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慧溫柔攻X流氓淡然受]

又名《間歇性虐狗記》CP:長庚X顧昀

1 邊陲

邊陲小鎮雁回城裡有座「將軍坡」,起的名字威風凜凜,其實就是個小土包,脖子長的一眼能望過坡頂。

將軍坡也不是從來就有,傳說那是十四年前,大梁第一鐵騎玄鐵三大營北伐,蕩平蠻族十八部落,班師回朝時途徑雁回城,將廢甲棄置此地,就地落成了一座小山,後來沙塵砥礪,風吹雨打,就成了將軍坡。

將軍坡是個荒坡,種什麼不長什麼,連荒草也欠奉,偷情都沒個遮擋,光禿禿地坐落此間,也不知道能拿來乾點什麼。老人都說這是玄鐵營殺孽太重,戾氣逼人的緣故。時間長了,有那些閑得沒事的混混就以此為原型,編排了一系列邊陲鬧鬼傳說,久而久之,也就沒什麼人往那邊去了。

這天黃昏,卻有兩個十來歲的小崽子跑到了將軍坡下。

這兩個一個細高條,一個矮胖子,合起來活像一對奔跑的碗筷。

細高條的那個做小女孩打扮,得仔細看清才知道是個男娃,小名就叫曹娘子,因為算命的說他本是個女命,投錯了胎,恐怕老天爺還要給叫回去重新投,家裡便擔心他活不長,於是一直當女兒養。

矮胖的那個是葛屠戶的小兒子,小名葛胖小,人如其名,整個人幽幽地汪著一層富貴的油光。

他們倆一起對著將軍坡探頭探腦,只是礙於鬧鬼傳說,誰也不敢走近。

葛胖小手裡捧著個銅皮的「千里眼」,伸著脖子使勁往將軍坡的方向張望,口中喃喃地說道:「你說日頭都落了,還不下山,我大哥真是……那個叫什麼來著——上吊辟谷!」

曹娘子:「那叫懸梁刺股,別廢話,快把千里眼給我。」

這假丫頭時常假戲真做,可惜真的方向有點問題,不像閨秀,像潑婦,尤其愛揮舞著一雙雞爪子掐人。

他一伸手,葛胖小一身的肥肉就隱隱作痛,忙把千里眼拱手奉上,叮囑道:「你可小心點,要是弄壞了,我爹一準要把我抽成餅餡。」

所謂「千里眼」,是個銅製的小圓捅,周圍雕著「五蝠」,裡頭是透如無物的琉璃片,扣在眼睛上,十里開外的兔子能看清公母。

葛胖小的這隻格外精緻些,是他那當過斥候的祖父留下來的。

曹娘子拿在手裡新鮮了半天,舉起來望星星:「真清楚。」

葛胖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指點道:「我知道,那個叫昏星,又叫‘長庚’,跟我大哥同名,沈先生教過的,我記著呢。」

曹娘子撇嘴:「誰就‘你大哥’了?你看人家理你嗎,腆著臉追著人硬要認大哥,看把你賤的……哎,等等,你看那個是不是他?」

葛胖小順著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還真是。

只見一個少年正拎著把劍,低著頭,緩緩地從將軍坡上往下走,葛胖小當即仿佛也不怕鬧鬼了,滾地雷似的衝了出去:「大哥,大哥!」

他跑得太急,在將軍坡腳下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嘰裡咕嚕地滾了出去,正滾到了那少年腳下。

葛胖小灰頭土臉地抬起頭,沒顧上爬起來,先諂媚地露出一個傻笑,呲牙咧嘴地說:「嘿嘿,大哥,我都在這等你一天了。」

名叫長庚的少年默默地縮回險些踩了葛胖小的腳。

每次看見葛胖小,他心裡都覺得神奇,認為那位殺遍千豬的葛屠戶可能天生火眼金睛,這麼多年,居然沒把兒子當成豬宰了。不過長庚性格穩重,嘴上很積德,不管心裡怎麼想的,嘴上不說傷人的話。

長庚很有大哥樣地伸手扶起了葛胖小,又拍去他身上的浮土:「跑什麼,留神摔壞了,找我有事?」

葛胖小:「長庚大哥,明天你爹他們就快回來了,咱們不上課了,你跟我們一起去搶雁食吧?肯定能把李小猴子他們打得屁滾尿流!」

長庚他爹是徐百戶——不是親爹。

兩三歲時,長庚隨寡母秀娘來到此地投奔親戚,誰知親戚早已經舉家遷走,奔了個空。正好雁回官兵徐百戶原配早亡,無兒無女,看上了秀娘,便娶她回來做了填房。

徐百戶帶人出關,收蠻子們的歲貢去了,算起來回城的日子多半就是這兩天。

邊城清苦,小孩也沒什麼零嘴,將士們每次納貢歸來,都會順手帶些蠻人的奶酪和肉乾,沿途撒向路邊,每每引得頑童們爭相搶奪,這就叫做「搶雁食」。

既然是「搶」,一幫小崽子們肯定免不了打架,只要打不壞,大人就不管,他們便自己打得拉幫扯夥、煞有介事。

這種事,誰要是能拉到長庚入夥,誰就相當於立於不敗之地。

長庚從小習武就一絲不苟——邊陲多軍戶,習武的孩童本不在少數,只不過練功夫得吃苦,大多小孩都是隨便混混,練得稀鬆二五眼,唯有長庚從開始學劍那天起,便每天獨自上將軍坡練劍,多年來苦練不輟,毅力驚人。

如今,長庚虛歲未滿十四,一隻手已經能提起六十多斤的重劍,雖然心裡有數,從不參與頑童打架鬥毆,但那些小崽子們就是莫名地都有點怕他。

長庚聽了沒往心裡去,笑道:「我多大個人了,撿什麼雁食?」

葛胖小不依不饒道:「我都跟沈先生說好了,沈先生也點頭了,這幾天放咱們的假。」

長庚背負雙手慢悠悠地走著,重劍有一下沒一下得敲在小腿上,沒理會葛胖小的孩子話。

他讀不讀書,練不練劍都取決於自己,跟先生放不放假沒關係。

葛胖小:「再說了,沈先生說他要給十六叔換藥,這幾天可能也要出遠門采買草藥,也不在家,你又沒地方去,就跟我們去吧,整天練劍有什麼好玩?」

這句話長庚終於往心裡去了,他當下一頓,問道:「十六不是剛從長陽關回來,怎麼又病了?」

葛胖小:「啊……好像吧,他一直也沒好過啊。」

「那我瞧瞧他去,」長庚衝兩個小跟屁蟲揮揮手,「快回家,天都晚了,誤了飯點你爹又要揍你。」

葛胖小:「哎,大哥,那個……」

長庚沒興趣聽他「這個」「那個」個沒完,男孩子這個歲數,大一歲是一歲,個頭和想法都差很多,長庚已經不太能跟葛胖小他們玩到一起去了。

他仗著自己個高腿長,轉眼已經走遠了。

小胖子白跑一趟,沒請到人,失望地嘆了口氣,回頭瞪了曹娘子一眼:「你倒也說句話啊!」

曹娘子臉蛋通紅,目光飄忽,方才對葛胖小頤指氣使的模樣早就蕩然無存,少女懷/春似的捂著胸口:「我長庚大哥走路的模樣都比別人好看。」

葛胖小:「……」

再也不能帶這現世寶出來了。

葛胖小所說的「沈先生」與「十六叔」是一對兄弟,與長庚還頗有淵源。

兩年前,長庚還小,獨自溜出城門玩,不小心迷路遇上了狼群,險些被叼走,幸好那沈氏兄弟遊歷到此。

沈先生用藥粉驅走了餓狼,救下了他一條小命。兄弟兩人後來在雁回小鎮長住了下來,徐百戶將自家一個空院子租給了他們,感念他們救命之恩,不收房租。

兄長名叫沈易,是個屢試不中的落第書生,雖然年紀不大,但仕途之心已絕,安分守己地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當起了隱士,街坊們都客客氣氣地叫他「沈先生」。

沈先生除了當隱士,還兼任大夫、書信對聯代筆、西席先生與「長臂師」等數職,他十分多才多藝,會給人治跌打損傷,還會給母馬接生,白天在家裡辦私塾,教一干少年念書識字,晚上將學生們打發走,便能輓起袖子修理蒸汽火機、鋼甲與各色傀儡,補貼家用,隱世隱得不可開交。

沈先生什麼都會,又會賺錢又會顧家,燒火做飯也是一把好手,能幹極了,他那兄弟因此無事可做,只好專門負責敗家——沈先生的兄弟叫做「沈十六」,聽說是從小身體不好,家裡恐怕養不大,便也沒給取大號,因為是正月十六生的,就以「十六」做了名。

沈十六一天到晚既不讀書,也不幹活,油瓶子倒了不知道扶,連捅水都沒見他挑過,不是閒逛就是喝酒,十分不學無術,幾乎沒有一點優點。

除了長得好。

長得真是好,鎮上的老壽星親口鑒定,說活了快九十歲,沒見過這麼齊整的男人。

可惜再好也沒用——沈十六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人燒壞了,眼睛約莫也就能看清近前兩尺的東西,離開十步遠,連男女都分不出。他還耳背,跟他說句什麼都得靠喊,每天從沈家門口過,隔著院墻都能聽見那溫文爾雅的沈先生瘋狗似的衝他咆哮。

總而言之,沈十六是個又聾又瞎的病秧子。

依他的條件,本該是個得天獨厚的小白臉,可惜這邊陲小鎮裡除了窮鬼就是窮神,哪怕來個天仙也沒人包養得起。

按著當地風俗,大恩大德無以為報的時候,便會認乾親,有兒孫的兒孫認,沒有兒孫的自己認。

沈氏兄弟從狼嘴裡救下長庚,是救命之恩,長庚理所當然地認兩人中的一個為義父。

沈先生讀書讀壞了腦子,硬是說不合理法,固不敢受,反倒是他兄弟十六爺痛快,當場改口叫了聲「兒子」。

這樣一來,沈十六那混混便占了個天大的便宜——倘若這遊手好閒的病秧子將來窮困潦倒,長庚就得給他養老送終。

長庚輕車熟路地穿過自家院子,從角門往外一拐,就到了沈先生家。

沈家一共兩條光棍,連只母雞都沒有,自然不用避諱誰,他向來隨來隨走,門也不敲。

一進院子,一股藥味和著一陣氣如游絲的塤聲便撲面而來。

沈先生正在院裡皺著眉熬藥,他是個書生模樣的青年,穿一襲舊長衫,不老,但總是皺著眉,有一身飽含煙火氣的清寒。

塤聲是從屋裡傳出來的,吹塤人修長的人影被黯淡的燈光打在紙窗上,顯然水平不佳,也聽不出是個什麼調子,時常有那麼一兩個音吹不響,通篇啞聲啞氣,帶出點奇異的凄涼和倦怠。

若說這是樂聲,那可能有點牽強,長庚側耳品味了一下,感覺如果非要誇一下,那隻能說他嚎喪嚎得挺婉轉。

沈易聽見腳步聲,衝長庚一笑,隨後衝裡屋吼道:「祖宗,嘴下留情吧,尿都讓你吹出來了,長庚來了!」

吹塤的那位充耳不聞,憑他的耳力,可能確實也沒聽見。

沈先生一臉菜色。

長庚聽著覺得吹塤的人中氣還足,不像有病,先放了一半的心,問道:「我聽葛胖小說先生要給十六換藥,他怎麼了?」

沈先生看了看藥湯成色,沒好氣道:「沒怎麼,換季而已,四時用藥各不同,這病秧子嬌貴,難伺候得很——對,你來得正好,他今天不知從哪弄來個玩意,還想明天一早給你送過去呢,快去看看。」

2 義父

長庚順手端了熬好的藥,進了他那小義父的屋子。

沈十六屋裡只點了一盞晦暗的小油燈,豆大的光暈,螢火似的。

他正靠窗坐著,大半張臉沉在燈影下,只微許露出一點端倪來,大概是快歇下了,沈十六並未豎冠,披頭散髮,眼角與耳垂下各長著一顆硃砂小痣,像針扎的,屋裡那僅有的一點燈光都被他收來盛在了那對小痣裡,近乎灼眼。

燈下看人,能比平常還要添三分顏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哪怕看慣了,長庚的呼吸依然忍不住一滯,他飛快地眨了一下眼,像是要把那晃眼的硃砂痣眨出眼皮之外,清了清嗓子,抬高聲音道:「十六,吃藥了。」

少年正在變聲,跟這半聾說話有點吃力,好在這一回沈十六聽見了,那催人尿下的塤聲戛然而止。

沈十六眯細了眼才看清站在門口的長庚:「沒大沒小的叫誰呢?」

他其實也就比長庚年長個七八歲的光景,還沒成家,大概對自己爛泥糊不上墻的本性有些認識,做好了娶不起媳婦孤苦伶仃的準備,好不容易撞上這麼個不用他養活的便宜兒子,恨不能牢牢地傍上,沒事總要將自己「爹」的身份拿出來強調一番。

長庚沒理他,小心翼翼地將藥碗端到他面前:「趁熱喝,不早了,喝完趕緊躺下。」

沈十六把塤放在一邊,接過藥碗:「白眼狼,給我當兒子不好嗎?白對你那麼好了。」

他喝藥絲毫不為難,顯然已經習慣了,一飲而盡,又接過長庚遞給他的漱口水喝了兩口,擺手不要了:「今天長陽關那邊有集,帶了個好玩的給你,過來。」

說完,沈十六彎下腰,在書桌上亂七八糟地摸索起起來,他看不清,鼻尖都快蹭到桌子上了,長庚只好無奈道:「找什麼?我來吧。」

接著,他又忍不住抱怨了一句:「我都這麼大了,你沒事老弄一堆逗小孩的東西給我幹什麼?」

有那工夫還不如少搗點亂,讓我有時間多學點有用的——後面這話在長庚心裡轉了一圈,臨到嘴邊時感覺有點傷人,便沒說出來。

沈十六作為一個四六不著的浪蕩子,自己虛度光陰就算了,還總要拖長庚一起,不是叫他去趕集,就是拽他去騎馬,有一次還不知從哪撿了一條「小狗崽」給他養——那回沈先生讓他嚇得臉都綠了,敢情這瞎子狼狗不分,抱回來的是一條小狼崽。

徐百戶常年不在家,又為人木訥,雖然對長庚很好,但並不常與繼子交流,算起來,長庚十二三歲的這至關重要的兩年,好像都是在沈十六這個不靠譜的義父身邊度過的。

從一個毛孩子長成玉樹臨風的少年人,要有多大的定力才能保證自己不被沈十六帶歪?

長庚簡直不堪回首。

他天生不是跳脫愛玩的性子,凡事有自己的規劃,執行起來也十分嚴苛,不喜歡別人打擾,時常被沈十六煩得十分惱火。

但惱火通常並不持久,因為沈十六並不只在口頭上占他便宜,是真拿他當兒子疼。

有一年長庚生了一場大病,徐百戶照例不在家,大夫都說凶險,也是小義父把他抱回家,晝夜不休地守了他三天。

十六每次出門,無論多遠多近,也無論幹什麼去,都必會給長庚帶些小玩意小零嘴,長庚不愛小玩意,但不能不愛這份隨時記掛著他的心。

總之,長庚每天見著十六,肝火就會異常旺盛,但不見他,又時時牽掛。

長庚有時候也會想,雖然沈十六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文不成武不就,但以後保不齊就有那上當的看上他模樣好呢?

小義父將來也總會娶妻生子,那麼有了親生的,還會掛念著他這個認來的嗎?

想起這碼事,長庚心裡就說不出的堵,他在十六桌上找到個一個方盒子,短暫地甩開一腦門胡思亂想,興趣缺缺地拿給沈十六:「這個?」

沈十六:「給你的,打開看看。」

沒準是個彈弓,也沒準是包奶酪,反正沒正經東西——長庚毫無期待地拆開,順口數落道:「手頭寬裕也要節省些花,再說我又……」

下一刻,他看清了盒裡的東西,頓時閉了嘴,眼睛倏地睜大了兩圈。

那盒子裡居然有個鐵腕扣!

所謂「鐵腕扣」,其實是軍中輕甲的一部分,只在手腕上圍一圈,非常方便,因此也經常被單獨拆下來使用。鐵腕扣大約四寸寬,裡面能藏三到四把小刀,刀是用特殊工藝製成的,薄如蟬翼,又叫「袖中絲」。

據說最好的袖中絲被鐵腕扣中的機簧打出去的一瞬間,能將幾丈以外的發絲一分為二。

長庚驚喜道:「這……你從哪弄來的?」

沈十六:「噓——別讓沈易聽見,這可不是玩的,他看見了又要囉嗦——會用嗎?」

沈先生本人正在院裡澆花,他又不耳背,屋裡人說話聽得一清二楚,實在拿這個以己度人的半聾沒辦法。

長庚跟著沈易學過如何拆卸鋼甲,熟練地戴上了鐵腕扣,這才發現此物的特殊之處。

袖中絲製作不易,民間很少,市面上的鐵腕扣多半都是軍中流出來的舊貨,尺寸當然也是成年男子的尺寸,沈十六帶回來的這個卻明顯要細上一圈,正好合適少年人。

長庚一愣神,沈十六就知道他要問什麼,慢悠悠地說道:「我聽那賣家說這是殘次品,沒別的毛病,就是尺寸做小了一點,一直無人問津,這才便宜賣給了我,我也沒用,你拿玩去吧,只是小心點,別傷著人。」

長庚難得喜形於色:「多謝……」

沈十六:「謝誰?」

長庚痛快地叫道:「義父!」

「有奶就是娘,混賬東西。」沈十六笑了起來,搭著長庚的肩膀將他送了出來,「快回家吧,鬼月裡不要深更半夜地在外面亂晃。」

長庚聽了才想起來,原來這天正是七月十五。

他順著角門走回自己的家,跨進家門的一瞬間,突然覺得沈十六吹的那段塤有點耳熟,雖然跑調跑得南轅北轍,但仔細回味,依稀有民間哭墳喪葬時《送西》的調子。

「應景的嗎?」長庚默默地想道。

沈十六送走長庚,低頭好找了半晌,這才勉強看見門檻的輪廓,小心地邁過去關好門。

等在院裡的沈先生面無表情地伸手托住他的胳膊肘,引著他往屋裡走去。

沈先生:「最好的玄鐵打的鐵腕扣,裡面三把袖中絲是秋天林大師親手打的,自大師死後便成了絕版……殘次品哈?」

十六不接話。

沈先生:「行了,別跟我裝聾作啞——你真想把他當兒子養嗎?」

「當然是真的,我喜歡這孩子,仁義,」十六終於出聲,「那位大概也是這個意思——要是將來真能把這孩子過繼給我,那些人也就都放心了,他自己的日子也能好過很多,不也兩全嗎?」

沈先生沉默了一會,低聲道:「首先你得讓他不恨你——你一點也不擔心嗎?」

沈十六笑了笑,一提長袍下擺推門進屋。

他一臉混賬地說道:「恨我的人多了。」

這一宿,夜河流燈,魂歸故里。

不到五更天,長庚就一身燥熱地醒了過來,後脊黏著一層薄汗,褻褲上也是濕漉漉的。

每個少年臨到長成時,都會經歷這麼驚慌失措的一遭——哪怕事先有人引導。

可長庚卻既沒有驚慌,也毫不失措,他反應寡淡,只是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就起身隨意地收拾了一番,臉上帶了一點不易察覺的厭惡,他出門打了一桶涼水,將骨肉初成的身體從頭到腳擦洗一遍,取下枕邊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換好,把隔夜的茶一飲而盡,照常開始一天的功課。

長庚不知道別人是怎麼樣的。

但他其實並沒有做什麼春/夢,他夢見的是一場能將人凍進棺材的關外大雪。

那天的風像起了白毛一樣,無情地洶涌而過,傷口裡的血還沒有流出來,已經先凝成了冰渣,群狼的怒吼由遠及近,失靈的嗅覺卻聞不出血的腥味,一吸氣就會嗆進一口帶著鹹甜的徹骨寒氣,長庚四肢僵硬,肺腑如焚,還以為自己會在大雪地裡屍骨無存。

可是沒有。

長庚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被一個人用大氅裹在懷裡抱著走。

他記得那個人襟口雪白,懷裡有股悠遠清苦的藥味,見他醒了,什麼也沒問,只是掏出個酒壺,給了他一口酒喝。

不知道那是什麼酒,後來長庚再沒有嘗過,只記得關外的燒刀子都沒有那樣烈,好像一團火,順著他的喉嚨滾下去,一口就點著了他全身的血。

那個人就是十六。

夢太清晰了,夢裡十六抱著他的那雙手仿佛還貼在身上,長庚至今百思不得其解,那人不是個病秧子嗎?在那麼可怕的冰天雪地裡,怎麼會有那麼穩、那麼有力的一雙手呢?

長庚低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鐵腕扣,不知這東西是什麼材質製成,貼在身上一宿,居然一點也捂不熱。藉著冷鐵的涼意,長庚靜靜地等著自己躁動的心和血平靜下來,哂笑一下,將「春/夢夢見義父」這荒謬的念頭甩了出去,然後如往常一樣,點燈讀書。

忽然,遠處傳來了一陣「隆隆」聲,地面和小屋都跟著震動起來,長庚一愣,這才想起來,算日子,該是北巡的「巨鳶」快回來了。

「巨鳶」是一艘長逾五千尺的大船,這船背生兩翼,由成千上萬個「火翅」組成,巨鳶起飛的時候,所有「火翅」一起噴出白汽,如山如潮,如澤如夢,每一個「火翅」內裡都燒著碗大的紫流金,在煙波浩渺中閃爍著紫紅色的微光,乍看好像一把萬家燈火。

自十四年前北蠻俯首納貢,每年正月十五,都有十來條巨鳶從邊陲各大重鎮出發北巡,各自走一條既定的線路,威懾千里,蠻子們一點異動也能明察秋毫。

除了威懾與巡查,巨鳶還要負責將北蠻各部落的歲貢押送回朝,主要是「紫流金」。

一艘巨鳶滿載著近百萬斤的紫流金,連回來的腳步聲都比去時要沉重幾分,隔著二三十里都能聽見火翅吹氣的巨響。

北巡的巨鳶正月出發,一走就是半年,流火時方才歸來。

3 名將

徐家祖上傳下來一點地,徐百戶又是軍戶,日子在當地算是很不錯的,家中小有薄產,便養了個老媽子,做些燒飯打掃之類的活。

等到天色泛白,徐家老廚娘才慢吞吞地做好早飯,來敲長庚書房的門:「少爺,夫人問你去不去她屋裡吃。」

長庚正聚精會神地臨帖,聞言提筆的動作一頓,習以為常地回道:「不了,她愛清靜,我就不去打擾了,勞煩您老給我娘說一聲,就說兒子問她安。」

老廚娘不意外他的回覆,這母子之間每日的一問一答如例行公事,沒什麼新鮮的。

說來古怪,按道理來講,徐百戶只不過是個後爹,長庚和秀娘才是親生母子,可這對親母子只有徐百戶在家的那幾天,才會同桌吃飯,晨昏定省,裝出一副慈孝有佳、其樂融融的模樣來,只要男主人一走,他們就比陌路還要陌路,誰也不搭理誰,一個院住著,長庚連正門也不走,每天穿角門往隔壁跑,母子倆十天半月也不一定能見一面。

就連年前長庚那場掉了半條命的大病,秀娘也只是漠不關心地來看了一眼,對這獨生子是死是活毫不在意。

最後還是十六爺把人抱走了貼身照顧。

老廚娘總懷疑長庚不是秀娘生的,可光看模樣,母子兩個長得又很像,必有血緣關係。

何況如果不是親生的,秀娘那樣一個柔柔弱弱的女人,流落他鄉,自身尚且不保,為什麼一直帶著那孩子呢?

根本說不通。

過了一會,老廚娘提來一個食盒,對長庚道:「今天老爺大概就要回城了,夫人囑咐少爺早點回來。」

長庚明白她是什麼意思,徐百戶回來,他們又要裝母慈子孝了,便點頭應了一聲:「知道了。」

他的目光落在食盒上,忽然,長庚看見食盒手柄上沾了一根長髮,本來伸出去的手立刻便縮了回去。

老廚娘的頭髮已經白了,這烏黑柔軟的長髮自然不會是她的,徐百戶還沒回來,家裡連主再僕,統共三個活人,不是廚娘的,那自然就是秀娘的。

長庚有種奇怪的潔癖——只嫌親娘。

在隔壁,讓他就著他義父用過的碗吃剩飯都行,但一回家,只要秀娘碰過的東西,他一口也不會碰。

老廚娘知道他這怪脾氣,忙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根頭髮,陪著笑臉道:「這是夫人不小心掉在上面的,這點心出了鍋就沒人動過,放心。」

長庚十分有禮地衝她笑了一下:「沒事,我今天正好有些問題要請教沈先生,一會去義父那邊吃。」

說完,他到底沒接那食盒,徑自將桌上的書本抓起來夾在胳膊下,提起掛在後門的重劍出了門。

沈先生正輓著袖子,在院子裡忙活著給幾幅拆開的鋼甲上油。

鋼甲是守城官兵送來的,雁回的官兵也有自己專門維護軍用鋼甲的「長臂師」,只是軍中甲胄太多,總忙不過來,便也會找民間長臂師接點散活。

「長臂師」就是那些維修鋼甲、火機,整日裡跟那些鐵傢伙們打交道的人,算是一門手藝人,不過在老百姓看來,長臂師和打狗修腳剃頭的差不多,都屬於「下九流」,縱然幹這一行不愁吃喝,卻也不甚光彩。

沈先生一屆讀書人,不知怎麼有這種奇特的愛好,不光沒事自己喜歡擺弄,還時常有辱斯文地用這門手藝賺點小錢。

而那不小心入了少年夢的沈十六正無所事事地伸著兩條長腿,坐在門檻上,渾身沒骨頭似的靠著門框,旁邊放著個空藥碗——他喝完也不知道刷乾淨。

十六賴嘰嘰地伸了個懶腰,半死不活地衝長庚招招手,吩咐道:「兒子,去把酒壺給我拿過來。」

沈先生滿手火機油,汗流浹背地對長庚道:「別搭理他,吃過了嗎?」

長庚:「還沒。」

沈先生便轉頭衝十六咆哮道:「一早起來就在那擎等著吃!不能幹點活嗎?去淘點米,煮幾碗粥來!」

沈十六一偏頭,聾的恰到好處,慢吞吞地道:「啊?什麼?」

「我來吧,」長庚習以為常,「放什麼米?」

這回十六爺聽見了,他長眉一揚,對沈先生道:「少支使孩子,你自己怎麼不去?」

沈先生這斯文人天天被他那混蛋敗家弟弟氣得一臉三昧真火:「不是說好了輪流嗎?男子漢大丈夫,你聽不見就算了,說話還老不算話是怎麼回事!」

沈十六故技重施,又「聽不見」了,問道:「他自己在那吠什麼呢?」

裝得跟真的一樣。

長庚:「……」

其實當個聾子也怪方便的。

「他說……」長庚一低頭,正撞上了十六戲謔的目光,一瞬間頭天晚上的夢境閃回到眼前,他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沒有那麼無動於衷。

長庚的喉嚨突然有點乾,忙用力定了定神,面無表情道:「您老人家還是坐著吧,別一大早就費心耍賴了。」

沈十六這天還沒來得及喝醉,僅有的良心總算沒被泡成酒糟,他笑眯眯地拉住長庚的手,借力站了起來,親昵地拍拍少年的後腦勺,磕磕絆絆地走進廚房。

他竟然真準備幹活——十六爺百年難得一遇能幹點人事,稀世罕見,堪比鐵樹開花。

長庚忙跟了進去,只見他義父大搖大擺地隨手抓了幾把米,一股腦地扔進了鍋裡,然後稀裡嘩啦地舀水淘米,弄得水花四濺、白浪翻飛,接著,他紆尊降貴地伸出兩根手指,在水裡隨意一攪,拿出來抖了抖水珠,宣布道:「洗完一半了,沈易,過來輪流吧。」

沈先生:「……」

沈十六一抄手從灶台上拎走了酒壺,仰頭灌了一口,行雲流水,精準無誤。

……有時候長庚懷疑,他連所謂的「瞎」也是裝的。

沈先生可能是服了,不再做無謂的掙扎,罵罵咧咧地用皂角洗乾淨手,跑進廚房,蒸上糕點,開始收拾十六扔下的爛攤子。

長庚便將自己一早臨的帖拿出來,一張一張地給沈先生看,沈易看完點評完,長庚就將那頁紙塞進灶台裡,幫著生火。

「字寫得挺長進,最近下了不少功夫,」沈先生道,「我看你臨的是安定侯顧昀的長亭帖?」

長庚:「嗯。」

正在旁邊遊手好閒的十六聞言,驀地扭過頭來,臉上閃過異色。

沈先生沒抬頭:「安定侯十五領兵,一戰成名,十七掛帥,奉命西征,途經西涼城外,見古人遺跡,有感於前朝風物依舊、而江山已百年,提筆手書《長亭賦》,本來是寫過就算,不料被身邊的馬屁精們偷偷留下,刻在了石碑上——要說起來,顧昀的字是當代鴻儒陌森先生一手□□出來的,確有可取之處,只是寫長亭帖的時候,他年紀尚幼,又是少年得志,未免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不到火候。你既然練字,放著那麼多古帖不臨,為什麼要臨今人的帖子?」

長庚將臨滿了字的紙卷了卷,毫不吝惜地塞進了灶台裡:「我聽人講過,玄鷹、玄甲、玄騎三大玄鐵營,在老侯爺手中蕩平了北蠻十八部落,後來傳到小侯爺麾下,又使西域悍匪俯首——我也不是喜歡他的字,就是想知道,握著三大玄鐵營的那隻手留下的手書是個什麼樣的。」

沈先生手裡的勺子無意識地在鍋裡攪著,目光卻似乎已經飄遠了,好一會,才緩緩地說道:「安定侯姓顧名昀,字子熹,是先帝長公主與老侯爺的獨子,自幼父母早逝,被今上所憐,養在宮裡,又特賜襲爵,本是個天生的富貴閒人,卻非要去西域吃沙子,英雄不英雄的,我是不知道,恐怕腦子不太好。」

沈先生一身洗得發白的舊長衫,衣角上還沾著鋼甲的油污,脖子上掛著一塊倒霉的圍裙——這兩兄弟一起湊合著過,家裡也沒個女人,一個比一個不像話,那圍裙不曉得是不是拿回來就沒洗過,早看不見底色了,裹在身上不倫不類。

唯有那張臉輪廓分明。

沈易鼻梁高挺,不說笑的時候,側臉近乎是森然冷淡的,他眼皮微微一顫,忽然出聲道:「自老侯爺去後,玄鐵營功高震主,為上所忌,加上朝中佞臣媚上者橫行……」

一直沒吭聲的十六忽然開口打斷他:「沈易。」

灶邊的兩人一起望向他,十六正盯著門框上一個小小的蛛網。

十六喝酒不上臉,臉色越喝越白,一點情緒都收進了眼睛裡,看不分明。

他低聲道:「別胡說八道。」

沈氏兄弟平時非常沒大沒小,做兄弟的不敬兄長,兄長也把兄弟寵得沒有人樣,天天從早吵到晚,可感情是很好的。

長庚從未聽見十六用這種生硬的口氣說過話。

他生性敏感,不明就裡,深深地皺起眉。

沈易牙關繃緊了一下,意識到長庚在觀察他,勉強收斂住情緒,笑道:「算我失言了——不過誹謗朝廷難道不是茶餘飯後的下酒菜嗎?我不過隨便說說。」

長庚察覺到氣氛尷尬,便機靈地岔開了話題,問道:「那從北伐到西征中間的十年裡,玄鐵營歸誰管?」

「沒人管,」沈易道,「北伐之後,玄鐵營一度沉寂,走得走,死得死,還在軍中的老人們寥寥,也大多心灰意冷,十幾年過去,當年的精兵早就換了一代,多年裝備未曾更換,也都老化得不成樣子,直到幾年前西域叛亂,朝廷沒了辦法,才讓安定侯臨危受命,重啟玄鐵營——與其說是顧帥接管了玄鐵營,還不如說是他在西域重新磨出了一批勁旅,你若有機會,倒是可以學學他現在的字。」

長庚一愣:「難道沈先生看見過安定侯後來寫的字?」

沈易笑道:「雖然罕見,但坊間也偶爾流出來一兩幅,都自稱是真跡,反正是真是假我也看不出。」

他一邊說,一邊吹著白氣,端飯菜上桌,長庚很有眼色地上前幫忙,當他端著粥與沈十六擦肩而過的時候,卻被那病秧子伸手抓住了肩膀。

長庚比普通少年長得早,同齡人中身材高大,縱然骨肉未豐,個頭卻已經快要趕上他那小義父了,這麼微微一抬頭,就看進了十六的眼裡。

十六其實長了一雙很典型的桃花眼,只有他眼神渙散地四處亂飄時才看得出,因為當他目光凝聚起來,那雙瞳孔裡就仿佛有一對雲霧輕籠的深淵,叫人看不清,黑沉沉的。

長庚心裡又是一悸,他放低了聲音,刻意叫了自己平時不大常用的稱呼:「義父,怎麼了?」

十六漫不經心地說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要老想著當英雄,英雄有什麼好下場嗎?你只要一輩子吃飽穿暖,睡醒不愁,那就是最好的日子了,哪怕拮據閒散些,也沒什麼關係。」

沈十六裝聾作啞的時候多,難得說幾句人話,卻開口便潑長庚的冷水。

他一個半聾半瞎的殘廢,自然是胸無大志,銳氣全無。可是這種得過且過的喪氣話,少年人如何聽得進去呢?

長庚心裡有點不舒服,因為感覺好像被他看低了,沒好氣地想道:「都和你一樣混日子,將來誰養家餬口?誰照顧你吃飯穿衣?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避開十六的手,敷衍地說道:「別亂動,小心熱粥燙著你。」

4 巨鳶

沈家不講究「食不言寢不語」,一邊吃著飯,沈先生一邊給長庚講了一課《大學》,講著講著就沒了重點,穿插到了「冬天如何保養鋼甲」的事,他本身就是個雜家,想起什麼說什麼,有一次不知怎麼的,還興致勃勃地給長庚講過如何防治馬瘟,連十六爺這聾子都聽不下去了,強行讓他住了嘴。

吃完講完,沈先生意猶未盡地收拾起盤碗,對長庚說道:「今天我得把這幾尊重甲收拾完,他們老不保養,有的關節都鏽住了。下午我可能得出門一趟采點草藥,葛胖小他們都請假玩去了,你打算怎麼樣呢?」

長庚:「那我去將軍坡練……」

「劍」字還沒出口,一回頭,沈十六已經把他的鐵劍掛在了墻上,宣布道:「兒子,走,巨鳶可能要進城了,咱們去湊熱鬧。」

長庚無力:「義父,剛才我跟沈先生說……」

沈十六:「什麼?你大點聲。」

好,又來了。

巨鳶來了又走,年年都一個樣,長庚想不出有什麼新鮮好看,可還沒等他提出抗議,十六已經不由分說地拉起了他,半拖半拽地推著他往外走去。

暮夏暑氣未消,人身上的衣服都薄,十六整個人都貼在了長庚後背上,懷中若隱若現的藥香倏地籠罩了住長庚,和他夢見的一樣。

長庚莫名不自在起來,不著痕跡地低頭避開他那小義父,捂住鼻子,扭過頭去,佯作打了個噴嚏。

十六笑眯眯地調侃道:「有人想你,是老王家那個圓臉的小姑娘嗎?」

長庚終於忍不住衝他撂了臉色,生硬地說道:「義父跟做晚輩的開這種玩笑合適嗎?」

沈十六才不往心裡去,嬉皮笑臉地說:「不合適啊?哦,我以前也沒給人當過爹,不知道分寸,下次一定注意。」

誰要是跟沈十六較真,準能讓他把肝氣炸了。

長庚甩開那混混又要搭他肩膀的手,率先往外走去。

沈先生在後面叮囑道:「十六,你早點回來,把柴劈了!」

沈十六腳下抹油,臭不要臉道:「聽不見,回見!」

長庚被他推著一路小跑,問道:「你到底都什麼時候聾?」

沈十六但笑不語,一臉高深莫測。

這時兩人剛好經過長庚家的正門,門扉忽然「吱呀」一聲打開了。

一個素色長裙的女人走了出來,長庚見了那女人,一臉混雜著無奈與惱火的煩躁瞬時便凝固了。

他好像被一瓢涼水從頭澆到了尾,方才還壓著火氣的眼神頓時空洞起來,連火氣再活氣一起悄無聲息了。

女人正是秀娘,長庚名義上的娘。

她年紀已經不小了,美貌卻半分不損,站在晨曦中,就像一副嫻靜幽然的美人稿。

這樣的女人,哪怕是個寡婦,也實在不該委屈給邊陲小鎮中一個小小的百戶。

秀娘頷首斂衽,盈盈下拜,對沈十六福了一福,寒暄道:「十六爺。」

沈十六隻對沈易耍流氓,一碰到女人,他頓時搖身一變,成了個翩翩君子。他微微側身,不去直視秀娘的臉,彬彬有禮地打了招呼:「徐夫人,我帶長庚出去散散心。」

「有勞費心,」秀娘笑不露齒地彎了彎嘴角,繼而轉向長庚,輕聲細語地叮囑道:「今日你父親回來,你若是出門,記得替娘帶一盒胭脂回來。」

她說話聲音輕得像蚊子,呵一口氣都能吹跑,可長庚還沒來得及答話,沈聾子已經先一口應下:「哎,夫人放心。」

長庚:「……」

此時,他才大概摸到了一點義父聾的規律——沈易跟他說的話,他一概聽不見,其他人跟他說的話,視愛聽不愛聽,選擇性地聽不見,至於那些大姑娘小媳婦,哪怕是隻母蚊子嗡嗡一聲,他都能聽得一字不漏。

好吃懶做就算了,還是個色胚!

「金玉其表,敗絮其中」一詞,簡直如同為他量身定做。

巨鳶歸來時,城門口聚集著等著撿雁食的小孩子和附近十里八村跑來看熱鬧的,人一多,就有腦子活份的出來兜售吃食,慢慢在當地形成了一個規模不小的集市,當地人叫做「雁子集」。

沈十六從來不會看人臉色——看得見也裝看不見。

他仿佛一點也沒有察覺到乾兒子陰霾的心情,興致勃勃地在人滿為患的雁子上轉來轉去,看見什麼都很有興趣。

長庚頂著一腦門官司,卻還得寸步不離地跟著他,時刻留神他不要被人擠丟了。

這些年世道不好,老百姓都窮,集市上買賣的大部分都是農家自產的小東西,吃沒好吃,喝沒好喝,無聊得要死。

都說日子不好過是打仗的緣故,稅負一年比一年重。可其實過去也打,打完一場,總還能休養生息一陣,這些年卻也不知是怎麼的回事,人們仿佛總是不得喘息。

算來,不過區區二十年光景,大梁先是北伐,再又是西征,□□大國,四方來朝,那是何等的威儀?

偏偏老百姓越來越窮了,也真是奇了怪了。

長庚轉得百無聊賴,直想打哈欠,只盼著沈十六這個看見什麼都好奇的鄉巴佬早點盡興,早點放他回去,他寧可去給沈先生打下手。

沈十六買了一包烤得烏漆抹黑的粗鹽豆子,邊走邊用手捏著吃,腦後生眼一樣,伸出一隻手,準確地將一顆鹽豆子塞進長庚嘴裡。

長庚猝不及防,不小心舔到了他的手指,慌亂中一口咬在自己嘴裡的軟肉上,頓時咬出了血,疼得「嘶」了一聲,憤怒地瞪著沈十六這大禍害。

「花開有重日,人無再少年。」沈十六沒有回頭,拈起一顆豆子,將那它舉起來,對準太陽的方向,他那雙手長得真是好,修長白皙,像一雙世家公子的手,本該持卷或是拈棋,與沾著黑灰的烤豆十分格格不入。

沈十六老氣橫秋地說道:「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一個人的少年時光只有豆這麼大的一點,眨眼就沒,一輩子也回不去了,到時候你就明白自己虛度多少光陰了。」

長庚:「……」

他真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沈十六怎麼能有臉大言不慚地說別人「虛度光陰」?

就在這時,城門附近的人們突然爆發出一片歡呼。

即使是半瞎,也能看見遠處天邊壓下來的「巨鳶」。

無數火翅向天,所有的白汽一齊爆發出雲山千重,蒸汽如九重凌霄落下的一團棉絮。

而後,一艘巨大的船影影綽綽地從煙波浩渺中露出了個頭,船頭的八條大蛟栩栩如生地盤踞在側,睥睨無雙地撥雲而來。

沈十六先是一愣,忽然側耳,耳垂上的硃砂痣上似乎有紅光一閃,他皺了皺眉,低聲道:「這船今年怎麼這麼輕?」

可是周遭充斥著巨鳶震耳欲聾的隆隆聲和人群喧鬧的叫喊,他這一聲恍如嘆息的低語很快消失無蹤了,連緊隨他身邊的長庚也沒聽見。

孩子們開始捧著自己的小竹籃,你推我搡地搶位置,等著接雁食。

城上一群官兵列隊小跑出來,傳令兵在三丈高的「銅吼」後站定待命。

「銅吼」像個倒伏的大喇叭,橫陳在城墻上,外圍生了一圈碧綠的銅鏽,鏽得錯落有致,好像雕花。

那傳令兵深吸一口氣,對準銅吼一端,開了長腔,聲音從巨大的「銅吼」裡傳出來,被放大了數十倍,洪鐘似的迴盪不休。

「雁歸,開——暗——河——」

兩排官兵應聲握住城樓上巨大的木輪把手,同時大喝一聲,他們一個個□□著上身,筋骨畢露,一齊發力,山高的木輪子「嘎吱嘎吱」地轉了下來,城樓下一條青石板的大道應聲一分為二,無數環環相扣的齒輪扭動起來,兩側的石磚兵分兩路,相背而行。

大地裂開了,露出地下一條幽深的暗河,貫穿了整個雁回小鎮。

傳令兵吹響了低啞悠長的號,自銅吼傳出,穿透一切地低徊而去。

巨鳶上也回了一聲長號,接著,無數個火翅同時發力,周圍的雲山霧繞的蒸汽瘋狂地涌動起來——它準備要降落了。

第一把「雁食」天女散花似的飛落而下,底下的小崽子們都瘋了,紛紛伸出手去搶。

可惜灑雁食的路段並不長,很快,巨鳶便沉到了暗河中,穩穩地停在了水面,落在了人們眼前。

船身森嚴,冷鐵的微光中泛著說不出的殺伐氣,船上傳來的號聲莫名悲壯,經久不息地迴盪,整個雁回鎮都被那「嗚嗚」的聲音共振著,像是沙場中千年的亡魂齊齊醒來,應和而歌。

巨鳶緩緩地順著暗河駛入城中,水聲嘩然,傳令兵又是一聲長腔。

「滅——燈——」

巨鳶兩翼的火翅應聲而熄,空中傳來一股爆竹炸後微焦的味道,巨鳶順水前行,周身的蛟龍仿佛凝滯在時光中的某種圖騰,帶著妖邪的神性。

長庚在人群摩肩接踵中注視著巨鳶由遠及近,縱然他嘴上說不想來,也確實看過很多次巨鳶回航,卻依然在直面的時候,會為那巨物的身形所震撼。

北巡的巨鳶尚且如此,那國之利器的玄鐵三大營,又會是什麼樣的風采呢?

少年被困在雁回小鎮這偏遠狹隘的一隅,簡直連想都想不出。

巨鳶逼近,熄滅的火翅餘溫撲面而來,長庚下意識地去抓身邊地人,叮囑道:「巨鳶來了,這邊人太多,我們退開一點。」

沒人應聲,他一把抓了個空,長庚一回頭,發現他那鬧心的義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5 秀娘

長庚艱難地踮起腳,從人群上方望過去,喊了一嗓子:「十六!」

沒人答應,追著巨鳶的人群開始大規模地涌過來,有歡呼的,有叫「來了」的,還有憤怒地嚷嚷「別擠了」的。

長庚被人撞了好幾下,撞得火更大了,七竅生煙地吼道:「義父!」

人潮沿著暗河奔流不息,長庚一邊找人,一邊艱難地逆流站定,很快被摩肩接踵的人擠出了一腦門汗,方才被巨鳶震撼的那點心情已經蕩然無存,攤上這麼個義父,不知道要少活多少年。

長庚心裡憤憤地想道:「沈十六就是吃飽了撐的,這麼熱的天,幹什麼不好,非得跑出來看人!」

就在這時,不遠處有人尖銳地吼了一嗓子:「別擠了,有人掉下去了!」

長庚在左顧右盼中不由自主地往尖叫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

河邊的人群小規模地混亂了起來。

「我的娘啊,這怎麼真掉下去了!」

「去那邊找值班的軍爺!」

「讓一讓!讓一讓!出不去啊這也……」

長庚剛想給拼命往外擠的人騰出路來,就隱約聽見有人說了一句:「十六爺,小心點!」

長庚一激靈,懷疑自己是神經太緊繃了,忙上前一步,伸手抓住一個從河邊擠出來的人:「誰掉下去了?不會是沈十六吧?」

那人也不知道聽沒聽清楚長庚問了什麼,胡亂一點頭:「好像是——先讓我出去。」

長庚腦子裡「嗡」的一聲,被巨鳶烤得滾燙的熱浪中,他後背不合時宜地躥起了一層冷汗,當下深吸一口氣,腳不沾地地逆著人流擠進河邊,踉蹌了幾步方才扒著欄桿站穩。

他惶急地探頭往下看,果然看見一個人在水裡艱難地撲騰。

那地下暗河水面離地有六七丈高,一眼看不到底,冒著一股幽深的寒意,大片的白浪削過,河裡的人飄萍似的無處著力,連一點動靜都聽不見,根本看不清是誰。

長庚一把扒下自己的外衣:「讓一讓,麻煩讓一讓!」

旁邊有人叫道:「可不能直接下去,快給那少年拿條繩子來!」

也不知是誰七手八腳地往長庚手裡塞了一條繩子,長庚一把接住,抬頭看了一眼幾乎已經近在咫尺的巨鳶,依然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拉緊了!快點快點,巨鳶來了人會被衝走的!」

暗河被馬上要滑過來的巨鳶拱出了一排一人多高的濤浪,長庚才剛一下水,就被當胸撞得憋回了一口氣,他先嗆了一口水,險些被卷走,連忙拽緊岸上垂下來的麻繩,用力抹了一把臉。

水聲與巨鳶減速的巨響在耳畔轟鳴,長庚整個視線都被白浪充斥,他隱約聽見岸上有人喊:「別放繩子了!巨鳶來了,快把那少年拉上來,來不及了!」

長庚:「再等等!」

可是水中雜音大得他連自己的喊聲都聽不清。

他一邊拼命地衝岸上人揮手,示意他們不要拉繩子,一邊奮力往浪濤最烈的地方游去。

混亂中有人一把拽住了他那隻四處摸索的手,長庚來不及多想,一回手死死地攥住那人手腕,把人拉進懷裡,還沒等他看清是誰,巨鳶已經「隆隆」地碾壓了過來。

岸上人不敢再耽擱,粗糲的繩子狠狠地繃住了長庚的腰,大力襲來,長庚周身一重,被岸上的幾個漢子合力給硬拽出了水面。

一出水面,他才感覺出手裡分量不對,長庚快速將眼睫周圍的一圈水珠眨掉,豁然發現他拽住的壓根不是沈十六,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孩——那假丫頭曹娘子。

這時,巨鳶上一聲漫長的號聲長刀似的穿入他雙耳,長庚耳朵裡嗡嗡作響,來不及多想,大喝一聲,先將半死不活的曹娘子托了上去。

岸上的人大呼小叫著將兩個少年依次拉上去,可還是慢了,長庚雙腳尚在河岸之外,巨鳶已經馬不停蹄地飛掠而過,一扇火翅眼看要掃到他□□的小腿上,未至,灼熱的厲風已經先卷了過來,刮得人皮肉生疼。

「火翅不能碰!」

「小心!」

這時,一雙蒼白的手突然伸出來,穿過所有尖叫,一把拽住長庚的雙臂,將他整個人凌空掄了起來,周圍一圈人集體驚呼著彎腰,長庚感覺自己險些直接飛出去,隨即他掉到了一個人懷裡。

他忍不住深吸一口氣,一股藥香瞬間鑽進鼻子,長庚猛一抬頭,鼻尖險些擦過沈十六刀削似的下巴。

沈十六面沉似水:「我不過一眼沒看見,你闖禍還闖出圈了!」

長庚被他搶了詞,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沈十六怒道:「岸上那麼多官兵,用得著你個毛孩子出頭救人嗎?」

長庚:「……」

他懸在嗓子眼的心狠狠地摔回原處,停在胸口的血開閘泄洪似的向麻木的四肢奔涌而去,至此,第一口氣才一股腦地吐出來,憋得他五臟六腑翻了個底朝天,兩條軟得險些站不住。

曹娘子已經被人抬到了一邊,嗆咳著悠悠轉醒,沈十六見那孩子沒什麼大礙,便拎著長庚從人群裡鑽了出去,他眉頭緊縮,拽得腿軟的長庚踉踉蹌蹌,邊走邊數落:「火翅的溫度還沒降下去,萬一被它碰一下,能掃掉你半條腿,你下半輩子打算當個瘸子嗎?不知輕重的小崽子……」

長庚哆嗦著回過神來,還沒怎樣,先聽了沈半聾一通惡人先告狀,滿腔怒火一下子沸騰起來。

他梗著脖子吼道:「我還以為掉下去的是你!」

沈十六一條入鬢的多情眉挑了起來:「少找藉口,我這麼大一個人,怎麼會無緣無故地掉河裡?」

長庚:「……」

他一顆關心則亂的心完全被當成了驢肝肺,熱氣從脖子一直涌到了耳根,紅了一片,一時間說不清是羞是怒,反正是一肚子的妖火,凡水已經無可奈何了。

「好了,別在這吵,」沈十六伸手摸了摸長庚濕透的長髮,將自己的外袍解下來裹在長庚身上,「這太亂了,今天我先不跟你計較,趕緊回家換件衣服,留神著涼。」

他倒是還蠻大度的!

長庚怒氣衝衝地甩開十六的手,動作一大,手掌不知碰到了袖子裡什麼硬物,撞得手骨生疼。

沈十六道:「哦,那是我方才買的胭脂,記得帶回去給你娘……哎,長庚,你幹什麼去?」

長庚不待他說完,便一言不發地甩下他跑了。

長庚其實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他純粹先入為主,只聽了一耳朵,根本沒看清掉下去的是誰,就先慌慌張張地下水了,怪不得義父數落。

可他一想到自己心急如焚的時候,那色胚居然在旁邊挑胭脂,就氣得心口發疼,無論如何都壓不下這口火。

沈十六莫名其妙地被長庚甩在原地,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不能理解,只好歸咎於男孩都有這麼個喜怒無常的年紀。頭一次當爹的十六爺有一點苦惱,心道:「早知道就把那鐵腕扣留一天再給他了,這下真急了,怎麼哄?」

他背著手不遠不近地站在暗河邊,巨鳶已經轟鳴著從他身邊過去了,尾部的燈忽明忽暗,身後的暗河緩緩合攏,沈十六隻苦惱了片刻,便開始盯著那尾燈的方向看,眼神卻並不像平時往遠處望時那樣渙散,而後他的眉頭緩緩地皺了起來。

忽然,他身形一晃便游魚似的消失在人群裡,腳下悄無聲息,身形迅疾無比,一點也看不出平時邁個門檻都要低頭看半天的磨蹭。

長庚悶頭回了家,熱風吹過他身上冰冷的河水,吹得他冷靜了些許,眉目間鬱郁叢生的火氣漸漸消散。

他一雙眼長得像極了秀娘,剛剛展開的面部輪廓十分深邃,有一點不像中原人……不過也不太像外族,總之是一種很特殊的英俊。

長庚前腳剛踏進家門,便見老廚娘墊著一雙小腳正在往外張望,老廚娘見他一身狼狽,先是吃了一驚:「哎喲,怎麼弄成這樣?」

「沒什麼,」長庚有氣無力地說道,「有人掉河裡了,順手拉了一把,弄一身水。」

老廚娘就邁著小碎步跟在他身後,絮絮叨叨地說道:「夫人說先不擺飯,我看她是要等百戶老爺呢——對了,夫人讓少爺回來了就去她房裡一趟,說是有點母子間的私房話說。」

長庚腳步一頓,肩膀不由自主地緊繃了起來,片刻後他面無表情地點點頭,先回房換了身乾爽衣服,一邊生悶氣,一邊把沈十六的外袍仔細疊好收起來,這才拿起胭脂盒,往秀娘房中去了。

老廚娘對長庚他們詭異的母子關係好奇得要命,不敢明著打探,只好跟著探頭探腦。

長庚在秀娘門前嚴絲合縫地整理了自己的衣冠,隆重得跟要見客似的,將自己收拾得規矩整齊,這才敲了秀娘的門,低眉斂目:「娘。」

屋裡傳來女人冷冷清清的聲音:「進來吧。」

長庚伸手推開門,進屋以後回頭看了一眼,偷看的老廚娘與他目光一對,嚇了一跳,忙別開眼,再探頭望過去,門已經關上了,再看不出一點端倪。

秀娘房裡很暗,一側向陽的窗戶被她掛上了簾子。

她仿佛見不得光,獨自坐在幽暗的角落裡,對著一面梳妝鏡。

長庚看見她的背影,略微皺了皺眉——秀娘不知是吃錯了什麼藥,身上穿了件鵝黃的襦裙,梳的也是未嫁少女的頭。歲月待她深情厚誼,加上屋裡光線晦暗,輕而易舉地掩住了她眼角一點細碎的皺紋,她看起來還真就像個二八年華的少女。

長庚張了張嘴,剛要叫她,秀娘卻率先開口道:「沒有別人,不要叫我娘——胭脂買回來了嗎?」

長庚聽了,一言不發地把第二聲「娘」吞了回去,讓五臟六腑消化了一個稀巴爛,然後走過去,把被他手心捂熱的胭脂盒輕輕地丟在秀娘梳妝檯上。

「喲,這盒顏色好看,鮮亮。」秀娘終於露出了一個吝嗇的微笑。

她用指尖拈了一點胭脂,抹在蒼白的嘴脣上,興致勃勃地打量著鏡子裡的自己,問道:「好看嗎?」

長庚神色冷淡地站在一邊,沒吭聲,心裡暗暗稀罕,不知道閒來無事,秀娘將他叫來做什麼。

他這麼想著的時候,一邊的眼皮突然毫無預兆地跳了兩下,長庚心裡一突,冥冥中好像心生某種不祥的預感。

就在這時,秀娘開了口:「以後在外人面前也可以不要再叫我娘了,咱們母子倆的緣分哪,今天算是到頭了。」

她說著,揚起盛裝打扮後容光煥發的臉,伸出一雙削蔥似的手,好像打算給長庚整一整衣領。

長庚驀地往後一閃避開:「什麼意思?」

6 詛咒

秀娘一笑,不以為意地縮回手。

她的嘴脣上抹著沈十六買的胭脂,蒼白端莊的臉上憑空多了一抹艷色,就像一朵吸飽了鮮血的花。

「我知道你心裡一直疑惑,今天咱們正好有機會,不如把話說清楚了吧——你確實不是我親生的,」秀娘道,「這樣說,你心裡好受些嗎?」

長庚的眼角輕輕地抽動了一下,他畢竟年輕,還沒有能喜怒不形於色的城府。

這世上,再好的朋友,再親的師長,也沒有人能代替一個母親,哪怕是父親都不能——長庚並不是不渴望母親的,只是有時候,倘若明知可望不可即,還不肯認命,那就太苦了,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可憐。

長庚心裡無數次地想過,他絕對不可能是秀娘親生的,如今得到了這麼個並不意外的答案,心裡一時空落落的,說不出是什麼感受。

長庚心裡不祥的預感漸漸濃重起來,戒備地問道:「突然和我說這些幹什麼?」

秀娘對著鏡子,端詳起自己的容顏。可能是粉上多了,她臉色有些蒼白,於是小心地挖出一點胭脂,細細地涂在自己臉頰上抹勻。

「‘長庚’是我給你起的小名,」秀娘道,「他們中原人說‘東有啟明,西有長庚’,黃昏的時候才出來,主殺伐,不祥。你身體裡流著世界上最高貴和最污濁的血,天生就是個可怕的怪物,和這名字再般配也沒有了。」

長庚冷冷地回道:「我不是你流落山西時,被山匪捉去□□而生的嗎?十個手指頭都數不完我有幾個爹——□□和強盜的兒子,高貴在什麼地方?」

秀娘整個人僵了一下,沒有回頭,胭脂也掩不住她臉上的蒼白了,她那雙仿佛會說話的眼睛裡忽悠一下閃過一點痛處神色,然而很快平息,化入一片瘋狂的平靜裡。

長庚最初的記憶就是在一個山頭匪窩裡,秀娘總是把他鎖在一個散髮著霉味的櫃櫥裡,透過爛木頭的縫隙,幼小的長庚總能看見那些醉醺醺闖進來的山匪。

那些粗蠻的漢子要麼動手打她,要麼當著小長庚的面與她行交/媾之事。

剛開始,山匪們對秀娘看管很嚴,慢慢的,見她柔弱可欺,不知反抗,也就放鬆了,後來甚至放她出來,讓她和山寨裡的僕婦一樣服侍他們吃喝。秀娘在水井和幾百壇酒裡下滿了毒,天都不知道她哪來那麼多毒。

她用小碗盛了一碗有毒的井水給長庚喝,然而等他真的喝下去,她又好像後悔了,死命地挖他的喉嚨讓他吐。

秀娘把半死的長庚裝進小竹簍裡背著,手裡拎著一把鋼刀,看見有沒斷氣的,就上前補一刀。

長庚記得,那天她穿著一身鮮血染就的紅裙,將火油和匪首私藏的紫流金潑得漫山遍野,把整個山頭付之一炬,帶著自己離開了。

在他十餘年的短暫生命中,秀娘無數次想殺他,給他灌過毒酒,用刀子捅過他,將他綁在馬上拖行,甚至無數次午夜夢回,她情緒突然失控,還企圖用被子悶死過他……

可每次都又都懸崖勒馬地留了他一條小命。

也留了他一線不切實際的幻想。

長庚盡可能波瀾不驚地說道:「你想多了,我從來也沒把你當成過親娘,只是我一直覺得你之所以恨我,是因為我是匪窩留給你的髒污。」

秀娘木然地對鏡而坐,臉色越來越白,良久,她忽然嘆道:「孩子,我對不起你。」

這話出口的一瞬間,長庚心裡萬千的戒備和怨恨就險些分崩離析,他才知道,原來從小到大那麼多的委屈,是這一句話就能輕易化解的。

然而這十四歲的少年用盡全身力氣忍住了眼淚,繼而疲憊地問:「你現在和我說這些是打算怎樣呢?良心發現,要解了我身上的毒,還是乾脆殺了我?」

秀娘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著他,好像那少年是一件什麼名貴的器物:「你知道……」

長庚:「我當然知道,從我在雁回小鎮落腳那天開始,我沒有一夜不做噩夢,哪怕白天打個盹,也會從夢魘裡驚醒。」

只除了頭天晚上——長庚的思緒一瞬間散亂出去,忽然後悔起和十六慪氣這件事。

長庚:「我自認長到這麼大沒什麼建樹,但也沒做過幾件虧心事,哪有那麼多三更鬼來敲我的門?難道世上還有夜夜噩夢的怪病嗎?」

秀娘鮮紅的嘴角泛起詭異的笑容,目光緩緩地落在長庚手腕上露出的鐵腕扣上,她的眼睛裡有一種尖銳的光芒,像是藏了一對烏頭的毒箭:「你還知道些什麼?」

長庚下意識地將鐵腕扣縮回袖子裡,只覺得那東西被她看一眼都是玷污。

「我還知道兩年前在關外,追殺我的那群狼不是自己跑來的,是被人召來的——你是在警告我,我跑不了,你有的是辦法殺我,對不對?」長庚靜靜地說道,「只有蠻族人才知道怎麼操縱那些畜生,你到了雁回鎮之後,一直和那些蠻族人有聯繫——我猜你也是蠻族的女人,小時候我被你鎖在櫃子裡,看見有個男人走進來撕開你的衣服,你胸口上有一隻狼頭。」

秀娘低低地笑了起來:「蠻族,你竟叫我們為蠻族……」

她越笑聲音越大,到最後幾乎上氣不接下氣。

突然,秀娘尖銳的笑聲戛然而止,她捂住胸口,劇烈地咳嗽起來,長庚本能地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扶她一把,而後又自己反應過來,抽搐似的將手縮了回去,掐住了手指的關節。

一絲細細的血跡從秀娘指縫間流出來,落在鵝黃的裙裾上,帶著觸目驚心的紫黑色。

長庚吃了一驚,到底上前一步:「你……」

秀娘扒住他的胳膊,拼命借力直起腰身,抖得像一片寒風裡的枯葉,她急喘了幾口氣,從妝奩盒底下摸出半塊並蒂鴛鴦玉佩,帶著滿手的血跡一起塞進了長庚手裡。

她的臉雪白,染了血的嘴脣比胭脂還要刺眼,一雙充血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長庚:「我不叫什麼秀娘,那是你們中原女人的名字,我叫做胡格爾,意思是大地之心的紫流金……」

她被自己的話嗆住,又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後噴出了一口血,染紅了長庚的前襟。

「不……祥的紫流金。」女人帶著一股奇異的哭腔,她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胸口好像一扇破風箱,「我的姐姐是長生天的神女,狼神也要跪地膜拜,你……」

「你是我一手養大的小怪物,」她氣如游絲地笑起來,「沒有人愛你,沒有人真心待你……」

她掙扎著掐住了長庚的手腕,尖銳的指甲刺入他的肉裡,一把扣住了少年手上的鐵腕扣:「這是玄鐵輕甲雲盤腕扣——這是玄鐵營的黑鬼們特製的,誰給你的?嗯?」

長庚仿佛被燙了一樣,狠狠地推開她。

女人倒在梳妝檯上,蜷縮地抽搐著,她嫵媚的鳳眼睜大,露出猙獰的眼白。

「你身上有我下的‘烏爾骨’,我給它起了漢話的名字,也叫‘長庚’,好不好……聽?」她臉頰劇烈地抽搐著,嘴角白沫與血跡難捨難分地淌出,話音也模糊了起來,但不妨礙長庚聽得清,「舉……世無雙的烏爾骨,沒人能察覺,沒人會解……有一天,你會長成世界上最強大的武士,也會開始分不清噩夢和真實……你會變成一個強大的瘋子——」

長庚木然地站在原地,感覺那些讓他似懂非懂的話從他耳邊飄過,輕易就把他的骨頭縫裡凍滿了冰渣。

「神女的血也流在我的胸口裡,以我長生天的無限神力保佑你,你……你一生到頭,心裡都只有憎惡、懷疑,必得暴虐嗜殺,所經之處無不腥風血雨,註定拉著他們所有人一起不得……不得……好……」

「死」字從她的喉嚨裡踉蹌著滑落出來,女人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隨即她突然若有所感,緩緩地扭過頭去,望向床幔上垂下來的小香包,包裡有一枚平安符,是徐百戶有一次當值回家,在城外的寺廟裡求來給她的。

女人的眼睫輕輕地眨動了一下,突然像是蓄滿了眼淚,眼淚把她陰毒的目光衝刷得無比溫柔,可惜這溫柔只停留了片刻。

她縮緊的瞳孔終於吹燈拔蠟、死氣沉沉地散開了,盛裝的女人一口氣戛然而止在這世間最惡毒的詛咒中,然後裹挾著最終的餘溫,重重地倒了下去。

沒有人愛你,沒有人真心待你,你一生到頭,心裡都將只有憎惡、懷疑,必得暴虐嗜殺,所經之處無不腥風血雨,註定拉著他們所有人一起不得好死。

暮夏死氣沉沉的火宵夜裡,長庚呆呆地注視著梳妝檯上盛裝的屍體,茫然地握住沾了血跡的鐵腕扣。

她為什麼要自盡?

她為什麼這樣恨他?又為什麼把他養到這麼大?

……玄鐵營的鐵腕扣又是怎麼回事?

沈十六究竟是什麼人?

秀娘的詛咒似乎已經發力,一個孩子,對人世最初的信任和親近來自於毫無保留地撫育他的父母,而長庚從未得到過。

哪怕他生性再怎麼寬厚仁義,心裡被迫時時繃著一腔疑慮和戒備,也會像一條夾著尾巴的喪家野狗,哪怕對那一點人間溫情渴望得快要死了,也要心驚膽戰地一次一次推拒。

長庚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強烈的念頭——他要去找沈十六,他必須當面問清楚這位義父是何方神聖,有什麼居心。

然而他卻終於沒有走出充斥著血腥味的繡房,剛一走出門口,他竟然就已經膽怯了。

「對了,」長庚茫然地想道,「沈先生平日裡偶然流露的見識才學,怎會是個久試不第的落魄書生呢?」

沈十六雖然遊手好閒,卻是一副世家公子的氣度,哪怕寄人籬下,也不見絲毫落魄困窘……怎麼會是個普通混混呢?

這些事他心裡本應早就有數,可一閉上眼,想起的始終是沈十六撐著頭,在病床前守著他的模樣。

如果那也是虛情假意——

探頭探腦的老廚娘一見門開,忙陪著笑臉湊過來:「少爺,今天……」

長庚雙目赤紅地看了她一眼。

老廚娘被他的眼神嚇得一哆嗦,好一會才緩過來,撫著胸口抱怨了一句:「這是要幹什……」

話沒說完,她看清了屋裡的情景。

老廚娘僵住了,隨後她踉蹌著往後退了三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引頸長嚎,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厲尖叫。

而與此同時,城中突然響起了尖銳的警報。

不知是誰釋放了城樓中的警報哨,那兩尺多高的長哨卷著紫流金染過的白氣,「嗚」一聲衝上雲霄,尖鳴水波般飄搖出三四十里,劃破了雁回城十四年的慘淡寧靜。

正在埋頭整理鋼甲的沈易抬起頭,下一刻,沈家大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沈易一把從地上撈起鋼甲上卸下來的重劍。

「是我。」沈十六低聲道。

沈易沉聲道:「蠻子們提前動手了?」

這一句話問得短促而低沉,半聾的沈十六卻一字不漏地聽見了:「巨鳶上有蠻人的細作,回來的那艘船上藏的不是我們的人。」

沈十六一邊說著,一邊馬不停蹄地闖入內室,在床邊舉掌下劈,整個床板一聲巨響,裂成了兩瓣,那床板下竟是空的。

一套暗色的鐵甲竟然橫陳於木板下。

沈十六的手靈巧地撬開了鋼甲胸口上的暗格,從中取出一面玄鐵令牌,手指被森冷的玄鐵令牌映得發青。他驀地轉過身來,那爛泥一樣總是挺不直的腰不竟像把鐵槍,大開的門外吹過的風掀起他輕薄素色的青衫,仿佛是懾於他身上森冷的殺意,打著卷地與他擦肩而過。

十六道:「季平。」

「季平」是沈易的字,從未在外人面前叫過。兩人平日裡為了一點家務事沒少鬥嘴打鬧,親得像真兄弟,此時,沈易卻後退一步,麻利地半跪在地:「屬下在。」

「既然他們提前來了,正好我們趁亂收網——我把四殿下託付給你了,先送他出城。」

沈易:「是」。

沈十六飛快地取下外衣和床頭一把佩劍,轉身便走。

7 敵襲

這日統領城防的老兵姓王,在雁回城上虛度了大半輩子的光陰,沒事喜歡喝點小酒,喝多了就聚眾吹牛,老說他當年隨顧老侯爺北伐過。

真的假的不知道,不過也不無可能——老侯爺也是人,也得吃喝拉撒,身邊總得帶個燒火做飯的。

不過再怎麼不著調,老王也沒敢在巨鳶歸來這天喝酒,長官們都要依次列隊,誰都怕出紕漏丟人現眼。

可惜,怕什麼來什麼,這天註定了不能平靜。

老王仰著脖子望著冉冉升上天空的警報長哨,歇斯底裡地咆哮起來:「哪個灌尿的小王八蛋不看日子,要撒酒瘋到你家婆娘炕上去,放什麼警報哨啊?真拿它老人家當鑽天猴啦?」

暗河盡頭有個等著迎接巨鳶的大池,外邊用鐵柵圍著,鐵柵本來已經打開了一半,拉鐵栓的小兵被這突如其來的警報哨嚇住了,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頓時不敢再妄動,又將鐵栓重新卡住,於是那大鐵柵不倫不類地半開半閉著,好像張著一張目瞪口呆的大嘴,剛好把巨鳶伸出來的蛟頭卡住了。

等著從大船上卸紫流金的士兵們本來已經嚴陣以待,此時全都莫名其妙地探頭往後看,負責領輜重的百戶從懷中摸出個小銅吼,衝著放鐵柵的小兵大吼道:「做什麼白日夢呢?巨鳶都卡住了,看不見呀!」

他話音沒落,巨鳶甲板上突然爆出一簇灼人的火光,巨大的白霧「嗚」一聲爆發出來,一支手臂粗的鋼箭野蠻地衝上蒼穹,在一片驚呼中,銳不可擋地射中了空中嘶鳴尖叫的警報哨。

警報哨瞬間吹燈拔蠟地閉了嘴,在空中停頓了片刻,筆直地掉了下來,周遭先是一片寂靜,隨後「轟」一聲炸了鍋。

「白虹箭!」

「怎麼回事?誰啟動了白虹?船上的人是瘋了嗎?」

「造反啦!這是要幹什麼?」

「白虹」是一種機械巨弓,弓整個張開後有七丈長,只有巨鳶這樣的龐然大物才裝配得下,這樣可怕的武器當然不是人力能驅使的,弓下裝著燒紫流金的動力匣,蓄滿長弓一箭射出去,能刺穿幾丈寬的城門。

聽說巨鳶滑過天際,白虹紛紛落下時,地面上如見天罰,重甲也無可抵擋。

這變故來得太突然,老王一把搶過一隻「千里眼」,把脖子伸成了一隻老烏龜,喃喃道:「乖乖隆冬嗆……這不能玩了,快!快報郭大人和呂都尉,快去!」

他話音未落,巨鳶上本來已經熄滅的火翅齊刷刷地亮了起來,燃燒的紫流金缺少預熱,發出一聲含著爆破聲的嘶吼,那巨鳶就像一隻甦醒的怪獸。

老王眼睜睜地從千里眼中看見巨鳶的甲板翻了過來,一排身著重甲的將士森然列隊,粼粼重甲如河面波光,隔著老遠,都能感覺到那種無聲的壓迫感。

為首那人推開重甲的面罩,露出一張刀疤叢生的臉。

老王悚然一驚——這是一張生面孔,怎麼混上巨鳶的?

刀疤臉突然笑了一下,仰天長嘯,那嘯聲竟能刺穿機械的轟鳴,聲如狼嚎,他身後所有身著重甲的武士做了同他如出一轍的動作,狼嚎聲此起彼伏,像是裹挾著一整個冬天的饑餓的狼群,貪婪地露出致命的獠牙。

追著巨鳶看熱鬧的人群中不知是誰爆出了一嗓子:「蠻人!」

這可捅了馬蜂窩。

周遭十幾個城郭鄉村的百姓都聚在了這裡,男女老幼什麼人都有,一時全都成了尥蹶子的山羊,驚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其間推搡擁擠踩踏無數,連街上當值小兵的戰馬都給他們衝撞得嘶鳴不止。

老王一步跳上城樓瞭望塔,抽出腰間長槍,抬手捅向塔頂的「金匣子」。他知道,那金匣子裡裝著點長明燈用的紫流金,倘若運氣不錯,引燃得當,能將瞭望塔的塔頂當成警報哨炸上天。

這吹了一輩子牛皮的老兵一槍捅破金匣子一角,嗆人的紫流金傾瀉而出,他哆哆嗦嗦地從懷中抽出火折。漫天的狼嚎聲中,那火摺子囫圇個地甩出了幾個火星,被那雙蒼老的手塞進了金匣子中。

金匣子中的紫流金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沾上明火後立刻劇烈燃燒起來,燈塔的通氣口堵著,只有幾絲蒸汽嗆咳出來,眼看就要爆炸——

下一刻,又一支白虹箭以貫日之勢衝了上來,正釘在老王胸口,血肉之軀頃刻間分崩離析,白虹之勢絲毫不減,卷著老兵的殘骸衝到了瞭望塔邊緣,高塔一聲巨響後自高處崩塌,碎石滾了一地,地上從官兵到百姓無不奔逃。

與此同時,塔尖那燃燒的金匣子終於尖鳴著衝上了天空,不祥的紫光一閃而過,在半空中炸成了一朵巨大的煙花,點亮了半個雁回城。

銅吼後面的傳令兵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扯起嗓子大吼道:「敵襲——蠻人來襲——」

被蠻人控制的巨鳶緩緩地離地而起,催命般的白虹箭雨點似的落下。

百姓沒頭蒼蠅似的逃命,城守三十六匹輕甲騎兵從沒有完全合攏的青石板上呼嘯而過,城樓上所有的火炮一同抬頭,對準了飄搖而起的巨鳶——

煙火滿城。

只見那巨鳶上紫流金運載艙大開,數不清的北蠻兵在狼嚎聲中從天而降。

群狼怒吼,長街被血——全亂套了。

巨鳶上那刀疤臉的男人縱身一躍,鋼甲腳下的蒸汽劇烈地噴出,將他整個人彈起了三丈多高,縱身躍上一匹戰馬,戰馬根本承受不起重甲這麼一壓,長嘶一聲,前腿膝蓋齊刷刷地折斷,馬上的騎士來不及反應便被那蠻人一把攫住喉嚨,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蠻人猛一抬頭,將那騎士的喉嚨咬下了一塊,血如油潑似的橫掃而出,騎士連聲慘叫都沒有就歸了西。

刀疤臉縱聲大笑,像個食腐肉而生的惡鬼,兩口把那咬下來的人肉生吞了,忽然嘬脣作哨,四五個身著重甲的蠻人應聲而出,緊緊地傍在他左右,飛快地掠過已經變成人間修羅場的街道,直奔徐百戶家的方向。

軍中甲分「輕」「重」兩層,輕甲是騎兵穿的,只能隨身攜帶少量的動力,大部分還是靠人力與畜力,只是勝在輕便。

重甲卻完全不是一個概念,一尊重甲足有兩個成年男子那麼高,背負「金匣子」,紫流金從關節四肢處汩汩流過,腳下能神行千里,手臂能揮得動數百斤的大刀,腰側甚至配著短炮,一尊重甲便能橫掃千軍。

倘若有重甲兵,什麼騎兵、步兵水兵……本來全都不要,可是沒有辦法,重甲太貴了,三五個時辰便能燒完一匣子的紫流金,約莫是瞭望塔上長明燈中兩年的量,紫流金乃是國之命脈,黑市上一兩黃金不見得買得起一兩摻了七八成雜質的紫流金。

便是泱泱大國,供養得起全副重甲的隊伍也就只有一支——安定侯顧昀的玄鐵營。

這些蠻子究竟從哪裡弄來這麼多重甲的?

枉死的將士們已而無從思考。

踉蹌著從徐家跑出來的老廚娘正好兜頭撞見了這群煞星,連吭都沒來得及吭一聲,便被糊在了墻上。

那刀疤蠻人長驅直入闖入了內院,口中大叫道:「胡格爾!胡格爾!」

「胡格爾」——秀娘,當然已經不可能回答他。

雕花的木門被重甲騎士一腳踹開,門軸慘叫一聲直接崩斷,大門轟然倒下。

蠻人所向披靡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愣愣地呆在了這間女人繡房門前。

淺淡的熏香味還沒散去,屋裡依然是光線寥落的,垂下來的床幔上長長的流蘇影子散落在地面,梳妝檯被人收拾好,角落裡還放著一盒打開的胭脂。

一個少年背對著他們跪在床前,而那床上影影綽綽……似乎是躺著個人。

少年——長庚聽見這麼大的響動,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見一群可怖的蠻人光天化日下闖入了他家,心裡卻並不覺得有多震驚,反而恍然大悟,有一點明白秀娘為什麼要死了。

這些蠻人能入城,肯定和秀娘脫不了干係,徐百戶還在巨鳶上,也許因為她裡通外國,已經被蠻人殺了,她國仇家恨的大仇得報,也害死了世上唯一一個待她好的男人。

長庚漠然地看了那些蠻人一眼,隨後回過頭,向著床上的女人磕了個頭,算是抵償了她多年來搖搖擺擺的不殺之恩,然後同這死人一刀兩斷了。

磕了頭,他站起來,轉身迎向門口的重甲武士。

重甲如山,他一個*凡胎的少年,在這中間,像個準備伸手撼大樹的蚍蜉,似乎理所當然應當害怕,然而沒有——長庚並非自以為是到認為自己能孤身一人對抗這許多山一樣的蠻人,也知道自己十有□□在劫難逃,卻奇異的並不恐懼。

可能他所有的恐懼都在聽說「沈十六」的身份另有隱情的一瞬間就發作完了。

刀疤臉蠻人注視著他,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忽然猙獰起來:「胡格爾呢?」

長庚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說道:「我記得你,你就是前年冬天在雪地裡引狼狙擊我的人。」

一個北蠻重甲要上前抓他,被刀疤男人一抬手攔住。

刀疤臉低下頭,略有些笨拙地彎下腰,盯著面前不到鋼甲胸口的少年,又用怪腔怪調的漢話又問了一次:「我問你,胡格爾,休……秀娘在什麼地方?」

長庚:「死了。」

他握著自己手腕上的鐵腕扣,往旁邊錯了一步,露出床上悄無聲息的屍體,秀娘嘴角還有一絲細細的黑血,容顏雪白,像一朵有毒的殘花。

院子裡的幾個蠻人口中發出悲鳴,稀裡嘩啦地跪了一片。

刀疤臉一瞬間神色有些茫然,他緩緩的抬腳走進秀娘的繡房,儘管動作顯得小心翼翼,地面卻依然被重甲踩出了細細的裂縫。

那蠻人走到窗前,伸手想要扶一下雕花的大床,半途中又縮回手,好像唯恐將床柱按塌了。

他彎下重甲包裹的腰,身後的白氣飄渺地散在小小的臥房裡,重甲上紫流金靜靜的燃燒,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像一隻垂死的畜生。

那畜生輕輕地摸了一下女人的臉。

摸到了一把涼。

刀疤蠻人忽然大叫起來,像一條失了愛侶的狼,下一刻,床前的重甲以一種人眼看不清的速度轉動起來,攪動的白氣歇斯底裡地噴涌而出,一隻機械的大手從中間伸出來,張手一攥,一把抓住了長庚。

長庚雙腳離地,後背倏地一陣劇痛,五臟被撞得顛倒了過來,被那蠻人拎著狠狠地撞在了墻上。

墻被撞裂了。

長庚一口血再也含不住,係數噴在了刀疤臉蠻人的鐵臂上。

他艱難地低下頭,對上了那雙充滿殺意的眼睛。

長庚第一次看見這樣的眼睛,眼神中仿佛帶著沉甸甸的鐵鏽味。

然而他不知怎麼的,在這種強弱懸殊的境地裡突然心生戰意,目光竟不退縮,凶狠地盯住了面前的蠻人。

8 身世

少年與凶手的目光狹路相逢,那幼狼爪牙還沒來得及磨利,可他的凶狠像是與生俱來的。

這可能是一種天生的性情,當人陷在致命的境地裡時,有兩種人會奮而反抗,一種人經過深思熟慮,或是出於道義、職責、氣節,或是權衡利弊後,不得已而為之,他的內心不是不知道恐懼,只是良心或是理智能戰勝這種恐懼,這是真正的大勇氣。

還有另一種人,心裡什麼都不想,一切都是出於本能,本能地憤怒,本能地滿懷戰意,即便心裡隱約明白自己的反抗會招致更可怕的結果,也無法克制自己從敵人身上叼下一塊肉來的渴望。

這一刻,長庚無疑屬於後者,或許「可怕」兩個字本身已經足夠激怒他了。

回想那些年,何止是秀娘心裡總在天人交戰,長庚其實也一樣,秀娘終於沒有殺他,可能是他身上那一半屬於她姐姐的血脈,而長庚終於沒有殺了她,可能是她在漫長的折磨中,到底還是對他有養育之恩的。

刀疤臉蠻人仿佛被他的目光刺傷,憤怒地高高舉起一個斗大的拳頭,當場打算把長庚砸個「肝腦塗地」。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怒吼,一個守在門口的蠻人橫飛了出去,撞塌了半間屋子。

晦暗的繡房驀地大亮起來,劇烈的日光涌入,長庚一眯眼,沒有看見寒光,先聽見了慘叫。

刀疤臉蠻人掐著長庚的鐵臂連同裡面的胳膊毫不留情地被斬斷,長庚腳下一空,不由自主地往一邊側歪過去,下一刻,卻被另一隻重甲的鐵臂輕柔地抱了起來。

沈先生的院子裡永遠有幾架拆得亂七八糟的鋼甲,只是重甲貴重,一般不會給民間的長臂師維護——徐百戶的關係戶也不行。

只有一次,一座重甲徹底吹燈拔蠟,準備要處理到將軍坡,被沈先生仗著臉熟私下要了來,回家興致勃勃地把那座舊成祖宗輩的破鋼甲一點一點拆開,給長庚裡裡外外地講了一遍。

長庚還記得他說過,人穿上重甲的時候,便如有萬鈞之力加身,壓死幾匹戰馬,推倒幾堵圍墻,再容易也沒有了,只要稍微入門,小孩都做得到。

而最難的卻不是力能扛鼎。

最強的鋼甲武士,是那些穿著重甲,依然能把最細的線穿過繡花針鼻的人。

來人身上的鋼甲與蠻族武士的不同,看起來似乎要瘦小一些,甲胄表面也沒有那層雪亮的銀光,顯得黑沉沉的,看起來毫不起眼。他輕輕地拍了拍長庚的後背,將少年放在重甲的肩上,低聲道:「別怕。」

聲音從鐵面罩後面傳來,有些失真,長庚卻敏銳地回過頭去,若有所思地盯著那遮擋得嚴嚴實實的鐵面。

直到這時,門口那幾個蠻人總算反應過來了,一窩蜂地衝進來,以刀疤臉為中心,散開一圈,將那黑甲人和長庚團團圍住。

黑甲人一手虛虛地護著肩頭的長庚,另一隻手提著一條光溜溜的「長棍」,細細的蒸汽從那其貌不揚的鐵棍尾部冒了出來。

方才他驟然斬下刀疤臉手臂的一擊實在太快,長庚沒看清楚——莫非他的武器就是這條破鐵棍嗎?

