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iest/鎮魂(+番外)

溫柔內斂美人攻VS暴躁精分……以及自以為攻的受。

涉及很多中國神話傳說,我是被"自以為攻的受"這句吸引才看的,個人很喜歡這種(

攻是個悶騒,受是個痞子,很喜歡受那種"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性格

不得不說,如果不看文案的話,真的會很容易逆cp...

CP:沈巍X趙雲瀾

 

1、第一章光明路4

  農曆七月十五,天還沒亮。

  大小夜貓子都已經回了窩,即便是龍城的大街,此時也開始空曠了起來,只有草叢中還偶爾傳來幾聲蟲鳴,時有時無,顯得一驚一乍的。

  凌晨兩點半,露水下來了,空氣開始變得潮濕。

  又潮濕,又粘膩。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有風,角落裡總好像有什麼東西的影子在那晃來晃去,人走在街上,老是覺得背後有東西在盯著自己。

  郭長城就是在這個時間,拿著他的通知單走進了光明路4號。

  郭長城從小父母雙亡,其貌不揚,性格孤僻又怯懦,天生是個要飯的好料子,好在家裡七大姑八大姨對他都不錯,一直輪流照顧他到大學畢業。

  可惜郭長城本人不爭氣,只磕磕絆絆地念了個末流的大學,成績還相當一般,站起來人似的大小夥子,見到生人連個屁也放不出來。

  所以郭長城不負眾望地沒找著工作,畢業以後,就無所事事地在家宅了大半年。

  後來他二舅給調進了公安部,實在看不下去,就想辦法托關係,在公安系統裡給他這爛泥糊不上墻的大外甥謀了個差事,好歹讓他有點事乾。

  郭長城本以為,以後穿制服,上班沏一壺茶,管檔案玩空當接龍,朝九晚五,就是他未來的生活了……直到他收到了這封奇怪的「錄取通知書」。

  剛接到的時候,郭長城還以為什麼地方出錯了,只見那玩意上面又紅又專地寫著:

  「郭長城同志,

  祝賀您被我處錄用,在這裡,您將享有國家公務員待遇和高於其他部門同崗位職工的薪酬與福利,同時,也將承擔起為人民服務的重任,希望日後您能在新的工作崗位上愛崗敬業,銳意進取,服從組織領導,團結友愛同事,共同為社會安定、國家昌盛做出自己的貢獻。

  請於八月三十一日(農曆七月十五)早晨兩點半,帶好居民身份證和本通知書,準時到我處報到(光明路4號一樓人事後勤部),在此,僅代表我處全體工作人員歡迎您成為我們的好戰友、好同志。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安部

  特殊調查處

  XXX日」

  按理,看見這個奇葩的報到時間,正常人都會認為是打印錯誤,至少會提前打個電話確認一下,可是郭長城本來就社交障礙,大半年的死宅生活更是叫他爆發出嚴重的電話恐懼症。一想起需要給別人打電話,他就心理壓力大得整宿睡不著覺。

  就這樣,他一直逃避到了八月三十號半夜,這個電話也沒打出去。

  於是,郭長城想出了一個自以為兩全其美的主意——他決定拼著一宿不睡,凌晨兩點半時親自去一趟,要是沒人,就到附近的麥當勞裡湊合著睡一覺,下午兩點半再過來,反正這倆時間估計總有一個是對的。

  這個點鐘,市區地鐵已經停了,郭長城只好自己開車過來,很費了一番周折,才在導航的幫助下找對地方。

  光明路4號不臨街,在一個非常隱蔽的院子裡,郭長城站在院門口仔細打量了半天,才就著手機屏幕的光,在濃密的爬山虎葉子下面找到了一個小牌子,看清了門牌號。

  只見門牌號下面有一行刻在石頭上的小字「特別調查處」,底下還有個公安標誌。

  院子裡綠化做得很好,門口是停車位,往裡走,是一排枝繁葉茂的大槐樹,幾乎成了一片小林子,只留出了一條小路,穿過去,他才看見了疑似傳達室的一個小房子,和一幢有些年頭了的辦公樓。

  傳達室裡面還亮著燈,透過窗戶,郭長城看見一個穿著制服的人影,頭上戴著大蓋帽,手裡正拿著一份報紙,不時翻動一下。

  郭長城沒來得及思考為什麼這個點鐘傳達室的工作人員還不下班,他深吸一口氣,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我是來應聘的,這是我的通知書——我是來應聘的,這是我的通知書——我是來應聘的,這是我的通知書——」郭長城站在原地,像背課文一樣,念念有詞地把這句台詞在嘴裡■轆了幾十遍,終於硬著頭皮走了過去,用顫抖的手敲了敲傳達室的窗戶,在對方還沒完全抬起頭來的時候,交代遺言一般氣如游絲地開口說,「我……我是來通知的,這是我的應聘書……」

  傳達室裡看報紙的中年男人疑惑地問:「啊?」

  完了,這樣都能念錯詞,郭長城欲哭無淚,臉憋成了一塊大紫薯。

  好在對方看見了他手裡的通知書,立刻明白過來,熱情地說:「哦……哦!你就是今年新來的同志吧?怎麼稱呼?哦——我看見了,小郭!咱們這可好幾年沒看見過新人了,怎麼樣,這地方不好找吧?」

  郭長城松了一口氣,他最喜歡這種熱情洋溢的人,只要對方哇啦哇啦一開話匣子,他自己就只要點頭搖頭就行了,不用專門組織語言。

  「第一天來報到吧?我跟你說,你可真有福氣,趕巧了,今兒晚上我們領導也在,走,我先帶你認認人。」

  郭長城一聽這話,汗毛都炸起來了——福氣沒覺得,他覺得自己腦袋上幽幽地升起一團霉氣。

  郭長城沒出息,最怕這種地位或者性格相對強勢的人物,從小一見老師就腿肚子轉筋,見了校長離開八丈遠就得繞路走,明明是個良民,可偏偏每次看見國慶站街的武警叔叔都像耗子見了貓,弄得人家總用懷疑的目光打量他。

  見領導?那還不如讓他去見鬼。

  就在這時,小樓的大門被人從裡面推開,一個年輕男人從裡面大步流星地走了出來。

  這人嘴裡叼著根煙,手插在褲兜裡,身材高挑,肩膀端正,濃眉,深眼窩,高鼻梁。十分英俊,可是臉色十分陰沉。

  他眉頭皺著,腳下生風,用肢體語言充分表達著「別擋道,少礙事,都給老子滾一邊去」的信息。郭長城不巧正對上他的目光,當時被那雙漂亮又冷漠的黑眼珠給嚇得一激靈,他有種奇異的直覺——這位帥哥脾氣不好。

  然而帥哥卻在看見站在門口站著人的時候,腳下突然來了個急剎車,下一刻,就神乎其技地變了臉,從電閃雷鳴直接跳躍到晴空萬里,非常自然地露出了一個親切的笑容,連個緩衝地帶都沒有。

  他這一笑,兩頰上竟然有兩個淺淺的酒窩,還叼著煙的嘴角顯得有點歪,眼睛一彎,顯得有點壞——壞也壞得恰到好處,平易近人。

  「這不是,說曹操曹操就到,來,小夥子,認識認識,這位就是我們領導。」郭長城被傳達室的中年男子從身後推了一把,往前踉蹌了半步,又腦子裡一片空白地聽見身後人大嗓門地說,「趙處,這回咱們可有新同事啦。」

  趙處熱情地衝他伸出手:「你好你好,熱烈歡迎。」

  郭長城半身不遂地把手心上的汗往褲子上蹭了幾下,然後還丟人現眼地伸錯了手,差點抓住他未來上司的手背,趕緊摸了電門似的抽搐著縮回來,一系列動作可謂是「電光石火」、「抓耳撓腮」,短袖襯衫的腋下和後背瞬間讓汗給浸透了,全新的世界地圖正在他身上慢慢成形。

  趙處非常克制地笑了一下,卻體貼地沒難為他,自然地把伸出的手抬起來,若無其事地拍了拍郭長城的肩膀,場面話張嘴就來:「別緊張,這裡工作的同志們都很團結友善。本來今天你頭天來,我應該帶你認認人的,但是你看,今天日子比較特殊,我們這也實在忙不開,可能一時還真顧不上你,千萬別介意,過一陣子我做東,給你開個歡迎會。哎喲你看這大半夜的……要不這樣,讓老吳先帶你進去找汪徵——我們這管後勤的,叫她給你辦好入職手續,然後今天你就回去休息,明天早晨再來報道好吧?」

  郭長城趕緊點了點頭。

  不管這位趙處之前是如何的心急火燎,這時站定跟人說話,也是好像星期一早晨升旗講話一樣,語速不慌不忙,語氣不緊不慢,既不讓人覺得過分熱情,也不讓人覺得有一點冷淡。

  「對不住,我這有點急事,得先走一趟,回頭有什麼需要直接找我,別不好意思,以後都是一家人,今天走這一趟辛苦了啊!」趙處又衝郭長城抱歉笑了笑,和傳達室的老吳打了個招呼,這才行色匆匆地走了。

  老吳大概是趙處的腦殘粉,即使方才聆聽了一番與他沒多大關係的廢話,也樂得像個瓢似的,一邊帶著郭長城走進辦公樓,一邊喋喋不休地跟郭長城說:「咱們趙處啊,年紀輕輕,有本事,脾氣也好,待人接物從來不拿架子……」

  郭長城還沒從遭遇大領導的恐怖氛圍中緩過神來,驚魂甫定,聽得頗為心不在焉。

  也由於他一直不敢正眼看人,所以一點也沒注意到,這位領路的老吳先生那張臉在燈光下慘白得像墻皮,嘴脣血紅,嘴角一直咧到耳根,一張一合間,能看出他的嘴裡沒有舌頭。

  辦公樓裡人來人往,看起來繁忙異常。

  直到這時,郭長城才遲鈍地開始覺得有些奇怪。按理說,真的有要緊事,半夜加班也很正常的,但用得著連傳達室、後勤人事什麼的也一起加班麼?

  大概是看出他面帶疑惑,老吳在旁邊殷勤地解釋說:「小郭你可別誤會,你將來大多數時候也是上白班的,只要是沒大案子,咱們很少半夜加班,可這不是七月了麼,每年沒日沒夜地忙的日子也就這麼幾天,也不讓你吃虧,加班費按三倍工資算,當月獎金翻番呢。」

  郭長城更加迷惑,什麼叫「沒日沒夜地忙的日子就這麼幾天」?難道廣大違法犯罪分子也有年中總結會和經驗交流會?

  還是按農曆來的?

  不過他生怕自己顯得太蠢,沒好意思開口問,就稀裡糊塗地點了個頭:「嗯。」

  老吳繼續說:「我吧,一般是值夜班的,白天傳達室上班的是另一位同志,估計你以後見到我的機會少,唉,其實我還挺願意和你們年輕人在一起的——你是剛畢業的麼?哪個學校,學什麼的?」

  郭長城暫時拋開了他的疑惑,羞愧地交代了自己拿不出手的學歷,末了蚊子似的細聲細氣地補充了一句:「我學習不太好……」

  「哎呀,哪裡!你可是大學生呢!」老吳擺擺手,「我就喜歡有文化的年輕人,因為自己不行,我小時候家窮,還是七八歲那會,跟著村裡的先生念過幾年私塾,先生沒幾年就另覓前途了。這麼多年,學的那點東西也都差不多還給先生了,字都快認不全,只能勉強看懂報紙呢。」

  什麼玩意?私塾?

  郭長城又一次沒聽明白,可他依然怕顯得太蠢,沒好意思追問。

  這時,老吳樂呵呵地說:「哦,咱們到了!」

  郭長城一抬眼,只見辦公室門上寫著「人事後勤」四個大字,白底紅字,紅得不正,哪裡不正,他也一時說不出來,然而盯著那四個字看了很久,才突然恍然——那是乾涸的血跡那種……帶著鏽跡的紅!

  老吳在旁邊敲了敲門:「小汪在嗎?我帶新同志入職,你辛苦一下,把手續給我們走了吧?」

  靜默了片刻,裡面傳來一個非常輕的女聲:「嗯,來了。」

  那聲音好像很遠,又好像就飄在人耳邊,聽得郭長城本能地哆嗦了一下,覺得後脖頸有些涼。

  老吳卻無知無覺,絮絮叨叨地說:「真是不好意思啊小郭,辛苦你半夜跑過來一趟,可是沒辦法,咱們小汪跟我一樣,也是隻能值夜班的,所以咱們這的入職手續都得是這個時候才能辦……」

  等等……

  什麼叫做……只「能」值夜班?

  郭長城忽然背後冒出了新一層的冷汗,他鼓足勇氣,戰戰兢兢地掃了一眼急匆匆經過的工作人員,當時整個人就晶晶亮透心涼了。

  就這一眼,他清楚地看見,一個穿制服的人就這麼從他身邊腳不沾地地飄過去了。

  他……他他他他還沒有腳!

  面前辦公室的門「吱呀」一下打開,門軸發出沙啞的低吟,一個穿著白裙的年輕女孩出現在門口,用那種讓人起雞皮疙瘩的飄渺的聲音說:「通知書和身份證都帶了麼?」

  陰冷陰冷的空氣從打開的辦公室門裡涌出來,郭長城的心臟高高地懸在心口處,已經不會蹦躂了,他意識到,這時候要是再裝啞巴,自己說不定就是真蠢了。

  他屏住呼吸,緩緩地抬起頭,目光滑過一塵不染的白裙子,一直落到了女孩裸/露脖子上……

  一秒鐘以後,郭長城喉嚨裡發出被掐住一樣的「咯咯」聲,他半張著嘴,連尖叫也發不出來,眼睛瞪得快要掉下去,驚懼交加地往後退了一步,四肢冰冷麻木,仿佛已經不再屬於他。

  他看見……他看見那女孩的脖子上有一圈「紅線」!不是飾品,而是緊緊貼在皮膚上的……腦袋和脖子被縫在一起的細密的針腳!

  一隻冰涼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老吳的聲音在耳邊傳來:「喲,小郭,你這是怎麼了?」

  郭長城猝然回頭,正對上老吳那紙糊一樣的臉和拉到耳根的血盆大口。

  方才在心裡胡思亂想見領導不如見鬼,現在果然就遭報應了,顯然,這一晚上郭長城收穫頗豐——他不單見了領導,還見了鬼。

  於是停頓了兩秒鐘,郭長城連一聲也沒吭,就這麼暈過去了。

  他直挺挺地倒地——對,由於不想顯得太蠢,還省略了翻白眼的工序。

  他的親娘舅果然給他找了一份別出心裁的好差事。

 

2、第二章輪迴晷

  螢火一樣的燈光完全撐不起夜色的漆黑,年輕女孩凌亂的腳步敲打在因年久失修而凹凸不平的地磚上,忽然,她腳底下不知被什麼絆了一下,她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夏夜悶熱得像個蒸籠,李茜劇烈地喘息著,手指神經質地絞住自己的衣服。

  她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和另一個人的腳步聲。

  只有舊式的、軟底的布鞋才會發出那種「沙沙」的聲音,仔細聽,那人的腳步有一些拖沓,一下一下地在地上蹭著,像是腿腳不好。

  李茜猛地回過頭去,可除了燈光下亂跳的小蟲,她背後什麼也沒有。

  她長相清秀,本來是個漂亮姑娘,可是披頭散髮,頭髮被汗水黏在臉上,嘴脣同臉色一樣蒼白,無論如何也好看得有限了。

  慢慢地,她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好像是冷笑,又像是怨毒,當中卻又摻雜著無法言喻的恐懼。

  「別想纏著我……」她猛地站了起來,咬著後槽牙說,「我能擺脫你一次,就能擺脫你第二次。」

  腳步聲停了下來。

  李茜擼起了上衣的七分袖,白皙的手臂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悶熱的仲夏夜裡,像是有某種看不見的東西讓她覺得冷。

  她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那如同跗骨之蛆的腳步聲從她的四面八方涌來,可是她偏偏什麼也看不見。

  什麼也看不見,才是最可怕的。

  李茜尖叫起來,張牙舞爪地拿著磚頭在空氣裡亂拍亂扇。

  手裡的磚頭越來越沉重,沙石磨得她手掌生疼,她精疲力竭,兩眼發黑,彎下腰,雙手撐在彎曲的膝蓋上,大口地喘著氣,目光無意中落在了地上。

  接著,李茜的瞳孔驀地收縮,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手裡的磚頭掉在了地上,砸中了她涼鞋裡露出的腳趾,可她仿佛一無所覺,艱難地退後了兩步,膝蓋陡然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影子……是影子!

  那路燈就在她面前,燈下面有光的地方,怎麼會有那麼清晰的一個影子?!

  它就好像是潑在地上的一盆墨跡,不知已經在那裡「看了」她多久。

  李茜癱在地上,那影子卻是站著的。

  你身正麼?身正怎麼會怕影子?

  她似乎聽見了一個尖銳的笑聲。

  凌晨,還不到五點,床頭櫃上的電話鈴響得像叫魂。

  趙雲瀾一宿加班,到家以後衣服也沒脫,直接滾到了床上,感覺自己才躺下,就又被叫起來了。

  他面無表情地睜開眼,沉重的眼皮勾勒得他的雙眼皮格外明顯,目光近乎仇恨地盯著自家天花板看了一會,三秒鐘後,才詐屍一樣地坐了起來,艱難地逛蕩著一腦子的漿糊,伸長了胳膊去抓床頭櫃上的手機。

  趙雲瀾的房間有種讓人刻骨銘心的亂,說它是狗窩,狗都要抗議。

  那衣服扔得滿床滿地都是,也不知道是打算穿還是打算洗,大雙人床上堆滿了各種的雜物,有些簡直超越了凡人的想象力——被單只的襪子裹住一角的筆記本電腦姑且不算,墨鏡雨傘也勉強能理解,可白紙折的大高帽和大罐的硃砂就叫人十分費解了——這些東西擁擠成一團,只堪堪給他留出了能讓一個人躺進去的窩,估計這窩還是躺下去之前他自己刨的。

  趙雲瀾的表情很臭,像是下一秒就要破口大罵,可他接起電話來,除了聲音有些沙啞之外,語氣卻十分正常,顯然是已經習慣了這種事:「又出什麼事了?」

  汪徵的聲音從話筒裡傳出來,簡明扼要地說:「死人了。」

  「什麼時候?」

  「不是昨天晚上就是今天凌晨,就剛才。」

  「哪兒?」

  「大學路。」

  「唔……」趙雲瀾表情猙獰地揉搓了一下自己的臉,「先讓老楚去一趟。」

  「楚恕之去湘西出差了。」

  「林靜呢?」

  「被地府借調了。」

  「我操,那祝紅……行了祝紅不用說了,昨天月圓,她請假了,還誰在?」

  「我,」汪徵說,「可是太陽就要出來了,我馬上要下班。另外還有大慶和新來的實習生郭長城……」

  趙雲瀾打了個哈欠,有氣無力地說:「你讓大慶陪著實習生去看看,給小孩個鍛煉機會。」

  「實習生郭長城現在哪也去不了,」汪徵平鋪直敘地說,「昨天晚上來報到的時候,他嚇暈了,可能是暈完就事兒睡了,現在還沒醒過來。」

  「……」趙雲瀾問,「被什麼玩意嚇暈了?」

  「我和老吳。」汪徵一板一眼地匯報,末了還總結,「我早說過讓你找專業壽衣店給老吳糊一個身體,祝紅手比腳還笨,縫出來的沙包都露餡,糊的紙人什麼東西都像,就不像人。」

  趙雲瀾木然地在床邊坐了一會,終於嘆了口氣:「我直接出面不合程序,怕嚇著人家……可也沒別的辦法,得了,那我一會過去看一眼,你叫大慶等著我。」

  他掛了電話,用了三分鐘梳洗完畢,就飛車到了大學路。

  經過路口,趙雲瀾才剛減速,一道黑影就從天而降,只見一隻圓滾滾的動物手榴彈似的「■當」一聲,山呼海嘯地撲到了他車的前蓋上,好懸沒把車蓋給砸出個坑來。

  趙雲瀾趕緊一腳急剎車,腦袋伸出窗戶,心疼得直嘬牙花子:「這叫機動車,是交通工具,不是貓砂盆!您老能悠著點麼?」

  車前蓋上端坐著一隻通體漆黑的貓,它有一截存在感十分委婉的脖子,脖子上面頂著一張毛球版本的柿餅臉,球狀的體型,乍一看就像加菲貓的非洲兄弟。

  只見它後腿盤起,努力地收腹,這才克服萬難地把與肚子相比略顯簡短的前腿觸地伸直了,保持著一個對於貓而言非常端莊的坐姿。

  這隻柿餅臉的大貓咪往左右看了看,發現附近沒人,於是鬍子一顫,慢吞吞地張嘴,吐出了一個略顯低沉的男人的聲音:「別廢話,快下車——你沒聞見這個味道?」

  空氣中確實有一股無法言喻的惡臭,堪比生化武器。趙雲瀾把車停在路邊下來,伸手捂住鼻子,皺著眉問貓:「這麼臭,你放的?」

  大黑貓不屑於理他,雷霆萬鈞地從他的車蓋上跳下來,把一扭一扭的大肥屁股對準了他,霸氣側漏地邁著標準貓步往前走去。

  馬路對面已經停了好幾輛警車,工作人員在一個小胡同入口處拉了警戒線。

  趙雲瀾摸索了半天,才從兜裡翻出了一個破破爛爛的工作證,守在警戒線旁邊的小警察正面有菜色地背對著案發現場,接過後只來得及匆匆忙忙地掃了一眼,就把工作證塞回趙雲瀾懷裡,接著忍不住往遠處跑去,扶著墻吐了。

  趙雲瀾抓了抓他那豬突狗進的雞窩頭,十分詫異:「我的一寸玉照就那麼讓人作嘔?」

  黑貓一連領先了他幾步,見他還在那裡磨磨蹭蹭地說廢話,忍不住回過頭來,炸著毛對他發出個長音節的「喵」。

  「行行行,正事——哎呀我操,這個味道,十步必殺。」趙雲瀾彎腰從警戒裡鑽了過去。

  他才剛一露面,裡面立刻有人迎了出來,用紙巾捂著鼻子,甕聲甕氣地問:「是特別調查處的同志來了麼?」

  在公安系統中,大家都知道,有這麼一個神秘部門,叫做「特別調查處」。

  他們部門級別不低,但大家都不知道這些人具體是幹什麼的,有怎麼個章程——反正每次特別調查處來人,都由上級直接下達通知,誰也沒有抗議的餘地。

  可是他們的人不來,請也沒地方去請。

  他們屬於公安系統,有時又游離於公安系統,組織嚴密,辦案程序完全不透明,而媒體不經過特批,通常連特別調查處的人影都找不到,更不用說跟蹤採訪。

  也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公訴程序究竟是怎麼走的,總之案子交到了那裡,就像是進入了一個黑箱,對外公開的只有一個雲裡霧裡的結案報告。

  有時候,這些特別調查處的工作人員甚至比那些懸案更加撲朔迷離。

  他們的結案報告詳盡,起因、經過、結果,嫌疑人身份、抓捕情況乃至抓捕過程,全都交代得一清二楚,邏輯嚴謹、格式分明,絕對讓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唯一的一個疑點就是,結案的時候犯人都死了。

  雖說一般到他們手裡的,都是情節極其惡劣的重案,犯罪嫌疑人多半也算死有餘辜,可……這未免也太巧了些。

  這時在現場負責組織調查工作的是個上了些年紀的老刑警,姓楊,他一邊熱情地和趙雲瀾握了手,一邊略帶好奇地仔細地打量了這個人,客客氣氣地問:「怎麼稱呼?」

  「我姓趙,趙雲瀾,您叫我小趙就成。」

  老楊聽見這話吃了一驚,他沒想到來人竟然是現任特別調查處處長,只見這位趙處長還不到三十歲,相對他的級別來說,是有些年輕了,個子很高,身材修長,模樣也端正得很,乍一看就像是男裝廣告上出來的平面模特,只是襯衫皺巴巴的,上邊開了兩顆扣子,下擺一半塞在褲腰裡,一半掉了出來,再加上那一腦袋宛如剛下過蛋的窩一般的亂發,看起來多少有點不修邊幅。

  可人家級別在那裡擺著,別說是不修邊幅,就算是出門裸奔,底下人也得稱讚一聲趙處引領時尚潮流。

  老楊「哎喲」一聲:「您就是趙處!這……這個,您看我眼拙的,實在是沒想到咱們領導這麼年少有為……」

  趙雲瀾顯然非常習慣這一套,順口跟著耍了幾句花腔。

  這時,有「人」不耐煩了,只聽「喵」的一聲,老楊一低頭,就見一個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蹭蹭蹭」兩三下,順著趙雲瀾的褲腳,一路扒著他的衣服爬上了男人的肩膀。

  那是一隻黑貓,碧綠的眼睛,按理說,出現在凶殺現場的黑貓聽起來非常詭異,可由於這隻「詭異」的貓咪它實在是太富態了,一看到它,不知怎麼的,敬畏和恐怖就會自動轉化成對它膽固醇過高的憂慮之情。

  老楊和它大眼瞪小眼片刻:「這……這……」

  趙雲瀾尷尬地拎著險些被肥貓拽下去的褲子,乾笑了一聲:「這是我們那的貓主任,平時抓工作抓得很緊,看見咱倆說話,不願意了。」

  老楊:「……」

  黑貓愛答不理地「喵」了一聲,大粗尾巴不耐煩地從趙雲瀾的肩膀上甩過來,驕傲地仰了仰它的脖子——這有點困難,它的脖子真的是有些難以定位。

  趙雲瀾會意,伸手從黑貓脖子上扒拉出了一個小貓牌,好不容易才把它和周遭的肥肉與長毛分開,遞給老楊看:「這是特別調查處特許證,與我們的工作證同等效用,批准它可以進出任何現場,您放心哈,老貓,懂事,不會添亂的。」

  老楊:「……」

  他終於開始覺得這事有些扯淡了。

  片刻後,官大幾級的趙處長抱著貓,邁著四方步跟老楊進了現場。

  越往裡走,臭味就越是醬香濃郁。

  只見窄小的胡同裡躺著一具女屍,她穿著一件寫著「龍城大學迎新」字樣的文化衫,渙散的雙目圓睜,就像一個散了棉絮的大人偶,四肢被擺成「大」字,張著嘴,腹部被某種利器剖開,而裡面的內臟已經空了。

  老楊再次用紙巾捂住鼻子,五官都皺成了一團,看起來糾結得難捨難分。

  趙雲瀾肩膀上的肥貓長長地「喵嗚」了一聲,跳到了地上,圍著屍體轉了兩圈,最後在一個地方停了下來,蹲坐在那裡,抬頭看著趙雲瀾,訓練有素得好像查出了毒品的緝毒犬。

  趙雲瀾走過去,從皺巴巴的褲兜裡摸出一副皺巴巴的手套帶上,在貓蹲下的地方摸了摸,然後小心地抬起屍體的一條胳膊。

  老楊伸長了脖子,他看見在被屍體擋住的地方,有半個血手印。

  那絕不是人的手印,巴掌只有小孩那麼大,可手指卻有至少二十公分長,老楊做了一輩子老刑警,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東西。

  他正目瞪口呆,冷不丁地就聽見趙雲瀾用難得嚴肅正經的聲音說:「從現在開始,這案子轉到特別調查處,後續手續會在兩個工作日內完成。」

  說完,不等老楊回答,趙雲瀾就指著圍墻上開的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門問:「這是什麼地方?」

 

3、第三章輪迴晷

  那是龍城大學的一個小偏門。

  龍城大學是座歷史悠久的名校。

  正是快要開學的日子,按理說學校裡應該有不少人,不過和其他大學一樣,龍城大學也早把本部轉移到了城郊,市區保留的老校區只剩下了小部分的行政功能,還有個別幾個院系的研究生,因此學生沒見著幾個,遊客倒有一些。

  趙雲瀾抱著黑貓,在一棟宿舍樓門口站了半天,才算把郭長城給等來。

  他這才發現,這頭天晚上匆匆見了一面的實習生有些上不了檯面——郭長城走路縮脖端肩,老是見不得人似的低著頭,他的頭髮有點長,連眼睛都快給蓋住了,再加上一身的吊喪黑,沒精打采,遠遠看來,整個人就像是一朵風中搖曳的蘑菇。

  趙雲瀾眯起眼睛,看著他走過來,對懷裡的黑貓說:「你猜汪徵怎麼跟他說的,我怎麼覺得那小孩臉上帶著一股被逼良為娼的悲切呢?」

  黑貓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趙媽媽,您言重了。」

  郭長城一步一挪窩地蹭到了趙雲瀾面前,活像剛被搶到山頭的壓寨夫人一樣「嚶嚶嚶」地說:「……讓我來跟你走現場。」

  趙雲瀾故意問:「誰讓你來跟我走現場?咱電費有地方報銷,你能大點聲麼?」

  郭長城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汪……汪……汪……」

  大慶:「喵。」

  趙雲瀾開始有點掃興,頭天晚上擦肩而過,他沒來得及意識到這位新同事是個連話也說不清的貨,他話音裡於是帶了些虛情假意的敷衍:「現場的情況你大概也了解些了吧?這是死者住的宿舍樓,先跟我進去看看。」

  趙雲瀾說著,轉身走進了宿舍樓,結果半天沒聽見人跟上來,一回頭,只見郭長城正跟長相凶狠的宿管阿姨脈脈對視,頗為噤若寒蟬。

  他只好壓住火氣,耐著性子,叫狗似的招了招手:「怎麼還傻戳在門口,我打過招呼了,不用喊報告,直接進來。」

  這句話不說還好,郭長城一聽,立刻條件反射地在門口繃直了身體:「報……報告!」

  隨後,他立刻意識到自己犯了傻,在宿舍樓門口挺成了一塊面紅耳赤的棺材板。

  「這個蠢貨」四個字,就高度概括了趙處對實習生的第一個成形的印象。

  女生寢室202是個標準的雙人間學生宿舍。

  黑貓從趙雲瀾懷裡跳下來,仔仔細細地檢查了床下、櫃底,最後跳到了窗台上,低頭挨個聞了聞,忽然,它扭過頭去,重重地打了個噴嚏。

  郭長城雖然頭天夜裡很是受了一番驚嚇,但此時通過觀察,他發現自己這位帥哥上司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是有影子的,再壯著膽子研究了一番對方那明顯剛被夜班糟蹋過的模樣,認為他確實是個人,這才略微放了點心,跟屁蟲似的跟在領導身後。

  只見趙雲瀾從兜裡摸出了一盒煙,熟練地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點著了,湊過去,拍拍黑貓的屁股,示意它讓開一點,然後湊近窗台,眯著眼往上噴了一口煙。

  那煙味並不嗆人,中間摻雜著薄荷味和一股清冽的草木香,混著男人身上若有若無的古龍水味,讓人頗為心曠神怡——難得他已經邋遢成了這副尊容,竟然還沒忘了騷包。

  郭長城聽見趙雲瀾在說:「看。」

  循著他的聲音一低頭,郭長城整個人就一哆嗦——他看見原本空無一物的窗台上多了一個印……是人的手骨留下的手印!

  趙雲瀾淡定地低頭聞了聞:「沒什麼腥味,不是老貓還聞不出來。」

  黑貓開了口:「不是它?」

  郭長城猛地扭過頭去,脖頸子嘎■一聲,他木然地望向會說話的貓,感到自己的神經有一絲詭異的麻木。

  趙雲瀾在煙霧中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恐怕不是,會傷人命的東西不能是這個味。」

  他伸手推開窗戶,目光無意中轉到了郭長城身上,見他臉色慘淡,神情漂移,明顯是三觀受到了顛覆,神經正在打蝴蝶結,於是就忍不住想折騰他一番,趙雲瀾對郭長城說:「小孩,你上去,給我看看窗外有什麼。」

  郭長城:「啊……」

  「啊什麼啊,年輕人,給我機靈一點,快上!」

  郭長城「咕嘟」一下咽了口唾沫,探頭看了一眼身處二樓的「高空」,當時膝蓋就有點使不上勁,可是讓他回過頭來對趙雲瀾開口說「我不敢」三個字,顯然更考驗他的膽量和幾乎就沒有的溝通能力。

  最後,這倒霉孩子在進退維谷間,只好像個肉蝸牛一樣磨磨蹭蹭地爬上了陽台窗戶,蹲在那半天不敢站起來,玩命地使勁扒著窗欞,渾身上下只有脖子敢動。

  他用盡全力地轉動著腦袋,顫顫巍巍地打量著四周。

  忽然,他看清了打開的玻璃窗上映出的倒影,一瞬間郭長城身上的汗毛就全都跳出來稍息立正向右看齊了,他驚悚地發現,玻璃窗上映出的影子……不只是他一個人!

  玻璃上反射出一具人體骨架,就匪夷所思地趴在他蹲著的地方,手骨筆直地穿過他自己的腳腕,放在了窗台上有一個手印的地方,正往屋裡張望……

  郭長城猛地低頭,可是那裡什麼也沒有!

  他一時分不出究竟眼睛看見的是假的,還是鏡子反射的是假的,胸口幾乎剎那就冰冷一片,連呼吸都顫抖了。

  接著,他看見那骨架轉過頭來,目光正好在反光的玻璃上和自己對上,郭長城看見,那骷髏頭的兩個空洞洞的眼眶裡,好像有一個人。

  那人頭上身上披著斗篷,全身籠罩著一層黑霧,手裡還拿著什麼東西……

  還沒等他看清楚那人手裡拿著什麼東西,他就聽見樓下一個男聲說:「哎,那位同學,你扒墻上幹什麼呢?」

  這一嗓子突然冒出來,結結實實地把神經緊繃的郭長城給嚇了一跳,窗台上正好有一點苔蘚,滑得要命,他一腳沒踩實在,就直接悲劇地響應地心引力了。

  趙雲瀾忙眼疾手快地撲過去,企圖伸手撈他一把,誰知人沒撈到,撈到了郭長城那蓋帽一樣的頭髮,郭長城立刻「嗷」一聲嚎叫了出來,趙雲瀾當時手一哆嗦,就這麼讓他掉下去了。

  黑貓立在窗台上,擺了擺尾巴:「喵——」

  「我靠,」趙處長忙轉身,罵罵咧咧地往樓下跑去,「這個現世寶。」

  好在下面那位還算有點良心,伸手接了郭長城一把,沒讓他直接五體投地。

  那是個身材修長的男人,盛夏裡也穿著整整齊齊的長袖白襯衫和熨帖的西褲,挺直的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的眼鏡,手裡夾著一份教案,看起來又斯文又乾淨,整個人散髮著一股濃重的書卷氣。

  他問郭長城:「你沒事吧,同學?這多危險?」

  郭長城沒顧上理他,忙扭過頭去看那二樓的窗台,那裡依然空盪蕩的,什麼也沒有。

  仿佛方才吊在窗外的骨架和它眼睛裡的黑袍人都只是他的幻覺。郭長城終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腳軟。

  「腳崴了嗎?要當心啊。」戴眼鏡的男人微微彎下腰,耐心地對他說,「而且學校裡禁止攀爬建築物,被抓住了要扣綜合分的。」

  郭長城低著頭,覺得自己可能是一根天生的廢柴,這個世界上除了吃軟飯,大概沒他的活路了——上班第一天,他就已經快瘋了。

  趙雲瀾匆匆地跑下樓,一把拎住郭長城的後領,像拎一隻小雞仔一樣把他拎了起來,豎在地上。

  饒是他不想破壞自己在外面八面玲瓏的光榮形象,也著實很想脫了鞋,照著這二逼實習生臉上使勁來兩下。

  於是他只好強迫自己扭過頭,眼不見為淨。

  「你好,」他對著那戴眼鏡的男人伸出手,「我姓趙,我們是公安的,先生貴姓?」

  那一瞬間,戴眼鏡的男人臉上飛快地閃過某種東西,仿佛是一種猝不及防的震驚,然而稍縱即逝,叫人還以為是自己的錯覺。隨後,他就垂下眼,禮數周到地跟趙雲瀾握了手:「免貴姓沈,沈巍。我在本校任教。不好意思,剛才我還以為他是暑假留校的學生。」

  沈巍的手冰涼冰涼的,像剛從冰櫃裡撈出來的屍體,趙雲瀾一碰就一愣,忍不住抬頭看了對方一眼,這一來,正好對上沈巍鏡片後的目光。

  雖然沈巍迅速地移開了目光,可趙雲瀾就是覺得,沈巍看他的眼神似乎有點奇怪……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總之那並不是看一個陌生人的目光。

  作為一個刑偵人員,哪怕是有點非典型的刑偵人員,也要有這麼一項基本功——認人的能耐。

  幹這行的,臉盲症最耽誤事,只要見過一面的人,哪怕匆匆一瞥,事後如果需要,他也得能回想起來。

  因此趙雲瀾確定,自己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就在這時,那球一樣的大黑貓不知吃錯了什麼牌的耗子藥,一扭一扭地走了過來,徑直爬到了沈巍的腳底下,仔細聞了聞,粘著他的腳轉了幾圈,末了,軟軟地、撒嬌似的衝著他叫了一聲。

  此貓爺平時好吃懶做,從來都以一種高貴冷艷的態度俯視著地球上愚蠢的人類,還沒有這麼的……像一隻貓過。

  趙雲瀾愣了一下,只見黑貓寡顏鮮恥地沈巍褲腳上親昵地蹭了蹭,最後竟然諂媚地仰起頭,用可笑短小的前腿去夠沈巍的膝蓋,竟然還企圖求抱抱。

  沈巍彎腰把它抱了起來,黑貓也不嫌他手涼,反而軟綿綿地「喵」了一聲,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窩成了一個籃球,蜷在他的手裡,碧綠的眼睛和男人藏在鏡片後面的目光相對。

  趙雲瀾有種他們兩個在互相打量的錯覺。

  好一會,沈巍才戀戀不捨地把貓塞回到趙雲瀾懷裡,摸了摸黑貓的頭:「這貓有靈性得很,有名字麼?」

  「有啊,叫大慶。」趙雲瀾順口說,「小名胖子,外號死胖子。」

  黑貓「嗷嗚」一聲,從夢幻小寵物的狀態裡掙脫出來,炸起毛球,對趙雲瀾亮爪就撓。

  「喲,還會撓人。」沈巍笑了笑,中途截下了它的爪子,拎到手裡和它握了握爪,黑貓的指甲不由自主地就乖順地縮了回去,老實地讓沈巍摸它的頭。

  沈巍問:「我今天早晨就聽說學校出事了,怎麼,確定死者是我們學校的嗎?」

  郭長城頂著他上司的目光,硬著頭皮拿出了一個文件袋來,掏出一個女學生的照片和一張學生證,顫顫巍巍地遞給沈巍,艱難地說:「沈……沈教授,您……您好,麻煩您給看看,對這個人有印象麼?」

  

4、第四章輪迴晷

  算起來,龍城大學的老校區其實還是民國那時候建的,至今已經有百年曆史了,校園裡面古木森森,幾乎能遮天蔽日,掩映在其中的古老的教學樓,還是當年那種租界區特有的西洋式風格,顯得蒼老又不近人情。

  唯有靠近西邊大門的這一片辦公樓,是近年來才剛建好的,樓層也比較高,穿過層層的樹,在一片老樓裡格外鶴立雞群,看起來就像是一片不倫不類的斑,破壞了整個校園的氣場。

  沈巍表示不認識這個學生,於是主動提出帶他們到學院辦問一問。

  可是這嶄新的學院辦大樓讓趙雲瀾忍不住眼皮一跳——這樓有十八層,他不用數就知道。

  早先有一些房地產商建住宅樓的時候,是要避開十八層這個數字的,只是後來房價飆升,開發商越來越多,以前幹什麼的都要在裡面攙一腳,再加上很多地方有限高,為了盈利,多半是能蓋多高蓋多高,能賣多少賣多少,所以這種「封建迷信」的老講究也就慢慢沒人在意了。

  只有懂行的人,能一眼瞧出不對勁來。

  不知道是不是開了空調的緣故,一進學院辦大樓的門,一股陰涼陰涼的冷風就撲面而來,趴在趙雲瀾肩膀上的大慶貓哆嗦了一下,尖銳的爪子從肉墊裡伸了出來,緊緊地勾住了男人的襯衫。

  「那位同學學生證上寫的是數學系,數學系的學院辦公室在頂層。」沈巍帶著兩個人上了電梯,按下樓層。

  趙雲瀾忽然問他:「沈教授不好奇這件事到底是怎麼回事麼?一般人碰到這種事,總要多問兩句的。」

  沈巍略微低著頭,輕輕地說:「死者為大,我在我能力範圍內幫你們查案,其他的事你們知道就行了,我知不知道不重要。」

  趙雲瀾把手掌放在黑貓的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給它順著毛:「像沈教授這麼熱心的好市民不多了,我家大慶從來不親人,我看就都跟你挺投緣。」

  沈巍溫和地笑了一下:「應該的。」

  趙雲瀾短暫地閉了嘴,目光閃了閃,他覺得沈巍這個人很不對勁,除了最開始不經意對上的那一眼,沈教授就好像在刻意迴避他的目光。

  電梯走到四樓,忽然抖了一下,毫無預兆地停了,頂上的燈好像有些接觸不良,明滅了兩下,郭長城惶然地抬頭去看趙雲瀾,可那男人不知道是神經粗還是怎麼的,竟連眼睛也不眨一下,還在若有所思地研究沈巍。

  只聽電梯裡幽幽地傳來一個男聲:「沈老師,你們去十八樓幹什麼?」

  沈巍面不改色地說:「學校裡出了點意外,這兩位是公安人員,我帶他們去數學系那邊了解一下情況。」

  「哦,」那個聲音好像反應有些遲鈍,半晌才應了一聲,然後又用那種幽幽的、慢吞吞的語速繼續說,「好的,請注意安全。」

  他話音才落,電梯裡一下又恢復了正常,燈也好了,卡在中間的電梯也在「嘎吱」一聲之後繼續往上走去……就仿佛什麼也沒發生過。

  「嚇一跳?」沈巍轉過身來,依然只是看著郭長城,捕捉痕跡地避開了趙雲瀾,笑眯眯地解釋說,「剛才那應該是大樓保安,上學期一個學生從樓頂跳下去自殺了,之後除了數學系的人,如果其他人無緣無故地上頂樓,保安都會停下電梯多問一句,以免再發生那樣的事。」

  郭長城松了口氣,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哦……哦,原來是保安啊,我還以為是……」

  「有靈異事件?」沈巍似笑非笑地問。

  郭長城臉上菜色泛濫成海。

  趙雲瀾卻皺起了眉。

  這風水爛到了極點的學院辦,一直不敢正眼看他的教授都那麼奇怪。

  甚至連那個盡職盡責地盤查每一位上頂層的人,說不定並不是一個……「保安」吧。

  一路晃晃悠悠地到了樓頂,整個十八樓都空盪蕩的,連個蚊蟲壁虎都不在這裡安家,陰冷潮濕。

  趙雲瀾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沈巍立刻側身問:「感冒了?」

  即使他並不與人有視線交流,這話問得依然顯得異常真誠。

  或許是因為個人氣質的緣故,沈教授一低頭一頷首,都有種「君子端方」的味道,即使跟趙雲瀾說話的時候眼神有點不自然的飄,也難得地並不讓人覺得不舒服。

  趙雲瀾揉揉鼻子:「沒,我就是覺得,一進這樓道裡,就聞到股總也寫不完的數學作業的那種……特殊的倒霉味。」

  沈巍配合地彎起眼睛,給了他一個溫和而克制的笑容。

  「別笑。」趙雲瀾開玩笑說,「沈教授我不瞞你說,念書那會,老師就是我的天敵,我們班主任當初就預言,說我長大肯定要變成個小流氓,誰知道長大以後我成了個人民警察。上回校慶碰見他,我才剛想耀武揚威一下,你猜他怎麼說?」

  沈巍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怎麼?」

  「那個老憤青說,趙同學,你看看,我沒說錯吧,你現在長成了一個標準的穿制服的大流氓啊。」

  趙雲瀾常年接觸三教九流,一張嘴皮子練就得又油又滑,通常三言兩語就能叫人心生親切感,連鵪鶉一樣的郭長城都似乎就「數學作業」的問題,和他產生了一點共鳴,跟在他們身後走路的姿勢也多少顯得人類了一點。

  可這個沈巍……他聽趙雲瀾說話時的神態讓趙雲瀾自己都有種錯覺,仿佛自己不是在滿口跑火的車地扯閑淡,而是在用某種逆天的外語念那種「只讀一遍」的高難度聽譯題,每一個字都珍而重之,叫沈教授不捨得漏聽半個字。

  但他真是「側耳聽」,就是不敢抬眼看自己,臉上的笑容乍一看溫文爾雅,時間長了卻能發現它十分模式化,就像是畫在臉皮上的。

  趙雲瀾簡直懷疑他的臉都快要笑僵了。

  三個人就這樣邊聊邊走,腳步聲一下一下地敲在地板上,回音一直跌跌撞撞地飄蕩在走廊裡,被男人大大咧咧的說笑聲遮掩住的是……那中間混入的第四個人的腳步聲。

  悄悄的,沙沙的,像軟底的布鞋拖在地上的聲音。

  學院辦大樓是個大塔樓的建築風格,所謂「塔樓」,一般來說,就是那種電梯在中間,上來以後樓道圍著中間的「大塔」轉一圈、又高又細的建築。

  隨著他們往前走,郭長城無意中注意到,趙雲瀾的手錶正悄無聲息地發生著某種奇特的變化,從兩根表針相連的地方開始,一抹比淺紅深些、比正紅淺些的玫瑰紅色開始擴散出去,一圈一圈的,就像是盪漾在水裡的漣漪,這讓他的男式腕表看上去幾乎像塊昂貴的工藝品,金屬表帶扣在男人蒼白而略顯削瘦的手腕上,有種說不出的詭異的華貴感。

  郭長城遲疑了一下,小聲問:「趙……趙處,你的表……」

  「怎麼了?變紅了?」走在前面的趙雲瀾帶著他特有的壞笑回過頭來,「知道為什麼嗎?」

  郭長城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趙雲瀾笑嘻嘻地說:「厲鬼愛穿紅,我看這樓風水不好,指不定哪裡藏污納垢,說不定是什麼東西的影子投射到上面的……」

  郭長城的臉一下變得慘白,他本能地順著趙雲瀾的話往他的表盤上看了一眼,這一次,他卻在玻璃上看見了一個老人——她……中等身材,略胖,穿著一身黑衣服,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郭長城的腳步一下停住了。

  趙雲瀾卻好像什麼也沒看見地哈哈一笑,擰了擰表盤側面的一個小按鈕,表盤上忽然又竄起一團霧氣,頃刻間就把方才那點紅給衝淡了,再一看,依然是乾乾淨淨的男表,樣式中規中矩,既沒有詭異的紅色,也沒有反光的女鬼。

  「沒見過會變色的鼠標滾輪?一個道理,這傻小子,給個棒槌就當真。」趙雲瀾涮了實習生幾句,下一秒,卻毫無徵兆地忽然轉向沈巍,「沈教授是高知,講究唯物主義,肯定不相信這種鬼東西吧?」

  沈巍推了推眼鏡,再一次避開他的目光,慢條斯理地說:「古人說‘六合之外,聖人不言’,究竟是有還是沒有,誰也說不清楚。不過我倒是覺得,有就有,沒有就沒有,大家也沒必要太追究。‘不問蒼生問鬼神’,那是舊時候昏君乾的事,人要是連自己的事都想不明白,還有閒心去管世界上有沒有鬼神,不是很荒唐麼?」

  這話說得充滿文人味,卻又似是而非,答非所問,趙雲瀾見試探未果,就笑了笑,若無其事地把話題揭了過去:「沈老師是教文科的?」

  「嗯,我帶大學語文和一些文科選修課。」

  「怪不得——不過我倒是聽一個乾房地產的熟人說過,現在新蓋的住宅樓很少有這麼弄的,這樣的塔樓一般是百米以上的商用寫字樓。一來不好打掃,再有就是不通透,采光不容易處理,住起來也不會很舒服,我看大概‘風水不好’就是這個意思吧。」趙雲瀾從懷裡摸出煙盒,晃了晃,「哦對,這禁煙麼?不介意?」

  沈巍搖搖頭,趙雲瀾一隻手插在衣兜裡,另一隻手輕輕一抖,就叼了一根煙出來,微微垂下眼點上,過了片刻,才不慌不忙地吐出一口白煙來,一副老煙槍模樣。

  好像打算打定主意對他無視到底的沈巍終於忍不住皺了眉:「煙酒對身體不好,趙警官這麼年輕,多少節制一點的好。」

  趙雲瀾笑了笑,沒有立刻搭腔,他的臉隱藏在了一片煙霧後,叫人看不清表情,細碎的煙灰從煙頭上掉了下去,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落了一些到沈巍的影子裡。

  趙雲瀾垂了下眼,目光從地上掃過,這才用手攏了一下煙霧:「乾我們這行的,有時候沒日沒夜,生活習慣確實容易不大好。」

  沈巍似乎想說什麼,可是話到了嘴邊,他又給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過了一會,才皺著眉,略顯生硬地轉移了話題:「老校區這邊的院系本來就不多,也沒有那麼多老師,整個十八層裡,只有朝南的幾間辦公室裡有人,其他房間大多空置,從這邊轉過去就到了。」

  冷清的角落裡容易生長黴菌和青苔,也容易生長……其他的東西。

  不知是出於什麼目的,這座建築裡繞成一圈的樓道拐角不是圓潤的拐彎,接近直角,看起來支楞八叉的不說,走到拐角處的人還會被那大齙牙似的冒出來的彎角擋住視線,如果兩個人正好走對頭,就很容易撞上對方。

  沈巍在前面領路,趙雲瀾抱著貓緊跟著他,郭長城走在最後面,隨著他們一點一點地接近那個拐角,郭長城忽然有種感覺,好像那陰影中會有什麼東西突然冒出來一樣。此時,他已經完全聽不進去其他兩個人的對話,只是死死地盯著那拐角——角度開得十分彆扭的窗外射進的黯淡的光,將窗欞的影子長長地拉在地上,在那裡造成了一個忽明忽暗的交界。

  而後,郭長城發現,那黑影的邊緣……有什麼東西在動。

  就好像是有個躲在那裡的人偷偷地冒出頭來,然後冒出了一個……似乎是手的形狀!

  

5、第五章輪迴晷

  那隻影子裡鑽出的手突然五指張開,狠狠地抓向沈巍的腳,沈巍目光落在自己身前,毫無所覺。

  趙雲瀾突然伸出手,一把拉住沈巍的胳膊,把他往後拽了半步。

  「哎對了,我突然想起來了,」趙雲瀾一邊說著,一邊隨手往影子裡彈了彈煙灰,影子裡的黑手好像被燙了,倏地縮了回去,他語氣急切地說,「你瞧我這記性,這案子轉得匆忙,學校這邊需要怎麼個配合法,我得跟你們校長或者書記聊聊,方便替我聯繫一下他們嗎?」

  直到這時,沈巍終於看了他一眼,趙雲瀾這才發現,沈巍的眼角自眼尾處慢慢地收成一線,修長,如同一筆濃墨寫到了頭時掃出來的那片氤氳,在透明的眼鏡片後斜斜地看過來的模樣,險些要勾到人心裡。

  昏暗的樓道裡,那眼神讓人忽然間想起志怪小說中,女妖怦然心動後,付諸筆端紙上的書生畫像——縱然那畫中人本是明明如月、溫潤如玉,也總免不了沾染上了執筆者那一點特有的妖氣。

  隨後,沈巍露出一個笑容:「也對,我在這裡也是實在幫不上什麼忙,可能還跟著添亂——南邊的幾個辦公室都是數學系的,你們隨便進去問就行,我去和校長說一下。」

  「謝謝啊。」趙雲瀾伸出一直插在褲兜裡的手,笑眯眯的和沈巍握了一下,不鹹不淡地道了別,這才對郭長城招了招手,轉過身,帶著實習生大模大樣地往另一邊的辦公室區走去。

  郭長城卻在走出兩步之後,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

  他看見沈巍並沒有走,戴眼鏡的男人站在原地,把眼鏡摘了下來,拿在手裡,心不在焉地用衣角擦著,方才一直躲躲閃閃的眼睛這會卻死死地盯著趙雲瀾的背影,那眼神極深極遠,黑沉沉的,他的表情像是懷念,像是克制,含著某種呼之欲出的眷戀……又仿佛包含著某種深沉的痛苦。

  沈巍的影子在光線昏暗的樓道裡被長長地拖在身後,看起來又孤單、又黯然。

  郭長城有種莫名的感覺,就好像他已經在那裡站了成千上萬年一樣。

  沈巍一直目送著趙雲瀾拐過去,這才注意到回頭的郭長城。

  年輕的教授露出了一個彬彬有禮的笑容,重新戴上眼鏡,就像重新戴上了他事不關己的畫皮,衝郭長城點頭致意,然後拿起他的教案,轉身消失在了電梯間裡,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戰戰兢兢的小實習生的錯覺。

  「趙處,剛才那個人……」

  「你沒發現這裡並不是所謂‘數學系’的辦公室麼?」趙雲瀾打斷了他,伸出手在布滿塵土的窗台上摸了一把,又漫不經心地捻了捻指尖的灰塵,面無表情地說,「我們被人帶進溝裡了,你說這是巧合,還是那個沈教授他故意的?」

  或許是因為趙雲瀾看起來比較年輕,又或許是因為他的態度一直非常隨和親切,郭長城的膽子逐漸大了一點,他問:「那為什麼還要放他走?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是故意帶我們進來的,為什麼……」

  趙雲瀾一隻手夾著煙,一隻手揣在兜裡,在一片煙霧繚繞裡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郭長城不由自主地就住了嘴。

  「他是個普通人,剛才我已經檢驗過了。這些事,你新來的,不了解也沒關係,以後我們會慢慢教你。」趙雲瀾的聲音低了下去,「在國內,我們和其他部門同事們的權利基本是一樣的,在沒有證據的時候,可以質詢,要求公民予以配合,可以懷疑,甚至依法扣押,提人來審問,但是有一條,絕對不能擅自把普通人扣在任何有危險的現場裡,真出了事,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他的語氣並不嚴厲,反而是溫和的,可大概是樓道裡太陰涼的緣故,叫郭長城生生打了個寒戰。

  趙雲瀾背對著他,接著說:「你大概也能想象,我們手裡的案子,多數時候是走不了正常公訴程序的,因此在一些情況下,我們有對犯‘人’就地處決的權力,這種權力……有時候是一件危險的事,所以我們有一套必須要遵守的守則,知道第一條是什麼麼?」

  郭長城訥訥地搖了搖頭,又發現對方背對著他,看不見他這個動作,臉頓時漲了個通紅。

  「無論你面對的是人是鬼,只要沒有確鑿證據,都得假定他無罪。」趙雲瀾拍了拍黑貓的屁股,「還有你,死胖子,剛才那是要幹什麼,諂媚得簡直像條蠢狗。」

  黑貓毫不客氣地拍了他一爪子,從他懷裡跳了出來,氣勢洶洶地走在兩人前面:「我只是覺得那個沈教授有些不對勁,說不出是哪不對,但靠近他讓我覺得非常舒服。」

  趙雲瀾涼颼颼地指出:「你靠近游魂的時候也很舒服,尤其愛往藏屍的陰穴裡埋小魚乾。」

  黑貓甩了甩尾巴,不屑地說:「你知道我就是那個意思,愚蠢的人類。」

  郭長城:「……」

  樓道越來越暗,他們就像是走進了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暗道裡,趙雲瀾從懷裡摸出打火機,「嚓」一聲點燃,小小的火苗在黑暗中不安地跳動著,不動聲色地將漫無邊際的黑暗撕開了一條小口子。

  男人臉上的笑容不見了,火光下的臉上有種不大健康的蒼白,顯得有些疲憊,目光卻極其專注,仿佛比周遭的黑暗還要深一些。一股腐敗的味道從黑暗深處傳來,郭長城忍不住捂住鼻子。

  「我討厭這種盤成一圈的樓道,」趙雲瀾輕輕地說,「我討厭一切圓的東西,生生死死,沒完沒了。」

  郭長城的神經隨著他的話音繃到了極致,這時,他敏銳地突然聽見黑暗中「喀嚓」一聲,電光石火間,郭長城情不自禁地聯想到電視裡子彈上膛的聲音。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就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他脖子後面輕輕地吹了口氣,郭長城一下子跳了起來,隨後,他聽見趙雲瀾不輕不重地說:「躲開。」

  那語氣就好像他手裡端著的只是一盤熱餃子,讓人讓開些、別碰到那樣輕描淡寫。

  幸好沒等他開口,郭長城就已經嚇得屁滾尿流地撲出去了。

  槍聲在黑暗中響起,郭長城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如果他有毛,一定炸得比肥貓大慶被摸屁股的時候還高,劇烈跳動的心跳讓他有種胸口一空過的感覺,郭長城幾乎懷疑自己被嚇出了心臟病。

  他坐在地上,狼狽地回頭看了一眼,藉著趙雲瀾手上微弱的火光,郭長城看見墻上有一個五六歲小孩那麼大的黑影,乍一看,就像是有人在墻上涂了一層墨水,「它」的心口處有一個「彈痕」,以那裡為中心,一片血紅正在往外蔓延,好像它也會流血。

  「那是什麼?」郭長城用一種自己都陌生的尖叫聲問。

  「只是‘影子’——你別瞎激動。」趙雲瀾伸手在墻上的黑影上抹了一下,血紅色的液體就順著他的手指尖,像老舊受潮的墻皮一樣撲簌簌地掉下來。

  「什……什麼玩意的影子?」

  趙雲瀾動作頓了頓,忽然半側過頭,詭異地笑了一下,有那麼一瞬間,郭長城甚至覺得自己被對方那雙黑得嚇人的眼睛攫住了靈魂。

  他聽見趙雲瀾用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輕柔地說:「你知道麼,有的時候,一個人可不止有一個影子。」

  郭長城一聲不吭,順著身後靠著的墻,像根麵條一樣滑了下去。

  趙雲瀾:「……」

  「都怪你。」大慶翹著尾巴,圍著暈過去的郭長城轉了兩圈,這個倒霉催的小實習生已經在「每日一暈」的路上越走越遠了,黑貓不滿地甩了甩尾巴,「嚇暈了他對你有什麼好處?」

  「我又不是故意的。」趙雲瀾伸腳輕輕地踹了踹郭長城,實習生順著他的小腿滑了下去,毫無反應,「誰知道這貨還是聲控的,兩句話就暈?我最多以為……他會尿個褲子什麼的。」

  大慶:「……」

  「這樣我就可以用成人紙尿褲衝抵他的獎金了。」趙雲瀾俯身把郭長城搬了起來,一甩手扛在肩上,看起來就像是扛了一麻袋土豆,還隨著步伐甩來甩去,他動作輕快,語氣卻十分冷淡,「給我說說,這小子是誰家的關係戶?插到老子眼皮底下礙眼。」

  「據說部裡剛剛空降的下來個大領導,是這小子的舅舅。」大慶說。

  趙雲瀾面無表情地問:「那傻逼不知道特殊調查處不歸公安部調動?還是他想給自己的外甥弄個‘因公殉職’?」

  大慶喵了一嗓子:「有本事你別衝我來,當面把調令往人臉上摔,背後叫人傻逼,當面一口一個領導,叫得比乾爹還親,老貓我也活了幾千歲了,就沒見過你這麼沒節操的‘令主’。」

  「失節是小,餓死是大。」趙雲瀾把煙屁股掐了,在貓咪腦門上輕輕拍了一巴掌,「也請你們這些整天沒事假清高的同志們都好好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們的那編製,每月按時打在卡里的工資獎金,逢年過節發的大小福利,以及辦事的時候不受任何其他部門阻撓搗亂的權利,都他媽是大風刮來的?節操是個什麼玩意,能吃嗎?好吃嗎?」

  一直在吃進口貓糧、以至於體型也越來越走向國際化的大慶默默地閉嘴了。

  歷代「鎮魂令主」,都是在陽世三間管著陰曹地府的事,哪怕不表現出來,心裡也總會把自己當成活人堆裡的異類,很少有像趙雲瀾這樣入世的。

  而且他不單是入世,還入得頗為八面玲瓏,如魚得水,乃是個下得了陰曹,上得了酒席,推杯換盞會勸酒,嘴裡親兄弟,心裡罵他娘的人才。

  至於吃喝嫖賭、逢場作戲那一套,他更是爐火純青、五毒俱全。

  以老貓冷眼旁觀,要不是趙雲瀾「不幸」繼承了鎮魂令,也許能憑著這種與生俱來的絕世混功,混成個大人物當當。

 

6、第六章輪迴晷

  「方才在樓道裡是怎麼回事?」吃人嘴軟的大慶只好乾咳一聲,轉開了話題,「你的‘明鑒’為什麼突然示警?」

  「有東西跟著我們。」趙雲瀾說,「不過被我一照就跑了,大概也沒什麼惡意。」

  「也不是凶手?」

  「哪能,新死鬼跟大凶的東西我能分不出來嗎?」趙雲瀾扛著郭長城溜溜達達地在樓道裡亂轉,「再說你也看見屍體旁邊那個手印了吧?‘骨瘦如柴、指長如鞭’,到底是什麼玩意我暫時說不好,反正肯定不是人……我操這貨還是個實心的,死沉死沉的,我得著地方把他扔了。」

  說著,趙雲瀾找了個墻角,隨手把郭長城扔下了。

  趙處表情漠然地打量了郭長城一會,看起來打算拔腿就走,讓這傢伙自生自滅,不過過了一會,他還是默不作聲地一提褲腳蹲了下來,從兜裡摸出了一個小瓶子,在郭長城周圍撒了一圈,然後又咬破了自己的中指,在郭長城眉間抹了一滴血。

  那滴血好像在碰到郭長城的一瞬,就被皮膚吸了進去,頓時不見了蹤影,立竿見影的,倒霉實習生那青白的臉色馬上就跟著好看了幾分。

  做完這一系列的事,趙雲瀾才抬手在郭長城腦袋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小聲罵了一句:「廢物點心,看你不爽很久了。」

  「別鬧了,雲瀾,看你的表。」

  趙雲瀾一低頭,正好看見他那塊叫「明鑒」的手錶表盤又紅了,腳底下傳來一聲有點尖銳的貓叫,他順著大慶的視線望去,只見一個穿著深色壽衣的老人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們身後。

  隨後老人轉身就走,走兩步就停下,好像要帶他們去什麼地方。

  「新死鬼?」大慶撒開四條小短腿追了上去,喵喵地抱怨說,「大白天出沒?臭基佬你瞎吧?」

  「滾蛋,沒看見她不能說話嗎?沒看見她還帶著生人氣嗎?沒看見她還用兩條腿走路而不是飄在半空嗎?死胖子你貓腦無恙吧?」

  轉過一個尖銳的彎,老人不見了,兩人面前是一條直通樓頂的樓梯。

  大慶打了個噴嚏,抽了抽鼻子:「好大的一股怨氣。」

  趙雲瀾彎腰抱起了它:「看來不是沈教授,是她把我們帶進來的,跟著上去看看。」

  一人一貓小心地走了上去,那台階踩在腳下軟綿綿的,不像水泥做的,更像是某種活物,無數只從黑暗的影子中伸出來,抓向膽敢闖入他們領域的活物,卻在接觸到趙雲瀾褲腳的一瞬間就被狠狠地彈開。

  「每個學校每年都有自殺名額,只要死得人不超過這個數,問題就不大。」趙雲瀾說,「不過我聽人說,龍城大學已經連續三年超標了。老校區都是老建築,大多不高,能保證跳下來就一定能死的,也就只有這幾座新建樓的,其他的還好,這樓卻正在聚陰的地方,裡面大拐角的設計弄出了好多手槍型大凶的房間和樓道,髒東西被吸進來就走不了,時間長了全給困在這裡,怨氣肯定很大。」

  他說完,樓梯也正好到了頭,通往頂層的小門沒開,微弱的光從裡面透出來,趙雲瀾從懷裡掏出了一張交通卡,伸進鎖扣裡輕輕一別,已經快要報廢的小鐵門就嘎吱嘎吱地打開了。

  趙雲瀾舉著打火機,緩緩地走上樓頂。

  十八層的樓頂視野開闊,從這裡能俯瞰下去,一邊是龍城大學如同原始森林般的綠化,一邊是城市中央主幹道的車水馬龍,人群息壤。

  一個女孩站在樓頂,背對著他。

  趙雲瀾小心翼翼地開口說:「哎,那位同學……」

  誰知他才剛開口,還沒來得及說出個二五六,那女孩就突然翻過了欄桿,就這麼一聲不響地縱身跳下去了!

  出於本能,趙雲瀾撲了上去,伸手去拉她,他反應不能說不快,但明明他已經拽住了女孩後背的衣服,手指卻從她身上筆直地穿了過去,隨後她的身影驟然消失,就如同她只是個虛空中的幻影。

  黑貓像個移動的皮球一樣顛顛地跑過來:「怎麼了?是人不是?」

  「不是,她動作太快了,」趙雲瀾不自覺地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我來不及分辨她究竟是不是……」

  趙雲瀾是個天生的陰陽眼,從小就習慣陰陽兩界在他的眼睛裡交叉,所以驚鴻一瞥的一眼,反而讓他很難分辨對方是人還是其他的什麼。

  黑貓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們身後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趙雲瀾轉過身去,發現跑來的仍然是那個女孩子,低著頭慢慢地走上頂樓,女孩面孔模糊,看不見表情。

  這次趙雲瀾還一個字也沒來得及說,她腳下就突然加速,以去食堂搶飯一樣的速度,從樓頂撲了出去。

  趙雲瀾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但同樣的事發生了,他的手再次穿過她的肩膀,女孩的影子在空中消散了。

  接下來,跳樓就像已經成了一個全新的時尚運動,面孔模糊的姑娘們一個個跟趕集似的,排著隊地從四面八方往下跳。

  趙雲瀾每個都會伸手拉一下,可她們又每個都不是實體。沒多長時間,他的腦門上就見了汗。

  大慶從一開始還跟著他上躥下跳,可等第八個也跳下去了以後,它開始表情木然地蹲在一邊,尾巴鐘擺似的,在它身後不耐煩地左搖右晃:「別追了,我看這不是地縛靈就是以前跳樓自殺的人留下的殘念。」

  趙雲瀾沒顧上理它。

  爆發力他是有的,也算練過,毆打個把小流氓不在話下,可是顯然,他的身體素質十分一般,長期生活不規律,鍛煉也不足,才跑了幾圈,他已經有點喘了。

  黑貓嘆了口氣:「有一有二沒有三,你都抓了八個了,難道還看不出來她不是人?」

  「你知道這八個是一個人?你有充足的證據表明這裡沒有我以外的第二個人?你知道下一個人跑出去的時候,我們是不是還和上一刻待在同一個空間裡?她跑出來的一瞬間你能分辨的出她是人還是假人?‘守則’第三條,‘不要想當然’,你就著貓糧一塊吃了麼?」趙雲瀾嚴厲地瞪了黑貓一眼。

  嘴巴又臭又賤的黑貓立刻就遇強則弱了,它心虛地甩了甩尾巴,嘀嘀咕咕地說:「教訓我……老貓都活了幾千年了,你個小崽子居然敢擺領導架子教訓……」

  趙雲瀾:「再不閉嘴扣你貓糧。」

  大慶識時務為俊貓,立刻改口:「喵——」

  這時,第九號跳樓的人出來了,趙雲瀾在她露面的一瞬間就大喊了一聲:「姑娘,等等!」

  但對方充耳不聞,依然像離弦之箭一樣向著大地母親飛奔而去。

  「他媽的。」趙雲瀾又抓空了一次,以光速忘記了他方才義正言辭的說教,暴躁地一巴掌抽在了冰冷的欄桿上。

  「唔……」大慶湊了過來,兩隻前爪扒在大樓頂上的護欄上,仔仔細細地聞了一圈,「其實你說得有道理,雖然地縛靈有時候也會祥林嫂一樣,沒完沒了地重複自己的死亡過程,但是他們一般死得不會這麼趕時間。」

  「那又是什麼?」趙雲瀾問。

  「是怨。」大慶用那張大餅一樣的貓臉擺出了一副高難度的嚴肅表情,「自殺其實是種不折不扣的‘死於非命’。這樣的魂魄死後不入輪迴的可能性非常大,更有甚者,在跨過生與死、陰陽之間的鴻溝時,靈魂會變得不完整,因此徘徊人間,早忘了自己為什麼而死,死也死得渾渾噩噩。」

  趙雲瀾問:「怨氣重的地方會讓人覺得不舒服,能傷人麼?我沒聽說過先例。」

  黑貓頓了頓:「不能,我也沒聽說過。但是怨氣由殘缺的魂魄而起,會同類相食,強大到一定程度,就能幻化出實體。所以我懷疑方才那個女孩,其實就是無數被吞噬的冤魂碎片凝成的‘怨’。」

  「實體又能怎麼樣?」

  「也不怎麼樣,怨氣不同於戾氣,攻擊性沒有那麼強,能被它誤導乃至傷害的人一般都是心裡有鬼的,但它本身沒有能力直接接觸那女孩的身體,更別說是撕開她的肚子了,」黑貓說,「所以我看我們還是走吧,這裡沒什麼好查的。」

  趙雲瀾遲疑了一下。

  黑貓嘆了口氣:「你啊,該有節操的地方沒下限,該變通的地方卻死心眼,‘鎮魂令’到如今已經流傳了不知幾千萬年了,什麼守則早就跟一紙空文沒什麼區別了,你對它那麼執著做什麼?」

  「不,我還是覺得……」正說到這,趙雲瀾的話音陡然止住,他看見第十個女孩走上了樓頂。

  一人一貓同時繃緊了身體,眼睜睜地看著她對自己視而不見,慢慢地走到護欄邊上,忽然如同前九個幻影一樣,雙手一撐,就從護欄上一躍而下。

  趙雲瀾早在她出來的時候就感覺到了不對勁,還沒來得及弄清是怎麼回事,他已經行動力強大地撲了過去,在她跳出去的一瞬間就凌空抱住了女孩的腰。

  手裡陡然一沉,趙雲瀾手背上的青筋都露了出來,這次,他抱住的是一個沉甸甸的真人。

  黑貓吃了一驚,猛地躥上欄桿,睜大了兩隻綠油油的眼睛。

  趙雲瀾的動作尷尬,這位置讓他有點使不上勁,單用兩條胳膊的力氣,抱個大點的孩子尚且覺得沉,別說是個貨真價實的大人了。

  他一條腿卡在護欄中間,整個上半身全都探了出去,女孩的吊在護欄以外,好像突然醒悟了過來,突然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尖叫,本能地掙扎了起來。

  趙雲瀾只好對著她的耳朵大喊了一聲:「再亂動就掉下去了摔成柿餅了,你快給我老實點!」

  這時,趙雲瀾靠著的護欄突然發出一個斷裂聲,不知是年久失修還是被一個人的體重活生生地墜的,竟然鬆動了。

  趙雲瀾似乎沒注意到,仍在和女孩說著話:「別怕別怕,你再堅持一下……」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聽「喀嚓」一聲,底下的鋼條徹底斷了。

  趙雲瀾聽見耳邊傳來奇怪的笑聲——就像樓頂站滿了人,他們漠然地站在一邊,眼睜睜地看著馬上要掉下去的自己,發出幸災樂禍的「桀桀」的笑。

  大慶像被人踩了尾巴一樣尖叫起來:「喵!」

  千鈞一發時,樓頂的小門被人一腳踹開,一個人以看不清的速度衝了上來,幾乎同時,鐵護欄徹底掉了下去。

  趙雲瀾剎那間就飛快地把重心轉移到後腳跟上,身體往後一仰,帶著抱著的女孩飛快地轉了個身,正好把人塞進衝過來的那位懷裡。

  隨後,他自己就一腳踩空,空出來的手剛好緊緊地扒住了樓頂,就這樣驚險地吊在了十八樓。

  大慶這才看清,跑上來的人正是本該已經走了的沈巍。

  沈巍立刻把跳樓未遂的女生往身後一推,跪下來抓住了趙雲瀾晃晃蕩蕩掛著身體的胳膊:「那隻手,那隻手也給我,快!」

 

7、第七章輪迴晷

  趙雲瀾這個人,向來是窮大方慣了,沈巍一出聲,他就立刻鬆開了手,連帶著自己的小命一起交給了沈巍,好像他不是吊在十八層的大樓頂,隨時能摔成個爛柿餅,而只是在爬一個不怎麼陡峭的斜坡。

  幸而沈巍只是看起來很斯文,手勁異常的大。

  趙雲瀾的手腕被他攥得快沒了知覺,手指都紫了,就這麼給硬生生地給拖了上來,襯衫袖子蹭到了胳膊肘上,沒留神小臂愣是給磨掉了一層油皮。

  沈巍一把抱住他,兩個人同時跌在地上。

  趙雲瀾怕壓到他,用手撐了一下,這一低頭,發現手腕居然被沈巍給捏青了,而沈巍抱住他的兩條胳膊幾乎要勒到他的骨頭裡,一瞬間讓趙雲瀾有種錯覺——就像那並不是人跌倒的時候本能地扶住什麼東西,而是一個緊緊的擁抱。

  當然,沈巍並沒有失態太久,在趙雲瀾輕輕地掙動了一下以後,立刻就放開了他,掩飾似的推了推眼鏡腿。

  趙雲瀾老於人情世故,又是慣會察言觀色的,從沈巍這笨拙的反應中,敏銳地聞到了一股曖昧的尷尬,好在他沒打算在另一個人面前任憑這種尷尬發展。

  趙雲瀾爬起來以後,裝作沒心沒肺地從兜裡摸出了一包面巾紙,呲牙咧嘴地把胳膊上蹭的灰、血和碎沙子擦掉:「幸虧你來得及時,不然一會我估計要給龍大當鐘擺整點報時了。」

  沈巍臉色還沒緩過來,沒顧上答話。

  「還有那個小姑娘,你又是怎麼回事?」趙雲瀾體貼地給他留了點時間調整心情,把炮火轉移向旁邊呆呆地癱坐在地的女生,「失戀了?老師罵了?論文沒過還是考試掛科了?你說說你們這群熊孩子,一天到晚好吃好喝,還閑得蛋疼地沒事……」

  女生突然「哇」一聲哭了出來,並且很快從啜泣變成了嚎啕大哭。

  趙雲瀾:「……」

  這時,沈巍突然開口,他說:「太危險了。」

  趙雲瀾立刻接上:「就是,聽見你們老師說的了麼?太危險了知道不知道?行了,別哭了,先跟我下去再說,我得帶你去校醫院看看,這種情況一定得跟你們家長好好溝通溝通……」

  沈巍站起來,先瞪了趙雲瀾一眼,然後沉下臉,轉向輕生的女生,足足有一分鐘沒說話,只是嚴厲地看著她,愣是把嚎啕大哭的女孩子嚇得最後不敢出聲了,在那抽抽噎噎地打著哭嗝。

  沈巍的樣子讓趙雲瀾想起了他去世多年的外公,那也是個老牌的高級知識分子,平時也是這樣和和氣氣,好像總是在退讓別人,絕不說粗話,也絕不大聲呵斥別人,更別提動手,可是真生了氣,只要臉色一沉,他們這些小輩的猴孩子們就一個個的全老實了。

  「如果因為你,別人出了什麼事,你以後是要昧著良心活,還是要昧著良心死?」沈巍聲音沉沉地問。

  女孩訥訥地說:「對……對不起……」

  反倒是趙雲瀾有點尷尬地蹭了蹭鼻子:「那什麼,我倒沒什麼,但是你得好好反省一下啊小姑娘,想想你自己,再想想你父母,年紀輕輕的,多大的坎就過不去了?來,別哭了,快起來吧,我帶你去醫務室看看。」

  他看了沈巍一眼,見沈巍沒別的反應,就過去彎下腰,把站也站不穩的女孩從地上扶了起來,攙著她走下頂樓,下了樓,又看見了被扔在那的郭長城,不過這回沒等領導發話,大慶就屁顛屁顛地跑了過去,一頓「天喵流星爪」糊在了郭長城的臉上。

  女生跳樓的動靜驚動了不少人,方才空無一人的樓道仿佛一下回到了人間,好多教職工探出頭來問怎麼了,郭長城就這樣在大家好奇的圍觀下,伴隨著一聲非人的慘叫,悠悠轉醒。

  郭長城一臉血地睜開眼,就看見自家領導形容有些狼狽地扶著個年輕姑娘,站在不遠處看著他,意味深長地說:「年輕人要多鍛煉,做我們這行,動不動就低血糖可不行。」

  眾目睽睽下,郭長城沒敢吱聲,可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自己心知肚明,於是羞愧地低下了頭。

  趙雲瀾想了想,繼續說:「這樣吧,我這還有點事,你帶著大慶,把死者的背景調查一下,一個人可以嗎?」

  他刻意咬了一下「人」這個字,大慶在一邊得意洋洋地舔著爪子,賤賤地「喵」了一聲,聽得郭長城一哆嗦。

  這是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郭長城惶恐地抬起頭,用一臉打算喊救命的表情瞪著趙雲瀾,可是對方的接收器仿佛短路了,趙處好像一點也看不懂他的眼神,一臉慈祥地拍了拍他的頭,然後看了大慶一眼,二話不說,轉身走了。

  沈巍的臉色依然是難看,一言不發,有人小聲向他打聽發生了什麼事,他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沉默地搖搖頭。

  直到走出別人的視線,沈巍才不自覺地抬起了手,在鎖骨中間的位置按了一下,薄薄的襯衫裡似乎勾勒出了一個吊墜的形狀。

  他閉了閉眼睛,深吸了一口氣,這才跟上了趙雲瀾他們。

  趙雲瀾帶著女孩下樓,路上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李茜。」

  「哪個學院的,幾年級了?」

  「……外語學院,研一。」

  「本地人?」

  李茜遲疑了一下,慢半拍地點了點頭。

  「剛才是因為什麼?」

  這一回,李茜不說話了。

  趙雲瀾若有所思地瞥了她一眼,這個叫李茜的女生眼下有一抹濃重明顯的青色,目光無神,眼睛裡都是血色,印堂發黑,從頭到尾都是一身的倒霉相。

  沈巍忽然問:「外語學院對文科通選課學分要求很高,你上過我的課嗎?」

  李茜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沈巍說話也像講課,聲音低沉悅耳,語速不快不慢,他嘆了口氣,沉聲說:「生死是大事,我記得我上課時跟你們說過,這世界上,只有兩件事可以讓人為之赴死。一個是為了家國而死,那是為了成全忠孝,一個是為了知己而死,那是為了成全自己,除此以外,哪一種輕生都是懦夫行徑,你懂不懂?」

  「我……」李茜的聲音顫了一下,她飛快地定了定神,抿了抿嘴脣,「對不起,沈教授,我真的……真的就是一時衝動,沒有考慮清楚,腦子一熱就上去了,還差點連累……」

  她看了看趙雲瀾,又重新低下頭去。

  儘管趙處長得很帥,表情看起來也十分和顏悅色,但李茜依然莫名地有點怕他,對上他的眼神,她下意識地往沈巍身邊瑟縮了一下。

  趙雲瀾摸出一根煙點著,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你也不知道怎麼了?小同學,我只聽說過衝動殺人的,還真很少見著衝動起來殺自己的,你這話聽起來就跟你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了似的。」

  「附身」兩個字一出口,李茜的臉色立刻變得雪白。

  趙雲瀾不肯放過她:「你怕什麼?說真的,在樓頂上的時候,你看見了什麼?」

  李茜乾笑了一聲:「就……樓頂唄,能看見什麼?」

  「我可看見了。」趙雲瀾目光轉向前方,慢悠悠地吐出口煙,「你往下跳的時候,我看見樓頂上有好多人,都看著你在笑。」

  李茜抱住自己的胳膊肘,渾身哆嗦了起來,死死地咬住了牙關,走近了,都能聽見她把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趙雲瀾打量了她一會,彈了彈伸長的煙灰,伸手一推她的肩膀:「好了,進去吧,校醫院到了。」

  趙雲瀾跟校醫院門口的值班老師打了聲招呼,就把李茜交給了沈巍,自己叼著煙站在了門口。

  龍城大學的校醫院門口有一條人工鑿出來的小河,上面架著一段小橋,趙雲瀾懶洋洋地趴在木頭欄桿上,慢吞吞地往自己的手錶上噴了一口煙,白煙很快散去,他的表盤中間凝出了一層淺淺的白霧,一個老人的臉在裡面若隱若現,似乎透過表盤與他對視。

  「老貓說得不是沒道理,沒過頭七的新死鬼。」趙雲瀾挑挑眉,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了一句,「能在光天化日下出現在明鑒上,即使生前是居委會的紅袖箍都沒有這麼勇猛吧?老大媽,您是哪一方神聖呢?」

  身後響起腳步聲,趙雲瀾伸手在表盤上輕輕一抹,上面的人影立刻就消失了,他不慌不忙地吐出含在嘴裡的煙圈,轉過身,就看見沈巍手裡端著一個小托盤走了過來。

  沈巍把放著濕巾和藥的小盤子放在一邊,垂著眼,不由分說地拉過他蹭傷的胳膊,細心地卷起了他的袖子,拿起小托盤裡的蒸餾水。

  趙雲瀾趕緊說:「別麻煩,我自己來。」

  「你自己怎麼來?」沈巍低著頭,先把他的傷口用蒸餾水衝乾淨,再用衛生棉球一點一點地擦淨,捧著他的胳膊好像捧著個一碰就破的寶貝,「要是我手重了你說一聲。」

  趙雲瀾有點不自在地往後躲了躲:「其實用自來水衝一下就好了。」

  沈巍眼皮也沒抬:「天這麼熱,不弄乾淨,感染了怎麼辦?」

  沈巍的睫毛很長,低著頭的時候顯得眉清目秀,眼皮的形狀清晰得好像畫出來的,也許是因為戴著眼鏡遮擋了許多,乍一看並不打眼,非得仔細打量,才能發現他的賞心悅目。

  趙雲瀾那顆沒節操的心輕輕地癢了一下。

  趙雲瀾一直覺得自己不算「同」,只能說審美範圍比一般人寬廣了一些,也比一般人更不要臉一些——漂亮男人和漂亮女人都能引起他的興趣。

  好在他雖然生冷不忌,但是人品還算馬馬虎虎地過得去,雖然不挑嘴,但也不至於饑不擇食,有一個算一個,一段時間裡絕對只有一個人,絕對不拈三惹四,是個好聚好散的模範情人。

  不過此時距離他結束上一段關係,已經過了小半年的時間,沈老師又是這麼一個對他胃口的類型,趙雲瀾心思不可避免地浮動了片刻。

  是直接下手,還是放過?

  沈巍是個一看就讓人覺得「他很認真」的人。

  趙雲瀾非常清楚自己是個什麼貨色,工作非主流不說,每天還有沒完沒了的應酬等著他,在外面花天酒地,自己的日子過得一塌糊塗,可謂是開名車,住狗窩。他不是什麼能沉下心來,好好經營一段感情的良配,找個小么蛾子無牽無掛地玩玩也就算了,估計許不起人家天長地久。最好少去招惹這種良家的好人,不過……

  沈巍看起來好像對自己有點意思,這麼優質的人,平白放過了,趙雲瀾又覺得有點可惜。

  沈巍把趙雲瀾的胳膊弄乾淨了,又上了藥,還企圖用紗布給他裹上,不過這個被趙處堅定地制止了。

  「就蹭破點皮,大熱天的哪有因為這個裹紗布的,胳膊一露出來別人還得以為我是木乃伊呢。」趙雲瀾掐了煙,動作自然地攬住沈巍的後背,「我打算進去看看那姑娘,一起來吧?」

  沈巍隨著他的動作立刻僵硬成了一塊石頭,踉踉蹌蹌地被他帶了兩步,從脖子到耳朵尖都紅了,然後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從趙雲瀾懷裡掙脫出來,佯裝鎮定地拉了拉自己的襯衫。

  「怎麼跟個大姑娘似的。」趙雲瀾先是不在意地笑了笑,而後還沒等沈巍緩過口氣來,他的話鋒卻突然一轉,「沈老師以前是在哪見過我麼?」

  

8、第八章輪迴晷

  沈巍猝不及防地對上了他的眼睛,腦子裡頓時一空,他有那麼一兩秒鐘的時間,幾乎是愣愣地看著趙雲瀾,半晌轉不開目光。

  沈巍自己也知道,他今天實在失態太多了……他本不該見到趙雲瀾。

  那人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記得……人過奈何橋,飲忘川水,過三善三惡的進輪迴門,靈魂給洗滌得赤條條空盪蕩,又能記得什麼?

