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功德筆

  趙雲瀾飛快地把自己草草打理乾淨,然後在茶几上摸到了從醫院帶回來的紗布和藥,他閉上眼睛,把紗布在眼睛上纏了幾圈,從床頭櫃上摸到紙筆,也不管是什麼紙,摸索著在上面寫了「我去光明路4號」這麼幾個鬼畫符一樣的字,就量著步子出了門。

  睡夢裡如雷的心跳在他迅捷的動作裡慢慢平息。

  當電梯在一層打開的時候,趙雲瀾已經調整好了自己的呼吸,將所有的精力全都集中在兩眉之間的天眼上,大步走了出去。

  他看見很多人在面前走來走去,很快,趙雲瀾就能辨認出,身上有一圈虛影的是人,至於沒有的,顯然就不知道是什麼了。

  一開始,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他看得並不是很清楚,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層,而隨著趙雲瀾慢慢走出住宅小區,他好像也漸漸熟悉了這種「看東西」的方式,那些人影也開始逐漸清晰起來。

  漸漸的,他開始能看清他們每個人身上的三昧真火,乃至頂上三花,最後,趙雲瀾從一個與他擦肩而過的人身上看清楚了——原來活人身上那層虛影其實是一層模模糊糊的「膜」,從頭蓋到腳,上面似乎有古怪的紋路。

  趙雲瀾在路口站定,伸出手攔出租車,反正他看不見,就只好一直伸著手,全憑運氣。

  等他攔到出租車,摸索著上車的時候,趙雲瀾已經能看清,那些布滿每個人身上的東西並不是什麼古怪的符號,而是字跡。

  非常小、非常密集,每一秒都在不停地變動,趙雲瀾忍不住盯著司機看了兩秒鐘,被司機提醒了兩聲,才回過神來:「哦,對不住,光明路4號,您拉我到門口就行。」

  出租車司機奇怪地看了一眼他眼睛上的紗布:「小夥子,你那眼睛怎麼了?」

  趙雲瀾隨口扯謊:「打籃球砸傷了。」

  司機「哎喲」了一聲,又問:「還能看見嗎?」

  「敷著藥睜不開眼。」趙雲瀾說,「先當兩天瞎子。」

  兩人一路閒聊,到了光明路4號,出租車停在路邊,趙雲瀾想了想,然後從懷裡摸出錢夾,打開直接遞到司機面前:「我也看不見,該收多少,您自己看著拿吧。」

  這弄得司機一愣:「啊?你這麼相信我?」

  趙雲瀾笑了笑:「反正我包裡也沒多少錢,您看著拿。」

  司機猶豫了一下,替他打印了小票,然後伸手翻了翻他的錢包,在這期間,趙雲瀾緊緊地盯著對方身上不斷變化的字,他聽見隨著司機的翻動的動作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聽見他好像先拿出了什麼,而後遲疑了一下,又塞了回去,片刻後,他抽出了另一張紙幣,從兜裡摸出了零錢,塞回趙雲瀾的錢夾裡。

  趙雲瀾的嘴角提了起來——他的視野越來越清晰,已經能分辨字跡的顏色了,只見它們有紅也有黑,就在司機把找零塞進他的錢夾的剎那,趙雲瀾看見一行紅色的小字從對方身上劃過。

  原來是這個意思——向司機道了謝,並謝絕他扶自己進去的趙雲瀾心裡想著,原來那些小字就是人的功德,紅為得,黑為損,看來剛才對方沒有趁機占他的便宜。

  然而趙雲瀾隨即又皺起了眉,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身體裡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以快得來不及阻止的速度甦醒,他一時分不出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一切好像……就是從不久前地震、震出了瀚噶族的山河錐開始。

  那場地震,真的是地殼的自然運動引起的嗎?

  喜歡削骨頭的傳達室門衛遠遠地看見他,樂呵呵地放下銼刀,打了招呼:「喲,趙處!哎?你這眼睛是怎麼了?」

  「意外。」趙雲瀾淡定地說,「李叔,過來扶我一把。」

  李叔沒來得及過來,另一個人卻突然從後面趕了上來,沈巍一把攥住他伸出的手,勉力壓抑著自己的手勁和聲音,說:「你想去哪不能等我一會嗎?我不過就是出去買了點早飯,一回頭你人就不見了,我都快被你嚇死了好嗎?再這樣我就……」

  就什麼?

  沈巍深吸幾口氣,肺快被他氣炸了,卻愣是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趙雲瀾轉過頭去,透過他那不知出於什麼原因越來越透亮的天眼,他看見了沈巍身上有一排一排代表功德的、明亮的紅色字跡。

  然而它們並不能持久,就像波濤一樣飛快地出現,旋即就會被一片大浪般的黑暗滌蕩乾淨,就像永遠也不會留下痕跡的沙灘。

  趙雲瀾眼眶一酸,他不明白那股突如其來的酸澀是從什麼地方而來,好像是一段深埋了千百年的古舊記憶,終於被颶風吹去百尺厚的浮塵,露出下面赤///體、無從逃避的真相的一角,戳得人心裡一陣一陣的難過。

  「那不是因為我知道你馬上就會追過來的麼。」趙雲瀾險些發揮失常,他故作油滑地說,聲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正好,陪我進去。」

  趙雲瀾招呼也不打一聲就突然殺進來的情況,讓辦公室裡很是兵荒馬亂了一番,大慶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傷春悲秋去了,所以直到這時,特別調查處的一干人才發現,他們消失了兩天的頭兒居然不是去鬼混了,而是出了意外。

  祝紅的手幾乎是哆嗦著拆下了他胡亂纏的紗布,一看見那雙依然亮,但怎麼也對不準焦距的眼睛,祝紅的眼圈當時就紅了。

  趙雲瀾動了動手指,又想起自己看不見,對女員工不好隨便亂摸,於是只好又訕訕地放下,有些無奈地說:「到底是你瞎還是我瞎,我還沒哭呢你瞎激動什麼?」

  祝紅一把把紗布摔在他臉上:「你哭?你要是知道哭就好了!天下沒有你不敢去的地方,沒有你不敢招惹的人是吧!天是老大你是老二了對吧?傻逼!」

  趙雲瀾沉默了片刻,只好答應一聲:「……哎,傻逼聽見了。」

  他刀槍不入、軟硬不吃,祝紅於是丟下他,一抬頭瞪向沈巍,好像吃了槍藥一樣咄咄逼人地開口說:「你不是喜歡他嗎?你不是高手嗎?他出事的時候你在幹什麼?」

  楚恕之和林靜面面相覷,覺得此情此景,似乎那個……有點不對勁。

  趙雲瀾當然也聽出來了,他頓覺尷尬,只好開個玩笑,試圖遮過去——趙雲瀾拽了拽沈巍的袖子,盡可能嬉皮笑臉地說:「你喜歡我?怎麼壓根沒跟我說過?我說沈老師你這個毛病要不得啊,喜歡我你跟她表白什麼……」

  誰知祝紅完全不領他的台階,截口打斷他:「你閉嘴!」

  趙雲瀾臉上的笑容就像畫上去的,頃刻間就淡了一點:「我看你也差不多了,我自己辦點私事遇到了一點意外,跟他有半毛錢關係?難不成我要每時每刻和他綁在一起?什麼時候兩人三腳能成為奧運官方比賽項目再說!」

  祝紅的目光幾乎開始變得凶狠了,沈巍終於忍不住插嘴:「確實是我不……」

  趙雲瀾皺著眉一擺手,獨斷專行地結束了這個話題,生硬地說:「我現在不想討論這個,這點雞毛蒜皮的屁事留著會後再說,現在都給我閉嘴。」

  說著,他從兜裡摸出一張鎮魂令,在點燃的瞬間,趙雲瀾低低地傳話出去:「大慶,過來一趟。」

  他話音才落,貓鈴鐺聲就響起來,大慶從墻的那一端鑽過來,悄無聲息地穿過人,跳到趙雲瀾的大腿上,仔細在他的眼睛上看了看。

  然後大慶一躍跳到桌子上:「我想了很久,也翻了一些書,大概明白你眼睛的問題了。你說當時你觸動的地火點燃了那隻小烏鴉,後來他以自己獻祭入金鈴對吧?我覺得是因為當時魂音和地火相撞,陰氣太重,你又站得太近,才會傷了你的眼睛,所以一時失明。」

  趙雲瀾可有可無地點了個頭,沈巍卻立刻抓住了黑貓的字眼:「一時?」

  大慶隨口應了一聲,卻看了趙雲瀾一眼。

  其實它有種趙雲瀾好像知道什麼的感覺。

  但沈巍沒注意到,他眼下有些關心則亂,連忙追問:「那什麼時候能好?要用什麼藥?去哪裡找?」

  大慶默默地掃了沈巍一眼,見他憂心不做假,心裡嘆息一聲,繼續說:「花妖一族大多避世,不過他們有一種非常珍貴的千華蜜,傳說是用天上三十三種、人間三十三種、幽冥三十三種的花,各取其花蕊最精華處釀成的,能解千毒,又溫和潤澤,最適閤眼傷……要找他們,大概……」

  趙雲瀾輕輕地接上它的話:「要到年底的妖市上。」

  大慶直白地問:「你怎麼知道?」

  趙雲瀾摸了摸它的腦袋,沒有回答,像是在思量著什麼,過了好一陣,他才低聲說:「你說完了,現在我說我的事——第一,從現在起,任何人和幽冥那邊有任何形式的聯繫,全部形成書面材料交到我那裡,一個字也不許遺漏。第二,嚴格限制光明路4號閒雜人等往來,送年貨送禮的,一律在傳達室以外接待。第三,對外宣布進入年終工作總結期,除非部長親自下令,否則案子盡量不接。第四,鎮魂令範圍內任何人如果不能按時上班,或者要請假,必須把請假理由交給我簽字才行,我要隨時知道你們都在什麼地方。」

  祝紅走了下神,問:「那妖市……」

  「那是小事,沈巍陪我過去一趟就行。」趙雲瀾頓了頓,「我讓他們在三樓給你單開一個房間,你不方便需要休養的時候可以去那裡。」

  他說完,也不管別人的反應,徑自扶著桌子站了起來,往墻內的圖書館走去:「我有事找桑贊聊聊,沈巍等我一會,其他人把我剛才說的話通知到各部門。」

  圖書室裡燈火通明,卻不見一絲日光,這樣桑贊白天也能在其中自由活動,他看見趙雲瀾,先快樂地衝他打了招呼:「膩嚎,趙初潔扒!」

  「……」趙雲瀾沉默了一會,對這個稱呼評論說,「什麼玩意,誰教你的?」

  「貓潔扒。」桑贊自知自己發音不準,於是勤學好問地練習糾正,「招……找……楚潔扒!」

  趙雲瀾笑了笑,懶得跟他計較,打開天眼,發現他能看見大多數書的輪廓,他在周遭找了一圈,回頭對桑贊說:「給我找找頭天我看過的那本書。」

  桑贊迅捷無比地抽出了那本《魂書》,難為他在不認字的情況下,竟然把哪一本在哪裡都記得異常清楚。

  趙雲瀾清楚地在它的封皮上「看見」了魂書兩個字,還沒等他動手,書頁已經自動翻開,一道之前翻看的時候沒有注意過的痕跡出現在他面前——那是書頁被人扯掉的痕跡,斷裂的紙頁在天眼中,仿佛正在流著黑紫的血。

  趙雲瀾「啪」一下合上了書,桑贊覷著他的神色,一時沒言語。

  好一會,趙雲瀾才低聲對他說:「你相信世界上有恰到好處地發生的‘巧合’嗎?」

  桑贊費了一番工夫,才弄明白了「巧合」的含義,他因為話說不清楚,看起來總是顯得有點傻,可他畢竟不是真傻,這每個人都知道。

  桑贊正色地搖了搖頭,難得字正腔圓地說:「我不信。」

  「我也不信。」趙雲瀾緩緩地說,「妖族與地府貌合神離,我拿著鎮魂令,本想好好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守著人間這一畝三分地,老婆肥貓熱炕頭地過日子,可有些人是真不讓我安生啊。」

  這句話成分太複雜,桑贊沒聽懂,但他卻從趙雲瀾的表情上領會了對方的意思,於是直白地問:「我能幫泥甚?」

  趙雲瀾垂下眼:「遞給我一張紙。」

  他默寫下了烏鴉精那天晚上和他說過的話,原來之前大多在裝糊塗,此時寫出來,竟是一字不差,末了,他在一行字最後,橫平豎直地寫下了「崑崙」兩個字,用筆在下面重重地勾了一下。

  「所有的帶有這兩個字的書,我全都要。」趙雲瀾說,「別讓任何人知道,包括汪徵,謝謝你了兄弟。」

  桑贊把他當半個恩人,他雖然無師自通成了個陰謀家,骨子裡卻依然保持著恩怨分明的好傳統,於是對趙雲瀾鄭重其事說:「放心吧,趙處潔扒。」

  趙雲瀾似笑非笑地回了一句:「好,我會替你踹大慶那隻死胖子一頓的。」

 

62、功德筆

  龍城的群妖夜宴,定在了陰曆的臘月二十八,這年沒有年三十,就是除夕前的最後一天。

  趙雲瀾一清早就收到了妖市的帖子,是一隻麻雀送到他窗口的。

  他的辦公室被保潔打掃得窗明幾淨,一側是巨大的朝陽落地窗,拉開窗簾,冬日的陽光就成片地進來,空調開得很足,人在裡面可以穿襯衫度日,養著兩株翠綠欲滴的水觀音,門口還有一缸悠閑自得的銀龍魚。

  音響裡放著一首舒緩的古琴曲,寬敞的辦公室裡,兩個人各自占了一邊——沈巍來給辦公室裡的植物澆了水,就拿了本書坐在一邊看,暫時充當了他的助理,趙雲瀾讓他幫忙調好了一碗硃砂,摸出厚厚一打沒來得及用的黃紙符,閉著眼睛趴在桌子上畫符,一開始經常就廢了,慢慢地他開始習慣,反而從打發時間變成了一種平心靜氣的放鬆方式,平安辟邪的符咒在他桌角上擺了一排。

  隔著老遠,都能感覺到紙符上面溫暖而充沛的力量,他平時最不耐煩這種東西,然而不知為什麼,和沈巍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不由自主地受對方影響,心會沉下來很多。

  祝紅敲門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相得益彰又互不相擾的兩個人,她的腳步明顯地在門口遲疑了一下,覺得自己走進去就是多餘的,實在沒意思。

  她暗暗咬咬嘴脣,冷冷淡淡地衝沈巍點了個頭,然後對趙雲瀾說:「我要出去一趟,年終獎下來了,我得替汪徵去趟銀行。」

  窮鬼趙雲瀾一聽這話,立刻就有精神了,忙不迭地點了頭:「嗯嗯,行,去吧。」

  祝紅又從文件夾裡抽出一張表格:「還有,這是咱們部門今年年夜飯的預算支出,除了食品以外,一些祭祀用品得提前采購,我給你念念,沒問題你簽字,我去向財務申請借錢。」

  祝紅一項一項地念,趙雲瀾坐在那聽,兩人快速核對完,趙雲瀾接過來在她手指的位置簽字,祝紅說完公事,這才看了沈巍一眼,有些吞吞吐吐地問:「今年……今年你還和我們一起守夜嗎?」

  趙雲瀾頭也沒抬:「啊,不然呢?」

  祝紅方才面露喜色,下一刻,她卻聽見趙雲瀾又說:「不單我來,我還要攜帶家屬呢,是吧老婆?」

  也不知道是被他整天撩閑撩撥習慣了,還是因為祝紅在場的緣故,沈巍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輕輕地笑了笑,近乎打情罵俏地低聲斥責了一句:「去你的。」

  祝紅的臉一瞬間又沉了下去,過了一會,她悶悶地說:「哦,那沒事我走了。」

  「哎,等等。」趙雲瀾叫住她,把桌上寫好的平安咒收拾好,又拉開抽屜,從裡面摸出厚厚一打之前畫的,遞給祝紅,「古董街那頭有個小店,在最裡面那棵大槐樹後面,也沒有門牌,就一個老頭看門,你敲門進去,替我把這個給看店的老頭看看,價格老規矩,他都知道,不過告訴他一聲,我這是摸瞎畫的,讓他仔細檢查一下,要是有瑕疵,給他打個折也行。」

  祝紅接過來,順手揣在羽絨服兜裡,詫異地問:「你居然賣紙符?」

  趙雲瀾笑了笑:「我得養家麼,總得有點別的進項,剛買的房子,現在急需弄點外快來裝修。」

  祝紅聽也沒聽完,二話沒說,轉身就走了。

  她其實本來還想問問,晚上去妖市要不要自己陪著他,可是眼下看來是不需要的了。

  處長辦公室的門被重重地帶上,沈巍從古書裡抬起頭:「她對你是不是……」

  「嗯。」趙雲瀾鋪開一張新的黃紙,一邊用手指在上面量,一邊說,「我以前沒注意到,現在既然知道了,最好還是趁早斷了她的念想。」

  沈巍嘆了口氣。

  「嘆什麼氣?」趙雲瀾無聲地笑了笑,「辦公室戀情有什麼前途?再說人妖殊途,沒事往一塊瞎攪合什麼。」

  他是說者無心,沈巍卻是聽者有意,沉默了片刻,沈巍說:「那你我……難道不算是人鬼殊途?」

  「嗯?」趙雲瀾伸手沾滿硃砂,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立刻糾正,脫口說,「你怎麼一樣?我那麼喜歡你。」

  他這句話說得那麼輕描淡寫,舉重若輕到仿佛不是一句哄人高興的甜言蜜語,而僅僅是……在全世界都布滿大雪的冬天裡,坐在溫暖的室內,捧茶聞香時那麼只言片語的閒話。

  趙雲瀾壓著紙符一角的手突然被人握住,他筆尖一頓,符咒上靈力頓時泄了,一張紙符就這麼廢了。

  不知什麼時候靠近了他的沈巍雙手撐在椅子把手上,兩條胳膊把趙雲瀾圈在了其中,他甚至屏住呼吸,近乎是虔誠地貼近了對方,閉上眼睛,睫毛細微地顫動著,而後小心翼翼地吻了他的鼻尖,好一會,才敢緩緩地往下移動,一點一點試探著,落到了趙雲瀾微微乾澀的嘴脣上。

  那麼和緩,那麼溫柔,哪怕他輕輕撬開趙雲瀾的嘴脣探進去,也讓人感覺到他並不是想做些什麼。

  只是情之所至,想要討一個肌膚相親的吻而已。

  那種感覺對沈巍而言就像是某種致命的毒藥,努力掙扎過了,卻依然難以抗拒,反而越陷越深。

  就在這時,有人不敲門就闖了進來,在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之後,那貨又低罵了一聲,默默地退了出去。

  沈巍驟然被門聲驚動,有些慌張地站了起來,掩飾什麼似的乾咳了一聲。

  門口的大慶欲蓋彌彰地用貓爪在外面撓了撓,拖著長音大聲問:「領導?領導同志你在嗎?忙著呢嗎?」

  趙雲瀾臭著臉:「滾進來!」

  大慶屁顛屁顛地跑過來,看了沈巍一眼,它覺得很新奇——它還從沒在趙雲瀾身邊見過這樣含蓄而且容易害羞的人類,有那麼一瞬間,大慶神奇地認為,沈巍的表情簡直像是掃黃打非新聞裡,那些剛被人民警察銬起來的賣//女。

  他尷尬得不行,臉都快紅到了脖子上。

  這樣看起來,還真是有那麼點人面桃花畫中人的感覺,難怪讓大流氓鍥而不捨地追了大半年,至今沒吃到嘴裡,大慶以一隻貓的眼光默默地對沈巍評頭論足了一番。

  然後它翹起尾巴,幸災樂禍地想:再好看大流氓也看不見。

  大流氓不耐煩地說:「給你兩分鐘的時間做自我陳述,敢廢話一句,扒皮做圍脖沒商量!」

  黑貓蹲在他的辦公桌上:「我給花妖一族寫過信了,你也應該收到請柬了吧?妖族你的熟人不少,晚上黃昏過後,有人在古董街西口等著你,直接過去就行,別忘了帶禮。」

  它說到這,看了沈巍一眼:「沈老師知道規矩的吧?」

  沈巍點了點頭:「放心吧,我會照顧他的。」

  大慶就放心了——它始終認為,人類要知道害臊才有底線,要有底線才靠得住,沈老師看起來靠譜多了。

  趙雲瀾正打算發逐客令,他的電話突然響了,他漫不經心地摸到自己的手機,嘀咕了一聲「誰呀」,就接了起來。大慶蹲在桌子上,居高臨下地瞥見了來電顯示上的「太后」二字,立刻精神抖擻,挺直了腰桿,等著看趙雲瀾的笑話。

  只見趙雲瀾先是人五人六地說:「你好,特別調查處趙雲……」

  然後他的聲音就驟然終止,整個人好像弱氣成了一隻貓,用一種又文靜又乖巧的聲音,幾乎是點頭哈腰地說:「哎哎,剛才沒看見,我錯了媽。」

  趙雲瀾原本大馬金刀地坐在他的轉椅上,自以為十分威武霸氣,結果一接電話,他就自動縮成了一個球,搖頭擺尾活像個古時候跟在皇上身後的小太監,大慶無聲地笑倒在了辦公桌上。

  「沒有,我真沒敢忘。」趙雲瀾說,「我今天晚上確實有事,真的……哎,你別問了,工作上的事——不,我什麼時候出去鬼混過?大冷天的我上哪混去?」

  沈巍站在一邊,聽著他與電話那頭的人親昵透著撒嬌的交談,眼神不由自主地黯了黯,這時,沈巍再清晰也沒有地意識到,趙雲瀾是個有父有母、有血有肉的人,在紅塵中有無數條牽扯,和自己到底是不一樣的。

  鑒於趙雲瀾認為這通電話比較破壞自己英俊的形象,他於是扶著桌子站起來,走到了裡屋。

  大慶舔了舔爪子,跟沈巍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這才開口問:「你是人嗎?」

  沈巍:「……」

  大慶忙解釋:「哦,我沒罵你,我就是字面意思,字面意思你懂吧?就是……就是你是人還是別的,嗯……別的那種,什麼什麼的,你懂?」

  這問題戳到了沈巍的痛處,他沉默了一會,搖搖頭。

  誰知大慶卻好像松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不是人就好,不是人……嗯,那小兔崽子雖然看起來很賤,但其實還是不錯的,他很喜歡你,別辜負他。」

  沈巍用一種很輕、但幾乎一字一頓的聲音說:「只要他還要我,我必定死生不負。」

  大慶盯著他的眼睛,感覺到了這男人漆黑的眼睛裡那份厚重到無法言說的真意,它已經有很多年沒在一個人身上看到過這樣的真,一時間竟然有些呆住了。

  這時,趙雲瀾接完電話出來,大慶回過神來,躥到了他腳底下,繞著他的腿轉圈:「老太太怎麼說?我要吃她做的乾煸小黃魚!」

  「吃個屁,滾開,別絆我。」趙雲瀾伸腳撥開它。

  大慶不依不饒,伸出雙爪死死地勾住了他的褲子,隨著他的動作,圓球一樣的身體在空中一甩一甩,中氣十足地衝著他嚷嚷:「我要吃乾、煸、小、黃、魚!」

  「帶你去,帶你去行了吧?貓祖宗。」趙雲瀾彎下腰,捉著大慶的後頸把它拎起來扔在一邊,又順手揍了它的屁股一下,「初一晚上我帶你去,我媽的原話是,那貓都活了那麼多年了,估計也快差不多了,讓我對你好一點。」

  大慶:「……」

  趙雲瀾轉向沈巍:「我剛才跟她說讓她多準備一個人的飯,你怎麼樣?有別的安排嗎?要不要跟我回家?」

  沈巍當場呆住了,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我就不了,大過年的,我一個外人怎麼好……」

  「外人?」趙雲瀾一挑眉,毫不講究地開口說:「怎麼,你打算對我始亂終棄嗎?」

  沈巍:「……」

  大慶默默地搖搖頭,從門縫裡溜了出去,又伸出後腿,靈巧地把門帶上了,它認為屋裡有一個人的節操讓狗吃了。

  且不說趙雲瀾是怎麼將流氓進行到底的,反正傍晚的時候他們倆出發去妖市之前,沈巍好歹是點頭了。

  兩人一路把車開到了古董街後面,趙雲瀾戴著一副墨鏡,手裡拿著一個不知從哪找來的拐杖,沈巍勻出一隻手扶著他,另一隻手上拎了一個大漆盒,這裡面總共有四層,第一層是山中靈芝玉露,第二層是古物金玉法器,第三層是海底寶珠龍鬚,第四層是泉下烏金黑鐵,連成一排,拎在手裡起碼有數百斤的重量。

  古董街沒有西口,它的最西端是一條封死的路,幾個店家早早地打烊關門,只有大槐樹上掛著一盞紅紙糊的燈籠,在斑駁的墻上打下一片圓潤的光暈。

  兩人走到燈下,只見眼前虛影一閃,一輛馬車出現在了兩人面前,只有車,卻沒有馬,一「人」從車上下來,這人很高,身材挺拔修長,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長袍,脖子上卻頂著一張狐狸臉,遠遠看去就像是帶了一個毛茸茸的面具。

  狐狸雙手攏在袖子裡,細長的眼睛賊溜溜地在沈巍手上的盒子上轉了一圈,然後一躬身:「貴客光臨,這邊請。」

 

63、功德筆

  妖市通常是一個地區為單位進行的,就像舊時候農村裡的集市,一般是一年一次,有熱鬧的,也有比較冷清的。

  龍城道路四通八達,車水馬龍到市民每天因為堵車罵街,人群熙熙攘攘,但當地的妖市規模卻基本算是周邊最小的。

  大城市裡雖然魚龍混雜,有「大隱隱於市」的說法,但實際並不適合修行,除非是與塵世有牽連,或者千里迢迢地遠來報因果,否則一般的妖為了前途著想,不會選在這種地方定居。

  趙雲瀾的特別調查處在龍城落腳一來,已經有數不清的妖族人先後給他當過線人,稱兄道弟的也大有人在,可他還從沒有來過妖市——這相當於是人家妖族過年的年夜飯,一個外人,平時怎麼樣勾肩搭背都無所謂,但這種場合要是也不識趣、蹬鼻子上臉地趕來湊熱鬧就不對了。

  算來,他還是第一次收到群妖夜宴的請柬。

  趙雲瀾坐在平穩的馬車裡,嘴角突然露出一個壓也壓不住的詭異的笑容來。

  沈巍問:「怎麼了?」

  趙雲瀾捏了捏沈巍一直牽引他的手,在轆轆的車輪聲中壓低了聲音說:「我覺得咱倆的關係發展真夠傳統的,先彼此了解報家門,然後從拉小手開始,現在在走逛大街約會的流程,我認為照這麼發展下去,馬上就能‘收官’了。」

  沈巍忙往車門外看了一眼,他知道狐狸的耳朵都尖,壓低了聲音對趙雲瀾說:「這些話晚上回去再說。」

  趙雲瀾:「用哪裡說?」。

  沈巍:「……」

  趙雲瀾擠眉弄眼地用唱戲的腔調說:「好哥哥,人家想你想得不行了,你快從了吧。」

  沈巍摔開他的手,過了一會,他看見趙雲瀾的手漫無目的地在空氣中亂摸,猶豫了一下,又偷偷地握住了。

  不知道狐狸聽見沒有,反正它的車趕得非常平穩,過了大約有一刻鐘的光景,馬車停了下來,引路的狐狸掀開車簾,請車裡的兩人下車,冷風灌進來,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一陣粗陋的琴簫合奏,調子凄清,卻別彆扭扭地非要弄出一派歡快的氣氛來,聽起來有幾分詭異。

  門口一左一右站著兩個迎客的,都是馬臉人身,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個露著蛇尾的男子站在那——這也是妖市約定俗成的規矩之一,各族要露出人身之外的一部分,供修為不高的後輩辨認,以免發生不愉快的誤會。

  蛇身的男子衝趙雲瀾一笑:「令主到了。」

  天寒地凍,蛇族人受本性驅使,一到天冷就不願意出門,通常不來湊這個熱鬧,一般只會派一兩個族人過來,匆匆露個面,代表一下眾蛇精就算了。

  這蛇族人出現在門口,顯然是特意等趙雲瀾的。

  趙雲瀾仔細聽了聽,也客客氣氣地說:「我今天眼睛不大方便,但願沒聽錯,這是四叔吧?」

  蛇族男子點頭應了一聲:「難為令主還記得,進來吧,祝紅和我打過招呼了,有什麼事,告訴我一聲就行。」

  沈巍把手裡的漆盒交給了迎客的馬人,扶著趙雲瀾往裡走去。

  往裡一走,就像是走上了一條步行街,約有百十來米長,兩邊是青石板鋪的路,中間有一條細長的河,上面架著個小石橋,橋上已經架好了高高的台子,兩岸熱鬧非凡,到處張燈結彩,只是行走其中的大多是半人半獸的模樣,也有妖族擺起了小攤子,在開宴之前向其他族人兜售。

  蛇四叔帶著兩人,徑直往裡走去,一直到了搭了台子的橋下。

  只見冰冷的石橋上還帶著一層薄薄的雪,橋頭的小石柱上卻已經纏著一根細細的花藤,上面長著稀疏的鵝黃色小花。

  蛇四叔站定,對那朵小花說:「迎春姑娘,令主帶到了,請出來見一見吧。」

  他話音剛落,那原本形單影只的迎春花藤就突然暴漲,瞬間纏滿了橋頭,像是在橋頭鋪了一層花毯,無數細小幼嫩的花骨朵長出來,遍地開花,而後,一個少女從花藤中升起,上半身是人的模樣,下半身依然與茂盛的花藤難捨難分。

  她看上去有十四五歲,梳著雙丫,像個小女孩,長著一雙細長的眼睛,在趙雲瀾身上溜了一下,又轉頭看向沈巍。

  不知道為什麼,迎春似乎多少有些怕沈巍,目光只在他身上略略地一掃,就老老實實地收了回來,轉向趙雲瀾,笑嘻嘻地說:「黑貓叔叔說令主是個大帥哥,你戴著那麼大一個墨鏡幹什麼?」

  趙雲瀾摘下墨鏡別在領口:「好博人同情——小妹妹一看這哥哥這麼帥,居然瞎了,說不定就多給我一點花蜜呢。」

  迎春嬉笑了一陣,然後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睛,皺了皺眉,低聲問蛇四叔:「黑鴉族怎麼了?好端端地幹什麼去招惹凡人?」

  蛇四叔摸了摸她的頭,垂了眼,沒回答。

  迎春又往四周看了一眼:「今年夜宴,鴉族一個人也沒來?」

  「不光是我們這裡,其他地方的夜宴也一樣,」蛇四叔說,「這些事你就不要管了,用心修煉,報春的時候好好開你的花。」

  迎春悶悶地應了一聲,掏出一個小瓶,拉過趙雲瀾的手,放在他手心上:「這是族長讓我給令主帶來的,他還托我轉給你一句話,說以後令主的事,只要告訴他一聲,我們都任憑你差遣。」

  趙雲瀾愣了愣:「我差遣?不不不,貴族長實在太客氣了……」

  他的話音突然被打斷,橋上的台子上不知什麼時候跳上去一隻小猴,手持銅鑼用力一敲。

  妖族眾立刻安靜了下來,路邊多了不少石頭做的桌椅,迎春「哎喲」一聲:「要開宴了,我要上台的,令主哥哥,我不和你說了,多保重。」

  趙雲瀾:「等……」

  迎春已經化成一片花藤,飛快地卷過了整個石橋上的台子,把每一根欄桿上全都纏上花藤,石頭橋上的小台,一瞬間就顯得說不出的喜慶有生氣。

  趙雲瀾伸進兜裡的手還沒來得及掏出來,他兜裡有一個小布包,這玩意還是大慶給他的,據說是以前的鎮魂令主——現在看來也就是他的前世、或者前世的前世的珍藏——那是一個小小的夜光杯,杯身上刻著幾朵月光花,說不出的精緻可愛,據說杯子裡可以貯藏月光,對花妖來說,是修煉的珍品。

  趙雲瀾的本意是拿這東西來交換花妖的千華蜜,誰知道人家不單白給了,還給得和上供一樣。

  花妖一族的態度,讓那至今沒有出現的黑鴉族攻擊他的用意顯得越發意味深長,趙雲瀾心裡這樣盤算著,轉身招呼沈巍離開,誰知一轉身,卻碰到了一張石桌的一角。

  沈巍扶住他的腰,側身一摟,擋住眾多不明所以往這邊偷偷瞄的小妖,轉頭對蛇四叔說:「妖族夜宴,我們兩個外人辦完事,還是早點回去,不要多打擾了吧?」

  蛇四叔看了他占有欲十足的動作一眼,不慌不忙地說:「既然他們已經給二位上了桌子,還是當二位是我們的貴客的,總要喝杯酒,暖一暖再走吧?」

  沈巍皺皺眉。

  蛇四叔說:「明年是我族本命年,今年的夜宴是我來主持,恕我失陪片刻。」

  他說完,不等沈巍拒絕,就拖著長長的蛇尾和曳地的長袖,緩緩地登上了橋上的高台,樂聲再次四起,這次不再是古怪的琴簫合奏,而是奏起了上古流傳的祭歌。

  遠處一個清亮的女聲唱道:「天生萬物,始於不周。」

  所有妖物肅然,蛇四叔斂衽垂目站定,低低沉沉地開了腔:「去舊啟新,年關群妖拜三聖,拜大荒山神,拜列族宗祖——」

  妖族眾人紛紛起立,面朝西北的方向靜默參拜。

  那女聲繼續拖著長音唱:「大荒之間,山有不合,承雲之巔,以為天柱。祝融之子,為水之帝,引龍觸之,斗轉星移……」

  趙雲瀾詫異地挑挑眉,低頭小聲問沈巍:「這在唱誰?聽起來像是在說水神共工。」

  沈巍依然皺著眉,臉色越發陰沉,聽見他問,只點了點頭,惜字如金地說:「嗯,是他。」

  趙雲瀾又問:「是在說共工撞倒不周山那段嗎?」

  沈巍再次無比簡短地應了一聲。

  趙雲瀾:「但共工不是水神嗎?他們說的大荒山神又是哪個?不周山也有山神?」

  這一回,沈巍沉默了片刻,而後含糊不清地說:「……可能有的吧?那時候的事我也不是很清楚。」

  趙雲瀾不知從他的語氣裡聽出了什麼,當下不再言語,只用手指扣著手心,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對方的歌聲打著節拍。

  妖族的唱詞冗長拖沓,囉囉嗦嗦地說了當年顓頊和共工相爭,後來共工一怒之下損壞公物、掀翻了不周山的故事。

  據說就是因為共工沒有公德心地一撞,才有了世界上太陽東升西落等等的秩序,聽起來這個故事好像和妖族的起源有莫大的聯繫,然而究竟是什麼聯繫,歌詞裡卻又沒有說清楚。

  歷史上的很多事記載都已經不全,只能從字裡行間推算其中「另有隱情」,更遑論是上古神話這麼久遠又不靠譜的東西,趙雲瀾知道自己不該對幾句老掉牙的唱詞刨根問底,可他就是忍不住,仿佛心裡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那些看起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有什麼莫大的意義一般。

  沒聽說過上古神明還跨行業兼職的,共工既然已經是水神,自然不可能是妖族拜的那位僅次於三聖後面的「大荒山神」。

  究竟是哪個山頭的村幹部能這麼流芳千古?

  趙雲瀾指尖一頓,驟然想起鴉族那兩句話,兩個字在他心裡浮現出來——崑崙。

  過了不知多久,妖族才參拜完落座,美麗的女妖穿梭在人群中間,端茶倒水上酒上菜,群妖夜宴正式開始。

  沈巍以開車為由拒絕了酒水,看著趙雲瀾喝了一杯下去,這才又催促說:「我們是不是該告辭了。」

  趙雲瀾點了點頭,剛要站起來。

  就聽眾妖中突然起了一陣喧嘩。

  趙雲瀾側耳問:「怎麼了?」

  沈巍往高台上看了一眼:「那條蛇把一個半妖推到了台上,半妖身上妖氣外露,黑氣繚繞,身上有血氣,應該是犯了不少事,大概為了免得他被遭天譴連累別人,妖族內部要先拿他開刀吧,他們的老傳統了。」

  如果郭長城在這裡,他會發現,這人正是那天差點被他撞倒的男人。

  趙雲瀾聽了一耳朵,知道是別人的家務事,也就沒了興趣,在蛇四叔宣讀這人種種罪狀聲中,他把胳膊交給沈巍,讓他扶著自己往外走去。

  在他們快走出去的時候,蛇四叔念完了,宣布:「鴉族半妖,不思正道,多次傷人,有違天理,我等不才,願清理門戶,替天行道……」

  「鴉族」二字讓趙雲瀾和沈巍的腳步同時頓了一下。

  與此同時,門口一個聲音陡然打斷蛇四叔:「慢著!」

  那聲音沙啞得不像樣,帶著一股說不出的不祥。

  沈巍一抬手把趙雲瀾拉到自己身後,目光頓時冷得能掉出冰碴來——只見妖市門口齊刷刷地站了一排身披黑袍、其貌不揚的人,他們個個背負雙翼,羽毛漆黑。

  是鴉族。

 

64、功德筆

  趙雲瀾一把攥住沈巍的手腕,即使他瞎,也能感覺到對方身上的殺意在一瞬間幾乎化為了實質,凜冽得幾乎有些刺骨。

  他聽見沈巍的聲音不復平時的溫文爾雅,那音調壓得低低的,一時間竟顯得有說不出的陰森,沈巍說:「鴉族竟敢傷你,這樣忘恩負義的東西,千刀萬剮、亡族滅種不足……」

  最後幾個字近乎帶出血氣,趙雲瀾不由分說地一把抱住他,沈巍本能地重重一掙。

  不知怎麼的,那一刻,趙雲瀾忽然福至心靈,脫口說:「小巍!」

  沈巍驀地一僵,驟然不動了,好半晌,才顫聲問:「你……你叫我什麼?」

  「噓,聽我的,別動。」趙雲瀾閉上眼睛,將被妖市影響得有些模糊的天眼打開,拉著沈巍往後退了些,兩人一同隱藏在了群妖裡。

  沈巍心神大亂,方才一句話明顯是說脫了口,讓趙雲瀾瞬間就抓住了那麼一條線索——什麼叫「忘恩負義」?他和鴉族……不,他和妖族有什麼關係?

  趙雲瀾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聽說過的一句話:「天降不祥鴉先知。」

  黑鴉一族又是先知了什麼?

  只聽台上蛇四叔口氣不變,矜持地衝群鴉點了個頭,依然不溫不火地說:「我還以為鴉族是不會來了。」

  鴉族的長老是個女人,然而這一族中,除卻半妖,個個都是小矮子、大鼻子、滿臉褶,也看不出個年輕年老,貌美貌醜。

  她的眼睛有點歪斜,好像在看別處,又好像不經意地向趙雲瀾的方向掃了一眼,渾濁的眼睛裡發出一線內斂的光,隨後她把手裡的權杖重重地敲在地上,一抬手,縛在半妖身上的繩索自動斷裂掉了下來,鴉族長老把聲音放低了一些:「孩子,你過來。」

  蛇四叔雙手攏進袖子裡,對這一舉動靜靜熟視無睹,並不阻攔,妖市裡議論聲四起。

  直到半妖快踉踉蹌蹌、已經快要走下高台的時候,蛇四叔才開口說:「長老要把自己的人帶走,我是沒話說的,只是鴉族這樣做,是想要脫離其他族自成一家麼?」

  鴉族長老啞聲說:「不錯!」

  一言既出,四下忽然一片靜謐,小妖們面面相覷,迎春也從滿架的花藤上露出一個頭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蛇四叔表情淡淡地看著她:「烏鴉就算再食腐肉,與死人白骨打交道,你們也始終是妖,既不是陰差,也不是鬼仙,長老這話上嘴脣一碰下嘴脣,心裡可得想好了。」

  鴉族長老突然大笑,那聲音沙啞而厚重,聽不出她喜怒,只仿佛帶著亙古以來的悲憤和譏誚,她一字一頓地說:「四爺要是沒挺清楚,我不妨再說一次——我黑鴉一族,從此脫離妖族眾,自成一家,永不回頭,如違此誓,讓我天打雷劈。」

  她這句話說完,一揮手,黑壓壓而來的鴉族又跟著她黑壓壓而去。

  來去匆匆,竟仿如電光石火,叫人來不及反應,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座中竊竊私語頓時變成了喧嘩一片,誰也不知道這唱得是哪一出。

  蛇四叔一擺手,旁邊拎著鑼鼓的小猴子重重地在鑼上敲了幾下,呵斥住眾人的混亂,趙雲瀾則趁亂把沈巍從妖群裡拉了出來,兩人快步順著門口的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盡頭有一團大霧。

  出了霧氣,就是龍城大街小巷的滿眼霓虹,夜色渺茫。

  一排黑壓壓的烏鴉降落在古董街口的大槐樹上,一輛出租車飛快地開過去,多嘴多舌的貧嘴司機對他的乘客說:「您看,那烏鴉也在那開年會呢!」

  黑貓卻從角落裡悄無聲息地走出來,腳下的肉墊輕輕地點著地,輕巧地躥上了墻頭,數十隻烏鴉同時轉過頭去看著它,一排排猩紅的小眼睛好像不祥的燈泡。

  大慶站在十步遠的地方,並不再上前,以示自己沒有惡意。

  鴉族長老往前一步,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啞聲開口、不客氣地說:「有何貴幹?」

  黑貓保持著停住腳步時那一瞬間的動作,墨綠色的眼珠就像兩顆真正的貓眼石,它眼角微挑,光華幽然,貓科動物特有的懶散和優雅在一瞬間被到了極致,幾乎能讓人忽略它毛球一樣的可笑體型。

  「有個不情之請。」大慶客客氣氣地說,「我想問一問長老,幾百年前我丟失的鈴鐺,為什麼會在貴族手裡?」

  鴉族長老端詳著它,冷冷地說:「我黑鴉一族從來報喪不報喜,不近活人近死人,你這話問得好多餘,從何處而來?自然是從一個死人手裡。」

  大慶的身體緊繃了一瞬。

  過了片刻,黑貓又低低地問:「那人死於何時何地?為了什麼?」

  鴉族長老尖刻地笑了一聲:「死人就是死人,六道輪迴,他前生已逝,今生是豬是狗都沒準,你管他死於何時何地?」

  大慶略微低了頭,良久沒有說話。

  鴉族長老還是看了它一眼,過了一會,又略帶不耐煩地說:「山海關外二十里亭,願意看,你就去看看,別說我老鴉故意瞞著你,死人的鈴鐺,帶著也不嫌晦氣。」

  她說完,口中發出呼哨,大群的黑鴉沖天而起,往沉如墨玉的天際飛去。

  大慶在黑暗裡垂下頭,原地站了一會,那模樣忽然就像是一隻落寞的野貓了。

  然後一陣車燈打過來,它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跳下墻頭,消失在了夜色裡。

  燭龍一個眨眼,便是一晝夜,轉眼就到了除夕。

  特別調查處的除夕之夜燈火通明,人吃盛宴鬼享香火。

  老吳終於得以和他白天那位喜歡雕刻骨頭的同事歡聚一堂,高高興興地敬了對方一根香——當然,對方用一杯裝在骨瓷裡的酒回敬了他,老李這人,總是對骨頭懷有某種近乎病態的執著。

  到了後半夜,新年鐘聲已經響過了,喝多了撒酒瘋的人人鬼鬼開始四處亂竄——郭長城趴在桌子上一通哇哇大哭,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哭完,他又旁若無人地坐在一個小角落裡,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不知道哪找來的眼鏡布,沒完沒了地擦起自己的工作證,擦著擦著,就滾到了桌底下,睡了個人事不知。

  楚恕之、林靜祝紅和大慶圍成了一個麻將桌,別人桌上手邊的砝碼到了貓桌上,會自動變成小魚乾,大慶面色凝重——它只能不停地贏,因為它的砝碼已經快被自己吃光了。

  老李不知從哪掏出一根大棒骨,當眾跳起了鋼管舞,桑贊一把拉起汪徵的手,猝不及防地把她拽進自己懷裡,雙手托著她的腰高高舉起,汪徵笑起來,哼出一段來自遙遠時空的小調,與他跳起瀚噶族自己的舞蹈。

  幸好光明路4號的大門已經被從裡面封上了,普通人進不來。

  趙雲瀾被灌過一圈,坐不太穩當,他的眼睛已經能看見一點東西,但是視線模模糊糊,有點像高度近視的狀態,儘管他連六筒和九筒都看不大清楚,卻依然身殘志堅地眯著眼,把臉貼在桌子上,在大慶身後指手畫腳:「碰碰碰!」

  大慶用爪子一扒拉:「碰你媽!沈老師,趕緊把這頭支嘴驢牽走——四條!」

  祝紅:「對不住,胡了。」

  趙雲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打大慶的腦袋:「你看,不聽老人言,吃虧不花錢吧!」

  大慶心如刀絞地看著自己的小魚乾被拿走變成了砝碼,氣得引頸咆哮:「快領走!」

  沈巍笑著走過來,彎下腰抱起趙雲瀾,輕巧地把他拖起來拉走了,好像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也好,百十來斤重的大漆盒子也好,拎在他手裡,都像隨手夾走一本薄薄的舊書。

  祝紅欲蓋彌彰地低下了頭故意避開他的目光。

  沈巍坐在沙發上,讓趙雲瀾枕著他的大腿躺下,伸手輕輕地按摩著他的太陽穴,低聲說:「閉眼,眼睛還沒好,別硬看東西,傷神。」

  趙雲瀾無比幸福地閉上眼,含含糊糊地說:「再給我溫一杯酒吧。」

  沈巍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一時沒聽見。

  趙雲瀾就睜開眼,透過模糊的視線,他發現沈巍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的一角,正在發呆。

  趙雲瀾心有九竅,一轉念,立刻就明白了,抬手拉了拉沈巍的領子,小聲說:「幹嘛,見公婆緊張?」

  沈巍回過神來,伸手順了順他的頭髮,好脾氣地沒和他計較,只是輕聲說:「為人父母的,總是希望子女一世安康,妻子和美,你冒冒失失地帶著我去,連年都不讓二老過好,是不是太……」

  趙雲瀾攥住他的手,閉上眼睛——自從他恢復視力,天眼也似乎受到了俗眼的影響,別人的功德字他看不見了,但他總是記得那天看見的,潮水一般淹沒在不見底的黑暗裡的字跡。

  趙雲瀾難得正色,問他:「我如果不叫你跟我走,這年你要去哪裡過?」

  沈巍:「……過不過年的,還不是一樣……」

  「回那邊嗎?」趙雲瀾打斷他,「黃泉下?連一束光都沒有,身邊只有偶爾經過的幾個不知前世今生懵懵懂懂的幽魂?」

  ……不,比那還要不如。

  沈巍本來覺得這些都沒什麼,可不知為什麼,趙雲瀾這麼一說,他突然就覺得很委屈,那種原本習以為常的日子,他現在幾乎只是想一想,就覺得連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但沈巍沉默了片刻,終究卻只是平平淡淡地說:「還好,都是這麼過來的。」

  從洪荒伊始、萬物有靈時,一直到如今,滄海桑田已經變換了不知多少次,他依然固守著一個當事人都已經忘了的承諾,就好像他一輩子都是為這麼一句話而活。

  趙雲瀾不再吭聲,把他攥著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大概是喝酒的緣故,趙雲瀾的心跳有點快,過了不知多久,直到沈巍以為他就快睡著了,趙雲瀾才低低地問:「巍……為什麼要叫這個字?」

  「原本是山鬼‘嵬’,」沈巍垂下眼,沉沉的目光透過■亮的地板,不知道看見了多久遠的過去,「可是有一個人跟我說,山鬼雖然應景,但是未免顯得氣量狹小,這世間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綿亙不絕,不如再加上幾筆,好湊個大名。」

  趙雲瀾摸了摸鼻子,總覺得這人的語氣聽起來耳熟:「什麼人這麼狂妄,張嘴就給人起大名?」

  沈巍笑了笑:「只是個路上偶遇的人。」

  他們沒再繼續交談,才破曉,整條大街就都被鞭炮亂炸的聲音充滿了,屋裡打麻將的幾個人嚷嚷成一團,小鬼躲晨曦,四處亂竄。

  熱鬧得讓人迷眼。

  一場小雪,拉開了龍城整個新年的帷幕,正是四海升平、華燈初熄。

  千家萬戶,都在瑞雪中聞到了第一口混雜著火藥味道的空氣,新年伊始,人間又是無數的喜悲。

 

65、功德筆

  初一快到中午的時候,光明路4號的群魔亂舞才徹底散場,眾人一個個醉醺醺地裹上外衣離開,在門口排隊打車。

  老李卻等別人都走了,才洗了把臉,不知從哪找到了清掃用具,慢慢地打掃起被禍害成了一團的辦公室來。

  大慶探頭走進來,一見滿地的狼藉,先拈輕怕重地縮了縮爪子。

  老李忙抽出一條抹布,把凳子面擦了,擺成一排,恭恭敬敬地把貓大爺抬上了椅子:「從上面走,上面不髒。」

  「又剩你一個人,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不像話。」大慶老氣橫秋地嘀咕了一聲,小心翼翼地藉著椅子做跳板,跳上了辦公桌的桌面。

  「沒剩我一個,那還有一個呢。」老李往墻角一指,大慶就看見了剛爬起來的郭長城。

  「哦,正好,那小孩,過來,我正找你呢。」大慶瞪了郭長城一眼,從祝紅的辦公桌上找到一個杯墊,用爪子撥開,杯墊下面有一個裝了幾張購物卡的紅包,它叼起紅包劈頭蓋臉地扔在了郭長城身上,氣哼哼地說,「老趙讓你帶給你二舅的,回去跟你二舅帶個話,趙處說領導這幾天過年難得休息,他就不登門打擾了,一點年禮,給嫂子和孩子添些新衣服——呸呸,愚蠢的人類,居然讓我帶這麼噁心貓的話。」

  郭長城慢半拍才反應過來,暈頭腦脹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好容易想起自己這是在哪來了,訥訥地笑了一下,有些拘謹地撿起紅包收好,回頭一看拿著拖把正看著他們倆笑的老李,立刻卷起袖子湊上去:「李哥!我來幫你,我來……」

  然後他被一個椅子腿絆了個大馬趴。

  大慶哼了一聲,爬到一台電腦前坐定,伸爪開了機,非常不便地用貓爪挪動著鼠標打開瀏覽器。

  老李看見了,立刻熱心地走上去:「你要打什麼?我來幫你。」

  大慶脫口說:「山海……」

  「海」字從它嘴裡滑出來,變了調子,聽起來有些像「和」的音,而後大慶住了嘴,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垂下目光:「哦,我是說我想上上微博。」

  趙雲瀾說他要去幹一件「大事業」,等一會再回來接它,大慶就坐在不知道誰的電腦後面,打開「喵爺天下第一」的微博賬號,無所事事地用攝像頭自拍上傳。

  老李和小郭在它旁邊靜靜地收拾著殘局,在方才那麼一瞬間,大慶知道,自己是很想說,它想看看山海關外二十里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可是鴉族長老說得話有道理,看見了又能怎麼樣呢?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塵歸塵土歸土了。

  「喀嚓」一聲,大慶把自己的大餅臉傳到了網上,並加了文本「絕世帥喵」,發送了上去,很快有一些愛貓人士在下面留言,有人稱讚貓的毛色純,還有人友好地建議說:「博主,你的貓貓太胖了喲,要注意它的飲食,多帶它去鍛煉才健康。」

  大慶光速刪了那條留言,心裡憤憤不平地想:「愚蠢的人類。」

  它脖子間的鈴鐺隨著它的動作晃悠,卻並不發出聲音,只有折射的金光間或反射在雪白的墻壁上。

  老李忍不住抬手擋了一下被金光刺到的眼,回頭看了一眼心情莫名地落的黑貓,剛想說什麼,楚恕之卻從墻裡走了出來,據說每年初一,是他唯一被允許走進圖書室的時間,然而他看起來既不像是借了書,也不像是查閱了什麼資料,臉上的表情非常奇怪,像是譏誚、又不自覺地帶上了一點愁苦。

  郭長城趕緊立正打招呼:「楚哥!」

  楚恕之好像沒聽見,徑直地拿起自己的包,嘴角越發地上挑,露出一個幾乎稱得上凄厲的冷笑,要往外走去。

  大慶從顯示屏後面探出頭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了一句:「多少年了?」

  楚恕之腳步一頓,啞聲說:「三百年整。」

  大慶「啊」了一聲:「那不是……嗯,要恭喜了麼?」

  它話音沒落,楚恕之突然從腰裡摸出了一塊漆黑的木牌,頭也不回,只是抬抬手,把木牌在貓面前晃了一晃,不知道是不是郭長城的錯覺,他覺得楚恕之臉上好像有字跡一閃而過,正在臉頰的位置,就像古代犯人臉上刺的字。

  大慶豎起耳朵,睜大了眼睛。

  楚恕之捏著木牌的手指用力得泛了青,手背上露出的青筋說不出的猙獰。

  然後他一聲不吭,大步往外走去。大慶立刻轉頭對郭長城說:「小郭,打輛車送送你楚哥!」

  見郭長城懵懵懂懂地應了一聲,大慶又加重了語氣:「他喝多了,送到家,送到你確定他沒事了才能回來,聽見沒有?」

  郭長城迅速抽出一張餐巾紙擦了手,小跑著跟了出去,替楚恕之拿過他的包。楚恕之像是有些失魂落魄,任郭長城拿走了手裡的東西,毫無反應。

  他的背影極瘦,一時間,竟顯得有些形銷骨立。

  沈巍才帶著爛醉如泥的趙雲瀾離開,他們學校裡那個大腹便便只會拍馬屁的主任就不知道怎麼的,突然給他打了電話,說是緊急要一份文件。

  沈巍覺得非常奇怪,剛想細問,那頭的主任就好像被火燒了屁股一樣,匆匆忙忙地交代一聲,掛上電話跑了。

  沈巍沒別的辦法,於是只好帶著一直賴在他身上不肯鬆手的趙雲瀾回到了自己那冷冰冰不常住的小公寓。

  前腳才進了門,也不知道怎麼的那麼巧,主任的催命電話後腳又到了,非讓他把東西送到龍城大學西門。

  趙雲瀾在他柔軟的沙發上滾了一圈,醉眼惺忪地微微睜開一點眼,說:「大年初一的,你們學校那胖子吃錯藥了嗎?」

  沈巍一邊找東西,一邊伸手在他額頭上墊了一下,省得他一頭磕在茶几上,還順手塞了個枕頭在他腦後:「我得去一趟,很快回來,你……」

  「我要睡一會。」趙雲瀾的話音幾乎和眼皮一樣黏在了一起。

  沈巍低聲問:「喝點水嗎?」

  「唔……」趙雲瀾偏頭避開,輕輕地揮開了他的手,「不喝。」

  他眼睛裡似有水光,薄脣嫣紅,長眉斜斜飛起,幾乎要沒入頭髮中,因為頭微微仰起,下巴上劃出一條略有些繃緊的線,打開的襯衫扣子露出頎長的脖子,說不出的倜儻風流。

  沈巍呼吸一滯,小心翼翼地伸手撥開他額前的頭髮,拉過一條毯子搭在他身上,拇指輕輕地擦過趙雲瀾的嘴脣,留戀地摩挲了一下,傾身在他額前親了一口,拿過主任要的東西和車鑰匙,轉身往外走去。

  片刻後,趙雲瀾聽見了輕輕的門響。

  方才還醉得東倒西歪的趙雲瀾立刻像詐屍一樣地坐直了起來,拿出手機發了條短信「多拖他一會」,然後打電話給早聯繫好的搬家公司。

  搬家公司的小哥大概沒接到過這麼奇葩的訂單,猶猶豫豫地說:「那……那主人不在的話,我們是不是……」

  「是你個頭,給我搬,」趙雲瀾霸氣地說,「他早晚上老子的戶口本,難道一張戶口本上要寫兩個地址嗎?看他那堆一次性的東西我就來氣,五分鐘之內趕過來,聽見沒有!」

  趙雲瀾掛了電話,又從包裡拿出一打便簽紙,開始飛快地列表——哪些是要帶走的、哪些是扔了也沒關係,打算重新給他買的。

  忽然,趙雲瀾筆尖一頓,心裡萌生了一個極其猥瑣的想法——他異想天開地琢磨起來,沈巍的內衣都放在什麼地方了?特別是穿過的那些……儘管這段時間沈巍在他的逼迫下半推半就地跟他擠在了他自己那小公寓裡,但他竟然還能在這樣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空間裡保持著「發乎情、止乎禮」的優良傳統。

  趙雲瀾瞎眼瞎了半個多月,雖然一直圖謀不軌,可總歸是心有餘力不足,跟心儀的人每天共處一個屋檐下,看不見也吃不著,只能靠腦補……久而久之,他覺得自己簡直已經能修身養性到去當和尚了。

  「我這也是逼不得已啊。」趙雲瀾搓了搓手,自己「嘿嘿」笑了兩聲,然後上了沈巍的陽台,大概是很久沒住了,陽台上的衣架上還在,卻沒有掛任何東西,趙雲瀾不死心,又打開客廳裡的大衣櫃,不過發現裡面只有平時穿的襯衫長褲外衣什麼的,還有幾雙款式都差不多的鞋,連雙襪子也沒有。

  趙雲瀾現在眼神不大好,沒看見被一條長風衣下蓋住的一個小收納盒,就一邊在清單上「帶走」和「需購買」兩項後面都加上了「衣物」這一項,一邊不死心地又把目光瞄在了沈巍那常年緊閉、好像裡面裝著個異度空間一般的臥室。

  那道門沒有把手,也沒有明鎖,趙雲瀾掏出一個小手電,在門縫和門軸裡掃了一圈,既找不到門軸,也找不到暗鎖。

  他心裡暗暗奇怪,試探著把手掌貼在門上,用天眼看到門上有淺淡的紋路,漆黑的門板裡仿佛有某種能量在流動,那種流動方式平和中正,帶著說不出的沛然莊重之氣,嚴絲合縫、一絲不苟。

  趙雲瀾把手貼在門上感覺了片刻,忽然覺得有些熟悉,下一刻,他想了起來:「崑崙鎖?」

  這些日子他瞞著所有人,在桑贊的幫助下找關於崑崙的資料,但是除了它是一座很牛逼很古老的山,以及一些以崑崙冠名的流派、奇技淫巧外,他沒找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崑崙鎖就是他偶然用天眼掃見的其中一本書上記載的。

  傳說崑崙鎖中上圓下方,意思是天圓地方,中間十四道,暗合八荒六合,那時六十四卦象未出世,只有陰陽相承,並沒有後世的繁瑣複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卻更詭譎多變、不好把握。

  屋裡有什麼要用得上崑崙鎖?

  不……斬魂使和崑崙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沈巍會對這種古老的封印這麼熟悉?

  趙雲瀾不確定地在門口站了片刻,然後試探著伸手,在手掌中蓄滿靈力,在崑崙鎖上撥動了一下,崑崙鎖立刻被觸動,十四道封條此起彼伏,陰陽相生,一時間讓人應接不暇,趙雲瀾心思太多,雜而不精,有時候又太天馬行空,所以對這些精巧的東西並不像楚恕之那麼擅長。

  可面對崑崙鎖的時候,他卻不知怎麼的,有種油然而生的熟悉感,每一道變化都在他的眼裡,似乎每一次都正好踩在他心裡某種呼之欲出的節拍上。

  趙雲瀾的手指在門上飛快地游走,好像有什麼人牽著他的手指一樣。

  天門、地合、方圓、循著三十六柱,直至……

  「■噠」一聲,漆黑的門板緩緩往後拉開,露出一條小縫,裡面一絲光也沒有,趙雲瀾站在門口,忽然踟躕。

  不知為什麼,他有些後悔推開了這扇門。

  然而猶豫了片刻,他還是從鑰匙上解下了一個小手電,小心地走了進去。

  墻上掛滿了東西,趙雲瀾吃力地在光下眯起眼睛看去,頓時呆立當場。

  滿滿的一面墻,大的、小的、發火的、大笑的,全都是……趙雲瀾手一顫,手電險些跌落在地方,他微醺的醉意剎那不見了。

  過了片刻,手電光緩緩地落在房間正南墻上的一面古畫上,那是一副巨大的古畫,幾乎占了一面墻,不知是什麼材料製成,薄如蟬翼,表面光滑雪白,上面畫著一個人。

  那人畫得眉目精細,氣韻傳神,曳地的長髮,一身簡而又簡的青色長衫。微微側頭,嘴角似乎含笑……讓趙雲瀾覺得自己幾乎在照鏡子。

  旁邊寫著一行小字,不是現代簡體,也不是繁體,甚至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種字體,見所未見,然而趙雲瀾卻不知為什麼,只一眼,就明白了上面寫了什麼:

  鄧林之陰初見崑崙君,驚鴻一瞥,亂我心曲。巍筆。

  十分鐘以後,搬家公司小哥敲開了沈巍家的門,裡面卻走出了一個奇怪的男人。

  他什麼解釋也沒有,只是說不用搬了,然後掏出錢包付了全部的搬家款,說算是讓他們白跑一趟的歉意。

 

66、功德筆

  其實沈巍在見到他們主任的時候,就明白了是有人故意想把他調開,他的臉色立刻沉了下來,在主任轉身的剎那,從身後重重地一拍他的肩膀,冷冷地問:「是誰讓你找我的?」

  他的聲音裡帶了種說不出的壓迫力,眨眼地功夫就把主任的魂魄壓在了軀殼裡一動不能動,主任的眼神似乎瞬間被放空,像個沒有靈魂的皮囊,雙眼一片迷茫,呆呆地注視著前方。

  沈巍的手上驟然加了壓力,抬手把主任轉了個身,低喝一聲:「說!」

  沒人能在斷是非善惡的斬魂刀面前刻意隱瞞,然而主任臉上的表情越發迷茫,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沈巍心裡一沉,他知道,這凡人的記憶被人動過手腳了。

  沈巍放開他,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主任清醒過來,在他身後很是莫名其妙地看著沈老師匆匆離開的背影——幸好的是,他沒有查看對方身上電子產品的意識,那東西沈巍從來用不慣,關鍵時候也想不起來……再者說凡人的花哨小玩意,膽敢跟他作對的人也是看不上的。

  ……當然,以沈巍那種君子端方的思維方式,他肯定是想象不出,有人這麼大費周章、滴水不漏地引開他,就是為了搬個家、偷幾條內褲而已。

  沈巍急匆匆地趕回了自己的公寓,猛地推門進去,發現客廳裡沒人,心已經先涼了一半。

  他站在門口呆愣了片刻,心裡忽然涌起壓抑不住的殺意,好像沉睡多年的巨龍被人手拽逆鱗硬是拉醒時那樣——自從上一次他一個沒留神,讓趙雲瀾雙眼受傷開始,沈巍雖然表面上沒怎麼樣,心裡卻一直有一根危險的弦緊緊地繃著。

  空盪蕩的客廳險些把他這根弦拉斷……幸好,這時他聽見陽台上有人說話的聲音,沈巍勉強回過神,身形一晃,幾乎是瞬間就轉到了陽台上。

  他看見趙雲瀾正好好地趴在窗台上,懶洋洋地點著一根煙,罵罵咧咧地打著電話:「……不要石頭的,我知道……漢白玉?什麼玩意!我他媽又不是裝修故宮,老胡你這不對,跟我也來這套虛的……不不不,你聽我說,你老老實實地,把活給我幹好了,該給的回扣我給你算額外獎金,一分不少地給你加上好吧?但是我可告訴你啊,敢糊弄我你就死定了……」

  沈巍重重地松了口氣,側身靠在了門上,這才發現,自己方才竟然出了一身的冷汗,連手心都是涼的。

  趙雲瀾聽見動靜,一偏頭看見沈巍回來,立刻露出了一個笑容,對電話裡的人說:「行了行了,這點屁事別掰扯了,都給我用環保材料啊……什麼哥本哈根,我那屋還要住呢,我是讓你別給我弄得跟剛讓生化武器糟蹋過似的,百年散不了味——哎我媳婦回來了,不跟你扯淡了,掛了掛了。」

  他說完,乾淨利落地掛斷電話,捻滅煙頭,靠在窗戶大開、冷風狂灌的陽台窗台上,張開手,敞開他穿著一件皺巴巴襯衫的懷抱,賤兮兮地說:「寶貝過來,給老公抱抱。」

  他調戲沈巍已經成了習慣,沒想到這一回沈巍竟然真的走過來,一把抱住了他,低頭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裡片刻,然後雙手卡著他的腰,把他拎下了窗台,回手帶上了窗戶,沈巍碰到趙雲瀾冰涼的手,皺起了眉:「你是傻小子睡涼炕不知道冷嗎?」

  傻小子趙雲瀾雙手撐在窗台上,把沈巍困在兩臂之間,撐開肩膀伸了個懶腰,又就著這動作,懶洋洋地把下巴墊在了沈巍的肩上,閉上眼睛,嘴角隱約帶了些平靜安寧的笑意,就像一隻吃飽喝足曬太陽的大貓。

  沈巍覺得他有些奇怪,於是問:「怎麼了?」

  「沒什麼,」這三個字似乎在他嘴裡滾了好一圈才說出來,隨後趙雲瀾睜開眼,注視著沈巍近在咫尺的側臉,面不改色地說,「有大美人垂青,我受寵若驚——當然,要是肯讓我再一親芳澤,我就更找不著北了。」

  隨後他趁沈巍不注意,飛快地在他嘴脣上啄了一下,不能沈巍反應過來,他就迅捷無比地逃開,並且宣布說:「等我洗把臉醒個酒,去接大慶,然後我帶你回家。」

  隻字未提他所看見的任何事。

  依照趙雲瀾和大慶的打算,他們倆是想空著手、帶著嘴回去的,不過這不要臉的蹭飯行徑被沈巍堅決地制止了,強拉著哈欠連天的趙雲瀾半路下車買了很多東西。

  離他的家越近,沈巍就越緊張,要不是他謙謙君子做不出出爾反爾的事,估計早就掉頭跑了。

  趙雲瀾家裡的門沒鎖,他本人看起來也沒有敲摺扇門的習慣,抬手就推,一推就開,好像知道有人在裡面特意給他留了門。

  他家裡住了一套大平層,面積略微偏大了些,因此顯得有些冷清,往屋裡走過了玄關,才能聽見廚房裡傳出的一點點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門口擺著兩雙嶄新的拖鞋。

  大慶從趙雲瀾身上跳了下來,輕手輕腳地走到廚房門口,乖巧地出聲:「喵——」

  趙雲瀾一邊換鞋一邊嘀咕:「賣萌可恥,你這老不死的。」

  大慶扭過頭瞪了他一眼,面露凶光。

  「喲,這不是大慶嗎?」一個女人柔和的聲音從廚房裡傳出來,隨後她似乎拍了拍手上的面,伸出來輕柔地抱起了沉重的黑貓,在被貓的重量壓得險些閃了手腕之後,她還是忍不住感嘆,「看這油光水滑的小樣,你怎麼越來越胖啊?」

  這句話毫不留情地戳中了大慶的死穴,它對此無言以對,兩隻肥爪子蔫耷耷地搭在女主人的手上,保持著賣萌的表情,拖長了的身體就像一隻又長又肥又二缺的黑皮毛蟲。

  趙雲瀾:「哈哈哈哈哈哈。」

  沈巍勉也應景地強跟著牽扯了一下嘴角,不過他實在笑不出。

  趙母保養得非常好,長長的頭髮輓在腦後,露出頎長的脖子,長得和趙雲瀾不是很像,只是仔細看,眉目間依稀有些影子,但她的臉部線條要溫柔秀麗得多,不笑也帶三分笑意,鼻梁上帶著一副無框的眼鏡。

  乍一看,就像舊時那種溫婉美麗、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身上有種說不出的氣韻……大概有的時候,對於配偶的審美,父子之間總是有一些相近的。

  誰知這「大家閨秀」聞聲往門口看了一眼,一看見趙雲瀾,立刻變臉,橫眉立目,一秒鐘變成了母夜叉:「笑什麼笑,也不怕嘴笑豁了你,滾進來!」

  趙雲瀾依言滾了進去,趙母就看見了一直被他擋住的沈巍。

  她愣了一下,回頭把沾了點麵粉的手洗了洗,扶了一下眼鏡,這才一副溫柔好客的模樣說:「啊,這是小沈吧?」

  趙雲瀾大大咧咧地一摟沈巍的肩膀,把他往趙母面前用力一推:「我給你找的兒媳婦,好看吧?」

  沈巍一瞬間語塞,窘得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他還從沒有這麼痛恨過趙雲瀾的不著四六。

  所幸趙母看起來一點也沒把他的話當真,瞪了趙雲瀾一眼,又低頭一見沈巍手裡拎的東西:「哎你這孩子,到阿姨家來吃飯還拿什麼東西,那麼客氣做什麼?」

  趙雲瀾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我我,那是我買的。」

  趙母抄起■面杖來,駕輕就熟地往趙雲瀾身上拍去:「我看你再那麼多廢話,你買?你要有這覺悟,我早就瞑目了——滾去給客人倒水,倒完水給我■皮!」

  趙雲瀾背著背後一條■面杖抽出來的帶著白面的痕跡,敢怒不敢言地說:「……遵命。」

  沈巍拘謹地坐在沙發的一角上,讓他吃水果,他就食不甘味地捏起一小塊蘋果,讓他喝水,他就坐得端端正正地端起杯子,小小地抿一口,得知沈巍在大學裡教中文,趙母立刻就像打了雞血一樣,酒逢知己千杯少地說:「哎喲太好了,你說我要有個你這樣的兒子多好啊,我們家這爺倆……哎,我都不想說他們什麼,那你坐啊,阿姨給你包餃子去,回來咱倆好好聊。」

  沈巍不自然地笑了笑,腰背繃得直直的,簡直就像一張拉滿的弓。

  五分鐘以後,趙雲瀾因為幹活不力——■皮■得大大小小、參差不齊,又挨了一頓■面杖,趙雲瀾松了松肩膀,半真半假地躲了一下,卻並不真的躲開,一邊讓她打,一邊小聲說:「當著人你也給我留點面子。」

  趙母說:「光吃飯不幹活,一年到頭不著家,養你幹什麼用?還面子,你有那玩意嗎?」

  趙雲瀾嬉皮笑臉地給她騰了地方,卻並沒有離開廚房,他一隻手撐在墻上,看著她在廚房忙碌的背影,眼珠轉了轉,突然假模假樣地開口問:「阿姨呢?我爸呢?怎麼就我們大美女一個人在家?」

  「阿姨回老家過年了,你爸晚上有應酬,不回來。」

  「那就好,」趙雲瀾用一種松了口氣的語氣說,他注視著他媽的背影,試探性地壓低了聲音,「這事要讓我爸知道……他非打死我不可。」

  趙母頓時回頭看了他一眼:「你闖什麼禍了?」

  「其實也沒有……」趙雲瀾的目光飄向一邊的筷子架,視力沒有完全恢復,所以不自覺地眯了眯眼睛,然後他覷著他媽的臉色,提了一句,「就是……哎,媽,你對同性戀這件事怎麼看?」

  趙母不明所以:「不怎麼,正常的社會現象,連動物裡都存在的,社會也遲早會以立法的形式接受——你問這個幹什麼?這交代你的反動問題呢。」

  「我的反動問題就是這個,」趙雲瀾伸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子,「你也別那麼學術,我就是想問問,要是有一天,你聽見你兒子跟你出櫃怎麼辦?」

  趙母:「你別給我岔開話題,我……」

  「媽,」趙雲瀾忽然打斷她,不停漂移的目光收了回來,表情在一瞬間從「做賊心虛」變成了「堅定不移」,他用一種異常認真的眼神看著她,「我說真的,沒跟你開玩笑。」

  趙母的手一松,■面杖就■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趙雲瀾嘆了口氣,彎下腰撿起了■面杖,腰上的肌肉繃緊了,衣服下拉出影影綽綽的凌厲的線條:「我就是怕我爸接受不了,才先和你說的,這事我想了想,不能拖也不能瞞,我就你這麼一個媽……」

  趙母似乎依然是錯愕,接過■面杖的時候表情都是震驚的,過了好半天,她才斷斷續續地說:「是……你帶回來的那個……」

  趙雲瀾點點頭,雙手撐住門,站在那,就像是用身體堵住了門一樣,有些不放心地說:「不過這話我得交待在前頭,你兒子我費盡心機大半年,連哄帶騙,什麼農村包圍城市、廣泛發動群眾,三十六計亂七八糟的手段都用上了,比過去造反還艱難,好不容易才把人弄到手,您啊,要殺要剮衝我來,一會別出去壞我心血,我得心疼死。」

  趙母像是被雷劈了,在原地呆立了好久,然後就像一個突然被觸動的機器人,保持著一張毫無表情的臉,轉身抓起餃子皮,腦子裡一片空白地往裡包餡。

  趙雲瀾頓時懷疑是自己處理問題的方法太過直白,把他媽嚇傻了,於是不放心地問了一句:「媽?」

  趙母一開始沒聽見,有那麼一兩分鐘,她整個人處於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也不知道自己聽見了什麼,只是依著慣性,繼續她手裡的工作。

  直到趙雲瀾一連叫了她好幾聲,她才像是被突然驚醒,沒來得及反應,話就已經脫口而出:「那你的工作怎麼辦?那樣……別人會不會說你?你的前途被影響了怎麼辦?對,我……我好像還聽你爸說你前兩天買了處房子,手裡還有錢嗎?」

  趙雲瀾愣了愣,不知道出櫃的話題怎麼會跑到「沒錢」上來,他覺得她好像一時間邏輯一片混亂,只匆匆從中抓了幾個關鍵詞,就亂七八糟地組成了一句話,沒著沒落地一股腦地衝了出來。

  他母親是個心裡不裝柴米油鹽的高級知識分子,一輩子被他爸寵得不知道什麼叫著急上火,心也寬,趙雲瀾的策略簡單直接——搞定了他媽就等於搞定了他爸,而他媽恰好是個非常容易溝通的人,一個人眼界寬、心情長期良好、接受信息的速度很快,她的脾氣就會相對溫和,人就不容易固執,遇到事多半也會理智交流,不會太自以為是。

  他本來預想了很多她的反應,比如她也許會一時接受不了,先衝他發一通火,她也許會冷靜地提議抽出幾個小時的時間,和他好好聊聊,也許她還會像其他人的媽媽一樣,化身戶籍警察,追問沈巍的祖宗八代……可他沒有料到這樣一種近乎慌亂的、杞人憂天的反應。

  大概是因為他沒給人當過爹的緣故。

  趙雲瀾張了張嘴,忽然啞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趙母一句話脫口而出,隨後就似乎冷靜了些,她拿著筷子的手頓了頓,停頓了片刻,問:「你是鬧著玩的還是想好了?」

  趙雲瀾:「這種事怎麼會鬧著玩,萬一把你氣出好歹來,我爸能一鍋燉了我。」

  趙母緩緩地靠在了一邊,好半天,才深吸了口氣,低聲說:「先……先別讓你爸知道,你讓我再想想——他是什麼人?他、他是幹什麼的?」

  還沒等趙雲瀾回答,她就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哦,對,我糊塗了,你剛才說過了,是龍城大學裡當老師的。」

  趙母強打起精神,一連串地問:「他家是哪裡的?家裡同意嗎?人品怎麼樣?性格好嗎?對你怎麼樣?我、我記得你以前交過女朋友,為什麼突然……」

  趙雲瀾有技巧地說:「只要您要是同意,天底下就沒人反對,我爸也得看您的臉色不是?至於人怎麼樣……」

  他笑了一下:「在我心裡,就是‘如琢如磨,舉世無雙’,您和他多聊聊就明白了,這話說出來不怕您打我,我以前確實是交過女朋友,也跟一兩個小男孩在一起過,不過因為他,我願意徹底彎了。」

  趙母看了他的表情一眼,心裡頓時有些發沉——這也不能說是自私,可是為人父母的,看著別人對自己的孩子情深意切,總是一邊唏噓感動一邊喜聞樂見的,反過來,可能就很不是滋味了。

  她於是在這種不是滋味中,有點沒好氣地說:「我才不信。」

  趙雲瀾臉上不動聲色,心卻提了起來。

  結果他媽下一句說:「像你說得那麼好,那他怎麼會看上你?眼鏡度數不夠了嗎?」

  趙雲瀾一個踉蹌,險些給她跪下。

 

67、功德筆

  楚恕之上車以後只報了個地址,就靠在後座上閉目養神,一聲不響了。

  郭長城不明真相,一路偷偷回頭瞄他,感覺楚哥臉上好像籠罩了一層灰一樣,閉著眼的模樣就像經年日久地雕刻在山壁上的石頭,冷漠得不近人情。

  付了車錢以後,郭長城又想起了大慶的囑託,連忙拎起楚恕之忘了的包,小跑著跟了上去。

  楚恕之家住在一條非常深的小胡同裡,他們倆正在風口處,西北風灌進楚恕之的領口,鼓起那件穿在他身上本來就顯得有些寬大的風衣,就好像他馬上要隨身而去一樣。

  郭長城忍不住叫了他一聲:「楚哥……」

  楚恕之忽然頓住腳步,回頭惡狠狠地瞪向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郭長城,用一種異常輕柔卻也異常險惡的聲音說:「你還跟著我幹什麼,不知道我不是人嗎?」

  郭長城站在他身後三步遠的地方,呆呆地看著他:「那……那你是什麼?」

  楚恕之一瞬間就閃到了他面前,肉眼完全看不見他的動作,從郭長城手裡一把搶過自己的東西,他的手指冰涼,身上似乎有某種陰陰的潮濕氣,漆黑的眼珠中閃爍著某種說不出的光彩:「你見過僵屍嗎?僵屍可是吃人的,我告訴你人肉是什麼味道吧。人肉咬在嘴裡又滑又膩,脆骨嘎啦嘎啦的彈牙,內臟又腥又臭,從肚子裡拉出來的時候滾燙滾燙的,就像剛從鍋裡撈出來的……」

  他充滿惡意地看著郭長城,輕輕地舔了舔嘴脣:「我就是僵屍。」

  郭長城狠狠地打了個哆嗦,不過那是被對方的手冰的,他覺得自己理所當然地害怕,可偏偏就是沒有那種從心裡油然而生的恐懼感,大概是給楚恕之當跟班的時間太長,郭長城覺得楚哥是什麼他好像都能接受。

  他甚至心裡詭異地閃過了一個十分詭異的念頭——怪不得楚哥不吃豌豆。

  楚恕之似乎以為他害怕,並從他的恐懼中獲得了某種說不出的惡意的滿足感,丟下他轉身就走,可走了沒幾步,卻聽見身後傳來猶猶豫豫的腳步聲,他一回頭,發現郭長城又跟上來了。

  楚恕之挑挑眉:「怎麼,你打算跟著僵屍進棺材?」

  郭長城站住:「我……我……」

  楚恕之哼了一聲,又往前走,然後郭長城邁著標準的小媳婦步,又跟。

  楚恕之終於耐心告罄,低低的吼了一聲:「趁我發火之前,滾!」

  郭長城:「大慶……大慶讓我把你送回家裡,你還沒到……」

  他這句話沒說完,突然被一股大力慣在了墻上,楚恕之枯瘦的手就像鋼條做的,輕易地就把他拎了起來,扼住了他的喉嚨,郭長城雙腳離地地緊貼在墻上,渾身上下只有卡著他脖子的手可以可以著力,他很快就開始喘不上起來,臉都憋紅了。

  楚恕之冷冷地抬起頭看著他,只有離得近了,才能看出楚恕之的瞳孔有點不易察覺地發灰,平時並不明顯,但被陽光直射的時候,裡面有種微妙的死氣。

  郭長城蹬著雙腿,徒勞地在空中亂踹,本能地抓住楚恕之的手,卻怎麼也掰不開。

  「我自認對得起天地良心,戴罪三百年,做過的事,早該贖清了,他們又算什麼東西,又有什麼資格評論我的去留?」楚恕之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句話啦來,眉目陰沉得嚇人,「那我不如把這罪名落實了給他們看看!」

  郭長城的眼睛裡開始泛起水光,他實在是個鼻涕精,動輒哭泣,沒骨頭得很,性格也軟,不知道是怎麼長到這麼大的,好像沒有一點血氣,看著楚恕之,他的表情有難以置信,有哀求,也有難過,卻並不見怎麼憤怒。

  郭長城艱難地張張嘴,發不出聲音來,只依稀能辨認出他的口型,是在叫楚哥。

  楚恕之手一松,任郭長城落在了地上,他緩緩地縮回手,冷冷地站在一邊,看著郭長城坐在地上咳了個驚天動地。

  楚恕之神情複雜地看著這個老喜歡拿這個小筆記本、追在他身後記筆記的小孩——那筆記可笑得很,標準的孩兒體,甚至有點歪歪扭扭,記錄的東西毫無重點可言,基本別人說什麼他寫什麼,連別人的口頭禪都往裡記,楚恕之就無數次見他一筆一劃地寫下大慶那句「愚蠢的人類」——好像不是在學習專業,而是在兢兢業業地收錄「前輩起居錄」。

  在他眼裡,快把肺管咳成蝴蝶結的郭長城身上依然散髮出厚重的功德幽幽的白光,他忽然覺得那種光有些灼眼。

  方才扼著郭長城脖子的手突然輕輕地放在了他頭上,讓郭長城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楚恕之摸了摸他的頭頂,然後輕輕地在他的頭髮上抓了一把,像是撫摸小孩小動物似的,然後低低地說:「你小時候沒好好念書吧,學過《竇娥冤》選段麼?裡面說得清楚又明白,‘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命延’,聽說過麼?」

  大概是聽說過的,可惜郭長城大概確實不是讀書的料,書本上的東西背下來會被他自動格式化,他還沒從臉紅脖子粗的狀態裡解脫出來,於是蹲在地上,抬起頭迷茫地看著楚恕之。

  楚恕之微微彎下腰,抬起了他的下巴端詳了一下,搖搖頭:「你上停不寬,額頭偏窄,主父母緣淡薄。耳廓薄而細弱,主少年多舛。壽上微凸,中年後長輩庇佑失去,很可能破敗終生,這麼個天生的薄命相,你攢了那麼多功德,除了讓自己窮困潦倒外,還有什麼用?以後別那麼傻,好好當你的官二代,該享受就享受,沒準還能過幾天好日子。」

  郭長城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著他。

  楚恕之和他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忽然苦笑了一下:「我看你這孩子是有點缺心眼。」

  他說完,伸手一拎,就把郭長城像只小雞仔一樣地給拽了起來,衝他擺擺手:「你回去和那隻貓精說,我還能怎麼樣?我只是個小人物,既沒有膽子,也沒有本事,是個任憑別人搓揉的角色。我沒本事找事,也不會尋死覓活,只是如果沒別的事,春節我請假幾天,出去散個心,過了十五再回來。」

  說完,他就這麼在郭長城的眼皮底下消失在了原地,好像一縷在空氣中蒸發的水汽,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空無一人的狹長的小胡同裡傳來鞭炮碎屑的硫磺味,大年初一的街上顯得有些蕭條,冷風在這裡悠然打了個旋,吹起郭長城頭頂上一縷呆毛,他帶著一點淚痕,吸了吸鼻子,在原地愣愣地站了好一會,才終於轉過身,步履沉重地往自己家走去。

  他不知道楚恕之說那些話,究竟是為了他好,還是只是自己有感而發地說些牢騷話,可郭長城覺得他說得有些沒道理。

  福淺祚薄,這是天生的,沒有辦法,跟他做什麼事,其實有什麼關係呢?

  郭長城其實一直只是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救藥的廢物,占有了很多他這種人不該有的資源而已,至於其他,別人說那是「慈善」也好,「愛心」也好,其實都只是讓他覺得自己還有些用處的事情。

  郭長城沒想過從中得到什麼。

  不過……聽別人有理有據地說出了他「命不好」這個事實,心裡還是有點堵。

  沈巍從趙雲瀾家裡出來的時候,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虛脫了,他小心翼翼地不想在趙母面前露出什麼「破綻」,不想給趙雲瀾帶來麻煩,可趙母的眼睛就像X光一樣不停地往他身上掃,簡直快要把他研究得身上多出個洞來。

  沈巍在路上掐了掐眉心:「你媽媽後來為什麼一直那麼看我,是不是我無意中露出了什麼馬腳?」

  趙雲瀾還沒來得及說話,坐在後面的大慶就先抱著他裝滿了小魚乾的飯盒插嘴:「老趙以前四處鬼混,風評不佳,我看他媽是風聲鶴唳了。」

  沈巍雖然一點也不想顯得無理取鬧,但聽見這些話,他還是不可避免地輕輕皺了一下眉。

  「死胖子,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從車裡扔出去信不信?」趙雲瀾面無表情地說。

  大慶端坐著翹起尾巴,像鐘擺一樣地搖來搖去表示無辜:「喵喵——」

  趙雲瀾這才在後視鏡裡狠狠地瞪了它一眼,然後對沈巍說:「那什麼,你別多想,我雖然以前……咳,但是從來沒把別人帶到老太太面前過,再說現在都改邪歸正回頭是岸了嘛,勞改犯還得給個機會重新做人……不對,我好像除了一直被人甩,也沒怎麼特別不像話過,死胖子,都被你帶溝裡去了——其實她剛才疑神疑鬼吧,不是你的原因,主要是因為包餃子的時候,我不小心跟她出了個櫃……」

  沈巍的表情再一次僵住了,幸好此時開車的不是他。

  「哦,」大慶停頓了兩秒鐘,乾巴巴地說,「新時代的鬥士,趙雲瀾我看好你。」

  沈巍:「你……你告訴你媽……」

  「我告訴我媽我愛你愛得天崩地裂飛沙走石,她要同意呢,從此就多個兒子,一個變倆賺一個,不同意她就得賠一個,到時候可就一個也不剩了。」趙雲瀾拽兮兮地說,「我媽不傻,會算賬,你放心吧。」

  大慶聽了毫不留情地拆他的台:「你快拉倒吧,你才不敢這麼跟太后說話呢——沈老師你看他身上沾了面吧,肯定是在廚房裡就直接給他媽跪下了——頭兩天還特意打聽好了,知道你爸不在家才回來,瞧你這點出息。」

  趙雲瀾:「……」

  媽……的……

  沈巍一時無言以對,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說:「你可真是……」

  真是什麼,他沒說完,尾音化在了一聲輕而又輕的嘆息裡。

  還是大慶打破了這曖昧難言的沉默,大慶不耐煩看他們黏黏糊糊地談情說愛,於是橫衝直撞地說:「哦,對了老趙,我跟你說個事,你知道老楚身上的功德枷今天到期了嗎?」

  「啊?」趙雲瀾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已經三百年了嗎?那他怎麼說?以後要離開特別調查處嗎?不過不管怎麼樣也是件好……」

  「事」字還沒出口,大慶就接著說:「好個屁,地府不給摘。」

  趙雲瀾皺皺眉:「為什麼?」

  大慶:「我哪知道為什麼,總歸不過就是‘功德沒積滿’之類的屁話,也沒個指標,誰知道這個‘功德沒滿’是個多大的標準,反正他們說了算。」

  沈巍問:「怎麼?楚恕之帶著功德枷?」

  「嗯。」大慶說,「鎮魂令有時候人手不夠,令主就會去地府領在押的戴罪人,就算是一種勞動改造吧。」

  沈巍點了個頭,然後表情略有不愉地解釋說:「這也沒辦法,能被地府抓起來的,大多是些幽靈小鬼,不堪大用,真正有些本事的除非自願,否則不會那麼容易束手就擒,拖延功德枷年限好像是他們的慣例了,遇上這種情況,一兩百年都算是正常的。」

  趙雲瀾沒說話,眉頭皺得越發緊了。

  發生一系列的事,趙雲瀾對地府心存芥蒂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只是沒到撕破臉的時候。

  各方有各方的打算和算計是很正常的,趙雲瀾不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少年人了,這些亂七八糟的彎彎繞繞他心裡都有數,但是只要大家大體目標一致,私底下各自博弈,也是和氣一團而後各憑本事,沒什麼好說的。

  可是近來幾次三番的事都有那邊在攙一腳的跡象,趙雲瀾縱然嘴上不說,心裡也不是不惱火的。

  這時,沈巍問:「楚恕之因為什麼帶上的功德枷,方便告訴我嗎?」

  「我只隱約知道個大概,不是特別清楚,」趙雲瀾說,「你問大慶。」

  大慶坐在後座上,幽幽的貓眼看向沈巍——它知道沈巍是個高手,可眼下又有些摸不清他的輕重了,地府那頭蠅營狗苟的潛規則,連趙雲瀾都不一定條條款款地說得明白,為什麼他會那麼如數家珍?

