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iest/ 默讀 + 番外

文案

  童年,成長經歷,家庭背景,社會關系,創傷……

  我們不斷追溯與求索犯罪者的動機,探尋其中最幽微的喜怒哀樂,不是為了設身處地地同情、乃至於原諒他們,不是為了給罪行以開脫的理由,不是為了跪服於所謂人性的複雜,不是為了反思社會矛盾,更不是為了把自己也異化成怪物——

  我們只是在給自己、給仍然對這個世界抱有期望的人——尋找一個公正的交待而已。

  作品簡評

  作者文筆嫻熟老練,故事風格幽默卻又不失嚴謹。人物塑造方面生動逼真,筆者通過語言動作等細節,細致勾勒出人物的性格形象。情節方面,感情線充滿戲劇性的亮點。此外,文中通過形色人物串聯起來的懸疑故事精彩曲折,發人深思,令人欲罷不能。

  第1序章

  真實,這殘酷的真實。——《紅與黑》

  燕城花市區南平大道北一帶,就像個畫了半面妝的妖怪。

  寬闊筆直的雙向車道把整個花市區一分為二,東區是本市最繁華的核心商圈之一,西區則是被遺忘的舊城區,城市貧民的聚集地。

  隨著東區這幾年接連拍出天價“地王”,亟待改造的老城區也跟著沾了光,拆遷成本水漲船高,活生生地嚇跑了一幫開發商,在逼仄貧困的窄巷中生生鑄起了一道資本的藩籬。

  危房里的街坊們整天幻想著能傍著這十幾平方的小破房一夜暴富,精神上已經率先享受起了“我家房子拆了就是幾百萬”的優越感。

  當然,這些貧民窟里的百萬富翁們還是要每天圾著拖鞋排隊倒尿盆。

  初夏的夜里尚有涼意,白天積攢的那一點暑氣很快潰不成軍,西區非法占道的小燒烤攤陸續偃旗息鼓,納涼的居民們也都早早回了家,偶爾有個舊路燈電壓不穩地亂閃,多半是附近群租房的從上面私接電線的緣故。

  而一街之隔的繁華區,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傍晚時分,東區商圈臨街的一家咖啡店里,剛打發完一大批客人的店員終於逮著機會出了口長氣,可還不等她把笑僵的五官手動歸位,玻璃門上掛的小鈴鐺又響了。

  店員只好重新端出八顆牙的標準微笑:“歡迎光臨。”

  “一杯低因的香草拿鐵,謝謝。”

  客人是個身材修長的青年男子,留著幾乎及肩的長發,穿一身熨帖又嚴肅的正裝,戴著金屬框的眼鏡,細細的鏡框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他低頭摸錢夾,勾在下巴上的長發擋住了小半張臉,鼻梁和嘴唇在燈光下好像刷了一層蒼白的釉,看起來有種格外禁欲的冷淡氣質。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店員不由多看了他幾眼,揣度著客人的喜好搭話:“您需要換成無糖香草嗎?”

  “不,糖漿多一點。”客人遞過零錢,一擡頭,店員的目光正好和他撞在一起。

  客人大約是出於禮貌,沖店員笑了一下,藏在鏡片後面的眼角微妙地一彎,溫柔又有些曖昧的笑意頃刻就穿透了他方才嚴肅的假正經。

  店員這才發現,這位客人的模樣雖然很好,卻不是周正端莊的好,有點眼帶桃花的意思,她的臉莫名有點發燙,連忙避開客人的視線,低頭下單。

  幸好這時給店里補貨的來了,店員趕緊給自己找了點事幹,大聲招呼送貨的到後面核對貨單。

  送貨的是個年輕小夥,二十歲上下,整個人好似一團洋溢的青春,就著余暉彈進了店里,他皮膚黝黑,一笑一口小白牙,活力十足地跟店員打招呼:“美女好,美女今天氣色不錯,生意很好吧?”

  店員按月拿死工資,並不盼著店里生意好,聽了這通拍歪的馬屁,她哭笑不得地一擺手:“還行吧,你快去幹活,出來我給你倒杯冰水喝。”

  送貨的少年眉飛色舞地“哎”了一聲,擡手抹去額上的細汗,他額角有一小塊彎月形的疤,像個道具貼歪了的包青天。

  店員給客人做咖啡的功夫,送貨的已經三下五除二地把清單報了一遍,交了差,他趴在櫃臺旁邊等著水喝,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美女姐姐,你知道‘承光公館’在哪棟樓里嗎?”

  “承光公館?”店員覺得有點耳熟,一時想不起來,於是搖搖頭,“不清楚,你要幹什麽?”

  “哦……”送貨的少年低下頭,伸手抓了抓後腦勺,“沒什麽,我聽說那片好像在招送快遞的。”

  店員有點粗枝大葉,沒註意他這心虛的小動作,一邊給紙杯加蓋,一邊隨口說:“回頭我給你問問別人吧——先生您的飲品,小心燙。”

  買咖啡的客人可能是閑的,擡眼看了那小送貨員一眼,懶洋洋地插了句嘴:“承光公館不在商務樓里,是後面的私人會所,怎麽,他們還招快遞員嗎?要不要我順路領你過去?”

  店員終於聽出了不對,狐疑地擡頭看了一眼送貨的少年:“私人會所?”

  送貨的少年見謊言被當場戳穿,做了個鬼臉,拿著他的冰水和貨單一溜煙地跑了。

  在東區燈火通明的中央商圈後面,是大片人造的綠地與景觀,往里走上一公里,就能看見傲慢的高檔住宅在堆砌的景觀中心影影綽綽——他們非得把住宅建在這里,因為“僻靜”本身並不值錢,“鬧中取靜”才值錢。

  各種格調不同的銷金之地繞著景觀外圍層層排開,以“格調”為軸,貴的在里頭,便宜的靠邊臨街。

  其中,最貴最好最“格調”的一塊地方,就是“承光公館”。

  此間主人不但是有錢,在附庸風雅方面也造詣頗深,小院修葺得很複古,乍一看像個文物保護單位。剛剛竣工不久,老板為了顯擺,特地請了一幫非富即貴的朋友前來暖場。有來交際的,有來談生意的,有單純來捧場的,還有不少聞著味前來湊熱鬧、打算靠臉和肉體當門票的。停車場里停滿了各色豪車,搭了一臺鑼鼓喧天的名利場。

  費渡徒步溜達過去的時候,已經把一杯甜得發膩的咖啡喝完了。隔老遠就聽見了院里的音樂聲和人聲,他隨手把空紙杯塞進路邊的垃圾箱,聽見有人在不遠處吹了聲跑調的口哨:“費總,這呢!”

  費渡一扭頭,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幫人,都是遊手好閑的富二代,為首一位小青年非常時尚,掛了一身的雞零狗碎,正是他的狐朋狗友之一,張東來。

  費渡邁步走了過去:“寒磣我?”

  “誰敢寒磣你?”張東來大喇喇地勾住費渡的肩膀,“我看你車早到了,在這等你半天了,幹嘛去了?還有你這是什麽打扮,剛跟美國總統簽完雙邊貿易協定?”

  費渡眼皮也不擡:“滾蛋。”

  張東來從善如流地閉了一分鐘的嘴,忍耐力到了極限:“不行,我看你這樣實在太別扭了,跟領著個爹似的,一會怎麽泡妞兒。”

  費渡腳步微頓,他先伸出一根手指,把眼鏡勾下來,隨手掛在了張東來領口,然後將西裝外套一扒,襯衫袖子挽起,開始解扣子。

  他一連解了四顆扣子,露出胸口一大片不知所謂的紋身,然後伸手抓亂了頭發,拎過張東來的爪子,從此人手上擼了三顆比頂針還粗獷的大戒指,往自己手上一套:“這回行了嗎,兒子?”

  饒是張東來自認為見多識廣,也被這場炫酷的原地變身晃花了眼。

  費渡是他們這一夥富二代的頭,因為其他人舉頭三尺有老爹,還都是“太子”。而費公子從小沒媽,才剛一成年,他爸又在一場車禍里撞成了植物人,現如今已經提前“登基”,比其他人高了一級。

  他有的是錢、沒人管教,理所當然地長成了一架紈絝中的戰鬥機——好在他沒有扮演“商業奇才”的興趣愛好,正經事上還算中規中矩,沒事不搞些亂七八糟的投資,只單純地靠“浪蕩”倆字敗家,一時半會倒也敗不完。

  不過他最近不知吃錯了什麽藥,有一陣子沒出來鬼混了,仿佛有點要“金盆洗手”的意思。

  費渡雙手插兜,往前走了幾步:“說好了啊,我今天純粹是捧場來的,到十二點就走。”

  張東來:“費爺,你這就沒勁了。”

  一夥紈絝聚在一起,不到後半夜就走,跟壓根沒來有什麽區別?

  費渡不置可否。

  張東來問:“為什麽啊?”

  “我正在嚴肅認真地追老婆,”費渡漫不經心地說,“一邊玩一邊追,合適嗎?顯得不上檔次。”

  張東來看著他被夜風鼓起的襯衫和長發,除了浪,著實也沒覺出他有什麽檔次來,緊走兩步追上去,他說:“你有病,茂密的大森林扔在一邊,非得找棵又老又窮……”

  費渡突然扭過頭來,冷淡地看了張東來一眼。

  他身上有種奇特的矛盾氣質,笑起來的時候是一身桃花,一旦板起臉,那種銳利的嚴肅感又能無縫銜接上,目光幾乎有些逼人。

  張東來話音一滯,楞是沒把話接下去。他擡起巴掌在自己臉上摑了一下:“呸,說錯話了,改天一定當面給嫂子賠不是。”

  “嫂子”倆字莫名取悅了費渡,他繃緊的嘴角柔和了下來,擺擺手,算是“大度”地把剛才那頁揭過去了。

  張東來對天翻了個白眼,感覺主公這是被妖姬所惑,國將不國也。

  費爺說到做到,十二點一到,他就像聽見鐘聲的灰姑娘一樣,準時離場。

  他穿過眾多妖魔鬼怪,繞過一個舉著香檳對他發出盛贊的腦殘,去小樹林找張東來。

  張東來正在和一個美女交流生命和諧問題,倆人討論得熱火朝天,旁若無人。

  腦殘醉醺醺地說:“升官發財死爸爸,費爺,你才是真人生贏家!”

  “謝謝,我爸爸還沒死呢。”費渡彬彬有禮地一點頭,探頭問張東來,“忙著哪?”

  張東來也是個臭不要臉的不講究,沖他吹了聲口哨:“費爺,一起不?”

  “不,”費渡腳步不停,“等會你見了我這性感胴體,一時把持不住早那啥,傳出去多丟人,是吧美女?我走了。”

  說完,他不理會張東來在後邊“嗡哇”亂叫,步履飛快地順著石子路離開,不晃不搖,一點也不像被酒水澆灌了半宿。

  等到了停車場,他已經把扣子扣回了原位,規規矩矩地叫了代駕,靠在一棵大槐樹下等。

  燕城春末夏初時,總是繚繞著槐花的香味,往往先從犄角旮旯的地方彌漫開,似有還無,隨便一口汽車尾氣都能蓋過去,但如果沈澱一會沒人打擾,它又會自顧自地重新冒出來。

  遠處承光公館的音樂聲中夾雜著笑鬧和喧囂,費渡瞇著眼回頭看了一眼,看見一幫大姑娘正跟幾個謝頂大肚子的“資深鮮肉”玩遊戲。

  這個點鐘,即使是南平東區,大部分店鋪也都打烊了,前來拓展人脈發名片的真君子和偽君子們基本會在十二點前撤走,留下的都心照不宣,即將參加接下來的“酒池肉林”環節。

  費渡從樹上掐了一把小白花,吹了吹上面的塵土,放進嘴里慢慢嚼,他百無聊賴地翻開通訊錄,手指在“陶警官”上面懸了片刻,忽然意識到已經很晚了,於是作罷。

  他靜靜地站了一會,頗有閑心地就著嘴里槐花的甜味吹起口哨來,漸漸地成了曲調。

  十分鐘後,代駕趕到,戰戰兢兢地開著費公子那輛張牙舞爪的小跑上了南平大道。

  費渡靠在副駕上閉目養神,手機里的應用軟件公放著一段有聲書,清澈的男聲語速均勻地念著:“……於連回答說:‘我有一些暗藏的敵人。’……”

  代駕是個勤工儉學的大學生,很有些憤世嫉俗,認為費渡不是花天酒地的富二代,就是整過容的十八線小明星,忽然聽了這一耳朵,不由得有些訝異地掃了他一眼。

  這時,對面來了一輛開了遠光的車,險些晃瞎代駕的眼,他暗罵一聲“有病”,下意識地把方向盤往旁邊一打,開著“探照燈”的車風馳電掣地和他擦肩而過。

  代駕眼前還有點花,沒看清那是輛什麽車,不能在“有錢了不起啊”和“沒素質的窮逼就不要開車了”之間挑出個合適的腹誹,感覺頗為遺憾。然後他聽見“咚”一聲,偏頭一看,原來是他那雇主虛握在手里的手機滑落了。

  音頻還在繼續:“……‘一條路並不因為它路邊長滿荊棘而喪失其美麗,旅行者照舊向前進,讓那些討厭的荊棘留在那兒枯死吧’……”

  費渡睡得人事不知,敢情他是在用這個催眠。

  代駕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

  嘖,果然還是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草包。

  年輕的代駕一邊在深夜里胡思亂想,一邊順著筆直的南平大道穩穩當當地行駛出去,而方才那輛晃得他睜不開眼的車則在他們走遠之後關上了大燈,悄無聲息地一轉彎,輕車熟路地拐進了寂靜的西區。

  接近淩晨一點,跳了半宿的路燈徹底壽終正寢,一只巡視領地的野貓跳上墻頭。

  突然,它“嗷”一嗓子,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虛弱的月光打在地上,照亮了一個人的臉,他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張充血腫脹的臉幾乎分辨不出原來的模樣,只能看出額角有一塊半月形的小傷疤,額頭上蓋著一塊被撕扯得十分不規則的白紙,好像鎮屍的鬼畫符。

  人已經死透了。

  炸著毛的野貓嚇得喵失前爪,一不留神從矮墻上滑了下來,它就地打了個滾,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註:“……於連回答說:‘我有一些暗藏的敵人。’……”

  “……‘一條路並不因為它路邊長滿荊棘而喪失其美麗,旅行者照舊向前進,讓那些討厭的荊棘留在那兒枯死吧’……”

  都來自《紅與黑》

  卷一

  第2於連

  燕城市公安總局,清晨八點整。

  各科室工作人員已經開始陸續到崗,行政辦公室的後勤人員小孫打了個哈欠,扛著新的桶裝水往老局長辦公室送,一推門才發現他們張局已經沏好了第一杯茶,正神色凝重地打一通電話。

  他們老局長已經年過五旬,十分清瘦,是個脾氣火爆的老古董——他老人家上哪去都要自帶茶水,平時使一臺充一次電能待機半個月的非智能手機,日常上班絕不穿便裝,一年四季幾套制服來回倒換,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紋路,好似二郎神的第三只眼,那都是他老人家日積月累的“看誰都不順眼”,笑一次堪比鐵樹開花。

  辦公室里老舊的座機電話有點漏音,小孫半跪在地上撕桶裝水的包裝,聽見電話那頭有個人聒噪地說:“領導,我知道這個事現在出在我轄區里,確實是我工作失職,但……”

  小孫覷著張局那兩條難舍難分的眉,心說:又出什麽事了?

  燕城正在承辦一場非常重要的國際會議,現在世界各國的領導人和記者都在,不少企業學校都放了假,全市私家車一律單雙號限行,所有安保部門都在高度緊張。

  小孫看見老局長從脖子往上開始電閃雷鳴,刻意壓低了聲音,盡量和緩地說:“南平大道北,離主會場不到三公里,之前開會的時候我就說過,這個月無論如何別出事,最好連路邊的流動攤位都清理走,你直接給我弄出一起命案,老王,‘超額’完成任務啊。”

  “可是領導,那是半夜里……”

  “加強夜間巡邏的通知,提前一個月就下發到各單位了,你還想要求犯罪分子也保持八小時工作制作息?”

  “是是,我也不是推卸責任,就是您也知道,花市西區那邊本來就亂,外來人口又多……”

  張局耐著性子跟花市區分局的負責人扯了五分鐘的淡,發現那邊非但毫無反省的意思,還“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地找借口。他出離憤怒了,毫無預兆地發了火,厚積薄發地一嗓子吼了出來:“我知道個屁!西區不是你的轄區?不是你的地盤?你現在跟我說亂,早他媽幹什麽去了!”

  小孫和電話那頭的分局長都被他這平地一聲吼震得噤若寒蟬。

  張局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消火,不小心澄了茶根,“呸”一下把茶葉噴回杯底。

  接著,他伸出“一陽指”,在積灰的鍵盤上戳出了“扼喉”倆字,內網系統中鋪天蓋地的新聞截圖刷了一屏幕。

  今天淩晨,花市西區的小巷里發現了一具死相猙獰的男屍,最早被人當成本地一樁獵奇的花邊新聞發到了網上,不過網上比這危言聳聽的事多了去了,剛開始沒激起什麽水花。可是花市區分局的領導唯恐敏感時期出事,辦了件蠢事——想悄悄把這件事按下去,先是刪貼,之後又欲蓋彌彰地說是發現了一具死因不明的流浪漢屍體。

  沒想到最早發現屍體的幾個小混混手欠,拍下了清晰的現場照片,用非常嘩眾取寵的方式傳播了出來,搭配分局之前種種諱莫如深的態度,讓坐著公交地鐵趕早高峰的市民們展開了豐富的聯想,把這點屁事發酵得滿城風雨,連市政都專門打來電話詢問。

  張局戴上老花鏡,點開了一個被刪除之前點擊量最高的帖子,名為“市區疑似出現搶劫扼喉團夥”,顯然這個說法非常膾炙人口,並且有圖有真相,剛打開,一張毫無馬賽克的屍體照片就極富沖擊力地攤在了屏幕上。

  張局:“……”

  他感覺自己剛才吼早了,然而年事已高,再高的調門他也上不去了,只好恢複正常音量:“我感覺你在咱們系統是屈才了,應該讓你去廣告公司上班,這宣傳效果,絕了。”

  “都是那幫唯恐天下不亂的小兔崽子,對著死人合影拍照片,您說缺不缺德?領導,您放心,那幾個人我都拘起來了,照片和帖子也正在刪,絕對能控制住!”

  張局靠在椅背上,不住地揉著眉心:“現在最重要的是抓緊時間破案,有兇手拿兇手,有犯人逮犯人,刪貼……你是網管啊?這件事必須盡快處理,管住你手下人的嘴。一會我從市局這邊調幾個人過去給你們當技術指導,王洪亮,一個禮拜之內,你要是不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交待,自己打報告滾蛋!”

  張局噴了分局長一臉,扣下電話,小孫連忙把空桶放在一邊,舉起自己隨身的小本,預感老局長可能有話要說。

  果然,張局沖他比了個手勢:“去叫刑偵大隊的人過來。”

  小孫擡起頭:“張局,都叫過來嗎?”

  張局沈吟了片刻,目光落在面前的液晶屏幕上——照片上的屍體面部已經呈現出醜陋的腫脹,五官扭曲,但依然能看出那是一張屬於年輕人的臉,他張著嘴,仿佛有些驚愕,茫然地對著鏡頭。

  “找駱聞舟,讓他帶人親自跑一趟。”張局說,“案情未必很複雜,告訴他等這月過去,我就處理了王洪亮那老東西,他知道怎麽辦。”

  小孫:“……”

  張局的目光越過老花鏡片,疑惑地朝他看過來。

  “張、張局,”小孫勉強擠出一個微笑,“駱隊……他那個,還沒來呢。”

  駱聞舟是個天天踩點上班的大爺,只要不值班,規定八點半到崗,八點二十九分他都絕不會出現在工位上。

  這天還趕上他車限號,駱聞舟不想擠公交,幹脆從他們家地下室刨出了一輛能進博物館的大“二八”,自己動手大修了一番,晃晃悠悠地騎上了路。

  他面貌十分英俊,幾乎俊出了青春氣,但神態與氣質上卻又能看得出是個成熟男人,他塞著耳機,挽著襯衫袖子,合身的休閑襯衫下露出若隱若現的肌肉線條,有一雙騎著舊式的橫梁大“二八”也能伸腳就撐住地的大長腿。左車把上掛著一打煎餅,右車把上墜著六七杯豆漿,駱聞舟雙手放松地搭在嚴重超載的車把上,準時踩點駛進市局大門。

  一進門,駱聞舟就看見門衛正攔著一個送花小妹。

  “不讓進——為什麽不讓進?姑娘,這是公安局,不是花果山,好吧?郵件統一放門口收發室安檢登記。”

  “鮮花怎麽能放收發室?那不就蔫了嗎?”送花姑娘一回頭看見駱聞舟,伸手一指,“不讓我進,那送外賣的怎麽就讓進?”

  門衛:“……”

  駱聞舟一擡頭,沖送花女孩笑出了一口騷氣的白牙:“因為送外賣的英俊瀟灑,玉樹臨風。”

  門衛對市局的形象充滿憂愁:“……駱隊早。”

  “早,吃了嗎?沒吃自己拿。”駱聞舟單腳著地支著車,“美女,花給誰的?我給你帶進去。”

  送花的小姑娘被他弄得十分不好意思,慌慌張張地去翻小卡片:“哦……給刑偵大隊,一個叫、叫陶然的先生。”

  八點半整,駱聞舟準時走進辦公室,把鮮花扔在了陶然桌上:“你這個……”

  他剛說到這,張局就氣急敗壞地派人來逮他了,駱聞舟只好先把後文憋了回去,伸手在陶然桌上重重一按:“等我回來的。”

  整個刑偵大隊都驚了,一齊呆若木雞地盯著陶警官面前那束氣質清新的鮮花,仿佛花梗下埋了個定時炸彈。

  女警郎喬從抽屜里摸出了放大鏡和一次性手套,小心翼翼地從隔壁辦公桌探過身來,對著花束觀察了一圈,然後拎出了一張牛皮紙的香水卡片。

  這位勇敢的大姑娘在眾人註視下,面色嚴峻地打開卡片,只見上面用非常板正的楷書寫著:“風大得很,我手腳皆冷透了,我的心卻很暖和。但我不明白為什麽原因,心里總柔軟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於難過。”【註】

  “落款是‘費’,”郎喬說,“費什麽?”

  陶然一把搶了回去:“別鬧,給我。”

  “鬧了半天是女朋友送的,我還以為駱老大要跟你當眾表白呢。”

  周圍一幫同事紛紛撫胸,異口不同聲的“嚇死我了”此起彼伏,接著,廣大光棍們光速恢複了戰鬥力,上前瓜分了駱聞舟帶來的早飯,同時盡職盡責地扛起了聲討“異端分子”的大旗。

  “陶副,什麽時候脫團的,打報告了嗎?組織同意了嗎?”

  “陶陶這個人,不局氣,不夠意思。”

  “陶副隊,我這月工資還剩三十七塊六,沒錢買狗糧了,反正你得看著辦。”

  “去去去,”陶然把卡片收好,又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把花藏了起來,“哪來的女朋友?別瞎搗亂。”

  眾人一聽,這麽大的一束罪證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此人居然還想蒙混過關,頓時炸鍋似的一哄而上,打算對陶副隊發出圍追堵截。

  這時,方才匆匆離開的駱聞舟重新推門進來,伸手拍了一下門框:“花市區出了一起命案,來倆人跟我過去一趟,速度。”

  註:“風大得很,我手腳皆冷透了,我的心卻很暖和。但我不明白為什麽原因,心里總柔軟得很。我要傍近你,方不至於難過。”——沈從文《湘行書簡》

  第3於連

  南平大道附近,是早高峰的重災區,擁堵時段為早六點半至晚十點。

  往東區中央商圈去的高級白領跟滿街亂竄的小電驢子們往往狹路相逢,倘若再來個慢吞吞的大公交橫插一杠,就能制造一起“一個都跑不了”的世紀相逢。

  西區的路況尤其錯綜複雜,道路寬得寬、窄得窄,犬牙交錯。當地居民私搭亂建蔚然成風,人造死胡同隨處可見,誤入其中的機動車像被蛛網粘住的小蟲——得掙著命地左突右奔,才能重見天日。

  駱聞舟把頭探出車窗外,讓警笛響了一聲,喊了一嗓子:“帥哥,我們執行公務,過不去了,勞駕您把門口那寶馬挪挪成嗎?”

  旁邊小平房院里應聲走出個老頭,癟著嘴看了他一眼,顫顫巍巍地老年代步車往院里推。

  老年代步車左邊貼著“接孫子專用”,右邊貼著“越催越慢我牛逼”,走著走著,還“汪”地叫了一聲,駱聞舟詫異地擡了擡鼻梁上的墨鏡,低頭一看,原來是代步車後面躥出了一條大黃狗。

  大黃狗溜達到警車旁邊,和他對視了一眼,公然對著車軲轆擡起了後腿。

  駱聞舟沖它吹了一聲口哨,慈祥地說:“尿,小寶貝兒,尿完就把你的小雞雞切下來燴餅吃。”

  這個吃法實在獵奇,大黃狗聞所未聞,當場被駱警官的資深流氓氣息震懾,“嗷嗚”一聲夾著尾巴逃之夭夭。

  郎喬拿平板電腦擋住臉:“駱頭兒,你註意到後座上還有個未婚青年婦女嗎——分局那邊把現有資料發過來了。”

  “請這位婦女同誌挑客觀的信息簡要講講。”駱聞舟緩緩地把警車從騰開的窄巷里踩了出去,“主觀臆斷部分忽略,王洪亮那孫子就會拍馬屁,花市分局上梁不正下梁歪,都是水貨。”

  “哦,死者名叫何忠義,男,十八周歲,外地務工人士,在一家連鎖咖啡廳當送貨員,屍體頸部有溝狀凹痕,死因為窒息……也就是被勒死的,初步推測兇器是軟布條一類的東西。死亡時間大概是昨天晚上八點到十一點之間,具體情況還得等法醫進一步確認——哦,對了,屍體是在死者本人住的群租房後面不遠處發現的,所以第一時間確認了身份。”

  駱聞舟車技極高,幾乎是以毫米級的操作鉆過險象環生的窄巷,還有暇插嘴問:“關於搶劫扼喉團夥的流言是怎麽來的?”

  “據說是因為死者身上的財物被洗劫一空,手機沒了,錢包也掏空了扔在一邊,不過還說不好是不是兇手拿走的。”郎喬飛快瀏覽著郵件,“對了,報案人說,有一張紙蓋在了屍體臉上,上面有一小截膠條,正好黏在了死者的頭發上,朝里的那面寫著個‘錢’字。”

  陶然關上導航:“前面右拐就到了。”

  “嗯,”駱聞舟敲了敲方向盤,“這案子歸分局管,沒轉市局,知道咱們是來幹什麽的?”

  郎喬試探著問:“指導監察?”

  駱聞舟:“知道過去‘指導監察’都是什麽人幹的嗎?”

  郎喬恍然大悟:“太監!”

  陶然從副駕駛上轉過頭來瞪她。

  “你們村的青年婦女就這思想境界?”駱聞舟牙疼似的一咧嘴,“一邊去,我這說正經的——張局沒幾年就得退了,幾個副局歲數上跟他前後腳,剩下的要麽資歷不夠,要麽是像曾主任那種埋頭搞技術,誰也不搭理的,所以到時候很可能從各區分局提一些人上來。”

  駱聞舟讓過一小堆攤在路邊的垃圾,壓低了聲音:“老局長想在自己任上把王洪亮這樣的貨色都擼下去,省得將來市局來一個酒囊飯袋當一把手——咱們來的主要任務是什麽,懂了嗎?”

  他話音剛落,警車已經拐過了路口。

  那是老舊筒子樓和里出外進的小平房群夾出來的一塊空地,非常荒涼,正好在一片民間自建的小倉庫後面,雜草叢生,人跡罕至,墻角還有積水,泛著一股歷久彌新的臭氣。

  警方已經把現場圈起來了,法醫們忙碌地進進出出,正在勘查現場。

  花市區分局的負責人王洪亮為了等駱聞舟他們,特地親自坐鎮現場。

  他是個謝頂謝到了面部的中年男子,兩條愁苦的眉稀疏得幾乎看不清形跡,一腦門熱汗往下淌,親自迎上來抓著駱聞舟的手上下搖了三遍:“驚動了市局的領導,還讓幾位專程跑一趟,我實在太過意不去了。”

  駱聞舟和顏悅色地一笑:“老哥,怎麽跟我還見外?”

  王洪亮拉關系精通,幹工作稀松,聽了他這話音,立刻順桿爬起,改口同駱聞舟稱兄道弟,並且滔滔不絕地和新任“老弟”訴起苦來。

  駱聞舟摸出一盒煙,點了一根遞給王洪亮,同時朝陶然使了個眼色,讓他帶著郎喬先去看現場。

  “熟人作案,絕對是熟人作案。”王洪亮跟駱聞舟扯了一根煙光景的淡,這才說起正事,他細小的眼珠滴溜溜地亂轉,“你看看這地方,錯綜複雜,外人進來根本找不著北,在自己家里放個屁,鄰居都能聞出你中午吃了什麽,外人怎麽敢隨意行兇呢?駱老弟,你是專家,你覺得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種敏感時期,王洪亮最不想看見的就是轄區內出現一個流竄的搶劫殺人犯,所以玩命想往“熟人作案、私人恩怨”上靠。

  駱聞舟沒接他的話茬,把墨鏡摘下來別在領口,瞇起眼睛往忙碌的法醫中間望過去,隨口搪塞:“我就是一個混飯吃的衙內,哪敢在您這充專家?”

  “誰還不是混口飯吃呢?”王洪亮唉聲嘆氣地一攤手,“走吧,咱們也過去看看。”

  新成立的“混飯二人組”於是並肩走進現場,只見一個留平頭戴眼鏡的小青年正唾沫橫飛地給陶然和郎喬介紹情況。該青年個頭很高,一臉青春痘,站姿筆直且僵硬,像個裁剪成人形的棺材板,語速快得駭人。

  “這是我們新來的小肖,肖海洋,”王洪亮伸手一指,介紹說,“是個高材生,考進來的時候筆試第一,小肖,這是市局的駱隊。”

  肖海洋下意識地挺胸擡頭,做了個類似“立正”的動作,下頜繃得死緊,沖駱聞舟緊巴巴地一點頭,寡言少語地打了個招呼:“駱隊。”

  “不用客氣,”駱聞舟沖他一笑,“你接著說。”

  方才還寡言少語的肖海洋好似被他這句話按了開關,瓢潑一般的話頃刻間從他嘴里奔湧而出,把他面前一幹人等都淹在了其中:“死者身上沒有掙紮造成的挫傷,但後腦有被鈍器擊打的痕跡,初步判斷,他是被人從後面打暈後,再用一根軟布帶勒住脖頸窒息而死,死後財物被搜走,額頭上蓋了一張紙條。因為死者是在昏迷狀態中被勒死,現場沒有留下掙紮痕跡,勒死死者的軟繩、擊打頭部的鈍器等等都沒找到,目前也沒有確切證據表明這里就是案發現場,匯報完畢!”

  剛開始還好好的,最後那句話一出口,王洪亮的臉立刻應聲而綠:“沒有證據你瞎說什麽?這里不是案發現場哪里才是,難不成這還能是一起拋屍案嗎?拋屍為什麽要拋在這里,有什麽好處?你不要隨口臆測擾亂視聽!”

  肖海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性……”

  王洪亮還要發作,被駱聞舟伸手攔住了:“剛工作的小孩想法都比較多,多聽聽也挺有意思的。”

  他擡頭看了一眼四下的環境,整個花市西區給人的感覺就是灰蒙蒙的,雜亂無章的電線沈甸甸地壓在頭頂,把燕城難得的晴天割得四分五裂,非常壓抑。

  “多在周圍打聽打聽,或許有人聽見什麽了,”駱聞舟說,“另外,我覺得王局的大方向把握得非常準,咱們先不考慮極端情況,就以熟人作案為偵破方向吧,老哥,您看這樣行不行?”

  駱老弟雖然來者不善,但說話辦事的風格倒還合王洪亮的心意,雙方一拍即合,極大節省了溝通成本。

  接下來就是沒完沒了的排查和走訪,這些都是分局碎催刑警們的活兒,跟“技術指導”沒什麽關系,他們主要任務是回分局辦公室坐著喝茶,隨時監控工作進度,等著抓王洪亮的小辮子。

  陶然卻小聲對駱聞舟說:“頭兒,你們去吧,我還是想跟他們一起在附近轉轉。”

  陶然名字文靜,人長得也眉目清秀,從來沒跟誰紅過臉,也從來不說粗話,對待同誌和敵人都是一樣的春風化雨,看起來非常好說話,但駱聞舟從剛畢業工作就一直跟他搭檔,實在太了解他。

  陶然身上有種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較真和執拗,其他事他都不太關心,反正天塌下來有駱聞舟頂著,但案子上,只要有一點疑點,他都要死追到底——別管是不是他負責的。

  駱聞舟:“死者被人從後面打暈,如果真是搶劫,犯不上再回來把人勒死,私人恩怨的可能性很大,王洪亮的基本判斷沒錯——你有什麽問題?”

  屍體已經被裝進裹屍袋,被法醫擡走了,陶然輕聲說:“是鞋——這里沒人打掃,一不留神就會踩一腳泥,但是我剛才扒開裹屍袋看了一眼屍體,那孩子的鞋很幹凈。”

  駱聞舟輕輕一挑眉。

  “當然,也可能是死者住在附近,對環境比較熟悉。”陶然說,“但我還是覺得分局那小眼鏡說得對,不能排除這里不是第一現場的可能性。另外貼在死者頭上的那張紙也很奇怪,聞舟,萬一這事沒那麽簡單,我怕王局急著草草蓋過去,不肯好好查。”

  “這還用怕嗎,”駱聞舟嘆了口氣,“他明擺著就是想草草蓋過去。”

  只要有個大體的懷疑對象,王洪亮立刻就可以蓋公章對外發聲明,說這是一起疑似因為私人恩怨引起的案件,不是什麽網上危言聳聽的“扼喉殺手”,沒有噱頭,過不了幾天人們就無聊地忘了,等風頭一過,他們又可以說“花市區分局為我市成功舉辦某某盛會做出了突出貢獻”。

  至於案子,找幾個跑腿的小刑警慢慢查,查出來就抓,查不出來壓著,壓來壓去,弄不好最後要不了了之。

  王洪亮辦事就是這個風格,要不然張局也不會專門整他。

  陶然說:“不管因為什麽,一個孩子大老遠到咱們這來,客死異鄉,咱們得給人家一個交代。”

  駱聞舟一偏頭,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兩秒。

  陶然趕緊又補充了一句:“我就是不放心跟去看看,保證不節外生枝。”

  駱聞舟一笑:“反正這麽多年你節外生出來的枝都是我兜著,也沒見你以身相許。”

  陶然不以為意,笑罵了一句:“去你的。”

  他說完擡腿要走,駱聞舟卻叫住了他:“等等,早晨給你送花的是費渡吧?”

  陶然不怎麽在意地說:“除了他還能有誰?”

  駱聞舟雙手插在兜里,看了一眼自己的腳尖,好像低頭找了找話頭:“我要是跟你說‘離那小子遠點’,是不是有點狗拿耗子?”

  “不是吧,你還當真了?”陶然笑了,“他總這樣,鬧著玩的。別說我不彎,就算我彎成個球……”

  駱聞舟輕輕地打斷他:“你要是彎,還輪得到那小崽子獻殷勤?”

  陶然一楞,然而還不等他從這句話里品出點什麽滋味來,駱聞舟就又說:“我不是說他花天酒地,也不是說他不著調……不是那種層次的。費渡給我的感覺一直不太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明白。”陶然點點頭,他清瘦文弱,看著實在太好欺負,因此上班總是穿制服,上午的陽光穿過矮墻和苔蘚,輕描淡寫地給他鑲了個邊,“這七年我一直看著他,費渡是個好孩子,你不需要太防備他——雖說現在確實有點矯枉過正、活潑過頭了。”

  駱聞舟沒吭聲。

  陶然話音一轉:“再說也不知道是誰,想給人送點東西都不好意思留名,那會煞費苦心從國外弄回一臺遊戲機,還讓我……”

  “滾,”駱聞舟面無表情地打斷他,“幹你的活去,哪那麽多廢話!”

  第4於連

  “我也看見那個新聞了,聽說離咱們這邊很近是嗎?”

  “南平大道過去,再走一點就到,我有時候回我爸媽那不想盤橋,就去那邊繞一圈,以前就是覺得亂,沒想到……哎喲!”

  兩個小白領在茶水間摸魚聊天太投入,沒註意身後有人正聽直播,其中一個手一哆嗦,差點把一整杯熱水進貢地板。

  “小心。”費渡一伸手托住了她手里的杯底,接過來放在一邊,“下回不要倒這麽熱的水,手那麽嫩,燙著你怎麽辦?”

  費渡平時不怎麽大聲說話,說得好似也都是尋常的人話,然而該人話一旦經由他的嘴,馬上就能變異出一點隱秘的親昵感,時常勾得人自作多情。不過好在他一般說完就走,給別人留足幻想破滅的時間。

  “費總,你嚇死我了!”茶水間的小白領們剛開始被嚇一跳,一看是他,馬上又放松了。因為比起當年說一不二的費董事長,享有他全部遺產繼承權的費公子基本就是個討人喜歡的吉祥物。

  他私下里那些紈絝子弟的臭毛病不會帶到公司來,表面上的“穩重”也基本算是表演到位,平時不大行使決策權力,也不怎麽履行工作義務。偶爾跟小姑娘們瞎逗幾句,但通常逗得非常有分寸,嚴格遵循“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絕不越界。

  費渡用紙巾擦幹凈溢出來的熱水,才把杯子還回去,隨口問:“你們剛才在聊什麽實事?”

  “在說對面西區,昨天剛出了一起搶劫殺人案,好像犯人現在還沒抓住。要不一會我們人事部給大家群發一封郵件吧?提醒大家上下班的時候多註意安全。”

  “好啊,”費渡嚴肅正經地說,“不行咱們就放假,等把壞人抓住了再回來上班,工作哪有你們安全重要?”

  兩個姑娘明知道他在扯淡,還是被哄得心花怒放,美顛顛地回去幹活了。

  過了一會,費渡果然收到了人事部門群發的郵件。

  他往自己一個杯底的咖啡里擠了大半杯榛果巧克力醬,打算用糖分把每個咖啡因分子都腌一遍,正閑得沒事,一邊攪一邊點開了郵件里附帶的視頻。

  “昨天深夜,在我市花市西區這片民房後面,發生了一起惡性案件,截至目前,警方還未發布任何官方聲明,據悉,死者何某就住在案發現場附近的一處群租房里……”

  視頻來自一個以“嘩眾取寵”著稱的網媒,假正經的旁白剛嘚啵兩三分鐘,鏡頭外突然傳來一陣大聲喧嘩。

  晃動的鏡頭立刻唯恐天下不亂地轉移焦點,對準了一個小吃攤。

  一個穿著圍裙的中年婦女可能是小吃攤主,正在橫眉立目地推搡著一個少年:“小兔崽子,你是不會算數還是良心讓狗吃了?這麽幾塊錢也貪,貪走幹什麽?拿回家給你老娘買棺材?”

  旁邊幾個無所事事的中老年人正在非法占道的小吃攤上吃餛飩,這群人的嘴相當之欠,連吃帶喝也不耽誤他們高談闊論,還對著鏡頭義務解說起來。

  “那小子買燒餅您知道嗎?人家讓他把錢擱在那,自己從零錢筐里找零,這不都得憑自覺嗎?他給人家十塊,要從那零錢盒子里拿十五,我剛才都看見了。”

  “吃五塊饒五塊,真行,離發家致富不遠了。”

  “就得打他——年輕時候偷雞摸狗,以後還不得販毒殺人?咱這一片的治安什麽樣?天一黑大家夥都不敢隨便在外面走,我看,都是這幫外地來的社會渣滓禍害的。”

  “反應多少回了,也沒人管管,好了,這回死人了吧,我說什麽來著?”

  中老年拉拉隊一旦要起哄架秧子,效果非同小可,矛盾很快激化。

  小吃攤主頭頂的氣焰長到了兩米二,幹脆動起了手。偷竊的少年雙手抱頭,蜷縮成一團,露出紅得滴血的脖頸和耳根,一聲不吭,只是躲。

  這時,旁邊有幾個人看不過眼,上前試圖分開廝打的攤主和少年,不料也被卷入戰圈。

  沖突轉眼升級,上綱上線成了西區土著和外地租客們不分青紅皂白的互相攻訐。

  現場可謂是雞毛亂飛,鏡頭被碰歪了三四次,費渡攪完了咖啡,覺得這場“三只耗子四只眼”的沖突極其無聊,完全沒有觀賞價值,正要關視頻。

  突然,視頻里有人喊了一聲:“警察來了!”

  只見一陣混亂後,幾個穿制服的人艱難地擠了進來,七手八腳地想把掐成一團的人群隔開,結果很快被淹沒在了人民群眾的海洋里,一個小警察的眼鏡都被打掉了。

  費渡在其中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打算關窗口的手登時一頓。

  午後,花市區分局里,王洪亮以“開會”為名,腳底下抹油跑了。

  駱聞舟背著手,彎著腰,湊到陶然面前看了看:“上回咱們協助緝毒那邊的弟兄們抓毒販子,開火開了二十分鐘,也沒誰受這種‘重傷’吧,我就知道,一離開我眼皮底下,你們準得出點事,晚上回去別忘了上醫院打一針狂犬疫苗。”

  陶警官的下巴不知被哪位英雄的九陰白骨爪抓出了一道血印子。

  分局里亂糟糟的一團,參加集體鬥毆的群眾們戰鬥意識高昂,到了公安局也不肯偃旗息鼓,七嘴八舌的罵戰中夾雜著幾個民警千篇一律的“蹲下”“老實點”,顯得詞匯量匱乏得可憐,從轄區幾個派出所抽調的人手茫然地在旁邊站成一排,也不知道自己該幹點什麽駱聞舟進去的時候重重地擡手砸了一下門,以更加囂張的氣焰壓倒了對壘的兩軍。眾人都被這山響驚動,一起回頭看他。

  駱聞舟往門框上一靠:“動手襲警的都有誰?”

  沒人吭聲。

  “不承認,覺得法不責眾?”駱聞舟點點頭,“那行吧,一起拘留,別忘了通知家里來人交保證金,沒家人的找單位領導,我聽說個別人還涉及非法占道和無照經營?正好,從、嚴、從、重,好好罰,往後我會讓附近派出所的同事們格外關照諸位這些有前科的。”

  他話音沒落,有個五十來歲的中年男子就嚷了起來:“你說誰有前科?憑什麽說我們襲警?你有證據嗎?沒證據隨便拘留,我告訴你,我有心臟病!”

  駱聞舟聲調不擡,眼皮也不擡:“知道什麽叫執法記錄儀嗎?文盲。”

  郎喬適時地走過來,遞給駱聞舟一份打印的文件,他隨手接過來一掃,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帶頭鬧事的中年男子:“巧了。”

  說完,他摸出手機撥了號:“餵,韓校長,我是聞舟……沒有沒有,瞎忙——您學校里有個叫於磊的校園保安是不是?”

  鬧事的中年男子先是一楞,隨後臉“刷”一下就白了,看起來真像是要犯心臟病的。

  駱聞舟舉著手機,對他微笑了一下:“您給查查,兩杠一勾的‘於’,三個石頭的‘磊’,男,五十三周歲——也沒什麽事,這大叔老當益壯,跟人打架鬥毆,讓我們這邊派出所的同事拘了,拘回來他說他有心臟病,這要是萬一在我們這犯病,傳出去不又是一樁簍子嗎?我們現在可擔不起責任,韓姨,我求求您抓緊時間派個人過來,把這碰瓷高危人士保出去吧。”

  “我……我、我我那是為了維護小區街坊鄰居安全!”駱聞舟一通電話還沒打完,名叫於磊的中年男子明顯慌了神,“我這是正當防衛。”

  駱聞舟樂了:“您還知道什麽叫‘正當防衛’?”

  於磊伸手一指和他們涇渭分明的幾個年輕小夥子:“我就是正當防衛,他們這些人里有昨天晚上殺人的兇手!我都聽見了!”

  駱聞舟:“……”

  誰也沒想到,一場治安鬧劇莫名其妙地演變成了分開訊問。

  在外面走訪調查的刑警一時間都趕了回來,緊急提取證人證詞。

  “據那個叫於磊的老流氓說,昨天晚上他關燈休息以後,半睡半醒間聽見了爭吵聲,兩個男的,都是外地口音,方言太重,吵了什麽他沒太聽懂,但是感覺應該是認識的人。”郎喬把長發捋到腦後,“我們證實了,這個於磊家距離發現死者的地點很近,直線距離不足五十米,他家住平房,開著後窗應該能聽見。”

  駱聞舟:“大約幾點?”

  “不確定,但是他說他九點睡的,平時沒有失眠的毛病,半睡半醒的話……應該不超過九點半,符合推斷的死亡時間。另外還有其他幾個住得近的人,也說隱約聽見了,只是這一片晚上常有喝多了打架的,他們見怪不怪,沒當回事,也不會多管閑事出去查看。”

  “駱頭兒。”陶然下巴上貼了個創可貼,探頭進來,“這有個人,你過來看一眼。”

  訊問室里,肖海洋戴著拿透明膠條粘上的眼鏡,對面坐著個瘦小的少年。

  “這孩子叫馬小偉,自稱滿十八了,但我看他像未成年,今天中午那場群體性事件就是他偷了人家五塊錢引發的。”陶然說,“他是死者何忠義的群租房室友,很可能是最後一個見到死者的人。”

  駱聞舟點點頭,推門進去。

  馬小偉飛快地擡頭看了他一眼,許是駱隊氣場太強,少年臉上露出一點驚惶。

  肖海洋:“沒事,你接著說。”

  馬小偉雙手絞在一起,蚊子似的“嗡嗡”:“他……何忠義是H省人,跟我們另一個室友是同鄉,不過老家不在一個地方,據說H省挺大的,忠義哥他們老家好像更偏一點。他是去年才來的,人挺好的,挺外向,平時一塊住也勤快,經常打掃衛生……沒、沒有跟誰結過仇。”

  肖海洋又問:“那你知道他在本地還有什麽親戚朋友嗎?”

  馬小偉下巴往下沈了一下,隨即不知想起了什麽,飛快地搖搖頭:“不、不知道,沒見過。”

  駱聞舟插了句話:“昨天晚上八點到十點,你在什麽地方?”

  馬小偉喉嚨動了動,仍然不敢看他,小聲說:“……在、在家。”

  “在家幹什麽?”

  “沒……沒幹什麽,就……看電視。”

  駱聞舟:“一個人?”

  馬小偉好像才意識到他是什麽意思,臉色陡然一變。

  “沒事啊寶貝兒,”駱聞舟拉開椅子,在馬小偉面前坐下,和顏悅色地一笑,“這是重案組,只負責刑事案件,偷五塊錢未遂不入刑,你別緊張。”

  馬小偉幾乎有點坐不住。

  駱聞舟的話音隨即一轉:“不過好像要是多次偷盜屢教不改,不用到‘較大數額’也得入刑,你該不會已經不是第一回幹了吧?”

  馬小偉陡然僵住,青白的臉上一片空白。

  駱聞舟輕輕地敲了敲桌子:“你一個人在家看電視?跟你住一起的人呢?”

  “何忠義昨天下班以後,回來換了身衣服就走了,趙哥……就是忠義他同鄉,前幾天回老家奔喪了,還有幾個工友找人打牌去了,就、就我一個人,但不、不是我……”

  “沒說是你。”駱聞舟打斷他語無倫次的辯解,“有附近居民反應當時聽見案發現場附近有人在爭吵,按照你們住的地方離案發現場的距離,你應該聽得見,你當時聽見什麽了嗎?”

  馬小偉用力咬著嘴唇。

  “聽見就說聽見了,沒聽見就是沒聽見,這問題用思考那麽長時間嗎?”

  “可、可能聽見了一點,電視開的有點……”

  駱聞舟:“大概幾點?”

  馬小偉脫口說:“九點一刻。”

  他這話一出口,低頭記筆記的肖海洋、門口旁聽的陶然全都向他看了過來。

  駱聞舟瞇起眼:“你剛才不是說‘可能聽見了一點’嗎?現在怎麽又把時間記得這麽準?”

  馬小偉:“……”

  “小馬,你得說實話,”陶然輕聲說,“你怎麽知道是九點一刻?到底是聽見了還是你當時在案發現場附近?你知道什麽?”

  駱聞舟不給馬小偉反應時間,立刻接上話:“今天這話要是說不清楚,你可就有重大作案嫌疑!”

  “我相信應該不是你,”陶然跟他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不是你幹的就不用怕,知道什麽都說出來,這是出了人命的大案子,你分得清輕重的對吧?”

  馬小偉本能地將求助的視線投向他。

  駱聞舟一拍桌子:“看誰呢?這讓你交代呢!”

  “不是我……我聽、聽見了,”馬小偉快哭出來了,“九點一刻的時候,聽見樓下有人吵起來了,聲音有點耳熟,就想下樓看看……”

  “你看見什麽了?”

  “什麽都沒有。”馬小偉睜大了眼睛,“我沒看見人,連個鬼影都沒有,好像剛才聽見的都是幻覺,路、路燈還壞了,我……我……”

  駱聞舟嗤笑一聲:“小孩,你給我們講鬼故事哪?”

  馬小偉眼眶通紅,充滿恐懼地看了他一眼,血絲一根一根地纏上了他的眼球。

  他們幾個人顛來倒去地反複追問,一直審到了傍晚下班,把馬小偉問得快要崩潰,那少年卻再也沒吐露什麽有用的信息,來來回回把他那蹩腳的深夜鬼故事講了好幾遍。

  “我覺得不像是他。”從分局出來,郎喬說,“這小孩心理素質不怎麽樣,一嚇唬就什麽都往外說,被咱們那麽問,如果真有什麽事,肯定早扛不住了……但是鬧鬼那個說法又很奇怪。”

  駱聞舟“唔”了一聲。

  陶然:“怎麽?”

  “也不一定,”駱聞舟說,“他說得可能只是一部分事實,應該還隱瞞了點別的——明天再說吧,你倆怎麽走,先回局里還是……”

  他話沒說完,就被一聲口哨打斷。

  監軍三人組一起擡頭,只見馬路旁邊停了一輛足有兩米高的大SUV,一個人斜靠在車上:“陶警官辛苦了,我可以送你回家嗎?”

  第5於連

  那個人身材高挑,穿一件黑襯衫,西褲挺括,插著兜,雙腿很放松地在前交疊,長發掉在肩上,只要有人跟他對視,他掃過來的目光立刻就會盛上兩碗笑意,不要錢似的無差別放送。

  郎喬長到這麽大,還沒見過特意在公安局門口風騷的男人:“陶副,你朋友嗎?”

  陶然好像有點牙疼。

  郎喬非常敏銳,立刻意識到氣氛有點不對,莫名其妙地問:“怎麽?”

  陶然剛想走過去說話,一直默不作聲的駱聞舟突然伸手扣住了他的胳膊肘,沖那人一擡下巴:“費渡,你上這來幹什麽?”

  費渡把長腿一收,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哦,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塊地姓駱。”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瞇著眼,費渡瞅著他似笑非笑,全然不明所以的郎喬無端感覺到了一股劍拔弩張的殺氣。

  片刻後,費渡十分找揍地一哂,先行收回了目光,轉向陶然:“陶然上車,再不走駱隊要給我貼條了。”

  陶然還沒來得及回話,駱聞舟就冷淡地打斷他:“我說下班了嗎?你們倆馬上跟我回局里,要盡快找張局匯報進展,還要加個案情討論會。”

  郎喬:“……”

  剛才不是說“明天再說嗎”!

  費渡懶洋洋地嘆了口氣:“上司更年期真是人間慘劇之一,那這樣吧,陶哥和那位漂亮的警花姐姐坐我車走,我送你們回市局,辛苦一天了,好歹坐個寬敞點的車伸伸腿。”

  “這都嫌不寬敞?費總,那你可千萬別體驗押送車,那個保證讓你連胳膊都伸不開。”

  “謝謝您提醒——陶然,我在你們單位附近的西餐廳訂了位置,就算加班,也得先吃飯吧?”

  “我們人民公僕不吃飯,殺人犯都沒抓著呢,還有臉吃飯?”

  郎喬到現在還沒弄清自己得罪誰了。

  完全插不上話的陶然終於忍無可忍:“行了,你倆沒完了!”

  駱聞舟冷笑了一聲,轉身就走:“跟上——郎大眼,看什麽看?想看小白臉回家自己看去,別在這耽誤工夫!”

  “嘖,美人,要不要考慮改行來我們公司?”費渡沖郎喬很“霸道總裁”地一歪頭,“你這樣的去當警察也太暴殄天物了,我給你開五倍的薪水。”

  陶然回頭瞪他:“你也少說兩句!”

  費渡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分外“乖巧”地一點頭,同時當然又搓了把火:“好吧,看在你的份上。”

  駱聞舟:“陶然,怎麽還磨蹭!”

  兩位大爺誰也得罪不起,陶警官只好沖著無辜的夜空翻了個白眼,快步跟上駱聞舟。

  走了幾步,他下意識地一回頭,果不其然,看見費渡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見他回頭,費渡好像早料到這一幕一樣,倏地一笑,伸出兩根手指,在自己嘴唇上貼了一下,然後沖陶然輕輕一彈。

  陶然:“……”

  國際社會要是也給花花公子設個獎,費公子可能已經拿到諾貝爾了。

  駱聞舟一路把警車開成了嫦娥三號,豬突狗進地貼地飛回了市局,那看似笨重的大SUV卻能一直優哉遊哉地綴在他們後面。

  郎喬忍了半天,沒忍住嘴欠了一句:“那個小鮮肉是誰啊?車開得真夠溜的。”

  陶然回頭遞給她一個隱晦的眼神,讓她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然而已經晚了。

  駱聞舟從後視鏡里看見費渡把車停在了市局門口,直接打電話給隔壁交警大隊:“咱們門口有個違章停車的,你們抓緊貼條去,那小子有的是錢,多貼幾張。”

  過了一會,有個小交警戰戰兢兢地給他回了電話:“駱隊,我貼條了,跟他說‘違章停車,罰款兩百’。”

  駱聞舟:“怎麽了?”

  小交警說:“哦,他給了我一千,說要再停八百塊錢的。”

  駱聞舟:“……”

  郎喬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頭兒,還開會嗎?”

  駱聞舟:“廢話!”

  然而駱聞舟不可能一直扣著陶然不讓走,他們一天的工作成果清晰明了,著實沒那麽多班好加。

  費渡用罰單疊了個小船,開著空調,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在車載香氛里好整以暇地循環著一首英文歌,循環到第八遍的時候,陶然出來了。

  陶然是個不太講究的人,斜挎個舊公文包,一頭亂毛,皮鞋也不知道幾天沒擦過了,下巴上貼著創可貼,臉上還帶著點焦頭爛額的疲憊,著實不是個禍水藍顏的形象,他上前敲了敲費渡的車窗:“您還沒移駕呢?”

  費渡把車窗搖下來,循環的《You raise me up》迫不及待地車窗的縫隙中掙脫,“呼啦”一下飛入夜色里,悠揚地散開。

  陶然聽了這首歌,臉色卻不知怎麽的一變,但還不等他說什麽,費渡就若無其事地關上了音響。

  “你們拉架的視頻被傳到網上了,我正好看見,”費渡下車來,伸手指了指陶然下巴上的創可貼,“有點擔心你,沒事吧?”

  陶然苦笑了一下——處理十起群眾鬥毆事件,也不如夾在駱聞舟跟費渡中間心累。

  “行了,下回我躲著點那更年期還不行嗎,”費渡接過他的包,“你想開車還是想坐車?”

  “勞駕,那‘更年期’跟我一屆。”陶然拉開車門進了駕駛座,“你怎麽又換一車?”

  “你不是嫌我那幾輛車都太鬧騰嗎,”費渡漫不經心地繞到副駕上,“我就又買了一輛,這個又便宜又穩重,以後接你專用。”

  陶然系安全帶的手倏地一頓,隨後他看著費渡,正色說:“我但凡能工資高點、值班少點,早娶上老婆了,現在說不定孩子都會走了。”

  “我知道,”費渡手肘撐著一側車窗,偏過頭對他笑,“你看那些追星的小孩,一天到晚花錢花時間付出,人家也沒什麽目的,就圖自己開心。我對你好也是這一天最大的享受,你疼我這麽多年,就當忍忍我了。”

  陶然:“……”

  費渡:“陶然,我請你吃飯吧。”

  “看見你我就飽了。”陶然騰出一只手,在費渡頭上按了一下,“叫誰‘陶然’呢?別跟我這沒大沒小的。”

  “我……”費渡一句含情脈脈的話到了嘴邊,隨即卻陡然變了調,“這是什麽鬼!”

  原來陶然警官作風簡樸,背的挎包大約還是大清國年代生產的,著實年久失修,拉好的拉鏈時常會看心情自己又裂開,費渡沒註意,也沒分清那破包的頭尾,一不小心讓口沖下,一個文件夾從里面漏了出來,幾張照片亂七八糟地落在了他腿上,屍體的臉在黯淡的光線下格外青面獠牙。

  費渡當場抽了一口涼氣,要不是綁著安全帶,他險些直接蹦起來,“這拍的是死人嗎?怎麽這麽難看?”

  “那是重要資料,別亂動,趕緊給我收拾好。”

  費渡僵硬地直著脖子,堅決不肯低頭和腿上的死人對視:“不、不行,我暈血。”

  “沒血。”陶然心累地嘆了口氣,“你連鬼見愁駱聞舟都不怕,還怕死人?”

  費渡摸索著把散落的照片和資料往文件袋里塞,一只手遮著眼睛,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果然沒看見血,他這才微微松了口氣,排雷似的捏著一張張散亂的資料,把他們歸位。

  這艱巨的任務讓費渡老實了五分鐘,過了一會,他突然問:“他殺嗎?”

  陶然應了一聲:“嗯,不過還在調查,案件細節不好泄露。”

  費渡“哦”了一聲,果然就不問了,他把文件夾歸位,重新夾好,低頭借著一點微光研究包上的壞拉鏈,隨口說:“可憐。”

  陶然:“嗯?”

  “滿懷憧憬地去見什麽人,沒想到人家覺得他死了比較好。”費渡對著拉鏈頭打量了一會,動手鼓搗起來。

  陶然一楞:“怎麽說?”

  “唔,”費渡說,“你們不是單獨拍了死者的外衣,上面的標簽還沒剪。”

  “那件衣服已經排查過了,是附近一家小店里賣的,店主和監控都證實,衣服確實是死者自己來買的。”

  “我沒說是兇手披上的,殺個人難道還得再搭一件衣服嗎?”費渡笑了起來,“新衣服不剪標就穿出來,很可能衣服價格比較高,超出了他的消費水平,又因為一些場合需要穿,所以想穿一次再退貨,一些不太寬裕的學生剛開始面試的時候會這樣——他是左撇子嗎?”

  陶然一頓,他去了一趟何忠義的租屋,飛快地把所有東西的位置回顧了一下:“不是。”

  費渡一聳肩:“左腳上的鞋磨損痕跡明顯——人的優勢手和腳不在一邊的情況當然也有,但是我覺得更大的可能性是,他這雙鞋是借的。”

  可是按照那位校園保安的證詞,何忠義死前見面的人應該是個熟識的男性,多半是同鄉,甚至有可能是親戚——否則不會使用方言。

  此時正好到了目的地,陶然把車停好:“你的意思是……死者生前刻意打扮過,那他見的很可能是個女人?”

  “也不一定,雖然花心思借了衣服和鞋,但打扮偏向於拘謹正式,我看他更像是面試工作,或者見一個對他來說很敬重的人,如果是去見女孩子,那個女孩也應該是經人介紹後初次見面的。”費渡把舊公文包的拉鏈打開又重新拉好,輕輕拽了拽,果然沒再散開,他把包遞給陶然,“拉鏈頭松了,給你重新緊了——比如說我如果出來見你,就不會穿三件套,只會額外噴一點香水。”

  費渡的眼睛並非純黑,顏色有一點淺,在暗處尤其流光溢彩,他直勾勾地盯著什麽人的時候,眼睛總好像有話要說,叫人不由自主地沈在里面。

 

  可惜,陶副隊瞎。

 

  他只是很認真地順著費渡的話考慮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問:“那你覺得殺死一個人以後,在他額頭上貼紙條,又會是什麽意思呢?”

 

  費渡索然無味地抽回目光:“哦,可能是防止詐屍。”

 

  陶然:“……”

 

  “也可能是殺完人後悔了,下意識地模仿別人表達對死者尊重和悲傷的動作。”

 

  陶然想了想,追問:“如果不是蓋住整張臉呢?比如只是一張小紙條,粘在死者頭發上,只蓋住他額頭到眼睛之間那一小塊。”

 

  “額頭?長輩教訓小孩,強勢的人欺負弱勢的人,懲罰寵物……都會擊打額頭——還有可能代表一張標簽,商場賣的東西才貼,紙條上寫了什麽?”

 

  “錢。”

 

  費渡挑了一下眉,他的長眉幾乎要斜斜沒入鬢角,看上去有種冷峻的俊美。

 

  “怎麽?”

 

  “不知道,一個字太少了,過度解讀容易誤導。”費渡一笑,“陶然,到你家了。”

 

  陶然回過神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和他討論的太多了,他推開車門正想走,忽然想起了什麽,又回頭問:“你吃飯了嗎,上去等會,我給你下碗餛飩。”

 

  費渡明顯一楞,目光有一瞬間滑開了:“你邀請我去你家?不怕進展太快了?”

 

  他雖然把話說得很曖昧,人卻坐在車里沒動。

 

  “不想來就說不想來,反正你也不差這一口。”陶然握住車門,微微彎下腰,“手伸出來。”

 

  費渡莫名其妙地伸出手,陶然掏出一把東西塞進他手心:“你想投入一片大海的時候,最好的辦法是換好衣服,自己下去遊兩圈,而不是死抱著個救生圈在旁邊泡腳——你並不想掰彎我,別再胡鬧了,哥回家了,你回去開車慢點。”

 

  費渡沈默地看著他走進有些老舊的筒子樓,低頭看了看陶然給他的東西。那是他早晨送花時候夾的卡片,香水味還沒散凈,還有一把奶糖。

 

  奶糖是個挺古老的牌子,好幾年沒在市面上見過了,費渡一直以為廠家倒閉了,不知道陶然從哪找來的……

 

  也可能是以前吃剩的過期糖,反正散裝看不見生產日期。

 

  費渡剝開一顆吃了——舊時的便宜貨,口感很糙,黏牙,好在夠甜。

 

  他打開音響,把陶然聽了直皺眉的那首歌重新拎出來無限循環,安靜地坐了一會。

 

  直到將一把糖都吃完,他才起身換到駕駛座,剛一動,他發現車上還落了張照片。

 

  那是一張很小的證件照,掉到了座椅縫隙,收拾的時候沒看見。

 

  費渡打開內置車燈,拿起那張屬於死者的證件照片。不同於方才青面獠牙的屍體,這一次,他看清了死者的長相。

 

  費渡盯著照片上那年輕人額角的月牙疤,緩緩地皺起眉。

 

  第6於連

 

  第二天一大早,駱聞舟先回市局,跟張局聊了一會,這才跟陶然往花市區分局趕,剛停好車,先到的郎喬就迎了出來。

 

  郎喬遞過兩杯咖啡,小聲說:“你們怎麽才到,他們拘了馬小偉,認定他有重大作案嫌疑,人是今天一大早直接塞警車里逮回來的,後面網媒的車跟了一路,剛被驅散。”

 

  陶然一聽就急了:“什麽!”

 

  駱聞舟伸手按住他肩膀:“是按著程序拘的?”

 

  郎喬嘆了口氣,幾不可聞地說:“駱隊,王洪亮那老東西盯著呢,不可能出這種紕漏的。”

 

  駱聞舟沈聲問:“證據是什麽?”

 

  “是手機。”郎喬飛快地說,“這事特別蹊蹺,死者何忠義的手機在他室友馬小偉那——官方說法是,昨天晚上,分局這邊的負責本案的警察接到舉報,說看見馬小偉拿著一個新手機,看起來像死者何忠義丟的那個,分局這邊立刻出警傳訊馬小偉,找到了那個手機,還在上面檢查到了馬小偉和死者的指紋。”

 

  駱聞舟一皺眉。

 

  陶然刨根問底:“是誰舉報的?舉報人怎麽看出馬小偉拿的是何忠義的手機?”

 

  “據說那部手機是剛出的新款,而且是個很貴的牌子,他們這邊用的人很少,何忠義那個好像是什麽親戚送的,剛拿回來的時候,大家都看過,印象很深。”

 

  “是誰舉報的,因為什麽舉報的,這都不重要,就算王洪亮他們是闖進去強行搜出來的,事後也能編出個莫須有的舉報人,”駱聞舟一擺手,“關鍵是那個手機,拿了受害人的手機,也並不意味著馬小偉就是兇手,這個作為證據不嚴謹——馬小偉是不是還說了什麽不該說的?有沒有人刑訊逼供?”

 

  “你猜對了,”郎喬做賊似的往四下一瞄,看見周圍沒人,才接著說,“刑訊逼供應該不至於,那小崽子為了早早出來打工,謊報年齡,我昨天晚上找人查了一下,他身份證是改過的,現在才剛過十六,估計讓人一嚇唬就什麽都說了。人家問他手機哪來的,他支吾一會之後說是撿的。”

 

  “還是在案發現場撿的,”駱聞舟搖搖頭,“再問他什麽時候撿的?他是不是還說,是九點一刻前後,聽見爭吵聲下樓查看的時候撿的?”

 

  郎喬一攤手。

 

  在有其他證人旁證時間地點的情況下,說自己在案發時跑到案發地點“撿”了個手機。

 

  兇手是誰?

 

  我沒看見。

 

  駱聞舟無言以對,伸手在自己下巴上重重地抹了一把:“我好多年沒見過這麽坦誠的‘兇手’了。”

 

  郎喬還沒來得及回話,就看見王洪亮意氣風發地朝他們走了過來:“我昨天去開了個區域安保會,就缺席了一會,怎麽,剛一回來就聽底下人說嫌疑人已經抓住啦?市局來的小領導們就是敬業,瞧這效率!”

 

  駱聞舟原本微沈的臉色硬生生地回暖,回了他一個無懈可擊的笑容:“王大哥假客氣,心里指不定怎麽嫌棄我們要來搶功勞呢。”

 

  王洪亮笑起來見牙不見眼,兩顆大門牙巍峨地自嘴唇兩邊撅出來:“都是為人民服務,什麽功勞不功勞的?”

 

  然而他表功的話音沒落,郎喬就突兀地插了句嘴:“王局,這案子證據鏈還沒全吧?兇器沒找著,馬小偉也沒承認是他幹的,里頭還有好多疑點,您看看後續是不是還有什麽工作需要我們幫忙的?”

 

  郎喬是個貨真價實的“大眼燈”,經過市局的法醫科專家曾廣陵主任親自鑒定,說她那雙眼睛比電視劇里的“小燕子”還大,為防眼周長皺紋,郎喬輕易不肯笑,特殊場合非笑不可,也多半是僵著眼角只動嘴,久而久之,練就了一身皮笑肉不笑的功夫,雖然本質是個二貨,但看起來特別高貴冷艷。

 

  平時審犯人、唱黑臉等等兇神惡煞的角色,她都能一肩挑,毫不做作。

 

  郎喬嘴里說是“幫忙”,語氣卻沖得好似要噴人一臉,同時,她用瘆人的大眼睛冷冷地瞪著王洪亮,生生把王局“為人民服務”的大門牙瞪得偃旗息鼓,龜縮回嘴里。

 

  王洪亮臉色一變:“小郎,你這是什麽意思?”

 

  “哎,小喬兒,怎麽那麽不會說話呢?”駱聞舟伸手一攔,把郎喬擋在身後,不輕不重地呵斥她了一句,隨後他居高臨下地看著王洪亮,遞上個虛情假意的微笑,“王局,之前我們也沒幫上什麽忙,後續工作還有什麽用得著的,您盡管吩咐。”

 

  王洪亮對他頗有顧忌,不好撕破臉,當即假裝聽不懂好賴話,哼哼了一聲,轉身走了。

 

  郎喬叉著腰瞥著王洪亮的背影:“我聽說那老東西的舉報信都攢了一鞋盒了,他怎麽還這麽拽。”

 

  駱聞舟叼起一根煙,瞥了她一眼:“萬一這次沒能把他擼下去,你不怕他將來爬到你頭上,給你小鞋穿?”

 

  “哈!”郎喬白眼一翻,“大不了不幹了,以後靠臉吃飯。”

 

  “一個大姑娘,別這麽不要臉。”駱聞舟臉上的笑容一縱而逝,又說,“那個馬小偉,要不然是兇手,要不然就是缺心眼。我個人傾向於後者,因為如果是我殺了人,事後肯定會想一套合情合理的說辭,哪怕說自己‘在家看電視什麽都沒聽見’,也比給警察講鬼故事強。現場到目前為止,沒有檢查出兇手的一點痕跡,這個人膽大心細、冷靜殘忍,有明顯的反偵察意識,我不相信他能這麽智障。”

 

  “我也覺得不是。”陶然三言兩語把頭天晚上費渡在車上說的話複述了一遍,“這麽看來,還是應該從何忠義的私人關系查起,比如那部手機到底是誰送的,我覺得或許可以問問那個借他鞋的人。”

 

  駱聞舟聽了,“唔”了一聲,遲疑著說:“你是說他的鞋是借的?這看法倒是挺……”

 

  陶然:“這不是我的看法。”

 

  駱聞舟先是一楞,隨後竟然好似與陶然心有靈犀,瞬間明白了這話的出處,他眉頭倏地一皺:“費渡?我跟你說過,最好不要讓他接觸這些事。”

 

  “我知道,昨天是意外。”陶然簡短地截斷了這個話頭,話音一轉,又問,“你覺得這個思路怎麽樣?”

 

  “可以,試試從那雙鞋開始排查,”駱聞舟拍板,“陶然繼續去跟進這案子,郎喬,你盯著點馬小偉那邊的專案組,馬小偉身上疑點還不少,看他還知道什麽,另外防著點王洪亮手下人的小手段,我去給你們鎮壓那王胖子,有什麽需要隨時電話聯系——走吧,帥哥美女們,今天加班,沒加班費。”

 

  郎喬心里有羅了一座山的好奇,等駱聞舟一走,她三步並兩步地趕上陶然:“陶副,昨天那小帥哥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駱老大說不讓他接觸案子?”

 

  陶然:“當然不方便讓他接觸,他又不是警察。”

 

  郎喬不依不饒:“那老大後面一聽說是他的意見,為什麽又立馬點頭?那人是柯南嗎?”

 

  陶然嘆了口氣,轉頭看著她,郎喬用力睜大了一雙本來就很有存在感的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他。

 

  陶然:“眨出皺紋了。”

 

  郎喬連忙伸出手指撐住了眼角和額頭。

 

  陶然頓了頓,簡單地說:“費渡是以前我跟聞舟一起處理的一起案件的……報案人,那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駱聞舟和陶然都才剛畢業,全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小青年。尤其駱聞舟,幹部子弟出身,年輕的時候非常驕縱,七個不服八個不忿,自認為才華橫溢,世界第一——第二是那個叫福爾摩斯的英國佬。

 

  他每天都覺得自己不是去上班,而是去拯救銀河系的,辦事極不靠譜,剛開始在基層實習,隨便讓他調節個社區矛盾,他都能給調節成一場戰鬥。

 

  那天傍晚正好要抓一夥到處流竄的搶劫犯,多地聯動,市局、各區分局乃至於派出所的人手都給抽調走了,只有駱聞舟和陶然兩個被前輩們視為“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小青年值班。

 

  “110接進來,說我們轄區里有個小孩報案,周末放學回家,在家里發現了他母親的屍體。那孩子就是費渡,當時還在念中學。”

 

  郎喬一楞。

 

  “後來我們查出來他媽媽確實是自殺的,聞舟親自去跟他說的,但他不信……從那以後他們倆就有點不對付。”說話間,陶然已經走到了分局門口,“你應該看出來了,他們家比較殷實,他父親是個事業型的人,常年在外地出差,家里出事都是隔了好幾天才趕回來的。費渡小時候有點孤僻,換了幾個保姆都處不下去,平時就自己在死過人的大房子里待著,這是我們倆經手過的第一個正經案子,意義不同,都念念不忘,有時候看那孩子沒人管實在可憐,逢年過節我就把他接過來住幾天。那段時間他跟我們接觸的比較多,久而久之,我們發現這孩子有種特殊的天賦。”

 

  郎喬:“對什麽?”

 

  陶然頓了一下,輕聲說:“犯罪。”

 

  郎喬立刻註意到,他用的字眼是“犯罪”,而不是“推理”或是“調查”什麽的,然而不等她追問,陶然已經打住了話音,沖她揮了揮手,步履匆匆地走了。

 

  第7於連

 

  “陶……陶陶副隊!”

 

  陶然一回頭,就看見分局那個“灌口”奇好的小眼鏡肖海洋沖他狂奔了過來。

 

  肖海洋昨天眼鏡壞了,他也沒顧上去換個新的,歪七扭八地掉到了顴骨下面,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在陶然面前站定,神色異常嚴峻地急喘了幾口大氣,看得陶然都跟著有點胸悶。

 

  肖海洋的臉繃得好像剛做完拉皮,把手心里的汗往褲子上一抹,扶正了茍延殘喘的眼鏡。然後可以清了清嗓子,從兜里掏出手機備忘錄:“陶副隊,我有個情況想向你匯報。”

 

  陶然好脾氣地等他把氣喘勻:“別著急,有話慢慢說。”

 

  “是這樣的,昨天走訪西區的時候,我發現他們那一片人住得很雜,流動性和季節性都很強,租客們換工作、搬走都是常事,與其說是住群租房,其實更類似於一個條件不好的中長期小旅社。因此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並不怎麽親近,除非是互相照顧的同鄉,昨天同事們忙了一天,有用的信息並不多。”

 

  陶然略帶鼓勵地對他點點頭:“嗯。”

 

  “但是跟何忠義住在一起的人里,有一個跟他來自於一個省,這個人叫……”肖海洋翻了一下備忘錄,“叫趙玉龍,和死者關系很好,據說何忠義送貨員的工作就是他介紹的。馬小偉說他這兩天有事回老家了。”

 

  陶然有些訝異地挑了一下眉,他正是想去聯系這個人。

 

  肖海洋:“我昨天晚上找到了那家咖啡連鎖店配送點的負責人,要來了這個趙玉龍的聯系方式,他聽說以後,答應坐昨天晚上最後一班長途車緊急回燕城,我跟他約了今天見。”

 

  陶然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我以為現在分局的調查重點在馬小偉身上。”

 

  肖海洋的臉繃得更緊,下意識地扯了扯自己的襯衣下擺:“我……我總覺得送給死者手機的那個神秘人物有點問題,現在就認定馬小偉是兇手,疑點還有很多……這個情況我也跟我們隊長說了……他說讓我不要總是自以為是,沒事找事。”

 

  陶然聽到這里,臉色一沈,溫和的笑意消失了:“你們約了幾點?”

 

  “哦,”肖海洋一看表,“要是長途車不晚點,就在一個小時以後。”

 

  陶然當機立斷:“我跟你去,走!”

 

  在基層刑警們頂著太陽走街串巷的時候,費爺正斜靠在他辦公室的軟皮轉椅上。

 

  他一根手指輕輕抵著額頭,旁邊辦公桌的筆記本屏幕上是何忠義簡短而乏善可陳的生平。費渡從通訊錄里翻出了一個的聯系方式,打了過去。

 

  “餵,常兄,是我,”費渡聽著電話那頭說了什麽,低頭一笑,“嗯,說來不好意思,確實有點事想求你幫忙。”

 

  不到半個小時,費渡就順利地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承光公館開業當天晚上,附近所有監控鏡頭的記錄。

 

  正值午休時間,費渡在茶水間的微波爐里熱了一罐甜牛奶,順口贊美了一下秘書小姐的身材,囑咐她好好吃飯,別再減肥,然後反鎖上自己辦公室的門,戴上耳機,循環著他車上那首歌,抽出了一張A4紙。

 

  他用只有自己能明白的抽象畫法在紙上描了個簡單的地形圖,然後轉著鋼筆,思索片刻,在上面輕輕地勾了幾個圈,寫下了“20:00-21:30”,隨即,他筆尖一頓,又把:“20:00”改成“20:30”。

 

  費渡從一大堆監控記錄中挑出了幾個,拼在了一起,選了八點半到九點半的時段,用快進看了起來。

 

  屏幕上好幾組畫面同時飛快地往後閃,他十分懶散地靠在椅背上,全身一點精氣神好像都集中在了眼睛里,一動不動地盯著屏幕。

 

  此時,駱聞舟夾著個公文包,戴著他騷包的墨鏡,在花市區一座交通樞紐附近溜達,不時對馬路上經過的出租車招一下手,可惜跑過去的都不是空車。見狀,花市區特產——一串停在路邊的黑出租司機集體對他發出了邀請。

 

  “帥哥坐車嗎?”

 

  “帥哥,去哪啊?”

 

  “便宜,比出租車跑得快!”

 

  駱聞舟挑挑揀揀地檢閱了黑車大軍,最後停在了一個留平頭的青年面前。

 

  那青年十分乖覺,立刻殷勤地替他拉開車門:“您上車,去哪?”

 

  駱聞舟沒吭聲,側身坐了進去。

 

  平頭青年替他開了空調,平平穩穩地把車開出了車隊:“帥哥,您還沒說您要去哪呢?”

 

  “你就隨便往前開吧。”駱聞舟把墨鏡摘下來,鋒利的目光隔著後視鏡與那司機對視了一眼,司機倏地一楞,莫名有些不安。

 

  “我這里有一封匿名舉報材料,”走了一段路,駱聞舟不慌不忙地打開公文包,掏出一份複印件,隨手翻了翻,司機臉色立刻變了,險些和旁邊一輛車發生剮蹭,遭到了一聲長長的鳴笛,駱聞舟神色不動,“我不是你們分局的人,別慌,接著往前開,有幾句話問你。”

 

  陶然和肖海洋順利地見到了何忠義的同鄉趙玉龍,三個人一起到了一家小面館。

 

  趙玉龍人過中年,在燕城打拼了很多年,雖然依然難以立足,但比起四處碰壁的青年們,他看起來要體面得多。男人臉上帶著坐了十幾個小時長途汽車的倦容,用力眨了幾下眼,寬邊的眼袋搖搖欲墜:“我實在沒想到他能出事——警官,我抽根煙行嗎?”

 

  小面館里沒人推行禁煙條例,到處都是噴雲吐霧的老爺們兒,趙雲龍用力吸了兩口,搓了把臉:“忠義是個規矩孩子,好多人閑得沒事就往臺球廳棋牌室鉆,他從來不去,踏踏實實上班攢錢,說是要拿回家給他媽看病,他不偷不搶不賭錢,更不惹事,怎麽偏偏是他出事呢——您二位想問什麽,只要我知道的,肯定不隱瞞。”

 

  陶然打量著趙玉龍,發現他雖然吃飯使筷子用的是右手,但夾煙的手、茶杯柄朝向等都是左邊——舊時候家長怕孩子在桌上吃飯“打架”,會強行“矯正”左撇子,這種情況倒是常見。

 

  陶然從錢包里摸出一張照片,拍的正是死者腳上穿的那雙鞋:“我想請問一下,這鞋是您借給何忠義的嗎?”

 

  趙玉龍低頭一看,眼圈差點紅了,魂不守舍地點了下頭:“是我的,他……他是穿這雙鞋走的嗎?”

 

  “對,這雙鞋非常關鍵,”陶然說,“您知道他為什麽要借這雙鞋嗎?”

 

  趙玉龍有點茫然,想了想:“說是要去個挺高級的地方見人,叫……叫什麽光……承光大廈還是別墅?”

 

  肖海洋陡然坐直了:“承光公館!”

 

  “對對,”趙玉龍說,“是這個名。”

 

  “去見誰?什麽事?”

 

  趙玉龍搖搖頭:“沒說,我問了,那孩子主意很正,嘴也嚴。”

 

  肖海洋連忙追問:“趙先生,何忠義有一部新手機,是嗎?”

 

  “啊,是有一個,”趙玉龍說,“那部白的吧?他平時都不舍得用,使的還是以前那個舊的,新手機有時候拿出來看看,膜倒是先貼了好幾層。”

 

  肖海洋:“那您知道那手機是誰給的嗎?”

 

  趙玉龍緩緩皺起眉。

 

  陶然問:“怎麽?”

 

  “他剛開始說是什麽同鄉送的,我當時就覺得很奇怪,因為以前沒聽他提過本地有什麽熟人,我怕他缺心少肺的,再遇上什麽壞人。平白無故給你買這麽貴的東西,這不是無事獻殷勤嗎?”趙玉龍彈了彈煙灰,“我不依不饒地追著他問,他才跟我說,是有一天送貨的時候,跟人發生了一點沖突,讓人打了幾下,他沒還手,後來不知道是那邊後悔了還是怎麽著,給他賠禮道歉的。”

 

  陶然和肖海洋對視了一眼——這個情況之前走訪的時候從沒聽說過。

 

  跟人發生沖突,之後對方又賠禮道歉這種事有什麽值得隱瞞的?

 

  如果是真的,何忠義為什麽語焉不詳,還假稱是熟人送的?

 

  何忠義和那麽多人住在一起,沒人看出來他被人打了,說明當時肢體沖突並不嚴重,那為什麽對方“賠禮道歉”的同時,還要送貴重物品?

 

  突然之間,這樁看似排查一下死者私人關系就能查出兇手的殺人案莫名撲朔迷離起來。

 

  趙玉龍不知道那個神秘手機的確切來路,但提供了一個那場沖突發生的大概時間,陶然和肖海洋只好順著這條線索,輾轉找到何忠義工作的配送公司,搜尋蛛絲馬跡。

 

  午後,原本晴空萬里的天色毫無征兆的變了臉,囂張的陽光在被不知從哪來的烏雲四面楚歌地裹住,壓抑的風聲中帶了潮氣,眼看要有一場突如其來的驟雨。

 

  駱聞舟在一個地鐵口附近下了車,卻沒有走,他一伸手按著車門,往四下掃了一眼,一輛原本停在路口的面包在他目光掠過的時候突然動了,做賊心虛似的緩緩開走了。

 

  駱聞舟微微彎下腰,隔著半開的車窗,附在司機耳邊:“有人盯著你,小心點,有任何情況,隨時找我。”

 

  黑車司機吹著冷風空調,仍然一腦門汗,飛快地點點頭。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往地鐵站走去,剛過完安檢,他手機就響了。

 

  “陶然,怎麽樣了?”他一邊說一邊刷卡進站,隨後腳步突然停住了,“什麽?你再重複一遍那個名字。”

 

  費渡辦公室沒有別好的窗戶“啪”地一聲,被風吹得合上了,幾張紙簌簌地飄落在地,這時,他虛握著鼠標的手突然動了。

 

  費渡定格了其中一個監控的畫面,放大後再回翻,發現時間大約是晚上八點五十左右。

 

  那是一個非常外圍的攝像頭,幾乎已經不算是承光公館的範圍了,拍的是一條石子小路。

 

  由於臨近水系,即使是初夏,蚊蟲依然很多,天黑以後經過的人很少,即使偶爾有人,也都步履匆匆——而一個猶猶豫豫的影子,卻在那路燈下徘徊良久。

 

  從鏡頭里只能看見那個人穿著一身粗糙而不協調的正裝,身材不高,有點瘦,站在原地,連續抽了幾根煙。他手里緊緊地抱著個牛皮紙袋,不時擡頭往一個方向張望片刻,好一會,他好像接到了一個電話,跟電話里的人說了幾句話,這才匆匆走出了鏡頭範圍。

 

  費渡把這一段視頻反複看了幾遍,不確定那是否就是他有一面之緣的死者,他抓起車鑰匙,合上電腦出了門。

 

  四十分鐘後,費渡來到了花市區的中央商圈。

 

  他擡頭看了一眼越發陰沈的天色,從車後備箱里撈出一把雨傘,徒步往承光公館附近的景觀區走去。

 

  費渡方向感極好,幾乎沒怎麽走彎路,就找到了那個監控鏡頭所在的位置。

 

  空氣中的水汽已經濃郁得行將低落,他仔細觀察了一下監控的位置,回憶著鏡頭里的人一直張望的方向,一轉身——小路盡頭,正好能看見影影綽綽的承光公館。

 

  費渡的目光落在了旁邊的垃圾桶上——滅煙石子上,孤零零地躺著幾顆煙蒂。

 

  這里人跡罕至,垃圾桶也幹凈,幾乎沒人往里扔什麽,清潔工大約十天半月才會過來清理一次,費渡從兜里摸出了一塊絲綢手帕,小心地把那幾根煙蒂捏了起來。

 

  這時,他的手機突然響了。

 

  費渡不慌不忙地把煙蒂裹好,這才摸出手機,一看來電顯示,他未語先笑:“怎麽,你突然對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了嗎?”

 

  陶然的聲音相當嚴肅:“前天晚上,你在承光公館嗎?”

 

  “在,”費渡一頓,“怎麽了?”

 

  “和一個叫張東來的人在一起嗎?”

 

  費渡倏地一楞,還沒來得及回話,一聲炸雷平地響起,大雨“呼啦”一下傾盆漏下。

 

  第8於連

 

  郎喬拎著把折疊傘,三步並兩步地沖進市局辦公大樓,留下一長串濕噠噠的腳印。

 

  上樓的時候,她被地板一滑,險些五體投地,忙狼狽地抓住扶手,一擡頭,正好看見駱聞舟從局長辦公室那一層下來。

 

  駱聞舟和她對視了一眼,臉上帶著少見的凝重。

 

  郎喬伸手撚了一下貼在額頭上的留海:“老大,到底怎麽了?你這麽嚴肅我有點慌。”

 

  “陶然和分局那個小眼鏡,今天按著何忠義室友給的線索,推斷出何忠義死前可能接觸過一個神秘人物,”駱聞舟低聲說,“據說那個人出於一些原因,曾在何忠義工作時間和他發生過沖突,後來為了賠禮道歉,送了那部手機給他。”

 

  駱聞舟個高腿長,走得很快,郎喬得一路小跑才跟得上,聽了這番話,她覺得腦漿都快順著濕頭發蒸發出去了,有點懵地重複了一遍:“有點沖突?就……就送了個手機?那我天天在地鐵上跟人發生沖突,怎麽從來沒人送我?”

 

  駱聞舟少見地沒接她的玩笑話:“陶然他們重新排查了死者工作的配送點,按著他送貨的工作線路走訪了一圈,最後在一家連鎖咖啡廳的店面里找到了目擊證人——證人說,前些日子何忠義在送完貨準備離開的時候,在店門口不遠處確實和人發生過肢體沖突,店里的監控正好拍下來了那個人的車牌號。”

 

  說話間,他們倆到了審訊室外,隔著單面的玻璃,看見陶然對面坐著個青年。

 

  那人二十出頭,頭發染成了亞麻色,一身花花綠綠的名牌,看得出來,他正拼命壓著火氣,戾氣就快從七竅里噴出來了。

 

  “是,我可能打過這屌絲,所以呢?我打過的人多了,但這事真的跟我沒關系。不信你問費渡,我那天是不是跟他在一塊來著?陶警官我跟你說,要不是看在費爺的份上,你們這麽把我拘來,我他媽……我早……”

 

  郎喬茫然地看了看里面那囂張的年輕人:“這是那第二個嫌疑人?為什麽特意把他帶回市局來?”

 

  “死者出事當晚,曾說過他要去一個叫‘承光公館’的地方,里面那人當天正好就在承光公館。”駱聞舟嘆了口氣,“這個人名叫張東來,是本地一個頗有名望的企業家的兒子。”

 

  “哦,富二代。”郎喬眨眨眼,“所以呢?”

 

  駱聞舟:“他還是張局的侄子。”

 

  郎喬:“……”

 

  還不等她重啟死機的大腦,一個值班民警跑過來,小聲對駱聞舟說:“駱隊,一個姓費的人來了,說要找陶副。”

 

  費渡禮貌地跟給他倒水的值班人員道了謝,接過來喝了一口就放在一邊了——他們給他倒的咖啡居然是速溶的,里頭有一股詭異的香油味。

 

  他四下打量了一下市局內部的裝潢,感覺實在是品味堪憂,而且粗制濫造,桌角的油漆點子還在,大概是剛刷的,仔細聞還有味。

 

  駱聞舟從外面走進來,就看見費渡正在認真端詳著他們桌上的紋理,他皺著眉,眼神非常之沈郁——要不是那桌子是空心的,駱隊幾乎覺得底下藏了具屍體。

 

  費渡一撩眼皮見是他,好似也不怎麽意外,簡單地沖他一點頭:“坐吧。”

 

  駱聞舟:“……”

 

  這小子拿這當他家了!

 

  費渡用塑料勺子攪著香油味的咖啡,問:“陶然呢?”

 

  “忙著呢。”駱聞舟拔出一根筆,攤開筆記本,半句寒暄的廢話都沒有,開門見山地問,“二十號晚上,也就是前天,你和張東來在一起嗎?想好了再說。”

 

  費渡靠在椅子背上,微微仰頭,兩條長腿支楞八叉地翹著二郎腿,坐姿雖然稱不上“沒坐相”,卻莫名叫人覺得那地方放不下他。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駱聞舟,反問:“駱隊,我是嫌疑人嗎?”

 

  駱聞舟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費渡毫不在意地一攤手:“那你最好對我客氣點,我不是嫌疑人,刑事傳訊也沒有強制性,我不高興了隨時可以走。”

 

  “哦,”駱聞舟把筆一放,“還得先哄你高興是吧?那行,你說吧,怎麽哄,我是現在給你唱首歌,還是出去給你買袋糖?”

 

  頭一天晚上剛被陶警官發了奶糖卡的費渡:“……”

 

  窗外疾風驟雨打得窗欞一陣亂響,屋里兩個互相看不順眼的人對坐無言。

 

  過了一會,駱聞舟可能自己也覺得自己有點幼稚,嗤笑一聲,他抽出煙盒,在桌角輕輕一磕,正要點。

 

  “介意,”費渡在旁邊不問自答地開了口,“我最近有點咽炎。”

 

  駱聞舟皮笑肉不笑地說:“你要是啞巴了,就離世界和平不遠了。”

 

  不過他還是把打火機放下了,拿著沒點的煙在手指間轉了幾圈:“張東來說他前天晚上大約八點左右,在承光公館門口接到你,直到半夜你才離開,這期間都可以給他作證。”

 

  “我不到八點的時候到,零點十分離開。兩個時點確實都和他打過招呼,”費渡淡淡地說,“主人安排的活動很‘豐富’,如果說他一直在我視線範圍之內,那是不合邏輯的,說了你也不會信。”

 

  駱聞舟手欠地撕著煙紙:“為什麽,你們不是一直在一起鬼混嗎?”

 

  費渡手肘撐在桌上,略微前傾,一股被雨水掃過的、帶著潮氣的古龍水味絲絲縷縷地撲面而來:“因為我不喜歡和別的男人共用伴侶——駱隊,你再問這麽無聊而且假純的問題,我只好跟你告別了。”

 

  “看不出來你還挺講究,”駱聞舟眼眉也沒擡,公事公辦地嘲諷了一句,又說,“也就是說,你不能證明張東來當天在承光公館沒有殺人。”

 

  “我不能,不過有人能,需要的話,我可以讓那天晚上接觸過他的所有人在兩個小時之內趕過來,一人一個手包應該夠她們跑腿費了。”

 

  駱聞舟把筆尖在桌上一戳:“你是在暗示我,你們打算用財色交易偽造人證?”

 

  “怎麽,幾個小模特做偽證,諸位精英還會擔心自己審不出來嗎?”費渡搖搖頭,“不,我在告訴你張東來為什麽不可能是兇手。”

 

  費渡重新靠回椅背上,與駱聞舟拉開了距離,拖著他特有的懶散聲調說,“如果是張東來,親自動手顯然是不明智的,他完全可以找人把那個死者綁回去,非法拘禁也好,秘密弄死也好,反正西區到處都是流動人口,每天都有無數人不告而別,一個人就此消失,沒人會發現,就算報警也沒人會理睬。”

 

  駱聞舟聽了他這番目無王法的言論,手心無可抑制地癢了起來,很想把姓費的人渣拎起來暴揍一頓,好懸才忍住了,筆尖戳破紙面,“嘶拉”一下,留了一條怒氣沖沖的口子:“殺人犯在動手殺人的時候通常是不‘明智’的。”

 

  “哦,你說激情殺人。”費渡頓了頓,“死者身上除了被打暈的那一下以外,還有其他鈍器傷嗎?”

 

  駱聞舟:“是你問我還是我問你?”

 

  “聽起來答案是‘沒有’,”費渡用一種相當冷靜的語氣說,“激情殺人,兇手的情緒是爆發式的,怒氣一瞬間上升至頂點,之後一般也是爆發似的發泄。一個暈倒在地沒有反抗能力的受害人,腦袋應該被砸成爛西瓜才對——勒死?”

 

  他手肘撐在座椅扶手上,指尖撐著下巴,笑了起來:“勒死對方,是一種細水長流、享受式的殺人方式,有時候甚至會帶上一點‘那方面’的意味。一個渴得嗓子冒煙的人,肯坐下來細細‘品茶’嗎?我個人覺得這個過程不太自然。”

 

  駱聞舟沈下臉色:“你認為殺人是‘品茶’。”

 

  “只是個比喻,”費渡避重就輕地一聳肩,“張東來不會殺人,就算殺了人,他也不會拋屍,就算拋屍,也不會拋到自己完全不熟悉的西區窄巷里,這是從理性角度分析。從直覺方面來看——張東來那爛泥扶不上墻的慫貨,發火頂多罵街,他沒膽子殺人的。”

 

  從姓費的坐在那里開始,只有最後一句聽起來比較像人話。

 

  張東來是張局大哥的兒子,老來子,家庭條件又不錯,慣得不行,又嬌氣又廢物,駱聞舟見過他幾次,確實不覺得他有這個膽量和心理素質。

 

  至於其他的事,只能靠警方查證,從費渡這里也問不出什麽,駱聞舟合上筆記本,站起來準備走。

 

  “餵。”費渡突然在後面開口叫住他。

 

  駱聞舟一回頭,一個小東西沖他飛了過來,他下意識地伸手抄住,發現費渡丟給他一塊U盤。

 

  費渡說:“刑事案件中,有幾種情況容易受到公眾關註。第一,規模很大,比如恐怖襲擊,這是新聞;第二,手段格外詭異殘忍,或是連環殺手之類帶有都市傳說色彩的事件,這是獵奇;第三,受害人屬於低風險群體,比如生活規律的學生和上班族、安分守己的中產階級,這是代入受害人產生的群體性恐慌;第四,切中某種積怨已久的社會矛盾,比如涉及公權力、特權、道德缺失的社會精英事件,這是話題——你們這起案子,哪個邊都不沾,卻在一開始就受到了非同尋常的關註。”

 

  行將偃旗息鼓的悶雷聲在非常遙遠的地方模糊地響起,給他的話加了個綿延不絕的尾音。

 

  “短暫的異常關註過後,按理說人們很快會對此失去興趣,但是這時候,張東來又牽扯進去了。”費渡站了起來,走到駱聞舟身邊,錯身而過的時候,輕輕地說,“是巧合還是有人在整你們?”

 

  駱聞舟眼神一凝。

 

  “不用謝,我是沖陶然。”費渡拎起雨傘,不再看他,徑自離開。

 

  “費渡。”駱聞舟突然說,“是下個禮拜吧?七年整了,你也該重新開始了。”

 

  費渡沒理他,保持著均勻的步伐,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9於連

 

  王洪亮正當壯年,然而酒色半生,頗有些未老先衰相,兩頰的肥肉信馬由韁地松弛到了與下巴齊平的地步,乍一看,很像一條密謀著顛覆全人類的沙皮狗。

 

  他往前探著身,一邊觀察著被拘留的馬小偉,一邊夾著根煙噴雲吐霧,噴出了一個局部的南天門。

 

  馬小偉太瘦小了,幾乎瘦出了一臉可憐巴巴的稚拙,即使自己獨處,依然渾身緊繃,一雙幾乎要脫眶的眼珠好似沒法在一點久留,上天入地地四處亂飄。

 

  王洪亮歪頭盯住了他,對旁邊的人開了口:“這麽說,他們灰溜溜地把人帶回市局了?”

 

  旁邊站著的正是分局刑偵隊的負責人,此人辦案的時候毫無存在感,指揮基本靠跟風,結論基本靠領導,像個上傳下效的傳聲筒。他從旁邊捧起一個煙灰缸,湊上前接了王洪亮的煙頭:“肖海洋是這麽匯報的。”

 

  “沒想到,這個我真沒想到,簡直不像真的——你說世界上怎麽有那麽巧的事呢?”王洪亮哈哈一笑,見牙不見眼,成了一條翻身農奴把歌唱的沙皮狗,“怪不得算命的說我今年雖然有坎,但總能遇上貴人逢兇化吉,三萬塊錢求的平安符有點用處。那個肖海洋除了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之外,居然也能有點用。”

 

  旁邊人恭恭敬敬地問:“王局,那您看現在怎麽辦?”

 

  “駱聞舟手伸得太快,”王洪亮伸手攏了攏頭頂稀疏的毛,“不然光憑重大嫌疑人是市局領導親戚這一條,就能讓他們從我眼皮底下滾出去。”

 

  他說著,原地轉了幾圈,一擺手:“沒關系,讓給他們。駱聞舟都不怕別人罵他們徇私舞弊,我怕什麽?現在既然出現了第二個嫌疑人,正好說明這案子比我們想象得複雜得多,本來就是一起殺人拋屍案——都怪附近群眾們誤導性的證詞打亂了調查方向,他們聽見的雜音和本案沒有關聯。承光公館也好,什麽別的地方也好,只要不是‘西區’,隨便他們去查。我們全力支持市局工作。”

 

  “王局膽大心細,”分局刑偵隊的負責人陪著笑拍了個馬屁,又說,“回頭您可得把求符那地方介紹給我,真是太靈了。”

 

  “好說,去了你就報我的名,能給你便宜好多。”王洪亮伸手拍拍下屬的肩膀,“人啊,到了這把年紀,就會發現好多事你不信不行,升官發財這些事,都得看命——對了,不是說死者家屬馬上要到了嗎,一起送到市局。”

 

  他說完往外走去,忽然又想起了什麽,回頭看了馬小偉一眼,意味深長地說:“你看這孩子,乍一看挺不起眼,其實仔細看,他這面相長得真是吉利,很有點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的意思。”

 

  旁邊下屬不明所以。

 

  “所以啊,”王洪亮一笑,“他命大!”

 

  整個花市區分局在研究神學的時候,燕城市局卻透出一股沈甸甸的低氣壓。

 

  陶然從審訊室里出來,疲憊得扶著墻長出了一口氣,因為傳說這個張東來小時候發燒燒壞了腦子,長大以後成了個不折不扣的傻逼,非得一分鐘原諒他八次,才能把話繼續說下去——這也就是好脾氣的陶然,換個人來,早把桌子掀了。

 

  駱聞舟在門口等他,手里捏著個U盤,正無意識地在手指間來回轉。旁聽審訊的肖海洋好像有點怕他,一直遠遠地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

 

  駱聞舟一擡眼:“怎麽樣?”

 

  “張東來說那天他可能喝了點酒,看見個社會青年糾纏他妹妹,以為是流氓,一時沖動,過去把人打了,事後他不記得打的是哪個社會青年,給他看了死者的照片,他只說有點眼熟,不確定。而且據他說,他沒有給誰賠過禮,也沒有送過誰手機——後面這句我覺得是真的,那小子現在也沒覺出自己打人有什麽不對。”陶然捏了捏鼻梁,“對了,剛才費渡是不是來過了?”

 

  “已經走了,”駱聞舟應了一聲,接著想起了什麽,又瞪了陶然一眼,“那小兔崽子,越來越混賬,都是你慣的。”

 

  陶然:“……”

 

  他總覺得這句抱怨聽起來怪怪的。

 

  駱聞舟伸手一彈,把手里U盤扔給他:“去查查看,里面可能有些用得著的東西。”

 

  陶然莫名其妙地接過來:“這是什麽?”

 

  “不知道,不過我估計是承光公館內外的監控。”駱聞舟隔著監控看了暴躁的張東來一眼,“他妹我見過,挺正常的一姑娘,你打個電話跟她確認一下張東來的話靠不靠譜,我去跟張局說一聲。”

 

  然而駱聞舟第二次去局長辦公室,卻沒見到老局長本人。

 

  一個身材敦實的男人擡起頭來,和顏悅色地沖駱聞舟點了個頭:“來了?”

 

  這人和張局差不多的年紀,右眉上有一條舊疤,從額頭一直劈到了眼皮上面,卻並不顯得兇狠,整個人看起來還是很慈祥。

 

  駱聞舟有些意外:“陸局?”

 

  陸局名叫陸有良,是張局的副手,老刑警出身,在各種技術不成熟的年代,他參與破獲過好多大案,抓過無數窮兇極惡的犯人,是燕城市局的傳奇之一,再沒正經的人到了他面前也都得收斂些。

 

  “嗯,有什麽事你暫時跟我說吧,老張避嫌了——你們啊,實在不該把人帶回來。誰有嫌疑,當場帶走、當場排查,你把他帶回來是什麽意思?是打算徇私包庇,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陸局嘆了口氣,伸手點了點駱聞舟,“聞舟,你這個人啊,什麽都好,就是有時候心眼太多,年紀輕輕的,圓滑過頭了。”

 

  駱聞舟神色不動,往外看了一眼,目光掃過空蕩蕩的樓道,然後謹慎地回手帶上門:“陸叔。”

 

  陸局一楞。

 

  “樓下有個分局的刑警,叫肖海洋,”駱聞舟把聲音壓得非常低,“剛一開頭給我們匯報案情的時候,他就說‘不能排除不是第一現場的可能性’,當時我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不自然,因為是不是第一現場,我們要根據法醫和物證的證據來判斷,沒有明顯特征的情況下,取證尚未結束,很少有人一上來就討論這里到底是現場還是拋屍。王洪亮也反應過來了,立刻當著我的面呵斥了他,我沒太往心里去,只是覺得這個肖海洋的思維方式可能和普通人不一樣。”

 

  陸局沈聲說:“我沒太懂你的意思。”

 

  “張局讓我去查王洪亮,”駱聞舟說,“我剛剛收到線人舉報,懷疑王洪亮和花市區的販毒團夥有勾結。”

 

  陸局一皺眉:“花市區可是禁毒先進。”

 

  “是啊,您就不奇怪他們哪來那麽多一抓一個準的線人嗎?”駱聞舟語速很快地說,“舉報人說,他們有一個‘官方特許’的販毒網絡,沒有加入這個組織的,一旦踏入花市區的轄區範圍,立刻就會被揪出來。”

 

  陸局:“證據呢?”

 

  “正在搜集,”駱聞舟說,“話說回這起命案,昨天我們意外得到了附近群眾的證詞,說是九點前後,聽見過案發地點附近有人爭吵,之後王洪亮迅速逮捕了一個疑似在案發時出現在現場的少年,那孩子很瘦,眼神遊離,語無倫次,時刻在恐懼,證詞漏洞百出,但不管怎麽審,他都堅持說在案發現場沒看見過別人——現在我們確實有證據,懷疑死者可能是死後被拋屍的——那麽問題來了,附近居民聽見的爭吵聲如果和這起殺人案沒有關系,那個被當成嫌疑人的少年剛開始為什麽不敢實話實說?刑警肖海洋為什麽一開始就欲蓋彌彰地向我們暗示那里不是第一現場?有沒有可能是他一開始就知道,那個地方沒有發生過殺人案?”

 

  陸局忍不住站了起來,原地轉了幾圈。

 

  “陸叔,”駱聞舟說,“這里頭線索又多又雜,很多事都非常曖昧,我懷疑這是兩起案子纏在一起了。陶然和那個肖海洋非常巧合地查到了張東來頭上,如果當時我不立刻把人帶回來,王洪亮很可能借題發揮,逼迫張局和我們停止介入。先前逮捕的那孩子明天早晨說不定就會在分局里死於‘吸毒過量’,他的一切證詞都可以歸結為吸毒後的胡言亂語,殺人嫌犯是個囂張的富二代。”

 

  陸局問:“你打算怎麽辦?”

 

  “暫時把張東來列為重點懷疑對象,”駱聞舟說,“只要我們表面上把視線從花市西區轉移出來,拆開這兩件纏在一起的案子,王洪亮很可能會順水推舟,把命案移交給我們。”

 

  刑偵大隊加班加點地排查費渡提供的監控視頻,駱聞舟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剛一開門,就聽見“喵”的一聲,一只中華田園貓探出頭來。

 

  駱聞舟伸腳輕輕地把它扒拉進屋:“喵什麽喵,我也還沒吃呢……嗯?”

 

  他發現門口信箱里有個新包裹,拿起來一看,上面某個熟悉的正楷寫著:“收件人,駱聞舟”。

 

  駱聞舟打開包裹,里面是一個密封的證物袋,裝著幾根煙蒂。

 

  第10於連

 

  駱聞舟把包裹提起來倒了倒,沒別的東西了,但這時,他的手機震了一下,一張照片傳了過來,拍得是一處偏僻的石子小路,水系與草木儼然,幽靜狹窄,中間豎著個孤零零的垃圾箱,底下有一條留言,沒稱謂沒落款,就倆字:順便。

 

  駱聞舟若有所思地盯著照片看了一會,旁邊的貓爺卻不幹了。

 

  貓爺的大名叫做“駱一鍋”,是一只七歲大的中老年貓,長得圓臉大眼,油光水滑——就是脾氣大了點。

 

  駱一鍋先是伸爪子拍了拍駱聞舟的腿,扭著屁股來到墻角,充滿控訴地往地上一蹲,向鏟屎工展示空無一物的貓食盆。

 

  不料那傻大個居然只是瞥了它一眼,毫無觸動!

 

  駱一鍋慘遭無視,出離憤怒,氣勢洶洶地沖上去,後腳站立,抱住駱聞舟的小腿,嗷嗚亂叫地撕咬起他的褲腿來。

 

  駱聞舟一彎腰,捏著它的後脖頸子,把駱一鍋四腳離地拎了起來:“你小子是不是活膩了?”

 

  駱一鍋吊著爪子,嘰里咕嚕地“嗷”了兩嗓子,得意洋洋地沖他吐了吐舌頭。

 

  駱聞舟翻了個白眼,一松手,貓咪就輕巧地從他手里掙脫出去,在空中優雅地打了個滾,四腳著地,很快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充足的貓糧,並一罐額外的貓罐頭。

 

  駱一鍋心滿意足,發現“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道理果然誠不喵欺,鏟屎工不咬就是不老實。

 

  駱聞舟毛手毛腳地蹲在地上擼了一會貓,忽然想起了什麽,低頭看了一眼駱一鍋豎起來的大毛尾巴——這個祖宗,還是當年陶然逛早市的時候給費渡買回的,費渡剛開始好像挺喜歡,抱回去沒幾天就不知怎麽煩了,無論如何也不肯再養。

 

  陶然老家在外地,剛工作的時候買不起房,四處租住,說不好哪天就得搬家,養寵物不方便,只好把貓放在了駱聞舟家寄養。

 

  駱聞舟討厭貓,討厭狗,討厭十六周歲以下的少年兒童,嫌棄得要發瘋,信誓旦旦地給陶然下過通牒:一個月之內要是找不著下家,他就把這個四爪的麻煩一鍋燉了。

 

  結果一晃七年過去,下家一直沒找著,駱聞舟從一個罵罵咧咧的肉食者淪為任勞任怨的鏟屎工,駱一鍋卻從儲備糧變成了一家之主。

 

  可見世事確實難料。

 

  駱聞舟就著貓思考了一會,突然站起來,從冰箱里摸了半個啃剩下的面包,轉身就走。

 

  街上已經不太堵車了,恨不能每天踩點上下班的駱隊又趕回了市局,除了值班員,他一進辦公室就發現有個人還在揉著眼反複扒拉監控記錄。

 

  駱聞舟腳步一頓,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還沒走。”

 

  陶然伸了個懶腰:“回去也沒什麽事幹——你怎麽也來了?”

 

  “看你孤家寡人、半夜三更加班太可憐,我是來給你送溫暖的。”駱聞舟晃晃悠悠地溜達到他旁邊,坐在他辦公桌上,“勞模,你有什麽發現嗎?”

 

  “承光公館的監控都在室外,咱們技術人員剛剛排查了二十號晚上八點到十二點之間的視頻。室外監控總共有四次清晰地拍到了張東來,根據形貌特征追蹤,他全程大約有四十分鐘的時間既不在監控範圍內、也不在會所室內,但這個‘四十分鐘’是合計數字,他每次離開的時間都比較短。主動避開監控的情況只有兩次,一次是十點左右,他跟一個女孩離開了十幾分鐘,特意擡頭找過攝像頭的位置,還有一次是臨近十二點的時候,午夜之後公館院里的視頻就關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的。”

 

  駱聞舟搓了搓下巴:“十幾分鐘?”

 

  陶然很認真地一點頭:“對,不過如果找到那個女孩子,應該可以作為人證。”

 

  駱聞舟搖搖頭:“嘖,真快。”

 

  陶然:“……”

 

  還不等他做出反應,駱聞舟又話音一轉,正人君子似的問:“拍到何忠義了嗎?”

 

  “沒有,今天下午他們挑出了二十多個疑似有何忠義的鏡頭,但都沒拍到臉,有些離得還比較遠,我剛才反複看了看,覺得一個也不像。你說如果兇手是在承光公館殺了何忠義,會粗心大意到被拍下來嗎?”

 

  “幾個進出口都沒有拍到人,也有可能是何忠義自己避開了監控。”駱聞舟站起來,在陶然背後轉了幾圈,“不過如果真的什麽都沒有,費渡不會特意送過來。”

 

  陶然:“四個多小時,這麽多鏡頭,他自己怎麽看得過來?可能就是給我們一個參考吧?”

 

  駱聞舟搖搖頭,過了一會,他突然想起了什麽:“你剛才說什麽,他們院里的監控十二點之後就關了?”

 

  “嗯,對,只有停車場附近、還有會所外圍幾條小路上的一直開著。”

 

  “關監控,應該是怕拍到一幫醉鬼的醜態,開著的則是為了保障安全,”駱聞舟伸手撐在他的椅背上,“院里的監控應該都會安在客人們看得見的地方,如果他們願意,很容易能避開,但會所外面,為了防著有不明身份的人闖進來,有時候會把監控裝在暗處……你把通宵開的幾個監控記錄調出來。”

 

  陶然不等他說完,已經動手調出來了。

 

  駱聞舟打開手機,看了一眼剛收到的照片:“有沒有哪個攝像頭是裝在一條水系旁邊的小石子路上的?”

 

  陶然有點疑惑:“確實有一個。”

 

  監控記錄顯示在八點整,靜止的鏡頭畫面里漆黑一片,隨著他們快進著往後翻,堵在屏幕中間的黑影“蹦”開,騰出了鏡頭——原來是一只鳥。

 

  監控記錄的四角都是黑的,只有中間一小塊有畫面,不時被鉆進鉆出的鳥擋住,可能是個隱蔽在樹屋里的攝像頭,快進翻到八點五十左右的時候,一個晃晃悠悠的人影出現在了監控下的垃圾桶附近,陶然立刻定住了畫面。

 

  那人應該是為了抽煙,奔著垃圾桶來的,並沒有察覺到樹上有監控。

 

  “等等,這個人……好像真有點像!”陶然仔細端詳了片刻,隨即嘆了口氣,“煙頭如果還在的話,對比一下DNA應該可以確定,偏偏下午那場大雨……所以現在還是——你笑什麽?”

 

  駱聞舟從兜里摸出個裝著煙頭的證物袋:“對比去吧。”

 

  陶然震驚了:“你怎麽……你從哪……”

 

  “噓——悄悄的。”駱聞舟豎起一根手指在他嘴邊,幾不可聞地說,“一個很討人嫌的小青年寄給我的。”

 

  陶然看起來更震驚了:“你們倆休戰了?”

 

  駱聞舟按著他的後腦勺,把陶然的腦袋擰回原位:“附近有沒有別的線索?”

 

  “哦,你等等。”陶然說著,翻出了一張標註過的地圖,“這條路只有兩個方向,一邊是承光公館,一邊是公共區域,這人離開後顯然沒有往承光公館方向走,而是去了另一邊……出去以後是大馬路,有個公交車站。”

 

  “我喜歡公共區域,”駱聞舟微笑起來,“隨時能查,不用跟那些有錢人矯情。”

 

  兩人立刻從市局出來,直奔公交車附近的交警隊。

 

  夜色濃重,露水已經快要下來了,駱聞舟把車載空調關了,打開車窗兜風。

 

  駱聞舟:“今天晚上查到的任何線索,先不要對外說,包括隊里的同事。”

 

  陶然一楞:“怎麽?”

 

  “不怎麽,我估計過不了幾天,分局就會打報告申請移交,”駱聞舟說,“到時候你專註何忠義這件案子,其他的事都不要管。沒查到確切真兇之前,張東來可以讓他多‘嫌疑’幾天,讓他長點記性也好。”

 

  陶然從他的話里聽出了點不一樣的嚴肅,忍不住偏頭看了看他。

 

  駱聞舟眼角輕輕地翹了起來:“孤男寡男,你再這麽看我,我可要禽獸了。”

 

  “調戲我免費是吧?”陶然十分大方地一擺手,“對了,好長時間沒見你跟誰出去了,上回一起打臺球的那個呢?”

 

  駱聞舟說:“哦,留學去了,去意大利學中文。”

 

  陶然差點讓唾沫星子嗆死:“怎麽這麽不靠譜?”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一聳肩,他一手搭在方向盤上,一手搭在半開的車窗上:“哪那麽多靠譜的?再說我爸還沒退,他老人家雖然沒說什麽,總歸影響不太好,過一兩年等他退下來我再考慮正經找一個吧,自己跟自己過慣了也挺好的——那老東西真是上班有癮,實在不能理解,我早就想退休了。”

 

  陶然嘆氣:“知足吧,你家里人想得很開了。”

 

  駱聞舟聽話聽音,立刻問:“你家催婚了?”

 

  陶然:“催也沒有。”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我是愛好小眾,你又是什麽問題?”

 

  陶然想了想,簡短而有力地做出回答:“窮。”

 

  駱聞舟沒忍住,笑了起來。

 

  “笑什麽,我那點工資也就夠還房貸的,窮是客觀事實。”陶然不怎麽在意地扒拉了一下他的鳥窩頭,“不過能東拼西湊出首付,好歹有了相親的資格,我覺得這輩子也就差不多了,不見得非得娶到女神。”

 

  駱聞舟用車燈打了一下交通指示牌,發現離目的地不遠了,他的目光平靜地望著前方路面:“你還有女神?”

 

  “高中時候隔壁班的同學,長得像趙雅芝,”陶然說,“好多年了沒聯系過了,可能已經嫁人了吧,沒嫁也輪不上我——快到了,等我打電話跟值班的哥們兒打個招呼。”

 

  五分鐘以後,駱聞舟停好車,陶然正要下車,駱聞舟突然轉過頭對他說:“我問你個挺嚴肅的事。”

 

  陶然莫名其妙:“什麽。”

 

  “假設——我是說假設,你是個女的,”駱聞舟說,“我跟費渡你想嫁給誰?”

 

  陶然:“……”

 

  駱聞舟:“假設。”

 

  陶然思考良久,得出結論:“我要是女的,現在應該沒時間搭理你倆,整天都得發愁怎麽跟我媽出櫃。”

 

  駱聞舟:“沒櫃,女人都死光了。”

 

  陶然:“那其他……”

 

  “其他男人也都死光了。”駱聞舟說到這,自己沒繃住,先笑了起來,“就我們倆。”

 

  六十多億人口在駱聞舟三言兩語里灰飛煙滅,陶然嘴角抽了抽,最後生無可戀地說:“那還是你吧。”

 

  盡管駱聞舟盡量地憋了,卻還是沒憋住,露出了一個剛偷了雞似的賊笑:“選我,你確定?”

 

  陶然掐著手指算了算,說:“只能選你,費渡好像還差倆月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你幹嘛?”

