事——你說說,他這辦得都是什麽事?都是家里沒教育好,我慚愧啊,這不是帶他來配合調查麽。”

 

  少年魏文川無動於衷,神色坦然,只是應景地略微低了頭。

 

  魏展鴻又用力摑了一下他的後背:“我在家怎麽教你的?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現在出了事,也是自己有問題,如果不是你先欺負同學,哪來的謠言?哪會有這麽多麻煩?”

 

  費渡眉梢一動,搭了句話:“謠言?”

 

  “他們學校有個女孩,”魏展鴻用一種“難言之隱”似的神色,皺著眉對費渡說,“因為這件事,據說是傳出了些不太好的謠言……我們倒是沒什麽,不過這些事傳出來,對女孩子影響多不好?剛才進來的時候,還在市局門口碰見了女孩家長,人說那些謠言根本就是沒影子的事。”

 

  魏展鴻一個日理萬機的大老板,怎麽會認識王瀟父母這種普通小市民的?

 

  “欺負別的孩子”,“配合調查”,“謠言”……明面上是個恨鐵不成鋼的老父親,其實卻是在暗示市局刑警們,所謂“集體性侵”,不管發生過還是沒發生過,只能是一樁“謠言”,不管真相是什麽,事情結果就是這個。

 

  魏文川畢竟年輕,城府不夠深,聽了這話,臉上當時帶出了三分抑制不住得色。

 

  郎喬臉色一沈,被駱聞舟一擡手攔住。

 

  “陶然,你帶他們進去。”駱聞舟隨口吩咐了一聲,看也沒看肖海洋一眼,徑直走到費渡面前,從兜里掏出個東西給他,“車鑰匙給你,別在這打擾公務了,快滾。”

 

  費渡伸手一接那東西就笑了,瞥見旁邊被駱聞舟公開承認鎮住的郎喬和肖海洋一眼,他擡手在自己手指尖親了一下,又伸手按在了駱聞舟的嘴唇上,在駱聞舟打他手之前飛快地撤退,飄然而去。

 

  駱聞舟:“看什麽,不幹活了!”

 

  十分鐘後,肖海洋蔫頭耷腦、一步三回頭地從忙碌的市局刑警隊里走出來,他人是竹竿似的一條,像一條流浪的瘦狗,看起來幾乎有點落寞,獨自走過周末清晨顯得有些蕭條的大街,他有點說不出的茫然,心里知道自己這回也許會被開除革職,只是不死心地想挽救一下……然而挽救得似乎不太得法,總覺得駱聞舟看見他以後更來氣了。

 

  可是以後不能當警察了怎麽辦呢?

 

  肖海洋的腳步停在人行橫道上,察覺到自己似乎也並沒有覺出天崩地裂似的失業之痛——費渡說得對,這份工作、顧釗,這些年都是沈甸甸地壓在他身上的枷鎖,一朝卸下,還沒顧上失魂落魄,先有種隱隱的解脫感。

 

  “我是這樣的人嗎?”他心里默默地想。

 

  這時,對街上突然有一輛車對他鳴了笛,肖海洋剛開始以為是自己擋路了,連忙加快腳步走過人行橫道,隨即又看了一眼,才註意到那好像是駱隊的車。車窗搖下來——想誰來誰,只見方才被駱聞舟轟走的費渡露出臉來。

 

  “上車。”費渡說。

 

  “不用了,我家不遠,”肖海洋說,隨即又想起什麽,生硬地補了一句,“謝謝。”

 

  “沒想送你,”費渡笑了起來,“我準備去一趟那個女孩王瀟家,記不清她登記的地址了,你記得嗎?”

 

  肖海洋楞了一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莫名其妙地坐上了費渡的車。

 

  第117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七)

 

  費總可能是身負民間傳說的不傳之秘——“拍花”絕技,三言兩語地把肖海洋忽悠上了車,中途還不慌不忙地下車買了一塊車掛熏香,將以前那個喪心病狂的固體清新劑順手塞進了路邊垃圾桶。

 

  肖海洋從他下車開始,就在思考:“我不都告訴他地址了嗎?導航一下不就行了,我為什麽要上車當人肉導航儀?”

 

  直到費渡挑三揀四地辦完了他的“要緊事”,小眼鏡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安全帶都沒來得及解開。

 

  “這回好多了吧?”漿果香從白瓷包裹的掛香里散開,像一陣清冽的風,把車里的空氣洗了一遍,費渡嘆了口氣,“他這車我開了幾天,快熏出腦震蕩來了。”

 

  肖海洋沒心情和他討論這些小情調,飛快地推了一下眼鏡,他一只手猶猶豫豫地扶在了門上:“你……你應該知道怎麽走了吧,勞駕把我放在最近的地鐵站口。”

 

  費渡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想和我一起去嗎?”

 

  肖海洋聲音有些發澀:“我被停職了。”

 

  “那不是正好,”費渡一笑,“你停職,我沒職。咱倆現在都是普通公民,私下里去拜訪一個小女孩,不是以警方名義問話,也不用非得通知監護人。”

 

  肖海洋不吭聲。

 

  費渡一聳肩,果真把車靠了邊,停在一個地鐵站門口,十分無所謂地說:“那行,不想去你就下車吧,今天麻煩了。”

 

  地鐵口人來人往,一個小小的書報亭仰面朝天地支著攤,旁邊正小火煮著一鍋待售的玉米。肖海洋把車門推開了一角,寒風立刻在他的眼鏡封了一層白汽,費渡也不挽留,兀自打開車載廣播,聲音清脆的主播正在聚焦社會熱點。

 

  “那麽現在,‘校園暴力’重新成了熱門話題之一,不知道大家在學校里有沒有經歷過不為人知的心酸呢?來自手機尾號‘0039’的朋友說:‘我上小學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有一次被班里幾個同學堵到,罵我是狗崽子,還把我扔到了河里,河水剛剛結出一層小冰碴,冷得刺骨,從那以後,我腿上就落下了毛病’——唔,看來這是一位比較年長的朋友發來的一條有溫度的信,他當年的同學真的很過分,四十年都念念不忘……”

 

  肖海洋縮回了自己邁出去的那只腳,一言不發地關上了車門,板著臉正襟危坐在副駕上。

 

  費渡觀察他,觀出了一點頗為有趣的地方——這個肖海洋身體的重心永遠都是前傾的,肩膀和後背永遠都是繃緊的,眼鏡片後面的目光充滿警惕,好像隨時準備沖出去炸個碉堡什麽的。

 

  費渡眼角露出一點笑意,重新掛擋,踩了油門。

 

  “昨天你可能沒聽見,其實夏曉楠交代了一些校園暴力的細節,”費渡好像毫不在意地跟他泄露機密,余光瞥見肖海洋一字也不敢漏聽的專註,他就接著說,“我們現在懷疑,這個育奮中學里存在性侵同學的情況,但是相關涉事人員——無論施暴方還是受害人,都不肯承認。”

 

  肖海洋略微睜大了眼睛。

 

  費渡卻不往下說了,話音一轉:“要不是因為這個,王瀟其實就只是個參與離家出走的普通學生,你只順路去過她家一次,居然就能立刻準確地報出地址,果然是過目不忘。”

 

  其實即使真正過目不忘的人,在被問及一個不怎麽重要的小細節時,也需要有一個回憶和反應的時間,能脫口而出的,除了記性好,還得是他很熟悉的事。

 

  這是肖海洋的習慣,每次接到一個新的案件,他都會花時間在第一時間把龐雜的信息事無巨細地整理一遍,來來回回地用心思考過很多遍,這才能具備“點讀機”的功能,在別人問起的時候隨問隨答。

 

  然而此時,肖海洋只是有些局促地略低了頭,沒有解釋。

 

  “說真的,一般人如果不想去,最多報給我一個地址,不會我一說上車就立刻上來,所以你打心眼里還是想去,對吧?你嘴上說得難聽,其實還是放心不下這個案子,否則不會停職第二天就匆忙跑來交檢查——寫了個通宵?”

 

  肖海洋眼睛下面掛著一對碩大的黑眼圈,終於開了口:“交了檢查可能也沒用。”

 

  泄密但未遂,這事可大可小,可以不了了之,也可以直接開除公職,全看相關負責人怎麽處理。肖海洋吐出口氣,望向結著水汽的窗外,自嘲地咧了咧嘴——就算駱聞舟本打算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大概也被他沖動之下那一串難聽的話氣暈了。

 

  費渡忽然問:“顧警官是個什麽樣的人?”

 

  肖海洋沒料到他有此一問,猶豫了片刻,搜腸刮肚,落到口頭,卻只是一句幹巴巴的:“……是個好人,很好的人。”

 

  費渡沒有打斷他。

 

  “也不知道他在追求什麽,挺大一個人,長得也不比誰醜,連個家也沒有,就自己住個小破房子,平時也沒什麽上進心,每次發點工資獎金,給他媽寄一些,剩下的好像都零零散散地補貼給各種跟他沒什麽關系的人了,自己花不了幾塊錢,我偶爾見到他的朋友過來坐一坐,數落他說就他線人多,亂七八糟什麽人都有,時不常過來找他打秋風。他居然也管他們。就跟整個燕城都是他罩著的一樣……其實他什麽也不是,自己上班還要騎自行車。”

 

  書里說“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可顧釗算個什麽俠?

 

  窮俠?酸俠?光棍俠?還是叮當亂響的自行車俠?

 

  肖海洋突然住了嘴,忍無可忍地伸手蓋住半邊臉:“我不是沖誰,我就是覺得……”

 

  “覺得自己什麽都做不到,”費渡不慌不忙地接上他的話,“你需要他的時候,他挺身而出,而他需要你的時候,你無能為力。”

 

  這句話不知怎麽紮進了肖海洋心里,他的肩膀蜷縮了起來,艱辛維持多年的“大人”外殼突然坍塌,露出十四年前驚恐地透過門縫張望的小男孩。

 

  “對不起……”

 

  “哪來那麽多對不起?”費渡沒去接他起伏的情緒,涼涼的一句話把肖海洋打回現實,“你真不知道駱隊把你幹的事瞞下來是什麽意思嗎?”

 

  肖海洋先是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片刻後,突然反應過來了,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他……啊……那個……”

 

  費渡彎了一下眼角,平穩地停了車:“到了,王瀟家應該就是這里吧?”

 

  王瀟的家在老城區,是早年單位宿舍樓,據說至今也沒有產權。門口有個癱瘓的老太太坐在輪椅上曬太陽,旁邊清理不及時的生活垃圾已經羅起了老高。

 

  但凡家里稍微有點條件,即便貸款也搬走了,現如今剩下的基本都是老弱病殘,從樓到人,全體泛著一股死氣沈沈的局促。宿舍似的小樓走進去是一條長長的樓道,采光不良,一進去就讓人眼前一黑,籠子似的小屋順著樓道兩側排開,一層就有二十多戶,密集的格局讓人想起一格一格的雞舍。

 

  費渡小心地繞過地面一灘不明液體:“他們家不至於還住這吧?”

 

  肖海洋條件反射似的回答:“王瀟父母都有正式工作,在公交公司上班,收入其實還可以,下班以後也都不閑著,幫人打點工,也能賺零花錢,但是為了她將來能留學,這麽多年一分錢也不舍得花。”

 

  費渡隨口問:“為什麽非得留學?”

 

  “據說她初中的時候就有點跟不上,學校老師建議家長考慮讓她放棄普通高中,去技校學個一技之長,父母一聽就不幹了,接受不了孩子還走自己的老路,瘋魔似的非要追求高學歷,在老師那鬧了一通,之後又不知道從哪打聽到育奮的國際部,把原本準備買房的首付款都花了,才把她轉過去。”

 

  費渡看了他一眼。

 

  肖海洋局促地避開他的視線:“審問育奮那個女老師之前做的背景調查——204,王瀟家。”

 

  王瀟父母果然像肖海洋說的,一點時間也不肯浪費,從市局離開後大概各自直奔打工地點了,父母就像兩頭驢,每天暗無天日地悶頭往前奔,孩子則是個牽線的人偶,拴在驢尾巴上,連滾帶爬地被他們拖著走,不知痛癢地滾向遠大前程。

 

  費渡伸手敲了敲門。

 

  過了一會,門上的“貓眼”鏡頭中間黑了一下,應該是有人在門後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卻沒有動靜。

 

  “王瀟嗎?”費渡十分自然地開了口,好像面前不是門板,是個活生生的女孩一樣,“我們是從市局過來的,這位肖警官你應該記得吧?”

 

  屋里毫無動靜,但“貓眼小鏡”中心的黑影還在,少女應該還在門後。

 

  費渡:“想和你聊幾句可以嗎?”

 

  王瀟依然一聲不響。

 

  肖海洋最不會處理這種情況,有點憂慮地看了費渡一眼。

 

  費渡卻毫不意外:“我知道你心里也有話想說。”

 

  等了一會,只聽“哢噠”一聲。

 

  然而一條門縫都還沒來得及推開,費渡就在肖海洋的目瞪口呆中,從外面抓住了門把手,重新把要打開的門關嚴實了。

 

  “別開門,”費渡說著,從大衣兜里摸出一根筆,順手把門上插的一份廣告傳單摘了下來,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在上面,從門縫底下塞了進去,“大人沒教過你獨自在家的時候不要給陌生人開門嗎?多不安全——這是我的電話,一會我和肖警官就到你家後院去等著,你從窗戶可以看見我們,想聊的話就打這個號碼,可以嗎?”

 

  寫著電話的傳單一半被塞進屋里,一半露在外面,片刻後,那張紙被人緩緩地拉進去了。

 

  費渡這才遞給肖海洋一個眼神,往外走去,肖海洋連忙跟上,一直跑到外面,肖海洋才忍不住小聲開口問:“為什麽不讓她開門?”

 

  “兩個基本陌生的男人敲門,心再大的小女孩開門前都會猶豫,別說是王瀟這種女孩,她不可能讓咱倆進去,屋里肯定掛了防盜鏈。”費渡被樓外的寒風一掃,立刻打了個哆嗦,把松松垮垮垂在脖子上的圍巾里三層外三層地纏起來,“我估計她是想隔著門縫把咱們打發走。”

 

  肖海洋依然沒明白——隔著門縫說話和隔著窗戶打電話有什麽區別?畢竟樓道里還比較暖和。

 

  “樓道里攏音,住戶又那麽密集,隔墻不知道多少只耳朵,王瀟在緊張的應激狀態,什麽都不會說的。把電話交給她,主動權也在她那——而且他們家這般都有防盜窗,從屋里往窗外望,房子本身會增加她的安全感,每天進出的門沒這個心理暗示作用。”

 

  費渡每一個標點符號的停頓,肖海洋都會跟認真聽講的小學生一樣點一下頭,全然已經忘了不久以前,費渡一個電話按住他傳出去的消息時,他心里還大罵過這人無恥。

 

  兩人來到人跡罕至的後院,在距離小樓大約還有三四十米的時候,費渡就站定了,不再靠近,果然,才站定沒多久,費渡的電話就響了起來。

 

  費渡擡頭看了一眼,204的後窗上拉著窗簾,厚重的窗簾一角上有些不自然的褶皺,顯然是有人躲在後面,把窗簾掀開了一點往外窺視。他把手機上的一對耳機跟肖海洋一人一只,接了。

 

  “餵……”女孩有些沙啞的聲音通過耳機線傳來,雖然仍然緊繃,但好歹是主動說話了,“我爸媽早晨已經去過市局了。”

 

  “我們見過了,”費渡說,“但還是希望能和你本人聊幾句。”

 

  “我……我沒什麽好說的,”王瀟輕輕地說,“該回答的我都回答了,其他都不知道,沒別的事你們就走吧。”

 

  費渡說電話能緩解王瀟的緊張,卻加重了肖海洋的緊張,他幾乎要被逼出電話恐懼癥來,總覺得一口氣沒喘好,對方可能就把電話掛了,到時候連搶白都沒機會。

 

  費渡卻沒有直白地問她重點問題,只說:“你知道夏曉楠被選為今年的‘鹿’,如果不跑,會在未來一段時間里一直被人欺負嗎?”

 

  “……知道,馮斌說了。”

 

  費渡:“你和馮斌、夏曉楠關系好嗎,是朋友?”

 

  “不是,”王瀟沈默了一會,才說,“我就和夏曉楠說過幾句話,關系一般,馮斌不熟。我在學校很孤僻,不討人喜歡,沒朋友。”

 

  費渡略微擡起頭,沖著204緊閉的窗口笑了一下:“既然關系一般,那為什麽這次肯跟著他們一起出走?如果夏曉楠取代了你的位置,以後那些欺負你的人會把興趣轉移到她身上,你的日子會好過很多,為什麽得知他們要出走的時候沒有告訴別人?”

 

  王瀟忽然就不吭聲了,然而出乎肖海洋的意料,她也沒掛電話。

 

  費渡呵出一口白氣,緩緩地說:“有時候,人的思想其實是不自由的,因為外物無時無刻不再試圖塑造你,他們逼迫你接受主流的審美、接受聲音最大的人的看法——即使那不合邏輯、不符合人性、完全違背你的利益。”

 

  王瀟輕輕地抽了口氣,仿佛是哭了。

 

  “但是真正的你只要還有一息尚存,總會試著發出微弱的聲音,”費渡盯著204的窗簾,好像那是女孩的臉,“之前,她告訴你跟著馮斌他們走,試著反抗,試著保護一個其實跟你關系不怎麽樣的同學,現在呢?她是不是想讓壞人都付出代價?”

 

  “王瀟,”費渡低聲說,“她們把你鎖在寢室樓外的時候,你是不是被迫去了男生寢室?有沒有人傷害過你?”

 

  肖海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那頭的女孩才發出微弱的聲音。

 

  她說:“……沒有。”

 

  肖海洋提起的心一下摔了回去,砸得他心肝肺一起疼了起來,費渡無聲地嘆了口氣,垂下眼。

 

  “我……我……”王瀟哽咽得喘不上氣來,“沒有,但我聽說過那個人……”

 

  費渡倏地一楞,連忙追問:“哪個?”

 

  “殺了馮斌的人,那個……兇手。”

 

  第118韋爾霍文斯基(二十八)

 

  肖海洋一激靈:“你說什麽?”

 

  費渡一伸手按住他:“你‘聽說過’?聽誰說的?我記得我們好像沒有公布過兇手的身份。”

 

  “是……在公安局的時候,有一個姐姐問我,在外面見沒見過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說他長得很奇怪,下巴特別長,長得像墊過,眼睛有點歪,看起來很兇惡。”

 

  這是例行問話,要確定這些離家出走的孩子們是不是見過盧國盛,會在不告訴他們此人身份的情況下,給他們描述相貌特征,如果有點印象,還會給他們看照片和畫像。

 

  顯然,這小姑娘有她自己的猜測。

 

  “我在外面沒有離開過賓館,也沒見過這個人,”王瀟有些猶豫,“但是……我不確定。”

 

  “沒關系,”費渡放輕了聲音,“你盡管說,是誤會也不要緊。”

 

  “我們每周日有一天假,可以回家,我爸媽周末不休息,又怕浪費我時間,不讓我回去。那天,其他同學要麽回家了,要麽結伴出去玩了,只有我一個人在教室自習,中途去了一趟衛生間,正想出來,聽見外面有人進來,是梁右京她們。”王瀟頓了頓,“我……我怕撞上她們有麻煩,所以躲在隔間里沒出來,想等她們先走。”

 

  “她們以為廁所沒人,聊了幾句,我聽梁右京說‘魏文川那個朋友是幹什麽的,拽成那樣,進來坐了五分鐘,水都不喝,手套也不願意摘’。”

 

  肖海洋眼皮一跳——公共場合不喝水、不摘手套,這很可能是怕留下指紋和DNA

 

  王瀟繼續說:“當時另一個女生說‘我覺得他不像什麽大人物,長得有點兇,還斜著眼,怪嚇人的。’”

 

  費渡沈聲問:“記得那是什麽時候的事嗎?”

 

  “記得,十一月初,”王瀟說,“應該是十一月的第一個周末,魏文川過生日請客,他們那些一起玩的人很多都去了。”

 

  費渡:“馮斌也在其中嗎?”

 

  “在,他們以前關系還挺好的。”

 

  失蹤十五年的盧國盛在一群中學生的生日會里出現,怎麽聽怎麽不可思議。327案中,另外兩個嫌疑人都是為了錢,只有盧國盛是為了滿足嗜殺與玩屍體的樂趣,這樣一個不折不扣的變態,就算是魏文川是他生的,他也絕不會多看對方一眼。

 

  王瀟說他當時戴著手套,連水都不喝,那他是去幹什麽的?怎麽聽怎麽像是來認謀殺目標的!

 

  那個時候,神秘人物“向沙托夫問好”已經開始接觸馮斌,勇敢的少年開始計劃著一場轟動的反叛和曝光,卻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人盯上了。

 

  費渡:“什麽地方,你知道嗎?”

 

  “不知道,她們沒說。”

 

  肖海洋皺起眉。

 

  然而就在這時,王瀟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就聽有個女生說什麽‘那家餐廳的佛跳墻不正宗,里面居然有一片小白菜,笑死了,’梁右京一直很喜歡魏文川,聽完這話就火了,讓她不懂別瞎說,還說人家做的是改良菜,為了健康才做的調整什麽的……”

 

  “知道了,北苑龍韻城,”費渡只聽了“小白菜”仨字就有數了,“謝謝,你幫大忙了。”

 

  這時,204的窗簾拉開了,一只手擦去窗戶上的白霧,少女露出了憔悴發白的臉,透過鐵籠一樣的防盜網望著他們,她長得還算清秀,可是眼神陰郁,神色也有些畏縮,常年壓抑與痛苦的生活在女孩身上蒙了一層灰,並不賞心悅目。

 

  電話里寂靜一片,女孩沈默了好一會,沒有結束通話的意思,好像仍然有話要說。

 

  肖海洋本來心急如焚,恨不能插上翅膀飛回市局,把那什麽“北苑龍韻城”查個底朝天,然而不知是被費渡的耐心影響還是怎樣,他擡頭看了看王瀟,沸騰的心緒竟然緩緩平息了下來,走神地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十四年前,鄰居們指著顧釗那空無一人的房間的種種流言蜚語,想起那個為此抄起半塊磚頭和人動手的、年幼的自己……盡管他不是當英雄的料子,每次奮起反擊,必會被人掀翻在地,再被生活踩著脊背踐踏而過。

 

  兩個男人在能把人凍挺的寒風中,一人扣著一只耳機,等著身陷囹圄的“萵苣姑娘”垂下長發。

 

  “我……我長得不好,學習不好,人緣也不好,”王瀟忽然開了口,“每天把父母拖累得團團轉,他們說我們家還住在這種地方,都是為了我,天天要我爭氣,可我就是爭不來,我花了家里那麽多錢,現在連能不能繼續上學也不知道……我這樣的人,是不是死了比較好?”

 

  費渡:“你……”

 

  他剛說出一個字,就被旁邊的肖海洋打斷。

 

  “我小時候性格很古怪,”肖海洋忽然硬邦邦地說,發現費渡看了他一眼,他就頗為自嘲地咧了咧嘴,“現在性格也很古怪,可能是天生的,別人都不愛跟我玩,和同事關系也不怎麽樣。我父母離婚的時候,我爸指著我對我媽說‘這個累贅你帶走,我多給你點錢’……我也一直都沒什麽用,你看,我是個警察,有一次下班回家碰見個扒手,想上去抓,結果被扒手推了個跟頭,眼看著他逃之夭夭。可我還想繼續幹下去試試,以後日子那麽長,也許有一天會好起來……萬一呢?”

 

  王瀟趴在窗戶上大哭起來。

 

  “如果哪天你決定讓一些人付出代價,不用打110,打這個電話,我直接帶你去市局。”費渡囑咐了一句,伸手一推肖海洋,“走了。”

 

  肖海洋默默地跟著他,直到車里的暖風吹熱了手腳,他終於鼓足勇氣開了口:“我……我這種情況,現在應該怎麽辦才能重新歸隊?”

 

  費渡好像正在全神貫註地註意著前面的路況。

 

  肖海洋連忙又緊張地補充了一句:“你剛才說駱隊沒把我停職的事說出去,是……是……你那麽會說話,能不能……幫我看看那份檢查哪里寫得不對嗎?”

 

  費渡笑了:“你們老大沒事的時候,喜歡看別人的檢查解悶?”

 

  肖海洋一臉茫然。

 

  車行過路口,費渡搖搖頭,從兜里摸出一張工作證,扔在呆若木雞的肖海洋懷里。

 

  此時,駱聞舟正在監控前觀察著魏文川。

 

  不知是天生就長成這樣還是什麽,魏文川臉上好像總掛著一絲難以描述的微笑,才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面對兩個警察的輪番追問,他那好似畫上去的笑容能紋絲不動。

 

  “魏文川,有人指證你是學校小團體的領頭人,經常指使別人換著花樣欺負同學,對人家造成人格侮辱和人身傷害,你承認嗎?”

 

  魏文川聳了聳肩,揚起齊整的眉,一攤手:“小團體是指什麽?姐姐,你沒幾個玩得好的同事嗎,如果經常和同學一起玩就叫‘小團體’,那你們關系好的同事是不是可以叫‘結黨’了?”

 

  郎喬臉一黑:“這審你呢,哪那麽多廢話?再扯淡拘留你。”

 

  她這幾句嚇唬小孩的話根本觸動不了魏文川,那少年居然還笑了起來:“警察姐姐,拘留我也不能無緣無故吧?至於‘人格侮辱’和‘人身傷害’——我侮辱誰了?傷害誰了?有沒有視頻和錄音證明我侮辱過別人?人身傷害也總該有份驗傷報告吧?”

 

  陶然皺眉看了一眼油鹽不進的魏文川:“魏文川,我希望你態度端正一點,我們現在有確切證據證明,你和一起集體性侵案有關,你家境優良,成績也不錯,將來前程大好,不想添個犯罪記錄去監獄里住幾年吧?”