  這讓大慶的話音頓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它才慢吞吞地說:「楚恕之修的是屍道,沈老師大概看出來了吧?」

 

68、功德筆

  「他當初受高人點化走上這條道,可以說是機緣巧合,運氣不錯,但是並沒有拜入對方門下——這也不稀奇,屍道裡的人大多性格古怪並且離經叛道,楚恕之這樣的算好的,一般那群人都不怎麼能溝通,所以有時才被人們認為是邪魔外道的一種。楚恕之當年只是被領進門,很多忌諱和規矩他並不知道。」

  「沈老師深藏不露,博聞強識,大概也應該知道,屍道修行的本體是他自己的陵寢,如果修為不高,陵寢被毀還可能會傷及元神,萬物修行講因果,無故壞人修行的,恩仇相報是天理昭昭,哪條哪款也管不著。」大慶抱著它的小魚乾,不慌不忙地搖著尾巴說,「那時候有人為了抓一隻蛐蛐,追到亂葬崗,令人刨開了楚恕之的墳,沒找著之後,又在一怒之下,放火燒了他安放陵寢的林子。幸好楚恕之那時候已經過了地門,正往天關上走,到了可以不避白日,離開墳塋的地步,本體並沒在墓中,裡面只是個衣冠冢,總算沒傷及根本。」

  「怪不得了,楚恕之那人的脾氣比我還不怎麼樣,偏激得很,」趙雲瀾也是頭一次聽說,「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修屍道的緣故,整天不見天日地跟黃土白骨打交道,沒人招惹他倒是還好說話,真急了六親不認——後來他把那個人怎麼著了?開膛破肚還是乾吞了?」

  「吊起來放乾了血,當臘肉吃了。」大慶說,「本來這事算那個人咎由自取,誰也管不著,但問題是,令人挖墳的那個是個小孩,大戶人家,打小驕縱,他辦出這事的時候,正好差了一天半,沒滿七歲。」

  這裡趙雲瀾就不是很明白了,他有些納悶地問:「嗯,沒滿七歲怎麼了?」

  沈巍輕聲解釋說:「小妖不能化形或者渡劫中途的時候最怕遇到未滿七歲的幼童,被大人傷了可以報復,但是孩子年幼不懂事,有‘天降罪不加垂髫小兒、記功不記過’的說法,被頑童抓住打死了也就只能認命,膽敢傷了他們,都是重罪。他這事三百年前就已經定案,定案不翻,不然我……」

  不然以斬魂使的權限,還是有地方說理的。

  「老楚也真是。」趙雲瀾扔下這麼一句,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修行這事,其實本就是逆天而為,能成功的萬里挑一,天資、勤奮與運氣一個都不能缺,特別是運氣。

  要是趕上趙雲瀾,他就算覺得熊孩子很操蛋,最多晚上托噩夢搗個亂、嚇唬嚇唬人,畢竟沒死沒傷,他肯定不至於跟個六七歲的小東西一般見識——天不降罪於垂髫幼童是有道理的,小孩傻乎乎的能懂什麼?各路修行的小妖大可以躲開,大不了裝個死、弄個障眼法糊弄過去,也不是什麼難事,那些實在躲不開迎頭撞見的,多半是夙世因果、有人陷害,或者乾脆應了那句老話,「上天註定」。

  偏偏楚恕之就是那種睚眥必報、目下無塵的人。

  可見命運有時候之所以無從反駁,是因為它悄無聲息。

  趙雲瀾目光冷了下來——不過天命不可違也就算了,什麼時候說地府命也不可違了?

  他從兜裡摸出手機,往後座上一扔,對大慶說:「給楚恕之打電話。」

  第一遍撥號,楚恕之掛斷了。

  趙雲瀾面無表情地說:「再打。」

  打了三遍,楚恕之關機了。

  趙雲瀾一腳剎車把車停在了路邊,從錢包裡摸出一張鎮魂令,抽出筆,在上面飛快地劃拉了幾個字——「午夜之前,光明路4號來見我」,然後他把這張鎮魂令折成了一隻紙鶴。

  還沒來得及放出去,交警就過來敲了敲窗戶:「哎,你怎麼回事,怎麼車停這了?」

  趙雲瀾猛地彎下腰,一臉糾結痛苦地搖下車窗:「對不住哥們兒,我腿抽筋了,讓我緩一分鐘,一分鐘就行。」

  他說著,伸出窗外的手不易察覺地在車門上輕輕地一抹,折成紙鶴的鎮魂令就像一縷煙,轉眼消失在了空氣裡。

  而後趙雲瀾沒有回家,他趁著天還不太黑,把車開到了龍城大學附近的新房。

  那裡距離大學的後院只隔了一條街,是一片建築風格非常有特色的花園洋房,趙雲瀾從車載的小盒裡摸出一串鑰匙,仔細地拆下來,把其中一把放在了沈巍手裡:「雖然我知道你進屋基本不用鑰匙,但這個就當是一種儀式吧。」

  沈巍一呆,握著鑰匙的手指情不自禁地收緊了。

  趙雲瀾拉著他在前面領路,邊走邊說:「咱家現在墻面吊頂基本都弄完了,他們年前在裝地面,裡面有點亂,不過我估計過了年再有一個禮拜就差不多能弄好了,到時候你先把東西搬過去,平時常用的放在我那,等出了正月,放放味道咱們再住過來——來,電梯在這裡。」

  他手掌乾燥而溫熱,沈巍覺得自己心裡像是被一汪水泡著,酸軟得發脹。

  裡面只有四層樓,一戶一層,車庫在地下,私人車庫裡有直升電梯,電梯裡還有不少裝修材料的渣滓。

  但屋裡采光非常好,即使夕陽西下,也依稀余光斜斜地打進來,給滿地狼藉的廢料都鍍了一層金邊,透過窗戶,一邊是龍城大學古樹掩映的民國建築群,一邊是小區內部人工設計的流觴曲水,雖然冬天的水被抽乾了,但是從上往下望去,依然能看見那石雕上被流水衝刷出的痕跡。

  趙雲瀾:「其實藏嬌應該用金屋,不過我實在沒那麼多錢,建了金屋估計就快被雙規了,你先湊合著,等我慢慢攢,以後咱換更好的。」

  然後他轉過頭來,笑眯眯地說:「主臥是南邊那間帶陽台的,其他的你挑一個喜歡的,給你當書房。」

  沈巍眼色一沉,幾千年苦苦壓抑的思念和情愫猝不及防地,被他這樣輕描淡寫地點燃,濃烈到了極致,沈巍心里幾乎被勾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施//欲,想把他狠狠的揉在懷裡,把他每一塊骨肉都捏碎,全讓它們化在自己的手掌裡。

  可沈巍知道,自己連他一根頭髮都舍不得碰。

  當然,三人行必有燈泡,總有一些賤貓喜歡刷存在感,成功地避免了他們倆在滿地碎渣滓的地板上不管不顧的滾在一起。

  沈巍還沒來得及說話,大慶就先沒顏色地跳上了窗台,大聲宣布:「我也要客房!我要一個懸空的貓窩!鞦韆式的!」

  「滾一邊去,」趙雲瀾不留情面地說,「還懸空,就你這體型跳得上去麼?讓人樓下過幾天安生日子吧——再說我又沒問你,沒看老子談戀愛呢麼,哪都有你狗舔門簾露尖嘴,記住你是一隻貓好嗎!」

  大慶:「老子的彈跳力沒有問題,比你靈便多了,你才是蠢狗,瞎子!」

  趙雲瀾眼皮也不抬:「胖子。」

  連續在體重問題上被傷害的大慶憤怒了,直接蹦上了趙雲瀾的肩膀,兩隻爪子撲到他頭髮上,一陣亂刨。

  大慶:「我讓你知道胖子的厲害!」

  趙雲瀾:「我靠,敢破壞我髮型咱倆這仇就結下了死胖子!」

  一人一貓很快掐成了一團。

  沈巍緩緩地呼出口氣,輕輕地側身靠在窗邊,溫暖的餘暉打在他身上,連常年蒼白的臉色都跟著溫暖起來,他靜靜地看著雞飛狗跳的客廳,不由自主地輕輕微笑起來。

  這時,他袖子裡忽然黑影一閃,沈巍揚起的嘴角驀地落了下去,他眉尖一蹙,垂下手,指尖一捻,黑霧就變成了一封信,沈巍展開信紙,低頭一瞥,只見上面寫著:「三十三層天西北起黑雲,大不祥,請大人速歸。」

  沈巍伸手把信紙捏成了團,攥在手心裡。

  「雲瀾,」他忽然開口說,趙雲瀾和大慶同時轉頭望向他,「我有些急事,要出去一陣子,你如果放假沒事,就多回家陪陪父母,他們照顧你,我也放心些。」

  趙雲瀾微一皺眉:「怎麼?」

  「我還不知道,只是傀儡傳地府信,說三十三層天起了黑雲,恐怕是大事,無論怎麼樣,我得回去一趟。」沈巍輕輕地伸出手指,推開他皺起的雙眉。

  「黑雲?」趙雲瀾一愣。

  沈巍還以為是他不解,於是簡短地解釋說:「凡間雲霧到不了三十三天,那裡的雲通常只有兩種,要麼是紫氣東來的祥瑞,要麼是黑雲壓頂的不祥。」

  大慶舔了舔爪子:「黑雲已經很久沒出現過了,據我所知,上一次三十三天黑雲還是八百年前的事。」

  趙雲瀾立刻敏銳地問:「上一次是因為什麼?」

  大慶莫名其妙地說:「我怎麼知道?」

  沈巍卻言語一滯,不由自主地避開趙雲瀾的目光。

  趙雲瀾察言觀色的本事已經快要登峰造極——尤其是沈巍這樣不大會在他面前掩飾心事的人,他心裡有什麼一閃,脫口問:「和鬼面有關?上一次難道也是?我說他到底是個什麼玩意,那麼神通廣大?」

  大慶更加莫名其妙地問:「鬼面?鬼面又是誰?」

  沈巍臉上被夕陽鍍上的一點血色也不見了。

  趙雲瀾見不得他這副模樣,垂下眼警告性地看了大慶一眼,然後松了口不再追問:「那你去吧,小心點,晚上那頭我給你留門,早點回來。」

  礙於大慶在場,沈巍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三步間,人就消失在了一團黑氣裡。

  趙雲瀾走到露台上,抬頭望向餘暉漸灰的天空,點了根煙。

  大慶跳上欄桿,不放心地問:「沈老師的來歷,你是真知道?」

  趙雲瀾無聲地點點頭。

  大慶一歪頭:「你在擔心什麼?」

  「很多事,」趙雲瀾吐出一口煙圈,在白煙中眯起眼,「哎大慶我問你,為什麼那麼多的經典,將諸神的八卦挨個數落了個遍,卻單獨找不到關於一個人的只言片語。」

  大慶問:「誰?」

  趙雲瀾停頓了片刻:「崑崙君。」

  大慶張了張嘴,片刻後,又閉上了,隨後它似乎嘆了口氣,順著窗台走到趙雲瀾面前:「草木動物並不像人,天生不開智,需要天大的機緣才能走上修煉的道路,道行漸深,才能慢慢地懂一些人事。崑崙君自三皇五帝時期就存在,不周山倒下之前就已經大荒封聖,乃至於後來銷聲匿跡,至今少說也有五千年了,那時有我不假,可就好比人類的嬰兒幼年時期不懂事一樣,難道你記得自己穿開襠褲的事?說真的,直到你離開我,我都只是隻就會睡覺吃飯的小貓,你太高看我的道行了。」

  趙雲瀾煩躁地點了根煙。

  大慶微微低下頭,輕聲說:「如果知道,我不會騙你,我們和人不一樣,我們都又傻又笨,千百年也修不出幾個心眼,只會認主人,我有你一個主人就夠了。」

  趙雲瀾彈了彈煙灰,突然說:「其實是我在一個地方看見過一張崑崙君的畫像。」

  大慶抬起頭來。

  趙雲瀾沒在往下說,可是大慶從他的表情上已經明白了。

  「小貓,」趙雲瀾沉默了片刻,吐出一口煙圈,「你當了多少年的小貓……世上什麼地方會讓一隻貓的生長停滯?」

  崑崙山巔是當年諸神之源,也是無數洪荒神魔的埋骨之地,白雪終年不化,上有一千年長一朵骨朵的花,從亙古綿延至今,依稀也不過一把粗的枝幹虯結,卻在每一段年輪裡,都充斥著說不完的崢嶸故事。

  大慶那一瞬間,心裡的不安越發濃烈——那是從趙雲瀾吐出「崑崙君」三個字開始就隱隱發生的,在它心底逡巡不去,它感覺就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手在把所有人往一個既定的方向推。

  就像當年混沌崩於盤古,不周轟於共工,杞人憂其天,誇父止於虞淵,后土散魂於幽冥……

  大慶驟然一陣毛骨悚然,幾乎連毛都立了起來。

  人事有代謝,往來無古今,回頭看不用多遠,只區區五千年,就有無數神祇升起又隕落,與螻蟻一般的凡人殊無二致,天地間,原來從沒有什麼能一直高高在上。

  盤古真的劈開了混沌麼?還是混沌只是變了一副模樣?

  大慶幽綠的眼睛一瞬間有說不出的恐懼,對它而言,幼貓的記憶已經基本蕩然無存,然而就像它依然能在輪迴中聞到生命最初那人懷抱的味道一樣,有些東西,還是已經深深地埋進了它的骨血裡。

  崑崙君,大荒山神,不亞於三皇五帝的尊貴,為什麼無聲無息地就銷聲匿跡數千年?

  大慶依稀想起那如遠山一般翠色的青衫,袍袖中帶著新雪與竹制的香,放誕不羈地一聲笑聲,溫暖的手輕而又輕地托起它的身體——他難道真的是……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尖銳至極的鳥鳴,大慶和趙雲瀾同時回過頭去,大學城附近是龍城綠化最好的地區之一,即使是冬天,也吸引了很多不怕冷的鳥在其中定居,那一聲近乎凄厲的鳥鳴後,無數只烏鴉突然一同沖天而起,整個城市的烏鴉展開黑翼,幾乎遮住了天幕。

  天降不祥,鴉先知。

  趙雲瀾在一片風聲和鴉聲混雜裡,突然正色問大慶:「我想跟你說件事,你的嘴緊嗎?」

  大慶慎之重之地轉過頭來,抬頭與他對視:「有進無出,你說。」

  趙雲瀾輕描淡寫地說:「沈巍就是斬魂使,我現在有點擔心他。」

  大慶一個趔趄,好像中風一樣地一腳踩空,筆直地從窗台上掉了下去。

 

69、功德筆

  大慶就著它就地十八滾的猥瑣動作,藉著一身肥肉,還在地上彈了一下。跳起來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衝著趙雲瀾大聲咆哮:「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

  趙雲瀾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你……你你你……」大慶幾乎忘詞,他橫行於世,自以為見過千百般的怪現狀,卻還是頭一次真真正正地領會了什麼叫做「色膽包天」。

  什麼殷紂王為妲己挖心,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唐玄宗春宵不早朝之類匪夷所思的昏聵似乎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這群愚蠢的男人們為了美色真是什麼事都乾得出來!

  大慶心裡很是晨昏顛倒了一番,而後它氣如游絲地問:「那……你、你們……現在到、到到什麼程度了?」

  趙雲瀾摸了摸鼻子:「沒怎麼樣,上過床了,不過純睡覺,他臉皮太薄,一直沒讓我碰。」

  大慶:「……」

  床……臉皮薄……薄……沒讓碰……

  這幾個詞就像一連串轟炸機,在大慶耳邊落下一大片二踢腳,轟鳴聲來回響,九重天雷加身好像都沒有這樣讓貓魂飛魄散的效果。

  一時間,趙雲瀾和沈老師相處的點點滴滴都浮光掠影一般地在大慶腦子裡劃過,每一個場景都在它不大的腦子裡砸出一個萬丈深坑,讓這可憐的黑貓在一瞬間產生出了某種恍如隔世的夢幻感與充滿了哲學的嘆息——他娘的,世界上還有比趙雲瀾再操蛋的主人嗎?

  大慶費力地推開脖子上厚厚的肉,仰著頭,用一種近乎膜拜、瞻仰與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趙雲瀾,良久,才夾雜著喵音發自肺腑地說:「你真操蛋。」

  然後黑貓有些腿軟地重新跳上窗台:「你知不知道斬魂使到底是什麼人?」

  趙雲瀾彈了彈煙灰:「我就是想問你這個。」

  「我說不清楚。」大慶嚴肅下來,「自封神開始,諸天神佛、遍地小妖,老貓我都能把來龍去脈說個大概,但是斬魂使的來歷我說不清楚,你知道這事有多嚴重嗎?」

  趙雲瀾並不意外,他已經看見過沈巍親手畫的畫——見過崑崙君的人,自然是生於大慶還矇昧著的時期,他的來歷大慶不清楚非常正常:「你只說你知道的。」

  「你知道后土嗎?」大慶想了想,問他。

  趙雲瀾愣了一下,隨後說:「《山海經》裡說是共工生了后土,算是炎帝一系的後代,《招魂》裡也有記載,說后土是掌握幽冥的神。但是後世民間傳說裡,‘后土’一般與‘皇天’並稱,好像地位更高一些……也有一些傳說,認為后土其實就是女媧。」

  「都差不離。」大慶說,「當年共工掀翻了不周山,女媧補天,練五彩石扛住了天柱,身化黃土,隔開陰陽,那是幽冥秩序伊始。一種說法是斬魂使由天地戾氣幻化而來,還有一種說法,是他生於黃泉下千尺,但是黃泉下怎麼凄涼冷厲是凡人的想象,其實他們所謂的千丈戾氣和幽冥其實並沒有什麼關係——況且有斬魂使的時候,黃泉都尚未成型,哪來的遁地千丈?」

  趙雲瀾:「你是說斬魂使並不是生於幽冥。」

  「可能很相近,但我覺得他和地府的關係多半是相互合作,並沒有什麼實質性的聯繫。」大慶說,「太久遠的事我並不清楚,只能靠猜測,後世通常將后土等同於大地,但真正的大地是盤古一斧子劈開的混沌,你想,女媧補了天,其實已經算功德圓滿,為什麼她要身化后土,形神俱散?為什麼她要蓋住真正的大地?那裡無論有什麼,和斬魂使必定關係匪淺。」

  趙雲瀾手裡的煙頭快要燒到了頭,他渾然不覺。

  大慶嘆了口氣:「我能想到的就只有這麼多,這裡面事太老,水太深,你……你啊,怎麼和他攪合到一起了?就不能好好管管你的褲腰帶嗎?什麼人都好招惹的?」

  更悲劇的是他的腰帶還沒來得及解下來……

  「晚了。」趙雲瀾在被燒到手之前捻滅了煙頭,丟在了一邊廢棄的裝修材料堆裡,「你這話說晚了。」

  大慶暴躁地說:「那是因為你一開始勾搭他的時候沒告訴我他是什麼人!不然我砸鍋賣鐵也要阻止你的……」

  「我說你晚了,」趙雲瀾忽然打斷它,「不是這一年半載的晚,你大概已經晚了幾千年了。」

  黑貓呆呆地看著他,有一瞬間,它幾乎覺得趙雲瀾想起了什麼,然而趙雲瀾只是又點著了一根煙,默默地站在了窗根底下,身影被餘暉拖得老長。

  大慶陪著他整整抽完了一整盒的煙,煙頭落了滿地,男人的口袋空了,這才一伸手,示意大慶跳到他的胳膊上,往外走去。

  大慶:「去哪?」

  趙雲瀾面色冰冷地說:「回光明路4號,我先見楚恕之,再約陰差——我的人,在我手底下一天,就容不得別人欺負。」

  光明路4號白班的剛走,楚恕之還沒來,趙雲瀾給大慶放好小魚乾和牛奶,就徑自走進了圖書室。

  他從門口處取了一副護眼的眼鏡,剛帶上,就看見角落裡慌慌張張地和桑贊分開的汪徵,趙雲瀾淡定地點了個頭:「你們繼續,不用管我。」

  汪徵啐了他一口,步履匆忙地轉身出去了。

  桑贊抓了抓頭髮,他臉皮倒是厚,也沒覺得有多不好意思,衝他走過來:「還要崑崙嗎?」

  不知為什麼,眼鏡遮住了趙雲瀾的眼睛,他的目光被有機玻璃阻擋了一下,就顯得十分冰冷,鼻梁越發的高挺,幾天以來不知為什麼瘦了些,微微抬起頭的時候露出下頜上有些尖削的線條,英俊的側臉看起來顯出幾分不近人情的淡漠。

  「沒用,有用的都已經被人故意抹掉了。」趙雲瀾的手指順著架子上的書脊一路探尋過去,「我想知道……和女媧有關的事。」

  桑贊愣了愣。

  「女媧造人、補天,蚩尤與炎黃之戰,共工和顓頊之爭,全部的我都要,我就不信他們遮擋得住一個人,還能遮擋得住來龍去脈。」趙雲瀾推了一下眼鏡,拉過高梯,爬了上去。

  他翹著二郎腿坐在高高的鐵梯上,看完一本就丟下來一本,桑贊也不打擾他,等在地下,默默地收起來放在一邊。

  像趙雲瀾這樣的人,通常別人會覺得他的床頭讀物就是花花公子,或者裝在平板裡的蒼老師蘭蘭之類,可他的古文造詣竟然出奇的高,閱讀速度也極快,指尖飛快地劃過一頁,基本就已經看完一整篇,整個圖書室就只有他的翻書聲。

  偶爾,趙雲瀾會停下來,放下書,用力揉一下眼睛,用非常緩慢的語速和桑贊簡單地交談幾句。

  「不周山是上天的路,」趙雲瀾伸手比劃了一下,聲音微微沙啞,顯得有些疲憊地低頭對桑贊說,「歷史上記載,共工和顓頊這兩個人為了權力而互相爭鬥,最後共工失敗,憤怒地坐著神龍,才撞倒了不周山。」

  桑贊廢了一番力氣,慢半拍地點點頭。

  「這我不相信。」趙雲瀾目光灼灼地看著他,「炎黃與蚩尤大戰無數年,天崩地裂飛沙走石不為過,不周山好好的,盤古一斧子劈開天地,不周山依然好好的,就算神龍天生神力,那大澤中扶搖上九萬里的大鵬和不知幾千里大的北冥鯤又算什麼?」

  桑贊已經學會把他的形容詞和名詞都剔除,過了一會,才操著奇怪的口音說:「如果這件事是不可能發生的,除非有人讓它發生。」

  「截斷天路,」趙雲瀾手指扣著古書,「皇天、后土、祖巫……刨去已經隕落的、下落不明的,也就還剩下……」

  桑贊仰著頭,看著他的目光深邃。

  「不周山倒後,女媧用巨大的石頭堵上連篇下雨的天空,自己化身后土,散魂於幽冥。」趙雲瀾緊緊地鎖著眉,繼續說,「不周山倒塌之前,上連著天,下卻不是連著地……那時候幽冥還沒有成型。女媧等於是雙手撐開了天地,天上連夜漏雨,地上的漏洞又是什麼?地上……地上……泥土……」

  趙雲瀾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變成了自言自語,而後忽然說:「等等,你再把女媧造人的那一段拿來我看看。」

  桑贊剛把書遞給他,大慶就鑽了進來,對趙雲瀾說:「老楚來了。」

  趙雲瀾立刻把書夾好,從高高的梯子上爬下來,把眼鏡摘下來交給桑贊,拍拍他的肩膀。

  他正要往外走,桑贊卻驀地在他身後開了口:「拉個時候,是沒有秩序的吧,眉個人都想要更多的圈……權力。山……你說的那個到天上的路,如果端了,也徐是什麼人,圍了結束……」

  他說不出合適的詞,比比劃劃地打了個手勢,趙雲瀾一眼就看明白了——那是爭鬥不休的意思,趙雲瀾衝桑桑贊點點頭,轉身往外走去,驟然之間,被他打開了一個新的思路。

  洪荒初定,諸神征戰不休,炎黃大敗蚩尤,形成了新的秩序,而人越來越多,當年女媧吹口氣活了的小泥人中間,一種叫做權力的東西應運而生。不管是什麼人,撞塌了不周山,難道是企圖打破這樣的秩序,再造一個新的,重新回到那……萬物伊始、欣欣向榮的模樣?

  趙雲瀾想起了他那個夢,夢裡那個和他說話的人究竟是誰?他又是什麼意思?

  楚恕之不是自己來的,他還帶了個小尾巴——郭長城穿得像個棉球,脖子上圍了至少兩條圍巾,蓋住了半張臉,整個把自己包裝成了一隻新世紀的忍者神龜,其中有一條還明顯不是他的。

  據說郭長城在楚恕之憑空不見了以後,往自己家的方向走了五分鐘,可還沒等他打上車,就改變了主意,他覺得新年第一天就辜負大慶的囑託,實在是良心不安,於是轉身又走回到那個小胡同裡,一路找,一路硬著頭皮找各種人結結巴巴的打聽。

  當時他表情之便秘、語氣之不連貫,簡直就像個練習中文口語的外國人。

  在凜冽的寒風裡找了半個多小時,郭長城終於頂著凍紅的鼻頭,被一位熱心的社區服務阿姨給撿到了,好心送到了楚恕之門口。

  阿姨走了,郭長城也不敢敲門,在楚恕之家門口轉了好幾圈,聽不見裡面有一點動靜,他想走不放心,想敲門又想起方才楚恕之看見他就煩的臉,愣是沒敢,直到楚恕之收到鎮魂令傳喚,準備出門去光明路4號的時候,才發現門口蹲了這麼一隻凍僵了的熊孩子,只好給一起領了過來。

  辦公室裡氣氛壓抑,楚恕之坐在辦公桌前,一隻手插在兜裡,一隻手有一下沒一下地玩著趙雲瀾的打火機,眼睛盯著桌子,表情冷峻得很,大慶在一邊走來走去,也是一聲不吭,整個刑偵科,只能聽得見郭長城吸溜鼻涕擤鼻子的動靜。

  見趙雲瀾匆匆夾著本書從墻裡出來,楚恕之才微微抬了個頭:「叫我來幹什麼?」

  趙雲瀾坐在他對面,端詳了一下楚恕之的表情,直截了當地開口問:「廢話就不用說了,我有一句話問你,你是不是打算離開?」

  楚恕之垂下眼皮,沒言聲。

  趙雲瀾冷冷地說:「插在兜裡的手給我拿出來,別以為我聞不見那玩意的臭味!」

  楚恕之哂笑一聲,把手從兜裡掏出來,他的手心裡有一段小小的骨頭,尖端閃爍著幽幽的藍光,骨頭空心,上面綴著四個孔,名叫骨笳,是一種專門驅使僵屍行屍與亡靈的東西。因為辱人屍骨是大事,所以骨笳自古被認為是一種妖邪之術。

  郭長城在一邊打了個噴嚏,楚恕之斜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我看你先叫人把這倒霉孩子送回去……」

  趙雲瀾不理會他,轉向郭長城:「小郭,坐下——大慶,叫廚房端碗板藍根給他。」

  「你告訴我你打算幹什麼?」趙雲瀾步步緊逼地問,「拿著這臭烘烘的東西到泥土裡繼續做你的屍王?帶著功德枷,一輩子不見天日,跟地府躲躲藏藏?」

  楚恕之的表情也跟著冷淡了下來:「三百年前,是我張狂不懂規矩,既然犯了事,自然承擔結果,這三百年我自己認下不冤——否則區區幾個鬼差,能把我怎麼樣?他們還別給我蹬鼻子上臉!」

  「功德枷拖延是慣例,怎麼別人能忍耐你楚恕之不行?」

  楚恕之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是、別、人,趙雲瀾你記著,我戴上功德枷是我自己樂意,是給他們臉,不是低三下四地承認我的錯……」

  趙雲瀾截口打斷他,口氣極衝地說:「你自己辦的那破事,現在跟我還有臉說?」

  楚恕之「啪」一拍桌子:「我說了,怎麼了?我跟你說這事我還真不後悔,再讓我回到那時候,我還照樣把那小崽子剝皮抽筋,大不了再坐三百年的牢!什麼大人小孩功功過過?在我眼裡就只有兩種人,能殺的,和殺不動的。再者說,趙處,現在不是我想找事,是有人逼我,既然我十惡不赦,三百年不能贖罪,那還不如蝨子多了不癢,賬多了不愁——我把我這罪名坐得實實在在的,希望以後誰家有孩子都看好了,別讓一聲骨笳吹得三魂散了七魄,變成小鬼才好。」

  他話音沒落,趙雲瀾就揚手掄了他一巴掌,真是又快又準、又脆又響,把楚恕之的臉都打得往一邊偏去。

  楚恕之沒怎麼樣,郭長城先緊張地跟著往後一仰,硬生生地從椅子上摔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屋裡兩人誰也不讓誰地對峙,大慶低低地叫了一聲,有一瞬間,還以為他們倆要動手。

  這時,一團灰霧從窗口鑽了進來,一頭撞上趙雲瀾的肩膀,順著他的胳膊滾到了他懷裡,變成了一封信。

  趙雲瀾低頭一看,是沈巍匆忙間寫給他的字條:「陰差已經在路上,無論他要你做什麼,千萬別答應,等我回家——巍。」

 

70、功德筆

  趙雲瀾不動聲色地看完字條,冷硬的表情微微緩了緩,隨後難得細心地折好收起來,塞進了錢夾裡,好像他只是收了一封情書。

  楚恕之看了他一眼,站起來就要走,誰知還沒來得及轉身,三張鎮魂令就同時從趙雲瀾的手裡飛了出來,帶出了一大串火花,筆直地躥上半空,此時郭長城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鎮魂令已經燒成了一團,就像一道枷鎖,筆直地砸在了楚恕之身上。

  一股大力硬是把楚恕之壓回到了椅子上,他一動也不能動了。

  楚恕之和鎮魂令之間的契約沒解,就算他有天大的本事,此時也依然要受這個約束。

  趙雲瀾掃了他一眼,從抽屜裡摸出一根錄音筆,選擇了回放,正是楚恕之最後說的那句「希望以後誰家有孩子都看好了,別讓一聲骨笳吹得三魂散了七魄,變成小鬼才好。」

  從機器裡出來,男人的聲音顯得越發陰冷可怖,帶著某種刮在骨頭上的喑啞。

  「你覺得自己說得是人話?」趙雲瀾面無表情地問。

  楚恕之目光閃了閃,下一刻,卻固執地偏過頭,硬邦邦地說:「我本來就不是人。」

  郭長城訥訥地說:「楚、楚哥,你別說氣話。」

  楚恕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

  郭長城猶豫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輕輕地拽了拽的衣角,蚊子似的嗡嗡說:「我、我覺得你肯定、肯定不是那麼想的,雖然我沒聽太懂,但是楚哥是好人,不會無緣無故地做壞事……」

  趙雲瀾哼了一聲,往座椅背上重重地一靠,把打火機在桌上噠噠地磕了兩下,抬手點著了煙,目光轉向楚恕之,沒好氣地說:「你還明不明白什麼叫冤有頭債有主,什麼叫一碼是一碼,急了就他媽會耍狠,還不如人家小郭一個小破孩懂事,我都替你臉紅。」

  楚恕之漆黑的目光瞪向他。

  「看什麼看,不嫌丟人,我現在沒空處理你——小郭,把他推我辦公室去,鎖上門給我看著他,那裡面連著個休息室,有張單人床,你要是累了可以躺下。」

  郭長城立刻好心腸地問:「那楚哥呢?」

  「他?」趙雲瀾斜眼掃了楚恕之一眼,「讓他坐著吧,正好踏踏實實地參參禪,給我好好醒醒盹。」

  他端起茶杯,晃了晃裡面已經涼了的茶根,不解氣,又來了一句:「我都想潑你一臉。」

  郭長城推起楚恕之坐著的轉椅,到了辦公室門口的時候,然後他又忍不住回頭看了趙雲瀾一眼,見領導衝他擺手,這才把楚恕之一路推到了處長辦公室,從裡面輕輕地合上門。

  趙雲瀾把兩條長腿架在了桌子上,書放在膝蓋上,皺著眉翻看起來。

  關於女媧的傳說非常散碎,四處都有,他手裡這本書名為《上古秘聞錄》,裡面特別羅列了「風氏女媧」一章,大概是宋朝以後某位修道的前輩寫的,作者不詳,原版本不祥,這是建國後出版的影音版本。

  開頭就援引了《太平御覽》裡關於女媧造人的記載:「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泥中,舉以為人。」

  而後作者又補充小注:「人者,頭面五官,皆以肖媧皇之態,能言善語,脫於泥胎,天風點其三火,濁土生其三屍,不死不滅,靈慧而不淨。自嬰孩至耄耋,朝生暮死,媧皇憐之,因置婚姻,遂為女媒,使之百代不息。」

  趙雲瀾順手從辦公桌上摸到一根黑水筆,在「天風點其三火,濁土生其三屍」下面重重地化了一道,而後筆尖一頓,又往下一翻,到「補天」的那一段。

  「《淮南子》曰: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炎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斬鱉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蒼天補,四極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蟲死,顓民生。」

  下面依然是注釋:「老鱉斷足以獻,媧皇感其大德,賜諸錦衣以為鰭。四柱鎮四方,西北天傾,崑崙封字,曰:未老已衰之石,為冷已凍之水,未生已死之身,未灼已化之魂。此皆不可成之事,封之以不可抵之地,以為四聖,天不落,地不陷,則四聖不出,天下遂安。」

  趙雲瀾有一下沒一下地順著大慶的毛,輕輕地說:「它說人的六根不淨來自於泥土胚子,而後女媧用老鱉的腳撐起天柱來補天,崑崙給這四根柱子下了封詞——山怎麼說話,這裡的‘崑崙’應該是指崑崙君——另外這個判詞我以前聽說過。」

  大慶:「在哪裡?」

  「在山河錐腳下。」趙雲瀾說,「‘不可成之事’如果指的是四聖,那意思是不是說,得到了四聖,實現了這些‘不可成’的事,就能抵達四條大天柱下?」

  大慶圍著他的手轉圈,嘀咕說:「都什麼亂七八糟的,說得我頭都暈了。」

  、

  趙雲瀾不理它,他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地理順思路:「五彩石補天,那如果我沒猜錯,四柱很可能是用來鎮‘地’的,這個‘地’應該是造人時期的那個‘地’……這就說得通了,怪不得鬼面人一定要得到四聖,得到了四聖,他就能找到摧毀四柱的法門。」

  趙雲瀾摸過小魚乾,手指上帶著炸魚乾的香味,儘管大慶不想顯得那麼賤,然而它就是無法抗拒本能,拼命在趙雲瀾手指間嗅來嗅去,一邊自暴自棄地循著那股味道,一邊問:「你們說的鬼面到底是誰?」

  趙雲瀾簡而又簡地把山河錐的經過和大慶說了,說完,他的面色有些凝重:「鬼面帶著面具,但是我大概能猜到他長什麼樣。」

  大慶:「難道是……」

  「恐怕和沈巍的模樣八/九不離十。」趙雲瀾輕輕地嘆了口氣,「他這人啊,心思重得很,對誰都好,唯獨不肯放過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的跟自己那麼大仇,我實在是擔心他……」

  大慶一抬頭:「什麼?」

  趙雲瀾略略地垂下目光,與黑貓一對,忽然,他把桌子上的腳放了下來,正經八百地坐好,低聲說:「來人了。」

  話音剛落,一陣梆子聲遠遠地響起來,越來越近,濃郁的陰冷氣也越來越清晰,西北風晃得窗欞亂顫,趙雲瀾不慌不忙地從抽屜裡抽出一小把香,點燃了,插在辦公桌上的花盆裡,又從桌子底下摸出一個瓷盆,把抽出一捆冥幣紙錢,點了扔在裡面,在冉冉升起的煙裡,他把書收好,回手給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這次,來的陰差學了乖,在距離門口還有一段路的地方就站定了,揚聲說:「不速之客幽冥行走求見鎮魂令主,令主可否撥冗賞臉?」

  趙雲瀾緩了緩面沉似水的表情,清了清嗓子:「請。」

  刑偵科辦公室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一開門,對方就聞到了滿屋的香火和紙錢味道——有錢能使鬼推磨,果然,來人神色一緩,沒說話,卻先笑了,連忙作揖說:「令主客氣,太客氣了。」

  趙雲瀾見到來人也是一愣,片刻後,他站了起來,有些訝異地說:「什麼風把判官大人給吹來了?」

  判官依然是一團和氣的模樣,笑呵呵的模樣不像鬼差,倒像個散財許福、說媒拉纖的月老。

  他進來以後先跟趙雲瀾三姑六婆地寒暄了半天,而後兩人客客氣氣、各懷鬼胎地對面坐了,大慶縱身跳進趙雲瀾懷裡,尾巴勾住他的手腕,一聲不吭,綠油油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判官,仿佛是個保護的姿勢。

  判官這才正色下來:「小老兒無事不登三寶殿,大半夜地來叨擾,實在也是有一件事,求令主看在蒼生大局的份上,能出手相助。」

  「可別,」趙雲瀾忙擺擺手,「您快甭給我戴高帽,我肉體凡胎小老百姓一個,會點小戲法,承蒙各位把我當棵蔥,我可不敢真拿自個兒當瓣蒜。您這麼客氣,我找不著北,有什麼事儘管吩咐,能力範圍內,能幫到哪,就盡量幫著。」

  判官自己坐那,唉聲嘆氣了半天,想引著趙雲瀾開口問,結果趙雲瀾就跟看不懂人臉色似的,默默地在一邊喝茶,完全不理他那套,過了一會,判官終於自己憋不住了,開口問:「今天傍晚的時候,令主應該注意到鴉族的示警了吧?」

  趙雲瀾一臉莫名其妙:「沒有啊,今兒我下午在我媽那看了場春節晚會重播,還真沒留神。」

  判官:「……」

  趙雲瀾很傻很天真地問:「烏鴉怎麼了?」

  判官心知肚明趙雲瀾在裝糊塗,他頭一個不願意和這個鎮魂令主打交道,一來,判官是少數知道一些趙雲瀾來龍去脈的人,不願也不敢得罪這尊大神。二來大神不要臉,奸詐油滑,平生就擅長三板斧——無賴,太極,避重就輕——哪個拎出來都夠別人喝一壺的。

  「烏鴉報憂不報喜,從來沒好事,西北起黑雲,有人不怕天打雷劈,在崑崙山巔大澤處擺下大陣,要從所有生靈身上提一魄出來。」

  趙雲瀾一愣,脫口問:「所有生靈?地球都快人口爆炸了,他拎得動麼?」

  判官:「……」

  趙雲瀾笑了笑:「我真迷糊了,您得給我說明白,是誰跑到青藏線那雪山的山頂上,擺了個什麼東西,目的又是什麼?」

  判官從袖子裡摸出一張通緝令,趙雲瀾打眼一掃,熟人——鬼面。

  「此人乃是最污穢地生出的魔物之王,說來話長,他還是洪荒時期神魔大戰的時候,被女媧娘娘親手封在千丈黃泉下的,經年日久,女媧的封印日漸鬆動,叫它脫困而出。令主是明白人,我不和你繞彎子,實話實說——他現在十分被女媧神印封住八分,我們聯手還有一戰之力,要是真被他脫困而出……」

  趙雲瀾聽著他半真半假地扯淡,嘴角情不自禁地微微挑起一點,並不接判官這個憂心忡忡的茬,只是假裝沒聽懂似的追問:「喲,這可嚴重了,被女媧封印的魔物,那跟平時說的魔物不是一回事吧?哪個比較厲害?」

  判官:「……」

  趙雲瀾興致勃勃地繼續問:「那他要這麼多人的魂魄幹什麼?」

  判官好容易緩上一口氣來:「他的目的是逼出功德筆,每人身上攜帶一魄,上書前世今生的功功過過,以紅字為功,黑字為過,他把這一魄抽出,聚齊在崑崙山巔,功德筆自然跟著出世。我們絕不能讓他得到功德筆,否則……」

  趙雲瀾忽然打斷他:「前一陣子有個鴉族小妖,用疑似功德筆的東西把我引過去,還傷了我的眼睛,弄得我至今有點二五眼,看東西重影,看判官大人您,都覺得虛胖了八斤,這麼說,敢情他說的那根功德筆是假的,是‘有人’故意要找我的麻煩啊?」

  判官心裡狠狠地一跳,被他的話音堵了個正著,一抬頭,正好對上趙雲瀾說不齣戲謔的眼神,登時心裡好一陣抱怨——鴉族食用腐屍為生,歷來受地府脅迫,派個鴉族出去,別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誰指使的,也不知道是哪個蠢貨想出來的餿主意。

  判官心思急轉,汗都快下來了。

  「四聖流落人間那麼多年,這麼牛逼的東西地府都沒放在心上過,沒說找也沒說收,現在出事了,才來告訴我這東西嚴重了,現上轎現扎耳朵眼——這說不通吧?」

  判官勉強一笑:「這……確實是我們思慮不周……」

  「思慮不周?」趙雲瀾一挑眉,「我怎麼覺得是有所依仗呢?」

  判官簡直如坐針氈。

  趙雲瀾伸手敲了敲桌子,沉下臉,斂去笑容:「大人,咱們也算合作多年,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您想怎麼著?想讓我幹什麼?」

  判官拱手說:「下官懇請令主引我們上崑崙,破了他的陣。」

  趙雲瀾面色淡淡:「這是什麼話?我是個死宅,不是驢友,連香山都沒上過,崑崙山門衝哪邊開都不知道,您讓我引路?」

  他這反應終於在判官意料之中了,判官連忙說出準備好的託詞,連話也順溜了不少:「令主可能不知道,你手中真正的鎮魂令真身是一片木頭,正是來自崑崙山的大神木,那大神木是盤古所栽,與天地同壽。崑崙山巔一直是諸神禁地,唯獨此物可作為通行證。」

  趙雲瀾伸手點了點通緝令上的照片:「那這個……‘魔王’怎麼上得去?難道他特別有後門,是盤古的小舅子?」

  「可不敢這麼褻瀆聖人,」判官誠惶誠恐地說,「不瞞令主,此魔物生於黃泉下,功德古木旁邊,那功德古木與崑崙山神木原本是一體雙生,他也算和崑崙有些淵源,所以……」

  趙雲瀾似笑非笑地說:「那上崑崙山巔擺陣召喚功德筆,也是和那棵樹有關麼?」

  判官不清楚他是什麼意思,沒敢隨便答話。

  趙雲瀾大大咧咧地說:「黃泉下……哎,我怎麼覺得那離斬魂使大人的府邸很近?」

  判官聽了這話,臉上故意露出一個遲疑的表情,而後曖昧不明地說:「也可以這麼說。」

  「哦,」趙雲瀾臉上的笑意加深,眼神卻分外冰冷,「原來判官是在暗示我,斬魂使與魔物瓜葛不淺。」

  判官也不知道他是真二百五還是故意的,竟然就把這些本該心照不宣的話大大咧咧地說出來了,他猶疑不定地抬眼打量著趙雲瀾的表情,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黑皮本已經留給他了,他到底知不知道沈巍就是斬魂使?

  上次陰差來報,據說眼瞎都沒耽誤他跟一個小情人滾在了一起,那應該……是不知道的吧?否則斬魂使又怎麼會容忍……

  判官定了定心神,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鬍子,掩飾性地一笑:「小人怎麼敢在背後論上仙的短長?令主說笑了。」

  趙雲瀾看了看他,伸手往自己腰間摸:「要鎮魂令是吧,等我給你找找。」

  判官忙擺手:「不不,神木的鎮魂令我們這些人哪裡敢動?得勞煩令主親自跟我們走一趟崑崙才行。」

  趙雲瀾的動作頓住,意味不明地望向判官,他的眼珠又黑又亮,說不出的銳利刺人,判官硬著頭皮迎上,總覺得自己是討了個吃力不討好的活。

 

71、功德筆

  好一會,趙雲瀾才撤回了極具壓迫力的眼神,垂下眼皮,半真半假地皺起眉,不慌不忙地問:「而且我覺得這事特別奇怪,為什麼你們連鎮魂令都不敢拿,卻偏偏敢認我一個凡人為令主呢?我這人吧,吹牛扯淡的功夫一流,真本事半點也沒有,屬於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的,腦子也不好使,您看,別人一給我灌迷魂藥我就傻。」

  判官只覺得自己肚子裡久久不用的某個器官正一陣陣抽痛,只好僵硬地堆著笑臉:「哪裡,哪裡。」

  趙雲瀾忽然往前一傾,湊近他問:「不會我祖上也跟崑崙有什麼關係吧?那可牛逼大發了。」

  判官心裡暗暗叫苦。

  然而趙雲瀾依然不肯放過他,繼續絮絮叨叨地說:「再說這半年,我就沒消停過,又是輪迴晷,又是山河錐,這回又來個功德筆,我看再來一個,都夠湊成東南西北一把槓子了——哎您說,這四聖器都是打哪來的?功德筆這麼看來,是跟崑崙有關係的了,輪迴晷相傳是三生石做的底,我聽說當年女媧造人的時候,甩一個泥人落下一粒沙爍,到最後她抬頭一看,發現沙子已經羅成了一個大漏斗似的柱子,快捅到天上去了,好像要吞噬三界,女媧趕緊把它收了,鎮起來,那石頭上面有人的前世今生和來世,所以後來又被稱為三生石,這樣輪迴晷也算是和女媧娘娘有關了。還有山河錐,大玄武屬水,難道和當年的風氏伏羲有關?咱這裡的水有點深吧?我聽著可都覺得心驚膽戰。」

  判官擦了擦汗:「小人才疏學淺,實在……」

  「再說驚動了三十三天的大動靜,到時候肯定有不少高人去吧,本來麼,天地蒼生,多大的功德啊,必須搶著立這個先進嘛。地府還聯合了誰?妖族?各路密宗修道高人?神仙?斬魂使大人也是義不容辭,得趕去清理門戶吧?」趙雲瀾說到這,話音一頓,掃了一眼判官的表情,「您說我這麼個小魚小蝦,狗屁能耐沒有,除了斬魂使誰也不認識,去了幹什麼?總不會……」

  判官的心被他高高的一吊,只聽趙雲瀾輕笑一聲,緩緩地說:「是讓我專門和那位大人打招呼、敘家常去吧?」

  判官悚然一驚,猛地抬起頭,面前依然是趙雲瀾那張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的臉。

  他有那麼一瞬間,幾乎覺得坐在對面的男人把自己看穿了,卻又抓不到絲毫的端倪。

  大慶的毛炸了起來,分外不友好地「喵」了一聲,那聲音是從喉嚨裡壓出來的,不像貓叫,反而有些像是虎豹的咆哮了。它從趙雲瀾腿上站了起來,衝著判官露出了尖利的爪子,頸子間的鈴鐺微晃。

  判官明顯有些忌憚它,往椅子後縮了縮,忙抬眼去看趙雲瀾,眉開眼笑好言好語地說:「令主這話是怎麼說的……」

  趙雲瀾放鬆了全身,沒型沒款地往後椅子後面一靠:「我看這話咱們得好好說,大過年的,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小凡人,被諸位卷進這麼危險的事,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看不見明年春暖花開了,可怎麼辦?」

  判官:「當然保證令主的安全。」

  趙雲瀾嗤笑一聲:「你們連個山都進不去,拿什麼保證我的安全?」

  判官:「這……」

  趙雲瀾就坡下驢:「我要帶我自己的人,不要緊吧?」

  判官一愣。

  隨後,就見趙雲瀾這個大禍害又露出一副牙疼的表情,判官見了,也不禁跟著他牙疼了起來,趙雲瀾長長地嘆了口氣:「可是我人手不夠啊,您看,我手下大多都是隻能夜間行動的,充其量只能跑個腿,沒什麼大用,白天能調動的,總共就一條化形都化不利索的小蛇,一隻還沒有一尺長的小貓,一個什麼也不會的實習生,還有個自拍網癮少年……」

  判官隱約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了。

  「好容易有個屍王,還比較有本事,可是啊……唉!」

  判官心裡一轉,楚恕之的事跟功德筆的事孰輕孰重,他只要不傻,自然就掂量得出,地府雖然占著這個拖延判期的便宜已經成了慣例,但是這個檔口上,也不好因為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得罪趙雲瀾,於是善解人意地說:「楚先生的功德枷應該到期了,只是我們那邊有些小手續沒辦完,這事既然令主提了,那我先拍板,就替他撤下去了。」

  「喲,」趙雲瀾一聽他這話音,立刻蹬鼻子上臉順桿爬,表情和語氣反而冷了下來,「您這話說的,我還以為是他功德不滿,或者又背著我幹了什麼不該幹的事呢,這不,剛讓我捆起來鎖在隔壁反省了——這事鬧的,我看您那邊辦事的效率也有點低吧,弄出這樣的誤會,不知道的還以為地府故意拖延呢。」

  判官啞然,簡直想在趙雲瀾面前一頭撞死,他不知道自己是何年何月得罪這位難纏的令主了,總覺得對方今天是在故意戲耍他,照著腦袋給他兩棒子,再給個甜棗讓他看到一點希望,休息片刻,還沒等一口氣倒上來,又「■■」兩棒子。

  趙雲瀾擺擺手,狀似無奈地從辦公桌上抽出一張信紙,又拿起筆開始寫,邊寫邊說:「算了吧,老楚那還跟我擰吧著呢,我現在也是實在騰不出手來,但是判官您說的是大事,不能耽擱在我手裡,我背不起這個千古罪名——」

  判官已經被他折磨出經驗了,懸著一口氣將松未松,感覺就好像恐怖片裡一出現藍天白雲小清新,隨後就必有妖孽一樣,愈加緊張地看著趙雲瀾。

  果然,趙雲瀾接著說:「我不方便去,你們也不敢拿鎮魂令,我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找個敢拿的人來,不就……」

  判官頓生不祥的預感,低頭一看,艱難地辨認出了趙雲瀾那一手開藥醫生一樣風中凌亂的字跡:「斬魂使大人,見信如唔。」

  判官的屁股在椅子上一滑,差點側漏出去。

  地府當然不是不敢拿鎮魂令,無非就是十殿中那幾位商量了一番,認為四件聖器出世三件,輪迴晷大約是落到鬼面手裡了,可山河錐一直下落不明,斬魂使雖然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但也不缺心眼,當然不會主動拿出來。鬼面想做的事,誰能保證斬魂使不想做呢?萬一他反水,這要找誰哭去?

  眼下地府拿不出能攙和進那兩位大神鬥法的人才,又對斬魂使心存猜忌,這才動了用趙雲瀾牽制他的想法。

  可那鎮魂令主都鬼得快成了精,容嬤嬤都戳不出他那麼多心眼,哪是那麼好利用的?就這麼一行字,判官就覺得,他們想的什麼趙雲瀾都知道了,這是把他當王八蛋耍呢。

  他不知道趙雲瀾到底知道多少事,有沒有和斬魂使私下聯繫過,但自己那點城府卻已經先兜不住了,不由沉下了臉來:「令主這是什麼意思?」

  趙雲瀾無辜地說:「沒什麼意思啊,大人覺得這麼著不合適嗎?」

  判官冷冷地看著他。

  趙雲瀾兩手一攤,更加訝異地說:「嗯,怎麼?難道斬魂使大人不是從你們幽冥混出頭來的鬼仙嗎?」

  判官:「……」

  趙雲瀾又問了一個他無法回答的問題。

  苦澀地沉默了片刻,判官終於深刻地明白了什麼叫做「一個謊言要用一千個謊言來圓」,尤其這位還玩命地逮著不圓的地方戳。兩人尷尬地相對無言了半分鐘,判官才生硬地說:「那魔物生於黃泉下功德古木前,與斬魂使多少有些干係,他總是要避嫌的。」

  「哦,」趙雲瀾臉上的壞笑收斂了下來,點了點頭,「判官方才還跟我說什麼不敢議論上仙的長短,那麼虛偽幹什麼?不放心他就直接說唄,我又不是不能理解——那確實是我這事辦得不對了。」

  他說完,把信紙團成一團扔了出去:「我跟你們走一趟。」

  判官被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暈了。

  下一刻,就只見趙雲瀾從兜裡摸出了手機,撥通了人事部電話:「哎,汪徵,是我,剛才看見我短信了吧?嗯嗯,好,打印一份,帶上來給我,拿給客人看看。」

  汪徵訓練有素,三分鐘以內飄了進來,拿了一份長長的名單,開門的時候,判官看見了樓道裡大大小小地飄了一大群大鬼小鬼,一個個堵在門縫,全在幽幽地往裡看著,看得判官幾乎頭皮一炸。

  趙雲瀾一隻手撐在下巴上,另一隻手按著桌上的名單,往前一推:「要說冤假錯案,近年可真不少,有手續拖延的,也有壓根就判得重了的,我看擇日不如撞日,乾脆,判官給一起結了吧——哦,對了,還有楚恕之當年帶上功德枷的時候,是不是還有些‘舊物’落在您那了?」

  判官:「……」

  趙雲瀾:「嗯?」

  判官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自當奉還。」

  趙雲瀾猶不滿意:「什麼時候,您要急著走得給我們留點收拾行李的時間。」

  判官終於再也不想看見他,撂下一句「天亮之前」,卷起桌子上的名單轉身就走了。

  趙雲瀾看著他唯恐跑得慢的背影,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藉著燒紙的火星點了根煙,然後抬腳踩滅了,推開窗戶換氣。

  大慶湊到窗戶邊上,抬頭問他:「斬魂使不是不讓你答應嗎?」

  「偷看什麼?」趙雲瀾白了它一眼,而後正色下來,「這事沒商量,我非去不可。」

  沈巍那人,看起來溫潤有禮,實際八風不動、固執強硬得很,只不過好多事他不願意失了身份計較而已,沒理由任憑地府這麼猜疑他、算計他,趙雲瀾覺得,他似乎是在堅守履行著某種職責,而且似乎已經給自己設計好了一個結果,這讓趙雲瀾心裡隱隱生出不祥的預感。

  他伸手逆著毛在大慶的腦袋上擼了一把,又經驗豐富地飛快地躲過貓爪襲擊,隨口說:「我要功德筆,拎回來當聘禮……」

  大慶炸毛:「說人話!」

  「對付小人就要用小人的方法。」趙雲瀾沉下臉色,「百年換一屆閻王,這一屆才上台不到二十年,還真是越來越不像話,我無意招惹他們,可是他們一再惹我不痛快……這麼著,我帶你一起上崑崙,崑崙山巔是諸神禁地,不是給他們撒歡的後院。」

  大慶跳上他的肩膀:「楚恕之呢?」

  「管他,居然敢衝領導嚷嚷。」趙雲瀾這麼說著,還是忍不住摸出鑰匙,輕手輕腳地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往裡看了一眼。

  只見郭長城已經是在撐不住睡著了,可他沒敢躺在床上,只是疲憊地趴在了趙雲瀾的辦公桌上,楚恕之身上壓著的鎮魂令他們倆暫時誰也奈何不了,可憐的屍王只能在那坐著。不過他身上搭著一條毯子,大概是怕他無聊,郭長城還給他塞上了耳機,然後在暴風影音裡的播放列表裡放了十多部電影。

  楚恕之高貴冷艷地掃了趙雲瀾一眼,把他當成了一坨空氣,隨後木然地轉過頭去,又把注意力轉回電腦屏幕上。

  趙雲瀾回手鎖上門:「伺候得這大齡中二病跟太后老佛爺似的,他媽的,郭長城這個愚蠢的東西,我真替他二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第二天,郭長城是被趙雲瀾一通電話叫醒的,他揉揉眼睛,驚訝地發現楚恕之已經站起來了,毯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被蓋在了自己身上,楚恕之面色凝重地站在窗前,死死地皺著眉,望著外面的天——漆黑一片,然而路燈到了時間,卻已經滅了。

  天沒有亮。

  趙雲瀾在電話裡簡單地問:「小郭,起來了嗎?」

  郭長城用力揉了揉眼,應了一聲。

  趙雲瀾口氣難得柔和地說:「等一會有客人去光明路4號,是‘那邊’的人,送點東西過去,你看著你楚哥,讓他冷靜點,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別對人家太過分。你們不用和他們多廢話,但是也別露怯,聽見了嗎?」

  郭長城懵懵懂懂地點點頭:「趙處,你在哪呢?」

  「我辦點事。」趙雲瀾那邊的信號似乎有些不好,裡面「呲啦」了一下,囑咐了他一句,「別亂跑,記得給你家裡人打個電話報平安,跟著楚恕之。」

  郭長城剛撂下電話,就聽見了一陣讓人毛骨悚然的梆子響,他猝然回頭,只聽趙雲瀾處長辦公室的門被人輕敲了幾下,楚恕之轉過頭來,不輕不重地說:「進來。」

  本來鎖著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頭戴高帽的紙人手裡拎著一個巨大的包裹走了進來,恭恭敬敬地放在楚恕之面前,然後雙手合十,低低地念了一句什麼,楚恕之身上發生了變化,他的臉頰上有幾個刺上去的字跡,手腕腳腕乃至脖子上都掛著一圈沉重的鎖,這些東西在他身上浮現,而後又迅速地脫落,掉到地上,團成了一個小球,被收到了紙人手裡。

  郭長城吃驚地長大了嘴,站了起來。

  紙人衝他鞠了一躬,郭長城連忙還禮,不小心腦袋磕在了趙雲瀾桌上的顯示器上。

  楚恕之看了鬼差一眼,態度輕慢,而後挑挑眉,抬手打開放在自己面前的包裹——只見裡面大多數東西都是骨制的,依稀閃爍著說不出的青紫陰冷的光,都是他所熟悉的……三百年前用慣了的東西。

  楚恕之一眼掃過,先皺起了眉,語氣不大好地問:「我們令主呢?」

  陰差大約是受到了頭天判官的教訓,搖搖頭,表示自己不會說話,而後一問三不知地衝兩人作揖行禮,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去。

  此時,斬魂使已經到了崑崙山下,他深吸了口氣,空氣稀薄而冷冽,帶著仿佛來自遠古時代的蒼涼沉重,已經到了破曉的時候,然而山頂黑如墨色,天幕依然低垂。

  風聲中隱約夾雜著某種類似哭泣的聲音,陰幽寒涼,似乎是地下沉睡的亡魂被什麼東西喚醒。

  他不禁伸手摸了摸腰間的斬魂刀。這時,斬魂使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他並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說:「來了,那就走吧。」

  「再等等,」一個熟悉的聲音說,「讓我帶路的人還沒到呢,我怕飛機誤點,特意早來了一會。」

  斬魂使猛地轉身,只見趙雲瀾穿得嚴嚴實實,一身登山裝備,腳底下跟著一隻黑貓,他拎著一杯咖啡,說話間一口咬掉了小半個漢堡,衝他揮揮手,嬉皮笑臉地說:「吃了嗎?我這還有一個薯餅呢。」

 

72、功德筆

  斬魂使——沈巍放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一時間簡直是急怒攻心。

  趙雲瀾把人氣成這樣,卻仿佛無知無覺……或者他知道也假裝不知道,隨便找了塊冰雪少一些的石頭,一屁股坐在上面,把咖啡喝乾淨,又用犬牙把漢堡裡的起司片叼出來扔掉。

  沈巍往風口處站了站,一直沒吭聲,直到他吃完這頓不消停的早飯,才用一種刻意放低的語氣,輕聲問:「我跟你說過什麼?」

  「地府說的話別答應,等你回家。」趙雲瀾擦了擦嘴。

  沈巍把聲音放得更低,一字一頓地說:「那你來這裡幹什麼?」

  趙雲瀾往四周看看,發現除了黑貓之外沒有別人,於是走上去,伸手抱住身上冷得像個冰雕一樣的斬魂使,略微踮起點腳,在他矇著巨大兜帽的頭頂上輕輕地親了一下:「你生氣了?」

  大慶默默地扭過頭,心情有些慘不忍睹。

  沈巍沒有動,只是僵硬地站在那裡:「我看你是非要把我氣死才甘心,我恨不得,恨不得……」

  趙雲瀾放開他,看著他被黑霧遮擋的臉,那麼一瞬間,趙雲瀾能找到他眼睛的位置,他甚至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趙雲瀾嘆了口氣,拉起沈巍的手,握了一下又鬆開,非常誠懇地小聲說:「回去你讓我頭頂鍵盤膝跪搓板好不好?跪主板也行,我下次不敢了,真不敢了……而且說起來這回也不怪我,你問大慶,都是因為楚恕之那小子,讓地府拿住我的把柄……」

  分明是你拿住地府的把柄,順帶著讓楚恕之卸了功德枷——黑貓不理他,只是旁若無人地低頭用爪子洗臉——這滿嘴鬼話的男人要是靠得住,母豬都能上樹。

  「再說我現在回去也來不及了,」趙雲瀾一攤手,「哎,真的,你別生氣,氣壞了這不是讓我心疼死麼……沈巍?阿巍,小巍,寶貝……別別別不理我,跟我說句話。」

  沈巍一聲不吭,縮在袖子裡的拳頭攥得發疼。

  一聲「寶貝」叫得大慶從腦袋頂抖到了尾巴尖,抽筋一樣地打了個寒戰,然後默默地遠離了幾步,覺得自己聽不下去了。

  趙雲瀾腆著臉剛想湊過去,忽然就不動了,一瞬間恢復了正常人類的表情,往後退到了五步以外——片刻,一群陰差簇擁著判官、牛頭馬面、黑白無常等人到了,身後還有一大群瞧不出來歷的人,有妖族、不多的幾個人,甚至有些面帶寶相,可能是哪路神仙,趙雲瀾打眼一掃,覺得這些來的裡沒有一個平庸之輩。

  趙雲瀾與斬魂使各站了一邊,斬魂使依然是看不出一點端倪的模樣,趙雲瀾沒什麼表情,不知是凍的還是高原缺氧的緣故,他臉色有些發白,就連嘴脣也不見一點血色,回頭看見他們,似乎是微微皺了皺眉,然而隨即就平淡地點了個頭,客客氣氣地說:「早。」

  判官不好判斷趙雲瀾來了多久,也不好判斷兩人之間到底是怎麼個氣氛。

  讓斬魂使先單獨見著趙雲瀾,確實也是他們算計好的——反正都到了崑崙山腳下,斬魂使不可能放心讓趙雲瀾自己回去,只有帶著他上山,當著他這心頭肉的面,哪怕斬魂使真的生了異心,也要有所顧忌,絕對不敢在這個節骨眼上動手。

  可是這麼一來,地府就是大喇喇地伸手擼了斬魂使的逆鱗,是把他徹底得罪了。

  判官驚疑不定地打量著斬魂使黑氣越發濃郁的身影,著實心驚膽戰。

  他這判官的名頭叫得響,實際有十殿閻王在上面壓著,輪到他手裡,基本沒什麼實權,有時候判官自己都覺得自己就是個專門跑腿背黑鍋的——眼下地府當權的大多是後輩,對早先的事知一知半解,依判官看來,他們實在是一幫蝸居在那一畝三分地的地府、就自以為是大權在握的傻逼。

  趙雲瀾也就算了,斬魂使這樣的人不說籠絡好了,處處和他不對付,不知道咬人的狗不叫麼?真把他惹急,別說是地府,三十三天不一定夠他一刀切的。

  判官戰戰兢兢地乾笑了一聲,訥訥地說:「令主到得真早。」

  而後他轉向斬魂使,雙手作揖,幾乎彎腰到地,畢恭畢敬地說:「小人見……」

  他這腰彎了下去,但一句話都還沒說完,斬魂使就一聲不吭,轉身往山上走去——他連起碼的禮數都不講了,當著一干陰差的面大巴掌扇判官的臉,可見是氣急了。

  判官不敢有異議,他苦笑一聲,連忙招呼眾人跟上,知道斬魂使不動手,就已經算是看在趙雲瀾的面子上手下留情了。

  天越來越黑,九天風雷涌動,抬頭望去,隱隱的似乎有黑龍在其中跳躍不休。

  崑崙山終年冰封,高千仞,蔚然嶙峋地直直插/入雲中,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隨著他們走進山區中,一直蹲在趙雲瀾肩膀上的大慶突然躁動了起來,像是認出了什麼。

  之前的種種懷疑與猜測,都在趙雲瀾見到崑崙山的那一瞬間就全部煙消雲散。

  他從未到過崑崙,甚至從未想象過這座大雪山會和他有什麼關係。然而當他一宿未眠,長途跋涉地踏上崑崙地界的一瞬間,趙雲瀾就恍然明白了什麼叫做「血脈相連」。

  那感覺非常微妙,好像是有一根數據線從他靈魂深處找了個接口,把他和山脈連在了一起。

  這讓趙雲瀾一時忘了心裡紛雜的算計,忘了周圍的牛鬼蛇神,甚至一時顧不上一直在生氣、連看他一眼都不肯的沈巍。

  他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往前走,貼著胸口放在內袋裡的鎮魂令本體熱得灼人。

  「……令主,令主?」

  趙雲瀾悚然一驚,仿佛剛醒過來,轉過頭看著拉住他的判官,眼睛裡的迷茫還沒散去。

  他們不知不覺走到了一片平地處,滿地的雪白是沒有人踩過的新雪,一側是一人多高的巨石,按著八八六十四卦排列,四周不時有細小的旋風經過,獨有一種靜謐到近乎肅穆的氣氛。

  判官顯得有些拘謹:「過了這裡就是崑崙山口了,勞煩令主帶我們上去。」

  趙雲瀾儘管看不見沈巍的臉,卻感覺到了他的目光,然而當他轉過頭去追那目光的時候,沈巍又裝作毫不關心的模樣轉開了臉。

  趙雲瀾苦笑了一下,拍拍大慶的屁股,讓它從自己的肩上下去,從懷裡摸出鎮魂令,徑直走進了巨石陣中間。

  他每一步踏在地上,眾人都不禁屏息,風在他走到正中間的一瞬間停了下來,趙雲瀾身後留下了一串長長的腳印,顯得孤絕而寧靜。

  他站定在其中,忽然閉上眼睛,露出一張靜如瀾淵般的側臉,側耳就聽到了來自十萬大山的回響。

  赤水之北,承天接地,萬九千之大丘,天人之故里。

  浩然之巔,覽六合渺海內,為三十六山川之始,宇內萬物之綱。

  此名崑崙。

  沒有人教他怎麼做,趙雲瀾也沒有開口問,然而他偏偏就是知道,心裡好像一直有一個聲音在引導,他驟然睜開眼,目光所到處,巨石都跟著他的心神轉動,莫測如同星辰軌跡,一時讓人目不暇接。

  終於,有人忍不住低聲討論,不知道陣中的人是誰,竊竊私語的聲音四起,沈巍卻充耳不聞,眼睛裡只剩下了一個人的影子。

  儘管他穿著不倫不類的衝鋒衣和登山鞋,短發被山下的朔風吹成了一個沒型沒款的鳥窩,可在沈巍眼裡,卻奇異地與不知多少年前的那個青衣曳地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

  他忽然難以自抑,一團黑霧從袖子裡升騰出來,將趙雲瀾裹在其中,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只有他自己能看得到,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他和趙雲瀾兩個人。

  沈巍忽然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想起數千年前,心裡一邊想著只要那人肯多看自己一眼,就是為他死了也值得,一邊又覺得不配污了他的眼睛,眼下卻又貪心不足,希望他只是自己一個人的,別人連看也不要看見。

  原來不知不覺中,千萬年前一顆種子,已經長成了他堪不破的心魔。

  天性也好、本能也罷,沈巍從出生以來就一直苦苦地反抗著它們,然而末了,卻只是一次猝不及防的萍水相逢,就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大地震顫起來,崑崙山上傳來遙遠的轟鳴聲,一道天雷終於突破了厚重的雲層,摧枯拉朽一般地落在地上,看不清的山頂上,一張詭異的面具若隱若現,似乎是鬼面站在那裡,正冷冷地俯視著地面。

  「轟隆」一聲,九重帝闕般的石柱轟然落下,一瞬間將所有人帶上了諸神禁地的崑崙之巔。

  眾人沒來得及落穩,不知什麼時候爬到了趙雲瀾臂彎裡的黑貓就突然凄厲地叫了一聲,眾人隨著它的目光望去,只見那與天地同壽的大神木就在面前,虯結的樹幹卻已經枯死了一半,片葉不生,片花不留,泛著沉沉的死氣。

  黑貓從趙雲瀾懷裡掙脫出來,落地的剎那,它的身體迅速抽長,變成了人模樣。

  趙雲瀾從不知道大慶會化形,一時間也愣了一下,只見這人鬢如鴉羽,長長地束在身後,一雙貓眼像名貴的石頭,清澈璀璨中泛著說不出的冷光,開口卻依然是趙雲瀾熟悉的大慶的聲音。

  它……他沉聲說:「什麼人敢在崑崙山撒野?」

  話音沒落,大慶盯著幾乎枯死的樹幹,眼圈卻已經紅了。

  就在這時,無數只幽畜就像從土地里長起,吸收神木的根莖而生,突然翻開地面涌動出來,密密麻麻跳上了地面,叫聲尖利。

  一陣狂風卷過,鬼面巨大的頭像出現在厚重的雲層裡,幾乎占了數千米寬,遮天蔽日似的,臉上忽然露出詭異的笑容。

  而後,他巨如山巒的四肢身體在崑崙山巔終年不散的雲霧中若隱若現,一手掐手訣,一手探入身後。身後浮起一個足有幾十層樓高的鼎,轉得飛快,攪合起劇烈的風聲,震得人耳朵生疼。

  有人驚叫出聲:「煉魂鼎,是煉魂鼎!」

  鬼面背到身後的手忽然探出來,招呼都不打一聲,手裡舉著一把巨斧,毫不留情地直線下劈。

  趙雲瀾被人用力推到了一邊,他踉蹌好幾步才站穩,帶著血腥味的勁風刮得他一時睜不開眼,巨斧仿如山脊,卻被一把三尺三寸長的厚背直刀生生地架住了。

  斧下的斬魂使就像一個撐起千鈞的螻蟻,厲風「嘶拉」一聲,將他袍袖的一角割出一道小口子,露出青白修長的雙手,隨後只聽一聲輕響,斬魂使手腕一別,巨斧上硬生生地崩裂開了一角。

  而後他側身一槓,「嗆啷」一聲清越的回響,巨斧不由自主地往上彈開三尺,一道狹細的裂口順著崩裂的地方往斧身上蔓延,巨斧落在地上,在雪山之巔劈開了一條近百米長的深淵,無數幽畜還沒來得及從地底下鑽出來,就枉死與自家主人的斧下。

  「煉魂鼎。」在這第一輪就讓人心驚膽戰的交手後,斬魂使低低地說,「你瘋了。」

 

73、功德筆

  「我沒瘋,山河錐既然被你拿了,那也就算了,因為遲早有一天你會帶著它一起來找我,不過功德筆,我志在必得。一旦四柱斷了兩柱,掀起半邊的天,世上就沒有什麼能攔得住我。」鬼面終於開了口,而後,黑沉沉的目光掃了一圈,「你來就來了,還帶這麼多烏合之眾——他們是怕你當場反水嗎?」

  這話無差別攻擊,在場所有人幾乎都被他扇了一巴掌。

  鬼面目光一轉,看到了趙雲瀾,臉上的笑容愈加詭異:「哦,原來令主也在,怪不得。」

  大慶表情一冷,可是才邁動腿,就被趙雲瀾一把拉住了長髮給扯了回來。

  趙雲瀾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隻手抓著大慶的頭髮不讓他亂竄,一隻手伸進兜裡,摸出根煙來。

  大慶變成了人,也依然遵循了貓被揪毛時候的本能,回手給了趙雲瀾一爪子,只不過沒了長指甲,只給他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印。他發現趙雲瀾的手冰涼得嚇人,忍不住愣了一下。

  「別添亂,死胖子。」趙雲瀾毫不違和地對著一個仙氣飄渺的「人」叫出了那三個字。

  大慶:「你怎麼了?」

  趙雲瀾輕輕地吐出一口煙圈來,他的嘴脣越發白得沒有血色,眼睛卻依然亮得驚人,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煙上捻了捻,用一種比耳語還要低的聲音對大慶說:「我有些緊張。」

  大慶瞪大了眼睛。

  趙雲瀾目光往旁邊轉去:「地府後面跟著鴉族,其他妖族人自成一家,西天的羅漢,那一頭是什麼人,道家嗎?」

  鬼面驚天動地的一斧子劈下來,人群中已經自動分出了群。

  「要麼是德高望重的,要麼是得道升天、有了神職的。」大慶說,「但是沒有一個有資格插手這兩人爭鬥的,要是沒有你帶,他們連上都上不來。敢在這裡大動干戈的,除了他們兩個,我就只見過拖著蛇尾的。」

  人面蛇身,是古神女而帝者,女媧。

  陰沉的天空裡開始有雪片飄過,醜陋的幽畜和各路神鬼涇渭分明,彼此對峙,一觸即發。

  大慶扭頭不去看大神木,勉強自己冷靜下來,對趙雲瀾說:「你最好退後一點。」

  冰冷的雪片打濕了趙雲瀾的煙頭,他從兜裡摸出一張紙巾,把煙頭和煙灰裹好,環保地塞進兜裡,依照大慶所言退到了戰圈之外。他徑直繞過其他人,走到了大神木下,伸出手放在冰冷乾枯的樹幹上。

  大神木不知有多高,但從地底暴露出來的大根都已經到了趙雲瀾的胸口,它自己就像一個盤踞在這裡的神明。

  「雖然我什麼都不知道,」趙雲瀾心說,「但你是認得我的吧?」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突然,從他的指縫間,大神木的樹幹處滋出了一個細小的、嫩綠色的芽,它慢慢地抽出纖細如發絲一般的莖,溫柔地纏住他的手指。

  趙雲瀾摸了摸他隨身帶著的微型登山包,輕輕地笑了一下:「那我就先試試。」

  這時,鬼面伸手一抓,巨大的煉魂鼎就被捧到了鬼面那雙仿佛能遮天蔽日的手心裡,在慘白的手指映襯下,一股一股灰黑色的東西在煉魂鼎中涌動。

  「功德古木——未生已死之身。」趙雲瀾聽見鬼面低低地說,「令主知道功德筆究竟是什麼東西嗎?」

  趙雲瀾轉過身,背靠大神木,遠遠地對鬼面仰了仰臉:「你說來聽聽。」

  「炎黃大戰蚩尤之前,就有諸神分據,伏羲女媧二帝為了建立秩序,上崑崙山,討了大神木的一根樹枝,女媧記恨造人時帶有三屍的泥土,於是自作主張,把神木插在了大不敬之地的……」

  斬魂使斷喝一聲:「住口!」

  他身上突然飛起看不見底的黑氣,手中斬魂刀無限延長,像當年傳說中的定海神針一樣,只有刀柄處依然不足兩寸,以供人握,承著這千斤的重量。

  斬魂刀的尖端似乎已經觸碰到了天際,雷動的風雲被他一刀攪起,嘩啦一道驚雷落下,讓人有種他把天捅了個窟窿的錯覺——神雷筆直地劈向鬼面的頭頂。

  鬼面大笑一聲,硬是仰起頭,張嘴接住了這道神雷,吞進了肚子裡,斬魂刀隨即落下,就著鬼面手中煉魂鼎的位置,一路斬向他的胸口,刀口過處卷起了凄厲的朔風,拳頭大的碎冰四處紛飛,大片的幽畜撲過來,在一片飛沙走石昏天黑地裡,與崑崙山頂眾神鬼不分青紅皂白地戰在了一起。

  趙雲瀾費了一番工夫才站穩,乾脆坐在了大神木隆起的樹根上,在一片兵荒馬亂裡沒什麼事,又點了一根煙,心裡終於明白斬魂使的尷尬——鬼面不拿他當敵人,其他人也不拿他當盟友——打成這樣,才是他們倆的真實水平,上回在山河錐下,要不是鬼面手下留情,恐怕絕對沒有那麼容易結束。

  鬼面當時似乎不想認真地和斬魂使鬥。

  「大不敬之地?」趙雲瀾低低地重複了一遍,鬼面三言兩語似乎就將他心裡一直疑惑的事交代清楚了——傳說人有三屍,就是指人的「貪、嗔、痴」,而那本書裡說,人身上的三屍是從泥土裡得到的,那麼「大不敬之地」,很可能指的就是所謂「貪嗔痴」的源頭。

  只見鬼面騰空而起,躲過了斬魂刀,落地時整個崑崙山都跟著顫了顫,他繼續說:「神木慈悲,先枯死,後生根,長成了後世傳說的功德古木,在炎黃與蚩尤一戰之後……」

  「閉嘴!閉嘴!」斬魂刀橫切過來,趙雲瀾幾乎看不見沈巍在什麼地方,更想象不出來他是怎麼把手裡近百米的刀揮灑自如的。

  橫刀腰斬,鬼面話音再一次斷了,他的身影驟然縮小,剛好在縮到一半高的時候,斬魂刀從他的頭頂劃過,煉魂鼎一聲巨響落在地上,瞬間有無數個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叫出了它的名字。

  以煉魂鼎為中心,沒完沒了的幽畜層出不窮。

  趙雲瀾眼看著煉魂鼎的方向,既不顯得義憤,也不顯得激動,甚至是在驟然察覺到身後有人靠近的時候,也沒有回頭。

  大慶卻沒有那麼淡定,他驟然從樹上撲了下來,手裡是一隻巴掌大的短刀,就像貓爪一樣隱藏在他的手心裡,鬼魅一般地撲向了那靠近的人。

  鬼面一抬手,生受了黑貓一刀,他的手腕如同鋼鐵造就,一聲輕響,把大慶的刀刃彈向了一邊,鬼面回手做爪,去抓大慶的脖子,大慶化形以後依然靈敏異常,往後連翻了兩個跟頭,一躍跳上了大神木的樹枝,保持著跪坐的動作,虎視眈眈地瞪著他。

  「打貓,你也得看主人,」趙雲瀾這才開口說,而後他頓了頓,緩緩地轉過頭來,斂去臉上的笑容,淡淡地看了鬼面一眼,突然一聲輕笑,「不過是靠著我一盞肩上魂火,讓你能混上崑崙山巔,真以為這是你家的地盤了?」

  這一句話仿佛比槍林彈雨還管用,方才還囂張不已的鬼面的腳步驟然停下,在他身後三米遠的地方謹慎地站定,一步也不敢往前走了。

  匆匆趕來的沈巍猝不及防地聽見這麼一句話,整個人都呆住了。

  「炎黃與蚩尤一戰之後,三皇不忍,請示了天道,而後用功德古木削出一桿功德筆,萬物有靈,記一切生靈功過是非。」趙雲瀾用一種不慌不忙的口氣說,他直視著鬼面的面具,慢吞吞地吐出一口煙圈來,「後來功德筆作為四聖之一,在女媧補天時,為大鱉四腳化成的四條天柱封辭,輪迴晷流落民間,山河錐落入地下,功德筆……」

  趙雲瀾輕輕地牽扯了一下嘴角,目光轉動到一邊:「功德筆化成千千萬萬碎屑,落在了天下所有生靈身上——是不是,判官大人?」

  一個隱於大神木後的人影緩緩地踱步出來,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五體投地,顫聲說:「小人多有隱瞞,實在迫不得已,崑崙君贖罪。」

  趙雲瀾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虛飄飄的沒有停留,只是似笑非笑地嘆了口氣:「大概是判官大人心地純良,不善於做這種坑蒙拐騙的事——我告訴你,騙人,要做到九假一真,像你昨天晚上跟我說的滿嘴瞎話,漏洞百出,實在太容易叫人識破——三魂七魄是隨女媧造人而來,什麼時候功德筆的碎片也能占著一魄了?取功德筆要從所有人身上撥出一魄?我恐怕做不到,我認為諸位也做不到,你說呢?今天在場的,恐怕有一多半的人是被你這‘天下蒼生’四個字給騙來的吧?」

  判官哆嗦得像篩糠一樣。

  就在這時,如堡壘一般被人爭奪不休的煉魂鼎突然震動了起來,繼而是整個崑崙山,趙雲瀾身後的大神木突然冒出無數的新芽,枯枝「嘩嘩」作響,而後,枯死的樹枝上接了雪水的地方,突然長出稀疏的小花來。

  男人懶散地靠在樹幹上,似乎並不把這樣大的動靜放在心上,他甚至在震動過後的空檔裡補了一句話:「既然功德筆是我崑崙的東西,為什麼你不把它物歸原主呢?」

  鬼面面具上的人臉不由自主地扭曲著,趙雲瀾眼半睜著,用被雪打濕的紙巾接著,彈了彈煙灰,又扔出了一個炸彈:「不用和我故弄玄虛,我知道你長什麼樣。」

  感覺到身側的人陡然一僵,趙雲瀾又微微降下了聲音,像是解釋什麼似的說:「萬般色相皆虛妄,難道我會連人都分不清楚?」

  斬魂使沒來得及開口,崑崙山巔突然卷起大風,比方才兩人鬥法時還要劇烈,坐在樹上的大慶險些給直接周下來,他立刻化身黑貓,用雙爪緊緊地扒住樹幹。斬魂使和鬼面人還好,趙雲瀾靠著大神木避風避了個正著,其他人卻全部東倒西歪。

  判官保持著跪地的姿勢摔了個狗啃泥,打鬥的那些,正騰空的,被生生壓了下來,正遁地的,又被囫圇挖了上去,數十隻幽畜被卷上了半空,攪進了風漩裡,仿佛要將所有人一起一口吞進去。

  在漩渦之中,一支大筆的影子若隱若現的閃爍,是功德筆!