 

  駱聞舟好似取得了重大勝利,靠著座椅靠背笑起來。

 

  陶然完全不理解他在得意什麽,回想片刻,被雷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搖搖頭下車了。

 

  ……沒看見駱聞舟賤兮兮地把這段話錄下來了。

 

  只要不是承光公館那種私人地盤,市局的人調個監控還是挺方便的。

 

  公交車站的監控沒能捕捉到疑似何忠義的人是什麽時候進到承光公館附近的,但給了他們倆一個莫大的驚喜——九點左右,拍到了那個人從小路走出來,而且徑直走到站點,等候幾分鐘後,上了34路公交車。

 

  這期間他擡頭研究過站牌,足以讓駱聞舟和陶然認出來,他就是何忠義。

 

  此時,一處心理咨詢診所的營業結束時間到了,最後一個客人站起來,溫文爾雅地和咨詢師道別,拿出了一盒包裝精美的巧克力:“辛苦了白老師,我覺得這個味道您應該會喜歡,帶來給您嘗嘗。”

 

  咨詢師已經習以為常,這個名叫費渡的客人非常會討人喜歡,甜言蜜語不要錢,從不隨意遲到延時,從不情緒失控,經常帶一些精美又不昂貴過分的小禮物來,連診所里的清潔工都認識他,她還沒來得及道謝,就看見客人的手機震了兩下。

 

  咨詢師把話咽下去,微笑著示意他自便。

 

  費渡做了個抱歉的手勢,發現手機上來了兩條信息。

 

  第一條非常簡短:“多謝。”

 

  第二條夾帶了音頻,留言是:“禮尚往來。”

 

  費渡把聽筒湊近耳朵。

 

  “假設,你是個女的,我跟費渡你想嫁給誰……其他男人都死光了,就我們倆。”

 

  “那還是你吧。”

 

  “選我,你確定?”

 

  “費渡好像還差倆月沒到法定結婚年齡呢……”

 

  費渡:“……”

 

  第11於連

 

  咨詢師仔細地端詳著費渡,有那麽一瞬間,她發現這個年輕男人臉上閃過一個混雜著無言以對的惱火表情,讓他看起來超乎尋常的年輕鮮活,這讓她幾乎有些驚奇起來。

 

  費渡是前幾年經人介紹到白老師這里來的,上一個咨詢師是她一個專攻青少年問題的師弟,在此之前還換了多少個咨詢師,那就不可考了,大概費渡自己都未必記得清,聽起來,他簡直就是個棘手的“刺頭”。

 

  把病人介紹到她這里,師弟當然要和她提前溝通,白老師首先要清楚的,就是這孩子做咨詢的主要問題是什麽,又是因為什麽讓整個過程繼續不了。

 

  “我其實不知道他有什麽問題,”師弟說,“他挺配合的,你想讓他說什麽,他就跟你聊什麽,我試著跟他談過童年缺少關懷的問題,他母親的意外離世等等,每一件事他都不回避,態度非常誠懇,甚至有時候你接不上話了,他還會非常體貼的給你帶一下話題。白姐,你明白了吧?”

 

  白老師立刻聽出了師弟的言外之意——病人不配合。

 

  白老師從業十多年來,見過各式各樣不配合的客人,有做量表時候就開始胡編亂造的;有被家里人逼來,堅持認為自己沒問題的;還有自認為很懂,反過來調戲咨詢師的。這就是一個鬥智鬥勇的過程。

 

  咨詢師並非萬能,總會遇到一些人,他們出於種種原因,到最後也無法和咨詢師建立相互信任的關系,整個咨詢最後就是失敗無效的,這些病人或是被介紹給別人,或是慢慢地放棄了心理咨詢,不再來了。

 

  費渡,毫無疑問,是特例中的特例。

 

  他是屬於從量表開始就胡編的那一類,而且編得十分無懈可擊,談話過程中也比較健談,很少回避,乍一看,甚至讓人覺得他有種“事無不可對人言”的開朗。在年紀更小一些的時候,他也非常善於自控,碰到很敏感的話題,他也不會表現出對咨詢師的防禦性和攻擊性,情感反饋始終比較正面。

 

  唯一的問題就是太正面了。

 

  再健康再強大的人,遇到切膚之痛,也不可能始終保持內心的理智淡定——畢竟偉大的AI只要充電就行,是不需要心理咨詢的。

 

  白老師用了無數種方法,也沒能建立起醫患之間有效的溝通渠道,只好開誠布公地向他承認:“我的專業水平就在這了,可能沒法幫你,如果你仍然認為自己需要幫助,我試試幫你介紹更好的咨詢師。”

 

  沒想到費渡居然拒絕了,並且在長達一個多月的無效治療後,“人傻錢多”地把咨詢費用翻了兩倍,買下了白老師每周三晚上最後兩個小時的工作時間,每次走他還會很甜地附贈一句“您這里讓我很舒服,對我幫助很大”——要不是白老師自覺年紀能當他媽,說不定都得自作多情地懷疑這個小花花公子是為了泡她來的。

 

  日常生活里沒那麽多事好聊,費渡就會從她這里借走一些書,一周之後過來還,然後就他借閱的書和白老師聊上一通,他好像不是來做咨詢的,而是在她這里念研究生,慢慢的,她發現雖然收效甚微,但這種方式有時候能讓他表露一點真實的想法,雖然一旦被追問到自己頭上,他又會很狡猾地繞開。

 

  他像是個住在封閉城堡里的人,四周都是銅墻鐵壁,只留了一扇透明的窗戶,從後面默默地窺探外面的人,必須非常不動聲色,才能讓他小心翼翼地把窗戶推開一條縫。

 

  白老師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費渡,問他:“朋友?”

 

  “恩將仇報的惡作劇。”費渡輕輕磨了磨牙,把手機塞回衣兜里,“那我先走了,下周再來打擾您。”

 

  白老師按照慣例把他送到門口。

下周我大概會是最後一次來了,我覺得提前跟您打聲招呼比較好,方便您到時候能把時間留給別人。”

 

  白老師一楞,下意識地問:“你覺得自己的問題解決了嗎?以後不需要再來了嗎?”

 

  費渡點點頭:“嗯,最近覺得慢慢能從原地走出來了,也在嘗試新的生活方式,非常感謝您這麽多年的幫助。”

 

  白老師苦笑:“可是我都還不知道你的‘原地’指的是什麽。”

 

  “我知道就夠了,”費渡沖她一笑,“下次再聊。”

 

  第二天早晨,燕城被人四處抱怨的全城大限號仍在繼續。

 

  當一個人又騎著叮當亂響的破自行車,一副送外賣的樣子,褲腳上還粘了幾根貓毛,卻以這種形象跟開著豪華小轎車的情敵狹路相逢——

 

  別人不知道,不過駱隊沒皮沒臉慣了,心理素質相當穩定。他把自行車蹬出了航空母艦的氣勢,用“腳剎”把車卡在路邊,沖費渡一揚下巴:“土豪,又來給交警大隊的同誌們送溫暖了?一會我讓他們給你批發一打vip罰單。”

 

  費總不慌不忙地張口做出回擊:“陪朋友妹妹來配合警方調查也得吃罰單?駱隊,貴局真是‘衙門口、八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啊’。”

 

  說完,他還上下打量了一下市局的大門,把“嘖,真窮”仨字明晃晃地掛在了眼角眉梢。

 

  駱聞舟往他身後一看,見車里出來一對青年男女,女孩子一雙眼圈紅紅的,細看起來,眉眼間和張東來有點像。

 

  駱聞舟側身從他的“二八型航母”上下來:“張婷?”

 

  張東來有個親妹妹,名叫張婷。駱聞舟跟她不太熟——畢竟人家姑娘規規矩矩的,沒像她那熊哥一樣,因為非法飆車被關過派出所的小黑屋。

 

  張婷正要回話,旁邊一個男的伸手拉住了她。

 

  那男人上前一步,遞給駱聞舟一張名片,搶在張婷前開了口:“警官您好,我是律師,受聘為當事人張東來服務,想跟您了解一下案情偵查情況。”

 

  駱聞舟一皺眉,目光從律師臉上刮了一下。他不說不笑的時候,眉目間有種傲慢的冷淡。

 

  駱聞舟沒去接名片,先看了費渡一眼,費渡事不關己地靠在車門上低頭玩手機。駱聞舟又越過律師,轉向張婷:“請律師的事,你和你家里人說過嗎?你叔知道嗎?”

 

  張婷一楞。

 

  駱聞舟不等她回答,一只手接了律師的名片,皮笑肉不笑地說:“來得真及時,這還沒超過24小時呢。”

 

  “這種情況,律師介入的越早越好,對不對?”律師不甘示弱地也回了他一個假笑,“我們是為了維護當事人的基本權利。”

 

  這時,身後傳來一聲弱弱的招呼:“駱隊早。”

 

  駱聞舟一回頭,正看見肖海洋抱著一打卷宗站在門口——他頭天被陶然一起帶回市局,今天居然還挺自覺,自己來了。

 

  “正好,”駱聞舟一看他,笑了,伸手往後一指,對那律師說,“你找本案的‘負責人’說去吧——那誰,你來吧。”

 

  肖海洋莫名其妙地被駱聞舟兜頭扔了個律師過來,還沒反應過來,先被律師纏住問了一串問題,整個人都懵了:“陶……陶副隊呢?”

 

  駱聞舟四平八恩地沖他微笑:“陶然家里有點事,今天請假了。小肖,畢竟這案子現在還是歸你們管的,你最說得最清楚。”

 

  打發走肖海洋和律師,駱聞舟才沈下臉轉向費渡:“這是幾個意思?”

 

  費渡一揚眉:“不知道啊,我只是個‘沒到法定結婚年齡’的司機,順路送他們過來。”

 

  駱聞舟白了他一眼,目光掃過旁邊六神無主的張婷,摸出手機來,點了幾下,調出一張何忠義的照片:“我長話短說,你見過這個人嗎?”

 

  張婷猝不及防地對上一張人臉,嚇得往後仰了一下,本能地躲到了費渡身後。

 

  費渡一擡手隔住了駱聞舟的手腕:“你對姑娘能客氣點嗎?”

 

  “張婷,”駱聞舟盯住了張婷,用一輕且嚴厲的聲音說,“這個人前天晚上被人殺了,你哥現在有重大嫌疑,這是人命官司,你的每一句證詞都至關重要,你躲在不相幹的人後面是要幹什麽?”

 

  張婷一哆嗦,攥住了費渡的衣袖。

 

  “沒事,”費渡微微彎下腰,附在她耳邊說,“婷婷,你實話實說,駱隊和我的意見一樣,都認為你哥不可能跟這件事情有牽扯。”

 

  許是從他這里得到了一點安慰,張婷遲疑片刻,接過駱聞舟手里的手機,好半天沈不下心來,她快要把拇指的指甲咬出個斑禿來,才猶猶豫豫地點了一下頭:“照片有點失真……但是應該見過的,我在經貿中心實習,有一天下樓買奶茶,碰上了一個莫名其妙的人。”

 

  她一指駱聞舟手機上的照片:“就這個人,他拉住我,問我是不是認識一個叫‘馮年哥’的人。”

 

  第12於連十一

 

  駱聞舟盯著她的眼睛:“姓馮,全名是叫‘馮年’還是‘馮年哥’?”

 

  “不知道……聽起來是這個音,他有點口音,我不知道是哪個字,也不知道最後一個字是稱呼還是名字里的。”張婷六神無主地說,“當時天色本來就不早了,他突然跳出來,笑得特別諂媚,還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有點像神經病,我身邊沒有伴,有點怕,就一直說‘不認識’,想繞開他走……”

 

  駱聞舟問:“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前一陣子,”張婷說,“前一陣子一直有個精神不太正常的露陰癖在我們公司附近轉,好多人都說看見過,老板都不敢讓我們加班了,但我那天正好有點事沒做完,留了一會,當時樓下人很少,我本來就有點害怕……要不然也不會讓我哥來接我。”

 

  費渡想起他在咖啡店里遇到的送貨員,突然有點不解,於是忍不住插了句嘴:“接著呢,那個人糾纏你了?”

 

  張婷點點頭:“我看見我哥來了,就想繞開他過馬路,可是他居然不知為什麽也跟上來了,我當時有點慌,就緊張地跑了幾步,聲音很大地說了一句‘你誰啊,我不認識你’,我哥他們聽見了,可能覺得他是個流氓,就動手了。”

 

  駱聞舟:“何忠義——照片上這個人還手了嗎?”

 

  “沒有,”張婷的目光往下垂了一下,好似有些於心不忍,“他只是抱著頭躲,我才發現原來他看起來挺小的,可能是我太敏感了,就趕緊把我哥拉住了。”

 

  費渡卻輕輕地一擡眼:“你哥……他們?還有誰?”

 

  張婷說:“是我男朋友開車來的,我哥那天有點喝多了。”

 

  費渡“哦”了一聲,隨後他臉上真事一樣露出了恰到好處的失落:“怎麽好女孩都有男朋友了,誰下手這麽快?”

 

  這種時候,他居然打這種不著調的岔,駱聞舟皺起眉,卻沒有讓他閉嘴。

 

  張婷被他這充滿曖昧的一句撩攪合得有點臉紅:“就是榮順的趙浩昌,你不是也認識嗎?”

 

  “榮順律所的趙律師?”費渡狀似無意地越過她看了駱聞舟一眼,“難怪這回律師來得這麽及時。”

 

  駱聞舟又問:“那之後呢,你還見過這個何忠義嗎?”

 

  張婷搖搖頭,期期艾艾地看著駱聞舟:“駱隊,我哥不可能殺人的。”

 

  駱聞舟神色緩了緩,對張婷說:“你哥要是真沒問題,我們不會冤枉他。就算我們真不講理,想隨便挑個人冤枉一下,那也不能挑到老局長的親戚頭上吧?你放心,既然你哥不可能殺人,那他在我這也不可能有事。”

 

  張婷聽進去了,不過沒什麽用——因為張東來那個熊玩意,著實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她嘴上說著“不可能”,心里其實也不太有底。

 

  “先跟他們進去做個筆錄。”駱聞舟說,“我讓郎喬來,你跟她實話實說就行,沒事的。”

 

  他話音沒落,費渡已經擡腳走在了張婷前面,哄小孩似的沖她招招手,輕聲說:“不怕,我陪著你。”

 

  他這鞍前馬後照顧別人妹妹的德行,活像他才是那個“妹夫”,駱聞舟對這種資產階級沒事就跟女孩撩閑的腐朽生活很看不慣,想要冷笑,又怕再刺激張婷,只得作罷。

 

  費渡陪著張婷進了市局,做筆錄的期間,他端著個紙杯坐在外面等。

 

  片刻後,駱聞舟溜達過來,坐在他旁邊:“你們這些人,一言不和,動輒找律師,讓我們很被動啊。”

 

  “律師可不是我提議找來的,”費渡說,就在駱聞舟詫異他居然用人話辯解了一句時,他很快又補了一句不那麽像人話的,“要是張東來真殺了人,我想撈他也用不著找這種沒用的律師,我會另外送給你們一個兇手。”

 

  費渡和陶然說話的時候,永遠健康守法積極向上,跟他說話的時候,永遠混蛋陰郁無法無天,反正哪邊都不太像真的,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嘴炮,什麽時候說實話。

 

  “相信金錢萬能,”駱聞舟神色冷峻,聲音卻懶洋洋的,用介於玩笑和正經之間的態度說,“你這個同誌的論調很危險。”

 

  “不萬能,那只是因為你錢不夠多,”費渡神色不變,話音一轉,“陶然呢?”

 

  “承蒙費總給我們指路,”駱聞舟說,“就是指路的方式有待商榷,無法作為呈堂證供,我只好把他派出去找能用的證據,不然你們拉來的律師等會逼我們放人,我們是放還是不放?”

 

  他這段話語焉不詳,活像在對暗號,倘若隔墻有耳,大概也得聽得雲里霧里的,費渡卻知道他在說那煙頭的事——煙頭雖然被他及時撿回來,終歸卻是來歷不明的東西,即使駱聞舟願意信任他,合議庭也不會,警方只好順著這條線索去找其他的痕跡。

 

  “就算我不碰,你們也來不及拿回來,到時候連那個人到底是不是死者都確定不了,”費渡一聳肩,“有個人跟我說過,‘世界上發生的一切都會留下痕跡’,不過能不能拿到,就靠雙方的運氣了,你們這次運氣還好嗎?”

 

  駱聞舟倏地一楞,臉上的試探、戲謔與隱約的針鋒相對立刻蕩然無存,有一瞬間,他嘴角甚至有些緊繃。

 

  駱聞舟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里的煙,想起了什麽,又放了回去。

 

  兩個人之間頓時沈寂下來,誰也沒看誰,只是隔著大約一米的距離並排坐著,像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門窗都是鎖好的,所有房間都沒有強行闖入的痕跡,當時那年代里最先進的安全系統完全沒有被觸動。”駱聞舟突然開口說,他聲音很低,語速卻很快,好像這些話已經背誦過好多遍,能像順口溜一樣一個標點符號不錯地說出來。

 

  “她當時化了妝,換了衣服,甚至放了音樂,現場有某種儀式感。身邊的書桌上有擺放好的遺書,經鑒定,筆跡確實屬於死者本人,寫下那封信的人有明顯的抑郁傾向,這與她日常服用的抗抑郁藥物情況也相符。死者本人是成年人,本身並無重大傷病等導致其機體不能自主的情況,體內沒有檢查出足以致人昏迷的藥物,身上也沒有任何抵抗傷——這是我們當時收集到的全部證據,你是報案人,你比我們更早接觸現場,除非你想告訴我,你當時隱瞞了什麽證據,否則這就是毫無疑問的自殺。”

 

  費渡沒吭聲,他的坐姿看起來十分放松——兩條腿交疊,上身微微前傾,一只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另一只手拎著個已經不再冒熱氣的紙杯,修長的手指在杯口上以某種節奏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好像空氣里彌漫著某段別人聽不見的樂曲。

 

  “我當時對你說,‘世界上發生的一切都會留下痕跡,只要它是真實的,沒有痕跡支持你的想法,你再怎麽相信,那也是在臆想中鉆牛角尖’,費渡,你可能有某種直覺,但我們是不可能靠直覺辦事的,我的直覺還每天告訴我自己能中五百萬呢。”駱聞舟的目光在費渡的手指上停了一下,接著,他用近乎冷酷的客觀語氣說,“而且你知道嗎,國外一直有種理論,說一個人如果想自殺,她可能會突然用某種方法對親人表白——她的表白,你當時也聽見了。”

 

  費渡的手指倏地凝固在半空中。

 

  駱聞舟伸長胳膊,從他手上抽出紙杯,放在一邊:“你要是想跟我聊那件案子,我至今仍然堅持自己的判斷——不過不管是誰的判斷,那都不重要了,人死七年,蓋棺定論,相關證據已經湮滅,我說句不好聽的,她重新投胎都已經上小學了。活人可以念念不忘,那是情感寄托,但執迷不悟,那就沒有意義了。”

 

  費渡保持著原來的坐姿,一動不動,像是已經成了一座雕像。

 

  這時,張婷和律師並肩走了出來,費渡的目光這才輕輕一動,原地冒出了一縷活氣。

 

  “我不接受你這個結論,駱警官。”費渡開了口。

 

  駱聞舟聽了這句話,並不覺得意外,只是聳了聳肩。

 

  費渡一整衣襟,站起來迎著張婷他們,低頭看向駱聞舟,他臉上沒有一點笑意,眼神甚至有些陰沈:“但是你的忠告未必沒有道理。”

 

  駱聞舟吃了一驚,然而費渡說完這句話就重新扣上他風度翩翩的面具,陪著張婷走了,沒再和他有什麽交流。

 

  費渡剛替張婷拉開車門,就看見市局門口停下一輛警方牌照的公車,司機先行下車,朝市局指了指,說了句什麽,接著,一個瘦小的中年女人踉踉蹌蹌地從車里鉆了出來,她張著嘴,一臉畏懼與茫然交加。

 

  她手指緊緊地按在車門上,花布的褲子順著她兩條麻桿一樣的細腿上垂下來,瑟瑟地輕輕搖晃。

 

  開車的司機回手帶上車門,半扶半推地帶著女人往燕城市局里走。

 

  女人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著旁邊人的手,哆哆嗦嗦地走了幾步,忽然緩緩蹲下,發出了一聲喘不上氣來似的抽泣,繼而停頓片刻,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起來。路過的人無不駐足,有些甚至拿出了手機。

 

  費渡的眉頭輕輕一皺,聽見律師在跟張婷喋喋不休地說:“他們所謂的‘重大嫌疑’根本沒什麽證據支持,張小姐,你放心,我留在這里盯著,等到了時間,他們非得放人不可!”

 

  “何忠義的母親患有尿毒癥,常年透析,家里只有他一個經濟來源,”郎喬跟在駱聞舟身邊飛快地說,女人的哭聲極具穿透力地在市局里回蕩,郎喬有些於心不忍似的一皺眉,“她這麽哭受得了嗎?本來就有病,別一會再出什麽事。”

 

  駱聞舟沒來得及回話。

 

  旁邊另一個刑偵大隊的警察小跑著過來:“老大,花市區分局打了報告,以兇犯涉嫌拋屍,案發現場不祥,分局轄區管理權限為由,要把‘520’案轉給咱們。”

 

  “老大,燕城傳媒在線的電話,想知道咱們已經抓住了嫌疑人的消息是否屬實。”

 

  “駱隊,那個張婷帶來的律師,一直在質疑我們的逮捕程序,咱們羈押張東來證據不足啊,是不是就得放人?”

 

  “駱頭兒……”

 

  駱聞舟伸手往下一壓,壓下了眾人的七嘴八舌。

 

  他在何忠義母親隱約的哭聲中接起電話:“陶然,說。”

 

  “聞舟,我拿到了34路的監控。”

 

  第13於連十二

 

  “何忠義九點十分左右,在‘南平大道東’這一站坐上34路,34路大約二十幾分鐘後到達‘文昌路口’站,何忠義下車,文昌路口附近的監控拍到了他一個背影,幾分鐘以後他走出監控範圍,追蹤不到了。”

 

  駱聞舟從小在燕城長大,一聽地名就明白大概位置。

 

  “文昌路”位於花市區中央商圈東南方——也就是說,死者離開承光公館之後,非但沒有回家,還往反方向走得更遠了。

 

  “我現在就在文昌路口,”陶然舉著手機,在嘈雜的交通噪音里大聲說,“所以至少九點到九點半之間這段時間里,何忠義不在西區,當時周圍老百姓聽到的吵鬧聲和命案也沒有關系。馬小偉太冤了,王洪亮幹什麽要急急忙忙地抓他?不知道的還以為是警察殺了人,要找人頂罪呢。”

 

  “駱隊。”這時,一個刑警跑過來,塞給駱聞舟一堆材料,“法醫那邊的同事們把報告傳過來了,推斷死者何忠義的死亡時間大約在二十日晚上九點到十點之間。”

 

  “九點到十點之間,”駱聞舟接過來翻了翻,沒回答陶然的疑問,“按照這個結論,何忠義下車之後不久遇害的可能性很大。”

 

  陶然大概是找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電話里的雜音小多了:“九點左右,承光公館里的飯局正好結束,張東來從室內出來,第一次被院里的監控拍到臉。當時他在院里逗留了一會,隨後重新回到室內,九點四十五分,院里的監控又拍到了他,他跟一個女孩出來說了會話,然後相攜去了小樹林。”

 

  駱聞舟嘆了口氣:“我看張少爺這行程安排得實在緊鑼密鼓,應該忙得沒空殺人。”

 

  “如果他沒有雙胞胎,那張東來的嫌疑確實可以洗清了,咱們是不是得放人了?”

 

  駱聞舟不置可否,只問:“你還查到了什麽?”

 

  “還有一份通訊記錄,”陶然說,“我跟你說,這件事很奇怪——死者在承光公館外圍等人的時候不是打了一通電話嗎?我從他室友那拿到了他的號碼,去查了一下他的通訊記錄。二十號晚上,何忠義曾經幾次與一個沒有登記過的號碼通過話。”

 

  “唔?”駱聞舟一挑眉,“奇怪在哪?我們之前不就推斷死者和兇手應該認識嗎?”

 

  陶然說:“奇怪的不是這幾通電話――那天晚上九點五十左右,何忠義的手機上收到了一條短信,來自另一個難以追溯的黑號,內容是‘結賬地點改在金三角空地,五月二十日’——你說這是什麽意思?結賬?結什麽賬?跟誰結?‘金三角’空地又是什麽?我總覺得這個名字有點……”

 

  駱聞舟突然開口打斷他:“先不管這個,文昌路那邊是老城區的核心地段,人很多,九點多也不算晚,你帶幾個兄弟在附近轉著問問,看是不是能有見過他的。”

 

  陶然一楞,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駱聞舟那邊已經急急忙忙地掛了電話。他忍不住對著自己的手機皺了眉——之前,陶然以為王洪亮只是一只單純的幺蛾子,就想推諉責任和屍位素餐,因此要防著他幹出出圈亂紀的事阻撓調查,最好能找個由頭把他捅下來。

 

  而直到這時,陶然才隱約意識到,這件案子里恐怕並不只有政治。

 

  市局刑偵大隊行動非常利索,不到一個小時之後,刑警們全部就位,兵分四路,開始拿著死者何忠義清晰近照到處打聽。

 

  這種工作通常是刑警們的日常活動之一,不得不做,極其漫長無聊,痛苦程度大約和在路邊發傳單不相上下,他們得把一樣的話跟無數人解釋無數遍,能不能排查出蛛絲馬跡,卻還是都得拼運氣。

 

  因為人眼不是監控攝像,不可能把每一個經過的人都留存。

 

  而這個城市太大了,所有人都在早出晚歸的洪流中周而複始——鄰里之間大多只是點頭之交,公共交通工具上只有一大片低著的頭,人們透過巴掌大的屏幕,可以能圍觀大洋彼岸的鬧劇,窺探南北極上的奇聞,參與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內所有大小熱門事件的討論,每時每秒都忙碌非凡,當然無暇記住一個衣著不合時宜的小小打工仔。

 

  因為他實在太普通、太無趣了,並不值得一顧,也並不值得被短暫地存在誰的記憶里。

 

  不論死生。

 

  這一次,警方的運氣用盡了,陶然他們頭頂太陽,一直把太陽嘰里咕嚕地頂下了山,依然一無所獲。

 

  “副隊,我們那邊都說沒見過。”

 

  “陶副,我們走訪的是西邊那條路,把沿街店鋪里的監控挨個調出來看的,你猜怎麽著——沒有。”

 

  “有個老頭說他可能見過,我問他往哪去了,結果他給我指了一處建築工地。”

 

  至此,何忠義下車以後去了哪,又在哪里遇害,線索又續不上了。

 

  這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人,來到偌大的燕城不到一年,在監控的默片中繞著城市中心走了大半圈,繼而失去蹤跡,死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

 

  而人死了,屍體竟還不肯歇息,竟又離奇地乾坤大挪移,千里迢迢地回到花市西區――從哪來,回哪去,不影響繁華地段的市容建設。

 

  陶然也無計可施,只好把一幫被烈日烤出油來的刑警們就地解散,簡短地向駱聞舟匯報了失敗的工作進度。

 

  “我這邊估計沒什麽進展了,”陶然說,“我看還是得重新回去做受害人分析……你這是在外面嗎?”

 

  駱聞舟好像正在什麽人的車上,因為電話里傳來車載收音機的路況播報,主播正在用“窮舉法”描述“全市每一個地方不堵”的晚高峰。

 

  駱聞舟含混地應了一聲,頓了頓,把車載收音機關上了:“或者也可以想辦法走張東來這條線。”

 

  “張東來?”陶然說了一天的話,嗓子眼冒煙,腦子也有點發懵,直眉楞眼地問了一句,“他的嫌疑不是已經基本洗清了嗎?”

 

  “張婷說,何忠義曾經攔住她,向她打聽了一個姓‘馮’的神秘人物,如果何忠義當時沒有認錯人,那這個神秘人物很可能和張婷他們有過交集;第二,我不知道你註意到沒有,何忠義離開承光公館外圍的時候,正好和張東來第一次從會所室內出來、到院里來的時間差不多,當時張東來顯然沒打算離開承光公館,所以他出來除了透氣之外,是為了什麽?”

 

  陶然先是一楞,隨後立刻反應過來:“飯局結束有人要先走,他出來送——你的意思是,當時離開的那一批人里,很可能有何忠義要見的人?”

 

  “加十分,沒獎金——還有那個可疑的手機,咱們昨天之所以查到張東來頭上,就是因為那個手機。以張東來那小子的尿性,可能都不知道‘賠禮道歉’四個字怎麽寫,但如果手機和他沒關系,那到底是送他手機的人冒用了張東來的名義?還是死者在這事上和朋友說了謊?他為什麽說這樣的謊?”

 

  駱聞舟一口氣說到這,喘了口氣,又囑咐他說:“這樣,你先下班吧,明天早點來,趁48小時還沒到,再審一遍張東來,我叫郎喬帶個小組去調查何忠義。”

 

  陶然在他掛電話之前,突然說:“你現在是不是在花市西區?”

 

  正坐在黑車里的駱聞舟一頓,似笑非笑地說:“世界上可是只有我老婆才能查我的崗,陶陶,你確定要問?”

 

  “你在調查王洪亮?”陶然沒理會他的胡說八道,壓低了聲音說,“我不想升官發次,不關心張局打算怎麽整王洪亮,也不想知道誰是下一任局長,但要是有人做了違法犯罪,不管他是什麽身份,抓他都屬於咱們的職責。”

 

  “你現在的職責是逮住殺何忠義的兇手,”駱聞舟笑了起來,“行吧,熊孩子那麽多問題,我告訴你——王洪亮到底有沒有事,現在我還只是懷疑,單憑一個舉報信息就給他扣一頂‘犯罪分子’的帽子,即使他是個‘地中海’也未免太草率了。我先打個前戰,一旦有確實指向他的證據,你們就擎等著加班吧,不會把你們排除在外的。”

 

  駱聞舟掛斷電話,轉頭看向正襟危坐的黑車司機。

 

  黑車司機不肯跟他報全名,只自稱“小振”,整個人透著一股對全世界兩條腿的動物都不信任的緊繃,他的目光在後視鏡里和駱聞舟撞了一下,又連忙退避開,假裝自己不關心他的電話內容。

 

  駱聞舟說:“這是正在調查的案子,查完以後是可以酌情披露調查細節的,不過現在還沒查完,所以得麻煩你先保密了。”

 

  小振目光閃了閃:“您說得哪里話,我又聽不懂。”

 

  駱聞舟透過墨鏡,靜靜地盯著年輕的黑車司:“你上次告訴我,你姐姐是被王洪亮及其販毒團夥害死的,但是我回去查了查,發現你姐曾經因為賣淫被捕,後來死於吸毒過量。陳振,這涉及到一個區的公安負責人與他手下眾多同行,只聽你的一面之詞,我們沒法立案偵查。”

 

  他道破陳振全名的時候,那年輕人一腳剎車下去,把車停在了路邊。

 

  駱聞舟面不改色:“違章停車,罰款我可不管給你求情。”

 

  陳振臉色慘白,臉上屈辱與憤怒交織在一起,狠狠地瞪著駱聞舟:“我姐不是那種人。”

 

  駱聞舟絲毫不為所動,伸手敲了敲車窗,一字一頓地說:“證——據。”

 

  “我姐什麽都沒來得及告訴我,”陳振說,“那段時間她整宿整宿的睡不著覺,天天都像是在害怕什麽,我去問,她就朝我發脾氣,不讓我多管閑事,我……我是偷聽到她和另一個人打電話……”

 

  駱聞舟:“給誰?”

 

  陳振低頭抹了一把眼睛,飛快地搖搖頭。

 

  駱聞舟從旁邊抽出一張紙巾遞給他:“那你有沒有聽說過‘金三角空地’?”

 

  陳振一楞。

 

  費氏大樓里,秘書敲開了費渡辦公室的門:“費總,榮順的趙律師來了。”

 

  費渡一點頭:“約好的,請他進來。”

 

  秘書自從跟了費渡這個老板,就沒有加過班,也從沒見過他在這個點鐘接待工作上的客人,不由得感到十分新鮮。

 

  她笑容可掬地把來客請進了費渡辦公室,倒了茶水,偷眼打量了一番,發現這個趙律師衣著考究,堪稱高大英俊,眉目間卻又有種特殊的奶油氣,兩廂結合,結出了一股特殊的純情氣質。

 

  秘書素來知道姓費的紈絝男女不忌,尤其喜歡性情文靜純情、不那麽主動的類型,頓時“恍然大悟”,還沒等她悟透,就正好對上費渡似笑非笑的目光,秘書一吐舌頭,連忙撿起“大內總管”的職業操守,眼觀鼻、鼻觀口地跪安了。

 

  榮順是他們針對幾個特殊項目聘用的法律顧問,費渡撐著下巴,像模像樣地聽著趙律師唾沫橫飛地把幾份文件細細說明了一遍,然後毫不留情地打了岔:“婷婷怎麽樣了?”

 

  趙律師一楞,似乎沒料到這不學無術的二世祖連裝都不肯多裝一會,但很快反應過來,面不改色地把自己準備多時的材料放下:“聽我那個刑法出身的同學說,警方的證據不足以實施逮捕,張總明天應該就能放出來了,沒什麽事,婷婷也是虛驚一場,謝謝您關心。”

 

  “我關心的可不止是婷婷,”費渡曖昧地沖他一笑,笑出了千言萬語,嘴上卻又什麽都沒說,“看來關鍵時候,多認識幾個趙律師這樣青年才俊真的很有用——賞個臉,留下一起吃個飯?”

 

  趙律師眉頭輕輕一皺,好像打算拒絕,可是費渡已經不由分說地站起來,沖他比了個“請”的手勢。

 

  費氏是榮順最大的客戶,雙方合作的時間比費渡當家的時間還長,一直是榮順的大金主,趙浩昌不便不給他面子,只好不怎麽情願地站起來。

 

  “不知道你平時吃東西有沒有忌口,我讓他們隨便準備了一點,”費渡走在前面,狀似不經意地說,“對了,浩昌,你老家在哪里,是本地人嗎?”

 

  這本來是句非常容易接話的閑聊,趙浩昌卻突地卡了殼,及至費渡覺出不對勁,詫異地回頭看他,趙浩昌才避開他的視線,含混地“嗯”了一聲,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第14於連十三

 

  五月二十四日,距離花市西區少年何忠義被殺,已經過去了四天。

 

  駱聞舟帶著手套,翻看著一本老舊的相冊——這是他從黑車司機陳振那里拿到的。

 

  陳振和他姐姐陳媛是雙胞胎,本地人,由爺爺奶奶撫養長大,後來老兩口相繼離世,姐姐陳媛考上了大學,陳振成績不行,幹脆早早放棄,出來賺錢。

 

  照片上的女孩子非常秀氣,所有的照片都笑瞇瞇的,露著兩顆不大對稱的小虎牙。

 

  這是她留下來的唯一一樣東西,她死得神秘莫測,由於死因並不體面,警察以懷疑其參與藏毒販毒為由,幾次搜查過她的個人物品,陳媛的二手電腦、手機都沒能留下來。

 

  駱聞舟把相冊從頭到尾翻了一遍,目光停留在幾張像是大學社團活動留念的照片上,上面有一個女孩和陳媛非常親密,照片後面用鉛筆寫了日期和備註:“和小崔一起加入茶藝社,感謝有你”。

 

  “小崔。”駱聞舟翻開自己查到的通訊記錄——陳媛死前半個月左右,曾經和一個名叫“崔穎”的用戶通過話。

 

  這時,郎喬敲了敲他辦公室的門,半死不活地沖他一招手:“老大,出來看腦殘了,門票一張十塊錢,不殘不要錢。”

 

  燕城市局刑偵大隊集體領略了張少爺的不凡之處,此人十句話里面有九句是放屁,被扣留在市局的48個小時熬幹了他本來就稀有的腦漿,空蕩蕩的殼里不知道剩了些什麽玩意,冒出來的言語智力水平感人至深。

 

  “‘馮年哥’?沒聽說過,我不認識姓馮的。這人是男的女的?要麽你跟我說說大概長什麽樣吧,也可能我睡過,沒記住名。”

 

  “二十號晚上承光公館里有沒有我認識的人?我都認識啊……什麽,都有誰?哎喲,各位警察叔叔、警察大爺!我那天晚上讓他們灌了一斤白的,不知道多少杯紅的,還攙了半打香檳,三位一體,能記住自己是誰就不錯了,我哪說得出來當時都有誰啊。”

 

  “最近沒跟什麽人鬧矛盾,我和氣著呢。啊?打人也算?哦,那可說不好了……打就打了,他們誰還能報複我怎麽著?也不打聽打聽我是誰!”

 

  “說多少遍了,那手機真不是我送的,除了相好的,我就沒送過別人東西,再說送也不能送一破手機啊,對吧?那是寒磣誰呢?”

 

  除了花錢與睡覺,張少爺的日常生活中充滿了混沌,大事小事全如過眼雲煙,統統不往心里擱,精神狀態堪稱“出塵”。

 

  駱聞舟在旁邊聽了一會,對張東來做出了斷言式的點評,他說:“這孩子,小時候準是被他爸爸摔過頭。”

 

  陶然帶著全世界的耐心,想方設法地從各個角度反複提問,卻楞是沒從張東來那隨時格式化的記憶力摸出什麽有用的信息。

 

  時間一晃就到了,張婷他們找來的律師堵在市局門口,據理力爭地要刑偵大隊放人。

 

  “我真無能為力了。”陶然長出了兩口大氣,無可奈何地沖駱聞舟一聳肩。

 

  駱聞舟想了想,微微一揚下巴:“證據不足,放了吧。”

 

  “駱隊!”

 

  “老大!”

 

  郎喬一把拽住駱聞舟:“老大,昨天何忠義他媽在外面嗷嗷哭,就被好事者拍下來了,現在好多聽風就是雨的都等著看熱鬧呢,你就這麽把人放了,外面得傳成什麽樣?”

 

  “張東來可以放,”陶然想了想,提議說,“根據死者的死亡時間、被害前的行蹤等,他的不在場證明比較明確……”

 

  “不,其他先不提,對外就說證據不足,”駱聞舟打斷他,“調查細節不要對外公布,先把人放了。”

 

  郎喬聽了他這番獨斷專行,忍不住說:“老大,你是讓張東來傳染了嗎?隔著窗戶也能傳染,這智障得是烈性傳染病吧。”

 

  駱聞舟敲了她後腦勺一下:“你咋那麽貧,小心長法令紋。”

 

  陶然卻沈吟片刻,若有所思地說:“你是想……”

 

  “嗯,從現在開始,任何人不許對外泄露本案調查進度及相關細節,告訴他們‘證據不足,無可奉告,我們正在重新排查死者從小到大的社會關系’,”駱聞舟沖陶然一點頭,隨後不鹹不淡地說,“這是紀律,誰泄露我處理誰,散了。”

 

  民工小哥離奇死亡,兇嫌是市局局長的侄子,馬上要因為“證據不足”而被釋放——這消息比郎喬他們擔心得還要爆炸,釋放張東來的手續還沒走完,市局門口已經被各種實體的、網絡的媒體蹲點了。

 

  刑偵大隊的電話好似熱線,一個接一個,此起彼伏地響,連代替張局坐鎮的陸局都被驚動了,專門把駱聞舟叫上去問話。

 

  陸局隔著窗戶,看了一眼被攔在傳達室外的人,表情頗為凝重地問駱聞舟:“你確定你處理得了?”

 

  駱聞舟滿不在乎地沖他一笑:“我辦事您還不放心?”

 

  陸局白了他一眼:“想放線釣魚,也小心點別玩脫了——這兩天市里領導肯定要給咱們壓力,我多替你扛兩天,你給我看著辦。”

 

  “謝謝陸叔,”駱聞舟想了想,又略微壓低了聲音,“王洪亮那邊您也放心,這些年就是沒人查到他頭上而已,我不相信誰能一手遮天。”

 

  陸局一抿嘴,正色下來,看向他:“只要能證實舉報的情況屬實,不管他根系有多大,背後有什麽人要保他,只要我跟老張還在,準能處理得了他——你也給我小心點,聽見沒有。”

 

  駱聞舟下樓的時候,正好迎面碰見了張東來的“親友團”。

 

  為了降低社會影響,張家沒有派人來接,只讓張婷出面,想要盡量低調。

 

  不料事與願違,兒女都是債,張東來那一幫狐朋狗友不知怎麽聽說了這事,唯恐天下不亂地集體跑到了市局。好幾輛豪車停在市局門口,幾個紅男綠女閃亮登場,也不知他們是來亮相的,還是來現眼的。

 

  律師挽起袖子前去撈張東來,趙浩昌則寸步不離地陪著張婷——這一對青年男女在張東來那幫現世寶朋友中間,顯得異常清新脫俗、純良樸素。

 

  費渡當然也在,不過他這個紈絝頭這回倒像個純粹的局外人,存在感很低地陪在張婷身邊。駱聞舟看見他的時候,發現他就著一身衣冠禽獸似的打扮,插著耳機,專心致誌地抱著個型號很老的“PSP”打遊戲。

 

  駱聞舟本想把這些妖魔鬼怪打包扔出去,然而目光落在費渡那布滿劃痕的舊遊戲機上,神色忽然就是一緩。他竟破天荒地沒有開口找碴,近乎平和安靜地緩緩溜達到費渡身邊,同時深吸口氣,給自己做了個心理建設——哪怕看見這小子打限制級的血腥暴力遊戲,他也決定要保持自己情緒穩定。

 

  不料建設了半天,駱聞舟探頭一看,見費渡的舊遊戲機上奔跑著一幫憨態可掬的“大眼燈”——這位霸道總裁居然在熱火朝天地打“啪嗒砰”。

 

  駱聞舟:“……”

 

  就在費渡一路過關斬將的時候,咋咋呼呼的張東來終於出來了,他整個人走路帶著風,還沒出警察局,就得意忘形地大聲宣布:“今天來的都是我過命的兄弟,往後有什麽事說一聲,兄弟我給你們兩肋插刀——插滿,插成一個刀具匣子!”

 

  費渡的大眼軍團原本進退得當,被他這血淋淋的一嗓子生生喊亂了節奏,鼓點一錯,頓時兵敗如山倒。

 

  駱聞舟一直憋到他“game over”,才慢悠悠地開了口:“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一點,就是你為什麽會和張東來他們那夥人混在一起。”

 

  費渡瞥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把遊戲機往兜里一塞:“因為我覺得他活得特別哲學。”

 

  駱聞舟楞是沒聽出這話是褒義還是貶義來。

 

  費渡沖朝他跑過來的張東來一擺手,轉過頭遞給駱聞舟一個虛偽的假笑,去找陶然說話了。

 

  這群少爺們大搖大擺地離開市局,用腳趾甲都能想出外面蹲點的媒體有多高潮。

 

  郎喬好像看到了未來一個禮拜的熱門話題,忍不住伸手一捂眼睛,小聲對陶然說:“我都不敢看。”

 

  陶然:“別看了,幹活去。”

 

  就在少爺們剛剛走到門口時,一個人影突然躥了出來,猝不及防地沖進了張東來他們一夥人中間。

 

  她身材瘦小,頭發枯黃,正是何忠義的母親。

 

  領頭的幾個敗家子莫名其妙地和衣著滑稽的女人面面相覷片刻,有個人小聲說:“這是誰啊?”

 

  何忠義的母親目光中摻雜著血絲,幹澀地從幾個人臉上掃過去,她的嘴唇劇烈地哆嗦了幾下,喉嚨里發出幼貓一樣含混的聲音:“是誰害死了我兒子?”

 

  她吐字不清,口音又很重,反複問了三四遍,才讓人聽出她說了什麽。

 

  張東來臉色微沈,有些晦氣地說:“那誰知道?反正不是我。”

 

  說完,他就一低頭避開女人的視線,率先提步走出去,與她擦肩而過。親友團們緊跟他的腳步,躲避瘟疫似的往兩邊散開,盡可能避開那女人。

 

  “這女的是不是精神有點不正常了?”

 

  “小點聲,也挺可憐的。”

 

  “平白無故被逮進小黑屋就不可憐啦?”

 

  “我告訴你們說,老子比竇娥還遠,我壓根不認識她兒子……”

 

  女人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地望著從她身邊毫無觸動地走過去人:“誰害死了我兒子?你們……你們不能走……”

 

  眼看那群人就要從她眼前離開,女人發了急,胡亂在空中抓了幾把,不小心纏住了一個女孩的長發。

 

  女孩當即好似被踩了尾巴一樣尖叫起來,搶回自己的頭發捂在胸前,一蹦三尺高地往同伴身後藏去,旁邊的年輕人本能地伸手一攔:“你幹什麽,有病啊!”

 

  女人撞在年輕人堅硬的胳膊上,一屁股摔在地上,正好撞上了最後走出來的費渡身上。

 

  費渡本來在跟陶然道別,被撞過來的人嚇了一跳,猝不及防地退了半步。

 

  還不等他做出反應,那女人就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樣,伸出雞爪手,死命抓住了費渡價值不菲的褲腿,語無倫次地說:“你們不能走,你們不能走!你們得給我一個交代……你們不能走……”

 

  幾個警察要上來拉人,把女人推倒的年輕人也皺著眉走上來:“費爺……”

 

  費渡躺著也中槍,皺著眉看著撲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尷尬地拍拍她肩頭:“您要不要先起來?”

 

  女人倏地擡起頭,正好和費渡對視了一眼,她嚎啕大哭,涕淚齊下,形象著實不很體面,濃郁的悲痛把她變成了一團爛泥。

 

  費渡忽然一楞,不知透過了她的目光看見了誰。

 

  他彎下腰,十分輕柔地握住女人的肩頭,撐著她重新站了起來,然後沖張東來他們一擺手:“你們先走。”

 

  第15於連十四

 

  “我最討厭分析受害人了,”郎喬一撅嘴,在嘴唇和鼻子下面架了根筆,“有時候受害人是平白無故就被傷害,我心里就得有好長時間想不通這件事,你說憑什麽呢?憑什麽好好的人,就因為運氣不好,就得落一個那樣的下場?憑什麽努力生活的人,辛辛苦苦多少年,最後會被一個無端冒出來的人渣匆匆收尾呢?可是如果受害人本身不無辜,或者幹脆就罪有應得,我又覺得他是活該,我們替他查兇手反而好像是在助紂為虐,我……哎呀!”

 

  駱聞舟把文件卷成紙筒,照著她的後腦勺來了一下,敲碎了郎喬的長篇大論。

 

  郎喬抱著後腦勺:“你又打我幹什麽,我說的這都是人之常情,警察也是人!”

 

  駱聞舟:“工資要不要領?”

 

  郎喬:“……要。”

 

  “要就好好幹你的活,哪來那麽多感言?”駱聞舟單手拽過一張白板,在那額頭上有個小月牙疤的少年照片下面,寫下了“何忠義,男,十八歲,送貨員,H省人”等基本信息。

 

  然後他借著身高優勢,從小白板上方放出了目光,透過辦公室明凈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在外面陪著何母的費渡。

 

  何母不知是不是聽誰亂說了些什麽,對市局釋放張東來感到非常絕望,仿佛認定了自己即將求告無門,哭得要崩潰,幾乎無法直立行走,是被費渡架回來的。

 

  也許是本能地抓一根救命稻草,也或許是認定了費渡同張東來他們是一夥的,所以“不能讓他跑了”,何母在腦子里一片空白的時候,下意識地緊緊拽住了費渡的衣角。

 

  費渡戲劇性地被迫留下,於是才有了窗外這一幕。

 

  費渡畢竟是個年輕男人,想要強行甩開這不到他胸口高的病秧子女人也容易,然而出乎意料的,他並沒有發作,只是靜靜地陪著這個又老又醜的女人坐著。

 

  此時,何母已經從筋疲力盡的崩潰中回過神來,恢複了些許神智,駱聞舟看見費渡拉著她一只手,俯下身,正小聲和她交談著什麽,不知道他用了什麽花言巧語,何母居然慢慢平靜下來,甚至能偶爾點頭搖頭做出回應。

 

  “馬小偉放出來了嗎?”駱聞舟看著窗外問。

 

  陶然放下電話:“沒有,分局那邊給我的消息說,馬小偉在他們那毒癮發作,民警從他住處里搜出了不少散裝毒品,所以順便拘留了。”

 

  駱聞舟:“咱們能把人叫來問問嗎?”

 

  陶然一聳肩:“不行,說是他狀態非常不穩定,萬一出點什麽事,分局擔不起責任,實在要問的話,讓咱們派人去分局問。”

 

  王洪亮似乎打定了主意,絕不讓他們單獨接觸馬小偉,為此,他給了那少年博物館文物的待遇——只準別人隔著窗戶看,想帶走,沒門。

 

  這時,刑偵大隊里兩個刑警走進來,擡著一個紙箱子:“老大,我們把何忠義的私人物品都拿回來了,查完正好還給家屬,可能有用得著的東西。”

 

  何忠義的私人物品不多,有幾件衣服——大多是送貨點統一發給員工的那種工作服——部分很基礎的生活日用品,不舍得扔的手機包裝盒還有一本日記。

 

  說是日記,其實沒什麽內容,基本是賬本和備忘錄。

 

  除了做送貨員,何忠義應該還會時常做一些短期兼職臨時工,總有零散的小筆收入,東拼西湊起來,他的月收入能趕上個小白領了。

 

  賬本記得很細,連買早點兩塊五這種都在里面,駱聞舟翻了幾頁,忽然一頓:“當時貼在死者頭上的那張紙條長什麽樣,給我看看。”

 

  旁邊立刻有人翻出那張特寫照片遞給他。

 

  只見那“錢”字寫得歪歪扭扭,是種其貌不揚的“孩兒體”,右邊的鉤很大,快要占據整個字的半壁江山,顯得十分不協調——正和何忠義賬本上的“錢”字寫法如出一轍。

 

  “這個字是死者自己的筆跡。”陶然一楞,“慢著,我記得何忠義當天晚上出現在承光公館的時候,手里是拎著個牛皮紙袋的,難道那個袋里夾了紙條?那牛皮紙袋後來不見了,里面有什麽?”

 

  駱聞舟一目十行地掃過何忠義的筆記本:“有沒有可能是現金?你們看這里。”

 

  窗外,費渡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看病花的這筆錢確實不少,不過他當時才剛到燕城吧,剛開始工作,哪來那麽多錢?”

 

  何母啞著嗓子小聲說:“說是跟公家預支的工資。”

 

  “公家?”費渡不太熟悉這個詞,微微一楞才反應過來,“您是指他打工的地方?”

 

  何母身體不好,是個鮮少接觸外界的農村婦女,並不了解體力勞動的打工仔們短暫而勞苦的勞動雇傭關系——很多人是幹一天活拿一天錢,老板和打工者都疑心對方會隨時跑路,肯給打工者預支工資的老板,基本都是在做慈善。

 

  而就算是老板積德行善,願意救急,給預支一兩個月的工資已經很夠意思,何母看病用的那筆錢卻大概等於一個送貨員幾年的工資。

 

  這樣天大的人情,賣勞動力肯定是萬萬無法報償,賣身倒還差不多。

 

  而對男色也頗有心得的費總客觀地回憶了一下有一面之緣的何忠義,認為僅就姿色而言,那少年實在不值這個價。

 

  所以當時那筆錢到底是誰借給他的?他為什麽跟親媽都不說實話?

 

  何忠義的賬本上記錄了“十萬元整”的債務,而這筆神秘的債務毫無由來,為此,市局刑警們全體出動,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把何忠義工作的地方和他身邊的人打聽了個遍,被問到的人全都一臉莫名,非但不承認借過他錢,還紛紛表示連他借錢這件事都不知道。

 

  駱聞舟和陶然回到市局的時候,發現何母蜷縮在幾張椅子上,已經睡著了,費渡不知跟誰要來了一條薄毯,搭在她身上。

 

  陶然走過去,壓低聲音問:“她怎麽睡這了?”

 

  “我說帶她出去住賓館,她不肯,非要守著你們抓住兇手不可。”費渡一擡頭,正看見陶然滿頭汗,他皺了皺眉,從兜里摸出紙巾遞過去,“你平時也這麽辛苦嗎?看著好心疼。”

 

  陶然還沒來得及回話,旁邊駱聞舟就涼涼地說:“人民警察就這樣,心疼你就多納點稅、少找點事。不過話說回來,費總,你們霸道總裁不都日理萬機嗎,怎麽我看你老這麽閑?”

 

  費渡微微一笑:“我養著一幫職業經理人,不是讓他們耍嘴炮的。真是很感謝駱警官操心我的財務安全,其實大可不必,我就算把家底全扔了,剩下的零花錢放銀行里拿利息,也比你一輩子工資多。”

 

  陶然:“……”

 

  這倆智障果然和平不過三分鐘,又他媽來了。

 

  他一手一個,將倆個雄性鬥雞強行分開,一手把駱聞舟拖進辦公室,一手警告性地指了指費渡。

 

  費渡絲毫不以為忤,十分曖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指。

 

  駱聞舟火冒三丈:“他這個……”

 

  陶然一合辦公室的門,十分無奈地說:“一會下班以後,你們倆可以約出去掐個痛快。”

 

  駱聞舟敏銳地從他話音里聽出了一點言外之意:“唔?你今天下班有事?”

 

  陶然轉過身,看了他一眼:“我相親去。”

 

  駱聞舟楞了楞。

 

  陶然拍了拍他的肩:“兄弟我到年紀了,不能再陪你當單身貴族了。”

 

  駱聞舟的目光往地上一瞥,沈吟片刻,然後他微笑了起來,指著陶然說:“你這個叛徒,居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出賣了組織,我們永生不滅的‘去死團’是不會放過你的。”

 

  陶然想了想:“那我賄賂你一下,將來有孩子,認你當幹爹。”

 

  “別,”駱聞舟一擺手,“一個駱一鍋夠我受的了,我沒有當‘爹’的癮,祖國的未來還是得靠你們這些直人去努力——行,你有事就先走吧,在這耗著也耗不出線索來,兇手如果一直跟在張東來身邊關註案情進展,我估計他這兩天會有行動,咱們一邊查一邊等著。”

 

  陶然搖搖頭,收拾起東西打算離開,駱聞舟卻突然從身後叫住了他。

 

  “你一叛出組織,我還真有點失戀的感覺,”駱聞舟嘀咕了一句,“對了,房奴,你要借輛車去嗎?”

 

  陶然:“去你的!”

 

  這天晚上,張東來從張婷那里聽說了自己進出小黑屋的整個過程,認為律師在其中的作用居功至偉,回家拿柚子葉洗了個澡,當天就要單獨請律師吃飯。

 

  相比那些為各大金主們做非訴訟法律服務的同行,刑事律師風險高、壓力大,賺錢還不多,真是很難得碰到一起這種當事人傻錢多還不複雜的案子,如果不是有趙浩昌這一層同學關系,這種好事恐怕還真輪不上他,律師欣然赴約。

 

  張東來客客氣氣地塞給他一個紅包,本來說要開車送律師回去,結果剛出飯店,正好碰上個九頭身的大美女,十分熟稔地跟張東來打了招呼,並且態度自然地上了張東來的車。

 

  律師自覺跟在人家身邊發光發熱不太好,識相地坐到了後排座椅,並且表示只要把自己搭到最近的地鐵站就可以了。

 

  車上,美女和張少爺沒羞沒臊的你一言我一語,聽得圍觀群眾如坐針氈,律師沒有那麽厚的臉皮,只好假裝自己是一團空氣,靠在後面擺弄手機。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張東來一腳剎車踩得略急了些,律師整個人往前傾了一下,就在這時,他眼角瞥見角落里似乎有什麽東西。

 

  律師本以為是車座上的什麽東西被方才那一腳剎車掀下去了,打算順手撿起來,他這一彎腰,卻突然楞住了。

 

  他看見那是一條銀灰色的條紋領帶,尾部還帶著大牌的標簽,做工精良,卻好似被人大力揉搓過,已經變了形,像鹹魚幹一樣團成一團,夾在後排座椅的間隙里。

 

  “死者後腦有鈍器傷,死於窒息,兇器是一種軟布條,絲巾、領帶、軟繩等都有可能……”

 

  律師本來喝了點酒,結果那一瞬間,酒精就“呼”地一下,就從他打開的毛孔里蒸發了出去。

 

  就在這時,張東來好像總算想起後座還有個活物,一邊啟動車子,一邊回頭看了他一眼:“劉律師,你怎麽彎著腰?是喝多了還是胃不舒服?”

 

  律師慌忙直起腰來,全身的血液爭先恐後地奔到頭頂,四肢一片冰涼,耳畔嗡嗡作響,硬是擠出一個微笑:“我……我有點頭暈。”

 

  張東來透過後視鏡看著他,不知是不是光線的緣故,劉律師總覺得在他眉目之間有股說不出的陰鷙。

 

  幸好張東來沒把他放在心上,只是看了他兩眼,很快又專心致誌地同旁邊的大美人聊騷去了,劉律師僵硬地保持著自己的坐姿,打開手機攝像頭,偷偷拍了發現領帶的地點,然後把腳一點一點伸過去,用腳尖把領帶挑了出來,借著公文包的遮掩,隔著袖子迅速將那根領帶收進了自己包里。

 

  就在他的手沒來得及拿出來的時候,張東來又猝不及防地透過後視鏡看過來:“是前面那站嗎劉律師?”

 

  律師讓他嚇得心臟險些停擺,全然喪失了語言功能,支支吾吾地一點頭。

 

  張東來一揚眉:“你臉上怎麽那麽多汗,空調開太高了?”

 

  副駕駛上的女伴不幹了:“不能再低了,人家怕冷。”

 

  要不是還有個不明真相的傻妞在旁邊打岔,劉律師覺得自己指定已經嚇瘋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張東來的車上滾下來的,張東來客客氣氣地從窗戶里一探頭:“劉律師,你真行嗎?真不用我送你到家?”

 

  律師努力拉扯著自己的面部肌肉:“真不用。”

 

  幸好張東來色迷心竅,並不真心想送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回家,得到了確認,立刻一踩油門絕塵而去。

 

  一陣夜風吹過來,劉律師這才發覺自己的後脊梁骨已經濕透了。

 

  第16於連十五

 

  陶然一出門,就看見費渡插著兜,守在門口等他。

 

  門口鬧得沸反盈天的“啄木鳥”們還沒有散,市局剛剛被迫釋放了一個看起來很可疑的富二代,費渡都能看見飄在刑偵大隊上空的壓力,因此做好了等到地老天荒的準備,沒想到陶然這天下班居然非常積極,他略微一楞,陶然卻率先開了口:“費渡,過來一下,哥有幾句話跟你說。”

 

  費渡眨眨眼,看向蜷縮在椅子上的女人:“她怎麽辦?”

 

  陶然一聽,有點犯難。

 

  “沒事,”駱聞舟走出來,靠在門口,對陶然一點頭,“等人醒了我問問,門口有家招待所,平時都是內部人員出差住,安全又便宜,她要是願意,回頭我讓人給她在那邊開個房間,要是再不願意,讓值班員給她搭個簡易床也成。”

 

  陶然遲疑說:“這不合規定吧?”

 

  “我一句話的事。”駱聞舟一擺手,“快走吧,誰都沒有你能操心。”

 

  費渡聽到這,詫異地問:“怎麽,陶然,你晚上有事?”

 

  陶然不答,只說:“你來。”

 

  駱聞舟看著陶然把費渡拉到一邊,因為他倆方才已經交過一次火,所以臨時忘了那個充滿溫情的遊戲機。

 

  他用挑剔的目光在費渡的背影上掃了一圈,感覺此人身上每一個針腳都在抒發“風騷”二字,放到諜戰劇里,不用化妝就是個經典的漢奸形象。

 

  可惜再風騷又有什麽用呢?還不是一樣被甩。

 

  駱聞舟忽然莫名覺出一點同病相憐的幸災樂禍,興致勃勃地賴在辦公室門口不肯走,恨不能脖子能再長上三尺,近距離圍觀二世祖碰釘子的全過程。

 

  駱聞舟和陶然認識了好多年,風里來雨里去,一起尋找過走失兒童,一起鬥過窮兇極惡的歹徒,一起立過功,也一起寫過檢查,關系匪淺。

 

  陶然雖然窮困潦倒,但人好,而且是潤物無聲的好,時間長了,難免會讓身邊那位“性別男,愛好男”的產生些許非分之想,只不過在性向方面,陶然與駱聞舟“道不同不相為謀”,直得頂天立地,強求未免缺德,因此駱聞舟及時剎車,只是偶爾卡著分寸拿他過過嘴癮。

 

  陶然的回應則從來都是不羞不惱不過線,坦坦蕩蕩,而有些綺思之所以“綺”,需要一個秘而不宣的發酵過程,倘若無遮無攔地曬在光天化日之下,很容易就被紫外線消毒殺菌了。

 

  而此時,陶然明確地表達了自己即將走上人生的另一階段,駱聞舟也從善如流地把這塊被紫外線消過毒的無公害牽掛移了出去,除了一把遺憾的小煙塵,倒也沒有激起很大的波瀾,反而有些瓜熟蒂落的釋然滋味。

 

  即使好多人情練達的情感寫手都寫文章告誡世人,“不要向別人炫耀你過得好,因為別人未必想看見你過得好”,但駱聞舟還是覺得,他身邊總有那麽幾個人,存在的意義就是“看見他好,自己就開心”——哪怕那個人飛黃騰達後會和自己漸行漸遠。

 

  不過話說回來,就陶然這樣的,今生今世想要飛黃騰達,恐怕也就剩下買彩票一種途徑了。

 

  費渡有種奇異的敏銳,往往別人一個眼神過來,他已經察覺到對方大概要說什麽,此時被陶然拉到一邊,他突然有了什麽預感似的,人站直了,亂飄的桃花眼也收了回來,看起來居然有些像正經人。

 

  陶然想了想,不知從何說起——只好從頭。

 

  他伸手在空中一比,對費渡說:“我頭一次見你的時候,你才這麽高,抱著書包蜷在我車里,我第三次打你爸電話,還是占線聯系不上的時候,你擡頭看了我一眼……當時我就覺得,這孩子我得管。”

 

  費渡的眼睫輕輕眨動了一下,看向陶然。

 

  他如今的形象已經著實和“抱著書包蜷在車里”的小可憐大相徑庭,陶然幹咳了一聲:“一轉眼也都這麽大了。”

 

  就在他有些詞窮的時候,費渡突然開口,叫了他一聲久違的“哥”。

 

  陶然一楞,就聽費渡說:“我是不是太打擾你了?”

 

  陶然沒想到他能“懂事”到這種地步,幾乎明察秋毫到未蔔先知了,一時有些瞠目結舌。

 

  費渡卻忽然笑了,他略微琢磨了一下措辭,非常體貼地說:“我前幾天還在想,過一兩年,如果你要結婚,到時候有妻有兒,我就不能有事沒事地總纏著你了——我的心理醫生說,朋友走進家庭或者搬家遠離,親人年紀漸長、生離死別等等,都不是事故,而是像陰晴雨雪一樣的自然規律,客觀且永存,本身並沒有什麽含義,過度沈湎,就像過度傷春悲秋一樣,沒有意義。世界在變,人在變,自己也在變,拒絕改變和分別是不邏輯的——何況我早說了,我沒想從你這追求什麽結果,不管怎樣,你都是我哥。”

 

  陶然想說的話被他一鍋端地搶走了,連一個標點符號都沒剩下,實在沒什麽好補充的,只好幹巴巴地問:“……你看心理醫生?”

 

  費渡一揚眉:“我們‘資產階級’定期約見心理醫生,不是像聚眾品嘗八二年的礦泉水一樣時髦嗎?”

 

  陶然就像費渡他們公司的員工一樣——明知他在扯淡,還是被他哄得心平氣和。

 

  費渡:“是突然有喜歡的人,還是準備去相親?”

 

  陶然:“相親。”

 

  費渡嘴角輕輕一動,看起來是把“真土”這個差點脫口而出的評價險伶伶地咽了下去,然後他嘆了口氣:“好吧,你怎麽去?不會走著吧,就穿這身?需要借我車嗎?”

 

  房奴陶然十分鐘之內連受兩次打擊,哭笑不得:“你們倆夠了啊,提前商量好的臺詞吧?”

 

  費渡下意識地跟著他的話音一擡頭,正好對上駱聞舟的目光,隨後兩人的表情同時變得很一言難盡,齊刷刷地各自調轉了視線。

 

  陶然走後,費渡卻沒跟著離開,他一直等到駱聞舟當著他的面叫來值班民警,妥善安排好了何母的去向,這才輕輕地往她手里塞了一張自己的名片,提步離開。

 

  駱聞舟不知自己是吃錯了什麽藥——也許是覺得費渡這一轉身,整個人顯得空落落的,也許是通過失戀同盟,和那紈絝精產生了一點夾帶著同情的感情聯系,反正他一時沖動之下,居然開口叫住了費渡:“哎,今天晚上沒人陪你吃飯吧?”

 

  費渡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他方才那幾乎有些“六根清凈”的背影頓時被活蹦亂跳的毒舌噴沒了:“難得跟你們這種‘空巢老人’一樣,百年難得一遇。”

 

  駱聞舟看著他那德行,又開始手癢,恨不能穿回五秒鐘之前,甩自己一個耳光——叫你嘴欠。

 

  然而事已至此,再往回找補未免顯得小肚雞腸,於是駱聞舟面無表情地說:“你今天替我們安撫受害人家屬,沒讓她跟媒體胡說八道,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忙,我可以代表刑偵大隊留你吃頓飯。”

 

  費渡腳步一頓,露出些許驚奇。

 

  駱聞舟其實只是隨口客氣,沒想到費總居然真肯紆尊降貴地留下來……正如費渡也沒想到,駱隊所謂“留你吃頓飯”竟是字面意思——地點就是市局食堂。

 

  費渡難得沈默地站在食堂門口,聞著里面謎一樣的味道,看了看花紅柳綠的天花板,又看了看冒著油光的地板磚,目光飄過呈紅黃藍三色的的塑料椅子,最後落在了墻上的一副裝飾畫上。

 

  畫曰:“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費渡被這句大言不慚震驚了,認為市局的食堂和駱聞舟是一脈相承的臭不要臉。

 

  駱聞舟不想做飯的時候,常從食堂隨便買點帶回家,此時輕車熟路地走向窗口,他隨口和費渡客氣了一下:“有忌口嗎?”

 

  費渡則毫不客氣地回答:“有——我蔥不吃生的,蒜不吃熟的,姜生的熟的都不吃,不吃酸的,不吃辣的,不吃葷油,不吃植物的莖,不吃帶皮的茄子和番茄,不吃動物的膝蓋以下、脖子以上和內臟。”

 

  駱聞舟:“……”

 

  費渡不躲不閃地坦然回視,仔細思考了一下,又補充說:“還不吃煮過的蛋黃,鹵水點的豆腐……唔,石膏那種能湊合。”

 

  駱聞舟從未見過比駱一鍋還不好伺候的靈長類,感覺自己是拼了全力,才勉強把一句“那你滾出去吃屎吧”憋了回去。

 

  駱隊透支了自己下半輩子的耐心,從小炒窗口點了菜,和師傅交代好不要這個不要那個,前去投餵那個遭瘟的“費一鍋”。

 

  結果費渡對著這一桌子看了看,挑挑揀揀,最後只拿了個紅糖餡的糖包子,就著拔絲蘋果啃了。

 

  駱聞舟眼角亂跳:“你沒說海鮮也不吃。”

 

  “我吃,”費渡眼皮也不擡地回答,“就是不想剝。”

 

  駱聞舟深吸一口氣,再一次對陶然的聖父性格有了深切的認識——居然忍了七年都沒把這貨掐死。

 

  駱聞舟敲了敲桌子:“你對陶然說的是真心話?”

 

  費渡沒吭聲,半帶嘲諷地掃了他一眼,仿佛他問了一句蠢話。

 

  “什麽態度,看你失戀可憐才收留你一頓飯,”駱聞舟抽出一雙一次性的塑料手套,假裝自己是在餵貓,把油燜大蝦剝成了一盤蝦仁,“你今天為什麽留下?”

 

  費渡筷子尖頓了頓,還是把蝦仁夾走了,作為等價交換,他下一句沒有夾槍帶棒:“不為什麽——你們懷疑兇手是張東來身邊的人,一直關註警方動態,所以把他放出去釣魚嗎?”

 

  駱聞舟:“你有不同意見?”

 

  “思路差不多,”費渡說,“其實你們要是一開始就從死者身上下手,應該不難找到那個人,他應該跟死者是舊識,也許改名換姓過,但是在這個一人一張身份證的社會,想改得毫無痕跡是不可能的,沒人想到沒人查則已,你們系統內部但凡想查,他很快就會暴露,所以他會拼命轉移你們的視線。”

 

  駱聞舟:“你認為死者來燕城之前就認識兇手,而不是暗地里給什麽人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

  “給他媽看病的那筆錢,”費渡說,“那十萬塊錢是他剛到燕城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匯回去的,如果我要幹什麽違法亂紀的事,我不會讓這麽不知根知底的人入圈。這麽賺錢的犯罪團夥,門檻肯定比貴局

  費渡一手扶在門上,一手虛虛地朝後一推,示意她留步,忽然想起了什麽,又說:“對了,白老師,

 

公務員考試高。”

 

  駱聞舟自動忽略了他最後一句話:“那如果他有一個神秘同鄉,把他介紹進了某個犯罪團夥呢?介紹人和兇手可能並不是一個人。”

 

  “他媽媽說何忠義——是叫這個名吧?何忠義除了一個叫‘趙玉龍’、給他介紹過工作的大哥以外,沒有提起過其他人。”費渡說,“出門在外,遇到一個知根知底的同鄉,他會對家里人提起的。”

 

  駱聞舟:“即使他們在一起做違法亂紀的事?”

 

  “特別是他們在一起做違法亂紀的事。”費渡說,“他知道不安全,所以會下意識地尋求安全感,對家里人和自己說‘我和某某在一起’,這是一種補償性的安慰——你為什麽一定認為有那麽一個莫須有的‘團夥’?”

 

  駱聞舟停下筷子,盯著自己的碗邊斟酌片刻:“我不能說太細——因為死者遇害當晚,手機上收到了一條指代不清的神秘短信,他遇害地點很可能在東府門區,卻被人拋屍到了半小時以上車程的花市西區,而我們恰好接到了關於花市西區的一些線報。”

 

  費渡倏地皺起眉,終於露出了一點意外之色。

 

  這時,駱聞舟的手機忽然響了,是個不在通訊錄的號碼。

 

  駱聞舟接起來:“餵?”

 

  電話那頭是細微的雜音,伴著一個人劇烈的喘息聲。

 

  駱聞舟:“您哪位?”

 

  就在他懷疑是騷擾電話的時候,手機里突然爆出一聲急促的驚叫:“救命!救……”

 

  然後斷了。

 

  第17於連十六

 

  尖而短促的求救聲透過聽筒刺破了寧靜的食堂,連坐在對面的費渡都聽見了,駱聞舟再回撥,已經打不通了。

 

  雖然只有一聲,但駱聞舟還是聽出來那是黑車司機陳振。

 

  陳振舉報王洪亮,因為他曾經偷聽過陳媛的電話,加上一些聽起來很像他自己捕風捉影的猜測,始終拿不出真憑實據。

 

  不知是陳媛怕連累家人才什麽都沒留下,還是王洪亮殺人滅口後,以“掃毒”的名義把所有線索都搜走了。總之駱聞舟從陳振那里拿到的,只有他姐姐一個舊相冊。

 

  分別的時候,駱聞舟能明顯感覺得到那年輕人的不甘心,特地囑咐了他一句:“沒有證據的事,你不要跟別人亂說,更不要自己一個人去查證,想起什麽隨時給我打電話——你就算冒險找來了證據,或許也沒用,我們不一定會認為它有效。”

 

  駱聞舟自認為這句話從情到理都說透了,應該足夠讓陳振那小子老實呆著,誰知才剛一天不到,他就出事了。

 

  駱聞舟當即把蝦仁盤子往費渡面前一推:“你先吃著,吃完自己把盤子收拾了,我有點事,先走一步。”

 

  費渡沒說行,也沒說不行,他慢吞吞地戳開一個紙盒的檸檬紅茶,喝了一口,覺得又酸又苦,實在不是給人喝的,遂扔在了一邊,若有所思地目送著駱聞舟匆忙離開的背影。

 

  駱聞舟有陳振的聯系方式,然而方才的號碼卻是全然陌生的,他一邊風馳電掣地開車趕往花市區,一邊打電話給了陸局。

 

  “陸叔,是我,十萬火急,我現在來不及申請審批,您能不能想辦法找人替我定位兩個號碼。”

 

  陸局在下班時間平白無故接了這一通電話,竟也不驚詫:“什麽號,你人在哪?”

 

  駱聞舟飛快地報出了陳振和方才那個陌生的電話。

 

  陸局那邊匆匆記下了,在他掛斷之前問:“你現在是什麽情況,能保證自己安全嗎?”

 

  “鄙人我姓安名全。”駱聞舟不甚明顯地笑了一下,隨即他猛一打方向盤,從南平大道上盤橋轉道,直奔西區。

 

  這天夜里毫無預兆地悶熱了起來,夏意逼人,偶爾有鳥驚險地從車海中呼嘯而過,幾乎是貼地而行,暗示著一場大雨即將來襲。

 

  周五的晚高峰通常會持續得更長,幸而這是單雙號限行的最後一天,中央商區周末預熱,巨大的露天“天幕”鋪展開奪目的LED畫卷,那些夜燈不依不饒地追趕著往來經過的人們,透過寬闊的大街,從駱聞舟的車里穿梭而過,直到他徹底拐進西區繁複的街道里,方才偃旗息鼓。

 

  陸局辦事又利索又靠譜,才過了沒多久,就有個技術人員就給駱聞舟回了話——陳振的手機定位在西區觀景西街附近,陌生電話的位置應該與他十分接近,實名登記過,號碼屬於一位名叫“吳雪春”的女性。

 

  “吳雪春,”駱聞舟有些意外,“是個有名有姓的人?”

 

  “對,就是這名字,”技術人員給了他肯定答複,“駱隊,稍後我把她的身份證信息發到你手機上。”

 

  導航提示他已經到了“觀景西街”附近,駱聞舟降下車速——他之所以敢大半夜里一個人趕過來,是因為篤定了王洪亮不敢把他怎麽樣。

 

  像王洪亮這種賤人,慣常欺上媚下,倨恭分明,自行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在他那里,有的人是不值一提的螞蟻,碾死也就碾死了,有的人再痛恨,他也只能捏著鼻子巴結。

 

  駱聞舟自己雖然不算什麽東西,但好在他爸還沒退休。

 

  如果陳振是打電話向他求救的過程中遇到危險,那對方肯定知道了他的存在,那號碼登記過,很好追蹤,王洪亮應該馬上明白駱聞舟找過來只是時間問題。

 

  按照常理,王洪亮現在會主動聯系他,試探他的態度,尋求私下解決途徑。

 

  然而直到現在都還沒有。

 

  駱聞舟立刻意識到――無論這天晚上發生了什麽,王洪亮很可能還不知道,說不定是他手下人自作主張。

 

  這很危險,但絕對是個機會。

 

  駱聞舟的手機響了一聲,吳雪春的身份證信息傳了過來,他把車停在了觀景西街口。

 

  觀景西街是一處集露天燒烤、夜市和“大保健”等多功能於一體的“步行街”——此地只能步行,因為非法攤位到處占道,除了“狗騎兔子”,其他機動車根本開不進去。

 

  空氣中充斥著煙熏火燎的烤肉味,光著膀子的大漢把鐵鍋里的田螺炒得“嘩嘩”作響,濃妝艷抹的特殊“服務人員”站在街角處,擼串等生意兩不耽誤,下水道的味道一陣一陣地往上翻,不遠處還有幾個人正在明目張膽的撈地溝油。

 

  駱聞舟目光往四下一掃,險些被人群淹個窒息,他原地琢磨片刻,邁步走向一處黑車集結點。

 

  黑車司機們早早給自己“下班”,正湊在一起聚眾賭博,一個牌運頗佳的中年人罵罵咧咧地把撲克往車蓋上一砸,笑出了一口里出外進的大黃牙:“他媽的,怎麽樣,服不服,掏錢!”

 

  他說著,一伸手,跟同伴要煙,還沒等同伴上供,身後就突然伸過了一只手,遞來一根煙,還給他點上了。

 

  幾個黑車司機齊齊回頭,看見一個肩寬腿長、很是養眼的男人。

 

  正是駱聞舟。

 

  “哥們兒,我打聽點事。”駱聞舟客客氣氣地發了一圈煙,笑容可掬地說,“昨天我限號,坐了一個兄弟的車,沒留神把剛簽的合同丟車里了。合同就幾張紙,對別人來說一分錢都不值,可是找不回來我得自殺謝罪——我不讓你們白幫,誰看見了告訴我,我有重謝。”

 

  駱聞舟說到做到,絕不含糊,說到這里,他不急著發問,而是先打開錢包,一人遞了一張紅彤彤的鈔票:“勞駕,幫我把消息傳出去,我肯定不賴賬。”

 

  他是坑蒙拐騙的一把好手――詳細提供了黑車型號和外形,車牌號卻故意模棱兩可,只說了前面兩個字母和最後一個數字,一帶而過,然後比比劃劃地描述了司機的形象。

 

  黑車司機們有自己的組織和地盤劃分,這一點信息已經足夠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出了結論:“是不是陳振那小子?”

 

  駱聞舟適時地閉了嘴,目光平視,猶疑地在幾個人當中飄來飄去,飄出了能以假亂真的茫然。

 

  賞金之下,黑司機們迅速散了牌局,潤物無聲地潛入四通八達的窄巷中,駱聞舟給自己點了根煙,還沒抽完,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消息――有人聲稱看見了陳振的車停在路邊,給了他準確的地點和陳振的電話號碼。

 

  電話號碼必然是打不通的,駱聞舟迅速結清現金,讓那人帶他去了陳振停車的地方——那是觀景西街外面一處露天的停車場,規劃了停車位,卻沒人看管。陳振的二手舊轎車孤零零地停在路邊,附近人來人往,車主卻不見蹤影。

 

  停車場有唯一一只監控攝像,不知被哪個熊孩子打碎了半邊,顯然是屍骨已寒。

 

  提供線索的那位大概覺得自己錢賺的太容易,有點過意不去,於是自告奮勇地去周圍打聽車主陳振的去向。

 

  駱聞舟獨自圍著陳振的車轉了一圈,發現駕駛座的車門外落了一地的煙頭,當時站在這里的人在踩煙灰的時候,留下了一個心煩意亂的腳印。

 

  駱聞舟在腳印處站定,背靠車門,往四下望去。

 

  陳振無視他的警告,私下行動,多半是個十分熱血上頭的狀態,那麽他獨自站在這里,連抽了好幾根煙,又是在做什麽?是突然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舉棋不定?

 

  還是……在等什麽人?

 

  這時,方才收錢那位一路小跑地趕了回來,小聲對駱聞舟說:“我看你不如在他車上貼張紙條,回頭讓他看見了聯系你,剛才我聽那邊賣衣服的說,她對陳振有印象,那小子奇奇怪怪地在這站了半天,然後往‘鴻福大觀’里去了。”

 

  駱聞舟:“鴻福大觀?”

 

  “就那!”報信的擡手一指,就在陳振停車處的正對面,是一家燈光熠熠的娛樂中心,門口掛著“臺球、棋牌、按摩、KTV”的大牌子,門口停了一排車。

 

  駱聞舟悄悄把“花市西區觀景街東口鴻福大廈,請求支援”的信息發給了陸局,三言兩語打發了報信人,繞著鴻福大廈轉了一圈,對周遭環境有數以後,他抓了一把頭發,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大廳里鋪著厚重的大理石,歐式的大吊燈下燈泡壞了幾個,燈光顯得有些昏暗,幾個遊手好閑的小青年疑似小流氓,在大廳里巡視抽煙,一見有人來,就偷偷放出打量的目光。

 

  駱聞舟全當沒看見,徑直來到前臺,伸手一敲桌子:“訂個包間,一會有朋友過來。”

 

  隨即,他又隨手拿起旁邊的酒水單,目光飛快地掃過那比市面上貴五成的酒品名錄,好似無所察覺似的點了一大堆。

 

  前臺沒料到從天而降了這麽個人傻錢多的大客戶,忙不叠地登記他的單子:“先生,麻煩您慢點說……”

 

  駱聞舟卻忽的地住了口。

 

  前臺疑惑地一擡頭,只見“客人”定定地看著她,目光曖昧而別有深意,壓低了聲音問:“你們這最低消費多少能指定‘服務員’?”

 

  前臺一頓之後,露出一個“很懂”的微笑,同樣壓低了聲音,輕輕地從桌子下面拿出個相冊推了過去:“您可以先看看照片。”

 

  相冊里一水的“藝術寫真”,拍得非常不藝術,全是濃妝艷抹的蛇精臉,一股城鄉結合部艷照風撲面而來。

 

  駱聞舟把相冊從頭到尾翻了兩遍,故意露出一點急躁:“這照片p得媽都認不出來,你們這有正常點的嗎?”

 

  前臺正要回話,卻見駱聞舟微微往前一傾,他好似演不下去了,急不可耐地“窮圖匕見”,問:“你們這有沒有一個叫吳雪春的?”

 

  第18於連十七

 

  “吳……吳雪春?”前臺的笑容陡然一僵住。

 

  駱聞舟看向她,鋒利的目光把方才可以裝出來的曖昧豁出了一條縫,沈聲問:“怎麽?”

 

  前臺好似被他的目光蟄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移開視線,繼而又強行逼迫自己原地鎮定,摻了糖似的沖駱聞舟一笑:“沒有,是這樣的,我們這里的服務員平時都用英文名,您突然說本名,我有點反應不過來……吳雪春,吳雪春好像就是‘Linda’吧?”

 

  即使駱聞舟此時身在虎穴,聽了這話,還是忍不住嘴欠了一句:“你們這的企業文化還真夠洋氣的。”

 

  前臺眼神閃爍了一下,又把照片本往駱聞舟手里推了推:“先生,Linda今天不太舒服,您要不要再看看別人?還是您以前認識她?”

 

  駱聞舟往後一仰,不答,居高臨下地看了那前臺姑娘一會,冷冷地反問:“怎麽,點個服務員還得查戶口?”

 

  前臺連忙小聲道歉,利索地給他安排了包間,讓人領他進去,不知是不是駱聞舟的錯覺,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好像更多了些。

 

  等他走遠,前臺才長出了一口氣,從旁邊拿出一個商用對講機,小聲說:“你們說的人到了,在‘芙蓉城’房間。”

 

  對講機里傳來一陣嘈雜,隨後一個男聲問:“多少人?”

 

  “就、就一個。”前臺抿抿嘴,手心里都是冷汗,險些攥不住那大黑家夥,“你們下、下次能別讓我幹這個嗎,我……”

 

  她話沒說完,那邊隱約傳來了一聲罵街聲:“媽個X的,就一個人,真有嫌命長的,早知道門口等著一個麻袋套走弄死他得了,費他媽什麽事!”

 

  無線電在罵罵咧咧中被對方切斷了。

 

  這時,一個穿著白裙的女孩被兩個人連推再搡地往里趕,胸口上掛著工作牌“Linda”,正是吳雪春。

 

  吳雪春經過前臺,無助地看了一眼前臺姑娘,兩個人對視了一眼,又飛快地互相錯開。

 

  駱聞舟走後沒幾分鐘,費渡就懶得吃了,他從市局食堂里出來,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何母已經醒了,一個值班警察正口幹舌燥地企圖說服她出去住賓館。何母鼓著眼,臉色蠟黃,攥著自己的衣角,不吭聲也不點頭。

 

  外面的事她都不懂,因此總是疑心別人要騙她,總是在無助。

 

  常年生活在相對封閉的環境里、和外界缺乏聯系的人,身上往往會有這種孤陋寡聞的膽怯和愚蠢。對這個病了很多年的女人來說,兒子是唯一的依靠,是她和這個熙熙攘攘的世界唯一的保護罩和聯系。

 

  費渡隔著玻璃窗打量了她一會,覺得她就像一只沒了殼的蝸牛。

 

  他沒有驚動何母,快步離開了市局,往花市西區去了。

 

  “芙蓉城”是一個角落里的包間,駱聞舟一進來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因為這里不像其他包間那麽暗,他的目光在包間里掃了一圈,在一個角落里發現了些許玄機。

 

  方才繞著鴻福大觀轉的時候,駱聞舟就發現了,由於建築的問題,這大廈四角把邊的地方有幾扇窗戶沒封——看來這包間里就有一扇。

 

  KTV包間不開窗戶,於是用遮光布大黏在壁紙上,從室內封住了,可能是經年日久,貼的地方有些掉,罅隙中漏了些許路燈光進來。

 

  駱聞舟渾不在意似的掃了一眼,很快收回視線,他隨手把音樂打開,四下尋找煙霧警報器似的往天花板上看了看。

 

  似乎是沒看出什麽異狀,駱聞舟摸出煙來,給自己點了一根。

 

  他一手拿著打火機,一手自然而然地攏了一下火,借著這動作,展開手心中藏著一張紙條。

 

  前臺那女孩第二次把相冊推給他的時候,借著相冊的遮掩,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張字條。

 

  里面有一行圓珠筆匆忙寫就的字跡,寫著:“有人等著堵你。”

 

  駱聞舟有些意外。

 

  他當然知道有人在等著堵他,陳振給他打電話求助,對方肯定預料到他會來,因此駱聞舟故意在門口提起“吳雪春”,幹脆大喇喇地直接闖進來,表現得既老練又不那麽高明,他讓自己看起來滿心戒備,卻又是一頭霧水似的戒備。

 

  這樣藏在幕後的人才會自以為勝券在握,不會狗急跳墻,甚至會自作聰明地和他周旋。

 

  駱聞舟打算用自己誘敵深入,再玩一手黃雀在後。

 

  可他倒是沒想到,一個素不相識的前臺接待居然會暗地里幫他。

 

  這麽看來,把他安排在有暗窗的“芙蓉城”包間,顯然也是那女孩做的手腳——萬一出了什麽事,包間有窗戶,他有逃跑的渠道。

 

  駱聞舟伸手撚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心里生出無限感慨。

 

  他想:“長得帥還是有點好處的。”

 

  這時,包間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駱聞舟不動聲色地放下打火機,把字條攥入手心,擡頭看去。

 

  門口站著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染過的長發顯得有些暗淡,妝化得格外濃,女孩抿嘴沖他笑了一下,嗲聲嗲氣地說:“先生您好,我是Linda。”

 

  駱聞舟:“……”

 

  這位的鼻子眼都好似抹平以後用化妝品重新組織的,他實在有點看不清她到底是不是吳雪春本人。

 

  幾個服務員跟著進來,把他點的酒排排放好。

 

  駱聞舟沖那女孩一點頭:“坐。”

 

  Linda服務精神十分飽滿,進包間以後不閑著,一邊主動和駱聞舟搭話,一邊三下五除二地把酒水在桌上擺好了,駱聞舟剛想彈煙灰,她已經很有眼力勁兒地把煙灰缸捧到他面前等著接,很乖巧地問他:“帥哥,點這麽多酒,客人肯定多吧?需要再叫幾個姐妹來嗎?”

 

  她語氣很嬌很粘,卻不由自主地帶出了一點鼻音,離近了看,才能看出她眼睛里有一層血絲——似乎剛剛哭過,這一臉大濃妝恐怕是為了掩蓋通紅的鼻頭和眼圈。

 

  駱聞舟一頓,輕輕地端起她的下巴,左右打量了一下,動作很像登徒子,表情卻十分嚴峻,好像打算從她臉上看出一點和身份證上女孩的相似之處。好一會,不知道他看出了什麽心得,正要縮回手開口說話,Linda卻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駱聞舟輕輕地瞇了一下眼。

 

  Linda借著他將收未收的手,做了個能以假亂真的推拒動作,嗔道:“帥哥,別,我今天來那個,只能陪酒的。”

 

  她說著,整個人柔柔弱弱地往後倒去,正好靠翻了茶幾上的一瓶酒,酒瓶搖搖欲墜地就要跌倒,女孩濃墨重彩的臉上露出一閃而過的緊張。

 

  駱聞舟卻在那一瞬間突然伸出手,穩穩當當地越過她,一把將酒瓶撈進手里,一滴都沒灑。

 

  Linda楞住了。

 

  駱聞舟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當然猜得出包間里有竊聽器,不在茶幾下面就是沙發底座——現在看來,應該是在茶幾下面,這女孩企圖裝作意外,用灑出來的酒破壞竊聽器的動作實在太明顯。

 

  駱聞舟看了Linda一眼,一語雙關地說:“女孩子做事要小心一點,不要毛手毛腳的。”

 

  Linda以為他沒領會自己的意思,城府不深的臉上立刻露出焦急神色,駱聞舟卻不慌不忙地把酒瓶放回原位,狀似閑聊似的問:“在這里做多久了,有男朋友嗎?”

 

  Linda茫然地看著他,下意識地做出回答:“一年多,沒有。”

 

  駱聞舟盯著她的眼睛:“沒考慮過?”

 

  Linda點點頭。

 

  “總要考慮的,”駱聞舟一笑,手指輕輕地翹著茶幾的邊緣,他壓低聲音問,“平時有玩得好的男孩嗎?”

 

  他有一雙修長的手,規律性地在旁邊輕敲的時候,十分吸引目光,Linda本能地看了一眼,發現他的手指敲擊時並不在原地,而是上下左右地點……好似是個“陳”字!

 

  他知道這屋里有監控和竊聽!

 

  Linda——吳雪春的眼睛里倏地蒙上了一層水汽,她強忍著情緒,斟詞酌句地說:“有……有一個,是我過去的鄰居,我下班被人糾纏,他幫過我,也一直很照顧我……可是有什麽用呢?我是這里的人,他心里肯定很恨我。”

 

  駱聞舟:“恨你?”

 

  吳雪春並沒有說“嫌棄”,而是用了“恨”。

 

  她這一句話里說出了她和陳振的關系,以及她是“這里的人”,也確實知道一些“這里”的內情,說不定正和陳媛的死有關。

 

  駱聞舟頓了一下,輕聲問:“那個男孩還在‘本地’嗎?”

 

  吳雪春沖他點點頭:“我沒臉看他,只要他還好好的,我心里就滿意了。”

 

  駱聞舟松了一口氣,看來陳振應該只是暫時被關起來了,這女孩比他想象得還要機靈。

 

  他輕輕往沙發後面一靠,又問:“他是做什麽的?”

 

  吳雪春迎來送往,慣會察言觀色,一看他略微放松的肢體語言就明白,駱聞舟聽懂了她方才的暗示,下一句好像是在問她陳振來鴻福大觀的目的。

 

  吳雪春強行克制著自己想往監控攝像頭的方向看的沖動,組織了一下語言,輕聲細語地說:“我不知道,忙吧,聽說他家里有個‘孩子’,前些日子離家出走了,正在滿世界找吧,聽說那‘小孩’放學後曾經到這邊來過,好像交不不三不四的男朋友,前些日子他還來問過我。”

 

  “少年兒童失蹤,”駱聞舟問,“怎麽不報警?”

 

  “沒用的,沒人管的。”吳雪春聽見“警”字渾身一僵,囁嚅了一句,隨後想起什麽似的,又補充說,“那孩子作業本上寫了個地名,也在這附近,他離得很遠,跟我打聽過。”

 

  陳振是來打聽“金三角空地”的!

 

  監控和竊聽器完完整整地把他們倆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傳到了一些人的耳朵里。

 

  二樓某一個豪華包間中充斥著酒氣和一股奇怪的味道,旁邊幾個明顯已經神誌不清的男男女女嗑了藥,為了盡快散出來,開始了群魔亂舞。

 

  幾個男人圍成一圈坐在沙發上,透過鏡頭和耳機盯著駱聞舟,為首一個正式花市區刑偵支隊的隊長。他們幾個相當冷靜,並不跟著碰毒品,只是稍微喝了點酒,全然不理會身後的盤絲洞。

 

  其中一個戳著屏幕說:“這姓駱的跟那女的唧唧歪歪了十幾分鐘了,怎麽還沒扯完淡?”

 

  支隊長冷靜地說:“你沒看出來麽,他在旁敲側擊那小子的下落,現在他知道人沒死,也不敢輕舉妄動。”

 

  “您怎麽知道?”

 

  “那小子肯定什麽都沒告訴過他,”黃隊端起運籌帷幄的架子,“但凡姓駱的知道這里頭有什麽事,他也不敢冒冒失失地一個人闖進來……話說回來,那女的可真是吃里扒外,過一陣子想辦法處理掉她。”

 

  “黃隊,那咱們怎麽處理這個姓駱的?明天向王局匯報嗎?”

 

  “王局?王局年紀大了,手腕軟了,你今天告訴他,他說不定明天就帶著現金去那小子家里求他網開一面——就算這姓駱的懂事,跟咱們上了一條船,以後給他的孝敬也少不了,那就沒完了,不如一了百了。”支隊長陰惻惻地笑了一下,“但是不能在這收拾他,西區剛出了一樁事,現在太敏感,我們得更不動聲色一點。”

 

  “您那意思是說……”

 

  “留著姓陳的小子,等這陣風頭過去了,用那小崽子當餌把他勾出來,”黃隊舔了舔嘴唇,“來的路上,要是巧遇個以前他抓過的罪犯就好玩了,畢竟咱們行業就有危險性麽——前提是那小崽子聽話,針給他打了嗎?”

 

  旁邊一個人立刻站起來:“打完了,我看看去。”

 

  黃隊擡起頭,一臉厭惡地躲開一個吸了毒的女孩神誌不清的糾纏,慢慢啜了一口酒,心想:市局的所謂“精英”原來就這點水平,一進門還沒試探兩句,就把自己的餡露了個底掉,全程都在他們監控下,看來各行各業都是一樣,能不能爬上去全看爹。

 

  他面容陰鷙地喝了一口酒,看著依然和那野雞有一搭沒一搭對暗號的駱聞舟,心里升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憤世嫉俗。

 

  就在這時,方才出去的人突然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黃黃黃黃隊、他……他……他……”

 

  支隊長不耐煩地一擡頭,見他那手下臉色慘白,整個人活似被雷劈過,語無倫次地說:“死……死了!”

 

  黃隊皺起眉:“你他媽的傻X,話都說不清楚,什麽死了?”

 

  “那個……那個……”手下指著關押陳振的方向,舌頭系了個死扣。

 

  黃隊驀地反應過來,頭皮都炸了,“騰”一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劈頭蓋臉地把酒杯砸在那手下臉上,咆哮起來:“死了!誰讓你們動他的?”

 

  那手下哭喪著臉,頂著一臉酒:“沒……沒人動他,就給他打了一針,就一點量,一點啊黃隊,要是給這幫孫子打,他們肯定都沒反應的那麽一點,誰能想到他能死啊?這他媽碰瓷呢?”

 

  一次性吸毒過量會死,但究竟多少算過量,要因人而異——有人吃顆花生喝口牛奶都能過敏致死,當然也會有碰一點毒品就死的,但那都是少數極端情況,誰也沒想到陳振一個活蹦亂跳的大小夥子這麽脆弱。

 

  黃隊腦子里“嗡嗡”作響,驀地,他轉過頭,狠狠地盯著監控里的駱聞舟,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這回事大了,得把他留下。”

 

  第19於連十八

 

  一圈清醒的人聽完這番語出驚人的話,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黃隊。

 

  黃隊誰也沒搭理,焦躁地低頭在屋里轉了幾圈。

 

  這時,有人小聲說了一句:“那可是市局的……”

 

  這些人玩忽職守,徇私枉法,包庇犯罪,又從中抽取贓款,手上當然不幹凈,但拿錢閉嘴是一回事,親自動手殺人就是另一回事了,這屋里的大多數人甚至沒有攙和過什麽具體事務,只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坐等拿封口費就行,平時還是該上班上班,該領工資領工資,充其量多點灰色收入,偶爾出入一些“娛樂場所”應酬,沒有人自認是窮兇極惡之徒——何況深受王洪亮的三觀影響,他們也一致認為,死上幾個野雞和小流氓也就算了,對同行下手?那太過了。

 

  一雙肉眼生於額下,平視或是仰視的時候,常常覺得自己看見的是人。

 

  俯視的時候,則常常覺得自己看見的是動物、是牲口——那些沒權沒勢的、隨波逐流的、掙紮求生的、老弱病殘的,大多屬於此類。

 

  人看動物,認為它們也知道溫飽冷暖,然而也就僅此而已,所以死就死了。畢竟,成語只說了“人命關天”,其他的命,那就礙不著老天的事了。

 

  死一個陳振是意外失誤,死一個駱聞舟,那可是大事了——眾人都或多或少有點這個心理,唯獨黃隊長一副熊心豹子膽,居然是個人物。

 

  “黃隊,這不行,這真不行。”又有個人開了口說,“要我說,那個誰死就死了,咱們把屍體處理了,那駱聞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他還能怎麽樣?”

 

  “怎麽樣?他知道那小子是在這失蹤的,”黃隊牙關繃得緊緊的,說出來的話像是從牙縫里崩出來的,“今天他無功而返,明天呢?後天呢?你丫天天不幹別的,二十四小時到這地蹲點等他?你能保證這地方的人嘴都嚴實?買賣是買賣,現在弄出了人命,別說是他,今天這事,就算你告訴王局,王局都不見得願意保你!”

 

  那人訥訥地張張嘴:“這……都是自己人……”

 

  “怕的就是你媽的自己人!二十號那天晚上,一個死人為什麽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那個地方’?你們當時都在,誰看見了?就算是哪個王八蛋殺人拋屍,怎麽會那麽巧,就把屍體扔在那里?就跟……就跟特意‘標記’我們一樣!”黃隊活生生地把自己說得打了個寒噤,他使勁咽了口唾沫,“還有剛才那小子,莫名其妙冒出來打聽‘那個地方’,你們誰來告訴我,他是怎麽知道的?要不是正好有監控聽見,要不是我正好在,明天你們兜里的手銬還指不定銬在誰手上!一個開黑出租的小崽子,什麽時候、到底是怎麽搭上市局刑偵隊的,啊?你們知道嗎?都不知道,你們他媽懂個屁!”

 

  不知是誰把屋里的音樂停了,嗑過藥的還迷糊著,清醒的卻都鴉雀無聲。

 

  “‘520’和今天這事之間必有關聯,咱們當中也必有內鬼。”黃隊盯著監控畫面,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說,“本想扣住姓陳的小子,給他點‘甜頭’,從他身上套出什麽來……算了,逼到這一步,也只好簡單粗暴了,你們就說,敢不敢吧?”

 

  一開始沒人回答。

 

  黃隊重重地嘆了口氣:“行,你們這些廢物,愛怎麽著怎麽著吧,現在就出去自首,去吧,沒準能落個從輕發落。”

 

  這時,方才被他潑了一臉酒的那位開了口:“那小子身上那針是我打的。”

 

  黃隊回過頭來斜睨著他。

 

  “我、我……我幹!”

 

  “針是你打的,當時和那小子動手的都有誰?等他慌不擇路的跑出去,躲在旁邊一棒子把他幹暈的又是誰?”黃隊不甚明顯地扯了一下嘴角,目光在一群人身上掃過,“綁人的是誰?看門的是誰……哦,說起看門的,我倒要問問,小宋說他分明只打了一點,怎麽人就死了,嗯?”

 

  幾個人一個接一個地低下頭,不吭聲了。

 

  “自認毫無幹系的可以走了,”黃隊微微一笑,“只是出去以後要管住自己的——嘴。”

 

  人人都長了嘴,長了嘴的人只要出了這扇門,就是潛在的內鬼。

 

  沒人想在這種心狠手辣之徒面前承認自己是“內鬼”。

 

  終於,沒人吭聲了。

 

  “動手的時候小心點。”黃隊面無表情地說,“駱隊是在西區調查‘520’殺人案的時候,不幸撞上發瘋的癮君子殉職的。”

 

  駱聞舟看了一眼表,此時距離他呼叫外援已經過了二十多分鐘,厚重的隔音材料擋不住隔壁拆房一樣的音樂,他和一個工作不甚體面的女孩相對而坐,旁邊是一桌花了他大半個月工資的酒水。

 

  不知是不是屋里的空調太涼了,不知哪里吹來的小陰風掃過他的脖子,駱聞舟突然無端有些不太好的預感,他於是抄起了桌上那個厚重的大煙灰缸在手里端詳,對吳雪春說:“我看你年紀也不大,幹點什麽不行,想改行嗎?”

 

  吳雪春搖搖頭,沒吱聲,只是撩起連衣裙的長袖給他看,細瘦的胳膊上有幾處針眼,還有註射手法不當產生的淤青,她人很白,淤青就越發觸目驚心、積重難返。

 

  駱聞舟:“……”

 

  在這種場合里,他似乎應該像個大哥一樣溫聲說幾句勸慰鼓勵的話,那樣比較符合社交禮儀,可有些境遇殘酷異常,如果易地而處,駱聞舟自覺也做不出比別人高明的選擇,說那些話,就好比對絕癥患者說“多喝水”一樣,未免太過站著說話不腰疼。

 

  他無言以對,因此只好閉了嘴。

 

  就在這時,隔壁的“拆墻重金屬”正好播放到兩首歌的間隙,略作停頓,駱聞舟恢複知覺的耳朵突然聽見了外面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沒來得及思考,已經做出下意識地反應,脫口問吳雪春:“陳振在哪?”

 

  吳雪春被他突如其來的一問問傻了,也跟著脫口而出:“二樓西邊的儲物間里。”

 

  她話音剛落,整個人就被駱聞舟一只手拖著拎了起來,駱聞舟猛地把她往窗戶處一推:“跑。”

 

  吳雪春連退幾步,被自己的高跟鞋崴了下腳,直到這時,她依然有點懵,猶猶豫豫地扶著墻站穩,她開口說:“我……”

 

  她本打算說“我沒事的,我是他們的人,他們不會把我怎麽樣”,可是這漫長的句子尚未啟程,已經被駱聞舟不由分說地打斷:“讓你跑就跑,把鞋脫了,別廢話。”

 

  他話音剛落,包間的門已經被人一腳踹開,幾個花紅柳綠的小青年二話不說闖了進來,帶來了一股濃重的酒氣和特殊的臭味,進來以後一聲不吭,直接動了手。

 

  駱聞舟回手從桌上拎起那豪華的煙灰缸,同時眼角掃過亮光一閃,他伸手把那煙灰缸往前一擋,金屬劃過玻璃“噌”的一聲,一把西瓜刀正好捅在煙灰缸底,繼而滑了出去。

 

  駱聞舟把煙灰缸往下一扣,狠狠地砸在那人手腕上,壓住他的胳膊往後一帶,擡膝蓋頂在那持刀人的小腹上。

 

  持刀人的膽汁差點被他揍出來,西瓜刀頓時脫手,駱聞舟順手把刀奪走,薅著他的黃毛往旁邊墻上狠狠一撞,一矮身躲過另一個撲過來的打手,從桌上拎了一瓶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人頭馬,大餅鐺似的圓潤瓶身照著對方的腦門拍了下去。

 

  這幾個打手都是不知從哪找來的流氓,一個個臉如活鬼,看賣相都沾過毒,駱聞舟街頭鬥毆經驗豐富,年輕力壯,定時鍛煉,每天煎餅果子都要額外多加個蛋,所以實力懸殊地收拾了這幫癮君子。

 

  他回頭一瞟,發現吳雪春被他吼了一嗓子以後果然聽了話,脫了鞋從窗口跑了,於是深吸一口氣,往二樓儲物間趕去——為什麽風平浪靜那麽久,突然就對他發了難?

 

  此時,他已經顧不上多想,幾步躥上二樓,濃重的不安彌漫到心頭,一個無來由的念頭突然從他胸口掠過,他想:陳振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後面被他幹翻的小流氓們呼朋引伴,張牙舞爪地要追上來,一個送酒水的服務員嚇得大叫一聲,貼緊了墻,駱聞舟一把推開他,看見了儲物間的標誌:一塊斑駁的牌子,上面寫著“非員工止步”。

 

  駱聞舟後退半步,飛起一腳踹在門上,木門回震得他小腿生疼,他立刻又換了條腿,再一腳重重地蹬上去,這回小腿穿越門板而過,他把門踹了個窟窿。

 

  駱聞舟猛地一推門,看見里面躺著個一動不動的人:“陳振!”

 

  他本想一步邁上去查看,但腿稍微有點麻,阻攔了他片刻。而這片刻的光景里,方才因為大打出手而過熱的大腦隨著他平複的呼吸緩緩降溫,駱聞舟突然反應過來——不對,他那麽直白地從吳雪春口中問出了關押陳振的地方,當時監控後面肯定有人在盯著,他們為什麽不把陳振轉移走?

 

  這念頭一閃而過,駱聞舟想也不想地往後退開,與此同時,原本躺在地上的人毫無征兆地一躍而起,一刀戳向駱聞舟的頸側,駱聞舟正在戒備全開的狀態下,當下把奪過來的西瓜刀一架,別開那人手腕,揪住那人的肩膀,拿他往一側的架子上撞去。

 

  對方卻也極有經驗,一縮肩膀卸了撞擊的力度,借著這一撞的反彈,他一拳撞在駱聞舟的肋下。駱聞舟一口氣沒上來,刀差點脫手,險伶伶地側身躲過對方一個擒拿,他揪著那人的胳膊轉了半圈,一腳踩上了那人的膝窩。

 

  那人慘叫一聲跪倒在地,駱聞舟也終於借著門口的微光看清了手里拎的是誰。他不知道這個人姓甚名誰,但見過他在王洪亮身邊鞍前馬後。

 

  駱聞舟薅著他的頭發迫使他擡起頭來;“陳振在哪?”

 

  被他一腳踹跪的那位——正是黃隊,吊著眼盯著駱聞舟,絲毫不知悔改,反而輕輕地微笑起來:“在前面等著你呢。”

 

  駱聞舟聽懂了這話里的言外之意,瞳孔倏地一縮,與此同時,他身後響起風聲,駱聞舟本能地側身,擡起胳膊護住頭臉,只聽“嘩啦”一聲脆響,一瓶酒和駱聞舟的左臂幾乎兩敗俱傷,身後等著偷襲的人一擁而上,有拿刀的、拿酒瓶的、拿棍子鐵鎖的,劈頭蓋臉地朝他招呼過來。

 

  駱聞舟狼狽地左躲右閃,身上很快掛了彩。

 

  臨走的時候,他其實申請了配槍,但沒到命懸一線,他不敢拿出來——因為他並不確定王洪亮這些狗腿子肯老老實實地遵守“五條禁令”,這些人現在以為他無備無防,能以冷兵器就能解決,他們也不想在鬧市區弄出好大的的動靜,這才肯陪他動手。

 

  他孤身一人,跟人動手總比動槍強,何況鴻福大觀外不遠處就是鬧市,混亂中真有走火誤傷,那問題就嚴重了。

 

  就在這時,一陣尖銳的警笛聲突然響了起來,一群人同時僵住了,唯獨駱聞舟反應極快地一擡手按住一個擋路狗的臉,照著他鼻子上的軟骨自下往上來了一擊,隨後飛快地閃過一刀一腳,兩步躥到了樓道里——他知道這警笛聲必定是假的,西區路不好走,還不到半個小時,他叫的支援來不了那麽快。

 

  駱聞舟沒走樓梯,怕有埋伏,他一頭沖進了拐角處的衛生間,直接拉開窗戶跳了下去。

 

  此時,他後背被劃了一刀,剩下大大小小的砍傷和淤青就不用說了,左小臂有點擡不起來,不知道是不是骨折了,兩個小時之前他還盤算著“520”案的兇手會咬張東來這支鉤,優哉遊哉地在食堂“餵貓”,沒想到兩個小時之後穿到了動作片里。

 

  人生境遇,簡直像駱一鍋一樣無常。

 

  忽然,身後有人叫他:“大哥,這邊!”

 

  駱聞舟一回頭,看見光著腳的吳雪春正拼命朝他招手,駱聞舟頭皮一炸:“不是讓你跑嗎,你怎麽還在這?”

 

  “剛才那個報警器就是我扔的,”吳雪春說,“你不熟,我帶你出去,你找到陳振了嗎?”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回話,追兵已至:“在那呢,抓住他!”

 

  駱聞舟一把拉起吳雪春,在她語無倫次的指路聲里來到鴻福大觀後面的一處矮墻,幸虧吳雪春身量苗條,駱聞舟雙手把她往上一送一托,托上了矮墻,隨後自己利索地翻了過去。

 

  落地時,被他強行動用的左臂毫不客氣地從麻木的鈍痛轉為鉆心的疼,駱聞舟皺著眉輕“嘶”一聲,傍晚的涼風一吹,後背上被血浸透的襯衫簡直是透心涼。

 

  吳雪春借著路燈看清了他這血染的風險,嚇壞了,險些尖叫出聲。

 

  駱聞舟:“往哪跑?”

 

  吳雪春哆哆嗦嗦地給他指了個方向,下一刻就被男人拖起來狂奔。

 

  “沒事,”駱聞舟隨口安慰了她一句,“我又沒破相。”

 

  吳雪春:“……”

 

  兩個人穿過幾條小路,七拐八拐後竟然看見了大道,駱聞舟緊繃的心這才放下,對上氣不接下氣的吳雪春說:“你先跟我回局里,然後……”

 

  他話音戛然而止。

 

  只見那道路兩邊,原本熱熱鬧鬧的攤位都閃出了八丈遠,行人更是躲閃一空,幾輛“突突”亂響的摩托車堵在路口,早已經恭候他多時。

 

  駱聞舟余光瞥了一眼表——算時間,再拖一會,外援差不多就該到了。

 

  於是他把吳雪春藏在身後,沖那為首的摩托車油腔滑調地一笑:“哥們兒,對我有點誤會吧,聊聊?”

 

  誰知為首那人並沒有“反派死於話多”的毛病,從頭盔里射出森冷的目光,盯住了駱聞舟,隨後他猛地一擰油門,那摩托車直接原地躥了起來,向他們撞過來。

 

  駱聞舟別無選擇,只好一把握住兜里的手槍。

 

  就在他還沒把槍拿出來的時候,突然,一陣比摩托車的“突突”聲還囂張的汽車引擎聲呼嘯而來。

 

  眾摩托沒料到這地方還能出現腦殘飆車狂,下意識地慌忙躲閃,瞬間被沖了個七零八落,一輛明艷如毒蛇的跑車閃電似的憑空亮相,原地一個熟練的飄移,正好蹭到了那行進中的摩托車後輪,那摩托連人一起,直接從空中飛了出去。

 

  半落下來的車窗里露出一個長發擋住的側臉,來人沒正眼看駱聞舟,只簡短地說:“上車。”

 

  下一章,血葫蘆和暈血癥的聯手=w=

 

  第20於連十九

 

  費渡從天而降,駱聞舟和歹徒一樣震驚,然而形勢危急,駱隊好漢不吃廢話虧,當機立斷,先把吳雪春塞上車,自己跳上副駕,還沒等他坐穩,那車上四門大開的門窗已經自動緩緩合上,“嗷”一嗓子躥了出去。

 

  駱聞舟差點被拍扁在座椅靠背上:“我怎麽感覺你情緒不太穩定……餵!”

 

  費渡雖然沒去看他,但血腥味不以人的視線為轉移,依然源源不斷地飄過來。

 

  小跑的加速度已經讓人眩暈,旁邊一個移動的血袋更是叫人暈上加暈,兩廂疊加,費總在英俊的漂移過後,直接就很不英俊地沖著電線桿子撞了過去。

 

  駱聞舟一嗓子變了調,費渡額角青筋暴跳,在千鈞一發間險而又險地把方向盤打開。

 

  劫後余生的電線桿子恐怕一口氣還沒松下來,就目睹了那車的整個車身一起又一伏——費總不小心又沖上了馬路牙子。

 

  駱聞舟以最快的速度扣上了安全帶,感覺自己剛出龍潭,又入虎穴——沒死於歹徒砍殺,恐怕要死於費渡這位馬路自殺手。

 

  駱聞舟沖他嚷嚷:“你這車開得也太曲折離奇了!”

 

  費渡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出就聞見味:“誰讓你坐前面的,我快吐出來了!”

 

  駱聞舟:“……”

 

  對著這麽英俊瀟灑的男青年也能作嘔,什麽毛病?

 

  費渡冷汗一層一層的出,簡直要看不清路,翩翩風度終於再也維持不下去,生生讓駱聞舟逼出了一句粗話:“我他媽暈血,你給我遮一遮!”

 

  駱聞舟一楞——他一直以為費渡“暈血”是開玩笑的,因為清楚地記得他小時候沒這個毛病。

 

  這時,吳雪春已經乖覺地從後座上遞過一件費渡扔在那的外套,駱聞舟把衣服一抖,反罩在身上:“嘖,我還暈車呢,你……操,這些人瘋了嗎?”

 

  駱聞舟本想問他“你怎麽會到這里來”,誰知一瞟後視鏡,發現那幾輛摩托車居然追上來了!

 

  此時雖不是光天化日,可也是在法治社會的大街上,這簡直已經是明目張膽了。

 

  黃隊他們沒想到一大群人在自己的老窩里居然沒能堵住一個駱聞舟,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喪心病狂到底了。

 

  一個自覺“尋常”的普通人,從“有智慧地向現實妥協”到“亡命徒”,大概真的只要三步。

 

  按理說,頂級跑車不應該被一群摩托車圍追堵截,可現實的路況向來如此,尤其城鄉結合部一樣的花市西區,路況複雜、“道阻且長”,有些地方火箭來了也跑不過“接孫子專用”的老年代步車。

 

  費渡對這里本來就不熟,開導航是來不及的,天又黑,他只能全憑感覺——旁邊還有個汙染源,讓他的感覺失靈了大半。

 

  這一路著實是險象環生。

 

  費渡手腳冰涼,連心率都開始失常,胃部好像要造反,蠢蠢欲動地往上翻,攥著方向盤的手直發白,咬牙切齒道:“告訴我你不是自己來的。”

 

  駱聞舟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怎樣,已經真有點暈車了,為了不再刺激發揮不穩定的司機,他毫不猶豫地說:“我不是自己來的,有外援……你這車修理費用不用我們報銷吧?”

 

  說話間,吳雪春一聲尖叫,原來是一個摩托飛車趕了上來,拿了個鐵棒狠狠砸向費渡車窗。

 

  車窗茍延殘喘地沒碎,卻當場裂出了一片蜘蛛網。

 

  駱聞舟一看要遭:“你這華而不實的破車,有那錢還不如買個防彈的。”

 

  費渡斜眼掃了一眼後視鏡,方向盤一偏,極有技巧地把那揮舞鐵棒的騎手往路邊擠去,摩托車反應不及,前輪一偏扭上了馬路牙子,他拼命掙紮了幾下試圖保持平衡,還是連人帶車一起翻了。

 

  費渡這才捏著鼻子開了口:“我又不是總統,防誰的彈?”

 

  他們兩人當中肯定有一個是烏鴉成精,費渡這句話音沒落,就聽見後車窗“嗒”一聲響,駱聞舟汗毛一豎,最先反應過來:“這幫孫子居然動槍,姑娘趴下!”

 

  吳雪春二話不說抱頭蜷縮了起來,與此同時,另一輛摩托車沖到了側面,擡手露出黑洞洞的槍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打了過來。

 

  好在世界上並沒有那麽多十項全能的壞人,此人的槍法跟鬧著玩似的,基本是瞎打——不過打得多了總有一兩發能蒙上,一顆子彈從副駕駛那一邊破窗而入,駱聞舟驀地一側身擋住費渡,同時一把將人按了下去,子彈擦著他的肩膀崩到了前擋風玻璃上。

 

  費渡卻對這驚魂一刻毫無感想,他實在已經快被血腥氣熏的大腦死機,無暇感也無暇想,他在百忙之中騰出一只手,忍無可忍地抓起了車載香水,看也不看,照著駱聞舟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通狂噴。

 

  駱聞舟無端招惹了一身芬芳,簡直要給費總這大無畏的事兒逼精神跪下了。

 

  費渡看準了一條沒人的小路,再次加油門,一打方向盤擦著最右側打了個彎,不給那開槍的摩托追上來的余地。

 

  隨後,他剛剛成功拐彎就猛地剎了車——小路盡頭,三四輛摩托車蹲點似的在那里等著他。

 

  轟鳴聲從身後傳來,他們被前後夾擊,堵在了小路里。

 

  費渡面無表情地掃視了一圈,臉色冷得有些可怕,他扣住了方向盤後面的換檔撥片,引擎不住地發出暴虐的轟鳴,那車子好像一頭被激怒的巨獸,傷痕累累地盤踞在原地,隨時準備暴起致命。

 

  費渡輕輕地說:“我要是挨個碾死他們,會算防衛過當嗎?”

 

  機動車噪音太大,駱聞舟只看到他毫無血色的嘴唇動了動,一個字都沒聽清,卻莫名地看懂了費渡的表情,他心里重重地一跳,下意識地抓住了費渡扣在擋片上的手。

 

  那只手非常涼,堅硬,帶著冰冷的力度,像某種色澤黯淡的金屬。

 

  就在這時,警笛聲第二次響了起來,紅藍暴閃燈照亮了大半邊天。

 

  外援終於到了。

 

  駱聞舟使了吃奶的勁,才把費渡那只手扣在換擋撥片上的手掰下來。引擎聲隨之緩緩平息,千瘡百孔的跑車里一時鴉雀無聲。

 

  外援們十分靠譜,趕來之後第一時間控制現場,幹凈利索地繳了幾個飛車黨的械,而且考慮周到,救護車就在後面。

 

  郎喬率先跑過來,扒在車門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大,你們沒事吧?嚇死我了!”