  “性侵誰?王瀟?”魏文川擡手捂住一只眼睛,沈默了一會,嗤笑起來,“別逗了,警官,麻煩你

看看我,再看看王瀟——就她那德行,一根頭發碰到我,都是我吃虧吧?請問你們所謂‘確切證據’指的是什麽?王瀟自己說的嗎?我天,真是醜人多作怪。”

 

  “少在這裝模作樣!你往女同學手機裝追蹤器的事怎麽解釋!”

 

  這一次,魏文川終於短暫地楞了一下,臉上一瞬間浮起難以置信的憤怒,好像不敢相信夏曉楠居然有膽子出賣自己似的,隨後很快又平靜下來。

 

  他往後一靠,眼皮一垂:“夏曉楠吧?對,我裝了,夏曉楠長得還不錯,我覺得還行,逗她玩玩——再說我又沒侵犯她隱私,我又不是偷窺她,追蹤器是當著她面裝上的,她不高興可以自己弄下來,就算她是個智障,也可以不用那臺手機對吧?你情我願的事也犯法嗎?”

 

  “你在夏曉楠手機上裝了追蹤器,為什麽老師警方都在找他們的時候不提供線索?”

 

  “沒人問我啊,”魏文川理直氣壯地說,“再說關我什麽事?”

 

  “可是馮斌被殺的時候,兇手就是通過她手機上的追蹤器追上他們的。”陶然沈聲說,“你有什麽想說的?”

 

  魏文川的眼神沒有絲毫躲閃,直白地回視著陶然,他嘴角浮起一個虛假的微笑:“第一,你們抓到殺人犯了嗎?是殺人犯自己承認,他是通過那個追蹤器找到馮斌的嗎?第二,就算是,那個追蹤器簡陋得很,任何人都能通過軟件搜到她,憑什麽說跟我有關系?第三——這麽說馮斌死的時候,夏曉楠是跟他在一起的了?那為什麽兇手殺了馮斌沒殺她,這難道不是說明她有問題嗎?還是那句話,關我什麽事?”

 

  駱聞舟忍無可忍,正想親自上陣收拾這小王八蛋,電話響了。

 

  “……北苑龍韻城,”他的腳步倏地頓住,聲音幾乎是壓在喉嚨里的,“你確定嗎?不……這件事保密,你先別過來,把肖海洋那個二百五也看好了,等我回家說。”

 

  駱聞舟掛斷電話,站在原地都能感覺到狂跳的心,他獨自在監控室里原地轉了兩圈,擡手把旁邊半杯茶水一飲而盡,再拿起對講機的時候,他已經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不承認就關他一天,什麽玩意家教,”駱聞舟用帶著點薄怒的聲音說,“找幾個兄弟輪番審,一個小兔崽子,我還就不信了。”

 

  半個小時後,駱聞舟給刑偵隊的幾位直屬上司挨個打了個電話匯報工作,溜達到樓道里,似有意似無意地擡頭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監控,他挑釁似的沖著監控點了根煙,緩緩地往外走去。

 

  “有些人已經變了”——這是老楊遺書里最觸目驚心的一句話。

 

  上一次抓捕鄭凱風,因為泄密,導致鄭凱風事先收到消息後逃走,之後又給了幕後人殺人滅口的機會,這一次絕不能打草驚蛇。

 

  駱聞舟下了樓,面無表情地在垃圾桶上彈了彈煙灰,回頭看了一眼帶著國徽的辦公樓。

 

  他忽然有種預感,他們距離真相已經很近了。

 

  肖海洋拘謹地坐在駱聞舟家客廳,和駱一鍋大眼瞪小眼。

 

  醒了酒的駱一鍋炸著毛,一臉不滿意地圍著他打轉,蓬松的大尾巴碰到了肖海洋的褲腿,貓爺威風凜凜地露出尖牙,沖著肖海洋“哈”了一聲。

 

  肖海洋默默縮了縮腿,坐相更拘謹了。駱一鍋證實了自己的判斷,認定了這是一只好欺負的人類,遂趾高氣揚的端起一臉睥睨,躥上茶幾,挺胸疊肚地端坐成一坨,對肖海洋展開了密不透風的監視。

 

  費渡給肖海洋倒了杯茶,趁駱聞舟不在家,他又偷偷摸到昨天打探清楚的酒櫃,在一堆平價紅酒里挑挑揀揀,矬子里拔了一瓶“將軍”,給自己倒了一杯。

 

  駱一鍋聞到酒味,立刻變了臉,顛著小碎步蹭到他腳下,“嘰里咕嚕”地撒嬌蹭他的褲腿,見費渡沒有要理它的意思,駱一鍋忍不住伸出了爪子,企圖像平時對付駱聞舟一樣抓著他的褲腿爬到他身上。

 

  費渡抿了一口紅酒,低頭看了它一眼。

 

  駱一鍋伸到半空中的爪子僵了片刻,又縮了回去,乖巧地把自己縮成一只毛球,不敢造次了。

 

  肖海洋註視著他:“你這貓挺聽話的。”

 

  “駱聞舟養的,”費渡裝作若無其事地說,“不過這一陣都是我在餵。”

 

  一般人聽了這話,總該奇怪一下駱聞舟的貓為什麽是他在餵,進而震驚地問一句“你住在駱隊家”。

 

  然而肖海洋同誌並不是一般人,他心里裝的都是盧國盛,只為通緝犯輾轉反側、無暇他顧,一路被費渡拐回來,壓根不知道此時自己的屁股坐在駱聞舟家的沙發上。他“哦”了一聲,無視了費渡隱晦的炫耀,一本正經地說:“我剛才就在想,如果王瀟聽說的那個人就是盧國盛,為什麽他平時都會註意不留下自己的痕跡,偏偏在殺馮斌的那天留下了指紋?”

 

  費渡:“……”

 

  市局招的刑警都這麽遲鈍嗎?

 

  第119韋爾霍文斯基(二十九)

 

  肖海洋一臉誠摯的凝重,費渡只好面無表情地含了一口酒,連酒帶氣一起咽了下去。

 

  他緩緩踱步到沙發另一角坐下,十分舒展地伸開長腿坐了下來:“景區周圍是有監控的,盧國盛這些年形貌特征變化不大,他在動手之前就知道自己會被拍下來,戴不戴手套意義不大,我覺得一個人躲躲藏藏過十五年,未必不向往自由。他平時要戴手套,要小心,是因為一旦暴露,立刻會被公安系統盯上,但殺人的那天不一樣,那天他知道自己一定有人接應,可以享受殺人過程,然後就能逃之夭夭。”

 

  對於盧國盛這種身上背著好幾條人命的通緝犯來說,他無所謂再多背一條,只要警察抓不住他。

 

  “一個聲名狼藉、身份明確的通緝犯在天網前擋著,對他背後的雇主來說,也無疑是個很好的擋箭牌。”

 

  肖海洋在正經事方面,腦子轉得倒是不慢,立刻一點頭:“這個我明白……可是還有一點也很矛盾,他殺了男孩,搜走了女孩的手機,卻把她放了,這又是為什麽?難道他不知道警方一定會審問夏曉楠嗎?這樣一來,他辛苦遮掩的雇主不就暴露了?”

 

  費渡一時沒回答,靜默中,駱一鍋挨挨蹭蹭到他身邊,把頭搭在他大腿上,找到了熱源,沒一會就扒在他身上睡著了。

 

  盧國盛不殺夏曉楠的原因很多——可能是雇主的要求,也許背叛了馮斌的夏曉楠被幕後的兇手當成自己人;也許因為她漂亮,想把她當成一件珍貴的“戰利品”,不舍得殺;也許年少輕狂的“雇主”天真地認為,只要威脅到位,就能讓那女孩閉嘴,警方什麽也審不出來。

 

  也可能是盧國盛的原因,畢竟,在他累累的血債中,還沒有一個受害人是女性,一些變態殺人狂精神狀態難以用正常的邏輯揣度,他們會在冷酷無情的同時,又出於某種深層次的心理原因,對具有某種特質的人溫情脈脈。在抓住活的盧國盛之前,這些都是未知的。

 

  唯一能確定的是,如果夏曉楠也死在那個垃圾桶里,這對少年少女的屍體將一起被發現,到時候女孩的手機已經被搜走,沒人會知道受害人之一也參與其中,這看起來就只是一樁不幸的意外,最多是抓不住通緝犯的警察被拖出來譴責一通——而現在,種種巧合造成了這場本該無懈可擊的謀殺演砸了……在周氏案發後沒多久。

 

  “那些人”如果這麽容易出紕漏,早就被一網打盡了,根本不可能活躍到現在。

 

  一直到暮色四合,駱聞舟才帶著陶然一起回來,他倆打了一輛車,大包小包地扛回了一大堆火鍋材料,好像打算在加班間隙中組織一場周末聚會。

 

  肖海洋眼睜睜地看著駱聞舟掏鑰匙開門,輕車熟路地把鞋踩下來往鞋櫃里旁邊一踢,終於後知後覺地懵了,十分找不著北地尋思:“這到底是誰家?”

 

  陶然笑瞇瞇地把一個不透明的帆布口袋遞給費渡:“小肖也來蹭飯啦?”

 

  肖海洋:“……”

 

  他這一下午幾次想走,費渡都讓他“再等等”,肖海洋本來期待著有人來安排一場秘密調查工作,不料就等來了一口火鍋!

 

  肖海洋:“那個……我是來……”

 

  費渡打開陶然遞給他的布口袋看了一眼,見里面是一個通體漆黑的小型儀器——反竊聽設備!

 

  “他是來交檢查的。”費渡會意,帶著點漫不經心打斷了肖海洋的話音,“還打算給你道個歉,說是昨天不應該在公共場合出言不遜,頂撞上司。為了賠罪,特意買了兩袋進口貓糧,對吧,小帥哥?”

 

  肖海洋:“……”

 

  貓糧是費渡在樓下超市買的,肖海洋此時雖然一頭霧水,但出於這一整天對費渡建立起的盲目信任,他閉了嘴沒吭聲。

 

  “進口?”駱聞舟掃了肖海洋一眼,“我們家那是中華田園貓,不吃進口糧,餵錯了食當心它老人家掀碗……”

 

  他話還沒說完,一擡頭,就看見駱一鍋撅著腚,甩著尾巴埋頭大嚼,就其肢體語言來看,心情仿佛頗為愉悅,並沒有要砸鍋摔碗的意思。

 

  駱聞舟:“……”

 

  這吃里扒外的小畜生!

 

  火鍋材料都是現成的,不用怎麽費事處理,連費渡這種初級選手都能應付。

 

  陶然和肖海洋支起了火鍋先煮著底料,坐在旁邊閑聊,隨時提防駱一鍋,費渡則進了廚房幫忙洗菜。

 

  他前腳剛進廚房,駱聞舟就輕輕地抽了一下鼻子:“你喝酒了?”

 

  “……”費渡被他問得措手不及,因為沒料到和固體清新劑一起過日子的男人會有這麽靈的嗅覺,當即一口否認,“沒喝,葡萄汁。”

 

  駱聞舟原地左搖右晃了兩下,觀察了一下陶然和肖海洋坐在餐廳的哪個位置,隨後猝不及防地擡手把費渡按在了一個視覺死角上,親自在他嘴里品嘗了一圈。

 

  廚房的門半開著,陶然和肖海洋一探頭就能看見,費渡甚至能聽見他們倆低低的說話聲,駱聞舟這個突然襲擊式的親吻來得異常兵荒馬亂,幾乎帶了幾分焦躁的惶急,與此時周末火鍋聚餐的“輕松愉快”對比明顯。

 

  大概任何一個人在面對背後捅來的刀時,都很難做到真正的心平氣和。

 

  冬天氣候幹燥,嘴唇脆弱,費渡“嘶”了一聲,連忙略微側開頭,一把抓住了駱聞舟的手,在他耳邊幾不可聞地說:“寶貝兒,給我咬出血來,你就得把我背出去了。”

 

  駱聞舟已經得出了鑒定結果,憤怒地在他身上摑了一巴掌:“我把你扛出去——沒喝?你嘴里有實話嗎?”

 

  費渡一偏頭,掩過自己死不悔改的笑容,輕輕地舔了一下駱聞舟的耳垂,趁他激靈一下,穩穩當當地端著洗好的蘑菇,飄然而去。

 

  鍋底已經漾出了侵略性極強的火鍋味,各色的肉菜海鮮在寬敞的餐桌上一字排開,顯得十分豐盛,駱一鍋循著香味而來,急得直叫喚,在桌子底下來回打轉,四個人卻都是面色凝重。

 

  “誰說你不合群的?下班跟我們一起吃火鍋不就是合群?小肖,你不要抗拒,人跟人之間都是一起吃兩頓飯就混熟了的。明天還得上班,今天咱們就好好吃飯,以茶代酒了——幹一杯。”陶然的聲音里仿佛帶著笑意,但他臉上卻一點笑模樣也沒有,相當嚴峻地接好了反竊聽設備,擡頭沖駱聞舟比了個“準備好”的手勢。

 

  肖海洋在旁邊面無表情地舉著兩個瓷杯,自導自演地碰了一下。

 

  幹燒的火鍋冒著泡,指示燈微微地閃著,發出看不見的掃描信號。

 

  駱聞舟接過反竊聽裝置的探測器站了起來:“這事算過去了,肖海洋,老大不小的人了,以後在外面說話也註意點,不是什麽人都像我一樣容忍你的——我去看看那粉條泡軟了沒有。”

 

  說著,他拿著探測器在屋里里里外外地巡視開,連門口鞋櫃旁的幾雙鞋都仔細排查了一遍。

 

  “費渡,別玩手機了行嗎?你有多少錢要賺,連好好吃頓飯的功夫都沒有?”

 

  陶然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立刻接話:“都關機——咱們也跟網上學,把手機關了羅在一起,誰也不準動,誰忍不住先動,一會就把今天的飯錢成本報銷了。”

 

  費渡不知從哪翻出了一打能隔離信號的特殊材質紙袋,把所有人關閉手機收攏到了一起,紮進袋口。

 

  就在駱聞舟靠近玄關的時候,紅燈突然亮了。

 

  駱聞舟臉色倏地一變,陶然立刻把電視聲音開大,幾個人一起註視著反竊聽儀器上的指示燈——對著駱聞舟走動,它十分不穩定地晃來晃去,片刻後,駱聞舟從衣架上取下了陶然隨身背的破公文包,在震耳欲聾的電視音樂聲中,他把陶然的包從里面翻開――緊貼著內袋的扣子里,有一個竊聽器。

 

  四個人在那小東西上無聲地交流著目光,只有駱一鍋的註意力仍在食物上,見沒人理會,它不高興地長嚎了一聲。

 

  駱聞舟目光一動,拎著包大步走過來,單手拎起了駱一鍋,駱一鍋四腳懸空,不知道鏟屎的有什麽毛病,扯著小細嗓子尖叫起來。

 

  駱聞舟在貓的尖叫聲中舀了一杯開水,對著竊聽器就澆了下去,“呲啦”一聲,公文包上的舊皮子發出一股奇怪的味道,紅燈閃爍的反竊聽儀器安靜了下來。

 

  好一會沒人吭聲,駱聞舟放開了背鍋俠駱一鍋,率先開口打破了沈默:“陶陶,你這破包背了有十年了吧,光一個拉鎖上就縫了兩層線,也差不多該換了。我那有幾個新的,一會你看看喜歡哪個,隨便挑。”

 

  陶然勉強笑了一下:“行啊,給我拿個最貴的。”

 

  肖海洋:“是誰?”

 

  陶然已經從最開始的震驚中冷靜下來了,他把涼茶一口灌了下去:“誰都有可能,我包里沒什麽值錢東西,平時也不太在意,一般就隨手一扔——地鐵上擠在一起的人,各種存包的地方,最近見過的熟人、線人,走訪過的證人、受害人……都不是沒有機會,不見得一定是自己人幹的。”

 

  “確實,”費渡不慌不忙地往火鍋里下了幾個肉片,“如果是我的話,我會把竊聽設備裝在老駱身上,至少你們倆一人一個。”

 

  駱聞舟的辦公室也基本是公共空間,他的東西在市局里也是亂扔,哪個同事缺零錢買煙了,吼一嗓子就可以直接從他包里拿零錢。

 

  如果是刑偵隊的人,在他們倆身上做手腳的難度差不多――都沒什麽障礙。

 

  駱聞舟長長地出了口氣,聲音低得幾乎要淹沒在水汽中:“老楊的遺書里提到了‘327案’和顧釗,所以這個人應該是和他們同時期……甚至更早的,很可能是某位德高望重的老領導,他們之所以把大本營設在本地,或許就是這個原因。”

 

  肖海洋呆呆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哪、哪個老楊?你們在說什麽?”

 

  陶然詢問地看了駱聞舟一眼。

 

  駱聞舟伸手在肖海洋肩膀上拍了一下,簡短地介紹說:“這個二百五是顧釗養大的,算前輩兼受害人家屬。”

 

  費渡一聳肩:“那我是背叛了‘組織’的犯罪分子兼受害人家屬。”

 

  “我和陶然在追查三年前老楊遇害的真相。”駱聞舟說,“前一陣子,師娘把老楊的遺書交給了我們——現在每個人的信息都不一樣,大家一邊吃一邊互相通個氣吧。”

 

  他們像是一群在黑暗中摸索前進的人,或出於私心,或出於公義,機緣巧合地踏上了這條尋找深淵的路,跌跌撞撞、閉眼前行了這麽遠,值此一刻,所有起點與終點都不同的路徑終於交接在了同一個點上,在蒼茫一片中閃爍起細碎的火光,隱約露出了深淵的形跡。

 

  “我可以暫時把魏文川父子扣留,”駱聞舟說,“但扣不了多久,因為我們手上沒有任何證據,魏文川又是未成年人,他們倆心里也知道,所以十分有恃無恐,時間緊張,下一步我們怎麽辦?直接調查你們說的‘北苑龍韻城’恐怕不太方便,我查過,那整個大樓都是魏展鴻建的,是他們自己的產業。調取附近的監控理論上可以,但是查監控要申請,還要有正當理由,不是我偷偷說了算就能隨便調的。隊伍里人多眼雜,就算陶然包里的‘蟲子’不是自己人丟的,也難保不泄密,在能一擊打到七寸之前,不要泄露消息。”

 

  陶然:“用線人呢?”

 

  “線人能信得過嗎?”肖海洋問,“三教九流幹什麽的都有,你也不知道他平時在和什麽人接觸,又收了什麽人的好處,顧叔當年出事,我懷疑就是他用的線人有鬼。”

 

  這時,一直沒吭聲的費渡突然說:“我的人可以用。”

 

  第120韋爾霍文斯基(三十)

 

  “北苑龍韻城”是一棟大樓,占據了“上風上水”的風水寶地,整棟大樓有三十多層,上面是酒店,下面是商務區,中間夾著個巨型的旋轉餐廳,光照正好的時候,能直接打穿透明的落地玻璃,在旁邊的建築上抹出一把熠熠生輝的彩虹色。

 

  不過此時,太陽還沒升起來。

 

  旋轉餐廳並不是一家,四個角分別是自助餐廳、西餐廳、東南亞餐廳,還有一家改良私房菜——也就是把小白菜改良進佛跳墻的那一家。

 

  其中,東南角自助餐廳為住酒店的客人提供24小時送餐服務,每天清晨六點開放早餐廳。

 

  淩晨四點,幾個忙忙碌碌的小姑娘已經在給餐廳的餐桌換鮮花,準備一整天的迎來送往。她們剛值了一宿隨時待命的夜班,將在四點一刻時交接班,打掃衛生和布置餐廳是最後一項工作。

 

  這里的服務員一般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紀,有外地來的打工妹,也有勤工儉學的大學生,一水的年輕鮮嫩,好歹拾掇一下就足以賞心悅目。領班是個梳馬尾的女孩,插花時手腳比誰都利索,連花瓶里的水都不帶出一滴,換好後隨手擺弄兩下,還能搭配個簡單的造型出來。

 

  “衛衛姐快來,第一批點心烤好了!”

 

  梳馬尾的領班隨口應了一聲,最後仔細把餐廳檢查了一遍,這才跟著小姐妹們走進後廚。

 

  早晨第一批點心往往是給廚具預熱的,廚師們要感受原材料的新鮮程度、品嘗新來的調味品,主廚有時候還會趁這會調教小徒弟,這時候做出來的東西都是試驗品,不會拿出去給顧客吃,一般都是夜班服務員們的福利,吃不完還可以帶走。

 

  值班一宿,小姑娘們早已經饑腸轆轆,嘰嘰喳喳地循著香味一擁而上。

 

  名叫“衛衛”的領班也不著急,在旁邊等別人都走了,她才不慌不忙地湊過來,用一次性的衛生袋把剩下的小面點撿走。

 

  “又給樓下那幾個‘屌絲’帶啊?”一個女孩一邊補妝,一邊掃了她一眼,撇嘴說,“我跟你說,衛衛姐,那些土包子可容易自作多情了,你對他們這麽好,當心有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再說他們配吃這個麽?魚翅粉絲都分不出來,平時豬食狗食都往嘴里扒拉,舌頭都是擺設,我看他們也就配到大街上買幾個衛生紙餡的包子。”

 

  衛衛笑了一下,沒跟人爭辯。

 

  高級餐廳的女孩們都培訓過體態和禮儀,每天穿整潔的工作服,還要化妝上班,身處衣香鬢影當中,久而久之,就總有種自己也是高級人的錯覺,多少有些看不起樓下和她們一樣值夜班的保安。

 

  衛衛好心,又會做人,每逢她值夜班,都會把吃不完的點心拿走一些,下班時順便給保安們送過去。都是漫漫長夜沒法入眠的人,有時候只能互相心疼。其他女孩和廚師們對此見怪不怪,覺得她可能是傻,有客人不巴結,總去結交一些沒什麽用的人。

 

  衛衛塞著耳機,應和著里面活潑的歌曲,跟著輕輕哼著,可能是快要下班,她的腳步有些輕快,一路從員工通道下樓,把打包來的小點心分給各處值班和巡邏的保安。從十層的旋轉餐廳一路送到了地下室的監控中心。

 

  監控中心一般是兩個人值班,一個是新來的男孩,才十八九歲,矮墩墩的,和他同一個班的老油條欺負人,自己在旁邊的小休息室里睡得昏天黑地,讓男孩一個人撐著眼皮盯監控。

 

  淩晨四點多,正是人最困倦的時候,漂亮女孩的到訪無疑是件提神的事,可惜小保安有點無福消受。

 

  衛衛今天帶來了一種包子,味道格外詭異,據說是餡里填了什麽泰國香料,小保安沒長出一顆能消化泰國草的腸胃,剛吃了兩個,肚子里就是一陣疾風驟雨似的絞痛。他在女孩面前忍了一會,腸子卻越鬧騰越歡,實在憋不住了,他露出了一臉苦相:“衛衛姐,你能幫我看一會嗎,我……我想上個廁所,跟我一班的大哥有起床氣,我不敢叫他。”

 

  衛衛沒有二話,一口答應。小保安大松了口氣,連忙提著褲子小碎步跑了。

 

  聽著他莽撞的腳步聲漸遠,馬尾女孩那陽光燦爛的笑容漸漸消失,她有些緊張地深吸了一口氣,在心里默默數了二十下,定了定神,這才從兜里摸出了一塊非常小的特質移動硬盤,轉頭看向了身後的監控屏幕。

 

  “要十一月六號中午前後的。”她在心里默念,“旋轉餐廳、樓下大堂、前後門和車庫的監控記錄,越詳細越好。”

 

  整個龍韻城里有數不清的監控,她迅速確認了每個攝像頭的序號碼,飛快地調出了十一月六日當天的幾處監控記錄。

 

  風灌進樓道,輕輕地撼動著監控室的門,總仿佛有人經過似的,衛衛回頭查看了兩次,手心都是汗,緊緊地盯著進度條,每一秒都仿佛被拉得無限長。

 

  突然,旁邊休息室里傳來一聲咳嗽!

 

  衛衛嚇得一哆嗦,整個人瞬間從頭涼到了腳,條件反射似的伸出手,準備隨時拔掉移動硬盤,休息室里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偷懶睡覺的保安醒了。進度條逼近尾聲,衛衛輕輕地咬住牙,休息室里的人帶著睡意,迷迷糊糊地沖外面喊:“小孟?小孟?”

 

  監控室里暖氣不足,平時值班都要裹上棉襖大衣,衛衛的額角卻冒出了熱汗。

 

  休息室的門“吱呀”一聲拉開了,男人一腳已經邁了出來。

 

  “小孟去衛生間了,是我,王叔,”女孩情急之下突然開口,聲音很甜地說,“看你們太辛苦了,我來送點吃的。”

 

  “哦,衛衛啊,”老保安借著被窩的暖意,本來只穿了保暖內衣就想溜達出來,這會乍一聽見女孩的聲音,他有點不好意思,連忙縮回休息室里穿衣服,隔著一道門說,“唉,謝謝你,現在像你這麽好的小姑娘不多見啊。”

 

  衛衛不動聲色地低頭呼出口氣,心口哽得難受:“這不都是借花獻佛麽,王叔,您太客氣了。”

 

  等老保安穿好衣服,整理好儀容走出來的時候,看見女孩正無所事事地靠在桌子上玩手機,他連忙說:“小孟這小子,實在不像話,回來我非得說他不行——你快回家吧,天都要亮了。”

 

  衛衛沖他一笑,若無其事地裹緊外套,在老保安“路上小心點”的囑咐聲里,輕輕地捏住了兜里的移動硬盤。

 

  這一天還沒破曉,北苑龍韻城的監控記錄已經輾轉幾個人,到了費渡手上。

 

  “這是魏文川他們請客當天,龍韻城大樓里幾處重點位置的監控。”費渡打開一臺筆記本,眼皮也不擡地對圍著他的一圈警察說,“放心,我的人絕對神不知鬼不覺,不會打草驚蛇的。”

 

  陶然和肖海洋在駱聞舟家的客臥和書房里湊合了一宿,因為沒經驗,晚上屋門沒反鎖,各自被會開門的駱一鍋踩醒了好幾回。

 

  陶然感覺自己才剛睡沈,就被神秘的敲門聲驚醒了,他抹了一把自己憔悴的臉,強打精神問費渡:“剛才來給你送東西的人是誰?從什麽渠道拿到的監控,合法嗎?”