刀疤臉滿臉冷汗,臉色鐵青,戒備地後退兩步,低聲道:「玄甲,割風刃……你是那群鬼烏鴉的人。」

長庚先開始沒反應過來,片刻後,他脊驀地一僵——鬼烏鴉!

對了,十四年前北伐,玄鐵營長驅直入北蠻大草原,像一陣黑旋風,蠻人對他們又畏懼又憎恨,便稱其為「鬼烏鴉」。

黑甲人沒理會,只是淡地囑咐長庚道:「抓穩。」

刀疤臉大喝一聲,四個蠻族武士訓練有素地隨著他撲上來,四面刀槍加身,那黑甲人腳下深紫色的光芒一閃,靈巧地從刀劍的縫隙裡鑽了出去,縱身一躍,便落在徐家那破敗不堪的屋頂上,腳步一落實,他載著長庚的左肩幾乎不動,右半身卻以一種讓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旋轉出去,手中的「鐵棍」頃刻成了一道虛影。

長庚用力睜大了眼睛,只見那黑甲人手裡的「棍子」一端竟然出現了一圈幻覺一般的刀刃,旋風似的劈頭而下,追上來的蠻族甲兵躲閃不及,結結實實地挨了當胸一刀,心口處的金匣子頃刻爆裂,裡面的紫流金爆出可怕的火光,頓時將那龐然大物炸了個身首分離。

滾燙的血濺在長庚的臉上,他最大限度地控制住自己,勉強維持住不動聲色的神情,手卻緊緊地攥住了那黑甲人肩頭一角。

這就是……傳說中能以一當百、無堅不摧的玄鐵營。

幾個蠻人看出了雙方實力懸殊,再不敢單獨迎戰,幾個人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四下跑出秀娘的小屋,從幾個方向躥上房頂,一人撲向黑甲人腳下,斬向他腿部的關節,一人揮劍砸向他頭頂,封住了他上竄的路徑,還有一人堵住他後心,攔腰直指黑甲的金匣子。

斷了一臂的刀疤臉撤到十步開外,抬起獨臂,鐵臂一端打開,一支險惡的箭尖蠢蠢欲動,對準了黑甲人肩頭的長庚。

這些蠻人從小一起打獵,合圍截殺,配合得近乎天衣無縫。

漫天的殺意蒸騰在翻飛的白汽裡,讓人每一根汗毛都能直立起來。

長庚終於看明白了黑甲人手裡的「棍子」,當它被高速驅動的時候,三四片一尺來長的玄鐵刀刃從長棍一端隨著細細的蒸汽一起噴出來,撤力時,鋒利的刀片會飛快得沒入另一邊隱藏起來,一動一收,刀刃整個轉過一圈,像一台可怕的絞肉機。

這時,長庚突然腳下一空,被黑甲人從肩頭推入了臂彎,整個人貼在了那副重甲的胸口上,驀地隨之往後彎去。

長庚悚然——他的重量姑且不論,單是那副重甲,便肯定有數百斤,一彎一折後,全部的重量都會壓在那黑甲人腰上,他的腰不會被鋼甲活活壓斷嗎?

黑甲人下腰後翻,在空中打了個乾淨利落的旋,抱著長庚從房頂上一躍而下,正好與刀疤蠻人射向他的那一箭擦肩而過。

割風刃上的光凝成了一線,不過兔起鶻落,再殺一人,斬一人雙腿,而後黑甲人腳下鋼甲護腿中蒸汽爆發,將重甲往前推去,轉眼他人已在數十丈之外。

他解決幾個蠻族甲兵似乎是件輕鬆寫意的事,只是礙於長庚才不與他們糾纏。

「我先送你出城。」黑甲人依然不緊不慢地說道,「這裡太亂了,你娘的事……唉,且節哀順變吧。」

長庚靠在他身上,沉默了一會才說道:「我娘是服毒自盡的,她和關外的蠻人一直有聯繫,說不定就是蠻族的奸細。」

黑甲人沒吭聲,似乎並不怎麼詫異。

「你救的是個蠻族奸細的兒子,虧了,」長庚頓了頓,隨後一口道破了對方身份,「沈先生。」

黑甲人耳邊冒出一簇細細的白汽,玄鐵面罩往上推起,露出沈易那張文弱書生似的臉。

「北巡巨鳶上有人叛變,」沈易說道,「我原以為叛國者就是徐兄,但是現在看來,秀娘自盡恐怕不無對不起丈夫的緣故,我想徐兄可能已經殉國了,並且至死不知道這件事。你也……節哀吧。」

「看來你是早就知道了……」長庚低聲道,「你是誰?」

沈易:「末將乃是玄鐵營麾下,顧大帥嫡系。」

玄鐵營麾下,安定侯顧昀嫡系。

長庚心裡將這句話咀嚼了幾遍,感覺十分微妙——他剛剛得知自己不是她娘親生的,她那大門不出二門不入的娘是個蠻族奸細,現在又聽說隔壁一天到晚手總也洗不幹淨的窮酸書生是玄鐵營的將軍。

那麼十六呢?

長庚苦笑著想,哪怕現在有人跟他說,他義父就是顧大帥、甚至皇帝本人,他都沒力氣吃驚了。

「顧帥麾下的將軍為什麼在我們這種窮鄉僻壤隱居?為什麼要救我一個蠻族女人的兒子?」長庚問完這兩個問題,意識到自己可能要失控,立刻想要緊緊地閉上嘴,可惜,還是沒能阻止最後一句多餘的問話從牙縫裡生擠出去,「沈十六呢?」

長庚問完,心裡一陣難以名狀的難過,都到了這步田地,他心裡還是惦記沈十六,明知道那人不知是哪個微服出巡的大人物,還是擔心他眼神不好、耳朵又背,會不會被外面的刀劍誤傷,會不會找不到地方躲藏……

他甚至也還忍不住會想:「為什麼來找我的是沈先生?十六怎麼不來?」

喊殺聲震天,巨鳶的身形籠罩了整個雁回小鎮,白虹箭鬼魅似的時而出沒,遠處不知誰家著了火,火勢很快蔓延,沈易神色冷漠,對一切視而不見,飛鳥游魚似的躲閃著混亂中的流矢:「殿下,請坐穩。」

長庚木然道:「你叫我什麼?」

沈易不慌不忙地說道:「十四年前,陛下南巡,皇貴妃身懷六甲獨守行宮,為奸人所害,幸得忠僕與姊妹救助,逃了出去,不料南下途中正遇暴民造反,貴妃體弱,混亂中拼死產下殿下,終未能再見天顏。」

「貴妃的親妹妹帶著殿下避走,從此斷了音訊,這些年來皇上派了無數人私下尋訪,一直以為殿下已經罹難——直到三年前才有了點蛛絲馬跡,派吾等來迎。」沈易簡短地交代了幾句,「一直未能表明身份,請殿下贖罪……」

長庚簡直哭笑不得,感覺沈先生的腦子可能被機油灌滿了,編個故事都編不圓——照他那麼說,秀娘就是那個貴妃的妹妹?難不成貴妃也是個蠻子嗎?

再者皇上派人找兒子,就派倆人嗎?就算皇上窮得叮噹響,滿朝文武只差遣得起兩個人,為什麼這兩人到此兩年多都沒有表露身份?

神乎其神的玄鐵營將軍就住在隔壁,難道不知道秀娘一直在和蠻子暗通條款嗎?為什麼不阻止?

長庚截口打斷他:「你認錯人了。」

沈易:「殿下……」

「認錯人了!」長庚滿心疲憊,忽然不再想和這些滿嘴謊話的人糾纏,「放我下來,我是那蠻族女人不知道和哪個山匪苟合生下的小雜種,哪裡配讓玄鐵營的將軍涉險救助?哪裡配認你們這些大人物做義父?」

沈易聽到最後一句,不由得嘆了口氣,感覺長庚這火有七八成都是衝著沈十六去的,自己好像是受了連累,被遷怒了。

他輕輕地握了握長庚亂蹬的腳:「末將失禮——殿下右腳小趾比旁人略彎,同陛下一模一樣,乃是龍子之相,錯不了的。」

長庚猛地將腳收回來,心裡越發冰冷。

這事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這隻腳根本不是天生的,是小時候被秀娘親手砸的,她不顧他哭喊,活生生地砸斷了他一根腳趾,然後用給女人裹腳的辦法把他的腳趾彎成畸形。

狗屁的鳳子龍孫,這也能捏造嗎?

9 殺心

這時,一聲熟悉哭喊鑽進長庚的耳朵,長庚一回頭,正看見葛屠戶的人頭和豬頭吊在欄桿上,他身材臃腫的老婆面色鐵青,被一堵倒塌的墻砸在下面,已經沒氣了。他家小胖子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從不遠處傳來,長庚吃了一驚,顧不上再考慮其他,脫口道:「那好像是屠戶家的葛胖小……」

沈易腳步不停,飛掠而過。

長庚以為他沒聽清:「等等!」

沈易說道:「臣奉命保護殿下出城,不得延誤。」

他的聲音從鐵面罩後面傳出來,像極了數九寒天裡沾滿了冰渣的冷鐵。

長庚愣住了。

呼嘯的風擦過他的耳尖,粘膩的冷汗順著他的脊梁骨後知後覺地淌下來,觸手摸到的都是玄鐵的冷甲——那麼冷,像他手腕上那永遠也捂不熱的鐵腕扣一樣。

葛胖小最會撒嬌,一笑起來就見牙不見眼,古靈精怪得很,沒有人不喜歡他。

長庚忽然低聲問道:「那不也是你的學生嗎?」

在沈易眼裡,他們這些朝夕相處的學生只是他沉潛兩年的皇命使然吧?

也是,對於玄鐵營的大人物們來說,小小的雁回城算什麼呢?

屠戶家的孩子算什麼呢?

這世上,大概有些人的命就是比另一些人值錢一些,不見得討人喜歡的就金貴。

沈易當然不會像他的冷甲一樣冷血,但他此時只有孤身一人,當然是以任務優先,不容一點閃失。

西域剛剛歸附,整個玄鐵營的精銳都鎮在那邊,他們帶過來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布網兩年,必須一擊必殺,抓住那條大魚。

抓住了,就能換來北疆三五年的安穩太平,否則前功盡棄。

此中緣由複雜得一言難盡,三言兩語間跟個半大孩子怎麼說得清楚?

沈易澀然道:「殿下見諒……殿下!」

原來是長庚趁他不備,一彎腰摸到了沈易玄鐵鋼甲肘部的鎖扣。

玄鐵營的重甲自然不會被他一撥就開,卻讓他成功地將沈易的鋼手撥開了一寸——沈易不得不退避,長庚頭一次見到玄鐵重甲,根本不知道精密的玄鐵重甲和雁回城守那些破銅爛鐵的區別——倘若玄甲被人這樣蠻橫地外力破壞,彈出來的鎖扣足能打斷合抱粗的樹。

就著這一寸,長庚敏捷地抽出了自己的腳,一個跟頭從沈易肩上翻了下去。

「我不是什麼殿下,」長庚站在兩步以外看著他,臉色比玄鐵還要黯淡,「我的腳也不是什麼龍爪子,那是被我娘用碎瓷片裹出來的殘疾,如果她確實向您說的那樣,與皇家有瓜葛的話,說不定就是想弄出個冒牌貨混淆皇家血統。我看將軍走得這麼急,想必另有重任,我不怕死,也無意盜取什麼金枝玉葉的身份,現在與您交待清楚,就不多耽誤將軍了。」

沈易的玄鐵面罩彈了上去,驚愕地看著面前的少年。

長庚不再看他,縱身跳下墻頭,往葛胖小呼救的方向跑去。

玄鐵重甲在小小的雁回城分外顯眼,沈易愣神的工夫,頓時被一夥蠻人盯上糾纏住了,長庚並不擔心,縱然他是個外行,也能看得出來,那些蠻人根本就是給這位玄鐵營的高手送菜的,可見當年四十玄甲便能橫掃草原的民間傳說雖然有些誇張,也不是全然的空穴來風。

少年多年苦練的武藝並非毫無用處,他極其敏捷地竄入窄路,越過院墻,正看見一個蠻子一拳將一個雁回守城老兵的胸口打凹了進去,那老兵一聲不吭便轟然倒下,眼看活不成了。

葛胖小的臉腫的像個饅頭,抱著頭驚懼地縮在角落裡。

長庚一眼看見那老兵飛出幾丈遠的劍,趁著那蠻子背對他時,他猛地上前一步,將那柄重劍提在手裡,重劍的尾部噴著一絲細細的蒸汽,是一把「鋼甲劍」,可惜年久失修,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蠻人聽見動靜,立刻架著重甲笨拙地回過頭來,葛胖小張大了嘴——

長庚一把扭開鋼甲劍下的蒸汽托,那上面的一圈利刃嗚咽著旋轉起來,夾雜著一股快要燒焦的糊味,裡面不知道壞了幾個部件,震得長庚差點拿不住,他大喝一聲,回手砍向旁邊一棵大樹。

嗡嗡作響的鋼甲劍雖然形如廢銅爛鐵,砍樹卻很麻利,不等蠻人反應過來,大樹便稀裡嘩啦地往下倒去,正好將蠻人拍在了下面,長庚衝著葛胖小咆哮道:「還不快跑!」

葛胖小臉上的鼻涕和眼淚糊成了一團,扯著嗓子叫道:「大哥!」

還不等他暢敘別情,那讓大樹壓住的蠻人驀地爆喝一聲,悍然將大梁似的木頭一劈兩半丟開,他像一頭被激怒的水牛,雙目赤紅地盯著面前兩個幾乎是手無寸鐵的少年。

長庚見此事不能善了,乾脆迎戰。

他深吸一口氣,側過身,微微斜肩,雙手握緊了手中劍,擺出了一個紮實的起手式。

可惜,再紮實也沒用,他剛站定,便聽見「咔吧」一聲,那把鋼甲劍徹底卡住不動了,咳嗽了兩聲,裡面冒出一股黑煙,成了一團貨真價實的廢銅爛鐵。

葛胖小倒抽一口涼氣:「這這這……」

「走開。」長庚輕聲對葛胖小說道。

葛胖小沒有愧對他機靈鬼的美名,聞言二話不說,將自己團成一個無害的肉球,滾進角落,完美地讓出了場地。

蠻人怒吼一聲,打算用一雙鐵拳把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拍成肉餅。

長庚在鍋大的鐵拳落在他頭頂上的瞬間彎腰,飛快地從拳縫裡鑽了過去,從老兵的屍體身邊掠過,矮身一卡一掰,出奇麻利地將老兵的鋼甲護腿卸了下來。

此時,背後風聲已到,長庚將那一雙「鋼腿」往懷裡一卷,就地十八滾地鑽進了旁邊人家墻外的狗洞裡,落地瞬間一蹬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便將那副鋼腿裝在了自己腳上。

只聽「轟隆」一聲響,百姓家裡不甚結實的土墻被那蠻人一拳打了個粉碎,土塊紛紛落下,長庚腳下的鋼腿藉著腳踝處殘留的一點紫流金噴出了細小的蒸汽,關鍵時刻將他整個人推出了三丈遠。

長庚幾乎有種自己已經飄起來的錯覺。

除了鐵腕扣,這還是他第一次將一部分鋼甲穿在自己身上,生死一線裡,他險險地保持住了平衡,一把抓住了殘存的院墻的一角。

葛胖小尖叫:「小心——」

蠻族人已經蠻力揮開了暴跳的城磚,鋼甲發出難以承受的嘶鳴,腳下的蒸汽如騰雲駕霧一般,他有些意外於這少年的不好對付,收起鐵拳,胸前的齒輪令人牙酸地轉動了一圈,漆黑的短炮口對準了長庚。

準備速戰速決了。

還沒學會怎麼和腳下這雙「風火輪」和平共處的長庚聽見「嗡」一聲響,立刻本能地縱身往前撲去,後背頓時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地面濺起的沙爍都如鋼釘,劈頭蓋臉地向他卷過來,他只來得及用廢劍護住頭面。

中原人的鋼甲上萬萬不敢將短炮裝在胸前,這種威力的短炮能震碎一個人的骨頭,只有天生孔武有力的蠻族人才敢這樣——有人說,當年三大玄鐵營之所以能橫掃北蠻十八部落,不過是占了幕天席地的蠻人尚且無力自產鋼甲的便宜,如今他們手中不知從哪裡弄來了這批重甲,背後又有草原下綿延千里的紫流金,還會任憑綿羊一樣的中原人欺負嗎?

這件事有多可怕,此時的少年長庚已經無暇多想了。

沈先生……沈將軍教他打理鋼甲的時候,曾經無意中提起過,鋼甲上的短炮空間有限,冷卻用的冰管子並沒有那麼有效,為了不讓甲胄中的人被烤糊,每發一次,都約莫有一炷香左右的冷卻時間,這時鋼甲上的短炮發射口是自動鎖死的,所以他還有喘息的餘地。

蠻人用生硬的漢語吼道:「快跑啊,小蟲子!嚇死了!跑啊!」

長庚眼色一沉,從墻根下滑了一道行雲流水似的迴旋,竟轉身向著那高速追擊的蠻人撲了過去。

蠻人猝不及防,沒料到他這麼膽大包天,本能地用長刀去砍他,那重甲幾乎是少年的兩倍高,下方自然有死角,長庚往後一躺,貼著地面躲開了迎面一刀,鋼腿與地面上的石板劇烈摩擦,火花四濺。

長庚脫手將那吹燈拔蠟的鋼劍扔了出去,正砸在了蠻人後心上,蠻人本能閃避,就在這一刻,長庚一把按住手上的鐵腕扣,袖中絲毒蛇吐信似的盤旋而出,切瓜砍菜一般直刺入蠻人重甲。

長庚:「……」

他只是碰碰運氣,完全沒料到沈十六隨手丟給他玩的鐵腕扣居然是這麼一件神兵利器。

袖中絲洞穿了蠻人重甲的「金行經絡」,精密的重甲一瞬間失去動力,重甲為了防止紫流金泄露炸死裡面的人,開啟了自我保護,從手臂到後背所有關節一瞬間全部鎖死。

這種時候,倘若重甲中的人腦子清楚,應該趁著還有半身能動,先卸甲,再殺敵——難道沒有重甲,他一個五大三粗的蠻族壯漢就奈何不了兩個半大孩子了嗎?

可是這蠻人雖然通過某種方法得到了這些重甲,卻顯然還沒能完全掌握這鐵怪物,重甲鎖死的一瞬間,裡面的蠻人自己先懵了,他的第一反應竟是想要蠻力和機械鎖對抗。

*凡胎,縱然是天生神力,又如何能與那重甲相抗呢?

他這一下失去了平衡,撲到在地。

長庚當機立斷,毫不遲疑地上前一步,腳下鋼腿發動了最大動力,對準那蠻人後心的短炮附近的金匣子,狠狠得跺了下去。

再破的鋼腿加力,也能將三寸後的石板剁碎,那金匣子應聲而裂。

不過長庚那條鋼腿也在硬碰硬的過程中廢了,他踹得太狠,一部分力道反彈到了小腿上,一條腿一時間疼沒了知覺,不知道是不是已經斷了。

長庚咬緊牙關,單腿翻身後退。

就在他退開的剎那,蠻人裂開的金匣子炸膛了,當場將那蠻人的腦袋炸成了一堆碎末,濺得到處都是。

長庚身上不可避免地被濺上了些紅白相間的腦漿,他吊著一條腿,面無表情地擦乾淨臉上的血跡,在那恐怖的腥氣中,心裡竟沒有害怕。

也許秀娘說得對,他天生就是個怪物。

葛胖小關鍵時候居然沒掉鏈子,儘管人抖得篩糠一樣,腦子卻還在轉,衝長庚喊道:「大哥,我們快找個地方躲起來,我帶你去我爹的地窖!」

長庚剛往前邁了一步,腿上鑽心的疼就讓他悶哼一聲栽倒在地,冷汗不住地往下淌,葛胖小見狀,毫不含糊地跑過來,大叫一聲,背起了長庚。

他雖然年紀不大,一身肥肉卻已經十分可觀,跑動中,隨著白花花的肥肉花枝爛顫,葛胖小也跟著呼哧亂喘。

喘也沒耽誤他信誓旦旦地表忠心:「大哥,我爹娘讓他們害死了,你救了我的命,以後我就跟著你混!你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咱們殺光這些蠻子!」

最後一句話,他破了音,帶了哭腔。

長庚脫力的手拿不住那把廢劍,只好任憑它一聲悶響掉在地上,他胳膊上的肌肉痙攣著,同時狼狽不堪地笑了一下,對葛胖小玩笑道:「我要你幹什麼,留著饑荒年裡宰了吃肉嗎?」

葛胖小:「起碼我還能給你洗腳呢……」

就在這時,長庚耳朵一動,他聽見了一種不祥的「沙沙」聲,立刻出聲喝止葛胖小:「噓!」

葛胖小:「我娘都說我洗腳洗得乾淨,給我爹洗完的腳丫子比饅頭還白……」

小胖子的話音戛然而止,他猛地剎住腳步,戰戰兢兢地往後退了兩步。

只見小路盡頭,一個蠻人身著雪亮的重甲,緩緩地走了出來。

10 顧昀

長庚脣齒間指不定哪出了血,微微一抿就是一口腥甜。

葛胖小才跑了真麼幾步,已經儼然是快要斷氣的慫樣,不過這小胖子意外地知道輕重,始終緊緊地攥著長庚的衣袖,攥得手心裡都是冰冷粘膩的汗,潔癖的長庚無暇甩開他,兩個少年就像兩隻走投無路的幼獸,在絕路里艱難地露出自己稚拙的獠牙。

小路盡頭的人一抬手,將面罩抬到了額頭上,露出俊朗的五官。

他臉頰瘦削,微陷的眼窩裡像是有一團陰影,映著綿延千里的中原大地。而當他的目光居高臨下地落到長庚身上的時候,裡面的意味是無比複雜的,好像有一點懷念,有一點驕傲,這讓他看起來似乎是很有人情味的。

可惜,這一點人情味十分稀薄,到底還是被滿目深邃的仇恨所覆蓋,像是一根埋在關外無邊大雪裡的紅線,雖然存在,卻轉眼就沒了蹤跡。

重鋼甲的轟鳴聲此起彼伏,雪亮的一具具重甲在那人身後紛紛落下,來了足足二十多個蠻族重甲。

身後傳來風聲,長庚警覺地一回頭,肩膀先被人按住了——趕來的正是一身玄甲的沈易。

沈易身上沾染的血污更多了,那一身玄鐵顯得更加暗淡。

葛胖小不知內情,眼睛瞪得險些脫框而出:「沈……沈先生?」

長庚扭過頭,吐出嘴裡一口血沫:「那是玄鐵營的將軍,安定侯身邊的人,別亂叫。」

葛胖小的舌頭頓時扭成了一根麻繩,全身上下上千塊肥肉齊聲結巴起來:「安、安安定侯!」

沈易心懷歉疚地衝著葛胖小伸出一隻黑乎乎的鐵手。

那手和少年的腦袋一樣大,還沾著血,葛胖小本能地閉眼縮脖,可鐵手卻只是輕輕地握住了他的後腦勺,比一片飄落頭上的羽毛還要柔和,沒有撥斷他一根頭髮。

沈易將兩個少年擋在身後,站定,轉向小路盡頭的男人:「我聽說天狼十八部的‘頭狼’葛圖王爺有個了不起的兒子,名叫……」

那蠻人淡淡地接道:「加萊——換成你們中原人的叫法,就是‘熒惑’的意思。」

「熒惑世子,有禮。」沈先生扶住割風刃,緩緩抬起鐵拳放在胸前,入鄉隨俗地用了蠻人的禮節。

蠻人世子問道:「鬼烏鴉,報上你的名字。」

「無名小卒,不足掛貴齒,」沈易笑了一下,用他那書生式的、聽起來十分講理的輕聲細語問道,「北蠻十八部已向我朝稱臣十多年,這些年來邦交友好,納貢朝歲、往來通商,彼此一直相安無事,我大梁自忖未曾虧待過諸位,敢問爾等如今不請自來,刀兵竟及手無寸鐵之百姓婦孺,是什麼道理?」

葛胖小驚呆了——沈先生清早起來還帶著可笑的圍裙,罵罵咧咧地圍著鍋台轉,此時眼前一排浩浩蠻人,他獨立黯淡無光的玄甲之中,竟有種紋絲不動的「千萬人吾往矣」之勢。

蠻人世子與沈易對視了片刻,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聲。

接著,他的目光再次落到長庚身上,用一口字正腔圓的大梁官話說道:「剛聽兄弟們來報,說這邊陲城中竟有玄鐵營的人,我還說是他們危言聳聽,原來是真的,那麼看來……另一個傳聞也是真的嗎?當年被你們中原皇帝強搶的神女所生的兒子,真的藏在這裡?」

長庚的心狠狠地一跳。

蠻人世子端詳了長庚片刻後,好像有點不忍心再看他了。

高大的蠻人微微仰起頭,有點陰天,空中層雲如蓋,投入他那含著深淵似的眼睛。他對著天上某個不知名的神,喃喃地說道:「我天狼十八部的神女,是草原上最潔淨的精靈,天風也要親吻她的裙角,所有生靈看見她都要低頭,她歌舞的地方,來年有成群的牛羊,有草木茂茂豐潤,數不清的鮮花能開到長生天的腳底下……」

他的聲音裡帶著奇特的韻律,好像哼出來的是一首來自草原的牧歌。

「這位將軍,」蠻人世子道,「你們強占我們的草場,挖空大地的心血,強搶我們的神女,如今卻來問我為何而來,也太不講道理了。貴國聖賢千古,教化萬千,就教會了你們如何做強盜嗎?就算是玄鐵營,這裡也只有你一個,我勸你讓開些,把那小雜種交給我,一把火燒去給長生天贖罪,平息被玷污的神女的怨氣。我真是……看不得他這張臉!」

葛胖小的內心一直一片凌亂,聽到這裡,總算明白了只言片語,忙問:「大哥,他說的小……咳,是你嗎?」

長庚十分堵心地木然道:「能少說兩句嗎?」

「世子這樣說……」沈易無奈地搖搖頭,「真是惡人先告狀啊,也罷,你我二人在這裡追溯十四年前北伐之戰的因由也沒意思,要打便打吧。」

他一句話如鐵釘似的落地,窄巷兩側的矮墻齊刷刷地被那些比墻頭還高的重甲推平,兩排北蠻武士兵分兩路,殺氣騰騰地將沈易和長庚他們圍在中間。

沈易從身上卸下一把短劍遞給長庚:「殿下小心。」

沈先生說話客氣,手卻很黑,一句話音未落,已經先下手為強了。

玄甲背後噴出了將近一丈長的蒸汽,他手中的割風刃尖叫著彈出,像一把雪亮的旋風,脫手一掃,離他最近的三個蠻族武士猝不及防,心口的金匣子同時被絞碎,頓時被重甲鎖在原地。

蠻人世子爆喝一聲,身先士卒地衝了過來,帶起一片悶熱灼人的風。

沈易毫不猶豫地迎上,同時衝長庚和葛胖小喝道:「跑!」

玄鐵營的玄甲固然精妙卓絕,但也過於精妙了——據說一套玄甲比普通的重甲輕四十多斤,沈易本來就像個文弱書生,遠不如那蠻人世子強壯,他雙手舉起割風刃,堪堪架住了對方奔雷似的一撞,整個人卻被迫往後退去。

兩具重甲角力,周圍矮墻、院落、石屋……甚至合抱粗的大樹,無一倖免,稀裡嘩啦地倒了一片。

蠻人世子喝道:「留下那小雜種!」

幾個重甲蠻人應聲而動,雪白的蒸汽四下翻飛,截住了加起來總共三條腿的兩個少年。

長庚橫劍胸前,一條腿完全吃不住勁,只好軟綿綿地垂在一邊。他胸口鼓噪,心臟似乎要爆開,臉上帶著陰森的稚氣,深藏在血脈裡的狼性在與那蠻族武士惡狠狠地對視中被逼出來——姑且不論那所謂「神女」是不是他撲朔迷離的娘,即便是,燒死兒子祭奠親娘算哪門子的奇聞異事?

葛胖小擦了一把鼻涕,在一片喧囂塵土中傻愣愣地問:「大哥,你真是‘殿下’啊,那不是發達了?」

長庚:「發達個屁,認錯人了——都要死了,還不快跑?」

葛胖小一挺胸脯:「我不跑,我要跟著我大哥……啊,娘啊!」

兩個蠻人一左一右撲過來,方才還在豪言壯語的葛胖小被其中一個活生生地抓了起來,舉過頭頂,要把他摔死。

那葛胖小眼疾手快,垂死的狗崽似的亂撲騰四肢,一把抱住了旁邊大樹的樹枝,生死一線中爆發出了非人的力量,居然堪堪把自己掛在了樹上。

可惜,他雖非人,褲子依然乃是一塊凡布,「嘶拉」一下被撕下去了。

也不知葛胖小是急中生智,還是活生生嚇的,眼見褲子陣亡,他順勢便來了一泡童子尿,劈頭蓋臉地澆在了那重甲蠻子的臉上。

那蠻人偏偏還把面罩推上去了,接了個正著,一點沒浪費。

蠻人氣瘋了,當場怒吼一聲,鐵拳橫掃,要掄死這小崽子,不料腳下驟然失控,原來是長庚躲閃敵人間隙,趁他僵立原地,瞄準了地方,刁鑽地將短劍捅進了鋼腿的接縫裡。

那短劍不愧玄鐵營出品,鋒利無比,銳不可當地截斷了鋼甲護腿一側,蠻人失去平衡直接跪倒,不偏不倚地將他的同伴擋住,葛胖小胖猴一樣躥上了樹梢,輕巧地來了一番飛檐走壁,英勇地抱起了旁邊墻頭上的磚頭,衝著長庚叫道:「大哥閃開!」

長庚腳下白霧噴出,來不及站起來,讓鋼腿將他貼著地面拖出了幾丈遠,隨後一塊大石頭應聲而落,正砸在蠻人的鋼盔上,「咣當」一聲後,尾音簡直是餘音繞梁、三日不絕。

葛胖小:「扒小爺的褲子,王八蛋,讓你們扒小爺的褲子!」

長庚滾得一身土,正要掙扎著單腿站起來,突然後頸一緊,一隻巨大的鐵手從天而降,把他整個人拎了起來。

長庚下意識地去摸鐵腕扣,那蠻人卻根本不容他借力,當場要將他拍在墻上。

被蠻人世子纏上的沈易已而鞭長莫及——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馬嘶傳來,一支絢爛的鐵箭破竹似的橫空而過,隔著厚厚的鋼板,直接將抓住了長庚的蠻人釘在了矮墻上。

矮墻無法承受重甲的重量,稀裡嘩啦地塌了,長庚狼狽地跌坐在一片廢墟裡,聽見天空中傳來一聲穿透力極強的鷹唳,他應聲望去,只見兩個巨大的黑影在空中盤旋著,居高臨下地將蠻人世子的十八鐵漢全籠罩在長弓鐵箭範圍內。

蠻人世子猝然抬頭,瞠目欲裂:「玄鷹!」

不遠處一人應道:「可不是嘛,好久不見,玄鐵三部問世子殿下安好。」

那聲音熟悉得長庚周身一震,他跪在石磚和瓦礫的廢墟中,難以置信地看向那身披輕甲、御馬而來的人。

那人穿的是最輕的甲,是專門騎馬用的,全身上下不過三十斤,又叫做「輕裘」。

他沒有帶面罩,連頭盔都漫不經心地拎在手裡,露出一張誤闖過長庚夢境的臉,眼角的硃砂痣紅得灼人。

葛胖小蹲在墻頭晃了晃,差點一頭栽下去,狠狠的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娘親……你不是我十六叔嗎?」

「是啊,大侄子,」「沈十六」毫不在意地縱馬向前,好像敵陣全然不在他眼裡,他傲慢地從腰間抽出一把割風刃,將那蠻人的屍體撥開,回頭衝墻頭上的葛胖小笑罵道,「小兔崽子,當街遛鳥,你倒也找片樹葉遮一遮。」

葛胖小連忙羞答答地伸手一捂。

長庚卻死死地盯著他,一時間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沈十六」迎著他的目光,翻身下馬,微微彎腰,遞給長庚一隻手:「臣顧昀,救駕來遲了。」

11

顧昀其人,天生沒有什麼虛懷若谷的好性情,縱然年少時那點輕狂已經被西域黃沙磨礪得收斂了起來,內在本質也依然是狗改不了吃/屎。

他桀驁不馴,目下無塵,這些年來,別人贊他也好、罵他也好,他都從未往心裡去過。

然而清晨裡,化名沈十六的顧昀窩在廚房裡躲懶喝酒,驟然聽見沈易說長庚臨他的字時,那一刻他心裡的滋味竟是無法言說。

顧昀有生以來頭一遭感到惶恐,恨不能再生出幾對不中用的耳朵,逐字逐句地聽清長庚說他寫得是好是壞,又暗暗擔心自己功力不夠,會誤人子弟。

這大概就是每個做父親的,頭一回偷聽到孩子說「我將來要成為像我爹一樣的人」時的動容吧。

沈易問過他,要是長庚恨他怎麼辦?

他當時大言不慚地撅回去了——其實完全是吹牛的。

顧大帥在千軍萬馬中從容不迫地亮了相,撐著一臉波瀾不驚地看向他的乾兒子,期待著能看到一點驚喜——哪怕驚大於喜都行,不料長庚只給了他一臉哀莫大於心死的空白。

他便披著那張波瀾不驚的臉皮,心裡「咯噔」一下打了個突。

顧昀想:「完了,這回真生氣了。」

有那麼一種人,天生仁義多情,即使經歷過很多的惡意,依然能艱難地保持著他一顆搖搖欲墜的好心,這樣的人很罕見,但長庚確確實實是有這種潛質的。

他眨眼之間遭逢大變,沒來得及弄明白自己黑影幢幢的身世,又被捲入北蠻入侵的混亂裡,然而儘管他對前途滿心彷徨,對境遇充滿無力的憤怒,對來歷不明的沈家兄弟也是疑慮重重——可他依然想著要救葛胖小,也依然無法克制對始終不見人的「沈十六」牽腸掛肚。

一路上,長庚無數次地想過:現在滿城都是殺人如麻的蠻人,沈先生又在這裡,他那邁個門檻都要邁半天的小義父怎麼辦?

誰保護他?誰送他出城?

萬般憂慮,都在他聽見「顧昀」兩個字的時候化成了飛灰。

長庚忽然之間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去面對十六——顧昀了。

這有多麼的可笑。名震天下的顧大帥怎麼會是個聽不清看不清的病鬼呢?用得著他惦記嗎?

再說,顧昀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小地方?本應遠在西域的玄鐵營為什麼能這麼迅速的集結?

那個蠻人世子究竟是打了個出其不意,還是一腳踩進了別人給他挖的坑裡?

這些念頭從長庚腦子裡煙花似的乍然而起,又流星一般悄然滑過,他一個都懶得去深究,只是心口疼——因為自己婆婆媽媽地牽掛了那麼久,原來只是自作多情加上自不量力,長庚已經過早地知道了什麼叫做「恐懼」和「心寒」,也感受過絕望和瀕死,單單不知道「尷尬」二字居然也能讓人肝腸寸斷。

顧昀見他紅著眼眶不應聲,總算從爛透了的良心裡扒拉出了一點內疚,他嘆了口氣,在諸多敵軍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地單膝跪下,小心地將那鋼腿從長庚的傷腿上摘了下來,覆著一層輕甲的手掌輕輕地按了幾下,說道:「腳踝脫開了,不礙事,疼嗎?」

長庚一聲不吭。

這孩子平日裡雖然也跟他撒嬌慪氣,卻什麼都會想著他,此時忽然用這麼陌生的眼神盯著他,顧昀心裡忽然有點後悔。

不過只後悔了一瞬。

鐵石心腸的安定侯很快就想開了:「事都都辦到這份上了,後悔有個屁用。」

於是他喜怒不形於色地低下頭,一臉漠然地捧起長庚的傷腿,連聲招呼也沒打,一拉一扣,就合上了他脫開的關節。

長庚周身猛地顫抖了一下,沒叫疼。

大概此時此刻就算別人捅他一刀,他也是不知道疼的。

顧昀把他抱起來放在馬背上,發現自己對付不了乾兒子,只好起身轉而欺負蠻人。

他下馬、面見、接骨一系列動作連頭也不抬,好像周圍那些披甲執銳的敵甲都不存在,可一時片刻間,竟然也真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也許單單是帥旗上的「顧」字,便已經能讓草原狼們聞風喪膽了。

蠻族世子看他的眼神就像狼王盯著殘殺過自己同族的獵人,仇深似海,戒備過頭。

十四年前,顧昀的親爹就是殺遍十八部落的總指揮,狼王——也就是這位世子的爹,至今靠兩條嶙峋可怖的假腿走路,全是拜顧老侯爺所賜。

世子不缺心眼,連長庚一個小孩都能在心亂如麻中隱約想明白的事,他當然不可能反應不過來,一見顧昀,他就知道大勢已去了。

仿佛為了如他所願,不遠處傳來一聲尖鳴,一個慘白的信號塔鑽天猴似的衝上半空,炸了個青天白日。

而後七八條玄鷹的黑影好像暗色閃電,紛紛落在巨鳶上。

玄鷹是巨鳶最大的剋星,那些蠻人不知從哪裡弄來了一批鋼甲,不過是初學乍練,樣子唬人,哪裡是出神入化的玄鐵營對手?

顧昀好整以暇地收回目光,用他那特殊會找揍的語氣說道:「狼王葛圖那手下敗將怎麼樣了?身子骨還硬朗吧?」

方才沈易即便是當面問責、對面開打,也始終是客客氣氣的,一派有理有據的大國風度,蠻人世子一時沒能適應顧大帥這種路數,一口老血險些讓他哽出來:「你……」

顧昀:「早聽說十八部出了個野心勃勃的世子,還弄出個什麼‘蝕金’計劃,不是我說啊,世子,就你們也想一口吞下大梁?還真有不怕撐死的。」

蠻人世子的臉色這回真變了。

「蝕金計劃」是天狼部絕密,也是這位「熒惑」世子接管天狼實權後,一手謀劃的——大梁的鋼甲與蒸汽技術突飛猛進,天狼部在這方面錯失先機,十來年中被打得幾乎沒有喘息餘地,哪怕是力能扛鼎的絕世高手,在如今已經改造成熟的重甲和鐵鳶兵面前,也不過是螳臂當車,世子熒惑腦子很清楚,想報仇雪恨,靠打硬仗,絕對是痴人說夢。

除非大梁從裡面爛出來。

大梁雖然地大物博,偏偏沒有成規模的紫流金礦,紫流金乃是國之命脈,不得有任何閃失,因此朝廷明令禁止民間倒賣,違令者以「謀反」論處,倘若被抓住了,誅九族都不新鮮。民間各種民用火機傀儡所需動力,須得帶著由當地父母官、名紳、舉人等有頭有臉的人物出具的保函,到朝廷專門的皇商旗下的店鋪買次一等級的紫流金。

但紫流金暴利,黑市屢禁不止。所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肯為錢掙命的亡命徒自古以來要多少有多少,只是單有亡命的心,找不到貨源也不行。

最早的黑市「金商」都是親自跑到草原碰運氣的,有運氣的萬中無一,大部分都死在半路了。

天狼部瞄準了大梁黑市,豁出血本,不息殺雞取卵,每年挖出大量紫流金,繳足歲貢之後,用額外的紫流金賄賂邊陲將士,逐個擊破,這便是「蝕金」。

這事七八年前就開始緩緩推行,到後來,蠻人與落腳雁回小鎮的胡格爾取得聯繫,雙方裡應外合,經過這些年的鋪墊,世子熒惑自信,北疆一線邊陲重鎮中,沒有他的手伸不到、眼看不見的地方。

可此事天知地知,主犯知道,顧昀又是怎麼知道的?

他難道真能手眼通天嗎?

這三言兩語的工夫,天上巨鳶的爭奪轉眼塵埃落定,毫無懸念。

可惡的顧昀雙手背負,意猶未盡地開口補了一刀:「世子,我跟你說句老實話吧,顧某人在這鬼地方已經恭候你多時了,天天做噩夢擔心你不來——你要是不來,我拿什麼由頭來清理邊關這幫吃著皇糧不辦事的蛀蟲?多謝你啦!」

蠻人世子看起來想扒他的皮、抽他的筋。顧昀見他已經氣成了一個燈籠,在長庚那無能為力的心氣總算順了,露出了一個戾氣逼人的笑容。

「蝕金計劃,哈哈,有才——不廢話了,給我拿下!」

說完,顧昀牽起長庚的馬繩:「讓殿下受驚了,臣為殿下牽馬。」

長庚用盡全力瞪著他,可任憑他目光如劍,顧昀偏偏刀槍不入……像從來都聽不見沈先生叫他刷碗一樣刀槍不入。

長庚低聲道:「安定侯僕從也不帶一個,隱姓埋名地來到這淺灘薄水裡,真是處心積慮得好辛苦。」

他以前氣得再要命,也不忍心對十六說一句重話,此時一句譏諷冒出喉嚨,先把自己堵了個半死,抓著韁繩的手攥得發青。

「氣得不認我了。」顧昀心裡有些惆悵地想道,「這可怎麼辦?」

他向來擅長點火,點誰誰炸,但總是不擅長熄火,每次想服個軟息事寧人時,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都反而會更憤怒。

顧昀硬著頭皮放輕了聲音,解釋道:「軍務緣故,未能對殿下表明身份,多有得罪,以前沒少占小殿下的便宜,還望殿下回去以後,不要找皇上告我的狀……」

他話音沒落,墻頭上的葛胖小忽然大叫道:「小心!」

一個蠻人不知什麼時候藏在了廢墟裡,突然將鋼腿的動力拉到了極致,轉眼間已經到了顧昀身後,怒吼著一刀斬下。

馬背上的長庚余光掃見,一腔酸苦全都顧不上了,情急之下,他本能地撲了出去,伸胳膊試圖為顧昀擋那把長刀:「義父!」

顧昀腳下驀地冒出一線白霧,輕裘和重甲不是一個重量級的,一點動力都能讓人身輕如燕,他人影閃了一下便已經躥上馬背,長庚只覺得腰間一緊,後背狠狠地撞在了顧昀的胸口的薄甲上,隨後眼前烏影一閃。

顧昀手中割風刃長刃未出,依然是一條光溜溜的黑鐵棍,尖端已經精準無比地沒入了那重甲的肩井上。重甲肩上的動力陡然被切斷,蠻人的鐵臂發出一聲讓人牙酸的響動,鎖緊了,將揮來的長刀生生卡在了半空,此時刀刃距離顧昀的前額不到三寸。

而他眼皮都沒有眨一下。

顧昀狠狠一夾馬腹,戰馬長嘶一聲躥了出去,他摟著長庚腰的手掌不徐不疾地上移,正蓋住了少年的眼睛,割風刃被衝出去的戰馬帶起來,蒸汽劇烈噴出,發出一聲輕微的爆破聲,三尺長的一圈旋轉刃脫鞘,把那蠻人自肩膀以上全絞了下來。

一股潮濕溫熱的蒸汽噴在長庚的脖頸上,他狠狠地激靈了一下,然後才聞到了血腥味。

顧昀身上那種好像被藥湯子醃入味的清苦氣藏在了輕裘鐵甲之下,遍尋不到,長庚有一瞬間覺得身後坐著的是個陌生人。

他的小義父,仿佛從未存在過。

12 陳情

蠻人們傾巢而動,全重甲軍突襲雁回城,可謂是拼了老命。大梁供養尚且吃力的重甲,對十八部落的蠻人是什麼概念呢?

大概「盡其膏脂」已經遠遠不夠了,骨髓都得刮上三回才行。

他們本就和野狼一個窩裡滾大的善戰民族,加上蓄謀已久和重甲部隊,傾力一擊,理所當然應該所向披靡。

可惜,偏偏撞上了玄鐵營。

玄鷹利索地奪下巨鳶,玄甲生擒蠻人世子,在顧昀的默許下,誅盡城中北蠻殘部,那日太陽未落,戰鬥已經結束。

而這還沒完,顧昀料理了外敵,隨即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刀兵轉向了自己人,趁著眾人震懾於玄鐵營神威,一口氣拿下了雁回城、長陽關等北疆一線大小武將六十餘人,不問青紅皂白,通通收押候審,一時間,北疆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長庚和葛胖小被短暫地安置在了雁回太守郭大人的府上,郭大人見顧昀就哆嗦,生怕遭到牽連,聽說讓他照顧小皇子才知道自己躲過一劫,那真是一絲一毫也不敢怠慢,派了兩排使喚人,在長庚他們借住的院門口聽呵,只差親身前去端茶倒水。

葛胖小沾了長庚的光,也享受了一回皇家禮遇。

那小胖墩從兵荒馬亂裡緩過來,一想自己這就算家破人亡了,便先哭了一場,哭到一半想起長庚跟他一樣,也是孤苦伶仃,雖然還剩下義父這麼一個親人,但十六叔還連人影子都不見一個,也不來看他,不由得便心生一股同病相憐,不好意思當著長庚大放悲聲了。

可是不哭也沒別的事乾,葛胖小掰著手指頭,試圖將此事中間種種關節思考清楚,最後還是放棄了,此事對他來說太複雜了,怎麼想都是一團漿糊,便問長庚道:「大哥,他們說你爹是皇帝,那秀姨莫非是皇后?」

長庚手裡拿著半把「袖中絲」,救葛胖小的時候,他將鐵腕扣裡的袖中絲打出去一枚,後來收拾戰場時又偷偷地撿了回來。

大凡鐵物,鋒利與結實很難共存,雲盤扣裡的袖中絲縱然削鐵如泥,卻實在不怎麼結實,尖端已經摺在了蠻人的重甲中,被滾燙的紫流金融了一角,刃都沒了,成了個光禿禿的黑鐵片。

長庚一邊用鐵釘刮去殘刀上面凸起的地方,一邊漫不經心地對葛胖小說道:「皇帝的兒子又不都是皇后生的,他有的是老婆,而且秀娘是個蠻人,我也不是什麼皇子,是那個蠻族女人想讓我冒充皇子。」

葛胖小:「……」

屠戶家的小兒子聽了這個回答,越發的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張著嘴愣了好一會的神,感覺他大哥真是太可憐了,飛禽走獸都有父母,唯有他弄不清自己的來龍去脈,父母如一團解不開的亂麻,也不知是何方神聖。

葛胖小信誓旦旦道:「大哥,你放心,不管你爹是皇上是百戶還是唱戲的,你都是我大哥!」

長庚聽了,先是乾巴巴地提了提嘴角,後來大概是品出了一點滋味,終於露出了一點含混的笑意。

葛胖小:「將來我要是也能進玄鐵營就好了。」

長庚沒來得及接話,屋外忽然有人說道:「玄鐵營不比普通將士,日常操練極其艱苦,你吃得了苦嗎?」

兩個少年一抬頭,見是沈易推門進來了。

沈易換下了那很可怕的黑甲,轉眼又是那婆婆媽媽,滿身透著一個「窮」字的落魄書生,他手裡拎著兩個食盒走進來放在桌上:「宵夜,吃吧。」

郭大人很重養生,府上的宵夜只有湯湯水水,大人也就算了,多一口少一口兩可,這半大少年哪裡受得了?葛胖小連喝三大碗雞湯麵,依然只覺得灌了個水飽,連一身冬暖夏涼的五花膘都黯淡了下來,此時掀開食盒,見裡面實實在在的包子饅頭和肉,眼都藍了,當即歡呼一聲撲上來,把什麼玄鐵營、白鐵營都拋諸腦後去也。

不過這小胖子很夠意思,忘了天下也沒忘了他大哥,先屁顛屁顛地給長庚拿了個大包子:「大哥,你吃。」

長庚往沈易身後看了一眼,沒看見他想見的人,頓時胃口盡失,興趣缺缺地擺擺手,強壓下心裡的失落,半死不活地打招呼道:「沈將軍。」

「不敢當,」沈易一看他臉色就知道他在想什麼,若無其事地在旁邊坐下,解釋道:「這次邊防大清洗,顧大帥那裡實在分/身乏術,只是他心裡對殿下十分記掛,特地囑咐我來看看。」

「殿下也不敢當,」長庚不冷不熱地低下頭,沉默了一會,他涼涼地說道,「十……侯爺日理萬機還費心想著我們,真讓人受寵若驚。」

沈易笑道:「大帥要是知道殿下在背後這麼生分,心裡指不定怎麼難過呢。可惜他那個人,心裡有什麼不好受,從不會直說,只會變著花樣找別的茬,就苦了我們這些做屬下的了。」

長庚漠然沒接話,全服心神好像都在手裡那把殘刀上,他在上面仔仔細細地選了個位置,開始用鐵釘在上面鑽孔。

他心裡明鏡似的,根本不相信沈易會是什麼普通屬下。哪怕微服出巡,普通屬下敢隨意支使安定侯刷碗煮粥嗎?除非是老壽星上吊——活得不耐煩了。

沒人說話,氣氛一時間尷尬得要死。

沈易面帶微笑,心裡罵娘,因為長庚這份臉色完全是甩給顧昀看的,顧昀那王八蛋自己捂著眼不敢看,便把他推過來頂缸。他心道:「打從我上了姓顧的賊船那天開始,就沒攤上過好事。」

沈易世家出身,要說起來,跟顧老侯爺母家還沾點親,老侯爺還活著的時候,接他來顧家小住過,顧昀從小調皮搗蛋的英雄事跡,有沈易一半的軍功。

後來顧老侯爺亡故,兩人各奔東西,顧昀襲爵進宮,沈易回去考了功名,只是高中後他不肯進翰林院,反而頂著所有人看瘋子的目光,自請入了「靈樞」。

這裡的靈樞院可不是搗藥問診的,他們不修人體,只修機體。同禁軍並列,直屬帝王,是戶部最大的討債鬼,也是工、兵二部的衣食父母。

「鳶」、「甲」、「騎」、「裘」「鷹」「車」「炮」「蛟」七大軍種中,所有裝備設計圖紙、改良更新,乃至於玄鐵營的不傳之秘,全部來自靈樞院。

靈樞院常以「御用長臂師」自嘲自謙,他們在朝中大事上幾乎不言語,看似品級不高,大部分時間都是窩在靈樞院裡鼓搗那些鐵傢伙。

但是誰也不敢將他們與民間那些機油裡討生活的手藝人相提並論。

當年顧昀之所以能重啟玄鐵營,絕不僅僅是戰事緊急或皇帝輕飄飄的一紙詔書,很大程度是沈易這位故交在靈樞院中幫他疏通了關係,關鍵時刻,靈樞院站在了少年將軍的背後,給了他最有利的支撐,這才讓十年來隱隱已經沒落的軍權再次壓過七嘴八舌的文人士族。

玄鐵營死而復生後,沈易應顧昀之邀,脫離靈樞院,成了顧昀專屬的護甲人——當然,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以長庚此時的見識和閱歷,是不知道的。

沈易也無意解釋,只是抬頭對葛胖小說道:「我有幾句話想和四殿下說說,你……」

葛胖小立刻機靈地應道:「嗯嗯,你們說,我吃飽就困,也該回去睡覺了。」

說完,他往懷裡揣了兩個包子,嘴裡叼了塊大肘子,從椅子上跳下去跑了。

屋裡就剩下他們兩個人,沈易才緩緩地說道:「西域戰局稍穩的時候,顧大帥接到皇上密旨,令他到北疆一帶尋回當年隨貴妃姊妹一起失蹤的四皇子殿下。」

長庚手上的動作停了一瞬,抬起眼皮,一言不發地望向沈易。

沈易神色誠懇不似作偽,娓娓道來:「途徑雁回時,我們發現城門外有北蠻活動的跡象,狼王的世子一直野心昭昭,早有不臣之心,大帥擔心北疆恐生異變,這才停下查看,不料正好從狼群中遇見殿下。大帥十四年前跟在長公主身邊,與貴妃有一面之緣,第一眼見殿下,就覺得眼熟,直到我們將您送回去,見了秀娘,才確定您就是我們要找的四殿下。」

「十四年前顧大帥也不過是個垂髫幼子,秀娘早不記得他了,剛開始,我們本來打算向她表明身份,接你們回京,沒想到意外地發現秀娘在和蠻人暗通條款。為免打草驚蛇,顧帥一邊暗中從西域調來一部分人手,一邊想著要將計就計,請君入甕——此次蠻人十八部精銳盡折,世子被擒,大量財力人力被他們自己消耗,至少能保我大梁北疆五年太平,望殿下看在邊關數萬百姓的份上,不要同大帥計較他欺瞞之事。」

長庚聽了,思量片刻,通情達理地點了點頭:「嗯。」

沈易頓時松了口氣,笑道:「當年北蠻天狼為吾皇獻上兩大草原之寶,一個是紫流金,另一個就是天狼神女,神女身份貴重,陛下感念天狼人心誠,便封其為貴妃,是我朝唯一一個皇貴妃,後來的事,那天臣已經同殿下說過了。貴妃若是泉下有知,看見殿下長這麼大了,一定也會十分欣慰的。」

長庚心裡冷笑,照這麼說,那秀娘——胡格爾不是他親姨娘嗎?親姨這個德行,親娘能好到什麼地方去?

長庚:「我覺得按照常理,這個故事應該是‘貴妃’發現懷了孽種之後,拼命想逃走,還想一碗打胎藥把孩子弄死吧?」

沈易:「……」

宮闈秘事不便細說,不過這熊孩子猜得還真準。

可沈易畢竟是個從小就周旋權貴中的狐狸精,臉上立刻極其逼真地裝出了一點矜持的吃驚:「殿下說得哪裡話?若是因為秀姑娘,那麼大可不必多想,秀姑娘畢竟是外族人,心向本族無可厚非,殿下也不是她親生的。何況就算這樣,這些年她還是不辭勞苦地養育殿下成人,又想方設法將殿下的半塊鴛鴦玉佩傳信回京,想必是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準備,不願牽連殿下,多半也是因為顧念血脈親情吧。姨母尚且如此,親娘又怎麼會不疼你?」

頓了頓,沈易又說道:「殿下的模樣同貴妃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脾氣秉性卻都隨皇上,血脈親情是騙不了人的。至於秀姑娘砸斷殿下腳趾一事,我想總歸是另有隱情,又或者是殿下當時年紀小,記憶出了差錯,也都有可能。」

沈先生說話有理有據,口才卓絕,如果長庚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還有一種慢慢致人瘋狂的劇毒,大概要被他編的故事勸動了。

他再也無法全盤信任別人口中的真相,心裡裝著一鬥的揣度、一石的懷疑,忍不住將別人每一句話都掰開揉碎地翻出來看,稍稍一深究,就覺得滿腔疑慮。

長庚就忽然覺得疲憊得要命。

一炷香之後,沈易頂著一張笑得發僵的臉,被長庚客客氣氣地送客了。

長庚把沈易送到門口:「以前我見識短淺,以為顧侯爺身有不足,時常囉嗦,萬望侯爺見諒。」

沈易垂下眼,只能看見長庚頭頂上拒絕與他對視的發旋,只好嘆了口氣,心事重重地離開了長庚他們住的小院,出了院門拐出小徑,就在院外的小花園裡看見了傳說中「軍務繁忙」的顧昀。

郭大人院裡中了好多銀丹草,顧昀孤零零地坐在小亭裡,無所事事地揪銀丹草的葉子,揪下來的葉子就叼在嘴裡,叼一會就嚼碎了吃。

不知他獨自在這裡坐了多久,一株銀丹草都快讓他薅禿了,好像一把被山羊□□過的灌木。

沈易輕咳一聲,顧昀卻恍如未聞,直到他走到近前,顧昀才有些吃力地眯起眼,看清了他。

「藥效過了吧?」沈易嘆道。

顧昀面露迷茫,下意識地側了側臉,做出用力聽的動作。

沈易只好走上前去,湊近了他的耳朵:「先回去,回去同你說——手給我,那裡有石階。」

顧昀搖搖頭,拒絕了他的攙扶,從懷中取出一片「琉璃鏡」,架在了鼻梁上,一言不發地緩緩往外走去,眼角耳邊的兩顆小痣好像也黯淡了下去。

沈易瞥了一樣被姓顧的山羊啃禿了的銀丹葉子,追了上去。

13 請罪

顧昀其實就住在長庚隔壁,但和這邊不一樣,他落腳的地方顯得冷冷清清的。

倘若長庚說一句「不用伺候」,郭太守一定會涎著臉,將「殿下勤儉愛民」大吹大擂一通,然後一股腦地塞幾十個僕役過去。

但再借他一麻袋膽子,郭大人也不敢跑到顧大帥面前諂媚。

顧昀輕飄飄撂下一句「別來打擾」,他住的地方,除了那些嚇人的玄鐵營將士,誰也不敢輕易踏入半步。

顧昀以前在聽不清看不清的情況下,整個人會格外緊繃,特別討厭不熟悉的人在身邊亂轉。

沈易已經很久沒見過他這種草木皆兵的緊繃了,本以為在雁回小鎮沉潛兩年,顧昀已經學會了怎麼和這個模糊的人間和平共處,現在看來可能還是不行。

學會了和平共處的那個只是「沈十六」,不是顧昀。

其實要說起來,顧昀這個人平時表現出的胸有成竹與從容不迫,其實十有八/九是裝的,但是裝得太真,沒人看得出其中的水分。

同時,他的聾和瞎雖然都是真的,卻偏偏都像裝的。

從這方面來看,顧大帥可謂身體力行地詮釋著何為「假作真時真亦假」,沈易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心裡缺件,還是根本有意為之。

哦對了,他的真心其實也是真的,不過好像也不太招人信。

臨近傍晚,夜幕方才垂落,昏星尚未顯露形跡,顧昀回屋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燈都點亮了。

然後他摘下琉璃鏡,用力揉了揉眼睛,對沈易道:「拿藥給我。」

沈易是個文質彬彬的碎嘴子,嘮叨是他除了打仗之外的第二主業,輕車熟路地接道:「大帥,是藥三分毒,不到火燒眉毛的時候,我看你還是能少喝就盡量少喝……」

顧昀面無表情地站在燈下,眼神有點茫然,沒反應。

沈易便閉了嘴——他想起來了,這種距離,顧昀是聽不見他說話的。

顧昀的聾是克制嘴碎之人的一記絕招,一擊必殺,這些年來從未失過手,沈易只好默默地轉身去廚房煎藥。

琉璃鏡這東西很雞肋,夾在鼻梁上,周圍稍有冷熱變化,都會凝出白霧遮擋視線,而且十分易碎,一旦碰碎了就很容易傷到眼睛,對於武將來說行動十分不便,不過如果只是在自己屋裡,戴一戴應個急,倒是沒什麼關係。

沈易出門後,顧昀就將琉璃鏡重新架在鼻梁上,自己研了磨,提筆開始寫摺子。

郭太守雖然只是個邊關小官,日子過得卻並不清貧,桌上擺著的不是普通的油燈,而是一盞可以調節明暗的汽燈,看那過於複雜繁複的花邊,可能還是從夷人手裡買的。

汽燈旁邊還有一座仿造的西洋鐘,仿得很像,只是仔細看,上面細細地標了天干地支和十二時辰,左上角還有二十四節氣更迭變換的小窗,顯得有點不倫不類的,透明的鐘座下面,大大小小的齒輪紋絲不動地向前推著,顧昀討厭這玩意,因為齒輪轉起來吵鬧得很,便想著改日叫人拿出去。

不過眼下倒是沒什麼關係,反正他也聽不見。

等沈易端著一碗藥湯回來時,顧昀正好寫完擱筆。

顧昀:「替我看看有沒有不妥的地方。」

汽燈亮得晃眼,燈罩上還有一排袒胸露乳的西夷女人,個個搔首弄姿,分毫畢現,沈易用手遮了一下光,低聲嘀咕道:「有辱斯文。」

然後他飛快地掃了一遍顧昀的奏章,嘆道:「有沒有不妥?大帥啊,恕沈某人才疏學淺,我就沒看出你這裡有妥的地方。」

顧昀:「唔?什麼?」

沈易:「……」

他捏住顧昀手書的一角,塞回他懷裡,輕輕托了托他手肘,又指指旁邊的小榻,示意他哪涼快哪呆著去,然後自己鋪紙蘸墨,打算重新開始寫一份新的。

顧昀端著藥碗,豪邁地一飲而盡,然後往精緻的美人榻上一靠,鞋也不脫,翹著高高的二郎腿,靜靜地等著藥效作用,同時他手上也沒閒著——顧昀十指翻飛地把方才那張紙折成了一隻紙燕子,然後一脫手,照著沈易的後腦勺就飛了過去。

這人的手可是有多欠哪!

沈易聽見風聲,一抄手抓在手裡,簡直沒脾氣了,問顧昀道:「我這麼說話聽得見嗎?」

「還行,有點模糊,」顧昀道,「反正我就是方才寫的那個意思,你按那個替我改個像樣的說辭就行了。」

沈易嘆道:「大帥,你跟皇上說,是皇四子殿下識破胡女與蠻人的陰謀,大義滅親,才讓我軍占了先機,一舉殲滅蠻人?這話你信嗎?」

顧昀也不知喝了一碗什麼靈丹妙藥,眼角與耳垂上的兩顆小痣仿佛活過來似的,又殷紅起來。

「不然呢?」顧昀反問,「難道跟皇上說,我想獨霸大梁軍權很久了,西征剛塵埃落定就惦記著要收拾北疆兵權,早想借保護小皇子的機會跑來給蠻人下套嗎?還是說我暗地裡攙和屢禁不止的紫流金黑市,不小心發現這幾年流進黑市裡的紫流金量大得不正常?」

沈易:「……」

顧昀大言不慚道:「你可以編圓一點,讓它看起來可信,不然要你幹什麼?再說,有那倒霉的親娘,長庚那孩子回京以後少不了被老王八蛋們刁難,你一會還得給我好好潤色潤色,就說四皇子儘管身世凄苦,但一片赤誠的精忠報國之心不減,一定要渲染得悲情一點,只要把皇上看哭了,我看誰還敢多嘴。」

沈易:「……」

剛讓他哄完皇子,又他弄哭皇帝。

沈易冷笑擱筆:「沈某肚子裡墨水不夠,大帥還是另請高明吧。」

顧昀:「啊!」

沈易一偏頭,就見他毫無誠意地祭出苦肉計:「我頭疼,疼疼疼疼得要炸了——季平兄,除你以外,我身邊再沒有誰可以幫扶了,你怎麼忍心負我?這蒼涼塵世,真是無情無義,活著幹什麼?」

說完,他手捂胸口,直挺挺地往小榻上一倒,用棺材板的姿勢裝死去了。

……說頭疼他捂什麼胸口?

沈易的手背上爆出了一排快活的小青筋。

可是過了一會,沈易還是無可奈何地重新坐了下來,鋪開紙,斟詞酌句地修改起顧昀的奏摺來。

顧昀躺下之後沒有再詐屍,因為他是真的頭疼,沈易也知道——這就是他那碗神藥的後遺症,一碗藥湯喝下去後,先是有那麼一炷香的時間耳聰目明,渾身松快得不行,等這一炷香時間過了,他就會開始頭疼欲裂,一睜眼就覺得身邊所有東西都在轉,所有聲音都忽遠忽近。

這種癥狀大約小半個時辰後才會慢慢緩解,然後他的耳目能暫時像正常人一樣。

正常多久不好說——顧昀頭一次用這種藥的時候,疼得用頭去撞床柱,之後足足三個多月看得清也聽得見,讓他險些忘了自己身上還有兩個不好使的部件,而隨著他用藥越來越頻繁,一方面練成了不管多疼也能倒頭就睡的絕技,同時,藥效對他來說似乎也在慢慢減退。

到現在,一副藥只能管他三五天了。

「可能再過幾年就徹底不管用了。」沈易想著。

兩人一坐一臥,兩廂無聲,直到夜色已深,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沈易才擱了筆,回身撈起一條毯子,蓋在顧昀身上,顧昀保持著同躺下去時一模一樣的棺材板睡姿,一動不動,唯有眉頭是皺起來的,嘴脣和臉頰一樣毫無血色,只有兩顆硃砂痣妖異得相映成輝。

沈易看了他一眼,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顧大帥一爬起來,又成了生龍活虎的一隻安定侯。

天還沒亮,沈易就被早起的顧昀砸門給砸醒了,睡眼惺忪地開了門。

只見顧昀很得意地說道:「我定的東西終於到手了,你看著吧,我去請個罪,保准能把那小混蛋哄好!」

沈易用力眨了眨眼,心裡有了點不祥的預感。

安定侯點了四個玄鐵營將士,扛了一口比房梁還長的大箱子,浩浩蕩蕩地去找長庚,經過他頭天禍害過的那株銀丹草時,又揪了一片葉子塞進嘴裡,也不嫌草葉邊扎人,就著葉片吹起了他自己發明的小調,老遠就宣告他老人家大駕光臨了。

結果他前腳剛進長庚的院門,迎面便是一把重劍殺氣騰騰的開門迎客,旁邊一個準備奉茶的小廝嚇得大叫一聲,茶盤落地,杯壺盤子碗一起摔了個粉身碎骨。

顧昀的袖口瞬間彈出一把巴掌長的小刀,當空架住了長庚手裡的重劍,整個人游魚似的滑了出去,兩把利刃邊緣輕輕摩擦,發出一聲悠長迴旋的金石之聲,而後顧昀屈指輕輕一彈,長庚手腕頓時一麻,重劍險些脫手,只好被迫退開。

顧昀將小刀彈回護腕,雙手一背,笑道:「一大早的,殿下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嗎?沒關係,儘管往臣身上招呼,消氣了就好。」

長庚:「……」

姓顧的可能自以為他是來負荊請罪的,可惜,怎麼看怎麼像是專程來踢館找事的。

14 破冰

大哥清早練劍,葛胖小本來做好了捧臭腳的準備,不料一嗓子好還沒出口,先來了這麼一出,當場給嚇成了一隻毛團鵪鶉,傻站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出。

長庚一大早就像沒睡好的樣子,臉色白裡泛著點青,眼角微微抽動了一下,深深地看了顧昀一眼後,他緩緩地垂下劍尖,克制地低聲道:「是我一時失手,得罪侯爺了。」

顧昀蹭了蹭下巴,繃住臉不敢笑了。

他試探性地抬了抬手,想像往常一樣搭長庚的後背,不出意料地被長庚躲開了。

長庚冷淡地說道:「侯爺裡面請。」

顧昀尷尬地收回手,放在脣邊乾咳了一聲:「長庚,等等。」

長庚聽見他叫自己的名字,腳步下意識地一頓,只見顧昀回過身去,衝身後招招手。抬箱子的那幾位立刻齊刷刷地走進來,把那箱子往院裡一放,同時後撤,單膝跪了一排。

「大帥。」

顧昀伸手虛托了一下,示意將士們起來,然後親自上前掰開了箱子上的鎖扣,他的手按在繁複的鎖扣上,像沒誠意地拿著個破撥浪鼓逗小孩,還要故弄玄虛一樣,回過頭來衝長庚笑道:「來,給你看個好東西。」

「■噠」一聲箱蓋彈開,葛胖小拉了長庚一把,見長庚一臉淡淡的,便自己按捺不住好奇,先上前探頭一看,立刻驚叫出聲。

只見箱子靜靜地躺著一具銀色的重甲,通體無一絲雜色,線條流暢得近乎灼眼,美得嚇人,同它比起來,那些蠻人們不知從哪裡弄來的重甲簡直就像笨重的鐵疙瘩。

顧昀頗為自得地說道:「這是我前一陣子托靈樞院的大師定做的,紫流金燃燒的效率比同等重甲高一倍,關節有加固層,不會像那些蠻子的破玩意一樣被一枚袖中絲卡住,是個傑作,比我年輕時候用過的那套還要好得多,只是還沒有名字……你也該是有自己大名的年紀了,可以把自己的小名留給它。」

長庚除了剛開始被重甲的光晃了一下眼之外,臉上就再沒有別的表情了,尤其聽見顧昀建議他給重甲取名叫「長庚」的時候。

「長庚」這兩個字不知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膾炙人口了,秀娘胡格爾,顧昀,他們都對他那小名情有獨鐘。

被他當成親娘的仇人臨死前送給他一劑逼人瘋狂的□□,取名叫「長庚」,他本想要照顧一輩子的小義父化成泡影之前,送給他一副絕代無雙的重甲,也建議他取個名叫「長庚」。

還有比這再諷刺的巧合嗎?

總之,天賦異稟的顧大帥在自己也不知情的情況下,又一次成功做到了「哪壺不開提哪壺」。

長庚長久的沉默弄得周圍一圈人都不安起來,葛胖小邁著小碎步蹭過來,拉了拉長庚的衣角:「大哥,不穿上看看嗎?我第一次見到重甲就是那天那群蠻子呢。」

長庚突然一低頭,一聲不吭地轉身回屋,用力摔上了門。

顧昀嘴角的笑容漸漸有點發苦,站在院門口,顯得有些無措,不過很快回過味來,自嘲地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頭回給人當義父,當不好,見笑。」

一位玄甲將士上前問道:「大帥,這甲……」

「放在……呃,給他放在外屋吧,回頭把鑰匙留給他。」顧昀頓了頓,好像打算說點什麼,最後還是泄氣道,「算了。」

他穿一身靛青的便裝,衣衫單薄,人也未見得有多厚實,費了不少心思想來討個好,偏偏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只好對著面前關上的門發愁,看起來有點可憐。

沈易目睹此情此景,忍不住腹誹道:「你不是狂嗎,這回踢到鐵板了吧?該!」

葛胖小心裡有點難受,抓抓腦袋:「十六叔……」

顧昀在葛胖小額頭上摸了一把,勉強笑了笑:「沒事,你們自己玩去吧。」

說完,他轉身大步向沈易走過來,強行將沈易拎出了老遠,才低聲咬耳朵道:「上次送他鐵腕扣的時候不是挺高興的嗎,怎麼這次不管用了?」

沈易往旁邊看了看,見四下無人,便直言不諱譏諷道:「大帥,你是把人當棒槌嗎,每次都出同一招?」

顧昀有點焦躁:「少說風涼話,那你說怎麼辦?」

沈易翻了個白眼:「你看,你在北疆搞了這麼大的事,瞞了他這麼久,他對你掏心挖肺,你呢?他現在都覺得你是裝聾裝瞎騙他——還有從小把他拉扯大的親娘是個北蠻奸細,現在又沒了,沒準還是被你逼死的……」

「放屁,」顧昀截口打斷他,「草原妖女那樣的人,肯定是知道他們要事成才肯甘心自盡的,她要是早知道我在這,肯定明白他們沒戲,才不會死呢。」

沈易將他這句話琢磨了一下,沒明白這裡頭是怎麼個因果關係,只聽出了顧帥「天下英雄,舍我其誰」才是重點——什麼叫「知道他在這,就明白自己沒戲」?

簡直無可救藥。

沈易不想理他了,便敷衍道:「你讓他安安靜靜地自己待幾天,別拿著哄小妾那一套跑去煩他,等他自己回過神來吧。」

顧昀:「我沒有小妾。」

沈易冷笑道:「是啊,你連個老婆也沒有。」

顧昀給了他一腳。

不過走了兩步,顧大帥又琢磨過味來了,認為此事正中下懷——正好他也懶得回京城。

可帶著個小皇子,總不能老在雁回滯留,他微微轉念,一個餿主意便計上心頭。

顧昀對沈易說道:「正好,昨天晚上的摺子還沒發出去呢,你回去再改一改,就說四殿下至純至孝,雖然忠孝難兩全,到底為國為民大義滅親,但事後哀痛過度,一病不起,我們在雁回休整一陣子,等殿下身體痊愈再回京。一定要寫得合情合理,爭取把皇上看哭了。」

沈易:「……」

但凡要是打得過,他現在一定要親手將姓顧的打哭了。

可惜,人算趕不上天算。

第二天顧昀賴在墻頭上看長庚練劍的時候,一個玄鷹突然送來了加急的金牌令,顧昀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皇上病危,召安定侯帶四皇子速歸。

顧昀翻身從墻頭上一躍而下,長庚隱約聽見他在院墻外對什麼人吩咐道:「叫季平來見我,我們馬上準備回京。」

長庚愣了愣,拄著重劍站定,嗅到了一點前途未卜的味道。

整個大梁的人都覺得他是什麼四皇子,除了他自己。

長庚總覺得自己命格太賤,如果真是個皇子,不管是純種還是雜種,總應該有真龍天子血脈庇護吧?

何至這樣呢?

不過話說回來,他到底是皇親國戚還是乞丐賤胚,自己說了也不算。

葛胖小察言觀色,機靈地看出了長庚心情不怎麼樣,立刻笑嘻嘻地湊上來:「沒事,大哥,以後我追隨你,你要是當大將軍,我就給你當侍衛,你要是當大官,我就給你當書童,你要是當皇帝,我就給你當太……唔!」

長庚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瞪眼道:「這種胡話是亂說的嗎,你不要命了?」

葛胖小一雙綠豆眼轉來轉去。

長庚郁結的心情突然好了一些,屠戶家的小胖子都沒怎樣,他要是再惴惴不安,豈不是顯得太沒用了嗎?

長庚心道:「我幹脆自己跑了吧,反正也沒牽沒掛的,跑到個深山老林當獵戶,誰也找不著。」

然而決定要跑,首先要割捨掉十六……顧昀,長庚試著動了一刀,疼得肝腸寸斷的,只好暫時拖延擱置,這一擱置,便隨波逐流地被顧昀帶上了返京的路。

葛胖小說追隨他就追隨他,這鄉下長大的男孩魄力十足地給自己選了一條遠上帝都的路,還買一個搭一個——第二天準備出發的時候,長庚看著自己面前雖然換上男孩打扮,卻活像女扮男裝一樣的曹娘子,實在沒什麼想法。

曹娘子鼓足勇氣,嚶嚶嗡嗡地捏著嗓子道:「長庚大哥,那天你在暗河邊救了我的命,我爹說,男子漢大丈夫,不能忘恩負義,救命之恩應當以身相許……」

長庚聽到「男子漢大丈夫」的時候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聽到「以身相許」的時候已經有點胃疼了,乾巴巴地回道:「以身相許就很不必了。」

曹娘子耳根通紅,羞答答地說道:「我……就是想跟你去京城,服侍左右。」

長庚本想一口回絕,可是話到了嘴邊,又莫名其妙地自己滑進了他的喉嚨,印象裡,葛胖小和曹娘子一個是跟屁蟲,一個壓根沒在他面前說過幾句完整話,跟自己談不上有什麼交情,可是一旦離開了雁回小鎮,這兩人卻好像成了他對這裡全部的記憶——沈十六不算。

長庚猶豫了一下,轉頭一邊顧昀撥給他路上用的侍衛道:「勞煩這位大哥問一下安定侯。」

侍衛很快回來了:「大帥說全憑殿下做主。」

長庚輕輕吐出一口氣,心想果然,這種不足掛齒的小事,顧昀是不會管的。

帶上了葛胖小和曹娘子,長庚翻身上馬,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背後的雁回小鎮。

這裡曾經有巨鳶歸來,兩岸喧鬧的人群夾道相迎,雖然清貧如洗,但總還都是平靜快樂的,如今只不過被戰火掃了個邊,整個小鎮就仿佛已經落入了一片陰影裡,遠近只有鴉聲此起彼伏。

長庚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預感——他覺得從前那些快樂簡單的日子,恐怕再也不會回來了。

玄鐵營的勁旅一路急行軍似的往京城趕,饒是少年人精力旺盛,幾天下來也不由得筋疲力盡。

這日露宿一處山谷時,長庚昏昏沉沉中做了個別出心裁的噩夢,夢見他自己手裡拿著一把鋼刀,一刀洞穿了顧昀的胸口,血噴出了老高,顧昀面如紙,眼神黯淡,微微帶著一點游離的散亂,一行細細的血跡順著他嘴角流下來。

長庚大叫一聲「義父」,驚坐而起,一頭一腦的熱汗,他下意識地在胸口上摸了一把。

長庚磨平了那把廢了的袖中絲,發現它廢得很別緻,上面被紫流金灼燒後留下的痕跡宛如花紋,像一朵祥雲的樣子,便自己穿了個洞,掛在了脖子上。

那把袖中絲幫他殺了一個蠻人,長庚認為自己已經見過血,便不能算是孩子,有資格當個真正的男人了,於是終日帶在身上。

玄鐵片觸指冰涼,漸漸平息了長庚的心緒。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爬出了自己的帳篷,值夜的侍衛見了,立刻要跟上,被他拒絕了。

長庚獨自行至小河邊,洗了一把臉,聽見草叢中有細細的蟲鳴,便順手一摸,便將那小小一隻寒蛩抓在了手心裡。

流火便是秋涼將落,這小東西的命數,也就快要到頭了。長庚覺得它怪可憐的,便撒手放了生,漫無目的地沿著河岸踱起步來,不知不覺中來到了顧昀的帥帳前。

他回過神來,自嘲地笑了一下,剛要轉身離開,突然看見沈易匆匆趕來,手裡端著一個瓷碗,一股熟悉的藥味在原地彌漫開來。

長庚鼻子抽動了一下,走不動了。

15 夜談

長庚很難把沈十六和顧昀視為同一個人。

沈十六不過就是個邊陲小鎮的鄉間混混,成日裡遊手好閒四處浪,吃東西挑肥揀瘦,是活不幹,又真實又可惡。

但是顧昀不是。

對於這世間大多數人來說,「顧昀」可能不大能說是個人,他更像個符號,有三頭六臂、手眼通天。

偌大一個國家,幅員千里,不也就只有一個顧昀嗎?

不光是長庚,就是葛胖小、曹娘子他們至今提起來,也都覺得像做夢一樣。

只是長庚與他的兩個小朋友不同,畢竟,沈十六不是別人的義父。

長庚並非怨恨顧昀騙他,反正他從出生開始,早就被騙習慣了,多一次少一次倒也不打緊。

再說,堂堂安定侯又能圖他一個舉目無親的窮小子什麼呢?