 

  駱聞舟沖她笑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費渡就踉踉蹌蹌地滾下了車,一言不發地走到路邊,吐了出來。

 

  駱聞舟正在跟郎喬交代後續事宜,被親自趕來的陸局打斷,塞進了救護車,他自覺這老頭子自小題大做,因為這點小傷完全不算事,人被押上了救護車,還在不依不饒地扒著車門指揮:“陳振也許還活著,我覺得他們沒有立刻殺他的理由,去鴻福大觀好好搜一遍,還有,得立刻去分局提馬小偉,必須在王洪亮得到消息之前把他弄出來,媽的,他們現在有可能已經得到消息了……好好,大夫我馬上,讓我再說最後一點……”

 

  相比而言,他的“病友”就老實多了——盡管費總連一根毫毛都沒刮破,事後卻莫名其妙地吐了個死去活來,自己吐得脫水虛脫了。

 

  這天晚上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對於一些人來說,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

 

  花市區分局一片悄無聲息,正在值班的肖海洋握緊了手機,搭檔的睡死過去了,他小心地避開一眾視線,前往關押馬小偉的地方。

 

  手機上有一條短信:“我們被抓了,馬上通知王局,處理掉馬小偉,十萬火急!”

 

  馬小偉已經蜷縮著睡著了,不知在做什麽噩夢,他偶爾還會抽搐一下,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已經瘦得脫了形,像個猴。

 

  肖海洋閃身進去,謹慎地回頭看了一眼,伸手抓住了馬小偉的肩膀。

 

  馬小偉半夜驚醒,嚇了一跳,張嘴剛要叫,卻被肖海洋一手捂住了嘴,少年驚懼地睜大了眼睛——

 

  駱聞舟在醫院里處理完了一身的傷口,自覺身體倍棒,還能再放倒一個足球隊的小流氓。他於是溜達著去看費渡,見那位手上掛著點滴,正奄奄一息地靠在那閉目養神,也不知挨刀的是誰。

 

  駱聞舟走過去,輕輕地在費渡腳上踹了一下:“別人暈血都直接倒,你怎麽暈得跟懷孕似的。”

 

  費渡不睜眼,只哼唧了一聲:“離我遠點。”

 

  “都弄幹凈了,”駱聞舟大喇喇地在他身邊坐下,“好不容易請你吃頓飯,還都吐了。”

 

  費渡面無表情地說:“我覺得沒什麽值得可惜的。”

 

  駱聞舟想了想他們單位那個破食堂,認為這話言之有理,他又問:“你怎麽找過去的?”

 

  這回,費渡裝死不吭聲了。

 

  駱聞舟於是又踢了他一腳:“你不會一路跟著我吧?你跟著我幹嘛?”

 

  對於這種低級的激將,費渡一般是高貴冷艷地給他一個“你這個小傻X又無理取鬧”的眼神,然後飄然而去,不過他此時實在太難受了,胃里翻來覆去幾次,疼得直抽,鼻尖好像還縈繞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睜眼就暈,旁邊還有個“更年期”的王八蛋不給他清靜,於是怒火中燒之下,他脫口冷笑了一聲。

 

  駱聞舟:“那你去那邊幹什麽?”

 

  費渡靠著醫院雪白的枕頭,深深地皺起眉,調動了自己有生以來全部的涵養,強忍著沒罵人:“我去看了何忠義平時住的地方。”

 

  何忠義住的地方和鴻福大觀後街確實不遠,兩條路也確實有相似之處。駱聞舟等了半天沒等到他的後文,看了費渡一眼,突然心里靈光一閃:“然後你不會迷路了吧?”

 

  費渡聽了,一言不發地把頭扭到一邊,假裝耳邊飄過了一個屁。

 

  駱聞舟驚奇地看著這點細微的惱羞成怒,感覺費渡身上透露出了一絲凡人氣,他頭一次因為真實而顯得有點可親起來。

 

  駱聞舟趕忙收斂起了自己一身賤氣,趁著這點還熱乎的“人氣”追問:“你是因為那個老阿姨,才去看何忠義生前住過的地方嗎?”

 

  費渡停頓片刻,才低聲說:“那地方又破又偏僻,魚龍混雜,附近有個公共廁所,陰天的時候整條街都是臭的,比當地其他的租屋環境差很多。住在那的人都圖便宜,有拖家帶口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有病人的——自己在外面吃苦,留著錢給家里人。還有一些賭徒和癮君子,窮得叮當響,迫不得已住在那。”

 

  “何忠義不吸毒,據他朋友說,也沒參與過賭博,平時省吃儉用。”駱聞舟蹭了蹭自己的下巴,“他每天記賬,賬本很細,而且所有收入前面都是減號……”

 

  “是在攢錢還債。”費渡睜開眼睛,“而且這個神秘的債主或許表示過‘我給你錢,你不能對別人提起我’。”

 

  駱聞舟皺了皺眉,隨著他們深挖何忠義的生活狀態,怎麽看都覺得他不可能和販毒網絡有什麽關聯,此事非但沒有清晰明了,反而越發撲朔迷離了。

 

  他掐了掐眉心:“算了,反正老鼠都抓住了,有沒有關聯,到時候審審看吧。”

 

  費渡模糊地“嗯”了一聲,重新閉上眼,又不想搭理他了。

 

  兩個人相對無言了片刻,駱聞舟忽然蹭了蹭鼻子,就著剛剛共患難的“友好”氛圍,他開口問:“有個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當年你家里的案子,是我、陶然、法醫——還有後來為了防止我們判斷失誤專門而找來的老法醫和老刑警……一群人一起判斷的結果,你為什麽單獨跟我過不去?”

 

  費渡嗤笑了一聲。

 

  “沒事,你實話實說,”駱聞舟跟他假客氣了一句,“我不生氣。”

 

  費渡聞聽此言,果然就不客氣了,說:“因為你那種覺得別人都瞎,就自己長了一雙倫琴射線眼,就自己能看透一切的蠢樣很討厭。”

 

  駱聞舟:“……”

 

  聽起來還是挺生氣的。

 

  這時,駱聞舟的手機震了一下,他低頭看了一眼,臉色頓時古怪起來,心頭那點氣性頓時煙消雲散。

 

  他憋了半天,才聲氣微弱地說:“那個……那什麽……”

 

  費渡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我同事說你那車……損壞挺嚴重的,而且可能根本沒法在國內修。”

 

  費渡:“是啊,怎麽了?”

 

  駱聞舟深吸一口氣,豁出去臉皮不要,把後面的話一口氣吐了出來:“他們說修理費用實在太高,跟買個新的差不多,我們好幾年的見義勇為基金跟懸賞的錢加起來都不夠——要不我們送你一面錦旗行嗎?”

 

  費渡:“……”

 

  駱聞舟說完就後悔了,很想把給他發短信的同事倒著拎起來控控腦子里的水——這都是用哪個器官想出來的餿主意!

 

  費渡卻在一楞之後,忽然笑了——既不虛也不假,是真正忍俊不禁的笑法。

 

  駱聞舟又尷尬又哭笑不得。

 

  可是還不等他“百感交集”完,手機又響了,這回是郎喬。

 

  郎喬語氣非常嚴肅:“駱隊,我們找到陳振了,人死了。”

 

  駱聞舟放松的神色驀地一沈,猛地坐直了:“什麽?”

 

  “還有,一個嫌犯在被捕前發了一條短信出去,讓人處理馬小偉。咱們的人迅速趕過去了,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郎喬三言兩語給了他兩個最不好的消息,剛掛斷,另一個電話緊跟著進來——是難得請假的陶然。

 

  駱聞舟心不在焉地說:“陶然,我這有點事要處理,你先等會……”

 

  “駱隊,剛才那個張東來的律師聯系我,”陶然飛快地說,“說他在張東來車上發現了一根可疑的領帶。”

 

  第21於連二十

 

  “陶警官,要是萬一檢測結果出來,證明是我過敏,能不能麻煩您替我保密?”這是劉律師給陶然打的第三通電話,中心思想依然是“我恨不能穿越回半小時之前,剁掉自己給你打電話的那只手”。

 

  陶然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感覺這位劉律師恐怕確實是有點神經衰弱。

 

  劉律師接著絮絮叨叨地說:“要不然以後我在這行真沒法混了,您說我辦的這叫什麽事?可千萬千萬不能跟別人說啊,我的身家性命就在您手上了。”

 

  陶然只好第三次做出保證,就差指天發誓簽字畫押了,那邊瞻前顧後的律師總算勉強同意,馬上把那根領帶送到市局去化驗。

 

  打發了這一位,陶然非常過意不去地回頭沖車後座的姑娘笑了一下:“不好意思。”

 

  他是在看電影中途慘遭劉律師打擾的,當時電影正好演到男女主角翻臉處——連累人家姑娘一起,在涕淚齊下的互相控訴聲里退場,對於相親而言著實是個不怎麽吉利的開頭。

 

  姑娘倒是沒說什麽,也可能心里在罵街,只是涵養好沒有外現,她還很善解人意地說:“你要是忙就不用送我了——師傅,麻煩您在前邊那地鐵口給我停一下就好,然後您送他先走吧。”

 

  陶然耳根有些泛紅——完全是尷尬的:“這不……不太……”

 

  “沒事,我們也經常周末被逮過去加班。”姑娘說,“再說,我們加班只是給老板打工,你們還為了公共安全呢——我也在網上看見那起富二代殺人案了,你們得快點破案啊。”

 

  陶然有點結巴:“不、不不一定是富二代,還……還……沒確定兇手。”

 

  說話間,出租車已經到了地鐵口,司機笑呵呵地停了車,等著那姑娘揮手和陶然告別。

 

  臨走時,姑娘想起了什麽,又回頭跟他說:“在外地能看見老同學挺開心的,就是咱倆見面的方式有點尷尬。”

 

  倘若地上有縫,陶然肯定頭也不回地跳進去了。

 

  身在異地他鄉,相親相到高中同學的概率是多少?高中同學恰好是當年暗戀對象的概率又是多少?

 

  當然,這都沒值得慶幸的,哪怕他相到了奧黛麗赫本,此時此刻還是得拋下姑娘,回去加班。

 

  直到看著那女孩走進地鐵站,他那被嚴重幹擾的智力才重新回歸均值線,陶副隊長出一口氣,用力晃了晃腦子里的粥,努力讓它們變回正常的腦漿,重新聚焦到案件上來。

 

  出租車司機冷眼旁觀,下了結論:“小夥子,我看你有戲。”

 

  陶然苦笑一聲:“師傅,前面掉個頭,去市局。”

 

  司機師傅這個中老年男子看熱鬧不嫌事大,對男女感情糾葛和“富二代殺人事件”都很感興趣,很想抓住陶然大聊一番,直到這會,陶然才有點後悔拒絕了他兩個混蛋朋友借車的提議。為了讓旁邊的話嘮閉嘴,他只好裝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給自己插上耳機,隨手打開個有聲音的app,堵住了耳朵。

 

  耳機里的有聲書在悠然的背景音樂里流進他的耳朵:“……‘如果我蔑視我自己,’於連冷冷地回答,“我還剩下什麽呢?’……”

 

  這是個非常小眾的有聲書平臺——里面沒幾本暢銷書,大部分都是些老掉牙的名著,平時會隨機播放一些催眠的散文,只有投稿當“領讀員”的用戶才能點播。

 

  “領讀員”得提交大段的作品原創賞析,被編輯選中了,平臺才會播放他點的有聲書,並在播放完畢後和其他聽眾分享他的賞析文章。

 

  陶然沒太認真去聽內容,只是借著里面的音樂隔絕噪音、整理思路。

 

  出租車很快開上輔路,馬上要到市局,陶然正準備關上有聲書,就聽見里面說到了結束語:“那麽,法國著名作家司湯達的《紅與黑》,我們就為您播放到這里了,下面分享本書領讀員:ID為‘朗誦者’這位朋友的賞析文章。”

 

  這個ID名好像一道驚雷,猛地把陶然劈在了原處——

 

  星期五晚上本該是美好而放松的,滿城都是迎接周末的人,市局卻都在加班途中和趕去加班的半路上。

 

  接到陶然和郎喬兩通電話後,駱聞舟就在醫院坐不住了,這想法恰好與費渡一拍即合——費總倒沒什麽事,他主要是嫌棄公立醫院人多條件差。

 

  倆人難得意見一致,行動力變成了雙倍,費渡立刻給助理打電話,讓人送了輛車來,駱聞舟則再次不要臉地蹭了車。

 

  此時已經接近十點了,郎喬給駱聞舟發了微信,匯報最新進展,看完後,他好半天沒說話。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開了口:“法醫初步判斷,陳振死於一次性攝入毒品過量。”

 

  在醫院聽駱聞舟單方面的“閑聊”時,費渡大致了解了自己那輛愛車報廢的前因後果,聽明白了這個“陳振”指的是誰。

 

  身邊沒有血腥味,車里溫度適宜,費渡剛吃過助理帶來的夜宵,他穩穩當當地把車停在斑馬線後等紅燈,並趁著紅燈時間拿起旁邊的香蕉牛奶喝了幾口灌縫,香蕉牛奶讓他非常心平氣和,回了一句:“聽著有點奇怪——好像不太文明。”

 

  駱聞舟聽了“文明”這個字眼,不由得掀了他一眼:“我對犯罪分子都不敢有這麽高的要求。”

 

  費渡說:“再壞的人也不是什麽時候都肯鋌而走險的,比如那幾位想對你趕盡殺絕的,最後演變成在大街上放槍子,是因為已經在你面前暴露了,你跑了,他們就死定了——因為害怕結果,所以才變得喪心病狂,這是有因果關系的,不會隨便逆轉,真正的瘋子很難在社會里長久地混下去。”

  關於這點,駱聞舟倒是跟他英雄所見略同,因為吳雪春曾跟他確認過陳振是“安全的”,如果那女孩當時沒說謊,那證明至少在她目睹的時候,分局支隊長他們沒有想殺人的意思。何況如果對方一開始

就想殺陳振、殺他,根本不會允許他和吳雪春扯那麽長時間的淡。

 

  可是陳振死於一次性攝入毒品過量,這死法聽起來也不像是意外事故。

 

  “註射毒品有可能是他們幹的,不過常年和毒打交道的人,居然也會把握不好量,失手把人弄死,這就很讓人費解了。”費渡不慌不忙地說,“如果是我涉嫌包庇販毒團夥,一個陌生人帶著敏感問題誤打誤撞地闖進來瞎打聽,我絕對不會貿然殺他。”

 

  駱聞舟一聽他這種討論天氣的語氣,頭皮就發麻,然而一邊麻,他還一邊問:“然後呢?”

 

  “第一步,把人控制住,摸清他的底細,查明他涉入的深淺,以及背後有沒有人指使,然後用毒品、暴力、恐嚇、威脅等等手段瓦解他的意誌。等我知道死者只是剛開始和你接觸,並不完全是你的線人,也不敢完全信任你,而且背景簡單、無親無故的時候,就進行第二步。”費渡用香蕉牛奶味的語氣說,“第二步,用一點點毒品強制他上癮,並且在他精神恍惚的時候,反複對他灌輸是你出賣了他,給他洗腦,讓他相信你和那些人是沆瀣一氣的。這樣一來,他很容易就會充滿絕望,認為這個世界沒有所謂‘公道’,而對於他這樣的人來說,想活命只能學著妥協。”

 

  駱聞舟看了他一會,點評說:“真是缺了大德了。”

 

  費渡不以為意,接著說:“第三步,他已經成癮,再開始給他一點甜頭,讓他知道我們沒那麽可怕,還充滿了人文關懷——這就妥了,實現了對一個人精神和生理上雙重控制,以後這個人就為我所用了,等你們想盡辦法把他撈出來,我只需要告訴他,我們雙方因為分贓不均產生了一點矛盾,正在互相整,他就會帶著對你的恨意,變成一顆打入你們內部的釘子。”

 

  也許是因為他們倆之間氣氛剛剛緩和一點,也許是因為車里彌漫的香蕉牛奶味讓人嚴肅不起來,駱聞舟頭一次聽了他的奇葩言論沒有暴跳如雷,他沈默了一會,忽然說:“你要是有一天違法亂紀,我們可能確實會很麻煩。”

 

  費渡不置可否,結果下一刻,就聽見駱聞舟說:“但是你只是隨口說說,而且還只跟我說,沒有實踐,也沒有滿世界去辦‘無痕殺人培訓班’,讓我們工作之余能偶爾休個小假、談個戀愛,所以我還是要代表組織對你表示感謝。”

 

  費渡:“……”

 

  這反應怎麽和平時不一樣。

 

  駱聞舟又自己點了點頭,非常慈祥地說:“應該給你再額外發一面錦旗,還有別的嗎,再說出來給我們參考參考。”

 

  費渡於是緊緊地閉了嘴,直到抵達燕城市局,都沒再和他說一個標點符號。

 

  市局門口,駱聞舟前腳剛下車,一輛警車就沖過來停在了他旁邊,車沒停穩,郎喬就撲了下來:“老大,馬小偉不見了!”

 

  “別嚷,”駱聞舟後背傷口剛剛縫合,還有點半身不遂,他單手摸出煙盒叼出一根,不慌不忙地說,“人不見了是好事。”

 

  郎喬把奇大的眼睛瞪得又圓了兩圈,張了張嘴,還沒說出什麽,突然,她的目光越過駱聞舟,落到了他身後不遠處:“那、那是……”

 

  駱聞舟循聲回頭,只見長街對面出現了一個畏畏縮縮的瘦小人影,探頭望著市局的方向,又一個人走過來,領著他過了馬路。

 

  郎喬:“馬小偉和那個歪腿的小眼鏡!”

 

  肖海洋總算把破眼鏡換了新的,有些呆板的方形框架顯得他年長了幾歲,他領著馬小偉一路走到駱聞舟面前:“駱隊。”

 

  駱聞舟見了他,好似也不怎麽意外,和顏悅色地一點頭:“來了?進去吧。”

 

  市局里一點也沒有周末的氛圍,驗屍的、驗領帶的、詢問證人的與審問犯人的——刑偵隊和法醫科忙得到處亂竄,借住在值班室里的何母不可避免地被驚動,有點風吹草動就要眼巴巴地探頭看一眼。

 

  一行人帶著馬小偉他們走進來的時候,正好看見何母逡巡在樓道里。她看見駱聞舟,又將疑慮重重的目光落在馬小偉身上。

 

  駱聞舟對馬小偉說:“那是何忠義他媽。”

 

  馬小偉原本無精打采的腳步突然頓住,一臉驚懼地看向她。

 

  瘦弱的女人和憔悴的少年面面相覷,好一會,大約是少年的模樣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何母試探著問馬小偉:“你……你認識我兒子嗎?”

 

  馬小偉倏地退後半步。

 

  “我家忠義是個好孩子,你認識他,是不是?”何母哆哆嗦嗦地往前走了一步,殷殷地看著馬小偉,看著看著,眼淚“刷”一下下來了,她梗著脖子,抽了一口細細的長氣,“誰害死他的呀?啊?娃,你告訴姨吧,到底是誰害死他的?”

 

  馬小偉的眼圈通紅,繼而毫無征兆地“噗通”一聲跪在地上。

 

  “我,是我!”他嚎啕大哭起來,“我對不起忠義哥,對不起你……對不起……”

 

  第22於連二十一

 

  馬小偉已經是第二次在公安局里口述自己涉嫌殺人了,這個驚世駭俗的少年比受害人家屬哭得還兇,幾乎要以頭搶地,旁邊兩個警察反應過來,趕緊沖上來架起他,在何母的哀叫聲中把馬小偉拉走了。

 

  駱聞舟沒想到自己隨便一句介紹居然還引發了這麽個變故,一個頭變成兩個大,預感今天晚上是個不眠夜,只好飛快地給他家那樓的物業管理員發了條短信,央求人家去給饑寒交迫的駱一鍋抓一把貓糧。

 

  郎喬正要領著費渡去做筆錄,駱聞舟一擡頭叫住他。

 

  “哎,”駱聞舟沒稱謂沒落款地說,“謝謝啊。”

 

  費渡沒想到此人的狗嘴里居然吐出了一顆象牙,有些意外,他腳步一頓,端出了總統就職演講一般的風度,十分正經八百地一點頭:“不客氣。”

 

  駱聞舟吊著高低眉目送著他模特的背影,莫名想起了趾高氣揚的貴賓犬,很想追上去往他手里塞一根“文明棍”。不過他倆掐了七年,直到剛剛才看到休戰的曙光,駱聞舟也不想沒事找事,於是按下了自己種種才華橫溢的奇思妙想,轉身拍拍肖海洋的肩膀:“你跟我來吧。”

 

  肖海洋默不作聲地跟著他來到了一處單獨的詢問室,有些神經質地扶了一下眼鏡,他不躲不閃地看著駱聞舟:“我現在不是以協助辦案的警察身份來說話了,對嗎?”

 

  駱聞沖肖海洋一伸手:“坐吧,那你覺得自己是什麽身份?”

 

  肖海洋也沒客氣,應聲直挺挺地坐了下來:“我是嫌疑人還是證人?”

 

  駱聞舟笑了,習慣性地翹起二郎腿往後一靠,後背的傷口立刻抗議,沖著他的痛覺神經尖叫了一聲,疼得他差點當場呲牙。駱聞舟強忍著保持住了氣質,半身不遂地坐正了,閑聊似的開口問:“工作幾年了?”

 

  肖海洋:“兩年……一年半。”

 

  “哦,剛過實習期沒多久吧?”駱聞舟點點頭,他回憶了片刻,接著說,“我小時候,我爸本來想讓我報考國防生,但是我當時叛逆期沒過,他說往東偏往西,我說‘我才不去撒哈拉研究導彈’,然後自己跑回學校亂填一通,那時候受香港警匪片影響很深,總覺得警察都是梁朝偉和古天樂,於是錯入了這行。”

 

  肖海洋非常嚴肅地接了一句:“撒哈拉不是中國領土。”

 

  駱聞舟:“……”

 

  這個小青年真挺會聊天的。

 

  肖海洋可能也意識到了,坐姿更緊繃了些:“您接著說。”

 

  駱聞舟感覺肖海洋可能不知道什麽叫“放松”,於是放棄了這方面的努力,他正色下來,單刀直入地問:“你究竟是立功的同行、證人還是嫌疑人,都得看接下來的調查結果——你已經有心理準備了,也準備坦白你知道的一切,對嗎?”

 

  肖海洋點點頭。

 

  “好,”駱聞舟說,“我先從眼前的事問起吧,你今天晚上為什麽要把馬小偉送過來?”

 

  “因為有人要殺他滅口。”肖海洋不假思索地回答,說著,他從兜里掏出了一個手機,已經非常妥帖地用證物袋裝好了,遞給駱聞舟,“今天晚上我和另一個同事值班,這是他的手機,來信息的時候他睡著了。”

 

  駱聞舟隔著透明袋快速掃過短信內容,和郎喬說的對得上,於是放在一邊:“你沒事為什麽會看別人的短信?”

 

  肖海洋說:“我在監視他。”

 

  這個年輕人語速很快,不大會笑,和人說話的時候,他的肢體語言一直是緊繃的,時不常有扶眼鏡攥拳頭一類的小動作,很不像個“見過世面”的成年人,倒是有點像那種發育到四肢不協調的中學男生。

 

  駱聞舟看著他,感覺要是把費渡的油滑分給他一半,這倆人大約就都正常了。

 

  “那你又為什麽要監視他?”

 

  肖海洋抿抿嘴:“我可以從頭說嗎?”

 

  駱聞舟點了頭,肖海洋深吸一口氣,略微思量片刻,條分縷析地開了腔:“我們那里的氛圍和市局不太一樣,不是重要場合或者發生了什麽重大事件,我們通常見不著王局,他對我們有什麽指示,都是通過黃隊——哦,花市區分局刑偵支隊負責人,全名是黃敬廉——來傳達。”

 

  “黃隊和副隊關系很一般,但是在我們部門里,有其他幾個同事是他的心腹和‘重點培養對象’,有時候有事,他會直接叫自己的人去做,別人有時都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麽,副隊基本被他架空了,什麽事也管不了。”

 

  “我一直以為黃隊是以自己的喜好挑選工作骨幹,也沒大在意,畢竟從小到大,這種小團體都和我沒什麽關系。直到有一天,轄區派出所報上來一個案子——他們發現了一個女孩的屍體。正好是夜班時間,那天該我當值,我本來已經準備好要出發,沒想到被同事攔了下來……就是那部手機的主人,他說隔天他家里有事,問我能不能跟他換個班,我們私下里互相換班很正常,我沒多想,就同意了,最後是黃隊帶著那位同事出警的。”

 

  “黃敬廉當時也在?”駱聞舟一頓,追問,“死的那個女孩叫什麽名字?”

 

  肖海洋:“陳媛。”

 

  駱聞舟微微一瞇眼:“為什麽會記這麽清楚,對你來說,陳媛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我看過的東西大多都記得,現在還能報出‘520’案時你們開到現場的那輛警車車牌號,您需要……”

 

  “……”駱聞舟哭笑不得,這小眼鏡的畫風和花市區分局簡直格格不入,他連忙一擺手,“不用報了,我相信,你快接著說吧。”

 

  肖海洋頓了頓,隨後話音一轉:“不過那個死者確實有點特殊,當時有一張屍體的照片傳過來,她死的時候,身上穿著鏤空的上衣和超短裙,臉上畫著濃妝——那件上衣穿反了。有一種女裝的扣子是在背後的,如果沒有領子,乍一看很容易弄錯前後,只有上了身,才能感覺到脖子、腋下處不協調,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人的衣服很可能是死後被人換上的,如果是那樣,那這起案子可能涉及他殺。我和同事換班的時候也特意跟他們提到了這一點……”

 

  駱聞舟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桌子,沒插話,他也調取過陳媛案的材料,他清楚地記得,女屍身上的衣物沒有異常,那件背扣式的上衣也並沒有穿反。

 

  “我知道這案子的調查結果,已經是幾天之後的事了,黃隊他們把這事定性為‘賣淫女死於吸毒過量’,我去問過那位同事,死者那件穿反的衣服怎麽解釋的,他躲躲閃閃了一會,只說是我看錯了。”肖海洋說到這里,長長地停頓了一會,“我沒有保留那張照片,當時只是匆匆看了一眼,看錯的可能性不是完全沒有——但是當天下午,我的工資卡上就莫名多了兩千塊錢的轉賬,短信備註寫的是‘獎金’。我們工資不算高,大家養家糊口,生活壓力都很大,偶爾有獎金,一定會集體口頭慶祝,整個隊里的氣氛都會不一樣,那次卻根本沒有人提,臨下班,黃隊才特意找我過去,提了之前的幾項日常工作,說我工作認真負責,這筆錢是他找王局特批的,用於鼓勵剛參加工作的‘先進’。我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那筆錢我沒有動,因為我懷疑它是‘封口費’。”

 

  駱聞舟一聽就懂,那就是明目張膽的封口費:“但是你沒有證據,陳媛案的結案報告處理得很幹凈,沒有破綻。”

 

  肖海洋兩頰緊了緊,好似頗不甘心地點點頭。

 

  駱聞舟吐出口氣:“然後呢?那天在案發現場,你為什麽暗示我們發現屍體的地方不是第一現場?”

 

  “我覺得黃隊他們可能有什麽問題,所以經過考慮,獎金的事當時沒有聲張,”肖海洋微微擡起下巴,示意駱聞舟旁邊證物袋里的手機,“我找機會在這個同事的手機上裝了個病毒,偷偷打開了他的GPS,每天監控他的行蹤。”

 

  駱聞舟:“……”

 

  肖海洋連忙解釋說:“我知道這違法,但是培訓實習的時候我好多科目都是擦邊過的,跟蹤調查他們不現實,一定馬上就會被發現,我只能這樣。”

 

  “不,我只是沒想到你還是個人才,”駱聞舟笑了笑,“發現了什麽?”

 

  “他下班後經常出入一些娛樂場所,除此以外,每月逢五的倍數日——也就是五號、十號、十五、二十這種,只要他不值班,都會在固定的地點活動,包括發現何忠義屍體的那片空地附近,以及其他幾處比較偏僻的地方。我避開他們,偷偷走訪過其中一兩處,沒能查出什麽,但是有一次裝成外地人問路的時候,一個住在附近的老婆婆警告我天黑以後不要往那邊去,她說那邊‘有時候有抽白面’的。”

 

  駱聞舟:“也就是說,五月二十號當晚,你通過GPS,確定你的同事恰好在出現何忠義案發地。”

 

  “他下班以後是和黃隊他們一起走的,我懷疑黃隊他們當時也都在,一直到快十一點時,手機才顯示離開,”肖海洋說,“駱隊,我想如果是咱們自己人殺了人,一定會更專業一點,不太可能大喇喇地把屍體扔在那,乃至於第二天鬧得那麽不可收拾,後來馬小偉的出現證實了我一部分猜測——黃隊他們當時在發現屍體的地點參與了某些交易,過程中或許發生了什麽口角,被周圍居民聽見了,馬小偉也在,他們都沒看見屍體是怎麽出現在那的。”

 

  駱聞舟聽了,點點頭,不予置評,只是突然問:“二十號晚上,你在什麽地方?”

 

  “在局里值班,大夜班,有值班記錄和監控影像。”肖海洋面不改色,倒並沒有因為駱聞舟這句不輕不重的質問而有什麽不快,十分冷靜可觀地說,“你懷疑我是那個拋屍人嗎?我不是。西區路況複雜,要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屍體扔在那,首先要非常熟悉周圍環境,其次要有交通工具。我剛拿駕照不久,還沒有車。”

 

  駱聞舟神色淡淡的,不知信了沒有,隨後他問:“那你……聽說過‘金三角空地’嗎?”

 

  “馬小偉說,所謂‘金三角空地’,就是發現何忠義屍體的那一片荒地,是他們經常交易的地點之一,這個代號只有經常參與交易的人才知道,嚴禁外傳。”陶然步履匆匆地離開審訊室,把筆錄往桌上一扔,對郎喬說,“駱聞舟這個混蛋,這麽大的事他居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自己私下去查,他以為他是美國隊長嗎?”

 

  郎喬好奇地問:“那何忠義真是馬小偉殺的?”

 

  “我感覺不像,馬小偉說,他染上毒癮以後,時常捉襟見肘,周圍的人都知道他這毛病,平時不往住處拿錢,馬小偉就盯上了何忠義的新手機,順手牽羊,正想拿出去交易,沒想到那天何忠義下班回來不知怎麽的想起那手機,沒找到東西,於是當面質問了他幾句,馬小偉鬼迷心竅,拒不承認,最後倆人不歡而散——小喬先給我瓶水,一晚上沒歇氣了。”陶然接過礦泉水,一口灌下了半瓶,這才喘了口氣,“當天晚上馬小偉就用何忠義的手機換了毒品,本來得意洋洋地想著等何忠義回來,就讓他搜自己的東西,看他有什麽話說,結果何忠義沒回來,還正好死在那個地方。”

 

  “馬小偉以為何忠義是不知怎麽正好看見他賣手機,為了討回自己的東西被人打死的?”郎喬大眼珠一轉,飛快地反應過來,“後來因為老百姓打架,我們得到了意外的證詞,王洪亮為了掩蓋事實,用那手機栽贓了他?所以說到底何忠義到底是誰殺的?”

 

  陶然沒顧上說話,手機突然響了,來自法醫科的座機。他連忙接起來:“餵,怎麽樣了?”

 

  那邊說了什麽,郎喬沒聽清,就見陶然的臉色越來越嚴肅,然後掛斷電話問她:“費渡走了嗎?”

 

  第23於連二十二

 

  駱聞舟正好推門進來,一邊走一邊低頭思量著什麽,及至聽見陶然這一句,他才詫異地一擡頭:“又怎麽了?”

 

  陶然沒顧上和“中國隊長駱”掰扯他個人英雄主義癌的問題,皺眉說:“劉律師送來的那條領帶上有張東來的指紋,初步判斷和死者脖子上的勒痕相符,上面沾有少量血跡——何忠義被勒死的時候,脖子被磨破了點皮。加班加點的話,DNA結果最早明天就能出來,法醫那邊的人說,這條領帶就是兇器的可能性很大。”

 

  駱聞舟一言不發地聽完,擡頭看了一眼表,已經接近零點了。

 

  “去追,”他說,“我估計費渡沒走,走也是剛走,追得上。”

 

  費渡果然沒走。

 

  他做完筆錄以後,又去陪著何母坐了一會。

 

  也許是一直有人陪,也許是看見深夜里燈火通明的市局,何母好像看到了一點希望,她情緒也平穩了不少,甚至能跟費渡主動聊幾句:“你沒來的時候,我好像看見下午的那個……叫什麽?”

 

  她指的是劉律師,但一時想不起他是幹什麽的了,支吾片刻,腦子里還是一團漿糊,幹脆掠過,問:“他們是找到新證據了嗎?”

 

  何母坐著舒服的椅子,費總就未必舒服了,他兩條腿就沒地方放,這少爺又不肯沒形象地蜷起來,只好以一個別扭的姿勢端正地擺在一邊,沒多久就開始發麻,他忍不住伸手敲了敲:“可能是吧——等抓到了兇手,您有什麽打算,回家嗎?”

 

  何母眼皮一垂,卻沒有回答,只是瞥了一眼他敲腿的手,說:“你不是警察吧?太晚了,快回家吧。”

 

  除了腿麻,費渡倒沒覺出疲憊來,對於年輕的浪蕩子們來說,這會才剛剛是夜生活的開始,正是他最精神的時候。

 

  可惜今天沒有美人,相伴左右的只有個幹癟瘦小的中年婦女。不過費渡對待中年婦女和大美人們都是一視同仁的態度,他從萬花叢中過,倒是多少修煉出了一點不為色相所惑的境界。

 

  “沒關系,我陪您一會,”費渡對她說,“我媽沒的早,她在世的時候也一直要吃藥治療,沒法出去工作,我爸工作忙,常年不在家,我當時在讀書,學校離家遠,跟保姆一起住在學校附近,一個禮拜才回去看她一次。”

 

  何母有些靦腆地打量著費渡:“這麽好看的小夥子,你媽肯定喜歡得不行,每天都盼著你回家——當媽的,要是自己沒什麽別的本事,每天能盼一盼的,就剩下你們這些娃了。”

 

  費渡聽完,面不改色地沖她一笑:“嗯。”

 

  他一擡頭,就看見駱聞舟和陶然一人沈著一張加班臉走了過來,陶然隔著幾步遠沖他招招手。

 

  費渡就慢悠悠地走過去,沖陶然笑出了八顆牙:“哥,相親怎麽樣?”

 

  費渡分寸感十足,說改,他就連稱呼再肢體語言全改了,說不添亂就不添亂,搖身一變,他成了個親近又不過分的兄弟。

 

  “別提了。”陶然一言難盡地擺擺手,看了眼巴巴的何母一眼,示意費渡跟他們到一邊去,“過來一下,有幾個事跟你確認。”

 

  “怎麽了?”費渡一邊走,一邊懶洋洋地說,“你終於發覺當警察沒前途了嗎?我早就說了,我司樓下食堂賣油條的都比你們隊長工資高。”

 

  駱隊長一聲沒吭也能被他見縫插針地惡損一句,冤得整個人都餓了,沒好氣地叫過個值班員,給人塞了一把零錢:“去那個二十四小時店買點油條回來。”

 

  何母探著頭,一直目送著費渡他們走遠,她坐在角落里,眼淚已經幹了,在眼球上結成了一層透明的膜,倒映著冷冷的城市和冷冷的夜色。

 

  忽然,她的手機響了,那是個早被眾多智能機淘汰出市場的玩意,只有接打電話功能。

 

  她整個人哆嗦了一下,慌里慌張地接起來:“餵?”

 

  電話那邊傳來“沙沙”的雜音,隨後,一個怪異的聲音傳來:“你看見那個律師了嗎?他本來是收錢幫那些少爺們說話的,受不了良心的譴責,才半夜來舉報,現在警察已經明確知道了誰是兇手。他們現在肯定很忙吧?證據確鑿,可是不好掩蓋——現在你願意相信我了嗎?”

 

  何母幹裂的嘴唇顫了顫,幾不可聞地說:“你到底是誰?”

 

  “我是幫你的人,”那個古怪的聲音說,“外面的事太複雜,你根本就不懂。他們對你好,是怕你出去亂說,因為兇手是有來頭的,他們不敢抓。”

 

  何母一點一點睜大了眼睛。

 

  那古怪的聲音問:“你做好準備了嗎?”

 

  這時,陶然直接把費渡領進了自己辦公室,掏出幾張相片,單刀直入地指著上面那條銀灰色的條紋領帶:“這種領帶你見過嗎?”

 

  費渡掃了一眼:“爛大街款,人手一條。”

 

  陶然:“張東來有嗎?”

 

  費渡一楞,臉上鬧著玩的笑意倏地散了大半:“什麽意思?”

 

  駱聞舟冷眼旁觀,發現這小子真是敏銳,就是可惜,不往正經地方使:“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費渡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照片,仔細看了一會:“這個牌子他確實有一條,沒記錯的話是張婷送的,因為這風格一看就不像張東來的品味,他一般也就是在他爸公司里混日子的時候戴一戴,有一次被別人看見,還給嘲笑了很久,不過老張這人雖然不靠譜,還挺疼張婷的,天天抱怨也一直沒舍得扔——這條領帶有什麽問題?”

 

  “這條領帶是從張東來車里的座椅縫隙中發現的,有他的指紋,疑似兇器,”陶然壓低聲音說,“現在你幫我們幾件事——五月二十號晚上在承光公館,這條領帶有沒有在張東來身上?”

 

  “沒有,”費渡說,“監控錄像里應該拍到了。”

 

  陶然又問:“二十號那天是工作日,他有沒有可能是白天戴過,晚上摘下來放在車里或是兜里?”

 

  “那就不知道了,”費渡輕輕一皺眉,隨後他好像想到了什麽,問,“領帶上只有張東來一個人的指紋嗎?”

 

  陶然神色微閃,費渡已經察言觀色地知道了答案。

 

  他沈默地站了一會,好似長在眼角眉梢的笑意一同凝固起來,繼而緩緩地開口說:“張東來不可能是兇手,如果領帶上只有他一個人的指紋,說明兇手拿到這條領帶的時候,就已經打算好了要栽贓嫁禍,不管是偷的還是撿的。”

 

  他說話慢條斯理,語氣和平時並沒有什麽區別,陶然卻莫名感覺到了他隱晦的火氣。

 

  從陶然給他打電話、詢問張東來的不在場證明開始,費渡一直表現出了局外人的漠不關心,即便後來陪張婷兩次來市局,也只是純粹的陪、純粹的走過場,是一副徹頭徹尾的“酒肉朋友”樣。

 

  他並沒有急扯白臉地替張東來分辨過,甚至沒有主動問過他們到底查的怎麽樣了、張東來的嫌疑有沒有徹底洗清。

 

  “我沒想到你會為了張東來生氣,我以為……”陶然頗有些意外,斟酌了一下措辭,“你跟他沒好到那份上?我看你先前好像都不大上心。”

 

  “我沒有生氣,只是覺得有些人未免把事情做得太絕,”費渡偏過頭來沖他一笑,看似溫和又平靜,然後說漏了嘴,“給我一杯咖啡味的香油提提神。”

 

  陶然:“……”

 

  “沒生氣”的費總面色坦然,全然沒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麽。

 

  及至費渡皺著眉,一臉苦大仇深地把一杯速溶咖啡幹了,他才緩緩呵出一口氣來:“你們釋放張東來的時候說證據不足,其實那時候已經有他沒有嫌疑的證據了,是嗎?”

 

  陶然一楞。

 

  旁邊駱聞舟卻點了點頭:“對——你送來的那幾個煙頭上的DNA確實是何忠義的,我們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查,發現他坐公交車離開了承光公館,去了別的地方,並在那里遇害,當時張東來還在承光公館里尋歡作樂,他的不在場證明比較硬。釋放他的時候沒有說明這一點,因為我有預感,這個兇手一定在密切關註著這件案子,我們模棱兩可地放了張東來,他肯定會有下一步的動作,果然,他給我們送來了這條領帶。”

 

  “密切關註案情,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兇器塞進張東來的車里而不被懷疑,兇手應該是我們這些來接張東來出‘小黑屋’的人中的一個,除了張婷和劉律師,那天晚上我們又恰好都在承光公館,”費渡伸長腿,半靠半坐在陶然辦公桌上,“其中最關註案情、牽涉最多的應該是我,我嫌疑大嗎?”

 

  “不大,”駱聞舟想也不想地回答說,“你剛才還在西區那堆小胡同里找不著北,拋屍在那的難度對你來說有點高。”

 

  費渡:“……”

 

  駱聞舟說:“行了吧費總,知道你‘財德兼備’,吃得起油條,錦旗正做著呢,快別鬧脾氣了,說人話。”

 

  陶然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有點驚悚,完全不知道自己缺勤的一頓飯功夫里究竟發生了什麽。

 

  費渡面無表情地盯了他一會,可能在心里默默地把駱聞舟撓成了八瓣,這才勉強保持住了風度,正色說:“除了我以外,最清楚案情調查情況的應該就是張東來的律師,整個領帶事件有可能是他自導自演的,不過他以前沒有接觸過張東來,很難在殺人前拿到老張的領帶做兇器——劉律師直接向張婷匯報,張婷更符合以上條件,而且和死者何忠義有過密切接觸,你們需要去調查一下案發當晚張婷的不在場證明。”

 

  他頓了一下:“還有第四個人,張婷的男朋友趙浩昌,是一位小有名氣的法律顧問,專攻並購方向,劉律師是他推薦張婷找的,今天是他陪著張婷來的,案發當晚,他在承光公館,並且在飯局之後離開——”

 

  駱聞舟:“你確定他是在飯局之後離開的。”

 

  費渡曖昧地扯了一下嘴角:“不然呢,你會當著未來大舅子的面參加‘午夜場’活動嗎?”

 

  駱聞舟:“……”

 

  小崽子!

 

  費渡:“能不能告訴我何忠義從承光公館離開後,大概去了什麽地方?”

 

  陶然和駱聞舟對視一眼,見駱聞舟微微點了一下頭,他才說:“他在文昌路口附近下了公交,之後我們就沒再找到他的蹤跡。”

 

  費渡從兜里摸出一個皮質的名片夾,翻了翻,翻出了一張名片——

 

  榮順律師(燕城)事務所。

 

  趙浩昌(二級合夥人)。

 

  地址:燕城市安平區文昌路103號金隆中心三層。

 

  陶然猛地站起來:“就是他!”

 

  駱聞舟卻輕輕地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預感此事未必會像想象中那麽順利。

 

  “不忙,”他說,“我們沒有足夠的證據,何忠義在文昌路口下了車和一個在文昌路工作的律師就是兇手之間沒有邏輯關系——還有沒有其他的?”

 

  “何忠義剛到燕城的時候,有個神秘人物給了他十萬塊錢,”費渡說,“如果那個人就是趙浩昌,說明他們以前或許有某種聯系,對於一個頭一次離家打工的人來說,趙浩昌有可能去過他的家鄉,拿他的照片給何忠義的媽媽看看。”

 

  駱聞舟拿起手機撥給了郎喬:“大眼,何忠義他媽還在等結果嗎?要是還沒休息,你把她請到辦公室來一趟。”

 

  郎喬幹脆利落地應了一聲。

 

  十五分鐘過後,駱聞舟把所有的線索重新理了一遍,郎喬還沒把人帶來,他一擡頭,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

 

  這時,郎喬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了進來:“老大,何忠義他媽不在局里,不知道跑哪去了!”

 

  第24於連二十三

 

  “奇怪了,幾個廁所我都找過了,誰也沒看見她是什麽時候走……哎,老大,怎麽了?”

 

  “調監控,去找,”駱聞舟的思緒還沒有理清,一股出於直覺的涼意卻已經順著他的後脊梁骨爬了起來,“快點!”

 

  郎喬楞了一下,扭頭就跑。

 

  監控很快調出來了,里面能很清楚地看見,費渡站起來走後沒多久,何母就接了個電話。那電話不知說了些什麽,三言兩語把她說成了一塊人石,電話持續時間大概兩分鐘左右,然後何母發了一會呆,又站起來原地逡巡片刻,接連往費渡離開的方向張望了好幾眼,沒等到人。

 

  她有一點失望地低了頭,繼而仿佛下了什麽決心,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市局。

 

  監控一直拍到市局門口,何母的腳步絲毫不遲疑,她飛快地穿過了馬路,經過一個路口的時候拐了彎,失去了蹤跡。

 

  不用駱聞舟吩咐,郎喬已經先行帶人順著何母拐彎的路口追了出去,分頭去找。

 

  “我剛剛去問了肖海洋,”陶然快步走過來說,“分局從火車站接到人之後,立刻就按著王洪亮的指示,直接送到咱們這來了,來了就沒走過,對燕城不可能很熟悉,可是門口的監控顯示,她出了大門之後連往左右看看的動作都沒有,直接過馬路拐彎,我覺得那邊肯定有人在等她。”

 

  駱聞舟:“把附近路口的監控都調出來,這段時間經過的車輛和行人挨個排查。”

 

  “夠嗆,這幾天單雙號限行,”陶然嘆了口氣,“限號的社會車輛只有零點到三點才能走,好多人因為各種原因迫不得已開夜車,路上不像往常那麽消停,恐怕要排查好久,沒事就算了,萬一……”

 

  駱聞舟一言不發地轉了好幾圈,忽然,他的腳步一頓,記憶終於追上了腿——駱聞舟終於想起了他方才心里那股濃烈的不安來自哪里。

 

  “……讓他相信你和那些人是沆瀣一氣的。”

 

  “他很容易就會充滿絕望,認為這個世界沒有所謂‘公道’。”

 

  “這就妥了,實現了對一個人精神和生理上的雙重控制。”

 

  打何母電話的人,怎麽才能說服一個怯懦膽小的女人深更半夜走出市局?

 

  她覺得那個人比市局的刑警更值得信任嗎?

 

  還是……她完全不信任警方?

 

  她也認為這個世界並沒有所謂“公道”,才失望離去,用自己的方式去尋找她想要的“公道”嗎?

 

  他驀地扭過頭去看費渡。

 

  費渡低著頭,長發垂下來擋著臉,黑色的襯衫把他露在外面的皮膚映襯得異常蒼白,像個從沒有見過光的吸血鬼,有一瞬間,駱聞舟想:“他為什麽那麽了解那些人?”

 

  當他不和那些四六不著的富二代們攪在一起的時候,當他獨自一個人的時候,他都在想些什麽?

 

  這時,費渡忽然開了口,他仿佛在自言自語地說:“我居然沒聽出來。”

 

  駱聞舟:“什麽?”

 

  “我問她‘抓住兇手以後有什麽打算’,她沒回答,只是讓我早點回家——”

 

  她還說:“當媽的,要是自己沒什麽別的本事,每天能盼一盼的,就剩下你們這些娃了。”

 

  那個女人,幾乎沒有勞動能力,是個病骨支離的廢物,平生是不是也只有這麽一個兒子可以盼一盼?

 

  現在兒子沒了,她余生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呢?

 

  費渡自嘲似的順著自己的眉骨從兩邊往中間輕輕一撚,偏頭間,嘴角飛快地往上一扯,是個半酸不苦的假笑,他幾不可聞地又自言自語了一遍:“我居然……我居然連她這是什麽意思都沒聽出來。”

 

  陶然敏銳地感覺他有點不對勁,忙問:“你沒事吧?”

 

  費渡看了他一眼,若無其事地反問:“沒事啊,怎麽這麽問?”

 

  陶然說:“發生一起案子的時候,我們的視線一般集中在死者和嫌疑人身上,確實經常會忽略受害人家屬,尤其忙起來,這都是人之常情,現在關鍵是要找到她人在哪。”

 

  費渡鎮定地一點頭:“嗯,對的。”

 

  “她是不是還覺得人是張東來殺的,我們徇私局長的侄子才把人放了?”陶然問,“那她會不會去找張東來?需要給張家打電話嗎?”

 

  “打電話提醒張東來註意一下,但我覺得應該不會,”駱聞舟一手按著太陽穴,按著按著,不知怎麽碰到了額角的淤青,他抽了口涼氣,“她去找張東來能有什麽用?殺張東來償命嗎?就張東來那個塊頭,站著讓她捅,她都不一定有力氣捅進去,最大的可能性人家報警,再把她重新再送回咱們這。這是無用功,你從兇手的角度想想,他半夜三更不睡覺,不可能就為了帶著何忠義他媽逛一圈大街。”

 

  這時,在旁邊寡言少語的費渡抓起一根簽字筆。

 

  “如果帶走她的人就是兇手,”費渡飛快地在紙上寫了“5.20”的日期,“那麽首先,兇手殺何忠義,是臨時起意還是蓄謀已久?”

 

  他說完,還不等別人回答,就自行回答了:“我傾向於他是‘臨時起意’——因為何忠義遇害當晚,還在向別人打聽‘承光公館’的具體位置。”

 

  駱聞舟問:“你怎麽知道?”

 

  “我當時曾經在他送貨的飲料店里見過何忠義一面,正好聽見了,抱歉,我不是有意隱瞞,只是當時還以為這是個可以忽略的細節。”

 

  駱聞舟沒追究,點點頭:“有道理,如果兇手早想在這天晚上殺何忠義,他不會連地址都不說清楚。”

 

  陶然不知道他們倆為什麽你一言我一語的說起這個,有些莫名其妙,正要開口,就見駱聞舟沖他一擺手:“做一下簡單的嫌疑人分析。”

 

  “監控記錄顯示,何忠義接了個電話,然後離開承光公館,趕往文昌路,這像是有人約了他,這個時候,兇手應該已經知道他在公館外了,他們在電話里會說什麽?”

 

  費渡略微閉上眼,輕輕地用筆桿敲了敲桌面:“我沒有被人看見,沒有被監控拍到,只是想和你說幾句話――

 

  “出於某種原因,兇手決定要殺何忠義。”駱聞舟說,“按著方才的推論,既然他是臨時起意,那兇器早準備好的可能性不大——最大的可能性是,張東來那個二百五摘了領帶後不知隨手扔在了哪,正好被起了殺心的兇手看見,他突然靈光一閃,想出了一個很絕的主意。那麽第二個問題,他為什麽要把死者約到這里——文昌路?”

 

  陶然想了想:“如果兇手是趙浩昌,文昌路是他的工作地點,熟悉的環境好下手。”

 

  “他熟悉的地方應該不止文昌路一處,如果只是為了安全感,他家附近不是更好?”駱聞舟緩緩抱起雙臂,對上費渡的眼睛,他發現費渡的眼神非常冷,冰冷得像是一對無機質堆砌成的,他沒有移開視線,直視著費渡問,“你的看法呢?”

 

  “我挖了個坑,放了一只替罪羊在坑里,現在我當然要把自己擇出去——”費渡說,“為了不在場證明。”

 

  陶然既不是被人越砍越精神的中國隊長,也不是能晝伏夜出的小青年,到了後半夜,生理上已經很困倦了,被塞了一大堆信息的腦子里亂成了一鍋粥:“慢點慢點,這個不在場證明是怎麽算的?我們分明從監控里查到了何忠義去文昌路……”

 

  駱聞舟點了根煙,先是背過身去深吸了兩口,接著伸長了胳膊,盡可能讓煙往門外飄,聲音有些含糊地說:“陶然,你忘了嗎,咱們查到的監控是‘意外’。”

 

  陶然激靈了一下。

 

  對了,何忠義當晚小心翼翼地避開了監控,卻不料低估了有錢人們怕死的心,除了明處的監控,承光公館外圍的小路上有幾個隱藏的攝像頭。

 

  拍到了他的那個就是其中一個偽裝成鳥窩樹屋的攝像頭。

 

  他和兇手都不知道這個永遠被記錄下來的剪影,而警方也正是順著那個意外的鏡頭才摸到了公交車站,乃至於追蹤到了何忠義的去向。

 

  花市東區的各種監控太多了、公共的、交通的、商鋪的、私人的……不一而足,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一個人在什麽時間走了那條路,挨個排查是不現實的。

 

  “他可以選一個同伴,隨便找個借口,比如‘喝了酒’,搭別人的車回到公司,同時,故意找點事,叫一個或幾個下屬來加班——這在律所是常事,沒人會覺得不對勁。做為二級合夥人,他有獨立辦公室,他可以在別人忙的時候悄悄離開,用替罪羊的領帶殺了何忠義,藏好屍體,再回到辦公室,裝作上了個廁所的樣子。”費渡在紙上畫了一個完整的圓圈,“這樣,他就得到了一個完整的證明,‘和某個人一起回公司,然後一直在公司加班’,如果不是你們恰好跟蹤到了何忠義,那麽兇手的這個不在場證明幾乎是無懈可擊的。”

 

  “何忠義的屍體在花市西區出現,第一嫌疑人張東來當天在花市東區,”駱聞舟立刻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兇手拋出了領帶這個殺手鐧,為了他‘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下一步,他應該是想除掉何忠義他媽這個可能暴露他身份的人,同時繼續給我們強化‘這起兇殺案發生在花市區’的概念——所以這個兇手很可能會把何忠義他媽帶到花市區!”

 

  他話音剛落,陶然已經開始聯系起在外面搜索何母的警察們:“各部門註意,後續搜索以花市區為主——費渡,西區還是東區?”

 

  費渡沈吟片刻:“東區。”

 

  駱聞舟一擡眼:“為什麽?”

 

  “這樣更有視覺沖擊力,更能逼迫你們重新逮捕張東來,還有……”費渡輕輕地說,“我的直覺。”

 

  駱聞舟和陶然同時站起來。

 

  費渡靜靜擡起眼:“我能一起去嗎?”

 

  駱聞舟猶豫了一下:“走。”

 

  第25於連二十四

 

  王秀娟,女,漢族,48周歲,小學肄業學歷,是“5?20”案受害人何忠義的母親。

 

  她的丈夫在十年前死於意外事故,而其本人身患重病,基本無勞動能力,平時靠少量手編筐和兩畝耕地的微末租金生活,到燕城之前,她去過的最遠處就是省城醫院。

 

  有生以來第一次到燕城來,就是獨子與她生離死別。

 

  除此以外,有關她的一切,基本也沒什麽特別值得一提的。

 

  至於其有無喜怒哀樂,乏善可陳的生命中是否曾經有什麽期盼和渴望,便不可考了。

 

  “繼續排查市局附近經過的可疑車輛——手機定得出來嗎?”

 

  “駱隊,她手機在市局門口不遠處的垃圾箱里。”

 

  駱聞舟拎起對講機,張了張嘴又放了下去,無言以對——也是,偌大一個燕城,對她來說,除了那個拐走她的神秘人物,也就詐騙的和推銷的會撥打她的號碼了。

 

  他有些暴躁地加了些油門:“因為什麽?兇手的動機呢?臨時起意殺個人就能有這麽多後招嗎?說真的,我現在有點懷疑你的推論——另外,如果兇手就是這個趙浩昌,他為什麽會把屍體拋屍西區?要是想要嫁禍張東來,直接把屍體扔到承光公館門口不是更好嗎?”

 

  旁邊人沒有接話,駱聞舟余光一掃,發現費渡正在出神,他目光一眨也不眨地透過前檔盯著路面,除了一直以4/4拍敲著膝蓋的手指,半天沒動過一下了。

 

  駱聞舟不客氣地伸手扒拉了他一下:“餵,跟你說話呢!”

 

  費渡:“……”

 

  費總長到這麽大,還從沒有人敢上手摸他金貴的頭——摸就摸了,還是那種“拍一巴掌”的摸法。

 

  他一時間好似有點不知該作何反應,轉過頭來盯著這個膽大包天的人類,眼神有點瘆人。

 

  駱一鍋每天都盯著他密謀要謀殺他,因此駱聞舟才不在乎這點“射線”,依然自顧自地問:“把屍體扔在西區的,和殺何忠義那兇手有沒有可能根本不是一個人?”

 

  費渡的眉尖輕輕動了一下,就在駱聞舟以為他陷入到新一輪的走神里,他惜字如金地開了口:“有。”

 

  駱聞舟:“哪種可能性大一些?”

 

  “要看還有沒有別的線索,”費渡身上顛倒的生物鐘好像走入正軌——終於有點困倦了似的,他低下頭,用力捏著自己的鼻梁,“僅就我知道的情況來看,兩種可能性都說得通。”

 

  “拋屍者和兇手不是一個人的情況,可能性就太多了,”駱聞舟說,“那就先不討論這個,如果拋屍者就是兇手,那麽他拋屍西區的邏輯是什麽?”

 

  費渡睜開眼,原本尺寸適中的雙眼皮被他生生扯厚了兩層,沈甸甸地壓在眼眶上。

 

  他想了想,輕而平和地說:“之前推斷過,兇手和何忠義應該是認識的。你們警方辦案,通常會第一時間排查受害人的社會關系,所以他很可能是有風險的。尤其他小心翼翼地掩蓋的一些東西,可能會在這個過程中被發掘出來——為什麽拋屍在西區?你可以反過來想想,如果發現屍體的不是那些自拍狂,那……很可能就不會被發現了。”

 

  他也許會像陳媛一樣,即使屍體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最後也被不了了之。

 

  費渡頓了頓,又說:“而萬一發生了意外,第一道‘防火墻’失效,屍體還是被發現了,警方開始按照常規思路去查這樁案子,那麽就設置第二道防火墻——就是張東來。張東來近期內和死者發生過沖突,屬於‘淺層社會關系’,就是你們粗略一掃就能打聽出來的,而一旦這個人有重大嫌疑,警察就會把偵查重點放在這個人身上,繼而停止、減緩挖掘死者其他的社會關系。由於張東來的特殊身份,你們無論是查他還是包庇他,一個弄不好都是滿頭包,扯皮就夠你們受的了,哪還有暇去探索一個鄉下小子還認識什麽人?”

 

  駱聞舟默然——他們調查還真是這個思路。

 

  費渡好像坐久了不舒服似的動了動,心不在焉地望著車窗外飛快倒退的景物,盤旋的立交橋被成排的路燈勾出了蜿蜒優雅的全景,花市東區已經遠遠地流露出了火樹銀花不夜天的端倪,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這天晚上,東區的“天幕”長廊上巨大的LED屏比往常還要亮一些。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突然問:“你沒事吧?”

 

  費渡面無表情地反問:“我能有什麽事?”

 

  駱聞舟想了想,直言不諱地指出:“那你怎麽突然對我這麽好聲好氣?”

 

  費渡無言以對片刻:“對不起駱隊,我不知道你比較喜歡粗暴一點的方式。”

 

  隨後,倆人同時沈默了下來,都覺出這話好像有點不對勁。

 

  費渡心想:我是吃飽撐的嗎?

 

  駱聞舟則是過了一會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那小崽子居然隨口調戲了他一句!

 

  還是用挖苦的語氣調戲的!

 

  “算計辦案人員的心理,在市局里把人拐走,如果不考慮團夥作案的可能性,我覺得這個人一定有前科。”費渡扭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不斷逼近的花市東區,假裝失憶地扭轉了話題。

 

  “什麽樣的前科?”

 

  “沒有被人發現的——只有埋在土里的罪行,才能催生出這種自戀又瘋狂的傲慢。”

 

  一長串的警車沖進了中央商圈,迅速兵分幾路,重點排查承光公館附近、中央廣場和何忠義曾經送過貨的地方。

 

  “見了鬼了,”郎喬的聲音從被幹擾嚴重的對講機里傳出來,“費總也在是嗎?我說,你們這邊平時半夜三更也這麽多夜貓子嗎?”

 

  費渡也莫名其妙,除了後面的酒吧街和私人會所群,平時這個點鐘,再怎樣也消停了,就算是周末也鮮少有這麽熱鬧的。

 

  “聞舟,”陶然接了進來,“查監控的兄弟們發現了一輛可疑的車,上面有商標,應該是某家比較不正規的私人租車公司,剛才他們已經去找過這家租車公司的負責人,發現他們經營很不正規,登記的身份證和人對不上都看不出來——”

 

  “登記的身份證是誰的?”

 

  “何忠義。”陶然嘆了口氣,“大概十五分鐘前,那輛租車開進了東區中央商圈……嘶……”

 

  四周毫無預兆地爆發出一陣喧嘩,驟然打斷了陶然的話音。

 

  駱聞舟把車停在路邊,下來一看,見那“天幕”上突然流光溢彩成一片,然後爆出一個巨大的倒計時牌:五分鐘。

 

  “天幕”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LED屏,一半在旁邊的大樓上,像一條流瀉而下的毯子,在距離地面三層樓左右的高度形成一條與地面平行的巨大長廊,上下兩面都有畫面——無論是在中央廣場,還是四周的高樓上,都能看見鋪展開的畫卷。

 

  對講機里有人做出了解釋:“老大,據說會場那邊今天晚上閉幕式預演,經貿大樓上的觀景臺是最佳觀景地點,這邊所有LED屏也都會跟著實況轉播。”

 

  “愛誰誰吧,”駱聞舟說,“幾個重點區域排查得怎麽樣了?”

 

  “承光公館附近什麽都沒有,問了好幾個保安,說是沒看見人,監控要不出來,說是私人領域,咱們要查得拿手續來。”

 

  “廣場上人太多了,我們正在挨個問。”

 

  “幾家咖啡廳都打烊了,附近沒人——我們再去他平時送貨的路線上走一圈。”

 

  “駱隊,暫時還沒能找到那輛車,我們正在擴大搜索範圍。”

 

  駱聞舟的耳朵里灌了七嘴八舌的一堆匯報,他飛快地從中整理出了個輕重緩急,正要開口部署,卻見費渡突然從車里鉆了出來,以一種非常可怕的目光註視著頭頂天幕上的倒計時牌——已經是四分四十秒了。

 

  駱聞舟一楞:“怎麽了?”

 

  “以自殺的方式引起關註,動靜必須非常大,一般是在標誌性地點或者人流量很大的地方,”費渡緩緩睜大了眼睛,“眾目睽睽下,怎樣才能讓別人又能看見、又來不及阻止?”

 

  駱聞舟猛地擡起頭,東區中央商區里高樓林立,鱗次櫛比,直指天際,從下往上望去,幾乎有些眼暈,倒計時牌的背景上有乍起乍落的煙火圖案,花團錦簇地不斷磋磨著狹隘而逼仄的時間。

 

  “這里超高層就有七八棟,普通的樓根本數不清……”駱聞舟一把抓住費渡的肩膀,“她會在哪一棟樓的樓頂?”

 

  費渡的臉色難看得好像被刷了一層慘白的漆。

 

  駱聞舟立刻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無理取鬧的問題——費渡又不是神仙。

 

  他一把抓起對講機,邁開長腿沖最顯眼的經貿大樓跑了過去:“各小組註意,馬上開始排查所有樓頂!”

 

  費渡有種強烈的感覺,倒計時牌結束的時候,一定會發生什麽可怕的事。

 

  有一瞬間,他茫然地站在原地。

 

  駱聞舟連車門都沒顧上關,人已經沒影了。可是不到五分鐘,他們能找到什麽?

 

  一時間,女人含著眼淚和微笑的臉在他面前來回忽閃,成了一片浮光掠影,而其漸漸延伸,險惡地勾連起遙遠光陰的那一頭,綿延到那年夏天、奢侈而孤獨的大房子里——

 

  這時,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刮回了他的神智,原本去承光公館那邊搜索未果的刑警們趕到了,陶然帶著一大幫人沖了出來,陶然一邊飛快地沖著對講機說著什麽,一邊指揮著眾人分頭行動。

 

  倒計時牌四分鐘整、三分五十九秒——

 

  費渡突然拿起手機,迅速撥了個號:“是我,‘天幕’長廊的所有權是在經貿中心嗎?給我找一下他們李總,快!”

 

  酒吧街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不少尋歡作樂客聽了燈光表演的噱頭,紛紛端著五顏六色的雞尾酒來到了中央廣場,歡快地跟著倒數計時起哄。焦頭爛額的警察們頂著華麗的燈光,在所有高樓里穿梭——等電梯已經完全來不及,只能從應急樓梯往樓頂上跑。跑到頂層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舉著手電搜索一番,沒有,再掉頭回去搜索下一棟……

 

  女人站在高處,送她來的人已經離開了,或許在某個地方看著她吧?

 

  她覺得那個人有點熟悉,然而並沒有去深究他究竟是誰,這一點熟悉感反而安撫了她。

 

  即使已經入了夏,深夜樓頂的風竟然還是涼的,她往下看了一眼,俯瞰視角中,中央商圈那些閃個不停的LED屏幕和鐳射燈光讓她頭暈目眩。

 

  “這要費多少電呢?”她漫無邊際地想。

 

  在家的時候,她為了省電,一到晚上就到院子里坐著,洗漱也都是借著月光摸著瞎來,能不開燈就不開燈,她從沒親眼看見過這樣鋪張的夜色。

 

  女人又看了一眼那大屏幕上的倒計時:一分零五、一分零四……

 

  她於是吃力地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塊大牌子,牌子外側寫滿了她的“冤情”,內側有兩根結實的布帶,可以讓她像背翅膀一樣地把它背在背上。

 

  她不知道這麽高的地方掉下去,那塊牌子會不會也摔壞了,所以還在兜里藏了一封遺書——都是那個人給她打印好的,至於上面寫了什麽,她只能看個囫圇大概,小時候學過的那一點讀寫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倒計時牌的分鐘一欄很快變成了“零”,秒數則在飛快地減少。

 

  女人咬了咬牙,背著她沈冤的“翅膀”,一步邁過護欄——

 

  第26於連二十五

 

  倒計時還剩四十五秒,突然,整個“天幕”突然卡了一下,接著,在所有人茫然的註視下,一張少年的照片豁然打在了上面。

 

  他有十八九歲,長得很普通,有點黑,面對鏡頭的時候,站姿十分拘謹,一張笑口卻四門大開,露出無遮無掩的白牙。

 

  樓頂女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遭遇了這張燦爛的舊照,當即一滯,她整個人一腳里一腳外地跨在護欄上,背後的“翅膀”被夜風吹得獵獵作響。

 

  女人看見了,所有在中央廣場等閉幕式預演的人也都看見了,駱聞舟剛查完一棟建築,正往外跑,一偏頭看見外面竟然改天換日了,他腳下一個趔趄,險些順著入口的樓梯滾下去。

 

  旁邊一個刑警倒抽了一口涼氣:“駱隊,直播權是人家買的吧,這還能突然換?這得再、再砸輛車吧!”

 

  “別廢話!”駱聞舟腳步不停,拿起對講機,“1組回個話,找到那輛車了嗎?註意所有路口,車主一旦露面,立刻抓捕。把車型和車牌號給費渡,讓他順便打在大屏幕上,鼓勵舉報。”

 

  與此同時,經貿中心大廈的控制室里,一群工作人員正忙得腳不沾地。

 

  “錄像機接好了嗎?”

 

  “視頻處理器呢?”

 

  “燈燈燈……哎,小心那根線!”

 

  費渡在一片嘈雜聲里強忍著走來走去的沖動,強迫自己一動不動地戳在墻角。

 

  他不知什麽時候汙了一塊的皮鞋一下一下地在地面上輕點,好像他的世界里始終有一首節奏舒緩的4/4拍歌曲,隨時能隔絕周圍所有的聲音。

 

  突然,他面前的燈光亮了,費渡擡起頭。

 

  “費總,設備就位了!”

 

  樓頂的女人貪婪地盯著少年的照片,不知看了多久。

 

  要說起來,真是奇妙,他明明是一副平凡相貌,走在大街上都不會有人多看一眼,落到她眼里,卻是說不出的可愛。

 

  蠢蠢的方下巴可愛,分得很開的雙眼可愛,稀疏的眉毛可愛,連那相距有點遠的兩顆門牙也可愛,看一萬年也看不夠。

 

  可惜,不能了。

 

  這念頭一起,她的記憶就好似潮水,遲緩而不由分說地彌漫上來,她眼睛里的亮光像一小片執迷不悟的礁石,漸漸的被沒了頂。

 

  她仰起頭,抹了一把眼睛,回想起來——忠義是沒了。

 

  她咬咬牙,準備把另一條腿邁過去,心里指望著到那邊還能團圓。

 

  就在這時,“天幕”上的圖片陡然撤了,一段視頻插播進來。

 

  草草搭出來的背景是一面蒼白的墻,幾道光從不同角度打上去,亮得有點刺眼,一個穿著黑襯衫的年輕男子出現在屏幕正中央,大約是設備設置得倉促,像素和尺寸並不匹配,他整個人被拉長得有點失真。

 

  那是她臨走時本想告個別,沒等到的那個年輕人。

 

  “天幕”上的人輕輕扶了一下話筒,開了口:“阿姨好,我到現在還沒有收到有關您的任何消息,對我來說,這就是好消息,我想試著通過這種方式跟您說幾句話,萬一您能聽見,我想求您給我兩分鐘的時間,聽我說幾句話。”

 

  王秀娟有些畏懼地看著突然出人的屏幕,心里茫然地沒了主意,只好下意識地點了一下頭,隨後才想起他們誰也看不見誰。

 

  駱聞舟此時正在橫穿中央廣場,左耳的耳機里聽著各小組的進度匯報,右耳留心著周圍環境,一心二用地吩咐說:“中央廣場找幾個人維護一下現場秩序,人手不夠讓保安兄弟們幫個忙,不要讓圍觀的人亂說話幹擾她的情緒——”

 

  這時,大屏幕上的費渡開了口:“阿姨,我自己的媽媽如果還活著,應該是跟您差不多的年紀。”

 

  駱聞舟聽了這一句,下意識地擡頭看了他一眼,但是看歸看,他腳步不停,飛快地穿過廣場空地,趕往下一座建築物:“3組,臨街的那幾個大高樓頂樓有監控,可以直接調,不要浪費時間。陶然你那邊註意疏散通道,4組跟我去東區的雙子大樓,有幾個樓層正在施工,重點排查。”

 

  費渡略微有些低沈的聲音如影隨形地追著他匆忙的腳步:“……我比忠義回家回得勤一些,畢竟他得辛苦攢錢給您治病,我當時只是個無所事事的學生,每周末,她都會提前在花瓶里換好鮮花,強打精神準備好我喜歡吃的東西,打掃我的房間,把我的被子拿出去曬。她不喜歡和保姆住,所以這些事都必須獨自完成——您也會給忠義曬被子嗎?”

 

  王秀娟難以忍受地發出一聲長長的抽泣,旋即被卷入了風中。

 

  而抽泣的風從高樓樓頂盤旋而下,刮過駱聞舟見汗的鬢角,像一聲掠過的嘆息。

 

  “可是有一天,我滿懷期待地回到家,推開門,卻發現門口的花瓶里只有一堆枯枝敗葉,所有的窗簾都拉著,屋里透著一股死氣沈沈的味道,等我戰戰兢兢地來到她房間里,發現等著我的不是曬好的被子,而是她的屍體。”費渡說到這里,略微停頓了一下,“您不久前才和我說過,‘我媽肯定每天盼著我回家’,可是當時辦案的民警告訴我,她是在我回來的前一晚死於自殺——我每周都是固定的時間回家,她一直都知道。”

 

  “媽,我一直很想問您一個問題,什麽樣的媽媽會掐著時間,特意把自己的屍體留給她的孩子呢?我每天都在想怎麽樣討你喜歡,怎麽樣能讓你高興一點——怎麽樣攢夠給你治病的錢,還清當年人家借給我的手術費……錢還沒有還清,我現在一個人在冰庫里回不了家,你就打算把我扔在那不管了嗎?你們如果都這麽狠心,為什麽以前還要表現出好像很在乎我們的樣子?”

 

  王秀娟緩緩地就著跨在防護欄上的動作蹲了下來。

 

  費渡停頓了片刻,再一次伸手按在話筒上,心里默數了五下。

 

  與此同時,畫面角落里放上了那輛神秘租車的車型與車牌的文字信息。王秀娟文化程度有限,對文字十分不敏感,但圍觀的路人們卻看見了,紛紛拿起手機,呼朋喚友地轉發。

 

  “駱隊,雙子大樓的施工隊說他們在趁周末檢修大樓電力系統,停電時間超過一個小時了。”

 

  駱聞舟的後背已經被汗浸透了,叫他活活體會了一回老廉頗負荊請罪的滋味,只恨不能就地跟自己那後背拆夥,讓脊梁骨兜著五臟六腑凈身出戶、逃之夭夭。

 

  他擡頭看了看高聳的雙子塔,一咬牙:“上去。”

 

  費渡沈默了一會,繼而又放緩語氣,把方才刻意混在一起的自己和何忠義重新拆開:“阿姨,兇手還沒抓到,您還什麽情況都沒了解,這麽稀里糊塗地下去,打算怎麽和忠義說?我想再求求您,無論您現在在什麽地方,能不能盡快到廣場上來?我們都在找您,咱們一起去抓兇手,等抓住了,您還得把忠義帶回家呢,我也還想能再跟您多待一會。”

 

  “您能不能……再給我一次假裝看見媽媽的機會?”

 

  王秀娟終於嚎啕大哭起來。

 

  她把三魂哭出了七魄,想要把自己砸在這城市臉上的勇士之心也隨著眼淚付之東流,她重新軟弱成了剛到燕城時惶惶然不知來路的女人,甚至於從高處看下去時,她突然覺得有些腿軟。

 

  王秀娟別開往下看的視線,但還是一時站不起來,她試著抓住了防護欄,想把邁出去的那只腳縮回來,然而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那看似堅固的防護欄居然只是虛搭在那里的,王秀娟毫無提防,一抓之下,斷裂的護欄輕飄飄地蕩了出去,她重心頓失,整個人往後倒去。

 

  王秀娟睜大了眼睛,腦子里“嗡”的一聲。

 

  千鈞一發間,一個人影一閃而過,抓住了她那只堪堪被半開的護欄卡住的腳,女人本能地劇烈掙紮,細伶伶的腳踝險些從他手里滑出去。

 

  駱聞舟雙臂被人體的重量狠狠一抻,剛縫好的後背頓時皮開肉綻,整個人好似被一分為二,他全憑意念抓著那女人,吼道:“別動!”

 

  好在他不是自己上來的,跟著人立刻撲上來,三分鐘後,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已經沒了意識的王秀娟拽了上來。

 

  駱聞舟平時總覺得自己能隨時上天和孫悟空大戰三百回合,這回卻脫力得險些站不住,他踉蹌著後退了幾步,幹脆很沒形象地往地上一坐,喘得有點缺氧,等聽到人說了一句:“駱隊,人還活著!”

 

  他緊繃成一團的肌肉才放松下來。

 

  這一放松,駱聞舟發現後背上的血和汗已經混在了一起,疼得他抽了一口斷斷續續的氣:“嘶……操,真要廢了……”

 

  這時,對講機里就傳來郎喬的聲音:“老大,剛才有對小情侶舉報說在景觀公園里看見了嫌疑人的車,內置燈亮著,恐怕兇手還在里面,他們沒敢過去!”

 

  駱聞舟:“公園?在哪?”

 

  “距離中央廣場大約一公里吧,晚上挺人跡罕至的,除了野鴛鴦也沒人往那邊去。”

 

  “不對,不可能那麽偏僻,”駱聞舟在難忍的疼痛中,閉上眼,“協調施工維修隊,讓他們給開一下大樓的應急備用電源,打開所有監控,監控死角就派人過去蹲守——這個兇手派律師刺探調查情況,又從市局直接拐人,我不相信他還沒看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就肯消停地躲到沒人的地方。”

 

  第27於連二十六

 

  那些高樓有色澤冰冷的外立面,直上直下的軀體壓迫感十足,大廳里往往鋪著光可鑒物的石磚,前臺和保安會對每一個涉足其中的人投以註目。

 

  一棟樓有一棟樓的電梯分布——電梯們各有各的規矩,有的不能上、有的不能下、有的要區分單雙數樓層,有的則必須刷卡才能使用,它們有一套自成一體的規則,常常讓陌生人一頭霧水,繼而對這拒人千里的小小“國度”心生隔閡。

 

  但雙子大廈不同,哪怕它已經幾經裝修改造,對他來說,還是了如指掌——他曾經在這里做過半年的實習生,後來依然沒能留下,他們寧願要一個只懂歐美法系的“名校”留學生。

 

  現在,他已經今非昔比了,那些擺著好看的法務只能審一審基本的合同,真做起對專業度要求非常高的案子,他們還是要把他請回來當顧問。在這幢大樓里,當年的實習生小趙已經搖身一變成了“趙老師”。

 

  但每一條長廊、每一處隱藏在暗處的樓梯間,依然都在他心里條分縷析。即使沒有停電,他也有把握避開樓里的監控。

 

  可惜天時地利人和俱全,還是被人攪了局。

 

  當他混在人群中,準備在“天幕”上看一場絢爛的“表演”,卻被費渡中途截斷的時候,他出離憤怒了,幾乎立刻確定,這是一場手段卑劣的借勢炒作——也許是為了給他的狐朋狗友撐腰,也許根本就是有什麽商業目的。

 

  這些人掌握著他難以想象的財產和社會資源,哪怕個個是草包,哪怕一份普通的盡調報告也能把他們聽得昏昏欲睡、哈欠連天——只要偶爾在無數專業人士的努力下,假裝做出一兩個顯而易見的結論,他們立刻就會被吹捧成“青年才俊”。

 

  一個警察帶著幾個臨時過來幫忙的夜場保安趕來維持秩序:“各位,請別在高層建築物附近逗留,我們還在排查樓頂,這里有一定危險性,配合一下好嗎?謝謝,不好意思,都是為了大家的安全……”

 

  人群應聲緩緩移動起來,誰也沒註意到,一個斯文白凈的男人轉身消失在黑暗里。

 

  警察來疏散這里的人群,說明他們已經快要查到這里了,而那蠢女人還沒有跳下來。

 

  他不知道她是臨時害怕了,還是被那小白臉低劣的表演蒙蔽了,按理說他都做好了預案——A座樓頂上只有一個方向面朝中央廣場,他特地在防護欄上做了手腳,就算她臨時猶豫,那松動的防護欄也會幫她做好決定的。

 

  他的安排理應萬無一失,到底出了什麽意外?

 

  他必須要回去看看。

 

  他簡單盤算了一下,耍了個滑頭,沒有進入A座,而是繞到了B座一端,從寫字樓底部一家咖啡廳的偏門潛入,輕車熟路地上了專供快遞和外賣跑腿的應急通道,一路跑到了八層——在雙塔之間有一個空中走廊,正好連著八層的應急梯。

 

  空中長廊的出入口有監控,但沒關系,長廊一側有綠植墻,後面有供一人穿過的縫隙,是監控死角。即使他知道雙子大樓停電停得一片死寂,監控全都中看不中用,還是決定最大限度地小心謹慎。

 

  這場停電真是命運送給他的禮物。

 

  他心里得意,步履輕快地穿過綠植墻,沒註意自己帶起來的風把一片爬墻植物碰的搖擺起來。

 

  成排的綠植墻擋住了攝像頭,他沒有留意到,隨著葉片的微微顫動,原本死氣沈沈的監控攝像頭突然轉過了一個非常小的角度——

 

  駱聞舟是跟著急救人員一起下來的,把王秀娟送上了一輛救護車。一回頭,正好看見陶然和幾個刑警押著一個面容清秀的男人上警車,那有過一面之緣的男人感覺到他的註視,仇恨憤怒的目光立刻戳向他。

 

  陶然沖他比了個手勢,揚起手中的證物袋,里面裝著一副手套。

 

  駱聞舟點點頭,叼起一根煙,將那階下囚上下打量了一番。

 

  男人憤怒地朝他吼:“我只是回來取一份文件,你們憑什麽隨便抓人?你們有證據嗎?警察破不了案就隨便抓個無辜的人頂罪嗎?放開,你們這些野蠻人,弄皺了我衣服你們賠不起!”

 

  “哎喲,金貴,”駱聞舟叼著煙說,“嚇死我了,看來窮鬼得先找費爸爸借點錢。”

 

  看著那男人別強行押進警車里,駱聞舟伸手給了他一個飛吻:“拜拜。”

 

  話音沒落,一只手伸過來,毫不客氣地抽走了他嘴里的煙。

 

  郎喬的妝早就花了,露出奔波大半宿的黑眼圈,鬧得一張臉上除了眼睛什麽也沒剩,她順手把煙往幾步以外的垃圾桶里一扔,指著後面的救護車:“你也給我上去!”

 

  駱聞舟:“……”

 

  “你看看你這花紅柳綠的德行,”郎喬沒好氣地數落,“趕緊上車,明天老實在醫院待著,別回來了。”

 

  駱聞舟嘆道:“閨女,還沒成人,就打算要奪父皇的權啦?”

 

  郎喬七竅生煙,用尖尖的手指戳他:“你……”

 

  “哎,別鬧,”駱聞舟打斷她,“知道費總去哪了嗎?”

 

  郎喬一楞,下意識地擡頭看了一眼“天幕”,“天幕”上已經正常播放起了閉幕式預演,此時進入了尾聲,燈火絢爛得晃眼,不過跟方才的警匪片現場比起來,燈火表演顯然差了點意思,圍觀群眾們都無聊地去朋友圈里刷話題了。

 

  “不知道,一直沒看見,你找他……”郎喬扭著脖子找了一圈,再一回頭,駱聞舟已經沒影了。

 

  駱聞舟隨手從一輛警車里扒了一件不知誰放在那的外衣,往身上一披,遮住血跡。打費渡的電話,通了,卻沒人接。駱聞舟於是大步往經貿中心走去,先去了控制室,看見一幫工作人員正在吃夜宵,一問才知道,費渡已經走了。

 

  他問清了費渡的大致去向,隨即追了出去,一邊走一邊打電話,最後,終於在樓後面隱約聽見了You raise me up”的鈴聲。

 

  駱聞舟循聲找過去,發現那里有個的小花園,被灌木包圍,里面有幾個石頭桌椅,擡頭能看見“天幕”的一角,沒有路燈。

 

  費渡坐在其中一個石墩上,也不嫌臟,他斜靠在石桌上,手機放在一邊,像個公放的音響。

 

  駱聞舟掛上電話走過去:“讓我給你點歌聽是吧?”

 

  費渡懶得理他,合著眼,好像已經睡著了。

 

  駱聞舟僵著上身,在距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坐下:“你怎麽不去看看她?”

 

  費渡懶洋洋地開了口:“不是都救回來了嗎?”

 

  “兇手把樓頂防護欄弄松了,”駱聞舟說,“就差一點。”

 

  費渡敲著節拍的手倏地一頓,睜眼看著他,卻正好對上了駱聞舟的目光。

 

  駱聞舟的臉色十分憔悴,他坐下來的時候,後背不自然地板著,看起來有點半身不遂。

 

  可是他的眼睛里卻不知從哪里映出了兩簇光,微微跳動著,並不灼人。

 

  有那麽一瞬間,費渡覺得這個還算熟悉的男人有點陌生了起來。

 

  駱聞舟眉目清晰俊朗,身材依然很好,看不大出年紀,說他三十有人信,說他二十大概也有人信——不過費渡知道,他真正二十出頭的時候倒不是這樣的。

 

  那會駱聞舟是個真正的少爺,拽得很有水平,說話常抖機靈,非常不留情面,因此相由心生,總是帶著一股張揚跋扈的奶油味。

 

  而此時,他的外表像是一座被被歲月打磨過的石雕,原本模糊的輪廓清晰了起來,浮在表面的靈魂卻沈澱了下去,從更深的地方看過來,竟近乎是溫柔的。

 

  駱聞舟略微變換了一下坐姿:“你方才在天幕上說的話,是真的嗎?”

 

  費渡十分無所謂地一揚眉:“當然不是,我只是在混淆自己和她的經歷,試著跟她建立感情聯系。”

 

  駱聞舟遲疑了片刻——他跟費渡好好說話的經驗不多,總是一不小心就進入互相人身攻擊的環節,好半天,他也沒斟酌出合適的措辭,只好一如既往地有什麽說什麽。

 

  駱聞舟:“當年我調查過你爸。”

 

  這並不新鮮,一個女人無聲無息地死在家里,獨子堅持認為她不是自殺,為了保險起見,除了法醫證據外,肯定也要稍微查一查死者身邊人的,因此費渡略帶幾分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很想讓他別再說廢話。

 

  “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有另外一撥人也在跟蹤調查他,抓回來一問,發現是一幫自稱‘私家偵探’的無業青年,是你花錢找的吧?”

 

  費渡的耐心到了頭,站起來就要走。

 

  “還有一次,你在陶然家寫作業,留下了幾張沒用過的演算紙,上面有壓痕,後來我用鉛筆把它塗了出來,發現是一份你父親的行程表,當時已經是你媽出事後兩年多了,當時我就想,這兩年多,你是一直在註視著你爸的行蹤嗎?”駱聞舟沒在意他的態度,靜靜地說,“我曾經一度覺得這件事讓人毛骨悚然,後來你爸又出了意外……”

 

  費渡聽到這里,腳步一頓,他正好走到駱聞舟身側,忽然無聲地微笑了起來。

 

  他低頭看著駱聞舟,目光有一點危險問:“你懷疑是我做的手腳?”

 

  駱聞舟正面迎上了他那隨時能飛出桃花的眼神,忍不住心生感慨——這小子長得實在是很對得起觀眾。

 

  費渡略微彎下腰,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耳語似的對他輕聲說:“很可能就是我啊,駱隊,你想想,他死也好、變成植物人也好,我都是他巨額財產的唯一繼承人,只要……”

 

  他話沒說完,駱聞舟突然強行打破了這個裝逼進程,他一伸手揪住了費渡的領子,把他的脖子拉低,隨後一巴掌拍在他的腦門上。

 

  那手心太燙了,費渡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個烙鐵打了一下,整個人驚愕地往後退了半步。

 

  駱聞舟:“我跟你好好說話,你怎麽那麽討人嫌?”

 

  費渡回過神來,憤怒地往回扯自己的領子——到底是誰討人嫌!

 

  結果駱聞舟下一句說:“但是我突然覺得,為了救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肯在大庭廣眾之下剖開自己胸口的人,不應該是個危險的人,我是打算為了這些年的偏見和懷疑給你道歉的。”

 

  費渡楞了楞,然而還不等他一個冷笑醞釀成熟,他的領口突然毫無預兆地往下一沈,駱聞舟重重地往前倒去,正好撲到了他身上。

 

  費渡頓時覺得自己是被一張滾燙的電熱毯裹住了,一楞之後,他試探著伸出手背在駱聞舟額頭上碰了碰,滾燙,燒得快冒煙了。

 

  費渡又捏著他的外衣角,掀開看了一眼,一眼過後立刻扭過了頭——又想吐了。

 

  他保持著這個詭異的姿勢原地戳了一會,好不容易平息了翻滾的胃,面無表情地盯著駱聞舟,好像在琢磨這塊五花肉是燉著吃還是煎著吃。

 

  隨後大約是覺得此人皮糙肉厚,口感太老,費渡十分嫌棄地“嘖”了一聲,彎下腰比劃了幾個姿勢,既不想背著他也不想抱著他,試著拽著他的腰帶往肩上扛,又發現這貨有點沈。

 

  費渡把暈過去的駱聞舟扔在一邊的石椅上,拿起快要沒電的手機撥了陶然的電話。

 

  “餵,110嗎?”他語氣不怎麽好地說,“我撿了個老大爺,好像快不行了,怎麽交公?”

 

  第28於連二十七

 

  駱聞舟百無聊賴地趴在病床上,因其越獄經歷,被列入重點看管對象,隱約聽見陶然和醫生說話,過了一會,醫生走了,病房的門“吱呀”一聲推開了,軟底皮鞋的腳步聲傳來。

 

  駱聞舟頭也不回地開始念臺詞:“我是要不行了,你一定要……早點找個好人嫁了,嫁了別人,也別虧待了一鍋,一鍋命苦,是個就從小沒娘的娃……”

 

  陶然好似吃了雞毛,重重地咳出了一長串。

 

  駱聞舟聽這聲音有點不對,連忙扭過頭去一看,正看見他們陸局背著手站在旁邊。

 

  陸局和藹地回答:“我也想啊,但是老菜幫子一個,實在是嫁不出去啦!”

 

  駱聞舟:“……”

 

  他連忙老老實實地撐著床板爬起來:“陸局。”

 

  陸有良把公文包放在一邊,大馬金刀地坐在一邊,伸手擼了一把自己的球寸,指著頭頂說:“看見沒有,猴崽子們,一宿,我這頭發白了一小半。”

 

  駱聞舟和陶然一坐一站,都沒敢吭聲。

 

  “今天早晨,我先被上面叫去問話,然後又趕著去見了王洪亮一面,”陸有良嘆了口氣,“王洪亮這老東西,拽著我的袖子聲淚俱下,說自己管理監督不嚴,負有嚴重領導責任,還說請求組織不要對他從輕發落,簡直……”

 

  當著小輩人的面,陸有良作為一個有素質的領導,到底把後面那句罵街的話咽下去了。

 

  他沈悶地一搖頭:“黃敬廉他們那夥人招出什麽了嗎?”

 

  “兩個小組正在輪流審,”陶然說,“看他們能挺多久吧,另外我們已經申請去清查王洪亮的個人財產,不過就目前來看,他的財產恐怕早就轉移走了,表面上的沒有問題。”

 

  “查個底掉也得揪住他的尾巴,這個事證據一定得硬,必須得辦得紮紮實實的,否則跟誰都沒法交代。”

 

  駱聞舟聽了這句話,心里突然一動:“陸叔,張局呢?”

 

  分局出了這麽大的簍子,張局才是真正的上級部門監管不力,張東來又攪合在另一樁殺人案里牽扯不清。

 

  此事不言而喻,陸有良嘆了口氣,伸手按了按駱聞舟的肩膀。

 

  他轉頭又問陶然:“何忠義那案子怎麽說,兩件事之間到底有什麽聯系?”

 

  陶然不像駱聞舟,跟誰都敢嬉皮笑臉,他在陸局面前多少有點緊張,下意識地靠墻根立正:“今天淩晨抓住了嫌疑人趙浩昌,從他兜里搜出了一副手套,手套上沾了鐵屑和油漆,嫌疑人應該是戴著這幅手套去給雙子大樓頂層的安全護欄做了的手腳,但是他很狡猾,只承認自己確實弄松過欄桿,為了‘惡作劇’,對其他事全部矢口否認。另外,他還聲稱自己五月二十號當晚有不在場證明。”

 

  陸有良問:“你們不是有死者二十號晚上在文昌路出沒的確鑿證據嗎?”

 

  “監控只拍到死者在文昌路口下車,之後就失去了他的蹤跡,”陶然說,“而趙浩昌的同事說他一直在公司加班,咱們不可能因為死者從他公司附近經過就說他殺了人。現在咱們手里有這段監控的事,還沒有透露給趙洪昌——他是個律師,雖然不是專攻刑法的,但腦子很快,很有可能當場能聽出我們的底牌就這一張,到時候就被動了。”

 

  駱聞舟苦笑,感覺費渡跟趙洪昌這兩個衣冠禽獸實在是心有靈犀,不在場證明的思路一模一樣:“王秀娟那邊能指認嗎?”

 

  “受害人王秀娟說當晚接走她的人戴著墨鏡和口罩,頭上有假發,衣服也換過,外貌特征難以確認。”陶然頓了頓,“我們給她看了趙浩昌的照片,她好像也沒什麽印象,汽車租賃公司那邊情況差不多。嫌疑人用的假發和外衣我們在那輛被棄置的租車上找到了,沒能提取到指紋。下一步什麽策略,考慮安排‘測謊’嗎?”

 

  “可以準備,”駱聞舟想了想,“但是不急,有個疑點我們還不清楚,何忠義案和分局的案子到底有什麽關聯?”

 

  陶然還沒來得及說話,手機忽然連震了兩次。

 

  陸有良和駱聞舟一起看向他,陶然擡起頭:“一個壞消息和一個不知有沒有用的線索——壞消息是,張東來領帶上沾的血跡經過DNA檢測,確實屬於死者何忠義。”

 

  陸有良神色有些凝重地站了起來。

 

  駱聞舟:“線索呢?”

 

  “線索是王秀娟剛剛想起了照片上的人,說他看起來很像當年他們村里一個叫‘趙豐年’的男孩,只是變化太大,她一時沒認出來。”

 

  趙豐年——“馮年”哥。

 

  駱聞舟當時就要站起來,站到一半險些折了腰:“嘶……有、有個人跟我說,兇手很有可能有前科,馬上去查從‘趙豐年’到‘趙浩昌’的來龍去脈,重點看看他身邊有沒有非正常死亡、後來不了了之的案子!”

 

  陸有良把“有個人”仨字重複了一遍,皺皺眉:“話說回來,我聽說昨天那個‘見義勇為’的車主後來以閉幕式預演轉播權的全額價格買了花市東區‘天幕’五分鐘,臨時對王秀娟做了自殺幹預?轉播權得多少錢?”

 

  “他說預演的轉播權沒多少錢,”陶然十分實誠地回答,“還沒他那車貴呢。”

 

  陸局頓時感覺自己頭上碩果僅存的幾根黑毛又有要自行美白的趨勢。

 

  “你們刑偵隊……”老頭掂量著他聽說的金額,血壓有點要往上飆,斟酌著問,“你們了解過情況嗎,是不是有哪個女同誌‘個人感情生活’上遇到什麽麻煩了?”

 

  駱聞舟和陶然面面相覷、無言以對。

 

  陸有良認真回憶了一遍刑警隊都有哪些女青年,不確定地問:“不會是小郎吧?”

 

  他說完,自己都覺得郎喬那個二百五招不來霸道總裁,再一看駱聞舟,陸有良想起了一些至今都比較不能接受的“秘密”,忽地一瞪眼,指著駱聞舟問:“不會是你小子招來的吧?”

 

  駱聞舟立刻說:“冤,千古奇冤!”

 

  陸局一口氣還沒松下來,就見駱聞舟眨眨眼,回想了一下,又煞有介事地點了一下頭:“不過聽起來我倒是也不虧——唉,可惜太混蛋了點,跟他過一個天能讓他氣死八回,還是拉倒吧。”

 

  陸有良沒料到他不要臉得這麽豁達遼闊,氣得血壓直接沖到了一百八,他無言以對地伸手點了點駱聞舟:“時間緊任務重,誰關鍵時候出幺蛾子,就給我小心著點!”

 

  等陶然送走了憤怒的領導,回到病房,卻發現駱聞舟正偷偷摸摸地開著窗戶抽煙。

 

  “哪來的?”

 

  “陸老頭兜里摸的。”駱聞舟說,“哎,是兄弟不?我一會還得跑,你掩護我一下。”

 

  陶然太陽穴直跳:“你又要幹嘛?”

 

  “陳媛——就是開黑車的那孩子他姐,離奇死亡前半個月,曾經跟一個許久沒聯系過的女孩通過電話,我總覺得那通電話不太尋常,想去找她了解點情況。”

 

  陶然無奈道:“你非得今天?”

 

  駱聞舟彈了彈煙灰:“越快越好,局里壓力太大了。”

 

  陶然皺著眉打量了一眼他們隊長的熊樣,想絮叨兩句,想了想,感覺說也白說,只好妥協:“行吧,那女孩叫什麽,幹什麽的?”

 

  “崔穎,是燕西政法研二的學生。”

 

  陶然倏地一楞:“燕西政法?那個死了的陳媛難道也是燕西政法的?”

 

  駱聞舟:“怎麽?”

 

  “趙浩昌就是燕西政法畢業的!”陶然飛快地說,“去年好像還受他們導師的邀請,回去當了一陣子社會實踐導師!”

 

  駱聞舟直接把煙頭按滅在窗臺上:“操,走!”

 

  此時,另一間病房中,郎喬眼睛眨也不眨地聽何母王秀娟說話。

 

  費渡在旁邊戴著一次性的手套削蘋果——按理他不應該在這里,只是王秀娟尋死未果,又受到了莫大的驚嚇,醒過來以後情緒一直不穩,成了個需要“監護人”在場才能說出幾句整話的“老孩子”。

 

  費渡就成了她的臨時“監護人”。

 

  郎喬輕聲問:“那何忠義有沒有跟您提過他在燕城遇見趙豐年的事?”

 

  何母小幅度地搖搖頭。

 

  “關於這個趙豐年,您還記得什麽嗎?您一開始沒能認出他來,是他已經很多年沒回過村里了嗎?”

 

  何母看了費渡一眼。

 

  費渡沒插話,鼓勵性的沖她笑了笑,他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放在一次性的紙盤里,又插了兩根牙簽,擺在兩個女人之間:“天幹物燥,補充點維生素。”

 

  “他沒的回,家里沒人了。”何母聲音有些沙啞,緩緩地說。

 

  “他們家里原來有一個瘸子爹,一個啞巴娘,除了他,還生了三個娃——兩個女娃,一個男娃,家里困難啊,好不容易培養出了一個大學生,大家都說好運要來了,誰知有一年冬天,大半夜里,村里有個傻子被家里人關在門外,他沒處去,一邊遊蕩一邊弄火暖和,一不留神把趙家院門口的那棵大樹燒著了,當時正好刮大風,‘嗚嗚’的響,大家夥都睡覺呢,誰也沒註意,傻子不曉事,不知道求救……著火的大樹中間燒斷了,當時就倒下把房子壓垮了,一家老小……除了老大豐年當時不在家,逃過一劫,全死了,太慘了。”

 

  第29於連二十八

 

  除了小時候學校組織的“學農活動”,郎喬就沒有離開過城市,聽到這里,她一時沒能理解,忍不住追問:“不是,您是說……趙家門口一棵樹著火,倒下來之後把他們全家都燒死了?他們全家難道都住一間屋?”

 

  “他們家房不好,”何母細聲細氣地解釋,“我們那落後,我記得……是有了忠義以後,才流行起翻蓋磚瓦房。他們家男人做不了活計,娃又多,平時吃喝拉撒都顧不過來,哪有錢蓋?一直都是住過去的老房子,冬天下一點雪都要馬上掃幹凈,不然房頂就塌了。”

 

  “好不容易供老大讀出書來,全家都可以指望他了,那兩口子歡天喜地的,說這回兒子在城里上班,有錢了,家里就靠他了,新房能蓋了,又聾又啞的老幺和二丫也有指望了。當時正好剛扒完廂房,兩個丫頭沒地方住,在爹媽屋里打地鋪,著火的大樹一倒,把房梁砸倒了,老兩口子當時就被砸死了,兩個丫頭歲數都不大,一個被壓住了腿,另一個聽不見,可能腦子也有點慢,嚇慌了,就知道想把妹妹拉出來,結果自己也沒跑出來,小的才不到兩歲,就更不用提了。”

 

  郎喬楞了半晌,連忙打開筆記本一通記:“正好是修房子的時候著的火,當時趙浩昌——趙豐年在什麽地方?燕城嗎?”

 

  何母想了半天:“沒有,好像是專門為了房子的事回了趟老家……但是那天他不在,去縣城看老師了還是什麽。唉,要是他在就好了,這一家,小的小、殘的殘,要是有個好好的大小夥子在,哪至於落這麽個下場呢?”

 

  這詭異的故事把郎喬聽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那……怎麽知道是傻子幹的?”

 

  “他就在旁邊嘛,手里拿著一盒洋火,最早救火的跑過來一看,發現他還在那無動於衷地點樹葉玩。問是不是他點的,他就嘿嘿笑,還點頭。”

 

  “這件事後來是怎麽處理的?”

 

  “還能怎麽樣?就那樣了。一個傻子,什麽都不懂,能把他怎麽樣?傻子爹媽沒了,哥哥嫂子都拿他當累贅,嫂子到處撒潑,說自己家沒錢,不負責,讓他們把傻子綁去槍斃,鎮上派出所還來人了,一看是個傻子,也沒什麽辦法,拍了幾張照片就走了。”

 

  郎喬脫口說:“那怎麽能不負責,無行為能力人侵犯他人生命財產,監護人不應該承擔相應賠償責任嗎?”

 

  何母茫然而畏懼地回視著她,沒聽懂她在說什麽天書。

 

  郎喬和她面面相覷片刻,突然意識到自己說了句蠢話,尷尬得一時忘了詞。

 

  這時,一直沒吱聲的費渡非常適時地插了句話:“您記得這個趙豐年是個什麽樣的人嗎?和忠義關系怎麽樣?”

 

  “怎麽不記得,全村就數趙家老大最有出息,忠義他們一群小的從小都愛圍著他轉,其實人家大孩子根本不願意帶他們玩,經常隨口把他們糊弄走,就那群小傻子滿口‘豐年哥長、豐年哥短’啊。”何母說到這里,不知想起了什麽,眼圈突然紅了,旁邊遞過一張濕紙巾,她接過來胡亂往臉上抹了半晌,“趙家老大挺知書達理的,在家的時候不怎麽出來,就是一個人在屋里看書。有時候去地里給家里幫忙,遇見村里熟人,他都是打個招呼就沒有二話了,是個話少的孩子。”

 

  費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後來這個趙豐年也一直也沒回去過。”

 

  “都不知道他去哪了,沒想到他在城里還改了名,變化還這麽大……”何母說到這里,話音突然一頓,緩緩地睜大了眼睛,她好像如夢方醒地回過神來,“昨天開車把我拉走的人就是趙家老大嗎?這……看不出來啊!他……他怎麽也沒跟我說?他是不是跟我兒子的案子有什麽關系?”

 

  費渡嘆了口氣,略微前傾,用一種非常舒緩的語氣說:“還在調查,您當時為什麽會跟他走,他都說了什麽?”

 

  “他說……他是個專門替人打官司的人,一個姓劉的同行正好是那個有錢人的狀……狀——就是昨天晚上到公安局去的那個人。”

 

  費渡:“劉律師。”

 

  “對,律師,他說那個劉律師手上有兇手殺人的證據,因為實在良心不安,偷偷去公安局舉報,可有證據也沒用,那兇手是個大人物,警察不敢管,我兒肯定是要白死的……我急了,問他那怎麽辦。他說,這個社會,想伸冤,就得能豁出去——”

 

  接到郎喬電話的時候,陶然正充當司機,帶著輕傷不下火線的駱隊前往燕西政法。

 

  “我找人查了查,趙浩昌剛畢業的時候,沒錢租房子,在花市西區住過大半年,這應該能解釋他為什麽會熟悉西區地形。另外我和劉律師確認過,劉律師說,趙確實很關心張東來的案子,張東來沒放出來的時候,他比張婷關心得還詳細。”郎喬喘了口氣,又說,“而且劉律師很肯定地說,領帶的事關乎他的職業生涯,除了警方,他連自己老婆都沒透露出一個字,趙浩昌絕對不可能知道。”

 

  車載電話是免提,駱聞舟在旁邊打斷她:“他可以狡辯說權貴都這樣,或者幹脆說是他編出來騙王秀娟的,‘豁出去’也不一定是讓她自殺,只是讓她到大庭廣眾之下喊冤——太模棱兩可了,有更硬的嗎?”

 

  “還沒有,不過他家當年的事也很蹊蹺,這事要是落在一個普通的村民頭上,最後不了了之,我信,可是趙浩昌當時已經工作了,他會善罷甘休嗎?我看他玩操控輿論的那一套挺溜的。”

 

  “速度打個報告,走手續,從他們鎮上派出所調取當年趙家案的留檔。”駱聞舟想了想,“他給何忠義買的那部手機能追蹤嗎?”

 

  郎喬嘆了口氣:“走私的水貨,追不到。”

 

  駱聞舟:“那當時的十萬塊錢呢?”

 

  郎喬旁邊有個聲音慢悠悠地插進來:“在一些比較錯綜複雜的並購項目里,‘靠譜的’法律顧問經常會有灰色收入,有時候可能就是簡單粗暴的現金,你查不到的。”

 

  駱聞舟:“……”

 

  明明是很客觀的一句話,從某個人嘴里說出來怎麽就那麽像挑釁?

 

  駱聞舟:“那費總有什麽高見?”

 

  電話里好一會沒吭聲,駱聞舟都以為他隨便撩了一句就自己走了——這事費渡幹得出來——這時,費渡忽然說:“我今天早晨給張東來打了電話,問他還記不記得自己的領帶去哪了,結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領帶丟了,半天才回憶起來,說承光公館聚會那天,他白天確實去上班了,晚上為了參加活動在公司換了衣服,舊行套都丟在那了。領帶那麽大一團不可能塞進褲兜里,如果他是換衣服的時候丟的,那麽我之前的理解或許有錯,趙浩昌拿走那條領帶的時候,應該還不知道何忠義在公館外面等他,也不知道他將會用這條領帶勒死一個人。那麽他這麽做的動機就很值得推敲了。”

 

  “你是說,他只是單純的偷。”

 

  “以他的收入,這種不值錢的小東西應該不至於偷竊,”費渡說,“說不定只是收藏紀念什麽。”

 

  駱聞舟打了個寒顫:“……收藏張東來的東西?”

 

  “如果我沒記錯,那是張東來第一次以私人身份把他帶到承光公館這種社交場合。”費渡說,“跟何忠義媽媽聊了兩句,我突然覺得這個人的性格似乎十分封閉,也許會有一些特殊的紀念方式,你們要不要去查查?”

 

  “二郎,聽得見嗎?申請搜查趙浩昌的家。”駱聞舟當機立斷,聽見郎喬在電話里應了一聲,三下五除二地掛斷了電話,回頭對陶然感慨,“燒死他全家的是個傻子,‘勒死’他同鄉的張東來也比傻子強不到哪去。青年才俊趙律師的一生都在各種大傻子的戕害之中啊。”

 

  陶然嘴唇動了動,沒吭聲。

 

  駱聞舟:“陶副隊,你又有什麽高見?”

 

  “沒有,”陶然遲疑良久,“不是這件事……我就是……突然有個匪夷所思的想法。”

 

  “上奏吧,嚇不死朕。”

 

  陶然趁紅綠燈的時候偏頭看了他一眼:“你說,會不會有人在我們還沒破案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

 

  “廢話,”駱聞舟說,“你自己殺了人你不知道?還得警察給你蓋戳?”

 

  陶然問:“除了兇手呢?”

 

  駱聞舟一楞:“陶然,你想說什麽?”

 

  這時,綠燈亮了,後車司機性急地按了喇叭催他們,陶然一抿嘴,轉頭看路,把車開了出去。

 

  “沒什麽,”他說,“算了,我胡思亂想呢。我覺得我可以去寫小說了——燕西政法的研究生院就在前面吧。”

 

  “嗯,”駱聞舟拿出一個資料夾,“我先給崔穎打個電話試試。”

 

  女孩的照片、院系,電話號碼等資料一應俱全,駱聞舟剛撥通電話,就看見幾個年輕人從研究生院後門走了出來,其中一個女孩正好從包里掏出手機,似乎是對著不認識的來電猶豫了一下。

 

  陶然遠遠地看了一眼那幾個學生,又看了一眼資料夾里的照片,忽然用胳膊肘碰了碰駱聞舟:“你看,那姑娘像不像你要找的人?”

 

  正說著,女孩接起了電話,同時,駱聞舟的聽筒里傳來一聲遲疑的:“餵?”

 

  “是她,”駱聞舟當即下車,不遠不近地叫了一聲,“哎,崔穎,這邊,往右看——”

 

  旁邊的年輕人見她在大街上被陌生帥哥喊住,都開始歡脫地起哄,崔穎一臉莫名其妙地轉過頭來,隨即,她的目光落在了警車牌照上,那女孩的臉色倏地一變,活像見了鬼,然後突然毫無預兆地轉身就跑!

 

  “什麽情況?”駱聞舟一邊拔腿就追,一邊問陶然,“這大姑娘看見你嚇得扭頭就跑,你完了,陶然,註定孤獨一生了。”

 

  陶然咬牙:“你嚇的!”

 

  駱聞舟並沒打算找個姑娘搭夥過日子,因此毫無壓力。兩人配合默契,一追一堵,眼看就要追上崔穎,她卻跟不要命了一樣,直接躥上了大馬路,一輛出租車正好開過來,尖銳的鳴笛聲刺破了天空。

 

  陶然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她的後頸,狠狠一拉回拽,把崔穎拽向路邊,急剎車的出租車堪堪和她擦身而過,厲風把女孩的長發一下掀到了身後。

 

  驚魂甫定的出租司機拉下車窗破口大罵,陶然也是一口氣卡得胸口疼,只好連連擺手道歉。

 

  二十分鐘之後,陶然和駱聞舟兩人把崔穎帶到了一家窗明幾凈的冷飲店。

 

  “這里行吧?你自己挑的地方,這落地窗外滿大街都是人,你叫一嗓子,能招來半個城的人。你現在還可以給你親朋好友發個短信,告訴他們你在什麽地方,”駱聞舟沒好氣地把自己的工作證往桌上一拍,“警號,你可以拍個照片發微博上——不許直接發我證件照啊,要不打馬賽克,要不給我p一下。”

 

  崔穎:“……”

 

  陶然點了幾杯飲料,怕崔穎戒心太重,於是沒有碰,直接請服務員放在崔穎面前:“為什麽跑?”

 

  崔穎低著頭不吭聲。

 

  “你是怕警車……還是怕警察?”陶然輕輕地問,見她還不吭聲,陶然壓低聲音說,“也許應該是個好消息,花市區分局局長王洪亮昨天晚上被捕了。”

 

  崔穎倏地一楞,終於小心翼翼地擡起眼。

 

  駱聞舟敲敲桌子:“你講點道理成嗎,哎,姑娘,麻煩你把眼鏡扶一扶,好好看看,你見過這麽英俊的壞人嗎?我要是想發財,早靠臉闖天下去了,還用得著鋌而走險去違法亂紀?”

 

  “別聽他胡說八道。”陶然說,“姑娘,我不知道你怎麽才能信任我們……”

 

  崔穎忽然小聲說:“是不是還有個姓黃的?”

 

  駱聞舟和陶然對視一眼。

 

  她果然知道點什麽!

 

  “黃敬廉,”駱聞舟正經下來,從手機里調出一張他被拘留時拍的照片,“涉嫌濫用職權、販毒、謀殺等多項罪名。昨天晚上我抓的,現在背後還有一條光榮的‘綬帶’呢。”

 

  崔穎下意識地想開口說點什麽,隨後卻又緊緊地閉上了嘴,充滿疑慮地看著駱聞舟和陶然,極力想以她有限的經驗判斷這兩個人到底是真的抓了王洪亮,還是只是編造了事實,隨便拍了幾張似是而非的照片來騙她。

 

  她甚至看不出駱聞舟那張工作證的真假。

 

  “姑娘,”陶然說,“你認識陳振嗎?他是陳媛的弟弟,昨天晚上,陳振死了,我們抓了那些兇手,卻因為缺少證據,拿他們背後的人沒有辦法,你要眼睜睜地看著壞人逍遙法外嗎?”

 

  崔穎艱難地咬住嘴唇,遲疑良久,她說:“我……我不知道,我要問問我老師。”

 

  “為什麽要問別人?”

 

  “在……在他那里。”

 

  陶然一楞,追問:“什麽在他那里?陳媛難道給過你什麽東西?”

 

  這時,駱聞舟就用胳膊肘打了他一下。

 

  駱聞舟沖崔穎一伸手:“請,你可以當面打。”

 

  崔穎拿出手機,在通訊錄里翻到了“趙老師”的名字,撥了過去,打了兩遍,她訝異地說:“沒人接……”

 

  當然沒人接,人都在小黑屋里蹲了一宿了。

 

  駱聞舟煞有介事地摸出個小本:“這樣吧,你給我們一個老師的聯系方式,我們去找他聊聊。”

 

  崔穎猶豫了一下。

 

  “陳媛去世前兩周給你打過電話,我想她告訴過你什麽,也都是那段時間前後的事,查查你接觸過的老師都有誰,哪個姓趙很容易,問你只不過想省點事。”駱聞舟說,“反正你都泄露這麽多了。”

 

  崔穎慌張片刻,果然被他說服了。

 

  “叫趙浩昌,是我們師兄,實踐課應邀過來當指導,帶了我三個月,”涉世未深的女孩說,接著,她又報出一串電話號碼,“這是他的聯系方式。”

 

  駱聞舟打量了她片刻,忽然說:“如果我沒記錯,陳媛畢業以後沒有繼續讀研,直接出去找工作了,你的老師應該不認識她吧?”

 

  崔穎沒意識到他在套話,搖搖頭:“不認識。”

 

  “我聽明白了,她交給你一份性命攸關的東西,為了怕被人翻出來,連她弟弟都不知道蛛絲馬跡,”駱聞舟說,“你覺得這東西太可怕了,拿著它不知所措,所以去找了一個你信賴的人,把這些東西寄存在了那個人那——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崔穎神色閃了閃,沒吭聲。

 

  駱聞舟:“這麽信任,你這老師長挺帥吧?”

 

  崔穎的臉一下紅了。

 

  一邊是不信任的警察,一邊是暗戀對象,要是再告訴她趙浩昌已經被捕,崔穎什麽反應就更不言而喻了。

 

  駱聞舟暗自長出了口氣,那怎麽辦?色誘嗎?

 

  他看著戰戰兢兢的崔穎,突然,心里閃過一個念頭――

 

  第30於連二十九

 

  陳媛生前一定知道自己的任何私人物品都逃不過,甚至身邊的近親屬都會被人盯上――西區出了何忠義的事,立在風口浪尖上的那幾天,王洪亮緊張之下,連一無所知的陳振身邊都有人盯梢,何況當時涉入更深的陳媛?

 

  她一個遠近無援的女孩子,究竟是怎麽躲開王洪亮的天羅地網,去跟崔穎暗通條款的?

 

  王洪亮他們有沒有深度調查陳媛聯絡過的人,暫時不知道,但他們起碼暫時看來和崔穎相安無事,為什麽?

 

  只有兩種可能,要麽王洪亮他們那幫孫子都缺心眼,要麽則是他們自以為已經找到了自己要的東西。

 

  陳媛當年曾經通過某種方法,把某種東西送到了崔穎這里,過後沒多久,陳媛就死了,王洪亮他們那夥人也相當消停,沒有動崔穎——這又說明什麽?

 

  駱聞舟眼神微冷。

 

  兩種可能:第一,眼前這個涉世未深、一試就知道深淺的女孩子出賣了陳媛。

 

  第二,崔穎驚慌之下,把整件事托付給了一個自己很信任的人——也就是趙浩昌。

 

  趙浩昌不管因為什麽,把陳媛賣給了王洪亮。

 

  這時,一通來自市局的電話打到了陶然手機上,陶然接起來默不作聲地聽了一會,低頭在手機上打字給駱聞舟看。

 

  “吳雪春剛才在醫院錄完了口供,指認黃敬廉等人為販毒網絡提供保護,參與抽成,但是她沒見過王洪亮。”

 

  駱聞舟略微皺眉。

 

  陶然字打得飛快:“至於陳媛,她說那叫‘鮮兒’,吳雪春的原話是:黃上面還有個不露面的人,嫌場子里的姑娘臟,平時只喜歡玩外面的,遇上不好‘調教’的,就會用一點藥,玩膩了人也廢了,到時候就會丟到他們那里。”

 

  “吳雪春說黃敬廉他們中有個人喜歡錄像,根據指認,我們在那個人的電腦上搜到了一些視頻,大部分是聚眾吸毒淫樂的,其中有一段拍到了陳媛,法醫根據圖像判斷,她當時很可能已經死了。”

 

  駱聞舟遞給陶然一個疑問的眼神——黃敬廉交代了嗎?

 

  陶然搖搖頭。

 

  駱聞舟默不作聲地把煙盒轉了幾圈,突然開口說:“讓他們把那段視頻傳過來。”

 

  他吊兒郎當的態度陡然嚴厲起來,把崔穎嚇了一跳。

 

  崔穎身上學生氣很重,長發,戴一副秀氣的眼鏡,有一點咬吸管的習慣,睜大眼睛看過來的時候,里面有一股不諳世事的天真。

 

  天真的坐在這里一驚一乍地喝飲料,不天真的已經死了。

 

  “傳過來給她看看,”駱聞舟一反方才的插科打諢,伸手把桌上的飲料推開到一邊,“崔穎,我不想跟你兜圈子了,現在老實告訴你,你這位趙老師已經被捕了。”

 

  崔穎睜大了眼睛:“什……”

 

  陶然手機振了一下,一段截取的視頻文件傳了過來,駱聞舟接過來,打開後直接推到崔穎面前,畫面上光線晦暗,群魔亂舞,尖叫聲此起彼伏,錄像的人手舞足蹈,鏡頭看得人頭暈。

 

  一個男人晃晃悠悠地從一道小門里出來,沖著鏡頭招招手:“你們看看,這個好像不行了。”

 

  他話沒說完,已經神神叨叨地自己笑了起來,這迷之笑點是典型的吸毒過量癥狀。然後他一彎腰,從身後的門里拖出了一個渾身赤裸的女人。

 

  崔穎不知道這是什麽限制級鏡頭,下意識地就想移開視線,駱聞舟卻緊緊地盯著她:“趙浩昌涉嫌謀殺,拋屍,綁架誘拐等多項罪名。”

 

  崔穎的手腕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接著,手機視頻的鏡頭霍然拉近,拿著攝像機的人在背景音里笑嘻嘻地發嗲:“讓我拍一下,讓我拍一下嘛。”

 

  鏡頭一邊上下起伏地跟著陳媛的屍體,一邊沒完沒了地對著她的臉和隱私部位拍,崔穎一把捂住嘴,看起來快要吐了。

 

  與此同時,駱聞舟一拍桌子:“你看清楚,陳媛就是這麽死的。”

 

  崔穎猛地站了起來。

 

  駱聞舟:“她信任你,把一樣很重要的秘密交給你,你居然轉手就給了一個人渣!讓她落到這種下場。”

 

  “不、不是……”崔穎聲氣微弱地搖著頭。

 

  駱聞舟不留情面地反問:“不是他出賣了陳媛,難道是你?你要不要解釋一下,為什麽她給你打過電話沒幾天就死了?”