 

  “幾個朋友,我以前幫過他們一點小忙。”費渡點開一段視頻快進起來,隨口搪塞,過了一會,他想起了什麽,忍不住擡頭看了看駱聞舟。

 

  駱聞舟一直沒吭聲,叼著煙不點,只嘗著味道解饞,一直在盯著他,正好和費渡飄過來的目光撞了個“滿懷”。

 

  費渡頓了頓,把筆記本推給旁邊的肖海洋,摘下防輻射的平光眼鏡緩緩地擦了幾下:“好吧,我……我其實是效仿‘他們’——記得何忠義的媽媽王秀娟嗎?她當時差點從經貿大廈上跳下來,後來經貿的老板借機蹭熱度,為了表現企業社會責任感,不是還攙和了一個‘鄉村失獨老人基金會’嗎?那個基金日常運營是交給一個專門的民間公益機構的,除了王秀娟這樣的,還負責照顧各種因為惡性事件導致喪失生活來源的人——那個公益機構的實際出資人是我,股權是我找人代持的,和光耀基金的思路差不多。”

 

  駱聞舟輕聲問:“惡性事件?”

 

  “剛才送東西的年輕人,父母死於一個賭鬼的入室搶劫,監控記錄是個在龍韻城工作的女孩想辦法帶出來的,如果沒記錯,她不是本地人,應該是不堪繼父的侵害從家里逃出來的。”費渡說,“雖然這麽說有點銅臭氣,不過每個人都有可能遇到不公平的事,但當時如果背後有強大的物質支撐,無論落到什麽境地里,總不至於太狼狽——感謝費承宇的遺產。”

 

  駱聞舟忽然問:“王秀娟現在在做什麽?”

 

  “主要是治療,但沒回原籍,身體好的時候在一家家政保潔公司做鐘點清潔工,那家保潔公司和魏展鴻的總部大廈簽過長期服務協議。”費渡磕絆都不打一下地說出了這個早已經被眾人遺忘的女人的下落,“應該不會用到她,她年紀太大了,也不夠機靈,容易出危險,只是先讓她占個位置,有需要的時候我會找人頂她的崗位。”

 

  “失去親人,生活無依,也看不見希望,”駱聞舟緩緩地說,“我曾經問過你王秀娟這樣的人以後會怎麽樣——看來你把他們都變成了‘義務警察’的預備役。”

 

  如果沒有逼他坦白,他會用這些人做什麽?

 

  最後會和這些人一起走到哪去?

 

  駱聞舟只是稍微設想,就是一身冷汗,回過看來路,簡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過這條名叫“費渡”的鋼絲的。

 

  費渡避開他的視線,專心致誌地擦著眼鏡,不知上面是不是積了幾百年的灰,他擦起來沒完沒了。

 

  就在這時,肖海洋突然不長眼力勁兒地出聲:“等等,你們看,這個人是盧國盛嗎?”

 

  他這一嗓子敲碎了所有在空氣中浮動的心緒,強行把眾人的目光轉移到監控記錄上。

 

  肖海洋完全沒註意旁邊人說了什麽,激動地把屏幕轉過來——那是旋轉餐廳里,魏文川請客當天那家私房菜門口的監控。

 

  大約正午十二點前後,魏文川一邊接電話,一邊從餐廳里出來,站在門口等,片刻後,電梯打開,一個帽檐壓得很低的男人從里面出來,他雙手插在兜里,目光四下逡巡了一圈,冷淡地朝迎上來的魏文川點了個頭,伸手拍了一下少年的後背,跟他一起往餐廳里走去。

 

  那男人身材魁梧健壯,手上戴著手套,走路的姿勢和鐘鼓樓那天夜里拍到的盧國盛一模一樣。

 

  大概清楚周圍有攝像頭,即使知道龍韻城是誰的地盤,仍然謹慎地低著頭,鏡頭一直沒能拍到他的正臉。

 

  “沒正臉也不要緊,可以找技術人員對他的身高、體重、體態和習慣動作做個對比,也能作為這是盧國盛的證據。”肖海洋一激動,語速又快了起來,“魏文川在很早之前就和殺人兇手接觸過,還特意帶著兇手來認目標的臉,這回他們沒法抵賴,可以拘留了!”

 

  “等等,”駱聞舟按住他,“不急,這段先留著,等抓住活的盧國盛再說。抓一個魏文川不算完。”

 

  市局里有“眼睛”,一旦打草驚蛇,魏展鴻父子很可能會和鄭凱風一樣,成為一面擋箭牌,順藤摸瓜找到他們的窩點才是最關鍵的。

 

  肖海洋想起陶然包里粘的竊聽器,神色一凜,不吭聲了。

 

  “等著看他從哪離開的。”

 

  盧國盛跟著魏文川進去之後,不到五分鐘就出來了,果然是認了個臉就走,走時他趁往來的服務人員沒人註意,快步繞到後面的員工通道,不知從哪摸出一張卡,刷開通道門後離開了。

 

  員工通道與普通客用通道不一樣,開的是大樓後面的一個小門,複制監控記錄的女孩做事妥帖,沒有漏掉這個出口,三分鐘後,盧國盛出現在了後門的鏡頭範圍內,他把帽檐壓得更低,還戴上了口罩,幾乎是全副武裝。

 

  忽然,盧國盛擡頭朝攝像頭的方向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片刻,不知給誰打了個電話,拐角處的小路口,一輛原本已經冒頭的黑色轎車又倒退回了監控死角。

 

  盧國盛大步走過去,隨後鏡頭上車影一閃而過,只拍到是一輛普通的黑色別克商務車,沒有車牌。

 

  屏息凝神地盯著視頻的幾個人同時泄了口氣。

 

  駱聞舟把煙絲都咬出來了,陶然用力抹了把臉:“盧國盛這小子也太謹慎了。”

 

  “可以理解,”費渡依然沒擡頭,“躲躲藏藏十五年,是人多少都會有點謹慎過頭的被迫害妄想癥。”

 

  “問題是現在怎麽辦?”陶然皺著眉想了想,“快兩個月了,就算地毯式走訪當地人,找到目擊者的可能性也不大了。”

 

  駱聞舟皺著眉咬著煙絲,沈默了一會,他忽然問:“肖海洋,你看什麽呢?”

 

  “這鏡頭是高清的嗎?”肖海洋忽然指著屏幕一角,問,“這有個凸面反光鏡。”

 

  第121韋爾霍文斯基(三十一)

 

  黑色轎車當時所處的位置確實是監控死角,其實再往前走一點,就能拍到前面的車牌,盧國盛顯然註意到了這一點,車沒冒頭,他就立刻通知同夥退了回去,遮擋住了前車牌,這個處理非常及時——如果不是拐角處有一面凸面反光鏡。

 

  凸面反光鏡一般立在路口或者比較複雜的拐彎處,供司機觀察其他方位拐來的車輛和行人。

 

  拐角處的反光鏡大方向是對著路口的,也就是說,監控對準的正好是凸面鏡的大半個“後腦勺”,二者的方向基本一致,理論上,攝像頭拍不到鏡子里的東西,所以盧國盛把它忽略了。

 

  可惜智者千慮也有一失,一扇打開的玻璃窗剛好反射了半面凸面鏡,而且龍韻城建得財大氣粗,用的監控鏡頭剛好是造價最高的高清攝像頭。

 

  局部放大以後,能模模糊糊地分辨出車牌號的後三位數。

 

  肖海洋用力推了一下眼鏡,恨不能鉆進屏幕里:“3……36……前面是什麽看不見了,可能是‘3’,也可能是‘8’,等等,我再仔細分析一下記錄。”

 

  “不要緊,只要有蛛絲馬跡就行。”駱聞舟盯著截屏里的盧國盛看了一會,站起來拿起手機撥了個號。

 

  “餵,老邱,對,是我,我求你件事……前一陣子有個孫子刮了我對象的車,當時沒逮住那人,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這事……哎,人沒事,人不在車里,不然當時不就知道是誰了麽?其實是沒多大事,主要那車漆挺貴的,糊一下咱大半年工資都進去了……嗯,好,麻煩你給我查查,別跟別人說啊,為這點私事傳出去不好,畢竟也算違紀……是一輛黑別克,看著保養得挺好,十一月六號中午十二點前後,在北苑——北苑龍韻城附近,旁邊一個監控里拍到它一個一閃而過的車牌尾號,是‘336’,我感覺本地車的可能性比較大……行,謝謝啊,不好意思,兄弟替我擔著事兒了,回頭我多帶幾盒好煙給你。”

 

  他放下電話,就看見肖海洋在旁邊瞪著他,剛推上去的眼鏡又順著鼻梁滑了下來。

 

  “看什麽看,”駱聞舟伸手在他腦袋上推了一把,“凡事不求人,自己瞎折騰就是英雄了?咱國家就人口資源最豐富,你還不知道把握,蠢貨——等一會天亮,陶然和肖海洋先回市局,該幹什麽幹什麽,隨時等我信息,我去趟交警大隊,費渡你也是,等我的信兒,別擅自行動……行了別擦了,眼鏡片都讓你擦漏了。”

 

  “我在想一件事。”費渡忽然低聲說,“這麽多年來,盧國盛一直在逃,關於他的信息不多,當年也沒有做過關於這個人的心理側寫。所以我們一直先入為主,覺得他是個心狠手辣、膽大包天的人。”

 

  陶然:“嗯,不然呢?”

 

  “十四年前,盧國盛就曾經暴露在警方視野里——雖然後來不了了之。而這一次,他在殺了馮斌後,更是很無所謂地直接把夏曉楠給放了,還敢大喇喇地出現在公共場所,”費渡把一塵不染的眼鏡重新架在鼻梁上,“綜合以上,這個人給我的感覺是粗心、狂妄、目空一切,很可能伴有分裂和躁狂癥狀,雖然智商可能不低,但作案時會帶有一定的發泄色彩,任性,也很不冷靜,簡單來說就是有點瘋。我一直覺得,他能逍遙法外這麽長時間,是因為有人在保護他——盧國盛不應該是這樣的,他不應該這麽謹慎,也不該有這麽強的反偵察意識。”

 

  北苑龍韻城是魏展鴻的地盤,但魏展鴻事先還真不一定知道他寶貝兒子要幹什麽。老魏再壞,也是壞得有理有據、目標明確,而且知道規避風險,手段也相對隱蔽。為了學校里“權力爭鬥”買兇殺同學……實在太幼稚太不計後果了,大人捅不出這麽無聊的婁子,魏文川這回純粹是坑爹。

 

  盧國盛心里應該清楚這一點,所以顯然也沒把龍韻城當成自家地盤,他防備所有人,甚至那愚蠢幼稚的雇主。

 

  可矛盾的是,既然這麽不放心,他為什麽還在十一月六號那天親自露面?

 

  想看謀殺目標也好,想看雇主也好,盧國盛都實在沒必要親自露面——讓魏文川拍一段視頻、甚至直接把包間里的監控給他不行嗎?

 

  “什麽意思?”肖海洋飛快地問,“你說這人可能不是盧國盛嗎?不對,不單是肢體語言和案發地鐘鼓樓拍到的一模一樣,還有他看攝像頭時露出來的那雙一大一小的斜眼,那麽有特點的一雙眼睛,不容易認錯的。”

 

  “不……我的意思是,我之前有點誤解,他那天可能不是去看馮斌的。那個包間里還有什麽人?我需要一份名單,”費渡頓了頓,“尤其是女孩子。”

 

  “為什麽是女孩子?”

 

  費渡緩緩地擡起眼:“我想知道他不殺夏曉楠,是不是和移情作用有關。”

 

  “陶然回市局以後想辦法旁敲側擊地問問,”駱聞舟飛快地說,“不過現在第一要務還是找到盧國盛的藏身之處,只要抓住他,想怎麽觀察怎麽觀察,想怎麽審就怎麽審——這事夜長夢多,必須速戰速決,大家聽好了,第一註意速度,第二註意保密,第三註意自己的安全,第四註意通訊設備,不能肯定自己有沒有被竊聽的情況下,說話都走點心——肖海洋同誌,也麻煩你也把‘口頭機關槍’的神通收一收,別什麽話都往外噴。”

 

  肖海洋沒聽出駱聞舟是在損他口不擇言,聞言還心平氣和地為自己做出辯解:“駱隊,我雖然體能測試是擦邊過的,但還沒有智障。”

 

  駱聞舟無力地吐出一口氣,擺擺手:“對,我是智障——走!”

 

  再大的房間,四個大老爺們兒湊在一起,也會顯得十分擁擠,可是轉眼人都走光了,屋里又瞬間安靜下來。

 

  費渡從早晨一睜眼,整個人就是緊繃的,忙到這會,天還沒亮。屋里亂糟糟的,頭天晚上吃完的火鍋都還沒來得及刷,跟一堆盤子碗一起隨意泡在了洗碗池里,費渡推開窗戶通風,想稍微收拾一下,不知道從哪下手,只好故技重施,打電話叫人來。

 

  這個節骨眼上,實在不便叫外人來,費渡只好叫了個“自己人”。

 

  那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姓桑,面相上看不出身世淒苦,她原籍在D市,丈夫早亡,含辛茹苦地拉扯兒子長大成人、娶妻生子,有了下一代人,方才高高興興地住進新居,打算以後含飴弄孫。

 

  可是普通人的幸福就是這麽脆弱,她住的正好是魏展鴻那個倒黴競爭對手的小區,出事的時候,桑老太正推著嬰兒車在樓下散步,不到一歲大的小孫子被突然闖進來的殺人狂舉起來活活摔死了,兒媳婦無人可恨,只能把怨氣記在老太太頭上,帶著怨氣離婚走了,兒子受不了刺激,酒後駕車撞上了路邊防護欄,也沒了,那代表幸福的新居價值幾乎腰斬,當年的購房貸款卻一點折扣都不打,巨額的房貸都落在了一個滿頭白發的孤寡老人身上,銀行怕她還到一半死了,還要要求縮短貸款期限。

 

  費渡:“我這里的事不急,就需要隨便打掃一下,有別的事你就先忙,忙完再說,到時候打車過來,我給你車費,不要去擠公交。”

 

  “費總難得有用得著我的事。”電話里傳來溫柔的女聲,隨後桑老太囁嚅了一下,又說,“今天早晨,衛衛有東西要傳給你,經了我的手……我知道我不該多嘴打聽,可……桑姨就問一句,是不是快要抓住壞人了?”

 

  費渡面朝打開的窗戶,望向遙遠的地平線,清冽的空氣從外面湧進來,灌進他的肺。

 

  “是啊。”費渡輕輕地說,“這次說不定很近了。”

 

  桑老太突然哽咽起來:“好……好,好,需要我幹什麽,費總讓人給我送個信,你不要親自來,省得牽連到你,我……我這把年紀了,什麽也不怕,背上炸藥去跟他們同歸於盡都不要緊……”

 

  “不會的,”費渡垂下眼,“我們沒到這一步。”

 

  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到這一步了。

 

  這時,大門突然從外面打開,駱聞舟不知想起了什麽,又裹著一身寒意去而複返,招呼都沒打,先鉆進了廚房,把酒櫃鎖上了——養貓的人要時刻註意把吃剩的食物放進冰箱,養費總的人要時刻註意鎖住酒櫃。

 

  費渡:“……”

 

  真夠可以的。

 

  駱聞舟收好鑰匙,看了費渡一眼,突然一言不發地走過來,一把抱住他,狠狠地把人壓在懷里,聞到費渡身上有自家沐浴液的味道,他才仿佛一顆心砸回心窩里,重重地松了口氣。

 

  費渡呆了呆,遲疑片刻,才緩緩擡起胳膊,放在他的後背上:“我……”

 

  駱聞舟一擡手打住他的話音:“你是我的人,你就算喘氣,都跟我有關系,撇不清的,記住了。”

 

  費渡:“……”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一陣風似的跑了。

 

  一個小時後,市局里開始新一輪的較量,涉事學生家長和律師們七嘴八舌地擺事實講道理,從警方的證據質疑到程序,恨不能將“誹謗”倆字落成釘子,噴在警察臉上,就差在市局門口立一塊“千古奇冤、暴力執法”的牌子了。

 

  其中一個家長也不知是有什麽背景,竟然還輾轉找到了陸局的電話,當場告起狀來。

 

  陸局當然不可能周末在市局加班,被煩得受不了,只好又打電話找駱聞舟。

 

  駱聞舟摸出手機看了一眼,隨即關上鈴聲和震動,無視了領導的來電。

 

  “你描述的車型雖然常見,但是把時間地點、車牌尾號,還有什麽本地車、保養得不錯之類的條件都加上,差不多全部符合的就只有一輛。”交警大隊的老邱沒註意到駱聞舟的小動作,給他看了當天路網拍到的監控截圖,“你看看,是這個嗎?”

 

  駱聞舟湊過去看了一眼,隱約在副駕駛上坐著一個戴帽子和口罩、全副武裝的男人,當即不由得精神一震:“對,它後來去哪了。”

 

  老邱點開一張地圖,在上面某個地點畫了個圈:“在這個區域附近。”

 

  “不會是這里。”費渡到了指定地點,只探頭看了一眼,人都沒下車就得出了結論。

 

  此時已經臨近中午,駱聞舟把費渡接出來,一起去了老邱幫他追蹤到的地址。

 

  那幾乎是一處地標性建築,外觀上看是個非常奇特的幾何體造型,航拍照出來像個蜂窩,因此又叫“蜂巢”。

 

  “蜂巢”打的是“高端消費”的牌子,里面有各種娛樂設施和奢侈品店鋪,還有大型餐飲會所,後面是一個高爾夫練習場,高高的防護網豎著,畫著小球的旗子迎風招展。

 

  “太招搖了,”費渡搖搖頭,“這些年高端消費場所已經嚴查過好幾輪了,整個行業萎縮得厲害,他們把通緝犯養在這麽樹大招風的地方,是不要命了麽?”

 

  “也許是燈下黑呢?”駱聞舟拉下車窗,示意他去看練習場門口,一水的黑色轎車停在那,“練習場提供接送服務,用的車和那天去龍韻城接盧國盛的一模一樣。”

 

  他說著,從兜里摸出一個小望遠鏡,打開老邱給他的視頻截圖。

 

  “車牌號‘燕X53336’的那輛應該就是。”駱聞舟把望遠鏡遞給費渡,“東邊角落里那輛——想辦法先接觸這些接送服務的司機。”

 

  費渡還沒回答,駱聞舟手機又響了。

 

  “陶然。”駱聞舟看了一眼,按滅了屏幕,沒接。

 

  費渡:“怎麽不接?”

 

  “老陸讓他找我的,”駱聞舟說,“說好了‘等我信息’,陶然沒事不會隨便給我打電話,我手機上有十幾個老陸的未接來電,估計他是找不著我,找陶然去了。”

 

  費渡沈默片刻:“你懷疑陸局?”

 

  駱聞舟頓了頓,卻沒有正面回答:“陸局工作的年限比你歲數都大,當年和我師父是過命的交情,身上的傷疤數都數不清楚,不知道有多少監獄里的無期犯和死刑犯做夢都想除掉他。我剛到市局的時候,親自參與過一次抓捕行動——有個剛放出來的搶劫犯半夜提著砍刀去他家報仇,幸虧當年有線人提前通風報訊……”

 

  “說到線人,”駱聞舟苦笑了一下,“我們手頭的線人,小部分是有特殊原因,大部分還都是為了獎金,出於特殊原因和特殊情懷加入這一行的,往往幹不長,反倒是為了錢的能相對長久,這些人里有嗜賭的,有酒鬼,有吸毒的,還有背著高利貸的,都是可憐人,但有時候你又必須提防他們——顧釗當年栽在‘羅浮宮’,我懷疑很可能就是栽在了他自己的線人手里……錢這玩意,說起來低級得很,可它就是無孔不入,把你對別人的信任破壞殆盡。”

 

  費渡不置可否,而且在五分鐘後就讓他感覺到了資本的力量。

 

  蜂巢的高爾夫練習場突然接到了一打接送單子,據說是個外地來的暴發戶擺闊請客,客人要求蠻橫無理,一定要需要預約的接送服務馬上去接人,偏偏暴發戶不知傍上了何方神聖,借來了一張蜂巢的白金卡。

 

  超級VIP客戶得罪不起,高爾夫練習場門口的黑色轎車被迫傾巢而出。

 

  駱聞舟:“……”

 

  “走,先去吃飯。”費渡踩下油門,把車開向蜂巢的會所方向,露出一點似有似無的笑意,“跟了我這麽久,都沒請你吃過一頓好的。”

 

  第122韋爾霍文斯基(三十二)

 

  後座的男人足有小兩百斤,一屁股占了一整排,操著不知哪里的口音,南腔北調地跟人打電狂侃。

 

  有人平時說話聲音不大,一打電話就嚷嚷,總是疑心手機信號不能把他的話及時送出去。那胖子氣息充足,嗓門嘹亮,幾乎要把車頂掀飛出去,好不容易等他咆哮完,司機已經有些耳鳴了,忍不住從後視鏡里看了胖子客人一眼,剛好和對方目光對上。

 

  司機連忙送上個有些職業化的微笑:“先生做什麽生意的?”

 

  “以前在老家開礦,這兩年生意不好做,也關了,倒是有幾個兄弟叫我到這邊來搞點別的。”胖子有些不舒服地在車座上挪了挪,普通話說得有點咬舌頭,“你這車也不行啊,下回能開個好點的嗎?以前我們上那個哪……就那個好多大胡子那國家,人家酒店來的車都是勞特萊斯——坐你這個,我都伸不開腿。”

 

  司機假裝沒聽懂他的抱怨,訕笑了一聲:“車都一樣,公司統一配的。”

 

  “哦,公司的車,”男人撇了撇嘴,“跟我們那不一樣,我們那幹你們這種的,都是自己的車掛在公司,公司有事就跑公司的活,平時就拉私活,盈虧自負,按月交點保險,磕了碰了的,都是自己負責。”

 

  司機客氣地笑了笑,沒搭腔。

 

  後座的客人卻看不懂人臉色似的,仍然不依不饒地探頭追問:“那你們開車在外面,刮了蹭了算誰的?賠錢不?”

 

  司機惜字如金地回答:“公司負擔。”

 

  後座的土大款一拍大腿,用力往後一靠,座椅發出一聲不堪重荷地“嘎吱”聲:“那還不玩命造嗎?這要是我,碰上個坡坡坎坎的,我才不繞,就直接上,管它爆胎不爆胎,平時沒事自己開出去拉私活,就說有客人預約唄,油錢都有地方報銷,純賺!”

 

  司機聽了這番厥詞,好好領略了一下國產土大款的素質,終於忍不住笑了一下:“公司也是有管理制度的,我們出來基本都是開固定的車,定期會集中保養,要是油費和保養費太高,一眼就看出來了,也得問責。”

 

  後座的男人“哦”了一聲,大概也不是誠心想知道接駁車的管理制度,很快又健談地東拉西扯起了別的,隔空將燕城的城市規劃指點江山了一通,正說到慷慨激昂處,突然,他一捂肚子:“壞了,師傅,離練習場還有多遠?”

 

  “十五分鐘左右吧。”

 

  胖子客人倒抽了一口涼氣,原地左搖右晃片刻,好像懷胎十月的肚子中像是養了青蛙,“咕呱”亂叫一通,接著,漏了一點一言難盡的“氣”出來。那胖子一邊“哎喲”,一邊焦躁地東張西望:“不行,忍不住了,我這是吃什麽了……你趕緊給我路邊停車。”

 

  客人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麽,司機卻已經聞出了他的腸胃內容,額角跳了兩下,他憋著氣說:“先生,這是高架橋。”

 

  客人用打電話的嗓門吼了起來:“我知道是橋,可是你得想辦法讓我下去!”

 

  他不光嘴里說著話,肚子也跟著嘰里咕嚕地應和,司機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忍無可忍,找了個地方強行掉頭下橋,才剛把車停在路邊,後座的胖子就好像一枚快要爆炸的生化武器,迫不及待地彈了出去。

 

  新鮮空氣從打開的車門里沖進來,司機覺得肺要憋炸了,緊跟著也下了車,在路邊點了根煙,大開著門窗洗滌車內空氣。

 

  直到他一根煙抽完,那倒黴的客人還沒回來,司機已經覺得有點冷了,正要轉身回到車里,突然,有人從身後拍了他的肩。

 

  司機還沒來得及回頭,後頸猝不及防地遭到重擊,他眼前一黑,接著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等他的意識回籠,就發現自己被人蒙上了眼,他還沒完全清醒,一聲淒厲無比的慘叫先沒遮沒攔地將他一雙耳朵紮了個對穿。那司機激靈一下,感覺全身四肢都被綁得結結實實,嘴也被貼住了,忍不住掙動起來。

 

  這時,有人在他後腰上踩了一腳:“老實點!”

 

  司機倒抽了一口涼氣,那人不知是不是練過,一腳揣在他腰窩上,疼得他整個人麻了半邊,他的臉蹭過冰冷的地面,不知自己此時在什麽地方,鼻尖輕輕地抽動了一下,問道周圍難以忽視的血腥氣,後背浸出一層冷汗。

 

  然而很快,這司機就從最初的慌張中冷靜下來後,他努力把自己蜷成一團,調節著自己的呼吸——他知道自己身上有定位芯片,他是兩三年的“老員工”了,公司不可能直接放棄他……

 

  他每天迎來送往,知道得也太多了。

 

  這時,他聽見另一個男人的聲音,那聲音非常好聽,還帶著點漫不經心的懶洋洋,又好像含著笑意,不慌不忙地吩咐:“這人只是個小嘍啰,打死他也沒用,別打了——再看看他身上有沒有別的夾帶。”

 

  “工作服內袋里有一個,左腳鞋底有一個,手機和對講機里各有一個,腰帶扣里還有一個,雖然一路過來開了屏蔽器,不過為了保險起見,也都清理了。”這聲音熟悉,是那個偽裝成客人的胖子!