  沈巍看著對方英俊的臉,極具穿透力的眼神,很想抬手摸摸他的臉,隔著經年冷卻的時光,哪怕再次碰到一點對方皮膚的溫度……

  過了不知多久,沈巍才嗓音有些乾澀地說:「我見過你。」

  趙雲瀾等著聽他說完。

  在我心裡,無數次。我不敢見你,卻知道你的每一件事……沈巍幾乎有種衝動把這話脫口而出,然而最後,他艱難地說出口的卻是:「在你們處理過的一樁案子裡。」

  「哪次?」趙雲瀾有些意外的問。

  沈巍的話變得流利了一點,大概第一句謊言說出來之後,之後就再沒有顧忌了:「萬青橋附近的雙子大樓連續發生十二次跳樓的時候,大概五六年前吧,那時候我臨近畢業,剛搬出學校,正在那附近找房子租,當時雙子大樓因為命案而生意蕭條,所以住宿費比較便宜,我就是那時候還敢住在裡面的幾個人之一。」

  趙雲瀾皺著眉想了一會:「我確定沒在現場見過你。」

  「你沒看見我,但我正好住在頂層,看見過你,我還看見……」沈巍停頓了一下,適時地露出一點想起了某件不可思議的事的表情,「我還看見你從頂層的一個房間裡抓出了一個黑影,塞進了瓶子裡,然後不知對誰說‘犯罪嫌疑人已經抓獲,諸位可以收工了’。」

  趙雲瀾吃了一驚:「你當時不但住了,還住頂層?膽子夠肥的。」

  沈巍低下頭:「你可以去查住宿記錄,我說得是真的。」

  他說得當然是真的,他當時確實在雙子大廈,卻只是因為想偷偷地看一眼某人,不是什麼找房子這種愚蠢的理由,這個謊九真一假,卻說得他幾乎心力交瘁。

  不過好在趙雲瀾看起來是接受了,他甚至還有些感慨地開玩笑:「工作疏忽,實在是我們的工作疏忽,按規矩應該消除與本案不相干的群眾的記憶的,可是我居然沒發現你……對了,當時你感覺怎麼樣?是不是之後整個構架在唯物主義上的三觀都崩潰了?」

  沈巍艱難地應和著他笑了一下,沒答話。

  也不知道趙雲瀾究竟信了幾分,反正他是沒有再追究。

  他們倆一起走進校醫院的時候,就看見李茜正靠在有窗的那面墻上坐著,正捧著校醫給她倒得一杯熱糖水。

  她恰好坐在了背光的地方,表情顯得愈加陰郁。

  趙雲瀾抬手敲了敲門,李茜一激靈,惶惶然地抬起頭來,看清了來人,這才慢慢地松了口氣。

  趙雲瀾瞥了一眼自己的表,表盤中間依然倒映著那個老人的影子,表針卻沒有變紅——太奇怪了,這新死鬼的生氣似乎變強了。

  生人身上出現死氣是要吹燈拔蠟了,可死人身上出現活氣又是怎麼回事?

  難道是快投胎了?

  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大馬金刀地往李茜對面的病床上一坐:「同學,我還得問你幾句話。」

  李茜臉色蒼白地看著他。

  既然沈老師明示了他知道自己這些人到底是幹什麼的,趙雲瀾也就不避諱沈巍還在場,直白地開口問:「最近這段時間,你是不是能看見某些不該看見的東西?」

  李茜沒來得及說話,直接用一個驚恐萬分的表情回答了他。

  「我明白了。」趙雲瀾盯著她雙眉中間的位置,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自己的膝蓋上,研究了一陣,又說,「可是我看你天眼沒開,理論上應該什麼都看不見,之所以沾上這些東西,到底是因為天生八字太輕,還是動過不該動的東西?」

  李茜情不自禁地咬住嘴脣,手指絞得關節慘白。

  「哦?看來是後者了,告訴我,你動過什麼?」趙雲瀾壓低了聲音。

  李茜一開始不肯說,趙雲瀾冷笑一聲:「不說,不說你就等著被它糾纏一輩子吧,小女孩沒聽說過好奇心害死貓嗎?不是什麼東西都能亂碰的。」

  「……一個日晷。」不知過了多久,李茜才低低地開口,「家傳的東西,放得發了黑,背面有一個圓盤,上面鑲了好多魚鱗形狀的石頭,黑色的,和烏晶石有點像,老人講叫……」

  「輪迴盤。」趙雲瀾說。

  李茜詫異地看了他一眼,遲疑著點了點頭。

  「日晷一天轉一圈,日頭就東升西落一次,周而復始,象徵生生不息、輪迴不止的意思。」趙雲瀾說到這裡,語氣微妙地頓了一下,「但也有種說法,認為輪迴是個不斷‘殺死’的過程,新陳交替,失去的永遠失去,過去的再不重來,轉過一刻,就只能回望不能倒回,而轉過一輪,就連回頭也不知道要看向哪裡。」

  他沒看見身後的沈巍陡然一顫。

  「你用它做了什麼?」趙雲瀾問。

  李茜咬了咬嘴脣。

  「好,那我換一種問法,你有沒有用它做過壞事?」

  李茜一瞬間睜大了眼睛:「我沒有!」

  趙雲瀾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我沒有!」李茜站了起來,往後退了一步,弓起腰,側身面對趙雲瀾,本能地做了一個防衛感十足的動作,「我怎麼會用家傳的東西做壞事!你胡說!你……咳咳……」

  她情緒太激動,一下子被嗆住,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沈巍皺了皺眉,走過去擋住趙雲瀾步步緊逼的視線,拍了拍李茜的背:「慢點說,不要急。」

  然後他轉過身,對趙雲瀾說:「這孩子剛剛受過刺激,趙警官不管問什麼,能別太逼她嗎?」

  趙雲瀾蹭了蹭鼻子:「好吧,不相干的事不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問完我立刻滾蛋。」

  他從兜裡摸出死者的相片:「你最近見過這個同學嗎?」

  李茜粗粗地掃了一眼,先是搖了搖頭,然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抬手抓住了那張照片,仔細打量了半晌,才不確定地問:「……我昨天好像看見一個人,長得跟她有點像……」

  趙雲瀾臉色一正:「昨天什麼時候?你還記得她身上穿著打扮麼?」

  「晚上。」李茜想了想,「昨天晚上圖書館關門了,我才回來,應該是十點鐘以後吧。我去學校外面買了一點東西,在門口好像看見過這麼一個人……穿了什麼不大記得了……啊!對了,我想起來了,是迎新的T恤衫,我正好也有一件,才注意到她。」

  趙雲瀾追問:「昨天穿那件衣服的人是不是很多?」

  「基本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李茜說,「人……不算多吧,大部分同學都在新校區,老校區本來人就不是很多。」

  「你也穿了嗎?」

  「我嫌它沒洗過,所以不想貼身穿,套在自己的T恤的外面,後來天有點熱,我就把它脫下來塞進包裡了。」

  「哦,」趙雲瀾想了想,「你看見她的時候,當時周圍還有別人嗎?」

  「有啊,過路的挺多的,車也不少。」李茜打量了一下他的臉色,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問,「怎麼了?」

  「不,我沒有問你大學路上,我是指你們學校側門口的那條小胡同,她是從那裡走了對嗎?當時那條小胡同裡有別人嗎?」

  趙雲瀾沒有正面回答李茜的問題,他的刻意迴避讓李茜不安起來,她眼神飄到了一邊,先點點頭,後來又混亂地搖了搖頭:「我……我記不清楚,好像……吧?她好像是從那走了,但是我沒跟進去。那條小胡同是條死胡同,一般只有我們學校住在東邊校區的人會從那抄近路走小門,平時比較清靜……」

  「你沒有從那邊走嗎?」趙雲瀾打斷她。

  「啊?啊……我沒有……」

  「為什麼,你不也住在東區嗎?」趙雲瀾問。

  「我……」李茜詞窮,支吾了好一會,她才慌慌張張地說,「我繞路去買東西……」

  「可你剛才不是說當時已經買完出來了麼?」趙雲瀾再次打斷她,語氣開始變得嚴厲,「同學,警察叔叔也想當一個‘敬個禮、握握手’的好叔叔,一點也不願意嚇唬你,可你得配合調查,跟我說實話對吧?」

  李茜再次緊張起來,雙手攥住衣服的下擺:「……我說得是真的。」

  「她名叫盧若梅,也龍城大學的研究生。你問我昨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事?我現在告訴你,你的同學她死了,」趙雲瀾一字一頓地說,眼睛緊緊地盯著李茜的表情,「而死亡時間大約是昨天晚上十點鐘左右,也就是說,你說不定是最後一個見過她的人。」

  李茜瞳孔驟縮,手裡的杯子一下子落到了地上,碎了。她恍如未覺,眼角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無意中張開的手指細細地哆嗦著,嘴脣白得發青。

  

9、第九章輪迴晷

  趙雲瀾往後靠了靠,翹起二郎腿,雙手交叉勾住膝蓋,仰起頭看著李茜:「這麼激動?如果死者的死和你沒有關係,你原本又不認識她,現在為什麼害怕?昨晚為什麼繞路走?是什麼東西讓你寧可繞遠,也不敢走那條小路?」

  李茜忽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她癱坐下來,十指插/進了自己的頭髮裡,緊緊地捂住了臉。

  趙雲瀾不由分說地拉下她一隻手腕,用一種非常有壓迫感的聲音問:「逃避也沒用,看著我,告訴我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李茜用力甩開了他的手,劇烈的掙動把校醫院的病床都碰得移動了一下位置,鐵架床腳擦在地上,發出嘶啞的摩擦聲。

  「我不知道!」她歇斯底裡地叫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別問我!我不知道!」

  「你們校區不大,」趙雲瀾壓低了聲音說,「說不定有一天,你在學校裡吃早飯的時候還曾和她擦肩而過,或者你們碰巧用過同一間自習室,借過同一本書……你想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的屍體孤零零地躺在小胡同裡,腹部被利器撕開,內臟被掏走了大半,至今下落不明,由於現場一截腸子的殘骸上有牙印,所以我個人推斷,她的內臟很可能被凶手吃了。那血流得……嘖,滿地都是,現在血跡還清不幹淨,而且你知道嗎……」

  李茜尖叫起來:「啊——」

  趙雲瀾簡直是心如鐵石,絲毫也不為所動,一點放過她的意思也沒有,自顧自地繼續說:「她的肚子被剖開的時候,人還活著,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肝臟、腎臟、胃……一個一個地被人拿走,她聽著那咀嚼的聲音,可被吃下去的是她自己的內臟,你能想象那種心情嗎?」

  李茜聲音已經啞了,她慢慢地蹲了下去,團成了一團,雙手抱住自己的頭。

  在這裡值班的校醫聽見動靜,也快步走了過來:「怎麼了?怎麼了?」

  趙雲瀾把自己的工作證遞到他鼻子底下,順便不由分說地伸手關上了門,把校醫擋在了外面:「不好意思,警察問話,再給我五分鐘,謝謝。」

  趙雲瀾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了病房的門上,轉身看著李茜,第三次重複了自己的話:「告訴我,你看見了什麼?」

  「……影子。」李茜忽然開了口。

  趙雲瀾面帶微笑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凝重,他大步走過去,蹲在李茜旁邊:「什麼樣的影子?」

  「你們都小心點。」沈巍忍不住在旁邊提醒了一下,從墻角拿起掃把,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掃到一邊,然後他猶豫了一下,主動問,「我是不是應該迴避?那位同學,不如我再去給你倒杯水吧?」

  趙雲瀾擺擺手:「不,你在這正好,先別走,我今天出來沒帶女同事,單獨問她話不合規定。」

  說著,他把癱軟成一團的李茜扶了起來,又從旁邊的小桌上拽過一包紙巾遞給她:「是什麼樣的影子,你慢慢說。」

  「她和我錯身而過,我看見她身上的文化衫,發現是同學,儘管不認識,還是和她打了個招呼,她說‘借過’,急匆匆地從我旁邊走過,這時……」李茜抬起眼睛,她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我低頭的瞬間看見她的影子……她有不止有一個影子。」

  沈巍輕輕地說:「不用的光源會造成很多影子,也許你……」

  「不是那種,不是那樣的!」李茜顫聲打斷他,「不是您說的那種影子,它在沒有光的地方憑空產生的,比別的影子都要深得多,最、最重要的是,那個影子……那個影子它和人的動作並不是一致的!」

  病房裡一時靜謐得嚇人,李茜都快把她的骨頭哆嗦散了,沈巍頓了頓,彎下腰,帶點安撫意味地拍拍她的頭:「同學,請你冷靜一點。」

  「我真的看見了,沈教授,我真的看見了,」李茜抓住了他的衣角,突然哭了起來,「我看見它一直跟著她,在她走進小巷子的剎那,突然、突然從地面上站了起來,像一個真人那樣。我嚇死了,一路拼命地逃,拼命地跑……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是幻覺您明白嗎?可是你們非要問我,非要告訴我那個女孩……那個人她已經……」

  她說到這裡,大概是聯想到趙雲瀾的描述,猛地跳起來,一把推開沈巍,衝到墻角吐了。

  沈巍有些責備地看了趙雲瀾一眼。

  趙雲瀾蹭了蹭鼻子,點評說:「呃,別擔心,她這反應其實不算劇烈,你沒看見,早晨在現場,我們那邊的一個菜鳥都快把自己給吐成海參了。」

  沈巍的眼神轉為無奈,搖搖頭,出門找一直往裡張望的校醫要了一瓶礦泉水,給李茜漱口,又扶著她坐好。

  李茜站都站不穩,踉踉蹌蹌地就著沈巍的手癱坐在病床上,目光呆滯地看向趙雲瀾:「它殺了人,也會殺我的,我看見它了,它不會放過我的,對嗎?」

  趙雲瀾沒回答,從兜裡摸出一個小筆記本和一支簽字筆:「給我描述描述‘它’長什麼樣子?」

  「我沒太看清,但它……是人形,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有……有這麼高,」李茜伸手比劃了一下,「黑■■的,有點矮,所以看起來有點胖……」

  趙雲瀾停下筆,皺眉反問了一聲:「有點矮有點胖?」

  李茜點了點頭。

  「那有沒有可能其實它並不矮,只是你看見它以後,立刻就轉身就跑了,以至於它還沒來得及完全從地上站起來呢?」趙雲瀾問。

  李茜呆了呆,反應比方才還要遲鈍一點,然後她垂下眼睛,避開趙雲瀾的目光,又一次點了點頭:「有……也有吧。」

  趙雲瀾看著她的目光開始變得有些古怪:「然後呢?」

  李茜低著頭說:「然後我就跑了啊。」

  趙雲瀾沒說話,只是審視著她。

  李茜的十指掐在一起,指腹泛了白。

  好一會,趙雲瀾才放過她,從記事本上撕下一張紙,在上面寫了一串號碼:「如果有什麼線索,或者想起了什麼,請盡快聯繫我,二十四小時開機,今天就先謝謝你了。」

  他說完,把紙條塞給李茜,站起來。

  沈巍:「我送你。」

  「別別,不用,」趙雲瀾說,「那什麼我先去外面抽根煙,你跟她聊聊。方才我有點著急,可能嚇著了這個小同學,實在對不起啊。」

  沈巍看了看李茜,李茜不知在想什麼,對趙雲瀾的話毫無反應。

  等趙雲瀾叼著煙出去了,沈巍才盡可能輕柔地問李茜:「你餓不餓?我一會去食堂給你買點東西吃吧。」

  趙雲瀾一走,他帶來的壓迫感陡然一松,李茜仿佛立刻就松了口氣,感覺整個人都虛脫了不少,聽見這話虛弱地搖搖頭。

  沈巍又問:「那我把校醫叫進來陪你一會,你在這裡休息一下,等身體好些再回去,可以吧?」

  李茜點點頭。

  沈巍走了兩步,想起了什麼,又回過頭來:「身上還有錢嗎?沒有的話要不要我給你些,先用著?」

  李茜聽出他的好意,終於勉強對他擠出一個笑容:「謝謝老師,真的不用了。」

  沈巍看著她嘆了口氣,看起來欲言又止,好一會,才含蓄地說:「同學,有些謊言是故意的,有些不是故意的,前者是欺騙別人,後者是欺騙自己……無論怎麼樣,都是很可悲的。」

  李茜愣了一下。

  沈巍垂下眼:「算了,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說完,他到校醫院藥房拿了一小瓶藥水,快步追了出去。

  趙雲瀾還在樓道裡,他接了個電話。

  「我問清楚了,這回其實不是我們這邊的問題,是‘那邊’出的事,」電話那頭是一個不同於汪徵的女聲,她說話的時候尾音拖得長長的,有點刻意,帶著股故意挑逗的意味,「昨天晚上鬼門關一開,地府那頭登記在冊的魂魄就少了十幾個,不過大多是沒過頭七的新喪,一來還比較留戀人間,二來也是不懂規矩,這倒沒什麼,他們也掀不起多大風浪來,最麻煩的是,據說還趁亂跑了一個餓死鬼。」

  趙雲瀾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跑了個什麼玩意?」

  「餓死鬼。」

  趙雲瀾頓時火大了,電話那頭是老部下,所以他也沒費勁端著,往四周看了看沒人,壓低了聲音張嘴就罵:「這都他媽的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破事,餓死鬼也能給放到人間來?哪個操蛋的鬼差不想乾了?」

  「關得再嚴實也提防不了個把越獄的,再說你看,‘那邊’至今也沒實現無紙化辦公,那群山頂洞鬼還在沿用上個世紀初的管理模式。也就是這些餓死鬼們,被關得時間長了,都給關傻了,要是我,說不定一天能越獄八回。」電話那頭的女人說到這頓了頓,「哦對了,這回出了人命,‘那位’來拜帖了,大概會親自來一趟,你快回來看看,他的拜帖我不敢打開。」

  趙雲瀾皺皺眉:「嗯,知道了,這就回,你趁這時間幫我做幾件事——死人的地方正對著大學路,那邊的十字路口我記得應該有監控,也許拍到了點什麼,你先調出來;再給我查一查龍城大學外語系研一的李茜這個人,另外順便給我跟‘那邊’打聽打聽,背後刻著輪迴盤的老日晷,究竟是個什麼物件。」

  這時,他余光瞥見沈巍追了過來,低聲對電話裡說:「那先這樣吧,我有點事,掛了,有進展隨時同步我。」

  說完,趙雲瀾轉過身去,一眨眼就斂去滿臉不爽的表情,老流氓一秒鐘變文藝青年,溫和有禮地說:「留步,留步,沈教授真是太客氣了。」

10、第十章輪迴晷

  沈巍把從校醫院拿出來的藥塞給他:「我看你剛才沒顧上拿藥,給你送過來。」

  說著,又看著趙雲瀾胳膊上被擼掉的那層皮直皺眉:「回去以後千萬要自己小心一點,這幾天傷口別碰水,也盡量別吃刺激的東西和……」

  趙雲瀾一聲不吭地盯著他看。

  沈巍終於被他看得不自在,住了嘴:「怎麼了?」

  趙雲瀾不著邊際地問:「沈教授結婚了麼?」

  沈巍一呆,脫口說:「怎麼會……」

  趙雲瀾「哦」了一聲,繼續問:「那沈教授有女朋友嗎?」

  他的眼神恰到好處地帶上了一點侵略性,叫沈巍莫名地就覺得,在這種情況下,自己是點頭也不對,搖頭也不對。

  趙雲瀾趁機從他手裡接過藥水瓶,捏在手裡轉了幾圈,似笑非笑地說:「沒什麼,就是覺得沈教授這樣的青年才俊,還這麼細心體貼,八成很槍手,多嘴了。」

  「別亂說……」沈巍有些侷促。

  趙雲瀾笑了起來,露出兩個酒窩:「哦,對,你電話借我一下。」

  沈巍掏出手機,趙雲瀾卻沒有接,輕輕地托住沈巍的手背,然後就著他的手大喇喇地在通訊錄裡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號碼,保存了上去,按了撥號,響了一聲以後掛斷。

  「留一個聯繫方式。」趙雲瀾裝模作樣一本正經地說,「要是有和本案有關的線索,歡迎騷擾。」

  他說完,小藥瓶往上拋了一下又接住,轉身衝沈巍擺擺手:「太謝謝了,我這還有點事,先走一步了,忙完這個案子一定要請沈老師吃頓飯。」

  這一回,他走得一點也不著急了,一隻手插在褲兜裡,晃晃悠悠的,背影看起來有些吊兒郎當,但是身上該彎的地方一點也不直,該直的地方一點也不彎,懶散也懶散得風度翩翩——簡直就像只開屏的花孔雀,抓緊一切時間顯擺他充滿荷爾蒙的花尾巴。

  直到他走遠,沈巍臉上略顯青澀的侷促才慢慢隱去,他的目光深遠又克制,最後看了趙雲瀾已經幾乎看不清的背影一眼,轉過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然而不過十幾步的光景,他卻已經忍不住回了一次頭,但想看的人已經徹底拐出了他的視線。

  手機通訊錄裡存的是風騷的「阿瀾」,靜靜地躺在屏幕上,當他默念著這兩個字的時候,就感覺像有一把刀,輕飄飄地從他心裡滾過,就把最軟的地方割得血肉模糊,然而終於被他略薄的嘴脣關在了別人聽不見的地方。

  沈巍抬起手指,上面還殘留著另一個人身上已經變得非常淡的古龍水的香味,他閉上眼睛,極緩極深地吸了口氣。

  他並不知道對方用的是哪一款哪一種香,第一次聞見,那味道卻仿佛已經叫他魂牽夢縈了很多年。

  安靜的校園裡,只有枝頭上翠綠欲滴的葉子落到地上的聲音,沈巍的臉上看不出一點端倪來,良久,他才自嘲似的勉強彎了一下嘴角,低下頭匆匆離去。

  只有他低頭的瞬間,隱隱的落寞飛快地隱去,臉繃得像刀子削過的,流露出無聲的殺意。

  話說郭長城,這二缺熊孩子領了個「了解情況」的任務,可他實在也不知道該了解些啥,只好硬著頭皮跟人結結巴巴地說話,對於自己的工作結果,他還頗有自知之明——認為連花鳥市場的大鸚鵡都比自己說話順溜。

  臨近中午,他才接到了趙雲瀾的電話,垂頭喪氣地帶著會說話的詭異黑貓一隻,蹲在學校門口等領導來認領。

  郭長城就算是蹲,也和別人的蹲法不一樣,他縮成一團,頭髮遮著大半張臉,再加上身邊還正襟危坐著一隻雙下巴的大肥貓,那犀利的造型不時引發路人駐足圍觀。

  半個小時以後,匆匆趕來的趙雲瀾終於結束了這場丟人現眼的展覽。

  腿都蹲麻了的郭長城一瘸一拐地跟在趙雲瀾身後,走在校園幽靜優美的小路上,時不時地在趙雲瀾修長的背影上偷偷瞟一眼,表情神態就像是不小心燒了廚房、又擔心又委屈的小媳婦。

  利用這半個小時蹲墻角的時間,郭長城深刻反省了他進入特別調查處後不到十二個小時內發生的一系列的事,覺得挫敗極了——不就是一個陰森一點的樓道麼?不就是光線微弱詭異了一點麼?不就是領導隨隨便便地說了句意味不明的話麼?

  他怎麼就暈過去了呢?

  對於這個工資比誰都高,獎金比誰都厚的特別調查處,郭長城一直覺得自己是不配進來的,可是現在,陰差陽錯的,他既然已經靠不光彩的手段進了,要是再連留都留不下來,丟臉也就算了,回去該怎麼和他二舅交代?

  他心事重重地看著肩膀上扛著大慶的趙雲瀾——即使因為貓太肥的緣故,趙處只能微微歪著脖子,姿勢好像中風患者一樣,他看起來依然那麼英俊瀟灑。

  趙處明明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卻不管什麼時候都那麼篤定,好像他什麼也不怕一樣。

  正這時候,趙雲瀾突然回過頭來,郭長城忙不迭地避開他的目光。

  「怎麼了?想說什麼?」背地裡對他的來路破口大罵的趙處和風細雨地詢問。

  郭長城像個自閉症兒童一樣低下了頭,擋在眼前的頭簾有些出油,就像是一整排整整齊齊的黑線。

  「沒關係,」趙雲瀾溫和地說,「有什麼話就說出來,以後工作中大家少不了互相交流,你相處時間長了就知道,我這人脾氣很好的,而且也比較沒心沒肺,哪怕平時真有什麼不愉快,睡一宿也就忘了。」

  旁聽的大慶默默地埋下了頭,它活了上千年,依然不能理解這些人類的無所不能的虛偽。

  「我……我……我……」郭長城吭哧了半天,也沒「我」出個所以然來,他連眼圈都紅了,才憋出了一嗓子,「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廢物!」

  喲■,趙雲瀾喜聞樂見地想,誰說不是呢?

  然而他還是充分發揮了自己兩面三刀的特長,伸手放在郭長城的頭上,親切地揉了揉他的頭髮:「行啦,小夥子,第一次出外勤,有點問題怕什麼?誰還沒犯過錯誤呢?慢慢來,別著急,我相信你,別胡思亂想——給我說說,剛才從學校老師那打聽到什麼了?」

  「哦……哦!」郭長城忙從他隨身的小挎包裡掏出了一個筆記本,「我查到……這個死者名叫盧若梅,是數學系的研究生,本地人,家境不錯。數學系女生少,平時大家都很照顧她,所以她的人際關係也很好,沒聽說過她和誰起過衝突,現在她正在爭取行政留校,在校外活動上花的時間比較多,因此成績並不是特別好……」

  他囉囉嗦嗦地說了如上一堆屁話,難為趙雲瀾居然全程都耐心地聽完了,末了還問他:「還有麼?你自己的看法呢?」

  「我覺得因為留校保研的事,有一些她的競爭對手可能會有作案動機,也有可能是她在校外進行社會活動的時候惹上了什麼人,我們可以先查查她的社會關係,說不定嫌疑人就在裡面,」郭長城說到這裡,惴惴不安地、非常沒有自信地偷偷瞄了趙雲瀾一眼,「我……我暫時就想到這麼多了。」

  「哦,」趙雲瀾沒說對也沒說不對,只是慢吞吞地點點頭,站定了,雙手背在身後,微微俯下一點身,「那你覺得她是怎麼死的呢?」

  郭長城摸不準他的意思,於是傻乎乎地說:「被謀殺的?」

  直把趙雲瀾給氣得笑了出來。

  可惜郭長城同志大概壓根不知道「察言觀色」四個字怎麼寫,一看他笑了,頓時松了口氣,也跟著躍躍欲試地露出一個傻笑。

  趙處還從未應付過這樣的奇葩,只好忍著內傷,一臉高深莫測地擠出個領導范兒,對他說:「你做得不錯,非常細心,很有潛力。」

  郭長城猛地抬起頭,眼前的男人低著頭看著他,臉上還掛著和煦的笑意,眉眼好看得讓他想不出該怎麼形容,一句話就讓他心裡充滿了溫暖和力量。

  郭長城的臉當時就紅了,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領導對他真是太好了,郭長城恍然間明白了古人說的「士為知己者死」是個什麼意思了,他覺得,趙處這麼關照賞識自己,真是為他死了都值。

  因此,郭長城主動承擔了比讓他死還要困難的工作——跟陌生人打交道,給陌生人打電話:「那……那我去查她的社會關係!」

  「急什麼?祝紅還在辦公室裡值班呢,一會我給她打電話,讓她去查。」趙雲瀾忽悠他說,「這樣吧,我再交給你一個很鍛煉人的任務——方才想跳樓的那個姑娘看見了吧?她是個重要的目擊證人,但是我覺得她好像隱瞞了什麼,你啊,現在就去跟著她,查查她到底因為什麼沒跟我說實話。」

  郭長城兩眼放光地挺直了腰桿:「是!」

  趙雲瀾點頭:「嗯,去吧。」

  郭長城就帶著一身還在沸騰的熱血,轉身就跑,那挺起的胸膛、壯烈的動作,好像他不是去跟蹤人的,而是去應用堵槍眼的。

  等他跑遠,慈祥的領導立刻以光速拉下了一張臭臉。

  「臥槽,」他注視著實習生的背影,對肩上的黑貓說,「我第一次見到這麼純種的傻逼,真他娘的要嘆為觀止了!」

  大慶揚起它的大餅臉,讚嘆:「你可真是又刻薄又精分啊,領導。」

  「你是個貓,別放狗屁,你才精分呢——去跟著他,我得回單位查點事,你看著點,別讓他死了,不然我不好跟上面交代。」趙雲瀾在貓咪屁股上拍了一下,大慶懶洋洋地「喵」了一聲,從他的肩膀上躥了下去,像一個離弦的球一樣,飛奔著滾了出去。

 

11、第十一章輪迴晷

  沈巍帶著從食堂打包來的飯菜走進校醫院的時候,就看見了郭長城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口,探頭探腦,想進去又不敢,而那隻成了精的黑貓大慶則腆著肚子,熟視無睹地蹲在一邊,舔著自己的烏黑油亮的毛。

  「你不是……」沈巍說到這裡,才略微有些尷尬地頓了頓,他方才的注意力顯然都放在另一個人身上了,「不好意思,怎麼稱呼?」

  郭長城讓他嚇了一跳,但隨後就認出了沈教授。

  面對沈巍的時候,郭長城的壓力明顯要小很多,在沈巍身上,他感覺不到趙雲瀾那種……再和藹的態度也揮之不去的壓迫感。

  大概這就是這種高級知識分子的魅力,郭長城羡慕地想,跟氣場強的人在一起,他游刃有餘不顯弱氣,跟自己這種大廢柴教終身會員在一起,他也絕對不顯得盛氣凌人。

  郭長城咩咩地說:「我姓郭。」

  「哦,是小郭警官,」沈巍笑了笑,「在這幹什麼呢?」

  郭長城遲疑了一下,不知道領導給自己的任務能不能說給別人,他舉棋不定,於是就低頭去看大慶的臉色,可是那大慶是隻長毛貓,一臉油光水滑的黑毛,郭長城沒能從裡面找到一點雜色。

  大慶默默地用前爪捂住了臉——光天化日之下,人話不好好說,難道還要去請示一隻貓?

  它感到他們英明神武的領導對這位奇葩實習生下的結論,絕對是正確而且一針見血的。

  幸好沈巍識趣,見他為難,立刻說:「你看,我這句話也沒過腦子,隨口一說,對不住,不是真的想瞎打聽什麼。」

  郭長城羞愧地低下了頭……儘管他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麼要羞愧。

  「吃飯了嗎?我買得比較多,不介意的話一起進來吃點吧?」沈巍說。

  郭長城才要開口拒絕,肚子裡就叫了一聲——其實他從頭天晚上到現在,已經差不多一天水米未進了。

  正在他拿不定主意地在原地糾結時,沈巍已經成功地召喚了大慶:「來,咪咪,我買了牛奶,值班的醫生估計也吃飯去了,咱們悄悄的,別讓人看見。」

  眼看著他的主心骨——肥貓大慶已經被糖衣炮彈打趴下,屁顛屁顛地拋棄了自己,郭長城毫無辦法,只好也稀裡糊塗地跟了上去。

  沈巍大概是怕他尷尬,盡量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小郭警官看起來年紀不大,跟我的學生差不多,剛工作沒多長時間吧?」

  郭長城老老實實地交代:「今天第二天……」

  沈巍笑了:「進入社會的感覺怎麼樣?」

  不怎麼樣極了……不過郭長城嘴上還是斟詞酌句地說:「還行吧。」

  沈巍帶著一人一貓走在校醫院狹長的樓道裡,隱藏在眼鏡片下的目光閃了閃,繼而若無其事地說:「同事和……領導對你都還好嗎?」

  「趙處對我不錯,哦,就是上午那個人。同事們……」郭長城的表情微妙地扭曲了一下,想起了老吳紙糊一樣的臉,汪徵那像被砍了以後又縫上的頭,終於有些牙疼地說,「也……也挺好的。」

  「趙處。」沈巍低低地重複了一回,又問,「你們趙處平時忙不忙?」

  郭長城抓耳撓腮地說:「大概……大概是忙的吧?我、我第一天來,真不知道。」

  沈巍又問:「你覺得他人怎麼樣?」

  郭長城:「挺好的。」

  沈巍看了看他:「你怎麼有點怕他?」

  郭長城嚇了一跳:「那可是領導……」

  沈巍失笑,知道從他這裡也問不出什麼,就不再折磨他,兩人一起到了李茜休息的病房。

  沈巍看起來像是慣於照顧別人的,麻利地擺好了飯菜,分好餐具,又找到微波爐,熱了幾袋牛奶,最後把一次性飯盒上面的蓋子撕下來,倒上熱牛奶推到大慶面前:「都吃飯吧,別愣著了。」

  郭長城早餓得前胸貼後背,食慾卻依然不濃厚,上學那會他就不怎麼在食堂吃飯,不是嫌飯不好吃,而是因為一旦人多了,就會有人過來拼桌,他就得不自在得食慾全飛,更不用說此時在病房裡和兩個陌生人一起吃飯了。

  李茜更是食不甘味,無論是語言還是行為,她好像都非常混亂,要不是校醫說沒事,沈巍幾乎懷疑她嗑藥了。

  沈教授發現,只要自己一沉默下來,整個病房就只剩下黑貓大慶舔牛奶的聲音,他只好沒話找話地問李茜:「你說自己是本地人,家住得遠嗎?不遠得話先回去休息幾天吧,有事我去幫你和導師說。」

  李茜手裡的筷子幾不可見地頓了一下,遲疑了一會,她輕輕地說:「家裡……家裡在辦喪事,這兩天來的親戚有點多,住不開。」

  沈巍一愣。

  李茜用筷子輕輕地戳著碗裡的米飯:「我奶奶……前兩天去世了。」

  沈巍立刻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節哀順變。」

  李茜低著頭沒接話茬,有一口沒一口地乾咽著白米飯。

  沈巍拿起一雙多餘的筷子,當成公共筷子給她撥了點菜在碗裡:「老師隨便買了點,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多少吃一點吧。」

  一直假裝自己不存在的郭長城卻忽然突兀地插話說:「我小時候也是奶奶帶大的,是十六那年她沒了,因為這,我整整休了半年的學。」

  沈巍和李茜一起看向他。

  郭長城沉默了一會,然後悶悶地說:「從小我就不爭氣,別的孩子欺負我,我既不敢還手,也不敢哭,被她發現了,就帶著我一路找到學校去,然後回家數落我……她領著我出去買酸奶,買巧克力,買糖,買慶豐的素餡包子,買回來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吃,全給我,都給她送到嘴邊了,她就咬一個邊……我小時候一直想,長大了掙錢,要孝順她,也給她買酸奶,買巧克力,買小包子,可是……她沒等到。」

  李茜不知道被觸動了什麼,眼睛裡開始泛出淚花,郭長城無知無覺,他不像是在跟別人說話,反而像是自言自語:「她是晚上睡著睡著覺就沒了的,誰也不知道,第二天早晨發現人沒起來,去叫,才發現……那兩年我總是夢見她,休學的時候,就天天夢見她用手推我,跟我說‘念書去,好好念書’,後來我復了學,有時候成績好了,她就對我笑,成績下降了,她就繃著臉看著我嘆氣,直到我上了大學。」

  郭長城的模樣就像一棵被霜打了的茄子,沈巍忍不住摸了摸他的頭。

  郭長城羞澀地對他笑了笑,笑容稍縱即逝:「我拿錄取通知書比別人都晚一些……第三批嘛,已經都拖到九月份了,那天晚上最後一次見她,她跟我說‘你成人了,奶奶放心了,就走了’,我問她要去哪,她只是搖搖頭,說是去死人該去的地方,活人就不要打聽了,然後這些年,我再也沒有夢見過她,一回都沒有,我大伯說她是投胎去了。」

  李茜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似的,沒聲沒息地往下滾。

  「我的意思就是……」郭長城笨拙地抓了抓頭髮,難得因為身有同感,叫他說了這麼長的一段話,他幾乎都要佩服起自己來,「哎,同學,你別哭了,我奶奶剛沒的時候,我也覺得天都塌了,覺得以後沒法孝順她了,還讀什麼書,努力幹什麼呢?我當時願意拿我的壽命換她,可是……唉,我還是不會說話,我的意思就是說,你不要傷心,去世的親人都在看著我們呢。」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出來,李茜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嚎啕大哭,止都止不住,哭到最後,她已經有些意識不清了,手腳都在無意識地抽搐著。

  沈巍趕緊出去叫校醫,郭長城還從沒見過一個人能傷心成這樣,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

  校醫平時只開感冒藥或者止瀉藥,沒有給人打鎮定劑的工作經驗,一看這樣子,立刻大筆一揮:「轉二院啊!」

  郭長城只好跟著沈巍一起把李茜帶出校醫院,送去醫院,坐在沈巍的車上,按著一個奄奄一息的陌生姑娘,郭長城透過車窗看著漸行漸遠的龍城大學,越發覺得,工作這玩意,可真是糟糕透了。

  沈巍既不是李茜的導師,也不是她的輔導員,更不是年級思政,作為一門選修課的任課老師,他實在是已經認真負責到仁至義盡的地步了,至少郭長城就從沒從他們那小破學校見過這樣好的教授。

  掛號、墊付診金都是他在操辦,直到把人送進急診了,郭長城又看見沈巍在樓道裡打電話跟同事詢問李茜的情況和家人聯繫方式。

  儘管沈巍的語氣一直不緊不慢、彬彬有禮,郭長城還是聽出了問題。沈巍和李茜的父親通電話的時候,他總是一句話說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似乎一著在被對方打斷,片刻後,沈巍就有些無奈地放下了電話,捏了捏鼻梁,又打了另一通電話。

  一連幾通電話都是這樣。

  郭長城冷眼旁觀,覺得沈巍不像是通知家長學生的病情,其艱難程度簡直像是在上訪——那頭親爹親媽,姑姨娘舅,一個個跟踢皮球似的互相推諉,最後也沒有一個人說要來看看。

  連郭長城都聽出了幾分火氣,心想,這真他媽的。

  清官難斷家務事,別人家裡就是這樣,沈巍也沒別的辦法,掛了電話,雙手抱在胸前,靠在墻上皺眉。

  他寬肩窄腰,雙腿修長,長袖襯衫袖子扣得嚴嚴實實,鼻梁上架著無框的眼鏡,這麼一看,簡直就像是香水廣告上充滿禁/欲氣息的男模。他一聲不吭地靜立了片刻,郭長城幾乎以為他會張嘴罵人,可是沈巍依然是什麼話也沒說。

  片刻後,沈巍眉間皺出的痕跡還在,卻抬起頭對郭長城笑了笑:「今天真是謝謝小郭警官了,不如這樣吧,你先回去,我一個人照顧這學生就行了,別耽誤你別的工作。」

  「我……我沒有別的工作……」郭長城訥訥地說,正好和從他隨身的袋子裡奮力露出一個頭的大慶對上眼,他在貓咪碧綠的眼睛注視下,鬼使神差地脫口說,「趙處就說讓我跟著她,沒說讓我查什麼,也沒說讓我什麼時候回去……」

  當郭長城被趙雲瀾忽悠出來的熱血退去的後,他就本能地從這趟莫名其妙的任務裡明白了什麼——他是木訥,但是不傻,跟著個病病歪歪的小姑娘才不是什麼鍛煉人的任務,趙處這多半是嫌他礙事了。

  也是,他這種狗屁能耐沒有、只會添亂的人,能進特殊調查處,本身就是靠關係……才不到二十四小時,就已經辦砸了不知道多少件事,這樣的廢物,誰願意要?

  「你們趙處不是那麼想的,」沈巍無奈地說——雖然他心知肚明,趙雲瀾妥妥地就是那麼想的,「別多心。」

  郭長城再次憂鬱成了一朵肥頭大耳的蘑菇。

  過了一會,醫生出來了,說李茜是受了刺激,加上她長期處於負面情緒,營養不良,低血壓,反應比較激烈,已經給她打了鎮定劑,睡過去了,建議先住院。

  沈巍只好又給她辦了住院手續,兩人一貓的神奇組合在醫院陪著李茜,直到這天太陽西沉,她的家人也沒有一個過來看看的。

  郭長城輕聲問:「沈老師,她家裡人不管她的麼?」

  沈巍不知說什麼好,於是嘆了口氣。

  郭長城坐在李茜的床邊,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她要那樣的傷心、情緒反應會那麼的激烈,哭到抽搐,甚至去跳樓……

  因為世界上或許唯一一個愛她的人已經不在了,從此沒人會在意她喜怒哀樂,沒人會一直地殷殷注視著她的背影,一邊留戀,又一邊希望她能走遠一些。

  而夜幕,就這樣降臨了。

 

12、第十二章輪迴晷十一

  「就是這,給我倒回去。」

  趙雲瀾跟郭長城分開以後,就開車回了光明路4號,第一件事就是直奔辦公室,把大學路口的監控錄像從頭到尾來回放了三遍。

  白天的辦公室看起來蕭條了很多,刑偵科的屋子裡只有一個女警在值班。

  這位女警看起來也就是二十來歲的年紀,簡單地梳了個馬尾,淡妝,露出光潔漂亮的額頭,她的眼睛半睜半閉著,神色慵懶,好像要睡著了,可手底下的活卻很利索。

  女警上身穿著制服,腿上卻蓋著一塊長長的毯子,始終坐在椅子上,也不移動,如果不是臉色紅潤,她這個造型看起來就像是大病初愈的。

  可能是毯子有點長,一端垂在了地上,被趙雲瀾不小心踩了一腳,把另一邊也掀了起來,毯子下面,一條巨蟒的尾巴尖突兀地閃了一下,又很快縮了回去,女警頭也沒低,注意力依然在錄像上,隨手把被踩下去的毯子拉平。

  辦公桌的角上貼著她的名牌——祝紅。

  監控錄像不太清楚,被某種不明磁場干擾,時斷時續,有時候還冒雪花。裡面信息也不多,畢竟發生命案的地方其實是在大學側門旁的小胡同裡,而監控裝在大學路上的路口上,拍到了的,只有死者盧若梅和李茜在大學路上相遇的一小段。

  時間顯示是頭天晚上十點二十分上下,李茜就像她自己說的,從學校正門出來,走進了馬路對面的小超市,五分鐘後從超市裡出來,往回走時,正好和死者盧若梅擦肩而過,並且禮貌地向對方點了個頭。

  錄像定格在兩人分開後,死者盧若梅已經過了馬路、正要走進小胡同的那一瞬間。

  李茜似乎漫不經心地掃了盧若梅一眼,由於清晰度的問題,她的細微表情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隨即,她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驚嚇,整個人都往後退了一大步。

  祝紅盯著屏幕看了片刻,半睜半閉的眼睛終於睜大了一些,標準的杏核眼裡卻露出一雙非人的豎瞳,看起來分外詭異。

  「她看的是路燈下面?」

  趙雲瀾點點頭:「路燈那個位置能再清楚一點嗎?」

  祝紅動手把局部放大了些,但畫面質量改善有限:「不行,我盡力了。」

  「……過兩天送你去讀在職研究生,給我好好提高一下技術水平。」

  祝紅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讀一個下來少說得兩三年,我這個每月一次,怎麼跟人家解釋三天兩頭請假的問題?」

  趙雲瀾臉不紅心不跳地說:「你不會說自己痛經麼?笨女人。」

  「……」祝紅沉默了一會,「你總是打破我對你的旖旎幻想,領導。」

  「知道是領導還敢意/淫,」趙雲瀾在她腦袋上按了一下,「獎金不想要了?」

  祝紅把眼睛眯得更細,伸出蛇信一樣細長的舌頭舔了舔嘴脣:「你要是願意讓我睡一宿,工資我都可以不要,白給你打工。」

  趙雲瀾低下頭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真的?」

  祝紅:「……」

  她突然有種感覺,賣身求那啥的事,他們死不要臉的領導真乾得出來。

  「工作時間調戲領導,」趙雲瀾笑起來,「很好祝紅同志,今年咱們部門的黨課名額給你了,準備好好提高一下思想覺悟吧。」

  祝紅後悔閉嘴太晚,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地說:「如果監控拍不出來,說明它不想讓人看見,除非是天眼開了——這女孩能看見那東西,大概是因為她動過輪迴晷的緣故。」

  趙雲瀾撐在桌上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輪迴盤我是知道的,一般是刻著箴言的日晷,象徵意義大於使用意義,這東西有什麼特別?」

  「其實下午的時候你一提起老日晷我就想到它了,」祝紅彎腰打開辦公桌下的抽屜,從裡面取出了一個舊式線裝的賬簿,「這是我從地府那頭借來的,你有空可以仔細看看。傳言它的底托是用三生石的碎片打的,後面的鱗片是忘川裡的一種黑魚,長三尺三寸,腹側魚鰭堅硬如晶石,只向一邊生。」

  趙雲瀾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祝紅翻開那本老賬簿:「據說當年盤古開天闢地,兩分陰陽的時候,以黃泉路和忘川水為界限,後來因為生靈越來越多,不便管理,方才立下鬼門關的規矩,在鬼門關立下之前,幽冥便有了這四種聖器,後來四聖器全都因為種種緣由流落人間,輪迴晷是其中之一。」

  祝紅修長的手指從書頁間滑過,趙雲瀾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輪迴晷」三個字下面,是以小楷標注的「借壽」兩個字。

  「借壽?」趙雲瀾眉頭一皺,立刻想起李茜身後跟著的那個異常的新魂,「我讓你查的李茜呢?她身邊的人有沒有新死沒過頭七的?」

  「有,李茜的奶奶,八月底去世的。」

  趙雲瀾身體往後一仰,慢吞吞地點了根煙:「那應該沒錯了,難怪老太太的魂魄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敢情是被三生石隔著生魂呢,我說那小姑娘怎麼滿嘴瞎話呢,跟老人借壽,虧她……」

  「輪迴晷代表朝升夕落,忘川裡的黑魚魚鱗也只往一邊生,所以只有年長者向年輕人借壽,不可能反過來,趙處,其實是你誤會人家了吧?」祝紅說著,憑空一伸手,一張寫了字的宣紙紙條就飄飄悠悠地落在了她手心裡,上面寫著李茜的名字,隨後小字標注了生辰八字,再之後是兩行模糊不清的字,看不見具體寫了什麼,只能勉強看出涂改的字跡。

  祝紅說:「地府幫我查過了,李茜的生卒年份確實被人為修改過,陽壽不是改長,而是縮短。」

  趙雲瀾有些意外地一挑眉。

  「輪迴晷,輪迴晷,三生石上轉三遍,你半生來我半世,不求同生求同死。」祝紅說,「意思就是,如果有了輪迴聖器,就可以用自己剩下的一半壽命換回已經死了的人,從此與他同生共死。兩年前,李茜的奶奶壽數到頭,應該是那時候,這小姑娘用自己的一半壽命換回了她。」

  趙雲瀾一言不發地聽著。

  「你沒回來的時候我查了她的一些相關背景,這個李茜雖說是本市人,但是一直沒有生活在這裡,以前跟她奶奶住在外地,我打電話給李茜原戶口所在地的村幹部,那邊告訴我,李茜小時候是她奶奶帶大的,父母大概是在外面工作忙吧,一直也沒怎麼回去過,她還有個弟弟,當時那個年代,正好是計劃生育最嚴的時候,父母為了超生,所以……你明白的吧?」

  趙雲瀾「嗯」了一聲,祝紅就繼續說:「村幹部說,兩年前老太太突發性腦梗,別人都以為她要不行了,結果不知怎麼的,她又奇跡一樣的好了,不過還是有點後遺症,後來她被確診為阿爾茲海默症,就是過去說的老年痴呆,我估計是腦梗造成的神經細胞損傷引起的,一開始她是忘事,後來越來越嚴重,人都認不好了,智力也嚴重退化,而半年以後李茜也正好考上了本市的研究生,她的父母這才不得不把老娘和孩子一起接走。」

  「也就是說‘以命換命’這件事,應該是李茜的奶奶大病時發生的。」趙雲瀾彈了彈煙灰,「她那時候住在老家,在老家找到了祖傳的老物件,這也說得通——可我看不出這有什麼難以啟齒的,她幹嘛要對我滿嘴瞎話?」

  「或許有隱情,」祝紅把椅子轉過來,手肘撐在椅子把手上,用那雙豎瞳看著趙雲瀾,冷血動物那叫人覺得嚇人的眼睛長在她身上,不知怎麼的,反而讓人看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溫柔意味來,她說,「你想,要是世界上有那麼一個人,你那麼愛他,寧可用半輩子換他,他卻不知道為什麼,再一次在自己面前沒了,那是什麼滋味?」

  趙雲瀾表情漠然地皺皺眉,似乎心裡還在猶疑。

  聽著這種催人淚下的故事,他非但一點也不覺得感動,還在那裡扒著縫地研究,仿佛不扒出點貓膩來就不罷休,祝紅簡直分不清他們倆誰才是冷血動物了,只得輕輕地嘆了口氣。

  趙雲瀾聳聳肩:「好吧,祝女士,你給指教指教。」

  「李茜經常在網上買一些東西,我查過她的購買記錄,大多數都是一些老年人保健用品,她的零用錢不多,大部分是家教和給導師做散活掙來的,別的小女孩臭美都美不過來,她居然很少給自己填東西,我覺得,就衝這點,她就是個好孩子,如果核實了和本案無關,有些事,她要是不想說就算了,你也適可而止,何必逼人太甚呢?」

  趙雲瀾:「物質不說明問題,有時候恰恰是沒感情了,才會用物質補足……」

  他這句話在祝紅一臉「你無情你冷血」的無聲控訴中沒了聲音。

  「行吧,」趙雲瀾說,「假設像你說的,她分了一半的壽命給老太太,為什麼現在老太太死了,她還活得好好的?」

  「這種情況有可能是出了意外,比如老太太陽壽未盡就去了。」祝紅說,「林靜在那頭給我傳了昨天走失的魂魄名單,我查了,裡面確實沒有她,她在外面晃蕩,很可能那邊也還不知道。老太太的魂魄被輪迴晷連著活人,說不定就是這麼躲過陰差的。」

  趙雲瀾想了想:「唔……」

  祝紅問:「怎麼?」

  「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不知道你發現沒有,李茜和盧若梅乍一看身材非常像,髮型也差不多,陌生人從背後一看,幾乎分不出來,而且那天又恰巧穿了一樣的衣服,而盧若梅正好死在和李茜相見後——你想,李茜用過輪迴晷,身上肯定沾染了幽冥聖物的味道,要是真的能躲開陰差,說不定越獄的……」

  「你是說餓死鬼的目標可能本來是李茜!」

 

13、第十三章輪迴晷十二

  趙雲瀾掐了煙,迅速從兜裡摸出手機:「天快黑了,我只留了個小廢物在那,不行,得過去一趟。」

  祝紅:「剛來就被嚇暈的實習生?」

  趙雲瀾回了她一個十分糟心的表情:「對了,斬魂使的拜帖呢,給我。」

  祝紅用下巴點了點桌角,卻不敢伸手碰。

  只見那是一疊通體漆黑的小冊子,外皮漆黑,用硃砂寫著「孤魂貼拜上,令主親啟」幾個字,內裡是考究的緞面,先文縐縐地寫了幾句不相干的客氣話,而後大體把餓死鬼越獄的事簡單提了提,最後點明「今夜子時,某前來拜會,叨擾之處,萬望見諒」。

  通體的齊齊整整的瘦金體,幾乎說得上是有藝術價值了。

  趙雲瀾一翻開帖子,祝紅立刻十分畏懼地往旁邊挪動了一下椅子。

  這斬魂使,是個神不神、鬼不鬼的人物,要說他是鬼仙,卻也不盡然,傳說他本來是九幽陰冥處最深的一抹煞氣與罡風相攜化成,生而不詳,血光沖天,但又有罡風護體,化成一把斬魂刀,按著戲文裡的說法,就是能「識善惡、辨忠奸」,因為這把刀,後來他也被稱為「斬魂使」。

  上呈三十三天,下去十八層獄,天地人神,一切魂魄但凡有因,皆可斬於刀下。

  也許是因為這個,所有人都畏懼他,唯獨趙雲瀾,他覺著自己大概是皮糙肉厚少根筋的緣故,不但沒覺得斬魂使有多駭人,反而覺得對方溫文爾雅、為人不錯……唯一的缺點就是說話寫信老夾帶點「之乎者也」,文藝腔太重,廢話略多。

  他看出來祝紅不自在,於是一目十行地掃完,隨手把「孤魂貼」往包裡一塞:「沒事你就下班走吧,辦公室這裡的事晚班交給汪徵,這兩天你沒有腿,踩個剎車都能滑下來,去什麼地方都不方便,下班以後盡量別出去鬼混,好好休息——對,臨走替我聯繫一下林靜,‘那邊’要是沒什麼事了,讓他趕緊回來,別樂不思蜀了,陰曹地府有什麼好逗留的。」

  祝紅一聽不用面對某人,立刻如釋重負地點點頭。

  「我走了。」趙雲瀾一邊大步往外走,一邊撥通了郭長城的電話。

  當郭長城意識到電話那頭的人是他領導之後,頓時不由自主地在原地稍息立正了。

  「怎麼這麼長時間才接電話?」趙雲瀾立刻有點擔心,「沒出什麼事吧?」

  郭長城的舌頭開始打結——說來也奇怪,經過了一上午,他已經敢於在態度溫和的趙雲瀾面前說句人話了,可是對方的聲音一從電話裡傳出來,他的膽頓時又縮水縮成渣渣了。

  難道是因為領導的聲音在電話裡聽起來比較冷淡的緣故?

  郭長城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趙雲瀾簡直懷疑自己一通電話要把他嚇得心臟病發作,眼看著郭長城結結巴巴,已經快要倒不上氣來了,趙處只好嘆了口氣:「你周圍有別人嗎?有的話把電話給別人,沒有的話把電話給大慶。」

  郭長城如釋重負,默默地把電話遞給了沈巍。

  還好沈教授靠譜,三言兩語就把怎麼送李茜到醫院,在哪個醫院哪間病房都交代清楚了,最後問:「怎麼,李茜同學的事還……」

  他一句話說了一半,電話裡就傳來「呲啦呲啦」的聲音,沈巍:「喂?」

  趙雲瀾似乎說了句什麼,但斷斷續續的,沈巍一個字也沒聽清,他往窗口走了兩步,乍一看像是下想恢復信號,卻趁著郭長城不注意,輕輕地揭開窗簾,往外望去,同時,嘴裡還好似不不明所以地問:「喂,喂?你說什麼?還聽得見嗎?」

  這一次趙雲瀾的聲音清楚了,沈巍聽見他短促地說:「該死,離開那裡,馬上!」

  一道黑影在沈巍漆黑的瞳孔裡一閃而過,他不由自主地眯了一下眼,隨即,病房的燈瞬間滅了,沈巍旁邊的玻璃嘩啦一下碎了,尖銳的貓叫聲一邊響起來,趙雲瀾的黑貓一躍而起,沈巍只覺得一陣風從他的臉側劃過,隨即,他聞到一股惡臭,有腐爛的臭味,又帶著刺鼻的血腥。

  黑暗裡,誰也沒看見沈巍憑空伸出手,一把抓向虛空,而後他攤開手,一條通體血紅的小蟲子在他手心裡恐懼地扭動著,沈巍面無表情地捏死了它,深吸了一口氣,小心地把自己的煞氣收斂起來。

  趙雲瀾在電話那邊似乎還說了什麼,可是干擾信號太強,一個字也聽不清,周遭已經混亂成了一片,貓在尖叫,跟什麼東西互相摔打的聲音混成一團,而後一聲巨響,又有什麼給被丟了出來,撞倒了一把椅子,沈巍往後退了兩步,這時,手機已經因為沒信號而自動掛斷了。

  他把手機屏幕的光打到最大,抬手往前照去。

  一個陌生的男聲說:「小心!」

  撞翻了椅子和猝然開口示警的是大慶,倒下的椅子正好把慌不擇路的郭長城絆了個四仰八叉的屁股蹲。

  沈巍回手正碰到了戳在病房角落裡的木桿墩布,他順勢抓起了墩布,把木桿往前一推,同時上身飛快地往後一仰,一陣叫人牙酸的碰撞聲響了起來,一道黑影以極快的速度從他的頭頂上躥了過去。

  他手裡一沉,墩布的木頭桿被從中間劈成了兩半,黑影一躍而過,悄無聲息,就像一個影子,快得讓人看不清楚,徑直撲向了病床上的李茜。

  李茜被注射了鎮定劑,毫無知覺地躺在床上。

  這時,所有人的眼睛都開始適應黑暗,藉著手機的微光,沈巍看見了一個黑影……張開的嘴至少有九十度以上,使得他後仰的腦袋就像個被開了瓢的西瓜。

  這一次郭長城沒來得及暈過去,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心跳還沒加起速度來,腦子裡已經給刷成了一片白板,全身的血飛快地往四肢涌去,他哆嗦得像個剛蹦過極的螞蚱,飛速■上去的血壓讓他有種自己的臉都大了兩圈的錯覺。

  一個聲音在他的腦子裡狂叫——那是什麼?那是什麼?!

  那黑影是個人形,身體乾癟瘦長,得就像一具骨架,卻挺著個大得嚇人的肚子,它的上肢變成了一對巨大的鐮刀,無聲地吼叫之後,狠狠地像李茜的肚子劈了下去。

  直到這時,郭長城遲來的嚎叫才找到了出口的門路,他不間斷地連叫了三聲:「啊——啊——啊——」

  沈巍臉色驀地一沉,極快地邁出一步,然而就在這時,一個人影突然擋在了李茜床前。

  那是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老太太,可能還沒有一米五高,胖墩墩的,頭上頂著一個可笑的假髮髻,只見她憑空出現,奮力地張開雙手,伸展她圓滾滾的身體,像只笨拙的老母雞似的,拼命地擋住了病床上女孩。

  沈巍收回已經滑出的一步,一進一退如電光石火,竟然沒有人覺察到,同時,他遠遠地拎起了被大慶撞倒的鐵椅子,照著黑影的方向狠狠地砸了過去。

  椅子準確無比地撞進了黑影的「身體」,把它撕成了兩半,那東西發出了一聲像發怒的猩猩一樣的尖叫,被鐵焊的椅子撕開的身體藕斷絲連地黏著一點,晃晃悠悠地掛在一邊。

  然而隨後,那黏著的地方就像是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冒出大大小小的氣泡,如同午夜噩夢裡那個陰魂不散的怪物,兩半的身體劇烈地晃動著,口中發出駭人的聲音,一點一點地往一起長。

  「長到一起了!又長到一起了!」郭長城嘴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叫喚著,也不知是添亂還是添亂。

  沈巍只好撲過去,把砸在床頭之後飛出去的鐵椅子撿回來,然後衝著那怪物的身體一通猛掄。

  沈教授人斯文,動起手來可一點也不客氣,穩準狠一樣不缺,在別人還被恐懼籠罩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時,他已經先下手為強地把那玩意砸成了七八瓣,這才臉不紅氣不喘地把鐵椅子扔在了一邊。

  病房裡頓時靜默了兩秒。

  隨後,大慶跳到了李茜的床頭上,顫著鬍子說:「別愣著,趕快走,這是餓死鬼,椅子砸不死它,你方才不過是仗著這屋裡陽氣充足,僥倖得手,真激怒了這東西可不是好玩的。」

  沈巍抬起頭來,跟黑貓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沒錯你沒看錯,」大慶一臉嚴肅地說,「就是我在說話,你已經拿一把鐵椅子把餓死鬼都打開瓢了,就先別在這扯什麼子不語怪力亂神了,快走!」

  也不知道究竟是沈巍心理素質太強,還是他接受程度太高,大慶話音沒落,沈巍已經如夢方醒地彎下腰,飛快地背起了李茜,情急之下居然還彪悍地跟貓對了句話,沈教授問:「剛才那個老太太呢?」

  貓答:「不要緊,她會跟著,不用擔心她,那不是人,是個新死鬼。」

  沈巍「哦」了一聲,徹底拋棄了唯物主義:「小郭警官,跟上!」

  郭長城嘴張得大大的,梗著脖子,拗成了一個十分高難度的造型。

  沈巍背著李茜,提高音量,又喊了一聲:「小郭警官!」

  郭長城如夢方醒,八爪章魚似地在地上掙扎了幾下,四肢並用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我……我我我……」

  沈巍:「別你了,快給我開下門!」

  郭長城的中心處理器已經負載過重燒焦了,完全是按照指令指哪打哪,聞言,連滾帶爬地推開了病房的門。

  此時樓道裡連一絲的燈光也沒有了,值班的醫生、護士就好像人間蒸發,每個病房都空盪蕩的,整個一層,成了個鬼樓。

  黑貓以與它體型不符的敏捷跑在最前面開路,沈巍背著李茜,郭長城只好斷後。

  他們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裡一圈一圈地徘徊,不知道是不是有哪一扇窗戶沒關好,總是有小陰風在他們周圍轉,吹得郭長城後頸發涼,這使得他那嚇得有些發麻的腦袋慢慢地清醒了過來。

  他總覺得,自己身後有什麼東西。

 

14、第十四章輪迴晷十三

  可是郭長城不敢回頭,小時候因為跟在老人家身邊長大,被灌輸過不少封建迷信思想,其中就有那膾炙人口的一條——走夜路的時候千萬不能回頭,否則會把肩膀上的兩盞燈吹滅,鬼怪都會來害。

  然而儘管郭長城拼命克制著,方才在病房裡看見的那一幕卻又總是在他腦子裡盤旋。他越是想,就越是有種緊迫的恐懼感,總是覺得「那個東西」也許就要追上來了,它看起來可不管別人肩上有燈沒燈,那孕婦一樣的肚子,那螳螂大刀一樣的上肢……郭長城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覺得這樣脆弱的腦袋,人家一刀切五個也不費勁。

  繼而,他豐富的聯想能力又回放起了那橫陳在小巷子裡的屍體——郭長城沒有見到真正的現場,只看了照片,那年輕的女孩,被剖開的肚子……就是一個畫面已經足夠讓他做三四個月的噩夢了。

  回頭……不回頭……回頭……

  回不回頭這個問題,已經快要把郭長城折磨死了,他的額頭上很快就布滿了冷汗。

  郭長城抬手擦了一把,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不一會,他就追上了背著一個人的沈巍。

  在這種情況下,郭長城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沈巍,依照本能,他快要撲上去抱住沈巍的大腿喊「救命」了。

  郭長城從來不是那種能直面衝突的性格,逃避對於他而言,就像貓吃魚狗吃肉,簡直是根植於基因裡的。

  現在,他的基因告訴他,沈巍和黑貓中間的位置才最安全,斷後的位置說起來很帥,可他已經快要給嚇瘋了。

  而就在這時,沈巍的腳步忽然停了一下,李茜大概是恍惚有些意識,但是又沒有完全清醒,在他肩膀上會不由自主地往下滑,沈巍只好停下來,調整一下背上女孩的位置。

  郭長城卻不知為什麼,也鬼使神差地跟著停下來了,他不單沒有搶到前面,反而保持著向前看的姿勢,在不扭頭的情況下側過身,僵硬地側過身,眼睛往身後的方向斜了一眼,靠住走廊的墻壁。

  這是某種為前面的人警戒的、保護性的姿勢。

  「我是個警察。」郭長城想起了這件被遺忘了好久的事。

  「我是個警察,我是個警察,我是個警察……」接下來,郭長城就像個復讀機一樣,在心裡不斷地重複著這句話,仿佛這樣念叨著,他就能獲得某種榮譽感和勇氣一樣。

  可惜「我是個警察」這五個字顯然沒能構成一個咒語,除了浪費唾沫,屁用也沒有,他還是快要嚇瘋了。

  一邊這樣念叨著,郭長城一邊覺得自己的視線開始有點模糊,他後知後覺地抬手一摸,就迎上了沈巍驚愕的目光。

  郭長城這才發現,自己竟然哭了起來。

  郭長城覺得自己理解沈巍的驚愕,一個小時之前,沈教授還是個正常的大學老師,一個小時之後,他卻已經親身經歷了這麼多離奇的事件——會砍人的黑影也就算了,現場竟然還有一只會說話的貓,以及一個被當場嚇哭了的警察!

  其實郭長城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哭,不過他隨即就意外地發現,哭比任何表情都更有助於發泄情緒減少恐懼,至少是比「我是個警察」那句話管用多了,於是他深吸口氣,愈發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肝腸寸斷地抽噎著說:「快、快跑,我、我斷後!我、我會保護你們的……」

  沈巍:「……」

  他目睹了這樣多的怪現狀,大約是已經麻木了。

  保持著這樣詭異的隊形,轉眼黑貓就躥到了樓梯口,撒丫子往一樓衝去,兩個男人帶著個昏迷的姑娘快速跟上,沈巍手裡一直拿著郭長城的手機當手電用,跑動中,屏幕的光無意中在墻角掃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郭長城就爆發出一陣非人的慘叫。

  哭哭啼啼地還不耽誤嚎叫,可見小郭警官雖然是個死宅,可肺活量竟然還不錯。

  沈巍定睛一看,只見墻角趴著一個孩子……不,也許該說是個胎兒,很瘦小,比普通剛生下來的小嬰兒還瘦小得多,大概是個不足月,它頂著稀疏的胎毛,腦袋卻像是被什麼東西給擠壞的皮球,露出扭曲碎裂的頭骨和腦子,那五官歪著,嘴張著,嘴裡沒有一顆牙。

  它像醫學院的標本一樣安安靜靜地趴在角落裡,用空洞變形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們。

  「叫什麼叫!」大慶中氣十足地呵斥,「這裡是醫院,陰氣重,這樣東西要多少有多少,別跟個鄉巴佬一樣沒見過世面,愚蠢的人類。」

  沈巍聲音有些乾澀地問:「那是什麼?」

  「沒生下來就被打胎的小鬼。」大慶一爪子抓向墻角的小鬼,嬰兒發出貓咪一樣的哭聲,而後倏地不見了,「別磨蹭,餓死鬼快追上來了!」

  大慶的前世大約不是貓,是隻烏鴉,它話音沒落,郭長城和沈巍就同時聞到了那股含著腐爛氣息的腥臭味,速度立刻快了一個檔。

  說話間,他們已經離開了二層住院部,跑到了一樓,而這時,他們身後響起了一下一下的腳步聲。

  「那又是什麼!」郭長城帶著哭腔問,難為他這時候腦子竟然異常的清楚,「餓死鬼不是像影子一樣嗎?怎麼會有這麼超重的腳步?!」

  「我他媽都說過了,這是醫院!生死輪迴,藏污納垢,什麼東西都有!」大慶衝他大吼大叫,「還有,你歧視胖子嗎?超重怎麼了!我們胖子不偷不搶不耍流氓,超重挺好的!」

  沈巍已經不知道這是他今天晚上第幾次無言以對了,他簡直不能想象趙雲瀾平時帶著這些員工,究竟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氛圍裡乾「正經工作」的。

  背著個人,沈巍卻並沒有顯出疲態,甚至連氣息也不亂,眼看著黑貓又要炸毛,他只好像個面對問題兒童的耐心老師那樣,不慌不忙地開口說:「好了你們倆別吵,咪咪,出口在什麼地方?」

  「別用那個傻名字叫我,凡人!」大慶持續炸毛。

  「……神貓,」沈巍從善如流地改口,「咱們好像已經繞著樓道跑了奔跑了一圈了,請問你有什麼高見嗎?」

  大慶急剎車,沈巍差點一腳從它身上踩過去,猛地往旁邊錯了一步,險險地停住了腳步。

  郭長城像只死狗一樣地靠在墻上,不住地倒氣,間或打幾個哭嗝。

  大慶伸著耳朵,側過它那張扁平的臉,在手機的一點微光下,一對貓眼發著幽幽的光。

  過了一會,它平靜地轉過頭來說:「我們遇上鬼打墻了。」

  沉重的腳步聲這一次從他們前面走了過來,模模糊糊的影子打在墻上,影子裡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仔細一看,卻是幾十隻人形的影子,它們掙扎,扭動,發出無聲的尖叫,互相撕咬,彼此黏連……

  每一天,都有生命在這裡不甘地終結,它們游離於此,逡巡不去,對生者滿懷嫉妒,貪婪著那些活人身上的氣息,卻不能靠近。

  總歸是人鬼殊途。

  那樣怨恨、那樣絕望……

  「跑!」大慶覺得這是它整個晚上喊得最多的一句話,給它一把發令槍,它都快可以去主持運動會了。

  三人一貓連滾帶爬地鑽進了一個小小的儲物間裡,最後一個進來的郭長城玩命地把門關上,整個人貼在鐵鏽味濃重的小門上,用身體頂住,直到落鎖,他才有時間吸溜了一下哭出來的鼻涕泡,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還活著。

  方才有隻手已經抓到他脖子,那陰冷的觸感似乎還在。

  沈巍把李茜放在一邊,立刻趕過來,幫郭長城七手八腳地搬來各種東西,把儲物間的門堵上了。

  兩人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小門被什麼東西從外面用力地撞了一下,郭長城被那一聲巨響嚇得直接跪在了地上。

  撞門只持續了兩三下,而後靜默了片刻,開始傳來尖銳的指甲撓鐵門的聲音。

  靠著門正往地上滑的郭長城一激靈,背後觸電一般躥了出去,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而後他哭喪著臉轉向沈巍:「我還沒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呢,能不能在我死之前讓我看一眼我那花不著的工資啊?」

  沈巍覺得在這種情況下笑出來不太好,可他實在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郭長城了。

  郭長城抽噎了一下,又問:「沈教授,您有啥未竟的心願嗎?」

  沈巍雖然看起來一點也不慌張,但他竟然還是認真地思索了一下郭長城的話,然後點了點頭:「有。」

  「有一個人,我和他萍水相逢,什麼關係也沒有,在他心裡,我只是個說過兩句話的陌生人。」沈巍在指甲撓門的背景音下輕柔地說,「可我還是想再多看他一眼。」

 

15、第十五章輪迴晷十四

  這個男人大概有三十來歲,中等身材,戴著一副寬邊眼鏡,手腕上戴著一串檀香木的佛珠,乍一看,是個很正常的人類。

  下了車,此人就從兜裡摸出了一個手機,調到攝像模式,鏡頭對準自己的臉,以背後的醫院為背景,在一片黑燈瞎火之中平平板板地自拍,念台詞如下:「20XX91日,2123分,在東城區寶塔東路龍城第二醫院執行特殊任務,執行人林靜,完畢。」

  一輛黑色SUV在他身後急剎車,趙雲瀾粗魯地扯下安全帶,從車裡躥了出來:「把你腦袋裡的水控控,抓緊時間跟我走!」

  都火燒眉毛了還自拍——趙雲瀾火冒三丈地想,這他媽混的,手底下統共管著這麼幾個貨,除了非人類就是腦殘。

  整個醫院都籠罩著一層黑氣,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可所有從寶塔東路匆匆路過的行人都仿佛對此視而不見。

  趙雲瀾輪番撥了兩次郭長城和沈巍的電話,全都是不在服務區,他低低地罵了一句,粗魯地一腳踹開醫院的大門。

  一團黑霧猛地向這不速之客撲過來,趙雲瀾腳步幾乎沒停,敏捷地一矮身,從褲腿裡抽出一把手掌長的小匕首,腳尖點了一下地,利索地錯開半步,起手刀落,就把黑影給劈成了兩瓣。

  更多的黑影從醫院裡往外衝,跟在趙雲瀾身後的林靜摸出一把槍,一邊嘴裡轉■轆似的念經,一邊一槍一個,絕不漏網。

  「新來的那小廢物別是八字有點問題吧?」趙雲瀾看著把整個樓道都堵得嚴嚴實實的黑影,感覺自己進了個讓頭髮塞滿的下水道,「去學校他招怨魂,到醫院又招小鬼,把他往封神演義裡一插,整個就是一招魂幡。」

  林靜:「……色///空——回頭我給他做場法事……」

  趙雲瀾對老部下毫不客氣:「色你個頭,要麼說人話,要麼給我閉嘴!」

  林靜淡定地接上下半句:「……空即是色。」

  趙雲瀾:「日你二舅老爺!」

  林靜沉默了片刻,殷殷勸說:「領導,勿犯嗔心、勿逞色/欲。」

  他一定就是因為這些人才對上班產生深刻的厭惡情緒的!

  趙雲瀾深吸一口氣,叼住小匕首,從兜裡摸出一張黃紙符,抬手往上一遞,摸出打火機一點,符紙立刻就像乾柴碰上了烈火,「呼啦」一下,著了個不可收拾,一團黑影沒來得及撤退,就被火苗卷了進去,吞噬了死靈的火焰頓時躥起三尺來高,無數退避不暇的小鬼被火舌舔了進來,整個樓道裡就好像飛出了一條火龍,一路以瓦斯爆炸的霸氣燒了過去,咆哮著衝開一切礙事的路障。

  林靜:「阿彌陀佛,我佛慈悲……」

  趙雲瀾面有菜色:「真是夠了。」

  半分鐘後,樓道盡頭剩了一個豆大的火苗,仿佛剛才沖天的火光只是一場煙花一樣的幻覺。

  趙雲瀾才大步走過去,彎腰借了這一點微末的火,點了根煙,叼在嘴裡,衝林靜一擺手,率先推開樓道盡頭的門,繼續往裡走去。

  而躲在儲物間裡的三人不知道他們的救援已經近在咫尺了,外面那鬼東西撓門的聲音越來越尖銳,越來越急促,郭長城的呼吸也跟著越來越急促,他的神經再次在看不見的地方繃成了一根線,幾乎時刻徘徊在崩潰的邊緣。

  沈巍只好忽略他,不恥下問地低頭問貓:「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大慶顯然是一隻見過大世面的貓,淡定冷靜地回道:「放心吧,再堅持一會,剛才你打電話的時候,趙處估計就聽明白了,等他來救我們。」

  沈巍:「什麼?他一個人?這安全嗎?他怎麼進來?」

  大慶對他的關注點十分無語,有氣無力地擺了擺尾巴:「不用擔心,他皮糙肉厚,個把小鬼咬不死他。」

  沈巍皺著眉,靠著墻想了想:「我們沒辦法自救嗎?」

  大慶抬頭睨了他一眼,將在場幾個活物挨個點了個名:「我們的戰鬥組合是這樣的:凡人,廢物,植物人狀態,以及我——吉祥物一隻,還自救,你覺得咱們四個自己找個蒸鍋躺進去,夠不夠給餓死鬼塞個牙縫?」

  沈巍:「我剛才不是用椅子就把它砸成了好幾瓣?」

  大慶:「那是因為剛才它餓著,急著進食,沒防備身後,你們兩個小夥子陽氣又重,讓他多少有些虛弱,這才一時陰溝裡翻船,被你偷襲得逞。現在這醫院陰氣重重,它一路追過來等於喝了好幾盒腦白金,說不定正上著火呢……哦,娘的,這怎麼還有一隻?」

  大慶話說到一半,就被角落裡突然傳來的一串小孩子尖銳的笑聲打斷,沈巍低頭一看,只見一個大約五六歲、臉色慘白的小女孩正蹲在地上,一邊發出詭異的笑聲,一邊去抓黑貓的尾巴玩,他還沒來得及看清這小女鬼到底有沒有青面獠牙,就覺得身上就一沉——郭長城像個樹袋熊一樣,扒在他身上了。

  「救命!」這個剛剛還在朦朧淚眼裡說過要保護他的小警察緊緊地扒著沈巍,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哆嗦著,扯開嗓子,喊出了他已經憋了一天一宿的真心話,「有鬼,有鬼啊!」

  小女鬼死的時候年紀不大,心智可能也不全,大約是有些人來瘋,她找到了新的娛樂方式,立刻放棄了黑貓,顛顛地飄到了郭長城腳底下,仰著臉欣賞這個熊包叔叔,在郭長城眯著眼、小心翼翼地低頭看的時候,她就突然伸出舌頭翻起白眼,保持著臉朝上的姿勢,腦袋在脖子上轉了三百六十度,最後半連半掉地在半空中一搖一擺。

  郭長城白眼翻了三次,又翻回來,倒氣倒了半分鐘,始終也沒有成功地暈過去,他簡直把沈巍當成了一棵樹,緊緊地抱著他的腿,還試圖往上爬,同時氣沉丹田地大吼一聲:「鬼啊啊啊啊啊啊!」

  沈巍像站軍姿一樣,筆挺沉默地站在那裡,一邊拽著褲腰,省得斯文掃地地被郭長城把褲子拽下去,一邊從這背後餓死鬼撓門、面前小女鬼掉頭的場景中,找到了某種詭異的喜劇感。

  不過才走了十幾米的距離,趙雲瀾的手錶「明鑒」就像是血染過的,紅得慘烈,表針脫離了時間刻度,像指南針一樣瘋狂地旋轉了起來,只是轉了半天能轉出個所以然來——這有太多不幹淨的東西,干擾了「明鑒」的正常功能。

  趙雲瀾衝林靜嚷嚷:「假和尚,我這破表又掉鏈子了,你給我趕緊的,有什麼招快點用,還有人等著救命呢。」

  林靜聞言一屁股盤腿坐在了地上,閉上眼,一手掐起佛珠,嘴脣不住地掀動,活像老和尚入定一樣念起了經,然而趙雲瀾早習慣了他這幅嘴臉,雖然一臉不耐煩,倒也沒說什麼,雙手抱在胸前,等在一邊。

  只見片刻後,林靜忽然睜開雙眼,大喝一聲:「著!」

  他手中檀木佛珠嘩啦啦一響,隨後林靜大仙一般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神神叨叨地指著一個方向,充滿肯定地說:「這邊。」

  趙雲瀾聞言順著他指的方向,抬腳就走,順口說:「這回怎麼這麼快?」

  林靜在後面,用他那種固有的、慢條斯理的口氣說:「兩個都是男的,年輕,陽氣自然充足,哪怕帶著大慶一隻黑貓,在一片陰氣沖天裡,也挺顯眼。」

  趙雲瀾一愣:「兩個男的?不是應該還有個小姑娘嗎?」

  林靜:「女的沒和他們在一起。」

  趙雲瀾倏地一皺眉,郭長城是個什麼尿性,他不好說,但起碼還有大慶,那隻貓儘管好吃懶做,但職業道德還是有一些的,再說還有沈教授。

  他脫口說:「那不可能,沈巍不可能把他的學生扔下。」

  雖然他跟沈巍沒說過幾句話,可是趙雲瀾就是有那種感覺,沈巍絕對不是那種人。

  林靜側過頭問:「沈巍又是誰?我聽說新來的小子不是姓郭嗎?」

  趙雲瀾懶得跟他多費脣舌,簡短地說:「你不認識。」

  林靜沉默了一會:「上回你這麼打發我,還是打扮成衣冠禽獸的模樣去見你們大學校花的時候,每次你開始摳摳索索、藏藏掖掖,都準是遇見美人了——哎,你起碼告訴我一聲,這沈巍是男的女的?」

  趙雲瀾陰森森地回了他一句:「阿彌陀佛,色///空。」

  林靜:「……」

  趙雲瀾鑽進陰森狹長的樓道,舉起了點著的打火機,打量著周遭,走廊四通八達,就像一個死寂的蜘蛛洞。

  林靜為什麼說李茜沒和沈巍他們在一起?到底是他們真的因為什麼把那姑娘一個人扔下了,還是……他們只是「自以為」帶著她一起?

  就在這時,「李茜」在儲物室的角落裡,靜靜地睜開了眼。

 

16、第十六章輪迴晷十五

  郭長城聽見動靜,回頭一看,就發現李茜自己站了起來。

  她的動作看起來非常不協調,像個蹩腳的木偶師手裡拉的牽線娃娃,說不出的怪異。但她剛剛從昏睡中起來,說不定還在受藥效影響,郭長城也沒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於是他大大的松了口氣,說:「謝天謝地,同學,你可終於醒了。」

  李茜不應,只是呆呆地看著他。

  郭長城忽然覺得有點奇怪:「同學?」

  他往前走了一步,卻被沈巍一伸手攔住。

  這時,李茜笑了,她的嘴咧開成一個特別奇怪的弧度,喉嚨裡發出「咯咯」的怪聲,肩膀好像鏽住一樣,緩慢笨拙地扭動了一下,整個人在原地晃了兩下。

  就在郭長城懷疑她要半身不遂的時候,下一刻,李茜突然以一種非人的速度撲了過來,炮仗似的撞進了擋在前面的沈巍懷裡,張嘴就向沈巍的肩膀咬去。

  她的臉正好被手機的光打亮,張大的嘴裡露出一口不甚整齊的牙齒,鼻子皺起來,眼睛瞪得上下眼白露了出來,看起來就像個青面獠牙的怪物。

  沈巍被她撞得往後連退了一步,側到一邊躲閃的肩膀正好撞到郭長城的胳膊,郭長城本來就反應遲鈍,這會更來不及思考,只好依照本能行事,竟然無意中踐行了他要「保護」對方的諾言。

  只見他就像是隻八爪章魚一樣,手腳並用往李茜身上招呼……雖然招式有些獵奇——例如揪她的頭髮,撓她的臉,看上去還很想撲上去咬她一口。

  就在郭長城的狗刨式打架中,他誤打誤撞地一巴掌糊上了李茜的臉,把她扇得脖子都往後仰去,慌亂間還毫無章法地踩了她兩腳。

  而即使他的行為甚至簡直稱得上英勇,郭長城還是依然貫徹了他本人的風格,保持著從來以往的熊樣,涕淚橫流地嚷嚷:「別過來!別過來!救命啊!你別過來!」

  被夾在中間的沈巍感覺這場面實在是不能再混亂了,他只好一手扒拉開郭長城,一手按住李茜,扭住她的胳膊。

  李茜就像個發現自己馬上要被下鍋煮的螃蟹,整個人都處於一種狂躁的狀態,張牙舞爪地到處咬。沈巍騰出一隻手,從後面捏住了她的脖子,一轉身把她按在了墻上,扣住她四處劃拉的兩隻手。

  小小的儲物間,裡外都這叫一個熱鬧——裡面是不正常的女孩嘴裡發出「嘶嘶」的聲音,七八歲大的小女鬼抱住鼻涕一把、眼淚一把的小警察的大腿,黑貓大聲叫罵,間或發出「喵喵」的聲音;門外則是怪物用尖銳的爪子鍥而不捨地撓著門。

  饒是沈巍鎮定得快要脫離了人類範疇,此時也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在做一場精神分裂的夢。

  「誰給我條能綁住她的繩子。」沈巍說,不過現場哭得哭,罵得罵,沒人顧得上理他,沈巍只好忍無可忍地提高了聲調,轉向郭長城,「別哭了小郭警官,那小傢伙不咬人,麻煩你過來幫我一把。」

  仿佛是為了驗證他的話是真的,小女鬼張開只剩下三顆牙的嘴,一口咬住郭長城的大腿。

  郭長城立刻發出一聲海豚音風格的慘叫,然後被不知什麼時候跳到了他身上的黑貓一爪子拍上了腦門。

  「蠢貨,你給我看清楚!」

  郭長城正感覺自己疼得死去活來,聞言把眼睛睜開一條小縫,往下一看,這才發現,小女鬼的牙和手都從他身體裡穿了過去,她根本沒法碰到他!

  郭長城驚奇地眨眨眼,方才那股灼燒一樣的疼痛瞬間消失了,原來只是他強大的腦補產生的心理作用。

  李茜掙扎的動作越來越大,沈巍帶著這樣兩個不著四六的貨,簡直要冒冷汗了:「小郭警官!」

  郭長城急忙連滾帶爬地從地上站了起來,兩下解下了自己的褲腰帶,一邊憋尿一樣地用兩條腿夾住不斷往下掉的褲子,一邊幫著沈巍三兩下綁住了李茜。

  這時,方才一直沒露面的老太太才再一次在旁邊若隱若現起來,只是她似乎變弱了不少,她焦急地想觸碰李茜,手可總是穿過女孩的身體,每穿過一次,她的影子就變得更淡一些。

  郭長城忍不住伸手攔了她一下,皺了皺眉:「老人家……」

  但可以想見,他的手穿過了老太太的身體。

  老太太回頭看了他一眼,這時,郭長城看清了她的臉——她臉上有深深的法令紋和大大的眼袋,稀疏花白的頭髮只能靠假髮髻固定在一起,露出醜陋乾癟的頭皮,額頭上的皺紋把眼角都壓得垂了下來,眼睛被擠成了三角形,裡面有一雙渾濁的眼珠。

  她看起來急切地想要表達什麼,可是張開嘴,卻說不出話來,當她徒勞地伸出手,在發現自己什麼也夠不著之後,那種急切終於變成了絕望。

  漸漸的,她安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李茜,手足無措地站在一邊。

  片刻後,她無聲地哭了。

  那眼淚如同她的眼珠一般渾濁,就像是洗刷過泥濘的雨水。

  郭長城不知道該怎麼辦,傻乎乎地地站在那裡,求助地看向沈教授和大慶,指著李茜問:「她……她到底怎麼了?」

  沈巍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大慶卻哼了一聲:「有髒東西上了她的身,不過蒼蠅不叮無縫的蛋,連你都好好的,她卻能被上身,說明她比你還不濟。」

  郭長城一時心亂如麻,分不出這句話是誇他還是罵他。

  然而給他思考的時間並沒有多久,只聽「呲啦」一聲,儲物間的小門被拉開了一個大口子,一個螳螂一樣鐮刀形的爪子毫不客氣地伸了進來。

  沈巍敏捷地一矮身,順勢把李茜往旁邊一推,餓死鬼鐮刀一樣的爪子擦著他的頭皮揮了過去。

  儲物間的小門被徹底撕開了,比方才仿佛還大了一個噸位的餓死鬼凶神惡煞地向裡面的幾個活物撲了過來,筆直地穿過了李茜奶奶的身體,老太太的魂魄沒來得及閃開,一瞬間就像消失的水汽,臉上驚愕恐懼的表情仿佛還在,她卻已經徹底消失在原地了。

  大慶大聲說:「快都躲開!」

  郭長城本能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慶跳到了高處,身體陡然間脹大了兩倍,雙眼變成刺目的金色。有時候從某個側面來看,貓長得很像縮小版的豹子,特別是它張開嘴,露出尖牙的一瞬間,會給人一種它在咆哮的錯覺。

  然而大慶既沒有發出肉食動物的咆哮,也沒有可笑地「喵」一聲,它嘴裡吐出了聽不見的音波,挾著看不見的能量,直接撲向了在狹小的儲物間裡橫衝直撞的餓死鬼。

  郭長城聽不見,卻感覺到了那種能量,它就像刀子一樣從他面前削過,他差點以為自己的鼻子被削平了。

  下一秒,餓死鬼被騰空推到了墻上,藉著微弱的光,沈巍他們看見墻上爆出了細小的裂縫。

  餓死鬼一下不動了,像是被釘子釘在墻上的壁虎,大慶的身體隨即縮回了普通貓咪大小,只見它踉踉蹌蹌地往前走了一步,就像一隻標本僵屍貓一樣,直挺挺地從高處摔了下來,沈巍趕緊伸長了手接住它,黑貓奄奄一息地看了他一眼,無意識地在他的手上蹭了蹭,就閉上眼不動了。

  有那麼一瞬間,郭長城心驚肉跳地還以為它死了。直到沈巍順了順它的毛,黑貓的肚子在他的手掌下規律的起伏,郭長城這才發現,大慶是睡著了。

  「我們怎麼辦?」郭長城一邊問,一邊從地上爬起來。

  沈巍還沒來得及回答,郭長城一條腿也還沒來得及伸直,手剛從地上撐起來,就聽見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

  郭長城一屁股又坐回了地上。

  他們倆同時悚然一驚,一起扭過頭往墻上望去,只見剛才被■成了餃子皮拍在墻上的餓死鬼又自己「鼓」了起來!

