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溫客行       受:周子舒

一入江湖歲月催,少年子弟江湖老

本文是一個皇家特務首領下廟堂,入江湖的故事。

天下之大,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配角:景北淵,烏溪

1、第一章 天窗 ...

  院子裡的梅花開了滿枝,落了滿地,鋪到未來得及化乾淨的殘雪上,乍眼一看,直教人分不出哪裡是雪、哪裡是梅,風起時暗香悠然,滿院流轉。

  黃昏幕下,月上房檐,光涼如水。

  小院盡頭有個叫梅花掩映了半邊的角門,有些年頭的模樣,推開小門過去,裡面便大不同了,門口站著兩個精壯漢子,具是披甲持刀的,門廊狹窄逼仄,底下鋪著大青石的磚,通往一個漆黑的囚室,一股子悠悠沉沉的肅殺氣撲面而來。

  花香仿似被阻隔到了門院那頭,一點也過不來。

  那裡也站著幾個侍衛,身上配著刀劍,站得木頭人也似的,門口有成年男子手臂那麼粗的大鐵欄。

  穿過囚室那一點黑洞洞的窄道,往裡走,便是三道有機關控制的大石門,每道門口都有人守著,過了這三道石門再往裡,便連一點人間的活氣都不見了似的,仿佛那段長長窄窄的路是黃泉冤魂路一般,幾點燈火閃爍不休,活似鬼火。

  最裡面的囚室裡有個男人的聲音低低地說了句什麼,隨後靜謐了片刻,仿佛有另外一個人嘆了口氣,輕飄飄的不著力。

  忽然,一聲慘叫驟然劃破了囚室裡的漆黑,連火光都明滅了一下,那慘叫尖厲極了,垂死的動物似的,只叫人心裡升起說不出的寒意。

  門口背對著囚室的兩個侍衛中的一個人,像是新來的,臉上還帶著少年的青澀,倏地聽見這動靜,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偷偷地瞥了一眼自己的同伴,發現對方像是聾了一樣,不動如山地站得筆直,立刻也收斂了心神,垂下眼。

  可那慘叫聲實在太過高亢持久,那人叫破了音,沙啞了嗓子仍不止不休,最後氣息不繼,厲聲慘叫變成了嗚咽的呻/吟,卻愈顯得凄慘。

  新來的侍衛只覺得身上雞皮疙瘩爭先恐後地跳出來。

  約莫過了有一炷香的功夫,那人的聲音才消散了下去。又過了不多時,兩個人拖著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中年男子出來,男人赤著膊,頭歪在一邊,頭髮已經被汗打濕了,脣舌咬得稀爛,血沫子順著嘴角冒出來,身上倒是沒什麼傷,只是胸腹七處大穴上各被釘了一顆暗紅的釘子。

  像是連成了一個詭異可怖的圖騰,少年侍衛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隨著那中年人,直到他們消失在石門的那一頭。

  這時,一個人低低地在他身後說道:「看見這個,後悔了不曾?」

  少年侍衛嚇得一哆嗦,猛地回過頭去,只見一個身著寶藍色長袍的男子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站在他後邊,一邊的同伴已經單膝跪在地上,少年反應過來,忙也跪下,口中道:「莊主。」

  長袍的男子看著似是二十八九的年紀,樣子斯斯文文的,倒像個文士,只是臉上籠著一層病容,眉眼輪廓深刻清晰,眼珠極亮,總是微微垂著,叫那極長極濃密的睫毛遮住半邊,偶爾抬起來,便帶著股子說不出的冷意,每每看得人心裡也寒涼下來,鼻梁挺秀好看,嘴脣卻輕薄得很,叫那俊美的臉憑空添了一種薄情寡義的味道。

  聽見少年的稱呼,男人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輕笑了一聲,道:「新進來的吧?」

  少年低下頭:「是。」

  男人抬起手,在他肩膀上輕拍了兩下:「那記著,以後不能叫我莊主,我早不是什麼莊主了,下回該稱呼我一聲周大人。」

  少年抬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畢恭畢敬地低下去:「是,周大人。」

  男人點點頭,擺擺手,道:「你們倆去吧,我一個人清淨一會。」

  兩個侍衛應了一聲,並肩出去了,少年侍衛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見那藍袍的男子靜靜地倚在門框上,眼睛好像在盯著虛空中的什麼看,又好像什麼都看不見,少年莫名其妙地,覺得他像是要去很遠的地方似的。

  第一道鐵門落下來,一邊默不作聲的老侍衛忽然低低地說道:「你看大人的樣子,像是個又斯文又溫和的書生似的,能想到就是他那雙手,給老畢釘上了‘七竅三秋釘 ’麼?」

  少年一愣,偏過頭去看年長的同伴,老侍衛的兩鬢都白了,嘆了口氣道:「你不懂的事還多著哪,咱們‘天窗’,壓根就是有進無出的,要出去,非得死了殘了不成。」

  大慶榮嘉四年時,「天窗」之名已而能叫整個朝野聞之悚然。

  「天窗」乃是一個由探子和殺手組成,直接效忠於皇帝的組織,誰也不知道他們有多少人,誰也不知道他們隱藏在哪裡——可誰也不懷疑,他們的觸角能伸到天涯海角去。是容嘉皇帝赫連翊還是儲君的時候一手建立的,到如今,已而進出森嚴,規矩條整了。

  「天窗」第一任的首領——那寶藍長袍的男子,便是曾經的「四季莊主」,如今的周大人周子舒。

  上至宮廷秘事,下至販夫走卒,在「天窗」這裡,都仿佛沒有秘密一樣,所以便有了規定,凡有嘴會說話的活人,都不得離開天窗,進來又出去的,除非死了,要麼便是自請上「七竅三秋釘」的。

  所謂「七竅三秋釘」,便是在人胸腹間最要緊的七處大穴上以內力封入七顆毒釘,七經八脈凝滯不行,從此武功盡廢,口不能言語,四肢不能稍動,形如廢人,三年毒入五臟,氣絕身亡。

  雖偷生三年,卻生不如死。

  可縱然如此,仍不時有人寧願當個活死人,也要離開天窗。

  三年的苟且偷生,便是御賜的最大恩惠。

  且說周子舒屏退了左右,自己一個人回到小小的囚室裡,合上門,雙手負於身後,若有所思地慢慢地踱過一周,隨後停住腳步,取出墻角放置七竅三秋釘的小盒子,打開。這形容可怖的小東西竟散髮出一種如落梅冷香一般的味道來,周子舒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後伸手解開自己的長袍。

  他表面上看起來身量頎長勻稱,然而這一解開衣服,才顯出乾癟得像是被什麼抽乾了一樣的身體,那枯瘦的胸腹之間,竟分明已經插著六顆七竅三秋釘,不知什麼年月釘上去的,都快長到了肉裡。

  周子舒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自嘲似的笑了笑,從旁邊撿起一把小刀,咬咬牙,將每一顆釘子附近已經在合攏的皮肉重新割開,他下刀極快極穩,像是割得不是自己的皮肉一般,沒多大工夫,整個前胸都被血染透了,再看上去,那些早釘進去的釘子便像是才打進去的一樣。

  隨後,便像是啟動了什麼關卡一樣,他悶哼一聲,隨即整個人軟綿綿地靠在墻角,慢慢地滑下去,身體不住地顫抖著,嘴脣上僅有的一點血色也褪盡了,牙咬得「咯咯」作響,忽然猛地一抽搐,他眼睛略微睜大了一些,然後緩緩地合上,頭歪在一邊。

  臉色青白,一身血跡,像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

  直到第二日晨曦初照時,囚室裡蜷縮在一角的人才輕輕地抽動了一下,然後慢慢地睜開眼,第一回試著起來的時候,腿一軟又差點摔回去,第二次才勉強站起來,掏出絹子,沾了水,小心地將胸口的血跡擦去大半,重新攏上衣襟,撿了一顆七竅三秋釘,收進懷裡。

  深深吸了口氣,推開門,走了出去。

  大步走出了囚室,回到了那冷梅白雪的小院子,周子舒只覺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撲面而來,好像輕易便將他滿身的血腥氣滌蕩乾淨了似的,他在一棵梅花樹下站了許久,湊上去輕輕嗅了嗅,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些許笑容來。

  又輕飄飄地嘆了口氣,低低地道:「來人。」

  一個黑衣人影子一樣地鑽出來,躬身等他說話。周子舒掏出一塊暗色的令牌丟給他,道:「去請段大管家來,今日叫他跟我一起面聖。」

  黑衣人接過令牌,便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失蹤了,仿佛他從未在那裡出現過。

  段大管家段鵬舉,是周子舒掌握天窗之後,一手提拔上來的,只聽他一人的調配。此人有本事,也有野心,並從不吝惜展示這種野心。

  周子舒有時候看著他,就如同看著幾年前的自己一樣。沒多大一會功夫,段鵬舉帶著令牌來了,他還有些不明所以,畢竟這是一群見不得光的人,平日裡除了周子舒,其他人並沒有太多的面聖機會。

  周子舒也不多說,只留他用了一頓早飯,估摸著皇上差不多要下早朝了,才吩咐一聲:「走吧。」

  便往宮裡去了,段鵬舉雖不知他是什麼意思,也不多問,只默默地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地到了上書房,容嘉皇帝赫連翊已經在那裡了,一聽說他們來了,登時便讓人將二人叫了進去。周子舒和段鵬舉行了大禮後,周子舒從袖中掏出一卷竹筒來,呈給赫連翊道:「皇上,這是您上回吩咐的。」

  赫連翊接過來,卻不急著看,反而打量了一番周子舒,忍不住皺眉道:「你這臉色越發不好了,回頭叫太醫給你瞧瞧,必是身上有暗傷,千萬小瞧不得,別依仗年輕便不當回事。」

  周子舒微微笑了笑,沒點頭,只道:「勞皇上掛心了。」

  赫連翊又瞟見了段鵬舉,先是一愣,隨後問道:「今兒鵬舉怎麼也過來了?朕可有日子沒見過你了,瞅著倒精神了不少。」

  段鵬舉眯起一雙小眼睛,忙陪笑道:「難為皇上日理萬機,還能記著老奴。」

  赫連翊笑了笑,隱約覺得周子舒似乎有話要說似的,便先把他帶來的竹筒打開了,從裡面取出一個小紙卷,一目十行地看了,臉上露出一個笑容,抬頭對周子舒道:「這事辦得漂亮,子舒可要朕怎麼犒賞你?」

  ——來了。

  周子舒忽然掀起衣擺跪在地上,段鵬舉不明所以,只得跟著跪下。

  赫連翊皺皺眉,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周子舒像是氣力不濟一樣地輕聲道:「臣但求皇上賞個恩典。」

  赫連翊笑道:「起來說話,你為我大慶出生入死這些年,除了這江山,要什麼朕不能答應你?且說說。」

  周子舒直起身來,卻仍是跪著,隨後默默地解開長袍衣襟,那攏得厚實而密不透風的長袍一解開,一股子血腥氣立刻撲面而來,他那才結痂止血的身體因為這一路轎馬顛簸,再次淌出血來。

  赫連翊「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子舒!」

  段鵬舉已經嚇得沒了聲。

  周子舒又將手掌打開,修長的手掌上躺著最後一顆七竅三秋釘,說道:「皇上,臣自己打了六顆,若是第七顆也打進去,怕是就撐不到宮裡和皇上辭行了,求皇上給個恩典,叫鵬舉幫著成全了臣吧。」

  赫連翊呆愣良久,竟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半晌,才頹然坐回去,仰頭去看上書房的大梁,自言自語似的低聲道:「允行遠駐西北,北淵……北淵沒啦,如今連你也要拋下朕了麼?」

  周子舒默然不語。

  赫連翊沉默了一會,嘆息似的說道:「朕是孤家寡人哪。」

  周子舒接著道:「皇上,天窗的事您不用多操心,鵬舉這些年一直跟著我,信得過,也是有本事的……」

  段鵬舉截口打斷他:「莊主!莊主您不能這麼說,我老段絕沒有這樣的想法!您……您不能……」

  周子舒低低地念道:「七竅三秋釘,三秋必斷腸,開弓沒有回頭箭——」

  他弓□去,給赫連翊磕了個頭,磕完卻不抬起頭來,口中道:「念在臣這麼多年侍奉的份上,成全了臣吧。」

  赫連翊死死地盯著那血葫蘆似的人,那一刻沒人知道這正當盛年的帝王心裡想的是什麼——那些年謹小慎微,那些年機關算盡,那些年狼煙四起,那些年風霜苦寒,那些年……而終於他君臨天下,可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他一個。

  每個人都逃不過世事無常,和歲月的遺棄。

  半晌,他閉了眼,揮一揮手。

  周子舒嘴角勾出一個笑容:「謝主隆恩。」

  他像是遇上了什麼開心極了的事一樣,帶著病容的蒼白的臉上竟泛起些許紅暈來,興高采烈地轉向段鵬舉,將最後一顆釘子塞到他手上:「來吧。」

  段鵬舉踟躕了半晌,才咬咬牙,舉起暗紅不詳的釘子,死死地釘進他莊主的血肉之軀裡,他知道那是極疼的,這些年見慣了的,最鐵血的漢子也受不了這一下,而忍不住失聲慘叫,可周子舒卻只是輕輕瑟縮了一下,依舊挺直著身體,沒有慘叫,只有一聲幾不可聞地悶哼。

  他甚至覺得周子舒那悶哼裡都帶著笑意。

  段鵬舉覺得莊主已經瘋了。

  周子舒在原地緩了半晌,最後向赫連翊一拜,一張臉白得像紙糊的。

  他身體裡的氣力正飛快地退去,麻木的感覺開始慢慢升起,開口說出最後四個字:「皇上保重。」

  隨後不等赫連翊回話,便大步走出上書房,像是歇下了什麼包袱一樣的輕快,身影一閃,不見了蹤影。

作者有話要說:嗯,子舒兄,好久不見

 

2

2、第二章 偶遇 ...