 

  這一次,他嘴里一點口音也聽不出來了,完全就是燕城本地人!

 

  幾個藏著的追蹤器無一幸免,司機的心往下沈了沈。

 

  有人粗暴地撕走了他嘴上貼的膠帶,那胖子問:“116號,你今天開的這輛車在北苑拉了個人,你說你們是專人負責專車,所以那天的司機也應該是你了?”

 

  “十……十一月?”司機結巴了一下,訕笑著說,“這都快兩個月了,這……這誰還能記住啊?大哥,我看這里面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一只手輕巧地勾走了他襯衣上的工牌,那個很好聽的聲音念出了他的名字:“孫新。”

 

  “哎,是、是我。”司機奮力地循著聲音擡起頭,露出討好的微笑,“您吩咐。”

 

  “我知道你老婆在蜂巢的練習場當球童,長得也不錯,我們跟她無冤無仇,不打算把人家小姑娘怎麽樣,可是你得配合。”

 

  “試試,我配合,什麽都配合!”

 

  “116號中午,你開著今天這輛車,去了北苑的龍韻城,接一個人。那個人四十來歲,男的,藏頭露尾,還戴著手套,長著一雙斜眼――

 

  “呃,這……”司機心里飛快地轉著各種念頭,嘴上卻把聲音拖得很長,顯得有些反應遲鈍,“我、我得好好想想,斜眼……”

 

  對方卻不吃他這套,就聽那很好聽的聲音說:“我看這人不太老實,卸他一條胳膊。”

 

  “等……”

 

  司機剛吐出一個字,後面陡然變調成了慘叫,他整條臂膀被人幹脆利落地卸了下來,疼得差點直接暈過去,而這還不算,另一條臂膀又立刻被扣住。

 

  “等……等……”

 

  “等等,”方才那一句話致命的人說,“老陸,誰讓你真卸了?”

 

  司機渾身冷汗,不由自主地打著擺子,艱難地伏在地上喘息,感覺自己快失禁了,就聽那人繼續慢條斯理地說:“卸了還能安,費事,我看,另一條胳膊就給我直接剁下來算了,省得他不知道害怕。”

 

  “那是我們公司的一個員工!”司機無法忍受地大聲喊了出來。

 

  四周安靜了下來,連方才一直如影隨形的慘叫聲都沒了。

 

  “那是……那是我們公司的,他說他去龍韻城有事,問、問我方不方便送他一趟。”司機用力吞咽著唾沫,眼睛在綁帶下面不住地亂轉。

 

  胖子的手還按在他肩頭,砍刀的刀尖抵著他的下巴:“你們公司的員工?叫什麽名字,幹什麽的?”

 

  “叫盧林,”司機顫聲說,“是電、電工……你們找他幹什麽?是……是和他有什麽仇嗎?”

 

  這些人做事的風格太野蠻,不像警察。

 

  只要不是警察,一切都好說。

 

  脫臼的肩膀疼得死去活來,司機的心卻微微放了下來。

 

  他知道自己平時接觸的那些人里有危險人物,不巧有幾個仇家很正常,可能是出門時不註意,在哪被仇家盯上了。遇到這種事,上面對他們的要求就是“嘴嚴”,如果實在是危及性命,隱瞞不下去,那麽是誰惹的事,就把誰供出來,但不要說多余的話。

 

  那個一句話要砍他胳膊的人好似微微俯下身,耳語似的說:“盧林——你知道他的真名叫盧國盛嗎?以前手上沾過人命官司,還不止一起,你和這種人混在一起?”

 

  “不、不知道,幾位大哥……不、老板,不管他以前幹過什麽,這事都跟我沒關系啊,我們就、就是普通同事,我連他老家在哪都不知道,怎麽會知道他以前是幹什麽的?”冰冷的小刀緩緩地順著他的脖頸擦過,貼著他的臉逡巡而過,司機感覺到鼻梁發癢,知道是刀鋒太過鋒利,刮掉了他的碎發和眉毛,他一動也不敢動,“我有……有他的電話,要、要不然我可以幫你們把他約出來,別、別殺我……”

 

  “你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這時,另一個聲音插話進來,好像是最開始踢了他一腳的那個人,“那他知道你的真是身份嗎?”

 

  司機先是一楞,隨後整個人僵住了。

 

  “你的證件上說你叫‘孫新’,其實是假名和假證,你真名叫孫家興,G省人,以前因為詐騙留過案底,家里有個老娘,還有老婆孩子,一家老小都以為你在燕城辛辛苦苦地賺錢打拼,不知道你幹的是這個營生,也不知道你還在外面找了個二十出頭的小女孩當駢頭,還跟人說她才是你老婆,對吧?”

 

  這回,司機的臉色終於全變了,慘白的嘴唇不住地哆嗦著,他耳邊響起一聲指響。冰冷的手機湊了過來,里面傳來猶猶豫豫的童聲:“爸爸?”

 

  聽見這個聲音,司機瘋狂地掙紮起來,一只手卻隔著塊手帕堵住了他的嘴。

 

  聽筒中,孩子的喘氣聲分毫畢現,仿佛還有個女人帶著口音叫“家興”。

 

  那孩子又說:“爸爸怎麽都不說話?我想爸爸……”

 

  手機陡然被拿開,那個一直慢聲細語的人對著什麽人吩咐了一聲:“小孩皮嫩,先給他放點血試試。”

 

  司機終於見棺材落了淚,把蒙在他眼睛上的布條都打濕了,鉗制著他的手不知不覺松了,他一邊“嗚嗚”地哭,一邊肉蟲似的爬向聲音來源,頭頂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什麽東西上,他也渾不在意,循著聲音蹭到了那個領頭人的褲腳下,以頭搶地:“別……別……”

 

  一只軟底的皮鞋輕輕撥開他的頭,踩著他的臉在地上撚了撚:“孫先生,‘別’什麽?聽說寶貝兒身體不太好,是‘先心’吧?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聽我的吧,這孩子也養不大,趁早放棄了,放他早點去重新投胎,也是功德一件。”

 

  孫家興絕望地貼著地板——最開始,他是為了給孩子治病,想多賺點錢,才被人忽悠著走了邪路。

 

  可惜運氣不好,錢沒賺到,窩點先被警察端了,一切都好像是雪上加霜,如果他鋃鐺入獄,即便關押時間不長,出來以後也再難找到像樣的工作,而孩子馬上要做手術,救命的錢卻無論如何也攢不夠,誰知就在這時候,有人通過律師告訴他,往他家里送了一筆錢,只要他出獄以後能去給他們幹一份需要嘴嚴的活,會給他新的身份,以後誰也不會知道他有案底。

 

  他明知道天上不會掉餡餅,那些人必定不懷好意,可是家人的安全都在對方手里掌握著,他不敢有任何不忠,明知道自己在鋌而走險,弄不好哪天就被牽扯進去。

 

  他甚至為了掩人耳目,找了個假老婆做擋箭牌,這樣即使被牽連,也牽連不到他真正的親人身上……對方曾經信誓旦旦地和他保證過,他的假身份做得天衣無縫,除非是警察的人一定要查,否則沒人能看出破綻。

 

  可為什麽……為什麽……

 

  “我說,我什麽都說——他……盧林……盧國盛,提前一天和我約了車,說是要去龍韻城見客戶。他們這些人要去什麽地方,本來應該跟公司提前報備的,由公司安排接送,可他……他沒經過上面,是私下聯系我的。”

 

  “他私下里用你的車?”

 

  “對,他名義上確實是公司的‘電工’,有員工卡,對外都這麽叫,每次出門都要先到‘蜂巢’,想用車要申請,回來也還要再經由蜂巢……這樣萬一在外面被什麽人盯上,或者惹了麻煩有人追過來,也最多到蜂巢這一步,不會被人查到他住的地方……往來得多了,我跟他比較投緣,漸漸有了點交情,他經常會求我私下里開車帶他出去……放、放風什麽的。”

 

  也就是說,蜂巢是一道“防火墻”。

 

  當年的“羅浮宮”,很可能是“他們”豢養通緝犯的窩點之一,但是中間出了紕漏,差點被顧釗順藤摸瓜地查出來,後來“他們”可能長了記性,利用和“羅浮宮”定位非常類似的“蜂巢”做幌子,如果再有人追查,一時半會也只能查到這一層,一旦有風吹草動,足夠讓他們轉移了!

 

  “盧國盛住在什麽地方?”

 

  “我不知道,”司機察覺到問話的人似乎不滿意這個回答,擡腿要走,連滾帶爬地用身體攔了過去,絕望地說,“我真不知道,這是機密,我們不敢隨便打聽的,求求你,別碰我老婆孩子……”

 

  駱聞舟和費渡在漆黑冰冷的地下室里交換了一個眼神,費渡伸手拍了拍那胖子肩膀,和他一前一後地走出去。

 

  “幸虧沒有貿然闖進‘蜂巢’里,”駱聞舟吐出一口濁氣,審問的地方在費渡那個充滿驚悚氣息的地下室里,里面的空氣都是壓抑的,他頓了頓,又說,“這回我違規不止一條,要是還抓不著人,恐怕就不是一兩篇檢查能混過去的了,到時候真幹不下去,弄不好要靠賣身為生,大爺,你看我這姿色還行嗎?”

 

  費渡十分配合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目光像大型貓科動物的舌頭,一層倒刺就把他身上的衣服舔成了蒜皮。駱聞舟有點受不了,擡手擋住了他的目光:“哎,還沒賣呢,你註意素質。”

 

  費渡笑了一聲,正想說什麽,手機突然響了,他接起來,才聽了兩句,臉色就是一變。

 

  “費總,蜂巢這邊管理太嚴了,隨時要掌握司機動向,你們抓的人身上追蹤器突然失聯,他們好像已經察覺到了。”

 

  費渡沈聲說:“知道了,註意安全,你們先離開。”

 

  午後,市局比菜市場還熱鬧。

 

  陸局本來就沒剩幾根的頭發越發稀缺,把陶然拎到了辦公室,拍著桌子沖他吼:“你們一個個的無組織無紀律的,陶然你說實話……駱聞舟那小子到底幹什麽去了,為什麽不接電話?”

 

  陶然頂著一腦袋書房窄床翻滾出來的鳥窩頭,一臉無辜的茫然:“不知道啊,他也不接我電話。”

 

  “鋪了這麽大的一個爛攤子,說失聯就失聯……”陸局話還沒說完,就聽見外面傳來連哭帶喊的尖叫。

 

  “憑什麽扣著我兒子?誰給你們的權利?我告你們侵犯公民人身權利!”

 

  “我女兒到底怎麽了,現在有說法嗎?我說,就算那個女孩被怎麽樣了,那也是男生的事吧,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你們領導呢?我要找你們領導說話,你算什麽東西,知道我是誰嗎……”

 

  陸局深吸一口氣,狠狠地瞪了陶然一眼,邁開腿大步走出去,一腳踹開臨時騰出來給家長們吵鬧的小會議室門,重重地在門板上拍了一下:“這是公安局,把你們叫過來是接受調查的,吵什麽!”

 

  會議室里一靜。

 

  方才吼聲最高的男人神色一緩,覷著陸局的肢體語言和神色,大致能推斷出他的身份,當即客氣了些:“您就是……”

 

  陸有良掃了他一眼,聽出這就是大吼“你是什麽東西的”那位,當即直接無視了他,回手一抓陶然肩膀,像抓小雞似的把他扔到了一幫虎視眈眈的家長中:“這是我們刑偵大隊的副隊,他是負責人,有問題你們找他反應,誰再撒潑,一概按危害公共安全處理!”

 

  陶然:“……”

 

  就在這時,會議室角落里萬年落灰的監控突然輕輕地轉動了一下,對著滿室七嘴八舌的人掃了一圈,最後落在了角落里的魏展鴻身上。

 

  魏展鴻兜里的手機輕輕震動了一下,他不動聲色地摸出來看了一眼,臉色微變,飛快地按了幾個鍵回了過去——

 

  第123韋爾霍文斯基(三十三)

 

  費渡站在地下室狹窄的樓梯間里,這地方讓他不太愉快,但尚在忍受範圍內,因此並沒有聲張,只是皺眉思量片刻:“剛才那個司機說,盧國盛經常私下里坐他的車,那麽之前去龍韻城,也是私自行動了?他們這些小人物,雖然身上都有追蹤器,但平時並不會被管得那麽嚴,畢竟真正走投無路的是他們,是他們求‘組織’收留——可為什麽今天他才稍微耽擱了一會,對方反應這麽大?‘那些人’知道我們在追蹤盧國盛了嗎?”

 

  駱聞舟沈默良久,心里開始發沈,懷疑這一次他們恐怕又要收到一具死無對證的屍體。

 

  這時,他手機響了一聲,收到了一條來自肖海洋的信息——

 

  肖海洋坐在市局會議室的角落里,美其名曰“警方接待人員”,其實是個三句話不離“我們有規定”的“複讀機”,好話歹話一概不聽,把一幫憤怒的家長氣得臉紅脖子粗,要不是顧忌這里是市局,早就動手襲警了。

 

  然而小眼鏡真正的任務其實只有一個,就是盯緊魏展鴻。

 

  就在魏展鴻拿出手機後、神色突變的一瞬間,肖海洋已經本能地感覺到不好,他來不及細想,當機立斷把手伸進桌子里,打開了一個微型的信號屏蔽器。

 

  魏展鴻按下“發送”的一瞬間,手機信號突然被切斷了,信息不當不正地卡在中間,焦躁地轉了會圈,顯示發送失敗。

  魏展鴻沈下臉,下意識地往周圍看了一眼,然而四下並無異狀,只有不耐煩的家長們圍著個左支右

絀的年輕負責人——哦,墻角還有個四眼小警察——魏展鴻看了肖海洋一眼,沒拿他當回事。

 

  小眼鏡就跟穿錯了大人衣服跑來打醬油的小朋友,整個人還透著一股笨拙的學生氣,三腳踹不出一個屁,就知道拘謹地抱著個筆記本往旁邊一坐。

 

  魏展鴻感覺自己是疑心病過頭了,建築物里信號不好是常有的事。他深吸了口氣,定了定神,不動聲色地往會議室門口走去。

 

  門口一個值班員見狀連忙攔住了他:“先生您是要去哪,我們可以幫……”

 

  “我就去趟衛生間,”魏展鴻皮笑肉不笑地打斷他,“怎麽,怕我跑了?兒子在你們這扣著,我還能上哪去?還是說我們進了這里,連去廁所都得有人跟著?那我建議你們不如直接拿手銬逮捕我們。”

 

  他最後一句話的聲調刻意提了起來,周圍好幾個家長聽見,頓時更搓火了。

 

  趁著值班員一楞,魏展鴻收了皮笑肉不笑的臉,冷冷地睨了他一眼,大步走向樓道另一頭的衛生間。

 

  市局的樓道細而窄,窗戶也開得很不局氣,看著就憋屈,魏展鴻總覺得封閉的門窗把光和信號一起擋在了外面。他面色凝重,拿著手機一路走到了衛生間里,四處晃了一圈,直到靠近窗口,手機里才總算有了一格隱約的信號。

 

  魏展鴻連忙貼近窗邊,正要試著重新發送,突然,他眼角余光瞥見窗戶上好像映出了一團黑影,魏展鴻吃了一驚,猛地扭過頭去,誰知另一側的頸部卻被人重重一記手刀打了個正著——

 

  剛把鐵垃圾桶舉過頭頂的肖海洋:“……”

 

  一記手刀砍暈了魏展鴻的郎喬:“……”

 

  郎喬先反應過來,瞪起本來就大的牛眼,壓低聲音問:“肖海洋,你這是要幹什麽?”

 

  信號屏蔽器是駱聞舟臨走的時候丟給他的小玩意之一,肖海洋當時打開只是下意識行為,後來眼看魏展鴻急急忙忙地離開會議室,專門往沒人的地方鉆,才確定他可能確實要和同夥聯系。

 

  駱聞舟和費渡都不在,陶然被纏住了,肖海洋孤助無緣,心里一急,又不計後果了——眼見他好像找到了信號,肖海洋隨手抄起一個鐵皮的小垃圾桶,就要把魏展鴻當場打暈。

 

  誰知他還沒醞釀好擊打位置與合適的力道,郎喬就不知從哪冒出來,一下撂倒了魏展鴻。

 

  “你這是要幹什麽?”肖海洋脫口反問,“這是男廁所!”

 

  郎喬:“……”

 

  郎喬剛應陶然的要求,和魏文川他們班的幾個學生打聽出了去參加魏文川生日會的都有誰,打算去找陶然匯報,正好看見肖海洋走進衛生間。

 

  肖海洋的肢體動作太緊繃了,氣勢洶洶的,好像是打算去找誰尋仇的,郎喬實在覺得奇怪,忍不住冒著長針眼的風險,在經過的時候往里瞥了一眼,就瞥見了他舉起垃圾桶要給人開瓢的一幕。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又一起低頭望向暈倒的魏展鴻。

 

  郎喬嘀咕:“這不是那小混蛋的家長麽?”

 

  肖海洋沒顧上理她,連忙趁著鎖屏前搶先拿起了魏展鴻的手機。

 

  見上面有一條無備註號碼的信息:“少爺生日會里有鬼,時間地點?”

 

  魏展鴻千鈞一發間沒能發送成功的信息是:“‘11.6’,龍韻城。”

 

  肖海洋一瞬間心思急轉,大腦幾乎要過載——

 

  根據魏展鴻的回答來推斷,“少爺”指代的應該就是魏文川,但“有鬼”又是什麽意思?

 

  這個“鬼”說的是盧國盛嗎?

 

  如果是的話,那這個語氣,這麽看怎麽像……盧國盛和魏文川在龍韻城私下見面的事,魏展鴻他們根本不知道!

 

  對了,他想,這說得通。

 

  盧國盛那天註意掩蓋行蹤,還叫同夥躲閃監控,根本不是怕警察——龍韻城的監控又不是天網設備,那是魏展鴻的地盤,魏展鴻怎麽可能會老老實實地把監控記錄交給警方?恐怕是第一時間抹掉的可能性最大。

 

  如果是怕警察,他大可以聯系魏展鴻善後。所以盧國盛很可能是出於某種原因,私自出來見某個人,不希望組織知道,還找了同夥接應,同夥的車魏展鴻應該是認得的,雖然姓魏的不至於沒事去翻看監控玩,但他還是謹慎起見,沒留下車牌。

 

  什麽“反偵察”——鬧了半天是他們幾個自作多情。

 

  可是……

 

  十一月初到現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些人一直沒註意到盧國盛私下接觸過魏文川,為什麽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知道了?

 

  肖海洋下意識地咬住嘴唇,一副鐵齒銅牙把嘴唇咬出了血。

 

  通緝犯盧國盛的照片和身份沒有對外公布過,警方只在剛開始調查馮斌案的時候,給和馮斌一起離家出走的幾個孩子看過照片。

 

  而王瀟、張逸凡他們那幾個孩子,除了受害人馮斌以外,都沒有資格得到魏文川的邀請,那天也都不在龍韻城。而案發前去過龍韻城的,現在基本都在市局等候訊問,這回警方的重點是校園霸淩,並沒有和他們打聽過盧國盛這個人。

 

  也就是說,除非當事人魏文川滿世界嚷嚷自己認識一個罪大惡極的通緝犯,還買兇殺了同學——否則,恐怕只有王瀟一個人,能機緣巧合地把那天的生日會和馮斌的謀殺案聯系在一起。

 

  這一條關鍵信息頭天傍晚才被費渡和肖海洋誤打誤撞地問出來,從昨天到現在,如果沒有誰不小心被竊聽、不小心泄密,那應該就只有他們四個人知道。

 

  到底哪里出了紕漏?

 

  對方已經什麽都知道了嗎?那麽他們會不會把盧國盛的屍體當成壁虎的尾巴拋出來,再一次斷臂求生,讓他們死無對證?

 

  肖海洋一時心亂如麻,越緊張越捋不清頭緒。

 

  就在這時,郎喬探頭看了一眼那手機頁面:“生日會?魏文川的生日會嗎?原來是在這里開的。”

 

  肖海洋詫異地回頭看了她一眼。

 

  “陶然剛才讓我去對付那幫問題青少年,順口問問他們,都誰去過魏文川的生日會。”郎喬說,“剛問完,正打算告訴他呢。”

 

  肖海洋楞了楞,片刻後,他想到了什麽,瞳孔驟縮:“你在哪問的,怎麽問的?”

 

  “審訊室,就203那間,”郎喬說,“就……結束問話的時候跟每個人都隨口提了一句——陶副也沒告訴我問這個幹嘛。”

 

  “每個人你都問了?”肖海洋急迫地問,“你提到時間地點了嗎?回答你的學生有人提到過嗎?”

 

  “除了魏文川都問過了,”郎喬對著手機屏幕上的信息內容一揚下巴,“時間地點沒有人提,我也是剛在你這看見的――到底怎麽回事?”

 

  肖海洋抽了口氣,原來紕漏在這里!

 

  如果是他們四個人中的誰泄密,或者更絕對一點——有人頭天晚上跟著他和費渡去了王瀟家,從王瀟嘴里得知了這條信息,那麽時間地點,以及盧國盛出現過的事實是顯而易見的,不必臨時詢問魏展鴻!

 

  所以這是郎喬不過腦子的問話引起了懷疑,有人竊聽了她的問訊過程!

 

  肖海洋的心在狂跳,腦子空白了三秒,隨後,他狠狠一咬舌尖,回過神來——不,沒到慌張的地步,對方只是聽到郎喬反複問一個不相幹的生日會,起了疑心,不見得真的知道盧國盛和魏文川私下里接觸過的事,“有鬼”這個字眼可能泛指“出了紕漏”“有異常情況”。

 

  他心里對著自己連念了三遍“冷靜”,然後捧起魏展鴻的手機,小心翼翼地刪掉了“龍韻城”三個字,猶豫了一下,他動手把地址改成了“鳳棲城”。

 

  “鳳棲城”在南城,也是魏展鴻的產業,和“龍韻城”一南一北,正好是條大對角線,取了個龍鳳呈祥的意思。肖海洋頭天晚上睡不著覺,在網上搜索魏展鴻信息,記住了這些。

 

  此時,肖海洋不知道蜂巢突然失蹤的司機觸動了對方緊繃的神經,他只是希望聊勝於無地放出一點假信息,雖然魏文川去沒去過鳳棲城,對方可能一查就知道不對勁,但至少能迷惑他們一會。

 

  無論怎樣,只能寄希望於駱聞舟動作夠快了。

 

  看見信息顯示發送成功,肖海洋籲了口氣,隨後,他又拿出自己的手機,給駱聞舟發了一條信息:“116日,魏文川在鳳棲城請了幾個同學吃飯。”

 

  如果是駱聞舟收到這條信息,他應該能推斷出很多信息,如果他的手機被動過手腳,對方也不會看出破綻。

 

  郎喬一臉找不著北:“你在跟老大聯系?這又是什麽情況?老大今天去哪了?”

 

  肖海洋看了她一眼,沒吭聲,發完信息,他揣起了魏展鴻的手機,打算動手把他推進小隔間。然而這姓魏的看著瘦削,份量著實不輕,被他這麽一折騰,竟然有點快醒的意思,幸虧郎喬又上來給他補了一下。

 

  肖海洋神色複雜地看著她:“你什麽都不知道,為什麽要幫我?”

 

  郎喬:“我不幫你,你搬得動嗎?”

 

  肖海洋:“……”

 

  郎喬白了他一眼,噴了口氣,心說:這個廢物。

 

  接著,她一彎腰撈起魏展鴻的兩條腿,和肖海洋把人擡進小隔間,綁成了一團。

 

  “不想告訴我就算了,”郎喬不是第一天上班,也知道有些調查可能會在一定時間和一定範圍內保密,雖然被排除在外心里還是很不愉快,她伸手點了點肖海洋,“比起嫌疑人,我當然更相信平時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但你要是讓我信錯人,你就給我小心點,回頭我弄死你。”

 

  說完,她走出男廁所,在門口張望了一番,確定沒人看見她,才打算偷偷溜走。

 

  “哎,”肖海洋突然叫住她,“203那間……好像上次駱隊審周懷瑾也是在那,你用那間屋子的時候,說話小心一點。”

 

  司機孫家興被綁走的現場已經處理幹凈了,費渡的人把車四門打開地丟在高架橋下,司機身上的制服和追蹤器整整齊齊地擺在那,上面還壓了一封打印出來的“辭職信”,看起來就像他自己逃走的一樣。

 

  他們剛撤退後沒多久,就有另一撥人來到了這里,幾個男人下了車,里里外外檢查起孫家興的黑色別克。

 

  忽然,其中一個人按住耳機:“鳳棲城?收到。”

 

  他說著,迅速拿出手機翻看起什麽,片刻後搖搖頭,對耳機里的人說:“孫新近期應該沒去過城南,車上有一封辭職信,這人可能是自己跑的,要繼續追查他的行蹤嗎……好,知道了,是,我們這就回去。”

 

  戴耳機的男人一揮手,周圍的人訓練有素,把那輛被遺棄的黑色轎車一起開走了。

 

  費渡皺緊眉掃了一眼駱聞舟的手機:“那位肖兄這是什麽意思?”