他這種小人物這輩子能見安定侯一面,大概都還是托了秀娘強加給他的虛假身世的福。人家肯紆尊降貴地騙騙他,也必定都是有別的理由的。

只是長庚外放的感情,兩分給了街坊鄰里,兩分給了總不在家的徐百戶,剩下六分全都牽在了他的小義父身上,顧大帥憑空把他的小義父弄沒了,讓他那六分的情緒空落落地摔在了地上,豁開了一大片心血。

而此時,深夜送藥的沈易卻讓「沈十六」和「顧昀」這兩個南轅北轍的影子出乎意料地重疊在了一起。

過了一會,沈易端著空碗走出來,長庚聽見他對帥帳的侍衛交代道:「你們守在這裡,別讓人進去打擾他。」

長庚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鬼使神差地邁步走了過去。

同行多日,顧昀親衛當然認得他,礙於沈易方才的吩咐,只好硬著頭皮上來攔:「殿下,大帥今天有些不適,已經喝了藥睡下了,您要是有什麼事,吩咐一聲,屬下也能代勞。」

以前比鄰而居、不避敲門就能隨意去找的人,如今連見一面都要為難別人。

長庚有點落寞地低了低頭:「這位大哥……」

親衛嚇得跪下了:「屬下不敢。」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長庚連忙擺擺手,隨即他無奈地笑了一下,嘆道,「以前在雁回,我還給他侍過藥的,就想看一眼,要實在不方便就算了,我……」

他有點說不下去了,只好拘謹地笑了一下。長庚心裡暗下決心,倘若這一次被拒之門外,他就再也不來自取其辱了。

誰知就在這時,旁邊另一位親衛上前咬耳朵道:「大帥不是吩咐過,殿下若要見他不必通報嗎?別榆木腦袋。」

長庚耳聰目明,當然聽見了,他有些驚愕地抬起頭,心裡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就這麼著,他被放進去了。

帳中藥味未散,床帳拉開著,一個人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裡。

稍稍走近,長庚才發現顧昀原來沒睡著。

顧昀可能是頭疼,雙手緊緊地按著自己的太陽穴,眉頭皺得死緊,竟沒有察覺有人進來。

長庚在離著幾步遠的地方乾咳一聲,輕輕地叫了他一聲:「侯……」

他剛一出聲,床上的顧昀瞬間翻身而起,一探手從被子裡抽出了一把佩劍,脫鞘三寸,長庚連眼都沒來得及眨,雪亮的劍刃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寒意順著他的脖頸攀爬而上,持劍人就像一條被驚醒的惡龍。

長庚被他殺意所震,脫口道:「十六!」

顧昀幅度極小地微微側了側頭,好一會,他才眯起眼睛,似乎認出了長庚,含糊地說了一聲:「對不住。」

他將佩劍重新塞進被子裡,在長庚的脖頸上輕輕地摸索了片刻:「我沒傷到你吧?」

長庚驚魂初定,一個隱約的疑惑卻忽然冒出來,他心想:「他不會真的看不清吧?」

可隨即又覺得不可能——安定侯怎麼會是個半瞎?

顧昀摸到了一件外衣,胡亂披在身上:「你怎麼來了?」

他一邊說一邊想要站起來,不料一下起猛了,身形微晃,又坐了回去。顧昀深吸一口氣,一手抵住額頭,一手按著床沿。

「別動。」長庚下意識地伸手扶住他。

他遲疑了一下,彎下腰將顧昀的腿扶起來,重新放回床上,又替他拉過被子,避過一把亂鋪在床頭的長髮,扳著他的肩膀扶他躺下,做完這一系列的事,長庚尷尬地在旁邊傻站了一會,搜腸刮肚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僵硬地問候道:「你怎麼了?」

顧昀身上的藥正發作,沒料到正跟自己「鬧脾氣」的長庚會突然來訪,當下也只好勉強忍下頭疼和耳邊忽震耳忽模糊的聲音。

他打算先把長庚打發走,便若無其事地笑道:「讓一個翻臉不認人的小白眼狼氣的——勞煩殿下給我拿壺酒來。」

依照他的經驗,這種時候,喝一口酒好像能好一點。

長庚皺著眉,狐疑地端詳著他。

顧昀頭痛欲裂,便順口扯謊道:「沈易配的藥酒,治偏頭疼的。」

聽聞古時候那挾天子令諸侯之人也時常犯偏頭疼,人皆有類比聯想之心,他這麼一說,長庚果然被糊弄住了,將他掛在輕甲旁邊的一把小壺取來。

顧昀一口氣灌下去半瓶,眼看要乾瓶,長庚忙握住他的手腕,強行將酒壺奪了下來:「夠了,藥酒也不能這么喝。」

烈酒入腹如火,全身的血都沸騰了起來,顧昀吐出口氣,果然覺得眼前清明了些,只是可能酒喝得太急了,他覺得有點上頭。兩人一時沒話說,大眼瞪小眼了一會,顧昀有點撐不下去了,便靠在床頭,輕輕合上了眼。

他這分明是送客之意,長庚也知道自己該走了,可是腳下卻如同生了根。

長庚一邊在心裡唾棄自己:「你操心也是白操心,還不識相快走。」

一邊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替顧昀按起穴位來。

邊按邊覺得自己賤,可手卻停不下來。

顧昀額頭冰涼,除去一開始皺了一下眉以外,便沒發表別的意見,乖順地任他擺弄。

直到長庚的手有一點酸了,低聲問道:「好些了嗎?」

顧昀才睜開眼,沉默地看著長庚。

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顧昀這輩子藉著酒意,竟偶爾也會說句人話。

他忽然開口道:「就算到了京城,也有義父護著你,不用害怕。」

長庚狠狠地一震,在燈光晦暗處幾乎是打了個哆嗦。

他在這樣一個微妙又早熟的年齡段裡,當他心裡知道自己無可倚仗的時候,就能咬著牙讓自己變成一個冷靜克制的成年人,可是這一點逼出來的強大很快就會在他所渴望的一點微末溫暖面前分崩離析,露出內裡一團柔軟的孩子氣來。

顧昀衝他伸出一隻手:「義父錯了,好不好?」

他並不知道這一句話是怎麼穿透那少年凍裂的心魂的,本意想來也不怎麼真誠,因為顧昀大部分時間並不認為自己有錯,即便偶爾良心發現,也不見得能知道自己錯在哪。

他只是藉著酒意帶來的溫柔和縱容,給了長庚一個台階下。

長庚緊緊地扣住他的手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僵硬了多日的肩膀突然就垮了下來,差點哭了。

他發現原來自己一直以來等的不過就是那麼兩句話,只要那個人當面跟他說一句「義父錯了,沒有不要你」,讓他能感覺到這世上沒有了虐待他的秀娘,沒有了來不及見最後一面的徐百戶後,還給他留了一點溫暖的念想……那麼他就可以原諒小義父的一切。

從來的和以後的。

不管他是叫沈十六還是叫顧昀。

顧昀覺得眼皮越來越重,便靠在床頭閉目養神,幾不可聞地說道:「長庚,很多東西都會變的,沒有人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歸宿在什麼地方,有的時候不要想太多。」

長庚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的臉,目光中不知不覺中帶上些許小心翼翼的貪婪,心裡悲哀地承認顧昀說得對——很多東西會變,活人會死,好時光會消散,親朋故舊會分離,山高海深的情義會隨水流到天涯海角……唯有他自己的歸宿既定且已知,他會變成一個瘋子。

顧昀往床榻裡面挪了挪,伸開手臂,拍拍自己身邊:「上來,明天還要趕路,在我這湊合一覺吧。」

後半夜,長庚在顧昀帳子裡睡著了,烏爾骨照常不肯放過他,噩夢依然一個接一個,可是他鼻尖上總是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藥味,潛意識裡就知道自己很安全,甚至隱約明白這是在做夢,那些恐懼與怨恨便似乎和他隔了一層。

這對於長庚來說,已經算是難得的安眠了。

當然,要是他醒來的時候,沒發現自己壓麻了安定侯的一條胳膊,還沒完沒了地往人家懷裡鑽就更好了。

尤其顧昀那混賬永遠也不會體諒少年人敏感多變的心,別人越是侷促,他就越要雪上加霜。顧大帥自以為同床共枕一宿,長庚就已經算跟他和好了,於是故態重萌地可惡起來,他不但揉著胳膊拿人家取了一早晨的樂,還大有以後要時常掛在嘴邊拎出來鞭屍的意味。

此人頭天晚上那一臉病入膏肓的虛弱樣又是裝的嗎?!

沈易一大早就看見長庚面紅耳赤、怒氣衝衝地從帥帳裡奪門而出,一整天始終繞著顧昀走。

行路中,沈易縱馬過來,覷了一眼顧昀的臉色,一語雙關地問:「沒事了?」

顧昀大尾巴狼一樣,滿不在乎道:「一個毛孩子,這麼點小事,本來就沒什麼。」

沈易眼睜睜地目睹了他前兩天團團轉的那個熊樣,無言以對,只有冷笑。

顧昀輕車熟路地假裝沒聽見,遠遠地看了一眼長庚的背影,忽然道:「你說我將來把玄鐵營留給他好嗎?」

沈易木然道:「你想害他不得好死?」

顧昀「嘖」了一聲,仿佛是嫌棄他掃興。

「你還真以為玄鐵營是什麼好東西?我跟你說句心裡話,子熹,你別嫌我說的不中聽,」沈易道,「玄鐵營在老侯爺手裡的時候,是國之利器,到了你手裡,就成了‘國之凶器’,利器寶光四射,人人都愛,凶器可未必。」

聽出他話裡有話,顧昀臉上懶洋洋的笑容收斂起來。

16 風雲

這其中錯綜的複雜關係,要從先帝說起。

先帝戎馬倥傯一生,文治武功,是個不世出的傳奇人物。他老人家一手將大梁推至如日中天處,使*之內,無人敢犯,玄鐵營和靈樞院都是經他手創立的。

可惜這位英明神武的先皇帝是個鰥寡孤獨的命,在位期間娶過四個皇后,沒有一個命長的。一生共有三子二女,其中四個讓他白髮人送了黑髮人,先帝駕崩時,膝下只剩下一個早早出嫁的長公主。

傳說長公主十六七歲的時候也大病了一場,差點死了,幸好已經與安定侯有婚約,護國寺的大和尚給公主立了長明燈,又諫言讓公主早日出嫁沖喜——別說,嫁人後,公主的病果然就慢慢好了。

這麼看來,一個個皇子皇女們早夭,倒像是被先帝給剋死的。

一輩子都在死老婆死孩子的先帝爺臨終時,將玄鐵營與至關重要的兵權留給了最鍾愛的公主夫婦,但大梁江山不能改姓,下一任皇帝只好從旁支過繼。

當年今上之所以順利登基,長公主的助力也不小。

元和皇帝對長公主很有感情,直到她過世,都一直尊其為「姑母」,又將她的獨子顧昀接到宮裡照顧,親自賜字「子熹」,多次對文武百官說過「子熹如朕親弟」,令太子私下見了,也要尊其為「皇叔」。

叔還是嬸倒都是虛名,不太要緊,要緊的是當年顧昀這小小的男孩身後,安定侯一系的大梁兵權。

老侯爺舊部仍在,倘若顧昀在元和帝那裡有什麼不好,皇上的江山能不能坐穩還兩說。

元和皇帝趁顧昀年幼,用了十年的時間削弱安定侯舊部,玄鐵營在這種軟刀子下幾乎不復存在。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西域邊防吃緊,外敵來犯,接連派了三個主帥,不是老了就是飯桶,隱隱出現重文輕武之勢的大梁朝中歌舞升平慣了,居然沒有一個拿得動刀兵的男人。

沉寂多年的靈樞院突然集體上書請願,要求重啟玄鐵營。

被皇帝磨礪了十年的廢銅爛鐵就差一口氣,終於還是沒死絕,在顧昀手中起死回生。

顧昀對皇上的感情很複雜。

一方面,老侯爺與公主過世後,是皇上撫養他長大的,元和皇帝給了他父母都沒有給過的溫情。

公主可不是深宅婦人,那是個橫刀立馬的女巾幗,單是她能活到出嫁,沒被天煞孤星的爹剋死,就可見其是個真英雄了。顧昀天生兩個爹,不知道慈母長什麼樣,他路還走不穩當的時候,就被那不靠譜的兩口子帶上過北疆戰場,餐風飲露吃沙子長大,平生所遇的一點嬌慣與柔軟、風雅與斯文,算來全來自於元和皇帝。

另一方面,元和帝性情柔弱,年輕時,他這種柔弱勉強能說是「多情仁義」,上了年紀後,就完全是「昏聵無能」了。

他老人家一天到晚不想著怎麼強國興邦、開疆拓土,就知道惦記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的皇權,不是在臣子間弄權玩平衡術,就是沒事給顧昀添堵,變著花樣地寒將士們的心。

一邊是無微不至的愛護,一邊是無微不至的掣肘,顧昀被他兩個「無微不至」卡在中間,真是寧可在邊關吃沙子。

沈易意味深長地說道:「月滿則虧,過猶不及,大帥,古人有訓,功高不可震主。四境之鄰全讓你揍了個遍,下一步是不是就該造反了?當然,你不是這麼想的,但是皇上怎麼想,可就不好說了。」

顧昀漠然道:「我封侯‘安定’,就是為大梁打仗的,其他的事不歸我管。」

沈易張了張嘴。

顧昀截口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必說了。」

兩人多年搭檔,一個眼神已經足以溝通意思,這對話乍一聽讓人摸不著頭腦——沈易當然不是想和顧昀討論當今皇上,老皇帝病病歪歪,一把年紀,這回急招顧昀回宮,大概也快歸西了。

他說的當然是未來的新皇。

不算長庚這個流落在外的,今上膝下有二子,太子自小熟讀經史,是個穩妥人,但和當今一樣,他同樣重文輕武,不贊成大量擴軍充甲,認為有傷天和民生。

反倒是二皇子野心勃勃,入過行伍,一身想要開疆拓土的血性。

對於他們這些武將來說,孰優孰劣根本不必說。

顧昀臉色微沉。

沈易知道,自己若是識趣,就應該馬上閉嘴,卻依然忍不住搶道:「大帥,只要你一個態度,哪怕只是默許……」

顧昀看了他一眼,目光像兩把凝著殺意的割風刃,沈易心口一滯,話音立刻接不上了。

顧昀一字一頓地森然道:「抵京後,三部在九門外待命,有想趁著皇上龍體不適、渾水摸魚之徒,無論是誰,一律就地處決,聽清楚了嗎?」

沈易臉色微微泛白,良久,才低聲道:「……是。」

兩人各自沉默了片刻,顧昀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突然說道:「我不是衝你。」

沈易勉強笑了一下。

「元和十三年,我過得最痛苦的一個年,公主和老侯爺都不在,你也被接回沈家了,我那時近乎失明,耳朵聽不清,」顧昀低聲道,「那天外面下著大雪,冷得要死,我抱著老侯爺的劍躲在屋門後不肯讓人靠近。是皇上領著三皇子悄悄來到了我家院裡,他堂堂九五之尊,在大雪裡站了小半個時辰,才把我哄出來,他在我手心寫字,還指揮內侍們給我們倆堆了個雪人。三皇子……阿晏,比我還小一歲,靦腆得像個小姑娘,總是笑,我怎麼混賬他都不生氣……」

顧昀說到這裡,話音頓住了。

三皇子九歲上就夭折了。

沈易:「皇上是個難得的多情人。」

可惜多情當不了好皇帝。

顧昀沒接這個話茬,抬頭望向不遠處,長庚騎在馬上,側頭和坐在車上的葛胖小說了句什麼,葛胖小露出個憨態可掬的小胖腦袋,嘻嘻哈哈地應著。長庚若有所感,忽然回頭看了一眼,正對上顧昀的目光,那少年的神色驟然不自在了起來,憤憤地扭回了頭去。

顧昀道:「這小子長得和他那蠻人娘一模一樣,性子卻像皇上,我有時候總是恍惚覺得,若是阿晏能平安長大,也該是這個樣子。」

沈易閉了嘴,意識到自己無論說什麼都是沒用的。

長庚聽不見顧昀和沈易說什麼,但總覺得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又是在擠兌自己,簡直如芒在背,過了一會,他又忍不住偷偷看了顧昀一眼,發現他居然縱馬過來了。

這是還沒完了嗎?

長庚一點也不想跟他說話,當即一夾馬腹,往前跑去,不料跑過了頭,到了押送蠻人世子的囚車附近。

天狼世子的目光如附骨之疽,怨恨入骨,長庚看見他就覺得心裡不舒服,便一勒韁繩,打算離他遠點。

誰知就在這時,蠻人吃人的目光越過長庚,落在了他身後,突兀地一咧嘴:「顧昀,億萬亡魂看著你呢。」

他聲如同鏽跡斑斑的鐵片刮過瓷盤,鬼氣森森,讓人汗毛倒豎,長庚的馬不安地嘶鳴一聲,慌亂地踱起步來。

「我族徘徊不去的幽靈看著你呢,埋在地下的鐵甲殘骸看著你呢,哈哈哈哈……我長生天無限神力賜你不祥,你必碎屍於我族刀下,死後受百鬼撕咬萬萬年不得解脫……」

蠻人世子扭曲的臉與秀娘染血的嘴角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長庚從發梢一直涼到了腳背,如墮冰窟,他突然怒喝一聲,抬手拔/出腰間佩劍,要把蠻人世子的腦袋砍成個爛冬瓜。

可那劍未完全拔/出,已被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推了回去。

顧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溜達到了他身邊,不耐煩地掃了神神叨叨的蠻人世子一眼:「您那無限神力怎麼不省著點用,保佑貴部雄霸天下、萬壽無疆呢?」

說著,他隨手拉過長庚的韁繩,側頭看了臉色慘白的少年一眼,笑道:「真信啊?唉,他們嚇唬小孩是挺有一套的,在這方面至少領先了我大梁十多年。階下囚有什麼好看的?走,上那邊玩去。」

長庚:「可他竟敢說你……」

顧昀絲毫不以為意,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笑出了一身疾風驟雨奈我何的疏狂。

長庚眉頭未展,先是有些不解惱怒,漸漸的,裹挾在他身邊逡巡不去的陰冷氣好像都融化在了顧昀滿不在乎的笑聲裡,真就變得荒謬可笑起來。

長庚心裡第一次起了一個細小的念頭,他認認真真地想道:「我為什麼要怕呢?烏爾骨讓我瘋,我就一定會瘋嗎?」

這樣漫長的行軍路上,長庚充滿恐懼與茫然的心漸漸在鐵甲匆匆中沉澱了下來,他像是一株倒架的秧苗,只要一點光,就能讓他重新直起腰來。

轉眼便到了帝都。

九重宮闕大門開向兩邊的時候,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玄鷹,也要落在地上頂禮膜拜。

顧昀握住長庚的後腦勺:「別多想,去見見你父皇。」

當長庚懵懂地被他推著,真的見到了那病床上的老人時,他很難將那形如枯槁的人和「皇帝」聯繫在一起。

他那麼蒼老,須發像一團風乾的銀絲,面皮乾瘦,憔悴極了,單薄的嘴脣微微顫抖著,吃力地望向顧昀。

顧昀的腳步不易察覺地頓了一下,長庚敏銳地聽見他似乎抽了口氣,而他當回頭去看的時候,看見的卻還是顧昀那張不見喜怒的臉。

「陛下,臣不辱使命,」顧昀說道,「把四殿下給您找回來了。」

元和皇帝的目光緩緩地轉向長庚,長庚整個人一震,一時間竟想要退縮,他總覺得龍床上的老人目光裡有一把回溯光陰的長鉤,並不是看見了他,而是透過他看見了什麼人。

然而顧昀偏偏在身後推了他一把,他不由自主地往前兩步。

顧昀在他耳邊低聲道:「跪下。」

長庚規矩地跪了下來,看見元和帝乾涸渾濁的眼睛裡居然淌下了兩行老淚,順著眼角皺紋橫流而下,像是眼睛裡流出的膿水。

長庚聽見顧昀低聲道:「叫你父皇一聲吧。」

17 駕崩

長庚叫不出口,來路上,途徑所遇所有人都偷偷看他,那一波一波的目光快把他淹死了,可他依然看不出自己和龍床上那位有一個頭髮絲的相似。

他聽見顧昀附在他耳邊輕聲說道:「不管真心還是假意,你就叫一聲吧。」

長庚偏過頭,看見了他小義父的眼睛,那雙眼睛清澈得冷冽,不見一點淚痕——裝的都沒有,顯得又漂亮又無情。

這看似總無情的人嘆了口氣,低聲道:「算我求你了。」

長庚心裡就算有再多的牴觸、再多的想不通,聽了這句話也就妥協了,他心道:「就當我這冒牌貨給他當個安慰吧。」

他垂下眼,不怎麼走心地搪塞道:「父皇。」

元和皇帝的眼睛突然亮了,好像把最後的生機攢成了一團賊光,煙火似的一併炸了個滿堂彩。他看不夠似的端詳了長庚良久,才氣如游絲地說道:「賜……賜爾名旻,望吾兒浩浩高朗,無憂無愁。一世平安,長命百歲……你有小名嗎?」

長庚:「有,叫長庚。」

元和帝嘴脣微微掀動,喉嚨裡「■■」作響,一時說不出話來。

顧昀只好上前一步,將老皇帝扶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讓他把一口老痰吐了出來。元和帝噎得直翻白眼,喘得直哆嗦,長吁短嘆地躺倒回去,一隻雞爪子抓住了顧昀的手。

顧昀:「臣在。」

元和帝破風箱似的說道:「他的兄長們都大了,只有朕的長庚,朕不能看著他成人了……」

顧昀似有所感,與老皇帝的目光對上,蒼老的與年輕的,淚痕未乾的與不動聲色的,他們只交換了一下視線,似乎飛快地就有了某種默契。

顧昀:「臣知道。」

「朕把這孩子託付給你,子熹,朕沒別人啦,只信得過你,你要替朕照顧他……」元和帝聲音越說越輕,嘀嘀咕咕地說了好一段胡言亂語,顧昀吃力地勉強從中辨認出他的意思,「朕要給他個王爵……你在什麼地方找到他的?」

顧昀:「北疆雁回。」

「雁回……」元和帝低低地重複了一遍,「朕沒有去過,多麼遠哪。那就……下詔,下詔封皇四子李旻為雁北王,但……咳咳……但不是現在,要等到他加冠……」

顧昀靜靜地聽著,大梁朝一般單字為親王,譬如二皇子便是封了「魏王」,雙字皆為郡王,品級稍低,通常封的也都是遠一層的皇室子弟。

元和皇帝:「朕不是委屈他,只是不能再護著他了,將來不能讓他的哥哥們心生不滿……子熹,你知道朕為什麼非要他加冠後才能襲王爵?」

顧昀頓了一下,點點頭。

長庚卻不知道他們打的什麼啞謎,一顆心不明原因地狂跳起來,好像預感到了什麼。

元和帝道:「因為朕要下旨,將朕的長庚過繼給你,讓他無品無爵地賴你幾年,子熹,你要待他好,就算將來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別嫌他,他十多歲啦,煩也煩不了你幾年,及至加冠,你就讓他出門建府,到時候以郡王規格……地方朕都選好了……」

元和皇帝說到這裡,一口氣嗆在了嗓子裡,劇烈地咳嗽起來,顧昀想伸手幫幫他,被老皇帝揮開了。

老皇帝看著臉色莫名蒼白的長庚,真是越看越傷心。

他心想,這麼好的一個孩子,為什麼不能在他身邊呢?

為什麼好不容易找回來,他卻看一眼少一眼呢?

元和皇帝倉皇地將目光從長庚身上挪下來,像個懦弱的老男孩一樣,對顧昀說道:「一路風塵僕僕,怪累的,讓孩子下去歇著吧,朕再和你說幾句話。」

顧昀把長庚領到門外,交給候在那裡地內侍,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先去歇著,等會我去找你。」

長庚沒吭聲,默默地跟著領路的內侍離開了,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這回他名正言順地成了顧昀的養子,本來應該是件好事,他心裡卻莫名地高興不起來。

可是金口玉言已定,這裡容不得他拒絕,容不得他反抗,甚至容不得他多說一句話。

他只能身不由己地隨著低頭碎步的內侍從充滿了藥味與死氣的宮殿中走開,走出幾步,長庚不由自主地回頭看了顧昀一眼。正看見顧昀側身往回轉,安定侯有一張可以入畫的側臉,寬大厚重的朝服裹在他身上,憑空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束縛感,看得人心口發苦。

「想什麼呢?」長庚苦笑了一下,心裡暗道,「你前幾天還是個邊陲百戶的兒子,有個會玩命虐待你、給你下毒的娘,今天卻成了安定侯的養子,這種好事做夢能夢得到嗎?」

他就這麼一邊自我解嘲,一邊對周遭的一切無能為力,十三歲的少年走過光線暗淡的宮殿長廊,一共九九八十一步,他走得終身難忘。

門扉輕輕合上,床頭散著蒸汽的香爐中幽幽地冒著輕煙。

元和帝對跪在床頭的顧昀說道:「朕記得,你小時候和阿晏最要好,一般的年紀,站在一起,像一對玉做的娃娃。」

提起早夭的三皇子,顧昀的神色終於動了動:「臣頑劣得很,比不上三殿下從小知書達理。」

「你不頑劣,」元和帝頓了頓,又低聲重複一遍,「不頑劣……倘若阿晏有一丁點想你,又怎會早早夭折呢?龍生龍,鳳生鳳,是什麼樣的種,就會長成什麼樣的樹,子熹,你身上流的才是先帝的鐵血啊……」

顧昀:「臣惶恐。」

元和帝擺擺手:「今天沒有外人,朕與你說幾句真心話。子熹,你天生應當開疆拓土,群狼見了也會瑟瑟發抖地俯首,可我總擔心你戾氣太重,將來有損福報。」

坊間有傳言,顧昀的外祖——武皇帝就是殺孽太重,才落得晚景凄涼,兒女一個一個都留不住。

「魏王的心雖大,但有你守著,太子將來江山可算無虞,我只是有點擔心你……你要聽朕一句話,萬事過猶不及,你要惜福知進退……護國寺的老住持也算是從小看著你長大,佛法無邊,你若是得空,多去他那裡坐坐。」

護國寺的老禿驢有張烏鴉嘴,曾經說過顧昀命中帶煞、克六親,因為這個,顧昀始終不肯踏進護國寺一步。

此時聽皇上提起,顧昀心道:「對了,忘了那個老禿驢了,有機會我一定要跟他秋後算算賬,一把火燒了他那欺世盜名的爛佛堂。」

當年老侯爺死後,皇上也是用這番殺孽重而不祥的論調削弱玄鐵營的。可是近年來番邦人蛟行海上,頻繁往來大梁,北疆、西域,乃至東海萬里,哪裡沒有虎視眈眈的眼睛在貪婪地看著神州大地?

殺孽太重不祥,難道國祚淪落,疆土起狼煙,百姓流離,浮屍千里,就算是以和為貴、萬事大吉了嗎?

如果顧大帥同他那一表三千里的大表兄一樣多愁善感,那麼泱泱大國中無知無覺的蕓蕓眾生,又要依仗誰去鎮守疆土呢?

派朝中翰林們去「以德服人」嗎?

顧昀不單想打,還想一勞永逸地打,最好直接踏平西域,打到那些三天兩頭覬覦中原大地的西洋番邦人的家門口,讓他們聞風喪膽,再也不敢窺伺別人家的大好河山。

平定西域叛亂的時候,顧昀就上書這麼要求過,皇上可能覺得他瘋了,一口駁回,駁回不說,還用「尋回四皇子」這麼個莫名其妙的任務將他發配北疆。

當然,皇上也沒料到,他把顧昀牽制到北疆,顧昀給他綁回來一個蠻族世子。

有些人,殺伐星當頭,倘不為良將開疆拓土,必定回朝禍國殃民。

行將就木的多情帝王與風華正茂的無情將軍一躺一跪,在狹小的床頭最後一次掏心挖肺,依然是誰也不能說服誰。

元和帝看著他那雙冰冷的眼睛,忽然一陣悲從中來。

老皇帝想,如果當年不是自己貪慕皇權,如今是否只是個走狗鬥雞的閒散王爺呢?

他遇不到那個命中註定的女人,或許會把一世深情許給別的什麼人,也不必妻離子散這麼多年。

這種堆滿了荊棘與枯骨的帝座,大概只有安定侯他們這種殺伐決斷、冷情冷性的人才有資格坐上去吧?

元和帝喃喃地叫道:「子熹……子熹哪……」

顧昀那宛如鐵鑄的神色波動了一下,他眼睫微垂,繃直的肩膀微微柔軟了下去,不再那麼筆挺得不近人情。

元和帝問道:「你會怨恨朕嗎?」

顧昀:「臣不敢。」

元和帝又問道:「那你以後會想念朕嗎?」

顧昀閉了嘴。

老皇帝不依不饒地盯著他:「怎麼不說話?」

顧昀沉默了一會,並不怎麼見哀色,只是淡淡地說道:「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沒有親人了。」

元和皇帝的胸口一瞬間仿佛被一隻手攫住了,他一輩子沒見這小王八蛋說過一句軟話,如今只這一句,便仿佛將兩代人那不曾宣之於口的恩怨與愛憎一筆勾銷了,只留下荏苒光陰下,孤獨褪色的淺淡依戀。

這時,一個內侍小心翼翼地在門口提醒道:「皇上,該進藥了。」

顧昀回過神來,一抬頭,又成了那睥睨無雙的人形凶器:「皇上保重龍體,臣告退了。」

元和皇帝卻忽然開口叫了他小名:「小十六!」

顧昀微微一頓。

元和帝吃力地伸手摸到枕頭下,摸出了一串古舊的木頭佛珠:「過來,伸手。」

顧昀看著氣喘吁吁的老人將那串不怎麼值錢的佛珠扣在他手腕上,心情有點複雜。

「大表兄……看著你呢。」元和帝拍了拍他的手背,幾不可聞地說道。

顧昀心裡大慟,表面上的鎮定幾乎要維持不住,只好匆忙告退。

三天后,帝崩。

文武百官與黎民萬千一起,又一次送別了一個時代。

18 侯府

京城一場大雨後,隱而不發的寒意揭竿而起,露出內裡行將露結為霜的蕭條凜冽來。

長庚懵懵懂懂地跟著一堆陌生人送走了老皇帝,送葬那天,有八駕馬車拉著九龍的棺槨,大路兩邊豎起十萬蒸汽號,自發地奏響哀樂,噴灑出白煙如蓋,罩住了整個帝都,重甲隔出閒人莫入的藩籬,甲陣外,觀禮者人山人海,有大梁人、夷人、百越人、蠻人……甚至還有數不清的西洋番邦人。

無數窺伺、揣度的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長庚——身世成謎的皇四子李旻身上,可惜誰也不敢在安定侯眼皮底下上前跟他搭話。長庚被顧大帥明目張膽地藏了起來,數日來,除了太子和魏王各自在他面前轉了兩圈,他一個閒雜人等都沒接觸過。

等這一切塵埃落定,長庚被帶到了安定侯府。

侯府從外面看,真是威風得不行,八字開的大門,掛著青面獠牙的獸頭兩隻,口鼻中噴著白汽,三十六個齒輪同時轉動,重重的門閂「嘎吱嘎吱」地抬起,便露出內裡一邊一隻人高馬大的鐵傀儡。

影壁墻上掛著兩套玄鐵武將的甲胄,汽燈幽暗,家將護衛在側,一股冷森森的肅殺氣撲面而來。

當然,走進去一看才發現,安定侯府上氣派的只有大門。

侯府庭院雖深,草木卻十分零落,門面威嚴得嚇人,裡面其實就有幾個寡言少語的老僕,見了顧昀,也只是駐足行禮,並不多話。

民間大部分傀儡與火機燒的都是煤,只有很小一部分用紫流金,通常是大堤壩、開荒傀儡等巨物,歸當地直屬府衙所有,至於那些金貴的小部件,便只有一定品級的達官貴人才有資格用。

當然,規定歸規定,民間遵不遵守就兩說了——譬如雁回太守郭大人的品級是萬萬不夠的,他家裡紫流金器可不止一件,顧大帥的品級儘管非常夠,但府上居然意外清貧樸素,除了幾具鐵傀儡外,幾乎看不見幾件燒紫流金的器物。

整個侯府最值錢的,大約就是一代大儒林陌森先生手書的幾塊匾額——聽說陌森先生是安定侯的啟蒙老師,想必這幾塊匾也是白要來的。

葛胖小和曹娘子隨著長庚一道搬來,三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鄉下孩子探頭探腦,葛胖小童言無忌道:「十六叔……」

曹娘子小聲呵斥:「那是侯爺!」

「嘿嘿,侯爺,」葛胖小嬉皮笑臉地湊上去問道,「您家好像不如郭大人家精緻。」

顧昀不以為意地笑道:「我哪能跟郭大人比?他們那天高皇帝遠,富得流油,哪像我,為了省點錢,逢年過節就要去宮裡蹭飯。」

這聽起來像句玩笑話,但長庚在旁邊聽著,隱約覺得他是話裡有話。

還不等他細想,曹娘子又跟葛胖小嘰咕道:「戲文裡不是說世家公子家裡都有花園鞦韆、美貌丫鬟的嗎?」

葛胖小好像很懂的樣子,腆著肚子道:「花園都在後面呢,大戶人家的女子不管主僕都不能隨意拋頭露面的,是給你隨便看的麼?你不懂別瞎問。」

顧昀笑道:「我家沒丫鬟,就一幫糟老頭子和粗使老婦,不瞞你們,侯府最美貌的算來應該是本人,要看可以看我。」

他說著,還風騷地眨眨眼,笑出一口白牙。

曹娘子連忙嬌羞地別開眼,葛胖小沒料到堂堂安定侯竟然和「沈十六」一樣不要臉,也跟著目瞪口呆。

顧昀背著手,手裡把玩著先帝留給他的舊佛珠,不慌不忙地路過蕭條的庭院:「我娘沒的早,我又沒娶媳婦,我不老不少的光棍一條,要那麼多漂亮丫頭幹什麼?顯得怪不正經的。」

這麼一聽,好像他是個正經人似的。

曹娘子不太敢正眼看顧昀——長得好看的男子他都不大敢看,在旁邊怯生生地問道:「侯爺,別人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

顧昀忍俊不禁,調笑道:「怎麼,你要別了蕭郎嫁給我啊?」

曹娘子整個人紅成了一張纖細的猴屁股。

長庚臉色黑了下來:「義父。」

顧昀這才想起了自己的長輩身份,連忙艱難地莊重下來,憋出一臉蹩腳的慈祥,說道:「我這裡沒什麼規矩,想吃什麼自己跟廚房說,後院有書房有武庫,還有馬廄,讀書習武還是騎馬都隨意,平時沈易有空會過來,他要是忙,我就另外給你們請個先生——出去玩也不必知會我,帶好侍衛,到外面別給我惹事就行……唔,讓我想想,還有什麼。」

沉吟片刻,顧昀又回過頭來說道:「哦對了,還有就是家裡有些老僕年紀大了,反應難免遲鈍些,多擔待點,別跟他們著急。」

他只是平平無奇地交待了一句,長庚的心卻莫名地被他話裡難得的溫情掃得酥了一下——雖然溫情不是衝他。

顧昀拍拍他的後背:「我這裡是冷清了點,以後就拿這當家吧。」

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長庚都沒見過顧昀,新皇要登基,魏王要敲打,北疆綁回來的蠻族世子要發落,蠻人無故毀約入侵也要討個說法……還有無數的應酬,無數的試探,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長庚自以為勤勉,可是每天早晨等他起身,顧昀都已經走了,晚上他睡了一覺驚醒,顧昀還沒有回來。

轉眼溽暑已經盡,過了個匆匆來去的秋天,就到了個生爐子的季節。

深夜,石板路上鋪著一層眼皮一般的薄雪,空中微微起了白霧,馬蹄聲從小路盡頭響起,不多時,兩匹通體漆黑的馬拉著一輛車穿越薄霧而出,停在了侯府的後門。

馬車發出「噗」一聲輕響,車身周圍三條保暖的管道釋放出白汽來,車門從裡面打開,沈易從裡面鑽了出來。

沈易呵出一口白氣,回頭對車裡的人說道:「我看你也別下車了,直接讓人把門打開趕車進去吧,太冷了。」

車裡人應了一聲,正是顧昀,他臉上倦容很深,但精神似乎還好,吩咐車夫道:「開門去。」

車夫一溜小跑地去了。沈易原地跺了跺腳,問道:「藥勁過去了嗎?」

顧昀懶洋洋地拖著長音道:「過去了,再宰幾個加萊熒惑不在話下。」

沈易:「今天皇上叫你進宮怎麼說的?我聽說天狼部派了來使?」

「老瘸子死皮賴臉地呈上了一張奏表,鼻涕都快抹上去了,說要把每年紫流金歲貢還給我們加一成,讓皇上看在他兒子年幼無知的份上,將他放回去,那老瘸子願意以身代之,自己過來當階下囚。」顧昀興致不高,嘴裡也沒好話,「龜兒子,崽子都下了七八個了,還年幼無知,莫非是關外沒好土,苗都長得慢?」

沈易皺了皺眉:「你沒當庭發作吧?」

「我哪來那麼大脾氣?可我若是不發作,那窮瘋了的戶部尚書敢一口答應下來。」顧昀冷冷地說道,隨即他語氣一轉,嘆了口氣,「滿朝聖賢,都不知道‘放虎歸山’四個字怎麼寫。」

蠻人進犯雁回時穿的重甲短炮裝在胸前,那是西洋人的設計——中原人骨頭天生要細一些,即便是軍中將士,也普遍沒有那麼壯,重甲的設計也看重輕便敏捷,通常不在戰場上玩「胸口碎大石」。

熒惑加萊背後毫無疑問就是那群始終垂涎大梁的西洋人。

顧昀垂下眼,看著地面微微反光的薄雪,低聲道:「四境之外皆虎狼啊。」

他有心想縱長蛟入海,直下西洋,一路打到他們番邦老窩去,可是連年征戰,大梁國庫都快被他打空了,眼下因為顧昀擁立新皇上位,及時雨似的鎮住了趁著先皇病危時蠢蠢欲動的魏王,新皇凡事都給他幾分顏面。

但是顏面……是能長久的麼?

沈易搖搖頭:「不提這個了,四殿下在你那怎麼樣?」

「四殿下?」顧昀一愣,「挺好的啊。」

沈易問道:「他現在每天做些什麼?」

顧昀思量片刻,不確定地答道:「……玩吧?不過我聽王叔說他好像不大出門。」

沈易一聽就知道,顧大帥把四殿下當羊放了——每天給草吃,其他就不管了,不過這也怪不得他,因為當年老侯爺和公主就是這麼養活他的。

沈易嘆道:「先帝當年是怎麼對你的,忘了?」

顧昀臉上尷尬之色一閃而過,他其實沒想太明白應該怎麼和長庚相處。

長庚已經過了跟大人撒嬌要糖吃的年紀,性格又早熟,在雁回小鎮的時候,甚至是那孩子照顧他這不怎麼樣的義父多一點。

顧昀不可能整天帶著一幫孩子玩,但也很難作為一個長輩,對長庚做什麼引導。

因為他實在是被強行趕鴨子上架,還沒有能做好一個父親的年紀和資質。

儘管顧昀說過,將來想將玄鐵營留給長庚,但那畢竟只是一句玩笑話,他自己心裡也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再者說,想在軍中闖出個什麼名堂來,要吃多少苦顧昀心裡再清楚不過,只要他還活著一天,還挑得動大梁的江山,就不太想讓長庚經歷同樣的苦。

然而同時,他也希望這交到他手裡的小皇子能有出息,最起碼將來能有自保能力。

那麼一個人要如何能不吃苦又有出息呢?

古往今來的父母都在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求而不得,更不用說他這個半吊子的義父,他只好乾脆放任長庚自由成長。

車夫已經打開門,點好了燈,在旁邊等著顧昀發話。

沈易對顧昀說道:「指望你心細如發無微不至,那是太苛求了,但是他遭逢大變,身邊的親人只剩下你這麼一個,你待他實在一點吧,哪怕不知道該幹什麼,時常在他面前晃一晃、給他寫兩幅字帖也是好的。」

顧昀這回大概是聽進去了,耐著性子應道:「嗯。」

沈易將一匹馬從車上卸下來,牽起韁繩。

他已經跨馬要走,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嘮叨道:「大帥,懵懂幼子,久病老父,都是教你成人的,碰上哪一個,都是幸運。」

顧昀痛苦地揉了揉眉心:「娘啊,你這光棍碎嘴子,求求你了,快滾吧!」

沈易笑罵一聲,縱馬而去。

19 隱秘

已經過了三更,顧昀筋疲力盡,本想回去休息,但到底被沈易的話影響了,腳步不知不覺中轉向了後院。

此時整個京城也沒亮著幾盞燈,長庚早已睡下,顧昀沒有驚動外間老僕,輕手輕腳地進了他的屋子,藉著窗外的雪光正要伸手替長庚拉一拉被子,忽然,他發現那孩子睡得並不安穩,好像正被噩夢魘著。

「在侯府住得不習慣麼?」顧昀這麼想著,將冰冷的手指在長庚手腕上一扣。

長庚狠狠地激靈了一下,倒抽了一口氣驚醒過來,眼中惶惑未散,呆呆地盯著床邊的人。

顧昀輕輕地晃了晃他的手腕,放柔了聲音:「做噩夢嗎?夢見什麼了?」

長庚剛開始沒吭聲,好一會,散亂的目光才漸漸有了焦距,他盯著顧昀的眼睛在深夜裡好像燃著兩團火,忽然回手摟住了顧昀的腰。

顧昀肩上掛著玄鐵的甲片,捎來一片初冬的涼意,冷鐵緊緊地貼在長庚額頭上,恍惚間,長庚好像回到了關外那個冰冷徹骨的大雪夜裡,他狠狠地打了個哆嗦,至此方才從糾纏的噩夢裡解脫出來,心想:「我還活著呢。」

屋裡座鐘的齒輪「沙沙」地轉著,已經升起了火盆,像一口大鍋一樣橫陳在屋子中間,細細的白氣從下面冒出,旋即就被特製的風箱卷走,只悠悠地冒著熱氣,將整個屋子都循環得暖烘烘的。

顧昀突然被他抱住,先是一呆,隨即心裡泛起奇異的感覺,頭一次被什麼人竭盡全力地依靠著,幾乎靠出了一點相依為命的滋味來。

他平日裡那副「老子天下無敵」的輕狂樣子當然是裝的,自己的斤兩他掂得很清楚,安定侯要是真的那麼自不量力,沙場幾回來去,他墳上的草大概都有一人高了。

可是這一刻,顧昀心裡真的升起一種「自己無所不能」的錯覺。

長庚的骨架已經長起來了,卻依然帶著孩子似的單薄,伸手一攏,能透過薄薄的裡衣隱約摸到他肋下的骨頭。

這身單薄的骨肉鮮活而沉重地壓在他身上,顧昀心想,他得照顧著這個孩子長大,像先帝期望的一樣,看著讓他平靜安穩,長命百歲。

他總算能把對阿晏的那一份鞭長莫及的無能為力補上。

顧昀解下肩頭的鐵甲,掛在一邊,和衣上了長庚的床,問道:「想你娘了嗎——我是說你姨娘。」

長庚搖搖頭。

顧昀長庚對先帝憋不出什麼深情厚誼,估計是給自己面子,才叫了先帝一聲父皇,便問道:「那你想念徐兄嗎?」

這回長庚沒否認。

徐百戶是他多年來見過的第一個好人,雖然沒什麼能耐,但是寬厚溫和,他的繼父以身作則,第一次讓長庚知道一個人是可以這樣平心靜氣地活著的。

只是徐百戶軍務繁忙,總是不在家,這才讓顧昀趁虛而入地填補了那一點空缺。

見他默認,顧昀仰頭望著模模糊糊的床帳頂,心裡突然有點不是滋味,脫口問道:「徐兄對你比我好吧?」

長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這種顯而易見的事他是怎麼問出口的。

這一回,顧昀奇跡般地看懂了他的眼神,頓時覺得心口被一陣小涼風卷過,他幹巴巴地說道:「那也沒辦法,皇命難違,你只能湊合了。」

長庚:「……」

顧昀笑了起來,長庚感覺到他胸口微微的震動,忽然心生異樣,左半個身子覺得這樣親昵的距離有些不自在,想離遠點,右半個身子卻恨不能化成紙片,嚴絲合縫地貼過去。

去留不定的念頭仿佛要將他一分為二。

而就在他心裡天人交戰的時候,顧昀手欠的毛病又犯了。

長庚的頭髮散在身後,不幸落在了他手裡,他便開始無意識地來回捻著長庚的頭髮玩,力道不重,只是輕輕地拉扯著頭皮。

長庚激靈了一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全身的血都從漫步改成了狂奔,仿佛能聽見它們擦過血管的沙沙聲,一股來歷不明熱氣散入他四肢百骸,差點燒穿了他的皮。

長庚猛地翻身而起,一把奪回頭髮,本能地羞惱道:「別弄!」

顧昀小時候多災多病,長個子也晚,十二三歲的時候還是個孩子樣,因此也沒把長庚當成什麼大人,絲毫沒察覺出有什麼不妥。

他不以為意地縮回作怪的爪子,雙手枕在腦後,對長庚道:「我沒有成親,當然也跟沒有兒女,連兄弟姐妹也沒有,免不了照顧不周,很多事你要是不和我說,我也不一定想得到,所以有什麼委屈,別在心裡藏著,好不好?」

他聲音低沉好聽,大概是太累了,還帶了點不易察覺的含混,長驅直入地刺進長庚的耳朵裡,弄得那少年背後汗毛豎了一片,還出了一層薄汗。

長庚心裡邊緊張邊納悶道:「隨口聊幾句而已,我幹嘛要這麼如臨大敵?」

「殿下您也多擔待,」顧昀笑道,拍拍身邊,「來,躺好,和我說說方才夢見了什麼。」

提到夢,長庚身上無名的野火才平靜了下去,他盯著顧昀看了一會,逼著自己忍住將烏爾骨和盤托出的欲/望,先試探道:「十六,世上有能致人瘋癲的毒藥嗎?」

顧昀不滿地翻了翻眼皮:「十六叫誰呢?」

嘴上訓斥了一句,心裡倒也沒太計較,顧昀頓了頓,說道:「肯定有,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尤其那些番邦之地,長著好多中原沒有的草藥,再加上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好多這個神那個神的,有好多我們不了解的詭秘伎倆。」

長庚心裡沉了沉,狠狠地握住胸前掛著的廢刀。

顧昀有些奇怪地反問道:「怎麼想起說這個?」

長庚指尖冰冷,心裡天人交戰轉眼水落石出,他悶聲悶氣地說道:「沒有,夢見有一天我變成個瘋子,殺了好多人。」

說完,不等顧昀做出評價,長庚又搶道:「夢都是反的,我知道。」

他最終下定決定,要將烏爾骨緊緊瞞住,以一腔少年意氣,長庚不肯承認自己有輸的可能,他要和烏爾骨對抗到底,清明到死。

然而縱使他胸中鼓動著這麼大的勇氣,卻依然不敢打聽顧昀若是知道此事會作何想。

長庚想,即便自己頭生賴,腳生瘡,小義父也不一定會嫌他,可是倘若他知道自己最終會變成一個歇斯底裡的瘋子呢?

他本能地避而不談、不願深究,只是問道:「你也被噩夢魘住過嗎?」

顧昀脫口吹牛道:「怎麼可能?」

不過剛一說完,顧昀就想起沈易讓他「對長庚實在點」,又感覺自己吹得太滿了,忙乾咳一聲,往回找補道:「也不……那什麼,有時候睡的姿勢不對,也會做些亂夢。」

長庚:「那都會夢見什麼?」

顧昀不愛談自己的感受,因為感覺說出來怪尷尬的,像當著人面扒光衣服滿街跑,便搪塞道:「亂七八糟的,睜眼就不記得了——你快睡吧,再不睡要天亮了。」

長庚沒了聲音。

可是過了一會,顧昀偏頭看了他一眼,卻見長庚睜著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自己,終於忍不住頭疼了起來。

「好吧,」顧昀嘆了口氣,絞盡腦汁地回想了一下,用哄孩子睡覺的語氣說道,「我小時候,有一次夢見自己被關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周圍一點動靜也沒有,但是我就是知道那地方有好多吃人的野獸,於是就一直跑——那天可能是腿沒伸開,都說腿沒伸開的人在夢裡跑不快,我跑到最後,感覺腿腳是棉花做的,越急越跑不動。」

長庚追問道:「然後呢?」

然後當然給嚇醒了唄,還能怎樣?

可是顧昀嘴上萬萬不肯承認自己被嚇醒過,便繪聲繪色地鬼扯道:「然後我跑得不耐煩了,不知從哪抽出了一把金絲鑲背的大砍刀來,一刀捅死了追我的野獸,就心滿意足地醒了。」

長庚:「……」

他竟然真想從姓顧的嘴裡聽到幾句正經話,想得真是太多了。

誰知顧昀又一本正經地問道:「你知道做噩夢的時候應該怎麼辦嗎?」

長庚遲疑了一下,再一次輕信了他,認認真真地搖搖頭,等著聆聽他的高論。

顧昀煞有介事道:「你之所以會做噩夢,是因為屋裡有夜遊小鬼捉弄你,小鬼都怕穢物,你以後記著在門口放個夜壺,一準能把它們都轟跑。」

長庚:「……」

長庚特別容易把別人的鬼話當真,顧昀很快發現了逗他玩的樂趣,大半夜裡笑精神了。

長庚曾天真地認為小義父是來看望他的,現在才知道,這貨原來純粹是來消遣他的!

他憤怒地翻了個身,用後背對著顧昀,背影裡大大地寫著「快滾」二字。

顧昀沒滾,他一直看著長庚呼吸漸漸平穩,才輕輕地替他拉好被子,起身離開。

臨走,顧昀本想順手把自己方才摘下來的肩甲拎走,剛一伸出手,又想起以前好像聽誰說過,小孩半夜容易驚醒是陽氣太弱,招惹了不幹淨的東西,用鐵器壓在床頭就會好一點。

這些民間市井的無稽之談,顧昀以前是從不相信的,此時他突然覺得它們或許也有些道理,不然怎麼流傳了那麼多年呢?

於是他將那副鐵肩甲留下了,穿著一身單衣離開了長庚的臥房。

顧大帥可能果然是個辟邪的鬼見愁,長庚的第二覺居然真就沒有了那些糾纏不休的魑魅魍魎,一覺睡到了天濛濛亮。

可惜,長庚醒來以後,臉色比一宿沒睡還難看。

他面色鐵青地在床上坐了片刻,掀開錦被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帶著哭腔長嘆一聲,將自己團成了一團,低頭抱住了頭。

第二次了。

長庚再也沒法自欺欺人下去,因為這回他的夢實在真實又直白……他真實又直白地在夢裡褻瀆過他的小義父。

他把臉埋在被子裡,含糊地大吼一聲,被自己噁心得無地自容,恨不能一頭磕死在床頭。

這一次,連祥雲狀的廢刀片也不能讓他冷靜下來了。

就在這少年心亂如麻時,他的門突然響了。

長庚痛苦而沉鬱的三魂被嚇飛了七魄,第一反應是先慌亂地將床單卷成一團,狠狠地咬咬牙,逼迫著自己穩下心神,腿腳發虛地開了門。

不料一開門,他又受到了第二波驚嚇。

20 傳藝

只見他門口站著一個一人多高的鐵傢伙,玄鐵頭盔下露著兩隻豆大的小圓眼,眼中冒著紫流金燃燒時特有的深紫色,顯得格外嚇人,足以擔當深夜鬼故事的第一主角。

那鐵傢伙目視正前方,呆滯地越過長庚頭頂,盯著他身後,提起的一隻碗大的爪子,啄木鳥似的敲他的門,沒完沒了,根本停不下來。

長庚的三魂七魄還撲騰在半空中演繹何為神魂顛倒,沒來得及清醒過來,一見此情此景,整宿都沒能躺下的汗毛再次炸了起來。

他倒抽一口氣,飛快地後退一步,一把拽下了門口的佩劍。

就在這時,顧昀從那鐵傢伙後面露出頭來,興致勃勃地問道:「好玩嗎?」

長庚:「……」

好玩個屁!

「家將跟侍衛們不敢隨意跟你動兵器,我聽王叔說你每天自己在院裡練劍,沒個人喂招,怪無聊的,」顧昀一邊說,一邊在那鐵傢伙後頸上隨意撥動了兩下,可怕的鐵怪物溫順地安靜下來,老老實實地釘在原地發呆,顧昀抬手摸了摸它的大鐵頭,對長庚笑道,「拿個‘侍劍傀儡’給你玩,好不好?」

長庚的目光不敢在他身上逗留太久,只好仰頭端詳那不動如山的鐵怪物。

片刻後,他木然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我,玩它?」

真的不是被它玩嗎?

顧昀將鐵傀儡推到了長庚住的小院裡,長庚有氣無力地在後面跟著。

少年人做賊心虛,雖然堪堪保持住了面上的平靜,卻依然只敢在顧昀轉身的時候,才一眼一眼地往他身上瞟,多看了幾眼,長庚發現顧昀穿得格外清涼。

初冬的清晨已而是呵氣成霜,顧昀身上居然只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夾袍,擺弄鐵傀儡的時候微微彎了一點腰,那腰線似乎比長庚想象的還要細一些。

很快,長庚就意識到自己在看不該看的地方,連忙狼狽地偏過頭,問道:「今天沒出去?」

顧昀:「嗯,休沐。」

長庚沉默了一會,還是忍不住說:「你怎麼穿成這樣,不冷嗎?」

「囉嗦,別學沈易,快過來。」顧昀衝他招招手,將鐵怪物扳正,拍著它硬邦邦的肩膀道,「這是鐵傀儡的一個變種,跟普通看家護院那種的不同,它又叫侍劍傀儡,京城中很多世家子弟習武練劍的第一個導師都是它,我小時候也用過——它會幾套固定的啟蒙劍術,身上有七個穴點,頭、頸、胸、腹、肩、臂、腿,倘若你能刺中前四個中的任意一點,它都會立刻停下,但是觸碰的如果是後三個,就要小心了,即便打到了肩臂穴,它還有腿能動,隨時能撩你一下,要想鎖住它,肩臂中的任意一穴與腿穴全部中劍才行,怎麼樣,試試?」

顧昀的講解還沒有一個屁長,三言兩語說完,立刻進入簡單粗暴的實踐環節:「拿好你的劍。」

話音沒落,鐵傀儡已經動了起來,它雙眼紫光大亮,驀地上前一步,舉劍下劈。

長庚不在狀態,劍都還沒拔/出來,趕緊手忙腳亂地往後躥了幾步遠。

鐵傀儡卻不給他留喘息的餘地,一旦開啟,立刻開始沒完沒了地追著他打,轉眼已經將他逼到了院墻角。

長庚無處可避,只好狠狠一咬牙,雙手執劍,自下而上揮去,兩柄鐵劍撞在一起,長庚手腕巨震,重劍直接脫手落地,他熱汗剛去,冷汗又起,下意識地往後一仰——鐵傀儡的劍停在他額頭上一拳處。

劍刃上凝著一線冷光。

小院一片寂靜,只有長庚劇烈的喘息聲和鐵傀儡身體裡「隆隆」的動力響。

顧昀不置一詞,也不上前指導,往院中石桌旁一坐,從懷中摸出一個小酒杯,將腰間酒壺解下來,拿被鐵傀儡追得四處亂竄的長庚當下酒菜。

長庚余光瞥見那位大爺,整個人更不好了。

一方面,他像個剛剛長成的小孔雀,毛還沒長齊,已經先起了一腔「給他點顏色看看」的抖毛之心;另一方面,他滿心郁結,一看見顧昀就有點暈。

少年胸中的戰意在燃氣和熄火間來回搖擺不定,鐵傀儡卻不解風情,腳下噴出白色的蒸汽,無悲無喜地滑出了幾尺遠,側身擺出起手式,再次劍指長庚。

長庚將重劍架在肩頭,主動上前,腦子裡拼命地回想著在雁回太守府上,顧昀用一把匕首彈飛他劍的那一招。

顧昀把玩著手中小小的酒杯,「嘖」了一聲,看得直搖頭。

只見那兩把鐵劍邊緣劇烈地摩擦,火花四濺,劍柄上再次傳來讓人難以承受的壓迫力,長庚劍沒到位,人力已竭,重劍再次脫手,甩出去三尺多遠。

侍劍傀儡是陪練用的,不會傷人,目中紫光明滅幾下,它將懸在長庚頭頂的劍提走,再次滑步而出,換了個姿勢。

長庚的額角冒了汗,卻忍不住再次分心偷看顧昀,心裡懊惱地想道:「他今天就不打算走了嗎?有什麼好看的!」

顧昀看著長庚的劍被打飛一次又一次,喝完了一壺涼酒,兩條長腿調換了三次上下,非常沉得住氣,直到鐵傀儡一下重擊後,長庚整個人應聲飛了出去,他才終於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

長庚在地上撞破了皮,火辣辣的,伸手一摸,還有一點血跡,可他沒顧上擦,因為顧昀走到了他身邊,雙手抱在胸前,看著面前高大的鐵傀儡。

長庚下意識地低下頭,挫敗得不去看他。

「你心裡慌,腳下就飄,」顧昀說道,「腳下若是站不穩,再厲害的劍法也都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

長庚心裡一動,極認真地抬起頭來。

顧昀難得正色,淡淡地說道:「起來,我教你。」

長庚先是一愣,隨即睜大了眼睛,不待他反應,顧昀已經不由分說地把他拎了起來,從背後握住他拿劍的手,攬住他。

長庚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後背緊繃了起來。

顧昀低聲道:「放鬆點,別看我,看著你的劍。」

他話音未落,對面的鐵傀儡眼中紫光已熾,再次呼嘯而來,腹中隆隆作響,好像一襲飄來的戰鼓,依然是當頭一劍迎面劈下。

縱然長庚的血脈中真的深藏著某種野性,那也只在滿懷激憤的生死一線間才能被激發出來。而這畢竟只是練劍。

一時間,他顧不上那一點讓他不自在的親密,第一反應依然是後退,任何人在這種龐然大物面前承受逼人的壓力時都會有這樣的反應。

可顧昀卻不容許他後退,長庚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顧昀推著飛了起來,像個無畏的提線木偶一樣衝向了鐵傀儡,他的手腕鑲在顧昀那鐵打一般的掌中,不由自主地將手中重劍遞出,短兵相接的一瞬,長庚覺得自己握劍的手被顧昀翻轉了一個極微妙的角度,鐵傀儡下劈的劍居然被「撬」了起來。

寒鐵與他擦肩而過,幾乎要劃破他的鬢角,長庚本能地閉了一下眼,還以為自己會直接撞上去。

顧昀心裡暗嘆一口氣,心想:「這孩子缺了點血氣,恐怕不是拿劍的人。」

寒鐵的味道從長庚的鼻尖劃過,鐵傀儡肘部微微卡了一下。顧昀抬腳一踹長庚的膝窩,喝道:「睜眼,臂!」

長庚膝蓋一軟,腿被外力彈了出去,腳尖不偏不倚地點在鐵傀儡手臂點上。

機器上「喀拉」一聲,上臂鎖住了,長庚一口氣剛吐出一半,下一刻,猛地被顧昀按著彎下了腰。

一聲厲風擦耳而過,「嗡」一聲響——鐵傀儡的腿當空橫掃過來。

顧昀:「看好了。」

他握緊了長庚的手,拖著那少年在地上滑了一個凌厲的半圓,劍尖當當整整地擦過了鐵傀儡的腳踝。

又是「喀拉」一聲,鐵傀儡被徹底釘住了。

它保持著金雞獨立的動作靜止在了原地,眼中紫光閃了閃,漸漸地偃旗息鼓,黯淡了下去。

長庚手心裡全是汗,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連顧昀什麼時候放開他的都沒察覺到。

這一瞬間,他感覺到了自己和小義父之間天塹般的差距。

顧昀好整以暇地彈了彈身上的塵土:「退縮是人之常情,若是和人對上,進進退退倒是也無妨,但是記住,如果你在未著甲胄地時候對上鐵傀儡或者重甲,千萬不能退。因為這些鐵傢伙腳上是燒紫流金的,你一退就會被他們追上,那時你的心和身體都是向後的,很難在短時間裡凝聚反擊之力,反而會手忙腳亂地落到對方手裡。」

長庚沉吟良久,忽然問道:「義父是說,如果遇上比自己強大得多的敵人,向前比退避的勝算大嗎?」

顧昀一挑眉,有點奇怪道:「哎?今天怎麼‘義父’了?」

長庚什麼都好,唯獨嘴上總是沒大沒小這一點很討厭,張口閉口叫他「十六」。

顧昀是正月十六生人,十六這小名還是公主起的,除了公主和先帝,連老侯爺都沒這麼叫過他,雖說他不大計較,可是一天到晚被這麼個小東西「十六長十六短」的掛在嘴邊,也怪彆扭的。

根據他的經驗,顧昀感覺自己好像只有兩種情況能撈到這小子一聲「義父」,一種是瞎貓碰上死耗子,他不小心把這崽子哄高興了,一種是瞎貓踩了狗尾巴,他不小心把這崽子惹毛了。

長庚深深地看了他一會,神色莫名複雜地說道:「以前是我不懂事,以後不會了。」

他終於意識到了自己可憎可鄙、無德也無能之處,還怎麼敢再任性下去呢?

有時候,少年人從「自以為長大成/人」,到真的長大成/人之間,大概只有一宿的時間。

粗枝大葉如顧昀,也突然隱約感覺到長庚好像哪裡不一樣了。

21 除夕

安定侯不可能每天在家休息,大梁文武百官們奔波勞碌的一天通常從晨□□卯開始。少數閒職人員,申時可以回家各找各媽,不過顧昀顯然不是乾閒職的。

就算下朝,他也一般不是皇上找,就是同僚找,好不容易有一天沒事沒應酬,他還要去北大營轉一圈,很少能在日落前回府。

總之,過著雞狗不如的日子。

因此想要得到顧大帥的貼身指導,就得趕他早晨上朝前活動筋骨的時間。

長庚便從此開始起五更爬半夜,每天雞都還在瞌睡,他就領著他的侍劍傀儡去顧昀院裡等著。

躥個子躥得又細又高的少年拎著他的劍在前面走,侍劍傀儡便在後面稀裡嘩啦地跟著,一雙鐵臂向前平伸,左臂掛著一盞汽燈,右臂掛著一個食盒,活像個送飯的夜遊神。

到了顧大帥那裡,早起的老僕會把食盒接過去,用小火在一邊煨著,顧昀開始給他的乾兒子上早課。

送飯的夜遊神於是成了挨揍的夜遊神,當牛做馬,十分悲慘。

一堂天馬行空的課講完,早飯也熱好了,兩人各自吃了,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顧昀要出門,長庚自行回去等先生來領著念書,過了午,還要跟著侯府的家將習武。

顧昀著實不算什麼好老師,和沈易一樣,他也有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毛病,時常剛剛定住鐵傀儡,嘴裡已經講到了重甲如何排兵布陣,怎麼分配重甲輕甲的比例最省紫流金,乃至於西域的馬和中原的馬品種有什麼不同,哪產的高粱最扛餓等等……

等這話題天上人間地繞著大梁轉一圈,顧昀大概才回過神來,問長庚道:「我又跑題了是吧?我最開始想說什麼來著?」

長庚:「……」

倆人就只好坐在鐵傀儡的大腳上,就著那鐵怪物身體裡齒輪轉動的「嘎吱」聲,一起冥思苦想跑了十萬八千里的主題是什麼。

剛開始,聽聞顧大帥親自傳藝,葛胖小和曹娘子都激動不已,也克服萬難,哈欠連天地跑來跟著聽了幾次,不料從頭到尾只聽出了一個心得——什麼玩意!

葛胖小私下評價道:「我感覺還不如聽沈先生念經。」

「是沈將軍,怎麼老記不住呢?」曹娘子沒好氣地糾正完,摸了摸自己的良心,在美男子與良心之間居然選擇了良心,補充道,「我感覺也是。」

只有長庚對此毫無意見,每天能和顧昀待一會,讓他通宵達旦地守在門口都行——反正睡著了也是反覆的噩夢,沒什麼好留戀的。

他像相信自己一定能鎮住烏爾骨一樣,相信自己能成為一把利刃,每天磨去一點多餘的、不好的東西,包括對他小義父的想入非非。

何況顧昀只是沒條理,要真聽進去,他講的東西起碼都是真實可靠的。

顧昀很小的時候就被他沒輕沒重的爹娘帶上過戰場,沒在宮裡過幾年錦衣玉食的舒坦日子,十五歲又開始跟著一位已故的老將軍南下剿匪,那以後就一直在行伍中打滾。

七大軍種,除了鐵蛟行於水中,他尚且不算太熟悉以外,其他全部交過手,打過勝仗,也吃過很多虧,因此說起各自的優點劣勢如數家珍。

長庚聽得如饑似渴,顧昀對他而言就像一座高山,他每天抬頭望上一望,便是給一整天找了個低頭前行的方向,再一步一個腳印地壓抑住自己心裡不適宜的想法。

不過顧昀本人卻不認為這算什麼教導。

他另外專門請了先生和武藝師父教導長庚他們,每天清晨無論是指點長庚和鐵傀儡過招,還是天南海北地說他的見聞,在顧昀看來,其實都只是他擠出點時間來跟長庚玩。

長久的觀察下來,顧昀並不認為長庚適合走他的老路,因為長庚在他面前永遠是一副溫和克制的樣子,有幾分小固執,但總體而言很講道理。

顧昀覺得,他長大以後應該會是個翩翩君子,而不是什麼神鬼退避的殺將。

這樣一晃,轉眼就到了年關。

新皇第一年登基祭天,改年號為隆安,當日便宣布要大赦天下。

既然是天下,當然也包括了囚禁於帝都的蠻族世子加萊熒惑。

皇上按捺了兩個多月,用這種方法迂迴地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老狼王加一成歲貢的條件太有誘惑力,他又不想當面駁顧昀的面子,於是此事議一次壓一次,戶部的和安定侯的摺子全都扣著拖延,一直拖到了天子祭天,總算見了分曉。

兩行御林軍分開兩邊,沈易縱馬長驅直入,直跑到一身輕裘甲的顧昀身邊,才「吁」一聲停了下來。

顧昀看了他一眼,緩緩地撥轉馬頭往回走去,沈易連忙跟上,低聲道:「大帥,我看皇上這回是鐵了心的要放虎歸山,怎麼辦?」

「天子祭天是金口玉言,是向老天爺發了宏願,覆水難收,我有什麼辦法?」顧昀面無表情地說道,「為了安撫我,張口許給玄鐵營三十戰車和四百鋼甲,旨意已經下到靈樞院了,他仁至義盡到這份上,我還好意思為了那點小事沒完沒了嗎?」

新皇剛過而立之年,比風燭殘年的先帝更強硬。

顧昀無心弄權,皇帝強硬與否他並不在意,但問題是,皇上對邊境的政策竟比先帝還要目光短淺。

兩人並肩沉吟了片刻,顧昀開口道:「不過國庫空虛也是事實,皇上新近繼位,多少有些迫不及待——你不知道,昨天洋毛子‘大高帽’派了個尖嘴猴腮的使者過來,嘰嘰咕咕地說了一下午,我現在耳邊都嗡嗡。」

「……」沈易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說西洋教皇?」

在大多數大梁人心裡,洋毛子家都十分不成體統,那「教皇」不好好在廟裡燒香,整天戴個大高帽四處拋頭露面,什麼事都要攙和,皇帝說話反而不管用——這不是要翻天嗎?

顧昀點點頭:「說是要通商,昨日我陪著聽了一陣,他們想將古絲路沿西域境內擴出一條大商路來,由我雙方派兵鎮守,保障往來互通,說得天花亂墜的,連地圖和想象的實物圖都畫出來了,給皇上算了一筆忽悠賬。」

沈易笑道:「通商是好事,你說得什麼話?」

「沒說不是——只是做生意的事我不太懂,」顧昀道,「但還是覺得,洋人若與我通商,他們未見得占得到便宜。」

這是實話。

西洋貨自武皇帝年間便開始流入大梁了,那些個琉璃燈、西洋景之類的小玩意很是新鮮了幾年,可惜都不長久,因為流入的西洋器物精緻歸精緻,很多都要燒紫流金,一入中原,間接炒熱了紫流金的黑市。

當年武皇帝感覺這麼下去,國將不國,為了嚴控民間私用紫流金,他準備了軟硬兩手,在一天之內下了四道法令,著各地嚴查紫流金私用之事,抓一批殺一批,全部以謀反論處,概不姑息,先用高壓鐵腕勒住了這根國之命脈。

隨後令靈樞院牽頭,聚集了一大批民間長臂師,很快加班加點地仿出了一堆功能相近、但以燒煤上弦為動力的仿西貨。

硬刀子卡死了紫流金出口,軟刀子直接斬斷了西洋貨的市場——哪怕弄得到紫流金,誰還不願意燒點便宜的燃料呢?再者西洋畫花裡胡哨,在中原人看來,多少有點上不得檯面。

真正的西洋貨很快便被仿物取代,洋商人的東西在中原一代賣不出價。

反而是絲綢一類的細巧物件,聽說在洋毛子那裡火得不行。

顧昀道:「既然沒有好處,也未必有好心啊。」

沈易默然無語片刻:「皇上怎麼看?」

顧昀的嘴角翹了翹,露出了一個說不出是酸是辣的笑容,說道:「皇上有恃無恐,他覺得有我玄鐵營鎮守西北,大梁便能刀槍不入,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本事,你說我愁不愁?」

沈易想了想,問道:「皇上是當著你面這麼說的?」

顧昀苦笑了一下:「不光當著我面說,還賜了我一件狐裘呢。」

顧大帥一年四季只穿單衣的毛病滿朝文武都知道,也就是在關外遇上白毛風的時候加點衣服,皇上賜他冬衣是什麼意思,很難不讓人多心。

沈易默然。

顧昀:「過完年我差不多也該回西北了,玄鐵營老在北大營裡待著,皇上有點睡不著覺。」

千里江山,錦繡河山在新皇一句話中凝成了一線,壓在了安定侯肩上。

他們覺得他手握玄鐵三大營,戰無不勝、無所不能。

又倚仗他,又畏懼他。

顧昀玩笑道:「你說我要是有一天嘎■一下死了怎麼辦?」

沈易臉色一變:「哪來的混賬話,呸!」

顧昀不太在意地說道:「這有什麼好忌諱的,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們顧家就沒有命長的,非但命不長,連兒女運也是黃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老侯爺那時候每天看見我就長吁短嘆,到了我這裡更是……後繼無人了。」

沈易:「不是還有四殿下呢嗎?」

顧昀搖搖頭:「那孩子不是吃沙子的命——嘖,好好的大年夜,咱倆聊這些添堵的事幹什麼?快去給我訂個‘紅頭鳶’,我回家接兒子去。」

說完,他打馬上前,將沈易甩在身後。

沈易憤怒地咆哮道:「你不早說,全城就二十條紅頭鳶,今天還怎麼訂得到?」

顧昀:「你看著辦——」

「辦」字飄然而落,裹著西北風糊了沈易一臉,那安定侯已經絕塵而去。

長庚本來踏踏實實地在屋裡看書,大門陡然被人從外面破開,狂風卷雪劈頭蓋臉地撲過來,他桌上沒來得及鎮好的宣紙稀裡嘩啦地四散奔逃。

這樣擾人清靜的討厭鬼非顧昀不做第二人想,長庚無奈回頭:「義父。」

葛胖小和曹娘子一左一右如哼哈二將,跟在顧昀身後,一起衝他招手:「大哥大哥,侯爺說帶咱們出去坐紅頭鳶。」

長庚:「……」

長庚天生不愛出門,喜靜不喜鬧,看見人多就煩,以前去將軍坡練劍,也是因為自家院子不夠大,自打到了侯府,他就沒有渴望出去放風的想法。

在他看來,過節守歲,大家一起在家裡圍個小火爐,溫二兩酒,聊兩句閒話不好嗎?

非要出門喝風看人,這算什麼志趣?

顧昀已經自作主張地將他的外袍拿了下來:「快點,別磨蹭,王叔說你自打住進侯府就沒出過門,種蘑菇嗎?」

一想起京城那人山人海、萬人空巷的「盛景」,長庚渾身都起雞皮疙瘩,哪怕是跟顧昀出去,他也是百般不願意,於是在原地磨蹭著找藉口道:「義父,守歲有講究,得有人留下看家,我……啊!」

顧昀不由分說地把長庚往那外袍裡一卷,直接把他當成一段會叫的房梁,扛在肩膀上拖出了屋子:「小毛孩子,講究恁多。」

22 起鳶

長庚從頭皮紅到了腳後跟,熟得外酥裡嫩、七竅流香,氣得真是叫都叫喚不出。

曹娘子卻對這等房梁待遇十分羡慕,流著哈喇子對顧大帥的背影發花痴,咬著葛胖小的耳朵道:「有生之年要是能讓侯爺扛一次,我可真是死都值了!」

葛胖小十分講義氣,聞言立刻一抹鼻涕,結結實實地扎了個馬步,氣沉丹田,挺胸疊肚憋住一口氣,仿佛即將去扛大包似的拍拍自己的肩膀,視死如歸道:「來!」

曹娘子與他對視片刻,啐了一口,憤怒地邁著內八字的小碎步跑開了。

除夕之夜,金吾不禁。

到了外面,顧昀總算還記得給他幹兒子留點臉面,將他放了下來。

長庚面沉似水,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頭,腰桿直得活能去當旗桿,披風在身後起伏翻滾,儼然已經有了將來身量頎長、器宇軒昂的模子。

顧昀蹭了蹭鼻子,追上去死皮賴臉地笑道:「生氣了呀?」

長庚甩開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硬邦邦地說道:「豈敢。」

顧昀:「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你不膩嗎?小孩……」

長庚陰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顧昀難得長了一回眼色,忙糾正道:「年輕人——年輕人要活潑一點,你才過了幾個年,就看膩紅塵了?」

長庚與這種活潑的義父無話好說,木著臉,不置一詞,再一次要揮開顧昀拉他的手,誰知剛好碰到了顧昀的指尖,被冰得激靈了一下。

長庚一皺眉,反手抓住了顧昀的手,見那爪子凍得發青,涼得活像剛從地底下刨出來的死屍。人肚子裡又不燒紫流金,寒冬臘月天穿著單衣滿街跑,能不冷嗎?

簡直是吃飽了撐的!

長庚心疼,疼得心火也跟著旺盛,他一邊生悶氣,一邊三下五除二地解下了身上的披風,不由分說地攏在顧昀身上,顧昀被他拉得不得不低下頭,卻沒有躲閃,縱容地任憑他給自己系上領扣,笑眯眯地享受了一回氣鼓鼓的孝敬,心想:「有兒子真好,等小長庚長大了,我自己也找人生一個去——要能生個姑娘就更好了。」

京城的除夕夜裡,從酉時三刻開始,一刻有一聲長號,提示人們來年逼近的腳步。

滿城鑼鼓鞭炮喧天,紅紙四下翻飛,宛如彩蝶,河邊、樓上、大路中間……到處都是兩條腿的人,長庚只看了一眼就覺得頭皮發麻——那可真是好似全天下的人都擠在了小小的四九城裡,跟這種熱鬧比起來,雁回城裡每年把人擠到河裡的集市簡直可謂是荒涼寂寞了。

無論是強迫他出門的顧昀,還是興致勃勃的葛胖小和曹娘子,此時此刻在長庚眼裡都那麼的不可理喻,他一邊抓著顧昀冰冷的手,盡可能地想給他暖一暖,一邊還要留神那兩個東張西望的鄉下孩子不要走丟,哪怕周圍有幾個神出鬼沒的玄鐵營侍衛,還是忙得焦頭爛額。

可能有的人天生就是操心的命。

這時,空中傳來一聲像鷹嘯又像鶴唳的長音,人群歡呼起來。

「紅頭鳶!」

「快看,今年第一條紅頭鳶飛起來了!」

京畿重地,天子腳下,平時是有空禁的,九門上裝了無數支白虹箭,便是玄鷹,倘若膽敢從天上靠近京城,也只有被射下來一個下場。

唯有除夕這天例外。

出皇城一條寬寬的大路直通城外,矗立著整個中原的標誌——「起鳶樓」。

據說那些乘著大船漂洋過海的西洋人剛到中原時,所知道的唯二兩處名勝,一個是皇宮,另一個便是起鳶樓。

起鳶樓並非一座樓,乃是先帝在元和二十一年的時候,用削減出來的軍費建的,迎宇內八方來客,氣派得不行,共分南北兩區,北區一排圓頂高塔,取名「雲夢大觀」,南區則是一座高台,有人背地裡調侃說這是「摘星台」,當然,當面沒人敢這麼叫,民間一般就稱其為「停鳶台」。

南北對望,取意天圓地方,與皇宮遙遙相望。

每年除夕,停鳶台都會變成整個京城的中心,南來北往的名妓名角們無不削尖了腦袋想上去獻唱一曲,台下圍觀者人山人海,雲夢大觀的觀景台上也不乏達官貴人。

而酉時三刻一過,圍著停鳶台會升起二十隻「紅頭鳶」。

紅頭鳶和邊境巨鳶原理相似,只不過巨鳶讓無數蠻人聞風喪膽,紅頭鳶則完全是玩樂用的。它是船型,首位兩頭刻著火紅的錦鯉,靠九九八十一隻火翅升上天,船身上則用一種半透明如蛛絲的特殊繩索拴在停鳶台上。

火翅一發,二十多條紅錦鯉似的紅頭鳶便穩穩當當地懸掛在半空中,微微晃動,搖曳生姿,帝都斟酒夜空如水了。

上面視野極佳,有一個雅間和一圈露台,要酒要菜都能順著那些蛛網似的繩索傳上去,人在上面,能看見萬家燈火、紅墻宮禁。

顧昀輕車熟路地帶著三個半大少年從停鳶台旁邊的小路上拾級而上,值夜的衛兵認出他來,吃了一驚,正要俯首做禮,被顧昀輕飄飄地擺手止住:「帶孩子來玩的,別多禮——看見沈將軍了嗎?」

一個火侍者遠遠地跑過來:「侯爺,這邊請,沈將軍在紅頭鳶上等您呢。」

顧昀面上淡定地點點頭,心裡卻不由得有點嘆服——他其實只是帶長庚他們來湊湊熱鬧,完全沒料到沈易居然這麼無所不能,居然還真給定來了一艘。

葛胖小盯著紅頭鳶的眼都直了,緊跟著顧昀問道:「侯爺,咱們要升天嗎?」

顧昀:「不著急,過幾十年再升,咱們今天先上去踩個點。」

長庚聆聽著這兩人大年夜裡別開生面的吉祥話,實在想將此二人的嘴一併塞嚴實了。

紅頭鳶上的雅間中溫暖如春,顧昀進屋就把披風解下來搭在了椅背上。

沈易已經叫好了一桌酒菜,雅間中還有幾個美貌少年少女侍立在側,有那膽大的還不住地偷眼瞄著顧侯爺。

顧昀打眼一掃,先是一愣——沈易是個未老先衰的學究,看西洋畫都嫌髒污眼睛,二十年如一日地假正經,怎麼會留下這麼一群小嫩肉?