  無數團黑心棉一樣的影子從樓道裡被吸引過來,一團一團的,全都進入它張大的嘴裡,而它的肚子也就像氣吹一般,飛快地脹大起來,變成了一個球,從墻上落了下來。

  餓死鬼細腳伶仃地落在地上,走路還有些搖晃,就像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大螳螂,它晃了晃自己的大黑腦袋,忽然把嘴長到了接近一百八十度,兩半腦袋就像是被劈開後並列放置的西瓜,儲物間裡傳出可怖的風聲。

  郭長城只覺得自己的腳不受控制地往前滑了一步,他愕然地回過頭去,發現沈巍離他越來越遠,這才徹底驚慌了。

  「我被吸過去了!」郭長城的聲音變了調子,百忙之中不知怎麼的,竟然還脫口而出了一個比喻句,他說,「就像真空袋裡的果凍一樣,被他吸過去了!」

  「我要被它吃了!」郭長城在半空中艱難地轉過身去,以一種扭曲的姿態劃起了狗刨式,拼命往沈巍那邊夠,一邊伸手,一邊語無倫次地說,「我……我是個警察!我要被它吃了!我是個警察……」

  他已經完全忘了「我是個警察」這句話,原本是他打算用來鼓舞自己的,也不知道「警察」和「要被吃了」兩句話之間到底有什麼邏輯關係,總之,他腦子裡就是一片串台的狀態。

  大概連餓死鬼都嫌這食物太聒噪,它張開嘴又吼了一聲,郭長城就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給掐住了脖子,聲音戛然而止。

  他奮力地搖著頭,仰著脖,雙手無意識地在自己脖子上抓,手背上的青筋跳起來老高,喉嚨就像漏風的老風箱一樣發出那種■人的聲音。

  沈巍一把抓住他的手,郭長城覺得自己快被他們倆撕成兩半了。

  大慶昏迷不醒,李茜目光呆滯地在地上掙扎,小小的儲物間裡是虎視眈眈的餓死鬼,和各色覬覦著他們的小鬼。

  情況真是再糟也沒有了。

  然而山重水覆,有時也意味著柳暗花明。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口哨聲驀地橫空出世,像撕開黑得濃稠的夜幕的流星,刺得人耳膜都跟著疼了起來。

  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躲進角落裡的小女鬼臉上忽然出現了一個極端驚恐的表情,她無聲的尖叫了一嗓子,一頭扎進了地板下,旋即就不見了蹤影。

  緊接著,一把通體漆黑的短刀帶著虛影掠過,筆直地插/進郭長城與餓死鬼之間,就像是割裂了一條看不見的繩索,餓死鬼仿佛被什麼推了一下,重重地砸在墻上,往後拽著郭長城的力道一下消失,他就出於慣性跟沈巍撞在了一起,四仰八叉地險些連累著沈教授也跟著他摔下去。

  ……不過郭長城五體投地了,沈巍卻被一個人接住了。

  趙雲瀾摟住沈巍的腰往旁邊拖了半步,打火機的火光下映出了他的臉——英俊、冷漠,有刀刻一樣略顯瘦削但線條利索的輪廓,目光從最黑的地方射出來,眼睛裡倒映著小小的火苗。

  他成功地保持了這個裝逼的造型,像條大尾巴狼一樣,刻意壓低了聲線,看著沈巍的眼睛,像電影裡英雄救美的男主角一樣輕聲問:「沈教授,沒事吧?」

  同時,完全遺忘了那正在他腳下哀嚎的小實習生。

 

17、第十七章輪迴晷十六

  有那麼幾秒,趙雲瀾覺得沈巍臉上的表情都是恍惚的——但是沒人能責怪他,比起郭長城,文質彬彬的沈教授才是在給人闡述什麼叫沉著冷靜。

  短暫的恍惚過後,沈巍垂下眼皮,把某人的鹹豬手從自己的腰上扒拉了下去,推了一下眼鏡:「沒事,謝謝。」

  郭長城從來沒有在見到一個人的時候這樣激動過,保持著跪地的姿勢,他伸長了脖子發出了自己的吶喊:「趙處,救命!」

  他的倒霉樣實在是太喜感了,趙雲瀾目光在小小儲物間一掃,確定目前為止沒有傷亡,頓時放鬆了,百忙之中還不著四六地來了句戲腔:「爾等有甚冤屈,速速報來,可有狀紙?拿來與本官細看——哪!」

  郭長城直接趴下,以身糊地了。

  沈巍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鼻梁,遮住了翹起來的嘴角。

  剛被打倒的餓死鬼就像個自動復活器,再次爬了起來,沈巍猛抬頭,只見它揮動著鐮刀一樣的大爪子,從背後撲向了趙雲瀾。

  「小心!」

  趙雲瀾一側身轉了半圈,夾雜著寒風的大鐮刀爪從他面前落了下去,另一隻隨即而至,趙雲瀾小臂交叉撐在頭頂,短刀一架,隨後一把攥住了餓死鬼的「手腕」,他的動作迅捷而有力,透著一股精心訓練出來的精確和利落。

  他沒來得及散去笑意的眼睛和餓死鬼對上,臉上的酒窩還在,笑容卻沒來由地讓人覺得發寒。

  餓死鬼身後響起一個男人渾厚的聲音:「南無阿彌陀佛——」

  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撞鐘的聲音,那聲音仿佛能順著人的骨頭直抵靈魂,郭長城腦袋「嗡」一聲,眼前直晃金花,而被綁起來仍然掙扎不休的李茜直直地打了個挺,頓時不動了。

  餓死鬼就像讓人當頭打了一槍,它仰起頭,高聲慘叫起來,一團一團的黑影從它身上落下來。

  等趙雲瀾鬆開了手,那東西已經變成了一人大小,骨瘦如柴,大腹便便,虛弱得像個一捻就碎的影子。

  趙雲瀾這才不慌不忙地從懷裡摸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玻璃瓶,冷冷的流光從瓶口閃過,餓死鬼猛地瑟縮了一下,似乎想跑,身後的林靜堵住門口,雙手合十,麻利地結了個金剛手印,這時,這個相貌平平的男人身上似乎有了某種不動如山的氣勢,餓死鬼一頭撞在儲物間的門口,又狠狠地被彈了回來。

  趙雲瀾已經拔下了軟木塞,把玻璃瓶口對準了餓死鬼。

  餓死鬼的大禿頭瞬間給扭曲成了蒙克的《吶喊》,以一種可以入畫的歇斯底裡和極度驚恐,被活生生地吸進了瓶子。

  透明的玻璃瓶黑了,趙雲瀾擰緊了軟木塞,把這條件極端惡劣的簡易監獄拿到耳邊,用力晃了兩下,這才心情愉快地對身後的林靜說:「收工。」

  本來已經昏睡過去的大慶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奄奄一息地說:「你們又暴力執法,我都被震醒了……」

  趙雲瀾把貓拎起來,塞進自己的公文包裡。

  大慶繼續氣如游絲地抱怨:「怎麼才來?」

  「東南二環堵車。」趙雲瀾拍了拍它的腦袋,「辛苦了,回頭給你發獎金,睡你的吧。」

  大慶的眼睛慢慢地合上,囈語似的嘮叨了一句:「我……我想吃乾煸小黃魚乾……」

  趙雲瀾:「……」

  郭長城呆呆地看著他:「這就……就完了?」

  趙雲瀾聞言,先是臉色不耐煩地一沉,而後又飛快地扭曲出一個微笑,在險些演砸了地裝出的好脾氣後,又恢復了他演技一流的一貫水準說:「還差一點。」

  他說著,越過郭長城,拉過沈巍的胳膊肘:「真沒受傷?實在對不起,把你卷進來,我得帶你去檢查一下。」

  沈巍毫無防備地把自己的手遞給他:「真的……」

  他的話到此為止,沈巍臉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然後乾淨利落地失去了意識。

  趙雲瀾輕巧地接住一頭栽進他懷裡的沈巍,半跪下來,騰出一隻手托住沈巍的膝彎,附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一個名叫李茜的女學生,今天跳樓未遂,你送她來醫院,但是自己犯了低血糖,被醫生留下觀察一天。」

  林靜指了指李茜,衝趙雲瀾打了個眼色。

  趙雲瀾繼續在沈巍耳邊說:「至於李茜,她因為和一樁殺人案有關,晚上的時候被警方帶回去詢問,其他的事,你都不記得了。」

  沈巍的眼鏡被蹭歪了,從鼻梁上滑了下去,露出修長的眉目,毫無知覺地枕著趙雲瀾的肩膀。

  趙雲瀾彎腰抱起了沈巍,往外走去。

  林靜拎起李茜扛在了肩膀上,走了兩步,發現郭長城沒跟上,於是轉向他,客客氣氣地問:「施主,貧僧還有另一個肩膀,用把你也一起扛走嗎?」

  郭長城:「不不不不……不用了,謝謝。」

  林靜單手稽首:「阿彌陀佛,不用客氣。」

  說完,他邁開四方步,不慌不忙地踱出去了。

  趙雲瀾小心地避開了不知什麼時候又出現的值班護士,把沈巍放回了李茜病房裡,細心地把他的眼鏡摘下來放在了一邊,又給他拉好被子,調高了空調溫度。

  而後,趙雲瀾想了想,拉起了沈教授的右手背,用食指在上面畫了一個看不見的安神符,末了趙雲瀾壞笑了一下,在沈巍的右手背上輕輕地親吻了一下,叼了滿口的嫩豆腐,得意洋洋地說:「晚安吧,睡美男。」

  「走了,」他對林靜和郭長城招招手,「午夜時分貴客到訪,別讓人家等咱們,回去交差。」

  就在他們的腳步聲徹底從樓道裡消失之後,原本在床上熟睡的沈巍突然睜開了眼睛,他坐了起來,臉上沒有一絲睡意。

  沈巍他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手指從上面輕輕地捻過,手背上一道柔和的金色符咒就現形了出來,沈巍眼神極溫柔地盯著它看了好半晌,嘴角不自覺地露出一個笑容,然而那笑容在他臉上稍縱即逝,很快就沒了蹤影。

  他的眉頭再次皺起來,像是擔憂、又像是有些痛苦。

  沈巍低低地念了句什麼,金色的符咒就像一層紙,從他的手背上輕飄飄地脫離了出來,懸浮了起來,沈巍把它攥進了手心裡,珍惜地收了起來,而後整理好了醫院的床鋪,利落地從二樓的窗戶跳了下去,轉身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趙雲瀾他們回到光明路4號的時候,已經將近零點了,門衛早就換了夜半的老吳,看見郭長城的時候,老吳依然熱情洋溢地張開了血盆大口跟他打招呼:「喲!小郭,回來啦?第一次出任務感覺怎麼樣?」

  被餓死鬼連滾帶爬地追殺了一晚上,郭長城頓時覺得老吳那張紙糊的臉也親切了,對他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口不對心地說:「……挺、挺好的……」

  老吳爽朗地哈哈一笑:「一開始不習慣不要緊,多學習,好好乾,你是活人嘛,有前途!」

  郭長城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也是很有些職場優勢的——比方說他是個活的。

  趙雲瀾示意林靜和郭長城先把李茜帶進去,自己停好車,抬手看了一眼時間,壓低了聲音,單獨對老吳說:「這樁案子你知道了吧,那一頭越獄出來的,我們只有逮捕權,沒有審判權,所以過一會,斬魂使會親自過來,您注意接待一下。」

  老吳悚然一驚,不自覺地站直了身體,也跟著壓低了聲音:「是……那位?」

  趙雲瀾點點頭,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疲倦地點了根煙提神走進了辦公室。

  他走後,老吳再也沒敢坐進傳達室裡看報紙,就像個站崗的衛兵,以立正的姿勢,筆桿條直地站在了門口。

  趙雲瀾衝郭長城招招手,把他帶進了辦公室,指著一張新辦公桌,漫不經心地說:「那是你的地方,以後一般沒有特殊原因,咱們這裡都是早晨九點上班,晚上五點下班,不打卡,偶爾有事遲到早退跟我說一聲就行,出勤全憑自覺。中午十二點到一點午休一小時,食堂在二樓,餐飲對員工免費。請假不扣工資,五險一金近期到位,都有的,不用急。」

  說完,趙雲瀾又從褲兜裡摸出了一張銀行卡遞給郭長城:「初始密碼是六個一,你自己去提款機上改,以後工資和獎金都打到這張卡上,陰曆每月十五發工資,第一個月的已經在裡面了,差旅費用報銷去找汪徵,白天你填好報銷單,把憑證貼好……問問其他人怎麼貼報銷憑證,然後留在她辦公桌上就行,晚上她處理了,第二白天你再去她那拿錢。」

  郭長城雙手接過工資卡,一瞬間忽略了那個腦袋被縫在脖子上的恐怖女人,感覺到了某種無法言喻的自豪——工資卡,這意味著他真正擁有了第一份工作!

  「我……我有工資了!」他結結巴巴地說,眼睛都亮了。

  連傻逼再財迷,多麼傳奇的屬性,趙雲瀾苦笑了一下:「你一官二代,又不缺錢花,瞎激動什麼?」

  郭長城一本正經地抬起頭:「我有用的!我真有用的!」

  但是有什麼用,他卻也沒說,只是仔細地把工資卡塞進了錢包的夾層裡——好像那玩意是個稀世珍寶一樣。

  趙雲瀾才想說什麼,這一瞬間,卻忽然看見郭長城身上有一道雪亮的白光一閃而過。

  趙雲瀾幾乎吃了一驚——這小子身上有這麼大的功德,是祖蔭、轉世還是……

  他掐了煙,眯起眼睛打量了一番樂得找不著北的郭長城,然後不動聲色地指了指對面的「處長辦公室」:「我平時在那,有事敲門就行。」

  說完,他在臉上抹了一把,郭長城注意到他眼眶下面掛著的厚重的黑眼圈——趙雲瀾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像條死狗一樣趴在了桌子上:「我得先眯一會,他來了叫我。」

  郭長城不大知道這個「他」指的是誰,不過好在還有林靜在,可憐的實習生已經二十四小時沒合過眼了,身體一直處於高度緊繃的狀態,他在冷氣充足的辦公室裡坐了沒有片刻,就昏昏欲睡了起來。

  這一覺好像沒多久,郭長城被驚醒的瞬間,就感覺到了那股說不出的寒意。

18、第十八章輪迴晷十七

  那是一種詭異的寒冷,連空氣都凝固了,辦公室裡的空調冷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人們看來暫時也不需要它了,因為整個辦公樓裡的溫度急劇下降,窗戶上冷得甚至結出了細小的白霜。

  那些飄來飄去、忙忙碌碌的鬼魂工作人員全都停住了腳步,停在原地,一個個都恭恭敬敬地低頭站著,好像在列隊等著迎接什麼大人物。

  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清醒了的趙雲瀾正襟危坐在那裡,面前擺著四個杯子,正在往杯子裡倒熱茶,林靜則已經站了起來。

  郭長城不明所以,只好也跟著起立。

  這時,辦公室裡的空調細細地響了幾聲,自動轉成了暖風模式。

  清晰的腳步聲響起,不緊不慢地迴盪在空空的樓道裡,片刻後在刑偵科辦公室門口停住,老吳推開門,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

  老吳的態度顯得極其恭敬,跟電影裡隨皇上出行的小太監似的,一路將來人引到了辦公室裡面,彎腰伸手,替來人拉開椅子,卻連頭也沒敢抬,低眉順目地說:「大人,您這邊請。」

  郭長城聽見那個人客客氣氣地說:「有勞。」

  那是個男聲,極其悅耳,語氣柔和有禮,卻依然有種叫人忍不住低頭的肅穆感。

  郭長城大約是沒睡醒,在所有人都假裝木頭人的時候,他做了件膽大包天的事——鼓足了勇氣,抬頭看了對方一眼。

  只見那「人」身材修長,全身都裹在一件黑袍裡,手腳全部看不見,臉也隱藏在一片黑霧下面,整個人除了一團漆黑,不露一點端倪。

  那人先是在門口站住了,遠遠地對趙雲瀾一拱手,長長的袍袖從腳面上掃過,說了聲「叨擾」,見趙雲瀾也客客氣氣地點了頭,他才不慌不忙地走進來。

  趙雲瀾手上拿起一張黃紙符,點了,把燒盡的紙灰用裝滿了熱茶的杯子接住,那紙灰飛快地融化在了熱水裡面,方才還在冒熱氣的熱水頓時如同被瞬間冷卻,一點熱乎勁也沒了。

  而與此同時,黑袍的人手裡憑空多了一個冒著熱氣的杯子。

  「不忙,這一路天寒地凍,斬魂使先坐,」趙雲瀾說,「喝杯水暖暖手。」

  郭長城看著他燒符送茶的動作,腦子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燒紙」兩個字,隨後他那過敏的神經注意到了趙雲瀾的用詞。

  「天寒地凍」?郭長城疑惑地想著,三伏天怎麼會「天寒地凍」?這個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忽然,一個念頭在他腦子裡閃現,叫實習生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他想起小時候自己的奶奶講過的事——老人「上路」之前,一定要給他吃飽穿暖,不然黃泉路上沒個伴,能冷到人的魂魄裡呢。

  難道是……

  黑衣的斬魂使低頭抿了一口:「好茶,多謝。」

  然後他走過郭長城身邊,坐在了趙雲瀾對面的椅子上,錯身而過的一瞬間,郭長城聞到了一股味道。

  那不是他們在醫院裡遇到過的腐臭味,絕不難聞,甚至有一點若隱若現的香,非常淡,然而乍一吸進去,卻莫名地讓郭長城想起了大興安嶺外的隆冬。

  那是剛下了一宿的雪,早晨推開門走出去時,乍一吸進肺裡的第一口空氣的味道,是那無邊無際、仿佛終年不化的白雪散髮出來的,乾淨、又冰冷到了極致,混雜著某種垂死的花散髮出來的那種……悠遠而行至末路的香。

  人在其中不過片刻,嗅覺就被凍麻了,只剩下呼吸的本能,再分辨不出任何東西。

  這斬魂使說話輕聲細語,文縐縐的,好像古裝劇裡的那種迂腐書生,別人打他罵他,他大概也就會自己念叨一句「豈有此理」。按理說,除了黑霧遮著臉略顯詭異外,再沒什麼特殊的地方了,可隨著郭長城慢慢地清醒過來,他就是感覺到了那股刻骨銘心的恐懼感。

  那種恐懼簡直是毫無根據、毫無來由。

  卻發自靈魂。

  郭長城終於明白,為什麼樓道裡的鬼魂見了這個人都活像耗子見了貓。

  「他是從南半球來的,南半球是冬天……」郭長城閉了閉眼,再不敢去看斬魂使,拼命想用各種科學道理說服自己。

  辦公室裡連人再鬼一共四個,暈過去的黑貓不算,所以趙雲瀾倒了四杯熱茶,可惜直到茶香彌漫了整個辦公室,林靜和郭長城都沒敢上前取,只有趙雲瀾穩穩當當地坐在辦公桌後面,連斬魂使進來,都沒有站起來迎接一下,屁股沉得讓整個辦公樓的人鬼一同佩服得五體投地。

  直到斬魂使安安穩穩地喝完了一杯茶,趙雲瀾才站了起來:「走,我帶你去隔壁審訊室。」

  斬魂使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在一片噤若寒蟬的人和鬼中間,閒話家常似的開口說:「我看令主臉色不好,大概是因為受我們牽累,連日勞頓的緣故,還是要多保重身體。」

  趙雲瀾懶散地擺擺手:「沒事,通個把的宵還累不死我,累死了也正好,去地府打雜,還接著混公務員。」

  斬魂使頗不贊同:「生死乃是大事,令主不要隨便拿來說笑。」

  趙雲瀾沒心沒肺地笑了笑,也不在意,抬手推開了審訊室的門。

  被關在審訊室裡的「李茜」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醒了」,刺耳的尖叫聲不斷地從裡面傳出來,卻在斬魂使進門的一瞬間戛然而止。

  「李茜」看見斬魂使,就像一隻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雞,渾身戰慄,以一種極端驚恐的表情瞪向門口,片刻後,她忽然翻了個白眼,軟軟地倒下了。

  一直跟在最後的郭長城感覺到有什麼東西直撲向了他的臉,他慌忙退了一步,斬魂使在他面前一抬胳膊,郭長城看見那巨大的袍袖在空中掀起一股黑浪,隨後空中閃出了一個朦朧的鬼影,仿佛是個女人,頭髮挺長,一身破破爛爛的長裙,臉變了形,扭動著,哀嚎不止,頃刻間就被碾碎,化成一股黑煙,被卷進了斬魂使的袖子裡。

  「執迷不悟,還妄圖奪舍,可誅。」斬魂使淡淡地說,那輕柔有禮的語氣竟與方才問候道謝殊無二致。

  這一回,郭長城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冷戰。

  趙雲瀾熟視無睹,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審訊室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擺好了四把椅子,李茜臉色慘白地被束縛在桌子的另一側。

  林靜從兜裡摸出了一個噴霧,走上前去,把紅顏當白骨,毫不憐香惜玉地噴了李茜一臉涼水,在她悠悠轉醒之後,又板著一張金剛羅漢臉,色///空地說:「警察,問你話,據實回答,否則後果自負。」

  李茜眼神迷茫,狠狠地哆嗦了一下之後,她驚恐的眼神轉移到了郭長城和趙雲瀾身上,認出了他們,剛想說話,發現自己被綁在了椅子上,她飽受驚嚇地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綁的繩子:「我……我怎麼了?」

  相比起林靜,可以上電視做官方發言人的趙雲瀾就顯得順眼多了,語氣也十分溫和,他坐在林靜旁邊,問李茜:「襲擊你和殺害你同學的凶手已經被捕歸案,現在我們需要你來協助警方對一下證詞,做個例行的筆錄,可以吧?」

  這陣仗不像例行筆錄,倒像三堂會審。

  李茜也不傻,她愣了一下之後,很快冷靜了下來,防備地問:「那你們為什麼要綁著我?」

  趙雲瀾挑挑眉,打了個指響,李茜身上的繩子就像聲控一樣,自動脫落了。

  女孩被這一手嚇了一跳,隨後又佯裝鎮定地抬起頭,接受著趙雲瀾的打量,揉了揉自己被綁出了印記的手腕,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挪了挪,虛張聲勢地說:「既然凶手都抓住了,你還要問我什麼?我知道的都已經告訴你們了。現在幾點了?我想回家了。」

  林靜「砰」一砸桌子,把不講道理的壞警察扮演得淋漓盡致:「讓你說就說,少廢話,幹什麼,難道你想包庇犯人?你有什麼動機?和凶手有什麼關係?」

  李茜被這種凶神惡煞的風格嚇了一跳。

  林靜作色,趙雲瀾就裝模作樣地輕輕按住他肩膀,和顏悅色地問李茜:「八月三十一日晚上十點二十分,你在學校門口遇見受害人盧若梅,你看見了跟著她的那個東西,這些我們已經確認過了。案情現在基本明了,但是我個人還有一些疑問,比如你大概從什麼時候起開始可以看見它們的?是在動用了老家那塊……刻著輪迴盤的老日晷之後麼?」

  李茜飛快地看了一眼林靜,隨後好漢不吃眼前虧地垂下眼,神經質地咬了咬嘴脣,而後飛快地點了個頭。

  趙雲瀾修長的手指輕輕地敲著桌子:「傳聞輪迴晷用三生石做托,背後鑲了忘川中黑魚的魚鱗,能生死肉骨,把已經去世的人拉回現世。但是用活人的壽命交換死人,就等於是把自己的一隻手伸進了黃泉裡……從此陰陽兩界在你眼裡,就成了疊加在一起的東西,對麼?」

  李茜的肩膀細微地顫動了一下,她盯著趙雲瀾的手指,一聲不吭地又點了點頭。

  趙雲瀾往後一仰,靠在了椅背上。

  「你倒是個孝順的好孩子。」男人眯起眼睛,濃密的睫毛和深深的眼窩讓他的眼神看起來有些朦朧,趙雲瀾用一種如同嘆息般的聲音說,「無數人標榜‘入則孝,出則悌’,而當輪迴晷擺在面前的時候,那些正青春年少的,有多少人真的做得到以命換命呢?」

  斬魂使卻插嘴說:「輪迴晷是地府四聖物之一,能擾亂陰陽,凡人不該擅用。」

  李茜和所有人一樣,不敢抬頭看斬魂使,聽了他的話,十指互相擰在一起,艱難地開口組織了一下語言,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只是聽說過那是個老物件,能顯靈……當時她突發腦出血,我在學校,也沒有人看見,等人們發現,都已經延誤了搶救,我、我看見她的時候,她已經……那時候我奶奶不單是和我生活在一起,我父母嫌我多餘,是她把我帶大,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相依為命是什麼滋味,你們懂麼?我連哭也哭不出來,怎麼也不敢相信她就這麼沒了,她怎麼會死呢……人怎麼會死呢?」

  「於是你找到了輪迴晷。」趙雲瀾說。

  「我也覺得自己瘋了,竟然相信這種東西,但它真的給了我回應……」李茜飛快地掃了他一眼,又迅速地移開目光,嘴裡喃喃地說,「我怕什麼呢?我還那麼年輕,說不定能活到一百歲,就算分給她五十歲,我都能活到退休了,我一輩子還剩下那麼多年,為什麼不能給她?如果凡人不該碰陰間的東西,它為什麼在剛好在那裡?為什麼要回應我的願望?」

  

19、第十九章輪迴晷十八

  這問題讓在場的幾個人都沉默了,過了一會,斬魂使卻開了口。

  他說:「那是因為當時你是不顧一切,真的想讓她活過來,有時候……只要人的意念足夠強烈,一切都有可能發生,可哪怕你心裡有再大的執念,也並不能證明它就是對的。」

  李茜的眼圈紅了,她很快倔強地看向別的地方,好像那一點突如其來的委屈也見不得人似的。

  過了一會,她聲音沉悶地說:「對啊,我就只是個凡人,不管生活強加給我什麼東西——唯一的親人突然離世,只剩下討厭我的父母,徒勞而沒有人承認的努力,每年都要費盡心思去弄的學費,以及這樣的努力了,在龍城卻連個像樣的工作也找不到,在別人眼裡,一定很可憐吧?這些我都要一一承受,這麼看來,我確實不該讓我奶奶活過來,也許我該跟她一起去死。」

  趙雲瀾平靜地看著她,並不打斷。

  李茜冷笑了一聲:「我覺得自己就像一隻烏龜,在地上艱難緩慢地爬,一個人經過,輕輕踢一腳,我就四腳朝天了,然後他看著我痛苦地掙扎,最後用了吃奶的力氣翻過身來,再輕輕一腳,方才所有的努力就又白費了,是不是很好笑?」

  這個女孩身上有無法言喻的憤懣和不滿,即使她看起來已經拼命克制過了。

  郭長城臉上有些發燒,他覺得自己既不聰明也不努力,一直都渾渾噩噩,卻不勞而獲地得到了一份工作,於是他站起來,吭吭哧哧地帶著一點討好說:「我……我給你倒杯水吧。」

  李茜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沒有理他。

  趙雲瀾問:「輪迴晷給了你回應,你奶奶被搶救回來了,但是之後身體一直不好,是你在照顧她嗎?」

  「還能有誰,」李茜面無表情地說,「我父母肯把她接回來,已經是為了面子做了天大的犧牲了。」

  趙雲瀾點點頭:「你要讀書,賺自己的學費和生活費,還要照顧老人,日子過得很辛苦吧?」

  直到這時,林靜終於有些詫異地看了他的上司一眼,他本以為,趙雲瀾進門的時候打手勢讓他配合,是因為李茜在餓死鬼那件案子上說了謊,打算從這小女孩身上詐出點內情來,然而問詢發展到了這個地步,林靜卻已經摸不準趙雲瀾到底想知道什麼了。

  這話題怎麼拐了那麼遠?

  可是斬魂使一直端端正正地坐在旁邊,沒有一點不耐煩的意思,林靜也不好多嘴,只好滿腹狐疑地坐在一邊聽著。

  郭長城屁顛屁顛地倒了一杯不涼不熱的溫水,遞給李茜,女孩接了過來,卻沒有道謝,只是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眉毛,目光盯著杯子,她看起來鎮定,捧在手裡的水的水面卻一直在顫動。

  「她每天凌晨四點半起來,總想給我做早飯,後來人越來越糊塗,有一次煮的牛奶溢出來了,她也不知道,把火澆滅了,差點煤氣泄漏,之後就不敢讓她弄了。但是說她也不管用,頭天說了,第二天還是要去做,我只好也四點半起來,把早飯做好。我白天不在,有時候上課,有時候幫導師做項目,有時候要做實習,不管去哪,中午都要坐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的公交趕回去,給她做午飯,給她倒好熱水讓她吃藥,來不及吃飯,再一路狂奔地往回趕。」李茜說,「晚上回去,我要安頓好她才可以看一會書,效率不高,她年紀大了,總是不分場合地要拉人說話,我會經常被她打斷,等她睡下,大概十點左右,我才可以開始做一些外面接的翻譯的活,一般要到十二點鐘以後,有時候實在困得受不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在桌子上睡著了。」

  「辛苦?」她說到這裡,深深地吸了口氣,臉上透出說不出的疲憊,好像連說話都已經給她造成了很大的負擔,然後她飛快地苦笑了一下,低頭喝了口水,掩飾住表情,冷淡地說,「說這些也沒什麼用,別浪費時間了,關於案件,還有什麼想問的,快點問吧。」

  趙雲瀾的手指輕輕地點著卷宗:「我這麼說可能有點不近人情,但是你奶奶過世以後,你的日子輕鬆多了吧?」

  李茜飛快地抬起眼,盯著他口氣不善地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趙雲瀾不為所動地回視著她:「字面意思。」

  李茜的嘴脣顫動了一下,她猛地站了起來,杯子裡的半杯水灑了一桌子:「警察就是這樣辦公的嗎?你們可以無緣無故拘留無辜市民,然後隨便污衊嗎?」

  「坐,別激動。」趙雲瀾抽出幾張紙巾擦去桌上的水,「我說得是人之常情,沒有污衊你任何事,你就算心裡想炸五角大樓,只要沒做出來,世界上也沒有任何人能說你有什麼錯。」

  李茜口氣生硬地說:「我要回家,你們沒權利扣留我。」

  趙雲瀾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那好,那我們暫且不提無關的事,就說今天上午,你跟我說過,在校門口看見了盧若梅,和跟著她的一個‘影子’,能再回憶一下它是什麼樣子的嗎?」

  李茜皺皺眉:「我沒看太清楚,不太記得了。」

  趙雲瀾笑了起來,這一回他的酒窩露出來了,眼角卻沒有笑紋,眼神顯得有些尖銳,他微微垂了一下眼,把目光落回自己搭在桌上的手指上,用那種慢悠悠的口氣說:「你可能記不住跟你擦肩而過的人,記不住車禍現場肇事司機是男是女,這都是正常的……可是把你嚇成這樣的東西,你會不記得?不記得,為什麼你在發抖?」

  李茜明顯地呆了一下,纖細的手指神經質地收緊。

  趙雲瀾語氣嚴厲了些:「就在今天上午,我記得你還和我說過,它大概有多高,是怎麼樣的黑■■,身體看起來有點矮,還有點胖。」

  李茜的臉色忽然煞白。

  趙雲瀾眯起眼:「同學,隨口翻供可不是個好習慣啊,你看到的黑影到底是不是那樣的?」

  林靜配合他的經驗豐富,趁著李茜不明原因地受到了驚嚇,精神非常不穩定時,立刻逮住空擋,猛一拍桌子,大喝一聲:「說!」

  趙雲瀾層層緊逼,就像是把李茜的神經拉到了極致,林靜一下剪斷了它。

  「是……是又怎麼樣!」李茜脫口而出。

  「哦,不高,有點胖。」趙雲瀾慢吞吞地重複著方才的話,身體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雙手交叉放在桌上,「那麼它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啊?」

  在場除了李茜,每個人都知道餓死鬼是什麼樣的——它壓根談不上男女老少,根本就不是個人形,瘦骨嶙峋,大腹便便,一人多高,上肢如螳螂。

  林靜和郭長城看向她的表情立刻充滿了疑惑,斬魂使一如既往地散髮著他無與倫比的嚇人的存在感,李茜畢竟涉世未深,城府不夠,她覺得自己被無數雙眼睛盯著,他們全都表情冷漠,全都揶揄地窺視著她,全都知道她自以為隱蔽的秘密。

  這讓她恐慌起來。

  趙雲瀾把聲音放得更低,幾乎降低到了耳語的水平,他說:「我剛才說的話是騙你的,人的記憶確實會模糊,尤其是受到驚嚇並且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這也是為什麼有時候目擊者提供的信息並不準確。那東西嚇到你了,你的大腦認為自己無法承受這種恐懼,於是出於自我保護,你的記憶有了一瞬間的空白,而後想象會自動填充那段空白,所以你脫口而出的,只是你想象出來的……最害怕的東西。」

  郭長城這時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正在經歷的不是什麼「例行問話」,而是一場真正的審訊,而他愚蠢又敏感,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隱約有些不詳的預感。

  他快被一邊不動如山的斬魂使和這迫人的審訊節奏壓得喘不上起來了。

  李茜的臉色由慘白轉向灰敗。

  趙雲瀾收斂了臉上和煦的笑容:「現在能告訴我,為什麼今天早晨想從八樓跳下去嗎?」

  李茜的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昨天一宿沒睡著吧,你跑上樓頂的時候,是不是有一瞬間在想,如果你豁出去死了,就什麼也不怕了,以前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能一筆勾銷了?」趙雲瀾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又像冷笑、又像唏噓的表情,「小姑娘,我比你大幾歲,叫你一聲孩子——很多像你一樣大的孩子都覺得自己不怕死,因為年輕,所以不理解什麼是真正的死亡,尤其你又是一個……性格那麼強硬、那麼有決斷、那麼衝動的年輕人,你覺得自己一點也不畏懼死亡。」

  李茜本能地反脣相譏,但聲音卻微弱得很:「你……你憑什麼這麼說?你怎麼知道別人不理解什麼叫死亡?我明白那種感覺,我親眼見過!頭天還在一直說話的人,一轉眼,就在你看不見的地方蜷縮成了一團……心跳停止、呼吸停止,慢慢的……慢慢的變冷,變成一具屍體,一個不是人的東西,你再也找不到她去哪了,再也見不到她了,再也……」

  「李茜。」趙雲瀾打斷她,「你理解的、懼怕的東西並不是死,而是分別,你只是接受不了奶奶突然離開你而已。」

  整個審訊室裡一片沉默,李茜的身體像秋風卷起的落葉一樣瑟瑟發抖。

  趙雲瀾再次開口問:「那天夜裡,你在學校門口看見的,跟著你的同學的那個影子,它……她是不是年齡很大,穿著一身棉布衣,頭上還帶著個假髮髻?」

  這句話一出口,所有人的表情立刻從疑惑轉成了震驚。

  李茜短促而嘶啞地發出了一聲尖叫,五官似乎已經扭曲了,露出一個駭人的表情。

  她瘋了麼?郭長城目瞪口呆地想,他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當他回頭去看自家領導的時候,他看見趙雲瀾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好像很想去摸一根煙叼在嘴裡,在盡量忍耐著。

  趙雲瀾的目光深邃而安靜,燈光打在他的臉上、以及他那身已經發皺、但依然雪白的襯衫上,他看起來突然有點像另一個世界的人。

  趙雲瀾從兜裡摸出了一張照片,是一個老太太的遺照,慈眉善目,嘴角含笑,面容安詳。郭長城看了一眼,就認出了她,這就是那個在最危險的時候撲過去擋在李茜病床前的老太太。

  趙雲瀾把照片推到李茜面前,十指相抵,撐在自己因為連續加班已經冒出了一點胡茬的下巴上:「這是王玉芬女士,生於1940年春,上個月底去世,死因是誤食口服用降血糖藥。」

  李茜瞪大了眼睛看著那張遺照,郭長城簡直懷疑她的眼睛要脫出眼眶。

  趙雲瀾繼續說:「你從小在祖母身邊長大,與她的感情非常親密,為了她動用輪迴晷,把一半的壽命還給她,之後她的智力慢慢消退,也一直是你在照顧,我的同事告訴我,你在網絡上的消費記錄,幾乎全是老年用品,而根據醫生的說法,即使她的智力減退之後,也從未表現出對任何人的攻擊性——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是什麼東西讓你覺得,老祖母死後會害你?你為什麼那樣害怕她?」

  李茜像是成了一具人形的蠟像。

  趙雲瀾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柔和,就像是給幼兒講睡前故事一樣:「為什麼不說話?李茜,我再問你最後一遍,你不說實話,這輩子就再也沒有說實話的機會了,你想要解脫,可是你永遠也不會解脫,謊言永遠是謊言,草率地背上,就一輩子也卸不下來。」

  今天有一個人……有一個人和他說過差不多的話。

  李茜呆滯的目光一寸一寸地抬起來。

  趙雲瀾的上身微微往前傾了一些,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同事告訴我,通過輪迴晷鏈接的兩個人,會同生共死,而現在奶奶去世了,你還活著,那麼她多半死得陽壽未盡,我一直想不通,這是怎麼個陽壽未盡法,是陰差出了差錯,還是有人非法拘了生魂?」

  「後來我發現自己真笨啊,明明還有另一種可能,就是連著她生命的輪迴晷和她意外斷開了,對,也就是說,給了她生命的那個人,親手殺了她。」

  「智力退化的老人會像孩子一樣,沒出息,也饞,喜歡抓放在家裡的小零食吃,你告訴我,那瓶降血糖藥,是誰放在她常常去吃的糖盒子旁邊的?」

  審訊室裡連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到。

  幾秒鐘之內,李茜的臉上先是極度的驚恐,那種驚恐就像是一個不停被吹大的氣球,而後在膨脹到頂點的時候突然爆裂……她表情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平靜了下來。

  郭長城屏住了呼吸。

  他聽見李茜有些沙啞的聲音打破了死寂的沉默,那女孩輕聲說:「是我。」

 

20、第二十章輪迴晷十九

  「我小的時候,她早晨叫我起床,給我梳辮子,送我去上學,我愛困,每天就趁著她替我梳頭髮的時候,靠在她懷裡再打個盹,等梳完了,她就在我的後腦勺上輕輕拍一下,說‘醒盹啦,小懶鬼兒’,然後她拉我去上學,一路走,一路給我講故事,從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一直講到豬八戒吃西瓜,整個隋唐演義都在她腦子裡,說得比收音機裡的評書還好。父母都不疼我,有人問我最喜歡誰,我總是說,最喜歡奶奶。」

  李茜沒有理會任何人,只是徑自說著。

  趙雲瀾終於還是從兜裡摸出一根煙來,夾在手指中間擺弄著,沒說話,郭長城卻愣愣地問:「那後來就……不喜歡了麼?」

  李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對,我記得你也說過,你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回你的奶奶,可是你家沒有輪迴晷,所以你真的很幸運。」

  郭長城呆呆地看著她,過了一會,他開始吃力地試圖為自己所不能理解的事尋找一些理由:「你是不是覺得她是個累贅,帶給你的負擔太大了,生活太……」

  李茜的眼圈紅得像是要滴出血來,可她的眼神卻麻木冰冷,有某種說不出的殘酷,有些不像人,卻又只能是人。她打斷郭長城:「別用那麼愚蠢的理由侮辱我。」

  郭長城的臉漲紅了。

  「她慢慢地變成了一個不一樣的人,每天都會在你耳邊絮絮叨叨,記不住昨天發生的事,一句話要顛三倒四地說無數遍,到後來,她大小便開始不能自理,每次尿了褲子,都只會看著人傻笑。她吃飯會掉一地一身的飯粒,僅僅是坐在那裡,也會流口水,連時間也不會看,她不管你在忙什麼,永遠只會跌跌撞撞地跟在你身後,口齒不清地說些別人誰也聽不懂的話,日復一日、日復一日!」

  「我每天看著她,心裡會想,這就是我用後半生換來的啊。」

  李茜說到這裡,嘴角神經質地彎了一下,露出了一個冰冷又突兀的笑容,郭長城覺得心裡像是被狠狠地砸了一下。

  「我想要的奶奶再也回不來了,我付出昂貴代價換來的,只是一個和她一模一樣的……」李茜的臉狠狠地扭曲了一下,隨後她嘴裡吐出了刻薄的話,「怪物。」

  李茜抬起通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郭長城的臉:「我恨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每天看見她,都有立刻殺了她的衝動,帶著這種衝動,我要用聽起來耐心又溫柔的聲音問她想不想吃什麼東西,要不要上廁所,累不累,冷不冷,然後看她對著我傻笑。」

  郭長城放在膝蓋上的手細細地顫抖著。

  「輪迴晷騙了我,你知道嗎?世界上根本沒有能死而復生的東西,那個人不是我奶奶,她以前唯恐我受一點委屈,小時候村裡沒有風扇,她一宿不睡覺給我打扇子,怎麼會變成一個怪物?怎麼會變成那樣一個只會傷害我的怪物!」李茜短促尖銳地笑了一聲,「你什麼都不明白,就別來批判我!她活著的時候糾纏不休,死了以後也對我糾纏不休!我……」

  「她不會再對你糾纏不休了。」郭長城忽然打斷她,他自己都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用這種嚴厲的語氣說話,「她消失了,那時候餓死鬼要吃你,你又不知被什麼鬼東西俯身,她為了保護你,被餓死鬼殺了,我們都看見了,她又死了一次,只有你不知道。」

  李茜愣住了。

  郭長城低下頭,心裡異常難過,難過得他都要哭出來了,可他不知道這是為了誰,最後他低聲地說:「反正你就算看見了,也還是認為她是要害你吧?其實……沒有的。」

  「她沒有糾纏你,沒有怪你,也沒有想害你。」

  李茜呆若木雞。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我已經基本清楚了,蓄意謀殺這件事不歸我們管。」趙雲瀾說著,站了起來,拍了拍郭長城的肩膀,「走吧,不用把她送回去了,在這關她一宿,明天叫祝紅聯繫負責本市刑事案件的同事,該領走領走,該調查調查。沈教授那邊我明早再打電話告訴他……嗯,大人還有什麼事?」

  斬魂使繞過小桌,走到李茜面前。

  他的氣息讓李茜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不用怕,我不管活人事,」斬魂使說,「只是事關聖物,我須得多嘴問一句——你提到的老家的輪迴晷,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

  「在……我家。」李茜低聲說,「父母租了個小房子給我們住,他們平時不來的。」

  斬魂使:「地址?」

  「南城大街1013單元207室。」

  「多謝。」斬魂使客氣地點點頭,似乎是在看著李茜,而後他頓了頓,不輕不重地說,「他日陰曹相見,當攜公道相候。」

  郭長城渾渾噩噩地跟著趙雲瀾出去,把斬魂使送到門口,仍似乎心有不平,回頭張望了一眼審訊室裡呆坐的李茜。

  斬魂使很快走了,要趁天亮之前去把輪迴晷收回。

  他走後,窗上的白霜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融,溫度似乎也急劇上升,空調又啟動了制冷模式,可是郭長城覺得自己的後心還是一陣一陣地發涼。

  他跟屁蟲似的緊跟著趙雲瀾,一臉欲言又止。

  趙雲瀾拎起自己的車鑰匙和公文包,看了他一眼:「下班了,還不走?」

  郭長城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趙處,被餓死鬼劈過的魂,還能活……還能轉世嗎?」

  趙雲瀾挑挑眉:「不能吧。」

  郭長城:「那……那個老太太,就真的沒了嗎?」

  趙雲瀾裝作沉思似的想了想,而後忽然笑了,從兜裡摸出了一個小瓶子,像喚狗似的對郭長城招招手:「差點把這個忘了,小孩,來。」

  郭長城不明所以地走過去。

  「拿著吧,方才斬魂使交給我的,那位大人偶爾也會發發慈悲,網開一面的。」趙雲瀾把小瓶子塞到他手上,走到辦公室的貓窩那,討嫌地伸手捏住大慶的鼻子,看著昏睡的大慶發出了類似呼嚕的聲音,伸爪抓撓了幾下,才樂呵呵地放過了它,「明天誰來得早,記得吃早飯的時候讓食堂做點炸魚乾送來。」

  郭長城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個沒有他手掌長的小玻璃瓶,先是困惑,隨後睜大了眼睛。

  他在透明的小瓶裡看見了那個消失的老太太!

  她變得只有指甲蓋那麼大,安詳地坐在那,對他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隨後,她臉上的皺紋飛快地消失,頭髮越來越多,從發梢到發根,慢慢變黑,長出了滿口的貝齒,身體變得挺拔、纖細,回到了三十來歲成熟美麗的模樣、之後是二十來歲青春靚麗的模樣,而後又慢慢變細變矮,回到了她的少女時代、兒童時代……最後,她蜷縮成了一個小嬰兒。

  小嬰兒緩緩閉上眼睛,幼小的身體消散在了小瓶子裡。

  郭長城大驚:「她……她不見了!」

  「那是往生瓶,她重新進入輪迴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他身後的林靜說,「由生到死,又由死到生,由年幼到年長,再從年長回到年幼,周而復始,生生不息。」

  林靜說完,垂下眼,低低地念誦了一聲佛號,對郭長城說:「下班了,快走吧,明天九點上班那,八點食堂開始有早飯,願意吃就早點來,別遲到。」

  郭長城好像放下了個大心願,小心翼翼地把瓶子裝進包裡,心滿意足地走了。

  林靜這才轉過身,對趙雲瀾說:「我沒看見斬魂使給你什麼東西,李茜擅自動用幽冥生物,本該有這種劫難,老太太心甘情願替了她,死得其所,都是因果,有什麼好網開一面的。」

  趙雲瀾「哼」了一聲:「就你聰明,就你眼尖,行了吧?」

  林靜:「我只是聽說你對這個實習生十分不滿意,千方百計地想把這關係戶弄走,幹嘛這麼不顯山不露水地安慰他哄著他?」

  趙雲瀾點著煙,不耐煩地擺擺手:「老子樂意,還不快滾?」

  林靜搖頭晃腦地嘆了口氣,看起來打算發表點關於自家領導的見解,趙雲瀾一記眼刀射過來,林靜的見解就果斷變成了「識時務者為俊傑」,拎起自己辦公桌上的水杯,跑了。

  趙雲瀾鎖好辦公室的門,本想回家睡大覺,突然想起匆匆離去的斬魂使,不知怎麼的,就對那傳說中的「幽冥聖物」有了點好奇心,抱著第二天要曠工的無恥想法,他開車到了李茜說的地址。

  趙雲瀾到的時候,發現整一座公寓已經被漆黑的血氣籠罩了,他嚇了一跳,不知道什麼東西弄出了這麼大的動靜,連忙把車往路邊一扔,就拎著槍跑上了樓。

  那公寓的樓頂上空,懸浮著一個巨大的黑洞,就像一個張開了大嘴的怪物,此時電梯已經停運了,趙雲瀾一口氣跑到了樓頂,只見那頂樓竟然已經鋪滿了屍骨。

  趙雲瀾仔細打量那些屍骨,也不知都是些什麼怪物死在這了,有三個頭的,有前後都是肚子的,有上面人頭下面骨架的……無一例外,全都被一刀斬首。月光落在地上,就像灑了一層的鮮血,而不遠處,斬魂使單手提著斬魂刀,刀刃架在一個……一個「人」的脖子上。

  那或許不能說是一個人,他滿臉長滿了肉瘤,五官擠得變了形,看起來又可怕,又噁心。

  「什麼情況?愛護環境人人有責啊,大人不就是拿個東西,怎麼拿出這麼大動靜?」趙雲瀾遠遠地掃了一眼滿目瘡痍的「戰場」,找了找,竟然沒有能下腳的地方。

  斬魂使聽見他的聲音,頓了頓,卻沒有回頭,只是對那滿臉肉瘤的人說:「我最後問你一遍,輪迴晷在什麼地方?」

  肉瘤怪物在斬魂刀下僵硬地轉過脖子,直直地看向趙雲瀾的方向,答非所問地對斬魂使說:「我家主人托我對大人說幾句話。大人幾百年如一日恪盡職守,對放在心尖上的人也避如洪水猛獸,看似是將克己做到了極致,其實是唯恐自己把持不住麼?」

  斬魂使沒說話,身上的寒意更重了些。

  「我家主人深憐大人情深,特意將他送到你面前,就是想看看,你可是真的無欲無……」

  這回斬魂使沒容他說完,乾淨利落地手起刀落,肉瘤怪物的腦袋裡爆出一個巨大的血花,腥臭的味道逼得人一陣陣發暈,隨後樓頂卷起狂風,趙雲瀾一時有些睜不開眼,等風停了,樓頂一切都恢復了正常,仿佛方才的屍骸、怪物都是不存在的。

  斬魂使遠遠地轉過來,衝他拱手道別,沒半句解釋,就倉促地閃身鑽進了那個黑洞裡,趙雲瀾從那一向從容不迫的背影裡,竟然看出了幾分倉皇來。

  斬魂刀出處,諸神退避,什麼人敢當面這樣和他叫板?

  輪迴晷……又是被誰偷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第一卷

21、第二十一章山河錐

  光明路4號既不是盤絲洞,也不是白骨窩。

  特別白天的時候,基本連個阿飄的影子都看不見,在傳達室接待的也是一個慈眉善目的正常老大爺——當然,後來郭長城發現,那位大爺也不是很正常,他十分喜歡做骨雕,傳達室角落裡經常堆滿各種各樣的骨頭,突然開窗,黃白的粉末能飄得到處都是。

  刑偵科的辦公室窗明幾淨,采光良好,一人一張桌子,一桌一台電腦,旁邊是各種辦公室用品,還有綠色植物,每天下午兩點鐘,會有固定的鐘點工阿姨來打掃衛生,有中央空調,旁邊一個小隔間裡還有冰箱和儲物櫃,裡面有貓糧,還有酸奶水果等自取的零食。

  有一次,郭長城還在冷凍室裡看見一抽屜火鍋專用的那種切成薄片的生肉,一開始不知道是幹什麼的……直到有一天,他看見那個叫祝紅的大美女從裡面掏出一袋,化了化,然後就像別的女孩吃薯片一樣,就著血水一片一片地捏著吃了。

  第二天祝紅就請假了一天,理由是每月一次躲不開的麻煩。

  當然不是大家想的那種理由,因為第三天祝紅來上班的時候,郭長城驚掉了下巴地發現,她竟然拖著一條長長的蟒蛇尾巴。祝紅就這麼吃了好幾天血淋淋的生肉片,又過了兩天,才重新有了兩條腿,恢復了正常的人類飲食。

  刑偵科除了美女蛇、假和尚和肥黑貓之外,還有另一位同事,餓死鬼事件過去了半個月,他才帶著一身風塵僕僕出差回來,坐在那一聲不吭地貼了一下午的報銷憑證,然後趴在辦公桌上倒頭就睡,最後被聞訊過來的趙處親自送回去了。

  郭長城看過他桌牌上寫著的「楚恕之」,大家都叫他楚哥,可郭長城不大敢主動和楚恕之說話——這人看起來和林靜差不多的年紀,非常非常的瘦,瘦得兩頰都凹了進去,幾乎一副形銷骨立的模樣,這就顯得他五官格外凌厲,總是皺著眉。

  也不知道是不是郭長城的錯覺,他總覺得對方看自己的時候,眉頭皺得更緊一些。

  平時工作不忙,除了郭長城剛來的兩天工作強度大了點之外,他發現這簡直就是「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典型了,一個月也沒有兩三件案子報到處裡來,通常是趙雲瀾點一兩個人過去看一眼,堅決貫徹「管鬼事不管人事」的原則,而人間的案子也大多數都是人乾的,他們多半轉一圈就回來,寫一份例行公事的工作報告。

  剩下大部分時間,大家都在各自的座位上看看書,上上網,扯幾句閒話,之後混吃等死地等整點下班。

  郭長城這才知道,原來特別調查處接一個案子的程序很多的——有可疑的案件發生,要先派人去看,看完回來寫份報告,先交給趙雲瀾,趙處再根據這份報告判斷接還是不接,如果確定這件事該歸特調處管,他則需要另準備一份報告,加蓋公章,再往上送,如果是急事,大約等一個工作日左右,上面就會下文件批覆,再把命令傳達到相關單位,明確權責,保證特調處工作暢通無阻,一般直到這時,趙雲瀾才會親自出面,跟負責本案的公安機關接洽。

  七月半那天也不知怎麼的那麼巧,正好是出了人命的緊急事件,趕上人都不在,案發地還在龍城大本營,大慶又嗅到了來自幽冥那一頭的味道,趙雲瀾才會當機立斷先斬後奏,結案以後才把程序給補齊。

  為了跑手續,林靜的屁股三天沒挨到椅子的邊。

  而郭長城就這樣,在沒有半個案子的情況下,稀裡糊塗地熬過了三個月的試用期,奇跡一樣地留了下來。

  而更離奇的是,趙雲瀾似乎也忘了自己當初是怎樣咬牙切齒地要把人踢出去,非常爽快地在郭長城的轉正申請上簽了字。

  郭長城漸漸習慣了白天空無一人的人事科,拿著終於轉正的憑證,樂得飄著跑過去備案。

  大慶看著他同手同腳的背影,翹著尾巴大模大樣地爬上了趙雲瀾的辦公桌:「男人一定都是善變的,你前一陣子還恨不得把他當個球踢了,現在居然把他留下了。」

  趙雲瀾正在低頭髮短信,頭也不抬地說:「他身上功德厚得跟牛津字典似的,容易走狗屎運,帶著他當吉祥物吧,另外我覺得這小孩挺逗樂的。」

  大慶奇怪地問:「什麼功德?」

  趙雲瀾指了指自己的抽屜,黑貓扭著屁股過去把抽屜扒拉開,從裡面翻出了一個碩大的文件袋,裡面有文件、義工留念照片、捐款紀念冊等等,幾乎是從十年前開始的,還有一張影印的照片,照的是一張明信片,貼在某個山區小學的墻上,上面用狗爬一樣的爛字寫著:「你們要好好的。」

  大慶吃了一驚:「你的意思是這些都是郭長城乾的?」

  「嗯,他家裡你懂的,從小也不缺錢花,不過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還是怎麼的,他幹什麼都悄悄的,親戚長輩們誰都不知道,還以為給他的零花錢夠用呢,這小孩這麼多年也一直過得緊巴巴的,所以功德翻倍。」

  「哦……難得,難得。」又胖了一圈的大黑貓搖頭晃腦地感嘆了一番,賤兮兮地湊到趙雲瀾旁邊,低頭偷看了一眼他的短信頁面,鄙夷地說,「我說你還行不行了?一天騷擾人家那麼多次,噓寒問暖仨月了,到現在還是約人出來吃飯的水平?」

  趙雲瀾把短信發出去,屈指彈了大慶一個腦瓜崩,把貓給彈了個屁股蹲:「慢工出細活,你懂個屁。」

  這這當,沈巍的回覆到了:「抱歉,今天晚上年級例會。」

  黑貓樂得肚皮都快翻過來了,險些從桌子上掉下去:「年級例會,年級例會!啊哈哈哈哈,領導,你吹啊,你接著吹啊,你不是號稱無往不勝無堅不摧嗎?還妹子們看見你眼放光,小零們看見你流口水,碰見軟釘子了吧?哎趙雲瀾你得跟我說說,撞釘子上疼不疼啊?」

  趙雲瀾磨了磨後槽牙,有一瞬間很想吃貓肉。

  餓死鬼事件結束之後,趙雲瀾就別有用心地一直和沈巍保持了聯繫,一開始是利用職務之便,隨時知會沈巍李茜那案子的進展情況,後來更加無恥地以各種理由約人出來,只是沈巍不知道是真忙還是故意躲著他,約一次出來比面聖還難。

  可趙雲瀾看膩了倒貼上來的小娘炮,還真就非常吃沈巍這一套,對方越是這樣矜持含蓄,他就越心裡癢癢。

  這時,一個電話打進來,大慶八卦兮兮地湊上去聽,裡面一個陌生的聲音有些緊張地問:「喂……趙先生是吧?您上次說想買我外公保存的古籍,是真的嗎?」

  趙雲瀾眼睛一亮:「嗯,對對,什麼時候能賣給我?您要是有時間,最好越快越好。」

  電話那頭的人說:「那價錢有點高,您覺得……」

  「我覺得沒問題,您抓緊定個時間吧。」趙雲瀾土豪一樣財大氣粗地說。

  對方似乎很激動,約了他下午見面,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您是真的熱愛古書」「真的懂文化遺產的價值」之類的話,這才戀戀不捨地掛了。

  大慶涼涼地說:「行啊,追不到,拿錢砸,您真是當代紈褲子弟之典範啊領導,這賣書的倒霉孩子一定不知道你是個只會追大片、看武俠小說的二逼青年。」

  趙雲瀾裝好支票本和車鑰匙,拎著大慶的脖子,在「喵嗷」一聲慘叫中把它扔出了自己的辦公室。

  對面辦公室的人聽見門響,楚恕之從股市K線中抬起頭來,只來得及看見某個匆匆而過的身影,旁邊祝紅嘆了口氣:「又出去鬼混了。」

  傍晚的時候,趙雲瀾成功地在龍城大學的教學樓門口堵住了沈巍。

  沈巍看見他的車,當場眼皮一跳,默默地低頭,假裝沒看見,快步往停車場走,趙雲瀾就哼著小調,不緊不慢地在他身後跟著,跟了一路,經過的學生們都開始好奇地回頭看了,沈巍只好嘆了口氣,無奈地停下來,彎下腰敲敲車窗:「趙警官,找我什麼事?」

  趙雲瀾按下車窗,對他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緊接著從副駕駛上拎過一個巨大的木盒,從窗口塞了出去,遞到沈巍懷裡:「給你的。」

  沈巍:「……」

  沈巍掀開盒子,只看了一眼,就要把東西推回來:「這不行,這個太貴重了,怎麼能……」

  「哎,你先聽我說,」趙雲瀾用手擋了一下,發揮他扯淡的天賦,「這是我一朋友,打算移民,家裡有好多古書,裡面有些絲綢和竹簡版本的,帶也不好帶,送人還舍不得,怕糟踐了好東西,我一下就想到你了。我看這東西除了給你,誰拿了都是糟踐,沈教授就當幫我一忙,替我那朋友接著保管吧。」

  這油嘴滑舌的東西,睜著眼胡說八道。

  「我……」

  沈巍才說了一個字,就被趙雲瀾堵了回來:「我什麼我,虧咱倆那麼熟了,這點忙都不肯就不夠意思了吧?我一會還有個飯局,馬上得走了,回見啊,東西替我好好收著,週末有空我請你吃飯。」

  說完,他一腳踩下油門,根本沒給沈巍說話的機會,把車開走了。

  沈巍手裡被強行塞了這麼一個沉甸甸的大盒子,看著他絕塵而去的車,一時間是百感交集。

  一方面他心裡軟得不行,幾乎想就放縱自己這麼一回;一方面想到趙雲瀾這種風月場上慣會討好的,這種事不知道對別人做過多少回,就咬牙切齒,恨不得要把他關起來……然而是快樂也好,是憤怒也好,最後沉寂下來,都成了越發難忍的落寞。

  沈巍知道,上一回猝不及防地撞見趙雲瀾,是被人算計的,人鬼殊途,為了……為了那人好,還是離他遠點吧。

  東西送出去了,順便得到一個約會,趙雲瀾覺得自己乾得漂亮,忍不住吹起了口哨。

  太咋咋呼呼的沒意思,尤其是那些光有臉蛋和屁股卻沒腦子的,就算看人跳脫衣舞,也還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最勾人。

  趙雲瀾認為,有品位的男人是不能滿足於庸脂俗粉的,就好比人有錢了以後,總要附庸風雅地擺弄些古玩字畫,不能滿足於大金鏈子和大別墅一樣。

  沈巍,趙雲瀾自我感覺良好地藉著後視鏡照了照,心裡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他覺得那人就像個名貴的青花瓶,哪怕不能長長久久地霸占,放在家裡擺幾天也是好的。

 

22、第二十二章山河錐

  可能是這年龍城的氣溫冷得特別快,樹葉還沒來得及黃,就都落了,趙雲瀾心裡有些懶,什麼都提不起興致來,工作上也沒什麼事,他除了趕一些重要的應酬,偶爾變著法地騷擾一下沈巍,其他時間,都宅在家裡了。

  趙雲瀾很早就離開了父母,自己在市中心買了一套四十來平的開間小公寓,每天過著典型的單身漢生活——把自己收拾得人模狗樣,回到家就過得豬狗不如。

  大慶總是覺得,這一代的「鎮魂令主」折騰得讓人頭疼,他甚至絕妙地把「鎮魂令」包裝成了一個公務員機構,還起了個名叫「特別調查處」,他本事很大,人路很廣,辦案的時候也說得上明察秋毫、殺伐決斷,卻總讓大慶沒什麼安全感。

  黑貓老是懷疑,有一天趙雲瀾會撂挑子不幹了,專心致志地走他花天酒地前途光明的路。

  然而大慶雖然活了上千年,但畢竟只是一隻貓,趙雲瀾的業餘生活遠遠沒有它想象得那麼熱鬧。

  趙雲瀾本人,大概屬於典型的「下班沉默症」,誰也不知道這種都市人身上特有的毛病究竟是怎麼來的。反正他一直單身到現在,除了職業的特殊性之外,也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問題——在外面就舌燦生花,一到了家,就成了個鋸嘴葫蘆,也不是故意冷暴力,就是特別缺少和別人交流的慾望,不主動問他,他能整晚上一聲不吭,連表情都少,更不用提要求他來點有情趣的業餘活動了。

  要不是吃飯的時候多出來的一副碗筷,完全可以他這個人不存在。

  處過的幾個情人都是這麼崩了的,理由無外乎「缺少溝通」「沒有激情」「我們性格不合適,沒有共同語言」,最扯的是,一個小姑娘憤恨地看著他說:「你壓根就沒有愛過我,壓根就沒把我往心裡去過。」

  趙雲瀾確實是英俊多金的青年才俊,但這裡是龍城,缺風缺水缺時間,最不缺的就是青年才俊——而且這才俊雖然存款不少,卻至今連置辦個像樣的房產的意願都沒有,平時花錢如流水,住的那地方壓根就是個有產權酒店公寓,房間布局也像個酒店,一點也沒有個家樣,他整個人散髮著一種不過日子的不靠譜氣息。

  跟沈巍約了周日晚上,於是周六這天沒別的安排,宿醉的趙雲瀾就心安理得地賴床到了中午才起來,靠剩下的一點乾麵包和茶水過了宅了一天,先是翻閱了他所能找到的各種資料,查幽冥四聖的事,之後又在遊戲裡度過了晚飯時間。

  終於,在天已經黑了的時候,他的胃裡傳來一陣絞痛,把專注遊戲的主人的注意力硬拉了過來。

  趙雲瀾先是不想動,喝了杯熱水打算扛過去,結果胃翻滾得越來越厲害,四十分鐘後,疼得他冷汗都下來了,這才決定出門覓食。

  已經立冬了,他懶得蛋疼,眼看著窗外黑燈瞎火,就十分不講究地在睡衣外面套上條褲子,又裹了件長大衣,連襪子也沒穿,這麼邋裡邋遢地出門了。

  趙雲瀾熟門熟路地走出小區,過馬路,拐進了一條小路,在路口的小飯館點了一碗炒飯和一碗粥。

  飯要臨時下鍋炒,趙雲瀾這才意識到自己穿得有點少,他決定不在那裡傻等,摸了摸外衣兜,他打算趁這個時間去附近的小超市買條煙。

  就在趙雲瀾橫穿一條三盞路燈壞了兩盞的小路時,聽見了有人說話的聲音。

  一個男人粗暴地說:「快點把錢拿出來,別磨蹭!」

  另一個聲音說:「兄弟你也別怨我們,誰都不容易,你穿得這麼好,一看就是有錢人,識相點,快過年了,大傢伙都平平安安的最好,你說是不是?」

  喲,打劫的?

  年關將近,龍城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這一陣子看來治安又不怎麼樣。

  趙雲瀾慢吞吞地溜達了過去,眯起眼一看,只見三四個小流氓圍住了一個男人,而那被打劫的倒霉蛋,居然還是個熟人。

  沈巍。

  他怎麼在這裡?

  沈巍的好脾氣看來不單用在學生身上,趙雲瀾很快發現,他對待同志像春天一樣溫暖,對待敵人也像春天一樣溫暖,碰見打劫的,作為一個正常的成年男性,他居然毫不反抗,連語言攻擊都沒有,順從地就把錢包掏出來了!

  小流氓發現這是個「軟柿子」,立刻蹬鼻子上臉:「手錶!這他媽要是名牌,也值個萬八千的,也擼下來!」

  沈巍又二話沒說,把手錶也接下來了。

  「百無一用是書生。」趙雲瀾心說,他嘆了口氣,看不下去了,插著兜往那邊走了過去。

  只見打劫的小流氓一把搶過沈巍的手錶,抬手把沈巍推了個趔趄,沈巍的後背撞在了墻上,脖子上露出一段紅線。

  「哎,看他脖子上掛了什麼東西,可能是玉,」一個人說,「瑪瑙翡翠也行啊。」

  另一個人迅雷不及掩耳地拽住沈巍的領子,粗魯地把他的領口扯下了一大截,沈巍鎖骨之間掛著的小吊墜露了出來——那東西不過指甲蓋大,卻把還沒來得及走近的趙雲瀾的眼睛都晃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什麼材質,它在螢火一樣的路燈燈光下,竟然能顯得流光溢彩。

  「這……這玩意不是鑽石吧?」小流氓看直了眼,說著,就伸出骯髒的手去抓沈巍脖子上的吊墜。

  就在這時,一直順從得跟孝子賢孫一樣的沈教授終於皺起了眉,抬手攥住了吊墜,開了口:「錢和東西已經給你們了,別太過分。」

  他忽然沉下臉來,就像一個面人活了過來,拽他領子的人這才發現,這男人一雙眼珠黑沉沉的,帶著他形容不出的冷光,看人的時候,無端讓人覺得有些恐懼,這讓小流氓呆愣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往後退了半步。

  不過他們很快反應過來,對方只有一個人,還是個慫人——不慫,能那麼痛快地掏錢麼?

  呸,當扶貧嗎?

  離沈巍最近的一個人抬手就衝著他的腦袋扇下去——他的經驗,碰見這種戴眼鏡的,先出其不意照腦袋上來一下,眼鏡給他打飛了,人給他打暈了,再在下盤上踹一腳,對方估計就起不來了。

  可是他的手剛抬起來,還沒來得及往下落,後心就被人猛地踹了一腳,小流氓只覺得胸口一悶,險些吐出一口老血來,連滾帶爬地往前一撲,沈巍一側身躲開,小流氓整個人給拍在了墻上。

  沈巍愕然地抬起頭,就看見趙雲瀾站在那,往雙手中間呵了口氣,搓了搓手,然後用一種比流氓還像流氓的口氣說:「這大冷天的,誰在這松筋骨呢?」

  他這一腳踹得石破天驚,震懾力十足,其他人愣是沒反應過來,半晌,才有一個人突兀地開口問:「你……你誰啊?少管閒事啊我警告你。」

  趙雲瀾一歪脖子,筋骨「嘎巴」一聲脆響,他感覺到冷似的跺了跺腳,臉上露出了一個帶酒窩的冷笑:「你知道敢警告我的孫子們,現在都在哪個猴山上扯旗呢麼?」

  五分鐘以後,趙雲瀾撥通了附近派出所的電話,讓他們火速來領人,打完電話,他用腳尖扒拉了一下被他踹趴下的人:「爺出來混的時候,你們這幫小丫挺的還不知道在哪吃奶呢,下次出來之前,麻煩弄清楚這是誰的地盤好嗎?」

  被他踩得「哎喲」一聲慘叫的小混混說:「大……大哥,我……我們……嗷!」

  「叫他媽誰呢?誰是你大哥?」趙雲瀾又一腳,「你倒會順桿爬是吧?你爺爺我根正苗紅一人民警察,哪個跟你稱兄道弟,你丫哪根蔥?自己把褲腰帶解下來,快點!」

  沈巍看著他訓練有素地把一串小流氓全給綁在路燈桿子上了,居然還沒心沒肺地笑了。

  直到這時,趙雲瀾才恍然發現,自己剛剛好像經歷了一回英雄救美的經典橋段,這巧合實在太美好,美好得他幾乎以為是自己一手安排的了。

  趙雲瀾不禁精神一震,頓時覺得世界美好了空氣清新了,連胃也不那麼疼了。

  他把錢包和手錶還給沈巍:「沒想到在這也能遇見你,沒事吧?」

  沈巍風度翩翩地彈了彈身上的灰,接過自己的東西:「謝謝。」

  趙雲瀾的目光情不自禁地在他的掛墜上停了片刻,他這才看清,那原來是個空心透明的小球,光是裡面裝的東西散髮出來的,大概是某種熒光材料。

  可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熒光」,趙雲瀾有種錯覺,仿佛那個小球裡面裝得是一團火種,那顏色熱烈又有生命力,絕不是世界上任何一種人工可以仿造的,簡直……就像活得一樣。

  他看著那團光芒奪目的小東西,心裡無端地生出某種說不出的親切和熟悉感。

  不過趙雲瀾立刻就意識到,自己一直盯著別人的東西看不大禮貌,於是移開了目光,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你不怕有輻射麼?我聽說這種特別亮的東西都對人體不好。」

  沈巍把掛墜塞回自己的衣服裡,貼著皮膚放好,笑了一下,沒說什麼。

  趙雲瀾不是什麼好奇的人,見他不想提,立刻識趣地不說了,抬手把自己大衣扯開的一顆扣子扣上,掩住裡面露出來的睡衣的一角:「這種小混混,根本就是外強中乾,怕他們幹什麼?你吃飯了麼?走,我請你吃宵夜,給你壓驚。」

  沈巍笑了起來:「那怎麼好意思,怎麼也該是我請你。」

  他說著,還不忘了回頭看一眼被趙雲瀾穿成串綁在路燈底下的小混混們,遲疑了一下:「其實他們也不容易……」

  趙雲瀾轉過身,背對著沈巍翻了個白眼,而後他想起了什麼,又奇怪地問:「對了,沈老師也住這附近?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沈巍眼神一黯:「在這種城市,兩個人可能住得很近,卻一直也沒見過對方,但是也說不定哪一天開始,就天天碰面了,都是緣分吧。」

  趙雲瀾附和著笑了兩聲,沒往心裡去——作為一個死宅男,別說只是住得近,他連住同一層的鄰居也認不全,實在跟「緣分」這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半毛錢關係也沒有。

  沈巍不說話了,錯後半步跟在他身後,在趙雲瀾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目光變得非常古怪,藏在眼鏡片後面,晦暗不明地射出來,盯著男人的背影,好像又是貪婪、又是隱忍。

 

23、第二十三章山河錐

  明明從僅有的幾次接觸中,趙雲瀾都感覺得到沈巍對他的那種壓抑的「好感」,可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一旦自己有所表現和暗示,沈巍就好像被女妖看上的唐僧一樣,眼觀鼻鼻觀口地開始四大皆空了。

  趙雲瀾從來沒見過沈巍這種人——溫文爾雅,從不與人爭搶,無論碰見什麼人、無論別人怎麼對待他,他都連句惡言也不吐,簡直像個聖賢書堆熏出來的古代君子,渾身流淌著與時代不符的古舊和我行我素。

  趙雲瀾多少有點吃不準他是怎麼個意思。

  本來,小區外面有一家高檔會所,提供西餐,趙雲瀾是想把人往那帶的,兩個人談情說愛,最適合吃西餐,因為西餐的囉嗦玩意很多,吃起來可以沒完沒了。但是一來沈巍一定不會去的,二來一想起那些涼得涼、膩得膩要熟不熟的番邦菜,趙雲瀾就十分反胃。

  好不容易逮著一次,不能讓他跑了。趙雲瀾帶著這樣的想法,裝出一派漫不經心的放鬆姿態,把沈巍帶到了他已經點了些東西的小飯店,又叫了一碗混沌和幾碟招牌小菜,熱騰騰地湊滿了一張桌。

  這個點鐘,飯店裡已經沒有其他人了,空盪蕩的,就他們倆,沈巍還沒來得及坐下來,已經先開始拘謹了。

  趙雲瀾跟他閒聊了幾句,而後又提到了李茜:「她自己承認了謀殺祖母的犯罪事實,現在正走公訴程序,她爸現在不認她,她媽據說在庭外哭暈過去兩次了,也不知道都早幹什麼去了,具體怎麼量刑,我也說不大好,看她的律師能給爭取到什麼程度吧,不過她認罪態度良好、還是自首,合議庭大概也會考慮減刑。」

  沈巍沉默了半晌,嘆了口氣:「是我沒教好。」

  趙雲瀾早餓得前心帖後背,正在狼吞虎咽,嘴裡塞了一大口炒飯,鼓著腮幫子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著他,嘴顧不上說話,卻用眼神很好地傳達了自己的意思——這跟你有什麼關係?

  沈巍低下頭,食不甘味地喝了口湯:「過去學生出事了,當老師的是要連坐的,傳道授業解惑,就教出這麼一個……」

  後面的話大概是不大好聽,沈巍頓了頓,皺起眉,沒說出口。

  聽這話說得,多像放屁啊,都是猴年馬月的封建余毒了?趙雲瀾心裡是這麼想的。

  當然,他面對沈巍的時候,總是想讓自己顯得文明一點,於是把這句話跟炒飯一起嚼吧嚼吧,給咽下去了。

  沈巍雖然千方百計地躲著他,但是真坐在一起,卻並不顯得不耐煩,反而看起來心情會更好一些,而且他非常細心,總是在照顧別人。在趙雲瀾無意識地第三次伸筷子夾向同一盤小菜,菜盤子就被推到了他面前,不但這樣,沈巍還順手拎過了熱茶壺,給兩個人都倒上了熱水。

  趙雲瀾趕緊說:「我自己來,自己來。」

  「燙,別碰。」沈巍輕巧地躲開了他的手,把冒著熱氣的茶水倒進他的杯子,「你吃東西太快,這樣對腸胃不好。」

  趙雲瀾忙擦了擦嘴,做斯文秀氣狀:「哦,今天晚上還沒吃,現在有點餓了,其實我平時也很細嚼慢咽的。」

  沈巍笑了,趙雲瀾正想趁著氣氛好再推進一下,可是這時,小飯館的桌子忽然晃悠了一下,桌邊的一個空碗掉了下去,趙雲瀾反應敏捷地一伸手抄在手裡,頭頂的燈泡輕輕地晃悠著。

  沈巍:「地震了?」

  震動很快平息了,趙雲瀾剛要說話,忽然,他心口處涌出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就好像是半夜做夢,從高處掉下來一瞬間驚醒的那種悸動,讓他胸口一空。

  有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出來了。

  不知道為什麼,趙雲瀾心裡就是一個聲音這樣告訴他。

  可能炒飯有些涼,也可能是粥太燙,反正他冷熱酸甜混在一起吃了之後,反而加重了脆弱的腸胃負擔,在那一瞬間奇怪的感覺過去後,方才已經不鬧騰了的胃也跟著狠狠地疼了一下,針扎似的,趙雲瀾一激靈。

  「怎麼了?」沈巍問。

  「唔……」趙雲瀾弓下了肩,胳膊肘撐在桌子上。

  沈巍扶住他的肩膀:「哪裡疼?是胃不舒服嗎?」

  然而即使身體不適,趙雲瀾也敬業地沒忘了順桿爬,他抓住沈巍的手腕,手指有意無意地擦過對方的手背,不輕也不重,正介於挑逗和無意之間,帶了一點鼻音說:「有一點,你可真是個烏鴉嘴。」

  面對此情此景,沈巍簡直不知要說他什麼好,只好飛快地抽回自己的手:「……那我去給你盛碗熱湯。」

  趙雲瀾有些摸不準沈巍到底是害羞還是拒絕,於是他像個正人君子一樣微笑著端坐在那,可惜,這個裝模作樣的微笑沒能保持多久,片刻後,報應就來了,他胃裡的絞痛升級,趙雲瀾這才終於忍不住彎下了腰,額上開始冒冷汗。

  當然,這也沒耽誤他偷偷衝服務員招招手,趁機把賬結了。

  沈巍要了一碗熱餛飩湯端過來,趙雲瀾只就著他的手喝了小半碗,就擺擺手,實在喝不下去了,這時,他的嘴脣已經有些發白了。

  沈巍看了看他的臉色:「我還是送你去醫院吧?」

  趙雲瀾衝他擠出一個身殘志堅的笑容:「多大點事就去醫院?不用,我家裡有常備藥。」

  他扶著桌子要站起來,結果站到一半又坐了回去。

  沈巍表情嚴肅起來:「不行,一定得去醫院。」

  趙雲瀾一手按住左腹,一手拉住他:「去醫院他們會讓我幹吞油漆味的鋇餐,或者插根管子,給我做胃鏡,哪個都生不如死,我求求你了,就別讓他們折騰我了。」

  沈巍深深地皺起眉。

  「再說我明天還打算請你看話劇呢,票都……」

  「退了。」沈巍不由分說地打斷他,架住他的胳膊,小心地把趙雲瀾扶了起來,「我不會去的——哎,姑娘,麻煩結……」

  「結賬」倆字還沒出口,服務員已經拿著收據和找零走過來了。

  這些泡妞的小花招……沈巍瞪了趙雲瀾一眼,心說,怎麼不疼死你。

  趙雲瀾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壞笑。

  最後,在趙雲瀾的堅決反對和極端不合作下,沈巍還是只好把他送回了家。

  他第一次到趙雲瀾家裡來,沒來得及開燈,先讓門口打開的雨傘絆了一下——龍城冬天雨水非常少,距離上一次降水,起碼有大半個月的時間了,主人一定是懶得要長蘑菇了,居然還沒收起來。

  再一看,鞋櫃上是一包洗衣店洗完後送回來的衣服,上面的標籤還是兩天前,大概是不急著穿,至今沒拆包。

  沈巍的目光又在屋裡環視了一圈,只見沙發上扔著襯衣長褲和毛背心,床上鋪滿了各種各樣的書,有新的有老的,下面蓋著一個待機的筆記本電腦,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更不用說讓人躺下了。

  沈巍默默地看了趙雲瀾一眼,把他放在沙發上唯一沒有被占據的小角落裡,然後替他收拾起了床鋪。

  趙雲瀾蜷縮在沙發上,痛並快樂地打量著沈巍修長的腿,默默地咽著口水。

  沈巍回過頭來:「這些東西你平時放哪?」

  趙雲瀾:「白天床上,晚上地上。」

  沈巍:「……」

  他嘆了口氣,只要是碰見趙雲瀾,他嘆氣的頻率就格外高。

  沈巍快速地把床上的書收成兩羅,在同樣亂七八糟的書桌上騰出一塊地方來擺好,又把電腦放在床頭櫃上:「來,先躺下,我去給你拿藥……藥在哪?」

  趙雲瀾指了指書桌下面的小櫥子。

  沈巍隨口說:「去床上把外衣脫下來。」

  趙雲瀾猶豫了一下:「脫下來怕你說我耍流氓。」

  沈巍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額頭,蹭了滿手的冷汗,這寒冬臘月間,可想他有多難受,沈巍心裡一揪,簡直恨不得替他疼了,可被心疼的那混賬竟然還嬉皮笑臉地耍貧嘴。

  ……實在讓人覺得浪費感情,沈巍板下臉:「都這樣了還胡說八道,快脫下來躺好。」

  趙雲瀾立刻一點也不矜持地扯下了他的大衣和長褲,大大咧咧地穿著露出了半個胸口的睡衣站在了沈巍面前。

  沈巍的臉「騰」一下就紅了。

  趙雲瀾厚顏無恥地展示著自己自以為不錯的身材:「可是你讓我脫的。」

  沈巍飛快地移開目光,把枕頭立在床頭,蜷成一團的被子攤開:「喝水的杯子給我,我去給你倒……趙雲瀾,你怎麼光著腳!」

  趙雲瀾坐在床邊,一脫下鞋,就露出兩隻沒穿襪子,凍得發青的腳。

  趙雲瀾無所謂地說:「我就是下樓吃個飯,就一會,穿了還要洗……」

  他沒能接著說下去,因為沈巍用手攥住了他的腳,那人的手雖然冰冷,卻總比他凍得發麻的腳溫度高,趙雲瀾吃了一驚,本能地往回一縮,卻被沈巍重重地握住,手指在他腳下的穴位上用力按了起來。

  趙雲瀾:「別別別……我我我今天還沒洗腳呢……嘶!」

  「現在知道疼了?」沈巍皺著眉,「氣血不通,脾胃太弱才會疼,你……」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口氣太過親昵,立刻低下頭閉了嘴。

  趙雲瀾一雙腳讓沈巍捏得幾乎快沒有了知覺,為了維持形象,還沒敢鬼哭狼嚎地罵娘,只好死死地憋著,用扭曲的表情假裝著斯文,直到神奇地感覺到了腳下升起了一點暖意,才被沈巍塞進被子裡。

  沈巍又給他拿了藥,倒了熱水,看著他把藥吃下去。

  兩人一時無話,氣氛頓顯尷尬。

  趙雲瀾的睡衣實在是符合他個人風格的騷包,總共那麼幾粒扣子,領子一路開到胸骨下,他按著左腹,睡衣領口一歪,就隱約可見下面漂亮的腹肌。

  沈巍只好再一次強迫自己移開目光,打量起他的屋子,這一看,就看見垃圾箱裡的麵包渣和包裝袋,於是問:「你今天都吃了什麼東西?」

  趙雲瀾靠在床頭,指了指垃圾桶。

  「一天?」沈巍的臉色越發難看,「昨天晚上呢?」

  「昨天晚上跟幾個朋友出去,喝多了,不記得了。」

  沈巍險些沒能壓住火,他足足沉默了半分鐘,才盡量壓低了聲音,以便不顯得太憤怒:「你每天就是這麼過的?」

  趙雲瀾:「啊,怎麼了?」

  沈巍陰沉地瞥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地進了廚房,打開冰箱,盯著空盪蕩地冰櫃看了一會,然後從裡面拎出一盒過期的牛奶……以及半袋開了包裝的貓糧。

  他終於感覺自己快被趙雲瀾氣死了,撐在冰箱門上的手背跳出了快樂的小青筋,厚重的冰箱門被他掐得「嘎吱」一聲輕響。

 

24、第二十四章山河錐

  最後,沈巍終於在地毯式搜索後,從冰箱上的小櫥櫃角落裡,搜到了一包沒過期的速溶蛋花湯,這是趙雲瀾的狗窩裡除了熱水和藥以外,唯一能下嘴吃的東西。

  趙雲瀾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叼出根煙,正半眯著眼睛靠在床頭看著他忙,嘴角掛著一點欠揍的笑,心裡也不知道在腦補什麼。

  沈巍大步走過來,沉著臉把煙頭從他嘴裡拽了出來,直接捻滅在煙灰缸裡,然後把沏好的蛋花湯重重地放在他的床頭櫃上:「喝了。」

  趙雲瀾眨眨眼,默默地端起碗,一邊喝一邊瞎琢磨——沈老師連被人當街打劫都和顏悅色,居然跟他凶了起來。

  他用了片刻,就思考清楚了這裡面的深層原因,認為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比較帥,沈巍看上他了。

  沈巍想象不出坐在他面前的這人是怎麼樣的繁忙,竟連喝口湯的功夫都不願意浪費,暗地裡又忙著自戀了一回。

  他只是看著趙雲瀾的屋子越發不順眼,簡直不知道人在這裡面要怎麼過日子,哪怕是個犯了重罪給囚禁起來的罪犯,臨行刑的時候都要吃頓斷頭飯,哪有把自己弄得這樣饑寒交迫的呢?

  他低頭看了一眼趙雲瀾,懷疑這人就算死了,都沒人給他收屍。

  趙雲瀾只聽對方沉默了片刻,忽然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地說:「趙警官已經不小了,又算是事業有成,也是該找個女朋友成家立業的時候了,還是有人照顧一下比較好。」

  趙雲瀾當場讓味精超標的蛋花湯嗆住了,險些把肺管子咳成麻花。

  沈巍的手神經質地抽動了一下,隨後他把手放下,藏在身側,緊緊地掐起拳頭。

  趙雲瀾沒想到對手是這麼不按規則出牌,這讓他一時不知該出哪一招,過了一會,他找出了應對辦法,把碗丟在床頭櫃上,決心以退為進,使用一下苦肉計。

  「你不會告訴我,你沒看出來我是在追你吧?」趙雲瀾故意停頓了一會,放慢了語速,輕輕地說,他慢慢地抬起頭看著沈巍,目光滑過對方的臉,最後落到他那一下繃緊起來的身體上。

  從沈巍的角度看,他就像是失望地垂下了眼一樣,本來就看起來有三分憔悴的人立刻像是有十分憂鬱了。

  沈巍覺得心坎上最嫩的一塊肉好像被人重重地掐了一下。

  趙雲瀾余光瞥見他的反應,頓覺得意,不過臉上看起來還是很傷心,要笑不笑地提了一下嘴角,有氣無力地對沈巍擺擺手:「那就算了,今天謝謝,我沒事了,你走吧。」

  趙雲瀾已經做好沈巍如果走過來,就先撲上去一把抱住他的準備,並為此選擇了一套最佳台詞,沒想到沈巍好一會沒說話,不知過了多久,久到他已經忍不住想偷偷看一眼沈巍的反應時,對方才啞著嗓子說:「那我……那你好好休息。」

  說完,他竟然真的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趙雲瀾:「……」

  什麼情況!今天張嘴的方式不對嗎?