 

  駱聞舟盯著肖海洋發給他的信息看了一會:“不知道,信息太少,我現在沒法判斷……所以盧國盛到底隱蔽在什麽地方?快點,碰運氣也好,怎麽都好,無論如何要爭取。”

 

  “這個地方肯定和蜂巢有聯系,”費渡飛快地說,“但一定不是附近,他們那麽有錢,狡兔三窟,不可能可著一個山頭挖。”

 

  駱聞舟立刻跟上他的思路:“所以從蜂巢去盧國盛的藏身地點很可能會需要交通工具。”

 

  “但交通工具不是迎賓車,”費渡說,“剛才那個姓孫的司機沒說謊,他們從藏匿地點到蜂巢,再從蜂巢去別的地方,這是兩條線,互相之間應該是保密的,否則防火墻就沒有意義了,迎賓車的司機們也不知道那個地方在哪。”

 

  一人配一輛車未免太奢侈,也不現實,會增加好多泄密的可能性。

 

  連指紋都不敢留下的通緝犯們也不可能放心大膽地整天乘坐公共交通,所以……

 

  “剛才那司機說什麽?盧國盛假名是盧林,假身份是蜂巢的檢修電工——對嗎?”費渡突然站直了,“員工……有沒有可能是員工班車?”

 

  駱聞舟一楞。

 

  費渡不等他回答,已經拿出手機撥出了一個號碼:“是我,方才進去的兄弟們還有仍在蜂巢里的嗎……我就知道你們不會聽我的乖乖撤出來——那就麻煩幫我個忙,潛進去替我查查蜂巢的員工班車車次和路線。”

 

  與此同時,南城鳳棲城中,幾個神色嚴峻的人闖進了監控保安室,經理見到總公司的人,並不敢質詢,噤若寒蟬地在一邊陪著。

 

  “要116號的監控——魏文川當時訂的哪個包間?”

 

  “魏、魏文川?”經理一邊手忙腳亂地讓人幫忙調監控,一邊叫人去查包間消費記錄。

 

  “快點!”

 

  秘書一頭不明所以的熱汗沖過來:“經理,小魏先生最近沒有來過咱們這。”

 

  經理怒道:“沒讓你查最近,讓你查上個月的……”

 

  “116號的,”秘書小聲說,“我從106號查到了12月,都沒有。”

 

  經理眼睛一立,正要說什麽,旁邊匆忙來要監控的男人臉色卻是一變,大步往外走去。

 

  費渡手機上收到了一封完整的班車路線圖:“我知道了,走——”

 

  第124韋爾霍文斯基(三十四)

 

  “班車線路總共有四條,應該是找專業機構規劃的,兼顧了效率、成本與員工早晚換班時間,非常合理,途徑的每一個站點都在人流相對比較集中地帶,你知道我國的‘鄰里文化’,在這種地方會很難藏匿,但這里面有三條線路是‘環線’,只有一條是單程。”費渡略微一頓,“環線上的每一站都會隨時上下人,只有單程車才有‘終點站’。”

 

  駱聞舟盯著他:“所以?”

 

  “這條單程線路是東西向,上午送夜班下班的工作人員,從蜂巢到科技園,十點出發,十二點抵達科技園,下午回來卻是兩點從科技園發車,四點到蜂巢,中間兩個小時間隔,班車需要一個停車場和休息站……”

 

  “我明白你的意思,”駱聞舟打斷他,“但這是全憑想象。”

 

  “有依據,有兩個依據,”費渡說,“第一,這條單程線的後半程與去年就開通的地鐵十號線延長線方向一致,功能基本重疊,其中一個班車站點和十號線地鐵站的最近距離不到兩百米,如果我是管理者,我要麽會刪除整條線路,要麽會把後半程截斷,把它變成一輛地鐵到公司的擺渡車,多余的班車線路是很消耗管理成本的。”

 

  “也許蜂巢特別財大氣粗,不在乎這點錢;也或許管理人員工作懈怠,反應不及時,這都有可能。”駱聞舟大概是隊長當慣了,一旦碰到正事,特別是時間緊迫的時候,態度就會非常強勢,他一口氣說到這里,才想起這是費渡,不是他的哪個小弟,連忙略微緩和了語氣,“如果你能確定盧國盛從藏匿地點到蜂巢確實需要使用交通工具,而且所用的交通工具一定是班車,那麽我同意你的推斷,這條線路確實比環線可疑,但問題是,你怎麽能肯定呢?為什麽不是送貨車?為什麽不是一個專門給這些人用的小巴?”

 

  費渡沈默下來,他是個“包裝精良”的人,不用力晃他、逼迫他,就很難窺見里面裝了什麽,然而這一刻,駱聞舟突然覺得他眼底好像有一層濃重的陰影掠過。

 

  駱聞舟:“你……”

 

  “因為我聽到過一句話。”費渡說著,擡頭看了一眼樓梯間的天花板,那吊頂制作精良,是一條張口欲嗜人的蟠龍的形狀,這麽多年了,依然完好無損、戾氣逼人,“就在這個地方。”

 

  “那天我在地下室里翻看到畫冊計劃的全部細節,正在奇怪這是什麽東西,就聽見費承宇一邊打電話一邊從外面走進來。”費渡的語氣非常平淡,幾乎毫無起伏地說。

 

  他沒說這間地下室非經費承宇允許,是不得擅自入內的——盡管他在這里有一張旁觀刑罰的小書桌。他兜里有一顆同學送的彩色玻璃球,不小心掉出來滾下了樓梯,在地下室門上砸出“叮”的一聲,這種東西是不能讓費承宇看見的,他連忙追下去,發現那地下室的門竟然沒有關嚴。

 

  十歲左右的男孩,自我意識萌芽,好奇心旺盛,基因里就有叛逆的苗頭。

 

  因此他沒經過費承宇允許,走了進去,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正想驚慌失措地逃出去時,聽見了費承宇的聲音……

 

  “如果我沒記錯,他當時說的是‘在終點站給他們弄幾個民房,我給你們錢不是建狗舍用的,難道還要把一堆破銅爛鐵當神兵利器伺候嗎?不願意住就讓他們滾,有的是警察等著抓他們立功呢,以後誰再不小心泄露行蹤,連跟他住在一起的人一起陪葬。’”

 

  費渡在轉述費承宇的話時,無論語氣還是肢體語言,都和他平時有微妙的差別,駱聞舟幾乎有種錯覺,仿佛他是在不由自主地模仿那個男人。他心里隱約覺得不對勁起來——畫冊計劃,那都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費渡那時候才上小學幾年級?

 

  要多深的印象、多少次的回憶,才能讓一個人把童年時候的一段話記得這樣分毫不差?可是此時每拖一秒都是致命的,並沒有讓他追溯舊事的時間。

 

  駱聞舟只能倉促地問:“終點站,你確定沒聽錯、沒記錯?”

 

  “沒有,”費渡目光篤定而平靜地回視著他,“我考慮過很多次這個‘終點站’指的是什麽,方才聽見那司機的話,才意識到,班車也有終點站。”

 

  駱聞舟原地沈默了兩秒,當機立斷地拍了板:“走!”

 

  此時,敵人們的視野仍在南城。

 

  鳳棲城的經理一頭霧水,一路小跑著跟上來查監控的人:“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這一出聲,前邊那一臉焦躁的人回手一把薅住經理的領子:“去給查你們總部旗下所有的餐飲生意!”

 

  經理一米七出頭,和高大健壯一點關系也沒有,幾乎被對方原地拎了起來,不由自主地拖著走:“不是……總部旗下所有,大哥,這個要跟總部的大老板申請啊,我怎麽有資格查?”

 

  那人咬了咬牙,把他扔到一邊,抄起電話:“聽我說,魏展鴻那邊不樂觀,恐怕是被人控制了,鳳棲城這邊什麽都沒有,我們被人耍了——從現在開始無論用什麽辦法,地毯式地搜也好,去他們學校查也好,我必須要知道那天他在哪,發生了什麽事!”

 

  魏展鴻的情況非但不樂觀,簡直是斯文掃地,肖海洋不敢離開,幹脆裝便秘留在了衛生間。

 

  郎喬則在走出老遠後,心里仍然琢磨著肖海洋的話——肖海洋的意思她聽明白了,她方才在203審訊室里問的話被人聽見,而且泄露了出去。審訊過程被人聽見是很正常的,尤其是審問某個案子中關鍵人物的時候,負責人或者其他同事為了掌控進度,都可能隨時到監控室去旁聽。

 

  郎喬腳步一轉,順扶手上樓來到了三樓監控室。

 

  監控室在最里面的房間里,外面的窗戶上有一個攝像頭,剛好能把經過的人都拍下來,正值周末,跟沸反盈天的二樓相比,這里簡直是幽靜的,郎喬下意識地往四下張望了一番,閃身走進監控室,把監控室旁邊外窗上的攝像頭記錄調了出來。

 

  會是誰呢?

 

  寒冬臘月,又是星期天,沒事的不會往單位跑,值班的和刑偵隊的都忙得四腳朝天、分身乏術……郎喬飛快地把監控記錄翻了一遍,意外地皺起眉——沒有人。

 

  整個一上午,三樓都靜悄悄的,沒有人上來過!

 

  郎喬低聲嘀咕了一句:“見了鬼了……”

 

  此時,費渡的人已經先他本人一步,趕到了科技園。

 

  司機孫家興被他們五花大綁地扔在了地下室,費渡找了倆人看著他,帶著那十分機智的胖子老陸趕了過去。途中老陸接了個電話,片刻後,對費渡說:“費總,兄弟們把方圓五公里之內能停車和加油的地方都轉了一圈,距離科技園西門大概兩公里的地方,有個建了一半停工在那的爛尾生態園,旁邊有現成的停車場,還有個很小的私營加油站。”

 

  駱聞舟“私人加油站?”

 

  “對,附近有一些城中村,村民們平時用到一些拖來或者拉貨車,一般也不往遠處走,私營的加油站比那些的加油站便宜一些。”老陸說,他有些拘謹地對駱聞舟笑了笑,那笑容禮貌有余真誠不足,仿佛是看在費渡的面子上勉強壓抑著對身邊陌生警察的警惕,他仍然是一身暴發戶的打扮,然而不裝瘋賣傻的時候,身上那股精明、內斂甚至有些兇悍的氣質卻顯露了出來,身上的金鏈子和皮襖都顯得厚重深沈起來,“我讓他們放無人機航拍器看一眼。”

 

  “駱聞舟,我是市局刑偵隊的。”駱聞舟察覺到對方隱約的防備,主動搭了句話,“兄弟怎麽稱呼?”

 

  在司機孫家興面前口若懸河的胖子客套地沖他一點頭,惜字如金地回答:“幸會,我叫陸嘉。”

 

  駱聞舟察言觀色,沒再說什麽,翻了翻手機,他偷偷連上內網搜了一下“陸嘉”這個名字,忽然一頓——“327案”中,最後一個、也是最慘的一個受害人,來認屍的家屬登記的名字就是“陸嘉”,與受害人的關系是“兄弟”。

 

  這時,加油站和爛尾生態園附近的航拍圖像傳回來了。

 

  不是班車停靠時間,停車場上空蕩蕩的,加油站也是門可羅雀,“生態園”雖說是建了一半停工的狀態,後面依山而建的一排員工宿舍似的小民房卻明顯是常年有人的狀態,好幾戶門口掛著衣服,幾個男人在一個小院里頗為悠閑地打牌。

 

  這時,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從後院走出來,手里拎著一個飯盒,他經過的時候,原本在院子里打牌的幾個人全都噤若寒蟬地緊繃起來。

 

  那拎著飯盒的男人看也不看這幾個人一眼,徑自走到東側,航拍器緊跟著轉了個角度,拉近鏡頭,那里竟然開了扇小門,黑洞洞的,有個地下室!

 

  鏡頭清晰度差了一點,但拍到了那男人的側臉,隱約能看見他臉上有一道可怖的傷疤,整個貫穿半張臉,還瞎了一只眼。

 

  駱聞舟猛地繃直了後腰。

 

  陸嘉:“怎麽?”

 

  駱聞舟:“這人好像是幾年前通緝的一個入室搶劫犯,瞎的那只眼是其中一家男主人反抗時用菜刀砍傷的,目擊者、證據和監控俱全,這個人就是從人間蒸發了,當時鬧得很大,沒記錯的話那個區分局主抓刑偵工作的領導還被免職了,他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一只眼’,他在給人送飯,地下室里是不是關了什麽人?”

 

  陸嘉輕輕地咬住牙,一字一頓地說:“盧、國、盛。”

 

  盧國盛鬼迷心竅,私自替一個半大孩子殺人——殺就殺了,還出了紕漏。

 

  現在各方都在密切註意著警方動態,一旦警方查出了問題,他們可能會立刻讓盧國盛以恰當的方式死亡,屍體丟給警察結案。

 

  陸嘉的手機震了一下,他一把抓起來,聽了片刻:“費總,龍韻城的衛衛說,她看見經理帶著幾個人氣勢洶洶地奔監控室去了。”

 

  “讓衛衛馬上離開那。”費渡一腳油門下去,車已經超速到了時速一百八,擡頭就能看見那小加油站了,“找人去接她。”

 

  陸嘉:“費總,咱們動手吧?”

 

  駱聞舟:“不行,等等。”

 

  “不能等了,”陸嘉沈聲說,“駱警官,你還打算叫後援嗎,你確定你叫來的是後援,不是給對方通風報訊?”

 

  駱聞舟一把按住那胖子的肩膀,也不見他怎麽動手,陸嘉的電話就到了他手上。

 

  陸嘉:“你……”

 

  駱聞舟單手格開他,飛快地用胖子的手機撥了個號:“餵,爸,是我——”

 

  龍韻城中,面色鎮定的女孩靠在墻角,聽著旁邊亂哄哄的腳步聲,深吸了幾口氣,在他們過去之後小心翼翼地閃進員工通道,飛快地從後門脫身。龍韻城的經理一路小跑,氣喘籲籲地說:“魏少爺那天確實在這,叫了一幫孩子鬧騰到下午,用的是‘潛龍在天’那個包間。”

 

  “我要知道那天包間里都有什麽人。”

 

  經理親自上前,飛快地調出了當天的監控記錄,從魏文川呼朋引伴抵達開始快進後翻,一直翻到所有學生結伴離開,上菜的服務員來了又走,包間里偶爾出來個半大孩子往返衛生間——再沒有別人靠近過這個包間。

 

  龍韻城的經理一口氣提在胸口,只知道對方是總公司那邊下來的,並不知道他們要看什麽,猶猶豫豫地問:“是魏總叫您來查的嗎?懷疑公子是交了什麽壞朋友?我看這……這都是孩子們,好幾個人還都穿著校服,沒有什麽吧?”

 

  查監控的人沒理他,皺緊了眉頭。

 

  沒什麽?

 

  沒什麽警察為什麽會那麽問,為什麽會刻意誤導他們?

 

  “不要快進,從頭再查一遍,你們幾個——周圍其他攝像頭的監控記錄一起查。”

 

  這時,陶然好不容易擺脫了瘋狂的家長們,正在陸局辦公室里聽訓,電話突兀響了,失蹤了半天的駱聞舟終於再次和他們聯系上了。

 

  陶然長出了口氣:“餵,駱隊……嗯,我在陸局這里。”

 

  一聲“駱隊”剛出口,陸有良就擡起頭。

 

  只見陶然臉色倏地一變,調門都高了:“什麽?你確定?”

 

  距離西科技園最近的分局迅速接到命令,值班刑警們額外申請了配槍,趕往案發地,與此同時,數輛警車也從市局後門沖了出去。

 

  而就在這時,正在龍韻城里掰扯監控的“調查員”同步接到了一個神秘電話,他只聽了兩句,臉色就變了,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不可能……不、可、能!他們怎麽追蹤到那的?蜂巢沒有異……狀……”

 

  他說到這里,驀地想起了蜂巢那個在這個節骨眼上神秘失蹤的司機,瞳孔驟縮。

 

  這時,旁邊有個手下說:“等等,這不對勁,從十二點五分到十二點一刻之間的被人剪了十分鐘,這里都不連貫了。”

 

  “媽的!”

 

  第125韋爾霍文斯基(三十五)

 

  陶然很有執行力,也很有親和力,與朋友同事相處,總是寧可自己吃虧也要讓大家都舒服,他可以自己辛苦奔波、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舍生忘死,但一旦壓過來的責任超過他認為自己所能負擔的——譬如要是他的某個決定可能影響很多人,他就會因為不知如何兼顧而格外猶豫。

 

  他可以獨當一面,但是不能帶著很多人一起獨當一面,因為危急情況下,他的第一反應總是征求別人的意見。

 

  自己看著成長起來的後輩,陸有良心里也有幾分了解,只是他沒想到陶然給駱聞舟當了這麽久的副手,在這方面依然沒有一點進步——駱聞舟不在,陶然就把目光投向了自己。

 

  陸局第一時間先找到了科技園開發區的公安分局,讓他們就近先行趕到,隨後按住了電話,擡頭逼問陶然:“駱聞舟人在哪?他今天到底幹什麽去了?現在又是什麽情況?”

 

  陶然木頭樁子一樣戳在原地,一臉茫然地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這才如夢方醒似的摸出電話:“哦,您等等,我問問他。”

 

  饒是陸有良平時對後輩們都比較寬容,此時還是給氣得冒煙:“陶然!你今天這是什麽狀態?一個駱聞舟溜號,一個你找不著北,你倆以後還想不想幹了!”

 

  從早晨眾家長們群鴨開會似的把陸局召喚來開始,陶然的挨訓生涯就沒有停歇過,這會可能是聽得有點麻木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把頭一低,他悶頭問:“陸局,那我現在跟誰匯報?”

 

  陸有良:“……”

 

  理論上,是不應該由陸局親自主抓偵破工作的,可是駱聞舟不知所蹤,周末時間、又是突發情況,其他人也是鞭長莫及,陶然更是指望不上,他左顧右盼,發現無人可用,只好抓起外套往身上一披,沖陶然一揮手:“你跟著我。”

 

  在陸有良轉身的瞬間,陶然臉上那種“不在狀態”的茫然之色潮水似的消失了,他用力閉了一下眼,二話沒說,邁開腿跟上了陸局。

 

  龍韻城中,所有人噤若寒蟬地看著那前來調查的男人,男人的表情被暴怒扭曲,然而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又重新冷靜了下來,一言不發地沖身後幾個保鏢模樣的人遞了個眼色。

 

  手下人立刻會意,連經理再保安,把整個監控室中全清了場。

 

  這掛著魏展鴻公司“特別顧問”名頭的神秘調查員陰沈著臉,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撥號聲漫長如淩遲,響滿了三聲,對方才接起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對方的聲音格外低沈喑啞。

 

  “餵,科技生態園管理處,你找誰。”

 

  “一只眼,”調查員長長地舒了口氣,低聲說,“蜂巢讓風‘刮掉’了,你們那馬上也要‘變天’,把‘垃圾’處理幹凈,準備找個地方躲一躲。”

 

  “一只眼”輕輕地抽了口氣,仿佛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嚇到了,頓了一下,他才壓著聲音說:“‘垃圾’……怎麽個處理法?”

 

  “處理幹凈,你聽不懂嗎?刀割斧砍一把火燒幹凈——隨便你。”

 

  “一只眼”沈默了兩秒:“那我們怎麽辦?”

 

  調查員一楞,隨後很快說:“已經安排好接應你們的人了,你把該幹的事幹完,聯系‘牧羊犬’,他會安排,放心,不要亂跑。”

 

  電話應聲而掛,調查員立刻撥通了另一個號碼,不等對方開口,就直接吩咐:“13號基地暴露,聽到信號以後立刻銷毀。”

 

  下午十四點整,西區科技園再往西,那一片人跡罕至的爛尾生態園中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建得還算用心的一整排宿舍樓連房再院一起上了天,動靜大得驚動了三公里外自然村里的村民。

 

  而直到這時,穿透力極強的警笛聲才響起,最早一批從分局走的警察剛剛趕到!

 

  分局刑偵支隊的負責人接到命令以後親自帶人趕來,一路差點把警車開成火箭。可即使是超脫了第二宇宙速度的多級火箭,也萬萬跑不過偉大的電磁波。

 

  就算科技園分局就在案發地隔壁,人又怎麽可能比電話消息傳得快?

 

  他們在接到命令的一瞬間就已經晚了。

 

  大火沖天而起,遲到的警察們面面相覷,負責人嘴里發苦,驀地轉身咆哮起來:“都楞著幹什麽,找人救火啊!”

 

  距離他們不到一公里處,迎來送往的小加油站里,一個普通工作人員打扮的男人把微型望遠鏡收起來,沒有靠近,在自己工作服外面裹了一件樸實無華的羽絨服,十分從容地離開加油站,混進聞聲趕來圍觀的村民中間,煞有介事地和大家交頭接耳了一陣子,悄無聲息地穿過人群,走了——每一個豢養通緝犯的“基地”,都有一條“牧羊犬”,平時照顧通緝犯們的生活,看著他們不鬧出亂子,一旦出了問題,這就是咬死病羊的狗。

 

  “清理完成”的四個字從他指尖發出,悄然從煙塵中插翅飛走,順著幾乎被颶風卷到光天化日下的大網,散到所有相關人的耳朵里。

 

  龍韻城的監控室里,調查員得到消息,放下手機,輕輕地籲了口氣,目光落在排查監控的手下人身上:“其他機位查得怎麽樣了?”

 

  “您看,這是二十六號攝像頭——員工通道後門拍到的。”

 

  調查員湊上前去,正好看見盧國盛和來接他的黑色轎車打電話,讓對方退出監控範圍,驚鴻一瞥,已經足以讓他認出,那輛黑色轎車就是蜂巢的迎賓車之一。

 

  調查員有些難以理解地皺了皺眉:“盧國盛?怎麽是他?他到這來幹什麽?”

 

  一個隱蔽了十五年的通緝犯,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了一個熊孩子的生日會上,還留下了監控記錄?

 

  這是智力正常的靈長類能辦出來的事嗎?

 

  調查員眉頭緊皺片刻,隨即,嘴角掀起一個帶著血色的微笑——原來如此,條子們夠神通廣大的,居然連這一點蛛絲馬跡也能抓住,一路循著蹤跡追到蜂巢去。

 

  可是險歸險,幸虧他們消息及時、早有準備。

 

  被剪掉的視頻里有什麽,在修複之前暫時無從考證,但就算拍到了盧國盛和魏家那個小崽子跳貼面舞又能怎麽樣呢?現在死無對證,一個年少無知的小孩,就算出於某種原因接觸過,怎麽會知道對方是通緝犯?盧國盛犯事的時候,他差不多還沒出生呢。

 

  調查員一擺手,手下人拿走了待修複的監控記錄,齊刷刷地站起來,十分訓練有素地跟在他身後,從容不迫地往外走去,誰知剛來到一樓大廳,迎面被一群沖進來的警察堵了個正著。

 

  “有群眾舉報龍韻城的高檔消費場所中涉黃涉毒,所有相關人員一概不準隨便離開,準備接受檢查,搜!”

 

  與此同時,加油站的“牧羊犬”不慌不忙地順著蕭條又疏於管理的小路走了大約一公里,果然看見了等著接應他的同夥的車。他直接拉開副駕駛車門坐了進去,對旁邊的司機說:“走吧。”

 

  司機沒動,僵屍似的坐在那,目光直視著正前方,牙齒輕輕地打著顫。

 

  “牧羊犬”一楞,本能地警覺起來,周身汗毛一炸,猛地去推旁邊的車門——車門已經鎖住了,一支手槍的槍口緩緩地升起來,輕輕地壓在他的太陽穴上,一個聽起來幾乎有點吊兒郎當的男人說:“走哪去啊?”

 

  “牧羊犬”擡起眼,從後視鏡中看見後座上的人,那人下巴上露出了一點沒來得及打理的胡茬,單手甩著一副手銬,“嘩啦”一聲輕響,而後沖他吹了一聲口哨:“牧羊犬你好,我是警犬,同為工作犬,你老實一點,我不咬你,咱們一起和平友好地移駕公安局怎麽樣?”

 

  半個小時前——

 

  就在龍韻城中116號的所有監控記錄被從頭往後快進著翻看的時候,費渡臨時繞過了加油站,從生態園另一邊轉了過去,同時,駱聞舟把“一只眼”的截圖照片發給了什麽人,對另一頭的人低聲說:“就是這個,我看見他們準備了好多炸藥材料,懷疑是有人用這片廢棄的生態園搞‘暴恐’活動。”

 

  陸嘉目瞪口呆地接過駱聞舟還回來的手機:“炸藥?暴恐活動?”

 

  “炸藥是有可能的,”費渡說,“一旦暴露,能轉移就轉移,不能轉移的時候也總要有應急處理機制,相比而言,炸彈具有一定的遠程可控性,是個很好的選擇。”

 

  “是嗎?借你吉言。但願是有,不然直接通過我爸把武警誆來,萬一發現毛都沒有,就幾個小耗子,老頭得扒我的皮。”駱聞舟沒心沒肺地一笑,繼而又正色下來,“他們已經查到龍韻城了,一旦看見盧國盛留下的痕跡,很可能會立刻殺人滅口,我不等接應了,先進去。”

 

  陸嘉立刻說:“我也去!”

 

  駱聞舟這回沒有以警察身份要求無關人員閃避,只是說:“盧國盛活著上法庭,你哥才有機會沈冤昭雪,否則最多是監獄里再多你這麽一號人物,沒有屁用,懂嗎?”