當即便投去了一個詢問的目光,沈易在他耳邊低聲道:「這是魏王聽說以後執意要讓給你的。」

顧昀聽了一時沒言語,臉上喜怒莫辨。

火侍者很有眼力勁,立刻上前問道:「侯爺,點火嗎?」

顧昀頓了一下,點了點頭:「點吧——對了,叫露台上守著的兄弟們進來吃頓年夜飯,今天沒外人,不必拘虛禮。」

火侍者得了令,立刻恭恭敬敬地退出了紅頭鳶,跳下露台甲板,長長地唱和了一聲。

幾個玄鐵營的將士應聲進來,訓練有素地齊刷刷行了禮:「大帥!」

一時間,玄鐵的冷意頃刻間侵襲了十丈軟紅塵,雅間裡曖昧難明的氣息頓時被驅散一空。

顧昀眼角瞟了一眼識趣退出去的侍者們,其中一個格外賞心悅目的臨走還含情脈脈地偷看了他一眼,顧昀便衝她笑了一下,同時心裡遺憾地想,他身邊帶著三個半大孩子,這半夜三更的娛樂恐怕也就只能止步於眉來眼去了。

沈易道貌岸然地乾咳了一聲,顧昀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人五人六地抱怨道:「魏王也老大不小了,可真夠不著調的。」

沈易皮笑肉不笑道:「呵呵。」

幸好,那三個少年人被紅頭鳶周遭成片亮起來的火翅群吸引,全都趴在窗口往外張望,沒注意到屋裡這些暗潮洶涌地齷齪著的大人。

火翅的爆鳴聲嗡嗡作響,一股溫暖的熱風「呼」地一下席捲而來,吹得窗欞獵獵作響,長庚只覺得腳下一空,不由自主地抓住了木窗邊,曹娘子在旁邊大呼小叫,整個紅頭鳶都輕輕顫動著,往天上升去。

正這當,戌時到,一團煙花從停鳶台上驀地平地而起,在二十來艘紅頭鳶中間炸了個滿堂彩,將那些彼此相連的蛛絲都遍染橘紅。

停鳶台徐徐升起,下面鐵齒輪環環相依,一個紅衣舞娘抱著琵琶亮相開嗓。

天上人間,最繁華莫過於此。

沈易開了一瓶葡萄酒,抬手給顧昀倒了一杯:「這是西域叛亂平定後他們頭年進貢的,葡萄美酒夜光杯,美酒合該配英雄,嘗嘗吧。」

顧昀盯著那夜光杯看了片刻,神色不由得淡了下來,他接過來啜了一口又放下——並不是酒不好,但總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顧昀:「算了,喝不慣這個,還是換花雕吧,看來我不是英雄是狗熊——哎,諸位都坐,別管他們仨,他們在家都吃過了,讓他們玩去吧」

說話間,他開始覺得視線有一點模糊,便低頭伸手掐了掐鼻梁,知道自己前幾天喝的藥效恐怕快要沒作用了。

藥效消退時間大約是小半個時辰,一般他會先瞎後聾。

沈易一見他小動作就知道怎麼回事:「侯爺?」

「沒事,」顧昀搖搖頭,換了酒,衝席間舉杯道,「諸位都是我大梁萬里挑一的勇士,跟了我,卻既沒有榮華富貴,也沒有權勢好處,邊疆清苦,連餉銀也就那麼一點,都受委屈了,我先敬弟兄們一杯。」

顧昀說完,一口乾了,隨即不由分說,又給自己滿了一杯:「第二杯敬留在西域的弟兄們,當年我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他們帶出去,沒能把他們帶回來……」

沈易:「大帥,過年呢,別說了。」

顧昀笑了一下,真就住了口,舉杯一飲而盡了,旋即再次滿上。

「第三杯,」顧昀輕聲道,「敬皇天后土,願諸天神魔善待我袍澤魂靈。」

長庚站在窗邊,不知什麼時候,外面的盛景已經不能吸引他了,他側過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顧昀。

他從未見過落寞舉杯、一飲而盡的顧昀,這樣的義父對他而言幾乎是陌生的。

算起來,顧昀在他面前就沒發過火,也鮮少流露出疲憊或是不開心來,好像總是在逗他玩,又可親又可惡——好像除了這一面,其他諸多神色都是不方便透露給他看的。

因為他只是個無能為力的孩子。

長庚突然間生出一種想要立刻變得強大的渴望來。

這時,葛胖小突然回過頭來喊道:「侯爺!沈將軍,洋毛子帶了一大堆野獸在跳舞!快來看哪!」

23 猛虎

顧昀慢吞吞地從懷中摸出了一片琉璃鏡,架在鼻梁上,溜達到長庚旁邊,推開窗戶眯細了眼往停鳶台上張望。

那琉璃鏡鑲著白金的細鏈,橫斜入耳,遮住了他一隻桃花眼,鼻梁卻越發挺直,整個人的氣質陡然間顯得冷冽了起來,幽幽地冒著一股衣冠禽獸的氣息。

長庚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問道:「義父,你戴了什麼?」

顧昀偏頭逗他道:「洋人的小物件,好看吧?他們那邊就流行戴這個,等出去走一圈,給你騙個洋後娘回去好不好?」

長庚:「……」

有個玄鷹部的小將士有意緩和方才的凝重氣氛,抖機靈道:「大帥,您也不是親爹啊!」

顧昀沒心沒肺地跟著笑。

那小將士搖頭晃腦地說道:「這幾年世道變了,人心都不古了,以前的女人看重的是咱們的德行能耐和性情,咱們都不發愁,現在倒好,她們只關心男人俊不俊俏,大帥,咱們弟兄們光棍可不是因為長得醜,是生不逢時啊。」

玄鐵營的土特產就是光棍,一聽這話,全都跟著起哄起來。

顧昀大笑道:「滾,別把我也扯進去,哪個長得醜?本侯乃是堂堂玄鐵三部一枝花,美名都遠渡重洋去了。」

一群軍中糙漢震懾於自家大帥的厚顏無恥,只好哄堂大笑以對,沈易涼涼地說道:「大帥,您貌美如花,怎麼也討不到媳婦呢?」

一句話戳到了顧昀的傷心事,顧大帥只好捂著胸口道:「我待價而沽呢,好東西都壓軸,你懂什麼?」

說起這事,也實在怪不得顧昀。

當年先帝對他十分矛盾,又疼他,又防備他,小時候還好,稍稍長大些,安定侯的婚姻大事就成了先帝喉嚨裡卡的魚刺。

選個身份卑微的,怕人說他虧待了忠良之後,先帝給誰也交代不過去,但要是選個位高權重家裡的,先帝心裡又要打鼓。

兩廂為難,想必當年先帝心裡一定恨不得顧昀是個小太監。

安定侯的親事一直拖了很久,最後先帝給定了郭大學士之女。

郭家世代書香門第,家世清貴,郭姑娘據說貌美如蘭,才名滿帝都,與當年的太子妃、現在的皇后並稱京城雙姝,既不牽扯什麼,也不算辱沒顧昀。

可也真奇怪了,這朵名花自從訂婚開始,就跟被霜打了一樣,一天不如一天——沒等顧昀打完仗回京,郭小姐已經先香銷玉殞了。

說起來,死過老婆的人多了去,沒什麼稀奇的,何況只是個沒過門的未婚妻子。可這事攤到安定侯頭上,就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他那鰥寡孤獨的外祖、早逝的爹娘。

於是就這麼著,安定侯克妻的名聲不脛而走。

能嫁給安定侯固然裡子面子全有,還不用伺候公婆,可天大的福分也要有命享才行。

後來顧昀輾轉西域北疆,四五年沒回京城,也就再沒什麼機會張羅,現如今先帝蹬腿去了,當今皇上雖然比顧昀年長幾歲,卻是從小叫著他皇叔長大的,差了一輩,縱然君臣有別,管起他的婚姻大事來也多少不太方便。

顧昀本人也沒精力上心,一拖二拖,就拖到了現在。

沈易不肯饒過他:「待價而沽?大帥你想把自己賣給誰?」

顧昀一抬頭,透過琉璃鏡,正看見長庚緊緊地盯著自己,臉上還不由自主地帶出些許緊繃來,便以為那少年是擔心自己娶了親不疼他。

顧昀安撫性地抬手拍了拍長庚的後腦勺:「我喜歡聰明溫柔性情好的,放心,以後肯定不弄個河東獅回來攪合你。」

這話仿佛在長庚胸口豁開了一個洞,那仿佛已經被他降服的妄念得了機會又出來作祟,翻起無處排解的黯然*來。

他只好逼著自己擠出了一個僵硬的微笑。

好像每天晚上逼著自己閤眼睡覺一樣用力。

這時,停鳶台上突然一陣鼓噪,只見幾個西洋人將台上的跳來跳去的猴兒鸚哥都帶了下去,扛著一個絨布蓋著的大鐵籠上了台,一個臉色慘白的西洋小丑扭扭噠噠地支起了一個大火圈,搔首弄姿好半晌,吊足了人們胃口,才一把揭下籠子上面的絨布。

只見那籠子裡竟有一隻大老虎。

葛胖小把整個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嘴裡不住地問:「真的假的呀?那是真老虎嗎?」

小丑上前打開鐵籠,提著項圈將那大老虎牽了出來。

不知是不是圍觀的人太多,那老虎顯得有些焦躁不安,不住地做出掙扎的動作。

顧昀卻皺起了眉,冷冷地說道:「這群洋人規矩真是懂大發了,大過年的弄來這麼個畜生——小賈。」

方才話最多的少年玄鷹神色一肅:「是。」

顧昀道:「找人看著點,下面人多,別再出什麼亂子。」

小賈領命而去,他直接從紅頭鳶露台上翻了下去,數十丈的高空,他黑影一閃,在空中留下了一縷細細的白蒸汽,轉眼已經不見了。

人聲鼎沸中,焦躁不安的老虎開始不情不願地跳起了火圈,神色猙獰得仿佛它是被逼良為娼的。

雲夢大觀的觀景樓上叫好聲一浪高過一浪,有人激動起來便開始從上往下撒錢。

歌舞雜耍看得高興了,往停鳶台上扔些銅錢無傷大雅,很多人都這麼幹,可這天卻不知從哪來了個二百五,居然一出手便往下攘金葉子。

本來在台下看熱鬧的人群「哄」一聲炸開了鍋,「金子金子」的呼喊聲層出不窮。

還沒來得及搶出個所以然來,那本來正在鑽火圈的老虎不知怎麼的,被徹底激怒了,它咆哮一聲,回頭一口咬向猝不及防的小丑。

小丑當場被咬掉了一條胳膊和小半個肩膀,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

猛虎咆哮一聲,掙脫控制,向起鳶樓下人山人海衝了過去。

裡圈的人被那畜生嚇得沒頭蒼蠅似的要往外衝,外面的人不明就裡,也不知怎麼就聽說裡面在搶金葉子,還在紛紛往裡擠。

兩面一撞,誰也動不了。

有叫喚「金子」的,有哭喊「老虎」的,有摔倒了根本爬不起來的,亂得一塌糊塗。

值夜的金吾衛被人群衝得亂七八糟,起鳶樓附近不乏有達官貴人,有那些不把尋常百姓性命放在眼裡的,匆忙中只顧自己逃命,逃命還都不忘了擺譜——要縱家僕給自己推擠出一條通路。

顧昀抓住長庚的肩,把他往後一推,回手摘下沈易掛在門後的箭簍與長弓,吩咐道:「別出來。」

桌邊的玄鐵營將士都跟著站了起來。

沈易一把拉住顧昀的手肘,脫口道:「你的眼睛……」

長庚敏感地一抬頭,心想:「眼睛?眼睛怎麼了?」

顧昀沒理會,揮開沈易的手,不由分說地踹開了紅頭鳶上雅間的門。

紅頭鳶上的幾個玄鷹從高空一躍而下,貼地低飛,幾道細小的煙花炸開冷光,另有一個玄鐵甲兵站在高處,攀上紅頭鳶的桅桿,手中舉著銅吼,衝混亂地人群高聲吶喊道:「安定侯在此,不要妄動!」

這話竟比天皇老子的聖旨還管用幾分,有不少人一聽見「安定侯」三個字,已經本能地先停住了擁擠的腳步。

虎嘯聲從遠處傳來,被激怒的猛虎閃電似的飛撲而出,正將一個小廝模樣的少年按在爪下,顧昀站在紅頭鳶的錦鯉船頭上,斜倚雅間的門框,側身拉開了長弓。

他的琉璃鏡還掛在鼻梁上,沒有人會戴著琉璃鏡射箭,那東西會讓視野有偏差,單薄的衣衫在火翅的熱風中翻飛,整個人說不出的隨意輕慢,簡直像是閉著眼射箭。

但沈易是知道的,顧昀現在只要摘了琉璃鏡,一丈以外人畜不分,根本就和閉著眼差不多。

為什麼正好趕上這節骨眼上?

沈易手心裡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層薄汗,整個後背都跟著緊繃了起來。

就在這時,顧昀驀地松了手。

24 妖僧

那羽箭形似流星,筆直地穿過二十條紅頭鳶下面蛛網一般紛繁複雜的線繩,沒入猛虎的後脖頸。

這一箭的力道不知有多大,「噗」一聲竟將那猛虎盆大的腦袋射了個對穿,它一聲巨響後踉蹌著撲倒在地,聲都沒吭一下,死了個乾淨利落。

顧昀手指不停,再次轉身拉弦,直接上了第二支箭,後背靠著雅間的門轉動了一個角度,幾乎沒經過瞄準,便又是一箭離弦,正打在方才往下扔金葉子的觀景台柱上。

觀景台上驚呼聲四起,只見那箭擦著一個洋人的頭皮,將他的帽子釘在了立柱上,尾羽仍在震顫不休。

那人嚇得從椅子上四仰八叉地摔了下來。

顧昀收起長弓,面無表情地桅桿上拿著銅吼的玄甲侍衛說道:「包藏禍心,拿下候審。」

直到這時,被死老虎壓住的人才回過神來,發出一聲細細的抽噎,周圍回過神來的人們驚魂甫定,忙動手將他刨了出來。

而停鳶台下,一個不起眼的瘦小人影從人群中穿了過去,趁亂上了不遠處湖面的一艘遊船。

一上遊船,他便將頭巾解了下來,竟是個黑髮黑眼、模樣有幾分像中原人的洋人,他很快被放進了船上雅間,見了一直等著他的人。

那是個介於青年與中年之間的男人,身著白衫,背後披著一身花紋繁複的紅袍,一柄樣式古怪的權杖立在一邊,他深棕色卷翹的頭髮半長不短地垂在肩上,梳得很整齊,手上戴著一枚隆重的大戒指。

正是教皇派來的使者。

矮小的黑髮洋人恭恭敬敬地半跪下來:「主教大人。」

主教上身微微前傾,表示自己在注意聽。

「我恐怕結果和您預想的一樣,」黑髮洋人道,「顧和他的家族對於這些東方人來說,幾乎有某種象徵意義,只要‘黑色的烏鴉’從夜空飛過,即使面對再大的危機,愚蠢的民眾也會盲目地被安撫下來,像找到了牧羊犬的綿羊——這種毫無理由的相信讓人難以理解,哪怕我認為他們中的一部分其實連顧昀的全名都說不出來。」

主教神色晦暗不明地沉吟了片刻:「‘種子’沒有造成傷亡。」

「幾乎沒有,」黑頭髮低下頭,「安定侯恰好就在紅頭鳶上,人群裡好像早有他安插的衛兵,不知道是我們的人泄露了行蹤,還是他本人對於危急事件有超乎常人的感應能力,我們一撒種,黑烏鴉立刻反應過來,顧從紅頭鳶上一箭射死了‘種子’,還抓了‘撒種人’。」

主教靠在雕花的椅子上,手指懸在嘴脣上順著鬍鬚蹭過:「這不是他個人的威信,是三代人的積累,中原人盲目地篤信這些黑烏鴉,幾乎形成了一種對顧姓家族的信仰。」

黑頭髮:「教會很早就探討過,為什麼東方社會漏洞頻出,民間卻能保持住千瘡百孔的和平,我想這種信仰也是原因之一。」

主教站了起來,背著手在畫舫中踱了幾步。

「這是我們的機會,」他喃喃地低聲說,「不是壞事——我要給教皇寫信,我們可以立即啟動樓蘭計劃。」

此時,起鳶樓下的秩序已經初步穩定下來,御林軍很快來救場,顧昀瞥了一眼,見沒自己什麼事了,便準備衝沈易打了個手勢,準備離開了——他的視線已經十分模糊,聽力也在衰退,周遭人聲鼎沸都安靜了下來。

顧昀對玄鷹侍衛說道:「我有點事先走一步,你跟好四殿下他們,他們要是願意回家,就等外面太平點後送他們回去,想在紅頭鳶上多玩會也可以——後面不知道還有沒有表演。」

長庚忙問道:「義父,你呢?」

顧昀此時壓根聽不清他說了什麼,只是拍拍他的肩膀,急匆匆地走了。

腳下傳來越發厚重的隆隆聲,他們坐的紅頭鳶短暫地落在了停鳶台上。顧昀與沈易大步並肩而去,夜涼霜露重,長庚抄起顧昀放在一邊的披風,剛要追上去,便被旁邊的玄鷹阻止了。

那玄鷹道:「殿下留步,大帥在京城不穿冬衣的,外面兵荒馬亂,請您還是不要離開屬下身邊。」

長庚心裡疑竇陡升——為什麼不穿?以顧昀那身板,明顯不是因為不怕冷。

還有沈易方才情急之下喊出的那句「你的眼睛」也讓他如鯁在喉,長庚不由自主地想起雁回鎮上那個「裝聾裝瞎」的沈十六,當然,沈十六的耳目不便多半是為了耍賴,但長庚確定,他在雁回鎮的時候真有看不清東西的情況,難道只是為了迷惑秀娘和那些意圖滲透北疆的蠻人嗎?

人一想多了就容易焦慮,長庚心裡忽然升起不安來,直到玄鷹盡職盡責地將他們送回侯府也沒有絲毫緩和。

長庚回了房,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打發了曹娘子和葛胖小以後,他便悄悄地裹緊外衣,跑到了顧昀屋裡等著。

顧昀房中十分乾淨,帶著一種行伍之人特有的利落和整齊,並沒有多餘的擺飾,案頭放著幾本書,有一盞用舊了的汽燈,墻上掛著一幅字,上書「世不可避」四個字,看得出是顧昀自己的筆跡。

除卻床頭掛著一件嶄新的狐裘,安定侯的臥房清貧得幾乎有些寒酸。

長庚等了一會,不知不覺地趴在小桌上睡著了,窩著胸口,很快亂夢一團。

恍惚間顧昀好像背對著他站在面前,夢裡的長庚沒了約束,比現實中放肆了不少,親昵地從後面摟了過去:「義父。」

顧昀緩緩地回過頭來,一雙眼眶中竟然空無一物,兩行血跡淚痕似的順著他的臉頰淌了下來:「叫我嗎?」

長庚大叫一聲猛地驚醒過來,被門口卷進來的冷風激了個正著,呆呆地看著從外面走進來的人。

顧昀沒料到他居然在自己房裡,忙回手將漏風的門掩上,問道:「你怎麼在這?」

他聲音有些嘶啞,臉色也很難看。

長庚胸口吊著的那口涼氣在看見顧昀的一瞬間總算重重地吐了出來,一時間真幻不辨,他幾乎有種失而復得的狂喜。

顧昀扶著門框站了片刻,忍過一波眩暈,有氣無力地對長庚招手道:「過來扶我一把——明天還要帶你進宮給皇上拜年,仔細起不來。」

長庚接過他的手肘,扶他到床邊:「義父,你怎麼了?」

「回來路上被他們拖到北大營去,喝多了。」顧昀鞋也不脫,仰面往床上一倒,他剛喝下藥,腦子裡嗡嗡作響,有氣無力道,「早點回去休息。」

長庚眉頭一皺——顧昀身上確實有酒味,但是並不重,而且說話清清楚楚,怎麼也不像個喝多了的樣子。

然而不待他再問,顧昀已經沒了聲音,好像沾枕頭就睡著了。

長庚只好自己動手除去他的鞋襪,將被子拉過來給他裹在身上,總覺得顧昀身上的寒意暖和不過來,便將房中的蒸汽火盆燒得旺了些,靠在床柱上靜靜地注視著顧昀的睡顏。

「我沒有胡思亂想。」他把這話默念了三遍,繼而像個戰戰兢兢的小動物,微微靠近了顧昀,仿佛想嗅一嗅他身上的味道,卻又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第二天,長庚感覺自己剛合上眼,連個噩夢都沒來得及做完整,就被顧昀拎了起來,好一番折騰,然後精神不濟地跟著顧大帥進宮,給他名義上的兄長隆安皇帝拜年。

路上,顧昀道:「皇上對你怎樣都不用太介意,當年太后在世時與貴妃有些齟齬,不過都是上一輩的事了,和你沒關係……嘶,晦氣。」

長庚心不在焉地應著,聽到他低罵了一句,才抬頭望去,只見顧昀正對著一輛車駕運氣。

正是護國寺的車駕。

大梁皇室篤信佛教,連顧昀那殺伐決斷的外祖都不例外。尤以現在的新皇當年的太子為甚,每每得了空,便要和大和尚們參禪清談。

但要說起顧昀平生最煩的,其實不是四方夷人,而是這些光頭。

尤其護國寺的禿驢老住持,不知道什麼叫造口業,長了一張喪心病狂的烏鴉嘴,從小就斷言顧昀將來長大以後會克六親。

安定侯至今都把自己光棍的緣由遷怒到護國寺的和尚們身上。

隆安皇帝李豐的貼身內侍見了他,忙小跑著過來。

他人長得五大三粗,幾乎跟顧大帥差不多高,卻有大帥三倍寬,天生長著一雙四寸長的小腳,邁起小碎步來,好像一朵狂風中搖曳的大葉鐵樹,十分婀娜多姿。

此人姓祝,別人當面叫他祝公公,背地裡都叫他祝小腳。

祝小腳風評不良,在宮外養著兩個油頭粉面的「乾兒子」,不知道是拿來幹什麼的。

大梁因海運開得早,民風不像前朝那麼保守,達官貴人之間那些有辱斯文的爛事說也說不完,這本也沒什麼。只是如果這小腳太監沒有縱容他那乾兒子仗著他的名號圈地攬錢,那就更好了。

祝小腳陪著笑臉,湊到顧昀面前:「侯爺和四殿下來了?護國寺的了痴住持正跟皇上清談呢,說是您二位若是到了,就直接進去,了痴住持也很久沒見過您了——喲,巧了,大師們出來了!」

說話間,兩個和尚一前一後地從裡面出來了。

前面的那個顧昀認識,長著皺巴巴的一張核桃臉,滿臉愁苦,仿佛一輩子沒吃過飽飯,正是護國寺的住持了痴和尚。

顧昀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他身後那人身上,那也是個和尚,二三十歲的模樣,披著一身雪白的袈裟,眉目如畫,乾淨的僧履踩在皇城小徑上,仿佛踏雪而來的仙人。

饒是顧昀討厭光頭,那一瞬間,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前朝遠赴天竺的傳世高僧。

那年輕和尚若有所感,抬頭正對上顧昀的目光,他目光清澈,眼睛裡好像有一汪幽靜的浩瀚星海,讓人看一眼就能沉在裡面。

年輕和尚雙手合十,遙遙地衝顧昀稽首見禮。

顧昀如夢方醒地移開目光,心道:「我沒事盯著個光頭看什麼看?」

他也不搭理人家,十分無禮地移開目光,問祝小腳道:「老禿驢領著的小白臉是誰?」

祝小腳從小看著他長大,知道他的脾氣,忙道:「那是住持的師弟,了然大師,雲遊海外方歸的。」

顧昀心道:「什麼狗屁法名,一聽就倒霉。」

誰知他不待見別人,別人卻偏偏要湊到他眼前來。

25 將離

了痴方丈領著他的小白臉師弟走過來,對顧昀稽首一禮,笑出了一臉璀璨綻放的龍爪菊:「多年不見,侯爺風采依舊,實在是我大梁江山之幸。」

顧昀被他老人家的醜臉寒磣得胃疼,心說:「可不是嗎,還沒被你咒死呢。」

當然,身為安定侯,他不太方便由著性子無理取鬧,起碼面子上要過得去,當下只是神色淡淡地微微頷首:「託大師的福。」

那眉清目秀的白臉和尚了然跟著見禮,卻只是笑盈盈的不吭聲,顧昀又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了痴解釋道:「侯爺勿怪,我這師弟雖然悟性極佳,精研佛法,但可惜天生是個修閉口禪的。」

顧昀一愣,這個了然居然是個啞巴。

了然和尚上前一步,向顧昀伸出雙手,這和尚白得幾乎炫目,顯得眉目越發的黑,像一段橫陳在雪地上的焦木,倘若不是個和尚,必有一把黑如墨跡的長髮,加上脣紅齒白,簡直像個白瓷做的妖物。

顧昀微微皺眉,心想:「這是要幹嘛,給我開光?」

了痴和尚道:「侯爺身系邊疆安穩,不日想必又要離京,師弟想為侯爺祈福祝安。」

顧昀一哂:「有勞大師,這倒不必了——我也沒念過一天經,沒上過一炷香,就不去吵佛祖他老人家了。」

了痴:「阿彌陀佛,佛法無邊,普度眾生,侯爺此言差矣。」

顧昀聽見「阿彌陀佛」四個字就很想打人,耐心已經到了極限,再不想跟他們扯淡,面色淡淡地撂下一句:「皇上還在等,我便不多耽擱了,擇日再拜訪大師,少陪。」

說完,他便拽著長庚隨祝小腳往宮殿裡走去,長庚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見那了然和尚絲毫沒有受顧昀態度的影響,依然虔誠如跪在佛祖坐下,口中無聲地念念有詞,仿佛要不由分說地將祈來的氣運加在漸行漸遠的顧昀身上。

信不信在你,度不度在我。

長庚正出神,手上突然被人拉了一把,顧昀沒好氣地低聲道:「和尚有什麼好看的,看多了晃眼。」

長庚從善如流地收回目光,問顧昀道:「義父,那位大師說你還要離京,是真的嗎?」

顧昀:「唔。」

長庚追問道:「什麼時候?」

「說不好,」顧昀道,「看皇上的意思——我要是走了,侯府裡你最大,你說了算,有什麼事不懂的,和王叔商量。」

好好讀書,專心習武之類的事,顧昀沒囑咐,因為在這方面長庚實在自覺得讓他這個做長輩得都覺得汗顏。

長庚聽了這話,結結實實地愣住了,好半晌,他才艱難地問道:「義父不打算帶我去嗎?」

「啊?」顧昀莫名其妙道,「帶你去幹什麼?」

長庚驀地剎住腳步。

這日之前,長庚從未想到過還有這一茬事。

從雁回到京城,顧昀一直是把他帶在身邊的,長庚根本沒有意識到,一旦小義父再次領兵上西北,會與他相隔大半個中原河山。

眨眼間,長庚心裡茅塞頓開似的突然聯想到一連串的事——自己在義父眼裡,恐怕就只是個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孩子,將士遠赴邊疆,會帶刀帶槍帶鎧甲,誰會帶個拖累人的家眷呢?

將來顧昀去了西北邊疆,要是那邊平安無事,他或許還能一年回京述職一次,倘若稍有不太平,就說不準要在那邊待到猴年馬月了,如今他已經滿打滿算的十四歲了,加冠前的少年時光還剩幾年呢?

到時候他便要離開安定侯的庇護,獨自搬出侯府。他會頂著個莫名其妙的虛名,活在空無一物的京城裡……

義父也總會娶妻生子,到了那時候,他還會記得當年扔在侯府放養的小累贅嗎?

他們以父子相稱,可原來緣分就像一寸長的破燈捻,才點火就燒到了頭,只有他還沉浸在地久天長的夢裡。

這麼一想,整個皇宮都好像變成了一個大冰窖,把他囫圇個地凍在了裡頭。

顧昀見他突然停下,便回過頭來疑惑地端詳著他。

長庚一時有些惶急脫口道:「我也要跟你去邊疆,我可以從軍!」

顧昀心說:「別鬧了,把你挖出門溜達一圈都那麼難,從什麼軍?」

不過他經過了小半年的磨合,大概找到了一點當長輩的竅門,並沒有當面打擊長庚,只是帶著裝過頭、顯得有些浮誇的鼓勵笑道:「好啊,將來去給我當參軍吧小殿下。」

長庚:「……」

顯然,顧昀找到的是如何當一個四歲幼童長輩的竅門,活活晚了十年。

長庚一腔絕望的眷戀被對方風輕雲淡地卷了回來,完全沒當真。

少年於是沉靜地閉了嘴,不再做無謂的掙扎,緊緊地盯著顧昀頎長的背影,好像盯著一扇窮極一生非過不可的窄門。

隆安皇帝李豐是長庚名義上的兄長,但從面相上,看不出他們倆有一點血緣關係,皇上長得更像先帝。

算來還是長庚第二次見他,比起上次兵荒馬亂,這回看得更清楚了些,新皇剛過而立,正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好的年紀,長了一副端正的好面貌,縱然不是皇帝,單瞧他的面相,一生也潦倒不到哪去。

長庚心很細,特別是到了京城以後,尤善察言觀色,顧昀提得少,但沈先生沒那麼多忌諱,私下裡對皇上很有些抱怨,很容易讓人聯想起一個尖酸刻薄、小肚雞腸的形象,但其實不是。

顧昀前腳還沒進屋,隆安皇帝已經吩咐一邊的內侍去拿火盆了,口中還道:「我早跟他們說了,皇叔肯定來得早,快進來暖和暖和,我看你就冷。」

隆安皇帝稱他為「皇叔」,其實是不太合禮數的,因為顧昀畢竟不姓李,當年先帝私下裡愛寵,隨便說說也就算了,皇上卻將這年幼時的親昵習慣保存了下來。

他在顧昀面前並不稱朕,熱情中帶著點隨意的親昵,不像待臣子,倒仿佛是來了個家人。

「小長庚也過來,」李豐看了看長庚,喟嘆道,「這少年人可真是一天變一個樣子,上回見他還沒這麼高呢——我新近繼位,總是戰戰兢兢,這幾個月焦頭爛額的,也沒顧上你,過來讓皇兄好好看看。」

長庚本來已經做好了不受待見的準備,不料皇上的「不待見」如此隱蔽,以至於他完全沒感覺出來。

這皇城帝都,恩仇皆是隱蔽,乍一看誰和誰都是一團和睦歡喜。

顧昀和皇上一來一往地隨意聊了幾句閒話,間或回憶一下童年過往,隆安皇帝便搬出了給長庚準備的「壓歲錢」。

長庚一個雁回鎮長大的野孩子,沒怎麼接觸過人情世故,也不曾見過什麼世面,只知道「無功不受祿」,聽著祝小腳一件一件地報,幾乎有點不安起來,懷疑顧昀一大早把他拎起來領進宮,就是為了找皇上收租子的!

隆安皇帝和顏悅色地問了長庚讀書習武的進度,又說道:「你是我李家後人,往後可要勤勉,得長本事,將來好給皇兄分憂啊——長庚將來想做些什麼?」

長庚看了顧昀一眼,說道:「將來願為大帥親衛,侍奉鞍前馬後,為皇上開疆拓土。」

隆安皇帝大笑,看起來龍心甚悅,連連誇獎長庚有志氣。

顧昀在一邊端起茶碗喝茶潤喉,不插話,只是笑,笑得眼角都飛了起來,溫暖得不行。

「誰侍奉誰?」他心裡無奈地想著。

一邊無奈,他一邊又覺得順耳,一直從耳朵舒爽到了心裡,連方才見了和尚的晦氣都一掃而空了。

隆安皇帝又玩笑似的道:「話是這麼說,可邊疆將士們苦得很,你義父哪捨得讓你去受那個罪?」

顧昀知道皇上這是繞著彎地敲打他,十分有眼色地接道:「臣要是敢把小皇子帶上沙場,皇上這做兄長的第一個饒不了臣呢。」

隆安皇帝滿意了,招手將祝小腳叫了來:「洋人教皇的使者上回送來一個大座鐘,比御花園的假山還大,活脫脫是座小樓,每半個時辰裡面就有傀儡出來表演歌舞,熱鬧得很,你帶長庚去瞧瞧新鮮,朕跟皇叔再說幾句閒話。」

長庚知道他們有正事要談,立刻識趣地跟著祝小腳走了。

祝小腳對這個知書達理、身世複雜的四殿下十分殷勤,一路把他引到了暖閣裡。

「暖閣」是一個半封閉的花園,外面罩著光怪陸離的琉璃磚,通風的地方都裝了蒸汽火盆,裡面四季如春,繁花似錦。

隆安皇帝說的大座鐘就擺在正中間,像是山野風光裡闖進的一台西洋景。

長庚感慨了一下洋人做工的精緻,但和多數中原人一樣,他也不太能欣賞得了那些濃墨重彩的圖畫,新奇過後,很快就失去了興趣,目光落在了暖閣一角——那裡有個人,正是方才路上碰見的了然和尚。

了然不會說話,輕輕地比劃了幾下,身邊的小沙彌立刻上前見禮道:「四殿下,祝公公,我與師叔蒙聖上恩典,在御花園逗留賞玩,途中遇見魏王,師父與魏王說話去了,我們在這等他,希望沒掃了四殿下的雅興。」

長庚彬彬有禮道:「打擾大師了。」

了然又做了幾個手勢,他不管幹什麼都有一種行雲流水般的仙氣,讓人一點也感覺不出這啞僧的侷促。小沙彌在旁邊解釋道:「師叔說他看見四殿下就覺得投緣,讓您以後如果得空,去護國寺坐一坐,必以好茶相奉。」

長庚客氣道:「自然。」

了然和尚向長庚伸出手,長庚不明所以,猶豫了一下,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

了然便在他手心寫道:「殿下信我佛否?」

長庚不像顧昀那樣討厭和尚,這些僧人身上出世清靜的氣質讓他一見就心生好感。

但他也並無信仰,因為毫無概念,不了解,也就談不上信與不信。

長庚不想當面駁了然的面子,便只是笑。

了然隨即了然,不以為忤,反而露出了一點笑容,在長庚手心一字一字地寫道:「未知苦處,不信神佛,幸哉,大善。」

長庚一愣,少年正對上啞僧如包萬象的眼睛,突然覺得自己心裡的沉痾被對方一眼便洞穿了,一時間,烏爾骨、秀娘、真假難辨的出身、難以啟齒的妄念全都流水似的從他心裡滑過,被那「未知苦處,不信神佛」八個字一箭洞穿。

了然對他合十一禮,正要離去。

長庚卻突然叫住他:「大師,日後我會去護國寺拜會的。」

了然笑了笑,領著他的小沙彌飄然而去。

正這當,到了暖閣中大鐘報時的聲音,輕快的樂聲響起,長庚驀地回頭,見座鐘十二道小門以此打開,鑽出了十二個小小的木傀儡,有拉琴,有跳舞的,還有引吭高歌的,歡歡喜喜地唱完一首,鞠了個躬,又轉身轉回了小門中。

熱鬧都塵埃落定了。

這天之後,顧昀就過上了比先前還要早出晚歸的日子——隆安皇帝的意思是派他代表大梁,同西洋教皇的使者簽訂通商條約,現在西域邊境開通一個集市,倘若順利,就再將商路打開一點。

這樣一來,他馬上就得準備啟程了,顧昀在京城和北大營中間一天要跑幾個來回,走之前還得擺平戶部,緊盯著這一年配給軍中的紫流金額度,忙得不可開交。

正月十六那天,顧昀和沈易照常晚歸,已經訂好了第二天就要離京,兩人有些事要商量,便一起回了侯府。

沈易:「皇上怎麼把加萊熒惑也交給我們押送了,不怕我們半路上偷偷宰了那蠻子世子?」

顧昀苦笑道:「皇上駁回了我今年增加紫流金配給的奏摺,說是靈樞院從洋人那偷師了一種新傀儡機,可以代人耕種,神得不行,畝產能增加一半,今年打算先在江南推廣——紫流金又多了一項出處,實在分不出來了,我能怎麼說?玄鐵營還能與民爭利嗎?皇上又說,玄鐵營是國之利器,短誰也不能短了咱們,所以將蠻人加的那一成歲貢撥給了我們,你說我還敢動那蠻人世子嗎?」

隆安皇帝的意思很明確——加萊世子掉一根汗毛,玄鐵營的鐵怪物們就不用燒紫流金了,你顧昀自己推去。

沈易想了想,無言以對,只好氣得笑了。

兩人越過侯府看門的鐵傀儡,沈易問道:「對了,你明天要離京的事,跟四殿下說好了嗎?」

顧昀摸了摸鼻子。

沈易:「怎麼?」

顧昀壓低聲音,在他耳邊道:「我跟他說我陪皇上去香山,明天晚上不回來住,一會萬一見了他,記著別給我穿幫。」

沈易沉默片刻,感慨道:「……大帥,你真有種啊!」

顧昀也苦惱,自從他無意中透露出一點自己可能要回邊疆的意思,長庚整個人就不對了,以前練武是勤奮,現在成了玩命,頭天還把手腕震傷了,腫得饅頭一樣,下午又不管不顧地去射箭,嚇得教他武藝的師父天天找顧昀告罪。

顧昀覺得長庚有點太粘他了,別人家的父子也這麼肉麻麼?

棉襖太貼身了,把他穿出一身熱汗來,實在是個熨帖的負擔。

兩人並肩走進侯府,一進門,卻發現這個點鐘了,侯府居然燈火通明,誰也沒睡。

一個花紅柳綠的小丫頭炮仗似的從裡面衝了出來,回頭喊道:「大哥大哥,侯爺回來了!」

顧昀愣愣地想道:「侯府什麼時候有姑娘了,莫非門口大柳樹成精了?」

再仔細一看,「小丫頭」居然是曹娘子,他將自己盛裝打扮成了一個小娘子,還是個準備歡歡喜喜過大年的小娘子。

顧昀納悶道:「你們幹什麼?」

「長庚大哥說今天是侯爺壽辰,特意囑咐大傢伙都等您回來呢。」曹娘子說道,「沈將軍也來了,正好能一起吃面。」

沈易聞言一口答應:「好,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顧昀一眼,巧妙地用目光傳達了自己的意思——你這個騙子,內疚嗎?

26 求佛

老人壽辰大辦,叫做過壽,孩子生日熱鬧,是又長大一歲不易,爹娘多松了口氣。

顧昀既不老也不小,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倘若他正好在家,老管家還能記得替他張羅一二,但大部分時間他都是不在家的,自己都把正月十六這天忙得忘了過去。

說實話,也沒什麼好慶祝的,坊間講究「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說的是女生初一男生十五乃為佳,他本可以生在大富大貴的元夕之夜,偏要在娘肚子裡多拖幾個時辰,可見是條天生的爛命。

曹娘子不但打扮了自己,還夥同長庚等人,將侍劍傀儡也拖出來蹂/躪了一番。

他們給那夜遊神畫了兩個淳樸的紅臉蛋,不知從哪弄來了幾條陳年舊綢緞,把它的鐵臂五花大綁起來。

侍劍傀儡火樹銀花地手裡捧著一碗面,呆呆地與顧昀面面相覷,黑黢黢的臉上好像有說不出的委屈。

顧昀低罵道:「混賬東西,侍劍傀儡是讓你們這麼玩的?」

葛胖小上前分派功勞:「侯爺,紅臉蛋是假丫頭擦的,煮面的火是我生的,面裡那雞蛋是大哥打的呢!」

顧昀一時竟有一點拘謹起來,只覺得冷清了多年的侯府一下熱鬧得他都有點不認識了。

長庚:「義父,吃完面再進門。」

顧昀:「好。」

他端起碗來,看了長庚一眼,特意將裡面的雞蛋先挑出來吃了,第一口就咬到個嘎■脆的蛋殼,他沒有聲張,連殼再蛋一併嚼碎吞了,像是八輩子沒吃過飯一樣,幾口就把一碗面掃蕩一空,湯也喝得乾乾淨淨。

自古溫柔鄉是英雄冢,顧昀哪次離京都是來去無牽掛,唯有這一回滿心惆悵。

可能是因為每次都是「回」邊疆,只有這次是離家遠赴吧。

可惜,不要說這種溫柔的惆悵,就算肝腸寸斷,也別想絆住安定侯的腳步。

第二天,顧昀沒事人一樣地整裝出門,到底沒跟長庚打招呼,隻身前往北大營,回頭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可惜,從這樣遠的地方,他只能影影綽綽地看見一個起鳶樓。

沈易溜達到他身邊,問道:「大帥,良心發現了?」

顧昀嘆了口氣:「下次回來沒準又不認我了,唉,我這義父的頭銜總在搖搖欲墜……走吧。」

玄鐵營開拔,軍容整肅,仿佛黑旋風一樣毫不留情地碾過,所有人都不由得退避三舍。

他們要押送天狼族的世子北上,再直奔西邊,在西域剿殺沙匪,保證古絲路能安全暢通。

他們離開後第二天,長庚照例早起,想起顧昀不在家,卻還是忍不住牽著鐵傀儡到了他空無一人的院子裡,一個人和鐵傀儡練劍過招,又一個人用完了早膳。

臨走,他一抬頭,看見院裡的梅花開了。

日前剛剛下了一場雪,花瓣上結著一層剔透的凝霜,長庚越看越覺得喜歡,便忍不住伸手折了兩支,他第一反應永遠是給顧昀留著,縱然知道義父三五天之內不一定回得來,還是細細地拂去枝頭的霜雪,想找個花瓶放進顧昀房裡。

可惜,顧昀偌大一間屋子,比臉還乾淨,他找了一圈,連個能茶插花的酒瓶子都沒找著。

長庚推開窗,對老管家喊道:「王伯,有花瓶嗎?」

老管家應了一聲,自去尋找,長庚就捏著兩枝梅花賴在顧昀房裡左顧右盼。

突然,他目光落在顧昀床頭,愣了一下——床頭那件讓整間臥房都顯得值錢起來的狐裘不見了。

這時,王伯拿這個青瓷的花瓶走了進來,向著長庚笑道:「四殿下,您瞧這個行嗎?放哪合適?」

長庚目光有些發直地盯著空盪蕩的床頭,問道:「王伯,侯爺那件狐裘怎麼這麼早就收起來了?」

王伯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答道:「侯爺不是跟皇上出門了嗎,想是帶走了。」

長庚的心緩緩地沉了下去。

除夕夜裡,跟在顧昀身邊的玄鷹告訴過他——大帥在京城從不穿冬衣,只有出了關遇上白毛風,才偶爾拿出來。

除夕那天他就覺得有點奇怪,顧昀既然不穿冬衣,為什麼要將一件狐裘掛在外面?準備做什麼用?可當時兵荒馬亂,他又噩夢纏身,腦子不太清醒,竟沒有細想。

長庚驀地轉過頭,聲音乾澀得像一根拉緊的弦:「王伯,他到底去哪了?您別騙我不愛出門,那我也知道香山還沒有北大營遠呢。」

王伯舉著個花瓶,手足無措地站在那。

顧昀那甩手掌櫃自己走得倒乾淨,走了就不管了,老管家早料到遲早有這麼一出,可他沒想到這麼快。

長庚深吸一口氣,低聲問:「他是已經啟程離京去邊疆了嗎?哪?北邊,還是西邊?」

老管家訕訕地賠了個笑:「這個,軍務的事,老奴也不懂啊……殿下,我看侯爺也是不想讓您掛心……」

長庚手裡「咔吧」一聲,將花枝折斷了,一字一頓地說道:「他不是怕我掛心,是怕我死活非要跟著去吧。」

老管家閉了嘴。

長庚雖然名義上是顧昀的養子,但再沒有人待見,畢竟也是個姓李的,將來好歹是個郡王。老管家心裡發苦,感覺自家那不厚道的主人是臨陣退縮,將這燙手的山芋丟給了自己,預備好了要挨上一頓發作。

可是等了好久,長庚卻一聲都沒有吭。

長庚郁結而生的大吵大鬧、大吼大叫都在心裡。

不止是顧昀的突然不告而別,反正他被顧昀坑過不止一次,早就習慣了,理應平靜相待。

可是這一回,他進京以後就一直積壓在心裡的不安與焦躁終於按捺不住,決堤而出了。

長庚心裡其實跟明鏡一樣,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存在對誰都是多餘的,他無意被卷進來,註定是一枚無關緊要的棋子,會像身處雁回鎮那條暗河中一樣,身不由己地被卷著走。

他卻被這些日子以來粉飾太平的安樂歡喜矇住了眼,生出貪心,想要抓住一點什麼,自欺欺人,拒絕去細想以後的事。

「你想要什麼呢?」長庚捫心自問,「想得也太多了。」

可是任憑他心裡驚濤駭浪,面對著白髮蒼顏的老管家,長庚卻什麼都沒說。

老管家戰戰兢兢地問道:「殿下……」

長庚默不作聲地從他手裡取走花瓶,小心翼翼地修剪好被他掰斷的花枝,安放好以後放在了顧昀的案頭,低聲道:「有勞。」

說完,他就轉身出去了。

長庚離開顧昀房中就忍不住跑了起來,侍劍傀儡都被他扔下了。

葛胖小手裡拿著一個不知從什麼地方卸下來的紫流金盒子,正往外走,堪堪與長庚錯身而過,納悶道:「哎,大哥……」

長庚恍若未聞,一陣風似的便卷了過去,衝進自己屋裡,回手鎖上了門。

就像顧昀最喜歡他的一點,長庚是個天生的仁義人,有天大的憤怒,他也沒法發泄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在這方面,秀娘功不可沒,她十幾年如一日的虐待練就了他驚人的忍耐力。

同時,從小埋藏在少年身體裡的烏爾骨也好像一株需要毒水澆灌的植物,漸漸開出了面目猙獰的花。

長庚開始喘不上氣來,他的胸口好像被巨石壓住了,渾身的肌肉繃成了一團生鏽的鐵,小腿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他耳畔嗡嗡作響,驚恐地發現一股一股陌生的暴虐情緒東/突西錯地從胸口翻涌出來,他無意中將手指捏得「咯咯」作響,頭一次在清醒的時候嘗到這種被夢魘住的滋味。

長庚明顯地感覺到,自己心裡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生硬擦抹掉他心裡所有溫暖的感情。

剛開始,長庚意識清楚,心驚膽戰地想:「這是烏爾骨嗎?我怎麼了?」

很快,他連驚恐也消失了,意識模糊起來,他開始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腦子裡千萬重念頭潮水一般大起大落,朦朧的殺意自無來由處而生。

他一時想著顧昀走了,不要他了,一時又仿佛看見顧昀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地嘲諷著他的無能無力。

長庚心裡所有的負面情緒被發作的烏爾骨成百上千倍放大。

這一刻,顧昀好像再也不是他小心翼翼托在心裡的小義父,而是一個他無比憎恨,迫不及待地想要抓在手裡、狠狠羞辱的仇人。

長庚死死地攥住胸前掛著的殘刀,手指被磨平了尖角的殘刀活活勒出了血痕。

這一點在無限麻木中異常清晰的疼痛驚醒了長庚,他本能地找到了一條出路,十指狠狠地抓進了肉裡,在自己手臂上留下了一串血肉翻飛的傷。

等烏爾骨的發作逐漸平息下來的時候,日頭已經開始偏西了。

長庚身上的衣服被冷汗打透了,胳膊、手上,到處都弄得鮮血淋漓,他筋疲力盡地靠在門邊,總算是領教了烏爾骨的威力,才知道以前以為烏爾骨就是讓他做噩夢的想法有多麼天真。

這一次秀娘沒有對他手下留情。

老管家等人見他久久不出來,敲門也不應,早就擔心得不行,在外面不住地徘徊,隔一會就要叫他一聲。

這一點人氣讓長庚好受了些,他眼皮微微眨動了一下,一滴冷汗就從額頭上滾下來,落到了眼睫上,壓得他險些睜不開眼:「我沒事,讓我自己待一會。」

「您這都一天沒吃東西了,」老管家說,「侯爺要是在,肯定不忍看見殿下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哪怕喝碗粥呢,要不然老奴給您端進去?」

長庚心神俱疲,聽他提到顧昀,便將那人無聲地在心裡念叨了兩遍,強打精神道:「沒事的王伯,我要是餓,晚上自己會找宵夜吃,不用管我。」

老管家聽他聲氣雖然微弱,卻有條有理,也不好再勸,只好回身衝伺候長庚的老僕與探頭探腦的曹娘子和葛胖小擺擺手,各自一步三回頭地散了。

長庚靠著門坐著,一抬頭就看見顧昀掛在他床頭的那副肩甲。

那東西黑沉沉冷冰冰、一副不近人情的樣子,卻是原主人為了給他驅散噩夢而留下的。

不知坐了多久,屋裡的火盆才漸漸溫暖了他冰涼的身體,長庚有了點力氣,就爬起來收拾了自己一身的狼狽,他換了身衣服,找到某天練劍受傷時師父給他的外傷藥,洗乾淨傷口仔細涂好,摘下顧昀的肩甲,抱在懷裡,仰面把自己放倒在床上。

他沒有哭。

可能是沒力氣了,也可能是因為剛剛流過血。

選了流血的路,通常也就流不出眼淚來了,因為一個人身上就那麼一點水分,總得偏重一方。

長庚方才與那個註定要與他糾纏一生的敵人交了一回手,輸得一塌糊塗,也見識了對方的強大。

只是他奇異地沒有怕,像雁回鎮上他在秀娘房裡獨自面對穿著重甲的蠻人時那樣。

他態度溫和,但是任何東西都別想讓他屈服。

唔……除了顧昀。

長庚有氣無力地想道:「我恨死顧昀了。」

然後他試著把顧昀的肩甲掛在了自己身上。他沒穿過甲胄,也不知道合不合身,只覺得這東西壓在身上比他想象得沉,他披著甲胄倒頭睡去,夢裡還有千萬重艱難險阻等著他。

第二天,長庚宣布,他要出一趟門。

整個侯府都震驚了——除夕夜裡四殿下被顧大帥扛出大門的場景可還歷歷在目。

顧昀的原話是:「拖上三五天,到時候反正我們都過七大關到北疆了,他沒地方追去,也就老實了。」

可這還沒過三五天呢,老管家唯恐長庚是要讓他備馬追上去,忙小心翼翼地說道:「殿下,玄鐵營不比普通行伍,腳程快得很的,千里神駿也追不上,再者軍中不留無軍籍之人,這是老侯爺傳下來的規矩了,您看……」

長庚冷靜地回道:「王伯,我沒想追過去添亂,我不是不懂事的小孩。」

老管家:「那您這是……」

長庚:「我想去一趟護國寺拜訪了然大師,以前跟人家說好了的。」

老管家的臉色再次一言難盡起來。

大帥將來回府,要是發現他不在家的時候,小殿下居然叛國通敵到了和尚廟裡……

老管家簡直不敢想象顧昀的臉色——那還不得活像戴了綠帽子一樣?

不過眼下當務之急,是哄著侯爺的義子能高興一點,老管家沒辦法,只好咬著後槽牙答應了,如臨大敵似的點了一排家將護送長庚去護國寺。

浩浩蕩蕩的如同上門踢館。

了然和尚煮了茶,見到長庚也並不驚詫,仿佛早料到他會來,和顏悅色地邀請他坐下,倒了一杯茶水給他,又讓小沙彌拿來了紙筆和燒紙用的火盆,擺出長談的架勢。

才不過大半個月沒見,了然和尚發現面前的這少年眉目間的茫然和焦灼都不見了,整個人帶來了幾分鬱郁的沉靜與堅定,像是化蝶的蟲掙脫了第一層蛹。

長庚道了謝,接過茶碗來喝了一口,險些嗆出來。

這和尚上回說要以好茶相奉,敢情純粹是客氣話,給他泡了一杯不知道什麼玩意,苦得舌根疼,全無茶香。

長庚:「這是什麼?」

了然和尚笑盈盈地寫道:「苦丁,清目活血,可除煩助眠。」

長庚:「那不就是瓜盧嗎?我在侯府喝過,好像……」

口感沒有這麼噁心。

了然:「那是小葉,此為大葉瓜盧。」

大葉的聽起來有點厲害,長庚剛想順著誇兩句,便見那和尚實在地寫道:「大葉的便宜些。」

長庚:「……」

他仔細地打量著和尚的茶碗,碗是好碗,刷得也很乾淨,可惜用得太久,難免磕碰,好幾個都已經豁口了。

了然和尚:「僧舍粗陋,殿下見諒。」

整個京城都給他留下了一個紙醉金迷的印象,好像所有人都很有錢,滿城都是奢侈的消遣,西洋人說大梁帝都鋪的地磚是包了金子的,其實並不算很誇張。

但不知為什麼,長庚身邊認識的幾個人都是窮鬼,沈易不必說,天生長著一張世代貧農的窮困苦瓜臉,還有顧大帥,坐擁偌大一個侯府,整個就是個空殼子,初一一早就迫不及待地帶著長庚去宮裡找皇上打秋風,現在又多了一個用豁口杯子的了然和尚。

長庚道:「護國寺香火旺盛,大師卻安於清貧,果然是出世修行的人。」

了然笑了笑,寫道:「和尚走南闖北,落魄慣了,慢待貴人了。」

長庚問道:「我聽人說大師還坐鐵蛟去過西洋番邦,是為了宣揚佛法嗎?」

了然:「我才疏學淺,不敢效仿古時雲遊高僧,出門只是為了看看四方世界,看看人。」

長庚又含了一口苦丁,越品越苦,毫無回甘,只好失望地咽了下去:「我從小在邊陲小鎮長大,沒離開過小鎮一畝三分地,來到京城,又鮮少出侯府,是不是□□於一隅了?但我總覺得天底下的喜怒哀樂大抵是一樣的,看了別人的,還是沒地方安放自己的。」

了然:「心有一隅,房子大的煩惱就只能擠在一隅中,心有四方天地,山大的煩惱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長庚聽說,愣了好久,看著了然和尚將寫過了字的紙一點一點地填進火盆裡燒乾淨。

「大師,你那天跟我說,‘未知苦處,不信神佛’,現在我知道了苦處,來討教神佛,可否請您指點迷津?」

27 私奔

冥冥中,或許有某個不知名的神靈給遠在天邊的顧大帥提了醒,告訴他兒子快被禿驢拐跑了,總之玄鐵營開拔一個月以後,顧昀居然記得在給皇上寫摺子的時候,順便給長庚帶了一封家信。

長庚臨摹過多次的熟悉字跡洋洋灑灑地寫了好幾頁,先是言辭懇切地認了錯,而後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說明了自己不告而別的原因,最後直白地表達了自己的思念,並且承諾,要是西北平安無事,他年底之前一定趕回侯府過年。

長庚從頭看完,輕輕一哂就擱在了旁邊,因為拿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東西必定不是出於安定侯之手。

什麼「一別千里,夙夜難安」,「加食添衣,勿憂我心」之類的肉麻話,根本不可能從顧昀腦子裡那片土裡發芽,字裡行間那股絮叨勁一看就是沈易代筆的。

混蛋義父頂多自己謄寫了一遍。

不過長庚悲哀地發現,他心裡想得這麼明白,一想起這些字真的是從顧昀手裡的筆下流出來的,還是忍不住把每個字都摳出來鑲進眼裡。

可惜,顧昀食言了。

顧昀自知有愧,這一回讓隨便代表他承諾的沈易滾蛋了,他親自操刀,給長庚寫了一封漫長的信。長庚看完以後氣笑了,雖然感覺這回這封家信還挺真誠的——顧昀實在沒有哄人的天分,完全是在真誠地火上澆油。

顧大帥先是三紙無驢地說了一堆他自認為有意思的瑣事,下筆千言,離題萬里,直到最後,才硬邦邦地用了「軍務繁忙」四個字概括了他不能回京的原因。

長庚不關心大漠裡的蝎子怎麼烤好吃,但他前後找了好幾遍,始終沒找到他最關心的一句話——顧昀今年不回來,什麼時候能回來?

可是「軍務繁忙」後面什麼都沒有了,附了一個長長的禮單。

顧昀可能是覺得言語的歉意不夠實在,於是用行動來表達了——他把這一年得的好東西都運回了侯府,一股腦地塞給了長庚,珠光寶氣的、雞零狗碎的,不一而足。

當天,十五歲的長庚把自己關在房中,和顧昀送給他的一把樓蘭短刀一起,挨過了一次發作的烏爾骨,進而做了個決定——他不想窩囊廢一樣地留在侯府了,不想跟著老夫子與戰戰兢兢的師父學些紙上談兵的文章和武藝,他想要自己走出去,看看那外面的世界。

年初一,長庚獨自跟著宮裡來的祝小腳進宮給皇上拜年,照例是走過場。

然後他在侯府逗留到了正月十六,讓廚房煮了一碗長壽麵,端回屋裡自己吃完了,隨即平靜地宣布了一件又把侯府上下炸翻了的決定。

長庚道:「我打算去護國寺住一陣子。」

說完,他看著老管家慘綠慘綠的神色,又補充道:「王伯放心,我不出家,就是想跟著了然大師修行一陣,順便給義父祈福。」

老管家:「……」

他老人家還能說什麼呢?只好準備好香火錢,忍著胸口疼,派人把長庚、葛胖小和曹娘子三個送到了護國寺。

這一年,侯府的老管家覺得自家那森嚴威武的大門保不準就是被什麼蠻夷巫蠱詛咒了,進了這個門的,別管是自己家裡生的還是從外面認的孩子,一個比一個難對付,老管家至今記得顧昀小時候的慫樣子,他好像一條被傷害過的小狼,不分青紅皂白地仇視周圍所有的人。

那位好不容易磕磕絆絆地長大了,能頂門立戶了。

又來了一位更讓人琢磨不透的。

顧昀走後,長庚就過上了整天往護國寺跑的日子。

愛跟誰玩不好呢?天天往廟裡鑽,四殿下李旻真是不出門則已,一出門目的地就不同凡響。

老管家愁腸百結,每天都擔心長庚要剃度。

但他知道,十五六歲的少年人是最聽不得老人勸的,何況長庚也不是他帶大的,老管家不敢干涉他太多,便只好跑到曹娘子和葛胖小面前敲鑼邊。

曹娘子一聽,把眼皮上的香粉都瞪下來了,怒道:「什麼?那禿驢想勾搭我長庚大哥出家?」

世間模樣端正的男子如鳳毛麟角,大帥說走就走,到現在連人影子都不見一個,他身邊只剩下長庚。長庚到了這個年紀,還有驚無險地沒有長殘的跡象,是多麼不容易啊,居然還有變成光頭的危險,當即,曹娘子就成了老管家的盟友。

第二天,他特意換上男裝,死皮賴臉地非要跟長庚去瞻仰佛門聖地,臨出門的時候對著門口的一對鐵傀儡擼起袖子,做了個志在必得的手勢。

鐵傀儡不通人性,木然地注視著他蛇精般曲折離奇的背影。

不過當天晚上從護國寺回來,曹娘子就再也沒提過「讓那妖僧現形」的事,並從此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每天參悟佛法的隊伍——無他,「妖僧」長得太俊俏了。

大帥雖然也俊俏,可惜太有攻擊性,不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任人欣賞,了然大師就不一樣了,曹娘子認為他簡直就是一朵行走人間的優缽羅,倘若裝進盆景裡,必能流芳百世,多看他一眼可以心曠神怡好幾天。

老管家不知道那了然和尚給這一個兩個都施了什麼*藥,只好找到了葛胖小頭上。

葛胖小義不容辭地陪同前往了。

幾天后,葛胖小也倒戈了。

因為了然和尚不但只會念經,他對現存多種紫流金驅使的火機和傀儡都十分精通,葛胖小甚至在他那裡碰上過靈樞院的人。

做夢都想開一架巨鳶上天的葛胖小二話也沒有,直接拜倒在了和尚蓮台下。

這一年過去,老管家其實也習慣了長庚他們三天兩頭往和尚廟裡跑,剛開始並沒有很放在心上。

不料四殿下好的不學壞的學,到了護國寺第二天就效仿顧昀,玩了一手金蟬脫殼,不告而別。

他先跟隨行侍衛交代好,自己要跟著了然大師閉門清修一陣子,讓閒雜人等不要打擾,侍衛當然真就不敢打擾,只守在門外。

當天晚上,長庚就帶著他兩個吃裡扒外的跟班,跟著了然大師下江南遊歷去了。

等過了幾天侍衛們反應過來不對勁,再去找人,那禪房裡就只剩下一紙輕飄飄的書信了。

老管家欲哭無淚,只好一邊託人上奏皇上,一邊派人給顧昀送信。

皇上聽完以後心非常寬,一來他也不太關心這個便宜弟弟,二來他篤信佛教,對了然和尚有種盲目的信任,聽說長庚跟了他去遊歷,還生出幾分羡慕來——只恨自己被俗物所累,不能跟著沾一沾高僧的光。

顧昀那邊更是鞭長莫及,指望不上,聽說西域一代沙匪多如牛毛,他整天整天地不知道追著沙匪流竄到了什麼地方,信使即便到了西涼關,要想立刻找到顧帥本人,完全得要靠運氣。

了然雖然是個高僧,卻很少講經,也從不說那些晦澀難辨的佛法和偈語,大多數時候都是面對面地筆談一些民間見聞,作為一個和尚,他顯得十分不務正業,甚至有些太入世了。他甚至會十分大逆不道地說一些當下時事,不過一般隨寫隨燒。

大半個月以後,江南一家小小茶肆中,三個少年與一個和尚圍桌而坐。

江南春耕已經開始了,但放眼望去,田間地頭卻看不見幾個幹活的人,三兩老農身披斗笠,無所事事地遠遠望著正在勞作的鐵傀儡。

比起侯府守衛和侍劍傀儡的煞氣盎然,這種杏花煙雨中種地的鐵傀儡並非人形,像一輛小車,在地頭來回奔波,頂著個木雕的水牛頭,顯得十分憨態可掬。

這是朝廷第一批撥下來的耕種傀儡,在南京一帶先試行。

葛胖小在雁回小鎮的時候,就對沈易手下的破銅爛鐵有非同尋常的興趣,看得兩眼放光。

了然敲了敲桌子,將長庚等人的注意力拉過來,過了一年,長庚他們已經能看懂他的手語了,和尚也不用再一字一句地寫。

「江南在推行的耕種傀儡我曾經在西洋看見過,一個傀儡可以輕輕鬆松料理一畝地,雖然還是需要燒一點紫流金,但經過幾次改良,煤已經足夠支撐大部分動力了,這樣一來成本就很低了,據說一個傀儡比長明燈還要省。」

葛胖小:「那敢情好啊,往後豈不是種地幹活都不用起早貪黑了?」

試推行的鐵傀儡是朝廷撥給南京的,鄉紳老爺們各自登記後領走,負責之後的維護。佃戶願意自己種地就自己種,不願意就把自己承租的地讓給傀儡,來年豐收的時候將租子加一成,抵償耕種傀儡燒的煤和微量的紫流金。

頭一年很少有人乾,畢竟要加一成租,但第二年已經推廣開了——老百姓看出來了,這東西確實比人好用,加了租,留在手裡的糧食還是比先前多,還不用起早貪黑的幹活,這種好事誰不答應?

這才有此時江南田間不見人的盛景。

了然笑而不語。

長庚忽然說道:「我倒是覺得未見得是好事——倘若鐵傀儡能完全代替人,還要人做什麼用?佃戶家租的地也是鄉紳老爺的,頭些年老爺念舊情,願意養著這些閒漢,能養他們多少年呢?」

葛胖小痴迷於各種火機,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立刻接口道:「他們可以留下當長臂師!」

曹娘子:「這個我知道,一座雁回城裡所有守軍的鋼甲加起來,只要兩個長臂師就夠了,那時候他們也只是偶爾忙不過來,才會去找沈先……沈將軍,用不了那麼多長臂師。」

葛胖小:「他們可以去找別的事做,比如……」

比如什麼,他一時也說不出,當年屠戶家的日子畢竟是好過的,在葛胖小眼裡,除了種地,世上還有那麼多的事好做。

曹娘子艱難地將自己的目光從了然的臉上扯了下來,問道:「那麼如果大家都找不到事情做,或是大多數人都找不到事情做,他們會造反嗎?」

了然垂下眼看著他,曹娘子的臉一下煮熟了。

了然比劃道:「這些年是不會的。」

三個少年沉默了一會,長庚問道:「是因為我義父嗎?」

了然含笑看了他一眼。

「我記得前年除夕夜裡,洋人帶來的虎跑了,滿街的人亂成一團,是看見我義父才安靜下來的。」長庚頓了頓,說道,「我後來聽人說,起鳶樓附近人山人海,若不是義父穩住了人流,便是踩也能踩死很多人。」

了然比劃道:「我私自帶殿下出門,可算是把安定侯得罪慘了,將來東窗事發,還忘殿下在侯爺刀下保和尚一條小命。」

葛胖小和曹娘子都笑了起來,以為了然和尚是開玩笑——畢竟,在他們印象裡,顧昀從來都是和顏悅色的。

了然苦笑了一下,將這話題跳過,接著比劃道:「民間至今有老侯爺用了玄鐵三十人便使北狼俯首的傳說,都說玄鐵營是神兵神將,可以上天入地,刀槍不入,有玄鐵營這根大梁鎮著,民間犯上作亂的暴徒雖然有,但始終難成規模。」

長庚坐直了些:「可是我聽人說,若是想拆房子,第一件事便是砸了大梁。」

了然看著面前的少年人,顧昀要是回來,大概已經不認識長庚了,短短一年,他足足躥高了幾寸,原本眉目間流轉的孩子氣蕩然一空。

當年除夕夜裡出趟門都要頭皮發麻的少年,如今卻坐在江南田間茶肆,跟和尚聊天下民生。

了然:「殿下不必掛心,這些事,侯爺早就心知肚明。」

長庚想起顧昀房中那副「世不可避」,微微愣了愣,心裡忽然泛起決堤般的思念,他靜靜地坐了片刻,任那思念奔涌了片刻,他苦笑了一下,端起桌案間的茶根,一口澄了乾淨。

而被長庚記掛在心裡的顧昀此時還在西域茫茫大漠中,已經跟當地規模最大的一夥沙匪對峙了一個多月。

此時的西涼關已經早不復當年蕭條,自從大梁與教皇簽了西涼關條約之後,整個西涼關一線簡直成了一塊聚財的風水寶地,商人與遊人很快聚攏起來,幾個鎮上人口暴漲,西洋人、中原人與西域一線小國的人混居,幾乎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起來。

位於古絲路入口處的樓蘭更是因此成了通商要地,迅速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國變成了流金之地。

樓蘭人熱情快樂,安居樂業,不愛找事,當年西域叛亂也沒人傢什麼事,跟大梁的關係一直十分友好,皇上便特意將古絲路入口放在了此處。

「大帥,小賈那邊已經將賊窩拿下,動手嗎?」

顧昀:「那還等什麼?逮了匪首,晚上咱們上樓蘭王子那蹭飯去!」

說著,他輕輕按了按眼皮。

沈易:「你眼睛是不是又……」

「沒有,」顧昀嘀咕了一句,「眼皮一直跳,可能……」

他話音沒落,一個親衛突然走上前來,從懷中取出一封信:「大帥!」

顧昀:「唔,哪來的?」

親衛:「侯府的家信,送到了西涼關,家人一直找不到您,輾轉託樓蘭人送來的。」

沒準是長庚的回信。

顧昀想著,順手拆開,挺期待地看了起來。

然後沈易就看見顧昀臉色變了。

沈易:「怎麼了?」

「了然這禿驢,最好別落到我手上。」顧昀陰惻惻地說道,他背著手在帥帳中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幾圈,一腳踹翻了一個小桌案,「給我調幾個玄鷹來,季平,這邊的事你暫時替我頂一下。」

28

沈易:「什麼?」

顧昀:「我要去一趟江南。」

沈易痛呼一聲:「哎喲……嘶,下巴砸腳背上了,可疼死我了——你瘋了嗎?西北守軍主帥擅離職守私下江南,你是要作死還是要造反!」

顧昀冷靜地回道:「今天端了沙蝎子的老窩,起碼三五個月內應該能太平了,以玄鷹的腳程,一兩天就能到江南,我不會耽擱太久,找到人就回。」

沈易氣沉丹田,開始醞釀一場滔滔不絕的長篇大論,然而尚未出口,顧昀已經一橫肘子打在了他小腹上。

沈易「嗷」一嗓子彎下了腰:「我還什麼都沒說呢!」

顧昀:「防患於未然。」

當天夜裡,十三玄騎從大漠深處將周旋了許久的沙匪頭領及其黨羽一舉捉拿,顧昀聽報,吩咐了一句「收押」,而後來不及休息,當夜就要走。

樓蘭王子班俄多已經準備好了酒菜,正等著給玄鐵營接風洗塵,剛一來,卻看見顧昀頂著一腦門官司換上了玄鷹甲。

樓蘭國地處古絲路入口重地,是沙漠的兒女,也十分痛恨橫行的沙匪,久而久之,他們就成了玄鐵營縱橫沙漠剿匪的最佳嚮導,雙方關係頗為友好。

樓蘭人能歌善舞,尤其好美酒,男人女人都是酒鬼,王子是酒鬼中的酒鬼。

顧大帥兵法莫測還是武藝超群,對他來說都沒什麼觸動,唯獨對顧昀拿烈酒解渴的酒量,班俄多欣賞不已,已經自封為顧大帥的「酒肉朋友」,做得十分盡職盡責。

班俄多拖著長音,用一種類似沙漠唱遊的調調,哼哼唧唧地問顧昀:「顧大帥,今天怎麼走得像天邊的雲彩一樣迅疾,是要去追尋夕陽一樣的姑娘嗎?」

沈易:「……」

夕陽一樣的姑娘是什麼姑娘?又紅又圓嗎?

顧昀:「我去砍人。」

「哦!」班俄多拎著兩壇酒愣了一下,納悶道,「剛砍完又砍?」

「你早晨吃完飯難道晚上就不吃了?」顧昀殺氣騰騰地喝道,「閃開!」

幾條玄鷹暗影似的飛掠而至,腳尖輕點地,落到顧昀身後,轉眼就黑旋風過境一般無影無蹤了,只餘下裊裊的白煙,在空中打了個妖嬈的彎。

班俄多目送著他的背影,充滿崇敬地問沈易道:「大帥一天要砍三次人啊?」

沈易衝他招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低聲道:「兒子被人拐跑了。」

班俄多狗熊捧心:「哦!那一定是個滿月一樣的姑娘!」

沈易:「……不,他只有個滿月一樣的後腦勺。」

留下班俄多王子納悶地摸著自己的後腦勺,沈易心事重重地往回走去,走了兩步,他突然臉色一變——遭了,顧昀走得這麼匆忙,到底帶沒帶藥?

江南用一場沾衣不濕的小雨迎接了一身沙塵的顧昀,他略微休整了一下,直接帶人殺到了應天按察使姚鎮的府上。

依著顧昀的身份,本不該與江南的地方官有什麼交情,這裡頭牽扯了些舊事。

顧昀十五歲第一次隨軍剿匪的時候,救出了幾個被悍匪劫持的倒霉蛋——當年被人陷害罷官回家的姚鎮就是那些倒霉蛋之一,後來姚鎮頗有些手腕,得以起復,時任應天按察使,和顧侯爺算是君子之交,淡淡的,無關利益,但是一直有聯繫。

姚大人這天正好休沐,睡到了日上三竿還不肯起,乍聽家僕來報,整個人都震驚了。

姚鎮:「他說他是誰?」

家僕道:「他說他姓顧,顧子熹。」

「顧子熹,」姚鎮擦去眼角的眼屎,誠懇地說道,「安定侯顧子熹?我還是當朝首輔呢——這種騙子你也信,打出去!」

家僕應了一聲,提步要走。

「等等!」姚鎮擁被而坐,琢磨了片刻,「……慢來,我還是去看看吧。」

他福至心靈,不知怎麼的,忽然覺得擅離職守這種事或許真是顧昀能幹得出來的。

此時,恰好身在應天府的了然和尚還不知道自己行將大禍臨頭。

這和尚摳門摳出了禪意。

他一個大子要掰成兩半花,能有間破廟寄宿,絕不住客棧,一天到晚吃糠咽菜,想吃頓好的得靠化緣——俗稱要飯。

自己不花,也斷然不許長庚他們花,難為這三個半大少年都吃得了苦,竟能跟著他饑一頓飽一頓地顛沛流離。

了然走得非常隨性,有時候帶著長庚他們在市井人家中走街串巷,有時候沿著田間地頭漫無目的地溜達,化緣不分好賴,去過鄉紳善人家,也去過尋常佃戶家,趕上什麼是什麼。

有一次到了一個寡居無子的老人家裡,見人家實在已經揭不開鍋,非但沒化出飯來,反而倒貼了些銀錢。

「安康盛世也有凍死餓殍,動盪盛世也有榮華富貴,」了然穿過小鎮上的集市,對長庚他們比劃道,「‘世道’二字,理應一分為二,‘道’是人心所向,‘世’就是萬家燈火下的一粒米糧,城郭萬里中的一塊青磚。」

長庚:「大師理應是出世之人,講起‘世’來,倒也頭頭是道。」

長庚的個頭幾乎比了然和尚還要高了,嗓音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清越,有一點低沉,說話不徐不疾,顯得很穩當。

他本來嗜好清靜,從前一見密集人群就渾身不舒服,和陌生人打交道永遠都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該說什麼,此時卻已經不知不覺地修煉出了走到哪都如閑庭信步的本領了。

想來可能是因為他有心破釜沉舟,一些細枝末節的不情願,自然而然就變成了小事。

了然笑了笑,坦然比劃道:「和尚若不知世道,怎麼有臉自稱身在世外?」

了然和尚長了一張很能唬人的臉,洗乾淨了像出塵的高僧,好幾天沒洗澡了像歷劫的高僧,光頭映照著浩然佛光,眼睛裡永遠含著一汪預備要普度眾生的水——倘若他對身外之物的孔方兄再大方點,長庚他們真要承認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高僧了。

忽然,曹娘子打斷了高僧,壓低聲音道:「別打禪機了,長庚大哥,你沒發現有好多人在看我們?」

他們這幾個人——有和尚,有文質彬彬的年輕公子,有挺胸疊肚的暴發戶之子,還有一個雖然嬌俏,但說不出哪裡不對勁的小丫頭,走在一起本來就十分扎眼,早就被人圍觀慣了,連長庚對路人的目光都不那麼敏感起來。

不過這一回,他們遭到的圍觀卻似乎有點過火。

路邊的人見了他們,紛紛駐足審視,不但審視,還要指指點點地偷偷交流。

葛胖小嘀咕道:「我總覺得要發生點什麼事。」

長庚:「你說得對。」

作為四個人總最高挑的,長庚已經越過人頭,看見了不遠處城樓上貼著的一張告示——告示上畫著一個逼真的人像,是個眉清目秀的光頭和尚,底下寫道:此人假冒護國寺高僧,坑蒙拐騙,無所不為,猥瑣之至,特此通緝,如有報案者,賞紋銀十兩。

「了然大師,」長庚道,「你值紋銀十兩呢。」

了然大師在原地站成了一副活色生香的美僧人石像。

「想必是我義父收到了王伯的信,派人來找你麻煩了。」長庚眼角瞥了一眼開始奔著十兩紋銀滾動的人群,對了然道,「對不住,我們還是先走吧。」

了然飛快地比劃道:「阿彌陀佛,四殿下別忘了茶肆裡的承諾啊。」

然後這和尚腳底下抹油一般,撒丫子跑了,真是靜如石像,動如疾風。

集市上等著捕獲十兩紋銀的老百姓們一看打草驚蛇,紛紛拋棄矜持,嗷嗷大叫著「淫僧」「騙子」之類,從四面八方圍攻過來。

葛胖小:「我爹他們以前上山打兔子就是這麼幹的。」

長庚和曹娘子一起看著他。

葛胖小:「拿著棍子嗷嗷叫,要把兔子嚇得慌不擇路,它自己會一頭撞在網裡——唔,真的。」

了然大師比兔子機智多了,並沒有慌不擇路,他早已經看明白了小鎮集市的構造,左突右鑽,整個人成了一道殘影,不知是怎麼琢磨的路線,幾個來回就將四面八方追趕他的人遛成了一股,游刃有餘。

這時,不遠處傳來「讓開」的喧嘩聲,再一看,是一隊官兵趕來了,想是得到了誰的線報前來抓人。

長庚心想:「果然是顧昀找人乾的。」

他心裡既有點安慰,又有點不是滋味。

安慰的是,顧昀縱使遠在西北,到底不肯讓他自生自滅,雖然手段損了點,但心裡還是掛念著他的。

同時他又覺得是自己連累了了然大師——再者說,那個人連過年都不回侯府,現在手伸得這麼長做什麼呢?

曹娘子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大哥,怎麼辦?」

長庚從紛繁複雜的念頭裡回過神來,沉吟了一下,隨即伸手摸進自己的行囊,抓出一把碎銀錠子,看準了方向,天女散花似的一撒:「接錢了!」

幸虧了然大師跑了顧不上,不然一定要心疼得長出頭髮來——

正在追著和尚跑的人被碎銀錠子砸了腦門,當場懵住了,本能要去撿,其他人聞聽說有現錢,頓時放棄了奔跑的銀子等價物,紛紛回來撿貨真價實的銀子,一時間堵成了一團,把官兵牢牢地擋在後面,了然和尚已經不見了蹤影。

長庚笑了一下:「我們也走。」

說完,他率先從人縫裡鑽了出去,準備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這個是非地,可是尚未來得及離開,一陣馬蹄聲突然從窄街的另一側想起,聽來路,仿佛正好要將他們堵在裡面。

鬧市縱馬而來的,不是來找事的,就是來抓人的。

葛胖小建議道:「大哥,我們穿小路。」

「不,」曹娘子木然道,「我們還是老實待著吧。」

逼近的馬蹄聲在集市口精準地停了下來,只見幾個行伍出身的漢子翻身下馬,整肅的站成了一排,中間有一個……化成了灰長庚都認識的人——

長庚呆住了,誰也沒料到顧大帥竟從西北趕來,親自來抓人。

顧昀在來路上已經想好了,他要先把了然扒皮抽筋,再把長庚抓回來揍一頓屁股。

小樹不修不直,他感覺自己以前對這孩子還是太嬌慣了,跟先帝學的那一套果然不管用,爹的當法還是得效仿黑臉老侯爺。

可是滿腔顛三倒四的怒火,當他看見長庚的一瞬間,突然就啞然了。

顧昀人在馬上,差點認不出長庚來。

十幾歲的男孩一天一個樣,在雁回鎮的時候,長庚一直在他眼皮底下,每天的成長都不明顯,只能藉著他一天短似一天的褲子知道他在長高,突然分別一年多,長庚日積月累的變化突然就將一個少年變得面目全非了。

他的個頭已經趕上了高挑的顧昀,本來有些單薄的骨肉不知什麼時候長成了一副大人模樣,臉上難以置信的神色只是一閃而過,旋即便被新近學會的不動聲色遮蓋了過去。

顧昀放任自己的馬在原地踱步片刻,面無表情地想:「打不了了。」

不是打不動了,而是長庚既然已經是一副男人的樣子,再用教訓孩子的手段對他,就不是教訓,而是折辱了。

一年又一年,對於顧昀來說沒什麼差別,都是倉促而過、毫無意味。

這一刻,他卻突然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光陰的無情,自己不過是一錯眼,他那小長庚已經匆匆忙忙地長大了,他錯過的這一段日子,以後永遠也補不回來了。

顧昀終於意識到,長庚是十五奔著十六數了,再有三四年的光景,就要搬去雁北王府,離開他的羽翼庇佑了,三四年是個什麼概念呢?可能也就夠他回一趟京城,那麼他們之間難道就只剩下「一面之緣」了嗎?