  趙雲瀾愣了好半天,重重地在床頭上的枕頭上靠了一下,簡直不知道該用什麼語言來描述此時心情,最後他暈暈乎乎地從床頭櫃下面翻出了一個萬年曆,翻了半天,翻到當天,看見「忌嫁娶」三個字,終於死心塌地地把今天的事歸咎於「流年不利」四個字上。

  那一口氣跟乾饅頭似的,結結實實地堵在胸口,噎得他都快翻白眼了。

  趙雲瀾終於再沒有玩遊戲或者上網的心情,他幹脆關了燈,翻身睡了。

  臨近午夜,大街上安靜了下來,不遠處居民區裡的燈大多熄滅,樓下車聲漸漸消失,只有偶爾從窗戶裡射進不知從哪裡來的反光,被嚴絲合縫的窗簾擋在了外面。

  時針與分針重合的一瞬間,趙雲瀾忘了摘的手錶上忽然輕輕地響了一聲,睡得似乎死沉的趙雲瀾一瞬間就睜開了眼睛。

  而後,一陣打更的梆子聲在濃重的夜色中突兀地響起,好像憑空而來、又憑空而去一樣。

  那一下一下的打更聲越來越近,一個平平板板的男聲拖著悠長的尾音,一字一句都清清楚楚地傳進趙雲瀾的耳朵。

  那人吊喪一樣地說:「陰差開路,生魂退避——」

  隨後是三聲「噠噠噠」的梆子聲。

  趙雲瀾一天都沒拉開的窗簾自動地向兩邊分開,露出結了冰花的窗戶,從縫隙裡透出一點幽幽的白光,靜靜地停在窗外。

  趙雲瀾坐起來,攏了攏衣襟,揚聲說:「請進。」

  窗戶上的鎖「嘎達」一下,而後緩緩地拉開,一股寒風夾雜著凜冽的氣息撲面而來,趙雲瀾裸露在外面的皮膚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一個提著白紙燈籠的黑影就飄在十六樓的他家窗外。

  那「人」也是個紙糊的,真人高矮,白墻灰刷過的一張臉,抬起頭來是一雙畫出來的呆板的眼睛,一張血盆大口咧到了腮幫子上,足能與光明路4號的老吳來次選美。

  趙雲瀾從床頭櫃最下面的小抽屜裡取出一個陶瓷的小盆,又從旁邊取出紙錢和香,把香插/進小盆口上的凹槽裡,兩樣都點著了,這才矜持地衝對方點頭致意:「不成敬意——陰差大人走這一趟,是有什麼要緊事嗎?」

  紙人的血盆大口僵硬的牽動了一下,作為收受賄賂的感激。

  人間的高人大多眼高於頂,從不把地府裡的差人放在眼裡,誰也不如這位鎮魂令主上道,哪怕忘了天大的正經事,他也不會忘了「這點小意思」。

  紙人衝他拱手彎腰,恭恭敬敬地說:「上次餓鬼出逃,閻羅震怒,下令徹查三界,將生魂、死者、待罪之魂等一一查訪核實,並登記在冊,與生死簿合二為一,形成一物。小人受十殿閻王驅使,特與令主送上一本。」

  紙人說完,雙手捧起一個黑皮的筆記本,交給了趙雲瀾。

  那東西就像一個普通的商務本,封面觸感像是軟牛皮,拿在手裡卻異常的輕,似乎只是幾張紙的重量。

  趙雲瀾掂量了一下,用指腹細細地捻了捻,隨即聞了聞紙頁間的氣味:「扶桑紙,海龍墨附的生死薄與功德錄,再貼一道追魂符,是不是?」

  紙人陰差不慌不忙地說:「令主好眼力,想來不必小人告知此物可做什麼用途。」

  「請神符附上人姓名八字,」趙雲瀾說,「或者用搜神符裹上一根頭髮,能追查這人的生前身後事。」

  他說著,隨手翻了翻手裡的筆記本,裡面忽然掉出一張薄紙:「嗯?通緝令?」

  那是一張空白的宣紙,在趙雲瀾的手碰到的一瞬間,上面忽然翻騰起黑霧,而後黑霧中露出一個人的臉,只見那人類似人形,腦袋很大,沒有頭髮,駝背縮脖,滿頭肉瘤,正是被斬魂使一刀砍了的那個東西。

  趙雲瀾臉上不動聲色,只是問:「這是什麼?」

  陰差說:「此物似人非人,名為幽畜,能口吐人言,但性情暴烈凶殘,以食人飲魂為樂,畏光畏火,令主若見了,且需多加小心,殺之即可。」

  幽畜……

  陰差林林總總地說了一串,卻隻字未提這東西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本質是什麼東西,又是因為什麼要被格殺,不知為什麼,趙雲瀾覺得「似人非人」這種說法特別的微妙。

  他眼神一轉,非常自然地把幽畜通緝令夾進黑皮的筆記本裡,在瓷盆裡又添了一把紙錢,笑眯眯地說:「有勞。」

  紙人陰差衝他鞠躬致意,瓷盆裡的火苗一下躥起老高,瞬間把紙錢燒成了灰,陰差袖子一卷,把紙灰乾乾淨淨地卷走了,心滿意足地說:「小人告退。」

  白紙燈籠忽明忽暗地閃了幾下,紙人就在原地消失不見了,臨走還十分有禮地替他鎖好窗戶、拉上窗簾。

  斬魂使、四聖、幽畜……以及背後的「主人」,趙雲瀾仰面躺在床上,被子已經涼了,他一時睡不著,把從沈巍那吃癟的小事丟在了一邊,心裡前因後果地閃過很多念頭,夜色漸濃,而他思慮漸深,趙雲瀾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趙雲瀾半宿沒睡著,後半夜覺得難受,又起來吃了一回藥,他長期生活不規律,並且生冷不忌,時間長了,就有了慢性胃炎和輕微潰瘍,隔三差五的,總要來折騰他一番。

  所以早晨七點多門鈴響起的時候,剛迷迷糊糊睡著沒一會的趙雲瀾整個人就處於一種狂犬的狀態。

  狂犬,顧名思義就是六親不認,逮誰咬誰,趙雲瀾艱難地下了床,關節脆響了一聲,不知是不是躺得久了,一身酸痛,在慢吞吞移動的過程中,趙雲瀾心裡已經把門外的人這樣這樣再那樣那樣的十大酷刑了一番。

  然而當他打開門,卻發現門口站著手裡拎著幾個大袋子的沈巍。

  趙雲瀾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迅速地把要吃人一樣的表情收回去,換上一個以「喜迎新春」為主題的,可惜腦子不大清楚,靈活的表情也跟著慢了半拍,生生卡在「吃人」和「新春」之間,非要形容的話……

  大概巧妙地契合了「年獸」這個主題。

 

25、山河錐

  沈巍騰出一隻手來,摸了摸趙雲瀾的額頭:「有點發燒,你還站在這幹什麼?快把被子蓋好。」

  趙雲瀾被他一說,才發現自己的頭有點重,暈暈乎乎地被他推進了臥室裡。

  沈巍把溫水,消炎藥和胃藥一起放在他的床頭,輕聲說:「吃完藥再睡一會,不用管我,我去給你弄點吃的。」

  趙雲瀾心裡亂七八糟地想:要是喜洋洋自己洗乾淨了鑽進灰太狼的窩,灰太狼還能仰頭睡大覺麼?

  那慫狼一定智齒長得臉都腫了。

  然而也不知道是他燒迷糊了,還是消炎藥裡有助眠的成分,一分鐘不到,趙雲瀾就真的睡著了。

  沈巍過了好半天才把他帶來的東西都放好,足足填滿了趙雲瀾的大半個空盪蕩的冰箱,又在廚房翻了翻,發現他這裡,從國產小砂鍋到進口大烤箱,全部應有盡有,只是一水的全新,連標籤都沒拆。

  沈巍想了想,把小砂鍋拿出來,洗乾淨放在了一邊,然後不慌不忙地處理好食材,煮開了一回,又放了小火,加上調料慢慢地燉。

  做完這些事,沈巍洗了手,把手在暖氣上烤熱了,才輕手輕腳地走到屋裡,趙雲瀾已經睡著了,沈巍輕輕地把他露在外面的胳膊塞進了被子。

  他站在床邊,低著頭,安安靜靜地看了趙雲瀾一會,好半晌,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髮,趙雲瀾的頭髮很軟,順從地纏在他的手指上,沈巍又輕輕地碰了一下他的臉,隨後飛快地縮了回來,他深深地呼出口氣,閉上眼睛,默默地親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一時間表情近乎虔誠。

  沈巍不知道自己頭天晚上是怎麼離開趙雲瀾的住所的,他一路渾渾噩噩,也不知走出去多遠,才驚覺自己的手腳都麻木了,那種感覺就像一隻突然明白了自己命運的蛾子,拼命克制著自己不去撲火,但理智和本能的糾纏掙扎,讓他痛苦得快要死了。

  而他這麼的痛苦挨,也只不過忍了一個晚上。

  他病了,沒人照顧,我只是不放心過來看看……也算是盡了朋友的道義,沈巍這麼說服自己,可究竟怎麼回事,誰也沒有他自己心裡清楚。

  沈巍自嘲地笑了一下,彎下腰撿起趙雲瀾又亂扔到了地上的大衣,疊整齊搭在一邊的椅子上,這才注意到,地上放著一個瓷盆,底下有一層燒盡了的香灰。

  沈巍捻起香灰在手裡搓了搓,再落地時,褐色的灰燼泛了白,就像有人吸走了木頭裡的精氣。

  「陰差?」他扶了扶眼鏡,抬頭望向拉得嚴絲合縫的窗簾,又皺了皺眉,低下頭,不知想到了什麼。

  趙雲瀾這一覺睡得簡直昏天黑地,再睜眼,太陽已經照透了他的窗簾,他身上出了一層汗,被子卻黏糊糊的被死死地壓在身上,十分不舒服,頭有些暈,他躺了片刻,剛醒過來的嗅覺這才聞見了一股陌生的食物的香味,趙雲瀾一激靈,猛地坐了起來。

  他看見沈巍就坐在不遠處的小沙發上,正安安靜靜地在翻著一本有些年頭的民間志怪書,他凝神執卷,眉目如畫,有說不出的好看,趙雲瀾看著他呆愣了好一會。

  聽見動靜,沈巍抬頭衝他一笑:「醒了,好點沒有?」

  趙雲瀾似乎有些不清醒地點了點頭,沈巍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畢竟年輕底子好,睡一覺出點汗,立刻就退了燒,又問:「胃怎麼樣,還疼嗎?」

  趙雲瀾搖搖頭,他這時發現,自己隨手亂扔的衣服全被沈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了他的床頭,伸手一摸,似乎被放在暖氣上烤過,還是溫熱的。

  「我把浴室的暖風打開了,你一身汗怪難受的,去洗個澡吧,然後把衣服換上,我用你的廚房簡單做了點吃的。」

  趙雲瀾一個字也沒說,默默地抱起衣服去了浴室。

  即使他能把日子過得那麼粗枝大葉,這時候卻如同做夢一樣,心裡忽然生出了某種微妙的感覺。趙雲瀾離家太早,已經習慣了出門趕應酬或者隨手叫外賣的日子,他幾乎忘了上一次在飯香裡醒過來,被人催著去洗漱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當他洗完澡換上衣服出來,就驚奇地發現,自己狗窩一樣的家已經被人打掃乾淨了,只要他在家就常年不拉開的窗簾被分開兩邊掛起,窗戶似乎剛剛被打開透過氣,屋裡氣溫微微下降了一點,但流通過的空氣讓人感覺不錯。

  趙雲瀾愣了愣,奇跡般地有一點不好意思。他走進廚房,就看見沈巍正把他買了就從沒有用過的竹筷子從開水裡撈出來,用涼水涮了一邊放在一邊,又掀開砂鍋鍋蓋,用小勺嘗了一口味道,濃郁的香味從鍋裡飄出來,趙雲瀾忽然發現自己有些餓了。

  他覺得自己心裡好像有一根弦,被人不輕不重地撥動了一下,並不激烈,餘音卻能繞梁。

  「我今天晚上本來訂了兩張大劇院的票,想請你去吃完飯以後去看話劇。」趙雲瀾忽然說。

  沈巍抬頭看了他一眼,關上火,又從廚房裡端出了兩盤簡單的家常菜,盛了米飯和湯,指使趙雲瀾:「幫我端一下。」

  趙雲瀾懶洋洋地走過去,端起飯菜出來放在小餐桌上,笑了笑:「結果現在覺得你陪我賴在家裡的感覺實在太好,忽然不想去了。」

  「晚上降溫,本來就最好不要出門。」沈巍顧左右而言他地說。

  趙雲瀾在桌子對面坐下,眼睛灼灼地看著他:「哎,說真的,沈巍,你要是答應我,我明天就把這地方賣了,在你們學校附近換個大房子。」

  沈巍沒吱聲。

  趙雲瀾繼續說:「我以前從來沒想過買什麼房子,認為那都是負擔,現在忽然懂了一句話:若得某人為妻,必鑄金屋以藏之。」

  這是赤/裸裸的調戲了,沈巍僵硬地避開他的目光:「吃飯,一會要涼了。」

  趙雲瀾忽然從桌子那一頭伸出手,按在沈巍的手背上:「雖然看起來不大像那麼回事,但我是說正經的。」

  沈巍的手依然是涼,趙雲瀾忍不住往手心裡攏了攏,卻覺得對面的人劇烈地哆嗦了一下。

  沈巍猛地抬起頭來,那眼神不似平時溫和,幾乎像是被逼急了,在趙雲瀾看來,竟然帶上了一點攻擊性,沈巍用那種眼神盯了他好一陣,隨後用力甩開了他的手,壓著語氣說:「娶妻生子才是正路,你還這麼年輕,不該這麼不顧天理人倫。」

  趙雲瀾被這頂大帽子砸暈了,愣了愣:「不是,什麼玩意就天理人倫了?」

  沈巍反問:「你整天這樣和男人攪在一起,將來怎麼和父母交代?如果你家的血脈斷在了你這一代,到了日薄西山的年紀,誰給你養老?」

  趙雲瀾匪夷所思地問:「交代什麼?我和誰交代?我沒背負繁衍全人類的種馬責任啊沈老師,你……你是外星人嗎?」

  在這方面上,沈巍發現自己用這些自欺欺人的理由藉口,完全沒有辦法和趙雲瀾溝通,他只好閉上嘴,默默地吃東西,不開口了。

  趙雲瀾打量著沈巍,不敢相信這麼一個賞心悅目的美人的本質居然是個食古不化的老學究,他鬱悶地一口氣乾了半碗湯,試探著說:「其實小孩這事吧,不好說,你就算結婚了,也不一定生得出,生了,也不一定能養得大,就算養大了,也不知將來會是個什麼貨色,指望他給你養老,我看還不如去投資專門坑爹的A股,再說,就算真喜歡小孩,也完全可以去找代孕啊,現在只要掏錢,弄個小孩來不是再容易不過了。」

  沈巍一點也不想理他。

  趙雲瀾又說:「人麼,痛苦的時候要多想一點,免得重蹈覆轍,快樂的時候就要少想一點,省得思前想後敗了興,要是今天地球忽然歇菜了,活著的人全都變鬼了,你臨閉眼之前發現自己都還沒隨心所欲一回,得有多窩囊。」

  沈巍頓了頓:「哪有那麼多隨心所欲的事?」

  「是啊,」趙雲瀾說,「別人要委屈你,難道你自己也要委屈自己?那人活著還有什麼樂趣?」

  沈巍:「別胡說。」

  趙雲瀾聽出他語氣的鬆動,伸長了兩條腿,擺出個放鬆的姿勢,趁熱打鐵地問:「那下禮拜請你看電影,去不去?」

  沈巍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搖搖頭。

  趙雲瀾頓時有些泄氣。

  沈巍實在看不得他這樣的表情,沒忍住,還是多解釋了一句:「我下周三出差,替一個同事帶學生出去做個考察項目。」

  嗯?有門,趙雲瀾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已經把嚴防死守的沈巍撬開了一個角。

  「去哪?多長時間回來?」

  沈巍自動忽略了第一個問題:「一周左右吧。」

  趙雲瀾沒再追問,沈巍不說,他自然有辦法知道。

  他心情頗好地吃完了整碗熱乎乎的飯,下午又經過了一番軟磨硬泡,賤招齊出,把他壓箱底的不多的幾張老電影盤都拿出來了,用上了和他那廚房餐具一樣歷久彌新的家庭影院,把沈巍強留到了晚飯時間。

  如果可能的話,他還想把人再多留一會,不過趙雲瀾明顯能感覺到,天越黑,沈巍的情緒就似乎越是緊繃,作為一個打算放長線釣大魚的決策者,趙雲瀾怕嚇著他,於是決定忍一時心癢,先把人放回去。

  反正來日方長。

 

26、山河錐

  周一清晨的辦公室裡飄著一股早飯的味道,祝紅從食堂買了三斤包子,個個的皮薄餡大十八個摺,七里飄香,十步必殺,起晚了餓肚子的,準備啃乾麵包和蘇打餅乾湊合的,全都循著香味來了,連對面辦公室裡、他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趙處都給勾引了過來。

  趙雲瀾早把沈巍囑咐他要禁煙禁酒禁油膩的事給忘在鞋跟裡了,兩口塞了一個包子,還伸出油乎乎的爪子,敲敲郭長城的腦袋指使說:「小孩,去把電視打開。」

  郭長城屁顛屁顛地去了,祝紅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得意洋洋地說:「小郭這人不錯,勤快懂事,就是膽子太小,到現在就敢吃我給的東西。」

  趙雲瀾:「正常,他有恐人症。」

  祝紅剛想點頭,忽然發現有什麼地方似乎不對。

  趙雲瀾低頭看了她一眼,又好心補充說:「他不怕你,說明他沒把你當人看。」

  祝紅:「……」

  這時,她看見不知什麼時候躥上了辦公桌的大慶,大慶探頭探腦地偵查了片刻,然後趁著趙雲瀾拿包子往嘴裡送的瞬間,眼疾爪快地一身爪,準確無誤地把包子餡給拍了下來,那時機之精確、動作之矯健,簡直要讓人忘了它是那麼胖的一隻貓。

  接著,大慶神勇地從桌子上撲下去,凌空叼住肉丸,敏捷地後空翻三百六十度,落地,一系列動作如行雲流水,然後它扭著屁股、踩著貓步,晃悠著尾巴走了。

  只給目瞪口呆的領導留下了一個滴油的發麵皮。

  趙雲瀾:「靠,死貓!」

  祝紅:「該,報應。」

  這時,電視上早間新聞正播到頭天晚上地震的事,好像有震感的地區不少,但是影響都不大,震中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偏遠山區裡,基本也沒造成人身財產損失。

  趙雲瀾嘀咕一句:「怎麼沒再大點呢,我還敞開著懷抱等著給人壓驚呢。」

  「知道內情」的林靜神秘地笑了一下。

  祝紅看看他,問趙雲瀾:「你又勾搭上誰了?」

  「別說那麼難聽,世界要春暖花開,群英芬芳不能少了愛情這一味,你們這些齷齪的人不要侮辱別人純潔的感情。」

  林靜:「我佛慈悲……」

  祝紅:「救命。」

  趙雲瀾用油乎乎的手去抓她的頭髮,祝紅尖叫著躲開,楚恕之往後退了一步讓出場地,他無意中一抬頭,驚訝地說:「汪徵?你怎麼白天出來了?」

  屋裡的人全體愣了一下,隨後祝紅跳了起來:「拉窗簾,快把窗簾拉上!」

  郭長城和林靜連忙一起七手八腳地把窗簾拉上,辦公室的棉布窗簾外面還有一層防紫外線材料的,兩層一拉上,屋裡立刻黑得晨昏不辨、晝夜不分,吃完了包子餡的大慶往墻上一撲,小胖爪來了個連環踢,把燈踹開了。

  此時汪徵的臉色已經白得快要透明,等屋裡沒有一絲陽光了,她才敢飄進來,軟軟地癱在了一把椅子上,蜷縮成一團,看起來虛弱得就快消散了。

  林靜從自己的抽屜裡拉出了一把香,點著了湊到汪徵鼻子下面:「快,吸一點香火。」

  一根香燒了小一半,汪徵才緩過來,她輕輕地呼了口氣,身體看起來也真實了一些,不像個虛影了。

  「你怎麼回事?」趙雲瀾毫不憐香惜玉地在她腦門上拍了一巴掌,他竟然能觸碰到對方,汪徵直接給拍得往後一仰,「不想活了是不是?不想活了回頭我給你弄一個日光浴,讓你好好美美黑!」

  郭長城頭回見到領導發脾氣,嚇得一哆嗦。

  汪徵深深地看了趙雲瀾一眼,抬手指向電視。

  新聞裡正好播到救援隊和記者靠近震中附近的山村,清點損失的現場情況。

  震源在大西北,那公路條件極差,居民也少,想深入進去,很長一段路都只能靠走的,順著鏡頭,能看見山上有零星的幾個小土房子,也不知有沒有人住,被震塌了半個屋頂。

  村口一塊破舊的石碑上寫著「清溪村」。

  汪徵的眼睛即使對女孩來說,也算特別大的那種,因此目光看起來總是有一點散亂,她呆呆地盯著那塊牌子看了一會,鏡頭轉開,才輕輕地說:「那是我……」

  郭長城以為她會說出「家」或者「家鄉」之類的字眼,可是汪徵頓了頓,好一會,才轉向趙雲瀾,大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說:「那是我埋骨的地方。」

  這句話成功地給辦公室帶來了一股小陰風。

  「趙處,我想請個假。」汪徵用她那種特有的、飄渺卻平板的聲音說,「我想入土為安。」

  趙雲瀾皺皺眉,摸出根煙:「你……」

  汪徵往後一樣,面無表情地說:「不要讓我吸二手煙。」

  趙雲瀾:「……你只是個鬼好嗎汪徵女士,不會得肺炎的。」

  汪徵認認真真地說:「鬼也聞得到煙火味,你再這麼下去,遲早會變成一根人形蚊香。」

  趙雲瀾悶悶地把打火機又塞回兜裡:「你入了鎮魂令,都算是永不超生了,入土也安不了,何必呢?再說你們那不是不興土葬嗎?」

  汪徵不言語,只是低著頭,過了一會,又重複了一遍:「我想回家。」

  趙雲瀾嘆了口氣:「就算你想回家,那你打算怎麼去?」

  汪徵:「還沒想好。」

  「你難道準備在青天白日下想?」趙雲瀾沒好氣地問。

  汪徵不說話了。

  趙雲瀾剛想說話,忽然手機響了,他出門接了個電話,等再回來,臉上帶上了憋都憋不住的壞笑。

  他幹咳一聲,抬起自己的表,對汪徵說:「這樣,你先進來躲一躲,晚上我再把你放出來,我想個辦法……到時候跟你一起過去。」

  汪徵來不及廢話,立刻化成一縷白煙,眨眼間就鑽進了他的表盤裡。

  其他人卻全都驚詫了。

  楚恕之問:「趙處,你懶得像什麼一樣,出差從來都派別人去,什麼東西能勞動你移駕大西北了?」

  趙雲瀾:「滾蛋,我是身先士卒。」

  林靜說:「阿彌陀佛,我看你是無利不起早。」

  趙雲瀾看起來還打算說點什麼,可他實在日理萬機,這麼一會的工夫,電話又響了,他皺著眉摸出手機,瞪了這些膽大包天要造反的下屬一眼,轉身往外走去,在電話接通的一瞬間,臉上本能地露出了一個春光燦爛的笑容:「喂,哎,姐夫啊……咳,說什麼呢?你別跟我客氣啊,有姐夫跟自己小舅子客氣的麼?」

  祝紅呆呆地叼著包子,看著他招搖而去的背影,奇怪地問:「哪來的‘姐夫’?他什麼時候又有個姐夫了?」

  「那是宋部長。」大慶跳上桌子,就著肉味東聞西聞。

  祝紅:「哪個宋部長?」

  「光明路這片不是給規劃成商業街了麼,咱們最近一兩年可能要搬家,他看上了一處獨門獨戶的小四合院,在市中心,緊鄰大學城,鬧中取靜,現在正尋摸著走關係呢。」大慶舔了舔爪子,以一種超脫一般貓咪的八卦之心為她科普。

  祝紅不恥下問:「那那個宋部長怎麼成他姐夫了?他連姐都沒有。」

  大慶從鼻子裡噴了一下:「誰知道,反正十幾頓酒喝過來,他就算沒姐,也多了一大幫姐夫。」

  沈巍講完早晨的課,學生們開始陸陸續續地往外走,他站在講台上收拾著桌上的教案。

  教室外的陽光打進來,晃了一下他的眼,沈巍手上的動作一頓,低下頭,就看見一股金線從窗外不知什麼地方「勾」進來,一直纏住了他頸上的吊墜。

  沈巍伸手想把那團線拉下來,可是手指徑直穿了過去,金線就像是有生命一樣,慢慢地分出很多股,纏上他的手指、身體、脖頸上。

  沈巍閉了閉眼,再睜開,面前什麼都沒有了。

  他忍不住伸手握住那團光芒四射的小球,心裡明白,見了那人一面,以後恐怕就躲不開對方了。

  趙雲瀾溫暖的手幾乎讓他心亂如麻,一天過去了,他手背上似乎還殘留著那時的溫度,那麼燙,那麼灼人。

  還是……先躲他一陣子吧。

  趙雲瀾早晨就跑出去了,一整天沒人影,直到晚上快下班,才一個電話打到了辦公室,此時,林靜和祝紅已經在領導帶頭缺勤的情況下翹班跑了,大慶趴在一台電腦的主機散熱口後面,睡得人事不知,楚恕之依然板著那張棺材臉,旁若無人地乒乒乓乓掃雷。

  郭長城只好自己接了電話:「喂?」

  「小郭?」趙雲瀾問,「忙麼,不忙幫我做件事。」

  郭長城:「好,您說。」

  「明鑒——哦,就我那塊表,裡面煞氣太重,汪徵不能久待,過兩天我要想辦法帶她走,得找個別的東西當載體,你上網給我買一個人形的娃娃,最好大一點,得能站起來、能動就更合適了,找同城的店,跟他們說急用,讓他們明天就送到。」

  郭長城一邊點頭一邊夾著電話在網上搜:「趙處,我找到一個,是真人等身,關節靈敏,能站立……」

  趙雲瀾那邊似乎有什麼事,有點急,聽到這就打斷他:「行行行,這個不錯,就買這個,讓他們快點送貨。」

  郭長城應了一聲,才想點擊購買,無意中掃了一眼店名,驟然被雷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發現這是一家情趣用品店。

  純情小宅男的臉「騰」一下就紅了,支支吾吾地對電話那邊說:「趙、趙處……這個……這個有點……」

  趙雲瀾:「什麼呀?哎呀貴一點不要緊,你記得要發票就行,全額報銷——行我不跟你說了,這有點事,你給我抓緊時間啊!」

  說完,那邊不由分說地掛斷了電話。

  郭長城盯著電腦屏幕,默默地……蛋疼了。

 

27、山河錐

  出發那天,直到他們到了機場,趙雲瀾的臉都板得像個棺材。

  當那個真人等身大小的充氣/娃娃被寄到光明路4,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時候,連沒來得及走遠的快遞員小哥都聽到了趙處憤怒的咆哮。

  他說:「郭長城,你脖子上扛得是個夜壺嗎?!」

  郭長城沒能適應驟然撕掉溫情面紗的領導,一臉信息量太大、擁堵了他反射弧的呆樣。

  大慶好奇地伸爪扒拉了一下面前的大娃娃,也不知道觸動了什麼機關,那東西發出了一聲十分逼真的……不和諧的叫聲。

  大慶的毛炸起來老高,趙雲瀾的臉都青了,指著那娃娃,氣得足足有半分鐘沒說出話來。

  郭長城就像個受到了驚嚇的小耗子,眼珠都不動,呆呆地貼著墻角站著。

  趙雲瀾好容易把胸口憋得這口氣咽下去,噎得他嗓子疼,好半晌,才虛弱地對祝紅說:「你能不能……給衣服找件它穿上……」

  說完,自己也覺出不對,還沒來得及更正,他放在自己辦公室裡的手機短信提示音就響了,趙雲瀾嘀咕了一聲:「氣死我了。」

  就捂著胸口摔門出去了。

  祝紅扭過頭來,對郭長城說:「你是把鬼見愁氣得‘說都不會話’了麼?厲害。」

  郭長城:「……」

  他奇跡一般地領會了祝紅嘴裡的「鬼見愁」指的是誰。

  林靜拍拍他的肩膀:「我剛發現,小郭,你才是真壯士!」

  郭長城快哭了。

  楚恕之默默地抱起了大慶貓,伸出手捂住了它的眼睛,帶著他一貫苦大仇深的表情,扭過了頭,避開這一攤不堪入目的東西。

  臨到出發的時候,祝紅不知從哪找來了一個巨大的軍需袋,把娃娃囫圇個地塞了進去,對著空氣說:「委屈你在明鑒裡再待一會,等下了飛機再進來。」

  一縷白煙從趙雲瀾的表盤上飛出來,繞著祝紅飛了一圈,最後在她面前停了下來,露出一個模模糊糊的少女的模樣,趙雲瀾身邊大概不那麼讓鬼舒服,汪徵看起來明顯憔悴了不少。

  「全當我是暈機了。」汪徵用一種起如游絲的聲音說,然後她看了看自己未來的身體,總是霧濛濛的眼睛裡終於露出了一點無法言喻的譴責來。

  郭長城頭也不敢抬。

  最後,光明路4號刑偵科全體,還是厚顏無恥地跟著一起去了,他們閑得蛋疼,決心去圍觀究竟什麼東西請動了趙雲瀾這尊大佛。

  不過一路上也沒人敢去觸趙處的霉頭,連大慶都變成了一隻指頭大的貓咪掛墜,老老實實地趴在了祝紅的手機上——他們的頭兒看起來就像是要去劫機的。

  ……直到他們在候機大廳碰上了沈巍和他的學生們。

  眾人眼睜睜地看著趙雲瀾青得發黑的臉一瞬間就雨過天晴了,冷冽的眼神一瞬間就融化了,方才身上悠悠地轉著的那股黑氣一瞬間就消散了。

  然後他毫不猶豫地拋棄了自己的同事,大步走向了被學生們圍在中間的男人,在精心設計的相遇中裝模作樣地說:「沈巍,怎麼這麼巧!」

  沈巍的眼睛閃了閃,趙雲瀾一時沒看出來他是得到了驚喜還是受到了驚嚇,反正過了好一會,沈巍才推了推眼睛,點點頭:「趙警官。」

  祝紅看著那邊,好像忽然間明白了什麼。

  在一幫象牙塔裡的老師和學生之間,趙雲瀾輕而易舉地就成了那個掌控全場的人,沈巍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這些熊孩子們就三言兩語地被趙雲瀾套出了具體目的地和考察任務。

  趙雲瀾笑眯眯地問:「城區和清溪村中間有十幾個小時盤山道的車程,你們打算怎麼去?」

  沈巍立刻明白了這傢伙的不懷好意,可惜豬一樣的隊友太多,他剛要開口,穿紅衣服的女班長就快言快語地說:「坐大巴呀!」

  沈巍:「……」

  「大巴一天只有一趟,清晨六點出發的。而且和你們的目的地不完全是一條線路,我知道你說的那輛車,那是往一個縣區去的。」趙雲瀾見人上套,越發好整以暇。

  女班長愣了一下:「我查了地圖,好像中途可以下車,然後走過去似乎也不遠……」

  「以你們的小身板,能走四五個鐘頭吧。」趙雲瀾往後一靠,用眼角掃著沈巍,「東邊的平原西邊的山,在山地地區,地圖上不遠的距離,你可能要翻好幾座沒有開墾過的荒山,我說四五個小時,還得在你們不迷路的前提下,你想,你們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就已經是晚上了,再走上四五個小時,估計要露宿荒郊的,現在這個季節,那邊已經冷到你沒法想象的地步了,露宿雪地……」

  學生們不負眾望地發出了一陣焦頭爛額的討論。

  趙雲瀾發現沈巍正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頓時有種刻意討好被人看出來的尷尬感,忍不住蹭了蹭鼻子,乾咳一聲:「好了好了,同學們稍安勿躁,這麼著,我那邊有幾個朋友,幫你們叫幾輛車來,到時候大家正好可以一起走,也有個照應,你們覺得好不好?」

  女班長愣了一下:「這……太麻煩你們了吧?」

  趙雲瀾擺擺手,已經掏出了電話,伸手一勾沈巍的肩膀,衝她擠擠眼睛:「有什麼不好的,我跟你們老師是什麼關係……」

  沈巍側過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麼關係?」

  趙雲瀾卡了一下,沈巍的眼神像帶了鉤子——這個問題,說遠了是打自己的臉,說近了呢,又顯得太不要臉,趙雲瀾心裡一轉:「鄰居啊!小同學們得記著,以後出門在外,就是遠親不如近鄰,這要是相處得好,鄰居會比真正的親人還親,是不是沈老師?」

  沈巍帶著幾分無奈地對他笑了一下,直接把心懷鬼胎的趙處給電暈了。

  「謝謝。」趙雲瀾聽見他說。

  「謝什麼?」趙雲瀾站起來,殷勤地說,「哎對了,這個時間你們還沒吃飯吧,等等我啊。」

  沈巍一個沒拉住,他已經轉身走了。

  片刻後,趙雲瀾拎著幾個大塑料袋走了出來,好在他沒有暈徹底,路過的時候還順手塞了兩包給郭長城。

  楚恕之說:「喲,難得,我以為他把我們忘了呢。」

  林靜對著炸雞腿例行公事地說:「阿彌陀佛,罪過罪過。」

  然後這酒肉和尚迫不及待地把雞腿叼在嘴裡,還伸手拿了一杯可樂。

  郭長城懷裡的東西瞬間就被瓜分乾淨了,就在他還愣神的時候,旁邊有人遞了個漢堡給他。

  郭長城一偏頭,發現是祝紅。

  祝紅遞給他吃的,卻沒看他,眼睛瞟著趙雲瀾那邊——不知道趙雲瀾說了什麼,一圈人全都笑了起來,大概那個人不管在哪裡,都是所有人矚目的中心。

  「謝……」

  「不用謝。」祝紅打斷他,垂下眼,目光往旁邊掃了一下,交頭接耳地問他,「哎,那男的是誰?」

  郭長城反應過來她說的是沈巍:「那是龍城大學的一個教授,上次的案子多虧了他幫忙,趙處不在的時候,我們還一起對付了餓死鬼,不過趙處說他不會記得那段事。」

  祝紅細長的眼睛眯了起來,嘀嘀咕咕地說:「他都已經是教授了?看起來真年輕……不過教授應該年紀都不小了吧?他該結婚有小孩了吧?」

  郭長城納悶地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我怎麼知道?」

  祝紅斜了他一眼,目光又轉到了趙雲瀾身上,只見沈巍才剛拿起一個雞塊,趙雲瀾就立刻撕開醬盒子遞到了他手邊,那目光,隔著老遠,都看出溫柔得像能滴出水來,跟早晨那個跳著腳又罵人又摔門的狗脾氣領導簡直不是一個人。

  「唔,好吧,那看來就是還沒有家室。」祝紅觀察了片刻,得出了這個結論,「鬼見愁雖然臭不要臉,但是從來不對有婦之夫和有婦之夫下手……哎呀媽呀,狗眼都瞎了。」

  祝紅和郭長城一同圍觀到,趙雲瀾那熱線一樣的電話又響了,他一手舉著杯飲料,一手拎著自己的電話,而後一低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叼走了沈巍手上一根薯條。

  兩口吃進去,還看著人家舔舔嘴脣,弄得沈巍十分不自然地縮了縮空了的手指。

  郭長城臉上呆呆的表情終於慢慢演化成了震驚。

  在特殊調查處全體工作人員被他們的領導拋棄了三個半小時——趙雲瀾以「想聽聽沈教授給學生講清溪村」的名義,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換了座位——他們的飛機終於落地了,到了距離目的地最近的一個有機場的城市。

  剛出機場,所有人還沒有真正感覺到這種高海拔的地方特有的冷冽時,門口停得一排越野車上就下來了一個裹著裘皮大衣、狗熊一般的中年胖子,胖子手裡舉著「趙處」的牌子,正伸著脖子四下張望。

  趙雲瀾帶著兩撥人,直接走了過去,胖子看著他,表情先是遲疑,然後變成了一個恍然大悟的笑容,熱忱地迎了上來:「趙處!肯定是您對不對?我一看這精氣神就知道您是領導。」

  「哎,什麼領導。」趙雲瀾上前一步,伸出雙手跟他握了握,「這地方乍一來真找不著北啊,虧得有朗哥您,我們這一路心裡都有底。」

  胖子朗哥抓住他的手上下猛搖一通:「哪裡,謝元明給我打電話的時候,跟我說讓我幫忙派個車安排一下,我說那能行嗎?我跟謝哥可是拜把子的交情,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啊,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有朋自遠方來——我得親自來接啊!」

  趙雲瀾故作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是嗎?您跟謝四哥還有這交情?」

  朗哥說:「可不嘛,有一次喝多了拜的。」

  趙雲瀾伸手一指他,板起臉:「這是你不對,謝四哥的把兄弟跟我自己的把兄弟有什麼區別,老哥哥剛才還叫我什麼?見外了不是?」

  朗哥是個上道的,只愣了一秒,立刻就坡下驢,哈哈一笑:「呸,可不是嘛,你看我這張嘴——這敢情好,將來我得到處跟人說,龍城來的領導是我兄弟,這多有面子!走,先帶你們安頓下來,再給你們接風!可不能跟老哥客氣,客氣就是看不起你老哥我!」

  兩人你來我往,基本沒有別人插話的份。

  沈巍帶著的學生們面面相覷。

  祝紅一邊跟著,一邊小聲地對手機上的大慶說:「得,我算明白宋部長是怎麼變成他姐夫的了。」

 

28、山河錐

  沈巍他們莫名其妙地被趙雲瀾拉著,遭到了朗哥大魚大肉的一通招待,又被安排到了當地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裡。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三輛越野車就齊刷刷地停在了酒店門口,後備箱一開,只見裡面禦寒的衣服、野外裝備、高熱量食品、藥品工具等等,一應俱全,都是沒拆包裝的新東西,幾乎夠贊助起一個專業科考隊了。

  趙雲瀾看起來相當坦然,一點也不覺得受之有愧,讓林靜給司機們一人發了一條中華,又跟前來送行的朗哥好一通親親熱熱的扯閑淡。

  朗哥熱情洋溢,雖然頭天晚上被趙雲瀾用一斤三兩的白酒給灌趴下了,但看起來被灌得樂在其中,並且早晨依然精神矍鑠——除了臉腫得有點像豬頭。

  他伸出熊掌,狂拍趙雲瀾的肩膀,依依不捨地說:「好老弟,這就走了,我招待不周,實在沒讓你們吃好喝好,我們小地方啊,你千萬要理解,別見怪。」

  趙雲瀾一瞪眼:「你看,又見外了不是?我們千里迢迢地特地來叨擾,都還理所當然沒客氣半句呢,你先來勁了。朗哥,將來你要是來龍城,我非砸鍋賣鐵,豁出在二環上堵一宿的車,也全程陪同,到時候給謝四哥打電話,咱哥仨再好好喝一頓。」

  跟朗哥惜別完,趙雲瀾回頭低聲問沈巍:「盤山道不好開,小孩們技術不行,我也不放心,這樣,你帶著他們跟我們一起走,我開一輛,林靜開一輛,祝紅開一輛,把學生們打散,到了清溪村再集合,你說好吧?」

  就是收了錢的導遊,都沒有這樣盡心盡力的,沈巍要是再當著別人的面反對,就顯得實在有點不識好歹了。

  但是無功不受祿,沈巍沒有他那樣厚的臉皮,直到坐上了車,都顯得十分過意不去:「這次是我考慮不周,實在太麻煩你了,而且跟那位郎先生原本也不認識,還讓他破費這麼多,你看回去以後是不是我們要寄點東西給他……」

  趙雲瀾大爺似的一擺手:「沒事,這你不用管,誰也不會白承誰的情,都記在我賬上呢。跟我你就更不用客氣了。」

  沈巍:「……」

  正好前面紅燈,趙雲瀾踩下剎車,偏過頭來對他一笑,露出兩個小酒窩,沈巍的臉一下就浮起一層薄薄的紅,而後他下意識地用余光掃了一眼後座上的兩個學生,發現他們全都興奮地往窗外看,才似乎略略松了口氣。

  趙雲瀾心裡忽然一動,覺得自己可以再試探著更進一步,於是他一抬手把沈巍窩住了一個角的襯衫領子拽了出來,輕輕拉平,彎起來的食指關節有意無意地從沈巍的耳朵下面輕輕蹭過,聲音十分自然地降低了一些,在沈巍猝不及防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又安全撤退。

  「領子沒弄好。」他調整了一下後視鏡,平視前方,正襟危坐地說。

  這回沈巍的耳朵都紅了。

  紅燈過去,趙雲瀾重新踩下油門,目不斜視地專心開車,嘴角可疑地翹了起來。

  沈巍把頭扭向了窗外,看起來就好像在害羞,可他背對的趙雲瀾沒能看見,沈巍轉過去的臉上紅暈慢慢退淨了,變得蒼白了起來。

  他似乎總是在皺眉,眉間幾乎已經形成了一道深深的紋路。每到這時,那張溫和斯文的臉上就會顯出某種說不出的冷厲,看起來既孤獨又遙遠。

  開車上盤山道是個體力活,又顛簸又暈,六七個小時過去,後座上的兩個學生已經東倒西歪地睡著了,沈巍沒敢閤眼,坐在副駕駛上的,有時候得留神著司機,起碼不能讓他犯困,尤其這位司機頭天晚上喝了那麼多的酒。

  越往前走,道路就越窄,拐彎也就越多,車輪旁邊不到一米多的地方就是懸崖,連個護欄都沒有,一不留神就能直接衝下去。

  好在朗哥支援的車是真不錯,而且趙雲瀾這個人看起來有點不著調,開車卻意外的穩當。

  隨著他們慢慢進入山裡,氣溫也越來越低,連開著空調的車裡都能感覺到。

  路邊也開始有厚厚的積雪。再往前,路面上人跡越發稀罕,開始有冰和被車轍推開的積雪。

  到了這個時候,原本跟得很近的三輛車同時放慢了速度,車距開始拉得越來越大。

  然後趙雲瀾緩慢降檔,小心地剎住車。

  後面的車在他開始減速的時候就也跟著慢慢地停了下來。

  「前面的路夠嗆,我看得上鎖鏈。」趙雲瀾說著伸手開車門,又對沈巍說,「外面冷,別下來。」

  沈巍沒理會,跳下來幫他,群山深處的風凜冽得能把人掀個跟頭。不怕天冷,就怕有風,這樣的風,不要說是趙雲瀾身上那件裝逼專用的修身大衣,就是加厚的羽絨服也能在片刻間給吹個透心涼。

  坐在車裡的兩個學生跟著醒了,趕緊懂事地跳出來幫忙,被趙雲瀾連哄再趕地給弄迴車裡了:「別添亂,都趕緊進去,剛睡醒就吹風,在這地方感冒可不是鬧著玩的。」

  兩個人麻利地給車輪上了鎖鏈,沒一會,就感覺手指快要凍僵了,趙雲瀾直起腰來,極目遠眺,只見那大山一座連著一座,遠處巨大的冰川和雪山通體潔白地矗立在那,一時間叫人覺得天高地迥,山川與遠處騰起的雲連在一起,仿佛就這樣融進了蒼白的天光裡。

  上車以後,趙雲瀾挨個給後面車的人打電話,囑咐了一遍在冰雪上行車的安全注意事項,又特彆強調了一回:「我們馬上進入冰川地區,進去以後千萬別大聲喧嘩,更不要鳴笛,鬧出雪崩來以後白天沒人值班了。」

  整個山區都被冰雪覆蓋住了,日頭開始偏西,天色越發渺茫,而後天光漸暗,車轍漸少,慢慢地浮起某種荒涼的寒冷。

  遙遠的冰川越來越近,身形也越來越晦澀不明,唯有尖端一角,映照出不知哪裡反射來的冷冷的光,忽的一閃,就不見了。

  趙雲瀾打開了車燈,和沈巍之間為了提神的閒聊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下來,沈巍不敢再分他的心,車速開始變得異常緩慢,帶著鎖鏈的車輪碾過地面的時候,有種微妙的驚險感,往外一看,就是不知幾千米的山壁,白茫茫的一片,下面早已經看不清楚,間或露出斑駁的、灰褐色的山岩。

  蒼山被雪,明燭天南。

  後面坐著兩個學生大氣也不敢出。

  天終於黑了。

  後座兩個,一個是穿紅衣服的那個女班長,還有一個帶著小眼鏡的男生,小眼鏡偷偷地問沈巍:「教授,咱們今天晚上能出山嗎?找得到住得地方嗎?」

  沈巍還沒來得及回答,趙雲瀾就接了過去:「沒事,清溪村毗鄰雪山,熬過這一段應該就快到了,不過……」

  他還沒有說「不過」什麼,只覺得眼前忽然被一點細小的光晃了一下,趙雲瀾皺了一下眉,立刻降

檔,然後小心地慢慢點剎,最後把車停住了。

 

  女班長緊張地問:「怎麼了?車出問題了?」

 

  沈巍擺擺手:「車沒事,前面好像有光,你們倆別動,我下去看看。」

 

  趙雲瀾:「你也看見了?」

 

  沈巍跟他對視一眼,兩個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女生很敏感,本能地感覺到了不對勁的氣氛:「是……是路燈光嗎?」

 

  「這條路上沒有路燈,你坐著。」趙雲瀾回頭看了她一眼,「後面有巧克力和牛肉乾,餓了自己拿。」

 

  他說完,推開車門走了下去,沈巍緊隨其後。

 

  此時風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停了,周遭卻愈加陰冷,不是冰雪裡天寒地凍的那種冷法,而是那種叫人從內到外、縈繞在骨頭縫裡徘徊不去的那種濕漉漉的冷,四下安靜極了,風聲、雪落下來的聲音,一時全部沒有了,人踩在地上,都會下意識地放輕腳步。

 

  那不遠處的光也冷冷的,間或明滅,就像是有人提著個燈籠,無端讓人想起舊時候出殯用的那種白紙燈籠,下車一看,仿佛比剛才還要近了些。

 

  趙雲瀾眯起的眼睛猛地睜大,隨後他一把拉開車門,把沈巍塞進了車裡,回頭對跟著停下來、下車查看的其他人遠遠地揮揮手,打了個「迴車裡不要出來」手勢,自己也立刻鑽進了車裡,利落地鎖上了車門。

 

  這片刻的光景,那光已經又近了些,甚至隱約能看見一些人影了。

 

  趙雲瀾回過頭去,飛快地對車裡的兩個學生說:「一會無論看見什麼,都閉上嘴,不要把臉貼在窗戶上,也不要出聲。」

 

  天實在太冷,車窗上有一層水霧,只有方才停下防雨刷的前擋風玻璃視野還比較清晰,遠遠的,能看見一個人提著燈籠在前面領路,後面跟著一大群人,正在向他們走過來,再仔細看,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然而個個都是衣衫襤褸,仿佛剛逃荒回來。

 

  這麼多的人……怎麼會走在車道上?

 

  「那是什麼人?」女班長顫抖著小聲問。

 

  「不是人,」趙雲瀾低低地說,「是陰兵借道。」

 

  女生捂住自己的嘴,這時,她已經能看見那些人的臉了,他們一個個目光呆滯,身上有各種匪夷所思的傷口,最離奇的,是為首拎紙燈籠的那個人,他……或者她,沒有臉,頭上頂著一頂極高的帽子,一直遮到了下巴處,只露出一個慘白的下巴尖,通身雪白,仿如白紙糊的。

 

  他的雙腳、肩膀全是紋絲不動,身體僵硬,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慘白的風箏,從遠處順著風飄了過來。

 

  他並不看路,卻筆直地繞開了趙雲瀾的車,甚至錯身而過的瞬間,透過已經不大清楚的車窗,女生看見那個「紙人」腳步略停了一下,向車裡連鞠躬兩次,趙雲瀾輕輕點頭,算做回禮,那「人」才繼續往前飄去,身後的那一群也跟著,一直順著山路往前走去。

 

  直到這些古怪的人已經走得看不見了,趙雲瀾才翻身下車,掀開後備箱,從裡面摸出一支手電筒,對沈巍說:「前面可能出事了,我過去看看,你照顧著點這幾個孩子。」

 

  沈巍不自覺地又皺起了眉。

 

  趙雲瀾握了一下他的手,覺得自己尚且溫熱的體溫正被對方瘋狂地吸過去,莫名地心裡生出了一點憐惜。

 

  「別皺眉。」趙雲瀾說,「沒事的。」

 

 

 

29、山河錐

 

  山間方才停滯的大風忽然之間活了過來,剎那就凜冽起來,將地上的雪周起來老高,刮到人臉上,就像一把一把的小刀子。

 

  頃刻間就把趙雲瀾高瘦的背影卷了進去,天地變色,手電光虛弱得如同螢火。

 

  二十分鐘之後,他還沒有回來,沈巍終於坐不住了。

 

  「別亂動,也別下車。」他對學生說,「遞給我個手電筒,我出去看看他,馬上就回來。」

 

  「教授,」女班長叫住他,擔心地問,「會不會發生了什麼事?」

 

  沈巍頓了頓,黯淡的光線下,他的一切都仿佛隱蔽在了薄薄的鏡片下面,看不出一點端倪來,過了一會,他用自己那種固有的、輕緩柔和的聲音說:「不會,在我眼皮底下,他能出什麼事?」

 

  說完,他就裹緊衣服,推開車門,大步走了下去。

 

  女班長愣了半晌,沒頭沒腦地對旁邊的小眼鏡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前面的路段會不會出了什麼事,不能走了。」

 

  小眼鏡:「……我知道。」

 

  兩個學生面面相覷了片刻,在這樣一個恐怖的時刻,感覺自己好像知道了某些……嗯,不該知道的事。

 

  沙啞的鳥鳴聲在耳邊響起,沈巍用力抹了一下已經被風雪糊上的鏡片,抬頭望去,發現那幾乎無邊無際的雪地上,竟然站著一隻鳥。

 

  它似乎是隻烏鴉,又比普通的烏鴉大出很多,纖長的尾羽拖在身後,血紅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並不怕人,看起來沒有一點受到驚嚇的樣子,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沈巍。

 

  沈巍艱難地往前走了幾步,大鳥靜靜地看了他一會,而後仰頭鳴叫,長啼後,又閉上眼睛,默默地低下頭,鳥喙幾乎點在地上,就好像在為什麼東西默哀。

 

  烈風卷起來的雪沫快在人眼前浮起一層膜,似乎沒有多長時間,沈巍已經有種被凍麻了的感覺,不是僵硬,是麻木——像是身體裡的血都不再流動,神經末梢上也結了冰。

 

  然而,沈巍竟然奇跡一樣地用凍麻了的嗅覺從白雪中分辨出了一種氣味,似乎是臭,又並不熏人,好像有種腐朽的髒東西,被深埋在白雪下面。

 

  他猛地頓住了腳步,死死地盯著面前的一塊潔白的雪地,雪地上不易察覺地鼓出了一塊,飛快地往山頂的方向跑去。

 

  地下有東西經過!

 

  沈巍腦子裡一片空白,有那麼一時片刻,他幾乎不記得自己是誰,放在身側的手無意識地攥起來,暴起的青筋在青白的手背上顯得格外突出,沈巍黑沉沉的眼睛裡,翻滾著說不出的戾氣。

 

  而整個雪地在他的注視下,就像是沸騰了,不安分地涌動了起來,動作越來越大,那下面藏的東西,也似乎馬上就呼之欲出……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從他背後傳來。

 

  「不是說讓你在車裡等著麼,怎麼出來了?」

 

  沈巍一激靈,眼睛裡的殺意瞬間消散,頓時顯得有些迷茫,還沒回過頭去,身體就已經被某種溫暖的東西裹住,趙雲瀾也不知道是真不怕冷還是咬著牙逞強,解開自己的大衣,把沈巍整個裹了進來,體溫順著薄薄的羊毛衫一直傳到了沈巍身上。

 

  趙雲瀾凍得發青的臉上露出一個僵硬卻溫暖的笑容,「是來找我的麼?」

 

  「不要回應他,不要回應他!」沈巍心裡有一個聲音瘋狂地叫囂著,然而他卻仿佛被什麼蠱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趙雲瀾低低地笑了起來,手繞過他的肩膀,幾乎是把沈巍摟在懷裡,兩人本來差不多高,這樣走起來多少有些互相絆腳,趙雲瀾乾脆把手電筒用小夾子夾在了領口,握住了沈巍的手。

 

  沈巍下意識地掙動了一下,卻被趙雲瀾用更加堅定的力量攥住。

 

  「別亂動。」趙雲瀾在他耳邊輕輕地說,「看著腳下,小心路滑。」

 

  方才站在路邊的大鳥倏地沖天而起,盤旋兩圈,而後向著遠方飛遠了。

 

  趙雲瀾順著沈巍的目光抬頭看了一眼:「別看了,那是報喪鳥,老人說個頭特別大,尾羽特別長的烏鴉就叫報喪鳥,只有大災降臨的時候才能見到它們,從來報喪不報喜,是不吉利的東西。」

 

  他不等沈巍回答,就徑自皺了皺眉,眼神閃了一下,卻又裝作十分不解,疑惑中帶了一點試探地問:「奇怪了,你是八字輕嗎?為什麼總是能撞見這種東西?」

 

  「出什麼事了?」沈巍顯然不想就這個問題糾結,立刻轉移他的注意力。

 

  「哦,我看了一下,」趙雲瀾咽下了疑問,沒和他糾纏,只是說,「咱們晚上大概要找個地方過夜了,前面路不通,我懷疑是因為雪崩引起的。」

 

  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去拉車門,手已經凍得幾乎使不上力氣了,拉了兩次沒拉開。

 

  沈巍拽開車門:「你先進去,暖和暖和。」

 

  車裡的暖氣嗆得趙雲瀾有點頭暈,他皺著眉按了按太陽穴,接過女孩遞給他的一塊巧克力:「這一側的公路開通至今,已經有七八年了,算是條比較小眾的自駕游線路,還上過一個旅遊雜誌,我記得山下有幾個自然村,因為經常有遊客過來,所以村裡的民宿提供簡易的住宿,但是前面的路已經過不去了,山下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看不見,我用望遠鏡勉強能看見幾棵被壓在雪裡的大樹,只有樹枝露在外面。我懷疑前面發生了雪崩……」

 

  小眼鏡小心翼翼地問:「那方才過去的那些,會不會就是死於雪崩裡的村民?我聽老人說,當年唐山大地震的時候,也有人看見過這種陰兵借道。」

 

  趙雲瀾搖搖頭,先拿出手機,一通電話不知打給了誰,簡單寒暄了幾句之話,就打聽起了當地的地質災害監測情況,而後也不知對方告訴了他什麼,趙雲瀾的眉頭越皺越緊,最後幾乎擰在了一起。

 

  「好,好,謝謝謝謝,沒事,我們堅持一晚上倒是沒問題……嗯,我知道怎麼辦。」趙雲瀾說完掛上電話,「這回麻煩了。」

 

  「真是雪崩?」

 

  「嗯。」趙雲瀾說,「晚上剛上了新聞,特大自然災害,據說下面幾個自然村全給埋在裡面了,搶險隊正想辦法救人,但是就現在看來,裡面人生還的希望基本沒有。」

 

  車裡的兩個年輕學生同時沉默了。

 

  過了一會,女班長問:「那……那我們住哪裡?車裡嗎?空調能開一晚上嗎?油不夠用怎麼辦?」

 

  「油是夠用,不過剛發生過雪崩,在這裡過夜不安全,得往高處轉移。一會別害怕,都跟我走,山頂那邊有一個小屋,不知道是幹什麼的,我在望遠鏡裡看了一眼,裡面雖然沒人,但是好歹有個屋頂,」趙雲瀾稍微暖和過來一點,又扣上大衣下了車,把後備箱翻開,從裡面揪出了一大包食物,又抱出幾件戶外保暖外衣,扔給其他人,「都把衣服穿上,吃點東西,吃不了的帶著。我讓他們後邊的人也過來,一會把睡袋和帳篷都背上,小姑娘拿吃的東西就行,你的睡袋我幫你拿。」

 

  其他人接到趙雲瀾的電話,很快也穿戴好趕了過來,沈巍心一直很細,他這時發現,隨行的人裡……似乎多了一個。

 

  那人跟在隊尾,一直不出聲,看體型大概是個女的,身上的衣服太厚,把頭臉一起遮住了,沈巍也很難分辨。

 

  這個人非常古怪,不知道是不是凍僵了,她的動作中總有那麼一點說不出的不協調。

 

  祝紅偶爾會走到最後面和她說話,她都只是點頭或者搖頭,沈巍還注意到,一旦她的頭動,腳步就會不由自主地停下,搖完頭,才繼續慢吞吞地抬腳往前走,就好像她身上在同一時間,只有一個地方能動。

 

  正奇怪著,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攬過他的肩膀,手背貼住了他的臉。

 

  沈巍的皮膚已經凍麻了,觸覺是片刻後才恢復的,他頓時僵在原地,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好在趙雲瀾只碰了一下,很快就把手移開了:「你怎麼這麼怕冷?」

 

  沈巍:「沒有,我不冷。」

 

  「沒有什麼,嘴脣都青了。」趙雲瀾打斷他的話,把剛換上的衝鋒衣扒了下來,不由分說地裹在了沈巍身上。

 

  沈巍吃了一驚,一把拽住趙雲瀾的手:「幹什麼?你自己說過的,在這著涼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穿了戶外保暖用的內衣。」趙雲瀾把襯衫領子拉開了一點,「就算住在山下的老鄉家,也是沒暖氣的,早準備好了,哪個像你們一樣冒冒失失地就來了,快點穿上!」

 

  沈巍依然不肯。

 

  趙雲瀾放軟了聲音:「快點,別讓人操心。」

 

  沈巍實在扛不住他這種語氣眼神,險些落荒而逃。

 

  趙雲瀾已經把衣服強行裹在他身上,大步走到了後面:「看著點腳下,互相拉著點,別鬆手,小郭,把你祝紅姐的行李扛過來,有沒有點眼力勁兒?長眼睛留著出氣的麼?」

 

  趙處大發雷霆余威猶在,郭長城一縮脖子,灰溜溜地默默走到隊尾,要過了祝紅的行李。

 

  沈巍盯著他的背影看了片刻,手在留著趙雲瀾體溫的地方留戀地蹭了一下,拉好了拉鏈,然後按了一下貼著鎖骨的小掛墜——他覺得那東西也在隱隱地發著熱,在漫天的冰雪裡無比明顯。

 

  那麼微弱,給人那樣多的慰藉。

 

  他們大約步行了將近半個小時,才看見了趙雲瀾說的小屋,走上去,又花了另外半個多小時的時間。

 

  嚴格來說,那屋子是石頭搭建的,木頭搭起了架子,上面蓋著某種牛皮糊的屋頂,又擋風,又不怕被雪壓壞。

 

  小屋被一個小院圍起來,外面是一圈破舊的柵欄,幾乎被雪埋住了。

 

  它看起來破舊而又孤獨,立在山頂沒有人煙的地方,獨樹一幟,安靜得嚇人。

 

  就在趙雲瀾伸手去推柵欄的小木門時,一直藏在祝紅包裡的大慶忽然撲了過來,別人還沒來得及奇怪這隻貓是哪來的,它就尖銳地叫了一聲,渾身的毛都炸了起來。

 

  趙雲瀾一伸手把大貓撈了回來,順著它的毛,小聲問:「怎麼了?」

 

  大慶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那被白雪埋葬的院子,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汪徵用嘆息一樣的聲音輕輕地說:「趙處,大慶是想告訴你,這院子裡埋了東西。」

 

 

 

30、山河錐

 

  汪徵的聲音其實挺好聽的,如果她是個人,說不定能去學個聲樂,也去參加個XX好聲音之類。然而大概是已經成了鬼,聲音也跟著過期變質了,搭配她那種特有的、輕輕的語氣,每次都能讓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後脊梁骨一冷,怪■得慌的。

 

  她未經提前通知,這麼乍一出聲,就把所有人都給嚇得出不來聲了。

 

  沈巍帶的四個學生一下子全把目光集中到了她身上,汪徵由於行動不便,躲閃不及,只好淡定地接受了所有人的注目禮。

 

  趙雲瀾把拿著手電筒的手在身上摩擦了一下,感覺手心熱了一點:「你們先在這等著,我進去看看。」

 

  說完,他就藝高人膽大地推門走了進去,沈巍連猶豫都沒有,立刻跟了上去。

 

  地面已經給凍住了,人踩在上面,感覺腳下坑坑窪窪的,趙雲瀾放慢了腳步,繞著小院走了一圈,而黑貓的眼睛就像是兩盞小燈籠,在暗夜裡發出幽幽的光,突然,它一蹬腿,從趙雲瀾懷裡掙扎著躥了出去,兩步跑到一個角落,抬起胖爪,衝著一個隆起來的小鼓包一通亂刨。

 

  趙雲瀾忙蹲下,捏住它的後頸,拎起了肥貓,毫不講究地用袖子擦了擦大慶的前爪,然後就著手電光,伸手撥了撥已經被大慶刨開了些的土。

 

  他先是看見了一層象牙白色的東西,趙雲瀾想了想,又從行李裡摸出了一把小鏟子,在周圍連鏟再砸,又艱難地往下挖了一點……直到他看清了略微扁平的前額和半個空洞的眼眶,趙雲瀾才意識到,他挖出了半個骷髏。

 

  一直沉默地看著他挖坑的沈巍轉動目光,從小院裡的每一個凸起上掃過,忽然有一種讓人發冷的想法——他們倆眼下恐怕是正踩在一大片人骨上。

 

  沈巍回頭,看了院子門口正瑟瑟發抖、卻還伸著脖子往裡張望的學生們一眼,彎腰按住趙雲瀾的胳膊,輕輕地說:「先埋上,別聲張。」

 

  趙雲瀾用挖出來的土把頭骨重新蓋上,這才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招呼學生們和自己的下屬們進來。

 

  「沒事,下面有點幾個破瓦碎片,走路小心點,別崴腳,快趕緊進屋吧,進去以後把帳篷支好,注意保暖。」趙雲瀾收起了小鏟子,哆哆嗦嗦地點了根煙,然後站在一邊,等著其他人一個個快步鑽進屋子。

 

  汪徵卻始終走在最後。她停在趙雲瀾面前站定,用只有小範圍內的人才能聽清楚的音量說:「你看見了吧?其實下面不止有一層。」

 

  趙雲瀾頓時感覺有點頭皮發麻,也跟著壓低了聲音,小聲罵了一句:「我操,沒見過已經大通鋪了還又給加一層上下鋪的,這也太擁擠了,要是咱們也跟著擠一腳,人家不會向物業投訴我們吧?投訴我也沒辦法,車開不上來,沒別的地方了,讓這幫細皮嫩肉的學生們在外面露營一宿,非出人命不可。」

 

  「這裡確實有一些忌諱,」汪徵遲疑了一下,「一會我進去告訴他們,只要法事做到了,借宿多一宿……應該不是問題。」

 

  趙雲瀾點頭,催促說:「那快去。」

 

  只見汪徵量著步子走到了門口,然後又倒退了兩步,轉過身,緩緩地跪了下來,雙手撐在頭頂,朝著院子的方向頂禮膜拜,行了真正的五體投地大禮,學生們都好奇地站在門口,沈巍讓他們保持安靜,都往後退,把學生們盡量往裡推……因為他發現,汪徵露出的一小段「手指」竟然是塑料的,「頭髮」從大兜帽下面露出了短短的一截,分明是尼龍的假發。

 

  就好像跪在那裡的壓根不是個人,而是一架商場陳列的那種塑料模特。

 

  ……當然,後來證明,人民教師沈巍同志的想法實在是太純潔了。

 

  趙雲瀾貼著小屋的墻根站著,看著汪徵。

 

  汪徵跪在門口,嘴裡不知道說得哪個民族的語言,聲音壓得很低,別人聽不懂,也聽不出哪幾個音是一個字,只是覺得那些音符像流水一樣從她嘴裡涌出來,在院子裡迴盪,似乎喚醒了某種古老的靈魂,一瞬間激起了人心裡最深處的悸動。

 

  小屋裡的每一個人,包括沈巍帶來的學生,都有了那種微妙的感受,年輕人們一個個不由自主地垂下頭,肅穆起來,唯獨趙雲瀾依然叼著根煙,表情木然地站在一邊,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

 

  「那是什麼?」祝紅走到門口,在汪徵完成了所有的動作,站起來以後,才忍不住輕聲問她。

 

  「祖宗亡靈。」汪徵站起來,動作僵硬地彈了彈褲子上的土,「我已經打過招呼了,現在應該沒事了,大家都別擠在門口,到屋裡坐,記住別往院子裡隨便丟垃圾,出門之前別忘了打招呼,要方便的話走遠一點。」

 

  外面凄風厲雪,誰也不願意出去挨凍,只是這一宿他們經歷了太多匪夷所思的東西,這會唯恐犯了忌諱,才惴惴不安,聽見汪徵這樣說,一群人立刻吃了定心丸似的,一窩蜂地往屋裡走去,裡面不管多簡陋,好在避風。

 

  汪徵等所有人都進去,才轉向斷後的趙雲瀾,在空無一人的小院裡低聲說:「趙處,你天生能‘看見’,天生與別人不相信的東西為伍,天生就承認鬼神的存在。可無論經過神龕還是廟宇,你都從無半點敬意,我聽人說,你因故三次進入大昭寺,在無數朝聖者夢寐以求的地方,見了佛祖金身卻只點頭而不下拜,這樣是不對的。」

 

  趙雲瀾滿不在乎地在窗欞上彈了彈煙灰,笑眯眯地點頭說:「是,太不像話了,不值得學習,不值得提倡,憲法都承認宗教信仰自由,一定要對別人的信仰保持一定的尊重……」

 

  汪徵的目光從塑料的假眼睛裡射出來,有如實質一般地落到他臉上,將聲音壓得更低,近乎耳語地說:「三界六合,總有你不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事,也許你確實很有本事,可是托生成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能大得過天地,大得過命嗎?人不能活得太傲慢,要是狂得連諸天神佛都不放在眼裡,也許有一天會遭報應的。」

 

  趙雲瀾嘴角的笑容斂去了一些,他垂下眼看了看汪徵,伸手把她變得有些散亂的兜帽和衣服拉好,顯得又細心又溫柔,嘴裡卻冷冷地說:「我無愧於我心,無願相求,神佛也好,妖魔也好,誰敢評判我的是非對錯?他們崇高偉大他們的,礙著我什麼事了?」

 

  汪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

 

  她伸出塑料的手,在空氣中虛點幾下,口中默念了聽不懂的詞,然後輕輕地在趙雲瀾的額頭上點了一下。

 

  「你是好人,」她輕聲說,「佛祖慈悲,原諒你,保佑你。」

 

  趙雲瀾沒有躲避,他甚至低下頭,以便她能夠得著,等汪徵做完這一切,他才出聲問:「你生前也是個好人,佛祖原諒你,保佑你了嗎?」

 

  汪徵抬起臉,僵硬的塑料眼中的目光似有悲意。

 

  趙雲瀾輕輕一托她的肩膀:「好姑娘,外面風大,快進屋去吧。」

 

  屋裡祝紅和楚恕之配合默契,動作麻利,很快就支起了一個野外專用的小酒精爐,在上面架了一個直徑二十公分左右的小鍋,鍋裡收集了一些乾淨的雪水,祝紅還支了個架子,把真空塑封的牛肉條打開,擺在架子上,用水蒸氣加熱,稍軟一點,再用簽子穿好,放在火上烤。

 

  幾個學生已經拿出了筆記本,一見汪徵進來,眼睛就一亮,一個個全都湊到了她身邊,一個長得和竹竿一樣的男生有些忐忑地開口:「姐姐,你介意我們問一下山頂小木屋的風俗嗎?」

 

  他說完這句話,就忍不住去看一眼沈巍的臉色,發現沈老師輕輕地皺了皺眉,立刻又誠惶誠恐地加了一句:「對不起啊,我的意思是,如果方便的話……要是有什麼忌諱就算了,我們不懂,你別生氣。」

 

  汪徵坐在小爐邊上,小聲說:「沒關係。」

 

  她把手藏在寬大的袖子裡,撿起一顆堆放在一邊的巧克力,也不知道是誰買的,那巧克力球小小的,一顆一個包裝,顯得精緻漂亮極了,她看起來好像很想嘗一嘗,但隔著袖子拿在手裡,顛來倒去地看了好幾遍,也還是沒有拆開包裝。

 

  紅衣服的女班長趕緊有眼色地挑了另一塊遞給她:「這個好吃,姐姐你吃這個。」

 

  「我就是看看,不能吃……糖。」汪徵低聲說,然後她停頓了一下,應學生們的要求緩緩地說,「這片山下經過幾次地質變化,底下住的人也經過很多年的遷徙和融合,聽說最早的時候,有一支康巴人曾經遷徙到了這裡,那些藏族人流行天葬,人死了以後,屍體要給天葬師解體,把大塊骨頭砸碎,然後和上酥油糌粑,方便讓鳥啄食,以免屍體吃不幹淨——吃不幹淨是不吉利的,所以天葬師的作用非常重要,這個地方最早就是天葬師住的。」

 

  「因為天葬師雖然受人尊敬,但是整天和死人打交道,總是不太吉利,所以即使地位崇高,平時人們也不願意多和他們接觸。」

 

  林靜在一邊補充了這麼一句,郭長城聽在耳朵裡,卻不自覺地想起了一個人——斬魂使。

 

  大家可不也是萬分敬畏,卻又忌諱他麼?

 

  除了趙雲瀾,其他人基本不敢和他多說一句話,連鬼魂都躲他遠遠的,就好像……他會帶來什麼可怕的厄運一樣。

 

  「之後的幾百年裡,又前前後後地遷來了很多不同的民族,大部分是牧民,也有少數是農民——不過這邊能耕種的地不多——不同民族間還爆發過幾次大規模的衝突,後來好了打,打了好,打完要搶人,好完要通婚,所以慢慢的,人們的血統也開始混雜,有些其他的民族也開始接受天葬,只不過風俗和藏人的不大一樣。」

 

  汪徵像是個講歷史的老師,平鋪直敘地說著,輕柔的聲音和上她說話的內容,很容易就讓人昏昏欲睡,沈巍帶來的學生還好些,本來就是研究這一類專業的,一個個積極地一邊搓手,一邊用不大靈便的手在自己帶來的筆記本上飛快地記錄。

 

  趙雲瀾卻吃了幾條肉乾以後,就把睡袋拖到沈巍旁邊,占了個近水樓台的位置,鑽進去閉目養神了。

 

 

 

31、山河錐

 

  「再後來,這裡的氣候開始變得越來越惡劣,」汪徵在鍋裡加了一點水,「留在這裡的人漸漸變少,陸陸續續地開始往別的聚居地轉移,後來大約是……嗯,我不大記得了,好像應該是中原的宋元年間吧,這個地方出現過一場大災,那以後,這裡的多民族聚居的文明就幾乎斷絕了,除了一小撮瀚噶人想辦法躲到了一個山洞裡之外,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逃走後再也沒回來。」

 

  女班長問:「歷史上有記錄嗎?」

 

  汪徵搖搖頭:「這裡古時候不屬於中原,沒有和漢文明融合過,另外地處偏遠,人口也不多,消息傳不進來,也傳不出去,最多是欽天監留下幾筆關於地質或者天文的記載,當時朝廷說不定根本不知道這裡還有過人。據當地民間口口相傳的傳說,當年大雪從山上變成張牙舞爪的妖怪滾下來,白色的鬼怪從地縫裡、水裡伸出手,抓住人和牲畜,撕爛他們的肚腸,揪下他們的腦袋。」

 

  女班長想了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就是說,應該是地震引起的雪崩一類的地質災害。」

 

  汪徵沒點頭也沒搖頭:「後來瀚噶族人乾脆隱居進深山,位置大概就在現在距離清溪村不遠的地方,你們考察清溪村多民族雜居的少數民族社會形態,其實當中有很大一部分瀚噶人的影子。古天葬台隨著藏族人的遷走而逐漸被荒廢,但天葬師住的小院子,在那次大災之後,就成了瀚噶族人守山的地方,他們認為從高處能更早地看見災難,所以每一個月,都要派一個強壯的小夥子上來守山,不過時間長了,這個習俗最後也變了,守山人成了族裡最德高望重的人,守山屋成了他居住的地方。」

 

  「這樣一來,守山屋就成了瀚噶族裡一個非常神聖的地方,而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只要有大型的祭祀儀式,瀚噶族就會全族一起上山,到守山屋裡來參加。」

 

  小眼鏡問:「我以前為什麼沒聽說過瀚噶族?」

 

  「因為族人不多,一直也不和外族通婚,並且在建國前很久,這個民族就不存在了,早不為人知了。」

 

  學生們恍然大悟,竹竿總結說:「哦,懂了,是長達百年的近親繁殖造成的種族滅亡。」

 

  對這個說法,汪徵沒做什麼評價,只是低低地笑了一聲,離她最近的人無端打了個寒戰。

 

  任何一個正常人類都很難和汪徵聊下去,即使她不做詭異的動作,也不說詭異的話,可就是無端地讓人覺得詭異。

 

  好奇心得到了滿足之後,大部分學生都被沈巍催著去睡了,只留下不需要睡眠的汪徵和晝伏夜出的大慶守夜。

 

  沈巍是最後一個躺下的,他檢查了門窗,又不知從哪找到一卷膠帶,仔細地把屋裡漏風的地方都給糊上了,低聲把學生們挨個囑咐了一遍,讓他們夜裡注意保暖,最後又低聲詢問了汪徵守夜要不要加件衣服,還隨手捻小了火,以免鍋裡的熱水沸騰後流出來。

 

  全都照顧周全了,他才輕輕地鑽回自己的睡袋。

 

  趙雲瀾早在冷門歷史知識講座的時候,就自動屏蔽這種無聊的音頻,跑去睡了,他耳朵裡還塞著耳機,頭微微偏著,蜷成一團,一隻耳塞被蹭掉了一半,掛在他的耳朵上。

 

  他五官輪廓深邃,睜開眼精神,閉上眼也好看,只是臉色凍得有些發白。

 

  沈巍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他臉上,趙雲瀾的睡顏又坦然又安寧,好像就算天塌下來,他也能找個旮旯倒頭就睡一樣,沈巍一時移不開眼,在旁邊靜靜地盯著他看了一會,表情都柔和了些,然後小心翼翼地扯下他的耳機,卷好後放在一邊,又把他丟在一邊的外衣拉過來,給他搭在身上。

 

  郭長城和另一個男生已經合唱似的打起了小呼嚕,汪徵在收拾著小爐子,傳來輕輕的撞擊聲。

 

  沈巍呼了口氣,背對著其他人側身躺下去,片刻後,他的呼吸放得又慢又平穩,就好像是已經睡著了。

 

  可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的眼睛卻一直睜著。

 

  藉著夜裡不知哪裡的微弱的光,他就這樣一直看著趙雲瀾,似乎準備盯著他的睡顏看上一整宿。沈巍腦子裡那根筋繃得太緊,此時終於忍不住放縱了片刻,他緊貼著趙雲瀾躺著,思緒一發不可收拾。

 

  想象著自己伸出手,抱住那具溫暖的身體,親吻他的眼睛、頭髮和嘴脣,品嘗過他全身,擁有他的一切。

 

  沈巍覺得自己的呼吸都顫抖起來,他的渴望就像快要凍死的人渴望一壺熱湯那樣濃烈,可是他一動也沒動,就好像……只是在心裡想一想,他似乎已經非常滿足了。

 

  大慶在汪徵旁邊縮成一團,尾巴一甩一甩的,等深更半夜,它認為所有人都睡著了的時候,才小聲說:「院裡埋的到底是屍骨還是人頭?都是什麼人?」

 

  汪徵的塑料臉藏在兜帽裡,好一會,才回答說:「是頭,瀚噶族向來都有砍頭的傳統。」

 

  大慶忍不住問:「瀚噶族究竟是怎麼滅亡的?」

 

  「那個小姑娘說是因為近親繁殖。」汪徵說。

 

  「別拿糊弄傻丫頭那套糊弄我,連馬群都能避免的問題,你們這些愚蠢的人類時間長了會意識不到?」大慶不耐煩地顫了顫鬍子,「而且少數民族很多都流行一夫多妻,所謂‘不與外人婚’,也不過就是女不外嫁,以及男人不娶外族做正妻而已,哪會那麼嚴格?再說,一個民族又不是只有兩三戶,好歹就出五服了,也不能誰和誰都是近親吧。」

 

  汪徵低下頭看了它一眼,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頭,輕輕地說:「你只是一隻貓,吃你的貓糧小魚乾就行了,想那麼多人的事幹什麼?」

 

  任何一個剛剛進入特別調查處的人見到汪徵,都懷疑她還不到二十歲,長了一副小丫頭的模樣,少女氣很重,可是這時她遮住臉,說話的樣子卻那樣的老氣橫秋,像個年紀很大的人了。

 

  大慶趴在地上,受貓的本能驅使,它隨著汪徵的動作舒服地眯起了眼,可並沒有閉上,反而是盯著某個地方出了神。

 

  夜色漸濃。

 

  山上的小木屋裡靜謐一片,慢慢地只剩下輕緩的呼吸和高高低低的呼嚕聲。

 

  就在剛過午夜的時候,趙雲瀾忽然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正好撞上沈巍摘了眼鏡之後愈顯溫柔的眼神,沈巍有一瞬間的慌亂,掩飾性地垂下了眼睛,好在趙雲瀾並沒有在意,他無聲無息地坐了起來,仔細地聽了一會,然後回頭把食指豎在嘴邊,對沈巍比劃了一個「別出聲」的手勢。

 

  趙雲瀾從睡袋裡鑽了出去,撿起手電筒,往外走去。

 

  大慶「喵」地一聲躥了出去,緊緊地跟上他,沈巍猶豫了一下,到底不放心,也跟著爬了起來。

 

  一出門,趙雲瀾就發現了,手電是多餘的。

 

  因為遠處的整個山谷都在燃燒,就像招來了來自天外的火種,一邊是布滿冰雪的寒山,一邊是熊熊燃燒的烈火。

 

  他們身處數千米外的山頂上,都仿佛能聽到那烈火裡傳來的嘶聲慘叫,能感覺到烈火灼燒過皮膚的尖銳的刺痛。

 

  一片天都是橘紅色的。

 

  他們好像已經不在人間,那被烈火席捲的山谷在極度震撼中讓人心生恍惚,簡直能忘了這是什麼時間,自己在什麼地方。

 

  整個院子都仿佛感應到了什麼,地面跟著震顫,堅硬的凍土上裂開大大小小的口子,露出地面下埋葬的大大小小的骷髏,它們有大有小,有的年頭長,有的年頭短,顏色不一,漸漸地被震出了地面,一個個閃著空洞的眼睛,一陣細碎的骨頭碰撞聲之後,它們好像被人擺過,全都面向了同一個方向。

 

  地面上的頭骨越來越多,它們詭異地、以一種朝聖一般的姿態望向那大火的方向,隨著地面的震顫發出讓人齒寒的碰撞聲。

 

  趙雲瀾一伸手把跟出來的沈巍擋在身後,又一把撈起大慶:「胖子,別亂跑!」

 

  「那是業火。」汪徵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他們身後,她的兜帽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露出屬於充氣娃娃的那張毫無生氣的臉,沈巍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面前這塑料玩意究竟是個什麼東西,「汪徵」就猝不及防地軟綿綿地往下一倒。

 

  沈巍本能地伸手去扶她,結果一碰到娃娃的身體,那玩意立刻發出一聲又長又假的低吟,受到了驚嚇的正人君子沈老師手一哆嗦,直接把它給扔到了地上。

 

  一個穿著白裙的女孩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他面前,用沈巍聽到過的、汪徵的聲音說:「四門四道罪人入,門開業火出來迎,聽說這是從地獄來的火,燒得都是有罪的人。」

 

  趙雲瀾:「放屁,閉嘴。」

 

  汪徵伸手一指:「不信你看。」

 

  整個院子裡的頭骨不知什麼時候,全都調轉了頭部,齊刷刷地往小木屋的門口望過來,黑洞洞的眼睛看得人一陣一陣地起雞皮疙瘩,它們張著嘴,下頜骨一跳一跳,看起來就像是在笑一樣。

 

  連人再貓全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只有汪徵,無悲無喜地看著這些活像感染了跳騷的骷髏頭,不鹹不淡地說:「我的族人們,他們都恨不得扒我的皮、抽我的筋、喝我的血呢。」

 

  趙雲瀾不動聲色地從兜裡摸出一把槍:「汪徵,回你的身體裡,沈巍進屋去。」

 

  汪徵充耳不聞地嘆了口氣。

 

  「可是……」她只是這樣茫然又帶著苦意說,「我已經死了啊。」

 

  「你更年期了嗎?還他媽囉嗦,快給我滾進去!」趙雲瀾凌空一抓,一把抓住了汪徵半透明的魂魄,以一種極其粗魯的手法,硬是把她給塞回了塑料娃娃的身體裡,隨後一隻手把娃娃拎起來,往被驚動後爬起來的祝紅懷裡一扔。

 

  院裡的骷髏頭突然張大嘴,向他們撲過來,趙雲瀾伸手拉住門閂,抬手連開三槍。

 

  他的槍裡裝得似乎並不是子彈,撲過來的骷髏頭被打中的一瞬間就發出一聲類人的慘叫,隨後化成了白煙。

 

  趙雲瀾趁機猛地把門一合,一個正好撲過來的骷髏頭被夾在門縫裡,趙雲瀾一隻手以快得不可思議的動作把槍塞了回去,從褲腿下面抽出一把短刀,就著刀鞘,從上往下地硬砸下去,一下把那個骷髏頭給戳成了一個碎了殼的雞蛋,■當一下關上了門。

 

  外面的骷髏頭此起彼伏地撞在門板上,就像外面有無數隻手在敲門一樣,它們高高地跳起來,險惡地從窗戶縫往裡張望,骨頭碰撞的聲音就像是從最恐怖的噩夢裡傳來的。

 

  幾個學生突然被驚醒,眼還沒揉開,就看見了這種畫面,一時間反應幾乎是淡定的——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連郭長城也很淡定——他們這小小的山間小屋裡,有神通廣大的趙處,有會說話的勇猛大貓,有一個小瓶就收復了餓死鬼的假和尚,會生吃羊肉片的大蛇女妖,以及那至今他不敢上去搭話的楚恕之,郭長城坦然地認為,這裡只是看起來很驚險,其實非常安全。

 

  ……這倒霉孩子對他的同事們抱有盲目的信任。

 

 

 

32、山河錐

 

  「阿彌陀佛,」林靜和趙雲瀾一起把門頂住,假和尚氣喘吁吁地瞪著眼望著窗外那群跳來跳去的骷髏頭,「我對這個骷髏也賣萌的世界絕望了!這都是些什麼玩意?」

 

  趙雲瀾轉頭就問汪徵:「你招來的這一幫都是什麼?咬人也就算了,連你都咬,它們不怕塑化劑啃多了食物中毒嗎?」

 

  林靜隱約感覺他好像說漏嘴了什麼,在一邊偷偷地拉了拉自己領導的衣角。

 

  一邊的女班長聽到這,「噗嗤」一聲笑了,隨後她可能覺得場合有點不對,在同學們詭異的目光注視下,立刻捂住了嘴。

 

  「1712年的時候,瀚噶族內亂。」汪徵在祝紅的幫助下站了起來,拉好兜帽遮住臉,「最後以叛亂者勝利告終,老族長死了,他的妻子們、兒女們,乃至跟著他的一百一十二個勇士,全部按著舊俗被斬首,身體被一把火燒了,頭埋在守山人的院子裡,他們將永生永世被驅使奴役,不得安寧。」

 

  祝紅愣了一下:「就是院子裡的那些?」

 

  撞門的聲音依舊。

 

  趙雲瀾給楚恕之使了個眼色。

 

  楚恕之立刻扒開自己的衝鋒衣,他裡面那件毛衣十分非主流,也不知道有多少個兜,穿在身上就像個移動的收納袋,他把每個兜都摸了一遍過來,像數錢似的,數出了一打黃紙硃砂寫的符咒,走上前去,把門的四角都貼上了。

 

  黃紙上發出一層淡淡的白光,被骷髏頭們撞得晃晃悠悠的門馬上消停了。

 

  接著,楚恕之就像個往電線桿子上貼小廣告的,大把大把地往窗戶上、墻上糊符紙,只把整個屋糊了個水泄不通,外面蹦蹦跳的骷髏好像知道厲害,全體往後退了一兩米,不敢再撞墻或者試圖啃窗戶了。

 

  趙雲瀾鬆開頂著門的手,大冷的天,愣是讓他活動出了一身汗。

 

  他大爺一樣地坐在小爐旁邊,撕開一袋奶粉,跟礦泉水一起一股腦地倒進一個大碗,放在一直沸騰的小鍋裡,指使著剛爬起來的汪徵:「煮上,一會一人喝一碗,喝完以後,你得給我向組織交代明白了,這究竟是怎麼個情況。」

 

  「對不起。」

 

  這是汪徵給的唯一一句回答,她那張嘴嚴得就像過去的重慶地下/黨,打死了也不說,被逼急了,她就剩下一句話:「你們開門把我扔出去吧,沒有我,外面不管有什麼,也都不會為難你們的。」

 

  趙雲瀾聽完,平靜地反問:「請問你自己覺得自己說得是人話嗎?」

 

  汪徵雖然賣相嚇人,但正經是個性情溫和的飄姑娘,話不多,跟誰也不太親,但跟誰也客客氣氣,很少會說這麼傷人的話,她自覺失態,趙雲瀾這麼一說,她就一低頭,乾脆不言語了。

 

  楚恕之側身站在窗口,扒開窗戶縫,往外看了一眼,見所有的骷髏頭全都因為小屋裡的符咒而退避三舍,他才回頭對趙雲瀾做了個手勢:「留個人守夜,其他人都睡覺去吧,這些都是小玩意,不礙事。」

 

  危機已過去,竹竿男生就唯恐天下不亂地湊到沈巍面前:「老師,我能去拍幾張嗎……不出去,就在窗口。」

 

  沈巍看起來很想知道,究竟是怎麼樣的成長經歷,才能造就出這樣獵奇的熊孩子。

 

  一隻鹹豬手伸過來摟住沈巍的肩膀,趙雲瀾湊過來,壓低了聲音對竹竿說:「拍照是不違反紀律的,不過你得知道,過去的老人有種說法,認為相片能把魂帶走,人的魂都在身體裡好好待著就算了,不過像這種亡魂漫天的地方……你很想弄幾個小骷髏回去試試無土栽培嗎?」

 

  竹竿被他「午夜鬼故事」一樣的聲音和語氣嚇得一哆嗦。

 

  趙雲瀾笑眯眯地再接再厲:「你還可以把它們埋在你家花盆裡,然後每天晚上,一到十二點,就跟新聞大廈的準點報時一樣,你會聽見它們喀拉喀拉地啃你家花盆的聲音,啃完花盆還啃桌子,啃完桌子就啃你的床……」

 

  他還沒說完,竹竿男生就難忍地扭動了起來。

 

  沈巍嘴角抽搐了一下:「你怎麼了?」

 

  男生面有難色,扭扭捏捏地說:「我……我……我想上廁所。」

 

  嚇尿了一個,趙雲瀾愣了一下,隨後混蛋加八級地大笑了起來。

 

  「還有三個小時就天亮了。」楚恕之說,「我的符至少能擋五個小時,都放心吧——想上廁所的稍微憋一會,天亮再出去,誰想咬你,你就尿誰腦袋上,童子尿辟邪,就算澆不死它們,好歹也能給衝個腦震盪。」

 

  汪徵輕輕地說:「我可以守……」

 

  她還沒說完,就被趙雲瀾打斷:「真出了事你守不住,後半夜我來吧。」

 

  他從兜裡摸出防風打火機:「姑娘們有怕二手煙的沒有,沒有的話警察叔叔要找根小寶貝來一炮提個神了。」

 

  驚嚇過了頭,眾人反而冷靜放鬆起來,學生們一陣嬉笑,各自鑽回自己的睡袋裡——大概是趙雲瀾太讓人有安全感,又或許是他們壓根沒睡醒。

 

  不一會,小屋裡就重新安靜了下來,只剩下外面骷髏在雪地上翻滾的聲音,連大慶都窩在趙雲瀾懷裡合了眼,汪徵坐在離他比較遠的角落裡,歪著身體靠著墻,不知道在想什麼。

 

  屋裡亂七八糟的手電光都滅了,只有門上、墻上亂七八糟的符紙發出一層極淺淡柔和的白光。

 

  趙雲瀾站在窗邊,感覺到方才被楚恕之扒開的窗縫有點漏風,就乾脆靠在了那裡,用後背擋住了那個細細的風口,點著了一根煙。

 

  方才他被窗外的異動驚醒的時候,其實注意到了沈巍的眼神,只是當時看沈巍太尷尬,故意給揭過去了而已。

 

  趙雲瀾幾乎可以確定,沈巍當時的狀態絕不是被吵醒或者簡單的失眠,他那種平靜而滿足的表情,以及異常複雜溫柔的眼神,簡直看得別人也跟著心裡一酸,就好像……對方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了自己半宿。

 

  假如沈巍因為喜歡男人而對他有點意思,趙雲瀾認為這非常正常——他覺得自己個人形象也算說得過去,有物質基礎,年齡合適,既不會太老,也不太幼稚,雖然有點輕微的大男子主義傾向,但基本也會照顧別人的感受,而且他一般不對半生不熟的人展示他那禽獸不如的臭脾氣,所以不朝夕相處,大家反而會有這個人性格很好、很會說話做事的錯覺。

 

  可是無論是性/吸引也好,看上他這個人也好,甚至哪怕是乾柴烈火的一見鍾情,趙雲瀾都不認為,會有人整宿不睡覺,只是為了傻乎乎地痴守著另一個人。

 

  趙雲瀾想起第一次碰見沈巍時的場景。

 

  他一定是在某種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和沈巍有過很深很深的牽絆糾葛。

 

  但那是什麼時候事呢?