  七竅三秋釘有一個秘密,這秘密眼下除了周子舒,沒有人知道,往後大概也不會有太多的人知道——若是一次連釘七根釘子,人當時就不行了,功力深厚的如周子舒,大概也夠留一口氣叫他離開皇宮,恐怕到不了宮門口,便成了一攤不能言不能動的爛肉。

  可若是每三個月釘進一次,叫那釘子一點一點地長進自己的身體裡,和自己變做一體,慢慢適應,雖然三年後也得吹燈拔蠟,可好歹能剩下五成內功,並且言語行動皆能如常人,只是須得忍受十八個月錐心蝕骨一樣的疼。

  聽說單是那種疼法,便能叫人瘋狂,不過周子舒很快樂地想,這傳言原來是不對的,起碼他現在沒瘋,不但沒瘋,他覺得,這一輩子好像都沒有這樣快樂輕鬆的時候。

  天窗對於自請離開的人,自然也會有後續的監控,什麼人,何時離開,安頓在何處,葬身在何處,都有詳細記載,就像是一張巨大的網,進去了,就一輩子出不來。

  可憐他半生賣命,終究還是有幾個心腹的。

  周子舒,昔日榮嘉皇帝一手扶植的天窗首領,武藝高強,極善易容之術,他走進人群一轉身,便再沒有人認得出。

  而這游走於宮廷之中最恐怖的那一個暗影,就這麼從世上消失了,留下的,只有一個騎著瘦馬,一路叼著茅草荒腔走板地哼著鄉野小調,潦倒落魄的流浪男人。

  成了從這個恐怖的網中脫困的第一人。

  他臉上帶了張不怎麼精緻的人皮面具,隨意塗抹得自己一臉青黃,看起來好似是個隨時可能蹬腿的病夫,在河邊喝水的時候對著水面瞧了瞧,覺得挺合適自己的真實情況,越看越滿意,又在路邊農戶家裡順手牽羊出一套粗布衣服,將原來的那身錦袍脫下來燒了,腰上系了個鏽了一半的酒壺,裡面裝著半壺粗製濫造的濁酒。

  又想起這些年自己一直隱於皇宮大內,從未以本來名姓行走過江湖,連個化名都不用想,便歡歡喜喜地這麼上了路。

  他也沒什麼去處,都說江南好,便想上江南看看,一路走走停停,做些個劫富濟貧的勾當餬口,過開封,走蓬萊,慢慢悠悠,三個多月,才到了草青蓮紅的江南。

  一到地方,便先潛進了天下第一樓的酒窖,將桂花甜酒釀嘗了個遍,醉生夢死一遭,美得飄飄然,只覺這日子是再好也沒有了。

  十幾日之後,一時喝多了,險些被發現了行蹤,也覺得酒釀雖好,畢竟綿軟,趣味減了些,於是拋下足兩的銀子,又離開了酒窖。

  這十幾日一過,那形象便更不佳了,他頂著一張癆病鬼的臉,陪著上面蜷在一起的猥瑣五官,便是正宗無比的一臉菜色,再加上一身衣服泡在酒裡十多日,幾乎成了酒糟,亂七八糟的頭髮一縷一縷地垂下來,活似個要飯叫花子。

  所以坐在路邊閉著眼睛曬太陽的時候,竟有個小胖娃娃,蹦蹦噠噠地從他身邊走過,又蹦蹦噠噠地走回來,瞅瞅他,從身上摸出一枚銅板捏在手裡,只是不知道往哪放,尋摸了半天,還問道:「大叔,你的碗呢?」

  立刻被家裡大人抱走了,只叫他哭笑不得。

  很多年過去了,過去的朋友、牽掛的人,一個個不是死了,就是遠走他鄉,周子舒靠在墻角,伸展開四肢,愜意地曬著暖烘烘地太陽,嘴角帶著點笑意,就開始琢磨,這麼多年,圖什麼呢?

  年輕的時候,總覺著自己是個不得了人才,什麼褒義詞都往自己身上攬,什麼絕頂聰明,什麼心有九竅,什麼武藝高強,什麼見多識廣,好像不做出一番事業就枉來人世一遭似的,如今想起來,圖什麼呢?

  又落下什麼了呢?

  不過捨棄了自由身,給皇家做了個見不得光的奴才,兜兜轉轉,原來有的東西也都賠乾淨了,到現在一無所有孤家寡人,又處心積慮拼了性命地把自己贖出來,還覺得做得挺聰明。

  他忽然又悲愴起來,只覺世界上再有傻的,可也傻不過自己了。

  有多少年沒這樣,腦殼空空的在路邊曬一曬太陽了?可笑路邊行人,個個行色匆匆,趕死一樣地來來回回,倒比他一個算著日子快嗝屁的還急似的。

  只聽旁邊酒樓上,一個女子脆生生地道:「公子,你瞧那人,若說他是要飯的,身邊卻連個破碗都沒有,若說不是呢,又巴巴地那坐了一上午了,什麼都不幹,只嘿嘿傻笑,莫不是個傻子吧?」

  如今的周子舒雖然功夫只剩了一半,耳力卻猶似當年的好,那女子雖隔了一條喧鬧的大街,聲音又不大,還是叫他一個字不漏地聽了去。

  還沒來得及暗地裡自嘲,下一刻,便又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他是在曬太陽。」

  這男人的聲音十分好聽,低低沉沉的,吐字極慢,卻不黏糊。

  周子舒便忍不住抬頭望去,只見對街酒樓二樓靠著欄桿,一個長相極好的紫衣少女和一個身著灰衣的男子相對而坐,那男人臉色微有些蒼白,眼珠卻很黑,像是將光都吸進去了似的,這黑白分明,看來竟有些不像活人,周子舒那麼一抬頭,目光正好和他對上。

  灰衣男人面無表情地將目光錯過,便麵無表情地轉過了頭,專心吃著桌上的飯菜。

  周子舒便忍不住失笑,心說人海茫茫,竟還遇上個知己。

  那紫衣少女一雙水汪汪的大眼鏡卻仍在他身上打轉,半晌,終於忍不住了,和那灰衣男子知會了一聲,便蹦蹦跳跳地下樓來,跑到周子舒面前,說道:「要飯的,我請你吃飯怎麼樣?」

  周子舒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搖頭道:「小善人,你不如請我喝酒。」

  紫衣少女嬌笑起來,回頭對那樓上大聲道:「公子,這傻子叫我善人哪!」

  可惜那灰衣公子像是沒聽見似的,一個眼神都沒給她,只極專注地吃飯,像是眼下天崩地陷了,也不能磨滅他對食物的相思之情一般。

  紫衣少女便問道:「別人都要飯,怎麼單你要酒?那酒有什麼好的,能管飽麼?」

  因她長得美,周子舒也忍不住想多和她說幾句,便半帶玩笑地說道:「憑酒借紅顏。」

  紫衣少女一愣,隨即忍不住笑得停不下來,她笑起來也仿佛花枝亂顫一樣,周子舒覺得自己運氣不錯,江南果然是多美人的,便一邊欣賞她,一邊搖頭晃腦地嘆道:「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老白頭翁。姑娘這樣幸災樂禍,可不厚道了。」

  少女驚訝道:「喲,你還文縐縐的哪。」便蹲下來,飛快地伸手將他腰上酒壺解下來,跑到酒樓裡,片刻又回來。

  周子舒便要伸手去接,誰知少女飛快地將手一撤,笑道:「我問你個事,若是你說對了,我便把酒壺給你,請你喝酒,若是你說不對,我就往裡下毒,叫你喝了穿腸爛肚。」

  周子舒苦笑,這少女美則美矣,竟也是個棘手不省事的,便問道:「我那酒壺乃是從一個老叫花子那贏來的,裡面也不知道泡了多少隻蝨子的屍體,你若喜歡就拿去,我不要了還不成麼。」

  紫衣少女眼珠一轉,笑嘻嘻地道:「你叫姑娘白跑一趟,我可生氣啦,生氣了就得殺了你。」

  周子舒心道,這是哪裡來的小魔星,白長得跟天仙似的,只得道:「你說。」

  「我問你,你在這要飯,為何身邊連個裝錢的破碗都沒有?」

  周子舒挑起眼看了看她,說道:「我幾時說我是要飯的?不過占個墻角曬太陽罷了。」

  紫衣少女一怔,下意識地便回頭去看那酒樓上的男人,那灰衣男子顯然也是個耳力極好的,聽見他們說話,手頓了頓,便沒別的表示了,又清風無愁、下箸如飛地繼續專心吃東西。

  少女仰頭望瞭望明媚的天光,有些困惑:「我怎麼看不出太陽有什麼好曬的?」

  周子舒笑著搖搖頭,站起身來,伸手一撈,輕輕巧巧地便將自己那破酒壺撈回來,少女「啊呀」一聲,一個沒提防,竟被他得了手,頗有些困惑地望向他,只聽這一副叫花子樣的男人說道:「姑娘年輕,自然有很多事要做,得趕著趕緊吃飽喝足,養足了精神才行,我一個黃土埋到脖子的人,除了喝酒,便剩下混吃等死,不曬太陽做什麼?」

  他仰頭灌了一口酒,砸吧兩下,大聲贊道:「好酒,多謝姑娘!」

  言罷轉身便走,那紫衣少女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他,她自以為功夫算不錯的了,可誰知本以為一伸手便抓到的人憑空在她眼前晃了晃,竟差了一寸沒碰到,再一看,那叫花子已經晃進了人群裡,再也找不到了。

  她有心想追上去,卻聽酒樓上男子輕聲道:「阿湘,你本事不行,眼力也不行麼?還在那丟人。」

  他說話的聲音似是耳語一樣,沒有分毫刻意提高音量,可那聲音偏偏從高樓上,經過喧鬧的人群,準確無誤地傳到少女耳朵裡,紫衣少女垂頭喪氣起來,不敢再自家主人面前造次,往人群裡最後看了一眼,便轉身上了樓。

  周子舒晃晃蕩蕩地抱著酒壺一路喝一路走,江南水多,他在小橋流水旁邊一走一過,從水面上瞟了自己一眼,也覺得這副尊榮有些對不住這地方,估摸著大概不會有客棧願意留宿他,便沿河一路往城外走去,河裡是一片片小漁船,擺渡路人的。

  這會正是春日遊人多,他轉了一圈也沒有得閒的,好容易看見一個船靠在岸邊的老漁樵,便走過去。

  老樵夫的烏篷船在一邊停著,旁人都忙得不可開交,也不知為什麼到了他這裡便閑得什麼一樣,在岸邊四仰八叉的躺著打盹,草帽扣在臉上,只露出滿頭乾枯的白髮。周子舒便走過去,不著急,也不去叫那老漁樵,只是一屁股坐在他旁邊,等著他睡醒。

  誰知過了一會,那老漁樵自己卻躺不住了,氣呼呼地一把將臉上蓋的草帽拽下來,苦大仇深地瞪著他,張口便罵道:「奶奶的,沒看見老子睡覺呢麼!」

  周子舒也不生氣,說道:「老丈,生意來啦。」

  老漁樵又罵道:「你娘的,你嘴長著留著出氣還是留著放屁?要坐船不會說一聲?」

  言罷站起來扭了兩下腰,拍拍屁股,回頭見周子舒還坐在地上,立刻又火冒三丈:「你屁股長地上啦?」

  周子舒眨眨眼,就明白為什麼別人都忙著擺渡,只有他一個閒著了。

  灰溜溜地站起來,跟在老人身後,一邊聽著他嘴裡罵罵咧咧不幹不淨,又厚著臉皮問道:「老丈,有吃的麼?剩飯也行,給我一碗。」

  老漁樵粗聲粗氣地道:「還是個餓死鬼投胎。」

  便從懷裡掏出一塊咬了一半上面還有牙印的餅扔過去,周子舒也不嫌,一面跟著他上船,一面笑嘻嘻地接過來,張嘴就咬。

  老漁樵將船劃出去,瞥了周子舒一眼,還兀自惡狠狠地道:「你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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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荒廟 ...