 

  萬年陶白臉悄悄進入狀態:“你別嚇唬她——姑娘,陳媛最後一次和你聯系,之後不到兩個禮拜,就意外身亡,這一點我搭檔沒騙你——你們倆感情好嗎?”

 

  崔穎踉蹌著跌坐下來:“你們胡說,趙老師不是那種人……”

 

  陶然輕輕地問:“那他是哪種人?”

 

  “他很成熟,也很冷靜……他、他對我說,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他一點也不覺得驚訝,現實本來就是弱肉強食,那些僥幸成為食肉動物的人,就是會毫無憐憫地分食獵物的血肉……”

 

  “能捕獵豺狼的,只有虎豹,做為一只兔子,只能等,等合適的時機,或者自己成為虎豹。”崔穎帶著哭腔說,“他說那些警察都是垃圾,他不可能跟他們同流合汙的。”

 

  她話已經出口,才意識到面前的兩個人也是警察,連忙咬斷了話音,哽咽著不吭聲了。

 

  陶然:“你相信我們嗎?”

 

  崔穎用力揉著衣角。

 

  “你的趙老師現在已經是虎豹了,”駱聞舟冷冷地說,“昨天晚上花市東區跳樓未遂事件在朋友圈刷屏,你沒看見?”

 

  陶然緊接著說:“趙浩昌殺了人,並且把他拋屍到了所謂‘金三角空地’――看你的反應,你知道這地方?”

 

  崔穎抽了一口氣,看起來好像僵住了。

 

  陶然把聲音放得更低:“怎麽?”

 

  “他……他跟我開玩笑的時候說過,要是殺了人,小心地避開他們,丟在他們的交易地點,那些垃圾肯定連查都不敢查……”

 

  “崔穎,”駱聞舟沈聲問,“你到底給趙浩昌看過什麽?”

 

  “一段視頻,”崔穎六神無主地說,“只有一段視頻。”

 

  她說著,一咬牙,從脖子里勾出了一條紅繩,繩上拴了一根雞骨頭形的護身符,她將那根小骨頭從中間一分為二,里面是一塊袖珍的U盤。

 

  就在駱聞舟感慨這傻孩子有點什麽東西居然貼身放著的時候,郎喬帶人來到了趙浩昌的家。

 

  那里窗明幾凈,裝修審美偏向於西化,有巨大的落地窗和酒櫃,位於繁華地段的一座大高樓上,有一覽眾山小的視野。

 

  乍一看,他家里沒有任何奇怪的東西,就是一個典型的城市中產之家。

 

  搜查人員翻來覆去,終於確定這屋子既沒有密道也沒有不為人知的保險櫃,它幹凈得就像個酒店的樣板間。

 

  “什麽都沒有,”郎喬站在采光良好的客廳里,叉著腰給駱聞舟打電話,“櫃子、櫥子……床底下都翻了,都是普通商品樓,開發商交房的時候好幾百套都長一樣,不可能單獨給他開辟一個密室出來。總共就一百來平,我們一寸一寸地查過來的,除非他們家有個任意門,否則不可能藏匿東西。老大,我查過了,除了這里,趙浩昌名下沒有其他房產,如果真像費總猜的那樣,他會把那麽變態的東西放在別人的地盤上嗎?”

 

  “哦,對,”郎喬頓了頓,又補充說,“當年縱火案的相關材料也傳過來了,沒什麽有用的,一個是時間太長,一個是當時村民們都說是傻子幹的,也沒仔細查,就有幾張現場和縱火者的照片。”

 

  照片上的傻子確實是一副缺靈魂短智慧的相貌,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大棉襖,一對套袖只剩下了一只,臟得沒眼睛看,得非常仔細,才分辨出一點小碎花。

 

  駱聞舟略微頓了一下:“你稍等,通過一下視頻申請。”

 

  郎喬一楞,點了通過,發現視頻那頭對著一個電腦屏幕。燕城市局中整個刑偵隊——連同陸局一起,都圍在旁邊。

 

  電腦上正在播一段視頻,畫面是用針孔攝像頭拍的,剛一開始對準了一片模糊不清的黑色背景,隨後響起一聲尖叫,一個披頭散發的年輕女人猛地撲到屏幕正中央,她眼神渙散,臉色慘白,拼命向前伸出了一只手,又像渴望,又像是推拒。

 

  這時,畫面外有個人說:“差不多了,給她吧。”

 

  攝像頭緩緩地轉了個角度,拍到了說話的人——正是王洪亮,旁邊還有個黃敬廉,正彎著腰低聲和他說著什麽!

 

  整個辦公室低低的抽氣聲響成了一片。

 

  陸局擡起手一砸桌子:“這回他跑不了了!”

 

  攝像頭重新對準那女人,往前走了幾步,接著,一個托盤從鏡頭前閃過,一雙手拿起了上面的註射器——

 

  片刻後,焦躁不安的女人長長地出了口氣,痙攣似的抽動了一兩下,臉色放松了下來,露出優美清秀的輪廓。

 

  她一動不動地趴在一個小榻上,和鏡頭這邊的人對視良久。

 

  忽然,鏡頭猛地晃動了一下,好像是鏡頭後面的人被誰推了一把,黃敬廉走到鏡頭里,催促說:“快走了,別在這礙事。”

 

  他一直把鏡頭後面的人推到了門口,鏡頭才有機會轉過一個角度,再一次對準屋里。

 

  王洪亮叼了一根煙,正踱到那半失去意識女人身邊,伸手撫摸著她的肩,然後很感慨似的擡頭一笑,沖著鏡頭的方向說:“看膩了這種,就好比天天吃米糊,有點沒勁啊。”

 

  鏡頭後面的人慌忙後退幾步,“咣”一下合上了房間的門,視頻結束。

 

  “視頻里這個被註射了毒品的女性已經死了,死因仍然是吸毒過量,結案方式和陳媛案一模一樣。”駱聞舟點起一根煙,“這段視頻是陳媛拍的,之後不久,她就以同樣的方式被掩埋在了卷宗里,倒是好像她提前給自己錄好的結局。”

 

  “陳媛讀書的時候,經常出去打工補貼家用,缺勤比較多,成績也一般,畢業的時候沒能通過司考,因為家庭條件,也沒能像同學一樣繼續深造,先開始去律所試了試,但是因為缺少相關資質,工作待遇都不太理想,為了盡快減輕家里的負擔,她找到了一份薪資較高、工作時間也相對自由的銷售工作,想要臨時過渡一下,先通過第二年的司法考試再去找正式工作。”

 

  “她所在的公司賣各種山寨的名牌洋酒,鴻福大觀是大客戶之一。在這里認識了黃敬廉等人,因為氣質出眾,她被黃敬廉看上,黃誘騙她喝了一杯加了料的酒,成了吳雪春所說的‘鮮兒’。”

 

  “一個受過正規法律教育的女大學生。”陸局嘆了口氣。

 

  “陳媛本想自殺,臨到事頭,又不甘心――這是陳媛留給她朋友崔穎的遺言,”駱聞舟緩緩地說,“她利用公司的網店,給崔穎下了一單,把收集來的種種證據塞進了紅酒包裝里,寄了過去。其中包括這段視頻,幾個交易點名稱、對應的暗號和一封信。”

 

  “‘沒有人能救我了,但我必須給自己一個交代’,這是她寫在信里的第一句話。”駱聞舟一頓,“這是崔穎知道的所有事。”

 

  “除此以外――”駱聞舟轉過手機,“郎喬,你還在聽嗎?”

 

  “在,老大,有事你說。”

 

  “崔穎曾經把這件事透露給了趙浩昌,趙浩昌聽了一半就打斷了她,叫她不要在電話里說,把她約到了一個郊區的小酒莊里。我在回來路上打聽了一下,那家酒莊老板租用集體用地做商務會所,曾經非法建設並且轉賣過一部分小產權房――

 

  “給我地址,”郎喬聞弦音知雅意,倏地站直了,沖身邊眾人一揮手,“跟我走!”

 

  烈日當空,成片的葡萄架有點發蔫,零星的槐花已經雕謝得差不多了,臊眉耷臉地垂著頭,一排小產權的“迷你別墅”悄無聲息地藏在沒人註意的角落,綠化還沒完成,透著一股城鄉結合部的鄉氣息。

 

  一群警察推開戰戰兢兢的管理員,打開了其中一扇大門,分頭搜查。

 

  “這里有個地下室!

 

  郎喬率先側身沿著逼仄狹窄的樓梯間走了下去,一股吸濕劑的氣味撲面而來,她按開壁燈,擡頭望去,已經驚呆了。

 

  駱聞舟接到郎喬的電話,沒說什麽,心事重重地叼了根煙走到門口。

 

  兩樁案子,一個星期的連軸轉,到現在為止,糾結的案情大半都清晰了,甚至找到了有說服力的證據,可不知為什麽,他心里的疑慮卻越來越重。

 

  陶然走過來:“你又想什麽呢?”

 

  駱聞舟不想多說,只隨口搪塞:“想費渡這個人。”

 

  陶然詫異道:“啊?”

 

  還不等駱聞舟開口,就聽見旁邊有個人問:“想我?稀奇,駱隊有何貴幹啊?”

 

  第31於連三十

 

  對比一宿沒回家的陶警官、剛從醫院里偷渡出來的駱隊長,費總的打扮大約是夠出席個什麽典禮的。

 

  此人又換了一身衣服,依然是巧妙地介於嚴肅和休閑、禁欲與悶騷之間,長發該蓬松的地方蓬松,該服帖的地方服帖,一絲不亂,他還戴上了那副頗有斯文敗類風範的金屬框平光眼鏡,居然還換了香水。

 

  頭天晚上為了找王秀娟,費渡幾乎跟著熬了一宿,據說一大清早又去醫院陪王秀娟做筆錄,也不知道他哪來的南半球時間捯飭自己。

 

  縱然駱聞舟從來都有天下第一帥的自信,在如此鮮明的對比下,他也十分想動手將眼前的騷包毆打一頓——尤其該騷包還不懷好意地透過一雙鏡片看著他。

 

  駱聞舟用力清了清嗓子,硬生生地把自己從“想罵街”的惱羞成怒,切換到了“事無不可對人言”的“仙風道骨”。

 

  他一本正經地說:“我的人找到了趙浩昌一處秘密住所,在地下室里發現了一些東西,跟你推斷的八九不離十。我真誠地覺得你很神,費總,不愧是專業變態二十年。”

 

  陶然在旁邊十分牙疼地說:“我現在有點尷尬,不知道你們有沒有同感。”

 

  慘遭拆臺的駱聞舟沒好氣地一插兜,問費渡:“你怎麽又來了,貴司是要倒閉了嗎?”

 

  “我替何忠義的媽媽跑趟腿,問下調查進度,”費渡敲了敲手腕上的表盤,“另外,鑒於您已經老糊塗了,我提醒駱隊一下,現在是周六傍晚六點整,無論日期還是時間,都已經是下班時間了。”

 

  駱聞舟:“……”

 

  “哥,”費渡轉向陶然,“即使是自願加班,別人也應該對你付出的辛苦表達感激,這不是起碼的禮貌嗎?忘記周末、忘記下班時間的老板都是垃圾,我覺得這種人惡劣程度僅次於忘記發工資的——幸虧你工資不是他發。”

 

  城門失火,池子里就陶然一條魚——陶魚面無表情地拍滅了身上的戰火:“……我們還是來聊一下郎喬有什麽發現吧。”

 

  郎喬有點頭皮發麻,她站在樓梯間,破天荒地用自己沒洗過的手在臉上用力搓了兩下。

 

  地下室的布置像那種舊式的圖書館,幾排巨大的木頭櫃子一直頂到房頂,櫃子上有一個一個的小方格,每一個小格子里都擺著一個透明的玻璃罐,罐里陳列著各種各樣的東西,下面掛著標簽牌,寫著日期和事件。

 

  一股陳腐、陰冷、無法言喻的氣息撲面而來,郎喬的汗毛根根倒豎起來。

 

  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那些罐子好像是實驗室里泡標本用的。

 

  但最讓她起雞皮疙瘩的還不是這幾個大櫃子,而是櫃子中間圍著的一個落地燈。

 

  那燈身打造成了一棵樹的形狀,造型非常詭異——燈座是一棵行將從中間折斷的“樹”,空心的“樹幹”里裝了燈,打開的時候,一簇明亮的光就從“樹幹”上將斷未斷的之處溢出來。所有伸展出來的“樹枝”都是禿的,光禿禿的“樹枝”上裝了一小段一小段細長的燈管,遠遠看去,像是被一團熊熊燃燒著的火包裹著。

 

  搜查員們按順序對架子上的物品及標簽做登記。

 

  趙浩昌非常有條理,從左往右,是嚴格的時間順序,最早的一個,標註寫了“大學”,按著時間記錄來看,應該是趙浩昌——趙豐年剛剛考上大學,第一次坐火車離開H省的那天。

 

  上大學確實值得紀念,只是普通人通常會保存自己的錄取通知書,趙浩昌卻獨辟蹊徑,他保存了一根火腿腸。

 

  警察把它拿下來的時候,這已經過期多年的火腿腸包裝還一點沒破。

 

  匪夷所思的東西不止這一樣,還有不少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東西,他的大學期間,收藏了諸如棉襪、護腕、移動硬盤等眾多雞零狗碎的小玩意,收藏物和標簽上的事件在外人看來,全然是八竿子也打不著,叫人看得一頭霧水。

 

  “喬兒,”一個比較靈活的同事架起了梯子,爬上早期的櫃子,一邊把上層的玻璃罐子和標簽日期挨個取下來登記,一邊問,“你確定這些破爛有用嗎——功夫茶小茶杯一個,寫的是‘實習’……這又是什麽玩意?”

 

  他話音一頓,拿起下一個罐子,仔細看了好一會:“標簽寫的‘解脫’,紀念品是……一塊抹布?”

 

  郎喬擡頭看了一眼,瞳孔驟縮:“給我!”

 

  她隔著手套,小心翼翼地接過那透明的罐子,心里“咯噔”一下,在陰冷潮濕的地下室里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噤——那是一條臟兮兮、油膩膩的套袖,落地燈光下,陳年的汙垢依然在反著光,隱約能看見上面碎花的底色。

 

  當年處理縱火案的小鎮民警傳過來的掃描照片里,傻子的套袖是單只的!

 

  “小郎,”最右邊的架子上有人叫她,“你再過來看看這個!”

 

  周六晚上,趙浩昌已經在市局度過了難捱的一天一宿。

 

  再賞心悅目的人,幹熬一宿,臉上的胡茬和皮脂也足以毀容了。

 

  趙浩昌看起來有點狼狽,然而他依然面無表情地保持著自己的坐姿,看見夾著檔案夾走進來的駱聞舟時,甚至有幾分倨傲地朝他擡起了下巴。

 

  “你好趙律師,我先簡單說兩點,第一,24小時還沒到,我們還可以再聊幾句,第二,沒有人不讓你請律師,沒有人對你刑訊逼供,更沒有人虐待你對吧——當然,你要是非得說我局食堂傷害了你的胃口,那我也沒辦法,我們實在沒有叫外賣的公費預算——對此,趙律師沒別的異議吧?”

 

  駱聞舟人沒坐下,已經一口氣把趙浩昌的開場白搶光了。

 

  趙浩昌眼角微跳,好像被他這態度激怒了,強忍著沒表露出來,故意輕慢地對駱聞舟說:“看您有點眼熟,抱歉忘了您是哪位,怎麽稱呼?”

 

  駱聞舟一楞,隨後不但沒有生氣,反而笑出了聲。隨後,他懶洋洋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不當回事地回答:“我啊,看你這麽聰明,要不猜猜看。”

 

  趙浩昌坐的時間太長,整個人有些發僵,連累了本該遊刃有余的冷笑,他不太自然地扯了扯嘴角:“沒這個必要吧,我覺得我們倆的緣分不會很深。”

 

  駱聞舟把手里的筆轉了一圈:“你半夜三更潛入花市東區雙子大樓,弄松了A座頂樓的安全護欄,差點導致一起……”

 

  他還沒說完,趙浩昌就不耐煩地打斷他:“我已經說過了,我並不知道有人剛好要在那天晚上、而且剛好要在那個地方跳樓,你說我破壞公共設施,危害公共安全——OK,我承認,我道歉,我可以寫檢討,罰款也沒問題。警官,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拿得到納稅人支付的工資的,我們這些做事的,壓力還是很大的,有時候為了relax,可能確實沒能註意素質,我以後也會接受這次的教訓,好嗎?謝謝了,同樣的話,你們不要每次換個人來都讓我重複一遍。”

 

  駱聞舟聽完了這篇長篇大論,微笑著說:“我工作這麽多年,很少能碰見趙律師這麽拽的嫌犯。”

 

  趙浩昌冷冷地說:“這位不知道姓什麽的警官,麻煩你註意一下措辭,你憑什麽認定我是‘嫌犯’?”

 

  駱聞舟斂去笑容,雙臂抱在胸前:“我還有幾件事想請教趙律師。”

 

  趙浩昌頓了頓,目光在他的肢體語言上停留了片刻,十分“大度”地一點頭,沖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第一,昨天差點從樓頂掉下來的那位女士看了你的照片後,認出了你,她說你原名叫‘趙豐年’,恰好是她的同鄉,是嗎?”

 

  趙浩昌聽了“趙豐年”三個字,氣息明顯粗重了,蒼白的臉上板得好像一塊石磚,淬了毒的目光狠狠地指向駱聞舟。

 

  駱聞舟絲毫不為所動,平平淡淡地掃了一眼卷宗說:“根據她的證詞,我們略微調查了一下趙律師的背景,發現你出生於H省地級市T市地區所轄的一個比較偏遠的小村里,曾用名‘趙豐年’,父母都是在家務農的殘疾人,下面還有三個弟妹,是個苦出身。”

 

  他每說一句話,趙浩昌的神色就冷上一分。

 

  偏偏這時候,駱聞舟擡頭看了他一眼,感慨道:“這麽看來,趙律師真是不容易,你們那邊一年也考不出一兩個大學生吧?更別說上了重點,還混得這麽人模狗樣的——而且我發現趙律師說話完全聽不出口音啊,你在家說話也滿口洋腔嗎?”

 

  趙浩昌放在桌上的雙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看起來打算直接站起來把駱聞舟捶到地板里。

 

  “哦,我忘了,”駱聞舟偏偏還火上澆油了一句,“聽說你好多年沒回過老家了,這不對啊,趙律師,鄉親們把你培養出來不容易,怎麽能忘本呢?”

 

  趙浩昌猛地一捶桌子,敲斷了駱聞舟的話音,他將站沒站起來,屁股已經離開了椅子,整個人往前傾著,像一只準備撲上來的猛獸——數息之後,趙浩昌不知用了多大的毅力,強行壓住了自己的暴怒,重新坐了回去。

 

  “是嗎?好巧,我不知道。”趙浩昌每個字里都好似帶著牙釉質的磨痕,“我離家很多年,那些人都不太記得了。另外,警官,我的大學是用助學貸款和獎學金完成的,路費是自己攢的,並沒有勞煩誰‘培養’我,至於我回不回老家,你們未免也管太寬了吧?”

 

  駱聞舟:“維護社會公序良俗,也是我們的工作之一。”

 

  趙浩昌翹起嘴角:“原來你們是有編制的居委會,難怪那麽多大案要案都不了了之。”

 

  “接受你的批評,”駱聞舟成功地激怒了對方,不以為意地一聳肩,話音一轉,“說起大案要案,也正好有一件事要請教趙律師。”

 

  他從卷宗中抽出一張照片,放在趙浩昌面前:“這女孩叫陳媛,幾個月以前死於吸毒過量,是你的校友。”

 

  趙浩昌好似盛怒之下沒料到這個峰回路轉,幹巴巴地說了一句:“太遺憾了。”

  “她死因蹊蹺,臨死前兩個禮拜,曾經聯系過一個叫崔穎的大學同學,將一些指認花市區分局局長參與犯罪的重要證據傳給了崔穎,”駱聞舟盯著他的眼睛,“我們剛剛去拜會了這個姑娘,她提交了這

些證據,還提到了你。”

 

  趙浩昌的眼珠飛快地動了一下,垂在膝蓋上的拳頭微緊,好似在飛快地回憶著自己的疏漏。

 

  駱聞舟:“崔穎說她曾經把陳媛的故事分享給了你,你阻止了她舉報,有這回事嗎?”

 

  “有。”趙浩昌迅速想好了應對方式,略微坐正,“我確實看了那段視頻,真是讓人毛骨悚然,但是我該往哪舉報?上級部門嗎?警官,即使是我現在坐在你對面,也不知道你是不是一個人面獸心的蛀蟲,萬一你和他們是一夥的呢?舉報豈不是自投羅網?我們小老百姓,能力有限,只能明哲保身,這有什麽不對嗎?”

 

  “沒有,”駱聞舟問,“知道了這件事以後你做過什麽?”

 

  “我去實地調查過,”趙浩昌說,“但沒敢很深入,因為有一次假裝開車經過的時候,被幾個疑似毒販子的人盯了很久,那時我意識到這是件很危險的事,於是警告崔穎千萬不能說出去,我們只能當這件事從沒發生過。”

 

  駱聞舟略微壓低了聲音,“崔穎說,你以前和她說過,如果殺了人就扔在花市區里毒品交易地點,他們連查都不會查——有這事嗎?”

 

  趙浩昌的眼角神經質地跳了起來,好一會,他才深吸了一口氣:“我對崔穎不錯,她是我嫡系的學妹,我也一直在試圖保護她,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這麽說,這明顯只是一句玩笑,我可能說過,也可能沒有——不過一句玩笑都能作為被舉報、被栽贓的把柄……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在當代文明社會,還是在大清國的文字獄里……”

 

  他話沒說完,駱聞舟倏地打斷:“五月二十號晚上,你在什麽地方?”

 

  趙浩昌想也不想地接招:“先和朋友去了承光公館,後來朋友把我送回公司加班,一直到臨近午夜時才離開。”

 

  “你公司在哪里?”

 

  “文昌……”

 

  “我們拿到了34路公家的監控視頻,”駱聞舟再次不讓他把話說完,逼問道,“520案死者何忠義當天晚上九點到十點前後在文昌路口下車,隨即被人殺害,兇手為了混淆視聽,隨後把他拋屍到花市西區——正好是一處毒品交易點,關於這一點,你有什麽話說?”

 

  審訊室監控外,陶然低聲說:“他一上來就被激怒,之後沒想到崔穎會‘出賣’他,剛才已經有點失控了,駱隊提到34路公交視頻的時候明顯慌了。”

 

  費渡扶了扶眼鏡:“哥,你把我放進來,合規嗎?”

 

  “沒事,”陶然說,“陸局特批的,他正忙著對付王洪亮,要不然還想親自見見你。”

 

  費渡想了想,對接見一個滿臉褶子的中老年男子沒什麽興趣,不以為然地轉頭看向趙浩昌。

 

  只見趙浩昌剛開始神色一變,整個人好像僵在了原地,然而僅僅是片刻,他好像又意識到了什麽,露出了一個有些狡黠的微笑。

 

  “他比普通人更容易被激怒,也更容易感到冒犯,尤其是別人沖著他軟肋戳的時候,”費渡搖搖頭,“但是這樣都能忍住,還保持基本的理智,真是個人才。要不是因為這件事,我願意高價聘他做常年法律顧問。”

 

  “他在文昌路口下車,”趙浩昌緩緩地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呢?下車以後到他被殺害的過程中間發生了什麽,你根本不知道對不對?”

 

  駱聞舟緩緩收斂了他的“故作憊懶”,臉色難看起來。

 

  “你們什麽也沒有,”趙浩昌輕輕地靠在椅背上,“一句玩笑話,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監控鏡頭,就想詐我投案自首?”

 

  駱聞舟一聲不吭,難堪的沈默在小小的審訊室里蔓延出來,他好像已經黔驢技窮。

 

  趙浩昌難以自抑地笑了起來,好像又“想起”了眼前這無計可施的警察是誰。

 

  “駱隊長,你們破案未免也太偷工減料了。”他說,伸出手腕,亮出他手腕上的鑲鉆名表,沖駱聞舟敲了敲,“離二十四小時也沒多久了,我看你們也沒別的事,我可以提前走嗎?不行的話,給我一張床也可以,我想躺一會。”

 

  駱聞舟莫名不喜歡他這個敲表盤的動作,一聲不吭地註視著他。

 

  這表情最大限度地娛樂了趙浩昌,他成功地壓抑住了暴怒,卻沒有壓抑住此時的洋洋自得:“我給你一個忠告,駱隊,不是所有人,都會被你們那一套老掉牙的刑訊手段審出什麽的,別太自以為是了。”

 

  他說著,自顧自地站起來,裝腔作勢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趙豐年,”駱聞舟終於輕輕地說,“別太自以為是了,西郊北二十鎮‘風情酒莊’12號的地下室,還睜著眼等你回去呢。”

 

  趙浩昌的笑容凍在了臉上。

 

  駱聞舟的食指在桌上敲了兩下:“能解釋一下死者何忠義用過的舊手機為什麽會在你家里嗎?”

 

  第32於連三十一

 

  審訊室的門應聲而開,兩個面無表情的刑警走進來,一左一右地把趙浩昌按回座椅上,鋥亮的手銬“哢噠”一下,拷上了他那鉆光四射的手腕,金屬的手銬和金屬的表帶遙相呼應,居然有種詭異的相得益彰。

 

  華美、冰冷又尖銳。

 

  在外面冷眼旁觀的費渡忽然瞇著眼品評了一句:“你們這手銬做得非常有美感,回頭能送我一副做紀念嗎?”

 

  陶然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要手銬幹嘛?”

 

  費渡回頭看了他一眼,隨後似乎自覺失言似的閉了嘴,只是意味深長地彎了一下他的桃花眼。

 

  陶然後知後覺地領會了好半天才隱約明白過來,作為一個生命中只有加班和房貸的傳統男子,陶副隊實在欣賞不了資產階級們酒池肉林的那一套,看見費渡那個德行,就覺得非常汙染視野,於是義正言辭地給了他一句訓斥:“再胡說八道你就出去。”

 

  費渡幹咳一聲,正襟危坐地收起了他“濤聲依舊”的神通,不吭聲了。

 

  冰冷的手銬讓趙浩昌狠狠地打了個寒戰,他回過神來,仍然試圖不死心地辯解:“慢著,什麽房……”

 

  駱聞舟冷冷地截斷他的話音:“想說那房子不是你的?趙律師,風情酒莊的監控可不是那麽說的。”

 

  趙浩昌臉上的慌張神色終於壓抑不住,手銬“嘩啦”一陣亂響。

 

  駱聞舟欣賞著他的表情,又不慌不忙地補了一句:“再說,是誰告訴你,何忠義離開文昌路口的公交車站以後,我們就找不到他的蹤跡了?”

 

  “不、不……不可能……”

 

  “你涉嫌蓄意謀殺、故意拋屍,怕受害人家屬認出你,居然還企圖誘逼一個無辜無知的女人當眾自殺,弄斷了高空防護欄,幾次三番介入調查,企圖誤導警方,栽贓嫁禍給他人——趙浩昌,這些事現在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麽好說的?”駱聞舟說到這里,忽然擡眼一掃趙浩昌,嘴角痞氣地一翹,突然流露出公子哥似的輕蔑嘲諷,穩準狠地沖著趙浩昌的心窩戳了下去。

 

  駱聞舟說:“辛苦奮鬥了這麽多年,混得人五人六,差點就要一步登天,一步沒走好,就滑下來變成個殺人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啊,趙豐年,我看著你都覺得可憐。”

 

  趙浩昌好像被人當胸戳了一針,突然失控,歇斯底里地叫了起來:“這算什麽證據確鑿?你們拍到我殺人了?那手機上查出我的指紋我的DNA了?張東來的指紋清清楚楚地印在領帶上,難道不是直接證據?哪個硬哪個軟?你憑什麽說是我!就因為張東來是你們局長的親戚?就因為他家有錢?偽造證據、栽贓嫁禍這不是你們警察的專業嗎,誰知道那手機是不是你們……”

 

  趙浩昌一口氣吼完,突然看清了駱聞舟略含戲謔與譏誚的的眼神,他陡然回過神來,當即覺得腦子里“轟”的一聲,所有的血液全部四散奔流,朝著僵硬的四肢狂流而去。

 

  駱聞舟將雙肘撐在桌面上,略微前傾,盯著趙浩昌布滿血絲的眼睛:“張東來的指紋清清楚楚地印在領帶上?趙律師,你比我們的法醫還能幹,他們還得拿著儀器對比半天,你光憑主觀臆斷就知道。”

 

  趙浩昌呆若木雞,冷汗順著他油光水滑的頭發上靜靜地浸出來,被陰涼潮濕的空調涼風一吹,他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噤。

 

  駱聞舟嗤笑一聲,好像玩夠了耗子的貓,對趙浩昌失去了興趣,他回手一推椅子站了起來,懶洋洋地沖守在一邊的兩個刑警點點頭:“嫌犯——這回可以叫嫌犯了吧趙律師——犯罪事實成立,剩下的都是細節問題,難度不大,你們隨便審一審吧,我不跟他浪費功夫了。”

 

  說完,他就往外走去,就在這時,趙浩昌猛地一拉手銬,在看守刑警的呵斥中,他一邊劇烈掙紮,一邊大聲說:“慢著,我是……我是正當防衛!”

 

  駱聞舟幾乎有些驚奇地回頭去看趙浩昌,突然覺得所謂“體面”,原來就像一層薄薄的紙皮,挖空心機地辛苦經營,臨到頭來一扯就掉,里面狼狽的皮囊輕易就捉襟見肘——陶然他們在花市區處理群體鬥毆事件的時候,鬧得最兇的那個老法盲一開口也是這句話,閃閃發光的大律師趙浩昌與小學保安於磊在慌亂之下,居然殊途同歸了!

 

  “我沒聽錯吧?”駱聞舟微微傾了傾上身,“趙律師,你,一個受過正規法律教育的業內精英,管這種情況叫‘正當防衛’?當時你打何忠義那一悶棍是不是反噬到自己頭上了?”

 

  趙浩昌的臉色泛著青,怨毒又兇狠地盯著駱聞舟,近乎咬牙切齒地說:“何忠義參與販毒,一再糾纏我,我實在沒有辦法,逼到這里,只能動手。”

 

  “何忠義參與販毒?”駱聞舟聲音一沈,“你怎麽知道的?”

 

  趙浩昌被銬在一起的雙手撂在大腿上,抖動得停不下來,他死死地握著拳頭,指甲把自己摳得血肉模糊,卻好似全然沒有察覺:“我有證據,我有證據!我知道你們要查陳媛案,我是重要證人!我可以配合調查,但你們必須給我從輕的承諾。”

 

  駱聞舟看了一眼監控鏡頭,隔著設備,正好對上外面費渡的目光。

 

  費渡雙臂抱在胸前,往前一探身,頗有興趣地“唔”了一聲。

 

  陶然:“怎麽?”

 

  “他先是自以為大獲全勝,隨後馬上經歷了致命打擊、慌亂、暴怒,乃至於不小心被你們詐供,滿盤皆輸,卻居然能在這麽快地認清形勢,調整心情,抓住你們的需求提出交易,”費渡低聲說,“真讓人想起沼澤里的蜈蚣。”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駱聞舟重新坐回到趙浩昌對面:“你說。”

 

  趙浩昌深吸一口氣:“我需要你的承諾、一條幹凈的毛巾和一杯咖啡。”

 

  審訊室里,坑蒙拐騙、鬥智鬥勇,駱聞舟掂量了一下,感覺自己的“承諾”一分錢也不值,於是慷慨地一點頭:“行。”

 

  片刻後,外面送進來一個精致的骨瓷托盤,擺好了濕巾、餐巾、香氣濃郁的咖啡,旁邊額外搭配了西點和一枝帶著露水的鮮花,駱聞舟聞著味就知道,準是那姓費的孫子幹的。

 

  書記員和旁邊的刑警面面相覷——同時不忿起來,他們春節值班的時候都沒有這種待遇!

 

  趙浩昌神色一緩,循著那枝花,他好像撿回了一點尊嚴,那尊嚴讓他挺直了脊背,說起了人話。

 

  “去年年底,我作為法律顧問,帶著一個團隊去花市東區見客戶,那天準備喝酒,所以沒開車,散場的時候我在附近找出租,結果被跟蹤了。”趙浩昌慢條斯理地吃完東西,啜了一口咖啡,他微微呵出一口氣,閉上眼睛,“曼特寧嗎,口感太沖了。”

 

  “跟蹤你的人是何忠義嗎?”

 

  “嗯,他認出了我,跟我要錢,”趙浩昌的話音已經重新穩定了下來,方才亂瞟的目光不動不搖地回視著駱聞舟,“敲詐,要十萬。”

 

  駱聞舟打量了一下趙浩昌——此人皮囊上佳,堪稱高大端正,再披上一張社會精英的皮,著實不像是能被何忠義那小身板脅迫的:“你給了?”

 

  “給了,你們應該查得出來,”趙浩昌嘴角微微一抿,他在小黑屋里蹲了一宿,蒼白的臉上掛起了一點黑眼圈,顯得眼窩深陷,分外陰郁,“我父母都是殘疾人,連我在內,生了四個孩子,兩個都有問題,我從讀中學開始,家里就沒有一分錢能給我花了,我攢蟬蛻、替人背東西、幫學校里的老師打雜,深更半夜到山里摘野果,攢起來拿到鎮上集市上賣……我什麽都幹過,就是為了能把書讀下去,有一天出人頭地。”

 

  “可是你知道村里人怎麽說嗎?他們說我們是‘啞巴’一家。後來我一路讀完了高中,考上了大學,那些人這才另眼相看,我家一度門庭若市,出來進去的,都是來推銷自己家里那些村姑的蠢貨。”

 

  “但是我大三那年,小弟弟出生了,我父母夢寐以求的第二個男丁,結果生出來跟二妹一樣,是個先天性聾啞的智力障礙兒,那是一場噩夢,從那以後,我們在村里人嘴里,又成了‘傻子一家’,這是遺傳的,將來我的孩子有很大的可能性也會這樣,懂嗎?我的事業剛剛有起色,甚至有了女朋友,我很愛她,我不能任憑那些陰溝里的耗子在她面前胡說八道,只好拿點錢打發掉他。”

 

  駱聞舟低頭從煙盒里敲出一根煙,叼住了,在一片非常清的白煙後面打量著趙浩昌:“陰溝里的耗子?”

 

  趙浩昌的心理素質卓絕,到了這步田地,居然還不閃不避地盯著駱聞舟的眼睛:“駱警官,你是燕城本地人吧?那你肯定不知道,一個人在外面、住在西區群租房里的滋味,我從來不敢跟同學一起出去玩,上學的時候拼命賺獎學金、工作以後沒完沒了地加班,就為了能多攢一點錢給家里——父母根本不知道我在外面過的什麽日子,只會三天兩頭地和我要錢,因為小弟的問題,他們甚至還打算冒著高齡再要一個孩子丟給我養,村里人的流言蜚語、村里人給他們的壓力,最後全壓在我背上。”

 

  “我的家,快把我的骨髓都吸幹了,但我還是毫無怨恨,希望他們能在村里過得好一點,甚至專門請假回家幫著翻蓋新房。誰知道我只不過是中途去了一趟縣城,回來的時候,我家就因為一場意外燒成了一片廢墟,父母、弟妹都沒了,一個都沒跑出來……我傷心欲絕,可是村里卻在這時候傳出謠言,說那場火跟我有關系!”

 

  說到重點了。

 

  駱聞舟神色漠然地反問:“哦,那跟你有關系嗎?”

 

  趙浩昌的嘴角猛地收縮抿緊,勃然大怒:“這種話你也問得出來,你是畜生嗎?”

 

  駱聞舟翹起二郎腿,不驚不怒地上下打量著趙浩昌,直到趙浩昌已經快要忍無可忍的時候,他才不慌不忙地一彈煙灰,淡淡地一笑:“行吧,你純潔無辜、身世淒慘,繼續說何忠義。”

 

  “我背井離鄉、改名換姓,以為自己終於擺脫了那個蒙昧的鬼地方,誰知道太平了沒有幾年,那個姓何的垃圾又找上了我。他說他不是第一次看見我了,還見過我女朋友,威脅我說如果我不給他錢,他就要把我家的遺傳病史和那場大火的所謂真相告訴張婷。”趙浩昌說到這里,原本還算平靜的態度好像開水一樣沸騰起來,濃郁的仇恨甚至蓋過了咖啡的香氣,有如實質地撲面而來,“他們毀了我前半生,還要毀我後半生,我所有的努力、期許,全都會在這些惡心的蟲子爬過的地方化成泡影,憑什麽!”

 

  駱聞舟:“所以你決定殺人?”

 

  “我沒有,”趙浩昌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我只是想息事寧人,我甚至拿了十萬塊的現金給他,只求他不要在別人面前提起我,可他還是不滿意,幾次三番糾纏不休,我甚至做好了長期被他敲詐的準備,專門申請了一個不記名的號碼,讓他能聯系我。”

 

  “我應當年導師的邀請,回母校帶一個師弟師妹的課外實踐,認識了崔穎,那女孩性格文靜,依賴性很強,什麽事都要找我問,有一天她急急忙忙地聯系我,像是出了什麽大事,我聽了幾句,察覺到不對,立刻阻止了她在電話里說,把她約到了……約到了一個私人地點。”

 

  “她給你看了陳媛傳給她的東西。”

 

  “我非常震驚,但為了保護崔穎,勒令她不許說出去,當天回去就輾轉難眠,出於良知,我決定利用自己對西區的熟悉去驗證這些證據的真偽。”趙浩昌輕輕地說,“結果我看見了何忠義和另一個……明顯很瘦小的年輕人混在一起。我在附近蹲守到傍晚,看見那少年偷偷去了觀景西街附近,正好是陳媛的信中提到的一個毒品交易地點,他居然是個癮君子!”

 

  聽這個描述,好像說的是馬小偉。

 

  趙浩昌好似為了平複心情,喝了一大口咖啡:“那個吸毒的男孩把買到的貨帶回家,我一直跟著他,眼睜睜地看見他回了‘家’,打開燈,窗戶上映照出人影,那個何忠義在和他分享毒品!他還出爾反爾去糾纏張婷,還讓我抓個正著!”

 

  “你看著張東來動手打人的那次?”

 

  “張東來打他,他確實沒敢還手,可是眼睛一直在盯著我,”趙浩昌沈聲說,“他想報複,我知道,我怕了,事後我再一次向他低頭,給了他想要的東西。”

 

  “那部手機。”駱聞舟說。

 

  “他幾次三番地跟我旁敲側擊過,說看見別人用,覺得很羨慕。”

 

  駱聞舟無聊地拿起一根中性筆,在指尖轉來轉去,用筆桿敲了敲桌子:“好吧,就算他糾纏過張婷,但你單看個窗戶上的倒影就知道他吸毒,你有透視眼……”

 

  “我說了我有證據!”趙浩昌強勢地打斷他,“我在‘金三角空地’里裝了兩個針孔攝像頭!”

 

  審訊室里的駱聞舟和外面的陶然等人都是一楞——他們排查現場的時候竟然沒有發現。

 

  “當然不是裝在現場,否則早就被那些垃圾發現了,”趙浩昌好像看出了他在想什麽,目光略帶不屑,“西區小路錯綜複雜,有些地方你覺得是一條路通到底,其實中間被擋住了,有些地方你覺得很隱蔽,其實遠處呲出來的建築的某個角度能窺得一清二楚——我把其中一個攝像頭裝在了何忠義的租屋外窗上,另一個裝在附近公廁的屋頂上。”

 

  旁邊的書記員一腦門汗,簡直記不過來。

 

  駱聞舟:“你拍到了什麽?”

 

  “拍到了‘金三角空地’中幾次交易過程,有時候只有毒販,有時候有你們警察敗類在旁邊巡邏,給他們保駕護航。”

 

  駱聞舟立刻追問:“監控記錄呢,在哪?”

 

  “在我家地下室的落地燈下面有個保險櫃,你們可以查,”趙浩昌痛快地說,“查完你們就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何忠義很小心,通常是讓他的朋友出面,但是二十號那天晚上的監控記錄里拍到了他托人拿我買的那臺手機交易——他手機上還應該有一條短信記錄,是他們臨時更改交易地點的通知。”

 

  駱聞舟用一種異樣的目光打量著他,忽然問:“何忠義額頭上有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個‘錢’字,他當天晚上去找你的時候拿著個牛皮紙袋,我們的技術人員分析,那張字條是從牛皮紙袋上撕下來貼在他頭上的,是你嗎?”

 

  “是。”趙浩昌一揚眉,“他跟蹤我,一直跟到了承光公館,還以還錢的名義死皮賴臉要見我——那紙袋里有兩萬塊錢,駱警官,我問你,除了販毒,一個外地來的窮小子,去哪弄兩萬塊錢?”

 

  駱聞舟有點無言以對。

 

  “我再問你,一個敲詐勒索你的癮君子突然要還錢給你,你會有什麽感受?你會欣然接受,覺得他改邪歸正了嗎?他必定是圖謀你更多!給你兩萬,就是要從你兜里掏出二十、兩百萬!這些貪婪的泥腿子,除了錢,他們還知道什麽?”趙浩昌深陷的眼窩好像兩口深井,幾乎是不透光的,里面搖搖蕩蕩,滿是冰冷刺骨的黑暗,“我是為了保護我自己,也是為民除害,警官,在你們這些蛀蟲和廢物不作為的時候,我有什麽過錯?”

 

  “趙律師教訓得是,”駱聞舟心平氣和地點點頭,“能把你的保險櫃密碼給一下嗎?我們去核實一下何忠義的犯罪證據。”

 

  旁邊一個刑警立刻上前遞過紙筆給趙浩昌,趙浩昌臉上帶著冷笑,痛痛快快地寫下了密碼。

 

  駱聞舟立刻傳給正在“風情酒莊”的郎喬,五分鐘以後,收到了郎喬的確認短信。

 

  “謝謝了,”駱聞舟站起來,沖趙浩昌一笑,“趙律師,我就剩最後兩句話,您能屈尊聽一下嗎?”

 

  趙浩昌被迫仰頭看著他。

 

  “第一,”駱聞舟豎起一根指頭,“何忠義的屍檢報告顯示,他沒碰過毒品,關於那手機,證人的證詞也說明了,是被他室友偷走的。”

 

  趙浩昌眉頭一皺,正要開口辯駁,駱聞舟就豎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你既然能神通廣大地把針孔攝像機安在何忠義租屋的外窗處,為什麽不幹脆安在屋里呢,一天到晚對著他拍,連吃喝拉撒都拍下來,他到底是吸毒還是販毒,不是更一目了然嗎?”

 

  趙浩昌倏地一楞。

 

  “你太聰明了,趙律師。”駱聞舟笑了一聲,“逮住了你這種不見棺材不落淚的王八蛋,鄙人深感欣慰,感覺把該鬼混的時間全用來加班都值了。至於我的承諾……不好意思,我也是個王八蛋啊,只有在我老婆面前才當真,你啊,省了吧。”

 

  駱聞舟說完,懶得看他那張人模狗樣的畫皮臉,直接離開了審訊室。

 

  陶然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麽意思?”

 

  “通過畫面,是可以追溯到攝像頭方位的,”費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崩潰的趙浩昌,低聲說,“他根本不在乎何忠義是不是無辜的,是不是真的和馬小偉他們有牽扯,從何忠義自作多情,幾次三番試圖聯系他的時候,趙浩昌就沒打算讓他活下去。”

 

  陶然驀地睜大了眼睛:“你是說他把何忠義外窗上的監控記錄匿名寄給過王洪亮!”

 

  “雖然不知道何忠義為什麽逃過了這一劫,但這確實是合乎趙浩昌邏輯的做法。”費渡遠遠地看見駱聞舟披著件衣服,正有些半身不遂地叼著煙走過來,就轉頭沖陶然一點頭,“哥,別的事我也不關心了,先走了。”

 

  說完,他扶了一下眼鏡,慢條斯理地往外走去,與駱聞舟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好奇地看了一眼駱隊僵硬的站姿,十分彬彬有禮地問候了一句:“看您似乎有點腰肌勞損,上了年紀要註意身體啊。”

 

  駱聞舟:“……”

 

  他又好氣又好笑,同時莫名覺得今天的費渡似乎比平時開朗了一點——也許是把捂出膿的陳年舊傷重新挖開的緣故,或許痛苦,或許鮮血淋漓,但總有機會重新愈合。

 

  “問你個事,”駱聞舟說,“你猜趙浩昌的全家是不是他殺的?”

 

  費渡萬萬不肯配合著好好聊天,連譏帶諷地回答:“駱隊,坑蒙拐騙、軟硬兼施半天,你沒有詐出趙家人是誰殺的?”

 

  駱聞舟後背疼得厲害,有點站不直,於是毫不客氣地伸手按住費渡的肩膀,拿他當了人形拐杖:“我倒覺得不像,雖然我們家小喬兒說他保留了縱火犯的一條套袖,所以當時肯定在現場,不過我覺得最多是見死不救吧。一般來說,犯罪是有一個升級過程的,新手很少一上來就能有條有理、謀劃得當地殺自己全家。”

 

  費渡一頓。

 

  駱聞舟一聳肩:“我沒有影射你,我都道過歉了。”

 

  費渡面無表情地說:“你壓住我頭發了。”

 

  他說完一偏頭,避開駱聞舟的狗爪子,十分嫌棄地伸手在自己肩頭上彈了幾下,飄然而去。

 

  “駱隊!”一個刑警跑過來,“黃敬廉看見證據就懵了,把王洪亮他們那些事都交代了!”

 

  駱聞舟倏地轉身。

 

  “還有陳媛案,黃敬廉說,起因是當時他收到了一個包裹,打開以後,發現里面是一卷拍下了他們整個交易過程的視頻,他們認定了有內鬼,立刻開始查,一查就查到了陳媛身上藏的攝像頭,才把她……”

 

  駱聞舟楞了楞。

 

  也許是趙浩昌的攝像頭裝得太隱蔽了,黃敬廉他們竟然把它漏了過去,也許是黃敬廉跟本沒想到偷拍他們的人會用固定攝像頭等著他們查,所以第一反應就是排查內鬼,無辜的女孩陰差陽錯地成了何忠義的替死鬼。

 

  而那不懂看人臉色的莽撞少年也終於沒能逃過來自沼澤的註視。

 

  “接著審吧,”駱聞舟艱難地伸了個懶腰,“看看到底是誰在二十號晚上給何忠義發了那條短信。”

 

  “是!”

 

  匯報的刑警轉身跑了。

 

  駱聞舟在原地站了一會,沈思片刻,忽然覺得身邊似乎有股味道,淡淡的,一絲一縷繚過鼻尖,旋即往更深的地方鉆去,是到了悠長尾調的男用木香,聞久了,叫人胸口有點癢。

 

  駱聞舟四下找了找,最後擡起自己的手指,輕輕地聞了一下,發現居然是從費渡身上沾來的。

 

  “嘖,”駱聞舟掃興地撚了撚手指,一找到出處,他也不癢了,也不覺得好聞了,“瞎噴什麽,浪費老子荷爾蒙。”

 

  卷二

 

  第33朗讀

 

  經過了一個周末的發酵,天幕上空的跳樓未遂事件在周一清早爆炸一般地沸反盈天起來,費渡還沒走出停車場,已經遭到了兩撥圍追堵截,他這才發現,自己搖身一變,居然成了個網紅。

 

  費總端著半杯已經涼了的“倫敦霧”,在自己辦公室里琢磨了一會,感覺錢不能白花,人也不能白紅,於是招手叫來了秘書,囑咐她借題發揮,找市場營銷部的人以公司的名義做一份關於企業社會責任感的特別企劃。

 

  秘書拿著筆記本劈里啪啦地記下了他的突發奇想,臨走,她欲言又止好半天,眼圈都紅了,才小心翼翼地問出口:“費總,你在天幕上說的都是真的嗎?”

 

  “嗯?”費渡隨手翻著自己的日程表,聞聲一擡頭,露出一個攙著揶揄、拌著縱容的笑容,“當然不是,有自殺幹預的專家在後面提示臺詞的,那種場合不會讓我自己隨便發揮的——你怎麽什麽都當真,也太可愛了吧。”

 

  秘書眼圈的紅暈立刻平鋪到了臉上,啐了一聲,轉身就走。

 

  “哎,等等,”費渡笑瞇瞇地叫住她,“今天公司有沒有需要我出賣色相的飯局?”

 

  一腔母愛被浪費的秘書小姐翻了個白眼:“沒有,咱們暫時用不著這項寶貴的無形資產。”

 

  “那就好,”費渡立刻把披在身上的西裝外套一扒,筆記本一合,“那我出去一趟,有事打電話。”

 

  半個小時後,費渡已經從醫院接出了何母,一起趕往市局。

 

  王秀娟畢竟身患重病,年紀也不小了,經歷了這麽一場大悲大慟,她被留在醫院觀察了一個周末,才勉強出院,要去接回何忠義的遺體。

 

  一個異鄉少年的死亡就這樣勾連出了一起震驚全國的腐敗販毒大案,燕城市局不得不和紀委成立了聯合工作組,沒日沒夜地加班加點。

 

  相比而言,何忠義被殺一案反而沒那麽多人關註了。只有駱聞舟陶然和郎喬等幾個一開始就接手案子的人負責後續的收尾工作。

 

  何忠義屍體的儀容已經整理好了,看起來反而不像他剛在路邊被發現時那麽駭人,臉上蒙著化妝師牽強附會出的安詳。

 

  趙玉龍、何忠義生前的幾個同事都自發地過來幫忙,馬小偉也在肖海洋和另一個民警的監督下露了面。

 

  張東來不知是迫於壓力還是怎樣,中途一身嚴肅地亮了相,遠遠看見費渡攙扶的王秀娟,他老大不自在地晃了晃腦袋,同手同腳地走過去,生硬地沖王秀娟一點頭,開口說:“阿姨,你兒子真不是我害死的。”

 

  他人高馬大,王秀娟有些畏懼地往後退了半步。

 

  張東來又搜腸刮肚地想了想:“不過我倒確實打過他……”

 

  費渡涼颼颼地刮了他一眼,張東來尷尬地蹭了蹭鼻子,閉了嘴不敢多說,沖著何母做了個請的手勢。

 

  何母王秀娟非常瘦小,費渡每次和她說話,都要稍微彎著點腰,顯得分外溫柔,他用一個眼神打發了張東來,附在何母耳邊說:“要是您實在不行,剩下的手續,我可以替您辦。”

 

  王秀娟艱難地搖搖頭,隨後,她掙開費渡的手,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了什麽,回頭問:“我家忠義犯過錯誤嗎?他有沒有幹過什麽壞事?”

 

  費渡垂下眼睫註視著她,好一會,他輕而堅定地說:“沒有,阿姨。”

 

  趙浩昌非常狡猾,煽情推卸、偷換概念做得爐火純青,聽完他的陳述,只讓人覺得整個社會都是個大泥坑,只有他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受盡迫害地盛開。

 

  只有靠郎喬他們在場外扒拉蛛絲馬跡,再加上駱聞舟的連坑再詐,才能從他嘴里套出一點真話,拼湊出一個破破爛爛的來龍去脈。

 

  何忠義帶著希望和壓力,從偏遠的小山村來到喧囂的燕城,他看見滿目的車水馬龍與紅男綠女,和他同齡的少年少女們青春洋溢地出入校園,走在大街上,個個都可以直接走進街拍鏡頭。

 

  而他初來乍到,無親無故,只能住最破的房子,每天踩著泥濘,伴隨著下水道的氣味往返於工作和租屋之間,身邊除了暮氣沈沈的中年人,就是一幫不學好的混小子,沾黃聚賭涉毒,什麽樣的混賬都有。

 

  他卻每天掰著手指計算本子上的賬目,省吃儉用,一分鐘也舍不得浪費,總想多幹一點,能早點還清欠人家的錢,給病病歪歪的母親治病,偶爾幻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在這個城市立足。

 

  他從小崇拜著一個人,雖然嚴格遵守著和對方的約定,從不把他的存在告訴任何人,卻還是忍不住想朝他接近一點。豐年大哥對他避之唯恐不及,何忠義思前想後,覺得可能還是自己太窮的緣故,這偌大一個燕城,日日奔波,誰容易呢?當然不想要一個三天兩頭來打秋風的窮親戚。他只好小心翼翼地和那個人保持著基本的聯絡,偶爾問候,然後拼命攢錢。

 

  問候是必須的,即使別人不愛搭理他——因為借了人家的錢,沒有就此斷了聯系的道理。

 

  他好不容易攢夠了第一筆錢。兩萬元整,不夠少爺們糟踐一瓶酒的,卻已經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一筆存款,他得非常小心地收好,不敢顯擺,也不敢讓任何人看見,因為身邊總有手腳不幹凈的室友。錢放在自己手里不踏實,何忠義總是想早還早安心,可是豐年大哥不好聯系,他迫不得已,只好找上了張婷——他偶然見過她在豐年大哥身邊。

 

  何忠義鼓足勇氣找她說話,結結巴巴地希望從她那里打聽到大哥的去向,沒想到反而嚇著了女孩。

 

  因為態度殷勤的陌生男子並不可怕,可怕的只有窮酸與不體面。

 

  女孩的激烈反應給他招來了一頓臭揍,這倒沒什麽,偏偏那個人就在旁邊看著,冷靜地拉架、頭也不擡地勸阻,好像從未見過他。直到那一刻,何忠義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豐年大哥或許真的並不想有一個他這樣的同鄉。

 

  他們不是親人,也不是朋友,自己原來更像一個泥點子,甩在人家一塵不染的白襯衫上,洗都洗不掉。哪怕對方事後非常敷衍地塞給他一款新手機。

 

  何忠義想,等把那些錢都還完,就不再聯系了吧。

 

  有一次送貨的時候,他遠遠地看見豐年大哥和他的朋友們在不遠處談笑風生,這一次,他主動避開了他們,沒有上前討嫌,偶然聽說他們打算去一個名叫“承光公館”的地方暖場。

 

  何忠義的屍體蓋好白布,被人擡了出來。王秀娟的眼眶瞬間充血,膝蓋一軟坐在地上,眾人連忙七手八腳地湊過來,想把她架起來。

 

  她渾濁的眼淚順著眼角橫流而下,浸染到花白的鬢角,抓住了身邊一個人的袖口:“我教他待人要好,做人要實在,我是教錯了嗎?”

 

  誰也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只好一致緘默下來。

 

  王秀娟文化水平有限,鑒定書基本看不懂,陶然只好等她情緒稍微平複之後請她坐下,一條一條念給她聽,逐字逐句地解釋,解釋完一句,王秀娟就木然地點一下頭。

 

  她並不嚎啕大哭,只是悄無聲息地坐在一邊,流著漫長而綿延不絕的眼淚。

 

  張東來低著頭蹭到費渡身邊,腳尖踢了踢地面上的小石子,抓耳撓腮地說:“費爺,婷婷托我打聽……咳,這他媽都什麽事!我二叔因為這事要調崗,提前退居二線,我們家今年犯太歲嗎?”

 

  費渡隔著幾步遠,望著王秀娟,忽然問:“你找到那條灰條的領帶了嗎?”

 

  張東來一楞:“什麽?”

 

  “不用找了,那條領帶現在就在市局,”費渡說,“上面有被害人何忠義的血跡和你的指紋,是有人從你車上撿到後舉報的。”

 

  張東來張著嘴,瞠目結舌半晌,銹住的腦子終於“嘎啦嘎啦”地跑完了漫長的反射弧,隱約聽明白了費渡的話,他呆若木雞地一伸手,把從額前支楞出去的頭發捋到腦後,發出一聲簡短有力的感慨:“操!”

 

  費渡拍拍他的肩膀:“讓婷婷別打聽了,及時止損吧。”

 

  “慢著,等等,”張東來有些暈頭腦脹地一擺手,“你是說那……那誰,偷了我的領帶殺人,還要栽到我頭上?你是這個意思嗎?”

 

  費渡不予置評地看了他一眼。

 

  “不是,不可能吧?我對他——趙浩昌,還不夠意思嗎?他們榮順那小破律所憑什麽能搭上你們家?還不都還是我介紹的!婷婷帶他回家,我爸媽對他也沒意見啊,拿他當新姑爺招待得周周道道的——我什麽事礙著他了?”

 

  費渡想了想,回答:“喘氣。”

 

  張東來:“……”

 

  張東來用他有限的腦漿原地思量半晌,還是難以置信,嘀嘀咕咕地說:“不可能吧,我還是覺得……駱聞舟那貨到底靠不靠譜?他怎麽能……”

 

  “駱聞舟那貨要是不靠譜,現在關在里面等著被公訴的殺人犯就是你了。”駱聞舟本人不知什麽時候溜達到他倆身後,點了點張東來,“少爺,長點心吧。”

 

  張東來有點怕他,一見駱聞舟,腿肚子先轉筋,此時背後說人被正主聽個正著,他連個屁也不敢多放,一臉受驚地跑了。

 

  駱聞舟緩緩來到費渡身邊,負手而立,註視著不遠處的生離死別:“她以後怎麽辦?”

 

  “經貿大廈的老板借機蹭熱度,”費渡說,“要牽頭發起一個‘鄉村失獨老人基金會’,已經發過通稿了,應該能負擔她以後的治療費和生活費。不過……”

 

  不過錢可以給,人卻回不來了。

 

  別人能在物質上關愛她,卻沒有人能還給她一個兒子。

 

  “對了,”駱聞舟從懷里的文件夾里摸出幾張照片,“給你看個東西。”

 

  那照片上是一根裝在證物袋里的鋼筆,隔著鏡頭都能感覺到鋼筆的質感,筆蓋上有個刻上去的“費”字:“趙浩昌的藏品之一,眼熟不,是不是你的?”

 

  他本來期望著從費總臉上看見一點驚訝,誰知費渡只掃了一眼,就毫不意外地說:“原來在他那啊,去年聖誕節那天丟的。”

 

  駱聞舟:“……”

 

  日期和趙浩昌的記載一模一樣,不知道的還得以為是費渡送給他的。

 

  “我找不著東西的時候,一般稍微回想一下前後的心理狀態就大概知道放哪了,”費渡一聳肩,“再找不著,只可能是被人拿走了——不過那天進出我辦公室的員工和客人很多,為了怕鬧出不愉快,我也沒聲張。”

 

  駱聞舟:“你不想知道標簽是什麽嗎?”

 

  費渡聳聳肩,他的目光落在鋼筆照片後面——那鏡頭拉得稍遠,拍進了趙浩昌地下室落地燈的一角,標本似的樹燈靜靜地亮著,像是遙遠時空以外投註而來的目光,永遠跟著那一年改名換姓的鄉村青年。

 

  “不太想,”費渡說,“庭審完也不用還給我,沾了焦糊味,我不要了。”

 

  把王秀娟安頓好以後,費渡沒和別人打招呼,獨自悄然離開,徑直開車去了郊外。

 

  才剛過傍晚,約莫是有點陰天,陵園里碑影幢幢,鴉雀低飛,濕潤的泥土氣息從地面反出來,沈睡的亡者註視著往來的生人。

 

  費渡拎著一束百合花,輕車熟路地踏著他第七年的腳步,來到了一座有些陳舊的墓碑前。墓碑上的女人容色蒼白,眼神憂郁,籠著一層脆弱的美感,永不褪色地看向他。

 

  費渡和她對視了一會,挽起袖子,用細致的軟布把墓碑擦了一遍,然後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地吻了一下,印在墓碑上,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了一點釋然的微笑。

 

  好像終於把那口壓在他心里的棺材推了出來,放入空置的墳墓中,塵埃落定。

 

  駱聞舟遠遠地看著他離開,才做賊似的走過來,放下一把小白菊,給墓碑上的女人鞠了個躬。

 

  他和墓主人無聲地交流了一會,正準備離開,忽然,臉上一涼,郊區居然毫無征兆地下起了雨。

 

  駱聞舟沒帶傘,“嘖”了一聲,正想用胳膊遮著頭冒雨跑出去,剛一擡手,頭上卻張開了一道黑影。

 

  駱聞舟吃了一驚,驀地回頭——費渡不知什麽時候去而複返,正舉著傘,神色有些複雜地看著他。

 

  第34亨伯特·亨伯特

 

  舉個比較不恰當的例子,駱聞舟此時的心理狀態,大約就和頭一次聽說自己在“風情酒莊”的秘密被發現時的趙浩昌差不多。

 

  他是如遭雷擊,人“贓”並獲——團團圓圓的小白花還在雨中舒展著枝椏。

 

  駱聞舟磕磕巴巴地辯解了一句:“我……呃……那什麽……我其實就是順路過來看看。”

 

  按著這個路線順下去,偉大的駱隊恐怕是想潛逃北朝鮮。

 

  不用費渡開口嘲諷,駱聞舟自己也反應過來這句淡扯得很有“張東來風範”。

 

  此時此刻,別說他的臉皮只是凡胎肉體的厚度,就是把長城借來糊臉,也擋不住費渡那讓人無可遁形的視線,駱聞舟慌慌張張地避開了他的視線,胡亂應付了兩句,當即打算腳下抹油,幹脆開溜。

 

  “你們聊吧,”駱聞舟說,“明天還得上班,我先走了。”

 

  他說著,邁開大步,就要沖進雨幕中,還沒來得及感受大自然的“滋潤”,下一刻,那頂黑色的大傘又如影隨形地跟了上來。

 

  費渡腳步沒動,只是略微伸長了舉著傘的胳膊,半個肩膀很快被大雨打濕了,在他身上結了一層似有還無的氤氳。

 

  然後他靜靜地問:“原來這花是你放的?”

 

  七年來,費渡每次忌日前後都會來墓園,有時他稍微推遲,就往往會邂逅一簇品味欠佳的小白花,墓園每天人來人往,管理也是稀松二五眼,問了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起來沒有惡意,費渡也沒打算太較真,只是他考慮過很多種可能性,單單沒想到會是駱聞舟。

 

  駱聞舟十分尷尬地“嗯”了一聲,又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來都來了,就隨便帶點——你……那什麽,不是已經走了嗎?”

 

  費渡用更加意味難明的目光盯住了他,反問:“你怎麽知道我已經走了?”

 

  駱聞舟:“……”

 

  很好,他感覺自己的心理狀態又無限逼近說走嘴時的趙浩昌了。

 

  費渡堂而皇之地把沈重的大傘塞進他手里,彎下腰撿起墓碑旁邊落下的軟絲巾:“我忘了把這個帶走。”

 

  駱聞舟被少爺委以撐傘重任,一時走也不是,留也尷尬,只好跟在費渡身後,假裝欣賞風景的目光四下亂瞟。

 

  周圍整齊排列的墓主人們或莊嚴或肅穆的遺像紛紛向他投以註目禮,遠處的雨幕把灰蒙蒙的天空和郊外的小山連在了一起,山間的松鼠也鉆回樹洞中閉門謝客——駱聞舟目光沒著沒落地盤旋半晌,終於只能認命地落在黑傘撐開的小小空間中、費渡這唯一的活物身上。

 

  駱聞舟驚奇地發現,只要該活物不滿口厥詞地藐視道義王法,原來是個身材高挑、肩膀平正的美男子。他深灰的襯衫熨帖而筆挺,濕了一小塊,緊貼在腰間,從取向為“男”的眼睛里看過去,幾乎堪稱“色相”,非常賞心悅目。

 

  忽然,費渡轉過身來,駱聞舟躲閃不及,目光與他輕輕地一撞,駱聞舟的呼吸不由得一滯。不過他很快回過神來,將自己短暫誤入歧途的神魂抽了回來。輕咳一聲:“哥跟你聊兩句行不行?”

 

  費渡臉上終於露出了駱聞舟熟悉的皮笑肉不笑:“駱隊,您跟誰都這麽自來熟嗎?”

 

  這個久違的嘲諷終於打碎了方才緊繃的氣氛,駱聞舟莫名松了口氣,他伸手指了指石墓碑下面的小臺階:“等會吧,回去還得先下山,這麽大雨,容易出危險。”

 

  費渡不置可否地在小石階上坐了下來。

 

  駱聞舟舉著沈重的碳素傘,感覺自己這造型像一朵盛開的蘑菇,他回頭沖墓碑上的女人微微一躬身,並肩坐在了費渡旁邊。

 

  費渡給人——起碼給駱聞舟的感覺,常常就像他偶爾架在鼻梁上的金屬框眼鏡,看似很精美,其實在無聲無息中透著一股不近人情的冰冷。

 

  然而此時,被困在一把傘下,他卻驚奇地發現這人體溫並不低。

 

  急雨轉眼就下透了,暑氣偃旗息鼓、銷聲匿跡,潮濕的涼意撲面而來,越發映襯出旁邊那人身體的溫暖。

 

  “我偶爾會過來看看,”駱聞舟率先開了口,“這畢竟是我處理過的第一起命案。”

 

  費渡:“所以印象深刻?”

 

  “嗯,”駱聞舟簡短地點頭之後,沈默了好一會,又說,“但不是對你媽媽印象深刻。”

 

  費渡不怎麽在意地說:“駱隊什麽樣的屍體沒見過,當然……”

 

  駱聞舟:“我是一直忘不了你。”

 

  費渡的話音驀地一頓,差點被他嗆住,他驚愕地回頭看了駱聞舟一眼,懷疑他是吃錯藥了。

 

  駱聞舟沒有留意到自己說了一句頗有歧義的話,他略帶老繭的手指緩緩地摩挲著碳素的傘柄,盯著眼前平整的青石板說:“我記得那天天氣也不太好,我跟陶然一邊打電話請示前輩,一邊拼命往你家趕,因為情況不明,我們怕萬一是一起謀財害命的案子,兇手沒走遠,你又不肯離開,一個小孩在那會遇到什麽危險。”

 

  費渡似乎有些動容,斂去了一臉找抽的似笑非笑。

 

  “趕到的時候,你就是這個姿勢坐在你家院門口的石階上,”駱聞舟說,“然後聽見腳步聲,擡頭看了我們一眼,我一直忘不了那個眼神。”

 

  那是一雙清澈得近乎直勾勾的目光,好像壓抑著許多未曾宣之於口的求救和期冀——盡管那少年當時的態度是克制而內斂的。

 

  “你讓我想起我師父曾經說過的一個故事。”

 

  “那是他年輕的時的事了,你應該都還沒出生——當時有一起兒童失蹤案,先後丟了好幾個孩子,都是十歲上下的小姑娘,放了學,該回家沒回家,就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地沒了,那會咱們刑偵技術和水平都有限,DNA基本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確定個死者身份都是靠血型和家屬提供受害人特征的笨辦法,這案子最後成了個懸案,失蹤的六個小女孩一個都沒找回來,其中一個受害人的父親受不了這個刺激,崩潰了,後來精神一直不太正常。”

 

  費渡沒插嘴,靜靜地坐在旁邊聽。

 

  “他來來回回地往局里跑了上百趟,沒有任何結果,案子不只這一樁,遲遲沒有突破,大家的視線肯定要轉移,就派了個比較能說會道的老刑警,去打發這個糾纏不休的父親,那個人就是我師父。接觸得多了,我師父可憐他,有時候會勸他往前看,實在過不去孩子這道坎,不如趁著年輕再生一個。他不聽,沒人幫他查,他就自己查,好幾個月之後,有一天,他突然冒出來,拉住我師父,說他找到了嫌疑人。”

 

  駱聞舟說到這,頓了頓,偏頭看著費渡的眼睛。

 

  費渡的眼角已經徹底長開,形狀依稀還是少年時的模子,內里卻大不相同了,他的目光不知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懶洋洋的,眼睛也常年半睜不睜的,有時候他彬彬有禮地對著別人微笑,其實眼神都沒對焦,充滿了漫不經心,當年那倔強、清澈甚至於有些偏執的目光,一絲痕跡都不剩了。

 

  它們好像只存在駱聞舟心里,是他自作多情的一個幻覺。

 

  他盯著費渡發呆的時間太長,費渡忍不住嘴欠惡心了他一下,目光不懷好意地從駱聞舟的鼻梁和嘴唇上掃過,費渡壓低聲音說:“駱隊,麻煩你一把年紀就別裝純了,你不知道長時間盯著人對視這種行為,通常是在索吻嗎?”

 

  駱聞舟身經百戰,並沒有那麽容易被惡心著,他回過神來,當下面不改色地回擊:“放心吧,索也索不到你頭上,小崽。”

 

  倆人同時敏銳地感覺到一場戰爭又在醞釀中,然而此處沒有陶然調停,四下雨幕接天,他們倆只有一把傘,躲都沒地方躲,只好拿出理智,各自忍讓地退了一步——同時扭過頭閉了嘴。

 

  好半天,費渡的眉頭才輕輕一揚,不耐煩地說:“丟孩子的案子和我有什麽關系?”

 

  “我師父跟我描述過他當時的眼神,說那個父親的眼睛像一個冰冷的巖洞,里面有兩團熾烈的渴望,燒著魂魄——我看見你的時候,不知怎麽就想起了他這句話。”

 

  費渡聽完,一側入鬢的長眉高高地挑起,嗤笑了一聲:“你啊,要不然是眼神不好,要不然是想象力太豐富。然後呢?”

 

  “他指認的是一個頗有名望的中學老師,那老師是遠近聞名的好人,拿過樂於助人的公益獎,還當過勞模。”駱聞舟說,“雖然覺得他有點失心瘋了,我師父還是按著他說的去查了一下。”

 

  費渡:“私下里?”

 

  “那可是老師,要是傳出什麽流言蜚語,哪怕他是無辜的,這輩子也就算完了,我師父也只敢私下里查,查了半天,沒查出什麽所以然來,我師父更疑心是那位父親精神有問題了,兩個人不歡而散,我師父也沒再管過。可是不久……就出了一起命案。那位父親揣著一把西瓜刀,把他懷疑的老師捅死了。”

 

  費渡“哈”了一聲:“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動刀捅人,買兇才是我們的風格。”

 

  駱聞舟沒理會他的挑釁:“最可怕的是,他們對死者進行調查的時候,從他的地下室里發現了失蹤女孩的衣服和一個昏迷中的小女孩。”

 

  駱聞舟說完微微停頓,借著雨幕,他很輕緩地吐出一口長氣,想起那老刑警反複叮嚀過他的話:“如果有人用那種眼神看著你,說明他對你是存著期待的,無論結果是什麽,千萬不要辜負那種期待。”

 

  費渡聽了這個都市傳說一樣的故事,卻沒什麽觸動,只是好奇地問:“你還有師父?”

 

  “剛入行的時候帶我們的老前輩,”駱聞舟說,“不知道陶然有沒有跟你提過——前些年抓捕犯罪分子的時候犧牲了。”

 

  費渡遲疑了一會,皺著眉想了想:“三年前嗎?”

 

  “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沒什麽印象,”費渡說,“三年前我爸剛出事,正好是我各種事纏身的時候,只有那段時間沒怎麽聯系過陶然。”

 

  駱聞舟聽到這里,心里忽然不知哪個筋搭錯了,脫口問:“你真喜歡陶然嗎?”

 

  費渡的坐姿十分放松,雙腿交疊,手指搭在膝蓋上,聞聲一彎眼角,揶揄地問:“怎麽,陶然都準備找人結婚了,你還想跟我打一架?”

 

  駱聞舟有些無奈,隨即搖頭笑了,忽然覺得他們倆有點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思,他正無意識地摸了摸懷里的煙盒,又艱難地把沖動忍了回去,旁邊費渡就開了口:“抽吧。”

 

  駱聞舟奇道:“你不是咽炎?”

 

  費渡一聳肩:“沒有,我就隨便找個茬不讓你舒坦而已。”

 

  駱聞舟:“……”

 

  果然還是個混賬東西!

 

  他忍不住伸出拳頭給了費渡一下,誰知費渡是個奉行“動口不動手”的真君子,肩上猝不及防地挨了沒輕沒重的襲擊,他本來優雅放松的坐姿平衡頓失,架起來的長腿掉了下去,費渡慌忙伸手撐了一下地,被抹了一手狼狽的泥水。

 

  駱聞舟非但不道歉,還好像覺得挺好玩,在旁邊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

 

  費渡:“……”

 

  這野蠻人!

 

  兩人難得相安無事地一起待了很久,眼看雨勢漸消,駱聞舟把傘還給費渡:“陶然那新房子裝修完了,這禮拜要搬,回頭正好再一起坐坐。”

 

  費渡不吭聲,面無表情地睨著他,駱聞舟莫名覺得他和駱一鍋很像,都是那種“滿世界都是瘋狗,我獨自高貴”的“睥睨凡塵”,一時又找到了新的樂趣,他一邊忍俊不禁,一邊抱著頭沖進了淅瀝瀝的小雨里。

 

  至此,沈怨仿佛煙塵散盡,真相似乎水落石出。

 

  後續收尾工作忙而不亂地推進,綜合王洪亮等人的證詞,警方徹底排除了何忠義涉毒的可能性,那條神秘的短信終於沒能問出確切出處,於是和附近找到的兩個針孔攝像頭一起,被認定成“影帝”趙浩昌的又一場自導自演。

 

  雖然他堅決不肯承認。

 

  馬小偉被拘留了幾天,與吳雪春等人一起,被送進了戒毒所,準備拼命掙出一個新生。

 

  駱聞舟親自送他們倆上了車,臨走,吳雪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駱聞舟沖她點了一下頭,又順手在馬小偉剃得好似獼猴桃的寸頭上摸了一把:“大難不死,往後可要好好的。”

 

  車子絕塵而去,駱聞舟在路邊抽了一根煙,獨自嘆了口氣,暫時咽下了心里兩根如鯁在喉的刺——陳振的死亡到底是不是如黃敬廉所說,只是意外?

 

  而那總是帶著一股不信任的黑車司機,當時又是怎麽在王洪亮的嚴防死守下,把粗制濫造的舉報信成功捅到市局的?

 

  他不怕市局和那些人蛇鼠一窩嗎?

 

  這些事隨著陳振的死,終於還是無法追溯了。

 

  離開的馬小偉用頭皮記下了那年輕刑警掌心的溫度,默不作聲地坐在車上,看著道路兩側飛快後退的廣告牌。

 

  等紅燈的時候,一輛貌不驚人的小轎車停在旁邊,車窗一閃,緩緩地下搖,兩指寬的縫隙里閃過一個手機屏幕,上面貼了防兩側偷窺的膜,只有從馬小偉的角度,才能正好能看清上面一行字,那上面寫著——你做得很好。

 

  馬小偉睜大了眼睛,打了個寒噤,還不等他看清那只舉著手機的手,小轎車的窗戶已經合上了,在前方路口與他分路而行。

 

  一周以後,費渡告別了他多年的心理治療,陶然也終於在這城市里有了根基,搬進了新居,一大幫同事朋友熱熱鬧鬧地去給他“添宅”。

 

  新家看起來人模狗樣,其實房齡已經奔三了,是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大齡商品樓。

 

  “陶副,我跟你說,進門這個地方應該放一個複古鐘,伸出來,就是歐洲火車站里的那種鐘,能看時間,看著又特有感覺,拐角這里掛一堆植物生態球,廚房放一整套叢林系的清新廚具……”郎喬是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室內裝修愛好者,一進門就到處亂竄,指點江山,及至她往廚房一探頭,正好看見駱聞舟背對著她,正單手端起一鍋調好的醬汁,郎喬整個人都震驚了,“媽呀,老大,怎麽是你?”

 

  “不是我是誰,你家陶副?你想吃掛面全餐?”駱聞舟嫌棄地看了她一眼,“躲開,不幫忙就別在這礙手礙腳。”

 

  郎喬連忙讓路,看著他把醬汁澆在旁邊一盤白灼菜里,香味立刻蒸騰起來,她咽了口口水,很想捏一塊嘗嘗,被駱聞舟背後長眼一般地拍開了爪子。

 

  郎喬:“那怎麽平時總見你往食堂跑?”

 

  “不然呢?”駱聞舟抄起菜刀,快且均勻把一個洋蔥削成薄片,一股腦地扔進煮著咖喱雞的鍋里,“自己回家弄一桌滿漢全席,然後跟貓一起吃嗎,我有病?”

 

  郎喬的眼睛“刷”一下亮了:“對了,你家還有貓!老大你真是親同事,快給我看看你家小喵喵!”

 

  “你把舌頭伸直了說話,”駱聞舟被她糾纏得受不了,不耐煩地把咖喱鍋擰小火,從兜里摸出手機,打開寵物監控的手機app,“自己看吧,可能不在窩里,我說你們村能換個圖騰嗎?崇拜什麽不好,崇拜貓,低級趣味!”

 

  郎喬虔誠地雙手接過他的手機,結果剛一連上監控,鏡頭里就出現了一張巨大的貓臉。

 

  駱一鍋幽幽地盯著鏡頭看了一會,不知看出了什麽,接著,這位大爺它縱身跳上窗臺,當著駱聞舟和郎喬的面,對窗臺上的一盆吊蘭做出了慘無喵道的戕害。

 

  駱聞舟眼睜睜地看著它連抓再咬,對吊蘭吊籃使出了奪命連環爪,把花盆扒到地上,骨瓷的花盆和植物一起香消玉殞。

 

  郎喬:“……”

 

  這貓的畫風也是很炫酷。

 

  她訥訥地把手機交還:“那什麽……節哀順變?”

 

  駱聞舟身為一家之主,有點想離家出走了。

 

  這時,陶然探頭進來:“費渡說了他什麽時候到嗎,他找得著地方嗎?”

 

  駱聞舟從廚房窗戶往外看了一眼,正好在樓下看見了一輛紮眼的巨大SUV――另一只“一鍋”已經駕到了,他一陣頭疼:“到樓下了,我看見他車了。”

 

  按照當地風俗,慶賀喬遷是要帶一些鍋碗瓢盆和小家電做禮物的,費渡想起了市局那香油味濃郁的辦公室,幹脆買了個泵壓的全自動咖啡機。

 

  足有一米高的大紙箱子分量著實不輕,費爺為了陶然,難得幹一回體力活,把這大家夥扛到了電梯間……

 

  然後他對著一個罷工的電梯,和幾個爬不動樓梯的遛狗大爺面面相覷。

 

  好一會,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麽,摸出手機:“哥,你家住幾樓?”

 

  “十二樓,”陶然在電話里笑呵呵地說,“今天電梯壞了,你走兩步吧。”

 

  費渡:“……”

 

  他低頭看了一眼那大箱子,感覺自己好像日了駱聞舟。

 

  第35亨伯特·亨伯特

 

  修理工的姍姍來遲,哈欠連天,看起來很難讓電梯立刻滿血複活,原本還在等的幾個人也漸漸不耐煩地走了。

 

  咖啡機凈重十二公斤,再加上包裝紙盒,差不多有小三十斤重,很有一點分量。

 

  不過費渡雖然有點疏於鍛煉,畢竟年紀在那擺著,是個要哪有哪的大小夥子,拎著二三十斤的東西爬個樓,其實也沒多大問題,問題是應該用什麽姿勢——

 

  長方體狀的紙箱可能是最反人類的發明之一,無論是背是抱是拎是扛,形象都會比較不堪入目,費總接連設想了幾個姿勢,都沒法和自己達成審美意義上的和解。可是自己買的累贅,揉破了襯衫也得扛,費渡無奈地和那紙箱大眼瞪小眼片刻,打算豁出去了,托起紙箱往一塵不染的肩頭一搭——幸虧這會他身邊只有罵罵咧咧的退休老頭和斑禿的狗。

 

  就在他認命地邁開腿往樓梯間走時,背後忽然有個人開口問:“您要上幾層啊,需要搭把手嗎?”

 

  費渡一回頭,看見了一大一小兩個美人。

 

  大美人看著有二十多歲,長得像某個女明星,很是養眼,她手里牽著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小女孩梳著公主頭,穿了一條漂亮的碎花裙,一邊舉著冰激淩慢慢舔,一邊好奇地打量著費渡。

 

  費渡只用了半秒鐘,就當機立斷地把那箱子扔下了,然後他拿出了轉個身就能走臺步的翩翩風度,沖對方頷首一笑:“我擋路了吧?實在抱歉。”

 

  “沒事沒事,我沒想走這邊,就是看您拿的東西挺沈的,”大美人說著,遲疑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電梯,“這麽熱的天,電梯居然壞了,物業也真是的——要不然等一會電梯吧,沒準一會就好了。”

 

  資深花花公子費爺求之不得,愉快地忘記了時間,讓小女孩坐在他的箱子上,站在墻壁斑駁的樓道里跟大美人聊起天來。

 

  “有五分鐘怎麽也該爬上來了,”陶然看著駱聞舟盛出了異香撲鼻的咖喱雞,看了看表,“費渡怎麽還沒上來?”

 

  駱聞舟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手下小弟們裝盤,掀開旁邊小火慢燉著一鍋肘子的砂鍋:“不知道,可能是在樓底下生根發芽了。”

 

  他一邊說,一邊抽出一把湯匙舀了半勺湯,輕輕一抿,感覺香味是夠了,還差點意思:“你家有冰糖嗎?”

 

  “沒有,”陶然一邊換鞋一邊回答,“我下樓看看他去,順便買一包上來,你要什麽樣的?”

 

  駱聞舟皺了皺眉:“爬個樓還要人接,真慣成少爺了。”

 

  陶然好脾氣地一笑,誰知他剛要出門,就看見駱聞舟臭著張臉跟了上來。

 

  “……”陶然奇怪地問,“你幹嘛來?”

 

  “我買冰糖,”駱聞舟說,“你不知道買什麽樣的。”

 

  陶然莫名從他臉上看出了一點欲蓋彌彰。

 

  駱聞舟:“看什麽看?”

 

  陶然想了想:“你最近跟小費關系好像好了不少?”

 

  駱聞舟腳步一頓,隨後他圾著拖鞋,大爺似的一擺手:“誰跟他好?那是我不跟那混賬玩意一般見識了。”

 

  “混賬玩意”費總在維修工人們熱火朝天的“乒乓”亂響中,正自由地跟美貌的姑娘舒展著他修煉多年的風流倜儻。

 

  駱聞舟一身咖喱味,還在樓梯間里,隔著老遠就被這萬惡的資產階級傷了眼,很是看不慣費渡那德行,心說這貨一天到晚也沒點正事,不是聊騷就是撩閑,幸虧是家里有點錢,不然出門要飯他都找不著組織。

 

  駱聞舟沒好氣地走過去,一句“你那腿長出來是出氣用的,爬個樓梯能累死嗎”的諷刺堪堪到了嘴邊,忽然聽見身後的陶然倒抽了一口氣,險些原地來個稍息立正,帶著點顫音說:“常……咳,常寧?”

 

  大美人倏地一回頭,先是一楞,隨後笑了起來:“呀,陶然,你怎麽也在這?”

 

  費渡和駱聞舟不約而同地原地頓住,目光整齊劃一地在兩人中間轉來轉去,從那兩人互稱姓名中聞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味。

 

  陶然的耳根一下紅透了,瞬間忘了天忘了地忘了手足兄弟。

 

  他擺動的手腳僵成了一副不協調的同花順,半身不遂一般地挪到女孩面前,結結巴巴地開了口:“我、我以後住這,剛、剛搬過來。你……你怎麽……”

 

  “真的嗎?我就住這!”常寧沖他笑出一副小酒窩,“咱倆太有緣了!你看,我沒騙你吧,我們小區就是下地鐵就到,很方便的。”

 

  陶然先是被“有緣”倆字砸了個五迷三道,又被迫回想起了那次失敗的相親,頓時無地自容得語無倫次起來:“是啊……呃,不對,咳,那什麽,真對不起,上次也沒把你送回家……”

 

  被遺忘的駱隊和費總聽到這里,已然知道了這女孩的身份。

 

  知道是一回事,親眼看見又是另外一回事,倆人下意識地對視一眼,思想感情都有點複雜。

 

  你爭我奪、互相慪氣了半天的對象直得好似定海神針。

 

  而這根“金箍棒”正對著他的夢中情人犯著“直男傻”。

 

  兩位特約資深情敵默不作聲地在一邊並肩圍觀,中間隔著一個體重感人的小家電。

 

  外面綠樹濃蔭,暑氣逼人,蟬鳴鼓噪連連——

 

  此情此景,堪稱是“兩個情敵望翠柳,一根棒槌上青天”。

 

  唯有坐在紙箱上的小女孩不受影響,“哢嚓哢嚓”地啃完了冰激淩的蛋卷筒,她沖費渡伸出了一只小爪子:“大哥哥,有紙巾嗎?”

 

  三分鐘以後,陶然終於成功地向夢中情人發出了到自己家做客的邀請,常寧略一猶豫,點了頭,陶副隊就好似中了舉的範進,美得快要找不著北,欣然把那兩位遺忘了,殷勤地帶著常寧和小女孩上樓去了。

 

  剩下兩個被冰冷事實嘲諷了一臉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駱聞舟:“我現在心情有點複雜。”

 

  費渡收回目光,非常總裁地用下巴一點自己旁邊的箱子,示意遲來的“小弟”拎上,他自己雙手一插兜,悠悠然地提步就走。

 

  駱聞舟:“……”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費渡跟他越來越不見外了。

 

  駱聞舟最終還是任勞任怨地把咖啡機搬了起來,不過他雖然身體很誠實,嘴上卻依然在說“不要”,他對著費渡的背影冷笑一聲:“這點東西都拿不上去,你是不是腎虛啊年輕人?”

 

  費渡聽了,在幾層臺階上居高臨下地一轉身:“怎麽,你想試試?”

 

  駱聞舟:“……”

 

  不知是被方才那一幕刺激得急需換個目標還是怎樣,費渡突然覺得駱聞舟那個無言以對的表情挺好玩,他打量著抱著重物的駱聞舟,心里起了點促狹,他盯著駱聞舟的眼睛,色澤略淺的瞳孔里裝了駱聞舟縮小的人像,倏地逼近。

 

  駱聞舟愛好“男”是先天性的,本能地後退一步,踩住了下一層的臺階。

 

  費渡輕輕一笑,什麽都沒說,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在咖啡機的紙箱上敲了敲,“咚咚”兩下,好像是貼著人心口敲的,無比的語焉不詳、曖昧難言,駱聞舟的後脊梁骨生理性地躥起一層小電流,激出了一層薄薄的熱汗。

 

  然而罪魁禍首撩完就走,已經袖著手、溜溜達達地上樓了。

 

  駱聞舟:“……”

 

  王八蛋!

 

  陶然和駱聞舟下樓一趟,撿回個女神和“腎虛”的霸道總裁。

 

  某個人到底是忘了買冰糖,冰糖肘子只能用白糖代替。

 

  “女神”常寧是個都市小白領,剛剛被公司外派到燕城分部不久,單身,暫時借住她小姑家,領著的女孩是小姑家的表妹,名叫“晨晨”,晨晨父母不在家,孩子只好托給常寧照顧。

 

  新客人一到,陶然家客廳里無所事事的單身青年們立刻沸騰了起來,有逗孩子玩的,有拿陶然起哄的,哄得陶然面紅耳赤,突然奇想來了一招禍水東引,指著費渡對郎喬說:“對了,你不是把錦旗帶來了嗎,人在這,趕緊送。”

 

  郎喬收到提醒,立刻飛奔到玄關,捧出了一卷紅彤彤的錦旗,“刷”一聲打開,整個客廳畫風立改,被錦旗的先進光芒籠罩得熠熠生輝。

 

  費渡:“……”

 

  然而這還不算完,郎喬鄭重其事地錦旗塞到了他手里,又摸出一封金紅交加的獎狀:“費渡同誌,我們陸局說了,先把這個給你,讓駱隊代表他講兩句,等忙完了王洪亮的案子,他一定要親自再辦一個表彰大會——駱隊,是你講還是我替你講?”

 

  駱聞舟正在和油鹽醬醋做鬥爭,無暇分神,在“呲啦”亂響的廚房里喊了一句:“你說什麽——陶然,抽油煙機怎麽突然停了,你家是不是斷電了?”

 

  費渡唯恐警花沖他來一段長篇大論的“核心價值觀”,連忙借口看電閘逃之夭夭:“我去看看。”

 

  郎喬意猶未盡地眨眨眼:“霸道總裁還會幹這種事?”

 

  費渡少年時代常常泡在陶然的租屋里,跟一幫破破爛爛的二手家具為伴,陶然過得糙且節儉,能修的東西絕對不換,也不可能允許費渡花錢買,久而久之,費渡為了他,掌握了一身修理工的技能。

 

  老樓里的電路系統沒有經過改裝,里面還掛著很古老的保險絲,一掀開電表蓋子,里面就傳來一股淡淡的糊味——保險絲燒斷了。

 

  剛搬家的陶然肯定沒預備,費渡只好去樓下找五金店。

 

  臨出門的時候,他被常寧的小妹妹晨晨叫住了:“大哥哥,我剛才忘了買作業本,能和你一起去嗎?”

 

  費渡帶著小女孩躲開了一大屋子鬧哄哄的小青年,在樓下轉了一圈,三下五除二地買完需要的東西,他在臨街小店里買了兩塊泡芙,坐在小區的石凳上,和晨晨一人一個地分了。

 

  “大人真是太吵了。”晨晨小大人似的點評,“我們等會再上去吧。”

 

  費渡剛想順口逗她一句,突然莫名覺得有點不對勁,無端有種被窺視的感覺。

 

  第36亨伯特·亨伯特

 

  “我愛你,我是個怪物,但我愛你。”——《洛麗塔》

 

  石凳是圍著一個早已經幹涸的荷花池擺開的,爛泥和枯枝敗葉中間豎著一個銅像,銅像造型抽象,雕的是個什麽玩意,肉眼基本分辨不出,但有一面磨得很光,能從上面看到扭曲的人像虛影。

 

  就在方才,費渡無意中一擡眼,正好對上了銅像上反射出的一雙眼睛。

 

  銅像畢竟不是鏡子,光影非常模糊,連對方是男女老少也看不清楚,可不知怎麽的,一看見那雙眼睛,費渡心頭無端一緊,方才咽下去的香草泡芙生生地卡在了他胸口,他下意識地擡起頭,循著銅像上的影子四下尋找——

 

  這老舊的小區四周沒有院墻,幾棟樓混在一起就自成一幫,與車水馬龍的大街邊界曖昧,附近有一個公交車站點,因為早年規劃失當,已經侵入了小區內部,不少人在灌木叢外排隊,一撥一撥來了又走,幾個臨街小店的生意相當興隆,此時正好臨近中午,幾個小吃攤前已經有人站著等位了。

 

  人群熙熙攘攘,有穿著睡衣出來的小區居民,有在外圍區域活動的過路人,有把小區內部道路當成近路抄的私家車車主,有吃飯的、等位的、還有來來往往的快遞和送餐員……

 

  那雙眼睛的主人極其機警,已經悄無聲息地隱入了人海中,費渡沒找到一點可疑的跡象。

 

  他立刻站起來,對晨晨說:“走,我們回家了。”

 

  晨晨毫無危機意識,失望地拖著長音“啊”了一聲,戀戀不舍地看了看街邊聯排的小吃店,她舔了舔手指上殘余的奶油,眼珠一轉,有理有據地對費渡提出了要求:“我還有零花錢,你剛才請我吃了一個泡芙,要不然我現在請回來吧?我還想吃一個抹茶的。”

 

  “改天,”費渡溫和且不由分說地一推她的後腦勺,“要吃午飯了。”

 

  晨晨被迫跟著他站起來:“可是我不愛吃飯,我還有好多不愛吃的菜。”

 

  “唔,其實我也是,”費渡十分坦率地在小女孩面前承認了自己的王子病,隨後,他話音一轉,又說,“不過等你長大了就好了,長大了愛吃什麽買什麽,再也沒有人發現你挑食了。”

 

  晨晨無言以對地擡頭瞪他,感覺這些大人都好不要臉,這時,她忽然看清了費渡的表情,當即一楞。

 

  青春前期的孩子半大不小,已經有了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基本能看懂大人的臉色,晨晨本來以為費渡剛才那句話是跟她鬧著玩,這一擡頭,才發現他正微微皺著眉,臉色有些過分嚴肅了。

 

  她不由得跟著緊張起來,伸手攥住了費渡的衣角:“大哥哥,怎麽了?”

 

  說話間,兩人經過一座住宅樓,一樓樓道的窗戶正好向外打開,展開了一個弧度,費渡不動聲色地讓小女孩走在自己前面,一直低頭和她說話,走到這里,他毫無征兆地突然擡眼。

 

  在明凈的窗戶上捉到了一雙如影隨形的目光!

 

  那人戴了墨鏡和口罩,整張臉包裹得嚴嚴實實。費渡一把按住晨晨的肩頭,飛快地一扭頭,與此同時,在他們身後大約兩百米處,一個人一頭鉆進了旁邊的灌木叢中,轉瞬不見了蹤影,費渡只看清了他佝僂的身影和花白的頭發。

 

  老人?

 

  晨晨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提心吊膽地看著他。

 

  費渡冰冷的目光穿透鼻梁上的鏡片,掃過不遠處的人群,開口問:“你平時上學有人送嗎?”

 

  “有……有的,”晨晨輕聲說,“我爸媽在家,他們會接我,要是他們不在,姐姐會帶我坐地鐵,姐姐如果也加班,我就在學校待一會,學校有專門的老師管。”

 

  費渡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又問:“在附近有沒有見過奇怪的老爺爺?”

 

  晨晨回想了片刻,疑慮重重地沖他搖搖頭。

 

  兩個人很快走進了住宅樓里,淺灰色的老建築隔絕了來自陰影處的視線,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後背佝僂的老人從公交車站牌後面緩緩走出來。

 

  他遮著臉,臉上頂著個巨大的墨鏡,手里還拿著一根拐棍,好似個視力不良的人,用探路的拐棍在地上來回敲擊。

 

  周圍的人們各自插著耳機,大多在漠然地擺弄著自己的手機,沒有留意他蹣跚的腳步。

 

  神色的鏡片是他絕佳的掩護,陽光無法穿透,貪婪的視線卻可以。

 

  那視線經過長途跋涉,洞穿了時間與空間,紋絲不動地盯著小女孩方才所在的地方。

 

  她碎花的連衣裙上好像跳動著浮光,水晶的發卡映襯著一張明凈的小臉,是他視野所及範圍內、是整個世界里唯一的亮色,稚拙的剪影在映入他眼底的一瞬間就猛烈地燃燒起來,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了層次分明的輪廓。

 

  可是禁果身邊守著可怕的蛇怪,他想起那女孩身邊男人的目光,又畏懼地往陰影里躲了躲,恐懼與渴望匯聚成獨特的心驚肉跳,他幹渴地抿了抿嘴唇,重重地往後一倒,靠在一棵樹幹上,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在心驚肉跳里神魂顛倒。

 

  就像一個溺水或是服毒的人。

 

  一頓泡芙的功夫,電梯已經修好了,費渡按下十二層,和晨晨一起進了電梯。

 

  晨晨小心翼翼地問:“哥哥,剛才怎麽了?”

 

  費渡一頓,卻沒有安慰女孩:“看見了一個很可疑的人——以後記住,和大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要自己多留心。”

 

  “我知道,我開學就上畢業班了,又不是一年級的小孩兒,”晨晨模仿著成年人的語氣,掰著手指一條一條數,“要和陌生人保持距離,不吃陌生人給的東西,陌生人求助,禮貌地讓他們找警察……”

 

  “不陌生的人更要當心,”費渡屈指在她腦門上敲了一下,“不要單獨上大人的車,也不要和某個大人單獨待在沒有其他人的地方——比如現在,你和我待在一起就很不安全,如果我是壞人呢?”

 

  晨晨捂住自己的腦門,瞪大眼睛看著自稱壞人的男人:“啊?”

 

  “包括你們學校的老師,也包括看起來行動不太方便的老爺爺和老奶奶,記住了嗎?”

 

  晨晨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時,電梯抵達十二樓,鐵門應聲而開,她小聲問:“為什麽呀?哥哥,我有點害怕。”

 

  “知道害怕是好事,因為美好的東西就像瓷器一樣,”費渡伸手擋住電梯門,示意女孩先出去,“對它們來說,最危險的往往不是在房間里亂跑的貓。”

 

  “那是什麽?”

 

  費渡註視著女孩的眼睛,輕輕地說:“是瓷器自己沒有意識到自己易碎。”

 

  駱聞舟正在電表箱前,叼著根煙,靠在墻上等著他們。

 

  “你倆買個保險絲要買半年?”駱聞舟把手電和一字改錐拎出來放在一邊,“再不回來,冰箱里凍的魚都要越獄潛逃了。”

 

  晨晨尋求安全感似的,邁開小短腿,飛快地跑進了屋子。

 

  費渡從駱聞舟手里接過改錐,十分熟練地拆開電表箱,把燒斷的保險取了下來,然後用老式的保險絲在線路兩頭轉了幾圈,輕輕一擰,也沒要鉗子,直接用一字改錐的錐頭一劃,就把那一小截保險截斷下來,他伸手拉了兩下,確保裝結實了,回手重新推上電閘。

 

  身後的屋里傳來“嗶——”一聲,冰箱和空調同時滿血複活,整個過程沒有超過一分鐘,旁邊駱聞舟叼在嘴里的煙還沒來得及點。

 

  駱聞舟看著他,突然驚覺,費渡已經完全脫離了少年的範疇,是個男人了。

 

  他看費渡,眼光是時常分裂的——針鋒相對的時候,駱聞舟覺得費渡是個危險的禍害,性情混蛋,目無法紀,隨時有可能爆炸,而且一張嘴就找揍,特別不會說人話。

 

  而難得心平氣和的時候,他又總是會想起當年那個縮在別墅門口的單薄少年,有時候會擔心他,有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過度關照——是大哥式的、心無雜念的關照。

 

  可不知是不是費渡方才在樓梯間里抽瘋的過線挑釁,忽然,駱聞舟那一分為二的視角居然有一點要合而為一的意思,偏差和謬誤彼此修正,總算擦出了一小塊客觀的清明——費渡既不是危險的反社會,也不是可憐的小男孩,他首先是個男人,而且是非常好看的年輕男子,知情知趣,還帶著一身明目張膽的假正經,渾身上下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寫著“歡迎隨時來睡”。

 

  駱聞舟想,如果他不是費渡,只是在大街或是酒吧里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大概會是那種讓人浮想連天好一會的類型。

 

  但是……為什麽要有“如果他不是費渡”這個前提條件呢?

 

  駱聞舟難道思考人生,乃至於吃飯的時候也有點心不在焉——陶然家的餐桌地方不夠,好多菜擺不上來,只好直接端過來分,駱聞舟一不留神,舀了一大塊“白糖肘子”在費渡手邊的小盤里,放進去才想起來,此處屬於“膝蓋以下”,那少爺不吃。

 

  駱聞舟動作一頓,還沒等他說話,就看見費渡用筷子尖輕輕地戳了一下,皺著眉和那塊蹄髈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後一臉嫌棄的夾到了自己碗里,表情好像嗅到了進口貓糧氣味的愛國家貓駱一鍋。

 

  駱聞舟:“……”

 

  果然,什麽“膝蓋以下”,什麽“咽炎”,都是這混蛋玩意裝的孫子。

 

  除了市局那一幫人,費渡和常寧都屬於外向會說話的類型,很快就能融入氣氛,看著一點都不像外人,郎喬還狗長犄角裝了個洋,帶了兩瓶紅酒過來,除了未成年人,一人倒了一杯,熱烈慶祝陶副加入房奴狗大軍。

 

  郎喬機靈地看出陶然和常寧之間粗大的單箭頭,當著常寧的面,即興口頭組織了一篇“陶副禮贊”,從陶然如何愛崗敬業講到他熱愛生活熱愛小動物,又分門別類地列舉了陶副隊多年來為了保護廣大“碎催”,和鬼見愁的駱隊長做出的種種艱苦卓絕的鬥爭,最後在駱聞舟皮笑肉不笑的註視下,她話音生生一轉,憑空給陶然編造了一個加強連的美女追求者,嚇得陶然趕緊作揖,懇求這位女施主不要無故壞人清白。

 

  “陶哥真的很有耐心,”費渡適時地插話進來緩解尷尬,“將來自己有孩子肯定也是模範爸爸,我小時候沒少給他添麻煩。”

 

  陶然面紅耳赤地連連擺手。

 

  常寧好奇地看著他。

 

  費渡抿了一口紅酒:“我媽沒得早,陶哥當時正好是處理我媽那起案子的民警,當時我父親顧不上管我,他義務照顧了我好一陣——其實我那時也十多歲了,就算沒人管,自己也餓不死,但我是在他這才知道什麽叫‘認真生活’,姐姐,你別看他自己老是瞎對付,其實照顧起別人來,什麽都能替你想到。”

 

  常寧聽完了這夥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推銷陶然,別的沒感覺,先覺出了陶副的好人緣,忍不住偏頭沖著陶然笑。

 

  陶然的酒量本來就是比“一杯倒”強點有限,被灌了大半杯紅酒,頭已經暈了,又被夢中情人似笑非笑地瞄著,他整個人完全喪失了思考機能,窘迫得胡言亂語起來:“沒有沒有,真……真沒有,小費渡那時候也不是我一個人照顧的,大家都關心你,連我師父後來聽說,都時常會問幾句……還有那誰——聞舟,你別看他平時不說,其實偷偷去看過你好幾次,你那遊戲機還是他托我……”

 

  駱聞舟聽著話音不對,連忙在桌子底下給了他一腳,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陶然所剩無幾的平衡感在他這一腳下灰飛煙滅,整個人一側歪,碰倒了旁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一個裝雜物的紙箱。

 

  各種專業書、閑書、文件夾、筆記本稀里嘩啦地掉了一地。

 

  費渡和駱聞舟一人守著一個桌角,各自僵住。

 

  郎喬沒心沒肺地用胳膊肘頂了駱聞舟一下:“真的假的,老大,你還幹過這事,好尷尬哦。”

 

  駱聞舟:“……”

 

  知道尷尬你還廣而告之!

 

  他頂著費渡沈甸甸的視線,硬著頭皮幹咳一聲,欲蓋彌彰地站起來去收拾陶然碰掉的紙箱。

 

  “沒出息啊,一喝多就瞎說。”駱聞舟生硬地轉移話題,撿起一個泛黃的筆記本抖了抖灰,“哎,師父的舊筆記怎麽在你這?”

 

  他話音沒落,一張鉛筆的人物肖像從本子里掉了出來,上面畫著個男人,五官端正、文質彬彬,平視紙外的眼睛里卻隱約壓抑著某種黑沈沈的東西。

 

  畫紙上標著日期,是二十多年前,角落里還寫著註解。

 

  “吳廣川——六個女孩的屍體仍未找到。”

 

  第37亨伯特·亨伯特

 

  郎喬還沒鬧騰完,正打算乘勝追擊,夥同一幹同事繼續圍剿駱聞舟,不料一探頭,正好和那張掉在地上的畫像看了個對眼,嚇得她酒意都從毛孔中飛出去了。

 

  公安系統里有專門做模擬畫像的技術人員,其中不乏高手,相比而言,這幅肖像畫的畫技實在屬於初學者水平。但是很奇異的,畫中人的神韻意外生動,那張臉好像曾經在繪畫人的心里反複描摹過無數次,忍無可忍,方才借由生硬的筆付諸紙面。

 

  郎喬:“這是什麽?”

 

  陶然被駱聞舟一腳踹翻,略微清醒了一點,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扶著沙發站起來,出去洗了一把臉,回來和駱聞舟一起收拾地上的東西:“是蓮花山那事吧?老頭念叨了一輩子。”

 

  “蓮花山”不是一座山,是燕城北郊的地名,早年屬於燕城下轄的縣城,已經於十幾年前被劃入到燕城市,成了一個開發區。

 

  筆記本的那一頁中,除了那幅傳神的畫像,還夾了幾張泛黃的舊照片,用透明膠條貼在紙頁間,時間太久了,一碰就往下掉。

 

  它們有的是畫面模糊的生活照,還有時代特色濃郁的照相館作品——都是荷蘭風車的背景布,誇張的打光,上面的少女笑容有些僵硬,像是曝光時間過長的擺拍。

 

  照片一共六張。

 

  老照片這東西,說來很奇怪,所有的相紙放上幾十年,都是一樣的褪色、一樣的泛黃,如果照片上的人幸福美滿,那泛黃的舊跡就顯得回味悠長、歲月靜好,但如果照片上的人後來遭到不測,旁人再回顧他當時的音容,卻總能從中看出些許詭異陰沈的氣息,好像主人的怨憤與不甘都附著在了靜態的圖片上,冥冥之中昭示著什麽似的。

 

  “是楊老嗎?”郎喬問,“他怎麽會管開發區的事?”

 

  “當時市局有個政策,不滿三十五周歲的都得下基層鍛煉——要麽是去派出所,要麽是到當時幾個縣里,我師父他們去的就是蓮花山,在那待了半年多。”駱聞舟小心地捏起照片的邊緣,重新夾回筆記本里,“剛去沒多久,就遇上了那起案子——你可能都沒聽說過,那會我還是學齡前呢。”

 

  “剛開始有個男人來報案,說孩子丟了。”陶然翻了翻筆記本,除了照片和畫像以外,筆記本上的大部分內容都是純手寫的,老刑警的字相當漂亮,清秀又有力,有形有體,照片前面的一頁上寫著“郭恒”兩個字,名字下面畫了三行重點線,“對,報案人就是這個郭恒,丟的是他十一歲的女兒,小名叫‘菲菲’。”

 

  駱聞舟聽到這里,放在一本厚教材上的手一頓,納悶地擡頭去看陶然:“你都喝成這樣了,還記得那女孩叫什麽?”

 

  陶然低頭避開他的視線:“聽老頭念叨多少年了,來龍去脈我都能背下來。”

 

  常寧平時工作忙,看電視的時間都少,難得近距離地聽刑警隊的人講故事,不由得好奇地追問:“後來呢?”

 

  “那時候家長帶孩子普遍不像現在這麽走心,十一二歲的,已經屬於大孩子了,平時上學或者去同學家玩,一般都是跟家長說一聲就跑了,大人也不會一天到晚圍著他們轉。”

 

  “但是郭菲這個小女孩屬於特別老實規矩的,上學放學都有固定點鐘,晚回來五分鐘都能說出正當理由來,學習從來不用家里操心,失蹤當天也沒什麽特別的,她同學說,那天郭菲放學後沒在學校逗留,按時回了家,從學校到她家,大概有十五分鐘的路程,孩子就是在這十五分鐘里丟的。我師父他們沿著她平時走的路來來回回踩了幾十遍,那年月路上沒有現在這麽多監控,但是孩子回家的路沒有特別‘背’的地方,當時正是夏天,傍晚天也不是很黑,外面來來往往人很多,按理說,那麽大一個女孩被人從街上帶走,哪怕稍微有一點不對勁,也不可能完全沒人註意到。”

 

  “可是走訪了一大圈,就是一無所獲。他們把學校附近翻了個底朝天,連女孩一根頭發都沒找著——福爾摩斯不是有句名言麽,‘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再不可思議,也是真相’,所以當時有人說,要麽是熟人作案,要麽是孩子自己離家出走了。”

 

  “順著熟人作案的思路,警方排查了一個遍,學校的老師校工、郭家的親朋好友,甚至那孩子平時常去的文具店、小超市……一共傳訊了上百人,但都一無所獲。”

 

  陶然說到這,話音一頓:“就在他們調查陷入困境的時候,女孩父親郭恒突然接到了一通電話,接起來沒人說話,只聽見有個小女孩聲嘶力竭地慘叫,孩子她媽一聽就暈過去了,警方立刻通過號碼找著了電話的位置——是個很偏僻的電話亭。”

 

  郎喬奇怪地問:“沒有監控?”

 

  “沒有,那個電話亭本身在垃圾站旁邊,看著像廢棄的,好多人都不知道那臺電話還能用,”駱聞舟說,“電話亭旁邊找到了一點血,和郭菲的血型一致,但當時不能檢驗DNA,無法確準究竟是不是她,沒有指紋。”

 

  陶然的客廳里一時沒人說話。

 

  好一會,一直沒吭聲的費渡才插嘴問:“沒有別的電話?沒有勒索,也沒有要贖金?”

 

  “沒有,”陶然說,“那通電話之後,綁匪再也沒有聯系過女孩家里。沒有要錢,也沒有提過要求。”

 

  費渡端著酒杯輕輕晃著,若有若無地嗅著酒香,好像杯子里盛的不是超市里隨便買的幹紅,而是羅曼尼康帝。

 

  “那挺奇怪的,”他說,“聽起來綁匪不是沖孩子,而是為了折磨家里大人——女孩父母都是做什麽的?”

 

  “郭恒本人是個中學老師,孩子她媽是公務員,在當時看家境還不錯,但也就是普通小康,都是按月拿死工資普通人,要說多有錢,那也不太可能。兩口子都上過學,平時都是知書達理的人,工作上野心不大,和同事關系也挺好,不存在利益糾紛,也排除了婚外情。”

 

  普通人家,普通父母,普通女孩——甚至都不是個漂亮孩子,過著循規蹈矩的日子。和大街上隨便走過的人一樣乏善可陳,任憑警察掘地三尺,也挖掘不出什麽特殊的故事。

 

  民諺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但是警方把和郭家有關的人都反複梳理過,乃至於個人隱私都拿著放大鏡剖析過一通,發現女孩郭菲和她家里人就是個“無縫的蛋”。

 

  時間在流逝,沈默的綁匪再也沒出過聲,無論是警察還是女孩家里人都知道,這孩子找回來的機會很渺茫了,最好的下場是被販賣到某個傾向僻壤的地方,但是更大的可能是……

 

  綁匪因為什麽選中了這個女孩,警方全無頭緒。

 

  好像他在大街上扔骰子,隨機地點到誰就是誰。

 

  平白無故。

 

  這個世界上沒有誰是安全的。

 

  郎喬問:“那……還有其他五個人呢?”

 

  “郭菲失蹤案所有線索中斷,沒辦法,只好不了了之,後來師父就調回市里了——當時是在璽臺區分局的刑偵隊,轄區內又發生了一起兒童走失案,還是女孩,十二歲,也是放學路上神不知鬼不覺的失蹤,綁匪還是一聲不吭,最可怕的是,女孩失蹤兩天以後,家里也接到了一個孩子哭喊的電話。”

 

  “我師父立刻意識到不對勁,向上級反映了情況,當時的璽臺區負責人決定上報市局,結果發現整個燕城市,含周圍縣區,類似的兒童走失案居然已經發生過六起。”

 

  “七起,”駱聞舟補充了一句,“最後那個幸存的女孩家庭情況特殊,沒有爸,媽是個爛酒鬼,一天到晚鬼混,孩子丟了好幾天她都不知道,壓根沒報警。這個事市局牽頭,從各區抽調了人手,成立了專案組,老楊後來也是因為這個機會才調到了市局——但是沒有進展,幾個失蹤女孩之間沒有任何交集,除了……”

 

  駱聞舟說到這里,突然想起了什麽,目光落到了咬著飲料習慣聽得目不轉睛的晨晨身上,他一頓之後,生硬地把話音一轉:“除了綁匪的作案手法都差不多。”

 

  “郭菲的父親聽說以後,辦了長期的停薪留職,專門跑到市里,想從專案組這里等一個結果,可惜終於還是失望。”陶然十分珍重地把老刑警的筆記本收進紙盒里放好,“後來專案組也散了,還在一直記掛這案子的,就剩下受害人家屬,和我師父這個一開始就經手的。又過了大半年,郭恒突然找到師父,說他查到了嫌疑人,是個老師,叫吳廣川——就是畫像上那個人,吳廣川是‘錦繡中學’的老師,錦繡是當時最早的私立初中,寄宿制,面向全市招生,學費高、教學質量高,不少遠郊區縣的家長覺得當地中學不行,都把孩子往錦繡送,郭菲失蹤的時候,吳廣川恰好在錦繡中學到蓮花山地區去的招生團隊里。”

 

  常寧屏住呼吸:“那是他嗎?”

 

  “吳廣川那年三十六歲,離異獨居,確實有作案條件,老楊私下里去跟蹤過他,還非法上了一些手段,但都沒查出什麽來。這個吳廣川脾氣溫和,人緣不錯,是個遠近聞名的好人,平時工作經常接觸小孩,也沒做過越線的事。老楊跟蹤了一陣,覺得不是他,但郭恒鬼迷心竅一樣,死活認定了吳廣川就是綁匪,後來老楊撤了,郭恒自己帶著一把西瓜刀找上了吳廣川,把人捅了。”

 

  郎喬“啊”了一聲:“死了?”

 

  “嗯,拉到醫院就沒氣了,他們在吳廣川的地下室里發現了第七個失蹤女孩,以及之前六個女孩的衣服——衣服都被剪成了一條一條的,上面有和幾個受害人血型相符的血跡。當年的連環兒童綁架案就這麽破了,可是衣服在,人卻找不著,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嫌疑人死無對證。”駱聞舟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郭恒故意殺人,也判了。這事在老楊心里一直過不去,他總覺得是自己判斷失誤才導致了後來的悲劇,念叨了一輩子——不提這個了,嫌疑人骨頭渣子都涼了,吃飯。”

 

  眾人在陶然家鬧騰到下午,打車和坐地鐵來的都散了,自己開車來的留下幫陶然收拾新家,順便醒酒,常寧和晨晨也回家了。

 

  陶然後來又被灌了幾杯,洗碗的時候都有點站不住,“碎碎平安”了一個,被駱聞舟趕走了。

 

  駱隊三下五除二地洗幹凈一堆盤子碗,回到客廳的時候,就看見費渡背對著他,正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老刑警的筆記。

 

  他好像背後長了眼似的,對駱聞舟說:“你剛才是不是少說了一句,失蹤的女孩肯定有個共同點——是衣服嗎?”

 

  駱聞舟靠在門廳墻上,啞然失笑:“你怎麽知道,你不會是兇手轉世吧?”

 

  “你看了晨晨一眼,然後把話咽下去了,”費渡轉過身來,“在這個吳廣川地下室里找到的衣服,該不會都是碎花裙子吧?”

 

  駱聞舟一看見他就想起那倒黴的遊戲機,有幾分不自在地避開他的視線:“你可以教孩子防備陌生人,提高警惕,但是不能讓她怕穿碎花裙子,不然要我們幹什麽用的?”

 

  “唔,”費渡輕輕地一點頭,“駱隊說得對。”

 

  駱聞舟難得從他嘴里聽幾句好話,被他這一點頭點得肝都顫了,果然,下一秒,他不祥的預感成了真。

 

  費渡靜靜地問:“除了小白花,遊戲機之外……還有什麽?”

 

  第38亨伯特·亨伯特

 

  客人都走了,陶然大概也已經睡到異次元去了。

 

  采光良好的客廳里泛著細細的酒味,酸甜粘膩。費渡關了空調,打開窗戶,用新來的咖啡機打了一杯意式濃縮,沈郁的香氣在桌角冒著熱氣。

 

  駱聞舟被夏日的暖風當頭吹了一下,啞然片刻,然後他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用冰冷的手掌根一按自己的額頭,無奈極了地嘆出口氣:“少年啊,你能委婉一點嗎?紅領巾從小教育我們做好事不留名,你這麽捅出來,美感何在,嗯?”