 

  趙雲瀾出神地想了很久,直到煙燒到了頭,他才心不在焉地把煙頭捻滅,毫無公德心地從窗戶縫裡丟了出去,正砸中了一顆跳起來的骷髏頭腦門上,當時白骨就變黑了,落到地上抽搐了兩下,不會動了。

 

  十歲以前太小,狗屁不懂,連分辨男女的能力都有限,幹過的最大的事也就是拿石子砸人家玻璃,大致可以忽略不計,但長大一點,稍微懂事以後,趙雲瀾的記憶就清晰又連貫了,每一階段、每一件事的前因後果都很清楚了,幾乎沒有記憶斷層或者邏輯混亂經不起推敲的地方。

 

  確實有一些外力可以改變人的記憶,諸如催眠,諸如趙雲瀾能數出來的幾種秘法,但它們一般只會讓被修改的人自動不去回憶推敲那些被篡改的記憶——人的經歷極其複雜,細節上的因果關係,除了本人,沒有人能真正理得清。

 

  比如說,假設一個人出過一場小車禍,當他想起來的時候,就會知道自己出車禍的原因是遲到了,那為什麼會遲到?因為他早晨便秘了,蹲廁所的時間比平時多了五分鐘。為什麼會便秘?因為前一天吃多了油炸食品,上火了。為什麼吃多了油炸食品?因為剛好拿的一個快餐店的免費券要過期了……

 

  再往前推,還會涉及到這個人是怎麼拿到免費券的,到底是別人給的,還是大街上派送的等等等等。

 

  記憶中的任何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如果是真的,都應該可以經過這樣的推敲和聯繫,而哪怕再高明的人,也不可能把別人大便情況、月經週期、交友情況以及間歇性抽風的突發奇想等等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所以只要是被處理過的記憶,細節都會被模糊,深究起來,會顯得非常不自然。

 

  不巧,對於這些事,趙雲瀾本人就是個中高手。

 

  因此從小趙雲瀾就知道記憶的脆弱性和重要性,大慶把鎮魂令交給他以後,第一課就是教他定期用冥想的方法追溯整理自己的記憶,趙雲瀾能確定,他確實不認識沈巍這麼個人。

 

  那……要麼是這個形象好、氣質佳的沈教授其實是個跟蹤狂,一直在暗戀自己——當然,根據趙雲瀾的自知之明,這基本是不可能的,依他看來,反過來還差不多。

 

  要麼,這個「沈巍」只是一層偽裝,他壓根不是什麼普通人。

 

  他查不出來的,除了真正的普通人,還有可能是真正的高人。

 

  三四個小時很容易就過去了,東方的天才剛亮起來,魚肚白都還沒有完全成型的時候,院子裡的那些鬼東西就消停了,一個個像停電了一樣地掉回了地上,再也動不起來了,而遠處那詭異的無名大火,也不知什麼時候起,已經消失殆盡了。

 

  趙雲瀾輕輕地推開門,出門到院子裡確認了一下,確定是日出東方、天已破曉、小鬼回家了,這才回到屋裡,疲憊地揉了揉臉,雙手抱在胸前,放心地靠著墻打了個盹。

 

  「等天完全亮了,」他想著,「必須找機會和沈巍談談。」

 

  趙雲瀾是帶著這個念想睡著的。

 

  不知是不是因為在冰天雪地裡開了一整天的車,而之前也沒敢太放鬆,實在是太累了,趙雲瀾這會一不小心就睡得有些死。

 

  大約一個小時以後,他是被祝紅叫醒的。

 

  趙雲瀾發現有人給他蓋了一塊毯子,目光下意識地就去找沈巍,結果還沒來得及鎖定目標,就被祝紅的話炸了一下。

 

  祝紅問:「趙處,你知道汪徵去哪了嗎?」

 

 

 

33、山河錐

 

  什麼?

 

  趙雲瀾的神經崩了一下,按說這種刺激別說是淺眠,就算是醉死,他也該清醒了,可這會腦子就好像被一團漿糊裹住了似的,眼皮重得要命。

 

  「汪徵?」趙雲瀾用力捏了一下鼻梁,眨了眨馬上要黏在一起的眼睛,十分費力地坐直,還有些迷糊地說,「我才睡了不到一個小時……她剛才不是還在?」

 

  祝紅嚴肅地端詳了他一陣。

 

  她認識趙雲瀾很多年了,就算他累了,也多半只是閉目養神或者淺眠,在荒郊野外,守著一群骷髏還能睡這麼踏實的事,從沒有在趙雲瀾身上發生過——不拘小節和缺心眼是兩回事,祝紅彎下腰,湊近了他聞了聞。

 

  趙雲瀾:「怎……」

 

  「別動。」祝紅揭下他身上搭的毯子,拎起一角,仔細地扒開毯子邊上的纖維,然後用養得尖尖的長指甲從裡面摳出了一點褐色的粉末,湊在鼻下聞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對趙雲瀾說,「你中招了。」

 

  頭暈過去是耳鳴,趙雲瀾覺得聽別人說話都像是隔了一層什麼東西,當他分辨出祝紅說了什麼,意識到自己年年打雁,居然被自己家養的一隻小雀啄了眼以後,千言萬語就化成了兩個字:「我操!」

 

  ……這股無名火來得飛快,乃至於趙雲瀾一時有些分不清楚,「汪徵居然給他下藥」,還是「身上這條毯子竟然不是沈巍給他搭的」這兩件事,究竟是哪一件更讓他不爽。

 

  「給我拿瓶礦泉水來。」趙雲瀾低聲對祝紅說,「要涼的。」

 

  「也沒熱的。」祝紅把一瓶最外面已經凍了一層薄冰的礦泉水拎了過來,用力晃了晃,才把結在一起的冰碴子給晃開。

 

  趙雲瀾皺著眉喝了兩口,然後果斷把剩下的大半瓶都澆在了自己的頭上。

 

  「你瘋了!」

 

  「你幹什麼?!」

 

  祝紅和沈巍同時出聲,沈巍想伸手攔,可惜距離太遠沒攔住——他自從頭天半夜偷看被逮住,就一直小心地躲趙雲瀾遠遠的。

 

  「林靜留下,照顧沈老師他們。」趙雲瀾沉著臉不理人,就著這點涼水抹了一把臉,然後隨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把皺巴巴的衣服一抖,披在身上,大步往外走去,一腳把一個擋路的骷髏頭踹出了三米遠,「其他人跟我走!」

 

  林靜忙問:「那院子裡這些骨頭怎麼辦?」

 

  趙雲瀾:「挖出來砸了。」

 

  林靜吃了一驚:「這……會不會觸怒什麼……」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一個煙頭不往他地盤上扔。」趙雲瀾在院子門口冷冷地回過頭來,「人若犯我,我必挖他祖墳。昨天晚上客客氣氣的進門,他們給我來這套,現在天亮了,總該風水輪流轉。都砸了,出了問題算我的。」

 

  趙雲瀾土匪脾氣,發作起來六親不認,誰也不敢惹他,林靜識相地閉了嘴。

 

  祝紅要小跑著才能跟上他,跟了一路,才鼓足勇氣小聲說:「汪徵……大概有她自己的苦衷。」

 

  趙雲瀾頭也不回:「廢話——你有不廢的沒有,有說來聽聽,沒有就閉嘴。」

 

  祝紅閉嘴了兩秒鐘,之後實在忍不住:「你不能好好說話嗎?泡妞的時候也是這個口氣嗎混蛋?」

 

  趙雲瀾終於看了她一眼,然後說了一句更氣人的。

 

  他挑挑眉:「我什麼時候說要泡你了?」

 

  「……」祝紅非常想一個大巴掌糊他臉上,可惜不敢,咬牙忍了,惡狠狠地說,「怪不得談一個吹一個,你就當一輩子老光棍吧!」

 

  趙雲瀾很快帶人來到他們頭天晚上停車的地方,從一輛車的後備箱裡翻出幾個小旅行包:「車開不上去,剩下的路可能要步行,把最外面的小兜打開,裡面準備了高熱量好攜帶的食物,還有一小瓶一百毫升的水,可以直接塞在兜裡,萬一走散了,行李丟了,身上還有這些可以應急。」

 

  「還有這些。」趙雲瀾拖出一大堆補給品給祝紅,「你帶走,回山上的木屋裡,給他們分一分。」

 

  祝紅吃驚地瞪著他:「你讓我回去?」

 

  「多新鮮——別以為你長了個人模狗樣就是恆溫動物了,」趙雲瀾不耐煩地合上後備箱,把車鎖好,招呼著楚恕之和郭長城跟他走,對祝紅揮揮手,「行了女人,在你被凍僵了準備冬眠之前,趕緊滾回去——哦,對,這個你拿著,別喝涼的,溫過以後再入口。」

 

  他把一個小瓶子扔進祝紅的懷裡,祝紅低頭一看,是一小瓶度數不高的黃酒——這東西溫潤暖人,大西北是沒有的,不用說,都知道是他來之前準備的,給誰的不言而喻。

 

  祝紅忽然有些感動……儘管某人連表達溫柔的方法都那麼的欠拍。

 

  為了保存體力,趙雲瀾他們三個人接下來的一路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好在天是晴了,雖然朔風凜冽,但好歹在陽光下,那寒風變得不太刺骨了。

 

  郭長城覺得他們最少翻過了三四座山,早就偏離了原本「清溪村」的目的地,在已經過了中午的時候,終於到了一個避風的小山坳。

 

  楚恕之撕開幾包牛肉乾,給快凍成乾的三個人分了分,接著,趙雲瀾翻出一張被標注得密密麻麻的地圖,盤腿坐在一塊石頭上,仔仔細細地對著查看。

 

  「我們到底要去哪,你有數嗎?」楚恕之問。

 

  趙雲瀾在地圖上做了一個新的標記,頭也不抬地說:「汪徵他們住得那邊跟現在的清溪村還不是一個地方,老實說,開始她一提起,我也以為她的意思就是清溪村,直到後來,我翻了她的檔案。」

 

  楚恕之吃了一驚,他本以為趙雲瀾這段時間一邊應付他的眾多姐夫,一邊還時刻色令智昏著,已經無暇他顧了,沒想到他居然還擦邊溜縫地還乾了點正事,忍不住追問:「她的當咱怎麼了?」

 

  「汪徵本人就是個瀚噶族人,原名叫格蘭,是當年入鎮魂令的時候她自己起的名。」趙雲瀾說,「瀚噶族人既不熱情也不好客,排外性很強,不可能住在清溪村那種靠近公路和景區的地方。」

 

  「史料裡竟然有他們的記載?」楚恕之吃了一驚。

 

  「不是史料,」趙雲瀾在地圖上點了三個點,「是《古邪術譜》。」

 

  他把舊地圖抖開,用筆頭在一個點那裡磕了磕,憑楚恕之的安全感,立刻看出,那似乎就是他們住過的山頭小屋的位置。

 

  趙雲瀾接著說:「我剛進去的時候,就覺得那院子裡的人頭應該和傳說中的羅布拉禁術有關,‘羅布拉’在瀚噶族語裡,其實就是亡靈的意思,這裡的‘禁術’並不是‘禁止’的意思,而是取義‘囚禁’……郭長城,離那麼遠幹什麼,給我滾過來點!你已經過試用期了,作為一個正式員工,工作態度能不能積極一點?」

 

  郭長城忙邁著小碎步蹭過來。

 

  「也就是說,這叫‘囚禁亡靈的法術’。」楚恕之總結。

 

  「嗯,瀚噶族人自古有斬首和驅使亡靈的習俗,」趙雲瀾說,「我覺得很可能跟他們的社會形態有關,瀚噶族直到滅族,都一直處於某種程度的奴隸制社會裡,羅布拉禁術的記載裡說,瀚噶族人認為,自己對奴隸有絕對的支配權,無論是奴隸活著還是死了。所以死去的奴隸會被斬首,頭顱送到山頂的祭壇,通過禁術把他們的靈魂永遠地囚禁起來,死後也為自己服務。」

 

  楚恕之問:「頭埋在山頂有特殊的意義嗎?」

 

  「有,瀚噶族人曾經和很多民族聚居,雖然不通婚,但也不可避免地受了其他民族的宗教影響。瀚噶族流傳下來的東西裡,有一小部分傳承了本教的思想體系,當然核心不一樣,瀚噶族供奉的神聖中還有一些其他民族的傳說中邪神的影子。跟本教不一樣,他們顯然並不認為萬物有靈,但或許是靠山而居的緣故、見識過雪崩的威力的緣故,他們承認山有山魂,並且認為山魂非常強大,能鎮壓住亡靈,所以選在‘山魂口’——也就是山巔的背光處建造祭壇,而又受佛教中輪迴說的影響,羅布拉禁術中指出,三角為一體,可以圍城一圈,成為世界上最深的井,無論是什麼都爬不出它的桎梏。」

 

  楚恕之是個非常聰明的人,聽到這裡,立刻跟上了他的思路:「也就是說,同樣的祭壇應該有三個,它們必須相隔不遠,海拔接近,構成的三角形必須是對稱的!」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事,趙雲瀾點點頭,地圖上被他畫出來的三個點連成了一個幾乎等邊的三角形,然後他在三角形的中心處畫了個小圈:「囚禁亡靈於此處,生生世世供驅使……我想,這裡才應該是瀚噶族的舊址。」

 

  「給我看看。」楚恕之的空間感和方向感極佳,有一種人就是有看著地圖分辨立體方向的能力,他把地圖轉了個角度,研究了一陣,問,「你看,這是不是就是昨天晚上有火光的山谷?」

 

  「那更應該沒錯了,」趙雲瀾火速收起地圖,飛快地往嘴裡塞了兩根牛肉條,「快吃,吃完我們立刻走。」

 

  楚恕之不緊不慢地嚼著肉乾,沉默了一會,又看了看一邊愚蠢迷茫的郭長城,斟酌再三,才開口問:「雖說是為了調查這次來訪的背景,可是趙處是本來就對邪術一定很有研究,才能這麼快摸到方向吧?」

 

  趙雲瀾輕描淡寫地說:「你要是連搖頭丸和海洛因都分不清楚,怎麼當緝毒警察?」

 

  楚恕之想了想,難得地笑了一下,可是他那張苦相臉,不管怎麼笑都是一副倒霉樣:「既然這樣,為什麼我們這些‘緝毒警’沒有內部員工培訓?」

 

  趙雲瀾嚼肉乾的動作慢了下來,盯著楚恕之打量了片刻。

 

  楚恕之坦然回視。

 

  郭長城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這兩個人的氣場他都害怕,又不敢打聽,只好縮了縮脖子。

 

  不知過了多久,趙雲瀾才開口說:「老楚,你聰明,我很少見過比你再聰明的人,因此有些話我就不浪費唾沫說了,你自己心裡也明白,好自為之吧。」

 

  楚恕之眯著眼,盯著牛肉乾的包裝紙看了半天,似乎要把那玩意看出花來,末了,他也沒說什麼,依然是那個表情那張臉,就好像剛才的對話沒有發生過,誰也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

 

  十五分鐘以後,他們就再次啟程了,這次走在最前面帶路的人變成了楚恕之。

 

  早晨還是艷陽天,這會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又下起了小雪,三個人一路往西,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才繞著半山往下走了半圈,就在這時,郭長城忽然看見雪地上有一個……頗為眼熟的東西。

 

  他快走兩步過去,隔著厚厚的手套扒開上面薄薄的一層積雪,看清了那是什麼以後嚇了一跳——那是一條塑料的胳膊。

 

  趙雲瀾只聽郭長城「嗷」一嗓子,大聲叫喚起來:「趙處!趙處!這是汪徵的胳膊,汪徵的!」

 

  果然是個吉祥物,帶著他容易走狗屎運,趙雲瀾一邊想著,一邊三步並兩步地走回去,一把搶過塑料胳膊,順手賞了郭長城一個腦瓜崩:「汪徵的胳膊早爛成泥了,都是你這敗家玩意買的假冒偽劣產品——胳膊掉在這了,她人呢?」

 

  這點小雪不可能覆蓋住汪徵的腳印,哪怕她現在很輕,趙雲瀾在四下尋找了一番,而後想到了什麼,猛地仰起頭——如果她沒有走過這條路,說不定意味著,這條胳膊是從高處掉下來的。

 

  楚恕之順著他的視線一瞥,又低頭看了一眼地圖,心裡就有數了,他拍了拍趙雲瀾的肩膀,往上一指:「你看那。」

 

  只見距離他們直線距離不到三米的一個斜坡上面,有一個被荒草和白雪蓋住了一半的大山洞,原本十分隱蔽,然而洞口的積雪有輕微的被踩下來過的痕跡,多少破壞了隱蔽感,這才吸引了楚恕之的注意力。

 

 

 

34、山河錐

 

  山間小屋本來是十分相安無事的,趙雲瀾的朋友後來又和林靜聯繫過了,說最少也要三四天,路才能通開,沈巍簡單和學生們商量了幾句,大家一致認為,眼下這麼個倒霉情況,就算清溪村有倖存者,肯定也沒心情配合他們的民俗走訪,當下決定,等趙雲瀾回來,就跟他們一起回龍城。

 

  女班長用小瓶和熱水溫了牛奶,一邊喂大慶,一邊給大家準備早飯,其他人在他們老師的要求下,去幫林靜清掃院子了。

 

  清理院子的方法非常簡單粗暴——就是在林靜的指揮下,他們把每一個昨天半夜試圖咬他們的骷髏頭的刨出來,然後擺在指定位置,然後假和尚會舉起一塊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大石頭,照著那玩意一通猛砸,按著他們領導吩咐的,砸碎了算。

 

  沒多長時間,祝紅就背著一個一人多高的大包回來了,這位女大力士把東西放下後,拿出個小瓶,在小鍋裡熱了兩分鐘不到,然後拿出來,豪邁地灌了一口,之後很快接替了林靜的活,像砸核桃一樣,砸一個碎一個,成功率百分之百,質量優良,絕無返工。

 

  這種簡單粗暴的晨練一直持續到屋裡的女孩子叫他們進去吃東西。

 

  祝紅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硬是擠開了一個男生和不由自主湊到沈巍身邊的大慶,一屁股在人家身邊坐下,毫不客氣地說:「沈老師麻煩你把巧克力醬遞給我。」

 

  她甜鹹合璧地用巧克力醬抹著牛肉乾吃,也不知道吃進嘴裡究竟是個什麼味道——祝紅一邊吃,還一邊偷偷用眼角掃著安之若素的沈巍,醞釀了一會後,她裝作專心涂巧克力醬,眼皮也不抬地對沈巍說:「我們頭兒在追你。」

 

  沈巍頓了頓,偏頭看向她。

 

  祝紅垂著眼睛,用一種聊天氣的口氣不鹹不淡地說:「你不會沒看出來吧?」

 

  沈巍表情不變,沒有回答,只是又拿了幾個小塑料包的巧克力醬遞給祝紅:「還要嗎?」

 

  祝紅住了嘴,她抬起頭來,用一種非常奇異的眼神看著沈巍,普通的圓形瞳孔在男人的注視下慢慢拉長,最後竟然成了冷血動物那樣的豎瞳,在她漂亮的臉蛋上顯得分外詭異。

 

  然而沈巍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若無其事地把注意力放回自己手裡的食物上。

 

  「那你喜歡他嗎?」祝紅壓低聲音,在他耳邊悄悄地問。

 

  沈巍不慌不忙地反問:「你為什麼想知道?」

 

  「我……」祝紅眼睛轉了轉,「我八卦,八卦領導是每一個被剝削、被壓迫的員工的權利。」

 

  沈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你既然這麼八卦,怎麼會看不出來?」

 

  祝紅:「……」

 

  沈巍輕笑一聲,小心地隔著一層濕紙巾,把小爐子上溫著的牛奶取下來,問祝紅:「吃那麼幹,要不要喝點東西?」

 

  祝紅的表情扭曲了一下,硬生生地擠出一個微笑:「好啊,來一點,謝謝!」

 

  祝紅手裡保溫杯的金屬外殼被她一不小心捏出了個坑來,沈巍卻好像一點也沒看見,若無其事地給她倒了一杯牛奶,甚至還出於他照顧人的習慣說:「趁熱喝。」

 

  祝紅杯子上的坑又深了一點。

 

  沈巍眼睛裡似乎有笑意閃過,就在他把牛奶瓶放回去,剛要說什麼的時候,他突然像是感覺到了什麼,猛地扭過頭去,望著窗外山谷那一頭的方向,臉色隨即一變。

 

  祝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過頭了,突然沉下臉的沈巍身上有種讓她十分不舒服的東西,她幾乎下意識地想要往旁邊挪一點,可這個念頭隨即又被她自己強行按下去了。

 

  她為什麼要怕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學老師?

 

  這不科學!

 

  太陽光打在沈巍的鏡片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我吃飽了,」片刻後,祝紅聽見他這樣說,「去清理一下院子,同學們都不要亂跑,聽警官們指揮。」

 

  他說完,就這麼徑直走出了小院。

 

  這仿佛成了一個小插曲,誰也沒有放在心上……離奇的是,直到二十分鐘之後,所有人都吃完了這頓早飯,去院子裡活動的時候,卻竟然誰都沒有發現沈巍已經不見了。

 

  他就像一個從來不曾經存在過的人,包括祝紅和林靜在內,沒有人想起,這裡本該還有一個人。

 

  而失蹤的沈巍,在十分鐘以後,卻憑空出現在了一片趙雲瀾他們方才發現汪徵「胳膊」的地方。

 

  他連避寒的外衣也沒有穿,山裡的朔風卷起了他襯衫的衣領和頭髮,被風刮起來的雪落在了他的眼鏡片上,但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冷。

 

  沈巍站在山坡下,抬頭往四面望去,忽然伸出手,掌心朝下,做了一個抓的動作。

 

  他的手蒼白極了,青色的血管從下麵條分縷析地露出來,就像是一個精心做的假人,整個地面都隨著他的動作震顫起來,山間的風越來越大,咆哮著卷起漩渦,尖刀一樣直衝雲霄而去,隨後,整個地面都被他從虛空中給「拎」了起來,厚重的冰雪下面露出皸裂的凍土。

 

  就在這時,從地下鑽出了什麼東西,像箭一樣射向沈巍後背。

 

  他看起來毫無防備。

 

  一股融合了腐朽的臭與某種花的香的味道慢半拍地彌漫開,然而下一刻,沈巍已經不知什麼時候轉過了身,以無法捕捉的動作,一把攥住對方的頸子。

 

  被他掐住脖子拎起來的,是一隻幽畜。

 

  沈巍的眉倏地皺起,臉上忽然滿是戾氣。

 

  幽畜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沈巍。

 

  「規矩就是規矩。」沈巍臉色漠然地說,「你們明目張膽地越界,私自離開禁地,論罪當誅。」

 

  幽畜雙腳已經離了地,像一條垂死的魚一樣在空中不著力地掙扎著,雙手痙攣地抬起來,徒勞地去掰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

 

  沈巍的手指倏地一縮,他手裡的幽畜只來得及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就在他手裡僵直不動了。

 

  他一鬆手,把幽畜扔在了地上,屍體觸碰到雪地的瞬間就消散了,從冰天雪地裡冒出一朵奇異的花來。

 

  沈巍看也不看地一腳踩了下去,方才長出的纖細花莖「喀嚓」一下折成了兩截。

 

  他伸手一指,雪地上突然綿延出一道若隱若現的黑線,一直順著不明顯的腳印往山壁上攀去,最後沒入了半山上的山洞裡,片刻後,只聽一聲脆響,沈巍目光一閃,看見地上那條黑線就像是給凍裂了,忽然碎成了幾段。

 

  與此同時,遠處忽然傳來一聲尖嘯,七八隻幽畜從地上冒出,和趙雲瀾在樓頂上見到的不一樣,每一隻都足有三米來高,個個長著血紅的眼睛,一同引頸咆哮,才發生過雪崩的雪山都跟著震動起來。

 

  沈巍低喝一聲:「傀儡。」

 

  一團小小的灰霧從他腳下冒出來,親昵地蹭了蹭他的褲腳,沈巍用腳尖一點,它就猛地躥到半空,往山洞裡飛了進去。

 

  隨後,一把通體漆黑的長刀從沈巍手心裡冒了出來,三尺三寸長,刀背極厚,仿佛一絲光也沒有,唯有刀刃一線雪亮——那是只有刀下亡魂才看得見的光。

 

  他忽然動了。

 

  幽畜的咆哮聲驟然終止,只一瞬間,他們幾乎是同時被一刀斬首。

 

  這些幽畜巨大的身軀轟然倒下,隨後,更多更高大的幽畜又從原地冒了出來,就像春風吹又生的野草——看來對方是下了血本,一定要拖住他了。

 

  至於趙雲瀾他們,則早就進了山洞,這山洞先開始看起來還算挺正常,後來也不知道怎麼的,越來越深,也越來越黑,拐了一個彎以後,就幾乎連一點光也看不見了,趙雲瀾只好打開了手電筒。

 

  又大約一百米左右後,這一條路徹底到了頭,一道門擋在了三人面前。

 

  手電光下看不大清楚那道門是什麼材料的,大概是某種古老的合金金屬,上面鏽跡斑斑的,頂上與兩側各掛了一個張著嘴的骷髏頭,大門上有一個倒過來的三角。

 

  「三角?又是羅布拉禁術?」楚恕之湊近,帶上手套,謹慎地用手指輕輕撫過大門,而後又側耳貼在門上,用食指第二個關節輕輕地把那厚重的大門敲出細小的聲音,片刻後,他說,「有空有實,應該有一些機關,不複雜,等我研究一下。」

 

  趙雲瀾在郭長城屁股上踹了一腳:「走近點看,跟你楚哥學學。」

 

  郭長城呆頭呆腦地湊了上去。

 

  楚恕之十分瞧不上他——傲慢的聰明人大約都不大瞧得上笨蛋,不過礙於領導在場,他也只好一邊擺弄,一邊盡職盡責地解釋說:「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很多東西的思路都類似,你看得多了自然就懂了。」

 

  他說著,從兜裡摸出另外一個小手電,從門縫裡晃了一下,迅速從上往下擼了一遍,就大致心裡就有數了,接著說:「裡面一根粗栓,三十五條細栓,總共三十六條,六六數,一般這樣的東西,裡面都是勾連著的。」

 

  他下巴尖一點郭長城:「蹲下,上面夠不著,借我踩踩你肩膀。」

 

  郭長城立刻像條大狗一樣蹲了下來。

 

  楚恕之一點也不跟他客氣,一腳踩了上去,沿著三角形的邊和上面不明顯的細縫,一點一點地敲打過來。

 

  撐著個大男人的重量可不輕鬆——即使楚恕之很瘦,可架不住郭長城廢柴。沒一會,郭長城就已經開始顫抖了,但是生怕肩上的人摔下來,愣是咬著牙沒敢動。

 

  就在郭長城懷疑自己已經被踩扁了的時候,楚恕之從他的肩膀上跳了下來,說:「這門後面三十六條鐵栓,門上因為有機關,所以有空心的地方,而且材料不同,密度也不一樣,如果你的聽力夠靈敏,聽得多了就能分辨出不一樣來。」

 

  郭長城蹲在地上,大睜著眼,半張著嘴,只顧著倒氣,完全沒聽懂他在說什麼!

 

  楚恕之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完全把他忽略,幾乎就是說給身後不遠處的趙雲瀾聽的:「等大致的構造弄清楚了,剩下的就是靠經驗推斷裡面的細節了。」

 

  說完,只見楚恕之伸手往三角形正中間一摳,裡面忽然漏了一塊出來,郭長城嚇了一跳,屁股著地往後挪了挪。

 

  只見楚恕之伸手在圓洞中摸索了一陣子,而後回頭問:「沿著一圈有三十六根暗樁,我猜能撥動的只有三根,你說會是哪三根,趙處?」

 

  「正南,西北,東北。」趙雲瀾不假思索地說。

 

  郭長城終於找到了一個他能搭上話的領域,飛快地問:「上北下南左西右東?」

 

  楚恕之和趙雲瀾不約而同地假裝了他不存在。

 

  郭長城自信心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不敢吱聲了。

 

  就在這時,他垂下的腦袋忽然被人重重地一按後腦勺,趙雲瀾把手電晃到前面,使勁壓著郭長城,迫使他抬起了頭,手電光沿著金屬大門的兩側晃了一圈,指著左邊問:「那是什麼?」

 

  郭長城傻乎乎地說:「……山。」

 

  趙雲瀾粗魯地把他的腦袋往右一拐,指著大門右側的浮雕,問:「那邊又是什麼?」

 

  「波紋……水?」

 

  「瀚噶族背山面水,從主峰的半腰綿延到山谷中——我才和你說過,蠢貨——因為地處狹長,所以當地人很難分辨東南西北,只分上下左右前後,上就是山的方向,主峰在南側,下就是水的方向,也就是北。畫著山那頭是南,畫著水那頭是北,什麼左西右東。」趙雲瀾狠狠地扒拉了一下郭長城的腦袋,恨恨地評價說,「豬都比你聰明啊這位同志!」

 

  郭長城:「……」

 

  就在他們說話間,楚恕之已經飛快地在圓洞側上按了幾下,隨後,只聽一聲輕微的金屬碰撞聲,那道大門在他們面前緩緩打開。

 

  一股潮濕而腐朽的味道撲鼻而來。

 

 

 

35、山河錐

 

  「我走前面,小郭跟著,老楚斷後。」趙雲瀾走了兩步,又想起了什麼,從褲腿裡拉出一把備用的槍,問郭長城,「射擊考試過了嗎?」

 

  郭長城羞愧地低下了頭:「考官說除非他還陽,不然不會讓我過的。」

 

  趙雲瀾只好嘆了口氣:「那刀呢?能用嗎?」

 

  郭長城把頭埋得更低了一點。

 

  楚恕之譏誚地冷笑了一聲,這個態度顯然加深了郭長城惶恐。

 

  「我招了個世界和平大使。」趙雲瀾憂傷地看了一眼深不見底的洞穴,最後無計可施地從褲兜裡摸了摸,摸到一個袖珍電擊棒,丟給郭長城,像教剛會走路的小朋友怎麼擦屁股一樣,拖著長音,沒耐心地說,「拿著這個,嗯,很簡單的,手這樣捏住,不用做其他的事,碰到危險的時候擋在面前就行,別嚇傻了不會動就成,這個可以吧?」

 

  郭長城把那個疑似電擊棒的小玩意拿在手裡晃了晃,什麼也沒發生,那東西就像個小手電筒,郭長城當然不會認為領導在涮他,他懷疑是趙處教的時候,自己因為太笨而沒能領會他的精神——郭長城一向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度自己的智商。

 

  可是趙雲瀾沒有一點要給他復習的意思,一馬當先地拎著手電筒往山洞裡走去了,郭長城只好一路小跑地追上去,也不知自己是該問還是該忍著,一個正常人類的理智告訴他,在這種危險的時候,他不該一知半解,可是……

 

  郭長城抬頭看了一眼趙雲瀾高挑的背影,心裡恐懼的想,要是問了,一定會被領導罵得狗血淋頭的。

 

  就在他想道趙雲瀾發火,哆嗦了一下之後,郭長城手裡的那個小「電棒」突然毫無預兆地冒出一串能閃瞎狗眼的火花,衝著趙雲瀾的後背就衝了過去。

 

  幸好趙雲瀾神經繃得很緊,聽見不對,立刻往旁邊閃去,那一串火花帶著灼熱的溫度衝進了洞穴深處。

 

  楚恕之:「臥槽!」

 

  趙雲瀾:「臥槽!」

 

  楚恕之驚奇地看著郭長城,沒想到這個廢物竟然做出了一件眾多特別調查員都敢想不敢做的事——乾翻這個混賬領導。

 

  趙雲瀾狼狽地拍了拍從山洞壁上沾來的水和泥:「你他媽幹什麼!」

 

  郭長城異常無辜:「我、我不知道……它它它它突然就動了……」

 

  「廢話,那玩意會隨著你的恐懼而攻擊,你怕得越厲害,它的能量就越大,完全是給你量身定做的東西好嗎?」趙雲瀾簡直抓狂了,「你沒事走在路上,盯著老子的背影腦補了什麼玩意,能把自己嚇成這樣?!」

 

  經過了一陣詭異的沉默後,郭長城終於戰戰兢兢地抬起手,指著暴跳如雷的趙雲瀾說:「就……就是您現在這個樣子。」

 

  趙雲瀾:「……」

 

  楚恕之實在忍不住,爽得笑了出來。

 

  笑完,楚恕之對郭長城伸了出手:「給我看看。」

 

  這是楚恕之為數不多的幾次跟他主動說話,郭長城立刻受寵若驚,屁顛屁顛地上交了。

 

  楚恕之把「小電棒」放到耳邊晃了晃,又用手指在上面敲了敲,眼珠一轉,丟回給郭長城,然後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趙雲瀾:「趙處,這可不是什麼正經東西吧。」

 

  趙雲瀾嗤笑一聲:「別說得好像你是什麼正經人……小心!」

 

  他一句話沒說完,臉色倏地一變,順手郭長城往旁邊一推,自己就著這姿勢單膝跪下,只聽一聲巨響,厲風刮著他的頭皮而過,掀起腥臭的味道,只見憑空飛過來的是個巨大的梳子形的東西,底部是厚重的木頭削成的,一丈來長,上面鑲滿了利刃,人沾上這玩意,絕對能在瞬息之間就被戳成肉餡。

 

  楚恕之貼墻而立,手指一翻就夾住了一打符咒。

 

  那足有一丈長的「大梳子」凌空轉了個彎,再次從高處揮向他們,楚恕之手中的符紙飛鏢似的飛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正黏住那密密麻麻的刀刃,可不知是不是他沒選對符咒的緣故,那大傢伙竟然絲毫不受阻,依然橫劈直下,帶著讓人肝膽俱寒的勁風。

 

  趙雲瀾的槍已經滑到了手裡。

 

  誰知就在這時,反應比別人都慢了半拍的郭長城回過神來,爆發出一聲非人的慘叫:「媽呀!」

 

  接著,一股足有兩三米高的烈焰一下從他手裡的「小電棒」上噴了出來,威力簡直堪比瓦斯爆炸,趙雲瀾和楚恕之不由同時避讓,只見熊熊烈火一下撞上了幾十把利刃,上面的大「梳子」整個一滯,劇烈地抖動了幾下,隨後竟然在那烈火裡被燒化了,落成了湯,灑在了地上,發出了滋滋的聲音。

 

  有那麼一分鐘,沒人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楚恕之才僵硬地轉動著脖子,真心誠意地看著坐在地上的郭長城,發自肺腑地說:「你牛逼。」

 

  郭長城方才嚇得腦子裡一片空白,此時正忙著心跳如雷,恨不得抓一把速效救心丸放嘴裡,聽到這句話,頓時百感交集。

 

  「我還以為你只是在普通的電棒裡封了一隻地縛靈,怨靈小鬼能以恐懼為食,變成自己的力量,」楚恕之顫顫巍巍地轉向他們領導,「你……你到底做了個什麼東西?」

 

  趙雲瀾已經以光速從呆愣狀態恢復成裝逼狀態,整了整衣襟,他用一個正經人的口吻說:「私自封魂是違法的,我作為一個合格的人民公僕,怎麼能知法犯法?」

 

  楚恕之:「……」

 

  「……裡面是被處斬的一百隻惡鬼的靈魂碎屑,大部分是從斬魂使那要的,還有一點是跟陰差拿冥幣換的,用三昧真火融在一起……」

 

  楚恕之崩潰:「火又是哪裡來的?」

 

  「去年去抓私逃的畢方,我跟它借火點了根煙,後來就留了個火種。」

 

  楚恕之沉默了一會,感到無從評論,於是伸手拉起還在地上的郭長城,無力地說:「算了,還是接著走吧。」

 

  他有一個橫跨黑白兩道、跟三界稱兄道弟的大混混領導,有生之年,用正常的方法,楚恕之認為自己恐怕不能達成揍此人一頓的夙願了……說不定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始終是要落到辦公室吉祥物郭長城同志身上的。

 

  趙雲瀾笑了笑,剛想叮囑他們小心,這時,遠處傳來一聲清嘯,一團閃著熒光的灰霧飄了過來,一路滾到了趙雲瀾懷裡,熒光和霧氣在碰到他的手的一瞬間就消失了,一封信函出現在了趙雲瀾手上。

 

  熟悉的氣息,漆黑的信封,血紅的字跡。

 

  楚恕之表情一凜,邁出來的半步又縮了回來,而趙雲瀾生怕郭長城再幹出誤傷隊友的事,於是主動往前走了一段,盡量躲那傢伙遠點。

 

  楚恕之在後面問:「是斬魂使?」

 

  「嗯。」趙雲瀾兩下撕開信封,裡面的內容卻讓他皺了眉。

 

  斬魂使這人從來囉嗦,每次說正事之前,都好歹要客氣幾遍,恨不能把對方七大姑八大姨都問候一遍,然後才寥寥數語點個正題,來彰顯他舉重若輕的文人式的含蓄,這回的信卻異常潦草,無頭無尾,簡直像一張便簽,內容只有一句話:「危險,勿追,速歸。」

 

  楚恕之:「斬魂使怎麼會把信送到這裡,出什麼事了?」

 

  趙雲瀾把信疊好塞進兜裡,一時沒說話。

 

  斬魂使通常是直接把孤魂貼送到特別調查處辦公室,要不是十萬火急,不會直接跟到外面來,畢竟,他也不願意被不相干的人看見。

 

  現在是出了什麼事?

 

  斬魂使又是怎麼知道自己在這裡的?

 

  趙雲瀾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已經轉了三圈,他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身後不明所以的兩個下屬,對楚恕之說:「這樣,老楚,你帶他先回去。跟林靜他們匯合。」

 

  楚恕之:「什麼?」

 

  郭長城:「我們不去找汪徵姐了嗎?」

 

  「我自己走一趟,你們倆先回去。」趙雲瀾拍拍郭長城的肩膀,「把我給你的東西拿好了,路上小心點,回去幫林靜把山頭上那個祭台毀了,別讓沈巍和他的學生們亂跑,等救援隊把路清理出來再說。」

 

  雖然趙雲瀾什麼內情也沒透露,但是楚恕之還是從他的只言片語裡感覺到了一點不安:「你一個人?」

 

  趙雲瀾點了點頭,沒多說。

 

  楚恕之皺了下眉,然後果斷拉住還想再說什麼的郭長城:「走。」

 

  郭長城:「可是……」

 

  楚恕之:「可是什麼可是,別浪費時間,頭兒還等著把事趕快辦完,回去談戀愛呢,快點。」

 

  郭長城:「……」

 

  郭長城一邊不由自主地被楚恕之拉著往洞口外面走,一邊擔心地回頭張望趙雲瀾。

 

  趙雲瀾胳膊肘夾著手電筒,帶著皮手套的手插在外衣兜裡,一直站在那目送他們離開,等兩個人已經看不見了,他才在身後的大門響了一聲之後,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去。

 

  這時,方才散開的小灰影子突然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在他面前凝成了一個四五歲小孩高的小骨架,張開細細的白骨胳膊,站成一個「大」字形,仰著頭擋在了他面前。

 

  「喲,還有這麼小的傀儡,是斬魂使讓你跟著我的?」趙雲瀾挑挑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小的緣故,小傀儡黑洞洞的眼眶裡愣是能讓人看出一點天真無邪的味道來,它好像不是很能聽懂人話,也不點頭也不搖頭,就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不讓過。

 

  趙雲瀾抬手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沒想到這不言不語的斬魂使竟然還頗為了解他,要是一個大傀儡也敢這麼大喇喇地擋在他面前,說不定早被一腳被踹散了,這麼個沒法交流的小東西,骨頭那麼細,他實在不好意思為難對方。

 

  趙雲瀾端詳了一下堅定地站在那裡的小傀儡:「你讓不讓?」

 

  小傀儡下頜骨一動,發出「嘎嘎」的叫聲。

 

  趙雲瀾搖搖頭,邁開長腿,絲毫不費勁地從小骨架的腦袋上邁了過去。

 

  小東西顯然沒弄清怎麼回事,腦袋隨著他的動作一致往後仰去,險些掉下脖子,這才用力地撲稜了一下——它發現趙雲瀾已經不知怎麼的通過了它的防線,正大搖大擺地往前走去。

 

  小傀儡趕緊連滾帶爬地追了上去,一隻手拽住趙雲瀾的衣角,不讓他走。

 

  趙雲瀾也懶得和它廢話,頭也不回,拖著小骨頭往前走——反正那小玩意也不沉。

 

  要是它也有眼睛,估計已經急哭了。

 

  越往前走,腐爛的味道就越重,而空氣似乎也愈加潮濕。一層一層的破舊古老的台階往下綿延而去,越發的狹窄,到最後,趙雲瀾嫌小骨架礙事,一彎腰,像抱孩子似的,把小傀儡抱起來扛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表。

 

  乍一看,明鑒的表盤平靜得幾乎有些詭異。

 

  趙雲瀾盯著它看了兩秒,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發現,自己的表針正在倒著走!

 

  不……也不完全是倒著,那秒針一路回倒,分針卻繼續往前,而時針卡在十二點的位置上動也不動,有一種奇異的吸引力,正把三根表針吸引到一起。

 

  最後,它們一同停在十二點整的位置上,像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了。

 

  趙雲瀾伸手摳下一點墻壁上的泥土,湊在鼻尖聞了聞。

 

  「可能是我的錯覺。」趙雲瀾也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在對肩膀上坐著的小傀儡說,「我覺得自己已經入了土。」

 

 

 

36、山河錐

 

  小傀儡「嘎嘎」一聲,它忽然伸出尖尖的指骨,在趙雲瀾的側臉上輕輕地戳了戳,然後指著不遠處的墻壁,又「嘎嘎」兩聲。

 

  趙雲瀾抬起手電筒,順著小骨頭的手指方向,發現那裡有一行文字。

 

  「唔,你倒是無眼有珠,眼神不錯……是瀚噶族文。」趙雲瀾湊近,輕輕地摸了摸,「不……嚴格來說,瀚噶族並沒有自己的文字,這應該是一種特殊的咒語。」

 

  小傀儡:「嘎嘎。」

 

  「別問我,我又不是金山詞霸,鬼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趙雲瀾又湊近了一點,自言自語地說,「但是我知道,在瀚噶族的文化裡,圓潤的線條代表溫和與平靜的東西,而線條硬朗、多稜多角的符號一般都十分不懷好意,比如幽禁魂魄的,就是個三角陣,比如我還沒來得及研究透的那個八角……」

 

  他的手指一頓,在末尾發現了一個八角形的符號。

 

  「嗯,就是這個,」趙雲瀾淡定地說,「很好,這回驚悚的要來了。」

 

  他話音沒落,就聽見一聲巨響,整個山洞都晃動了起來,趙雲瀾險些摔倒,小傀儡一把拽住了他的領子,細長的手骨纏住了趙雲瀾的頭髮,「嘎」起來沒完,趙雲瀾眯起眼睛,只見一條火龍從前路呼嘯而來,他一手扶住墻,一手摟住小傀儡,臉被火光映得發紅。

 

  跳動的火苗倒映在他的漆黑的瞳孔裡,莫名地有種灼灼的冰冷。趙雲瀾拍了拍死命往他懷裡鑽的小傀儡的頭:「別扒我衣服,怕的話到我的手錶裡來。」

 

  小傀儡二話沒說,早忘了主人交代的任務,立刻認慫,化成一團灰霧,一頭鑽進了他的表盤,幾乎就在下一刻,橫掃過來的火苗吞沒了避無可避的趙雲瀾。

 

  趙雲瀾手中已經捏住了一道符,然而遇到這種明火,符卻並沒有著,他也沒覺得燙。

 

  趙雲瀾愣了一下,之後不慌不忙地把黃紙符收起來,在一人多高的火光中抬頭張望,滿眼都是跳動的火苗,來勢洶洶地把整條山洞掃了個乾淨,在這觸碰不到的火苗消失的剎那,墻上刻著八角形標誌的泥土自己脫落了下來。

 

  他心裡一動,用手接住,從兜裡摸出一個空了的煙盒,把它收進去塞進兜裡。

 

  隨後,土墻上大塊的墻皮剝落了下來,趙雲瀾伸手扒拉了一下,藉著手電,他在土墻上看見了隱約的壁畫。

 

  大概是年代久遠的緣故,上面畫得什麼早就爛得差不多了,表達方式也十分意識流,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或許來個考古專家能看明白,反正趙雲瀾是趴在上面研究了半天,近視眼都瞪快出來了,依然沒弄明白上面講了什麼玩意。

 

  他對此很快失去了興趣,繼續往前走去,突然,趙雲瀾腳步一頓,又想起了什麼,在五步以外轉過身,站在遠一點的地方仔細觀察那壁畫,手電光從最上面劃過,隨後斜上四十五度,三點鐘方向,斜下四十五度……

 

  他在壁畫上發現了一個巨大的八角形,對應的每一個點,都有一個非常小的八角標誌。

 

  趙雲瀾看著這被藏在畫裡的、巨大的八角形,在懷裡摸了摸,從外衣的內袋裡摸出了一個錢夾,他從一堆零錢、銀行卡和發票裡找到了一頁皺巴巴的紙,已經泛了黃、卷了邊,還有一個參差不齊的邊——像是從一本舊書上撕下來的。

 

  那正是《古邪術普》裡關於「羅布拉禁術」的那一頁,他一直帶在身上,只是出於某種原因,沒有拿出來讓楚恕之看見。

 

  只見上面畫了一個青面獠牙的怪物,有六條胳膊,卻只有一條腿,分別指著八角的位置。怪物橫眉立目,大口怒張,口中含著一座小山,左胸口處,則有一個明顯的漆黑的八角形標誌。

 

  「山在嘴裡,這個東西在心口……」趙雲瀾沉吟了一下,把隨身帶著的大地圖拍在墻上。

 

  趙雲瀾把畫著怪物的書頁貼在了地圖上,然後慢慢地調轉地圖,把南的方向移動到了最上面,然後用指甲在紙上掐出一條線來,把圖上怪物嘴裡的山和左胸口的八角形連在一起,往兩邊各自延伸……他的手指就落在了山谷最凹處。

 

  山谷中的大火,山頭上的骨器,乃至於這個早已消亡的民族的種種邪術,似乎都隱藏著更深層次的秘密。

 

  而汪徵為什麼突然拋下同伴,一個人跑到這裡來?

 

  她為什麼這樣執著於自己已經深埋百年的屍骸?

 

  趙雲瀾開始隱隱有種不祥的預感——找到汪徵,一定要把她關一個月的小黑屋,沒見過上趕著找死的,這混蛋丫頭!

 

  趙雲瀾順著山洞一路鑽了進去,那山洞越來越窄,壓得他幾乎抬不起頭來,直到他感覺自己的頸椎病都快要犯了的時候,這才終於到了盡頭。

 

  盡頭又是一扇門,斑駁的門上赫然是那隻六手一腿的怪物,與他隨身帶著的那頁書裡記載的如出一轍。

 

  只是表情似乎面露驚懼。

 

  趙雲瀾緩緩地伸手,只覺手掌在碰到門的一瞬間,胸口就是一悶,然而他還是毫不猶豫地推開門,發現自己站在山這一頭的半腰上,而腳下就是那神秘的山谷。

 

  他驟然有種站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中間的感覺,厚重的海水在撞擊中擠壓著他的胸口,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天分明是亮的,可雲層卻把陽光遮擋得一絲也透不下來,趙雲瀾在原地站了片刻,就抬腳往前走去。

 

  第一步踩下,就仿佛觸動了什麼。

 

  大地深處傳來無聲的嘆息,就像水波一樣,從瀚噶族的後山上一圈一圈地擴散出去。

 

  這山谷裡有某種東西,某種……了不得的東西。

 

  趙雲瀾往山谷走去,他覺得空氣越來越稀薄,胸口那種被什麼壓迫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太陽穴仿佛被什麼夾住,只有他自己能聽得見那脈搏急促跳動的聲音,眼前的視野已經開始發暗,趙雲瀾緩緩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太劇烈的喘息會讓人筋疲力盡。

 

  他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心裡有種奇特的直覺——如果有什麼東西讓汪徵變成鬼魂之後都念念不忘,那麼一定不是她早已化成白骨的屍體,而是這個。

 

  鑽進他手錶裡的小傀儡突然冒出來一個頭,下頜骨「嘎啦嘎啦」地亂碰,也不知在說什麼,可它明顯是個膽小鬼,又想阻止趙雲瀾,又不敢從他的表裡出來。

 

  趙雲瀾乾脆一巴掌把它按進了自己的表盤,表情越發凝重地頂著巨大的壓力繼續往前走去,他從懷裡掏出三張黃紙符,這三張與其他不同,每一張角落裡都有一個硃砂寫的「鎮魂」小字,如果黑貓也在這裡,它會認出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鎮魂令。

 

  不見他有什麼動作,趙雲瀾每走三步,他手裡一張鎮魂令就會自燃,最後一張燃盡的時候,空中傳來三聲鞭響,趙雲瀾手裡憑空出現了一條長鞭,那鞭梢一路伸長,像有生命一樣,拽著他往前走去……直到他看見了一個在光天化日下快要化了的白影。

 

  趙雲瀾臉色一沉,驀地一抖手腕,長鞭凌厲地卷過去,直接把白影凌空卷了過來,汪徵那塑料的身體早就不知去了哪,她的魂體已經虛弱得不成樣,卻依然睜著眼,用一種臨終的人那樣平靜近乎皈依的眼神看著他。

 

  「真他媽的,我看你是瘋了。」趙雲瀾臉色難看地一把拽過她,罵罵咧咧地把汪徵囫圇個地塞進了手錶,此時,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已經疼得快炸開了,「這鬼地方。」

 

  趙雲瀾抓到了汪徵,立刻打算離開,然而就在這時,冥冥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吸引了他,這讓他情不自禁地抬起頭,往汪徵方才站立的方向看了一眼。

 

  只見那是一個巨大的石碑,足有幾十米高,從下往上看,幾乎是頂天立地的。它通體烏黑,上粗下細,就像一個巨大的楔子,死死地釘進了大地裡,而下面,是一圈已經破敗了的人造的祭台。那祭台上的石頭上刻滿了瀚噶族的咒文,或許是某種祭文,下面則是一張供奉桌,上面有一桌剛剛擺滿的、血淋淋的祭品。

 

  就在趙雲瀾的眼神與那塊巨石對上的剎那,巨石上忽然間涌出了無數張臉,密密麻麻的,每一個都在痛苦哀嚎,震耳欲聾的尖叫聲直戳進他的耳朵,那是千萬人同時發出的、人類能叫喊出來的最凄厲的聲音。

 

  趙雲瀾只覺得自己像被一塊大石頭當胸砸下,腦子裡「嗡」一聲,劇痛瞬間遍及全身,他低頭嘔出一口血來,竭力想站住,卻在劇痛中一時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膝蓋一軟,往後倒去。

 

  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趙雲瀾聽不見也看不見,他的胸口劇烈地抽痛了一下,而後在陣陣耳鳴裡近乎麻木。

 

  不能再這裡暈過去,他這樣想著,果斷用沾滿了血跡的手摸出了藏在褲管裡的刀,抬手往自己的手心上戳去。

 

  執刀的手中途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趙雲瀾被一個人從後面拉進了懷裡,隨即,他在血腥味裡聞到了一股有些熟悉的味道——來自黃泉盡頭的冷冷的淡香。

 

  是……斬魂使?

 

  趙雲瀾手裡的刀「嗆啷」一聲落了地,而後他心裡一松,徹底暈了過去。

 

 

 

37、山河錐

 

  斬魂使身上的黑袍就像太陽也無法射穿的霧,當即卷起幾丈高的屏障,瞬間就把兩個人卷在裡面,連同天光一起,隔絕了外面的一切。

 

  他一把抱起趙雲瀾,抬手在他的表上一按,低喝:「出來!」

 

  小傀儡訥訥地浮起來,垂下它那和身體相比大得驚人的頭,也不敢走近斬魂使,斬魂使瞥了它一眼,一抬手把它收回了袖子裡:「滾回來。」

 

  小傀儡不敢二話,乖乖地縮一團灰霧,努力地縮成一個完整的球,遵命滾回了他的袖子。

 

  汪徵也從趙雲瀾的手錶裡出來,後退了半步,擔心地看了趙雲瀾一眼。

 

  斬魂使冷冷地看著她,那眼神陰沉得嚇人,汪徵情不自禁地發起抖來。

 

  過了好一會,斬魂使才移開了視線,席地而坐,小心地給懷裡的人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你是他的人,是非對錯,我不便評價,你先在旁邊坐坐吧。」

 

  汪徵不敢靠近他,猶豫了一下,只好擦著個邊,在他的灰霧保護範圍內,盡可能遠地找了個角落坐下。

 

  斬魂使似乎怕弄髒趙雲瀾身上——儘管那傢伙已經把自己搞得很狼狽了——小心翼翼地把斬魂刀放在一邊,汪徵這才看見,他的刀柄上已經被血跡染黑了。

 

  然後一隻蒼白的手從他好像黑洞一樣的寬袖子裡伸出來,輕……近乎溫柔地擦去趙雲瀾嘴角的血跡,指尖經過趙雲瀾嘴脣上的時候,不易察覺地停頓了一下,看上去就像下一刻他就會俯身親吻上去,仿佛他抱著的是個什麼脆弱的稀世珍寶,而不是那嘴賤命糙的鎮魂令主一樣。

 

  汪徵驚駭地睜大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趙雲瀾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的頭枕在了一個人的肩膀上,他皺皺眉,感覺自己就好像剛剛大吐特吐了一場,五臟六腑都翻了個跟頭,整個人都虛脫了。

 

  他吃力地睜眼看了斬魂使一眼:「你……」

 

  才說出一個字,一根冰冷的手指就封住了他的嘴,斬魂使扶著他的手貼在他的後心上,低聲說:「別說話,凝神。」

 

  接著,一股柔和又寒冷的力量慢慢地順著斬魂使的手掌涌過來,趙雲瀾被他凍得哆嗦了一下,卻沒有躲開,順著那股力量合上了眼,大大方方地把自己這身意外弄來的傷交給了對方。

 

  斬魂使的寒冷來自他本源的戾氣和暴虐,然而趙雲瀾卻覺得,翻涌不息的胸口正在對方的手掌下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趙雲瀾不禁佩服起斬魂使來,他接過鎮魂令多年,每每遇到罪大惡極的、匪夷所思的事,斬魂使都會親自出面處理,雙方一直是合作關係,打交道多年,趙雲瀾就從沒見過他失禮、失控過。

 

  斬魂使總是顯得那麼平靜、謙和,用某種極致的克制,將他身上固有的暴虐氣壓製得死死的,一絲也不露。

 

  極致的克制,有時候也是為了追求極致的自由,如果一個人千百年來,連本性都可以這樣毫不留情地壓製,他一方面活得痛苦,另一方面,也一定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

 

  好一會,那種好像抽打在他靈魂上的疼痛才漸漸消退了,趙雲瀾才睜開眼,自己坐起來:「多謝多謝,這次是遇上你,可見我最近背到了一定地步,又開始走運了。」

 

  斬魂使似有不捨得縮回手,放開他,退開了一點,客客氣氣地說:「舉手之勞——只是令主不該不理會我的示警。」

 

  「不就是因為那個死丫頭,」趙雲瀾也不瞞著,指了指不遠處低著頭的汪徵,「我怕她出事,光明路4號裡有一個算一個,只要是工作時間,全都是我的人,我不能不管。」

 

  隨後他沉下臉,對汪徵說:「你給我滾過來!」

 

  汪徵默不作聲地挪過來了些,趙雲瀾一鞭子就甩了過來,汪徵本能地一閉眼,可鞭子卻沒抽到她身上,只是擦著她削到了一邊,鞭梢在半空中打了個卷,從地上掃過,留下一道重重的白印。

 

  「閉什麼眼,我不打女人,過來點。」長鞭化成了一張紙符,飄飄悠悠地落到趙雲瀾手裡,角上還沾了一些血跡,趙雲瀾的目光從那血跡上一掃而過,又瞥著汪徵,「鎮魂令請不動你了是吧?」

 

  汪徵二話沒說,在他面前跪下了。

 

  可惜趙雲瀾不吃這套:「起來,別給我跪,你跪個屁啊,我錢包還在車裡呢,沒壓歲錢給你。」

 

  汪徵咬住嘴脣。

 

  趙雲瀾面色不善地瞪了她一會,從兜裡摸出根煙來,叼在嘴裡,正在兜裡摸打火機,突然一隻手伸過來,不由分說地把煙揪走了。

 

  趙雲瀾:「……」

 

  他摸摸鼻子,好像地覺得這個動作有點熟悉。

 

  「我查過你的檔案,」趙雲瀾不習慣地搓了搓手指,說,「你死於1713年,也就是你提過的瀚噶族內亂的第二年,發生了什麼事?你要找的屍體在什麼地方?方才在那根大柱子下面的祭品是不是你放的?那是個什麼玩意?」

 

  斬魂使在旁邊插了一句:「那不是大柱子,那物叫做山河錐。」

 

  這名字聽起來耳熟,趙雲瀾思索了一會,倏地一皺眉:「是四聖之一?」

 

  斬魂使點點頭:「令主博學。」

 

  先是輪迴晷,再是山河錐,四聖失落人間多年多年,又不是菜市場上兩毛錢一斤的大白菜,半年裡讓他連續碰見兩個,要是真有這種狗屎運,趙雲瀾覺得自己早就去專職買彩票了。

 

  這讓他不得不陰謀論了起來,一瞬間眼前浮現出無數個前因後果——那龍城大學再去時已經莫名地乾淨了的學院辦,那麼巧盯上李茜的餓死鬼,無故失蹤、至今下落不明的輪迴晷,被通緝的幽畜,以及……突然示警的斬魂使。

 

  趙雲瀾的表情嚴肅下來,他從千頭萬緒中第一時間先挑了個最要緊的問:「山河錐到底是什麼?」

 

  「世人都說‘有鬼神掌著生死權’,其實並不是,自洪荒伊始、萬物開蒙的時候,就有善惡,而最早的善惡判,就是刻在山河錐上的。山河錐是十萬山川之精凝成,由九天之上橫貫黃泉之下,上面刻著十八層獄的所有去處,後來也是生死薄上種種判決的依據。至今有人相信山水有靈,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斬魂使停頓了片刻,補充說:「只因這山河錐最早用作鎮壓,因此久而久之,裡面束縛了萬數只惡鬼,以供驅使,可是沒想到失落之後,被有心人利用,將自己的同族世世代代禁錮在山河錐裡,永世不得解脫。」

 

  「別人靠近沒什麼,但你……」斬魂使的話音少見地有些猶豫,停頓了片刻,他才含混地說,「你天生魂魄不穩,貿然靠近這種封魂之器,當然比別人受得影響大。」

 

  趙雲瀾還是第一次聽見這種說法,詫異地反問:「我魂魄不穩?我三魂七魄好好的,為什麼會不穩?」

 

  斬魂使沉默了片刻,說:「人頭頂兩肩處有三昧真火,你左肩上天生失落一火,舊俗理叫做‘鬼拍肩’,因此三魂七魄容易不穩,還請令主以後千萬多小心。」

 

  趙雲瀾皺著眉,低頭觀察了一下自己的左肩,不過很快就不在意了,繼續問:「那瀚噶族人就是用山河錐催動羅布拉禁術的,是嗎?」

 

  斬魂使點頭:「將斬首之人的身體以火燒去,再用山頂上的三星聚陰之術,把人的魂魄強行扣在山谷裡,自然會被山河錐吸進去,用殘留的頭顱,就能驅使山河錐中的亡靈。」

 

  趙雲瀾指著汪徵問:「那她呢?」

 

  斬魂使看了汪徵一眼,那眼神成功地讓汪徵一哆嗦,覺得他仿佛洞穿了自己的生前身後事。

 

  斬魂使說:「姑娘因斬首而死,大概身首被人用某種方法好好地保存了,故而逃過了聚陰陣和山河錐。」

 

  汪徵露出一個苦笑:「是,我當年不懂事,心有不甘,上了人身,這才被前任令主抓住,從此收入鎮魂令中,‘汪徵’並不是我的本名,而是被我上身的那姑娘的名字……我本名叫格蘭,是死於那場叛亂中的首領的女兒。」

 

  趙雲瀾不爽地發現,自己的特別調查處簡直是個官二代集中營。

 

  汪徵繼續說:「叛亂者名叫桑贊,他阿姆是我阿姆的梳頭女,原本是個奴隸的兒子,我們族裡,沒有平民,除了首領和貴族,就是奴隸,所以桑贊長大以後,也理所當然地成了奴隸,他勇敢又能幹,很快在眾多奴隸裡脫穎而出,成了我阿父的放馬人,按現在的眼光看,大概是……人人羡慕的精英才俊吧。」

 

  汪徵說到這裡,酸澀地一笑:「可惜在我們瀚噶族裡,即使再精英,也是奴隸,奴隸的命就像家養的豬狗牛羊一樣,可以隨意地買賣處置,桑贊英俊、富有,什麼都有,只是沒有尊嚴。後來,我阿父看上了一個小女奴,還讓她懷了孩子,惹得阿姆大發雷霆,那個小女奴就是桑贊的妹妹。阿姆把氣撒在了桑贊的阿姆身上,隨便尋了個小事的毛病,把她處以斬首之刑。桑贊的阿父被我大哥用鞭子活活抽死,他的妹妹……那小女奴本來就是被我阿父強迫的,出了這種事,後來就用馬鞭把自己活活吊死了。」

 

  趙雲瀾從身上摸出最後一包牛肉乾,邊吃邊評價說:「你爸可真不是個東西。」

 

  汪徵:「……」

 

  斬魂使看出他心情依然欠佳,只好乾咳一聲,打了個圓場,在一旁問:「我看山河錐底座那裡原本有塊祭石,被壓在貢品下面,按理,應該是記載被鎮壓在其中的魂魄的名錄,只是石頭還在,名錄卻已經被削去了,這也是那次叛亂中的事嗎?」

 

  汪徵點點頭:「桑贊帶著他的兄弟們取勝後,最後來到了禁地——也就是山河錐那裡,說要從那以後,族裡的每一個人,都能平等而有尊嚴地活著,於是他用大銼刀,把上面的字跡磨去了。首領……我的阿父阿姆大哥,還有貴族們,以及他們的隨從、侍衛,最後全都被吊在守山屋的院子裡殺了,瀚噶族從那以後不再有奴隸,也不再有貴族。」

 

  「你呢?」趙雲瀾問,「你沒有在那一年被處死,是因為你暗中幫了桑贊,對嗎?」

 

  汪徵低下頭:「我和他……從小就認識,當時阿父派人追捕他的時候,是我把他藏了起來……我真的只是不想讓他死,並沒有、並沒有想到後來的事。」

 

 

 

38、山河錐

 

  趙雲瀾皺著眉看著她:「你沒病吧?」

 

  汪徵不回答,直直地盯著地面,她這樣望向同一個方向的時候,總像是在發呆,過了好一會,才輕輕地說:「那時我還年幼,才不到十七歲,什麼也不懂,又單純又愚蠢,一睜眼,只看得到眼前發生的事,腦子裡也只會想著一條路走到黑。我與……桑贊青梅竹馬,縱然身份有別,也沒有拿他當過外人,阿父要殺他……我自然,自然是不肯的。」

 

  「你藏起他,就像中二時期的小女孩藏起不希望被父母看見的情書。」趙雲瀾毫不客氣地說。

 

  汪徵臉上一個淺淡的笑容稍縱即逝:「大概是吧。其實那時候我是怪我阿父的,我覺得他做得不對,讓我臉上也蒙羞,他……他是我們的首領啊,是我偉大的阿父,怎麼可以做這種無恥的事呢?」

 

  趙雲瀾不吭聲,表情依然是很臭,可看著她的目光不易察覺柔和了一些,只聽汪徵過了良久,才輕輕地嘆了口氣:「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一個地方,那裡人人皆是自由,人人生而平等呢?」

 

  沒有人回答她,好一會,趙雲瀾才突然開口說:「有。」

 

  汪徵和斬魂使一同轉向他,趙雲瀾的下脣還沾著一點殷紅的血跡,臉色格外蒼白,在深灰色襯衫領的映襯下,這男人幾乎是憔悴的,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他的眼睛總是很亮的,好像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能抹去那光亮。

 

  趙雲瀾頓了一下,緩緩地說:「死亡面前。」

 

  斬魂使的臉依然雲山霧繞看不見,聽到這裡,他忍不住開口說:「那不是無論哪裡都沒有半分盼頭了嗎?凡人苦苦掙扎求索一生的又是什麼?令主這話涼薄了。」

 

  「是大人著相了。」趙雲瀾靜靜地抬起眼,「什麼是公平、平等?這世界上,但凡一個人覺得公平了,一定是建立在其他人覺得不公平的基礎上。活不下去的時候,平等是與別人一樣吃飽穿暖,吃飽穿暖的時候,平等就是同旁人一樣有尊嚴,尊嚴也有了的時候,又閑得蛋疼,覺得自己高人一等,怎麼也要比別人多一些什麼才甘心,不到見棺材時,哪有完?究竟是平等還是不平等,不都是自己說了算?」

 

  斬魂使啞口無言片刻後,低低地笑了一聲:「歪理。」

 

  趙雲瀾隨即輕笑了一聲,把這話題揭過,又問:「桑贊造反成功,殺了你的父親,鏟平了祭台上的名字,從此瀚噶族不再有奴隸,那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族裡一切大小事務,都由每一家的家長站出來,代表自己家提出一個意見,大家一起商量,贊同者多的為勝。」汪徵說,「這是桑贊提出來的,他沒讀過書,也沒有離開過大雪山,卻懂得後世提倡的民主……可見人們所願的東西,無論什麼時候,大抵是差不多的。」

 

  趙雲瀾支起一條長腿,雙手搭在膝蓋上,坐得松松垮垮,沒型沒款,嘴裡的話卻像刀子,一句比一句更戳人的心,他聽到這裡,突然說:「你就是這麼死的吧?」

 

  汪徵猝不及防,幾乎是一呆,而後眼睛裡的光驀地黯淡了下去。

 

  就在別人以為她不會出聲的時候,汪徵忽然說:「我是……我那時無處可去,只好一直住在桑贊家裡,寄人籬下,可我什麼也不會做,小的時候,阿姆只教過我怎麼樣打扮自己、驅使奴隸,我不會幹活,也不會打獵,連料理家務事也是一團糟……同族的一個女孩想要嫁給桑贊,求她阿父去說親,桑贊拒絕了,那姑娘一氣之下出逃,跑出了雪山,等被族人們找回來的時候,已經死了。據說她是失足從山坡上滾了下去,頭撞到了大石頭上。她的阿父恨上了我,聯合了別家召集了族人們,說我是狗首領的女兒,天生會妖術,他們寬恕我,讓我僥倖活著,而我竟然還不知悔改,每天好吃懶做,還霸占著他們的英雄桑贊,因為嫉妒,竟然施妖術咒死了他的女兒,要把我……要把我砍頭處死。」

 

  汪徵的肩膀忽然顫動了起來——她曾經發自內心地覺得是她父親錯了,在少女年幼的心裡,族人們不該被奴役,他們也是人,不該那樣卑微地生死不由己,她曾和桑贊一樣,希望他們過上富裕的好日子,希望他們能平等、自由、幸福。

 

  然而她那樣同情喜愛的族人們,卻原來是怨恨她的。

 

  「姑娘的阿父要大家舉手,不動的表示不發表意見或者不想處死我,舉手的代表贊同我被處以斬首刑……」

 

  「斬首刑」三個字破了音,汪徵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那一天人們列席滿座,表情俱是快意,密密麻麻舉起的手,一排一排,參差不齊,從高台上看去,就像是幽冥最深的那條河裡中晃蕩的惡鬼的爪子,幾乎每一個人都舉起了手,他們看著被綁在正中央的少女,又是冷漠,又是麻木,又是愚昧,又是殘忍。

 

  他們驚人地達成了一致的意見——殺了她,砍下她的頭。

 

  心裡就算有千萬盞明燈,也會給澆滅得一絲灰燼也不剩。

 

  沒有人記得她做過什麼……又或者,她做過的事,不過是別有用心。

 

  汪徵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落到地上,旋即化成了一縷煙,消失在了空氣中,而她的身影也越變越單薄——她死了三百多年,本是早沒了眼淚的,此時心裡痛到了極致,只會燒盡自己的魂。

 

  「別哭。」趙雲瀾虛虛地伸出手托住她的下巴,用手指抹去她的眼淚,指間夾著一張固魂的紙符,輕叱一聲,按在了她的額頭上,汪徵的「眼淚」一下被封住,再流不出來了,她瞪著那樣一雙近乎無邪的大眼睛,對上男人溫柔得隱晦的目光,好像一時呆住了。

 

  趙雲瀾伸出明鑒表,低聲說:「先進來。」

 

  汪徵忽然有種感覺,就好像那一切的真相,他什麼都知道。

 

  她愣了片刻,隨後只覺得一股溫和但不容違拗的力量,把她拉進了已經停了的明鑒裡。她聽見趙雲瀾低低地說:「天黑再放你出來。」

 

  汪徵消失在原地,趙雲瀾和斬魂使忽然之間兩兩無語。

 

  趙雲瀾有些懨懨地閉上了眼睛,似乎是太疲憊了。

 

  斬魂使沉默了一會,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暫時不要睡,你被山河錐震傷,要是在這睡了,方才固住的魂魄容易散,晚些時候再休息——胸口還悶嗎?」

 

  趙雲瀾用力揉了揉眉心,啞聲說:「還好,就是臭丫頭這藥下得沒輕沒重的,我頭暈了一天了。」

 

  斬魂使說:「不如我先送你回去,再來收回山河錐。」

 

  趙雲瀾擺擺手,怎麼看怎麼是強打精神,最後他實在忍不住,有些痛苦地說:「我能抽根煙嗎?」

 

  斬魂使:「……」

 

  趙雲瀾全當他是默認,飛快地點著了一根,跟個大煙鬼似的深吸了兩口,一點二手煙都沒讓斬魂使聞到,全深深地進了他的肺裡,這才勻出口氣來,人也清醒了一些:「我沒什麼事,吐口血還排毒呢,就是方才不知道那是山河錐,有點措手不及,大人不用管我,趕緊把那玩意拿回來,上回輪迴晷就被人捷足先登,別因為我耽誤事。」

 

  斬魂使一僵:「上回你看到了?」

 

  趙雲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又沒瞎——不過陰差發了幽畜的格殺令,什麼人這樣膽大包天,在你這太歲頭上動土?」

 

  斬魂使一時沉默,趙雲瀾立刻察覺到他的為難,馬上說:「哦,我只是隨口一說,你不用告訴我,只是我管著人間的事,萬一波及到我這邊,還請大人提前知會一聲。」

 

  斬魂使低低地應了一聲,趙雲瀾站了起來,把煙頭捻滅在雪地上,好像又活過來了,接著,他從兜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符咒,捏成了一個小球,塞進嘴裡吃了:「呸,真難嚼,走吧,大人先請?」

 

  斬魂使點點頭,收起了漫天的灰霧,山河錐再次呈現在兩人面前。

 

  趙雲瀾臨時嚼吧了一張定魂符,此時卻依然能感覺到山河錐上傳來的那種……震顫靈魂的戾氣與肅殺。他一手插在兜裡,揚起下巴,站直了注視著這個龐然大物,這時,才發現山河錐的橫切麵竟然就是個八角形,端正,尖銳,直插地心。

 

  斬魂使往前走了十幾步,站定,雙手合攏,片刻後,地面忽然卷起狂風,而他的兜帽與黑袍在獵獵的風中如同要被掀走,他卻依然在其中不露一點端倪。

 

  只聽斬魂使低喝一聲:「山魂!」

 

  山河錐顫抖起來,隨後是地面,再之後,好像雪山都跟著震動起來,遠山深處發出雷鳴一般悶悶的隆隆聲,就好像生生世世被拘禁在冰冷的岩石下的神明被驚醒,發出駭人的低吟,天陰如夜。

 

  周遭忽如有人影閃現,趙雲瀾在烈風中艱難地睜著眼睛,看見好像海市蜃樓的幻影,在空中一閃而過。

 

  他看見汪徵,十六七歲天真無邪的模樣,幾乎還是個孩子,站在人群外。一個年輕英俊的男人衣衫襤褸地立在高處,仿佛有什麼感應似的,遠遠地回頭看了她一眼,與她四目相對,沾滿血污的臉上忽然露出一個近乎純真的笑容。

 

  然後他咆哮著,將手中巨大的鐵鏟揮向祭台上的大石碑,在他的腳下,是被血染紅的山坡,無數的屍體橫陳在下面。

 

  還活著的人們伸長了脖子望著他的動作。

 

  那男人鏟平了石碑,沉默了片刻後,忽然用嘶啞的聲音大喊了一句話,趙雲瀾聽不懂,可不妨礙他明白對方的意思。

 

  男人滿身血污與泥土,取得了勝利,臉上卻並不見歡喜,只有悲憤——被壓抑了千年的民族,第一口自由的空氣,幾乎要嗆得他流下淚來。

 

  沉默的人群終於開始應和他,山谷中迴盪著男人的嘶吼和哭泣。

 

  幻影倏地消散,山河錐在緩緩地從地面上升起,斬魂使再伸出一指:「水魄!」

 

  趙雲瀾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山河錐烏黑的倒影映入他的眼睛,朔風刮得他眼眶有些泛紅,他伸手按住明鑒的表盤,似乎在安慰被禁錮在其中的少女的魂魄,慰藉她永世不安的寂寥。

 

  就在這時,一聲尖銳的嚎叫破空而來,帶著能刺穿人耳膜的尖銳,趙雲瀾不禁側過頭去躲閃,只覺得方才好了些的腦袋被刺得一陣暈眩,而這不算完,那尖叫越來越密集,聲音越來越大,帶著凄厲的哭腔,聽在耳朵裡,就像五臟六腑被尖指甲撓過似的。

 

  那嚎哭聲越來越大,到最後幾乎已經控制不住,趙雲瀾以為自己快吐出來了。

 

  不遠處的斬魂使身上的袍子再次凝出灰霧,一瞬間切斷隔絕了聲音,而山河錐也恢復了原樣,緩緩地落回了原處,趙雲瀾這才嘗到嘴裡一股腥味,他伸手一摸,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不小心咬破了自己的舌頭。

 

  「那是什麼?」趙雲瀾問。

 

  斬魂使平靜的聲音終於有了一點憂慮,他說:「莽撞了,不能硬來,那是萬鬼同哭。」

 

 

 

39、山河錐

 

  斬魂使在原地坐了下來,片刻後,又恢復了他一貫的淡定:「山河錐在這裡已經不知道立了幾千幾萬年,那位姑娘說的桑贊鏟平了祭台上的石牌,應該算是把困在裡面的冤魂放出來了,是算解了這段公案,沒想到……死魂無淚,這樣的動靜必是拼著魂飛魄散髮出的尖鳴,百萬冤魂同一呼,別說你我受不了,十萬雪山也能被震塌。」

 

  趙雲瀾背著手站在他身後,沉默不語。

 

  斬魂使說:「這倒是讓人意外了。」

 

  趙雲瀾還沒來得及答話,突然,他的明鑒表一閃,一道白影飛快地冒了出來,以一種義無反顧的姿態,迅雷不及掩耳地撲向了山河錐的方向。

 

  然而她不過才衝出了不到一米多的距離,身體還沒能完全離開表盤,趙雲瀾手上突然「長出」蛛絲一樣的透明的細線,牢牢地把汪徵綁在了原地。

 

  汪徵愣了片刻,低下頭來,一人一鬼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她眼中似有水光,卻被一道符貼得連哭也哭不出來,趙雲瀾始終面無表情,顯得格外不通情理。

 

  「在我眼皮底下跑了一次,要是你能跑第二次,我自己把腦袋砍下來,給你當球踢。」趙雲瀾冷冷地說。

 

  汪徵默默地縮回了一點,那些蛛絲依然如影隨形地綁著她。

 

  趙雲瀾眼角跳了兩下,面色不善地盯著她,汪徵本能地畏懼,垂著頭不敢接他的目光,最後還是斬魂使輕輕地拉了拉他,不溫不火地勸了一句:「令主,有話好說,不宜動怒。」

 

  趙雲瀾看了他一眼——下屬他可以隨便罵,卻不能不賣斬魂使這個面子,於是他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對汪徵說:「你覺得把自己犧牲給山河錐,就能平息萬鬼同哭的怨氣是嗎?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是認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呢,還是真把自己當盤菜了?」

 

  他先開始還壓著語氣,到最後大概是越說越來火,幾乎衝著汪徵吼了起來:「你是缺心眼嗎!」

 

  汪徵脖子上細長的紅痕顯得越發惹眼,額頭上貼著的紙符隨著她微微顫抖而一起一伏,看起來就像個三流恐怖片裡的二缺僵屍妹,造型顯得十分搞笑,可在場誰也笑不出。

 

  趙雲瀾吼完最後一句,終於算是發泄出了自己的心聲,他的表情平靜了一點,在斬魂使旁邊找了個地方席地而坐,衝汪徵揚了揚下巴,大發慈悲地說:「你也坐吧。」

 

  話音剛落,綁著汪徵的絲線就在空中涌動成了一把銀白色的椅子形狀,正好夠一個人坐上去。

 

  也許是生前身後的故事太長,在汪徵身上,看不見一點嚴寒地區少數民族身上那種特有的熱情奔放,她總是顯得陰郁、沉默,又充滿著不合時宜的內斂。

 

  少女烏黑的長髮垂在兩頰側,一動不動地飄在半空中。

 

  趙雲瀾幾經努力,終於緩和了一下語氣,他慢慢地說:「有些事,旁觀者聽一耳朵,就能猜到前因後果,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汪徵靜靜地抬起眼。

 

  趙雲瀾嘆了口氣:「是因為它是無論怎樣都會發生的,是註定的,不是以你一個人的能力就能阻止的。」

 

  汪徵喃喃地問:「你知道?」

 

  「我只是比較了解桑贊這樣的人。」趙雲瀾說,「數百代的奴隸,老子死了兒子依然當牛做馬,從未有人膽敢反抗,他第一個開了這樣的先河,心裡肯定是有天大的不服,一個這麼有血性、又出類拔萃的男人,你要想要他的命,他說不定還能慷慨赴死,可你不能傷害他的尊嚴。不提功名利祿那些虛的,也不說升官發財這些遠的,一個男人最基本的尊嚴,可不就是封妻蔭子、讓放在心上的人平平安安的麼?」

 

  斬魂使聽完,忍不住在旁邊輕聲問:「令主也是這樣嗎?」

 

  「緣分這東西不能強求,」趙雲瀾想不出斬魂使怎麼會想閒聊這些雞毛蒜皮,於是順口說,「但要是別人願意死心塌地地跟著我、照顧我、替我知冷知熱,我卻連保護人家周全的心都沒有,那算個什麼東西?也配叫人麼?」

 

  斬魂使放在膝頭的手往袖子裡縮了縮,在別人瞧不見的地方,情不自禁地握成拳,好一會,才低低地說:「令主情深義重,只是不知道什麼人能有幸得之。」

 

  「啊?」趙雲瀾被他誇得愣了愣,覺得這話聽起來有點古怪,於是笑了出來,「哎喲大人您可別,這話誇得我直起雞皮疙瘩。」

 

  斬魂使輕輕笑了一聲,沒接他的話茬,只是說:「為了他的族人,桑贊背負了那麼大的罪名,鋌而走險,想讓所有人都過上平等富裕的日子,而他親手把這個看似遙不可及的願望實現了,一定沒料到後來發生的事。」

 

  趙雲瀾:「如果是我,心愛的女人死在這些人手上,死在自己親手立下的規矩下,一定比恨老族長更恨這些人。」

 

  「何止,」斬魂使仰起頭,透過他自己製造的灰霧,望向矗立在那裡巋然不動的山河錐,輕輕地說,「一定千刀萬剮也難消心頭之恨。」

 

  他話音裡有種森然的寒意,汪徵敏銳地感覺到了,忍不住往趙雲瀾身後縮了縮。

 

  趙雲瀾問:「桑贊親眼看著你被處斬嗎?」

 

  「他們軟禁了他。」汪徵搖搖頭,「那姑娘的父親說他被我迷惑,這是為了他好。」

 

  趙雲瀾沉默了片刻,又問:「那是桑贊收起了你的屍骨嗎?」

 

  汪徵點點頭。

 

  趙雲瀾:「所以,你說想要回來找自己的屍骨,入土為安,其實是騙我的?」

 

  汪徵低下頭,好一會,才又點了點頭。

 

  趙雲瀾皺著眉看了她一會,轉開目光,口氣有些生硬地說:「沒有下次。」

 

  斬魂使見他態度緩和了下來,才適時地插嘴問:「那麼桑贊他是把姑娘的屍骨放進了水裡嗎?」

 

  汪徵深吸了口氣,平靜了片刻:「是的,我們一族人中,山取意‘拘押震懾’,水則千里飄燈,萬里無阻,歷來奴隸與罪人死後,都會斬其首鎮於山巔,而貴族或者德高望重的人死後,則是飄進水裡,舉行水葬。他趁夜將我的頭挖出來,又偷走我即將火化的屍體,割下了那意外死去的姑娘的頭,用她的身體換了我的,最後在河邊,把我的頭和身體縫在一起,塞進原本給那姑娘準備的裹屍袋裡,抱著我哭了一整宿,第二天,在旁邊看著別人把我放進了水裡。」

 

  她說到這裡,微微地抬起脖子,手指輕輕撫過脖子下面的一圈紅線,那針腳細密,平時看來,只覺得恐怖可怕,這時候卻無端讓人覺得心酸。

 

  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洗乾淨懷裡人的臉,手指撫摸過她充滿死氣、慘白蠟黃的臉,把她的頭和身體縫在一起的呢?