  煉魂鼎一瞬間分崩離析,功德筆重現人間。

  然而趙雲瀾、沈巍與鬼面三個人誰也沒動地方,就像那根被所有人削減了腦袋搶的大功德筆,突然和他們沒什麼關係了。

  鬼面突然問:「既然令……山聖志在必得,為什麼不請?」

  趙雲瀾在戰都站不穩的大風中成功地保持住了他裝逼的表情,意味深長地說:「恐怕有人等著坐收漁利呢。」

  頭上撞出個大包的判官低下頭,連話都沒敢說。

  鬼面嘆了口氣:「你對我們有借火之恩,我實在不想這樣。」

  說完,他呼哨一聲,讓人麻心的幽畜從地下涌出來,將他們團團圍在中心,斬魂使立刻站在了趙雲瀾身側,手按在了刀柄上。

  「哦。」趙雲瀾冷冷地說,「原來是我的樹長蟲子了。」

  他說完,手裡忽然撒下了什麼東西,就像往地裡到了一大濃硫酸,地面上正在往外冒的幽畜發出類人的、尖利無比的慘叫,判官臉色慘白,幾乎不管是不是會被那大風吹走,飛快地往一邊退去,邊退邊說:「五黑湯,是、是五黑湯……」

  五黑湯,是取黑狗、黑貓、黑驢、黑豬以及烏骨雞的血和成,必要陰時陰月出生,身上沒有半根雜毛的、黑心黑肚才行,都不是什麼貴重物品,可是湊巧難得,是克制泉下陰人的秘方。

  這東西本來是給誰預備的,不言而喻。

  誰知他們各自寸土不讓,還沒來得及動手,就在這時,功德筆忽然皺縮,電光石火間,筆直地衝著大神木飛過來,在眾人都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竟然就這麼筆直地沒入了大神木裡。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沒想到這個變故,鬼面一甩袖子,徑直把判官打飛了出去,而後立刻就要把手伸進大神木中去抓,趙雲瀾本能地格住他的手。

  鬼面的胳膊硬得嚇人,趙雲瀾覺得自己的手腕就像是重重地撞在了一塊鐵板上,不用掀開袖子看,裡面也肯定青了。

  不過他沒露出來,鬼面也出於某種原因,不敢和他硬碰,轉手變招,從趙雲瀾身側插/進大神木。

  只聽一聲讓人牙酸的尖銳的摩擦聲,鬼面的手被大神木毫不留情地彈了回去,他用力過猛,堅硬如鐵的指甲竟然折了兩個,裡面涌出烏黑的血。

  趙雲瀾縮回手插/進兜裡,似乎是一副早料到的模樣,笑眯眯地說:「怕你手疼攔著你,可真不識好歹啊。」

  鬼面牙咬得咯咯作響,一轉身化成一團黑霧,不見了蹤影,幽畜卻沒被他帶走,依然在往趙雲瀾他們身邊涌,全都被一把斬魂刀斃在三尺以外。

  直到這時,趙雲瀾松了口氣,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隨後,他試探地伸手摸了一下大神木的樹幹,感覺到似乎有一種引力,正在把他往裡拉。

  真是棵好樹,趙雲瀾驚喜地想。

  「你……」沈巍頭上的兜帽被功德筆出世時的風掀掉,身上的一團黑氣已經給吹得潰不成軍,隱約露出那張趙雲瀾熟悉的臉,他的表情極其複雜,似乎是期盼、憂心,又帶了一點小心翼翼的緊張,「你都想起來了?」

  「當然是連猜再蒙外加胡說八道的,你們這幫二貨,連這也能信。」趙雲瀾衝他擠擠眼,用力甩了甩手腕,「哎喲我去,撞得我還挺疼,鬼面那小子真是個金剛葫蘆娃變的。」

  沈巍:「……」

  他感覺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又從嗓子裡被人一把推回了腹中,砸得他胸口疼。

  「替我攔住他們,大神木好像在叫我,我得走一趟,能糊弄到功德筆就更好了。」趙雲瀾說著,縱身鑽進大神木裡,身體已經沒入了一半,又想起了什麼,回頭對沈巍說,「先回去的留燈留門,愛你。」

  說完,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大神木裡。

 

74、第 74

  鬼面走了,沈巍把崑崙山巔的幽畜收拾乾淨,再一轉眼,其他的那些,但凡識趣的,基本已經都散了。只有牛頭馬面一邊一個扶著判官,遠遠地看著他,又像是有話說,又像是不敢過來,沈巍對大慶一伸手,簡短地說:「走吧,我帶你回去。」

  大慶跳上他的肩膀,其實沈巍身形和趙雲瀾差不多,肩膀不比他寬,也不比他窄,可站在斬魂使肩上,它總覺得很彆扭,只好把自己縮成一個黑貓團,用爪子拼命地抓著他的衣服。

  判官這才似乎是鼓足了勇氣,開口叫住了他們:「大人……」

  沈巍把斬魂刀收好,腳步沒有停頓,表情淡淡地說:「滾吧,別逼我口吐惡言。」

  天終於亮了,漏下了遲到的天光。

  沈巍回到趙雲瀾的小公寓裡時,已經過了正午,所有的電視台都在滾動播放早晨的異象,各大媒體基本沒別的事,全都各顯神通地請來各路專家,胡說一通。

  沈巍卻只做了一件事——等門。

  他等門是真的等門,把小沙發挪到了面衝門口的位置,而後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大慶默默地蹲在窗口上,把自己當成了一隻貓擺件,假裝不存在。

  這一坐足足有三四個小時,到了下午太陽快偏西時候,沈巍放在桌子上的手機才連著震動了幾下。

  沈巍開始沒反應過來,好一會才想起來拿起來看,這一動,整個人才好像忽然「活過來」了一樣。

  打開以後,裡面是一連三條短信。

  第一條:「終於有信號了,沒什麼事,我一會回家。」

  一分鐘以後第二條:「擦,領導在召喚,晚上有個飯局得去陪席,我剛看見,甭等我了。」

  一分鐘之後又來了第三條:「早點休息,乖。」

  大慶從窗台上跳下來,落在地上,圍著沙發轉了半圈,最後仿佛是鼓足勇氣,才清了清嗓子恭恭敬敬地問:「大人,請問是我們令主嗎?」

  「嗯,」沈巍點點頭,「他說有點事,晚些回來。」

  大慶松了口氣,猶豫了一下,又說:「那……那我就先告辭,回光明路4號了。」

  沈巍垂下眼看了它一眼,大慶本能地在他的目光下低了個頭——好像一點也想不起來它一口一個「沈老師」,什麼話都往外放的模樣。

  沈巍略一點頭:「慢走。」

  大慶如蒙大赦,飛快地躥起來撥開門閂,小跑著出去了。跟斬魂使什麼的共處一室實在太可怕了,如果不是因為擔心趙雲瀾那慫貨,它才不會放著自己一個冰箱的小魚乾不吃,跑來受這種提心吊膽的洋罪。

  趙雲瀾沒去趕什麼應酬,他其實哪也沒去,發完那條短信後,他就漫無目的地走在龍城的大街上。

  這裡冬天大多乾燥,這個冬天也不知道為什麼,雪多霧多,地面上結著一層細小的冰渣,偶爾有車開過,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加速,街邊的一些小店已經關門了,連行人也少了很多,顯得有些蕭條。

  他眼神迷茫,似乎也不知道要去哪,眼睛裡有些血絲,顯得很憔悴。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電話才響了,趙雲瀾聲音沙啞地接起來:「喂,爸。」

  「嗯。」電話那頭應了一聲,「為什麼一直不在服務區?」

  「……」趙雲瀾在街邊站定,正好站在了風口上,乾冷的風刮得他眼圈有些紅,呆了兩秒鐘,才反應慢半拍地說,「信號不好吧。」

  趙父問:「那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趙雲瀾自己也說不好,抬頭仔細辨認了一下街道的名稱,才大概說出了自己的位置。

  趙父:「等著,我去找你。」

  趙雲瀾蹲在路邊等了一會,大概二十分鐘以後,一輛車停在了他旁邊,司機從裡面探出頭來,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怎麼跟個要飯的似的?上車。」

  趙雲瀾有氣無力地白了他一眼,跺了跺蹲麻了的腳,爬上了副駕駛,死狗一樣地一屁股坐上去,雙手抱在胸前,縮著肩膀,渾身彌漫著「我不想跟你說話也不想交代問題」的氣場。

  他爸踩下油門,掃了他一眼:「去哪了,穿成這樣。」

  「青藏高原。」趙雲瀾面無表情地說。

  「幹什麼去了?」

  「配合抓捕一些罪大惡極的可可西裡盜獵分子。」

  趙父說:「放屁。」

  趙雲瀾不吭聲了。

  趙父沉默了一會:「你媽前兩天就跟我說了,我一直沒想好怎麼來跟你談這件事,所以也沒找你。」

  趙雲瀾有些疲憊地看了他一眼。

  「你小時候那幾年,正是我事業上升期,最忙的時候,那時候都是你媽在管你,我沒怎麼盡過職,一直沒覺得有什麼,直到後來你都上學了,你媽拉我去參加學校組織的家長俱樂部,週末沒事的時候跟別的家長老師一起坐坐,聊聊各自家的小孩,我才發現,你跟別的孩子是不一樣的。」

  趙雲瀾苦笑了一下:「哪是不一樣,分明是你生了個怪胎……行了爸,咱換個時間溝通,我今天實在是不想說話。」

  趙父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我已經夠慣著你的了——當初由著你異想天開地去申請什麼特別調查處,還幫你活動了一些關係,我問過你多餘的廢話麼?別給我得寸進尺啊。」

  「……」趙雲瀾沉默了一會,「行吧,你想問什麼?」

  「我先得不能免俗地問問,你和那個老師能分開嗎?」

  「不能。」趙雲瀾斬釘截鐵地說。

  「我沒跟你急,咱們心平氣和地討論這事,」趙父皺了皺眉,「你跟我說說,你喜歡他什麼?認為他哪點是別人不能代替的?哪些是值得你頂著社會輿論壓力、以及你們現階段不可能合法地在一起的這個事實,也非他不可的?」

  「我媽還不如志玲姐姐漂亮呢,你幹嘛守著她這一棵樹放棄了整個森林?」趙雲瀾有些沒耐心地說,隨後他心情惡劣地低低哼了一聲,「輿論算狗屁,合法又是什麼東西?我想要的話,自己畫一張結婚證,大學路門口蘿蔔刻的各種公章,五塊錢一個,有什麼了不起的?」

  趙父:「這跟你好好說呢,你那什麼態度?」

  「……對不起。」趙雲瀾沉默片刻,低下頭,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

  「也許有一天,當你的荷爾蒙水平恢復正常,你會後悔自己現在的選擇,」趙父的語氣一直非常平穩,不徐不疾,讓人忍不住跟著他放鬆下來,一點也不會認為他咄咄逼人,這樣的態度反而更容易讓人聽進他的話,他說,「激情是一種非常美妙的東西,我也年輕過,明白那種感覺,但是我並不贊成太過艱難的愛情,你知道為什麼嗎?」

  趙雲瀾沒有回答。

  「你看過《安娜卡列尼娜》嗎?」趙父用二十邁的速度,緩緩地開著車在空盪蕩的街上走著,「安娜最後為什麼會死?當然,你可以爭辯說,她出軌的愛情是不道德的,而你們是正當的,這一點我也同意,但是有一點是共通的——愛情,是一種非常堅韌、也非常脆弱的東西,也許受到阻撓和壓迫的時候,它會產生極大的力量,變成某種近乎偉大的感情,這也是為什麼它從古至今一直受到歌頌,可你得記住一句話:‘打敗你的,永遠不是高山,而是你鞋裡的那顆沙’。」

  趙雲瀾沒吭聲。

  趙父嘆了口氣:「艱難的愛情,可以靠堅強和不顧一切的付出扛過去,可是愛情總是要歸於平淡,你想過嗎?到那時候,你們看見對方的時候,激素的作用褪去,想起的不會是美好的怦然心動,而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受過的非難和痛苦,到時候你怎麼面對他,他怎麼面對你?你想過嗎?人就是這樣,不要覺得自己是例外,你還記得你小時候愛吃的那家冰激凌嗎?」

  趙雲瀾緩緩地搖搖頭。

  「你媽怕你長不高,不給你吃零食,你就對它日思夜想,還絕食抗議過,後來我出差回來,就想了個辦法——我一天三頓地帶你過去,每次都讓你隨便挑,每次起碼兩大盒,吃壞了肚子也不管你,帶你吃了一個月,後來一提起那家冰激凌店你就哇哇大哭,抱著門框也不願意去。」

  趙雲瀾勉強牽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趙父心平氣和地說:「現在你再好好想想,然後再跟我說,你覺得自己和那個老師這樣下去可以嗎?」

  他這樣說話,沒有人會聽不進去,趙雲瀾停頓了一會才接話,聲音依然是沙啞得厲害,他從旁邊拎出一瓶礦泉水,一口灌進了一半,這才慢吞吞地說:「我和沈巍其實已經認識很長時間了,算起來,其實從我剛工作那會就認識他,到現在也有不少年了。爸,我知道你說的話是什麼意思,可是世界上有一種人,不是那種你怎麼看怎麼好,怎麼閉月羞花,怎麼非卿不可、就想從此君王不早朝了,而是你覺得,要是你對不起他,你自己簡直就不是東西。」

  趙父轉頭看了他一眼,趙雲瀾靠在車座靠背上,眼睛半睜半閉著,可能是睡眠不足的緣故,他本來就比別人寬厚一些的雙眼皮幾乎折成了三層,顯得格外的累。

  趙父聽了,半天沒吱聲,好一會,才有些艱難地說:「那好吧,你是成年人了,有些事我也沒權利干涉你太多,如果你這麼想,那我也真的沒話好說了——改天有空,我在家的時候,你可以帶他再來家裡吃個飯。」

  「謝謝。」趙雲瀾說這話的時候,卻沒有多少高興的神色,他的眉頭一直輕輕地擰著,過了一會,他有些艱難地說,「爸,能陪我喝幾杯嗎?」

  趙父看了他一眼,調轉車頭,把他帶到了一家本地人開的比較僻靜的小餐廳,打開酒水單,推到趙雲瀾面前:「點吧,我買單。」

  然後對服務員點點頭:「給我上一壺鐵觀音。」

  父子兩個相對坐著,氣質上有一些微妙的相像,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誰也不吭聲,誰也沒打擾誰。

  趙雲瀾喝酒不上臉,喝得越多臉色越蒼白,在他面前的空瓶子已經過了兩個的時候,趙父按住了他叫服務員的手,回頭說:「給他拿一杯蜂蜜水——雖然有時候心裡不舒服可以喝一點,但我是你爸,我得看著你,別讓你酒精中毒或者胃穿孔。」

  趙雲瀾頓了頓:「還沒吃飯呢,再給我一盤炒飯。」

  「現在能跟我說說是怎麼回事了嗎?跟老師吵架了?」趙父問。

  「怎麼可能。」趙雲瀾艱難地笑了一下,「我早過了因為一點屁事跟人吵架的年紀了。」

  趙父:「那是怎麼了?」

  趙雲瀾好一會沒言聲,眼睛盯著大理石的桌面,似乎把那些毫無規律的紋路看出了個花來,直到他點的水和飯都上來了,他的眼珠才輕輕地動了一下,低低地說:「很多事……不知道自己是對是錯,怎麼辦?」

  趙父點了根煙,沉默了一會:「我可以跟你說說我的感受,我活到這個年紀,感覺人這一輩子,有四件事不能太執著,一是長久,二是是非,三是善惡,四是生死。」

  趙雲瀾抬起眼看著他。

  「執著有時候是種美德,但是如果太糾結‘長久’,你就容易患得患失,看不清腳下的路;太糾結‘是非’,你就容易鑽牛角尖,世界上本來就沒有那麼多絕對是、或者絕對非的東西;太糾結‘善惡’,你眼裡容不得沙子,有時候會自以為是,希望規則按著你的稜角改變,總會失望;太糾結‘生死’,你的視野就小,這一輩子最高只能成為二等層次的人。」

  趙雲瀾默然不語地聽著。

  「有些東西,經不起拷問,也經不起琢磨,更不值得深陷,我覺得你既然做了,就沒必要想對還是錯,你與其用這些東西折磨自己,不如想想以後怎麼辦,你說呢?」

  趙雲瀾聽完,二話不說,把一整杯蜂蜜水都喝了,然後鎮定地說:「飯我吃不下去了,要去吐一場,吐完你開車送我回去吧。」

  趙父一路把他送到了樓下,沒上去:「那個老師在你家吧?人家沒準備好,我就不便突然上門了,你自己上去吧,等以後再約。」

  趙雲瀾背對著他,衝他揮了揮手,披星戴月地走了上去。

  沈巍一直在等門,聽見鑰匙響,立刻走過去在他沒擰開鎖之前打開了門,趙雲瀾看起來還算清醒,可是身上一股酒氣,抬腳就被門檻絆了一下,沈巍忙扶住他:「喝了多少?」

  「沒事。」趙雲瀾把額頭抵在他的肩膀上,靠了一會,才衝他笑了一下,「我先去洗個澡……有吃的嗎?」

  「……」針對趙雲瀾自作主張地上崑崙,沈巍其實是有很多賬想和他算的,可是看著他可憐巴巴地按著胃的模樣,他又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末了,沈巍只是嘆了口氣,「那我去給你熱盤點心。」

  趙雲瀾在他頸子上飛快地親了一口,手伸進懷裡,摸出一根細長條的木頭盒子,塞進沈巍手裡,說了聲「禮物」,就轉身進了衛生間。

  沈巍低頭打開木頭盒子,只見裡面是一根非常細的筆,木筆桿,下面不知是什麼東西的毛,乍一看,竟然是金燦燦的,拿在手裡沉重得有些驚人,寶光流轉,華潤內斂,豁然就是傳說中功德古木做的功德筆。

  沈巍愣了愣,就在這時,衛生間裡的水聲之外,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沈巍嚇了一跳,趕緊把這聖器收好,走過去敲了敲門:「雲瀾,沒事吧?」

  趙雲瀾家的浴室裡有個浴缸,浴缸上面裝了淋浴,有時間可以泡澡,沒時間衝一下也行。趙雲瀾不小心把水溫開得太高,本來三分酒意,勉強清醒,被熱氣一蒸,頓時開始上頭,光腳踩在浴缸上太滑,他一個沒留神,直接五體投地,重重地栽進了浴缸裡,險些摔出個腦震盪。

  滿眼都是晃動的金星,壓根沒聽見沈巍說什麼。

  得不到他的回應,沈巍終於忍不住一把推開了浴室的門。

 

75、功德筆

  沒有人洗澡會穿衣服。

  趙雲瀾把自己摔得七葷八素,淋浴器裡的熱水劈頭蓋臉地打在他身上,直衝著腦袋,衝得他越發分不清東南西北,他雙手抓著浴缸的邊緣,艱難地企圖爬起來,弓起的後背露出分明的肩胛骨,流暢的肌肉線條被收進窄窄的腰線裡,繃成一條說不出好看的線條,下面是……下面沈巍實在沒敢看,僅僅是那被熱水蒸得發紅的手腕上的淤青,就幾乎刺瞎了他的眼。

  沈巍覺得浴室裡實在太熱,一秒鐘就差點把他烤熟了。

  他慌忙從旁邊抽出一條大浴巾,剛想囫圇扔過去,又想起水還沒關,於是手忙腳亂地關上淋浴,非禮勿視地移開眼,伸長了胳膊,把浴巾罩在了趙雲瀾身上。隨後又隔著厚厚的浴巾,面紅耳赤、小心地把他抱了起來。

  幸好趙雲瀾沒有用他絕頂尺寸的臉皮雪上加霜,他沒給沈巍任何反應,實在是因為整個腦子都被酒精和熱水攪合成了一團油膩膩的漿糊。

  浴巾很快就被人體的溫度浸透,遮不住的兩條長腿影影綽綽地露在外面,沈巍一邊聽著自己太陽穴上動脈亂跳的聲音,一邊輕手輕腳地把抱著頭縮成一團的趙雲瀾放在床上。

  然後才就像被什麼東西燙了,飛快地縮回雙手,不自在地捻了捻手指,有些手足無措地在一邊站了一會。

  直到沈巍看見枕頭上被蹭上的水漬,這才如夢方醒地先拉過被子,蓋在趙雲瀾身上,而後才敢拉住浴巾的一角,想把它從被子底下輕輕地往外抽。

  可是這時,趙雲瀾卻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濕潤而溫熱,醉鬼的力氣大得驚人,微微睜開的眼睛幾乎沒有焦距,眼神比他什麼也看不見的那幾天還要迷茫些,臉頰緋紅。

  沈巍覺得自己的喉嚨就像是著了火,喉頭乾澀地動了動。

  趙雲瀾含糊不清地開口說了句什麼,沈巍彎下腰,湊到他嘴邊:「你說什麼?」

  趙雲瀾的手又緊了緊,這一次,沈巍聽清了他的話。

  那人囈語似的低低地說:「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沈巍一愣。

  趙雲瀾攥著他手腕的手卻越來越緊,最後簡直讓他有些發疼。

  沈巍緩緩地側身坐在他床邊,小心地隔著被子,伸手攬過趙雲瀾,輕輕地拍打著他的後背:「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趙雲瀾一翻身抱住他的腰,赤/裸的上半身全露了出來,沈巍抬起的手再也落不下去,只好不尷不尬地懸在半空中,僵硬成了一塊石頭,額角的青筋都露了出來。

  過了一會,他才發現,趙雲瀾渾身都在顫抖。

  沈巍輕輕地掙動了一下,想把他的頭抬起來,可趙雲瀾卻死死地收緊了雙臂,隨即,沈巍驚覺自己的衣服上竟然濕了一小片,他伸手掰起趙雲瀾的下巴,見他臉上雖沒有淚痕,眼眶卻通紅一片:「你……」

  趙雲瀾原本有五分醉意,還能裝得人模狗樣,此時酒氣上了頭,又摔了那麼一下,更是昏昏沉沉,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翻來覆去只是一句話「我對不起你」。

  沈巍心裡好像著了一把火,三千弱水也澆不滅般的熊熊而起。

  他的手掌終於緩緩地落在了趙雲瀾赤/裸的後背上,溫熱的肌膚每一寸都在挑動他的神經,沈巍聲音喑啞,眼中越發漆黑如淵,他附在趙雲瀾耳邊,輕輕地說:「全天下的人都對不起我,但是你沒有。」

  趙雲瀾搖搖頭,他忽然一閉眼睛,睫毛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沾了一顆眼淚,他想嚎啕大哭,好像不這樣就無法發泄心裡的郁結,可是他沒力氣了,他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他這一生不過三十年光陰,還從未體會過這樣沉重的心事——沈巍從沒有見過他的眼淚,即使他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守候了那麼多年,那一刻,沈巍心里幾乎是有些震撼的。

  他低下頭,極小心地吻了趙雲瀾的眼睛,品嘗到了滿口微微鹹苦的味道:「我的命是你給的,我的眼睛也是你給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你有什麼對不起我?」

  「我如果知道……」趙雲瀾含混不清地說,「我如果知道,寧可就當年殺了你,也絕不會……」

  他的話沒有再說下去,沈巍一把摟過他,突然放開了那條被揉成了一團的被子,翻身壓在了他身上,他雙手撐在趙雲瀾身側,似乎是喘不上起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過了不知多久,才低低地說:「崑崙,是你吧?」

  趙雲瀾仰面躺在床上,一縷細細的水痕順著他的眼角淌下去,他忽然閉上了眼,像是傷心到了極點,眼角眉梢都帶了幾分嫣紅顏色,嘴脣顫抖良久,終於說不出別的,依然只剩下那一句話:「我對不起你。」

  「上下五千年,天上人間,你就只想和我說這一句話嗎?」沈巍低低地問,過了片刻,他嘆了口氣,「輪迴晷那次,你記得我和李茜說過的話嗎?我說人這一生,只為了兩件事,值得自己赴死,為天下家國成全忠孝道義,為知己成全自己——自古有輕生酬知己,我既然肯為了你死,當然也肯為你活著,我求仁得仁。你一直也沒掉過眼淚,別為了我哭。」

  而後沈巍輕輕地伸出手,用手背磨蹭著趙雲瀾的臉:「我有些心裡話,本來是不必說的,可是它們在我心裡時間太長,實在是有點憋不住了,不吐不快。他們都想要回他們的崑崙君,其實我私心裡也想——你那麼玲瓏剔透的一個人,一點就透,這些心思,我瞞你也沒意思,不如痛痛快快地說——每個人在為別人做什麼的時候,哪怕他再心甘情願,再默默無聲,心裡也總會有那麼一絲希望,希望有一天對方能看見,我不能免俗。」

  沈巍深深地看進趙雲瀾的眼睛:「有時候我也想,如果有一天,你能想起來那些事,我就可以跟你說,你看,我答應過你的,全都做到了,沒有一絲折扣,沒有一句食言,那時候你會給我什麼樣的表情呢?沒有人不自私,阿瀾,我也一樣……可是我實在不捨得。天命所歸,三皇五帝也不得不按著既定的軌道走,盤古隕落,女媧散魂,你貴為大荒山聖,卻也不比先聖高明在什麼地方……你沒有辦法。崑崙君身上壓著十萬大山,那麼痛苦,我舍不得你過那樣的日子。你當一個高高興興的凡人多好。可他們都在逼你,在崑崙山上的時候,我當時真想……真想把他們都殺了。」

  趙雲瀾低低地問:「是你封住了大慶最早的記憶,也是你斬斷了鎮魂令和我的聯繫?我……我當一個高高興興的凡人,你來替我扛著麼?你憑什麼?」

  趙雲瀾的聲音越來越低,低到幾不可聞的耳語狀態,似乎是聲音啞到了極致,用盡了力氣說出來的虛響:「你那天答應了我,其實也只是想凡人一生也就七八十歲,一眨眼就過去,死生輪迴一場,我又會忘記你,你想最後陪我走完這一段,然後效仿女媧嗎?」

  沈巍一時間默然不語。

  趙雲瀾一把拉下了他的領子,手指顫抖得近乎痙攣,牙齒撞得「咯咯」作響:「我死也不會答應,我粉身碎骨、魂飛魄散也不會答應!」

  沈巍順著他的力道被拉下去,趙雲瀾好像瘋了一樣地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壓進自己懷裡,毫無章法的親吻他,然後一伸手拽掉了他襯衣的兩顆扣子,露出沈巍大片的、蒼白的胸口:「我絕不……答應!」

  從未有過的肌膚相親就像一觸即發的野火,與沈巍無數次午夜夢回時驚醒的旖旎重合,簡直就像是另一場顛倒人間的大夢。

  夢不知何時醒、何時滅,縱然天崩地裂,也見不得天日,原來都是青天白日下不敢細想的思量……那是從來無處表白的,那些生不得、死不得、忘不得也記不得的心。

  沈巍終於忍不住反客為主,翻身把趙雲瀾壓在了柔軟的枕頭裡,心中滔天洪水,驟然決了堤。

  第二天趙雲瀾是被透進窗簾裡的太陽活活曬醒的,他腦子裡空白了好一陣,簡直恍惚了,整個後半夜他都屬於一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一時缺氧,加上酒勁,他幾乎分不清自己是做了一場荒唐的大夢還是真的……

  他試著睜了一下眼,眼皮沉重得厲害,好容易醒過來想爬起來,頭頂上的天花板天旋地轉,趙雲瀾又跌了回去。

  如果他現在照鏡子,立刻就能看出,他不是累,臉上籠罩著一層說不出的灰氣,那已經明顯超出了憔悴的範圍,簡直是泛著死氣了——這時,一雙手小心地扶起他,一個碗遞到他嘴邊,不知是什麼藥,味道非常奇怪,有股說不出的腥氣,趙雲瀾本能地偏頭躲開:「什……」

  「草藥,我昨天晚上弄傷你了。」沈巍話音很溫柔,手上的動作卻不溫柔,掰過趙雲瀾的臉,幾乎是硬給他灌了下去。

  趙雲瀾忽然有了點力氣,用力扒拉開他的手,一陣嗆咳,感覺嘴裡那股味快把他噁心吐了,而後一杯水遞到了他嘴邊,趙雲瀾這時才完全醒過神來,睜開眼,看了沈巍一眼,沉默不語地低頭把水喝了。

  喝完以後他坐起來,靠在床頭上,手肘撐在膝蓋上,鬱悶地掃了一眼沈巍,又低下頭自己反省了一番,再用更加鬱悶的眼神掃了一眼沈巍,總算憋出一句話:「我特麼一個純一,你就算……你、你就不能對我稍微客氣點嗎?」

  沈巍臉上躥起一層薄紅,扭過頭尷尬地輕咳了一聲:「對不住。」

  「我……」腰上傳來的酸軟讓趙雲瀾的表情扭曲了一下,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可是看沈巍的表情,卻總覺得好像自己才是那個占了便宜的似的!

  他雖然無數次夢想死在美人床上,可是不是以這種方式……

  太操蛋了,這跟誰說理去?

  趙雲瀾臉上青紅交替了好久,低頭看了一眼方才盛不明藥劑的碗,想起方才的味道,表情再一次扭曲了一下:「再給我拿一杯溫水來,這種情況消炎藥就可以解決了。」

  沈巍端走藥碗:「這個管用,我不害你。」

  趙雲瀾面無表情地說:「你不害我,你往死裡折騰我。」

  沈巍:「……」

  正人君子沈老師一臉愧對聖人的表情往旁邊一站,活像不小心摔了碗的小媳婦。

  趙雲瀾無言以對。

  沈巍小心地扶著他躺下:「你……你再睡一會,想吃點什麼?」

  趙雲瀾執著地說:「你——給我躺下任蹂躪。」

  沈巍飛快地一垂眼,耳朵尖有些發紅,尷尬地抿了抿嘴:「光天化日的,胡說什麼。」

  趙雲瀾心想:「媽蛋的。」

  沈巍給他喝的東西大概有助眠作用,趙雲瀾躺下沒有片刻,意識就有些模糊了,可他鍥而不捨地抓著沈巍的手:「我都豁出去以身相許了,你別給我整那麼多么蛾子聽見沒有,天道不能絕人之路,我有辦法的……我有辦法……」

  沈巍在旁邊坐下,輕輕地把手心搭在他的額頭上,感覺到他呼吸漸漸平穩,在那碗「草藥」的作用下,趙雲瀾灰敗的臉色迅速緩了過來,再次紅潤正常了起來,沈巍放下心來,輕手輕腳地站起來,到廚房把碗洗了。

  這一覺趙雲瀾一直睡到了晚上,伴隨著一路破碎凌亂的夢。

 

76、前因

  那天趙雲瀾走進大神木,其實並不是只是拿了一根功德筆。

  大神木和崑崙山一脈相連,承接上下五千年、開天闢地時的過往,趙雲瀾一路走進去,就覺得好像進了一個全新的次元,回頭摸了一把,沒摸到自己進來時的樹皮,往前走,也似乎一眼看不大邊。

  周遭沒有光,空氣也不流動,漆黑一片。

  他眯細了眼,極目遠眺,終於,在一片黑暗裡發現了一點螢火般的微光,走近一看,是已經縮成了普通狼毫小楷大小的功德筆。

  趙雲瀾試探著伸手一抓,竟然毫不費工夫地把它攥在了手心裡,他詫異地挑挑眉,驚覺這似乎容易得有些過分了。可功德筆上卻傳來一股引力,引著他繼續往前走。

  理智上,趙雲瀾知道自己應該帶著功德筆回去,可他就是情不自禁地被那東西吸引著往前。

  等手裡的筆老實下來的時候,它已經成功地把趙雲瀾完全坑在裡面了。

  他在黑暗中也不知待了多長時間,身上一切的照明、打火用具全部失靈,趙雲瀾沒別的事可做,只好坐在地上慢慢地等。

  他心志堅定,既不怕黑也不怕幽閉,這地方當然一時半會不至於給他造成什麼影響,可黑暗而找不到邊際的環境,總歸不會給人帶來愉快的感覺。然而這裡的黑暗卻非常的奇特,人在其中,一點也不擔心自己出不去,甚至會生出某種自己本該在此安眠的錯覺。

  趙雲瀾在裡面坐著坐著,就打了個哈欠,莫名地有點困了。

  就在這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一聲碎裂的響動,還沒來得及分辨那是什麼,就聽見一聲巨響,整個黑暗的空間都被震碎,一道寒光閃過,趙雲瀾跳起來,往後退了十來步,再一抬頭,大片的光透了進來,他情不自禁地眯起眼,只見一把巨斧劈開了黑暗,轟隆隆的巨響從地心深處傳來,裂口越來越大、越來越寬,分開兩邊。

  一個男人無比高大的身影揮動著巨斧身在其中,頭頂蒼天,腳踩大地,須發虯髯,口中發出怒吼,震得漫漫荒野顫抖不休。

  神於天,聖於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

  故天去地九萬里,後乃有三皇。

  那就是盤古。

  趙雲瀾眼睜睜地看著天高地厚,看著盤古的身形轟然倒塌,那巨斧掉落兩頭,長柄成不周,大刃成崑崙,男人的四肢頭顱化為三山五岳,拔地而起,擎天而立。

  而後有江河日月,山川深谷。

  星河似海,一股無端悲愴之情莫名地流進趙雲瀾心裡,他忍不住走過去,本想走近了再看一看那個與他血脈相連的男人,卻眼睜睜地見他悄無聲息地消失。

  趙雲瀾猝然回頭,原來他已經置身在了漫漫無際的大荒之間,數萬年的光陰轟然而過,他聽見不周之風的穹音,也聽見來自大地深處的風起雲涌,卻沒能留下一點浮光掠影般的痕跡。

  大地深處那些真摯的、暴虐的、無禮的、奔放的、桀驁不馴的……全都與真正的崑崙血脈相通,身在混沌的時候,就有誰也不知道的聯繫。

  崑崙山天生地長,億又三千年,幻化出山魂,被封為崑崙君。

  那時候三皇尚且年少,五帝還未出生,天地間只有飛禽走獸,沒有人。

  趙雲瀾的印象一瞬間混亂了,他一方面知道自己從什麼地方來、緊緊地握著手裡的功德筆,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漫山遍野撒潑搗蛋的熊孩子。

  伏羲大神的尾巴被他抱著撒過尿,大神木上原本棲息的鳳凰被他禍害得搬了家、從此以後只撿梧桐棲息,最後女媧不知從哪找到了一隻剛出生的小奶貓,扔給了他玩,才一時間讓他安靜了下來。

  小貓非常脆弱,在終年冰封的崑崙山上,總是仿佛要死。

  崑崙君第一次見到這麼麻煩的小東西,只好親手融了金沙,做了個固魂開智的鈴鐺,掛在了貓脖子上,前後不知費了多少工夫,才讓這小東西跌跌撞撞地活下來,也沒空去給別人搗亂了。

  直到團子大的小奶貓能跑會跳,他才帶著貓下山去,正看見女媧捏泥人。

  她手持拿仙枝隨意一摔,地上就生出無數與諸天神魔別無二致的「人」,崑崙君從沒有體會過這樣的熱鬧,一時被吸引住,遲遲不願挪動腳步。

  女媧回頭對他一笑:「崑崙,長這麼大了。」

  崑崙君放下懷裡的貓,小心地走過去,與一個女媧剛剛造出的泥人大眼瞪小眼片刻。

  他看見那個人飛快地從一個幼兒長大成了青年,青年誠惶誠恐地跪拜他,沒等站起來,又變成了中年人,而後滿頭青絲開始脫落,染上了白霜,再萎頓在地,重新化成泥土。

  崑崙君心裡忽然生出某種說不出的羡慕,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好羡慕的,大概是他的光陰太過漫長,有些羡慕這些流星般灼熱而燦爛的生命。

  「真好玩。」崑崙君伸手捧起泥土,「這叫什麼?」

  女媧說:「這是人。」

  崑崙君有口無心:「人真好,那麼溫順,身上卻又帶著我沒有出生的時候就從地底下聽見的那種東西。」

  女媧聽了這話,表情突然就變了,好像一瞬間驚惶到了極致,顯得有些猙獰起來。

  那時候崑崙年紀還小,只知道和毛團一樣的貓滾在一起圍著大神木搗蛋,沒能從她眼睛裡看明白,原來她在那電光石火的剎那,就洞穿了千劫百難。

  人脫胎於泥土,身上隱藏三屍,連著萬里幽冥下暴躁不安的戾氣,可他們已經如同猴子一樣快樂地生活起來,甚至按著她的規矩分為男女,互為婚姻,延續後代。

  為什麼用泥土造人?女媧因為造人,已經被天降下大功德,她忽然抬頭望向星辰混亂的天空,突然觸碰到了某種東西——冷冷的、無處不在地束縛著她,仿佛一隻看不見的手,推動著所有的人神滾滾前行,誰也阻擋不了。

  然而木已成舟,無法收拾,除非把泥人全部殺掉。

  整整七七四十九日,女媧晝夜不息,泥做的人已經跑了漫山遍野,甚至大荒邊際的河海里,無數星辰日月,幾代已經過去了,女媧猝然回頭,看見人聲喧鬧,已經起了部落炊煙,男女身披獸皮,兒童成群,其樂融融,五官長相與諸天神魔殊無二致。

  她忽然掩面哭泣……崑崙和小貓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不知道她為什麼那麼傷心。

  後來想起來,那大概是最早的母親對子女的感情,發自本能、難以割捨。

  女媧請來伏羲大神,又向銀河借了三千星辰,兩人一起,用三十三天織就了大封,網住了整個大地。

  崑崙君抱著他的貓坐在一邊,他從不知道山川下埋著那麼多的地火,一股腦地憤怒地噴出來,帶著來自地下最深處的咆哮,沒有人記載,也沒有人知道,旁觀的都懵懵懂懂,不知道自己歷經了一場比之後的神魔之戰、封神之戰更加激烈的戰爭。

  最後,太昊伏羲做八卦,將大封強行壓下,與地下幽冥兩敗俱傷,大封初成。

  女媧向崑崙君借了大神木的一根樹枝,立在大封入口,把這裡斥為「大不敬之地」,從那以後,崑崙君再也沒有見過伏羲氏。

  大封落成時,崑崙心裡忽然一空,幽冥的暴虐與凶戾就像一團火種,灼熱而危險,稍不注意,就是滔天巨禍,可它也是自由而熱烈的,崑崙忽然有些留戀。

  年幼的崑崙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感受,只是莫名地掉下了一串眼淚,後來成了長江的源頭。

  伏羲不見了,只剩下女媧一個人,形單影只地徘徊在洪荒大地上,看著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艱難求存的人,臉上的憂慮神色越來越重。

  後來女媧閉關不見外人,崑崙君也回到了他的崑崙山上,百年間,他幾次經過大不敬之地,看見那根枯死的神木枝,隨著光陰荏苒,他慢慢懂事,漸漸地,崑崙君知道了大封裡關的是什麼東西,隱約地明白了先聖的意思,儘管一直好奇想進去看看,卻從沒有踏足過一步。

  崑崙始終記得大八卦落下時,太昊伏羲嘔出的那一口殷紅的心頭血,不敢做任何可能辜負他的事。

  然而三屍的種子始終埋下了,而後人皇成聖,神農氏世衰,軒轅氏與古戰神蚩尤打得你死我活,將要沒落的神與魔、尚未興起的巫與妖,整個三界,全被捲入了那一場浩劫裡。

  而三皇隕落的隕落,失蹤的失蹤,原本荒涼寂靜得過分的洪荒大地鬧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那些歡天喜地的小泥人成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存在,他們虔誠而堅強,溫暖而懂得快樂,也和其他動物一樣為了生存而做合理的殺戮與爭鬥。

  可是神性和魔性並存,讓他們比世界上任何一種東西都能滋生千奇百怪的感情——嫉妒、仇恨、偏執、克制……與無與倫比的愛憎。

  不過最早在洪荒大陸上開疆拓土的那些人,卻再也不見了。

  直到這時,崑崙君才明白,為什么女媧造人時享了天降的大功德,卻那樣驚惶畏懼。

  當年被盤古劈開的混沌似乎融入了天地萬物裡,自行更迭不休,大善大惡、大智大勇,都會以一種睥睨天下的姿態橫空出世,卻又無疾而終。

  烽火連天、九霄雲動,鯤鵬往西,一去而不復返,崑崙在第一次神魔大劫中冷眼旁觀,機緣巧合地洞穿了自己的命運,他靜默千萬年不染一絲塵埃的心裡,忽然無端被勾出了難以自抑的悲憤和無從反抗的寂寥。

  那時蚩尤似乎有預感自己的失敗,元神出竅,來到崑崙腳下,崑崙君緊閉山門,避而不見,三頭六臂的戰神從山腳,一步一磕頭地用雙腳爬上了終年被雪的崑崙山,衣衫襤褸,血流一路,後來化為冰川下凍土中艱難生長的格桑花,祈求崑崙君看在巫妖二族脫胎於大山中的份上,能照看一二。

  崑崙君不見他,他就跪在山門外,反覆叩首,可是打動不了大荒山聖。

  崑崙久在冰天雪地,心比山巔凍挺了的石頭還要冷硬,黑貓卻生於妖族,不由自主地被巫妖始祖吸引,偷偷溜出去,舔了蚩尤額頭上撞出來的血跡。

  等崑崙君發現的時候,因果已經結成,大荒山聖也終於和女媧一樣,被他千方百計躲不過的軌跡推著,無從抵抗地往既定的結果走。

作者有話要說:「神於天……後乃有三皇」來自《三五歷紀》

77、前因

  蚩尤戰死,化為血楓林,軒轅黃帝感念其勇猛,封為戰神。

  從那時開始,天下巫妖盡歸於崑崙君麾下,受群山庇護。

  可是在那一場大戰過後,地上的人們並沒有相安無事,戰爭依然四起,部落與部落之間,種族與種族之間,乃至一個部落內部,還都要分出個三六九等來。

  崑崙君從未露過面,他一直在等。

  從他眼睜睜地看著伏羲隕落,女媧避世,神農喪失神力,銷聲匿跡開始,他就一直在等。

  他目睹著軒轅挑起蚩尤的人頭,未置一詞,只覺得誰都好,但凡能還世間一個海清河宴,都可以。

  他一直在等黃帝一統神州,等所有爭端塵埃落定,然而軒轅氏一生征戰,才不過稍有起色,就悄然離世。

  炎黃二帝的後代們開始爭權奪勢,東方也不平靜,蚩尤後人后羿,機緣巧合地得到了太昊伏羲遺下的大弓,虛擬了「帝俊」的名號,深入蠻荒,統一了東方諸部,聯合了大荒巫族。

  那一年,所有的烏鴉全都落在了地上一聲不吭,沉寂了多年的神農氏後人,水神共工與軒轅氏後人顓頊再起爭端。

  共工司水,是神農炎帝的後代,水中之靈的龍族最先站隊,此後無數妖族被捲入其中,雖然后羿沒來得及攙和到中原的征戰裡,可是同受大荒山聖庇護的巫妖二族卻已經有了分道揚鑣的趨勢。

  那一場戰爭中,無數妖族戰死,流血漂櫓,整個大陸動盪不安,被困在地面上的妖精魂魄日日夜夜凄涼啼叫,滿地焦土。

  一步一叩首的蚩尤死後,得到了他最大的對手的尊重,卻被他到死也放心不下的後輩們一把火燒了戰神祠,慢慢的,人族、巫族和妖族也忘了這個祖先,忘了他遺留在血脈裡的那些暴虐但勇猛的傳承。

  蚩尤在民間傳說裡逐漸變成了一個面目猙獰的邪神。

  崑崙君終於失望。

  至此,他方才明白,為什么女媧當時的表情那樣絕望而驚惶,原來她已經在造人初始時,就看見了這樣一個烏煙瘴氣的大陸,而她無從反抗,只好千萬年如一日地不聞不問、不看不想。

  崑崙君掌管人間十萬大山,從來喜歡山精水靈,蚩尤一片苦心地設計了他,引誘幼貓吞了戰神血,崑崙君雖然只好替那隻傻東西承了因果,卻也應承了蚩尤一諾,照顧著這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巫族與妖族多年。

  他親眼看著他們長大、修煉、入世。

  如今,他們又要在他眼皮底下像不值錢的雜草,在一批一批的烈火裡死去,在浩劫的夾縫裡艱難求存。

  如果這就是天意,如果天意就是無長久、無平息、無邊的混戰與硝煙,如果天意就是漫長時空中無邊無際的混沌與盛極必衰的悲憤——

  共工戰敗駕著神龍出逃、準備東山再起,龍族從來是崑崙君的心頭肉,然而他們到了西北大淵處時,崑崙君依然狠心刺瞎了神龍的眼睛,共工與神龍一併撞在了不周山上,將不周山下的伏羲大封撞了個窟窿。

  大不敬地的幽冥十萬惡鬼同哭,戾氣沖天而起,它們如同那身在山巔的神祇一樣,不知天高地厚,呼嘯著裹挾過整個不周山,崑崙君以左肩一朵魂火相助,一把火喚醒了整個沉寂地下的幽冥,將天柱攔腰折斷,天塌地陷。

  斡維焉系,天極焉加?八柱何當,東南何虧?

  崑崙之巔上飄然而立的山聖終於長大成人,走上了一條與先聖完全不同的路,失蹤多年的女媧終於重新出世,卻幾乎認不出她曾經用一隻小奶貓就哄了多年的小孩來——他的青衫被山頂罡風獵獵掀起,眼神凌厲,依稀與當年的開天神斧如出一轍。

  崑崙君已經把陪伴了他多年的小貓送到了下界,他在一片崩塌的天柱的轟鳴聲中回過頭來,雙手背負身後,見了女媧,眉目不驚,只是輕輕地開口,說:「當年你不忍心、不敢做的事,我都替你做了。」

  盤古窮盡終身分開了天地,將這一片一無所有的黑暗敲碎,最後迫於天意,力竭而亡,大荒中餐風露宿長大的神祇們,他們又憑什麼要向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卑躬屈膝?憑什麼受它的擺布,走向一個既定悲劇的落幕呢?

  「我要顓頊之民殉我清白一片的洪荒大地,我要天地再不相連,化外莫須有的神明再難以窺探,我要天路斷絕,世間萬物如同伏羲八卦一般陰陽相生,自成一體,我要沒有人能再擺布我的命運,沒有人能評斷我的功過,我要把大不敬之地處枯死的神木削成筆,每個生靈自己寫自己的功過是非——我要把這一切肅清。」

  女媧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其他的,儘管都衝我來——盤古和伏羲都不在了,剩下你我,你韜光養晦,可我依然心有不甘。」崑崙君忽然輕笑一聲,聲音幾乎被卷得碎不成聲,「有本事,就一道天雷劈下來,劈開崑崙山,劈死我這個人,不然我不服。」

  他說得每一句話,幾乎就有一道天雷落下,崑崙山巔冰雪飛濺,女媧被強光恍得滿眼淚水,看不清任何東西。

  可她聽見崑崙君放誕不羈的大笑。

  天雷整整落了一宿,地上連天大雨,幽鬼橫行,隔日,崑崙君身上的衣服已經面目全非,男人渾身焦黑,赤/裸地端坐在原地。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再次站了起來,身上的皮膚如蟬蛻,驀地長出了新肉。

  他伸手,大神木就落下一片葉子,往身上一卷,就又是一身青色長衫,崑崙君把披散的頭髮攏到身後,站直了,低頭卻嗆咳出一口血,而後他帶著沒擦乾淨的血跡,抬頭對女媧笑了起來:「你看,它拿我有什麼辦法?」

  那笑容似乎一如往昔,有種滿不在乎的天真。

  女媧終於開口:「崑崙,和我去找補天石,別任性。」

  「可我想試試。」崑崙君低聲說,「無論如何,我想試試……就算死,我也想死得像崑崙山,不是哪個荒郊野外的小墳包。」

  他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去。

  盤古力竭而亡,而後那種不容抗拒的力量借女媧的手造出人類,埋下無數伏筆,伏羲不言不語,卻以陰陽八卦給出暗示,最終沒能逃過,死在了八卦上,神農氏衰微,漸漸泯然眾人,唯有女媧碩果僅存,謹小慎微。

  聖人一個又一個地失落,而今,終於輪到了崑崙君。

  在這個世界上,難道只有不夠強大、又足夠矇昧,才能短暫而愚蠢地活下去麼?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後世傳說中,崑崙山是天人之地,已經沒有人知道,其實大荒山聖的崑崙君,是最初那個高調反叛的人。

  崑崙君從崑崙山下來,只見被釋放出來的幽冥惡鬼四處遊蕩,那是真正的鬼族,他們並不是生靈幽魂所化,而是被封印在大不敬之地的千尺戾氣凝成,被壓抑多年,早已經瘋狂,食人飲血,無所不為。

  然而就是這麼些東西,竟然可笑地也有等級。

  低等的不成人形,如同污泥一般在地上滾,以腐屍為食,稍高等的有頭有身,直立如人,只是滿身膿包,五官扭曲,性情暴虐——就是幽畜。

  越是高等的惡鬼就越是像人,要是鬼王,則能有仙人之姿,仿佛越是污穢,就越是美好。

  傳說萬丈幽冥,只有兩個得天獨厚的鬼王,算來竟然比人間三皇還要金貴一點,說來也巧,崑崙君從崑崙山巔下來,落到當年誇父的埋骨之地鄧林,竟然就碰上了一位。

  那是個黑髮黑眼的少年,坐在大石上,披散著頭髮,身上披著一件不知誰給的粗布麻衣,赤著腳,見到突然出現在鄧林中的崑崙君,似乎受到了什麼驚嚇,一不小心從大石上摔了下來,落在了小溪裡,沾了滿身的水漬。

  就在這時,突然,一隻幽畜從地底下鑽了出來,一口咬向少年的脖頸,他的脖頸看起來纖細又柔弱,一隻手就能掰斷。

  隨後,少年落進溪水裡的手突然從一個詭異的角度伸了出來,一抬手捂住了幽畜的嘴,回身把那東西按在了溪水中,手掌一按,幽畜整個腦袋頃刻間就被他按碎了一半,血水噴出來澆了他滿頭滿臉,落到那張素淨的臉上,簡直就像是雪地上開出的紅梅。

  少年有些手足無措地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跡,小心地蹲下來,在溪水裡洗了洗自己的手和臉,而後他習慣性地拎過幽畜的屍體,張開嘴露出略微有些尖的虎牙,從最嫩的脖子開始啃起。

  直到這時,崑崙君才確定他是個鬼王,他實在沒見過比這少年更像鬼王的人,美貌的少年面無表情地坐在被血水染紅的溪水裡、細嚼慢咽地啃噬著幽畜屍體的模樣,實在比陸地上任何一個凶神惡煞的東西都讓人起雞皮疙瘩。

  可是少年發現崑崙君在看他,進食的速度卻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他偷偷地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崑崙,又低下頭,似乎是食不甘味地咬了一口,小心地兜住,不讓屍體的血水從嘴裡流出來,咽下去後,又輕輕地抿了抿嘴脣,好像想把嘴角的血跡抿去,好看起來乾淨一點。

  崑崙君雖然借火給幽冥,卻只是為了斬斷天路推翻不周,他早已忘了最初聽見女媧封印大不敬之地的那一點不捨,即不屑於和這些茹毛飲血低等的東西打交道,也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此時,他卻不知道怎麼了,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幾步,開口說:「哎,小孩,你是個鬼王吧,不是能驅使低等鬼族,那東西為什麼連你也咬?」

  少年手一哆嗦,幽畜的屍體從他的手中滑落到水裡,濺起的水花噴了他一臉,他有些驚慌地看著接近的崑崙君,用那雙漆黑如豆的目光看著他,張了張嘴,一時間沒反應。

  「不會說話?不可能吧。」崑崙君沒型沒款地往大石頭上一靠,挑挑眉,「有名字嗎?你叫什麼?」

  「……嵬。」

  「哪個嵬?」

  「……山鬼。」

  「山鬼?」崑崙君趴在大石頭上,挑挑眉,「應景,只不過氣量小了點,你看這世間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綿亙不絕,不如加上幾筆,湊個巍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斡維焉系,天極焉加?八柱何當,東南何虧?」來自屈原大神。

78、前因

  崑崙君問:「小鬼王,你為什麼不和你的鬼族人在一起?」

  少年低下頭,沉默了一會,輕輕地說:「嫌髒。」

  崑崙君愣了一下,饒有興致地問:「怎麼個髒法?」

  少年不敢看他,卻盯著崑崙君浮在水面上的倒影,認認真真地說:「除了知道殺,就是知道吃,還懂什麼?我不想與他們一起。」

  崑崙君認認真真地指出:「鬼族就是這樣的。」

  少年鬼王眼神陰郁了一下,然而當他抬起頭面向崑崙君的時候,又成功地克制了那股暴虐,看來是已經習慣這樣做了,頓了頓,他壓低了聲音,輕輕地問:「難道因為我生為鬼族,就必須和他們一樣嗎?」

  崑崙君沒有答話,少年自己從水潭裡站起來,大概是失去了食慾,他把幽畜的屍體拖出來扔在了一邊,然後用已經乾淨了的水洗了一把臉,默默地彎下腰去,把身上的粗布衣擰乾,卷起褲腿,從水裡爬了上來,他看了崑崙君一眼,眼睛就像是落在素白雪地上的鴉羽,然後用一種很無所謂的口氣說:「我不喜歡,不如不生。」

  他說完,並不靠近那塊方才他坐著,現在卻已經被崑崙君霸占的大石頭,只是隨意地坐在水邊,雙腳濕淋淋地晾在地上,遠遠地望著鄧林的方向、鄧林後的群山、群山巔的霧與雪,以及傾盆不休的大雨中,電閃雷鳴翻滾的天空。

  崑崙君忍不住問:「你在看什麼?」

  少年伸手順著自己的視線一指:「好看的。」

  「雨天有什麼好看?」崑崙君說著,靠著巨石坐在了少年身邊,「晴天的時候,崑崙山巔才是好看,金燦燦的太陽光落下來,浮在雪地上,就像是白雪上開出的花。冰層往下是一片嶙峋,到了夏天,會長出很小的一層細草,綠綠的,還有各種不知名的小花——凡是那樣的小花,都叫格桑花。」

  少年聽呆了,愣愣地偏頭看著崑崙君。

  崑崙君話音突然一頓:「嗯,現在看不見了。」

  「為什麼?」

  「為了把你們放出來,我把天捅了個窟窿。」崑崙君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少年鬼王的頭髮就像看起來的那麼柔軟,僵著脖子,卻一動不動,溫順地讓他撫摸,簡直讓人難以想象,方才他還生啃了一隻幽畜的脖子,仔細看的話大概嘴還沒擦乾淨。

  這讓崑崙君想起了自己養的那隻小貓。

  「為什麼要把天捅漏?」少年鬼王又問。

  「我答應過的。」崑崙君在他頭頂上按了按,「你不懂,小孩。」

  少年卻異常認真地抬起頭:「我懂,我不知道外面有什麼,如果我知道大封之外有這麼好看,當年我也要把大封捅一個窟窿。」

  崑崙君搖搖頭,低低地笑了起來,少年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過了不知多久,崑崙君才輕輕地說:「生不由己,不如不生,你倒是個知己。」

  他說完,站起來轉身要走,女媧的身影在半空中幽然閃現,忙碌奔波,似乎依然在徒勞地尋找補天的五彩石,崑崙短促地低笑了一聲,山川生靈塗炭,他心裡有種異樣的快感。

  少年鬼王卻猶豫了一下之後,也跟著站了起來,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崑崙君也不去管他,任憑他跟著,忽然抬手,平地起了轟隆隆的高山,立於東南蓬萊之地,令巫妖眾進蓬萊躲避災禍,連天的大雨終於釀成了滔天的洪水,從西北高地轟然往東,一往無前,奔涌不息。

  卷過千里的赤地,生民哀鳴,顓頊三跪九叩祈求蒼天。

  可天道無情。

  鬼王少年跟著崑崙上了蓬萊山巔,十萬大山終於開始躁動,傳到蓬萊,群妖驚慌,巫族帶來曾經的蚩尤部落,后羿就像他的祖先一樣,帶著族人們一步一叩首地走上了蓬萊,有幼兒不懂事,在人群中哇哇哭鬧,惶惶不安的大人生怕驚擾神靈,為部落帶來災禍,生生捂住了小兒的嘴,中途就把孩子捂死了。

  走在半路,大洪水湮到了半山腰,將東部的人攔腰衝走了一半,身在九天山巔的冷默默神祇閉上眼睛,像女媧一樣,做一尊不言不動的塑像。

  而後西邊又來了一群負篋曳屣、衣衫襤褸的人,被一個背著藥筐的耄耋老人引著,往蓬萊的方向來,北帝顓頊亦步亦趨地跟在老人身後,神情恭謹。崑崙君終於睜開了眼睛,低低地說:「神農。」

  神農似有所覺,忽然在人群中抬起頭,渾濁的雙眼中似有諸天電光閃過。

  口口聲聲要滅顓頊之民,屠盡人族的崑崙沒有阻止,他始終只是不甘於天,不肯也不屑於親自動手殺這些生靈,他看著神農氏帶著中原人族艱難地爬上了蓬萊,顓頊帶著自己的人對崑崙君行三跪九叩大禮,感激他起神山庇護,神農一聲不吭。

  直到人族退下,崑崙才站了起來,一聲神農沒來得及出口,就挨了那須發皆白、顫顫巍巍的老人一個響亮的耳光。

  鬼王少年驟然露出猙獰的指甲,低低地咆哮一聲,要向神農撲去,被崑崙君一伸手攔住。

  崑崙君看著年老醜陋的舊神祇,輕聲說:「你不再是神,就快死了。」

  神農用昏黃的眼睛看著他:「我死得其所、求仁得仁。你脫胎於大山大地,天生連著混沌的凶戾,又融入了開天斧的三魂,我早說你生來帶紅,必有闖下大禍的這麼一天,才令崑崙山巔終年飄雪,可你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崑崙默然不語。

  「你堪不破長久,看不透是非,分不清善惡,辨不明生死,怎麼敢違抗天道?」神農一字一頓地說,「膽大包天,必然萬劫不復,你……唉!」

  神農氏一語成偈。

  第三天,星辰崩亂,幽鬼橫行。

  第四天,洪水上漲,各族繼續往山頂遷徙,巫妖二族沉澱已久的矛盾終於爆發。

  第七天,巫妖二族持續爭鬥,死傷半數。炎黃後人與蚩尤後人終於再次聯盟,艱難求生。

  第十天,神農氏傳道開蒙,在一片災難和喪葬歌聲中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講起。

  第十二天,女媧終於補上了連天雨紛飛的蒼天,取大鱉四腳形成新的天柱,幾乎筋疲力盡。

  第十三天,天道崩殂,鬼族橫掃大陸,四柱搖動,西北天傾,山崩地裂,天幕搖動,將塌。

  不知天高地厚的神祇們終於在一次又一次逆天意之後,遭到了天道的反噬。

  天地將合,要借鬼族的口,把所有的東西全都吞噬,歸於混沌。

  崑崙君就像是已經化成了蓬萊山巔的一個塑像,一動不動,一聲不吭。

  「女媧傳信說,她已經在四柱加封,想以身化為后土,堵住伏羲大封。」神農說,「你沒錯,崑崙,盤古沒錯,我們誰也沒錯,可世間千劫百難,生靈爭鬥禍患都是註定的,沉默如伏羲,就沉默著死,不服如你,就不服著死,我像一個凡人一樣五衰而死,這都是註定的,誰也反抗不了,要怪就怪你知道得太多。」

  崑崙平靜地睜開眼,不著邊際地開口問:「當時蚩尤把巫妖二族託付給我,如今天道是讓我選,要麼去一留一,要麼玉石俱焚,對麼?」

  神農靜默地看著他。

  「把妖族留下吧。」崑崙終於低低地說。

  神農長嘆一口氣,知道他已經妥協。

  大洪水終於平息,女媧重創效仿盤古手持巨斧的鬼王,身化后土,堵住了大封缺口,將混沌鬼族重新壓回四柱之下,然而補天已經耗損女媧太多元神,胸口又被鬼斧重傷,伏羲大封被勉強堵上,依然蠢蠢欲動。

  神農坐在崑崙神殿,一言不發。

  「我以為我會五雷轟頂而死。」崑崙君忽然開口說,「沒想到在我刺瞎神龍雙眼,撞倒不周山的時候開始,我的墳冢就已經準備好了。」

  神農抬起蒼老的雙眼,看著這洪荒四聖中碩果僅存的一個,說不出話來——也許崑崙君可以走,可以以他大荒神聖逆天的法力強行關閉崑崙山門,哪怕天地再次歸於混沌,也沒人能奈何得了他。

  然而崑崙由開天斧生出三魂,他是唯一一個絕對不會違背盤古心意的人。

  崑崙君,本身就是盤古的遺志。

  「我想……再看一眼我的貓。」

  神農氏背著草藥筐緩緩地走進深山中,女媧的身影卻幾乎已經看不見了。

  一切似乎走到了死局,回到了他蕭疏冷清的神殿中的崑崙君猝然回過頭去,發現身邊依然只剩下了一個黑髮黑眼、看起來又纖細又柔弱的少年。

  鬼王少年輕輕地問:「你是要把我封回大封嗎?」

  「不,我對一切無能為力,起碼……起碼還能保全你。」崑崙君低低地笑了一下,他的身體狠狠地抽動了一下,聲音有些不易察覺地顫抖,「你不願身為鬼族,我成全你。」

  鬼王少年大驚,一抬手拉住他的肩膀,把崑崙君轉了過來,卻見他的身體幾乎已經透明,臉色如雪般蒼白,崑崙君忽然一抬手,寬大的袍袖卷起清風,一朵燦若星辰的火團被收進了他掌中:「……拿著。」

  少年雙手捧過來。

  「這就是我左肩魂火,」崑崙君滿頭的冷汗,卻依然面帶微笑,「我……我再給你一樣東西。」

  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一根銀色的長筋被他從自己身上抽了出來——世上再沒有比扒皮抽筋再苦,少年鬼王的眼圈都紅了,崑崙君卻仿佛無知無覺:「拿著崑崙神筋,從此你就可以從大……大不敬之地脫胎出來,列入神籍……」

  「你……你替我鎮住四柱。」崑崙低低地一笑,「有女媧輪迴晷,伏羲山河錐,還有……功德古木的功德筆,我最後再給你一件……」

  「崑崙!」

  崑崙君伸出拇指捧起他的臉,輕輕地說:「未老已衰之石,未冷已凍之水,未生已死之身……既然神農氏甘為凡人,放棄神籍,我就替他再加上一件,讓他悲天憫人到底……」

  他說完,嘔出一口心頭血,落到手中,化為殷紅殷紅的一片燈芯,在鬼王面前的大荒山聖越來越透明,越來越衰弱,末了消失殆盡,剩下一盞通體雪白的煤油燈,角落上刻著兩個字——鎮魂。

  未灼已化之魂,鎮魂燈。

  至此,天柱重起,四聖聚齊,山聖消散,三皇無蹤,承天起地的四大天柱陰差陽錯地落到了被強生神格的少年鬼王身上,被他一肩擔住——作為崑崙君對天道最後的嘲諷。

  這一擔,就是整整漫漫無際的五千年。

  趙雲瀾只覺得腦子裡有什麼東西驟然炸開,他仿佛又經歷了一次剝皮抽筋的痛苦、十萬大山加身的痛苦,以及被天道逼到了極致、渾身束縛之苦。

  眼前滄海桑田,大神木伸出傳來一聲不知來自何年何月的嘆息,一個人低低地說:「你何必如此……」

  「盤……古……」

  趙雲瀾眼前一片白光,他忽然頭重腳輕,再睜眼,已經回到了充滿了過年氣息的龍城,光明路4號熄了燈,院子裡不凋的蒼松如蓋。

  男人覺得臉上冰涼,伸手一抹,原來已經淚流滿面。

 

79、鎮魂燈

  郭長城回到家以後先昏天黑地地大睡了一覺,然後起來把自己弄得像個人樣了,這才收拾收拾,買了禮品後,去挨戶走親戚,首先就到了他二舅家——他得先遵照領導的囑託,把紅包送出去,郭長城這人有個毛病,他身上有「別人的東西」就受不了……哪怕明知道長輩轉手就會把紅包便宜他。

  進屋叫了人,第一件事,郭長城就是把紅包拿了出來,用述職報告一樣嚴肅正經的口氣,一字不差地覆述:「二舅,我們領導說過節了,給舅媽和姐姐添幾件新衣服。」

  郭長城的姐也是個光會花不會賺的敗家子,導致他二舅有生之年頭一次見到回頭錢,受寵若驚之餘略驚詫,愣了愣才接過來,有些詫異地打開看了一眼,又遞回給郭長城:「喲■,還不少,你拿著當零花買點東西去吧——奇怪了,你們老楊不是個著名的鐵公雞麼,今年怎麼想起發紅包了。」

  郭長城莫名其妙:「誰是老楊?」

  郭長城的二舅一邊站起來接餃子盤,一邊隨口說:「你們戶籍科的頭不是姓楊嗎?仨字,叫楊什麼來著?」

  郭長城:「我們領導姓趙。」

  他二舅聽了,也沒往心裡去,一邊分筷子,一邊接著說:「愛姓什麼姓什麼吧,反正我以前聽誰說過那人挺摳門的,出門吃飯走哪到哪打包,不過人上有老下有小,養家餬口也實屬正常,人家對你好,你也好好工作,按說你也不小了,賺點工資別都花了,多少攢點,得知道過日子……」

  郭長城越聽越暈,終於忍不住插了一句嘴,「二舅,我們領導還沒結婚呢。」

  「怎麼能沒結婚呢?人家閨女都快上大學了,我上個月還跟人說他不容易,讓人多關照一下呢。」郭長城的二舅終於覺得有點不對勁,「等等,紅包誰給你的?」

  郭長城說:「我們趙處。」

  「趙處?哪個趙處?」

  郭長城:「……不是特別調查處的趙處嗎?」

  「特別調查處?光明路的那個?姓趙?趙雲瀾?」他二舅一口氣問了一串問題,然後和郭長城大眼瞪小眼片刻,一口叼起一個餃子,心不在焉地塞進嘴裡,嚼了兩下,還是覺得這事奇怪到不可思議,於是蠕動著腮幫子說,「那不是扯淡呢嗎,我哪有往他們那塞人的本事?」

  「什麼本事?」二舅媽也坐了下來,「你不是在戶籍科嗎?」

  郭長城老老實實地交待說:「我現在在特別調查處刑偵科工作。」

  「什麼玩意?刑偵?」二舅媽從小看著他長大,知道這個倒霉孩子是個什麼貨色,立刻變得憂心忡忡,「你看你舅辦得這是什麼事,咱們家的孩子怎麼能進刑偵科呢?又危險又不穩當,碰上要命的案子……哎呀,你們都負責什麼類型的事?」

  郭長城剛張了張嘴,二舅就用筷子敲了敲碗邊:「別瞎問,特別調查處內部的事都是機密,你別勾搭孩子犯錯誤——其實你舅媽就是問你,那工作危險不危險,平時累不累?要不我再幫你活動一下,咱們寧可少掙一點錢,還是找個穩當點的崗位吧。」

  直到這時,有點遲鈍的郭長城才反應過來——敢情他一開始被調到特別調查處原來就是個錯誤,他就知道,憑藉自己這種超人低下的智商和情商,但凡家裡人還有一點自知之明,就不會把他往那麼拉風的工作崗位上調。

  ……當然,此時郭長城已經忘了,他是怎麼在第一天報道的時候,就被阿飄同事嚇暈過去的事了。

  郭長城因為和別人相處不易,好不容易覺得自己才有一點融入了光明路4號的氛圍,幾乎立刻就生出了濃重的依戀之情,特別是對一直把他當新人帶的楚恕之他們。

  而趙雲瀾,在他心裡基本已經等同於半個爹了……儘管「半爹」在沒有通知一聲的情況下,就給他找了個男後娘。

  可是架不住「後娘」性情溫和好說話,郭長城聽出了他二舅的意思,立刻百分之百、堅定不移地說:「我不想走。」

  郭長城這人從來都是十分的隨波逐流,無論在做什麼決策的時候,基本可以當他不存在,反正他是不會有任何意見的,突然這麼立場鮮明地表達自己的想法,二舅和二舅媽適應不良,一時都愣住了。

  過了好一會,二舅媽才問:「那邊……真有那麼好嗎?」

  郭長城用力點點頭。

  「你想在那乾?」二舅還是不放心,又問,「真不危險?」

  郭長城為了留下來,違心地一口咬定:「一點也不危險。」

  「那行吧,」二舅想了想,覺得畢竟是這麼大個小夥子,儘管多年來一直爛泥糊不上墻,但好不容易萌生了一點事業心,也不宜過分打擊,於是有些遲疑地答應了,「那你回頭把你們領導的電話給我,改天我約趙雲瀾出來吃頓飯,人家比你大不了幾歲,你跟人多學著點。」

  趙雲瀾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的,他覺得自己的太陽穴就像是被人打了個洞那麼疼,好像一覺醒過來沒怎麼得到休息,反而更累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亂夢一直不連貫,卻總是來回圍繞著他刺瞎神龍雙眼、撞倒不周山的那幾件事,來來回回,逡巡不去。

  趙雲瀾的手在床頭櫃上胡亂摸了幾把,隨後手機被人輕輕地塞進了他手裡,他接起電話的時候,眼睛都還沒睜開,一聽明白對方是誰,立刻下意識地進入了狀態,寒暄了一大堆廢話之後,趙雲瀾又盡他所能,既不顯得很誇張,又艱難地挑出了幾個郭長城同學的優點,不著痕跡地捧了一下領導的臭腳,進而雙方在十分和諧、互拍馬屁的話題氣氛裡,約了頓飯。

  趙雲瀾掛上電話,又一頭扎進了枕頭裡,哼哼唧唧地說:「我頭疼。」

  沈巍立刻放下手裡正在做的事,走過來抱起他,在他額頭上摸了半天:「好像有點熱,為什麼會突然發燒?」

  趙雲瀾有氣無力地把頭靠在他肩膀上,咬牙切齒地說:「你說呢?去給我拿消炎藥和退燒藥,你這個蒙古大夫。」

  沈巍懷著十萬分的愧疚,默默地照做了。

  趙雲瀾一口把一堆小藥片咽了下去,然後擼起身上不知什麼時候讓沈巍給穿上的睡衣的袖子,猛地一撲,把沈巍按在了床上,面部表情十分猙獰地問:「大爺,小的昨天晚上伺候得你爽了沒?」

  沈巍見他晃晃悠悠,忙伸手扶住他的腰,又攏好他蹭開的衣襟:「別亂掀被子,熱氣都散了,感冒。」

  「這你別管。」趙雲瀾一隻手按著他的肩膀,一隻手捏住他的領子,陰森森地說,「既然大爺覺得爽了,是不是也該給點小費?」

  沈巍任他壓著,抬眼看著他,這在趙雲瀾看來,簡直是在邀請自己蹂躪他,於是他惡向膽邊生,騎在沈巍身上去扒他的衣服:「今天不辦了你,明天我就跟你姓……嘶我操!」

  沈巍忙伸手圈在他身後:「怎麼了?」

  「疼……疼疼疼,腿抽筋了。」

  沈巍:「……」

  趙雲瀾大概是本來就有點缺鈣,外加頭天晚上被折騰得有點狠,抽筋也抽得十分徹底——大腿抽完換小腿,末了又轉移到了腳上,沈巍只好在他一陣不爽的咒罵聲裡硬掰直了他的腿,一點一點地把他的腿筋捋順。

  趙雲瀾開始疼得呲牙咧嘴直啃被角,過了一會也就平靜下來了,沈巍瞥見他睡衣下影影綽綽露出來的一身青紫,又過意不去地坐在一邊,輕輕地按摩起他躺得有些發僵的肌肉,趙雲瀾就不鬧了,老老實實地趴在床上享受,目光側到一邊,落到床頭櫃上的手機上,過了一會,忽然說:「郭長城他二舅是今年年初剛剛空降下來的,我還沒深接觸過,但是聽說那老頭別的本事沒有,出了名的會做人。」

  沈巍輕輕地應了一聲。

  「他外甥拿著他的一紙調令,在我手下工作了半年多,他卻一次也沒聯繫過我,到現在才打電話約我出去吃飯,你覺得正常嗎?」

  沈巍不知道他們這些亂七八糟的潛規則,於是問:「怎麼?」

  「我懷疑老頭也是才弄明白郭長城被弄到了特別調查處,這裡面……」趙雲瀾頓了頓,沒再往下說,側頭看了沈巍一眼,飛快地轉移了話題,「真的是我弄塌了天路不周嗎?」

  沈巍愣了一下才說:「傳說不周山是水神共工撞塌的。」

  「嗯。」趙雲瀾垂下眼皮——如果鬼族是不周山倒下後方才被放出來的,那究竟是誰弄到了不周山的事,沈巍大概也並不那麼清楚。

  沈巍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問:「你在大神木裡,到底……」

  「大神木給我看了五千年前的東西。」趙雲瀾趴在枕頭上,轉過頭來,「我看見,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從大石頭上摔進了水裡,我當時就想,一定是我帥得金光閃閃的,一下就閃瞎了你的眼,震驚得你掉水溝裡的……啊!」

  沈巍正好掐在他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重了一下。

  趙雲瀾:「老、老腰……你要謀殺親夫嗎?」

  沈巍給他揉了揉,沉默一會,大概是已經做過了最親密的事,他竟然意外地坦然承認了:「我確實是第一眼見到你,就三魂去了七魄,從此再也忘不了了。」

  趙雲瀾得意又猥瑣地笑:「嘿嘿嘿,哎,沈教授,把你那礙眼的玻璃片摘了,變個長髮給老公看看。」

  沈巍順從地摘下眼鏡,恢複本來的模樣,漆黑的長髮瞬間鋪了滿床。

  大概有時候,那些愚蠢的男人總有些無可名狀的長髮情節,反正趙雲瀾是覺得自己的萌點一瞬間就被對方正中紅心,呆呆地看了沈巍半天,然後伸出鹹豬手,小心翼翼地在沈巍的頭髮上摸了一把,捧著心喃喃地說:「大、大大大美人,灑家覺得這輩子值了。」

  沈巍用手指松著他的肩膀,趙雲瀾漸漸斂去臉上傻得冒泡的表情,沉默地思量了片刻,又微微地皺起了眉,繼續說:「但是我想,我從小跟大慶那隻死胖子一起長大,如果它有一天對不起我,吃裡扒外地和小母貓私奔跑了,我最多以後不認它,也是不會把它怎麼樣的。」

  沈巍眨眨眼睛,沒弄明白話題怎麼跳到了貓私奔這裡。

  「如果我真的受蚩尤的託付,照顧他的後裔,眼看著一代代龍族,從一條小長蟲,長成鵬程九萬里的神龍,我是寧可把自己的手戳個窟窿,也不忍心去刺瞎神龍的眼睛、讓它觸柱而亡的。」趙雲瀾的話音頓了頓,忽然斬釘截鐵地說,「神龍的眼睛絕對不是我幹的,不周山也絕不可能是我設計弄塌的。」

  「判官大言不慚地來忽悠我,基本沒一句實話,我在山上忽悠他們,基本也靠連猜再蒙,你說我在大神木裡看見的,是幾分真幾分假?是誰讓我看見的?」趙雲瀾用手指勾著沈巍的發梢,嘴角帶著一點笑容,眼神卻冷了下來,過了一會,他輕輕地說,「哎,寶貝,再給我說說,我在鄧林遇見你之後的事。」

  沈巍輕輕地笑了一下,低聲說:「沒什麼,那時我什麼也不懂,你對我很好,帶我訪遍名山大川,走走停停。可惜女媧還沒有把天補好,你總是說,漫天淫雨,連大好山河也不好看了,我卻覺得沒什麼,那是我一輩子看過得最好的風景。」

  「漫天淫雨,連大好河山也不好看了」,怎麼看怎麼像一句隨口抱怨,趙雲瀾皺了皺眉,認為如果他自己真的劍走偏鋒,打算把天地掀翻,那是絕對不會有心情帶著個來歷不明的小美人遊山玩水的。

  「後來是我升了你的神格。」趙雲瀾說。

  沈巍笑了一下:「你不要一直介懷,我這樣的人,本來就是不容於天地的,你為了保住我,讓我從大不敬之地脫胎出來,並不是陷我於不義,我是感激你的。」

  沈巍說著,俯身在趙雲瀾的鬢角上輕輕親吻了一下,握住他的手,低低地說:「與你在一起的日子,讓我朝生暮死,我都是樂意的。」

  「呸,胡說。」趙雲瀾打斷他,「女媧補天之後,我用四聖封了四道天柱,就是那時候丟下你……死的嗎?」

  沈巍的手僵了一下,緊緊地摟住趙雲瀾。

  「為什麼……」趙雲瀾自語似的低聲說,「最後還是為了女媧嗎?」

  一抹不虞之色飛快地掠過沈巍的臉,讓他一瞬間看起來有點陰沉,不巧,正被趙雲瀾看見了,這二貨立刻丟開方才想的,用手指勾了勾沈巍的下巴:「別不高興嘛,我就是隨口一問,我眼裡你比女媧美貌多了,來,小美人,跟老公說說,你當年是怎麼用幼美顏勾引我的?」

  沈巍拉過被子往他身上一蓋,不大自在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是想義正言辭地斥責一下他滿嘴跑火車這件事,然而目光落到趙雲瀾還帶著曖昧痕跡的鎖骨上,又不知想起了什麼,目光一轉,耳根紅了,張了張嘴,最後訥訥地憋出一句:「……我下樓一趟。」

  說完,他就火速站了起來,拿起桌上的送洗憑條跑去取衣服了。

  趙雲瀾按了按自己依然酸軟的腰,感覺萬般滋味無法言喻。

  過了一會,他爬起來把自己洗漱乾淨,從微波爐裡端了一盤沈巍熱好的食物,一邊吃一邊摸出電話:「喂爸,明天有空沒有,我帶沈巍過去看看你們。」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沒有什麼歡喜,臉色冷得仿佛要掉出冰碴來。

 

80、鎮魂燈

  趙父果然又不在家,弄得趙母挺抱歉,一個勁解釋「他真的是被一個電話臨時叫走的,真有事」。

  以沈巍的脾氣自然不會介意,趙雲瀾笑了笑,難得地沒說什麼,兩人在趙家匆匆吃了頓飯就離開了。

  趙雲瀾當時被大神木弄得驚慌失措,竟然也沒注意到——哪個父親會在明知道兒子的同性情人在樓上的情況下,衣冠禽獸一樣高貴冷艷地表示「對方沒準備好,以後再約」?

  又不是讓他相親,準備個屁,用不用回家整理個房本、考個公務員再來?

  他分明就是不見沈巍。

  為什麼?是不想見,還是不敢見?

  趙雲瀾臨走的時候進了一次自己的房間,從裡面掏出了一個有些年頭的小木頭盒子出來,趙母奇怪地問:「那不是你小時候玩的嗎?怎麼還不扔掉,拿出來幹什麼?」

  「跟戀人分享童年回憶什麼的,你們這些左手摸右手、相看兩厭的老夫老妻不懂。」

  ……後來趙雲瀾因為這一句話,被他媽活活地打出去了。

  那天正好趕上西洋情人節,因為春節放假而顯得有些蕭條的大街一時又熱鬧了起來,賣花姑娘本來對他們倆熟視無睹地經過,又被趙雲瀾揮手叫了回來:「哎,小姑娘回來,你那有多少朵花?」

  賣花姑娘詫異地看了他們倆一眼,露出個笑臉:「多少都有,我是幫花店賣的,不夠我回店裡給您取貨去。」

  趙雲瀾:「那就先給我拿五千……」

  「對不起對不起,他開玩笑呢。」沈巍一把捂住趙雲瀾的嘴,把他拖走了。

  趙雲瀾奮力從他的臂彎裡冒出個頭來:「我還買東西呢,等等等等!」

  沈巍拉開了車門,不由分說地把他塞了進去。

  趙雲瀾半真半假地抱怨說:「你懂不懂浪漫?」

  沈巍胃疼地反問:「……難道你懂?」

  趙雲瀾充滿著敗家氣息地說:「我要買它幾千朵,把車前蓋後蓋都鋪上,娶你過門。」

  沈巍大概是一天到晚被他欺負,基本上已經不再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變態了,他摘下眼鏡,動作略顯侷促地擦了一下上面的白霜,一邊假裝漫不經心,一邊艱難地舉起了反抗的旗幟——他故作鎮定地說:「我還以為你要搞花卉批發——怎麼說也應該是我娶你過門,你昨天才說過今天要跟我姓。」

  趙雲瀾習慣了單方面的欺壓,除了醉酒一次馬失前蹄,還從沒有遭受過這樣的回擊,當場愣了一下。

  ……當然,他不知道,沈巍在說出這句台詞之前,像郭長城一樣在心裡默念了三遍,才總算是順暢的出了口。

  然而老流氓一愣之下很快緩了過來,沒皮沒臉地作勢要去解外衣:「好啊,跟你姓就跟你姓,來車震嗎老公?你什麼也不用做,只要躺倒享受就行了,我好好伺候你。」

  沈巍怒道:「趙雲瀾!」

  趙雲瀾:「到。」

  沈巍:「你怎麼……怎麼可以這麼不檢點?」

  趙雲瀾雙手撐在他車座兩邊,嬉皮笑臉地說:「我更不檢點的時候你還沒看見呢。」

  沈巍終於惱羞成了怒,臉色撂了下來,揪住趙雲瀾的領子,把他拖近自己,死死地盯著他的臉,一字一頓地說:「你知不知道這是在大街上?你知不知道別人經過的時候會看到?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把那些和你在一起過的人,那些看見過你的人的眼睛都挖出來嗎?」

  趙雲瀾:「……」

  好一會,趙雲瀾才默默地縮了回來,訥訥地說:「那什麼,其實我是開玩笑、開玩笑,沒想怎麼樣,這還有正事呢。」

  沈巍一聲不吭地發動了車子,趙雲瀾蹭了蹭鼻子,老老實實地坐在一邊,打開了自己從家裡摸出來的小盒子,從一大堆小孩經常收藏的破爛裡,找到了一個類似小收音機似的東西,又在車載常備工具箱裡拿出了一盒小改錐,敲敲打打地對著那小玩意鼓搗起來。

  他的手指異常靈活,一看就是小時候沒少私接過學校電線的貨——完全可以預見,如果不是趙雲瀾大手大腳、喜新厭舊的敗家毛病,跟了他這樣的男人,大概就別想用上新家電了。

 

  兩人彼此間沉默了一會,沈巍心裡躥上的邪火過去,他很快就後悔了——別人都是在外人面前端著,在親密的人面前會因為放鬆而暴露一些本性,沈巍卻是剛好反過來,總是習慣在趙雲瀾面前小心翼翼地壓抑自己,生怕他察覺到一點自己不堪的本性,有時候沈巍甚至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麼和趙雲瀾說……大概是他總覺得自己污穢不堪、配不上別人的緣故。

 

  趙雲瀾把小工具玩出了花來,一直沒吭聲,沈巍終於忍不住在等紅綠燈的時候偷偷看了趙雲瀾一眼,過了一會,又十分忐忑地輕聲問:「你在幹什麼?」

 

  好在趙雲瀾記吃不記打,方才的事完全沒往心裡去,興致勃勃地顯擺說:「這是我小時候做的一個信號收發器,我把接觸不良的地方修一修……一會前面超市給我停一下,我要買兩節電池。」

 

  趙雲瀾下車買回了電池,裝進了他的接收器裡,隨著「嘩——」一聲,直徑不到五公分的小屏幕亮了起來,上面隱約出現了一個小圓點,只是亮度太差,趙雲瀾要用雙手攏了,趴在上面才能看清光點的位置。

 

  他緩緩地調頻,又調節好光點大小,又比對著屏幕旁邊手工刻著的別人誰也不懂的刻度,研究了一陣:「嗯,不遠,看來是專門躲著我的——咱們倒回去。」

 

  沈巍在路口把車轉了個方向,趙雲瀾一邊趴在他的小屏幕上扒拉著看,一邊給他指路:「下一個路口往左轉——這還是我年輕那會,拿老收音機的無線電收發器改的追蹤器。」

 

  「追蹤什麼的?」沈巍似乎非常感興趣地問,儘管他大概連「無線電」是什麼都弄不清楚。

 

  「追蹤我爸的,信號器裝他手機裡了,我也沒想到他這麼多年都沒換過手機。」趙雲瀾說,「就是我當時中學沒畢業,科學技術水平有限,做工不怎麼精良,每次都跳,調頻要調半天,走太遠的話就沒信號了。」

 

  沈巍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起了他那萬年不用、有時候連接掛電話都會搞錯邊的手機——別人要是給他動什麼手腳,他還真不知道。

 

  趙雲瀾瞥見,翹起二郎腿,優哉游哉地點了根煙:「放心,只要你不出去找小白臉給我帶綠帽子,我是不會在你身上放什麼的。」

 

  沈巍頗為糟心地看了他一眼。

 

  「左轉左轉,對,就是前面那家茶館,我看見我們家老頭的車了。」趙雲瀾語調輕快,表情卻不是那麼回事,有些陰沉,「今天我必須知道,把我養到這麼大的人到底是誰。」

 

  沈巍車還沒停穩,趙雲瀾就解開安全帶跳了下去,輕車熟路地往二樓跑去。

 

  沈巍鎖好車,輕輕地扶了一下眼鏡,慢半拍地跟上了他,他似乎是不慌不忙,甚至經過樓梯前的時候,還對送茶具的服務員點了個頭。

 

  服務員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看見他無端地手一哆嗦,一個茶壺就掉在了地上,摔碎了。

 

  趙父背對著門坐著,聽見動靜一回頭,目光從鏡片後面射出來。

 

  那目光平靜而悠遠,趙雲瀾腳步一頓,隨後大步走過去,衝表演茶藝的服務生搖搖頭,等人走了,他坐在趙父對面,壓低了聲音問:「你不是我爸,你是誰?」

 

  「趙父」沒回答,只是表情肅然地抬頭望向樓梯口,看著沈巍從那裡一步一步地走上來,兩人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在半空中撞上,頓了頓,沈巍禮數周到地點了個頭:「伯父。」

 

  「趙父」目光閃了閃,臉上的線條繃得更緊,因為年紀的緣故出現的法令紋顯得越發深邃了,過了片刻,他才不冷不熱地回應了一句:「不敢當。」

 

  沈巍似有若無地笑了一下,並不往茶桌上坐,只是與他們兩個人隔著幾步遠,坐在了加座上,自己動手給自己洗了個新杯子,洗了茶倒了水,而後又續上,眼皮也不抬,表明了他不插話不多嘴的態度。

 

  趙雲瀾說:「那天我實在糊塗了,不然一看你的眼神我就應該知道你是個冒牌的——我老爸一輩子野心勃勃,分明是個衣冠禽獸,最喜歡功名利祿的那一套,真沒有您這麼超凡脫俗的表情。你占了我幾聲稱呼上的便宜我就不追究了,問你兩件事,我爸在哪?還有你和神農氏一族到底有什麼關係,你該不會……就是神農本人吧?」

 

  「趙父」嘴脣動了動,可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沒能說出聲音來,片刻後,他垂下眼皮,又掃了沈巍一眼,低下頭抿了一口茶水,沒吱聲。

 

  趙雲瀾的耐心終於告罄,手指輕輕地敲打了一下桌子,他挑了挑眉,拉長了聲音:「這位先生,我可是看在你可能和三皇之一的神農氏有些關係,才先禮後兵的,你要是給臉不要……我為了盡為人子的義務,可得和你好好說道說道。」

 

  「我不是神農。」過了不知多久,「趙父」才低低地開口說,「令尊也沒事,我只是偶爾出來借用他的身體,事後也會替他留下有用的記憶,沒耽誤過他的事。」

 

  趙雲瀾:「那你是什麼?」

 

  「趙父」笑了笑:「我只是神農大神留下的一塊搗藥的石缽,封神之戰的時候搭了個便車,僥倖修成正果,之前對崑崙君多有冒犯,實在抱歉。」

 

  「你附在我父親身上幹什麼?大神木裡的記憶片段是不是也和你有關係?」趙雲瀾一點也不在乎他修成個什麼正果,可能在他心裡,天地人神真就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一個沒注意,就把人當成犯人審了。

 

  「趙父」眉間動了一下,緩緩地問:「崑崙君是怎麼知道,大神木裡的記憶並不是你本人的呢?」

 

  「我又不是我手底下的那個中二小僵屍,更不是大鬧天宮的孫猴子,」趙雲瀾把好茶當白開水,端過來一飲而盡,「我這人可能有時候是有點狂,但是大部分時間活得都比較隨和,真要有什麼事逼得我舉旗造反,那一定得是天大的理由、地大的憤怒,可為什麼我當時看完以後沒有一點共鳴,只覺得沉重呢?」

 

  「趙父」聽完,頗為贊同地點了個頭:「有道理。」

 

  「何況我怎麼都不覺得,大發雷霆把天捅出個窟窿之類,這麼簡單粗暴的事是我幹的。」趙雲瀾接著說,「再說,崑崙司長天地山川,庇佑山間生靈,我前世今生都基本上是個動物保護主義者,肯定不會平白無故地去戳神龍的眼睛。」

 

  「趙父」笑了一下,沒言語。

 

  趙雲瀾眼神一冷:「我還沒請教閣下用大神木誤導我,到底是怎麼個意思呢?」

 

  「趙父」幽幽地嘆了口氣:「也許等崑崙君看破長久、是……」

 

  「你少他媽跟我裝逼。」趙雲瀾截口打斷他,「你最好說人話,我的耐心不多,惹急了我,我可不管你是誰的破碗,照打照抽。」

 

  「趙父」看了看他,目光又輕輕地移動,落到在一邊翻雜誌的沈巍身上,忽然,他的身體猛地一顫,趙父的目光頓時迷茫了一瞬,再次清明起來的時候,那眼神已經變了……不,他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

 

  只見這個趙父按了一把自己的太陽穴,皺著眉看了看趙雲瀾,有點迷糊地問:「你剛才說什麼來著?我這兩天有點累,晃神了,沒聽好。」

 

  趙雲瀾呆了呆,立刻從氣勢洶洶的黑手黨變成了坐在鐵窗裡的少年犯,整個人都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下氣地說:「……爸?」

 

  趙父皺皺眉:「嗯?」

 

  那表情意蘊深刻,趙雲瀾分明從上面讀出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看在你是老子兒子的份上給你一分鐘自我陳述的機會,老子累死了不想聽你扯淡」等等複雜的信息。

 

  於是他立刻拉過沈巍當擋箭牌:「沒有,就是本來約好了,你也不在家,我帶他來看看……」

 

  「我臨時有事,到這邊見個朋友。」趙父嘀咕了一句,隨後彆扭地把目光移動到了沈巍身上,挑剔地打量了他好一陣,後來大概是沈老師翩翩君子的氣韻實在太明確,趙父愣是沒挑出什麼毛病來,末了,只好乾巴巴地對他打了個招呼,有點生硬地說,「今天我招待不周,沈老師別往心裡去。」

 

  沈巍得體地打了招呼。

 

  趙雲瀾取出一張「去神符」,偷偷地在背後折成三角,拿出來推到趙父面前:「還有,我前兩天去廟裡給你求了個開過光的平安符,別打開,隨身帶著。」

 

  趙父毫無戒心地伸手接過。

 

  然而什麼也沒發生,「去神符」毫無反應,趙雲瀾立刻皺起了眉——那個破碗到底是跑了,還是太厲害,這樣的高等符咒也奈何不了他?」

 

 

 

81、鎮魂燈

 

  最終,還沒來得及把趙父身上的「破碗仙」抓出來,趙雲瀾就在他爸強大的氣場下退散了——他爸見沈巍總是不大舒爽的,老頭子一時不舒爽大概可以忍,不舒爽的時間長了,他就要讓別人也不舒爽了。

 

  對此,趙雲瀾感到十分沒面子,都到了車上,還在跟沈巍念叨:「別人招來的附身都是美貌狐仙,就他人品惡劣,招來個破碗——我懷疑老頭上輩子不是丐幫的,就是禿和尚捧破碗四處化緣的。」

 

  沈巍:「沒事,你別擔心,神農氏一脈對人向來悲憫,一般不會做出傷害凡人的事,再者你不是已經在他身上放了標記嗎,回頭我也幫你留神著。」

 

  趙雲瀾乾笑一聲:「呵呵那怎麼好意思,還沒過門就讓那操蛋公公這麼麻煩你。」

 

  ……他大概是記吃不記打,早忘了方才沈巍發火的事,又開始順口撩閑。

 

  趙雲瀾本來想約著沈巍看場電影,好歹算過個情人節,誰知可能是車裡的空調溫度太高了,他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意識迷糊過去的一瞬間,趙雲瀾還在納悶,心說自己最近其實也沒幹什麼事,怎麼就這麼容易疲憊呢?

 

  也許是被傳染上了感冒。

 

  然而他睡也沒睡很踏實,依然是亂夢一團接著一團,好像白霧中總有一個人,不停地對他說:「你堪不破長久、是非、善惡、也看不穿生死……」

 

  車■轆話滾多了,連趙雲瀾自己也忍不住想:生死,到底什麼是生死?