 

  費渡沒搭話,整個人好像已經凝固了,“假正經”幾乎要以假亂真。

 

  駱聞舟看了看他,忽然意識到尷尬的不止自己一個人——以費總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想必還記得他一邊拿著舊PSP,招搖過市地在市局玩遊戲,一邊冷嘲熱諷地跟自己抖機靈的那一幕。

 

  駱聞舟真誠且設身處地地把自己代入費渡,設想了一下該場景,感覺渾身的汗毛都酸爽地炸起來了。

 

  這樣一想,他的目光中不由自主地加上了炸毛的“濾鏡”,再看費總,就覺得無論是他抿成一線的嘴唇、不自然地扣在身側的手指,還是在鏡片後面遮遮掩掩的視線,都顯得無比不自在。

 

  自己不自在的時候,常常越描越黑、越說越亂,但如果能發現對方也一樣不自在,那癥狀就能一瞬間不治自愈。

 

  駱聞舟忽然笑了,慢吞吞地把手插進褲兜里。

 

  他低頭叼了一根煙,眼皮先一垂,再一擡,從下往上撩了費渡一眼,因為占著嘴,齒縫里說出來的話就帶了鼻音:“幹嘛?終於發現被你咬了這麽多年的‘洞賓叔叔’是好人?沒事啊寶貝兒,不用這麽緊張,我們活雷鋒是不會隨便讓人以身相許的。”

 

  費渡的五官好似一副畫上去的面具,堪比銅墻鐵壁,尤其他在精神緊張的時候,對自己的微表情和肢體語言控制得近乎精準,絕不泄露一點情緒。

 

  相比他,滿嘴謊言的趙浩昌之流,簡直堪稱“胸無城府”了。

 

  費渡沒有回應駱聞舟半帶玩笑的話,他沈吟片刻,回身端起那杯現磨的咖啡,細細的油脂浮在表面上,隨著他的動作,晃出細小的漣漪,費渡一顆糖也沒有加,他好似失去了味覺一樣,默無聲息地喝下去大半杯。

 

  費渡方才就喝了幾杯酒,沒怎麽正經吃飯,此時基本是半空腹,酒精和高濃度的咖啡的不健康組合立刻形成了“血壓增壓器”,誘使心臟強行把大量的血液推進血管。紊亂而突然加劇的心跳讓他有點難受,他手心泛起冷汗來。

 

  駱聞舟皺眉:“你別喝那個了……”

 

  費渡用手心貼住了溫暖的骨瓷杯,嘴角一提,用一個皮笑肉不笑打斷了他:“確實,像我這種隨時準備買兇殺人、幹掉自己老爸的,能保持現在這個狀態,已經是難得沒長歪了,駱隊常年累月的照顧功不可沒。”

 

  駱聞舟從這句話里感覺到了某種說不出緊繃感,他還沒來得及咂摸出味道來,費渡就把剩下的咖啡一口幹了,大約是太苦了,他皺起眉,擡起的下巴與脖頸間有一道鋒利的弧度。

 

  然後他把杯子一放,點點頭,轉身往外走去:“那我先回去了,替我和陶然說一聲。”

 

  “哎,”駱聞舟下意識地囑咐了一句,“剛喝完酒別開車。”

 

  費渡沒理他。

 

  駱聞舟:“聽見沒有?”

 

  費渡神色漠然地伸手去拉門把手,好像沒聽進去。

 

  駱聞舟見兩次動口不成,只好動手,回手抓住了費渡的胳膊,很有技巧地往後一拉一拽,用平時逮犯人的擒拿,把費渡的手別在了身後,將他從門上拽了下來。

 

  費渡:“……”

 

  “說話都不聽,”駱聞舟在費渡震驚的目光下,一手按著他的後頸,一手卡著他的胳膊,把他“押送”到了三步意外的躺椅上,“坐下等會,我給你叫個代駕。”

 

  費渡直到這時才回過神來,猛地從他手里掙紮出來,語速都快了幾分:“駱隊,你能從晚期智人的狀態里稍微往文明人方面進化一點嗎?”

 

  駱聞舟沒理會,本來搭在費渡後頸的手指略微運動了幾寸,落在費渡的頸動脈上:“你不舒服吧,我就說我記得好像在哪看過,咖啡和酒不能混著喝。”

 

  費渡:“……”

 

  他被駱聞舟這發馬後炮“震得”耳朵疼。

 

  駱聞舟看著他:“我沒想那麽多過——對你不好也不行,好也不行,你比慈禧老佛爺還難伺候。”

 

  費渡:“……失敬,不知道您其實姓李。”

 

  駱聞舟屈指在他頸側彈了一下,拎著手機出去叫代駕了。

 

  這一番暗潮洶湧的口角,屋主人陶然是一無所知的,他被幾杯紅酒撂倒,一直躺到了夕陽浸透地面,才口幹舌燥地爬起來。

 

  客人們不出意外地已經走光了,臨走時還把狼藉的屋子給他收拾利索了。

 

  陶然在他的新居里洗了把臉,看見冰箱上貼了兩張紙條,一張是駱聞舟留的,告訴他沒吃完的菜都在冰箱里,起來自己熱,另一張是費渡留的,比較長,陶然揉了半天眼,才看清他寫了些什麽。

 

  費渡說他帶著晨晨出去買本的時候,有種被人跟蹤的感覺,不確定是不是針對晨晨,也可能是他神經過敏,不過為了以防萬一,請陶然晚上有時間,去一下同一單元的“1101號”拜訪一下晨晨家長,提醒他們註意孩子的暑期安全,別忘了拎點東西去,順便感謝大美女中午讓他“蓬蓽生輝”。

 

  這些好事的東西,連人家門牌號都打聽好了。

 

  陶然不由得失笑。

 

  接著,他笑容漸漸凝固,把費渡描述疑似追蹤者的那幾句話重新看了一遍,下意識地透過窗戶往外望去——老小區里植被豐沛,茂密的松柏與灌木成群結隊,從樓上看去,什麽都沒有。

 

  安寧又靜謐。

 

  陶然走到小櫃旁邊,重新翻開老刑警的筆記。

 

  扉頁上有一張老舊的一寸照片,是筆記本前主人年輕時的舊照,寸頭、國字臉,面對著鏡頭不茍言笑,照片旁邊龍飛鳳舞地寫著他的名字——楊正鋒。

 

  “蓮花山連環兒童綁架案”那幾頁,楊老用紅筆圈了一下,陶然知道,這代表在師父心里,這案子沒結。紙頁間記載了老刑警當年非法跟蹤、竊聽吳廣川的記錄,時間跨度長達半個月,每天基本都是“無異常”。

 

  中間還有幾段小字:“經吳廣川的同事證實,此人在蓮花山招生期間,曾因重感冒住院兩天,恰好就是受害人郭菲失蹤的時間,相關情況已和醫院方面確認過,吳廣川的作案時間存疑。”

 

  陶然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緩緩梳理著自己紛亂的思緒——據說吳廣川身高一米八以上,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對於小女孩來說,需要仰起頭才能看見他的臉,青春前期的孩子已經開始發育,正是有性別意識、並且開始敏感的時候,一個陌生的成年男子,即使有老師的身份,恐怕也需要多次或者長時間的接觸,才能取得女孩的信任。

 

  住院的吳廣川有這個機會和時間嗎?

 

  陶然出神間,手指一松,筆記本倒著合上了,露出夾在尾頁的一張小紙條。是陶然自己的字,寫了個廣播調頻頻道,後面跟著標註“午夜,零度讀書”。

 

  楊正鋒死於三年前,一個通緝犯的刀下。

 

  他年紀漸長,級別漸高,好幾年前就已經從一線刑警轉到管理崗位了,駱聞舟那來的小道消息,說他馬上能提副局,他們本來摩拳擦掌地惦記著狠狠吃那老頭一頓。

 

  出事的時候甚至不是他的工作時間——當時為了送孩子去外地上大學,楊正鋒請了兩周年假,送完孩子,他打算用最後一天假期好好當一回煮夫,大清早就前往菜市場,在經過一處地下通道里,看見了一個一臉神經質的流浪漢。流浪漢一臉焦躁,哪個路人多看了他一眼,他都會兇狠地瞪回去,楊正鋒敏感地發覺這個人的一些小動作很像攻擊前的準備動作,就留了心,再仔細一看,認出那流浪漢居然是一個A級通緝犯,喪心病狂地捅死鄰居一家四口後在逃。

 

  嫌疑人的精神狀態明顯不穩定,楊正鋒沒敢貿然行動,偷偷聯系了同事,可是寸就寸在,有個老太太正好遛狗經過,小狗可能是感覺到了危險,沖著那人狂叫不止,一下刺激到了通緝犯,他當時大叫一聲,不知從哪摸出一把刀,向老人猛撲過去,楊正鋒逼不得已,只能上前——

 

  楊正鋒被喪心病狂的兇手捅了十幾刀。

 

  那天正好是陶然值班,他最早趕到現場,堪堪趕上見到楊老最後一面。

 

  但奇怪的是,楊正鋒的遺言既不是詢問犯人抓住沒有,也不是托付妻兒,他抓著陶然的手,反複重複一句話:“調頻……88.6……十二點五分……88.6……”

 

  FM88.6十二點五分的節目就是“零度閱讀”,後來節目停播了,成了一款非常小眾的手機app,每天不溫不火地放著有聲書,內容極其枯燥無聊,費渡偶然從他這里聽過一次,還笑談以這是催眠神器。

 

  值班值得晝夜顛倒時,偶爾會有一點睡眠障礙,這時,陶然就會聽一陣這個古怪的有聲書,他一直懷疑自己領會錯了師父的遺言,直到有一次偶然聽見“朗誦者”這個ID

 

  陶然打開快沒電的手機,打開“零度閱讀app”,翻開他收藏的那篇《紅與黑》賞析,作者就是“朗誦者”。

 

  文章第一句寫著:“‘那麽,我跟誰同桌吃飯’——這個問題,是人物的驚魂所在。”

 

  而無比巧合的是,“520”殺人拋屍案的兇手趙浩昌,曾經搭上張家的人脈,頂替同事取得了一個絕佳的機會,並憑借這些資源成功升了二級合夥人,為了紀念這件事,他偷了項目合作公司當家人費渡的鋼筆,留下了一個紀念標簽,上面寫的就是“我跟誰同桌吃飯”。

 

  這事跟別人都沒法解釋,說出去,人家只會覺得他沈浸在案子里的時間太長,以至於有點神經衰弱,看見什麽都覺得有既視感,可問題是,陶然總覺得相似的既視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而且每次都是同一個ID

 

  師父臨終時攥著他的手,說的真是一檔無聊的讀書節目嗎?

 

  會不會是他當時就聽錯了,一直在自我暗示“這節目有問題”,以至於久而久之,真的草木皆兵起來,把每一個巧合都拿出來疑心一次?

 

  陶然做刑警七年多,知道這種情況其實很常見,人要是自己疑神疑鬼起來,記憶都會出來騙人——有多少目擊者當面撞上暴力犯罪,事後卻連嫌疑人是男是女、是高是矮都說不明白?

 

  多年來,他把老刑警的筆記本從頭到尾翻了無數次,企圖從中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弄明白師父真正的遺言到底是什麽,可筆記上的東西都倒背如流了,他還是沒找到除了那檔節目以外的蛛絲馬跡。

 

  陶然深吸一口氣,自嘲地搖搖頭,感覺自己說不定也需要找局里的心理輔導老師聊聊。

 

  就在這時,手機app右上角出現了一個更新標誌,陶然無意中低頭看了一眼,瞳孔倏地一縮,只見更新的標題是——“徘徊的人啊,找到你失去的夜明珠了嗎?——重讀《洛麗塔》,投稿人:朗誦者。”

 

  第39亨伯特·亨伯特

 

  那房子太大了,有限的人氣浸染不過來,散發著一股死氣沈沈的味道。

 

  那是陽光、鮮花與燈光都無法驅散的死氣。

 

  他站在玄關處,踟躕著。

 

  按理來說,這應該算是他的家,可他每次踏上這一塵不染的玄關,面朝滿室透過落地窗打進來的陽光,心里都是含著畏懼的。

 

  這時,隱約的音樂從樓上傳來,悠揚的女聲在反複吟唱副歌,他恍惚了片刻,好像隱約知道要發生什麽似的,緩緩地邁開腳步,往里走去。

 

  落在他身上的陽光觸感變得很奇怪,陰冷潮濕、涼颼颼的,不像陽光,反而像是暴雨中的風,吹過他裸露在夏季校服外的小臂,上面起了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

 

  他走上二樓,音樂的聲也越來越清晰,那熟悉的旋律如鯁在喉地卡在他的胸口,他有點呼吸困難,忽然停住腳步,想要逃出去。

 

  然而當他驀然回頭時,他才發現,自己身後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融化在了黑暗里,一切都好像是既定的、編排好的,他面前只有一條路、一個去向。

 

  無處不在的黑暗從四面八方包抄過來,逼迫他退上狹窄的樓梯,逼迫他推開那扇門——

 

  “轟”一聲巨響,他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耳邊炸開了,然後他低頭看見了倒在地上的女人。

 

  她的脖頸不自然地往一側歪著,身上已經泛出了僵硬的鐵青色,眼睛卻是睜著的——好像她的身體已經死了,靈魂卻還活著。

 

  女人直挺挺地盯著他,眼角留下兩行血淚,冷冷地問:“你為什麽不救我?”

 

  他的呼吸驟然一緊,倏地後退。

 

  女人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沖他伸出一只已經生出了屍斑的手:“你什麽都感覺得到,為什麽躲著我?為什麽不救我?”

 

  那只手被席卷而來的黑暗纏住,黑暗像是有了生命,毫不留情地侵吞著她,她不斷地發出慘叫與質問,奮力地伸手去夠他,卻又不斷地被拉入黑暗。

 

  他下意識地拉住了那只冰冷而布滿屍斑的手,聽著呼嘯的尖叫,感覺自己在不住地下墜。突然,身後有什麽東西拽住了他,他的後背抵在一個堅硬而溫暖的身體上,一雙手環過他,往上移,蓋住了他的眼睛。

 

  他聞到那只骨節分明的手上有淡淡的煙味,隨即,指縫間有一道光倏地炸開——

 

  費渡猛地驚醒。

 

  他正坐在自家的書房里,翻看一本有些枯燥的項目書,看到一半睡著了。

 

  此時正是下午,一股帶著潮氣的涼風從窗外湧進來,窗外不知什麽時候風起雲湧了起來,眼看醞釀著一場大雨,夢里那些轟鳴的響動和乍起乍落的強光,原來是電閃雷鳴,手機在旁邊響個不停,上面顯示已經有了三個未接電話——難怪他做夢都聽見那段音樂。

 

  費渡深吸了一口氣,一邊站起來去關窗戶,一邊拿起手機:“餵?”

 

  張東來的聲音吱哇亂叫地撞進他耳朵:“這大白天的,費爺,你這又是在哪個美人身上下不來了,我給你打了好幾通電話,你都沒接!”

 

  “雷太大了,沒聽見。”費渡頭還有些沈,揉了揉眉心,“幹嘛?”

 

  張東來:“風大雨大太陽大,寶貝兒,出來浪啊!”

 

  費渡走到窗邊,感覺空氣中的水汽幾乎就要噴薄而出,窗邊的植物都微微垂下了頭:“這破天,上哪浪去?”

 

  張東來說:“西嶺生態區那邊新開了個越野賽車場,牛逼得不行,他們專門開辟了一個‘死亡賽道’,天不好的時候才開,越暴風雨越刺激——那話怎麽說的來著?海燕兒啊,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費渡聽完,只覺得泥點子都隨著這話濺到了耳廓里,一臉冷漠:“作死啊?”

 

  “你聽你這話說的,多麽的暮氣沈沈,一點都沒有當代青年的活潑氣。人這一輩子,吃過見過,還能幹什麽?不就剩下作死玩了嗎?”張東來振振有詞道,“車你不愛開就不開,過來露個臉就行,我告訴你說,他們這車場配了俱樂部,拉了個小藝術團過來,里面各種氣質美人,有黑長直大美妞兒,還有拉琴的小文青,跟那些蛇精臉不是一個檔次的,完全符合你的事兒逼品味,機會難得,你快點過來,別沒事在家迷戀老男人了——人不都找對象去了嗎?”

 

  “你消息還挺靈通,”費渡嗤笑一聲,他是個溫室里長大的總裁,並不想當一個活潑的小傻X,在大雨中作死玩,本打算回絕掉,拒絕的話已經到了嘴邊,“我就不……”

 

  這時,費渡斜靠在窗邊,忽然看見了自己光線暗淡的書房,不知怎麽就想起了方才那個顛倒的夢……還有那雙沾著煙草氣息的手。

 

  距離給陶然添宅那頓飯局,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以前三天兩頭去騷擾陶警官的費渡連個電話都沒打,一來是知道陶然有喜歡的人,不便太過打擾,二來是他每每看見那倒黴的遊戲機,就渾身不對勁。

 

  今天更是要命,還噩夢纏身了。

 

  “行吧,”費渡臨時改了口,“你把地址發給我。”

 

  進入七月底,燕城的雨季也接近尾聲,然而連綿的雨水非但沒有偃旗息鼓的意思,反而越發喪心病狂起來。

 

  駱聞舟下班之後兩小時又去而複返,他把車往市局門口一扔,也沒拿傘,直接把帶兜帽的衣服往頭上一罩,頂著雨沖進了大樓。

 

  “駱隊,二樓會議室,快點!”

 

  駱聞舟把濕淋淋的外套抖了抖,露出手背上三道血痕,三步並兩步地跑上二樓,卡在胸口里的一口氣這才喘過來:“到底什麽情況?”

 

  “不知道,我也剛到,”陶然把雨傘胡亂卷起來,“你手怎麽了?”

 

  駱聞舟沒好氣地在手背上已經止血的傷口上撓了撓:“我們家燈泡癟了,我那正黑燈瞎火的換呢,老爺子突然打電話催命,催得我一不留神踩那祖宗尾巴了——陸局!”

 

  說老爺子,老爺子立刻就到。

 

  陸有良飛快地沖他倆一招手,一陣風似的刮往會議室,駱聞舟和陶然連忙跟上。

 

  “今天是市十六中招生夏令營的最後一天,學校組織這些參加夏令營的學生去西嶺的古猿人遺址紀念館參觀,租了一輛中巴車,上面除了司機外,有一個帶隊老師和十八個開學升入畢業班的小學生,下午五點左右,參觀結束,他們發車往回走,原定七點到學校,結果現在連車再人,一起失聯了。”

 

  半夜三更驚動市局刑偵隊,想也知道肯定不是車禍。駱聞舟和陶然對視一眼,誰都沒插話,陸局一擡手推開了會議室的大門,會議室里的人正要站起來,陸有良擡手往下一壓:“別管我,繼續說!”

 

  會議室的幻燈應聲一變,一副巨大的實景地圖鋪在了上面。

 

  “失蹤中巴車的車牌號為燕NLXXXX,來自恒通租賃公司,司機韓疆,男,四十一歲,駕齡十五年,帶隊老師胡玲玲,女,三十二歲,是十六中的老師,燕城本地人。這輛車五點零五分時,從西嶺的博物館後門出發,進入國道,大約六點左右,幾個學生家長得知因為突發極端天氣,該國道部分路段臨時封路,曾經打電話和老師確認,得到的消息是已經繞行了,但路況不太好,預計到校時間比計劃晚一到兩個小時。”

 

  “七點四十左右,家長又打電話,想知道他們到哪了,帶隊老師胡玲玲的電話卻顯示已關機。這時家長還沒意識到有問題,緊接著又打了孩子的電話,接通後聽見里面有孩子的哭聲、尖叫聲和男人吼叫怒罵的聲音,沒等他問清出了什麽事,四秒鐘後,電話被掛斷了。”

 

  “家長隨即報警,車上有幾個孩子帶了有兒童定位系統的手機,但是追蹤結果顯示它們零散地分布在一個山腳下,推測可能是被勒令扔了。但還有個孩子穿的運動鞋上有GPS芯片,顯示他們的位置現在已經偏離既定路線,到了西嶺縣南部山區,還在行進中。”

 

  “綁匪是車上的人還是途中遇到了劫匪?”駱聞舟問,“有沒有主動和外界聯系,提什麽要求?”

 

  “目前還沒有。”

 

  “駱聞舟,”陸局擡起頭來,“這件事涉及我市好幾個區縣,各部門以及特警隊需要嚴密配合,由你來統籌安排,直接向我匯報,你能不能行?”

 

  駱聞舟一楞,一時間,他明顯能感覺到好幾道目光落到他身上,幸虧他心理素質絕佳,他臉色紋絲不動,若無其事地一點頭:“是。”

 

  “一切以孩子們的人身安全為準,速度!”

 

  雨越下越大,沒有一點減弱的意思。

 

  女孩坐在帶隊老師身邊,身上的碎花小裙已經被車窗外飄進來的雨絲打濕了,可她不敢去關車窗。

 

  她聽見胡老師的哀求聲:“大哥,你想要什麽?車上的東西、錢,你隨便拿走,我們絕對不多嘴,肯定不告訴別人……我這里還有一些家長的聯系方式,您要是有什麽困難,我也可以立刻聯系他們……”

 

  “閉嘴。”坐在司機身邊的男人冷冷地打斷她的話音,手里刀光一閃,“我讓你幹什麽你幹什麽,哪來那麽多廢話!繼續往前開!”

 

  年輕的女老師面帶哀求地擡起頭,通過後視鏡,和中巴司機對視了一眼,期待著這個手里手握方向盤的中年人能想出點辦法。

 

  可是司機只回了她一個驚懼的眼神,繼而躲躲閃閃地避開了她的視線,對歹徒言聽計從。

 

  滿載學生的中巴車改道以後,在一條泥濘的小路上,碰到了一個路邊拋錨的小車。

 

  那段路很窄,被對方這麽當當整整的一擋,中巴車有點過不去了,司機和老師只好下車與車主交涉。車主是個青年男子,形象有些狼狽,卻很好說話,三個大人合力把拋錨的小車往旁邊挪了一點,好不容易騰開道,胡老師還沒來得及直起腰來,就被一把鋼刀頂住了後腰。

 

  雨刷發出過載一般的“吱呀”聲,中巴徹底開進了西嶺山區里,遠近杳無人煙,一道驚雷劈下來,照亮了歹徒慘白的面孔。

 

  “開到前面那片空地上”他說,“然後停車。”

 

  中巴車乖乖地停在了指定位置,引擎聲一熄,四下越發靜謐,氣氛也越發恐怖起來。

 

  女老師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她聽見身邊的女孩子不受控制地發出抽泣聲,連忙一回手捂住她的嘴,拼命地成沖周圍的孩子搖頭,讓他們保持安靜,不要激怒歹徒,同時暗暗深吸了幾口氣,她努力壓下了自己的慌亂和恐懼,悄悄把手伸進了包里。

 

  “你,”歹徒拎著一把砍刀架在司機脖子上,伸手一指胡玲玲,女老師的手僵在了包里,那歹徒冷冰冰的目光釘在她身上,“別躲在後邊搞小動作,到前邊來。”

 

  千鈞一發間,胡玲玲摸到了她想找的東西,她收回手,悄悄把那東西塞進懷里學生的手里,摸了一下那女孩的頭發。

 

  女孩睜大了眼睛,老師沒有說話,只是用眼神沖她示意了窗外的方向,然後慢慢站起來,亮出雙手,依著歹徒的要求往前走去。

 

  穿碎花裙的女孩把老師塞進她手里的防身報警器緊緊地捏住,背在身後。

 

  距離此地不到三公里的地方,鬧瘋了的紈絝們滴湯掛水地回到室內,剛開始本來說要玩越野車,開到一半嫌不過癮,換成了越野機車,嗷嗷叫著跑了一圈,澆了個透心涼。

 

  費渡解開領口的扣子,把頭盔扔到一邊,接過一條毛巾,擡手將濕噠噠的頭發擼到腦後,不得不承認,作死的娛樂方式確實非常紓解心情。

 

  “費總今天不走了吧?”遞給他毛巾的漂亮姑娘托著下巴看著他,“獵豹”的香水味混著潮濕氣息撲面而來,濃烈且冷峻,與雨天飆完車後沸騰起來的血一拍即合,配上姑娘文雅的氣質,簡直是照著他口味量身定制的反差誘惑。

 

  張東來在旁邊笑得像條狗,費渡用腳趾頭想也知道這是誰安排的。

 

  其實留宿一宿也無傷大雅,但是費渡看了那女孩一眼,莫名提不起興趣,總覺得獵豹的野性差了點意思,好像是滿心想吃地獄小米辣的人,人家給他端上了一盤灑了一點黑胡椒的牛排。

 

  他心里有些癢,想要某種更濃烈的味道,沒有也並不打算湊合,於是文質彬彬地沖那姑娘微笑了一下:“不了,明天早晨公司有點事,得早點趕過去,我一會回城里。”

 

  姑娘有些失望:“好不容易來一趟,天這麽黑,路又不好走,現在回去多不安全。”

 

  “比大雨天里騎著越野摩托在泥地里亂竄還不安全嗎?其實我今天本來沒打算來,結果冥冥中有種預感,總覺得自己不來得抱憾終身。”費渡低頭看著那姑娘,甜言蜜語不要錢一樣,“見完你,才知道我的預感果然準,不虛此行,今天就算下刀子也來得值。”

 

  那姑娘被他一個眼神看得臉紅了,楞是沒接上話。

 

  費渡端起一碗姜湯,正打算灌完就走,俱樂部老板走了出來:“費爺,你要走也先等會,我剛聽說這邊封路了,有個瘋子在附近綁架了一車郊遊的小學生,不知鉆哪去了,特警都出動了。”

 

  費渡倏地一楞。

 

  綁架小學生的瘋子守在中巴唯一的車門口,雙手上各持一把刀,有恃無恐地對準了車上唯二的兩個成年人,扔過一個舊式的非智能手機給胡老師:“現在我要你給他們打個電話。”

 

  胡老師看了那穿碎花裙的女孩一眼,又回頭看了看懦弱地縮在一邊的司機,緩緩接過手機和紙質的學生名錄,撥打了一個家長的電話:“餵……我……我是帶隊老師胡玲玲,我們的車半路上被一個劫匪……啊!”

 

  歹徒用刀尖在她後頸上戳了一下,尖銳的刺痛混著冷汗一起扯動著女老師的神經。

 

  “別說多余的話,告訴他們,說我要錢,他們集資也好,怎麽也好,盡快湊齊五百萬,天亮之前送到我指定的地方,準備好了我會再打電話通知他們把錢送到什麽地方,他們要是願意報警,我也無所謂,反正這些小崽在我手里,看見警車我就動手,看見一輛警車我就挑一個小崽宰了,我跑不了,我就把這輛車炸了,讓你們嘗嘗糊家雀是什麽味!”

 

  電話“哢噠”一聲斷了,駱聞舟擡起頭。

 

  “老大,大概能定位,和那孩子鞋里的GPS信息基本吻合,咱們怎麽過去?”

 

  駱聞舟沈吟片刻:“司機和老師的個人情況查得怎麽樣了?”

 

  郎喬一楞:“不是說是半路上碰到的劫匪……”

 

  駱聞舟:“孤身上路的劫匪怎麽知道那車里都是孩子?就算知道,哪怕手里有武器,他怎麽有信心獨自對付兩個成年人?”

 

  郎喬悚然一驚,就在這時,陶然的電話打了進來:“駱隊,我們在司機韓疆的住所里,他把不少家具都變賣了,聽周圍的人說,可能是染上了賭癮。”

 

  駱聞舟一皺眉。

 

  胡玲玲的心跳得極快,綁匪正在她面前手舞足蹈地耀武揚威,他手中的刀片在自己眼前上下翻飛。

 

  “這樣下去不行。”她想,目光再次和那穿碎花裙子的女孩對上,女孩好像看懂了她的眼神,小小的身體蜷縮在車窗邊,驀地把手里的警報器拉響扔了出去。

 

  尖銳的警笛聲在中巴車旁邊炸開,持刀歹徒當場一楞,就在這一瞬間,胡玲玲猛地跳起來撲到他身上,兩個人一起從半開的車門里滾了出去,她不顧寒冷的刀刃劃破身體的刺痛,大聲朝那司機喊:“開車!快開車!”

 

  第40亨伯特·亨伯特

 

  車里的孩子亂成了一團,有尖叫“老師快開車的”,還有哭著叫“胡老師”的,持刀歹徒眼珠充血,一刀捅進了胡玲玲小腹,胡玲玲一輩子活到現在,平平穩穩、無災無病,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痛苦,她的手腳脫了力,整個人本能地蜷縮起來,只是望著停在旁邊的中巴車,期冀那車門能趁這一會功夫關上,安全地逃之夭夭。

 

  鑰匙插在車上無風自動,歹徒好像忘記將它搶過來,那司機手握換擋器,只要按一個按鈕就能關上車門,他駕齡長、車技高,一秒鐘就能掛上檔,從空曠的山路里絕塵而去……

 

  可是沒有。

 

  司機韓疆一臉驚恐,卻只是坐在駕駛室里沒動地方,沖那歹徒吼道:“快住手!”

 

  此時胡玲玲已經說不出話來,急得眼圈發紅,拼命沖韓疆搖著頭,想叫他不要管自己,然後她聽見了那忠厚老實的男人下一句話:“不是說好了只要錢的嗎,你他娘的弄出人命來啊,到時候怎麽收場!”

 

  胡玲玲終於意識到了什麽,一股透骨的涼意順著她的後脊爬了上去。

 

  就在這時,誰也沒有註意到,角落里的窗簾輕輕動了一下,方才那個穿碎花裙的女孩子趁亂鉆進了窗簾里,她借著車簾的掩蓋,扒上了打開的車窗,像一只細胳膊細腿的小貓,無聲無息地鉆過車窗,跳到地上。

 

  那歹徒行兇的企圖被韓疆打斷,頗為不滿地把刀扔給那司機,彎腰抓起了胡玲玲的頭發,解恨似的朝她拳打腳踢。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殘忍的一幕吸引,女孩的腳步也被呼嘯的風雨聲與女人的慘叫聲掩蓋,無星無月的黑夜成了她的朋友,女孩避開車燈,不管不顧地狂奔了出去。

 

  山區道路崎嶇,沒有路牌、沒有燈光、沒有活物,幢幢的山石與歪脖的樹都像是藏在暗處的怪物,女孩辨不清方向,也不敢回頭,聽見自己的腳步聲也心驚肉跳,總覺得提著刀的怪物就追在身後。

 

  沒有人教過她荒郊野外遇到這種情況應該怎麽辦,她只能不停地往前跑——

 

  突然,女孩面前閃過一道車燈,她驚恐極了,此時此刻,人和鬼一樣讓她恐懼,慌不擇路中,女孩腳下踢到了一塊石頭,她橫著飛了出去,終於一不小心叫出了聲。

 

  剎車聲在一側響起,女孩耳畔轟鳴作響,肌肉僵成了一團。

 

  這時,她聽見一個很脆很嫩的聲音說:“爸爸,是小動物嗎?是羊嗎?”

 

  這稚嫩的聲音驚醒了光怪陸離的噩夢,逃出來的女孩慌得發麻的心狠狠地一跳,她聽見窸窸窣窣的腳步聲,睜大了眼睛,看見一個男人打著傘來到她面前。

 

  他斯文而幹凈,看上去一定不是壞人。

 

  女孩哭著說:“叔叔救命!”

 

  她布滿碎花的小裙子沾上了斑駁的泥水,膝蓋蹭破了一片,小小的腳趾甲被石子掀起來,鮮血直流,男人端詳了她一下,非常輕柔地把她抱了起來。

 

  女孩堅固的防備心在另一個孩子面前被打碎,極端恐懼的情況下,她毫無理智地信任了這個荒郊野外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

 

  “有壞人劫我們的車,他有刀,還捅了我們老師,就在前面,叔叔……”

 

  男人腳步非常輕,像是怕驚動什麽似的,舉著傘的手上豎起一根食指。

 

  “噓——”他說,“乖一點,不要怕,讓我女兒陪你。”

 

  女孩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半搖下來的車窗里露出一個少女的臉,她大約十二三歲,梳著一對羊角辮,臉頰豐腴,有一雙狡黠而美麗的眼睛,嘴唇是亮晶晶的櫻桃紅色,像是偷偷用了大人的唇膏。

 

  笑靨如花。

 

  燈火通明的越野車俱樂部里,一大幫紈絝們各自捧著手機,開始打聽小道消息。

 

  “我對這附近不太熟,”費渡站在西嶺區地圖前,回頭問“作死俱樂部”的老板,“附近除了這里,還有什麽聚居村或者活動場所嗎?”

 

  “西嶺當年的規劃就是燕城後花園,主打高端休閑娛樂,”老板說,“落下來的都是占地方的項目,除了咱們,附近還有個帶高爾夫球場的酒莊和馬術俱樂部,原來幾個自然村都遷到縣城里讓他們‘上樓’了——不過看今天這天氣,那兩邊可能都沒什麽人。”

 

  “哦,”費渡一點頭,“一會警察要是打電話,你讓我來接。”

 

  俱樂部老板一腦門問號:“打電話?警察為什麽給我……”

 

  他話沒說完,前臺的電話就響了,正好在旁邊彈鋼琴的姑娘騰出一只手,勾起電話,懶洋洋地放在耳邊:“餵,西山越野俱樂部……老板,這個人說他是警察!”

 

  警方行動極快,此時已經逼近了綁匪所在地。

 

  從衛星上看,綁匪選的地方很寸,四周都是空地,特警隊一旦靠近,很容易被察覺,而中巴車上都有窗簾,劫匪手里攥著一幫孩子,他窩在車上,只要拉上窗簾,狙擊手也沒有辦法。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警方試著撥了方才那個電話,卻顯示電話已關機,這劫匪的控制欲極強,必須要他主動聯系。

  過了夜里十點,大雨終於偃旗息鼓,平靜了下去,陶然他們連夜趕到嫌疑人之一的司機韓疆住處,把人查了個底朝天。

 

  “韓疆以前是開大貨的,結果沾上了‘打牌’的毛病,一年輸了十幾萬,還因為打牌耽誤工作,被車隊開除了,鬧了個妻離子散。後來他老實了一陣,托人在租車行找了份工作,安分了幾年,後來不知怎麽,又玩上了麻將,被詐賭的團夥盯上了,輸得傾家蕩產不說,還欠了一百多萬的高利貸。”

 

  “怪不得要鋌而走險,”郎喬按著耳機,“另一個人呢,有線索嗎?韓疆除了是個爛賭鬼之外,好像連‘小黑屋’都沒蹲過,即使想走歪門邪道,也未必敢一上來就這麽勁爆,策劃這件事的主謀肯定有前科。”

 

  “有一個,”陶然說,“照片我已經給你們發過去了,這個人叫韓誠正,男,二十九歲,是韓疆一個遠房親戚,曾經因為持刀搶劫和故意傷人兩次入獄,最近剛放出來,到燕城來找工作,經常到韓疆這里蹭吃蹭喝。這個人說是找工作,其實來了以後一直遊手好閑,幾次與人發生沖突,常常帶著砍刀四處亂轉,周圍鄰居都躲著他走——昨天傍晚,韓誠正去租了一輛破破爛爛的小轎車,一早出發,不知道去哪了,多半就是那個綁匪。”

 

  “這他媽也不知道是臭味相投還是物以類聚,”駱聞舟的聲音從耳機里傳出來,“韓疆結過婚?有孩子嗎?孩子多大,男的女的?”

 

  “男孩,九歲,已經和前期搬到了外地,因為韓疆的賭癮,前妻不讓孩子聯系他。租車公司跟十六中有長期協議,每次有什麽活動他都過來,跟學校里常常組織活動的老師們都熟,老師都把他當半個校工,這個人平時忠厚老實,性情溫和,也喜歡孩子,沒人想到他會幹出這種事。”

 

  “知道了,談判組註意,”駱聞舟一頓之後,飛快地整出了一個條理,“綁匪第一次來電話的時候,就帶隊老師當時的反應來看,應該還不知道韓疆和綁匪串通一氣,她和司機之間存在一定信任,因此非到特殊情況,韓疆可能也不想暴露自己,他很可能是被高利貸逼迫,才幹出這種事,對孩子也應該有一定同情心。而另一個綁匪應該是這次綁架勒索的主導者,有前科,是個無可救藥的慣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他們倆現在利益一致,但關系不可能太牢固,可以分化……”

 

  “老大,”郎喬突然打斷他,“電話!綁匪打來電話了!”

 

  駱聞舟:“各部門註意。”

 

  一句話落下,所有人嚴陣以待起來,眾人紛紛帶起耳機,談判組已經就位。

 

  第二通電話的時間與前一通電話正好相隔一小時,談判員接起電話,說話的卻不是方才那女老師,而是一個戾氣十足的男聲:“錢準備好了嗎?”

 

  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沈。

 

  談判員頓了頓:“剛才那位女老師呢?”

 

  電話里能聽見男人粗重的喘息聲,談判員又補充了一句:“我們幾個家長已經湊到了三百多萬現金,我老婆正帶著錢往這邊趕,剩下的一定盡快籌集到,沒有我們還能去借,但是你不能出爾反爾傷人啊!”

 

  電話那頭的男人笑了起來:“哦,你們這麽乖去籌錢了,沒報警?”

 

  談判組的警官擡起頭,無聲地用眼神請示了一下,旁邊郎喬按住耳機,飛快地在手寫板上傳達了駱聞舟的指令:“慣犯,實話。”

 

  “報……報了,”談判的警官用一種有些慌亂的聲音說,“在你聯系我們之前就已經……你……你沒說不能……”

 

  “哦,那警察呢?”

 

  “西嶺縣的公安局說要請示市局,市局說他們至少還要一個小時才能過來,我們實在等不了,只能先籌錢做兩手準備,你……你千萬不要傷害孩子。”

 

  電話那頭的歹徒聽完,頗為得意:“我早跟你們說,指望那幫廢物沒用。”

 

  大概是聽說錢已經快到位了,劫匪想了想,口氣略松:“行吧,讓你跟你家小崽子說句話,他叫什麽?”

 

  旁邊遞過一張紙條,談判員飛快地瞄了一眼:“陳浩,我是陳浩爸爸,求求你讓我跟他說句話。”

 

  電話里冷笑一聲,片刻後,男孩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爸爸,爸爸!”

 

  旁邊幾個談判組的警察互相比了個手勢——孩子是嚇壞了,但聽起來暫時沒有受到人身傷害。

 

  “浩浩,不要害怕,你和別的小朋友在一起嗎?”接線的談判員試圖確定其他人質安全,“你要勇敢起來,得給其他小朋友做出表率,是不是?”

 

  男孩含糊地應了一聲,但還沒等回話,綁匪已經一把搶過了電話:“別廢話了,聽你也聽見了,別他媽幹多余的事,我們不需要送飯,不需要送水,別指望讓警察趁機混進來,趕緊籌錢去,有錢就有你兒子的命。”

 

  談判員皺起眉,沖周圍同事搖搖頭,郎喬把“想辦法派人靠近”的計劃單撤了,擡手沖他做了個“計劃二”的手勢。

 

  “慢著,能……能不能讓我跟車上的老師說句話,孩子太害怕了——隨便哪位老師都可以!”

 

  聽了“隨便哪位老師都可以”的說法,電話那邊古怪的冷笑了一聲。

 

  隨後,一個低沈而有些畏縮的男聲傳來:“餵。”

 

  是韓疆!

 

  “老師,我……我是陳浩爸爸,”談判員壓著聲音,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有幾分掏心挖肺的祈求,“老師我知道這很自私,但是您……您自己有孩子嗎?您能理解嗎?”

 

  那邊沈默了一會:“……我有。”

 

  “老師,請您無論如何照顧好孩子,錢的事我們盡量想辦法,傾家蕩產也無所謂,只要孩子沒事。都是為人父母的,您肯定知道咱們做家長的心情,我知道您的處境也很艱難……您的孩子應該也和浩浩差不多大吧?您想想他,我們不能到現場,只能求您替我們照看,受點驚嚇無所謂,千萬別傷著,求求您!”

 

  這一回,韓疆沈默了更長的時間,語氣忽然變得不那麽穩定起來:“我……我會盡力……”

 

  韓疆話音沒落,遠處半山腰上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轟鳴聲,爆炸似的重金屬音樂在靜謐的夜色中無遮無攔,晃眼的燈火亮起來,緊接著是口哨聲和尖叫聲。

 

  綁匪立刻炸了,拎起刀一把搶過電話:“什麽人,警察嗎?你們耍詐!不想要那些小崽的命了嗎!”

 

  電話那邊慌亂的解釋:“沒、沒……”

 

  與此同時,有個甜的發膩的女聲通過擴音器傳來:“寶貝兒們別慫,上車啊,剛才‘死亡塞道’都跑下來了,帥哥們還能讓你們出事嗎?”

 

  口哨聲透過擴音器簡直要把方圓十里的地面都翻一遍,彩色的激光漫山亂竄,燈光中,幾輛囂張的改裝跑車在山間亮了相,好像要起飛的車門巨大的影子被燈光技巧地投射到不遠處的山腰上。

 

  韓疆一把抓住綁匪握刀的手:“附近有個越野俱樂部,來之前不是查過了嗎,你鎮定一點!”

 

  綁匪暴怒:“走開!怎麽那麽巧他們正好到這邊來?”

 

  電話里的談判員大聲說:“我們真的不知道,你們可以換地方,錢馬上就到了,不要傷害孩子,老師!老師!老師!”

 

  連著三聲“老師”像一根尖銳的針,挑著韓疆的神經。

 

  學校里的孩子有時候分不清校職工和外包人員,尤其是年紀小的,在學校里遇到大人都叫“老師”,那些孩子平時也是這麽稱呼他的。

 

  韓疆雙手按住同夥,急促地在他耳邊說:“聽見了嗎,錢都快到了,就差最後一步,你非得這時候節外生枝嗎?你擡頭看看,那像警車嗎,他們跑的是山道,根本沒打算過來,幾個影子就把你嚇尿了,能幹什麽!”

 

  綁匪順著他的目光望過去,似乎被他說服了,持刀的手略微放松。

 

  韓疆:“剛才跑了一個小崽子,這里本來就不安全了,我去開車,換地方。”

 

  飆車的富二代們群魔亂舞的聲音存在感十足,如影隨形,嚎叫的跑車巨大的引擎聲繞著山路轟鳴不止,雖然距離很遠,且沒有靠近的意思,卻幾乎把中巴車所在的地點圍了起來,舞曲的鼓點聲一下一下砸在兩個綁匪的胸口上,他們不得不撤出原本的空地,往唯一一個遠離噪音的方向開去。

 

  郎喬耳機里傳來駱聞舟的聲音:“目標車輛已經被逼進了狙擊範圍,想辦法讓他們停下。”

 

  中巴車上,綁匪手上沒來得及關機的手機突然響了,方才那家長語無倫次地在電話里說:“錢到了,現金,但只有三百多萬,剩下的我們還在想辦法湊……”

 

  音樂聲越來越遠,鼓點卻越來越快,一下一下撩著人的神經,聽得人越來越心慌。

 

  持刀的劫匪大聲咆哮:“不行,一個子都不能少!”

 

  韓疆一腳踩住剎車:“差不多行了,咱們倆五五分,一人拿一百多萬也不少了,別拖到警察來!”

 

  “我就要五百萬!”

 

  電話里的談判員:“我們真的已經盡全力了,老師,你想想自己的孩子,那都是孩子啊老師,求求你!”

 

  韓疆額角青筋暴跳。

 

  “沒有五百萬,我就殺光這些小崽子,反正老子坐過牢,再進去一趟有什麽大不了。”

 

  韓疆一把抄起方才同夥拋給他的砍刀:“老子不想坐牢!”

 

  兩個男人鬥牛一樣地喘著粗氣,好一會,那綁匪瞪著眼睛,冷冷地盯住韓疆:“叔,你是不是後悔了?”

 

  韓疆木著臉沒吭聲,確實已經後悔了。

 

  綁匪忽然陰惻惻地笑了起來,擡手把電話遞給他:“好,聽你的,咱們見好就收。”

 

  韓疆遲疑片刻,面無表情地接過電話:“這樣,你們找一個人來送,要一個人,最好是女的,地點是……”

 

  他話沒說完,眼前突然寒光一閃,孩子們的驚叫聲在耳邊炸開,韓疆下意識地側身,卻沒能完全躲開,同夥的利刃已經插進了他的小腹。

 

  韓疆大吼一聲,劇痛之下本能反抗,猛地往對方身上撲去,綁匪後退一步,後背撞上了車門,發了狠地擰動砍刀刀柄,就在這一瞬間,他暴露在沒有窗簾的玻璃車門上,被韓疆的身體牢牢壓住。

 

  一顆子彈破窗而入,正中綁匪後腦——

 

  隱藏的警笛與救護車聲響徹了夜空。

 

  半個小時後,駱聞舟收拾了現場,來到方才那音樂聲震天的半山腰,老遠就看見費渡靠在一輛車上,襯衫扣子解著,從胸口到小腹,紋身和肉體黑白分明,背在腦後的發梢還在往下滴水。

 

  不需要道具和布景,就他自己往那一站,就無端給人一種酒池肉林的感覺。

 

  駱聞舟的來意本來光明正大,結果此時,目光從他半裸的胸口上掃過,突然就無端尷尬了起來,他嗓子有點癢地幹咳了一聲:“今天謝謝你們了。”

 

  費渡從旁邊的女孩手里接過半杯香檳,遠遠地朝他一舉杯:“不用客氣,本色出演。”

 

  駱聞舟:“……”

 

  莫名又看他不順眼了。

 

  “駱隊,”這時,郎喬一個電話進來,打斷了這古怪的氣氛,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少了個孩子!”

 

  第41亨伯特·亨伯特

 

  “失蹤女孩曲桐,十一歲,當時本來在那輛車上,試圖幫老師引開歹徒註意,曾經往窗外扔了個報警器,之後趁亂爬窗戶逃走,現在不知道自己跑哪去了。”

 

  “從西嶺縣里調幾只警犬過來,”駱聞舟聽完,反應倒是比較鎮定,“沒事,一個小孩,跑不遠,找幾個會說話的,好好安撫一下家長。說實話,她當時要是不跑,綁匪回過神來知道報警器是她扔的,後果不堪設想,我看這孩子還怪機靈的。”

 

  費渡回過頭去,遠遠地沖他的狐盆狗友們吹了一聲口哨,他在這幫遊手好閑的社會閑散人員里一呼百應。紈絝們先是在雨中飆機車,身上的水都還沒甩幹凈,又參與了解救人質行動,雖說只是個道具,連綁匪是圓是扁都沒瞧見,但也算是把下半年的刺激都攢一塊嗑完了,聞聲一擁而上:“費爺,還有什麽事?”

 

  “市局的,”費渡用了仨字,高度概括了他面前那位帥哥經天緯地的生平,隨後說,“那車上丟了個十一歲大的小姑娘,一會我把照片發朋友圈,晚上沒事的幫忙找找。”

 

  “好嘞,沒問題!”張東來難得能在駱聞舟面前直起腰來,嬉皮笑臉地沖他一點頭,“駱隊好,駱隊有什麽事吱一聲,都是一家人!”

 

  駱聞舟冷眼打量此人,聽說張少爺上回闖了禍以後,被家里關了倆多月的小黑屋,眼下可能是剛剛“刑滿釋放”,他光膀子穿了個馬甲,褲子上一邊一個大窟窿,剃了個雞冠子似的新發型,一排五顏六色的長毛在頭頂支楞八叉,後腦勺上還剔出了一個什麽字。

 

  駱聞舟奇道:“你腦袋上是個什麽玩意?”

 

  張東來連忙立正,匯報說:“一個‘忍’。”

 

  駱聞舟不由得有些肅然起敬——原來張少爺這幅尊容是忍過的結果。

 

  “駱隊,您放心,這邊我熟,”張東來說,“咱們這里是資產階級的大染缸,除了奢侈腐敗,絕對沒有別的洪水猛獸,方圓五十公里之內,最有攻擊性的野生動物是小松鼠,肯定不會有什麽危險!”

 

  這倒確實也是,西嶺這一代本來就高貴冷艷,那場大雨更是下得人跡罕至,一個小女孩驚慌之下,能跑多遠呢?

 

  剛聽說這個消息,誰也沒太慌神,所有工作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喪心病狂的韓誠正被裝進裹屍袋拖走了,救護車拉走了重傷的胡老師與那還有一口氣的綁匪韓疆,一幫受到了驚嚇的學生在家長陪同下分批離開,集體去接受身體檢查和心理輔導,抽調的警犬也很快就位。

 

  幾支搜救小隊分頭行動,張東來不知從哪弄來了一大堆五顏六色的敞篷車,里面集體播放著“喜羊羊與灰太狼”的主題曲,幫忙到附近的大小行車道上找人。

 

  專業人員和水貨們各行其是,誰也不影響誰,十分相得益彰……就是到處都是此起彼伏的“別看我只是一只羊”,聽著有點鬧心。

 

  費渡伸手扶住車門,沖駱聞舟一點頭:“走,去小孩跑了的地方看看。”

 

  駱聞舟不客氣地蹭車,順手點了點他的前襟,用很“封建老大爺”的語氣開了口:“把衣服穿好了——你們半夜三更在這邊聚眾鬼混什麽呢?”

 

  費渡懶洋洋地把衣襟一攏,也沒看扣眼對不對,隨便系了幾顆——效果還不如敞著,因為濕透的前襟還沒幹:“飆車。”

 

  駱聞舟:“開著敞篷飆?”

 

  “機車,還翻了兩輛,你們封路之前,剛有個救護車拉走個摔骨折的,”費渡輕輕地把車踩了出去,少見地用沒帶貶損的愉快語氣調侃了一句,“當然,對中老年人來說可能確實是有點刺激。”

 

  駱聞舟低頭看了一眼他腳上沾滿泥點的靴子,突然悲哀地發現,自己可能確實是奔著中年去了——因為已經不能理解這些小青年們究竟空虛到了什麽地步。

 

  “手怎麽了?”費渡無意中瞥到他身上的“三道杠”,“誰這麽火爆?”

 

  駱聞舟凝神聽了聽各搜救隊匯報進度,隨口回答:“你弟弟。”

 

  費渡莫名其妙。

 

  “知道了,註意溝溝坎坎的地方,小孩經過這事多少會有點應激反應,沒準會自己躲在什麽地方。”駱聞舟說完,放下對講機,轉向費渡,“你看這像靈長類的爪印嗎?沒常識——陶然給你那垃圾雜毛貓,忘啦?你們這些小崽子,弄個什麽都是兩天半的新鮮,後邊還得跟個收拾的。”

 

  費渡先是一楞,隨後,他好像想起了什麽,原本半睜不睜的桃花眼倏地睜大了。

 

  夜色在兩側車窗中呼嘯而過,他好一會沒接話,直到看見前方燈火通明,已經逼近女孩最初逃走的現場時,費渡才意味不明地開了口:“那麽多年了,你還養著嗎?”

 

  “啊,不然呢,給你啊?你想要就趕緊抱走,就是千萬別再給我送回來了,”駱聞舟想起駱一鍋就手疼,不由自主地又伸手撓了撓,“車停遠點,那孩子沒準能留下腳印,別破壞了。”

 

  費渡依言把車停在稍遠些的地方:“你……咳,需要打疫苗嗎?”

 

  駱聞舟聽了這句正常的詢問,十分震驚——比駱一鍋突然跑過來對他又親又蹭還震驚,以至於舌頭略微打了一下結:“不、不……不用,上次打的還沒過期。”

 

  一年十二個月,駱隊有十一個半月都是“無敵狀態”,給他開疫苗針的大夫建議他幹脆辦張“年卡”,從此零售該批發得了。

 

  駱聞舟震驚過後,又忍不住脫口嘴賤了一句:“你突然這麽孝順,我有點慌。”

 

  費渡斂去臉上異色,又拖起他那很討人嫌的腔,似笑非笑地說:“關愛孤寡老人,人人有責。嘖,漫漫長夜,跟貓作伴,想想都覺得淒涼。”

 

  不知是費渡太衣冠不整了,還是駱聞舟自我感覺良好得有點走火入魔,他總覺得費渡嘴炮時飄過來的那個眼神有點勾引的味道,配合他那一聲鼻子里哼出來的“漫漫長夜”,實在是十分引人遐想,以至於他嘴上一不小心有點過線。

 

  “幹嘛,”駱聞舟順口耍了句流氓,“你就口頭安慰啊?”

 

  費渡:“……”

 

  駱聞舟:“……”

 

  這句過火的玩笑話音一落,兩個人同時沈默下來,狹小的跑車里,氣氛非常的難以描述。

 

  駱聞舟恨不能把方才那句話怎麽扔出去的再怎麽叼回來,他啞然片刻,幹咳了一聲,不怎麽高明地往回找補了一句:“以後逢年過節,別忘了拎個點心匣子看看爸爸。”

 

  費渡勉強一笑:“還用順便上三炷香嗎?”

 

  說完,兩個人默契地同時下車,打算把方才的尷尬遺忘在無辜的跑車里。

 

  駱聞舟忽然想起了什麽,回頭問費渡:“話說回來,我記得你當時挺喜歡那貓的,後來怎麽說什麽也不肯養了?”

 

  費渡一手扶在車門上,動作一頓,遠處的燈光倏地掃過他露出來的額頭與眉目,那些弧度像是雕刻而成的,有精心設計的輪廓剪影。

 

  “寵物?”費渡一頓之後,若無其事地說,“我不喜歡養寵物,麻煩得很,那時候當著陶然的面沒好意思說,再說……”

 

  他擡起頭,一側的眉梢輕輕地動了一下:“沒準是我還有虐殺小動物的愛好呢?控制不了自己,又怕跟陶然沒法控交代,只有敬而遠之,駱隊,你覺得這個說法合理嗎?”

 

  駱聞舟楞了楞,直覺費渡這句話不是一個惡劣的玩笑,可還沒等他從字里行間分析出什麽,耳機里就傳來了搜救隊員的聲音:“駱隊,找到了女孩扔出去的警報器和一些腳印。”

 

  胡老師遇刺的時候,雨已經漸漸小了,中巴車停泊的車轍沒有完全被水沖走——當時司機在車頭,綁匪被胡老師撲出了車門外,女孩如果要逃走,只能是從車尾跳車,往某個能避開車燈的方向逃,依著這推斷,搜救隊員們很快找到了幾個少女的小腳印。

 

  警犬循著蹤跡沖了出去。

 

  所有人都覺得運氣不錯,劫匪挑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很多泥土地,曲桐留下了不少痕跡,循著蹤跡,女孩一定很快就能找到。

 

  可是直到後半夜,曲桐依舊音訊全無。

 

  曲桐的父母眼巴巴地看著來回過往的警察和自發幫忙尋人的車主們,每次有人經過,那位母親的眼睛都會像聲控的燈——稍有風吹草動就跟著亮起來,而後隨著搜救人員來而複返,又一次一次熄滅。

 

  “駱隊,你過來看看這個。”

 

  駱聞舟從人群中穿過去,幾條搜救犬都停在了同一個地方,伸著舌頭蹲在一邊,他順手擼了一下旁邊的狗頭,半蹲下來,尖銳的石子上還有隱約的血跡,一塊皮制的涼鞋系帶纏在了上面。

 

  “給家長看過了,確認這根鞋帶是曲桐涼鞋上的裝飾品。”旁邊的搜救人員說,“後面有孩子的腳印,這里有幾條很長的擦痕,推測是不是那小女孩跑到了這,絆在石頭上,摔了一跤?這里還有大人的腳印和車轍的痕跡,我大概估計一下,看著有四十一、四十二號,男性的可能性比較大。”

 

  駱聞舟沈吟片刻:“你的意思是,有個開車的人恰好途徑這里,把孩子帶走了。”

 

  “很有可能,狗已經聞不到什麽了。”

 

  駱聞舟借著同事手里的光源,目光在附近逡巡了一圈。

 

  雜亂的腳印、女孩摔的那一跤,把雨後泥濘的地面弄得亂七八糟,乍一看很難推斷出這里曾經發生過什麽。

 

  “駱隊,我覺得這應該是個好消息,畢竟剛下過雨,這里又是山區,泥土松動,可能有安全隱患——有路人經過,把那女孩救走了,好歹她今天不用在荒郊野外過夜了。”

 

  駱聞舟臉色依然很嚴峻,沒吱聲,好一會,他才緩緩地點點頭:“行,註意保護現場,去通知技術人員來看一下,看能不能由痕跡判斷出那孩子當時是不是自願跟人走的。還有……準備發布尋人信息,密切關註附近有沒有撿到孩子之後報警的。”

 

  “是!”

 

  “去聯系一下學生們今天去過的博物館,”駱聞舟心事重重地叼起根煙,仔細回憶自己是否有遺漏,又補充說,“查一下博物館的訪客,還有附近國道路口的監控。”

 

  旁邊的搜救隊員不明所以:“啊?”

 

  “看看有哪些車經過,”駱聞舟輕聲說,“特別註意單身的男性車主,我突然覺得這事有點不太樂觀。”

 

  人跡罕至的荒郊野外,途中突然沖出來一個狼狽的小女孩,告訴你附近有歹徒劫了他們的車,正常人會是什麽反應?

 

  普通人大概沒有勇鬥持刀歹徒的膽子,或許都未必敢不經確認就讓那孩子上車,畢竟,社會上經常會流傳一些利用孩子犯罪的段子。所以要麽是冷漠地假裝沒看見離開,要麽會在仔細問明情況後,第一時間打電話報警。

 

  警方確認中巴車在西嶺縣境內被劫持之後,整個縣區里所有報警電話都會第一時間被轉到他這,為什麽從女孩獨自逃走到現在,幾個小時過去了,仍然沒有消息?

 

  失蹤的女孩給整個營救行動蒙上了一層陰影。

 

  一晃三天,警方一無所獲,撿走了女孩的神秘人始終沒有消息,而無論是對博物館方面的調查,還是附近答應幫忙留意的幾個商家,都沒有什麽有用的消息傳來。

 

  第三天傍晚,曲桐的父母來到了燕城市局,帶來了一塊U盤。

 

  “不知道是誰放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放的……就在牛奶箱里,孩子找不著了,這兩天我們都沒顧上取,”曲桐父親紅著眼說,“擠壓了幾天,今天早晨送牛奶的敲門來問,我們才想起打開牛奶箱……就掉出了這個東西。”

 

  郎喬隔著手套接過那枚小小的U盤:“里面有什麽?”

 

  她話音剛落,曲桐的母親就突然崩潰,失聲痛哭起來。

 

  “里面是……是一段錄音。”

 

  十五分鐘以後,陸有良皺著眉聽完了錄音,錄音只有不到一分鐘,剛開始是一個女孩驚恐至極的尖叫,然後是劇烈的掙紮,幾十秒後,尖叫和掙紮聲漸漸微弱了下去,直至悄無聲息,最後“嗆”一聲,好像是一個裝滿了小鈴鐺的鐵盒子,被人用力晃響,震顫的蜂鳴聲好像敲在人心口上,“嗡”一下被拉長——錄音戛然而止。

 

  陸有良眼角一跳,緩緩地點起一根煙。

 

  “陸局,”駱聞舟率先開口,“現在我們手頭線索太少,本來不應該胡思亂想,但是聽老楊念叨蓮花山念叨了大半輩子,印象實在太深刻了,必須得找您確認一下。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我們都只是道聽途說,您是唯一一個親身經歷過的,您覺得這段錄音像不像當時綁匪打給受害人家屬的電話?會不會是當年那案子的模仿案?”

 

  陸有良緩緩吐出一口煙圈,半天沒吭聲。

 

  過了不知多久,他才一臉陰郁地開了口:“那事當時鬧得很大,現在還能找到當時報紙上連篇累牘的報道,當時由於欠缺保密意識,一些諸如‘受害人家長收到恐怖電話’之類的細節,都曾經對外披露過,但是……”

 

  眾人鮮少在老局長臉上看見這麽嚴峻的表情。

 

  “我記得最早失蹤的女孩——就是蓮花山的那樁案子里,有一個細節,”陸有良說,“那案子中的受害人父親在配合調查的時候提到過一個細節,他說他在電話里聽見了鉛筆盒的聲音。過去時興過一段時間的鐵鉛筆盒,失蹤女孩家長說,小女孩攢了一把那種彩色的小圓鈴鐺,放在鐵鉛筆盒里,有時候會拿出來晃著聽響,家里大人嫌煩,還呵斥過她……電話里傳出來的絕對是晃鉛筆盒的聲音,他也是因為這個才肯定,里面女孩的聲音肯定是他女兒。”

 

  在一邊做會議記錄的郎喬輕輕打了個寒噤。

 

  這是個太小的細節,而且由於當時沒能留下音頻證據,只是一段受害人家長的證詞,家長在焦急和恐懼中,精神狀態不穩定,誤聽的可能性很大,真實性實在不好說,因此只能作為參考。

 

  楊正鋒的筆記里沒有提到過,連駱聞舟和陶然都不知道。

 

  警方當然不會把這種不知真假的小細節公之於眾,那麽……

 

  第42亨伯特·亨伯特

 

  “按著這個推論,”郎喬吊著一雙和眼睛差不多大的黑眼圈,幽幽地說,“要麽是吳廣川從太平間里爬出來了,要麽是當年那案子,咱們認錯了人,真兇在二十多年以後又重新出來作案。”

 

  “一個人成功作案六起,警察連個鬼影都沒抓住,還配合他找了個替死鬼,正常人都得得意成變態,何況真變態,他會消停這麽多年嗎?”駱聞舟說,“要真是當年錯認了真兇,這二十多年夠他殺完一個萬人坑了。”

 

  郎喬扭過頭:“駱隊,我聽你說話好瘆得慌。”

 

  “我聽你說話也挺瘆得慌。”駱聞舟把筆桿在手心里轉了一圈,“不管怎麽樣吧,我已經讓人去曲桐家蹲點了,先查扔U盤的人。”

 

  “不是我說,夠嗆能查出來,”郎喬說,“我剛問過了,曲桐他們家住在一個老小區里,物業一個月三十還總有人拖著不交,基本就是‘我家大門常打開’的狀態,上個月剛失過竊。你想想,有人從你家拿點什麽走都抓不著,別說扔點什麽了。”

 

  陶然問:“其他線索呢?”

 

  “U盤是那種最普通的便宜貨,網上一模一樣的能搜出好幾百頁來,擦得很幹凈,半個指紋都沒有。錄音內容,技術那邊正在加緊分析,但嫌疑人有明顯的反偵察意識,”駱聞舟頓了頓,搖搖頭,“結果恐怕不樂觀。”

 

  有線索的可能性很小,女孩還活著的可能性也很小。

 

  黃金七十二小時已經過去了,送給女孩父母的錄音也更像是某種自鳴得意的“總結”——我還在,我依然是勝利者,你們抓不住我。

 

  “其實還有一個思路,”陶然在旁邊沈吟片刻,又說,“案發當晚,周圍會有什麽人經過?當時我們排查了周圍幾個景區、園區以及主要道路的監控,如果帶走女孩的人是恰好開車經過,他很難不留下痕跡,但是直到今天,我們都沒從這條途徑找到什麽線索,所以有沒有可能是這樣,這個人一直在跟蹤曲桐——或者他的目標是那輛車上某個差不多的女孩,結果恰好碰上了劫持事件。”

 

  郎喬聽到這,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說,跟蹤和尾隨不是一蹴而就的!”

 

  學生們夏令營最後一天去了近郊,但此前卻一直是在市區的學校附近活動的,如果那個神秘的綁匪尾隨了其中某一個人,那他在市區里隱藏形跡的困難要大得多,交通監控、周圍的常住居民很有可能會註意到他!

 

  郎喬立刻站起來:“我去安排。”

 

  “我安排過了,”駱聞舟沖她一擺手,“你先坐吧,那天查完案發地,又沒找到可疑人物的時候,我就讓人順著他們班幾個女孩之前的行蹤排查了一遍。十八個學生里有十一個女孩,都是和曲桐年齡相仿的,其中體貌特征近似的有六個,即使把重點放在這六個人身上,查她們每天去了哪,和什麽人擦肩而過過,也涉及上百人,通過現場測量,我們只知道這個人穿四十二碼的鞋,信息太少,這個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能肯定,除非他自己表現得很可疑,就目前來看,顯然沒有。”

 

  陸有良在旁邊聽著,忍不住嘆了口氣,自認即使是他親自坐鎮,也不可能更周全了,可有時候,時機與運氣真是缺一不可。

 

  “當年的綁匪是直接給受害人家里打電話,現在知道我們能追蹤了,就換成了來無影去無蹤的投遞,還真是挺與時俱進的。”郎喬嘆了口氣,“這是不是也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駱聞舟話音一頓,又說:“我記得當年的受害人一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最後究竟憑什麽認為吳廣川就是連環綁架事件的嫌疑人?就因為他手里那幾套帶血的小孩衣服嗎?”

 

  “不是,當年辦案不太規範,但也沒有那麽不規範,”陸局說,“除了那幾套被剪碎的衣服,認定嫌疑人就是吳廣川的原因主要是還是第七個女孩,她身上留有遭到性侵的證據,而且本人醒過來以後,也指認了吳廣川。那孩子叫什麽來著?好像姓蘇,蘇……”

 

  “蘇筱嵐。”陶然說,“我師父的筆記本上提到過,是嫌疑人吳廣川的學生。”

 

  “對,是這個,”陸局想了半天,實在是無能為力,只好嘆了口氣,“唉,時間太長,上歲數了腦子不好,不少事記不清了,你們調檔吧。”

 

  駱聞舟用腳尖踢了沒眼力勁兒的郎喬一眼,郎喬反應過來,趕忙應了一聲,跑去辦手續。

 

  陸局親自點名,舊案的檔案調得很快,比楊老的筆記更詳細客觀的記錄終於拂開了二十年的灰塵,再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對,應該就是這個女孩。”陸局抽出其中一張照片。

 

  因為當事人還活著,而且恐怕不想被打擾,楊老的私人筆記里並沒有保留她的照片。

 

  第七個受害人蘇筱嵐是個非常好看的小姑娘,杏核眼,眼角修長,往兩鬢挑著,拍照的時候她化了一點妝,顯得唇紅齒白,托腮面向鏡頭,又有一股奇異的早熟氣質。

 

  “蘇筱嵐當時是錦繡中學的學生,案發時正在念初二。”

 

  郎喬奇怪地問:“不是說那女孩家庭環境很差,丟了好幾天家長都不知道嗎,怎麽能上得起當時的私立?”

 

  “她是舞蹈特長生,小學的校舞蹈隊老師很喜歡她,直接把她推薦到錦繡的,當年錦繡招的特長生都可以減免學雜費。不過一來是因為家庭環境差異,二來也是舞蹈隊一直要訓練,蘇筱嵐總是缺課,久而久之,在學校里一直和同齡人格格不入,也沒什麽朋友,吳廣川是她初一時的班主任,利用了這一點,多次誘騙、脅迫女孩,對她實施侵犯。”

 

  “這就奇怪了,”陶然忍不住插話,“如果吳廣川綁架並殺害了六個女孩,為什麽單單讓這個女孩活下來了?”

 

  “我那會剛工作,在專案組里幹的都是跑腿的活,參與不多,”陸局回憶了片刻,“兇手已經死了,再逼問他動機是不可能的,所有的事都是前輩們事後寫總結時的推測,原因大概有兩個——第一,蘇筱嵐和吳廣川交往密切的事,周圍很多人都知道,一旦蘇筱嵐出事,警方很容易找上他,所以對於兇手來說,蘇筱嵐是個風險很高的目標。當時甚至有個前輩提出了一個理論,認為其他六個女孩很可能都是蘇筱嵐的替代品。”

 

  “第二個就純粹是我們的猜想了——和別的受害人不一樣,蘇筱嵐家庭情況特殊,兇手沒辦法通過打電話的方式折磨蘇筱嵐的家人,如果打電話這個過程對於兇手的來說,有什麽特殊意義和目的,那他在蘇筱嵐身上沒有辦法獲得這種滿足感。”

 

  整個過程聽起來似乎沒什麽問題,人證物證俱在,邏輯與心理動機上也說得通。唯一的問題就是,既然二十年前舊案的兇手已經歸西,那是誰帶走了曲桐?

 

  誰還會知道鐵鉛筆盒和小鈴鐺細節?

 

  恐怕只有郭菲一案的受害人家屬……以及當年經手這案子的老刑警了,也包括陸局。

 

  當著陸局的面,小會議室里的幾個人一時都沈默了。

 

  反倒是陸局比較坦然,主動打破了沈默,站起來拍了拍駱聞舟的肩膀:“這事還是你來擔吧,有問題找老曾匯報,我暫時避嫌,過一會我會把我這幾天的行蹤寫清楚,其他案件經手人你們恐怕不大好查,我會提前替你們打聲招呼,省得到時候面子上不好看,他們不配合。”

 

  “還得問問蓮花山一案里的受害人家屬,也有可能是家屬和誰說過什麽,”駱聞舟輕描淡寫地把這段尷尬揭了過去,“還有蘇筱嵐,她跟在吳廣川身邊時間最長,很可能知道點什麽——兵分三路吧,陶然你繼續追蹤案發前那十八個孩子的行蹤,為了以防萬一,男孩也不要漏,小郎負責帶人調查曲桐家附近,周圍雜七雜八的小店里監控都不要漏,剩下的我來想辦法。”

 

  剩下的都是容易得罪人的——無論是調查系統內的老前輩,還是尋訪當年的受害人。

 

  陶然想說什麽,被駱聞舟一擡手打斷:“快去吧,別廢話了,二十多年了,證據湮滅,證人也都沒了,有結果的希望很渺茫,你那邊的排查才是重中之重,萬一那孩子還活呢。”

 

  話說到這份上,陶然不敢再耽擱,只好和郎喬一前一後地走了。

 

  陸有良撕開一盒新煙的包裝,從桌上推了過去,丟給駱聞舟:“光榮而艱巨的任務給自己留著,你這個作風保持得不錯。”

 

  駱聞舟:“要是我去,頂多挨頓擠兌,他們倆,弄不好能直接讓人打出來——當然了,挨完擠兌能不能查出結果來,就得借您老的面子了。

 

  “當年那群老哥們兒,走的走、沒的沒,有始有終幹了一輩子的,大部分也都退休了,現在老張也調走了。”陸局說著,莫名有點惆悵,“就剩我一個,帶著你們這幫猴崽子,也沒幾年了。”

 

  “退休還不好?”駱聞舟沖他一笑,“我做夢都想退休,每天睡到自然醒,想上哪玩上哪玩,按月領工資,天天帶著老伴兒環遊世界,出門坐地鐵,那幫孫子們都得給我讓座。”

 

  陸有良是十分有心想栽培他的,雖然駱聞舟有點太年輕,但好在他老人家也不是馬上要退,剩下幾年,拔苗助長一下,也未必不能成才,聽了這番爛泥扶不上墻的言論,陸局氣不打一處來,進而又想起了駱公子身上那點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傳聞,越發糟心,指著駱聞舟說:“你連‘少伴兒’都沒有,閉嘴,再不說人話就給老子滾出去。”

 

  駱聞舟叼了根煙,夾起舊卷宗,從善如流地準備滾,走到門口的時候,陸局卻又叫住了他。

 

  “這樁案子你有沒有大致的想法?”

 

  駱聞舟一手扶在會議室門把手上,腳步一頓:“當年有兩個問題沒有解決,第一,失蹤女孩的屍體都去哪了,第二,吳廣川給受害人家里打電話的動機,我跟人聊過這樁案子,有個朋友說,聽起來不是兇手沖孩子,而是沖大人——這實在不像是戀童癖的一般心理特征……另外,我總覺得兩起案子雖然有聯系,但未必會是一個人做的。”

 

  “怎麽說?”

 

  駱聞舟:“打電話和親自跑到受害人家里是兩回事,一個是躲在幕後,一個是忍不住親自登臺,後者的風險要大得多,犯人也要囂張得多,不單只是郎喬說的反偵察。”

 

  整個燕城就像一條河,數十年的排汙治理下,已經基本能一眼看到河底的泥沙,似乎一目了然,清澈而安全,可是總有湍急處,總有暗流。

 

  失蹤女孩曲桐生還的幾率越來越渺茫,而對於她無數的同齡人來說,這只是個普通的暑假,被乏善可陳的補課班與興趣班填滿,伴隨著病懨懨的蟬鳴聲,等待著昏昏欲睡的青春期。

 

  晨晨背著畫夾,在少年宮後門的公交車站附近等著遲到的家長,無聊地拿出平板電腦來玩,突然,一道陰影擋在她面前,晨晨擡起頭,看見一個駝背的老盲人來到了她附近,有意無意地把臉轉向她。

 

  晨晨莫名覺得有點不安,想起了那天請她吃泡芙的大哥哥說過的話,連忙小心地往旁邊移動了幾步,靠近附近等公交的人群,同時暗暗留意著對方。

 

  正好,公交車進站了,方才擁擠排隊的人們紛紛上了車,站牌附近蕩然一空,只剩下她和那老“盲人”。

 

  突然,老盲人敲打著地面,邁開步向她走了過來。晨晨一瞬間汗毛倒豎,轉身往少年宮里跑去,在拐角處一不小心撞到了人,對方“哎呀”一聲,懷里抱著的東西掉了一地。

 

  那是個看起來比她稍微大一些的女孩,穿著碎花裙、豎著一對羊角辮。

 

  晨晨趕緊道歉:“對、對不起。”

 

  女孩看了她一眼,倒沒生氣,一邊蹲下來撿回自己的書本,一邊問:“你跑什麽?”

 

  晨晨趕緊幫忙:“那邊有個奇怪的人,我有點害怕。”

 

  女孩聽了,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沒有啊,在哪里?”

 

  晨晨一回頭,公交車站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女孩看了看晨晨:“你幾年級了?”

 

  “開學六年級。”

 

  “哦,那我比你大一歲。”女孩一手夾著書,一手自然而然地拉起晨晨,“你是不是害怕呀,要不然我陪你等一會吧。”

 

  晨晨求之不得。

 

  “我在這上暑期攝影班。”女孩垂下長長的睫毛,看著晨晨一笑,“我叫蘇落盞。”

 

  第43亨伯特·亨伯特

 

  二十年間,蓮花山經過一場挫骨換皮似的整修,儼然已經改頭換面了。街道與建築首尾相連,風格是統一一致的“現代化”,比城里還要氣派,唯有路邊的樹還沒來得及長成綠蔭,依稀透露出一點濃妝艷抹下的倉促。

 

  駱聞舟開著車轉了幾圈,才找到那個不起眼的書報亭。

 

  一個男人戴著花鏡,正佝僂地坐在報亭里看攤,這男人說是中年也行,說是老年也行,要是單看臉,大約是還沒退休的年紀,但周身已經透出了一股沈沈的暮氣,像在茍延殘喘。

 

  正是下午最熱的時候,街面被太陽烤得冒了油,駱聞舟把墨鏡推到頭頂,走到書報亭前:“拿瓶冰鎮汽水。”

 

  書報亭的主人聞聲,把正在看的書扣在一邊,彎下腰挑了瓶結著厚厚白霜的冷飲遞過來。

 

  駱聞舟一步邁進書報亭的遮陽傘下,擰開瓶蓋,一口灌了大半瓶下去。

 

  他已經加班加點地跟各種老同行鬥智鬥勇了一天,撐著陸局的面子,打著詢問舊案的旗號,旁敲側擊著對方是不是有什麽可疑的地方,大家都是一個系統出來的,套起話來也都是一個套路,你來我往,各種場面堪比電視劇里的宮鬥現場,著實心累。

 

  這會駱聞舟腦子里都是木的,目光呆滯地把自己喝了個透心涼,靠在大遮陽傘下放空。

 

  書報亭主人見他一時半會沒有要走的意思,就探出頭來問:“哎,小夥子,我這還有冰棍,你吃不吃?”

 

  駱聞舟擺擺手:“喝了一肚子氣,吃不動了,我在您這歇會。”

 

  報亭主人說了聲“行”,又搬了一把長腿的塑料凳給他:“坐著吧,大熱天的,都不容易——你是幹什麽工作的?”

 

  駱聞舟把汽水瓶子放在膝蓋上,輕輕地晃了兩下:“我是警察。”

 

  書報亭主人一條腿跨在報亭那小小的門檻上,聽了“警察”倆字,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好一會才回過頭來,摘下老花鏡折好,嘴角微微顫抖著,壓低聲音說:“我已經辦過‘撤管’,政府也批準了。”

 

  “我知道,”駱聞舟說,“郭叔,我沒別的意思,就想跟您聊聊二十年前菲菲的案子。”

 

  書報亭主人正是郭恒。

 

  郭恒殺了吳廣川,隨即因故意殺人罪入獄,後經減刑,在兩年前刑滿釋放,工作自然是丟了,二十年過去,物不是、人也非,父母親人們走得走、沒得沒,妻子也早在他動手殺人前就已經和他離婚,他無親無故、孑然一身,回到了已經面目全非的蓮花山……區,做些小生意維持生計。

 

  “沒什麽好聊的,”郭恒的臉色沈了下來,“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害了她的兇手是我親自送上路的,我判也判了,牢也坐了,就這些,你還想知道什麽?”

 

  駱聞舟試著放柔了聲音:“是這樣,您看我也不是閑得沒事特意過來揭您的傷疤,我們現在遇到一起案子,也是小女孩失蹤,有證據表明可能跟當年的事有牽扯……”

 

  郭恒冷冷地問:“什麽牽扯?”

 

  “女孩,十一歲,失蹤的時候穿著碎花連衣裙,失蹤後第三天,嫌犯給女孩父母寄了一段錄音,里面除了女孩哭喊,還有一段雜音,像是有人晃著一個裝有小鈴鐺的鐵盒。”駱聞舟知道對方滿心戒備,因此盡可能真誠地直視著郭恒的眼睛,剔除了所有不相幹的描述,用最短的話把事說明白了,“經歷過當年那起案子的老前輩說,這情況和菲菲遇害的時候一模一樣,所以我想問一問您……”

 

  他的話還沒說完,郭恒就陰陽怪氣地打斷了他:“是審一審我吧?兇手死了,記得這事的就剩下警察和我,當然,有什麽壞事不可能是警察幹的,那只能是我這個有前科的了。”

 

  “不光是您,經手過那案子的警察我已經走訪完一遍了,”駱聞舟說,“沒有懷疑什麽,只是想詳細了解一下當時的……”

 

  郭恒的情緒突然毫無預兆地爆發起來,沖駱聞舟嘶聲咆哮:“我當年四處找人說這案子,你們沒人聽,沒有人想了解,現在我人也捅了、牢也坐了,你們又找上門來了!我女兒死了二十多年了,我不想提她,不想提她!你們早他媽幹什麽去了!”

 

  駱聞舟張了張嘴,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辯解咽了下去,隨後聲氣低沈地說:“對不起。”

 

  “你走吧,走!滾!”郭恒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外推去,“我沒什麽好說的,你們要覺得我可疑,盡管來抓,反正我一回生兩回熟,其他的無可奉告。下回來之前記著亮一下證件,要早知道你是警察,我連唾沫星子都不賣給你。”

 

  駱聞舟:“郭叔……”

 

  郭恒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跳:“滾!”

 

  駱聞舟的性情實在不能算溫和,然而他此時有天大的脾氣也發不出來。

 

  當頭的烈日劈頭蓋臉地朝他噴出火來,他閉了嘴,用舌尖把自己滿口的牙從頭到尾數了一遍,然後低頭摸出錢夾,打開里面夾著的一張照片,遞到郭恒面前。

 

  “這孩子叫曲桐,”駱聞舟說,“開學要上六年級,學習很好,提前一年參加了十六中的招生夏令營,平時特別懂事,一直是中隊長,現在已經是她失蹤的第五天了。郭叔,五天是什麽概念?我聽說您當年鉆研過很多兒童綁架案的案例,那您應該明白,這孩子找回來的機會已經很渺茫了。”

 

  郭恒的目光緩緩落在了曲桐的照片上。

 

  兩個男人隔著二十年,在盛夏的街頭對峙而立,不知過了多久,郭恒劇烈起伏的胸口漸漸平息下來。

 

  “可是一天不見著屍體,我們就一天不能放棄,”駱聞舟說,“當年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孩子太可憐了,我們不能讓郭菲的事再發生一次。可是現在實在沒有別的線索,只能求您幫忙,難道也要等這個王八蛋做完七起案子,留下痕跡才算完嗎?”

 

  郭恒神色微變。

 

  照片上的女孩歪著頭沖他笑,露出一顆有點歪的虎牙。不知是巧合還是什麽,仔細看,曲桐和當年的郭菲,輪廓居然有點像。

 

  駱聞舟緩下語氣:“我就幾個問題,問完就走,絕不打擾。”

 

  郭恒看了他一眼,抿嘴沈默片刻,轉身走進了書報亭里。駱聞舟連忙跟上:“當年鉛筆盒里的鈴鐺那事,您跟別人提起過嗎?”

 

  “提過,”郭恒方才激動過了頭,聲音還有些沙啞,“跟辦案的警察說過,你們放棄以後,幫我繼續追查的親朋好友也都知道一些細節。”

 

  駱聞舟:“能給我一個名單嗎?”

 

  郭恒看了他一眼,就在駱聞舟以為他又要發作的時候,那男人只是蜷在椅子上,疲憊地伸手抹了一把臉:“菲菲的班主任、當時在電話局工作的親戚……唔,那個打來電話的垃圾站附近幾個清潔工,可能都了解一些吧,太混亂了,有些話我跟好多人重複過好多次,記不清了。”

 

  “那咱們捋著線說,”駱聞舟摸出個巴掌大的筆記本,在方才的高腳凳上坐下,“您當時是從哪里開始追查的,怎麽查到吳廣川的?”

 

  郭恒的目光越過他,落在書報亭門上掛著的一個小鏡子上,鏡子里映出男人蒼老的臉和花白的頭發,叫他恍然間意識到光陰的流逝。他看了一眼駱聞舟——當年的小姑娘如果還活著,可能比這年輕人還要大幾歲。

 

  “警方調查一直沒什麽進展,我心里著急,忍不住自己查。我跑過幾趟那個垃圾處理站——就是兇手打電話的地方,當時垃圾經常處理得不及時,很臭,附近沒什麽住戶,不通公交,要想去就得開車,而且從縣城過來,中間還會經過一個收費站,那時候街上沒有這麽多車,哪些車從哪經過,警察都查過了,要是有問題,早查出來了。所以我當時就想,綁架我女兒的會不會是外來的?因為從市區到蓮花山有一條國道,為了避開山,得繞半圈,正好會經過附近,雖然沒有路,但那有一道大斜坡,我親自去看過,車下不來,但正常的大人能從上面走下來。”

 

  駱聞舟:“您是說,當時綁架郭菲的人帶著孩子離開了蓮花山,中途不知出於什麽原因,在國道上停車,爬了半座山,帶著他綁來的孩子,跑到那垃圾場附近打了那通電話——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郭恒略帶嘲諷地一笑:“我這想法和當時的辦案警察說過,他們問為什麽的語氣和你一模一樣。”

 

  “不是,”駱聞舟整理了一下思緒,“按照您的推論,綁匪是個外地人——吳廣川確實是外地人,而且據調查,他也沒怎麽在蓮花山逗留過,那他是怎麽會熟悉本地人都不去的垃圾站呢?他綁走的可是一個十多歲的半大孩子,不是幾斤重的嬰兒,在國道上中途棄車,帶著那麽大的一個孩子爬山到一個不熟悉的地方對她實施犯罪,這風險太大了,他怎麽知道附近沒有拾荒的和垃圾站的工作人員經過呢?這不合邏輯。”

 

  郭恒:“你的邏輯抓住罪犯了?”

 

  駱聞舟一時語塞。

 

  “警察也跟我說不可能,他們還成立了專案組,我想,專案組肯定比我高明,讓人家去查,我等著就行,結果……嘿!我實在沒辦法,只好重新順著這條‘不可能’的思路往下追查,我去菲菲學校附近,把招待所、旅館挨個問了個遍,她們老師也幫了我很多——那老師當年就是退休後返聘的,年紀很大了,人已經沒了,總不會是你們要找的。”

 

  駱聞舟:“在這個過程中,您查到了當時在蓮花山招生的吳廣川。我聽說他當時在住院,您為什麽懷疑是他?”

 

  “錦繡財大氣粗,招生老師們開了好幾輛車過來,來是一起來的,辦完公事,有因為家里有事提前走的,有為了去蓮花山那邊的溶洞玩拖後的,有因病中途離開的,分了好幾批走,我在錦繡附近找了個最便宜的招待所,挨個跟蹤。”郭恒說,“最開始沒有懷疑吳廣川,但是有一次在附近亂轉的時候,看見個孩子鬼鬼祟祟的跟著他。”

 

  駱聞舟倏地坐正了。

 

  “一個穿錦繡校服的小男孩,說是班上有個女同學,老無故曠課,他是班長,班主任叫他去了解一下情況,女孩曠課也沒回家,他分明看見那女孩放學以後去找過這個吳老師,但是去找那老師打聽的時候,對方卻不承認。”

 

  “我一下覺得不對勁,你能明白嗎?你要是自己有那麽大的女兒說沒就沒,你也會看什麽都敏感。”

 

  “您把這件事告訴了當時調到市局的一個警察。”

 

  “姓楊,在蓮花山公安局里幹過,我就認識他一個人,”郭恒說,“但是他不相信我。”

 

  駱聞舟沒替自己的師父辯解,只是追問:“然後呢?”

 

  “我只能自己追查,那個錦繡的男孩子也幫了我不少,有一次那男孩突然用呼機呼我,我趕去一看,正好看見吳廣川拉著一個女孩,女孩一直在掙紮,被他硬是拖走……”時隔多年,郭恒說起當時的事,拳頭依然握緊了,好一會,才艱難地往下講,“我讓那通風報訊的孩子先走,自己跟到了吳廣川家里,看見那王八蛋把那小姑娘拉回家,在自己家門口做了許多……惡心的動作。我……”

 

  案件卷宗記載,郭恒當時偽裝成收電費的,敲開了吳廣川的門,然後動了刀。

 

  駱聞舟:“那個男孩叫什麽名字?”

 

  “姓許,”郭恒想了一會,“好像是叫……許文超。”

 

  駱聞舟與郭恒道別,車還沒開出去,就匆匆傳信陶然,讓他傳訊當年錦繡中學念初二的蘇筱嵐和許文超,一路飛車回市里。

 

  而同一天,費渡也恰好出了城。

 

  “費先生是昨天預約過的嗎?”接待員一邊翻看記錄,一邊偷偷打量著養眼的客人。

 

  這家療養院依山傍海,有堪稱藝術感的花園,雖然是醫療機構,但接待大廳里絕對聞不到一點醫院的藥味和病人的臭氣,四下窗明幾凈,美貌的接待員輕聲細語,旁邊放著舒緩的海潮聲和鋼琴曲。

 

  乍一看,簡直像個海濱度假莊園。

 

  “重癥區407號房間,里面請,工作人員會帶您進去。”

 

  費渡沖她點了一下頭,順手從隨身帶的花束里挑了一支帶著露水的香水百合,插進了接待臺的花瓶里:“謝謝,我覺得這朵花和你很搭。”

 

  說完,他撂下一個臉頰緋紅的姑娘,往里走去。

 

  重癥區里住的,基本是已經失去行動能力的人,有種獨特的幽靜,來往的醫護人員步履匆匆,濃郁的樹蔭鋪展得到處都是,費渡領了探視牌子,來到了407號病房,一個醫生早早地等在那里,熟識地和他打招呼:“費總,我猜您今天就得來。”

 

  “正好這幾天有空,”費渡把花放在男人床邊,“怎麽樣?”

 

  “總體上很平穩,”醫生說,“不過已經三年了,醒過來的可能性不大,家屬需要做好心理準備。”

 

  費渡沒什麽表情地應了一聲,歪頭打量了一下病床上的男人,客套地回答:“我知道了,辛苦您多費心。”

 

  醫生碰到了他的目光,無端一驚,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這年輕人逡巡冷漠的目光並不像在看他的父親,甚至不像看活人——他好像在打量一副不怎麽盡如人意的裝飾品,帶著些許可有可無的漠然。

 

  醫生心里已經腦補了全套的“豪門風雲”和“篡位奪權”大戲,不敢再多嘴,和費渡打了招呼,匆匆走了。

 

  費渡彬彬有禮地目送醫生離開,背過雙手,圍著男人的病床轉了幾圈,病床上的中年男子無知無覺地躺在那里,被一大堆讓人眼花繚亂的醫療器械包圍,看得出被照料得不錯,頭發一根都沒有白,仔細看,他的五官和費渡非常像,可是氣質又截然不同,即使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也給人一種銳利陰沈的感覺,像冷冷的大理石。

 

  末了,費渡停在了墻角,那里擺著一個小小的日歷,大概是護士疏忽了,日期還是前幾天的。

 

  他動手把日歷翻到正確的日期——七月的最後一天,是他的生日,而生他的兩個人,一個躺在療養院,一個躺在地下。

 

  費渡側過身,用難以言喻的眼神端詳了那男人片刻,突然把手伸向了男人的氧氣管。

 

  靜謐的房間里,醫療器械發出有規律的轟鳴聲。

 

  方才還送花給女孩的年輕男人臉上一絲溫度也沒有。

 

  第44亨伯特·亨伯特十一

 

  費渡忽然笑了,轉頭朝重癥病房的監控飛了個吻:“嚇唬你的。”

 

  他一彎腰從旁邊的小桌上抽出了一張卡片——這算是高價私立療養院的特色服務,對於那些無法溝通的患者家屬來說,單方面的自己嘚啵未免難以抒懷,所以療養院在旁邊準備了筆和小卡片,這樣患者家屬就可以在卡片上寫下一些話,寄托比較有形的感情。

 

  費渡用略帶挖苦的眼神掃了病床上的男人一眼,沒開頭沒落款地寫下:“希望你能多堅持幾年。”

 

  私立的療養院價格不菲,他一個人在這躺著的費用,能養活好幾個醫生護士。

 

  畢竟,有些人一輩子到頭,大概也只有無知無覺地躺在病床上的那幾年,算是能給周圍的人帶來些好處。

 

  窗外炎炎烈日如火,重癥室里的中央空調四季恒溫,在悠長的濃蔭下,竟還顯得有些涼意了。

 

  費渡寄托完“看見你不好受,我就好受了”的感情,好似完成了他每年一次的儀式,獨自開車回城了。

 

  從海濱療養院到燕城,哪怕不堵車也要四個多小時,費渡和白老師約好,傍晚去她那里拿一本書——他已經正式結束了長達數年的規律咨詢,不過依然保持了和白老師的友誼,仍然會時常去借閱一些她推薦的書目。

 

  如果沒有意外,開一整天的長途車、探視一個植物人、再去借一本關於精神病的書,拿回家看到半夜,躺下休息,這就是他二十二歲生日當天的全部安排了。

 

  費渡平常是哪熱鬧往哪鉆,但跟他混得比較熟的人都知道,他的生日、母親忌日、或是碰見逢年過節等等,他一般都是失蹤失聯狀態,連張東來那麽沒眼色的人都不會這時候來打擾——反正想打擾也打擾不著,費總平時二十四小時不關機的電話必然是打不通的。

 

  回燕城的路況不太好,進城的高速公路堵得一塌糊塗,比預期還晚了一個小時,費渡多少有些疲憊,只好一邊等,一邊靠車載廣播提神,恰好聽見燕城警方正在向全市居民征集關於失蹤女孩曲桐的線索。

 

  “……特別是學校、少年宮以及各大暑期培訓班、夏令營附近,如果發現可疑人物,請立刻報警……另外在這里也提醒家長朋友,現在正值暑假,一定要註意家里孩子的安全……”

 

  “怎麽我聽那節目後面還變成遊野泳的危害了?”駱聞舟快下班時才趕回市局,感覺三魂七魄都快從頭頂蒸發出去了,遂毫不客氣地把不知誰沏的一壺茶倒進了自己杯子里喝了。

 

  沖過來的郎喬再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郎喬哀嚎:“老大,那是我剛沏的減肥茶……”

 

  駱聞舟動作一頓,繼而面不改色地把剩下半壺也灌了——此時此刻,只要是液體,別說是減肥茶,就是“敵敵畏”,他也照喝不誤。完事,他一抹嘴:“在曲桐家蹲點的查出什麽了?許文超和蘇筱嵐找著了嗎?”

 

  “查了小區附近所有小店的監控,一天光是各家公司的快遞、送餐、送奶、房地產中介什麽的就有四十多個,好在身上都有工作服,我們挨個打電話到他們所在公司確認了員工身份和案發當天的行蹤,其中有四個存疑,人都帶回局里配合調查了。”郎喬說,“除此以外,我們把非早晚高峰時段進出小區的人都列出來了,總共有八十多個,正在和居委會登記過的常住居民信息挨個對比。”

 

  駱聞舟一聽,快要因為過熱而爆炸的頭又原地大了兩圈。

 

  幸虧市局能調動的警力多,不然這要查到猴年馬月去?

 

  郎喬接著說:“許文超已經找到了,陶然在里面跟他談話,蘇筱嵐來不了,不在了。”

 

  駱聞舟隨口問:“在外地?還是出國了?”

 

  郎喬:“不是……不是不在本地,是不在地球上了——沒了。”

 

  駱聞舟腳步倏地一頓:“才多大就沒了?”

 

  “那事之後,這人基本也廢了她跳舞沒跳出名堂來,成績也不行,勉勉強強上了個職高,中途就退學了,她沒有正經營生,仗著年輕漂亮,跟過一些有錢人,不到二十歲就未婚生子,後來也一直過得很亂,弄了一身的病,兩個月以前去世了——這是她的資料。”

 

  郎喬遞給他薄薄的一個文件袋,駱聞舟接過來翻了翻。

 

  他很快就看完了,因為她的生命太短,也因為她這一輩子實在沒什麽好說的,里面有她過期的住址、聯系方式,在學校里有兩次記過處分,一次醉酒鬧事、因“尋釁滋事”而被拘留的記錄,還有死亡證明。

 

  最後是一張死前沒多久的近照,才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已經給歲月摧殘得不成樣子,消瘦的臉頰緊緊地貼在顴骨上,下巴尖削,居然還生出了法令紋,臉上帶著洗不幹凈似的殘妝,非得仔細分辨,才能從她臉上看出一點少女時代里那小美人的痕跡。

 

  駱聞舟和郎喬在漫長的走廊里面面相覷了片刻——這就是最後一個……活下來的女孩的結局。

 

  “駱隊你知道嗎,”郎喬說,“有時候看見這種事,會讓人覺得‘活著’本身就非常醜惡。”

 

  駱聞舟用牛皮紙袋在郎喬後腦勺上拍了一下:“你一天到晚那麽多想法,寫書去算了,當什麽警察?現在首要目標是要找曲桐——跟我說說,這個許文超是做什麽的?”

 

  許文超是個自由攝影師。

 

  他個子很高,斯斯文文的,堪稱一表人才,突然被請到公安局,難免有些緊張,雙手在桌子底下來回攪動著。

 

  陶然倒了杯水遞給他:“沒別的意思,我們想麻煩你回憶一些事。”

 

  許文超低頭抿了一下嘴唇,避開了陶然的視線,低聲道了謝。

 

  駱聞舟和郎喬在監控前站定,聽見陶然十分溫和地問:“你初中是在錦繡中學讀的嗎?”

 

  許文超很文雅地抿了一口溫水:“嗯。”

 

  “記不記得當時有個同學,叫蘇筱嵐?”

 

  許文超手指一顫,沈默了好一會,才有些艱澀地開了口:“記得的。”

 

  陶然問:“能說一說她嗎?”

 

  這話本來沒什麽歧義,許文超卻好像沒聽懂一樣,楞了一下:“嗯?”

 

  陶然:“說說蘇筱嵐。”

 

  許文超搭在膝蓋上的手指忽然攥緊了,用力掐著自己的手指關節:“哦,很、很多年沒聯系過了,她……她是個挺開朗的女孩……”

 

  “留長頭發,喜歡穿各種帶碎花的裙子。”

 

  無論是陶然,還是監控前的駱聞舟他們,聽了這句話,臉色都緊繃起來。

 

  許文超的話音卻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在陶然與書記員身上來回轉了幾圈,忽然說:“你們找我,是為了廣播里說的那個女孩的案子嗎?來時路上聽見了。”

 

  “那我就不繞圈子了,”陶然說,“關於當時吳廣川綁架殺人並性侵女童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許文超凝神想了想:“不太多,當時我還小,這種事不會讓小孩打聽得很清楚吧?”

 

  陶然說:“但是當時有個受害人的父親說他找到過你,蘇筱嵐之所以能獲救,也是因為你及時通風報訊。”

 

  “呃……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有點想不起來了。”

 

  陶然耐心地說:“當年連環綁架案的其中一個受害人父親,曾經到錦繡中學附近跟蹤調查過你們一些老師,偶然間看見你偷偷跟著男老師吳廣川,於是上前詢問,你們倆懷疑吳廣川有不軌行為,還一起調查過他,記得嗎?”

 

  許文超又不說話了,這回,他沈默了足足有一分鐘,才終於開了尊口:“好像有吧,也記不清了。”

 

  跟這個人說話特別費勁,對方不是犯人,警方不可能強行打斷他漫長的沈默時間,只能幹等著他跟個智障患者一樣,問一句話想半年,最後給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基本是“好像是”,“是嗎”,“大概吧”,“我不大清楚”的排列組合。

 

  陶然顛來倒去地盤問了他一個多小時,喝完了兩瓶礦泉水,許文超一直都盡職盡責地帶著一點神遊天外的憂郁,表演何為一問三不知。

 

  郎喬說:“我好想打他——老大,你覺得他有嫌疑嗎?”

 

  “就憑一句‘碎花裙’?”駱聞舟搖搖頭,“那會中學管得嚴,學生都是統一的校服,女孩要麽紮個光臉馬尾,要麽就得剪得前後齊耳,只有一部分特長生出於形象上的要求,能適當放寬標準,全班只有一個蘇筱嵐特別,他能記住很正常。但是……”

 

  陶然問許文超:“但是我覺得有點奇怪,當年吳廣川的案子也算轟動一時吧,怎麽您一個親自參與到其中的反而記不清呢?”

 

  許文超溫和地笑了笑:“我初中的時候得過一場大病,發燒退不下來,差點死了,後來雖然搶救回來了,但是可能多少傷了點腦子吧,那以後記性就不太行了,反應也有點遲鈍,不好意思啊警官。”

 

  這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陶然也只能無可奈何地點頭:“許先生結婚了嗎?”

 

  許文超搖搖頭。

 

  “那本月二十七號晚上,你在什麽地方?”

 

  這回,許文超沒有遲疑,很快做出了回答:“在家。”

 

  “自己一個人?”

 

  “單身漢,當然是一個人。”

 

  “在家幹什麽?”

 

  “看書……一本關於構圖技巧的書。”

 

  陶然目光微微有些銳利起來:“許先生,為了配合調查,我們能調閱您的行車記錄儀嗎?”

 

  “可以,就停在外面,”許文超坦然地回視著他,“您還有其他問題嗎?我是不是可以走了,明天還有工作,要回去做一些準備。”

 

  陶然的目光轉向監控,聽見駱聞舟在耳機里對他說:“讓他走,我安排好了,從這出去,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盯著。”

 

  陶然站起來和許文超握了握手:“可以了,謝謝配合,我送你到門口。”

 

  直到這時,許文超的肢體語言才略微放松起來,隨著陶然的手勢往外走去,就在這時,陶然閑聊似的在他耳邊輕聲問:“私立中學管得很嚴吧,聽說老師都紅了眼似的追求升學率。”

 

  許文超:“就是讓你多用功唄,習慣了也還好。”

 

  “肯定沒時間早戀吧,跟女孩多說一句話,八個老師盯著,喜歡誰都得憋著,”陶然一手按在門框上,意味深長地看著許文超,“許先生那會有喜歡的女孩嗎?蘇筱嵐這種特長生當時在班里肯定特別顯眼吧?”

 

  許文超猝不及防,臉色倏地一變,垂在身側的手神經質地摳著褲縫,好一會,他才勉強一笑:“小時候誰不喜歡漂亮女孩子?不過人都沒了,說這個也沒什麽意義了……警官,您留步吧。”

 

  陶然略微皺起眉——他是在打算傳訊蘇筱嵐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人已經死了,這件事到現在為止,他沒有和許文超提過。

 

  那麽“很多年沒聯系過她”的許文超到底是從熱心同學那里知道的噩耗,還是……

 

  許文超說完那句話,已經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與此同時,準備輪流盯著許文超的警察們排好了輪班時間,借著夜色掩映,悄無聲息地跟了出去。

 

  駱聞舟拖著有點發沈的腳步離開市局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他沒有直接回家——雖然陸局說避嫌,但這回跟張局那次不一樣,張東來是近親屬有重大嫌疑,相比而言,陸局充其量只能說是和舊案有點關系,都不是主要經辦人,要是換個不講究的,可能都不會把這點關系當回事。

 

  做領導的講究,下屬也不便太心安理得,尤其他跑這一趟用了老頭好多面子。駱聞舟打算把從蓮花山帶回來的一箱桃給陸局送去,順便借著這個,跟他簡單匯報一下進度。

 

  他給陸局打了電話,電話里沒提案子,只說送桃。

 

  陸有良一口答應,報了個地址:“你阿姨她們同事結婚,晚上才決定去,也沒提前告訴我,我跑我妹妹家蹭飯去了,你直接到這邊來吧。”

 

  駱聞舟打開自己的行車導航,輸入“北城晨光路”幾個字。

 

  費渡閃了一下車燈,看見路牌上寫著“距離晨光路口1.5公里”。

 

  他略微舒了口氣,這一趟回來開了六個多小時,到處堵,連休息的地方都沒有,他的腰已經酸得快沒知覺了,直到這會,路況才稍微順暢了些,費渡把車速提到了最高限速,心里盤算著怎麽和白老師道歉。

 

  然而就在他剛剛並完線,打算轉入輔道的時候,正前方突然沖出了一輛車,那車到了跟前,非但不剎車,反而加速沖他撞了過來,此時再要避讓已經來不及了,費渡一腳把剎車踩到了底——

 

  緊接著車身巨震,他耳畔一聲巨響,安全氣囊把他整個人往座椅上推去,費渡眼前一黑,五臟六腑都跟著翻了個跟頭,同時,左臂一陣尖銳的疼痛。

 

  有那麽一兩秒鐘,他意識有點模糊,隨即又被尖銳的汽車鳴笛聲和人聲驚醒。

 

  旁邊有路人飛快地跑過來,大呼小叫地拉他的車門,夏夜里渾濁的熱風兜頭湧了進來。

 

  有那麽一瞬間,他不太清楚的意識里滑過一個念頭:“報應來得真快。”

 

  駱聞舟剛剛還在感慨路況還不錯,就遇上了前方交通事故,車流又不動了。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像其他司機一樣探頭往外張望,這一擡頭,他老遠就看見一輛比其他車都高不少的大SUV鶴立雞群地戳在路口。

 

  駱聞舟心里突然一跳——那車和費渡拉到陶然面前顯擺的那輛是一個型號的?

 

  第45亨伯特·亨伯特十二

 

  費渡額角一排冷汗,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疼的,面如白紙,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沒完了是嗎?”

 

  駱聞舟表情沈痛地站在一邊,活似在默哀,默了兩秒鐘,他就實在憋不住了,把頭別到一邊,一通狂笑。

 

  “小夥子,你這不行啊,”旁邊骨科的老大夫一邊替費渡處理受傷的左臂,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一看就是生活習慣不好吧?你們現在年輕人吶,晝伏夜出,又不愛運動,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哪一癱玩電腦,身體能好嗎?我就納悶了,那破玩意有什麽好玩的?別覺得你年輕,二三十歲就骨質疏松的有的是……”

 

  從來沒在深夜玩過電腦的費總冤得說不出話來。

 

  費渡在晨光路口附近,被一輛從右邊突然沖過來的車撞到了副駕駛,肇事司機是個剛拿車本兩個月的新手,那哥們兒整個人是被急救車擡走的,據說是因為不熟悉路標,拐錯了彎,莫名其妙地發現自己逆行,又正好看見費渡那輛堪比坦克的大SUV迎面過來,當時心里一慌,把油門當剎車踩了——這是緊急出動的交警得出的結論。

 

  總而言之,這起事故的原因是駕校太水,以及費渡倒黴。

 

  幸虧費渡今天開的車安全系數高,本人反應也很及時,因此反而是對方的車損毀比較嚴重,他基本算是有驚無險——連眼鏡都沒碎。

 

  ……不過眼鏡是堅強的眼鏡,費總那金貴的肉體就有點相形見絀了,他的左臂被彈出的安全氣囊撞成了骨裂。

 

  費渡堅持認為是姿勢有點寸的緣故。

 

  更倒黴的是,也不知怎麽那麽巧,費渡難得的狼狽時刻居然正好被駱聞舟那缺德玩意看見了。

 

  駱聞舟順路陪著他醫院一日遊,在得知了費渡的傷情以後,他拎著費總那副意誌堅定的眼鏡,整個人笑得停不下來,連日的工作壓力造成的沈重心情一掃而空。

 

  “大夫,這種資產階級的小流氓不玩電腦,他們天天出去夜夜笙歌,”駱聞舟看熱鬧不嫌事大,在旁邊添油加醋,“您看那臉,虛的,這都是腐化墮落生活的證明。”

 

  老大夫瞪著蜻蜓一樣的大眼睛,透過老花鏡端詳著費渡吸血鬼似的臉色:“唔,是有點。”

 

  費渡:“……”

 

  “我先給你固定一下,裂得不嚴重,過兩天過來拆了就行,記得不要做劇烈運動,戒煙戒酒戒色,”老大夫語重心長地叮囑,“還有,千萬註意補鈣,小夥子,不然再過十年,你就是個‘嘎嘣脆’啊!”

 

  最後這一句不知怎麽戳了駱聞舟的笑穴,此人要瘋,大有下半輩子就靠這麽一個笑話活的意思,直到他順路開車捎著費渡回家,還不時發出詭異的笑聲。

 

  費渡有點可憐他,覺得駱隊這輩子實在是淒慘,無趣的人生里也只有撿拾這種低級趣味能聊以自慰了。

 

  倆人原本一個約了白老師,一個約了陸局,經此一役,只好同時爽約。

 

  “前面路口左……你開過了,”費渡沒好氣地一撩眼皮,“大爺,您老人家會看導航嗎?”

 

  “你沒發現我是打算把你拐走賣了嗎?買家我都聯系好了,”駱聞舟徑直按著錯誤的路線走了下去,一路開到了一個購物中心,他泊好車,沖費渡一招手,“走,下車,買家在前面等著驗貨呢。”

 

  “能勞駕你把我包裝得精良一點再賣嗎?”費渡沒好氣地看了看自己皺巴巴的上衣,試著動了一下,感覺渾身上下恐怕有多處淤青,哪都疼,於是坐在車里沒動地方,有氣無力地對駱聞舟說,“你自己把買家領來吧,我走不動了。”

 

  駱聞舟倒也沒強求,只是看著他那好似癱瘓的德行嗤笑了一聲,把這個還沒有眼鏡結實的男人撂在車里,獨自走了。

 

  費渡以為他是打算順路辦什麽事,他自己是個蹭車的,沒理由要求別人服務到家,因此並不在意。

 

  他把副駕駛的座位又往後調了調,占了車內空間的大半壁江山,整個人幾乎要躺下了,半合著眼一靠,在綿延不絕的疼痛中,想起了他方才遭遇的那場車禍。

 

  看錯路標、錯把油門當剎車……這些事屢見不鮮,究竟是主觀故意的,還是肇事司機手忙腳亂時的疏忽,這誰也說不清。

 

  唯一的區別就是前者是謀殺,後者只是事故。

 

  這樣看來,車真的是一件性能絕佳的謀殺工具。

 

  就在費渡琢磨這些事琢磨得快要睡著的時候,旁邊車門響了,駱聞舟回來了。

 

  費渡漫不經心地偏頭看了他一眼,震驚地發現他手上竟然拎了一個蛋糕,浮誇的紙盒上畫滿了蠟燭和愚蠢的卡通人物。

 

  費渡下意識地往靠近另一側車門的方向躲了一下,仿佛駱聞舟手里拎的不是蛋糕,是顆炸彈。

 

  “沒見過生日蛋糕?躲什麽,蛋糕又沒打算非禮你。”駱聞舟把蛋糕盒子放好,“處理事故那哥們兒不是登記你身份證了嗎?別告訴我你身份證上的日期是錯的。”

 

  費渡比他胳膊上的石膏還僵硬,整個人進入了一種隨時打算跳車逃跑的不穩定狀態里。

 

  然而終於還是沒有,在駱聞舟車上民謠、通俗與民歌強行串燒的車載音樂里,費渡保持著這種狀態,一直到駱聞舟在自己家樓下停好車。

 

  “人家大夫都說了,讓你戒煙戒酒戒色,我看你一手石膏,今天也別出去招搖過市了,就跟‘中老年人’體驗一下夕陽紅的生活吧。”駱聞舟沖他一仰下巴,“下來。”

 

  費渡用意味不明的眼神看了他一會,小心翼翼地揣起隱隱作痛的胳膊,半身不遂地從車里蹭了出來。

 

  他走得太慢,駱聞舟不時得停下來等:“至於嗎少爺?幸虧我們家在一樓,要不然還得背你上去。”

 

  費渡沒吭聲、沒回嘴。

 

  他像只頭一次到了別人領地里的貓,脊梁骨上的每一截骨頭都充滿了警惕。就這樣一步一挪地來到了駱聞舟家門口。駱聞舟剛一開門,“一家之主”就探出了一顆早早準備好的小圓腦袋,往外張望。

 

  駱聞舟:“進去,駱一鍋,別擋道!”

 

  駱一鍋的視野被他手里的大紙盒擋住,疑心這是鏟屎工給它老人家進貢的新鮮玩意,遂不客氣地伸長了脖子,吊起爪子去抓,被駱聞舟眼疾手快地在爪子上敲了一下,駱一鍋憤然落地,“嗷嗷”叫了兩聲,直到這時,它才看清了後面還有個陌生人。

 

  費渡和駱一鍋對視了一眼,費渡比較內斂,只是後退了小半步,駱一鍋則當場炸毛,發出一聲不似貓聲的慘叫,它四爪並用地來了個平地猛轉身,爪子和打滑的地板互相摩擦,瞪起一雙玻璃球一樣的大眼,壓低重心,做出隨時打算撲上來拼命的架勢。

 

  就著這個勇猛的姿勢,它再次和費渡對視了片刻,片刻後,駱一鍋當機立斷,放棄戰鬥,頭也不回地鉆進了沙發縫里,不出來了。

 

  駱聞舟:“……”

 

  養了一只這麽慫的貓,他多少覺得有點顏面無光。

 

  “不用換鞋,”駱聞舟一指沙發,“隨便坐,哎,這貓以前沒有認生的毛病來著,上次有個同事過來,它還追著人家‘哈’了一路,怎麽就單怕你——駱一鍋,你給我滾出來,沙發底下滾一身土,回頭又往我床單上蹭,王八蛋!”

 

  駱一鍋裝死,一動不動。

 

  駱聞舟沖沙發吼:“你還吃不吃飯了?”

 

  這回聽見了,沙發縫里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兩根翹起來的胡子,隨即,它嗅到了陌生人的氣味,又果斷縮了回去。

 

  駱一鍋同誌居然給嚇得絕食了。

 

  駱聞舟無奈,拆開個貓罐頭扔在它的飯碗旁邊,又在旁邊櫃櫥里翻了翻,摸出一個糖盒子丟到正襟危坐的費渡面前:“你看看過期沒有,我去隨便炒幾個菜。先說好,我不伺候少爺,我做什麽你吃什麽,別那麽多毛病。”

 

  費渡難得沒有提出異議,他的坐姿板正得要命,好像屁股底下不是沙發,是世界屋脊。

 

  駱聞舟走開之後好一會,他才有點吃力地單手打開了面前的糖盒子,里面的品種千奇百怪,大概還是過年時候買的那種什錦糖盒,幾塊巧克力已經化成了十分後現代的形狀,讓人一看就毫無食欲……最底下一格卻是一盒奶糖,老式的、粗制濫造的包裝,總是不規則的糖塊形狀,往死里黏牙——他記得這東西的味道。

 

  費渡緩緩地取出了一塊奶糖,用牙尖撕開,扔進嘴里,隨即,他將目光投向了廚房,抽油煙機轟鳴作響,菜刀和案板有節奏地互相撞著,駱聞舟的背影在那里時隱時現。

 

  駱聞舟嘴上說“隨便炒幾個菜”,其實還是認真做了,在非常短的時間內料理出了葷素搭配的幾道菜,他把蛋糕擺在中間,想了想,又插了根蠟燭點著。

 

  駱聞舟擡起頭,正對上費渡的眼睛,他於是幹巴巴地說:“看什麽看,我不會給你唱生日歌的,你打算許個願嗎?保佑明年生日不被車撞這種也行。”

 

  費渡:“哦。”

 

  兩個人對著蛋糕上憨態可掬的卡通蠟燭面面相覷片刻,氣氛古怪極了,好像在對過往歲月做出沈痛哀悼。

 

  駱聞舟立刻就後悔了:“你還是快點吹了吧,這樣有點二。”

 

  全世界各種各樣的蛋糕,鮮少有費渡沒吃過的,唯有生日蛋糕對他而言十分陌生,似乎還是很小的時候嘗過,費渡當時家里來的客人很多,生日基本是過給外人看的,那昂貴的蛋糕只給了他象征性的一小塊就被端走了,隔天他再想找,已經沒有了——因為奶油放一段時間就不新鮮了。

 

  其實生日蛋糕和普通的早餐蛋糕有什麽分別呢?充其量只是多幾個蠟燭留下的小孔,可費渡總覺得那味道是不一樣的。

 

  駱聞舟的手藝也十分可圈可點,美中不足是沒有酒,駱隊謹遵醫囑,只給了他一包高鈣的早餐奶。

 

  有一些中老年男子在外面總結陳詞次數多了,回家面對老婆孩子也總不自覺地把這種不良作風搬來,駱聞舟小時候最討厭他爸吃飯之前先訓話的毛病,誰知耳濡目染二十年,他居然也被傳染上了。平時跟駱一鍋在一起,這病尚且在潛伏期,今天飯桌上多了個費渡,一下就發作開了。

 

  “又過一年,”駱聞舟把熱過的早餐奶倒進杯子,推到費渡面前,展開了和他老爸一脈相承的長篇大論,“不是我說你,以後幹點正事吧,混到什麽時候是個頭?物質生活極大豐富的結果,應該是讓人更有追求,而不是像鹹魚一樣躺在金山上,年輕人太空虛了不行,遲早是要出事的。”

 

  費渡從未體會過這種中國式的家長文化,叼著一顆丸子,感覺聽起來十分新鮮。

 

  駱聞舟繼續嘚啵:“人的本性就是這樣的,先是追求溫飽,衣食無憂、感官上舒適了,那就必然要尋求更高的滿足感,比如成就感,比如自我實現,仍然沈迷在低層次的揮霍,其實只是在自我麻痹,時間長了,其中隱形的焦慮會讓人很痛苦的。今天邁巴赫、明天布加迪,你都買回來,就能緩解這種與人性相沖突的、深層次的痛苦嗎?”

 

  “不能,”費渡慢條斯理地把炸丸子咽了下去,“不過買都買不起的痛苦顯然更表層一點。”

 

  “……”駱聞舟瞪了他一眼,卻發現費渡嘴角帶著一點笑意,是在開玩笑——雖然這玩笑聽起來有點戳人心窩,駱聞舟說,“家長訓話的時候也敢打岔,這要是在我們家,你這種熊孩子現在就得搬個板凳去門口蹲著寫檢查,還想吃飯?”

 

  費渡聽了這一句話,不知想起了什麽,方才那點笑容漸漸淡了。他沈默了一會,忽然說:“我家吃飯的時候基本沒人說話,除非有客人,不然很少在飯桌上見到我爸,我媽情緒不穩定,常常吃到一半就會無緣無故地發作,有時候沈著臉扔下餐具就走,有時候是突然就坐在餐桌旁邊哭起來。”

 

  駱聞舟一楞。

 

  “在家里吃飯是件很讓人提心吊膽的事,”費渡好似有些無奈地聳聳肩,“偶爾太平一次,簡直就像中獎一樣。”

 

  駱聞舟想了想,沒有安慰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聽著是挺慘,不知道跟寫檢查比起來哪個舒坦一點。”

 

  費渡一挑眉。

 

  “真的,你想象一下,你蹲在門口、趴在板凳上,拿張稿紙沖著家里大門,天熱時候大家都只關防盜門,從外面可以看見你家里在幹什麽,鄰居都是父母單位的,誰經過都得低頭看你一眼,問一句‘小子,又犯什麽事了’,實在是對人格和尊嚴的極大侮辱。”

 

  費渡忍不住笑了起來。

 

  駱聞舟還打算說點什麽,突然,他的手機響了,是從辦公室座機打過來的,駱聞舟一楞,心里隱約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

 

  “餵,”陶然的聲音有點喘,“駱隊,剛才常寧他們在轄區派出所報案,說晨晨丟了!”

 

  他手機音量很大,費渡也聽見了。

 

  駱聞舟:“什麽時候?在哪丟的?別著急,不一定是同一件事。”

 

  “她今天去少年宮學畫畫,中午常寧送過去的,晚上大人跟她說好了,讓她在少年宮里等半個小時不要出來,她爸下班才能去接,她們下課……大概是四點半的時候,她爸給她打過一通電話,當時孩子還在畫室里,五點多一點,大人過去的時候,就找不著人了。”

 

  第46亨伯特·亨伯特十三

 

  “不可能,不可能!”

 

  此時已經過了午夜,少年宮的行政負責人明顯是被人從睡夢中強行拎出來的,一雙睡眼腫到了眉骨上,襯衫扣子驢唇不對馬嘴,腳底下幹脆趿拉著一雙拖鞋:“這里一天到晚進進出出多少孩子?安保都是最嚴的,連家長進出都得登記,監控三百六十度無死角,您說這里頭有人販子,開什麽玩笑?我用腦袋擔保,絕對不可能!除非那孩子是自己擡腿走的,要不然就是外星人入侵地球,也進不來咱們學校!”

 

  “陶副,我們剛才通過張雨晨手機上的追蹤軟件遠程開機,已經搜到了大致定位,在白桃巷附近!”