 

  而或許,他還沒來得及對她說出自己一直以來隱而未明的心意。

 

  流年那樣無理殘忍,稍有踟躕,它就偷梁換柱,叫人撕心裂肺,再難回頭。

 

  旁邊的連個男人同時沉默了,也不知都想起了什麼。

 

  「流水帶走了我的屍體,可我一直沒走,」汪徵說,「我一直看著他,他變成了另一個人。原本族裡投票議事由三個人輪流主持,一個是桑贊,一個是帶頭處死了我的那個人,還有另一個德高望重的老人,由他們提名大事,大家一起舉手錶達意見。後來,桑贊娶了那位老人的孫女,他們兩人聯手,排擠處死我的那個人,後來又設下了一個陷阱,誣陷了他,兩年後,人們也舉手處死了他。」

 

  趙雲瀾摸出一根煙來,放在鼻子下,輕輕地嗅著。

 

  「又過了一年,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死了,別人都以為他是年老體弱病死的,我卻親眼看見,是桑贊給他下了毒藥。」汪徵的眉間飛快地抽動了一下,仿佛至今不敢接受這樣的現實——毒藥是懦夫的武器,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又怎麼會變成了一個只會暗地下毒的小人?

 

  他仿佛在用這種方法,不遺餘力地侮辱著那些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害死的人,也在侮辱著他自己。

 

  「後來是他的妻子,他才蹣跚學步的小兒子……他的親骨肉。」汪徵用幾乎透明的手指抓住她身上那件同樣虛無的白裙子,「每一個被他害死的人,他都會在他們下水前頭一天,偷偷地割下他們的頭,用一塊石頭壓進去,把他們的頭埋在山上,然後讓他們的身體沉入水底,再不能飄走。到此時,族裡沒有再能與他抗衡的人,他的聲望到了頂點,他用了好幾年的時間,處心積慮地讓所有人都自以為在自由地舉手,同意的卻是他想讓他們同意的事,他成了新的首領。」

 

  一個大權在握,卻只想毀了這個民族的首領。

 

  之後是派係爭鬥,桑贊打壓、扶植,甚至故意暗地裡激化矛盾……

 

  曾經淳樸勇敢的小夥子,無師自通地成了一個陰謀家,抱著愛人的屍體哭了一整夜的那個小夥子,成了一個冷血又危險的人……就好像那些載歌載舞,單純地想要為了過好日子而努力活下去的好人們,也會舉起他們的手,一同拿起鍘刀,砍下一個無辜少女的頭,還要把她的靈魂永生永世地壓在無邊的黑暗和奴役裡。

 

  「我死後的第十五個年頭,瀚噶族再次內亂,世世代代受壓迫的奴隸們分成兩派,把武器對準了自己的同胞,這一戰,比以往更慘、更激烈,整整打了一天一宿,死了的人把山谷都填滿了,滿頭是血的幼兒坐在屍體旁邊大聲嚎哭,禿鷲被死人的味道吸引,高高地盤旋,卻並不下來……因為桑贊把剩下的人引向祭壇,然後點燃了他早埋在那裡的火油,站在大火中間,他掀開了山河錐下面倒扣的一塊石板。」

 

  汪徵輕輕地說:「那塊曾經被鏟平了的、代表了永世為奴的石板上,刻了每一個人的名字。大火一直不滅,好像要把整個山谷都燒化,只有那根山河錐,它就像一個冷漠的恥辱柱,一直站在那裡,一直也……」

 

  萬鬼同哭,是有理由的。

 

 

 

40、山河錐

 

  趙雲瀾毫無同情心地打破了她充滿悲劇色彩的追憶,搓了搓手:「別提那些過去的破事了,現在說說怎麼辦吧?」

 

  斬魂使一時沉默,汪徵動了動嘴脣,剛要說話,趙雲瀾就指著她說:「沒問你,你閉嘴。」

 

  汪徵:「……」

 

  「山河錐鎮魂攝魄,別說這些人的死法那麼的不甘心,哪怕是壽終正寢的魂魄,要是被攝入山河錐裡,久而久之,也會變成惡鬼怨靈。」斬魂使想了想,十分穩妥地開了口,「要是我說,別無他法,要麼毀了這聖器,要麼將裡面的魂魄強行鎮壓。」

 

  他的話十分含蓄,汪徵一時沒聽明白,睜著大大的眼睛迷茫地看著他:「大人是說……」

 

  趙雲瀾說:「意思就是如果不能把山河錐炸了,就只能把裡面的魂魄一刀切了,打得他們魂飛魄散,省得費事。」

 

  汪徵伸手捂住嘴。

 

  斬魂使搖搖頭:「無故斬人魂魄,有失公道。」

 

  那就只剩下炸了山河錐一個辦法了。

 

  三人同時沉默。

 

  趙雲瀾坐在地上,按著打火機玩,忽然,他盯著那小小的火苗,開口對斬魂使說:「我想起來了,來的路上,我們遇見了一個掌燈的陰差。就從清溪村外面那條公路上過,他難道不知道這裡的事,難道就這麼瞪著眼地和山河錐擦肩而過。」

 

  斬魂使說:「他擺渡上百餘人,大概是顧不上吧。」

 

  趙雲瀾看了他一眼,表情似有疑惑,隨即他把疑惑壓了下去,又說:「那既然四聖散落人間這麼多年,大人為什麼現在開始,才開始要把它們回收呢?上次輪迴晷是偶遇,這次恐怕是專程為了山河錐來的吧?」

 

  斬魂使立刻發現自己失言,閉了嘴——這男人實在太精明,他二百五也好,不著調也好,仿佛全都是為了藏住他那過分尖銳的精明,每次猝不及防地掏出來,都能把別人的前因後果給刺個窟窿出來。

 

  趙雲瀾不肯輕易放過他,目光緩緩地落下,落在了斬魂使寬大的袖子上,指出:「大人袖子上的血跡還沒抖乾淨呢。」

 

  「我從未聽說過世上有幽畜這麼一種東西,然而它們和四聖器之一的輪迴晷幾乎同時出現,地府也諱莫如深,它們到底是什麼?總不能是憑空出現的吧,都是從哪來的?所謂聖器,難道不應該是各方擠破了腦袋爭的麼?為什麼你們會任它們流落人間這麼多年?」

 

  斬魂使一生審判別人,還從沒別人這樣逼問過,他沉默良久,也沒能挑出個合適的說辭,最後極其君子地說:「恕我不能說。」

 

  用謊言對付趙雲瀾這樣的人,基本就是在自取其辱,反倒不如坦坦蕩蕩地告訴他,「這件事我知道,就是不想告訴你」,也省得編瞎話的精力。

 

  趙雲瀾又點著了一根煙,湊在嘴邊深吸了一口,一時間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過了片刻,他卻果然不再追問了。

 

  趙雲瀾站了起來,從兜裡摸出了他的空煙盒,把印著八角符號的那塊土墻皮倒出來放在手心裡,問汪徵:「這是什麼意思?你們瀚噶族的咒文裡,這就是指山河錐嗎?」

 

  汪徵想了想:「我小時候,阿父教我說,這就是山的意思,在外面套上一個圓圈,意思就是水。」

 

  「你爸沒糊弄你吧?」趙雲瀾問,「你們這個文盲民族不是有另一個表示山的符號嗎?」

 

  好在汪徵脾氣好,聽見這話都保持了心平氣和,一點也沒想毆打領導,依然細細地解釋說:「八角形特是神山,也就是插著山河錐的這一塊,我生前,這裡是我族禁地,除了族長,誰都不許上來的。」

 

  趙雲瀾皺皺眉:「可我沒看見轉山的水。」

 

  汪徵猶豫了一下:「都這麼多年了,可能地貌風水早就變了。」

 

  趙雲瀾一口否決:「不可能,圓圈繞著八角,表達水繞山可以理解,但不可能單獨指水,瀚噶族流傳的咒文裡,沒有這樣指代不清的先例。」

 

  汪徵呆呆地看著趙雲瀾,她一直覺得領導人雖然很好,但多少有些不務正業,沒想到他短短幾天,對瀚噶族竟然有這樣的了解。

 

  趙雲瀾抬起頭,望向山河錐的方向:「山魂水魄……瀚噶族利用山河錐達成羅布拉禁術,已經不知道有多少代人了,他們一定知道更深層次的東西,如果屍體放進水中水葬就能逃脫山河錐,那他們用圓圈框住八角形表示水這件事,就十分微妙了。」

 

  斬魂使順著他的思路考慮了片刻:「山形不動,流水不腐,所以令主的意思是水能克它?」

 

  趙雲瀾笑起來:「為什麼不試試看?」

 

  斬魂使聞言站了起來,趙雲瀾就像召喚狗一樣衝汪徵招招手,大爺似的一抬手,不耐煩地敲了敲自己的表盤。

 

  汪徵人影一閃,消失在了原地。

 

  只見斬魂使一抬手揮散了灰霧,緊接著,他手指雪地,圍著山河錐的一圈冰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化開,轉成了一圈細細的水。

 

  果然,方才躁動著的山河錐奇跡一般地安靜了下來,就像是一個暫時被安撫了的瘋子,凶神惡煞地沉默著。

 

  這一次,斬魂使沒敢冒進,謹慎地站在水圈以外,觀察著山河錐的反應。

 

  在他的動作下,化開的冰雪越來越多,在嚴寒的雪山中,水流也越來越大,慢慢地透過厚厚的積雪暈染過去,像是一條又一條的小蛇,「嘶嘶」地靠近山河錐。

 

  趙雲瀾聽見了「嗡嗡」聲,散開灰霧的一瞬間他就聽見了那聲音,一開始以為是山河錐對他的影響沒有完全消失,可是後來,他從這「嗡嗡」聲裡聽到了一個人斷斷續續的話音。

 

  「未老…未老已衰……」

 

  他有種熟悉的感覺,就好像那天地震之後突如其來的悸動。

 

  趙雲瀾仔細分辨著那聲音,片刻間,他就聽得幾乎走火入魔,不由自主地隨著那聲音脫口而出:「未老已衰之石,未冷已凍之水,未生已死之身,未灼已化之魂……」

 

  斬魂使猛地扭過頭去,看不見他的臉,那目光卻仿佛要將人射穿。

 

  趙雲瀾晃了一下神,立刻清醒過來,用力捏了捏眉頭,懷疑自己對什麼東西過敏,簡直快要出現幻覺了——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那塊名叫山河錐的大石頭正在和他建立某種聯繫,在吸引著他過去。

 

  就在他低頭的瞬間,眼睛被雪地反射的一道白光閃了一下,從趙雲瀾的角度,剛好可以看見一個人憑空出現在了斬魂使身後,一把巨大的斧子從斬魂使的後腦上直劈而下。

 

  自從進了這山谷,趙雲瀾一隻插在兜裡的手就幾乎就沒離開過槍,此時他應對極快,抬手就把拿槍的手架在了斬魂使肩膀上,眼睛也不眨地開了一槍。

 

  透過消音器,子彈正中那人腦門,與此同時,斬魂使手裡的斬魂刀橫向揮出,他就像是一道漆黑的旋風一樣,在原地帶起一陣厲風,斬魂刀刀刃和刀鞘之間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尾部和巨斧撞在一起。

 

  兩人同時退了三步,趙雲瀾這才看見,執巨斧的人臉上扣著一個慘白的鬼臉面具,額頭上有一個子彈眼,裡面流出烏黑的液體。

 

  趙雲瀾看了看斬魂使,又看了看這個人,一時弄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他從來沒聽說過哪有這麼一號人物。

 

  鬼面人緩緩地抬起手,擦掉額前的黑血,轉向了趙雲瀾,慘白的鬼臉面具隨著他的動作,「畫上去」的五官慢慢地扭出了一個……近乎是笑的表情。

 

  「令主,」鬼面人的聲音從面具下面悶悶地傳出來,「千年不見了,一點也沒變。」

 

  「……」趙雲瀾覺得自己略不習慣這種敘舊的方式。

 

  鬼臉面具上的眉毛突然垂下,那東西又露出一個欲笑還哭的表情,只聽那鬼面人接著說:「只是令主以前對我可並不是這麼不留情面。不過其實也無妨,你怎樣待我都好,借火之恩,百死莫……」

 

  斬魂使沒讓他說下去,斬魂刀的刀鋒凝成了一道刺眼的光,劈開空氣的時候幾乎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呼嘯,雖然不大清楚誰是誰,但趙雲瀾還是立刻識相退避到一邊,以免兩尊大神場地不夠、發揮不開,以至殃及池魚。

 

  他還從沒有見過斬魂使有這樣暴怒的時候。

 

  汪徵的聲音從他的手錶裡傳出來:「趙處,那是什麼人?」

 

  趙雲瀾叼著他的煙,雙手攏進袖子裡,往旁邊一蹲,保持著這個猥瑣的動作悶悶地說:「我哪知道,我又不是誰都認識……難道我看起來像那種喜歡亂交的人嗎?」

 

  如果汪徵的性格再豪放一點,面對此情此景,恐怕對趙雲瀾只有「你還能再要點臉嗎」一句話好說了,可惜她天生溫婉含蓄,因此只好十分無言以對。

 

  趙雲瀾抱著看3D大片的心情,悠閒地在旁邊觀戰了一會,然後把煙頭捻滅在雪地裡,在雙手之間呵了口氣,搓了搓凍僵的雙手。

 

  「未老已衰之石,未冷已凍之水。」他說著,目光往旁邊轉了轉,伸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表盤,「你還別說,我突然有個想法,想去試一試。」

 

  汪徵就怕他有想法,趕緊叫了起來:「趙處,趙處!」

 

  趙雲瀾也不理她,他從腰帶上解下一串鑰匙,鑰匙上有一個舊舊的鑰匙鏈,是本書的形狀,上面的圖案都磨平了,背面有一個歪歪扭扭的「鎮」字,中間有一條縫隙,大約是空心的。

 

  他拎著鑰匙往山河錐的方向走去,忽然,涌動的地面上冒出好幾個幽畜,虎視眈眈地圍住了他。

 

  趙雲瀾目光一掃,幽畜們並不主動攻擊他,只是凶神惡煞地擋在他面前,不讓他靠近山河錐。

 

  趙雲瀾雙手交疊,伸了個懶腰,拖著懶洋洋的長音說:「哦,我有點明白了,原來他就是那個‘主人’,輪迴晷也是你們拿的,不過你們打算用四聖器幹什麼?」

 

  幽畜們自然不會回答,只是並肩往前逼近了一步,企圖嚇退他。

 

  趙雲瀾冷笑一聲,從兜裡摸出一根煙,打開鑰匙鏈上的書本形小鑰匙環,裡面放的並不是家人照片,而是一小團火,它就像某種精緻的打火機那樣,一聲輕響,點著了他手裡的煙。

 

  趙雲瀾「啪」地一聲合上小掛墜,並不把煙往嘴裡塞,而是夾在兩根手指中間,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我這輩子,一恨醜人做怪,二恨惡犬攔路,諸位真是新時代的好工兵——專找別人的雷趟啊……」

 

  他話音沒落,手裡的香煙就像就像一顆小炮仗,「咻」一聲飛了出去,離開他手指的瞬間,那根細細的煙燒成了一團大火球,掛出長長的尾巴,簡直成了一顆來勢洶洶的流星,直撲幽畜而去。

 

  有幽畜慘叫了一聲「三昧真火」,而後兩隻躲閃不及的瞬間就被卷進了火舌裡,畢方火不同凡響,頃刻間就把這些妖魔邪物燒成了灰。

 

  趙雲瀾在火光中露出一個笑容:「什麼真火假火,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不知道這是兵器譜第一暗器,江湖人稱‘鑽天猴’的神物嗎?」

 

  那被命名為「鑽天猴」的洋氣火球,就這樣直撲向了山河錐的底座。

 

 

 

41、山河錐

 

  斬魂使聽見身後的動靜,跟著猛地一別手腕,斬魂刀衝著鬼面人的頭揮去,他藉著這個空檔一回頭,險些被那大火球晃了眼,一時沒找到趙雲瀾人在哪,情急之下喊了一聲:「雲瀾!」

 

  他這一分神,那鬼面人卻不躲不閃,用臉迎上了斬魂刀,鬼面和刀刃一碰便劃出一條口子,奇怪的是,斬魂使這拿刀的人竟似有疑慮,回過神來猛地錯身收手,刀刃從對方臉上橫削過去,硬是不敢破開對方的面具,從鬼面人身邊錯了過去。

 

  鬼面人大笑一聲,呼嘯而過,就像一團巨大的黑霧,衝著趙雲瀾而去,長斗篷一攏,將那被三昧真火點著的小煙頭收了進去,背對山河錐,站在了趙雲瀾面前,幽畜們立刻退開,退到鬼面人身後,團團地圍住了山河錐。

 

  趙雲瀾眯著眼打量著鬼面人,不慌不忙地開口:「畢方那隻野雞還跟我吹牛說,三昧真火能燒得孫猴子哭爹喊娘,結果卻燒不壞你的爛袍子,閣下真是好大的來頭。」

 

  鬼滿人臉上的面具變得面無表情,看著他:「我不願意傷你,令主還是不要插手這件事比較好。」

 

  趙雲瀾一隻手插在兜裡,肩膀自然地往一邊斜了斜,不用很油腔滑調,就已經是一副資深流氓的范兒,就聽他毫無誠意地哼哼了一聲:「哎喲,嚇死我了。」

 

  斬魂使大步走過來,一把將趙雲瀾扯到身後,斬魂刀橫在身前,這動作回護意味太明顯,以至於趙雲瀾都頗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自從這個詭異的鬼面人出現,斬魂使有太多失常的地方了。

 

  不過此時不是追究這個問題的時候,趙雲瀾被斬魂使擋住的手在兜裡摸了摸,一邊摸一邊說:「看你的意思,好像傳說中的山河錐果然是怕火的……不,山河錐取意‘鎮壓’,把所有能收的魂魄都凝固在裡面,我懷疑它其實怕一切流動的東西,包括水,火,甚至可能還有大風,只不過是人世間的風、水和火都太弱了吧?」

 

  鬼面人面具上大得嚇人的眼睛轉了轉,直直地盯住趙雲瀾的臉,緩緩地說:「令主,慧極必傷,這麼多年了,我看你壓根沒吸取過一點教訓。」

 

  斬魂使森然說:「你敢碰他一根頭髮,我讓你後悔從‘那地方’爬出來。」

 

  鬼面人大笑:「你?」

 

  斬魂使靜待他笑完,不輕不重地開口說:「你大可以試試。」

 

  鬼面人面具上的五官抽動,身形忽然暴起,就像一隻巨大的蝙蝠在飛到空中,張開寬闊的兩翼,俯衝而下,再一次對上斬魂刀的鋒芒。

 

  同時,趙雲瀾忽然往另一個方向跑去,藏在地面下的幽畜一擁而上,被他所經之處一槍一個地撂倒。

 

  鬼面人目光一閃,拼著後背挨了斬魂使結結實實的一刀,背著那一尺來長的刀傷,黑血噴出了一尺來高,他卻不在意,竟然不管不顧地追了上去。

 

  地面上的幽畜的密度飆升,直接到了春運時期火車候車室的水平,趙雲瀾一腳橫掃出去,正中一隻幽畜的臉,悶響一聲,也不知他腿疼不疼。

 

  幽畜被他一腳踢得往後仰倒,趙雲瀾一腳踩在它的肩膀上,長鞭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到了掌心,一抖手,照著鬼面人的臉扇了過去。

 

  斬魂使出於某種原因,就是不敢揭開鬼面人的面具,看見趙雲瀾突然來了這麼一手,幾乎給他嚇了一跳,險些本能地用刀鞘去卷他的鞭子。

 

  ……好在他理智還在,刀鞘才抬起了不到十公分,就克制住了。

 

  不過那鬼面人不怕槍,對他的長鞭似乎頗有些忌諱,一瞬間往後閃了七八米,撤到了長鞭的攻擊範圍之外。

 

  趙雲瀾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

 

  鬼面人一見他這表情,頓時覺得不對,猛地回過頭去,卻已經來不及了——只聽一聲巨響,陰沉的天空中忽然一道驚雷劈下,自九天上摧枯拉朽一般地斬下,將圍在山河錐下面的幽畜全部捲入電光之中,瞬間給烤成了一鍋糊家雀,變成了一個又一個天然的火球。

 

  天火「轟」的一聲,點燃了整個山河錐。

 

  沒有人來得及阻止。

 

  趙雲瀾把手攤開,一道請雷神符在他手中碎成了齏粉。

 

  大奸者、大惡者、污穢者、重罪者,自有天打雷劈之刑等著他們,幽畜天生污穢,在這裡引雷簡直事半功倍。

 

  趙雲瀾好像還嫌氣人氣得不夠,把手裡的碎紙末拍乾淨,十分欠揍地說:「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莫裝逼,裝逼遭雷劈。」

 

  他話音沒落,只見山河錐竟似一段融化的冰川,慢慢地變細變窄,天雷引起的大火爆出了百米高的烈焰,直沖天際,與隱隱的雷鳴交相呼應,在山河錐的底座形成了一圈火卷的旋風,獵獵的灼人。

 

  無數人模糊的面孔茫然地從火光中閃過,忽地一閃就不見了,不知被這一把天火燒到了什麼地方,大地深處傳來宛如心跳一般的震動,就像他真的驚動了山魂水魄。

 

  鬼面人猛地向趙雲瀾撲了過去,好在斬魂使的心思似乎絲毫也不在被損毀的「聖器」上,斬魂刀橫陳,厚重的刀背大力壓下,「嗆」一聲撞在鬼面人伸出的大斧上。

 

  誰知鬼面人卻似乎並不是衝趙雲瀾去的,斬魂使一攔,他就順勢一棲身,鬼面上露出一個詭異的笑容,飛快地在斬魂使耳邊說:「他壞了我的事,你很高興?我告訴你,他心裡猜到得必然必然不止這些,只不過沒有當著你的面說而已。」

 

  斬魂使手腕一抖,刀刃劇震,一刀削下了鬼面人一隻手腕,然而鬼面人就好像只是被削下了一條袖子一樣,毫不在意,拖著獨臂,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瞬間倒退了幾十米,倖存的幽畜忙連滾帶爬地跟上。

 

  鬼面人沾滿血跡的衣角在空氣中上下翻飛,尖銳的呼嘯聲後,他留下一句:「你好自為之!」

 

  這一群人就像來無蹤一樣去無影。

 

  趙雲瀾臉上映著火光,斬魂使看著他的側臉,驟然一陣恐慌,鬼面人說得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他猜到得比說出來的多」?

 

  他究竟猜到了什麼?

 

  就在這時,趙雲瀾轉過頭,對斬魂使說:「借大人遮光的袖子用一下。」

 

  原地升起熟悉的灰霧,趙雲瀾一低頭,把汪徵放了出來,翻出一張皺皺巴巴的搜神符:「你叫他一聲,我試試能不能把桑贊的魂魄召喚出來。」

 

  汪徵睜大了眼睛。

 

  趙雲瀾催促:「快,趁火沒燒完!」

 

  汪徵飄向上空,對著山河錐的方向喊了一句趙雲瀾聽不懂的話,他手中的紙符立刻碎了,接著化成一股細細的風,輕柔地把汪徵的話音卷了出去,衝進了熊熊燃燒的山河錐裡,汪徵不能離開灰霧,卻盡可能地在站在了邊緣。

 

  少女常年缺悲少歡的臉上,出現了一個一瞬間叫人明白什麼叫做「望眼欲穿」的表情。

 

  山河錐越來越小,火也越來越小,汪徵眼睛裡的光也跟著慢慢黯淡了下去,但就在天火已經快要燒完的時候,一個男人的虛影忽然若隱若現地站在了火苗裡,遠遠地望著這邊。

 

  從汪徵的表情,就知道這人是誰。

 

  趙雲瀾掏出一張鎮魂令,兩根手指「啪」地一彈,鎮魂令筆直地豎在半空中,他轉頭對汪徵說:「你去跟他談,願意的話就自己走到鎮魂令來。」

 

  不過這個過程基本是省略的,桑贊在看見汪徵的一瞬間就呆住了,後面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就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天火,進了鎮魂令,兩人的身影同時一閃,在原地消失不見了,隨後,鎮魂令自動沒入了趙雲瀾的明鑒表盤裡。

 

  不知過了多久,大火才漸漸熄滅,原地只剩下一個破磚爛瓦的祭台,原本的山河錐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趙雲瀾這才慢慢地走過去,在山河錐消失的原地用腳扒拉了一下,找到了一個八角形的小石子,是個上粗下細楔子形,趙雲瀾蹲下來把它從地上摳了出來,遠遠地拋給斬魂使:「你們的聖器,給。」

 

  斬魂使伸手接住,仔細端詳了一下那貌不驚人的小石子,又將它放在耳邊,側耳傾聽了片刻,從裡面聽見了細細的嚎哭聲,聲音極微弱,並不顯得凄厲,卻依然是讓人停在心裡,就不由難過。

 

  汪徵帶著期冀的聲音從表盤裡傳來:「他們……他們都解脫了嗎?」

 

  「不,」斬魂使說,「還在。山河之精恐怕是不怕火燒的,令主方才說‘怕流動的東西’,大概指的是山河錐在人間吸收後固定在它周圍的,那些來自人間的魂魄和力量,被燒去的也只是那些,這才是山河錐的真身。」

 

  趙雲瀾笑了起來:「是啊,我順口一說,誰知道那傢伙那麼禁不住糊弄,我發現一般帶喜歡帶面具的人智商都比較低。」

 

  斬魂使:「……」

 

  「啊,」趙雲瀾還欲蓋彌彰地補充了一句,「當然,大人我不是在說你。」

 

  斬魂使知道自己方才的諸多隱瞞是惹他不爽了,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賬東西是故意指桑罵槐地消遣自己。

 

  他一時哭笑不得,下一刻,卻又明白過來,趙雲瀾恐怕是聽見了鬼面人最後留下的話,所以才在這極有分寸地酸上幾句,一方面讓自己感覺與他的關係更輕鬆隨意一點,一方面也是在隱晦地向自己表示,他不會因為鬼面人三言兩語而瞎猜忌什麼。

 

  斬魂使心裡一沉——這人是人中之精,總感覺……瞞不了他多久。

 

  汪徵「啊」了一聲,有些焦急地問:「那怎麼才能把他們放出來?怎麼才能讓他們安息?」

 

  她從表盤裡傳來的聲音終於把兩人的注意力吸引回來。

 

  「大人已經把山河錐帶走,山頂的聚陰陣自然就破了,等他們自己想通了,樂意了,也就出來了。困在裡面的魂魄不出來,當然是不想出來,除了他們自己,誰又能真正困住他們?」趙雲瀾停頓了一下,意有所指地說,「當年的事,說到底,不也是人心裡有所不平嗎?」

 

  汪徵默然不語。

 

  趙雲瀾掏出手機來看了一眼,給重新開始走的表校對了時間:「你這傻丫頭不也是一樣嗎?」

 

  汪徵:「……我有罪。」

 

  趙雲瀾痛快地說:「是啊,回去給我交一份三萬字檢查,扣半年獎金,好好反省一下你的思想認識吧汪徵同志,年底黨校集中培訓的名額是你的了,回頭我讓祝紅給你找具屍體,穿上去給我好好上課。」

 

  汪徵:「……」

 

  她沉默了一會,輕輕地說:「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無能為力是嗎?」

 

  趙雲瀾忽地笑起來:「你這蠢貨,現在才發現。」

 

 

 

42、山河錐

 

  「總有一些事,是你會無能為力的,」趙雲瀾說著,從破破爛爛的錢夾裡掏出了那頁關於羅布拉禁術的舊書,挖了個坑,把它徹底埋在了雪地下面,拍了拍手,站了起來,繼續說,「要麼變得強到有能力解決一切,要麼忘乾淨吧,惦記那些沒用的東西不好,占內存。」

 

  這一次,汪徵沉默了更長的時間。

 

  斬魂使走過來,對他伸出手:「走吧,我送令主到山口平地處。」

 

  趙雲瀾已經十分疲憊了,有便車搭,他當然也不想走路,大喇喇地把手交給了斬魂使,斬魂使猛一拉他的胳膊,把他往懷裡一帶,接著周圍一黑,趙雲瀾還沒來得及站穩,再睜眼,已經是斗轉星移。

 

  斬魂使的斗篷散開,轉瞬間,他們已經回到了山口處。

 

  斬魂使放開他,退後一步,接著斂衽施禮,轉身走了,不過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一個巨大的黑洞裡。

 

  趙雲瀾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正不知道思量著什麼,表盤裡的汪徵忽然開了口。

 

  她說:「對了,趙處,你不是說錢包忘在車上了麼,那剛才掏出來的是什麼?」

 

  趙雲瀾臉上高深莫測的表情一瞬間碎了,大驚失色地捂住胸口:「你要幹什麼?我最近手頭緊,給劫色不給劫財!你男人呢?怎麼不管管你,老惦記別人的錢包幹什麼?」

 

  「他聽不懂,」汪徵的口氣松快了一些,「我聽說你最近大量收購古董書,好像打算當個古董販子,除此之外,還幹什麼花了?」

 

  「男人總要買房置地養家餬口的。」趙雲瀾雙手插在兜裡,晃晃悠悠地往前走去,「小丫頭,你不懂。」

 

  汪徵輕笑一聲:「我死都死了三百年了,誰是小丫頭?」

 

  趙雲瀾順桿爬上:「你都是死了三百年的老妖婆了,還好意思問我要壓歲錢,要不要臉?」

 

  兩人你來我往地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地裡互相拆台,不知過了多久,汪徵才輕輕地說:「我方才是不是沒說,謝謝你……」

 

  趙雲瀾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敲打著表盤罵罵咧咧地說:「別以為幾句甜言蜜語糖衣炮彈就能代替萬字檢查,下禮拜發我郵箱裡啊,跨年守歲的時候,這一年犯過錯的向全體同志念檢討書是保留節目,別以為這樣就能躲過去。」

 

  等趙雲瀾溜溜達達地回到山頂小屋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

 

  祝紅用眼神詢問了他一句,趙雲瀾對她亮瞭亮自己的手錶,祝紅會意,從包裡摸出了一個手工毛線纏的小人,裝作不經意地從趙雲瀾身邊走過,把小玩偶在他的手錶上輕輕蹭了一下,在誰也沒看見的情況下,兩縷白煙輕快地鑽進了毛線小人的身體裡,巴掌大的小娃娃頓時活過來一樣,在汪徵手心裡動了動。

 

  趙雲瀾的目光在屋裡掃了一圈,發現人員齊全,且個個臉色不錯——楚恕之不動聲色地守在門口,腳底下趴著大慶,郭長城苦逼兮兮地照顧著不知道煮著什麼東西的小鍋,學生們圍坐了一圈,正一驚一乍地聽假和尚林靜講鬼故事,沈巍……嗯,沈巍呢?

 

  他方才為什麼會認為人員齊全?

 

  趙雲瀾臉色一沉,問祝紅:「沈老師呢?」

 

  祝紅明顯地一呆,臉上的表情有一瞬間的茫然,然而僅僅是片刻,一個聲音忽然在趙雲瀾身後響起,沈巍抱著一捧木柴走進來,不溫不火地說:「找我嗎?」

 

  祝紅好像才想起來,一拍腦門:「對,沈老師說既然還要在這住一宿,他怕帶的燃料不夠,出去找乾柴了。」

 

  沈巍把木柴放在火邊上,以便烤乾:「我怕萬一,小汪姑娘找到了嗎?」

 

  趙雲瀾看了他一眼,隨口應了一聲:「嗯,找到了,方才路上正好遇上救援隊的,我有點事讓她去辦,正好讓他們把她捎回去。」

 

  「哦,」沈巍回過頭來,溫溫潤潤地對他笑了,「沒事就好,你在外面跑了一天,過來喝一碗板藍根吧,預防感冒。」

 

  趙雲瀾盯著他看了片刻,隨後若無其事地笑了笑,走過去接過藥,一口喝完了,頭天晚上的事,以及他自己心裡的疑慮,他終究是隻字未提。

 

  趙雲瀾這幾天過得十分不人類——先是和朗哥宿醉,而後在寒天雪地裡開了一天的車,之後半宿沒睡,又是被汪徵放倒,又是被山河錐震傷,再在雪域高原里長途跋涉了兩圈,還和一大群怪物莫名其妙地乾了一架,這樣高強度活動的後遺症,在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爆發了。

 

  他睡落枕了。

 

  大爺即使是歪了脖子,也依然是大爺,一醒過來,就把所有人指使得團團轉,一早晨山間小屋在他的指揮下,實在是各種兵荒馬亂——趙雲瀾指使林靜給他揉肩膀,結果林靜對著他的肩膀脖子施展了少林大力金剛指,險些把他家領導的脖子給折斷了,趙雲瀾眼淚差點沒疼下來,懷疑林靜是刻意打擊報復,兩人不幹一點正事,先繞著小屋追打了二十分鐘,才在祝紅忍無可忍地一聲「還走不走了」的咆哮裡消停了下來。

 

  趙雲瀾狠捶了林靜兩下,發現脖子竟然奇跡般地能扭動了,於是背著手,邁著四方步進屋收拾東西去了……並把大慶拎起來,當成個皮草圍脖掛在了脖子上。

 

  沈巍帶來的女班長「咦」了一聲,奇怪地說:「這貓是什麼時候出來的?也跟我們一起走嗎?我以為是野貓呢。」

 

  趙雲瀾賤賤地說:「你見過這麼富態的野貓嗎?」

 

  針對這句話,大慶果敢地伸爪扇了他一巴掌,心想事成地施暴毆打了它的頂頭上司。

 

  女班長富有同情心地走過來,摸了摸大慶油光水滑的毛:「真可憐,大老遠地被飛機託運過來——對了,趙大哥,我們老師說回去他來開車,讓你好好休息。」

 

  趙雲瀾捂著被貓扇了的臉,腳步一頓,回頭望向沈巍。

 

  正好遇上沈巍的目光,沈巍微微垂下眼,衝他輕輕笑了一下。

 

  沈巍的表情和言語都太含蓄,以至於每一個表情在趙雲瀾看來,都像是藏了千言萬語,他心裡忽然一陣悸動,想起頭天夜裡睜眼時驟然撞上的目光,心尖上就像是被人掐了一把,又酸又軟起來。

 

  趙雲瀾在副駕駛上一路睡下了山,等他被兜裡的手機鈴聲鬧醒的時候,都已經是過了正午、日頭開始偏西的時候了,車也早就離開了雪山區,公路兩側開始有零星的人家了。

 

  打電話的是朗哥,朗哥大約真的是對趙雲瀾有所求,一聽說他們下山,立刻熱情洋溢地替他們張羅好了落腳的地方,並表示上次沒能盡興,這次一定要不醉不歸。

 

  趙雲瀾撂下電話,頓時一臉菜色——他既不是酒鬼也不是超人,眼下最渴望的是一張讓他睡到地老天荒的床,而不是硬著頭皮跟一個胖乎乎的老男人稱兄道弟地灌酒扯淡。

 

  這突如其來的噩耗讓他如喪考妣,簡直連調戲沈巍的心情都沒有了,放下電話,就抓緊一切時間地閉上眼睛,爭取在晚上這場硬仗之前再好好睡上一輪。

 

  沈巍等到他呼吸平穩,才伸手把他身上搭的一條毯子拉好。

 

  等朗哥在市中心主幹道道口上接到他們的時候,整整萎靡了一天的趙雲瀾就好像又活過來,重新變成生龍活虎的一條好漢了。

 

  兩人湊到一起,全都是滿嘴跑火車的貨色,上天入地地胡侃一通,就侃翻了半瓶白酒,朗哥舌頭已經大了,精神卻依然矍鑠,亢奮地嚷嚷著再開一瓶。

 

  趙雲瀾雖然不動聲色,看起來大半斤的酒下去就好像喝了白開水一樣,臉色卻開始發白了。

 

  朗哥吼著他唱山歌的大嗓門,指揮著服務員:「滿上滿上!給我們都滿上!」

 

  趙雲瀾不便阻攔,只好故作大方地衝服務員點了點頭。然後一低頭,豪邁的笑容有點發苦。

 

  朗哥站起來,慷慨陳詞:「我這人吧,沒什麼文化,也不會說話,就是個大老粗,有生之年最幸運的事,就是認識你們這些好兄弟,那句話叫‘有朋自遠方,不亦……’不怎麼著來著?哎,反正就是那意思,乾了吧!」

 

  趙雲瀾只好在他這句「怎麼著來著」裡去端自己的酒杯,這時,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沈巍卻突然按住了他的手。

 

  朗哥和趙雲瀾都是一愣。

 

  沈巍端起了趙雲瀾的杯子站了起來,先跟朗哥點點頭,然後客客氣氣地跟他說:「趙處在山頂上被風吹得有點感冒,現在身體也是不大舒服。」

 

  趙雲瀾立刻配合地低頭咳嗽了幾聲。

 

  沈巍笑了笑:「倒是我們這些人,一路厚顏承蒙朗先生照顧,可惜都是些象牙塔裡不事生產的窮學生,也實在無以為報,這杯酒,我得敬您。」

 

  他說完,壓下手腕,在朗哥的杯子上碰了一下,把整杯都給乾了。

 

  朗哥愣了愣,頗有些意外地「哎呀」了一聲——他也知道自己個什麼貨色,跟趙雲瀾這樣的大混混稱兄道弟是沒問題,遇上這些目下無塵的高知,心裡也明白人家看不起自己,因此並不去主動討嫌。

 

  沒想到沈巍突然來了這麼一手,這在朗哥的酒肉生涯裡倒是個全新的體驗,他立刻二話沒說,三口並兩口地也喝了,而後似乎挖掘到了一片新大陸,暈暈乎乎地就把炮火轉向了沈巍。

 

  趙雲瀾的目光在桌上掃了一圈——見那以「修行人不飲酒」為由避禍的假和尚林靜,正一邊念經一邊啃大棒骨啃得滿嘴流油,而祝紅裝純兮兮地說「人家女孩子是要喝紅酒的」,也在那自娛自樂地吃得非常歡快,楚恕之半杯酒剛沾了個嘴脣,就開始裝死,郭長城……郭長城這實誠孩子倒是早被放倒了,這個大約沒裝,是真「死」了——總之,一票人馬,就沒有一個站出來給他解圍的。

 

  趙雲瀾暗自磨了磨牙,給他們一人記了一筆,趁著說話的功夫,給沈巍夾了好多菜,以防他喝得太猛上了頭,再發揮他的推杯換盞並忽悠大法,跟沈巍合夥,把朗哥這酒桌上的攪屎棍子給灌趴下了,這才算是解脫。

 

  沈巍顯然不習慣這種應酬,早已經兩頰緋紅,連眼神也有些迷茫了,站起來的時候一個沒站穩,又「撲通」一聲坐了回去,趙雲瀾趕緊扶了他一把,在他耳邊小聲問:「我去,你行不行,沒事吧?」

 

  沈巍晃晃悠悠地沒應聲,卻順勢伸手摟住了他的腰,還摟得頗緊。

 

  這個……顯然是有點事的。

 

43、山河錐

 

  趙雲瀾只好架住沈巍的胳膊,半扶半抱地把他拖了起來,好在沈巍這人酒品好像還不錯,喝多了也只是沉默,讓去哪裡去哪裡,並不胡說八道耍酒瘋。

 

  趙雲瀾打起精神,先草草安頓了其他人,最後扶著沈巍,刷開了自己隔壁房間的門,猶豫了一下,還是難得有節操地決定暫時不趁人之危。

 

  他把沈巍放在床邊,讓他自己坐好,看著沈教授面無表情地發著呆的臉,忍不住伸手在他頭上揉了一把:「不能喝還替人擋酒,哪有你這麼缺心眼的人?」

 

  沈巍隨著他的動作抬起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等等,我給你找條毛巾擦擦臉。」趙雲瀾說著,走進了衛生間,抽出酒店提供的毛巾,一條浸了冷水,一條浸了熱水,拎起來正準備拿給那隻醉貓,結果一轉身先嚇了一跳——沈巍不知什麼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了他身後,靠著門口,一點聲音也沒有,就那麼直勾勾地注視著他。

 

  目光深沉得近乎有壓迫感了。

 

  趙雲瀾把一條毛巾遞給沈巍:「給。」

 

  沈巍就像是反應遲鈍,好一會,才慢慢地抬起手,然而卻直接越過了毛巾,一把攥住趙雲瀾的手腕,用了蠻力把他拉向了自己。

 

  趙雲瀾早就感覺到沈巍不對勁、氣氛不尋常,不過他對此事的態度十分喜聞樂見,一點也沒反抗,輕易就被人拉了過去。

 

  沈巍重重地把他抵在了墻上,近乎撕咬地封住了他的嘴脣。

 

  趙雲瀾幾乎一下就嘗出了血腥味,這讓他興奮起來,不慌不忙地摟住沈巍的後背,靈巧的手指順著沈巍的衣服下擺鑽了進去,曖昧十足地撫摸著他的後背,覺得手裡的皮膚比常人體溫低一些,就像溫潤的軟玉……除了這塊‘軟玉’正在粗暴地撕扯他的衣服。

 

  趙雲瀾縱容地抬起頭,隨便他撕,一隻手卻繼續往下,不懷好意地伸進了沈巍的後腰,順著他的褲子裡探去。

 

  可還沒等他摸出個所以然來,整個人就忽然被攔腰抱了起來,他猝不及防,雙腳離地,在空中飛快地轉了個圈,然後往後一仰,被人重重地按在了床上。

 

  大床不堪重負地響了一下,好在酒店的床上枕頭軟被子厚,摔一下也並不疼,趙雲瀾半真半假地「哎喲」了一聲,用手指輕輕擦了一把嘴脣上的血跡,悶笑出聲:「寶貝,你也太辣了。」

 

  沈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漆黑的眼睛裡翻滾著說不清道不明,卻激烈得快要溢出來的情愫。

 

  他的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淺紅,在昏暗的燈光下越發好看,趙雲瀾看得心裡一陣悸動,抬手摘下他的眼鏡,半坐起來,把沈巍的腰扣進自己懷裡,拉下他的衣領,手順著他的襯衫領口滑下去,一路點火,一路解開了他的扣子,露出男人蒼白、但並不孱弱的身體。

 

  趙雲瀾眸色漸深,慢條斯理地吻著他胸口,帶了點鼻音輕輕地說:「我可打算放過你的,這是你自己投懷送抱。」

 

  他話音沒落,沈巍突然攥住他的肩膀,將他推開一點,隨後湊過去一口咬住了趙雲瀾的喉嚨,死死地扣住他的手腕,用力按在床鋪上。

 

  趙雲瀾覺得自己身上的人喘息越來越急促,就像想把自己一口吞進去。

 

  他這麼熱情主動,倒讓趙雲瀾有些意外,加上被他咬得有些難受,就忍不住低笑了起來,輕輕地掙動了一下:「好了寶貝,別著急,你……」

 

  誰知他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就像是觸發了什麼機關,沈巍的動作立刻就從略微的粗暴變成了瘋狂,一隻手驟然從他的胸口下穿過,猛地將趙雲瀾推拒他的一條胳膊折向身後,攀住他的後頸,好像打算勒死他一樣。

 

  趙雲瀾被迫仰起頭,覺得這把老骨頭「■吧」響了一聲。

 

  沈巍棲身過來,冰涼的手指捏住他的下巴,掠奪似的親吻劈頭蓋臉地落下來,屋裡的燈「啪」一下自己滅了,黑暗中只聽得到男人低而難耐的喘息聲,就像是饑餓了不知多少年的猛獸。

 

  本來就沒扣著幾顆扣子的襯衫「嘶拉」一聲,被什麼東西劃開了。

 

  「呃……過了過了,寶貝……沈巍!」

 

  趙雲瀾雖然心頭火熱,但沒打算陪他不知輕重地發酒瘋,輕巧地側開身,用肩膀頂了對方一下,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隨著他一聲低喝之後,沈巍所有的動作驟然停了下來,而後他無聲無息地一頭栽進了趙雲瀾懷裡,立刻不動了,酒店房間裡的燈就像是被按下了開關,刷地一下,重新亮了起來。

 

  趙雲瀾被燈光晃得有些睜不開眼,伸手活動了一下被扭得生疼的肩膀,接住沈巍,原本興致幾乎一點也沒了,他苦笑了一下:「你這酒瘋撒的,可真是不同凡……」

 

  這句話沒說完,趙雲瀾的話音陡然一頓,眼睛驀地睜大了,一身的酒氣幾乎頃刻間就從他的毛孔裡蒸發出去,他生生地被嚇醒了。

 

  靜謐的房間裡,他聽不見沈巍的呼吸!

 

  趙雲瀾立刻伸手貼住沈巍的頸子,足足十幾秒鐘,沒有感覺到對方的心跳。

 

  沈巍臉上的紅暈還沒散盡,卻就像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沈巍,沈巍!」趙雲瀾把他翻過來,用力拍了拍他的臉,見沈巍毫無反應,又馬上壓住他的胸口,接連做了多次的心肺復甦。

 

  可床上躺著的男人就像個假人,始終沒有半點變化。

 

  「操!」趙雲瀾從床上跳下來,撿起方才被甩掉的電話,匆忙地把摔出來的電池塞進去重新開機,撥通了急救電話,三言兩語交代完以後,他又趕忙在醫生的提醒下去翻沈巍的行李——如果對方真的有什麼宿疾,也許會隨身帶著藥。

 

  就是在這時,趙雲瀾無意中掃到了自己被撕開的襯衣。

 

  從左肩到右下腹,斜長的一條口子,生生把他冬天的厚襯衫撕成了兩截,切口乾淨利落,絕不是順著針腳來的,趙雲瀾伸手攏了一下自己破布一樣的上衣,認出這是利器劃過的痕跡。

 

  沈巍手上自然是空的,連指甲刀都沒有一把,哪來的「利器」?

 

  趙雲瀾本就半醉,略微上了頭,方才又是大驚失色,直到這會,理智方才回籠——人不會一點預兆也沒有就呼吸心跳同一時間停下,哪怕是突發性心梗,發作的時候也有相應的癥狀,而沈巍就和這屋裡的燈一樣,好像有個開關,一按下去,他整個人就沒電了。

 

  趙雲瀾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皺了皺眉,而後從隨身的電腦包裡抽出一個黑皮的記事本,他慢慢地走到床邊,從記事本封皮兩側抽出一張黃紙符,又撿起沈巍的一根頭髮,悄無聲息地用紙符卷起,懸在筆記本上面點燃了,細碎的紙灰落在記事本裡,就像細鹽被撒進水中,旋即沒了蹤影。

 

  片刻後,昏黃的筆記本的紙面上出現了一行字跡:大煞,無魂之人。

 

  趙雲瀾臉色沒變,表情卻忽然說不出的嚴肅起來,他一手按在紙頁之間,低聲問:「此人從什麼地方來?」

 

  紙面上的字跡閃了閃,繼而消失,這一回時間稍長,良久,另一行字才浮現出來。

 

  「黃泉下千尺之地,不可言說。」

 

  趙雲瀾的臉一時間繃緊了。

 

  片刻後,他默默地把現場收拾好,然後不知從哪弄出幾個小別針,把破布一樣的襯衫從裡面別住,又把因為滿身酒氣而脫下來扔在一邊的外套重新裹上。

 

  救護車沒過多久就來了,眾人被驚動,又是一陣兵荒馬亂,才把沈巍抬走。

 

  學生們一個個像丟了主心骨似的,慌張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趙雲瀾說一不二,硬是把他們都留下了,給林靜遞了個眼神,讓他好好照顧著,自己則跟了過去。

 

  沈巍的心跳一直沒反應,醫生們搶命似的在裡面忙活,趙雲瀾默默地等在一邊,心裡清楚,那人身體沒什麼毛病,多半是寄託在這身體上的什麼人醉倒暈過去,暫且蟄伏或是離魂去了,才有了個這麼嚇人的癥狀。

 

  他背到身後的手上揉開了一張請神的黃紙符,紙符在他手掌心無聲無息地自燃著,趙雲瀾足足點了三四張,沈巍依然全無反應。

 

  時間在一點一點過去,醫生們幾乎以為這是個死人了。

 

  趙雲瀾定了定神,點著了第五張符,心中默念:「無方魂靈,應我召喚。」

 

  念到三遍,快要燃盡的紙符「刷」的一亮,屍體一樣的沈巍突然劇烈地顫動了一下,趙雲瀾聽見那邊有人喊:「有心跳了!有心跳了!」

 

  他才長出了口氣,不動聲色地把一把的紙灰攏進了手心裡,藏進兜裡。

 

  沈巍暫時沒有醒過來的意向。

 

  救護車半夜三更地把沈巍拉進了醫院,亂七八糟地檢查了一通,也沒檢查出個原因結果,趙雲瀾因為一時沒醒酒,腦殘之下撥了急救電話造成了這個結果,此時也只好在寒冬臘月裡瑟瑟發抖地陪著。

 

  最後連朗哥也驚動了,郎哥沒想到真能把人喝進了醫院,只好誠惶誠恐地跑到醫院裡陪著,被趙雲瀾好說歹說地才給勸回去,可憐那胖子,臉都給嚇成黃瓜色了,成了個戰戰兢兢的秋黃瓜。

 

  沈巍醒來的時候,身上插滿了各種管,他愣了一下,似乎想不起來之前發生過什麼,坐起來,開始動手拆自己身上的東西。

 

  「恐怕你還得再留院檢查兩天。」一個聲音從墻角傳來,沈巍這才看見坐在那裡的趙雲瀾,他裹著一件也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軍大衣,手裡捧著個冒熱氣的杯子。

 

  「醫院?」沈巍先是愣了愣,隨後臉色一變,「我……是不是喝多了?」

 

  趙雲瀾說:「豈止是喝多了,你喝得呼吸心跳全停。」

 

  「我……」

 

  沈巍沒想到自己酒量竟然是這麼的差,他正搜腸刮肚地想給自己找個說辭,趙雲瀾就輕輕地把杯子放在了一邊:「不過這個事確實也怨我,當時暈暈乎乎,又讓你嚇了一跳,沒看清楚,就冒冒失失地打了急救電話,可能這幾天要麻煩你在醫院稍微配合一下了……」

 

  沈巍正覺得越聽越不對勁。

 

  就聽趙雲瀾的話音停頓了一下,補全了這句話,他說:「……大人。」

 

 

 

44、山河錐

 

  足足有幾分鐘,沈巍一聲沒吭,趙雲瀾也不催,一動不動地坐在角落裡,病房裡安靜極了,幾乎都能隱約聽見手錶表針滴滴答答的聲音。

 

  好半天,沈巍才忽然嘆了口氣,他一揮手,身上的病號服就全部落了下來,轉眼就坐在了一件巨大的黑袍裡,斬魂刀從他的手裡憑空出現,沈巍把那看似古樸的凶器別在腰間……這一回,他沒有再遮著臉。

 

  「你怎麼知道的?」沈巍靜靜地問。

 

  趙雲瀾看著他,也不知想什麼,良久,才開口說:「其實我不確定,方才是詐你的。」

 

  沈巍的表情一時難以用語言形容。

 

  趙雲瀾隨即笑了笑:「也不完全算詐,多少有些蛛絲馬跡吧。我前腳才進了瀚噶族的山洞,你傳信的小傀儡後腳就到,我在山上方才提到掌燈陰差,並沒有說他是幹什麼的,你卻已經脫口他‘擺渡百人’,實在叫我不得不想起那鬼差對著車頭兩拜才離開的事,剛回到小屋裡的時候,我問起祝紅你的去向,她那時的表情茫然了一會,似乎是直到你出現,才‘想起’有這麼個人來,想來大人腳程該比我快些,大概是趁著那會時間去了‘那邊’一趟吧。還有……」

 

  還有山間的小屋裡那看著自己的眼神——這雖然是他開始對沈巍這個人起疑問的最初動機,可眼下顯然不那麼適合在「斬魂使」面前說出來,趙雲瀾頓了頓,還是把這句話咽回去了。

 

  「還有你呼吸心跳驟停,我一時好奇,在生死薄上追查了你的來處,它告訴我,‘沈巍’是個從不可說之處來的無魂之人。」趙雲瀾的手指輕輕地敲了敲自己的膝頭,「這麼說起來,你露的破綻其實不少。」

 

  斬魂使沉默不語,他大概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其實趙雲瀾也覺得怪彆扭的,他忽然後悔自己居然就這麼直眉楞眼地說出來了,一想到自己以前跟在「沈巍」身邊不懷的那個好意,他就恨不得直接躺倒失憶。

 

  趙雲瀾按了按太陽穴,覺得自己今天晚上的智商大概是停機了,乾的事沒有一件不蠢。

 

  兩人相對沉默了好半晌,趙雲瀾才決定勇敢地正視自己丟人的過往,乾咳了一聲:「我以前沒想到沈老師就是……咳,有胡鬧不像話的地方,大人別跟我一般見識。」

 

  沈巍默默地搖搖頭。

 

  趙雲瀾心裡的疑問其實非但沒有減少,反而更多了,可惜看見了沈巍那種有些茫然又有些無措的表情時,頓時就什麼也問不出來了。

 

  於是他走出去涮了杯子,和衣躺在病房給陪床人員準備的小鐵絲床上,單人床又窄又短,趙雲瀾躺上去只能微微蜷縮著,顯得有些委屈。

 

  這麼委委屈屈地躺下,他還不忘了順口囑咐說:「不早了,先休息吧,有什麼事叫我一聲。」

 

  話音沒落,趙雲瀾就想起對方其實並不是真的「病人」,他發現自己今天簡直是說一句錯一句。

 

  趙雲瀾從未像現在這樣,深沉而清醒地認識到關於「自己是個二逼」的這個悲催事實,於是他果斷決定閉嘴,側躺一邊,閉眼假裝睡著了。

 

  只是這一宿,大概是誰也睡不著的了。

 

  接下來的幾天,祝紅最先敏銳地發現了,他們趙處「老實」了。

 

  具體表現在,他不跟朗哥那胖子出去鬼混了,不滿嘴跑火車地胡說八道了,也不沒事撩閑調戲沈教授了!

 

  甚至連他們申請公費逛一逛當地夜市,也被趙處一揮手批了,既沒有罵人,也沒有湊熱鬧同去的意思。

 

  在沈巍的「複查」過程中,趙雲瀾就每天就拿著個小平板,窩在醫院病房陪床的小單人床上,上網或者看一些稀奇古怪的資料……唯一比較不同尋常的是,祝紅聽見趙雲瀾偷偷囑咐郭長城,讓小孩把他落在賓館裡的行李找出來,拿幾件換洗衣服過來。

 

  綜合上述種種跡象,祝紅意味深長地看著趙雲瀾,懷疑是他酒後那什麼,把沈巍怎麼樣了。

 

  難道是太慘烈了,以至於把人家半夜弄進了醫院搶救?

 

  對此,祝紅還是有些疑惑的,一來趙雲瀾是個海量,那天真喝多了的其實是沈巍,以她對趙雲瀾的了解,他們趙處當時的狀態頂多是「有點上頭」而已,絕對沒到失去理智的情況。二來趙雲瀾情場風評一向不錯,跟過他的人都承認,這人捨得花錢,也不隨便朝三暮四,跟前任從來都是好聚好散,從沒聽說過他有什麼不良癖好,更沒發生過強迫誰之類的事。

 

  那難道是沈教授魅力大得讓他們趙處一頭栽進去,以至於要死要活了一番,又上演了非主流的強制愛?

 

  祝紅百般腦補不得其解,酸溜溜地想,姓沈的有那麼好麼?

 

  那天晚上,趙雲瀾語焉不詳地提了一句,讓沈巍「配合」一下醫院,也不知道沈巍是怎麼配合的,反正過了兩天,診斷結果就出來了,說他是因為酒精過敏導致的心臟麻痺。

 

  臨走送他們到機場的朗哥聽明白這事,立刻好一番頓足捶胸,拉著沈巍的手:「兄弟,老哥哥要知道你不能喝,那說什麼也不能讓你碰一口啊!」

 

  趙雲瀾一想起那胖子自稱是誰的老哥哥,眼皮就忍不住跳了跳。

 

  朗哥一邊跟沈巍說話,一邊還鬼鬼祟祟地覷著趙雲瀾的臉色,一見他面有菜色,立刻鬆開了沈巍:「下次咱們有空再聚,朗哥得給你賠罪,讓你喝鐵觀音,我得當著你的面,一個人吹二斤不含糊,你看怎麼樣?」

 

  沈巍不明白為什麼他「一個人吹二斤」就算給自己賠罪了,只好客客氣氣地點了點頭。

 

  趙雲瀾伸手拎起兩個人的行李,提醒了一句:「該過安檢了。」

 

  沈巍趕緊回身說:「我自己來。」

 

  趙雲瀾往旁邊閃了一下,一聲不吭地替他把行李拎進去了。

 

  目睹了這一現狀的特別調查處熊孩子組,以林靜為首,分別發出曖昧的乾咳聲,他們完全不能明白自家領導心裡那一江春水向東流的苦逼,還唯恐天下不亂地各種擠眉弄眼,集體擠兌起趙雲瀾來。

 

  只見林靜深情款款地回過頭,問楚恕之:「你餓嗎?」

 

  楚恕之用登機牌捂住半張臉,做嬌羞狀:「嗯,我還行。」

 

  林靜:「那你等著,我給你買點吃的去。」

 

  楚恕之繼續捂臉,好似牙疼犯了,「嚶嚶嚶」地說:「哎呀你別忙了嘛,飛機上都有。」

 

  林靜學著趙雲瀾的大爺樣,一擺手:「那是給人吃的嗎?就算是給人吃的,我能讓你吃那個嗎?」

 

  ……然後當時在龍城機場,趙雲瀾就給人家買了「給人吃的」垃圾食品。

 

  想起當時領導犯二百五的場景,兩個猥瑣的老爺們兒對視一眼,發出猥瑣的笑聲。

 

  祝紅拿胳膊肘捅了捅郭長城:「哎,小郭,有對象嗎?」

 

  郭長城紅著臉搖搖頭。

 

  祝紅意味深長地對著趙雲瀾的背影說:「以後要想有對象,你得多和領導取取經,保證你變成新時代的萬人迷——哦,不過當然,要是你想長久的有對象,那就得選擇性學習,那貨後期表現通常不值得借鑒。」

 

  郭長城在面紅耳赤裡隱約覺得,祝紅姐好像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公開詛咒領導。

 

  趙雲瀾回過頭來瞪了他們一眼,林靜和楚恕之人來瘋地領銜了新一輪的嘲笑。

 

  帶著一幫混賬下屬的悲情領導心裡各種尷尬簡直無法言說,他感覺自己山河錐都扎不透的臉皮竟然隱隱有些發燙起來。

 

  來的時候,趙雲瀾特意找空姐調換了座位,一路像個追著屁飛的蒼蠅,在沈巍身邊不停地丟人現眼。

 

  回去的時候,趙雲瀾是真沒這個心情了,結果一對座位號,卻發現負責換登機牌的林靜好心好意地給他們倆留了個遠離眾人、還連在一起的座位。

 

  林靜幫他放行李的時候,偷偷在趙雲瀾耳邊說:「領導,不用謝。」

 

  趙雲瀾咬牙切齒:「我謝你八輩祖宗。」

 

  而他豬一樣的隊友還不肯放過他,好不容易挨過了三個小時,飛機落了地,林靜發現沈巍因為帶學生,所以沒開車過來,一群人大概是坐機場快線過來的。於是假和尚先是殷勤地把學生們一個個地送上出租,最後又媒婆一樣笑容可掬地對沈巍說:「沈老師不是住得跟趙處挺近,讓他順便送你回去得了。」

 

  趙雲瀾:「……」

 

  他不動聲色地在心裡把名叫林靜的小人扎成了刺蝟。

 

  林靜果然遭到了那股怨念,扭過臉就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

 

  沈巍笑了笑:「不用,我自己打車……」

 

  趙雲瀾擠出一個笑容,動手幫他拉起行李:「還是我送你吧,天都這麼晚了,我送你也比較……」

 

  他其實想隨口說的是「比較安全」,結果沒來得及出口,就不幸回想起了那天在小胡同裡替沈巍揍攔路流氓的事,揍也就揍了,他當時還故意各種裝逼耍帥,活像一隻露了■還在臭美兮兮開屏的蠢孔雀。

 

  趙雲瀾臉上的笑容差點沒保持住。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

 

  「趙雲瀾,」他轉過身,毅然決然地往停車場走去,心裡對自己這樣說著,「你說你可有多腦殘啊!」

 

  趙雲瀾一路無話地把車開往自己家的方向,準確無誤地停在沈巍的樓下:「到了。」

 

  沈巍抬頭看了一眼住宅樓,坐在車裡沒動地方,反問:「你怎麼知道是這?」

 

  趙雲瀾無言以對,只好乾笑了一聲。

 

  沈巍看了他一眼,忽然說:「其實令主心裡還有很多想問我的事,對嗎?」

 

  趙雲瀾沒說話,兩人的目光在後視鏡裡相遇。

 

  片刻後,沈巍輕輕地垂下眼:「那你為什麼不問?」

 

  趙雲瀾沉默了一會:「大人假託這身份在人間,應該不是為了平常的公務,那是有其他什麼重要的原因嗎?」

 

  「沒有。」沈巍說,「那只是我的私心,只是……為了一個人。」

 

  話說到這裡,那個人是誰,趙雲瀾已經不需要問了。

 

 

 

45、山河錐

 

  沈巍幾乎是剛說完,立刻就後悔了,他不知道和趙雲瀾說這話有什麼意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隱隱期冀什麼,只是那麼一時片刻間,覺得自己真是可鄙又可笑。

 

  沈巍慣於含蓄,那句話幾乎已經算是生生剖開了胸口,把自己的心晾在對方面前了,然而他卻不想知道趙雲瀾的回覆,只是覺得自己當斷不斷,本來是不配對他說這樣的話的。

 

  他一生殺伐決斷,從未曾這樣優柔,想來……大概是因為沒遇那個真正一喜一怒都牽著他一根心弦的人而已。

 

  沉默了一會,沈巍低下頭側身推開車門:「謝謝,那我上去了。」

 

  趙雲瀾都覺得自己快要分裂了,他無所不用其極地追了沈巍小半年,都快把人捧在手心裡了,描述具體過程,可謂是「沒皮沒臉,要星星不給摘月亮」,自覺就算是個真直男,也能讓他掰彎了——但他是絕不敢用這種態度對待斬魂使的。

 

  他和斬魂使認識多年,不算深交,但至少關係不錯,可怎麼也親近不起來。但凡一個人有起碼的知人之智和自知之明,都會對斬魂使這樣的強者保持足夠的尊重。

 

  他的強大並不在力量——斬魂使的力量源於天生,這沒什麼好說的——而在這個人本身。

 

  自來極陰晦的地方只生魔物,不生仙道,這是有道理的,一無所有的時候墮落尚且容易,何況這些陰幽之物大多天生就手握利刃。

 

  亙古以來,斬魂使是唯一一個以污穢之身出神入聖的奇葩,沒有一顆堅如鐵石的心是不可能的,趙雲瀾毫不懷疑,斬魂使……沈巍這樣的人,哪怕有一天粉身碎骨,落到泥沼裡,也必然是無比尊貴、叫人不敢褻瀆的。

 

  沈巍低頭開車門的時候,那平時只覺得好看的側臉有說不出黯淡,趙雲瀾自己也不知道當時在想什麼,他忽然伸手按住車門:「我還沒到過斬魂使的地盤,你不請我上去坐坐?」

 

  沈巍的眼睛似乎剎那就亮了起來,然而他終於也只對趙雲瀾客氣地點了點頭:「請。」

 

  趙雲瀾鎖好車,心情微妙地跟著沈巍上了樓。沈巍家非常乾淨,尤其和趙雲瀾那慘烈的狗窩相比——電話和電視上都蓋著防塵罩,垃圾桶乾乾淨淨,桌子上一打一打的文件放得整整齊齊,臥室的門鎖著,看不見裡面的端倪。

 

  只是不明原因地少了點人氣。

 

  沈巍:「坐。」

 

  看著那沒有一絲褶皺的沙發,趙雲瀾簡直不好意思一屁股坐上去,因此動作顯得格外文明。

 

  沈巍打開帶熱水壺的飲水機,接了一壺的涼水,沒用它加熱,而是直接把壺拿了出來,雙手捧住水壺不到片刻的工夫,裡面的水就沸騰了起來,他默不作聲地取出茶杯和茶罐,沏茶倒水推到趙雲瀾面前:「我平時在這邊只是落腳,不常住,沒有新茶了,將就一下。」

 

  趙雲瀾才不用將就——他壓根也喝不出來新茶和陳茶有什麼區別,他端起茶杯,手指感受了一下那燙人的溫度,忽然開口問:「大人為什麼要一直瞞著我?」

 

  沈巍頓了頓:「說了反而尷尬。」

 

  趙雲瀾差點讓他給氣樂了:「是啊,你倒是省得尷尬,淨圍觀我尷尬是吧?看我辦的那些破事特歡樂嗎?我二逼,這是沒什麼好說的,我承認了,可是大人,你這事辦得也相當不厚道吧。」

 

  沈巍沒有反駁,好脾氣地笑了笑,而後轉移了話題:「那天碰上的鬼面人,你下次要是見了,千萬要小心他。」

 

  趙雲瀾低頭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葉:「他是衝著四聖來的?」

 

  沈巍:「嗯。」

 

  「那四聖湊在一起,又會怎麼樣?」趙雲瀾問。

 

  沈巍:「四聖產自盤古腳下、天地陰陽大秩序之前,洪荒伊始,那時有魂無靈,有生無死,人即是神,神也如螻蟻,四聖秉承混沌之初的力量,真要被有心人集齊利用,恐怕會顛倒一切。我職責所在,不能讓它們落在那人手裡。」

 

  趙雲瀾才聽到這裡,就沉默了,這反而弄得沈巍有些不安——他不怕趙雲瀾問,就怕趙雲瀾不問,這人有分寸,凡事點到為止,不該說的話絕不說,不該問的事絕不問,但是心裡有自己的猜測,沈巍最怕的,就是摸不清他究竟猜到什麼程度了。

 

  過了好一會,趙雲瀾才緩緩地問:「鬼面人臉上帶著面具,那天我看見你一直對他的面具有顧忌,是不是因為他的臉我認識?」

 

  他當時就注意到了,果然卷向鬼面人面具的一鞭也是故意的!

 

  沈巍臉色一白,鬼面人其實長什麼樣都不要緊,他們倆都是游走陰陽兩界的人,皮囊就只是皮囊這個道理,誰也不會不清楚,可這其中的各種牽連是他萬萬不想給趙雲瀾知道的,但沈巍君子慣了,要他開口騙人,編不出詞,也說不出口,因此一時僵住了,竟不知該怎麼回答。

 

  誰知趙雲瀾立刻打住了他的話音:「好,你不用說,我知道是誰了,也不會再追問,你……你別皺眉。」

 

  他最後幾個字語氣不自覺地放輕,仿佛依稀是那人慣常的、不易察覺的體貼,沈巍覺得心裡像是被人輕輕撓了一下,喉頭一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趙雲瀾一口牛飲了整杯的茶水,覺得自己試探過界了,心裡頗有些過意不去,於是站起來說:「在外面跑了這麼長時間,還出了不少事,你早點休息吧,我不吵你了。」

 

  說完,他就往外走去,都已經走到門外的時候,沈巍忽然叫住了他:「那天我酒後無狀,除了脫體離魂之外,有沒有做別的有辱斯文的事?」

  趙雲瀾腳步一頓。

 

  沈巍看起來好像有些緊張。

 

  趙雲瀾回頭對他笑了笑,他的笑容不是冷就是壞,很少會這樣,帶著滿是安撫意味的溫柔,指指自己,有一種半開玩笑的口氣說:「有啊,大人對我好一番投懷送抱,至今想起來本人都受寵若驚。」

 

  沈巍一時分不出他說得是真是假,卻聽出了他滿不正經的調笑味,只好用一種無奈的眼神看著他:「別人都對我避之唯恐不及,你好大的膽子。」

 

  趙雲瀾嬉皮笑臉,內心沉重。

 

  他和沈巍道了別,走到樓下,在上車之前,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沈巍屋裡的燈光還亮著,他住的樓層不算高,趙雲瀾眼力好,能看見一個人影正站在窗前,正靜靜地看著自己離開。

 

  好像一直在默默目送著他的背影。

 

  傳說他是千丈戾氣所生,大煞無魂之人,自黃泉盡頭而來,刀鋒如雪……然而趙雲瀾卻總是想起他每每從黑暗裡來,又從黑暗裡走,孤身一人,與無數幽魂一起走在冰冷冰冷的黃泉路上,從來形單影只的模樣,心裡卻忍不住憐惜他。

 

  他不知道自己前世今生到底和這位斬魂使有什麼糾葛,對方擺明了不想讓他知道。

 

  趙雲瀾沒有當著沈巍的面刨根問底地追究清楚。一來那天酒店裡男人眼睛裡壓抑的情愫,讓他覺得誠惶誠恐,幾乎有些不敢觸碰,二來……他也實在不願意去揭人傷疤,平白無故地傷人尊嚴。

 

  縱然一直以來他哄著寵著沈巍,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幾分是情幾分是欲實在難說,可翻臉就說這麼無情的話,趙雲瀾也實在做不出來。

 

  他靠在自己的車上,抽完一整根的煙,這才捻滅扔進垃圾桶,鑽進車裡,慢慢地駛出了這一片住宅區。

 

  趙雲瀾到家的時候,黑貓大慶已經在冰箱前蹲了良久,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氣勢洶洶地質問:「我的貓糧呢?朕不過有一段時間沒臨幸你,你竟然就把朕的貓糧扔了,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趙雲瀾沒接它的話,默不作聲地換了鞋,倒了一小碟的牛奶,又切了幾塊香腸,一起給大慶送到微波爐裡轉——他的冰箱還是沈巍填滿的。

 

  大慶詫異極了,圍著他的褲腳轉了一圈,湊上去仔細聞了聞:「你怎麼了?怎麼一副吃了耗子藥的死樣子?」

 

  趙雲瀾伸長雙腿,仰倒在沙發上,把黑貓拎起來放在自己的腿上,盯著它的眼睛問:「我十歲那年,你找到我,把鎮魂令帶給了我。」

 

  黑貓莫名其妙地點點頭,不明白他怎麼開始懷古了。

 

  「我當時作為一個歡樂多的弱智兒童,還以為自己是個男版的美少女戰士,」趙雲瀾苦笑了一下,輕輕地摸了摸肥貓的頭,「大慶,你現在跟我說句實話,我到底是什麼人?」

 

  大慶一愣。

 

  「你說你是鎮魂令的令奴貓妖,每一代的令主都是你找到的,我一直覺得鎮魂令就像是有劍魂的古劍一樣,只要符合了它的條件,任何人都可以是令主,但是……其實鎮魂令主自古就只有一個人是不是?」

 

  大慶圓溜溜的眼睛瞪著他,有時候它偽裝的不好,那眼神實在不像一隻貓。

 

  「我左肩上的真火去了哪裡?又是因為什麼而獲罪?」

 

  這句話問得大慶的毛都炸了起來:「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詐你的,蠢貓,怎麼跟他一樣好糊弄……」趙雲瀾從兜裡摸出一根煙,有些疲倦地往沙發上一靠,「可是紙裡始終包不住火,發生過的事總會被人知道的,你炸什麼毛?」

 

  大慶細細地「喵」了一聲,遲疑地湊過去,就像只真正的毛團貓咪一樣,用頭頂輕輕地在他的小腹上蹭了蹭。

 

  這死胖子難得這麼乖,趙雲瀾抱起它,輕輕地順了順它的後脊。

 

  「我不知道,」大慶輕輕地說,「我那時候還是隻修行未成的小貓,每天只知道傻玩傻淘,你……你就和現在差不多的脾氣,混蛋得很,也無法無天得要命,可是有一天,你突然走了很久,有……幾十年那麼久,沒有人知道你去了哪,等你回來的時候,左肩上的真火就不見了。你親自抱著我,難得有耐心地烤了條魚給我吃,然後拿出了你的鞭子,把它化成了三張紙符,交給了我。」

 

  大慶窩在男人溫暖的懷裡,閉上了碧綠的眼睛。

 

  「我說了什麼?」趙雲瀾輕輕地問。

 

  「你說你闖了天大的禍,以後……恐怕就不會回來了。我帶著鎮魂令一直潛心修煉,足足找了你五百年。」

 

  大慶的語氣,幾乎讓趙雲瀾覺得那沒心沒肺的黑貓就快要哭了,他忍不住嘆了口氣,剛想說什麼,就見大慶從他手裡掙脫出來,一抖身上烏黑油亮的毛,站在他大腿上頤指氣使地說:「所以你要對我好一點!微波爐都提示了五六遍了,快去給我拿牛奶和小香腸!」

 

  趙雲瀾:「……」

 

  於是他一抬手,把那隻死胖子從自己的腿上掀翻了下去。

 

 

 

46、功德筆

 

  傍晚郭長城從自閉兒童看護中心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很黑了,龍城剛下過一場雪,路也不好走,他只好把車開得像蝸牛一樣慢,希望能在郵局下班之前趕到。

 

  他的小破車裡堆滿了各種書,有些是課本和練習冊,還有一部分是少兒讀物,全都用牛皮紙和塑料布三層外三層地包了,一摞一摞,整整齊齊地擺著,乍一看,簡直就像個網絡書城裡送快遞的。

 

  郭長城打算在年底之前,把這些東西寄給他資助的小學。

 

  他開車技術十分一般,膽子也不大,在濕滑的路面上,活像個巨型的大王八在地上爬,然而儘管這樣,還是險些撞到了人。

 

  一個穿著灰衣服的人突然橫穿馬路跑到了機動車道上,險些摔倒郭長城的車輪底下,好幾輛車同時急剎,幸好大家車速都很慢,沒造成更大的混亂。

 

  一個開車的暴脾氣大哥直接搖下了窗戶,破口大罵:「你這人有病啊!碰瓷也找個僻靜點的地方碰好嗎?」

 

  郭長城可沒那麼彪悍,他嚇壞了,一時間手心裡全是汗,慌忙從車上滾下來,聲音都帶了幾分顫:「你……你沒事吧?對不起啊,真對不起。」

 

  摔倒在地上的人非常的瘦,瘦得脫了相,滿臉的枯槁,帽檐蓋住了半張臉,一眼看過去就籠著一層黑氣,皮膚蠟黃蠟黃,分明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模樣。

 

  旁邊開車的大哥依然在嚷嚷:「兄弟,你答理他幹什麼?那他媽就是一神經病!剛才怎麼沒撞死他呢?」

 

  郭長城糾結地對義憤的大哥擺擺手,一看這人的臉色,頓時更害怕了,試探著伸出手,打算扶對方一把:「你還能站起來嗎?要不然……我還是送你去醫院吧?」

 

  誰知人家卻不領情,戴帽子的人飛快地打開他的手,仰起臉看了郭長城一眼,那雙眼睛也死氣沉沉的,眼神卻說不清的陰鷙可怖,郭長城一激靈。

 

  隨後,戴帽子的人卻徑自從地上爬了起來,看也不看他一眼,急匆匆走了。

 

  錯身而過的一瞬間,郭長城注意到這人的耳朵下面有一個烏黑的痕跡,好像什麼人抹了煤灰後按上去的指印。

 

  他無措地站在那,仍對著對方的背影喊:「你真沒事嗎?要不我把自己的聯繫方式給你,有問題你打我電話,我叫……」

 

  可是戴帽子的人已經拐進了一條小路,走遠了。

 

  開車的大哥也走了,臨走,還在寒風蕭瑟的大街上留給他一句話,他說:「兄弟,你是缺心眼吧?」

 

  郭長城嘆了口氣,轉身拉開自己的車門,正要上去時,他從反光的車窗上看見了一個人——就是方才那個戴帽子的。

 

  只見那人側身站在一個身後人行道的街角處,藏在拐彎裡,鬼鬼祟祟的,隨後,有兩個女的相攜從他面前的路走過,她們經過時,戴帽子的人忽然張大了嘴,頭變形成似人非人的模樣,嘴裡有一條半尺長的舌頭,朝那兩個路過的人身上一吸。

 

  郭長城睜大了眼睛,只見兩個人中的其中一個忽然像犯了低血糖,踉蹌了一步,險些暈倒,幸好被同伴扶住了,她們說了什麼郭長城聽不見,只看見從那快要暈倒的女人身上飄出了一團東西,徑直飛進了張著嘴等在那裡的戴帽子的人嘴裡。

 

  郭長城吃了一驚,猛地扭過頭,可是他背後除了落滿積雪的大街和匆匆而過的行人外,什麼都沒有。

 

  他連滾帶爬地上了車,心跳如雷,連忙從包裡翻出趙雲瀾給他的小電棒,放在外衣胸口處的內袋裡,用力拍了拍,這才好像找到了主心骨,緩緩地啟動車子重新上路。

 

  那根小電棒,真是他從特別調查處得到的除了工資以外最好的福利了。

 

  第二天郭長城上班一進門,祝紅的飯卡就飛向了他的面門:「小郭,姐今天想吃牛肉餅,要炸得脆脆的那種,再給我買一盒酸奶!」

 

  郭長城二話不說,答應一聲,把包放下就要往食堂走,在辦公室門口正好碰見了咬著半塊煎餅的楚恕之,郭長城立刻稍息立正站好:「楚哥早。」

 

  楚哥愛答不理地挑起眼皮,掃了他一眼:「嗯。」

 

  然後他走了兩步,又倒回來,伸手抓住郭長城的衣領,把正要往外走的小孩給拽了回來:「等等,你這是碰見什麼髒東西了?」

 

  郭長城傻乎乎地看著他。

 

  楚恕之還帶著煎餅味的手在他兩肩上抓了一把,然後把他翻了個個兒,又在他後心心口、兩側腰部各拍打了一下,這才取出餐巾紙擦了擦手,一推郭長城:「沾了一身的晦氣,行了,乾淨了,你去吧。」

 

  郭長城面紅耳赤地邁著小碎步跑了,楚恕之「嘎吱」一口,把煎餅裡夾的脆油餅咬得直掉渣:「這小孩修什麼呢,我看他功德厚得冒油。」

 

  還餓著的祝紅咽了口口水,感覺他在形容一隻快出欄的豬。

 

  「吃的吃的!」趙雲瀾一把推開刑偵科的門闖進來,見到楚恕之二話沒說,按住他一通搜身,最後從他的外衣兜裡摸出了一個雞蛋,立刻毫不客氣地占為己有。

 

  楚恕之敢怒不敢言。

 

  然後趙雲瀾又從冰箱裡拎出一盒牛奶,撕開喝了。

 

  大慶「嗷」一嗓子:「那是我的!我的!貓食你也搶!你要不要臉了!」

 

  趙雲瀾漠然地看了它一眼:「就喝了——矮胖子,你能怎麼樣?」

 

  大慶:「……」

 

  祝紅:「你幹嘛不去食堂……」

 

  「我趕時間。」趙雲瀾說完,一頭往墻上撞去,這一幕正好被拎著牛肉餅回來的郭長城看見,他還沒來得及大吃一驚,就見趙雲瀾筆直地穿墻而過,消失不見了!

 

  「行了閉上嘴吧,」祝紅從他手裡拿過自己的早飯,「那有一扇門,是圖書區,你能力不夠,進去也什麼都看不懂,所以自然也見不到那扇門。」

 

  楚恕之啃完煎餅,感覺少了個雞蛋沒吃飽,又伸手從祝紅的牛肉餅上飛快地扯下了一塊:「比我強,我看得見進不去——圖書區都不對我開放。」

 

  郭長城問:「那為什麼?」

 

  楚恕之從他那張苦大仇深的臉上扯出了一個有些詭異的笑容,對他說:「因為我有前科。」

 

  郭長城:「……」

 

  他果然還是害怕楚哥。

 

  片刻後,只見趙雲瀾拎著一本破破爛爛的舊書,風風火火地從「墻」裡走了出來,隨手把雞蛋殼和牛奶盒子扔進了郭長城的垃圾桶,又從祝紅桌上抽了一張餐巾紙,一句話也沒交代,就腳下生風地走了。

 

  然後他不見了一整天。

 

  從大雪山回來已經有半個月,轉眼就過了陽曆年,接著龍城一場大風降溫,很快就把眾人卷到了年關。

 

  趙處忙得簡直快忘了自己姓什麼,他要給各大關係戶準備禮品,還要收各方酒肉朋友送來的年禮,記不完的來往,趕不完的應酬,加上沒完沒了的述職報告,沒完沒了的大會小會,他辦公室裡的電話每天響得活像鐵道部訂票熱線。

 

  各部門辦公桌上的台歷都已經換成了新的,這天趁著天黑得早,上白班的人們下班前,桑贊飄到刑偵科。

 

  這位同志命苦,生前是個心狠手辣的陰謀家,一死就進了山河錐,從此山中無日月,世上已千年,改造完畢重新做人……不,做鬼之後再出來,他發現自己從陰謀家變成了個傻子——連人話也聽不懂了。

 

  全世界能和他交流的人只剩下了汪徵一個,而瀚噶族土語雖然是汪徵母語,可她畢竟只說了不到二十年,剩下的三百多年都生活在普通話環境裡,當桑贊發現汪徵和外面的人人鬼鬼交流明顯比和自己說話要順溜得多的時候,他就決定開始發狠學說話了。

 

  桑贊是個狠角色,連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能給一鍋藥死,決定幹什麼,就是不遺餘力——他在這半個月間,幾乎是晝夜不息地在汪徵耳邊念叨漢語拼音,險些把成了鬼的汪徵念出神經衰弱來,終於,他開始慢慢掌握了普通話的發音規則,乃至於可以學舌,甚至自發說出一些簡單的對話了。

 

  桑贊操著他那口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普通話,大著舌頭廣播通知:「格蘭說年底除了年……年‘總醬’之外,還有福娃費,讓……讓諸位提前準備好發、發麵。」

 

  他背得不熟,顯然是半懂不懂地純模仿。

 

  林靜問:「阿彌陀佛,準備發麵幹嘛,年夜飯要蒸包子嗎?」

 

  桑贊比比劃劃地說:「不是雹子,是‘發麵’,最號是‘膠東費’……」

 

  「趙處說今年年終獎以外一人添五千的福利費,這週末之前到我那取,下禮拜都把發票給我,最好是交通費,能開來勞保的發票也行。」汪徵急匆匆地從樓上飄下來,瞪了桑贊一眼,「話都學不清楚。」

 

  桑贊看著她,顯得嚴肅得有些凶狠的臉柔和了下來,悶悶地傻笑,然後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

 

  「別搗亂,我正忙著呢。」汪徵小聲斥責了一句,又問,「趙雲瀾又找哪個姐夫聯誼去了,我這有一份文件急著找他簽字呢。」

 

  桑贊忙說:「我……我送……」

 

  汪徵連忙一抬手躲開他:「送什麼送,你再把他那些腦滿腸肥的姐夫給嚇著。」

 

  桑贊也不反駁,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後,看她趁著天黑在樓道裡跑來跑去、手忙腳亂的忙碌模樣。

 

  汪徵轉過身,低聲用別人都聽不懂的話和他說了句什麼,桑贊臉上就露出平靜又滿足的笑容,仿佛有種一切都塵埃落定的超脫感。

 

  「老娘最討厭這些在別人面前秀恩愛的,尤其還是這種用番邦話秀的,狗眼又瞎了一次。」祝紅低氣壓地念叨了一句,「最近鬼見愁消停了,又換成他們倆了!」

 

  林靜:「善哉善哉,女施主不要羡慕嫉妒恨。」

 

  祝紅抬手要打他,就在這時,她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祝紅順手接起來:「喂你好……哦,在哪啊?」

 

  她一打手勢,把下班正準備開溜的眾人都留住了,只見祝紅從辦公桌上摸出一打便簽紙:「嗯,你說……黃岩路黃岩寺醫院是吧,行,我跟他們說——哦對,你晚上有空回一趟辦公室,汪徵說有好多東西需要你簽字。」

 

  大家都聽出來了,這是他們趙處,祝紅掛了電話,鬱悶地吐出口氣:「來,根據我處一貫工作風格——白天不幹活,晚上窮加班,在過了下班時間五分鐘以後,咱們坑爹的領導來電話說有活了。」

 

  林靜聞聽這話,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推開門,光速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裡。

 

  祝紅把寫了地址的便簽紙往墻上一貼,用圍巾遮住臉:「寒冬臘月的,人家女孩子又怕冷……」

 

  大慶緊接著跟上:「老貓還沒有羽絨服呢。」

 

  一排目光齊刷刷地看向反應不及的楚恕之,楚恕之面對著這些混賬同事,千言萬語只匯聚成了一句話:「他媽的。」

 

  十分鐘以後,楚恕之坐著郭長城的車,走在了去往黃岩寺的路上。

 

47、功德筆

 

  楚恕之雖然不大和郭長城說話,但是在為數不多的幾次接觸,他都無不恰到好處地露上一手,在郭長城「幼小的」心裡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郭長城認為,領導雖然也厲害,但平時總是比較親切,插科打諢慣有煙火氣,他的角色頂多算個父兄,再厲害的人,近距離也沒什麼神秘感了。

 

  而楚恕之不一樣,楚哥,他絕對是個只可遠觀的「世外高人」。

 

  郭長城像網上的「新人入職場行為規範」裡教的那樣,隨身帶著一個小筆記本,屁顛屁顛地跟著楚恕之,一句話不敢多嘴,看見什麼都想記下來。

 

  兩人一進醫院,就看見個年輕的小警察在門口等著,雙方亮了證件,一同往病房裡走去。

 

  接待他們的這位叫小王,一邊走一邊說:「我們領導也在裡面呢,剛才和趙處打電話溝通過了,這個事情節特別惡劣,家屬報警,說是有人惡意販賣有毒食品,中毒的那個在裡面躺著,到現在,醫院也沒查出來他中了什麼毒。」

 

  楚恕之問:「食品中毒?是什麼食品?」

 

  「水果。」小王說,「據說受害人頭天晚上下班,還沒來得及吃飯呢,據家屬說,他就啃了個在路邊買的橙子,剛吃完,人就歇菜了,趕緊給送醫院——我就聽說過往水裡下毒、往食品裡摻添加劑的,還真頭一次碰見往水果裡下毒的。」

 

  他說著,一推病房的門,裡面立刻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慘叫,郭長城嚇了一跳,踮起腳尖,從楚恕之身後探出頭來。

 

  只見病床上躺著一個男人,大概有三四十歲,正在床上不住地掙動,醫生護士好幾個人,合力才按住了他,旁邊還有個哭哭啼啼的女人,大概是家屬。

 

  病床上的男人死死地攥住一個醫生的手,險些把那大夫的手給拽脫皮,用一種異常神經質的聲音哀嚎:「我的腿,我的腿斷了……我的腿!啊!啊!」

 

  他連哭再嚎,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老高。

 

  「救命啊!救救我啊……我的腿斷了……疼死我了,救命……疼啊!」

 

  「腿?」楚恕之側頭問小王,「你不是說他食物中毒嗎?腿又是怎麼了?」

 

  「好好的,」小王說,「連塊淤青都沒有,拍了片子,也沒檢查出問題——就這才讓人費解呢。」

 

  楚恕之走過去,拍拍一個小護士的肩膀,讓她讓了個地方出來,然後抬手翻了翻那男人的眼皮,又盯著他的瞳孔研究了一陣,隨後檢查了他的兩耳後,最後低低地念了句什麼,伸手做了一個抓的動作,而後把攥緊的拳頭放在男人的胸腹處,用力按住。

 

  那不住掙扎的男人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楚恕之俯身問:「現在還疼嗎?」

 

  男人好容易喘過來一口氣,感激地看著他,搖了搖頭。

 

  旁邊的醫生護士都以一種看邪教組織的眼神看著他們。

 

  於是楚恕之毫無同情心地鬆開了手,絲毫也不顧身後再次響起的慘叫,轉身對郭長城說:「看完了,走吧,回去寫報告。」

 

  郭長城:「……」

 

  這就看完了!那個……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沈巍當天的選修課時間是在晚上,看著最後一批學生離開,他才收拾自己的東西,回了人間的住所,一路上情不自禁地拿起手機來看了幾次……就好像他很關心時間似的。

 

  他的手機只有三個功能,打電話、發短信和看時間,遊戲是手機自帶的,他從來沒玩過。

 

  沈巍不喜歡這個東西,他始終覺得書信更方便,急事可以寫便條,不急就徐徐道來,寫長一點也沒什麼,不像打電話,當他想起這東西要按時間收費,就覺得好像有人盯著他說話一樣,心裡感覺十分彆扭。

 

  而拆信本身也是一種飽含期待的快樂,尤其來信人對他而言十分特別的時候,只有對方手寫的字跡才能激起最深的思念,那些書信都是能經久地收藏的。

 

  可惜趙雲瀾從不寫信,他連簽收快遞都嫌名字筆畫多麻煩,每次只稀裡嘩啦地畫一個鬼畫符一樣的「趙」,就把人打發走了。對斬魂使」是讓送信的傀儡捎口信,對「沈巍」則是沒完沒了的短信轟炸。

 

  手機短信上冷冰冰的印刷體字跡看起來和電訊公司通知余額的沒有任何區別,沈巍雖然一條也沒捨得刪,但總是覺得不習慣……不過眼下不用不習慣了,因為雪山回來以後,趙雲瀾就再也沒有騷擾過他了。

 

  這樣也好,沈巍想著,凡人一生不過幾十年,對他而言,不過須臾彈指的光景,而後人死如燈滅,今生種種都不在話下,到那時候,趙雲瀾就會重新忘記他。

 

  沈巍轉身推開自己那始終關著的臥室門,門開的瞬間,裡面的燈就自動亮了起來。

 

  只見那屋裡沒有床,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墻上有幾幅畫像,看裝裱已經很有些年頭了,畫得都是一個男人,正面,側面,背影,身上的衣裝打扮按年代排,歷朝歷代都不一樣,然而人卻總是那一個,連眉宇間最細微的神情都細緻入微,生生世世沒有變過。

 

  再後來,陳舊占地方的畫像變成了一張一張大大小小的照片,少年時候,長大之後……有的在笑,有的在皺眉,有的在和別人說話打鬧,還有一張被躥起來的貓撲到頭上,他縮著脖子躲藏叫罵的。

 

  全部都是趙雲瀾,只有他一個人。

 

  沈巍覺得,有些事,終歸只是他一個人知道、一個人記得就好了,等到時機成熟,他也會一個人消失,最好誰也注意不到——因為他本就是一個不應該存在的人。

 

  在那之前,沈巍唯一能放縱自己的事,就是偷偷地在那人沒有察覺的情況下,多看他幾眼。

 

  他會趁著深夜潛進趙雲瀾家裡,可是那人警惕性很高,他也不敢久留,好在最近趙雲瀾飯局多,大多數時候到家都已經是半醉,他才敢稍稍走上前一點。

 

  悄無聲息地來,再悄無聲息地離開。

 

  沈巍留戀地看了一眼滿墻的照片和畫像,轉身消失在了一片黑霧裡。

 

  他飛快地掠過黃泉路,奈何橋頭有大判官帶著黑白無常、牛頭馬面等一眾鬼差迎接。

 

  判官是個面白微胖的中年人,慈眉善目,並不可怕,見了沈巍,也是一副畢恭畢敬、笑容滿面的模樣:「大人,十殿閻羅有請。」

 

  在荒疏而哀嚎遍地的奈何橋邊,沈巍清秀的眉眼顯得有些冷,他對著眾鬼差微一點頭,眼皮也不抬,只是客套地說:「有勞。」

 

  判官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說:「上次送因果冊給令主,確實是我們思慮不周,乃至於險些泄露了大人的形跡,我們也都實在是愧疚萬分。」

 

  沈巍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險些把判官的冷汗給看下來。

 

  於是這老頭立刻賣乖說:「但是當年和崑崙君有關的一切記載都已經收拾乾淨,小神保證,絕無半分泄露,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摸索不著,令主如今身在人間,只要那鬼面的嘴緊,他是絕對不會知道任何事的。再者令主光風霽月,鬼面那樣的污穢之人,恐怕也是不敢‘驚醒’他的。」

 

  沈巍輕輕地笑了一下,帶著說不出的譏誚,並沒說什麼——他實在沒什麼好聽的話可說。

 

  判官乾笑了一聲,抬起袖子擦了擦汗。

 

  他自己也覺得地府明目張膽地把因果冊送給趙雲瀾這事,辦得實在不高明,可又能怎麼樣呢?