時隔一年,這心大如鬥的顧大帥總算反應過來了。

他翻身下馬,徑直走到長庚面前,沉著臉道:「跟我走。」

長庚的目光一直盯在他臉上,一寸也不捨得移動,顧昀脖子上還有一道淺淺的傷痕,從西北沙漠裡帶出來的,還沒來得及好利索。長庚才艱難地找到了自己的聲音:「義父,你怎麼會來?」

顧昀冷冷地哼了一聲,悶不做聲地率先往集市外走去。

「說話都不一樣了。」他悵然若失地想道。

跟來的官兵一路小跑上前來,屁顛屁顛地對顧昀道:「大帥,那和尚跑了,還追嗎?」

「追,」顧昀一口答應,「全城通緝,就算跳進海里也給我撈回來!」

官兵:「是!」

曹娘子在後面偷偷拉葛胖小的衣袖,葛胖小吐了吐舌頭,感覺此事他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只好愛莫能助地搖搖頭,希望了然大師自求多福。

長庚等人一路跟著顧昀來到了應天按察使姚大人府上,姚大人早做好了拍馬屁的準備,帶人迎接到了門口:「四殿下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快請快請,臣已經備好酒菜,準備給殿下接風。」

話音沒落,顧昀已經沉著一張閻王臉走進去了,眼角眉梢都吊出一句話——接什麼風,餓死他得了。

整整一晚上,顧昀也沒想好怎麼和長庚說話,只好在自己房裡一杯接一杯地喝隨身帶來的樓蘭酒,過了一會,門卻被敲響了。

顧昀:「進來。」

長庚輕輕地推開門走進來:「義父。」

顧昀沒吭聲,臉上喜怒莫辨。

長庚回手掩上門,微微低下頭,好像盯著顧昀看久了吃力一樣。

長庚:「義父,我很想你。」

顧昀沉默片刻,終於嘆了口氣:「過來,我看看。」

長庚順從地走過來,顧昀身上帶著一點陌生的酒氣,有點甜,似乎是西域酒,肩上掛著經年不去的冷鐵硬甲,長庚本以為自己能克制住,沒料到高估了自己——就像他也沒料到顧昀居然親自到江南來找他。

他暗自抽了一口氣,擅自上前,抱住了顧昀。

29 蛟禍

一瞬間,顧昀什麼脾氣都沒有了。

他伸手接住長庚,順勢拍了拍長庚的後背,下巴蹭過對方肩膀,感覺那副臂膀已經不再是一副徒有其表的骨頭架子了。

顧昀也想很直白地說一句「我也想你了」,可是他長這麼大沒說過,一句話在胸腹中三起三落,最後還是怯場了,臨陣脫逃回了肚子裡。

他只是淡淡地笑道:「多大了,還撒嬌。」

長庚閉了閉眼,心裡知道不能再逾矩了,情不能自禁,四肢身體卻是能自禁的。

他便從善如流地放開顧昀,從容不迫地在一邊站定,忍著胸口一團看不見的野火叢生彌漫。他知道自己想要得太多,多得沒有道理,乃至於由此生出的種種怨憤,也都是面目可憎的,因此絲毫不敢露出形跡來。

長庚深吸了一口氣,問道:「義父怎麼會到江南來?」

顧昀橫了他一眼,沒好氣道:「還有臉問,不都是因為你?」

長庚不敢多看他,微微低下頭去。

顧昀卻只當自己把話說重了,一番訓斥已經到了舌尖,又被他自己匆忙叼回去了。他將自己的拇指收進手心,一個關節一個關節地來回捏過兩三遍,奔波千里的疲憊感這才涌上來,他忍耐著這股突如其來的疲憊,斟酌幾遍,他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對長庚道:「坐,跟我說說為什麼跟那個禿……咳。」

顧昀意識到當著長庚的面叫「禿驢」好像不太合適,「大師」他又萬萬叫不出口,卡了一下殼。

長庚:「了然大師要南下遊歷,是我自作主張非要跟著的,義父要是因為這個去找他的麻煩,我心裡也十分過意不去的。」

顧昀:「……」

長庚太會說話了,既知道替那禿驢開脫,又知道怎麼開脫才不搓火,一句話道清了內外有別,弄得顧昀都差點跟著「過意不去」起來。他第二次暗暗吃驚,這才不過一年的光景,以前那說話跟棒槌一樣的孩子從哪裡學來的這一套?

「義父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已經南下平叛剿匪了,我卻還是文不成武不就,所以想離開侯府看看外面的世界,」長庚偷偷看了顧昀一眼,發現他眼睛裡居然有血絲,立刻就說不下去了,滿心愧疚從胸口漲到了嗓子眼,低聲道,「……只是手段任性,還讓義父奔波,我錯了,你罰我吧。」

顧昀沉默了一會,忽然說道:「我第一次隨軍出征,其實是杜老將軍聯合老侯爺一干舊眾,向先帝強求來的。」

長庚驀地抬頭。

顧昀並不是什麼很謙虛的人,喝多了也時常滿嘴跑火車,什麼「矇著眼塞著耳也能在半柱香的時間放倒二十個鐵傀儡」之類的鬼話他都吹過,可是細想起來,他少年成名、掛帥西征、重整玄鐵營的那一串光輝歷史,分明哪一件事說出去都夠吹半輩子的,顧昀卻從未提起過。

顧昀又拿出一個杯子,給長庚倒了一杯微酸的酒水:「這是樓蘭人的酒,你也大了,可以嘗幾口。」

長庚喝了一口,沒品出什麼味來,便放在了一邊。他與顧昀良久未見,見他一面已然是血脈擾動,實在用不著酒水加持了。

顧昀:「我那時什麼都不懂,跟著去純屬添亂,又年少輕狂,不肯虛心承認。剿匪途中,我一次急躁冒進的私自行動捅了好大一個簍子,一場小戰役折了三十多個真金白銀堆出來的重甲,還累及杜老將軍重傷……你聽說過杜長德將軍嗎?」

長庚聽了然講過,那和尚對前朝今朝文武百官如數家珍,恐怕比對佛祖真經還要熟悉些。

十幾年前老安定侯夫婦相繼病歿,顧昀還小,是杜老將軍周旋於邊疆與朝堂,獨撐大局,可惜後來舊傷復發,死在了遠赴西北的半路上,這才讓當時不過十七歲的顧昀掛帥西征。

顧昀:「要不是因為那次,他老人家本來可以硬硬朗朗的,不至於被一場風寒就引得舊傷發作。那年南下剿匪班師回朝時,他老人家上書報奏朝廷,對我的過錯隻字未提,通篇都在表功,硬是讓我留在了軍中。」

顧昀說到這裡,頓了一頓。

他忽然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一路上心裡想的都是抓住長庚以後要如何教訓,從文鬥琢磨到武鬥,誰知莫名其妙地演變成坐下來交代自己丟人現眼的陳年舊事。

他本以為自己會對那些事諱莫如深,可是如今扒拉出來一看,突然也就能坦然面對了。

這簡直超出了他對自己的了解。

也許沈易說得對,幼子與老父,確實都是沉甸甸的擔子,能把人壓得低下頭,看清自己。

「我之所以在這個位置上,不是因為我比誰厲害,而是因為我姓顧,」顧昀看著長庚說道,「有的時候,你的出身就決定你必須要做什麼,必須不能做什麼。」

這是顧昀頭一回當面和長庚解釋自己不能帶他去西北的緣由,雖然十分隱晦。

長庚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顧昀斟酌了一下,又道:「但你要是真的想好了自己要走一條什麼樣的路,倒也不用有太多顧慮,只要我還活著,總有力氣替你把那些不該有的障礙掃一掃。」

長庚本以為自己跟著了然和尚已經練就了一張見了什麼人都敢開口說話的嘴,此時他才發現,這個「什麼人」,依然要把顧昀剔除出去,他面對顧昀的時候,變得異常拙嘴笨舌。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先帝扔給顧昀的累贅,是個垂涎著不屬於他的世界的貪心人,可原來不是的。

長庚心想,再不可能有誰像顧昀一樣對他了。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一道人影閃過:「大帥。」

顧昀回過神來,對長庚擺擺手道:「早點去休息吧,跟著那和尚吃沒好吃住沒好住的——唔,還是說你要留在這跟我睡?」

長庚:「……」

他腦子裡「轟隆」一聲炸開了花,登時面紅耳赤起來。

顧昀笑道:「你還學會不好意思了,以前做噩夢的時候嚇得哭,不都是我哄你睡的麼?」

長庚實在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種當面砸來的誹謗——關鍵顧昀說得還那麼坦蕩,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一樣!

這方才還仿佛要舌燦生花的少年終於啞火,腳步有些發飄地跑出了顧昀的屋子。

長庚離開後,顧昀才對門外招招手:「進來。」

一個身著玄鷹甲的將士立刻應聲而入。

玄鷹道:「屬下奉命追捕那位僧人……」

了然私下拐帶小皇子出京,儘管這事確實是辦得出圈離譜,但現在人已經找到了,顧昀倒也不便把護國寺得罪得太慘,何況長庚方才還說過情。

顧昀:「算了吧,跟重澤說一聲,把通緝令撤了,就說是場誤會,改天我請那位了然大師吃頓素齋。」

「重澤」就是姚鎮姚大人的字——他話雖然這麼說,但了然只要長了心,必不敢來赴宴,顧昀有把握讓他對著自己這張臉連口水也喝不下去。

那玄鷹低聲道:「屬下無能,還沒有發現那位高僧的蹤跡,今天傍晚的時候見他登上了一艘渡船,隨官兵上傳搜查的時候,發現了這個。」

他說著,從懷中摸出了一個小布包,打開以後發現是一根布條,上面沾著一點金色的粉末。

顧昀接過來只看了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這東西他很熟悉,名叫做「碎心」,是一種與紫流金相伴而生的礦石,碾成沫以後按著一定比例加入紫流金中,能防止長途運輸途中紫流金意外燃燒,使用時用特殊的工藝過濾出來就好,十分方便。

可是一般朝廷運送紫流金,不是用巨鳶行於空中,就是乾脆走官道,由各地駐軍派兵護送,一艘和尚都能隨便混上去的渡船裡怎麼會有這東西?

顧昀:「你沒聲張吧?」

玄鷹:「大帥放心。」

顧昀站起來,在原地踱了兩步:「這樣,通緝令不要撤了,對外就說我一定要捉到那和尚,兄弟幾個替我把那批渡船盯緊了,哪裡來的,往哪裡去……」

顧昀說到這,話音突然戛然而止,他愕然地發現自己的視線開始緩緩地模糊了下去,不遠處的玄鷹身上有了一圈不輕不重的虛影。

「壞了,」顧昀不動聲色地想,「走得太急,沒帶藥。」

怪不得隱約覺得好像忘了什麼事,沈易這飯桶,也不提醒他。

玄鷹:「大帥?」

顧昀若無其事地接上了自己的話音:「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能知道船主人是誰,特別注意平日裡誰在和他們往來。」

玄鷹不疑有他:「是。」

「等等,還有,」顧昀叫住他,「如果找到了那和尚,帶他來見我。」

玄鷹立刻領命而去。

打發了這名玄鷹,顧昀擰亮了桌上的汽燈,一動不動地坐了下來。

江南不產紫流金,要是那幾艘渡船真的有問題,來路無非兩條——要麼是江南這邊有官員私自倒賣流出去的,要麼是來自海外的。

如果是前者,倒還好說,江南富庶地,天高皇帝遠,藉著此間推行耕種傀儡之時,偷偷摸摸地揩油徇私罷了,此事自有按察督察來辦,輪不到他伸手。

但若是後者,恐怕就複雜了。

大梁七大軍種都不弱,尤其以「甲」和「鷹」二支最為厲害,那是三代靈樞院的嘔心瀝血的積累,單就裝備而言,也絕不遜與擅長奇技淫巧的西洋人。

唯獨「蛟」不行。

大梁的「蛟」雖為水戰之用,但一般僅作海防,極少出海,和西洋人乘風破浪的巨帆大船不太好比。

歷來也是這樣的——當年海上商路貫通東西南北的時候,沿海一線所有港口碼頭中停靠的幾乎都是洋人的船,那時候武帝當政,大梁正是財大氣粗,根本不在乎與西洋蠻夷的日常通商,都是洋人們上趕著跑來淘金。

那時所謂「通商」,是人家送貨到門口,這邊才紆尊降貴地開一開碼頭,勉為其難地留下洋人的雞零狗碎,打賞他們點零花錢。

及至先帝與當今,雖然看到了海運通商的利潤,熱情都很高,但因為西北一線一直不太平,「巨蛟入海」的海防一事始終被擱置,不是沒錢,就是沒紫流金配額。

如果那批渡船上真的有人在私自倒賣紫流金,那麼極有可能威脅到東海一線的海防。

還有了然和尚,將他們引至渡船,到底是無意為之,還是蓄謀已久?

這麼一會工夫,顧昀眼前已經越發模糊了,他往懷裡摸了摸,摸到了那片琉璃鏡,湊合著架在鼻子上,這樣起碼一隻眼睛能稍微看清一點東西。

顧昀苦笑一聲,心道:「這可要怎麼辦?」

長庚腳不沾地地逃回自己屋裡,心跳還沒平復,一推門先看見了一個白慘慘的和尚,他一口沒吞下去的氣再次提起來,連忙掩上門,壓低聲音道;「了然大師,你怎麼在這?」

了然笑眯眯地合掌一豎——阿彌陀佛,貧僧無孔不入。

這和尚想必是練過來無影去無蹤,十分神出鬼沒,連按察使府邸都能隨時進出,也實在是個神人。

和尚同長庚比劃道:「安定侯恐怕這次大概能放過我了,殿下不必憂心。」

長庚沒有憂心他,他心思剔透,微微轉念就回過味來,問道:「你是故意利用我引他來的嗎?應天府到底有什麼?」

了然激賞地看著他,緩緩地伸出兩隻手,打著手語:「東海蛟妖要化龍,和尚特地引來大天劫。」

這是什麼暗示?魏王要造反嗎?

還是有別的什麼事?

一時間,好幾個念頭從長庚心裡劃過,他以前只知道這和尚入世,沒料到他入世入得這麼深,眼神裡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些審視與防備。

然而不等他多問,了然衝他做了個跟上的手勢,輕車熟路地從窗戶裡跳了出去,長庚遲疑了一下,取下自己的佩劍,跟了出去。

30 香凝

長庚追著了然和尚來到城外的時候,夜色已深,周遭萬籟俱寂,城裡木頭小車打更的聲音也隱約遠去了。他於是停下腳步,開口叫住了前面的人:「了然大師,且先慢點走。」

了然腳步一頓。

長庚說話慢條斯理,態度也不見一點火氣,溫和有禮,像往日在禪房裡沉默不語的喝苦丁一樣。

唯有手掌已經移動到了劍柄上,隨時拔劍出鞘,便能將那和尚串成肉串。

長庚:「這些日子以來常與大師清談,我受益匪淺,也知道大師心系天下,不是安於禪院談佛論道的人——我的出身來歷,可能大師有些耳聞,侯爺縱橫千里,縱然是一代名將,但不論家國江山將他擺在什麼位置上,對我來說,他也只是個相依為命的親人,我一介小人物,沒什麼本事,手中鐵勉強夠立足而已,顧慮不了大事,心裡只有巴掌大的一個侯府和幾個人,還望大師諒解。」

了然:「……」

長庚平時跟顧昀怎麼說話他不知道,不過對外人,一直是「三分的話,十分的含蓄」,了然本以為自己已經領教過了,但他還是萬萬沒想到,世上能有人把「交情歸交情,敢動到顧昀頭上,我就一劍戳死你」這種殺氣騰騰的話說得如此春風化雨。

了然低頭看了看自己跑了一天已經看不出底色的僧履,試探道:「殿下天潢貴胄,心懷仁厚,該有一番天地,不必妄自菲薄。」

長庚神色淡淡的,不為所動:「男兒生於世間,要是連周遭一畝三分地都打理不好,有什麼必要把視線放那麼遠?」

了然苦笑了一下,知道他不好糊弄,只好信誓旦旦地比劃道:「顧帥乃是社稷之棟梁,牽一發必動全身,和尚怎敢有半點不軌之心?」

長庚的手掌依然撐在劍柄上:「但大師確實是有意要將我義父引到此地。」

了然正色:「請殿下隨我來。」

長庚凝視了他片刻,重新將佩劍提起來,微笑道:「那就有勞大師帶路解惑了。」

解不好還是要戳死你。

了然和尚把僧袍一扒,裡外翻了個,只見那披麻戴孝一般的白僧袍居然有兩面,裡面是黑的,往身上一披,再罩上腦袋,和尚就融入了黑暗裡。

長庚:「……」

他心裡不由自主地浮現了一個疑問——他們從京城溜達到江南的這一路,好像確實沒見了然換過衣服,那麼他這僧袍裡面究竟本來就是塊黑布,還是他老也不洗,一面穿黑了就翻過來接著穿?

這麼一想,長庚整個人都潔癖了起來,幾乎沒有辦法與高僧並肩同行了!

身著「夜行衣」的了然帶著長庚在江南細密曲折的小橋流水中穿梭而過,很快到了內運河碼頭。

大梁海運與內陸運河之間的通路早在十年前便已經打通,雙線並行,往來船行十分便捷,曾經成全過河畔一線繁華地,近幾年因為稅賦過重,倒是顯得有點蕭條了。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此時已經夜深,碼頭上依然有商船和船工在忙碌。

了然擺擺手,止住長庚的腳步,比劃道:「前面已經有玄鐵營的眼線了,不要再接近。」

長庚瞥了他一眼,摸出一隻千里眼,往水面上望去。

碼頭上風平浪靜,船工與腳夫來來往往,岸邊有一些從江南駐軍中調來的將士正在檢查貨物,他既看不見玄鐵營的人,也看不見水面有什麼異常。

長庚此時不太信任了然,並沒有直言詢問,自己默默地觀察起來——船工正在往上載貨,貨物統一用薄木盒子裝著,上船前要把箱蓋打開,放在一個齒輪轉動的傳送條上,讓守衛駐軍查看過了,再運到另一頭,有幾個船工在那等著,挨個封箱抬上船。

前幾天經過的時候,聽當地百姓閒聊提起過,海運與河運碼頭對商船查得一般沒有這麼嚴,是江南最近開始推行耕種傀儡,朝廷下放了一大批紫流金,為防有宵小之徒私自倒賣才緊張起來的。

驗貨的箱子一打開,隔著百丈遠,長庚都忍不住皺起了鼻子:「什麼味?」

了然在旁邊的樹上寫道:「香凝。」

長庚一愣:「什麼?」

了然比劃道:「殿下久居安定侯府,用的熏香想必都是御賜的不曾見過這些平民老百姓用的便宜貨,這是將一堆香料的下腳料壓製成油或膏狀,氣味非常濃烈,買回去要加三層密封罐才能讓它不走味,每次只消取出一點,以溫水化開,便能用上數月,一粒香凝的香膏只有拇指大,用上十年八年不成問題,才一吊錢。」

壓製的香過於濃烈,香到了一定程度,完全就是惡臭了,長庚被熏得腦仁疼,沒顧上糾正和尚的誤會——侯府從不用熏香,洗完的衣服只有皂角味。

長庚抬高了千里眼,忽然見那商船上有個男人的身形一閃而過,髮飾穿著都與中原人不同,想起了然給他講過的海外見聞,便問道:「我好像看見了一個大師說過的東瀛人,那麼這是送往東瀛的商船……東瀛人要這麼多香凝做什麼,拿回家煮著吃?」

了然讚賞地看了他一眼。

盛放香凝的木頭箱子蜿蜒如一條長龍,四五艘隱沒在暗夜中的大船等在那裡,比旁邊運送新鮮水產的商船還要壯觀。

要是一粒香凝就能用上十年八載,怎麼還會有人買這麼多?

別說巴掌大的東瀛列島,就算大梁民間也不一定買得完這幾船。

碼頭駐軍被熏得眼淚汪汪,拿著手帕捂著鼻子,拼命催促船工快點過貨箱,旁邊本來有一條協助稽查的狗,早已經給熏得趴在一邊不動了。

長庚低聲問道:「請教大師,駐軍身邊的狗是查什麼的?」

「那是‘狗督察’,」了然說道,「紫流金有一股淡淡的清苦氣,人是聞不到的,狗卻十分敏感,紫流金事關重大,武帝時期下死命令整頓紫流金黑市的時候,狗督察立下大功,至今仍在用。」

狗督察給劣質香凝熏得直翻白眼,別說是紫流金,就是肉骨頭想必也聞不出來了。

長庚:「所以大師懷疑這一隊東瀛上船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引我義父是來查這個?」

了然還沒來得及點頭,長庚便緊接著逼問道:「那麼敢問大師,你怎麼知道我家侯爺會親自前來呢?而且這本該是應天府和江南駐軍的事,他又是開小差而來,你怎麼篤定他一定會插手呢?為何你不去找應天巡撫,不去找按察使督察使大人,非要捨近求遠,費盡心機地將他從西北引來呢?」

了然:「……」

他本想著,這少年頭一次獨自出遠門,便撞上這麼大一樁陰謀,震驚之餘,很容易忽略其他的事——可他沒想到,長庚居然並不怎麼震驚,從頭到尾只是皺了個眉,而且非要刨根問底了。

和尚忍不住想起當年顧昀從雁回小鎮將這孩子領回來的傳言——有人說雁回鎮的蠻族叛亂,是由四殿下的養母一手促成的,四殿下大義滅親,方才讓玄鐵營有了準備,將蠻人一網打盡。

可長庚那時候才多大?充其量十二三歲吧……

了然忽然很想問一句「雁回動亂時,你殺過人嗎」,片刻後,又咽回去了,因為感覺沒必要問。

長庚靜靜地看著他,月夜下,了然從他的眼睛裡看見兩團淺淺的黑影。

他早知道長庚身上有種特殊的早慧和早熟,還以為那是他年幼時身份突變,在京城寄人籬下而生的敏感,直到這時,和尚才忽然意識到,這個少年眼睛裡恐怕看見過別人誰也不知道的暗處。

他甚至懷疑,連顧昀也是不知道的。

了然的態度慎重了起來,斟酌了片刻,才緩緩地比劃道:「我知道他會來,我也知道他只要來了,就一定會插手,此事牽連甚廣,不是一個小小的應天府可以擺平的——有些事,侯爺心裡應該是與我們心照不宣的。」

長庚眯了眯眼,敏銳地注意到他說了一個「我們」。

就在這時,身後忽然有風聲響起,了然還沒反應過來,長庚腰間那裝飾一般的佩劍已經尖鳴一聲出了鞘,這是他無數次與鐵傀儡過招的本能反應。

雪亮的佩劍撞在了玄鐵割風刃上,長庚認出來人是個玄鷹,兩人同時撤兵器後撤。

玄鷹順勢單膝跪下:「驚擾殿下了——侯爺讓屬下帶殿下和大師回去。」

長庚方才放下的眉梢輕輕地提起來,顧昀怎麼知道他和了然偷遛到這裡?

了然和尚說的「心照不宣」指的又是什麼?

了然卻並不吃驚,從善如流地摘下他可笑的頭巾,寶相莊嚴地稽首行禮,無聲勝有聲地表達了「如此就叨擾」。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個玄鷹敲門。

那玄鷹道:「了然大師要繼續遊歷,大帥也要趕回西北,托屬下護送殿下回侯府,請殿下示下,合適方便出發。」

如果不是頭天晚上在運河渡渡口目睹了那批詭異的東瀛商船,長庚覺得自己就信了。

可還不待他開口,對面有人輕輕敲了敲長廊的木扶手。

玄鷹回過頭去,見那行蹤詭秘的啞僧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那裡,了然衝長庚做了個「稍候」的收拾,整了整衣冠,直接伸手推開了顧昀的房門。

玄鷹和長庚一同目瞪口呆——那和尚竟沒敲門!

要不是整個侯府都知道顧昀討厭光頭,長庚幾乎要懷疑這兩人關係匪淺了。

大概是怕被打出來,了然推開門並沒有直接進屋,只是對著屋裡人一稽首。

顧昀居然沒跟他急,有點不耐煩的聲音從屋裡傳來:「大師有什麼見教?」

了然比劃道:「大帥,雛鷹並不是在金絲籠中長大的,何況你此番身邊正缺幾個侍從避人耳目,何不帶上殿下同你一起?先帝為殿下留下雁北郡王之位,過上一兩年,他也該要上朝堂了。」

顧昀冷冷地回道:「大師未免管太多。」

這時,了然上前一步,突然跨過門檻,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似乎對顧昀做了一個什麼手勢。

屋裡的顧昀突然就沉默了。

長庚聽見曹娘子在身後小聲問道:「什麼意思啊?大帥要帶我們去哪?」

他心裡突然一陣狂跳,以顧昀的性情,是萬萬不肯帶他去的,長庚心裡有數,他本以為自己要在「偷偷跟去、擅自行動」與「老老實實地回京,不讓他操心」之間選一個,從未指望過顧昀竟肯將他帶在身邊。

這會驟然燃起期冀,手心裡出了一層汗。

與蠻人對峙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緊張過。

好半晌,他聽見顧昀嘆了口氣:「跟來就跟來吧,不準離開我身邊,按著之前說的做。」

根本不知道要幹什麼去的葛胖小和曹娘子「嗷嗷」地歡呼起來,長庚低下頭自己輕咳了一聲,把嘴角的傻笑壓下去,同時,又一個疑問從他心頭浮起——了然對顧昀說了什麼?

世上竟然還有能說服他義父的人嗎?

不多時,一輛破破爛爛的馬車就往城郊的方向走去。

趕車的是個和尚,車裡是一個「文弱」的公子帶著兩個小廝和一個丫鬟,顧昀隨身的幾個玄鷹已經不見了蹤影。

長庚又忍不住去看顧昀,他把一身甲胄都卸了,換了件廣袖的高領長袍,把頸子上的傷口擋住了,發未豎冠,風流不羈地披了下來,仿佛是對趕車人大光頭的嘲諷,眼睛上矇著一塊黑布。

看不見他的上半張臉,長庚懊惱地發現,自己的注意力總是不由自主地在小義父蒼白的嘴脣附近打轉,只好眼觀鼻鼻觀口地收回視線。

葛胖小忍不住出聲道:「侯爺,你為什麼要裝成這樣?」

顧昀往他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本正經道:「我聾,別跟我說話。」

葛胖小:「……」

聾得真霸氣。

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顧昀打算以香師的身份混上那幾艘香凝船,民間有些香行認為五感會妨害嗅覺,遂將人從小弄瞎弄聾,讓他們以嗅覺為生,這樣培養出來的香師是最頂級的,民間尊稱為「香先生」,一旦出師,千金難求。

顧昀把眼睛一蒙,假裝自己是個聾子,從出門開始就這幅樣子,還要求別人不要跟他說話,演得格外投入。

行至碼頭,已經有人在那裡接應,長庚一掀車簾,只見一個胖墩墩、笑起來一團和氣的中年男子衝著馬車道:「張先生來得晚了些,是路上有事耽擱了嗎?」

顧昀也不知神不知鬼不覺地頂了誰的名號,長庚心道真正的香師大概是被玄鷹半路上劫走了。他神色不變,拱手道:「對不住,我家先生耳目不便。」

那中年男子一愣,顧昀伸手拍了拍長庚的臂膀,伸手讓他扶。

長庚忙接住他,同時心裡疑惑道:「縱然是裝的,他眼睛也矇著,怎麼行動不見一點不便?」

他伸手拍長庚之前連摸索的動作都沒有,落點準確,倒像是瞎習慣了的。

然而這疑惑只是一閃而過,顧昀下車的時候微微彎下腰,幾乎就靠進了長庚的臂彎裡,他突然除去甲胄,此時看上去竟然有些削瘦,長庚有種自己伸手一攬就能將他整個人抱起來的錯覺。

這讓他陡然口乾舌燥起來,質問了然時一句緊逼一句的清明蕩然無存,只堪堪維持著面上的鎮定,一邊心猿意馬,一般行屍走肉似的扶著顧昀來到那中年人面前。

那中年人臉上飛快地閃過疑惑和戒備,拱手道:「恕在下不知道閣下竟是為‘香先生’,我們小本生意,賣的都是幾文錢一罐的香凝,哪裡請得起您這樣的……」

他話沒說完,幾個船工打扮的漢子紛紛回過頭來,個個目露精光,太陽穴微微鼓著,打眼一掃就知道,這些人根本不是什麼船工。

長庚微微低下頭,只當沒看見,上前一步,微妙地將顧昀擋在身後,在顧昀手心上寫道:「先生,人家問咱們來路呢。」

31 蒿裡

顧昀面不改色,鎮定地從懷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長庚。

信封裡沒有信,單是個皮,上面飄出一股冷冷的、似乎是沉香與降香混合著什麼的味道。

頭天晚上,玄鷹從劫住的香師身上搜出了三個信封,這是其中之一,三個信封味道各不相同,那香師骨頭頗硬,怎麼嚴刑逼供都不肯交代——當然,這麼短的一點時間,即便他交代了,顧昀也不一定敢信。

三個信封中,顧昀唯一能講明白出處的,就是這一封。

相傳此香乃是前朝昏君篤信邪魔外道,令宮人制出助其得到升仙的,叫做「御皇香」,冷而不清,雍容華貴,先帝那裡曾經偷偷存過一點,有一年心血來潮點了,味道真是與宮中常用熏香不同。

先帝偷偷告訴他,此物雖然好聞,但又名「亡國香」,私下裡點一次就算了,讓御史們知道了要炸鍋的,千萬不能聲張。

多年過去了,顧昀對這「亡國香」依然印象深刻。

長庚方才緊繃了一下,顧昀立刻察覺到了,沒等他在自己手中寫字,就開始思考將這信封拋出去蒙對的可能性有多大。

顧昀掂量了一下,心道:「三中取一,行,把握還挺大的,不行就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萬幸,這個「把握」只有他一個人心裡有數,其他人只能看見他表面上的篤定非常,只好跟著一起淡定。

中年人神色一動,接過信封,湊到鼻下來回嗅了幾次,臉色變幻莫測。

長庚心想:「要動手麼?」

顧昀卻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繃緊的手背。

那中年人再抬頭看顧昀,神色正色了不少,說道:「在下翟頌,乃是這批商船的總把頭,不知先生從何而來,要往何處去?」

這是黑話,長庚一五一十地寫在顧昀的手心裡。

顧昀第一回開了口,說道:「從地上來,往蒿裡去。」

那自稱翟頌的中年男子看似吃了一驚,猶疑片刻,聲氣微微弱了下來:「那……那就勞煩香先生了,請。」

顧昀紋絲不動地站著,聾得十分周到,直到長庚輕輕地拉了他一把,他才面無表情地被長庚牽著往前走去,活脫脫就是個五感斷絕,脾氣古怪的「香先生」。

接著顧昀那寬大的袖口遮掩,長庚在顧昀手心寫道:「義父怎麼知道他們的黑話?」

這其實是玄鷹頭天夜裡奉命監視商船時,偷聽到的兩個船員的對話,事無巨細地報給了他,顧昀其實壓根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依然是蒙人。

他大尾巴狼一樣地對長庚吹道:「我無所不知。」

長庚:「……」

一行人順利上了東瀛商船,幾個東瀛人紛紛冒出頭來,好奇地打量著傳說中的香先生。

東瀛受大梁影響,神佛文化盛行,有不少人見顧昀身後跟了個和尚,紛紛露面出來打招呼。

長庚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這些東瀛人——數量比他想象得還多,以護送商船的名義,身上都配著長刀,有些人褲腿手腕上還別了鐵腕扣和樣式古怪的飛鏢。湊得近了,能聞到他們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突然,只聽身後有人大喝一聲,一個帶著面具的東瀛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落在顧昀身後,二話不說,縱彎刀便劈向顧昀後背。

長庚反應極快,劍未出鞘,已經架住了對方的彎刀。

東瀛人尖聲怪叫了一嗓子,瘦小的身體扭曲成一個古怪的弧度,整個人就像一條沒骨頭的蛇,彎刀在他手中成了邪門蛇信,接連向長庚出了七刀,同時,他左肩突然開了花,一支東瀛迴旋鏢猝不及防地直衝向顧昀。

而那顧昀不知是做戲做到底還是要怎樣,居然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毫無知覺似的!

情急之下,長庚手中劍鞘與劍身一分為二,將劍鞘狠狠擲出,在迴旋鏢幾乎擦過顧昀胸口時將它撞飛了出去。

長庚不是頭一次和人過招,也不是頭一次這樣險象環生,卻是頭一次有人竟在他面前差點傷到他小義父,他眼睛裡一瞬間浮起一層薄紅,身上的烏爾骨突然有蠢蠢欲動之勢。

他低喝一聲,手腕驀地向下一別,用了他平時對付侍劍傀儡的招式,東瀛人手中的彎刀劇烈地震顫著,幾乎被壓彎,還不等對方撤刀,長庚一腳已經踹在了他的腰窩上。

傳說有些東瀛人為了飛檐走壁潛伏刺殺,身體必須比常人瘦小,這蛇一樣的男人想必是其中翹楚,雖然果然靈活詭譎,卻也真的不禁打,被長庚這一腳險些把腸子踹出來,手中彎刀再拿不住,踉蹌著逃開。

長庚卻不想放過他,腳尖挑起地上的彎刀,釘在那東瀛人面前,長劍在他掌中轉了個彎,眼看就要將那東瀛人劈成兩半。

此事全在電光石火間,周圍連敵再友,誰都沒反應過來,便見長庚就已兔起鶻落要下殺手,三聲「住手」同時響起。

幾把東洋長刀同時從四方伸過來,七手八腳地攔住長庚那睥睨無雙的劍風。

目瞪口呆的了然和尚這才來得及擦一把汗——長庚頭天晚上威脅說要戳死他的那些話居然是當真的。

長庚低聲道:「讓開。」

翟頌忙趕過來,連聲道:「誤會誤會,都是誤會,這位上川先生初來大梁,不大懂規矩,見了小兄弟身上帶刀,就想來開個玩笑,小兄弟大人大量,別跟他一般見識。」

長庚微微泛紅的目光盯著那畏縮地退到人後的蛇男,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玩笑?」

翟頌陪著笑,轉向那沒事人一樣站在一邊的顧昀:「張先生……」

看著那位木然的臉,他又想起這些頂級香師都是看不見也聽不見的,只好上前一步,想伸手拍拍顧昀的手臂。

人還沒碰到,身後忽然有一道厲風襲來,幸虧翟頌反應得快,否則手腕以下便要不保。

長庚:「別碰他!」

翟頌:「……」

這群人裡,一個聽不見的,一個不會說的,一雙擺在一起腰鼓棒槌一樣的半大孩子,就這麼一個能代表他們說話的,手裡那把凶器的劍鞘還沒撿起來呢。

氣氛一時僵持住了。

這時,顧昀終於開了口:「還在這裡耗什麼?別誤了發船的時辰。」

方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衝突,他好似全然沒有感覺。

翟頌忙打圓場道:「正是正是,都是一家人……」

他話沒說完,顧昀已經旁若無人地抬起一隻手,長庚頓了頓,用劍尖挑起地上的劍鞘,還劍入鞘,上前接住了顧昀的手,扶著他往裡走去。

了然和尚只好斷後,他一團和氣地衝受到了驚嚇的東瀛人群環繞稽首一次,又不知從哪摸出一把爛木頭佛珠來,佛珠外面上了一層暗紅的漆,假裝自己是小葉紫檀,漆皮經年日久,已經被和尚揉搓掉了,成了一串斑駁的小葉紫檀。

同樣衣著斑駁的白臉俏和尚笑容可掬,無聲地念著經,一邊超度眼前這夥人,一邊轟趕著葛胖小和曹娘子追了上去。

這回,沿途遇上的東瀛人都如臨大敵地目送著他們的背影,一時沒人再敢上去打招呼了。

長庚一路神經緊繃地將顧昀送到商船專門備給香師的屋子,謹慎地往門外看了一眼,才合上門,長庚一轉身:「義……」

顧昀轉過身來,豎起一根手指在嘴邊。

以顧昀此時的耳力,除非貼著他耳邊大聲喊,否則根本什麼也聽不清。

周遭安靜得對他來說只剩下竊竊私語,但他能通過長庚關門時急速轉身帶起的氣流判斷那孩子可能要和他說話,搶先讓他打住。

顧昀那副特殊的藥,是十歲出頭的時候,一位老侯爺的舊部不知從哪裡找來的民間高人開的,在那之前,他一直是忍著耳目不便瞎過。

老侯爺鐵血半生,嚴於律己,比律己更嚴的是律兒子,壓根不知道「寵愛」倆字怎麼寫,不管顧昀看得見看不見,不管他心裡有什麼感受,該練的功夫得練,鐵傀儡也絕對不因為他耳目不便留一點情面。那可不是他用來哄長庚玩的侍劍傀儡——侍劍傀儡雖然長得可怕,但被特別調整過後,與人過招都是點到為止,手中刀劍不傷人。

真正的鐵傀儡動起手來就是一群不通人情的鐵畜生,哪管這一套?

他必須通過微弱的視線與聽力與周遭流動的細風來和它們周旋,而無論年幼的顧昀怎麼努力,他都永遠跟不上老侯爺對他的要求,每次剛剛能適應一種速度和力量,馬上就會被加碼。

老侯爺的原話是:「要不然你自己站起來,要不然你找根房梁吊死,顧家寧可絕後,也不留廢物。」

這句話就像一把冷冷的鋼釘,在很小的時候就釘進了顧昀的骨頭裡,終身無法取出,及至老侯爺去世,顧昀入宮,他也未敢有一日放鬆。

這種多年磨合出的極致的感官總能在一些場合幫他遮掩一二,這也是他不到凍得凡胎*承受不住,便不穿厚衣的原因。

因為厚重的狐裘和臃腫的棉衣會影響他的感覺。

顧昀在空中摸索了片刻,在長庚手心上寫道:「方才與你交手的是個東瀛忍者,那些人偷雞摸狗的本領很有一套,當心隔墻有耳。」

長庚低著頭,忍不住抓住了顧昀那隻布滿了薄繭的手,繼而他長長地吐出胸口一口翻騰不休的戾氣,自嘲地搖搖頭——顧昀永遠鎮定,嚇得半死的永遠是他。

顧昀心裡納悶,不知道他好好的嘆什麼氣,側過頭來「看」著他,挑了挑一邊的眉。

長庚趁他矇著眼,放肆地盯著他看。

顧昀順著他的手臂摸到他的頭,拍了拍他的腦袋。

長庚閉了閉眼,險些想在他手上蹭一蹭,好懸忍住了。

他將顧昀的手摘下來,寫道:「頭一次跟在義父身邊見這種陣仗,心裡有些沒底,有點怕。」

最怕的就是那東瀛人將迴旋鏢飛到顧昀胸口的那一瞬間。

顧昀仿佛想起了什麼,忽然笑了。

長庚:「笑什麼?」

「我是對你太放縱了,」顧昀在他手心上龍飛鳳舞地寫道,「當年我若是敢在我爹面前說一個‘怕’字,非得挨一頓板子不可。」

長庚默默地想:「那你為什麼從不打我板子?」

非但沒打過他,連疾言厲色都少見,永遠凶不過三句。

最開始他面對侍劍傀儡的時候心有畏懼,適應不過來,顧昀也從未露出過多失望或是多不耐煩的神色,時隔一年多,長庚回憶起來,覺得那並不是一個嚴苛的前輩教導後輩的目光,更像是他在笑眯眯地看一個小孩笨拙地玩耍。

顧昀又寫道:「東瀛人動起手來很麻煩,小伎倆很多,不過真正的高手不多,你看他的迴旋鏢來勢洶洶,其實軌跡是彎的,只是為了試探我是不是真瞎而已,這一船的東瀛人也沒什麼可怕的,我擔心的是他們的目的地。」

商船要從海運與運河之間的通路緩緩駛離內陸,入海往東,將活物送往東瀛本土,途徑數個稽查站。

香料船上必須有香師隨行,在過稽查站的時候上交檢驗過的樣品,所以無論這幾艘商船的真正目的是什麼,總要有個香師掩人耳目。

船行了十來天,葛胖小偷偷摸摸地鑽進了顧昀房中:「侯……張先生,長庚大哥。」

說完,他看見了顧侯爺臉上的眼罩,又嘀咕道:「忘了他聾了。」

他說著,開始從懷中往外拿東西,先是兩塊羅盤,隨即是一個不停地往外冒白汽的盒子,這小胖子十分神奇,肚子仿佛是可伸縮的,縮起來可以往懷裡裝好多東西,把東西拿出來……也沒見他「消瘦」。

長庚:「這是什麼?裡面還燒著東西?」

葛胖小笑道:「嘿嘿,紫流金。」

長庚驚道:「你不嫌燙嗎?」

葛胖小把衣服一扒,只見他胸前有一塊暗色的板,是重甲上裝短炮的地方隔熱用的,被他剪成了一塊肚兜狀,葛胖小臭不要臉地拍拍肚子:「鐵肚兜!」

顧昀將眼罩摘下來,扣上琉璃鏡,湊過來仔細打量著葛胖小的傑作,心裡十分拜服,感覺這幾個熊孩子平時看來狗屁不懂就知道玩,但當初那麼小就有離開雁回小鎮隨長庚上京城的魄力,胸中雖不見得有溝壑,但肯定都很有想法。

葛胖小學著了然和尚的手語比劃道:「誰規定只有女的才能穿肚兜?」

顧昀一豎大拇指——說得對。

長庚:「……」

桌上兩個羅盤正對著轉圈,轉得驢脣不對馬嘴的,葛胖小用示意兩人看,用手輕輕地磕了一下桌子,比劃了一個三——羅盤至少亂了三天了。

顧昀是時常出門在外的,看一眼就懂,風水先生一般出門都帶兩個羅盤,倘若其中一個失效,看另一個就能知道是羅盤壞了還是地段有問題,海上或是沙漠裡經常有一些能讓羅盤失效的地方,一般商船漁船都會避開,而這群東瀛人非但不閃不避,還特意往裡開,航線毫無疑問已經偏離了既定目的地。

「從地上來,往蒿裡去」,這個「蒿裡」指的究竟是什麼?

葛胖小:「幸好我還帶了這個。」

他說著,打開了那一直冒白汽的小盒子,只見裡面是一個極精緻的小東西,中間有個飛快轉動的小輪,連著一根軸,外圈有幾圈金燦燦的圓環,角落裡刻了個篆書的「靈」字,竟是靈樞院出品。

「這是靈樞院給的模子,轉起來的時候這根軸永遠指向一個方向,」葛胖小伸手一指,「就是這根——它比羅盤準,只是費紫流金,成品沒出,聽說被上面駁回了,我和大師偷偷做了一個,來之前從大哥的侍劍傀儡上卸下來一個碗底的紫流金。」

顧昀小心地伸手端起這小東西,做得太精緻了,他唯恐自己手勁大了碰壞了它:「這東西要是讓沈易看見,夠讓他以身相許的了。」

長庚被他這句話說得一陣胸悶。

葛胖小又不知從什麼地方摳出了一張羊皮地圖,皺巴巴地鋪在桌子上,短撅撅的手指頭在上面比劃了半晌,最後落在了一點上。

「按著這個方向,我跟了然大師推斷,咱們馬上要到這個地方了。」

32 臨淵

那是一片東海小島,地圖畫得很不清晰,像一串隨便甩上去的墨點子。

整個大梁的版圖都在顧昀心裡,但他卻從不記得哪裡有這麼一塊地方,商船上連一盞像樣的汽燈都沒有,室內油燈昏暗,即使有琉璃片,看東西也十分吃力,他微微皺了皺眉,試圖將油燈調亮些。

葛胖小:「這是了然大師給我的地圖,我看了,兵部出的地圖上沒有這塊地方,大概都是些沒法住人的小島,周圍一圈不是亂流就是暗礁,民間還有不少鬧鬼傳說,當地人都不知道這裡有島。」

這裡遠離陸地,游是游不過去的,不坐船就只能靠飛。

而「鳶」行緩慢,且十分依賴羅盤,小島附近如果有天極之亂,它們是不過來的——何況此地再往東基本就是東瀛人的地盤了,大梁的「鳶」或是「蛟」要是無緣無故地過去溜達一圈,多少有點挑釁的意思。而「鷹」的維護對護甲師要求很高,維繫不易,東海一線平靜慣了,並沒有配備這個軍種。

長庚忍不住問道:「如果兵部出的圖都沒有,那了然大師這張地圖是從哪裡弄來的?」

葛胖小認認真真地回道:「他說這是前朝昏君愛東海珠,漁民被歲貢逼得沒辦法,組了個采珠敢死隊,誤打誤撞到了這地方,繪製而成的。」

長庚:「……」

了然和尚糊傻小子的瞎話編得還真是敷衍。

葛胖小轉向顧昀,比劃道:「侯爺,怎麼辦?」

顧昀沒來得及答話,整個船身突然劇烈地震顫了一下,顧昀一把扶住險些傾倒的油燈,使了個眼色,示意葛胖小將桌上的東西都收起來。

葛胖小立刻機靈地深吸一口氣,挺胸收腹收腹,三下五除二便將這一堆雞零狗碎塞進懷裡。

長庚抓起桌上佩劍:「我出去看看。」

葛胖小:「等等,我也要去!」

兩人一前一後地山身出去了。顧昀將琉璃鏡摘下來放在一邊,揉了揉酸澀的眼睛。

那一小片島嶼的位置非常微妙,越過東瀛諸島,也不與大梁相接,直指濟南府,倘若設計得好,逼近京畿重地也不在話下。

只是大梁海軍再弱,也不是小小東夷人撼動得了的,東海迄今為止沒有發現紫流金礦,大梁對紫流金出口卡得極嚴,在這方面像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東瀛人要大批量用紫流金,要麼以高價從西洋人那裡買,要麼想方設法從大梁黑市上弄。

而黑市……

匪若是不與官勾結,必不易長久。

大梁境內三代皇帝都深惡痛絕的紫流金黑市好像一條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蟲,風聲稍微放鬆一點,立刻就能死灰復燃,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肯定不全是民間亡命徒的買賣,背後必有各方勢力的影子。

別人不說,顧昀的手就絕對不幹淨,否則光靠朝廷每年撥給他的那點紫流金,別說是玄鷹玄甲玄騎,連家雀黑狗夜虎子也養不活。

這樣大規模地走私紫流金,背後的人來頭必然不小。

這時,船艙木門突然被推開了,仙氣飄渺的了然和尚走了進來,很自來熟地衝顧昀稽首,回手將門帶上了。

顧昀:「……」

他只好把摘下的琉璃鏡重新戴上接客。

顧昀始終想不通,了然到底憑什麼認為他不會挨揍呢?

因為自覺長得不錯麼?

了然沐浴著顧昀冷冷的目光,毫不在意地低頭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湊到顧昀面前比劃道:「今日入夜,差不多就能到蒿裡了,屆時和尚任憑大帥驅使。」

顧昀:「不客氣——你會幹什麼?我不缺照亮的。」

了然:「……」

顧昀微微坐正了些,什麼都看不清的眼睛裡刀鋒猶在:「我以前真沒料到,‘臨淵’的手已經伸到了護國寺,大師,咱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你們攙和到這件事裡,究竟想幹什麼?」

了然臉上化緣時專用的笑容漸漸收斂,收成了一臉高僧似的悲憫:「‘臨淵閣’並無惡意。」

顧昀似笑非笑道:「否則你以為為什麼自己還活著?」

相傳前朝橫徵暴斂,國君昏聵無能,臨到式微時,各地群雄並起。

而太/祖皇帝之所以在其中脫穎而出,很大程度上是由於當年神秘的臨淵閣選擇了他。臨淵閣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無所不包,網羅奇人無數,大梁建國之初,太/祖皇帝念其大功,想要冊封臨淵閣,當時的閣主固辭不受,從此隱匿江湖,使這龐然大物再次沉寂至今。

顧昀;「臨淵閣盛世沉潛,亂世浮出——都說玄鐵營是烏鴉,我看閣下才是真烏鴉。」

了然垂下眼,像個慈悲為懷的俊美佛陀:「侯爺知道我的來歷,卻沒有阻止我接近四殿下。」

顧昀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了然:「和尚斗膽猜測,大帥心中所憂所想,和我們不約而同。」

船行平穩了下來,桌面的油燈一跳一跳的,顧昀收斂了敵意,長髮披散坐在桌邊,眉心有一道若有若無的褶皺,像是把平時踩在腳底下的正經全都一次性地端在了臉上。

兩人相對無語,彼此交流只有飛快地手勢,卻也毫無障礙。

了然:「紫流金燒得太旺了,這火是撲不滅的,沒有人能阻止,大帥想過退路麼?」

接著,他不等顧昀答話,便接著道:「人都道安定侯一屆武夫,只會打仗,只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我看不見得。否則大帥為何至今沒有娶親?難不成真是我師兄咒的?」

顧昀似乎是笑了一下,將琉璃鏡揣好,重新蒙上眼罩,不想再與了然交流了。

完事後,他打手語道:「顧家沒有退路,要真有那麼一天,顧某人只好身為燃料,為我外祖家的江山殉葬——對了,下次見到那位給我醫治過眼睛的神醫,代我向他問好。」

從天底下第一碗紫流金被挖出來開始,就註定人間再也太平不了了。

總有一天,再勤勉的農人都會敗給田間地頭上往來不熄的鐵傀儡,再絕代的高手也難以抵擋重甲橫掃千軍的一炮,所有人都必將面臨一場史無前例的動盪,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位置,或極富極貴,或極卑極微。

而敗在紫流金點著的擂台上的人,將再無翻身之日——

此事大到家國之間,小到三教九流之類,都是一樣的。

當所有人都開始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無法避免的亂世一定會來,只看那一天是早還是晚了。這是時代的脈絡,任你英雄無敵,王侯將相,也都無法阻擋。

顧昀說完最後一句話,從容地起了來,不再理會了然和尚,背著手走出了船艙,打算見識見識外面是什麼情況,能然個了然和尚都如臨大敵地跑來表忠心。

他剛一站在甲板上,就聞到海風中傳來的一股怪味,好像什麼東西正在燃燒,顧昀站在門口,仔細分辨著風中傳來的味道,隨即他意識到,那是摻著雜質的紫流金燃燒時細微的怪味。

「商船」緩緩地通過小島旁邊的淺海,兩側是兩排整肅的「長蛟」,雪亮的戰船各自一字排開,彈藥充足,私運紫流金的商船排著隊地前行,像是穿梭在千軍萬馬中毫不起眼的糧草車。

顧昀雖然看不見,但已經從驟然緊張起來的空氣中猜到了周遭是什麼情景。

這種陣仗,別說他帶來的那仨瓜倆棗的玄鷹,就算是江南水師,也不見得能對抗。

這時,一個熟悉的人靠過來,默不作聲地伸出手碰碰他。

除了長庚一般人不這麼做,要扶就扶,不扶就不扶,沒有長庚那麼多步驟。

顧昀覺得長庚在自己跟前好像總有點莫名其妙的緊張,總是要先非常低調地表示一下他的存在,然後除非顧昀伸手讓他扶著,否則他就亦步亦趨地跟著,絕不伸手。

「不可理喻,」顧昀扶住長庚伸過來的胳膊,心裡納悶道,「跟我緊張什麼,天下還有比我再慈祥的爹麼?」

長庚在他手上飛快地寫道:「這裡至少有上百艘大戰船,我不確定是不是海蛟……」

「是,」顧昀回道,「聞出來了,紫流金味。」

長庚:「……」

了然和尚不是說人聞不出紫流金味,只有狗督察才行嗎?

小義父這種能耐……其實不必有的吧。

顧昀暗嘆了口氣,心裡不無怨氣地嘀咕道:「都是你那敗家摳門的大哥,非要把我遠遠地支到西北才放心,這回好,後花園荷花池裡老鱉成精,要興風作浪了!該!」

傍晚,了然和尚又換上他的「夜行衣」跑去找顧昀,顧昀戴著琉璃鏡,雙耳只能聽見兩尺內的大動靜,一隻眼面前能透過眼鏡勉強看見屋裡有誰,身邊的「兵」有啞和尚一個,假丫頭一個,小胖子一個,還有一個撒嬌很有一手的兒子。

外面是荷槍實彈的海蛟戰艦群和數不清的東洋武士與私兵。

但誰也沒緊張,因為顧昀在這,反正他一個人能代表千軍萬馬。

「別裝蒜,」顧昀對了然說道,「這‘蒿裡’肯定有你們的人,要不然你何至於這麼處心積慮?趕緊供出來,咱們現在是一根繩上的螞蚱。」

了然無聲地念了一句佛號,摸出他那掉了漆皮的「紫檀」佛珠遞過去,顧昀伸手接的時候忽然忍不住皺了皺鼻子,異常敏感的鼻子敏銳地捕捉到了一股餿味。

顧昀往後一仰,對待和尚從來都不客氣,直言道:「我天,大師,您多長時間沒沐浴過了?這都快起包漿了。」

三個少年立刻同時退到了三步開外。

長庚簡直無力去追憶第一次在宮裡與了然和尚初見時此人地形象了,了然大師當時為了面聖也是夠誠心的,竟把自己洗得出水小白蓮一樣。

顧昀冷著臉,簡直糟心透了,他耳目不便,和尚是個啞巴,他鼻子極靈,和尚不愛洗澡——果然,天下禿驢就沒有不跟他犯克的。

一百零八顆佛珠,除了隔珠以外,每隔兩顆的佛珠中間是可以擰開的,裡面是一個鋼印,總共三十六枚印,每一枚都代表了一個臨淵閣的人。

顧昀沉默了一會:「臨淵閣是傾巢出動了嗎?」

了然笑而不語。

長庚皺了皺眉,開口問道:「臨淵閣是什麼?」

他突然開口說話,顧昀猝不及防地沒聽清,直到看見了然和尚衝長庚瑣碎地比劃起來,才猜出他們倆的對話,立刻截口打斷道:「是一幫很能起哄架秧子的烏鴉嘴——行了別解釋了,怎麼聯繫到這些人?

了然:「其他人不清楚,但我知道其中一個人是船隊統領的樂師,只需要先聯繫上她就可以,和尚可以效犬馬之勞。」

顧昀心想:「我們西北正派軍連個會唱歌的蛐蛐都沒有,這幫養私兵的軍中居然還有樂師,天理何在呢?」

長庚道:「千萬要小心,東瀛人對我們有疑慮,我幾次都能感覺到那根麵條男在附近。」

有長庚帶頭,葛胖小也開始說話:「侯爺,咱們的人什麼時候到?」

顧昀沉穩地坐在原地,端著一臉大梁軍神的高深莫測——其實又沒聽見,在努力地猜葛胖小的口型,但沒有手語,光是口型他看不太清楚。

了然忙出面救場,比劃道:「要耐心等,江南水軍一動,很容易打草驚蛇……」

顧昀通過他,立刻反應過來葛胖小說的是後援,心說:「我帶來的玄鷹一隻手能數過來,姚鎮那種每天要睡五個時辰的飯桶還不知道管不管用呢,打掃戰場還差不多。」

一邊這樣想著,他一邊再一次打斷了然大師的話,大言不慚道:「這樣規模的水軍不是一天兩天攢起來的,我懷疑是朝中有人密謀造反,收拾這些廢銅爛鐵不是目的,揪出那個人才是最重要的。」

好心救場卻被打斷兩次的了然大師好脾氣地坐在顧昀對面微笑,像一朵沒洗澡的優缽羅。

曹娘子忽然乾咳一聲,他倒是沒說話,自從他見了顧昀這個披頭散髮的打扮,在顧昀面前就有點說不出話來,陰差陽錯地便宜了那個聾子。

曹娘子小心翼翼地比劃道:「我也可以幫著跑腿。」

顧昀大概知道這孩子一天到晚只會發花痴,功夫練得十分稀鬆二五眼,一口否決道:「不行,接著裝你的小丫鬟吧。」

曹娘子小心翼翼道:「我會打扮成東瀛人的樣子。」

顧昀一挑眉。

曹娘子忙解釋道:「我會,我連男人都扮過。」

顧昀:「……」

他上身微微前傾,誠懇地問道:「少年,你知道自己本來就是個男的嗎?」

曹娘子的臉「轟」一下就紅了,三魂七魄都在纖繩上來迴盪悠起來,根本顧不上聽他說了些什麼。

顧昀的肩膀突然被人用力往後一扳,長庚這會不怕碰他了,一臉嚴肅地站在他身後,面沉似水的模樣活像沈易那老學究。

顧昀乾咳一聲,順著他的手往後一靠,莊重道:「那也不行,你又不會說東瀛話。」

曹娘子開口說了句話,在場除了顧昀沒聽見,其他人都十分意外——他說了句很複雜的話,夾雜著幾個不知道什麼意思的東瀛詞,剩下的是舌根生硬的大梁官話,商船上的東瀛人常年在大梁海岸附近跑,都會說官話,只是腔調古怪,間或夾雜著他們自己的本土話,曹娘子居然學得惟妙惟肖。

曹娘子說完,見所有人都在看他,頓時不能淡定了,低頭捂住了臉。

長庚詫異地問道:「哪裡學的?」

曹娘子嚶嚶嚶的回道:「聽每天給我們送飯的兩個東瀛人說的。」

以長庚對他的了解,後面就不用問了,肯定是有一個長得不錯。

於是這天入夜的時候,一個纖細的「東瀛少年」神不知鬼不覺地上了小島。

這裡東瀛人實在太多了,天色又晚,沒有人留意到他,他對著排得橫平豎直的海蛟艦隊打了個寒戰,撒丫子跑了起來。

與此同時,一個不速之客找上了顧昀他們。

長庚將門拉開了一條小縫,見翟頌在外面笑容可掬地說道:「將軍聽聞咱們這商船上有位香先生大駕光臨,特意讓我來請您去赴宴。」

33 端倪

長庚平靜地回道:「稍等。」

說完,他面無表情地把木門拍上,背靠門上,深吸了口氣,努力鎮定下來,衝顧昀打手勢道:「義父,叛軍頭領要見你,怎麼辦?」

葛胖小心驚肉跳,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不一會就把臉憋成了一個茄子。

顧昀的反應卻很奇怪。

長庚看見他在一愣之後,居然笑了起來,還是某種勝券在握一般,與什麼人心照不宣的笑容。

「真是剛瞌睡就有人給送枕頭啊,」那唯恐天下不亂的安定侯說,「我好多年沒見過活的叛軍首領了。」

葛胖小十分好糊弄,眼見顧昀不放在心上,立刻毫無戒心地跟著放鬆下來,仿佛即將見的不是什麼叛軍首領,而是一隻稀世奇珍!

長庚卻不肯聽他的鬼話,他臉色繃得死緊,連日來心裡積壓的種種疑慮一時間全都冒了出來,又無聲地比劃道:「江南水軍與玄鐵營何在?」

這時候,瞎如顧昀,也看得出長庚臉上的鐵青色。

長庚雖然不清楚「臨淵閣」到底是什麼,但知道顧大帥跟護國寺的梁子人盡皆知,別的不說,顧昀手上若是有人,怎麼會把了然和尚帶來礙眼?

上次在雁回,是有皇上密旨,這次顧昀純粹跑到江南來純粹是擅離職守,身邊有幾個玄鷹侍衛了不起了,他哪裡來的兵?

還有方才,顧昀為什麼每次說話前都停頓片刻,才失禮貿然地開口打斷了然?

簡直好像專門跟了然過不去一樣,顧昀雖然私下頗為可惡,但是在正事上,萬萬不該搓這種無謂的火。

有那麼一瞬間,長庚心裡甚至掠過一個可怕的猜測:顧昀會不會不是假裝的,是真聽不清他們說話,看了了然的手語才推斷出別人說了什麼的?

這念頭一閃,長庚先是覺得匪夷所思,幾天以來種種古怪的細枝末節卻都浮現心頭。

首先,顧昀並不是沉默寡言的人,可是這幾天,無論他們私下相處還是都聚在一起,顧昀就沒和他「說」過話,所有必要的交流幾乎都是通過手語,東瀛人一路上都那麼戒備森嚴嗎?對了,除非那個無論如何都只能打手語的和尚在場。

第二,顧昀以香師的身份混上商船,天下不入流的香師多了,他為什麼偏偏要偽裝成一個「香先生」?細想起來,這不但不起什麼好作用,還增加了不少麻煩,極有可能暴露自己,長庚不相信顧昀只是為了磨練演技。

第三是一個細節,了然和尚進顧昀的屋子不敲門——是那和尚膽大包天不知禮數麼……還是了然知道敲了也沒用?

這些疑點本來長庚早該想到,可那顧帥坐鎮中軍久了,身上有種難以言喻的氣質,讓人莫名其妙地就相信他萬事都在掌握中,其他人只要供其驅使就可以了,不知不覺就忽略了很多不自然的地方。

葛胖小察覺長庚神色有異,不明所以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門外翟頌又輕輕敲敲門,揚聲道:「我家將軍等著呢,還請張先生快些。」

顧昀拍拍長庚的肩,湊到他耳邊,低聲道:「玄鐵營在此,不用怕。」

說完,他將蒙眼的黑布條取出來遞給長庚,示意他替自己帶上。

長庚接過布條,神色陰晴不定了片刻,蒙在顧昀眼睛上。

在顧昀看不見的地方,長庚先是衝葛胖小搖了搖頭。

葛胖小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是什麼意思,就見長庚衝著自己的方向不輕不重地說道:「義父,你再這樣,我可就不認你了。」

葛胖小瞪大了眼睛:「啊?」

顧昀嘴角含笑,衝葛胖小的方向招招手:「你們倆別聊了,跟我走,一會不要離開我身邊,到這來長點見識也是不錯。」

葛胖小再次被這驢脣不對馬嘴的對話驚呆了。

長庚的心卻沉了下去——他真的聽不見,他只是通過某種方法知道自己在和葛胖小說話,那麼他的眼睛是不是也……

可是前幾天分明還好好的。

不等他細想,顧昀已經率先推開木門走出去了。

長庚心裡漏跳了一拍,幾近慌張地趕上去扶住他,這回他顧不上再羞澀彆扭,緊張地一手抓著顧昀的胳膊,另一隻手繞過他身後,心驚膽戰地半抱著他往前走。

顧昀以為是突如其來的變故讓長庚不安了,漫不經心地回手拍拍長庚的胳膊。

長庚:「……」

鑒於顧昀這對自己人也虛虛實實的手段,他已經分不清小義父是真心大還是裝得有恃無恐了。

等在門口的翟頌見了跟在顧昀身邊的長庚和葛胖小,笑道:「張先生這邊請,哎?那位大師和姑娘不在嗎?」

「姑娘水土不服,大師留下來照顧她,」長庚掃了翟頌一眼,全副精力拴在顧昀身上,還要抽空綿裡藏針地微笑道,「怎麼,將軍要我們全部到齊,給他老人家檢查嗎?」

翟頌客客氣氣地說道:「公子說得哪裡話。」

這本來是幾個荒涼的小島,羊屎蛋一樣散落在東海水面上,最大的一個大概一天就能圍著島走上一圈,小一點的大概只有一畝見方,海蛟戰艦停得滿滿當當的,互相之間有冒著白汽的鐵索道蕩悠悠地相連,四通八達,遠遠一看,像是一座懸在海面的城。

長庚一邊走,邊在顧昀手心上簡要劃些見聞。同時,少年心裡忍不住升起疑問——這片小島位置確實隱蔽,往這裡私運一些紫流金,恐怕的確是不容易被人發現的,但是這都快建起一片蓬萊仙山了,江南水軍是死的嗎?

還是江南水軍中根本就有他們的人?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帶路的翟頌突然停下了。

一群舞女模樣的人蓮步輕移地從他們面前走過,她們走在悠悠蕩蕩的鐵索道上,腳不沾地似的,白煙飄渺中好似一群仙子。

為首一個白衣女子懷裡抱著一把琴,見了翟頌停下來,斂衽見禮,她說不上多好看,五官淡淡的,好像籠著一層紗,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刺人眼的地方,看起來很舒服,但是一轉臉,又有點想不起來她長什麼模樣。

翟頌:「不敢,陳姑娘先請,別讓將軍久等。」

女人也不推辭,點頭致意,抱著琴福了一福,飄然而去,一股安神香的味道撲面而來。

長庚看見顧昀的嘴角微微翹了一下,像是笑了。

與此同時,曹娘子假扮的東瀛少年一路跑到了一艘十分不起眼的小船上,守衛正在睡覺,曹娘子將手背在身後,手裡拿著一根鐵棒,靠近過去。

他人長得瘦小,手腳也仿佛比別人輕盈一些,靠近那守衛,對方都沒反應,曹娘子藉著海上月色看了看那張嘴打鼾的人,見哈喇子都留到了脖子裡,心裡便放心了,想道:「好寒磣。」

一波海浪溫柔地拂過,船微微顫動,守衛翻了個身,險些從木椅子上掉下去,砸吧著嘴醒過來,這才驚覺旁邊有人,那守衛翻身坐起,看見面前站著一個男女莫辯的東瀛少年,脆生生地用東瀛話跟他打了招呼。

守衛放鬆下來,揉了揉眼,正要將眼前人打量清楚,曹娘子已經一棒子揮了下來,削在了他後腦上。

守衛一聲不吭地趴下了。

行凶之人拍了拍胸口,連聲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曹娘子一臉受驚嚇,手裡卻不含糊,三下五除二地從守衛腰間接下一串鑰匙,轉身鑽進船艙中,那裡果然如指路他來這裡的人所說,有一間牢房,裡面關了二三十個工匠模樣的人,曹娘子才一露面,裡面便驚弓之鳥似的傳來一聲低呼:「有倭寇!」

「噓——」曹娘子低聲往自己頭上扣了個大高帽,「我不是東瀛人,我是安定侯顧大帥的帶來平叛的,先放你們出去。」

夜色濃烈起來,海上波光上蒸騰著一層淺淡的霧氣。

了然和一個手腳利索的黑衣人鑽進了一間船艙,船艙裡整整齊齊地排著幾十具鋼甲。

了然拎著一個包,衝中取出一個瓶子,轉身丟給他的同伴,兩人相視一眼,同時開始往鋼甲上噴墨魚汁。

翟頌一路將顧昀他們帶到了一艘不起眼的海蛟上。

索道還未走到盡頭,已經隱約能聽見船艙裡的笑聲和樂聲,就在翟頌踏上甲板的一瞬間,異變陡生。

角落裡突然傳出一聲長庚十分熟悉的咆哮,接著,白汽暴起,一隻隱藏在黑暗中的鐵傀儡驀地一步踏出,揮刀便斬向顧昀。

連翟頌也猝不及防,當即嚇得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

長庚反射性地要拔劍,手卻被人猝不及防地一推,將劍撞了回去。

下一刻,他懷裡一空,耳目不便的顧昀整個人竟從鐵傀儡的刀後翻了過去,他身形近乎寫意,腳背漫不經心地在那怪物肩頭微微一點,霎時間,鐵傀儡手中的雪亮的刀光將他的臉照亮了細長的一條。

長庚瞳孔皺縮——慢著,他不是矇著眼又聽不見嗎?

那刀光轉瞬即逝,下一刻,顧昀隱沒在鐵傀儡身後,慘叫聲在夜空中乍起,又戛然而止。

翟頌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發作的鐵傀儡動作卡在半空中,接著,一個東瀛人的屍體被拋了過來,顧昀的長袍在海風中上下翻飛,他站在甲板上,將那東瀛人的腰刀拎在手裡,嫌棄地拿出塊手帕擦了擦,隨後微微抬起頭,旁若無人地伸出一隻手。

長庚喉頭微動,心跳如鼓,立刻上前扶住他。

顧昀開口說道:「倘若這就是將軍的誠意,我們真是不來也罷。」

翟頌擦了一把頰邊汗,正要說話,卻被顧昀堵了回去。

「不必解釋了,」顧昀淡淡地說道,「聾子聽不見。」

說完,他轉身就要走,就在這時,歌舞喧天的船艙門突然打開。

兩排私兵並肩而出,讓出一條通路,長庚轉過頭去,見那船艙中有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男子,盯著顧昀的背影揚聲道:「張先生留步!」

顧昀充耳不聞,長庚在他手心寫道:「賊首出來了。」

顧昀心道:「兒子啊,他可不是賊首。」

那中年人站起來,拱手道:「在下久聞張先生大名,那狗皇帝有如此人才卻不知善用,實在是氣數已盡。」

葛胖小越聽越糊塗,心想:「張先生不是侯爺隨便取的化名嗎?哪來的久聞大名?這客氣話忒假了。」

顧昀不避諱人,側頭問長庚道:「他說什麼?」

「說久仰你大名,皇帝不用你是作死。」長庚簡短地寫道,電光石火間,他串起了前因後果。

對了,顧昀一開始只是假裝一個香師混上了商船。

香師和那些船工與東瀛護衛一樣,雖然也需要自己人,但畢竟是個小人物,為何賊首點名要見他?

要麼他們身份暴露了,要麼就是和尚的人在其中通過某種方法,給顧昀偽造了一個假身份!

隨即,長庚想起聽見賊首要見他時,顧昀那短暫一愣之後的微笑,心裡又不是滋味起來——他是那時就知道了嗎?

時隔一年,他看顧昀的時候不必再仰頭,少年特製的鐵腕扣儼然已經帶不下了,他甚至覺得不穿甲胄的顧昀一隻手就能攬過來。

可是那種怎麼追也追不上的漫長的距離感卻再次浮現在少年心頭。

顧昀沒回頭,冷淡地點點頭。

中年人拱手道:「剛才雖是東瀛蠻子不懂禮數,不過某與張先生素不相識,又見尊駕耳目不便,某雖然早已經接到舉薦信,未免還不知高人的高明之處,哈哈,這回算是長見識了——輕絮,快給張先生倒酒,替我陪個不是。」

長庚簡短地將那中年人的廢話傳達給顧昀,還沒寫完,便見席間一人站起來,正是方才途中遭遇的白衣女人。

她面無表情地倒了一碗酒——並不是一杯,是一碗。

女人緩緩地走過來,也不說話,徑直遞到顧昀面前。

方才聞到過的安神香和著海風迎面而來,她雖然只是個伶人藝妓之流,容色舉止間卻並無媚態,反而有些愛答不理的冷意。

顧昀伸手接過了女人手裡的酒,似乎低低地嗅了一下。

然後他臉上露出了第一個微笑,低聲道了謝,長庚沒來得及阻止,顧昀已經端起那碗來一飲而盡了。

女人規規矩矩地垂下眼,微微欠身,退至一邊,中年人見狀大笑道:「張先生好痛快,我就是喜歡這樣的爽快人。」

長庚當場急了,一把攥住顧昀的手,在他掌中寫道:「有毒怎麼辦?」

顧昀一時間還以為是那不開眼的賊首問的,從容不迫地回道:「要毒死一個看不見也聽不見的香先生,閣下恐怕要費些力氣找點無味的藥來。」

長庚:「……」

幸好顧昀原本態度就十分傲慢,這句話雖然聽起來有點棒槌,但也沒顯出什麼特別不對。

同時,他越發確定了,顧昀是真的聽不見,一點也沒裝。

中年人道:「快請,請上座。」

這回長庚再不敢出么蛾子,一五一十地傳達給顧昀。

一行人走進船艙,那愛答不理的姑娘開始彈琴。

中年人:「萬幸那昏君失德,使我等得以聚首天下英雄,實乃平生之幸。」

顧昀冷笑道:「我倒是沒覺得和一幫倭寇共處一室有何幸哉。」

他每個字都帶刺,這冷嘲熱諷莫名地真帶出一點世外高人氣。

中年人不以為忤,顯然是為了造反豁出去要見遍天下怪胎了,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先生這麼說就有失偏頗了,自武皇帝大開海運以來,多少夷人之物涌入我大梁,單是江南下放的這批耕種傀儡後面就有外來的影子,只要能成事,管他是東洋人還是西洋人呢?」

他說著說著,便發起感慨來,將元和年間以來民間種種弊端痛陳羅列,長庚和葛胖小平時打交道的不是神秘的護國寺和尚,就是侯府重金請的當代大儒,乍一聽這頭頭是道的論調,只覺十分新鮮——無一句經得起推敲,實在是滿口屁話,不知所云。

顧昀便不吭聲了,只是冷笑。

坐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他好像突然耐心盡失,截口打斷那中年人的話,說道:「張某誠心來投靠,大人卻找個學話傀儡來搪塞我,真是讓人寒心。」

那中年人面色一變。

顧昀二話不說,拉著長庚站起來:「既然這樣,我們還是走吧。」

中年人叫道:「留步!張先生留步!」

顧昀充耳不聞。

就在這時,門口衛兵突然分開兩邊,一個瘦高男子身披大氅,大步走進來,朗聲道:「張先生,你看黃某夠與你說話的資格否?」

中年人幾步搶下來,來到那瘦高男子身側,對顧昀說道:「這是我家黃喬黃大人,茲事體大,須得驗明先生身份,萬望先生見諒。」

長庚皺了皺眉,總覺得「黃喬」兩個字有些耳熟,正要往顧昀手心寫字,卻被顧昀輕輕地捏住了手指。

那方才還聾得不行的顧昀不知怎麼的,竟聽見了翟頌這句話。

「黃大人。」顧昀低聲道,「江南水陸提督,從二品……真讓我大吃一驚。」

他說著,緩緩解下了臉上蒙眼的布條,一雙眼如寒星,哪有一點瞎的意思?

他將胳膊從長庚手裡抽出來,衝那面帶憂色的少年擺擺手,有點不正經地笑道:「唉,黃大人,當年我隨杜老將軍鞍前馬後的時候,你還是個參將哪,一別多年,可還記得我?」

34 虛實

曹娘子試了第六把鑰匙才將那鐵牢的門撬開:「快,快出來。」

裡面關著的人已經成了驚弓之鳥,一見他手中的棍子,先嚇得集體往後縮了縮。

牢房裡為首一個花甲老人,顫顫巍巍地拱手道:「小將軍,我等只是被叛軍抓來的長臂師,不是跟著他們造反啊,小將軍一定要報給顧侯爺知道。」

曹娘子忙把鐵棍背在身後,道:「我家大人都知道,還有件事需要仰仗諸位幫忙。」

於是這條不起眼的小船上,一幫光腳狼狽的長臂師互相攙扶著從牢籠中魚貫而出,紛紛跳進海里,往四面八方游了出去,腳步聲震顫著甲板,守衛哼哼唧唧地剛要醒來,迎面又挨了一悶棍。

曹娘子幹完這一票,叉著腰低頭看了看那守衛,只覺匪夷所思——美男暈倒必然我見猶憐如玉山傾倒,醜男暈倒為什麼都要將白眼翻到頭蓋骨上呢?

他搖頭徑自道:「不可理喻。」

然後捏著鼻子將此人拖到了牢籠裡,「■噠」一聲落鎖,大功告成,也跑了。

此時主艦船艙中,身邊只有兩個少年的顧昀從容不迫地負手而立,似笑非笑地看著面前這群披甲執銳的私兵。

一個人十五六歲初出茅廬的氣質,與歷盡沙場刀劍磨礪後會天差地別,乍一看可能認不出來,但只要不破相,五官模樣卻不大會變了。

黃喬聽顧昀開口說話便是一臉驚疑不定,盯著他仔細看了半晌,忽然倒抽一口涼氣,驀地往後退了一步:「你、你是……」

顧昀手裡握著那把方才隨便搶過來的東瀛□□,漫不經心地掂了掂,把蒙眼的布條綁在了披散的頭髮上,笑道:「難得,看來黃提督是認出在下了。」

黃喬一方才還一副器宇軒昂禮賢下士的模樣,眨眼間,整個人好像中了邪一樣,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顧、顧……」

顧昀應了一聲:「嗯,顧昀,久違了。」

他話音沒落,便聽「嗆」一聲,竟是那私兵中有人握不住手中兵刃,嚇得脫了手,船艙內一片寂靜,唯有角落裡彈琴的白衣女好像全然沒聽見一樣,手中琴彈得一個亂音都沒有,一曲江南的漁舟唱晚在這種場合下顯得格外刺耳。

「不可能!」方才大放厥詞的中年人脫口道,「安定侯在西北剿匪,怎會……」

「造反要多讀書,」顧昀看著他語重心長道,「東海沒前養‘鷹’,可你聽總該聽說過吧?」

他話音沒落,船艙外突然響起慘叫,有人猛地提燈去照,只見兩三條鬼魅一樣的黑影極快地在船艙外穿梭而過,與主艦一觸即走,雁過拔毛,落地必殺一人。

「玄鷹!是玄鷹!」

「不……不可能!閉嘴!」黃喬喝道,「東海怎麼會有玄鐵營,怎麼會有安定侯!不可能!放箭!放白虹箭將這些裝神弄鬼的射下來!」

「大人小心!」

玄鷹從他頭頂上方掠過,箭矢如雨,要去啟動白虹箭的先被弓箭追趕得抱頭鼠竄。

四下混亂成一團,墻角裡彈琴的姑娘巋然不動,伸手一扒拉琴弦,■裡啪啦地換成了十面埋伏,格外應景。

黃喬瞠目欲裂:「顧昀在此又能怎麼樣?我不相信他能將遠在大漠的玄鐵營一起帶來!宰了他,看那狗皇帝還依仗誰去?上!」

一幫士兵們「刷拉」一下拉開兵器,殺氣騰騰地逼視著被圍在中間的三個人。

葛胖小一愣,在樂聲的掩蓋下偷偷拉了長庚一把:「大哥,說得對呀!怎麼辦?」

長庚沒來得及答話,顧昀已經回手在葛胖小毛髮稀疏的腦門上敲了一下,坦然笑道:「不錯,我身邊只有這幾個玄鷹侍衛,黃提督有膽有識,說得好!」

葛胖小眨巴眨巴眼睛:「大哥,不對,侯爺底氣足得很呢。」

長庚:「……」

拉開兵器的一排小兵你上前一步我退後一步,排成了波浪形,一會漲潮一會退潮,愣是沒人敢山前。

葛胖小整個人已經暈了,心想:「他到底有人沒人?」

長庚雖不敢自負聰明,但平時總比葛胖小想得多些,不料此時跟葛胖小懵得一樣厲害,心想:「他到底聾是不聾?」

讓人費解的顧大帥八卦*陣一樣笑盈盈地走向黃喬,根本無視他周圍進進退退的兵:「要是我沒記錯,黃提督師承常知祿,好像是魏王的舅公?怎麼,當年先帝駕崩,魏王動用御林軍不成,現在又想走水路了嗎?」

長庚恍然間想起來了,當年顧昀帶他回京城,是拖著小半個玄鐵營一起的,直接將玄鐵營留在京外,劍指京城,他們倆急匆匆地趕往宮裡時,在先帝殿外和跪在那的魏王與太子——也就是現在的皇上打了個照面,顧昀還停下來打了個招呼。

現在想起來,那個招呼真是格外意味深長。

原來魏王那時候就想造反,只是被趕回京的顧昀鎮住了嗎?

黃喬一聽這話,如遭雷擊,頓時就以為自己陰謀敗露了。

那麼是皇上早就察覺魏王的異心,京城那邊露了馬腳,還是兩江之地自己人裡出了叛徒——這都已經不重要了,他只知道,顧昀來了,他死定了。

當然,黃喬打死也想不到,顧昀純粹是對朝中一些武將師承隱約有點印象,隨口蒙人的。

葛胖小目瞪口呆地想:「什麼,原來侯爺早知道魏王要造反!」

長庚的手按在了腰間佩劍上。

黃喬知道自己死到臨頭,只好拼了,他惡向膽邊生,當即大吼一聲,面目猙獰的向顧昀撲了過來。

船艙裡的角落中,幾個本是裝飾作用的鐵傀儡同時發出怒吼,咆哮著舉起手中利器。

長庚驀地從顧昀身後掠過,搶在顧昀出手前架住了黃喬的劍,沉聲道:「領教大人武藝。」

主將已經身先士卒,後面的小兵再害怕也不能退縮,頓時要一擁而上,衝進小小的船艙裡。

葛胖小慌忙在自己身上摸著,沒摸出什麼能保命的東西,連忙跟緊顧昀。

顧昀平端東瀛刀,細窄地刀身一橫,隨手撥開一把砍向他的刀,笑道:「噓,諸位沒聽見嗎?」

他裝神弄鬼的功夫比手上的真功夫還要出神入化,眾人情不自禁地側耳聽去。

長庚手中長劍從黃喬刀刃間劃過,尖鳴刺耳,「嗡」的一聲,那少年面無表情地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黃喬的腰眼上,黃喬慘叫了一聲,跌到了一隻鐵傀儡腳上。

鐵怪物敵我不分,見人就砍,黃喬躲得好不狼狽。

船艙中琴聲錚然——那女的不知是怎麼想的,從十面埋伏又換成了鳳求凰。

外面海浪依稀,玄鷹呼嘯而過,漸漸的,所有人臉色都變了。

他們聽見了喊殺聲、哨聲和鑼鼓聲!