 

  “白桃巷,”陶然一楞,“怎麽會在白桃巷?”

 

  白桃巷距離這里的少年宮大約有三站遠,是本市一處著名的小商品集散地,不少網店在這營業,常常通宵徹夜的營業,有批發衣服的、有把小飾品按斤稱著賣的,大包小包的批發商到處亂竄,稍一不留神,就會著了扒手和騙子的道,又熱鬧又混亂。

 

  對於自己偷偷跑出去玩的孩子來說,白桃巷太混亂了,也實在沒什麽好玩的,而對於誘拐兒童的變態來說,白桃巷又太人多眼雜,風險未免過高。

 

  陶然用力一掐鼻梁:“慢著,你先讓我想想……”

 

  他話音還沒落,晨晨的媽媽已經撥開了兩個刑警沖了過來:“陶警官,我聽見了,是不是定位到晨晨的手機了?她在哪?”

 

  半夜臨時趕來的郎喬趕緊過去,攔住她小聲勸慰。

 

  “我明明跟她說了呀,我每天都在跟她講,出去要註意安全,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走,不要去不熟悉的地方,臨時有什麽事,要隨時給大人發信息,我說得自己都覺得煩,要是這張嘴是鐵打的,都已經磨去一層了……”

 

  常寧一手抹掉眼淚,一手拉著她:“小姑,您別這樣。”

 

  陶然一看見常寧抹眼淚,本來三分的焦躁暴漲到了十分:“小喬兒,你留在這調查監控錄像,你們幾個跟我走,去白桃巷。”

 

  警車從夜色中流星似的劃過,四輪幾乎要離開地面,三站的路,五六分鐘已經趕到,馬上要換季,最早一批秋裝即將上架,白桃巷快要擠成“白毛巷”,摩肩接踵的買賣人憑借呼吸就創造了局部的城市熱島。

 

  人在其中穿梭,不到三兩分鐘,已經擠出了一頭一臉的汗。

 

  陶然茫然四顧,問技術人員:“能把範圍再縮小一點嗎?”

 

  “正在靠近白桃巷西口,”技術人員的聲音在他耳機里響起,“對方現在還沒發現手機是開的,陶副,您得盡快。”

 

  陶然沖手下幾個人遞了個眼色,幾個人立刻默契地分頭行動,從幾個方向靠近白桃巷口西側,陶然邁開腿跑了出去,目光掃過每一個與他擦肩而過的人。垃圾車、小貨車、一人高的貨袋……所有可能藏匿人的地方,一處也不放過,挨個搜查過去,雖然沒有人拉響警笛,但這一通飛快地搜查下來,白桃巷里的氣氛陡然緊張了。

 

  突然,陶然的耳機里傳來技術人員的警告:“陶副,對方發現異狀,關機了!”

 

  陶然緊繃的目光下意識地掃向周遭,正好落在一處大垃圾箱旁邊,一個身材瘦小的男人無意中擡頭,兩人正好對視了一眼,那男人停頓了一秒,繼而看清了陶然的制服,把手里一樣東西扔下,撒腿就跑。

 

  他扔下的東西正是一支白色的手機,背後貼滿了亂七八糟的小貼畫。

 

  陶然瞳孔一縮:“站住!”

 

  迎面一個批發商正好推著小貨車走過,那男人輕車熟路,猴一樣一腳踩上了貨車邊,在推車的女人驚叫聲里,小推車上的衣服山崩似的掉了一地,旁邊一輛艱難行進的“電驢子”連忙一個急剎車避開滾到輪下的東西,破口大罵。

 

  混亂中,那男人已經一步跨上了街邊的護欄,身形一晃翻了過去,眼看就要橫穿馬路,旁邊一個小路口猛地躥出一個人高馬大的警察,捉小雞似的一把揪住他的後頸,反手一擰,把人按倒在地,陶然回身撿起那部被丟在一邊的白色手機,重新開機,桌面正是晨晨的貓臉自拍照。

 

  他長籲口氣,大步走到已經被控制住的男子身邊:“人呢?”

 

  那男人被撲倒的時候碰傷了鼻子,五顏六色地一擡頭,他沖陶然露出了帶著哭腔的哀求表情:“我我我我錯了,政府,我這次保證痛改前非,再也不幹了……哎喲……嘶……您、您輕點……”

 

  陶然一把揪起他的領子:“那女孩呢?”

 

  “啊?”

 

  此時,駱聞舟已經開車趕到了少年宮門口。

 

  郎喬一眼看見熟悉的車牌,三步並兩步地趕過來:“老大!”

 

  “什麽情況,陶然呢?”駱聞舟說著,又回頭沖車里擺擺手,“你先在車里坐著。”

 

  車里的人沒聽他那套,吊著一條胳膊走了下來。

 

  郎喬不由得一楞:“喲,費總,你這……怎麽還‘盔甲在身’了?”

 

  “小事故,”費渡擡頭掃了一眼少年宮附近的建築,“有消息了嗎?”

 

  郎喬還沒來得及答話,一輛吱哇亂叫的警車就一個急剎車停在了少年宮門口,陶然和幾個刑警面色凝重地下了車。

 

  見駱聞舟投來疑問的視線,陶然搖搖頭:“晨晨的手機被盜了,老油條,慣犯,剛從拘留所放出去,他說是有個女孩在路邊系鞋帶,手機放在旁邊的石頭花壇上,系完鞋帶她就自己走了,把手機忘在那了,所以他只是‘撿’的。”

 

  駱聞舟:“哪條街?什麽時候偷的?”

 

  “應該就在少年宮附近……”陶然用力擼了一把自己的頭發,眉頭系成了一團,“那小子身上搜出了七八部準備出手的手機,都是今天一天的業績,具體時間地點他自己也說不清。”

 

  “哥,”費渡在旁邊問,“你在慌什麽,怎麽了?”

 

  “我問過常寧,晨晨今天穿了一條碎花裙。”陶然的臉色很難看,聲音壓得又快又急,“如果真是……兇手五天之內連續綁架兩個孩子,這個頻率太高了,說明曲桐已經百分之百……晨晨是五點前後被綁架的,到現在已經超過七個小時了,很可能也……”

 

  “噓——”費渡拍拍他的手臂,“你鎮定一點。”

 

  “我有什麽好不鎮定的?”陶然苦笑,“我又不是孩子家長——這些猜測我到現在都沒敢跟晨晨家里提……你上次跟我說的可疑人物是個老頭對嗎,你確定嗎?”

 

  “不確定,離得太遠了,”費渡說,“晨晨是個敏感的女孩,我上次警告她註意安全的時候嚇著她了,應該不至於這麽快就忘了,包括老人和熟人在內,我相信她都不會毫無防備,就算有人騙她出去,她也不會忘了給家里人發信息。”

 

  “陶副,畫室監控里找到了那孩子!”

 

  陶然猛地轉身,剛要擡腿走,駱聞舟一把按住他肩膀:“交給我,你負責和小姑娘家長談談,看孩子最近有沒有什麽異常、家長有沒有得罪什麽人、他們家庭關系怎麽樣——我們不能遺漏任何可能性。”

 

  費渡靠在一邊:“需要我幫忙嗎?”

 

  駱聞舟猶豫了一下:“你算幹什麽的?”

 

  費渡很不要臉地回答:“我算親友團。”

 

  駱聞舟伸出一根手指,略帶警告地虛點了他一下,到底還是沒說讓他一邊涼快去。

 

  畫室的監控非常清晰,四點半左右的時候,其他孩子陸續被家長接走了,晨晨一個人坐在教室里,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看老師留下的畫冊,不時往窗外張望,十分鐘的時間里,她凝視窗戶的時間就有五分鐘以上。

 

  駱聞舟疑惑:“她看什麽呢?”

 

  郎喬:“鏡子。”

 

  駱聞舟一臉莫名其妙。

 

  “小姑娘把玻璃窗當鏡子用呢,看風景只要扭頭就行了,用不著整個人扭過去還湊近,她還用圓珠筆卷了發梢,”郎喬說,“女孩都懂的……咦?”

 

  她話音沒落,就看見晨晨突然坐直了,整個人略微離開椅子,忽然一笑,站起來飛快地收拾東西跑了——角落里的記錄顯示時間是四點四十左右。

 

  駱聞舟立刻擡眼去看畫室所在位置,窗戶正對操場。

 

  距離操場最近的建築上的監控也迅速調了出來,能看見晨晨很快跑出了教學樓,朝操場上一群聚在一起的孩子們過去,攝像頭離得有些遠,只拍到了她在那群孩子堆里逗留了片刻,然後和其中幾個女孩一起往監控死角走去,很快離開了鏡頭範圍。

 

  依照現場判斷,她們去的方向應該是少年宮西北角的一排紅色建築。

 

  “什麽情況?”駱聞舟皺眉問,“負責人不是說園區內無死角嗎?”

 

  “西北角那排紅房子是公廁,沒裝攝像頭。”

 

  “那他媽不早說!確定監控視頻上那幾個孩子的身份,立刻找他們問——把地圖拿過來。”

 

  少年宮西北角連著一個小公園,管理十分稀松,外圈的草坪已經被散步的居民踩得亂七八糟,腳印與狗屎相得益彰,深處則沒人去,草木瘋長,蚊蟲轟炸機一樣,警犬迅速就位,手電光和狗叫聲此起彼伏。

 

  費渡在一邊若有所思地聽著陶然和晨晨父親的交談。

 

  “我是大概五點五分左右到的,跟她說好了……先在門口打電話,聽見關機,還以為是沒電了,這才在門衛登記進去找——可是教室里也沒有,我當時沒想到她能丟,這是少年宮,跟學校也沒什麽區別,還以為她是上廁所或跑哪玩去了……我還挺生氣地在她們畫室里等了一會,等保安已經開始挨個檢查門窗要關燈了,我這才有點慌,又是四處問,又是讓女老師幫著到衛生間找人……”

 

  晨晨媽一把薅住他的肩膀,一臉涕淚:“她是那種孩子嗎?明明知道大人等她,都不說一聲就自己跑出去……啊?有你這樣當爸爸的嗎?有點什麽事就先想著怪我女兒,孩子要是出點什麽事,我……”

 

  晨晨爸爸被她拉扯了一個趔趄,閉緊了嘴一聲不吭,陶然和常寧趕緊一左一右地把他們倆分開。

 

  費渡忽然開口問:“據說手機上的兒童追蹤系統可以遠程開關機,剛才警官們應該也是這樣定位到晨晨的手機的,您當時怎麽沒想起來開一下她的手機?”

 

  “我想到了,”晨晨的爸爸露出一個快要崩潰的表情,拼命忍住了,極其壓抑地不斷抽著氣,“可是當時不知道那軟件有什麽問題,一直在告訴我遠程服務連接失敗……我又用不慣這個……”

 

  “晨晨的手機找回來了,”陶然說,“至少還有一半電,應該是您第一次打電話的時候就被扒手偷走了,會不會是孩子發現手機丟了,自己出去找?”

 

  “在少年宮里行竊的風險太大了,”費渡搖搖頭,“可能性不高,應該是她出於某種原因,自己離開了園區,從下課到和您約定的時間有半個多小時,她在周邊小店里買零食、和同學玩……都有可能,但通常不會離開周圍一公里範圍內,這樣只要接到您的電話,她就可以立刻回到少年宮門口——家里教過她在外面東西被人偷了怎麽辦嗎?”

 

  “教過,”常寧看了陶然一眼,輕聲說,“我前幾天還和她開玩笑,說以後遇到什麽事可以找陶然哥哥,她知道怎麽撥報警電話,實在不行也知道回學校找保安。”

 

  陶然拍了拍她的手背,遞過一個安慰的眼神,輕聲說:“少年宮周圍都是鬧市區,當時是下班高峰時段,應該比較安全,除了西北角的小公園深處……”

 

  “不會的,”常寧尋求慰藉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晨晨膽子很小,看完懸疑故事都不敢一個人睡,她不可能自己往沒人的地方跑!”

 

  費渡突然說:“如果不是自己,是跟同學一起的呢?”

 

  幾個人都楞楞地看著他。

 

  費渡走到晨晨父親面前:“您第一次嘗試遠程開她手機的時候,大概是什麽時間?”

 

  “六點……六點多了,”晨晨爸爸說,“是她老師提醒我的。”

 

  費渡:“當時怎麽操作的,能給我演示一下嗎?”

 

  “老大,剛才那邊老師幫忙聯系上了那幾個監控里的孩子!”郎喬推開擋在眼前的一簇樹枝,快步趕上駱聞舟,“她們是去衛生間換衣服的,然後又一起跑到了小公園拍照片。”

 

  “拍照片?”

 

  “有個攝影班的孩子要交作業,約了幾個女孩去當模特,有幾個孩子還專門帶了拍照的衣服,就一會,拍完照片,張雨晨要回少年宮,他們就在公園門口解散了,誰也不知道張雨晨後來又去了哪。”

 

  駱聞舟深吸一口氣——壞了。

 

  如果晨晨是和朋友分別之後,發現自己手機沒了,孩子第一反應是落在了拍照的地方,她會返回人跡罕至的小公園里找——可那小公園不是大街,之後發生了什麽,恐怕就難以追蹤了。

 

  郎喬:“老大,怎麽辦?”

 

  駱聞舟沈吟片刻,掏出手機打給了負責盯梢許文超的人。

 

  “匯報許文超今天的動向。”

 

  “許文超把行車記錄儀拷給了陶副,五點四十分才從咱們局里走,自己開車二十幾分鐘去了一家快餐店,打包回家,之後一直沒動。”

 

  駱聞舟低聲問:“你確定他一直在家?”

 

  “確定,他窗簾沒拉,人一直在書房里,沒離開過咱們的視野——怎麽了老大?”

 

  “老大,要麽是咱們懷疑錯人了,”郎喬說,“要麽就是這起案子和曲桐失蹤案無關——我真奇了怪了,世界上怎麽這麽多變態?”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說話,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費事兒”。

 

  “怎麽?”

 

  “費事兒”先生在那邊不緊不慢地說:“小偷不是從晨晨身上偷走手機的,他狡辯得有道理,當時確實是拿手機的女孩把它‘忘’在那的。”

 

  駱聞舟立刻反問:“你怎麽知道?”

 

  “張先生六點左右嘗試過用遠程開孩子的手機,但那次遠程失敗了,我認為他的操作沒問題,這種情況,要麽是當時他們倆其中一個人沒信號,要麽就是孩子的手機電池被人摳出來了。”費渡微微一頓,“小偷沒有必要把電池摳了又安上,也未必會知道那手機上有什麽軟件,我能想到的只有一種可能性——那群孩子里有個人利用晨晨換衣服或是擺姿勢的時間,藏起了她的手機,在晨晨發現之後,提議她回小公園找,並且自告奮勇地陪她一起去。”

 

  她會很自然地信任自己的朋友,並且告訴對方自己手機上有遠程系統。

 

  “你是說一個孩子——很可能還是個女孩子,策劃了這件事。”駱聞舟抽了口氣,“不但綁架朋友,還會故意把受害人的手機拋出來混淆視聽?這未免也太……”

 

  費渡意味不明地輕輕笑了一聲。

 

  駱聞舟驀地想起了當年那個眼神陰郁而冰冷的少年,把後面的話咽了下去。

 

  “你為什麽會往這個方向想?”

 

  “因為我警告過她小心大人,熟悉的、陌生的、男人女人甚至老人,”費渡說,“唯一沒有說的,就是和她一樣的孩子。”

 

  為什麽不能是孩子呢?

 

  十歲出頭的小女孩,花骨朵一樣,美麗而嬌氣,懵懂又脆弱,全世界都把她們當成潛在的受害人,好像她們缺靈魂短智慧,呵護備至都來不及,怎麽會疑心她們也會犯罪?

 

  駱聞舟掛了費渡的電話,轉向郎喬:“剛才少年宮老師打電話的時候,有沒有哪通電話一開始不是家長接的?”

 

  郎喬赤手空拳去抓持刀殺人犯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過這麽恐怖的臉色:“好……好像有一個……”

 

  第47亨伯特·亨伯特十四

 

  “餵,蘇落盞同學嗎?我是少年宮的王老師,開學的時候給你們發登記卡的那個,記得嗎?”

 

  “記得,王老師好。”

 

  “這麽晚還沒睡呀?你爸爸媽媽現在在旁邊嗎,老師想跟他們說句話,有點事情需要問問你,但是得先征求你爸爸媽媽同意才行。”

 

  “爸爸還沒回來,媽媽生病睡著了,叫不醒,您直接和我說吧。”

 

  “哦……好吧,我就稍微問一句。是這樣,有個美術班的小朋友,叫張雨晨,今天放學以後走丟了,有人說看見你們一起玩,你還記得最後一次是在哪看見她的嗎?”

 

  沈默。

 

  “餵,蘇落盞同學,還在嗎?”

 

  “……在,不好意思老師,我家信號不好,您是說美術班的……”

 

  “張雨晨同學,個子小小的,梳一條小辮子的那個。”

 

  “哦,我們一起去小公園里玩了一會,很多人,還有好幾個別的班的,後來大家就都走了,我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

 

  “是嗎?那好吧,你早點休息,明天上課不要遲到。”

 

  “好的老師,找到的話別忘了告訴我們一聲,我也很擔心的。”

 

  郎喬關了電話錄音:“因為這孩子身邊沒有監護人,而且和其他人的說辭大致差不多,老師也就沒多問,你感覺這段對話聽起來怎麽樣?我現在依然覺得難以置信,但是反過來想,如果嫌疑人是個孩子,那曲桐為什麽會在極端恐懼的情況下願意上一個陌生人的車,陶副和我又為什麽在各種監控里什麽都查不出來就可以解釋了。這也……太讓人毛骨悚然了。”

 

  駱聞舟把蘇落盞的個人資料往她面前一推:“給你看個更毛骨悚然的。”

 

  蘇落盞的緊急聯系人一欄里填的是“蘇筱嵐”,關系為“母女”。

 

  幾輛警車風馳電掣地來到了蘇落盞登記的地址——那是個條件還不錯的小區,深更半夜,萬籟俱寂,打瞌睡的門衛驚醒過來,一臉呆楞地盯著駱聞舟手里的證件。

 

  “你們這有一戶姓蘇的母女嗎?”

 

  保安把眼睛瞪成了對眼:“不、不不知道,我我我剛來……”

 

  “去物業把以前登記的業主名冊拿出來。”駱聞舟飛快地說,“都小心點,如果這個女孩真是我們要找的嫌疑人,那情況會很特殊,她會比一般成年人更不穩定,千萬不能刺激到她,萬一受害人還活著,不能因為我們造成不可估量的後果。”

 

  “駱隊,在401!”

 

  “都記住了就行動。”

 

  四樓的樓道里,一幫人紛紛隱藏在樓梯角落里,駱聞舟一擡下巴,示意郎喬敲門。

 

  郎喬用力揉了揉自己那張好像打過肉毒桿菌的冷臉,拗出平生最和善的表情,上前敲了敲門:“有人在家嗎?”

 

  沒人理她。

 

  郎喬心里有點打突——平時兇神惡煞慣了,乍一讓她表演“慈祥”,專業有點不對口。

 

  她捏著嗓子又軟又溫柔地說:“有人在家嗎?我是樓上剛搬來的租戶,我家剛才好像有點滲水,不好意思啊,沒流下來吧?”

 

  仍然沒有聲息。

 

  隨行的技術人員悄悄遞過一個反窺視鏡,郎喬把它扣在“貓眼”上,略彎下腰,往屋里窺視。

 

  大門口沒有人,她能一眼看見門廊盡頭的客廳,這房子里光線昏暗,只有客廳正中間有一點亮光,郎喬仔細一看,發現那亮光的來源居然是一個香案,兩側閃著電動的紅蠟燭和長明燈,供著中間一張黑白的遺照。

 

  女人陰森的面孔被香案映出了一點微光,冷冷地和她對視,郎喬後脊梁骨倏地躥起一層寒意,下意識地往後一仰。

 

  駱聞舟對她投了一個疑問的目光。

 

  郎喬激靈一個寒顫,連忙搖搖頭,擡手又敲了一下門:“有人嗎?不方便開門的話,回答我一句也可以,我就想問問您這里滲不滲水。”

 

  尷尬的沈默在小小的樓道里彌漫,駱聞舟忽然伸手,讓郎喬退後:“把門打開。”

 

  郎喬一楞:“老大……”

 

  沒有證據,沒有證人,他們甚至沒能取得相應證件,一切都是主觀推測……

 

  “沒事,”駱聞舟沈聲說,“出了問題我負責,打開。”

 

  幾個刑警和技術員一擁而上,三下五除二地撬開了門。

 

  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洶湧著撲面而來——那是古怪的香燭味、仲夏的潮氣與久不開窗的悶熱混雜在一起的氣息,發酵成了嗅覺上某種接近腐朽的味道。

 

  然而房子里沒有人。

 

  這房子不大,充其量五六十平米,標準的一室一廳,但只有蘇筱嵐的黑白遺像孤獨的鎮守在此,居然給人一種奇異的空曠感。

 

  遺像正對著一張擺在客廳里的雙人床,絲綢的床罩色澤黯淡,床頭上有一瓶深色指甲油,和半盒香煙。

 

  隔壁臥室的空間要小一些,看得出是小女孩的住的地方,小單人床上擺著一排面容呆滯的廉價洋娃娃,並肩坐著,集體望向門口,穿的是一水的碎花連衣裙。

 

  “我天,”郎喬拉開了女孩房間里的衣櫥,里面居然無一例外,全是碎花的連衣裙,更詭異的是,衣服的花色和娃娃身上的裙子是對應的,郎喬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起了一排,“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駱聞舟戴上手套,在衣櫃里翻了翻,忽然,他在衣服堆里發現了一個小盒子。

 

  他找到搭扣,“哢”一下彈開了盒蓋,“致愛麗絲”的樂聲從小盒的縫隙里釋放出來,這是個有八音盒功能的收納箱,大約是電力不足,鋼琴聲有點走音,顯得拖沓而怪誕。

 

  隨後,周圍幾個刑警都看清了盒子里的東西。

 

  郎喬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那盒里有一只赤身裸體的娃娃,被卸下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殘肢兵分三路地攤在一團帶血跡的布條。

 

  布條是棉布質地,活潑的小白碎花一簇一簇地開在其中——

 

  “這是曲桐那件衣服,她父母從家里拿了一張她穿這件衣服的照片給我們看。我記得那衣服質量不太好,側面的走線還縫住了一部分花紋,顯得很參差不齊……”郎喬艱難地指著其中一條帶針腳的布條說,“就……就是這樣的。”

 

  駱聞舟面沈似水地合上了盒蓋:“拿回去化驗。”

 

  他說完,轉身又走進衛生間。

 

  衛生間里返潮返出了一圈郁郁蔥蔥的黴菌,囂張地四處蔓延,缺了一角的雕花鏡子前有兩套牙具,一排顏色各異的口紅、幾支用過了沒扔的棉簽。

 

  “她當時怎麽跟老師說的來著,‘媽媽生病睡著了叫不醒,爸爸還沒回來’?”駱聞舟四下看了一圈,沈吟說,“但這里沒有男人生活過的痕跡,她說的‘爸爸’是誰?你們確定方才的號碼定位是附近?”

 

  “駱隊,找到她方才接打電話用的手機了。”一個刑警從客廳的小茶幾底下小心翼翼地拿起了一部劃痕頗多的舊手機,翻了翻後匯報,“通訊記錄里有老師打的那通電話!”

 

  也就是說,那女孩剛剛還在!

 

  駱聞舟驀地轉過身來:“但是現在人呢?”

 

  蘇落盞畢竟是個孩子,她不知道少年宮里有多少監控,很可能根本沒想到,自己在操場上也能被拍下來。那麽半夜三更接到老師那一通電話,她會不會慌張地意識到自己已經暴露了?

 

  她會怎麽做?

 

  以及最重要的是,張雨晨在哪里?

 

  曲桐在荒郊野外失蹤,帶走她的人穿四十二碼鞋,能開車,不可能是那麽小的姑娘。那意味著蘇落盞身邊這個神秘的“爸爸”是共犯的可能性很大。

 

  眼下,張雨晨顯然不在這間供著遺像的小公寓里,那她難道在共犯那嗎?如果真是那樣,那麽蘇落盞被那通電話驚動,會不會跑去找她的共犯?

 

  萬一在此期間,晨晨還活著,他們會不會因此鋌而走險,提前“擺脫”晨晨?

 

  那孩子還能活到天亮嗎?

 

  仲夏之夜像一塊熱化的焦糖,濃郁而粘膩,女孩飛快地跑過寂靜的街道,她自己“噠噠”的腳步聲好像一只如影隨形的怪物,周圍偶爾傳出一點野貓野狗的動靜,都能讓她心驚肉跳。女孩一頭鉆進了一處老舊的“小二樓”。

 

  所謂“小二樓”,是一種二三十年以前的建築,聯排一片,一般只有兩到三層高,每個小樓前面有個院子,院子約莫是夠種一棵葡萄藤的空間,乍一看有點像別墅,其實里面的空間十分逼仄,條件不好的,往往是幾戶人家分享一個小院,居住起來多有不便,而且一到夏天就五毒俱全,漏風漏雨,據說已經快拆遷了。

 

  女孩試了兩次,才成功地把鑰匙對準鎖扣,沖進去一把抓起了門後的電話,飛快地撥了一個號。電話通了,里面傳來漫長的等待聲,每一聲都敲在她的心口,她無意識地伸出長長的指甲,焦躁地抓著斑駁的墻面。

 

  然而這通電話在十幾聲之後自動掛斷了。

 

  女孩睜大了眼睛,好像不敢相信對方竟敢不接她的電話,她不死心,很快又撥了一次那號碼,依然沒人接。

 

  這女孩長得真是漂亮,杏核眼,臉頰圓潤,還有個小尖下巴,比那些塑料的便宜貨更像洋娃娃,天真和嫵媚的氣質在她身上雜糅得相得益彰,可是隨即,可怕的怨毒爬上了她的小臉,她突然毫無預兆地把電話機摔在墻上,歇斯底里地尖叫了起來。

 

  這時,黑洞洞的屋里忽然傳來了“嗚嗚”聲,像小動物的抽泣。

 

  發狂的女孩驀地扭過頭去,面無表情地回手打開了壁燈。

 

  墻角被捆成一小團的人畏光地瑟縮了一下,透過眼淚,難以置信地看過來——

 

  那正是失蹤的晨晨。

 

  此時,晨晨的家人仍然在少年宮門口焦心地等。

 

  陶然走出去接了個電話,回來避開了晨晨家人,沖費渡耳語了句什麽。

 

  “你說成年男性共犯?”費渡略一皺眉,“你的意思是說,他們先利用女孩,把晨晨引到小公園,然後男人出現,襲擊並且帶走了她。”

 

  陶然:“怎麽?”

 

  “不……我剛才覺得一件事有點奇怪。”費渡吊起他那條倒黴的胳膊,在原地轉了幾圈,低聲自言自語,“太奇怪了——張先生五點剛過時給女兒打電話,關機,也就是說,那個時候綁架計劃已經在進行中,一個小時候,他想通過遠程軟件打開晨晨的手機失敗,說明這時候晨晨應該已經被犯人控制,但犯人還沒有開始處理後續事宜。那女孩故意把手機丟下,則應該至少在六點多以後,為什麽?”

 

  “一個成年男人,就算半身不遂,控制一個像晨晨那樣的孩子,也絕對花不了一個小時。”費渡腳步一頓,“而做完這一切之後,那個女孩又把晨晨手機的電池重新裝上,故意丟下給人拿走——這又是為什麽?”

 

  既然已經卸下了電池,把手機隨便拆一拆,沿途分開扔,又方便又保險,警犬都找不著。

 

  而為了短暫轉移警方視野的理由顯然說不過去,因為即使是孩子,看過電視劇也應該知道,辦案的警察不可能只有一個人,不會那麽容易顧此失彼。

 

  而且萬一撿到——或者說偷了那部手機的人恰好看見了她,難道不會增加風險?

 

  “有沒有這種可能性,在西嶺綁架上一個小姑娘的時候是協同作案,而這次因為某種原因,男人不在,只有女孩,所以她要花更長的時間。”

 

  陶然一楞,一把抓住費渡的肩膀:“這女孩受體力能力限制,沒法獨立完成虐殺……並且錄音的全過程,但她知道晨晨手機上的遠程軟件,也知道家長肯定會試著用這種方式找孩子,她是在變相地折磨家長,和寄錄音的目的異曲同工!”

 

  給你希望,讓你拼命地找過去,再讓你絕望。

 

  只是沒想到時間上出了點偏差,她耽擱的時間比想象中要長。

 

  “如果是這樣,那她不可能獨自把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拖走,只能是誘拐,”費渡遠遠地看了一眼再次失聲痛哭的母親,“晨晨在明知道她爸爸肯定在找她的時候,會因為什麽同意跟對方走?”

 

  陶然深吸了一口氣,低聲說:“我今天沒帶電話,但是我家比少年宮近,你爸爸說不定已經到學校里找你了,互相找容易錯過,你可以去我家給他打電話。”

 

  “這個距離一定非常近,比少年宮還要近很多,是個讓孩子覺得方便又舒適的距離。”

 

  陶然一把拽過地圖:“一公里……不,五百米之內……”

 

  有一處即將拆遷的老舊居民區,相距小公園另一個門,不過一個路口。

 

  “等一下,”陶然說,“這個地址我怎麽好像在哪聽過。”

 

  駱聞舟他們把蘇落盞的家翻了個底朝天,重點是各種可能的男性用品,想要從中翻出那個神秘男人的蛛絲馬跡來。

 

  郎喬打開了一個抽屜,倒出來以後,發現里面裝的是諸如戶口本、身份證,各種入學通知等等文件證件,她只把病歷本拿出來翻了翻,其余大致看了一眼,很快丟在一邊,攤了一地。

 

  駱聞舟目光從上面掃過,片刻後,他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麽,目光突然一凝,蹲下來撿起了房產證——兩本房產證。

 

  其中一本是這間一室一廳的公寓,另一處則是當初房改的時候被個人認購的某廠職工宿舍樓,房齡比蘇筱嵐年紀還大。

 

  “小喬兒,你給我確認一下,”駱聞舟說,“二十年前,蘇筱嵐還小的時候,她登記的住址是不是這個?”

 

  郎喬不明緣由,不過對他本能服從,立刻去查了,就在她還沒查出個所以然來的時候,駱聞舟派去盯梢許文超的刑警忽然打了電話進來:“駱隊,我們在許文超房間里裝了竊聽,剛剛連續兩通電話打進來,他絕對聽見了,但是沒接——他會不會已經發現自己被盯上了?哦,來電的那個號碼我們也查了,是部座機,地址是……”

 

  駱聞舟:“少年路貿易公司路口3單元。”

 

  負責盯梢的刑警一楞:“駱隊,你怎麽知道?”

 

  與此同時,郎喬沖了進來:“老大,當年蘇筱嵐作為受害人配合調查的時候,提供的個人信息里的通訊地址就是這個!”

 

  駱聞舟:“走!”

 

  第48亨伯特·亨伯特十五

 

  晨晨是被冰冷的地板硌醒的,她剛開始沒明白怎麽回事,只記得自己跟著一個攝影班的小姐姐回家——她家真的很近,出了公園,拐角就是,雖然看起來有點家徒四壁,但收拾得還算幹凈。

 

  電話機不太好用,總是接觸不良。小姐姐信誓旦旦地說重新插一下線路就好,還給她拿了一瓶冰鎮飲料。

 

  晨晨叼著吸管,一邊吸著芒果汁,一邊覺得自己可能太麻煩人家了,正在猶豫著要不要開口說“還是回學校吧”,可還沒等開口,她就覺得整個人好像被什麽從軀殼里抽出去一樣,四肢瞬間失去了控制,她艱難地晃了幾下,隨即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晨晨的辮子已經散了,一身的塵土,四肢被捆成一團,大約是被人暴力地在地上拖過,多處裸露的皮膚蹭破了,火辣辣的疼,貼在嘴唇上的膠帶上沾著橡膠的臭味,她艱難地把自己蜷縮起來,拼命往後躲去——蘇落盞正在幾步遠的地方,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蘇落盞歪著頭,一縷長發從鬢角垂了下來,她伸出細長手指在臉頰旁邊卷著頭發,冰冷的眼睛像某種險惡的冷血動物。

 

  繼而她抿起嘴角,沖晨晨笑了起來:“你真討厭。”

 

  晨晨狠狠地哆嗦了一下。

 

  “我最討厭你們這種什麽都不懂的跟屁蟲,都是有心計的賤人,一把年紀了,仗著會和人撒嬌,出入必有人接,要什麽有什麽,動輒拿自己當小孩子,好像全世界都得遷就你們。”蘇落盞一邊說著,一邊彎下腰,從門口的鞋櫃里拎出了一把彎頭的砍刀,金屬的大家夥對她那雙細瘦的小手來說,有些太過沈重了,刀身與老舊的木質櫃櫥彼此摩擦,“沙沙”作響。

 

  晨晨劇烈地掙紮了起來,被封住了嘴,她就發出小動物一樣微弱而細小的“嗯嗯”聲,臉憋得通紅,奮力想從繩子里掙紮出來。

 

  “他不來,我自己也可以!”

 

  蘇落盞突然發作,提起砍刀就向晨晨沖了過去。

 

  人在極端恐懼的情況下,潛力大概是無限的,那一瞬間,晨晨不知道從哪來的力氣,竟然成功地就著被五花大綁的姿勢,用腳底尋找到了地面,她還沒來得及站起來,刀已經逼至近前,晨晨閉著眼往前一撲,連滾帶爬地從蘇落盞刀下撲了出去,一頭撞在了茶幾角上,額角登時頭破血流。

 

  晨晨把自己撞得暈頭轉向、頭重腳輕,只想嚎啕大哭,叫人來救她,卻也知道哭並不管用,只好掙紮著地用肩膀去抵茶幾,試圖再次站起來。

 

  蘇落盞手里的刀揮得過猛,卡進了墻角的一個木頭櫃子里,那刀畢竟是沈,她使勁一拉,竟然沒能把卡住的刀身拔出來,氣急敗壞之下,蘇落盞猛地上前,從後面一把抓住了晨晨頭發,晨晨覺得自己整張頭皮都被她拉掉了,只能狼狽地被她的手帶著彎下腰去,不停流下來的眼淚已經把膠帶邊緣泡開了,她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

 

  卻只激發起了另一個人的施虐欲望。

 

  蘇落盞擡手扇了她一個耳光,從沒被人碰過一根手指的晨晨幾乎被她打懵了。

 

  “賤人,”蘇落盞說,“你就是賤人!”

 

  受影視劇影響,“賤人”一詞其實已經在中學和小學高年級中普及了,總有一些比同齡人發育早一點的孩子開始學著把這些成人色彩濃重的詞匯掛在嘴邊——即使在家里個個都是咬著雪糕耍賴的小朋友。

 

  蘇落盞狠狠地把晨晨往茶幾上一推,晨晨的後腰撞在那矮小的桌子上,水晶桌貼下面泛黃的舊照片中,已經死去的人沖著兩個活生生的女孩露出耐人尋味的似笑非笑,晨晨嘴上被淚水泡軟的膠帶在這一推一震中崩開了,她第一時間出了聲:“救命!”

 

  第一聲又啞又微弱,隨後,晨晨飛快地適應了說話的感覺,聲音也響亮了起來:“救命!救命!”

 

  蘇落盞被她這一嗓子叫得一楞,她方才就覺得缺了點什麽,不夠“過癮”,這會才發現,原來是沒聽見慘叫。晨晨那一聲帶著哭腔的“救命”刺激了她,她好像得到了禮物的孩子,用一種驚喜的眼神看著晨晨,狠狠一擡腳,跺向晨晨平攤到地面的手指。

 

  晨晨疼到了一定程度,反而叫不出來了,她張大了嘴,無聲地抽著氣。

 

  蘇落盞:“叫啊,你怎麽不繼續叫了?”

 

  晨晨哭得喘不上氣來,用僅有的力氣斷斷續續地擠出幾個字來:“蘇……嗚姐姐……我很、很喜歡……羨慕你的,你……你……”

 

  蘇落盞剛開始一臉冷漠,唯有“羨慕”二字讓她輕輕地一頓,要去抓女孩頭發的手停在了半空,黑豆似的大眼睛盯著晨晨。

 

  就在這時,房門突然被人重重地砸了幾下,有個男人粗聲粗氣地說:“吵什麽吵,讓不讓人睡覺了!”

 

  屋里的蘇落盞和晨晨同時一哆嗦。

 

  那男人怒道:“開門,不然我報警了!半夜三更在家里看恐怖片嗎這是?吱哇亂叫的,這地方就你們一家住著啊?”

 

  晨晨的嘴被蘇落盞用力捂上了,她隨便從旁邊的紙盒里抽出幾張餐巾紙,也不知多久沒清理過的,團成一團往晨晨嘴里一塞。

 

  “對不起,叔叔,”蘇落盞深吸一口氣,冷著臉,同時細聲細氣地開了腔,“我們家大人不在,不能隨便給陌生人開門,我會關小點聲的。”

 

  門口的男人頓了頓,十分嚴厲地說:“什麽玩意,小孩啊?你給我過來,我替你們家長教育教育你!”

 

  蘇落盞皺了皺眉,沒等她吭聲,門口的男神經病已經自顧自地開了口:“做人要有公德心你知道嗎,什麽叫公德?最起碼的要求就是不給人添麻煩,你呢!你是哪學校的,回頭我一定要給你們老師打電話,熊孩子都怎麽教育的!”

 

  眼看對方說起來沒完,蘇落盞俏麗的小臉上一片陰冷:“叔叔對不起,我道歉可以嗎?”

 

  “你說什麽,聽不見!大吵大鬧的時候不是聲氣挺足的嗎?”

 

  蘇落盞只想把這個突如其來的奇葩打發走,她回手把晨晨嘴里的紙巾團塞了塞,自己站起來,往門邊走去。

 

  一步、兩步……突然,就在蘇落盞在邁出第七步的時候,她整個人停在了原地。

 

  這老房子雖然一直有那個人定期打掃、繳費,但周圍居民都知道里面沒人住,已經空置很久了,為什麽門口的人半夜三更聽說里面住了個沒有家長的小孩,居然毫不驚詫?

 

  蘇落盞忽然扭頭就跑,與此同時,老舊的木門被人從外面暴力破壞。

 

  幾個警察緊跟著沖了進來,蘇落盞一把抓起方才卡在櫃子上的砍刀,重壓之下,那把方才她怎麽拉都拽不起來的砍刀竟從木櫃的縫隙里溜了出來,而警察們眼看就要抓住她——

 

  蘇落盞反手提起砍刀指向晨晨的後頸,刀尖立刻在女孩雪白的後頸上撕開了一條血口子,她尖叫起來:“別過來!”

 

  被撞開的大門貼著墻面震顫不休,室內的氣氛已經凝固。

 

  蘇落盞猛地蹲了下來,躲在晨晨身後,搖搖欲墜地舉著笨重的砍刀,沿著晨晨的脖子飛快地走了一圈,最後停在了晨晨的頸側。

 

  她的手不住地發著抖,自下而上瞪過去的眼睛就像是一只抵死掙紮的小野獸,兇狠而憤怒。

 

  陶然連忙阻止了身邊人的靠近,小心翼翼地站在幾步遠的地方:“蘇……蘇落盞對嗎?”

 

  蘇落盞一言不發。

 

  陶然心里飛快地轉著各種念頭,一時不知該怎麽和這麽小的嫌疑人談判,就見這時,費渡慢一步地出現在了門口。

 

  他微微側著身,擋住了自己受傷的胳膊,目光漫不經心地在屋里掃了一圈:“咱們要抓的人呢?”

 

  蘇落盞一楞,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哎,有個小孩,”費渡好像才發現她,有些輕慢地問,“跟你一起的綁架殺人犯去哪了?”

 

  蘇落盞看了看手里的刀、刀下的人,又擡頭看了看費渡,好像不知該怎麽回答。

 

  “快把刀放下吧,沒事了,不用那麽緊張,”費渡四下打量著這老房子,只見上一任主人雖然已經人去樓空,但她們荒腔走板的生活痕跡卻依然留在了原地,煙熏出的墻壁汙糟昏黃,墻角還有一堆空酒瓶,“真可以,逼迫個小孩當誘餌,他自己躲起來,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藏頭露尾的犯人。小姑娘,你放心吧,外面里三層外三層的圍的都是警察,他跑不了,警察叔叔和未成年人保護法會保護你的……真虧你還拿得動這麽大的刀,不沈嗎?”

 

  他不說還好,這一提起,蘇落盞立刻覺得手腕不堪重負,快被大砍刀墜得沒知覺了。同時,她也自覺聽懂了費渡的話——警察認為這件事都是那個人做的,她只不過是個可憐的誘餌!

 

  蘇落盞心里生出幾分愚弄別人的沾沾自喜,她把自己的眼圈憋得通紅,看起來居然比晨晨還可憐幾分,眼巴巴地望著費渡。

 

  陶然立刻順著費渡的話音上前一步,見蘇落盞瑟縮一下,警惕地緊了緊握刀的手,就蹲了下來,沖她攤開手,視線和那女孩齊平,目光盡可能地跳過晨晨,集中到蘇落盞身上:“是真的嗎?是不是有人脅迫你?”

 

  蘇落盞只遲疑了幾秒,就果斷點了點頭。

 

  陶然的聲音更加柔和,把一只攤開的手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向她伸過去:“那你把刀給叔叔,然後帶我們去抓壞人好不好?”

 

  蘇落盞盯著他的手,一時間好像有些舉棋不定,在陶然的手靠得太近的時候,她又有些緊張地提了提手里的刀,不住顫抖的刀刃立刻在晨晨的頸側留下了幾條細碎的傷口——她真的要拿不住這把刀了。

 

  陶然從善如流地把手懸在了半空:“壞人是不是叫‘許文超’,利用你抓走了曲桐,有沒有對你做過不好的事?”

 

  費渡說:“你媽生前為了傍上他,是不是經常把你打扮成洋娃娃的樣子,還給你化妝?”

  蘇落盞極小地抽了口氣,好像用盡了全力才止住自己激動起來的情緒。

 

  “自己老了,留不住當年的形象,就從孩子身上下手,她還不允許你穿別的衣服,不允許你剪頭發,是嗎?”費渡盯著她,“她是不是虐待過你?以前打過你嗎?”

 

  蘇落盞的眼淚不知是真是假,隨著他的話音,倏地落了下來,淚水朦朧了她的視線,忽然間,她覺得手腕一緊,原來是陶然趁機抓住了她提著砍刀的手,蘇落盞下意識地一掙,陶然輕聲說:“不怕,沒事了,沒事了,叔叔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這些事本來就是壞人脅迫你做的,你不用擔心……”

 

  他語氣柔和,捏住她手的力氣很大,蘇落盞根本無從反抗,她僵持片刻,終於還是放松了力道,任憑陶然奪走了她的刀。

 

  一個刑警立刻上前,一把抱起晨晨,脫離了蘇落盞的控制範圍。

 

  剛剛趕到的駱聞舟聽見耳機里的同事說:“駱隊,嫌疑人之一已經落網,指認同夥為許文超,可以申請逮捕令了嗎?”

 

  “可以,馬上通知盯梢的那幾位兄弟,別讓那小子跑了,”駱聞舟側過身,幫忙把晨晨擡上救護車的擔架,轉向被警方控制起來的蘇落盞,“曲桐在哪?還活著嗎?”

 

  蘇落盞沒有答話,只是沖他搖搖頭,她好像想到了什麽,小巧精致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輕輕提了一下,隨即自己意識到了,又十分溫順地低下了頭。

 

  即使看見八音盒的時候就已經有心理準備,駱聞舟還是覺得心里有些堵。

 

  他的目光掠過女孩微卷的發梢、長而濃密的睫毛,突然感覺到有一絲難以名狀的、荒謬的難過。

 

  他一揮手,讓同事把蘇落盞押上警車,轉頭往救護車的方向望去。

 

  幾個醫生正一邊處理晨晨額頭上的傷口,一邊低聲詢問著什麽,晨晨的家人也已經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令人窒息的失而複得讓晨晨媽媽腿一軟,險些跪在地上,旁邊的丈夫連忙扶起她,兩個人短暫的相互指責剎那間煙消雲散,相互扶持著走向女兒。

 

  失蹤時間接近八個小時,雖然飽受驚嚇,但除了一身輕傷,張雨晨終於還是全須全尾地找回來了,簡直已經堪稱奇跡。

 

  他們忙活了一宿,至少還撈回了一個。

 

  駱聞舟籲出口氣,習慣性地擡起一只手,誰知等了半天,平常會和他擊一下掌的搭檔卻沒動靜。

 

  駱聞舟不尷不尬地一轉身,發現陶然正圍在常寧身邊,常寧的眼淚一直止不住,陶然低聲安慰著什麽,還從兜里摸出了一塊手絹遞過去,全然忘了搭檔是哪根蔥。

 

  駱聞舟:“……”

 

  世上竟然還有這麽重色輕友的男人!

 

  這時,他沒來得及收回去地手掌被人輕輕地拍了一下,駱聞舟詫異地一偏頭,見那吊著一條胳膊的殘障總裁費渡溜達到了他身邊,並且不知出於什麽動機,屈尊做了這麽一件多余的事。

 

  完事,他還慢條斯理地把手揣回兜里,似笑非笑地看著駱聞舟:“嘖,真幼稚啊,駱隊。”

 

  駱聞舟無言以對,眼睜睜地看著這個編外人員理所當然地鉆進自己的車里,好整以暇地翹起二郎腿,等司機開車。

 

  他能以自己浪跡四方、閱人無數的人格擔保,他絕對從費渡的話音與神色里聽出了不規不矩的調戲意味。

 

  駱聞舟難以置信地想:“他這是要蹬鼻子上臉了……不,上天了?!

 

  第49亨伯特·亨伯特十六

 

  “每當我追溯自己的青春年華時,那些日子,就像是暴風雪之晨的白色雪花一樣,被疾風吹得離我而去。”

 

  ——《洛麗塔》

 

  “同誌們今天辛苦一點,吃夜宵的錢和姑娘們的面膜錢我給你們報銷,有老婆孩子的回頭我替你們給家屬寫懺悔信——今天就算通宵,就算把蘇家舊宅掘地三尺,也得把這個事審清楚,不管怎麽樣,曲桐那個小女孩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駱聞舟沖著對講機說完,轉向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他的費渡,“少年,我感覺你可能是掃把星轉世,這生日過得真是幸福美滿。我是不能送你回去了,給你叫輛車,還是經過哪個酒店把你放下湊合湊合?”

 

  費渡不答,反而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問:“你們值班的時候,一般吃什麽夜宵?”

 

  “一般是地溝油豪華套餐,”駱聞舟表情有點辛酸,“偶爾有個別講究人,可能吃點檔次高的,比如麥當勞。”

 

  費渡:“……”

 

  “廢話,”駱聞舟一打方向盤轉向市局方向,沒好氣地說,“都跟你似的不好養活,我報銷得起嗎?前面就有一家酒店,半個月工資睡一宿,我給你停一下?”

 

  “我不住那家,他們家大堂的熏香太嗆了,衛生間還沒有浴缸。”費渡慢吞吞地對“饑餐炸雞肉,渴飲地溝油”的苦逼公務員說,接著,無視自己引發的一系列洶湧的仇恨,指揮道,“接著開吧,你們局附近有一家六星服務還湊合,我可以自己溜達過去。”

 

  駱聞舟:“……”

 

  他忍了半晌,終於忍無可忍:“費總,你一天到晚除了玩就是混,一點正事也沒有,你家的錢夠你揮霍一輩子嗎?以後敗家了怎麽辦?喝風都沒人給你刮。你說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過了今……昨天,去民政局領證都有法律效應了,你能不能少作一點!”

 

  費渡沒受傷的手肘撐在車門上,不出聲,只是撐著下巴笑。

 

  駱聞舟不知道這有什麽好笑的,看他就發愁,要不是因為可憐他今天是殘障人士,幾乎想把此人從車上扔下去。

 

  過了一會,費渡又問:“你確定不需要我繼續幫忙嗎?”

 

  “你有編制嗎?拿工資嗎?”駱聞舟到底沒讓他自己走過去,臨近市局的時候,他一邊數落著,一邊臨時拐進馬路對面的輔路,沖著一處堪為附近地標性建築的酒店開去,“有你什麽事?”

 

  “我聽說你們逮捕的所謂‘共犯’,是那個兇殘的小姑娘指認的,除此以外再沒有別的證據了,對吧?”

 

  駱聞舟面無表情道:“調查過程保密。”

 

  他話音沒落,費渡就不緊不慢地接著說:“哦,對了,還因為他和二十年前的連環綁架少女案有點聯系,所以看起來可疑。”

 

  駱聞舟暗暗磨了磨牙,心里盤算著,等著事過了,非得回去好好查查,到底是哪個孫子嘴上這麽沒把門的。

 

  “也就是說你們沒有證據,那小姑娘還不滿十三歲,智商看起來很高,但精神狀況可稱不上健康,她的證詞,可信度有多少?你們抓住的男人今天的不在場證明可是警方親自做的,如果他堅決抵賴呢?”費渡略微一攤手,“還有那個小女孩,你們從她嘴里肯定問不出什麽的,反正你們不能對一個小女孩嚴刑逼供,難不成你們還打算連夜找一個專門從事未成年人罪犯心里的專家來?”

 

  費渡所說句句屬實,這也是駱聞舟比較頭疼的。

 

  今天晚上的所有行動全都缺乏現實證據的支撐,如果不是最後成功救出了晨晨,單憑駱聞舟多次自作主張和先斬後奏,第二天就得有他一頓好果子吃。

 

  此時,他的車已經開到了酒店樓下,過剩的冷氣撲面而來,帶著酒店大堂里清冷寧靜的熏香氣息,沁人心脾。

 

  即使已經是淩晨,門口依然有值夜班的門童上前,精神抖擻地上前迎客。

 

  費渡下了車,正要往里走,忽然又想起什麽轉回來,彎腰敲了敲駱聞舟的車窗,拉開了駕駛員一側地車門。

 

  “手機落下了,”他說,“麻煩遞給我一下。”

 

  駱聞舟“哦”了一聲,撿起副駕駛座位上的手機,正要遞過去,費渡卻好似等不及似的,伸長了手來接。

 

  他因為車禍而顯得有些淩亂的襯衫松松垮垮的垂著,從駱聞舟的角度,正好能看進他低垂的領口,那胸口有一點單薄,但陳列在一副輪廓分明的鎖骨下,反而有種內斂的力量感,今天他倒是沒有刻意噴古龍水,但此人腐化的肉體恐怕已經給來自世界各地的香精腌入了味,從領口往外透出一股隱約的、若有若無的男香,叫人還來不及仔細品味,就已經杳然無蹤。

 

  費渡伸長胳膊拿手機的時候,幾乎要貼在他身上,然後一觸即走,手指有意無意地碰了駱聞舟一下,抽走了自己的手機。

 

  駱聞舟:“……”

 

  深更半夜,一個性別男、愛好男、血氣方剛且暫時無固定伴侶的青年,在無限的工作壓力之下,猝不及防地遭到了這種撩撥,其慘絕人寰之程度,不亞於絕食三天的人上網看見米其林餐廳官博深夜報社。

 

  “我明天早晨應該還在這,需要的話可以過來找我,”費渡若無其事地站直了,把他那遭瘟的手機往兜里一塞,“我可以替你們和那女孩聊聊,雖然我不是問題青少年專家,但我本人當問題青少年的經驗比較豐富。”

 

  駱聞舟心力交瘁地擺擺手:“你快滾吧。”

 

  等費渡真的滾了,駱聞舟把車停在路邊,連抽了兩根煙,才從半硬的尷尬狀態里恢複過來,他啟動車子回市局,內心不由得充滿了滄桑。

 

  普通人學習緊張工作忙,還能以“相親”的方式解決個人問題,他這種小眾愛好者,在這方面則多有不便。

 

  剛畢業的時候,駱公子也曾經像費渡一樣四處浪過幾年,然而後來發現,浪蕩容易,找個合適的人卻很難,而所謂的“醉生夢死”,基本也就是四個步驟,剛開始神魂顛倒,隨後習以為常,再後來索然無味,最後落個惡心反胃,再加上有越來越大的工作壓力轉移他的註意力,駱聞舟慢慢過起了上班下班、回家擼貓的“夕陽紅”生活。

 

  可是心態“夕陽紅”了,身體畢竟還年輕,生理世界和精神世界產生了極大的內在矛盾,駱聞舟心煩意亂地想:再照這麽發展下去,搞不好哪天他就要對著駱一鍋的大毛尾巴發情了。

 

  他暴躁地一腳把油門踩到底,車子“嗚”一聲哀鳴,原地蹦了一下,蹦蹦跳跳地沖進了燈火通明的市局。

 

  “駱隊,許文超拘來了,在審訊室,蘇落盞在另一間屋,小郎看著她呢,你是打算……”

 

  話沒說完,駱聞舟匆忙的腳步就頓住了,在樓道里看見了一個佝僂的人影。

 

  “郭叔?”

 

  郭恒撚滅了煙頭,緩緩地站起來,努力挺了挺後背……依然挺不直。

 

  駱聞舟:“您怎麽……”

 

  “你今天下午去找了我,是要重新調查當年那件案子嗎?”郭恒目光灼灼地看著他,“是吧?我女兒……這麽多年一直沒找到。我聽說你們剛才找回了一個女孩,人還活著,是真的嗎?那現在是抓住嫌疑人了嗎?是不是當年菲菲的事也有希望問清楚,除了吳廣川之外,還有別的共犯嗎?”

 

  老人渾濁的雙眼里,似乎重新點著了當年楊老提過的火焰,幾乎讓人難以直視。

 

  駱聞舟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只能狼狽地搪塞:“我們一定盡力。”

 

  說完,他腳下抹油,連忙跑了,走出去老遠,仍然覺得郭恒在註視著自己的背影,目光快要把他的後背燒穿了。

 

  審訊室里的許文超在一天之內二進宮,從“協助調查”變成了“嫌疑人”,半夜三更被人從住處拘出來,他臉色十分難看,布滿了熬夜的憔悴,嘴角甚至冒出了胡茬。

 

  此時,他的態度顯然沒有那麽客氣了,十指扣在一起,放在自己腿上,蒼白的臉上有股說不出的神經質。

 

  “我沒有,”許文超的語氣無奈又無辜,話卻說得很尖銳,“我再說一遍,我沒有綁架過小女孩,也沒有殺過人,行車記錄你們看過了,非法跟蹤、竊聽,你們也幹過了,我想請問一下,侵害一個人的基本人權到了這種地步,你們找到我殺人的證據了嗎?”

 

  審訊的刑警冷冷地說:“蘇落盞綁架同校的女孩,對受害人實施虐待,並且意圖謀殺未遂,她在犯罪現場兩次打電話給你,當著所有人的面指認你是她的共犯,你還有什麽要狡辯?”

 

  許文超往椅子背上一靠,用他特有的輕言細語說:“一通電話,一句孩子話,我就成了殺人犯,我今天算是明白,什麽叫做‘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

 

  “蘇落盞為什麽要給你打電話,又為什麽要誣陷你?”

 

  許文超頓了頓,靜靜地擡起眼,監控前的駱聞舟看清了他的眼神,心里突然湧上一股不祥的預感——這個人太鎮靜、太篤定了,全然沒有一點慌亂,好像懷揣著一張不為人知的底牌。

 

  “因為我和她媽媽是戀人關系,”許文超說,“是,下午來的時候我沒有說……因為我怕惹麻煩——我從小就喜歡蘇筱嵐,可是她不喜歡我,她寧可過得人不人、鬼不鬼,也不肯接受我,只有得知生命快要走到盡頭的時候,她才自私地決定施舍給我一點溫情,我卻為此感激涕零,甚至想和她結婚……如果不是她沒能等到這一天,現在我就是蘇落盞的繼父。因為沒有這層法律關系,我想要收養那孩子很困難,只能慢慢想辦法,同時盡我所能給她提供物質條件,有什麽事,她會給我打電話,這很正常。”

 

  “但你沒接。”

 

  “我沒接,因為我發現自己被竊聽了,”許文超坦然說,“即便那電話不是她打的,是隨便某個送快遞、推銷房地產的電話,我也不會接。警官,我有權在公權力的重壓下保持最後的自由吧?”

 

  “那這麽說,蘇落盞是誣陷你了?”

 

  “我不知道那孩子為什麽這麽說,如果是真的,那我也真的很傷心,她媽媽一直比較忽視她,相比而言,我自覺是個稱職負責的準繼父,這女孩從小放養,確實有些行為很過界,我也管教過,也許她對我有一點逆反心,”許文超說到這里,略微頓了頓,“也或許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是有人引導她。”

 

  另一位刑警猛地一拍桌子:“你少他媽來這套!幸存的受害人作證說,蘇落盞在給你打完電話以後,曾經說過‘他不來,我自己也行’的話,蘇家的舊宅也一直是你雇鐘點工清理,從你的賬戶上走的水電費!你維護一個快拆遷的舊房子幹什麽?分明就是有不可告人的事!今天要不是我們盯你的梢,那個被綁架的女孩沒準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許文超搖搖頭:“維護一座舊宅,和綁架殺人之間的因果關系在哪?按照您這個邏輯,所以本市範圍內發生的刑事案件,都應該由市政負責了?”

 

  “他不是說自己燒壞過腦子嗎?”駱聞舟詫異地一挑眉,“我看這機靈得很啊,難道傻逼也是間歇性的?”

 

  “駱隊,他要堅持否認,咱們也沒有別的證據啊,難不成要給他上測謊?”

 

  “去查他的賬戶、信用卡、名下的車和房產……拿著他的照片去各大租車行問問,還有私人關系,他作案時開的車也有可能是借的。曲桐案發當天行車記錄沒問題,只能說明他沒開自己明面上那輛車,我不相信他有能耐憑空藏起一輛四個輪的來……”

 

  駱聞舟話音沒落,就聽見審訊室內的刑警問:“我再問你一遍,二十七號晚上,你在什麽地方?”

 

  “在家看書。”許文超面不改色,“我是個自由職業者,不用每天上班,在家看書很正常。”

 

  “既然在家看書,你租車幹什麽?”

 

  這就是詐供了。

 

  如果許文超當天在西嶺開的不是自己的車,那麽無論是問熟人借,還是私下里有一輛掛在別人車牌下的車子,都是有跡可循的,很容易查,相比起來,最好的選擇是去一些管理不正規的租車行租一輛,有一些野雞租車公司幹脆就是非法經營的,隱藏得很深,這也是許文超最有可能的做法。

 

  駱聞舟閉了嘴,雙臂抱在胸前,凝神等著聽許文超的說辭。

 

  誰知許文超面不改色地一挑眉,好似十分真心誠意地詫異了一下:“警官,您在說什麽?”

 

  “二十七號傍晚,你開車跟蹤一輛從西嶺出發的校車,伺機想對車上十一個女孩中的一個人下手,結果正好目擊了校車被綁匪劫持,這個過程中,有個叫曲桐的女孩從那輛車上逃了出來,遇見了你和蘇落盞,出於信任,她向你求救,上了你的車,誰知道反而把自己葬送在你這種禽獸手上!”

 

  許文超哂笑:“這簡直……”

 

  審訊的刑警厲聲打斷了他的辯解:“博物館外圍的監控拍到了你的車牌號,你還有什麽可狡辯的!”

 

  “警官,”許文超冷靜地問,“請問這是二十七號晚上幾點的事?”

 

  負責審訊的刑警冷冷地說:“你自己不知道嗎?”

 

  “我真的不知道,”許文超輕輕舉了一下自己的雙手,搖搖頭,“好吧,既然你們存心想詐我,看來是不會告訴我確切時間了,但是我還得為自己說句話,如果這樁案子發生在前半夜,那我恐怕是來不及趕過去的。我家的位置您看見了,開車到您所說的西嶺地區,至少得三個小時……這還是不考慮堵車和天氣不好的情況下,二十七號晚上八點半左右,我在家里叫過一次外賣,訂單號和送餐時間都有記錄,運氣好的話,送外賣的人或許還記得我。”

 

  駱聞舟心里“咯噔”一下,發現自己的預感成了真。

 

  “我建議您盡快去核實,也還我清白。”許文超低頭看了一下表,“看來我要在公安局里過夜了,請問我什麽時候可以請律師?哦,對了,還有,雖然到現在為止,我還不太清楚蘇落盞到底做了什麽,但她畢竟還小,警官們可不可以對她溫和一些?如果有必要,我願意承擔監護人責任。”

 

  第50亨伯特·亨伯特十七

 

  “二十七號晚上八點半,許文超確實在家,”陶然先是跟到了醫院,與逐漸恢複意識的晨晨說了幾句話,又匆忙趕回來,路上接到消息,於是順路去核實了許文超的不在場證明,“我還查了他近半年的外賣單,很有規律,基本就是幾家,送外賣的都認識他。”

 

  旁邊一個刑警問:“有沒有可能是送外賣的人被收買了?”

 

  “稍微查一下證人和許文超的私人關系,不過我覺得可能性不大,”駱聞舟說,“送外賣的都是小孩,幹不長,三兩個月就換一批,跟客戶最多混個臉熟,不太可能會為了一個點餐的客戶做這種重案的偽證,再說也不是每個人都敢在警察面前胡說八道的……另外還有一點。”

 

  “什麽?”

 

  “我這雙鞋是四十二的,”駱聞舟輕輕地跺了一下腳,“下午許文超過來的時候穿的是運動鞋,我沒太看出來,不過就他剛才穿來的那雙皮鞋來看,目測似乎要小一些。”

 

  會議室里一片嘩然。

 

  這時,郎喬最後一個走進會議室,一屁股把自己扔在了椅子上:“老大,你趕緊換個人吧,我是拿那孩子沒轍了,我看著她就發毛。”

 

  駱聞舟問:“蘇落盞怎麽樣?”

 

  “人家特別自在,該吃吃、該睡睡,”郎喬搖搖頭,接過同事扔過來的一罐咖啡,“她不怕大人,也不怕警察,我現在也不知道這是什麽原理。可能是太小,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有什麽後果,也可能是太狡猾,知道自己小,所以不懼。你跟她好好說話,她跟你裝糊塗、撒嬌演戲,你嚇唬她,她就笑嘻嘻地看著你——對,剛才還跟我要了一瓶甜牛奶,喝完還問我‘困了,可不可以睡一會’,然後就真睡了。說實在的,要是我幹壞事的時候被人贓並獲地抓到公安局,我嚇都嚇死了,肯定睡不著,這孩子還是人嗎?”

 

  駱聞舟沒吭聲,神色十分凝重地點了根煙,沒顧上往嘴里塞,就兀自出起神來。

 

  許文超,毫無疑問,在這件事里一定扮演了某種角色,否則不可能有那麽多巧合。

 

  他串聯起了二十幾年前和現在的這起案子,他和蘇筱嵐母女關系匪淺,蘇落盞在犯罪現場連續給他打過兩個電話,並在警方問起的時候毫不猶豫地指認了他。

 

  而他一天之內二進宮的兩種態度也非常值得玩味,第一次,他態度溫和禮貌,但是表現得並不遊刃有余,動輒祭出失憶大法,甚至被陶然逼得有點狼狽,好像沒料到這場節外生枝,多少有些慌張。

 

  第二次他卻尖銳又鎮定,有條不紊,說話滴水不漏。深更半夜,他被警察突然闖進家里拘走,竟然是穿戴整齊的。

 

  許文超第一次過來的時候表示自己聽到了廣播,也知道了曲桐的案子,對公眾公開的信息當然不涉及具體細節,但“二十七號晚”和“西嶺區”這兩個關鍵詞是有的,他分明有那麽明確的不在場證明,為什麽當時沒有提及?

 

  他是毫無準備,慌張得忘了,還是沒有意識到自己被警方懷疑了?

 

  又或者……他只是在試探警方的反應?

 

  如果是後者,那就太可怕了。

 

  然而無論如何,人不可能一分為二,不可能同時在兩個地方出現,這也是客觀事實。

 

  駱聞舟沈吟片刻,伸手敲了敲桌子:“來,大家都聽好了,一會我需要你們幫我統計一件事……”

 

  這時,會議室的門被人從外面推開了,他們傳達室的值班員探頭進來,打斷了駱聞舟的話音:“駱隊,是你們叫的外賣吧,人家給送過來了。”

 

  駱聞舟一楞,還不等他開口,幾個奔波了大半宿的小夥子已經綠著眼睛撲了上去,然後接過來一看全傻眼了。

 

  只見深夜駕到的既不是烤串也不是麻辣燙,甚至不是麥當勞和肯德基。

 

  一共送來了兩個大包,一包是保溫的便當袋,另一包是帶幹冰的冷藏袋,都打著十分豪華的logo,餐具用一個專門的紙盒包裹好,精致程度簡直不像一次性的。

 

  打開一看,里面中餐西餐、冷食熱食都有,冷藏袋里還有幾盒非常新鮮的冰激淩,活像是把某個豪華酒店的自助餐廳搬來了!

 

  駱聞舟被自己一口煙嗆得死去活來。

 

  郎喬最先回過神來,眼疾手快地搶了一盒冰激淩抱進懷里:“我的媽,老大也太客氣了!”

 

  陶然震驚道:“你這是幹什麽,下半個月的日子不過了?”

 

  “老大你是不是買彩票中獎了?”

 

  “歐洲杯賭球肯定贏了一把大的!”

 

  “說什麽呢,咱隊長能幹那事嗎?哎,駱隊,是不是你爸媽突然給你發零花錢了?”

 

  “沒事發什麽零花錢?無事獻殷勤,不會是二老要生二胎先打點你吧?”

 

  駱聞舟:“……生你,滾蛋!”

 

  真是一幫親同事。

 

  他翻過保溫袋,赫然看見上面眼熟的酒店標誌——他剛從人家門口回來。

 

  駱聞舟的眼角頓時狂跳起來。

 

  “哎,這好像是北邊那家土豪酒店,”郎喬突然說,“他們家自助餐廳不是高冷得什麽一樣麽,怎麽半夜三更還營業,還……還送外賣?這麽親民!”

 

  “吃都堵不上你的嘴,”駱聞舟額角迸出了兩條小青筋,“哪他媽那麽多問題?不想吃就幹活去!”

 

  郎喬端詳著駱聞舟的表情,死去多年的少女心沒有征兆地詐了一下屍。

 

  她仔細一想,這麽“鴛鴦蝴蝶派”的一頓夜宵,仿佛確乎不符合駱隊“煎餅果子熱豆漿”的居家風格,一個全新的思路湧入了她的腦子,郎喬脫口說:“等等,不會是有人想泡你,特意送來的愛心晚餐……哎喲!”

 

  她的腦門被駱聞舟用紙團砸了個正著。

 

  駱聞舟裝聾作啞地強行忽略了關於夜宵的話題,在撲鼻的食物香氣中,他面不改色地接上了自己方才被打斷的話音:“你們一邊吃我一邊說,我現在需要各位分成兩組,第一組從失蹤兒童信息平臺上整理本市各轄區、各縣區所有兒童失蹤案檔案,主要關註這些失蹤兒童的性別、年齡,失蹤時的體貌特征,與當時的案情簡述這四項,依這個順序,咱們從粗往細篩查一遍——時間先限定在最近兩年。”

 

  陶然問:“你懷疑曲桐不是第一個?”

 

  “嫌疑人漫長的追蹤做得不露痕跡,並且在突發情況下不驚不慌地帶走了曲桐,說明他們當時目標很明確,就是跟蹤綁架,不存在突發性和激情沖動,我覺得曲桐絕對不是第一個。”駱聞舟沈聲說,“既然我們找不到現在的證據,那就找以前的——第二組,我要你們去挖蘇落盞、蘇筱嵐和許文超這兩代人的所有資料,成績單、賬戶、通訊記錄、個人電腦等等設備,全部都要徹查。”

 

  這兩項任務有如兩座大山,用腳脖子聽都能聽出巨大的壓力,五行山似的鎮在眾人頭頂上,一時間記筆記的記筆記,低頭吃東西的低頭吃東西,連美味的夜宵都跟著沈痛了起來,再也沒人顧得上探究這頓飯的真相了。

 

  駱聞舟隔著餐巾紙抓起一只烤雞翅,三下五除二把那雞翅啃得跟蝗蟲飛過的稻田一樣:“都是體力活,補充完體力就行動,小郎來做匯總。”

 

  “老大,那個蘇落盞不再審一審了嗎?”

 

  “沒用,”駱聞舟說,“對付大人,你可以激他、嚇他、詐他,但那個蘇落盞……你坐在她對面,她心里根本不把你當同類,說不定在她眼里,人跟羊沒什麽不一樣,都只是獵物和食物。再說她太小了,證詞只能作為參考。這事還是要做得紮實一點,二十年前那樁案子的受害人的家屬現在還在樓道里,誰也不想把這件事拖到我們退休的時候吧——速度點。”

 

  這種枯燥的文字整理工作,完全無法激發人的腎上腺素,淩晨時分尤其令人昏昏欲睡,得靠劣質咖啡才能強打精神。所有走失兒童的信息記錄都十分簡潔,男孩女孩、多大年紀、在什麽地方丟的、怎麽丟的……至於那是個什麽樣的孩子,喜歡什麽,脾氣怎樣,家里還有什麽人每天在噩夢里醒來、打算用余生沈浸在沒有希望的尋找里——就都不會體現在紙面上了。

 

  把所有悲劇羅列在一起,就像是災難中死難者的碑文,又觸目驚心、又冗長無味。

 

  轉眼天就亮了,會議室里堆滿了空咖啡罐和煙頭。

 

  “女孩,年齡在914歲之間,無故走失後至今毫無音訊的,排除掉留了書信自己離家出走的以及後來找到屍體證實死亡的案例,去年總共有三十二起,前年是三十一。考慮到體貌特征,刪去發育較早、長得比較像大人的孩子,以及尚未進入青春前期,看著像剛還完牙狀態的,去年的案例總共有二十六起,前年是二十起。”

 

  駱聞舟把茶水倒在濕巾上,擦了一把臉:“那加上碎花裙這個特征呢?”

 

  “去年一共七起,前年是八起。”郎喬擡起頭,周圍的同事各種哈欠連天,只有她被電腦屏幕的熒光映得臉色發白,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全然沒有一點睡意,“駱隊,你們要不要看看?”

 

  她把筆記本連上了會議室的投影儀,一打匯總的照片打在了白布上,陶然打了一半的哈欠活生生地憋了回去——

 

  十五個女孩子,或許單獨拿出來看,誰和誰長得都不像,可是這樣羅列在一起,她們身上的特征卻奇異地被無限淡化,唯有那種介於女童和少女之間的微妙氣質凸現出來,格外統一,乍一看簡直分不清誰是誰!

 

  陶然喃喃地低聲說:“不會吧……”

 

  那些女孩子好像灑在地上的一把幹花,被淹沒在海量的兒童失蹤案信息中,漸漸成為故紙堆里積壓的一部分未結案件,杳無蹤跡,如果不是偶然,誰也發現不了那是一根藤上長出來的。

 

  那是燦爛陽光下,藏在密林里的一株有毒的藤條,它根系龐大、枝蔓悄然,像一張隱形的網,僅僅露出冰山一角,已經叫人不寒而栗。

 

  “往前翻,”駱聞舟說,“查前十年……不,前二十年,一直追溯到當年蓮花山那連環綁架案時期!”

 

  費渡一早叫人送來了換洗衣服,把自己整理好,讓助理開車送他到了白老師家里,開門的卻是一位中年男性。

 

  那男人中等身材,國字臉,肩膀很寬,戴著一副眼鏡,穿著樸素到不太起眼的地步,看過來的目光卻莫名地讓費渡一皺眉。

 

  他的眼神並不強勢,也並不犀利,卻有種特殊的存在感,好像一根極細的針,能無聲無息地穿透人的毛孔。

 

  費渡楞了楞,隨即十分有禮貌地說:“您好,我找白老師,昨天約好的。”

 

  “哦,”中年人扶了一下眼鏡,“我知道,是小費先生吧?白倩是我愛人,快請進。”

 

  說話間,白老師已經迎了出來,男人似乎要趕著出門,溫和地與白老師打了聲招呼,夾起公文包走了。

 

  “他在燕城公安大學工作,”白老師註意到費渡回頭看了男人一眼,順口介紹了一句,“其實是個只會掉書袋的書呆子,什麽都不會,一天到晚就知道教課和寫文章——你這次要借的那本書就是他編的。”

 

  費渡的目光落在手上那本《刑事案件中被害人心理學研究(第三版)》上,在編者“潘雲騰”這三個字上逗留了片刻。

 

  “最近怎麽樣啊?”白老師倒了茶水給他,“你上次跟我說你想念個研究生?真是嚇我一跳,頭一次聽說你們這種社會成功人士有這種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生規劃,不會是在我這翻了太多學術資料的緣故吧?”

 

  “我本來就是個吉祥物,”費渡不以為意地說,“我父親給我留下了一支非常優秀的職業經理人團隊,能協作也能互相制衡,用不著我凡事親力親為,其他股東們更是巴不得我少去指手畫腳,老老實實拿分紅就好,這種沒用的‘少東家’老老實實去念個書,別總拿‘西太’的文憑出來丟人現眼才是大家喜聞樂見的。”

 

  白老師奇怪地說:“以你的條件,出國去念個MBA不是更有幫助嗎?我們這一行太偏了吧?”

 

  費渡笑了起來:“白老師,像我一樣的敗家子們好多都在讀‘靈異研究學’和‘披頭士專業’,相比而言,我的興趣愛好已經不算小眾了。”

 

  白老師失笑:“確實,你們反正不擔心就業問題——你對哪個方面比較感興趣呢,也許我能給你介紹導師。”

 

  “這方面就挺有意思。”費渡晃了晃手里那本厚厚的書。

 

  白老師一楞,就見那年輕人臉上露出一點半帶玩笑的自我調侃:“聽說公安系統內部有不少形象良好的美人,萬一我能近水樓臺呢?”

 

  費渡從白老師那里告辭離開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充滿電的手機一直安安靜靜地躺在他兜里沒響過,費渡琢磨了一會,在助理請示的註視下,開口說:“去市局。”

 

  助理一楞:“費總,出什麽事了,要報案嗎?”

 

  費渡沖她一笑,助理跟了他好幾年,已經學會了辨認這花花公子各種笑容的含義,頓時打了個寒噤,感覺這位少爺的口味越發重了。

 

  第51亨伯特·亨伯特十八

 

  助理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費渡只掃了她一眼,就看出了她想說什麽,十分善解人意地說:“有需要我簽字的文件放在我桌子上,著急的我晚上回公司簽。”

 

  “還有幾封合作方的郵件,可能需要您親自回一下,”助理飛快地補充,“那我晚上幾點過來接您合適?”

 

  “幾點都不合適,”費渡一手推開車門,聽了這話笑了起來,“我自己叫車回去,萬一耽誤你下班和男朋友約會,你以後不喜歡我了怎麽辦?”

 

  助理十分大方地說:“我那男朋友,要錢沒錢,要顏沒顏,我自己都不知道留著他幹什麽使的,只要您一聲令下,我立刻就把他踹了!”

 

  “可憐可憐跪在你腳下的男人吧,再說你今天的妝這麽美,怎麽能只給我和電腦看?太暴殄天物了。”費渡徑自下了車,臨走還扶著車門彎下腰來囑咐她,“這車有點‘賊’,回去開慢點,到公司給我發條信息。”

 

  助理下意識地順著他的話音在後視鏡觀察了一下自己的妝,發現唇色已經有點褪了,忙在費渡走後又拿出唇膏補了幾下,接著,她忍不住擡頭看了費渡一眼。

 

  費渡的背影時常有種獨特的逍遙,從後面看,他那因為打了石膏而被迫吊起來的胳膊,似乎和平時端香檳的姿勢並沒有什麽不同,他就這麽用參加晚宴的姿態,優哉遊哉地走向市局。

 

  助理姓苗,和專職瑣事的“大內總管”秘書不同,她是正經八百的名校出身,工作能力很強,曾經因為得罪了小人,職場上一直郁郁不得誌,是費渡一手提上來的。

 

  小費總是個著名的“婦女之友”,隨便碰上個姑娘都能逗幾句,好像跟誰都熟,但其實只有他真正的嫡系,才知道他每天都在做什麽。

 

  費渡做事一直很中規中矩,鮮少駁回高管團隊的意見,很明白專業的事交給專業人員處理的道理,而在另一些事上,他那種富家公子的氣質格外凸顯,可能是從小錦衣玉食慣了,骨子里就貪婪不起來,一些無關緊要的利益能讓就讓,因此和小股東們關系也非常融洽,為人處世遊刃有余,是個很讓人“省心”的繼任者……如果不是苗助理親眼見過他當年是怎麽把整個集團的權力抓在手里的。

 

  可是說來很奇怪,就苗助理看來,他們這位“少東家”並不是那種開拓進取型的領導人性格,他從來沒有腳踩亞太、稱霸全球的野心,只要想花錢的時候有的花,他好像也就沒別的想法了。

 

  繼任伊始時的強勢,似乎只是為了彰顯一下存在感,叫人不要糊弄他,在他把整個集團的運營情況摸透之後,就再也沒有過多指手畫腳過,這大半年里更是離譜,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時間越來越多,大有要當甩手掌櫃的意思。

 

  聽起來,這似乎是年輕人沒有定性,還沒想好自己要追求什麽。

 

  可苗助理總覺得費渡這個人心思很深,不該是這種“朝三暮四”、“虎頭蛇尾”的畫風,她百思不得其解地往市局方向張望了一眼,感慨公安局門口真熱鬧,隨即心事重重地把車開走了。

 

  燕城市局門口確實是熱鬧過了頭,不管合法還是非法的地方都停滿了車,一個小交警舉著罰單,也不知道該當貼還是不當貼,正茫然地四下張望。

 

  傳達室門口專門派了幾個值班員負責登記,訪客多得快要趕上雞飛狗跳的基層派出所了。

 

  費渡跟著一群正在往里走的人,連招呼都沒打,就莫名其妙就混了進去。

 

  他冷眼旁觀,發現來的人年齡與身份跨度很大,三教九流,什麽樣的裝束都有,有神色凝重的中年人,也有滿臉風霜的老人。

 

  有些人隨身帶著照片,有些則看起來是夫妻——他們看起來比尋常夫妻要黏一些,往往是挽著手,或是緊跟在對方身邊,好似一個人已經難以直立而行,非得互相支撐著,才能磕磕絆絆地繼續往前走。

 

  人群中時不常會突然爆出一聲壓抑不住的抽泣,這時,周遭的人們那倦怠的神色就會隨之一變。不過變歸變,除了費渡這個好奇的局外人,別人大多不會回頭去尋找哭聲來源,好似彼此都心照不宣似的。

 

  費渡皺了皺眉,隱約感覺到了什麽。

 

  他屢次來市局報道,已經十分輕車熟路,趁著沒人註意,幹脆自己溜進了樓里,正考慮著要不要打個電話,就在一處拐角的衛生間門口正撞上了駱聞舟。

 

  駱聞舟本來就挺明顯的雙眼皮因為熬夜又多出了一道褶,一身嗆人的煙味,他剛用涼水洗了一把臉,滿頭滿臉的水珠正順著脖頸往下流,T恤的胸口濕了一片,內里一覽無余,費渡的目光不著痕跡地順著他的胸膛直至腰線處逡巡而過,如果他的肉眼也能充當相機,想必一瞬間抓拍了十多張特寫。

 

  等看夠了,費渡才把墨鏡往上一推,正人君子似的發出了開場白:“怎麽,昨天挖出了西嶺那起案子之前還有前科?”

 

  殺人放火的事,姓費的比誰反應都快,駱聞舟已經沒什麽力氣驚詫了,十分疲憊地一點頭。

 

  “大手筆啊,”費渡背著手,隔著窗戶往外看了一眼,又說,“這種場合一般來的都是父母,我看這些父母們年齡跨度有點大,你們這是往前挖了多少年?”

 

  “二十二年。”駱聞舟一出聲,就覺得聲音有些沙啞,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蓮花山郭菲案發生在二十年前,但類似的受害人和類似的案情在那之前兩年就發生過了,吳廣川死後至今,從來沒有停止過。”

 

  費渡從兜里摸出一盒薄荷糖遞給他。

 

  “初步推斷是個團夥,”駱聞舟嘆了口氣,“每年兒童走失案五花八門,什麽樣的都有,大部分都是找不回來的,只能靠采集血樣和DNA,等以後有人舉報可疑的乞討兒童或是抓住販賣人口團夥的時候拿著這些記錄去碰碰運氣。這些走失的孩子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很難界定情況,通常是一線警力負責立案調查,一般到我們這里,只有一個下面報上來的年終記錄,只要數據看起來不離譜,誰也不會註意太多。”

 

  “但經辦過蓮花山舊案的老刑警們前些年還在任吧?其中萬一有一兩個像你師父一樣,對那起案子念念不忘,恐怕早就發現問題了——除非那之後的案子都缺少了關鍵的環節。”費渡的反應快得讓人有些害怕,“是後續折磨受害人父母的部分,對吧?”

 

  駱聞舟沒吭聲,把薄荷糖嚼碎了。

 

  “假設有這麽一個團夥,利用無害的小女孩去接近目標,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了那些女孩,我想他們應該是不願意引人註目的,”費渡說,“給受害人家里打騷擾電話的行為太‘個人’了,不符合‘團體’的利益,‘團體’要的是十歲出頭的小女孩,打騷擾電話的人要的卻是折磨女孩的父母。這聽起來像‘誘餌’失控了。”

 

  二十年前的蘇筱嵐,二十年後的蘇落盞。

 

  憑什麽人人都有的東西,只有我沒有?父母、家庭、所有我沒有的東西,我都要毀掉它們。

 

  郭恒接到的電話是從荒郊野外的垃圾站打來的,通往那里唯一一條路上有收費站,經過反複排查,打電話的人顯然並沒有從收費站經過,而是繞道國道後,突然把車停在路邊,帶著被綁架的郭菲爬了一個大斜坡,打了那通電話。

 

  這件事乍一聽有諸多的不合邏輯,只是郭恒派出了不可能後牽強附會的猜測,所以當時調查蓮花山一案的警察並沒有采納。

 

  電話里的女孩沒有說話,只是在慘叫,鉛筆盒里的鈴鐺聲讓郭菲的家人理所當然地認為尖叫聲就是郭菲發出的,但……如果電話里的女孩根本不是郭菲呢?

 

  如果當時郭菲已經遇害,兇手開車載著他的小小幫兇,開車行走在荒郊野外,尋找一個可以處理屍體的好地方,期間女孩突然承受不住心理壓力而爆發,跑下了兇手的車。

 

  駱聞舟輕輕地閉了一下眼,想象當時那扭曲的小幫兇心里是怎麽想的……恐懼?惡心?難以置信?是否還充滿了扭曲的嫉妒與憎恨?

 

  他發現自己全然無從想象。

 

  就像很多從小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人,叫他們去憑空臆測如果戰火突然燒到自己家門口怎麽辦,浮現在大多數人腦子里的,總是“我應該收拾什麽細軟”“怎樣和親朋好友在一起”“怎麽保證自己逃難途中的基本生活所需”等等類似“野外生存大挑戰”的計劃。

 

  駱聞舟作為一個心智正常的成年人,即使無數次的歸納總結各種離奇的犯罪動機,也只能用一些漂浮在紙面上的詞語去臆測當年那女孩的心境。

 

  為什麽二十年來,再沒有出現過相似的事?

 

  當年的蘇筱嵐與現如今的蘇落盞,這對畸形的母女之間,到底有什麽樣的聯系?

 

  費渡問:“你可以偷偷放我進去和蘇落盞聊幾句嗎?”

 

  駱聞舟回過神來,心說,那不是扯淡麽?

 

  他剛打算一口回絕,一擡頭,正好看見費渡靠在樓道對面的墻上,目光靜靜地落在自己身上,他很少註意到費渡的目光,因為成年人之間,除非是打算幹架或者打算談戀愛,否則一般不會沒完沒了地互相盯著對方的眼睛看,而印象里,費渡給他的眼神大多是揶揄的、冰涼的、冷嘲熱諷的……每一根翹起的睫毛都在齊聲吶喊“我看你不順眼”。

 

  從未像此時一樣安靜無害,甚至配上費渡方才那句“偷偷”,駱聞舟要自作多情地從中咂摸出了一點柔軟的味道,他整個人一滯,打算脫口而出的一句“放屁,開什麽玩笑”登時說不出口了。

 

  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啊!

 

  駱聞舟心里哀嘆一聲,語氣卻依然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很多:“那恐怕不行,不合規。”

 

  “上次不就讓我旁聽了一回審訊……”

 

  “那是領導特批的。”

 

  “再讓他批一次,畢竟我跟蘇落盞直接對過話,”費渡露出他那種慣常的、帶著點玩世不恭的似笑非笑,“而且我之前寫過一篇關於‘受害人’研究的小文章,前不久還有幸被一位老師看中,收入了相關學科第三版教材的參考資料里。對了,今年四月份我還拿到了燕公大應用心理下的一個研究生名額,過了九月,說不定也能算半個內部人員了——駱隊,要不你打電話問問上回那位處事很靈活的領導?”

 

  駱聞舟:“……”

 

  這他媽都是什麽時候的事!

 

  第52亨伯特·亨伯特十九

 

  哪怕費渡突然腦殘,在市中心非法飆車,被駱聞舟親自逮回來關小黑屋,聽起來也比他現在這話正常。

 

  駱聞舟兩側的太陽穴狂跳不止,過載的CPU才剛降了一次溫,眼看又有要熊熊燃燒的意思——四月份拿到的名額,就算費渡財大氣粗、門多路廣,開始準備這件事應該也是去年的時候了。

 

  為什麽?

 

  他是一覺醒來突然醉心學術?急性吃飽了撐的?為了追陶然?還是突然發現自己厭倦了這個充滿銅臭的世界?

 

  這時,樓下大約是有些擁擠,一個中年女人手里拿著的照片被不小心碰掉了,她忙伸手去夠,可是一陣風正好吹過來,把陳舊的相紙卷向了更遠的地方,這分明只是個無關緊要的小意外,對於神經足夠敏感脆弱的人來說,卻仿佛冥冥中暗示了什麽似的,那女人突然崩潰,踉蹌著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沙啞而富有穿透力的哭聲扶搖直上,順著樓道的窗戶縫隙刺了進來,而在這種令人不安的喧囂中,一個法醫科的技術人員小跑著過來:“駱隊,你們昨天送過來的樣本檢驗結果出來了,布條上的血跡就是曲桐的!”

 

  駱聞舟深吸了一口氣,看了費渡一會,然後一言不發地往陸局辦公室走去。

 

  二十分鐘以後,費渡拎著兩盒冰激淩走進了暫時收容蘇落盞的房間,往小桌上一放:“吃嗎,要哪個?”

 

  蘇落盞看了看他,猶豫片刻,指了指草莓的。

 

  費渡把草莓的讓給她,自己拿起了另一盒,接著,他又從兜里摸出一副耳機插在手機上,打開一個球賽直播,翹起二郎腿,邊吃邊看,不搭理她了。

 

  兩個人相對無言地坐了一會,蘇落盞剛開始安安靜靜的,不怎麽和他有眼神接觸,吃到一半,發現對方毫無開口的意思,她終於忍不住主動看了費渡一眼,她的目光掃過費渡的襯衫、手機,最後落到了他搭在桌子上的手腕上。

 

  蘇落盞歪頭對著他的手表打量了片刻,腳尖在地面上輕輕點了兩下:“你的表是真的嗎?”

 

  費渡可能是沒聽見,全無反應。

 

  蘇落盞等了一會,伸出一根手指,越過桌面,輕輕地在他手機旁邊敲了兩下。

 

  費渡這才被驚動,揪下了一邊的耳機:“嗯,什麽事?”

 

  他手機的音量放得很大,安靜的屋子里,能聽見解說員的吱哇亂叫從耳機里漏出來。

 

  蘇落盞咬著塑料勺的一角:“你是來幹什麽的,不審我嗎?”

 

  “哦,同事忙,讓我過來看你一會。”費渡好像舍不得離開手機屏幕,目光只分給了她一秒就又落回了球賽上,答對得十分心不在焉。

 

  別人問東問西,那女孩就裝瘋賣傻,可別人對她不感興趣,她好像又覺得不甘心。

 

  蘇落盞剛開始隔一會往費渡那里瞟一眼,後來吃完了冰激淩,幹脆盯著他看起來,主動搭話問:“你也是警察?”

 

  費渡懶洋洋地回答:“實習生。”

 

  “實習生很有錢嗎?”蘇落盞非常成人化地挑了一下眉,“你的表好像挺貴的,是真貨還是高仿?”

 

  費渡似乎覺得她這話十分好笑,先是十分訝異地挑起眉,隨後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你還知道什麽叫‘高仿’,小姑娘,這都誰教你的啊?”

 

  蘇落盞的臉色倏地一沈,明顯被他這種逗小孩的輕慢態度冒犯了。

 

  她記得這個左臂受傷的男人,當時在蘇家老宅,他對她也是這樣,好像不相信她能幹什麽,也不相信她會有什麽威脅。

 

  發覺自己瞞天過海的時候,心里往往是得意的,然而這種得意並不能持久,因為“扮豬吃老虎”的重點往往是在“吃老虎”環節上,一直扮豬肯定是沒什麽快感的——尤其還被人當成豬。

 

  蘇落盞咬了一下嘴唇,小心翼翼地評估著對方是真的對她不感興趣,還只是在惺惺作態,過了一會,她忍不住半真半假地拋出了一個魚餌,回答說:“那些叔叔們教我的。”

 

  費渡一頓,卻並沒有追問她是“哪些叔叔”,他只是十分憐憫、又帶著幾分哄騙似的敷衍對她說:“以後沒事了,你放心。”

 

  這態度讓蘇落盞覺得好似一腳踩空,她忍不住又追問:“你的意思是我沒事了嗎?”

 

  “我是說不會再有壞人傷害你了,至於這件事怎麽處理你的問題,這還要再看,不過你的問題不嚴重,而且還小,不用負刑事責任,我估計只是收容教育吧,”費渡想了想,終於停了他那該死的球賽,好像重新想起了自己“警察”的職責,他睜著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開口卻對著女孩說出了一串陳詞濫調,“你們這些孩子啊,也不自己長個心眼,被壞人利用了,自己還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孩子,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出去要好好學習,別再想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你往後的路還很長……”

 

  監控前的陶然已經趁著他們倆互相耗的時候打了個盹,剛一醒過來,就聽見這一長串,他連忙揉了一下眼:“我天,這是費渡啊……這絮叨的語氣,我還以為他被你附身了!”

 

  駱聞舟在他的椅子上踹了一腳。

 

  陶然順勢站起來醒盹,伸手抹了把臉,側耳聽了監控里三紙無驢的長篇大論片刻,隨即微笑起來:“最近你們倆倒不吵架了,挺好。”

 

  駱聞舟:“有什麽好吵的?”

 

  “那誰知道?”陶然笑了起來,“不是你們倆在花市區分局門口一見面就炸著毛一路掐回來的時候了?你還讓人給他貼了張罰單。”

 

  駱聞舟:“……”

 

  “我早跟你說了,”陶然嘆了口氣,依然習慣性地做和事老,“費渡真的挺好的,你對他好一分,他能默不作聲地給你十分,雖然偶爾嘴欠,但很多事他不會真的跟你計較,不然當時撞壞的那輛跑車他就不會輕易算了。”

 

  陶然說完,做好了駱聞舟會報之以冷笑的準備,誰知等了好一會,駱聞舟一聲沒吭,還簡短地“嗯”了一聲。

 

  陶然:“……”

 

  最近地球上都發生了什麽?怎麽每天睜眼世界都不一樣!

 

  這時,監控里蘇落盞突然站了起來,她整個人往前一湊,幾乎趴在了小桌上,用肢體語言打斷了費渡的思想教育。

 

  蘇落盞輕聲問:“你覺得我只是被人利用的嗎?”

 

  “許文超已經逮捕歸案了,”費渡正色說,“雖然還有點問題不明確,不過應該很快就能審出來。”

 

  蘇落盞充滿神秘地笑了起來。

 

  “如果你願意指認他,當然也……”費渡說到這,故意停頓了一下,隨即他搖頭失笑,“算了,你指認有什麽用——你還想吃點別的嗎,我讓人去買?”

 

  蘇落盞不理睬,追問:“為什麽我指認沒有用?”

 

  “因為你是小孩啊,”費渡理所當然地說,“小孩又不能作證,這是一起性質很嚴重的案件,你說了他們也不會當真,當真了也不能讓你上法庭——但是笑姑娘,有一點,我還是得說,你就算再害怕,動手傷害其他小朋友也是不對的,當時你還拿著刀,知道那有多危險嗎,可能一不小心就……”

 

  蘇落盞驟然開口打斷他:“也許是我一不小心,沒能殺掉她呢?”

 

  費渡垂目看著她,似乎楞了楞。

 

  蘇落盞伸出一根手指,反複轉著自己鬢角的發梢,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她好像是個拋出了誘餌的獵人,等著獵物上鉤。

 

  費渡“嚴肅”起來,把手機扒拉到一邊,正襟危坐地看著蘇落盞:“我知道對於一些受過傷害的孩子來說,說服自己是受害人很難,你們可能錯誤地認為,只有壞人很酷,只有壞人才有本事,受害人都是柔弱愚蠢又活該,甚至會對那些做壞事的人進行盲目的模仿,但……”

 

  “受害人本來就是柔弱愚蠢又活該。”蘇落盞朝他做了個鬼臉,“像羊一樣,只會咩咩叫,又傻又笨,一騙就走,一碰就尖叫,一殺就死,完全沒有活著的價值。”

 

  費渡擰起眉,驚怒交加瞪著蘇落盞:“你怎麽能這麽想!”

 

  從他一直把她當成愚蠢的小孩子,試圖“教育”她的時候,蘇落盞心里就有一把飽含戾氣的焦躁,恨不能撕開對方那張溫和的臉,直到此時看見他神色一變,那股焦躁才少許緩解,無端覺出些許說不清的快意。

 

  “反正我是無論怎麽樣也不會判刑了,對吧?”蘇落盞得意洋洋地看著費渡,“那些羊真的很傻,說什麽他們都信,你去接近他們一次,第二次他們就把你當朋友,隨便帶他們去哪都會跟來……哈哈,我要笑死了。”

 

  “蘇落盞,”費渡嘴唇微微有些顫抖,“你不要胡說八道!”

 

  蘇落盞還沒有機會看見曲桐的父母收到那段錄音後是什麽表情,光想一想,她就已經心癢難耐,此時自動把對面那年輕“警察”的痛苦和不忍嫁接到了她的想象上,她興奮得眼睛都亮了起來。

 

  “我沒有胡說哦,”她天真無邪地用腳尖輕輕踢著地面,“這是我媽媽教我的,她說別的動物遇到危險,要麽會戰鬥,要麽會逃跑,只有小羊不一樣,它們只會嚇破膽子,然後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誰叫跟誰走。不過我媽媽也是一只羊,也很蠢,我偷看過她的日記,她像我一樣大的時候也嚇破過膽子,從那以後連自己的簽名都不敢留下。”

 

  費渡:“……什麽簽名?”

 

  蘇落盞十分俏皮地伸出一只手,模仿著電話聽筒,放在自己耳邊:“因為保護她的‘騎士’死了,所以她再也不敢了。”

 

  “騎士?”

 

  “超肉麻的吧?”蘇落盞輕蔑地笑了起來,“其實只是個關系好的‘食客’而已。我們家里的人就是靠狩獵而生,除了抓‘小羊’,我媽什麽都不會,後來她老了,連正事也幹不好了,只能靠我養活……呼,她可總算死了。”

 

  “……夠了,別說了,”費渡艱難地說,“你才多大?”

 

  “我七歲就會了,”蘇落盞很高興地沖他抿著嘴笑,“我媽用我抓來的小羊招待客人,有時候也讓我陪著客人出去‘打獵’,吃完帶回家,剩下的事,客人就不用管了,她自己會處理,這是從她媽媽那學來的手藝。”

 

  監控前的駱聞舟站了起來:“去查蘇筱嵐那個爛酒鬼媽!”

 

  剛進來的郎喬聽了這句吩咐,又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陶然一身的瞌睡已經全然不翼而飛:“什麽意思?那孩子是說,蘇筱嵐的母親當年就是以販賣雛妓為生,吳廣川只是她的客人?還有,為什麽我們問她的時候她一言不發,費渡不問她卻偏要自己說?”

 

  “你們拿她當嫌疑人,是警察的態度,”駱聞舟註視著屏幕,輕輕地說,“費渡拿她當‘天真的孩子’,是‘家長’的態度,所以她下意識地要寄‘錄音’給他。”

 

  只有費渡能吸引她聊下去,不是因為他當問題青少年的經驗更豐富,而是對蘇落盞實施抓捕的時候,只有費渡用了“正確”的態度。

 

  “不可能,”費渡猛地站了起來,不小心碰到了小木桌,它“咣當”一聲響,又重重地落在地上,“當年的兇手是吳廣川,吳廣川已經被受害人家屬刺死了,那以後再也沒發生過……”

 

  他說到這,猛地一頓,突然睜大了眼睛,好像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

 

  “你不知道而已呀,”蘇落盞欣賞著他的表情,“不過那個叔叔確實不冤,我媽媽喜歡他,可他也是個大人渣,有我媽媽一個不滿足,還是會喜歡那些蠢羊,她嫉妒得要發瘋,所以發明了一種‘好玩’的簽名。”

 

  費渡:“你和許文超也是同樣的關系?”

 

  “才不是!”蘇落盞不滿地叫了起來,輕蔑地說,“他算什麽?他也配嗎?他頂多就是個臨時清潔工!”

 

  費渡陡然提高了聲音:“那你為什麽要往曲桐家里寄錄音!”

 

  蘇落盞笑嘻嘻地把雙臂撐在身側。

 

  “好玩呀。”她說。

 

  “老大!蘇筱嵐的母親名叫蘇慧,早年沒上過幾天班,單位就倒閉了,失業在家染上了酒癮,經營過一家‘棋牌室’,有一輛二手的進貨車!”

 

  第53亨伯特·亨伯特二十

 

  “棋牌室的舊址扒了蓋、蓋了扒,早就翻蓋成商務樓了,要是屍體真藏在那,蓋樓的時候幾次平整地面,不可能翻不出來。至於其他的,時間實在太久遠了,那會檔案都不齊全,短時間內也查不著別的什麽了。”郎喬隔著監控看了一眼雙手托腮的蘇落盞,又是一陣惡寒,“以及這個小神經病說的話到底可信不可信?”

 

  “只能參考,我看這孩子有點表演型人格。”駱聞舟目光一眨不眨地盯著監控,沈吟片刻後,他說,“但作案手法基本清楚了——由成年人和少女協同作案,先是跟蹤目標人物,然後由成年人在適當的情況下露面,做點什麽讓受害人害怕,少女再露面,在這種情況下取得受害人信任,一兩次接觸後著手騙走受害人。”

 

  “我搬家的那天,晨晨確實被跟蹤過,”陶然想了想,說,“如果費渡當時察覺到的那個跟蹤者就是這個協同作案人……”

 

  “假設他是嫌疑人A,”駱聞舟抽出了一張A4紙,在字母外面畫了個圈,“然後我們姑且認為,西嶺誘拐曲桐一案中,開車的成年男子是B——AB是否是同一個人,我們暫時不確定,但我個人傾向於不是。”

 

  郎喬問:“為什麽?”

 

  “犯罪頻率,”駱聞舟用筆帽敲了敲桌子,“如果嫌疑人A從陶然搬家那天開始就在跟蹤晨晨,一直到昨天晚上為止,時間已經過去接近一個月了,且不考慮這個A是否有精力在一個時間段同時跟蹤兩個活動範圍不重合的女孩,就算他可以,一個有耐心跟蹤受害人一個月之久的人,五天之內連犯兩起案子,也未免太密集了。”

 

  “然後是這起案子中的第三個人,許文超,曲桐案發當晚,他有確切的不在場證明,所以我們知道他肯定不是B,那麽他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駱聞舟寫下了一個“許”字,又寫了一個“蘇”,在兩個字之間畫了一條線,“蘇落盞把晨晨迷暈之後,綁在了蘇家舊宅,自己沒事人一樣地回了家,她既不怕晨晨醒過來跑了,也不怕她弄出什麽動靜,被人聽見……”

 

  “因為她知道自己的同夥會去蘇家舊宅接手!”

 

  “但是這個同夥沒有去,直到蘇落盞被少年宮老師的電話驚動,親自跑到蘇家舊宅去確認晨晨有沒有被領走,然後她給許文超打了兩通電話。”駱聞舟把許文超和蘇落盞之間的線加粗了些,往下一拖,分成了兩個叉,“張雨晨那天晚上嚇壞了,我們暫時不參考她的證詞,僅就以上這些信息判斷,這件事有兩種可能性——”

 

  “第一,許文超就是跟蹤晨晨,意圖誘拐她的嫌疑人A。”駱聞舟頓了頓,“第二,許文超和蘇落盞是‘代理人’關系,蘇筱嵐病了很久,而有一些事是蘇落盞無法獨立完成的,她需要一個大人。”

 

  許文超第一次被警方傳喚的時候,他本人很意外,因為全然不知道自己哪里出了紕漏,對所有的問題,他的回答都非常小心,寧可讓自己顯得反應有一點慢——這時,很可能是他還不知道蘇落盞往曲桐家里扔錄音的事,他也沒料到警方會把這起案子和二十年前的那案子聯系起來。

 

  但是陶然在和他談話過程中打草驚蛇了,許文超很可能是通過這場問話,推斷出了蘇落盞做了什麽,在警方開始跟蹤他以及接到蘇落盞兩次電話後,做好了自己再次被逮捕的準備,同時準備好說辭。

 

  “你的意思是,”陶然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許文超就像剛才那女孩話里提到的,他是個‘臨時清潔工’。”

 

  “臨時清潔工……不……不會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吧?”郎喬猛地扭過頭去看駱聞舟,“他是處理……那曲桐呢?難道真就沒希望了?”

 

  “昨天晚上,蘇落盞把晨晨綁在了蘇家老宅,本應由許文超接手,但許文超被我們傳喚配合調查,沒去成。”駱聞舟沒理會她的問題,眼皮也不擡地說,“而蘇落盞臥室八音盒里的布條上發現了大量血液,但法醫在蘇家舊宅並沒有檢查到匹配這個出血量的魯米諾反應,也就是說,蘇家舊宅很可能只是個臨時中轉站,真正的犯罪現場不在那。”

 

  陶然:“那真正的犯罪現場會在哪?”

 

  “等等!不……你們等等!”郎喬慌手慌腳地從一打資料里抽出了一張,“你們是不是弄錯什麽了?許文超,這個人二十多年前就讀貴得要死的私立中學,長大以後玩得起攝影器材,現在他作為一個自由攝影師,有房有車沒貸款,真挺有錢的。我說句不太合適的話,只要你有錢,哪怕你是個真變態,也能通過一些渠道買到你想要的東西——他犯得上和蘇落盞合作,做這種喪心病狂的事嗎?他又不缺錢,這對他能有什麽好處?”

 

  一句話把幾個人說得都沈默了。

 

  對——在一個中產、甚至更富裕一些的家庭里長大,父母雙全,成長過程堪稱順風順水的男人,為什麽會和蘇家人攪在一起?

 

  如果不是蘇落盞為了“好玩”模仿當年蘇筱嵐的“簽名”,往曲桐家丟錄音,以及他先後兩次自己不慎露出馬腳,誰會認為他有什麽問題?

 

  “駱隊,”這時,一個刑警探頭進來,“最早來的那個姓郭的大爺找你呢。”

 

  郭恒等在亂哄哄的接待室外,不知是誰看他可憐,給他搬了一把椅子,正對著值班室的後門,值班的警察不知跑哪幫忙去了,電視都沒顧上關,有些寒酸的屏幕上,一個本地頻道正在報道頭天晚上那場轟動的少年宮營救行動。

 

  郭恒伸長了脖子,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佝僂的後背下意識地挺直,擺出了一個正襟危坐的姿勢——監獄里會組織囚犯集體看電視,一般是新聞聯播和思想教育,管得嚴的地方,就會要求他們用這種標準坐姿看電視。

 

  二十年的牢獄生涯,把當年的青壯年男人,變成了一個再也不能自由自在癱沙發的老人。

 

  駱聞舟輕輕地叫了他一聲:“郭叔。”

 

  郭恒下意識地一挺腰,好像在檢查自的坐姿,隨後回過神來,他的眼角落寞地垂下來,原本繃緊的皺紋此起彼伏地出現。

 

  郭恒嘆了口氣,低聲說:“耽誤你工作了,我就是……看見來了這麽多的人,一直有點擔心,我當年殺吳廣川,有沒有可能是殺錯人了?”

 

  駱聞舟遲疑片刻,從兜里摸出兩根煙,點著遞給了郭恒一根:“您還記得當年您救下來的那個女孩嗎?”

 

  “記得,”郭恒立刻點頭,“挺瘦,看著比菲菲大一點,漂漂亮亮的一個小姑娘,叫什麽來著?”

 

  駱聞舟:“蘇筱嵐。”

 

  “對對,就是這個,”郭恒珍惜地把煙湊在嘴邊,吸了一大口,含在嘴里往下咽,不舍得吐出去——可能也是監獄里落下的毛病,“唉,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道那孩子怎麽樣了,我剛出來的時候,想過去看看她。可是後來一想,人家可能都結婚有孩子了,誰還願意記得那些破事呢,還是不要打擾了吧。”

 

  郭恒說著,總是顯得十分憂慮而愁苦的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不瞞你說,這二十年來,我一直都覺著自己問心無愧的一點,就是萬一我當時慫了,沒敢動手,那女孩說不定也沒命了,蹲幾年號子,換一條命,想想也挺值的不是?”

 

  駱聞舟嘴唇微微動了動,看著郭恒的側臉,簡直不知該要從何說起。

 

  難道要告訴他,“你可能真的殺錯了人,你救下的那個女孩才是真正的兇手嗎”

 

  那這老男人可悲的半輩子、板正的坐姿與矜持的煙,不都成了荒誕不經的笑話嗎?

 

  “駱警官,”郭恒又想起來,忙問,“你還沒告訴我呢,這些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吳廣川到底是不是兇手?”

 

  “郭叔,我想先請您幫我仔細回憶一件事,”駱聞舟伸手撐住他的椅子背,“您看著我,好好想想,您當時——就是動刀的那一天,到底是怎麽找到吳廣川的?”

 

  郭恒一楞,不明白他為什麽有此一問:“不就是有個男孩子……”

 

  “他‘呼’了您,這個人是錦繡中學的一個男學生,名叫許文超,跟您一起調查跟蹤過吳廣川,這我都知道——您還記得許文超呼您的時候,是怎麽說的嗎?”

 

  郭恒叼著煙頭,皺起眉,回憶了好半晌:“好像——好像說的是‘他把她帶走了,在學校里’,對,就是這句,說得很隱晦,一個名字也沒有,我當時看完,整個人頭皮都炸起來了,趕緊找了個公共電話,把電話給他打了回去。”

 

  駱聞舟微微一楞:“您給他回電話了?然後呢?您說細節。”

 

  “然後我問清了情況,到學校門口找他,”郭恒說,“那個男孩領著我往吳廣川家的方向走,後來的事,我不是都告訴你了嗎?”

 

  駱聞舟微微瞇起眼:“也就是說,許文超當時在等您的電話,他是在哪里等的?”

 

  “學校附近,”郭恒說,“錦繡的基建做得好,周圍一圈新建的電話亭,他一般都是這樣聯系我。”

 

  駱聞舟:“您趕過去找他用了多長時間?”

 

  郭恒:“也就五六分鐘。”

 

  “許文超先是給您的呼機發了信息,又等您的電話,溝通明白以後,您花了五六分鐘的時間趕到錦繡中學附近找他,之後你們才一起出發,對吧?這前前後後有十分鐘了吧?”駱聞舟見郭恒點頭,才繼續說,“你們倆看見了吳廣川,你讓許文超去找人,自己跟蹤到了吳廣川家門口,對不對?你們看見吳廣川的地方和他家有多遠?”

 

  “沒多遠,一拐彎就是,”郭恒算了算,“也就比五十米長一點……不到一百米。”

 

  “吳廣川從學校帶走蘇筱嵐,回他家,你們也是從學校附近出發,你們是怎麽在耽擱了接近十分鐘的情況下,趕在吳廣川前面到達他家附近的?”

 

  “那孩子帶我超了近路。”郭恒說,“吳廣川那孫子肯定不敢走大路,他應該是從後門走的,得繞一大片居民區,我們倆是從那片居民區里直接穿過去的,走的基本是一條直線——那會兒住宅小區都有外墻,但是不太高,上面有‘蝴蝶瓦’弄出來的空花墻,我在墻後面,正好看見吳廣川拉扯那女孩子,當時確實也是年輕,把男孩打發走,我就直接翻墻跟了過去。”

 

  駱聞舟從兜里摸出了一個小本:“您能把剛才提到的幾個位置大致畫給我嗎?”

 

  郭恒遲疑了一下,一邊想,一邊刪刪改改地畫了個草圖給他:“怎麽了?你為什麽問這個?到底怎麽回事?”

 

  “我還不知道,”駱聞舟輕聲說,“郭叔,這個事查到現在,可能有一點出乎意料,您能接受嗎?”

 

  郭恒緩緩地扶著椅子背站了起來。

 

  “我們盡快給您一個交代。”駱聞舟撂下這一句,大步走了,把郭恒畫的草圖扯下來塞給等在旁邊的陶然,“能不能查到當年這是什麽小區?現在還在不在?”

 

  陶然把紙片顛來倒去地看了一會:“吳廣川的家早不在了,之前咱們懷疑這案子和二十年前的案子有關的時候,當年的犯罪現場就有同事排查過了,錦繡中學早搬走了,吳廣川當時住的那地方建了體育館,不過這片小區好像……我去現場看看!”

 

  費渡緩緩地走了過來,駱聞舟不必回頭都知道是他——因為眼下整個燕城市局都忙瘋了,來往的人全是一路小跑或是疾走,只有他的腳步聲還是一如既往的慢條斯理。

 

  費渡用衣角擦了擦鏡片,重新把他那副眼鏡架在了鼻梁上,整個人的氣質頓時一變,從一個“情深義重”的小青年原地化身成一只衣冠禽獸——反正他要是以這個德行去見蘇落盞,肯定半句話也套不出來。

 

  費渡懶洋洋地拖著長腔說:“你知道‘福源懷念堂’嗎?”

 

  “‘福源’殯儀館的懷念堂?”駱聞舟一楞,“不是寄存骨灰的地方嗎?”

 

  “蘇筱嵐的骨灰在那,”費渡說,“許文超幫著收斂的,據說她生前一些隨身物品都跟著骨灰盒放在一起,我推薦你跟我去看看,也許有用得著的東西。”

 

  駱聞舟若有所思地皺起眉:“蘇落盞說了什麽?”

 

  “怎麽可能,那小丫頭狡猾得要命,她是不會透露這種細節的——這是我猜的。”費渡說,“我剛才一直在想,面對一幫又懦弱又膽小的跟蹤狂客人,讓他們閉嘴保密可不容易,除了滿足他們的欲望,最起碼也要留著他們的把柄,這個把柄保存的地方必須得講究。最好能像銀行的保險櫃一樣,到處有監控,二十四小時有人值守。同時還要‘安全’,不能像銀行一樣都在自己名下,一旦被警察控制,輕易就會給翻出來——如果是我,我會覺得骨灰寄存處是個挺理想的地方。”

 

  “福源的懷念堂據說管理很嚴,只有當時辦理了寄存手續的親屬刷卡才能由工作人員領著進去,探視悼念都需要持卡人預約,和墓地不一樣,現在有些墓園管理太松散了,什麽人都能進去晃。”

 

  駱聞舟:“……”

 

  別人的把柄沒找到,他自己的把柄倒是隨著那捧小白花落在了墓園里。

 

  “沒別的意思,”費渡攤手一笑,“否則許文超既然操辦了蘇筱嵐的喪事,為什麽不給她買個墓地呢?許文超應該不至於拿不出這點錢吧?怎麽樣,能勞駕駱隊當一回司機嗎?”

 

  一個小時後,駱聞舟把車停在了市郊的殯儀館門口。

 

  周圍稀稀拉拉地停著幾輛靈車,背山,十分幽靜,整個殯儀館籠罩在大山的影子里,陰沈沈的,只有沖天的煙筒冒著白氣,是火化的煙灰。

 

  費半殘探頭看了一眼,一只手去推車門,卻發現司機還沒開鎖,費渡輕輕敲了一下車門,提醒駱聞舟,就聽見旁邊的人突然開口,問了一句:“你昨天晚上什麽意思?”

 

  第54亨伯特·亨伯特二十一

 

  費渡先是一楞,隨後好似十分不以為意地往後一靠,揣著明白裝糊塗地反問:“嗯?”

 

  他這一靠,就很有花花公子的意思了,嘴角要笑不笑地舒展著,側頭看著駱聞舟,明知故問:“我昨天幹什麽了?”

 

  駱聞舟:“……”

 

  他發現自己賤得發毛,比起費渡這種曖昧不明的詭異態度,他還是更習慣在腦門上貼著“找揍”倆字的費渡。

 

  兩人獨處時,如果其中一個有氣急敗壞的前兆,另一個人就很容易蹬鼻子上臉。

 

  駱聞舟短暫的沈默讓費渡誤以為他說不出話來,覺出了興趣,忍不住又逗了駱聞舟一句:“昨天我義務給諸位警官送溫暖,駱隊又準備給我申請一面錦旗嗎?”

 

  他說著,略微湊近了駱聞舟一點,眼珠里折出了深淺不一的光,自瞳孔往外,層次分明地一圈一圈擴散出去,像一片被定格的漣漪:“這回打算寫什麽?我想想……”

 

  “費渡,”駱聞舟突然人五人六地開口說,“你再這麽撩閑,我會認為你對我有‘不方便說的企圖’的。”

 

  費渡:“……”

 

  因為關系特殊,駱聞舟在他面前一本正經的時候居多,時間長了,總給費渡造成一種“這個人要臉”的錯覺。

 

  費渡一楞之下,來了個“敵進我退”,他回頭看了看窗外色調深沈的殯儀館:“駱隊,你確定要在這種環境里和我討論這麽不正經的問題嗎?”

 

  “除了不正經的問題,我還有正經的問題,”駱聞舟說,“你是打算九月份開始就當甩手掌櫃,把你們那萬貫家財扔給別人管嗎?”

 

  “這就不用操心了,我有靠譜的團隊,”費渡一聳肩,“都不用太靠譜的,比我靠譜一點就行——就算我退出日常經營,公司的重大決策還是需要來找我簽字,我的控制權還在,再說,就算真散攤子……”

 

  “剩下的破銅爛鐵拆一拆賣了也比我們基層公務員一輩子的工資高,括號含退休金,以人均壽命二百五十歲計算——對吧?”駱聞舟截口打斷他的炫富,“別扯淡了,你爸剛出事的時候,你都還在上學呢,雖說你念書也念得稀松二五眼吧——那會你怎麽不肯相信那個‘靠譜’的團隊,老老實實地當個每年吃分紅的股東呢?”

 

  費渡擡起頭,從後視鏡里撞見了駱聞舟的目光,那男人的目光深沈,帶著直白而且不見外的嚴厲。

 

  “你接你爸的公司不是為錢,你在調查他,”駱聞舟肯定地說,“按照這個推斷,你現在考燕公大也是同一個目的,是為了什麽——或者我應該說,你為了誰?”

 

  “可能是為了泡你?”費渡面不改色地說,“也許是我突然變了口味,開始垂涎駱隊這種……唔……正經八百的冷門性感?”

 

  費渡這個孫子,滿嘴沒一句實話,彎彎繞繞,虛虛實實。

 

  他瞇著眼睛,目光很有侵略性地掃過駱聞舟挺直的鼻梁和略有棱角的嘴唇,好似隨時準備親上來,帶著一點鼻音輕輕地問:“你怎麽知道我念書念得很稀松,駱隊,除了偷偷送溫暖之外,你還關心過我的成績單?”

 

  駱聞舟:“……”

 

  他從鼻子里噴出口氣,打開車門鎖,在那貨充滿玩味的註視下,毫無預兆地一伸手,粗暴地揪住了費總那很有設計感的襯衫領子,破壞了此人大尾巴狼似的坐姿。

 

  “第一,”駱聞舟嚴肅地說,“本人的帥,從來都廣受社會大眾認可,屬於美男子的不過時經典款,認為我冷門,只能說明你讀書太少,孤陋寡聞。”

 

  “第二,”他的目光掃過費渡吊著石膏的手,露出一點慘不忍睹之色,“嘖,寶貝兒,我也是有些年沒見過敢於像你一樣大言不慚的貨色了,就你這小樣兒,想泡我?你還是先多泡泡牛奶補點鈣吧,費總!”