  周子舒滿不在乎——這世上各種尋死覓活的事他都辦過了,也就啥都不在乎了,就著那老漁樵嘴裡不幹不淨的話,全當下飯。

  烏篷船靜靜地分開河水,河岸那頭有個姑娘糯糯地叫道:「菱角,賣菱角。」就仿佛年光同這河水一般緩慢流淌,周子舒想,真死在這裡,也值當了。

  他路過蓬萊的時候探訪過傳說中的仙山,當時在半山腰上就這麼想的,可後來又覺得,傳說中杏花煙雨的江南還沒細細遊覽過,有些虧,便又一路南下到了江南,眼下他又恍然間生出這種感慨,咬了一口手裡又乾又硬的餅,鼓著腮幫子使勁嚼了半天,好容易才咽下去,晃晃腦袋,又尋思,看了江南,三山五岳可還沒去過呢,還是虧。

  便又放下了終老此處的感懷。

  忽然,老漁樵像是被唾沫噎住了一樣,罵聲停下了,弓著背,微偏著頭,一雙眼睛眨都不眨地望著一個方向。

  周子舒有些奇怪,便從船裡微微探出個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只見老漁樵定定地瞅著兩個岸邊行路的人——正是那酒樓上的灰衣男子和美貌少女。老漁樵頭髮雖白,一雙眼卻目光如電似的,仔細看來,藏在一頭亂發下的太陽穴還微微凸起,手掌粗大,筋骨虯結,不用說周子舒,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這老頭子身手不簡單。

  叫他這樣戒備得盯著看,想來那遙遙一對視的萍水知己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人。

  美貌少女這會看著雖然蹦蹦跳跳,卻始終謹慎地走在那男子身後一丈左右的地方,絲毫不敢僭越。

  周子舒掃了一眼,便知道這姑娘是那灰衣人下人或侍妾之類的身份,這姑娘雖有些刁蠻,相貌形容卻頗對他的胃口,可到底是別人的人,便也不多打量,收回目光,接著對付手裡的乾餅。

  江湖麼,走到哪都有是非,朝堂是個名利場,江湖便是個是非場,有人總想不明白這件事,好像仗劍騎馬走天涯是件多了不得的事似的,臨死都念叨著。

  不過眼下是是非非,和他這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老漁樵住了嘴,周子舒反而覺得有些寂寞,便吼了一聲道:「老丈,你這餅子欠點鹹淡味,甭管粗鹽細鹽的,您好歹多放點呀。」

  老漁樵火冒三丈地罵道:「你娘的,那麼大個的餅都堵不你的嘴,有餅吃還他奶奶的嫌東嫌西,餓你個兔崽子三天,看你吃屎不說香……」

  他一張嘴就仿佛有停不下來的趨勢,周子舒就笑了,咬著乾餅也有勁了,覺得自己有點賤。

  渡人過河不過幾個銅板,周子舒大手大腳地給了老漁樵一塊碎銀子,老漁樵一點也不覺得受之有愧,揣起來就走,臉上那副債主的表情,大概還嫌棄給錢給少了。才到對岸,老漁樵亟不可待地把他往下轟:「快滾快滾,別耽誤老子正事。」

  周子舒慢慢悠悠地把最後一塊餅扔進嘴裡,伸了個懶腰,從船艙裡鑽出來,含含糊糊地道:「趕著投胎麼?」

  老漁樵一雙銅鈴眼瞪圓了,一副很想破口大罵、問候此人祖宗十八代的架勢,卻想起了什麼似的,終究還是把話給咽了回去,氣哼哼地劃起船走了。

  也虧得這老東西不知道在這幹什麼,托了這麼個假身份,若他真是以擺渡為生,還不得窮得當褲子?

  眼看著小船搖搖晃晃地走遠了,周子舒才氣定神閒地道:「你娘的。」

  他半輩子都跟一幫斯文敗類混在一起,原來也是一張嘴就拐彎抹角子曰子雲的,從未曾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出言不遜過,這時候脫口而出這麼一句,竟覺得非常痛快,好像胸口郁結的東西統統倒了出去似的。

  他驚奇地發現,罵街竟然是這樣舒服的一件事,於是笑盈盈地又小聲嘀咕了一句:「你個拿錢不好好辦事,吃飯不拉人屎的老龜孫。」

  說完好好咂摸了一下這句話,只覺得心情舒暢、滿口余香,於是心滿意足地順著河邊慢慢走了出去。

  周子舒東游西逛地轉了整整一天,一直晚上,轉悠到了城外,找了個小水塘,才把自己這自己都快忍不下去的酸腐洗了洗,好歹把自己涮得像個人了,這才琢磨著找個地方對付一宿,又走了約莫一里地,看見一個破破爛爛的荒廟,他便走了進去,將茅草鋪開,在我佛腳下縮起身子,打了個哈欠,睡了。

  儘管他現在心裡沒事,腦袋一碰茅草就能一覺睡到第二天天亮,仍然是得在沒人打擾的情況下,半夜的時候,不遠處的一陣腳步聲和人聲還是把他吵醒了。

  三個人出現在荒廟門口,一股子血腥味就撲面而來,周子舒睜開眼皺皺眉。

  受傷的人頭上戴著斗笠,不知道有沒有意識,整個人被個十四五的半大少年架著,那少年看來有些功夫底子,卻也氣力不濟,氣喘得像病牛一樣,吃力地架著受傷的人,旁邊跟著個下人打扮的老婦,懷裡抱著個布包,踉踉蹌蹌地一路小跑。

  少年進廟門的一刻,像個受驚的小獸似的,小心翼翼地眼珠四處一掃,周子舒人躺在佛像的陰影裡,氣息放得又極輕,少年一開始也沒留神到他,低聲對那帶斗笠的男人道:「李伯伯,咱們在這躲上一會吧,我瞧您的傷……」

  他話還沒說完,那就剩半條命的人便從少年身上掙脫出來,勉勵站直了,雙手對著周子舒的方向一抱拳道:「咳……這位朋友……」

  他這一抬頭,話音登時頓住,周子舒也看清了,這人正是擺渡了他的那老漁樵,胸口後背各有一處刀傷,整個人血葫蘆一般,當即坐直了身體:「是你?」

  老漁樵苦笑一聲:「他娘的,是你這要飯花子……」

  話音未落,整個人便往前撲去,那少年忙伸手去扶,自己卻也力竭,被他一起帶得摔倒在地上,話音裡都帶了哭腔:「李伯伯……」

  老漁樵周身抽動了一下,周子舒忍不住探起身,見他那血流出來帶了一絲詭異的紫色,連帶著他的嘴脣都是鐵青的,便皺了皺眉。

  老漁樵勉強笑了笑,低聲道:「你他娘的還是不是爺們兒,哪來那麼多馬尿?老子……老子還沒死透哪……」

  一邊的婦人也抹淚道:「李大爺,您若也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少爺可指望誰去呀?」

  老漁樵瞪了她一眼,用力吸了一口氣,顫顫巍巍地對那少年說道:「我……也是個沒出息的……只是當年受了你爹的恩,拿命報了,也沒別的東西啦……」他咳嗽起來,沒咳嗽一下,身體就抽動有一回,「小子,你記著……」

  記著什麼還沒說完,廟門口便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黑衣人大步走進來,那黑人未曾蒙面,臉上有一塊刀疤,見了這窮途末路的三個人,貓捉耗子似的歪嘴一樂:「好哇,你們跑得倒是遠。」

  那少年咬咬牙,從腰間抽出一把劍,便像黑衣人撲過去:「我殺了你!」

  怎奈氣勢驚人,實在是一身三腳貓的功夫,瞧著濃眉大眼挺靈氣,人卻笨手笨腳的,一招都沒使出來,便被那人輕描淡寫地挑了兵器去,反掌一拍,正好拍在他小腹上,逗貓似的將他彈出一丈多遠。

  少年隨後起身,灰頭土臉的大叫一聲,卻絲毫不見害怕,又赤手撲上去。

  老漁樵急了,似乎想爬起來,卻傷得太重,動了一下,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黑衣人冷笑道:「小兔兒爺還要咬人不成麼?」便側身閃過,屈指為爪,抓向那少年後心,月光下他那手章竟不似血肉做的一般,泛著淡青色的冷光,要痛下殺手。

  周子舒本不欲管閒事,想著畢竟和那老漁樵有個「同船渡」的緣分,這少年又小,不願意見他這麼點年紀便送死,手中已經扣上一顆小石子,手掌一翻,才要彈出去,忽然一聲■哨,那黑衣人目光一凜,平地翻了個跟頭,那少年撲了個空。

  方才黑衣人站的地方卻釘上了一個一寸長的蓮花形狀的暗器。

  只聽一個少女嬌滴滴地道:「好傢伙,深更半夜的,竟有這樣不要臉的人,在荒郊野外欺負老婦弱子。」

  周子舒心裡一動,這聲音耳熟——便將那粒未出手的小石子又收回來,慢吞吞地躺了回去,靜觀其變。

  那黑衣人臉抽動了一下,眼睛突突地跳著——周子舒覺得是他臉上那道疤傷得,臉有些僵硬,像中了風的,凶狠中又有些可笑,只聽他怒道:「哪裡來的小賤人?」

  那少女笑了笑,周子舒定睛望去,見門口一道紫色身影閃過,進來的正是那今日揚言要毒死他的小姑娘,便覺得自己今天是定然有此奇遇了,這荒廟中的恩怨情仇竟有小一半人都是他遇上過的。

  不知這紫衣少女的那主子去哪了,她歪了頭,一臉天真爛漫地靠在門口,指尖繞著自己的辯稍,一面用食指在臉上輕輕一刮,笑道:「老賤人,你羞也不羞,欺負人家老人小孩,還有個快死的。」

  老漁樵也不知有氣沒氣,白天還神氣活現地罵人,這會聽人說他是個「快死的」,竟還真就快死的似的倒在地上,一個屁都放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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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義士 ...