 

  陸嘉猝不及防被他點出身份,倏地一楞。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悄悄的進村,打槍的不要——費總,麻煩你場外支援一下。”

 

  “我出場費很高的,”費渡扔給他們倆一人一套特制的無線電通訊設備,敲了敲方向盤,半帶玩笑似的說,“要是有一天沒人付得起我的出場費,我可就只好親自動手當‘清道夫’了。”

 

  駱聞舟“嘖”了一聲,十分不滿他拐彎抹角的表達方式,毫不避諱別人地伸手繞過前座,在費渡下巴上抹了一下,捏了一下他的耳垂:“知道了,你愛我,我會小心。”

 

  “一只眼”端著飯盒走進地下室,陰暗潮濕的小黑屋里,一個男人被鐵鏈鎖在一角,正是短短幾天已經瘦得脫了形的盧國盛。

 

  “吃吧。”一只眼餵狗似的把飯盒扔在盧國盛腳下,盒蓋摔開,還掉出了幾片賣相不佳的菜葉子,一只眼用自己的獨眼譏誚地看著對方,“喪家之犬一樣,快吃吧,指不定就是最後一頓飯了。”

 

  盧國盛陰郁地看了他一眼,沒動。

 

  “這頓飯里沒毒,”一只眼說,“我聽說上次那個蠢貨就是被毒死的,你要是再被毒死,看起來太巧了,我估計這次處理你會有不同的方式——不過還沒接到通知,你先放心吃吧。”

 

  盧國盛猶豫了一下,被這個邏輯說服了,“稀里嘩啦”地挪起來,端起飯盒。

 

  “要我說,”一只眼在旁邊念叨起風涼話,“你就是吃飽了撐的,再做一起大案子也行啊,你折騰半天,就弄出這麽個破事來——那小崽子給你多少錢啊你給他辦事,我看你都覺得跌份兒,簡直……”

 

  他話沒說完,突然,地下室里的電燈忽閃了一下,倏地滅了。

 

  一只眼一楞,就聽見黑暗中盧國盛第一次開了口:“停電了。”

 

  自從組織從秘密渠道得知警方正在密切調查的馮斌之死和盧國盛有關,盧國盛這匹害群之馬就一直被關在這里,好幾天不見天日了,聲音沙啞得仿佛玻璃劃過生銹的鐵片,聽得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一只眼”狠狠地一激靈:“閉嘴!”

 

  他慌忙從兜里摸出手機——還是藍屏的非智能手機,市面上已經很不好找了。

 

  手機上一格信號都沒有!

 

  盧國盛低低地笑了起來。

 

  一只眼被他笑得快尿了,循著聲音過去,擡腿給了他一腳,飛快地跑出地下室,四下查看……隨手拍上的門撞上了門口滾過來的一顆小石子,輕輕地彈開了,沒關嚴。

 

  生態園里突然停電斷信號,原本安安靜靜的民房騷動起來,不少人出來查看,竟然足有二十多人!

 

  陸嘉四下一瞟,頭上就見了汗,眼看著駱聞舟藝高人膽大地直接從留了一條門縫的小黑屋里鉆了進去,片刻後,不受屏蔽器影響的特制通訊設備里傳來駱聞舟的聲音:“找到盧國盛了,這小子居然還他媽活著!”

 

  陸嘉來不及驚喜,已經聽見了靠近的腳步聲,一只眼反應過來了!

 

  地下室里,駱聞舟借著一點微光,拿出他修煉了十多年的溜門撬鎖手藝,三下五除二地撬開了盧國盛手腳上的鐐銬,一把拎起被他打暈的盧國盛,扛了起來。

 

  同時,去而複返的一只眼看見沒關緊的地下室門,整個人驟然緊繃起來,他悄悄地側身靠近門口,擡手摸上腰間的彈簧刀。

 

  下一刻,地下室里傳來極輕的走動聲,一只眼面露猙獰,在腳步聲靠近門口的一瞬間猛地舉起刀——

 

  第126韋爾霍文斯基(三十六)

 

  一只眼蓄滿力氣的一刀還沒來得及遞出去,突然猝不及防地被一條胳膊勒住了脖子,一只眼大驚之下反手就是一刀,身後的人被迫側身讓開的同時,揮起一條棍子就砸向他頸側,同時,手臂不躲不閃地迎上了歹徒的刀,刀鋒劃劃過那胖得直顛的手臂時發出“嗆”一聲輕響——來人胳膊上扣了個鋼鐵質地的護具!

 

  來不及感慨對手好賤,一只眼已經在一楞之時錯失了反擊的機會,手腕粗的大棍子精準地削上了他的動脈,下一刻,他手一軟,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駱聞舟剛扛著個人從小黑屋里出來,還沒適應光線變化,就見面前寒光一閃,一把彈簧刀掉在了土地上,他驚愕地一擡眼,對上陸嘉陰沈沈的目光,那胖子隨手把人事不知的一只眼扔到一邊。

 

  “沒死,”陸嘉盯著盧國盛看了片刻,才艱難地把自己帶著血氣的目光從那兇手身上撕下來,“我聽得懂人話。”

 

  駱聞舟:“……身手不錯。”

 

  “小時候的夢想是當特種兵,”陸嘉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亂顫的肥肉,苦笑說,“一言難盡。”

 

  這時,費渡的聲音從耳機里傳出來,多少受了幹擾器的影響,有些模糊,他說:“晚上我請你倆喝一杯,到時候再聊兒時夢想,現在註意你們右側前方的院門口,兩道門外、大約五十米處,他們在集結警戒。”

 

  駱聞舟低低地罵了一聲,用眼神示意陸嘉把“一只眼”拖走:“這種時候,他們不應該先去看看配電或者總閘嗎?”

 

  “唔,他們可能不如你乖——天沒黑,又不是用電高峰時段,突然斷電,這些在陰溝里泡了不知多了多少年的耗子們會在第一時間進入應激狀態……我這航拍有點延遲,看見他們已經在清點人數了,應該很快會註意到這位獨眼先生的缺勤,”費渡不管什麽時候都帶著點漫不經心的勁兒,微微一頓,他問,“成年人的五十米跑,耗時多少算達標?”

 

  駱聞舟扛著一個也算高大健壯的盧國盛,竟然絲毫也不影響行動,助跑幾步,伸手一撐,倏地越過一道矮墻,陸嘉緊隨其後,居然也沒落後多少,實在是個能打又很靈活的胖子,頗有功夫熊貓“神龍大俠”之風采。

 

  駱聞舟回頭給了他一個眼神,發現這小子不用照顧,立刻自顧自地往前跑去,順口跟費渡嘴賤了一下:“反正你這種得爬一分鐘的選手是達不了標的。”

 

  陸嘉:“……”

 

  總覺得自己好似不存在一樣。

 

  兩人一路狂奔,前腳剛沖出小院墻根,小黑屋的那個院子隨後就被人強行闖了進去,眼看地牢門開著,探照燈似的手電往下一掃,對方立刻發現盧國盛不見了。幾個手腳麻利的男人互相使了也眼色,紛紛已經越過矮墻,沿著小院飛快地展開搜索,而這時,“一只眼”竟然好巧不巧地醒了!

 

  這殺人越貨的強盜沒有貿然行動,先是保持靜止,仍像只死狗一樣裝暈,繼而不動聲色地開始掙開手上的繩子——陸嘉情急之下綁得不怎麽結實,片刻後,居然真的給他掙脫了。一只眼小心翼翼地配合著陸嘉行動間的顛簸,保持著雙手背後的姿勢,將手縮進了袖子里,藏在袖口暗袋中的刀片頓時滑入他手心,隨後他驟然發難,狠狠地將刀片劃向陸嘉的脖子。

 

  在他發力的一瞬間,陸嘉已經感覺到不對,本能地將肩上的人扔了出去。

 

  一只眼落地,站都沒站穩,直接往陸嘉身上撲去,細小的兇器劃過空氣,在空中發出微弱的尖鳴,陸嘉把腰間的棍子一橫,撞在刀片上,“叮”一聲響。

 

  一只眼甩了甩震得生疼的手,咬牙問:“你不是警察,你們是誰?要幹什……操!”

 

  不等他把臺詞念完,身後一只腳突然踹在了他的後心上。

 

  一只眼只覺得五臟六腑都跟著動蕩了片刻,被胸口堵的氣體噎得悶哼一聲,一頭撞在了陸嘉的短棍上,陸嘉順勢用短棍套住他的脖頸,勒著他的脖子把他往旁邊一帶。

 

  一只眼短暫地掙紮了片刻,再一次偃旗息鼓,失去意識之前,只聽見那偷襲他的人厚顏無恥地說:“不好意思,就是警察。”

 

  可是就這麽一耽擱,跑得最快的追蹤者已經轉過圍墻,看見了他們。

 

  駱聞舟說:“倆人你扛得動嗎?”

 

  陸嘉能打能跑,體重也一個頂倆,自然不在話下,可是此時聽了這話,他卻微微一楞:“你……”

 

  “扛不動就拖著跑,反正拖不死他倆。”駱聞舟說著,直接將盧國盛扔給了陸嘉,“先走,記著,這個人死了咱們就前功盡棄了。”

 

  陸嘉下意識地伸手接過死狗一樣的盧國盛,藏在一身肥肉里的肌肉全體緊繃起來,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塊快要裂開的石頭。

 

  他用那雙被擠得幾乎看不見的眼睛,死死地盯了駱聞舟一眼,心想:“你不怕我監守自盜嗎?”

 

  駱聞舟:“別磨蹭!”

 

  陸嘉一言不發地拖起那兩個人,撒腿就跑。

 

  他從小就夢想著當一個特種兵,是軍事迷,收藏過整整五年的《輕兵器》,可是他哥認為當兵的又苦又累又危險,還沒什麽前途,總是想讓他多念念書。他哥比他大十三歲,小時候父母多病、後來又早亡,他有印象以來,自己就是哥哥帶大的。

 

  大哥為了生計,早早出來跑車,在當時來說也算是高收入,可一直是個光棍,就因為想多賺點錢,讓陸嘉能毫無後顧之憂地上個好學校,奔個好前程。

 

  然而年輕的小弟並不能領會家人的良苦用心,妥協後考了個不上不下的普通大學,整天泡在學校附近的小拳館里,不肯正經讀書,那時候拳館不流行,也不正規,剛裝修完,裝修材料十分粗制濫造,他劇烈運動時吸入有害氣體,誘發了一場大病,休學住院兩年,成了大哥一個沈甸甸的拖累。

 

  治療時用過大量含有激素的藥,把他吹成了一個氣球的同時,也耗光了家底,大哥為了他,不得不玩命賺錢攢錢,從沒抱怨過一聲。

 

  可是十五年前他永遠地留在了327國道上,死無全屍。

 

  而那個他做夢都想要千刀萬剮的殺人兇手,此時就毫無知覺地被他拖著走。

 

  陸嘉覺得自己腦子里空白一片,只會跟著耳機中費渡的指揮跑,每一次心里想到手里的盧國盛,那一步就仿佛踩在刀鋒上。他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面,擔心附近還有這夥人的同夥,他也不敢大聲宣泄,只能張大嘴,青筋暴露地發出無聲的吶喊,忍著撕心裂肺的殺意。

 

  斷後的駱聞舟神色有些凝重,向他沖過來的那群人里有好幾張眼熟的面孔,不管他們以前是殺過人,還是搶過錢,十幾年的躲躲藏藏,都已經讓他們變異成了同一種人——亡命徒。

 

  駱聞舟按住了自己的耳機,費渡好似和他心有靈犀,立刻開口說:“整個生態園都在航拍監控範圍里,目前周圍還沒有閑雜人等靠近。”

 

  “知道了。”駱聞舟低聲說,“打架鬥毆這種事我是熟練工,拆彈可就差點意思了,萬一我真成爆米花了,你怎麽辦?”

 

  “撒點奶油就著美國大片吃了。”費渡沒心沒肺地說,然而在駱聞舟看不見的地方,他把車開到了一個非常隱蔽的地方,正好能看見那處加油站——在這地方窩藏一群通緝犯,肯定要找人看著,那個看管他們的人既然不在生態園里,只可能是在這個加油站了,這里距離生態園還有一段距離,切斷了信號,相當於短暫地切斷了聯系。

 

  費渡從微型望遠鏡里射出視線,掃過加油站幾個閑散的工作人員,輕聲說:“放心吧,我盯著呢,有可疑人物,寧可錯殺也不會放過的——我叫人接應你嗎?”

 

  “不,後援應該快到了,這一會我還撐得下去。”駱聞舟聽出他話音里的危險,連忙說,“叫你的人別露面,你自己也是!”

 

  他話音剛落,領頭的兩人已經撲了上來,駱聞舟空手撂倒了一個,第二個人舉著一條大棍,隨即劈頭蓋臉地向他當頭砸下,駱聞舟一矮身,順手把手銬甩了出來,充當了變異版雙截棍的,正好砸中對方持拿兇器的手。

 

  “警、警察!他是警察。”

 

  “我操,哪來的警察?”

 

  “快……媽的怎麽還沒信號!”

 

  這些人畏懼警察看,就好似老鼠怕貓,聽見貓叫尿褲子是本能,但不代表耗子們鼠多勢眾的時候,不能把貓分而食之。

 

  “嚷什麽,見個警察至於新鮮成這樣嗎,鄉巴佬,”駱聞舟喘了口氣,用拎著手銬的爪子在自己下巴上抹了一下,笑了,“我真是不理解,你們一天到晚把自己憋在這,跟坐牢有什麽區別嗎?坐牢還有人保障你們的合法權益呢,在這是要做什麽,等著給人家賣血賣命嗎?”

 

  他這話道理真誠,然而態度不太感人,很快招來了憤怒的圍攻。

 

  巧的是,駱聞舟很快發現,自己怕驚動對方的同夥,對方仿佛也忌憚招來他的同夥——畢竟警察出門,鮮少單打獨鬥。通緝犯們想殺人滅口,盡快逃脫,駱聞舟想拖住他們,一窩端了,雙方保持沈默的默契,一言不發地動起手來。

 

  費渡不理會駱聞舟的逞強,擡手拿起另一個通訊系統:“是我,靠近生態園西北角,距離宿舍民房30米處,有老陸和我朋友,來人接應一下……”

 

  話沒說完,耳機里駱聞舟氣急敗壞的罵了句什麽,費渡倏地一擡眼:“你怎麽了?”

 

  駱聞舟用肩膀硬扛了一個人砸過來的鐵鍬,腳下不由得踉蹌了一步,一瞬間心里襲來一陣危機感,他下意識地就地滾開,地上炸起一簇翻飛的土層。

 

  “娘的,還有人開著消音器放冷槍。”駱聞舟飛快地說,“沒看清是氣槍還是……”

 

  他話音沒落,身後又是“嗖”地一聲,駱聞舟來不及仔細觀察,有些狼狽的往前一撲,縱身跳進一輛運水泥的小推車後面,一把將車掀起來,擋住迎面飛過來的一板斧頭。

 

  費渡的眼神冷了下來,轉向另一個頻道里他自己的人,強硬地說:“動作快點,除了盧國盛,剩下的那些雜碎死活不論。”

 

  駱聞舟大驚:“費渡你大爺,不行!”

 

  就在這時,陸嘉氣喘籲籲的聲音突然插話進來:“費總,有人來了!”

 

  費渡倏地捏住耳機。

 

  來人沒有十分大張旗鼓,行動極快且悄無聲息,從生態園後門的大野地那邊過來,極其隱蔽,航拍器難以面面俱到,而且略有延遲,等陸嘉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躲了,他剛從生態園里跑出來,兜頭遭遇對方,耳機里一時除了駱聞舟那邊打得“叮咣”亂響的聲音外一片沈默,幾支槍口戒備似的提起來鎖定了他。

 

  陸嘉打量了對方片刻,緩緩地放下盧國盛和一只眼,舉起手:“我就是報案人,我朋友在里面。”

 

  武警終於趕到了。

 

  由於駱聞舟事先囑咐過,生態園里可能有炸藥,附近也可能有對方的眼線,武警是從生態園西邊靠近的,那附近荒涼無人煙,只有一個園子里冒出來的監控攝像頭,已經被突如其來的斷電搞殘了,不到一分鐘就接管了戰場。

 

  來了後援,駱聞舟立刻撤退,活動了一下方才受傷的皮肉,他有些過勞地吐出口氣,靠著墻根一屁股坐下,點了根煙——實在是身累心更累。

 

  武警來得及時,費渡那只帶著致命刀子的“手”已經悄無聲息地縮回到了黑暗里,通訊器里一時一片沈寂,他一根煙沒抽完,從天而降的武警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收拾了二十幾個通緝犯,同時來去如風似的,悄無聲息地把他們的聚居點搜了個遍。

 

  “是公安的同誌吧?”一個武警過來打招呼,“這下面還真有炸彈,你說他們可能有同夥,有沒有具體線索,現在直接排除炸彈會不會有危險——對了,你通知單位領導了嗎,你們的人什麽時候趕到?”

 

  駱聞舟微微一楞。

 

  按理說,那些人方才就已經鎖定了龍韻城,應該一下就能找到盧國盛在旋轉餐廳大堂里和魏文川見面的片段,立刻就該有反應才對,即使他們屏蔽了整個區域的信號,暫時排除了手機遙控炸彈的危險,對方也應該有相應的行動才對,為什麽沒有動靜?

 

  他們查個監控要這麽久嗎?

 

  這時,好半天沒說話的費渡才開了口:“我不知道,我沒讓人在龍韻城的監控記錄里做手腳,比起單純地偷出來,這樣太危險了——但是……你記得那個神秘的電臺嗎?”

 

  駱聞舟心里飛快地轉念,從地上一躍而起:“把人都撤出去,我們躲起來,我有個想法——”

 

  早在武警趕到的時候,費渡就悄悄撤走了區域信號阻斷,駱聞舟用自己的電話打給了陶然,最後特意叮囑了一句:“事態緊急,不知道怎麽處理,你就跟進老領導。”

 

  他把“老”字咬得很重,陶然是反複看過老楊遺書的,立刻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而就在警方接到消息後,一只眼的手機意料之中又情理之外地隨即響了。被半瓶礦泉水澆醒的一只眼在一圈武警的註視下戰戰兢兢地接打了兩個電話。爆炸余波尚在,準備“事了拂衣去”的“牧羊犬”就被堵了個正著。

 

  至此,這滑不溜手的據點終於被完整的連根拔起,然而市局內部有鬼的事實,也以無可辯駁之勢被端上了臺面。

 

  駱聞舟押著“牧羊犬”突然出現在一臉懵的分局同事面前,頂著淤青的顴骨沖一幫找不著北的刑警們一笑:“北苑龍韻城里有一夥‘掃黃打非’的兄弟們,剛才堵住了一幫可疑人物,疑似和本案有關,能不能勞駕幫忙處理一下?”

 

  第127韋爾霍文斯基(三十七)

 

  從市局趕到西郊的科技開發區,還是很有一段路程的,再趕上周末市區的“雙旦”購物節大堵車,心急如焚已經不足以形容陶然心里的焦灼了,他得是心急如核聚變。

 

  爆炸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陶然差點捏碎手機,開車的同事方向盤打了個突,險些碾上無辜的馬路牙子。

 

  陸局一聽,眉目幾乎要齊齊飛出臉盤:“怎麽回事?”

 

  陶然沒顧上回答,因為一時間,無數亂七八糟的詢問一窩蜂地擠進了他的手機和無線電,他腦子里“嗡嗡”作響,一片混亂。

 

  又失敗了嗎?

 

  在顧釗和楊正鋒之後,在鄭凱風和周峻茂之後,等著他們的又是一群死無對證的屍體嗎?

 

  可就在他還沒來得及理出一個頭緒來的時候,提前趕到現場的分局方面又發來消息。

 

  “什麽?抓住了?”陶然這回是實打實地一腦門茫然,沒有一點水分,左腦的水和右腦的面和了漿糊,陶副隊感覺自己雖然勉強還算風華正茂,但已經有了提前謝頂的風險,他舌頭打了個磕絆,幾乎語無倫次起來,“抓住什麽了?不是……到底抓住了還是爆炸了?”

 

  在市局眾多同仁們心情好比“股票k線”圖一樣的上躥下跳中,盧國盛與其一幹同夥全體落網,蜂巢與魏家旗下所有產業第一時間被強行查封。

 

  駱聞舟回到市局,遞交了完整的監控記錄資料,同時也很自覺地去領了兩沓稿紙,準備給自己和擅自把魏展鴻鎖廁所里的肖海洋一人一沓,寫檢查用——分紙的時候才發現不夠,因為打暈魏展鴻的事還有郎喬一份。廣大男同胞們對她一言不和就擅闖男廁所的行為深表不安,強烈要求她對此作出反省。

 

  由於取證手段不正當,所有技術人員只能在寒冬臘月天里哆哆嗦嗦地趕回單位加班,試著修複被動過手腳的監控記錄。

 

  同時,經過證實,在龍韻城堵住的可疑人物是魏展鴻公司特別簽約的“顧問”,年薪高達七位數,卻不負責公司的任何具體職責,只單單掛個名。總而言之,魏展鴻父子、神秘顧問、魏氏高層乃至於蜂巢的法人、高管等一幹人全被拘留。

 

  由於出動了武警,整個事件的嚴重性呈幾何級直線上升,從一個偏重於道德倫理的社會熱門話題搖身一變,成了嚴肅的公共安全問題。

 

  整個市局燈火通明,預備對外發布的通報改了十四稿都沒通過,門口堆滿了等著拿第一手資料的媒體。

 

  馮斌大概怎麽也不會想到,他心心念念想要曝光的校園暴力事件,最終發酵成了這樣一場風波。

 

  駱聞舟臉上的淤青敷了沒多大一會就基本消腫了,只留下一個淺淺的印,郎喬羨慕嫉妒恨地圍著他轉了幾圈:“老大,你年輕時候肯定是那種長痘不留印的牲口吧?”

 

  “你才牲口,我現在也青春……”駱聞舟瞥了一眼不遠處的鏡子,發現自己此時確乎是一副胡子拉碴的邋遢樣,滿頭亂發賽陶然,嘴角還破了口,對著這幅尊容,饒是他的臉皮堅如長城,也沒能說出“青春年少”這四個字,只好非常煩躁地沖郎喬一揮手,“滾,滾遠點。”

 

  郎喬沒有滾,她像平時那樣,鬧著玩似的湊到駱聞舟耳邊,好似打算小聲嘲他幾句,嘴里說的話卻是:“我在203審問學生的時候被竊聽了,當時監控室里沒人,後來找後勤查了一下,我發現203那間審訊室里的設備在前年修過一次……還有206和小會議室,都是同一批檢修的。”

 

  駱聞舟眼角一跳,擡頭對上了郎喬的目光。

 

  郎喬僵著臉強行沖他笑,大眼睛里卻透露出了難以抑制的驚惶——這里是市局,如果連“家里”都不再安全,還有什麽地方能讓人放心?

 

  “寫你的檢查去吧,人沒有豆大,操心得倒多,”駱聞舟說著,漫不經心地沖門口等著叫他的同事點點頭,站起來用卷成一團的稿紙敲了一下郎喬的頭,“天塌下來還有父皇頂著呢。我要去會一會盧國盛,你想參觀一下十五年的通緝犯長什麽樣嗎?走著!”

 

  平心而論,如果不是那雙斜眼,盧國盛長得非但不駭人,還有點一表人才的意思——大高個,寬肩膀,面如刀刻,而且坐有坐相,並不像那些混混出身的犯人一樣沒型沒款。

 

  見駱聞舟進來,盧國盛一擡眼,頗為平靜地和駱聞舟對視了一眼。

 

  書記員有些緊張,因為知道這場審訊有很多人在旁聽,唯恐自己哪個不雅觀的小動作落在領導眼里,十分拘謹地站起來:“駱隊。”

 

  駱聞舟拍拍他的肩,拖過一把椅子坐下。

 

  “駱隊,”盧國盛跟著書記員叫了一聲,目光掃過駱聞舟嘴角的破口,“就是你扛了二十多條瘋狗,把我救出來的?謝謝。”

 

  “少自作多情,我是把你抓出來。”駱聞舟不輕不重地糾正了他的用詞,翻了翻桌上的文件夾,他公事公辦地說,“盧國盛,男,三十九周歲,籍貫是燕城蓮花鄉蓮花鎮,燕北工程大學肄業,近親屬都已經不在人世,當年有個兄弟叫盧國新,十五年前已經被判處死刑並執行了——對吧?”

 

  盧國盛了然地笑了一下,知道這都是過場,沒搭腔。

 

  駱聞舟盯著他的眼睛,大概是斜視的緣故,盧國盛的目光總是顯得有些散亂。

 

  駱聞舟問:“盧國盛,十五年前,327國道上先後發生三起專門針對中短途貨運司機的搶劫謀殺案,是不是你幹的?”

 

  監控室里擠滿了人——市局的領導,市政和武警的人,還有部分一線刑警等等,一時間,全都屏息凝神地望著監控上的男人。

 

  “嗯,”盧國盛的肢體語言坦然而放松,一問,他就痛快地承認了,“是我,我想的招,找沒人的地方等著,有目標來了,就往他輪子底下扔條貓狗,有的人傻一點,沒什麽經驗,很容易就被誆下來了。不過有經驗的老司機一般不會,就算知道自己軋死了動物,也通常不會下車查看,但不管怎麽樣,軋著東西,多少會稍微帶一點剎車減速——這時候,我們就讓那女的沖過去。”

 

  軋死動物不停車可以,但總不能沖著人撞。

 

  “只要他停車,我和我哥就能把人弄下來。”盧國盛頓了頓,隨後,他沖駱聞舟一伸手,“也跟我根煙行嗎?”

 

  駱聞舟點了根煙,給他遞過去。

 

  盧國盛連吸了兩大口,半晌,才緩緩地吐出一口白煙,在一片煙霧繚繞中,他略微瞇了眼,喃喃說:“我早知道得有這麽一天。”

 

  駱聞舟:“為什麽殺人?”

 

  “殺人越貨還要什麽動機?”盧國盛嗤笑一聲,“為了錢唄,我哥整天遊手好閑,也找不著什麽正經工作,為了那個女的神魂顛倒,要什麽給什麽,錢當然不夠花。半夜喝多了酒跟我哭,求我給他想一個來錢快的主意。我正好和一個開車拉貨的有仇,就跟他說那些人身上有錢,不如搶他們的,有膽子就試試……第一個司機是送電器的,那會家里正好還缺一臺冰箱,幹脆從他車上拉走了一臺,人是我們倆一起殺的,沒經驗,紮了十幾刀人都沒斷氣,弄得一身血淋淋的,半夜才敢回鎮上。不過第二個就有經驗多了,我專門去查了什麽地方能一擊斃命,在動物身上試了幾次,練熟了,果然,放人身上也好使。”

 

  駱聞舟追問:“那第三個人呢?”