 

  那種沒完沒了的拷問聲越來越嘈雜,趙雲瀾也知道自己在做夢,可就是死活醒不過來,這翻來覆去的亂夢不知持續多久,他就像是陷進了一個無邊無際的沼澤裡,越掙扎就越窒息。

 

  直到嘴邊被人塞了一個充滿了腥氣的碗,那人不顧他的躲閃,再一次掰開他的嘴,強硬地給他灌了下去,趙雲瀾遵循本能不肯咽,用舌頭往外頂,那人就捧住他的頭,接著,熟悉的氣味傳來,柔軟的嘴脣附上來,把藥度了進去。

 

  趙雲瀾終於從夢裡掙扎出來,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回到了家,正躺在床上,沈巍放下藥碗,端過一杯溫度正好的茶水,低下頭,用額頭貼了一下趙雲瀾的額頭,低聲說:「來,把水喝了,漱漱口。」

 

  趙雲瀾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接過茶水,長而濃密的睫毛垂下來,額角還帶著方才噩夢裡的冷汗。

 

  他一口氣喝出了茶根,這才啞聲對沈巍說:「不知道為什麼,最近這麼累。」

 

  沈巍頓了頓才說:「可能是剛從大神木裡出來,太耗神了。」

 

  「哦,」趙雲瀾忽然抬起眼,別有深意地看著他,故意拖長了聲音,「我還以為……」

 

  沈巍後脊一僵。

 

  就聽那二貨用充滿了曲折的聲音「嚶嚶嚶」地說:「人家有了你的孩子。」

 

  沈巍手一哆嗦,險些把藥碗茶杯一起摔下去,然後同手同腳地走了。

 

  趙雲瀾摸出手機看時間,發現郵箱裡有一封郵件,是汪徵發過來的,汪徵非常簡短地描述了一下案情經過:在距離龍城三百多公里的一個地級市郊區,有一個以療養為主題的別墅群,一個業主早起晨練的時候,在小區外面的樹林裡發現了一具屍體,臉色青紫,表情驚懼,手裡還掐著一條黑狗的脖子,人和狗都已經涼了。

 

  末了,汪徵非常富有專業精神地提醒了一下:「快到初七了。」

 

  傳說初七是人日,可以鑽空子借壽數。

 

  民間傳說是用黑狗血溝通陰陽,然後把借壽人和被借壽人的生辰八字用黑狗血寫在一張紙上,再標明所借的壽數,然後用香燭鎮住紙上四角,高香豎直往上,說明有看見的鬼差拿了賄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這就可以把寫了生辰八字和所借壽數的紙燒了,讓借壽人把紙灰吞下去,就算成了。

 

  古代一般是老人害病,孝子賢孫主動燃香燭表示願意出借壽數,但是到現在,這些風俗基本已經沒人知道,多半是有人貪生怕死,請些半桶水做法偷別人的壽。

 

  過去自願的借壽不成功,如果長輩依然壽數到頭,小輩的也就在之後焚香禱告,再做一場法事,把壽收回來就行了。可偷壽就不一樣了,偷得成功了,替人偷壽的道士是拿陰德換錢財,不成功,做法的人有可能遭到反噬,替貪心活不夠的雇主擋了這缺德的災。

 

  初七之前死在黑狗旁邊的人並不少見,特別調查處每年都要處理好幾個這樣的案子,趙雲瀾給刑偵科內所有人轉發了一遍郵件,讓他們自己商量,誰沒事誰過去看一眼。

 

  幾個字還沒有打完,趙雲瀾的眼皮就快合在一起了,強撐著發送後,他幾乎是以暈過去的速度一頭栽到,一隻羊沒數完就睡死過去了。

 

  祝紅接到郵件提示的時候,正在樓頂上打坐,她拖著長長的蛇尾,盡量讓不是很明亮的月光均勻地鋪灑到身上——北方城市就這點不好,一到冬天就見不到幾個晴天,不是下霧就是下雪,難得會碰上月朗星稀的晚上,能打坐片刻。

 

  祝紅一睜眼,沒去管自己的手機,先看見了端坐在對面的男人,她愣了愣:「四叔?」

 

  蛇四叔轉過身,垂下眼看了看她:「當年你渡劫不成,被天雷所傷,我把你託付給鎮魂令主,希望以他至剛至陽之氣庇護你一二。現在看來,他果然把你照顧得不錯。」

 

  他說著,一揮手,在呼號著西北風的樓頂上憑空變出了一個避風的小亭子,裡面有一個實木的大茶盤,盤中間一個小火爐上架著一個煮水的壺,一邊的小茶壺裡已經放好了茶葉,蛇四叔對祝紅揮揮手:「來。」

 

  祝紅蛇尾化成腿,飛快地掃了一眼趙雲瀾的郵件,然後走了過去,有些遲疑地說:「我們令主說現在有一個案子……」

 

  「借壽不成遭反噬的宵小而已,」蛇四叔掃了一眼,眼皮也不抬地說,「我這次來看你,主要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蛇四叔儼然已經是蛇族族長,他是個臉面和善、心裡叫人摸不出深淺的人物,遇到什麼事,從來不找人「商量」,這樣說了,多半也是決定好了,嘴上客氣而已。

 

  祝紅情不自禁地坐直了。

 

  蛇四叔把開水拎起來倒了茶,在一片水汽氤氳中悠然開口說:「龍城不是潛心修煉的地方,你看,妖市上不多的一些族人也都大多住在遠郊。最近二十年裡,你在修行上確實沒什麼長進,這話不用我說,你心裡也有數。」

 

  祝紅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接了茶杯,試探著問:「四叔的意思,是讓我搬到郊區住?」

 

  見她故意裝糊塗,蛇四叔也不再繞圈子,輕輕地一笑,直截了當地點明:「我的意思是讓你離開龍城。」

 

  祝紅:「那鎮魂令……」

 

  「當年我只是把你託付給了鎮魂令主,作為回報,你供他驅使,卻並不受鎮魂令約束,就算現在要走,也沒什麼不對。」

 

  祝紅咬了一下自己的嘴脣。

 

  「怎麼,舍不得他?」蛇四叔說話的時候依然是溫和可親,嘴角掀起的一點笑意就像廟裡供的菩薩,可眼神卻咄咄逼人得很,「你要是還拿我當個長輩,就聽我一句勸,立刻跟我離開這裡。話說回來,要是他心裡真的有你,四叔也不來當這個討人嫌的棒子,可他心裡怎麼想的,難道你不知道?」

 

  祝紅默然不語。

 

  蛇四叔的手指在桌子邊上輕輕敲打了一下:「你從小就是個聰明孩子,有些話我點到為止,不往深裡說,你要自己看著辦。」

 

  祝紅捏著手機的手指痙攣一般地收縮著,手背上爆出了青筋,可憐的電子產品沒能經受住這樣物理攻擊的考驗,一聲輕響,後蓋掀了起來,屏幕碎成了蜘蛛網,當場吹燈拔蠟了。

 

  蛇四叔悠然端坐著垂目喝茶,也不催促她。

 

  過了不知多久,祝紅才輕輕地說:「我替他……替他把這件案子辦完,再親自和他辭行……可以嗎?」

 

  蛇四叔深知適可而止的道理,聞言立刻講理地點點頭:「有始有終,本該這樣。」

 

  說完,他又從懷裡摸出了一和小盒,打開後,裡面是一顆光彩四溢的珠子:「這是水龍珠,帶在身上能逢凶化吉,避水避火,你辭行的時候替我轉交給令主,多年來承蒙他照顧,我族銘感五內,這一點小東西,實在不成敬意。」

 

  祝紅接過來,才想開口道謝,蛇四叔已經人影一閃,不見了。

 

  月色剛好,但她已經心亂如麻,再也沒心情打坐,低頭收拾起手機的殘骸,拔出卡來,幾個起落,就消失在了夜色裡。

 

  正是午夜時,趙雲瀾收到了祝紅的短信回覆:「我和林靜過去一趟,記得算雙工給加班費。」

 

  沈巍睡眠很輕,有時候趙雲瀾甚至懷疑他睡不睡得著,所以自從他住進來以後,每天怕吵他,趙雲瀾都把手機調成震動放在自己這邊的床頭櫃上,這天他因為睡過去得太快,都沒來得及放好手機,拿在手裡就睡著了。

 

  手機在他手心裡一震,直接悄無聲息地把他震醒了。

 

  趙雲瀾沒查看短信,先是本能地屏住呼吸轉過頭去,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吵醒了沈巍,卻發現另一邊的床上空盪蕩的,他伸手一摸,被子已經涼了,人不知離開了多長時間。

 

  趙雲瀾坐起來,用力揉了揉眼睛,這才看見廚房裡亮著燈光,他用腳胡亂在地上撥了兩下,鞋子不知被踢到了哪裡,乾脆光著腳走了過去。

 

  沈巍正背對著他,旁邊的灶台上有一個小砂鍋,正煮著什麼東西,隱隱的能聞到一股藥材的清香,這是做什麼硬貨嗎,要燉上一宿什麼的……趙雲瀾眨眨眼,有些迷糊地卷起袖子:「你在燉什麼東西?我幫……」

 

  沈巍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手上的刀猛地掉到了地上,刀尖上還帶著血,濺在了雪白的儲物櫃上,趙雲瀾的話音跟著陡然止住,他瞳孔皺縮,一瞬間睡意全消——那把尖刀……原本是插在沈巍自己的胸口上的。

 

  沈巍的臉色蒼白如紙,有那麼幾秒鐘,廚房裡靜得連針尖落地的聲音都聽得到。

 

  片刻後,趙雲瀾突然大步走過去,一把掰過沈巍的肩膀,狠狠地撕開他的衣服,那蒼白的胸口上的刀傷已經不治而愈,可睡衣邊上卻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些血跡,趙雲瀾覺得那刀簡直是扎在他自己心口上的,動一下都疼,他極小心地伸出手指碰了碰沈巍看似毫發無傷的胸口,好半晌,才啞聲問:「怎麼回事?」

 

  沈巍默然不語。

 

  趙雲瀾一把揪住他的領子,聲音陡然高了:「我問你怎麼回事,說話!」

 

  沈巍被他推得後腰重重地撞在了案板上,「■當」一聲,趙雲瀾對別人耐心有限且脾氣暴躁,但從來也沒對沈巍說過重話、發過火,可對別人的火大多數是假火,毒舌兩句也就過去了,沒想到沈巍一來,就勾動了他的真火。

 

  一瞬間,趙雲瀾明白了他在醫院用了陰兵斬,沈巍當時高高地抬起巴掌,差點扇他一下的那種心情。一口氣堵在嗓子裡,憋得他連氣也喘不上來,有那麼一時片刻,他腦子裡是空的,良久,趙雲瀾才聽見自己一迭聲地追問:「你給我喝的東西是什麼?沈巍!你他媽看著我說話!」

 

  「當年……你的左肩魂火失落,心頭血又化為鎮魂燈燈芯,」好半晌,沈巍低低地開口接話,「本來就元神瀉出,三魂不穩。我雖然被你強升神格,可究竟生自大不敬之地,鬼族污穢不祥,你與我在一起時間久了,開始便像這樣精力不濟,時間長了容易氣血兩虧,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你會被我耗得燈枯油盡。」

 

  沈巍說到這裡,倏地垂下了眼簾,掩去鴉羽一般的睫毛下,雙目中濃墨重彩的漆黑,他幾不可聞地說:「幾千年前神農就說過,我生為鬼王,註定了無善始無善終,如果你執意要護著我、帶著我,總有一天,會被我害死的。」

 

  這句話就像一根針,一瞬間把趙雲瀾身上的力氣抽光了,他鬆開沈巍,腳步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險些撞翻灶台上的小鍋。

 

  「我喝的‘藥’裡摻了你的血……心頭那一塊的精血。」趙雲瀾嘴脣哆嗦得厲害,「就是你給我上的‘燈油’?」

 

  沈巍看著他,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我連魂魄都是黑的,唯獨心尖上一點乾乾淨淨地放著你,血還是紅的,用它護著你,我願意。」

 

  趙雲瀾的目光移動到地上,片刻後,忽然仰起頭,用手蓋住眼睛。

 

  如果沈巍不喜歡他、冷淡他,他可以選擇繼續糾纏,也可以選擇瀟灑離開,進退皆有道理。

 

  如果沈巍騙他、害他、對不起他,他可以選擇原諒,也可以選擇江湖不見,進退亦是皆有道理。

 

  可沈巍就像一隻蜘蛛,狠狠地把他粘在了一個說不得、罵不得、恨不得、也接受不得的地方。

 

  許久,趙雲瀾一句話也沒說,隨手從玄關的大衣架上拎下了一件厚外套裹在身上,頭也不回地開門走了。

 

  原來有一種愛情,是插在心上的刀。

 

作者有話要說:「有一種愛情,是插在心上的刀」來自《生死疲勞》by莫言

 

82、鎮魂燈

 

  為了管理需要,出差需要後勤統一安排車次和行程,所以祝紅和林靜約好後,就趁著天還沒亮,一起到了光明路4號找汪徵,結果一進門,就看見了他們一直沒回短信的領導正蜷縮在沙發上,身上還穿著睡衣,蓋著一件明顯不是他穿衣服風格的厚厚的羊毛大衣。

 

  大慶蹲在沙發前,面前是一個只剩下魚乾殘骸的盤子,正心滿意足地舔著爪子。

 

  祝紅放輕了腳步,低聲問:「他怎麼睡這了?冷不冷,不怕著涼嗎?」

 

  她說著,調高了空調溫度,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下來蓋在了趙雲瀾身上。

 

  林靜過了個年,整個人好像給氣槍打了,圓了一大圈,蹭了蹭白團子一樣的下巴,他說:「過年不回家,必有隱情,我看不是被逼婚,就是被逼分。」

 

  正說著,趙雲瀾頂著一頭亂發和厚重的黑眼圈從沙發上抬起頭,一臉被吵醒的濃重的起床氣,陰沉沉地剜了林靜一眼,簡短有力地說:「閉嘴,滾!」

 

  林靜本賤,沉默了兩秒鐘,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不是,你們說這種漢子誰受得了——你媳婦要是早晨辛辛苦苦做好早飯過來,叫你起來吃,你也是這句話?」

 

  趙雲瀾一抬手,隨手抓住了旁邊立櫃上的一個袖珍小盆景,「■當」一聲砸了過去。

 

  大慶和祝紅面面相覷,林靜也愣了一下——見趙雲瀾動了真火,這嘴賤惹了禍的只好默默地找來掃帚,把碎片打掃乾淨,末了自己嘀咕了一句:「阿彌陀佛,碎碎平安。」

 

  大慶跳到沙發背上,用爪子扒拉了趙雲瀾的肩膀一下:「哎,你沒事吧?」

 

  趙雲瀾深吸了兩口氣,躺了回去,把半張臉都埋在了衣服裡,衣服是沈巍的,直到他出門以後才發現這個問題,衣領間仿佛依然縈繞著那人身上乾淨好聞的氣味。

 

  不知過了多久,趙雲瀾才悶聲悶氣地說:「我沒事——林靜你放那吧,回頭我來掃,我剛才不是衝你……我現在有點難受,你們讓我自己躺一會,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大慶顫了顫鬍子,趙雲瀾就抽出手來,粗魯地擼了一把它頭上的毛,然後有些敷衍地拍了拍肥貓的屁股:「你有空去給我追查一下《上古秘聞錄》這本書到底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支使你貓爺爺。」大慶不滿意地呼嚕了一聲,「那我的紅包呢?我的壓歲錢呢?」

 

  趙雲瀾閉著眼,在沈巍的大衣兜裡摸了摸,摸出了一把零錢,拎過貓脖子,往它的貓牌項圈裡一塞,打發要飯的擺擺手:「真好意思開口,印鈔機也壓不住您老的歲數,快滾吧。」

 

  大慶呲牙要在他的衣服上磨爪子,被趙雲瀾一伸手,眼疾手快地擋住了,大慶的指甲觸碰到溫暖的人肉,當時就把指甲縮了回來,可還是在趙雲瀾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道白印。

 

  連磨爪的權力都沒有了——大慶愣了一下後,氣哼哼地跑了,認為趙雲瀾這個大混蛋,是把自己這隻高貴冷艷的貓當成了個公交車的投幣箱。

 

  由於春節期間每天的規矩和講究特別多,而特別調查處又大多不是人類,各有各的過法,所以一般沒事的話,他們至少是要過了十五才開始回來上班的,光明路4號白天就是一個空院子,趙雲瀾心裡讓沈巍的事堵得難受,打定了主意要大夢浮生一回,一覺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再醒來的時候,連黑貓都讓他支走了,辦公室裡靜悄悄的,趙雲瀾一伸手,把險些被他踹到地上的羽絨服拽了起來,拍拍上面的塵土,揉了揉眼,一低頭,卻愣了一下——他出來得匆忙,只是匆匆踩上了一雙鞋,連襪子也沒穿就跑了出來,到了外面才發現是一雙夾皮鞋,多少有點冷。

 

  這一低頭,趙雲瀾看見,地上整整齊齊地放著一雙他平時穿的短靴,裡面還塞了一雙厚厚的毛襪,沙發扶手上搭著一套熨燙平整的衣服,內衣給夾在了最裡面,衣服上面壓著他的手機、錢夾和鑰匙……那人只沒給他拿外套,大概是想把自己穿過的大衣留給他的緣故。

 

  一個人忽然出聲說:「沈老師給你送過來的,我本來想叫你一聲,他沒讓。」

 

  趙雲瀾捏了捏鼻梁,只見是祝紅坐在辦公桌後面,正自己上網打發時間。

 

  「沈巍人呢?」

 

  「走了。」祝紅的目光從顯示器上移動下來。

 

  趙雲瀾頓了頓,聲音有些沙啞:「去哪了?他還說什麼了?」

 

  「哦,他說‘外面冷,你忙完了就回家,不用擔心會見到他,他回自己的地方去了’。」祝紅原封不動地鸚鵡學舌,然後說,「後來他就走了,大概回家了吧——話說你們倆怎麼挑大過年的時候吵架?」

 

  趙雲瀾沒回答,他知道「自己的地方」指的是哪裡——那並不是祝紅以為的沈巍自己的公寓,一想到這個,他就心如刀絞,可當著別人的面,卻只好表情木然。

 

  坐了片刻,趙雲瀾穿好襪子,拿起換洗衣服到衛生間,把睡衣換了下來,又匆忙地洗漱了一下,然後雙手撐在洗臉池上,定定地盯著雪白的搪瓷池子看了一會,把臉埋在了冷水裡。

 

  他一時不敢想沈巍,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一想到一個人,心裡就想被挖了一塊那麼難受。

 

  他在衛生間逗留的時間太長,以至於後來祝紅不放心了,過來敲了敲門:「趙處,你沒事吧?」

 

  趙雲瀾應了一聲,把臉上的水珠擦乾淨,找到了自己為了通宵加班方便放在辦公室的衛生用具,對著鏡子,把冒出來的一點胡茬刮乾淨了,仔細地把自己收拾得像個人了,才挺直腰桿,走了出去。

 

  他知道,就算他心疼出心肌炎來,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他必須盡快在萬端攪在一起的事裡摸出個頭緒來。

 

  祝紅在門口等著他出來,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趙雲瀾卻眉目不驚地問:「有吃的嗎?我餓了。」

 

  祝紅:「……食堂大概有,你要麼過去看看?」

 

  趙雲瀾點了個頭,轉身直接自己上了二樓,祝紅更驚悚了——趙雲瀾這貨從來都是往辦公桌後一坐,大模大樣地支使別人「給大爺端碗粥來」什麼的,一年到頭沒有幾次「屈尊降貴」地親自去食堂。

 

  趙雲瀾到食堂要了一份常規早飯套餐,一聲不吭地坐下開始吃。這時,他整個人處於一種詭異的平靜狀態,祝紅一聲不吭地跟著他,有種此時就算天塌下來,他也是抬頭看一眼,就繼續面無表情地喝粥的狀態,於是更提心吊膽了。

 

  直到趙雲瀾把一托盤的食物都墊進了肚子,才覺得冰冷的麻木的手腳有了點熱氣,他這才奇怪地看了祝紅一眼:「你來單位幹什麼?」

 

  「……」祝紅沉默了一會,「本來是和林靜約好了今天坐火車去看黑狗和屍體。」

 

  「哦,那怎麼沒去?」

 

  「我有點不放心你,讓他自己去了。」

 

  趙雲瀾擦了擦嘴,站起來自己把托盤收拾了,嘴上無所謂地說:「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沒事你就回家吧。」

 

  祝紅不言聲,只是跟著他。

 

  趙雲瀾一路溜達回了自己的辦公室,像日常一樣坐下打開電腦,掃了一眼祝紅:「還跟著我幹什麼?」

 

  祝紅:「你到底怎麼了?」

 

  趙雲瀾從抽屜裡摸出煙盒和打火機,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

 

  祝紅不肯放過他,咄咄逼人地說:「沒什麼你會大半夜不回家跑到辦公室睡?」

 

  「哦,」趙雲瀾深深地把一口白煙一絲不漏地全吸進肺裡,「昨天晚上跟他拌了幾句嘴。」

 

  「放屁,」祝紅眉間一跳,直截了當地說,「當別人都眼瞎,你拿那個姓沈的當心肝,要是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吵架,現在早就回去,屁顛屁顛地自己主動跪主板寫萬字懺悔書了,哪有工夫在這跟我扯淡?」

 

  趙雲瀾:「……」

 

  「他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祝紅說這話的時候,眼亮得嚇人,好像只要趙雲瀾一點頭,她就能立刻出去幹吞了沈巍。

 

  「少胡說。」趙雲瀾彈了彈煙灰,「你怎麼越來越八卦,小心八卦的女人嫁不出。」

 

  祝紅內心悲憤:「反正我喜歡的人不喜歡我,有什麼關係?本來就嫁不出去。」

 

  趙雲瀾聽明白了她的話,卻只好裝傻,於是再次無言以對,他決定可恥地逃走——他找出一個公文包,把自己的錢夾手機什麼的往裡一塞,電腦也不關,轉身往外走去。

 

  可是祝紅打定主意不放過他,立刻跟上:「你幹什麼去?」

 

  「跟部裡的領導約了見面。」趙雲瀾瞥了祝紅一眼,「你還跟著我幹什麼?」

 

  祝紅在他開鎖以後,就眼疾手快地坐上了他的副駕駛,「■吧」一下扣上安全帶,坐得穩如泰山:「我也去。」

 

  「……」趙雲瀾站在這門口無力地嘆了口氣,「姑奶奶,你能饒了我嗎?」

 

  祝紅漠然地把臉轉向另一邊。

 

  兩人對峙半晌,祝紅穩如泰山。末了,趙雲瀾只好深吸一口氣,盡量克制住自己的煩躁,把煙頭擰滅了,一聲不吭地上了車。

 

  他一直沉默,祝紅偷偷打量他幾次,都只看見一張英俊又冷漠的側臉,終於沒話找話地忍不住問:「部裡的領導是誰?」

 

  「小郭的二舅。」趙雲瀾說,「對,說起這事,帶著你也沒什麼,過一陣子,你給我查查,到底是誰在其中做手腳,把郭長城調動到我們部門的。」

 

  祝紅:「做手腳?對小郭做手腳?他能幹什麼?為什麼?」

 

  趙雲瀾沒做聲。

 

  他心裡其實懷疑是附在他爸身上的碗藉著他爸的手做了這件事,但是為什麼?為什麼非要是郭長城?他除了功德厚一點之外,還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這個整個特別調查處最像人類的小郭,他到底是什麼來頭?

 

  如果可以的話,趙雲瀾想拿回崑崙君的力量和真正的記憶,如果不可以,那至少他要知道周圍這些雲裡霧裡的真實和謊言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不能兩眼一抹黑地輕舉妄動。

 

  沈巍……只是這兩個字,就讓趙雲瀾焦頭爛額,心頭好像有一把火,不停地燒著他的精力,可是他得忍著,還得忍出一副心情平靜、穩坐釣魚台的模樣,有時候趙雲瀾發現,自己僅僅是在那裡坐著,一旦旁邊沒有人,不出三分鐘,眉頭就會不由自主地掐出褶皺來。

 

  有那麼一副圖景會不分時間、不分場合地出現在他腦子裡——陰冷得沒有一點光、沒有一點生氣的地方,沈巍半個身體都已經被吞進了無邊的黑暗中,而他只是抬起頭,極目想看看外面的碧海藍天,可目光不夠長,洞不穿無邊無際的漆黑,他大概終於失望,帶著最後不宣於口的牽掛,慢慢地融入一片黑暗……

 

  忽然,有人推了趙雲瀾一把,他猛地驚醒,心悸如雷,一頭的冷汗。

 

  推他的人是祝紅,她面無表情,有些不悅地說:「到了。」

 

  趙雲瀾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方才原來是場夢——他跟郭長城的二舅喝了幾杯,回程是祝紅開的車,他不知什麼時候就睡著了。

 

  祝紅坐著沒動:「你夢見什麼了,叫‘沈巍’的名字叫得那麼撕心裂肺?」

 

  趙雲瀾本來就覺得失態,不願意和她多說,只假裝沒聽見。

 

  「雲瀾。」祝紅突然開口叫住他。

 

  趙雲瀾一頓。

 

  祝紅從兜裡摸出一個小盒子,她在水龍珠上栓了條紅繩,端口處打了吉祥如意扣:「這是我四叔讓我帶給你的,說是感激你這麼多年對蛇族的照顧,我……我可能過一陣子,就要和他走了。」

 

  趙雲瀾微微地皺起眉:「走?去哪裡?」

 

  「不知道,也許是回族裡吧,」祝紅慘淡地笑了一下,見趙雲瀾不接,就直接動手把紅繩掛在了他的脖子上,非常仔細地替他帶好,「水龍珠是我族聖物,能避水火,保平安,你……你還有什麼事要我辦,就快說完,我能替你做的事不多了。」

 

  趙雲瀾沉默了一會,低低地說:「龍城不適合妖族修煉,你回到族裡也不錯,離人群遠點,沒那麼多是非。你四叔是個人物,你跟著他多學著點,有前途,說不定下一任蛇族的族長就是你了。」

 

  他一席話如同交代後事,平靜得讓人心酸,祝紅一衝動,忽然把心裡話脫口而出:「趙處,你給我一句話,只要你給我一句話,我從此可以和族人斷絕一切關係,刀山火海也跟你跟到底。」

 

  她說完這句話,好像交付了自己的一生似的,忐忑又期待地等著趙雲瀾回話。

 

  然而趙雲瀾終於還是避開了她的目光,自嘲地一笑:「咱倆無冤無仇,多年的老交情了,我幹嘛這麼害你?你以後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祝紅眼睛裡的光彩一瞬間黯淡了下去。

 

  而趙雲瀾已經從另一邊下車去了。

 

 

 

83、鎮魂燈

 

  大慶已經快把刑偵科的地板都撓穿了,總算見到趙雲瀾和祝紅一前一後地走了進來。

 

  儘管兩人之間的氣場明顯不對,但大慶認為自己作為一隻貓,還是選擇性地忽略這些主人之間的愛恨情仇比較好,於是它像叼著耗子一樣地叼著《上古秘聞錄》,把它扔在了趙雲瀾腳底下:「這本書死氣濃重,我查了查,果然是從古董街運出來的。」

 

  趙雲瀾默默地撿起書,用手擦了擦上面沾上的貓口水印:「古董街?」

 

  「古董街」,顧名思義,專賣各種古玩器物,儘管大部分是假貨,偶爾也會摻雜幾件非法出土的明器。

 

  但這本《上古秘聞錄》明顯是影印本,只要智商能達到人類的標準,沒人會認為這玩意是個出土文物,那大慶說的「死氣濃重」,恐怕就是指另一回事了——大部分人都不清楚,古董街最裡面那家小店,除了賣各種封建迷信用品之外,還看護著門口的一棵大槐樹。

 

  用趙雲瀾的話概括說,那大槐樹就是一個交通樞紐,類似地鐵公交一站通,有各種交通方式,可以溝通各界,比如從人間到妖市,從人間到地府等等,都要經過那裡。

 

  大槐樹枝葉承接人間,大根連著黃泉,是棵人不人鬼不鬼的牛逼植物。

 

  趙雲瀾抬眼看了看黑貓:「所以你的意思是,這本書來自地府?」

 

  黑貓矜持地點了個頭。

 

  趙雲瀾又問:「是誰采購回來的?」

 

  黑貓舔舔爪子:「來歷不明,我查不到購買記錄,說不定是上一任……」

 

  「那不可能。」趙雲瀾隨手翻著這本沒有書號、也沒有任何出版社信息的書,「看印刷排版水平和紙張新舊程度,應該比較新,肯定是我接手以後的事,上輩子太久遠了。」

 

  大慶別有深意地說:「那咱們就有結論了,這一定是買貓糧送的。」

 

  也就是說,有人通過某種方法,把它夾帶了進來——這個人必須對上古秘聞非常清楚,連四柱的封詞都寫得一清二楚。

 

  而特別調查處的圖書收藏非常有規律,書脊上貼著彩色的標籤和編碼,這也是為什麼桑讚不認識字,也能把書一一放回原處的原因,那麼這本說上古諸神的書,為什麼會被夾在「女媧造人補天」那一欄裡?

 

  「這其實是本‘黑皮書’,」大慶在旁邊插嘴說,所謂「黑皮書」,就是指「夜裡上班」的圖書采購員,通過某些途徑,從非人間的地方弄來的書,與之相反的是在人間流動的「白皮書」,大慶伸出爪子扒拉開書頁,只見它黑乎乎的爪子按下去,紙頁間忽然有一股說不出來由的黑氣流動,「非常隱蔽,以至於我們這邊都沒做標記,你如果要查的話,我建議今天晚上我們夜探古董街。」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趙雲瀾終於沒忍住,給沈巍打了個電話,那一頭是冷冷的機械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他看著自己的手機屏幕呆了片刻,細細地品著那一股「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滋味,直到大慶走過來,不耐煩地伸爪一推他的胳膊肘:「別思春了,走了。」

 

  他才把這隻敗家的貓崽子抱起來,拎著往外走去,一出門,卻發現祝紅早就站在車子旁邊,正默默地等著他。

 

  祝紅的眼神不小心和他一對,立刻自嘲地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覺得我挺賤,話都說到那份上還要跟著?」

 

  「……」趙雲瀾頓了頓,「我只是想提醒你穿好羽絨服。」

 

  兩人一貓半夜在一種十分尷尬的氣氛裡,驅車到了古董街,他們輕車熟路地來到了大槐樹下。

 

  趙雲瀾偏頭一看,只見大槐樹旁邊小店門口掛著兩盞蒼白的紙燈籠,裡面亮著豆大的光暈,上面的字被風吹得殘破不堪,只依稀能辨認出個大概來,正是「鎮魂」兩個字。

 

  趙雲瀾忽然想起一直以來被自己忽略的事,他拍了拍肩頭站著的黑貓,低聲問:「‘鎮魂’究竟是什麼意思?」

 

  「鎮生者之魂,安死者之心,贖未亡之罪,輪未竟之回。」大慶說完後,又一秒鐘從文藝喵變回了欠抽喵,抬起頭鄙視地看了他一眼,「鎮魂令後面不是寫著嗎?你瞎?」

 

  趙雲瀾難得地沒跟他一般見識,喃喃地說:「可崑崙君留下的令牌,為什麼叫做鎮魂?」

 

  而神農嘴裡一直說的生死又是什麼意思?

 

  他百般思量纏身地走進了大槐樹,從樹幹直接往下,能一路下到黃泉。

 

  黃泉路上生魂不往,不過他們仨中間,有兩個不是人,剩下一個還帶著鎮魂令,屬於特權階級,倒也沒什麼關係。兩邊水聲潺潺,有種滴水成冰的冷,人走在其中,大氣也不敢出,生怕驚擾了過路的怨魂。

 

  路過的「行人」個個目光呆滯,被鬼差趕著,就好像牧羊犬攆著一群羊。

 

  趙雲瀾以前來辦事的時候也不是沒走過這條路,只不過每次都嫌■得慌,目不斜視,走得飛快,這一回,他心裡存著諸多疑問,不免在意起來。

 

  只見黃泉路細細窄窄的一條,一路往上,就好像是傳說中的天路,腳下是鐵青色的石板,兩邊的黃泉水裡間或波動浮起氣泡,好像隨時會有什麼東西從裡面冒出頭來。而路的兩邊,卻是兩排像路燈一樣的小油燈,十尺一個,散髮出豆大的光暈,拖出長長的燈影,下面是一兩朵傳說中隸屬大蒜科的彼岸花,開出一小片的艷紅艷紅。

 

  趙雲瀾仔細研究了一會才想起來,這就是鎮魂燈,很久以前的時候,他從一本雜記上看見過,說鎮魂燈是給黃泉路上的幽魂指路的,一輩子忘不了的東西有多少,黃泉路就有多長,塵緣種種一一被鎮魂燈的燈光洗過,末了到了奈何橋邊,忘川水煮的孟婆湯一碗下肚,就可以去投胎了。

 

  前生種種化為烏有,細小的燈光雖不灼人,卻能洗練出新的魂魄。

 

  趙雲瀾忍不住彎下腰,仔細打量了一下鎮魂燈,只見底座上端端正正地刻著四個字——「至死方生」。

 

  道盡了輪迴的真諦。

 

  恍惚間,似乎有什麼東西從他眼前閃過,趙雲瀾突然心口一陣劇痛,好像心臟被人生生挖出來揪住一樣,他腳步一個踉蹌,被身後的祝紅伸手扶住,祝紅把聲音壓得極低:「你怎麼了?」

 

  趙雲瀾臉色慘白,把喉頭涌起的腥氣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按住左胸靜默了片刻,這才若無其事地對她搖搖頭,繼續往前走去。

 

  一路到了鬼城裡面,趙雲瀾從錢夾裡掏出幾張障目葉,三個人各執一片,含在嘴裡,這樣就能隱蔽生魂氣息,不會被城中小鬼察覺到。

 

  鬼城中除了鬼仙和排隊等投胎的魂魄以外,還有一些是執念深重無法投胎的以及在此服刑的戴罪之魂,它們在鬼城裡一住就是成百上千年,對還陽的執著是活人所不能理解的。

 

  趙雲瀾少年時候,為了追回一個誤入鬼城的生魂曾經來過這裡,結果生魂沒追回來,倒是讓他親眼見到了那生魂是怎麼被城中小鬼一擁而上,活生生地吸乾的場景,後來鬼差來了一個加強連,才把鬼城中的暴動鎮壓下來。

 

  那時候趙雲瀾還小,對這一幕幾乎有了心理陰影,活著的人能寫下「生何歡、死何懼」,那大概是因為他已經忘了死的滋味。

 

  死靈對生氣的汲汲渴求,簡直瘋狂得就像溺水的人渴望空氣,發自本能、無從遏制。

 

  人尚且這樣,更不用說生於十萬幽冥地的鬼族。

 

  這是趙雲瀾為什麼心疼沈巍的原因,有時候在他看來,沈巍對他自己簡直已經苛刻到了虐待、甚至於罔顧本性的地步。

 

  祝紅沒來過鬼城,有些不安地看了趙雲瀾一眼,趙雲瀾低聲囑咐她:「無論發生什麼事,千萬不要把嘴裡的障目葉吐出來,不然實在太麻煩,螞蟻多了都能咬死大象,這些小鬼比你想象得還要難纏。」

 

  祝紅點點頭。

 

  趙雲瀾看了她一眼,踟躕了一下,又說:「不然你還是在外面等我吧。」

 

  祝紅堅定地搖了搖頭,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跟進去能做些什麼,只是有時候總是忍不住覺得,他要去什麼地方,只要自己看著,就能多少能放心一點。

 

  黑貓從趙雲瀾的肩膀上跳下來,走在前面開道,黑貓黑狗,這都是大陰大煞的東西,小鬼見了會本能地退避三舍,有了黑貓,就好像有了警車開道,兩人混進鬼城幾乎是一路暢通。

 

  每月十五是鬼城大集,眼下還沒到日子,鬼市顯得有點蕭條。

 

  不長的一條街上,街口蹲著個借壽婆婆,腳底下放著個小籃子,蜷縮在路邊,一雙昏黃的小眼睛眼巴巴地跟著偶爾過往的小鬼打轉,乍一看,就像凡間晚景凄涼出來做小買賣的老人,挺可憐的,祝紅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借壽婆婆見了,立刻笑得呲出一口黃牙,對祝紅說:「買壽數啦,買壽數啦。」

 

  那聲音沙啞凄厲得就像小鐵片刮在了骨頭上,祝紅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立刻讓趙雲瀾拽走了。

 

  「別看,」他小聲說,「那個壽婆名聲不好,賣的都是白貨。」

 

  祝紅忍不住問:「什麼是白貨?」

 

  「吃了她的壽糕延長的壽命不是自然壽命,讓你像植物人一樣在床上受罪也是延長壽命的一種,明白了?」趙雲瀾把大衣裹緊了一點,領子豎了起來,壓低了聲音,「好好走你的路,別東張西望,這是三不管地帶,看多了它們強買強賣,惹麻煩。」

 

  祝紅的目光立刻不敢亂飄了,目不斜視地往前走。他們倆經過長長的街市,就看見了最裡面的一個小茅屋,門口豎著一塊白紙黑字的牌子:「請」。

 

  小茅屋百般破落就不應說了,門口卻也像古董街大槐樹旁邊那家小店一樣,掛了兩盞寫著「鎮魂」字樣的白燈籠。

 

  「十有八/九,應該就是他們家賣的東西。」黑貓扭過頭來說,「他們家一甲子投胎一次,陰陽調換,陽間的鎮守大槐樹處的黃泉入口,陰間的守著鬼市的雜貨鋪。」

 

  趙雲瀾一馬當先地走了過去,抬手一推門,「吱呀」一聲,破破爛爛的門扉就從被推開了,趙雲瀾先從錢夾裡拆下了一個小鏡片,抬手貼在了大門正上方,這才抬腳走了進去。

 

  剛一落腳,裡面就傳來一個小女孩的聲音,脆生生地說:「‘光鏡照路,小鬼莫進’,貴客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趙雲瀾一抬下巴,示意祝紅關上門,只見裡屋的門簾被人掀開,一個梳著兩把刷子辮的小女孩走了出來。

 

  這小女孩還沒有成年人的腰高,一張臉如同紙糊,白得■人,兩頰上生搬硬套地用硃砂畫著兩團血紅的紅臉蛋,一雙死氣沉沉的黑豆眼,嘴脣殷紅,穿著一件舊式的棉襖,面無表情。

 

  讓人看了,非但感覺不出她一分一毫的可愛,反而覺得這張臉配上兒童的聲音十分恐怖。

 

  趙雲瀾開門見山,二話不說拿出了那本《上古秘聞錄》,在上面壓了一張鎮魂令,蹲下來,視線與小女孩齊平:「有件事想問問小姑娘,求你幫個忙。」

 

  小女孩的目光落在鎮魂令上,木然而清脆地說:「原來是令主大駕光臨——我哥哥好嗎?」

 

  「不敢——你哥哥過得不錯,前些天過年,我剛叫人給他送了幾斤臘肉。」趙雲瀾客客氣氣地說,「就是想問問姑娘,這本書,是貴店賣的嗎?」

 

  小女孩伸手接過,隔著一掌寬的距離,都能感覺到她身上散髮出的寒氣,順著書頁傳遞過來,觸碰到的地方在書面上結了一層白霜,她翻開了兩頁,點頭應承:「不錯,是我這裡的。」

 

  她把書翻到了最後一頁,在角落最最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個灰色的印,仔細看,能從中艱難地辨認出「雜貨」兩個字,小女孩指著它說:「這是本店的私印。」

 

  趙雲瀾:「姑娘能不能給查查這本書是誰買走帶到凡間的?」

 

  說著,他從包裡抽出一疊紙錢,當著小女孩的面,用打火機點燃了。

 

  小女孩眼珠一轉,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令主客氣了,稍等,請先進來喝一杯茶。」

 

  兩人一貓跟著她走進了破破爛爛的雜貨鋪,小女孩給他們上了茶,趙雲瀾端起來聞了聞,做了做品茶的樣子——當然,他是不敢喝的,生魂不能飲食黃泉下的東西,戲文裡早就有,稍有常識的人就明白。

 

  只見小女孩從桌案後面拎出了一個線穿的巨大的賬本,一頁一頁地翻了過去,過了片刻,她突然出聲:「找到了。」

 

  小女孩抬起頭來對趙雲瀾一笑:「忘了問這一任令主尊姓大名?」  

 

  「免貴姓趙,」趙雲瀾皺了皺眉,心生不祥的預感,「趙雲瀾。」

 

  「那就沒錯了。」小女孩把巨大的賬本往他面前一推。

 

  只見上面豁然記載著買主:壬午年七月十五,鎮魂令主,趙雲瀾。

 

 

 

84、鎮魂燈

 

  趙雲瀾先是愣了一下,並沒有急著說不可能,過了片刻,他問:「壬午年是哪一年來著?」

 

  「2002年。」黑貓掐爪子算了算,「那時你在幹什麼?」

 

  「我在艱難地做鎮魂令的地下工作,」趙雲瀾回想了一下,「主業和副業顧不過來,差點從大學裡輟學出來做職業神棍,被我爸制止了,就是那年我提出建立特別調查處,後來我爸同意,在他能力範圍內幫我活動一下。」

 

  隨後,趙雲瀾皺了皺眉:「說起來,當時那個到底是我爸還是……」

 

  他的尾音在大慶疑惑的目光中消失了,男人拍了拍大慶的頭:「這事等我回去再和你細說。」

 

  趙雲瀾轉向雜貨鋪的小女孩,仔細地問:「我還得再問一句,您這裡是怎麼確定買主身份的?總不能是買主自己寫的吧?」

 

  小女孩抬起頭來,僵硬的臉上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拗出來的,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非得帶著跟天山童姥一樣的表情,別的場合下可能顯得滑稽,可在陰幽的鬼城中,簡直是再詭異也沒有了。

 

  她說:「我這裡的賬目,當然是條分縷析的,買主姓甚名誰,什麼身份,都與生死簿上一樣,令主有什麼疑問嗎?」

 

  趙雲瀾點了頭,二話沒說,收起書,轉身往外走去,就在他走到門口的時候,趙雲瀾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回過身來,問了一句:「十一年前來買書的那個‘我’,是什麼模樣,姑娘還記得嗎?」

 

  小女孩輕輕地勾起猩紅的嘴角,意有所指地說:「原本一時想不起來了,令主這麼一提起,我倒是有點印象——再看你的長相,才發現原來是似曾相識的故人來,令主要是不說,我還真沒發現,原來已經過了十幾年。」

 

  她在暗示,那個來買書的「趙雲瀾」與他現在的模樣差不多。

 

  趙雲瀾低下頭沉思片刻,對她說:「多謝。」

 

  說完,他就抬腿往外走去,祝紅連忙跟上,這時,老櫃檯後面的小女孩又輕輕地開口叫住了他,她把原本脆生生的童音壓得低低的,顯得說不出的陰森低沉:「我多嘴提醒一句,令主這些天恐怕會有血光之災,最好還是多加小心。」

 

  趙雲瀾還沒什麼反應,祝紅先急急忙忙地開了口:「什麼?什麼血光之災?」

 

  小女孩那雙好像塑料做的黑眼睛直直地盯著他們,含著詭異的笑容,不吭聲了。祝紅剛想上前去問,被趙雲瀾一把拉住,他對小女孩點了點頭,拽著祝紅走了。

 

  祝紅:「可是……」

 

  「她是看在過年那會我給她哥送的幾斤臘肉的份上,才提了一句,你覺得幾斤臘肉能值多大的情份?」趙雲瀾快步走出雜貨鋪的小院,把聲音壓得耳語大小,暗含警告地看了祝紅一眼,「剩下的,她敢說我也不敢聽,鬼城裡沒有道德禮貌,甚至有時候沒有思想邏輯,你不能拿活人的想法去衡量死人,你以為地府為什麼把它們圈在這裡三不管?記著,死人的人情不好欠。」

 

  祝紅聽了,沉默了片刻,忽然問:「為什麼突然和我說這些?」

 

  「我手下妹子少,本來都是稀有動物,漢子們又是一個個耐/操欠虐二貨,跑腿的活、跟各種怪胎打交道的活,我當然舍不得讓你們去做,」趙雲瀾輕輕地笑了一下,「不過我也有不對,沒想到你有朝一日還會離開,要是早知道……記著,太不食人間煙火,就算你修煉到女媧大神的地步,也只能在我手下當個技術流的分析員,以後回到族裡,可擺不平那些千年王八萬年龜一樣老不死的長蟲。」

 

  祝紅的鼻尖和眼圈同時紅了。

 

  「噓,把葉子含住了,留著你的眼淚,等咱們部門人齊了、給你開送別會的時候再流,這不是哭哭啼啼的地方。」趙雲瀾說到這,忽然頓住了腳步,伸手把祝紅往身後一攔,只見雜貨鋪門口的青石板路上,不知什麼時候蹲了一個「人」。

 

  他……她或者它,雙臂伸出來能過膝,蹲在地上的時候就像個沒毛的狒狒,脖子有成年男人兩個手掌伸開,指尖並在一起那麼長,足有將近四五十公分,一低頭下巴就能點在胸口上,沒有長頭髮。

 

  它抬頭看向趙雲瀾的方向,突然裂開嘴一笑,嘴角裂到了兩耳下,隨後,只見它直立而起,忽然一伸脖子,整個腦袋前後顛倒了一百八十度,「後腦勺」就轉到了前面,露出一張鬼故事裡經典的青面獠牙,猛地向他們倆撲了過來。

 

  趙雲瀾已經把槍拎出來了,手指扣在扳機上,沒來得及按下,那兩面人卻突然在空中來了個急剎車,一個跟頭翻到了地上,那十分節約資源、能正反面兩用的腦袋又轉了回來,用詭異的笑臉對準兩人,露著兩顆黃燦燦的大板牙,中間還有條縫。

 

  他搖頭晃腦地打量著趙雲瀾,忽然嘰嘰咕咕地笑了起來,動作前仰後合,聲如母鴨下蛋,好像趙雲瀾驟然成了個郭德綱。

 

  趙雲瀾不想在這地方惹事,持槍的手衝著兩張臉的鬼怪,讓祝紅走另一邊,打算離這東西遠一點。

 

  雙面鬼見他們要走,喉嚨裡忽然發出「嘶嘶」的聲音:「人鬼殊途,人鬼殊途——」

 

  這句話筆直地戳中了趙雲瀾的心窩,他當即臉色一沉,猛地扭過頭來,死死地盯著嬉皮笑臉的雙面鬼,聲音裡寒得結了霜:「我顧及臉面,不想和地府撕破臉,可你們一再給臉不要臉。」

 

  雙面鬼臉上笑容漸消,微微歪著頭,用詭異的臉和趙雲瀾對視著,祝紅忍不住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服:「趙處,走吧。」

 

  趙雲瀾捏著槍的手迸出青筋來,剛要邁步,可是這時,雙面鬼又不著邊際地開了腔:「要人還是要鬼,你得選一個。要人間還是要鬼道,你得選一個。要天地還是要幽冥,你得選一個。」

 

  他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後近乎刺耳,「你得選一個」五個字就像層層的波浪,順著鬼城蕭條而森冷的街道蔓延出去,響起來自四面八方的回音,在人耳邊不斷地縈繞,就像一句怎麼也甩不脫的詰問。

 

  無數鬼怪幽魂從破磚爛瓦中間、石縫和地下冒出頭來,眼睛裡閃著詭異的光,探頭探腦地張望過來,竊竊私語地窺探著。

 

  趙雲瀾帶著祝紅,多少有些顧忌,正強壓下心裡的不舒服,要帶著她走時,突然,那雙面鬼腦袋咕嚕嚕地一轉圈,把青面獠牙的一面轉到了前面。

 

  只聽它口中發出如老梟夜啼一般刺耳的聲音,高聲說:「此處有生魂——此處有生魂——」

 

  這一句話就像是往沸騰的油裡倒了水,「呲啦」一聲驚起了軒然大波,趙雲瀾毫不猶豫地開槍,直接把雙面鬼的腦袋打了個對穿,特製的子彈在它的皮膚裡燃燒,很快,雙面鬼肩頭以上都化成了一團灰燼。

 

  可是大批的小鬼已經聚攏了過來,一張張面孔木然而貪婪,就像餓瘋了的野狗,閃爍著對生氣滅頂般的渴望,連炸了毛的黑貓都無法阻止他們,這裡最不缺的就是瘋子。

 

  趙雲瀾低罵了一句,一槍把最前面的一隻小鬼爆了頭,那死魂帶著歇斯底裡的尖叫消散,可沒有一點威懾作用,旁邊一擁而上的鬼魂連看也不看自己魂飛魄散的同伴,對於他們而言,恐懼、忌憚與理智一起蕩然無存,方才蕭條的鬼街一瞬間被擁堵上了,密密麻麻從各種匪夷所思的地方鑽出來的鬼魂簡直要把人的密集恐懼症都給勾起來。

 

  趙雲瀾來調查懸疑事件,壓根沒打算上演全武行,槍裡的子彈很快就不夠了。

 

  祝紅變幻出了原型,一條巨蟒出現在群鬼中,一張嘴吞了四五個鬼魂,然而不夠,更多的鬼魂飛快地纏了上來,更有攀上她身體的小鬼,一口咬在布滿堅硬鱗片的蛇身上,巨蟒一抖,將它甩下去,成年人腰粗的尾巴重重地揮出去,在半空中就把那膽敢咬她的小鬼拍成了黃瓜。

 

  可是它們太多了,當年民間就有說法——閻王易躲,小鬼難纏。

 

  一個個就像叢林裡的螞蝗,血肉、生氣,它們全都要一口吸乾淨。

 

  四五隻小鬼纏上了祝紅,被甩下去,又撲上來,有一隻甚至一腳踩在了巨蟒的七寸上,生生地用長指甲把她帶血的鱗片剝了一塊下來。

 

  隨後凌厲的刀風襲來,那手裡抓著巨蟒鱗片的小鬼被一把一掌長的匕首切掉了半個腦袋。

 

  ……更讓人發指的是,它在飛快地消散在風中時候,竟然還伸著脖子企圖去舔一口新鮮的血肉。

 

  持刀的趙雲瀾差點抓狂:「這是怎麼樣的吃貨精神啊!」

 

  他一把抓住祝紅的尾巴尖,輕輕一拉:「縮小點,快!」

 

  說話間,他一刀橫掃了出去,一排撲上來的鬼魂被他以水果忍者連擊一般的手段砍了頭,趙雲瀾飛快地縮回手,在這個危機的時刻,他竟然硬是匪夷所思地找到了兩秒鐘的空檔,把外衣脫下來抱在了懷裡,頗有「頭可斷血可流,衣服不能弄上一點油」的捨命騷包特質。

 

  可惜祝紅一想起他為什麼這麼寶貝這件衣服,就一點也笑不出來。

 

  她應聲變成了一條只有一指粗的小蛇,鑽到了趙雲瀾的袖子裡,盤在了他的手腕上,趙雲瀾一彎腰,拎起狼狽成了一顆毛團的大慶,抬手甩出一張借風符,用打火機裡一直沒捨得用、僅剩的一點三昧真火點了。

 

  罡風與烈火立刻相映成輝,橫掃出了一條火龍,整個鬼城當時就詮釋了什麼叫做「鬼哭狼嚎」,趙雲瀾揉了揉手背上被厲鬼抓出的三道指甲血印,沒好氣地說:「血光之災也不要應得這麼快吧,那妹子坑爹呢?」

 

  然而他說歸說,一點時間也不敢耽擱,就著真火掩護,飛快地往外撤。

 

  他們一口氣跑到了城門口,卻驀然發現,鬼城的城門不知什麼時候,竟然已經關上了,趙雲瀾猛地回頭——只見餓瘋了的惡鬼們竟然連真火也往肚子裡吞,吞完的小鬼都變成了沒有翅膀的鳥人,撐著巨大的肚子飛上天空炸了,但這似乎一點也沒有影響其他惡鬼的食慾。

 

  它們就像撲火的飛蛾一樣,恆河水浪打浪地往真火裡衝,前仆後繼的精神終於逆天了——那火龍居然硬生生地被他們啃斷了。

 

  大慶「喵嗷喵嗷」地尖叫了兩聲,用尖尖的爪子無意識地去勾趙雲瀾的頭髮:「我操,怎麼辦怎麼辦?」

 

  趙雲瀾面無表情地說:「還能怎麼辦,硬闖吧。」

 

  他說著,竟然不知從什麼地方摸出手機,衝著千奇百怪的惡鬼群「喀嚓」了幾張,又出離淡定地摸出鎮魂鞭,把手機塞回了兜裡:「帶回去當頭像。」

 

  大慶尖叫:「你瘋了嗎這時候還有心情拍照?!要不要和他們合影留念註明‘到此一遊’啊混賬東西!」

 

  「吵什麼?」趙雲瀾不耐煩地把在自己耳邊哇啦哇啦亂叫的貓頭按了下去,「這才哪到哪,老婆都跑了我還沒怎樣呢。」

 

  大慶:「……」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懷疑趙雲瀾已經被沈巍刺激壞了。

 

  有那麼一瞬間,大慶從男人看似平靜的臉上,找到了失戀後去蹦極的蠢貨人類那種特有的釋放感,它懷疑趙雲瀾把這當成了某種減壓的極限運動——憑藉多年的了解,這種操蛋的事這貨真乾得出來!

 

  三昧真火式微,火龍徹底斷成了幾節,在那有如喪屍圍城拍攝現場一般的鬼魂群裡,第一鞭鎮魂鞭凌厲地劈開了鬼城中死寂千年的空氣。

 

  趙雲瀾似乎能感覺到某種來源不明的力量充斥著他執鞭的手,一開始生澀,而後以極快的速度熟悉了起來……仿佛那本來就是屬於他的一部分,仿佛有什麼東西正在飛快地甦醒。

 

  就在這時,他們背後的城門被人蠻力撞開一個人形的洞,一個全身裹在黑衣裡的人頭也不低地從那洞裡邁步走了進來,一把托住趙雲瀾拿鞭子的手,鎮魂鞭鞭梢一卷,就卷回到趙雲瀾胳膊上,被纏在他手腕上的祝紅一口叼住。

 

  來人手中化出一把長刀,一刀出手,清道夫一樣地席捲了小半個鬼城,地下所有的石磚都跟著震動起來,發出嗡嗡的轟鳴,無數痴魂怨鬼成了他刀下的碎片。

 

  而後那人攬住趙雲瀾的腰,幾乎是連拖帶拽地把趙雲瀾從城門的破洞裡拎了出去,離開了鬼城的是非之地。

 

  到了相對安全的地方,祝紅又驚又喜,落地變回人形,叫了出來:「斬魂使大人。」

 

  就聽她的大救星斬魂使大人生硬地開口問:「你怎麼會來這裡?」

 

  趙雲瀾平靜得詭異的表情終於崩潰,疲憊到了極點一樣地鬆開了手,任肥貓大慶掉到了地上,接著他不分場合地走過去,一把抱住那被萬人敬仰畏懼的黑衣人,啞聲說:「……跟我回去。」

 

  可憐祝紅剛剛由蛇變人,雙腳還沒站穩,見到此情此景,就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原來被百萬冤魂追殺,果真不算什麼。

 

 

 

85、鎮魂燈

 

  祝紅哆哆嗦嗦地指著斬魂使:「他……他他他是……」

 

  「沈巍。」大慶說,肥貓莫名地有了某種說不清的優越感,它側頭看看撲地的祝紅,故意假裝鎮定地舔了舔爪子,體貼地給旁邊的姑娘留出了修復世界觀的時間。

 

  沈巍的兜帽落在了肩上,露出屬於沈教授的那張溫文爾雅的臉,與此情此景有說不出的違和。片刻後,他輕輕地推開趙雲瀾,皺著眉拉起那隻被小鬼抓傷的手,攥在趙雲瀾手腕上的手指緊了緊,而後他攤開手掌,做了一個抓的動作,趙雲瀾傷口處冒出一絲極細的黑線,一冒頭,就消散在空氣中,血肉模糊的手背飛快地愈合起來。

 

  「先離開這。」沈巍盡可能簡短地說。

 

  就在這時,一排鬼差急匆匆地往這邊跑來,後面是氣喘吁吁的判官,那十殿的屁股一個比一個沉,什麼時候也不忘了耍大牌裝十三,跑腿的、幹活的、吃力不討好的,末了都落到了老判官頭上。

 

  他氣喘吁吁地指揮著鬼差修城門的修城門,鎮壓小鬼的鎮壓小鬼,還有個書記官在旁邊抹著汗地清點——究竟城中各色鬼魂,被斬魂使一刀切得還剩了幾斤幾兩。

 

  沈巍和趙雲瀾這時不約而同地無視了他們,抬起腳就走,祝紅和大慶連忙風中凌亂地跟上,判官抹著汗在身後叫嚷:「大人!上仙!留步!」

 

  沈巍不答音,只是轉過頭去,面無表情地輕輕挑了一下眉。

 

  「這……這鬼城中無論戴罪的、等投胎的,都是進出有數的,大、大人您這……」

 

  「怎麼?」沈巍用一種輕緩又平和的口氣反問,「我殺不得?」

 

  判官:「……」

 

  沈巍側著臉,溫和有禮地一笑,雙手攏進漆黑的袖子裡,用一種近乎謙遜的口氣說:「判官大人,我雖然出身卑下,為人不才,至今為止,倒也沒聽說過有什麼是斬魂刀斬不得、切不動的,要是有叨擾和麻煩的地方,可真是對不住。」

 

  ……就好像他在誠心誠意地道歉一樣。

 

  判官只覺得看著他的笑容就通體發寒,喉頭艱難地動了動,潤了潤乾澀的嘴脣,好半晌,才生硬地擠出一個笑容:「那是,那是。」

 

  沈巍含著一點笑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拉著趙雲瀾走了。

 

  趙雲瀾腳步一頓,忽然覺得沈巍的笑容有一點陌生,大概是對方從沒有在他面前表現過這樣咄咄逼人的一面,他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原地直擦冷汗的判官,忽然問:「用雙面鬼堵我們是有預謀的?地府?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沈巍斂去了笑容,低著頭沉默不語——為什麼?這些跳梁小丑無非是想讓你切身感受一回什麼叫做惡鬼,以至於提醒你比之還要不堪的鬼族,讓你不要站錯了立場而已。

 

  「沈巍!」趙雲瀾一把拽住他,「別裝啞巴,我讓你跟我回去,你給我說句話!」

 

  「……走吧,」到了黃泉邊的大槐樹下,沈巍才低低地開口,褪去了方才的敵意和冷漠,他的聲音顯得低啞疲憊,又有些說不出的無奈,「活人在陰間時間長了,對身體不好,你再拖延,回去要生病的。」

 

  趙雲瀾放開他,停住了腳步,兩人一前一後,沈巍卻背對著他,不肯回頭。

 

  兩廂沉默了不知多久,趙雲瀾才沉下聲音說:「病不死我——你先跟我走。」

 

  沈巍一動不動。

 

  趙雲瀾咬了咬牙,恨恨地說:「我他媽真恨不得用手銬把你鎖在家裡。」

 

  背對著他的沈巍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忽然笑了起來,仿佛聽見了世界上最繾綣動聽的情話,連顯得有些陰郁的眼神都溫柔得要化開了。

 

  「如果我跟你走,你肯吃藥嗎?」沈巍問。

 

  「扯淡!」

 

  沈巍轉過身,看著趙雲瀾,好一會,他低低地嘆了口氣:「我是鬼族,雲瀾,無論崑崙君給了我什麼,無論……你當年讓我變成了個什麼,那都是虛名假封,我的本質都是鬼族。鬼族生而不祥,在洪荒初始的時候,民間甚至有謠言,說人如果看見了鬼族,是不得善終、死無葬身之地的象徵。」

 

  趙雲瀾看著他,努力壓了一下心裡焦躁不安的火氣,深吸一口氣,盡量放緩了語氣:「我不信那套——不管怎麼樣,你先跟我回去,其他問題我們可以慢慢解決,就算不在一起,你起碼在我每天看得見的地方,我也能放心……」

 

  「在你看得見的地方。」沈巍低低地重複了一邊,略顯單薄的嘴角似乎想往上揚一楊,可中途失敗了,就演化成了一個苦笑,過了一會,他輕聲說,「雲瀾,你就別再折磨我了。」

 

  「直到現在,」趙雲瀾聽見沈巍用壓在嗓子裡的聲音說,「我最後悔的事,就是大意招惹了你,而後又沒能把持到底,一錯再錯下去。想起來,大概是……是我修行不夠,心智不堅,太軟弱的緣故。」

 

  趙雲瀾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立刻撲了過去,可這回一伸手卻抓了個空,沈巍面對著他,身體飛快地往後退去,幾乎化成了一道黑色的殘影。

 

  趙雲瀾眼睜睜地看著他消失在了自己面前,只留下了聲音越來越遠的一句話:「我就送你到這裡了,趕緊離開。」

 

  「離開」兩個字不斷地在空氣中回響,一下一下地撞在人的耳膜上,簡直就像一句不祥的詛咒。

 

  祝紅看見,有那麼一瞬間,趙雲瀾的眼圈是紅了的,然而不過眨眼的工夫,就硬生生地被他壓抑了回去,只剩下滿眼的血絲。

 

  「你先回去。」幾秒鐘後,趙雲瀾盯著沈巍消失的方向,用一種非常平靜的語氣對祝紅說,「帶著大慶一起——對,你說要走,有具體時間嗎?有的話提前告訴我,讓汪徵幫忙安排一下……」

 

  祝紅截口打斷他:「趙處,這是怎麼回事?」

 

  趙雲瀾擺擺手,不想多說:「沒什麼,你去吧。」

 

  「我去哪?我哪也不去!」祝紅聲音高了起來,「他……沈……斬魂……唉!愛是誰是誰吧,剛才為什麼要那麼說?為什麼說你們不能在一起?他逼你喝什麼藥?為什麼……」

 

  大慶跳到了祝紅的腳面上,蹲坐在那裡,抬頭看著趙雲瀾,突然開口解釋說:「自古聽說有‘人鬼殊途’,可老貓這麼多年,也沒見過真正陰陽兩隔還死乞白賴地要在一起的人,只是自古水往低處流,死氣深重的人會吸取活人的生氣,大概也是自然規律吧。活人生氣流失容易,還回來卻不簡單,須得是對方把牽動元神的地方自願奉獻,鬼王生來可以比肩聖人,大概也沒有妖族內丹一類的東西,那大概……就剩下心頭血吧?」

 

  趙雲瀾性格外向,但城府深沉,只要他不願意,再大的悲喜似乎也能不形於色。

 

  祝紅聽得只覺得一口氣高高地吊了起來,可轉過頭去看他,那男人依然不言不動,臉色平靜,被黃泉掩映得蒼白如雪,卻怎麼也看不出一絲孱弱傷感,甚至讓人想起無數次在天崩地裂的大災裡也巋然不動的天柱石。

 

  祝紅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然而人心到底是偏的,她心裡有趙雲瀾,對方的喜怒哀樂都牽著她的一根筋,趙雲瀾還沒怎麼樣,她卻越想心裡越堵,到最後簡直替他難過得不行,開口喊了出來:「他這是陷你於不義!」

 

  趙雲瀾的目光終於偏了個方向,落到了祝紅身上,輕輕地皺了皺眉:「你說什麼?」

 

  「他就是故意陷你於不義!」祝紅憤憤不平地說,「如果一開始他不給你暗示,你難道會無緣無故地一直追著他跑?如果不是他似是而非地半推半就,你爸又不叫李剛,難道你還會強搶民男?斬魂使神通廣大,如果不願意,你還能逼他就範嗎?」

 

  黑貓一側歪,徑直從她腳面上滑了下去,感覺這姑娘的世界觀已經在極短的時間裡不可思議地自愈了,抗打擊能力讓貓嘆為觀止——她好像一點也不記得她說的人是斬魂使,當年她連對方一封信件都誠惶誠恐不敢拆開的那個斬魂使。

 

  祝紅越說越火,越說越心疼,簡直不依不饒起來:「他分明是故意勾引你,故意欲拒還迎,故意吊你胃口,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為什麼不早說,他分明是在逼你、逼你……」

 

  趙雲瀾從兜裡摸出煙盒裡的最後一根煙,「■噠」一聲點著了,慢吞吞地吐出一口白煙來,口氣淡淡地問:「逼我什麼?」

 

  祝紅一時語塞,片刻後,她福至心靈一般地脫口而出:「逼得你離不開他,逼得你上窮碧落下黃泉也不捨得放棄他,逼得你眼裡心裡只剩下他一個人,別的都能丟下不管!我看他從一開始就是居心不良!」

 

  趙雲瀾輕輕地笑了一下,按著祝紅的肩膀,把她往大槐樹那裡推了一下:「得了,嚷嚷完了,快走吧。」

 

  祝紅跳著腳說:「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趙雲瀾斂去了笑容,垂下眼彈了彈煙灰:「你這傻妞啊,這情商真讓人著急,太不會說話,知不知道什麼叫疏不間親?他是我的人,我們倆之間有問題,無論是他不對還是我不對,都是我們自己的事,外人當著我的面數落他,就跟打我的臉沒什麼區別——這也就是我,懶得和你一般見識,換別人早跟你急了。別廢話了,快走,回去好好睡一覺,這兩天辛苦,給你算節日加班。」

 

  祝紅聲音直哆嗦:「我是外人?」

 

  「廢話,」趙雲瀾斜了她一眼,「內人大於等於二就出作風問題了。」

 

  祝紅:「你混蛋!」

 

  趙雲瀾萬般無奈地一攤手:「我哪混蛋了?」

 

  祝紅終於被逼出了那句經典台詞:「在你眼裡,我到底哪比不上他?」

 

  圍觀全過程的大慶用貓爪捂住臉,發現自己居然對這種八點檔的狗血劇情喜聞樂見,實在是太降低貓的格調了。

 

  趙雲瀾只好嘆了口氣:「你溫柔善良純潔漂亮,還是個妹子,哪都比他強。」

 

  祝紅:「那為什麼我不行?」

 

  趙雲瀾想了想,過了一會,露出兩個小酒窩,低下頭輕輕地笑了一下:「大概是我比較缺心眼吧——那麼說的話,其實你也好不到哪去,你看,我作為一個新時代的煙槍酒鬼,嘴貧人賤,脾氣也不怎麼樣,溫柔體貼裝不了三天半就現原形,還很能敗家,過日子的事一點幫不上忙,禍禍起來倒是很有一套,連我親娘都忍受不了,早早把我掃地出門了,你一個大美女,有什麼想不開的?」

 

  祝紅含著眼淚看著他:「你少給我發好人卡!」

 

  「真的,你不知道,」趙雲瀾慢吞吞地享受手裡的最後一根煙,「其實你都不知道,我連襪子都懶得洗,買七八雙輪著,輪完一圈再拎起來抖抖,按著味道深淺排個號,再輪一圈,然後隨手塞進送洗的衣服包裡,塞來塞去,老一隻一隻地丟,導致沈巍搬過來以後,我才穿上成雙的襪子。」

 

  他說這話的時候,嘴角無法抑制地露出一點微笑,隱隱露出一點刻骨的溫柔來:「我有時候其實都想不出他是怎麼忍受我的,你大概也想不出他是怎麼對我好的——以後你回族裡也好,或者哪天想回來,我也歡迎,只是咱們商量個事,咱倆不提這事了好吧?世界上比我好的爺們兒滿大街都是,在一棵歪脖樹上吊死,你說你二不二?」

 

  他說著,把燒到了尾巴上的煙頭掐滅了,仗著身高優勢,把手放在了祝紅的頭頂,用力揉了揉她的長髮:「我就是個沒節操的死基佬嘛,跟著我有什麼前途?來,女神,讓你好好呸一口去去晦氣,再給你個解氣的機會,把人渣卡糊我臉上,就說你看不上我,不要我了好不好?」

 

  祝紅的眼淚終於憋不住了,「刷」一下流了下來,她哽咽著說:「呸,死基佬,鬼才看得上你,鬼才要你。」

 

  趙雲瀾一想,她這句氣話說得竟然還挺在理,頗有點祝願他和沈巍百年好合的意思,於是笑了起來:「可不是嘛,鬼才看得上我。」

 

  說完,他伸腳捅了捅大慶的肚子:「你們倆一起回去吧,路上小心。」

 

  然後趙雲瀾頭也不回地走上了奈何橋,徑直從橋欄桿上翻了出去,敏捷地跳上了一條擺渡船,把上面沒有五官的擺渡鬼被嚇了一跳,趙雲瀾拍了怕他的肩膀:「哎,兄弟,跟你打聽個路,我想去被封印的大不敬之地,怎麼走?」

 

  擺渡鬼臉白得像張白板,擺出一副見鬼的表情實在難度係數太高,於是二話不說,直接跳船扎進了忘川裡,大概是不用喘氣的緣故,半晌連泡也沒冒一個。

 

  趙雲瀾見自己一句話竟然把鬼嚇得潛水,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坐在擺渡船上思量了片刻。

 

  「黃泉下千丈,黃泉下……」趙雲瀾盯著腳下平靜的忘川看了看,把沈巍的外衣疊平整了,放在了擺渡船上。

 

  河裡有微弱的幽魂露出頭來,試探地伸手想去摸,趙雲瀾頭也不回地說:「斬魂使大人的衣服,你也敢碰?」

 

  幽魂受到了莫大的驚嚇,一頭扎進水裡不見了。

 

  趙雲瀾就卷起袖子和褲腳,十分光棍地跳進了忘川水裡,遠處響起女人和貓的驚叫,也嚇跑了一大幫水裡遊蕩的幽魂。

 

  忘川水冰冷刺骨,陰間什麼東西都像剛從冰箱裡拿出來的,趙雲瀾的手錶在水裡發出柔和的光暈,他往下看了一眼,打算竭盡所能往下潛一潛,喘不上氣來了再上去,誰知這時,脖子上掛著的水龍珠卻忽然散髮出白光,凝成了一個巨大的氣泡,把他整個人包在了裡面,趙雲瀾試探著放開了鼻息,驚喜地發現,他又能喘氣了。

 

  「這個太牛逼了。」趙雲瀾捧著傳說中避水避火的水龍珠,感嘆了一句,放鬆大膽地繼續往下游去。

 

  這一下,就不知下去了多久,上面擺渡船散髮出來的潔白的光暈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往上是漆黑一團的水,往下也是漆黑一團的水,明鑒表好像成了個手電筒,只發光,不再走針,就像他的時間已經完全停住了。

 

  周圍遊蕩的幽魂也漸漸沒了蹤跡,又過了一會,連水也似乎凝滯不動起來。

 

  沒有光,沒有聲音,什麼都沒有,趙雲瀾發現自己心跳的聲音變得非常吵鬧,捂住耳朵也不能隔絕,鼓點一樣,越是關注,就越是劇烈。

 

  又過了一會,連明鑒的光暈也黯淡了下去,周遭開始變得一片漆黑,趙雲瀾在黑暗中不知下沉了多久,他幾乎有種錯覺,仿佛不是沒有光,而是他的眼睛又一次瞎了。

 

86、鎮魂燈

 

  楚恕之沒想到,他回龍城碰見的第一個人就是郭長城。

 

  他剛剛解下枷鎖,又拿回了自己當年被地府強行收去的東西,心情正好,於是趁著春節假期,找了個野墳坡亂葬崗,好好地閉關了幾天,直到收到汪徵說祝紅打算辭職的郵件,才匆忙定了個站票坐火車趕回龍城。

 

  火車站人群熙熙攘攘,楚恕之往前走了一段,正東張西望地找出租車,就看到郭長城熟悉的身影——那年輕人扛著個巨大的編織袋,身體險些要彎成個句號,正艱難地慢慢蠕動著。

 

  郭長城這人一看就沒怎麼幹過體力活,大概在學校的時候體育成績也好得有限,扛著個大包,就像蝸牛背著個重重的殼,過往的人都忍不住回頭看這個年輕人。

 

  楚恕之一開始怕認錯人,多瞄了兩眼,眼睜睜地看著那本該很結實的尼龍袋子被活生生地墜出了一個小小的缺口,一個在路邊賣煮玉米的阿姨還好心開口提醒:「哎,小夥子,你那袋都快漏啦!」

 

  郭長城應聲一回頭,可大概是東西太笨重,他側身的時候沒留心腳底下,正好絆住了一個經過的姑娘的拖桿箱小輪,郭長城手忙腳亂,還沒來得及道歉,就被姑娘旁邊的小夥子氣勢洶洶地用力推了一把:「看著點,往哪踩呢?」

 

  郭長城本來就站得不穩當,腳下一踉蹌,身後的「城墻」轟隆一聲就塌了,只見尼龍編織袋的底部分崩離析,一堆讓人匪夷所思的東西■裡啪啦地掉了出來,包括鍋碗瓢盆,裝在其他小塑料袋裡的食品衣物,最詭異的是還有一個直徑六十釐米左右,厚八釐米的木頭大砧板——他簡直像是把一個微型沃爾瑪扛在了身上。

 

  推他的小夥子大概也剛從人挨人、人擠人的火車站裡殺出一條血路來,正煩躁,嫌惡地皺著眉「嘶」了一聲,見郭長城穿得灰撲撲一身舊衣服,把他當成了返城的農民工,頓時嫌惡中又莫名地有了點說不出的優越感,一手拉著旁邊的姑娘走,一邊尖刻地抱怨說:「知道人多還帶這麼多東西,有病吧?踩壞了人家的箱子你賠得起麼?」

 

  郭長城嘴裡連聲道歉,眼見掉了一地的東西,險些麻爪,連忙蹲下來撿,又看著兩頭漏的尼龍編織袋,茫然無措地抓了抓頭髮,犯了愁。

 

  就在這時,一只有些枯瘦的手伸過來,輕巧地把尼龍袋兩頭輓了個死扣,做成了個布兜的形狀,然後把袋子裡的雜物往中間一兜,往下墜了墜,就好像拎起一個海綿寶寶一樣,一隻手就把這些雞零狗碎還死沉死沉的東西給兜了起來。

 

  郭長城:「楚哥!」

 

  他要有尾巴,簡直能給搖成個電風扇,驟然忘了眼前站著的這個是僵屍屍王——在郭長城看來,楚恕之簡直就是個從天而降的大救星。

 

  楚恕之沒理他,一手拎著大尼龍袋,一邊轉向沒走遠的年輕人,臉色不大好看地說:「前面那個,我勸你最好立刻滾回來道個歉。」

 

  楚恕之平時正常的時候倒是也沒什麼,可一沉下臉卻尤其嚇人,幾乎天然帶著一股子亡命徒的凶狠陰沉,方才凶巴巴的年輕人看著他,多少有點色厲內荏:「你還想怎麼著?」

 

  楚恕之剛要向他走過去,就被郭長城一把抓住:「楚哥,楚哥咱們快走吧,剛才是我沒看見,我對不起。」

 

  他侷促地抬起眼衝對方笑了笑,握住楚恕之冰涼的手:「我的錯,我的錯。」

 

  前面的兩個人罵罵咧咧地走了,完全不知道自己方才躲過了一場危機。

 

  楚恕之回頭白了郭長城一眼,認為他不單聖母得有病,簡直是腦子不正常,沒脾氣沒血性到他這種地步的,別說他不像個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他簡直不像個人。

 

  楚恕之沒好氣地掙開了他的手,指了指手裡的雜貨袋子:「你家揭不開鍋了,讓你大過年的倒賣雜貨?」

 

  「不是,我給人送過去,沒想到袋子突然壞了。」郭長城屁顛屁顛地跟著他,又頗覺不好意思,「我、我,還是給我拎吧,沒有多遠了。」

 

  楚恕之不耐煩地躲開他的爪子,皺皺眉:「帶路。」

 

  郭長城立刻不敢言聲,小碎步地跑在了前面帶路。

 

  路過站前街,七拐八拐地進了一條小胡同,就到了繁華城市的燈影地帶,胡同裡是一排破破爛爛的小平房,往最裡面走,一個梳馬尾的女學生正在門口,拿著一把掃帚掃地,看見郭長城,她非常愉快地打了個招呼,露出脖子上帶的一塊某高校假期志願者牌子。

 

  郭長城看到女孩子多少有點不好意思,不自然地低了低頭,蚊子似的嗡嗡了一聲:「你好。」

 

  小姑娘有眼力勁兒,看見楚恕之手裡的大包,立刻扔下掃帚,幫他推開了門,一邊走一邊問郭長城:「有沒有登記過?有沒有打印出來?要在網上一一圈人感謝人家的。」

 

  郭長城這孩子做事很磨蹭,不機靈,在單位裡每每急得他們趙處上火得直接開罵,可是最後等他幹完,總是很認真很細緻,寫出來的報告不管多長,不管多不重要、多廢紙,就從來沒出現過一個錯別字,慢慢的,就連他們吹毛求疵的領導也說不出什麼來了。

 

  郭長城連忙點頭,從兜裡掏出一打打印的紙,足足有七八頁,上面細細地記錄著什麼人捐助了什麼東西,捐助人的聯繫地址、電話、網名郵箱等等信息,捐助的東西從金額不等的人民幣到一顆大白菜,簡直千奇百怪,不一而足。

 

  原來這是龍城幾所高校牽頭,趁寒假聯合了一些社會服務組織發起的義工行動,叫「老吾老、幼吾幼」,郭長城他們這一邊,專門針對城市底層因為種種原因喪失生活能力的老人,每個小社團負責長期照顧固定的幾個老人。

 

  郭長城由於不大會和人交流,無法承擔給老人解悶和向社會徵集捐助的工作,所幸志願者團隊裡女孩比較多,他就力所能及地幫著乾了點體力活,利用假期當了搬運工。

 

  楚恕之幫他們把東西放下,就順路開了郭長城的車,帶他一起去光明路4號,郭長城的手掌被尼龍袋子磨破了,他坐在副駕駛上,悶不作聲地用濕紙巾擦著。

 

  楚恕之難得有心情跟他多說幾句:「你還什麼人都管,是要普度眾生嗎?」

 

  郭長城瞪著一雙無知的眼睛詫異地看著他。

 

  楚恕之換了問題:「做這些事,家裡人知道嗎?」

 

  郭長城默默地搖了搖頭。

 

  楚恕之不大理解地笑了一下,然後說:「那你初一去上頭香了嗎?你這樣的,許願容易靈。」

 

  郭長城又搖了搖頭,他對自己現在的生活簡直滿意的不得了,除了家人朋友都平安健康,實在也沒什麼好求的——眼下家人朋友看起來確實都平安健康,他覺得沒事還是別給菩薩找麻煩的好。

 

  楚恕之趁著紅綠燈,偏頭看了他一眼,郭長城不高不壯也不帥,五官說不上好看,平時低調得很,連件普通年輕人流行的大眾名牌也沒有,基本上屬於扔在人堆裡就找不著的類型,因為總是缺乏自信,所以絕對談不上有氣質。

 

  可是當他坐下來,安安靜靜的不出聲的時候,平靜的表情卻透出某種說不出的、天然的禪意。

 

  儘管郭長城一屆凡人,每天酒肉穿腸過,連修行是什麼都弄不清楚,經書裡的字也認不全,全世界的菩薩羅漢只通過膾炙人口的電視劇《西遊記》熟悉了倆:一個觀音一個如來,由於演員問題,至今對其性別還頗有疑慮。

 

  可楚恕之就是能感覺到,他在旁若無人、安安靜靜地修某種東西。

 

  既不是今生的福祉,也不是來生的功德。

 

  憑楚恕之的眼力和修為,他只是朦朦朧朧地有那麼一個感覺,具體是什麼,卻再也說不清了。

 

  儘管楚恕之不明白郭長城做這些事是怎麼想的,可不妨礙他心裡忽然不舒服起來,似乎是有些憤懣,又似乎是不平。

 

  不說別的,就小孩這一身三尺厚的功德,難道不該平安幸福一生嗎?怎麼會偏偏生了個薄命相?雖然大家都知道生死簿上論功過是非常扯淡的事,可地府用得著做得這麼明目張膽嗎?

 

  他不說話了,他的腦殘粉郭長城也沒有勇氣主動挑起話題,兩人一路無語地到了光明路4號,夜幕已經降臨,人鬼到齊了。

 

  楚恕之一進刑偵科,映入眼簾的先是一眾兩眼空茫的妖魔鬼怪,仿佛集體被雷劈了。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是怎麼回事,就見汪徵回過頭來,顫顫巍巍地問:「楚哥,你知道沈老師……沈巍,其實就是斬魂使的事嗎?」

 

  楚恕之愣了愣,過了一會,他淡定地說:「哦,趙雲瀾那個腦殘,什麼事乾不出來?所以他人呢?玩脫了就跑了?」

 

  大慶在一邊喵喵地說:「他跳進忘川水裡去了。」

 

  楚恕之:「……情傷?自盡?」

 

  大慶和祝紅經過了最初的慌張,基本已經鎮定了下來。

 

  祝紅知道趙雲瀾隨身帶著水龍珠,任何有水的地方都無法傷害他。她剛把水龍珠掛在了趙雲瀾的脖子上,就來了這麼一出,祝紅覺得,如果自己再多心一點,她簡直要以為蛇四叔是事先知道了什麼。

 

  祝紅說:「我猜他可能是去找斬魂使了。」

 

  楚恕之打眼一掃,只見除了仍然身在外地、說好了坐午夜的車次回來的林靜以外,光明路4號的班底基本都已經到齊了,他雙手插在兜裡,往後靠在了辦公室的門上:「我看這樣,咱們把大家分別知道的事都往一起說道一下,最近太亂了,我們集中一下信息,研究這到底是怎麼個事,該怎麼辦——」

 

  說到這裡,楚恕之話音突然一頓,他臉色驟然變得有些不好,弄得其他人都十分緊張:「楚哥想到什麼了?」

 

  「等等,沈巍就是斬魂使?」楚恕之綠著臉,半晌才喃喃地來了這麼一句,「臥槽玩脫了,我以前調戲過他那麼多次!」

 

  ……所以說有時候淡定帝只不過是反射弧比較長而已。

 

  趙雲瀾早失去了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同樣是被關小黑屋,在大神木裡和在忘川水裡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感受。

 

  黑暗中無法言喻的壓迫感讓他兩邊的太陽穴似乎給擠在了一起,漸漸的,一種類似於深度低血糖的噁心和乏力充斥著他的胸口,越往下就越明顯。他連頭也不敢動,覺得自己稍微晃一下腦袋就能直接暈過去,心臟好像要從胸口跳出來了,耳邊動脈跳動的聲音開始強烈急促到人無法忍受的地步。

 

  就在這時候,趙雲瀾看到了一點光。

 

  那光比螢火還要微弱,可對於已經習慣了黑暗的眼睛而言簡直就是一種折磨,他伸手遮擋了一下眼睛,情不自禁地被那股微光吸引了過去。

 

  那是一棵巨大的古木,枝幹一眼望不到頭,直徑幾乎有百米寬,卻是個枯樹,上面連一片葉子也沒有,只有枯槁虯結的枝幹,摸在手裡有種粗糲難言的滄桑。

 

  趙雲瀾精神一震,難道這就是功德古木?

 

  他又往下走了近千米,終於見到了古木的樹根,趙雲瀾的腳在飄忽許久之後找到了陸地,他先是繞著功德古木走了一大圈,在一側發現了一個古樸的石碑,藉著古木的微光,趙雲瀾看清了上面刻的東西。

 

  從未見過,卻偏偏認識的字——「皇天后土,魑魅鬼城,大不敬之地。」

 

  「女媧……」趙雲瀾不知怎麼的,突然叫出了這個名字。

 

  他的聲音如水波一般在水中飄蕩開,瑟瑟如同嘆息,激起了黑暗深處戾氣深重的躁動,趙雲瀾沒理會,只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石碑的邊緣,白光整個涌入了他的腦子,轟鳴一片,他一時看不清任何東西,目光卻似乎洞穿了整個時空,落到一個人身蛇尾的女人身上。

 

  她長髮曳地,姿容秀美,無端讓他生出一種來自生命本源的親切感,像母親又像長姊。

 

  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她說:「崑崙,如果是神農錯了呢?如果我們其實都錯了呢?」

 

  神農錯了?神農錯什麼了?

 

  那聲音又說:「可是我們已經不能回頭了。」

 

  等等!

 

  女媧眼睛裡似乎有淚水,無限留戀地看了他一眼,衝他張開了懷抱,趙雲瀾伸出手,還沒來得及觸碰到她,女媧就像是碎在虛空中的光影一樣,在他面前碎成了千萬片。

 

  「不……」趙雲瀾無意識地開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下一刻,光陰流轉,趙雲瀾恍惚回到了不知多久遠以前的過去,一瞬間他就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崑崙君還是五千年後的凡人,沉浸在了時空錯亂中。

 

  他覺得自己每天都守在漆黑的大封口上,背靠著大石碑坐著,閒來無事就對著功德古木發呆,一呆就是一整天。

 

  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俊秀而詭異的少年就整天跟在他身邊,像條小尾巴,前前後後的。

 

  崑崙君一開始不理他,後來終於忍不住問:「都到了你的地盤上了,還老跟著我幹什麼?」

 

  少年就直眉愣眼地說:「喜歡你。」

 

  崑崙君整天被人說放誕無禮,終於有機會說別人一次,於是抓緊了這次機會,毫無慍色地「斥責」說:「無禮。」

 

  鬼王少年莫名其妙地看著他,不知道怎麼就無禮了。

 

  崑崙君守著封印不知多少年,窮極無聊,於是又問:「你喜歡我什麼?」

 

  白紙一張的鬼王少年對自己的欲/望坦坦蕩蕩,直白地說:「好看,想抱你。」

 

  崑崙君忍不住看了一眼這膽大包天的小鬼王,沒覺得被冒犯,反而覺得挺有趣,逗他說:「一點追求也沒有,我鄙視你。」

 

  少年鬼王雖然不十分明白為什麼被鄙視了,但是認為崑崙君說的話都是有道理的,於是十分自慚形穢地低下了頭。

 

  崑崙君招招手:「過來,我給你這不開化的小東西傳傳道義。」

 

  

 

87、鎮魂燈

 

  當年洪荒初定的時候,大聖神農氏親自下凡間,嘗百草救人性命,化為采藥老叟,在人群中傳道開蒙。崑崙君混在人群裡聽過幾次,基本就是給少年鬼王照本宣科,說得半通不通,卻也是個解悶,只是糊弄得什麼都不懂的少年鬼王聽得一個字也不敢錯過,把他說過的每一句屁話都奉為金科玉律。

 

  漸漸地,在絕地一般的煉獄門口,竟也生出某種如同相依為命般的感情。

 

  少年依然對崑崙君痴心不改,只是天生是個知道羞恥的,聽了他的話,知道把話直白地掛在嘴邊不好,於是果然就不再說,每天變著法地討他歡心。

 

  可惜他再變,能變出來的花樣也十分有限,大不敬之地總是沒什麼好玩的,赤地千里,寸草不生,平時的消遣不過就是捉兩個低等的幽畜放在一起,看它們互相撕咬,最後一個吃掉另一個。

 

  可是少年鬼王不喜歡這個,崑崙君當然更不可能喜歡。

 

  鬼王於是費盡心機地攢了三十六隻幽畜的大板牙,認為這象徵了起自崑崙山口那波瀾壯闊的三十六山川,用自己幾根長髮編成線,把它們穿成了一個別出心裁到挑戰別人接受能力的項鏈,送給了崑崙君。

 

  只是後來崑崙君接過這三十六顆大板牙的時候表情非常奇怪,比那串項鏈本身還要奇怪,似乎是牙疼,卻還是硬是壓迫著五官,生搬硬套地擠出一個不甚典型的笑容,咬牙切齒地道了謝。

 

  小鬼王從而得出了一個結論,覺得他大概是不喜歡——反正崑崙君一次也沒帶過,而且每次被提起的時候,他都會顧左右言他地把話題錯開。

 

  可他再想不出別的了,有一天少年坐在功德古木隆起的大根上,無意中念叨起了他驚鴻一瞥瀏覽過的外面的世界,忽然說:「有一種花,長得像鈴鐺一樣,什麼顏色都有,湊近了聞,飄著一股非常淡的香味。」

 

  崑崙君側過頭看著他:「嗯?」

 

  胸無城府的少年露出嚮往的神色:「真好看,如果用它編一條鏈子,你就會喜歡了吧?」

 

  崑崙君沉默了片刻,似笑非笑地說:「原來你討好我,是為了想出去?」

 

  少年鬼王愣了愣,連忙搖了搖頭。

 

  崑崙君故意逗他:「那是為了什麼?我守在這,可不是為了把你們放出去的,跑了一個都不行。」

 

  為了……少年鬼王定定地看著他,迎著崑崙君戲謔不已的眼神,想說,卻不知說什麼好,那股情緒在他胸中激盪不已,然而他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說法。

 

  只覺得那些話坦白了都顯得太粗鄙,而粗鄙了也還不一定能說出他心裡的感受。

 

  鬼王一直說不出,指甲裡情不自禁地伸出尖銳的爪子,焦躁地露出陰沉而頗有攻擊性的表情。

 

  傳說生於世間,除了宿命般求不得之苦,大多的苦楚來自於想得太多,讀書太少,書是先聖留下的,可是曾經那些先聖們,他們生於混沌,壓根無書可讀,無人能解惑,只能懷著對天地的諸多疑問,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下來,想來是極度焦慮痛苦的吧……乃至於向心上人說一句心中所想,都挑不出一句合適的。

 

  崑崙君終於大笑起來,輕輕地勾過他的下巴,在少年光潔美好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飛身上了樹枝。

 

  少年鬼王呆坐片刻,一身的毒刺不知什麼時候收了回去,臉從兩頰一直紅到了下巴尖、耳側,好半晌,他無知無覺地站了起來,就像喝醉了酒一樣,連腳都是軟的,沒頭沒腦地從功德古木的大樹根上摔了下去。

 

  少年生為鬼族——儘管不知怎麼的長成了一個鬼族的怪胎——但他每天耳濡目染的,卻都只是低等鬼族被欲/望驅使的交/媾,從不知道親吻是什麼,第一次碰到,就覺得整個人被一股熱氣籠罩著,輕飄飄的像是浮在半空中。

 

  連忘川水也無法讓他這樣自在無邊的漂浮。

 

  少年鬼族突然一聲不吭地轉頭跑進了無法束縛他的大封中,一頭鑽進大不敬之地,足足走了幾十年不見蹤影。

 

  等他再出現在崑崙君面前的時候,似乎長大了些,身體抽長了一點,看起來幾乎要和崑崙君差不多高了,柔和的少年線條變得硬朗了起來,唯有眉目如畫,仿佛始終如一。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團金光璀璨的火到了崑崙面前。

 

  「這是……」

 

  「這是你左肩上的魂火,原本散在大封中各處,我花了五十年才把它們收集到一起。」鬼王小心翼翼地攏著那團溫暖的火焰,而後留戀地在側臉上蹭了一下,這才不捨地遞到崑崙君面前,「還給你。」

 

  崑崙君嘴角的笑容漸消,好一會,才看著對方問:「那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麼呢?」

 

  「那個……」鬼王語塞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好一會,才扭扭捏捏地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那個……能不能再來一次?」

 

  崑崙君打量他許久,末了少年在他面前,幾乎有些手足無措地不安起來,崑崙君卻突然伸手擎住他的下巴,這一次,他非常溫柔地吻了少年的嘴脣,而後輕輕地把鬼王的手捏住,讓少年修長的手指攥住了那團閃耀不休的魂火。

 

  崑崙君似乎是漫不經心,又像是思慮深重,過了良久,才仿佛是嘆息了一聲,低低地說:「我富有天下名山大川,想起來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就是一堆爛石頭野河水,渾身上下,大概也就只有這幾分真心能上秤賣上二兩,你要?拿去。」

 

  少年鬼王那一瞬間豁然開朗,才知道原來他所汲汲渴求卻說不出口的東西,還有這麼一種說法,叫做「真心」,只兩個字,就能讓人萬劫不復。

 

  鬼族不是生靈,然而他在那須臾的彈指間,卻仿佛聽見了自己不存在的心跳聲。

 

  「還有這個,你如果喜歡,就留著吧。」崑崙君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我的心血化成了鎮魂燈的燈芯,身體化成了燈托,只有元神守在這,要回它也沒什麼用。上次給你的那根筋,還留著嗎?」

 

  少年連忙點頭。

 

  「拿出來我瞧瞧。」崑崙君淡淡地說。

 

  鬼王就扒拉開身上野人一樣顛三倒四的衣服,從貼身的地方取出了那根筋。

 

  「我是崑崙神山化出,再早一點,可以追溯到盤古神斧,」崑崙君就著他的手,輕輕地撫摸著從他自己身上扒下來的筋骨,仿佛已經忘記了那種徹骨的疼痛,不輕不重地說,「我的筋骨連著天柱崑崙的地脈,震一下,就能讓天地變色。」

 

  他說著,突然屈指做了一系列極為複雜的手印,而後神筋化成一縷金色的光,順著他的手指,直直地沒入了鬼王的額頭裡,那一瞬間,少年覺得自己聽見了滄海桑田、十萬大山隆隆而起的聲音。

 

  他就像忽然上了無法言語的高頂,視野居高臨下,能看清每一條山川河流、奔流不息、浩浩湯湯。

 

  崑崙君的聲音夾在中間,不重不響,卻極有穿透力:「從此十萬大山聽你號令,你雖然難脫鬼胎,起碼已經是半仙半鬼,以後可以自由來往三界,我不再管你了。」

 

  少年截口打斷他:「我才不走!」

 

  過了片刻,他又訥訥地補充說:「你在這裡,我哪也不想去。」

 

  「我留不長了。」崑崙君說著,轉過頭去,望著千丈忘川看不到頂的水,「我只是一段元神,走不了,本來也留不長,最近忽然覺得我的日子就快到了。」

 

  少年鬼王慌忙問:「到什麼日子?你要去什麼地方?」

 

  「不去什麼地方,我要死了。」崑崙君平靜地說。

 

  「不可能,神怎麼會死?」

 

  「神也會死,盤古、伏羲、女媧、神農他們不是都死了嗎?」崑崙君說,「現在輪到我了而已。」

 

  鬼王少年聽了,呆了片刻,而後驟然露出猙獰的神色:「如果沒有大封,如果不是你替女媧封了四柱,如果不是你身化鎮魂燈,是不是你就不用死了?那我砍了這樹,捅破了這該死的大封!」

 

  少年鬼王有時候就像是一條圓滾滾、毛還蓬鬆著的小狼,和小狗長得很像,習性似乎也隨了過去,抬手順順他的毛,他就會乖乖地滾在地上露出肚皮,然而嘴裡卻始終含著獠牙,稍不留意,就會露出來,給人見血封喉地來上一口。

 

  崑崙君早就習慣了,不以為意,抬手放在他的頭上,低聲說:「不死,一直活著……小孩,虛空中的石頭也是不朽的,可它到底也只是塊石頭,你懂嗎?神農說不死不滅不成神,我一直覺得他胡說,現在才稍微有一點明白過來。」

 

  鬼王一巴掌甩開了他的手,一點也不想知道他明白了什麼:「你敢!」

 

  崑崙君攤開了手,他的手忽然之間顯得有些透明,盛怒的少年吃了一驚,一把攥住他的手,緊張地放在手心裡反覆翻看,好像這樣才能確認他還在一樣,依然不死心地說:「如果我砍了功德古木呢?」

 

  崑崙君笑了笑:「你繼承了大荒山聖的權柄,連諸神禁地的大神木都能砍,功德古木算什麼?」

 

  鬼王又說:「那我也可以劈開大封,劈開這塊那女人留下的破石頭!」

 

  崑崙君苦笑一聲:「可以,不過我大概會死得更快吧。」

 

  「我還可以……」鬼王的話音頓了頓,而後惡狠狠地說,「我還可以把世上的人都殺完,我可以屠盡所有活物,讓山不綠、水不流,滿地屍骸,千里沒有人煙。」

 

  崑崙君詫異地一挑眉:「喲,這麼厲害?」

 

  鬼王捏緊了他的手:「你不準死,我什麼都辦得到,什麼事都辦得出來!」

 

  「神農又說對了一件事,」崑崙君板起臉,冷冷地看著他,「早該把你弄死,永絕後患才好。」

 

  少年倔強地抿著嘴瞪著他。

 

  崑崙君卻忽然笑了,溫和得就像冬天過去以後,第一條開凍,映著周遭淺淺綠意潺潺而過的河水:「從神農氏向我借肩上魂火開始……不,從神魔大戰、女媧造人、甚至盤古開天開始,這些就是註定的,註定了我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死。你就算讓天地重新合上,也只是讓我死得毫無道理而已,並不能阻止什麼。」

 

  「你不懂。」俊美的大荒山聖用一種難得耐心而柔和的聲音說,「所謂命運,其實並不是什麼神神叨叨的殊途同歸,其實也並沒有什麼東西在暗地裡束縛著你,而是某一個時刻,你明知道自己有千萬種選擇,可上天也可入地,卻永遠只會選擇那一條路……這些事我小的時候也不懂,不過等你長大一些,大概就明白了。」

 

  少年鬼王終於無言以對,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無力,他所有的能耐都是殺戮、破壞和吞噬,他真的可以斬斷世上一切的東西,活物、死物,出世就是石破天驚,鬼神瑟縮,可那有什麼用呢?