  黑衣人和紫衣少女很快鬥在一處,周子舒旁觀者清地看著,這兩人的功夫路數是不大一樣,狠辣缺德程度卻不相上下,不像所謂名門正派裡出來的。

  走了不過十四五招,那黑衣人忽然就著少女的一掌往後虛晃一下,隨即一腳踢向她膻中穴,少女側身躲開,輕叱一聲,並指做掌抬手下劈,分明是要當場將他膝蓋骨廢去,豈料那黑衣人褲子上忽然有什麼東西響了一聲,小腿上竟彈出一個機簧,一根斷箭迸出來,直取少女下頜。

  少女功夫不錯,似是要比那黑衣人高出一籌,卻沒料到他還有這麼賤的一著,嚇了一跳,再想躲,便已經來不及了,周子舒扣在手心的小石子終於出手,正彈在箭尖上,箭尖險險地擦著她的鬢角過去。

  那少女經了這般風險,竟全不似普通人似的知道後怕,反倒惱羞成怒起來,片刻都沒猶豫,下劈的手翻作爪,一把抓住黑衣人的腿骨,一折一扣,黑衣人慘叫一聲,竟生生被她拗斷了腿骨,她還不罷休,青蔥一樣的小手伸出來,掌中竟帶了藍光,狠狠地拍在黑衣人胸口上,黑衣人往後飛出去,一條斷腿蜷著,臉上迅速泛起了紫灰色,瞠目欲裂地指著那少女道:「你是紫……紫……」

  「紫」什麼他沒說完,便兩眼一翻去見了閻王。

  一邊的老婦見這漂漂亮亮的姑娘竟然出手這樣狠,嚇得沒了動靜。

  倒是那少年,看著憨憨實實的,卻先一步反應過來,撲到老漁樵身邊,急急地問道:「李伯伯,你怎麼樣了?你……」

  老漁樵好像還有口氣在,費力地伸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袖,那少年忙小心地將他拖起來,抱在懷裡,紫衣少女見狀,也湊過來,伸手翻了翻老漁樵的眼皮,皺皺眉,嘴裡直白地說道:「是三更斷腸散,再加上流了這麼多血,我看他沒救了,你節哀吧。」

  少年一把拍開她的手,瞪著她大聲道:「你胡說什麼?」

  紫衣少女眉頭一皺,俊俏的笑臉上又泛起殺意,想起了什麼似的,忍了忍,將那殺意強行壓了下去,站起來雙臂抱在胸前,事不關己地冷笑道:「不識好人心的狗崽子。」

  老漁樵發濁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掠過,轉了一圈,一直落到佛像腳下、頭髮上還斜插著兩根稻草、形象可笑的周子舒身上,對著他的方向張張嘴。

  所有人就都隨著他的目光望向了周子舒,那少女「哎呀」一聲,笑道:「我還道是哪位高人幫了我一回呢,沒想到是你,我請你喝酒,你替我打架,正好咱倆誰也不欠誰了。」

  她這話說得十分得便宜賣乖,不過鑒於她是個漂亮姑娘,周子舒決定不跟她一般計較,便笑了笑,湊到走到老漁樵旁邊蹲下:「老兄,你叫我呀。」

  老漁樵極費力地將手伸進懷裡,在場其他四個人八隻眼睛都等著看他掏出什麼,半晌,老漁樵把拳頭伸出來,遞到周子舒面前,掙扎地看著他。周子舒猶豫了一下,伸手去接,只見亮光一閃,一錠碎銀子就躺在他手心。

  老漁樵開口道:「我……把銀子還給你,白讓你坐一回船,你替我……替我……」

  周子舒還沒聽完替他幹什麼,便啼笑皆非,搖搖頭要站起身來,誰知老漁樵伸出手,死死地攥住他的手腕:「替我……將這孩子送到太湖趙家莊……」

  這位可不是漂亮姑娘,於是周子舒嘆了口氣,說道:「我說這位老兄……」

  老漁樵截口打斷他:「滴水……之恩……當、當……涌泉相報……」

  周子舒抬眼,憂鬱地望向這荒野破廟的門外,那四下籠罩的夜色,心裡琢磨著是不是應該換張臉,現在這張臉面,難道是這面黃肌瘦不夠,有那麼像冤大頭麼?

  老漁樵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抓著他的那隻手力氣越來越大,氣息淺淺地仿佛就在喉嚨裡徘徊,說話的時候帶著倒氣的音,顫顫巍巍的:「你就當積德吧,積德吧!還有後輩兒孫呢……就算斷子……絕孫,還有下輩……下輩子呢。」

  這話如同一道閃電一樣,狠狠地劈在了周子舒心上,胸口上的七竅三秋釘好像又疼了起來,像是要鑽到他肉裡一樣——還有下輩子呢,這輩子造過那麼多孽,三年後一死了之,縱然一了百了,可……還有下輩子呢。

  半晌,周子舒嘆了口氣,將那顆碎銀子輕輕拋棄,又接住,緩緩地將其收入懷中。

  老漁樵已經渾濁的眼睛就亮了起來,嘴脣哆嗦了幾下,沒發出聲音來,隨後眼中的微末光芒慢慢地暗淡下去,抓著周子舒的手再也無力為繼,軟綿綿地垂下來,嘴裡兀自在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

  周子舒慢慢地將耳朵貼到他嘴邊,只聽他斷斷續續地道:「你要……你要做不到……你要……我……下、下去……也要操、操……你祖宗十八輩……」

  周子舒直起腰來,簡直無話可說,然後老漁樵頭一歪,沒氣了,少年驚天動地地嚎哭起來。

  那老婦人像是個老媽子之類的,也是個沒主意的,六神無主地跟著在一邊抹眼淚,周子舒便自動地和那紫衣少女站在一邊。紫衣少女一雙大大眼睛骨碌一轉,輕聲問道:「我家主人說你厲害,我還沒瞧出來,你是哪門哪派的?叫什麼名兒?」

  周子舒便咬著腮幫子文縐縐地道:「不才周……周絮,無門無派,不過孤魂野鬼一條,浪跡江湖罷了,還未請教姑娘如何稱呼?」

  少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搖頭道:「若不看你那張癆病鬼似的臉,這說話的氣派,倒還真像那麼回事似的,我叫做顧湘。」

  她未曾聽說過江湖上有這一號姓周名絮的人物,再者萍水相逢,也知道沒那麼多實話,便不當真,也不在意,上前兩步,拍拍那少年的肩膀說道:「我說,人都死了,你差不多把他安葬了吧,還有人追你們沒有?」

  少年還記恨著剛剛她口無遮攔地出言不遜,輕哼了一聲,瞪了她一眼。眼下他一腔悲憤之意無從發泄,面前還有這麼個沒譜沒調的臭丫頭,心裡便忍不住把火氣都暗暗撒在了她身上,好像人是她害死的似的。

  顧湘好看的眉頭一皺,她功夫雖高,畢竟年紀也不算大,本來就有點邪裡邪氣的,哪受得了這少年一而再再而三地無辜遷怒,抬掌便要打他,猝不及防地,卻被旁邊的周子舒一把抓住手腕。

  顧湘只覺一隻冰涼的手輕輕地黏住自己的手腕,並不覺得疼,也並不覺得那人用了多大的力氣,偏偏就是抬起來的手放不下去,也甩不開,便忍不住訝異地看了一眼這個面黃肌瘦、癆病鬼似的男人,心道:「這麼個東西,主人高看他一眼,竟也是有些本事的,看不出他深淺,若真動手,只怕我是討不到便宜的。」

  她心下轉念,見機極快,知道自己的斤兩,便從善如流地將手收回來,抿抿嘴,看著周子舒道:「賣你這面子就是了。」

  然後又轉向那少年,罵道,「小兔崽子你看清楚,姑奶奶只是路過,瞧你們可憐順便搭救,別跟姑奶奶我殺了你們全家似的,但凡你有點尿性,也該找你那仇人報仇去。瞅你那熊樣,除了抱著個死人流馬尿,也就欺負姑奶奶脾性好,容忍你,好了不起呢!」

  這丫頭人是機靈,可說話是真不好聽。

  周子舒無奈,才要勸慰兩句,卻不料,那少年聞言竟怔了半晌,忽然轉過身來,用力將眼淚擦乾淨,跪在地上,「砰砰」有聲地給顧湘磕了兩個頭,嘴裡小聲道:「這位姑娘教訓得是,得罪了。」

  他牙關咬得緊緊的,竟將那少年的面容繃出一個有些鋒利的線條,顧湘反而愣了,往後退了小半步,眨巴著一雙杏核似的大眼睛:「我……我可沒說讓你給我磕頭,你、你還是趕緊起來吧。」

  周子舒便微微彎下腰去,輕輕一托,那少年便不知怎麼的,被他托了起來,周子舒說道:「先將這位……李兄安葬了吧,好歹我受他之託,送你們一程,回頭若是不急著趕路,便在此湊合一宿,也和我說說怎麼回事。」

  少年低低地應了,周子舒幫著他在荒廟後邊找了塊地方,將老漁樵安葬了下去,顧湘一直在一邊看著,末了大概也有所感觸,跑出去削了一截木頭進來,從腰間拔下一把匕首,三兩下削了一塊簡易的墓碑,又問道:「這個人叫什麼名?」

  那少年想了想,竟搖搖頭,道:「他只說他姓李,受過我爹的恩,便拼死救了我們出來,我叫他李伯伯……卻連他全名都說不出。」

  周子舒暗嘆了口氣,江湖中人,可不就是有恩的報恩,有仇的報仇麼?留不留名,又有什麼關係呢?

  顧湘便埋下頭,在那小木牌上一筆一劃地刻下「義士李大伯」五個字,刻完自己端詳了一下,大概覺得挺滿意,便拿給周子舒道:「你看看,好不好?」

  周子舒接過來一看,那「伯」字上面竟然還少了一撇,心裡覺得有些悲涼,又有些啼笑皆非,便用手指將那一筆給她填上,插在了這無比簡易的荒墓上。

  少年跪下,連磕三個響頭,努力憋住眼淚,然後挺直腰板,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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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惡鬼 ...

  「我姓張,叫做張成嶺。」少年坐下來,一張圓臉上黑■■的什麼顏色都有,然而縱然一身衣服已經被撕扯得破破爛爛,還是能看清楚那錦緞的底色,不是平民百姓家穿得起的,「周……」

  他停頓下來,不知該如何稱呼這個叫花子模樣的落拓男人。

  「叫叔就行。」周子舒厚顏無恥地道。

  張成嶺擠出一個笑容,不大成功,又低下頭去,他這麼一低頭,目光所及之處是布滿灰塵和茅草的荒廟地面,心裡茫然得很,有一瞬間不知今夕何夕,這一宿變故太大,導致他的心智還沒能跟上事態的進展。

  顧湘嘀咕了一句:「張成嶺?好像有點耳熟。」

  周子舒便問道:「你爹可是南河莊主張大俠?」

  顧湘一愣,脫口道:「你是張玉森的兒子?」

  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一點不帶遮掩的,赤/裸裸地表達了「張玉森怎麼會有你這麼個廢物兒子」的疑惑。

  張成嶺顯然是瞥見了她的表情,將頭埋得更低了,一雙手緊握成拳,縮在身體的兩側。

  周子舒忙打斷顧湘那殺傷力極大的精神攻擊,他已經發現這姑娘別人不愛聽什麼偏說什麼的本領了,便乾咳一聲道:「我竟沒瞧出來,失敬失敬。」

  顧湘■裡啪啦倒豆子似的問道:「你爹似是有些名氣吧……我們前日到的,就已經聽說過了,據說年輕時候很有點本事,這幾年家大業大了,便半隱退似的定居在這,沒摻和過什麼事,莊子裡還住了不少武功不錯的清客,也沒人想去惹他們的麻煩。這這樣的老子,什麼人大半夜追殺他兒子?」

  她口氣裡有種事不幹己的輕慢,一邊的老婦便不滿起來,說道:「我家老爺乃是一等一的大善人、大俠客,宅心仁厚,仗義極了,有人遇上困頓來尋他,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仗義疏財出手相助……」

  顧湘嗤笑一聲,陰陽怪氣地道:「行啦大娘,咱們都知道這小子有個有能耐的好老子啦,大俠大英雄能怎麼的,不照樣大半夜被人追著砍……」

  那張玉森年方五十,說一聲德高望重,也算名至實歸,早年娶妻生子便鮮少在江湖上活動了,但若是有個武林盛典什麼的,一般還是要請他過去,以示敬重的。周子舒覺得畢竟死者為大,這姑娘可能無心,可也太不尊重了些,便截口打斷她,問道:「方才追殺你們的那個,是什麼人?」

  張成嶺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是吊死鬼薛方。」

  「你說誰?」

  「你說誰?」

  周子舒和顧湘幾乎異口同聲,周子舒是眉頭皺起來,顧湘則一臉古怪的驚詫。

  張成嶺一字一頓地道:「是吊死鬼薛方,我親耳聽見別人這麼叫他的……」

  他忽然深吸一口氣,好像想起了什麼,明白過來什麼一樣,整個晚上的鮮血,煙火,慘叫,都浮現在眼前,他顫抖起來,臉色青白,渾身抽搐,竟連話都說不出了。

  顧湘嚇了一跳,指著他道:「他這別是羊角風吧?」

  周子舒臉色凝重地扶住張成嶺,伸手在他睡穴上拂過,那少年就軟到在他懷裡,小心得將他放在一邊,周子舒才嘆道:「這是才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心智受打擊太重所致,先叫他睡上一覺吧。」

  他轉頭去問那六神無主的老婦人:「大娘,可是張家遭了什麼人暗算麼?」

  那老婦人瞅著張成嶺那樣子,又沒了主意,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顛三倒四半晌,才算把事情說明白——這天半夜的時候,張家後院突然起火,然後一群不知道從何而來的黑衣人,好像惡鬼似的從天而降。