仿佛有千軍萬馬從四面八方合圍過來。

黃喬心裡大駭,那一刻,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玄鐵營的可怕傳說——

當年北疆關外,漫天的白毛風、一望無際的吃人草原,狼與羊一同瑟瑟發抖,狂風卷來了陰兵,他們身著烏黑的鐵甲,背後白霧翻滾,破風而來,神鬼為之驚懼……

這時,突然,大片海蛟在黑夜中亮著的光漸次黯下去,越來越多的船艦動力被切斷,暗處好像有一隻所向披靡的怪物,大口大口地吞吃著無還手之力的海蛟,船上兵將與東瀛武士亂成一團,空中突然炸開一團巨大的煙花,照亮了半個天空,有眼尖的人驚叫道:「玄鐵營!」

煙花殘光裡,一隊身著漆黑重甲的將士儼然已經上了船,為首一人回頭,目光如電。

長庚驀地欺身而上,居高臨下地斬向黃喬,葛胖小眼珠轉了轉,從自己懷裡摸出一個藥丸大的鐵球,伸手向黃喬腳下扔去:「大哥,我助你一臂之力!」

鐵球好像自己會加速,「咻」一聲衝向黃喬腳下,黃提督腳步頓時亂了,胡亂擋了幾劍,被長庚一劍挑了手腕,大叫一聲撲倒在地。

而那小鐵球直接從人群中往外飛去,跳出甲板,呼嘯而上,在空中炸了個滿堂彩。

長庚回手將手中劍鞘插/進逼近他的鐵傀儡胸口,一擰一壓,鐵傀儡當場發出幾聲嗆咳聲,不動了。

長庚:「義父,賊首已經制住。」

顧昀大笑道:「賊首尚在朝中啊。」

說完,他旁若無人地往船艙外走去,竟無人敢擋。

甲板上玄鷹盤旋,顧昀從懷中摸出一個巴掌大的鐵牌,往上一扔,一個玄鷹抄手接住,站在高高的桅桿上,將海蛟上的銅吼卸了下來,朗聲道:「叛軍首領已拿下,玄鐵虎符在此,有江南水軍將士者,若見此令者棄暗投明,既往不咎,違令者就地處斬!」

玄鐵虎符乃是武皇帝賜給安定侯的,危急時刻可以號令天下七大軍種,一共三枚,顧昀手中一枚,朝廷保管一枚,皇上手中一枚。

三十多個被關起來的長臂師在水裡把海蛟的動力切斷了大半,誰也聯繫不上誰,叛軍中的私兵有一多半都是黃喬帶來的水軍,少部分是徵來的雜牌軍,聞聽玄鷹喊話,頓時亂成了一鍋粥,有堅持負隅頑抗的,有當場反水的,更多的不做所措,被嚇壞了的東瀛人攻擊,莫名其妙地就和自己人打了起來。

主艦燈光大亮,長庚把五花大綁的黃喬推了出來,主艦上的叛軍見大勢已去,紛紛扔下武器。

那沒心沒肺的樂師姑娘還在彈琴,換了不知多少首曲子,全都彈得像模像樣。

顧昀的臉在微光顯得平靜無波,長庚迷惑地看著他,心裡一時想他肯定見過很多這樣的場面,一時又忍不住疑惑那些玄鐵兵從哪來到的。

兩三個玄鷹便於藏匿,玄鐵兵也能藏嗎?

再說他是怎麼將玄鐵兵從西北大漠帶來的呢?

方才他到底是裝聾還是裝不聾呢?

一時間,連長庚也忍不住覺得,顧昀是很早就知道魏王盯上了東海水軍,就等著他們船炮備齊,再一舉包圓。

遠處傳來熟悉的隆隆聲,姚鎮終於調動了江南水軍,巨蛟出海,一隻長鳶已經在空中露出了形跡。

顧昀與天上玄鷹交流全靠簡單的手勢,一隻玄鷹帶著玄鐵虎符領命飛上長鳶,接管了姚鎮帶來的水軍。

黃喬死死地閉上眼——大勢已去了。

沒完沒了的樂聲終於停了,白衣女琴師抱著琴不慌不忙地從船艙裡走出來,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綁的黃喬。

黃喬猙獰地瞪著她,嘶聲道:「陳輕絮,連你也要背叛我嗎?」

陳輕絮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從他身邊走過,她的臉好像一張畫皮,敬酒的時候面無表情,彈琴面無表情,聽見廝殺面無表情,被人質問還是面無表情。

她款款走到顧昀面前,開口道:「侯爺。」

顧昀忙收斂了方才二五八萬一樣的傲慢:「多謝姑娘援手,不知姑娘和陳卓老先生是……」

陳卓就是多年前給他開藥的老神醫。

「那是我爺爺,」陳輕絮意有所指地說道,「海上風大,侯爺最好還是去船艙裡面坐一坐。」

顧昀聽出她是來提醒那藥頭痛欲裂的副作用的,當下微微笑了一下,沒吭聲。

陳輕絮見他不聽,也不廢話,只斂衽道:「願盛世太平安康,諸君長命百歲。」

顧昀再次道:「多謝。」

陳輕絮轉身下船,可能是彈琴彈累了,看也不看那些打得亂七八糟的叛軍。

葛胖小:「哎,索道那頭好多人打得亂七八糟的,那個姐姐怎麼這麼走了?」

顧昀一皺眉,剛要叫住她,便見索道上衝出了一個東瀛人,張口向她噴出一支口中暗箭。

高處的玄鷹一箭立刻指了過去,東瀛人應聲落海,陳輕絮腳步輕移,似乎是踏著索道晃蕩的節奏走了個舞步,東瀛人的暗箭「當」一聲打在了鐵索道上,與她擦肩而過,她眼也不抬,依舊女鬼似的飄忽而去。

葛胖小:「……」

果然天下怪胎,盡出臨淵閣。

巨鳶與蛟龍抵達的時候,叛軍已經自己亂得差不多了,玄鷹將主艦上的階下囚看了起來,正規軍開始收拾殘局。

一個玄甲兵這才衝上主艦,面罩往上一彈,長庚震驚地發現,此人竟是了然大師。

了然大師儼然還不如突襲雁回小鎮的北蠻人熟悉重甲,雖然在機械加持下力大無窮,但走路順拐,跑動間動力控制不好,一躥一躥的,像一隻英勇笨拙的大兔子,勉強抓住桅桿站定,好懸沒直接跪下。

仔細看,他身上那「玄甲」居然有點掉色,露出裡面慘白的金屬色,身上還帶著一股*的腥味。

所以方才嚇破叛軍膽子的「玄鐵營」就是這幫貨色!

那喊殺聲哪裡來的?口技嗎?

長庚不動聲色地磨了磨牙,感覺又被顧昀坑了。

了然和尚吃力地撐起兩條機械手臂,想比劃幾句手語,奈何機械手控制不好,十個手指頭掰不開縫,像海帶一樣悠悠顫動,誰也看不懂。

他比劃得額頭都冒了汗,在重甲中奮力掙扎起來。

葛胖小呆呆地說道:「侯爺,大師好像有緊急軍情。」

顧昀微微扭頭看了一眼,說道:「沒事,那蠢貨出不來了,你從外面幫他卸一下甲。」

葛胖小:「……」

和尚被困在重甲中,無辜地和他對視,葛胖小抽了口氣:「大師你不是精通各種鋼甲火機嗎?」

和尚說不出來,也比划不了,只好用他那雙異常靈動的眼睛試圖傳達一個意思:精通不等於會穿,出家人又不是上戰場用的。

葛胖小只好和長庚從外面動手將重甲拆卸下來,了然大師從重甲中滾出來,來不及整理儀容,便走到顧昀面前,正色比劃道:「大帥,江南水軍已到,姚大人已在鳶上,無論如何,你先進船艙休息休息。」

長庚一愣,從這話裡感覺到了什麼,猛地扭頭望向若無其事的顧昀。

顧昀倒是沒堅持,應了一聲,把玩著他半路繳來的東瀛刀緩緩地往回走去,長庚忙跟上去。就在這時,那蛇一樣的東瀛人悄悄地貼著甲板上的陰影來到近前,手腕上的貼袖口中袖中絲露出淡淡的光。

蛇男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看準顧昀即將走進船艙的瞬間,一雙鐵袖口同時發作,六枚袖中絲射向顧昀。

玄鷹呼嘯而下。

長庚吃了一驚,本能地撲上去想保護他,利器割破的海風卻已經先一步傳達到了顧昀身上。

他伸手將長庚一攬,帶著他連錯幾步,手中東瀛刀彈開,三把袖中絲同時打在刀身上,直接將刀碎成了三截,顧昀轉手一甩,袍袖翻飛,抱著長庚利索地滾了出去,袖中絲打散了他綁頭髮的黑布條,蛇男被高處的玄鷹一箭射死。

顧昀並沒有將這小插曲放在眼裡,他拍了拍長庚,漠然道:「漏網之魚,沒事。」

說完,他撐了一把長庚的肩,想站起來,誰知腳下卻一個踉蹌。

長庚魂飛魄散地接住他,無意中摸到他後背,發現顧昀的衣服活似剛從水裡撈出來的——後背已經被冷汗打透了。

35 心事

顧昀刻意把呼吸放得很緩,可是一口氣到最後,身體總會不由自主地顫抖,方才他站得和桅桿一樣,別人看不出來,這會長庚抱著他,感覺某種劇烈的痛苦快從他身體裡爆出來了。

顧昀輕輕地喘息片刻,眉心不易察覺地一皺,衝長庚胡亂笑了一下,睜眼說瞎話地誹謗道:「好了,一個東瀛人而已,給你摸摸毛,嚇不著——快別抓我這麼緊。」

長庚:「……」

真是又心疼又想打死他。

顧昀拄著東瀛刀的長刀鞘,將自己重新撐了起來,青色的血管從他的蒼白的手背上條分縷析地露出來,幾欲破皮而出。陳輕絮給他端的那碗酒裡放了他平時喝的藥,顧昀湊近一聞就聞出來了,他在「聾瞎」和「頭快爆了,但是能看見東西」之間徘徊了一下,很快就選了後者。

其實不喝問題也不大,畢竟,顧昀事先也不知道臨淵閣的「樂師」那麼巧就是陳神醫的孫女,可是當那碗藥端到面前的時候,他到底沒能克服他骨子裡的掌控欲。

顧昀承認沈易是對的,也知道,總有一天,他必須和這有殘缺的身體和平共處,只是知道是一回事,一時還做不到。

哪怕他知道自己不靠視力和聽力,也能沒什麼障礙地活下去。哪怕他心裡明白,任何一種病痛,一旦成為習慣,也就不算什麼病痛了。

可是老侯爺為了這個,剝奪了他的童年少年時代最無憂無慮的時光,想來雖然時過境遷,到底還是意難平吧。

這個暫時沒辦法,難平也只好慢慢平,等光陰解答一切——其實這幾年磕磕絆絆地和長庚相處,顧昀心裡對上一輩的怨氣已經淡了不少了,他雖然肯定不會像老侯爺一樣嚴厲地對待長庚,但也逐漸能理解老侯爺的為父之心了。

世間所有仇與怨的消弭,大抵一邊靠忘,一邊靠將心比心吧。

長庚咬牙切齒道;「我不。」

他非但沒鬆手,抱著顧昀的雙手還緊了緊,死活要黏在他身上,一路近乎脅持著顧昀,黏著顧昀進了船艙。

顧昀奇道:「你怎麼又發明了一種撒嬌的新花樣?」

長庚一字一頓地反諷:「被東瀛人嚇死了呢。」

顧昀:「……」

長庚心裡對自己說道:「淡定,淡定一點。」

他一邊沉默著拼命自我平靜,一邊扶著顧昀在方才那匪首的椅子上坐下,調整了一個相對舒服的姿勢讓他靠著。

長庚皺著眉端詳了一下顧昀的臉色,壓低聲音在他耳邊問道:「義父,你哪裡難受?」

顧昀心知瞞不過去,想了想,果斷選擇了耍賴,便衝長庚勾了勾手。

長庚神色凝重地湊過去。

顧昀低聲道:「經水不利,少腹滿痛。」【注】

長庚先開始沒反應過來:「什麼?」

問完,他才回過味來,少年的臉「騰」一下就紅了,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活活氣的。

顧昀頭痛欲裂,恨不能撞墻,又見長庚臉嫩得可愛,一邊忍著一邊笑,消遣止痛兩不誤。

長庚眼睛里幾乎噴出火來,憤怒地瞪著他。

顧昀深諳「調戲一下要摸摸頭」的節奏,當下又乾咳一聲,正色道:「晚上沒來得及吃東西,又喝了陳姑娘一碗涼酒,有點胃疼,沒事。」

這話乍聽起來好像有點道理,可常年行走行伍的,哪個不是饑一頓飽一頓?

像顧大帥這種格外皮糙肉厚的,怎麼有臉裝這種嬌弱?

長庚方才為了平心靜氣做出的努力徹底化為泡影,氣得快炸了,脫口道:「顧十六,你……」

「你」了半天,沒想出下文怎麼發作。

顧昀忽然笑了,抬手拍拍長庚的腦門:「怎麼,大了,知道心疼義父了?沒白疼。」

他手掌如天幕,長庚心裡的滔天怒火就這麼被劈頭蓋臉地拍下去了,轉眼就只剩下了一點微不足道的青煙,滅得又無力又無奈。

長庚心想:「鬼才心疼你,嘴裡沒有一句實話,我幹嘛要操這份閒心?反正也死不了。」

可是顧昀難看的臉色刺得他眼睛疼,長庚管得住自己說什麼想什麼,卻管不住心裡的焦躁。

他獨自生了一會悶氣,暗嘆了口氣,轉身繞過那把氣派的大椅子,雙手按住顧昀的太陽穴,一板一眼地揉起來,一臉剛吵過架的面沉似水。長庚看出顧昀的肩膀是放鬆的,一般不會是胸腹有傷痛,四肢也活動如常,想必胳膊腿上的一點皮肉傷也不至於把他疼成那樣,想來想去,大概還是頭疼——長庚記得他從雁回鎮往京城趕的半路上也犯過一次。

邊按,他一邊忍不住譏諷了一句:「義父上次還跟我說你是偏頭疼,今天忘了吧?」

顧昀:「……」

他確實忘了,這輩子扯過的謊浩如煙海,要是每條都記得,腦子裡大概也沒地方放別的東西了。

長庚:「嗯?」

顧昀:「頭疼也是有的,不都是為大梁鞠躬盡瘁累得多愁多病麼,唉!」

他竟說得毫不臉紅,長庚拜服,徹底沒脾氣了。

顧昀說完,祭出「倒頭就睡」的絕招,閉著眼地享受著長庚的服侍,只可惜外面事還沒完,他得時刻留著一隻耳朵,不敢真的睡過去。

長庚剛開始心無旁騖地為他按著穴位,按著按著,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顧昀的臉上。

對於看慣了的人來說,其實俊還是醜區別都不大,連和尚那張妖異的小白臉,在眼前晃得時間長了,他都感覺和侯府王伯沒什麼區別了——哦,王伯還比那和尚愛乾淨。

唯有顧昀是個例外。

顧昀被東瀛人打散的頭髮沒來得及再綁起來,落花流水地鋪了一肩。長庚盯著他看久了,深深壓抑在記憶裡的種種夢境不由自主地就浮上心頭,倘若他不加克制,那些記憶還會得寸進尺,激起他一些延伸的幻想。每每到這時,他都會像對抗烏爾骨一樣,強行打斷自己的思緒,把了然教他的那些毫無意義的經文拿出來反覆在心底默誦,像是用一把磨刀石,反覆地磨著自己的心。

可是這一招不知怎麼的,突然不管用了。可能長庚全部的自製力都用在剛才克制怒火上,思緒一下子信馬由韁起來。

身體裡蠢蠢欲動的烏爾骨給他編織了一個無法言喻的幻想。

他仿佛看見自己彎下腰,親吻顧昀的額頭、眉心、鼻梁……一路徘徊到嘴脣,那嘴脣的必定不會很柔軟,也不會很甜,大約還是清苦的,像他身上永遠揮之不去的藥味,或是帶一點酒香,長庚還很想咬他一口,這想法一冒出來,他脣齒間仿佛立刻浮起了一絲微甜的血腥味,這讓他整個人都戰慄了起來,長庚狠狠地哆嗦了一下,驀地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痴痴地站在顧昀椅子後,舌頭被自己咬破了皮。

下一刻,長庚意識到自己的手指還在顧昀的耳側,頓時仿佛被燙著一樣縮回了手。

他僵立片刻,氣息不穩地輕喚道:「義父?」

顧昀正裝睡裝得投入,沒睜眼,也就沒有看見長庚眼睛裡沒有褪去的血光。

長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拎起自己的佩劍,快步跑出了船艙。

船艙外海風獵獵,玄鷹徘徊在主艦附近護衛,下面正牌的江南水軍正在姚鎮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收拾戰局。樹倒猢猻散的東瀛人乾脆跳到海里,準備乘小舟或是游走,四面海蛟已經在水裡張了暗網,不多時就抓了一大堆自投羅網的。

黃喬被親自帶到姚鎮面前,姚鎮面帶玩味,正在不遠處彎腰和他說什麼。

這些匆匆入了長庚的眼,統統沒往心裡走,他身上臉上灼燒一般的熱意在海風中緩緩消散。

海上獨有的、如附骨之疽一般濕潤的陰冷悄悄地鑽進了他的骨縫,冷得刻骨銘心,長庚面朝大海,心裡對自己說道:「你這個畜生。」

他想,自己不能再待在侯府或是顧昀身邊了。

兩天后,姚大人府上。

院裡的桃花開了,含著芳菲的水汽撲面而來,顧昀坐在窗口,磕著瓜子等姚鎮寫奏摺——唯恐京城生變,加急奏摺早已經送往京城。

京城封鎖了消息,不過各方都有自己的眼線,已經傳出了只言片語,說皇上震怒,令御林軍圍捕魏王,魏王打算趁夜逃離京城,走到德勝門被追了回來,具體怎麼處置,誰也不知道了。

眼下江南塵埃落定,得再上一張摺子,向皇上奏明前因後果。

姚鎮一臉睡眠不足地擱下筆:「侯爺,您看此事怎麼算?」

顧昀漫不經心地回道:「就說按察使大人察覺到海上有異,暗地派人明察暗訪,在叛軍未成形時一舉挫敗其陰謀。」

姚鎮:「不不,我一介書生,上蛟暈蛟,上鳶暈鳶,一路吐過去的,何德何能?自然是侯爺隻身入敵陣,力輓狂瀾。」

顧昀笑道:「侯爺?安定侯遠在西北,難道他會飛天遁地之術?我倒是聽說姚大人臨陣機智百出,令手下兵將著黑甲,震懾叛軍,令其自亂,這樣的手段實在讓人佩服。」

姚鎮脫口道:「我不幹,你別害我。」

姚大人今年三十有六,正是一個男人最年富力強的歲數,留著兩撇精神的小鬍子,天生一張精明強乾的臉,此人半生仕途幾起幾落,始終賴在魚米之鄉不走,毫無建樹,身懷一天一宿長睡不起的絕技。

人們大概都已經忘記了,元和十二年,顧昀的老師林陌森還在世,正是那一屆會試的主考官,見姚鎮文章,不由得拍案叫絕,上呈元和皇帝,御筆親封了狀元郎。

顧昀意味深長地說道:「平東海之叛,將一場可能危及京畿重地的大戰消弭於無形,這麼大的功勞你不要麼?將來出將入相指日可待啊姚大人。」

姚鎮苦笑道:「有多大能耐吃多大碗飯,下官無才無德,偏/安一隅舒坦養老就好,哪有乘風化雲的本領?侯爺繞了下官吧。」

顧昀:「我還想上報皇上,派你來西北做監軍呢。」

姚鎮抱頭作揖:「下官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幼子嗷嗷待哺,求英雄饒我一條狗命,看上我傢什麼好,您儘管拿去。」

顧昀:「……」

「要麼侯爺您看這樣,這個事出在我們這裡,兩江總督周大人肯定是繞不過去,我去跟他老人家商量商量,」姚鎮賠笑道,見顧昀臉色似乎不太好,忙又補充了一句,「對了,還有小殿下,小殿下遊歷江南,偶然見到叛軍徵抓民間長臂師,路見不平,隻身潛入,與我軍裡應外合,親手抓到匪首,您看這樣好不好?」

這話一出口,顧昀便不吭聲了。

對長庚的出身,當今雖然不便明說,但肯定心懷芥蒂。現在這個事搞不好要牽涉魏王,皇上必然心寒,再看這一直不待見的幼弟旗幟鮮明地站在他那邊,說不定願意放下上一輩的恩怨。

長庚眼看著快要到可以封王的年紀,如果能得皇上偏愛,將來的路或許會好走一點。

顧昀權衡片刻,沒好氣地瞪了姚鎮一眼——此人確實非常有才,否則也難在一面之緣後跟安定侯保持長期的友誼,但不求上進也是真的,全部的追求就是混吃等死,將聰明才智都放在了上下打點、溜鬚拍馬上。

姚鎮笑嘻嘻地又問了一遍:「侯爺,您看這樣行嗎?」

顧昀懶得理他,翻了個白眼,披衣而起。

他準備悄悄離開江南,這件事中,臨淵閣和玄鐵營都參與了,但是都不便露面,怎麼編圓了,全靠姚鎮一支筆了。

顧昀推門而出的時候,見長庚在院裡削竹笛,葛胖小曹娘子還有姚大人的兩個小女兒都圍著他,長庚手巧又溫和耐心,一人給削了一支小竹笛,像模像樣的,兩個小丫頭都不到十歲,圍著他又蹦又跳。

顧昀看見長庚就覺得心情很好,他雖然從未說出來過,但一直希望長庚能長成一個敏銳但不過分機靈外露,仁義又不優柔寡斷的人,既不要像他父親一樣懦弱,也不要像他母親那麼偏激。

長庚的成長完全和他的設想不謀而合。

連模樣也是從父母中挑了優點繼承。

他走過去,從長庚手裡將一根新成型的笛子抽出來,笑道:「有我的嗎?」

長庚臉上放鬆的笑容一頓,又將笛子拿了回去,遞給一邊眼巴巴等著的小女孩,口中道:「哄孩子玩的小東西,粗陋得很,義父不要取笑。」

顧昀:「……」

他默默地盯著小姑娘手裡的笛子,心想:「我也想要。」

還沒有顧昀腿長的小孩將手往身後背了背,悍然無畏地仰頭和顧大帥對視。

長庚將手頭的東西放下,示意葛胖小他們帶兩個小丫頭玩,自己跟上顧昀,將心緒沉了沉,對顧昀說道:「義父是不是要回西域了?」

顧昀:「嗯,你替我回京面聖,該怎麼說,重澤會教你,不要擔心。」

長庚默默地點點頭。

「這回你立了功,皇上可能會有封賞,」顧昀道,「可能會讓你提前上朝聽政,你要是提的話,他說不定還會放你來西北找我。」

今年再見,長庚儼然是個臨危不亂的大人了,去年還滿身稚氣的樣子蕩然無存,顧昀堅決不帶他去西北的心也鬆動了,眼下趁著西北還勉強算是太平,顧昀心想,也可以帶長庚去長些見識,反正不用他跟著幹什麼,將來回朝還能算他的資本。

顧昀離家時,長庚曾經那麼一門心思地想要跟他去西北,顧昀本以為他終於得償所願,起碼會喜出望外一次。

不料長庚腳步一頓,沉默了片刻,卻說道:「義父,我不想去西域了。」

36 分道

這和期望的完全不一樣,顧昀一愣,脫口問道:「為什麼?」

長庚答得有理有據:「西域有義父的玄鐵營坐鎮,我去了也只是添亂,還要煩你費心思地給我添一些子虛烏有的軍功,沒什麼意思。」

顧昀雖然大體上就是這麼想的,但長庚這麼當面點出來,他還是有被潑了冷水的感覺,勉強維持住臉色沒變,顧昀說道:「那……也好吧,回京提前上朝聽政也行,我老師有些門生,你提前去認識一下也……」

長庚:「那不是一樣嗎?」

說話間,他抬頭看了一眼小長廊盡頭,江南艷陽天傾斜而下,滿園春花灼灼烈烈。可是聽姚府的下人說起,雖然看著燦爛,但其實花期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工夫,開不了多久就要敗了,這還尚且是開在園子裡的,倘若開在那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嶺之處,悄悄地綻放,再悄悄地凋零,生死如天地一瞬,身邊不過幾隻野禽痴獸,又有誰知道呢?

花是這樣,人心裡諸多無謂的愛憎大抵也是這樣。

長庚:「義父,了然大師身邊有很多奇人,我想和他們一起雲遊四方,必不會耽誤讀書和練功……」

這不是扯呢嗎?

他話沒說完,顧昀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截口道:「不行。」

長庚側過身,默默地看著他。

少年逆光處的眼神裡含著某種說不清的東西,顧昀以前從未留意過,此時驟然遭遇,竟有一點心驚膽戰。他隨即意識到自己語氣有點生硬,微微放緩了神色,說道:「你出去玩沒問題,等回了京,叫王伯從侯府調幾個侍衛陪著你四下走走,可有一點,不準去沒有朝廷驛站的地方,每到一個驛站都得給我送封信報平安。」

長庚淡淡地說道:「一路錦衣玉食,到處現世嗎?那我還不如沒事去護國寺跟夫人小姐們燒燒香,還省得人吃馬累費銀子。」

顧昀:「……」

這小子居然會頂嘴了!

還頂得一派優雅從容暗含譏諷!

顧昀方才被江南春/色浸染的好心情忽然間蕩然無存,心想:「怎麼還說不通了,我是把他寵得要上房了嗎?」

他語氣開始有點不耐煩起來:「江湖路遠,人心險惡,有什麼好玩的?那和尚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逃命就會討飯,你跟著他萬一路上出點什麼事,我怎麼和先帝交代?」

「啊,」長庚漠然想,「果然是因為要和先帝交代,先帝九泉之下要是聽說我是秀娘不知從哪弄來的小雜種,專門混淆皇家血統用的,搞不好正氣得打算還陽來掐死我呢。」

他每多看顧昀一眼,就覺得心如刀絞一次,罪孽深重一次,恨不能馬上就畏罪潛逃。可是那個人居然扣著他不讓走。

長庚對著一無所知的顧昀,有那麼一會,心裡平白無故生出一把纏綿的怨毒來,不過很快回過神來。

長庚收回落在顧昀身上的視線,平靜地說道:「義父前幾天還跟我說過,只要是我自己想好要選的路都可以,這麼快就不算數了?」

顧昀心頭火起:「我說讓你自己想好,你這就算想好了嗎?」

長庚正色:「我確實就是這麼想的。」

「不行,重新想!想好了再找我說。」顧昀不想在外面發作他,便沒好氣地一甩袖子,轉身走了。

長庚目送著他的背影,拂去身上沾上的花瓣,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他不用回頭就聽得出來人是誰,說道:「了然大師見笑了。」

了然和尚剛開始沒敢出來,探頭探腦半天,見顧昀走了,才放心露面,比比劃劃和稀泥道:「侯爺是好意。」

長庚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手上已經磨出了細細的繭子,只是還沒有經過傷痕的洗禮。

他冷漠地說道:「我不想在他的好意下做一個凡事仰仗他的廢物。」

「和尚覺得殿下有幾分偏激,」了然比劃道,「就算是聖人們年幼時,大多也是在父母長者的庇佑下長大的,以殿下的標準,豈不是天下皆廢物嗎?大器晚成,須得戒驕戒躁。」

長庚沒有回話,顯然是沒聽進去。

了然和尚又道:「我見殿下神色鬱郁,是毒已入骨。」

長庚悚然一驚,以為他知道了烏爾骨的事。

卻見了然和尚又道:「人心中都有毒,有的深些,有的淺些,殿下這個年紀,本不該發作得這麼徹底,您心思太重了。」

長庚苦笑道:「你知道什麼?」

他總覺得自己周身的一切——王爵,虛名,都是秀娘偷來的,總有一天會有人看出他與這些東西的不般配,讓他露出馬腳來,讓他失去一切。

這樣惶惶不可終日慣了,長庚始終覺得自己在京城是個局外人。

顧昀站在四殿下的角度上為他籌謀前程,他心裡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每天照鏡子都知道自己是條泥裡滾的「地龍」,別人卻偏偏要給他插犄角鑲鱗,費盡心機地將他打扮成真龍,殊不知裝飾再多,也是不倫不類,他始終是條上不得檯面的蚯蚓。

既然這樣,不如索性離遠點,省得將來難堪。

唯有一個顧昀,帶給他的喜怒哀樂都那麼刻骨銘心,沒有一丁點摻假,他沒法自欺欺人地輕輕放下,只是時常覺得自己不配。

長庚沒有自怨自艾很久,很快回過神來,問道:「對了,大師,我一直想向您打聽,我小義父到底有什麼病症?那次東海之行他很不對勁,卻不肯告訴我。」

和尚慌忙搖頭:「阿彌陀佛,和尚可不敢說。」

長庚皺了皺眉:「他自己逞強不算,你還幫他?」

「侯爺豈是那無謂逞強的人?」了然笑道,「此事他若是自己不願提,不是怕別人知道他的弱點,大概因為此乃他身上逆鱗與心頭的毒——誰敢碰安定侯的逆鱗?殿下繞了我的小命吧。」

長庚若有所思的皺起了眉。

顧昀好不容易從大漠黃沙裡開小差出來兩天,本想好好領略一下江南風光,出去遛個馬、游個湖、看幾個美人什麼的,走之前玩夠本,結果被長庚兩句頂得沒心情了,悶在屋裡不肯出去,反正他看長庚也來氣,看姚鎮也來氣,看了然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姚家兩個熊孩子還不肯消停,你一聲我一聲地吹竹笛子,十里八村都聽得見,好像一對聒噪的八哥。

顧昀一聽那沒調的聲音,就想起長庚把笛子從他手裡抽出去的樣子,更來氣了——以前不是有什麼東西都先給義父的麼?怎麼說變就變呢?

可憐天下父母與子女的緣分看起來血脈相連,卻原來都不能長久。

何況不是親的,連血脈相連都沒有。

傍晚的時候,一個玄鷹落在院子裡:「大帥,沈將軍來信。」

顧昀將一口氣憋回去,接過來一看,只見沈易那碎嘴子寫信倒是頗為簡潔,就仨字——急,速歸。

沈易自從靈樞院中出去跟他出生入死,什麼陣仗沒見過?沒事萬萬不會討嫌寫加急信催他。

玄鷹:「大帥,您看……」

顧昀:「知道了,不必回,我們明天就啟程。」

長庚那邊根本還沒說好,顧昀本想曬他兩天再說,可沈易催得急,沒辦法,只好在屋裡走了兩圈後,起身找了過去。

長庚正在院裡練劍,顧昀旁觀了片刻,忽然回手抽出玄鷹的佩劍,玄鷹身上甲未卸,重劍足有人成年人巴掌那麼寬,被他拎雞毛撣子似的輕飄飄地拎在手裡:「小心了。」

話音未落,一劍已經橫掃而出,長庚紮實地接住,竟一步沒退。

「長進了,」顧昀心想,「手上也有些力氣了。」

他猛地一掀,藉著手中劍之力翻身而起,大開大闔一劍如滿月。

長庚不敢硬接,腳下連錯幾步,卻卸不下他這一劍之力,顧昀手中笨重的重劍如靈蛇吐信,眨眼間已經刺出三劍,長庚橫劍而擋,人已退至角落,側身躥上梁柱,整個人在空中打了個旋,一腳踩上顧昀的重劍。

顧昀叫了聲好,驀地鬆開劍柄,長庚腳下驟然失去支撐,踉蹌了一下,顧昀探手一抓,重新抓住劍柄,輕輕往下一壓,正壓在了還沒站穩的少年肩膀上,玄鐵劍光讓他起了一脖子雞皮疙瘩。

顧昀笑起來,用重劍拍了拍長庚的肩膀,回手將重劍扔給身後的玄鷹:「不錯,功夫沒懈怠過。」

長庚活動了一下隱隱發麻的手腕:「比義父還差得遠。」

顧昀大言不慚道:「嗯,那是還差得遠。」

長庚:「……」

正常情況下不應該先自謙再語重心長地教導兩句嗎?他怎麼還順桿爬了!有這麼不謙虛的義父嗎?

顧昀:「你要是到西北大營來,我可以親自教你。」

果然還是為了這個,長庚忍不住失笑。

說起來也是奇怪,有的時候,一個人真想得到什麼東西,汲汲渴求機關算盡也求不到,忽然覺得不想要了,那東西反而會糾纏著找上門來。

長庚婉拒道:「我在侯府的時候,曾問過師父,義父小時候練劍習武也是在侯府,為什麼能那麼厲害,師父告訴我,功夫紮實,主要看自己肯下多大工夫,功夫厲害,主要是戰場上生死一線的情況多了,誰教都一樣。」

顧昀笑容消失了。

長庚:「義父,我三思過了,還是想出去見見天地。」

顧昀皺眉道:「京城和邊疆的天地不是天地嗎?你還要見什麼,大梁裝不下你了?你還想游到西洋去嗎?」

又要吵,玄鷹在後面一聲不敢吭——高大的天空殺手抱著自己的重劍,假裝自己是一座忘了收的煤堆。

長庚不吭聲了,只是深深地看著顧昀,有那麼一瞬間,很想把自己心裡壓抑的事嘔吐一樣地倒出來,後來忍回去了——他設想了一下顧昀可能有的反應,感覺自己可能承受不了。

顧昀:「你不用說了,我不想知道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都是哪來的,明天就讓那和尚滾蛋,你老老實實回京城,既然不想去西北,那就待在家裡,哪也不許去!」

長庚很想衝顧昀大吼一聲:「侯府不是我的家。」

可這話已經到了嘴邊,又被他一口咬成兩半,咽下去了,他本能地怕說出來傷顧昀的心——儘管不知道顧昀有沒有心可以傷。

「義父,」長庚靜靜地說,「這次累你從西北趕來,我心裡很難過,但你要是不講道理,我也只能任性以對。我能跑一次,就能跑兩次,你不可能永遠看著我,侯府的家將關不住我的。」

顧昀氣懵了,侯府一直是他心之歸處,無論多不想返京,一想到可以回家,總歸還是有所期待的,他這時才知道,原來在長庚眼裡,那裡就像監獄一樣。

顧昀:「你儘管試試。」

兩人再一次不歡而散。

玄鷹連忙追上去,顧昀還沒走遠,根本不避諱長庚聽見沒聽見,冷冷地吩咐道:「你明天不用跟著我了,跟著四殿下上京城,不能讓他離開京城一步!」

玄鷹:「……是。」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就算了,連門口飛的黑鷹一塊燒成了禿毛雞,真是無妄之災。

第二天清早,顧昀頂著火氣就走了。

他沒再見長庚,臨走的時候,缺德的安定侯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了姚大人家五歲小孩的院中,將人家放在鞦韆上的竹笛摸走了,那小孩醒來以後發現笛子憑空消失,傷心得嗷嗷哭了一整天。

顧昀比來時還迅疾地趕了回去,落地後跟沈易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給我準備藥。」

沈易神色凝重:「你現在還能聽見嗎?」

「能,」顧昀道,「快不能了,有話快說。」

沈易從懷中摸出幾張紙:「這是沙蝎子的口供,沒給別人看過,我親自審的,等大帥回來定奪。」

顧昀一邊走一邊一目十行地翻看,突然,他腳步停住了,驀地將手中的紙折了起來。

一瞬間,他的表情有點可怕。

沙蝎子進犯古絲路只是順便,他的目標竟是樓蘭,他手上有一張樓蘭的藏寶圖,所謂的「寶」,竟是千頃的紫流金礦。

沈易壓低聲音問道:「大帥,茲事體大,上報朝廷嗎?」

顧昀脫口道:「不。」

他心下飛快地轉念:「圖在哪?」

沈易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耳語道:「沙蝎子紋在了自己肚皮上。」

顧昀:「沒說哪裡來的?」

「搶來的,」沈易說道,「這些沙匪橫行無忌,中原人、西域人諸國、西洋人,碰見誰搶誰,自己都不知道是搶了誰的東西裡面夾帶的。」

顧昀「唔」了一聲,眯起視野開始有些模糊的眼,望向遠處萬家燈火的繁華樓蘭,一個樓蘭小夥子遠遠地看見了他,人來瘋似的坐在城墻上彈起了獨弦琴,看著顧昀不停地笑。

顧昀無暇和這些吃飽了就知道喝酒玩的樓蘭人逗,回手將那幾張紙塞給沈易:「滅口。」

沈易瞳孔微微一縮。

「滅口,毀屍滅跡,」顧昀嘴脣幾乎不動,話都含在了牙縫間,「連著那沙匪一幫,就說悍匪要越獄,我方將士迫不得已,只好將其斬殺——此事在你我之間,泄露出去唯你是問,立刻追查那張藏寶圖的由來。」

沈易:「是。」

片刻後,他又問道:「大帥,我聽人說,京城那邊傳來謠言,魏王被軟禁了?」

顧昀看了他一眼:「你也說是謠言了,聖旨未下,不要胡亂猜測,辦你的事去。」

沈易應了一聲,顧昀臉色倦色未消,站在原地輕輕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希望自己對這來歷不明的藏寶圖反應過度了。

東海蛟禍未平,西北又出變故,他總覺得這些事不是巧合。

半個月後,兩封江南奏表羅在了隆安皇帝李豐面前。

李豐敲了敲桌子,旁邊一個四十來歲、留長須的男子立刻上前,替他調亮了汽燈,此人正是皇上的親舅,名叫王裹,當今第一寵臣。

李豐打開上面的摺子,正是姚鎮當日與顧昀商量的說辭,隱去玄鐵營和臨淵閣,將江南大小官員馬屁從上到下拍了個遍,最後歌功頌德一番,皇帝看完後沒說什麼,拿起第二封摺子。

第二封卻是一封密奏,說辭與上一篇截然不同,上書:「海上剿匪之日,安定侯及玄鷹、玄甲數十人現身東海,拿下賊首,據賊首招供,叛軍海蛟上令有一女子,行蹤詭秘,疑似臨淵閣之人,似是顧昀舊識。」

李豐看完以後什麼話也沒說,順手將兩份奏摺遞給了王裹。

王國舅飛快地看完,小心翼翼地打量著李豐陰晴不定的神色,揣度著他的意思開口道:「這……皇上,安定侯牽扯其中,雖然有功無過,但這擅離職守,也……」

李豐:「他有玄鷹可一日千里,縱橫中原不過幾天的事,雖擅離職守,但也不算特別有失分寸,只是朕不明白,為什麼那麼巧,安定侯在其中扮演了一個什麼角色?」

王裹眼皮一跳,意識到了什麼。

李豐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案頭:「還有臨淵閣——臨淵閣隱匿江湖多年,為什麼突然現身?顧昀什麼時候和這些人扯上聯繫的?」

臨淵閣,盛世不出,出必逢亂。

王裹深吸一口氣:「皇上是說那顧昀心懷不軌——」

李豐斜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國舅想哪去了,十六皇叔從小和朕一起長大,彈壓叛逆立下大功,你這麼想,豈不是要寒了忠臣的心?」

王裹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一時只敢附和,沒敢接話。

李豐:「只是我大梁萬里河山,南北四方全仗他一人,豈非要累死朕的小皇叔嗎?朕想著,也是該找人替他分分憂了。」

37 擊鼓

黃圖霸業幾遭,青史留名一頁。

古往今來,歷朝歷代的皇帝不盡相同,有的是來治國安邦的,有的是來禍國殃民的,有的是來撒手修仙的,有的是來興風作浪的。

先帝元和皇帝無疑是修仙派,寬宥仁厚,昏聵無能,他的兒子雖然與他政見相似,作風卻無疑是風浪派。

隆安皇帝李豐從不信奉什麼「治大國如烹小鮮」,他為政勤勉,為人強硬,自登基伊始,便一改先帝怠於政務的綿軟作風,風風火火地開始他翻雲覆雨的執政生涯——

元年,派安定侯顧昀護送天狼世子加萊熒惑回北疆,同時與多方締結古絲路新條,西域一線貿易通道打開。

無論是與北蠻修好,還是將安定侯戳在西域一線,令他督辦絲路擴建事宜,都將皇上對日漸捉襟見肘的國庫的痛恨之心昭然天下,大有「你顧昀賺不回錢,就自行去賣身」的意思。

隆安二年,魏王勾結東瀛人,妄圖從海上取王都,掀起蛟禍。未料中途陰謀敗露,江南水軍迅雷不及掩耳地拿下海蛟上賊首,魏王下獄,後服毒「自盡」。

隆安皇帝以此為契機,狠手出手整肅江南官場,大小官員八十六人被牽連,其中四十多人問斬,秋後一次沒砍完,足足砍了三批,其他人宮刑伺候,發配流放,永不錄用。

同年,自江南開始全面推行新法,嚴查各地鄉紳地主圈占之地,不過查完也沒發給百姓佃戶,而是全部收歸朝廷,地方權力收攏後回歸中央,及至隆安三年時,連每一片地種什麼、建什麼,都要經過層層審批,中央集權程度當年武帝也不及,對紫流金的限制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沒有人敢有異議——有異議的都是魏王黨,不是上面一刀就是下面一刀。

又兩年,隆安四年時,李豐開始推行《掌令法》,令民間長臂師須自所屬地登記備案,獲得「掌令」才能繼續事務。

朝廷按照資歷與能力,將長臂師分為五等,每一塊掌令下有印,每一枚印上都有編號,持此令者,修了什麼、做了什麼,都要留下記錄。

什麼等級能做什麼都有嚴格限制,嚴禁不登記的長臂師私自接活。

與軍需有關的一切甲胄與火機,非軍籍長臂師不可涉獵,違此令者,斷指發配。

這法令一出,在朝中便爭議四起,但無論群臣如何據理力爭,皇上與經過整肅後與皇上穿一條褲子的內閣都是一句話——長臂師一脈若不掐死,如何擰緊紫流金外泄的閥門?

而就在掌令法尚未爭論出個所以然時,李豐扔出了下一記重雷:「擊鼓令法」,直指軍隊。

大梁朝原本按著職能不同,有七大軍種,又按著地域,在江南、中原、塞北、西域與南疆五處各設一統帥。期間武官任免、軍餉、軍糧、甲胄火機等一應調配歸兵部統籌,其他事務則由各大軍區統帥各管各的。

而安定侯手中有一枚玄鐵虎符,可在軍情緊急的情況下調配全境兵力。

李豐保留了五大區的布置,也沒有動安定侯手中的虎符,他只是在各區統帥之外,又設了幾名監軍。監軍直屬兵部,三年一輪換,只管一件事,就是向兵部請「擊鼓令」。

擊鼓令不至,統帥膽敢調兵一步者,一概按謀反論。

除玄鐵營以外,五區各地駐軍全需遵循此令。

擊鼓令一出,舉國嘩然,誰還在意民間長臂師那些雞毛蒜皮的破事?

皇上和文武百官雞鴨亂叫地吵過了年,五大統帥當天便有三個要告老,鬧得沸沸揚揚,驚動了遠在西北的安定侯。

安定侯對皇上作死的法令尚且來不及表達意見,已經先得硬著頭皮輾轉各地穩定軍心,到處耐著性子聽老將軍們拊膺嚎喪,按下葫蘆浮起瓢地四處奔波。

這年元夕時,顧昀正好回京述職,被滿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婦劈頭蓋臉地砸了五十多條手帕,還沒來得及得意,這麼不幾天的工夫,已經全送出去給人擦眼淚了——尿布都比這節省。

連民間也跟著一起裹亂,各地書院的書生們成日裡掛在嘴邊的幾乎沒有別的事,車軲轆一般地將這個令那個令拉出來反覆鞭屍,來回爭論。

死氣沉沉了整個元和年間的朝廷總算給他們找了點事可供說嘴。

這一亂,便亂到了隆安六年,擊鼓令法仍未爭出個所以然來,皇上不肯裁撤法令,卻也暫時沒派監軍,法令有名無實地吊在半空,像是懸著一把劍,隨時準備將拉鋸雙方中的一方砸個頭破血流。

又是一年秋涼,距離當年江南蛟禍已經過了四年,魏王屍骨已寒,此事成了過期的談資,再沒人提起了。

蜀中官道旁邊有一家名叫杏花村的小酒肆——據說遍布大梁全境中最多的村名就是「杏花村」,凡是支個棚子當壚賣酒的,十處有八處都叫「杏花村」。

一個年輕人輕輕地掀門簾入內。

他年不過弱冠,一身舊長袍,窮書生打扮,可那模樣長得真是俊俏,俊俏得近乎凌厲——高鼻梁,鬢如刀裁,雙眼微陷,目似寒星,卻偏偏不讓人覺得咄咄逼人,自帶一身溫潤如玉的氣派,第一眼能讓人眼前一亮,看得久了也不厭倦,反而能品出一點說不出的恬淡疏闊來。

酒肆很小,狗大了進門都要彎腰,內裡更是只有兩張桌子,今日已經坐滿了。

掌櫃的也身兼店小二和賬房先生兩職,正無所事事地撥弄算盤,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這年輕人吸引,暗贊一聲好俊,拱手道:「這位客官,對不住了,您來得不巧,已經沒地方坐了,往前五里大約還有個落腳的地方,要麼您上那看看?」

書生好脾氣道:「我途徑此地有些口渴,勞煩掌櫃替我灌一壺好酒,不消坐的。」

掌櫃的接過他的酒壺,一開蓋,便有殘酒味翻涌而出:「竹葉青,好■。」

旁邊桌上的客人主動招呼道:「那位公子,請來這裡歇腳,給你騰個地方。」

書生也不推辭,拱手道謝。

還不待他坐定,就聽見旁邊一桌上有人說道:「吵什麼?我看今上就好得很,做皇帝的,大權在握有什麼不對?說句不恭敬的,難不成一天到晚什麼事也不管,不是吃齋念佛就是與宮人廝混的那位,便是好皇帝了嗎?」

書生沒料到酒肆之中也有坐觀天下大事的,抬眼望去,只見說話的是個輓著褲腿的年長漢子,手部粗大,指縫間還沾著一年火機油,看樣子,可能是個低等的長臂師。

旁邊立刻有個老農模樣的附和道:「可不是,你看如今米價,自我朝伊始,見過更便宜的嗎?」

那長臂師見自己有擁躉,更加得意了,大放厥詞道:「我前日進城,聽一幫書院的學生論道,說到擊鼓令,有那嘴上沒毛的後生大放厥詞,竟說皇上這是削弱我大梁邊防戰力,真是紙上談兵,可笑得很了!魏王造反的事沒看見嗎?這些統帥們天高皇帝遠,倘若生了異心,皇上江山穩不穩不說,還不是咱們這些老百姓倒霉?我聽人說,兵部這麼轄制,到時候軍費不知要少多少呢,民間也不必背那許多的稅了,難道不是好事?」

此言一出,酒肆中磕牙的眾人紛紛點頭,招呼書生坐下的老者也開了腔,說道:「安定侯還沒跳出來反對呢,別人倒是先替人家炸了鍋。」

書生原本沒怎麼在意,聽了「安定侯」三個字,下意識地一抬頭,脫口問道:「與安定侯有什麼關係?」

那老者笑道:「公子這就不明白了,此次皇上看似未動玄鐵營,實際卻是分了安定侯手上的兵權——你想啊,若是往後四方將士,只有擊鼓令可以調動,那麼安定侯手中的玄鐵虎符怎麼說?沒有擊鼓令而用兵者以謀反論,那麼倘若兵部不給擊鼓令,五大統帥是聽兵部的,還是聽侯爺的?」

書生笑道:「原來如此,學生受教。」

說完,他見掌櫃的打好了酒,便不再聽這些鄉野村民們胡說八道,客客氣氣地給與他讓座的老者道了謝,放下酒錢離開了。

他方才出了酒肆,便見方才空無一人的地方,有個人已經等在了那裡,也不說話,見了那窮書生似乎有點尷尬,利利索索地行了個禮,便站在一邊當壁畫。

書生無奈地扶了一下額頭,心道:「追來得越來越快了。」

這「書生」正是長庚,四年前跟顧昀吵了一架後,被玄鷹一路「護送」回了京城。

推拒了皇帝諸多嘉獎,長庚足足嘗試了半年,每天都在和侯府家將過招,最後終於成功逃出了安定侯府。

顧昀派人追了他幾次,雙方痛苦地拉鋸了整整一年,後來顧昀見那孩子實在好像一隻關不住、熬不出的幼鷹,只好妥協,由他去了。

只是長庚走到哪都會遇到幾個神出鬼沒的玄鐵營侍衛便裝跟著他。

再後來,長庚在了然和尚的引薦下,拜在了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民間高手門下,跟著師父過上了神出鬼沒的日子,走遍河山各地與無人去處,一度甩脫了玄鐵營。

不過每次在驛站附近出現,又會被重新盯上,他才剛一入蜀中,這位小將士便等著他了。

只是如今的長庚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一腔無所適從、滿腹倔強的少年了。他徑自牽馬走到那人面前,和顏悅色道:「辛苦這位兄弟了,我義父可好?」

小將士有些訥於言語,沒料到長庚會過來找他搭話,手足無措地回道:「殿……少爺,主人一切都好,說要是年底邊境平穩,就回家過年。」

「好,那我過兩天就啟程回京。」長庚聽了點點頭,看不出有多欣喜,也看不出有多勉強,說著,將剛打滿的酒壺遞了過去,「一路辛苦,兄弟喝口酒暖暖吧。」

小將士再不懂事也知道自己突然出現很礙人眼,不料長庚非但沒有急,還和顏悅色地請他喝酒,一時間簡直有些受寵若驚。

他沒敢用自己的嘴碰壺嘴,戰戰兢兢地隔空喝了一口,一滴也沒敢灑出來,雙手還了回去,替長庚牽好馬。

長庚:「春天的時候我其實到西北去過一趟,只是義父軍務繁忙,便沒露面煩他,古絲路真是繁華,一堆瀚海黃沙之地,竟也能變得摩肩接踵,走遍大梁全境,比那裡再繁華的地方不多了。」

小將士看看遠近無人,低聲道:「有大帥坐鎮,這幾年沙匪漸漸銷聲匿跡,很多人在古絲路口定居做生意,各地的小玩意都有,大帥說殿下要是有什麼心愛的東西,頭年他回京給您帶回去。」

長庚頓了頓,淡淡地說道:「人回來就好。」

小將士聽不出他這話裡的意味深長,以為他只是隨口客套。久居軍中的人,也不會湊趣拍馬屁,便老老實實地沉默了下來。

長庚神色如常地走在蜀中官道上,胸口卻有一點發燙,他本以為離別如水,一捧潑上去,什麼硃砂藤黃、蔥綠赭石也洗乾淨了,不料那顧昀卻是刻上去的,洗了半天,只洗得痕跡越發深邃了。

聽聞顧昀年底回京,才剛入秋,長庚竟驚覺自己已經近鄉情怯起來,方才歸心似箭地脫口一句「準備回京」,這會又後悔得不行,恨不能食言而肥,天涯海角跑遠一點。

他正胡思亂想,迎面走來一個背著人的瘦小婦人。那婦人走得很是吃力,隔幾步就要停下來休息,氣喘如牛,在路邊絆了一塊石頭,驚呼一聲跌倒在地。

長庚立刻回過神來,上前將兩人都扶起來:「大嬸沒事吧?」

那婦人不知走了多遠,已經累得說不出話來,張嘴沒顧上說話,眼淚已經先下來了。

長庚愣了一下,沒去追問她為什麼哭,只是扶起她背的那位昏迷不醒的老人,手搭其脈上,片刻後,輕聲道:「這位老丈只是常年不利於行,心火太過而已,略施兩針就好了,於性命無礙的,您要是信得過我,就請先跟我走。」

玄鐵營的小將士沒料到這位殿下竟還通醫理,忙上前幫著將那病病歪歪的老人背起。

長庚讓那婦人上了自己的馬,牽馬在前帶路,不多時,便到了一個村子,村口有一家房子蓋得很是雅致,門口掛著一串臘肉。

長庚輕車熟路地將馬拴好,直接推門而入,將病人引入內室,放在一個小榻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盒銀針,便輓起袖子親手施針。

小將士小心翼翼地問道:「您……就在此地落腳嗎?」

長庚飛快地抬頭衝他一笑:「不,這只是我一個朋友家……」

他話沒說完,便聽外屋有人道:「你怎麼又不請自入。」

說話間,一個白衣修長的女子掀門簾而入,小將士整個人繃了一下,下意識地緊張起來——人到了門口,他竟然絲毫沒有察覺,對方的功夫一定在他之上。

長庚手下不停,也不尷尬,只道:「陳姑娘,我以為你不在的。」

那正是當年東海賊船上的臨淵閣陳輕絮。

38 相逢

陳輕絮抱怨了一句,臉上卻沒什麼慍色,倒像是被這些不速之客闖門闖慣了,她進屋將手中草藥放在一邊,先對幾個生人見禮道:「敝姓陳,是個江湖郎中。」

她自稱江湖郎中,舉手投足間很有些大家閨秀的氣質,又不笑,面上冷冰冰的,那婦人見了就有些拘謹,訥訥半晌,言語不能,只會一個勁地作揖。陳輕絮看了一眼正在施針的長庚,說道:「他算我半個徒弟,起死回生是不能夠的,尋常的病症倒也應付得來,大姐放心就是。」

她長得讓人看不出年齡,打扮倒是姑娘的模樣,旁邊的小將士看得心裡直打鼓。

一個沒嫁人的姑娘,哪怕是個大夫,自家殿下就這麼招呼也不打地隨便進人家屋子……合適嗎?看那輕車熟路的模樣,指不定來過多少回了。

這要是在京城,有些講究人家裡,夫妻間互相見一面,也要派下人先去說一聲的。

雖說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吧……

小將士頭一次獨自跟著長庚,不斷揣測這陌生女子與四殿下的關係,又不知道這事要是讓顧昀知道得氣成什麼樣,心裡開水冒泡似的,想不出怎麼跟大帥稟報,快急哭了。

說話間,那榻上的老人哼了一聲,重重地咳嗽了幾下,悠悠轉醒。

長庚也不嫌髒,從旁邊取來一個痰盂,助他吐出了一口濃痰。

婦人見了大喜,千恩萬謝,陳輕絮遞給長庚一塊手巾,指使道:「你去開副藥來,我給你把關。」

她說話語氣輕緩,但內容卻很有些命令意味,長庚二話不說,應聲鋪開紙筆,略作沉吟,便動筆寫起了藥方。

玄鐵營的小將士的眼睛差點瞪出來,他跟在顧昀身邊的時候,聽顧大帥提起過不止一次,說四殿下大了,有點管不了了——可這分明是指東不往西,比學堂裡的小學生還乖順,哪有一點從小就當面和安定侯吵架的不馴?

他自己風中凌亂,陳輕絮已經和那婦人攀談起來。

見病人好轉,婦人放鬆了不少,這一聊起才知道,原是本地耕種傀儡大肆推行後,大家都沒有地種,雖然朝廷有規定,令鄉紳地主不得虧待佃戶,可時間長了,誰願意養吃白飯的?拖欠和缺斤短兩也是常有的,那些有了傀儡仍在幹活的人心裡漸漸也不平衡起來,到後來,農人一派,長臂師一派,其他做小買賣的、看地的又是一派,都覺得自己虧,互相看不順眼。

那婦人的丈夫不願在家裡遊手好閒惹閒氣,跟老鄉去了南邊找事做,不料這一去就音訊全無,家中老公公又病,孩子年紀幼小,指望不上,她們村裡的赤腳醫生嫌整日沒有事做,早已經走了,她這才只好勉力自己背起老公公,長途跋涉去尋醫。

陳輕絮聞言一皺眉:「南邊?南邊今年方才發了一場大水,賑災還來不及,有什麼事好找?」

那婦人面色茫然,顯是久居山村,除了家門口的一畝三分地,也不知天下有別的地方,全無概念。

正在寫藥方的長庚卻問道:「那今年配給的糧食大嬸拿到了嗎?」

婦人聞言看了榻上苟延殘喘的老人一眼,面露愁苦:「不瞞公子,還未曾,我……我這一把年紀了,也不好上門討要鬧事,好在今年糧價低,家中還有些積蓄,出去買些也使得。」

她話是這樣說,但是長庚心裡明白,這些人世代耕種,節儉慣了,輕易是不花銀錢的,花一次心如刀割,否則她怎麼會大老遠的路,背著公公一步一步走來,也不捨得雇輛車呢?

陳輕絮:「不是有朝廷的公地麼?我聽說朝廷公地每年繳足國庫、分派官員,剩下的凡本地在籍者都能領一些的。」

那婦人苦笑道:「我們那公地沒種,撂荒兩年了。」

長庚:「因為什麼?是地不好嗎?」

婦人:「聽說是因為離一個什麼官老爺的老家很近,縣太爺想占那兩畝地修個祠,上面又不知怎麼不同意,反正一來二去,誰也說不明白這地要幹什麼,便撂了荒。」

此言一出,屋裡三個人都安靜了下來。

「三山六水,統共一分田,還要撂荒,」陳輕絮嘆道,「這些人哪……」

長庚沒吭聲,不知想起了什麼,他飛快地寫完藥方,遞給陳輕絮檢查,陳輕絮道:「嗯,尚可——大姐跟我來吧,我這裡存著些常見藥,便不用你再買了。」

說著,她帶著千恩萬謝的婦人轉到後院去了。

一見她走,玄鐵營的小將士這才松了口氣,磨磨蹭蹭地轉到長庚面前,也不吭聲,只是跟前跟後,見長庚要幹什麼,就一聲不吭地擼袖子上去先做好,不一會工夫,他已經麻利地洗涮了痰盂,拾掇好了紙筆,這才終於醞釀出了第一句話,磕磕巴巴地說道:「少爺對這裡很熟啊。」

長庚應了一聲:「嗯,來蜀中時經常在這落腳。」

什麼!孤男寡女!

小將士臉都憋紅了,深感自己任務重大,此事若是不弄清楚,自己回去說不定會被侯爺削成一隻痰盂。

長庚見他那被雷劈的表情,才明白他在想什麼,忙笑道:「想哪去了?這雖然是陳姑娘的房子,但她一般都不在的,房子平時空著,江湖朋友們誰恰好來了就住幾天。若是偶爾趕巧她在家,女的就留下,男的自己出去另找地方——這回本想帶你來蹭兩天,不過既然她回來了,我們倆還是出門找客棧吧。」

小將士想先是放下了一半心,想:「哦。」

然而這一半心還沒完全放下,很快又提起來了,小將士有些心酸地想道:「堂堂四殿下,一點住店錢都要省。」

再看長庚那身破袍子,小將士脫口道:「大……主人要是知道少爺在外面過這種日子,心裡指不定怎麼難受呢。」

他不太會說話,有點敏於行訥於言的意思,因此偶爾這麼說一句,就讓人覺得格外真摯。

長庚心裡一滯,一時沒接上話。

正這當,陳輕絮抓好藥,帶著那婦人出來了,瞥了一眼長庚的臉色,皺眉道:「平心靜氣,我說過你什麼?」

長庚回過神來,苦笑了一下。

陳輕絮是他半個老師,這話沒錯。

兩年前長庚烏爾骨發作時,被師父撞見,這個只有天知地知和他自己知道的沉重的秘密終於有了另一個出口,他師父自稱不通醫理,帶他輾轉多地,最後在東都找到了陳輕絮。只可惜烏爾骨乃是北蠻巫女的不傳之秘,見多識廣的陳神醫一時也沒有頭緒,只好一邊給他開些平心靜氣的藥,一邊慢慢鑽研。

期間,長庚找她打聽過顧昀的事,拐著彎地問道:「陳姑娘,世界上有沒有一種人,耳目時靈時不靈的?」

陳輕絮當然知道他的意思,只是不便多嘴,於是只是簡單地回道:「有。」

長庚又問:「那什麼樣的耳目不靈能用藥緩解?」

陳輕絮答道:「天生的不行,後天受傷造成的視受損情況而定,中毒的或許可以。」

她以為長庚拐了這麼多彎,接下來會直接問出顧昀的事,可是沒有,她發現自己好像低估了這少年的聰明通透。

長庚聽完,只是沉默了許久,最後懇求她收自己為徒。

陳家世代出神醫,又講究又不講究,家訓只有「懸壺濟世」四個字,像話本中那些性情古怪的「神醫」那樣只接疑難雜症、「看病下碟」的,必要被逐出家門的,重傷重病、奇毒絕症她治,小兒風寒、婦人難產找她,她也欣然而往,對平生所學自然也不會敝帚自珍,沒有什麼「家學不能傳外人」的規矩,有人求,她就教,只是陳姑娘說自己也不算出師,不敢名正言順地收徒,所以只能算半個師父。

陳家在太原府,到了秋冬時節,陳輕絮一般不在南方逗留,長庚料想她此時還在蜀中,必然有事,便從懷中取出個錢袋交給那玄鐵營的小將士,打發他雇車將老人和婦人送回去。

小將士哪裡肯接他家窮困潦倒的四殿下的錢,忙胡亂推拒一番,匆匆去了。

等這些閒雜人等都走了,陳輕絮才取出一個布袋子:「碰見你正好,這是我新調的安神散,你帶回去試試。」

長庚道了聲謝,接過來收好,取了一點塞進自己的荷包裡。

陳輕絮無意中瞥見那荷包,眼前一亮,只見上面沒有什麼「鴛鴦戲水」、「蝴蝶□□」之類讓人看著就眼暈的繡活,乾淨的綢子裡,外麵包了一層磨得極薄的軟皮,皮上用刻刀鏤空刻了一小圈花紋,像是個鐵腕扣,機關勾連,尖端還露出一側刀刃,幾欲飛出,極其精巧。

陳輕絮隨口誇了一句:「這是哪裡來的荷包?好別緻。」

長庚:「自己做的,你要嗎?」

陳輕絮:「……」

饒是陳神醫千軍萬馬中泰然自若,此時也不由得露出了一點震驚。

「很結實的,」長庚推薦道,「對了,還沒問你,中秋都過了,你怎麼還在蜀中?」

「安定侯南下路過蜀中,約我在此,」陳輕絮反問道,「怎麼,你不知道?」

長庚:「……」

風水輪流轉,這回被震驚的換了人。

好半晌,長庚才藉著安神散的余香,艱難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不、不知道,我義父……他南下做什麼?」

陳輕絮莫名其妙道:「安定侯離開西北當然是有軍務,我不過仗著祖蔭同他說過兩句話而已,他要做什麼也不會跟我說呀。」

長庚:「可是剛才那位玄鐵營的小兄弟告訴我,他頭年會回京……」

陳輕絮聽了更加莫名其妙:「這還沒到重陽,侯爺頭年回不回京,跟他現在身在何處有關係嗎?」

長庚:「……」

他啞然片刻,終於忍不住失笑,想來大概只有他這樣盼極了也怕極了的,才會將三四個月的光景視為無物。

「我還以為你是因為知道這事才來的,鬧了半天是湊巧經過,」陳輕絮道,「他信上說約莫就是這幾日,你要是不急著趕路,不如留下等他一等。」

長庚心不在焉地應了一聲,思緒早已經飄到了千里之外。

「長庚,長庚!」陳輕絮在他耳邊一聲低喝,長庚驀地回過神來。

陳輕絮正色道:「我和你說過,若不是解藥,再安神的配方也終究只是個輔助,烏爾骨最忌心緒不寧,你心裡的每一段浮想都是那毒苗的養料,今天短短一會,你已經走神兩次了,到底怎麼回事?」

長庚道了聲「慚愧」,神色淡淡地垂下眼,不想多談,,自然而然地將話題轉向了方才自己開出的藥方上。

想來她行醫天下,*上刀傷劍砍、沉痾宿疾醫過不知多少,卻也不知該如何醫治一個人的心吧?

沒多久,送人的玄鐵營小將士就匆匆忙忙地趕了回來,見長庚沒拋下他再次失蹤,先大大地松了口氣。

長庚借了幾本《藥經》,與陳輕絮告辭,帶著小將士住進了附近鎮上的一家客棧。

蜀地秋蟲猖狂,夜深人靜時顯得越發聒噪,長庚將新配的安神散放在枕邊,感覺陳姑娘的新藥實在不怎麼樣,非但不安神,反而很醒神,熏得他半宿沒睡著,只好爬起來秉燭夜讀,點完了一碗燈油,將三本《藥經》背下了兩本半,才挨到天亮,依然沒有一點困意。

他胸口裡好像莫名多出個金匣子,正白汽蒸騰地燒著永不見底的紫流金。

無論長庚在心裡默念幾萬遍「平心靜氣」,如何以平常心態看待顧昀不日將至,甚至如何盡量不想這件事——熱切與焦躁依然並形成雙地纏住了他的骨頭,每時每刻都拿著長滿尖刺的藤蔓抽著他的心,一會疼一會麻,自欺欺人也不管用。

第二天一早,長庚便叫住了那位玄鐵營的小將士:「小兄弟,你們要是想經蜀中南下南疆,一般走怎麼走?」

小將士回道:「公務自然走官道,其他的可能要便宜從事,那就說不準了,山溝裡爬進來也是有可能的。」

長庚默默地點了點頭。

不多時,小將士驚詫地發現,長庚竟將他那身跑江湖時穿的爛袍子換了下來,換了一身衣服,雖未見多華貴,但十分考究,也隱約能看得出非富即貴來。

長庚搖身一變,便從窮書生變成了不折不扣的佳公子,連客棧掌櫃見了他,說話都不由自主地恭敬了幾分。

他就這樣做少爺打扮,每天去官道上遛馬,也不知是等人還是展覽。

少爺衣服不禁髒,一天塵土喧囂下來,晚上回來就得落一層灰,長庚不肯勞動別人,都是自己動手洗乾淨——他非洗不可,因為傍身的「少爺行套」只有兩套,不勤快跟不上換洗。

每天長庚跨上馬的一瞬間,心裡都在想:「要麼我還是走吧。」

四年多沒見過顧昀了,思念日復一日羅成了山,他看著那山不由得擔驚受怕,生怕它稍有風吹草動,就「轟隆」一聲塌了。

他又想跑,又舍不得跑,一路在心裡自己跟自己打架,還沒打出個所以然來,就已經到了官道上。長庚只好既來之則安之,一整天徘徊在周遭喝風吃沙子,通常連只兔子也等不到,晚上回去的時候,他就想:「明天一早我就結賬走人。」

然而第二天早晨再次食言而肥,依然打著架來到官道邊。

這樣瘋魔的日子過了足足四五天,傍晚長庚調轉馬頭回客棧的時候,見西方殘陽烈烈如血,煞是好看,便不由得放慢了速度,讓他那馬邊踱步邊吃草,溜溜達達地回想起這些天自己的所作所為,他有點啼笑皆非,心道:「此事要是被了然知道,大概能把他笑成個沒板牙的高僧。」

就在這時,長庚忽然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似乎有車馬隊經過,他撥轉馬頭靠邊讓路,下意識地一回頭,見幾匹好俊的高頭大馬轉眼便飛奔而至,後面還拉著一輛馬車。

遠遠一看,那些騎士身上都是便裝,與其他匆匆趕路的旅人並無區別,但長庚的心卻不知為什麼,驟然開始狂跳。

39 匪禍

即使烈風呼嘯過耳,馬蹄暴躁地捶打著地面,沈易還是耳聰目明地聽出車裡的聲音不對了,他催馬趕上顧昀,騰出一隻手捂住胸口,模仿了個嘔吐的動作,擠眉弄眼地使了個眼色——那位吐了怎麼辦?

顧昀不怎麼明顯地笑了一下,明晃晃地表示——活該,自己收拾。

顧昀南下,是為了南疆軍統帥傅志誠丁憂一事,傅將軍老母新喪,他便上書朝廷,聲稱自己要掛印回家,為母守孝。

「丁憂」其實是個不鹹不淡的託詞,走也行,不走也行,反正怎麼都有話能圓回來,但封疆大吏們歷來沒有這麼辦的。

倘若統帥回家幾年,萬一有戰事,誰來負責?

何況整個大梁都知道,那傅將軍乃是土匪頭子出身,是當年被老侯爺揍服了招安,方才入仕,至今見了皇上都是有時克制不住,時不常地會冒兩句粗話出來,根本沒那麼講究。

傅將軍分明是對擊鼓令不滿,又趕上這一年南方水患,南疆一線亂得要命,便乾脆踩著這節骨眼撂了挑子。

隨行車裡坐的是兵部侍郎孫焦孫大人,是擊鼓令的忠實擁躉,本來皇上派他做欽差,到南疆「撫恤」功臣,不料孫大人臨陣縮卵,聲具淚下地上了封疏奏,聲稱自己做好了一去不回,為國捐軀的準備。

皇上無可奈何,只好一道金牌令箭直發西北,把飯桶累贅和爛攤子一起丟給顧昀。

顧昀一整年都在疲於奔命地給皇上擦屁/股,窩火得要命,跟皇上沒法說理,只好變本加厲地折騰臭不要臉的孫大人。

這一趟正好路過蜀中,顧昀便託人寫信給陳輕絮,順便約她在此見一面——這幾年他越發覺得當年陳老先生給他的藥效在減退,之前四五天一副還能忍受,現在已經到了隔日就要進一次藥的地步。

縱馬過官道的時候,顧昀老遠就看見路邊有個遛馬的年輕公子,一開始還沒留意,及至錯身而過的時候,他無意中看了那人一眼,正好對上了對方的目光。

就這麼驚鴻一瞥,顧昀的千里神駿躥出十來丈遠,而他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已經本能地伸手拉住了韁繩。

那馬長嘶一聲,前蹄高高躍起後落地,在原地轉了大半個圈,顧昀停下來,盯著那有些眼熟、卻又一時不敢認的年輕公子看。

「沒那麼巧吧,」顧昀猶疑不定地想,「我是不是想多認錯人了?」

沈易趕上來:「怎……哎呀!」

跟在長庚身邊的玄鐵營小將士終於回過神來,忙翻身下馬,激動道:「大帥!」

顧昀的馬驚了一下似的,前蹄小小地抬起,打了聲響鼻,刨了刨地面。

此時,就算把長庚扔進安神散堆裡,恐怕也止不住他亂跳得胸口直顫的心,他近乎麻木地在馬上坐了片刻,腦子裡一片空白,平時舌燦生花的嘴裡生出了一朵霸王花,將一干言辭堵了個水泄不通。

他只能依著本能,若無其事地露出一個有點僵硬的笑容。

顧昀低低地叫了一聲:「長庚?」

兩個字如黃鐘大呂一般在長庚耳畔轟然炸開,他一邊逼著自己鎮定,一邊因為鎮定不下來有些尷尬地蹭了蹭鼻子:「我恰好經過蜀中,偶然聽陳姑娘說義父這兩天會到,便想停留幾天,沒料到這麼巧,出來遛遛馬也能接到你。」

一邊的小將士目瞪口呆地想:「遛馬也要沐浴更衣、定時定點嗎?」

他敬畏地看著長庚那匹貌不驚人的雜毛馬,懷疑這是一匹隱於雜毛之下的神馬。

車門「砰」一聲打開,孫大人無視父子久別重逢的動人場面,踉踉蹌蹌地衝下來,吐了。

這麼一打岔,長庚一口吊著的氣總算短暫地回歸胸膛,他側過頭,瞥了一眼那雞仔一樣的兵部侍郎,溫文爾雅地故作詫異道:「怎麼,我說了什麼讓人作嘔的話嗎?」

顧昀笑了起來。

這幾年,長庚的行蹤他雖然斷斷續續地知道,卻沒料到人會變成這樣,簡直如脫胎換骨。顧昀一時忘了上次相見時的不歡而散,也忘了那漫長的慪氣、冷戰和他鍥而不捨地找人盯緊長庚行蹤的討人嫌。

他對自己竟能停下來認出長庚來感到驚詫,因為實在太不一樣了——舉手投足、一顰一笑,全都不一樣了。

時光又一次在他面前縮地成寸,顧昀掐指一算,可不是麼,四年多了。

沈易湊過來笑道:「我天,小殿下竟然轉眼就……還記得我嗎?」

長庚:「沈將軍好。」

沈易感慨道:「這要是我就認不出了,也就是你義父,天天掛念你,都掛念出心病來啦,看見個長得像的就忍不住多看兩眼……」

顧昀忍無可忍地打斷他:「你哪來那麼多廢話?」

沈易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嘿嘿」一笑,縱馬上前,彎下腰將孫大人拎上馬車,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孫大人,還行嗎?再堅持一會,馬上就到客棧了。」

孫焦奄奄一息地靠在車上喘氣,快蹬腿了。

很快,孫大人就發現長庚簡直是他的救星,自從路上遇到長庚,那些玄鐵營的牲口們就從一路狂奔變成了小步溜達,閒適得跟遛食一樣,連馬蹄聲都跟著溫柔了起來。

一行人在長庚的帶領下到了小鎮的客棧。客棧沒那麼多屋子,都包下來起碼也得兩人一間,顧昀撂下一句:「我去我兒子那,剩一個單間,讓給孫侍郎吧。」

孫焦本能地客氣道:「不不,怎敢委屈大帥……」

沈易從後面拍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對孫焦道:「大人,見好就收吧,他遇上四殿下,心情正好呢,還是說你更想看他那張‘不日取你狗命’臉?」

孫焦:「……」

長庚手心裡的汗一路就沒下去過,好幾次馬韁繩差點溜出去,這個狀態有點像喝醉了,他知道自己應該保持清醒,卻又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見顧昀之前在「留」和「跑」之間舉棋不定,一見顧昀,就什麼想法都沒有了。

顧昀這會終於想起秋後算賬來了,進了客房,將門一關,臉色沉下來,對長庚道:「你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老管家說你四年沒回過侯府,上次入宮述職,連皇上都向我問起來了,你叫我怎麼說?」

以前顧昀臉色一不對,長庚就緊張,不是緊張得想認錯,就是緊張得想頂嘴,多年不見,他卻發現自己心裡的拘謹和慌張都不見了,顧昀笑也好,怒也好,他都恨不能刻在眼裡湊一整套。

四年前,他忍著滿腹凄苦,佯作鎮定地對顧昀說:「侯府關不住我。」

四年後,他看著顧昀,小心翼翼地流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感情:「義父不在,我自己回去有什麼意義?」

顧昀:「……」

他本來就凶不過三句,被長庚這麼一句堵得連冷臉都維持不下去了,鐵石的心也軟成一片棉花。

顧昀轉向小小的客房,見桌上扔著幾本藥經,便隨意翻開看了看,問道:「怎麼想起看這個了?」

長庚:「跟陳姑娘學了些岐黃之術。」

顧昀心裡一動,心想:「不會臨淵閣的那夥人跟他說了什麼吧?」

隨即他又暗自一哂,一來覺得自己這樣想多少有點自作多情,二來臨淵閣一干人等都不是什麼多嘴的人……

長庚:「本想學好了醫術,將來也好照顧義父,可惜天資有限,只會些皮毛。」

顧昀:「……」

「這小子嘴怎麼甜成這樣了,」他無奈地想,「真要命。」

多年看守古絲路,顧昀身上鋒芒畢露的銳氣漸消,仿佛神兵入鞘,兩人不約而同地不提上次不歡而散的事,心平氣和地談起多年見聞。

長庚說著說著,發現旁邊沒了聲息,他便壯著膽子側頭去看——客棧的床太窄,顧昀小半個身體懸在床外,被子只隨便搭了一角,腳幾乎頂到了床尾,他一隻手枕在自己腦後,就著這閉目養神小憩片刻的姿勢,竟然已經睡著了。

長庚倏地住了嘴,黑暗中長久地盯著顧昀的側臉,他抬起手,又收回去,反覆幾次,手指無所適從地在空中掙扎了不知多久,才屏住略有些顫抖的鼻息,輕輕地勾住了顧昀的腰,拂塵土似的拍了拍,低聲道:「義父,裡面來一點,要掉下去了。」

顧昀被他驚醒,但很快反應過來自己在哪,「唔」了一聲,沒睜眼,順著他的手側過身,含糊地低聲道;「說著說著就睡著了,這是未老先衰啊。」

長庚替他拉上被子,取下頭冠:「我在枕邊放了安神散的緣故,你趕路太急了,睡吧。」

這回顧昀沒吭聲,是真的睡著了,床榻間只有尺寸大的空間,低聲說話時,恍然間讓人有種耳鬢廝磨的錯覺,長庚險些低下頭在他的鬢角親一下——好像這樣才是自然的。

不過他隨即就驚覺自己的大逆不道,連忙規規矩矩地躺了回去。

安神散看來是有用的,反正顧昀放鬆之下睡得很沉,只不過這點作用也挑人,對長庚來說就一點用也沒有,身邊躺著一個顧昀,他一閉眼,總覺得自己在做夢,便又忍不住睜眼去證實一下,幾次三番下來,一點困意也煙消雲散了,長庚便乾脆不睡了,在一邊靜靜地盯著顧昀看。

看了一宿。

第二天早晨,陳輕絮就趕來了,先針對奄奄一息的孫大人對長庚進行了一次舉例教學,然後將孫大人丟給了長庚玩耍……不,照料——自己去見顧昀。

長庚只抬頭看了一眼她上樓的背影,並未表現出絲毫的異樣,好像竟不怎麼好奇。

沈易在顧昀屋裡翻看長庚那幾本醫書,陳輕絮沒問癥狀,先自己檢查起來,片刻後,她說道:「侯爺現在視力是不是已經在衰弱了?」

顧昀:「昨天晚上本該用藥,想請陳姑娘看看,所以撂著沒喝。」

陳輕絮沉吟片刻:「我爺爺當年給侯爺開藥的時候,想必已經囑咐過侯爺了,此藥並非解藥,恐怕不能長久。」

顧昀臉上不見驚詫,只問道:「我還有多長時間?」

陳輕絮神色凝重:「若侯爺從今往後節制用藥,或許還能多拖幾年。」

「節制可能不行,」顧昀道,「依你看,加藥量或是換一副新藥怎麼樣?」

陳輕絮還沒來得及回答,沈易已經沉聲道:「藥有餘毒,你用得已經夠勤的了,換新藥也只能換更虎狼的,那豈不是飲鴆止渴?」

「是這個道理。」陳輕絮道,「陳家枉稱神醫陳氏,這些年對大帥的耳目一直束手無策,慚愧。」

顧昀笑道:「陳姑娘說得哪裡話,是我麻煩你們許多。」

陳輕絮搖搖頭:「我們總覺得周遭蠻夷愚昧不開化,將自己困在中原太久了,侯爺容我幾年,過些日子我打算啟程出關走走,或許能誤打誤撞地想出些辦法。」

顧昀聽這話吃了一驚,他在蜀中約見陳輕絮,除了想讓陳家人確認一下自己的情況外,主要也想藉故停留兩天,省得有些人不知道他來了,沒指望陳輕絮年紀輕輕的一個小姑娘能解決她爺爺都沒辦法的事,忙道:「陳姑娘千萬別這樣,我聽不聽得見都是一樣過,北蠻人與我們世代為仇,你要是因為我這點破事涉險,讓我將來怎麼有臉去見陳家人?」

陳輕絮沒答話,只是將她隨身的小包裹拿了過來,從中取出一本手寫的小冊子:「這是我自己琢磨的一套針法,沒什麼用,不過或許能緩解那藥引起的頭痛之症,殿下跟我學過一段日子針灸,他看得懂。」

見顧昀一皺眉,陳輕絮又補充道:「不是我說的,是殿下自己猜的。」

顧昀神色幾變,最後嘆了口氣,感覺頭已經在隱隱作痛。

陳輕絮三言兩語交代完,又臨時找來紙筆,寫了兩個調養的方子:「聊勝於無,那我就告退了,侯爺保重。」

「慢著,」顧昀叫住她,「陳姑娘出關的事還請從長計議。」

陳輕絮回頭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臉上露出一點如鐵樹開花似的淺淡笑容。

「也不全是為了侯爺的病症——只是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的,大言不慚地說一句,我輩雖位卑力薄,但與侯爺心裡想的是一樣的,生於陳氏,入道臨淵,豈敢托蔭于先輩,苟全於人後?」她說道,「侯爺,後會有期。」

說完,不待顧昀輓留,便徑自下樓。

長庚浪跡江湖久了,行事周到,忙上前道:「陳姑娘,我送你一程。」

陳輕絮擺擺手,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縱然他年輕力壯,一宿不睡不礙著什麼,但臉上還是能看出點端倪來。

陳輕絮:「怎麼,安神散不管用嗎?」

長庚苦笑了一下:「是我自己的問題。」

陳輕絮想了想:「我總讓你平心靜氣,其實也不知道你心裡到底有什麼不平,可能確實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人不可能沒有七情六慾,你要實在無法克制,不如順其自然。」

長庚一愣,不由自主地抿抿嘴,心道:「這怎麼順其自然?」

陳輕絮管殺不管埋,撂下一句「順其自然」,說完就走了,倒弄得長庚一整天都失魂落魄的。

顧昀在小客棧裡整整逗留了兩天,孫焦有心想快走,想起這一路腸子快顛出來的飛車,又不敢催促。不料啟程後,顧昀竟一改之前趕投胎似的玩命趕路,多了個整天粘在他身邊的四殿下,走得活像踏青春游,時而和從北邊跑商、討生活歸來的商隊混在一起。

南疆一帶民風彪悍,悍匪橫行,孫侍郎安撫封疆大吏是假,本想借安定侯的威風,抓住傅志誠身為朝廷命官與山匪勾結的證據,將南疆軍作為推行擊鼓令的突破口,可那顧昀自從入蜀,就開始有各種事拖延行程——蜀中往南都是傅志誠的地盤,那地頭蛇說不定早就知道他們的行蹤了,還抓什麼措手不及?