 

  他仍然辦不到留下他最喜歡的人。

 

  崑崙君眼見面前滿臉煞氣的少年眉梢一點一點地落下,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學會那種喜怒哀樂都按捺在心裡的含蓄和壓抑,呆愣了片刻,突然「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

 

  崑崙君近乎憐愛地看著他,心裡遺憾地想,可惜看不見小美人長成大美人了。

 

  轉眼就是五千年的風霜雨雪、物是人非。

 

  趙雲瀾好像觸電一樣地鬆開大封印石,突然驚覺身後有人,那人輕笑了一聲,趙雲瀾沒來得及轉身,已經先把鎮魂鞭掏了出來,往後連退了兩步,背靠著了大封印石,戒備地看著十步開外的鬼面。

 

  鬼面打量著他,微微晃了晃腦袋,虛假的鬼面上露出一個笑容:「聽說裡面有女媧的全部記憶,你究竟看見什麼了?」

 

  趙雲瀾冷笑一聲,心情還沒緩過來,口氣惡劣地說:「我幹什麼要告訴你?」

 

  鬼面緩緩地踱到他面前,也學著他的樣子伸手去摸大封石:「五千年前,我與他分明是雙生的鬼王,偏偏他討了你崑崙君的喜歡,五千年後,我們倆一個在裡面,一個在外面,一個蹲監獄,一個當牢頭。」

 

  鬼面上翹起的嘴角垂下,而後他轉過頭,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可是大封也要完蛋了,所以我才能隨意進出——到最後,什麼都會死,你崑崙君,如果當年不是我的傻兄弟突然出手暗算你,禁錮了你的元神,硬是把你塞到了輪迴裡委屈成了一個世代轉世的凡人,到現在也早就和那些上古神明一樣煙消雲散了。神農是傻的嗎?這個世界上一切強扭的瓜都不能長久,長久的只有死。」

 

  他說著,輕輕地伸出冰涼的手指,觸碰到趙雲瀾的臉頰,忽然如同呻/吟一樣地嘆了口氣:「可是‘死’本身,卻被你一團魂火點著了,幻化出了我們這些……不生不死的東西,這不是陰差陽錯麼?」

 

  趙雲瀾皺起了眉,微微側了一下頭,躲閃過去,他的魂火究竟是怎麼回事,目前已經聽到了好幾個版本,實在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

 

  於是他問:「我的魂火難道不是被神農借走的?為什麼後來出現在了大不敬之地,又為什麼說‘死’本身是被我點著的?」

 

  鬼面一愣,假面具上空白了一瞬,好像一時沒弄清趙雲瀾在問什麼,突然,他前仰後合地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他多清白無辜、聖人嘴臉,原來……」

 

  他的話音陡然止住——因為斬魂刀當空劈下,帶著把他整個人劈成兩半的戾氣,鬼面飛掠躲開,餘下的刀風逼得趙雲瀾都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趙雲瀾:「沈巍?」

 

  沈巍抬手要去抓他:「一個人來這種地方,我看你是瘋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碰到趙雲瀾,鬼面卻突然從中冒出來,一抬手架住了沈巍的胳膊,化成一團黑霧,猛地撞進了趙雲瀾懷裡,正好掣肘住了他手中長鞭。

 

  隨後,鬼面化身無數道黑煙,把趙雲瀾從頭到腳地裹在了其中,嘴裡發出一串大笑。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聲卻陡然止住,黑煙散去,重新凝成鬼面,原地已經空無一人。

 

  鬼面頓了頓,似乎也有些愕然,低低地說:「有人把他帶走了,誰?」

 

 

 

88、鎮魂燈

 

  趙雲瀾當時的感受是,腦袋上被人套了個麻袋,剛掙脫下來,就莫名地發現自己瞬移了。

 

  他眼前先一黑,後一白,睜眼就不知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反正是不在忘川下面了,他煩躁地卷著鞭梢四處尋摸,忽然,在一片快要勾出他雪盲症的白茫茫中,他看見了一個孤獨的背影,遠遠地在前面走著。

 

  趙雲瀾個高腿長,很快就追了上去,看清了那身影是個身材矮小的老者。

 

  老人即使站直了,可能也就到他胸口高,後背彎得像個煮熟了的大蝦,背著個雲貴地區人民常用的那種容量大得能搬家用的背■,趙雲瀾探頭往背■裡一看,裡面是空的,什麼也沒裝,可老人簡直就像背了幾百斤重的東西,給它壓得連頭也抬不起來,只能面朝地背朝天地艱難地往前挪動著。

 

  趙雲瀾伸手托了一下大背■,嘀咕了一句:「那麼沉嗎?」

 

  老人終於停下腳步,抹了一把額頭上橫流的汗水,抬頭露出一張蒼老而黝黑的面孔,模樣讓人想起那副著名的油畫《父親》裡的那個端水的老漢,他看了看趙雲瀾,露出一個疲憊的笑容:「來,你跟我來。」

 

  「等等,這哪?您是哪位?」趙雲瀾皺著眉問。

 

  老人不回答,只是又埋下頭,像拉犁的老牛一樣奮力地往前走,肩膀被空背■壓得深深地陷了下去,領口露出一對乾癟而突出的鎖骨。

 

  「是您老把我弄到這來的?哎,這都幹嘛呀,我好不容易逮著我老婆,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呢,就讓您這麼橫插一槓子給攪黃了。」

 

  老人淡淡地微笑著聽他的抱怨,既不解釋,也不答話。

 

  趙雲瀾又問:「帶我去哪?您背得什麼東西?」

 

  老人突然隨著他自己的步速哼起了一段詞:「鎮生者之魂,安死者之心,贖未亡之罪,輪未竟之回——」

 

  他拖著長長的聲音,用一種似唱還念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來回來去總是這兩句,低沉輾轉,配著神神叨叨的詞,讓人想起過去喪葬時,一路撒紙錢一路嚷嚷著「本家賞錢一百二十吊」的跟夫。

 

  趙雲瀾見問不出什麼,也就不再聒噪,手裡的鞭子變成了紅字黑紙的鎮魂令,被他卷成個煙卷的形狀,叼在嘴裡畫餅充饑,一邊聽著老人的聲音,一邊心裡默默地盤算。

 

  他突然有種錯覺,就好像自己是走在了一條上天的天路。

 

  等等,天路……天路不是不周山嗎?不周山不是已經倒了嗎?

 

  趙雲瀾想到這的時候,腳步突然一頓,虛空中不知哪裡傳來了一聲嘆息,趙雲瀾驀地像是想到了什麼,緊緊地盯著老人的身影,脫口說:「難道你是神農?」

 

  老人的腳步再次停了下來,緩緩地轉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趙雲瀾周身的肌肉一瞬間繃緊了。

 

  自從他確定大神木裡面的所謂「記憶」是假造的之後,心裡就一直隱隱地有種懷疑——崑崙山巔尚且不是什麼人都能上得去的,能在大神木裡動手腳的更不用說,一隻手能數過來。後來趙雲瀾在腦子裡把那段記憶推敲了無數次,裡面關於他左肩魂火的去向非常模糊,關於不周山倒那一段又生硬異常。

 

  是什麼人在騙他?

 

  這樣看來,神農氏好像是最可疑的,那段記憶裡,從頭到尾神農都是以一種恰到好處的、冷眼旁觀的態度出現,乍一看好像十分大義凜然,但是細想卻能發現不對。

 

  那段記憶是一個完整的故事,裡面出現的任何一個人如果被取消,最後都會有不同的結局,也就是說,他們的一舉一動都牽連著很多能說得通的因果,唯獨神農——即使那段故事裡沒有神農,開頭結局是一樣的,完全不會影響什麼。

 

  後來見了附在他父親身上的神農藥缽,聽了鬼面那說漏嘴一般的那句「神農借去了你的魂火」,似乎都在印證他的懷疑。

 

  而大封印石裡,女媧似是而非的那一句「神農錯了」,又不偏不倚地挑動了一下趙雲瀾的神經。

 

  趙雲瀾捏緊了拳頭:「所以對大神木動手腳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老人沒有答話,臉上露出擔憂的神色,有那麼一時片刻,趙雲瀾覺得自己聽見了不周之風的聲音。

 

  他話音沒落,雪白的世界驟然分崩離析,灼眼的強光打進來,趙雲瀾忙捂住眼睛,好一會,他才試探地緩緩放下了手,透過被刺激得直流眼淚的眼睛,他發現自己竟然到了凡間。

 

  趙雲瀾打量著周遭,愣了片刻,心裡忽然升起了某種十分詭異的、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覺。

 

  好半晌沒想起來,直到他看見街角的一家冰激凌店。

 

  趙雲瀾驟然睜大了眼睛——這裡他家附近,只不過對街的冰激凌店老早就已經倒閉了,五六年前就被裝修成了一家小火鍋店。

 

  他一時有些發懵,在原地踟躕了片刻,終於大步走了過去,用身上不多的零錢在店裡買了一碗沙冰,然後像個傻逼一樣在一幫小女孩中間,靠著窗戶,盯著人家店裡墻上掛曆上那個巨大的「2002年」,面無表情地用一種非常苦大仇深的吃法,把沙冰咬得「嘎吱」作響。

 

  活像是來收保護費砸店的。

 

  趙雲瀾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在做一場夢,或者在看一場場景都切換不利索的蹩腳電影,一會天上一會地下,好不容易回到人間,竟然還莫名其妙到了十一年前。

 

  就在他吃到一半的時候,趙雲瀾余光突然瞥見了一個人,他立刻坐直了,以一個狐■一樣的姿勢伸長了脖子,透過冰激凌店的櫥窗往外望去,由於「凶神惡煞的帥哥咬沙冰」這個圖景實在太有存在感,導致周圍的幾個妹子不停地觀察他,此時也忍不住順著他的目光,跟著他伸長了脖子往外張望。

 

  結果成就了一個籃球隊的狐■。

 

  趙雲瀾看見從他家小區裡開出了一輛熟悉的車——曾經承載了他無數童年回憶,後來被他爸不留情面地換掉的那輛舊轎車!

 

  趙雲瀾立刻把沒吃完的東西丟在了桌子上,以捉姦一般迅猛的速度衝了出去,沿街攔了一輛出租,摸出兜裡破破爛爛的工作證,把上面的警徽往出租車師傅眼前一晃:「麻煩您給我跟緊前面那輛車!」

 

  師傅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然還能拉一回007,立刻激動了,一腳踩下油門,車像尥蹶子一樣地呼嘯而出,舊出租車一秒鐘變成了F1,那讓人發指的加速度險些把趙雲瀾活生生地拍扁在副駕駛車座上。

 

  趙父開車一直到了古董街,再往裡,就是那條滿是店鋪的小胡同了,裡面不讓走機動車,趙雲瀾隔著百十來米,眼睜睜地看著他爸把車停在了路邊,帶著一副明星防狗仔的大墨鏡走了進去。

 

  「師傅,停這停這!」趙雲瀾眼睛緊盯著他父親的背影,胡亂伸手摸出錢包,剛要掏錢,被司機師傅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趙雲瀾:「您快拿著別浪費時間,我要把人跟丟了。」

 

  司機師傅大義凜然了敬了個禮,然後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鏗鏘有力地說:「同志,你去吧,不收錢,我要為人民服務!」

 

  趙雲瀾:「……」

 

  他無語了一秒鐘,決定不再客氣,果斷跳下車跑了。

 

  十一年前的古董街還不像之後那麼規範,挺窄的一條胡同裡,四處都是地攤,從珠寶玉器到古玩字畫,什麼都有,甭管真的假的,反正看起來挺熱鬧,於是道路越發顯得狹窄,非常便於追蹤。

 

  趙雲瀾乾吞了一張閉氣隱蔽蹤跡的黃紙符,符紙是楚恕之畫的,楚恕之窮得什麼都沒有就剩下自信了,一天到晚認為自己牛掰得不行,聲稱這東西就算拿去偵查上古大神偷情史都綽綽有餘。

 

  趙雲瀾儘管認為他在放屁,此時卻仍然忍不住寄希望於它,只是不敢追得太近。

 

  於是一拐彎,他就把人跟丟了。

 

  趙雲瀾小心地在各家店鋪門口都探頭探腦了一番,哪也沒看到人,目光就落到了那棵能勾通幽冥的大槐樹上。他知道他正在追蹤的那個人,芯子裡絕不是自己那拽得二五八萬一樣的親爹,而是一個敢用活人的身體下黃泉的大人渣。

 

  趙雲瀾深吸一口氣,一天之內第二次下黃泉,心裡恨不得把那破碗成精變得東西給踢出屁來。

 

  沈巍囑咐他快點離開的話是有道理的,活人走黃泉路絕對不是什麼特別美好的經歷,即使是像趙雲瀾這種敢在寒冬臘月裡光腳下樓的光棍,也都能清晰地感覺到黃泉路上那股能侵入骨頭縫的陰冷。

 

  「趙父」在黃泉路上等了片刻,當中不斷地搓手,眉頭越皺越緊,似乎在等人。

 

  黃泉路只有細細窄窄的一條,上面是人是鬼一覽無余,趙雲瀾也不敢貿然現身,只好委委屈屈地蜷縮著身體躲在大槐樹裡,感覺自己是被卡在了陰陽兩界中間。

 

  就在他覺得自己已經快要縮得半身不遂的時候,忽然,一個熟悉的人影從黃泉路那一頭走了過來。那人十分顯眼,因為他所到之處簡直是寸鬼不留,連板著臉玩命裝淡定的鬼差都忍不住低頭退避,簡直有摩西分海一般的效果。

 

  趙雲瀾一看,心情立刻微妙了——任誰發現自己的「媳婦」早在十一年前就私會過未來的公公,大概都會無法抑制地微妙一下。

 

  沈巍披著斬魂使的長披風,沒有露出臉,走到趙父面前五步遠的地方站定,一聲不吭,身上的冷意比蕭疏的黃泉還要欺人。

 

  趙父也停止了走動和搓手,他們倆就像比著沉默一樣,氣氛壓抑地對峙著。

 

  良久,趙父才開口說:「雲瀾回家的時候帶回來的那份晚報上,有閣下的氣息。」

 

  沈巍沒有開口解釋,只是輕輕地冷笑了一聲。

 

  趙雲瀾從來沒聽過沈巍這樣的冷笑,有那麼一瞬間,他懷疑面前這個包裹在黑衣裡的人根本不是沈巍,而是那個陰陽怪氣的鬼面。

 

  趙父身上儘管上了一個好了不起的魂,可畢竟是肉體凡胎,在黃泉路上沒過多久,嘴脣就凍得白裡透出了紫,細看的話,似乎還在輕輕地哆嗦著,然而他的聲氣卻一點也不弱:「你別忘了當年你執意把崑崙君的魂魄送入輪迴的時候,答應過祖師什麼。」

 

  「嗯?」沈巍這才終於緩緩地開了口,「我只是隔著很遠看了他一眼而已,他過來時我就躲開了。上仙就算信不過我的人品,擔心我背信棄義,難道還信不過先聖神農的金邊契約嗎?」

 

  他的語氣聽起來一如既往地溫和有禮,可趙雲瀾慣於聽話聽音,敏感地從他短短的一句話裡面聽出了無比的輕慢與說不出的挖苦味道。

 

  趙父皺了皺眉:「可是大封又是怎麼回事?后土大封為什麼會鬆動?」

 

  這一回,沈巍沉默了片刻,而後他的聲音微微低沉了些:「如果上仙還記得,當初的伏羲大封才不過幾百年,就被天柱帶倒,算是破而後立。自女媧以降下,到如今新立的后土大封已經存續了不知幾千年,水滴尚且能穿石,眼下大封鬆動,是誰也無法迴天的,實在贖我無能為力。」

 

  「后土大封是女媧以命相抵,又是崑崙君一片心血,我當然沒說你會對它做什麼不該做的事,只是大封要是徹底崩了呢?你打算怎麼辦?」

 

  「是啊,」沈巍頓了頓,繼而輕描淡寫地接了一句,「打算怎麼辦呢?我十分愚鈍,現在總算明白當初先聖們說的‘不死不滅不成神’是什麼意思了——只是算起來,我其實本來也不是什麼天生地養幻化、被萬民敬仰的神明呢。」

 

  「你不要以為大封破的那一日神農之約就無法束縛你了,要是我兒子……」

 

  趙父的話音到這裡,突然不自然地停住了,好像電影放到一半音箱壞了,只見他張嘴,卻發不出聲音。

 

  沈巍的臉藏在一片黑霧之後,可趙雲瀾就是感覺他笑了。

 

  只聽他慢條斯理地說:「兒子?上仙真是入戲太深了,您說‘令郎’要是知道上仙竟然放著好好的逍遙神仙不當,下界附在一個凡人身上,還偏偏附在他的父親身上,他是會認您還是不認呢?」

 

  趙父的喉嚨裡發出「咯咯」的響動,他用手扣住了自己的脖子,雙目怒睜,卻就是說不出一個字來。

 

  沈巍好整以暇地看了他一會,終於輕笑一聲,一揮手,趙父就像被什麼人打了一拳,連退了好幾步,踉蹌著站穩:「你……」

 

  沈巍雙手一攏長袖,微微點頭致意:「所以上仙還請慎言,有些話大家心知肚明,可還是不說的好,您覺得呢?先聖神農氏德高望重,我心裡當然也是十分尊敬的,可是尊敬歸尊敬,他要是還在世,我也必然和他勢不兩立、不共戴天。上古三皇我尚且不放在眼裡,上仙身為神農寶缽,恐怕……眼下也還沒有修到先聖那樣的大神通吧?」

 

  趙父渾身都在發抖,沈巍卻只是不鹹不淡地說:「我也不想做什麼有辱斯文的事,願意跟您和和氣氣地講道理,希望上仙也還是能好自為之,不要把手伸得太長、管得太寬——如果沒事,我就不遠送了。」

 

  說完,他連看也不看趙父一眼,轉身走下忘川,往黃泉深處走去。

 

  趙雲瀾聽得幾乎呆了,沈巍和神農……怎麼就不共戴天了?

 

  怪不得那天神農藥缽話說得不明不白就跑了,敢情是沈巍在,他不敢說!

 

  他那秀氣斯文好欺負的戀人,怎麼就變成個給他便宜爸下封口令的恐怖分子了?

 

  神農的金邊契約又是怎麼回事?

 

  對……如果神農氏才是借了他左肩魂火的人,如果大石封裡的往事是真實的,那後來為什麼魂火又會跑到了鬼族那裡?

 

  中間發生了什麼?

 

  大神木裡的記憶如果真的是神農捏造的,他為了隱瞞什麼?

 

  眼看著趙父已經要上來了,趙雲瀾連忙順著大槐樹躥了上去,躲在了枝繁葉茂的樹枝之間,等趙父走遠了,才重新冒出頭來。

 

  他重新下了黃泉,盯著沈巍消失的方向思量良久,仍然覺得不真實,被騙得習慣了,趙雲瀾幾乎要得了被迫害妄想症,懷疑一切都是假的。

 

  這時,趙雲瀾突然靈光一閃,想起了被自己卷成一團揣在懷裡的《上古秘聞錄》,他忙掏出來一看,只見那本書已經變成了一個白本,封皮和書頁間都是空盪蕩的一片,字跡消失不見了,什麼也沒剩下。

 

  趙雲瀾眼神微沉——十一年前,也就是2002年,傳說中的壬午年。

 

  如果他看到的這一段是真實的,那他現在如果到鬼城盡頭的雜貨鋪裡買回《上古秘聞錄》,是不是就是十一年後出現在光明路4號的那本?

 

 

 

89、鎮魂燈

 

  那如果他不去買那本見鬼的書呢?如果他直接把這卷白紙扔進忘川水裡呢?

 

  趙雲瀾這麼想著,就這麼幹了,他抬手把白紙卷扔進了忘川裡,「咕咚」一聲,濺起一串水花,而後慢慢地沉了下去,他等了半天,也沒人過來因為亂丟垃圾罰他的款。

 

  趙雲瀾一扭頭,往大槐樹的方向走去。

 

  他決定先去買包煙好好洗洗肺,然後先去酒店開個房好好吃頓飽飯、睡一覺,再找大跟蹤狂沈巍,讓他抓緊想個辦法把自己送回去……趙雲瀾的腳步突然定住了。

 

  他能確定方才見到的沈巍就是沈巍嗎?

 

  大概這就是為什麼「聰明」和「智慧」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的緣故,趙雲瀾在扔書卷的那一刻,其實已經本能地做出了正確的反應——有些事就是不應該追究,該糊塗的時候就得糊塗。

 

  然而他僅僅在一轉身的時間,就開始無法抑制自己的思緒,抓到一點細微的蛛絲馬跡,就會忍不住想把它們串在一起,這幾乎成了一種本能,他下意識地就做了。

 

  趙雲瀾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他想,如果他真的把這裡的事扔到腦後,就這麼回到十一年後……

 

  是假的,那麼什麼事也沒有,他需要去考慮究竟是誰大費周章地營造一個這樣的環境,又讓他聽到這樣一段沒頭沒尾的話。

 

  但假設在這裡經歷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那如果他沒有把那本書買回來,十一年後的特別調查處真就沒有了《上古秘聞錄》,他就找不到那些能推斷出女媧造人和化為后土等等的秘聞,說不定為了穩妥起見,他也根本不會上崑崙山,功德筆花落誰家還不知道,大神木裡有什麼東西他也根本不會看見,後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那樣他或許根本不會下黃泉,就算機緣巧合下回來,他也不知道父親身上還有另一個神農藥缽,那他或許會回家看看老媽,壓根不會關心他爸出門幹什麼,當然也不會鬼鬼祟祟地攔出租車跟蹤他,此時也不可能蹲在黃泉路上思考要不要去買書的這個愚蠢的問題——因為那本書是不存在的。

 

  根據著名的祖父悖論,這一切都是不可能發生的,蒜頭鼻子的愛因斯坦老爺爺說了,除非他進入的是平行空間,也就是從此開始了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除非……

 

  趙雲瀾腳步停下來,他閉上眼睛,耳邊只剩下忘川裡潺潺的水聲,十萬幽冥靜謐如同空無一物的深淵。趙雲瀾突然就想起了他在后土大封裡聽到的——那句如同從他自己嘴裡說出來的話:「命運就是某一時刻,你能上天入地,卻只會給自己選擇一條路……」

 

  他的呼吸慢慢放緩了下來。

 

  趙雲瀾當然知道自己心裡是怎麼想的,他發瘋一樣地想知道,十一年前的沈巍和占著他父親身體的藥缽是不是瞞著他見過面,是不是說過那樣一段話,沈巍是不是真的和神農有一個他不知道的契約,有一副與他君子端方的一面完全不同的面孔。

 

  以及……沈巍真的不知道地府一直在利用他嗎?如果心裡有數,他怎麼可能完全不在意?還是……他本身也已經有了什麼打算?

 

  半分鐘以後,趙雲瀾終於一身不吭地轉回來,含了一片遮蔽生氣的葉子,大步往鬼城走去。

 

  雜貨鋪的小老闆娘依然是七八歲的模樣,看見他也似乎沒有絲毫的意外,以至於趙雲瀾指名道姓地要《上古秘聞錄》時,她只是淡淡地報了個冥幣的價格,然後拿來了巨大的記賬本,讓他在上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賬本上白光一閃,「趙雲瀾」三個字後出現了「鎮魂令主」和年份的字樣。

 

  這一次鬼城裡沒有誰發現他是個生靈,趙雲瀾順利地全身而退,帶著《上古秘聞錄》直奔自己家裡,他隱匿了自己的氣息,翻墻進去,又從窗戶爬進了自己的臥室。

 

  十一年前的趙雲瀾和大慶都不在,書桌上只放了一台電腦和一堆亂七八糟的大學英文期末考試復習資料,旁邊被人用獨具一格、十分非人類的狂草批示了「狗屎」兩個字。

 

  趙雲瀾忍不住輕輕地碰了碰那個不雅的用詞,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感覺就像照鏡子照出了中二時期的自己。

 

  然後他轉過身,輕輕地掀開床板——那是他曾經藏各種淘來的邪魔歪道書籍和硃砂黃紙等工具用的。

 

  趙雲瀾輕車熟路地找到了藏書的一格,為了防止太過顯眼,他就像收藏其他的書一樣,從抽屜裡摸出一打過了期的舊掛曆紙,從中間撕了一張,手腳利索地給《上古秘聞錄》包上了書皮,在雪白的書皮上標注了小字:「女媧造人、補天……」

 

  他本意是想寫「女媧造人補天身化后土,伏羲陰陽八卦大封,神農捨身成人嘗百草,共工神龍怒觸不周」,把書裡對後來的他有用的東西都提一下,誰知剛寫了幾個字,就聽見樓道裡傳來了人聲。

 

  趙雲瀾忙把書一丟,慌手慌腳地合上床板,險些給夾了手。

 

  外面的人耳朵卻分外的靈,敲了敲門,他聽見了十一年前他媽的聲音:「小混蛋,你在家哪?幹什麼呢叮■的直響?」

 

  趙雲瀾喉頭動了動,沒敢答話,外面的人敲門的動靜卻更大了:「趙雲瀾?」

 

  趙雲瀾只好捏細了嗓子,開口說:「喵——」

 

  「是貓?」外面的女人嘀咕了一聲,「不是不到天黑都不回來嗎?今天怎麼這麼早,難道是懷孕了?早說應該帶去做絕育。」

 

  趙雲瀾:「……」

 

  他一時不能想象如果大慶先生聽見這句話會作何反應。

 

  好在把他媽糊弄過去了,趙雲瀾剛松一口氣,正打算把方才那段話補全,結果就聽見了外面有汽車的聲音。他扒開窗簾,小心翼翼地往外看了一眼,發現是他那人格分裂的敗家老爹回來了。

 

  這個點子太硬,趙雲瀾當機立斷,立刻敏捷地又從窗戶跳了出去,悄無聲息地落在草地上,從與來車方向相反的方向繞了過去,成功地在自己家裡做了一次賊。

 

  他穿過小區,來到了大街上,正不知要何去何從,忽然,趙雲瀾感覺地面一陣劇烈的晃動,一開始他以為是地震,可是定睛一看,所有路人無比淡定地繼續往前走,旁邊的房子也都固若金湯地一排排站著,連個土渣都沒掉下來。

 

  趙雲瀾反應過來,原來只有他自己的世界在天旋地轉,周遭的一切突然土崩瓦解,他腳下一空,再抬頭,發現自己又回到了那條白茫茫的路上,眼前依然是疑似神農的老頭。

 

  趙雲瀾大步走過去,一把拎起了老頭的衣領:「你給我說清楚,這是……」

 

  老人終於開了口,用一種非常奇怪的口音打斷了他的質問:「你知道‘死’是什麼嗎?」

 

  趙雲瀾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與老人對視了兩秒鐘,就從對方的眼神裡判斷出,自己是無法通過威逼或者欺騙從對方嘴裡得到任何信息,於是他緩緩地松了手,沉默了一會,試探地給了對方一個中規中矩的答案:「死就是身體生命體徵的結束?」

 

  老人聲音沙啞:「那三魂七魄算什麼?六道輪迴算什麼?」

 

  趙雲瀾於是很快挑了另一個說法:「那死亡是一段生命的結束和另一段生命的開始。」

 

  老人大笑反問:「那鬼族又算什麼?大不敬之地又算什麼?」

 

  趙雲瀾:「……」

 

  過了一會,趙雲瀾問:「那你說是什麼?」

 

  老人的雙目中突然爆發出極亮的光,一時間竟有些■人,他一把抓住了趙雲瀾的胳膊,手指緊得快要從他的皮肉裡穿過去:「你忘了嗎?崑崙,死亡其實就是……」

 

  他這句話說得,就好像電視裡快死的龍套——抽搭半天沒說出凶手的名字,剛吐出一個線索的邊就歇菜了——只是眼前的老人是在他眼皮底下,活生生地被人劈開的。

 

  從頭一直劈到了腳,那一刀帶著萬鈞之力,好像切瓜一樣地把一個人乾淨利落地劈成了工工整整的兩半,而後刀鋒裹挾著寒意落地,竟在雪白的地面上留下了一個將近三尺厚的深溝,站在一邊的人都能感覺到地面在這無匹凌厲的一擊下產生的震顫。

 

  被劈開的人直到這時,竟然還是直立的,臉上的表情永遠定格在了那股說不出的狂熱上。

 

  趙雲瀾啞然,片刻後,本能地往旁邊退了一步,眼前是真正的血濺三尺。

 

  好一會,他才緩緩地抬起頭,看著面前的沈巍,喉頭艱難地動了一下,沒能說出半個字來。

 

  「你沒事吧?快跟我走。」沈巍本來伸出了手,然而他很快注意到了,趙雲瀾的瞳孔在一瞬間劇烈地收縮了一下,沈巍一低頭,就看見了自己一手的血跡,活像個殺豬的,他立刻不自在地縮回了手,用力在自己身上抹了一下,心裡卻總覺得抹不幹淨,沈巍心裡生出說不出的厭惡和噁心,於是不再想去碰他,避之唯恐不及地將雙手攏回袖子,用一種壓抑又克制的聲音解釋說,「你方才突然在我面前消失,我……」

 

  這時,趙雲瀾終於回過神來,大步走過去一把拉住沈巍的手,沈巍劇烈地瑟縮了一下,本能地一掙,被他更緊地拉住,他沒心沒肺地說:「所以你是十一年後的那個?那你記得咱倆幾次酒後亂性?」

 

  沈巍:「……」

 

  無言了片刻後,沈巍終於決定跳過對話部分,不再和他廢話,一抬手扯下了趙雲瀾脖子上的水龍珠,水龍珠到了他手心裡,就好像燒糊的鍋底給澆了涼水,「呲啦」一下冒出一股濃重的黑煙,而後變成了一片鱗片,趙雲瀾睜大了眼睛,正想細看,沈巍手背一翻,鱗片就不見了。

 

  「等等,那是什麼?」趙雲瀾問,「不像魚鱗,是某種爬行動物,是不是蛇?」

 

  「不知道是什麼就往脖子上帶。」沈巍心情惡劣地說,「還是……還是別人身上的東西,你不嫌髒嗎?」

 

  趙雲瀾無辜地看著他。

 

  沈巍與他對視了片刻,忍無可忍地扭過了頭,身後頓時出現了一個被撕裂一般的大洞,他一把按下趙雲瀾的頭,粗暴地把他給扔了進去。

 

  眼前一片光影流轉,趙雲瀾只覺得自己周身被一片大水包圍,他猝不及防地忘了自己沒有了在水裡呼吸的技能,沒來得及屏住呼吸,暗暗叫了聲糟糕,已經做好了嗆口水的準備,身體卻在接觸到水的瞬間被人扳了過去,而後對方用柔軟的舌尖撬開了他的嘴脣,一口氣度了過來。

 

  而後沈巍帶著他飛快地往上游去,每次他一口氣竭,沈巍就再度一口過來,不過四五次換氣的功夫,他們居然已經露出了水面。

 

  趙雲瀾回想起自己幾乎中途睡著的下潛過程,結結實實地體會了一把什麼叫風馳電掣。

 

  沈巍把他拎上了一條擺渡船,看也不看戰戰兢兢地縮在一邊的擺渡人,一抬手捏住趙雲瀾的下巴:「忘川水活人喝不得,有沒有嗆著?感覺怎麼樣?」

 

  趙雲瀾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仔細地回味了一下方才顯得格外短暫的路程,總結說:「……我感覺我是坐魚雷上來的。」

 

  沈巍一把鬆開他,趙雲瀾剛從水裡出來,大概是有點腿軟,重重地仰倒在了擺渡船上,險些把小船給震翻了,只聽「噗通」一聲,船上沒有五官的擺渡人終於驚懼交加、忍無可忍,跳了河。

 

  沈巍嚇了一跳,趕緊彎下腰拉住他的胳膊:「怎麼了?」

 

  趙雲瀾卻沒有應他的力氣起來,被忘川水泡得發白的手軟軟的不著力,輕飄飄地,險些從沈巍手裡滑出去。

 

  趙雲瀾在黃泉下時間長了,嘴脣上幾乎都沒了血色,順勢枕在了船沿上,眼皮沉重地往一起合,低低地呻/吟了一聲:「我頭暈。」

 

  「我立刻送你上去。」沈巍說著,想扶他起來,可是趙雲瀾不知是故意不配合,還是身上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總是往下滑,沈巍只好騰出雙手來想抱著他,可趙雲瀾不是身體柔軟的小姑娘,即使沈巍不把百十來斤的人的重量放在眼裡,身高緣故,人抱起來非常不得手,完全昏迷過去的時候還好,此時趙雲瀾似有若無地有一點意識,大概是不舒服所以亂動,一亂動沈巍就險些脫手。

 

  他最後實在沒辦法,只好把人背在了背上。

 

  趙雲瀾在他耳邊含含糊糊地說:「還有衣服。」

 

  沈巍:「什麼衣服?」

 

  正說著,一個擺渡小鬼從水裡冒了出來,拖過一條擺渡船,船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件疊好的外衣,連一個邊也沒亂,沈巍頓了頓,只好也一起帶走。

 

  沈巍一路把趙雲瀾背到了他家裡,輕輕地放在床上,剛想進浴室燒一點熱水,誰知道才一動,床上「奄奄一息」的那位突然打了雞血一樣地躥起來,一個猛虎撲食,就把沈巍撲倒在了床上,原本合在了一起的眼睛裡閃著賊亮賊亮的光,他低下頭,與沈巍鼻尖相抵:「你要幹嘛去?」

 

  沈巍這才發現自己被騙:「……所以你沒事?」

 

  趙雲瀾彎起眼睛無聲地笑了起來:「有事,可嚴重了,我老婆離家出走了——唉,我說寶貝,你還是別跑了,你說你這麼容易被糊弄,萬一被人拐賣了怎麼辦?」

 

  沈巍簡直七竅生煙,一抬手推開他,憤怒之情無從表達,終於爆了粗口:「你放屁!」

 

  趙雲瀾嬉皮笑臉地拽過沈巍那件外套,當成抱枕一樣抱在懷裡,嬉皮笑臉地在床上滾了一圈,當著沈巍的面,把臉埋在上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哎喲,罵人了,此時此刻世界上一定又有一隻熊貓寶寶誕生了!真好聽,再罵一句。」

 

  沈巍覺得他這動作簡直好像色/情狂一樣,於是伸手去搶自己穿過的風衣:「給我!」

 

  趙雲瀾施展就地十八滾,抱著一通狂滾,嘴裡還變態兮兮地說:「不給,給了你我對著什麼擼管去?」

 

  沈巍:「……」

 

  他羞惱交加,又不知想到了些什麼,臉不由自主的紅透了。

 

  趙雲瀾抬起頭,一本正經地說:「你看起來好像很想謀殺親夫。」

 

  沈巍二話不說,膝蓋跪在了他的床上,撲過去搶,趙雲瀾就滾,沈巍拽住了一個衣服角往回拉,趙雲瀾就繼續滾……然後不負眾望地「■當」一聲,他滾到了地上。

 

  兩人一時相對沉默,過了片刻,終於忍不住一起笑了出來。

 

  趙雲瀾從地上坐起來,上半身趴在床沿上,笑眼彎彎地看著沈巍,突然開口說:「哎,寶貝,問你個事。」

 

  沈巍垂下眼看著他。

 

  趙雲瀾用閒聊一樣的語氣問他:「后土大封是不是要歇菜了,你打算怎麼辦?」

 

  沈巍一愣。

 

  接著,就聽趙雲瀾又問:「那你是不是希望我能一直陪著你,陪你一起死?」

 

  沈巍放在床單上的手猛地攥緊了,被趙雲瀾眼疾手快地一把握住。

 

  男人的笑容真實而清澈,沒有一點虛假、也沒有一點陰霾。

 

  「其實神農說的‘死亡’指的就是‘混沌’吧?」趙雲瀾輕輕的聲音在沈巍聽來如同炸雷,「你沒讓神農說完,但是我聽出來了。」

 

  他說著,從地上站了起來,彎下腰把渾身僵硬的沈巍摟在了懷裡:「你從沒開口和我要過任何東西,弄得我連討好都沒地方討,其實你真的想要什麼,大可以直接告訴我,只要我有的……騙我幹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為防有的孩子年紀比較小沒有學過這裡,備註一下。

 

因為相對論的坐標系裡加入了一條時間軸,所以在理論上時間上的穿越是可能實現的,但是假設一個人穿越回過去,遇見了自己的祖父,一槍幹掉了他,之後也就米有他老爸,沒有他老爸也就不會有他本人,沒有他本人,他本人也不可能回到過去去打死祖父——簡而言之,這個就是「祖父悖論」的大概意思。

 

90、鎮魂燈

 

  沈巍一聲不吭,趙雲瀾就緩緩地低下頭,抬手端起他的下巴,斂去了臉上的笑容,目光卻並不冰冷,只似乎是有一點無奈和落寞——他怎麼也無法對著沈巍端出那張公事公辦、在審訊室一樣的面孔。

 

  「看著我。」趙雲瀾說,「你自己做的事,我要你自己一件一件地都和我說清楚,我現在不想自己浪費腦細胞來瞎猜——沈巍,我疼你,不願意猜忌你,有些事想得多了傷感情,可我更不想從別人嘴裡聽到真相。我已經為了你刷新了無數下限了,犯賤也犯了不知多少次,可是你再這樣……」

 

  他微微地頓了一下,之後不輕不重地說:「那我可真要和你翻臉了。」

 

  趙雲瀾的表情平和,語氣與他平時發脾氣的模樣也大相徑庭,一點也不顯得咄咄逼人,低垂的眉目沒有一點平時跳脫的模樣,有那麼一剎那,他奇跡般地與沈巍記憶中高高在上的大荒山聖嚴絲合縫地重疊在了一起,分毫不差地恍如再生。

 

  沈巍心裡突然升起極度的恐懼,他有生以來從來睥睨天下,不知道什麼叫「害怕」,卻在這一刻恐懼得渾身都發起抖來。

 

  他知道了,沈巍想,即使自己這樣費盡心機,他還是知道了。

 

  恐懼升到了頂點,有那麼一瞬間,萬年的鬼王幾乎想要遵循本能,撲上去直接殺了這個人,像他的同族一樣簡單粗暴地處理這個問題,等到把對方的血肉一點一點地吞進肚子,從此血肉交融,世上再沒有什麼東西能這樣威脅他、一絲一毫失去的可能都讓他瑟瑟發抖。

 

  然而沈巍畢竟不再是千年前那個心如白紙的少年鬼王,他已經用某種近乎嚴酷的方式,壓製著本能和天性,把自己硬掰成了一個崑崙君曾經描述過的那種……溫潤端方的人物。

 

  克制,幾乎已經成了刻在他骨子裡的習慣。

 

  沈巍的呼吸停住了,本來就蒼白的臉色越發像是白雪堆成的,看不見一絲血色。

 

  一股說不出的涼意從他的心裡鑽了出來,就像潤物無聲的清泉一樣,並不劇烈,卻頃刻間就滲透到了四肢百骸,等沈巍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四肢竟然在發麻。

 

  趙雲瀾卻只是無比耐心地等著他——他一輩子的耐心似乎全都用在了沈巍身上。

 

  趙雲瀾把十指輕輕地插/進他的頭髮,一下一下細心地撫著,一時也說不出心裡是個什麼感受,手指無意識地纏著沈巍柔軟的頭髮,驀地想起那天鋪了滿床的長髮。

 

  風華無雙,恍如隔世。

 

  趙雲瀾發了一會呆,說不出心裡是苦辣酸甜怎麼個滋味,理智上知道自己正在處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可心裡卻什麼都懶得想。

 

  大概有的時候,人走到了某個進退維谷的地方時,就會希望時間就在那一剎那停止,讓他可以不用往前,也可以不用回頭,只是自欺欺人地停在那裡就行了。

 

  然而世界上所有的表針都在往前走著,時間不可能為任何一個人停下。

 

  趙雲瀾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閉了閉眼又睜開,把書桌後面的椅子搬到了沈巍對面,又把茶几拖到兩個人中間,而後走進廚房,從一個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打開過的儲物櫃裡掏出了一套已經落上了灰塵的茶具。

 

  這個平時泡方便麵都要吃桶裝,就為了少洗一個碗的人,居然花了二十分鐘的時間,有些笨拙地把那一整套雞零狗碎的茶壺茶杯全都細細地洗乾淨了。

 

  他好像想通過找點事做,讓自己靜下心來。

 

  然後他把實木的茶盤支起到了茶几上,默不作聲地開火,在小水壺裡煮上了水,從茶几下面翻出一個茶罐,抬頭問沈巍:「鐵觀音行嗎?」

 

  沈巍才不管是鐵觀音還是泥菩薩,他只是一直死死地盯著趙雲瀾。

 

  趙雲瀾去廚房,沈巍的目光就追著他到廚房,他洗杯子,沈巍的目光就跟著轉到清洗台,好像他一錯眼珠,趙雲瀾就會從他面前消失。

 

  趙雲瀾默默地燙杯子,洗茶葉,最後把第一杯茶放在了沈巍的面前。

 

  幽香與水汽一起彌漫開,可惜沒人有心思欣賞。

 

  沈巍無意識地接過去,手抖得本來就不大的小茶杯裡的水直灑出了半杯。

 

  感覺到燙,沈巍才垂下眼睛,穩住了手,保持著這個僵硬的動作很久,這才把茶杯送到嘴邊,輕輕地抿了一口,啞聲問:「你怎麼會知道?」

 

  「大神裡的記憶做得非常精巧……非常精巧。」趙雲瀾微微地歪過一點頭,似乎在側耳聽著那沸騰的水聲,「精巧得串聯起了幾乎所有當時我知道的事,卻恰恰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它既能在一瞬間讓我心情激盪到幾乎無法自抑,又留出足夠的破綻,讓我能在心情平靜後的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不對勁。」

 

  沈巍面無表情,他面無表情的時候波瀾不驚的眉目漂亮得近乎妖異,幾乎能攝人心魄。

 

  「其實我早該知道,如果大神木中的假記憶是別人造出來誤導我的,那實在太不智了。因為那時你就在我身邊,難道我心有懷疑的時候不會細細地詢問你?一旦你的話跟裡面的東西有任何出入,我會選擇相信誰?」趙雲瀾垂下眼不去看他,過了一會,他問,「所以你是通過我在崑崙山巔上忽悠鬼面的那幾句話,推斷出我都知道些什麼的,對吧?」

 

  沈巍沉默了片刻,坦然地認了:「嗯。」

 

  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胡攪蠻纏或者拼命遮掩,都是掉身份的做法,他幹脆就選擇坦坦蕩蕩地面對。

 

  趙雲瀾眼睛也不眨地看著他說:「那麼短的時間裡,編造了那麼全的一套,你怎麼那麼了不起呢?鬼面還好意思自稱跟你是雙生子,你倆的DNA絕對不一樣,除了長得像之外,我看就沒什麼地方相像,智商就不是一個等級的。」

 

  沈巍不聲不響,參禪一樣端端正正地坐著。

 

  「當時一切都被引向神農,你的故事裡,把神農放在了一個特殊的角色上,而後又故意以神農的形象說出了那句關於長久、生死的話,是不是因為你猜到多事的神農藥缽一旦察覺到什麼風吹草動,一定會出來用這種方式提醒我。」趙雲瀾苦笑了一下,「這也能被你賭上,你不但了不起,運氣也不錯。」

 

  沈巍沉默了更久的時間,再次承認了:「對。」

 

  「我真的很喜歡你,真的是……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第二個人。」趙雲瀾說到這裡的時候,臉上有一瞬間,表情難過得難以自抑一般地扭曲了一下,然而僅僅是電光石火,他就恢復了正常,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別人的錯覺,而他的話音卻停頓了片刻,聲音沙啞地繼續說,「我不願意懷疑你,當我努力推敲那段生硬得巧妙的記憶,猜測到底是誰在刻意誤導我的時候,根本就沒把你考慮進去。」

 

  沈巍依然一副要成仙一樣的表情端坐在那裡,手背上卻突然爆出了猙獰的青筋來。

 

  「第二次我覺得不對勁的時候,是在女媧后土大封的大封石前。」趙雲瀾壓低了自己的聲音,「裡面大多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的事,女媧只是曇花一現地出現了一剎那,留下了兩句似是而非的話,那兩句話非常巧妙,每一個字都在暗示,當年的事是一場悲劇,悲劇的源頭就是神農。」

 

  趙雲瀾說到這裡,輕輕地吐出一口氣:「可是這次你運氣不大好,之後我遇到了鬼面,他無意中跟我說了一句話,他說‘裡面有女媧全部的記憶’,女媧全部的記憶,難道就只有兩句話?我當時很混亂,沒反應過來,甚至問了一句我左肩魂火和神農的關係,鬼面當時的反應……就像是我本該知道什麼一樣。」

 

  「後來他揚聲大笑,本想和我說什麼,那句話卻被你強行打斷,現在想起來,他大概那時候就聽出來,連大封石裡的記憶也被你做過手腳……只不過我猜這次你不是胡編,而是刪去了一些,刻意留下了一些。」

 

  沈巍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此時天已經近了黃昏,屋裡沒有開燈,光線暗淡了下來,這男人就像是供在廟裡的那些無悲無喜的神明。

 

  「可是我依然下意識地把你剔除了懷疑的範圍,即使直覺已經給我指明了方向——你說我是不是有點缺心眼?」趙雲瀾嘆了口氣,「我以前一直覺得二逼是聰明人的謙遜自稱,現在才發現,我真是個不折不扣的二逼。」

 

  「我懷揣著對神農的滿腔猜忌,見到了那老頭……嗯,那是神農本人麼?」

 

  「不是,神農已經死了,」沈巍說,「那只是他活著的時候留下的一個幻影。」

 

  「怪不得,被人一刀從頭砍到底都能笑得那麼喜慶。」趙雲瀾感慨了一句,對沈巍伸出手,「水龍珠——我是說那片鱗,現在能還給我嗎?」

 

  沈巍遲疑了片刻,從懷裡掏出了那片水龍珠化成的鱗片,放在茶盤旁邊。

 

  趙雲瀾兩根手指把它夾起來,翻來覆去地觀察了一會:「像是蛇鱗……是伏羲的還是女媧的?」

 

  沈巍好像成了個自動服務器,有問必答:「是女媧。」

 

  「水龍珠把我帶回了十一年前,我跟蹤了神農藥缽,下了黃泉,就看見了你,你和附在我爸身上的藥缽你來我往,看起來都覺得對方很不順眼,我當時就覺得,你的表現簡直就像個陌生人。」

 

  「我不肯相信那是真的,然而又感覺那就是真的,於是去鬼城買了一本書——正是前兩天我追查過出處的那一本,當時鬼城的雜貨鋪老闆娘告訴我,那是十一年前我自己買走的,果然,那本書的存在,就能證明我看到的一切是發生過的。」

 

  沈巍皺了一下眉。

 

  「那本書的名字叫《上古秘聞錄》,我在去崑崙山巔之前看過,如果不是它,我可能壓根不會上崑崙。」趙雲瀾放慢了語速,他忽然很想抽根煙,於是沉默了下來,用打火機在桌上輕輕地磕了磕。

 

  小小的火苗躥了起來,點燃的一瞬間,燃燒煙紙的聲音分外明顯。

 

  「那本書當時就在我身上,但是當我被水龍珠帶回到十一年前的時候,它變成了一卷空紙,因為那個時空又有一本一模一樣的《上古秘聞錄》,等我被你帶回來的時候,它就消失不見了——對,我還沒問,你怎麼把我帶回來的?」

 

  「斬魂刀能破開一切。」沈巍伸出手指,輕輕地在趙雲瀾眉心點了一下,透過沈巍的瞳孔反射,趙雲瀾看見自己額頭上有金光一閃,只聽沈巍說,「你的魂魄上有我的標記,只要我的時間足夠,我就能找到你。那本……《上古秘聞錄》怎麼了?」

 

  「書裡的字跡在十一年前消失了,變成了一卷白紙,被我丟進了十一年前的忘川水裡。」趙雲瀾說。

 

  沈巍看著趙雲瀾,以他的心思機巧,此時已經明白了神農做了什麼。

 

  「神農一方面提示了我要小心你,一方面交代了我一件事——並不是他最後想說的那一段,而是我被水龍珠帶走的時候就開始暗示的,他在暗示我‘輪迴’這兩個字。」

 

  沈巍沒吭聲,趙雲瀾徑自接下去:「你看,我買了書,若干年後發現了它,看完以後心裡疑竇叢生,去追尋它的來歷,查到買主是我自己,而後被送回十一年前,我自己真的買了那本書——這就是一個首尾相接的輪迴。而離開這個輪迴之後,《上古秘聞錄》就消失了,它永遠地留在了那個輪迴裡。在巨大的球面上生活的人走不到邊界,圍繞著固定的圓圈旋轉的路徑是無窮的,輪迴中生則死、死則生,生死沒有了本質上的分別,也就沒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死’,這也暗合伏羲八卦的想法。」

 

  沈巍忽然低了一下頭,忍不住有些自嘲地笑了:「你不用說了,我明白了。」

 

  趙雲瀾側頭吐出一口煙圈,靜默不語。

 

  「所以你那時候就知道,大神木裡粗製濫造的假記憶絕不是神農做的——先聖就是先聖,前知五千年後知五千年,當年留下幻影、女媧蛇鱗和口述的秘聞錄時,恐怕就已經算到了現在的事——環環相扣,首尾呼應,這才是三皇之首的手筆。」沈巍輕聲說,「我果真是比不上他。」

 

  趙雲瀾在一陣白煙裡眯了眯眼,拎起茶壺,給沈巍又倒上一杯茶:「不,你們只是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立場而已。其實大神木裡的‘我’,在舉起旗幟叛逆造反的時候,心裡那些悲憤與桀驁,都不是我的,而是你的吧?」

 

  沈巍無意識地端起紫砂的小杯,湊在鼻尖嗅了嗅,也不知聞出了什麼子丑寅某,末了,他苦笑了一下:「只是恨我沒能早生早開智,到底還是沒能趕上那場神魔大戰。」

 

  趙雲瀾拎起水壺,在茶壺裡續上熱水:「騙了我這麼一大圈,現在能告訴我實情了嗎?」

 

  沈巍低聲問:「你真想聽?」

 

  趙雲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親口說,無論怎麼樣,我不會恨你。」

 

作者有話要說:在巨大的球面上生活的人走不到邊界,圍繞著固定的圓圈旋轉的路徑是無窮的

 

介個思想其實來源於《盜夢空間》

 

91、鎮魂燈

 

  郭長城的電話一直在震動,來電顯示是個很奇怪的陌生號碼,看起來不是手機號,也不是什麼正正經經的座機號,前面有很多4,郭長城掃了一眼,覺得和電視購物的號碼有點像,估計是推銷什麼東西的,大家都在說正事,他雖然聽不大懂,但也非常懂事地裝出一副努力在懂的樣子,任手機震動不休,沒理會。

 

  可是眾人討論了半晌,也沒討論出個所以然來,倒是蛇四給的水龍珠,讓楚恕之計較了一番,楚恕之常年生活在墳堆裡,又走的是屍修的路子,心性實在光明不到哪去,偶爾有點小陰暗,是個正宗的陰謀論者。

 

  「你四叔肯定知道點什麼。」楚恕之斷言,「不然他為什麼這個時候突然要把你帶走,又那麼巧這個時候讓你把水龍珠交給趙處?」

 

  祝紅雙手抱在胸前,皺著眉深吸了一口氣。

 

  辦公室裡的人人鬼鬼一時都沉默了,這時,白天傳達室值班的喜歡玩骨雕的老李突然開了口,他說:「其實我……我倒是有一點消息來源。」

 

  眾人一時都看向他,老李似乎有些侷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老光棍一條,下班了也沒什麼事乾,平時愛去古董街找幾個老哥們兒喝茶下棋,頭兩天,聽見一個一塊下棋的老哥提起這事,他說家裡供的幾條鎮宅的護家蛇,這兩天都走了,連上供都不吃了。別家也一樣,蛇族看來是要徹底撤出龍城。」

 

  祝紅愣了愣:「這……我四叔倒是沒跟我說。」

 

  「不單是蛇族,你們看看,眼下也快開春了,城裡有半隻烏鴉嗎?鴉族那幫孫子,有點風吹草動,跑得比耗子還快。」大慶提起「耗子」倆字的時候,顯而易見地皺了皺鼻子,表達了十足的鄙夷——對於一隻貓來說,大概世界上所有值得鄙視的東西都可以用「耗子」倆字形容。

 

  「我四叔他……」祝紅頓了頓,眉間的皺痕更深了,她從小被蛇四叔帶大,基本在她心裡,蛇四叔就是個無所不能的存在。她就沒見過蛇四叔為什麼事為難,蛇族好像只要有他在,天就塌不下來。

 

  祝紅知道,他對自己隻字不提,很可能只是怕自己對趙雲瀾用情太深,沒事的時候說不定知道自己無望還會默默走開,可要是知道他有危險,怎麼還能在這個時候輕易離開?

 

  可多大的事才能讓蛇四叔連想想應對辦法的過程都沒有,就直接把整個蛇族遷走?

 

  所有人中,其實只有大慶隱隱約約地知道——無論是幽冥的異動,還是那本詭異的、來自十一年前的書,似乎都隱隱約約地指向了五千多年以前的舊事,那是個天塌地陷,諸神隕落的年代,絕對沒有小事。

 

  然而它卻也看清楚了趙雲瀾的態度。

 

  趙雲瀾從小就是個拈輕怕重的人,拉幫結夥很有一套,一涉及到具體工作任務,他就萎了,大懶支小懶,能指使誰就指使誰。有時候別人出去調查完了,回來寫報告給他看,他都懶得,大尾巴狼似地往椅子上一坐,人五人六地還得讓人做成ppt,把內容提要念給他聽。

 

  然而眼下他在面對什麼,或者說……鎮魂令在面對什麼,趙雲瀾除了偶爾讓他們幫忙查點細枝末節的東西外,把所有的事都捂得嚴嚴實實的,一點風聲也不透露,多半是知道他們這些人即使攪合進去了也是炮灰,想自己一個人扛下來了。

 

  黑貓轉轉眼珠,目光落在了郭長城身上,隨便找了個藉口打斷了眾人毫無頭緒的瞎猜:「小郭,你電話都快震成篩子了,手不麻呀?快接電話去——我看這樣,咱們這麼著也討論不出個二五六來,白班的都先回去休息,夜班的桑贊和汪徵一會一起走一趟,去他家裡看看,人回來了沒有。如果明天天亮之前趙處不回來,那咱們在下黃泉找他一次,實在不行……偶爾求助一次地府也不算丟人。」

 

  黑貓說完,跳上了桌子,儼然一副大領導不在它擔綱的模樣,一本正經地指揮說:「對,祝紅,一會你給林靜打個電話,問問他上火車沒有,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祝紅「哦」了一聲,伸手順了順貓毛,又順便撓了撓它的下巴。

 

  大慶就一秒鐘從霸氣側漏的大王變成了一只好吃懶做的喵星人,被她撓得舒服了,前爪撐在桌子上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舒服得細細長長地「喵」了一聲。

 

  辦公室裡立刻響起幾聲壓抑的嗤笑。

 

  大慶猛地一甩頭,飛快地用爪子把祝紅的手扒拉了下來,義正言辭地說:「幹什麼?男女授受不親,你給我放尊重點!」

 

  老李在旁邊一邊無意識地摩挲著手上的白骨指環,一邊略帶討好地殷勤地問:「大慶,忙了一天了,吃魚幹嗎?昨天我也從家裡炸了一點……」

 

  儘管大慶試圖表現出虛懷若谷的模樣,可豎起來的耳朵仍然把它出賣了個徹底,過了好一會,大慶才伸出爪子,用一種「扶著哀家」的高貴冷艷的姿勢,讓老李把它抱走了。

 

  郭長城終於接到了那騷擾了他半天的電話,國產山寨機的聲音很大,隔著兩步遠都能聽見話筒裡的人哇啦哇啦說什麼的聲音,操著一口濃重的外地口音,那語速快得簡直能直接離開大氣層飛上月球了,楚恕之聽見郭長城有禮貌地從頭聽完了對方說了一大段,這才弱弱地說:「不好意思,我沒聽清……您能慢點再、再說一遍嗎?」

 

  聽筒裡沉默了兩秒鐘,忽然傳來一陣低低地嗚咽聲。

 

  不知是郭長城的手機實在太爛還是怎麼的,那嗚咽聲十分特別,就像水波一樣地順著聽筒擴散在了整個辦公室裡,本來收拾東西要走的楚恕之腳步一頓,忽然轉身,抬手搶下了郭長城的電話,按了免提放在了桌上。

 

  郭長城一愣,楚恕之抬起一根食指豎在了嘴脣邊上,仔細聽了聽,而後從桌上的筆筒裡抽出一桿筆,在便簽紙上寫:「是鬼哭。」

 

  郭長城渾身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楚恕之又飛快地寫:「讓她別哭了,問她有什麼事。」

 

  郭長城按著他的話說了,好一會,那邊的哭聲才稍微平息了下來,抽抽噎噎地非常努力地用不標準的普通話說:「郭老師,你記得我嗎?你三年前支教的時候來過我家家訪,我女娃叫崔秀雲,我給你盛過一碗菜豆腐。」

 

  郭長城愣了愣:「啊!我記得,記得您!」

 

  那邊又帶了哽咽:「秀雲找不見了。」

 

  三年前認識的小姑娘,算起來現在也有十五六歲了,郭長城問:「那麼大的姑娘,怎麼會不見了?不會是自己跑到山裡玩去了吧?」

 

  楚恕之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他發現郭長城說話聲音大了一些,也順溜了不少。

 

  對方一著急就帶哭腔,一哭嘴裡說的話就變成了方言,雙方溝通起來十分費勁,好半晌,才弄明白,小姑娘的父親在外打工,賺了點錢,給她買了一個手機,在當地算是很高級的,她學會了上網以後,很快交了幾個不知道幹什麼的網友,還有個網友大老遠的跑來見了她,說是可以帶她去龍城打工,三言兩語就把傻妹子騙走了。

 

  家人發現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張小紙條。

 

  郭長城抬眼一瞟,見楚恕之寫著:問問她能不能離開當地,到龍城來。

 

  郭長城問了,對方忽然言辭閃爍地回答:「我……我不能離開村裡,我……我有點病……」

 

  楚恕之點點頭,這是地縛靈。

 

  郭長城又問:「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就只有個老奶奶……我在龍城就認識你一個人,郭老師,行行好,你幫幫忙,幫我找找她,女娃才那麼小,什麼也不懂……」

 

  這麼大個龍城,車水馬龍,找一個人簡直是大海撈針,特別郭長城哪怕還認識女孩,三年不見,誰知道她變成什麼樣了——楚恕之聳聳肩,在紙上寫:別隨便答應鬼的話,惹麻煩。

 

  誰知他「隨便」兩個字剛寫出來,郭長城已經一口答應:「行,大姐您別著急,我保證幫您把孩子找回去!」

 

  楚恕之的筆尖一歪,在紙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痕跡,剛想恨鐵不成鋼地抬頭訓斥郭長城一頓,就看見郭長城身上代表功德的白光一閃,竟然好像變了顏色,那麼一瞬間,閃過了好像火光一樣的橙色。

 

  他吃了一驚,一把攥住郭長城的肩膀,郭長城剛掛了電話,茫然地看著楚恕之。

 

  「沒……沒什麼,我可能看錯了。」楚恕之嘀咕了一句,想了想,又把自己的包放回去了,「你打算怎麼找人?我幫你吧。」

 

  此時,被派去趙雲瀾家的汪徵桑贊兩隻鬼已經到了,禮貌地敲了敲門,裡面沒聲音,汪徵就帶著桑贊直接穿過門板鑽了進去,只見室內沒有開燈,但是茶几被挪動了地方,椅子和床上都像是有人坐過,煮水的火還開著,水已經差不多給燒乾了,人卻不見了。

 

  桑贊彎下腰,擺弄了一下留下的茶盤,無師自通地關上了火,判斷說:「灰來,又揍了,量個人,甜黑之前揍的。」

 

  擺茶是長談的架勢,他們都說了什麼?

 

  這天黃昏,在趙雲瀾說出了那句話之後,沈巍呆呆地看了他一會,似乎已經沉溺在了趙雲瀾的眼睛裡,過了好一會,他才低低地應了一聲:「好。」

 

  而後他沉默了更長的時間,目光越過白霧裊裊的水壺,顯得有些迷茫。

 

  當他開始追溯千萬年的記憶時,他忽然變得就像一個老人。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苦笑著看了趙雲瀾一眼:「我……我不知從何說起。」

 

  沈巍說著,放下茶杯,他端坐在床上,向趙雲瀾伸出手:「不如你自己來看吧。」

 

  趙雲瀾覺得自己理所當然地應該對沈巍有所芥蒂,可是手卻依然在腦子裡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遞了過去。

 

  沈巍抓住他的手,忽然用力把他往懷裡一拉,趙雲瀾覺得自己就快要撞到他身上,下意識地伸手在床沿上撐了一把,手指卻好像穿過了一片虛空,從中穿了過去,而後他就像是摔進了什麼東西裡,腳下踉蹌了一下,又被一雙手溫柔地扶住了。

 

  趙雲瀾睜大了眼睛,依然什麼也看不見,只好緊緊地攥住了扶住自己的手:「沈巍?」

 

  沈巍輕輕地應了一聲。

 

  眼前雖然黑,四周卻並不是靜謐一片的,似乎有風的呼號聲,然而趙雲瀾卻感覺不到一絲空氣的流動,他安靜下來,側耳傾聽,覺得那聲音聽起來就像哭聲,又有點像咆哮,可是高低起伏,時遠時近。

 

  趙雲瀾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沈巍情不自禁地攥緊了他的手,好一會才說:「等一下。」

 

  他話音沒落,突然,周遭的整個世界都亮了,遠處傳來一聲遙遠的龍吟,似乎及其痛苦,大地也在瑟瑟地發抖,接著,一團大火從空中落下,就像太陽從天上掉了下來,熱烈得灼人。

 

  從極暗到極亮,一瞬間就把趙雲瀾的眼淚給刺了出來,可他愣是忍著劇痛沒捨得閤眼。

 

  他覺得自己幾乎看見了創世的一幕。

 

  只見大火當空落下,摔成無數的碎片,碎金一般的浮光讓人覺得自己是踩在了銀河上,那種流光溢彩一般的美景能輕易地奪取人的呼吸,趙雲瀾飛快地把被刺激出來的眼淚抹去,眼睛都不捨得眨。

 

  而後零星的火苗下伸出無數隻手,像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一點一點地調整著自己的形狀,最後長成一人多高,從泥土裡爬出來。

 

  沒有人「造」他們,他們自己從淤泥裡得到生命。

 

  沒有人教給他們如何生存,如何繁殖,他們自己跌跌撞撞地在滿是碎光的大地上學會了走路和奔跑,繼而又出自本能地學會了相互廝殺和彼此吞噬。

 

  鬼族,在光與黑暗的夾縫裡出生。

 

  火球落下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火堆,它一邊燃燒著,下面的泥土就一邊在膨脹著,漸漸的膨脹成了一個大花苞。

 

  大花苞越長越大、上面的火卻越來越小,最後完全被泥土做成的「花苞」給吸了進去,所有奔跑的、進食的、廝殺的鬼族都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自己的動作,一同往那地方扭過頭去,花苞上的泥土突然裂開了一條縫,隨後那縫隙越來越大,最後「喀拉」一聲,泥土的「花苞」就好像在窯裡燒壞的陶罐,碎成了幾瓣。

 

  裡面孕育出兩個漆黑的人影,距離最近的鬼族不由自主地被吸了過去,連掙扎一下都沒來得及,很快就被吞噬了,吞噬的鬼族越多,那漆黑的影子就越清晰,他們漸漸地幻化出頭、頸、軀幹、四肢、五官甚至頭髮。

 

  就像女媧隨手甩出的泥點,仿佛所有從泥土裡生出來的東西,都被一股冥冥中的力量推動著,往一個方向長——與神明和聖人如出一轍。

 

  或許……天生地長的神明與先聖,也曾經是這樣出生的。

 

  「方才落下來的,是我的魂火?那是……你和鬼面?」良久,趙雲瀾才問。

 

  「是我們——你當時受蚩尤所托,庇佑巫妖族,」沈巍聲線平靜,低低地在他耳邊解釋說,「沒想到第一次神魔大戰之後不過幾十年,水神共工和顓頊帝就掀起了第二次神魔戰爭,水神親近龍族,與妖族結盟,而後東境后羿撿到了伏羲弓,糾集起蚩尤舊部,與巫族相互勾結。巫、妖、人三族打得難捨難分。」

 

  「那時洪荒秩序未定,女媧造人不久,只能看著他們一批一批地繁衍,一批一批地死去,她還沒來得及化為后土,所以當時幽冥是不存在的,當然也沒有所謂的‘生死輪迴’,對於那時候死了的各族來說,死就是死了,像神農說的,‘死’,就是變成了混沌,回到空無一物的大不敬之地裡,斷絕希望,斷絕感官,斷絕一切,就是什麼都沒有。無人不畏懼‘死亡’,特別是含恨而死者,他們不肯瞑目,於是卡在生死之間,魂魄就會被殘留在世間。」

 

  「兩次神魔大戰中流血漂櫓,逡巡不去的魂魄整天飄蕩在空中,凄凄地哀叫不已,不消不散,白天在烈日下煎熬,有些被活生生地曬化了,歸於混沌,有些挺過來了,在夜晚裡緩過來一些,次日仍然是同樣的酷刑。」

 

  沈巍頓了頓,望向自己出生的方向,過了一會,才接著說:「女媧這才知道,自己造的不是功德,而是孽障,她給了人族燦爛又短暫、如同春花般脆弱的生命,短暫的生命後,又讓他們遭盡一切人間苦難,受烈日灼燒之苦,受魂魄無處可依戀之苦,受一生被死亡追逐之苦。」

 

  沈巍扭頭看了趙雲瀾一眼:「有人說新生兒之所以大哭,是因為離他命中註定的死亡又近了一步——所以當時已經丟了神格的神農無奈之下向你借魂火,就是為了用山聖的魂魄鎮住天下所有戰禍而死的怨靈,讓他們少些苦楚,早些安息,這也是為什麼後來你留下的大神木牌名叫‘鎮魂令’的緣故。」

 

  這時,他們頭頂上的裂縫越來越大了,最後竟然露出了一條線的天空來,微弱的月光撒灑了進來,是不周山就快要徹底塌了。

 

  沈巍繼續說:「神農捧著你的一朵魂火,經過不周山的時候,偏偏趕上共工駕著神龍,以一種義無反顧的姿態撞上了不周山的石柱,巨龍的尾巴正好掃到了神農肩頭,你的魂火從神農手中掉落,機緣巧合地落在了不周山腳下的大不敬之地。」

 

  沈巍話音一頓,隨後冷笑了一聲:「這些事是你和我說的,我不知道真假,也許真的是機緣巧合落下,也許是神農氏刻意為之,誰知道呢?」

 

  就在這時,趙雲瀾看見兩個人降落在了暴露在人間的大不敬之地,正是崑崙君和神農氏。

 

  崑崙君似乎有些茫然地看著這一地的魑魅魍魎,問:「這些都是什麼?」

 

  神農說:「是天生。」

 

 

 

92、鎮魂燈

 

  這個回答讓記憶這一頭的崑崙君和那一頭的趙雲瀾一起沉默了。

 

  忽然間,那團火到底是不是神農故意扔下去的,已經不重要了。

 

  神農一把攥住崑崙的手腕,蒼老渾濁的眼睛注視著懵懂凶殘的鬼族,往前走了兩步。他已經很老了,崑崙君只好微微彎下腰,小心地攙扶著他,低頭看著神農的時候,崑崙君臉上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霾——蒼老,意味著就要死了。

 

  崑崙君從來沒體會過「蒼老」和「死亡」,而他已經從神農身上嗅到了那可怕的腐朽的味道。

 

  「我上次和女媧說的話,你都聽到了?」神農問。

 

  崑崙君皺了皺眉:「誰有心情聽你們那些沒完沒了的玄的,你就說現在怎麼辦吧?居然還跟我提女媧,她要知道您老人家一哆嗦,把伏羲大封給燒穿了,不跟你翻臉我都覺得奇怪……還用的是我的魂火,真會給我招禍。」

 

  神農掃了他一眼:「她不會的。」

 

  崑崙君陰陽怪氣地哼哼了兩聲:「不敢苟同。」

 

  神農老態龍鍾地咳嗽了一陣:「生死是大事,生無有不畏死者,不能拿來開玩笑,可要是你能跳出生死的圈子,就能不再畏懼。」

 

  「我老老實實地站著哪也不跳,也不用怕,」崑崙君涼涼地接口,「我看該怕的是你——對了,大神木的果子熟了,這一百年總共就熟了兩個,一個給了我家貓兄,另一個我給你留下了,能給你續命一百年。」

 

  「多謝啦。」神農灑然一笑,「其實死我也不怕,小崑崙,你不懂,不死不滅不成神,說不定等我們都死光了,你就明白了。」

 

  崑崙君翻了個白眼,往四下張望了一眼,看起來很想找個什麼東西把他那張神神叨叨的嘴給堵住。

 

  「會有希望的。」最後,在他們臨走的時候,神農看著滿地的鬼族說,「如果連最荒蕪的地方也能有生命,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發生的呢?」

 

  崑崙君扶著他走過不大平整的地面,聽了這句話,回頭看了看距離他們最近的兩個鬼族,一個正抱著另一個的腦袋在啃,大荒山聖皺了皺眉,中肯地評價說:「行啦,老不死的,這算什麼狗屁生命?我看你簡直是老糊塗了,有空還是先想想該怎麼和女媧交代這件事吧。」

 

  崑崙君和神農氏離開了大不敬之地,沉默旁觀的沈巍一拉趙雲瀾的手:「走。」

 

  他們兩個也跟了上去,沈巍這才說:「以你的聰明,未必聽不出神農的想法,只是覺得太異想天開,所以並沒有附和。」

 

  趙雲瀾頓了頓,問:「所以……神農是想構造生死輪迴,只要魂魄不滅,就可以六道投胎,把生變成死,把死變成生,這就是他說的‘站在生死之外’的意思是不是?」

 

  沈巍輕輕地笑了一聲:「神農想利用幽冥,在真正的死亡邊緣分開陰陽,立下生死輪迴。」

 

  「後來沒成功,不然女媧不會以身殉了大封。」趙雲瀾說。

 

  「你知道為什麼嗎?」沈巍站住,臉上露出奇異的笑容,沒等趙雲瀾回答,他就自己接了下去,「因為鬼族沒有魂魄。」

 

  大煞無魂之人……

 

  「我們只是混沌,只是戾氣,無論等級高低,從出生到滅亡,就只有本能地吞噬、掠奪,渴求最新鮮的血肉。」沈巍第一次發現,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心裡竟然是有快感的,類似身上有傷口卻偏偏去擠壓、壓,或者用刀子一刀一刀地割自己的血肉的那種快感,「至於我,因為被你強升了神格,成了個非人非神非魔非鬼的怪物,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四不像。」

 

  趙雲瀾說不出話來。

 

  沈巍輕輕地笑了一下,從趙雲瀾點出知道自己在騙他開始,沈巍的心裡就像是沉澱了一坨冰,當當正正地堵在那裡,不上不下,讓他渾身發冷,又郁結得不行,直到他說完這番話,竟然奇跡一般地感覺到了某種暢快來。

 

  「根本沒人說得清鬼族究竟是什麼,也許我們就是混沌的一個變種,只是能跑會動的混沌而已。就是鬼面那句話其實說得也對,‘死亡’本身因為一把火而沸騰,生出了我們這些非生非死的‘活物’,其實也挺陰差陽錯的。」沈巍的笑容淡下來,轉過臉看著趙雲瀾,聲音放得近乎柔和,「可你偏偏不知死活地要招惹我,你知道你招的是個什麼東西嗎?你知道這很危險嗎?」

 

  趙雲瀾從身後抱住他:「喂,你給我說重點,我不想聽這些屁話。」

 

  人體的溫度順著他的懷抱流傳過來,那種溫度就好像一個凍得胸口發麻的人咽下了第一口熱粥,幾乎讓人顫慄。

 

  沈巍沉默了一會,抬手握住他交握在自己胸前的雙手,接著說:「不周山倒,天塌地陷,意外地中斷了人、妖、巫的戰爭。天漏而落下連綿的雨,那雨水衝刷過半空中的怨魂,落在地上,寸草不生,而地下是億萬鬼卒從深淵裡爬上來……這些在大神木裡你都應該看見了。我第一次見你,其實應該是在出生的地方,可是你站得太遠了,一步也不肯靠近我,就好像我是什麼污穢的東西。我的眼睛有沒有完全睜開,只隱約看見了一個青衣的影子。」

 

  沈巍閉了閉眼,下巴在趙雲瀾的手上輕輕地蹭了一下,聲音壓低了些:「但是我出生的時候就比我的兄弟更凶狠,吞噬了更多的鬼族同族,那時已經有了聽力,能隱約聽懂你和神農的對話,所以我和他不一樣,我從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我滿世界地找你,一路忍受著生靈血肉對我的誘惑,依然只吃那種地下爬出來的……我認為是和我自己一樣噁心的鬼族。」

 

  「我始終想問問你,什麼才算生命。」沈巍感覺到趙雲瀾抱著他的手越來越緊,「後來我終於在鄧林邊上遇見了準備上蓬萊的你……沒想到一見了你,我那些到了嘴邊的話,最後竟然一句也沒能問出來。」

 

  「我上蓬萊幹什麼?」趙雲瀾啞聲問。

 

  「洪荒三大神山中,不周已倒,而崑崙是諸神禁地,凡人不能抵達,只有蓬萊能庇護地上的生靈,可是生靈太多,三族中最多隻能登上兩族,剩下的只能等女媧練好五彩石補上天,聽天由命。」沈巍說到這裡的時候,突然停頓了一下,「我討厭聽天由命這個詞。」

 

  「那他們不更是人腦袋要打成狗腦袋?」

 

  沈巍說:「神農本以為你身為山聖,會偏心巫妖二族,把人族棄之不顧,本想親自帶顓頊上山見你,沒想到發現你只是在蓬萊山下設了個陣。你在蓬萊山腳下設了個簡單的祭台,裡面裝了蚩尤的人頭,正好擋在山路中央。妖族向來奉蚩尤為先祖,當即最先跪下來參拜,而人族自黃帝軒轅氏之後,也尊蚩尤為戰神,因此顓頊帝止住族人腳步,令他們站在妖族身後,低頭相見,以表敬重。只有巫族毫不理會,他們忙著爭上山的位置,不敬不拜,熟視無睹地徑直從蚩尤的人頭旁邊走過去了。巫族才走過去,蚩尤的人頭就不見了,憑空變成了一條真正的上山路,而已經走過的巫族卻被障眼法困在了山下的深淵裡。」

 

  原來這就是妖族至今要從不周山倒歌頌起來,這是妖族真正取代巫族,在洪荒大陸上立足的日子,從此和人族平分秋色……儘管這平分秋色並沒有多少年。

 

  「你帶著我一路走過了哀鴻遍野的洪荒大陸,」沈巍說,「從崑崙到鄧林,再從鄧林到蓬萊,從人間一點一點走過去的,救過人,斬殺過食人的鬼族,也被卷進過非同族之間的鬥爭,我們鬼族向來視對方為可吞噬的對象,並沒有‘同族’的概念,我當時什麼都不懂,只是有時候認為你只殺不吃有些浪費,而你變得越來越沉默。」

 

  「走吧,我們上山。」沈巍轉過身,輓住趙雲瀾的腰,趙雲瀾只覺得眼前光影流轉,兩人很快到了仙山腳下,而後沈巍縱身一躍,頃刻間就帶著趙雲瀾直上了蓬萊山巔。

 

  看不見電閃雷鳴,只有陰沉得如同馬上就要掉下來的天,雨水激起層層的雲霧,水氣裡含著某種說不出的腥臭味。

 

  趙雲瀾在山巔上看見了女媧,她獨自一人拖著長長的蛇尾,身在雲海之中,而崑崙君帶著少年鬼王站在雲海之外,遠遠地看著她。

 

  此時的崑崙君和趙雲瀾第一次在大不敬之地見到他的時候,似乎變化很大,他清瘦了些,原本就輪廓深刻的五官就顯出了一點說不出的憔悴,目光清亮而堅定,在削瘦的臉頰上格外明顯。

 

  女媧突然回過頭來,秀麗的臉上仍然帶著憂色,她說:「崑崙,如果神農錯了呢?如果其實我們都錯了呢?」

 

  崑崙君雙手攏在袖子裡,獵獵的風吹得他的長袖和衣帶上下翻飛,他平靜地說:「沒什麼,那也就是以死謝之,殺身成仁。然後等洪荒大陸上再次應運而生出像盤古那樣更強大、更有力量的人,他會以我們的誤入歧途為鑒,做完我們沒能完成的事。」

 

  女媧嘆了口氣,眉頭輕輕展開:「你說得沒錯,神農已經錯了一次,我希望他不要再錯第二次,可是……就算他錯了,我們也不能回頭了——你真是長大了不少,讓我覺得,即使我死後,也能把這一方天地交到你手裡。」

 

  洪荒聖人金口玉言,她話音落下時,崑崙君已經感覺到了那股巨大的壓力,毫無緩衝地砸在了他的肩膀上,但他不動不搖,連身後的鬼王都沒有察覺到他的異狀。

 

  而崑崙君深吸了一口氣,平伸出手掌,去接天上落下來的雨絲,細細地體會著那壓在身上的……沉重的一天一地。

 

  「其實我這些日子,突然想通了一件事——人族那麼弱小,終身不去貪嗔痴,六根不淨,愚而短視,暴而好爭,為什麼你會因為造出的這種毫無用處的東西而得到大功德,為什麼上天一再選擇人族?」崑崙君眯起眼睛,望著遠處翻飛的雲海,與雲海中若隱若現的五彩石,「現在我明白了,人族其實才是與天地、與我們如出一轍的東西。」

 

  女媧嘴角含著一點笑意:「怎麼個如出一轍法?」

 

  「人從一出生開始,就知道自己是要死的,每過一天,都離死更近一步,無論是英雄豪傑,還是懦夫小人,幾十年如同過眼雲煙,彈指一揮,就殊途同歸,他們好像生出來,就是為了要死。」

 

  崑崙君輕輕地笑了起來:「可是你看,他們活著的每一天,都在奮力掙扎,為溫飽、為權力、為財產、為感情、為能再多活一天、為所有你能想到的任何事,而無數次死裡逃生,然後在最後一次掙扎中精疲力竭而死。」

 

  「你說的話,我不明白。」這時,崑崙君身邊的少年鬼王和趙雲瀾身邊的沈巍突然同時開口,在趙雲瀾聽來,少年清亮的嗓音和男子低沉的話語混成了一種奇怪的二重唱,讓他忽然有種身臨其境,分不清自己和崑崙君的錯覺。

 

  忽然一句話莫名地出現在趙雲瀾的腦子裡,而他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與數千年前崑崙君的話音重合在了一起:「要封印鬼族,的確是不公平,但殺生滅種的罪孽在巫族被我困住、而後全部被大水衝走的時候,就已經降臨在了我身上,我無愧於心,負罪無畏。如果神農說的輪迴和永生建不成,如果我們失敗了,如果我們錯了,如果我們造成了更大的災難……那不過是我們一次錯誤的嘗試和掙扎,如果我們都死了,就會有新的神明降世,他們會像我們一樣,為了永恆的生做出下一次的掙扎,即使我們都心知肚明,絕對的長久是不存在的,就像人終有一死一樣。」

 

  崑崙君忽然轉過頭,看向身後的少年鬼王,而後目光又從他身上溜過,似乎是落在了幾千年之後的趙雲瀾身上,即使知道他什麼也看不見,趙雲瀾還是有一種……他和他自己在隔著時空的深淵對峙的錯覺。

 

  「如果‘死’是混沌,那‘生’就是不斷地掙扎吧。」崑崙君說到這裡,輕輕地舒展嘴角,露出一個似有還無的笑容,臉頰上有酒窩隱隱浮現,笑容像孩子,眼神卻像老人。

 

  「女媧,」他說,「你先走一步,有我在,不用擔心身後事。」

 

  趙雲瀾終於聽到了完整的對話,也終於明白了沈巍是怎麼把這樣一段悲天憫人的話挑出幾個字截了出去,讓它變成了完全另一種意味。

 

  女媧深深地看了崑崙君一眼,彩石一閃,一串彩虹一般流光溢彩的石頭飛上了天際,轟隆作響,與厚重的雲層撞在一起,爆發出驚天動地的雷鳴和閃電,山腰上的人與妖全都情不自禁的頂禮膜拜,雷鳴不知多久,方才止住,又過了數月,層雲撥開,祥雲初現,天上再一次出現太陽,落在荒蕪滿地、焦土叢生的大地上。

 

  靜默在蓬萊雲海中的女媧的身體忽然分崩離析,三魂重新落成大封,身體化為后土,七魄落在千山萬水中,讓細草的嫩芽從石頭縫裡露出初生的綠。

 

  老態龍鍾的神農不知什麼時候爬上了山巔,對崑崙君說:「我也走了。」

 

  他說完,身體倒在地上,僵硬著死亡了,被人的身體壓製的神的魂魄呼嘯著從神山沒入地下,化成了輪迴,不分白天黑夜在空中逡巡的魂魄仿佛被什麼吸引,一股腦地跟隨了他去,大地輕輕地震顫,被山河錐沒入鎮住,三生石上的輪迴晷開始旋轉,而功德古木上高懸起功德筆,順著千丈忘川水浮出來,每一個魂魄有了功過兩錄。

 

  「還差最後一樣。」崑崙君輕輕地說,這時他頭上的天空突然從萬里層雲籠罩上厚重的陰雲,當中電閃雷鳴,仿佛九天神雷即將落下,「我的魂火點著了大不敬之地,在泥土中燒出了鬼族,又棄之不顧,一己之私決定鬼族去留,確實是重罪——只是我還有一件事沒做完。」

 

  趙雲瀾看著他取出心血,化為燈芯,又將身體化為燈托,忽然覺得自己是知道這些事的,不但是在大神木、大封石裡見過,而是……它們真正發生過,他只是一時想不起來了而已。

 

  至此,輪迴終於落成,生死成圓,從此無生無死。

 