  最可怕的是,那些平日裡有點風吹草動都能驚動的「高手」們竟沒有一個能起來,都不知何時著了道兒。

  只有那老李,是個古怪人,五年前到了蘇州河邊上,做些擺渡的小活計,一直也暗暗保著張家,卻不願意到莊裡來——按他的說法,吃了張家的飯,便是被人養著的清客打手,他不願意做這個,他是來報恩的。

  也虧得有這麼個怪胎,才勉強給老張家留下這麼一條血脈。

  半晌,周子舒才嘆道:「那位李兄,當真是風塵中的異人。」他又轉向老婦人,這老太婆只是個粗使的老媽子,什麼也不懂,腦子裡一坨漿糊,只會陪著掉眼淚,「大娘還有什麼親戚麼?」

  老婦點點頭道:「我城南有個侄子。」

  周子舒便從懷裡掏出一錠金元寶,交給她道:「您拿著這個,自謀出路吧,我看您跟著張家小少爺到了這地方,也算盡了忠了,也這把年紀了,也別跟著風餐露宿了。」

  老婦人接了銀子,下意識地拿牙咬了一下,然後又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沒眼淚了,口氣也輕快起來,說道:「是呢,老奴這麼大歲數了,也是拖累少爺。」

  她拿了錢,簡直一刻都不想在這滿是茅草死人的地方呆著,便說要離開,想她一個燒火乾粗活的,也不會有人怎麼樣她,周子舒便沒什麼表示,看著她千恩萬謝地走了。

  到了午夜時分,周子舒只覺胸口像被小針刺了一下似的,便知道那七竅三秋釘又作怪了,那種疼法不是皮肉的撕裂之痛,也不是內傷的鈍痛,而像是有人拿著小刀子順著他渾身的經脈一寸一寸地割下來一樣。

  好在這一年多他已經習慣了,便若無其事地也未曾顯露出來,他帶著人皮面具,顧湘也看不出他臉色。

  又想起她提起張玉森時候的漫不經心,以及那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主人,周子舒勉強自己分散著注意力,問道:「今日酒樓上那位兄台麼,沒和你一起麼?」

  顧湘一怔,先是問道:「你怎麼知道他和我一起的?」隨後又點頭道,「是了,你聽見我們說話了——我說我問你那問題的時候,你怎麼和我家主人說得一樣呢。」

  她撇撇嘴,對這種作弊行徑十分不屑。

  周子舒笑道:「是,你家主人也在這裡麼?」

  顧湘坐在香案上,兩條腿碰不到地面,一蕩一蕩的,歪著頭,看起來十分天真可愛,見問,眼皮微微垂下,聳聳肩膀:「會他老相好去了。」

  周子舒只道那灰衣人將這麼個美貌姑娘待在身邊,以為她是侍妾之類,便疑惑地看看她。

  顧湘皺皺鼻子,瞪了他一眼,罵道:「你看我做什麼?他去睡男人,難不成讓姑奶奶在窗外守著聽響兒?」

  周子舒乾咳一聲,也有些尷尬,蹭蹭鼻子:「姑娘家家的……」

  顧湘像個小獸似的衝他呲呲牙,回頭又想起了什麼似的,用腳尖撥了一下人事不知昏天黑地的少年張成嶺:「他說的話,你相信麼?那個黑衣人是吊死鬼?」

  周子舒猶豫了一下:「如果……他的意思是青竹嶺、惡鬼眾的吊死鬼……」

  顧湘略帶譏諷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得倒多,這世上還有幾隻吊死鬼?」

  周子舒搖搖頭,才想說話,胸口的鈍痛讓他的話音停頓了一下,只能做出深思的樣子,半晌,才緩過來道:「傳說風崖山、青竹嶺有個山谷,人稱鬼谷,近些年來江湖中罪大惡極者,尋求庇護者,走投無路了,便去鬼谷,一入鬼谷,不復為人,塵間恩怨便盡了,若能在鬼谷活下來,也算九死一生。而關於鬼谷的傳說太過可怖,仇家便也不再計較。我聽說那吊死鬼薛方當年是個臭名昭著的采花賊,身上背了二十六條年輕男女的人命,其中還有峨眉掌門的關門弟子,被六大門派聯手追殺,不得已躲入了青竹嶺鬼谷。」

  顧湘眨眨眼:「那你說,是不是那個薛方?」

  周子舒笑道:「那薛方成名三十年,乃是窮凶極惡之徒,豈能被你這麼個小姑娘三兩下打發了?」

  顧湘先是要發作,隨後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便點頭道:「也是,吊死鬼要真讓我就這麼宰了,那也是我家祖墳上冒青煙了——可是我也沒爹沒娘,祖墳也不知道在哪,說不定壓根就沒有,青煙也一定是沒有的了,那他肯定不是吊死鬼。」

  周子舒不明白冒青煙和吊死鬼是怎麼被她聯繫到一起的,看著她那洋洋得意仿佛想明白了什麼的樣子,也沒好意思打擊她,身上疼得厲害了,便默不作聲,靠在一邊閉目養神,熬著等天亮。

  那七竅三秋釘每日後半夜必然發作,所以他總是早早便睡,到子時好養足精神,熬過半宿,不想這日被攪了,後半夜再睡不著了,只得咬著牙默不作聲地挨著,一直到東方微微泛了白,才慢慢地緩解下來,周子舒覺得周身已經有些麻木了。

  他稍作調息了一下,忽然,本來靠在佛龕上耷拉著腦袋打盹的顧湘一下子驚醒過來,杏核眼轉了一圈,短促地道:「有人。」

  周子舒皺皺眉,自然也聽見了,立刻想要站起身來,竟踉蹌了一下沒站起來,一偏頭,見顧湘正驚奇地望著他,只得一邊緩緩地扶著香案站直,一邊低聲道:「腿坐麻了。」

  這理由太爛了,於是顧湘的表情更驚奇了。

  周子舒每日黎明時分差不多是最虛弱的時候,方才短短的調息沒能讓他緩和過來,也不大願意和人交手,便低聲道:「把人藏好,躲一躲。」

  「躲?往哪躲?」顧湘瞪著一雙無知的大大眼睛望著他。

  周子舒一時無力。

  再要有動作,已經來不及了,一群蒙面人訓練有素地破門而入,一眼見了昏迷不醒地張成嶺,二話不說,便氣勢洶洶地撲上來,周子舒人仍靠在香案上,眼看著一個蒙面人直奔主題地橫刀去劈那少年,也未看清他如何動作,人影一閃,那隻和臉上人皮面具同樣枯瘦的手指便掐在了蒙面人脖子上。

  蒙面人連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來,周身抽動了一下,便沒氣了。

  他這狠極的一手還真起到了震懾作用,所有的蒙面人都不禁腳步一頓,戒備地打量著這個仿佛站都站不穩的病夫。

  顧湘偷偷吐吐舌頭,從香案上跳下來,站到周子舒身後。

  周子舒拿眼一掃也知道這些人只是打扮得嚇人,單看這般謹慎小心,卻必定不是死士刺客——若是以前天窗的刺客,別說是死一個同伴,便是自己的脖子捏在別人手裡,也要毫不猶豫地奔向目標。也肯定不是那傳說中的惡鬼眾,惡鬼們各自為政,不可能像這些人這樣整齊劃一,看來是有意針對張家的了。

  他慢條斯理地整整袖子,好像那身破衣爛衫還是當年滾著銀邊的長袍似的,動作做了一半,他自己也覺得不合適,便停下來,徑自笑了笑,說道:「各位,一大清早的,連個招呼都不打,就這麼撲向人家手無寸鐵的一個孩子,有失身份吧?」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給溫大哥一個正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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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美人 ...

  在場的人卻沒有一個言聲,彼此之間飛快地用眼神交流一番,便不再管張成嶺,慢慢地繞成了一個圈子,將顧湘和周子舒兩人包圍其中。

  顧湘低嘆口氣道:「流年不利,三百年不做件好事,一出手就惹得一身麻煩。周兄,我一個柔弱女子,沒見過這麼大的陣仗,心裡可害怕了,需要你保護。」

  最後那句簡直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周子舒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用一種十分糟心的表情看了那臉不紅心不跳的顧湘一眼。

  顧湘用一種十分幽怨的小眼神跟他對視。

  蒙面人們顯然覺得他們兩人這樣各懷鬼胎的含情脈脈有些不合時宜,不知是誰打了個呼哨,為首一個率先發難,後邊的人跟上,竟隱隱構成了一個網似的陣型,將兩人生生壓在了裡面。

  顧湘這才正色,嘴裡「咦」了一聲,好奇心起,也不裝柔弱了,也不管周子舒,伸手掏出她那把小匕首,便迎了上去。

  甫一交手,才知這陣型厲害,她原本對自己功夫有些信心,對方一十四個人,每一個拿出來,說不定都不是她對手,可這嚴絲合縫地壓迫下來,竟好像四面八方伸出無數隻手無數只腳似的,驚濤駭浪一般,壓得她情不自禁地邊打邊退,那陣型也跟著她收縮,直要逼得她退無可退。

  顧湘暗自心驚,已經退到周子舒身邊,兩人背靠而立,周子舒目光沉下來,眨都不眨地看著他們,低聲對顧湘道:「我竟託大了。」

  顧湘有些應接不暇,額上微微見汗,問道:「這是個……什麼陣?」

  周子舒道:「我未曾見過,只聽說有種陣法,十四人組成,名為八荒六合陣,生生不息,無窮無止,配合得當,每個人的微許破綻都能剛好被旁人補上,天衣無縫一樣……」

  顧湘驚呼一聲,周子舒抬手一架,竟是赤手空拳地用血肉之軀撞上壓下來的刀刃,生生地將那下劈的一刀打偏了去。

  顧湘忙問道:「那怎麼辦?」

  周子舒沒回答,目光一凝,忽然飛身而起,一腳踏上香案,那破舊得積了一層灰塵的香案竟似全不著力一樣,晃都沒晃動一下,他人已再借力騰空而起,立刻有三個人同他一起躍起,刀光之間封住他所有去路,卻不料周子舒不進反退,身如游魚,穿花繞樹,眨眼間竟轉到了那佛像的側面。

  隨後不見他如何用力,輕叱一聲,伸手一推,那石頭佛像竟被他一掌之力推了出去,周子舒口中念了一句:「我佛慈悲,救弟子一回。」

  那石佛也不知多重,夾雜著勁風撲面而來,顧湘也嚇了一跳,迅速彎腰閃開,只覺那風擦著她頭皮而過,那劫殺周子舒的三人身在空中,沒想到還有這樣快的身法,無從借力更無從躲避,只得一齊盡力去擋,那如何擋得住,便被佛像給撲了出去,密不透風的陣型中徒然撕開了一道口子。

  顧湘「嘿嘿」一笑:「這個有趣。」

  動作卻不慢,一抬手,電光石火間袖中箭出手,她對面的人首當其衝,正中面門,那蒙面人聲音都沒來得及發一聲,仰面倒了下去。

  剩下的人再不成氣候,顧湘殺性起了,不管不顧地戰做一團。

  周子舒方才那一下卻已經耗盡了本就沒來得及恢復的內息,一時手足有些麻痺,他便不再逞強,老神在在地在香案上坐定。

  過了好一會顧湘才反應過來,百忙之中忍不住回頭罵道:「周絮你幹什麼呢?」

  周子舒慢悠悠地說道:「顧妹子,我一個柔弱叫花子,沒見過這陣仗,心裡可害怕了,需要你保護。」

  只把顧湘氣得手一抖,將一個蒙面人的胸口刺了個對穿,匕首被肋骨卡住,竟抽不回來了。

  顧湘身形靈巧,卻不耐久戰,這回失了兵刃,便有些慌亂,連退三步,勉勵招架,周子舒緩過一口氣來,卻不急著出手,笑眯眯地看著他們打,撿起一堆小石子,握在手裡把玩著,然後突然彈出一顆,正中一個打算偷襲的蒙面人的腦門。

  一邊開口指點道:「不好不好,丫頭你沒章法。」

  出手如電,彈出一顆石子,正打中一人環跳穴,那人下盤不穩,登時往前撲去,正好撲到顧湘腳下,顧湘下意識地一抬腳,繡鞋上亮光一閃,彈出一把短刀,刺入那人喉頭,只聽周子舒悠然道:「下盤乃是根基,行而無根,動而無著,怎不失手?」