 

  說完,他一指車門,對費渡說:“滾下去。”

 

  費總在各種撩騷場合無往不勝,頭一次遭到這種生硬的挫折,一時感覺十分新鮮,他作為一個傷殘人士,半身不遂地被駱聞舟轟下了車,用躍躍欲試的目光打量著駱聞舟的背影,暫時偃旗息鼓下來,閉了嘴跟著他趕往懷念堂。

 

  懷念堂里氣氛肅殺,里面裝的制冷系統可能不是空調,是冰箱。

 

  一進門就有一股森森的涼意席卷而來,幾個工作人員分外狐疑地查實了駱聞舟的證件,不明白警察為什麽要來查骨灰盒。

 

  “您要看點什麽呢?”懷念堂的管理員一邊刷卡領他們進去,一邊說,“我們這沒有違法亂紀的,就有作祟的,什麽時候咱們人民公安的業務範圍這麽廣了?”

 

  駱聞舟這會其實只是表面上鎮定,剛剛吃了某個人火力全開的一通撩撥,那貨沙啞的尾音好像還在他耳邊轉來轉去,轉得他心浮氣躁,只想讓全世界都閉嘴,因此沒好氣地接了一句:“萬一有人在骨灰墻里放炸彈呢?”

 

  寄存室的管理員震驚地看了他一眼,明顯是把駱聞舟當成了一個創意型變態。

 

  寄存處是一整面墻,一個一個的小格從最下面一直羅到房頂,蘇筱嵐在一處角落里……一個小小的水晶相框里。

 

  “C106——蘇筱嵐,”管理員核對了一下人名,“就是她,女兒和未婚夫放在這里的,有什麽話您可以問,我回避了,二十分鐘以後我再進來。”

 

  說完,他雙手合十,沖蘇筱嵐的照片鞠了一小躬,邁開腿回避了。

 

  駱聞舟拍開費渡去拿蘇筱嵐照片的手,從兜里摸出了一副手套,先檢查了水晶鏡框有沒有夾層,見沒有什麽異常,這才回手遞給費渡,又去翻骨灰盒旁邊的“隨葬”物品。

 

  “這張照片很有意思。”費渡說。

 

  “太有意思了,”駱聞舟邊翻邊說,“和二十年前存在我們局檔案室里的是同一張。”

 

  臨時寄存骨灰盒的小盒子空間不大,親屬放了什麽東西也一目了然,除了那相框以外,駱聞舟從里面翻出了一條舊裙子,還有薄荷煙、口紅等看起來像女性貼身物品的常規隨葬品,都沒什麽價值。

 

  “所謂紀念死者,其實都是活人的儀式,祭奠時,擺放的照片往往代表了死者在活著的親友心里的形象——如果是和死者朝夕相處的人,放的往往是死者的近照,如果相隔較遠,平時見面機會不多的親友,則會放有紀念意義的照片。另外,少數死者自我意識比較強,過世後親友尊重他們,會按照遺誌挑選他們自己最滿意的照片,通常代表了死者一生中最大的成就。一般也就是這幾種情況了。”費渡輕輕地在水晶相框上敲了一下,“所以蘇筱嵐一生中最有價值的時刻就是她十二三歲的時候嗎?然後呢,在某個人眼里,她等於已經死了嗎?”

 

  駱聞舟正檢查自己有沒有遺漏的地方,還沒來得及說話,電話突然響了。

 

  突兀的“五環之歌”在曲折的寄存室內來回震蕩,回音高低起伏,活生生地蕩出了恐怖片的效果,駱聞舟自己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方才那位聲稱“回避”的管理員神出鬼沒地探出頭來,幽幽地說:“要關靜音啊,警官,公共場所,註意素質,你這樣很打擾人休息的。”

 

  “這位大哥,”駱聞舟帶著殺氣說,“我要是沒素質,你現在肯定已經躺在地上了。”

 

  管理員不敢和野蠻人講理,倏地縮回了腦袋。

 

  駱聞舟面有菜色地在陰風陣陣里接起電話:“陶然,查出什麽了?”

 

  “當年那片小區還在,”陶然在烈日炎炎下扯了扯制服領子,借著打電話的功夫,一個箭步躥到了樹底下避暑,拿出一張複印的舊地圖不住地扇,“我快烤化了——這小區名叫‘向陽小區’,是二十多年前最早的那批商品房,在當時看還是比較高檔的,我聽附近下棋的大爺說,以前錦繡在這的時候,好多有錢人家的學生都在這租房。”

 

  “那堵院墻呢?”駱聞舟問,“按著郭恒的說法,當年他透過那堵墻上的鏤空,能看見吳廣川家,大概在哪,你們能定位嗎?”

 

  “這一片早就改建得媽都不認識了,你可真會給我們出難題啊老大。”陶然喘了口氣,十分不講究地用袖子擼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看見不遠處揮汗如雨的同事沖他招手示意——他們從附近的建築工地請來了幾個測繪工,以向陽小區作為基石,按著舊地圖上的比例量,生生在面目全非的原地勾畫出了當年的舊跡。

 

  馬路已經拓寬過一倍多,原來吳廣川的家已經被大馬路填平了,幸好盛夏午後大街上人煙稀少,兩個警察一人舉著一根木頭塔尺,相聚一米五站在馬路中間,還原了吳廣川家的大門。

 

  陶然沿著荒草叢生的向陽小區圍墻走了一段,對駱聞舟說:“我覺得這個位置應該是在七號樓和八號樓之間——根據郭恒的描述,這個位置正對拐角,而且能窺見幾十米外吳廣川的家……這地方不好找啊聞舟,老樓原來建的自行車棚在這邊,就一個不到一人寬的小過道,我進來都要側身——許文超當時輕車熟路地帶著郭恒鉆進來,你說他是怎麽找到這的?”

 

  話音沒落,一條信息已經同步群發到了他們倆的手機,是郎喬。

 

  郎喬到錦繡中學里翻出了學校保存的舊檔案,查到了許文超初中時在學校登記的聯系地址——向陽小區八號樓,三單元201

 

  陶然捏著手機,轉頭望向旁邊外墻斑駁的舊樓房,繼而飛快地從小縫里鉆出去,轉身跑上了八號樓的二樓,樓道里常年打開的窗戶已經銹住了,上面是一層經年日久的油汙,正好和“201”室的主臥窗口方向一致。

 

  陶然睜大了眼睛湊過去看,正好從窗口看見了他那兩個舉著塔尺的同事,他們身後幾米處擺了幾塊石頭,代表吳廣川家的地下室——過去老房子的地下室很多都獨立出租出售,因此大多不是封閉的,也有窗戶,圍著房子一圈會罩鐵柵欄,鐵柵欄外再擺好花壇,以防有人掉下去,也能防止別人窺視。

 

  二十年前,這座城市還沒有那麽浮誇,過了夜里九點,街上已然人煙稀少,沒有那麽多晝伏夜出的夜貓子。

 

  某些只能活在黑暗里的人小心翼翼地探查著周圍,確定已經夜深人靜,才剝下偽裝的畫皮,拿出自己漆黑的骨頭與欲望,在不見天日的地下室里盡情放肆。

 

  那時會不會有一雙居高臨下的眼睛,剛好能越過花壇,從那命運似的角度里窺見一切?

 

  陶然一身熱汗與雞皮疙瘩並行,三步並兩步地沖進了八號樓的家委會,把工作證拍到工作人員桌上:“勞駕幫我看看,三單元的201房主是誰,近幾年有沒有交易過?”

 

  “201?”工作人員翻了翻登記記錄,“沒有啊,一直都是原來的房主。”

 

  陶然急喘了兩口氣:“姓許嗎?”

 

  “不姓許,姓孫——老兩口,”工作人員偏頭找旁邊的老樓管確認,“是吧趙姐?”

 

  “是啊,年紀不小啦,有個女兒,女兒都快四十多了吧?”旁邊的中年女人倒了杯水給陶然,陶然勉強道了聲謝,心里不免有點失望——他剛才也不知怎麽了,在那樓道里突然有種沒來由的感覺,仿佛隔壁那間201室里有什麽,原來是神經過敏。

 

  陶然正打算開口告辭,就聽見那倒水給他的中年人又說:“人家女兒有本事,出國定居,前些年把父母也一起接走了,那會我還跟他家大伯聊過天,說是臨走之前想把房子賣掉——後來怎麽回事?不知道是沒找著合適的買主還是怎麽樣,我看也沒有過戶給別人——不過也可能是租出去了,水電費什麽的一直有人交……”

 

  趙姐說到這,突然不知想起了什麽,話音戛然而止,尷尬地和旁邊的同事對了個眼色。

 

  陶然一楞:“大姐,你知道租戶是誰嗎?”

 

  趙姐打了個“哈哈”,目光十分不自然地往下一瞥:“不知道,沒怎麽碰上過,現在水電都是自己買,業主們沒事也不來找我們。”

 

  陶然的目光轉向家委會辦公室墻上大字帖的“排除安全隱患,嚴厲打擊群租房”行為,神色一繃,故意問:“等等,你們這不會有違規群租房吧?”

 

  兩個工作人員臉色同時一變,趙姐連忙辯解:“不不,那家人運氣也不太好,租戶總是換來換去,不是群租,絕對不……”

 

  陶然猛地站起來:“鑰匙給我!”

 

  不良物業收錢默許舊小區里私自搭建群租房,可“201”人來人往,真的是群租房嗎——

 

  此時,駱聞舟已經給“蘇筱嵐”抄了個家,一無所獲,無奈地回頭看了費渡一眼:“費總,你偶爾也不靠譜啊。”

 

  費渡毫不忌諱地靠在骨灰墻上:“你要不要先把最後一個地方查完再來判斷我靠不靠譜?”

 

  他說著,一伸手,直接把蘇筱嵐的骨灰盒抱了出來,上面兩層的綢布包裹得嚴嚴實實,他好似解情人衣服似的,手指輕輕一挑,綢布已經迫不及待地脫落下來,露出里面方方正正的實木盒。

 

  駱聞舟:“……”

 

  第55亨伯特·亨伯特二十二

 

  “你讓我翻骨灰盒……里面。”駱聞舟不知該調動什麽表情面對費渡,只好給了他一個咬牙切齒的微笑,“你確定許文超有你這麽變態嗎?”

 

  “我覺得你們‘常態人’的這個觀點很有意思,”費渡把蘇筱嵐的骨灰盒塞給他,“一方面覺得這東西是某個凡人的象征,一方面又賦予它非凡的意義,比如神聖、晦氣、不容褻瀆、不能碰……不管她生前是什麽人。”

 

  小小一個盒子,分量還不輕,駱聞舟接過來以後運了好幾口氣:“儀式感和忌諱是因為要敬畏生死——我告訴你費渡,這里面打開以後要是除了骨灰什麽都沒有,我就把你塞進去。”

 

  他說完,把小盒放在地上,一咬牙揭開盒蓋,拽出里面雞零狗碎的稀濕劑和泡沫,頂著一身雞皮疙瘩,拆開里面裝骨灰的布袋,硬著頭皮伸手撥了幾下。

 

  突然,駱聞舟一楞,他與費渡對視了一眼,繼而小心翼翼地從一堆灰燼里扒拉出了一個密封的塑料袋。

 

  費渡笑了:“看來我不用進去了?”

 

  駱聞舟小心地隔著手套,把塑料袋外面的灰抖落幹凈,發現里面是一個很袖珍的舊筆記本,大約比六十四開大一點,粉色塑料皮,非常富有時代特色。

 

  蘇筱嵐的字居然寫得不錯,一些連筆有幾分大人的油滑,紙頁間塗了很多不知所謂的裝飾——圓珠筆畫的骷髏頭,紅水筆抹出來的一團“血跡”等等,看起來十分壓抑,到處都是不通順的句子和感嘆號。

 

  “XXX日,賤人讓那個胖子來弄我,自己在門口數錢。我要殺了她!揪出她的舌頭!!用灑(酒)瓶雜(砸)碎她的腦子!!!”

 

  駱聞舟剛一翻開筆記本,就被這麽一句撞進了眼里,他不動聲色地抽了口氣,眉頭擰緊了一圈。

 

  “XXX日,鄧穎來了!突然下大雨,沒打傘,她以前來過我家,跑來躲雨,我家有人在,那個人喝醉了!(後面是亂七八糟的一整頁墨跡)賤人幫著酒鬼把她托(拖)進了屋里,她完了!”

 

  “XXX日,警察來學校,找鄧穎,問了好多人,沒問我,因為我那天請假了,鄧穎在我家廁所里。賤人說,不處理她,我們都得完。”

 

  “XXX日,賤人把鄧穎裝進冰箱,拉走了,和人說是批發冰棍去。冰箱里臭的要死,我吐了,賤人又打我。”

 

  費渡問:“鄧穎是誰?”

 

  “不知道,”駱聞舟濃墨重彩的雙眉好像繃緊的弦,壓著聲音說,“這個時間段,蘇筱嵐才上四年級,我們沒找到符合條件的受害人,給排除了——如果這是第一個遇害的孩子,她應該是意外闖進來的,不見得具備之後那些特征。”

 

  二十四年前,一個盛夏的傍晚。

 

  四年級的女孩鄧穎放學回家,突然天降疾風驟雨,她沒有拿傘,冒著雨跑了幾步,實在狼狽,想起同班一個好朋友的家就在附近,可以去躲雨,而且好朋友這天據說是生病請假了,正好可以去探望——

 

  大片的槐花被雨打風吹去,柔軟的暗香浸泡在滿地的泥水中。

 

  女孩沒有手機,無法向任何人說明自己的去向,她臨時起意,就奔向了一個萬劫不複的岔道。

 

  而那也許不僅是她一個人的岔道。

 

  駱聞舟:“所以蘇筱嵐她媽應該就是從那以後,發現了女兒的另一個用途。”

 

  費總不願意大猴子一樣蹲在地上,跟他圍觀骨灰盒里扒出來的小冊子,就幹脆坐在了旁邊,支起一條腿,把受傷的胳膊架在上面,百無禁忌地背靠著骨灰墻。

 

  他分出一半的神放在這件事上,另一半則放在駱聞舟身上,覺得這個人有點神奇,於是突然忍不住問:“蘇落盞會怎麽樣?”

 

  “蘇落盞?”駱聞舟驟然被打斷思緒,奇怪地看了費渡一眼,“什麽怎麽樣?”

 

  費渡:“我是說她不會判刑。”

 

  “哦,對,收容教養——她這個程度,大概得三年,”駱聞舟翻了一頁筆記,淡淡地說,“三年以後出來再看吧,到時候我會讓轄區派出所多留神的。”

 

  “三年,”費渡一挑眉,“念個本科都不夠,我以為她說‘好玩’的時候,會有人想沖進來掐死她。”

 

  “比較容易沖動的都被我支出去查案子了,沒在監控室。”

 

  “那你呢?”費渡帶上了幾分不依不饒,“你們通宵徹夜地查,被一幹受害人家屬支得團團轉,聽完人哭又聽人罵,非得能設身處地,才能無怨無悔地把這案子辦下去吧?現在好不容易抓住了犯人,他們非但不老實交代,罪魁禍首之一還毫無悔改之心,客觀上也不用承擔刑事責任,你就沒有什麽想法嗎?”

 

  駱聞舟掃了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說:“我開始當警察的時候,你還在家看動畫片呢,‘實習生’。”

 

  “我不看動畫片,”費渡說,“只是偶爾打遊戲。”

 

  駱聞舟:“……”

 

  他幹咳一聲,顧左右而言他:“蘇筱嵐的日記里沒有提到蘇慧是怎麽處理屍體的,你有什麽想法嗎?”

 

  費渡用十分“居心叵測”的目光盯了駱聞舟一會,盯得駱聞舟如芒在背,很想找根針縫上他的眼皮,這才暫時放過他,配合地接上話音:“我嗎?我首選分屍,因為我有車,而且那個年代沒法查DNA,剁碎一點,買幾袋排骨,把屍體碎塊和動物骨肉混在一起,沿著整個城郊的荒山野嶺扔,就算運氣不好,人體屍塊被意外辨認出來,警方也很難確定這屍體是誰。”

 

  “如果是碎屍,蘇筱嵐的日記里應該會提到,”駱聞舟忽略了他興致勃勃的語氣,盡可能客觀地說,“再說一個沈迷酒色的女人和一個小女孩未必有碎屍的體力。”

 

  “那就想辦法掩埋,最好是在一個絕對安全,確定永遠屬於我、我死之前都不會有人翻動的地方——如果是在國外,可以直接埋在自家園子里,不過在國內很難,咱們這種特殊的土地政策,埋一個屍體就相當於埋一個地雷,說不好哪天就炸了,不保險。”費渡說,“所以只好再退而求其次。選一個屍體不容易被翻出來,即便翻出來,也不會有人在意的地方——比如一些鄉下偷偷埋人的野墳地,或是長滿水草的溺水高發區。”

 

  “現在仍然有一些鄉村沒有完全推行火葬,田間地頭總有那種花圈堆一堆的墳,找新墳、或是因為什麽剛挖開修整過的地方,再埋進一個人,土色不會引起懷疑,短期之內,那片地方通常也不會再被挖開。不過這得要求兇手對拋屍地十分熟悉。”費渡頓了頓,又說,“更方便的則是在人腳腕上系塊石頭,讓屍體沈入水里,過一陣子,繩子就會和屍體一起腐爛,重物也會和屍體自然脫離,白骨則會被瘋長的水草纏在下面,很有潛力成為下一個水鬼故事的主角。世界上發生過的任何事都會留下痕跡,智者千慮也必有一失,與其跟整個公安系統鬥智,不如記得遵守一個犯罪原則——”

 

  駱聞舟沈默著看著他。

 

  “不要讓屍體被發現,如果屍體有被翻出來的風險,那就不要讓可能接觸屍體的人認為有報警的必要。”

 

  駱聞舟聽了他這套理論,點了點頭:“很有心得,不過也有操作難度——比如你好像暈血,話說回來,你為什麽暈血?”

 

  費渡的嘴角微妙地僵了一下,好像被這個問題噎住了,好一會,才略帶幾分生硬說:“知道原因就不會暈了。”

 

  說完,他就不吭聲了。

 

  駱聞舟成功地用一句話把這位犯罪理論家變成了安靜的花瓶,讓他賞心悅目地坐落在側,自己排除幹擾,心平氣和地繼續翻看蘇筱嵐的日記。

 

  “拋屍在水草叢生的溺水高發帶,這個是有可能的,”駱聞舟靜靜地說,“蘇慧的老家在平海縣,平海一直是燕城的水庫,里面什麽樣的河溝都有,她可以……嗯?”

 

  駱聞舟原本在一目十行地掃蘇筱嵐的日記,大量細枝末節的日常部分都被他飛快地跳過,突然,他翻頁的動作一頓。

 

  那幾頁說的是學校里的事,蘇筱嵐戾氣很重,這個賤那個也賤,感覺她生活在賤人星,周圍沒有其他物種。而引起駱聞舟註意的,是里面夾的一張照片,應該是在學校演出,六個女孩一同站在臺上謝幕,一排細長的腿露在碎花小裙子外面。

 

  其他五個人的臉部都被圓珠筆塗了,蘇筱嵐在最中間,微微擡著下巴註視著鏡頭。

 

  碎花裙——對,她的日記里還沒有提到碎花裙。

 

  駱聞舟連忙往前翻了幾頁。

 

  “XXX日,舞蹈老師大賤貨,怕人說她拿錢(收回扣),讓我們自己去買演出服,沒有不能參加,賤人聽說,用酒瓶打了我的後背。賤人還不去死!老師還不去死!!”

 

  “XXX日,明天彩排,我沒有裙子。我在學校外面碰見了那惡心的胖子,圍著學校轉,我跟他走了,他給我買了那條裙子。”

 

  “蘇筱嵐第一次自願出賣自己,是為了一條碎花裙子。”駱聞舟翻了一下日記的年份,“二十二年前,是我們統計同質案件的第一年,她從被迫協助作案轉向了主動犯罪——她以前為什麽沒有尋求過幫助……你笑什麽?”

 

  “男人、女人與同齡的孩子,她能選擇誰——男人是惡心的‘客人’,女人是逼迫、虐待她的‘賤人’,至於小孩,鄧穎死了以後,她在害怕之余,本能地避開和同齡人的親密關系……一個性情陰郁不合群,發育較早,又不巧比較好看的小姑娘,會受同學歡迎嗎?小孩子欺負起人來,花招比大人還多。何況她還那麽嫉恨那些姑娘輕而易舉穿在身上的小裙子。”

 

  蘇筱嵐筆記本最後幾頁,那些憤怒的塗鴉漸漸沒有了,因為一個人的出現。

 

  早熟的少女表現出了對這個人很明顯的喜歡,尤其意外發現他居然是自己老師的時候,吳廣川雖然也是“客人”,但性格溫文爾雅,一方面他是老師,一方面又有不堪的欲求,他像一株從陰影里長出來的綠植,帶著某種營養不良的憂郁氣質,他迷戀少女,對蘇筱嵐時常表現出像戀人一樣的呵護和寵愛。

 

  “XXX日,今天去他家,去他家的事我不告訴賤人,也不要他的錢。他每個禮拜去我家兩次,省得賤人給我找其他的活。”

 

  “XXX日,我喜歡他,他是我的騎士。”

 

  “XXX日,他說他想收養我,要想辦法讓我擺脫賤人。”

 

  ……

 

  “XXX日,賤人說他已經來半年了,算信得過的老客戶,可以把‘羊’給他,我買了刀,我要殺了她!”

 

  “XXX日,賤人真的把‘羊’給了他,他居然要了!他居然要了!!我恨他!!!”

 

  “XXX日,我偷偷跟著他去了蓮花山。”

 

  “XXX日,他在看別人,那個小賤人穿著一條碎花裙。”

 

  “XXX日,他住院了,我把小賤人騙進了他住的旅館,把她綁成了一只羊,等他。”

 

  後面是一大團烏黑的墨跡,好幾張紙面扯破了,汙跡中夾雜著幾個橫七豎八的“恨”,日記本快要翻到尾聲,再也沒有連貫的內容了。

 

  大片的墨水汙跡里,是震驚全市的連環少女綁架案中喪心病狂的尖叫電話,與剪成碎布條碎花裙。

 

  求而不得的演出服在她的靈魂里打上了一條碎花裙的烙印,那原來並不是尋歡客們的執念,只是一個泥沼中的女孩再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著自己靈魂沈淪的過程。

 

  吳廣川曾經拉了她一把,又一腳把她踩回到更無望的深淵里,郭菲身上那條被不幸的巧合沾染過的裙子成了鐵打的牢籠,鎖在她的骨血里,二十年不銹不壞、脫離生死,流傳到下一代人身上。

 

  日記本的最後一頁黏在了塑料封皮上,駱聞舟感覺後面好像還有東西,輕輕一拉——一打照片稀里嘩啦地掉了出來。

 

  那些照片新舊不一,應該是偷拍的,在一個小小的房間,四壁貼滿了隔音的材料,厚重的窗簾永遠拉著,光線晦暗不明,每一張照片上都有一個不同的女孩,與一個不同的男人,披著人皮的禽獸們剛好都有非常易於辨認的正臉。

 

  費渡卻從中撿起了唯一一張模糊的照片。

 

  那是一張老照片,光線極差,即使偷拍的人水平非常高,還是只能拍到一個大概的輪廓,遠處的矮樓影影綽綽地陳列在夜色里,周邊與黑暗化為一體,鏡頭居高臨下,將焦點聚集在樓下花壇中,一棵原本種在那里的月季枯死了,留下一個小小的空檔,正好夠窺探的目光侵入。

 

  纖細的少女被抵在玻璃上,雙手無助地按著窗戶,面孔模糊,後面有一個高大男人的影子——

 

  “這是許文超在向陽小區租住的時候偷拍到的吳廣川和蘇筱嵐嗎?”

 

  與此同時,陶然和一眾同事推開了向陽小區八號樓3單元201的門。

 

  空蕩蕩的房間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氣味撲面而來。

 

  厚重的窗簾拉著,陶然一把掀開,看見那扇曾經對準了吳廣川家的窗戶上被一張巨大的照片貼住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夜色。

 

  第56亨伯特·亨伯特二十三

 

  昏暗的房間里,魯米諾試劑噴灑過的地方泛起幽幽的熒光,地板、屋頂、門縫……大片大片的連在一起,無處不在,幾乎就是一層讓人頭暈目眩的墻紙。

 

  被移開的沙發縫隙里有沒清理幹凈的陳年血跡,在一塵不染的淺色地板上格外觸目驚心,不知沈冤多少年,終於重見天日。

 

  墻上貼滿了隔音材料,客廳正中間掛著一面照片墻,優美的田園與自然風光錯落地陳列在那,充滿了雅致的文藝氣息——如果不是上面也鍍著“熒光膜”。

 

  臥室里則掛著一幅“牧羊圖”,一米來高的大畫框很有分量,有個現場的技術人員盯著它看了一會,覺得有哪里不對勁,摘下來一檢查,發現里面裝了偷拍照相機,鏡頭正好從牧羊女的眼睛里往外窺視,這讓畫中少女臉上恬淡的微笑無端有了幾分詭秘色彩。

 

  臥室旁邊緊鎖的儲物間里藏著各種需要法醫來辨認的刀具與繩索……

 

  然而以上種種,都沒有南向窗戶上那副放大的照片令人毛骨悚然。

 

  “陶副你看,他這窗戶是那種老式的,分內外兩層,中間拉了一層酒店常用的那種不透光窗簾,再把照片糊在里頭這層玻璃的外側,”檢查現場的技術人員對陶然說,“這麽著,外面就算是爆發太陽風暴,也能被這層防紫外線的窗簾擋住,不會有強光穿透相紙……嘖,不過他這照片貼得真學問啊!”

 

  照片被放大成微妙而精確的比例,在逼真的黑暗環境里,人站在這間屋里,真是晨昏不辨、日夜不分,乍一看,可能還以為玻璃窗外就是這樣的夜景——那街道細而窄,老樓稀稀拉拉地立成幾排,遙遠的路燈尚在百米之外,花壇自由散漫地長著,嬌花與雜草共生,不知怎麽枯萎了一小片,從居高臨下的角度,正好能看見枯枝中間有一團微弱的光,不知什麽地方的光源反射到了那在花壇里若隱若現的地下室,地下室露出一角的小窗上,有一張少女模糊的臉。

 

  這是重要證物,兩個現場的技術人員小心翼翼地上前,把那照片連著玻璃一起卸了下來。

 

  陶然拉開遮光窗簾,推開外窗,這一刻,他瞳孔微縮,在大太陽下面奔波出的一身白毛汗頓時潮水似的消退了——

 

  陶然霍然看見,窗外那堆用來代表吳廣川家的塔尺和石頭,與關上窗戶後照片上對應的位置嚴絲合縫、如出一轍。

 

  “陶副!陶副!”被大家留下審問物業的一個警隊實習生三步並兩步跑上來,在樓道里就開始嚷嚷,“物業承認了!說這間房子確實是群租房,但租戶好像都不是常住,可能就是在附近工作的白領,過來睡個午覺什麽的,物業的人說他們不怎麽開火,水電用得也不快,應該不存在安全隱患,所以……臥槽!”

 

  “小心點,這是現場!”

 

  “別毛手毛腳的往里闖,躲遠點!”

 

  小青年在門口看見這“壯觀”的房間,傻了眼,被同事們砸了一頭數落。

 

  “不存在安全隱患,”陶然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窗外,“房主能試著聯系上嗎?”

 

  “房、房主在國外,剛打了個電話,是空號,還得再想想別的辦法。”實習生說到這里想起來了,“哦,對了,陶副,201的車位是占著的,有一輛SUV!”

 

  交管部門很快調出了那輛車的車主信息——既不是201室的房主,也不是任何一個和那起案子有關的人,登記的車主是個八竿子也打不著的老頭,除了戶口還在燕城,已經搬到外地好多年了,接到警方電話,老頭先是一肚子莫名其妙,直到聽見警察問起車牌,他這才有點慌。

 

  再一追問,才知道車牌雖然是他的,車卻不是。

 

  老人退休以後去了外地和子女一起生活,這邊的車牌用不著,就幹脆趁著這幾年車牌號不好搖,私下租了出去,每年收點錢,也不麻煩,只要年檢的時候露個面就行,租戶連路費都給他報銷。

 

  “這……是不是得罰款啊?還是扣我駕照?”車牌主人不住地解釋,“警察同誌啊,我真沒收多少錢,一年才兩千多,不信我給您看合同……”

 

  “你們違法私自租賃個人車牌,還簽了合同?”陶然聽得十分無言以對,“那和你簽合同的人是誰?”

 

  “哦……是個女的,叫蘇……蘇什麽?哦對,蘇筱嵐!”

 

  陶然掛斷電話,驀地轉身:“從曲桐失蹤當天一直到現在,查這輛車的行車軌跡!”

 

  “陶副隊,這車沒裝GPS和行車記錄儀,只能看路網監控——曲桐家里收到錄音的前一天,這輛車從南機場高速出過城,隨後拐入燕港高速,兩個小時後下高速上國道,又半個小時,從國道上駛出,拐到了監控範圍之外,第二天原路返回,全程沒有進入過加油站。”

 

  也就是說,這輛車在離開國道後,並沒有走太遠。

 

  “他離開國道時,附近都有什麽?”

 

  “一些自然村……海濱療養院、農家樂、油畫村。”

 

  濱海?

 

  陶然湊近客廳的照片墻,其中一張照片拍得正好是夕陽下波浪沖刷海礁的抓拍。

 

  “定位這面墻上的所有照片的拍攝地點,我們走!”

 

  陶然他們出城,駱聞舟和費渡進城。

 

  夕陽又開始下沈,暑氣依然蒸得人睜不開眼,燕城市局總算消停了一點,駱聞舟回來的時候,信息登記工作已經基本完成,讓家屬們回家等消息,少數人或是住得遠無家可回,或是純粹的不甘心,依然在市局里徘徊,值班員和刑偵隊只好安排他們先去食堂吃飯。

 

  駱聞舟擰開一瓶礦泉水,又從郎喬辦公桌上順走了兩袋速溶咖啡,對著瓶口倒進水瓶里,用力使勁搖了幾下,速溶咖啡心不甘情不願地在涼水里將融未融,泡出了獵奇的顏色和更加獵奇的味道,然後他在費渡震驚的目光下一口喝了小半瓶:“看什麽,我又沒喝尿。”

 

  費渡感覺視網膜的胃都疼了起來,仿佛自己的眼睛喝了一大口冰涼的香油,他趕緊移開視線,專註地盯著他們從骨灰盒里翻出來的照片。

 

  “二十多年的,上百個失蹤女孩,雖說加入他們的‘會員’標準可能比較苛刻吧,但五個嫌疑犯的數量是不是有點少?”費渡輕輕一彈手里的照片,“而且這些看起來都挺新,應該只是近幾年的……”

 

  他說到這里,突然沒了聲音。

 

  駱聞舟略帶疑問地看了他一眼,費渡隔著一塊眼鏡布,小心地捏起了其中一張照片——那是個仰著頭的男人,看著頗為斯文,四十來歲,長得還算周正。

 

  每個被照片記錄在冊的人都有好幾張不同角度的照片,應該是偷拍,然後把其中比較有辨識度的都留下了。那男人其他幾張照片要麽一臉猥瑣的陶醉,要麽神情猙獰扭曲,唯有這一張表情少一點,多少能看出是個人。

 

  “這個人好像有點眼熟。”費渡蹭了蹭自己的下巴,“眼熟,但是想不起來,肯定不是公事上認識的,我收名片的時候我會刻意留意對方面部特征,事後記在對應名片的後面,省得時間長了想不起來尷尬;也肯定不是一起玩過的人,平時一起玩的就那麽幾個,即使帶人來也不會帶這種……乏善可陳的老男人。我對人臉的敏感程度很一般,一面之緣的人超過一個月通常就不記得了,那應該是近三十天之內的事。”

 

  駱聞舟就著尿一樣的速溶咖啡,非常新鮮地聽著費渡拆解自己的記憶——他對自己的了解就像宅男對電腦配置一樣如數家珍,精確而客觀,雖然不見得每件事都記得,但是所有的行為模式都有跡可循。

 

  他好像時常把自己的大腦扒開,把其中每一個念頭都掰開揉碎地仔細研究過才行。

 

  這片刻工夫,費渡已經飛快地把整個月的行程回憶了一遍——中年男子,腕上一塊有點悶騷的中檔瑞士表,有一定經濟實力,按理說不大會出現在胡鬧的富二代小青年們紮堆的地方……

 

  這時,郎喬就一臉死狗樣地鉆了進來:“老大,你可回來了,我再也不想幹安頓受害人家屬的事了!我……”

 

  駱聞舟對她豎起一根手指。

 

  “琴師,”費渡突然說,“西嶺車場俱樂部里,墻上有他的照片,曲桐出事那天他正好不在,所以老板請了個野樂團助興……對,即使是碰到了偶遇劫匪這種百年不遇的事,不熟悉地形的人第一反應也是先撤退,避開事件,而不是‘順手牽羊’。”

 

  “怪不得那天各路口的監控都沒能拍到他,既然是‘會員’制,這些人之間肯定會有相互介紹的關系,其他四個也能順藤摸瓜,主謀不肯招,這些小鬼還審不出來麽?”駱聞舟轉向郎喬,“安頓家屬你不愛去,抓人行嗎?”

 

  郎喬聽見“抓人”倆字,原地打了一管雞血,一身的萎靡一掃而空,二話不說,接過照片就跑了。

 

  駱聞舟夾起卷宗,一腳踹醒了一個窩在辦公室里打盹的同事:“醒醒,走,跟我再審許文超。”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出去,費渡站起來,伸了個非常克制的懶腰,他身邊繚繞的都是煙味和香油味,感覺此地非常的不宜久留,正打算離開,這時,駱聞舟卻又去而複返。

 

  “我有幾句話跟你說,”駱聞舟說,“不過得先辦正事,你先別走,可以先在我辦公室里等。”

 

  說完,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費渡楞了楞,邁出一半的腳步在原地踟躕片刻,終於又縮了回來。

 

  許文超畢竟不像蘇落盞那麽沒心沒肺,頭天晚上顯然沒睡著。

 

  他眼窩陷了下去,本來做好了警方會輪番來審的心理準備——這沒事什麽,兩次綁架案發當時,他都有很明確的不在場證明。

 

  蘇落盞也正是因為這個,才敢把他招出來。

 

  燕城市局可不是偏遠縣城里的小派出所,一言一行都有人盯著,他們絕對不敢對一個不滿十四歲的未成年小女孩用什麽刑訊逼供手段。

 

  而對於他來說,沒有實際證據,刑拘時間一到,他們就不得不放人。

 

  可誰知等了整整一天一宿,楞是沒有人理他。

 

  市局的警察們好像忘了還有他這麽個人。

 

  許文超臉上平靜無波,在過於漫長的時間流逝中卻逐漸失去了一開始的篤定,心里有些七上八下起來——難道他們聽了自己的不在場證明後就完全相信了?放棄調查他了?

 

  雖然最好是這樣……但如果他的嫌疑已經洗清,為什麽他們還不放人?

 

  就在許文超心里一直打鼓時,駱聞舟帶人走了進來。

 

  “身上煙味重了點,”駱聞舟拉開椅子,在他對面坐下,“不好意思啊,主要是為了揪你的狐貍尾巴,忙活了一宿。”

 

  許文超聞言一震,輕輕調整了一下坐姿,端出了紋絲不動的目光看向駱聞舟:“對於這件事,我是真的沒什麽話好說了。”

 

  駱聞舟沖他一笑,態度好似十分隨意地說:“你和蘇落盞是什麽關系?”

 

  “我是她媽媽的未婚夫。”許文超耐著性子回答,“警官,這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

 

  “我知道你是蘇筱嵐的未婚夫,”駱聞舟一揚眉,突然用某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向他,“我就想知道,你打算娶蘇筱嵐,到底是跟那個殘花敗柳余情未了呢,還是看上了她那個小女兒?”

 

  許文超先是一楞,隨後猛地睜大了眼睛,難掩憤怒地說:“這位警官,你說話負責任嗎!”

 

  駱聞舟面不改色:“蘇筱嵐孤兒寡母,沒有學歷、沒有背景、沒有正經工作,生活來源成謎,多不好聽的謠言都有,許先生呢,你事業有成,房車齊備,人長得也不錯,應該是個理想的對象,我一直奇怪,如果你說的是真的,她為什麽不願意嫁給你?”

 

  “婚姻和愛情是不能以物質條件來衡量的,”許文超嗤笑一聲,勉強壓著怒火,維持著自己的風度,“再說這是我門之間的私事,我想——”

 

  駱聞舟打斷他:“她不肯嫁給你,究竟是她格外視金錢如糞土,還是你也不想娶她?”

 

  許文超冷冷地說:“這和案子有什麽關系?你可以審問我有關案情的一切,哪怕我是無辜的,但是你不能侮辱我的……”

 

  駱聞舟再次打斷他:“侮辱你貼在向陽小區八號樓三單元201室、朝南那間臥室窗戶上的……愛情?”

 

  許文超的身體猛地僵住,臉上的血色潮水似的褪去。

 

  審訊室里一時悄無聲息。

 

  旁邊跟著做筆錄的刑警忙了一宿,剛在值班室里迷糊了一覺,還沒來得及跟上同事們的最新進度,正忍不住借著翻頁遮擋,要打哈欠,聽到這,他半個哈欠就這麽卡在了嗓子眼里,呆若木雞地看了看駱聞舟,又看了看許文超。

 

  許文超耳畔轟鳴作響,方才心里那一點被對方言語激出來的煩躁好似一把導火的引線,一道驚雷從天而降,順著那引線著起了燎原的大火,他艱難地從嗓子眼里擠出了一句抵賴:“你在說……什麽?”

 

  “向陽小區,八號樓,你少年時期的攝影作品還貼在窗戶上,”駱聞舟一字一頓地說,“現場有血跡,意味著DNA依然可以追溯,那房子車位上的SUV里有你的毛發,還有畫框後面偷窺的眼睛拍到的照片,剛剛蘇筱嵐親手交給了我。”

 

  他微笑著伸手敲了敲桌子:“許先生,現在咱倆能聊了嗎?”

 

  第57亨伯特·亨伯特二十四

 

  許文超好像有些喘不上氣來,他甚至來不及去思考警方怎麽找到那房子的,也來不及去分辨自己究竟有沒有在那輛車上留下過痕跡,聽到那地址的一瞬間,他就知道完了。

 

  他的耳鳴長達半分鐘,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那,把對面的警察,虎視眈眈的監控、逼仄的小黑屋都拋諸腦後,溺在了自己的世界里。

 

  許文超是個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智力甚至高於平均水平。

 

  他知道對與錯,能清晰地認出法律與道德畫在地上的紅線,知道自己在幹什麽,也知道後果,同時他依然停不下來,他盡可能小心、思慮周全地掩蓋自己的罪行,抹去一切能抹去的痕跡。

 

  多年來,他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個浮在水面上的人,上半身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混跡於普通人之間,思考著和常人一樣的人生,同意大多數人的觀點,只是他從不往下看。

 

  因為他的下半身浸在冰冷的泥水里。

 

  他被一分為二良久,直到方才,一把強悍的外力硬是把他露在水面外的上身壓入了泥水中,他口鼻中一下子浸滿了腥臭冰冷的“液體”,一時喘不上氣來。

 

  駱聞舟耐心地等了他一會,這才繼續說:“你拍的照片夠清楚,臉上有幾個坑都看得見,我們已經去核實身份挨個傳訊了——話說回來,要是有聯系方式和通訊地址就更好了,你怎麽沒順便也整理一張呢?”

 

  許文超散亂的目光隨著聲音落到他臉上,片刻後,他的瞳孔終於聚了焦,對駱聞舟的話做出了反應。

 

  “沒用的。”他說。

 

  駱聞舟:“你說什麽?”

 

  “沒用的,”許文超輕輕地說,“你們找不到證據,他們也不可能會承認的。”

 

  旁邊那位刑警終於被上司和提審對象一起嚇醒過來了,他通過耳機里同事的提示,總算是跟上了這一日千里的進度,頓時出離憤怒了,狠狠一拍桌子:“我們找不到證據?!那一屋子的血跡和兇器都不算證據?明明白白的照片不是證據,你他媽還要什麽證據?”

 

  許文超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幾乎帶了幾分憐憫的憂傷。

 

  他說:“可是那些照片都是幾年前的了。”

 

  憤怒的刑警聽得莫名其妙,很想抓住這衣冠禽獸的領子用力晃兩下,讓他說人話,駱聞舟卻已經明白了。

 

  蘇落盞所說的“食客”,從來只是購買女孩子,不參與後續處理,他們知道那些女孩子會有什麽下場嗎?

 

  他們肯定知道,卻大可以不承認——

 

  我不知道哪來的女孩,我只是熟人介紹過來的,就那麽幾次。

 

  怎麽會是被拐來的呢?怎麽會死呢?他們分明跟我說都是自願的啊。

 

  而屍體即便找得到,應該也已經處理幹凈了,很難再找到痕跡,警方很可能找不到直接證據,證明他們和最近發生的幾起兒童綁架案有關,而骨灰盒里的照片只能證明他們當時曾經性侵過女童。

 

  如果照片拍攝時間是在“嫖宿幼女罪”取消之前,那麽按照刑法所謂的“從舊兼從輕”原則,即使郎喬把照片上的五個人一個不差地逮回來,可能也只是抓了幾個“嫖宿幼女”的猥瑣男人,多賠點錢,充其量關個三五年就放出來了。

 

  而這起橫跨二十多年的大案,真的只有這五個加害者嗎?

 

  “別人的事怎麽判,那是我們公檢法的事,謝謝你替我們操心。”駱聞舟面不改色地說,“再為我們著想也不可能發錦旗給你的,不如先交代你自己的事吧,就我個人來看,別人或許能脫罪,你許文超參與連環綁架兒童、殺人拋屍是跑不了的,你有什麽話說?”

 

  “最後所有的結果都由我一個局外人來承擔,這麽一想,覺得真是荒謬。”許文超握在身前的雙手展開,輕輕地攤了一下,他說,“我實話實說,我沒碰過蘇落盞,也沒碰過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我沒有從這事里拿過一分錢,我不是畜生。”

 

  駱聞舟幾乎要無言以對:“那你幹什麽了?就拍照片,義務善後?你可真是活雷鋒。”

 

  許文超說:“我是為了蘇筱嵐。”

 

  他說著,略一垂眼,目光好像落到了很遠的地方:“我第一次在學校見到蘇筱嵐的時候,就被她吸引了,她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東西,我從來沒在任何一個女孩子身上見過。我想盡了辦法靠近她,可她太孤僻了,又動輒缺勤,好像除了班主任——當時的班主任是吳廣川,誰都不知道她的行蹤……而到了初二,連新班主任也常常不知道她去哪了,我這才發現,她好像只圍著吳廣川一個人轉。”

 

  “你在郭恒之前就開始跟蹤吳廣川了?”

 

  “我不用跟蹤,天天能從窗口看見他。我在學校附近租房住——你們已經找到那房子了——當時我媽陪讀,不過她還得照顧家里老人,時常兩頭跑,除了三餐時間,剩下基本都是我一個人住。蘇筱嵐是我的初戀,日思夜想的那種,”許文超笑了笑,沖駱聞舟露出一個“男人都懂”的表情,“有一次我半夜驚醒,拿著一張校慶的時候偷拍到的她的照片,靠在床頭‘散心’,我的床頭正好靠著窗,夏天沒拉窗簾,我看見蘇筱嵐和吳廣川回了家。”

 

  “半夜?”

 

  “應該說是後半夜,”許文超說,“吳廣川非常謹慎。”

 

  “後來……我看見的東西完全超出了想象——你知道青少年的想象大多比較朦朧——我太震驚了,都忘了憤怒和嫉妒。後來我回過神來,又覺得有點不對勁,吳廣川可是老師,這不是犯罪嗎?”

 

  “我覺得惡心,又懷疑她不是自願的。所以我定了個鬧鐘,偷偷準備了望遠鏡,用上了那套跟家里磨了很久才磨來的相機和鏡頭。”

 

  駱聞舟一把按住了旁邊想要打斷許文超的同事,緩緩地把指間的一根筆轉了幾圈,平靜地問:“那你是怎麽發現蘇筱嵐不是單純的受害者的?我想吳廣川應該不會把拐來的女孩帶回家吧?”

 

  許文超閉了一下眼,露出了一個有點自嘲的微笑:“我那一陣子,真是不知怎麽了,日思夜想的都是她,想起她就又難受又憧憬,還悲憤交加,恨不能手撕了吳廣川。有一次我忍不住了,跟老師撒謊,請病假去找她,正好看見她和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在一起,我猶豫了一下沒去打招呼,悄悄走了,可是沒過多久,就傳出了那女孩失蹤的消息,還上了本地新聞。我當時就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第二天以送作業的名義去了一趟她家,看見她正在剪一條裙子……就是……就是那天那女孩身上穿的那條。”

 

  “她慌張地求我不要告訴別人,我嚇壞了,真的嚇壞了,簡直都不敢細想這是怎麽回事。我當時覺得天都塌了……但最後……最後還是不忍心,答應了她。”許文超一伸手捂住自己的臉,“我是班長,請病假只要說一聲就行,老師相信我,連假條都不看,可是我為了她,偷窺、撒謊、包庇犯罪……我把我前十幾年正常的人生都搭進去了……她毀了我,她徹底毀了我,我居然還是那麽喜歡她。”

 

  駱聞舟追問:“你當時在蘇家沒碰見蘇慧?”

 

  許文超搖搖頭:“那我可能就沒法坐在這和你說話了。”

 

  駱聞舟聽到這,好一會沒繼續往下問,他用拇指輕輕地按著自己的太陽穴,頗為客氣地說:“我抽根煙你介意嗎?”

 

  許文超:“可以也給我一根嗎?”

 

  駱聞舟十分大方地點了一根遞了過去:“看不出你也有煙癮。”

 

  “我沒有,”許文超接過煙的手指還有點顫抖,語氣卻略微放松了點,“就偶爾應酬的時候跟著別人抽一兩根,自己平時沒什麽癮……不好意思,今天對我來說實在太痛苦了,這些事壓在我心里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假裝沒這個事,連最親的人都不知道。”

 

  “唔,”駱聞舟看了一眼手機,陶然和郎喬都還沒動靜,這根煙讓警察和嫌犯之間的氣氛緩和了不少,他頗為平和地說,“我大概能理解——能說說你幫郭恒調查吳廣川的時候,心里是怎麽想的嗎?”

 

  “我當時以為她是被吳廣川脅迫的。”許文超吐出一口煙,“我答應了蘇筱嵐不報警、也不告訴任何人,要不然她就完了。我當時異想天開……小男孩麽,總有點英雄主義,我想自己擺平吳廣川,把蘇筱嵐救出來。在跟蹤吳的時候,被那個叔叔發現了,他是偷偷調查,我也是偷偷調查,我們都是我為了自己愛的人,我看他可憐,再說有一個大人在旁邊也比較有安全感——但我萬萬沒想到,他居然會一刀捅死吳廣川,要是早知道,我肯定不會幫他。”

 

  駱聞舟:“為什麽?”

 

  “那男的瘋了,幸虧我沒告訴他蘇筱嵐幹了什麽,也幸虧當時吳廣川沒來得及說話就被捅死了,不然那天她也逃不掉。”許文超連著大吸了兩口,七竅噴白煙,看起來有些面孔模糊,“我現在想起來都替她後怕。”

 

  “替她後怕,”駱聞舟用某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向他,輕輕重複了一遍,又追問:“吳廣川死了以後,你和蘇筱嵐的關系怎麽樣?”

 

  許文超沈默半晌,好似覺得領子勒脖子似的,艱難地仰起來,動了動。

 

  “蘇筱嵐根本不是被脅迫的,她就是自願的,她天生就是一朵長在薔薇花叢里的罌粟,根里就帶了毒——而她竟然還……還真心誠意地喜歡那個……”許文超支起一條胳膊,用力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那件事以後,她整個人都枯萎了,只是行屍走肉,我簡直不敢相信。您能想象那種無能為力嗎?我還要假裝不知道,攢很久的零用錢,才能從她媽那買一次她的時間。”

 

  “等等”駱聞舟一頓,“蘇落盞不會是你女兒吧?”

 

  “不是,”許文超想也不想就一口否認,“我從來沒碰過蘇筱嵐,我買了她的時間也只是想陪陪她,不像你想的那樣。”

 

  “她那麽惡毒,那麽變態,可我還愛她,我阻止不了她,也阻止不了自己……”

 

  被受害人家屬們折磨了一整天的刑警聽到這里,幾乎是忍無可忍,看起來想立刻暴起,把許文超那顆充滿文藝的頭顱捶成掉渣餅,再一次被駱聞舟鐵鑄似的手按在了原地:“老大!”

 

  “我還有幾件事沒問完,”駱聞舟遞給同事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許文超,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幫蘇筱嵐善後的,在里面扮演了一個什麽樣的角色?”

 

  “蘇慧死後,”許文超想了想,長嘆了口氣,“算起來也有十年了,蘇慧活著的時候,蘇筱嵐天天恨不得她死,等她真死了,又覺得孤立無援,她媽原來開的那家棋牌室也要拆遷了。蘇筱嵐說她不相信別人,只能求助我,我還能怎麽辦?我對她沒有底線。”

 

  “正好當時向陽小區里的那套房子房主要出國,我那時收入還行,家里也給過點錢,手里有些積蓄,就把那房子買過來了,只是他們當時走得急,一直還沒來得及過戶。”許文超低下頭,“我把那房子給了她用。”

 

  駱聞舟“哦”了一聲:“大致明白了,蘇筱嵐一開始是少女,沒少女完又成了孕婦,然後成了帶小孩的媽,基本都是上了公交車人家要給她讓座的身份,她利用這個降低受害人警惕心,誘拐綁架兒童,賣給變態糟蹋,然後再把人殺人滅口,你提供場地,還要負責清理屍體。怎麽做的?分屍嗎,分完屍再找個地方一丟,我說的沒錯吧?”

 

  許文超深吸一口氣,捂住了臉,沒有反駁。

 

  “她死了,可是噩夢還沒完,我發現那孩子……小落盞,完全就是她的翻版,我不符合領養條件,這兩個月一直在焦頭爛額地想各種辦法,一個沒看住,那孩子居然……她居然私下又和那些人聯系——你知道我在廣播里聽說西嶺那女孩失蹤,然後緊接著被你們傳訊到公安局問二十多年前的那案子時心里有多震驚嗎?”許文超雙目通紅地看向駱聞舟,“你們抓了我吧,也算是我解脫了,我再也不用……”

 

  駱聞舟的手機輕輕地一震,郎喬的信息發了進來:“老大,逮著那王八蛋了!丫都看見照片了還不承認,非得說自己不知情,你等我人肉搜索到其他幾個的!”

 

  “你等等,我還有個問題。”駱聞舟對他這番“錐心泣血”的表白毫無觸動,他放下手機,方才緩和的語氣驟然一變,“你說你控制不了蘇落盞,什麽都不知道對吧?那女孩怎麽不是這麽說的?她說你倆配合得挺好的,你打扮成一個老盲人的模樣跟蹤張雨晨,趁人家孩子單獨行動的時候突然露面嚇唬她,再讓蘇落盞趁機出現,一下騙到孩子的信任。有這麽回事嗎?”

 

  這個團夥的犯罪模式從來都是以蘇家人為主,“無辜”的買主只是花錢享受,不肯承擔風險,那麽受害人應該是蘇家人選定的,從選定目標到開始跟蹤、實施誘拐應該是一個完整而嚴密的過程。一個多月以前盯上晨晨,逐步取得她的活動規律,再在合適的時候果斷出手——這符合模式。

 

  也就是說,他們之前設想的“犯罪團夥”模式,即幾個嫌疑人選擇自己的目標,再用小女孩蘇落盞當誘餌誘拐受害人的方向是不可能的

 

  許文超太聰明了,他能在震驚過後第一時間分析出警方找到的證據,最大限度地緊貼著事實巧妙地推卸了自己的責任——只是出於感情的包庇、只是個幫忙處理屍體的從犯,卻無意中配合了蘇筱嵐的日記,招出了這個案件的核心犯罪模式。

 

  也就是說,跟蹤晨晨的那個人沒有別人,肯定是他,他根本不是被動包庇,是主動作案人之一!

 

  為什麽中途“節外生枝”出了曲桐的案子?

 

  為什麽許文超因為曲桐案被傳訊,從警方的態度里旁敲側擊出了蘇落盞在模仿二十年前的案子時那麽震驚?

  因為曲桐案是蘇落盞自作主張完成的,那女孩確實已經“失控”,她在試圖擺脫這個自己看不上的“清潔工”,接了其中一個客人的“私活”!

 

  “許文超,你發現吳廣川和蘇筱嵐的關系,覺得惡心,懷疑吳廣川強奸,但是你沒有告訴任何人,而是開始自己偷窺、偷拍。”駱聞舟逼視著他,完全不給他反應時間,“好看嗎?過癮嗎?是不是好多年以後仍然念念不忘?”

 

  許文超臉色慘白,緊緊地抿著嘴,瞳孔卻微微放大了,喉嚨不由自主地動了一下,細細的汗從他鼻尖上冒了出來。

 

  “你說你看見蘇筱嵐和一個陌生女孩在一起,所以沒有上前打招呼,為什麽?有別人在就不能和同學打招呼了嗎?還是說你當時根本就不是去打招呼的?”駱聞舟突然站起來,一把抓住了許文超的領子,“蘇筱嵐在家剪碎花裙子,被你撞見,怎麽撞見的,嗯?她開門之前不藏一藏嗎?因為你是闖進去的,你趁著蘇慧不在家,闖進了只有一個女孩的屋里……許文超,你當時想幹什麽?”

 

  “我沒……”

 

  “你沒有碰過那些女孩,”駱聞舟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說,“因為你根本硬不起來,你在蘇筱嵐的骨灰前放她十三歲的照片,在玻璃窗上自欺欺人地貼著二十年前的舊照片,因為你迷戀的是那個冷酷、變態、毫不猶豫地殘害同齡女孩的蘇筱嵐,而不是被吳廣川的死嚇破了膽,只能被她那個變態媽和你控制的‘羊’。”

 

  “我問你,你是不是只有親眼看著她像當年一樣犯罪,只有看著她處理屍體才能興奮起來?”

 

  許文超幾乎難以直立,虛弱地掰著駱聞舟的手:“我……”

 

  “為什麽突然想娶蘇筱嵐?因為你看見二十年後的蘇落盞完美地長成了她當年的模樣,你想成為吳廣川嗎——”

 

  “你不是畜生?你當然不是畜生,畜生挺好的,能幹活能吃肉,你也配?”

 

  第58亨伯特·亨伯特二十五

 

  駱聞舟其實有一個單獨的辦公室,但不知是為了溝通方便,還是這個話嘮不想自己待著,他的辦公室跟外面是打通的,雖然中間有一道門,但上一次關可能已經是驢年的事了,被一堆眾人放的雜物推平在墻上,基本等同於不存在。

 

  屋里的植物養的很精心,窗臺上附近的花花草草都長得欣欣向榮,喜光的在外層,喜陰的在墻角,擺得錯落有致,唯獨放在門口的兩盆大綠蘿命途多舛,被每天早晨懶鬼同事們的隔夜茶澆灌得奄奄一息,花盆里堆的碎茶葉已經快要漚出毒了。

 

  駱聞舟的錢包和鑰匙就那麽大喇喇地扔在桌上,一點也不怕人拿——雖然在費渡看來,確實也沒什麽好拿的。

 

  費渡老老實實地在他的辦公室里等了一會,等得無聊,周圍氣味又讓人難以忍受,他預感駱聞舟一時半會出不來,於是給他發了一條信息:“需要我幫你餵一趟貓嗎?”

 

  駱聞舟百忙之中只回了個句號,估計是忙得顧不上了,費渡當他默認,拎起他的鑰匙走了。

 

  駱聞舟家離市局不遠,蹬自行車都能到,打車才剛過起步價。費渡一回生二回熟,剛把門拉開一條小縫,一團毛球就迫不及待地探出了頭,下一刻,毛球猛地意識到來人不對,它“跐溜”一下,閃電似的鉆回了沙發底下,伸著脖子緊張地往外張望。

 

  頭天晚上,他倆吃飯吃一半就被陶然一個電話叫了出去,屋里沒來得及收拾,駱聞舟像應付大學宿舍突擊檢查衛生一樣,把桌上的盤子碗一抄,一股腦地塞進了冰箱,由於空間規劃不當,最後一盤炸丸子實在沒地方放,只好暫時擱在了一米八的冰箱頂上——懷著對老貓爬高能力的僥幸之心。

 

  顯然,僥幸就是僥幸。

 

  碎瓷片“星羅棋布”,從餐廳一路蔓延到了客廳,丸子七零八落地躺屍在地,每一顆上面都有牙印。駱一鍋同誌實驗精神卓絕,可能是挨個品嘗了一遍,才用窮舉法得出了“都不合胃口”的結論。

 

  貓食盆已經空了,燈下隱約有點發亮,不知道是不是貓自己舔的。

 

  費渡像駱聞舟一樣抓了把貓糧,想了想,又打開兩個罐頭放在旁邊。

 

  餓得舔盤的駱一鍋本來禁不住誘惑,悄悄冒出了一個小頭,倏地碰到費渡的視線,又戰戰兢兢地縮了回去。

 

  費渡沒理它,洗了兩遍手,才算把貓糧的腥味洗幹凈了,然後他從廚房翻出掃帚,試著把滿地狼藉掃到一起——他實在不是一塊幹活的料,掃了半天也不得要領。

 

  費總吊著一只手,拄著掃帚站在旁邊,客觀地評價了一下自己的勞動成果,感覺自己把地掃得油光水滑,跟市局那以油擦地的食堂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果斷放棄,從手機里翻出個熟悉的家政公司,臨時請了個鐘點工過來。

 

  這時,他忽然覺得自己的腳後跟被什麽東西碰了一下。

 

  費渡一回頭,發現駱一鍋不知什麽時候湊了過來,盆里的貓糧少了一小半,它吃飽喝足,終於鼓足了勇氣,意意思思地圍著費渡轉了幾圈,猶疑不定地在他腳底下聞。

 

  發現費渡看它,駱一鍋掉頭躥到了兩米開外,好一會,見他沒有什麽反應,又探險似的重新掉頭回來。

 

  費渡一提褲腿蹲下,伸出兩根手指遞給它。

 

  駱一鍋先是本能地一躲,隨後見他不動了,才顫著胡子湊過來聞,可能是聞出了親切的貓糧味,它漸漸放下了戒備,用鼻尖碰了碰費渡,沒有遭到什麽不良待遇,它又大著膽子低下頭,用頭頂從他手心蹭過。

 

  費渡的手一僵。

 

  駱一鍋見他反應遲鈍,膽子更大了些,高高地翹起了大尾巴,自己給自己解除了警報,圍著費渡左聞右聞地轉了一圈,喉嚨里發出了又娘又細的叫聲。

 

  費渡終於把懸著的手搭在了貓脊背上,順著那油光水滑的毛輕輕地摸了一把。駱一鍋扒在他身上找舒服的地方,偶爾把頭往他袖子里拱,被費渡一擡胳膊挽了起來。

 

  “你不記得我了?”費渡輕輕地問。

 

  駱一鍋支著它那顆沒有拳頭大的腦子,懵懂又有一點畏懼地看著費渡。動物會遵循本能,本能讓它害怕費渡,盡管它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麽。而同時,駱一鍋又被駱聞舟養成了一只記吃不記打的生物,一碗貓糧讓它克服了自己的本能。

 

  費渡看著它,手心卻突然冒出一層薄汗,輕輕地把駱一鍋放在一邊,他飛快地縮回了手。

 

  小動物柔軟的身體、起伏的呼吸和心跳,都讓他覺得難以忍受。

 

  他猛地站起來,避開了好奇的駱一鍋,後背緊貼住墻面。

 

  什麽是“生命”?

 

  這似乎是個生物學定義,但一般人明白這個詞的時候,要比他們開始上生物課的時候早得多。

 

  有些人是早早經歷過一些生老病死的場合,大人們用自己的閱歷,以更樸實或是更浪漫的方式解釋過。

 

  有些人則是在書籍與影視劇的不斷重複中自行形成了一個邊界模糊的概念。

 

  費渡摸索出手機和耳機,癮君子似的有幾分匆忙地把那耳機塞進自己耳朵里,熟悉而憂傷的歌聲立刻充斥了他的世界,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落在不遠處的貓身上,貓真是討人嫌,吃飽了撐的沒事,就去扒拉碎瓷片和滾了一地的丸子,玩得不亦樂乎,地上的油印更多了。

 

  “什麽是生命?”他耳邊好像響起了那男人的聲音。

 

  男人握著他的手,讓他把手放在了一只小動物身上,可能是小倉鼠,也可能是小鵪鶉或是小兔,費渡不記得了,總之是非常小的生物,小孩一只手也能握過來,只記得一團小小的毛球蜷縮在他手心里,溫暖柔軟,有心跳,心跳像是在顫抖。

 

  感覺非常奇妙。

 

  “這就是生命。”那個聲音說。

 

  突然,那只一直輕柔地引著他的手陡然縮緊,像一對巨大的鐵鉗,猛地把他的手往中間擠去,強迫他抓住了那只小東西的脖子,死死地捏住了他的手指。小動物掙紮起來,發出垂死的哀鳴,他下意識地也跟著掙紮,那男人卻能輕易地控制住他,直到顫抖的心跳和徒勞的掙紮都在他掌心偃旗息鼓。

 

  “這就是死亡。”那個聲音對他說,“你看,其實生命和死亡之間,只是一個非常平淡的過程,並沒有人們渲染得那麽鄭重其事。之所以要這樣渲染,是因為人作為一種劣根性深重的社會動物,一方面想借助群體和社會更好的生存,一方面又難以克制種種離奇的惡念和欲望,所以需要互相約定一套有制約性的規則,比如所謂的‘法律’和‘公序良俗’,前者是和這個社會的契約,為了防止你私下里違約,又有了後者,讓人接受群體價值觀的洗腦,繼而心甘情願地和大多數人行為一致。認識到這一點,你就跳出了大多數人的窠臼。”

 

  “你還想再認識一次生命和死亡的真相嗎……搖頭是什麽意思?小朋友要謙虛,學過的東西要來回複習強化才能變成自己的,來,我們再重來一遍——”

 

  鐘點工的敲門聲突然打斷了他的思緒,費渡狠狠地一激靈,額角已經浸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

 

  一個小時以後,費渡拎著幾杯現磨的咖啡重新來到市局。

 

  這時,徘徊的受害人家屬基本都已經走光了,只剩下曲桐的父母和郭恒對面坐著。一個是還不敢相信事實,期待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另一個在等遲到了二十多年的真相。郭恒正和曲桐的父親攀談著什麽,對話時常被年輕夫妻突如其來的眼淚打斷,彼此平複一會,再掙紮著互相安慰。

 

  費渡才剛到刑偵隊辦公區,就看見一個身材敦實、眉骨帶著傷疤的中年男人帶著一幫人快步經過:“……還在家的,各部門留必要的人值班就行了,剩下的都去支援,小陶那邊人手不夠,我去打個報告申請和調集當地警力聯合行動……”

 

  他看見了費渡,忽然話音一頓。

 

  費渡推斷這個人應該是市局的某個領導,不知道駱聞舟是怎麽和上級匯報的,他正打算上前自我介紹,只見那中年人沖旁邊的人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抓緊時間行動,然後他自己走向費渡,先行伸出了手:“是費總吧,我是陸有良,市局的臨時負責人,你上次的錦旗就是我簽發的。”

 

  費渡把咖啡放在一邊,正經人似的握了一下他寬厚的手掌:“陸局,幸會。”

 

  陸有良同他說了幾句客套話,又說:“陶然他們已經找到了嫌疑人大規模拋屍掩埋的地點,咱們采取人海戰術,挖掘工作應該會很快了,馬上能給社會一個結果。”

 

  懷念堂里,駱聞舟曾經提過,蘇慧的老家在平海縣,是燕城下轄的縣區,本市的水源地之一,很有可能是本案的拋屍地。

 

  於是費渡十分有禮貌地詢問:“是在平海縣嗎?那邊有個項目,我參了點股,正在建,工地上人手比較充足,如果有需要,我可以打電話叫人過去一起幫忙。”

 

  “唔?”陸有良一楞,大概以為是費渡聽錯了,他特意解釋說,“他們沒說清楚吧,不在‘平’海,在‘濱海’,離咱們這開車得三四個小時,雖說也算是最近的海洋資源,不過行政區域劃分上已經出省了,唉,這協調起來也是麻煩……”

 

  光線晦暗的樓道里,費渡的瞳孔急劇地收縮了一下,他好半晌找到了自己的聲音:“沈屍入海?可最近不是臺風季嗎,屍體扔在海里不會出問題嗎?”

 

  “是,不方便拋屍到海里的都掩埋了,”陸局說,“現在就是在找這些,尤其是曲桐,那女孩太關鍵了。”

 

  這時,方才被陸局調兵遣將的動靜驚動的曲桐父母和郭恒都跟了過來,打算詢問案情進展,幾個值班員連忙跑上來,想阻止他們進入辦公區域。

 

  “哎哎,別,”陸局忙說,“讓他們過來坐,家屬心情都理解,我去跟他們說幾句話。”

 

  費渡清了清有些發幹的喉嚨,適時地說:“您忙,我不打擾。”

 

  陸有良沖他一點頭,重重地嘆了口氣:“參與本案的嫌疑人實在……唉,抓住了也未必能盡如人意,就怕二十年前的事再重演啊。”

 

  他說完,朝費渡一點頭,快步與他擦肩而過。

 

  可能是近年來社會加強了對環保的重視,據說濱海一代本想開發,但一些環保相關的資質和手續一直辦不下來,於是拖延至今。

 

  四下也就是幾個小島上的療養產業還算發達,附近有個油畫村,每年固定時間段、固定簽約學校會帶學生過來寫生,還能給那農家樂性質的海濱“度假村”帶來點生意,剩下時間基本是門可羅雀。

 

  不沿海的地方山地較多,連綿起伏、人跡罕至,只有一些經年日久的舊路穿梭其中,雜草與未經打擾的密林正是綠意濃郁,充斥在微鹹的海風中。

 

  所有路段都已經被封上了,照片墻上所有清新美麗的風景照地點都被挨個標記出來,綿延近十公里,竟然是沿著同一條已經看不清邊界的小路,燕城的警力與從濱海市區抽調來的當地警察沿著一條圈起了無數黃線。

 

  “陶副隊,發現一處……啊,等等!這一塊屍體是新鮮的!”

 

  曲桐小小的身體被切割成了七八塊,分別掩埋,黎明時終於拼湊整齊,屍體上的切割痕跡與向陽小區那間屋子里的其中幾把刀具相符,法醫甚至還成功地從屍體身上提取到了一點精液。

 

  這不幸中的萬幸讓郎喬逮捕的中年男子當場崩潰。

 

  “我當時跟的是另一個小孩,已經知道她父母工作忙,經常自己回家了,沒想到會遇上這麽劫匪綁票這麽奇葩的事……當時我都想報警了,是那個小女孩,就那個蘇落盞一直蠱惑我,她說她喜歡這個,拼命攛掇我抓這個,正好西嶺我熟悉,腦子一熱……”

 

  “我沒有殺人!絕對沒有殺人!完事以後我就走了,真的,當時那個男的——清潔工,氣沖沖地闖了進來,一把揪住蘇落盞,我看不對勁,趕緊自己跑了……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會這麽喪心病狂啊,真的您相信我!”

 

  “我那麽喜歡她們,怎麽舍得害她們呢?”

 

  卷三

 

  第59朗讀(二)

 

  駱聞舟從審訊室出來的時候,覺得自己也有點神誌不清了,高強度、長時間的問訊過程對雙方都是一種折磨,尤其面對許文超這種心理素質的嫌疑人,不給對方喘息的余地,其實也是不給自己喘息的余地。

 

  在外奔波的仍在尋找各種證據支持,審問的和被審問的則要通過對方的神色、字里行間流露出的細微信息互相欺詐、互相判斷——

 

  他們到底掌握了多少證據,蘇落盞到底說了多少?

 

  他方才哪里相互矛盾?哪句話可能是真的,哪句話是避重就輕?

 

  他們是不是在詐我?

 

  往哪個方向詐才能讓他承認?

 

  稍一松懈,立刻就會被許文超抓住機會狡辯翻供,想換個人來都沒戲。

 

  駱聞舟脖子以上基本停工,完全是憑著肌肉記憶自動導航回辦公室。

 

  曲桐的父母聽見消息,已經不顧勸阻追到濱海去了,只剩下郭恒一個人。

 

  駱聞舟看見他的背影,以為郭恒睡著了,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隨手從旁邊拿起一件不知誰扔在那的制服外套,正想搭在他身上,郭恒這時卻忽然一擡頭。

 

  他眼角的皺紋自鼻梁“一波三折”直至鬢角,像幹渴的地面上皸裂的傷疤,微微發黃的眼白中,蛛網似的血絲纏著眼球,沒有一點睡意。

 

  往日里熱鬧的刑偵隊辦公區域里鴉雀無聲,要麽是還在外面忙,要麽已經撐不住睡了。兩個男人相對無言,空氣仿佛黏成了一團,凝滯不動,再強大的空調掃風也吹不開。

 

  良久,郭恒才艱難地率先開口:“你們……你們那位姓陸的領導都和我說了。”

 

  駱聞舟緩緩地拉開了一把椅子,在他對面坐下。

 

  “沒說太具體,”郭恒說,“他說你們有些細節還在核實——現在你能告訴我具體情況嗎?”

 

  駱聞舟頓了頓:“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天,郭菲偶然結識了一個自稱和老師一起來蓮花山的女孩,她穿碎花連衣裙,長得很漂亮,就是似乎總是分不清東南西北,跟她問了幾次路。有一天補習班下課時,郭菲再次偶遇那女孩,女孩好像很著急,聲稱帶她的老師住院了,她一個人找不到回賓館的路。郭菲是個熱心的孩子,每年期末的教師評語都有‘樂於助人’一條,至今還留在蓮花山小學檔案館里。她試著給對方解釋了幾遍,對方一直不明白,她想,反正只是繞一小段路,應該也晚不了幾分鐘,於是決定親自帶那女孩去她的目的地……”

 

  從他第一次提到“郭菲”的名字開始,郭恒就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渾濁的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滾,被一道一道的皺紋截住,又往花白的鬢角而去。

 

  駱聞舟說到這里,略微停了片刻,伸手按在郭恒肩膀上,瘦骨嶙峋的肩背與起伏不定的胸口組合在一起,就像一只單薄陳舊的破風箱。

 

  郭恒艱難地從周遭抽了一口氣:“你說,你接著說。”

 

  “那個女孩——就是蘇筱嵐,騙郭菲喝下加了東西的飲料,把她留在了賓館,等待兇手吳廣川出院。吳廣川故意以‘身體不好’為緣由,脫離了大部隊,自己得到了一輛公車,在殺害了郭菲後,吳廣川把她藏在後備箱里,離開了蓮花山。蘇筱嵐拿了郭菲的鉛筆盒。”駱聞舟說——盡管他知道,無論是從蘇筱嵐的日記、犯罪手法的一致性等一系列的事實推斷,當年殺害郭菲的其實應該是蘇筱嵐,駱聞舟用看似客觀的語氣輕輕地把事實扭了個小麻花,“蘇筱嵐和兇手的畸形關系,讓她對受害人十分嫉妒,行至途中,她與兇手因此發生沖突,一怒之下跑下車,翻過那座您發現的大斜坡,看見了垃圾場附近的公共電話,她突然想出了一個發泄的方法——給您打了那通尖叫電話,還讓您聽見了鉛筆盒晃動的聲音。”

 

  “她為什麽……為什麽……”

 

  “因為她嫉妒郭菲有您這樣的父母,有幸福的家庭,長成了一個比她好一萬倍的小姑娘,擁有她多活二十年也得不到的東西。”

 

  郭恒順著這句話音看向駱聞舟,一時說不出話來。

 

  “郭叔,您當年沒有殺錯人,您只是……太善良了,根本沒有懷疑過那房子里的另一個人,”駱聞舟輕輕地說,“但是因為您在她面前殺了吳廣川,震懾住了蘇筱嵐,蘇筱嵐第一次知道她做的這些事是會招來報應的,她後來也一直過著畸形又痛苦的日子,而且極大地降低了作案頻率,您無形中救了不少潛在受害者——至少有上百個。”

 

  郭恒卻一擡手遮住眼睛,泣不成聲。

 

  駱聞舟:“郭叔……”

 

  “別說了,”郭恒胡亂地沖他擺著手,“別費心撿好聽地安慰我了,我謝謝你。”

 

  當年恰恰是因為他貿然動手捅死了吳廣川,讓蘇筱嵐再也不敢使用同一種方式折磨受害人家屬,甚至在那之後調整了作案手法,才讓那些後來遇害小女孩的檔案悄無聲息地混在了眾多走失兒童中間,足足晚了二十年,才重見天日。

 

  郭恒曾經沖動易怒,但他並不傻,聽得出這種破綻明顯的謊言。

 

  “那我的菲菲現在在哪?”

 

  “當年的主犯蘇慧並沒有參與此案,所以我們推斷,郭菲應該在當時蓮花山通往市區的國道沿線。”

 

  “還能……還能找到嗎?你們還找嗎?”

 

  “能找到,”駱聞舟說,“人不可能無緣無故的說沒就沒,肯定還藏在哪,總有跡可循,就算一時找不著,以後也總有希望,就算別人都忘了,我也記得,您放心。”

 

  郭恒是在又一個晨曦中離開市局的,駱聞舟一直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他不知道郭恒以後會怎麽樣,但不管是六十歲、七十歲還是八十歲,人總歸還得活著,日子總歸還得繼續過,眼睛總歸還得向前看。

 

  也可能是駱聞舟的自我安慰,他覺得郭恒的背比來時似乎直了一點。

 

  駱聞舟拖著腳步走回辦公室,半癱在椅子上,長出一口氣,隨即感覺自己好像還忘了點什麽事,一擡頭,看見桌上擺著一杯已經涼透了的咖啡。

 

  對了,他讓費渡等他來著!

 

  不過顯然費少爺不可能在局里等他一宿,應該是早走了。

 

  就在駱聞舟迷迷瞪瞪地拿著那杯咖啡端詳的時候,旁邊突然伸過一只手,拎走了杯子,隨即,一股幽暗的木香調古龍水味順著那人的袖口鉆進他的鼻子,駱聞舟下意識地抽了口氣,鼻子有點發幹。

 

  費渡不知又是從哪個金貴酒店里爬出來的,換了一身行套,在駱聞舟迷茫的註視下把酒店打包來的早飯和咖啡放在他辦公桌上。

 

  駱聞舟下意識地說:“你吃飽了撐的吧,有家不回天天住酒店,那酒店你們家開的?”

 

  “也可以這麽說,”費渡理所當然地回答,“我控股百分之六十。”

 

  駱聞舟:“……”

 

  特意跑到工薪階層面前炫富的老板都是王八蛋。

 

  “你不是讓我等著,有幾句話要跟我說嗎?”

 

  “哦,對。”駱聞舟打開咖啡喝了一大口,試圖借著咖啡因找回遺失的腦子,“我想跟你說……”

 

  他打算說什麽來著?

 

  駱聞舟停了一下,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記憶出現了短暫的斷片,怎麽翻都是空白一片,一個標點符號也想不起來,提前體會了一回阿爾茲海默癥的癥狀。

 

  費渡的白襯衫開始變得有些晃眼,幾乎晃出了重影。

 

  “我跟你說……”

 

  費渡看著他說夢話似的胡言亂語了幾個音,隨後整個人順著椅背的方向一歪,居然就這麽睡過去了。他連忙眼疾手快地托住了駱聞舟還拿在手里的咖啡,輕輕地把差點摔在地上的杯子解救出來,又給駱聞舟的手擺了個舒服的造型。

 

  那男人略微皺著眉,十分憔悴,眼皮折疊了三層,平時刮得很幹凈的下巴上冒出了一層胡茬,莫名多了幾分頹廢系的“叔感”,顯得臉瘦了一圈。連軸轉了四十八小時,就算是天仙也萎靡了,臉色當然不會太好看,但莫名的,他平時那種油腔滑調的公子哥氣散去,某種更厚重、更堅實的東西緊跟著水落石出。

 

  費渡側身靠在他的辦公桌上,伸出兩根手指捏住駱聞舟的下巴,輕輕掰過來仔細端詳片刻,像個收藏古董的人端詳把玩一只珍貴的汝窯瓷器,片刻後,他站直了,無聲無息地嘆了口氣,承認自己是被這張臉打動了。

 

  郎喬正好拖著死狗一樣的腳步從外面滾進來,本來覺得自己躺在大馬路上都能睡死過去,不巧迎面撞上這一幕,滿腦門的瞌睡嚇得如鳥獸散,只覺得從小到大看過的“霸道總裁”系列黃色小說吹著口哨從她眼前呼嘯而過,警花目瞪口呆地在門口挺成了一具僵屍。

 

  居心不良的“霸道總裁”絲毫也不慌張,還扭頭沖她眨眨眼,格外耐人尋味地笑了一下,指了指旁邊一大袋食物,示意她自取,然後端起駱聞舟方才喝過的那杯咖啡抿了一口,飄然而去。

 

  陶然被初升的晨光刺得有點睜不開眼,被趕來支援的同事換下來休息,他隨便抖落了一下一身的泥土,隨便鉆進了一輛車,這時,手機震了一下,常寧發了一張合影過來,晨晨靠在她懷里,手指緊緊地拽著姐姐的衣角,卻還是很努力地沖鏡頭笑了。

 

  “大夫說晨晨都是輕傷,可以出院了,小姑說要好好謝謝你們,改天可不可以請你和同事們回家吃飯?”

 

  陶然第一次沒有秒回女神信息,他拿著手機睡著了。

 

  費渡打了輛車回到公司,趁上班時間還沒到,把答應了苗助理的幾份文件簽了,然後在裝潢講究的辦公室里獨自坐了一會。

 

  這是老費總當年的辦公室,進門處有一個會客廳,有一個隱藏在墻壁里的酒櫃,旁邊是一個頂到天花板的大書櫃,上半部分是各種典藏的孤本,羊皮卷、絲綢乃至於竹簡,一應俱全,下半部分陳列的是辦公室舊主人當年收藏的名表。

 

  另一側墻則是一整個用玻璃罩罩起來的展覽櫃,掛的都是古兵器,居中一把腰刀,據說是古代帝王所佩,刀柄雍容華貴,經年歷久,刀刃依然雪亮,在展示櫃冷冷的光下,幾欲破櫃而出、食肉飲血。

 

  沙發中間是一個一米四高的陳列臺,圓形,外圈是各種已經已經不再發行流通的錢幣,圍著中間一個小小的展臺,擺放的是連續三年某國際珠寶設計大賽的冠軍作品——只有三年,第四年沒來得及放上去,收藏者本人就去濱海療養院躺屍了。

 

  每個第一次到他辦公室來的客人都會被這小型博物館似的會客廳震一下,人在這里逗留時間長了,金錢、權力、野心、欲望簡直要從每一個打開的毛孔里往外鉆。

 

  而辦公室與會客廳半隔半連,由一條僅供一人通過的過道相連,過道有一個巧妙的彎折,避免辦公室的光照進來——辦公室里兩側有通風小窗,背後則是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從這里能清晰地俯瞰大半個燕城,緩緩排隊而行的車流與細小如螞蟻的行人盡收眼底。

 

  費渡起身,從一個上鎖的文件櫃里取出了一個不算厚的文件夾,文件夾里是幾份合同、財務報表和幾份重大資產變動說明。是當年以集團的名義和一個名叫“光耀基金”的合作。他父親在位的時候曾經和這個基金有過合作,對旗下一處公益基金還有定期捐款。

 

  約定的年限已經到期,合作自然終止,對方也沒有再續約的意思。

 

  而一份“濱海海洋資源休閑度假聖地——打造中國馬爾代夫”的項目計劃書靜靜地躺在那一打文件底部,是光耀基金曾經看中的一個項目,曾要邀請過他們註資,當年那個他父親一言堂的董事會以“資金占用量較大,沒有成熟的盈利模式”為由拒絕了,此後不了了之。

 

  “濱海……”費渡用筆帽在上面重重地劃了一道。

 

  拋屍三大原則——

 

  第一,拋屍地點絕對安全,不會有控制外的人來翻土掘地,沒有人會發現地下的秘密。

 

  第二,能完美地把屍體混入正常死亡的屍體中,即使被人發現,也不會報警。

 

  第三,即便報警,警方也無法辨認死者身份。

 

  其中第三條適用於二十年前,至今隨著各種刑偵法醫技術的發展,已經基本不可能實現了,那麽以許文超的智商,一定會遵循前兩條。

 

  他為什麽會選擇濱海?

 

  如果扔在海邊,屍體被捕撈的風險會非常大,遠一點的地方則需要有出海條件,而且不是每個季節都能去的,事必有些屍體只能埋在陸地上。

 

  許文超和蘇家三代人的籍貫、經歷顯示,他們和濱海市都沒什麽聯系,到底是出於什麽理由,讓許文超選擇了這里?難道只是自由攝影師偶然覺得那里風景優美、人跡罕至嗎?

 

  一個星期後,這起格外複雜,時間跨度格外長、格外聳人聽聞的大案終於在兩地警方的合作下,塵埃落定——綁架曲桐的賽車場琴師終於在各種威逼利誘下,指證了照片上其他四人中的一個,他們有嚴格的入會制度,必須要有介紹人,剛開始只被允許請小女孩蘇落盞吃頓飯,要花很多錢,維持很久的長期關系,才允許成為“高級會員”。

 

  “會員”之間相互指認,拔出蘿蔔帶出泥地抓回了一串——包括並不在照片上,早已一些經退出交易的“老會員”。其中居然不乏一些人模狗樣的“成功人士”,警察找上門來的時候很是轟動了一時。

 

  郭菲的屍體和費渡提供的思路很接近,在當年蓮花山到市區國道途中的一處鄉村野墳場里,據當地人說,那里早先沒有推行火葬的時候,是專門用來埋橫死、夭折屍體的,當地有好多迷信傳說,一般沒人敢靠近,當年有個村民喝多了誤入,偶然發現過其中有一個對不上的墳頭,當場嚇瘋了,還流傳過好一陣的鬼故事。

 

  可惜出於忌諱,沒人較真核實過。

 

  新聞、取證、公訴……後續種種工作連軸轉,告一段落的時候,駱聞舟這才驚覺,竟已經是九月中旬了。

 

  他第一天恢複到踩點上下班的生活中,還沒來得及心飛揚,就看見門口停了一輛小跑,有個眼熟的混賬站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交警貼條。

 

  第60麥克白(一)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麽反應,走在他後邊的郎喬先抽了口大氣。

 

  郎喬這些日子時常想起費渡那天臨走時的詭秘微笑,每天上下班路上都在放飛想象力,已經把“強取豪奪”和“虐戀情深”等標簽穿成一串,腦補了一部蕩氣回腸的十八禁電視劇——只是這段時間工作壓力太大,一直沒來得及給主角之一的駱聞舟“劇透”。

 

  正巧前兩天下了一場秋雨,郎喬同誌被突如其來的費渡嚇得一腳踩在門口積水上,險些五體投地,忙四腳並用地扒住了墻。

 

  駱聞舟聽見動靜,回頭看了她一眼,這死基佬先是滅絕人性地對她的姿勢做出了嘲笑,隨後又說:“你上班穿什麽高跟鞋,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就跟誰還不知道你矮似的。”

 

  郎喬:“……”

 

  她翻了個白眼,艱難地扶正了鞋跟,完完整整地把想說的提醒咽了回去,心想:“呸,你愛死不死。”

 

  以往費渡也是白天上班、夜里鬼混,偶爾跑來騷擾陶然,多半也只是弄來了什麽新鮮好玩的東西跑來獻寶。平白無故,他也不會天天到公安局報道。駱聞舟以前時常惦記他,不過那都是在他還小的時候,自從費渡長成了個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混賬,也就沒什麽值得惦記的了。

 

  城市里煙火繚繞,人人奔波勞碌,又有車水馬龍與人山人海相隔,普通朋友幾個月不見一面也是尋常。

 

  可是距離費總上一次跑到市局來“送溫暖”才不到一個月,駱聞舟卻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自己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

 

  費渡的車依然招搖,但人卻顯得中規中矩多了。

 

  他沒戴眼鏡,一邊耳朵上松松垮垮地掛了一副耳機,棉布的襯衫難得正常地系到了風紀扣下面一顆,而且極其少見地穿了條牛仔褲,頭發隨意地捋到腦後,露出清晰俊朗的眉目,他整個人仿佛被什麽玩意洗滌了靈魂似的,先前那股斯文敗類的氣質蕩然無存,乍一看,就像個有點叛逆、卻又不過分的藝術系學生。

 

  駱聞舟插著兜,溜溜達達地來到費渡面前,心里不由得罵了句娘——

 

  世上男色有千千萬萬種,駱聞舟算是愛好比較廣泛的,他既能欣賞爆棚的雄性荷爾蒙、充滿力量感的西式審美,也能欣賞明明如月、溫潤如玉的傳統審美……只要不是費渡那德行的,他來者不拒。

 

  費總是最讓他吃不消的類型,簡直是條人形眼鏡蛇,衣冠楚楚,虛虛實實,心眼多得讓人一看就要犯密集恐懼癥,身上時刻帶著強烈且鋒利的侵略感,不想被他擺布,就得下意識地時刻繃著神經。別說欣賞,駱聞舟想起他來就頭疼。

 

  而第一眼最能吸引他的,則是那種幹凈又明快,稍微帶點個性的款式,如果長得再好看一些,基本是正中死穴——比如費渡現在這樣。

 

  費渡畢竟年輕,把那副帶毒的獠牙一收,就是一身能以假亂真的青春洋溢。

 

  駱聞舟揮揮手,打發了隔壁部門的小交警,拍拍費渡的車頂,伸手一指馬路對面的商務樓:“向右轉,那有個購物中心,看見沒有?最近的停車場就在那,非特殊情況,市局門口不讓社會車輛隨意停靠,你得有停車證。”

 

  費渡沖他露出個毫無陰霾的笑容:“停車證在哪辦?”

 

  “我們這長期停車證不批發也不零售,首先,你得是市局的工作人員,再不濟也得是工作人員家屬,”駱聞舟不動聲色地垂下眼,晾了一下自己被刺激到的眼球,又要笑不笑地說,“張嘴就要停車證,你有‘名分’嗎,費總?石膏剛拆沒幾天就開車到處浪——又幹嘛來了?”

 

  費渡不答反問:“你今天沒開車?”

 

  駱聞舟:“借給同事相親用了。”

 

  費渡瞇起眼睛,回手一拉車門:“正好,要不要上來?”

 

  駱聞舟:“……”

 

  費渡這動作帶起一縷微風,駱聞舟驚奇地發現,他今天居然沒噴那些亂七八糟的古龍水,身上飄過來的是襯衫洗滌劑和某種剃須水混在一起的味道,清澈、幹凈,好像涼雨洗過的秋風。

 

  這小子必須是故意的。

 

  駱聞舟心里在警惕,四肢卻背叛了大腦,自作主張地上了人家的車。

 

  費渡十分有風度地替他合上車門,正要繞到另一邊,就看見一個背著破公文包的“炸毛”從市局里跑了出來,在門口四處張望,正是陶然。

 

  費渡拉車門的動作一頓,和他打招呼:“哥。”

 

  “哎,”陶然抓了一把頭發,向他走過來,他眼大漏光,絲毫沒註意到費渡的打扮和平時有什麽不一樣,“這幫人,透著是今天不用加班了,我上個廁所的功夫,除了值班的都跑光了——你怎麽在這?”

 

  費渡:“過來辦點事。”

 

  “哦,好,”陶然心不在焉,也沒問他辦什麽事,“我正要找你呢,常寧說,晨晨父母想找個時間請大家吃頓飯,你去不去?”

 

  費渡拖著長音“哦”了一聲。

 

  陶然:“幹嘛?”

 

  “去晨晨家——到時候我們負責跟家長聊天,轉移視線,你負責幫常寧姐收拾東西,準備食物?”費渡懶洋洋地趴在車頂上,“或者你還可以攛掇他們準備點酒,給每個人都灌一口,然後讓常寧挨個送客,你負責開車。最好我們這些電燈泡出了門就自動結伴消失,你還可以順便帶她兜個夜風、看場電影什麽的。”

 

  陶然本來沒想這麽多,被他三言兩語點亮了前行的方向,整個人都閃了起來,他也不好意思說話,單是神魂顛倒地戳在那里笑。

 

  這時,面向陶然那一側的車窗拉了下來,駱聞舟沒好氣地對他說:“行了,這頓飯的精神我收到了,明天會向同誌們傳達,能勞駕你別在大馬路邊上當街虐狗嗎?註意素質!”

 

  陶然萬萬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從費渡車里看見活的駱聞舟,當即嚇了好大一跳,他夢遊似的看了看駱聞舟,又看了看費渡,來回來去看了三圈,懷疑自己的神智可能不太清醒。他於是下意識地“哦”了一聲,揉揉眼睛,乖乖走了。

 

  走出足有五十米,陶副隊漫長的反射弧總算跑完了全程,他腦子過電一般地反應過來——等等,剛才是駱聞舟在費渡車上?

 

  駱聞舟,性別男、愛好男。

 

  費渡,性別男,愛好……人類!

 

  陶然猛地扭過頭去,肩頸“嘎啦”一聲抗議,方才那輛停在路邊的小跑已經歡快地上了馬路,匯入龐大的車流之中,不見了蹤影。

 

  “幻覺。”陶然給自己下了個結論,煞有介事地點點頭,半身不遂地走了。

 

  “前面路口左拐,那邊修路過不去。”駱聞舟十分平淡地指揮,好像他真的只是蹭車下班回家。他問了一遍費渡的來意,小王八蛋故弄玄虛不說,駱聞舟幹脆也就不問第二遍,泰然自若地等著他自己露出下文。

 

  誰知費渡一路消消停停地開車把他送回了家,廢話都沒有多說一句:“到了。”

 

  駱聞舟:“……”

 

  等等……所以呢?然後呢?

 

  “真到了,我就只想順路送你一程。”費渡十分敏銳地從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那點莫名其妙,嘴角若有若無地含了一點很“費渡”的笑意。

 

  這一笑,他保持了一路的“青春陽光”形象立刻灰飛煙滅,畫皮底下依然是熟悉的配方和熟悉的味道,費渡曖昧地壓低了聲音,湊到駱聞舟耳邊問:“還是你希望我別有用心,駱隊?”

 

  這是花花公子們玩曖昧的慣用手段之一,若離若即、踩線而不過線,什麽緣由也不說,神秘莫測地遠遠勾一下就跑,誰要是忍不住好奇追上去一探究竟,就得被他一步一步地帶著節奏走。

 

  駱聞舟是同道中人,深知各種套路,不過還是頭一次被人用在自己身上。他挑不出理、問不出口,被這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的一番撩撥弄得心猿意馬之余,也十分哭笑不得。

 

  駱聞舟一口氣鎮壓了胸口那只撓心的毛爪,端出了“巋然不動”大招,他一頓之後,幹脆利落地推開車門,伸手一拍:“好車,就是在市區跑不快,糟蹋了——謝了,再見。”

 

  說完,駱聞舟瀟灑地下了車,假裝若無其事,頭也不回地回家餵貓去了。

 

  費渡在車里盯著他的背影,一直盯到駱隊鉆進樓道,才緩緩地重新啟動車子。

 

  “不客氣,”他自言自語地說,“明天見。”

 

  第二天,駱隊重操送外賣的舊業,晃晃悠悠地踩點進了辦公室,剛一推門,就看見幾個同事正在挪桌子。

 

  “這是幹嘛?”

 

  “曾主任剛才過來,說有新同事來報道,”陶然露出頭說,“我們先給人家挪個能坐的地方。”

 

  “哦,對,我想起來了。”駱聞舟把早飯放在桌上,示意眾人自取,“這段時間忙忘了,調令早接到了,是今天報道嗎——來那人你們都認識,就是原來花市區分局的那個小眼鏡,前一陣子查王洪亮,他也停職審查來著,剛查完沒多久,我看他思路挺清楚,工作能力也強,幹脆打報告給調過來了。”

 

  陶然一楞:“是肖海洋?”

 

  駱聞舟還沒來得及回答,辦公室門口就探進一顆腦袋:“駱隊,曾主任找你過去一趟!”

 

  駱聞舟應了一聲,隨手抓起一瓶便攜式的豆腐腦,把拇指粗的吸管插進去,隨便攪了兩下,一邊走一邊喝,走到曾主任辦公室門口,他也已經把一次性杯子喝了個底朝天。

 

  駱聞舟懶出了蟲,就為了少走幾步,他隔著兩米遠,對準樓道垃圾桶,十分瀟灑地來了一記“遠射”,一次性塑料杯應聲入簍。

 

  他還沒來得及慶祝自己的完美投籃,旁邊辦公室的門從里面打開了。

 

  曾廣陵一推眼鏡,冷冷地看著駱聞舟:“你沒去NBA真是屈才啊。”

 

  曾主任早年是做法醫出身的專家,後來因為老張局欣賞他永遠專業和精確的態度,強行把他提到了管理崗位,雜七雜八的事輪著拋給他幹,今天讓他負責主持黨員生活會,明天讓他出文件,後天又讓他插手行政人事,費盡心機地給他安排各種“鍛煉”鋪路,鍛煉得曾主任痛不欲生,天天想辭職,越發冷若冰霜。

 

  駱聞舟剛調到市局的時候,經常跟在他身後跑現場,曾廣陵生性嚴謹,很看不慣當年駱聞舟那種小玩鬧。駱聞舟三天兩頭被他數落,早就在他面前練就了金剛不壞之臉皮,絲毫不在意,嬉皮笑臉地往曾主任辦公室一鉆:“可不是麽,就因為我有一顆為人民服務的心,忍痛放棄了兩千萬美金的年薪,多麽值得歌頌的精神——我聽說來的是老熟……”

 

  “人”字還沒來得及出口,駱聞舟就楞住了。

 

  曾廣陵辦公室里有兩個人,一個是他意料之中的肖海洋,肖海洋見他進來,規規矩矩地站起來跟他打招呼:“駱隊。”

 

  至於他旁邊那位,就顯得不那麽規矩了。

 

  “確實是老熟人,”費渡的目光先是愉快地從駱聞舟的胸口以下、膝蓋以上掃了一圈,免費欣賞完畢,才微笑著接上了駱聞舟的話音,“上個月我還去駱隊家吃過飯。”

 

  曾廣陵是市局的老前輩,眼看著駱聞舟從狗屁不懂的大少爺長成現在的刑偵隊隊長,嘴上不說,對他私下里那點破事也心知肚明,聽了費渡這句話,曾主任頓時想歪了,狠狠地刮了駱聞舟一個大白眼,意有所指地說:“都認識我就不廢話了——去年咱們市局和燕公大的研究生院不是打算做個聯合調研項目嗎,還是老張局牽頭的,就是要從實踐中摸索理論,再拿理論支持實踐,就拿這回這起橫跨二十年的少女綁架謀殺案來說,這就很有研究價值,燕公大那邊已經成立了專門的研究小組,小費是聯系人——聞舟這人看著不靠譜,其實還是挺公私分明的,是吧?”

 

  駱聞舟:“……”

 

  什麽不靠譜的研究小組找這麽個貨當聯系人!母校研究生院的人都死光了?

 

  曾廣陵:“小肖剛來,先認認人,現在咱們市局刑偵隊年輕人多,也好融入。費渡——”

 

  費渡把二郎腿放下來,在駱聞舟萬分牙疼的目光下,又文靜又無害地叫了一聲:“曾老師。”

 

  “哎哎,不用那麽客氣。”曾廣陵明顯被這個稱呼取悅了,冰雕似的臉上不由自主露出了一點微笑,語氣柔和了至少三度,“我其實也就教過兩年課,算是你們大師兄吧,你們老潘給我打過電話了,有什麽需要盡管提,隨時到我辦公室來就行。”

 

  駱聞舟先是單獨接受了曾主任的一番談話,那眼神和心眼歪到了外太空的中年男人對他的個人操守進行了毫無道理的質疑與敲打,隨後又被拎到陸局辦公室,針對那個什麽狗屁研究項目開了一場上升到政治覺悟的會,等他拖著心累的腳步回到刑偵隊,霍然發現這里已經不是他認識的辦公室了——

 

  第61麥克白(二)

 

  駱聞舟看著自己辦公室多出來的桌子,一手撐在門上,沈默地等陶然給他一個解釋。

 

  “外邊實在騰不出倆張桌子了,”陶然小心翼翼地跟在駱聞舟身後說,“不過你放心,我方才問過費渡了,他說他一個禮拜也就過來一兩次,不是每天都在。等這個調研項目做完,他們那邊就撤了,也不會久留,就是臨時在你這待幾天……”

 

  駱聞舟的目光掃過墻角一臺巨大的空氣凈化器,又落在門口——原本堆雜物的地方已經清理幹凈了,換上了一個功能齊全的咖啡機和一個一米來高的小冰箱,冰箱里被寫著各國文字的冷飲塞得滿滿當當,門上還貼了個條“自取,不用客氣”。

 

  這個陣仗實在不像是“臨時待幾天”的。

 

  陶副隊詞窮,幹笑一聲,伸手把自己的自來卷抓得更加狂野,腦袋摘下來能當刷碗的鋼絲球用。

 

  他覷著駱聞舟的臉色,心虛地說:“再說我昨天看你坐他的車,感覺你們倆還挺好……”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回過頭來盯著他。

 

  陶然:“……的。”

 

  駱聞舟鼻子里噴了口氣。

 

  陶然憋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問:“你們倆什麽情況?”

 

  “我哪知道他吃錯什麽藥了,”趁這會兒是午休時間,辦公室里沒人,駱聞舟嘆了口氣,十分牙疼地跟陶然抱怨,“最近倒是不找茬了,三天兩頭在我這撩撥,混賬東西,不知道爸爸的取向‘白里透紅、與眾不同’嗎?”

 

  陶然:“……”

 

  駱聞舟:“幹嘛?有話就說。”

 

  “這個,費渡吧,”陶然努力琢磨了一下措辭,“我總覺得這種比較複雜的環境里長大的孩子,從小就是人精,分寸感都很強,尤其在女孩面前,你有時候能感覺得到,他嘴甜就是為了討你開心,對你沒別的想法,他對各種各樣的暗示和潛臺詞那套東西特別熟,如果他不想過界,都會很小心地避開……”

 

  駱聞舟聽明白了陶然的言外之意——要麽是自己少年時期就開始犯的自戀癌已經擴散了,要麽就是費渡“想過界”。

 

  他不應聲,陶然只好訥訥地閉了嘴,倆人面面相覷片刻,駱聞舟喜怒莫辨,陶然一臉“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麽”的一言難盡。

 

  一直以來,駱聞舟對費渡的感情都很複雜,一方面是真的給他操過不少心,總是忍不住多照顧他一點,一方面也是真的時常被他氣得肝火旺盛。他們認識了七年多,大多數情況下都在針鋒相對,偶爾一致對外,還能有點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

 

  不管費渡幹什麽,駱聞舟心里第一反應永遠都是“他又打算作哪門子妖”,陶然的話卻在他心里開了一扇從未開過的門。

 

  好一會,駱聞舟才問:“費渡人呢?”

 

  “請大家出去吃午飯了。”陶然說,“我在這等你一起過去,就門口那家酒店……”

 

  他說到這里,話音再一次戛然而止,因為又想起了一個月以前那次超豪華的夜宵,究竟是怎麽回事,已經不言而喻。

 

  大半年來,市局處理的兩起大案里,費渡都以不同的身份角色參與其中,跟燕城市局的刑偵隊混了個臉熟,不過臉熟歸臉熟,很多人還是不知道他是幹什麽的,直到他在豪華酒店里訂了三個包間,眾人才恍然大悟——這個土豪是來和大家做朋友的!

 

  一想到以後只要有費渡在,值班人員就可以拒絕黃、拒絕賭、拒絕方便面,“中國隊長”駱聞舟所有的小弟就都叛變了,連同“窺見了某些真相”的郎喬在內。

 

  駱聞舟隔著一道包間門,就聽見郎喬在里面聲情並茂地賣他:“項目結束你就走啊?那以後還來嗎?要不然你畢業以後幹脆上我們這來得了,你跟市局多有緣啊!桌子我們給你留著,駱隊肯定不介意!他這人就是嘴損了點,其實脾氣特別好,天天早晨給大家帶早飯,有時候自己在家燉個‘橫菜’,還拿到單位來給我們加餐,那手藝可……”

 

  旁邊人戳了戳她的肩膀。

 

  郎喬先是一甩肩膀:“幹什麽?”

 

  駱聞舟:“朕的手藝可什麽?”

 

  郎喬後脊一僵,擰緊了脖子,“嘎吱嘎吱”地一扭頭,正看見駱聞舟靠在門口,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溫聲說:“長公主,你回家收拾收拾,準備和親北朝鮮吧。”

 

  郎喬大驚失色:“父皇,兒臣錯了!”

 

  駱聞舟一擡眼,當當正正地撞上了費渡的目光,費渡完美地扮演了一個“浪子回頭”的富二代,依然是一身燙人眼的打扮,看得人心里冒火。

 

  陶然方才說過的話反複回放,如鯁在喉地壓在駱聞舟心脈上,卡得他血壓都飆了幾十帕。

 

  他慢吞吞地走到費渡身邊的空位,極力忽視了旁邊的人,挽起襯衫袖子,一開口,少見地先和同事們開了官腔:“我先轉達一下陸局剛才的會議精神——和燕公大的這個聯合研究項目,很多年以前就曾經啟動過,當時叫‘畫冊計劃’,後來因為一些原因不了了之,去年張局舊事重提,和上面打過幾次報告,最近總算是批下來了,如果這件事能有成果,將來對諸位工作也很有幫助,希望大家能積極配合。”

 

  駱聞舟很少在私下場合這麽嚴肅,眾人都沒敢吭聲。

 

  “管理上也會比較嚴格,研究組調檔的時候,所有程序必須按著我局的內部規定來,要走齊簽章流程,還要備案,一些沒有向社會公布過的案情細節材料不能複印、拍照、也不能從市局帶走,研究組那邊所有人都要簽署保密文件,這是紀律。另外——”駱聞舟飛快地掃了費渡一眼,“我希望聯絡人員能把自由散漫的作風收一收,市局不是學校,也不是你們家族企業,不要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我聽曾主任說你打算每周二周五過來是吧?那這兩天出勤時間要按照正常工作作息來,遲到早退,或者想臨時換到別的時間,要有正當理由和假條,有困難嗎?有困難建議你們換個聯絡員。”

 

  剛開始大家還都嚴肅地聽著,等聽駱聞舟說到後半部分,刑偵大隊一桌的人全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他,都不說話,就靜靜地看著這個“自由散漫”之王怎麽裝大尾巴狼。

 

  大尾巴狼意猶未盡,想了想,又對費渡說:“另外我們辦公條件有限,你也看見了。平時轉到市局刑偵隊的一般都是大案要案,什麽樣的現場都可能會碰見,血肉模糊都是小意思,碰上個什麽巨人觀啊……”

 

  郎喬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他:“父皇,你還吃飯嗎?”

 

  “……也得等閑視之,該吃吃該喝喝,”駱聞舟冷冷地沖她一掀眼皮,“我們這里只有法醫,沒預備急救隊,聞見一點血腥氣就容易吐暈過去的同誌,建議考慮考慮再來。”

 

  費渡面不改色地回答:“謝謝駱隊提醒。”

 

  時隔半年,這倆人之間的劍拔弩張已經進化成了暗潮洶湧,越發讓人腦仁疼。

 

  陶然只好生硬地打斷駱聞舟的飯前“教子”,出面調停:“對了,我怎麽都沒聽說過這個‘畫冊’計劃?”

 

  “十多年前的事了,你還沒上大學呢。”駱聞舟總算給了他這個面子,暫時放過了費渡,“那會國外傳得神乎其神的心理畫像技術剛進中國,有過好多不成功的嘗試。”

 

  一直比較沈默的肖海洋突然開口問:“後來為什麽叫停了?”

 

  駱聞舟用濕巾擦手的動作一頓,隨後他若無其事地說:“當時條件不成熟,不少理論也不大經得起考驗,沒有什麽應用價值……行了,都趕緊吃吧,別在這樂不思蜀,下午不上班了?”

 

  下午沒有會要開,也沒什麽重要工作,駱聞舟有一搭沒一搭地審著一份國慶期間加強全市安保的文件,被迫接受辦公室多了一個費渡的事實,並做好了一周兩天不得安寧的心理準備。

 

  然而出乎意料的,費渡非常安靜,既沒有作妖也沒有廢話,坐下來就在那安安靜靜地翻看材料。一個大活人,還沒有旁邊空氣凈化器的聲音大,他來之後造成的最大混亂,就是同事們不約而同地拋棄了速溶咖啡,排著隊地拿著杯子跑來接現磨。

 

  空氣凈化器“嗡嗡”作響,旁邊只有手指偶爾劃過紙頁的細小動靜,此時正是“春困秋乏”時,駱聞舟在辦公桌後面窩了一會,越發昏昏欲睡,對著平鋪直敘的紅頭文件打了個盹,醒來時發現費渡還是方才的姿勢,自己身上卻不知什麽時候披上了一件外套,對著他後背吹風的窗戶也被人關上了。

 

  駱聞舟接住掉下來的外套,從電腦的縫隙里看了過去——費渡確實是非常賞心悅目的,長了眼睛的人就必須得承認。駱聞舟再次忍不住仔細回憶陶然的話,承認陶然說得有道理。

 

  費渡既不是不知輕重的小青年,也不是隨便找個活物就能睡得下去的張東來,他熟知各種社交潛規則,別人對於“曖昧”這個詞只是個模糊的概念,費渡卻能把不同程度的曖昧切分成一百分,能精確地呈現出每一個尺度的曖昧。

 

  明知道他是彎的,如果費渡只是開玩笑,不該用這個度。

 

  可是……

 

  駱聞舟輕輕地晃了晃鼠標,驅趕了屏幕保護。

 

  他覺得自己也不便太自作多情——為什麽這麽一個項目會讓費渡這個剛入學的人來做聯絡員?高年級的學生都死光了?這里面沒有某個人的手段,駱聞舟打死也不信。

 

  而費渡從去年開始計劃進入燕公大,四月份拿到錄取通知,之後立刻開始以各種理由提高了往市局跑的頻率,提前跟整個刑偵隊——甚至於整個市局都混熟了。

 

  現在想起來,研究生院那邊讓他當聯絡員,是不是也有這方面的考量?

 

  這清晰的脈絡,絕佳的行動力,處處透出一股“處心積慮”來。

 

  費渡就像是一顆色澤誘人的毒蘋果,明知道一口下去可能得穿腸爛肚,可是聞著看著,還是叫人下意識地流口水。

 

  駱聞舟動了動,略微舒緩了一下自己直得發僵的後脊,努力收起眼看要一發不可收拾的色心,想起費渡曾經透露過的一個信息——他那篇據說被收錄進教材的文章,是關於刑事案件中受害人研究的……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方向?

 

  就在駱聞舟從電腦縫里覷著費渡沈思的時候,費渡突然起身朝他走過來。

 

  駱聞舟嚇了一跳,卻見費渡好似沒註意到他的目光,兀自往門口飲水機走去,臨走還不忘順手捎走了駱聞舟的茶杯,替他蓄滿了茶水。

 

  駱聞舟道了聲謝,正要伸手接,費渡卻捏著他的杯子沒松手,指尖刻意往前一送,似有還無地碰了駱聞舟一下。

 

  費渡一手撐在他的桌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駱聞舟,一俯身,壓低聲音說:“駱隊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我不收錢的。”

 

  駱聞舟沒動,同樣用耳語似的聲音說:“你們學校現在流行在工作期間騷擾上司?”

 

  費渡用某種食肉動物的眼神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笑了,轉身溜達回自己的臨時工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駱隊要是覺得我的存在就是騷擾,那我也實在沒辦法了。”

 

  駱聞舟摸出了煙盒,瞄了一眼旁邊的空氣凈化器,揣起煙盒往衛生間走去,感覺自己實在清心寡欲太久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駱聞舟卻發現費渡沒有要走的意思。

 

  駱聞舟拎起車鑰匙,有意無意地往他手上的卷宗上看了一眼,發現他在回顧許文超的供述,目光已經停留在某一頁很久了。

 

  駱聞舟腳步一頓。

 

  費渡仿佛後腦勺上長了眼睛,聽腳步聲就聽出了他的疑問,緩緩地說:“許文超說,他在跟蹤吳廣川的過程中被郭恒發現,聊過之後,郭恒對吳廣川和蘇筱嵐的關系起了疑心,尋求警方支持未果後,郭恒開始私自調查吳廣川,許文超替他盯梢。”

 

  駱聞舟:“嗯?”

 

  費渡輕輕往後一靠:“這句話看著有點奇怪。”

 

  駱聞舟一手按在他的椅背上,從後面越過費渡的肩頭去看他手指尖畫出來的那段話:“奇怪在哪?”

 

  “郭恒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請求許文超的幫助,我們默認當時的郭菲案的細節,是郭恒在這個過程中透露給許文超的。”

 

  駱聞舟:“郭恒自己這麽說的。”

 

  “二十多年了,郭恒未必記得清自己都說過些什麽,但我總覺得他會和許文超說出那些諸如‘鉛筆盒里的鈴鐺’之類的細節很奇怪。”

 

  “這個細節在郭恒和當年的警方看來,除了證明那通電話和郭菲失蹤有關外,並沒有其他的調查價值,而且對郭恒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創傷——想象一下他當時的心理,他會在哪種情況下說出這個細節?”

 

  駱聞舟:“比如對方會問,‘你怎麽知道電話里的是你女兒’。”

 

  “‘你怎麽知道電話里的是你女兒’,”費渡搖搖頭,“這話聽起來,像是許文超在核實郭恒的話的真實性。”

 

  駱聞舟倏地反應過來——只有一無所知的人,才會在聽到郭恒的話之後,第一時間本能地核實其真實性。

 

  而許文超當時其實已經知道吳廣川和蘇筱嵐的畸形關系,也知道蘇筱嵐就是連環綁架案的罪魁禍首,他心里明鏡似的,會把自己的“一無所知”演得那麽逼真嗎?

 

  “如果是那樣,這個許文超未免太可怕了。”費渡說,“可如果不是這樣,郭恒為什麽會主動說出這個細節?傾訴嗎?如果你是郭恒,孩子十幾歲了,你已經人近中年,你會和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傾訴什麽嗎?”

 

  “蘇落盞說自己是看了蘇筱嵐的日記,才萌生了效仿蘇筱嵐的想法,可是我剛才仔細看了,蘇筱嵐的日記里,除了描述過自己給受害人家屬打電話時的興奮之外,並沒有提到鉛筆盒這個細節。”費渡伸手敲了敲桌面,“所以那個小女孩到底是怎麽知道的?”

 

  駱聞舟一楞,還沒來得及順著這個可怕的思路鉆進去,突然,桌上的電話響了。

 

  駱聞舟回手接起來。

 

  “你還沒走?太好了。”陸局說,“這個事比較棘手啊聞舟,你看誰還在值班,親自帶人走一趟吧。”

 

  第62麥克白(三)

 

  “車禍?”駱聞舟詫異地問,“車禍找我幹什麽?讓隔壁交警大隊處理啊。”

 

  陸有良說:“你聽說過周峻茂嗎?”

 

  “哪個周峻茂?”駱聞舟一激靈,感覺傍晚明媚的陽光一下動蕩了起來,“你說的不會是那個周峻茂吧?”

 

  旁邊的費渡一頓,無聲無息地擡起頭來。

 

  周峻茂是個著名華僑,現年七十三歲,出生在燕城市近郊東道溝地區,早年旅居海外,從倒騰建築材料做起,篳路藍縷,白手起家,後來創立了周氏集團這艘航母級的跨國公司。近幾年歲數大了,可能是生出了落葉歸根的想法,周氏的投資重心開始不斷向內地傾斜。

 

  周峻茂不是一般的社會名流,他為人低調,生活簡樸,十分熱心公益,尤其為家鄉基礎設施建設做出了卓著的貢獻,整個東道溝地區的繁華有他一半的功勞,那邊有一條馬路叫“峻茂路”,是整個燕城地區唯一一條用活人名字命名的街道。

 

  就在半個小時以前,周峻茂乘車在從機場返回他在燕城的住所途中,突然遭遇一輛大貨車追尾,車尾整個被擠了進去,坐在後座上的老人當場死亡,司機和副駕上的保鏢重傷,正在醫院搶救。

 

  這是一起非常慘烈的交通事故,可以想象得出,一旦消息走漏,周氏集團的股票肯定會出現劇烈波動。

 

  而就在這時,恰好在燕城的周家小兒子趕來,堅持聲稱他父親是被人謀害的,執意要刑警來處理。

 

  “曾主任已經帶著法醫的人過去了,咱們先去現場看一眼,跟交警隊打聲招呼,再去周家,”駱聞舟帶著正好值班的郎喬、第一天上班沒好意思早走的肖海洋和一個添頭費渡趕往機場高速,“放心,不會再連續一個月加班了,還沒準怎麽回事呢,就算這個車禍真是人為的,估計也得經偵那邊主辦,咱們最多是協助。”

 

  郎喬好奇地一探頭:“費總,你認識那麽多有錢人,見過這個周峻茂嗎?”

 

  “見過一面,不過不太說得上話,”費渡好似成了個標準的好學生,坐在出外勤的車里,也不忘手拿一本教程裝模作樣,“我跟他小兒子比較熟——就是堅持要報警的那位。”

 

  郎喬低頭開始上網查:“周峻茂有兩個兒子,長子周懷瑾……哇,青年才俊,一水的名校經歷,很早就開始幫著家里打理資產,常年在國外。次子周懷信,是個畫家?哎費總,你說的是他嗎?你們倆怎麽熟的,因為都喜歡藝術?”

 

  “哦,不是,”費渡回答,“因為我們都是不務正業的敗家子。”

 

  郎喬:“……”

 

  機場高速的出城方向不堵車,天還沒來得及完全黑下來,一行人就趕到了案發地。

 

  費渡正要下車,被駱聞舟回手拍在了車門里,他先是楞了楞,隨後回過神來,嘴角輕輕一動,像只被雞大腿熨平了心肝的黃鼠狼,往駱聞舟的背影上張望了一眼,也沒露出什麽喜色,只是很平靜地在車里等。

 

  駱聞舟在現場轉了一圈,發現死傷者都被拉走了,現場也基本清理幹凈了,只要不扒著黃線圍起來的地方使勁看,幾乎找不到明顯的血跡,這才一招手,把費渡從車里放出來。

 

  費渡跟在他身後,輕輕地在他耳邊說:“駱隊,我受寵若驚啊。”

 

  “這就驚了?”駱聞舟巋然不動地掀了他一眼,“那你這一驚一乍的精神世界可夠波瀾起伏的——老邱,往哪看?這呢!”

 

  負責處理這起事故的交警姓邱,又是駱聞舟的熟人——駱隊的熟人滿世界都是,遍布三百六十行。

 

  費渡冷眼旁觀,認為駱聞舟這樣的人,一定是從小成長在一個非常寬松且開明的環境里,年幼的時候,享受過毫無保留的寵愛和關註,才能在他經歷了風霜雨雪、見識過人心險惡,甚至出於職業需要,變得精明又敏銳之後,骨子里依然對整個世界敞開著懷抱。

 

  有時候往大街上一站,看那些經過的男女老少們,感覺每個人都差不多,你穿著襯衫長褲、我也穿著襯衫長褲,低頭一看,路邊散步的退休老人和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踩的是同一個牌子的運動鞋,幾乎讓人有種“這是同一個世界”的幻覺。

 

  活在陽光下的人想象不出旁邊磕牙打屁的小夥伴遭受著無法掙脫並習以為常的折磨,抑郁深重的人不能理解那些呼嘯而過的人竟真的不是強顏歡笑。

 

  就像此時,他和駱聞舟站在一起,乍一看,好像他們來自同一國的。

 

  皮囊往往把真相藏得滴水不漏。

 

  “你要說這個事到底有沒有什麽內情,那就得你們查了,反正如果讓我看,我覺得就是一起後車全責的交通事故。”交警老邱招呼他們去看監控,“這輛賓利就是周峻茂的車,從機場出來,一路正常行駛,司機開車挺規矩,這都沒問題。肇事的大貨從‘北元橋’進來,我們從北元橋路口的那個監控開始編號,編成一號。”

 

  老邱把高速上密密麻麻的攝像頭按編號排好,挨個放給他們:“當時機場高速這個方向的車不多,從第四號監控開始,大貨就跟賓利開在同一個車道里,輛車中間曾經有過幾輛其他的車,先後超車過去了,走到十六號監控這里,這輛大貨和前車就什麽都沒有了,但車間距還是挺安全的。然後你看——”

 

  大貨車在通過第十八號監控時,和前車的距離突然明顯減小了,再仔細一看,發現它在非常均勻地加速,好像司機踩在油門上的腳忘了拿下來。

 

  通過二十號監控時,測速攝像頭顯示大貨車的速度已經接近每小時一百四十公里,明顯超過限速,隨後,那貨車司機就跟瞎了一樣,以這個速度狠狠地追了前車的尾,第二十一號監控完整地拍到了追尾的全過程,當時那一撞的慘烈,即使有心理準備,還是看得人胸口“咯噔”一下。

 

  駱聞舟:“肇事司機人呢?”