  崑崙元神出竅,浩然山風裹挾住一邊哭得聲嘶力竭的小鬼王,一同下了黃泉,為大封守門。

 

  趙雲瀾轉向沈巍:「那後來呢?為什麼你說你與神農不共戴天?」

 

 

 

93、鎮魂燈

 

  沈巍一開始沒回答,看著傷心得一塌糊塗的小鬼王消失的方向,臉上露出了一個奇異的笑容,好像有一點懷念,又好像有一點不好意思,隔了一會,他才輕輕地說:「我對神農氏,其實是很敬重的,他比你、比女媧都更像是一個真正的神明。」

 

  「等等等等。」趙雲瀾抬手止住了沈巍的話音,皺著眉仔細想了一會,「要我說這都怪你,有事不好好地跟我說明白了,騙我都騙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我現在覺得頭都大了。」

 

  沈巍閉上嘴,他覺得自己始終在等趙雲瀾一句「再也不想見到你」的判決,可是總也等不到,於是就好像抓著一根細草被吊在了懸崖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趙雲瀾一眼瞥見,忽然說:「沈巍,其實人生最大的痛苦,你知道是什麼嗎?」

 

  沈巍扭過頭看著他。

 

  「就是娶了個又彆扭又混賬的老婆,腦子裡想法太多,三腳踹不出一個……咳,一句話來,遲早你要被他層出不窮的想法弄得找不著北。」

 

  沈巍:「……」

 

  趙雲瀾:「沒錯我說的就是你,我現在就非常找不著北。」

 

  沈巍似乎聽到了一點暗示,然而他不敢確定,目光猛地射向他的眼睛,一瞬間竟是懾人的亮:「所以呢?」

 

  趙雲瀾早讓沈巍給訓練出了條件反射,只要他有一點黯然難過,就會費盡心機地上去哄,但是一旦沈巍稍微表現出一點讓他適應不良的強勢和咄咄逼人時,趙雲瀾就又忍不住賤得難受地想逗逗他,撩閑調戲一下。

 

  於是趙雲瀾伸手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擺出一副大尾巴狼專用的深沉表情:「所以什麼?咱倆的事怎麼說,得建立在你坦白從寬的基礎上,沈巍同志,所有想在人民群眾面前耍花招的,最後都會被淹沒在群眾反抗的浪潮裡,你懂不懂?」

 

  沈巍嘴脣動了動,最後還是沒說出什麼——他大概已經喪失了小時候那種用語言直白地表達的那種能力。

 

  趙雲瀾就說:「先等我理出個先後順序來:之前那些咱們就不扯了,從女媧大美人在甩蔥歌裡造人開始——崑崙,目前疑似是本人,目測當時剛脫了開襠褲,作為一個心智不全、缺弦的小二百五,在旁邊烏鴉嘴一樣地說造人的泥土裡有東西。女媧於是發現人從泥土中帶來了三屍,也就是貪嗔痴——女媧從那時就預見了人族的貪嗔痴三念,最後會造成無法輓回的神魔大戰嗎?嗯,這說明了……」

 

  趙雲瀾頓了頓:「那大美妞兒有被迫害妄想症啊。」

 

  沈巍不大習慣他這個不嚴肅的表述方式,沉默了一會,卻覺得他說得也沒錯,於是艱難地點了頭:「是。」

 

  「後來女媧叫來伏羲,兩人聯手建造了伏羲大封,鎮壓住了地火,也就有了大不敬之地。」趙雲瀾說,而後他話音一轉,問沈巍,「哦,對了,其實我還想問,傳說那兩位還是兩口子,真的假的?」

 

  沈巍:「……真的。」

 

  「我去,八卦原來也有真的。然後相安無事了沒幾年,第一次神魔大戰果然發生……換種更膾炙人口的說法,就是黃帝戰蚩尤,他們打著打著,蚩尤覺得對方點子硬火力強,頂不住了,於是元神出竅,到崑崙山找崑崙君,求山聖,也就是我,罩著他的小弟——巫族和妖族。崑崙君是個脖子上掛大餅都懶得自己翻個的人,當然不願意管這些淡事,可惜架不住大神三跪九叩,活像拜天地一樣地一路磕頭磕上來,加上他還養了一隻饞得要死的蠢貓,無意中舔了蚩尤血,崑崙君必須出面還這個人情,於是答應下來——話說那貓是大慶吧?媽蛋,我早就知道那死胖子是個不折不扣的坑爹貨!」

 

  沈巍扭過頭去,不想去看這個被貓坑了的「爹」。

 

  「崑崙君在第一次神魔大戰裡保住了巫妖二族,又給他們提供了生活和修煉的地方,世代照顧,結果又沒太平多少年,第二次神魔大戰又開始了,這次是炎黃內訌,水神共工和皇帝後人顓頊帝幹上,東帝后羿又企圖渾水摸魚地胡一把大的。三界混戰,巫妖二族又被卷進去。在這場戰役中,由於人口、妖口和巫口都比以前壯大了很多,所以死得也比較多,為神農提供了更多的樣本,他得出了‘死亡就是混沌’‘不安於混沌的魂魄更加痛苦’的結論——綜上所述,女媧造出的人族是‘生得不快活,死得太受罪’。於是神農和女媧一起,商量怎麼樣能永遠地擺脫死亡,他當時就有了輪迴的思想。」

 

  沈巍略顯尖刻地笑了一下:「也許只是因為他自己變成個凡人,必須要面對凡人蟪蛄一般春生秋死的人生,也許是他自己比較怕死呢。」

 

  「嗯,這個問題可以擱置,暫時不重要。」趙雲瀾繼續說,「神農後來以‘鎮魂’之名要走了我的左肩魂火,然後到不周山的時候,不幸被史上第一個發明人體炸彈的共工同志的自殺式襲擊波及,把那團火掉了下去。」

 

  「我倒覺得他是故意為之,」沈巍冷笑一聲,「不過是怕和女媧交代不過去,找個藉口而已,他最開始的設想就是想在幽冥中建立輪迴。」

 

  「行了你別怨念了,人家都遭到報應了,不是沒成功嗎?」趙雲瀾摸出根煙,蹲在地上點上,像個大猴子一樣地把胳膊掛在膝蓋上,肆意破壞著神山山頂的空氣,「結果即使意外發現了鬼族,你們卻又天生缺件,不長魂魄,跟本無法建立輪迴不說,一旦大封開了口子,還就會到地面上來禍禍。」

 

  「天漏地陷,於是諸神一起把生靈帶上蓬萊仙山,巫族因為忘恩負義被捨棄,人族和妖族得救,女媧補天化地,神農身體老死,元神化為輪迴,崑崙封了四柱,最後去守了后土大封。」趙雲瀾話音到這裡,微微地頓了頓,「哦,那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趙雲瀾年前年後一直忙,也沒空剪頭髮,頭髮長得有點長了,幾乎要蓋住耳朵,額前的亂發被山風一吹就掃到了鼻梁上,沈巍彎下腰,撥開他額前亂發,輕聲問:「你明白什麼了?」

 

  「你那時候那麼小,既然我看著大封,自然不會讓你跑出去,為什麼要把崑崙神筋給你?」趙雲瀾抓住沈巍的手腕,抬起頭來,「因為神農要殺你是不是?我想保住你,只好這樣,以期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可以把十萬大山的權柄傳給你。」

 

  「這次沒說對,他不是想殺我,他是想滅了鬼族。神農不能相信世上會有沒有魂魄的東西,沒有魂魄,怎麼能算是活著?是他促成了鬼族出生,他當然難辭其咎,想‘彌補’錯誤。」沈巍話說到這裡,忽然發起抖來,「如果不是給了我,如果不是……你根本不會那麼早就離開我。」

 

  趙雲瀾輕輕笑了一下:「不那麼早,也是遲早的事。」

 

  「如果給我一點時間,也許……」

 

  「小美人現在長成大美人了,你有什麼辦法?」

 

  沈巍一時語塞。

 

  「後來呢?」

 

  「……後來我偷襲了你,禁錮了你的元神,然後下輪迴去求我的仇人神農,」沈巍說,「我這輩子唯一一次求人,就是求他。」

 

  「那時候輪迴已經有了秩序,地府初成,有了成套的規矩,我求他讓你像凡人一樣進入輪迴,這樣雖然你每次都不記得我,但總是還在。」沈巍說,「可他不答應,上古諸神不能入輪迴,因為輪迴最開始是在神農自己的元神支撐下,雖然可以收攏人神妖鬼各種魂魄,卻承不住真正的山聖。除非……他本人出手禁錮住你的所有神力,把你的魂魄徹底洗成凡人,那樣神農自然爆體而亡……等於是一命換一命,用他的命換你的命。」

 

  「為了這個,你和他約定了什麼?」

 

  「永遠守住后土大封,大封在我在,大封破,我就必須和所有鬼族同歸於盡。」沈巍的手指冰涼,「還有……我永世不能見你,如果我忍不住,那就讓你精血被我吸乾、魂飛魄散而亡。」

 

  沈巍突然掙脫開趙雲瀾的手,手心蹭過對方的臉,然後捏住了趙雲瀾的下巴,逼迫他抬起頭來,一字一頓地說:「我守著這個諾言幾千年,現在大封將破,我已經走到了末路,本想自己悄悄地來,再悄悄地走,可是機緣巧合,因為你而功虧一簣。從那天晚上你真正屬於我開始……不,從那天你第二次告訴我,要把你的真心給我時,我就再也放不開你了。」

 

  「我是故意在大神木裡留下假記憶誤導你,而後故意讓你看到我取心頭血給你,又故意欲擒故縱地離開你,讓你下黃泉來找我,又引導你看了后土大封中刪減過的記憶……都是為了讓你心生愧疚,讓你離不開我,讓你最後心甘情願地陪我去死。」沈巍的手越來越涼,他情緒越激動,手指就越緊,掐得趙雲瀾下巴生疼。

 

  「就算是現在,被你看出了一切,我其實還是在逼你,」沈巍聲音很低,卻幾乎破音,「你是要選擇和我一起死,永遠歸於混沌,還是讓我取出你這一世的記憶,從此你不認識我、不記得我,我和你再沒有半點關係?」

 

  因為他不肯上當,這樣的兩條路,終於清晰明了地擺在了他面前。

 

  他們兩人在沈巍記憶裡的蓬萊山巔,桑贊和汪徵撲了個空之後,就給光明路4號打了電話,汪徵大概潛意識裡認為斬魂使和他們頭兒在一起就沒什麼大事,於是語氣輕快地讓大家都放心。

 

  可郭長城撂下電話,又發愁地捧大臉:「這可怎麼找呢?」

 

  他低下頭,在自己的手機裡翻翻找找,半天,才從裡面翻出了一張好多人的合照,人臉幾乎看不清楚,然後郭長城用了五分鐘的時間,想出了一個十分簡單粗暴的主意:「要麼我把她的照片放大一點,打出來到網上和報紙上帖尋人啟事?」

 

  楚恕之說:「那都夠騙子把這姑娘批發轉手後再讓人零售販賣一圈了,我建議你去家樂福找她比較快。」

 

  郭長城六神無主地看著他。

 

  「行了,你告訴她們傢具體在哪裡?怎麼來龍城?」

 

  郭長城報了省和所屬行政區的名字:「他們家當然不在市裡,是整個地區一個偏遠縣城下屬的鄉里的崔家村。可以從鄉里坐八個小時的大巴從山裡出來,到行政中心市,再坐火車……」

 

  「火車不可能,」楚恕之截口打斷他,「火車要實名制,且不說騙子會不會這麼幹,那小姑娘辦沒辦身份證都不清楚,總不可能偷戶口本往外跑。」

 

  郭長城愣了愣。

 

  楚恕之打開電腦,上網查了郭長城說的地級市到龍城的長途汽車班次,想了想,又查了路線:「那邊過來的車基本都走220國道進城,三十來個小時的長途,要是那孩子是昨天離家出走的,估計今天差不多快到龍城了。」

 

  郭長城眼睛一亮:「對啊!楚哥你太聰明了!我們可以去高速出口等著,說不定能碰上她。」

 

  楚恕之一抬手腕,發現已經快十一點了,這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心裡覺著郭長城有病,又看他一副非常歡欣鼓舞的模樣,就忍不住開口給他潑了一盆冷水:「人口拐賣根本就不是我們的職責,老老實實地回家睡覺不行嗎?就你嘴快,鬼話也敢隨便答應……」

 

  郭長城立刻敏感地聽出了他話音裡的抱怨,愣了一下,不自在地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楚哥,要麼……要麼你還是先回家休息吧,我自己開車過去一趟就行,今天真謝謝你,要不是你我肯定想不到路線的事。」

 

  楚恕之皺起眉。

 

  郭長城本能地以為自己做錯了什麼,立刻點頭哈腰地道歉:「今天還麻煩你幫我拿了東西,真是太、太不好意思了,要不……要不等你有空了,我請你吃飯吧?」

 

  楚恕之「哼」了一聲,拎起自己的外衣,往外走去。

 

  郭長城訥訥地在後面沒言聲,楚恕之都已經走到門口了,見他沒跟上來,這才回頭不耐煩地說:「磨蹭什麼?不是你要找人麼?還不過來!」

 

  郭長城立刻就從一棵霜打的茄子變成了剛澆過水的向日葵,屁顛屁顛地跟著他跑了。

 

  他們倆把郭長城的車開到了高速出口附近等著,看見來自失蹤女孩所在省車牌標誌的車就給攔下來,上車搜查。

 

  這一等,就整整等了一宿。

 

  雖然已經過了年,可龍城還沒有從氣溫上正式進入春天,早晚更是跟隆冬沒什麼兩樣,人在外面站一會就容易被凍僵。

 

  郭長城在充滿暖氣的車裡坐一會就要犯困,楚恕之看著他有時候頭都點到了胸口上,然後突然一激靈,連忙慌慌張張地抹一把臉,下車後衝兩邊張望張望,確定方才沒有長途大巴經過,這才松一口氣,裹緊了外衣在夜風中來回溜達,以期讓自己清醒一些,直到全身都凍麻了,才再上車暖和會。

 

  他上上下下,楚恕之也沒說什麼,只是在一邊若有所思地看著郭長城。

 

  屍王很少把自己的關注點放在郭長城身上,這時,他才突然覺得奇怪——郭長城才多大年紀?他身上的功德厚得一眼看不穿,跟PM2.5似的,一輩子放生的老和尚都不一定能有這麼厚的功德,哪怕就像大慶說的,他做什麼都是悄悄的不讓人知道,無求所以功德翻倍,但……即使這樣,郭長城似乎也得以每天早中晚各一次的頻率去扶老太太過馬路才行。

 

  這時又來了一輛長途車,走近一看車牌號,郭長城立刻跟打了雞血似的從車上跳了下來,拿好自己的證件,站在路中間又蹦又跳揮手攔車。

 

  「嘖,缺心眼。」楚恕之嘀咕了一句,然後又看了郭長城的背影一眼,打通了大慶的電話,「哎,夜貓,沒睡呢吧?沒睡我有件事問你。」

 

  大慶正做夢,夢見自己飄在大海上,正抱著一條大鯨魚啃得歡快,心說這夠灑家吃上一年半載的了,誰知道剛啃了兩口,大鯨魚就突然一打挺,甩了他一臉冰涼冰涼的水。

 

  大慶倏地驚醒,一抬頭,看見桑贊正拿著一個放得冰冰涼涼的聽筒貼在了貓臉上,笑容可掬地對它說:「貓潔扒,電弧。」

 

  桑贊這懷種顯然已經知道「潔扒」不是什麼好話了,早就沒了這句口頭禪——所以如今它成了大慶的專屬稱呼,並且被他叫得像「雞/吧」一樣。

 

  「貓潔扒」一臉不爽地抬起頭,側耳貼在電話聽筒上,就聽見楚恕之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它沒好氣地說:「滾,老鬼,你作死?」

 

  楚恕之才不慣著它那張嘴就噴人的臭毛病:「吃完就睡,當心你年底噸位再上新層次,到時候別說小母貓,狗都看不上你——不怕三高啊您老?」

 

  桑贊淡定地看著貓潔扒尖銳的爪子在辦公桌上撓出了一排抓痕,抱著書飄走了。

 

  「有本快奏,無本退朝——別他媽廢話了,楚恕之你大半夜的到底有什麼事?」

 

  楚恕之問:「我是想問問,你見過橙色的功德嗎?」

 

  「見過啊,」大慶沒好氣地說,「我見過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顏色的呢,攢齊七個就能召喚神龍給你表演空中打蝴蝶結的雜技了。」

 

  「沒跟你逗,」楚恕之壓低了聲音,瞟了一眼窗外停在那的大巴車,「也不全是橙色的,平時還是白的,只是偶爾跟著了火似的,閃過一點類似火光的那種……」

 

  大慶沉默了片刻:「你在哪看見的?」

 

  「郭長城身上。」

 

  「那不可能。」大慶斬釘截鐵地說,「你說得那種我知道,那不是小功德,是大功德,你知道什麼是大功德嗎?」

 

  楚恕之挑挑眉:「嗯?」

 

  「我沒親眼見過,但是聽說當時先聖女媧造人之後,就是烈火加身,代表得了天降的大功德,現在的生靈功功過過都是生死簿上寫的,再往高級裡說,充其量就是功德古木上的功德筆留下的,不可能夠那個級別,你坑貓呢,不可能。」

 

  楚恕之愣了愣,這時,郭長城已經從車上下來了,老遠能看見他垂頭喪氣,多半是沒找著。

 

  楚恕之壓低了聲音,飛快地對大慶說:「小郭真是人?」

 

  「嗯,是人,」大慶說,「汪徵那還有身份證登記呢。」

 

  「我要查出生證明,就是醫院裡那種‘XXX日出生一男活嬰’的出生證明。」楚恕之說。

 

  大慶:「啊?臥槽人類也太獵奇了,還有這玩意!」

 

  「不和你廢話,這忙著呢,先掛了,你記得給我查。」楚恕之說完,在郭長城上車之前掛斷了電話。

 

  

 

94、鎮魂燈

 

  郭長城有點蔫,活像在火車站候車大廳住了一宿的苦逼流浪漢,當他鑽進駕駛艙的時候,楚恕之腦子裡就只有「一攤」這麼一個形容詞。

 

  「沒找到?」楚恕之明知故問。

 

  郭長城默默地點點頭。

 

  楚恕之沉默了片刻,試探著問:「不過也有可能是我想錯了,他們可能會坐火車,或者在市區逗留一陣子,要不然我們先回去吧?」

 

  郭長城沉默了一會,熬夜讓他本來就不大靈光的腦子顯得有點木然,然後他用力抹了抹臉,小聲說:「對不起啊楚哥,要不然……要不然你還是先開車回去吧,等把人找到了,我再自己打車回去。」

 

  「打車?你在這蹲一宿,是打算凍死在外頭嗎?」楚恕之想了想,又說,「你放心,就算答應了鬼話也不要緊,只是一隻沒什麼道行的地縛靈,我還擺得平。」

 

  郭長城還是堅定地搖搖頭,他剛打算推開車門下去,就在他背對楚恕之的那一瞬間,楚恕之一直揣在兜裡的手突然伸出來,「啪」一下,把一張符貼在了郭長城的後頸領口。

 

  「你是什麼東西?為什麼附在人身上?」楚恕之冷聲問。

 

  郭長城當時就覺得,自己的四肢好像突然一下子被灌了鉛,他想回頭問楚恕之是怎麼回事,可是脖子僵直,就是扭不過去。

 

  他的意識好像飄出了身體,從一個詭異的第三方角度看著自己造型可笑的身體和身後表情凝重的楚恕之。

 

  楚恕之皺著眉,抬頭看著郭長城浮在半空中的幽靈──那的確是凡人生魂,而且和身體百分之百契合,沒有一點違和。

 

  也就是說,被他一張符打出來的魂魄真的是郭長城本人。

 

  「所以你確實是郭長城?」

 

  郭長城浮在空中,想說:「楚哥你幹什麼。」

 

  可他張了嘴,卻好像被按了靜音……不,簡直就像他進入了一個真空的、聲音無法傳播的領域,他發了聲,可是隻能通過自己的身體聽見自己的聲音,出了口,卻完全傳不出去。

 

  這時,楚恕之伸手把郭長城身上的符揭了下來,而後郭長城感覺到了一股巨大的壓力,一隻枯瘦的手直接壓在了他的魂魄上,那種觸感非常奇怪,讓郭長城忍不住打了個寒戰,然後方才那種飄忽的感覺一下沒有了,身體沉重得讓他幾乎有點不習慣。

 

  郭長城戰戰兢兢地扭過頭去,就迎接上了楚恕之審視的目光。

 

  郭長城就是反應遲鈍一點,此時也明白自己方才是靈魂出竅了,在他的理解裡,「靈魂出竅」和「死」沒什麼區別──也就是說,楚恕之差點一張符貼死他。

 

  郭長城瑟縮著,有些恐懼地用後背緊緊地靠著另一邊的車門,心跳到了嗓子眼,弱弱地問:「楚、楚哥……這、這是什麼意思……」

 

  「你是不是人?」楚恕之問。

 

  郭長城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知道這算啥問題,直覺以為自己做了什麼傷天害理、不容於世俗的大壞事,以至於被人罵「不是人」,可他仔細回憶了片刻,發現壓根沒有這碼事啊,總不能是睡夢之中千里行凶吧?

 

  「我這麼說吧,你對你父母有印象嗎?」

 

  郭長城點點頭。

 

  「抱歉,我知道你家的事,你也節哀,」楚恕之毫無誠意地道歉說,「不過這事我必須得問清楚了,你是你父母親生的嗎?怎麼能證明你是你父母親生的?」

 

  楚恕之這人情商不高,具體表現在他其實知道該怎麼說人話,就是有時候自以為很拽,懶得說。

 

  這問題要換成趙雲瀾,敢當場跟他急,大巴掌扇他都不稀奇,可是郭長城就是很軟蛋,聽了這話,只是覺得心裡有一點彆扭,卻一點著急上火的表現也沒有,他甚至仔細地想了想,認認真真地回答說:「我跟我大舅還有姥爺年輕時候長得特別像,我爺爺有點高血壓,傳給了我爸,我現在也有點血壓高的先兆……我覺得應該是親生的。」

 

  「那你祖上出過修道的人嗎?」楚恕之問。

 

  「祖上?」郭長城愣了愣,「我不知道我祖上是幹什麼的,往前倒只能倒三輩,最多能倒到抗日戰爭那會,以前的事也沒人知道了。」

 

  楚恕之沒糾纏這個問題──就算郭長城祖上真有什麼特殊的血脈,近三代都是凡人,可見已經稀薄到了什麼程度,不是決定性因素……那最後一個可能,就是他是什麼人的轉世。

 

  可那就是一個普通的凡人魂魄,以屍王的眼力,沒能看出一點不一樣的地方。

 

  正這時,對面一輛大巴的車燈掃了過來,郭長城一把抓住楚恕之的胳膊:「楚哥,車!車!」

 

  楚恕之頓了頓,暫時放下了疑問:「好吧,你去吧。」

 

  郭長城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了下去,也不知道怎麼那麼巧,剛過去一輛來自女孩所在省的大巴,這一輛又是,郭長城揮手攔了下來,上車先對司機亮了證件,然後用新聞聯播一樣的語氣背出自己準備好的、要求檢查車內乘客的台詞。

 

  有時候逢年過節也會偶爾有例行抽查,司機師傅淡定非常,回過頭氣如洪鐘地衝滿車的乘客嚷嚷了一句:「都醒醒!醒醒!麻煩大家配合一下,檢查一下身份證!」

 

  楚恕之本來遠遠地坐在車裡,這時不知怎麼的心裡一動,很多修行的人都會有這種感覺,他下車走過去,正好看見一個十五六歲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跟在郭長城身後下了車,穿著一身洗不出底的運動服,頭都快點到胸口上了。

 

  楚恕之:「就是她?」

 

  郭長城點點頭,還補充了一句:「把她帶走的那個人還在車……」

 

  他話音沒落,只聽「砰」的一聲,一個人跳車跑了出去,其實說他拐賣小姑娘也沒什麼證據,畢竟姑娘好好地坐在車上,是自願跟著人走的,可是大約是那位做了虧心事,聽見「**」倆字就慌不擇路了。

 

  誰知跑了沒兩步,腳下突然絆住了什麼,他莫名其妙地就摔了個大馬趴。那人爬起來企圖繼續跑,兩步之後又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大馬趴,摔了三跤,這才被慢慢溜達來的不敬業的「人民**」楚恕之拎起領子,逮住了,手腕上被扣上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當然,由於工作性質特殊,屍王從來沒用過手銬,因為不熟悉業務,險些沒扣上。

 

  楚恕之一回頭,正好看見郭長城一邊輕聲細語地對小女孩說話,說她不應該私自離家出走,一邊一時忘了姑娘的媽已經成了鬼,回撥了之前的電話:「喂阿姨,別擔心了,您孩子找到了,明天我找人幫忙把她送回去。」

 

  他說完,自然而然地把電話遞給小姑娘:「你媽為了你都急瘋了,半夜給我打電話求我找你,跟她說幾句話。」

 

  小姑娘正叛逆期,雖然認出了郭長城,但對於她來說,郭長城畢竟只是個初中暑假來支教了一個月的小老師大玩伴,本來態度不怎麼樣,非常可有可無不服管教的模樣,郭長城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串,估計她都當了耳旁風,直到她聽見這句話,整個人都呆住了。

 

  女孩她猛地抬起頭看著郭長城,好像想衝他嚷嚷一句「你騙人」,然而話到了嘴邊,卻一個字沒說出來,鬼使神差地,她雙手顫抖地接過電話:「……喂?」

 

  電話那頭的人沉默而了一會,熟悉的鄉音再一次通過電波抵達了陰陽兩隔的親人的耳朵,她真的在電話裡聽見已故的母親熟悉的鄉音:「翠兒。」

 

  女孩的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媽!」

 

  她媽在電話裡說:「別哭,翠兒,別哭,好好聽郭老師的話,明天就回來吧,你走那麼遠,媽跟不上,看不見你媽心裡著急……」

 

  一身舊校服的少女終於站在龍城進城的國道入口處,在迷茫的夜色裡帶著無法言語的悲痛嚎啕大哭。

 

  楚恕之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本想捉著人先走,再次無意中向郭長城瞥了一眼,卻再一次看見了那厚重的功德裡閃爍的「火光」。

 

  「火光」似乎更加明亮,有那麼一瞬間,楚恕之以為郭長城身上有什麼東西被燒著了,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去看的時候,已經消失不見了。

 

  火光……

 

  儘管大慶提起過,那是女媧造人時天降的大功德,可楚恕之卻無法抑制地有了一點不祥的聯想,他終於忍不住掏出電話,又撥了一次趙雲瀾的手機──楚恕之在車裡等郭長城的時候已經打了幾遍,幾次都是「不在服務區」,只有這次,變成了「已關機」。

 

  這是說明趙雲瀾已經回來了嗎?

 

  楚恕之忍不住點了根煙,感覺自己變慫了,一想到這個,忽然有了點主心骨。

 

  這天夜裡,他們守在高速公路入口守到了凌晨四點半,幾乎熬了一宿。沈巍和趙雲瀾則在沈巍的記憶裡也遊蕩了一宿。

 

  蓬萊山頂上,沈巍問完以後,不等趙雲瀾答話,就飛快地說:「我不允許你想,你現在就要回答我。」

 

  趙雲瀾頓了頓,抬頭看進沈巍的眼睛裡,好一會,伸手握住沈巍的手腕:「大封還能撐多久,剩下的日子夠我這小小的凡人活半輩子、給我父母養老送終嗎?」

 

  有那麼片刻的光景,沈巍幾乎沒聽懂他是什麼意思,沈巍的臉是雪白的,嘴脣也是雪白的,一點血色似乎全都聚集在了眼睛裡的血絲裡,腦子裡空盪蕩的什麼都沒有,只有他自己說出來的兩個答案,在他腦子裡此起彼伏。

 

  以至於趙雲瀾一時沒說出兩句中的其中一句,就簡直超過了沈巍的理解能力,他一時沒反應過來趙雲瀾說了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沈巍才如夢方醒地抓著趙雲瀾的肩膀半蹲下來:「什麼……你、你說清楚……你是什麼意思?」

 

  趙雲瀾碰到了他的頭髮,伸手在上面輕輕地撫摸了一下:「心這麼重,心計也這麼重……唉,真不好養活,走吧,咱們回家了。」

 

  沈巍睜大眼睛死死地盯了他片刻,突然撲上來,一把把他卷進懷裡。而後一陣天旋地轉,趙雲瀾腳下感覺到了熟悉的觸感,耳邊傳來一陣脆響,似乎是誰落地的動作不對,不小心把床邊茶几上的一個小茶杯給碰掉了,剩下的一個水底灑了一地。

 

  卻沒人理會。

 

  沈巍狠狠地把趙雲瀾壓在床上,近乎粗暴地撕開他的衣服。

 

  「哎,等!」趙雲瀾一把扣住沈巍的手,「我不喝你的血。」

 

  「對我來說,那就像被蚊蟲叮了一口。」

 

  「什麼話,對我來說可不是。」趙雲瀾伸手推了他一把,然後去摸床頭燈,然而雙臂很快被人禁錮住。

 

  沈巍舔了舔他的喉結,趙雲瀾有些難耐地低喘了一聲:「行了,別鬧。」

 

  「就算把整顆心掏出來,我也不會立刻死,起碼能比大封活得時間長,」沈巍低低地說,灼熱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噴在趙雲瀾的鎖骨上,「其實那時候我想過,如果把心掏給你,會不會效果更好一點,只是怕真嚇著你,才只給你看了取血的過程。」

 

  趙雲瀾沉默了一會,乾巴巴地說:「真謝謝您啊,還記得我膽小。」

 

  沈巍湊上來,細細地吻著他的嘴角,挺直的鼻尖在趙雲瀾臉上蹭來蹭去,手指纏住了趙雲瀾的手指,將兩人半裸的身體緊緊地貼在了一起:「那都是沒什麼的……雲瀾,就剩下這幾十年了,我們像凡人一樣一起過一輩子好不好?」

 

  黎明前的黑暗中,兩人目光相對,隨後沈巍像是被他的目光蠱惑,吻輕輕地落在了對方的嘴脣上,落成了一個極盡溫柔的纏綿。

 

  趙雲瀾卻一點也不配合,回過神來以後,眨眼的功夫就激烈地**回來,手伸進沈巍的衣服裡,雙手摟住他的腰:「過一輩子很好,但是我得振振夫綱。」

 

  他說完,卡住沈巍的腰往旁邊一掀,打算順勢翻身壓上去,而後……未果。

 

  那人簡直好像有千斤重一樣,趙雲瀾想起他明明抱起過沈巍,絕對是正常的人類體重,他兩隻手能舉起來的!

 

  尼瑪不是說要像凡人一樣嗎?用不用這麼欺負凡人啊!

 

  大概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即使披著一張羊皮──還是會臉紅的羊皮,也無法改變他是條狼的本質。

 

95、鎮魂燈

 

  天剛亮,光明路4號的小鬼剛下班,大慶就憂心忡忡地晃蕩著它肥碩的身體跑到了趙雲瀾家裡,它先跳到了樓道裡的窗台上,然後一個猛貓撲食,從空中飛起,準確無誤地射中了趙雲瀾家的大門,前爪按在了門鈴上。

 

  然後它變成了一隻被拍扁的貓片,從門鈴處稀裡嘩啦地滑了下來。

 

  門鈴響了一聲。

 

  因為趙雲瀾自己在家裡宅著的時候,有時候會戴耳機打遊戲,所以為了防止別人叫門他聽不見,他家的門鈴格外驚天動地,從門外都能聽見那叫魂一樣的最炫民族風,按一下,整首歌能放個完整版出來。

 

  可是響了一會,沒人應。

 

  大慶沒有像楚恕之一樣不停地給趙雲瀾打電話,這時它還以為趙雲瀾不在家。

 

  黑貓焦慮地在門口走來走去,不自覺地追著自己的尾巴,很快在原地化成了一道團團轉的黑風。

 

  它不死心,打算再來一次,就在它原地一躥,用兩條前爪搭上了樓道窗台,後腿懸空地往上掙扎的時候,門「■噠」一聲輕輕地從裡面打開了,黑貓嚇了一跳,兩爪一松,就屁股落地平沙落雁式了。

 

  它原地打了個滾,瞪著圓圓的眼睛望過去,剛站穩的爪直接在樓道裡光華可鑒的地面上打了個滑,厚重的下巴跟著震了三震。

 

  然後大慶十分拘謹地收起爪子,正襟危坐地端坐起來,挺胸收腹地輕輕喵了一聲:「大人。」

 

  沈巍屈指一彈,趙雲瀾家鬧個沒完的門鈴立刻啞巴了,大慶情不自禁地一梗脖子,艱難地做出了一個吞咽的動作,同時它的目光不自覺地落到了沈巍身上的衣服上——那件襯衫大慶肯定確定是趙雲瀾的!趙雲瀾這個怪胎喜歡把袖子折上去,每次都奇葩地要求洗衣店裡的人把襯衫卷著袖子熨,好折整齊。

 

  大慶腦子裡情不自禁地出現了一系列的事,比如他們都脫了自己的衣服,然後、然後……

 

  大慶低下圓溜溜的大腦袋,覺得自己需要調整一下心理狀態。

 

  「什麼事?」沈巍問。

 

  「哦……我就是看看趙處回來沒有,他那天突然跳進黃泉,我們都挺擔心的。」

 

  「回來了,不過現在在休息,有事的話可以留口信,等他醒了我可以轉告。」沈巍輕聲說。

 

  大慶立刻識時務者為俊傑,緊倒著小短腿往外跑:「啊……啊那我不打擾了,沒什麼重要的事,提醒一下我們領導這兩天別忘了寫新年工作安排和本部門新年致辭,沒事沒事,您忙,我就走了。」

 

  「哎,稍等。」沈巍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彬彬有禮地說:「有點事可能得麻煩你……」

 

  大慶立刻識相地屁顛屁顛地又跑回來,仰著頭:「您說。」

 

  十分鐘以後,一隻胖得離譜的貓用腦袋頂開了樓下早餐店的門,貓臉太圓,眼睛都快被肥肉擠沒了,看起來簡直有點凶神惡煞……當然,愚蠢的人類不知道,那是黑貓真實心情的表現。

 

  服務員一不小心差點讓它絆個跟頭,立刻大呼小叫起來:「哎,這怎麼進來只貓啊!弄出去,快弄出去!」

 

  大黑貓抬起頭,用充滿鄙夷的眼神掃了她一眼,然後徑直跳上服務台,前爪敲了敲桌子,在服務台後面的收銀員目瞪口呆中,吐出嘴裡叼著的一張紙。收銀員顫顫巍巍地打開,只見上面字跡工整地寫著:「一斤豆漿,一屜包子,三根油條,麻煩您裝在一個結實些的袋子裡,錢在貓脖子上,請自取,如有找零,請放回原處,謝謝您。」

 

  收銀員抬起頭,試圖辨認一下貓脖子在什麼地方,黑貓翻著眼睛抬起頭,露出雙下巴下面一個項圈,在濃密的貓毛裡,收銀員發現裡了面別著的三十塊錢。

 

  收銀員氣沉丹田:「哎喲!大家快來看,神了!貓都能買東西了!」

 

  慘遭眾人圍觀的大慶羞憤欲死——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

 

  趙雲瀾被開門關門的聲音驚動,睜了一下眼:「誰?」

 

  「你的貓,」沈巍關上門,「過來看看你,我托它去買早飯了,你再睡一會。」

 

  他說著,輕輕地把趙雲瀾按回了被子,又把他的手塞了回去,然後彎下腰在趙雲瀾的額頭上親了一口,伸出手指推開他因為突然被吵醒而皺起來的眉。

 

  等趙雲瀾的呼吸再次平穩下來,沈巍才走到窗戶邊上,低頭看著窗台上因為疏於照顧而幾乎枯死的植物,他伸出手,捧在花盆上,乳白色的光輝從他的手心散髮出去,枯死的植物就像久旱逢甘霖的土地,飛快地重新水靈起來,枝幹直起腰來,不過片刻,就亭亭玉立地站在了那裡。

 

  沈巍輕手輕腳地清洗了噴水的噴霧,然後細心地往葉子上噴水。

 

  大多數人都已經開始上班,早高峰車水馬龍,沈巍透過窗簾的縫隙,往外掃了一眼,繁忙的世界盡頭,天邊的更遙遠處,有一絲黑氣從地下蒸騰而出,一路往天的方向飛去。

 

  然而沈巍只看了一眼,隨後就像熟視無睹一樣,垂下眼繼續手裡的活,他心裡有種異樣的平靜和安寧,全身都懶洋洋的,幾乎覺得就算死在當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趙雲瀾是快中午的時候,才被沈巍放在床頭櫃上的一杯熱豆漿的香味叫醒。

 

  他盯著乳白色的豆漿半晌,突然一翻身坐起來:「你早晨說什麼?讓大慶去幹什麼了?」

 

  沈巍正戴著眼鏡看一份手寫的教案,淡定地說:「買早飯。」

 

  趙雲瀾用一種難以言喻的表情呆坐了片刻,不知是不是腦補了一出「肥貓流浪記」,隨後他用力甩了甩腦袋,把手肘撐在膝蓋上,按了按自己的額頭,忽然笑了起來。

 

  沈巍:「怎麼了?」

 

  「我就是想我當了小半輩子的情聖,末了被你的五指山壓住了,沈巍同志,你本事真大。」

 

  趙雲瀾的語氣裡其實頗有挖苦的意思,也不知道是在調侃誰,反正沈巍是假裝沒聽出來,只是一臉賢良淑德地衝他笑。

 

  「哎喲寶貝我求求你了,咱別裝了,裝也別裝成這樣,我心理承受能力比較差。」趙雲瀾一看他賢良淑德就牙疼,老牛破車一樣地按著老腰去衛生間洗漱了,把門摔得山響。

 

  就在趙雲瀾準備把一腔鬱悶發泄在食物上時,他接到了祝紅打來的一個電話。

 

  「喂,趙處?大慶說你回來了,沒事吧?」

 

  「嗯,」趙雲瀾咬著半根油條問,「什麼事?」

 

  「我得跟你說個事,林靜訂的是昨天夜裡回龍城的火車票,凌晨時候我本來想給他打個電話確認,但是他不在服務區,我一開始以為是路上山洞多,過來過去地把信號給過沒了,但是他到現在都沒回來,我剛才打電話,依然是‘不在服務區’。」

 

  趙雲瀾的咀嚼速度慢了下來:「林靜和辦公室聯繫過嗎?」

 

  「沒有。」

 

  「唔……」趙雲瀾皺起了眉。

 

  特別調查處有規定,無論是鑒定案件類別還是真正開始辦案的時候,出勤的人不能少於兩個,當然,大慶也算個能充數的。

 

  偶爾有特殊情況的時候,如果需要辦案人員單獨行動,他必須要每天頻率不少於兩次地聯繫光明路4號辦公室,隨時知會別人他的位置、進展情況和周圍有沒有危險。

 

  林靜小事不靠譜,大事很少捅婁子,不會罔顧這個規定無故玩失蹤。

 

  趙雲瀾掛了祝紅的電話,試著撥了一遍林靜的號,果然是不在服務區,他從兜裡摸出一張鎮魂令來,用筷子尖沾著豆漿汁,在上面寫了林靜的名字。

 

  鎮魂令就像個指南針一樣,先是左搖右晃一下,然後又輕輕地轉了個方向,一根極細的紅線從林靜的名字那裡伸出來,緩緩地綿延出去,可是越走顏色越黯淡,延伸到桌子底下的時候,繩子就已經接近灰色。

 

  然後斷了。

 

 

 

96、鎮魂燈

 

  埋首教案的沈巍抬起頭,與趙雲瀾對視一眼,隨後他彎下腰撿起了那段斷了的線,手指輕輕一碰,它就像一團燒化的灰燼,碎成粉末掉了下去。

 

  沈巍縮回手,仔細聞了聞自己的指尖,然後他說:「暫時應該還沒事,沒有死氣,也沒有腥氣,人還活著,只是聯繫不上了,你別急,先放心。」

 

  趙雲瀾沒吱聲,食不甘味地把最後一個包子塞進嘴裡,然後從桌子底下摸出了一打便簽本,只見這個生活邋遢得一塌糊塗的人的時間管理竟然非常精確,他的便簽本上卡著三把書籤卡尺,最上面是「緊急」,往下是「重要」,最後是「完成」。

 

  其中最後一欄裡空著,可見他最近很是焦頭爛額,基本上沒有不重要的事。

 

  通過那外科大夫一樣坐著火箭上躥下跳的字體,沈巍艱難地辨認出「緊急」一欄裡,只寫著自己的名字和「想辦法驅逐出老爸身上的破碗」兩項。「重要」一欄裡則長長短短地羅列了一大堆和他工作相關的事。

 

  趙雲瀾提筆在「沈巍」的名字後面打了個勾,而後在緊急一欄裡又填了第三項「盡快找到林靜」。

 

  趙雲瀾邊寫邊說:「林靜其實是正經八百的達摩宗出身,說實話,我手底下再沒有比他更根正苗紅的,再加上長得也不那麼太婉約,基本上他的自拍照都能當辟邪符用,並且那貨十分會裝慫,到哪都不輕易惹事,更不用說我只是讓他調查一個每月初七常見的借壽反噬案。要說起來,平時我最放心的就是他……」

 

  他放在桌子上的手指輪番敲打了一次桌子:「今天我必須帶人過去一趟,你來嗎?」

 

  沈巍前一陣子正處心積慮,沒工夫管鎮魂令的那夥人到底在忙些什麼,聽到這,他柔和得幾乎要化出水來的目光從便簽本上自己打了勾的名字上抬了起來,嘴角兀自含笑——看起來一點也不介意趙雲瀾把他的名字寫得像狗爪按得一樣抽象:「嗯,借壽?」

 

  趙雲瀾從手機裡調出汪徵轉發的郵件:「就是這個,大神先給我們掌掌眼。」

 

  沈巍這個老古董壓根沒用過智能機,接過來掃了一眼汪徵的話,而後想仔細看看現場照片,結果觸屏使不利索,擺弄了半天也沒能把照片放大。

 

  他於是對正在牛飲豆漿的趙雲瀾說:「你先低個頭,別看。」

 

  只見沈巍手掌懸空在手機屏幕上面,好像隔空取物一樣地探手一抓,那張死者照片就像3D投影一樣地浮在了空中,視覺效果極其震撼,乍一看,就像一具臉憋成茄子一樣的屍體橫陳在了飯桌上。

 

  出於好奇低了一下頭又抬起來的趙雲瀾於是毫無懸念地自食其果,一口豆漿嗆在了喉嚨裡,險些噴「屍體」一臉。

 

  ……這可真是封建迷信打敗現代科技的典範。

 

  沈巍細細地端詳了一下屍體的臉色,而後又伸手「捏」住屍體的眼睛,活像把空氣變成了一個3D的觸屏,竟然還能局部放大縮小!

 

  「這人可能不是死於借壽反噬,」沈巍指著屍體被放大到巴掌大的眼睛說,「你來看看他的眼睛。」

 

  「我剛吃完飯……」趙雲瀾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胃,然後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只見屍體被放大了很多倍的眼睛裡,瞳孔已經散了,但是仔細看,中間似乎倒映著一個人影。

 

  趙雲瀾一愣,按住沈巍的手:「還能再放大一點嗎?」

 

  沈巍搖搖頭:「只是一張照片,再大就不清楚了。」

 

  「唔唔,不礙事,」趙雲瀾從桌子底下抽出一張餐巾紙,飛快地一抹嘴,然後刨出從便簽本後面撕下了一張紙,在上面勾出了影子的大概形狀,「比我們蹩腳的兼職技術員強多了。」

 

  沈巍隨口問:「兼職技術員是誰?」

 

  趙雲瀾:「祝紅。」

 

  飯桌的桌腳「嘎吱」一聲,咬牙切齒地與地板摩擦了一下。

 

  趙雲瀾只覺得一道冷森森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裸/露的後頸上,他假裝什麼也不知道,趴在桌上認真地用中性筆描著屍體眼睛裡的東西,只不過趁著背對沈巍,他喜聞樂見地偷偷笑了一下。

 

  「過去有江湖謠言,說死人的眼睛一定要給搗爛,不然裡面會留下他最後看見的人的影子,能被警察檢查出來。」趙雲瀾邊描邊說,「但是喜羊羊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要不然所有刑警一天到晚都不用乾別的,專門研究眼科就行了——可是空穴來風什麼的……民間傳說總是有點影子的吧?死者眼睛裡的這個影子是什麼?」

 

  沈巍悶悶地不吭聲。

 

  趙雲瀾彎著笑眼回頭看了他一眼:「嗯?」

 

  沈巍陰沉的臉色直白地昭示了,關於祝紅的話題,他聽了感覺十分不滿。沈巍沉默了幾秒,然後有些冷淡地開口說:「是勾魂,被鬼差勾魂而死的人眼底是乾淨的,但是如果陽壽未盡,是被泉下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活生生地勾魂而死的時候,死人的眼睛裡就會留下幽冥映出的影子。」

 

  「唔……那你覺得這是個什麼?」趙雲瀾問。

 

  沈巍垂下眼睛,壓抑著聲音輕輕地說:「我怎麼知道。」

 

  「喲,怎麼了?不高興啦?吃醋啦?」趙雲瀾賤得跟什麼一樣,「我就喜歡別人吃醋,快再給大爺吃一個看看?」

 

  沈巍:「……」

 

  「你以前整天端著,跟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男神似的,我就懶得看你裝,看著都替你累得慌。」趙雲瀾隨手把便簽紙貼在了一張沈巍用過的教案草稿後面,指使說,「來,那男神,書桌上的台機旁邊有掃描儀,幫我掃成圖片發給辦公室,讓他們在我過去之前能查多少查多少。」

 

  沈巍接過來,木然地走到台機面前站定,開了機之後就開始和面前的一堆儀器大眼瞪小眼——男神其實只會開機關機和播放別人幫他做好的ppt,其他事基本都是助教做的,壓根分不清哪個是噴墨打印機,哪個是掃描儀。

 

  這時,趙雲瀾猝不及防地轉到他身後,雙臂從後面攏過來,把著沈巍的手,把紙片放在了掃描儀裡,一步一步地操作完,最後,在儀器工作的噪音裡故意對著沈巍耳邊吹了口氣:「嗯,不會?不會幹嘛不叫老公教你?」

 

  沈巍:「……」

 

  趙雲瀾壞笑著飛快地在沈巍的屁股上摸了一把,在沈巍面紅耳赤地發作他之前,遠遠地躲到了一邊,把書桌上一本日曆翻過來,敲了敲上面的一個郵箱賬號和密碼:「這個總會吧,在聯繫人那裡找到‘同事’那一欄,把掃進去的圖片發給他們。」

 

  說完,他臉上的笑容好像摘下去的一樣,褪去地迅速無比,撥通了光明路4號的電話:「汪徵?你還醒著?辛苦了,把窗簾拉緊點——對我知道,林靜出事了,我給你傳過一張圖片,所有在辦公室的人都傳看一下,能查到它是什麼東西最好,讓老李幫忙準備兩輛車,半個小時候我們出發,去案發地。」

 

  就在這時,屋裡的吊燈微微的晃動了一下,龍城有一點不是很強烈的震感,然而這一波不易察覺的小地震過去以後,電話裡和電話外同時響起了新郵件提示音。

 

  電話裡汪徵說:「等等,趙處,有林靜的郵件。」

 

  電話外沈巍轉過頭來:「你找的人好像發來了一封郵件。」

 

  趙雲瀾眯了眯眼,對汪徵說:「你先別掛。」

 

  林靜發過來的是一段視頻,他用手機自拍的。

 

  這個無時無刻不在臭美自拍的自拍帝攝像技術高超,基本看不出手抖來,畫面總是很平穩,可是視頻裡卻在不斷地抖動,林靜的氣喘得很粗,屏幕上下搖晃得也很厲害,他要麼是在快走,要麼在跑。

 

  他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但是喘息聲卻被壓得非常低,林靜手抖得厲害,屏幕對準他的臉,他的嘴開開合合,卻沒有聲音,趙雲瀾皺起眉艱難地辨別著他的脣語:「我……失去了聲音,二多……耳朵也開始聽不清楚了,收支……不對,是手指僵硬,有不祥的預感。」

 

  緊接著,林靜手一抖,鏡頭從他的臉上移開,對準了面前一片非常有檔次的別墅區——是借壽事件發生的那個療養度假別墅群。

 

  乍一看。房子都挺漂亮,可趙雲瀾在看見它的第一眼就有了某種違和感。

 

  這時,視頻裡傳來林靜用手指敲打手機後蓋的聲音,聲音非常大,有點刺耳,也就是這幾聲,襯托出了整個別墅群死一般的寂靜。

 

  林靜伸出一根手指,一筆一劃地在手機鏡頭前劃下「空的,一個人也沒有」這一行字,趙雲瀾注意到,他手指的第二個關節僵硬得像一塊石頭,完全不能打彎,浮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

 

  隨後林靜的手指一頓,把鏡頭對著自己的臉,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面色凝重地搖了搖頭,他下意識地摸出了一串佛珠,閉上眼,微微開闔卻沒有聲音的嘴脣似乎是在強自鎮定地念經。

 

  片刻後,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似乎是愣了愣,而後突然費力地眯起了眼,接著,鏡頭猛烈地晃動了一陣,視頻在這裡斷了。

 

  「最後很可能是他發現自己看不清了,所以飛快地把視頻發是發送了。」趙雲瀾判斷說,「也許是因為視力原因,讓他點錯了,發了定時郵件,所以我們現在才看到,或者……」

 

  「或者是出於某種原因,郵件一直發不出來。」沈巍接了過來。

 

  趙雲瀾扭過頭去,目光與他對上,片刻後,兩人同時輕輕地說:「剛才的地震。」

 

  話音才落,隱隱的震感再次傳來,就像普通的余震一樣,樓道裡開始有腳步聲和人聲,趙雲瀾家住得比較高,大概高層震感更強烈一些,人們開始恐慌著往外跑。

 

  趙雲瀾不是沒經歷過地震的人,他站在原地沒動:「你絕不覺得這‘地震’有點奇怪?地殼運動好像是晃動的感覺比較多……這個就好像在顫抖一樣。」

 

  沈巍垂下眼,細細地感覺了片刻:「好像是地府的動靜。」

 

  「地府?」

 

  沈巍的臉色有些凝重,趙雲瀾想了想,蹲了下來,把用特殊子彈的槍都塞滿子彈,在褲腿下面插好了刻滿符咒的匕首,而後把錢包裡的錢都掏出來,胡亂塞進了兜裡,錢夾騰出來夾了厚厚的一打符紙。

 

  最後,他從抽屜裡抽出了一片木頭削成的木片,那是真正的「鎮魂令」,真正的大神木樹幹上削下來的樹皮,上面「鎮魂令」三個字在觸碰到趙雲瀾的手指的瞬間,就爆出了一串奪目的火花。

 

  「走。」他把鎮魂鈴塞進兜裡,果斷說。

 

  二十分鐘之後,兩個人到了光明路4號,過了片刻,兩輛越野車同時從院子裡開出,直接開車趕往林靜出事的地方。

 

  龍城與案發地相隔不到三百公里,走高速四個多小時,當地沒什麼產業,只是有山有水溫泉,是個典型的旅遊療養小鎮,原本周邊的自然村為了環境美觀都搬走了,每天只有采購員和服務人員出入這裡。

 

  小鎮太安靜了,簡直就像一座死城,鎮口停著一輛拉貨的大篷車,當不當正不正地停在了路邊,車裡是一車的新鮮蔬菜,東西一樣沒少,可是駕駛艙的門開著,裡面的人卻不見了。

 

  「每天肯定有很多來自周邊小鎮和村裡的服務員,」趙雲瀾說,「小郭,下車,你自己去開另外一輛,去鎮上找當地派出所同行問問,最近這幾天有沒有接到過家屬關於人口失蹤的報警。」

 

  郭長城愣了愣,他敏銳地感覺到了小鎮的詭異,僅僅是站在那裡,腿就一直在哆嗦,趙處明明白白地讓他走,顯然是想保護他,這使得郭長城先是松了口氣,然後心卻不明原因地提得更高。

 

  「讓祝紅和你一起。」趙雲瀾說。

 

  祝紅可不是隨意任抽打的小郭,立刻開口反對:「我才不走!我哪也不去!」

 

  趙雲瀾叼出一根煙來,含在嘴裡,看也不看她一眼:「怎麼,還沒正式辭職,我說話就不管用了?」

 

  祝紅:「我……」

 

  趙雲瀾壓根是說一不二,不由分說地坐迴車上,關上車門:「老楚,你過來坐這輛。」

 

  祝紅僵硬地站在原地,憤憤地怒視著趙雲瀾。

 

  楚恕之上車前輕輕地在她肩上推了一把:「快去,趙處安排得有道理,你在這也幫不上什麼,小郭那邊恐怕溝通不暢,你幫著他點。」

 

  祝紅沒來得及說話,趙雲瀾這個混蛋已經一腳踩下油門,把車開走了。

 

97、鎮魂燈

 

  「混蛋!」祝紅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女蛇妖可不是白軟萌妹子,手勁十分可觀,並且對砸東西很有一套,非常的穩準狠,「■當」一下砸在了他們公務車的後蓋上,車上十分清晰明了地掉了一塊漆皮。

 

  趙雲瀾不心疼,更沒有停車。

 

  就在這時,祝紅兜裡的手機響了,她拿出來一看,是一條來自楚恕之的短信,楚恕之說:「趙處讓我轉告你,破壞公物的錢從你本月的獎金裡扣,你可以再來幾塊,都扣光了就扣工資,悠著點,別離職的時候一分帶不走。」

 

  祝紅把手機的邊捏扁了,然後大吼一聲:「趙雲瀾,你這個王八蛋!」

 

  郭長城面如土色地看著這如此大逆不道、膽敢以下犯上的同事,脆弱的小心肝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祝紅紅著眼睛轉頭瞪他:「看什麼看!還不快走!」

 

  郭長城屁顛屁顛地跟在她身後。

 

  祝紅又怒:「你到底是不是男人,是男人給我去開車!你見過讓女人開車的男人嗎?!」

 

  郭長城眨巴眨巴眼,認識到她這完全是在遷怒——開個破車又不是上公共廁所,沒聽說過還有分男女的規矩,鑒於祝紅在他心裡不是人,郭長城並不十分畏懼,於是他實誠地說:「祝姐,其實你也不是女……」

 

  祝紅面沉似水,就好像馬上要給人致命一擊的眼鏡王蛇,信子都快吐出來了,郭長城本能地感覺到了危險,一個屁也不敢放地鑽進了車裡。

 

  然而她自己卻沒坐上車,把副駕駛那邊的車門一摔,衝郭長城揮揮手:「自己滾吧,我要去找趙雲瀾。」

 

  郭長城從頭到尾都沒來得及發表一個成形的意見,祝紅就已經絕塵而去。

 

  坐在趙雲瀾車上的大慶和楚恕之其實也相當痛苦——因為副駕上有一位今非昔比的大神,知道了他是斬魂使之後,屍王也好,老貓也好,都再也難以找回過去那顆逮著誰跟誰犯賤的赤子之心。

 

  他們氣氛詭異,就這麼一路寂靜無聲地開到了療養別墅小鎮的正門入口處。

 

  氣派的「泉水灣度假別墅」幾個大字以大理石浮雕的形式豎在設計感很強的花叢中,不知是材質還是天氣原因,石頭上刻的字有種說不出的黯淡。

 

  門口有兩個保安亭,兩個入口,兩邊的行車路都擋著不讓通過,旁邊有個供業主自動開門的刷卡器,可是不亮,好像已經斷電了。

 

  趙雲瀾把車停在了門口,再拿出手機看了一眼,信號已經剩下了若有若無的一個底,稍微晃了一晃,就徹底沒了。

 

  保安亭的窗戶不知怎麼的開著,窗台上有一個小小的快遞包裹,旁邊放著一根筆記本,本上有一根沒有蓋上筆帽的筆。

 

  無論是窗台上,還是這些東西上,都籠著一層奇怪的灰。

 

  趙雲瀾帶上手套,把筆記本拿下來仔細仔細看了看,他發現這是一份代取快遞的收發記錄,門衛代收快遞包裹,登記,然後送到業主手裡,業主還要在後面再簽個字。

 

  最後一條,記錄的正好是頭一天的日期,後面寫著「10A業主李先生,包……」

 

  「包」字都只寫了半個,最後的彎鉤都沒來得及拐彎,就戛然而止了。

 

  趙雲瀾閉上眼幾乎都能想象到那副場景,送快遞的快遞員從窗口遞進包裹,然後接過登記單,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下包裹信息,「包」字才寫了一半,出於某種原因,他突然被打斷了。

 

  被什麼打斷了?

 

  現在東西還在原位,人去哪了?

 

  這時,不知道什麼時候也下了車的沈巍走過來,伸手在窗台上抹了一把那顏色略微有些奇怪的細細的灰。

 

  沈巍手指捻了捻,仔細端詳了一下,然後輕描淡寫地對趙雲瀾說:「落上去的時間不長。」

 

  趙雲瀾簡直要給他這肉眼痕跡專家跪下了:「落灰?你這也能看出來?怎麼辦到的?」

 

  沈巍把手拍乾淨:「別的灰塵看不出來,不過這是剛落上去不久的骨灰,還很新鮮,我個人認為不會超過兩三天。」

 

  趙雲瀾:「……」

 

  沈巍的語氣就像說「牛奶是剛擠出來的,還很新鮮」一樣。

 

  趙雲瀾木然地合上筆記本,找出個證物袋來嚴嚴實實地包裝好,無比慶幸自己把郭長城支走了,否則嚇尿了那位的結果,就是被他手裡的怨魂電棒無差別攻擊。

 

  「不過你說什麼?這是骨灰?我怎麼覺得不太像。」趙雲瀾不自覺地想到了人死後經過火化裝在小盒子的那款,一時還有點疑問。

 

  沈巍耐心地解釋說:「不是燒過的那種骨灰,‘挫骨揚灰’你知道吧?當時那個人可能就站在這裡,然後肉身在一瞬間分崩離析,骨頭碎成齏粉,才落到了窗台上。」

 

  不知什麼時候也跟過來的楚恕之匪夷所思地問:「那人的血肉呢?」

 

  「化了。」沈巍推了推眼鏡,「血肉沒有骨頭那樣的承受能力,很難留下蹤跡。」

 

  楚恕之小心地組織了一下措辭:「聽這個意思,大人是知道這裡的人是怎麼沒的,對吧?」

 

  沈巍客氣地點了點頭,謙遜有禮地說:「我知道得不多,不過這個倒是正好多少知道一點。」

 

  然後他在兩人一貓的視線中,用一種科普古文通假字常識一樣不徐不疾的語氣說:「大荒時,共工撞倒不周山後,天崩而地裂,地下鬼族第一次降世時,方圓十里以內的人畜走獸就是像這樣,一瞬間化成了粉末,百里之內寸草不生。」

 

  他抬手一指門口別墅區門牌下面,那在寒冬中依然鬱郁蔥蔥的花壇:「所以那邊的花應該都是假的。」

 

  「可是這別墅小鎮沒有十里,」趙雲瀾指出,「那邊大門口有兩棵大松樹,肯定也不在百里外……」

 

  「因為那個。」

 

  他們順著沈巍的手指方向望過去,只見別墅小鎮進門處是一個小花園,花園周圍圍繞著會館,會館不是一棟樓,分成幾個高高矮矮的小樓,別緻地圍著小花園一圈,像個影壁似的,為裡面的業主提供了私密性。

 

  「中間那個水池是花瓣形的,水系往四周延伸,正好把會館的幾個小樓群連起來。」楚恕之平時拽得和二五八萬一樣,此時卻態度放得非常低,虛心地問,「請問大人,那是五五梅花陣吧?」

 

  「是,楚先生淵博——梅花陣是鎮宅辟邪保平安的,」沈巍說,「所以陰氣被陣阻隔在了裡頭,一時出不來,最多隻影響到了門口的這一小段路。不過能被區區一個粗製濫造的梅花陣鎮住,我想后土大封應該也沒什麼事,只是正好在這裡漏了個小缺口,補上就可以了。」

 

  楚恕之和大慶不大知道后土大封到底是個什麼東西,聽沈巍說話,感覺就好像扣子掉了,縫個扣子似的。

 

  趙雲瀾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沈巍這人,乍一看凡事有分有寸,一點不出圈,實際他沒有一個地方不出圈。

 

  趙雲瀾此時已經大概了解透了——沈巍既然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這會心情指不定多輕鬆,他說不定壓根也不在乎什麼后土大封,趙雲瀾懷疑,他簡直連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

 

  「怪不得地府弄出那麼大的動靜,現在都已經鬧翻天了吧?」沈巍不自覺地笑了一下,然而下一刻,他又覺得自己這樣把心裡的幸災樂禍表現得過了,有點失禮,於是立刻收住了笑容,輕咳了一聲,「不礙事的,都跟緊我。」

 

  楚恕之和大慶立刻拋棄了他們的領導,決定死死抱住這位大有來頭的「領導夫人」的大腿。

 

  趙雲瀾倒是沒說什麼,只是默默地跟上了。他心裡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借壽,這件事他當時交給林靜的時候暈暈乎乎,也沒怎麼來得及細思量,現在想起來,不是正好合了當初輪迴晷的案子麼?

 

  而問題是,輪迴晷……它在鬼面手裡。

 

  大封勢微,能控住大多數的鬼族,卻已經關不住千萬年的鬼王,現在四件聖器已經出現了三件,雖然除了輪迴晷之外,其他的倒是都在自己人手裡,但是四柱如同四腳,並不一定要四腳都起,只要撬開兩個腳,基本就能把整個大封都掀翻。

 

  誰知道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鎮魂燈究竟是什麼東西?

 

  從大門旁邊的行人通路走進去,一股濃郁的、讓人說不出難受的死氣撲面而來,雖然跟著沈巍,但大慶依然忍不住炸了毛,鎮魂鞭悄悄地順著趙雲瀾的胳膊纏下來,在他的手腕處冒出了一個尖,他另一隻手摸出了藏在袖子裡的小匕首。

 

  眼前的泉水灣別墅小鎮,在趙雲瀾眼裡,其實更像一個陷阱——林靜的視頻並沒有拍到他進去,以林靜的謹慎小心,在這麼不善的條件下,他壓根就不會在不聯繫總部的情況下擅自單獨進去。

 

  有什麼東西在誤導或者……強迫他,讓他還沒來得及踏進這塊區域,就已經喪失了五官六感。

 

  林靜就算是達摩嫡系,也擋不住大封開裂時來自黃泉下千尺的戾氣,直接殺了他難道不是更方便?

 

  留著他……是為了把誰引過來?

 

  鎮魂令還是沈巍?

 

  人工打造的頗有情調的小道上空盪蕩的,每一家的房子都是形狀詭異的空屋子,一個鬼影子都沒有,沈巍身上的黑袍不知道什麼時候幻化出來,他大概也感覺到了什麼,手中扣上了斬魂刀。

 

  三人一貓的腳步聲在地上分外明顯,回音傳出老遠,有種說不出的陰森。

 

  半空中原本有微微下沉的夕陽,可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那夕陽已經從溫暖的紅橙色變成了某種說不出的呆板血紅色……就像壽衣店裡糊成的紙人臉上,那種硃砂堆成一坨的生硬的紅臉蛋,詭異得要命。

 

  它把人的身影拖在地上,留下長得驚人的黑影,就在這時,趙雲瀾突然一伸腳挑開跟在他腳邊的黑貓,同時人往前邁了一大步,沒來得及轉身,手裡的匕首已經架到了自己的後心處,一個讓人牙酸的碰撞聲響起,幽畜的牙齒與趙雲瀾的鋼刀相撞,幽畜掉了幾顆大板牙,鋼刀被撞出了一個裂縫。

 

  隨即,趙雲瀾以一隻腳為支點,正想轉個圈再給這畜生補一刀,幽畜臉上卻突然露出極端恐懼的表情,整個醜陋的身體就像一個其貌不揚的氣球,被放了氣似的吸進了沈巍的手心裡。

 

  遠處無數的鈴聲同一時間響起,小鎮上乾乾淨淨的路上升起一層兩尺高的黑霧,黑貓尖叫一聲躥上了趙雲瀾的肩膀,地上有長滿膿包的手在往外伸!

 

  不知什麼時候爬上了屋頂的幽畜就像電影裡突然出現在人身後的僵屍,呼啦一下從屋頂跳了下來,巨大的爪子一把扣住楚恕之的頭,張嘴就往下咬去。楚恕之枯瘦的手一瞬間變得像石頭一樣僵硬,而後比著凶殘一般地戳進了幽畜的喉嚨裡,幽畜往後倒退了兩三步,倒在地上,還沒來得及斷氣,就有無數只比它還要奇形怪狀的鬼族撲過來,頃刻間把它連骨帶肉全吃完了。

 

  無數鬼族從地上爬了出來,醜態百出。

 

  沈巍眼角跳了一下,他自己脫胎於鬼族,對這樣的同族有根深蒂固的痛恨,尤其……它們竟然還敢出現在趙雲瀾面前。

 

  他「嗆啷」一聲拉出了斬魂刀,趙雲瀾眼角瞥見:「沈巍慢著,這不是……」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斬魂刀伸長好幾米,橫掃出去,摧枯拉朽一般,無數鬼族頃刻間就在他的刀下灰飛煙滅,沈巍神色冰冷,接著往下一翻手腕,刀刃帶著萬鈞之力下壓,銳不可當,整個小鎮地下幾尺厚的黑霧被他一刀逼開,呼啦一下七零八落地散了個乾淨,隨後刀刃落到地上,在大地上留下了一個數十米深的狹長的裂口,非人的慘叫聲響徹天際,男人眼神凌厲地看著地下的裂縫:「滾出來。」

 

  他出手極快,破壞力驚人,直到這時,原本只離他不到五步遠的趙雲瀾才終於拉住他的胳膊,說完了自己方才的話:「這不是大封破了,我懷疑它只是個變了形的陰兵斬,你別妄動!」

 

  尖銳的笑聲突然響起,從四面八方圍繞過來:「是啊,可惜令主的腦子和嘴,比不上斬魂使大人的刀快。」

 

  整個被沈巍劈開的地面往兩邊裂開,沈巍一把將趙雲瀾拖進懷裡,而楚恕之和黑貓大慶則落在了另一邊,裂口越來越大,好像大地都翻了個跟頭,轉眼,兩邊的人就誰也看不見誰了。

 

  沈巍突然悶哼一聲,緊緊地摟著趙雲瀾的手好像被什麼東西強行拉開,一團黑氣像粘膩的蜘蛛網一樣纏住了他的胳膊。

 

 

 

98、鎮魂燈

 

  郭長城的手機裡有楚恕之發給他的最後一條短信,囑咐他無論如何,千萬不能到別墅小鎮上來,更要阻止別人過去。

 

  等郭長城想回頭問問他,關於「阻止別人過去」這個描述簡單得坑爹的攻略目標究竟應該怎麼達到,以及順便匯報一下祝紅跑了這個情況的時候,他發現對方已經不在服務區了。

 

  郭長城驟然有種世界上的人都不見了,只剩下他一個的孤獨無助,把車在路邊停了不知多久,才鼓足了勇氣,跟著導航到了最近的縣城,直奔當地公安局。

 

  隔著老遠,他就看見警察局門口逗留著一大幫人,把路口都堵得水泄不通。郭長城按了一下喇叭,壓根沒人理他。他剛要推開車門,就看見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太太被人攙扶著從門口走出來,似乎是腿腳不大利索,一左一右有兩個人攙著,後面還有個穿公安制服的姑娘時常伸手扶一把,然而還是不知道被什麼絆了一下,一踉蹌趴在了郭長城的車蓋上。

 

  郭長城慌忙下車,旁邊老太太的親友、路人以及跟出來的警察好一陣七手八腳,連拖再拽地把她扶了起來。

 

  老太太卻突然旁若無人地放聲大哭了起來。

 

  旁邊眾人都跟著騷動起來,郭長城聽見有人氣憤地小聲說:「真不知道現在的警察每天都在幹嘛,這也不管那也不管,什麼事也解決不了,國家養著他們幹什麼?」

 

  另一個人也小聲說:「就是,你看老太太多可憐,就這麼一個兒子,孤兒寡母的相依為命,萬一出點什麼事,我看她也不用活了。」

 

  老太太被戳到傷心事,哭得更加歇斯底裡了。

 

  一直跟在後面的小女警看起來跟郭長城差不多大,都是剛畢業沒多長時間的小孩,見所有人都看她,頓時尷尬得不知道怎麼好,滿臉通紅地囁嚅著說:「我們這也是有規定的,要超過四十八小時才能……」

 

  她的聲音很快被更多的聲音給蓋過去了。

 

  「什麼四十八小時?規矩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現在人是活的,萬一過兩天就不是了呢?真有點什麼事黃花菜都涼了!屍骨都凍上了,你們也不管?哎,姑娘你自己說,你們跟謀財害命有什麼區別?」

 

  年輕的小女警一聽,也覺得別人說得挺有道理,可是警力有限,規定就是規定,她覺得再有道理,也不可能罔顧規定,一著急,眼圈都紅了,眼淚拼命地在眼眶裡打轉,就快要哭出來了。

 

  另一個來報案的家屬是個中年男人,他擺了擺手:「行了,她說了也不算,大家也別難為她了。姑娘,我跟你說,我妹妹也是昨天該下班,結果人就沒回來,她跟你差不多大,將心比心,你自己說說,這麼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本來平時都乖乖的,突然無緣無故夜不歸宿,聯繫也聯繫不上,家裡人不擔心嗎?這事要是落在你身上,你父母家裡人都會怎麼想?我知道你也有難處,這樣,你去幫我們跟你們領導好好說說,行不行?你多幫幫忙溝通一下……」

 

  郭長城一看這場景,立馬一個頭變成兩個大,他一邊積攢著在大庭廣眾之下說話的勇氣,一邊留心聽著旁邊的人說話,這些人說什麼的都有,描述經過也描述得亂七八糟,還有的不分青紅皂白,就只會張嘴瞎嚷嚷「我家XX昨天沒回家」——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幫人是故意來聚眾搗亂的。

 

  這時,趴在他車蓋上哭的那個老太太突然兩眼一翻,就地暈過去了,郭長城一瞬間找到了自己的勇氣,撥開擋在他面前的人:「讓一讓,對不起,都讓一讓。」

 

  他從兜裡掏出了工作證和鑰匙,緊張之下直接把工作證扔給了扶著老太太的親友:「開我的車,先送到醫院去!」

 

  親友捧著那個小本本:「啊?」

 

  郭長城一看:「哎喲對不起拿錯了,這個才是。」

 

  他趕緊把車鑰匙和工作證換回來,又順手將工作證交給旁邊的女警:「同志,能帶我去見見你們領導嗎?我有點急事。」

 

  女警疑惑地看了一眼,隨後睜大了眼睛:「你……您是龍城來的領導嗎?」

 

  「不不,我不是領導——前兩天我們派人過來,奉命調查一起命案,相關的手續已經走完報到你們這了,但是昨天那位同事失蹤了,現在我們領導已經在案發現場了,讓我先過來和你們打聲招呼。」郭長城說完,抬手抹了一把寒冬臘月裡的一腦門汗,超常發揮地說,「大家都是來報案的嗎?是不是失蹤案?」

 

  好多人點頭。

 

  郭長城:「哦……哦,那人是怎麼沒的?」

 

  這句話簡直是捅了馬蜂窩,頓時人群開始一陣七嘴八舌起來,活像五千隻鴨子一同引吭高叫,郭長城簡直快被他們吵吵出低血糖了,他定了定神,摸了摸自己的褲兜,唯恐社交恐懼症會讓他兜裡的小電棒放出十萬伏特,誤傷無辜群眾。

 

  然而出乎郭長城意料,他似乎並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樣害怕。

 

  每當他想尋求別人幫助、或者問別人什麼事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大麻煩,自然而然地畏懼對方,畏懼和對方進行一切眼神、語言的交流,然而當他意識到,面前的人是需要他幫助的時候,郭長城的話總是說得出奇的順溜。

 

  他好像天生就是幹這個來的。

 

  郭長城靈機一動,突然揮揮手打斷眾人的吵鬧,他問:「我聽不見你們在說什麼,我問問題,大家舉手回答好嗎?請問諸位失蹤的親友,是不是都在泉水灣別墅小鎮工作?是的話舉一下手行不行?」

 

  呼啦一下,眾人都舉起了手,郭長城身邊的女警睜大了眼睛——她其實方才被吵得耳邊嗡嗡直叫,只顧著成年人失蹤事件多長時間後才能立案,壓根沒發現這可能是一件牽涉範圍很廣的嚴重事件。

 

  郭長城的思路更清晰了些,他繼續問:「那能確定自己的親友就是在別墅小鎮失蹤的,請舉著手,不確定的先把手放下,行吧?」

 

  有幾隻手晃了晃,放下了,過了片刻,又猶猶豫豫地舉了起來。

 

  方才的中年男人開口說:「領導,我能說句話嗎?」

 

  郭長城:「我不是領導……哎,算了,您說。」

  「我妹在小鎮會館的餐廳裡當服務員,昨天晚上沒回家,因為從來沒發生過這種情況,所以現在全家人都急壞了。半夜裡我爸、我大弟弟和我妹她對象一起出去,順著她上班的路找了,可是後來他們三個也不見了,打電話聯繫不上,我這才一早晨起來就來報案。」男人眼睛裡還有血絲,他極力地穩住自

  

 

己的語調,想盡可能地平靜一點,「領導,您說,一個小姑娘就算了,可仨大老爺們兒一起能出什麼事?我想這個事肯定是個大事。」

 

  他這話判斷得非常精準,幾乎一語中的,郭長城雖然也雲裡霧裡,但是他知道對方說得一個字也不錯。

 

  眾人一聽這話,更著急了,每個丟了親人的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直冒煙,每個人都企圖往郭長城面前湊,多說幾句自家的情況,每個人都想問這個看起來「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小年輕討個說法——他在他們眼裡簡直成了救星。

 

  七嘴八舌就算了,還有連推再搡的,一個抱著孩子的婦女被人推得摔了個跟頭,兩三歲的孩子「嗷」一嗓子大哭出聲,有人在喊「別擠,誰不著急啊」,有人尖叫「看著點孩子!別踩著孩子」。

 

  亂成了一團。

 

  郭長城眼冒金星——如果祝紅姐跟來就好了……如果趙處在這就好了。

 

  他捏緊了手機,想起了楚恕之的囑咐,自己不能回去,更不能讓這些人冒冒失失地過去,可是他們確實丟了親人,誰能淡定得下來?

 

  郭長城腦子裡一時一片空白。

 

  該怎麼辦?他們那麼信任自己,讓自己倆辦這件事,這還是他入職半年多第一次獨當一面,他怎麼敢辜負他們的信任,把事情辦砸了?

 

  如果是趙處,他會怎麼辦?如果是楚哥,他又會怎麼辦?

 

  不能讓他們過去,那邊有危險——郭長城突然緊走兩步,站在了馬路牙子上:「諸位!諸位!」

 

  眾人安靜了下來。

 

  郭長城舉起自己的工作證:「我來自龍城特別調查處,我們專門處理重案要案,現在我們領導已經帶著所有精英人員趕到了事發地,派我來向大家說明一下情況——雖然暫時沒有找到諸位親人的消息,但是也沒有更壞的消息,我們的人已經在全力搜索,諸位現在能給予我們的最大的幫助,就是協助當地派出所的同志協調好,登記好相關信息,並且一定不要靠近事發地,一旦你們靠近了,反而會給搜救人員帶來麻煩,更不利於我們找人。」

 

  他從來沒有一口氣說過這樣多的話,在那一瞬間,郭長城簡直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在奮鬥。

 

  他心頭火熱,就好像燒著一把火,雙手攏在一起,衝所有人抱拳作了一圈的揖:「我謝謝諸位,也向諸位保證,我們一定會全力以赴的——現在我能請大家排好隊,跟我進去登記一下嗎?」

 

  眾人在原地面面相覷了一陣子,竟然真的默默地排好了隊,兩三分鐘之後,在旁邊年輕的女警的指引下,再一次有秩序地進了門。

 

  反而是郭長城,在原地愣了一小會,有那麼一瞬間,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方才辦到了。

 

  然而其他人的任務就不像郭長城這麼輕鬆了,被黑影纏住的沈巍也不知道怎麼的,又犯死心眼病了,死也不肯放開趙雲瀾,他用牙叼住了斬魂刀刀背,森冷的刀光映得他本來就缺少血色的嘴角一片慘白,扭頭用刀刃對準纏著自己的黑影。

 

  趙雲瀾一把奪下他嘴裡的刀:「給我。」

 

  他握著這把天下獨一無二的刀,狠狠地砍向纏在沈巍胳膊上的黑氣,卻覺得刀刃下的東西如同一片粘膩的沼澤,黑氣只能被凌厲的刀鋒逼開一點,黏糊糊的,根本砍不斷。

 

  沈巍把趙雲瀾抱得更緊,掃了一眼,飛快地對他說:「我知道了,那是大不敬之地本身,斬魂刀唯一斬不斷的就是那東西,你這樣不行,砍了我的胳膊,快!」

 

  作為一個凡人,趙雲瀾無法理解這種輕而易舉就斷手斷腳斷腦袋的大神,於是壓根不理他,反手把斬魂刀插回刀鞘,而後掏出鎮魂令,彈指一個小火苗躥出來,鎮魂令帶著火種筆直地衝進了黑霧裡……

 

  連個渣也沒剩下。

 

  沈巍從來對他輕聲細語,這會少見地提高了聲音:「趁還來得及,砍我的胳膊!」

 

  趙雲瀾充耳不聞,當機立頓地從懷裡掏出那張他特意帶上的、真正的大神木雕刻成的鎮魂令的真身,沈巍大驚:「那個不能……」

 

  但是趙雲瀾讓他也明白了一回,什麼叫做「手比嘴快」,沈巍沒說完,大神木的鎮魂令頃刻間燃燒起來,升起一尺來高的火苗,火焰的顏色紅得不正常,纏著沈巍胳膊的黑霧終於畏懼地散開了一點。

 

  沈巍抽回了胳膊,第一件事就是不管不顧地伸手把燒了一半的鎮魂令抄回來,抱著趙雲瀾就地躲開方才那沼澤一樣的黑霧,然後手心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凝聚了一團清泉,澆滅了鎮魂令上的火。

 

  「鎮魂」兩個字燒掉了一半,乍一看只剩下「真鬼」了。

 

  而背面那一排「鎮生者之魂,安死者之心」的字跡早就蕩然無存。

 

  兩人飛快地離開原地,在上躥下跳地撤離過程中,沈巍竟然還能死死地皺著眉,小心地擦去鎮魂令上面的黑灰,對趙雲瀾沉下了臉:「你知不知道你本是不容於輪迴的,鎮魂令主的身份相當於你的護身符?這是大神木雕成的,關鍵時候保你一命都不成問題,你……」

 

  原來儘管他端方君子的表象大多是裝出來的,但這點特質居然是真的,沈巍果真一罵人就詞窮,最後只好退而求其次地選了個最相近的,脫口說:「你、你簡直敗家!」

 

  身後是窮追不捨的黑影,濃稠如同化不開的墨跡,這次可不是陰兵斬召喚出來的,而是玩真的了,黑影經過的地方什麼都不剩,一切的一切……甚至連虛空都仿佛能被它吞噬了,那是真正的混沌,從來橫行的兩個人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有這麼狼狽的一天,跑得簡直是生死時速。

 

  在這樣的生死時速裡,趙雲瀾於逃命的百忙之中,竟然還能撥冗翻了個大白眼給沈巍:「一邊去,動不動就斷手挖心,你以為你是壁虎嗎?我看你才敗家。」

 

  沈巍頓時驚覺自己果然是近墨者黑,竟然這時候了還有心思跟趙雲瀾拌嘴,簡直二百五得不像自己了,當即閉了嘴。雙手摟住他,斬魂使巨大的黑袍就像是空中騰起的黑雲,他的雙腳同時離地,抱著趙雲瀾貼著地面一瞬間飛掠出了幾十米,腳尖輕輕地點在地上,而後往下一墜,徑直鑽入地縫裡,躲過地裂引起的各種崩裂的石塊,身形快得像一隻漆黑的燕子。

 

  此時,地面再一次微微地晃動起來。

 

  從更深的地下,一瞬間涌出了一大群關鍵時刻總遲到的鬼差,比較悲劇的是,鬼差們沒弄清狀況,剛一露面,就被那無堅不摧的黑影給吞噬了一半。

 

  判官驚叫一聲,整個人化成大球,二話不說地又要重新鑽進土地裡,被牛頭馬面一邊一個像拔蘿蔔一樣地給拔了出來:「大人使不得,地下不是躲避之處。」

 

  然後一群奇形怪狀的陰差也加入了撒丫子狂奔的隊伍,仿佛他們出現就是為了打這一壺不甚體面的醬油。

 

  這時,沈巍和趙雲瀾終於距離那黑影有一段距離了,沈巍猛地從地縫裡躥出來,用力把趙雲瀾往前一推,趙雲瀾瞬間會意,順著他的力道往前躥出了十來米遠,雙手敏捷地一撐地,穩穩當當地站住了。

 

  而沈巍已經到了半空,雙手掐了一個手印,嘴裡無聲地念起來自遙遠時空的咒文,黑影正在一點一點向他逼近。

 

  就在黑影堪堪地觸碰到他飄到了身前的袍角時,突然,一陣刺眼的白光從沈巍手印中噴薄而出。

 

  時間掐算得幾乎分毫不差。

 

  黑影硬生生地貼著沈巍停了下來,而後猛地一抖動,竟然一點一點地被那白光吸了進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約莫有四五分鐘之後,鋪天蓋地的黑影終於全部被吸進了越來越熾烈的白光中,沈巍臉上的冷汗這才順著臉頰滾落了下來,判官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趙雲瀾吁了口氣,緩緩地鬆開了把手心掐出了印的拳頭。

 

  灼眼的白光開始在沈巍手中收縮,一切看起來已經塵埃落定。

 

  然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一個身影突然像是撕開了空氣,毫無徵兆地出現在了沈巍身後,然後不知埋伏了多久的鬼面在電光石火中,把手中一根三尺長的冰錐從背後一下戳進了沈巍的心窩裡。

 

99、鎮魂燈

 

  判官等人還沒從這突發的事件裡回過神來,就看見一條長鞭像毒蛇一樣地向鬼面卷了過去,鎮魂鞭精確無比地纏在了鬼面的脖子上。

 

  那一鞭「呼」地一下揚起凌厲地勁風,刮到人臉上生疼,一邊的鬼差簡直覺得自己是被集體抽了一個大耳光,暴露在空氣裡的地方火辣辣的,不約而同地扭臉退避。

 

  判官心裡的苦水都快要逛蕩得吐出來了——大封的動盪越來越無法忽視,可眼下各路勢力全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退避。

 

  所有到了能知道后土大封這些上古秘聞級別的,眼下要麼已經是千年萬年的老妖,早成了一族之長,要麼已經歷經千劫百難,修成正果、與天體同壽。

 

  五百年前大封第一次表現出鬆動跡象的時候,由地府牽頭,曾經把各路勢力都集中在了一起,共同討論了這件事,當時一呼百應,各路仙長群情激奮,一個個大義凜然,開口蒼生閉口天下,紛紛表示要鞍前馬後,萬死不辭。

 

  可是自崑崙山巔一戰之後,這些人就像是商量好了,集體失蹤了。

 

  他們都是修行中人,都知道這並不是一件很威風、很有前途的事。修行是一個無比漫長的過程,要經歷別人所不能想象的艱險,旁人所難以理解的寂寞,本人先天資質要好,已經是萬中無一,能心性堅定、踽踽獨行,不急功近利或半途而廢的,更加是百萬之一,這還不算,哪怕天資再好,後天再努力,欠缺了那麼一點運氣,最終也是功敗垂成——這樣歷盡滄桑修成的正果,誰能不愛惜羽毛?

 

  如果不是大封受損,地府首當其衝,不得不站出來,那麼判官捫心自問——他覺得自己一定有多遠躲多遠,不說他一個小小判官,就是十殿閻王,他們敢看準了斬魂使自持身份不和他們計較,搞出不知多少的小動作,但萬一真的玩脫了,哪一個敢站出來直面鬼王?

 

  更不用提那陰陽怪氣、喜怒無常的鬼面。

 

  判官神色複雜,目光落到了趙雲瀾身上——大概只有當年洪荒破碎前,那些真正的先天神魔,才有那樣大的手筆,那樣為死不顧的胸襟吧。

 

  ……哪怕他現在只是個凡人,也敢毫無顧忌地伸長鞭子勒鬼王的脖子。

 

  判官心裡一時有些不是滋味,他難以理解那樣死生一擲的豪情,難以想象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飛蛾撲火,更加難以企及他們開天闢地、無所畏懼的大荒往昔。

 

  已經銷聲匿跡在輪迴裡的崑崙君姑且不論,可是眼前這個男人,分明只是個油嘴滑舌的凡人,他又憑什麼敢不畏懼、不驚恐?難道已經喪失了大荒山聖的權柄和力量,僅僅憑藉一點被輪迴洗練過無數次的魂魄就可以麼?