  顧湘乃是極聰明之人,一彎腰閃過一刀,橫出一腳正踢到對方腿彎,那人往前一錯身,顧湘便劈手扣住他脈門,將長刀奪過,一掌拍向他百會穴,送他見了閻王。

  周子舒又彈出一顆石子,正中一人身側肩井大穴,那人正往前撲,忽然受了這一下,竟只覺半身麻痺,再不能行動,便依著慣性撲倒在地,顧湘便聽這遭瘟的叫花子又半真半假地嘆道:「不好不好,陣型已散,還急而冒進,真是顧頭不顧■。」

  顧湘聞言立刻踩了個十分靈巧的蓮花步,那撲過來的蒙面人一腔剛勁之力被她閃過,下意識橫刀變招,卻正好將側身破綻送到顧湘手裡,順手又解決兩個。

  地上屍體不多時便橫七豎八地擺了一堆,剩下幾個一見事情不妙,相互打了個眼色,便往外退去,周子舒一皺眉,心道這些人麻煩得很,他雖然答應了護送那少年去什麼太湖趙家,也不願意一路上應付這些追殺,真叫他們跑了,恐怕路上還有得應付。

  想來這些人暗算於人,滅人滿門趕盡殺絕,還要這樣藏頭露尾,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顧湘只覺眼前一花,一道人影閃過,那方才坐在香案上的男人如一片輕飄飄的柳絮,突然落在廟門口,首當其衝的一個黑衣人猝不及防,當下一側身要用肩膀撞開他,卻聽「■吧」一聲,他整條肩膀竟被卸下來了,周子舒一把攥住他脖頸,只用指力,便將他脖子生生扭斷,用腳尖撿起落在一邊的刀。

  青黃的臉皮上浮起一個鬼氣森森的笑容——

  顧湘只覺得自己都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幾個往門口衝的蒙面人便全變成了屍體,忍不住眨眨眼,心裡詫異——原以為瞧這人說話做派,像那些個誇誇其談的大門派出身,不料下手滅口,竟這樣利落狠毒,便有些拿不準他是個什麼人了。

  周子舒卻不像她想象得那麼威風,他腿還微軟著,落地之後尚未停歇,殺了人這一停下來,便有些站不住,又不願意被顧湘看出來,便順著力道往後倒了幾步,看著身形飄逸,其實只是狼狽地在尋個借力的法子撐住。

  忽然,背後伸出一雙手,穩穩地扶住他,周子舒一激靈,竟不知這人何時靠近的,寒毛登時豎了起來,好在那人只是扶了他一把,沒別的動作。

  顧湘的眼睛卻亮起來,叫道:「主人!」

  周子舒這才微舒口氣,站定以後轉過身來。扶了他一把的那人,正是那人酒樓上的灰衣人,近了看,年紀也不過二十八九,眉目倒說得上俊朗,只是那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人看的時候,總叫人不那麼舒服。

  眼下,他正盯著周子舒,目光好像要鑽到周子舒的臉皮底下似的,十分放肆無禮。

  周子舒便乾咳一聲道:「多謝這位……」

  「溫,溫客行。」灰衣人說道,隨後臉上似乎帶了一點疑惑之色,目光落在周子舒的脖子和手上,疑惑之色似乎更重了些。

  雖不知這人在看什麼,周子舒倒是泰然,他自己的手藝自己清楚,輕易被人看出來了,早十年前就已經身首異處了,便淡定地道:「哦,多謝溫兄。」

  灰衣人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半晌,才移開目光,點點頭道:「不必。」

  說完,他便大喇喇地走進這破廟,顧湘已經快手快腳地將幾具屍體踹到一邊去,用茅草給他鋪了個乾淨地方坐,然後這位溫客行又看了周子舒一眼,嫌不夠似的,還特意解釋道:「我不是有意的。」

  周子舒就明白顧湘那股子不討人喜歡的勁兒是師承何處了,徑自坐到一邊去調息。

  足過了有一個時辰還多,他才睜開眼,卻見那溫客行靠在墻上,一條腿蜷起來,還在歪著頭打量自己,便忍不住道:「我臉上有什麼東西不成,叫這位溫兄足足研究了這麼大半天?」

  溫客行面無表情地道:「你易容過麼?」

  周子舒心裡一緊,面上卻毫不在意地反問道:「什麼?」

  溫客行卻不理會,只自語道:「奇怪……真是奇怪,我竟看不出你易過容,若說你沒動過手腳,唔……」

  他伸手磨蹭磨蹭下巴,頗為不解地道:「我這些年看人從未看錯過,一眼見了你背後胡蝶骨,分明應該是個美人啊。」

  周子舒登時無言以對。

  溫客行點點頭,自顧自地道:「我看人從未出過錯,你一定易容了。」

  周子舒繼續無言以對。

  溫客行鍥而不捨地盯著他的臉使勁看,看了半天,又放棄似的把頭往後一仰:「可我竟看不出破綻,這些江湖小把戲,得要多大的本事,才能叫我看不出破綻?只怕還沒生出來吧?不可能不可能……」

  顧湘涼颼颼地說道:「主人,你上回還指著一個殺豬屠夫的背影,斷定是美人呢。」

  溫客行輕聲細語地道:「那人雖是個屠夫,單是那雙水光瀲灩、顧盼生姿的眼,便能稱他一聲美人。英雄尚且不論出處,屠夫怎麼了?你懂什麼,小孩子家不知美醜。」

  顧湘嘆道:「水光瀲灩、顧盼生姿?不就是打了個哈欠沒揩乾淨眼淚麼?更何況還有那寬鼻闊嘴肥頭大耳……」

  溫客行斬釘截鐵地道:「阿湘,你眼神不好。」

  周子舒已經慢吞吞地爬起來,徑自去查看那少年張成嶺的情況了。

作者有話要說:溫大哥出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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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上路 ...

  周子舒點了那少年張成嶺的睡穴,只是怕他一時心裡轉不過彎來,讓他冷靜一下,並未用多大的力道,所以那古怪的溫客行進來之後,又過了不大一會兒,便醒過來了。

  他睜開眼,先是呆呆地望著破廟的屋頂愣了一會,好像靈魂出竅似的,在昨天之前,他還是千人捧萬人寵的張家大少爺——縱然教他讀書的先生搖頭說此子頑劣,是糞土之墻不可污,縱然教他習武的師父當面違心點個頭,心裡老覺得他爛泥糊不上墻——他的日子還是過得很快樂。

  衣來張手,飯來張口,婆娘老媽子一屋子跟在後邊伺候,書讀得不怎麼樣,卻沒缺過夜來添香紅袖,一天到晚有小廝跟在身後奉承著,張成嶺雖然也知道自己怎麼回事,卻仍不妨礙他在這樣的恭維裡偶爾享受一下飄飄然的感覺。這麼在蜜罐里長到十四五。

  可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

  家沒了,爹娘沒了,親人朋友都沒了,他的世界突然顛倒了個個兒,惶惶然而不知所措極了。

  周子舒磕牙打屁還有兩手,卻不大會安慰人,便默然坐在一邊。張成嶺愣了一會神,兩隻眼睛裡就默無聲息地淌出兩行眼淚。

  只聽一邊溫客行問顧湘道:「那小東西是什麼人?」

  顧湘道:「聽說是張玉森的兒子。」

  溫客行點點頭,臉色平淡得很,好像張玉森三個字在他心裡就是朵浮雲,過了一會,才問道:「張家聽說窮得什麼都沒就剩錢了,怎麼張玉森的兒子變成這副德行了?是離家出走沒帶夠銀兩,還是迷路找不回家了?」

  顧湘低聲道:「聽說頭天晚上張家被人暗算,滅了門,眼下估計也滿城風雨的,主人你昨晚上出去鬼混得太投入,一準是沒聽說。」

  溫客行想了想,覺得有道理,於是點點頭:「怪不得一地死人呢。」

  他便又去打量周子舒,問顧湘道:「那他是做什麼的?」

  顧湘嗤笑道:「那叫花子自稱名叫周絮,昨兒收了人家二錢銀子,便把自己賣給那小子了,要送他去太湖。」

  溫客行微微睜大了眼睛,表情嚴肅地思量了一會,對顧湘道:「那他肯定是個美人,錯不了,世上只有美人才能這麼笨。」

  顧湘習以為常地裝沒聽見,一邊周子舒摸不清此人深淺,於是也效仿之。

  他低頭看了一眼仍在那默無聲息地掉眼淚的張成嶺,有些煩,心道這兔崽子還沒完沒了了是怎麼的,便用腳尖輕輕地踹踹他,乾咳一聲道:「張小少爺,若你休息好了,便起來收拾收拾吧,此地不宜久留,後邊說不定有多少追兵等著把你斬草除根呢,周某受人之託,起碼得全胳膊全腿地把你送到太湖。」

  張成嶺眼珠緩緩地轉了一圈,又凝住了,雙手捂住臉,將自己蜷成了個大蝦米,嚎啕大哭起來。他一哭,周子舒便腦仁疼,心說要罵他兩句吧,還總覺得於心不忍,當個孩子哄哄吧,他也不會,便沉默地坐了一會,然後忽然站起來,往門外走去。

  他本意是去看看那尊被他一掌拍出去的佛像,總覺得才要積德,便出手褻瀆了佛祖,不太好,想著找個什麼法子把佛祖放回去才是,誰知張成嶺以為他要走,竟打了個滾,飛快地爬起來往前撲去,一把抱住周子舒的腿,口中急道:「周叔,周叔,你別……你別走,我……我……」

  他抽抽噎噎的模樣,可憐極了,雖是和周子舒萍水相逢,眼下卻除了此人之外別無依仗,簡直把周子舒當成救命活佛一般。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爹沒教過你麼?」

  張成嶺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靈,使勁在臉上抹了抹,鼻涕眼淚一水地蹭在袖子上,說道:「拜天地君親師,天經地義,周叔乃是大恩人,讓成嶺拜您為師吧!」

  一邊溫客行和顧湘津津有味地看著,顧湘還小聲點評道:「咦,昨兒還窩窩囊囊傻呵呵的一個小子,怎麼這會機靈起來了?」

  周子舒只得道:「你先起來。」

  張成嶺倔強地道:「師父不答應,我就不起來!滅門大仇,如不得報,我張成嶺何以為人?!師父……」

  周子舒懶得再聽他豪言壯語,一把抓住他肩膀,拎小雞似的,便將他硬是從地上給拎了起來,自嘲道:「我一個快入土的廢人,活一天是一天的,有什麼能教你的,聽聞太湖趙敬大俠,乃是你父親的故交,我送你過去,不用求,自然有人排著隊地教你功夫幫你報仇。」

  然後他轉身運力於掌,將那大佛像攔腰抱起,走到香案旁,用力一推,便推回原位,嘴裡念叨了一句著「罪過罪過」,雙手合什,不正不經地拜了兩下,回頭看了一眼呆怔怔的張成嶺,說道:「起得來便走吧,你不是要報仇麼,得快點去找趙大俠才是,我帶你出去找點吃食。」

  言罷旁若無人地伸了個懶腰,對顧湘笑了笑,沒理會溫客行,轉身往外走去,也不管張成嶺跟上不跟上。

  張成嶺委委屈屈地站了一會,發現這人真的走了,這才只得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溫客行手指蹭著下巴,頗有興味地望著這兩人的背影思量了片刻,一拍大腿站起身來,對顧湘道:「走,去太湖,跟著他們。」

  顧湘收了臉上的嬉皮笑臉,沉吟了一下,才低聲道:「主人,據那張成嶺說,昨日在張家滅門屠殺的是青竹嶺惡鬼眾,吊死鬼薛方也在。」

  溫客行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道:「嗯,所以呢?」

  顧湘怔了一下,眼看著溫客行已經往外走去,忙急急跟上,正色道:「那吊死鬼分明是個冒牌貨,昨日被我打死了,主人……早知道些什麼麼?」

  「阿湘。」溫客行掃了她一眼,那雙眼像是要把人吸進去一樣。

  顧湘立刻低下頭,小聲道:「是,奴婢多嘴了。」

  那一刻這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少女竟臉色泛了白,神色分明是恐懼。溫客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這才滿意地轉過目光,繼續往前走,顧湘依然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只聽溫客行徑自道:「我們跟著那姓周的人,我肯定看不錯,他必是個美人,這一路跟下去,總有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阿湘,你不信,我們可以打賭。」