 

  盧國盛話音輕輕地一頓,隨後他面不改色地說:“時間太長,有點記不清了。”

 

  “第三個受害人,你把他雙目戳爛,還砍下了他的四肢,殺人分屍,”駱聞舟緩緩地說,“還是深仇大恨式的殺人分屍,前兩個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個你說你忘了?”

 

  盧國盛神色不動,略一思索,說:“哦,我記得好像是錢太少了,費了好大力氣,發現他身上就一兩百塊錢,連一件值錢的東西也沒有。我一時郁悶,就那麽幹了……戳眼是我大哥讓幹的,他不知從哪聽來的,說是死人眼里有個‘鏡子’,能照見最後看見的人。”

 

  駱聞舟“啪”一下合上文件夾,輕輕靠在椅背上,緩緩地說:“你哥盧國新當年的供詞說,最後一個受害人身上揣著好幾萬,他當時求你們放他一馬,說這錢是預備著給家人買藥的,盧國新非常高興,搶了錢,甚至不想殺人了,你卻不同意——有這麽回事吧?”

 

  盧國盛沈默不語。

 

  駱聞舟冷冷地逼問:“怎麽,你們兄弟倆隔著十五年,這沒串好供?”

 

  此時,旁觀審訊的監控前已經有人竊竊私語,有人低聲問:“他怎麽還不問馮斌的案子?還有爆炸和藏匿的事……幹嘛老逮著這點以前的事不放?”

 

  旁邊連忙有人小聲“噓”了他一聲,用眼神示意不遠處背著手站得不動如山的陸局――領導都沒說什麽,好好聽著。

 

  “駱隊,”盧國盛輕輕地舔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我以為你會問我,殺那個小崽,我收了多少錢。”

 

  “我知道你沒收錢,否則早就被人知道了,市局下面沒有埋炸彈,咱們有的是時間,你可以慢慢說,”駱聞舟神色不變,淡淡地看著盧國盛,“我知道當年的第三個受害人名叫陸裕,生前從未和你有過任何形式的接觸,這個三十出頭,脾氣非常溫和,是個沈默寡言的老好人,從來沒和別人起過沖突——為什麽你對他有那麽大的仇?”

 

  盧國盛的眼神微沈。

 

  “我稍微問了一下專家,他提醒我說,這很可能是移情作用產生的遷怒。”駱聞舟說,“你因為什麽遷怒於他?在第二個和第三個受害人出現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費渡悄無聲息地推開監控室的門,卻沒有進來,而是像個晚輩一樣側身,等著身後的人先走,一個中年人緩緩地踱步進來——他長著一張不茍言笑的國字臉,戴著眼鏡,鏡片卻擋不住刀鋒似的眼神。

 

  年輕些的都是一頭霧水,上了點年紀的人卻已經認出了他:“潘……老師?”

 

  陸有良回過頭來,隔著幾步遠,和潘雲騰遙遙對視了一眼,隨後他一言不發地轉過頭去,絲毫不問潘雲騰為什麽會出現在這里,也不管他站在這合不合規。

 

  盧國盛被手銬銬住的手在桌下輕輕地顫動著,臉上的微笑好似長在那的一樣,緊緊地閉著嘴緘口不言。

 

  只見駱聞舟從文件夾里抽出一份名單:“不但我們,估計你那些同夥肯定也很好奇,為什麽116號那天,你會冒著風險出現在龍韻城,所以我們問出了那天到場的人名單,給你念念——王怡琳,周舒,黃敏敏,梁右京……”

 

  盧國盛的臉色倏地一變。

 

  “梁右京,”駱聞舟十指交疊,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怎麽,你認識她?”

 

  盧國盛短促又幹澀地說:“不認識。”

 

  “育奮中學校董之一的女兒,”駱聞舟笑了起來,“一個挺張揚跋扈的小姑娘,現在還在我們局里,涉嫌組織參與校園暴力,對其他同學進行人格侮辱和人身傷害——這教養,嘖,真不像好人家的女孩……”

 

  盧國盛倏地擡起眼,狠狠地瞪向他。

 

  駱聞舟眼皮也不眨,沖著監控的方向打了個指響:“去把那小女孩領過來問問,看她是在哪見過盧國盛的,取個指紋和DNA備案,我看沒準這里也有她的事……”

 

  “沒有她的事。”盧國盛突然開了口,從牙縫里擠出這麽一句話。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回視著他。

 

  “沒有……沒有她的事,”盧國盛寬闊舒展的肩膀突然垮了下來,良久,他擡起頭,“你們警察應該有保密紀律,就算報道,未成年人的姓名也會打碼對吧?我在這里說出的話,不會……不會落到不相幹的人耳朵里……”

 

  駱聞舟嗤笑一聲:“怎麽,像你這種喪心病狂的王八蛋,還指望警察給你免費廣告宣傳個人形象?”

 

  “十五……就算是十六年前吧,我沒拿到畢業證,只好屈就在一家運輸公司里當文員,幹得很沒意思,都是瞎混,可是這時,我碰到了一個女人。”

 

  “女人?”駱聞舟忍不住問,“你同事和親戚都說你為人孤僻,沒有走得近的異性。”

 

  盧國盛頓了頓:“因為不能說。”

 

  駱聞舟瞬間懂了:“是誰的老婆?”

 

  “老板。”盧國盛輕輕地說,“叫梁誌興。”

 

  駱聞舟輕輕地翻過手頭的資料,梁右京的監護人簽字就是“梁誌興”——看來是早年做運輸生意發了家,現在已經儼然是社會成功人士了。

 

  “梁誌興老牛吃嫩草,根本滿足不了她,”盧國盛說,“我們倆在一起兩個多月,沒想到被公司一個司機撞破了,那個賤人趁機勒索,我想弄死他,可是那女人膽小……嘿,既嫌棄老男人,又舍不得老男人的錢,舍不得太太身份。”

 

  “你和那個司機是因為這個發生沖突的?”

 

  “嗯,她息事寧人,為了掩人耳目,還要把我打發走——給了我一筆錢,說是等她徹底解決這些事,我再回來,錢我沒拿,我知道那娘們兒是想讓我這個麻煩離她遠點。”盧國盛冷笑了一聲,“可我還是妥協了,因為她給我看了體檢報告……說那孩子其實是我的。”

 

  監控室里的陶然飛快地囑咐旁邊的同事:“去對比一下梁右京和盧國盛的DNA。”

 

  駱聞舟:“然後呢?”

 

  “我回了家,心氣一直不平,也沒攢下錢,做了那件事——就是搶錢。”盧國盛低聲說,“做成了兩票,警察也抓不住我們,我膽子就大了,血氣也上來了,一次喝多了,給那個勒索我的賤人打電話,說我總有一天要弄死他,結果……過了幾天,就收到了一封信。”

 

  “是什麽?”

 

  “一沓照片,打下來的小孩的照片,耗子似的一團血,有的地方能看出是人,閉著眼,四肢……還有小碎骨頭都擺在旁邊,放在一個……”盧國盛伸手比劃了一下,“托盤里。”

 

  駱聞舟深深地吸了口氣:“你是因為這個,遷怒了第三個受害人,還把他的四肢也砍了下來,屍體一團血肉模糊?就因為這個倒黴蛋也是個開貨車的,剛好那天閻王叫他,讓他經過你們埋伏的路段。”

 

  盧國盛一揚眉:“唉,是啊,後來想想,挺對不起那兄弟的,其實跟人家也沒關系,不過反正我們也得殺他,怎麽殺也沒多大差別,算他倒黴吧。”

 

  監控室里的費渡嘆了口氣,轉過頭,目光好像穿墻而過,落在等在外面的陸嘉身上。

 

  人為什麽非得知道真相呢?有些荒謬的真相知道了,反而不如一輩子蒙在鼓里來得舒坦。

 

  “但其實那個孩子沒死,是司機接了你的騷擾電話以後故意拿出來氣你的。”

 

  “警察找上門來的時候,我其實去了城里,”盧國盛說,“我想先宰了那個女人,再去剁了那個賤人,結果看見她好好地挺著肚子從醫院里出來,那老王八陪著她,還不知道自己頭上變綠了,我卻機緣巧合地躲過去一次。”

 

  盧國盛說著,咧開略微有些歪的嘴笑了笑:“就沖這個,我覺得我走妻兒運。”

 

  駱聞舟簡直無言以對。

 

  “我在城里躲了一陣子,到處都貼著我的通緝令,有一次住小旅館的時候被前臺認出來了,那人當時沒說什麽,等我一進屋,就偷偷報了警。”盧國盛長出了口氣,“可是……那天在警察來之前,就有幾個人找到了我……領頭的就是生態園加油站里的‘牧羊犬’,我們那一個基地都是他管的。”

 

  監控室中旁聽審訊的所有人鴉雀無聲,只聽盧國盛漫不經心地說:“他在警察來之前把我帶走了,給我辦了假身份,那會我們都住在一家叫‘羅浮宮’的夜總會里,魚龍混雜地藏著。可是那天我女兒出生,我實在忍不住,偷偷出去看了,回來心里難受,找了個地方喝酒,沒想到兩撥人鬧事,打出了人命,我那天有點喝多了,不小心在現場留了指紋。”

 

  “差點讓警察循著蹤跡找到羅浮宮。”那斜眼的兇手好似講起什麽驚險的趣事似的,搖了搖頭,“幸虧他們反應快,放了把火燒了那地方,推到那個傻警察頭上,我們才脫身。”

 

  第128韋爾霍文斯基(三十八)

 

  駱聞舟摸出了煙盒,低頭一看,才發現剛才最後一根煙已經給了盧國盛,他手里只剩下一個幹癟的空盒。

 

  他坐在這眾人矚目的審訊室里,過熱的暖氣烤著後背,他卻仿佛置身於荒郊野外的亂葬崗中,親手挖出了一口腐爛的舊棺材。

 

  觸目驚心,幾乎要長出一口氣才能坐穩。

 

  駱聞舟端起茶杯,把里面的涼水一飲而盡。

 

  “你說你們自己燒了羅浮宮,”駱聞舟清了清嗓子,咬字很重地說,“還推到了一個警察頭上?那個警察叫什麽?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有十多年了吧……十四、快十五年了。”盧國盛伸出一根手指搔了搔額頭,輕輕一撇嘴,“你問我警察叫什麽?我哪知道?”

 

  駱聞舟緩緩地把那空煙盒捏成了一團,在手心里來回揉了幾次,然後他偏頭看了一眼監控的攝像頭,仿佛隔著那小小的儀器與一眾目瞪口呆的旁聽者們對視了一眼,隨後他面無表情地收回了自己有些吊兒郎當的坐姿,緩緩推開了那“棺材”腐爛的蓋。

 

  “十四年前,市局里有個刑警,名叫顧釗,是327案的主要負責人之一,一直對沒能抓住你這件事耿耿於懷。有一天他無意中得知,一起聚眾鬥毆的事件現場找到了一枚與數據庫中你的指紋相符的印記,他開始循著線索搜查,最後把目光鎖定在了‘羅浮宮’上。”

 

  監控室里一片嘩然,有人脫口問:“什麽情況,老陸,有這事嗎?”

 

  “等等,顧釗……我記得這個人當年不是……”

 

  “這是怎麽回事?”

 

  “他是怎麽知道的?”

 

  陸有良一言不發,整個人好似一座敦實的石像。

 

  駱聞舟:“可是追查到這一步,後來卻不了了之,顧釗死於羅浮宮大火,涉嫌故意殺人、勒索、收受賄賂,所謂‘通緝犯的指紋’也只是他勒索的工具,系子虛烏有,這件事被當成一樁巨大的醜聞掩蓋了起來,直到今天。”

 

  盧國盛回憶片刻,點頭表示同意:“差不多吧,大概就是這意思。”

 

  “所以你們確實曾經用‘羅浮宮’當過據點,顧釗蒙受了不白之冤。”駱聞舟說,“你們怎麽操做的?”

 

  盧國盛頗為玩味地把“不白之冤”念叨了兩遍,沖他一聳肩:“駱隊,我只是個小人物,你問我,我問誰去?當年要是沒有這個警察當擋箭牌,我們都得玩完,我還擔驚受怕呢。”

 

  肖海洋在監控室占了一個小小的墻角,好似被一盆滾燙的白漆當頭澆下,心里是一片燙壞了知覺的空白。

 

  周遭的人、聲音乃至於整個世界,都跟著滾成了一鍋粥,半晌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正被費渡狠狠地扣在墻角。

 

  費渡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捂住他的嘴,眉目間好像染著一層冷冷的霜。

 

  肖海洋看著他近在咫尺的眼睛,覺得那眼珠像兩片漠然的玻璃,隨意反射出微光,照見他自己狼狽而扭曲的面容。

 

  他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在哪,想不起來自己是該喜該怒,好似神智短暫地跳了閘,只是一陣茫然。

 

  火燒火燎的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費渡才松開牽制著他的手,監控室里燈光晦暗,所有人都被盧國盛那句話震住了,恨不能給他那張嘴加個快進,沒人留意到這小小的角落中足以把人淹沒溺斃的悲與恨。

 

  十多年來,繃在肖海洋腦子里的那根弦毫無預兆地斷了,洶湧的記憶與痛楚呼嘯而來,讓他難以抑制地想要大口喘息、想要大哭大鬧一場。

 

  可是還不行。

 

  時機不對,場合不對,什麽都不對。

 

  他面前的費渡好似一道人形的封印,強行拽住了他搖搖欲墜的理智,強行將他幾欲脫殼而出的魂魄塞回軀殼里。

 

  肖海洋仿佛聽見自己的皮囊一寸一寸撕裂的聲音,他覺得太痛苦了。

 

  這讓他六親不認地瞪向費渡,有那麽一瞬間,幾乎要怨恨起對方來。

 

  可是費渡的目光紋絲不動,像兩根叫人無法掙脫的釘子,無視對方一切情緒,牢牢地釘著他,禁錮著他。

 

  費渡無聲地豎起一根食指,極輕極輕地沖肖海洋搖了一下頭,動了動嘴唇,口型在說:“給我忍著。”

 

  駱聞舟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口濁氣,繼續問:“孫家興——也就是那個出獄以後化名‘孫新’,在蜂巢當迎賓司機的前詐騙犯——他交代說,你經常私下里用他的車?”

 

  “對。”盧國盛點點頭,“那個人膽小,又好說話,他知道我是誰,一開始有點怕我,後來有一次提起來,好像是家里小孩有病才幹這一行的,都是當爹的,我就跟他聊過幾次小孩,漸漸也熟了,他需要錢,我前前後後地給過他不少錢,讓他私下里給我開車,我去看我女兒,看了就走,不讓她知道。”

 

  駱聞舟問:“你的錢是哪來的?”

 

  盧國盛悠然地彈了彈煙灰:“我是蜂巢的‘電工’,他們按月會發工資給我。不太多,我估計跟你們警察收入差不多,不過我沒有花錢的地方,攢錢也沒用。”

 

  “蜂巢白養你們?”

 

  “不白養,”盧國盛說,“我們和那些偷雞摸狗的小嘍啰不一樣,我們是做要緊事的,是真正給他們賺錢的人。”

 

  “什麽是要緊事?賺誰的錢?”

 

  “真正的客戶,活兒一般有兩種,一種是活差事,一種是死差事。死差事一般就是有去無回了,走投無路的人才會去接,有點類似於新聞里說的那種自殺式襲擊——只不過往身上綁炸彈的那種是為了讓所有人知道,我們這個活兒要幹得讓所有人不知道,比如人造一場車禍,撞人的和被撞的誰也不認識誰,都死了,這個事看著就是一場事故,到交警那就結束了,不會招人查。”

 

  “活差事更複雜一點,首先一條,接活兒的人自己得有名,無名小卒不行——比如我,倒退十年,本地沒幾個不知道327國道的,”盧國盛說到這里,還頗有些不可名狀的洋洋得意,“其次,做事的時候要故意暴露出自己來,就是要讓警察來了一看就知道是你幹的,明白吧?”

 

  駱聞舟:“為什麽?”

 

  “為了保護委托客戶啊,”盧國盛說,“有人死了,你們警察不是第一時間會去查利害關系人麽?我們事情做完以後,第二天報紙上登出來的必須得是‘某在逃犯流竄至本地,為劫財殺人害命’這種,把你們的視線轉移走了,客戶那邊當然就消停了,反正你們也抓不著我們。這種活兒就得幹得利索,我們動手之前都有人專門策劃,要麽一旦警察懷疑到了客戶頭上,我們就沒用了,只能出來給人頂缸,有再多的錢也花不著,這叫‘生死有命’,也挺刺激吧?”

 

  撞死周峻茂的,接的應該就是鄭凱風的“死差事”,而盧國盛殺馮斌,應該是屬於“活差事”——假設魏文川雇他殺人走得是“正當程序”。

 

  駱聞舟沈聲問:“所謂的客戶都有誰?”

 

  盧國盛搖搖頭:“不知道,都是大老板,不會跟我們這些人直接接觸的。”

 

  據說費承宇在位時,分明是個眼光毒辣的精明人,卻跟被人下了降頭似的,投過不少“穩賠不賺”的生意,此外,還有捐款途徑,以合作名義給的利益輸送、虛假陰陽合同、巨額海外洗錢資金……他們用這種方式悄無聲息地養著一個蟄伏在暗處的怪物,不涉及明面上的資金往來,比低級的買兇殺人要隱秘無數倍。

 

  “那我問點你知道的,”駱聞舟敲了敲桌子,示意旁邊已經聽呆了的書記員集中精力,“盧國盛,鐘鼓樓景區里的少年馮斌,被害當天,現場監控中拍到了你的臉,屍體和當年327案的第三個受害人陸裕的處理方式一模一樣,現場還留有你的指紋,你有什麽話說?”

 

  “沒有,”盧國盛毫不猶豫地回答,“我幹的。”

 

  “你認識馮斌嗎?”

 

  “不認識。”

 

  “那你為什麽要殺他?誰讓你這麽幹的?”

 

  “既然都被你們抓住了,我總歸也就這樣了,沒什麽好隱瞞的,”盧國盛說,“一個小子,叫‘魏文川’,是個富二代,他們家在蜂巢也有點股份,去過蜂巢,我去蜂巢找車的時候被他盯上的……那小子很不是東西,他認出我來了。”

 

  駱聞舟神色一動:“魏文川認出你?”

 

  “有一天他在員工通道里堵住我,對我說‘我知道你是幹什麽的,那天我在學校附近看見你偷偷跟蹤我同學了,我認識蜂巢的車。’”

 

  駱聞舟皺起眉——這未免太巧了。

 

  “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殺了他,”盧國盛咧了一下嘴,“可是他拿出了一個手機,說他已經把錄音和我的照片傳到了一個什麽地方……我不懂這些小孩的新玩意――他說是他爸爸出錢養著我們,讓我不要輕舉妄動,否則所有人都會立刻知道我的秘密。”

 

  駱聞舟:“他要你幹什麽?”

 

  “一開始沒讓我幹什麽,就是偶爾纏著我給他講殺過的人,還刨根問題,問我殺人時的感受,說是覺得很有意思……這些閑得無聊的小崽子。我一直在想辦法擺脫他,但是有一天,那小子拿來一份親自鑒定書,對我說‘原來梁右京不是梁校董親生的,是你的種’。”盧國盛一直是憊懶而平靜的,只有說到這里的時候,他的目光有了些波動。

 

  “這事不能讓人知道,就連孫新也不知道,他一直以為是我跟姓梁的有仇,沒事去盯梢他女兒,是想報複他們。”盧國盛說,“那些人養活你不白養,你的老婆孩子、有一點關系的人都在他們的視線里,別說我們,就連孫新他們這種嘍啰都是一樣——我不能讓她被這些人盯上。不瞞你說,我這些年也不是沒找過其他的女人,想讓她們給我留個種,可是一夜情的女人都鬼精鬼精的,又吃藥又什麽,不樂意給你生孩子,可要養個情人呢,不等懷上就會被他們發現。我們老盧家沒人了,那是我們家正根,沒有她,香火不就斷了嗎?”

 

  饒是駱聞舟見多識廣,也不由得無言以對。

 

  這個人,殺人越貨、心狠手辣,對人命與狗命一視同仁——全都當鬧著玩似的。

 

  什麽父母兄弟、親朋好友,他一概沒有感情,一概無動於衷,唯獨在乎梁右京這麽個從來沒有認識過的女兒——因為在他眼里,她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段“香火”,是個“雖然不知道有什麽用,但肯定很寶貝”的傳家寶。

 

  這念頭如此根深蒂固,盧國盛深信不疑,就像他對“死人眼會留下死前最後的影像”一樣深信不疑。

 

  駱聞舟:“魏文川要挾你去幫他殺人。”

 

  盧國盛一點頭:“說是有人要害他們,還拿出一段聊天記錄給我看——我沒大看明白,這幫小崽子念個書也能念出點簍子來,都是些小孩的雞毛蒜皮,不過那小子說,辦成了這件事,他會幫我私下里認回我女兒。”

 

  駱聞舟多少有些不解:“這麽多年過去,你都沒想辦法認她,為什麽現在為了認她,連命都不要,私下里接殺人的活?你不怕你們那個‘公司’知道了,讓你們父女倆都死無全屍?”

 

  盧國盛被他問得一楞,跟駱聞舟面面相覷片刻,那雙歪斜的眼里有一點茫然。

 

  駱聞舟瞬間想通了什麽:“所以你不是私自接的活——”

 

  “私下接活?我瘋了嗎?”盧國盛說,“那小子有蜂巢的‘黑卡’——蜂巢普通的VIP卡就是金銀鉆石三種,‘黑卡’只有我們真正的客戶才有,里面沒有錢,所有的點數都是他們和公司往來里記的賬,拿著黑卡到蜂巢,找人幫他們策劃,再由我們這些人動手,他是帶著黑卡和策劃人一起來找我的,這是個‘活差事’,幹成了我也有一大筆獎金,還能認回女兒,我為什麽不幹?”

 

  駱聞舟隱約抓到了一條線索:“所以殺馮斌的時間、地點,還有來去的路徑,都是這個策劃人告訴你的?是他讓你殺馮斌,留下夏曉楠?”

 

  “夏曉楠?”盧國盛露出一點疑問神色,隨即反應過來,“你是說那個手機上有定位的小丫頭麽?策劃說那是我們的人,不知道從哪找來的小丫頭,我看她挺不經事的,嚇得要尿,怕她出紕漏,才把她身上的定位器收走的。”

 

  駱聞舟立刻追問:“策劃人是誰?”

 

  “編號A13。”盧國盛說,“我不知道他叫什麽。”

 

  駱聞舟沖監控方向做了個手勢,監控室里,陶然立刻對旁邊同事說:“從蜂巢逮回來哪些人?去整理一份材料,讓他指認A13是誰!”

 

  肖海洋實在是在監控室里待不下去了,一言不發地領了命令,轉身就走。

 

  “116號當天,你為什麽會去北苑龍韻城?是去看梁右京?”

 

  “策劃人說,這事辦完,就送我去外地躲避搜查,我們這種人,一旦被挪地方,可能三年五載都回不來,所以我瞞著他和魏文川私下商量,看能不能在我走之前讓他先兌現承諾。他答應了,讓我先去見一面,什麽都不要說,等他慢慢告訴她。”

 

  駱聞舟低聲說:“龍韻城——你就不怕有人認出你,或者被監控拍下來?”

 

  “十五年了,誰還能認出我來?”盧國盛笑了一下,“魏文川是龍韻城的少東家,不會在他們家門口留下他和我在一起的證據,那小子鬼精鬼精的,早把那段視頻刪了,不過我估計他只關心龍韻城里、跟他有關系的鏡頭,大門口和周圍的未必會管,所以還是留心了——怎麽,還是出紕漏了麽?”

 

  駱聞舟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一陣驚濤駭浪——魏文川早把盧國盛出現在旋轉餐廳里的視頻刪了,為什麽費渡的人還能拿到完整的?

 

  那麽後來那些人搜索龍韻城的監控,卻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難道是因為他們面前的監控記錄是當初被魏文川刪節過的版本?

 

  那麽龍韻城里的監控記錄就是被人不動聲色地換過兩次!

 

  駱聞舟倏地站了起來。

 

  “哎,駱隊,”盧國盛叫住他,“我可能是得槍斃吧?”

 

  駱聞舟一頓。

 

  盧國盛一攤手:“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過我女兒可沒犯法——她應該知道自己是誰生的了,不管接受不接受,到了這步田地,你讓她有空來看看我吧。”

 

  駱聞舟懶得理他,轉身就走。

 

  這一年陽歷年的年根底下,大雪紛飛中的燕城人民已經遵循著農耕民族的本能開始無心工作,學生準備放寒假,大人準備換日歷——各行各業都在倦怠地期盼年終獎,兩件大事卻把市政和公安系統炸得連年終總結都沒時間寫。

 

  知名企業家魏展鴻父子買兇殺人,利用蜂巢等娛樂機構做幌子,豢養窩藏通緝犯這件事如“都市傳說”一般,席卷了各大媒體的門面,簡直給街頭巷尾的老百姓們在茶余飯後制造了一場狂歡。

 

  駱聞舟在值班室里住了整整四天四宿,完全是晨昏不辨晝夜不分。

 

  陶然把他叫醒的時候,他才剛裹著不知從誰身上扒下來的軍大衣睡了五分鐘。

 

  “蜂巢的人從頭到尾審完了一遍,”陶然說,“沒有盧國盛說的這個A13。”

 

  駱聞舟從行軍床地下摸出一瓶礦泉水,喝了大半瓶,剩下的都倒在了臉上,激靈一下清醒過來。

 

  “魏文川交代了,黑卡是從他爸那偷來的,”陶然說,“A13接待的他,他覺得當時那個A13其實看出來他這張卡是偷的,非但沒聲張,還幫他把事辦了——怪不怪?還有更怪的,他幾年前在一個專門討論如何殺人的小眾獵奇論壇上認識了一個網友,網名叫‘向沙托夫問好’。”

 

  駱聞舟眼角一跳。

 

  “他在學校里折騰的那些所謂‘制度’,有一半是從小說電影里學來的,還有一半是和這個人商量出來的,327案的詳細資料是這個人給他的,包括盧國盛就藏在蜂巢的信息。”陶然說,“我們通過ip查到了這個人的住址,已經人去樓空了。”

 

  駱聞舟閉了一下眼:“龍韻城監控室里的工作人員呢?”