 

  沈巍在最後一刻,十指收攏,手中白光驟然泯滅,方才的混沌徹底被吞噬,隨後,他的身體突然劇烈地抽動了一下,插在他胸口的冰錐驟然冒出蛛絲一般絲絲縷縷的黑線,眨眼的工夫,就好像一個巨大的蠶繭,把他整個人包在了裡面。

 

  鬼面一隻手攥著冰錐的一角,一隻手正好在鎮魂鞭纏上他脖子之前塞了一隻手進去。

 

  而後在空中,與下面的凡人遙遙對視,感覺那男人的眼睛裡有一團比當初點燃了整個大不敬之地的魂火還要灼人的火光。

 

  「如果鎮魂令沒有被損壞,」鬼面的聲音在趙雲瀾企圖把他活活勒死的長鞭下顯得沙啞而支離破碎,「我的脖子現在說不定已經被你扒掉了一層皮,嘖嘖,真是可惜……」

 

  趙雲瀾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放、開、他。」

 

  鬼面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他與我同為鬼王,儘管境遇所致,性情不合,可我依然不願意傷他,是他一步一步地逼得我走投無路。你想要人,也可以,拿鎮魂燈來換。」

 

  趙雲瀾對這種類似「交換人質」的條件充耳不聞,英俊的眉宇間驟然呈現出了某種沉靜至極的陰郁:「那我奉勸你,如果你夠聰明的話,最好也給我一錐,否則我讓你永世不得超生。」

 

  鬼面聽了,沉默了片刻,縱聲大笑:「如果是崑崙君,我今天就算捨命,也絕不讓你獨活,至於……」

 

  他的身體猛地一震,失去了神木庇護的鎮魂鞭一瞬間碎成了無數節,趙雲瀾的手心被震出一道幾乎見了骨的血痕,脫手而出:「我的令主你,唉……我感激你借火之恩,又受他的影響,不得已……實在有一點喜歡你,留著你也無礙。」

 

  鬼面說完,帶著尖銳的笑聲,黑霧升起,一瞬間他與被黑繭包圍的沈巍同時不見了蹤影。

 

  趙雲瀾原地站了不知多久,手心幾乎已經被鮮血糊滿了,判官終於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令主,你……」

 

  趙雲瀾驟然被他的聲音驚醒,極緩極緩地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角處斜斜飛起,帶著一絲說不出的不祥的殷紅顏色,漆黑的瞳孔深得嚇人,他抬起自己的手,輕輕地舔了一下手心的傷口,上眼皮顯得深邃極了,濃密的睫毛在他的眼珠裡打下一片看不見底的陰影。

 

  判官本能地一哆嗦。

 

  「我得勞煩判官大人一件事。」趙雲瀾用一種平靜得詭異的聲音說,「請您帶我去見見幽冥中真正的輪迴。」

 

  一時間判官竟然覺得他有些陌生,良久,才驢脣不對馬嘴地說:「我、小人還以為令主想問問鎮魂燈……」

 

  「鎮魂燈?」趙雲瀾左眉輕輕地、如同顫動一樣地挑了一下,左手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右手的傷口,不過片刻,指尖已經一片嫣紅,有那麼片刻的光景,判官膽戰心驚地以為他要說出口的是某一句讓人驚懼的話,然而趙雲瀾卻只是兀自帶著他詭異的平靜,眼皮微垂,最終連一絲也沒有露出來,只是簡簡單單地說,「請前走帶路吧。」

 

  「趙處!」身後突然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趙雲瀾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祝紅。

 

  「嗯,」趙雲瀾既沒有發火,也沒有什麼大反應,只是仿佛隨口應了一聲,好像他已經忘了自己已經把祝紅派遣走了,她是不顧命令私自回來的,隨後,趙雲瀾腳步一頓,「碰見楚恕之和大慶,讓他們繼續找林靜,我有點事,先離開一會。」

 

  祝紅:「我跟你一起走!」

 

  趙雲瀾面無表情地看了她一眼:「不用了,帶著你不方便,再多修煉幾年吧,小蛇。」

 

  祝紅簡直七竅生煙:「小蛇?我是小蛇?那你是什麼?我們族人裡像你這麼大的還在啃自己出生的蛋殼呢!你這個凡人。」

 

  趙雲瀾頭也不回,只是嘴角無聲無息地露出一個冷冷地笑容,如耳語一般幾不可聞地說:「別急,很快就不是了。」

 

  被眾人搜尋的林靜正在艱難地打坐,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什麼地方,等他恢復了自己的五官六感,就發現已經被人綁在了這裡,背後是一塊形狀詭異的大石頭,石頭旁邊有一棵抬頭看不見樹冠的樹,周圍仿佛是由水,然而他本人好像身處在了一個透明的大罩子裡,並沒有受水的影響。

 

  他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全都是奇形怪狀的幽畜……有些是典型的幽畜,有些更像人,有些簡直是一灘爛泥,這一群「幽畜」密密麻麻地圍在他周圍,幾乎立刻引發了某神經纖細的男人的密集恐懼症。

 

  林靜不由自主地閉上眼睛,開始念經。

 

  可惜剛開了個頭,念了兩句,林靜就不幸地發現,佛經似乎激怒了周圍這些本來就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的「芳鄰」,幽畜們騷動起來,大大小小的嘶吼四下響起。

 

  林靜艱難地吞了口口水,擠出了一個難看地笑容:「那……那什麼,我不知道咱們這有不讓念經的紀律,我這人素質不高,立刻改正、改正。」

 

  距離林靜最近的幽畜眼神貪婪地黯了黯,忍不住往前湊了一步,聳起鼻尖,細細地聞著男人身上新鮮血肉的味道。

 

  林靜哭喪著臉:「我都已經三天沒洗澡了,這位同志非禮勿碰,注意素質啊!」

 

  那幽畜突然衝著他張大了嘴,一口往他身上咬去,就在這時候,另一隻更像人模樣的幽畜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先前那隻膽敢當眾赤獨食者的後頸,皮膚發皺的手指用力一捻,較為低等的那隻在他手裡就成了個腦袋形的風鈴,叮叮噹當地掛在那裡,死了。

 

  突然出手殺同族的這位尖叫一聲,一把撕下屍體的整隻耳朵,連醬油和醋也不用蘸,直接就送進了嘴裡,吃了。

 

  而後它大方地抬手把屍體一扔,無數幽畜好像聽到了新年鐘聲一樣,熱情洋溢地撲了上來,不過半分鐘,方才那隻幽畜已經連皮再骨頭,不剩下什麼了。

 

  林靜看得目瞪口呆:「阿彌……那個陀佛,我佛慈悲,請施主們注意餐桌禮儀啊。」

 

  施主們一起向他咆哮,大概想用他本人鍛煉一下優質的餐桌禮儀。

 

  「好好好,不注意就不注意,諸位自便!」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哨聲,眾幽畜——鬼族們一下全部安靜了,隨後就像被風吹走的大霧,忽悠一下全散乾淨了。

 

  林靜只覺得身邊一陣勁風劃過,隨後一個人■當一下,被從空中扔了下來,給釘在了旁邊那棵奇怪的大樹上。

 

  四條漆黑的鐐銬從大樹幹裡生出來,牢牢地扣住,那人心口上插著一根三尺來長的大冰錐——是真的被「釘」在了樹上,有那麼一瞬間,林靜屏住了呼吸,他以為那個人死了。

 

  而就在這時,被釘在樹上的人忽然睜開了眼睛。

 

  他的呼吸都在顫抖,但是臉上一絲一毫也沒有露出來,林靜就是在這時候驚訝地叫出了聲:「沈老師!」

 

  沈巍低頭掃了他一眼,沒出聲,林靜卻看見了他滿頭的冷汗,嘴脣蒼白得像白紙一樣,仔細看,他的身體幾乎是在不斷顫抖的,可除此之外,臉上卻沒露出一點痛苦的形跡來。

 

  隨即而來的鬼面落下來,站在沈巍對面,笑嘻嘻地看著他,過了一會,鬼面緩緩地抬起手,把臉上的面具摘了下來。

 

  林靜倒抽了一口涼氣:「我佛那個慈悲,快賜弟子一副眼鏡啊!這雙二五眼,怎麼、怎麼看著是有兩個沈老師啊?」

 

  然而仔細看的話,戴面具的「沈老師」皮膚要更慘白一些——不是正常的白,白得發青,簡直就像是剛從福爾馬林裡爬出來的,因此身上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氣質。

 

  仿佛是說不出的怨氣和陰氣,以至於沈巍那種入畫般清俊的五官仿佛成了一張掛在骷髏上的畫皮,越是好看,就越是可怖。

 

  林靜眼睛瞪得要脫窗,一瞬間認定了,後來的這個人臭不要臉,是照著他們「領導夫人」整容整的,明顯是一個比較難看的山寨貨!

 

  只聽山寨貨緩緩地開了腔:「我是個念舊情的人,可你步步緊逼,我可真是不得不弄死你啊,我的兄弟。」

 

  鬼面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閃爍著奇異的光彩,仿佛既惋惜、又垂涎——沈巍與他同為鬼王,更不用說他後來受到崑崙君庇護,有了神格……

 

  「如果我吞噬了你,你說會不會整個大封就被我破開了呢?」

 

  沈巍被他釘在功德古木上,疼得全身都冒虛汗,一張嘴卻先是譏誚地笑了:「怎麼,四聖的路已經走不通了麼?輪迴晷出了什麼事?它是不是變成了一塊普通的石頭?」

 

  「是你!」

 

  鬼面的眼皮劇烈地顫動了幾下,隨後他抬手一巴掌扇在了沈巍的臉上,沈巍被他打得頭偏向一邊,方才牙咬得太緊,頓時蹭破了嘴皮,他卻恍然未覺,隨口把血沫吐出來,笑出了聲來:「輪迴晷脫胎於三生石,而三生石與功德古木各牽著三魂七魄中一魄,彼此通過萬物魂魄相連,唯有山河錐陰陽相生,自成一體,能困住世上的任何東西——不枉我當年用山河錐引你過來,在你身上落下追魂引,而後你又果然不負眾望地拿出了大鼎,當著所有人的面焚出功德筆,你當我不知道煉魂鼎爐中最重要的一塊爐底石就是三生石嗎?你去哪裡找三生石的碎片……真是不用說就知道。功德筆出世時,就是我找到輪迴晷、把它釘在山河錐裡的一刻——不然你以為,大鼎是怎麼那麼輕易就落到你手裡的?真以為你運氣極佳,一瞌睡就有人給送枕頭?」

 

  「山河錐……山河錐一開始就在你手裡?」

 

  「你不認識字麼?山河山河,崑崙是三十六山川之始,我繼承山聖,本來就與十萬大山相連,為什麼千里迢迢地要和你爭這種……在我眼皮底下的東西?」沈巍的冷汗流到了嘴裡,他不在意地用嘴脣抿去,「現在,我覺得或許還有一件事,你也想知道——方才你用來引誘我、牽制我而放出來的……那一縷從你自己身上取下來的混沌,眼下被我放到了哪裡?」

 

  鬼面臉色青紅交替好一陣子,表情扭曲得近乎猙獰,突然,他驟然伸手攥住插在沈巍胸口的冰錐,血已經浸透了沈巍的長袍,把皮肉和衣襟緊緊地粘在了一起,男人看起來分外狼狽。

 

  鬼面用力將冰錐在沈巍胸口裡旋轉攪動了一下,沈巍沒有發出他想聽的慘叫聲,然而卻也說不出話來了。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鬼面的呼吸急促,湊近了沈巍的臉,低低的說,「我可以不知道任何事,我可以就這麼把你的心血放乾,到你無法維持眼下的人體,我就可以抽出你元神上的崑崙筋,然後一口一口地把你吞下去,從此世上只有一個鬼王,我才是真正的天、下、無、雙。」

 

  沈巍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他嘴角兀自帶著譏誚的微笑,像是對鬼面說——你大可以試試。

 

  鬼面抬手把他胸口的冰錐抽出了一半,而後又狠狠地重新插/進去,沈巍身體劇烈地痙攣了一下,終於暈了過去,垂下頭不動了。

 

  鬼面看也不看驚懼交加的林靜一眼,大步走了,轉眼就沒入了無際的黑暗中。

 

 

 

100、鎮魂燈

 

  「不會真有什麼事吧?」眼看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林靜沒別人可以說話,只好自言自語。

 

  鬼面從頭到尾沒看過他一眼,大概壓根沒把他這點微末的道行放在眼裡,林靜開始自我安慰地嘀咕:「不會有什麼事的,阿彌陀佛,一定不會有什麼事的。」

 

  他如坐針氈,如果不是被捆成了一個粽子,估計屁股底下已經要長釘子了。

 

  林靜衝著沈巍的方向伸長了脖子,可是還看不大清楚,他突然覺得,如果自己是一隻大王八就好了,又能游泳又能伸縮。

 

  他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打量了一番,試探著叫了一聲:「哎,沈老師!沈老師?」

 

  沈巍沒反應。

 

  「沈……」

 

  正說到這,一隻幽畜突然冒出頭來,衝著林靜呲出一口裡出外進的牙。

 

  林靜連忙閉了嘴,生怕對方對自己一口整齊的小白牙因妒生恨,用他老人家的白肉活活打了牙祭。

 

  幽畜舔了舔嘴脣,大概是被派來看守他們的,想了想還是沒敢監守自盜,滿臉便秘一般的表情圍著林靜轉了幾圈,而後往後退遠了些,虎視眈眈地盯著他。

 

  林靜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企圖通過默念經文來平復自己悲催的心情,可是當他閉上眼睛,卻悲劇地發現在自己的意識界裡不是高低起伏的「般若波羅蜜」,而是抓耳撓腮的幻肢——如果趙雲瀾那個「有那啥忘那啥」的畜生知道,自己竟然看著他家寶貝這樣受罪,還熟視無睹地念經,一定會把他變成大慶的貓糧的。

 

  林靜這樣想著,睜開了眼睛,跟面前的幽畜大眼瞪小眼。

 

  而後他突然開口說:「哎,你會說人話嗎?」

 

  高階的鬼族自然是會說人話的,警惕地看了這狡猾的食物一眼,幽畜用奇怪而沙啞的語氣說:「閉嘴。」

 

  林靜就嘆了口氣:「唉,你說他們都跑了,這地方就剩咱倆,我閉嘴了,你不寂寞嗎?你看著高高釘在樹上的斬魂使大人就不蛋疼、不畏懼嗎……其實你有蛋的是吧施主……啊啊啊別這樣,麻煩你文明一點啊!」

 

  幽畜用一口的大白鯊一樣的牙恐嚇了他。

 

  林靜:「我閉嘴我閉嘴我立刻閉嘴,真的你相信我,出家人不打誑語!」

 

  幽畜收斂了爪牙,緩緩地退到了一邊。

 

  林靜再一次抬頭去看昏迷的沈巍。

 

  可是這一點小小的牽掛很快也被打斷了,他正擔心地看著滿身血跡的美男,視野裡就突然出現了一張幽畜滿頭包的大臉,林靜立刻就感覺自己從傷春悲秋的小清新文藝片過度成了生化危機一般的重口味恐怖片,當時一口氣差點哽在了胸口。

 

  他默默地收回視線,心說:「看看洗洗眼睛怎麼了,混蛋。」

 

  最後,林靜終於認清了事實——就算他本人被趙雲瀾切吧切吧剁了,針對眼下的情況,他也無計可施,這麼一想開,林靜竟然真的定下神來,心裡默默地開始念起《大悲咒》。

 

  鬼族幽畜見他閉上眼睛,以為他終於老實了,也就不再管他,默默地抬頭看了一眼被釘在古木上的沈巍,有些畏懼地往稍遠的地方躲了躲,黃泉下千尺又恢復了一片靜謐。

 

  就在這時,幽畜突然感覺到了什麼,悚然一驚,猛地抬起頭——只見林靜依然閤眼端坐在那裡,好像成了一尊佛像,他背後的大封石仿佛相應著什麼一樣,亮起一圈柔和的白光。

 

  幽畜猛地跳起來,本想越過大封石去抓林靜的肩膀,誰知它的手剛剛觸碰到白光的範圍裡,就好像給架在了火上燒烤一樣,陡然變成了一團焦炭。

 

  幽畜鬼哭狼嚎地尖叫了起來,終於打斷了林靜心裡的經聲。

 

  假和尚是個機靈的人,睜眼一見這種情況,立刻就反應出來這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深吸一口氣,扯開嗓子,開始大聲念經,背後大封石上的白光越來越熾熱,看守的幽畜上躥下跳,就是無法接近他。

 

  白光的光暈漸漸擴大,有一些甚至已經波及到了沈巍身上,好像已經喪失了生命力的男人忽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眉心不安穩的皺了皺。

 

  幽畜顯然沒弄清這是什麼原理,越來越焦躁不安,最後決定豁出去了,不能再讓林靜再搞么蛾子,於是嗷嗚一聲衝了上去,打算拼著燒成一身焦炭,也要把這說好了閉嘴還玩命念經的死和尚的嘴撕爛。

 

  燒烤皮肉的「呲啦」聲傳來,那隻幽畜同志身殘志堅地依然張開燒得只剩下一口利齒的嘴,衝著林靜的脖子咬去。

 

  林靜念經的聲音終於被打斷,閉上眼睛嚎叫:「佛祖,弟子就快捨身成聖了,大師兄哪裡去了!救命啊!沈老師!領導!大師兄!」

 

  他亂七八糟地叫喚了一通,對方卻沒了動靜,好半天,慫兮兮地縮著脖子的林靜終於把眼睛睜開了一條小縫,只見方才那還一臉打算捨身炸碉堡的幽畜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驚嚇,灰溜溜地跑了。

 

  林靜對此十分震驚,片刻後,他仿佛有所覺,緩緩地抬起頭,正好對上了沈巍那雙寒潭般的眼睛——男人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過來。

 

  林靜試探地叫了他一聲:「沈老師?」

 

  沈巍目光微動,落在他身上,而後彬彬有禮地對他輕輕頷首。

 

  林靜:「你你你你你沒事吧?」

 

  沈巍輕輕地掙動了一下,扣住他四肢的鎖扣彼此撞擊著響了幾下,這小小的動作讓他的額角幾乎露出青筋來,好一會,才在低喘了幾聲後聲音沙啞地開口說:「不太好。」

 

  他失血過多,慘白的嘴脣都在顫抖著。

 

  林靜:「你怎麼會在這?你怎麼會落到、落到那個……那個,嗯,跟你長得很像的那個人手裡?」

 

  沈巍閉了閉眼,頭往後一仰,脫力一樣地靠在功德古木上,輕聲說:「他背後偷襲,我本來能躲開的,但是當時實在不好功虧一簣,所以硬給他刺了一錐,暫時不要緊,也沒什麼大事。」

 

  林靜啞然了片刻,不確定地問:「真的麼……」

 

  沈巍似乎愈加虛弱,好像是他有意保存體力,聲音壓得又低又緩:「但是就是他用黃泉水化成的冰錐插在我的心裡,我動不了。」

 

  林靜覺得這聽起來一點也不像「沒什麼大事」,艱難地吞了口唾沫:「那我該怎麼辦?你有沒有辦法能讓我從這塊破石頭上下來,好把你放下來?」

 

  沈巍沉默了了一會:「你身後的‘破石頭’其實是女媧親手立下的后土大封的標記。」

 

  林靜啞然片刻,乾巴巴地說:「嚇、嚇尿了。」

 

  沈巍輕輕地笑了笑:「不用急,方才的鬼面現在有的是麻煩,崑崙神筋在我身上,他一時不敢拿我怎麼樣,估計也沒時間顧忌這裡,暫時還是安全的。」

 

  林靜趕緊說:「別別,我還是想辦法自救吧,被趙處知道我看著你流這麼多血還不作為,一定會把我變成今年的年夜飯的。」

 

  沈巍無聲地笑起來,眼神顯而易見地柔和了一下,過了一會,他想了想說:「一定要試試的話,其實你可以念念經,大封起於女媧的慈悲之心,你要是心誠,說不定它能幫你一把。」

 

  沈巍其實不指望他能幹什麼,眼下雖然狼狽,但是心裡有底,純粹是想給林靜找點事做,隨口一說。

 

  誰知林靜聽了,竟然真就正襟危坐,像播報新聞聯播一樣,氣沉丹田,字正腔圓地開始播放午後佛學博覽節目,沈巍一開始覺得有點滑稽,後來竟然也慢慢地聽進去了,因為染上血的緣故而多少顯得有些戾氣的眉眼漸漸柔和了一些,垂下眼皮看著自己胸口的冰錐,一時讓人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大封石上的白光漸漸地有些灼眼,林靜不愧為達摩正宗,竟然真的入了定,

 

  不知過了多久,他身上的繩子在一片白光中竟然化開了,可他本人竟然毫無知覺,沈巍有些吃驚,卻沒有開口打斷。

 

  他驟然心有所感,似乎是物以類聚,趙雲瀾身邊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跟那人有些像——比如都對某種東西很執著,能忘乎所以的執著。

 

  比如這一個,比如那個一說話就緊張的小男孩……

 

  沈巍眯了眯眼,他心裡其實對鎮魂燈已經隱約有了些猜測,只是現在看來,鎮魂燈還是不要出世比較好。

 

  「小男孩」郭長城同學成功地把失蹤人員家屬都留在了縣城裡,可卻並沒有等到好消息。

 

  當天已經接近午夜的時候,楚恕之才帶著大慶風塵僕僕地回來,其他東西收集起來不大現實,只找到一些散落在地上的身份證和貼身的鑰匙手機之類……似乎被吞噬的只有有生命的東西,這些砸碎的物品倒是都安然無恙。

 

  縣城的小公安局裡燈火通明,突然不知從誰那裡爆發出第一聲哭聲,為他們騰出的會議室亂成了一團,楚恕之一隻手抱著大慶,疲憊地掐了掐眉心,衝郭長城招了招手,把他帶到了旁邊的一個小辦公室裡,關上門。

 

  郭長城直覺不大好,看了看楚恕之,又看了看大慶:「楚哥,趙處他們呢?林大哥找到了嗎?看見祝姐沒有?那些失蹤的人還是一點音訊也沒有嗎?」

 

  楚恕之從兜裡摸出一個證物袋遞給他,裡面裝著一小把灰。

 

  郭長城愣了愣,他心裡忽然有了某種說不出的預感:「這是……」

 

  「骨灰。」

 

  證物袋「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

 

  「對,就是人骨化成的灰。」楚恕之簡短地交代了一下小鎮裡發生的事,然後對郭長城說,「你立刻打電話回總部,告訴汪徵,這件事讓她和桑贊處理,這些人暫時按著失蹤處理,但是人死了就是死了,隱瞞不了多長時間,讓她酌情溝通一下,看看怎麼能在明面上交代過去。」

 

  郭長城難以置信地說:「明面上……交代?」

 

  其實就是要汪徵想辦法,把這件事的真相遮掩過去。

 

  楚恕之看了他一眼,明明是特別調查處辦事的潛規則,可他不知道為什麼,就是不想和郭長城明說,於是屍王沉默了片刻,十分迂迴地回答:「你得知道,一般情況下,只有在存在遺骸的時候才能檢測出人體的DNA,被高溫燒過的骨灰都不可能,何況被破壞成這樣。這件事我們能做的不多,就算你把整個小鎮的灰塵都收集在一起,我們也不可能告訴家屬它們曾經是屬於誰的。」

 

  「那總該有一個凶手……」

 

  楚恕之無奈地哂笑一聲:「郭長城,一個能暗算斬魂使大人的人,就算用了卑鄙的手段,他在修為上至少也是和斬魂使平分秋色的,你是不是來得時間比較短,還不清楚斬魂使是什麼人?」

 

  郭長城愣愣地看著他。

 

  「不怕實話告訴你,我千年修行,已經能在烈日下行走,眼下算是屍王,能號令所有的白骨僵屍,再進一步就是魃,也就是屍仙,但是如果不是因為趙處的關係,像斬魂使這樣的人,方圓五里之內我就要退避的你懂嗎?」楚恕之頓了頓,「這事最好別沾,不是我們能管得了的。」

 

  郭長城好像一時有些接受不了這個結論,然而他從來不會和人爭吵,更不是什麼自不量力的熱血少年,一時覺得心裡給堵住了什麼,可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臉都憋白了。

 

  過了不知多久,郭長城才問:「但是魂魄呢?身體沒有了,魂魄總是有的吧?一個人生下來,怎麼可能就這麼平白無故地消失了呢?」

 

  楚恕之一愣,大慶卻從他懷裡跳出來,躥到桌子上坐下,突然開口說:「這是有的。」

 

  兩人立刻轉向黑貓。

 

  大慶卻好像走了神,不言聲了,半晌,楚恕之只好出聲提醒了它一聲:「大慶?」

 

  他話音沒落,大慶身上突然發生了詭異的變化——黑貓的身體慢慢地抽長,黑貓身上的貓毛緩緩地消失,在郭長城和楚恕之的目瞪口呆下,變成了一個頭髮長到了腳踝的少年!

 

  少年身上不知穿著什麼年代的衣服,看起來就像是隨便扯了一塊布頭纏在了身上,赤著腳……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看起來既不黑也不胖!

 

  楚恕之:「大、大慶?!」

 

  少年的臉上出現了貓咪特有的懶洋洋的表情,挑起比別人都大一些圓一些的眼睛掃了他一眼:「嗯。」

 

  說著,他從桌上跳了下來,落地沒有一點聲音,動作也像一隻貓,連走路都是直線的貓步,楚恕之和郭長城不約而同地給他讓開了路,就聽大慶說:「我的記憶不知被誰封住了,太久遠的事早已經記不清楚,上次在崑崙山巔的時候被大神木刺激了一下,才能化形,化形以後雖然沒有毛很醜,但是有些模糊的印象反而會更清楚一點。」

 

  同樣沒有毛,比「很醜」還要再「醜」一些的楚恕之和郭長城同時露出微妙的表情。

 

  「今天我們遇到的,地府的官方說法叫幽畜,其實最早就是叫鬼族。」審美觀獨特的大慶沒留神他們倆的反應,兀自說,「鬼族是從什麼地方生出來的,原理我弄不清楚,反正我知道他們和風氏兩位大神——伏羲和女媧的死有關。」

 

  「在小鎮門口,沈巍的話你也聽見了,鬼族出世時整個洪荒大地寸草不生。」黑貓變成的少年目光閃了閃,仔細看,他的眼睛竟然會隨著光線深淺而變換顏色,「但是據我所知,鬼族啃生人骨血,吸食修行人元神,凡人的三魂七魄卻是不吃的,因為吃了也沒什麼用。我想可能是因為突發情況,那些人本是不該死的,身體突然消失,還是生魂,地府也顧不上帶走他們,所以那些受了驚嚇的魂魄一時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郭長城比別人腦子慢一些,好一會,才消化掉大慶的話是什麼意思,他突然說:「那我要去找他們。」

 

  已經在低聲討論趙雲瀾和祝紅的可能去處的大慶和楚恕之同時抬起頭來,大慶莫名其妙地問:「找他們幹什麼?丟了生魂那是地府的事,雖然他們現在肯定沒心情管。」

 

  郭長城啞然了片刻:「可是……可是我答應了他們,外面那些失蹤的人的家屬,我答應過會給他們一個交代……」

 

  「你給不了。」大慶說,「再說他們也不會相信的。」

 

  「所以我要去找死者的魂魄,一個人天生就應該是存在的,怎麼能突然失蹤了呢?」郭長城分外死心眼地糾纏著這個問題,「那是……那是不應該的。」

 

  楚恕之涼涼地笑了一聲:「不應該的事多了去了,你打算怎麼找?」

 

  郭長城一句就被問住,怔忡片刻,難堪地低下了頭。

 

  誰知楚恕之沉默了一會,卻突然從懷裡摸出了一瓶眼藥水丟給他:「牛眼淚,開天眼用的,能看見生魂。」

 

  郭長城難以置信地抬起頭,激動地看著他。

 

  「你先去辦正事,給汪徵打電話,讓她把對外的事處理好,然後派人來增援。」楚恕之有點彆扭地避開他過於熱情的目光,「反正我要去找林靜,順便而已,你別給我找麻煩。」

 

  「你們倆一起走吧,我要去找趙雲瀾。」大慶說,「他一個人我不放心。」

 

  大慶以人的形象彆扭地走了幾步,到窗口的時候回過頭來叮囑了一句:「小孩要是不知道輕重,屍王你多擔待些,千萬小心,咱們新辦公室剛拿下來,還沒來得及裝修呢。」

 

  說完,大慶從窗口跳了出去,夜色中閃了兩下就沒了蹤影。

 

  趙雲瀾一路沉默,心有餘悸的鬼差誰也不敢上前跟他搭話,只有祝紅不管他說什麼,亦步亦趨地跟著他。

 

  過了鬼門關,到了閻羅殿,判官正要把趙雲瀾往裡面引,突然被一個冒出來的小鬼擋住了路。

 

  判官皺皺眉。

 

  那小鬼開口陰沉沉地一笑:「令主大人,十殿閻羅有請。」

 

  趙雲瀾還沒來得及開腔,判官已經忍不住先說:「這是什麼意思?斬魂使被鬼面暗算,眼下混沌將開,大封眼看要徹底破裂,耽擱了正事你擔待得起嗎?讓開!」

 

  小鬼頭壓得低低的:「是,判官大人,但小人只是奉命行事。」

 

  判官:「你們……」

 

  趙雲瀾突然打斷他:「帶我過去,我長這麼大,還沒見過閻王呢。」

 

 

 

101、鎮魂燈

 

  閻王殿。

 

  十殿高懸。

 

  廳堂如碧空,上下無邊,頭頂是永遠不會放晴的星河萬頃,腳下是拔舌油鍋的十八層地獄,周遭是流轉不去的三千弱水。

 

  人走在其中,腳下明明踩著實地,卻活像踩在一塊透明的玻璃上,下面扒皮抽筋、上刀山下油鍋的,全都看得一清二楚,自己仿佛也會隨時掉下去。

 

  底下鬼差低沉縈繞的宣判聲與大鬼小鬼歇斯底裡的慘叫相映成輝,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判官一愣,知道這是開了「通地眼」,他有些不安地看了趙雲瀾一眼,默默地帶著一干鬼差退至一邊站好——通地眼平時是不開的,閻王殿裡的人也看不見下面十八層地獄的事,只有罪大惡極的魂魄不肯就範時,才亮出來以儆效尤。

 

  實在……不是待客之道。

 

  祝紅一把抓住趙雲瀾的胳膊,要不是衣服穿得厚,她尖細的十指幾乎要卡進趙雲瀾的皮肉裡,十殿閻王個個面容猙獰,居高臨下地從墻壁上高高懸掛的十殿上往下看,平白讓人生出某種青面獠牙的感覺。

 

  就在他們腳下,祝紅親眼看見一個佝僂的男人被綁在柱子上,兩個小鬼一邊一個按著他,另一個掰開他的嘴,乾枯發青的手探進男人嘴裡,小鬼尖銳的笑聲和慘不忍聽的哀叫一同炸開,祝紅一激靈,手心冰涼一片。

 

  祝紅:「別、別過去。」

 

  趙雲瀾低頭看了一眼她抓住自己衣服的手,耐心地一根一根地掰開她的手指:「在外面等著我。」

 

  然後他面無表情地邁步走了進去,在祝紅的心驚膽戰中,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下面無數小鬼的頭上,最後在大殿正中間、油鍋地獄上站定,祝紅有種下面飛濺的滾燙的油就要濺到他身上的錯覺。

 

  她咬咬牙,本想追上去,可眼睛卻不自覺地往下瞟,就看見一根長而軟的舌頭被活生生地從人嘴裡拉了出來,血水好像要飛在她臉上。

 

  祝紅胃裡一陣翻滾,終於忍無可忍地扭過了頭去。

 

  趙雲瀾絲毫不理會下面滿臉炸出來大泡,外焦裡嫩還在兀自往上爬的女鬼,目光森冷地抬眼在十殿閻羅身上掃了一圈,又扭頭看向一邊裝鵪鶉的判官,輕輕地挑了一下眉,二五八萬一樣拽兮兮地說:「你們打算讓我站著說話?」

 

  他的聲音低沉而冷冽,一字一句地洞穿了十八層地獄傳來的呼號,未見絲毫動容。

 

  判官使了個眼色,兩個鬼差飛快地跑了出去,一個搬來了椅子,一個上了盞茶,趙雲瀾毫不客氣,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順勢翹起了二郎腿,然後抬手抵住遞過來的茶碗,瞟了一眼面前臉如紙糊的鬼差,臉上露出一個介於微笑和冷笑之間的表情。

 

  「茶就不用了,地下的東西,我怕吃了鬧肚子。」趙雲瀾頭也不抬地說,「諸位下馬威也下過了,譜也擺足了,我看大家都很忙,就抓緊時間,有話說有屁放吧。」

 

  十殿上十個聲音疊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和聲,怒斥說:「小子無禮。」

 

  自從沈巍當著他的面被鬼面帶走,趙雲瀾心裡就好像壓了一塊冰,幾乎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給凍結了,外面的人說什麼、做什麼,都好像隔著什麼才能到他耳朵裡,顯得又不真實又無謂。

 

  直到方才,他才被極富視覺衝擊力的畫面撞了一下,臉上雖然不動聲色,可是心裡莫名地清明了些,後知後覺的怒火浮了出來。

 

  趙雲瀾雙臂抱在胸前,遮住了他因為深吸口氣而劇烈起伏的胸口,鏽住的腦子艱難地轉了幾圈——如果十殿還有腦子的話,眼下應該知道斬魂使被鬼面帶走了,無論是鬼面傷了他,還是斬魂使倒向鬼面,對於地府而言,都是萬分不利的,何況眼下大封的情況不明,被鬼面弄得真真假假,分明是一副要破的模樣。

 

  這個時候,十殿還弄出這樣不友好的開場白,連場面都不顧了,根據趙雲瀾三十年與地府合作的經驗……這些蠢貨分明是有所求,還不願意拉下臉來墮了面子,或是沒把他這個凡人放在眼裡,打算來個威逼利誘?

 

  那也就……不用客氣了。

 

  他毫不猶豫地抬起頭,男人英俊的臉上有十分的散漫和不經心,目光一掃,說不出的狂狷神色簡直是呼之欲出,趙雲瀾冷笑一聲:「喲,那還真對不住諸位了,爹娘沒教好,就是這麼沒教養的貨色,諸位打算怎麼樣呢?」

 

  一時間眾鬼差全都屏住了呼吸,有搞不清狀況的,覺得這男人分明是來踢館找碴打架的,十殿閻羅是審判生前身後罪孽的地方,管你是王侯還是將相,一個個都豎著進來橫著出去,見多了哭爹喊娘的,還真……真沒見過拽成這樣的。

 

  好像他將來不用投胎似的!

 

  十殿又用那種十重唱的聲音怒喝:「趙雲瀾!」

 

  趙雲瀾皮糙肉厚並且油鹽不進地頂了一句:「是鎮魂令主。」

 

  他一巴掌打臉打得毫不猶豫,插在大衣兜裡的手在槍托上輕輕地磨蹭著,心裡如同燒著一把火,有心想像打家雀一樣,把這十個裝逼犯一槍一個地幹下來——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還不能跟這些豬一樣的戰友徹底撕破臉,只能忍他娘的。

 

  就在這時,地下突然開始震動,一開始是細細碎碎的,最後越來越劇烈,閻王殿里幾乎飛沙走石起來。

 

  趙雲瀾往下一看,只見自己腳下的油鍋地獄中一個一個的油鍋簡直晃蕩成了「喝前搖一搖」,大盆大盆的熱油被搖動得潑了出來,原本威風凜凜的大鬼小鬼們全都四散奔逃,銅柱地獄的銅柱裂了縫,刀山地獄埋的鋼刀一個個像打地鼠一樣地在那上下起伏,連綿不休……

 

  突然,一個鬼差踹開十殿閻羅的大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好了,大封……大封破啦!」

 

  說話間大殿洞開,眾人一同往外望去,只見整條忘川的水都在沸騰,所有的擺渡人全部棄船站在了搖搖欲墜的奈何橋上,細細窄窄的黃泉路已經被沸騰的水淹沒了,底下肉眼可見的巨大的黑影緩緩上浮,一直到浮到與水面齊平的地方時,突然止住了。

 

  被淹沒的黃泉路兩邊微弱如同螢火般的光亮起來,豆大的光圈連成了一排——趙雲瀾記得那是路邊的小油燈,似乎也叫「鎮魂燈」。

 

  微弱的光和巨大的黑影對峙,保持著一個脆弱的平衡,可最後會怎麼樣,只要腦子沒問題的人就都清楚,還沒等在場的大小鬼怪反應過來,又一個鬼差連滾帶爬地飛奔了過來:「鬼城!鬼城的城門裂開了,都亂了,要造反了!」

 

  原本統一口徑一致對外的十殿閻羅終於開始在上面自說自話,十隻大鴨子似的,咕呱地吵成了一團。

 

  趙雲瀾坐在椅子上沒動,伸手蹭了蹭自己的下巴,低低地自語了一句:「哎喲,這下可傻逼了。」

 

  說完,他站起來,一把揪住胖判官的領子,決定不和這些秋後的螞蚱客氣,直接從大衣兜裡摸出了手槍,在眾鬼差亂成一團的情況下,將趁火打劫進行到底,把槍管堵進了判官的嘴裡:「老子沒心情和你們廢話,現在立刻帶我去見輪迴,不然我一槍打爆你的頭!」

 

  祝紅簡直不敢相信他膽大包天到這種地步,尖聲叫了起來:「趙處!」

 

  同時,上面某個閻王突然出聲:「鎮魂令主,你幹什麼!」

 

  沒了十個人的和聲,這聲線顯得單薄無力了好多。

 

  「幹什麼?幹你!」趙雲瀾冷笑一聲,「忍你們這群狗娘養的很久了。」

 

  他說著,狠狠地一推判官:「走!」

 

  「令主留步!」這一次,十個人的聲音終於又合在了一起。

 

  趙雲瀾只聽身後一聲巨響,他扭過頭去,發現腳下的通地眼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關上了,方才烏漆抹黑的大殿一片燈火通明,十殿的身影全都暴露在眾人眼中,這麼一看,一個個除了裝束奇怪一點,長相竟然還都挺正常的。

 

  而後大殿的墻壁上機關扭動,一陣機簧亂響的動靜,墻上打開了一道石門,而裡面又是一道門。

 

  只見十殿閻羅一個個親自從高懸的殿堂上下來,各自取出了隨身帶著的一把鑰匙,連開了十道門,十道門後,裡面是一個巨大的池子,仙氣飄渺,一時間不像地府,看起來倒有點像瑤池了。

 

  趙雲瀾定睛望去,只見池子上面泛著一盞巨大的……足有幾十米高的燈,與黃泉路上刻著「鎮魂」的小油燈模樣如出一轍。

 

  最後一個開門的秦廣王轉過身來,嘆了口氣,對趙雲瀾說:「不瞞令主,這就是四聖中的最後一件,鎮魂燈。」

 

  整個忘川被攪動起來的時候,外面看起來分外可怖,可是黃泉下千丈的大封處卻十分平靜,只隱約傳來了一些如同打雷的聲音,沈巍聽見,卻忽然笑了。

 

  林靜往上看了一眼,也沒在意,他團團轉地圍著沈巍轉了好幾圈,爬上了功德古木:「你等我找找,身上應該有一根鐵絲可以撬鎖。」

 

  沈巍不慌不忙地說:「不用,你只要把我心口的冰錐拔/出來就可以了。」

 

  林靜哆嗦了一下:「真能拔?你不會怎麼樣吧?」

 

  沈巍:「嗯,不會,謝謝。」

 

  那口氣簡直和去食堂買飯時順口對打飯阿姨說的話一樣。

 

  林靜沒有他那麼淡定,手心有點冒汗:「這可是你說的啊沈老師,可惜不能讓你簽個保證書。」

 

  說完,他雙手握住沈巍胸口的冰錐,本著長痛不如短痛的原則,大喝一聲,猛地把那根冰錐往外抽,林靜聽到血肉撕裂的聲音,沈巍的上半身都隨著冰錐被帶起來,又被因為四肢的鎖而被牢牢地鎖在原地。

 

  林靜都替他疼出一身冷汗,然而沈巍愣是一聲也沒吭。

 

  五尺多長的冰錐整個被從他胸口裡拽了出來,血噴出去老遠。

 

  林靜一臉血地慌忙去查看沈巍的情況。

 

  冰錐從他身體裡出來的剎那,沈巍似乎是忍到了極致,額前的頭髮都被冷汗打濕了,眼神明顯地渙散了片刻。

 

  林靜生怕他再暈過去,伸出手想拍拍他的臉,想起這人就是斬魂使,懸在半空中的爪子愣是沒敢落下去,只好輕輕地拉了拉沈巍的衣服:「沈老師?聽得見我說話嗎?你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啊,我盡快把你放下去。」

 

  沈巍因為失血,嘴脣顯得異常乾裂,他在極度的恍惚中,不由自主地輕輕掀動嘴脣,模模糊糊地叫了一聲:「崑崙……」

 

  林靜:「嗯?崑崙?崑崙怎麼了?」

 

  他突兀插話,總算拉回了沈巍快要失去的意識,沈巍的眼神瞬間清明了一點,無聲地掃了林靜一眼,默然不語了。隨後,林靜看見他胸口上猙獰的傷口竟然一點一點地愈合了,如果不是衣服上的血洞,那傷口簡直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沈巍輕聲說:「麻煩把方才那條冰錐遞給我。」

 

  林靜連忙雙手托起了那條大冰錐,沈巍提起過,這東西是用忘川水凍成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它似乎比平常的冰更刺骨一些。

 

  林靜手裡的冰川就這麼突然化開了,成了一團漆黑、帶著血色的水汽,轉眼間被沈巍吸進了嘴裡,僅僅這麼片刻,他嘴脣上的裂口好了很多,眼睛裡也重新有了些光澤。

 

  就聽幾聲輕響,綁在沈巍四肢上的枷鎖全部脫落,上面只留下了一個如同被利器割裂的小口,沈巍腳下無聲地落在了地上。

 

  林靜趕緊跟著爬了下來:「你沒事啦?那我們現在怎麼辦?剛才那些幽畜還有那個戴面具的人呢?」

 

  沈巍輕輕地笑了:「他?去追查被我捉住的那點混沌了……我想十殿閻羅會給他一個驚喜。」

 

  林靜想了想,誠實地說:「阿彌陀佛,施主,我沒聽懂。」

 

  沈巍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一轉身,在林靜眼皮底下消失了。

 

  林靜一愣,脫口而出:「臥槽!我把領導家屬弄丟了!今年年終獎泡湯了!」

 

  一隻看不見的手搭在了林靜的肩膀上,林靜聽見沈巍的聲音在旁邊說:「上面是忘川水,你得想個辦法游上去,之後到了地府,雲瀾多半在那邊,我們去找他,我跟著你,只是你暫時不要泄露我的形跡。」

 

  林靜:「啊,為什麼?」

 

  沈巍好像低低地笑了一聲:「我要是出現了,還怎麼演這出禍水東引的戲?」

 

  林靜哆嗦了一下,心裡默念佛號,感覺自家領導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了。

 

  此時人間已經到了深夜,楚恕之和郭長城正深一腳淺一腳地打著手電,再一次搜查別墅小鎮,楚恕之脖子上掛著一個小哨子,隨著他們兩人的走動,小哨子會自己發出高低起伏不同的哨聲,那是吸引亡靈的。

 

  楚恕之覺得自己帶著個郭長城,簡直已經成了個和平主義者,哪跟哪掐都不礙著他什麼事,晝伏夜出全都是在學雷鋒——要麼是在高速公路出口堵離家出走的少女,要麼是在深夜裡尋找迷失的亡靈。

 

  忽然,他脖子上掛著的哨音提高了一點,發出了類似畫眉鳥鳴叫一樣的聲音,楚恕之抬手止住郭長城的腳步,兩人站在荒疏的小路中間,聽著哨子的聲音越來越響,高高低低,拉著長長的尾音,像是某種引路的汽笛。

 

  郭長城睜大了滴過牛眼淚的眼睛,在小路盡頭上看見了一個穿著快遞公司工作服的年輕人,正神色迷茫地跟著哨聲往這邊走。

 

  郭長城輕輕地拽了拽楚恕之,低聲說:「那是人還是……」

 

  楚恕之:「鬼。」

 

  郭長城打了個激靈,然而下一刻,他看見了那年輕人臉上茫然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不害怕了,反而有點心酸。

 

  年輕人一路被哨聲吸引到了兩人面前,奇怪地看了看他們,抓抓頭髮:「兩位先生怎麼這麼晚了還在外面,多冷啊,快回去吧。」

 

  楚恕之應了一聲:「你呢?也快要回去了吧。」

 

  年輕人笑了笑:「是啊,包裹門衛已經簽收了,今天不用取件,我可以早點下班回去了。」

 

  楚恕之從兜裡摸出了一個小瓶子,打開瓶口遞到年輕人面前:「那你進來吧,我送你回去。」

 

  年輕人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一瞬間好像明白了什麼。

 

  郭長城忽然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

 

  年輕人緩緩地抬起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困惑地說:「好像……不記得了。」

 

  「我記得。」郭長城小聲說,「我看過你的身份證,你叫馮大偉,1989年出生,家裡還有個哥哥,對不對?」

 

  「我都記下來了。」郭長城說著,從隨身的挎包裡掏出一個筆記本,翻開給他看,上面詳細地記載了每一個失蹤的人的各種信息,「你哥哥說,如果你不在了,他會照顧你的父母的,他們現在很難過,但是以後會好的。」

 

  小夥子馮大偉的眼睛裡突然泛起淚花。

 

  楚恕之沒言聲,等著郭長城說。

 

  「進來吧,我們送你走,再遊蕩下去就天亮了。」郭長城說,「太陽光對你們不好的。」

 

  馮大偉低頭抹了一把眼淚:「那我是死了,是嗎?」

 

  郭長城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馮大偉:「我是怎麼死的?是被人害死的嗎?如果壞人抓住了,能給我們報仇嗎?」

 

  郭長城不知道怎麼說,楚恕之聲音低沉地開了腔:「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放心。」

 

  馮大偉低著頭,盯著小瓶口好一會,又抹了一把眼淚:「可我怎麼就死了呢?我還沒活夠呢?」

 

  「進來吧,下輩子讓你投個好胎。」楚恕之開始不耐煩。

 

  馮大偉苦笑一聲:「下輩子,下輩子就再說吧……能給我爸媽還有我哥他們帶個話嗎?」

 

  楚恕之皺了皺眉,剛想說話,郭長城卻連忙拿出了他的筆記本,在馮大偉那一頁用他的孩兒體認認真真地寫下了「帶話」兩個字:「你說。」

 

  馮大偉抽了抽鼻子,雞毛蒜皮、絮絮叨叨地嘮叨了一大堆,郭長城一個字不漏地全都記下來了,末了拿給了馮大偉看,小夥子就著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自己讀了一遍,這才艱難地笑了笑:「行吧,我就放心了——不放心也沒辦法,兄弟,你是個好人,我謝謝你。」

 

  說完,他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扎進了楚恕之的瓶子裡。

 

 

 

102、鎮魂燈

 

  楚恕之蓋上瓶子,揣進兜裡,回頭招呼郭長城:「走,去找下一個。」

 

  郭長城屁顛屁顛地跟上,走了幾步,楚恕之忽然頭也不回地對他說:「你做得還不錯。」

 

  郭長城本來就是個給點陽光就燦爛的貨,猝不及防間遭到了表揚,整個人都春光明媚得快不好了,一時語無倫次,連個「謝謝」都快不會說了。

 

  就在這時,不遠處響起幾聲嚎叫,幾隻殘留在人間的低等鬼族看見新鮮的血肉,立刻甩開腮幫子撲了過來。

 

  楚恕之拉住郭長城,把他往身後一帶,抬腳橫掃出去,只聽一聲悶響,鬼族的幽畜被他當胸一腳踹了個踉蹌,往後退了幾步,坐了個屁墩。

 

  三四隻鬼族往後退了幾步,然後並肩同時衝了上來。

 

  楚恕之一推郭長城胸口:「躲遠點。」

 

  然後他伸手摸出自己的槍和符。

 

  可是學雷鋒多日的屍王還沒來得及威風一下松松筋骨,一個人影就突然落在楚恕之面前,那是個青年模樣的男人,手裡提著一根尖刺,幾乎就像個串糖葫蘆的,一串一個準,眨眼的工夫,就把幾個低等的鬼族串成了一串噁心的肉串。

 

  青年略微有些其貌不揚,但是笑起來顯得非常赤誠,他收回手裡的尖刺,在一邊擦了擦,然後走到楚恕之面前:「哎,朋友,沒事吧?」

 

  楚恕之是個中二病晚期患者,對陌生人總保持非常嚴肅的戒備狀態,見人走近,他立刻就皺了眉。

 

  好在對方挺會看人臉色,見他臉色不好看,也就不再往前湊,原地站定了,友好地笑了笑:「我是個散修,覺得這邊有些不對勁才過來看看,兄弟別誤會。」

 

  楚恕之微微點了個頭,態度非常高貴冷艷地沒接話,只是側了身,招呼郭長城:「小郭,走。」

 

  郭長城連忙跑過來,誰知那青年卻也不請自來地跟上了,大概看穿了楚恕之戒心深重不愛搭理人,他火速把炮火轉向了郭長城:「剛才那是什麼怪物?這裡怎麼沒人?發生了什麼事?」

 

  郭長城不習慣別人提問他一大堆問題——他容易記不清先後順序,腦子一亂就不會思考,只好無辜地看了對方一眼:「我也不大清楚。」

 

  青年又問:「哎,兄弟,那你們是幹什麼的?」

 

  郭長城小聲說:「警察。」

 

  「啊!是嗎?」青年感慨了一聲,自然而然地開始和郭長城攀談起來。

 

  楚恕之聽著他們倆交談,倒是也沒干涉,不過他背後始終留著心,只聽那青年人確實挺會說話,三言兩語就發現了郭長城不善言辭的毛病,立刻改變了交流風格,不再喋喋不休地追問,反而輕鬆愉快地聊起了小鎮的事,偶爾旁敲側擊一下他們的來歷。

 

  他們一路走,又有六七個魂魄被他們收進了瓶子裡,兩個小瓶很快就裝滿了,在夜色中看起來流光溢彩,楚恕之把它們並排放進了腰間的挎包裡,又掏出一個空瓶子。

 

  屍王性情偏激冷漠,而屍修道本來就是劍走偏鋒,為世俗不容的,楚恕之孤高自詡,從不關心自己的功德,壓根也不在意。

 

  他總是覺得所謂「道義」都是明面上說得過去,私底下暗流涌動的虛偽行當,看起來越單純美好,說不定底子就越黑。

 

  然而他懷著這樣對別人惡意的揣度,卻偏偏忍下了郭長城。

 

  楚恕之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習慣成自然還是怎樣。

 

  反正他看著自己的挎包裡掛著的魂瓶,心裡就有種形容不出的感覺,這使得他一邊嘴上嫌棄郭長城是「吃飽了撐的」,一邊默默地在深更半夜跟著他搜集散落的人魂。

 

  小鎮裡遊蕩的鬼族挺多,陌生青年一直在幫他們清理攔路的鬼族,有的時候楚恕之甚至都來不及出手。

 

  陌生的青年出手又快又狠辣,楚恕之本能地對他加深了防備,所以在對方問及鎮魂令的時候,屍王忍不住冷冷地提醒了一聲:「先生,有些事不該問就別多嘴了吧,平白無故地惹人討厭幹什麼呢?」

 

  倒是郭長城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不起,我楚哥是很好的人,他其實不是那個意思,只是我們有規定……」

 

  青年愣了一下,隨即非常隨和地連連點頭:「啊,哈哈,不要緊,是我多嘴了,對不住啊兄弟,我這人沒什麼心眼,就是心直口快,有時候可能招人煩……你不煩我吧小兄弟?」

 

  郭長城立刻說:「怎麼會,大哥幫了我們不少忙,回頭到縣城裡我們請你吃飯,你是好人。」

 

  青年立刻點頭答應,而就在這時,他們經過了一個小商鋪,青年側對著櫥窗,正笑容燦爛地跟郭長城說話,而郭長城無意中往反光的櫥窗上一掃——

 

  他就愕然地看見,對面善良熱情的大哥在櫥窗上的倒影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怪物,通體漆黑,涌動著時而幻化出一顆頭的模樣,在櫥窗上,正猙獰地衝著他長大了嘴,滿嘴的獠牙像古老的刑具。

 

  郭長城還沒來得及叫喚出來,兜裡的電棒已經先有了反應,一串火花衝著面貌純良的青年就衝了過去,楚恕之愕然回過頭來,只見郭長城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而方才的青年一瞬間往後躥出十幾米,像不著力一樣地落在了一幢小別墅的屋頂上。

 

  楚恕之知道電棒不受郭長城控制,是他感覺恐懼的必然反應,於是把捏在手裡的玻璃瓶塞進了包裡,眯起眼睛抬頭看著高高地站在房頂上的人:「怎麼回事?」

 

  房頂上的青年人臉上不見了微笑,居高臨下地冷冷地看著郭長城:「是啊朋友,這是怎麼回事?」

 

  郭長城:「他……他他……影子……」

 

  楚恕之打開手電筒,青年孤零零的影子在手電光下無所遁形,然而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有什麼問題,青年蹲在房頂上隨便他照,老神在在地反問:「我的影子怎麼了?」

 

  楚恕之疑惑地看了郭長城一眼,郭長城詞窮。

 

  青年搖搖頭,嘆了口氣:「我可真是吃力不討好啊,一路幫你們,不說感謝也就算了,方才要不是我躲得快,是不是要死在這位看起來看著老實厚道的小兄弟手裡?」

 

  楚恕之雙手插在兜裡皺皺眉,這時,他掛在脖子上的哨子聲突然啞了,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在黑暗中讓人毛骨悚然,郭長城脖子上躥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隨後是沉重的喘息聲,片刻的寂靜之後,一顆巨大的幽畜的頭突然從地下鑽了出來,正好夾在楚恕之和郭長城之間,跟郭長城看了個對臉。

 

  大封仿佛越來越力不從心,遊蕩在人間的鬼族循著新鮮的血肉味道,越走越近,而不到五十公里內的縣城裡,人們還無所知覺、燈火通明。

 

  秦廣王一抬手抹去陰陽鏡上的畫面,表情沉重地對持槍劫持判官的劫匪趙雲瀾說:「令主,你還沒意識到麼?大封已經破了,這些年大封一直是斬魂使大人在守衛,眼下他不知蹤影,更甚於不知死活,黃泉路上的小油燈不過稍作緩衝,眼看最先遭殃的就是地府,隨後就是人間,您請先冷靜,要不是非常時期,我們絕對不會對您這樣試探,眼下我輩應該同心協力、共同度過這場浩劫才是。」

 

  果然——趙雲瀾心想,這是打一巴掌再給一個甜棗,先兵後禮了。

 

  他垂下眼,不動聲色,放開了判官,卻沒放開手裡的槍,又回頭看了一眼那仙氣飄渺的鎮魂燈。

 

  「那秦廣王是怎麼個意思?」

 

  外面整個亂成了一鍋粥,也虧得這秦廣王到了眼下,還是能不動如山,要是「屁股沉」也能列入吉尼斯記錄,他大概是三界獨一份。

 

  趙雲瀾這麼一問,秦廣王立刻唉聲嘆氣了片刻,用唱老生一樣的口氣開了腔:「鎮魂燈是當年大荒山聖的崑崙君身所化,安魂驅邪,是四柱中最後一樣、也是最強大的一重保護,可是……唉,令主請看看吧。」

 

  他說著,想徑直引著趙雲瀾到存放鎮魂燈的池子邊,趙雲瀾卻一步也不挪動,冷冷地看著他,秦廣王略微有些尷尬,於是打了個手勢,鎮魂燈緩緩地浮出水面,衝著他們轉過來,微微傾斜,好讓下面的人看清楚——鎮魂燈沒有燈芯。

 

  「如今到了這種地步,我們開誠布公吧,小神對崑崙君多有不敬,還請山聖看在小神品級低微,為三界安危殫精竭慮的份上,寬容一些。」

 

  祝紅吃了一驚,扭過頭去看趙雲瀾,然而那男人的臉色沒有一點變化,分明是心知肚明的模樣。

 

  趙雲瀾靜靜地看著秦廣王:「我智商比較低,沒聽明白,您想試探我什麼呢?」

 

  秦廣王一時噎住。

 

  趙雲瀾忽然笑了起來,他的笑容非常古怪,有一點諷刺,更多的確實啼笑皆非:「為什麼阻止判官帶我去見輪迴?閻王既然知道那麼多的秘聞,難道不知道我的記憶和力量是被神農封住的?神農身化輪迴,我想去尋找追回力量的方法,說不定能再次幫你們擺平外面咄咄逼人的鬼王,為什麼你要攔住我?而且……小小閻王,是什麼讓你有底氣像方才那樣對我?」

 

  秦廣王沒想到自己只說錯了一句話,就引來了這麼多麻煩,忙說:「是小神措辭不當……」

 

  「我看不是措辭不當的問題吧,」趙雲瀾截口打斷他,「其實你是知道,當年神農封印我的時候,出於某種原因,我的記憶和力量永遠也不可能恢復,對吧?」

 

  秦廣王眼珠飛快地動著:「這……這確實,在這節骨眼上,我們也是不想讓山聖浪費時間……」

 

  「你還沒說你想試探我什麼呢。」趙雲瀾再一次打斷他的話。

 

  祝紅仿佛從他的態度裡感覺到了什麼,默不作聲地站在了趙雲瀾身後,面色不善地盯著對面的秦廣王。

 

  不等對方回話,趙雲瀾就皮笑肉不笑地說:「既然你說不出口,那我替你說了吧。你想試探‘崑崙君的力量永遠不可能恢復’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對吧?‘失禮’,可比你想做的事罪名小多了,對不對?」

 

  秦廣王:「令主想哪去……」

 

  「本來我也一直很困惑,直到我看到了被你們一直藏在這裡的鎮魂燈。」趙雲瀾輕輕地挑了挑眉毛,「尤其……秦廣王還一直試圖提醒我,鎮魂燈曾是‘我’的肉身化成,你是不是還想提醒我一句,當年的鎮魂燈燈芯,是崑崙君的一簇心頭血?」

 

  他把話說到了這種地步,等於當面撕破了臉,秦廣王終於默然了。

 

  「你把我帶到這,是打算從我心上抽一管血?」趙雲瀾眯起眼睛上下打量著秦廣王,「我一輩子對人耍流氓,本以為自己修成了一個無堅不摧的老流氓,沒想到臨到頭,居然還有人耍流氓耍到了我的頭上。」

 

  十殿閻羅全都落了下來,一個個彩衣飄飄,就像一群落架的鸚鵡,繼續使用聲音意義上的合體大法:「令主高風亮節,望您一直以大局為重。」

 

  趙雲瀾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祝紅卻先炸了,她下/身化成巨蛇的蛇尾,把趙雲瀾卷在中間,秀氣的眼睛眼角拉長,露出裡面屬於冷血動物的豎瞳:「你們知不知道他只是個凡人?」

 

  趙雲瀾好整以暇地替對方回答她:「眼睛又不瞎,當然是知道的。」

 

  祝紅身上的鱗片鮮紅如血,她怒而吐出猩紅的蛇信:「你們怎麼不幹脆說要他的命?!」

 

  趙雲瀾輕輕嗤笑一聲:「那說出來多難聽?」

 

  十殿牌合唱團一同開口說:「凡人皆有生老病死,是輪迴常事。」

 

  趙雲瀾大笑。

 

  地下又傳來劇烈的震顫,眾人往門口望去,只見鬼城裡的小鬼亂竄,簡直是毫無秩序,忘川地下那團陰影掙動得越來越激烈,黃泉路邊的小燈搖搖欲墜。有急了的小鬼竟然還沒頭沒腦地往閻王殿裡闖。

 

  牛頭馬面一邊一個死死地守住門,馬面回過頭來:「大人,快頂不住了!」

 

  「斬魂使與神農氏約定守住大封,接掌崑崙,不會無故大開殺戒,是看準了他能忍則忍,所以你們在他面前也是一樣的有恃無恐?」趙雲瀾嘆了口氣,輕輕地說,「諸位,我真想多嘴奉勸諸位一句,‘做人留一線,日後好想見’啊。」

 

  祝紅整個身體化為巨蟒,鮮紅的鱗片怒張,猛地往站在最前面的秦廣王身上咬去,幾個鬼差連忙衝上來,架起鋼叉與大刀擋在閻王面前。

 

  秦廣王抬手一指趙雲瀾:「拿下他!」

 

  一個聲音驟然插了進來,冷冷地反問:「拿下哪個?」

 

  只見一水的妖族闖了進來,個個是各族族長或者長老級別的,其中蛇四叔的眼睛在祝紅身上掃了一下,原本全體撤走並且想把祝紅強行帶走的蛇四叔竟然沒說她什麼。

 

  本族本命年的蛇四叔越眾而出,先對趙雲瀾鄭重地行了禮:「山聖,小妖有眼不識泰山。」

 

  連鴉族都知道他是誰的轉世,蛇族族長是真「不識泰山」還是假裝不認識,就不好說了,趙雲瀾也沒有當場揭穿,只是看好戲一般含笑地點了個頭。

 

  蛇四叔義正言辭地說:「地府手掌輪迴,對道友從來傲慢無禮,其他也就不和你們一般見識了,可是崑崙君對妖族有庇護千年的大恩,妖族再不濟,也不能放任你們對先聖轉世無禮!」

 

  秦廣王率先開了口:「妖族這是什麼意思?」

 

  不知怎麼明明脫離了妖族,卻又混回去跟在了最後的鴉族長老啞聲說:「要怪就怪閻王背信棄義,太不厚道。」

 

  蛇四叔眉頭倏地一皺,本不想這麼直白,被人直接捅出來,有些下不來台。

 

  誰知這時又有人開腔說話:「閻王老兒,我們隨你上崑崙共圖鎮壓鬼王的大事,你卻背後捅刀子,是什麼意思?」

 

  這回來的是三清道宗。

 

  「地府無恥之至,上次召集我們上崑崙共同對抗鬼族原來是有原因的,暗暗在我們身上打下標記,引導大不敬之地的混沌泄露到各處——但凡地府有一點良心,難道不該將這東西牢牢地遏制在地下?」

 

  很快,西天羅漢、各路散仙等等一干人等全都到齊了。

 

  秦廣王怒斥:「大封破裂是三界浩劫,怎麼就該地府一力承擔?」

 

  這話捅了馬蜂窩,閻王殿裡各路的大神七嘴八舌地吵成了一團,反而沒人理趙雲瀾了,他對見到蛇四叔就乖乖化形站在一邊的祝紅低聲說:「為什麼我沒帶爆米花和可樂進來呢?」

 

  就在這時,忘川裡的黑影猛地暴起了幾十米,所有的小油燈同一時間滅了,不知是誰高叫了一聲:「鬼族!」

 

  果然混沌出處有一小撮鬼族最先出現,數量不多,卻正好戳中了所有人擰緊的神經。

 

  而也不知道怎麼那麼巧,鬼面就是這個時候不偏不倚地出現在了忘川裡。

 

  大封雖然搖搖欲墜,可是並沒有真破——眼下這情況只有沈巍和鬼面兩個人心知肚明,鬼面為了設下陷阱困住沈巍,窮盡多年從大封的縫隙裡抽出來的混沌造成了大封破裂的假象,誰知那一小團混沌反而被沈巍封住,不知弄到了什麼地方。

 

  鬼面多疑又神經質,他本來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偏偏在功德古木下聽見沈巍說了那麼一段似是而非的話,頓時坐立不安起來。

 

  他沒想到那一小團的混沌在地府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追著蹤跡到了這裡的鬼面剛浮出水面,結果一看岸上這陣仗,頓時驚覺上當,再要退走,已經來不及了。

 

  混亂中有人大叫一聲:「鬼王!」

 

  秦廣王立刻就坡下驢:「鬼王已出,無論怎麼樣,諸位道友難道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爭誰是誰非的問題嗎?」

 

  十殿牌合唱團忙跟上他的和聲:「諸位要還知道什麼叫‘大局’,眼下請先放下門派小家的成見,聯合對付鬼族!」

 

  頃刻間,鬼王就被團團圍住,鬼面暗暗惱恨沈巍算計他,可無論怎麼樣,他認為他和沈巍之間始終是他們倆的事,跟這幫螻蟻一樣的烏合之眾沒什麼好說的。

 

  他倏地從水裡拔出幾丈高,一個呼哨,無數鬼族從忘川水裡冒了出來,能吞噬萬物的混沌在他們身後組成了巨大的屏障。

 

  閻王殿裡外都成了戰場。

 

  祝紅有些擔心她四叔,躍躍欲試地想加入妖族,被趙雲瀾一把拉住:「你仔細看看裡面都是什麼級別的人,小丫頭別去添亂。」

 

  這時,一個比較高等的鬼族殺紅了眼,不知道怎麼衝到了趙雲瀾面前,趙雲瀾抬手一槍,被對方躲了過去,正打算補一槍,忽然身後傳來一陣熟悉的鐘聲,失蹤了好幾天的林靜冒了出來,抬手甩出好幾張「卍」字符。

 

  鬼族直接化成了一縷黑煙。

 

  林靜拽著趙雲瀾往存放鎮魂燈的密室躲去:「還不躲開,你們倆湊什麼熱鬧?」

 

  趙雲瀾神色陰晴不定地打量著他:「方才那兩嗓子是你喊的?」

 

  「……」林靜,「我已經捏著嗓子叫了。」

 

  「捏嗓子?你叫破喉嚨我都聽得出。」趙雲瀾臉色陰沉得像快要下暴風雨的天,「沈巍,還不給我滾出來!」

 

 

 

103、鎮魂燈

 

  密室的巨石門後面,沈巍終於緩緩地現形,他方才指使林靜犯壞的時候可沒有這麼忐忑的表情。

 

  趙雲瀾的目光落在了他胸口的血跡上,停在了那裡。他窩在身側的拳頭捏緊了,手背上露出突兀的青筋,看上去就像馬上會動手揍沈巍一頓。

 

  然而最終,趙雲瀾卻連一根手指也沒有抬起來,他只是一直沉默,舌頭抵住了上牙床,強逼著自己閉嘴,然後默默數數,數亂了兩次,這個總是自嘲「智商不高」的人終於烏鴉嘴地一語成讖——他足足用了將近兩分鐘的時間,終於磕磕絆絆地數到了三十。

 

  林靜見機很快,沈巍露面的瞬間就一把捂住祝紅的嘴,把滿臉疑惑的妹子拖到了一邊。

 

  趙雲瀾沉默的時間越長,沈巍就越焦躁不安,終於挨到了趙雲瀾開口:「沈巍。」

 

  那一瞬間,他的語氣讓沈巍想起趙雲瀾識破了大神木中的騙局之後,那一句略帶疲憊的「你再這樣,那我可真要和你翻臉了」。

 

  沈巍驟然慌了,不管不顧地往前想向他走去,誰知剛提起腳步,趙雲瀾就一抬手阻止了他。

 

  「別過來。」趙雲瀾低下頭,同時聲音壓得很低,「先別過來,現在不是你露面的時候。」

 

  沈巍只好僵硬地停在了原地。

 

  祝紅不明真相,直眉愣眼地問林靜:「什麼意思?什麼叫不是露面的時候?為什麼不能露面?」

 

  林靜淡定地說:「阿彌陀佛,你別管。」

 

  祝紅:「……」

 

  趙雲瀾看了看沈巍胸口上破裂的衣服和斑斑的血跡,過了好一會才問:「疼嗎?」

 

  沈巍先是本能地點頭,隨後低下的下巴卡在了那裡,又飛快地搖了搖頭。

 

  林靜正事不行,說媒拉纖之類猥瑣的活卻極其有一手,乃是廣大中老年婦女之友,一看這情況,他立刻狗舔門簾露尖嘴地說:「怎麼不疼,疼暈過去兩次呢。」

 

  趙雲瀾抽了口氣,臉色鐵青,看也沒看林靜一眼,只是冷森森地衝著他瀉/火:「林靜,你偶爾閉嘴一次不會死的。」

 

  林靜假裝饒有興致地轉過身去,拉了拉身邊的祝紅,指著混戰的方向:「哎,女施主,快看,他們打起來了。」

 

  祝紅仿佛忽然對自己已經布滿了塵土的鞋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專注地研究了起來,並且默默地離林靜遠了點。

 

  趙雲瀾微微側過頭,望向外面的混戰,放鬆了身體,靠在了另一邊的石壁上,好一會,才說:「所以你通過某種方法讓鬼面狗急跳墻……」

 

  沈巍連忙坦白交代:「我誘使他在崑崙山巔用三生石做爐底石,通過煉魂鼎和功德筆與輪迴晷相連,用山河錐鎖定了輪迴晷。」

 

  趙雲瀾沒有看他,語速很慢,似乎要利用這段時間邊說邊思考:「崑崙山巔……你不說我還沒想起來,就是那次,你在所有在場的人身上留下了標記吧?想來想去就只有你了,地府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到這一步,早不至於像現在這樣了。」

 

  沈巍一張手,手心裡有一條長長的頭髮,然後他合上手心,發絲轉眼就不見了,片刻後,落到趙雲瀾面前,曾經叫男人愛不釋手的漆黑的長髮懸在他面前,緩緩地彌漫出一絲極其不詳的黑氣來……那是與鬼面收集的混沌如出一轍的黑氣。

 

  沈巍伸手一捏,將頭髮絲收了回來,頭髮落到他手裡碎成了幾段。他認罪態度極其配合:「標記就是這個。」

 

  趙雲瀾點了點頭:「哦,其實在小鎮,你劈開地面的時候我其實就應該想到了,你才是大封的守衛人,如果連我都能看出那是個陰兵斬,你又怎麼會無所察覺。」

 

  沈巍:「鬼面不是他全盛時期,他一部分力量被封在后土大封裡,所以他不知道我的感覺比他靈敏些,我當時感覺到了,我們腳下就是混沌的碎片。」

 

  趙雲瀾:「那你還讓他給你一錐子,你是有病嗎?」

 

  沈巍:「……」

 

  「別給我裝死,說話!」

 

  「我那時……」沈巍的聲音啞了一下,他飛快地清了清嗓子,「這確實不是我本來的打算,我本來沒那麼急,雖然線已經埋下了,但……畢竟還有時間,我沒打算這麼快動手。狗急跳墻的是鬼面,他用混沌碎片設圈套引誘我,我其實也是靈光一閃想要趁機禍水東引,到後來收集混沌碎片的時候不想功虧一簣,所以……」

 

  趙雲瀾頭靠在石壁上,酸溜溜地笑了一下:「是啊,你多急智啊,在崑崙山上聽了我兩句話,就編出了一個半真不假的洪荒世界——所以你用‘砍胳膊’這件事試探了我一下,發現我果然是個玩不起的,於是果斷連我一起騙進去了?」

 

  沈巍聲音低了下去:「你不會同意的……」

 

  他嘴脣微微有些顫抖,林靜冷眼旁觀,一時竟然分辨不出這位施主是裝的還是真的——總之林靜覺得沈巍的表情就像是知道自己犯了大錯,被抓住後站在法庭上等著審判的罪犯一樣惴惴不安。

 

  趙雲瀾又不出聲了。

 

  沈巍忽然消失在原地,趙雲瀾敏銳地感覺到一個人貼了過來,小心翼翼地用雙手撐在他身側的石壁上,隨後他的拳頭被一隻冰冷的手握住了。

 

  沈巍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要是不高興,就打我吧,我不躲開。」

 

  趙雲瀾一縮手,掙開了。

 

  沈巍一把抱住他,死死地把他抵在石壁。

 

  趙雲瀾皺眉:「放開,別搓火啊我警告你。」

 

  沈巍一聲不吭。

 

  趙雲瀾抬手一摸就碰到了沈巍,側身把他往一邊推去,沈巍卻低低地痛哼了一聲,趙雲瀾感覺到他輕輕地顫動了一下,立刻收了力,緩緩地摸索到沈巍的胸口,碰到了他衣服上已經乾涸的血跡。

 

  過了一會,趙雲瀾縮回了手,口氣不鹹不淡地說:「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沈巍沉默了一會,有些落寞地開口說:「不怎麼,只是坐山觀虎鬥——我……我大概生來就這麼卑鄙吧,不想放任這些人整日裡蠅營狗苟、躲躲藏藏地等著別人庇護。」

 

  沈巍感覺到了趙雲瀾的抗拒,於是終於還是放開了他,往旁邊退了半步:「鬼面雖然一直把我當他的宿敵,我的敵人卻不是他,我只應了神農看守大封。」

 

  沈巍的話說得含蓄,卻不難聽出他的言外之意——他壓根沒把一直追在他屁股後面跑的鬼面放在眼裡。

 

  兩人忽然都沉默了下來,趙雲瀾回頭看了一眼那死氣沉沉地浮在水面上的鎮魂燈,摸了摸褲兜,摸出一根煙點上,眉頭依然是夾得死緊,對林靜和祝紅說:「沒我們的事了,走吧,回去加班趕報告。」

 

  林靜摸了摸鼻子,被迫聽見領導和家屬冷戰,頓覺尷尬,只好竭盡所能地插科打諢說:「剛開始上班就加班哈,眼看就龍抬頭了,咱也不發點東西嗎?」

 

  「發。」趙雲瀾眼皮也不抬地說,「一人二十斤和尚肉。」

 

  林靜:「……」

 

  然後林靜抬手在自己臉上扇了一巴掌,雙手合什:「阿彌陀佛,讓你多嘴。」

 

  祝紅卻忽然出聲說:「趙處,我得留一會。」

 

  趙雲瀾回頭掃了她一眼。

 

  「我四叔還在,我跟你走了,總不合適……」祝紅說。

 

  「嗯,」趙雲瀾想了想,確實是這麼個道理,於是他點了下頭,「好吧,躲遠點,你自己小心。」

 

  說完,他帶著林靜掃著邊往外走去,間或有不長眼的鬼族撲過來,都被兩個人悄無聲息地解決了。

 

  祝紅一直目送著他們倆的背影,眼見兩個人搭檔老道,低調地溜邊走毫無存在感,她才放下一點心來,試探地說了一聲:「斬魂使大人?」

 

  虛空中男人應了一聲:「什麼事?」

 

  祝紅:「……」

 

  而後她跳了起來:「臥槽,你怎麼還在?」

 

  沈巍沉默了片刻,低聲問:「我該去哪裡?」

 

  祝紅匪夷所思地說:「你幹嘛不跟他們走?」

 

  這一回,沈巍沉默了更長的時間。

 

  祝紅:「斬魂使?沈老師?喂,喂喂,聽得見嗎?還在嗎?」

 

  「他大概……不想讓我跟著吧?」沈巍的聲音從鎮魂燈下傳來,祝紅也忍不住跟著他往裡走了兩步,聽見他說,「他說過,如果我再騙他,就跟我翻臉。」

 

  祝紅目瞪口呆。

 

  「你騙過他?」她問,隨即不等沈巍回話,祝紅就兀自說,「不對,不是重點——重點是他說你就信?」

 

  沈巍藏在鎮魂燈後面,也不怕被人看見,因此隱約地露出一個輪廓的虛影,有些茫然地看著祝紅。

 

  祝紅毫不客氣一隻手撐在石壁上,重重地嘆了口氣:「用趙處的話說,我反正智商比較低,不明白你們都在忙些什麼,反正陰謀詭計看起來都很厲害——不過你確定像你這樣給個棒棰就當針的人也能騙過他?那他對你可真是真愛。」

 

  沈巍:「……」

 

  「趙雲瀾說要把大慶燉一鍋的話沒有一百次也有九十九次了,那蠢貓還不是活得滋潤得要命、越長越胖?」祝紅從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也能這樣大模大樣地教訓斬魂使,而這斬魂使還是她贏不了的情敵,一想起這個,她就又酸澀又快意,心裡的感受簡直無法用人類的語言來概括。

 

  「我趕到的時候,正好看見你被鬼面卷走,他當時那模樣,是真想把鬼面千刀萬剮的——我跟了他這麼多年,是真生氣還是裝出來的暴躁一眼就知道,你當我心裡好受嗎?」祝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反正就這麼直白地把心事捅了出來,「他幹嘛跟你生氣,就因為你騙他?沈巍我真想……算了我還是不想了,反正我也不敢——打個比方,你要是離家出走把你媽都急瘋了,找到以後她給你吃兩個大耳刮子,你難道還冤枉了?」

 

  沈巍用一種莫名的神色看著她。

 

  祝紅和他大眼瞪小眼片刻,忽然扭過臉,木然地說:「對不起我忘了你沒媽。」

 

  沈巍:「……沒關係。」

 

  祝紅不知道怎麼接這一句,兩人頓時尷尬了,過了好一會,沈巍才忽然開口問:「你……是不是很喜歡他?」

 

  這話說得祝紅心裡一堵,悶悶地說:「是啊。」

 

  沈巍想了想:「那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

 

  祝紅白了他一眼:「我只是想讓你少惹他不高興。」

 

  沈巍臉上閃過一絲稍縱即逝的困惑,他似乎有些出神,眉頭輕輕地擰在了一起,眼底映著鎮魂燈下水池裡粼粼的波光,過了不知多久,祝紅幾乎以為他的魂飄走了,沈巍才倏地收回目光,對她點了點頭。

 

  「你說得對。」他誠懇地說,「多謝。」

 

  說完,沈巍站起來,隱去身形,祝紅聽見他的腳步走到自己身邊:「祝姑娘請伸手接一下。」

 

  祝紅不明所以,伸出手來,沈巍在她手心上放了一個沒有她巴掌長的小樹枝,上面有兩個極細小的嫩綠色的芽,它的重量當然並不壓人,可祝紅就是無端地覺得這貌不驚人的小樹枝異常的厚重。

 

  「這是……」

 

  「這是崑崙山大神木的樹枝,」沈巍說,「自開天闢地以來,只有女媧砍下過大神木上的樹枝,種在了黃泉下千丈處,成了現在的功德古木,這是第二枝,你收好。」

 

  祝紅一個趔趄,險些沒拿住,手忙腳亂地用雙手捧住,誠惶誠恐地捧到了眼前,看起來很想把這玩意供起來。

 

  「大神木的樹枝到了大不敬之地門口,就成了一棵死樹,大概和我們一族天生犯克,這些年我接掌崑崙,費了很多工夫,可也沒能照顧好它,幾千年了,只長出這麼兩個嫩芽,我一直有些愧疚。」沈巍說,「你四叔可能顧不上你,你在這躲他們遠一點,萬一遇到危險,兩株嫩芽能保命兩次……」

 

  沈巍說到這裡,頓了頓:「如果用不掉,等所有事塵埃落定了,麻煩姑娘幫我找個靈山秀水的地方,把它栽下去。」

 

  祝紅莫名地覺得他的話像是在交代什麼,忍不住問:「你要去哪?」

 

  沈巍:「我去追他。」

 

  「他還用追?」祝紅頓時拋開自己心裡那點疑惑,撇撇嘴,酸溜溜地說,「別看那賤人走得痛快,現在火消下去了,心裡指不定多後悔,肯定等著你呢,放心。」

 

  看不見的沈巍沒有再答話,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走了。

 

  祝紅說得一個字都不差,趙雲瀾確實沒走遠,他就在黃泉路口下面找了個隱蔽的地方來回走溜,弄得滿地煙頭。

 

  這明顯更年期的癥狀讓十分懂得趨利避害的林靜離他遠遠的,默默地蹲在一邊,不知從哪弄來一個望遠鏡,扒著看正白熱化的戰局。

 

  當趙雲瀾點著他當天的第十二根煙的時候,忽然一隻手憑空伸出來,從他嘴裡硬生生地把煙掐滅揪走了。

 

  趙雲瀾愣了愣,一偏頭,就看見沈巍猶猶豫豫地站在那,好像想說什麼,又不知該從何說起的模樣,過了一會,沈巍避開他的目光,慢慢地低下了頭,他一身的血污,看起來狼狽得要命,眼鏡早就不知道掉到什麼地方了,額前的頭髮稍微有點長,蓋在鼻梁上險些遮住了眼睛,說不出的委屈可憐。

 

  趙雲瀾沉默了好半晌,終於無力地嘆了口氣,衝他伸出手:「過來吧。」

 

  沈巍一把把他攬進懷裡。

 

  「狗眼都瞎了。」被當做不存在的林靜心裡默默地想。

 

  他遠遠望過去,只見各族似乎都商量好了,地府眾鬼差簡直成了炮灰,被眾人不約而同地擠在了牽制鬼面和一干鬼族視線的地方,此時幾乎已經傷亡過半。

 

  林靜冷眼旁觀,感覺特別是十殿閻王的唱戲服,花花綠綠的對拉仇恨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只是混沌即使是碎片也極其厲害,不管是仙是鬼,眾人都避其鋒芒,時有避不開的,就被悄無聲息的吞了進去,連根毛也沒留下——混沌,仿佛就是讓任何事物都宛如從來沒有存在過一般。

 

  林靜眼睜睜地看著秦廣王被混沌的碎片逼到了極處,「噗通」一聲掉進了忘川水裡,巨大的袍袖硬生生地吧他浮了起來,看起來就把一塊泡發了的彩虹糖。

 

  這時,忘川裡突然浮出了一張巨大的網,像一張大魚網一樣,把秦廣王整個從水裡托了起來,他一身濕淋淋,連滾帶爬地撲上了岸,只見各族精英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伏羲八卦的位置上,趁著地府的人轉移視線,不知什麼時候布下了這麼一張大網。

 

  林靜:「阿彌陀佛,那是什麼東西?」

 

  沈巍的聲音突然在他身後響起:「是伏羲八卦網。」

 

  林靜被他突然出聲嚇了一跳,手一哆嗦,望遠鏡差點掉下去,轉過頭來乾笑一聲:「那什麼,您忙完了呀?」

 

  趙雲瀾「無意」地踩住了他的腳。

 

  沈巍並不在意他調侃,繼續說:「應該是妖族帶來的,傳聞伏羲起於東土,封聖以後才有了蚩尤,蚩尤之後生巫妖二族,太昊死後留下了伏羲弓和八卦,伏羲弓後來被后羿拿走,落到了人族手裡,這麼看來,八卦網大概就是妖族的不傳之秘了,我說呢,各族果然都有些壓箱底的東西。」

 

  正說著,只見隨著八卦網浮出,混沌的碎片仿佛瑟縮了一下,第一次開始後退,鬼面高懸在空中,面具上畫出來的面孔一陣扭曲。

 

  突然,整個八卦網爆出一陣金光來,林靜吃了一驚,小聲說:「那是我西方供奉的佛祖金印……傳說末法時代鎮壓邪魔的最後一道法寶。」

 

  金光四溢,充斥著整個地府,黃泉路上不知什麼時候熄滅的小燈再次被點燃,這一次火光明艷得多,像一條順著黃泉路擺尾而過的火龍,頃刻圍成了一圈。

 

  整個混沌的碎片連同無數鬼族一瞬間被巨網吸了進去,唯獨奈何不了不知什麼時候到了閻王殿上的鬼王。

 

  他究竟厲害,卻也把自己厲害成了一條光桿司令。

 

  沈巍輕嘆了口氣:「塵埃落定,我們走吧。」

 

  這是打不下去了。

 

  林靜本來已經跟著他們走了,可他總覺得心裡有種怪彆扭的感覺,總覺得要出什麼事,他下意識地端起望遠鏡,轉過頭看了一眼,只見鬼面臉上露出了一個欲哭還笑般的表情。

 

  忽然,那張面具從中間破裂開了,成了兩瓣掉了下去,露出那張肖似沈巍,卻要陰郁得多的臉,身上的袍子無風而起,獵獵如旗。

 

  「很好,」林靜聽見他啞聲說,「你贏了,我鬥不過你,你壓根不屑於和我鬥——很好。」

 

  沈巍停住腳步。

 

  「你我生來如出一轍,我不明白我比你差在什麼地方,你是孤高尊貴的斬魂使,我是萬人喊殺的鬼王——這沒什麼。」鬼面低笑了一聲,「這當然沒什麼,我就是大地之心的鬼王,天地人神皆可殺!只是恨你為人卑鄙,竟然連跟我一戰的勇氣也沒有,找這些螻蟻來羞辱我。」

 

  「你會後悔的。」他突然低低地笑起來,「你以為你贏得兵不血刃?你會後悔的,我的好兄弟。」

 

  他的身體猛然長大數十米,如同一座高山,而後萬里之外的地下傳來一聲隱而不發的咆哮,隆隆地傳到地上,像一聲雷。

 

  沈巍的臉色突然變了。

 

  鬼面放聲大笑,身體忽然碎成了千萬片,大地劇烈地震顫起來,網住了混沌碎片的伏羲八卦網破了。

 

104、鎮魂燈

 

  郭長城緊緊地握著趙雲瀾給他的小電棒,還沒從讓他手腳冰涼的恐懼裡回過神來——他方才把一隻險些和他來了個貼面的幽畜電成了一塊糊烙餅。

 

  而那剛剛還在和他們嘻嘻哈哈說話的青年人卻變成了一個怪物——嘴能張開一百八十度,整個腦袋岌岌可危地只有一個點連著,好像被劈開成了兩半,露出裡面猩紅的舌頭和一口的獠牙。

 

  本來在空無一人的小鎮上收集亡者魂魄聽起來就已經很恐怖了,誰知道這還是小清新,重口味的還在這等著。

 

  楚恕之躲開了郭長城險些誤傷友軍的一串電火花,回手把腰上的挎包塞給他:「好不容易攢的,你拿著,別摔碎了。」

 

  郭長城手哆嗦得像帕金森,最後只好囫圇個地把包整個抱在懷裡。

 

  楚恕之一本正經地問:「你害怕嗎?」

 

  郭長城誠實地點了點頭。

 

  楚恕之:「怕得要死嗎?」

 

  郭長城又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點了點頭。

 

  「太好了。」楚恕之說,「繼續保持。」

 

  郭長城:「……」

 

  這麼一分神,電棒上的無差別攻擊就弱了下去,楚恕之眼角瞥見,突然重重地一拍郭長城的肩膀,用一種陰森森的聲音指著他身後說:「快看,那是什麼?」

 

  那是幾隻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的幽畜,要說郭長城本來有三分懼意,被楚恕之這麼一嚇,猝不及防地一回頭,險些嚇破膽子,爆發出一陣非人的慘叫聲:「啊啊啊啊啊啊——」

 

  同時電翻並殘害了幾個原本衝著這邊跑、企圖開飯的鬼族。

 

  化恐懼為力量,要說起來,他們領導雖然是個二逼,但是也是有幾分水平的,反正是把物盡其用貫徹到底了。

 

  楚恕之衝郭長城豎了個拇指,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直接躥上了聯排小別墅的房頂,扯開了自己身上的防寒外套丟下去,襯衫袖子下露出來的手臂變成了詭異的青色。

 

  楚恕之活動了一下手指,關節僵硬地響了幾聲,隨後,他摸出一個骨頭削出來短笛,變成了青紫色的嘴角露出一個說不出陰森的笑容,一串古怪的音符從他手指尖流瀉出來,原本平靜的地面涌動了起來,而後小鎮地上鋪了一層的「塵埃」緩緩地浮了起來,它們飛快地凝聚在一起,在空中合成了一具一具完整的白骨,一部分落在郭長城旁邊,另一部分衝著那來路不明的青年撲了過去。

 

  此時那「青年」的眼睛已經完全變紅,他眯細了眼睛望著楚恕之:「屍王。」

 

  楚恕之沒理他,笛聲驟然尖銳,幾具骷髏骨架應聲開始攻擊,一個骷髏尖銳的指骨猛地插向青年的胸口,那青年身如鬼魅,瞬間就消失在了原地,骷髏的手指直接在地面上捅出了五個小洞。

 

  隨後,被襲擊的青年一記重拳襲來,骷髏反應不及,被他活生生地打碎了,白骨掉得七零八落的。

 

  隨著笛音,掉落的白骨卻又自己重新拼上,再次隨著同伴一起向青年糾纏過去。

 

  那青年手腳硬如磐石,一拳一腳無不能當場踹散一具屍骨,可楚恕之召喚的屍骨本來就是鎮上的骨灰凝結成的,散了也能再拼好,雖然攻擊力不高,但是糾纏他的工夫一流,只要對方有一點疏忽,骷髏尖細的指骨能捅他一個對穿。

 

  青年忽然冷笑出聲:「別人也就算了,你一個身負重罪、一身死氣的屍王竟然也加入鎮魂令,不覺得可笑嗎?你殺人如麻、放血食屍的時候怎麼不這樣裝模作樣地假正經?」

 

  「我罪已贖,」楚恕之雖然這樣時候,卻還是下意識地瞟了郭長城一眼,發現那小青年正手忙腳亂地應付層出不窮的幽畜,沒聽見這句話,不明原因地松了口氣,「你又是什麼東西?」

 

  青年勾起嘴角,一把掰下了一個骷髏的腦袋,將顱骨整個咬碎了塞進嘴裡,「咯吱咯吱」地嚼著:「我?我族乃是天生。」

 

  「鎮生者之魂,安死者之心,贖未亡之罪,輪未竟之回。」青年忽然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了鎮魂令背面的字,他生生地攥住一具骷髏的四肢,四肢像摘玉米一樣得給撅了下來,握在手裡,一把捏碎,他冷笑一聲,「留下這句話的人,一定是個大傻子!」

 

  由於郭長城人類的「特殊」身份,他入職的時候只簽了勞動合同,並不受鎮魂令驅使,所以他只模糊地知道有鎮魂令這麼個東西,並沒有仔細地看見過,頭一次聽見這話竟然是從一個不知名的怪物嘴裡,郭長城卻滿腦子都被這幾句話占滿了,一時間竟然呆住了。

 

  這麼一呆,他手裡電棒自然安靜了下來。

 

  一隻躲藏在墻角虎視眈眈的幽畜趁這時突然衝了出來,猛地撲向沒反應過來的郭長城。

 

  這時,一具楚恕之留下的骷髏骨架卻做出了如同真人一樣的舉動——它猛地斜跨出一步,張開雙手,用只剩下兩扇肋板的身體擋在了郭長城面前。

 

  幽畜一下就把骷髏撞散搗碎了,郭長城慌忙後退兩步,被地面的大縫絆倒,摔了個屁股蹲,他閉上眼把電棒舉過頭頂,就在幽畜的巨爪快要碰到他頭頂的時候,電棒爆發了。

 

  ……幽畜也七成熟了。

 

  郭長城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方才被幽畜碰散的骨架晃晃悠悠地自己合在了一起,慢慢地走到郭長城面前。

 

  郭長城雖然知道它們都是楚恕之變出來的,可見它緩緩地向自己伸出白森森的手骨,還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誰知下一刻,骷髏卻只是把手骨放在了他的頭頂上,好像安慰一樣,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髮。

 

  如果有法醫或者鑒定專家在的話,也許他們能告訴郭長城,這具人體骨架屬於一個男性,十分年輕,大約只有二十出頭。

 

  生者的魂與死者的心,也許它們在每一具即將化成塵埃的屍骨中都留著吉光片羽一般的記憶。

 

  郭長城雖然不明白這是為什麼,但是他就是無來由地眼眶一酸。

 

  而後骷髏骨架轉過身去,替他小心地戒備著。

 

  這時,突然一聲類似打雷的隆隆聲響起,一開始聽不清楚,隨後越來越響,郭長城反射性地抬頭看了一眼天,只見方才的星星和月亮都沒了,好像一下子陰了下來,然而卻看不見閃電,他這才注意到,原來「雷聲」是從地下傳來的。

 

  所有的骷髏骨架、包括之前一直死纏著那古怪青年的幾具,突然間全都安靜了下來,牙齒「咯咯」地敲動著,形成了某種奇特的和聲,好像它們也知道害怕,在打顫一樣。

 

  連地上的幽畜都不動了,形態各異地匍匐在地上,側耳貼著大地的表面,不知道在聽什麼。

 

  楚恕之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然而他本能地感覺不好,他打架打得當機立斷,逃跑也逃得二話不說——從墻上飛掠而下,楚恕之一把拎住郭長城的領子,郭長城眼前一花,還沒弄清發生了什麼,就發現自己幾乎是被楚恕之拖著,貼地「飛」了起來。

 

  忽然,原本貼地疾行的楚恕之猛地往上躥起,三兩下躍到了屋頂上,速度帶起了凜冽的夜風,郭長城忍不住低頭看了一眼,立刻明白了楚恕之為什麼跳上了屋頂——整個地面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沼氣池,黑得不見底,裂開的地縫裡濃重的黑氣在涌動。

 

  那青年忽然扯開自己的人皮,裡面猛然躥出一個巨大的怪物,以他為首,所有的幽畜一同仰天長嘯。

 

  楚恕之連頭也不回,一路帶著郭長城氣也不換一口地到了小鎮門口,找到他們停車的地方,拉開車門幾乎是把郭長城扔了進去,恨不得連車門都沒關好,就一腳踩住油門,以一種尥蹶子一般的加速度猛地衝了出去。

 

  郭長城:「剛才、剛才那是什麼?」

 

  楚恕之沉聲說:「我不知道。」

 

  郭長城依然很懵懂:「那我們為什麼跑?」

 

  楚恕之百分之百超速,簡直把汽車當成了飛機開,郭長城有種他們四個輪子已經離開了地面的感覺,只聽他楚哥冷森森地說:「不跑你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蠢貨。」

 

  郭長城睜大了眼睛:「那趙處他們怎麼辦?」

 

  楚恕之皺著眉:「你打個電話。」

 

  郭長城手忙腳亂地從腰包裡摸出電話,一看:「沒信號。」

 

  楚恕之的眉頭擰得更緊。

 

  「可是我們要往哪跑?去什麼地方?」

 

  楚恕之一打方向盤,拐了個大彎,車輪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聲音:「山上,越高越好。」

 

  別墅小鎮本來就是依託於山景和山間溫泉建成的,在山腳下,後面是一座一千米左右的山,幸好已經是成熟的旅遊景點了,有專門給汽車上山用的盤山路,只是晚上怕出危險,不讓通過。

 

  楚恕之踩著油門直接撞飛了攔路的安全護欄,不顧一切地把車往山上開去——往高處逃生似乎是他的本能,稍微冷靜了片刻之後,楚恕之才想起來,當年不周山倒的時候,好像各族也是上了某一座仙山尋求庇護的。

 

  記憶中只言片語的上古神話似乎在冥冥中指引著他。

 

  郭長城透過車窗往下望去,山下的別墅小鎮連一盞燈也沒有亮,仿佛是一張張開的大嘴,要吞噬掉所有的東西,忽然他的視線模糊了一下——下雨了。

 

  刷刷的雨聲中,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神經過敏了,郭長城聽見了某種形容不出的怒吼聲,戾氣深重、寒冷徹骨,他忍不住狠狠地打了個哆嗦。

 

  楚恕之只用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就把車開到了山頂上,山最頂上車是過不去的,是一段人工鑿出來的小石路,後面還一段看起來萬分驚險的小吊橋,雖然有護欄,但是雨天乍一看也挺危險,上面有一個鐘乳石山洞,平時遊客絡繹不絕。

 

  晚上山頂上已經沒有人值班,楚恕之說:「帶好你的電棒,後備箱裡有水和吃的,能拿多少拿多少,車裡還應該有趙處留下的備用打火機,快找出來帶上,然後我們走!」

 

  兩人把外套脫下來蒙在頭上,以最快的速度帶著東西順著小石路衝上了鐘乳石山洞,郭長城這才來得及喘口氣,往下看了一眼,發現粗陋的護欄下就是千米山崖,想起方才百米跑一般穿過搖搖晃晃的小吊橋的速度,他險些雙腿一軟五體投地。

 

  楚恕之掏出了自己的手機,發現自己也沒信號,整個世界的聯繫似乎都被某種東西給隔絕了,他脫下濕淋淋的襯衫,赤/裸著上身坐在一邊,擺手拒絕了郭長城推過來的食物和水,臉色很不好看地往外張望了一眼:「似乎是出大事了。」

 

  兩人輪流守夜,郭長城後半夜爬起來,非要替換楚恕之,楚恕之可有可無,看了他不離手的小電棒一眼,默默地靠在山洞冰涼的石壁上閉目養神。

 

  郭長城強打精神,正襟危坐地守在洞口處,雙手捏著他的小電棒。

 

  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天已經應該快要破曉了,可依然沒有一點要亮的意思,這時,楚恕之脖子上啞然了良久的小哨子忽然不輕不重地響了幾聲,郭長城用力揉揉眼,打開手電筒,又滴了一點牛眼淚,往外望去——只見風雨飄搖中,有一個人影,似乎是個年輕女孩,正懸掛在小吊橋那搖搖欲墜的護欄上!