孫大人倒是不吐了,急得嘴角起了一圈大血泡。

沈易悄悄對顧昀道:「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你差不多就行了,小心那孫子回京給你使壞。」

顧昀一笑。

沈易一見他那滿不在乎的笑就忍不住想醞釀口舌,發表長篇大論,誰知顧昀卻幾不可聞地說道:「君子小人都不是問題。」

沈易沒好氣道:「捅婁子就是問題了。」

顧昀沒跟他一般見識,將聲音壓得更低了幾分:「那位才是問題……我與兵部勢同水火最好,你不明白嗎?」

沈易呆了良久,嘆了口氣,沒說話。

什麼時候……不可一世的顧大帥也開始留心耍這種心眼了?

顧昀:「不聽你這老媽子絮叨了,我找我兒子去。」

說完便縱馬向前,不搭理沈易了。

沈易:「……」

他覺得這兩位簡直是肉麻過頭了。

南地兩岸青山,秋冬也不顯凋敝之相,依然鬱郁蔥蔥,中間夾著一條曲折的小路,依山盤旋而上,遠近望不見頭尾。

顧昀拎著馬鞭子,指點江山似的對長庚漫不經心地介紹道:「我們行伍中人,見了這種地貌,總是心裡先打鼓,要是別人有埋伏,我們這一頭鑽進來,就等著人家一頓好打了——即便在大梁境內,這種地方也容易出占山為王的響馬……」

他「馬」字話音沒落,便聽青山間一聲尖銳的號聲響起。

沈易崩潰道:「大帥,您老是烏鴉變的嗎?」

40 打猴

山頭上緩緩升起一面大旗,乍一看還以為又是「杏花村」,待風吹過來仔細一看,才發現寫的是「杏子林」。大大小小的山匪藉著草木掩映露出頭來,身上穿著自製的土甲,長弓短劍紛紛對準山下人。

山頭上銀光一閃,長庚眯眼望去,只見一具不知從哪裡劫來的重甲站在山頭,面罩下的人看不分明,站得像個靶子。

劫道劫到了安定侯頭上,長庚一時簡直啼笑皆非。

可他回頭一看,卻發現顧昀並沒有笑,非但沒笑,臉色還難看得很,他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蠢貨。」

長庚心下飛快轉念,壓低聲音道:「所以南疆官匪勾結的事不是傳說,是真的?」

顧昀沒吭聲,臉色越發沉得厲害。

大梁年間,東海的土特產是珍珠,樓蘭的土特產是美酒,南疆的土特產就是山匪。

這兩年耕種傀儡一推行,農人找不到活幹,一部分跟著行腳商人北上討生活,還有一部分不知怎麼想的,棄明投暗跟了山匪——東西越發便宜,銀子便顯得越發值錢,屯貨屯糧食的人越來越少,紛紛屯起金銀,大大提高了山匪的搶劫效率。

此地山匪文化盛行,一窩一窩比野兔子還多,可謂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南疆軍在兵部本來就是後娘養的,經費撥款都不夠,根本跟他們耗不起。

而山匪雖然勝在數量眾多,但普遍戰鬥力有限,倘若跟正規軍對上,也是說給人滅一窩就滅一窩,見了駐軍也很肝顫。

人有了錢,就想追求和平穩定,不想整天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被人攆著跑了——山匪也是人。

於是長此以往,南疆軍和當地山匪形成了某種微妙的共生關係。

南疆軍統帥傅志誠本就是山匪出身,一方面節制山匪,盡量讓他們收錢不傷人,另一方面南疆駐軍軍費緊張,估計這裡面少不得也有傅將軍的買賣。

官匪勾結,當然不是什麼長臉的事,可是顧昀心裡有數,這兩年皇上又是推行耕種傀儡,又是大開通商路,明明都是國富民強的好政策,偏偏不知問題出在哪,國庫不滿反空,軍費又得削減。

南方剛經歷水患,災還沒賑完,再打起來,到時候山匪城鄉村郭地亂竄,百姓更遭禍害,而倘若朝廷真的因為這件事撤換南疆軍統帥,顧昀根本想不出誰還能鎮得住南疆。

兩害相權只有取其輕,顧昀無可選擇,只能暫時保住傅志誠。

等熬過這兩年,古絲路徹底建好,大梁內陸商路全面打開,一批來自海外的白銀能流進大梁,讓國家緩一口氣,到時候不單出兵,還要將自巴蜀通往南疆的通路修好,真正加強對這天高皇帝遠之地的管控,雙管齊下,才能徹底收拾匪患。

可惜,這些事除了他心憂,其他人都仿佛想不明白。

其實未必想不明白,只是在他們眼裡,擊鼓令和日後拍皇上馬屁升官發財比較重要吧。

顧昀來路上一直在琢磨著怎麼保下傅志誠,特意不動聲色地給他傳了信,不料行至中途,人家給他來了這麼一手。

哪家的土匪打劫傾巢出動、還卷旗子敲鑼打鼓的?對方擺明了知道他是誰。

截殺朝廷欽差,這與造反有什麼區別?

長庚這些年深入民間、遊歷四方,對時局民生早就不懵懂了,稍一思量,前因後果就都分明,他覷著顧昀的神色,低聲道:「義父,我倒覺得這未必是傅將軍的意思。」

顧昀冷冷地道:「廢話,傅志誠哪有這麼蠢?」

這些占山為王的大頭山匪可謂是斗大的字不識一筐,想找個能寫會算的,都得幾個山頭共用一個賬房先生,指不定是聽見哪裡漏出來的小道消息,便自作主張地劫他們一下,連試探再下馬威,到時候好向傅志誠表功去。

只見高處一個山匪揮舞著一隻簡陋的銅吼,衝著山下顧昀等人唱戲似的喊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沈易在旁邊一邊哭笑不得,一邊從身後抽出一支箭:「大帥?」

顧昀:「射下來。」

沈易手中的箭幾乎與顧昀的話音同時離弦而出,勢如破竹地射中了拿銅吼的山匪,一隻鳥大叫著沖天而起,尖銳的聲音在整個山谷中迴盪。

整個山谷都炸了鍋。

孫侍郎見狀,壓根沒顧上得意自己抓住了傅志誠的把柄,先嚇壞了,三步並兩步地從馬車裡躥出來,一迭聲道:「使不得使不得!大帥,萬萬使不得,這山中至少有百十來號山匪,咱們就這麼幾個人,各位將軍身上都沒有甲,這是手無寸鐵啊!還有四殿下,四殿下身份貴重,不容有失……」

顧昀看也沒看他一眼,衝長庚招招手:「四殿下,功夫擱下了嗎?」

長庚欠身道:「做大帥麾下一個小小騎兵應該還是夠格的。」

「走,我教你怎麼進山打猴子。」

顧昀說完,縱馬直接衝向高處,長庚一點不遲疑,立刻跟上,玄鐵營將士訓練有素,顧昀一動,立刻便明白主帥的意思,紛紛催馬而上,只留下孫大人餘音裊裊的慘叫:「大帥,使不得啊——」

下一刻,他後脖頸子一緊,整個人懸空而起,被沈易用劍柄當空挑了起來,扔到了自己馬背上。

孫焦「嘎」一聲,摔得直翻白眼。

沈易無奈道:「別叫喚了孫大人,末將必然保你不死,放心吧。」

沈將軍說著這話,不由得心疼起自己來——那顧大帥侯府少爺出身,從小身邊就裡出外進地跟著老媽子,使喚習慣了,長大後發現玄鐵營沒有老媽子,乾脆將沈某人當成了老媽子,實在太不是東西了。

話說回來,沈易看著翻著白眼暈過去的孫大人,心道:「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麼像太監的侍郎。」

山頭上,小山匪對匪首道:「大哥,我聽見剛才那個太監在叫大帥。」

匪首整個人埋藏在重甲裡,聞言將鐵面罩一推,怒道:「廢話,還不放箭!包圍!包圍!」

山谷間長號再次吹響,大小山匪們呼嘯著奔涌而來,居高臨下地直衝向顧昀他們這小貓兩三隻的「兵力」。

山匪們不知是為了壯膽還是怎樣,大張旗鼓地搞了一個包圍圈,這一頭的人往下跑,那一頭還要敲盆敲碗嗷嗷嚎叫著從對面的山上趕來「包圍」,奔跑得亂七八糟塵土四濺。可惜他們的馬大多是從過往商隊手裡搶來的,哪裡追得上玄鐵營萬里挑一的戰馬,頃刻便被甩在了後面,顧昀打了個手勢,身後幾個將士立刻會意分兵四散,山匪射下來的羽箭目標被分散,立刻不成體系起來。

迎面悍匪成群,顧昀漠然抽劍,長刃如雪,對長庚道:「記著,臨到陣前,誰不想死誰先死……」

長庚險些被他手中的劍晃了眼。

他劍如游龍,一路血花紛飛,兩進兩出,地上山匪與馬屍滾成了一團。

顧昀補完了他的後半句話:「……即使你的敵人是一幫飯桶。」

匪首在高處拿著千里眼巴望,一見情況不對,當即怒道:「讓你們包圍呢,怎麼回事!」

旁邊小土匪苦著臉道:「大哥,不知道呀!」

這時,一個黑臉土匪跑過來:「大哥,大事不好!」

不過轉瞬,山埡口處已經被一個輕騎衝上去了,手拿長號的土匪沒來得及縮脖子,便見刀光一閃,身首已經異處。

顧昀馬術超群,縱橫於山石間簡直如走平地,越過一條極窄的山間窄徑,手中長劍一甩,大石後面便傳來一聲慘叫——那裡居然還有人埋伏——他將長劍上的血抖落,似乎是略等了長庚片刻,說道:「山中多遮擋,遮擋後面常有地頭蛇,你武藝超群,不見得躲得過暗算。」

長庚打眼一掃,果然見那石頭後面機關弩已經架好,就等著放箭傷人了。他的馬可不是什麼戰馬神駿,跟著顧昀有些吃力,但只覺得全身的血都熱起來了,問道:「義父,你怎麼知道?」

顧昀一彎嘴角:「手熟。」

話音剛落,上方一塊山石驀地滾落,顧昀仿佛頭上有眼,狠狠一夾馬腹,那戰馬驀地往前一躍,尾巴上的鬃毛幾乎碰到了滾落的山石,同時,顧昀整個人離開馬鞍站了起來,一把抓住旁邊一根藤蔓,在空中飛快地一蕩,將自己吊了上去,長庚聽見「噗」一聲響,本能地往後一仰,好歹沒讓他凶殘的義父居高臨下地濺一臉血。

顧昀從高處看著他挑眉一笑,吹了聲長哨,那馬立刻訓練有素地跟了過去。

長庚心狂跳,顧昀那一笑快要將他的魂魄也吸走了。

顧昀從高處衝他喊道:「山中打猴,記得要先搶高處——」

此時山匪那開玩笑一樣的「包圍圈」已經全亂了,幾個高處埡口迅雷不及掩耳地便被人占了,匪群成了一幫沒頭蒼蠅,四處亂跑,被高處落下來的箭殺了個不亦樂乎。長庚忙追上去,只見顧昀翻身重新上馬,同時利索地從身後拎出一支特別的箭。

那弓和箭都厚重得很,長弓少說有幾十斤重,帶一個拇指大的小盒子,長庚眼皮一跳,心道:「弓上有金匣子?」

下一刻,長弓上散出來的白汽證實了他的猜測,箭桿竟似是鐵的,離弦而出的時候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鳴,好像二十隻鑽天猴同時聲嘶力竭地衝上天——鐵箭像一隻縮小版的白虹,貫日而去,一聲金石之聲在山間盪漾如波,鐵箭正中一塊巨大的山石。

塵囂飛揚,如野馬飛踏,那大石頭震盪片刻,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

群猴四散,匪首卻偏偏被身上重甲阻礙了活動,慢了片刻才抬起頭——還什麼都沒來得及看見,他已經連人再甲,給「轟隆」一聲埋在了下面。

長庚笑道:「義父,這個我知道,擒賊擒王是不是?」

他一路被顧昀護在身邊,從數百山匪中呼嘯而過,連頭髮絲都沒亂一根,衣袂翻飛,看起來依然是個翩翩風度的公子哥。

顧昀心裡「嘖」了一聲,心道:「完了,下次回京城,給我扔手帕的小姑娘恐怕要少一半。」

小半個時辰以後,顧昀帶著他「手無寸鐵」的幾個玄鐵營將士大搖大擺地來到了匪窩。

大部分土匪一見自己銀光閃閃的老大死了,當即就「呼啦」一下逃散了,他們地形熟悉,一旦散入山林間,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顧昀帶的人少,不便追擊,只綁來了幾個沒來得及跑的,鵪鶉似的穿成一串。

顧昀在匪首的虎皮椅上坐下,又感覺不對,站起來將椅子上的虎皮一揭,樂了:「貴山大王的寶座真是別出心裁。」

只見那氣勢磅礡的虎皮椅子下面四條腿都已經被鋸掉,底下活脫脫是個金磚壘成了堆,上面撲了一層木板。

顧昀:「坐在這上能下出金蛋來嗎?」

沈易悠長地乾咳了一聲,示意大帥說人話。

這時,方才嚇得尿濕了褲子的孫大人換好了褲子,又人模狗樣地重生歸來,見狀立刻意識到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一改方才嗷嗷叫著「使不得」的熊樣,上前一步,大義凜然地喝問道:「誰給你們的膽子沿路劫到朝廷欽差頭上的?誰人主使此事的?說!」

長庚原本正拿著顧昀那把特別的弓玩,聞言抬頭道:「劫欽差可是同謀反罪呢,只要不是匪首,普通山匪說不定就是個充軍,像諸位這樣格外英雄的……」

他說道這裡沒了下文,只是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無視瑟瑟發抖的幾個山匪,好像只是無意提了一句,很快便將注意力轉向其他,笑眯眯地問顧昀道:「義父,你這副弓箭真好,給了我行不行?」

顧昀一擺手:「拿去。」

孫焦一滯,拿不準這位素未謀面的四殿下是什麼意思。一開始只覺得他沒什麼架子,脾氣溫和,很會聊天,城府並不深,這會他突然發現,自己可能是走眼了。

長庚這麼一句話說出來,山匪也沒有那麼蠢,立刻頓足捶胸地哭喊起來。

「草民不知是欽差大人駕到,大人饒命啊!」

「道上混口飯吃也不容易,我們這小地方,十天半月見不得一個人啊,誰知道一開張就碰上欽差,草民冤枉……啊不,其實也不冤枉,草民上有老下有小,不容易哪!」

孫焦:「……」

正在這時,一個玄鐵營將士突然快步走進來,附在顧昀耳邊道:「大帥,南中巡撫蒯大人派人送信,說聽聞侯爺在本地竟遭匪徒騷擾,他將帶二百家將,馬上便到。」

顧昀面無表情地抬起眼,正好對上孫焦的視線,顧大帥身上血跡未乾,將孫焦眼睛裡一閃而過的得色被活生生地嚇回去了。

傅志誠山匪出身,後來哪怕是招安投降,軍功赫赫,認命這樣一個人做封疆大吏也是很不合理的。奈何當年西域叛亂的時候,南洋宵小也趁機侵入大梁境內,想要趁火打劫,顧昀已經去了西邊,朝中實在無人可用,只好死馬當成活馬醫,令傅志誠統領南疆駐軍。

但元和皇帝對他仍是不放心,南中巡撫就是當年就是專門為了牽制傅志誠而特設的,手中有精兵一般的家將兩百,關鍵時刻可便宜從事,雖要是真出事,這兩百家將縱然無法對抗南疆駐軍,但分別突圍捎信卻是不難的。

蒯蘭圖與傅志誠這兩人可謂是冤家路窄,恐怕都想置對方於死地,來者恐怕不懷好意。

顧昀:「我這裡前腳剛闖進匪窩,蒯巡撫後腳就‘聽聞了’,他消息比土地公還靈通啊。」

孫焦也知道蒯蘭圖來得太快,沒把握好時機,忙道:「不瞞大帥,咱們此行本該是秘密出行,誰知途中遭遇四殿下,下官怎能讓皇子涉險?只好先行通知南中巡撫支援一二……」

「孫大人有心了,」長庚笑道,「不過您怎麼知道南下就是涉險呢?」

孫焦大概是知道自己的靠山將至,腰桿都直了幾分,拱手道:「此次臣下西南撫軍,早聞聽南疆悍匪橫行。為防萬一,臨行前特意向陛下討了一封擊鼓令——不料果不其然,幸虧侯爺身經百戰,臨危不亂。」

顧昀皮笑肉不笑地看著他,沒接這個馬屁。

孫焦義正言辭道:「這撥悍匪橫行無忌,實在是膽大包天,連朝廷命官都敢劫,何況本地百姓?此禍不除,西南不穩,看來下官這支擊鼓令算是帶對了,這可是我大梁第一支擊鼓令,彩頭便落在傅將軍身上了。」

41 開局

南中巡撫蒯蘭圖手裡除了兩百家將外,還有十套重甲與十五套輕裘——倘若再加一條巨鳶,那麼單從火機鋼甲來論,北疆雁回鎮的城守裝備也不過如此。

接到了孫焦來信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一直期盼的這一天馬上就到了。

傅志誠土皇帝當得久了,為人粗魯傲慢,不止一次當著人面給蒯蘭圖這朝廷派來監視他的人沒臉,兩人之間仇怨由來已久。

皇上鐵了心的要收攏全境兵權,推行擊鼓令,必然需要一個人來先行祭旗,西北是顧昀的地盤,暫時動不得,江南主要是水軍,水軍身負監視來往西洋船只要務,還有倭寇之禍,不便先動,中原大軍居中鎮國,要動也要留到最後,唯有南疆這窮鄉僻壤可為突破口。

要是傅志誠聰明,這個時候他就應該老老實實地蹲在南疆假裝自己不存在,可他偏偏還要跳出來,以丁憂之名威脅朝廷。

一個家將上前,低聲道:「大人,火油已經準備好了。」

蒯蘭圖接過千里眼,遠遠地看了一眼面前嫵媚的青山——這山頭的主人本來是個法號靜虛的道士,因為皇上信佛,民間紛紛效仿,道觀香火難繼,還時常有地痞見他可欺,上門搶劫,靜虛一怒之下將一個地痞打死,自此無處容身,只好上山當了土匪。

此人識文斷字,手段狠辣,很是個人物,後來成了這南疆三百里山中匪的領頭人。

蒯蘭圖知道靜虛與傅志誠穿一條褲子,要殺傅志誠,必從這道士身上下手。

早在皇上金牌令箭請顧昀的時候,蒯蘭圖就與孫焦定了計,他首先在南疆境內散布消息,就說朝廷欽差將至,來徹查傅志誠與山匪勾結之案。

為了保證欽差不出岔子,傅志誠必然提前同各大匪首交代過,說「撫軍欽差」將至,令他們約束手下——這樣一來,這些山匪是聽信傅將軍呢,還是聽信謠言呢?倘若心存疑惑,傅志誠將查案欽差輕描淡寫地說成「撫軍欽差」,大匪首們會怎麼想呢?

臨到欽差入境,蒯蘭圖接到孫焦傳信,又派人假扮南疆駐軍,找到靜虛,就說安定侯和欽差的車架半途被劫,傅將軍為免讓有心人看出牽連,不便出面,只好向道長求援。

靜虛與傅志誠交情最好,無論心裡是否存疑,這個節骨眼上都會給他兜著,一聽說,義氣當頭,立刻便帶人趕過去了。

他們前腳走,埋伏在山間的蒯蘭圖等人後腳便用重甲封住山路,成千上萬支蘸了火油的羽箭架在弦上,一把火燒了靜虛的老窩。

輕裘與重甲逡巡山間,看見逃出來的人便補上一記短炮,守山的匪徒、山間老弱婦孺一視同仁,俱不放過,只放跑幾個活口,便於他們給靜虛通風報訊。

「差不多了,走,我們去見見顧大帥。」蒯蘭圖一揮手,重甲輕裘與二百精兵訓練有素地收攏準備行進,蒯蘭圖跨上馬,回頭看了一眼被火舔了個血肉模糊的山頭,漫不經心地說道,「聽聽傅志誠的推託之詞,什麼山匪狡詐,什麼‘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本官燒了野火,倒要看看他們怎麼吹又生——駕!」

這下,全境山匪都知道傅志誠使了個緩兵之計,為了在欽差面前保住自己,對昔日的「兄弟」們下手了。

蒯蘭圖就是要讓山匪和傅志誠狗咬狗,傅志誠不是自負聰明,覺得沒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嗎?

當然,為了防止姓傅的狗急跳墻,情急之下犯上作亂,孫焦特意請來了安定侯坐鎮。

安定侯顧昀未至而立,對付個把叛軍可能很有威懾力,可能未見得鎮得住傅志誠這種死人堆裡爬出來的封疆大吏——但那也沒關係,誰讓老安定侯對其有提攜知遇之恩?

蒯蘭圖篤定傅志誠不敢動顧昀,老安定侯舊部雖然大多已經退出軍中告老,但關係盤根錯節、余威尚在,傅志誠要真敢忘恩負義動到老侯爺獨子頭上,他的南疆駐軍內亂起來就夠他喝一壺的。

再者那姓傅的再猖狂,也不會認為區區南疆駐軍有揭竿而起、撼動大梁基石的能耐吧?

就在他們轉身離開後,一隻巴掌大的木鳥轉著眼睛,撲騰著翅膀,在濃煙鮮血中往天空飛去,轉眼就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消失不見了。

而與此同時,南疆駐軍中的傅志誠接到安定侯車架被劫的消息,整個人一激靈,一躍而起,一把抓住那斥候的領子:「安定侯現在在什麼地方?」

斥候道:「安定侯射殺了杏子林,但之後不知怎麼的,留在杏子林的老窩裡不走了,將原來的旗也換成了玄鐵營的帥旗。」

傅志誠聽後,面皮抽動片刻,一抬手將桌上的酒杯茶碗掀到了地上,恨聲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斥候大氣也不敢出地單膝跪在一邊,看著南疆駐軍統帥在屋裡困獸似的走了幾圈——顧昀剿滅杏子林匪窩,他並不吃驚,倘若顧昀真被劫住了,那才是稀世奇聞。

問題是……安定侯到底是什麼意思?

他為何不繼續趕路,反而留在了杏子林?

倘若只是為了提審山匪,為何要將旗子換下來?

他在等誰?他在等著幹什麼?

顧昀以撫軍吊唁的名義前來,身邊為何會帶著玄鐵營的帥旗?

既然帥旗在,那麼玄鐵虎符在嗎?

他身邊真的只有幾個侍衛和一個窩囊廢侍郎嗎?

還有那百十里外的南中巡撫,必然已經準備好了一大筐黑泥準備往自己身上抹,顧昀是否已經先行與他接觸過?

顧昀到底是站在哪邊的?

傅志誠的眼皮突突地跳了起來,他原屬於老安定侯麾下,卻沒怎麼和顧昀打過交道,也知道顧昀一直看不慣他的山匪行徑。

傅志誠對顧昀來訪心裡很沒底。

「備馬,」傅志誠突兀地開口道,「山虎、白狼與靈狐三營跟我走,隨我去見安定侯和欽差,林豹待命,見煙火為號,隨時準備進發。」

斥候驚疑不定地望向傅志誠——傅將軍調集了南疆駐軍近半的兵力,這是去圍觀安定侯,還是去圍剿安定侯的?

傅志誠一把摘下墻上長戟,怒道:「磨蹭什麼!」

緊隨巡撫家將,南疆駐軍也以其近半數的兵力,不可回頭地向杏子林開路了。

隨著夜色深沉,南疆官道上,錯過了宿頭的大小商隊開始在路邊安臨時帳子,走南闖北的行腳商人們慣常幕天席地,只留了守夜人和火把,漸漸睡去了。

三更時,林間傳來布穀鳥高低起伏的叫聲。

守夜的和一部分假裝睡著的先後站了起來,他們彼此之間並不說話,錯肩而過的時候只有眼神交流,鴉雀無聲地潛到隨行貨車後面。

那些拉貨的車裡竟有夾層,扒開上面的貨物,一摳一扳,便露出下面冷冷的甲胄來,一絲反光也沒有。

三五成群的夜行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鋼甲扣在身上,有「鷹」,有「甲」,還有一部分輕裘騎兵。

轉身便從四面八方融入了夜色中,山林晃動片刻,眠鳥驚詫,不過片刻,再次寧靜如初。

只餘下那些星星點點的商隊火把,在南疆山川林立、曲折繁複的大地上四散分布,仿佛一把散落的碎金。

這一夜,多方複雜的勢力、各路心懷鬼胎之徒都在往杏子林的方向趕。

死在山石下的杏子林匪首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他就像一根至關重要的線繩,無意中一個愚蠢的決策,便將南疆一觸即發的局點著了。

杏子林山匪老窩中,一夥山匪咬死牙關說對欽差來訪的事並不知情,孫焦車軲轆一樣地審了片刻,始終什麼也問不出,只好放棄,一雙眼睛不住地往門口瞟。

顧昀簡單吃了兩口東西墊了墊肚子,就擦嘴不動筷子了,見那孫焦一副屁/股長釘子的模樣,便笑道:「孫侍郎,這一頓飯的工夫不到,您都往門口看了七八次了,可是對蒯巡撫望穿秋水了嗎?」

孫焦臉色幾變,勉強賠笑道:「大帥說笑了——大帥可是不合胃口,怎麼不再進一些?」

「不了,」顧昀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吃多了不好動,差不多就行了,對了季平,你要是沒事,清點一下這匪窩裡有多少金銀,咱們不能白劫土匪,等會打包帶走。」

孫焦:「……」

顧昀:「孫大人不會回去參我一本吧?唉,不瞞您說,兵部摳門,我們玄鐵營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被綁成一團的山匪還怪機靈,聞言忙道:「我們有賬本!有!在……在在那上面!」

沈易回頭一看,只見此間竟還有個「暗室」——墻角支著一個大梯子,直通向房頂,一堆茅草掩著一個搭在梁上的小閣樓。

「真好,」沈易心說,「我又變成雞窩裡的賬房先生了。」

就在這時,蒯蘭圖最先到了杏子林。

蒯蘭圖帶著他一干家將大步進來,身上血與火未散,仿佛還帶著一身的殺氣騰騰。他上前一步,底氣十足地朗聲道:「下官南中巡撫蒯蘭圖,見過安定侯,孫大人,列位將軍,還有這位……」

長庚衝他微笑道:「李旻。」

蒯蘭圖:「……」

孫焦忙壓低聲音提醒道:「不得無禮,那是雁北王,四殿下!」

蒯蘭圖吃了一驚。

皇上的幼弟李旻從未出現在世人面前過,大部分人只知道他曾經流落民間,找回來以後也一直住在安定侯府深居簡出,沒什麼建樹,還那麼年輕……蒯蘭圖理智上知道,這年輕人雖然身份高貴,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可他畢竟是個意料之外的變數,總讓人不安。

仿佛預示著什麼似的,蒯蘭圖的眼角狠狠地一跳。

還沒等他說話,一個家將便快步走了進來,附在蒯蘭圖耳邊說話。

顧昀:「怎麼,蒯大人家裡人的唾沫星子這麼珍貴,還不讓我們聽見呢。」

蒯蘭圖一腳將那家將踹開:「放肆,侯爺和殿下面前交頭接耳,成何體統!」

那家將挨了他不輕不重的一腳,臉上也看不出怨憤,立刻半跪在地,稟報道:「報各位大人,有數萬兵力向杏子林方向來了,好像是南疆駐軍的人!」

話音沒落,一個陌生的先鋒官來到山腰上,巡撫家將們刀槍劍戟全部提起,寒光照夜似的。

那先鋒官絲毫不懼,只朗聲道:「西南總督傅志誠,率親兵迎接大帥!」

顧昀神色淡淡的,心想:「姓傅的可真能作死啊。」

蒯蘭圖再次下意識地看了長庚一眼,長庚衝他笑了一下,不慌不忙地轉身走向墻角的梯子,爬上了那藏賬本的閣樓。

蒯蘭圖意識到機不可失,立刻上前一步道:「大帥,下官有事稟報!」

顧昀掀起眼皮。

蒯蘭圖:「那傅志誠身為一方守將,玩忽職守,勾結土匪,魚肉百姓,外通南洋,謀逆之心昭昭,請大帥早作準備!」

「哦,是嗎?」顧昀聽了並不驚詫,只是將手中舊佛珠在指尖轉動了幾圈,仿佛思量著什麼。

片刻後,他說道:「那就請上來吧。」

蒯蘭圖和孫焦面面相覷,都以為自己長錯了耳朵。

顧昀:「把傅將軍請上來,我看看他打算怎麼謀逆。」

長庚爬上了小閣樓,裡面竟然別有洞天,有窗還有天窗,視野良好,從天窗上去,就是杏子林匪窩插旗的地方,沈易在旁邊豎起了一個高高的火把,不知燒著什麼,竟升起一縷風吹不亂的白煙,直沖天際。

長庚笑道:「我還以為沈將軍是來做賬房的,想著來幫幫忙,原來是來點狼煙的。」

沈易從天窗上一躍而下,好奇地問道:「殿下還懂賬嗎?出門在外這幾年都做什麼?」

長庚:「沒什麼,和陳姑娘學過一段時間醫術,偶爾給幾個江湖朋友幫幫忙、跑跑腿,也搭過商隊的車馬,什麼都會一點。」

沈易見他搪塞,便識趣地沒有再追問,一個人的見識與閱歷是裝不出的,生嫩的少年人再怎麼佯作鎮定,都能讓有心人看出端倪來。

長庚這幾年遊歷江湖的經歷必不簡單,否則他身上不會有那種看不出深淺的莫測意味。

長庚推開閣樓上的小窗,往外望去。

只見山下浩浩蕩蕩的隊伍蜿蜒而上,帥旗獵獵,恍如大幡。

火把中,甲胄冷冽,蒸汽萬里,就像一條氣喘吁吁的巨龍。

傅志誠統領南疆駐軍已有小十年了,在南疆快要做成土皇帝了,如今他要是帶一二百人來「剿匪迎接欽差」,尚且有迴旋的餘地,可他竟將半個南疆駐軍都拉了出來。

長庚道:「義父剛開始可能是有點想保傅將軍,現在看來,保不住了。」

「看來人家非但不領情,還打算給我們來一次摔杯為號呢。「沈易看了看長庚那平靜無波的側臉,「殿下年紀輕輕就有這樣臨危不亂的大將風度,實在難得。」

「一回生二回熟,」長庚平靜地說道,「上次和義父深入東海叛軍老巢才是真沒底,那回他身邊只有我們幾個不頂用的累贅,還有幾個不知聯絡到聯絡不到的江湖助力,水軍不知猴年馬月才能趕到,也不知道能不能收到我們沿途的傳信——他照樣談笑自如,全身而退了,那時候我就明白了一件事。」

沈易:「什麼?」

長庚:「恐懼是沒有道理的。」

沈易想了想,搖頭笑道:「當然,誰都知道,恐懼沒道理,可這就好比人到點會餓,不穿衣會冷一樣,都是身體的自然反應,人怎能克制自己身體的反應呢?」

長庚臉上浮起一個不太明顯的笑容:「可以的。」

沈易一愣,他忽然有種莫名的直覺,長庚這句「可以」裡面好像藏了很多話。

長庚:「我相信只要你願意,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打敗你,包括這副皮囊。」

這句話入耳平平無奇,然而長庚說話時的神態與語氣都太過堅定,堅定到有一絲詭異的蠱惑意味,讓人不由自主地信服起來。

沈易:「殿下,上一次你與大帥陷在東海時,身邊尚有幾十個臨淵閣高手,可以說是裡應外合,這次不一樣,我們身邊只有一心推行擊鼓令的孫侍郎和不懷好意的蒯巡撫,而那傅志誠恐怕就快要打上山了——他手上有千軍萬馬,豈不是比你們上次情況還要遭?殿下也不擔心嗎?」

長庚泰然笑道:「我不擔心,我一見閣樓上這玄鐵營的帥旗,就覺得有三千玄鐵神騎藏在西南山林裡,心裡不由自主就踏實了。」

沈易一愣,隨即扶額苦笑起來,簡直替顧昀捏了把汗,他們家這位小殿下不愧是真龍之後,可真不是個省油的燈。

長庚:「何況沈將軍也知道吧?我義父未必是全心全意地想保傅志誠。」

沈易:「……」

這個真不知道!

42 始亂

蒯蘭圖的親兵雖然奉命讓道,手中刀劍卻未收,只給傅志誠留了一條刀劍橫生的窄道,傅土匪也不含糊,帶著百十來個精兵上山,人人披甲執銳,兩排並行,各自出兵刃抵住一側。

兩方人馬一路刀劍相抵,傅志誠帶人在金石聲四濺中,咬牙較勁地撞了上來。

他看起來不像來請罪的,倒像是來找顧昀興師問罪的。

下面的南疆駐軍將杏子林團團圍住,虎視眈眈地直逼山上。

蒯蘭圖沒料到他竟然這麼膽大包天,竟連表面功夫都不做,絲毫不把安定侯放在眼裡,下頜不由得緊了緊。

傅志誠狂風驟雨一般地帶人衝上山,甫一露面,一股濃烈的殺氣撲面而來。

攔路狗孫焦首當其衝,慌忙後退時踩了一個綁在地上的山匪,山匪「嗷」一嗓子,叫軟了孫侍郎的兩條筷子腿。

傅志誠還未開口,這邊已經先五體投地了一個。

長庚從閣樓上饒有興趣地往下看著,嘴上對旁邊目瞪口呆的沈易說道:「我想起來了。」

沈易忙洗耳恭聽。

長庚:「孫大人的嫡親妹子嫁給了王國舅做了填房……嘖,皇上真是的,讓小舅子的小舅子進什麼兵部?整天跟一幫不滿意的將軍們打交道,他自己不覺得受罪嗎?」

「……」沈易卡了一下殼,「殿下剛才說,大帥並不全心全意地想保傅志誠,還請賜教。」

長庚:「不然我們留在這匪寨幹什麼?倘若他鐵了心的要保傅志誠,現在早就快馬加鞭地衝到南疆大營裡興師問罪了。」

沈易無言以對,他確實也在疑惑這點,只不過出於多年來對顧昀無條件的信任,他還以為顧昀有什麼後招。

「我猜看見這些無法無天的攔路山匪時,義父心裡已經開始權衡,倘若傅志誠自己來請罪,恐怕義父還會念在他勞苦功高的份上考慮放他一馬,現在麼……」長庚笑了一下,「貪不是錯,狡猾不是錯,甚至蠢也不是錯,但傅志誠不該公然挑釁玄鐵營。」

三代人苦心孤詣經營,玄鐵營威名一日還在,無論這兵權實際在皇上手中還是在顧昀手中,都可保住大梁表面的安穩。

只見那傅志誠注視了顧昀片刻,到底還是有些理智,將鐵劍還於鞘內,躬身行禮道:「多年不見,顧帥安好。」

他一低頭,傅志誠身後親衛齊齊收起兵器,盡忠職守地站成人墻,氣氛頓時一松。

蒯蘭圖和孫焦都暗自慶幸,看來將顧昀請來這步棋是對的。

「不十分的安,」不料顧昀看了傅志誠一會,猝不及防地開口道,「傅將軍,方才蒯巡撫跟我說,你身為西南總督,勾結土匪,裡通南洋,謀逆之心昭昭——這事你怎麼想?」

傅志誠:「……」

誰也沒想到,顧昀竟比傅志誠還棒槌,當著圍山的南疆大軍,竟連個彎都不拐,直白地當面質問。

下面陡然劍拔弩張,閣樓上長庚卻依然好整以暇,他好像是極喜歡顧昀給他的弓,幾十斤重的大傢伙,一刻也不肯放下,始終背在身上,這會摘下來拿在手裡,不知從哪摸出一塊手帕來,小心翼翼地反覆擦拭。

沈易沉吟片刻道:「但他要放棄傅志誠,豈不是坐視皇上強行推行擊鼓令?」

長庚不慌不忙地說:「沈將軍有沒有想過,擊鼓令一出,連村野老農都知道擊鼓令分了義父玄鐵虎符的軍權,四方統帥紛紛反對,為何他不肯出聲?」

沈易脫口道:「為什麼?」

長庚:「因為他從小和皇上一起長大,比天下任何一個人都更了解那位的剛愎自用。擊鼓令一日推行不成,皇上一日無法一手掌控軍權,他就一天寢食難安,反對也不過是徒增內耗,最多造成君臣不和,小人上位。這個妥協遲早要做,問題是怎麼妥協。」

他最後幾個字幾乎被下面一聲怒吼掩蓋。

蒯蘭圖可不是膽小如鼠的孫焦,聽顧昀一問,立刻知道此事不能善了,今日這個杏子林,不是他死,就是傅志誠亡。山下還有南疆大軍,廢話多的死得快,不如趁姓傅的沒反應過來,一舉將其拿下,底下再多的南疆駐軍群龍無首,還不是任人宰割麼?

蒯巡撫於是當機立斷,直接越過顧昀,指著傅志誠道:「拿下這亂臣賊子!」

周遭早已經蓄勢待發的巡撫家將一聽喝令,頓時一擁而上。

長庚自箭簍裡抽出一根沉甸甸的鐵箭,在閣樓上緩緩地拉弓上弦,弓尾發出細碎的白霧,噴在他臉側,那張臉沾了水汽,越發露出某種溫潤如玉的英俊。

沈易暗暗心驚,這弓是給顧昀特質的,雖說加了金匣子,可要達到白虹箭的效果,也萬萬不是普通人能拉得開的,長庚拉滿弓瞄準,雙手穩如磐石,一絲都不抖——這位小殿下的功夫恐怕不止是「沒擱下」而已。

沈易:「就算大帥真有心妥協,誰又能代替傅將軍收拾南疆爛攤子?」

長庚:「願聞其詳。」

沈易飛快地將朝中大小武將盤點一番:「除了新任江南水陸提督趙友方有幾分能耐以外,其他都不堪大用,或許不乏猛將,但做一方統帥,光能打不行,資歷與經驗缺一不可,還得能和地方勢力乃至於兵部那幫飯桶扯皮,皇上總不能把水軍統帥拉到南疆大山來吧?」

閣樓下的傅志誠當然不肯束手就擒,南疆大將不愧悍勇無雙之名,一劍削掉了一顆腦袋,轉身迎向身後逼過來的重甲,不躲不閃,揮劍直上,飛身踏上重甲肩井,整個人在空中翻轉,三個隨行的南疆軍反應過來,緊跟著迎上,手中絆馬索鞭子似的卷來,將那重甲緊緊纏住。

火機與傅志誠同時發出怒吼,那傅志誠雙手持鐵劍,狠狠往下一送,精準地送進了重甲頸後空隙中,一劍捅穿了甲中人的脖子,重甲僵硬地往前挪了一步,站在原地不動了——

血這才溪流似的滴下來。

傅志誠騎在重甲肩頭,伸手一摸臉上血跡,鷹隼般的目光直逼蒯蘭圖。

蒯蘭圖終於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就在這時,一支箭如白虹貫日,自高處俯衝之下,尖鳴聲迴盪在整個匪窩中,傅志誠瞳孔驟縮,卻已經來不及躲閃,那箭精準地擦過蒯蘭圖的官帽,當空將蒯巡撫的官帽炸成了兩半,髮髻也散了,蒯巡撫成了個披頭散髮的男鬼。隨即它筆直地穿過重甲胸口,將雙層鋼板一下打了個粉碎,傅志誠被衝擊力所迫,踉蹌著摔下來,鐵箭去勢依然不減,驀地釘在地上。

地面炸裂成坑,三個南疆軍同時退開,箭尖剛好釘在他們那三條絆馬索的交點上。

箭尾震顫不休,如蜂鳴嘈嘈。

「太放肆了,」長庚幾不可聞地說道,隨後,他在所有人驚懼的回望下,又拉了一根鐵箭上在弦上,對沈易輕聲接上了自己的話音,「沈將軍別忘了,還有一個人。」

沈易仍沉浸在他那驚鴻一箭中,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恕我想不出了。」

長庚:「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沈易吃了一驚,失聲道:「什麼?」

長庚:「嗯,就是你。」

閣樓下的顧昀絲毫不見平日裡游刃有餘,因為面色緊繃而顯得格外冷淡:「蒯巡撫,我一直想請教,是誰給你的膽子養這麼多私兵的?」

蒯蘭圖面如土色,耳畔灌滿了那鐵箭的「嗡嗡」聲,弄不清顧昀是站在哪邊的,頓時有些慌亂:「大、大帥有所不知,南中巡撫因地處邊疆,為防暴民作亂,因此朝廷特赦,可有一支防衛軍……」

顧昀:「天下防衛軍,除皇上的御林軍外,不得用輕裘騎兵以上火機鋼甲,御林軍的重甲金匣子也不可超過六印——蒯蘭圖,是我記錯了還是你記錯了?」

蒯蘭圖倒抽了一口涼氣。

他當然知道自己僭越,但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以扣個大帽子狠參一筆,但要是能扳倒傅志誠,讓擊鼓令得以推行,那就是大功下的小節有失,根本不算什麼,事已至此,絕不能回頭,他狠狠地攥住拳頭,陰惻惻地道:「叛臣賊子在側,侯爺現在要和我掰扯護衛軍超制嗎?」

顧昀眉頭微皺,似乎不習慣與人當面耍嘴皮子,與當年他在東海叛軍船上的油嘴滑舌簡直判若兩人,蒯蘭圖立刻自以為捕捉到了他這一閃而過的神色,突然覺得傳說中的安定侯也沒什麼可怕的。

蒯蘭圖豁出去了,心想:「他也不過就是個身份貴重的年輕人而已,沒有老侯爺舊部,顧昀算什麼?」

傅志誠怒喝道:「姓蒯的,你說誰是叛臣賊子!」

蒯蘭圖揚聲道:「諸位,我等現已被叛軍圍困,為今之計,只有擒賊擒王,不讓他們有反應的時機!也請貴人們約束手下,不要放縱叛逆!」

傅志誠怒極反笑,他本就長得面容醜陋,笑起來更是形同惡鬼:「擒我,你倒試試!」

話音才落,傅志誠的親兵們率先發難,一擁而上地闖入山匪老巢大殿中,南疆軍親衛與巡撫的防衛隊登時短兵相接。

小小杏子林匪窩轉瞬便被甲戈填了個水泄不通。

沈易不明白顧昀為什麼還在裝慫看熱鬧,被震天喊殺聲所激,差點要掉頭下閣樓,一轉身,卻看見長庚面不改色,箭尖指向始終不離顧昀周遭,誰膽大包天敢靠近,就要把誰穿成串。

「沈將軍放心,義父心裡有譜,我也盯著呢。」長庚說話的時候有種不顯山不露水的篤定和不容置疑。

一瞬間,沈易心裡忽然生出一個想法——顧昀剛剛刻意激化傅志誠與蒯蘭圖的矛盾,是想借刀殺人麼?

長庚:「今天如果傅志誠被拿下,南疆統帥空缺,皇上雖然一意孤行,但也知道輕重,邊疆重地,必要大將來守,放眼朝野,沒有人比沈將軍更有資歷了——何況說到底,皇上打壓我義父的兵權,不過是疑心病太重而已,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感情在,大梁的安危也還架在我義父肩上。擊鼓令一出,玄鐵虎符形同虛設,南疆統帥任誰當,都是有統轄權卻無實際兵權,義父既然已經表明態度,皇上難道不應該打一棒子給一顆甜棗,為沈將軍行個方便?」

說到這,長庚頓了頓,笑道:「沈將軍你看,皇上雖然不怎麼待見我這個便宜弟弟,逢年過節該給的賞卻一分也沒少過,加起來比義父的俸祿還高些呢。」

沈易忽略了「府到底是誰在養家」這個複雜的問題,他震驚地看著長庚,神色幾變,良久才感嘆道:「殿下真是不一樣了。」

當年他們從雁回小鎮領出來的少年那麼單純倔強,喜怒哀樂全都一目了然,沈易暗地裡欽佩過很多次他心志堅定——換個普通孩子,一夜間從小鎮少年變成當朝皇子,早被繁華帝都迷了眼了,而長庚那時候還是個從來不知榮華富貴為何物的孩子,卻居然毅然離開侯府,寧可天高海闊浪跡江湖,也不肯回去做他井底之蛙的貴人殿下。

此時在劍拔弩張中與他侃侃而談天下大勢的年輕人,周身已經褪盡稚氣,面目全非得讓他心驚膽戰。

長庚沒應聲,四年來,他從身到心都不敢有一天懈怠,不是為了想要建功立業,而是想盡快強大起來,有一天強大到能與烏爾骨談笑風生……能保護一個人。

「我朝眼下最大的問題是缺錢,」長庚道,「海運雖開,但中原人卻很少出海,海防也就那麼回事,靠洋人們往來穿梭帶來貿易,說到底,大筆的利潤還是這些跑船的洋商人賺去的,那點流進來的銀子不夠皇上私下裡和西洋人買紫流金的。」

沈易:「這只是一時,並不是沒有出路。」

長庚似乎笑了一下:「不錯,我今年春天去古絲路看過,見樓蘭入口繁華得難以置信,一想起這是我義父一手扶植的,心裡便不禁與有榮焉——最多三年,古絲路就能徹底打通,真正貫穿大梁全境,等百姓真能從中獲利時,必有足夠的金銀流入國庫,到時候靈樞院再不必為銀錢發愁,各地守軍軍餉充足,兵強馬壯,何人還膽敢進犯?那麼是兵部說了算,還是我義父說了算,在他眼裡,可能並無分別。」

沈易默然,他不知道為什麼分別五年,長庚反而更了解顧昀。

但他說得一個字都不錯。

前些年,顧昀還時常念著要揍這個揍那個,自從他接管古絲路,卻越來越少提起這些了。

一方面是隨著他年齡漸長,思慮漸多,激憤漸消,另一方面……是顧昀從頭到尾都沒有想過要抓著兵權不放逞什麼威風。

他畢生所求,不過家國安定而已。

若可戰,便披甲上馬,若需守,他也願意做一個絲路上清貧的商道守衛。

聽說一個將軍與他護甲師之間的默契與信任是別人無法插足的,長庚心裡不由自主地升起一點酸氣來。還沒等他酸出陳醋來,忽然響起一陣翅膀撲騰的聲音。

一隻鳥停在了窗欞上,長庚愣了一下後將弓箭暫收,那鳥乖乖飛過來停在他掌心裡。竟是隻木鳥,做得活靈活現。

沈易靈樞院出身,見獵心喜的毛病終身伴隨,一見那鳥,眼都直了,又不好問長庚討要,饞得抓耳撓腮。

長庚輕輕地在鳥肚子上有節奏地扣了幾下,木鳥腹部便彈了出來,露出裡面一卷紙。

長庚拆開看了一眼,山崩不動的臉色竟然微微變了。

沈易:「怎麼?」

這時,閣樓下的顧昀眼角捕捉到了一縷流光,他抬起一下手,卻只是將那隻貴公子一般修長漂亮的手搭在了自己腰間的劍上。

一個身材矮小的南疆士兵突然冒出來,徑直衝向蒯蘭圖,顧昀的玄鐵侍衛立刻援手相救。

蒯蘭圖尚未來得及放心,卻見那南疆士兵張口噴出了什麼,他本能地驚覺不對,轉頭欲閃避時已經來不及了。

一個指頭大的吹箭筆直地鑽進了他頸間,與此同時,玄鐵侍衛一刀劈在了南疆士兵頭上,好像根本沒看見那支飛向蒯大人的吹箭。

蒯蘭圖喉間劇烈地抽搐幾下,似乎想伸手抓住什麼——

電光石火間,刺殺者與被刺殺者同時斃命。

孫焦嚇得「咣當」一聲撞上了身後的墻,顧昀突然衝他微笑了一下。

下一刻,一聲尖嘯沖天而起,匪窩懸梁高聳的大殿房頂被整個掀開了一半,數不清的玄鷹呼嘯而下——

蒯蘭圖和孫焦想利用顧昀逼反傅志誠,不料顧昀不按著他們的想法走,未等他們出招,便率先激化矛盾,借傅志誠之手殺了礙手礙腳的蒯蘭圖,通過某種方法潛入南疆的玄鐵營再現身收拾傅志誠,師出有名,一箭雙鵰……

但是不對。

長庚驀地轉身衝下閣樓,這個局沒有到此為止!

開局者不是蒯蘭圖,不是兵部,不是孫焦,甚至不是顧昀……

43 南洋

南疆匪首靜虛原本並未懷疑,跟隨前來報信的「南疆駐軍」趕去給傅志誠救場,走著走著,這經驗豐富的老山匪發現了問題——那領路人似乎正將他往山匪們時常「敲鐘」的地方引去。

西南群山中時常有這種地方,地勢極其複雜,天然地迷宮,非地頭蛇進去根本找不著北,地下孔洞林立,山中人埋伏起來,可以神出鬼沒。

山匪們一般先想方設法將人引入其中,再堵口劫殺,這種地方劫人,一劫一個準,是專門對付一些成名鏢師和江湖幫派的,黑話叫「敲鐘」。

靜虛雖然跑得急,腦子卻還沒亂,臨到近前,恍然一驚,意識到這是個「鐘蓋子」,他後背躥起一層冷汗,驟然剎住腳步,質問那引路的「南疆駐軍」。不過三言兩語,已經漏洞百出,那領路的驟然暴起欲傷人,被眾山匪七手八腳地制住之後,居然服毒自盡了。

靜虛心裡一陣驚疑,立刻令手下返回,途中遭遇兩個一身血污的寨中兄弟,這才知道老巢讓人掀了,等他們慌忙返回,所見只有斷瓦殘桓、滿地焦屍。

十年積累,一夜成灰。

「大哥!」一個滿臉狼狽的山匪踉蹌著跑過來,拉住靜虛的胳膊,「密道,別慌,咱們還有密道!」

西南多山,山匪們大多狡兔三窟,山中多留有密道,可以土遁。

倘若有敵人殺上山,山上的人虛晃一招就能順著密道逃竄到十萬大山中,就是天上的玄鷹也抓不住滾地鼠。

別的山匪一聽說這話,眼睛都亮了起來。

靜虛卻晃了晃,神色木然,不見一點喜色。

他眼睜睜地看著手下們抱著僥倖,歡天喜地地去搜尋密道——心裡清楚,密道沒用。

如果對方只是真刀真槍地上山殺人,那麼山上大部分人都能順著密道脫逃,無論如何也撼動不了山寨的根本,可他們竟燒了山。

連蒯蘭圖都不知道自己一把火燒掉的是什麼。

靜虛僵立許久,不遠處突然爆出一陣尖銳的哭喊,他聽見去搜尋密道的人絕望地喊道:「密道都塌了!」

大匪首閉上眼——果然。

在這座貌不驚人的山下密室中,存放的不是杏子林那樣的真金白銀,而是紫流金。

朝廷下放給地方駐軍的紫流金,連玄鐵營都捉襟見肘,更不用提南疆駐軍,傅志誠當然也有自己的門路。蒯蘭圖接到密報,得知傅志誠與大匪首靜虛道人交往密切,他卻並不知道其實靜虛道人就是傅志誠走私紫流金的那個「掌櫃的」。

山匪乾的就是打家劫舍、雁過拔毛的生意,靜虛替傅志誠出面接洽黑市,私運紫流金,自己也不可能一點便宜不占,但他自認不貪,每次只留下一成,此事傅志誠知道,也是一直默許的。

就在這之前,靜虛剛剛把最近一批的紫流金送到南疆駐軍手裡,他山下的密室裡也剛剛好剩下那麼一成的紫流金,誰知卻成了催命符,引燃後炸毀了山中密道,將整個山寨的人趕盡殺絕。

這是巧合麼?這可能是巧合麼?

靜虛記得很久以前,就有人跟他說過「君子喻以義,小人喻以利,以利而聚者,必因利而散」,他和傅志誠因利而聚,如今東窗事發,傅志誠當然也可以輕易地捨棄他,漫山頭的土匪,除掉一個靜虛,還可以扶植無數個。

有手下上前帶著哭腔道:「大哥,咱們把密道挖開,指不定還有活著的。」

靜虛漠然站著,只是搖頭。

「大哥!」

哭聲四起,靜虛突然一聲爆喝:「夠了!」

所有倖存的站在焦土上看著他。

「跟我走。」靜虛的眼睛漸漸紅了,像一頭準備噬人的凶獸,他將聲音壓得極低,咬牙切齒道,「傅志誠不仁,不要怪我不義——這麼多年了,真當我沒辦法對付他麼?」

「南疆山多,山寨多,這些山匪之間自成體系,並不是各自為政,就我們目前知道的,總共有三大匪首。」杏子林匪窩中,長庚取出一張儼然已經翻爛了的羊皮地圖,指給顧昀看,上面標注極其複雜,地形、氣候,什麼樣的路,能走什麼樣的車馬等等,不一而足。

這樣的圖紙,顧昀在江南見過,認不錯,肯定是臨淵閣的手筆,他在油燈下若有所思地看了長庚一眼,沒吭聲,示意他繼續。

顧昀將三千玄鐵軍混入了南下返鄉的商隊中,以狼煙為號,深夜潛行,在蒯蘭圖的護衛隊將傅志誠圍困杏子林山頭時從天而降,二十幾個空中殺手玄鷹就控制了狗咬狗的山頭,玄甲與玄騎兵分兩路,將山下數萬南疆駐軍截成幾段。

主帥被擒,玄鐵營親至,南疆駐軍人多勢眾,卻愣是像一群不會反抗的綿羊一樣,被顧昀收拾了。

當一個主帥帶兵不是去殺人,而是去壯膽的時候,無論他身後跟著一支什麼樣的虎狼之師,都會變成一車綿羊。

然而杏子林上一場亂鬥還沒收拾完,長庚又帶來一個消息。

長庚:「這三大匪首的勢力將南疆瓜分成三塊,平時相安無事,各自節制境內匪徒,都或多或少地和南疆駐軍有聯繫,其中最特殊的一個,就是最北邊的靜虛道人。」

沈易問道:「為什麼這個人特殊,是勢力最大?還是和傅志誠關係最密切?」

長庚:「因為他替傅將軍私運紫流金。」

顧昀眼皮一跳,驀地抬起頭:「你怎麼知道?你這次到底來西南做什麼?」

四年前,當了然和尚引他去江南時,顧昀心裡就已經隱隱有了猜測,臨淵閣處江湖之遠,不可能全面監聽朝中忠臣之間往來,他們之所以能發現東海的蛟禍,恐怕是在追蹤民間的黑市紫流金。

長庚輕輕笑了一下,似乎不願意多說,只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辦法,義父不用擔心。」

顧昀一抬手打住他話音,沉下臉色道:「你應該知道我朝私運紫流金是什麼罪過——抓住就是必死,紫流金黑市上都是些亡命徒,君子不立危墻之下,你懂不懂?」

沈易在旁邊聽著尷尬得不行,恨不能替顧帥好好紅紅臉,教訓別人的時候一套一套的,義正又言辭,好像私運紫流金沒他什麼事一樣!

長庚不跟他爭,也不跟他急,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臉上分明是一副「你那點事我都知道,有外人在,不好給你捅出來」的神色。

顧昀先是一愣,隨後馬上回過味來,心想:「什麼?這小混蛋還查到過我頭上?」

長庚一把按住顧昀的手:「義父,別急著生氣,先聽我說完。」

長庚將手搭在了顧昀手背上,他手心溫熱,骨節分明,用抓一隻雛鳥的力度輕輕一握,一觸即放,卻不知為什麼,帶出一股異樣的味道來。

顧昀突然覺得有點彆扭,朋友兄弟之間感情親密,摟摟抱抱、握手打鬧,甚至抱著親一口都沒什麼,武將間沒有那麼多虛禮,行伍間尤為這樣,但這動作實在太「粘」了,顧昀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微微掙動了一下,一時忘了方才想說什麼。

長庚面不改色道:「方才葛晨用木鳥傳信給我,說靜虛的山頭被人燒了。」

顧昀:「……葛晨?」

長庚:「就是葛胖小。」

顧昀瞥了一眼孫焦,自從蒯蘭圖身死,傅志誠被抓後,孫大人就成了一隻柔弱可憐的小鵪鶉,除了瑟瑟發抖,什麼都不會了,被顧昀找人看了起來。

此事稍一想就明白。

傅志誠早知道顧昀他們的行蹤,要真想撇清和山匪的關係,怎麼會趕著這個節骨眼動手?不是不打自招地殺人滅口麼?

再想起孫焦那從頭到尾「我和蒯巡撫已經串通好了」的蠢樣子,實在一目了然——顯然是兵部為了強行推廣擊鼓令,蒯蘭圖為了除掉傅志誠,兩廂一拍即合,挑動山匪與傅志誠,讓那兩頭當著安定侯的面狗咬狗,到時候顧昀再怎麼私心想保傅志誠,也沒法顛倒黑白。

放火燒山的缺德鬼多半就是蒯蘭圖。

但蒯蘭圖不可能知道靜虛和傅志誠真正的關係,否則他不會用火燒山,因為即便蒯蘭圖勾結山匪的事實昭昭,這罪名也不一定能將西南總督南疆統帥置於死地,如果蒯蘭圖知道傅志誠通過靜虛走私紫流金,萬萬不會這麼草率地替他們燒毀證據——私運紫流金可是謀反,按死十個傅志誠都足夠了。

「黑市紫流金大體有三個來源,」長庚條分縷析地說道,「第一來自官儲,法令雖嚴,但總有碩鼠為私利鋌而走險,盜取官儲紫流金,摻雜質後倒賣入民間;第二來自黑淘客,就是那些不要命地去關外尋找紫流金礦,九死一生挖回來的;第三則來自海外,我們之所以專程來查這條線,是因為這條紫流金的最終來源地是南洋。」

顧昀驀地坐直了:「你確定?」

長庚默默點點頭。

沈易的臉色也嚴肅了下來。

他們都知道,南洋不產紫流金。

來自海外的紫流金流入大梁黑市,都是和洋人直接交易的,牽的是固定的線,接的是固定的人,不會橫生枝節從別人那裡轉運,風險太高了。

倘若真有人用南洋為遮擋,隔著八丈遠操控西南紫流金黑市,那麼背後的人冒著這麼大的風險,藏得這麼深,肯定不只是單純買賣紫流金。

長庚:「南洋不在我國境內,我們能力有限,幾次派人下南洋,都徒勞而返,這是一件事,還有那至今沒露面的靜虛道人,義父,我想當一個悍匪能接觸到紫流金的時候,他想的絕不會是弄一山耕種傀儡開荒種地。」

顧昀聽完,沉吟片刻,站起來吹了一聲長哨,一個玄鷹悄無聲息地從天而降,落到顧昀面前。

顧昀眉頭微皺,轉眼連下三道軍令。

「兩隊玄鷹斥候帶上這份地圖,趁夜探知南疆三大匪首所在地,先拿匪首!」

「收押南中巡撫防衛隊,徹查是哪個給蒯蘭圖出的主意,讓他用這種方法挑唆傅志誠和群匪的。」

「提審傅志誠,季平,你去。」

眾人各自領命,顧昀說完後卻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連沈易還沒察覺出不對,長庚已經一把拉住他:「義父,是不是……你的藥帶了嗎?天快亮了,先休息一會吧?」

沈易聽見「藥」字才回過神來,同時,他心裡一時覺得有點奇怪,長庚的眼睛好像總黏在顧昀身上似的,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能第一時間察覺到。

顧昀習慣性地想否認。

長庚卻搶道:「陳姑娘上次給我的針灸法子還沒試過呢,這事可能還沒完,恐再生變,義父讓我試試。」

顧昀這才想起來,長庚已經知道了,再瞞著也沒什麼用,撂下一句「我去後面躺一會」,便默認他跟了上來。

長庚的行囊裡隨身帶著一套銀針,一些常備的藥物,不多的碎銀子,幾本書——顧昀早就發現了,這孩子乍一看人模狗樣的,其實身邊就那麼兩套換洗衣服,來回來去地倒換。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小時候要帶他出門趕個集都要十八般武藝上陣的長庚,究竟為什麼無論如何也不肯留在京城,非要吃遍江湖苦?

一個月兩個月是新鮮,四年也新鮮嗎?

長庚給很多人施過針,這時單獨面對顧昀,卻無來由的一陣緊張,連頭一次跟陳姑娘學針灸往自己身上扎的時候也沒有這樣過。他不由自主地反覆淨手,險些把手洗掉了一層皮,直到顧昀忍不了了,催道:「陳姑娘教了你半天,就教會了你洗手?」

長庚咽了口口水,聲音有點緊繃,小心翼翼地問道:「義父,躺在我腿上可以嗎?」

顧昀沒覺得有什麼不可以,又不是大姑娘的腿,躺就躺了,不過他很想開口問一句「你到底行不行」,話要出口,又怕給長庚這個半吊子大夫增加壓力,於是忍回去了,只是非常心寬地想:「豁出去了,反正扎不死。」

他做好了皮肉挨上幾針的準備,不料長庚並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麼蹩腳,細針入穴基本沒什麼感覺,過了一會,熟悉的頭痛感翻了上來,不知是不是顧昀的心理作用,但感覺真的好了很多。

顧昀放鬆下來,又忍不住道:「你跟著臨淵閣風裡來雨裡去的,圖什麼?」

真想報效家國,也該回京入朝當郡王,堂堂皇子,跟著臨淵閣那些不要命的江湖人查什麼紫流金?

長庚頓了頓,手上動作沒停,委婉地拒絕道:「我並沒有追問過義父你耳目的毒傷是哪裡來的。」

顧昀:「……」

長庚笑了一下,以為把他堵回去了,不料片刻後,顧昀忽然坦然道:「小時候老侯爺帶我上北疆戰場,被蠻人的毒箭擦傷的。」

長庚:「……」

顧昀:「我說完了,該你了。」

顧昀這個人,無論裝狼裝熊裝孫子,都是一把好手,面無表情地說一句話,真假摻著來,全憑他心情,基本無跡可尋,長庚只能靠直覺認為他這句話裡必有水分。

「我……我想看一看,」長庚道,「了然大師以前跟我說過,心有天地,山大的煩惱也不過一隅,山川河海,眾生萬物,經常看一看別人,低下頭也就能看見自己。沒經手照料過重病垂死之人,還以為自己身上蹭破的油皮是重傷,沒灌一口黃沙礫礫,總覺得金戈鐵馬只是個威風凜凜的影子,沒有吃糠咽菜過,‘民生多艱’不也是無病呻/吟嗎?」

顧昀睜眼看著他。

顧昀的目光在藥物作用下漸漸找回焦距,長庚先是微微躲閃了一下,隨即又定了定神,坦然迎上,但他依然不能長久地看顧昀的眼睛,看多了胸口好像多了個散不出熱的金匣子,又灼又烤,後背發麻,下意識地並了並腿,差點坐不住了。

顧昀忽然道:「你的老師姓鐘,鐘蟬,對嗎?」

長庚微微一愣。

「驃騎大將軍,天下無雙的騎射功夫,十幾年前因為頂撞先帝,欺君罔上獲罪,滿朝文武為他求情,最後才只是罷官免職,未曾讓老將軍遭牢獄之災,之後走得無影無蹤,西域叛亂時先帝慌慌張張地想起復老將,卻找不著人,」顧昀嘆了口氣,「你一箭出手,我就知道是他教的——怪不得我派去的人時常跟丟,他老人家身子骨還硬朗嗎?」

長庚應了一聲。

顧昀良久不語。

他沒告訴長庚,其實很久以前,鐘蟬也曾是自己的老師,臨淵閣將長庚引薦給他,是巧合還是有意為之?

他也不由得有些期待起來——他從十歲垂髫稚童時磕磕絆絆帶大的小皇子,最後能長成一根棟梁嗎?

顧昀胡思亂想中漸漸睡著了,迷迷糊糊的,感覺好像有人摸了他的臉。

再驚醒時,天已經大亮了,他推開身上不知誰給搭的薄毯,沉聲道:「什麼事?」

門口的玄鷹:「大帥,三大賊首連夜聚齊,在南渡江口附近結了一支暴民叛軍……」

顧昀眉心一蹙。

「他們有十來架白虹,數十重甲,若屬下沒看錯,這些暴民手中還有‘鷹’。」

44 較量

玄鷹一句話就把顧昀說精神了。

「鷹,」他低低地反問了一句,「你確實沒看錯?」

玄鷹:「屬下以項上人頭擔保,可確准此事。」

「鷹」是所有軍種中最特殊的,雖然並非最耗油,但保養維護都極其困難,玄鷹每年都需要靈樞院組織專人來維護,綜合算下來,絕不比重甲便宜。相比而言,重甲要常見很多,各軍、乃至於蒯蘭圖的護衛隊都越級有那麼幾套,但放眼大梁境內,成型的「鷹部」,也就只有玄鷹一支。

這些山匪的鷹是哪裡來的?

從玄鐵營偷的麼!

顧昀驀地站了起來,大步走了出去,杏子林匪窩中一團緊張,被卸了兵甲五花大綁的傅志誠跪在正中,一見顧昀,忙高聲喊冤道:「大帥!大帥我冤枉!」

顧昀抬腿給了他一腳,正中胸口,傅志誠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被他直接給踹飛了出去,一口血噴了老高,嗆咳著滾在地上,說不出話來。

「你冤枉?」顧昀冷冷地道,「混賬東西,你在眼皮底下養著一窩叛軍,重甲輕裘俱全,白虹排出二里地去,連‘鷹’都拿得出來,比我大梁江南水軍還闊氣,你能耐可真大啊傅志誠!」

傅志誠狼狽地滾在地上,吃驚神色不似作偽,不住申辯道:「大帥,我對天起誓我不知道他們的鐵鷹從何而來,就是我的南疆駐軍也沒有鷹啊!」

沈易低聲道:「大帥,我昨天審了一宿,傅將軍自己也說不清那股紫流金的來歷,只承認是他叫靜虛去聯絡的。」

「與虎謀皮的蠢貨,還以為自己養了只花斑黃毛貓。」顧昀狠狠地盯著傅志誠看了片刻,「再探,地圖拿來——全體整隊,準備圍剿叛軍,南疆駐軍暫時由我接管,違令者軍法處置!」

他說著伸手掛輕裘甲,摸弓的時候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來自己那副弓箭已經順手送給了長庚。

顧昀微微愣了一下,問道:「長庚呢?」

靜虛道人飛快地穿過長長的山中密道,那裡有個人在等他。

那是個高個子男人,汽燈下的五官猶如刀刻,嘴角有一道深深的法令紋,看不大出確切年紀,也看不大出是具體是什麼地方的番邦人,總之不是中原人,他的臉曬得黝黑,露在外面的皮膚裹著一層歷經風霜之色,眼睛微微泛著一點藍,正盯著一個巨大的沙盤看。

面對這個人,靜虛顯示出了十二分的謹慎:「雅先生,那顧昀會上當嗎?」

「雅先生」抬起頭看了靜虛一眼:「你或許可以把他騙過來,但是不可能拖得住他,安定侯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在戰場上混,他只要過來看一眼,就知道你們這些天上飛的和地上跑的鋼甲根本沒有對抗玄鐵營的戰鬥力。」

靜虛一呆:「那……」

雅先生豎起一根手指:「記得我告訴過你,玄鐵營是三代人窮貴國全國之力打造的,是這個世界上最頂級的軍隊之一,它是一件超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凶器,你不要妄想能同他們正面戰鬥,那將會像一個巨漢毆打嬰兒,我們要做的,只是短暫地調虎離山,拖住他們。」

他的手指在沙盤上輕輕一點:「顧昀會被我們放在明面上的飛鷹和重甲引來,儘管拖不了他多久——但我剛剛得到了一個消息,傅志誠幫了你一個忙,他把大部分駐軍拉到杏子林了,現在南疆駐軍的內防正空虛,留守的人甚至還不知道你們已經翻臉的消息。」

靜虛眼睛一亮。

「你只需要像每次幫傅志誠押送紫流金一樣,將人藏在紫流金的運送箱裡,西南輜重處的人既不會攔,也不會聲張,到時候裡應外合,」雅先生做了一個下切的收拾,「一杯茶喝不完,就能拿下西南輜重處。」

西南輜重處裡有大批的紫流金,只要一個人拿著火把站在那,別說玄鐵營,就是神仙來了也不敢前進一步。

「那裡有千萬斤的紫流金,一旦被焚毀,就算是安定侯也擔當不起這個罪名,」雅先生輕輕撥動著沙盤上懸掛的汽燈,這使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跟著忽明忽暗的閃爍,嘴角露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你們會有很多跟朝廷談判的餘地。」

他們的計划不可謂不周密,但是此時的南疆大地上,還有另一股沒有冒出頭來的力量。

杏子林的長庚在玄鐵營大軍未動之前,接到了第二隻木鳥。

第一隻才飛過來就被長庚放跑了,沈易連根毛都沒摸著,眼見第二隻飛進來,沈將軍的哈喇子流了三尺長,屁顛屁顛地湊上前,搓著手道:「殿下,你看這個……我來替您代勞拆開好不好?」

長庚痛快地給了他,那木鳥簡直以假亂真到了一定程度,抓在手裡,除了軟硬手感和真鳥有異外,基本看不出有什麼區別。

沈易將這神鳥雙手捧在掌心裡,感覺自己的心都快化了:「它還會點頭,還會一啄一啄的!」

「……」顧昀,「老媽子,別丟人行嗎?」

神鳥在手,安定侯算什麼東西?

沈易才不搭理他,一臉陶醉地摸了摸木鳥的後背,小心地找木鳥肚子上的機關。

沈易:「那我打開了啊。」

長庚:「等等,要先晃……」

他話沒說完,沈易已經手快地撬開了木鳥肚子上的機關,小小的鳥腹裡居然暗藏玄機,剛一開蓋,一團紙就炮彈似的彈了出來,正中沈將軍高挺的鼻梁,險些把他的鼻血打下來,繼而迫不及待地糊了沈將軍一臉。

沈易:「……」

沒有巴掌大的鳥肚子裡裝了一張能鋪滿整個墻面的紙。

「要先晃一晃,」長庚這才有機會說完自己的話,「因為鳥肚子地方有限,有時候他們會用‘海紋紙’……」

沈易聽了,不顧自己被砸出來的熱淚還汪在眼眶裡,甕聲甕氣地碎嘴道:「哦,海紋紙!我知道,是一種特殊技法製成的紙,不管多大一張,都能壓成藥丸大,墨跡不暈,放的時間長了還會自己恢復平整!」

世上沒有什麼能阻止沈將軍滔滔不絕的講解癖,身殘志堅不行,鼻血橫流也不行。

「怎麼沒把他的嘴砸豁了呢?」顧昀毫無同情心地想,一把將那張凶器一樣的海紋紙搶過去了。

那是張「鷹甲」的圖紙,從兩翼到金匣子,甚至面罩護甲,全都畫得詳實逼真,落款處有個大大咧咧的「葛」字。

「這就是山匪手上的鷹?」顧昀雖然不是長臂師,但各種戰甲就是他的半個身體,熟悉得不行,一眼能看出圖紙上的鷹和玄鷹有什麼區別,「也太偷工減料了。」

沈易捂著鼻子湊過來一看,說道:「我看至少比玄鷹輕出一套輕裘的重量來,恐怕是為了省油。」

「風箏更省油。」顧昀嘀咕了一句,然而他自己話音沒落,忽然神色一變,「慢著!」

這飛鷹甲雖然是個繡花枕頭,但設計者無疑是了解鷹甲的,難道會不清楚這甲沒有戰鬥力嗎?對方這樣將鷹甲高高掛起,毫無疑問是調虎離山之計。

問題是「山」在哪?

打蛇要打七寸,南疆駐軍……甚至顧昀自己的七寸在哪裡?

顧昀忽然轉身走向傅志誠:「你平時讓那幫土匪將紫流金送到什麼地方?」

傅志誠一臉血,迷茫地看了顧昀片刻,反應過來了什麼,臉上露出遊移的神色——承認私運紫流金,豈不是坐實了謀反的罪名?

就在這時,長庚在顧昀身後輕輕地開口道:「傅將軍要想清楚,蒯巡撫已死於你手,有兵部的孫大人作證,你縱兵行凶的謀逆之罪無論如何都落實了,一個必死之人,死在京城和乾脆死在這裡有什麼區別呢?」

傅志誠從未見過四殿下這樣溫文爾雅一身貴氣的人,乍一見這年輕人,可能懷疑他連個水缸都扛不動,然而此時,他毫不懷疑,倘若自己不配合,那「書生」模樣的四殿下能說到做到地一刀殺了他。

顧昀適時地接道:「你要是肯識相,現在還有戴罪立功的機會。」

傅志誠嘴脣顫抖半晌,聲氣不穩地說道:「西南輜重處,我沒有另設他處,直接讓靜虛將紫流金送到西南輜重處,一滴都沒往我府上搬。」

顧昀直起身來。

「大帥!」傅志誠突然大吼一聲叫住他,「姓傅的這輩子殺人放火、扒墳掘墓,什麼缺德事都幹過,可奉命駐守南疆,一直兢兢業業,從未有過二心!我自忖對得起皇上,如今卻落到這麼個後果,不知其他袍澤兄弟們知道了心裡會怎麼想!大帥,你心裡怎麼想!」

顧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一瞬間,傅志誠還以為他觸動了顧昀。

然而顧昀卻既沒有被他激起感慨,也沒有發火,他臉上好像掛著一張狂風暴雨吹不透的面具,掉頭離開:「我怎麼想,你管得著嗎?」

「季平,你帶玄鷹先行一步,務必在賊人之前接管西南輜重處,小安——」

之前在蜀中跟著長庚的玄鐵營小將士應聲出列。

顧昀:「領一支南疆駐軍,佯攻山匪聚集的山頭。」

小安:「是!」

「慢著,」顧昀道,「把他們的甲涂黑了,潑點墨就行,不用特別逼真,機靈點。」

這一手還是跟了然和尚學的,小安先是一愣,隨即立刻反應過來顧昀的意思,歡天喜地地跑了。

南疆三大匪首已經將自己的部下清點完畢,靜虛道人看著鴉雀無聲的匪群,一瞬間竟也生出了千軍萬馬的豪情來。

他沖天抱了一抱拳,高聲道:「各地駐軍官兵鋼甲橫行,聲勢赫赫,玄鐵營如鬼鴉天降,威震海外,大梁兵強如此,然而不過十來年矣,福建、江南水軍先後嘩變叛亂,為何?」

「若非昏君當道,佞臣橫行,我等黔首何以飛蛾撲火,捨命而搏?今日你我兄弟被逼至絕境,身家性命如千鈞履薄冰,退讓唯有死路一條,非置之死地斷無生機可尋,可願與我歃血為盟,共謀大業,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眾山匪一輩子打家劫舍,認的字還不如自己手指頭多,頓時被靜虛道人抑揚頓挫地鼓動得頭腦發熱,好像已經看見自己位列王侯將相了。

靜虛接過旁邊一個手下遞過來的酒杯,一口乾了,將杯子往地上一摔:「成敗在此一舉!」

眾山匪喝了壯膽酒,■裡啪啦地摔了杯子,從四通八達的密室中魚貫而行。

靜虛回頭看了一眼雅先生,這個神秘的番邦人曾是他替傅志誠私運紫流金時來自南洋的接頭人,在中原住了不知多少年,城府極深。

雅先生聽了他一番搜腸刮肚的「犒軍辭」,臉上連一絲波動也沒有,汽燈將他的法令紋拉長加深,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地方,看起來就像是擎著一個似是而非的諷刺微笑。

靜虛第一次從傅志誠那揩油收了一成的紫流金,曾想通過雅先生倒手賣出去,換成金銀,每天趴在上面睡,從那時雅先生就苦口婆心地勸他將這些紫流金留下,定期轉移到另一個更安全的地方,然後一點一點開始積攢兵甲。

當年雅先生就囑咐過他,所囤兵甲與錢財不能放在同一個地方。

這麼看來,這個深淺莫測的番邦人似乎早就料到了現如今這個局面。

多疑的山匪頭子靜虛心裡突然冒出了一個疑問,他想:「這個雅先生真的只是個走私紫流金的蛇頭麼?」

就在這時,一個手下突然來報:「大哥,看見穿著黑甲的人往停鷹的那地方去了!」

靜虛心裡剛發芽的疑惑一瞬間被狂喜淹沒了:「雅先生說的沒錯,他們果然上當了,啟用白虹箭,能將他們阻住一刻便多一刻!按計劃全軍加速行進!快!」

此時,一行低調押送紫流金的車隊正悄無聲息地靠近西南輜重處,進門處,為首的漢子將斗笠微微推起一點,露出自己的臉給輜重處衛隊長看:「是我。」

私運紫流金這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因此靜虛那邊送紫流金的與傅志誠這邊接的,都是各自固定的心腹,輜重處的衛隊長便是南疆駐軍中負責與山匪接頭的,傅志誠要求他每次接送紫流金的時候都絕不能聲張,一定要做到悄無聲息。

按照慣例,衛隊長當著手下人的面,沒有盤問一句,面色如常地衝他們招招手,將他們放了進來,並且輕車熟路地帶著他們往紫流金倉庫走去,只是這天,衛隊長走了兩步,鬼使神差地多嘴問了一句:「我記得前幾天你們剛送來一批,怎麼這麼快又一批?」

押送紫流金的山匪整張臉藏在斗笠之下,悶聲悶氣地說道:「這是大人和大哥的事,我怎麼會知道?」

衛隊長不知怎麼的,有些心神不寧,一邊找鑰匙一邊說道:「不瞞你說,我家大人昨天抽調走一半多的人手跟他走了,誰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戴斗笠的山匪緊緊地盯著他開倉庫的動作,下意識地舔了舔嘴角,粗暴地催促道:「都是跑腿的,我們也不清楚,快開門!」

衛隊長擰鑰匙的手驟然一頓,皺著眉回過頭去:「我怎麼覺得你今天這麼……」

他話音陡然定住了,因為看見一個山匪正在三步遠的地方拿著一個小弩指著他的咽喉。

衛隊長倒抽了一口涼氣,山匪們立刻就知道東窗事發,乾脆一不做二不休,為首的一擺手,小弩上的短箭登時毒蛇吐信似的鑽進了衛隊長的喉嚨,他預備著要高聲大喊而吸的一口氣終於再沒有機會吐出來了。

戴斗笠的山匪驀地上前一步,用肩膀扛住衛隊長倒下來的身軀,伸手去抓倉庫門上的鑰匙——

他的心快要從胸口搏擊而出了,只要打開這道門,數萬南疆大軍,三千玄鐵鬼烏鴉,全都被他扼住了喉嚨。

就在這時,他聽見耳畔一聲尖鳴,戴斗笠的山匪一時沒能從極度興奮中回過神來,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卻看見身邊的手下全都是一臉驚懼,他這才感覺到自己胳膊不對勁——才握住要是的那隻手被一根從天而降的鐵箭貫穿,炸得跟胳膊只連著一寸的血肉!