  於是周子舒這一路,必定是不能安寧的了。

  帶著張成嶺,簡直像是帶了一個無敵臭屁,一路上招了不知蒼蠅追著飛。這一夜又打發了一幫追來的人,他把玩著手上那二錢碎銀子,就後悔不迭了。

  他功力還剩五成,一身能耐本事在,這些人倒也奈何他不得,只是七竅三秋釘在身,精力時有不濟,便不耐煩他們這樣沒白天沒黑夜地換班折騰,一邊應付追來的蟲子,一邊又提防著那天莫名其妙就不緊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後的主僕兩人。

  若是只有周子舒自己,甩開他們倒也容易,可始終帶著個小累贅,再者那溫客行不知何方神聖,竟也是有些本事的,幾次三番地甩掉了他們,可過了不到半天,便又能看見溫客行那張眼下叫他十分想揍上一拳的臉。

  周子舒悄無聲息地把那試圖偷襲的黑衣人的屍體拖了出去,然後回到房中,再次在黑暗的地方坐下調息,張成嶺無所察覺,仍在呼呼大睡,做夢做得不亦樂乎,這幾日帶著他,倒也不覺得這少年有什麼要不得的少爺習性,當初那水做的似的,就會哇哇大哭的孩子,好像經此一事,忽然被迫長大成人。

  不管趕路極緩,從不多一句嘴,周子舒說什麼便是什麼,老實得很,只是滿口「師父」改不過來。

  改不過來便改不過來,周子舒心裡想著,反正把他往太湖趙家一丟,自己就走人,該遊歷哪遊歷哪去,他計劃得好好的,還剩三山五岳幾大湖要看,北邊便不去了,南疆還有個故友沒來得及拜訪,少不得要在下黃泉前去跟他打個招呼,討杯水酒喝……

  忽然,床上的少年便大汗淋漓地掙動起來,他每天晚上都幾乎要來這麼一出,表面上是沒事了,一心一意專門想著好好報仇,振作了起來,可那夜記憶卻始終如夢魘如影隨形,周子舒嘆了口氣,將他推醒。

  張成嶺大叫一聲坐起來,目光直愣愣地,半晌,才反應過來,轉向周子舒,小聲道:「周叔……我不是故意的。」

  他本是少不更事的年紀,那眼中雖滿含血絲,眼神卻仍舊純淨,純淨得莫名熟悉,叫周子舒恍然想起了一個深埋記憶裡的人。

  曾經那個……心心念念要和他浪跡江湖的人。

  便忍不住愣住了。

  張成嶺小心地道:「周叔,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我就是夢見我爹……」他嘴脣顫抖起來,青白一片,「要不……要不我不睡了吧?」

  周子舒拍拍他的肩膀,下意識地柔聲道:「不妨事,你睡你的,再做惡夢我叫你。」

  張成嶺低低地應了一聲,鑽回了被子裡,手指仍下意識地拉著周子舒的袖子。

  周子舒意味深長地看了被拉住的袖子一眼,張成嶺訕訕地笑了笑,又將手指蜷縮著收回去。

  就在這時,不遠處似乎有人撥了一下琴弦,「錚」的一下,張成嶺只覺那聲音似在耳邊炸起的驚雷一般,五臟六腑都隨之震顫了一下,隨後竟是劇痛,悶哼一聲,死命捂住胸口——

作者有話要說:指甲劈了,疼死了……瓦還在努力敲字,太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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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月色 ...

  那琴音極細,如蛛絲纏縛,仿佛來自四面八方一般,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詭譎肅殺之意。

  顧湘甫一聽見,便也覺得內息翻滾,只是她見機快,立刻強迫著自己冷靜了下來。

  而原本在床上躺著睡覺的溫客行,不知何時起來了,悄無聲息地站在窗戶邊上,透過窗稜的月色照在他臉上,那臉色也仿佛柔和了些似的,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黑暗中的一個地方。

  他長長的影子拖在身後,一動不動,乍看面無表情,卻又隱含笑意,像是一尊冷漠而詭異的石像,夜色之下,身上的危險之意不加掩飾地釋放出來。

  像是個無喜無愁的鬼魅。

  顧湘人機靈得很,一察覺不對,立刻封住自己的耳朵,盡量不聽外面的音,端坐調息,抱守元一,好一會才將那股子噁心給壓下去。

  溫客行用細長的手指劃過窗欞,低低地笑了一聲:「竟然請來了魅曲秦松……這手筆不小,也不知是在對付誰。」

  忽然,他聽到有什麼東西破風而過的聲音,像是琴弦太乾澀了,已經發不出琴音,只能悶悶地發出「撲撲」的響,又像是什麼人彈出了幾顆極小的小石子,打在漫無邊際的虛空裡。

  幾不可聞,卻微妙地將那纏纏綿綿無止無休的琴音打斷,像是往水中扔了一個小石頭,清波細流瞬間蕩起波紋,在人看不見、捕捉不到的地方擴散開去。

  琴聲果然一滯。

  溫客行靠在窗邊,閉上眼,仔細地聽著,嘴角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

  隨後,琴聲猛地再次響起,洪水猛獸一樣地洶涌而來,彈琴的人忽然痛下殺招,而幾乎與此同時,那隔壁房中傳來一聲尖鳴,細聽起來,像是笛子,可一般的笛子不會發出這樣的聲音,極尖銳,尖銳到像是要撕裂什麼似的。

  時間掐算得極準,笛子的尖鳴和惡毒的琴聲短兵相接。

  彈琴人的琴弦瞬間崩斷。

  隨後萬籟俱寂了。

  溫客行又在那裡站了一會,搖頭自語道:「長於刀劍者必死於刀劍,古人誠不欺我也。」

  顧湘這才松了口氣,抹掉額上的冷汗:「主人,你說那個秦……秦什麼東西的,死了沒有?」

  溫客行輕輕地說道:「就算不死,也是經脈盡斷,從此以後是個廢人了。我覺得他還是死了比較舒服。」

  他忽然伸手推開窗戶,將話音放得更輕,好像怕驚動什麼似的:「阿湘啊,這世間之事,總是那麼有趣,想要什麼,從來沒有不付出什麼的道理,以一柄七弦琴,殺人於無形間之事,固然痛快有趣,可也要提防別人反噬。」

  顧湘歪著頭問道:「什麼時候會反噬呢?」

  溫客行耐心地解釋道:「別人比你強的時候。」

  顧湘點點頭,想了想,又道:「做什麼要跟比自己強的人較勁,去欺負比自己弱的不就得了?」

  溫客行回頭看著她,他逆著月光,整個人像是鑲了層銀邊,臉上的神色越發看不分明,半晌,才道:「你可以誰也不欺負,像我一樣,做個好人。」

  隨後他伸手將門打開,顧湘膽戰心驚地目送著這位「好人」走了出去。

  周子舒自己的情況也不太好,他那柄笛子是趕路無聊,隨手削的,大概是技術不到家,吹出來的音老不準,荒腔野調、嘔啞嘲哳的,便不再擺弄它,誰料今晚這還真用上了。那笛子只吹了一聲,便裂了一道大口子,幸而他誘得那人全力,這才僥倖一擊得中,不然還真不知該如何收場了。

  張成嶺整個人像是水裡撈出來的,他功力太淺,即使周子舒及時堵上了他耳朵,還是受了內傷,已經嘔吐了一回,面如金紙似的。

  周子舒擔心他年幼受病,顧不得自己調息,便將手掌貼在他後背,沉聲吩咐道:「凝神。」

  隨後用內力幫他走了一周,見他面色稍微緩過來一些,這才撤掌,自己卻已經大汗淋漓。

  心道幸好此地距離太湖趙家莊已經沒有多遠,不然恐怕自己真要有辱使命了,他這半生沒幹過什麼好事,若是第一回想著要積德,便半途而廢,只怕不吉利。

  若說江湖中大小事,南北人,恐怕沒有人比這前任天窗首領更清楚,方才琴音一起,他立刻便知道了外面這人是誰。

  傳說中「魅曲秦松」是個太監,最愛做女子打扮,穿紅戴綠地昭示世人他是個毒物,因他這殺人不見血的功夫,便真做起了殺人的買賣,一貫奉行有奶就是娘的原則,誰給錢多,就給誰當狗。

  這會沒了聲息,周子舒知道他不死也差不多了,若是他全盛時候,對這樣的人,也沒必要趕盡殺絕,可他現在失了五成功力,只剩半條命,對自己把握也不大,反而狠毒了不少。

  只聽窗外有人擊掌贊道:「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如此星辰如此月,周兄和琴音撫長笛,如此雅事,非美人不可行也。」

  胡說八道到這種水平,也算讓人嘆而觀止了。

  周子舒心道,又沒察覺此人形跡,他便已站在窗外,這樣神出鬼沒的個人,他全盛時候尚且需要忌憚,江湖中就他所知,總共有三個半人,個個都得罪不得。

  便深吸一口氣,推開窗戶,指著自己那張青黃菜色的面皮,用一種十分呆滯木訥的眼神看著溫客行問道:「美人?」

  溫客行嗆住,在他那張雖說不上慘不忍睹,可也懶得讓人看第二眼的臉上掃了一圈,然後轉身去看月亮了。

  周子舒抬腿坐在了窗戶上,也隨著他的目光望去,這夜是滿月,月光如水,地面如霜,分外明朗似的。

  周子舒心裡琢磨著這位自稱溫客行的人,是那三個半中的哪一個,一邊又忍不住思量著他一直跟著自己的動機,越想越覺得撲朔迷離。

  他從這個人身上,感覺到了一點十分微妙的、同類的味道,於是便知道,這人定然也是無利不起早的,跟著自己……或者,跟著張成嶺到太湖,必然是有所圖,想了一會,沒什麼頭緒,便暗暗自嘲,心道這刨根問底,可是老毛病了。

  一低頭,見那溫客行正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便笑道:「溫兄若實在好奇,不如扒開我這皮囊,看看裡面幾層肉幾層骨頭?」

  溫客行挑挑眉,忽然道:「也好。」

  他「好」字話音未落,便閃電似的出手抓向周子舒面門,周子舒早有防備,往後一仰,腰折了下去,一條腿抬起來踢向溫客行手腕。

  電光石火間,兩人竟你來我往地連過十來招,叫人眼花繚亂應接不暇。

  周子舒覺得自己扒在窗戶上,行動頗為受限,比較吃虧,便低頭躲過他一掌,縱身跳下來,然而對他來說,夜本就不好過,遑論已經摺騰了大半宿,胸口一顆釘子尖銳得疼痛起來,叫他動作一滯。

  僅僅是剎那,溫客行的手掌已經抵到他胸前,勁風襲來,招式卻徒然頓住。

  周子舒低頭看了一眼那幾乎貼在自己胸前的手,表情卻依然從容,笑道:「多謝溫兄手下留……」

  然而一句話話音沒落,溫客行那隻手卻突然摸上了他的臉,摸還不算,還用手指慢慢地摩挲著,好像分辨那玩意是人皮還是豬皮做的似的。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退開,便見那邊顧湘大概是聽見了動靜,從窗戶裡探出頭來,只掃了一眼,便捂住眼睛又把頭縮了回去,口中叫道:「哎喲,非禮啊!」

  ——不錯,說出了他的心聲。

  溫客行靠得很近,表情又極認真——他表情看起來一直很認真,月光就曖昧起來,看起來還真像非禮的。

  那邊顧湘也不知道壓低點聲音,徑自嘀咕著:「針眼啊要長針眼啊……」

  周子舒忙乾咳一下,往後旁邊了一大步,定定神,啼笑皆非地問道:「溫大俠,可看出在下這張臉是什麼做的了?」

  「皮肉做的。」溫客行沉吟半晌,得出這麼個結論。

  周子舒表示無條件贊同。

  溫客行盯著自己的手指道:「奇怪……奇怪,竟然摸起來像是你自己長得似的。」

  周子舒鎮定地說道:「不才,正是在下自己長的。」

  若有第三個人在場,肯定覺得這兩個男人中間有一個是瘋子——當然,顧湘除外。

  溫客行似乎感覺受了點打擊,又盯了周子舒一眼,起身便走——沒回房,而是往外走去。顧湘這才又探出頭來,眼珠一轉,笑眯眯地說道:「這回好啦,我家主人估計是接受不了現實,去勾欄院找他的美人去了,他走了,大家都能早點洗洗睡了。」

  溫客行頭也不會,人已經離得很遠了,然而他的聲音卻輕飄飄地,好像一根線似的順著風飄過來,準確無誤地飄到顧湘耳朵裡。

  他說道:「阿湘,你說得是人話麼?」

  顧湘從善如流地道:「我在放屁。」

  隨後迅速縮了回去,拉上窗戶——像是急著要去獨吞這個屁。

  周子舒這才微微松了口氣,慢慢地放軟身體,靠在墻上,死死地咬住牙關,不發出一點聲音。

  幸好那疼痛是一陣一陣的,過了一會,稍微好了些,他這才將自己整理了一番,回屋去了。

  這一宿,好像特別的長。

  三日後,周子舒帶著短短幾天之內瘦了一圈的小少爺張成嶺,抵達了太湖。

  敲開了趙敬的門,還不待他說明來意,那老管家一雙眼便直直地看向了張成嶺,失聲道:「你是……你是成嶺?你是成嶺是不是?!」

  然後回頭對裡面的小廝大叫道:「快去叫老爺來,成嶺少爺來了!成嶺少爺還活著!」

  不多時,太湖趙敬趙大俠親自迎出來,張成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看來張家的噩耗已經是傳遍大江南北了,一幫人哭做一團,然後大張旗鼓地將他們二人迎了進去。

  周子舒想,終於不用擔心有人在地下找自己的祖宗麻煩了——積德做好事,可也真是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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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林中 ...