 

  說了算的又不是他。

 

  他上面壓著十尊大神,他們甚至還示意他暗中打探一下斬魂使心裡是怎麼想的,有沒有立場不堅定的意思——人家斬魂使雖然不言不語,總一副溫良恭儉讓等人算計的模樣,可心裡跟明鏡似的。

 

  誰也不傻,他老骨頭一把,一點也不想試試那斬魂刀快不快。

 

  再說,真驚醒了那位大神,人家就會跟他們坐在一條板凳上?

 

  他當年獲罪受貶,可不就是因為太過離經叛道了嗎?

 

48、功德筆

 

  「出去調查情況回來需要寫一份例行的簡報,我打字比較慢,你來吧。」楚恕之倒了杯茶水,優哉游哉地往靠椅上一坐,「我口述。」

 

  郭長城立刻正襟危坐在電腦前,就好像馬上要操刀一個大項目的操盤手。

 

  特別調查處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飄來飄去的魂,刑偵科在一片漆黑裡亮著唯一一盞燈,就像夜半三更的大海中獨樹一幟的燈塔。

 

  兩人坐下來沒多久,門就被敲響了,楚恕之叫了進之後,一個熱騰騰的大托盤飛了進來,仔細一看,原來它還不是憑空飄進來的,端著托盤的是個沒有頭的人,短了一截,所以被大餐盤擋住了。

 

  托盤裡放了兩幅餐具,四菜一湯並兩大碗米飯,無頭鬼雙腳懸空,輕飄飄地飛進來,又輕飄飄地把東西放在桌子上,不知從哪摸出一包貓糧,把大慶的貓食碗填滿了。

 

  大慶保持著端莊的坐姿,矜持地點點頭說:「多謝——再給本座添點特濃的牛奶就更好了。」

 

  ……某些電視劇真應該在片頭標注:弱智兒童和大傻肥貓需在成人的陪同下觀看。

 

  無頭鬼飄飄悠悠地停在冰箱前,從裡面拿出一瓶牛奶,給大慶大爺滿上了。

 

  郭長城已經習慣了光明路4號的環境,慢慢地,他發現人和鬼之間的差異並沒有很大,有些鬼心腸很好,比如每次有人加班寫報告,這位沒有頭的兄弟都會貼心地送上一份熱騰騰的大餐,讓頭天從郵局出來後身上就剩下二十塊錢的郭長城感到了春天一樣的溫暖。

 

  吃過飯,楚恕之慢條斯理地喝著熱茶,對郭長城說:「大概是這麼個意思,格式呢,你找以前的報告自己調整,語言稍微組織一下——那人中的不是毒,而是死靈的怨咒……嗯,怨念的怨,受害人下肢有疼痛難忍狀況,下咒的死靈很可能是因外傷而死。受害人印堂發黑,雙目生赤,眼皮下有因果線,但不深,耳後有黑色功德印,但極淺,應系與下咒死靈沒有直接關係之人,罪不至此,初步判斷,該死靈很可能有嚴重違法行為……」

 

  郭長城瞪著眼,兩隻爪子開始撂在鍵盤上躺屍了——聽不懂,完全跟不上楚恕之說的。

 

  楚恕之嘆了口氣,伸長了兩條腿,回頭問這個眼巴巴的弱智兒童:「行吧,哪不明白?」

 

  郭長城:「什麼是因果線?」

 

  把臉埋在牛奶裡的大慶抬起頭,黑毛上沾了一圈白鬍子,聽見這話連嘴都沒顧上舔,就著頗有吃貨特色的白鬍子火冒三丈:「趙雲瀾是怎麼回事?我看他每天不是醉生夢死就是利慾熏心,還乾點正事不幹?新員工培訓是不是到現在都沒做?這小子怎麼狗屁也不知道?!」

 

  楚恕之不能任憑一隻貓謾罵領導,只好說:「趙處最近在忙拆遷的事,如果這事能落定,咱們明年就能搬到有大花園的私家別墅裡,你可以有一個掛在樹上守著鳥窩的大貓屋。」

 

  貓大爺頓了頓,火氣略消,過了一會,它決定看在守著鳥窩的大貓屋的份上,勉強接受這個理由,顫了顫鬍子,它不屑地對郭長城解釋說:「因果線就是前因後果嘛,譬如說你走在大街上,一個歹徒衝出來,無緣無故地把你殺了,這就是之前沒有因果,也就沒有因果線。一個歹徒衝出來,發現你擋住了他的路,所以捅了你一刀,把你殺了,因你擋路在前,時也命也,所以勉強算有因果,但這樣的因果線就很淺,基本用手一抹就掉。一個歹徒衝出來,發現你就是那個和他老婆偷情、促使他報復社會的奸/夫,於是怒而幹掉了你,這樣的因果線手抹不掉,但也不會特別濃重,表示雖有關聯,但罪不至死,也就是因果不匹配。一個歹徒衝出來……」

 

  已經被歹徒幹掉了好幾次的郭長城忍不住說:「發現我就是他的大仇人,就是他打算殺的那個人,一刀捅死我,這樣因果線就比較深了是吧?」

 

  大慶搖頭晃腦地說:「孺子可教。」

 

  郭長城問:「那……那功德印又是什麼?」

 

  楚恕之接著說:「有功德和罪孽的人,耳後會有標記,比如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了另一個人,即使警察沒查出來,他也沒遭到法律懲罰,耳後也會因此留下一個黑印,過去說‘損陰德’就是這個意思。」

 

  至於有大功德的人……楚恕之看了一眼郭長城,他能看見郭長城耳後有明顯的白印,散髮著厚重而柔和的光,只不過這種光芒並不是誰都能看見的,即使開了天目,也要在眼中凝聚十分的注意力才瞧得見。

 

  郭長城若有所思:「黑印是像沾了煤灰的手印嗎?」

 

  楚恕之一愣:「你見過?」

 

  郭長城點點頭,把頭天晚上撞人的事說了。

 

  大慶聽了,嗤笑一聲:「被肉眼凡胎的路人隨便一瞥都能看見,那傢伙大概離天打雷劈差不多了。」

 

  見郭長城又迷茫,楚恕之於是解釋說:「人的功德印肉眼看不見,你碰見的那個大概不是人。修行的妖物之所以不敢隨便害人,就是因為被功德印轄制,功德印黑到一定程度會引來雷刑,五雷轟頂可不是好玩的,到時候別說被罰的妖物,就是同在一個地區的其他小妖不小心,都會被牽連。所以為了怕禍及他人,防止這樣的害群之馬出現,每年年底群妖夜宴,妖族都會清點功過,有太出圈的,他們族內會先自行處理。」

 

  郭長城聽得半懂不懂:「那人乾壞事多了也會被雷劈嗎?」

 

  「不會,」大慶翹著尾巴跳到地上,拱了拱後背蜷縮成一個毛球,窩在散熱口後面吹暖風,「你沒聽說過‘修橋補路瞎眼,殺人放火兒多’麼?人間有人間的法則,大多數人有今生沒來世,一生那麼短,沒等因果實現就過去了,一個個命如螻蟻,天道也懶得管,所以有時候,凡人修功德也沒什麼用……不過可能好事辦得多了,偶爾也會運氣好吧,但是也不一定,比如你功德就挺厚實,照樣是個命苦的小白菜。」

 

  郭長城幼年喪父喪母,孤兒一個,天資差性格軟,雖然趙雲瀾一直開玩笑說帶著他容易走狗屎運,但公平地說,郭長城福澤並不深厚,長了個肩寬背厚的薄命相。

 

  「真的?我也有功德?」郭長城聽見這話,詫異極了,「我命苦?沒有啊,我命挺好的,就是自己不大爭氣。」

 

  他覺著自己沒能耐沒本事,從小姑姨娘舅都覺得他可憐,寧可少了自己孩子東西,也沒克扣過他的,因此比同齡人顯得還要家境優渥,長大以後依然是廢柴一棵,卻被二舅硬塞進了這麼好的工作單位,領導和同事們都很照顧他,居然還任憑他留了下來——這還不算命好嗎?

 

  黑貓快要閉上的眼睜開,看著郭長城,碧色的眼睛裡有金色的光芒一閃而過。

 

  還沒等它發表出什麼見解,趙雲瀾忽然帶著一身寒氣和酒氣走了進來,啞聲問:「簡報寫得怎麼樣了?」

 

  「哦……」郭長城剛開口,還沒來得及匯報,就看見趙雲瀾突然對他擺擺手,踉踉蹌蹌地衝進了衛生間,吐了。

 

  楚恕之和郭長城趕緊跟了上去,大慶「嘖」一聲,慢騰騰地從身子底下把胖爪伸出來,左搖右晃地走過去:「愚蠢的人類。」

 

  愚蠢的人類臉色慘白地捂著胃靠在一邊,楚恕之拍拍他的背,吩咐郭長城:「怎么喝成這樣——小郭,倒杯溫水來。」

 

  趙雲瀾吐過一次,漱了口,才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苦笑了一下:「一幫孫子合夥灌我一個,我有什麼辦法?」

 

  楚恕之:「別放屁,你真不想喝誰灌得動你?」

 

  趙雲瀾扶著墻往外走去:「剛失戀,還不讓人借酒澆愁?」

 

  「哎喲,沈教授還是不要你啊?人民教師眼光果然不錯,群眾表示喜聞樂見。」大慶從他腿邊上蹭過去,「哎,年底查得緊,你不會酒駕吧?酒駕要蹲局子蹲半年的。」

 

  趙雲瀾言簡意賅地對這胖子說:「滾!」

 

  他找了把椅子坐下,以一種死狗一樣萎靡的坐姿說:「小郭去叫汪徵,把要我簽字的東西都拿過來,老楚跟我說說這是什麼事。」

 

  楚恕之三言兩語地把並不複雜的事件交代清楚了,趙雲瀾想了想:「那這樣吧,今晚趕一趕,把報告趕出來,我等著,寫完我直接蓋章掃描上傳,明天爭取能收到回覆,省得再耽擱一天。」

 

  楚恕之是沒什麼問題的,反正剛才把苦膽都吐出來的也不是他。

 

  後來下樓來的汪徵給他倒了一杯蜂蜜水,她究竟拿了什麼東西過來,趙雲瀾沒看,實在是連眼睛都睜不開了,不管不顧地拿起筆亂簽一通,然後對汪徵和她背後靈一樣的男人揮揮手:「別在苦逼單身漢面前秀恩愛,快給我滾!」

 

  等楚恕之和郭長城把初步研究報告搞出來交給他簽字蓋章的時候,趙雲瀾已經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覺了。

 

  大慶用爪子在他後背上一陣拳擊才把他叫醒,大慶問:「忘了問你了,我的臨鳥窩超豪華樹上貓屋呢?」

 

  趙雲瀾迷迷糊糊地說:「……死胖子,真想殺了你吃肉。」

 

  大慶「蹭」一下跳上他肩膀,衝著他的耳朵一陣咆哮:「喵!混蛋!我的豪華貓屋呢?!我的豪華貓屋呢?!」

 

  趙雲瀾:「……」

 

  他拿起放涼了的水一飲而盡,揪著肥貓的短脖子把它拎下來扔在了一邊,抹了把臉,清醒了些:「基本上敲定了,快的話估計明年秋天就能搬。」

 

  黑貓聽了,頓時一改囂張態度,諂媚地蹭蹭他的手:「那是,咱們領導就是能幹,那什麼……臨著的鳥窩吧,最好是裡面有鳥蛋的……」

 

  趙雲瀾屈指把它的大腦袋彈開,並在桌子上擦了擦手。

 

  「死貓,」他冷冷地說,「掉我一手的毛。」

 

  說完,他不等大慶炸毛,就飛快地簽了字站了起來:「那我走了,今天辛苦你們倆了。」

 

  楚恕之:「哎,等等,你怎麼來的?」

 

  趙雲瀾:「打車,我再打車回去。」

 

  郭長城好心好意地說:「這麼晚了,天又冷,咱們門口這不一定打得著車,不如我送……嗷!」

 

  楚恕之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一腳,然後以迅捷無比的速度躥起來,把趙雲瀾按在椅子上,用無影手從趙雲瀾兜裡摸出手機:「沈老師應該已經放假了嘛,我找他來接你。」

 

  趙雲瀾:「……」

 

  這熊漢子不會想知道他是在把誰當車夫的!

 

  他伸出手去搶自己的手機,楚恕之敏捷地跳開,指揮郭長城:「哎哎,快按住他按住他,都醉成什麼德行了……他看你那眼神完全不對勁,我可不相信沈老師這麼長時間都不鬆口。」

 

  趙雲瀾被郭長城和唯恐天下不亂的大慶合夥按住……大慶還盡忠職守地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險些把他們領導坐得一口氣沒上來,直接過去。

 

  趙雲瀾:「不是,算我求求你了,別添亂了好不好?」

 

  楚恕之衝他挑挑眉,沈巍的聲音已經從電話裡傳來了:「雲瀾?怎麼了?」

 

  剛響一聲就接了,從自己親爹那都撈不著的待遇,楚恕之衝趙雲瀾比劃——趙處,你牛逼嘛!這哪算失戀了?

 

  楚恕之輕咳一聲:「哦,沈老師,是我。我們領導今天喝多了,逮誰熊抱誰,弄得辦公室雞犬不寧,您看,您能辛苦辛苦,過來把他領走嗎?」

 

  趙雲瀾抄起一個筆筒,衝著楚恕之的腦袋就扔過去了,楚恕之仰面躲過,對電話那頭說:「不不,沒什麼,那醉貓砸東西呢,嗯……好好,我們照顧他,您可快點過來,光明路四號二樓刑偵科,一會見!」

 

  趙雲瀾指著他:「……你們這些賤人。」

 

  大慶晃悠著尾巴:「就賤了——傻大個,你能怎麼樣?」

 

  郭長城作為最無辜的幫凶,在趙處的眼刀下,只好展開鴕鳥大法,又把自己蜷縮成了一朵瑟瑟發抖的蘑菇。

 

  沒多久,沈巍就趕來了。

 

  他才抬手敲了一下,刑偵科辦公室的大門就從裡面被打開了,一個人猝不及防地被扔了出來,沈巍趕緊一把接住,趙雲瀾就一頭撞進了他懷裡。

 

  站都站不穩的趙雲瀾還頗有戰鬥精神,指著辦公室裡的楚恕之說:「小賤人,你給我等著。」

 

  楚恕之從他的苦瓜臉上擠出一副笑容:「哎喲,可嚇死我了。」

 

  沈巍頓時哭笑不得,按下趙雲瀾顫顫巍巍的手:「行了行了。」

 

  趙雲瀾不知是真暈了,還是覺得見到他尷尬,在藉著楚恕之轉移注意力:「我今天不收拾你,你都不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

 

  然後又要掙開沈巍撲過去。

 

  沈巍嘆了口氣,對屋裡的幾個人點點頭:「打擾了,那我把他帶走了。」

 

  說完,他一手攬住趙雲瀾的腰,另一隻手攥住趙雲瀾的手腕,不讓他張牙舞爪地亂撲騰,硬是把人給拖走了。

 

  大慶站在門口,意味深長地看著遠去的兩個人,突然說:「我有種被逆了的微妙感,咱們頭兒這麼賤的貨,應該不會……嗯,同志們,你們怎麼看?」

 

  楚恕之照著它的肥屁股給了一腳。

 

 

 

49、功德筆

 

  趙雲瀾的心情其實也十分微妙。

 

  他確實是喝多了,走路也確實不大穩,不過之前已經吐過一場、睡過一覺了,眼下酒勁在慢慢消退。

 

  只是楚恕之說他喝得不分東南西北,他也就乾脆順水推舟,表現出一幅不分東南西北的模樣,假裝半睡半醒地靠在副駕駛上挺屍。

 

  沈巍人上樓接他,車卻特意留著沒熄火,以便保持著裡面空調的溫度,趙雲瀾一上車就感覺到了。

 

  沈巍坐下來輕輕地推了推他:「醒醒,到你家再睡,外面容易著涼。」

 

  趙雲瀾裝死給他看。

 

  於是他就聽見旁邊的人嘆了口氣,沈巍見叫不醒他,只好俯身給他系好安全帶,兩人之間近得叫趙雲瀾能聞到沈巍身上的味道,與身為斬魂使時帶來的寒冷不同,他身上有一股剛洗過的衣服留下的肥皂的味道——斬魂使剝落了他一層人鬼同懼的黑袍,裡面的人卻是這樣幹淨柔軟。

 

  接著,沈巍又掏出一瓶礦泉水,倒進一個小杯子裡,杯子在他手裡晃了兩圈,原本冰涼的水頓時冒出了溫暖的白霧,他把杯口湊在趙雲瀾嘴邊:「多少喝一點。」

 

  趙雲瀾微微睜開眼,黑成一片的車裡仿佛只有沈巍的眼睛裡有光,明亮得恰到好處,既不黯淡,又不灼人。

 

  趙雲瀾心裡忽然重重地跳了一下,他湊上去,就著沈巍的手喝完了這一杯水。然後沈巍從座位下面找出一條毯子,嚴絲合縫地蓋在他身上,又調高了車載空調的溫度,這才平穩地把車開了出去。

 

  趙雲瀾閉著眼靠在車座上,心裡卻一直是清醒的……他似乎已經很久沒在這樣寒冷的夜裡,有這樣溫暖的感覺了。

 

  從大雪山回來之後的這半個來月,他一直也沒有聯繫過沈巍。

 

  可每天定時定點騷擾,以及隨時關注他喜歡的東西幾乎已經成了趙雲瀾的習慣,打破習慣必然是痛苦的,他不由得藉著年底的由頭過得頹廢了些,然而縱然人是社會動物,過度的社交也會讓一個人疲憊。

 

  不是衣香鬢影,有時候就顯不出形單影只。

 

  倒貼給他的男男女女從來不少,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樂於與人曖昧不清,以便保持良好的自我感覺。可是自從斷開了和沈巍的聯繫以後,趙雲瀾開始總是忍不住把別人和沈巍比較,結果越比較越是索然無味——他們誰也沒有那樣濃重到值得細品的書卷氣,誰也沒有那樣眉目如畫的模樣。

 

  趙雲瀾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夜之間成了個清心寡慾的老和尚,連有一天飯局上他們為了助興,花錢托中介請來了一個他一直都很喜歡的小嫩模,都提不起他絲毫的興趣來——大慶作證,他還十分猥瑣地用那小嫩模的泳裝照當過一段時間的電腦桌面呢。

 

  而每每醉生夢死到最不知今夕何夕的時候,他居然會想起那天胃病犯了,死皮賴臉地留沈巍在他家待了半天的事。

 

  他們一起看片子,偶爾交談,中途他看膩歪了,就默不作聲地拿起自己看了一半的資料翻開,兩個人各乾各的,誰也不吵誰,然後沈巍會塞一個靠枕放在他身後。

 

  那其實是他一直以來都隱隱嚮往的生活方式——誰也不嫌誰話少,誰也不會煩誰,誰也不會整天追在誰身後搞些么蛾子,今天要陪看電影,明天要送花,他們互不相擾,卻絕不冷漠……就像本來就是生活在一起、自成一國的那樣。

 

  趙雲瀾活到了這把年紀,智商與情商發展基本均衡,肚子裡不缺件,他自然知道,當一個男人從另一個人身上看見的不是腰細腿長屁/股翹,而是一種近乎對家的平靜的渴望時,那就絕不是歡場上的色/欲熏心了。

 

  要不是因為這樣,他說不定開句玩笑,就和斬魂使把這件事說開、了結了。

 

  可他偏偏舍不得。

 

  趙雲瀾一想起大雪山中,在破破爛爛的小屋裡,午夜夢回時撞上的那雙眼睛,他就覺得要是就這麼「了結」,他說不定一輩子都會悔不當初。

 

  趙雲瀾的狗窩距離光明路4號不算遠,以至於他還沒來得及從複雜的心緒裡糾纏出來,這段路就在他的扼腕中結束了,沈巍一路扶著他進了門,幫他脫了外衣掛好,又把他放在床上,轉身去衛生間找濕毛巾。

 

  儘管趙雲瀾看起來爛醉如泥,但沈巍還是非常規矩,只是細細地給他擦了臉和手腳,別的地方一毫米都沒敢碰,就替他拉好了被子,把毛巾掛在一邊,然後習慣性地給他收拾了垃圾,放在門口,打算離開的時候順便帶下去,又撿起了滿地亂扔的衣服,裝進趙雲瀾扔在門口的洗衣袋裡,貼了張便條提醒他第二天記得送洗。

 

  他甚至非常細心地把趙雲瀾床頭櫃上的半杯水拿走,以防他半夜睡得不踏實伸手打翻。

 

  趙雲瀾聽著那人輕手輕腳收拾房間發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心裡的糾結不但沒有找到解決方式,反而更加亂麻。

 

  沈巍是把他放在心上的,趙雲瀾感覺得到,他這一輩子,除了他的父母,其他人要麼對他有所求,要麼就是依賴著他,還從來沒有一個人這樣把他放在心上過。

 

  ……哦,大慶不算人,它是個臭脾氣的死肥貓。

 

  等沈巍做完這一切,他發現方才還迷迷糊糊地睜了下眼的趙雲瀾似乎已經睡死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他顯得那麼安靜,沈巍猶豫了片刻,到底還是沒捨得走,站在床邊貪婪地看著他。

 

  「臥槽,」裝睡的趙雲瀾心裡血流成河地想,「求求你別看了,要走快走吧,這是要了我老命了。」

 

  斬魂使沒聽見他的心聲,老天爺也沒聽見他的心聲,過了片刻,沈巍就像受到了蠱惑,慢慢地彎下腰去,湊近趙雲瀾,直到臉上已經能感覺到他的呼吸。

 

  趙雲瀾以過硬的心理素質維持了挺屍的狀態,然而他清晰地感覺到,這狀態就快崩潰了。

 

  就在這時,沈巍終於忍不住,雙手撐在他身體兩側,輕輕地在趙雲瀾的嘴脣上碰了一下,蜻蜓點水,一觸即放,他閉上眼睛,好像從這樣簡短的觸碰中得到了極大的慰藉。他的肉體上傳來陣陣雷鳴一般的心跳,有那麼一時片刻,沈巍幾乎覺得自己是個人了,在昏暗的燈光下從心愛的人身上偷得一吻,心裡歡喜而又甜蜜,哪怕在此時死去,他也都會毫無怨言。

 

  趙雲瀾腦子裡忽然一陣空白。

 

  他心裡那根吊著千鈞的頭髮絲繃到了極致,在那一剎那無聲地斷了,趙雲瀾那被酒精點燃的腦子異常清醒地想:「斬魂使?斬魂使怎麼了?我看上了就是我的,其他都給老子完蛋去!」

 

  於是「睡死」的趙雲瀾突然伸出手抱住沈巍,沈巍猝不及防,大驚之下被他一把拽倒,隨後趙雲瀾翻了個身,半壓在了他身上。

 

  趙雲瀾的呼吸間還有微微的酒氣,可是眼神卻是清明的,他定定地看著沈巍的眼睛,輕聲問:「大人,你幹什麼呢?」

 

  沈巍張張嘴,尷尬得無以復加,更加無言以對。

 

  趙雲瀾神色複雜地盯著他看了一會,突然伸手輕輕地捏住沈巍的下巴:「我一直以為大人是個君子,誰知道你也會半夜三更地偷偷親別人,還親得這麼不專業。」

 

  隨後沈巍聽見了他悶在胸口裡的笑。

 

  直到趙雲瀾的親吻落下來,沈巍都還是傻的,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在一場荒誕又美好的夢裡,情不自禁地伸手用力地回抱住趙雲瀾的身體。

 

  那男人的吻技高超,挑逗意味十足,好像漫不經心地就能讓他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而後趙雲瀾輕輕地撐起一點身體,兩人幾乎是鼻尖相蹭,沈巍聽見他輕輕地說:「專業水準最起碼應該是這樣嘛。」

 

  沈巍說不出話來。

 

  趙雲瀾的領口扯開了兩顆扣子,露出修長優美的鎖骨,傳來已經只剩了殘香的古龍水的味道,輕輕一掃,就封住了沈巍所有的言語,他簡直已經分不出究竟是誰醉了。

 

  趙雲瀾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拂開他額前亂發:「我問你,這麼長時間,你一直躲著我,又不肯躲開些,究竟是因為很久很久以前與我熟識,做過對不起我的事,還是擔心人鬼殊途?」

 

  沈巍一震,目光重新清明起來,一把推開他坐起來,臉上一點的血色也褪去了,垂在身側的手驀地收緊了。

 

  趙雲瀾側過身,半靠在床上,拉過他的手,一點一點地將他的拳頭掰開:「你啊,可真夠能和自己較勁的。要是第一個原因,那我現在說了,無論發生過什麼,咱倆之間都一筆勾銷,以後你不提,我更不記得,至於第二個……第二個不是扯淡嗎?活人也會死,說不定我哪天就……」

 

  沈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兩人四目相對良久,沈巍終於還是極緩極緩地搖了搖頭。

 

  趙雲瀾嘆了口氣,翻身起來下床,他言語間看起來很清醒,誰知道腳一觸地就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抱著腦袋抱怨了一聲:「臥槽,十個小蜜蜂在我眼前飛。」

 

  沈巍趕緊伸手扶起他:「我以為你沒醉,摔著沒有?」

 

  趙雲瀾眼下正處於一種有邏輯、但直線是走不出來的微妙狀態裡,不然也不會這樣直白大膽。

 

  他搖搖頭,蹲下來拉開床頭櫃,從最底下翻出了一個塑料的文件收納袋來,拍在沈巍的面前:「打開。」

 

  沈巍遲疑了一下,接過來翻開,卻發現其中夾了一張房產證,那正好是一處龍城大學大學路附近的一處花園洋房……他這樣下本,原來這段時間窮困潦倒也是有原因的了。

 

  趙雲瀾收了調笑的嘴臉,靠住床頭櫃,乾脆伸長了兩條腿坐在了地上,抬起頭,從褲兜裡摸出一根煙點上。

 

  他沉默了有一根煙的工夫,才低聲說:「這是我們去大雪山之前過戶的,我原本想著,那地方交通方便,居住環境也不錯,又正好在龍大旁邊,要是你肯跟了我搬過來,以後上班就不用開車了,平時早晨還可以晚起一點,等明年,我會想辦法把特別調查處也弄到那邊去。房子挺大的,兩個人住肯定是有些空,不過可以給你留一個大書房,你可以帶學生回家,我也時常能請些朋友來玩……我還想養條智商低一點的大狗,偶爾挑撥它跟大慶來個貓狗大戰什麼的當賀歲片看……」

 

  沈巍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起來,塑料的收納夾簌簌作響。

 

  趙雲瀾輕輕地笑了笑:「誰知道一次大西北走回來,居然發現是大人你——你眨眼就能從東城到西城,還開什麼車?起什麼早?早知道我就不多此一舉了,那破房子弄得我都快沒錢過年了。」

 

  沈巍緩緩地低下頭,對上他的目光,只覺得那人的目光似乎一如往昔,戲謔去了,就只剩下藏得極深極深的溫柔,讓人吉光片羽地抓住一角,就忍不住溺斃在裡面。

 

  沈巍覺得自己像是被撕裂成了兩半,一半快樂得要飄起來,一半深深地沉在千丈深的黃泉底,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自己快要瘋了。

 

  數千年的寂寞蕭疏都沒能讓他瘋狂,那人輕描淡寫的兩句話,卻讓他大起大落、情難自已。

 

  怨不得古人說: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神魂顛倒,哪裡還記得今夕何夕?

 

 

 

50、功德筆

 

  沈巍心神巨震,險些沒能把持住。

 

  他才知道,千年以來自己這樣過來,並不是無知無覺,也並不是不委屈的,趙雲瀾那些話從來只在他夢裡出現過,他一方面心知肚明,這都是不可能的,一方面又忍不住地心懷期冀。

 

  期冀就如同一根吊命的蛛絲。

 

  他因這人而生,又因這人而一路走到今天。

 

  然而能擊垮最堅硬的心的,從來都不是漫長的風刀霜劍,而只是半途中一隻突然伸出來的手,或是那句在他耳邊溫聲說出來的:「回家吧。」

 

  他有一瞬間很想質問,為什麼偏偏他是斬魂使?為什麼朝生暮死的螻蟻尚且能在陽光雨露下出雙入對,風餐露宿的鳥雀尚且能在樹枝間找到個棲身之地,天地之間,他生而無雙,卻偏偏沒有尺寸之地是留給他的?

 

  每個人都怕他、卑躬屈膝地算計他,甚至處心積慮地想要他死。

 

  他生於混沌、暴虐和凶戾,總有壓製不住心裡殺心的時候,殺意如潮,他想把那些人一個不落地全都斬於刀下。

 

  可那……不行,他到底還是無聲地守住了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承諾,算而今,已經有不知幾千年光景,不敢有分毫叛離,因為那幾乎是他與那人之間唯一的聯繫。

 

  趙雲瀾看見沈巍的眼睛都紅了,就仿佛下一刻要滴出血來。

 

  不知過了多久,沈巍才極緩極緩地搖了搖頭。

 

  他聽見沈巍輕如耳語地說:「我是不祥之人,會傷了你的。」

 

  趙雲瀾輕佻地挑起嘴角,兩頰上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好啊,你要不要試試看是你的攻擊力強,還是我的血比較厚?唉,照你的意思找個吉利的,我應該弄一隻招財貓來結婚,咳……不用這麼重口吧?」

 

  沈巍沒聽出他的玩笑,更沒打算接下去,手掌幾乎要被他自己掐出血來,他終於忍不住脫口說:「你怎能……怎能這樣逼迫我?」

 

  趙雲瀾的笑容漸漸淡去,轉身把煙掐滅在煙灰缸裡。

 

  他第一眼看見沈巍就覺得喜歡,原本還以為自己只是偏愛這種類型,卻一時忽略了那仿佛與生俱來的親切感,斬魂使的前因後果,趙雲瀾還沒來得及查明白,卻總是不忍心開口問他。

 

  因為他總是覺得沈巍心裡好像壓了很多的苦,不然為什麼他每次身披黑袍出現的時候,身上都會帶著那麼多的寒意呢?

 

  他難道就不冷麼?

 

  「對不起。」趙雲瀾沉默了一會,輕輕掰開沈巍的手指,窩在手心裡,然後俯身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隨手把那貴重無比的房本扔在了一邊。

 

  沈巍閉上眼睛,覺得自己非常無恥。

 

  要躲為什麼不躲得遠一點,為什麼不老老實實地待在黃泉下,那麼哪怕趙雲瀾活個十生九世,兩人也絕對碰不上,對方可能壓根不知道有他這麼個人,可他偏偏忍不住、受不了。

 

  他認為自己簡直就像一個不知廉恥的婊/子,故意搔首弄姿地站在當街,等別人來了,他又要裝出一副三貞九烈、欲拒還迎的嘴臉給人看。

 

  他一直厭惡自己的心,至此強烈到了極致。

 

  趙雲瀾側身在床上躺下,輕輕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這時,他低低地說:「我別的東西也有,只是你可能大多都看不上,只有這一點真心……你要是不接著,那就算了吧。」

 

  這句話像是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在了沈巍心上,他想起不知多久以前,有一個人也是在他耳邊,也是這樣似乎漫不經心地嘆了口氣,難得地沉下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我富有天下名山大川,想起來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就是一堆爛石頭野河水,渾身上下,大概也就只有這幾分真心能上秤賣上兩斤,你要?拿去。」

 

  一如往昔,歷歷在目。

 

  他忽然一把抱住趙雲瀾,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把他的骨頭都掐得「咯咯」作響,埋首在他頸邊。

 

  豪放的人在心中郁結的時候,總是放聲大哭或仰天長嘯。

 

  而沈巍,只是越過趙雲瀾的肩頭,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腕,他也不知下了多狠的口,手腕上立刻就一片鮮血淋漓,傷口幾乎見了骨。

 

  他卻依然似乎感覺不出疼。

 

  十萬丈幽冥全都壓在身上,他流不出眼淚,可疼到了極致,大概就只好流血。

 

  趙雲瀾聞到了血腥味,立刻感覺到不對:「沈巍!你幹什麼!放開!」

 

  沈巍卻只把他扣得更緊。

 

  人一生不過幾十年,轉瞬就過去,仿佛浮光掠影,沈巍忽然想,難道自己就連這麼一點罅隙間的光陰都不配有嗎?

 

  「沈巍!」沈巍晃神的時候,趙雲瀾終於掙扎著別開了他的手,猛地坐了起來,發現自己的床單竟然都已經被染紅了,立刻憤怒了,險些把沈巍當成郭長城罵,「你腦子有坑嗎?!老子就他媽是個豬八戒,也沒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男,你搖頭我說什麼了嗎?我說什麼了嗎?你至於就直接血濺三尺嗎?!」

 

  接著,他暴躁地想跳起來,去翻自己的家用醫藥箱,沈巍卻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他。

 

  「我接住了。」

 

  趙雲瀾聽見沈巍這樣輕輕地說。

 

  趙雲瀾愣了一下,沈巍卻笑了,用一種與方才大相徑庭的……幾乎是平靜的口氣繼續說:「我接住了,你這一輩子,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都再不會鬆手,哪怕你有一天煩了、厭了、想走了,我也絕對不會放開你,就算勒,也要把你勒死在我懷裡。」

 

  趙雲瀾:「……」

 

  他眨了眨眼,才似乎理解沈巍的意思。

 

  直到這時,他終於從這面人一樣的「沈老師」身上嗅到了一絲屬於斬魂使的的東西。

 

  然後趙雲瀾沒有對他這一番甜蜜又狠戾的話做任何評價,他只是一言不發地從床底下拖出一個醫藥箱,拽出消毒濕巾,皺著眉坐在床邊,拉起沈巍血肉模糊的手腕,擦去那些與主人同樣偏涼的血跡,下手輕柔,說出來的話卻不大好聽——過了好半天,趙雲瀾才嘆了口氣,然後評論說:「你這人真是太操蛋了。」

 

  完事以後,趙雲瀾大概真是累得要命了,特別調查處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多得要命,一個也指望不上,他總是不得清閒,好像天生就是個勞心費力的命,這天晚上還經歷了這樣一番勞心費力的事,他把血淋淋的床單換下來以後,幾乎連逞色/欲的心情都不剩了,一頭栽在床上,不過片刻,就呼吸平穩。

 

  這回他是真的睡著了。

 

  沈巍抬手看了看被包裹得嚴實又整齊的手腕,輕輕地掀開另一邊的被子,幾乎是用屏住呼吸的輕柔動作,緩緩地躺在趙雲瀾給他留下的另一半床上。

 

  他張開手掌,反握住趙雲瀾的手,然後閉上眼睛,貼在了自己的胸口處。

 

  沈巍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也能一覺睡過一整宿,他從未受到過黑甜鄉的垂憐,幾乎從來也不知道什麼叫一夜無夢。

 

  這對於他來說,是太久違的快樂了。

 

  沈巍是第二天清早,被廚房裡傳來的奇怪的味道弄醒的,他醒來後竟然呆愣了半分鐘,才想起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的「罪證」,沈巍總是顯得有些蒼白的臉上幾乎立刻就飄起一層薄紅。

 

  看看他頭天晚上都乾了些什麼、說了些什麼!

 

  真是……不堪回首。

 

  這時,有人含糊不清地說:「早啊。」

 

  沈巍一抬頭,就只見趙雲瀾叼著一雙筷子,手裡端著一個不知從哪找來的塑料板,那塑料板足足有一米來長,上面有一排凹槽,一共五個,每個槽都剛好能放下一個大碗或者一個中等大小的盤子。

 

  五個位置,假如人不多,標準配置的四菜一湯,正好可以讓他一次端完。

 

  ……也不知是什麼人,要懶到怎樣的地步,才發明了這樣的神物。

 

  而趙雲瀾手裡的神物上還有神物,只見托盤上從左到右,放了整整一排的桶裝方便麵,混合出一股非常難以言喻的味道,一個個的還在冒煙。

 

  沈巍:「……」

 

  只見趙雲瀾大馬金刀地往沙發上一坐,指點江山般地說:「左一是開水泡的紅燒牛肉面,左二是熱牛奶泡的老壇酸菜面,中間的是熱水加一塊黃油扔在微波爐裡轉出來的蘑菇燉雞面,右二是海鮮面,我覺得有點淡,所以又加了一勺甜麵醬,右一是用熱咖啡泡的培根奶油麵……這個應該不錯,你喜歡吃哪個,自己挑吧。」

 

  說完,他終於自己也覺得不大好意思:「那什麼……我也不大會弄別的東西,你好不容易來一趟,泡兩碗方便麵實在不大像樣。」

 

  於是他泡了五碗……多大方哪。

 

  沈巍的目光從五個冒熱氣的桶裝面上掃過,十分不能理解他為什麼還沒把自己毒死。

 

  不過好在他弄出來的東西,就算是一碗砒霜,沈巍也願意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只不過沈老師最後還是選擇了最中規中矩的那一碗,最後繞著彎地提醒了一句:「這些油炸的東西對身體不好,還是少吃一點。」

 

  趙雲瀾坦然承認:「最近窮嘛,年終獎再不下來,我都快去我爸那要飯了。」

 

  他說到這裡,飛快地看了沈巍一眼,一句話福至心靈地到了嘴邊,趙雲瀾笑眯眯地脫口說:「求包養,會暖床。」

 

  沈巍被一口微辣的湯嗆住,扭過頭劇烈地咳嗽起來。

 

  趙雲瀾「嘿嘿」一笑,隨口提起:「說起來快到年關了,歸總功德的時候又到了,最近人間小偷變多了,妖族和鬼修又一個個地臨時抱佛腳起來。」

 

  沈巍坐得端端正正地擦了擦嘴,慢條斯理地說:「有意為之的不過是些膚淺的因果而已,功德哪是那麼容易成的?」

 

  「唔,」趙雲瀾好像個味覺失靈的人,喝著他那咖啡湯和泡麵湯混合出來的絕代神物,「你別說,還真有個頂風作案的。」

 

  四聖以輪迴晷為首,而後是山河錐,第三個就是功德筆,如今前兩樣都已經現世,沈巍不免對「功德」兩個字有些過敏。

 

  不過他才剛要追問,趙雲瀾扔在一邊的電話就響了。

 

  趙雲瀾匆忙放下方便麵桶,一看來電顯示:「真禁不住念叨,又來了。」

 

  才不過一晚上,醫院裡又進去倆。

 

  癥狀依然是相同的,沒災沒病沒外傷,就是抱著腿滿地打滾。家屬凌晨五點打電話報警,把暫時負責那案子的分局同志們硬生生地從被窩裡給挖了出來。

 

  投毒對社會治安的影響非常惡劣,眼看著事件在惡化,正是年底維穩的關鍵時期,分局相關領導一籌莫展,只好催命一樣地騷擾趙雲瀾。

 

  楚恕之他們現在已經基本斷定,這案子早晚是要歸到特別調查處的,等早晨一上班就往上遞報告,趙雲瀾也不好直接一推二五六。

 

  但等手續流程跑全,最快也要個半天一天的功夫,趙雲瀾只好在電話裡答應,自己今天會親自到醫院看看。

 

 

 

51、功德筆

 

  從趙雲瀾的本意來說,除了沈巍,他是不想帶任何燈泡的,但是鑒於前兩天黑貓大慶的強烈抗議,趙雲瀾還是在被粉紅泡泡燒壞了的腦子裡擠出了一點責任感,在臨出門的時候給郭長城打了個電話,叫他一起跟來,順便寓教於樂……哦,,是在實踐中給他做新員工培訓。

 

  可憐小郭警官,入職已經過了半年,依然一問三不知,直到此時才剛摸到一個入職培訓的毛。

 

  郭長城是個實在孩子,自然不敢讓領導等他,接到電話,立刻就以光速衝出去了,生怕早高峰堵車,他一路小跑地衝進了地鐵站,在最擁擠的路段上車,兩次被人從地鐵裡擠出去,第三次終於被一個彪悍的阿姨從身後踹了一腳,在車門關上之前硬是把郭長城給塞了進去。

 

  活生生地弄出一身大汗,郭長城到了醫院門口,他這才發現,來得太早了,上白班的醫生才剛開始陸陸續續地往裡走,至於他們領導,那還不知道在哪個溫柔鄉里樂不思蜀呢。

 

  郭長城搓著手,縮著脖,在寒冬臘月的龍城裡足足等了兩個多小時,鼻涕流了一包餐巾紙,整個人幾乎凍成了一個冰花,才把姍姍來遲的趙雲瀾等來……哦,還有沈教授。

 

  郭長城已經凍得話都快說不清楚了,張嘴:「趙、趙趙趙趙趙處。」

 

  趙雲瀾被他的造型逗樂了:「什麼時候來的?等多長時間了?」

 

  郭長城:「快、快快快仨鐘頭了。」

 

  「你不會給我打個電話或者找個地方避風」這種話,趙雲瀾沒問,他早就習慣了——郭長城要是不蠢,那還是郭長城嗎?

 

  倒是沈巍詫異地問:「早來了為什麼不進去?」

 

  趙雲瀾鎖好車,隨手把車鑰匙扔進了郭長城懷裡,嗤笑一聲:「他不敢。」

 

  被說中了的郭長城用力吸溜了一下流下來的清鼻涕,偷偷看了沈巍一眼。

 

  沈巍瞥見,好脾氣地對他點點頭:「早,吃過早飯了嗎?」

 

  郭長城一邊點頭,一邊在心裡胡思亂想地琢磨著,趙處怎麼工作時間還帶「家屬」?

 

  這事看起來像領導有問題,可郭長城還是覺得自己當了個碩大的燈泡,心裡十分不好意思,看見沈巍和趙雲瀾在前面小聲說話,他就只敢跟在三步以外的地方,弓肩低頭,被凍得一臉凄慘,就像個亦步亦趨的小太監。

 

  誰知此時恰逢流感高發期,醫院裡正是人滿為患,郭長城這麼一落下,立刻就被別人擠散了,他一邊奮力地往人群外掙扎,一邊踮起腳尋找另外兩個人的蹤跡,等他好不容易殺出一條血路來,趙雲瀾和沈巍已經看不見了。

 

  好在郭長城來過一次,還知道順著樓梯往上走,去六樓住院部。

 

  剛到六樓,正好一群醫生護士急匆匆地推著個病人從他身邊經過,郭長城連忙閃開讓路。

 

  這一側身,他就不小心瞥見了醫院的窗戶。

 

  郭長城自從幾次三番地從反光的玻璃上看見過「髒東西」後,就幾乎已經有了心理障礙,他平時養成了習慣,到家就拉窗簾、開電視,把能反光的桌子都蓋上棉布的桌布,筆記本電腦只有用的時候才掀開等等。

 

  可誰知就這麼無意的一眼,郭長城的目光還是被那玻璃吸住了。

 

  他看見六樓的窗戶外面有一個人,男的,清瘦,頭上戴著一個破破爛爛的毛線帽子,帽子下面露出皮膚粗糲的耳朵和花白的頭髮,穿著一件同樣破破爛爛的大棉襖。

 

  郭長城本能地感覺到了他的不同尋常,他的心飛快地跳了起來,可是人有時候就是這樣,越是害怕,就越是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郭長城的目光慢慢地往下移動的同時,忍不住張大了嘴,臉上露出一個極驚駭的表情——他看見,那個人懸在半空中,腰胯部往下沒有腿!

 

  那人的雙腿從大腿根附近就被截斷了,在細長的窗戶上,郭長城幾乎能看清那人腿上不規則的傷口,在爛肉外面露著短短的一截骨頭,還、還在滴血!那血順著窗戶縫裡流進來,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成了一小灘,好像總也流不完。

 

  而過往的醫生護士沒有一個注意到。

 

  那沒有腿的人靜靜地盯著醫院的住院部,半張臉上全都是土和血,他雙目凸出,就像恐怖的蠟像那樣面無表情,只是陰陰地盯著室內來往的人群,乾裂的嘴角歪歪斜斜地往一邊挑起,露出一個說不出怨毒的冷笑……

 

  就在這時,一隻手猝不及防地用力在他的肩膀上拍了一下,郭長城驚恐到了一定程度,竟然連尖叫都沒顧上,頓時一聲不吭地跳起了老高,雙目圓睜,呼吸都停了,胸口的心臟明顯「咯■」一下,跳空了一樣卡了一拍。

 

  不誇張地說,當時郭長城十分清晰明顯地感覺到自己涌上了一股尿意。

 

  好在他隨即就看清了拍他肩膀的是趙雲瀾,又硬生生地把尿憋了回去。

 

  趙雲瀾見他的臉都嚇白了,彎腰做了個夾腿的猥瑣動作,頓時皺起眉:「你又怎麼了?」

 

  郭長城張開嘴想解釋,無奈腦子裡依然是一片空白,還處在短暫失語、忘了人話怎麼起頭的狀態裡,只好哆哆嗦嗦地抬起手,指了指走廊盡頭的窗戶。

 

  趙雲瀾疑惑地抬頭,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算窗明幾淨,不過也不算很髒,除了塵土和細小的冰碴,那裡什麼都沒有。

 

  趙雲瀾奇怪地問:「你看見什麼了?」

 

  等郭長城張皇失措地再抬頭望去,竟然發現那裡只剩下一扇空空的窗戶,什麼也看不見了。

 

  他抓耳撓腮地往四周看了看,發現沒人注意這裡,於是壓低了聲音,以一種快要哭出來的語氣說:「我看見一個男的在窗外飄著……不,是只有半個男的,他的腿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弄斷了,血都順著窗戶縫流進來了,一地都是。」

 

  趙雲瀾皺著眉看了看他,郭長城用力把快流出來的鼻涕吸溜了回去,依然是一臉對別人說「快來欺負我吧」的傻樣。

 

  趙雲瀾知道他沒說謊,根據他對郭長城的了解,他懷疑這熊孩子的智商能不能支持「在領導面前扯謊」這麼高難度的事。

 

  他於是徑直走到窗口,明鑒表沒有反應,平靜地一分一秒往前走,趙雲瀾抬手在窗欞上摸了摸,而後把已經鏽住了一點的窗戶推開了一條縫,冷冽的西北風立刻橫掃進來。

 

  可也就只是風而已,除了冷冽,他什麼都沒感覺到。

 

  趙雲瀾在窗口站了不久,就有一個住院部的護士小姑娘跑過來抗議:「哎,那位先生,你能把窗戶關上嗎?要透氣麻煩出去透,一點暖和氣都泄出去了,這可還有病人呢。」

 

  趙雲瀾拉好窗戶,回過頭來,不好意思地衝年輕的小護士笑了一下,點頭以示歉意。

 

  小姑娘驟然遭遇了高品質帥哥,一下沒反應過來,過了片刻,她紅了臉,半真半假地低聲抱怨了一句,轉身走了。

 

  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的沈巍這時忍不住,在旁邊輕咳了一聲,故意側過身擋住小姑娘偷偷回頭瞟的目光。

 

  趙雲瀾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抬手拉了拉他的圍巾,一下湊過去,幾乎是貼著沈巍的耳朵低聲問:「著涼了?你咳嗽什麼?」

 

  沈巍忙往後退了一步,那神態動作,趙雲瀾懷疑,要是給他穿一身長袍,他就要攏袖低頭,來一句「光天化日之下,男男授受不親」了。

 

  他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

 

  「你在看什麼?」沈巍耳朵尖有些泛紅,生硬地轉移了話題。

 

  趙雲瀾掃了一眼站得遠遠的、死活也不敢靠近窗戶的郭長城一眼,把方才的事簡短地說了。

 

  沈巍聽完想了想,也跟著壓低了聲音說:「按理說他沒有天眼,但是奇怪得很,我覺得他似乎能通過反光的東西看見原地發生過的事。」

 

  趙雲瀾一挑眉:「怎麼說?」

 

  「你還記得第一次在龍大的時候,我突然出現打斷他嗎?」沈巍說,「其實頭天晚上我就聽說了學校出事,當時因為懷疑是和落跑的餓死鬼有關,我就派了個傀儡查了查死者的寢室,不過傀儡在天亮之前就已經撤了,可這個年輕人爬到窗台上的時候,他跟我的傀儡忽然建立了一種微妙的聯繫,我怕泄露自己行蹤,這才不得不出面制止……只是當時實在不知道你在那。」

 

  當時有人通過某種方法,短暫地切斷了他對趙雲瀾位置的感應。

 

  郭長城後來交的報告裡,確實提到了他在窗戶上看見了一個骷髏,以及「骷髏眼睛裡有一個黑袍人」之類的事,只不過後來那份報告趙雲瀾也就掃了一眼,發現其中百分之九十都是鴻篇巨制的屁話,就把那打報告紙墊茶杯用了——他本也沒指望郭長城能寫出什麼像樣的材料來。

 

  趙雲瀾:「也就是說,也許是頭天晚上的某一個時間,確實有這麼一個斷了腿的人……或者魂魄,曾在這裡窺視過?」

 

  沈巍把聲音壓得更低:「你不是說那兩個人是半夜被送來的?要是我害了人,大概也會想親自跟來看看,那些人是什麼下場。」

 

  趙雲瀾壞笑起來:「你才不會害人,你連親人一口都偷偷的……」

 

  沈巍實在難以適應在大庭廣眾之下,公然與人交頭接耳說這樣私密的話,臉上頓時不自在地紅了,驟然低喝一聲打斷了他:「別胡說八道!」

 

  趙雲瀾依言閉了嘴,不過賤.人就算閉了嘴,用眼神視/奸之類的事他也做得爐火純青。

 

  最後,沈巍終於被他上三路下三路的目光掃得掛不住了,轉身大步往病房的方向走去。

 

  三人別彆扭扭地同行到了病房門口,郭長城發現,頭天的野獸派慘聲獨唱如今已經變成了二重唱,第一個受害人已經不在這地方了。

 

  愁容滿面的分局大蓋帽迎出來,握住趙雲瀾的手,親切得簡直就像當年紅四方面軍和紅二方面軍勝利會師,一臉苦大仇深地說:「您就是趙處吧?我姓李,唉,我們領導囑咐過我,都在這等了您一上午了。」

 

  趙雲瀾問:「昨天送來的那個呢?」

 

  李警官:「快不行了,送ICU了,醫院現在想把這兩位也移駕過去呢。」

 

  趙雲瀾問:「怎麼個不行法?」

 

  李警官說:「叫喚了一天,跟離開水的魚似的,睜著眼睛,就不會說話,也不搭理人,整個就是一個昏迷狀態,偶爾抽搐幾下,大腿往下毫無知覺——這真是投毒嗎?我幹了這麼多年,真沒聽說過什麼藥能把人藥成這樣的。」

 

  「沒準還真不是投毒。」趙雲瀾看了他一眼,李警官只覺得這男人的目光幽深,好像別有意味,頓時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冷戰,趙雲瀾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說醫院這邊也沒定論呢,什麼都有可能——你們先別忙著搬,我跟受害人溝通一下,了解了解情況。」

 

 

 

52、功德筆

 

  醫生護士乃至於受害者家屬都暫時被李警官請出去了,因此病房裡只剩下兩個相映成輝著二重唱的重病號。

 

  趙雲瀾在這兩人身上掃了一眼,先抬手打暈了一個,然後問郭長城:「筆記本帶了嗎?」

 

  郭長城忙點了點頭。

 

  「好好記,」趙雲瀾彎下腰,問受害人,「大姐,您是腿疼嗎?」

 

  這受害人是個中年婦女,疼得直打滾,醫護人員之好把她綁在床上,婦女淚眼朦朧地衝著他點了點頭。

 

  趙雲瀾掏出一個錢夾,只不過這「錢夾」裡沒裝錢和卡那一類的東西,一翻開,裡面厚厚實實的一沓,是一水的黃紙符。

 

  趙雲瀾挑挑揀揀,一邊翻一邊對郭長城解釋說:「紙符是非常必要的道具,平時保存的時候也最好有規律,按照類別——比如攻擊的、辟邪的等等——分別歸置好,省得到時候要用,你亂七八糟地找不著自己要的那張,學會怎麼用也是一門學問……」

 

  這不著四六的領導竟然在床上受害者殺豬一樣的叫喊聲中,慢條斯理地開始授課了。

 

  郭長城沒有那麼過硬的心理素質,他可完全聽不進去,注意力都被凄慘的受害人給吸引了。

 

  「就說她這種情況吧。」趙雲瀾繼續說,像醫學院的教授在屍體身上指指點點給學生講課一樣,他走過去,翻開了那位中年婦女的耳朵,「你沒有天眼,看不見她的陰德虧損,可以需要藉助一張非常基礎的符完成。」

 

  他抽出一張符紙遞到郭長城面前:「這叫請天目符。」

 

  郭長城剛要伸手去接,趙雲瀾的手就突然一翻,「啪」一下,準確無誤地貼在了郭長城的眉心上:「像這樣。」

 

  郭長城猝不及防地被當成個乾屍貼了,頓時只覺得額間的紙符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冰冷,仿佛有重量,一下敲進了他眉間,他眼前一花,眼前的世界立刻發生了變化……然而究竟變化在了什麼地方,他卻又說不出。

 

  「你過來看。」趙雲瀾衝他招招手。

 

  郭長城忙一低頭,這時,他驚恐地發現躺在床上的受害人渾身籠罩著一層說不出的黑氣,原本只是有些憔悴的臉顯得說不出的怪異,隱隱透出一股行將就木的死氣來,兩條好好地長在身上的腿更是已經整個沒入了黑氣中,只露出一個參差不齊的大腿根。

 

  郭長城再一看這女人的耳朵,只見她耳後有一大片黑印,顏色不深,但灰撲撲的,幾乎糊住了她的脖子,就像一個怪異的胎記。

 

  「耳後發黑,代表陰德有虧。」郭長城身後的沈巍忽然開了口,「生死簿上一生功德都有記載,人每作惡,耳後就會被小鬼按上一個黑手印,顏色越深,說明做的壞事越大,像這位這樣,手印雖都不深,黑影範圍卻很大,這說明她一生未曾出圈,但看來自私自利,小惡是不斷的。」

 

  沈巍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當然,這罪不至死,那東西這麼害她,是有點過分了。」

 

  郭長城先是虛心信服地點了點頭,隨後很快發現自己點頭哈腰的對象有點不對勁,頓時以一種看外星人的表情看著沈教授。

 

  「看什麼看,」趙雲瀾扳過他的腦袋,「那位才是高人,我之前那叫有眼不識泰山。」

 

  郭長城原本只是詫異,聽了這話,就已經是大吃一驚了,頓時對這位領導口中的「泰山」高山仰止。

 

  只見趙雲瀾又拿出了另一張符紙,依然是放在郭長城面前,讓他仔細看清楚:「這是一張簡單的驅邪符咒,比較基礎,所以有時候管用有時候不管用,當然,如果它不管用了,有助於我們判斷對手的強弱。」

 

  郭長城:「……」

 

  他不大想知道聽見這話的那位女同志的心情。

 

  隨著趙雲瀾把那張黃紙符拍到病床上的女人身上,郭長城藉助人工的天目看見有一大團黑氣,好像井噴一樣,從她身上冒出來,張牙舞爪地沖天而起,觸碰到天花板又落回來,在半空中凝成了一張扭曲的人臉,張開大嘴,對著他們發出歇斯底裡的嚎叫。

 

  這一切電光石火般,方才還是理論知識授課,下一秒就變成了鬼屋驚魂。郭長城「嗷」一嗓子,反射性地扭頭就往門外跑,結果被他們好像背後長了眼睛一樣的趙處一抬手,給拎著領子撈回來了。

 

  趙雲瀾淡定地一手拎著郭長城,一手插在兜裡,跟半空這個……不知道是什麼的玩意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然後嘀咕了一句:「奇怪,怎麼有這麼大的怨氣?」

 

  郭長城:「鬼!鬼鬼鬼!」

 

  趙雲瀾嗤笑:「多新鮮哪,你沒見過鬼啊?沒鬼還不讓你來呢。」

 

  「這是害人的!這是厲鬼!」隨著郭長城「嗷」一聲叫喚,他兜裡爆發出一陣強電光,好在趙雲瀾已經有了經驗,在自己親手做出的神器面前也只好立刻鬆手退避,於是半空中的黑影就遭到了和瀚噶族密道裡大刀相似的款待。

 

  「還沒問明白呢,誰讓你擊斃了!」趙雲瀾事後諸葛,等那股黑氣已經完全煙消雲散了,才一巴掌糊上了郭長城的後腦勺。

 

  郭長城潸然欲泣地看著他:「我……我害怕……」

 

  「那你就不能先憋會兒嗎?」總有一些傻逼領導不過腦子,喜歡對下屬提一些人類所不能達到的要求。

 

  可惜郭長城是自家領導的腦殘粉,對他向來是又敬又怕,恨不得哪怕趙雲瀾放個屁,他也敢奉之如金科玉律,認為領導放得真有道理。

 

  聽見這話,郭長城立刻如他所言,一聲不吭地在原地開始憋,只把臉都憋紅了,感覺自己還是肝顫,於是蚊子似的「嗡嗡」說:「我……我實在憋不住。」

 

  趙雲瀾意味不明地斜眼看了他片刻,把郭長城嚇得心驚膽戰,險些再來一發十萬伏特,誰知這沒良心的領導忽然笑了起來,並稱讚說:「你真解悶。」

 

  郭長城:「……」

 

  他總覺得這句稱讚怪怪的。

 

  沈巍看了他們倆一眼,終於發話了:「別欺負他。」

 

  趙雲瀾二話不說,立刻表現出「聽老婆的話跟黨走」的優良素質,鬆開郭長城的領子,稍息立正站好,動作之迅捷,訓練之有素,大約能入圍新一輪「名犬大比拼」的決賽名單。

 

  病床上的婦女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了,她目睹了這一切的過程,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忙吃力地爬起來,跪在病床上直給郭長城作揖:「謝謝神仙,謝謝小神仙!」

 

  郭長城大窘:「不不不,我我我……」

 

  他舌頭打結,面紅耳赤,面對陌生的婦女腦子裡一片空白,兜裡的電棒適時地「■啪」一聲,爆出個火花,差點燎著了趙雲瀾的大衣。

 

  郭長城連忙訥訥地閉了嘴,在找到了安全感的同時,也深切地體會了霹靂貝貝的心情。

 

  趙雲瀾正色下來,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衝病床上的人擺擺手:「行了,您也甭拜了,我就問您幾句話,希望您能配合一下。」

 

  中年婦女忙不迭地點頭。

 

  「昨天您也是吃了一個路上買的橙子才進了醫院的嗎?」

 

  「對,已經天黑了,我去超市買點東西,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路邊有賣橙子的。」

 

  「等等,你進超市的時候也看見那個賣水果的了嗎?」趙雲瀾打斷她。

 

  中年婦女想了想,有點疑惑地說:「好像……沒有吧?應該沒有,我當時正打算買水果,要是有肯定會注意到。」

 

  那是故意在那等著她的。

 

  「賣水果的長什麼樣?」

 

  「呃……男的,挺瘦,戴著一頂破破爛爛的毛線帽子……好像、好像還穿了一件灰不溜秋的大棉襖吧?」

 

  趙雲瀾問:「他的腿呢?」

 

  「腿?」這婦女被他問得愣了一下,好一會才想起來,「哦,對了!我想起來了,那個人腿腳好像是有點問題,走路一扭一扭的,挺費勁,你不提我還沒想起來,別是個安了假肢的瘸子吧?」

 

  說完,她不等趙雲瀾回答,就自顧自地發表起見解來:「我跟你說啊大仙,這些瘸子啦、啞巴啦什麼的殘廢,都可不是東西了,那些人身上缺零件,所以心理都是扭曲的,他們給人投毒,那不是太正常了?要是我說,應該把這些人都集中到一個地方看管起來,反正放出來他們也沒法正常生活,還擾亂社會之安寧。」

 

  趙雲瀾皺了皺眉,聽到這裡,他終於明白這女的耳朵後面那大巴掌糊上一樣的黑印是怎麼來的了,有些人就是天生五行缺德,身上每個毛孔都滲透出咄咄逼人的小惡毒,沒一處致命,但是沒一處不咬人。

 

  女人繼續說:「……就說我們家那片的那個聾子吧,娶不上媳婦,就弄了條破狗,只要他們家一開門就能聽見那狗叫,他聾子敢情聽不見,也不管管,我那耗子藥都買得晚了,早該把它弄死……」

 

  趙雲瀾沒了耐心,驟然抬起眼,直視女人的雙眼,毫不憐惜地強力壓製了對方的精神,那打了雞血一樣喋喋不休的婦女雙眼立竿見影的迷茫了,不到片刻,她就翻著白眼,一頭栽下去了。

 

  趙雲瀾面無表情地在她耳邊說:「你吃壞了東西,但是方才出去方便了一下,已經把髒東西都排泄出去了,哦,還因為沒站穩,一腳踩進了屎坑裡,身上的味真是洗都洗不下去……」

 

  沈巍聽他越說越不像話,只好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哦,雖然你把自己變成了一顆屎香香,但食物中毒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下午來過的帥哥警察們只是例行公事,來問了幾個賣有毒橙子的人的信息,順便對某些公民的思想道德修養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教育……」

 

  沈巍:「咳!」

 

  「沒別的事了,你自己反省吧。」趙雲瀾應沈巍的要求閉嘴,最後一個走出病房,並且在將出未出的時候,回過頭來露出一個壞笑:「祝你做噩夢,大媽。」

 

  沈巍一回手把他揪了出來,生怕他再聲情並茂地在人家耳邊講個午夜凶鈴。

 

  「她明顯不認識投毒者。」一出門,趙雲瀾就對郭長城進入了授課模式,「眼皮下因果線也不重,雖然我覺得這人也挺煩的,但賣橙子下毒的不大可能是條狗,根據經驗,這種情況很有可能是投毒的人平白無故地生事害人。」

 

  他說到這裡,看了一眼正在自己的小本上奮筆疾書的郭長城一眼,略微放慢了語速,等了郭長城一會,這才似乎漫不經心地繼續說:「如果方才那個大媽跟害人有直接關係——比方說是她把人家害死了,那別人回來報仇,我們是管不著的。人間的法律雖然不允許冤冤相報,但是陰陽的因果秩序允許這種情況發生。」

 

  郭長城忙不迭地點頭。

 

  「可聽受害者的意思,她明顯不認識那個賣橙子的,加上因果線淺得程度,他麼兩人的交集說不定就只是在路邊,擦肩而過誰踩了誰一腳之類的雞毛蒜皮——當然,也許裡面會有更深的隱情,但是最常見的情況,是厲鬼出於某種目的故意害人,這種情況,我們不但可以抓,還可以就地處決。」

 

  郭長城下意識地拍了拍自己裝小電棒的衣兜,趙雲瀾嘴角抽搐了一下,覺得自己有點蛋疼。

 

  「這樣,我去ICU看一下那個更倒霉的。」

 

  他目光方才掃過來,沈巍就會意地點點頭:「我去處理另一個受害者。」

 

  趙雲瀾春風拂面地對沈巍笑了笑,然後轉頭變臉,分給了郭長城一張凶神惡煞的:「你去,打電話讓祝紅跟上級領導溝通一下,麻煩他們快點審批,今天晚上之前我要全權處理這件事——別磨磨蹭蹭,看你磨蹭就想踹你屁股,快點!」

 

  能替他不平的沈教授已經走了,郭長城只好默默地捂住屁股,辦事去了。

 

53、功德筆

 

  終於趕在下午四點多、太陽還沒完全下山之前,祝紅到了醫院,並送來了經過審批的協調授權書。

 

  「那邊分局的人現在都已經撤了,剛才在樓底下碰見小李,還跟我說回頭要請咱們吃飯呢,所以……」

 

  祝紅的話才說到這,又忽然打住,把下面的都吞回去了——因為她看見了剛買了飲料、正往這邊走過來的沈巍,祝紅只好頓了頓,轉而用比較隱晦的方式說,「現在這案子已經徹底歸咱們了,你說怎麼辦吧。」

 

  沈巍當然感覺到了她遲疑的目光,立刻把飲料塞給趙雲瀾,善解人意地說:「你們忙,我還是先迴避一下吧。」

 

  趙雲瀾一把拉住他,充分發揮他牛皮糖的本色:「不許走,萬一你回頭後悔了,這一走我再抓不著了怎麼辦?」

 

  醫院的過道裡經常有人經過,趙雲瀾本來就是長身玉立的一帥哥,比較引人注目,再加上跟另一個男人拉拉扯扯、動手動腳,很快就招來了別人好奇的目光。

 

  沈巍飛快地往四周掃了一眼,放輕了聲音說:「還在外面呢,你注意點。」

 

  趙雲瀾聞言,立刻扭頭去瞪那邊往這邊看的人,滿不在乎地說:「看什麼看,沒見過帥哥攪基是不是?」

 

  對方是真沒見過攪基攪得這麼威武霸氣的,頓時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

 

  趙雲瀾討好地轉向沈巍:「嘿嘿嘿。」

 

  沈巍:「……」

 

  祝紅簡直不敢相信這二逼青年就是他們英明神武的趙處,波濤洶涌的內心頓時凋零得只剩下四個字:慘不忍睹。

 

  不過沈巍還是輕輕地皺皺眉:「你們要工作,我留在這裡大概不大合適。」

 

  祝紅也小聲說:「是啊,趙處,咱們內部規定……」

 

  趙雲瀾直接打斷她:「規矩是我定的,不高興隨時能改了它——而且內部規定是說行動過程中避免外人目擊或參與,他又不是外人。」

 

  沈巍呆了呆,一瞬間還以為趙雲瀾要把自己的身份抖出來。

 

  結果就聽見趙雲瀾賤兮兮地對祝紅壓低了聲音,說:「他是我家‘內人’嘛。」

 

  沈巍:「……」

 

  祝紅木然了片刻,然後面無表情地把臉扭向窗外,用一種提示「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的語調平平板板地對郭長城說:「小郭,你看,窗外的落日多綠啊!像放在臘八醋裡醃過的一樣!」

 

  郭長城情不自禁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趙雲瀾乾咳一聲,調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嚴肅起來,重新端起他的領導范兒:「行了行了——祝紅,你給他們打電話,讓刑偵科那幫人一會兒都給我過來,尤其是林靜,昨天晚上他一個皮糙肉厚大老爺們兒竟然好意思先開溜,今天我必定得讓他知道,脫離群眾的下場是什麼。」

 

  祝紅「哦」了一聲,轉身給光明路4號刑偵科的眾人發了條短信:「快來黃岩寺醫院,圍觀鬼見愁,看那丫都得瑟成什麼德行了。」

 

  眾人於是一窩蜂地在天黑之前趕到了醫院,結果沒能圍觀成,反而被趙雲瀾大爺一樣地坐著、動都不動一下地指揮得團團轉:「老楚,你去樓頂布兩層‘網’,單向,能進不能出,以防他跑了,小郭跟著,看明白了回去交份學習報告給我,祝紅去把住院部所有門窗全部上‘監控鈴’,然後把這裡的空間隔開,設成你的領域,別讓閒雜人等誤闖在,做得漂亮點,別留下痕跡……大慶去幫忙。」

 

  大慶正聽林靜跟它交頭接耳,林靜剛說到「你看沈老師的胳膊,還露著一截紗布呢,咱領導是多禽獸啊」,大慶才剛開始想入非非,就驟然聽見點名,頓時哆嗦了一下。

 

  沈巍不自在地拉了拉自己的外衣袖子。

 

  「至於林靜……」趙雲瀾從兜裡摸出一個小藥瓶,林靜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趙雲瀾不懷好意地笑了笑,對林靜說:「這裡面裝的是從一個受害人身上弄下來的怨咒。」

 

  楚恕之適時地在旁邊給狗屁不懂的新人注解說:「所謂厲鬼,都是因為怨氣而生,這些下在別人身上的怨氣,都好比他的一隻觸手,與他同出本源,因此都是有感應的。」

 

  郭長城一直跟著趙雲瀾,還沒來得及吃晚飯,聽見這話,莫名地聯想起了章魚小丸子,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肚子「咕」地叫了一聲。

 

  楚恕之:「……」

 

  他有時候實在難以理解這個新來的廢柴整天到底都在想些什麼。

 

  趙雲瀾翹起二郎腿,把藥瓶扔在了林靜懷裡:「白天已經意外擊斃了一個,但是估計是那東西不好光天化日地出來作祟,晚上我擔心他不上鉤,所以你的任務就是,等一會天黑了,出去把藥瓶裡的這隻觸手捏碎,把厲鬼招進祝紅的領域裡。」

 

  林靜默默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手裡的小藥瓶,意識到自己成了專用拉仇恨的血牛,頓時用一種主持葬禮一樣沉痛的口吻指責說:「你坑我。」

 

  趙雲瀾毫不遲疑地回答他:「是啊,怎麼樣?」

 

  能這樣明目張膽黑人不含糊,可見他是個多麼光風霽月的人啊!