斷了一半的手緊緊地捏著倉庫的鑰匙,既轉不動,又擋在那。

山匪終於發出了一嗓子不似人聲的慘叫。

僅僅這麼片刻的耽擱,趕到的玄鷹已經紛紛而下,手持弓箭尚未收起的沈易直接落在了紫流金倉庫頂上,從懷中摸出玄鐵虎符,虎符下面吊著根繩子,買一送一似的掛了大梁第一個擊鼓令。

他長身玉立地站定,背後鷹甲黑翼如雲,對西南輜重處中驚呆的南疆駐軍說道:「玄鐵虎符和擊鼓令都在,我奉安定侯之命接管西南輜重兵權,緝拿匪徒,輜重處現在戒嚴,匪徒就地格殺!」

三個南疆匪首還不知事情有變,此時他們正兵分三路,帶著各自的手下從地下鑽出,摩拳擦掌地分頭往西南輜重處行進。

就在這時,靜虛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金石之聲,好像是重物從山上與石頭們磕磕碰碰著滾落下來,他下意識地抬頭。

一顆包在重甲中的人頭從山坡上滾了下來。

那重甲是他藏在紫流金押送車中,想要偷偷潛入西南輜重處的。

靜虛僵住了——

只見漫山遍野的南疆駐軍,玄鐵黑甲若隱若現其間,密密麻麻地箭矢從山頭往下對準了他們,而靜虛的另一半隊伍甚至還在山下密道中。

45 引線

對於靜虛,顧昀只看了他一眼,發現乏善可陳,於是很快就將這位大山匪頭頭和其他人一起一視同仁地丟在了一邊——此時,他更關心長庚什麼時候走。

恰好,長庚十分適時地表示自己要去和在此地調查山匪密道的同伴匯合,顧昀心裡大大地松了口氣,表面上還是嚴肅緊張地撥給他一小撮玄鐵營將士,叮囑他小心漏網的山匪。

看著他離開,顧昀才對旁邊的玄騎說道:「找兩個人去給我看著,四殿下要是回來得太快,就給他找點事做,別讓他過來。」

玄騎領命而去,顧昀這才將目光收回來。

他將俘獲的山匪隊伍頭掃到尾,眼神裡帶出了一點平時沒有的陰沉:「我就一個問題,貴地這些地下耗子洞有多少個出入口?請諸位識時務一點,這樣,從最西邊第一個人開始,不吭聲的就地斬首,前面的人說完,後面的可以補充,補不出新東西也對不起了,排在前面的還能占點便宜——開始吧,數三下,不說的砍,胡言亂語的也砍。」

眾山匪都被這個比匪還匪的安定侯驚呆了。

奉命審問的玄騎面無表情地從第一個人開始問起,第一個人本能的左顧右盼,猶疑不定。

顧昀毫不猶豫地打了個下切的手勢,玄騎手中的割風刃應聲而動。

玄騎平時只管殺人,沒養過猴,也不怎麼研究砍頭,割風刃照著山匪的脖子轉了一圈,不幸在頸間骨節中卡了一下,那山匪的腦袋斷了一半還連著一半,喉管恰好沒有破,慘叫聲將遠近山中的群鳥一起嚇得炸了毛。

玄騎眯了眯眼,手腕一帶,狠狠地加了一回力,才算結果了那倒霉蛋。

那血地脈山泉似的往外又涌又噴,潑了旁邊的人一身,第二個山匪哆嗦成了一個過載的金匣子,腦子裡一片空白,顫顫巍巍一指身後的出口:「那、那裡有一個……」

顧昀冷笑:「廢話,我看不見嗎?」

於是第二顆人頭也應聲落了地。

第三個山匪直接被方才那半個腦袋的慘象嚇尿了出來,「噗通」一聲趴倒在地,雙手抱頭,唯恐那身著黑甲的劊子手不耐煩直接砍下來,一口氣交代了十來個密道出入口,排在他後面的人快要將他的脊背都射穿了。

有了這開了頭的,後面就太簡單了,是死是活一條路,反正自己守住了秘密也沒用,後面的人總會說的,趁早交代了留條命才是正理。

顧昀不動聲色,心裡卻著實被南疆山匪們龐大的根系震驚了一下,這些山匪交代出來的出入口有些臨淵閣已經探出來了——否則即使是玄鐵營,也沒有那麼容易半路上堵住這些滾地鼠,但還有更多的,連臨淵閣都聞所未聞。

他身後玄鐵將士悄無聲息地離去,挨個驗證這些出入口是否屬實,將每一個密道開口都守住。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一眾山匪已經如擊鼓傳花一般,將此間地下四通八達的密道倒了個乾乾淨淨,連渣都不剩。

轉眼,這朵要命的「花」傳到了此事始作俑者,匪首靜虛的面前。

靜虛這輩子,轟轟烈烈地從死人堆裡殺出了一條占山為王的血路,未見得有多麼大的才華,膽氣和心狠手辣兩樣是不缺的,眼見刀鋒逼到眼前,地上血流成河,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桿,將自己醞釀了多年的一口氣全捏成骨頭撐在身上,吊起三角眼盯著溜達到他面前的顧昀。

靜虛道:「我以前只聽人說過顧大帥風華無雙,沒想到刑訊逼供也很有一手,真是藝多不壓身。」

「馬屁就不用拍了,」顧昀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打仗就是砍人的勾當,我一沒關你黑屋,二沒擺上釘床,三沒請你坐一坐老虎凳,‘刑訊逼供’四個字實在受之有愧。你要是沒話說,就跟他們作伴去吧。」

靜虛眼角突突直跳:「此處密道總共六十四道出入口,他們已經全數說完一遍,前面那幾個不中用的東西明顯已經開始胡言亂語,恕我愚鈍,不知道顧大帥有何用意。」

「保險啊,沒什麼用意,」顧昀笑道,「萬一有沒交代出來的漏網之魚呢?怎麼,你想勸我省著點砍嗎?反正你們人多,放心,砍不完。」

靜虛:「……」

顧昀:「他們既然以你為首,想必你還知道點別的,不如說點我沒聽過的?」

靜虛死死地咬緊了牙關,想起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傅志誠,更加恨不能將那人扒皮抽筋,咬牙切齒道:「我若說出傅志誠私運紫流金謀反一事,大帥有興趣聽嗎?」

顧昀臉上冷冰冰的笑意漸收:「我要是不知道這個,怎麼能猜出你們會膽大包天地跑來西南輜重處送菜?再給你一次機會,說點我不知道的。」

玄鐵的割風刃豎在靜虛耳邊,他稍微一動,就能感覺到那冷鐵的不近人情。他也知道,只需要一縷細細的蒸汽,割風刃就會切瓜砍菜一樣把他的頭割下來,那顧昀冷酷無情,油鹽不進,他的大好頭顱會和所有庸庸碌碌的人一樣滾落在地,沾滿塵埃,沒有一點特異之處。

靜虛:「你想知道什麼?」

顧昀擺擺手,割風刃離靜虛遠了幾寸:「我要知道南洋紫流金入境後,與你接頭的那個人是誰,讓你貯存私藏紫流金,囤積兵甲的人是誰,為你出謀劃策,讓你用那幾隻風箏迷惑我,趁機占領西南輜重處的那個人又是誰?」

靜虛緊緊地咬住了牙關。

「我要是你,就不會捨命護著那個人,」顧昀忽然上前一步,壓低聲音道,「看看你身後六十四個出口的密道吧道長,你說你們這些人,閒來無事的時候往裡一鑽,大羅神仙來了也不能掘地三尺把你們挖出來……是誰鼓動你將三大山頭的力量匯聚到一起,方便我們一網打盡的,嗯?」

顧昀是個顛倒黑白的高手,一輩子三樣特長:能打字好會忽悠——沒影的事到了他嘴裡都像真的,何況仔細一想,他說的話居然一點也不沒影,活生生地把靜虛說出了一身冷汗。

他在這邊審匪首花的時間比長庚找人的工夫長,不多時,長庚就帶人回來了,只是沒過山頭,被玄鐵營的將士盡職盡責地攔住了,那小將士老老實實地對長庚學舌道:「殿下,大帥讓你先在此稍作休息。」

長庚不甚意外,聞聽這話,問都沒問一句,老老實實地等在了原地。

這些年,長庚雖然沒有親眼見過顧昀,但卻跟著鐘老將軍研究過顧昀打的每一場仗,研究過他從前朝封侯到如今的每一個主張的變化,甚至他的字——長庚現在要是去顧昀的書房裡,隨便翻出一張舊字帖,能大概看出那是顧昀多大年紀寫的。

這遠比整天和顧昀混在一起,聽他吹自己是「西北一枝花」更能了解這個人。

先前顧昀略帶遲疑的眼神一掃過來,長庚就知道他想打算逼供,並且很不想讓自己看見,時至今日,顧昀還是本能地在長庚面前維護他岌岌可危的「慈父形象」。

對此長庚沒有異議,非常珍惜地享受了小義父這一點沒有宣之於口的寵愛。

長庚身後跟著兩個人,正是當年從雁回小鎮跟他一起進京的葛胖小和曹娘子——現在叫葛晨和曹春花了。

葛晨少年時候是個討人喜歡的小胖墩,如今長開了,倒說不上胖了,是一副高大壯實的模樣,單看這身板,能稱得上是個「彪形大漢」,可惜肩膀上扛的腦袋跟拿錯了似的,上麵糊著一張又白又嫩的小圓臉,頰邊有兩小坨顫顫巍巍的細皮嫩肉,水豆腐一般裹著他的小鼻子小嘴小眼睛,七竅中無不流露出一股淳樸的無害來。

曹春花的變化更大些,無論他心裡是怎麼想的,身卻不由己地抽條出了成年男子的骨架,再難有少年時的那種天衣無縫的雌雄莫辨了,他也只好迫不得已地承認自己竟真是個臭男人,換回了男裝,只是不依不饒地將大名定成了「曹春花」——除了他自己,大概誰也說不出「春花」比「娘子」高明在什麼地方。

「怎麼還不讓過去?」曹春花伸著脖子問道,「都好幾年沒見過我家侯爺了,頭好幾天就想得睡不著覺了。」

長庚隱晦地看了他一眼,默默給曹春花記了一筆,等他從此人嘴裡攢夠五十個諸如「我家侯爺」之類的花痴話,就找碴揍這貨一頓。

曹春花無知無覺,徑自問道:「對了大哥,這回你再回京,就要封王襲爵了吧?我聽說先帝早把雁北王府準備好了,那你以後是搬過去還是住侯府?」

長庚愣了一下,苦笑道:「那也要看侯爺要不要我吧。」

現在回想起來,長庚已經想不起幾年前自己破釜沉舟離開侯府、離開顧昀的勇氣是哪來的了,不見則已,這次猝不及防地在蜀中遭遇顧昀,他簡直像是當頭遭遇了一把宿命,打死也再難以積聚起當年的狠心了。

陳輕絮叫他「平心靜氣,少動妄念」,固然對克制烏爾骨發作有一定作用,可是人的喜怒哀樂都是連著的,克制了怨恨與憤怒,喜樂自然也變得幾不可見,時間長了,人會像一棵就不見陽光的草——雖然湊合活著沒死,綠葉也白得差不多了。

長庚以為自己快要成佛了。

直到再見顧昀。

雖然跟著顧昀驅車勞頓不說,整天還不是對付叛軍就是對付土匪,但長庚心裡卻總是毫無來由地充斥著毫無道理的快樂——好像清早一睜眼,就知道這一天有什麼好事要發生的那種充滿活力、期待與熱切的快樂。

儘管他知道沒有什麼好事,烏爾骨也依然每天如夢去拜訪他。

倘若封王,顧昀會留他嗎?

理智地想,顧昀肯定會留,侯府至少會願意收留他到正式成家,倘若他一直不成家,說不定就能一直厚著臉皮蹭下去,這種想法太美好,長庚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沒把克制不住的傻笑帶出來。

他們等了大概有兩刻的工夫,等來了顧昀。

山中密道像個巨大的蛛網,四通八達,環環勾連,顧昀總共砍了四十多顆腦袋,排除了一些人嚇哭了的胡言亂語,最後找到了六十四個密道出入口。

葛晨聽完以後十分震驚:「什麼?我們哥倆在山裡當了半年多的野人,才找到三十多個出入口,怎麼侯爺一來就審出了六十多個!」

「要不是你們摸到的底,我也截不住他們,更別提審了。」顧昀看了葛晨一眼,按捺片刻,到底沒忍住,衝他招招手,「過來。」

葛晨以為大帥有什麼要緊事要吩咐,忙屁顛屁顛地湊了過去,不料方才還一本正經的顧大帥突然伸出手,在他臉上掐了一把。

顧昀早想這麼幹了,他手欠的毛病早已經病入膏肓,看見有手感的東西就忍不住想捏一把。

「太好玩了。」顧昀捏了一會,意猶未盡地想,「怎麼長的?」

葛晨:「……」

曹春花虎目含情,羡慕得望眼欲穿,嚶嚶嚶地小聲說:「侯爺厚此薄彼,怎麼不掐我的臉?」

這話他不敢到顧昀面前說,因此只有長庚聽見了,長庚想:「好,四十八次了。」

曹春花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噤,往周遭張望了一下,心裡突然涌起一種臨近危險時的不祥預感。

顧昀順著靜虛的口供,將這一片山區的密道圖紙畫了出來,然後命人順著密道出入口往裡熏煙氣,熏了三天,將大山熏成了煙筒,裡面寄居的蝙蝠、耗子大小毒蟲等物都拖家帶口地往外跑,卻始終不見顧昀想抓的人。

幾個將士自告奮勇拉起繩子鑽進密道裡探尋,在六十四個出入口的密道中從日出搜到夜幕垂下,連根頭髮都沒找著,只扛出了靜虛提到的沙盤。

到了第四天,手下來報,他們排查了蒯蘭圖身邊,確實找到了一個可疑的人——是蒯蘭圖養的一個客卿,名叫王不凡,一聽就感覺是化名。

這位客卿平時不大出來見人,但是蒯蘭圖的幾個心腹都知道,蒯蘭圖對此人推崇備至,信任有加,在府上專門給他騰出個院子住,派了心腹小廝和漂亮丫鬟伺候。

顧昀:「這個‘不凡’現在在哪?」

手下回道:「跑了,他院裡的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被毒死了,府上人發現的時候,屍骨都寒了。」

「大帥,」這時,又一個騎兵過來回報,「我們去查了靜虛招出來的那幾個轉運紫流金的窩藏點,人去樓空,連張紙都沒剩下。」

顧昀沉默不語地轉著手中的舊佛珠,蒯蘭圖身邊的神秘客卿,靜虛嘴裡那個「雅先生」……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是偶然,但顧昀有種無法言說的直覺,他總覺得其中牽涉的陰謀很大。

這些暗中一手攪動了南疆時局的人出現得神不知鬼不覺,而後又消失得杳無痕跡,身份成謎,目的也成謎。

看似是敵人,可又好像冥冥中幫他快刀斬亂麻地收拾了這一大幫人。

顧昀有點想不通,到底是自己攪了別人的局,還是一頭鑽進了別人的局裡。

顧昀掘地三尺要找的人,此時正在南洋海面上一艘貌不驚人的小小貨船中。

雅先生已經換回了繁複的西洋服飾,低頭看著一份地圖。大梁浩瀚的江山萬里全在這小小的羊皮圖紙上,他提起硃砂紅筆,在南疆一片畫了一個小小的紅圈。

連同這一筆,那張舊地圖上已經有了三個紅圈,另外兩個分別在北疆和東海。

「雅先生」將筆尖在地圖上逡巡片刻,最後落在了西部古絲路入口處。

「到今天為止,我們的局已經布好了。」雅先生笑起來,「剩下一個引線,只要點著它,就能‘轟’一聲——」

那中原人模樣的王不凡接道:「燒起一把中原大火。」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舉起酒杯,清脆地碰了一下。

南疆發生了這麼大的事,朝中天子自然震怒,催顧昀速速押送匪首與判將回京。

顧昀只好暫時放下了心中的疑慮,動身北上。

不過想起他那寶貝乾兒子總算肯跟他回去,侯府又要熱鬧了,他又對「回京」有些期盼起來。

「他長大以後招人喜歡多了,」顧昀偷偷老懷甚慰地跟沈易說,「就是突然一下變這麼懂事,我都有點不習慣。」

「賤。」沈易言簡意賅地評價道,然後如願以償地挨了一鞭。

沈易又問道:「對了,抓了傅志誠,你打算怎麼辦?」

顧昀玩笑神色收了收,沉默片刻,正色道:「季平,其實這些年我時常想,你跟著我,是不是有點浪費才華。」

沈易默默地看了他一眼。

顧昀:「你博古通今,文可入翰林,武能安一方,在靈樞院與玄鐵營沉了這麼多年,也是時候該出頭了……」

儘管長庚已經分析過,但乍聽他這麼一說,沈易心裡還是動容的。

兩個人又是同袍又是朋友,雖然是可托妻託孤的過命之交,但顧昀的狗嘴裡老也吐不出象牙來,從未當面跟他直白地表達過欣賞。

沈易眼眶一時有些發燙:「子熹,其實你不必……」

「再者我也很過意不去,」顧昀又誠懇地補充道,「你說我這樣一個天生爹娘養的美男子,總在旁邊擋你的桃花,害你這些年來一直光成了老光棍,真是……嘖,太對不住了。」

沈易:「……」

這「天生爹娘養的美男子」一天兩句的正經話份額說完了,眼看著就要進入扯淡內容,沈易只好潦草地收拾起卡到嗓子眼的一腔衷腸,「呸」了一聲,夾馬腹跑了。

長庚在不遠處看見,趕忙趁機跑過來,占了沈易的位置,與顧昀並轡而行:「沈將軍怎麼又給氣跑了?」

顧昀似笑非笑地摸了摸鼻子。

長庚看見他的輕裘甲上沾了一片葉子,便伸手替他摘了下來,細心地說道:「義父,甲再輕也四十來斤呢,摘下來松快松快吧?」

顧昀沒反對,由著長庚伸手幫著把輕裘甲拆開,一一卸下來,人離得太近,兩匹馬不知怎麼地看對了眼,居然互相纏綿起來。

顧昀騰出一隻手來撥了一下自己的馬頭,訓斥道:「別耍流氓。」

他臂上甲正卸了一半,這樣輕輕一甩,便差點從手腕上晃飛出去,還將袖子裡的一樣東西給帶了出來。

長庚眼疾手快地接在手裡,發現那居然是一支粗製濫造的小竹笛。

46 酒醉

一開始,兩個人都沒反應過來。

長庚莫名其妙地想:「他身上帶支破笛子幹什麼?」

顧昀還在納悶:「什麼東西飛出去了?」

然後兩個人的目光同時落在了那飽經風霜、收尾開裂的竹笛身上。

片刻後,長庚突然覺得這支笛子隱約有點眼熟,顧昀則如遭雷劈,想起來了——此物來路不正!

他們倆幾乎同時動了手,顧昀劈手去搶,長庚本能地手掌一緊,兩隻手抓著一根竹笛僵持在了半空中。

長庚無辜地問道:「不能看嗎?」

顧昀:「有什麼好看的?」

說完,顧昀用力一抽,將小竹笛從長庚手裡抽了出來,欲蓋彌彰地匆忙揣回袖中。

長庚難得見他心虛,不由自主地想起四年前江南姚大人家哭得肝腸寸斷的小女孩,隱約明白了什麼,又有點不太敢相信,於是旁敲側擊問道:「是別人送的嗎?」

顧昀臉不紅氣不喘地胡扯道:「自己削的。」

「哦,」長庚眨眨眼,過了一會,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道,「怎麼西域樓蘭也長竹子嗎?」

顧昀:「……」

長庚輕輕眨了眨眼,這讓他的眼神看起來好像是閃爍了一下,繼而笑道:「義父的手工也太糙了,不如改天我再給你削個好的吧?」

顧昀被他堵了個啞口無言,尷尬得要命,總覺得那小子看出來了,故意擠兌他,可因為偷笛子那事辦得實在太離譜,他也不便發作,只好收起了英雄氣短的兔子尾巴,順風跑了。

長庚沒去追,他在原地把這事回味了好一會,忍不住有點想笑,又將顧昀清早暗搓搓地跑去小孩院裡偷竹笛的事情從頭到尾地編排了一次,頓時心花怒放了一大把,生機勃勃地開了大半天,直到日頭偏西方,才緩緩消停下來。

他心裡未散的芬芳把烏爾骨都排擠在了一個小小的角落裡,等到花落水流紅,下面就生出了一顆種子似的念頭,抽出千頭萬緒的枝椏來。

長庚想:「他為什麼一直留著那個?」

一直留著,會偶爾拿出來看嗎?

小義父看的時候能想起自己嗎?

這是不是代表顧昀對他……比自己一直想象得更情誼深厚一些?

他是不是能得寸進尺地離小義父再近一點?

陳姑娘的安神散從香囊裡幽幽地飄散出來,長庚盯著顧昀的背影,快要被腦子裡來回回響的「順其自然」四個字烤化了。他是不敢太過妄想的,但是惴惴不安地揣著那麼一點揣測,不由得抓心撓肝、*蝕骨。

押送欽犯之路本該又臭又長,可惜不知是玄鐵營腳程快,還是長庚心裡拖,隆冬未至,他們就已經抵達了京城。

而此時,這場轟動朝野的南疆謀逆案轟轟烈烈地在帝都深處炸開了。

孫焦半死不活地回了京,連驚再嚇,轉眼就一病不起,隆安皇帝自己也沒料到,他不過藉著小手段推行擊鼓令,那西南提督竟還真敢造反,又驚又怒,責令徹查。

由於此案牽連甚廣,吏部刑部兵部大理寺……甚至督察院上下,都跟著緊張起來,連好不容易回京休沐兩天的顧昀都不得消停,三天兩頭被召進宮裡問話。

西南提督傅志誠勾結山匪、殺害朝廷命官、私運紫流金、意圖謀反一案板上釘釘,匪首與叛黨首腦先後被判極刑,罪及家眷。

而鐵血酷厲的隆安皇帝依然不肯善罷甘休,事態很快一發不可收拾,又拔出蘿蔔帶出泥地牽連到了中央六部——那些與傅志誠私交甚篤的,收過賄賂、為其開過方便門的,甚至當年推薦傅志誠上位的老臣,一個都沒跑,全部被株連。

下獄的下獄,罷官的罷官,朝中一時風聲鶴唳,整個京城都壓抑在陰沉沉的猜忌中。

天一直陰到了年關頭上,一場大雪才轟然落下。

這一年,辭舊迎新,安定侯交出玄鐵虎符,擊鼓令推行已成定局,兵部迅速出專人前往四方監軍。

至此,隆安皇帝將軍權收攏到了極致,當年武帝所不及。

整個年關裡,唯一一件讓李豐不那麼鬧心的事,大概就是顧昀的識時務了。

如長庚推斷的那樣,皇上得了裡子,果然也給足了顧昀面子,真的將沈易連提兩級,下旨提為西南提督,同時封四殿下李旻為雁北王。

正月十六,沈老爺子以給安定侯祝壽為名,拉了兩大車禮去堵門。

沈老爺子已經致仕多年,膝下只有沈易這麼一個不求上進的東西,沈易從小就是個怪胎,讀書習武樣樣不錯,偏偏哪一項都不肯痴迷,就愛悶在院裡玩火機,沈家上至看家護院的鐵傀儡,下至房中掛的大小汽燈,沒有沒被他拆開糟蹋過的。

雖然沈老爺子篤信老莊,講究萬物隨心,但想必是道行不夠,內心裡對這兒子還是有點期望的。

顧昀一大早被叫進宮裡議事,已經走了,他雖然常年不在京城,但畢竟位高權重,送禮的不少,侯府沒有女主人,年節往來禮單都是老管家一手打理的,聽聞是沈老爺子的禮,長庚特意跟著老管家迎出來,好奇地看了一眼。

那沈老爺子本人也是一朵奇葩,少年愛玩,中年接著玩,晚年玩累了,開始求仙問道、人事不問,平生一好煉丹,二好釀酒,他給顧昀的禮中,什麼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古玩珍品……一概沒有,一口氣送了兩車酒,全都是自己釀的。

長庚正哭笑不得,一抬頭,就看見新鮮出爐的西南提督亂七八糟地騎馬跑過來。

沈老爺子完全是自作主張,等沈易知道以後再追出來,已經晚了——沈易看著侯府門口的酒車,欲哭無淚地將臉埋在馬脖子上,心說:「這也太丟人了!」

顧昀傍晚回來,正遇上家人從酒車上往下卸貨,沈易面有菜色地站在一邊。

不知道皇上跟他說了什麼,顧昀神色淡淡的——他只要是回到侯府,一般總是很開心,進門的時候不笑,也沒跟守門的侍衛開玩笑,那多半是真的很不高興了。

顧昀:「你怎麼來了?」

沈易抬下巴示意他看那喪心病狂的酒車:「我們家老頭拿來賄賂你的,感謝你提攜我升遷。」

顧昀吸了吸鼻子,上前拎出一壇,直接排開泥封,站在門口聞了聞,就地喝了一口。

「想什麼來什麼,你家老爺子自己釀的吧,我一聞就知道。」顧昀感嘆道,「正好,你來了就別走了,反正出不了正月咱倆就得各奔東西,到時候天各一方,不定猴年馬月能見一面,今天陪我喝點酒吧。」

沈易正有此意,痛快地答應了。

顧昀又問道:「長庚呢?」

「廚房。」

顧昀腳步一頓:「什麼?」

「他非要親自給你下碗面,」沈易笑道,「王伯攔了半天沒攔住,我看咱們郡王殿下了不得,敵前能壓陣,下場會針灸,閒來無事自己能縫荷包,連廚房重地都如履平地……倘若是個姑娘,這會把玄鐵營拉來也擋不住堵在你家門口來求親的。」

顧昀皺起眉:「君子遠庖廚,盡是胡鬧。」

沈易看出他臉色不對,問道:「怎麼,皇上叫你進宮說什麼了?」

顧昀沉默片刻,壓低聲音道:「皇上想處置奉函公。」

沈易吃了一驚:「什麼!」

奉函先生姓張,字奉函,任靈樞院首座已經十八年,沈易當年還在靈樞院的時候,就是在他手下幹活,如今他已經年屆花甲,一輩子在靈樞院,終身未娶,妻妾兒孫一概沒有,也不好男風。

聽說他府上奉茶的丫鬟小廝都是鐵的,活物除了他自己,就一條快咽氣的老狗——只是聽說,別說別人,連沈易都沒去過,奉函先生性情古怪,不願意家裡來客人。這位老先生窮其一生撲在火機鋼甲上,除了顧昀重整玄鐵營的時候旗幟鮮明地站出來過一次,其他時候別說理政,他連人都懶得理,這麼個與世無爭的人,怎會觸怒皇帝?

沈易:「為什麼?」

顧昀:「他老人家昨天上了份摺子,反對《掌令法》,皇上氣瘋了。」

沈易:「他一直反對啊,從掌令法推出那一天開始就沒消停過,我聽舊同儕說他三天上一封摺子,風雨無阻,皇上一直沒搭理他,怎麼突然……」

掌令法就是限制民間長臂師的那條法令,剛出來的時候曾經讓人很是熱議了一陣,只是之後被擊鼓令引起的軒然大/波蓋過去了。

「奉函公的脾氣……唉,你沒見他頭天那份摺子寫的,說掌令法限制的不是長臂師,是民智,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擎等著洋人騰雲駕霧來扣我大梁邊疆之門,我看他就差指著皇上的鼻子說國賊了——其實皇上本來也不至於跟他一般見識,就是南疆這次的事鬧出來,皇上心裡打了個結,一個冬天都沒解開,老頭撞在炮口上了。」

顧昀說到這,頓了頓,搖搖頭:「今天臨走,皇上還叫住我,說‘朕自問繼位以來兢兢業業,夙夜難安,為何江山無寧日’——我還能說什麼?」

隆安皇帝登基短短幾年,先是親兄弟勾結東瀛人謀反,隨後又是封疆大吏勾結山匪叛亂,一樁一件都仿佛是莫大的嘲諷,屢禁不止的紫流金黑市更是已經成了他的一塊心病。

沈易沒吭聲,兩人並肩往內院走去——他們心裡都知道,奉函公雖然作死,但話說得並非沒有道理。

以後民間長臂師被限制,從此單靠靈樞院,一年到頭能出幾件新技術?何況靈樞院永遠是以軍用鋼甲為先,往後民用技術還有什麼發展的餘地?

沈易:「能保住他嗎?」

顧昀抬頭看了看帝都盡頭暮色四合的天空,嘆出一口白氣:「不知道,我盡量吧。」

沈易點點頭,過了一會,他忽然說道:「大帥,我從小在京城長大,可是有時候真是覺得喘不上氣來。」

顧昀一言不發地將酒罈子遞了過去。

沈易就著酒罈子喝了一口自家釀酒,被那烈酒衝得夠嗆,他伸手拍拍顧昀的後背:「都準備給你過生日呢,一會進去別板著臉。」

兩個人於是就站在迴廊上,你一口我一口地把一壇酒分光了。

酒能解憂,能熱血,能添紅顏,能讓人把天大的眼前身後事放在一邊,短暫地放鬆下來。

不過一進內院,顧昀還是震驚了。

只見侯府好多報廢的鐵傀儡全都被葛晨翻出來了,也不知他多長時間修整好的,一群大黑臉個個行動如常,往來如飛,並且一水地卸了甲胄與兵器,一字排開,手裡各自拿了兩把綢緞扇子,支楞八叉地在院子裡扭秧歌——曹娘子作為其中唯一一個血肉之軀,穿紅戴綠地正在領舞。

顧昀:「……」

沈易搖頭感嘆道:「真是天才。」

顧昀:「……啥?」

沈易搭著他的肩膀說道:「葛晨那小子,真是個天才,一想起這天才當年經手的第一火機鋼甲還是從我手裡接過去的,我簡直……嘖,恨不能把他搶到南疆去。」

顧昀:「……」

總覺得沈將軍這話哪裡怪怪的。

長庚果然給顧昀做了一碗壽麵,上回他只是打了個雞蛋,還把蛋殼打進去了,不料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他再回來下廚,水平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了。

做得太好了,顧昀當著他的面再沒提什麼「君子遠庖廚」之類掃興的話,差點把碗也一起吃了。

三碗黃湯下肚,一院子人都無法無天起來了。

沈易嘆道:「這麼多年從京城到西域,到北疆,再到樓蘭,哪都有你,以後突然沒有了,心裡還怪不是滋味的。」

顧昀:「少廢話,喝酒。」

葛晨跑過來誠懇地道:「沈將軍,西南那邊我有些認識的江湖朋友,以後你要是有什麼不方便的事,可以讓他們去辦!」

沈易看著他熱淚盈眶:「江湖朋友就不必了,能把你那木鳥送我一隻嗎?」

兩人相見恨晚地執手相看淚眼,跑到一邊唾沫橫飛地聊起「如何延長火機壽命」來,被顧昀一人罰了三碗。

葛晨三碗下去就快滾到桌子底下了,曹春花人來瘋,跟一院子鐵傀儡滾成一團,長庚照顧完這個照顧那個,左支右絀。

後來果然都喝多了。

沈易拽著顧昀,大著舌頭還要囉嗦,囉嗦成了車軲轆話:「子熹……子熹啊,你顧家在風口浪尖上,嗝……一直在風口浪尖上,你要小……小心……」

顧昀趴在酒罈子上,一動也不想動,話也懶得說,只是笑,一笑就停不下來,眼淚都出來了,一邊笑一邊想:「顧家就剩我一個人了。」

沈易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橫著走了兩步,巨響一聲倒在地上,嘴裡還在嘀咕:「皇……皇上怕你。」

皇上怕誰不一定,反正長庚是有點怕了他們了,忙招呼家將和侍衛上前將沈易扶了起來:「趕緊把沈將軍抬下去。」

顧昀靠在桌上,按著額頭笑得高深莫測,要不是目光渙散,真像個清醒的。

沈易被侍衛們七手八腳地扶起來,還不肯老實,一邊掙扎,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道:「你……顧子熹,你心裡……裡,是放下了,可皇、皇上心裡放不下,他始終怕你,像先帝一樣怕,能不怕嗎?當年他們那麼毀你,可你竟沒死,玄鐵營竟也還……還那麼威風,那些人就想了,若是易地而處,他們會怎麼報復呢?以己度人啊,子熹……世上的人都在以己度人……」

長庚酒量一般,被顧昀鬧著灌了不少,本來也只是勉強撐著一線清明,誰知聽了這話,他驟然激靈了一下,愣是讓沈易說清醒了。

「他們那麼毀你」是什麼意思?

他不確定沈易說的是不是醉漢的胡言亂語,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聽得更清楚些。

誰知沈易嗷嗷叫了一通之後,轉身就扶著柱子吐了個一塌糊塗,把自己吐成了一團爛泥,軟綿綿地倒了下去,直接喝暈了。

長庚無奈之下,只好讓還清醒的人將滿院子橫七豎八的醉漢挨個扛走。

最後,只剩下幾具鐵傀儡還在盡忠職守地手舞足蹈,頭上悠悠地冒著白色的蒸汽。

京城的歡聲笑語漸漸遠去了。

顧昀整個人半趴在桌上,儼然已經找不著北了,嘴里幾不可聞地念叨道:「出息吧,都是抬下去的。」

還有臉說別人——長庚嘆了口氣,低聲哄道:「你最有出息,咱們走回去,我扶著你好不好?」

顧昀抬頭看著他,他的眼睛太黑太沉,長庚被他看得方才壓下去的酒意又上了頭。

「阿晏……」顧昀忽然低聲叫道。

長庚一皺眉。

「阿晏啊,」顧昀笑了起來,好像有點無奈,又帶著點他平時玩世不恭的尖刻,「我跟你說個秘密,你不要告訴別人……你爹他……真的不是個東西。」

長庚:「……」

都什麼亂七八糟的!

顧昀低低地笑起來,顛三倒四地哼唧道:「何人知我霜雪催,何人與我共一醉……」

長庚不打算再跟著醉貓大眼瞪小眼了,伸手扶起顧昀,將此人拖進了臥房。誰知顧昀喝多了以後纏人得很,登徒子似的在他身上亂抓,長庚被他纏得心浮氣躁,有心想把他直接扔在床上,低頭一看顧大帥那隻鋪了一層薄褥子的硬板床,到底沒捨得。

誰知顧昀在一轉身扣住了他胳膊肘上的麻筋,長庚驟然挨了這麼一下,手臂脫力,險些把顧昀摔下去,正要伸手接,卻忘了自己也頭重腳輕,一下被顧昀帶趴下了。

顧昀被他砸得嗆出一口氣,喘了半天,拍著長庚的後背胡言亂語道:「哎喲寶貝,你可砸死我了。」

長庚伏在他身上,心裡極力掩埋的種子在黑暗深處默不作聲地冒出了一個芽。

他緊緊地盯著顧昀蒼白的下巴,忽然低聲問道:「你在叫誰?」

顧昀不吭聲。

長庚覺得自己也是醉了,否則他怎麼會有那麼大膽子呢?

他忽然棲身上去,捏起顧昀的下巴:「義父,你叫誰?」

「義父」兩個字似乎提醒了顧昀什麼,他含含糊糊地說了一聲「長庚」。

那兩個字好像一塊鈍鈍的鐵片,輕飄飄地刮過長庚的耳朵,他腦子裡轟鳴一聲,「順其自然」四個字在他後背上推了一把,讓他鬼迷了心竅一般地俯下身,吻住了顧昀。

顧昀先是一愣,好半天,才遲鈍地反應出一點滋味來,稀裡糊塗地揪住了長庚的領子,驀地將他從自己身上掀下來。

長庚:「……」

他後背撞在了顧昀那石頭一樣的硬床板上,頓時清醒了過來,臉上血色褪盡,他恐慌極了,心想:「我在幹什麼?」

顧昀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長庚開口想叫聲「義父」,張開嘴,卻說不出聲來。

誰知顧昀卻忽然笑了,那醉鬼竟根本不認人了,伸手在他臉上摸了一把,迷迷糊糊地含著鼻音道:「乖。」

長庚:「……」

下一刻,顧昀摟住渾身僵硬的長庚,一本正經地順著他的額頭親到了嘴脣上,極盡溫柔地舔開他的脣縫,給了他一個漫長又纏綿的折磨,同時手也不閒著,竟摸索著去解長庚的衣襟。

長庚感覺自己快炸了,一隻手握住顧昀的側腰,手顫抖成一團,愣是忍著一點力氣都沒加。

顧昀仿佛是感覺到了他的顫抖,此人在床上倒是頗有世家公子的翩翩風度,一邊摸到了長庚的衣帶,一邊還醉意盎然地笑了一下,溫柔地哄道:「別怕,跟了我,以後對你好。」

長庚將聲音壓成一線,啞聲問道:「我是誰?」

顧昀聞聲愣了愣,原地思考起來,可惜腦子根本不轉,非但沒思考出什麼結論,自己還讓長庚的衣帶纏住了,顧昀折騰了半天,越解纏得越緊,最後活活把自己折騰得筋疲力盡,往旁邊一歪,竟然睡著了。

長庚在萬籟俱寂裡死死地咬住牙關,用盡全力數著自己悠長帶著顫抖的呼吸,數了足足有五六十次,他終於攢齊了爬起來推開顧昀的力氣。

他三兩下將自己的衣帶從顧昀手裡拽出來,把人放平,胡亂拉上被子,隨後連片刻的工夫也待不下去了,轉身就跑。

47 渾水

顧昀一覺睡到了快要日上三竿。

他頭天晚上心裡很不痛快,多少有點借酒澆愁的意思,醉得太結實了,爬起來全身的骨肉僵成了一團,比一宿沒睡還累。

旁邊的小桌上不知誰給他放了一碗醒酒湯,顧昀捏著鼻子端過來一飲而盡,這才算把乾澀的眼睜開了。他木呆呆地在床邊坐了一會,飛快地反省了一番,在半睡半醒間察覺到了自己近來莫名其妙的焦躁。

「至於嗎?」顧昀打了個哈欠,捫心自問道。

仔細一想,當然是不至於的。

這幾年國庫稍微困難了點,軍費當然也跟著緊張,但也沒有緊張到揭不開鍋的地步。

老天爺也還算平順,幾場水患、地震,還有兩三年前有過一場旱災,都不算特別嚴重,中原這麼大,隨便哪塊雲彩裡的龍王爺抽個風,朝廷不得焦頭爛額地跟著賑災?自隆安元年伊始的這幾年,算得上是難得的河清海晏了。

江南和西南出了兩樁案子,雖然聲勢都挺大,把皇上弄得風聲鶴唳,但其實在顧昀眼裡,那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鬧——東海是魏王明顯還沒準備好,就被紫流金泄露了蹤跡,南疆的事是多方勢力撞在一起了,傅志誠一開始恐怕連造反的打算都沒有——總而言之,其實還不如他們在大漠黃沙裡追捕沙匪來得凶險。

和當年國無強兵,他獨挑大梁征戰聯合叛亂的西域六國比起來算什麼呢?

那時候他每天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心裡全無雜念,現在倒好,他位高權重,優哉游哉地在自家院裡看鐵傀儡扭秧歌,反而還借酒澆愁起來了,多大出息!

澆完他好像乾了點什麼多餘的事……

幹什麼來著?

「哦,對了,」顧昀迷迷瞪瞪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想道,「好像調戲了一個丫頭,還把人家嚇壞了。」

「太不像話了。」顧昀一邊自己跟自己嘀咕,一邊洗漱換衣服。

換到一半,他突然一頓——不對,侯府連匹母馬都沒有,哪來的丫頭!

顧昀終於徹底醒了,面有菜色地琢磨了一會,他回身一掀被子——只見床角滾下來一個小東西,正是長庚身上那個皮制的荷包。

顧昀:「……」

沈易酒量不行,比顧昀醉得還厲害,一大早還沒睡醒就被顧昀闖進了客房,活活拖了起來。

「我跟你說件事。」顧昀的神色見了鬼一樣嚴峻。

沈易不敢怠慢,心裡亂七八糟地滾過一堆念頭:傅志誠逃獄了?奉函公被皇上定罪了?北蠻入侵了?還是砥柱中原駐軍叛亂了?

他強忍住不適,努力定了定神,等著聽顧昀說。

結果那姓顧的吞吞吐吐半晌,目光從房頂大梁游移到自己鞋尖,連個屁也沒放出來。

沈易提心吊膽地問道:「到底出什麼事了?」

顧昀:「……算了,不想說了。」

沈易當場就瘋了,渾身的毛炸起了三丈高,這種說話說一半的東西怎麼還沒被砍死呢?

「慢著,」沈易撲上去一把拽住顧昀,怒道,「到底怎麼回事?」

顧昀這會已經順著自己床上的「證物」,緩緩倒騰回了酒醉後的記憶,他自己說了什麼、乾了什麼,一時全都歷歷在目——太尷尬了,太猥瑣了,太不是東西了。

顧昀捂住臉:這辦的都是什麼事?

他覺得胃裡直往上反酸水,痛苦地問沈易道:「我喝多了撒酒瘋嗎?」

「你也沒怎么喝多過吧?」沈易抱著被子縮在床頭——他們常年在邊關,雖然也喝酒,但不太敢喝得酩酊大醉,否則不小心有軍情誤事就不好了。

「怎麼,」沈易打量著顧昀的臉色,興致勃勃地問道,「你昨天幹什麼丟人的事了?」

顧昀伸手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沈易臉朝下摁進了被子裡,失魂落魄地飄走了,認為自己應該找根腰帶上個吊。

一開始,顧昀還有幾分僥倖地想:「小長庚不會跟個醉鬼一般見識吧?要是我,我就不往心裡去。」

……最多拿這事取笑個一年半載的。

不過這點僥倖很快消失了,因為顧昀記得昨天被他摁在床上的長庚一直在哆嗦,這麼看來,長庚可能非但往心裡去了,還氣得要命。

顧昀愁眉苦臉地揣著長庚的荷包,好像揣著一包隨時要炸個滿臉花的火藥。

隱約的安神香沁人心脾地彌漫開,顧昀一邊聞來聞去,一邊暗搓搓地盤算道:「我是裝糊塗呢?還是裝不知道呢?還是裝什麼都沒發生過呢?」

還沒等他決定好,老管家正打迎面過來,顧昀便正人君子似的問道:「王伯,四殿下呢?」

老管家回道:「正要跟侯爺說呢,殿下一大早出門去護國寺了。」

顧昀:「……」

直接離家出走了!

老管家沒注意他那生吞了一口黃連的表情,又說道:「對了,昨天大理寺的江大人給侯爺送了一幅畫賀壽,裡面還夾了一封信,侯爺要不要看看?」

顧昀一愣:「拿來我看。」

沈易雖然跟著顧昀莫名其妙地混成了將軍,但當年確實是文科舉出身的,大理寺卿江充是他的同門師兄,通過這層關係跟顧昀熟識起來的,後來發現對方很對脾氣,漸漸的就成了朋友,不過平時為了避嫌,兩人走動得不怎麼頻繁。

顧昀展信一目十行地掃過,頓時顧不上跟他鬧脾氣的長庚了。

江充問候之外,簡短地跟他透了個消息——皇上打算破釜沉舟,徹底打掉紫流金黑市。

單是這一句話,裡面蘊含的信息就太多了。

這天傍晚,起鳶樓照舊人聲鼎沸,天字號包房中,信任西南提督沈易做東,請的是他在京城裡的舊時同窗好友與一干靈樞院同儕。沈易將往西南赴任,雖然地處偏遠,但好歹是風光升官,老朋友們早鬧騰著讓他請客。

酒過三巡,安定侯也親自來露了個面,不過只待了一會,就推說家裡有事提前走了,他離開後沒多久,時任大理寺卿的江充也跟著告辭離去。

江充出了起鳶樓沒坐車,打發了家人,只說自己要溜達一會醒醒酒,便只帶了個小廝,順著樓下寒江雪柳抄小路走了。

小路一拐,早有一輛貌不驚人的破馬車等在哪裡,車簾掀開,露出顧昀的半張臉:「天太冷了,我送寒石兄一程。」

江充道聲「有勞」,心照不宣地上了他的車。

江大人已經年屆四十,臉上看不太出來,除了氣度沉穩,說他是個年輕公子也不為過。

上車藉著顧昀的小爐暖了暖手,江充也不廢話,開門見山道:「那天侯爺離宮以後,皇上就暗中召集三司,我聽他那意思,可能不但想重啟‘融金令’,還打算雙管齊下,順著南疆叛亂的餘波做些文章,從西南開始下刀,徹查境內紫流金黑市。」

所謂「融金令」還是顧昀的外祖父——梁武帝年間的事,那時候海運初開,民間私用紫流金曾經一度難以遏制,武帝為了加強對紫流金的控制,頒布了四條嚴令,就是後人所稱的「融金令」。

不過後來隨著民用火機鋼甲越來越多,融金令慢慢地不再適用,已經於元和先帝年間被廢止了。

江充:「侯爺開了春大概就要回西北,按理說京城這裡就算改天換日也礙不著侯爺頭上,只是皇上若要嚴查紫流金黑市,恐怕侯爺久駐邊疆,到時候未免瓜田李下,還請多留心……」

江充不可能直接指著顧昀的鼻子說「我知道你手底下也不幹淨,最近查的嚴,把你手上的黑市線摘乾淨消停兩天」,他這樣說,裡面的暗示已經相當明白了。

顧昀心裡知道,領情道:「多謝寒石兄提點。」

江充見話已點到,便不再多言,話音一轉,苦笑道道:「一旦涉及到紫流金,少不得要面對一幫窮凶極惡之徒,江湖上窮凶極惡也就算了,恐怕還跟不少朝廷要員暗中勾連,查誰不查誰?怎麼查?唉,不瞞侯爺,我現在也沒個頭緒。」

水至清則無魚,也不知道隆安皇帝是要安天下,還是要攪合得雞犬不寧。」

顧昀知道他的難處,寬慰道:「寒石兄放心吧,這消息一出,只要不是太不長眼的,都知道韜光養晦,我們哪個不比你緊張?到時候倘若真有什麼為難的事,你派人給我送個信,如今沒有玄鐵虎符,各地駐軍不歸我調配了,但一點薄面總還是要給的。」

江充苦笑連連:「那就多謝侯爺了。先是掌令法,再又是融金令……我很少出京城,很多事不知道,只是聽人說,早年間‘白霧染長街,打更不見人’,人人都說以後要乘‘飛馬’出行的盛景是早就不在了。」

顧昀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手上的舊木頭珠子,沒接這茬,岔開話題道:「奉函公怎麼樣了?」

「還關著呢,」江充道,「放心,我關照過了——侯爺打算替奉函公上書陳情嗎?」

顧昀苦笑道:「我?我上書只能有催他快死的用處。其實也不必說清,宮裡好多器物都是出自靈樞院之手的,皇上看見自然念得起他的好處來——奉函公醉心火機,不通人情,就是那狗脾氣,皇上也知道,過兩天氣消了就好。」

話說得輕巧,可是怎麼在皇上消火以後巧妙地讓提起養狗當兒子的奉函公,讓皇上又好氣又好笑發不出脾氣來,卻是很要處心積慮的。

江充看了顧昀一眼,知道他大概已經暗中打點好了,安定侯從小在宮里長大,有幾個能用的人也不稀奇,只是……

江充低聲道:「侯爺這次從西北迴來,為人處世似乎圓融了不少。」

顧昀意味深長地回道:「虎狼在外,不敢不殫精竭慮,山河未定,也不敢輕賤其身,爭那些沒用的義氣和脾氣沒有用。」

兩人三言兩語互通了消息,江充告辭離開,臨走的時候,他突然又站住,對顧昀道:「說句大不敬的,這一兩年,地方連年報耕種傀儡如何豐收,哪裡又出了能自己織布制衣的蒸汽火機,可我國庫卻不見豐盈,種種法令鐐銬似的,下官真有種錯覺,好像這麼多年過去,大梁又退回到武帝年間了。」

顧昀笑道:「不瞞寒石兄,我近一兩年也時常莫名焦慮,可是細想又覺得沒有道理,可能人都是這樣,總要求一天比一天好,一旦暫時稍有停滯,哪怕已經身居高位,也會失落煩躁吧?」

江充神色一動,似乎欲言又止。

顧昀問道:「怎麼?」

大理寺卿低聲道:「我們查案的人,有時候會有一種直覺,無來由也無根據,但最後很有可能會應驗,越是老道的人直覺越準——侯爺沙場往來,出生入死,您的直覺可能真的預示了什麼……萬望保重。」

顧昀愣了一下,沒再多說,兩人各自心事重重地告辭離去。

顧昀回到侯府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問了侍衛,說長庚還沒回來,只是帶了口信,說了然大師回護國寺了,打算在那邊多住幾天。

顧昀只好無奈地想:「住就住吧,消消氣再回來也好。」

誰知長庚不知是「氣性格外大」還是怎樣,一住就是四五天,大有在那邊安家落戶的意思,顧昀統共在京城也待不了多少天,再一走又不定幾年看不見,終於按捺不住了,捏著鼻子去了護國寺。

了然和尚還是那樣,一年到頭,也就回護國寺的那幾天見的都是貴客,能把自己洗成一棵清水芙蓉,每天到處裝神弄鬼,那天下午好不容易得了空,跟長庚在禪房裡下棋,兩人交談都是打手勢,靜謐無聲,說得話卻不少。

長庚:「我想跟大師打聽一件事——我義父的眼睛和聽力究竟是怎麼回事?」

了然飛快地打手勢回道:「背後說人沒有好下場。」

「此事我必須知道。」長庚正色道,「而且一定會追查到底,大師要是不說,我也會去找別人。」

了然和尚定定地注視了他片刻。

過了好久,了然十分斟酌著用啞語回道:「和尚只是捕風捉影聽說了一個大概,侯爺小時候被老侯爺和公主殿下帶去過北疆,那時大梁與北蠻的戰事本來已經平息了,按理不該有危險,不料有一批北蠻死士拼著負隅頑抗,拼著魚死網破闖入我駐軍中,侯爺是被流矢所傷,不巧那正好是蠻人的毒箭。」

這說法竟與顧昀的搪塞之辭不謀而合。

長庚追問道:「什麼毒?」

了然搖搖頭:「殿下師從陳姑娘,應該知道蠻人的毒物連陳家都束手無策——那毒物霸道得很,中此毒箭者相繼在幾天之內周身麻痺而死,可是偏偏對孩子的效果卻要慢上許多,當年陳老先生連夜從山西趕到了北疆駐地,不眠不休兩天一宿,用陳家的金針絕技保住了小侯爺的命,但之後視力和聽力也嚴重受損。」

長庚微微皺起眉:「北疆……」

如果此事是北蠻死士做的,沈易那句「他們那樣毀你」又怎麼解釋?

難不成真的只是喝多了胡說?

就在這時,一個小沙彌突然進來報:「王爺,了然師叔,安定侯來了。」

48 驚覺

了然吃了一驚,萬萬沒想到安定侯有一天會大駕光臨護國寺,忙衝長庚比劃道:「安定侯不是踩一點香灰都覺得晦氣嗎?今天他老人家深入虎穴,回去會不會用艾葉洗掉一層皮?」

長庚沒顧上搭理他,臉上不自在的神色一閃而過。

他還沒準備好面對顧昀的興師問罪。

要說起來,陰差陽錯間,他們倆居然都以為自己酒後失德,非禮了對方,各有各的心虛。

了然奇怪地看著長庚——這些年因為要壓製烏爾骨,長庚靜心養氣的功夫練到了極致,面壁坐禪可以兩三天不動,連了然這個「高僧」都得甘拜下風。

有時候滿身焦躁的人看見他的眼睛,都會不由自主地就能跟著他安靜下來,那俊美無儔的白衣公子坐在貧寒僧人的舊蒲團上手持雲子,本來有種入了化境幽靜高玄,不料驟然被「安定侯」三個字打碎了一池漣漪。

長庚似乎是坐立不安地動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抬了一下手,也不知想去摸什麼,抬到一半發現了然正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又勉強壓下心緒,沒著沒落地放在了茶杯上,掩飾性的低頭喝了一口水。

饒是慣於裝神弄鬼的了然大師,也納悶起來,心說:「怎麼,侯爺是來討債的?」

顧昀很快進來了,眼角眉梢上吊了一掛呼之欲出的嫌棄,恨不能踮著腳尖走進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看了了然和尚一眼,皮笑肉不笑打招呼道:「幾年不見,大師白淨了不少。」

了然大師風範,不跟他一般見識,雙手合十起身見禮,比劃道:「阿彌陀佛,和尚心如明鏡台,無處惹塵埃。」

敢情不洗澡也能引經據典了!

顧昀仿佛又聞到了餿味,在此是非之地一刻都待不下去了,轉向長庚道:「你在這打擾大師清修好幾天了,差不多回家吧。」

長庚好不容易安定下來的心神又被「回家」倆字撩撥了一下,心知哪怕留在菩提樹下也念不出「色///空」了,只好揣好他的七上八下,順從地站了起來。

顧昀被護國寺裡煙燻火燎的檀香嗆得咳嗽了兩聲,火速撤到禪房外等著,百無聊賴地看著長庚跟了然道別。

其實親人朋友之間有時看慣了對方,很難注意到對方是美是醜,顧昀一直知道長庚更像他那北蠻母親,如今仔細打量才發現,原來也不盡然,他長開了的五官清俊端正,一時也瞧不出像誰,只是覺得人如墨玉,有種別樣的賞心悅目。

顧昀愣了愣,想起江湖上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尤其自海運開通後,大梁民風普遍開放,特別東海沿岸一帶,據說男風也很是風靡,長庚白龍魚服,不會有不長眼的人招惹過他吧?

所以他那天才那麼生氣?

「對啊,」顧昀腦子裡豁了個洞,信馬由韁地胡思亂想道,「要是我啃了沈季平一口,他肯定不往心裡去,長了那麼一臉窮酸相,壓根不會往哪方面想,啃他一口還是我吃虧呢。」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越想越覺得尷尬,飛快地琢磨了一下,乾脆決定裝傻,於是若無其事地對走過來的長庚說道:「怎麼耽擱這麼久,護國寺的白菜豆腐那麼好吃?」

長庚見他神色平靜,心裡稍定,回道:「佛音素食能靜心。」

「年紀輕輕的就該鮮衣怒馬,又不打算出家當和尚,靜什麼心?」顧昀與他並肩走著,習慣性地想伸手搭他的肩膀,剛一抬手,怕長庚多心,於是又默默地縮回來背在身後。

長庚坦然道:「考慮過。」

他曾經想過,了斷塵緣三千遁入空門,說不定滿腹妄念也就被無邊佛法化了。

「什麼?」顧昀腳步一頓,剛開始沒反應過來,愣了愣,才難以置信道,「……你說出家?」

長庚難得從他臉上見到錯愕,笑道:「只是想了想,沒敢真去。」

顧昀心想:「廢話,你要是敢,我打斷你的腿。」

可是長庚如今已經不是被他庇蔭在侯府中無依無靠的小小螟蛉義子了,他加冠後承爵郡王,如今依然叫他一聲「義父」,那是情分不是名份,顧昀到底不便再把他當真兒子教訓,所以方才那話沒說出口。

他臉色微微一沉,問道:「為什麼?」

長庚彬彬有禮地跟迎面走過來的小沙彌互相行禮,不慌不忙地回道:「我少年時就看著義父房裡不可避世的字長大,後來又跟師父走遍山川,一口世道艱險不過方才淺嘗輒止,豈敢就此退避?此身生於世間,雖然天生資質有限,未必能像先賢那樣立下千秋不世之功,好歹也不能愧對天地自己……」

……和你。

最後兩個字長庚隱在了喉嚨裡,沒說出來。

當年秀娘將他拖到馬後,沒能拖死他,烏爾骨纏身,到現在沒能纏瘋了他——長庚有時候覺得,只有頂著風浪不停地逆流而行,走到一個自己能看得起自己的地方,或許才能配得上在午夜夢回的時候稍微肖想一下他的小義父。

顧昀神色稍霽,依然沒好氣地問:「那你老往和尚堆裡扎什麼?」

長庚隨口搪塞道:「找了然大師喝茶,我有時候心火太旺容易睡不好覺——陳姑娘不是還給我開過一副安神散嗎?我放荷包裡了,不過這兩天突然找不著了。」

顧昀一下啞巴了。

長庚:「也不知掉哪了。」

顧昀面有菜色——有個人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顧大帥在良心的煎熬下沉默了一會,還是從懷中摸出那牛皮做的小香囊,一言不發地遞給長庚:「給。」

長庚:「……」

這驚嚇來得猝不及防,一不小心作繭自縛的長庚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剛才還「走遍山川」一派高人風範的雁北王手心裡頓時冒了一層白毛汗,結巴道:「怎、怎麼在義父那?」

顧大帥頂著他千錘百煉過的臉皮,不動聲色地賴道:「不知怎麼的掉到我床上了,可能是我那天喝多了發酒瘋,不小心給你拽下來了。」

長庚心驚膽戰地打量著他。

顧昀臭不要臉地裝無辜道:「怎麼了?」

長庚忙搖搖頭,心裡松了口氣,知道這事算混過去了,往後還能像從前一樣坦然親密地在一起。然而同時,他又難免有些隱秘的失落。

顧昀見他神色有異,以為長庚還在介意,便帶了點討好地問道:「前兩天忘了跟你說,皇上想讓你入朝聽政,想領個什麼差事?我去給你想辦法。」

長庚飛快地收斂心神,正色道:「六部各有各的勢力範圍,我不便進去攪局,這些年文不成武不就,又閒散慣了,皇上真讓我聽證,我就光聽著就行了——要麼讓我跟著大理寺的江大人查案也可以。」

顧昀不知道這答案是不是長庚心裡想的,但是肯定是皇上願意聽的,一時有點心疼,不想把長庚送到隆安皇帝那屈才受氣。

可那是不可能的,他姓李,哪怕將來當一個風花雪月的閒散王爺,也不可能一輩子躲在安定侯府裡。

「想去大理寺可以過一陣子,最近先不要去了,」顧昀道,「最近皇上要查紫流金黑市,江大人那裡焦頭爛額,已經夠亂了,你不要攙和,別再把臨淵閣攪進去。」

長庚「哦」了一聲,對這個消息並不意外:「這麼快?皇上果然等不及了,前兩天我還在想皇上準備什麼時候重啟融金令呢。」

顧昀:「你怎麼知道?」

「猜的,」空中開始飄起小雪,長庚順手從一個僧舍門口拿了一把油紙傘,傘小,長庚又一直將傘在往顧昀那邊推,不多時,露在外面的肩膀就覆上了一層淺淺的雪花,他也不去撣,依然走得不徐不疾,還好像頗為享受似的,「其實也不能算猜,義父想,皇上、先帝、甚至武帝——他們雖然各有各的英明神武,但在紫流金上都是一樣,將此物視為心頭大患。」

顧昀一直將他視為後輩,頭一次與他並肩而行,聽他的想法,覺得頗為新鮮,便不插話,只是聽。

「我小時候在雁回鎮的時候,親眼看見過朝廷為了紫流金勞民傷財,這些年也一直在想,為什麼非要嚴加管制呢?倘若大家都能像買糧食撕布一樣隨意買賣紫流金,不也就沒有黑市了嗎?」長庚搖搖頭,「後來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別管誰當這個皇帝,是昏是明,是文弱還是好武,都不能容許民間紫流金交易,否則自今往後,大商戶、洋人、夷人、甚至掌握一部分資源的官員、為非作歹的賊人……每個人手裡都會握著一把這樣的刀。」

顧昀:「像南疆那幾個土匪。」

「不錯,」長庚接道,「這還只是黑市,只是土匪,只是小小南疆的幾個山頭,若擴大到大梁全境呢?若人人手中有‘刀’呢?朝廷不可能兼顧所有人的利益,到時候必然按下葫蘆浮起瓢,會受制於那把‘最大的刀’,這樣每個人都想握住這把屠龍寶刀,他們會無法無天地互相爭鬥吞併,像養蠱一樣,等蠱王出頭,江山是誰家的?」

顧昀皺皺眉:「長庚,這些話我聽完就算,不要跟別人提起——那按著你的意思,重啟融金令是勢在必行嗎?」

「那也不是,其實最好就是延續先帝時對紫流金不松不緊的管制,穩住了,先解決當務之急的銀子問題——自從耕種傀儡推行,每年產的糧食好多都爛在了糧倉裡,米價越來越賤,屯糧的都改成了存金銀,統共那麼一點金銀,都囤到倉裡了,國庫自然充實不起來,銀子是不可能憑空變出來的,增加鑄幣現在看來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只能靠從洋人那裡來,古絲路一旦完全打通,義父是不世之功,平一百個叛亂也抵償不了。」

「有了錢,等於房子有梁,人有了主心骨,到時候再小火慢燉,一點一點調理內政,問題雖然都在,但事態不至於被激化,百年的國泰民安可保,平穩過度一兩代人,或許會找到一條出路。」長庚說到這,略嘆了口氣,「可惜幾年之內兩場叛亂都和黑市有關,皇上反應過度不足為奇——所以我一直懷疑東海與南疆的事並非出於偶然,正在藉著臨淵閣的力量追查,剛剛隱約摸到了一條線,但他們是在太狡猾了,義父,你一定要小心。」

顧昀聽完好半晌沒吭聲,臉上也看不出是喜是怒,長庚不去吵他,慢慢地陪著他走出護國寺,寺裡暮鼓聲聲響起,徘徊山間,遠近雅雀寂寂,山雪簌簌無言。

鐘蟬老將軍有定國安邦之能,可他教不出治國安天下的卿相之才,顧昀心裡第一次升起濃濃的遺憾,心想:「他為什麼要姓李?」

他要是不姓李,科舉入仕必然易如反掌,說不定早已經平步青雲,將來能成一代中興名臣,而不是在這破寺院裡寥寥幾句只說給自己聽,聲稱自己只想當一個花瓶擺設閒散王爺。

……都是命。

長庚:「天氣不好,義父衣衫單薄,回去別騎馬了,坐我的車吧。」

顧昀正走神,乍一聽他出聲,便突兀地一偏頭,不料猝不及防地遭遇到了長庚的目光。顧昀心裡忽然「咯噔」一下,以前從來沒注意過長庚看他的眼神居然是這樣的,那目光專注極了,微微映著一點淺淺的雪光,好像要將他整個人裝在眼裡。

長庚先是錯愕,隨後飛快地移開視線,欲蓋彌彰地低頭甩了甩袖子上,他的袖子已經濕了,黏在手上,顧昀這才發現,長庚半個肩頭已經被小雪覆了一層冷冰冰的水汽,可他非但一直沒吭聲,還陪著自己慢慢溜達。

顧昀伸手摸了一把,觸手冰涼:「你……」

他這麼一抬手,長庚立刻細微地緊繃了一下,雖然只是一瞬,但到底沒能逃過顧昀的眼睛。

顧昀私下裡有些不拘小節——也就是沒心沒肺,一些細枝末節很少會留意,可是那天酒後尷尬還在,使他不由自主地就有些敏感起來。

「錯覺嗎?」顧昀驚疑不定地想著,坐上了馬車。

車裡事先生好了暖爐,顧昀便靠在一邊閉目養神,半睡半醒間,突然感覺到有人靠近,他沒睜眼,隨後感覺長庚將一卷薄毯搭在了他身上,輕得像一片羽毛,好像生怕驚醒他——沈易從來都是直接扔過來砸在他身上的,就算是最周到的親兵,也沒有這樣輕柔幾近呵護的動作。

顧昀一瞬間睡意全消,辛苦地閉著眼繼續裝,一動也沒敢動,脖子都僵了,總覺得有一雙眼睛盯著他。

世上大概是沒有能藏得天衣無縫的心事的,只是少了一點細緻入微的體察。

顧昀心裡的弦悄悄繃緊了,接下來便不由自主地暗中觀察起長庚來,幾天下來,非但沒有打消莫名其妙的疑慮,反而越發覺得膽戰心驚。

除此以外,他還要一邊惦記著融金令和皇上打擊紫流金黑市的手,一邊還要拐著彎地撈出靈樞院第一槓頭奉函公,簡直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正月二十三,顧昀在京郊送走了前往即將前往西南赴任的沈易。

正月二十五,皇上去御花園,不知怎麼的,龍輦半路壞了,內侍無意中一句話,讓皇上想起了奉函公跪在地上替他調試蒸汽龍輦的事,心裡的火也就消了大半,稍微一打聽,聽說老頭孤苦伶仃一個人,下獄這幾天,除了靈樞院的學生們來看過他,連個送飯的家人都沒有。皇上正好心情不錯,聽完又有點可憐那老東西,便嘆了口氣,命人將張奉函放回去,只罰俸半年略作懲處,將此事揭過了。

這兩件事以解決,顧昀便覺得這京城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立刻上書奏表,請回樓蘭。

他也確實該走了,皇上沒什麼異議,當天就批了。

顧昀整裝臨走的頭一天,夜已經深了,顧昀剛喝完藥躺下,長庚雖然給他扎了一回針,但畢竟只是緩解,並不能根治頭疼,就在他有點輾轉難眠的時候,宮裡突然來人,連夜傳安定侯入宮面聖。

不知是藥物作用還是怎樣,顧昀的眼皮突然跳了起來。

49 頂撞

顧昀匆忙披衣而起,一出裡屋,卻驚訝地發現長庚在外間,居然沒睡,似乎也是剛剛披上外衣,手邊亮著一盞豆大的袖珍汽燈,膝頭上還有一本看了一半的書。

外間通常是夜裡服侍的下人們住的地方,顧昀簡單慣了,不留人守夜,只有老管家前半夜的時候偶爾過來,給屋裡的地火添點炭。

「長庚?」顧昀愕然道,「你怎麼在這?我以為是王伯……」

長庚:「我等你睡著再走。」

「你堂堂上了玉碟的郡王,」顧昀皺緊眉,意有所指道,「委屈在下人待的地方成何體統?」

「虛名而已,還不如給義父當下人自在,」長庚淡淡地說道,起來將暖爐上烘著的小壺拿下來,倒了一碗藥茶遞給顧昀,「進宮嗎?你要是不肯穿裘,起碼先喝點熱的墊一墊吧。」

顧昀:「……」

他心裡怪堵得慌的,娶個老婆大概都不會比長庚周到了,這念頭剛一起,他就在心裡給了自己一巴掌,心道:「混賬,走火入魔了嗎?」

顧昀將那杯藥茶接過來一飲而盡,還杯子的時候兩人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一起,長庚好像被針扎了一樣,飛快地一縮,隨即又若無其事似的轉身將小壺放回原位。

顧昀看著他的背影,眼神微微一黯,心想:「不能再這麼下去了,等從宮裡回來,無論如何我也得跟他好好說一說。」

外面宮人在催,顧昀不好再耽擱,只得匆匆去了。

正月裡霜寒露重,顧昀本就有些昏沉的頭被冷風一吹,針扎似的清醒過來。

領路的內侍頭也不敢抬,走在宮墻下,兩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排滿了麒麟弩,都是整整齊齊的獸頭,面目猙獰,獠牙中幽幽地冒著白汽,脖頸裡的齒輪緩緩地轉動,發出嘶吼一般的摩擦聲,讓這滿目朱墻琉璃瓦越發森嚴得無法逼視。

巨大的宮燈飄在半空,朦朧地罩著一層氤氳氣,沒看出仙氣,反倒是陰惻惻的,似有鬼氣。

隆安皇帝的貼身內侍祝小腳引著幾個人從西暖閣裡走出來,剛好與顧昀走了個對頭,那是幾個西洋人,為首一個滿頭白髮,清■高挑,五官像極了獵鷹,有逼人的眼睛,高挺而回勾的鼻子,幾乎看不見嘴脣,只有刀痕一般的窄縫。

祝小腳忙上前一步,衝顧昀施禮道:「侯爺——這幾位是西邊的教皇大人派來的使者。」

白髮男子細細地打量著顧昀,開口問道:「這位難道就是安定侯閣下嗎?」

顧昀的睫毛上落了一層小雪,整個人身上裹著一層寒意,冷淡地拱了拱手。

白髮男子倒是十分鄭重地將手放在胸前,衝他欠身道:「沒想到安定侯是這樣年輕英俊的男子,幸會。」

顧昀:「過譽。」

兩撥人錯身而過,等洋人走遠了,顧昀才看了祝小腳一眼。

祝小腳衝他眨眨眼:「幾個洋毛子方才不知道和陛下談了什麼,陛下這會興致高得很,連聲說讓他們去請侯爺來,侯爺放心,不是壞事。」

這老太/監罵名遍天下,是個名副其實的弄臣馬屁精,不過和顧昀關係還可以,也算是看著顧昀長大的,有一次他不知怎麼的觸怒了先帝,正好顧昀碰見,順便在先帝那說了幾句好話,算是保了他一條小命。

祝小腳雖然人品惡劣,但居然意外地知恩圖報,一直記著這點恩義,頭幾天救張奉函的事,也對虧了他在其中幫著牽了條線。

然而他這麼一說,顧昀反而不敢放心了。

皇上要是不太高興,他心裡大概還有點底——多半是有人蔘他從黑市上私自買過紫流金。

參就參了,反正顧昀已經叫人處理乾淨了,無憑無據,最多打一場嘴仗……可皇上「興致高得很」又是怎麼回事?

顧昀的眼皮跳得更厲害了。

他進去的時候,李豐正低頭看一封奏章,燈下的隆安皇帝確實不怎麼器宇軒昂,比剛鬧完頭疼的顧昀還憔悴幾分,不等他見禮,李豐便擺擺手,和顏悅色地道:「這裡又沒有別人,皇叔不用和我多禮。」

李豐又轉向祝小腳道:「去問問後晌的參湯還有沒有,給皇叔端一碗暖暖手。」

「無事獻殷勤,」顧昀心裡暗嘆,「非奸即盜啊。」

李豐不知道他心裡是怎麼編排自己的,神色頗為輕快地問道:「我記得皇叔上回說過,叛賊傅志誠所得的紫流金有一部分是來自於南洋?」

顧昀:「是,恕臣無能,沒能查明這批紫流金的來源。」

李鳳絲毫不以為忤:「不妨,那些叛賊都奸猾得很,皇叔人生地不熟,倉促間能大破賊人密道,將其一舉擒獲,已經是大功一件了,若你都自稱無能,朕的滿朝文武還不得一股腦地全扔出去嗎?」

顧昀摸不清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忙道不敢。

「大梁境內的紫流金黑市實在太猖獗了,」李豐話音一轉,很快說到了正題,「朕這一陣子正在派人私訪徹查,發現很大一部分貨源竟然都來自國境外。」

顧昀一聽就明白,境內那些從官油中往外漏貨的大概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得到消息,相繼望風不動了,江充他們查到的都是些挖私礦的小魚小蝦,便沒接話。

李豐:「皇叔常在邊疆走動,比我們這些整日在京城中坐井觀天的人見識多,可知道這些挖私礦的一般都在什麼地方出沒?」

顧昀:「回皇上,一般都在北蠻人的草原上。」

「不錯,」李豐笑了起來,「只是沒說全啊——皇叔快來看看這個。」

顧昀猶疑地接過李豐甩給他的密奏,一目十行地掃過去,腦子裡頓時「嗡」的一聲。

只見那密奏詳細列出了幾條挖私礦倒賣紫流金的線路,大部分顧昀心裡都有數,只除了最後一條——那裡豁然寫著「樓蘭國」。

怎麼會有樓蘭?

顧昀在古絲路入口處的玄鐵營就駐紮在樓蘭國旁邊,從未聽說過那幫就知道喝酒唱歌的二百五家裡有紫流金……

這密奏是哪裡來的?

上奏的密使有什麼目的?

李豐:「怎麼?」

顧昀心裡一瞬間轉過了無數個念頭,冷汗都快出來了:「皇上,玄鐵營與樓蘭國比鄰而居多年,從不知樓蘭國內有紫流金礦,恕臣失禮,敢問這摺子是何人所奏?有何依據?」

「唉,皇叔怎麼還多心起來了,」李豐笑道,「朕又沒有說你和挖私礦的宵小有聯繫,不過此事你不知道也不奇怪。」

顧昀深吸一口氣,勉強按捺住,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李豐:「此時說來話長,去年九月皇叔就帶人前往南疆了,你不在的時候,樓蘭國向留守的玄鐵營將士求援,要圍剿一夥沙匪,當時參將邱文山派兵前往,後來大獲全勝,捕殺沙匪百十來人,還救出一夥被沙匪扣住的天竺客商。因為這夥客商手裡有我大梁的通關文牒,邱將軍便按制將他們護送到西口驛站——不料驛站卻發現這夥商人的文牒是假的。」

李豐心情好得不得了,說到這裡,故意停了一下,仿佛要刻意吊人胃口似的,不料一回頭,卻只見顧昀神色莫名凝重地聽著,沒有一點要追問的意思,皇帝也不由得有些氣悶。

他便只好沒滋沒味地接著說道:「按律,偽造通關文牒者應轉交都護所調查處置,西北都護一查才知道,原來這些天竺人竟不是商隊,是一夥紫流金黑市上的‘金鬥子’!」

「金鬥子」就是走私紫流金的亡命徒。

「也是恰好,朕的密使剛到西域,腳還沒落定,便被這一夥‘金鬥子’撞在了手裡。據這夥賊人招供,他們本來在北大關外的私礦裡活動,是最近剛得到了一張‘藏寶圖’,標記了樓蘭國地下有大量的紫流金礦,方才來碰運氣。你說這件事奇不奇,朕居然比樓蘭人自己都先弄清楚了他們地下有什麼。」

顧昀驀地想起四年前抓住的那夥沙匪,汗毛都豎起來了。

那一批沙匪早已經被他和沈易秘密滅口,之後顧昀不止一次派人暗訪樓蘭國,既沒有找到所謂的「紫流金礦」,也沒再碰到過類似的事。

不料幾年過去,就在此事漸漸被他拋到腦後的時候,竟以這種形勢被翻了出來!

而且……為什麼下令出兵的人是邱文山?

邱文山是玄鐵營一位主管布防的參將,並不怎麼接觸商路的事,否則換一個有經驗的人來,斷然不會在沒有核實文牒真假的情況下就直接將人轉交西北都護所——西北都護所直屬中央,一旦轉交,玄鐵營將無權過問後續事宜。

顧昀帶走了沈易,可三大營督騎都在,當時人都去哪了?

顧昀:「臣斗膽請問陛下,沙匪進犯是什麼時候的事?」

李豐道:「去年年底,怎麼?」

顧昀勉強笑了一下:「沒什麼,只是臣有些奇怪,西域沙匪肅清已久,為什麼又突然冒出頭來?」

他的頭更加疼了起來,好像被長庚用針灸壓製住的藥勁又翻上來了——是了,年底古絲路入口上有萬國大集,玄鐵營要增派人手護衛,北疆押運的歲貢過西北往帝都轉運,通常也會借調一部分玄騎……人都被支出去了。

為什麼偏偏趕上這時候?

為什麼西北都護所前腳剛查出的「金鬥子」,隆安皇帝的密使後腳就到,連迴旋的餘地都沒有。

而且中間種種,為什麼事前事後他沒有接到一點消息?

顧昀腦子裡一時亂成一團,在四季如春的暖閣中驟然有點喘不上氣來。

李豐道:「西域沙匪平時逡巡在大梁境外,你們非接到求援也不便出兵,確實不好和他們周旋。朕今天特意將皇叔找來,不是想問那邊有幾個沙匪,而是想交給皇叔一件重要的事。」

顧昀抬頭看著他。

李豐目光如火:「朕的密使現在已經微服深入樓蘭境內,恐怕□□不離十,樓蘭地下的確準有一個罕見的紫流金礦……皇叔明白朕的意思嗎?」

顧昀的心緩緩地沉了下去,一字一頓地說道:「恕臣愚鈍,還請皇上明示。」

李豐拍了拍他的肩膀,顧昀身上仿佛永遠也暖和不過來一樣,隨時隨地都像一塊寒冰裡凍了三天的石頭。

「我與皇叔交個心,眼下我大梁的內憂外患,皇叔是知道的,」李豐嘆了口氣,說道,「朕心甚憂,午夜夢回無處可訴,身上壓著這樣一副江山不容易。」

顧昀謹慎地琢磨了一下措辭,委婉地說道:「皇上日理萬機,乃是萬民之望,千萬保重龍體。臣不通政務,但這幾年看著古絲路一點一點建成,每年都更活躍一點,西北的大商人都開始往外走,中原百姓從來勤懇,臣想多不過三五年的光景,這一點繁華就能擴散到大梁全境,到時候……」

他說辭委婉,但李豐也不傻,當然聽得出其中的拒意。

隆安皇帝本來興致極高地招來顧昀,不料他連句逢迎拍馬的好話也沒有,一開口就是一盆涼水了下來。

「顧卿,」李豐突然換了個稱呼,不客氣地打斷他,「你確實不通政務。商路通商往來,這幾年確實在賺錢,但你能保證一直這樣下去嗎?買賣人的事,你說得清嗎?朕倒是不知道,安定侯除了能上陣殺敵外,竟也懂商市往來之道了。」

顧昀知道,聽見「顧卿」兩個字,他就應該立刻閉嘴領旨,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他一時沉默了下來,皇帝身後的汽燈不知為什麼,突然火力不穩地跳動了一下,「呲啦」一聲輕響。

顧昀想,自己前一陣子好像還和江大人信誓旦旦地說過「不敢輕賤其身」的話……

李豐抬手揉了揉眉心,壓下火氣,給兩個人找了個台階下,有些生硬地說道:「算了,你且先回去休息吧,此事朕交待你了,回去也好好想想,如今尚未入春,西北天寒地凍,愛卿不必急著趕回去……「

「皇上。」顧昀微微閉了閉眼,突然一撩衣擺跪了下來——他說過不爭脾氣與義氣,可這又豈是脾氣與義氣的事?

「皇上恕罪,」顧昀緩緩地說道,「紫流金固然重要,但恕臣愚鈍,未能了解皇上此舉深意,古絲路如今太平繁華來之不易,皇上當真要為了一點莫須有的紫流金棄它於不顧?」

「古絲路能有今天,顧卿功不可沒,朕也知道多年心血,你舍不得……難道朕就不心疼嗎?」李豐耐著性子跟他掰扯,「可是偌大一個國家,就好比一個四處漏風的破房子,稍微來一點風雨,朕就要疲於奔命地拆東墻補西墻,哪裡不是捉襟見肘?」

顧昀心裡在冷笑,面上不便帶出來,只好一臉漠然。

「地上涼,我看皇叔臉色不好,身上藥氣未散,不要一直跪著。」李豐的神色緩和下來,試圖跟顧昀講理,「朕記得小時候林太傅講過,一國之力,無外乎‘天賜’‘人為’兩隻臂膀,皇叔還記得嗎?」

顧昀:「記得,他說‘天賜乃山川草木,土種魚畜,地下流金;人為乃聖人之說,工建技藝,火機鋼甲’,此二者也,如梁如柱,可以獨倚,不可俱斷,為君者當謹記於心‘。」

「皇叔真是過目不忘,」李豐垂下眼看著他,「如今這兩根梁柱全都給蟲蛀空了,朕怎麼辦?」

顧昀其實挺想說「你要是不推行那荒謬的掌令法,指不定也沒那麼多蟲子」,不過說也沒用,奉函公抱著他的狗兒子閉門思過呢。

這一問一答,讓李豐想起了兩人年少時一起讀書的事,顧昀小時候身體不好,三天兩頭生病吃藥,脾氣很臭,也不愛搭理人,但對他們兄弟幾個卻很有做「叔叔」的自覺,儘管他比魏王還小一點,但有什麼好吃好玩的,都會給他們留著,從不爭搶,而且有問必答,有求必應,李豐曾經一直非常喜歡他。

「快起來吧,」李豐臉上最後一點怒色也消退了,「皇叔是國之利刃,朕還要靠你安定四方呢。」

顧昀聞言,緩緩俯身,額頭微微碰了一下自己撐在地上的指尖。

李豐舒了口氣,感覺此人算是說通了——顧昀這些年來為人越發圓滑,也足夠識時務,早不再像前幾年那樣一點就炸了,方才不輕不重的頂撞,大概也是他聽見「樓蘭」倆字有些反應過激而已……

樓蘭麼,顧昀在那邊五年多,感情想必是深厚的,也不是不能理解。

這麼一想,李豐的心裡又軟了不少,甚至打算親自伸手去攙顧昀。

不料他這手還沒伸出去,顧昀卻已經直起身來,平靜地說道:「皇上,樓蘭雖小,但與我朝一向友好,當年西域多國叛亂,我軍在黃沙荒丘中被圍困了二十多天,

唯一與我通風報訊、偷運糧草藥物的是樓蘭人,後來西洋、西域、天竺等地多國與我大梁締結古絲路新條,樓蘭也在其中——」

李豐伸到半空的手就這麼僵住了,他先是一愣,隨即大怒,喝道:「夠了!」

「因覬覦他國之物,興兵進犯,乃是不仁;拋卻舊恩,毀約背信,乃是不義!」顧昀絲毫沒有一點要夠了的意思,字字如刀,毫不拖泥帶水地砸在金殿暖閣的地上。

李豐氣得哆嗦:「住嘴!」

他轉手拂過桌案上文房四寶,順手抄起一方硯台,狠狠地砸了出去,顧昀躲也不躲,任那方硯台重重地磕在他肩上的輕甲上,「嗆啷」一聲脆響,尚未收乾的墨水順著安定侯那雲錦朝服的胸口淌了下來。

李豐:「顧昀,你想幹什麼?」

顧昀面不改色地說完了自己的話:「不仁不義之師不祥,玄鐵營五萬將士,雖不畏死,亦不敢奉此召,請皇上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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