 

  “死了,還沒送到醫院就沒氣了,”老邱說,“行車記錄顯示他已經開著這輛車跑了十個小時,妥妥的疲勞駕駛,如果不是死者家屬一直鬧哄說是謀殺,我個人看完這個監控,感覺這事其實挺簡單的,就是這個肇事司機疲勞駕駛睡著了,腳一直踩在油門上沒松,讓這車一直加速,‘咣’一下——都完蛋了。”

 

  駱聞舟問:“這司機是什麽人?有前科嗎?”

 

  “司機叫董乾,四十九周歲,就是個給人跑運輸的大貨司機,剛才過來個認屍的,是他們一個車隊的,說這董乾是個挺老實的人,在這條路上跑了也有小十年了,從來沒出過事故,哪那麽些有前科的違法犯罪分子四處亂竄啊?再說你看他那樣也不像是能跟賓利扯上關系的,夏利還差不多。”老邱接過駱聞舟給的煙,“駱隊,你說那家屬靠不靠譜?不會是那些有錢人想博眼球、博新聞吧?”

 

  駱聞舟沒有妄下結論,不過等他親眼見到了周懷信,發現這個報案人好像確實不是很靠譜。

 

  見識了張東來與周懷信等人,駱聞舟不得不承認,在燕城本地生產的敗家子們中間,費渡恐怕還算是畫風比較正常的。

 

  按照成年男子的身量來看,周懷信有點“纖細”過頭了,幾乎就是一根行走的麻桿,雙頰凹陷,讓敏感的刑警們幾乎懷疑他吸毒。

 

  他身上穿了一件不知道畫了些啥玩意的T恤,外面套著一件西裝式的馬甲,馬甲有到他膝蓋那麽長,兩邊開到了腰部,活像前後掛了兩片屁簾子,右耳上自耳廓往下,打了七八個耳洞,掛滿了金屬環,厚重的眼線蓋在眼皮上,這會已經哭花了,暈出了一對駭人的黑眼圈。

 

  周懷信身後的墻上掛著一幅他自己的大作,油畫,足有三米長,色調非常陰郁。

 

  駱聞舟屬於對藝術很不敏感的人,對美術作品的欣賞水平還停留在“越像真的越好”的地步。然而即使這樣,他見到這幅畫的時候,仍然有種難以忍受的窒息感。那副畫色澤黯淡,線條狂亂,乍一看好像是常見的暴風驟雨主題,然而仔細觀察才發現,畫布的左上角竟然是個太陽,那些鐵銹一樣的紅褐色線條描繪的不是風雨,而是光線。

 

  血色的光線下面畫了大片的蘆葦叢,所有的植物都低垂著頭,死氣沈沈地東倒西歪著,幾具面朝畫布之外的人類骸骨若隱若現在其中。

 

  盯著這幅畫看久了,簡直讓人反胃。

 

  “我有點跟不上你們這種潮流,”駱聞舟壓低聲音問費渡,“那個小周少爺這副大作表達了什麽思想感情?”

 

  費渡看了兩眼,大概是線條的顏色太像血了,他有些不舒服地移開了視線:“我要是沒記錯,他這幅畫應該是在一處海灘別墅完成的,幾個名模趴在沙灘上給他當人體模特。”

 

  駱聞舟:“……”

 

  原來這幅畫的主題是“紅顏白骨、色即是空”。

 

  “他的風格確實不太討人喜歡,別人怎麽樣不太清楚,反正我是看在他爸的份上才掏錢買他畫的。”費渡小聲說完,正好看見周懷信形銷骨立地下了樓,一邊走一邊抹眼淚。

 

  費渡揚聲和他打了招呼:“周兄,沒事吧?”

 

  周懷信乍一看見熟人,滿心的委屈幾乎要從眼眶里鉆出來,顫顫巍巍地叫了一聲“費爺”,他像個“巨型乳燕投林”似的,一頭撞進了費渡懷里。

 

  一股聞起來很像痱子粉的香水味撲面而來,濃烈地順著人鼻腔往上湧,嗆得駱聞舟偏頭打了個噴嚏。

 

  費渡被他撲得往後退了半步,板正了肩給他靠,手卻虛虛地落在一邊,並不主動和對方有身體接觸,簡直紳士出了一點“正人君子”般的風度,他對著周懷信低聲勸慰了幾句,然後擡起一條胳膊給他扶,緩緩地把周懷信引到一邊坐下。

 

  周懷信抽抽噎噎地問:“你怎麽會來?”

 

  費渡這事的來龍去脈不大好解釋,幹脆簡化地說:“念書,在市局實習。”

 

  直到這時,周懷信才留意到旁邊有幾個陌生人,他彎腰從桌上抽了一打紙巾,一邊打哭嗝一邊說:“你們是警……警察嗎?費爺你愛、愛好真小眾……不行,我心臟好疼,給我靠一靠……”

 

  他說著,像一條沒骨頭的軟體動物,毫不客氣地靠進了費渡懷里,駱聞舟的狗鼻子里聞見“痱子粉味”,莫名覺得看周懷信不順眼,公事公辦地開了口:“據說你執意不相信周先生的車禍是意外事故,請問這件事有什麽依據嗎?”

 

  周懷信吃力地擡起厚重的眼皮:“我爸爸每天堅持健身,春天還去跑過馬拉松,他不可能突然就這麽沒了,肯定是有人想害他!”

 

  跟在旁邊做筆錄的郎喬無言以對地放下小本,忍不住插嘴說:“小周先生,我知道你可能一時接受不了現實,但老周先生是死於車禍事故,別說是馬拉松,就是鐵人三項也沒有預防車禍的功能啊。”

 

  周懷信要死似的哽咽了一聲,仿佛郎喬是個迫害小公主的大眼巫婆。

 

  費渡沖她擺擺手,低下頭輕聲說:“周兄,這個不能當證據的。”

 

  周懷信“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你也不相信我嗎?我的直覺是最準的,爸爸平時出門都開那輛有防彈玻璃的大車,就今天坐了這輛,偏偏就出事了,這是巧合嗎?他上個禮拜剛過完七十三歲生日,席間說好了準備退休,想立遺囑,把手里一部分股票留給我和我哥,這禮拜剛回來就……”

 

  周懷信說到這,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麽,陡然閉了嘴,“弱不禁風”似的把頭埋在了費渡身上,捂著胸口不吭氣了。

 

  “周老先生只有兩個兒子,就算不立遺囑,他的財產將來也是你們兄弟倆的,”駱聞舟目光如電似的戳在周懷信身上,“為什麽你認為這會成為他被殺的理由?小周先生,我知道你難受,但是既然報了案,就請嚴肅對待,你能坐起來說話嗎?”

 

  “我不知道,我只管畫畫,不懂家里那些事,你們找我大哥去說,反正我給他打過電話了,他明天一早就趕到。”周懷信擡手捂住臉,避開駱聞舟的目光,“汽車那麽大一個兇器,比刀槍的致死率大多了,滿大街都是合法拿著兇器的人,沾了人命只靠‘不是故意的’‘事故’就蓋過去嗎?你們管不管事了?”

 

  這話說者好似無意,聽者卻都有心,費渡臉上的表情頓時淡了幾分。

 

  駱聞舟簡單粗暴地揪起周懷信,把他從費渡身上扒了下來:“肇事司機已經死了,小周先生,你是在暗示我們,有人不惜以命換命,也要謀害你父親嗎?”

 

  周懷信透過濃重的黑眼圈,幽幽地看向他:“這位警官,你是不相信錢能買到命嗎?”

 

  駱聞舟他們跟周懷信糾纏了將近一個小時,也不知道這個人是真腦殘還是裝孫子,有時候能明顯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好似明明知道什麽,卻不方便對外人說。只在他們要走的時候,周懷信拉住了費渡,意味不明地問:“你聽過那些流言嗎?”

 

  費渡遞給駱聞舟一個眼神,回手拍了拍周懷信的肩膀:“別多想。”

 

  周懷信不肯松手,小聲問:“你能陪我等我大哥回來嗎?”

 

  費渡還沒來得及說話,駱聞舟已經代他做出了回答:“別磨蹭了,晚上還得打報告——‘實習生’。”

 

  費渡對周懷信做了個愛莫能助的手勢,隨即被駱聞舟一把推出了門外:“快點。”

 

  費渡腳下踉蹌了一下,卻並不以為意,反而低頭笑了起來,被駱聞舟連催再趕地回到公務車里。

 

  郎喬睜著大眼睛小聲問:“費總,那個周什麽的蛇精是不是對你有意思?”

 

  “沒有,”費渡同樣小聲說,“就是空虛寂寞冷。”

 

  郎喬痛心疾首:“你們糜爛啊!”

 

  駱聞舟甩上車門,一擡手把他們倆扒拉開,伸手一點郎喬,他說:“你要是有人家那麽多雌性激素,也不至於嫁不出去——費渡,周懷信遮遮掩掩不肯說的,到底是什麽事?”

 

  “江湖謠言,”費渡好整以暇地坐正了,“德高望重的周老先生有個私生子。”

 

  第63麥克白(四)

 

  “為什麽是江湖謠言?”

 

  “因為我是不大相信的。”費渡伸長了腿,在地方寬敞的副駕駛上伸了個懶腰,這動作讓他那“好學生”的偽裝微微露出了些破綻,一點很“費渡”的漫不經心冒出頭來,“要是真有那麽個人,周家早就認回來了,反正……”

 

  駱聞舟直覺他後面要說的準不是好話,已經做好了打斷他的準備。卻見費渡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自行把話音打住了。

 

  郎喬不明所以地追問:“反正什麽?”

 

  “反正……周老這個人,持身一向比較正,就算早年私德有虧,應該也就那麽一次,這幾十年他做過不少公益,也算是浪子回頭,他夫人已經亡故多年,應該也不會有人再說什麽,人無完人,犯過錯再回頭,不是顯得更難能可貴嗎?”費渡真事兒似的一本正經,對郎喬說,“我相信以周老的個人修養,沒必要對自己的過去藏著掖著。”

 

  郎喬聽得連連點頭,認為費渡和小黃書上那些無法無天的“霸道總裁”真的很不一樣,完全堪稱當代青年的文明道德表率。

 

  駱聞舟略帶警告地瞪了費渡一眼,聽出了他藏在義正言辭之外的潛臺詞——他們這幫孫子普遍認為個把私生子不算事,尤其是混到周峻茂這種程度的,別說他夫人早讓位了,就算還活著,在她完全依附於這男人的情況下,也根本管不了他在外面生了幾個孩子。

 

  “不過空穴來風,也未必完全沒影,”費渡話音一轉,又說,“周懷信關於‘車是明目張膽的兇器’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我看要不還是查一查那個肇事司機吧?”

 

  他話音剛落,肖海洋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肖海洋被駱聞舟打發去和肇事司機董乾的同事了解董乾的個人情況。

 

  肖海洋不知道有沒有駕照,這小眼鏡可能不知道什麽叫剎車,駱聞舟覺得手機信號都被他旋風似的語速撞得“突突”作響:“駱隊我已經跟董乾的同事聊過了,情況基本和老邱說的差不多,沒什麽參考價值,所以我又自作主張地查了他的賬戶、財產、病例和家庭情況,現在報告嗎?”

 

  “……眼鏡兒,人已經死了,咱不著急了,來,深吸一口氣,慢點說。”駱聞舟感覺自己的耳朵都有了幻聽,“這麽一會工夫你查了這麽多?連董乾的體檢報告都翻了?”

 

  肖海洋:“董乾現居本市,結過婚,老婆死了,家里沒老人,他自己鰥居養個女兒,那女孩叫董曉晴,二十四歲,未婚,已經畢業,在一家百貨公司當會計。父女倆的賬戶和財產情況都沒有異常,所有開支基本符合其收入與生活水平。董乾平時沒有不良嗜好,生活比較樸素,收入也還可以,家里有六位數的存款,名下還有一套房產,最近一年的體檢報告顯示他有點‘三高’,除此以外指標都正常——哦,對了,駱隊,我還找到了他女兒工作單位的人,董曉晴的同事證實,她近期沒有大筆開銷,沒交男朋友,沒有大病,情緒也很平穩。”

 

  駱聞舟開了免提,車里三個人全被肖海洋這一番“吃葡萄不吐葡萄皮”的灌口功夫震住了。

 

  郎喬喃喃地說:“我的媽,這也太……”

 

  肖海洋茫然地“啊”了一聲:“不是要先排除買兇殺人的情況嗎,我思路沒錯吧?”

 

  駱聞舟伸手虛虛地一點郎喬,示意她少廢話,跟人家學著點,隨後又問肖海洋:“照你這麽說,他上沒有老、下沒有小,家里沒有負擔,手頭也還算寬裕——那他接這種時間緊任務重的活,是偶然一次還是經常?”

 

  肖海洋楞了一下:“這……”

 

  “海洋,大貨司機疲勞駕駛在業內其實很常見,他們這種老司機都會睜著眼迷糊一會,腳不會踩在油門上,”駱聞舟十分有耐心地說,“董乾開了這麽多年車都沒出過事,既然他最近身體、心情都沒有什麽波動,為什麽偏偏今天出了這種事故?要確定這到底是不是買兇殺人,你用‘窮舉法’挨個排除自己想象得到的情況,這種調查方法是不太嚴謹的,畢竟世界上還有你想象不到的。如果有可能的話,最好還是能找到一個有證據支撐的出事緣由。”

 

  肖海洋急急忙忙地說:“好的駱隊,我馬上去查!”

 

  “等等,我只是那麽一說,現在這個事還沒有定性為‘謀殺’,你先回……”駱聞舟話沒說完,肖海洋那邊已經風風火火地掛了電話。

 

  駱聞舟:“……”

 

  他算是明白為什麽肖海洋原來在花市區分局不受待見了,除了這小眼鏡特別不會聊天之外,光是這種隨時準備篡位奪權一般的工作熱情,在王洪亮等人眼里就得是個極大的安全隱患,怪不得他們壓根沒想過把此人納入自己人範疇。

 

  報案人話也說不清楚,其他相關人士還在往燕城趕,法醫也暫時沒有結論,除了一身雞血、狂奔著跑出去尋找真相的肖海洋同誌,其他人也沒什麽事幹,駱聞舟順路把郎喬送放下,又載著費渡回市局換自己的車各回各家。

 

  此時再一刷手機,周峻茂的消息已經鋪天蓋地,費渡隨便翻了兩條:“周家果然沒有一個省油的燈——趁美股還沒收盤,我現在叫人做空周氏,是不是不太厚道?”

 

  路口掉頭的地方略微有點堵車,駱聞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說那個周懷信?”

 

  “最頭條的新聞說的是‘周氏集團董事長周峻茂先生遭遇車禍身亡,事件蹊蹺、疑似另有內情,次子已報警’,”費渡帶著一點嘲弄念出了新聞標題,“怎麽樣,唯恐天下不亂吧?周峻茂這種人,就算是正常死亡,大家都要自己想象一出豪門恩怨,何況是真事故。周懷信是周老的遺產繼承人之一,現在恰好只有他一個人在國內,如果他不第一時間哭著喊著報警要求徹查,別人會給他安一個什麽角色?畢竟,人人都認為馬爾康和道納本殺死了他們仁慈的父親。(註)”

 

  前方的車流尾燈像一條長龍,首尾無邊,駱聞舟假裝沒聽出費渡這句話在影射他自己,若無其事地問:“周懷信和周老的父子關系怎麽樣?”

 

  “不肖子,邊緣人,跟整個周氏格格不入,上面有十項全能的大哥做對比,”費渡一聳肩,“還能怎麽樣?想想也知道相當緊張。”

 

  “那你呢?”駱聞舟靜靜地問,“據我所知,你青少年時期沒幹過什麽出格的事,又是獨生子一個,為什麽也和你父親關系緊張?”

 

  費渡先是一楞,隨後他轉向駱聞舟,狡猾地繞了個圈子:“嗯?駱隊對我興趣這麽大?不過聽說按照我國社交潛規則,人們只有在考慮把對方當做潛在配偶時,才會刨根問底地查戶口。”

 

  他說著,半側過身,略微朝駱聞舟靠近了一點:“你確定你想知道?那我可就領會精神了啊。”

 

  正好前面的車往前蹭了一點,駱聞舟一腳油門把車踩得躥了出去,隨後又一腳急剎車,“咣當”一下把費渡震回到副駕的椅背上。

 

  “不想談就說不想談,”駱聞舟淡淡地說,“少跟我來這套。”

 

  費渡笑了起來,卻不說話。

 

  兩個人彼此沈默了一會,路口的紅綠燈轉了個輪回,掉頭車道里的車流再次停下來,恐怕還要等下一次機會,不耐煩的司機在四周此起彼伏地按著喇叭,偶爾有人拉下車窗張望,透露出車里品味各異的音樂。

 

  費渡臉上的笑容漸漸消散,也許是因為夜色濃郁,也許是因為擁擠的人群中那種特有的孤獨感,他忽然脫口說:“有時候我發現,一個人有時候是很難掙脫自己的血統和成長環境的。”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

 

  “觀念、習慣、性格、氣質、道德水平、文化修養……這些可以後天改變的東西,就像是植物的枝葉,只要你願意,你可以把你自己往任何方向修剪,”費渡靠在椅背上,半瞇著眼望向燕城的夜空,“但是更深層次、更本質的東西卻很難改變,就是在你對這個世界還沒有什麽概念時,最早從成長環境里接觸過的東西,因為這些東西會沈澱在你的潛意識里,你心里每一個通過母語獲得的抽象概念里,都藏著那些東西的蛛絲馬跡,你自己都意識不到,但它會籠罩你的一生。”

 

  費渡說到這里,好像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心里有一扇門,門板厚重逾千鈞,門軸已經銹跡斑斑,使出渾身解數,也只能推開這麽一條小縫。

 

  駱聞舟耐心地等了好一會,他卻再也沒有往下說。

 

  費渡:“駱隊,手能借我一下嗎?”

 

  隨著他這句預告,駱聞舟全身的神經元下意識地集體跑到了自己垂在一側的右手上,而後,費渡十分輕緩地覆上他的手背,那手指修長而冰冷,手心卻是熱的,並沒有用多大力氣,隨時給他撤退的機會。

 

  難以形容的感覺順著駱聞舟的右手蜿蜒而上,車里陡然上升了至少兩度,駱聞舟小臂的肌肉下意識地繃緊了,可他莫名地沒有抽回手——費渡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扣住他的手,讓駱聞舟想起半夜不知被什麽噩夢驚醒、跑來蹭他枕頭的駱一鍋。

 

  突然,後面的車不耐煩地鳴起笛,駱聞舟激靈一下,這才發現已經變燈了,前面空了好大一塊,活像正在歡迎別人來插隊。

 

  費渡一瞬間脆弱的表情像蒸汽一樣悄然消失在空中,桃花眼尾輕輕一翹,他飛快地低頭在駱聞舟手背上親了一下,指尖若有若無地從他手心最敏感的地方蹭過,在駱聞舟猛地抽回手之後,費渡一臉無辜地眨眨眼:“哎呀,實在不好意思,駱隊魅力太強,一不小心就得寸進尺了。”

 

  駱聞舟:“……”

 

  這小子真是十八班武藝,七十二番套路。

 

  駱聞舟被他氣樂了,一邊加速開過好不容易才穿過的路口,一邊說:“費渡,我是不是太慣著你了?”

 

  費渡察言觀色,感覺自己撩過頭了,因此有張有弛地閉了嘴,沒有火上澆油,在駱聞舟暴躁地從車流里東鉆西鉆里,拉緊了車門上的門扶,一路騰雲駕霧似的貼地飛回了市局。

 

  “我們‘常態人’不管正經不正經,都沒有朝熟人下手的習慣,”駱聞舟臉色微沈地示意費渡滾下車,“欠幹找你那些愛畫小骷髏的酒肉朋友去。”

 

  說完,他甩上車門,轉身走了。

 

  費渡一個人在公務車里就著難聞的車載香薰,獨自品嘗了一會駱聞舟遺留的氣急敗壞,認為這個“口感”意外地夠勁,十分意猶未盡。

 

  肖海洋扶了扶眼鏡,一路小跑地趕到醫院,一邊跑一邊摸出證件,沖著仿佛失魂落魄的女孩亮出來:“董曉晴嗎?你好,我是……”

 

  董曉晴冷冰冰的目光打斷了他的話。

 

  “警察?”她眼圈通紅,聲音里帶著濃重的鼻音,“我知道,你不是還跑到我們單位去調查了嗎?怎麽,查不出什麽又來審問我?”

 

  肖海洋為人有些木訥,一時不知該怎麽接這句話,有些慌張地清了清嗓子,十分討人嫌地說:“我只是稍微了解一些情況……”

 

  董曉晴倔強地瞪著他。

 

  肖海洋搜腸刮肚半晌,還是十分沒有技巧地開口直接問:“董乾平時接的都是這種任務重的活嗎?據我所知,你們家……”

 

  “我們家沒有欠高利貸,家里沒有人得絕癥,我爸爸也不是還不起錢的爛賭鬼,我們窮歸窮,過得挺好的,不需要為了一點臭錢去殺人!”董曉晴一把抓起旁邊的手機,熱鬧的話題在網絡上發酵,流言蜚語朝著孤身一人的女孩張開了血盆大口,她猛地把手機砸在肖海洋身上。

 

  “我爸爸出事故,是他的錯,他的責任,需要賠多少錢,我來承擔,不夠我可以去借,這輩子就算當牛做馬我也能還上,但是你們不能憑空這麽汙蔑他!他已經死了,沒有嘴替自己辯解,你們非得蘸著人血吃饅頭嗎?”

 

  肖海洋默默撿起了董曉晴的手機,有些不知該從何說起:“那個……”

 

  “我媽就是車禍沒的,當年他為了這個,整整一年都不敢碰車,好不容易才重新握住方向盤,”董曉晴的眼淚洶湧地滾了下來,仇恨地瞪著肖海洋,“現在你們居然說他為了錢開車撞人?你們怎麽能這樣,你們這些人怎麽能這麽壞?”

 

  第64麥克白(五)

 

  什麽!魔鬼居然會說真話嗎?——《麥克白》

 

  “董曉晴說,董乾一直都在跑這種長途,這個活不是偶然,因為覺得董曉晴從小沒媽,他又要養家糊口,沒時間照顧孩子,一直對這個姑娘很內疚,想多攢點錢給她當嫁妝。約車的人只要出價高,都會把時間卡得很死,途中上廁所都得跑著去,有的服務站還有偷汽車油的‘油耗子’,一個人開車根本不敢休息,連續走十個小時以上是常事,至於為什麽偏偏這段路出事故,應該是意外,董乾前一陣子因為過敏住了一次院,出來以後就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失眠,很可能是身體緣故造成的……駱隊,董乾的妻子死於車禍,他曾經因為這個很長時間不能開車,這麽一個人,會主動撞人嗎?”

 

  駱聞舟原原本本地聽完了肖海洋的匯報,由於怕雞血刑警小肖再次發射升空,他管住了自己的嘴,沒再好為人師地瞎指點什麽,只是在電話里簡短地表示知道了,順便囑咐那小眼鏡早點回家。

 

  這樣看來,周老的意外,似乎並沒有豪門恩怨、為爭奪家產買兇殺人的狗血劇情。像周家這種顯赫人家,有點風吹草動就要上新聞,肯定會是陰謀論者的狂歡,周懷信說不定只是借題發揮,鬧一鬧,把警察鬧上門,制造一點真真假假的新聞,朝警方要個官方說法撇清自己而已——費渡說得有道理。

 

  費渡還說……唉,費渡這個混蛋,駱聞舟想起他來就胸悶不已。

 

  他一邊胸悶,一邊打算隨便熱點剩飯吃,正在洗手,駱一鍋扭著胯地溜達了進來。

 

  貓大爺可能是睡飽了覺,弓肩聳背撅屁股地伸了個大懶腰,心情頗為愉悅,黏糊糊地“喵”了一聲,在駱聞舟腳底下聞來聞去,瞇縫著眼睛往他褲腿上蹭。

 

  除了要飯,駱一鍋難得盡到一只貓的本分好好撒嬌,駱聞舟很給面子,不顧剛洗幹凈的手,彎下腰打算給貓咪順毛撓下巴。

 

  駱一鍋又大又圓的眼睛里寒光一閃,盯著他裸露在外的手,後爪帶著整個貓身猛地一縮,眼見誘敵之計成功,跳起來就露出了尖牙。這貓但凡起膩,必有“貓膩”,駱聞舟作為資深鏟屎工,熟悉貓科動物一切攻擊前奏,早有準備地一縮手,憑借身高優勢,讓那死貓撲了個空,然後順手落下一巴掌,拍在駱一鍋腦門上,將它鎮壓回地板:“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

 

  自從發現鏟屎工衣服越穿越厚,咬褲腳咬不動了開始,駱一鍋就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很多捕獵技巧,偏偏敵人狡猾,不按時回家,還不肯乖乖挨咬就範,駱一鍋十分不滿,怒氣沖沖地甩著尾巴哈他,被駱聞舟一手兜著軟肚皮拎到了半空。

 

  “你說你們都想幹什麽?”駱聞舟沒好氣地揪著貓臉,“爸爸好吃好喝地對你們,下輩子的耐心都提前透支了,你們一個個就知道在我這圖謀不軌,還有沒有良心,啊?不是東西!”

 

  駱一鍋發出抗議的嚎叫。

 

  駱聞舟:“閉嘴,你叫喚個球!”

 

  球狀駱一鍋很快被制服了,蔫耷耷地垂下尾巴,老實地伸出四爪抱住他的胳膊。

 

  駱聞舟氣憤地和它對視了一會,還是罵罵咧咧地放貓糧去了。那貓記吃不記打,有吃的就忘卻仇恨,從他身上跳下來打了個滾,又歡天喜地地在他手上來回蹭,單方面地與他和好如初。

 

  駱聞舟:“……”

 

  他被這些反複無常的東西折騰得心好累。

 

  駱聞舟在自家地板上坐了一會,總覺得被費渡騷擾過的右手仍在隱隱發燙,一閉眼,他就會想起那張似笑非笑的臉,笑得他心浮氣躁,並且因為自己這一點不受控制的心浮氣躁而有些暴躁。

 

  而這一點暴躁,在他淩晨時分從亂成一團的綺夢里掙紮著醒過來,發現自己身上某個部位不和諧地精神著時,終於攀升到了頂點。

 

  不到五點,駱聞舟一腦門官司地在床頭坐了一會,掀開被子爬起來,到衛生間打發了自己,順手用涼水洗了一把臉。

 

  他臉色陰晴不定地撐在洗臉池上,喘了幾口粗氣,在一個非常容易沖動的清醒狀態里,心想,費渡那王八蛋要是再這麽不知天高地厚地招惹他,他就不客氣了。這年頭,想當個“正人君子式的好人”就得受這種鳥氣,這是什麽道理?

 

  忽然,原本趴在他床頭的駱一鍋“噗通”一下滾了下來,墊著腳跑到衛生間門口。

 

  駱聞舟:“幹什麽?”

 

  駱一鍋回頭看了一眼,沖他擺了擺尾巴,隱約的五環之歌順著它身後傳來,駱聞舟一楞,徹底清醒過來——他卷在被子里的手機響了。

 

  “周懷瑾的飛機淩晨兩點多一點準時落地,當時他還給家人發了短信,說已經打到了出租,囑咐人不用接機,這個點鐘路況順暢,按理說半個小時、最多四十分鐘,他就能到周家老宅,但是周家人足足等了兩個小時也毫無音訊,再打電話,那邊已經關機了!”

 

  駱聞舟大步穿過一片警車,走向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第二次光臨的周家老宅:“周懷瑾不是個出則專車、入則保鏢的大少爺嗎?怎麽還會半夜三更自己從機場打出租?”

 

  他話音剛落,就聽見了一個欠揍的聲音不慌不忙地插話說:“周懷瑾就是這樣的人,平時作風很低調,謙和有禮,很會照顧人,雖然一直有人說他太過溫和、沒什麽魄力,但為人處世方面的口碑一向很好,半夜三更趕回來,不打擾工作人員和保鏢休息確實是他的風格。”

 

  駱聞舟一擡頭,看見費渡穿戴整齊,已經等在了周家老宅門口,說完,還沖駱聞舟一點頭:“駱隊。”

 

  無論是打招呼還是說話,費渡態度都十分淡定,好像傍晚時和駱聞舟不歡而散的人不是他一樣。

 

  周懷信已經哭成了一團爛泥,糊在他們家沙發上,打著滾不肯起來,沒等駱聞舟走近,就聽見他帶著哭腔到處埋怨:“都說了我爸是被人害的!我都說了,你們不相信,現在我哥也找不著了!我們周家人死絕了,有些人就得意了是吧?警察呢?警察都是廢物!”

 

  駱聞舟眉頭一皺。

 

  周懷信已經看見了他身邊的費渡,“嗷”一嗓子就嚎了起來:“費爺我沒說你……我哥……我哥要是沒了,我可怎麽辦啊?那些人不得吃了我啊?哎……不行……我我我心口好疼……給我藥……”

 

  保姆連忙邁著小碎步上來,遞上了一瓶不知是哪個國家產的維生素,費渡順手接過來,照顧他吃了,安撫周二少爺脆弱的小心靈。

 

  駱聞舟眼角一跳,註意到費渡把他那身裝模作樣的學生裝換下來了,穿了件比較正式的襯衫,而且重新戴上了眼鏡——襯衫已經略微有些發皺,顯然不是淩晨時分被叫醒時才穿上的。

 

  此時,手機上的各種信息仍在瘋狂推送,據說周氏集團旗下所有沾邊的子公司股票都在跌,二十四小時翻滾的海外市場上成了空頭們的狂歡,看費渡這身打扮,就知道他離開市局以後幹什麽去了。這貨身上還帶著“既得利益”的香水尾調,此時卻又仿佛好人一樣,坐在旁邊“真心實意”地安慰六神無主的周懷信。

 

  “手機定位到了嗎?快點!封鎖現場,無關人員不要隨便進出周家,現在消息不宜泄露——陶然到機場了嗎?讓他先調出租車攬客點的監控,”駱聞舟來到嗑維生素的周懷信面前,“小周先生,你哥的行程是什麽時候決定的,都有什麽人知道航班信息?”

 

  周懷信西子捧心地捂著胸口:“昨天爸爸出事以後我聯系他的……什麽人知道?什麽人都可能知道吧,我也不清楚,他平時的機票好像都是公司助理定的。”

 

  周懷信話音剛落,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就大步闖了進來:“懷信!懷信!我剛聽說就從外地趕回來了,到底怎麽回事?怎麽這麽多警察?”

 

  周懷信聽見來人聲音,維生素也顧不上吃了,掙紮著從費渡懷里爬起來:“胡大哥,我大哥失蹤了!”

 

  費渡好整以暇地一整領口站起來,遠遠地沖那焦頭爛額的中年男子點了個頭,對旁邊的駱聞舟小聲介紹:“這個人叫胡震宇,是周氏在內地總部的實權負責人之一,是周懷瑾的大學同學,立場鮮明的‘太子黨’。”

 

  駱聞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著費渡拉領口的手,落在他的脖頸和若隱若現的兩截鎖骨上,隨後強行把自己的視線撕了下來,潦草地一點頭,轉向旁邊的肖海洋說:“周家兩代人先後出事,不可能是巧合,周峻茂的車禍深挖一點,不要只聽那姑娘的一面之詞。”

 

  肖海洋應了一聲,飛快地跑了。

 

  此時,晨曦已經不甘寂寞地從地平線一下爬了上來,原本還算安靜的燕城蘇醒過來,即將陷入一整天的嘈雜。

 

  陶然的電話很快打過來了:“出租車找到了,車牌號是燕BXXXXX,原來的司機被人打暈扔在路邊,剛才自己醒過來去了醫院,五分鐘以前,他在醫院協助下找轄區派出所報了案。現在這輛車找到了,在……”

 

  一個技術人員擡起頭:“駱隊,定位到了周懷瑾的手機!”

 

  駱聞舟一擡眼,電話內外兩個人的聲音幾乎交疊在一起:

 

  “白沙河岸邊——”

 

  “白沙水域附近!”

 

  周懷信兩眼一翻就栽到了胡震宇身上,被一大幫人七手八腳地擡上沙發才悠悠轉醒,“嗷”一嗓子哭了:“胡大哥,我哥不會讓他們給沈到河里了吧。我要宰了楊波那個雜種!鄭凱風死到哪去了,為什麽爸爸出事他也還不回來……”

 

  胡震宇聽到一半臉色都變了,連連示意周懷信閉嘴,卻根本控制不住這個非主流的神經病,頓時冷汗熱汗齊下,只好勉強對一幹外人們擠出一個得體的微笑:“懷信還年輕,家里突然出了這麽大的事,他太受打擊了,情緒有些失控,不要聽他胡說八道。”

 

  周懷信聞言,詐屍似的坐了起來,雙眼泛紅:“我沒胡說!肯定就是那個雜種,你們別以為能把我蒙在鼓里!那狗娘養的不安好心很久了,害死我爸和我哥,大可以欺負我一個什麽都不懂的人是吧?連鄭叔叔都站在他那邊!”

 

  胡震宇陡然提高了聲音:“懷信!”

 

  “派一隊兄弟去白沙河找,”駱聞舟低聲吩咐,隨即轉向胡震宇,“胡總,既然出了綁架和疑似謀殺,就屬於刑事案件了,你們的家務事也好,別的也好,都是重要線索,隱瞞重要線索是要負責任的,希望你明白這個事的性質。”

 

  胡震宇八面玲瓏,被駱聞舟這麽公事公辦地逼問也沒什麽慍色,他伸手擦了一把汗:“是是,道理我都明白。鄭老諸位警官應該也聽說過,年輕時候就一直是我們周老的左膀右臂,雖然年紀不小了,但還是咱們集團的中流砥柱。”

 

  “至於楊總……楊波先生,那是周老的董秘,年輕有為,確實很能幹,平時太出類拔萃了,所以難免有些不好聽的風言風語,傳到懷信耳朵里,再加上楊總是那種……你們年輕人怎麽形容?‘別人家的孩子’,周老在世的時候沒少拿他教訓懷信,關系不太好也正常,但你要說他能幹出傷害周老和周總的事,我是絕不相信的。”胡震宇一邊說話一邊小心翼翼地留神著周懷信,避免他又發瘋,“那兩位也都不在國內,昨天一出事就通知了,也在往回趕,現在應該都在飛機上,我把航班號發給你們,麻煩還在機場的警官照顧一下,真的不能再有第三個人出事了!”

 

  楊波,出類拔萃的青年才俊,年紀與周懷信相仿,卻已經爬到了周氏的高層,聽起來確實很像傳說中的“私生子”。

 

  駱聞舟擡頭看了費渡一眼,費渡無聲地沖他點了一下頭,肯定了他這想法。

 

  就在這時,郎喬忽然一路小跑著奔進來:“老大,不好了!”

 

  駱聞舟看了一眼被她這一嗓子叫得豎起了耳朵的周家人,沖郎喬打了個手勢,帶著她來到了門外:“怎麽?”

 

  “你快看。”郎喬拿出手機。

 

  “周氏繼承人周懷瑾遭綁架”的消息短時間之內刷上了各種頭條,下面還附帶了一個什麽鏈接,已經被刪了。

 

  “是我緊急通知網監刪的,”郎喬說,“連的是一段視頻,在這。”

 

  隨著她手指一點,屏幕上出現了一段視頻,晃動的鏡頭一亮,對準了一個昏迷在椅子上的男人,鏡頭不慌不忙地圍著他的臉打轉,從各個角度清晰地拍了一遍——昏迷的男子約莫三四十歲,保養良好,打扮偏穩重,看不大出具體年齡,即使這麽個狼狽樣子,依然能看出本人相貌堂堂,頗有風度。

 

  費渡只掃了一眼就認了出來:“周懷瑾。”

 

  駱聞舟頭皮簡直有些發麻。

 

  這綁匪不要錢,不害命,第一時間不聯系受害人家屬,卻先把視頻發到了網上,到底是要幹什麽?

 

  英劇看多了嗎!(註)

 

   註:這個梗指的是英劇《黑鏡》

 

  第65麥克白(六)

 

  拍視頻的人非常小心,上鏡的除了周懷瑾本人,只有一把破木椅子和一小截綁著人的繩子,背景是一片純黑,實在看不出什麽。而那視頻非常短,只有不到一分鐘,對著昏迷不醒的周懷瑾拍了一通,生怕人認不出,力爭讓觀眾看清他臉上每一顆毛孔。

 

  除此以外,綁匪一聲沒吭。

 

  “發視頻的人用了一堆代理,一時半會追蹤不到,”郎喬說,“老大,我第一次碰見這麽清奇的綁匪,他要幹什麽,咱們怎麽辦?”

 

  駱聞舟不吭聲,低頭刷著手機。

 

  郎喬反應相當快,發現視頻以後第一時間做了處理,然而周懷瑾遭不明人士綁架的消息還是仿佛長了翅膀,在好幾個關鍵詞的圍追堵截之下,竟依然堅挺地流竄在網絡上。

 

  駱聞舟問:“這是什麽時候傳到網上的?”

 

  “早上六點。”

 

  六點整,是這個城市開始蘇醒的時候。

 

  除了鬧鐘,還有什麽比一個有頭有尾有轉折的八卦更提神醒腦?

 

  旁邊費渡嘆了口氣,往後退了一步,問:“駱隊,我現在是不是應該躲遠一點配合調查?”

 

  郎喬不明所以,沖他發出了一個疑問的單音:“啊?”

 

  “啊什麽,他也是嫌疑人之一,”駱聞舟把電話拋給郎喬,毫不客氣地轉向費渡,“我現在需要知道哪些人可能參與了這件事,背後有哪個團隊在參加炒作,你給我一份名單。”

 

  周懷瑾十分低調,並不怎麽上鏡,幾乎沒幾張清晰照片流出來,普通老百姓認識明星認識演員,但誰會知道一個常年在國外的富二代長什麽樣?

 

  那麽這一段不到一分鐘的視頻,到底是怎麽引起這麽多關註的?背後是誰在推?

 

  周峻茂車禍死亡事件和周懷瑾被綁架事件,乍一看息息相關,好像是有人想殺了老的又朝小的下手,里頭似乎藏著一樁千絲萬縷的“豪門恩怨”,可細想起來,卻又很奇怪。

 

  姑且認為周峻茂的車禍是人為,那麽策劃這起事件的人無疑是要人命,而且打算神不知鬼不覺地要人命——在肇事司機已經死亡的情況下,警方如果查不到確切的謀殺證據,很可能會把這起案件當做交通事故處理。

 

  可是周懷瑾被綁架案則太過招搖了,幾乎帶著明顯的炫耀與炒作意味,兩起事件的目標完全是背道而馳。

 

  這太說不通了。

 

  而這樣把綁架大張旗鼓的昭告天下,除了讓警方和民眾疑神疑鬼之外,還對誰有好處?這麽個敏感時間、這麽個敏感事件,能從中漁利的,似乎也只有那群想借機從周氏身上磨牙吮血的資本家們。

 

  譬如費渡之流。

 

  如果不是因為市公安局屬於“非賣品”,某個人這一晚上賺的錢估計已經夠買倆市局了。

 

  “我可以給你幾個我熟悉的,”費渡不慌不忙地拿出手機發了一封郵件,又說,“但你要知道,全世界的人都在尋找投機的機會,散戶不提,攙和到這件事里的機構就不知道有多少,我可不是神仙,誰都認識。”

 

  “能在燕城機場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人帶走,怎麽看怎麽像地頭蛇幹的,”駱聞舟目光如刀似的落在他身上,“總不會說這一畝三分地上還有你不熟的吧,費總?”

 

  “現役嫌疑人給你一個建議,僅供參考,不一定對,”費渡有理有據地說,“我猜綁匪和推手或許聯系過,但推手未必就是綁匪,也未必事先有過勾結,雖然《資本論》里說‘有百分之百的利潤,它就敢踐踏人間一切法律’,但我個人認為,這個評價實在太不友好了,現實里大家都知道,就算利潤是百分之一千,也得有命拿才行。駱隊,我們雖然吃人血饅頭,但是我們不吃人。”

 

  這話說得要多冷血有多冷血,要多混賬有多混賬,駱聞舟冷冷地看著他,一瞬間,他們倆好像又回到了何忠義一案里,費渡為張東來做不在場證明在市局大放厥詞的時候。

 

  “行吧,換個準確一點的說法,”費渡一攤手,微笑著火上澆油,“我們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吃人。”

 

  郎喬被這種凝重又僵硬氣氛嚇住了,總覺得他倆下一秒就會大打出手,互相寸步不讓的目光好像科幻片里的光波武器,簡直要在空中撞出特效來,她心驚膽戰地站在旁邊,很想試著緩和一下氣氛,苦於完全不知道他倆因為什麽嗆聲,半天也沒琢磨出合適的措辭,恨不能飛出去把奉命搜查白沙河流域的陶然換回來。

 

  然而就在這時,駱聞舟卻忽然率先移開了視線,主動退出了這一輪無聲的劍拔弩張。

 

  他平靜地說:“從視頻最早發出到驚動全網,總共不到半個小時,這個操作顯然有非常成熟的模式,幕後推手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而且很有可能跟周氏有勢不兩立的競爭關系,加上這條線索,你多長時間能給我名單?”

 

  駱聞舟話音剛落,費渡的手機就響起了悅耳的郵件提示音。

 

  費渡好像心里早就有數似的,看也不看就把自己的手機丟給了駱聞舟:“那我估計也就兩三家,這是我助理發來的名單,你可以約談負責人了。”

 

  說完,他不再看駱聞舟,一手插兜,擡腳走回周氏氣派的大宅,十分不見外地從保姆手里接過一杯紅茶,和哭哭啼啼的周懷信說話去了。

 

  駱聞舟低頭掃了一眼他手機上的郵件內容,替費渡辦事的顯然是個非常靠譜的人,在這麽短的時間內,不單給出了可疑的操作方,還附了相關負責人的聯系方式、之前操作過的案例簡介,幾乎就是一篇精致的小報告。

 

  駱聞舟把郵件轉發給了郎喬:“你跑趟腿,走個手續,這次我們不光要約負責人,還需要查詢他們的工作郵件、通訊記錄與財務情況,得有權限,還得找幾個經偵的兄弟來幫忙。”

 

  他吩咐起來是三言兩語,對郎喬來說是一大堆瑣碎的工作,光聽就覺得汗毛都炸起來了,偏偏駱聞舟還補充了一句:“費渡那句‘推手不見得認識綁匪’的推論如果是正確的,下一刻沒準會發生什麽,這變態為了博人眼球,不定幹出什麽事來,到時候受害人就危險了,你快點,別耽擱!”

 

  郎喬倒抽了一口涼氣,被他憑空加了兩噸半的壓力,再也顧不上管過氣上司與小鮮肉之間的暗潮洶湧,撒丫子就跑。

 

  長時間無人操作,費渡的手機自動鎖屏了,鎖屏的背景是系統默認的,金屬的外殼被駱聞舟握得發熱。他擡起頭,遠遠地看向費渡,見他正和胡震宇、周懷信他們十分熟稔地說著什麽,肢體語言十分放松,大概是在交代周懷瑾被綁架一案的調查進展吧——駱聞舟沒去管他,反正費渡不至於說錯話。

 

  很久以前,駱聞舟覺得費渡是個危險分子——

 

  雖然人類的高尚與卑劣是上下不封頂的,但從小在法制社會的秩序中長大的普通人,在非極端情況下,思維還是有一定局限性的——好比如果得知有人在聚眾幹壞事,正常人的反應無外乎是“勇敢好奇地去調查一下”、“有理有據地向有關部門舉報”、“懶得管默默走開”等等,偶爾有道德比較敗壞的,或許會禁不住誘惑同流合汙。

 

  但類似“殺一個人拋屍到人家的活動地點,借以引起警察註意”這種想法,就不怎麽常態了。

 

  和平年代里,即使是窮兇極惡的殺人犯,骨子里也知道置人於死地不是一樁吃飯喝水似的尋常事。整個社會環境中條分縷析的法律紅線擺在那里,在多年反複的強化中,讓一代一代的人潛意識里就有一根禁忌的標桿。

 

  但駱聞舟明顯感覺得到,費渡不同,在他心里,這些禁忌都是遊戲規則,像“鉆法規空子避稅”、“規避監管搭建境外資金通道”等行為一樣,不做是怕麻煩,有必要做的時候,他也絕無負疚感。他甚至樂於去鉆研這些“玩法”,以防哪一天用得著。

 

  可是費渡陪著何忠義的母親王秀娟坐在冰冷的椅子上,一擲千金地在天幕上露臉,乃至於拖著一條骨裂的胳膊,深更半夜從蘇落盞的刀下救下晨晨時,駱聞舟又覺得他或許只是嘴硬心軟而已。

 

  直到方才,有那麽一瞬間,駱聞舟突然從費渡那無懈可擊的微笑與一貫的欠揍中,咂摸出了一點不同尋常的味道。

 

  駱聞舟想起頭天傍晚費渡在車上那番語焉不詳的話,發現那原來並不是顧左右而言他,費渡仿佛就像一個在別的空間長大的人,好是真好,壞也是真壞,那個空間的規則和現實世界完全不同,而以費渡的聰明,大概對自己的格格不入心知肚明,因此他小心翼翼地披上人皮,把自己限制在一個圈里,模仿陶然、模仿張東來,模仿一切他接觸得到的人……唯獨對駱聞舟這個年輕時自以為是、總想扒開別人畫皮的人自暴自棄,幹脆任憑那身披在身上的人皮“衣冠不整”,露出歹毒的獠牙給他看。

 

  不知為什麽,這想法一冒出來,駱聞舟忽然就不想和他一般見識了,頭天傍晚直到方才,費渡種種反複無常,在他眼里都變成了有跡可循的東西,駱聞舟隱隱觸碰到他那狡猾、緊繃且不動聲色的自我保護,心里生出一點百感交集的柔軟。

 

  這時,陶然突如其來的一個電話打斷了駱聞舟的目光和思緒。

 

  “我們找到那輛出租車了,”陶然呼哧帶喘地說,“就丟棄在水庫旁邊,車里有一股沒散的乙醚味,除了駕駛座後椅背上有一個鞋印外,車里沒有很明顯掙紮痕跡,我現在懷疑綁匪不止有一個,不然他怎麽一邊開車一邊出其不意地控制住一個成年男人?哦對了,周懷瑾的包在車里,證件手機錢包都沒動過……嘶!”

 

  陶然話音一頓,突然惱火地抽了口氣,駱聞舟感覺他是抽回了一句臟話,立刻問:“怎麽了?”

 

  “有人在拍照,”陶然飛快地說,“可能是從機場跟過來的,我去處理一下。”

 

  駱聞舟掛斷電話,揉了揉眉心,簡直已經不能想象事情發酵到什麽程度,真是不想再上網了,接連下了幾個命令:“綁架受害人的出租車現在已經找到了,周懷瑾身高超過一米八,不是一只手能拎走的小孩,要轉移受害人怎麽也得有輛車,排查丟棄點三公里內所有攝像頭,找可疑車輛。跟各媒體打聲招呼,叫他們再起哄架秧子就給我看著辦,另外找網監部門來人支援……”

 

  駱聞舟話還沒說完,一個技術人員突然擡起頭:“駱隊,方才發視頻的人又重新上傳了一段視頻!”

 

  駱聞舟心里倏地一沈。

 

  還是同樣的黑色背景和昏迷不醒的周懷瑾,屏幕里多了一只帶著黑手套的手,手上拿著一把刀,雪亮的刀刃架在周懷瑾脖子上,然後突然往下一壓——在眾人下意識的驚呼中,周懷瑾脖子上極其兇險的位置頓時多了一道破口,昏迷中的人本能地抽搐了一下,血一下就湧了出來。

 

  接著,鏡頭下移,那雙黑手套撕開了周懷瑾的衣襟,拿著個小毛刷,蘸著方才的血,在周懷瑾胸口寫道:“刪一次一刀。”

 

  正準備刪帖的網警嚇出一身冷汗,電話立刻打了過來:“駱隊,這怎麽辦,刪還是不刪?”

 

  晨曦已經完全籠罩了燕城,早高峰開始了。

 

  僅僅是片刻的遲疑,視頻已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被轉載,爆炸似的擴散出去。

 

  周懷信當然也看見了,他放聲尖叫,分貝差點把房頂震碎,費渡一把攔腰抱起他,強行奪過他的手機,塞給旁邊六神無主的保姆:“帶他上樓休息。”

 

  這時,一輛車停在周宅大門口,上面下來一個二十八九的年輕男子,一臉匆忙地擡腿就要往里走,被守在門口的警察攔住,他忙慌手慌腳地往外掏證件:“不好意思,這是我的證件和名片,我是周老的……”

 

  周懷信扭頭瞥見來人,登時劇烈地掙紮起來:“我不!抓住那個雜種!那就是殺人兇手,臭不要臉的,你還敢來!你還敢來我們家!”

 

  縱然周懷信是骷髏成的精,這一發起瘋來,動靜也不容小覷,費渡和胡震宇這兩個一看就四體不勤的貨楞是沒按住他。周懷信揮舞起兇器一樣的胳膊,沒輕沒重地撞向了費渡的眼鏡。

 

  忽然,一只手憑空伸過來,一把扣住了周懷信那兩根亂揮的棒槌,駱聞舟好像拎個小雞仔似的,簡單粗暴地按住了周小少爺金貴的頭,把他團成一團,杵進了旁邊柔軟的真皮沙發里,居高臨下地問:“你是想打鎮定劑還是狂犬疫苗?”

 

  周懷信:“……”

 

  周懷信被迫冷靜了,門口那青年才苦笑了一下,終於得以說完自我介紹:“我是周老的助理,兼集團的董事會秘書,我叫楊波。”

 

  他一句話落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楊波,疑似私生子,疑似嫌疑人,除掉周峻茂和周懷瑾之後的潛在利益獲得人……

 

  他來得還挺早。

 

  第66麥克白(七)

 

  “我昨天在加拿大出差,知道出了事就趕緊往回趕,路上又聽說懷瑾大哥……”楊波有點說不下去,雙肘撐在膝蓋上,用力在臉上抹了一把,接連喘了好幾口大大氣,“不好意思,太突然了,我有點……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

 

  坐在他對面的刑警用估量的目光在楊波身上掃描一遍,打開小本,也沒跟他繞圈子,直接不客氣地開口問:“楊先生,為了了解案情,我就不繞圈子了,有一些傳聞說你和周老是父子關系,請問這是真的嗎?”

 

  楊波跟人虛以委蛇久了,一時不適應這種有點無禮的直球,臉頰倏地繃緊:“你說什麽!”

 

  隨即,他又語速飛快地說:“那都是無稽之談,是對我個人工作能力、我母親和周老三個人的侮辱,我不知道這些流言蜚語您是從哪聽來的。你們……”

 

  他憤怒地瞪著對面的警察,用力咬了一下舌尖,才把“你們都是靠飛短流長”破案的一句咽了回去。

 

  好不容易消停下來的周懷信聽了這句話,登時又有火山大爆發的趨勢,他氣沈丹田,來了一聲遠程的啐:“我呸!”

 

  然而他“呸”出的唾沫星子還沒來得及落地,駱聞舟已經一視同仁地叫來了另外一個刑警,指著目瞪口呆的周懷信說:“把他們單獨隔開詢問,周懷瑾在燕城被綁架,有利害安息的都是嫌疑人,親屬也算。”

 

  “什麽?我是嫌疑人?你是不是有病!是不是瞎!”周懷信被兩個刑警不由分說地“請”了起來,氣得要上房,扭頭轉向一臉愛莫能助的費渡,“費爺,這個警察怎麽回事?他叫什麽,我要投訴他!我操你大爺,小心我讓你混不下去,敢把老子當嫌疑人,我……你們別碰我!”

 

  一邊楊波充滿克制與激憤地說:“我母親和周老確實是舊識,我也是因為這層關系才有幸進入周氏工作,但是能走到這一步完全都是靠我個人努力,沒有你們想象的那些齷齪事。”

 

  另一邊周懷信徹底不顧素質:“真有臉說,你就是齷齪下的崽——”

 

  楊波忍無可忍,反唇相譏:“我實在不知道小周先生你們這種酒駕、濫交抽大麻的人‘齷齪’的標準是什麽。”

 

  胡震宇眼看這兩個少爺當著一屋子警察的面就這樣撕將起來,攔住這個跑出那個,額角的青筋簡直快要破皮而出,恨不能把他倆都栽進盆里。

 

  費渡在旁邊圍觀得津津有味,正打算重新去端他那杯紅茶,被駱聞舟一巴掌打掉了手。

 

  費渡:“……”

 

  駱聞舟說:“你是專門上這喝茶來的是吧,把你那堆臭毛病收一收,刑偵隊不是你們家,不管你是編外聯絡員還是什麽玩意,來了就得服從調配,再遊手好閑不幹活就滾回去。”

 

  費渡千方百計地混進市局,自然有他的目的,然而即使這一層身份可以讓他名正言順地出入各種現場,他還是理所當然地把自己當“外人”,突然遭到這天外一巴掌,整個人都有點回不過神來。

 

  有生以來,費總還從未被人當成碎催小弟吆五喝六過,一時不知該用什麽表情應對駱聞舟,他原地楞了好一會,才有點找不著北地說:“哦,那我應該幹什麽?”

 

  然後費渡就被拎到了一堆技術人員里,駱聞舟讓他一幀一幀放大綁匪的視頻,一個像素一個像素地分析。

 

  相對於在白沙河畔地毯式搜索的陶然、四處奔波的郎喬,坐著分析視頻圖像是一個相對輕松的工作,不過費渡還是沒幾分鐘就煩了——再輕松也是體力活,通過蛛絲馬跡得出漂亮的結論,這是優美的智力活動,但從大量重複且無用的信息里搜索蛛絲馬跡,這就很無聊了。

 

  費渡頭天晚上剛在充滿了罪惡的金錢海洋里遨遊了一宿,才合眼沒幾分鐘,又趕到周家看熱鬧,人本來就乏,沒過多久,一雙眼皮就開始打架。

 

  費渡試了幾次,發現自己實在不是個當小弟的料,站起來原地溜達了幾步醒盹,聽見旁邊的駱聞舟正在向陸局請示要不要刪視頻。

 

  不刪,等於是讓犯罪分子牽著鼻子走,影響實在太壞了。

 

  可是眼下他們一點頭緒也沒有,萬一視頻刪了,綁匪真的動刀,那等於把人質置於一個相當危險的境地,人命關天,肯定也不能幹這樣的事。

 

  連陸有良都一時踟躕。

 

  費渡背過身,偷偷打了個哈欠,睡意濃重地對駱聞舟說:“如果是我,我就刪。”

 

  駱聞舟用眼角瞥了他一眼,匆忙和陸局交代了兩句,掛了電話。

 

  “看這里。”費渡沖他招招手,點開綁匪發來的視頻,一直跳到綁匪取血,在周懷瑾胸口上寫字的部分。費渡一副沒長骨頭的樣子,懶洋洋地靠著自己支在桌上的胳膊,對駱聞舟說,“綁匪先劃了一刀,隨後又拿出個刷子,蘸著血跡寫字,你不覺得對於一個綁架犯來說,這個動作太講究了嗎?要是我,我就直接用刀在周懷瑾胸口上劃。”

 

  駱聞舟一手撐在椅背上,聽了他這番說辭,面無表情地低頭看著他。

 

  費渡拿他當提神醒腦利器,帶著幾分惡劣的興致勃勃回視著他:“一般的美人這樣看我,我會默認為對方想讓我親他。”

 

  駱聞舟沒接話,十分淡定地追問:“沒錯,綁匪這個動作確實有點多此一舉,所以呢?”

 

  “所以我認為這個綁匪根本不想傷害周懷瑾,只是想用這個人質交換某種東西,並不想變成四處通緝的殺人犯,而且從他對人質的這個寶貝態度來看,對方很可能就只有周懷瑾這一個籌碼,就算你們刪了這個視頻,也許他也未必會拿人質怎麽樣,不如大家掀開底牌試試。”

 

  “哦,‘也許’,”駱聞舟看著他,輕輕地說,“到時候我打報告,就跟大家說,‘據我判斷,綁匪也——許——不打算傷害受害人,所以我決定刪除視頻試試,看周懷瑾到底死不死’,費總,你是這個意思嗎?”

 

  費渡沒來得及回話,駱聞舟就擡手按住了他的後頸,俯下身貼在費渡耳邊說:“這位同學,我們幹的這份工作,不是靠腦筋急轉彎混日子的,做什麽事需要‘有理有據合法合規’,這八個字你哪個不懂,可以隨時向師兄提問——我是讓你從視頻里提煉信息,試著推斷綁匪位置,沒讓你跟犯罪分子在線猜牌鬥地主!”

 

  沒骨頭的費渡猝不及防,被他一下按了下去,險些磕了下巴。

 

  駱聞舟居高臨下地抽回手,皮笑肉不笑地說:“你誤會了,我不打算親你,剛才那個眼神只是有點想揍你,下次看見記得躲遠一點。”

 

  費渡還沒來得及對他的野蠻行徑表達抗議,就聽見旁邊一片喧嘩。

 

  “老大,有一段新視頻!”

 

  駱聞舟短暫地放過費渡,接過耳機,整個周家別墅中,包括沒洗脫嫌疑的幾個人在內,全都屏息凝神地等著來自綁匪的消息。

 

  視頻里的周懷瑾已經清醒過來了,卻遠比方才狼狽得多,噴過定型的頭發已經亂作一團,好似掙紮過又被鎮壓,他臉上身上多了幾道淤青,一臉驚怒交加,繩子綁得更緊了,脖子上破口的血跡沾濕了襯衫,胸口不住地起伏。

 

  畫面外有個用變聲器扭曲過的聲音說:“念。”

 

  周懷瑾的目光微微一凝,隨後脖子上青筋暴跳:“你們……”

 

  他剛說出這兩個字,就連人帶椅子被踹倒在地,接著,拿著鏡頭的人忙著毆打受害人,鏡頭一陣亂晃,只能聽見拳腳打在人體上和悶哼痛呼聲,隨後,屏幕陡然一黑。

 

  網警那邊氣氛凝重,依然一無所獲。

 

  周懷信看得兩腿一軟,也顧不上跟楊波對罵了,一把攥住旁邊人的衣角:“我出錢,咱請幾個黑客行嗎?多少錢都成,只要能請來。我哥……我哥……”

 

  錄好的視頻里,短暫的黑屏過後,再次有了畫面,鏡頭對準了倒在地上的周懷瑾,那沙啞的聲音依然只說一個字:“念。”

 

  周懷瑾的嘴唇哆嗦了幾下,這含著金勺出生的男人很知道保護自己,輕易就選擇了屈從,吃力地看著不知豎在哪的提示板,磕磕絆絆地念:“我問你們的問題,你們要在……十、十分鐘之內做出回答,要發在周氏官網首頁上,答、答案我都已經知道,如……如果敢撒謊,我就……”

 

  周懷瑾艱難地喘息了兩下,喉嚨里發出一聲嗚咽:“我就從……從周總身上割下一個部位。我們來扒開某個人的……人、人皮看看。”

 

  “第一個問題,周……周峻茂是不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是不是明目張膽地把私生子接到了自己身邊,還當繼承人培養?這……這張親子鑒定報告是不是真……你們居然偷我的……啊!”周懷瑾念到這里,陡然反應過來,神色激動了起來,被綁匪一腳踢中了後腦勺,他哽咽了一聲,整個人輕輕一抽,隨即不動了,不知道是不是暈過去了。

 

  一團皺巴巴的親子鑒定報告在屏幕前一閃。

 

  綁匪用沙啞難聽的聲音說:“十分鐘。”

 

  他話音剛落,視頻結束,後面彈出了一個十分鐘倒數計時器。

 

  有那麽一瞬間,整個周宅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像盯著怪物一樣盯著那倒計時器,與此同時,在光纖交疊的虛擬世界里,一顆炸彈當空落下,炸出了一大片山呼海嘯——

 

  “周峻茂私生子!”

 

  “周氏繼承人遭綁架!”

 

  “現場版的豪門恩怨!”

 

  一分鐘之內,駱聞舟的手機、周家幾個人還有宅子里的固話響成了一片,整個周宅成了一座活體熱線,全世界都在想方設法弄到第一手消息。

 

  駱聞舟低頭一看,來自陸局的電話不能不接,他一個“餵”字還沒出口,陸局那邊已經急了:“怎麽回事,這綁匪鬧這麽大動靜,人還沒找到嗎?沒線索嗎?人手不夠去各區調啊!掘地三尺也要把這孫子找出來,我辦公室電話都快炸了!”

 

  駱聞舟這邊尚且來不及和領導匯報進度,周懷信已經跳了起來,一把揪住胡震宇的衣領:“回他回他!胡大哥,馬上發公告回他,是!就是!那親子鑒定是真的,姓楊的就是那個不要臉的私生子!”

 

  楊波如遭雷擊似的慘白著一張小白臉,僵在眾目睽睽之下。

 

  胡震宇:“懷信,你冷靜一點。”

 

  “親子鑒定是我哥私下里偷偷找人做的,前一陣子還給我看過,錯不了,那報告書肯定是他們從我大哥包里搜出來的,證據確鑿,這沒法狡辯啊胡大哥!他們不都說了嗎,問之前就知道答案!我爸爸已經沒了,死人不在乎這一點名譽,什麽家醜不可外揚,我哥的安全才是最要緊的!”

 

  駱聞舟左耳灌滿了周懷信的尖叫,右耳是陸局斬釘截鐵的命令:“這事必須馬上控制住,不然你回來就等著給我寫檢查吧!”

 

  周懷信一把推開跟在他身邊的一個刑警,伸手去搶自己放在桌上的平板電腦:“你們不發我發!”

 

  “懷信!”

 

  “周先生別沖動!”

 

  全場只有費渡一個人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對周懷瑾的死活漠不關心,也不在乎哪位領導施壓,他既沒有壓力也不受影響,十分鎮定地擡起頭對周懷信說:“周兄,我建議你不要問什麽答什麽,否則後面等著你的,就不會是這種無關痛癢的小問題了,你信不信?”

 

  周懷信一臉茫然:“那……那怎麽辦?”

 

  費渡沒理他,低聲對旁邊的技術人員說:“把周懷瑾被踹到時的那段音頻單獨分離出來,我剛才聽了一耳朵,覺得‘地板’像是空心的。”

 

  駱聞舟聽了這話,倏地一楞,招呼也沒打地掛了陸局的電話,一步來到屏幕前:“從頭到尾給我快進一遍!”

 

  所有的畫面飛快地重新閃過鏡頭。

 

  費渡:“除了黑屏的那一段,鏡頭始終離受害人很近,一個拍了全身的畫面都沒有,可能是空間不夠大,拍到其他地方,容易泄露受害人所在地的信息……唔,這個鏡頭左右活動的範圍相當狹小啊。”

 

  駱聞舟一伸手,再次讓鏡頭停在周懷瑾被踹到的鏡頭上,就連周懷瑾倒下的方向都是仰面向後!

 

  駱聞舟按住旁邊技術員的肩:“能估算出來左右鏡頭活動的區間有多大嗎?”

 

  “一米五左右……最多不超過一米八。”

 

  “駱隊,你聽這一段!”

 

  周懷瑾連人再椅子砸在地上,“咚”一聲,聲音十分古怪,空蕩蕩的,似乎隱約還帶著回音。

 

  “地面”是空的,寬度只有一米多……

 

  費渡一攤手:“有沒有可能是一輛廂式卡車?”

 

  他話音沒落,駱聞舟已經聯系上了陶然:“綁匪可能在一輛走走停停的廂式卡車里,在白沙河附近監控里搜,所有進出城路口設路障,把可以卡車挨個攔下來。”

 

  他這邊電話沒放,另一邊又撥給了郎喬:“你那邊怎麽樣了?”

  郎喬飛快地說:“鎖定了‘亨達’集團,‘亨達’跟周氏定位接近,本來是地頭蛇,自從周峻茂強勢回國入境之後兩家沖突很多,唯一一次試著和解合作開發項目的時候,還被周峻茂中途踢出去了。‘亨達’旗下有一家基金,昨天晚上他們還沒動靜,就跟沒反應過來似的,今天一大早突然開始在境外市場上放了一筆大空單,繼續強勢看跌周氏……”

 

  郎喬那邊還沒匯報完,就聽胡震宇大聲說:“你幹什麽!”

 

  駱聞舟驀地一扭頭,周懷信趁人不備搶過了胡震宇的手機,趁著他方才用過還沒鎖屏,飛快地用他的賬號登陸了周氏官網。

 

  等他被人按下的時候,一個“是”字已經發了上去。

 

  第67麥克白(八)

 

  “廂式卡車?”陶然沖著駱聞舟的一只耳朵說,“老駱,白沙河這邊是外埠車輛進入外環的必經之地,來來回回都是大貨,到底是查入城的還是查出城的,綁匪開車把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帶走也不知道啊,你覺得周懷瑾還在燕城嗎?”

 

  郎喬則對著他另一只耳朵說:“老大,那我是現在把負責人帶回局里,還是就地先查他們往來郵件?”

 

  他後面有個胡震宇一臉氣急敗壞地指著周懷信:“你……你,這都是幹什麽,唉!你也太沖動了!”

 

  旁邊楊波從臉一直紅到了脖子:“我要告你名譽侵犯!”

 

  駱聞舟:“……”

 

  心靈雞湯里經常提到一個問題,“為什麽人要長兩只耳朵一張嘴”,現在他算是明白了——長四只耳朵也未必夠用。

 

  費渡的目光掠過胡震宇,又落到周懷信身上。

 

  周懷信梗著脖子,大煙鬼似的臉上除了花做一團的眼線,忽然還有了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讓他看起來居然居然有點人類了。

 

  “我不關心外面說什麽,我也不關心什麽……什麽哪個市場上市值蒸發多少錢——我不懂那些個東西,胡大哥,我也不想懂,我只知道我就我哥這麽一個親人。”周懷信發完了那條公告,嗓音調門反而低了下來,他盯著胡震宇的眼睛。

 

  胡震宇卻不知為什麽,避開了他的目光。

 

  周懷信半笑不笑地一提嘴角,也不知是刻薄別人還是自嘲:“說句不好聽的,有些事,老頭既然做得出來,總會有被人挖出來的一天,紙里包不住火,你們還真當自己能永垂不朽啊?”

 

  胡震宇想必這輩子沒從他嘴里見識過“象牙”,一時居然啞口無言。

 

  “你們能在十分鐘之內找到我哥嗎?”周懷信的目光掃向周圍的警察,“那接著找啊!都他媽盯著我幹什麽?我是老爺子親生的,我還是他的遺產繼承人,現在我決定選擇讓死人犧牲一點,所有的事可著活人的來,我沒有這個權利嗎?”

 

  這話乍一聽,居然頗有道理。

 

  “只要我哥沒事,”周懷信紅著眼圈宣布,“讓我發公告說我爸爸是王八都行,做人得能屈能伸,這王八蛋我就當了,我爸就算地底下有靈,他也知道找害他的人、害我們家的人,怪不到我頭上!”

 

  胡震宇出了一腦門熱汗。

 

  這時,門口突然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一個聲音冷冷地說:“你們家確實是你們哥倆的,可集團不是,那麽大一艘船,牽扯多少合作方和小股東,啊?老爺子在世的時候都不敢說他獨斷專行,你又算什麽,混賬東西!”

 

  駱聞舟回過頭去,只見幾個聚在門口的周氏員工“呼啦”一下散開,一個幹瘦的老人緩緩走進來,他身高不到一米七,再略微佝僂一點,顯得更加幹癟瘦小,一副深邃的法令紋自鼻下兵分兩路,將下巴三瓣切分,沈甸甸地墜著嘴角,活像這輩子就沒笑過。

 

  見了來人,胡震宇下意識地站直了:“鄭老。”

 

  楊波深吸一口氣,快步走上前去,小太監似的把自己人高馬大的身體蜷縮起來,以便依偎在那老人身邊:“鄭總,您終於到了。”

 

  周懷信面帶冷笑,盯著那老人不說話。

 

  駱聞舟了然,這老頭就是周峻茂的副手,鄭凱風。

 

  鄭凱風把周家當成自己的地盤,無視滿屋的警察,不慌不忙地邁步走了進來,四下一掃,一眼看出了現場歸誰指揮,徑直來到了駱聞舟面前,沖他伸出一只手,十分誠懇地開了口:“家門不幸,給你們添麻煩了。”

 

  一見面,駱聞舟就被鄭凱風這顆老姜嗆了一口——本來是警方在調查綁架案,周氏所有人、包括鄭凱風在內,全都是潛在嫌疑人,被這老頭三言兩語一歪曲,好像成了周氏對抗不知名的惡勢力,順便找了一幫警察來當打手。

 

  駱聞舟有幾分敷衍地在他手上握了一下,不動聲色地把話音撅了回去:“惡性刑事案件本來就是我們的職責範圍,工作就是這樣,沒什麽麻煩不麻煩的。我們現在第一目標是解救人質,在這個基礎上,也會盡可能地降低這件事的社會影響力,有必要的時候,還要麻煩家屬多配合。”

 

  鄭凱風眼角微微一跳,臉色沈了下來。

 

  駱聞舟天生混不吝,對各種位高權重者免疫,毫不在意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轉向周懷信:“特別是小周先生,我們也理解家屬心情,如果實在沒辦法,為了人質的安全,確實也不妨向綁匪讓步,但我希望那永遠是最後一步,你的公告好歹要等到倒計時牌最後時刻吧。”

 

  周懷信十分尖銳地哼了一下。

 

  “還有胡總,”駱聞舟微笑著轉向胡震宇,“胡總說小周先生太莽撞,你自己不也挺著急的,後臺都登錄好了——我看大家也不要七嘴八舌了,先簡單地分頭去做個筆錄吧——過來幾個人,分別帶走。”

 

  幾個刑警應聲而來,不由分說地把周氏的一幹實權人物分開了。

 

  初秋的空調房里,胡震宇額角的汗好似擦不幹凈。

 

  鄭凱風冷冷地看向駱聞舟:“年輕人,你辦事很有一套。”

 

  駱聞舟沖他露齒一笑:“我也覺得,謝謝您表揚,不過作為一個專管刑事案件的,我就不期待下次為您服務了——老先生,請。”

 

  他三言兩語打發了這幫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貨,一轉頭,正對上費渡似笑非笑盯著他看的視線。駱聞舟碰到他的目光,心口一滯,感覺費渡這雙絕代無雙的桃花眼實在天賦異稟,只要給他一副天文望遠鏡,他能用眼神掀開嫦娥的裙子。

 

  “說點有用的,”駱聞舟心累地對費渡說,“想誇我帥的和表達迷戀的都上後面排隊去。”

 

  費渡:“我是想轉告你,網警那邊說發視頻的人有線索了。”

 

  駱聞舟做好了和變態綁匪打持久戰的準備,聞言一楞:“這麽快?”

 

  “是啊,所以你最好別抱太大期望。”費渡頓了頓,不知出於什麽心理,又補了一聲,“師兄。”

 

  駱聞舟:“……”

 

  他是怎麽用正常的語氣,把這麽正常的一個稱呼說得那麽十八禁的?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網警們“抓住他了”的興奮聲里,綁匪有恃無恐地上傳了第三條錄像。

 

  這一次鏡頭竟然拉遠了些,拍到了周懷瑾全身,同時也讓看錄像的人對人質所處的空間一目了然——整個空間都用黑色塑料布糊著,寬不過一米八,高度也十分有限,目測也就是一個成年男子的身量,果然像是一輛廂式貨車的車廂!

 

  費渡一楞,若有所思地伸手蹭了蹭下巴,同時擡頭看了一眼駱聞舟,駱聞舟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眉心微擰——之前綁匪拍的鏡頭,一直在很近的地方圍著周懷瑾打轉,很小心地避開了一切可能顯示他們所處環境的線索,包括周懷瑾挨打的那一段。

 

  直到他們剛剛推斷出綁匪可能在一輛卡車車廂里,對方才給了這麽一個鏡頭……

 

  到底是這神通廣大的綁匪在周家裝了竊聽設備,還是這屋里有人在和他們實時聯系?

 

  駱聞舟對旁邊人小聲說:“把這屋里所有人——包括他們家進進出出的廚師保姆園丁都控制住,快點!”

 

  錄像里的周懷瑾比方才更狼狽了些,被人潑了滿頭滿臉的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湯,再有氣質也英俊不起來了。他仿佛已經被教訓老實了,這回沒用別人廢話,盯著屏幕的方向,平鋪直敘地念起了綁匪的信:“你們知道承認就好,我現在問你們第二個問題,老規矩,十分鐘。周峻茂這個著名企業家、‘慈善家’為什麽這麽熱心公益?他名下三個公益基金,是作秀用的還是洗錢用的?周峻茂——周大龍,真當自己改了名就是貴族,沒人知道你那張皮下是個什麽玩意啦?”

 

  充滿惡意的視頻戛然而止,倒計時牌應聲而出。

 

  整個周宅氣氛陡然緊張,連同家政工作人員在內,所有人都被單獨隔離。

 

  與此同時,網警最終鎖定了視頻傳送者,正在“亨達集團”總部的郎喬同一時間收到信息,她只看了一眼,直接從兜里摸出一副手銬銬住了正在和他們扯皮的負責人:“他們脫不了幹系,搜!”

 

  十分鐘,極短又極長,現實中人的兩條腿只能跑幾層樓,網上的消息卻已經能繞著地球轉無數圈。

 

  一時間各種真假難辨的信息爆炸似的湧現出來,有人信誓旦旦地站出來說周峻茂過去的曾用名就是周大龍,還貼了照片,底下附上了周峻茂出國投親,跟著遠房本家跑腿打工,賺到第一桶金後合作創業的全過程。最後尤其好奇了一下周氏集團另一位創始人為什麽銷聲匿跡。

 

  緊接著,話題又從周懷瑾綁架案轉到了周峻茂的離奇車禍,老慈善家多年來德高望重的形象在一段視頻後分崩離析,有說他洗黑錢的,有說他賣國的,甚至還有人說他從事跨境人口販賣……整個就是都市傳說想象力大比拼。

 

  作為關註焦點,周峻茂車禍的肇事司機董乾當然沒能幸免於難,祖宗八代都快被人窺視個遍,仿佛他每根頭發絲里都埋了陰謀的暗線。

 

  “駱隊,十分鐘馬上就到了。”

 

  “把他們官網的公告欄接管過來,以警方名義回複綁匪,”駱聞舟頓了頓,“就說經濟偵查人員已經介入調查,正在核實相關情況,請大家不要以訛傳訛,如果有確鑿證據歡迎舉報,提醒綁匪在釀成嚴重後果之前及時投案自首。”

 

  “老大不行,周氏官網訪問人數飆升,現在已經癱瘓了!”

 

  駱聞舟:“……”

 

  綁匪的倒計時已經進行到了最後一分鐘。

 

  郎喬的電話打了進來:“老大,我們找到了這個亨達集團買推手炒作這件事郵件和一部分付款憑證,確定綁匪的視頻是他們上傳的……”

 

  駱聞舟:“你別告訴我他們不知道綁匪是誰。”

 

  “他們說自己不知道綁匪是誰,”郎喬飛快地說,“今天早晨周懷瑾失蹤後,亨達的公關部門就收到了神秘郵件,里面還附有幾張模糊不清的照片,當時還以為是假的,亨達這邊也是不講究,正好昨天出了周峻茂的事,想趁機攪混水……”

 

  “然後傳視頻給他們的人說影像是合成的,他們信了,發了,最多是惡性商業競爭,對吧?”

 

  郎喬:“……啊,是這麽說的。”

 

  “是個屁!惡作劇他們用這麽多防追蹤手段幹什麽?涉案人員全部帶回來!繼續追蹤發郵件的人!”駱聞舟瞥了一眼倒計時牌,時間流水似地無情而過,周氏的官網依然“高位截癱”,一動不能動!

 

  “老大你看,這是從接楊波過來的那司機身上搜出來的。”

 

  駱聞舟接過手機,只見那可疑的司機登陸了一個明顯新註冊的微博小號,最近的一條狀態豁然是:“警方查到‘肉’在卡車里。”

 

  倒計時歸零——

 

  第68麥克白(九)

 

  周氏官網崩潰,幾乎是同時,郎喬抓住了代替綁匪發視頻的人,網警正在爭分奪秒地順著查獲的往來郵件追緝發件人。

 

  然而這樣一來,綁匪和警方之間微妙的平衡和通信途徑就雙向斷開了。

 

  整個網絡都是伸出的觸角,順著時間與流言蜚語浩浩蕩蕩地逆流而上。

 

  這一刻,周峻茂不再是一個人,他的生平、經歷、緋聞都已經成了一本打開的書,每一個標點符號都經過了公開發行,赤身裸體地陳列於眾目睽睽之下,供人反複唏噓咀嚼,品鑒成風——

 

  “有理有據,周氏官方承認的私生子到底是誰?”

 

  “八一八周峻茂的情婦們。”

 

  “周氏A股開盤跌停,探討A股與港股市場不同的規則。”

 

  “周氏另一位神秘創始人為何英年早逝?”

 

  “周峻茂原名周大龍,屌絲逆襲的一生。”

 

  “周峻茂已故發妻竟曾是堂兄遺孀?史上著名人妻有哪些。”

 

  “私生子買兇殺父,走近神秘的俄狄浦斯情節。”

 

  ……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鋪天蓋地都是,除非把“周”字列為違禁詞、開除出百家姓,否則完全刪不過來。

 

  綁匪的倒計時牌上,零分零秒的字樣不住地閃爍,隨著亨達集團那幫攪屎棍被捕,綁匪隨即閉上了對外發聲的嘴,就這樣不祥的緘默下來。

 

  無數雙眼都在盯著那一動不動的頁面。

 

  駱聞舟一把拎起楊波那司機的領子:“在警察眼皮底下暗度陳倉,我可有些年沒見過這麽勇敢的嫌疑人了,朋友,你渾身是膽啊!”

 

  那司機約莫有三十來歲,平頭正臉,長得頗有賣相,然而是一副叫人過目就忘的“平頭正臉”,他分明是跟在楊波身後走進來的,半天卻一直沒有人註意到他。

 

  這會突然被抓出來,司機的腿哆嗦得幾乎要站不住:“我……我沒幹什麽,我就……就發條微博……”

 

  “用剛註冊的號發黑話,給誰看?”駱聞舟三下五除二地把他銬了起來,“你是在線寫日記還是對著空氣抒發感情?”

 

  費渡忙側身讓開幾步,以防影響駱隊發揮動手能力,充滿同情地搖搖頭:“我知道指使你的人就在這宅子里,說不定還在眼睜睜地看著,想清楚啊這位先生,現在萬一周懷瑾有個三長兩短,你這性質可就不一樣了,他給了你什麽讓你這麽賣命替他頂罪,以身相許了嗎?”

 

  他話音剛落,旁邊就有人喊:“駱隊,綁匪又有動靜了。”

 

  駱聞舟:“……”

 

  剛說完“三長兩短”就有動靜,費渡也是神了。只要能縫上他那張烏鴉嘴,駱聞舟覺得自己鐵杵都可以磨成針。

 

  沒有了亨達集團的技術支持,綁匪仿佛已經黔驢技窮,兵荒馬亂地上傳了第四段視頻。

 

  這一次只有幾十秒,鏡頭晃得厲害,拍到了一個男人的側影,那人顯然是其中一個綁匪,從頭到腳用黑布包著,連根頭發絲也沒出鏡,一手拿著鏡頭,對著自己另一只手拍——那只手里握著一把剁排骨的砍刀。

 

  周懷瑾拼命地把自己蜷縮起來,聲音里的驚恐行將化為實質:“我不知道,我不接觸亞洲這邊的業務,都是我爸爸和鄭總在管,我真的不了解什麽基金公司……別過來!你別過來——啊!”

 

  這時,另一個聲音從鏡頭外傳來,仿佛是提刀綁匪的同夥,被變聲器扭曲過的聲音急促地催著:“別拍了,快點,他們追過來很快的!”

 

  提刀的綁匪絲毫不理會,緩緩地單手提起了刀。

 

  周懷瑾活魚似的翻騰,終於用綁在兩條椅子腿上的腿成功站了起來,踉蹌著往後退,可惜這少爺小腦實在不怎麽發達,腳下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重心頓失,他慘叫一聲,往一側倒去,整個人摔到了鏡頭之外。

 

  就在他摔倒的一瞬間,鏡頭猛地一晃,仿佛是那提刀的綁匪已經砍過去了。

 

  連同駱聞舟在內,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一聲。

 

  下一刻,鏡頭重新穩定下來,只見由於周懷瑾那一摔,砍刀險伶伶地擦著周懷瑾,砍到了旁邊的車廂壁上,糊好的黑布驟然裂了一條縫,“嗆啷”一聲巨響,像是要把人大卸八塊的力度。

 

  提刀的綁匪“嘖”了一聲,好似頗為遺憾。

 

  他的同夥在身後發了急:“快點,你有完沒完!”

 

  駱聞舟當即一擡手截斷了費渡的視線——

 

  “不!不!慢著!我說我說……你說得對!你說得都對!”視頻里的周懷瑾已經慌不擇言了。

 

  提刀的綁匪聽了他這句話,略微停頓了一下,輕輕一歪頭。

 

  旁邊氣急敗壞的同夥罵了一句,轉頭好似推開了貨廂門,一刀光打進來,落在周懷瑾狼狽的臉上。

 

  周懷瑾被陽光照得睜不開眼,一邊徒勞地在地上蹭,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境內有三、三支公益基金,只有一支是正常運營的掩人耳目的,其他都是洗錢和避稅的幌子,跨境資金監管有很多漏洞,不容易查,千真萬確,我保證!你還想知道什麽,我都告訴你!”

 

  提刀的綁匪耐心地等他說完,好似十分滿意地一點頭,隨即毫無征兆地提起刀就往下剁。

 

  “啊!”

 

  畫面里立刻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沒等揪心的眾人看出個所以然來,整個車廂劇烈地震顫了一下,好像車子突然啟動,視頻戛然而止。

 

  費渡拍了拍駱聞舟的手背,轉向那被銬起來的司機,沖嚇尿的司機一攤手:“你看,我說什麽來著?”

 

  司機兩眼一翻,打算就地暈過去,可惜駱聞舟斷然不肯給他這個機會,一把卡住了他的脖子,狠狠地把人拎起來搖晃:“我再問你一次,你替誰辦事?再隱瞞,你就是主犯之一。”

 

  司機一雙眼珠四下亂轉,轉得六神無主:“我、我……”

 

  駱聞舟倏地一松手,大聲說:“查他的個人賬戶、財產、近親屬,包括小孩,還有近期他手機、固話、社交網絡的所有聯系人——我還他媽不信了!”

 

  “楊總!是楊總!”那司機嘶聲喊叫出來,“別去找孩子,我們什麽都不知道!都是楊總吩咐我的!”

 

  “楊總?”費渡好整以暇地靠在一張黃檀桌上,“楊波?你的意思是說,綁架周懷瑾、暴露出自己私生子身份,都是楊波自導自演的?他讓你幹什麽?”

 

  司機頹喪地癱在椅子上,被銬住的雙手手肘撐在膝蓋上,無地自容地抱起了頭,小聲說:“就……讓我註冊一個新號,在新號上發微博,隨時告訴‘那邊’你們追到哪了,讓他們能及時跑。”

 

  “及時”倆字出口,費渡就微微瞇了瞇眼。

 

  駱聞舟立刻追問:“這麽說你知道綁匪在哪?”

 

  “不不……不知道。”

 

  “胡說八道!”

 

  “真不知道,真的!我一直在胡總手下,不算楊總的人,他不可能全然信任我,我聽見什麽都發,對不對讓他們判斷。就知道他們還在燕城,因為大貨進出城可能會被抽查,周總失蹤,警察一緊張,風險更大,不如‘燈下黑’,反、反正……”

 

  費渡:“反正有你給他們通風報訊。”

 

  司機擡頭看了他一眼,又飛快地避開他的目光:“他們說,到時候找個方便的地方,連人帶車往河里一開,綁匪自己砸開車窗上岸——往那些沒人的荒山野林里一跑,過了水,連狗都找不著,神……神不知鬼不覺。”

 

  駱聞舟轉身拎起電話:“陶然,找一輛兩噸左右的廂式大貨,從昨天下午到今天淩晨,排除過路車輛……對,綁匪還在白沙河流域,十公里範圍內淺水區域排除、村落聚居地排除、地勢相對平坦地區排除……”

 

  陶然飛快地說:“那就只有東北地區的防護林那邊了,離我不到一公里。”

 

  駱聞舟:“警笛開到最大,有兩個綁匪,應激情況下容易產生分歧,人質或許有機會。”

 

  “這聽起來倒是挺圓滿的一個故事,楊波是周峻茂不肯承認的私生子,處心積慮混入高層,找了個合適的機會做掉老周,再綁架周懷瑾,逼迫周氏官方承認他的私生子身份,好名正言順地繼承遺產。”費渡把眼鏡摘下來擦了擦,繼續問那司機,“容我好奇一下,楊波答應給你什麽?”

 

  “我兒子……”司機艱難地從嗓子里擠出一句話,“我兒子要到國外治病,我沒有錢,也沒有門路……”

 

  費渡好似十分失望地搖搖頭:“這個故事梗有點老——”

 

  駱聞舟放下電話,略帶警告地掃了他一眼,讓他說人話。

 

  費渡話音一轉:“我是說,這點條件,楊波能給你,難道周懷瑾給不了?就連周懷信也辦得到,為什麽你會單單投靠楊波?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說是楊波指使的,我們怎麽知道你不是栽贓嫁禍呢?”

 

  駱聞舟緊接著逼問:“勾結外人,炒作周氏醜聞,打壓自家股價,對楊波有什麽好處?他損人不利己嗎?”

 

  “不、不是!”司機慌慌張張地搖頭,“只要讓他們順利承認私生子的事,官網就會崩——自己不崩他們也會找人讓它崩,到時候誰也上不去,都發什麽聲明也發不了,不管綁匪問什麽,公司都不會承認,還能趁機用這個理由做掉……做掉周、周總。不然公司明明有官博,為什麽綁匪非要讓他們在自己官網上公告?”

 

  “事後只要沈痛哀悼周懷瑾,譴責喪心病狂的綁匪,再把沒有回答過的那些事通通斥為汙蔑就行,民眾狂歡完了想起‘政治正確’,當然會跟風站隊斥責暴力,同情受害人。公司不見得真會傷筋動骨,沒有了周峻茂和周懷瑾,只剩下一個小骷髏專業戶周懷信,完全不值一提,公司以後會落到誰手里,不言而喻。”費渡一攤手,“有理有據,聽起來計劃非常圓滿。”

 

  司機楞楞地看著他,總覺得費渡話里有話。

 

  “把他帶走,拘回局里!”

 

  白沙河流域,響得山呼海嘯的警車車隊兵分三路,風馳電掣地闖進東北方向的防護林山區,在寂靜的野外幾乎營造出四面楚歌的氛圍。

 

  前兩天的秋雨讓人跡罕至的野外充滿了泥濘,松軟的土層吸飽了水。

 

  “陶副,有新鮮的車轍!”

 

  陶然伸手抹了把汗:“追!”

 

  白沙河略微有些漲水,沿河而行,水聲越來越大,若有若無的車轍印很快把他們引向河邊。

 

  “在那!”

 

  “水里水里!”

 

  一輛白色的卡車在白沙河里起伏不定,隨著略顯湍急的水流往深處緩緩移動——

 

  周宅中,除了被帶走單獨接受訊問的楊波,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等著消息,神色各異、各懷鬼胎。倒是周懷信似乎真情流露,死死地攥著旁邊一把木椅的扶手,非主流的長指甲把木椅刮得吱吱作響。

 

  每一秒都好似被拉長了兩周。

 

  “駱隊,”這時,呼嘯的水聲中,陶然的聲音有些不清晰地傳來,“貨箱被沖開了,人不在,不知道是被綁匪帶走了還是卷進水里了。”

 

  鄭凱風臉色微沈,胡震宇後背陡然僵直。

 

  周懷信猛地站起來,胯骨撞到了堅硬的實木桌面也渾然未覺,嘴唇上的血色一絲也不剩了,像個蒼白的隔夜小醜。

 

  駱聞舟沈聲說:“繼續搜。”

 

  親自下了水的陶然嗆了一口,咳嗽兩聲:“繼續搜!”

 

  “陶副,你看那里!”

 

  綁匪大概是被警笛聲驚動,慌亂之下把車開進了水里跑了,貨箱沒關嚴,里面的周懷瑾連著他身下的木椅一起漂了出去,木椅好像一個蹩腳的救生圈,搭著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像一片風雨中的樹葉,險伶伶地隨波逐流。

 

  “我抓住他了!”

 

  “拉緊拉緊,別松!等等……還有氣!

 

  二十分鐘以後,周懷瑾獲救的消息傳回了周宅——周懷瑾腿上被砍了一刀,幸運地沒傷到要害,其中一個慌不擇路的綁匪並沒有容得同夥仔細地殺人碎屍,被遙遠的警笛驚動,急不可耐地一腳油門,把車踩進了白沙河,隨即兩個綁匪逃走不知去向,周懷瑾順著河水漂流而出。

 

  胡震宇大松了口氣,鄭凱風不動聲色地合上眼,不知是在念佛還是怎樣。

 

  周懷信癱在地上半天起不來,隨後踉踉蹌蹌地沖進了衛生間,緊張得吐了個底朝天。

 

  門口有人跟了進來,周懷信以為是保姆,氣喘籲籲地閉著眼伸出手,嘶啞地說:“給我水。”

 

  一瓶擰開了蓋子的礦泉水遞到他手上。

 

  周懷信一口灌進嘴里,就聽見身後的人開口說:“至於嗎周兄,你不是早知道這結果嗎?”

 

  周懷信猝不及防,“咕咚”一聲,把漱口的水咽了下去。

 

  第69麥克白(十)

 

  “費爺,”周懷信有點僵硬地回頭,勉強一笑,“你說什麽?”

 

  費渡回頭看了一眼,到處都是亂糟糟的人走來走去,基本沒人註意到這邊,於是他擡手關上了衛生間的門,衛生間燈光晦暗,加深了他眉眼的輪廓,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張筆觸鋒利的畫。

 

  “別裝了,我又不是昨天才認識你。”費渡十分放松地靠在門板上,要笑不笑地看著周懷信,“你一年到頭見不了你爸幾面,壓根也沒關心過你們家財產,什麽私生子家生子的,從昨天到現在,我看你總共也就搶胡總手機的時候說的那幾句話是真的。”

 

  周懷信轉身背靠洗臉池,沈下臉色,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楊波就算真是你爸的私生子,也不必搞這麽大的陣仗認祖歸宗,你家老頭在太平間躺得踏踏實實,他大可以回國請求司法鑒定親子關系,這又是綁架又是殺人的,圖什麽,吃飽了撐的嗎?”

 

  “司法鑒定他想做就做嗎,真當我們哥倆是死的?一把火燒了老頭,也不給他一根頭發,”周懷信嗤笑一聲,“他不就是為圖錢麽?小門小戶出來的,算的精。”

 

  “網上爆出來的那三支基金就夠你家喝一壺的,就算是假的,查一次也讓你們傷筋動骨,真圖你家錢,他不會這麽損人不利己。”

 

  “都說了我是個畫畫的,不懂你們這些生意人的事。”周懷信不耐煩地一攤手,仗著自己瘦,從費渡身邊擠了過去,打算要開門出去。

 

  費渡一擡手扣住了他握在門把上的手腕,周懷信一激靈,感覺費渡冰冷的手指像一條蛇,緊緊地卡住了他不動聲色下劇烈跳動的脈搏。費渡雖然頗有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但對付周懷信這根麻桿是很夠用了,輕輕一推就把他按在了旁邊的儲物櫃上。

 

  周懷信:“你……”

 

  “噓——”費渡擡起一根手指打斷他,“小點聲,警察還在外面——你家那倒黴司機一開口,我就知道不是楊波,這東西怎麽操作你我都清楚。買個人當替罪羊,不留證據,進去幾年,給夠他一輩子也賺不來的錢,出來還有工作,又不是死刑,跟去個艱苦的地方外派幾年差不多。誰家的替罪羊也不可能出賣主人,國內又沒有專門保護汙點證人的制度,賣了主人也未必逃得脫刑責,白坐牢不說,家人還受連累,沒這個規矩。”

 

  周懷信艱難地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我不知道你們什麽規矩。”

 

  “別裝純,”費渡搖搖頭,“我們這邊剛猜測你哥可能在一輛貨車上,綁匪那邊立刻就不再小心翼翼地藏著掖著縮短鏡頭,是覺得警察太笨,生怕我們抓不出內奸,懷疑不到楊波頭上嗎?”

 

  周懷信冷笑:“你的意思是有人嫁禍楊波——綁架大哥,再順手除掉私生子,我明白了,這事橫看豎看,都只對我有好處,所以現在我是嫌疑人了?那你為什麽不告訴警察?”

 

  費渡松開了鉗制著他的手,靜靜地看著他。

 

  “去吧,”周懷信聲音雖然壓得很低,臉上卻又恢複那種瘋瘋癲癲的滿不在乎,輕佻地沖費渡一笑,“酒池肉林里泡不出什麽感情,我不怪你,我要是因為這個折進去,以後出來不愁沒有牛逼吹,這是編排了一場多大的戲,我是個多麽偉大的行為藝術家!”

 

  費渡輕輕地嘆了口氣。

 

  周懷信嬉皮笑臉地問:“你嘆什麽氣,難道是在遺憾還沒睡過我?”

 

  費渡說:“我吃不消你。”

 

  “那當然,”周懷信到了這種情境,竟然還有暇洋洋得意,“你那過時的審美肯定吃不消我這種前衛的風景……”

 

  “我吃不消你這種自以為是在裝瘋賣傻的真傻子。”費渡淡淡地打斷他,“周兄,你大哥是親生的嗎,你跟他到底是有多好?”

 

  周懷信臉上的笑容頓時一僵,手指緊緊地扣在了身後儲物櫃的櫃門上:“奇怪,費爺,你剛才還說我綁架我大哥,又嫁禍楊波那個狗娘養的,一石二鳥,怎麽現在又變成我跟他有多好了?你這前言不搭後語的……是被我的美色沖昏頭腦了嗎?”

 

  費渡沒接他這句幹巴巴的玩笑話,平鋪直敘地說:“綁匪拋出第一個問題的時候,你搶走了胡總的手機,他的手機直接登錄到了你們官網後臺。”

 

  “是啊,喲,不得了,原來胡震宇裝得那麽鎮定穩重,其實早準備好了要曝光私生子的事,”周懷信“嘖”了一聲,“這種事我當然要搶先啊,越真情實感越沒有嫌疑嘛……”

 

  “我警告你回複綁匪要慎重,你當時明明聽進去了,”費渡絲毫不理會他說什麽,只是兀自陳述,“可是轉臉又來了這麽一出?為什麽?”

 

  周懷信挑起修成了一根線的細眉:“你是問我……”

 

  “因為你看見了胡震宇的小動作,”費渡幾不可聞地輕聲說,“貴司這種標準化管理的公司,官網一定有專人負責打理,發什麽新聞也一定有固定的請示流程,這事無論如何也不是胡總該親自管的,他第一時間親自登上後臺,這不合常理,這點不合常理證實了你的某些猜測……”

 

  周懷信的表情像面具一樣掛在臉上,紋絲不動。

 

  費渡微微頓了一下:“就是你哥根本沒有被人綁架。”

 

  周懷信的呼吸突然凝固,好一會,他聲音尖銳地“哈”了一聲,使勁一聳肩,細伶伶的脖子幾乎要從肩上甩下來:“費總,這麽說,你和警察們方才忙了一圈,都是在陪著演話劇了?”

 

  兩人相對沈默片刻,費渡的手機屏幕一亮,電話鈴即將響起,他看也不看地伸手掛了:“兩個知道利用競爭企業煽風點火、制造網絡輿論的綁匪,為什麽一和亨達集團斷開聯系,就成了沒殼的烏龜,立刻就毫無防備地被追蹤到?”

 

  “白沙河流域地廣人稀,從機場路劫走人質之後,順路選擇在那里換車,這還說得通,可為什麽仍然在那里徘徊?”

 

  “白沙河已經算是燕城地界,從這段路進城基本不會遇到查驗關卡,臨時路障也是你們報警後設的。從你哥上了綁匪的車到你們報警,中間至少有兩個小時的空檔,綁匪為什麽不開進市里,找個足夠安全私密、地方足夠大的空間?難道策劃這起綁架案的幕後黑手已經窮得叮當響,租不起房子了?”

 

  “專門留下個內奸給我們抓,到底是為了讓綁匪及時逃跑,還是為了通知我們及時救人?你哥面對一個兇殘的綁匪,不威逼不利誘,先條分縷析的回答他有關基金的事,這是唯恐周氏身上官司不夠多?”

 

  “兩個持刀綁匪,劫持了一個毫無反抗之力的人質,開著一輛大貨在荒郊野外,人質這樣都沒死成,還順順利利地被警察救了?”

 

  周懷信蒼白徒勞地開口:“你要是非這麽說……”

 

  “當然,綁匪聯系亨達集團,誤導警方和炒作事件都是亨達主導,綁匪自己狗屁不懂,你可以說綁匪選擇白沙河,是因為對白沙河流域熟悉——反正照這麽看,我們也不可能抓住那倆人核實了。你也可以說你哥看出綁匪搞垮周氏的目的,為了保命刻意配合,還可以說他最後沒死成都是運氣,都是命大——”費渡打斷他,一字一頓地說,“可是這麽多巧合合在一起,再加上胡總的可疑操作,恕我想象力貧乏,周兄,我真的只能想到這一個可能性。”

 

  周懷信神色變幻幾次,良久,他說:“我錯了,費總,最佳想象力是你的,我甘拜下風。”

 

  他一伸手打住費渡的話音:“楊波算什麽東西?照你這麽說,周懷瑾自己綁架自己,又是挨刀又是挨水淹,不惜抹黑自己家公司,就為了栽贓一個私生子?費爺,這到底是他有病還是你有病?”

 

  “周兄,你真的相信楊波是你爸的私生子,你真相信如果有這麽個‘滄海遺珠’,你爸會為了什麽亡妻、名聲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忍辱負重地養在身邊不敢認?”

 

  “不是私生子,楊波那個傻逼怎麽幹到現在的位置的?”周懷信倏地提高了聲音,“賣身嗎?我們家老頭真不好這口。”

 

  “我也想知道,”費渡說,“那份鑒定結果確定是楊波的嗎?你不知道,對吧,那是你哥給你看的。”

 

  “你是說他在我爸和鄭老狐貍眼皮底下,平白無故地捏造出了一個私生子。”周懷信笑了一下,搖搖頭,伸手在費渡肩上按了一下,“算了吧,這還不如說大哥是我綁的聽著靠譜呢,我知道你夠意思,不用再替我開脫。我不會自首,警察要是夠聰明,就讓他們自己來查,你要是願意舉報也隨意,我不在乎——唉,升官發財死爸爸,真是人生三大快事。”

 

  周懷信說完,一把甩開費渡,拉開衛生間的門,一點也不像個剛被人揭穿的陰謀家,搖頭擺尾地溜達了出去,拽得二五八萬一樣對到處找他的警察宣布:“配合調查是吧?成,一會跟你們回局子,催什麽催,先讓我卸妝!”

 

  費渡緩緩從拐角處的衛生間里走出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周懷信一扭八道彎的背影。

 

  就在這時,一只手沒輕沒重地在他左肩上拍了一下,費渡剛一扭頭,那手順勢一把攥住他的肩頭,把他拽了個踉蹌。

 

  “跟涉案人員單獨進衛生間密談,”駱聞舟盯著他的眼睛說,“你最好給我個書面解釋——還有,剛才給你打電話為什麽不接?”

 

  費渡十分避重就輕地一笑:“這是捉奸嗎,駱隊?”

 

  “費渡,”駱聞舟嘆了口氣,忽然伸手捏住了費渡的下巴,非常輕地在他耳邊說,“你知道自己這樣很招人煩嗎?”

 

  費渡有些訝異地微微挑起眉。

 

  “手里拿著雞腿,要是沒打算分別人一半,就別老特意上人家面前‘吧唧嘴’,這是起碼的教養,大人沒教過你嗎?”駱聞舟說著,另一只手順著往下滑,落到費渡腰間,好像摸了一把,又好像只是擺了個姿勢,並沒有碰到他,“大人”兩個字壓得低低的,順著很輕的鼻息鉆進了費渡耳朵里,好似還帶了一點鼻音,一下撞在了費渡的耳膜上,余音散去,仍然震動不休。

 

  “有本事你就來點實際的,”駱聞舟放開他,“有一搭沒一搭地瞎鬧,讓人覺得你特別沒勁——走了,收工。”

 

  費渡不由自主地拉了一下自己的領子,隨後若無其事地問:“楊波要是死不承認,就憑那司機的口供,不能當成證據吧?”

 

  “不能,”駱聞舟說,“我們下一步的工作,就是徹查那司機所有的通訊和財產情況,然後把楊波扣到不能再扣,找周懷瑾做個筆錄,畫出綁匪畫像發布通緝,至於能不能清清楚楚地結案,就要看隔壁去調查周氏集團的兄弟們給不給力,也許可以,也許只能不了了之。”

 

  費渡插著兜:“這真不像是刑偵大隊負責人該說的話。”

 

  “那我該說什麽?一切違法犯罪行為都必然會被我繩之以法嗎?”駱聞舟停下來,擺了擺手,“我又不是黑貓警長,吹那麽大牛皮收不回來。好比這起案子,也許你最後抽繭剝絲,發現真相就那麽回事,並不足以把誰扔進監獄里教育幾年,對不對?”

 

  費渡心照不宣地一笑。

 

  “當然,有些事細想起來還是挺生氣的,”駱聞舟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要是能給我說一點有用的,方才你和周懷信關起門來幹什麽,我可以暫時不追究。”

 

  “那好吧,我建議你先把所有相關人員都扣留在境內,尤其是鄭凱風,”費渡說,“然後核實一下周懷瑾、楊波和周峻茂的親子關系。”

 

  駱聞舟打了個指響,快步走了。

 

  費渡拿出手機——方才沒來得及看,這會網上沸沸揚揚的,全是被周懷瑾在視頻中那一石激起的浪,大浪里含著暗沙,無數只手在里面渾水摸魚。

 

  他看著看著就走了神,兀自發了一會呆,隨後撥通了一個電話,壓低聲音對那邊說:“替我查一下楊波這個人,尤其家庭背景,越詳細越好。”

 

  第70麥克白(十一)

 

  董乾家住“瀾彎”小區。

 

  這是一片很新的住宅區,幾年前這里還是潮濕逼仄的小胡同,後來成了轟轟烈烈的城市改造受益者,董乾家也是這樣搬進了窗明幾凈的回遷安置樓。

 

  這些年新建的小區都很講究,“地暖”“中央空調”“新風系統”,前些年還覺得頗為洋氣的名詞儼然已經成了住宅的標配,新一代的城市中產開始購買生活品質,要地段、要安靜、要服務、要便捷。老住戶們稀里糊塗地簽了動遷協議,在“品質生活”的邊緣撈到一處容身之所,仿佛也跟著融入了“品質都市”的大潮……當然,只有住進來才知道,原來只是看上去很美。

 

  回遷房和商品房中間有一道厚厚的隔離帶,中間是封死的,一邊是光禿禿的水泥地面,一邊是花團錦簇的人工景觀,一下將面貌相似的樓房分出了三六九等。

 

  肖海洋和同事從董乾家里出來的時候,發現他們停警車的地方已經圍了一圈人。

 

  “這車一大早就來了,”有個遛狗的老頭指著警車說,“我買早飯那會就看見了,也不知道是什麽事查這麽久。”

 

  “您不知道嗎,有個殺人犯住這,我看網上扒出來的地址就是這院的樓。”旁邊學生模樣的少年舉起手機給老人看,遛狗的老頭瞇縫著眼,對暴風一樣席卷而過的信息流有些半懂不懂的敬畏。

 

  “哎,那兩個人是警察嗎?”

 

  肖海洋還沒來得及拉開車門,就險些被淹沒在人民群眾的七嘴八舌里。

 

  “警察叔叔,聽說買兇殺人那個兇手住這,你們是為這事來的嗎?”

 

  肖海洋先是一楞,隨後連連搖頭:“不是,別瞎猜了,勞駕讓一讓。”

 

  舉著手機的少年好奇地問:“真有私生子嗎?”

 

  他話沒說完,就被身後一位打扮入時的女士拽到了一邊:“你少打聽那些沒用的八卦,再上網瞎看不讓你帶手機了——警官,我就稍微問一句,撞人的那個到底死沒死?你們抓起來了嗎?跟殺人犯住隔壁哦……”

 

  肖海洋拉車門的手一頓,隨後假裝沒聽見,一言不發地低頭鉆進車里。

 

  “哎,怎麽走了?回答一句能怎麽樣嘛,這也是群眾關切的安全問題啊!”

 

  旁邊停車的男人低低地發著牢騷:“我早就說不應該買這種離回遷房近的,你都不知道旁邊住的是什麽人……”

 

  肖海洋沒等同事關好車門就踩了油門,好像被什麽追著似的離開了住宅區的停車場。才剛一開出小區大門,迎面就碰見一輛印著某媒體標誌的面包車,同事眼尖,趕緊拍拍肖海洋:“從旁邊小路走,別惹麻煩。”

 

  肖海洋一打方向盤拐入七扭八歪的小路,余光瞥見面包車上下來幾個扛著儀器的人,連跑再顛地追了他們幾步,眼見追不上,這才只好偃旗息鼓,遠遠拍了幾張警車駛過的照片。

 

  同事緊張地回頭看了看,確定沒有節外生枝,這才松了口氣,對肖海洋說:“風聲傳得真快,海洋我跟你說,現在可不比從前了,你要是查案的時候碰見這種情況,一定得記著管住自己的嘴,不會打太極就趕緊跑,上面沒出正式的官方通告,咱們一個字都不能多說,這可是紀律,要不然回頭擎等著被老大收拾吧。”

 

  肖海洋先是有些木訥地點了一下頭,過了好一會,他突然又沒頭沒腦地問:“董曉晴還能在這住下去嗎?”

 

  同事先是疑惑地“嗯”了一聲,隨即回過神來,不甚在意地擺擺手:“肯定得難受一陣子,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大家都那麽忙,誰有那麽長的記性?放心,一兩個月以後就沒人記得了。”

 

  肖海洋心事重重地應了一聲,他開車並不像他本人那麽橫沖直撞,甚至有點過於謹慎,老遠看見變燈,就輕輕踩住了剎車,老舊的公務車潤物無聲似的緩緩停了下來,幾乎不讓人感覺到搖晃。

 

  “但是她自己肯定忘不了。”肖海洋突兀地開口說。

 

  同事訝異地看了他一眼。

 

  “萬一我們到最後也沒能找到明確的證據,證明董乾是兇手還是無辜,這個事在她心里就永遠也過不去。剛開始別人詢問她、懷疑她,她還會拼命爭辯,死也不相信自己的父親是殺人兇手,可是這件事會像一根刺,隔三差五就冒出來,像薛定諤的箱子。”

 

  同事沒料到他突發了這麽多感想,直眉楞眼地反問了一句:“薛定諤?不是貓嗎?”

 

  “裝貓的箱子,”肖海洋盯著信號燈,他的眼鏡微微往下滑了一點,鏡框遮住了眼皮,是一副有些沈郁的眉目,“一天不打開,你就一天不知道那只貓還在不在,這個箱子會永遠卡在心口,卡得你放不下別的,每天等天一黑,就圍著這個如鯁在喉的箱子打轉,每天都在懷疑……這種懸而未決的創傷一輩子也好不了的。”

 

  一般人日常說話,要麽是磕牙打屁,要麽是有事溝通,在東方人的文化觀念里,跟不是很親近的人交流感受,這就顯得不那麽“日常”了,多少會有點讓人尷尬的交淺言深。

 

  同事支吾了一下,不知該怎麽接這段漫無邊際的長篇大論,只好幹笑了一聲。

 

  肖海洋卻像個沈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完全沒有接收到同伴的尷尬,也並不期待別人的回答,兀自說了一通,閉上嘴,不知沈浸在什麽里去了。

 

  瀾彎小區里,董曉晴獨自坐在客廳,舉著電話,本地電視臺在旁邊滾動著周氏的爆炸性新聞,肇事司機“董某”的名字不時從某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閃而過。茶幾上放著三杯已經涼了的殘茶,昭示著方才有客來訪。

 

  電話里的人說話十分和氣,正是他們人事經理:“小董你看,最近你家的事也確實是多,即使正是忙季,大家也都很體諒你,我也請示過老總了,領導們一致覺得你應該先休息一陣,好好調整,工作不著急的……有什麽困難啊,你可以隨時跟公司說,能解決,我們一定盡量幫你,好吧?”

 

  這是委婉辭退她的意思,董曉晴聽得懂,她不想露出太難看的姿態,於是用盡全力壓抑住顫音:“好,王經理,麻煩您了。”

 

  “哎,不麻煩不麻煩,”那邊為她的好打發松了好大一口氣,看在董曉晴這麽識相的份上,他語氣又軟了三分,“遇到這種事,王哥沒什麽能幫你的,我剛跟老總打過報告,給你申請了一個季度的額外工資和補貼……”

 

  門外傳來鍥而不舍地敲門聲:“董小姐在家嗎?我們是燕都晚報的,想問您幾個問題。”

 

  “……到時候一次性結給你,雖然不多吧,好歹比沒有強。往後要是需要工作推薦信什麽的,盡管來找我。”

 

  “董小姐?奇怪,里面應該有人,我都聽見有聲音了……您好,家里有人嗎?”

 

  董曉晴艱難地深吸一口氣,抱住頭。

 

  那些嘈雜的聲音就像是水,水流來去,因勢而行,未必有好意,也未必有惡意,只有身入漩渦中的人,掙紮不動、七竅不通,才知道所謂“滅頂之災”是怎麽個滋味。

 

  可滅頂歸滅頂,他是怨不得這一滴水、也怨不得那一滴水的。

 

  那又該跟誰說理去呢?

 

  古往今來也沒人分辯出一個結果來。

 

  董曉晴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應付完公司來電的,她成了一具自動上弦的行屍走肉,不知過了多久,才稍微回過神來。

 

  門外的人終於走了,手機殼被她自己生生擰了下來,電視里獵奇的新聞插播不知什麽時候結束,又開始放日常的綜藝節目。

 

  她茫然地把自己蜷成一團,散亂無神的目光盯著茶杯下一張寫了電話號碼的紙條——那是方才那戴眼鏡的警察留下的,囑咐她如果想起什麽線索、或是有任何困難,可以隨時去找他。

 

  “假惺惺。”董曉晴面無表情地想。

 

  這時,聒噪的門鈴又一次響了。

 

  董曉晴一激靈,心里無端湧出一把無名火,她倏地站起來,抓起桌上的玻璃杯,當時就要對準大門砸過去,一聲“滾”字已經卡在了她的嗓子眼。

 

  “快遞——家里有人嗎?”

 

  董曉晴一頓,水杯從她蓄力的指尖滾落,正好掉在沙發上,半杯水把沙發罩泡濕了一片。門口的人試著敲敲門,嘟囔了一句“沒人”,隨後是“吱呀”一聲,快遞員照常把包裹塞進了樓道里弱電井的小隔間中,匆匆地走了。

 

  董曉晴草草地在泡濕的沙發墊上壓了幾張餐巾紙吸水,猶豫片刻,她對著“貓眼”仔細往外觀察,確定外面沒人,這才飛快地把門推開一條小縫,做賊似的取回了快遞包裹。

 

  那東西沒什麽重量,包得很仔細,她記得自己並沒有買什麽東西,誰會在這個時候送快遞?董曉晴疑惑地翻到了快遞單,然後她倏地楞住了——

 

  這是一份來自董乾生前工作的貨運公司的地址,發件人和收件人都是董乾。

 

  周峻茂死因成謎,董乾作為嫌疑人,所在單位和家里存放的個人物品都被警方查過了,唯獨漏了這一份同城也要走個兩三天的“中國慢遞”郵件。

 

  董曉晴迫不及待地徒手撕開包裹,最先掉出來的是一張女人的黑白遺像,同樣的照片她家客廳里也掛了一張,正是她那童年時代就早逝的母親,後面是觸目驚心的車禍現場圖和當時醫院搶救無效後出具的死亡證明。

 

  死亡證明後面貼著一張剪報,是董曉晴媽媽喪生的那場車禍的相關報道。

 

  董曉晴本以為這是父親珍藏的遺物,正要略過,目光卻無意中掃到了舊報紙上的幾句話,她整個人好像給迎頭澆了一盆涼水,一瞬間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原來那篇報道的主角並不是車禍里無辜喪生的女人,而是當時一個頗有名望的企業家。

 

  企業家自己開車在路上走,突然被一輛大貨追尾,轎車失去控制,往旁邊車道沖去,波及了另一輛過路的貨車,釀成連環車禍,轎車車主和肇事司機當場死亡,而無端被波及的過路車輛里坐的就是董乾夫婦,兩個人都被送醫搶救,妻子受傷較重,搶救無效後不幸身亡。

 

  董曉晴一擡手,急切地把包裹中的所有東西都倒了出來——里面有不知所雲的行車路線圖、一些油印的手繪圖紙、不知道幹什麽用的巨額賬單複印件,好幾張車牌特寫以及一沓陌生人的個人資料。

 

  其中一份霍然就是周峻茂!

 

  那份周峻茂的生平簡介背面貼著一張照片,正是老人車禍案發時坐的那輛賓利。

 

  董曉晴的心“突突”地跳了起來,雙手忍不住發起抖來,她在一大沓文件下面看見了一個信封,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小晴”,是董乾那潦草出幾分稚拙氣的字!

 

  轉眼,周懷瑾綁架案已經過了幾天,熱度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周懷瑾早年參加商業活動的照片和報道全被翻了出來,連周氏那位神秘的創始人也在銷聲匿跡幾十年以後再次被人提起。

 

  “這人中文名叫‘周雅厚’……我去,長得好帥,”郎喬在辦公室里轉來轉去,“是個中美混血,中國血統多一點,娶的老婆也是華人,二代移民,家里有錢,自己從名校輟學出來幹實業——周峻茂那時候完全就是人家的跟班,鄭凱風更不用說,周雅厚組建自己公司的時候,他剛偷渡出境,還是個東躲西藏的小混混。”

 

  陶然訝異地擡頭問:“鄭凱風還是偷渡出境的?”

 

  “十幾歲就跑了,”郎喬說,“在蛇頭手底下混了幾年日子,後來不知怎麽搭上了周峻茂才混上的合法身份,看看當年的慘樣,再看看人家現在,人生這際遇……實在是不好說。”

 

  旁邊有人抗議:“喬喬,你別走來走去了,晃得我頭暈。”

 

  “我餓啊,同誌哥,”郎喬哀嚎了一聲,“咱飼養員已經遲到十分鐘了,我的胃正在自己消化自己。”

 

  她話音剛落,一股煎餅味就順著樓道飄了進來,郎喬兩步躥到了門口,活像淪陷區人民見到了解放軍,深情地叫了一聲:“老大!”

 

  駱聞舟一錯步讓過她:“穩重點。”

 

  “饑餓的兒童不需要穩重,”郎喬猴急地去扒拉他手里的東西,“哎,你今天怎麽買這麽多樣?”

 

  駱聞舟沒吭聲,心說:“誰知道那事兒逼又不吃什麽。”

 

  這天正是周五,又是費渡來局里報道的日子。駱聞舟本來照常買了早點,臨時想起這一出,又轉悠著買了點別的,不小心遲到了一會。

 

  他假裝若無其事地溜達進辦公室,一眼就看見了費渡空蕩蕩的桌子,立刻正人君子一般地板起臉:“我不是都強調過紀律了嗎,這又是什麽情況?陶然,給他打個電話,什麽時候來還沒到,又上哪鬼混去了?”

 

  陶然:“……”

 

  駱聞舟後知後覺地發現大家的表情都十分詭異:“都看我幹什麽?”

 

  郎喬擠眉弄眼地指了指費渡座位上掛的一件外套,特意把聲音“壓低”到所有人都能聽見的程度:“半個小時以前就到了,去陸老總辦公室了。”

 

  駱聞舟:“……”

 

  陶然慢吞吞地補了一句:“哦,對,陸局剛才還打電話到辦公室找你,我接的,他老人家臭罵了我一通,問我‘駱聞舟的自由散漫還能不能好了’。”

 

  駱聞舟:“……”

 

  整個刑偵大隊吃著駱隊的飯,集體給了駱隊一聲噓。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賢情雅旭 的頭像
    賢情雅旭

    賢旭之愛 @耽美文、圖、影音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