 

  楚恕之在哨子第一聲響的時候就醒了,往洞外掃了一眼:「唔,一個小女鬼。」

 

  郭長城往前走了兩步,用力地眯細了眼睛望去:「我知道那個姑娘,我見過她家裡人拿的照片還有她的身份證,據說她是晚上下班了沒回家。」

 

  楚恕之:「給我個瓶子,你在這等著。」

 

  他說完,撿起一個空的魂瓶,往外走去,可大概屍王天生帶煞,看起來就比較凶殘,還沒等他走近對方,女孩就突然受到了莫大的驚嚇一般尖叫起來:「別過來!你別過來!」

 

  護欄被她搖得在風雨中「咯吱」作響,她看起來很快就要掉下去了。

 

  楚恕之只好停住了腳步——他不知道女孩死前看見了什麼,但一定不是什麼美好的回憶,做鬼都做得這樣一幅驚弓之鳥的模樣。

 

  楚恕之回頭對郭長城打了個眼色,郭長城小心翼翼地順著吊橋走過來,在被雨水衝刷得光滑得要命的吊橋本就只能夠單人通過,兩個人雖然都不胖,但是楚恕之感覺吊橋依然在郭長城的腳步下不停地顫動搖晃。

 

  郭長城艱難地從大半個身體都已經到了橋外的楚恕之面前擠了過去,拿走了他手裡的小瓶子,試探著接近半空中的女孩,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盡可能溫和地說:「姑娘,別害怕,我們是警察,你下來,到我這裡來,我們送你回去好不好?」

 

  郭長城在風雨中柔聲細語地和飽受驚嚇的女孩交涉了半天,整個人從頭到尾都濕透了,女孩終於放下了一點戒備,好不容易接受了她已經死了的事實,往郭長城手裡的瓶子上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往下爬了一點。

 

  就在這時,橋的那一頭突然傳來一聲咆哮,女孩頓時一聲尖叫,抱緊了冷鐵的護欄,郭長城汗毛都炸起來了,楚恕之遠遠地從他比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屈指做拉弓狀,半空中浮現出一個雨水凝成的小弓,楚恕之手指間緩緩地捏出了一張驅邪引雷的黃紙符,將它卷成了箭矢的形狀,架在弓弦上,瞄準。

 

  他的箭在弦上,將發未發的時候,橋面突然不自然地震動了一下,楚恕之動作一頓,隨即就看見郭長城一臉驚慌地望著他背後,一股來自黃泉下的、說不出的腐臭味順著風傳來。

 

  屍王的冷汗終於落下來了。

 

  且說地府中,鬼面突然自爆,沈巍當時的表情絕對是毫不摻假的震驚,隨後他一抬手把趙雲瀾帶進懷裡,同時大喝一聲:「趴下!」

 

  趙雲瀾覺得心口劇烈得疼了一下,好像是被針用力扎的,一時手腳都麻木了。

 

  而後一聲巨響,忘川水爆起數百米,整個形成了一道高聳的墻,停頓了片刻,海嘯一般當空砸了下來,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在場反應快的都飛上了高懸的閻王殿,剩下的全被卷進了漆黑如墨的忘川水裡,此起彼伏的咆哮聲響起。

 

  而後不過片刻,整個黃泉路、奈何橋乃至閻王殿就一起分崩離析。

 

  沈巍他們三個急速往外退去,只有趙雲瀾捂著胸口頓了頓,有些遲疑地說:「祝紅……」

 

  沈巍一把把他往外推去:「放心她不會死,我給了她一根大神木樹枝。」

 

  三人一路撤到了鬼城以外,摸到了那棵龍城古董街溝通陰陽的大槐樹,就聽見「喵嗷」一聲,一道黑影一頭撲進了趙雲瀾的懷裡。

 

  趙雲瀾:「死胖子你怎麼在這?」

 

  大慶:「我滿世界找你啊!你這沒良心的流氓!我差點把地府翻個遍,剛才到底怎麼回事,哪的瓦斯爆炸了嗎?喵了個咪的,嚇死貓了!」

 

  趙雲瀾還沒來得及回答,沈巍一抬手,連人再貓全給抱了起來,往大槐樹上扔去:「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快上去!」

 

  最後兩個字是衝著林靜吼的,林靜忙跟了上去。

 

  沈巍斷後,雙手結成古老而複雜的封印,接連三道封印打了出去,追出來的黑影就像被一道看不見的墻擋住,寸步難行地停在那裡不動了,沈巍脫力一般地連退幾步,重重地靠在了大槐樹上,劇烈地喘了幾口氣,冷汗把他的鬢角都浸濕了。

 

  有人在上面叫他:「沈巍!」

 

  沈巍這才艱難地轉過身,爬了上去。

 

  地下被阻住的黑影就像被泥沙攔住的湍急的河水,不斷地衝刷著看不見的封印,每一下都是驚天動地般的巨響。

 

  沈巍方才露出一個頭,趙雲瀾已經一把抓住他的手,幾乎是把他拎了上去。

 

  沈巍虛脫地在他身上靠了片刻,好一會,才緩過來一口氣,他睜開眼,只見大槐樹下竟然挺熱鬧,除了大慶以外,特別調查處的汪徵、桑贊,一大群夜班人士都來了,包括傳達室的夜班老吳和白班老李。

 

  老李手裡依然拿著一個大棒骨,大概是把這東西當成了武器。

 

  連看守大槐樹的老人也遠遠地走出了小鋪子,跨在門檻上看著他們。

 

  忽聽一陣刺耳的剎車聲,趙雲瀾的父親直接開車闖進了步行街,把車停在狹窄的路邊,從裡面走了出來——不,這個人不是他那個凡人親爹,或許應該叫神農藥缽。

 

  神農藥缽出現後的第一句話就引起了軒然大波,他問:「大封是徹底破了嗎?」

 

 

 

105、鎮魂燈

 

  趙雲瀾原本虛扶著沈巍的手陡然收緊。

 

  沈巍在所有人或疑惑、或緊張或意味不明的目光下,終於點了點頭。

 

  「鬼王以自己做了媒介,泄露了混沌,我用了三道后土大封的舊印把它擋在了地下,」沈巍說,「另外別墅小鎮被斬魂刀劈開了一道大縫,現在可能會泄露一點,但應該不會太嚴重。」

 

  「女媧消散已經幾千年,后土大封的舊印力量有限,你能擋它多長時間?」

 

  沈巍:「多不過半天。」

 

  眾人一片死寂一般的沉默,汪徵小聲問:「后土大封到底是什麼?」

 

  桑贊輕輕地拉了她一把,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脣邊上,示意她不要多說——他們的對話桑贊雖然只能聽懂七八成,但他陪趙雲瀾追查過上古秘聞,前前後後地零星聽到一些,此時已經猜出了五六分。

 

  神農藥缽緊緊地盯著沈巍,逼問他:「那上仙你究竟打算怎麼辦?」

 

  沈巍坦然地迎著他的目光,反握住趙雲瀾的手,聲音平靜地說:「按我當年承諾過的辦。」

 

  他這種平靜又坦然的態度讓神農藥缽當場一愣,好一會,他的目光才落到了那兩人握在一起的手上,臉色變了幾次,終於還是沒表露什麼,僵硬得移開目光,聲音有些不自然地說:「我能替你做什麼。」

 

  沈巍目光掃過在場所有人和鬼,不徐不疾地開口說:「當年崑崙君以四聖封四柱,大封鬆動的時候,四聖應劫而出,重現人間,現在已經全到了我手裡,我需要重新加封承天起地的四柱,希望諸位能幫我壓住陣腳。」

 

  沈巍這麼說著的時候,古董街的上方突然出現了一個巨大的八卦盤,方方正正,四角並立少陰、太陽、少陽、太陰四象,分別指向東南西北四個方位。

 

  而後細細長長的山河錐率先從沈巍掌中跳出,抽高變長,依稀是大雪山中壁立千仞的模樣,落在玄武位,山河錐中發出巨響,一個大日晷盤從中脫離而出,轟隆隆地旋轉到白虎位,大神木削成的功德筆筆尖沖天,落入青龍位,最後是沒有燈芯的鎮魂燈,依然黯然無光,順著沈巍的指引落在了朱雀位。

 

  趙雲瀾:「哎等等,鎮魂燈不是在閻王殿?」

 

  沈巍:「方才我耽擱了一會,順手把它順過來了,閻王殿裡的那個只是個障眼法。」

 

  他說完,還似乎對自己順手牽羊的行為有些羞愧似的,略微地低了下頭:「非常時期,手段不入流,慚愧。」

 

  趙雲瀾:「……」

 

  沈巍拉起趙雲瀾的一隻手,輕聲說:「有點疼。」

 

  說完,趙雲瀾只覺得自己手指尖被什麼刺了一下,冒出一粒渾圓的血珠來,血珠隨即不偏不倚地飛入了鎮魂燈裡,拉出極細的一條線。

 

  隨後沈巍從脖子上取下了他那個怎麼也不肯摘下來的小吊墜,拔開瓶口,輕輕地倒出來一點,一簇非常細小的火花從他的手指尖飛了出去,正好落在了血絲凝成的細長的燈芯上,鎮魂燈裡悠悠地升起一段螢火一般的微弱光暈。

 

  沈巍低下頭,把趙雲瀾破了的手指含進了嘴裡。

 

  「等等,就這樣?」趙雲瀾,「那什麼閻王不是說要從我的心裡抽一管血。」

 

  「十指連心。」沈巍說,「鎮魂燈芯已經丟了幾千年了,地府是想求個保平安的法寶,讓鎮魂燈千秋萬代地燒下去,我只有半天的時間重新封四柱,一線就足夠了。」

 

  沈巍說到這裡,抬起頭來,對眾人開口說:「崑崙君以山聖之尊加封四柱,我雖然繼承了三十六山川,可生來是污穢之身,到底沒有辦法和四聖建立任何聯繫,懇請諸位能幫我一把,不勝感激。」

 

  他露出本來面貌,長髮垂下,一點與生俱來的妖氣與端方如玉的君子氣奇異又矛盾地混合在了一起,是無法言說的風華無雙。

 

  沒有人能拒絕他。

 

  汪徵和桑贊對視一眼,並肩走到了山河錐下,大慶叼住頸子上的金鈴,扭頭往功德筆處走去,扛著大棒骨的老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終於還是在棒骨下掛了一條焦黃的炸魚,默不作聲地跟著大慶走了過去,林靜則摸出一百零八顆串珠,在輪迴晷下站定。

 

  神農藥缽剛要過去,趙雲瀾忽然開口叫住了他:「哎,那誰。」

 

  神農藥缽頂著趙父的身體回過頭來:「那誰?」

 

  「……」趙雲瀾,「你別占便宜沒夠啊,還真以為自己是誰爹了麼——借一步,我跟你說個事。」

 

  神農藥缽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跟著趙雲瀾走到了一邊:「崑崙君請說。」

 

  趙雲瀾背靠大槐樹,低頭往下看了一眼,大槐樹下似乎極為平靜,一點也不像鎮壓著什麼了不起的東西……並且只有半天。他

 

  的煙盒已經空了,抬手伸進趙父的兜裡,掏出了一盒煙,毫不客氣地占為己有,點了起來。

 

  沉默了一會,趙雲瀾才低聲說:「其實是我有點事想求你。」

 

  神農藥缽低聲說:「不敢。」

 

  「真的,」趙雲瀾說,「我父母就我這一個兒子,我本該給他們養老送終,沒想到來不及了,就算來不及,我也不想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你給我想個辦法。」

 

  神農藥缽沉默了一會:「我……不是很懂崑崙君的意思。」

 

  趙雲瀾:「別裝糊塗,我看你挺懂的。」

 

  神農藥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所以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你答應與他同生共死,斬魂使才能毫無二話地履約嗎?」

 

  「放屁,」趙雲瀾淡淡地掃了他一眼,漫不經心地吐出一口煙圈來,「一碼是一碼,你當爺是賣身的?」

 

  神農藥缽自知失言,低下頭沉默了一會:「我明白了。」

 

  趙雲瀾盯著他的眼睛,就聽神農藥缽一字一頓地說:「如果崑崙君不在世了,我會離開你父親的身體,以‘趙雲瀾’的身份替你活下去,請山聖放心。」

 

  「好好活,活得像‘趙雲瀾’一點,」趙雲瀾「大逆不道」地用力拍了拍他爸的肩膀,「該享受的好好享受,該辦的事也都好好辦,我謝謝你了。」

 

  說完,他深吸了兩口,把有些匆忙還沒燒到底的煙頭捻滅,與神農藥缽錯身而過。

 

  藥缽走向了輪迴晷和林靜那邊,趙雲瀾一個人站在了鎮魂燈下。

 

  趙雲瀾輕輕地摸了摸鎮魂燈,燈身上刻著凹凸不平的銘文,與鎮魂令後面的如出一轍,他有種異樣的感覺,仿佛這燈真的是和他骨肉相連的,跳動的燈火奇跡一般地與他的心跳相重合,就像那裡站著兩個人——幾千年前的他,和幾千年後的他,殊無二致。

 

  趙雲瀾心裡一時涌上了說不出的感慨,原來世間白雲蒼狗、滄海桑田,早已經輪換過一圈,他本人卻像那千年的王八萬年的龜一樣,竟然沒有一星半點的差別,真是夠從一而終的。

 

  沈巍轉頭望向守著陰陽分界的雜貨鋪老闆,那老頭帶著一干來自光明路4號的夜班專員,圍在了大陣的外面,皺紋橫生的老人抬起頭,虛虛地攏起拳頭,像古人那樣,對沈巍拱拱手:「我這老東西沒別的用處,給上仙護法。」

 

  沈巍點點頭,隨後他抬起手指,一筆一劃地在空氣中寫下了古老的、來自諸天神魔的文字,它們本身就像是有力量,像水波一樣在空中波動著,每一筆都似乎帶起來自遙遠時代的穹音,而後沈巍並指成掌,在那一整篇的文字上重重一拍,所有的筆畫分崩離析,飛往四象角落的每一個位置,落到了每一個人的眉心裡。

 

  一瞬間,每個人都聽到了那洪荒之初流傳下來的咒文,無比的厚重,讓人有種忍不住想要頂禮膜拜的衝動,從自己心裡油然而生。

 

  沈巍最後往南方看了一眼,正好與趙雲瀾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他忽然非常輕地笑了一下,就像須臾間花開的春天。

 

  閻王殿裡一片昏天黑地,祝紅什麼也看不見,正茫然地四處遊蕩,只有手中沈巍給的大神木樹枝亮起微微的白光,在她周身撐起了一層看不見的保護膜,嚴嚴實實地把她和外面可怖的鬼族和無所不吞的混沌隔絕,而那看起來嬌嫩極了的小芽卻仿佛愈加碧綠了。

 

  忽然,祝紅聽見有人焦急地叫了她的名字,祝紅扭過頭去,只見蛇四叔正狼狽地靠在閻王殿的縫隙裡,小心翼翼地躲在一片巨大的鱗片下——那是伏羲鱗,蛇族聖物之一,祝紅認得。

 

  他似乎受傷不輕,連人形也保持不住,露出下/身碧綠的蛇尾。

 

  蛇四叔一見了她,先是震驚,隨後簡直是疾言厲色:「你在這幹什麼?剛才為什麼不和令主離開?小命不想要了嗎?!」

 

  他瞟了一眼外面的情況,飛快地從石頭縫裡鑽出來,長尾卷起祝紅,一把把她拉進了石縫裡,男人的嘴角還帶著血跡,對著祝紅,更是連臉都氣白了:「全族的孩子沒有一個像你這麼缺心眼的,你這蠢丫頭不知道危險嗎?不知道跑嗎?」

 

  祝紅:「我擔心四叔……」

 

  蛇四叔冷冷地打斷她:「還輪不著你一個化形也化不利索的小鬼擔心我。」

 

  他說著,上上下下地把祝紅檢查了一遍,卻發現她竟然完好無損,一點破皮也沒有,這才放下心來,冷哼了一聲:「運氣倒好。」

 

  祝紅舉起了大神木的樹枝:「是斬魂使大人給我的。」

 

  蛇四叔眯了眯眼:「大神木?這東西他怎麼會隨便拿來送人?他都和你說什麼了?」

 

  「他說如果這兩棵芽能活著,就讓我有機會找個好地方栽下去。」

 

  蛇四叔聽了,心思急轉,忽然重重地靠在了閻王殿的石壁上,眉頭夾得死緊:「果然是大封將破,他在交代後事……眼下難道是大封已經破了?」

 

  祝紅一頭霧水,又不敢打擾他的思緒,沒開口問,只好默默地站在一邊,好一會,蛇四叔才低聲對她說:「算你這小丫頭傻人有傻福——快好好收著。」

 

  祝紅立刻點頭答應,就在這時,她忽然「咦」了一聲,把大神木的樹枝舉到了蛇四叔面前:「您快看。」

 

  只見那並指粗的枝椏上不知什麼時候,一塊淺淺的碧綠色頂開了乾枯粗糲的樹枝,露出了一個嬌嫩的頭——原本只有兩個嫩芽的樹枝上長出了第三個芽!

 

  祝紅驚詫地說:「這是怎麼回事?沈巍說那棵樹好幾千年就只長出了這麼兩個芽。」

 

  「‘沈巍’也是你叫的?」蛇四叔瞪了她一眼,而後頓了頓才說,「崑崙神木與天地同壽,是萬物生命之始,當年女媧想借神木樹枝鎮在大不敬之地門口,她心懷殺意,結果種出了一棵未生已死的樹……眼下樹枝無緣無故地開始長芽,可能是有人的心意變了。」

 

  他們兩個在最危險的地方相對安全,而懸在吊橋上的郭長城和楚恕之卻簡直是命懸一線。

 

  楚恕之當機立斷,沒管身後的動靜,徑直松了拉弓的手,飛旋而出的符咒招來一道驚雷,如同要把天空劈裂一樣當空砸下,將郭長城那一邊的鬼族劈了個對穿,然後他飛快地回頭,重新變成青灰色的手臂在轉身的瞬間就攪動起一大片雨簾,雨水凝成一個巨大的骷髏,當空俯衝下來。

 

  誰知他轉過身去才發現,自己身後原來不是一隻幽畜,而是那披著人皮的紅眼怪物青年。

 

  紅眼的怪物是個高階鬼族,吸收了從地縫中泄露出來的大不敬之地的混沌後,整個人……不,整隻鬼仿佛經歷了鳥槍換炮一般的鹹魚翻身,兩個先天鬼王,一個已經死了,一個被仙筋束縛成了個半真不假的神,所有高階鬼族全都狂熱地瞄準了那個位置,想取而代之,成為新一代的鬼王。

 

  原本會被楚恕之的骷髏糾纏得毫無辦法的鬼族只抬起了一條胳膊,就抵住了那水凝成的大骷髏,手指一捏,骷髏重新散成了水珠,噴濺得到處都是。

 

  隨後,楚恕之只覺得胸口仿佛被一股大力擊中,清瘦的身體直接從吊橋上飛了出去,下面就是上千米的山崖。

 

  郭長城想也不想,那一刻他不知道哪來的膽子,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竟然徑直從安全護欄上翻了下來,自殺一樣地從橋上跳下來,撲向楚恕之。原本抱在懷裡的腰包掉在了橋面上,魂瓶散落了一地。

 

  地下再次傳來悶雷一般的隆隆聲。

 

  四聖被看不懂的上古銘文連在了一起,以沈巍為中心,逐漸暢通地流轉起來,每個替他壓陣的人都能感覺到自己心裡那一段被沈巍打進去的銘文與旁邊四聖的聯繫,情不自禁地在心裡跟著默念出了那些看不懂也聽不懂的文字。

 

  抱著大棒骨的老李仿佛被那種古老的銘文激盪,低頭看了一眼旁邊可笑、卻又說不出肅穆的胖貓,聽著貓鈴鐺輕輕抖動發出的聲音,忽然低聲開口說:「三百年前,有一個人骨頭上生了不治之症,發作起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疼,想來放在現在,就是骨癌吧。家裡人自作主張,焚香請神……」

 

  大慶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抬起頭來。

 

  老李已經白髮蒼蒼,顫抖地伸出手來,想再摸一把他摸過無數次的貓頭,然而這一次,黑貓卻躲開了。這個對骨頭仿佛有種異樣執念、在光明路4號一直默默無聞的老人一瞬間仿佛蒼老了十歲,他嘴脣抖動了片刻:「後來神沒有請到,請到了一隻愛吃炸魚乾的黑貓。那個人已經病入膏肓,終日不能出門,每天窮極無聊,看見一點會喘氣的活物,就激動不已,把這黑貓當成了天賜的小友,院門也不能出,就恨不得與黑貓相依為命。」

 

  老李的眼眶有些濕,像是馬上就要哭出來,可是他的眼睛已經渾濁了,掉不出一滴眼淚來:「可是後來那個人發現,黑貓原來不是普通的貓,是隻神貓,能溝通陰陽、升天入地。有一天黑貓誤闖酒窖,掉進了酒缸裡喝醉了,說出了它脖子上的那顆金鈴鐺的秘密,它說那顆鈴鐺是舊主所賜,裡面有它一半的元神,能生死肉骨,逆轉輪迴……那人死到臨頭,怕死怕得快要瘋了。」

 

  大慶冷冷地說:「於是從我那騙走了我的鈴鐺,托你的福,給我上了好一堂課,蠢貓那時候才知道什麼叫防人之心。聽說你最後壽終正寢,被埋在了山海關外,多活了那幾十年,怎麼樣,滋味好受嗎?」

 

  老李輕輕地說:「如鯁在喉,如蛆附骨。」

 

  大慶扭過頭去:「那太遺憾了——你混進特別調查處幹什麼?還臥底一當就幾十年,當年的舉人老爺委委屈屈地替我們看大門做雜活——我的鈴鐺是最近才找回來的,當年你進來的時候,身上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再給你圖謀了吧?」

 

  老李忽然屈膝跪下了——三百年後,他輪迴轉世,卻始終帶著那一世骨頭縫裡埋下的毒,守在光明路4號的門口,當一個不起眼的看門人,以期待每天下班的時候能給那隻越發富態的黑貓喂上幾根炸得酥脆的小黃魚,他以為這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下一輩子也是一樣,可是功德筆高懸頭頂,過去的每一條每一點,樁樁件件的……卻終於還是全都在他心裡如同爆發一般地沸騰了起來。

 

  老李渾濁的眼淚終於落下,而沉寂的功德筆仿佛聽見了什麼,突然動了——它緩緩地轉過半圈,露出紅黑相間的筆尖。

 

  而後四象一起響應——

 

  木生火,鎮魂燈倏地大亮。

 

  火生金,輪迴晷在沒有太陽的情況下,上面的影子緩緩地自己移動起來。

 

  金生水,山河錐上紋路流轉如同活物。

 

  大地在劇烈的震顫,后土大封的三道舊印終於破裂,封印下的千丈戾氣將要席捲整個世界一般的破土而出,所有城鎮鄉村裡通明的燈火全滅,活人世界裡的光就像是脆弱的海市蜃樓,朔風一卷,旋即就沒了蹤影。

 

  一個聲音終於不慌不忙地念出封詞:「以三生之石,封西方白山。」

 

  未老已衰之石。

 

  林靜和神農藥缽同時覺得心口一空,方才的銘文帶著達摩正宗特有的佛家金印與神農氏後人的氣息沒入了輪迴晷中,輪迴晷正反飛快旋轉三圈,消失在了半空中。

 

  正西的方向傳來了一聲巨響,仿佛是一根大釘子壓入了地下千萬里深的地方,將籠罩大地的黑氣硬生生地推開了一條清晰明顯的縫隙,洶涌的黑氣被打散後,竟然奇跡般的消散了不少。

 

  「以山河之精,封北方黑水。」

 

  未冷已凍之水。

 

  「以善惡之源,封東方碧頃。」

 

  未生已死之身。

 

  三聖一個一個地消失在四象八卦盤上,終於,只剩下了一個鎮魂燈。

 

  「以神祇之魂,封南方大火。」

 

  整個四象八卦盤上突然風雲突變,四柱全起,鎮魂燈被移動到了最中間,趙雲瀾來不及反應,就覺得銘文傾瀉而出,而自己和鎮魂燈之間的聯繫斷開了。

 

  一雙手從後面摟住他,趙雲瀾猛地回過頭去,沈巍不知道什麼時候到了他身後,在他回頭的瞬間,就深深地吻住他的嘴脣。

 

  那本是一個極盡溫柔纏綿的吻,直到趙雲瀾覺得自己心裡某種東西正飛快地往外流,他突然劇烈地掙扎起來,可是沈巍扣住他後腦的手掌如鐵,怎麼也掙脫不開。趙雲瀾的心口冰涼成一片,而與沈巍從相識到熟悉……乃至到現在的點點滴滴,全都浮光掠影般地從他眼前閃過,讓他清晰地感覺到,一隻手正在毫不留情地一點一點地擦去它們。

 

  沈巍的周身著起了火,直到長髮與長袍一同被卷進大火中,他終於放開了已經暈過去的趙雲瀾,將他推開,送到半空中,落到了遠遠的、正震驚地望著這邊的神農藥缽懷裡。

 

  他最後深深地看了趙雲瀾一眼,隨即終於整個人都沒入了大火,再也看不見了。

 

  原來他費盡心機想要得到的人,最後卻是被自己親手推開的。

 

  原來他機關算近的要來的同生共死的承諾,最後卻是被自己先毀了約。

 

  「不死不滅不成神」,他果然是天生愚鈍,行至末路、生死一瞬的時候,才忽然在那電光石火間明白了。

 

  沈巍心裡不知怎麼的,反而驟然一松,忽然有種「自己能配得上他了」的感覺,然而……

 

  可惜不能再見了。

 

 

 

106、鎮魂燈(終)

 

  地面上巨震,黃泉下更是翻江倒海。

 

  蛇四叔牢牢地護住祝紅,就像她還是個纏在他手腕上撒嬌的幼蛇那樣,堅硬如鐵的鱗片在他的皮膚下若隱若現,替她擋住四周落下的石子沙爍。

 

  不知過了多久,地下才平靜了下來,濃重的、讓人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的黑氣奇跡般地開始緩緩散去,倖存下來的人們狼狽地從邊邊角角的地方露出頭來,小心翼翼地探查著周遭。

 

  祝紅小聲問:「四叔,怎麼了?」

 

  蛇四叔「噓」了一聲,放出自己的神識,謹慎地掃著附近的情況。

 

  就在這時,祝紅突然小聲驚呼了一聲,蛇四叔扭過頭去,只見那不明原因地長出了第三個嫩芽的大神木樹枝緩緩地從她手裡飄了出去,祝紅立刻要去追,蛇四叔一把拉住她:「等等,你要幹什麼?」

 

  祝紅有點著急:「沈巍救了我一命,我也答應過人家要找個地方好好栽下去的,大神木的樹枝怎麼能在我手裡丟了?」

 

  說完,她用力掙脫了蛇四叔的手,初生牛犢不怕虎地跑了出去。祝紅出生不過幾百年,壓根不知道天高地厚,對於「后土大封」,她是既沒有聽說過,也絲毫不知道害怕,就這麼悍然無畏地衝了出去。

 

  蛇四叔猶豫了一下,到底不放心,勉強幻化出雙腿,跟著她跑了過去。

 

  神木樹枝直接飛到了忘川上,水面上的黑氣已經完全散開,露出了下面幽深冰冷的忘川水,大神木在空中懸浮了片刻,就那麼直直地衝了下去。

 

  祝紅本能地有點畏懼忘川水,然而隨後想起了她的承諾,頓了頓,到底一狠心,露出大蟒的原型,「噗通」一聲,也潛了下去,蛇四叔緊跟而下。

 

  在別人眼裡,這兩條蛇簡直是不要命了,眼下雖然不明原因地安靜了片刻,但是誰能知道大封到底是怎麼個情況?沒準還在醞釀著新一輪的爆發呢,現在跳下去不是找死嗎?

 

  祝紅和蛇四叔一路跟著大神木往下潛,蛇四叔的目光忽然閃了閃,他畢竟見多識廣,這時心裡已經多少有數——大神木下沉的方向,正是傳說中功德古木的方向。

 

  果然,不多時,他們就看見了枯槁高絕的功德古木,千萬年毫無動靜的功德古木突然伸出了乾枯的枝椏,在忘川水中緩緩地上下起伏,輕輕地抖動,樹枝驚起極其柔和的水波,仿佛在迎接什麼。

 

  大神木的樹枝落在了功德古木的旁邊,扎進了最深的泥土裡。

 

  而後,它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地生根發芽,長出枝葉,不過片刻,就已經亭亭如蓋,與旁邊的功德古木相映成輝。

 

  接著它伸出柔軟而細長的絲絛,溫柔地纏住了枯死了千萬年的功德古木,祝紅忽然驚詫地捂住了嘴——那枯木上生出了小小的嫩芽來!

 

  兩棵巨樹依然在不斷地變粗、長高,直到千丈長,一直從狼藉一片的忘川水裡冒出頭來,綠蔭布滿整個只剩下殘垣斷壁的閻王殿,還在不斷地繁盛著,遠遠望去,樹冠的碧絛如怒,起伏氤氳,幾乎一眼望不到頭。

 

  蛇四叔身上的傷口在樹下奇跡般地痊愈了,他的目光終於落到了功德古木之後——曾經的后土大封石已經不見了。

 

  后土大封分崩離析,被黑霧與鬼聲彌漫的大地上卻突然著起了熊熊烈火,四柱復又歸位,也許不久新的大封就快要落成,也許……

 

  地面上的汪徵忽然喃喃地問:「那是……什麼聲音?」

 

  「是山吧。」神農藥缽側耳聽了片刻,「萬山同哭的聲音。」

 

  汪徵睜大了眼睛:「山也會哭。」

 

  神農藥缽沉默了片刻:「會的,傳說只有在盤古倒下的時候,萬山同哭過,就連崑崙君身化鎮魂燈的時候也沒有這樣的聲音,大概他當時不算真正的形神俱滅。」

 

  汪徵呆立好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無論是沈巍還是斬魂使,她都並沒有什麼太多的交集,然而等她發現的時候,自己竟然已經淚流滿面了——鬼是不能輕易哭出眼淚的,她心裡明白,可就是怎麼也止不住。

 

  桑讚嘆了口氣,伸手把她攬進了懷裡。

 

  這時,忽然一個熟悉的聲音輕輕地說:「傻丫頭,哭什麼?」

 

  汪徵一愣,低頭一看,趙雲瀾不知道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緩緩地站了起來。

 

  汪徵對上了他的眼睛,突然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奇怪,那人的確是朝夕相處的趙處,又仿佛……有了一點說不出的變化。

 

  她心裡狠狠地一揪——難道沈巍真的把他所有的記憶都抽走了?

 

  可是神農藥缽卻在驚疑不定地打量了趙雲瀾片刻後,忽然退後三步,緩緩地跪下了,極盡恭敬行了大禮:「拜見山聖。」

 

  趙雲瀾……崑崙君雙手背在身後,隨意地衝他擺了擺。

 

  汪徵只覺得眼前一花,方才一身滾得起皺的風衣的男人身上豁然是一件長袖博帶的青衫,就像千萬年前,浮光掠影般地出現在洪荒往事裡的那個人。

 

  神農藥缽輕聲說:「祖師強行壓製山聖元神,將您送入輪迴時,曾與上仙斬魂使定下契約,令他生生世世與大封同生共死,如今人間大劫,后土大封破裂,斬魂使身殉大封,諸因果已經塵埃落定。」

 

  燃燒的烈火變成了溫暖的橙色,火光倒映在崑崙君的眼睛裡,他沉默良久,才輕輕地說:「我知道。」

 

  神農藥缽繼續說:「斬魂使以鬼王之身成聖,求仁得仁,臨了消去了您的……」

 

  「行了別說了。」崑崙君頭也不回,英俊的臉上凝著說不出的沉鬱之色,「我都知道。」

 

  神農藥缽應聲恭恭敬敬地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才繼續說:「祖師辭世時,令我監管他與斬魂使的契約,如今小神可以功成身退了。」

 

  崑崙君並不理會他,只是攤開雙手,手中是女媧留下的鱗片,裡面曾經承載過一個十一年的小輪迴,崑崙君低低地自語:「神農,你究竟是想告訴我什麼?」

 

  這時,地下突然傳來細細的動靜,眾人立刻如驚弓之鳥一般地緊張了起來,卻只見腳下的土地鬆動了,而後一棵大樹的樹冠驟然破土而出,枝繁葉茂,翠綠欲滴,葉子上仿佛帶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水,掉落在地上,地面上原本因為大封破碎而裂開的紋路漸漸地合在了一起。

 

  什麼是長久的?

 

  為什麼要有善惡與是非?

 

  生是什麼?死又是什麼?

 

  崑崙君一直微微攏著的眉宇終於放開了一些,他伸出手,正好接到了一片樹枝上掉落的葉子。

 

  他忽然問:「是你把郭長城調入特別調查處的?」

 

  神農藥缽恭恭敬敬地說:「是,祖師在世的時候,令我尋找一個沒有陰陽眼、但是能看穿真實,默默無聞、卻帶著天降大功德的人。」

 

  「原來如此。」崑崙君嘆息一般地輕聲說,「我明白了,多謝你。」

 

  女媧的蛇鱗剎那間在他手掌中化成了細碎的粉末。

 

  大慶終於忍不住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崑崙君盤膝在鎮魂燈下坐下,輕輕地摸了摸黑貓的頭:「別急,鎮魂燈還亮著。」

 

  說完,他入定一樣地輕輕地合上了眼睛,就像一尊亙古沉默至今的神像,身後是巨大的燈身上頂著的如豆的火光。

 

  郭長城身上的小電棒沒有一點反應——他已經顧不上恐懼和害怕了,腦子裡一片空白,眼裡只有掉下去的楚恕之。

 

  他拼命地伸出手去,雙手抓住了楚恕之的胳膊,死死地閉上眼,聽著耳畔呼嘯的山風咆哮而過。

 

  就在這時,郭長城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停止了下落。

 

  郭長城愕然地睜眼望去,只見他掉下來的時候不小心碰散了楚恕之交給他的挎包,魂瓶都滾了出來,蓋子撞在兩邊的安全護欄上碎了,裡面被他收集在一起的魂魄一股腦地全涌了出來。

 

  它們不成人形,只是如同在瓶子裡一樣,是一團團流光溢彩的光團,連同橋上的女孩,七八個人的魂魄彼此相連,竟然結成了一張大網,從吊橋上鋪散下來,險險地將兩個人網在了中間。

 

  楚恕之結結實實地吃了一驚,然而他知道眼下不是多想的時候,低低地道了聲謝,楚恕之立刻拎起郭長城,在魂網上輕輕借力,往上一躥,而後腳尖在吊橋護欄上一點,飛快地落在了吊橋的一頭,他回手把郭長城拋到了身後的山洞口,甩手一連十二張紙符,劈頭蓋臉地向圍堵他們的紅眼鬼族打了過去,應聲而落的九天雷電把吊橋變成了一個高壓電網。

 

  而戰局背後,結成網的魂魄變成一串光斑,在郭長城身邊繞了一圈。

 

  其貌不揚的年輕人身上突然閃現出淡淡的橙色光暈,就像溫暖的火光一樣,繞在他周身的魂魄仿佛感覺到了什麼,不由自主地湊近了他。

 

  郭長城心裡似乎有一個聲音,他一時忍不住脫口而出:「鎮……鎮生者魂,安死者之心……」

 

  一道光從遠方傳來,人間萬里黑暗,那光芒先是極其微弱,而後燒起來的範圍卻越來越大,最後蔓延到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地方,鋪滿了整個大地。

 

  占盡了上風、幾乎要把楚恕之重新逼上吊橋的紅眼鬼族驟然慘叫一聲,捂住眼睛,連連退了好幾步,在晃晃悠悠的吊橋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而後扭曲萎縮,最後被那光芒活生生地烤化了。

 

  楚恕之吃了一驚,又轉過頭去望向郭長城,那一刻,他有種錯覺,仿佛郭長城整個人就成了一簇火焰,跳動的頻率與整個大地上的火苗奇跡一般地重合在了一起。

 

  屍王有些擔心,大步走過去,試探地把手伸進了郭長城身上跳動的火苗裡,卻只覺得裡面有一種奇異的溫度,並不燙人。

 

  郭長城看不見身上的火苗,依然呆呆的跟著心裡的聲音念出了下半句:「……贖未亡之罪,輪未竟之回。」

 

  他的聲音仿佛和蒼茫大地中的某種東西重合在了一起,引起無邊無際的共鳴和回響,楚恕之似有所感,抬起頭,只見他們找了一宿也沒找全的、死於別墅小鎮的魂魄一個接一個地從山下漂了上來,飄到了郭長城面前。

 

  郭長城隨身帶著的本上詳盡地記載著每一個家屬描述的失蹤者,和每一個小鎮業主他們各自的姓名、年齡、體貌特徵等。

 

  魂魄們排著隊,分別找到自己那一頁,有的提起筆在旁邊加上一句「給某某人帶話」,有的看見了歪歪扭扭的孩兒體寫的自己的名字,就仿佛放下了什麼牽掛。

 

  最後,他們一個接一個地消失在空中,化為無數光點,往天空的方向飛去。

 

  天邊響起春雷般的聲音,被烏雲遮蔽的天空露出了一點端倪,而後,只見正南的方向,兩株巨大的樹不知什麼時候破土而出,超過了房子,超過了高層建築……甚至超過了大山。

 

  聚集在郭長城身邊的魂魄都已經基本走光了,只剩下一個,落在地上,露出了快遞員馮大偉的模樣。

 

  「哥,」他興奮地叫楚恕之和郭長城,「謝謝你們,有下輩子,我相信了,等我再托生成人,我還當我爸媽的兒子,當我哥的兄弟,好好的過、好好的活,多幹好事,把這輩子一起補上。」

 

  馮大偉說著,魂體就越來越透明,直至也散成了碎光點,終於飄進了無盡的輪迴。

 

  郭長城身上的光亮到了頂點,而後倏地從他身上脫離而出,就像一團流星一樣,向著遠方飛去。

 

  坐在鎮魂燈下的大荒山聖突然睜開了眼,一團燦若朝陽的火團落在了鎮魂燈裡,原本如豆的火苗躥起了百米高。

 

  崑崙君站起來,貼在鎮魂燈上的雙手被火光映得橘紅色,他背著別人、望向鎮魂燈的時候終於閃過說不出的忐忑與期盼。

 

  一個人影逐漸在火焰中成型,脫離火焰飛了出來,徑直落在了崑崙君懷裡,那人並不沉重,崑崙君卻仿佛用了全力去接,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步,抱著懷裡的人一起跌倒在地上。

 

  林靜小聲驚叫出來:「沈老師!」

 

  崑崙君勉力維持的平靜的表情終於裂開,抱著沈巍的手指關節攥得慘白。

 

  沈巍仿佛突然被什麼嗆住,輕輕地咳嗽了幾聲,頭不自覺地往一邊歪去,靠在了崑崙君的身上,輕微的呼吸掃著他的脖子。

 

  沈巍眉心雙肩各自有細碎的火苗輕輕一閃,旋即沒入了他的身體裡,看不見了。

 

  「那是……魂火嗎?」神農藥缽愣愣地說,「大煞無魂之人,生出了真正的三魂七魄嗎?鬼族也是有魂的?那麼大封……大封為什麼還存在。」

 

  「大封不在了,你感覺不到嗎?」崑崙君輕柔地在沈巍眉心吻了一下,「鬼王成聖,有了三魂七魄,神農終於償了他的夙願,在他死後數千年,建成了他念念不忘的真正的輪迴。」

 

  「可那是不可能的!」神農藥缽難以置信地說,「人體三屍起源於大不敬之地,地下的千丈戾氣呢?如果讓它們化入人間,神魔大戰的事不是又要重演……」

 

  沈巍的一隻手一直攥著,手心裡似乎握著什麼東西,崑崙君輕輕地執起他的右手,仿佛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沈巍攥著的手緩緩地鬆開了,一道金色的安神符從他掌心中飛了出來,跳到崑崙君眼前。

 

  崑崙君忽地笑了——這正是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他親手畫在對方手背上的。

 

  安神符徑直飛進了鎮魂燈裡,鎮魂燈忽然緩緩地從地上升起,終於沒入了南方大地。

 

  新的四柱至此落成,卻不再是為了鎮壓什麼了。

 

  「是你一直在用神農的話提醒我,也是你找回了鎮魂燈真正的燈芯。」崑崙君小心地把沈巍抱了起來,「怎麼現在不明白了呢?」

 

  「鎮生者之魂,安死者之心——只要鎮魂燈還一直燒下去,混沌雖然存在,就永遠不會作亂。」

 

  他話音落下,那高過大山的樹冠突然化成了千萬點細碎的水珠,散落到每一個角落,被大封破裂折騰得滿目瘡痍的大地恢復了本來面目,長出初春時節容易被人忽略的嫩綠來,地上的凡人們也不會記得發生過這樣一場暗無天日的浩劫。

 

  第一縷天光方才刺破烏雲,原來是天亮了。

 

作者有話要說:全文完

 

先向等我到半夜的諸位道歉【合掌】

 

感謝所有留言的、默默捧場的童鞋們,以及扔霸王票的諸位,篇幅限制不一一列出名單了,額外破費,受之有愧。

 

最後,之前某個妹子提議讓我區分一下文裡涉及真正的中國神話的部分,和我胡編亂造的部分,以免誤導大家。

 

其實基本都是我胡謅的【揍……

 

有譜的地方主要是:

 

1、關於三皇,三皇裡伏羲和女媧肯定是有的,但是另一個是誰有很多說法,有說隧人的,有說神農的,這裡就取了神農的說法。

 

2、炎帝後人是神農氏後代。

 

3、黃帝戰蚩尤是有的,蚩尤死後被皇帝封為戰神也是真的,除此以外妖族神馬的是我鬼扯的。

 

4、女媧造人的傳說是有的,「三屍」的說法也是有的,但是「三屍起源於泥土」是我扯的,兩者之間不搭嘎。

 

5、共工怒觸不周山的事是有的,之後女媧補天也是有的,老龜獻出了四條腿的事是神話裡的,但後來的四聖加封神馬的是編的。

 

6、女媧是「后土」的這個說法是有的,但是我國的神話傳說體系比較亂,具體最開始是哪傳出來的,我不是很清楚,有后土是幽冥之神的說法,但是和輪迴有什麼關係是我謅的。

 

7、《山海經》裡帝俊是個神秘人物,有前人考據說帝俊就是伏羲,后羿的弓是帝俊給的,伏羲八卦也是傳說裡的,這個大家都知道的撒。

 

8、還有神馬,一時想不起來了……不過引用典籍的地方我在當時章節的作者有話說裡標注出來了,沒有標注的地方基本就是我自己鬼扯的 = =

 

好咧~再拜謝一路追文的諸位,腐女節快樂~

 

番外一

 

午後的太陽斜斜地照進屋裡,加濕器裡噴出白茫茫的水霧,一件大衣丟在會客的沙發上,壓出了褶子,主人也不管,屋子裡安靜極了,只有手指敲打鍵盤的聲音——趙雲瀾帶著防輻射眼鏡,正忙著修改一份報告。

 

他越看眉頭皺得越緊,過了一會,趙雲瀾拿起內線電話,打到對面的刑偵科,口氣不善地說:「林靜,給我滾進來。」

 

三十秒鐘之後,林靜圓潤地滾了進來:「嘿嘿,領導,您叫我?」

 

趙雲瀾劈頭蓋臉一頓訓:「你自己數數有多少錯別字?我都不知道你們一天到晚能幹點什麼正事,寫份報告能寫成……你幹什麼呢?」

 

林靜完全沒心情挨訓,正一邊往他跟前湊,一邊伸長著胳膊調整拍照角度:「來領導,說個茄——子——」

 

趙雲瀾面無表情:「……茄你妹。」

 

林靜「喀嚓」一聲,拍了一張兩個人的合影,還興致勃勃地轉過來給趙雲瀾看,照片裡因為位置和角度問題,林靜貼著鏡頭的臉像一張大餅,而後面臭著臉的趙雲瀾就像個背後靈。

 

「拍出來了!」林靜莫名歡樂,「我以為上古聖人是不能被凡人的儀器拍出來的,不過也是,就和沈老師一樣,你現在其實是個在人間的化身吧?你是不是想變就能變回真身,哎,商量個事,真身能和我留個影嗎?」

 

趙雲瀾:「……」

 

林靜:「就一張。」

 

趙雲瀾:「滾出去。」

 

林靜於是又圓溜溜地滾出了。

 

辦公室消停了沒有五分鐘,又有人敲門進來了,祝紅走進來:「趙處,我想撤回辭職申請。」

 

趙雲瀾用下巴尖點了點旁邊的碎紙機:「已經處理了。」

 

「哦。」祝紅頓了頓,沒話找話地說,「那明天是十五,我得請假一天。」

 

「嗯,知道了。」趙雲瀾頭也不抬。

 

過了一會,祝紅還坐在那不動地方,趙雲瀾終於看了她一眼:「還有什麼事?」

 

「我還是有點好奇。」祝紅上身往前探了探,壓低了聲音問,「沈巍給我的那根大神木後來為什麼長出了第三個芽?前兩個是怎麼長出來的?」

 

看趙雲瀾的表情,他像是不想回答,然而畢竟祝紅是個姑娘,他對姑娘說話的時候多少會客氣一點——特別是還是暗戀過他、並且被他無情發卡的。

 

「第一個芽是他和神農定下契約的時候,第二個芽是他遵守承諾的時候,第三個芽是他決定……」趙雲瀾的話音停了一下,臉色顯而易見地陰沉了下來,過了一會,勉強耐著性子說,「大不敬之地不能建立輪迴,就是因為鬼族無魂,而大神木長滿三個芽就象徵了鬼王生出三魂,鬼王魂把輪迴溝通到了大不敬之地,從此也就沒有了鬼族的概念,你懂了?」

 

祝紅想了想:「好像……大概有點懂了,但鬼族都去哪了?」

 

趙雲瀾挑挑眉:「沒了,但也無處不在。」

 

祝紅:「就像永遠燒著的鎮魂燈一樣無處不在?」

 

趙雲瀾:「嗯。」

 

祝紅又問:「那你呢?你還會回崑崙嗎?鎮魂令還存在嗎?」

 

她的語氣難得地有一點遲疑,仿佛才剛想起來面前坐著的人究竟是誰。

 

「不回。」趙雲瀾一邊說,一邊用U盤拷貝了一份文件,扔給祝紅,「替我打成紅頭的,然後蓋公章——崑崙山又不具備開荒植樹的條件,我回去也開不了農家樂,幹嘛去?每天接受一幫傻逼朝拜怎麼那麼有意思呢?我才不去。」

 

祝紅接住U盤:「我還是覺得有點夢幻。」

 

趙雲瀾:「嗯?」

 

祝紅:「我暗戀過崑崙君啊我擦,老娘怎麼那麼牛掰呢?」

 

趙雲瀾:「……」

 

「哦對了,」祝紅從兜裡翻出一個卡包,在裡面厚厚的一沓銀行卡打折卡里找到了一張酒店打折金卡,扔在趙雲瀾辦公桌上,「我聽說你有家不能回,這個給你,六折,省得你工資都便宜酒店交住宿費了,我就只能幫你到這了。」

 

趙雲瀾:「……」

 

然後趙雲瀾默默地收下了打折卡,毫不客氣地對戳了他傷心事的祝紅說:「滾出去。」

 

祝紅也滾了,過了一會,楚恕之拿著祝紅打出來的文件進來,然後在送文件之外又做了很多餘的事——比如他坐在了趙雲瀾對面。

 

趙雲瀾把鼠標一摔:「你們還有完沒完了!」

 

楚恕之:「我就問一句話。」

 

趙雲瀾:「沒愛過!以及小郭確實是鎮魂燈的燈芯化身,行了說完了你可以滾了。」

 

楚恕之:「所以他有天降的大功德,就和女媧一樣?」

 

趙雲瀾表情凶殘地在電腦上掃著雷:「百世如一日地做同一種人,做同一種事,維持鎮魂燈一直在燒,難道比造人的功德小?你這中二病不明白就少說兩句,別給我丟人現眼。」

 

楚恕之皺皺眉:「太違和了,所以他代表了你特別缺的那一部分的心眼嗎?」

 

趙雲瀾面無表情地說:「我再說一遍,哥唔恩,滾。」

 

楚恕之看了看他,挑挑眉,展開嘲諷攻擊:「嘖,回不去家住酒店、欲求不滿的老男人,火氣真大。」

 

趙雲瀾面無表情地抬起頭來,目光危險地盯著楚恕之,楚恕之聳聳肩,哼著小調溜達出去了。

 

趙雲瀾屏幕上的掃雷炸了個滿臉花,他不爽地收回目光:「媽的。」

 

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無所事事地掃了半天的雷,直到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辦公室的門才又一次被推開了,大慶露出個黑■■的貓頭:「哎,有人找。」

 

趙雲瀾詫異地抬起頭來,防輻射眼鏡從鼻梁上滑下來一點:「我沒接到預約……」

 

大慶也不理他,原地轉了個圈,用屁股頂開了辦公室的門,對身後的人說:「進來吧沈老師。」

 

趙雲瀾看清了門後的人,臉色以光速沉了下來,然後他漠然垂下眼,平平板板地說:「先生報案請找當地派出所,我們不直接受理。」

 

沈巍大概是剛從學校回來,手裡還帶著一打教案,無奈地笑了一下:「雲瀾……」

 

「你是誰呀,別叫那麼親熱,我不認識你。」趙雲瀾截口打斷他,「對不起啊先生,我前兩天剛撞過頭,不知道怎麼的失憶了,腦子也不大清楚,近期不適合接客。麻煩出去的時候幫我把門帶上,謝謝。」

 

嚴格來說,這是那次事件之後趙雲瀾的第一個工作日,沈巍整整昏迷了一個多禮拜,趙雲瀾就默默地守了他一個多禮拜——不過後來沈巍醒了,並且確定他沒什麼事了之後,趙雲瀾就二話不說,翻臉不認人,轉身把沈巍丟下,自己離家出走,出去住了。

 

沈巍剛想說什麼,趙雲瀾桌上的一個提示下班時間的鬧鈴響了,這男人以讓人看不清的手速關電腦收拾東西下班,拎起大衣和包就往外走,邊走邊說:「哎,先生你讓一下哈,我們要下班了。」

 

沈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對不起。」

 

「喲,」趙雲瀾眨眨眼,壓低了聲音,似笑非笑地說,「對不起我?你對不起我什麼呀?想好了再說啊友情提示,我這輩子最討厭背信棄義的人。」

 

沈巍頓時被他堵得沒了言語。

 

黑貓大慶事不關己地舔舔爪子:「哎喲,虐戀情深。」

 

趙雲瀾抽了抽自己的手,抽不動,他皺著眉說:「你還有什麼事,快點說,我這下班還在酒店約了人呢。」

 

沈巍的手緊了緊,可他畢竟不是油嘴滑舌的人,不知道怎麼說,憋了半天,還是一句「對不起」。

 

趙雲瀾嗤笑一聲,一邊試圖甩開他,一邊敷衍地說:「沒關係,行了吧?你是不是還要‘敬個禮’和‘握握手’的環節?」

 

「哎喲,急著和人開房啊,」黑貓賤兮兮地拖著長音說,沈巍低頭看了它一眼,就聽它不慌不忙地喵出了下一句,「借他個膽子他都不敢。」

 

趙雲瀾:「……」

 

這個吃裡扒外的小畜生!

 

這時,對面刑偵科的一群人也慢吞吞地收拾好東西準備下班了,林靜率先走出來,一見著情景,先愣了一下:「喲,沈老師好,來堵人啊,堵得真寸!」

 

楚恕之跟在他後面鼓掌:「真寸!有技術含量!」

 

祝紅一邊翻著手機裡的小說,一邊頭也不抬地報出了一個酒店名和房間號:「我覺得夜襲也是個好主意,精神上的分歧可以用肉體上的和諧來解決。」

 

這姑娘似乎已經在短短的十幾天裡就三觀盡碎,然後通過某種渠道,意外地修煉出了「愛他就看他被人壓」的詭異精神境界。

 

郭長城最後出來,鎖好門,有禮貌地說:「沈老師好。」

 

然後他雖然不明情況,卻居然破天荒地多說了一句:「趙處別生氣了吧,前一陣子沈老師受傷的時候不是還擔心得要命嗎?一直守在床邊,都沒顧得上休息呢。」

 

前面的前輩們一同回過頭來,在郭長城完全不明所以的目光中,集體衝他豎起了大拇指——少年,正中紅心,乾得好!

 

郭長城滿臉迷茫,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無意中把領導黑了個底掉,即將面臨整整一年的小鞋生涯。

 

趙雲瀾:「……」

 

這一群吃裡扒外的小畜生!

 

轉眼眾人鳥獸散了,唯有大慶膽大包天地坐地圍觀,企圖觀察後續發展,誰知這時,一直晚下班的老李拿著一個飯盒,小魚乾的味道老遠飄滿了整個樓道,正往這邊走過來,大慶「臥槽」一聲,圍著沈巍的腳團團轉了兩圈:「大人,跪求收留!」

 

沈巍從兜裡摸出趙雲瀾公寓的鑰匙,掛在了貓脖子上,大慶就像一支離弦的火箭,膀大腰圓地從樓道的窗戶裡躥出去跑了。

 

老李當然看見了,無奈地衝兩人點了下頭,彎下腰把飯盒放在了刑偵科的門口,對趙雲瀾說:「明天讓大慶熱熱再吃。」

 

趙雲瀾面對自己不在時、欺負過自己的貓的人,也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面對,只好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老李嘆了口氣:「就是該不脆了。」

 

然後他有些落寞地走了。

 

終於,餘暉布滿的樓道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沈巍沉默了一會,輕聲說:「還是不肯原諒我嗎?」

 

趙雲瀾扭過頭去,忽然對外面的天氣發生了濃厚的興趣。

 

沈巍低下頭,緩緩地放開了他的手:「崑崙,你……你想讓我怎麼樣都可以的。」

 

其實趙雲瀾沒想怎麼樣,他就是因為不捨得打也不捨得罵,心意又難平,才只好鬧脾氣的,於是不陰不陽地說:「你在說什麼呢先生?我真的是莫名奇妙的就‘失、憶’了呀,至今自己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別欺負我人傻就糊弄我,做人要厚道嘛。」

 

沈巍嘴脣有些發白,趙雲瀾硬下心腸不看他,轉身就要往外走,可還沒來得及邁腿,忽然身後一聲響,他猛一回頭,沈巍竟然給他跪下了。

 

趙雲瀾:「……」

 

「你這幹什麼?」趙雲瀾彎下腰拉他,「有病啊你?起來!」

 

沈巍一聲不吭。

 

趙雲瀾:「起來!」

 

沈巍依然一聲不吭。

 

趙雲瀾拿他沒辦法,只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過了一會,他伸手戳戳沈巍:「哎,一會太陽下山了,夜班組就快要出來了,你不嫌丟人啊斬魂使大人?」

 

沈巍低低地說:「你不是說不記得我了麼?」

 

「……」趙雲瀾沒好氣地說,「是啊您哪位啊?」

 

沈巍抓緊了他的手。

 

趙雲瀾沉默了一會:「如果不是神農算計著,在你決定剝奪我記憶的時候,放出了真正的崑崙君,我會怎麼樣?和所有人一樣一覺醒來就什麼也不記得了,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過一個你?和你有關的東西說不定也會消失,到時候我是不是只會奇怪地想,我的廚房是被誰改造的,對吧?」

 

沈巍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趙雲瀾涼涼地問:「其實我就想問問,你那心是有多狠啊?」

 

沈巍試探著伸出手,見趙雲瀾沒躲開,終於一點一點地湊過去抱住他,他似乎有千萬條理由,卻一個也說不出口,甚至連提也不想提,只是第三次在趙雲瀾耳邊說:「對不起,我錯了。」

 

好像無論他有多痛苦,都可以秘而不宣地一筆帶過,都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地、理所當然地認錯。

 

趙雲瀾心裡僅有的一點火氣忽然滅得連灰燼都不剩了,心裡隱隱有些發酸。

 

他就著這個姿勢把沈巍帶了起來,順著餘暉往外走去。

 

沈巍跟上他,滿懷希冀地輕聲問:「回家嗎?」

 

趙雲瀾:「酒店。」

 

沈巍的腳步忽然停下了,目光驟然黯淡下去。

 

趙雲瀾嘆了口氣,語氣有點惡劣地說:「房費都交了讓我多住一天能怎麼樣?」

 

沈巍眨眨眼,呆呆地看著他。

 

「再說我又沒說你不能一起過來。」

 

番外二鎮魂

 

南方某市出了一起養小鬼的事件,影響比較大,楚恕之帶著郭長城一起過去,足足在那邊呆了將近一個月,才算把事情完美解決,回到光明路4號。

 

郭長城依然沒什麼本事,有時候眾人覺得郭長城和他們辦公室的新成員小米簡直像得不能再像了。

 

哦,忘了說,小米是一條一歲多的薩摩耶犬,有著極大的肚量和極低的智商,走失後被人送到了光明路這一片的派出所,住了一個多月,沒把主人等來,卻徹底把派出所給吃窮了,最後幾經輾轉,被趙雲瀾弄回來養在了光明路4號,給看見老李就鬱悶的大慶解悶。

 

小米整天該吃吃、該喝喝,啥事不往心裡擱,楚恕之臨走之前,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好不容易教會了此犬「坐下」和「握手」兩個動作,結果等他出差回來一看,發現唯二的兩個技能,早已經被小米同志丟到了爪哇國,除了會瞪著它那雙無知的大眼睛四處抱大腿之外,它又腦子空空什麼也不會了。

 

從很多東西怎麼也教不會這點看……郭長城和小米好像八百年前是一家。

 

然而架不住他有神器。

 

地府在混沌破裂的那場浩劫里幾乎被一鍋端了,之後的新秩序幾乎是沈巍一手建立起來的,他雖然裝得大尾巴狼一樣不怎麼露面,也不怎麼攙和事,可劫後餘生的新地府卻不敢不把他當回事。三界避讓的斬魂使比之前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收集孤魂野鬼的殘魂碎魄什麼的自然不值得一提,都便宜了郭長城手裡的小電棒。

 

這隻遇到危險就哆哆嗦嗦的禿毛雞無時無刻不在化恐懼為力量,想起來也挺神奇的。

 

楚恕之回到辦公室以後,就開始面色凝重地看股評研究k線,當甩手大爺了,郭長城則耐心地貼發票填報銷單,本想出門找趙雲瀾簽字,誰知道對面辦公室的門緊鎖著——趙雲瀾又不在。

 

郭長城抓了抓頭髮,一臉無辜地回來問:「趙處不在呀?」

 

祝紅頭也不抬地說:「官方說法是,今天咱們新辦公室那邊交房了,他過去驗收,順便自己也要搬家——可惡,怎麼老卡,我真誠地希望搬家以後網速能快點。」

 

大慶正在欺負小米,可憐一條大狗被小貓追得滿屋亂竄,聞言剎住腳步,黑貓抬頭問:「那非官方的說法呢?」

 

祝紅用一種奇異的、憧憬又微酸的口氣說:「被他男人乾得下不了床唄。」

 

郭長城被這話嚇得一哆嗦,屁股不負眾望地坐歪了,轉椅滑走了,他結結實實地坐在了地上。

 

祝紅嫌棄地看了大驚小怪的郭長城一眼:「嘖!領導是個死基佬,有什麼好驚訝的——哎你們網速慢嗎,今天太讓人暴躁了。」

 

楚恕之:「挺慢的。」

 

正占著帶寬打網游的林靜沒言聲,默默地裝小透明,不過沒能透明很久,很快被發現,然後被祝紅動手揍了。

 

作為懲罰,林靜的電腦被拔了網線,他只好無所事事地玩離線小遊戲,植物大戰僵屍。

 

……於是後來又被楚恕之動手揍了。

 

林靜抱著頭趴在桌子上嚶嚶嚶:「這日子沒法過了。」

 

楚恕之發話:「我看你是閑得蛋疼,小郭,那報告你別寫了,有人沒事乾,你讓給他吧。」

 

郭長城抬頭看了一眼眼淚汪汪、還忙著自拍自己「梨花帶雨」模樣的林靜,好脾氣地笑了笑:「沒事,還是我寫吧。」

 

林靜趴在桌子上,看了郭長城一眼,過了一會,又看了他一眼。

 

郭長城安安靜靜地敲著字,他做事很慢,但是一絲不苟,林靜終於忍不住站起來,隔著辦公桌快速地從郭長城頭上揪下了一根頭髮。

 

郭長城「哎喲」一聲,抬起頭迷茫地看著他。

 

林靜「嘿嘿嘿」地笑了兩聲:「那什麼,我做點研究。」

 

「那個燒著了就是燒蛋白質的味道,」楚恕之頭也不抬地嗤笑了一聲,「頭髮只不過是皮囊而已,轉一世換一具皮囊,能有什麼特別?膚淺。」

 

林靜:「……你怎麼知道燒著了是什麼味?難道已經燒過了?」

 

楚恕之:「……」

 

「其實我還是不明白,」林靜把玩著郭長城的那根頭髮,收斂了玩笑的表情,「好好的一個小夥子,怎麼會是……哎,小郭,你覺得自己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眾人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不約而同地沒有在郭長城面前提起關於鎮魂燈的事,郭長城愣了愣,不是很明白他在說什麼,於是搖搖頭:「哦,比別人笨一點吧?」

 

「可是……」林靜說到這裡,話音突然頓了一下——郭長城就是鎮魂燈的燈芯,崑崙君親口確定的,他歷盡百世百劫,初心未改,身上的功德足以與造人的女媧媲美,然而無福無澤,無幸無運,沉默而無知——林靜沉默了下來,他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想告訴郭長城這件事,哪怕這個年輕人點起了最後的鎮魂燈,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真正結束了與混沌之間的鬥爭,那麼的了不起。

 

沒有陰陽眼,但看得見一切真實。

 

天降大功德,卻默默無聞。

 

「可是什麼?」郭長城疑惑地問。

 

「不……我只是在想,為什麼崑崙君留下的令牌名叫‘鎮魂令’呢?」林靜喃喃地問出這麼一句,而後不等郭長城聽清,就又問,「對了,你下班以後去幹什麼?」

 

郭長城:「哦,我先去李奶奶家送點東西,然後藏南支教行動組的暑期計劃開始啟動,我晚上幫他們做一點海報和宣傳冊之類的東西。」

 

林靜的手指無意識地撥動著佛珠手串:「小乘講究修行度自己,後來有大乘,講到了度眾生——其實我一直很好奇,小郭,你整天東跑西顛地忙,是為了什麼呢?」

 

郭長城:「不……不為什麼,反正我也沒別的事做。」

 

「那你怎麼決定自己做什麼、不做什麼呢?」祝紅插嘴問。

 

郭長城像一隻剛從水裡被拎出來的鵝,呆呆地伸長了脖子,不知道為什麼大家突然都對他很感興趣,或許是電視劇看多了,這種被眾人矚目的感覺,老讓郭長城有種自己得了什麼絕症,即將不久於世的錯覺。

 

於是他不自覺地結巴起來。

 

「就、就是不做壞事,偶爾遇到能幫上忙的,就搭把手,我什麼都不會的。」郭長城越說聲音越小,最後自然而然地變成了蚊子音。

 

「我突然想起一句話,」一直沉默的楚恕之忽然說,「是在一個古墓的壁畫裡看見的,什麼年代已經不可考了,叫‘人心存污,常憂思而多苦,固怒而生怨,盡可為不可為之事,唯不作惡三字,乃天下大善,可濟世鎮魂者,無他耳’。」

 

「可濟世鎮魂者,無他耳……」這話仿佛飄出了半個龍城,從趙父……不,是神農藥缽的嘴裡吐了出來,「這些日子我一直心存疑惑。」

 

趙雲瀾斜靠在窗邊,懶洋洋地翹著二郎腿,正望著窗外,窗外就是龍城大學本部,不知道是不是快考試了,剛下課的沈巍被好幾個學生圍住問問題,趙雲瀾看著看著,眼睛裡就帶了一點笑意,有些漫不經心地問:「嗯,什麼?」

 

「山聖當年留下的大神木木牌,為什麼叫鎮魂令?」

 

趙雲瀾掃了他一眼:「你說呢?」

 

神農藥缽頓了頓,慎重地斟詞酌句說:「我聽說世上有兩種人不怕死,一種是心中有大執念,無怨無悔的,還有一種人是知道死亡那邊有什麼的人。這五千年裡,鎮魂燈一直在燒,而今小輪迴破碎,大輪迴以鬼王魂為媒、借鎮魂燈的大功德連成,是否也是先聖們的一場豪賭?」

 

趙雲瀾嘴角揚起來,露出臉頰上的酒窩:「我們要是有那麼大的本事,為什麼要一個接一個地死光光?神農讓你看著斬魂使,五千年就把你看成了一個陰謀論者嗎?」

 

神農藥缽表情愈加疑惑:「那為什麼山聖留下了鎮魂燈和鎮魂令?為什麼祖師那時候不偏不倚地放出了山聖您的記憶和力量?」

 

「沈巍決定抹去我記憶的時候,就已經完成了契約上一切的事,」趙雲瀾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契約終了,神農加諸在我們兩個人身上的力量徹底消散,所以我才能‘醒’過來。」

 

神農藥缽:「那麼說……是巧合?」

 

「也不是。」趙雲瀾想了想。

 

神農藥缽更加迷惑。

 

趙雲瀾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不是兒子看父親,而是透過兩個人的身體,落到了藥缽本人的身上。

 

這一刻,他忽然變得像一個長輩。

 

「再等等吧。」他說,「也許再過上一二千年,你自己就明白了,這些事別人告訴你不管用,非得你自己去體會。當你想要以身殉道的時候,總是能觸碰到一些別人不明白的事,鎮魂燈也好,神農的契約也好,當年對我們來說,未來的事,我們都只能大概摸到一個影子,也許是往好的方向發展,也許……」

 

神農藥缽問:「如果沒有往好的方向發展呢?」

 

「我們死了,天地間自然有新神聖,前車之鑒,不算枉死。」趙雲瀾聽見熟悉的腳步聲,他知道沈巍上樓來了,站起來拎起自己搭在椅子背上的風衣掛在胳膊上,轉過頭來看了一眼神農藥缽,「你不就是‘新神聖’的其中一個嗎?」

 

神農藥缽呆了片刻,沈巍已經走上來了,冷淡但彬彬有禮地對他點了個頭,目光落到趙雲瀾身上,卻瞬間就溫柔了下來:「現在就走嗎?你們的話說完了?」

 

「嗯。」趙雲瀾應了一聲,又對神農藥缽說,「回去時候開車慢點,別讓我爸察覺到什麼,照顧好他的身體。」

 

神農藥缽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說:「多謝山聖教導,其實今天我過來,也是向山聖請辭,晚輩也算功成身退,再附在凡人身上不像話了。」

 

趙雲瀾愣了一下:「什麼時候走?」

 

「今天。」神農藥缽說,「我馬上把趙先生送回去。」

 

「也好。」趙雲瀾想了想,灑脫地對他揮揮手,「保重,有什麼事,隨時可以來找我。」

 

兩人一起下了樓,神農藥缽默默地站在窗口,看見他們一起緩緩地、用午後散步一般的速度往龍城大學對面的一片花園洋房小區走去,他想起來趙雲瀾說過的,等沈巍一起搬家的事。

 

再往遠處望去,看見小區綠化帶裡、房子巨大的露台上,錦簇的花團在他們經過的地方悄無聲息地大片綻放,神農藥缽這才發現,原來春/意已經十分濃重了。  

 

番外三

 

  後來,特別調查處從光明路4號搬走了,搬到了大學路9號,過一個紅綠燈就是龍城大學。

 

  臨走的時候,林靜依依不捨地扛著他鳥槍換炮升級版裝備——長炮筒單反,把光明路4號的邊邊角角都拍了個遍,連大蜘蛛網都沒放過,然後挑出了自己滿意的幾張投給了雜誌社,希望取名為《故地》系列發表。

 

  ……結果雜誌社主編纖細的神經受到了莫大的驚嚇。

 

  主編因此進了醫院,並且對這一起「故意製造靈異照片嚇人」的惡性事件報了警,家醜不可外揚,趙處只好自己默默地出面把這事擺平了,回來以後,他在假和尚無辜的目光注視下,把這貨胖揍了一頓。

 

  吃飯睡覺打林靜,終於成了大學路9號全體人員的平淡日常。

 

  新辦公室的條件非常腐敗,上有向陽的小閣樓,下有雙層的地下室,其中地下二層是藏書室,地下一層是則圍著一個麻將桌擺了一圈的牌位,白天的時候供鬼魂工作人員休息,有個別失眠的還可以起來打一圈麻將。

 

  ……所以白天經常能聽見神秘地鎖著的地下一層裡傳來陣陣洗牌的聲音。

 

  頂層的閣樓陽光明媚,刷了厚厚的隔音漆,累了的可以上去午休,推開窗戶,視野覆蓋整個院子——可惜院子裡沒有美景。

 

  由於所有成員之間意見不合,花園毫無統一規劃,被他們割據之後,變成了一個異常詭異的混搭風格,什麼玩意都有。

 

  趙雲瀾一個人占了整個後院,這個一輩子和文藝挨不上邊的某種青年品位一貫奇特,他否決了祝紅喜歡的薔薇,否決了楚恕之提議的藤蔓植物,否決了林靜要求的菩提樹……最終,種了一後院的菜。

 

  有小油菜、小番茄、南瓜秧子、豌豆苗、香椿苗……眾多蔬菜比鄰而居,中間眾星捧月一般地圍繞著一棵風騷的茄子。

 

  趙雲瀾表示,等冬天來了,他還要把後院栽滿大白菜。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或者鬼去已經成為菜園子的後院裡玩耍過。

 

  沈巍下課的時候,太陽已經開始微微偏西,但是正暖和,他從學校溜達過來,連過馬路等紅燈的時間都算上,也就五六分鐘。

 

  特別調查處全體成員人手一份沈老師課表,每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盼著他來——自從他們領導趙雲瀾不四處鬼混了開始,就安安心心地在辦公室過上了死宅的日子,因此以往上梁不正下梁歪、領導小兵一起翹班之類的好事,就再也不能發生了。

 

  對此,眾人感到即使搬了新家,依然有些苦悶。

 

  然而沈老師一來,立馬就能把領導弄走,把領導弄走,就意味著大家又能提前下班了。

 

  一進門,沈巍就收到了無數聲「沈老師好」「沈老師辛苦了」之類的話,眾人看著他的眼神熱切,簡直就像淪陷區人民等來了解放軍,沈巍一開始比較不適應,時間長了也就慢慢淡定了。

 

  郭長城在發呆,祝紅在網購,楚恕之在看k線圖,林靜在鼓搗一種新型的竊聽裝備,女孩的小手指甲大小,鱗片一樣,一旦被貼到什麼東西上就會自動隱身,開始竊聽。

 

  黑貓大慶則窩在樓梯扶手上,衝沈巍搖了搖尾巴:「他在閣樓。」

 

  「嗯,多謝。」沈巍點點頭,不過他側身經過的時候,還是微微挑起眉看了大慶一眼,「留神點,別掉下去。」

 

  ……鑒於樓梯扶手只有它肚子的一半大,大慶俯臥的動作顯得十分詭異。

 

  大慶愣了一秒鐘,然後「嗷」一嗓子炸了毛:「我是在練、瑜、伽!練個瑜伽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

 

  沈巍伸手摸了摸它的腦袋,保持著微笑上樓去了。

 

  大慶憤憤地重新趴在了扶手上,林靜賤兮兮地問:「喲,大慶公子,你練瑜伽哪一式?」

 

  大慶:「……貓式。」

 

  林靜本著「出家人不打誑語」的原則,中肯地評價說:「哈哈哈哈哈哈哈!」

 

  ……於是後來他臉上多了兩道血口子,手裡的竊聽器飛了出去,也不知道粘在了什麼地方,隱形看不見了。

 

  神出鬼沒的老李不知從哪裡冒出來,默默地遞上止血棉簽和創可貼,就像個自家貓把人撓了,出來善後的苦逼主人……而那貓還十分不領情,哼都沒哼一聲,一言不發地從樓梯扶手上跳下來,伸了個懶腰,走了。

 

  有的時候,感情這種東西就像一塊脆弱的玻璃,無論是哪一種感情,摔了就再也粘不住了,哪怕早就不在意……甚至是原諒了。

 

  所以一個人最好從一而終,要麼自私到底,傷人無數也絕不後悔,要麼就從一開始就好好珍惜別人的感情,哪怕看起來很傻。

 

  沈巍輕輕地推開閣樓的門,閣樓上有一個沙發床,正好能全天候地接受陽光,趙雲瀾一條毯子搭在了腰間,手裡拿著一本書,手指還夾在書頁裡。

 

  沈巍輕手輕腳地走過去,俯下身輕輕地在他嘴脣上碰了一下,趙雲瀾眼睛也沒睜,懶洋洋地說:「嗯……你下課了?」

 

  沈巍應了一聲,伸手托住他的上身,把趙雲瀾抱了起來,自己坐下:「醒醒,不早了,再睡晚上要失眠的。」

 

  趙雲瀾順勢躺在了他的大腿上,打了個哈欠,含含糊糊地說:「其實沒想睡的。」

 

  他半睜著眼揚了揚手裡的《蔬菜種植技術》,抱怨說:「我跟你說,這本書一定是被詛咒了,每次堅持不到第一章,前言就能把人撂倒,我現在才看到第八頁,還停留在引論裡。」

 

  沈巍拿起來翻了翻——純農業大學流出來的教科書,一釐米的版面都不浪費,連圖都是黑白的,嚴肅得沒有一點娛樂型,沈巍沒在意地放在一邊,隨口說:「看這個幹什麼?你親手撒的種子,如果那些東西運氣好,說不定能藉著你的機緣成精,不會養不活的。」

 

  趙雲瀾:「不,科學技術才是第一生產力。」

 

  沈巍:「……那你就回去慢慢研究科學技術。」

 

  趙雲瀾轉轉眼珠,不懷好意地說:「第一生產力跟我犯克,一看就困。」

 

  沈巍低下頭,發現他漆黑的眼珠裡睡意已經散了,正帶著一點說不出的笑意看著自己。

 

  趙雲瀾伸手抱住他的腰:「看不下去,我就會茶飯不思,然後心情不,時間長了會抑鬱的!」

 

  沈巍:「……」

 

  趙雲瀾鬼話連篇地說:「你看北歐人的自殺率就很高,說明寒冷的地方容易讓人抑鬱,崑崙山上常年冰雪不化,連暖氣也沒有,所以我骨子裡一定就有容易抑鬱的基因。」

 

  沈巍沉默了一會:「……恕我眼拙。」

 

  趙雲瀾:「你一定是不愛我了!你這個水性楊花的男人!」

 

  沈巍頭疼地按了按額角:「別撒嬌了,你又想怎麼樣?」

 

  趙雲瀾「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齊的小白牙。

 

  「好吧,晚上回家我念給你聽。」沈巍語氣溫和又無奈,而後有些不自在地移開目光,「但是你聽就好好聽,聽困了就睡,不許亂來。」

 

  他耳根有些發紅,好像剛剛被惡霸欺凌調戲,只好無可奈何地半推半就的小媳婦。

 

  趙雲瀾憤怒地揪著他的領子,把沈巍的頭拉下來:「麻煩你能別這麼白蓮花好嗎寶貝?我他媽到現在為止,成功地占過你一毛錢的便宜嗎……好吧雖然我承認我一直比較有犯罪企圖,但是我沒有犯罪事實!」

 

  沈巍趕緊安撫:「好好好,起來吧,回家了。」

 

  「起不來。」趙雲瀾面無表情地把臉轉到一邊,「腰肌勞損。」

 

  沈巍溫柔且害羞地說:「……那我抱著你?」

 

  趙雲瀾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又默默地自己站起來,他覺得自己現在腰一點也不疼了——有胃部隱隱抽痛。

 

  等他們倆前腳走了,其他人後腳就跟著做鳥獸散,數祝紅溜得最快,林靜緊隨其後,楚恕之倒了一杯茶水,一直堅守到股市收盤,才慢慢悠悠地收拾東西,結果一抬頭,發現郭長城竟然還沒走。

 

  屋裡沒別人了,郭長城就像塊布景板,一聲不吭地坐在那發呆,呆得失魂落魄,楚恕之隨口問:「你怎麼還不走?」

 

  郭長城如夢方醒,猛地一哆嗦,直接把辦公桌上的水生植物碰灑了,稀裡嘩啦地把辦公桌泡了湯。

 

  楚恕之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懷疑是不是修為倒退,屍斑露出來了,愣是把這倒霉孩子嚇成這幅熊樣。

 

  「我我我我這就走。」郭長城一邊手忙腳亂地收拾一邊結結巴巴地說。

 

  楚恕之察言觀色,於是問:「你一會是打算炸碉堡去嗎?表情幹嘛那麼悲壯?」

 

  如果郭長城有一對狗耳朵,估計這時候已經耷拉下來了。

 

  二十分鐘之後,他們倆一起走出了大學路9號,楚恕之皺著眉得出個結論:「也就是說,你二舅是讓你去相親的。」

 

  郭長城的兜口裡爆出一簇小火花。

 

  楚恕之連忙往旁邊退了一步:「看著點,你瞎緊張什麼?相的是個母老虎嗎?」

 

  郭長城為了怕把褲子燒著,連忙把小電棒捧在手裡,頓時吸引了大把的回頭率,還沒來得及走到停車的地方,就被十字路口的交通協管員斷喝一聲:「怎麼回事!市區內不許燃放煙花爆竹!那麼沒有公德心啊!」

 

  楚恕之默默地捂住臉,假裝仰望天空。

 

  屍王冷漠孤僻,除了跟熟人能耍幾句貧嘴,整個人都散髮著生人勿進的氣息,因此時常空虛寂寞冷,漫長的業餘時間讓他除了修煉沒的好打發,內心隱秘的八卦欲/望永遠得不到滿足,他忽然有些好奇起人類是怎麼相親的,於是自告奮勇地說:「行了,別放花了,一會罰款了,要不然這樣吧,一會兒我坐你旁邊,假裝路人,全程陪你相親行不行?」

 

  郭長城糟心地看了他一眼,隱約從不苟言笑的楚哥臉上看到了八婆一般的躍躍欲試。

 

  他們早到了半個多小時,楚恕之無所事事地看完了整本舊雜誌,女孩才過來。

 

  楚恕之就眼睜睜地看著郭長城僵硬成了一根人棍,他嘆為觀止地想,已經很多年沒見過這麼有潛質成為僵屍的凡人了。

 

  楚恕之的目光再往下移動,只見郭長城的褲腳正不受控制地簌簌的抖動著,整個人就像個一屁股坐在了玻璃碴子上的鵪鶉,他慶幸自己先沒收了郭長城的小電棒,不然對面清湯掛面的姑娘非讓他給活生生地電成自來卷不可。

 

  「切,出息。」楚恕之怒其不爭地想。

 

  幸好姑娘本人性格不錯,沒有當場發一個主題為「相親碰到極品」的微博留念,大大方方地,不斷試圖引起話題,郭長城一開始就像個被審訊的犯人,別人問他什麼都要抖三抖,還不斷地往楚恕之這裡發求救信號——可惜楚恕之假裝對菜單發生了興趣,壓根不接收。

 

  他這樣哆嗦了十來分鐘,姑娘終於忍不住問:「你……你是不是有點緊張啊?」

 

  郭長城面紅耳赤地點點頭。

 

  姑娘笑了笑:「不要緊的,就隨便聊聊。」

 

  郭長城又面紅耳赤地點點頭,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接著非常侷促地移開目光。

 

  按理,碰到一個話也說不清楚的貨,對方應該摔盤子走人了,可這位來相親的姑娘萌點詭異,面對著這樣的郭長城,莫名地心生了某種保護欲。

 

  「我覺得你特別像《生活大爆炸》裡的那個小印,」她開心地說,「特別可愛——我姑說你是警察,真的嗎?」

 

  郭長城蚊子似的應了一聲:「嗯。」

 

  姑娘:「真的呀!一點也看不出來,那你平時遇到壞人怎麼辦?」

 

  郭長城回憶了一下,誠實地描述了自己怎麼抓「壞人」,他做了個抓的動作,假裝拿起了自己的「秘密武器」:「就這樣,跟、跟它說:‘你你你你你不要過來’,然後就抓住了。」

 

  姑娘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這是個「玩笑」,頓時前仰後合地笑了起來:「哈哈哈哈哈你太可愛了!」

 

  郭長城瞪著無知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楚恕之託著腮幫子冷眼旁觀,回憶起工作中的真實情況,竟然也從中找到了一絲名叫「蠢萌」的蛛絲馬跡,然而他看了看兀自歡樂的妹子和不在狀態的郭長城,又低頭看了一眼表,覺得自己這麼坐在一邊有點無趣了。

 

  可是那倆貨好像聊起來還沒完沒了了,楚恕之耐著性子,拿出手機打了半天遊戲,眼睛都開始有些花了,他終於不想再忍耐了,抬手叫服務員:「點菜。」

 

  服務員顛顛地過來,就聽楚恕之用一種輕而陰森的聲音說:「要一份宮保雞丁,肉要三成熟帶血絲的。」

 

  服務員:「……」

 

  郭長城遠遠地聽見,立刻回頭看了楚恕之一眼,見到屍王屍體一樣的臉色,頓時意識到自己忘形了。

 

  不過就在他絞盡腦汁地想要結束對話的時候,對方突然正色下來,對他說:「對了,其實我還是想說……」

 

  她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

 

  郭長城:「什麼?」

 

  姑娘垂下眼想了想:「第一次見面,我說這話挺不合適的,不過我確實是真挺喜歡你的……」

 

  郭長城變成了一棵紅高粱,連眼都直了。

 

  姑娘接著說:「所以有些話還是想先說在前頭,其實我今天本來不是特別想來的,因為聽我姑說你是個刑警,我覺得和一個刑警生活在一起,特別不踏實,真的,天天得跟著你提心吊膽,時間長了……唉,所以你是一定想幹這一行嗎?」

 

  郭長城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回答,一隻手忽然伸過來,猝不及防地揪住了郭長城的肩膀,直接把他從座位上拽了起來。

 

  郭長城:「楚哥?」

 

  相親的姑娘一臉沒反應過來地看著楚恕之。

 

  楚恕之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隨後目光落到郭長城身上,用一種十分曖昧不明的口氣說:「背著我相親?你可真長行市了!」

 

  郭長城:「……」

 

  什、什麼情況?

 

  姑娘睜大了眼睛,完全被屍王的氣場和狗血的情節震懾住了,楚恕之直接從郭長城兜裡掏出了幾張人民幣,壓在了杯子底下,而後不由分說地把人夾在胳肢窩下面拎走了。

 

  郭長城當場死機,一直到楚恕之把他塞進車裡,大爺一樣地伸長腿抽了抽懶筋,指使說:「開車,先送我一趟。」

 

  郭長城萬分糾結地看了他一眼。

 

  楚恕之:「看什麼看,我也是為她好,挖崑崙君的墻腳,虧她想得出來,真是……」

 

  他頓了頓,一句話福至心靈,脫口而出:「愚蠢的人類。」

 

  ……愚蠢的人類郭長城什麼也沒說,紅著臉默默地發動了車子。

 

  在他的挎包上,一顆鱗片一樣的小圓片正在看不見的地方傳遞著信號。

 

  隔天,「楚哥和小郭搞大象,大學路9號是個基佬窩」的謠言四起。

 

  以及……誰?不巧聽到不該聽的話、還傳播了謠言的林靜的下場?

 

  哦,阿彌陀佛,他變成了一個滿頭包的印度阿三。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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