 

  “我正要跟你說這個,”陶然說,“其中有一個名叫王健的中年男子在案發後神秘失蹤了,他在龍韻城幹了五年,居然沒人發現他的證件是假的。”

 

  駱聞舟重重地吐出口氣,沖陶然擺擺手,哀叫了一聲:“你快滾吧,沒一個好消息。”

 

  “有好消息。”陶然一雙眼睛里布滿血絲,眼睛卻亮得嚇人,“梁右京和盧國盛的DNA對比出來了,兩人根本沒有親屬關系,盧國盛的精子成活率很低,很難有後代,而且魏文川承認,所謂‘親子鑒定’是他順著盧國盛的妄想癥誆他的。什麽認親認女兒的,他根本沒和梁右京說過,A13私下里答應他,殺了馮斌,就讓盧國盛‘自然死亡’,給警察交差,總共三個人,兩兩之間私下里都有協議,你說逗不逗——我們打算抓鬮抽獎,誰手氣好誰去告訴盧國盛這個消息,你要不要試試?”

 

  駱聞舟一楞之後被他逗樂了,擺擺手:“別鬧,讓肖海洋去吧,這事別跟他搶。”

 

  “第二件事,是今天領導們都去上面開會了,過完年就正式重啟調查當年的顧釗案。”陶然露出了一個難以自抑的笑容。

 

  駱聞舟:“真的?”

 

  “你趕緊回家好好休整一下,”陶然一把將他拉起來,“第三個好事是你家那誰在外面等著接你回去呢,老光棍看你倆就礙眼,打著我的旗號掐了好幾年,一轉頭搞到一起了——什麽玩意,趕緊領走!”

 

  駱聞舟二話不說,滿血複活似的一躍而起,毫無怨言地挨了陶然一拳。

 

  “哎,你把公共財產留下,那棉大衣是值班室的寶貝,別裝傻充楞地披了就走!”陶然鬧著玩似的伸手扒他的衣服。

 

  “一邊去,老子才剛捂熱……”駱聞舟連忙捂住領口,“耍流氓!”

 

  陶然借著打鬧,飛快地在他耳邊說了句什麽,駱聞舟一楞,陶然趁機一把扒下了年久失修沒扣子的棉大衣,抱起來就跑。

 

  駱聞舟咆哮:“陶然,你小子要造反嗎!”

 

  陶然撒丫子跑遠了:“你也過年好——”

 

  卷五

 

  第129朗讀(四)

 

  市局是個很有趣的地方,一條馬路之隔,就是市中心的老商業區,有高檔的酒店和幾家老牌的大商場撐門面,借著這些“門面”聚攏來的人氣,又衍生出了一堆檔次各異的小商業街,出了市局過馬路,正對大門的停車場里被各色小吃攤圍了一圈,越是寒冬臘月天,就越是賣得熱火朝天,也不知為什麽生意這樣興隆——可能是因為這一代的警察同誌們都格外饞。

 

  一輛和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豪華小跑停在露天的停車場里,旁邊不遠處就是個賣章魚小丸子的餐車,隊伍排了十多米長,長龍似的,著實叫人望而生畏。

 

  費渡探頭看了一眼就放棄了,重新升起車窗,跟旁邊的陸嘉閑聊:“年終獎到賬以後一般是離職高峰期,你明年有什麽打算嗎?以後是想接著在我里這幹,還是打算體驗一下不一樣的生活?”

 

  駱聞舟這幾天一直在市局加班,出來進去的開自己的車比較方便,費渡是開自己車過來的。跑車的駕駛座對於陸嘉來說略微局促,有點伸不開肚子,聽問,他仰面往後一靠:“費總,你這是嫌我吃得多、排量大,要養不起了嗎?”

 

  “可不是麽,”費渡往市局的方向掃了一眼,“我自己還吃軟飯呢。”

 

  陸嘉無聲地笑了一會,初上的華燈透過沒關嚴的車窗縫隙鉆進來,落到他細長的眼睛里,在眼角處落成了一點針尖似的光。

 

  而後他的笑容越來越淡,沈默了一會,陸嘉說:“我聽人家說,那些吸過毒的人,大腦的生理結構會被毒品改變——這個說法聽著挺瘆人,你想,如果經歷、性格、教養,這些都是人身上可拆可卸的軟件,那大腦肯定就應該是硬件了。大腦都變了,等於你從‘超級本’一下變成了‘小霸王’,這具肉體相當於被另一個魂‘借屍還魂’,即使有以前的記憶,也不是以前那個人了。”

 

  費渡並不插嘴,十分有耐心地聽著。

 

  “但其實有時候我覺得,‘創傷’也有點類似,”陸嘉話音一轉,解開安全帶,小幅度地伸了個懶腰,“創傷也會把一個人變成另一幅面目全非的模樣,有時候你看看別人,再照照鏡子,會覺得心里特別恍惚,會想,我怎麽會變成這樣呢?我都不認識我自己了。”

 

  “普通人追求的那些,不外乎房、車、事業、愛情、地位、理想,每天都忙忙碌碌的,每個人都揣著滿肚子的煩心事和高興事,煩得真情實感,高興得認認真真,他們不知道什麽叫‘無常’,就是覺得今天和昨天、和明天一樣,不會想‘我是一只乘著枯葉飄在河里的螞蟻,動輒翻覆。’”

 

  費渡不做評論,撐著頭“嗯”了一聲,等著他往下說。

 

  “可是就你不一樣,就你過不了這種日子,你就跟讓炮仗嚇禿嚕毛的母雞一樣,從此就下不了蛋了——你看著別人,覺著他們追求的這些東西都是鏡花水月,不能當真,說沒就沒。你天天做惡夢、滿腦子妄想、暴躁、焦慮、無緣無故的緊張……別人多看你一眼,你就覺得他可能不懷好意,有人在大街上拉住你問路,你就覺得他鬧不好有什麽陰謀,甚至有時候看見誰摸兜摸包的時間長了,你都懷疑人家身上藏了兇器。”

 

  陸嘉的聲音越來越低。

 

  車窗縫隙中傳來嘈雜又吵鬧的人聲,七嘴八舌地與那男人的言語混在一起,顯得他越發格格不入、越發寂寥。

 

  “對社會和環境的信任是安全感的基石,”費渡說,“沒有這個,你就只能在長期的應激狀態里顛沛流離了,確實很痛苦,即使創傷過去……”

 

  “過不去,這事永遠都過不去,就算抓住了兇手也一樣,‘凝視深淵的人,深淵也在凝視你’,我不知道你有沒有這種感覺,”陸嘉搖搖頭,“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就跟神經病一樣,活著都特別沒勁。”

 

  費渡無聲地伸手拍了拍他寬厚的肩背。

 

  陸嘉擺擺手:“我特別喜歡跟你聊天,雖然你坐這半天就沒說幾個字。”

 

  “按照一般的社交禮儀,我應該安慰你兩句,比如‘一切都會過去,時間總有一天會讓你失去記憶和智力,當然也會讓傷口痊愈’之類,”費渡說到這,聽見旁邊有車短促地鳴了兩下笛,他沒往窗外看,直接拎起旁邊的外套披上,“只不過這些都是胡說八道的廢話,你想聽我也懶得說。”

 

  陸嘉失笑:“費總,你這純粹是顏值歧視吧?跟我就一個字都懶得多說,盡是大實話,是不是換個漂亮大姑娘坐這,你就該講究社交禮儀了?”

 

  “那還是長得樸素一點比較幸運,要聽我的大實話可不容易。”費渡煞有介事地說,然後他忽然轉向陸嘉,“老陸,我本來懶得跟你說,不過前一段時間和一個漂亮小姑娘聊過,有幾句現成的,你聽不聽?”

 

  慘遭歧視的陸嘉做出無奈的洗耳恭聽狀。

 

  “每個人都會被外來的東西塑造,環境,際遇,喜歡的人,討厭的人……甚至盧國盛這樣讓你恨不能把他扒皮抽筋的人。殺人犯會通過創傷,塑造你的一部分血肉,這是事實,不管你願不願意。”

 

  陸嘉楞楞地看著他。

 

  “你知道如果是我,我會怎麽樣嗎?我會削下那塊肉,放出那碗血,再把下面長畸形的骨頭一斧子剁下去砸碎。我不是凝視深淵的人,我就是深淵。”費渡沖他露出一個帶著點血氣的微笑,不過那微笑還沒展開,就被又一聲煞風景的車喇叭打碎,費渡無奈地一搖頭,轉身拉開車門下了車,“催什麽——幫我把車開走,我那邊車位有點緊張,喜歡它你就隨便開出去散散心,新年快樂。”

 

  陸嘉嘴唇動了動,看著費渡連車牌都沒確認,直接拉開旁邊那輛臨時停靠的車門。駱聞舟懶洋洋地下了車,換到了副駕駛那邊,朝陸嘉揮揮手,兩人很快揚長而去了。

 

  駱聞舟不是第一次連續幾天在值班室住,以前住就住,除了要找人餵貓之外,也沒別的牽掛,哪回都沒有跟這次一樣,感覺自己簡直是在值班室睡了半輩子。他按第一聲喇叭的時候,就看見費渡應聲開始穿外套,知道對方是聽見了,可是駱聞舟眼看他一件破衣服穿了一分鐘,還在那磨磨蹭蹭地和那胖子說話,終於忍不住很沒素質地又按了一聲喇叭。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按照這個比例尺推算,費渡磨蹭一分鐘,相當於磨蹭了18.25個小時,是可忍孰不可忍!

 

  剛一合上車門,駱聞舟就迫不及待地想非禮駕駛員,然而考慮環境太嘈雜,後面還有個沒眼色的胖子目送旁觀,他硬是把沖動給忍回去了,十分不滿地抱怨:“你們倆密謀顛覆銀河系政權麽?開什麽會呢,要說這麽久?”

 

  費渡嘆了口氣,平穩地一打方向盤,保持著不快不慢地車速上了主路,然後騰出功夫,把駱聞舟伸進他衣擺下面的鹹豬手拎了出來:“我要撞路邊護欄了。”

 

  費渡臉上不顯,其實心里多少有點不知所措,因為駱聞舟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費渡你大爺”,著實不怎麽甜蜜,這幾天大事連著小事,誰也沒空搭理誰還好,此時短暫地空閑下來,他感覺就跟冷戰了兩天回來求和好似的。

 

  費渡長到這把年紀,玩過命,玩過火,就是沒跟人玩過“冷戰和好”遊戲,方才“我就是深淵”的氣場早已經隨著尾氣噴到了九霄雲外,他搜腸刮肚片刻:“你……”

 

  還沒“你”出個所以然來,就看見駱聞舟慢吞吞地把方才揩過油的手抽了回去,湊在鼻尖嗅了片刻,然後舔了舔手指。

 

  費渡:“……”

 

  “快點開,”駱聞舟意味深長地說,“餓死我了。”

 

  一般在這種語境下,無論是道歉還是解釋,都不是好時機,費渡知情知趣地閉了嘴,卡著限速踩下了油門。

 

  然而不知是他車開得太平穩還是怎樣,駱聞舟這個睡神放完流氓大招,居然一歪頭又睡過去了,總共沒有十幾分鐘的路程,他已經十分高效地打完了一個盹,被費渡晃醒的時候,駱聞舟黏糊糊地伸了個襲承自駱一鍋的大懶腰,順勢扣住了費渡的胳膊,雙臂一展就把人卷在懷里,模模糊糊地說:“困死我了。”

 

  費渡:“醒醒,回家了。”

 

  “不想動,”駱聞舟伏在他身上裝了一會死,繼而靈機一動,不知怎麽想的,他捏著嗓子來了一句,“老公,你背我上去吧。”

 

  費渡:“……”

 

  駱聞舟見他一僵之後好半天沒出聲,以為見多識廣的費總被自己的不要臉鎮住了,笑得直哆嗦。

 

  就見費渡突然扣上外衣扣子,下車繞到另一側,在駱聞舟目瞪口呆下打開車門,轉身半跪下來:“來。”

 

  第130埃德蒙·唐泰斯(一)

 

  駱聞舟楞了半天:“真……真的假的?”

 

  費渡偏頭睨了他一眼,他眼角天然地帶著一點弧度,被冷風一掃,又泛起細微的紅。

 

  駱聞舟醒了,碰到他的目光,卻又有點找不著北,被人下了蠱似的,他順著費渡的動作邁開腿下車,用了趟地雷般的小心翼翼從費渡的左肩摸到右肩,好像隔著厚實的外衣碰到了骨肉,摸都不敢使勁摸,只是虛虛地搭了條胳膊在費渡肩上,半摟住他,心里慢半拍地想:“這是鬧什麽?”

 

  隨後有小寒風一吹,駱聞舟激靈一下清醒了,回過味來,心想:“讓他背我,這不是扯淡麽?”

 

  駱聞舟幹笑一聲,正要訕訕地往回縮手,卻被費渡一把扣住手腕,直接從車里扛了出來。

 

  駱聞舟被他嚇得魂飛魄散,亂七八糟地勾住費渡的肩——尤其這小青年明顯低估了他的重量,站起來的時候腿有點哆嗦,腳下還踉蹌了一下。

 

  駱聞舟的舌頭和牙系在了一起:“等、等等等,先放、放放我下來,我我那個什麽,我低空恐高。”

 

  費渡站穩了,笑了一聲:“鎖上車,鑰匙在我兜里。”

 

  駱聞舟手忙腳亂地一陣亂掏:“寶貝兒,咱有話好好說,那個英雄你……你那個把我放下……哎,別介!怎麽也沒個‘扶穩坐好’的提示就走啊!慢點慢點!”

 

  車位距離樓門總共沒幾步,駱聞舟家又住一樓,就這麽一點路,費渡再虛也不至於背不動他,但駱聞舟十分擅長自我恐嚇,一路心驚膽戰,總覺得自己是雙腳懸空、趴在一個古董瓷瓶上,這瓷瓶平時放在玻璃罩子里他都嫌不經心,此時被他自己壓得搖搖晃晃,晃得他連大氣也不敢出,唯恐喘氣聲大了,蹭掉這寶貝瓷瓶一塊釉。

 

  他能感覺到費渡有些急促的呼吸,在領口處呼出一點微末的溫度,長發隱沒在圍巾里,只掉出了一綹,柔軟的垂在領口,而費渡後背堅硬的骨頭抵在他胸口上,刺得他有點心疼。

 

  駱聞舟心一疼,就忍不住犯賤,他湊過去,用鼻尖輕輕地蹭了一下費渡的頭發,深深地在他領口吸了口氣,然後在費渡耳邊低聲說:“我想起一句話。”

 

  費渡:“嗯?”

 

  “古道,”駱聞舟騰出一只手指了指樓梯口,又放在耳邊感受了一下來自西伯利亞的小寒風,“西風……”

 

  然後他在費渡肩頭戳了一下:“瘦馬……哎哎,別別別,我錯了我錯了,哥這老腰禁不起摔,你悠著點。”

 

  “雖然是真皮的,但是太瘦了,硌得我肋骨疼。”過了一會,駱聞舟又得便宜賣乖地抱怨,“我不在家,又沒好好吃飯吧,以後每天跟我鍛煉去。”

 

  費渡有點喘,被他氣笑了:“是啊,沒鋪十二層床墊,委屈公主殿下了——早晨六點起來晨練怎麽樣?”

 

  駱聞舟被戳中了死穴,伸手勒住費渡的脖子:“小崽子。”

 

  這樣一勒,他又碰到了費渡的下巴,忍不住在那有些尖削的下巴上摩挲了兩下:“我說,上回去陶然那吃飯,讓你拿個小破咖啡機上樓你都不幹,怎麽今天這麽好——是不是這幾天幹什麽對不起我的事了,嗯?”

 

  費渡想了想:“有一件。”

 

  駱聞舟一頓。

 

  費渡略歇了一下,才擡腳邁上臺階:“未經允許,擅自特別喜歡你,不好意思了。”

 

  駱聞舟:“……”

 

  他沈默了一下,突然伸手抓住了旁邊的樓梯扶手,強行停住了費渡的腳步,然後一言不發地掙脫下來,一把揪住費渡的圍巾。

 

  最後兩步樓梯,費渡是被他強行拉扯上去的。

 

  駱聞舟胡亂摸出鑰匙,看都不看就依憑著本能打開了門鎖,回手把費渡塞進玄關,狠狠地按在門上。

 

  駱一鍋聽見門響,照常出來探頭探腦,不幸被駱聞舟那個睜眼瞎一腳踩中了尾巴,貓爺扯著嗓子慘叫一聲,蹦起來足有兩尺多高,一頭撞在旁邊的衣架上。

 

  頗有藝術感的瘦高衣架重心不穩,禁不住十五斤肥貓的暴擊,應聲一頭栽倒,正好從兩個人中間削了下來,楚河漢界似的棒打了鴛鴦,接著,那彎曲的長鉤又刮到了玄關的小壁燈,在駱一鍋的尖叫聲中,連燈泡再燈罩一起落地,來了個“碎碎平安”。

 

  費渡:“……”

 

  駱聞舟:“……”

 

  兩人面面相覷片刻,駱聞舟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我今天一定要燉了那只長了毛的王八蛋。”

 

  駱一鍋聞聽此言,越發怒不可遏,從鞋櫃上發動了攻擊,給駱聞舟上了一套奪命連環爪,冷酷地把他的外衣袖子抓開線了。然後它憤怒地躍過滿地碎片,一個三級連跳,蹦到了貓爬架頂端,居高臨下地生悶氣去了。

 

  駱聞舟:“駱一鍋,我跟你拼了!”

 

  費渡大笑起來。

 

  駱聞舟瞪了他一會,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被衣架砸了個正著的腳趾,心里一點脾氣也聚集不起來。

 

  他感覺自己就像反面教材里的敗家皇帝,聽那禍國殃民的妖孽百年不遇地笑上一聲,亡國毀身都不在話下,何況在貓爪下斷個袖?

 

  “看完貓拆房子,可算把你哄高興了?”駱聞舟沒好氣地嘀咕了一句,“一路都不聲不響,還說什麽都答應,鬧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以為你又在憋什麽大招。”

 

  費渡一楞,笑意微收。

 

  “我還在想,你小子要是再說什麽‘不合適,散了吧’之類的屁話,我就弄死你,讓你明年都下不了床,”駱聞舟伸手插進費渡的頭發,重重地禍害了一把,“因為什麽?是……那天在生態園的事?”

 

  費渡頓了頓:“我以為你會覺得……”

 

  “覺得你實在不是什麽好東西嗎?”駱聞舟嘆了口氣,隔著一地破爛,他傾身拉過費渡的衣領,嘴唇蜻蜓點水地掠過他的鼻尖,“那天你確實是有點嚇人,你知道我在想什麽嗎?”

 

  費渡:“什麽?”

 

  “幸虧有我看著你……嘖,做為一個用美色拯救世界的男人,諾貝爾真該給我頒個和平獎。”

 

  費渡:“……”

 

  “逗你玩呢,”駱聞舟放開他,彎腰扶起委頓在地的衣架,“沒有我,你也長到這麽大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數,是不是?”

 

  費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像是想要用目光刻錄下他的輪廓,收進心里最深、最黑的地方,誰也不給看。

 

  “看什麽看,”駱聞舟以其堅不可摧的臉皮,居然也被他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他還以為“不好意思”這詞已經被自己從詞庫里卸載了,“還不幫忙收拾,就知道戳在旁邊看,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除了我誰還會要你?”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晚上,他們倆進家以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一地狼藉的玄關。

 

  駱聞舟把玻璃燈罩和燈泡的碎片收拾到一起,費渡開始折騰陣亡壁燈留在墻上的殘屍。

 

  他把連在上面的半個燈泡也換下來,又不知從哪弄來了一根鐵絲,尖口鉗隨便窩了幾下,就窩出了一個小支架,剛好可以卡在燈泡上,隨後他又跑到地下室,不知從哪刨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自行車筐。

 

  等駱聞舟把菜收拾停當,又用小火燉上紅燒肉之後,就發現費渡已經將那舊車筐修修剪剪幾處,架在了燈泡上的鐵支架上,車筐立刻成了一套非常適合擺拍的燈罩,跟旁邊“肇事”的瘦衣架相得益彰,仿佛它們本來就是一套的。

 

  砂鍋里的水燒開了,味道飄了出來,駱一鍋看在肉的份上,給鏟屎工施舍了它廉價的原諒,重新跳下來在駱聞舟腳下亂轉。

 

  駱聞舟靠在墻上,心里算計著火候,看著費渡背對著他,正收拾他用過的工具和剪下來的鐵絲。

 

  一時間,那些喪心病狂的嫌疑犯、聲嘶力竭的受害人、錯綜複雜的舊案、身份難辨的內奸……忽然就都安安靜靜地自行離開了他的世界。

 

  他心里寧靜如微火熬煮的老湯,悠悠地冒著熱氣,好半晌才冒個泡,冒出來的泡有一個算一個,起承轉合毫不倉促,漲到滿溢方才炸開,隨後香氣撲面而出。

 

  那是家的香氣,聞起來讓人有種無欲無求的滿足感,好像這輩子都可以這樣塵埃落定下來。

 

  駱聞舟雙臂抱在胸前,往後一仰頭,微微閉上了眼。

 

  這一次,他感覺時機終於成熟了,那句曾經倉促出口的話水到渠成地流到他嘴邊,他開口叫了費渡一聲:“哎,費事兒。”

 

  “……”費渡說,“老大爺,幹什麽?”

 

  駱聞舟看了看天花板,又看了看地板,彎腰抱起了體態厚重的駱一鍋,捏著貓爪問:“你打算什麽時候給大爺個名分?”

 

  費渡一頓,隨後他也沒吭聲,低頭在方才剪下來的鐵絲里翻翻找找,剪了一截長度合適的,十分靈巧地用尖嘴鉗擰成了一枚三個圈疊在一起的螺旋形戒指,吹掉上面的碎屑,湊在嘴邊親吻了一下,然後轉身跪下。

 

  駱聞舟和駱一鍋一起炸了毛,同時往後一靠,駱一鍋撞到了駱聞舟的肩膀,駱聞舟撞到了墻。

 

  費渡:“尺寸肯定是正好的,你願意戴上嗎?”

 

  當天,駱聞舟就身體力行地向他證明了“老大爺”這個外號的無理取鬧之處,果然讓費總“明年才能下床”了。

 

  駱一鍋又一次被鎖在了主臥門外,不過貓陛下得到了一碗沒放調料的紅燒肉,於是大度地在領地里割了一塊主臥給兩個人類,暫時不予追究。

 

  一年,又是新的一年。

 

  肖海洋在盧國盛的怒吼聲中離開了審訊室,那歇斯底里的叫罵仿佛含著某種魔力,發光發熱、防風防寒,還讓他身輕如燕。他在冷風呼嘯中奔上了大街,穿過在廣場上、商業街上守夜的年輕人群,跳上了一輛駛往城外的公交車,坐了整整一個多小時到達終點站,他又不知疲憊地用雙腿走了大半個鐘頭,抵達了一處偏僻的小墓園。

 

  墓園自然是已經關門了,肖海洋拿出了自己堪比狗熊的“靈敏身手”,跳墻鉆進了墓地里面,找到了一座簡陋的石碑。

 

  不遠處的路燈斜斜地打下來,肖海洋看清了墓碑上黑白的顧釗,他依然是當年年富力強的模樣,只是表情有點走形,因為他有一點輕微地畏懼鏡頭,一照相就緊張,相片總是不如本人好看。

 

  肖海洋心里突然一陣委屈,好像很小的時候在外面挨了欺負,一路強撐著面子走回來,直到看見這個男人的時候才終於破功,忍下去的委屈變本加厲地反噬,總是讓他忍不住撲到那人懷里嚎啕大哭一場。

 

  他的眼鏡上一片模糊,熱氣從口鼻和眼眶中一起往外蒸,白汽冒成一團,好似一臺人形的蒸汽爐。蒸汽爐緩緩地走了幾步,彎腰抱住那冰冷的石碑,想要像很久以前那樣痛痛快快地宣泄一番。

 

  突然,一股淺淡的香味鉆進他有點遲鈍的鼻子。

 

  肖海洋一楞,隨即,他意識到那味道是從墓碑上傳來的,像是某種免洗清潔劑的味道,肖海洋連忙把糊成一團的眼睛草草擦了擦,打開手電,發現那墓碑被人很仔細地擦拭過,連邊邊角角的地方都一塵不染,墓碑下面有一束新鮮的花。

 

  肖海洋緩緩地皺起眉,自言自語說:“顧叔叔,方才誰來過這里?”

 

  當年顧釗的屍體是他母親一個人拖著病重的身體收的,因為死因並不光彩,那倔強的老太太誰也沒告訴,冷漠地拒絕了顧釗那些私下里想要幫她一把的同事,悄無聲息地拿出自己的積蓄買了塊偏遠又便宜的小墓地,把他安置在這里。

 

  肖海洋當時仗著自己是小孩,一路死皮賴臉地跟著老太太,老太太見他怎麽趕都趕不走,也就隨他跟了。肖海洋清楚地記得,顧釗沒有葬禮,也沒有通知過親朋好友,下葬的那天,只有他媽和自己在場。

 

  那麽擦洗墓碑和擺放鮮花的是誰?

 

  今天不是顧釗的忌日,本地也沒有陽歷年掃墓的習俗。

 

  這個神秘訪客是因為剛剛得知顧釗案要重審的消息嗎?

 

  可那還沒有對公眾宣布……即使是內部,也只有負責盧國盛一案的相關工作人員聽見個影子。

 

  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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