 

  林靜抬眼四望,發現只有黑貓奸佞的冷笑和他人毫無同情心的漠然,一時間忍不住悲從中來。

 

  只見這假和尚突然轉過身,猛地撲向自他們來了以後就安靜地靠墻站在一邊的沈巍:「大王要拿貧僧祭旗,貴妃救命!」

 

  沈巍:「……」

 

  他是斬魂使的時候,誰見了他都像耗子見了貓,還沒有在大庭廣眾下被人這樣歡脫地調戲過,他頓時愣了幾秒,求助似的轉向趙雲瀾。

 

  趙雲瀾表示這馬屁拍得正是地方,他對此喜聞樂見,默默地扭過了頭。

 

  沈巍想了想,伸手要接過小藥瓶:「那要不還是我去吧。」

 

  這句話還沒說完,林靜就知道要壞,果然,兩束陰森森的目光隨後筆直地戳到了他的後脊梁骨上,大有用目光把他釘在墻上、插一萬根劍的架勢。

 

  林靜默默地乾笑了一下,把小藥瓶塞進懷裡,往後退了一步,飛快地說:「阿彌陀佛,揚善除惡與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是我們應盡的義務,光榮又艱巨,怎麼能推脫呢?我去了。」

 

  說完,假和尚以光速跑了。

 

  沈巍問:「那我能幫你做點什麼?」

 

  「哦,」趙雲瀾說,「我知道下面有家館子不錯,你陪我吃飯去吧。」

 

  沈巍:「……」

 

  祝紅磨了磨牙:「敢怒不敢言。」

 

  楚恕之默默低頭:「不敢言。」

 

  大慶:「喵——」

 

  郭長城是真的不敢言。

 

  好在沈老師還是有良心的,他看見群眾的臉色和說出來的心聲,立刻善良地搖了搖頭:「那怎麼合適?這麼著,你在這坐鎮,我去替你守住生門,萬一有變,我也能支援一下。」

 

  這話一說出來,眾人頓時一陣靜默。

 

  祝紅看著沈巍的眼神一瞬間變得複雜無比,連楚恕之也若有所思,只有郭長城傻帽兮兮地虛心求教:「生門是什麼?」

 

  楚恕之不理他,正經了一些,問:「沈老師怎麼知道我的兩層‘網’要布什麼陣?」

 

  沈巍輕輕地笑了笑:「‘雙層四門八卦陣,有進無出生死門’,我方才看雲瀾點的幾個監控的方位就明白了——只是如果厲鬼怨氣太過濃重,臨時布下的‘網’可能會被他撐破,到時候一旦生門變死門,會不易控制,我看住鎮眼,可以以防萬一。」

 

  他說完,衝在場的人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然後目光落在了趙雲瀾身上,微微彎下腰,放低了聲音說:「那我過去了,你自己小心。」

 

  趙雲瀾感覺良好地目送他離開。

 

  這一次祝紅和楚恕之誰也沒拿沈巍那句含蓄的黏糊調侃,他們倆一起轉向趙雲瀾,黑貓大慶扒在了窗口,過了片刻,它看見沈巍走出了醫院大樓,準確無比地站在了那個「點」上,甚至仿佛早就預料到它會從上面觀察,還抬起頭來對它笑了一下。

 

  大慶眼神一閃:「高手。」

 

  祝紅壓低了聲音,眉頭夾得死緊:「趙處,這位沈老師到底是什麼人?」

 

  趙雲瀾心情很好,一點也沒在意她的語氣,只是半開玩笑地說:「你不會想知道的。」

 

  大慶扭過頭,用碧綠的眼睛盯著他:「這麼說你心裡有數?」

 

  趙雲瀾憊懶地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反問:「我什麼時候心裡沒數過?」

 

  祝紅飛快地說:「我就覺得奇怪——第一次輪迴晷出現的時候就有他,第二次山河錐我們又那麼巧地和他在大雪山相遇,龍城這麼大,我連我鄰居都認不全,哪會有那麼多巧遇?你不覺得太刻意了嗎?你……」

 

  趙雲瀾眨眨眼,他沒有預料到祝紅的反應會這麼強烈。

 

  連一邊的楚恕之也默默地看了祝紅一眼。

 

  「哦,關於四聖,這裡面確實有些原因。」趙雲瀾頓了頓,「不過我覺得他可能不想讓你們知道,所以他的事,我也一時不好說,見諒哈。」

 

  自以為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的貨說出了「見諒」兩個字,可祝紅一點也沒感覺欣慰,她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覺。

 

  如果沈巍只是那個龍城大學裡普通的教授,她可以和林靜他們一起,把這兩人的事當成日常工作的娛樂,調侃並嘲笑領導,甚至在微博上編排自己領導的腐段子,可此時,當她發現沈巍不那麼簡單……甚至有可能是他們這種人的半個「同類」時,她心裡忽然不是滋味了。

 

  好像有人用一根細長的針在她心裡不輕不重地刺了一下,裡面流出酸疼的液體。

 

  楚恕之:「那這個高手擅長什麼?布陣嗎?有空能不能和我們交流一下?」

 

  大慶翹起尾巴,有些遲疑地問:「你這回招惹的不是普通人,是怎麼打算的?就算不說,也大概讓我們知道這位道友是哪一派的吧?」

 

  祝紅依然面色凝重地皺著眉——仿佛趙雲瀾不是找了個對象,而是認了個乾爹。

 

  終於,趙雲瀾因為好心情而造成的短暫的耐心,在他們的東問西問中徹底破滅了,他不耐煩地一揮手:「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都給我滾!哪來那麼多事?我說要開記者發布會了嗎?」

 

  楚恕之興奮地帶著郭長城走了,摩拳擦掌地在心裡決定,要把這次的網布置得好看一點——省得在行家面前露了怯。

 

  祝紅卻似乎還想在說什麼,大慶卻已經從椅子上跳下來,在幾步遠以外的地方回頭衝她「喵」了一聲,祝紅只好深吸一口氣,垂下眼,藏在紅色大衣寬闊的衣袖下面的手握緊了些,然後一言不發地跟上了大慶。

 

  趙雲瀾發現了祝紅隱約的敵意,不過沒往心裡去——依他看來,女人總是比較細心,想得也多,沈巍這麼一個人,忽然就被他帶進了他們的小圈子,連一句解釋也沒有,大概是讓她不安了。

 

  於是他善解人意地叫住了祝紅:「哎,等等。」

 

  祝紅腳步一頓。

 

  趙雲瀾說:「那什麼,尊重他的意思,我不好多說,但是他肯定是沒問題的,你不用擔心,把他當我一樣就行了。」

 

  祝紅聽了,一聲沒吭,往外走去,有心想扇這姓趙的一個大嘴巴。

 

 

 

54、功德筆

 

  天終於還是黑了。

 

  楚恕之幹完了活,就雙手插兜站在樓頂,獵獵的北風吹得他發絲亂飛,郭長城總懷疑他下一秒就會被風卷走,楚恕之實在是太瘦了,簡直有點營養不良。

 

  郭長城不敢亂動,他腳下是滿地的硃砂。

 

  楚恕之把樓頂當成了一張大黃紙,拿硃砂畫了一張大「符」,又用烏石將八個方位壓住了,站在那「大符」中間的郭長城立刻感覺到周遭的氛圍變了,夜色中吹來的風裡帶了某種特別的氣味,他形容不大好。

 

  只是覺得那味道粘膩、潮濕,不臭,但是混雜了泥土和血水的腥味,其中還混雜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苦。

 

  郭長城茫然地抽了抽鼻子:「楚哥?」

 

  「那是怨靈的味。」楚恕之頭也不回,低頭往下看著,茫茫夜色中,他們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沈巍一身淺色的大衣,分外顯眼,正不偏不倚地站在收網人的位置,楚恕之搖了搖頭,「趙處這次這是招惹了誰?姓沈的……我以前沒聽說過有這一號人物。」

 

  正這當,沈巍似乎抬頭看了一眼,天太黑,楚恕之看不見他的表情,只是下一刻,那人就憑空消失在了原地。

 

  楚恕之表情一凜:「來了。」

 

  郭長城:「啊?」

 

  「啊什麼啊!」楚恕之大步走過來,依然是像貼牛皮鮮一樣,把一張黃紙符貼在了郭長城臉上,「閉上你的嘴!不許出聲。」

 

  那股特別的味道越來越濃重,東北角上林靜把自拍的手機塞回兜裡,面無表情的擰開了手裡的小藥瓶,一股污濁的黑氣沖天而起,林靜抬起頭,手掐金剛佛印,臉上莊重極了,竟有寶相,然而他並沒有依趙雲瀾所說直接弄死,而是低低地念起超度的經文。

 

  這也曾是天生地養,合萬物精華聚合的三魂七魄,或許涉世不久,或許經過了無數輪迴洗練,像趙雲瀾那樣手起刀落暴力執法,林靜有點不忍心。

 

  然而低沉的經文是對牛彈了琴,那股怨氣心意難平,哪裡聽得進這樣顛三倒四車■轆一般的絮叨,反而在空中越長越大,舒展開像一個怪物,沖天吼叫,原本月朗星稀的天空驟然陰沉。

 

  就在這時,寂靜的夜色突然被三聲槍響撕裂,那一股小小的怨氣驟然四分五裂,不過片刻,就消散在了空氣中。

 

  六樓的窗戶被人從裡面推開,林靜看見一點火光忽明忽暗,他幾乎想象得出趙雲瀾皺著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然後不滿地念叨一句「念經都念傻了」的模樣。

 

  世界上從來不是任何東西都能超度,要是那樣,就不會有鎮魂令和特別調查處的存在,你願意送他過三千弱水,人家說不定一步也不願意挪動呢。

 

  遠處的風聲裡傳來一聲大吼,林靜雙手合十,默誦了一聲佛號,而後翻身跳到了已經沒有了樹葉的枯木上,一團巨大的黑氣就像炮彈一樣撲向了他方才站著的地方,整整齊齊的地磚當場被打碎,碎石頭砸起三尺來高,裹挾著腥風而來的是一個巨大的人影,立起來足有四五米高,只有上半截,腿部往下露著骨頭,黑乎乎的血,一路走一路滴湯,掉在地上,發出呲啦呲啦的動靜,連石頭都能給燒化了。

 

  「這可真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了。」林靜苦笑了一聲,腳下卻不遲疑,縱身扒上了二樓的窗戶,他就像個大蜘蛛,赤手空拳地在醫院大樓外面扒著石頭縫和突出來的窗台往上爬,愣是比直升電梯還快,後面的黑影跟著窮追不捨。

 

  林靜一路爬到了六樓,對站在窗台附近的黑貓大喊一聲:「接住了!」

 

  大慶像個黑乎乎的肉球躥出去,一時間掛在角落裡的六個鈴鐺同時響了起來,女人的輕叱聲響起,一條巨蟒猝不及防地從角落裡鑽出來,蛇信一卷,就把一團黑氣吞進了嘴裡。

 

  追著林靜的黑影東突西撞,鈴聲越來越急,怨靈身上的黑氣源源不斷地被吸進巨蟒的嘴裡,那半個人的影子開始變得越來越小。

 

  而後,那黑影突然懸浮在半空,露出清晰的男人的模樣,正是郭長城看見過的那人,頭髮花白,雙目赤紅。

 

  趙雲瀾驀地把煙頭按滅在了窗台上:「祝紅,躲開!」

 

  就在這時,六個晃蕩不休的鈴聲突然卡住,又一同啞了。

 

  黑貓直接撲上巨蟒,落地的瞬間,巨蟒重新變成了女人的模樣,六樓窗戶的玻璃盡碎,半個身體的男人瞬間脹大了幾倍。

 

  趙雲瀾彎腰拉起了祝紅,走到窗口站定,與懸在外面的怨靈相距不過兩三米的距離。

 

  「鎮魂令。」他不冷不熱地開了口,好像只是例行公事,「你死了以後不好好找地方投胎,大過年的,跑出來投毒做什麼?」

 

  「過年」這兩個字好像刺激到了怨靈,他驟然伸出巨大的手,裹挾著無邊的濃重黑氣,抓向趙雲瀾的頸子。

 

  鎮魂令化成的鞭子就像一株活著的藤蔓,從男人大衣袖口裡卷出來,一下卷住了那隻巨大的手,一人一鬼僵持在一堆碎玻璃渣上。

 

  祝紅用力推了一把林靜:「你瞎啊,還不去幫忙!」

 

  林靜剛被怨靈追著客串了一把蜘蛛俠,手指抓得生疼,氣還沒喘勻,頓時露出一張苦瓜臉:「幫忙?幫……幫什麼忙?這麼大隻的怨靈,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能幹什麼?」

 

  祝紅:「撞鐘啊!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懂不懂!」

 

  她嚷嚷得林靜耳朵嗡嗡直響,忍不住說:「女施主,麻煩你淡定一點,我只是個俗家弟子,你見過俗家弟子天天撞鐘的嗎?再說我佛慈悲,管的是陰晦之物,他生前為人魂,大鐘對他的作用本來就很有限,你都吞不下的怨氣,指望我那口破鐘,你覺得靠譜嗎?」

 

  祝紅:「我不管,快給我想辦法!」

 

  林靜往趙雲瀾那邊看了一眼,萬分無奈地嘆了口氣:「我佛慈悲,怎麼不讓弟子也長得帥一點。」

 

  他說完,把手伸進兜裡,摸出一個小壺,巴掌大小,揭開蓋子,裡面有一股油香,林靜十分肉疼地往裡看了看,抬手要潑,趙雲瀾卻好像側面長了眼睛,衝他一擺手:「省著點你的燈油,這不用你。」

 

  正說到這,怨魂驟然掙脫了鎮魂鞭,鞭梢忽悠一下,高高地揚起,又悄無聲息地縮回了他的袖子,怨魂咆哮著「撕」開了窗欞,巨大的黑氣擠了進來,好像要把那窗口撐破。

 

  與此同時,趙雲瀾退後一步,雙手平伸到身前,手心衝前,張開五指,右手執短刀,無聲無息地在自己左手心抹了一刀,鮮紅的血立刻流進了短刀的凹槽,繼而就仿佛凝結了一樣卡在其中,動也不動。

 

  男人的臉上突然露出了一個笑容。

 

  大慶在旁邊看見,毛都炸起來老高,情不自禁地遠遠地離開了他身邊,縱身跳進祝紅懷裡,那笑容簡直沒有一絲一毫像趙雲瀾平時的模樣。那一瞬,他的眼睛顯得格外的深,眼神顯得格外的冷,臉在黑霧的陰影下被高挺的鼻梁打出大片的陰影,勾起來的嘴角有說不出的惡毒和冰冷。

 

  一時簡直分辨不出,他和黑影中的那個怨魂到底是才是真鬼。

 

  「九幽聽令,」那聲音好像也不是趙雲瀾的,低沉中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沙啞,聽在人耳朵裡,就像是被鋸子鈍鈍地鋸了一下,「以血為誓,以冷鐵為證,借爾三千陰兵,天地人神,皆可殺——」

 

  那最後幾個字幾乎是一字一頓,說不出的陰森狂妄,那刀刃上凝住的血跡驟然變黑,無數空無一物的盔甲從他身後蒼白的墻壁裡破墻而出,駕著白骨的戰馬,拖著腐朽的刀兵,山呼海嘯地衝出來,硬是把將那擠進了窗內的怨魂給推了出去,頃刻間就斬斷而來他一隻手。

 

  趙雲瀾這才連退數步,仿佛脫了力,踉踉蹌蹌地靠住了背後的墻,渾然不顧周圍人毛骨悚然的目光,順著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把不停地往下淌血的手豎著垂下甩了甩,有點氣喘地說:「我操,還是弄袖子上了,乾洗還能洗掉嗎?」

 

  大慶試探著靠近了一點,停在了距離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問:「雲瀾?」

 

  趙雲瀾挑挑眉:「嗯?」

 

  這個表情黑貓比較熟悉——所有讓貓看了不由想上去拍兩爪子的表情它都熟悉,於是大慶毫不猶豫地伸出爪子來,給了他一巴掌,大吼一聲:「剛才那是什麼鬼東西!我沒教過你這種邪術!」

 

  趙雲瀾得意洋洋地說:「人類是會閱讀的,蠢貓。」

 

  大慶差點跟他急了,一步躥到他身上,蹬著他的大腿把前爪搭在了他的上臂上:「你上次從圖書室裡拿的到底是什麼書?!」

 

  趙雲瀾用完好的手摸了摸它的頭:「《魂書》,放心,我只是為了求證一些事,無意中看見了這麼個東西,方才一時想起來了——又沒打算幹什麼,我的人品你還信不過麼?」

 

  黑貓咆哮:「你有人品這種東西嗎?!」

 

  趙雲瀾被它噴了一臉唾沫星子。

 

  不過黑貓還是氣哼哼地從趙雲瀾肩膀上跳了下來,算是接受了這個說法,趙雲瀾的分寸它還是大概能信任的,只是依然不滿地說:「你要是想讓自己身份證上那張窮醜矬的照片上地府通緝令,以後人手一份、見者傳閱,那我也沒什麼話好說。」

 

  話音沒落,就被趙雲瀾從後面伸出一隻手來,狠狠地給按在了地上,男人罵罵咧咧地說:「老子身份證上的照片也一樣英明神武俊美不凡,你這大餅臉的豬貓不要那麼酸。」

 

  楚恕之從樓頂打來了電話,整個人透著一股異常的興奮:「剛才那個是陰兵斬嗎?誰幹的?這是瘋了嗎?娘的太帥了好嗎?」

 

  祝紅忍無可忍地掐了他的電話。

 

  林靜忍不住問:「陰兵斬?靠血催動嗎?」

 

  「血和鐵都是媒介。」趙雲瀾緩過了一口氣,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轉身往外走去,「真正催動它的是惡意。惡意至凶,我覺得這算是以毒攻毒。」

 

  祝紅遲疑了一下,一邊跟上去,一邊問:「你心裡也有惡意?」

 

  「怎麼,我不是人?」趙雲瀾笑了笑,坦坦蕩蕩地承認了,「非但有,還不少——其實我覺得陰兵斬真不應該被列為邪術,我看它就挺好的,心靈瑜伽,排除毒素,一身輕鬆。」

 

  祝紅:「……」

 

  大慶躥上趙雲瀾肩膀,衝著鼻梁給了他一拳。

 

  「疼!死胖子!」

 

  怨靈已經被陰兵逼到了絕路,他意識到自己討不到便宜,立刻打算逃走。

 

  楚恕之布在外面的兩層有進無出的「網」立刻被激發,應該說,其實他們都沒有預料到這個厲鬼有這麼大的能量,要不是沈巍已經看住了陣眼,怨魂被趙雲瀾逼到極處,就這麼跑了還真不是沒可能。

 

  一道醞釀許久的雷從空中劈下來,怨魂被某種看那不見的東西束縛,追著他的陰兵倏地一同消失,冤魂劇烈地掙扎起來,整個醫院大樓的地面都在顫動,被保護在這領域之外的人們一時還以為是地震了。

 

  楚恕之從樓頂上往下喊了一聲:「蟲子黏在網上了,蜘蛛別讓它跑了!」

 

  消失許久的沈巍應聲憑空出現在怨魂身後,伸手凌空一抓,怨魂就像是被看不見的手掐住了脖子,身上的黑氣一點一點地散去,露出一個沒有腿的人,仇恨地瞪著沈巍所在的方向。

 

  沈巍不為所動,手指一掐,怨魂像是一張紙,被人壓扁團成了一團,一閃,就消失在了沈巍手裡。

 

 

 

55、功德筆

 

  目標抓住了,祝紅設下的領域自動解除,滿地的碎玻璃重新粘回了窗戶上,醫院裡依然是半夜三更巡夜的護士和來看急診的病人,淺眠的住院人士被驚醒了幾個,出門看看沒有異狀,又回到了病房裡。

 

  門口的小販已經收攤,偶爾還有幾輛出租車經過,顯然沒打算接活,匆匆開過去了。

 

  沈巍匆匆上樓,正好和下樓的楚恕之碰在了一起,楚恕之恃才傲物,對熟人尚好,對不熟的人很少單獨上前搭話,此時見了沈巍,他卻主動伸出手,稱讚說:「陣眼抓得真漂亮。」

 

  沈巍衝他匆匆地點頭致意,臉色卻比剛推進去的急性闌尾炎的病人還難看,他拿出一個小藥瓶,簡短地交代:「在這裡面,小心看管。」

 

  然後就把小藥瓶扔給了楚恕之,回頭一把拉住趙雲瀾的手:「你和我走,我有話和你說。」

 

  趙雲瀾屁顛屁顛地被拉走了。

 

  沈巍一路把他推進了衛生間,回手把門從裡面鎖住,在昏暗的燈光下死死地盯著他,低聲問:「方才那個,是不是陰兵斬。」

 

  趙雲瀾:「嗯。」

 

  沈巍:「是你?」

 

  趙雲瀾坦然點頭:「啊,對啊。」

 

  沈巍聽到這,二話沒說,抬起巴掌就扇了過去。

 

  ……不過這巴掌來得氣勢洶洶,卻到底沒捨得落在趙雲瀾臉上,只在靠近他一隻耳朵的地方,堪堪地停在了半空中。

 

  趙雲瀾愣了一下,茫然地問:「沈巍?」

 

  「別叫我!」沈巍讓他氣得臉色發白,停在半空中的手有點顫抖,好一會,才咬著牙說,「‘天地人神皆可殺’,令主可真是好大的本事、還狂的口氣,你……你就不怕遭天譴嗎?」

 

  趙雲瀾極少見到沈巍動怒,何況是這麼個氣壞了的模樣,趙雲瀾立刻心疼,趕緊攥住他冰涼的手:「是是,我錯了,你願意打我就打我,別生氣別生氣。」

 

  沈巍一把甩開他:「誰和你嬉皮笑臉,你知不知道陰兵聚魂之術是絕對禁止的邪術?你到底明不明白什麼叫邪術?三界還裝得下你麼?你這麼無法無天,是不是要捅出天大的簍子來才算!你、你……」

 

  他話音陡然止住,過了不知多久,才微微有些顫抖地問:「到時候你讓我怎麼辦?」

 

  趙雲瀾一把伸手抱住他,輕輕地吻著他的頭髮:「我錯了寶貝,對不起。」

 

  他自以為認錯態度良好,這句話卻直接踩了雷,沈巍猛地推開他,一隻手把他抵在門上,另一隻手狠狠地揪住了他的領子:「別用你那套不知道對多少人說過的話糊弄我。」

 

  趙雲瀾無奈地笑了笑:「那你想讓我怎麼樣?」

 

  沈巍臉上的厲色在他的笑容裡慢慢褪去了一些,片刻後,忍不住又柔和了一點……總有那麼個混蛋,就算拿著桿子把天捅出個窟窿,他也是不忍過於苛責的。

 

  過了好一會,沈巍嘆了口氣,鬆開了手,低低地說:「你就不能改改你的脾氣嗎?」

 

  趙雲瀾認錯態度良好,連忙重重地點了一下頭——儘管他完全不覺得自己哪有問題,不過沈巍說錯了,他就立刻不分青紅皂白地認錯。

 

  沈巍垂下眼,捧起他有條刀傷的手,輕聲問:「疼嗎?」

 

  趙雲瀾搖搖頭。

 

  「我……我方才太心急了些……」

 

  「可你撞得我後背疼。」趙雲瀾面無表情地說,「你還衝我發脾氣,對別人都客客氣氣,居然對我發脾氣。」

 

  他這樣的臉色讓沈巍心裡一慌,愣是沒聽出他在故意撒嬌來,沈巍遲疑了一下,不知所措地伸手捧住趙雲瀾的臉:「我……」

 

  趙雲瀾繼續面無表情地抬起眼看著他。

 

  沈巍:「我不是有意……」

 

  他慌慌張張的一句話沒說完,就見趙雲瀾伸手點了點自己的嘴脣:「伺候大爺舒服了就原諒你。」

 

  沈巍愣了一秒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臉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脫口說:「成何體統!」

 

  而後耳根發紅,甩手就走。

 

  可他走到了門口,一回頭,卻發現趙雲瀾沒有跟上來,依然保持著那個靠墻的姿勢,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沈巍的手已經搭上了門閂,遲疑良久,下一刻,他又大步走回去,扶住趙雲瀾的腰吻了下去。

 

  ……被他拿捏成這樣,以後可怎麼好?

 

  趙雲瀾的嘴脣有點腫,祝紅一眼看見,就憤憤地扭過頭去,心想,這個掉節操的死基佬,用不用這麼欲求不滿?

 

  一行人從醫院回到了光明路4號,楚恕之在審訊室外加持了天羅地網,黃紙符貼得跟經幡似的,這才鎖上門,打開藥瓶蓋子,放出了裡面關著的怨魂。

 

  趙雲瀾搬了把椅子給沈巍坐,自己雙手抱在胸前靠著墻站著,點了根煙,眼皮也不抬地懶洋洋地說:「你有權保持沉默,但是之後說的每一句話都會成為陳堂證供,想清楚了再開口。」

 

  沒有腿的怨魂被三道靈符鎖在椅子上,陰沉沉地他起頭來,聲音沙啞地問:「陳堂證供?什麼堂?什麼供?」

 

  「閻王殿,供你一生功德罪名,公正得很,少廢話,問你什麼你說什麼!」林靜被他追成了一隻大壁虎,心裡正氣不順——他這個人最精分的地方就在這裡,在外面就是個假裝忠厚老實的奸猾和尚,一進審訊室就化身咆哮林,好像不嚷嚷不能體現他的威武霸氣。

 

  怨魂冷笑一聲。

 

  楚恕之瞥了一眼郭長城,郭長城連忙坐直了,乾咳一聲,最後低頭瞟了一眼寫在手心裡寫得密密麻麻的「小抄」,像背書一樣開口說:「姓、姓名,年齡,死亡時間,死亡原因。」

 

  怨魂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成功地讓郭長城打了個冷戰。

 

  楚恕之立刻抬手按在郭長城肩膀上,與此同時,那邊林靜用力一拍桌子,惡狠狠地說:「看什麼看,快說!」

 

  「……王向陽,六十二,去年臘月二十九死亡,車禍。」

 

  郭長城小心地看了楚恕之一眼,楚恕之對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問,郭長城又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小抄,引得楚恕之也忍不住也跟著瞄了一眼,只見此人的手心上密密麻麻地寫著:「2、哦,XXX(代入對方名字),你死亡原因既然是XXX(代入死亡原因),為什麼要向無辜的人下手呢?」

 

  然後他就聽見郭長城磕磕巴巴地說:「哦,王向陽啊,你的死亡原因既然是臘月二十九……不,你的死亡原因是車禍,為什麼要向無辜的人下手呢?」

 

  楚恕之實在不好在這麼嚴肅的場合下笑出來,只好回頭對趙雲瀾說:「趙處,給我一根煙。」

 

  借此遮擋了一下他過於詭異的表情。

 

  「無辜?」王向陽臉上露出一個十分扭曲的笑容,像個精神病一樣往前探了探身,「誰無辜?小崽子,你告訴我,誰無辜?他們無辜?你無辜?」

 

  完了,怎麼還帶反問的?這句沒有準備。

 

  郭長城立刻一臉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了。

 

  楚恕之低下頭,林靜扭過臉,原本給他掠陣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逃避了。

 

  沈巍卻突然插嘴問:「能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出車禍嗎?」

 

  王向陽木然地轉向他,沉默。

 

  沈巍又問:「和中了你怨咒的人有什麼關係?和你賣的橙子有什麼關係嗎?」

 

  「我生前就是個賣橙子的,」王向陽良久才回答他,「住龍城郊區的農村,每天進水果到城裡,推著小推車在路邊賣,全家都靠這點生活來源過活,有個尿毒症的媳婦,她不能幹活,還有個兒子,快三十了,娶不上媳婦,因為是農村戶口,還我沒錢在城裡給他買房子。」

 

  「既然你非要問,我可以說給你聽聽——我其實最喜歡春節前後那幾天,那時候一般賣菜打工做小買賣的都回老家了,城裡顯得蕭條很多,超市裡人又多,有時候人們就願意圖省事,停在路邊買我的東西,我也相應地比平時掙錢多,」王向陽在沈巍的目光下漸漸平靜了下來,可是嘴角始終掛著譏誚的笑容,「臘月二十九,多好的日子。」

 

  郭長城終於找到了一句他手心上有的,於是見縫插針地問:「你是因為家庭原因才仇視社會的嗎?」

 

  「仇視社會?」王向陽重複了一遍,搖搖頭,「我不仇視社會,害我的人我都看見了,就那些,弄死他們我就走,你們願意把我下油鍋就下油鍋,扔十八層地獄就扔十八層地獄,可是有一條,他們得跟我一起,我炸了油條,他們也得變成油條,我滾了釘床,他們也別想扎著手看著。」

 

  他這話音平靜,可聽在人耳朵裡,卻是說不出來的怨毒。

 

  這時,汪徵敲了敲門,走了進來,手裡端著一盤水果,身後還跟著她的萬年跟屁蟲桑贊。

 

  汪徵把果盤遞給趙雲瀾,又十分奇怪地看了沈巍一眼,不過她沒多嘴,只是囑咐楚恕之:「外面的符紙不用了以後都收走,別給保潔添麻煩。」

 

  等兩隻後勤鬼走後,沈巍才繼續問:「都有誰?」

 

  「醫院裡的那仨人,還有其他好多——唔,倒是沒人家開車的司機什麼事。」王向陽幾乎以一種置身事外般的口氣說,「臘月二十九的時候可以放炮,有兩個半大小子,一個個穿得人似的,好幾千一件的羽絨服,不幹人事。兜裡裝著鞭炮,逮著哪扔哪,家裡大人也不管。他們往我的車下面扔,我多嘴,腦子凍壞了,沒忍住,就說了他們兩句。那倆小子給鼻子上臉,往我身上,腳底下扔炮,我追他們罵,一個小子就趁機溜到我身後,一抬手把我的車給掀了。橙子、蘋果全滾出來了,大的小的,滿地都是。」

 

  他說到這裡,低頭看了一眼整整齊齊的果盤,不自覺地舔了舔嘴脣,可惜他生前舍不得,死後卻也吃不著了。

 

  他眼睛裡漸漸閃現出奇異的光:「那一車的水果,是我們一家過年的錢,我急了,趕緊去撿,可是撿起這個又掉了那個,正是大白天,路邊有好多人經過,我跟他們說‘行行好,幫幫忙,’可是一個人撿起了我的橙子,看也沒看我一眼,就剝開吃了,邊吃邊說‘你這東西都掉地上沾土了,誰買啊,還撿什麼撿?’說完,他就又撿了一個蘋果揣進兜裡走了。」

 

  王向陽說到這裡,臉上居然露出了一個平靜而釋然的笑容,好像他說的話讓他欣慰又喜悅似的:「好多人跟他一樣,好多人,看見了,撿了就走,還有拿袋子裝的。我說你們不能這樣,你們要給錢,不能拿我的水果,他們一聽給錢,就帶著我的水果一哄而散,我去追,就被一個出租車當場撞死了。」

 

  「那天下了大雪,路上的車剎不住,司機踩了剎車,車往旁邊滑出了幾米遠,整個從我身上碾了過去,我的上半身跟著車輪往前滾,腿就留在了原地,臨死的時候,臉上還撞了一個正好滾輪在我臉邊的橙子,你們說,我死得冤不冤?」

 

  沒人說話。

 

  王向陽又問:「我該不該報復?你們該不該抓我?就是到了陰間,閻王爺怎麼判我合適?」

 

  難怪每個受害者的因果線都那麼淺——真正至他死亡的其實是開車的司機,可是司機偏偏才是和這事一點關係也沒有的人。

 

  王向陽往後背椅子上一靠,這動作讓沒有腿的男人看起來分外可怖,他低低地笑出了聲:「我活著的時候,還真不知道有你們這樣專管這種事的人,你們既然肯伸手管不平事,為什麼管我不管他們?算了吧,這世道,我看得透透的。」

 

  郭長城情急之下一眼遛過了自己寫下的最後一句提示「家人、朋友」,於是脫口說:「你就不替後輩兒孫想想嗎?不給你的兒子、你孫子和你正在治病的媳婦積點德嗎?」

 

  王向陽漠然地說:「我兒子還沒結婚,我沒有孫子,再者他們娘兒兩個都已經死了,我老王家斷後了,給哪個狗娘養的積德?」

 

  郭長城聽見自己顫顫巍巍地問:「怎麼死的……」

 

  「我弄死的,我們家沒有集中供暖,還在燒爐子,我晚上把爐子裡的火扣住了,他們倆還睡著覺,就煤氣中毒,全死了。」王向陽說到這,又補充了一句,「沒痛苦。」

 

  郭長城:「你……怎麼能這樣?」

 

  王向陽坦然地看了他一眼,輕輕地笑了笑:「我覺得活著比死了痛苦,你覺得呢?」

 

 

 

56、功德筆

 

  至此,林靜才明白,王向陽的怨念為什麼不受超度——他一生沒有做過惡,卻是勞苦半輩子,末了又落了這麼個荒謬又可悲的下場。

 

  一個人要是恨到了極致,心裡是容不下任何柔軟的感情的,因此他親手斬斷自己和人世間的一切牽掛,以後,再沒有什麼東西能喚起他一絲一毫的留戀和好意了。

 

  也許如果他還活著,若干年以後,時間與經歷會衝淡他心裡的仇恨,讓他安然地度過這道坎,可他已經死了。

 

  命都沒了,他再沒有別的可得,也再沒有別的可失,靈魂永遠被卡在葬身車輪下的那一刻,已經入了魔障。

 

  趙雲瀾皺了皺眉,覺得這件事很難辦——在路邊撿了幾個水果,揣在兜裡,難道就該死嗎?哪怕是偷人錢包的,被逮住了也頂多是個進看守所的罪名,總不能就地槍斃,顯然是不至於要命的吧?

 

  可因為這些人貪小便宜,就這麼把一個好端端地期待著回家過年的老實男人害死了,他難道不該恨嗎?難道不該報仇嗎?放在誰身上,誰能一笑泯恩仇、釋懷去投胎?

 

  這好像也是有道理的。

 

  於是長袖善舞的趙雲瀾很快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他打算先把王向陽遣送回地府,按舊例,王向陽可以在十殿閻羅處伸冤,伸完,如果閻王們也一致認為他報仇是有道理的,就會發給他一張通行證,到時候他在人間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願意找誰報仇就找誰報仇,跟鎮魂令是沒關係了,捅出什麼事來,責任自然由是那邊承擔。

 

  誰知他剛要開口說出這個兩全其美的辦法,沈巍卻忽然插了一句。

 

  沈巍緩緩地說:「不問自取者為賊,不論拿的是真金白銀,還是幾個果子,這都沒什麼不一樣的。更不用提因為這事還誤傷了別人的命,我覺得確實應該和‘謀財害命’同罪,所以你的仇報得有道理。」

 

  他這話已經出口,趙雲瀾根本來不及制止,一口氣哽在油滑慣了的趙處喉嚨裡,險些噎他個半死。

 

  沈巍這話音剛落,王向陽就發現一直隱隱地束縛著他的那股力量消失了。

 

  別人可能不明白,但趙雲瀾心知肚明,儘管那人是以沈巍的身份出現,但畢竟是斬魂使本尊,自古先有斬不平事的斬魂刀,隨後才有十殿閻王面前論功過。

 

  也就是說,斬魂使的權限是相當高的,他下的判決,就是閻王殿也改不了,現在沈巍在審訊室裡金口玉言地說了這番話,等於直接把「通行證」授予了王向陽。

 

  「不過冤冤相報,肯定是沒完沒了,要是你就這麼放了他們,說不定若干年後惡果自己也會報到他們頭上……也或者他們活得不夠長,會報到輪迴之後。但你原本只是凡人魂魄,因為怨氣太過而走火入魔,殺妻滅子這種事喪盡天良的事也做了,現在就算放任你去報仇,這件事之後,你也可能會被收監到地獄十八層裡,這樣傷敵一萬,自損八千,你也沒有怨言嗎?」

 

  除了知道內情的趙雲瀾,王向陽比這屋裡的任何一個人都更先認識到了沈巍和別人是不一樣的,他注意打量了沈巍一番,正色點頭,乾脆利落地說:「沒有。」

 

  沈巍回頭,假惺惺地問趙雲瀾:「你看,然後怎麼處理?」

 

  你三下五除二都處理完了,還問個屁……趙雲瀾瞪了他一眼,隨後輕咳一聲,還是得開口替他遮掩過去,於是從兜裡摸出一張鎮魂令,拍到審訊桌上,推到了王向陽面前:「先在這等著,破曉之前會有陰差來接你,你把這個拿給他看,讓他帶著你去閻羅面前討一張通行證。」

 

  王向陽動了動嘴脣,好一會,才慢慢地前傾身體,雙手捧起了鎮魂令。

 

  「最後提醒你一聲,」趙雲瀾例行公事地說,「他說的沒錯,你拿了通行證,確實解了一時仇恨,但事後必然遭到數倍的刑罰,動手之前可要想清楚了。」

 

  王向陽怔怔地看了看手裡的鎮魂令,隨後搖了搖頭:「這就不用囑咐了,我已經殺了十多個人,早就回不了頭了。」

 

  說到這,他苦笑了一下:「沒想到死都死了,竟然還有講理的地方,算我謝謝你們。」

 

  在場的人聽見他的話臉色同時一變,祝紅立刻問:「等等,你說你已經殺了十多個人?也是用同一種方法嗎?人是都已經死了嗎?」

 

  王向陽:「當然死了,還是不得好死的死法,死後也永世不得超生。」

 

  祝紅驚疑不定地看了趙雲瀾一眼——由於人口越來越多,環境越來越嘈雜,厲鬼在人間作祟,非法殺人,一個兩個,他們感覺不到很正常,但是一旦數量大了,積累的惡行多了,別說是鎮魂令,就是在同城的一些稍有修行的民間流派,也能感覺到沖天的黑氣。

 

  可是沒有,至今,要不是王向陽主動交代,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手下已經有十多條亡魂——包括沈巍!

 

  沈巍立刻就想起了「功德筆」,他問:「你有沒有用某種方法……改過身上的功德?」

 

  「改過。」王向陽直言不諱地承認了,「那時候我才毒死了自己的老婆兒子,正打算向第一個獵物下手,有一個人跟我說,要和我做一筆生意。」

 

  「什麼生意?」

 

  「他說我這樣肆無忌憚地大開殺戒,很快就會驚動人間的執法者,於是賣給我一個符咒,說事掛在脖子上,你們就感應不到我,不過被我殺了的人的魂魄他要帶走,」王向陽痛快地說,「我一想,那些東西我留著也沒用,我已經是個死人了,沒什麼好讓別人圖謀的,就答應了,結果他真沒騙我,果然就沒有人管我——那些人大多以為自己得了怪病,進醫院治不好死的,誰知道還真有人能因為吃壞了肚子報警的。」

 

  趙雲瀾追問:「你看見符上寫了什麼或者畫了什麼嗎?」

 

  「看見了。」王向陽說,「寫了我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先用黑筆寫的,後來又拿硃砂描了一回,把那幾個字外面圈上了紅圈。」

 

  他說著,抬手從自己的脖子上拎出一個折成了八角形的小小的黃紙符:「就這個,給你們看看也行。」

 

  楚恕之接過來打開,裡面果然有一行畫了紅圈的字,可還沒等他看清楚,那黃紙符就自燃成了一攤小小的灰燼。

 

  只是匆匆忙忙的一眼,沈巍很難判斷上面的筆跡是出自於什麼人手裡,但聽王向陽的描述,八/九不離十,恐怕就是功德筆,黑筆記過,紅筆記功,一左一右,管你是大善大惡,還是大奸大忠,只要這麼一筆勾上去,一切都能一筆勾銷。

 

  傳說功德筆的筆桿是用一種在黃泉里長出來樹的樹根削成,那木頭質地堅硬無比,鋼刀難斷,樹卻長得無枝無葉、無花無果,不知為什麼,被人稱為「功德古木」,從上古留下來的名字,至今已經不可考。

 

  但沈巍想,說不定這名字正是用這未生已死的樹來諷刺三界的所謂善惡功德——為功德而積善,為報應而避惡,功德既生,則本心已死,純善已死。

 

  趙雲瀾問:「那人長什麼樣,你從什麼地方看見的?」

 

  這問題讓王向陽愣了一下:「長得……挺普通的吧,奇怪,你一說我倒是想不起來了,在……」

 

  他的話音頓住,忽然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似乎自己也覺得很奇怪:「具體在什麼地方,我也實在是不記得了,不過應該在我家附近,我家住在城西二十里的西梅村,你們想找的話可以去那看看。」

 

  沈巍站了起來,對他一點頭:「多謝。」

 

  王向陽平靜地說:「該是我謝謝你們,我殺人索命都沒什麼好隱瞞的,這也沒什麼不能說,想知道什麼,儘管來問我。」

 

  沈巍與趙雲瀾交換了個眼神,率先走出了審訊室。

 

  趙雲瀾拍了拍林靜的肩膀,低聲說:「叫陰差來一次,把事說明白了,那邊會知道怎麼辦的。」

 

  說完,他跟了出去。

 

  沈巍在樓道盡頭等他,趙雲瀾一路把他帶到自己的辦公室,回手關上門,這才問:「怎麼?你覺得是‘那個’功德筆?」

 

  沈巍皺皺眉:「我不能完全確定,但是可能性很大,就算是假的,造假的人一定對四聖了如指掌。」

 

  「唔。」趙雲瀾摸了摸下巴。

 

  「怎麼了?」沈巍問。

 

  趙雲瀾剛要說話,突然,一隻傀儡骨架的影子從趙雲瀾辦公室外的窗口一閃,趙雲瀾走過去拉開窗戶,把傀儡放進來。

 

  傀儡先是低下他的頭骨,衝趙雲瀾姿勢怪異地彎了彎腰,然後走到沈巍身邊,化成了一張信紙,飄飄悠悠地落到了沈巍手裡。

 

  趙雲瀾眯了眯眼,站在窗口,抬頭望了一眼渺茫的夜色,總覺得冥冥中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

 

  片刻後,他掛上窗簾,譏誚地一笑,轉過身來,又成了那個「有條件要裝逼,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裝逼」的二貨。

 

  正好沈巍看完了信,皺起了眉。

 

  趙雲瀾問:「你有事?」

 

  「急事,我得走一趟。」沈巍在兩步間從一個溫文爾雅的大學老師,化成了滿身寒氣裹著黑袍的斬魂使,一邊急急忙忙地往窗外走,一邊沒忘了囑咐趙雲瀾,「他說的西梅村你絕對不能一個人去,無論怎麼樣,等我回來。」

 

  趙雲瀾沒有搭腔。

 

  沈巍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見那男人懶洋洋地靠在墻上,半真半假地抱怨說:「真要命,好不容易大人松了口,我還以為今天晚上好歹能占點便宜呢,欲/求不滿,再加上孤枕難眠,唉,明天準得帶著倆黑眼圈來上班。」

 

  沈巍發現自己跟他說正經事就是個錯誤,於是一言不發地大步從他的窗戶穿過,閃身進了一團黑霧,頃刻不見了蹤影。

 

  趙雲瀾靠在窗口,摸出一根煙,一動不動,靜靜地享用完,估摸著沈巍早就走遠了,這才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把褲腿下藏的槍裡裝足了彈藥,又緊了緊身上的短刀,把裝黃紙符的夾子拿了出來,清理了一半丟在桌子上,只帶走了與攻擊和護身有關的。

 

  「不去?」趙雲瀾嗤笑一聲,「不去不是辜負了別人特意把你引走的一番心意?」

 

  隨後,趙雲瀾披上外衣,拎著他的手提包,就像正常下班一樣,跟同事們打了招呼,不慌不忙地往外走去,他調整好車上的導航,出城往西梅村開去。

 

  半夜交通狀況良好,趙雲瀾用了不到兩個鐘頭的時間就到了王向陽所說的西梅村,這地方和龍城郊區的其他村子並沒有一點區別,已經十分安靜,間或能聽見幾聲狗叫。

 

  他開著車繞著村子轉了一圈,終於在村西口處,發現了一群合抱粗的大槐樹。

 

  趙雲瀾停好車下來,繞著大槐樹走了幾圈,在這些大樹中間發現了一點端倪——當年妖族大劫的時候也用過同樣的把戲,將槐樹種出北斗的形狀,勺中聚陰,勺子柄往西伸展,取義溝通陰陽,陰氣聚集到一定的程度,就能找到陣眼入口。

 

  而巧合得很,這大槐樹對面的山上,正好就是一片野墳頭。

 

  山坡荒寒,墳包遍地。

 

 

 

57、功德筆

 

  樓道裡傳來汪徵不滿的抱怨:「楚恕之,都跟你說過了,這些符紙不用的話要收拾了,明天保潔來了你讓她怎麼弄?」

 

  楚恕之苦大仇深地皺了皺眉,郭長城察言觀色,立刻發揮新人的眼力勁兒,屁顛屁顛地跑過去收拾乾淨了。

 

  大慶卻一言不發地路過他們身邊,徑直走進了刑偵科辦公室的那面「墻」裡。

 

  墻裡面別有洞天,是一排連一排的硬木的書架,高高的,幾乎戳到房頂,駕著有些古舊的梯子,書架上面和屋頂之間,只留下堪堪夠一隻貓通過的空隙,墻壁上鑲嵌著大顆的海龍珠,把整個房間照得宛如白晝,卻並不會傷害見不得光的魂靈。

 

  書架間散髮著一股舊書的味道,是沉澱了多年的墨香,混雜著紙頁間微許久不見陽光的霉味,成就了一股經年日久的、潮濕清潤的書香。

 

  桑贊正在做整理工作,那些字多有繁有簡,他基本不認識幾個,只好對照著書脊與架子上的標誌,一個一個認真地比對,他做得很慢,但是從沒出過錯。

 

  趙雲瀾把他從山河錐裡放出來以後,就給他特別開放了圖書室的全部權限,分配了這麼個工作給他,報酬和郭長城一樣,按初級員工算,待遇卻十分不錯,只不過郭長城拿的是鮮紅的票子,桑贊則是大把的紙錢和上好的香火。

 

  這是他有生以來得到的第一份有尊嚴的工作,不是被人當牲口打罵的奴隸,也不是被人愚忠地景仰、心裡卻只想毀了這些人的偽首領——儘管它來得太遲,桑贊已經死去了上百年,可他依然很珍惜。

 

  與喜歡的人在一起,平靜、自由地生活,這畢竟是他處心積慮了一生也沒能得到的東西。

 

  看見大慶進來,桑贊一本正經地衝它打了招呼:「膩嚎,貓。」

 

  大慶:「膩嚎,結巴。」

 

  桑贊愣了愣——汪徵是個文靜的妹子,不會教罵人的話,於是他沒聽懂這個詞,認認真真地問:「潔扒是、是甚?」

 

  大慶心事重重地踩過木頭書架,漫不經心地隨口說:「潔扒就是好兄弟的意思。」

 

  桑贊點了點頭,表示受教,隨後熱情洋溢地說:「哦,膩嚎,貓潔扒!」

 

  大慶:「……」

 

  桑贊:「貓潔扒,妖……要看甚麼?」

 

  大慶連耍賤的心情都沒有了,趴在他頭頂的架子上:「趙雲瀾,趙處頭天拿的書放回來了嗎?給我看看是哪本。」

 

  桑贊像做雅思聽力似的,虔誠地側著耳朵,認認真真地聽完了這段「錄音」,並要求大慶耐著性子說了三遍,才總算是七七八八的明白了,他頗有成就感地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從小推車上翻出一本沒來得及放在架子上的書:「久、久是塔。」

 

  書皮已經破爛,角上還沾了一點潑灑出來的咖啡——不用說也知道是哪個邋遢漢子乾的,封皮上陰森森地寫著《魂書》兩個字,已經被撕下了一點,看起來異常的破敗。

 

  大慶縱身一躍,從高高的書架上跳下來,落在了桑贊的小車上,拿爪子扒拉了一番,翻開的書頁間空白一片,什麼都沒有。

 

  大慶心裡一沉,它的修為不夠。

 

  出於某種原因,它此時實力比不上全盛時期的一成,甚至難以化形,然而畢竟是千年的老貓妖,難道它會比不上趙雲瀾這個只活了二三十年的凡人嗎?

 

  那簡直是不可能的。

 

  除非……那人的魂魄正在一點一點地醒過來。

 

  「我沒見過這本書,」大慶用爪子拍上書籍,無意識地在原地轉圈,追著自己的尾巴,「這本書是哪裡來的?」

 

  它都不知道,桑贊更不會知道,一貓一鬼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黑貓終於緩緩地低下頭去,心情壓抑地從小車上跳到了地上,往外走去,連最愛的牛奶泡貓糧都沒有胃口了。

 

  它不知道趙雲瀾「醒」過來是好事還是壞事,可它總覺得心裡不安。

 

  趙雲瀾現在過得挺好的,一邊精明一邊二百五,飽暖過後沒事還思一下淫/欲,舒舒服服、順風順水。

 

  黑貓是一種一到冬天,就只想找個溫暖的窩整天睡大覺,睡醒吃點順口的動物,本性決定它無法理解人類的「胸懷大志」,眼下舊主人每天傻樂,一臉二逼青年歡樂多的德行,大慶就覺得挺欣慰的,總覺得……不想節外生枝。

 

  可是這枝卻已經生了。

 

  最大的節外枝沈巍閉上眼睛,徑直穿過黃泉,連黃泉中浸泡多年、早已經無悲無喜散魂野魄都像被大浪衝開的浮萍,情不自禁地往兩邊分開。

 

  他不知往下沉了多久,仿佛黃泉都已經見了底。

 

  水色漸漸變深,下面更是一片漆黑,黑氣纏在他身上,仿佛被他吸引,驟然將他整個人纏繞了進去,再往下,就沒有水了,周遭只是一片死寂的漆黑,人走在其中,很快就會喪失時間感和空間感,生出天下踽踽只一人的絕頂寂寥來。

 

  看不見來路也看不見去路,冷得嚇人,也空得嚇人。

 

  這裡是看不見、聽不見、聞不見、品嘗不到,也感覺不出的真正的虛無之地。

 

  所以當那聲低低的咆哮打破一片沉默響起的時候,沈巍的刀幾乎是同時就擦上了對方的脖子。

 

  黑暗中有腳步聲在靠近他,七八隻幽畜和一個斬魂使,他們同樣生於此,長於此,是天生見不得光的東西,都是一樣的適應黑暗,打鬥起來誰也不占誰的便宜,只看是斬魂刀快,還是幽畜的牙尖嘴利。

 

  沈巍心裡掛念趙雲瀾,不願意和他們多做糾纏,在黑暗中連續躲閃了三次,謹慎的幽畜終於從試探改成進攻,一股腦地衝他撲了過來,這時沈巍才輕叱一聲,扣在掌中的斬魂刀橫推出去,摧枯拉朽般地斬下了一串幽畜的大腦袋,滾得滿地都是。

 

  沈巍毫不遲疑,看也不看地上的屍體,一腳踢開一個腦袋,大步往前走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停下了腳步,沈巍身側隱約傳來類似人心跳的聲音。

 

  陰兵斬請來的「陰兵」其實並不是普遍意義上的陰兵,那些受地府轄制的小小魂魄,怎敢應「天地人神皆可殺」這句狂妄至極的召喚?

 

  他們其實來自比黃泉更深、比地獄更黑的無光之地。

 

  那些鐵甲與白骨的馬匹不過是映射了施術人不靠譜的幻想,他們本來並沒有形體,甚至……如果不是趙雲瀾以血和鐵作為媒介,就算他們爬上了地面,別人眼裡,可能也不過是一排「幽畜」。

 

  那樣的情況下,趙雲瀾貿然召喚陰兵,之後竟然還控制住了,一來是他天資高,二來可能也是運氣好,沈巍在樓下坐鎮,那些東西不敢太造次。

 

  「無光之地,有大不敬之獄」,當年盤古開天闢地,分清濁兩邊,濁者為地,萬物有序,混沌初破,而後大地濁物經過沉澱了億萬年,就在天地之外,落成了這樣一個藏污納垢的地方。

 

  女媧以泥土造人,因為她太過心急,沒等地下的穢物沉淨,就急急忙忙地和了地上的泥卷成了人,所以人族誕生伊始而懷揣的原罪,與此處出於一轍——就是人們天生心懷的暴虐與毀滅的慾望。

 

  聖人大悔,後來把無光之地稱為「大不敬」,強制將其隔離封鎖。而今,那上古神力封住的牢籠早就破了,從根上撕開了一個巨口,不過後來又被什麼人用陣強行封了一道鎖,現在後加的封印也已經搖搖欲墜,鬼面脫困而出橫行於世,越來越多的幽畜也跟著逃竄了出來。

 

  裂口不能再大了。

 

  沈巍單膝跪下,默誦封印咒文,短暫地加持了鬆動的封印,震動聲漸漸平息下去,豁口似乎也被封上了一層。

 

  他這才面色凝重地轉身離開,不知道眼下的平靜還能撐多久。

 

  沈巍回到人間時,天已經快亮了,他落在趙雲瀾的小公寓裡,本來想輕輕地褪去黑袍,不想吵醒趙雲瀾,突然,他神色一凜,揮手打開了燈——屋裡空無一人,他早晨收拾過的床鋪依然羅在床頭,沒有任何人動過的痕跡。

 

  徹夜不歸的趙雲瀾在墳山前裹緊了大衣,熄火下車。

 

  在沈巍和他提起郭長城在玻璃窗上看見了傀儡時,趙雲瀾就聽出了他沒說出口的弦外之音——當時他猝然以沈巍的身份與自己相見,大概不是出於他的本意,還很可能是被人算計的。

 

  趙雲瀾相信,如果不是自己一再咄咄相逼,沈巍必然是會躲著他的,如果知道自己也在,當時別說郭長城看見的是個傀儡,就算他看見了斬魂使的真面目,沈巍也不會當著自己的面現身——讓郭長城忘了他看見的東西實在太簡單。

 

  趙雲瀾又想起輪迴晷事件後,當時他跟著斬魂使去了李茜家,在樓頂聽見的一句話——「特意將他送到你面前」,將誰?那是什麼意思?

 

  如果幽畜的主人是鬼面,那鬼面千方百計把斬魂使引向自己是為了什麼?

 

  可在山河錐腳下,趙雲瀾感覺那鬼面雖然一直拿某些事威脅斬魂使,卻並沒有透露給自己知道的意思,相比起來,反而是地府派陰差送給他的黑皮本更刻意一些。

 

  趙雲瀾覺得自己站在人間地面上,腳下就像是有一個巨大的漩渦,裡面錯綜複雜無數隻手,有把他往外推的,有把他往裡拉的,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算計,每個人臉上都罩著一層霧氣。

 

  趙雲瀾抬起頭來,只見半山上有一團鬼火,發出冷冷的光,就像是夜色中的一雙險惡的眼睛,不遠不近地盯著他,他停下腳步,那團鬼火就也跟著停下來,仿佛是在給他引路。趙雲瀾跟了上去,慢慢地走進了西梅村外的野墳地中。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起了霧,霧氣越來越濃重,能見度不足一米,白茫茫中,似乎只有不遠處的鬼火影影綽綽引路在前。

 

  空氣也變得濕漉漉的,偶爾有水滴落在他的臉上,是陰森森的冰涼。

 

  耳畔不時傳來或輕或重的嘆息聲,像是無數幽魂在乾枯的密林深處遊蕩,趙雲瀾目不斜視地往前走去——他們縱不作惡,也不行善,徘徊人間,不入輪迴,人人都在哭,人人覺得自己冤。

 

  世上有幾個人是心甘情願的死了呢?

 

  趙雲瀾走在深深的迷霧裡,深灰色大衣寬闊的下擺掃蕩過的地方,白霧和從墳地裡伸出來的手全都忍不住退避,但沒有一隻孤魂野鬼敢接近他。

 

  隨後,深夜郊外的野墳地裡,開始有哭聲四起,趙雲瀾終於不耐煩,停住了腳步,他簡單粗暴地攤開手掌,黃紙符下燃起濃烈的火焰,哭聲一下變成了尖叫,無數條模模糊糊的影子爭相退避,那白霧仿佛可燃,一下子就被點著,像一條火龍,從他手裡噴了出來,頃刻間將整個墳場的白霧滌蕩了乾淨。

 

  「要伸冤,應該去敲十殿閻羅的鳴冤鼓,和我哭哭啼啼個什麼勁?」他面色冷峻,抬頭望了一眼前方,那鬼火已經消失不見了。

 

  夜涼如水,星空如洗。

 

  一輪下弦月掛在半空中,乾澀的寒風像把刀子,刮過他露在外面的皮膚。趙雲瀾把圍巾往上拉了拉,幾乎快要遮住半張臉。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在他身側響起,似乎時而遠時而近,又帶著某種撕裂似的沙啞,唱道:「下弦月,野墳頭,鬼火引路怨魂愁,穿林風,吹骨笛,狐批人皮魍魎戲。老漢與你掐指算,請君與我側耳聽,生人人頭換紋銀,美人整皮換黃金,百日兒屍油兩三斤,換爾榮華富貴享半世,若將三魂七魄捧,保你塵歸塵來土歸土,一世屠夫浮屠功。」

 

  那聲音就像是指甲抓撓玻璃,說不出的讓人頭皮發麻。

 

 

 

58、功德筆

 

  趙雲瀾涼涼地說:「傳說開場白太長的反派會被一槍打死的,你信不信?」

 

  林間從四面八方響起了窸窣聲,好像無數細碎的腳步走在其中,趙雲瀾按著了打火機,豆大的火苗被他高高地舉起,照出一片小小的光暈。

 

  突然,他猛一回頭,一個矮小的影子從他身後一閃而過,直直地飄到了半空,瞬間就不在了原地,只留下長長的、像蜘蛛網一樣的衣擺,以肉眼看不清的速度飛快地劃過。

 

  發出一陣如同報喪鳥夜啼的笑聲。

 

  趙雲瀾在原地靜立了片刻,那東西就像也同樣忌憚他一樣,一直試探著繞著他神出鬼沒地飄來飄去,只是每次都不近他的身。

 

  突然,一根長鞭挾著勁風卷出,從一個極刁鑽的角度,一下攔腰把那東西捆住了,趙雲瀾一抖手腕,辮梢重重地往下一墜,只聽那東西發出一聲憋在嗓子眼裡的尖叫,他定睛一看,一個一米出頭的「人」被慣在了地上。

 

  那「人」也看不清楚男女,只是滿臉的褶子,鼻子極突出,幾乎占了大半張臉去,把其他五官都擠得沒了地方呆,乍一看,就像一隻不祥的大鳥,一雙豆大的眼睛裡渾濁一片,幾乎瞧不見眼白,看人的時候陰森森的,忽地一笑,就露出一口裡出外進、參差不齊的大黃牙。

 

  趙雲瀾半蹲下來,手肘撐在膝蓋上,與這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不客氣地開口問:「哎,你是個什麼東西?」

 

  那人陰陰地盯著他,開口用鋸子一樣的嗓音說:「小子不要不知天高地厚。」

 

  「喲,」趙雲瀾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您倒是給說說,是多高多厚啊?」

 

  他伸手摸出煙盒,手腕一抖就叼了一根在嘴裡,打火機在手指間靈活地翻了幾個跟頭,把火打出了花來,「嘎達」一聲點著了,帶著輕微薄荷味道的煙味熏得那人往後一仰,呼哧呼哧地咳嗽起來。

 

  趙雲瀾拎著鎮魂鞭的另一端,也不給他鬆綁,問:「方才叫賣的人是你?」

 

  那人冷哼一聲:「不錯,你有什麼要賣?」

 

  趙雲瀾不理會,眯起眼睛問:「這麼說,功德筆確實在你手裡?」

 

  那人不說話,一雙賊溜溜的小眼睛毒蛇一樣地盯著趙雲瀾。

 

  趙雲瀾彈了彈煙灰,一把拎起了這小個子的領子,直接把他拽到了半空平視:「我就不信,四聖器還拔出蘿蔔帶出泥了,誰派你來的?又誰讓你以假功德筆為幌子把我引來的?」

 

  那人臉上露出一個險惡的笑容,看起來更像一隻大鳥了,他沙沙地說:「你惹不起的人。」

 

  趙雲瀾聽了沒生氣,反而笑了起來,斜斜地叼著煙頭,懶洋洋地說:「我惹不起的人一個是我媽,一個是我老婆,你覺得就憑你,能符合他們倆誰的審美觀?」

 

  他說到這,沒等對方反應,一鬆手把手裡的人扔在了地方,伸腳狠狠地踩在那矮個身上,臉上的笑容陡然消失,涼涼地說:「老子快沒耐心了,別等我脾氣上來了弄死你,快說!」

 

  被他踩在腳下的人聽了這話,卻突然用一種異樣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沙啞地開口問:「西海之戌地,北海之亥地,去岸十三萬里。又有弱水周迴繞匝……排閶闔,淪天門,何等的威風氣魄,你還記得嗎?」

 

  趙雲瀾面無表情地說:「這話你該找我老婆說,我從小語文就不及格。」

 

  那人嘿嘿地冷笑起來,艱難地挪動畸形的胳膊,探進懷中,取出一個小金鈴:「那這個東西,你也不記得了麼?」

 

  趙雲瀾一看見鈴鐺就起雞皮疙瘩,鈴鐺通靈,大凡有招魂聚靈的作用,他左肩少一魂火,本來三魂七魄就不如其他人穩固,因此毫不遲疑,一腳踩碎了對方的胳膊,彎腰去撿那小金鈴。

 

  誰知他的手碰到了,卻無論怎樣也拿不起來,那指甲蓋大的小鈴鐺簡直像是有千斤重,墜得他手腕生疼,愣是一毫米都拎不起。

 

  矮子忽然大笑:「堂堂……拿不起一個鈴鐺,哈哈哈哈哈,世上還有比正更荒謬的事麼?」

 

  這時,一股妖風驟然吹起,矮子掛在斷肢上的鈴鐺忽然極輕極輕地響了一下,趙雲瀾的神經立即繃緊了,鎮魂鞭回手甩了出去,將一團巨大的鬼火卷飛,鬼火落在一棵樹的樹梢上,合抱粗的大樹的樹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槁焦黑了下去,不過眨眼的工夫,就成了一棵被吸乾了的枯木。

 

  隨即,大團大團的鬼火隨風而來,趙雲瀾三鞭出手時,人已經退到了二十米以外。

 

  他覺得自己這年關到頭,簡直除了情場得意之外,什麼場都倒霉,窮得叮噹響就算了,執法途中碰到的各種擾亂社會治安人士居然一個比一個開掛。

 

  山間的墳包裡伸出白骨的爪子,從地底往上爬,方才被他踩在腳下的矮子飄飄悠悠地升上半空,身後是三百六十度立體環繞一般密密麻麻的鬼火,懸在那矮子斷了的手指上的小金鈴隨著風輕輕地搖擺,發出幾不可聞的叮噹聲,就像是喚起了整個山間的陰氣,大團大團的白霧從冬天休眠的樹頂端冒出來,它們隨後徹底枯死,樹上做窩的烏鴉「嘎」一聲長鳴,衝向深不見底的夜空,月色不知何時,變得血紅血紅。

 

  趙雲瀾知道,這天晚上恐怕是不能善了了。

 

  他捻滅煙頭,一邊往林子邊緣跑,一邊說:「哎,別不分青紅皂白地上來就打嘛,你還沒說把我引來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趙雲瀾這會兒出來維護治安追求和平了,也不知道是誰一腳剛踩爛別人的胳膊。

 

  「應該不會那麼無聊只是想找我打一架吧?」趙雲瀾說,「我這人老坐辦公室,平時不鍛煉身體,打架肯定不行的,我們可以尋求文明一點的解決方法,你覺得呢?」

 

  矮子看著他只是冷笑。

 

  趙雲瀾被一個鬼火追的雙手攀上了一棵大樹的樹枝,迅捷地把自己吊了上去,凌空翻了個跟頭落下來,正好是個轉過身的動作,他單膝跪地緩衝了一下,面向著那矮子問:「生死動骨,驅使鬼火——你是鬼修,還是地仙?據我所知,鬼修唯恐和活人打交道,以免壞了他們純陰之體,或者讓他們想起自己活著時候的故事,無端生出心魔,那這位大人,難道是在地府任職的某位同人?只是不知道在哪個部門高就?」

 

  這回矮子愣了一下,隨後矢口否認:「地府算什麼東西,我還不屑和他們來往!」

 

  「啊,」趙雲瀾點了點頭,「你這麼說我就明白了,是妖族吧,哪一族?」

 

  矮子自知失言,緊緊地閉上了嘴。

 

  趙雲瀾眼珠一轉,臉上酒窩隱隱閃現:「不說我也知道,看你這長相,是‘聞亡者音’的黑羽鴉族對不對?只是我回頭一定要好好問問妖族長老,我與妖族向來關係不錯,雖然不至於稱兄道弟,但是見面至少也客客氣氣,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矮子知道自己不能再任憑他猜測下去,忽然劇烈晃動開手裡的金鈴,就在這時,趙雲瀾笑了起來,將背在身後的雙手伸出來。

 

  他不知什麼時候弄破了自己的手指,用血跡在兩道黃紙符之間畫了一個複雜的圖案,正好一張一半,兩張一對,就合在了一起。

 

  兩張紙符已經悄無聲息地燒了大半,一道指天,一道指地。

 

  趙雲瀾驀地一鬆手,炸雷憑空而起,火龍就地而生,天雷勾動地火,整個野墳坡瞬間給燙成了一片焦黑,無數鬼火被悄無聲息地卷進其中,一絲動靜也沒有,就被吞噬了進去,大火燎著了那鴉族矮子的衣擺,可是其貌不揚的妖族卻一動不動地站在其中。

 

  他身形細小,那一瞬,醜陋的臉上竟有凜然。

 

  趙雲瀾與他的目光對上,不禁愣了愣。

 

  然而他只能引動天雷催動地火,想控制或者讓它們停下來,早就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趙雲瀾伸出手去,仿佛是想拉對方一把,又或者是想說什麼。

 

  可這時,烈火中的矮子忽然頂著一張半人不鳥的臉,身上幻化出烏黑的鴉羽,乾癟畸形的翅膀張開,羽毛頃刻被燎著,負在身後,就像一對烤過了火的奧爾良烤翅,難看得可憐。

 

  矮子仰天長嘯,突然在烈火中化成了一團黑霧,縱身沒入金鈴裡。

 

  金鈴周遭的火光猛地變了顏色,仿佛是十萬束強光凝在了一處,趙雲瀾匆忙閉眼,卻已經來不及了,眼部傳來劇痛,他手臂撐在面前,在什麼也看不清的情況下飛快地往後退去,而後追魂一般的鈴聲傳來,像是根錐子,釘進了他的耳朵。

 

  恍惚間,他仿佛聽見山崩的聲音,通天的巨柱從中間折斷,嶙峋的巨石自高處滾下來,綿延不斷,轟隆作響,就如同連天也一起塌了。

 

  趙雲瀾感覺身後突然多了一個人,那人不知在旁邊偷看他們鷸蚌相爭了多久,這時候出來漁翁得利,伸手去抓他的肩膀。

 

  趙雲瀾忍著幾乎叫他站不穩的暈眩,斜跨出一步,鎮魂鞭回手往那人身上抽去,然而他幾乎看不見也聽不見,一鞭抽到哪也不清楚,只聽一聲輕響,隨後鞭梢處一股大力傳來,好像要把他拉過去。

 

  趙雲瀾毫不心疼他的鞭子,立刻撒手,反應不可謂不快。

 

  然而這時,一隻手鬼魅一般地撫上了他的後頸,一番趁火打劫做得爐火純青,隨後,那人接住了徹底暈過去的趙雲瀾。

 

  鬼面巨大的袍袖落在了地面的余火中,氣勢洶洶的火一下滅了,連帶著雷聲也跟著平息了下來。

 

  他似乎毫不費力,一隻手就抱起了趙雲瀾,又彎腰撿起了那金箍棒一樣重的小鈴鐺,用兩隻手指捏了,拿到眼前端詳了片刻,忽地嗤笑一聲,攏在袖子裡,轉身往外走去。

 

  沈巍在公寓裡撲了個空,立刻趕往光明路4號,卻發現所有的燈都滅了,只有一眾鬼魂還在一絲不苟地考勤。沈巍心急如焚,轉身在院子裡接連深吸了幾口氣,才勉強鎮定下來,強行靜了心,掐算起他的蹤跡來。

 

  隨後他就驚訝地發現,趙雲瀾正在往這邊來。

 

  他半夜不睡覺去了哪裡,又跑到特別調查處來幹什麼?

 

  沈巍猝然回頭,卻發現半空中高高懸著一個眼熟的人。

 

  溫文爾雅的沈老師一瞬間變了臉色。

 

  鬼面淡定地看著指著自己下巴的斬魂刀,沒有半點懼意,反而低頭耐心地整理了一下趙雲瀾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衣服,輕笑了一聲:「見了你就百般討好地跟著,趕都趕不走,見了我就先讓我吃了一鞭,你說他可有多偏心。」

 

  沈巍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放開,別用你的髒手碰他。」

 

  「髒手?」鬼面輕輕地一笑,「難道你就很乾淨?」

 

  沈巍臉色一寒。

 

  鬼面輕笑了一聲,抬手將趙雲瀾拋了出去,沈巍連忙撤刀,免得傷到他,伸手把人穩穩地接住了。

 

  「那邊壓根沒拿你當過自己人,可我卻不一樣,」鬼面耐心地說,「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想,到底誰對你好一點,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這樣自毀,到底值不值。」

 

  他說到這裡,目光又在趙雲瀾身上落了一下:「你是什麼人?想要誰沒有?就算是……用得著這樣患得患失、求而不得麼?連我都可憐你。」

 

  沈巍冷冷地說:「不勞你記掛。」

 

  鬼面臉上的面具浮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好啊,那你可別後悔。」

 

  說完,鬼面一轉身,寬大的斗篷卷起高高的尾,轉身就消失在了夜空裡。

 

  沈巍立刻帶著趙雲瀾回到了他的公寓裡。趙雲瀾的外傷似乎都不嚴重,只是小磕小碰,後頸倒是紅了一小片,大概是被人一掌切暈的,除此以外,沈巍也看不出他有什麼不好的地方,只好坐立不安地在他床頭,等著他自己醒過來。

 

  趙雲瀾這一覺足足睡到了第二天中午,期間他的電話幾次三番地響個沒完,床上的人愣是沒有一絲動靜。

 

  直到日頭已經升上了正南,他的手指才突然動了一下,已經開始焦躁的沈巍見狀,立刻攥住他的手,輕輕地搖了一下,有些緊張地說:「雲瀾?」

 

  趙雲瀾沒來得及睜開眼,已經先低頭捂住了脖子:「我操,哪個王八蛋乾的……」

 

  見他還有心思罵街,沈巍的心先放下了一半,然而隨後就聽見趙雲瀾鼻音濃重地叫了他一聲。

 

  沈巍忙問:「嗯,怎麼?」

 

  趙雲瀾好像還有點迷糊,他莫名其妙地問:「幾點了,你怎麼這時候還沒睡?沒睡為什麼不開燈?」

 

作者有話要說:注:「西海之……迴繞匝」出自《海內十洲記》

 

「排閶闔,淪天門」出自《淮南子》

 

59、功德筆

 

  沈巍僵立了幾秒鐘,緩緩地伸出手,在艷陽高照采光良好的正午,拿到趙雲瀾眼前晃了晃。

 

  趙雲瀾眼神有一點不易察覺的迷茫和散亂,對他的動作毫無反應,沈巍的心沉了下去。

 

  他這一不出聲,趙雲瀾立刻就感覺到了不對勁,他下意識地做了個偏頭側耳的動作:「沈巍?」

 

  趙雲瀾皺起眉,忽然一伸手,準確無誤地抓住了沈巍在他面前晃的手,就好像預料到了對方會做這個動作一樣,沈巍的手像瓷器一樣冰涼,趙雲瀾沉默了片刻,「哦……那就是我的眼睛出了問題?」

 

  眼睛看不見,趙雲瀾的目光就找不到地方落,漫無邊際地四處飄散,顯得異常迷茫,沈巍倏地掐緊了拳頭,極力壓住了自己的聲音:「我馬上送你去醫院。」

 

  一路上趙雲瀾顯得異常沉默,幾乎連一句話也沒說,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有下車走路的時候,偶爾會露出一點茫然神色。

 

  常人驟然失去視力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走路的時候他幾乎不知道該抬哪只腳,總是忍不住去扶他抓得住的一切東西——即使沈巍拉著他的手。

 

  他甚至有時會弄不清沈巍在引著他往哪個方向走,特別是在拐彎的時候。

 

  視力不好的人通常其他感官會相應敏銳,但那是建立在長期的習慣和無意識的鍛煉的基礎上,突然失去視力的人反而會比平時更遲鈍一些,他會不由自主地過分注意自己聽見的東西,並且在沒有視力配合的情況下,一時很難判斷自己聽見的各種聲音都代表了什麼,又因為平衡感受到影響,他連別人往哪個方向拉他都要反應好半天。

 

  不知是鬼面下手太重,還是他身上有傷,沈巍覺得他的臉色異常的蒼白。趙雲瀾似乎對突然看不見了這件事非常淡定,既沒有驚慌,也沒有什麼抱怨,只是木著臉沒什麼表情,眉頭不易察覺地皺著。

 

  其實沈巍知道,平時趙雲瀾也會有這樣的表情,但是一旦發現有人在看他,他就會立刻變臉……現在他是不知道別人看不看他了。

 

  沈巍的臉色倏地陰沉了下去,眉宇間的煞氣幾乎外露,手下扶著他的動作卻愈加輕柔。

 

  醫護人員幾乎是戰戰兢兢地從他手裡接過了趙雲瀾,總覺得後面那個戴眼鏡一副斯文模樣的男人,是電影裡那種吃齋念佛、手起刀落的低調黑社會分子。

 

  趙雲瀾的眼睛不出意料地沒有任何問題,沒有外傷,更沒有病變,可他就是看不見——醫生也很奇怪,折騰了他大半天以後,醫生甚至隱晦地表明,也許短暫的失明是心因性的,建議他去看一下心理醫生。

 

  等他們從醫院出來的時候,已經天黑了,趙雲瀾終於像只生命力頑強的蟑螂一樣,以讓人驚詫的速度適應了他的盲人生活。

 

  趙雲瀾在走出醫院的時候伸手抓了一下,開口說:「天黑了吧。」

 

  沈巍就怕他不吭聲,有心想引他多說一些,忙問:「你怎麼知道?」

 

  趙雲瀾說:「感覺空氣變濕了一點,也涼了,應該是太陽下山了。」

 

  沈巍拉開車門,一隻手扶住他,另一隻手抬起來擋住車頂,以防他撞到頭,又彎下腰替他系好安全帶,起身時,一偏頭,正好看見他臉上的笑容,沈巍問:「你笑什麼?」

 

  趙雲瀾:「我就是想,有一天我要是老了變傻了,你還肯這麼照顧我,萬一我連人也不認識了,開口就叫你爹怎麼辦?」

 

  沈巍:「……」

 

  儘管樂於在趙雲瀾臉上多看見一些笑容,但沈巍有時候還是難以理解他詭異的自娛自樂精神。

 

  趙雲瀾腦補了一會,居然樂出聲來,伸手毫無目的地在空中摸索了一下,沈巍坐在駕駛座上,拉住了他的手,趙雲瀾就搖晃了他一下:「哎,我要叫你爹你可不許答應啊,不許欺負我傻就占我便宜。」

 

  沈巍無奈:「你要是傻了就好了。」

 

  「什麼?」趙雲瀾故作大驚失色,一把握住自己的領子,「你想把我怎麼樣?關起來玩強制禁斷愛嗎?」

 

  沈巍眨眨眼睛,明知道他在胡說八道,還是居然忍不住順著他這話想象了一下。

 

  只聽趙雲瀾猥瑣地笑了幾聲,繼續說:「其實我認為這個可以有。」

 

  沈巍:「……」

 

  等車開始啟動,才內向了半天的趙雲瀾就憋不住了,開始表演他的弱智兒童歡樂多。

 

  他摸到了調整椅子的地方,一會把椅背躺下去,一會又直起來,一會往前一會往後,像個剛出生的傻猴子一樣在車裡到處摸,還偶爾對沈巍發表一下建議,「哎你別說,看不見也挺好玩的,市中心有個黑暗體驗館,門票四十,我這回省四十塊錢。」

 

  沈巍應了一聲,勉強地跟著他牽扯了一下嘴角,一點也不能理解這有什麼好得意的。

 

  沈巍在趙雲瀾家樓下停車,交代了好一會不讓他亂動,結果剛停好車,一回頭,發現趙雲瀾自己上了馬路牙子,正踩高蹺一樣地摸瞎練習走直線。

 

  直線挺穩當,只是他正穩穩當當地衝著一根路燈桿子撞過去。

 

  ……這熊漢子都快玩脫了。

 

  沈巍趕在他把自己撞暈之前衝過去,攔腰抱起了趙雲瀾,把他拎了下來,趙雲瀾的肋骨正好卡在他肩膀上。

 

  大概在看不見的情況下忽悠一下騰空而起非常帶感,沈巍把他放在地上時,趙雲瀾居然還愉快地吹了聲口哨。

 

  「我發現我平衡感還行,現在都會走直線。」趙雲瀾說,隨後他的聲音轉低,「沒準我還能……」

 

  能什麼,沈巍沒聽見,只是看見他似乎是輕輕地笑了一下。

 

  沈巍拍拍他的胳膊,彎下腰:「前面有點台階,不好走,我背你上去。」

 

  趙雲瀾站在旁邊笑而不語。

 

  沈巍回過頭,溫聲問:「怎麼了?上來。」

 

  趙雲瀾摸到了他的手,輕輕地攥了攥,然後抬起來,低頭在他的手背上親了一下:「我哪捨得讓你背,這麼沉,壓壞了怎麼辦?」

 

  沈巍:「……」

 

  他大概還沒弄明白,頭天晚上是誰把他抱回來的。

 

  趙雲瀾說完這句話,就慢慢地往前走去,要不是他在台階下輕輕地伸出腳踢了一下,沈巍幾乎以為他恢復視力了。

 

  只見他挺胸抬頭毫無障礙地上樓,每一步的距離都基本是一樣的,一路走到了電梯門口,在按鍵上摸了摸,按下,這才半側過身,等沈巍。

 

  沈巍特意放重了腳步聲:「你怎麼知道電梯在這裡?」

 

  趙雲瀾大言不慚地說:「像我這麼明察秋毫的人,自己住的地方能不清楚嗎?樓梯有多少層,從樓道口走到電梯總共是幾步,不用眼睛看我也都知道。」

 

  沈巍知道他在胡扯,還樓梯有幾步——他要是不通過一通亂翻,連自己的茶杯和拖鞋在哪都找不著。

 

  肯定是下午帶他下樓的時候,他自己默默記住的。

 

  大概是性格使然,無論出了什麼事,趙雲瀾都會給人一種「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感覺,有時候即使別人心裡知道這確實是件大事,也會情不自禁地被他的態度影響。

 

  他就是這麼個死要面子的人。

 

  趙雲瀾打開門剛往裡邁步,就聽見腳底下傳來一個聲音:「敢落下你的臭腳丫子踩到大爺的尾巴,你就死定了。」

 

  「大慶?」

 

  趙雲瀾彎下腰,摸了摸,大慶立刻察覺到不對,順著他的胳膊爬了上去,站在他的肩膀上仔細觀察了一下,然後問:「你眼睛怎麼了?」

 

  趙雲瀾一邊摸索著往屋裡走,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技能被凍結了。」

 

  沈巍一把拉住他:「小心。」

 

  趙雲瀾險些撞上門框。

 

  大慶吃了一驚,三兩下從他身上躥下來,蹦上沙發:「怎麼回事!」

 

  隨即它有意無意地看了沈巍一眼,大有質問的意思——沈巍既然已經和他們去過光明路4號了,大慶索性也不掩蓋它是一只會說話的貓這個事實。

 

  沈巍立刻說:「是我不好。」

 

  趙雲瀾啼笑皆非:「什麼玩意就又是你不好了?」

 

  他一伸手摸了個空,大慶看了看他懸在半空中的手,只好臭著臉、眯著眼,用貓臉生生拗出一個「大爺看你可憐給你面子」的表情,歪頭把腦袋側過去,在他手心裡蹭了蹭。

 

  趙雲瀾笑起來,意味不明地說:「別著急,禍兮福之所倚也說不定呢。」

 

  他說完,摸索著在沙發上坐下,從兜裡摸出根煙來,大模大樣地衝大慶一伸手:「我看不見,給我點上!」

 

  大慶:「……」

 

  過了一會,它默默地把自己卷成個毛團,背過身去,不理他。

 

  沈巍攏過他的手,「■噠」一聲點燃了他的煙,又把煙灰缸推到他手邊。

 

  「昨天晚上我遇見一個小烏鴉精,」趙雲瀾想了想,簡要把頭天晚上的事挑挑揀揀地說了,然後生搬硬套地說,「他還跟我說了什麼……嗯,什麼西海的什麼地方,北海又什麼的地方,離岸多遠多遠,後面沒聽太明白,大概是在說一座山。」

 

  大慶愣了一下,沈巍卻是先反應了過來,臉色一沉:「不提這個,你的眼睛是怎麼傷的?」

 

  「別提了。」趙雲瀾揮揮手,描述了一下最後倒霉催的經歷,並充分地表示了自己對鈴鐺這種東西的憎惡之情。

 

  大慶突然站了起來:「什麼樣的鈴鐺?」

 

  「在我這。」沈巍說著把手伸進兜裡,摸出了一個蒙塵的小金鈴,「你說的是不是這個?」

 

  大慶瞳孔皺縮,不等趙雲瀾回答,就驟然插嘴問:「這東西怎麼會在你這?」

 

  沈巍看了趙雲瀾一眼,頓了頓,而後晦澀不明地說:「是……昨天晚上把你送回來的那個人交給我的。」

 

  大慶圍著沈巍的手轉了幾圈,愣愣地盯著那小鈴鐺看了片刻,忽然低聲說:「那是我的。」

 

  「那是我的……第一個主人,」大慶看了趙雲瀾一眼,「親手戴在我脖子上的,百年前,因為一些意外,我把它弄丟了。」

 

  趙雲瀾伸手:「給我看看。」

 

  沈巍一縮手:「你恐怕暫時還拿不起來。」

 

  被他提起了頭天晚上黑歷史的趙雲瀾鬱悶地吐出口煙圈,拿不動自己養的貓的貓鈴鐺之類的事……聽起來有多出息啊!

 

  這時,大慶低下頭,從沈巍手上叼走了鈴鐺,忽然什麼話也沒說,轉身就從他的窗口跳下去了。

 

  以它心寬體胖的狀態,真的很少顯得這樣心事重重。

 

  趙雲瀾側耳聽了聽:「大慶?」

 

  「走了。」沈巍關好窗,彎下腰,緩緩地撫上他的眼角,「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

 

  趙雲瀾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笑了起來:「其實也不用那麼著急。」

 

  沈巍直覺他下面沒好話,果然,瞎了也不能讓他消停一時片刻的趙雲瀾猥瑣地說:「可是我看不見,很不方便的,晚上你能不能幫我洗澡?」

 

  沈巍摔開他不知什麼時候摸到了自己屁/股上的鹹豬手。

 

  一聲不吭地轉身進了廚房。

 

  趙雲瀾收起笑容,閉上眼睛,仰面靠在沙發上,聽著廚房裡傳來的叮叮噹當的聲音,在一片黑暗裡,竟然感覺到了難得的寧靜,他幾乎有些享受這一刻,隨著他越來越放鬆,趙雲瀾忽然覺得眼前似乎隱隱有一些奇怪的影子。

 

  他猛地睜開眼,依然什麼都看不見,那些影子又沒了。

 

  趙雲瀾定下心神,重新閉上眼,數著呼吸抱守元一,片刻後,那影子又出現了,他看見自己左手邊有一團綠色的東西,身上發出幽幽的光輝,十分淺淡,但流動間有種異常的美……形狀看起來有點眼熟。

 

  趙雲瀾過了一會才想起來,那是窗台的方向,窗台上剛放了一盆朋友送的植物。

 

  這是……天眼。

 

  原來雙眉之間的天眼並不是依託於視力的。

 

  趙雲瀾凝神於雙眉間,只見四周越來越清晰,他「看見」的東西越來越多,先是窗台上的花,沙發上的貓毛,後來他書架上一些上了年頭的古書……以及墻上掛著的一副傳說中大價錢淘來的古畫。

 

  但是沙發、茶几床之類毫無靈氣的東西,他是依然看不見的。

 

  趙雲瀾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只見有一團白光在他身上流動,右肩上有一團流光溢彩的光球,左肩上則空空如也。

 

  那種光很眼熟……他覺得自己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

 

  趙雲瀾突然站起來,膝蓋重重地在茶几上磕了一下,可他沒顧上,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廚房。

 

  他聽見切菜的聲音,卻看不大清楚沈巍,對方與黑暗融為一體,甚至更黑一些……唯有脖子上掛著的小墜子裡,關著一團與自己右肩上的光球如出一轍的火。

 

60、功德筆

 

  沈巍正在處理一棵白菜,聽見動靜,偏頭看了趙雲瀾一眼,說:「這太亂,別進來。」

 

  趙雲瀾充耳不聞,循著聲音、扶著墻小心地走進去,緩緩地伸出手,從後面抱住沈巍,把下巴墊在他的肩膀上,閉上眼睛。

 

  他先是試著用自己的「目光」從案板上掃過,可大概那些菜都已經從根上拔下來、還被冰凍過的緣故,趙雲瀾什麼也沒「看見」,只是抽了抽鼻子,勉強聞到了一股不是很濃的菜汁味。

 

  而後他低下頭,看見沈巍那黑得要命的身體上在被他抱住的一瞬間,突然從心口的地方流出血一樣嫣紅的顏色,像沸騰的岩漿,頃刻就滾遍了沈巍全身,在趙雲瀾一片漆黑的視線裡,勾勒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影子。

 

  就像是……那個黑影忽然有了生命。

 

  趙雲瀾目睹著這樣的情景,沉默了片刻,而後他面不改色、半真半假地對沈巍抱怨說:「你在切什麼?我不吃這個,我要吃肉,又不是兔子,我現在是傷殘人士,有要求改善夥食的權利。」

 

  他聽見沈巍縱容地低笑了一聲,掀開一邊小鍋的鍋蓋,一股還沒來得及飄出來的肉香散髮出來,沈巍說:「準備了你喜歡的,什麼都吃一點,不要挑食。」

 

  他說這話的時候,身上如火的顏色慢慢地變淺,從飛快流動的鮮紅變成了某種異常溫暖的淡紅——就像破曉之後,第一眼看見的太陽的顏色。

 

  沈巍任他抱著,沒有甩開他,趙雲瀾就隨著他的動作左搖右晃,聽著菜刀一下一下切在案板上的聲音,趙雲瀾有好一會沒說話,他的眼珠黑沉沉的,垂下的時候不顯得黯淡,只是有些說不出的深沉。

 

  好半天,趙雲瀾突然湊上去,開口不著邊際地問:「哎哎,你覺得我帥不帥?」

 

  沈巍手上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繼而無奈搖頭:「你有點正經話沒有?」

 

  「哦,正經的。」趙雲瀾清了清嗓子,用廣播新聞聯播的字正腔圓一本正經地在沈巍耳邊說,「沈巍同志,你覺得沐浴在和諧社會的春風中,站在你身邊的這個思想上的巨人、工作中的先鋒,他帥不帥?」

 

  沈巍:「……」

 

  沈巍無言以對了片刻,輕輕地笑了一下,垂下眼,認真地把菜切絲,這簡簡單單的事讓他做得如同心無旁騖一般,他輕輕地說:「你帥不帥都沒什麼關係,我不在意。哪怕你五大三粗,頭生癩腳生瘡、歪瓜裂棗,在我心裡,也並沒有什麼不同的。」

 

  趙雲瀾壓著嗓子說:「真感人,下一秒你該和我求婚了。」

 

  儘管在家裡,只有他們兩人,但畢竟是在廚房,不是耳鬢廝磨的地方,沈巍還是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他用肩膀撞了趙雲瀾一下:「躲開,我要炒菜了,你去外面坐著,別搗亂。」

 

  趙雲瀾順從地鬆開了手,往後退了一步,雙手就碰到了洗手池那冰涼的金屬池壁。

 

  他忽然似有意似無意地說:「那你會騙我嗎?」

 

  背對著他的沈巍一頓。

 

  趙雲瀾追問:「會嗎?」

 

  沈巍深吸一口氣,依然是沒回頭,片刻後,才低低地說:「我不會騙你,也永遠不會害你。」

 

  趙雲瀾用天眼追逐著他的背影,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身上的光在自己三言兩語中漸漸黯淡下去,就像是一朵燒盡了的煙花,心裡忽然一陣無來由的難過。

 

  於是他點了點頭:「嗯,好,那我相信你。」

 

  沈巍猝然扭過頭:「我只這麼一說,你就相信嗎?」

 

  趙雲瀾驀地一笑:「只要你說,我就信。」

 

  他說完這句話,再也不忍心去「看」沈巍身上那些乍起乍落的光暈,趙雲瀾背過身去,假裝方才的話都只是毫無意義的閒話,是轉眼就能被拋在腦後的,他在廚房的儲物格上一格一格地摸過去,嘀嘀咕咕地說:「我的牛肉乾呢,我記得這有一包牛肉……」

 

  然後他慌慌張張地碰倒了角落裡的一根塑料掃把,一腳踩上去,險些五體投地。

 

  沈巍正是滿手的菜汁,怕抹他一身,只好伸長了胳膊,在半空中攔了一下,趙雲瀾就正好撞進了他懷裡。

 

  趙雲瀾的房子面積不大,廚房更小,一個人勉強合適,兩個大男人進來,立刻顯得轉不開身,沈巍只好就著這個姿勢,把雙手繞到他身前,在水龍頭下衝乾淨,下巴自然地靠在了趙雲瀾的肩上。

 

  趙雲瀾突然不說話,也不動了。

 

  沈巍洗乾淨了手,就這樣保持著雙手護在他身側的姿勢,把他往外推去:「有也早過期了,別找了,桌子底下有些點心,是我剛放進去的,你餓了先吃一點,別吃太多,飯馬上就好。」

 

  趙雲瀾垂下眼笑了一下:「餓瘋了,但是不想吃飯。」

 

  沈巍一愣:「嗯?那你想吃什麼?」

 

  趙雲瀾側過頭,摸到了沈巍的下巴,又順著他的下頜骨摸到了耳朵,湊過去對著沈巍的耳朵輕輕地說:「我想吃你。」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不偏不倚,正好「看向」了沈巍的臉,趙雲瀾的眼窩很深,眼珠很黑,眼皮半垂下來的時候,睫毛的陰影打在高挺的鼻梁上——即使沈巍知道他什麼也看不見,依然會有種「他的目光十分深情」的錯覺。

 

  沈巍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在那樣的眼神下戰慄。

 

  趙雲瀾笑著湊過去,嗅著沈巍頭髮間淡淡的洗發水味,在他的側臉上輕輕地親了一口:「緊張什麼?其實你可以試試,我很溫柔的。」

 

  沈巍二話不說,把他丟在沙發上,跑了。

 

  趙雲瀾伸長雙腿,大爺一樣地坐在沙發上,認為自己應該去預定兩根紅蠟燭,夜深人靜的時候在床頭一點,說不定只有洞房花燭的氣氛,才能扒下某個食古不化的正人君子的衣服。

 

  等真正夜深人靜來臨時,趙雲瀾心裡七上八下地癢癢,偏偏沈巍怕他看不見煩悶,靠在床頭上,拿著一本書給他念。

 

  沈巍的聲音溫潤柔和,有恰到好處的低沉,聽得趙雲瀾在書香陣陣裡非但沒有受到文化的熏陶,反而越發想獸性大發。

 

  就在他痛並快樂著時候,沈巍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念書的聲音驟然停了下來,臉色意味不明地轉向窗外,於此同時,旁邊的趙雲瀾卻毫無徵兆地一把抱住他,往旁邊一滾,壓在他身上,俯下身在他耳邊說:「別看,把燈關了。」

 

  屋裡的燈一下滅了。

 

  趙雲瀾一伸手,直接探進了沈巍的襯衫裡,他技巧高超地順著沈巍的腰側一路摸到了胸前,在他胸口處輕輕地擰了一下,一陣說不出的酥麻直衝頭頂,沈巍幾乎已經反應不過來他方才說了些什麼,連忙手忙腳亂地一把按住趙雲瀾的手腕。

 

  趙雲瀾低下頭,在他的鎖骨上輕輕地咬了一下,用一種異常油滑的口氣說:「怎麼才摸一下就硬了,那麼想我?」

 

  沈巍大窘,已經快要顧不得窗外有人這件事了。

 

  就在這時,窗外的風聲中混雜了一身不易察覺的梆子聲,趙雲瀾在沈巍身上四處點火的手指飛快地畫了「別動」兩個字,然後一把拉過被子蓋在沈巍身上,甚至遮住了他的臉。

 

  趙雲瀾辦坐在床邊,襯衫的扣子一直開到了小腹,搖搖欲墜地掛在身上,嘴裡卻冷冷地說:「我要是一個人,大人什麼時候過來都歡迎,可現在不止一個人,您貿然過來,可有點不速之客了吧?」

 

  窗外傳來一聲輕咳:「判官聽說令主眼睛受傷,派小人過來看看,有驚擾的地方,實在是……」

 

  「判官?」趙雲瀾挑挑眉,意味深長地笑了起來,「判官大人的消息可真快啊,我白天剛去了一趟醫院,還沒到三更呢,他已經把大人您派來了?我倒是沒什麼事,你回去跟他說,勞煩他想著了。」

 

  窗外的人低低地稱了聲「是」,片刻,那股濃郁的陰氣就消失不見了。

 

  趙雲瀾在床上摸索,沈巍按住他的手腕:「是陰差?怎麼……」

 

  「傻帽兒,」趙雲瀾嘆了口氣,摸到了沈巍的頭髮,手指輕輕地捋了捋,低聲說,「別人在變著法地算計你呢……‘沈巍’的事地府那頭是有人知道的吧?」

 

  沈巍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他化身成凡人,在人間一蹲就是幾十年,就為了偷窺別人這種事實在太有辱斯文,沈巍當然不會大張旗鼓地張揚出去,可是斬魂使逗留人間不是小事,十殿閻羅那裡總要知會一聲。

 

  趙雲瀾皺著眉想了想,又不放心說:「以你的身份,本來不必和那邊攪合,那邊有那邊的思量,這些人人鬼鬼的事,總歸是各有各的算計,你……」

 

  沈巍有些不確定地輕聲問:「你……是在擔心我嗎?」

 

  趙雲瀾話音頓住,而後他循聲低下頭:「你說呢?」

 

  沈巍手掌緊了緊,忽然緊緊地一把抱住他,臉埋在他的後背頸窩良久良久。沈巍手勁很大,趙雲瀾有心想趁著氣氛好,做點別的事,卻發現自己完全掙脫不動。

 

  沈巍只是占有欲十足地緊緊地摟著他,大有就這樣一直抱到天亮的意思,趙雲瀾想了良久,沒想出什麼好對策,很快就倦了,只好這樣一邊心懷不軌,一邊不甘心地睡著了,只覺得有生以來真是從沒睡過這樣窩囊的覺。

 

  上火得他都快流鼻血了。

 

  大概是沈巍的手壓得太緊,讓他有點不舒服的緣故,趙雲瀾迷迷糊糊地睡過去,就隱約地做起夢來。

 

  他夢見自己在一片雲霧繚繞的地方轉悠了半宿,滿地都是殘垣斷壁,無數人衝著天的方向頂禮膜拜,他看了那些人一眼,繼續往地下走去。

 

  緊接著,就似乎在一片荒蕪到了極致的地方,四面八方全都是黑暗,趙雲瀾莫名地心生煩悶,捻指做火,卻還沒來得及亮就滅了,有一個人在他耳邊嘆了口氣:「我不過說說而已,你何必做到這種地步?」

 

  難以形容那聲音,似乎不是從耳朵裡進去的,而是直接穿到了他心裡,那句話像是一把冰錐,一下穿到了他的胸口上,冰涼地澆注進他心裡,趙雲瀾狠狠地哆嗦了一下,清醒過來,天似乎已經亮了,沈巍不在旁邊,大概出門買東西了。

 

  睜開是黑,合上眼也是黑,趙雲瀾心悸如雷,在胸口蹦跳不休,肺裡的空氣都快給擠空了,手心更是一片冰涼。

 

  那是……誰在說話?

趙雲瀾坐在床上,伸手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抹了一手指的冷汗,這種心中千頭萬緒,兩眼一抹黑的狀態,他真是連一秒鐘也忍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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