  太湖趙敬,人稱秋山劍客,乃是一代名俠。

  在周子舒未曾抵達太湖之前,還是有些期待親眼見一見這隻聞其名,未來得及一睹真容的武林名宿的,特別是他聽說,華山掌門的獨生子、少俠於天傑,斷劍山莊莊主穆雲歌,獨目俠蔣徹等人也在趙家的時候。

  這些人的身份、背景,周子舒心裡都如數家珍——為防有以武犯忌者,天窗有一個單獨的庫房,凡是近五十年內江湖中數得上名字的人,生平大小事件,全收錄其中。

  比如周子舒知道,那行俠仗義的秋山劍客趙敬年輕的時候曾被逐出家門,因而窮困潦倒,為圖賞金,和那魅音秦松幹過差不多的事,二十七歲之後才改回本名趙敬,取了太湖馮家的獨女,靠裙帶發跡,還秘密追殺過那些知道他過去的知情人,趙家這才又將他認了回來。

  比如那眼下最富盛名的少俠於天傑,據說他和娥眉一個姑娘有染,之後始亂終棄,叫那姑娘帶著三個月的胎兒,自盡房中——當然,那位姑娘情深意重,始終沒供出姦夫是誰。

  周子舒太知道這些人是什麼嘴臉,於是便更加有興趣了,再者禁不住張成嶺央求,便隨他在趙家住了一宿。

  趙敬不管幹過什麼,眼下是真有了些大俠風範,絲毫沒因為周子舒那副一步三搖、渾身破爛的尊榮而看低他,他畢竟有些見識,稍微一聽張成嶺哭訴,便知道這一路艱辛,於是自然對周子舒來歷起了疑心。

  當天安排兩人住下,沐浴更衣、酒足飯飽以後,趙敬便把張成嶺叫到書房,聽他詳說到底發生了什麼。

  張成嶺是個孩子,又好不容易看見親人,自然有什麼說什麼,很多事他是一知半解,趙敬聽來卻膽戰心驚,思量許久,忍不住問道:「那……那位周大俠,是個什麼人物,底細你知道麼?」

  張成嶺老老實實地把那日荒廟裡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趙敬眯起眼睛,捋著自己的鬍子,又安慰了幾句,才叫張成嶺下去休息。

  不過十幾日相處,周子舒也有些了解張成嶺這孩子,知道他雖嬌生慣養長大,人有點不成器,卻也是個好孩子,心眼不錯,也能吃得了苦,就是有點憨。估計被趙敬那老狐狸叫去說話,三言兩語能把自己賣得乾乾淨淨——而他本人估計還意識不到。

  心裡暗暗一笑——周絮也好,周子舒也好,這些年來都是隱形的。或者有見多識廣、人脈廣泛者隱隱知道有那麼一群人叫做「天窗」,卻絕不會有人知道,天窗的首領是誰。

  便是「周大人」,也不過掛名為一個小小的武將,負責大內侍衛調度,在那些大人物們眼裡,是個值得巴結但不用放在眼裡的角色。

  果然,第二日清早開始,周子舒驟然成了太湖趙家莊新鮮出爐的第一香餑餑,沒走出自己住的小院子,來客便絡繹不絕起來。

  他不得已,只得做起了迎來送往地買賣——

  哦,趙大俠,久仰久仰,得見真容三生有幸,百聞不如一見……在下師承何處?咳,無名小卒而已,何足掛齒。

  哦,錢大俠,久仰久仰,得見真容三生有幸,百聞不如一見……在下出身?在下一個叫花子,有什麼出身不出身的,不不不,不是丐幫,哪裡高攀得起丐幫?無名小卒罷了……

  哦,孫大俠,久仰久仰,得見真容三生有幸,百聞不如一見……您沒聽說過也是應該的,無名小卒罷了,不足掛齒。

  哦,李大俠,久仰久仰,得見真容三生有幸,百聞不如一見……不不,在下和那位李大俠沒什麼私交,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門派?不曾有,區區不過無名小卒一人爾,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到了傍晚的時候,周子舒的臉已經笑得有些僵硬了,揉了半晌才揉回來,他深切地覺得,再這麼下去,恐怕有中風的危險,便打算離開了。

  在打聽別人家私事的執著程度上,江湖大俠其實和市井八婆們十分相像,恨不得把腦袋削減了往人門縫裡鑽,眨巴著火眼金睛,非要看穿你是個披著人皮的何方妖孽。

  那位說我乃是八大門派出身,誰誰誰是我師父,那位就能說,哦,久仰久仰,在下師叔和尊師早年交情不錯,這就算攀上關係了。

  否則,便是非我族類,人品怎樣,可有待長期考察了。

  是夜,月相下弦,子夜十分,周子舒倏地睜開眼睛,他天沒黑便已經躺下了,此刻七竅三秋釘才開始發作,並不嚴重,養精蓄銳已久,那點疼便不怎麼在意了。

  他起身,猶豫了一下,覺得不告而別頗為無禮,便留了兩張字條,一張給張成嶺,上書: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寫完後覺得挺得意,發現自己越來越有江湖人風範了,然後又鋪開另一張,給趙敬留下一句話:承蒙款待,多謝。

  壓在茶壺底下,便輕飄飄地上了屋頂。

  屋頂上一隻小狸貓正悄無聲息地順著瓦片走,它只覺眼前有影子閃過,警醒地頓住腳步,瞪著大眼睛四下打量一番,可什麼都看見,便頗有幾分困惑地歪歪頭,接著往廚房的方向跑去。

  周子舒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趙家山莊,自以為誰都沒驚動,誰知趙家莊外不到一里的小樹林裡,有一個人好像早預料到了似的,竟已經在那裡等著他了。

  周子舒一眼瞧見便一個頭變成兩個大,只見溫客行笑眯眯地抱拳道:「咦,周兄,真是巧,看來你我緣分不淺麼,幾次三番月下相逢,可謂心有靈犀了。」

  周子舒也笑眯眯的,說道:「是巧,溫兄。」

  心道——巧個鬼,瘟神。

  他一偏頭,卻沒見著顧湘,便笑問道:「怎麼不見顧姑娘?」

  溫客行非常直接地說道:「那丫頭礙手礙腳,腳程也慢,有她跟著礙事,我恐怕便見不到閣下這位神出鬼沒的……大人物了。」

  周子舒臉上笑容凝住,盯著溫客行,半晌,才道:「區區不才在下若也是大人物,那長明山古僧、南海觀音殿毒王、青竹嶺鬼主又當如何?」

  溫客行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古僧不問世事,只求修仙,毒王據說已入江湖,形跡難尋,鬼主倒不曾見過,只知道是個藏頭露尾的東西……算不算人還兩說呢。」

  隨後兩人各懷鬼胎地相視一笑。

  周子舒這才率先移開目光,說道:「周某不過是個過路的,各位何必都盯著我不放呢?」

  溫客行卻好像白日踏春偶然碰見一老友似的,慢吞吞十分悠閒地說道:「既然如此,太湖風光,遠近聞名,周兄怎麼不在趙家多住些日子,何必這樣急著趕路?」

  周子舒道:「太湖風光,在下已經領略一二,便不多叨擾了,恐怕趙大俠麻煩不少,周某區區一個小人物,沒多大本事,和趙大俠也沒什麼淵源,不過二錢銀子的人情,犯不著跟著他們同生共死。」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道:「護送張小少爺,不過積德行善而已,百年之後見了閻王,少受些扒皮抽筋之苦,我便知足了。」

  「積德行善。」溫客行重複了一遍,頗為贊同地點點頭,「不錯,周兄真乃和我志同道合之人,一向和溫某志同道合的都是美人,由此可見……」

  周子舒一聽他嘴裡說出「由此可見」,就覺得太陽穴上一根神經突突地往外跳,才要出言打斷,忽然,溫客行身後的林中遠遠地地方傳來一聲慘叫。

  兩人同時頓了一下。

  隨後,只見溫客行指著身後,問道:「你看,志同道合之人,積德行善的機會又來了。」

  周子舒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往聲音傳來的方向飛掠而去,一邊無奈道:「溫兄,眼疾乃是大事,及早找個大夫是正理。」

  溫客行緊隨其後,周子舒的輕功幾乎已經到了踏雪無痕的地步,然而這人竟好似不費力似的跟他保持著三尺左右的距離。一般人通常這時候不說話,以防走了真氣,他卻毫不在意地接了一句:「是,周兄說得有理,如有機會,定要拜訪幾個名醫,好好醫治醫治,還沒上歲數,眼神便越發不好了,竟到現在都沒能看出周兄臉上的破綻,慚愧慚愧。」

  周子舒非常想讓他再也用不著那雙「越發不好的眼神」。

  想想而已,知己不知彼,以前任天窗首領的理智和自控,是絕不會做出這樣不靠譜的事的。

  兩人腳程極快,眨眼間便進了密林深處,然後便見了一具屍體。

  那人竟身著夜行衣,臉上蒙面的面罩卻已經掉在了一邊,雙目大睜,死相十分猙獰。周子舒遠遠一看便覺得這人十分眼熟,於是俯□去,仔細打量,忍不住皺眉道:「這不是……那位斷劍山莊莊主穆大俠麼?」

  白天還在他屋子裡膩歪著說了足足有小半個時辰的廢話,想不到晚上跟他一樣做了夜貓子,還不幸變成了一隻死夜貓子。

  溫客行也湊上來,饒有興致地搓搓自己的下巴,問道:「月夜,夜行衣,難不成……」

  周子舒回過頭來準備聆聽他的高論。

  只聽溫客行高論道:「這穆莊主,是出來采花的?」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又回過頭去,自覺定力不錯。

  穆雲歌身上身邊並沒有血跡,嘴脣卻有些發青,周子舒想了想,輕輕地揭開他的衣襟,只見這人胸口上赫然印著一個烏黑的手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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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幽冥 ...

  周子舒盯著那手掌印看了片刻,然後忽然把屍體翻了過去,扒開了他的上衣——只見那屍體後背的同一個位置,竟還有個手掌印。

  溫客行感嘆一聲,問道:「他是被人當餅烙了,還是被打穿了?」

  周子舒淡淡地道:「沒人費這麼大力氣去打一個死人,他是被人一掌打穿了的,這種掌法,近五十年我只知道一個人……」

  溫客行接道:「喜喪鬼孫鼎的羅剎掌。」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沒言語,彎□,仔細在穆雲歌的屍體上摸索著,竟從穆雲歌身上摸出幾張銀票和一堆散碎銀兩:「唔,大半夜的從趙家莊偷偷遛出來,還帶了盤纏……」周子舒摸摸自己懷裡——也帶了。

  「溫兄,這夜貓子絕不是出來劫色的,一般劫色的人不帶這麼多銀兩。」

  「劫色的人好像也不帶換洗衣服。」溫客行用腳從一邊的樹叢裡勾出了一個小包裹,也是黑布包了,裡面裝了一些換洗衣服之類出門在外的行李。

  林中土地濕潤柔軟,印著雜亂的腳印,卻並沒有打鬥過的痕跡,穆雲歌身上除了那致命的一掌,也並沒有別的傷痕,而他那柄出名的斷劍都帶在身上,這柄利器甚至沒來得及出鞘。

  穆雲歌功夫不弱,決不至於跟個沒斷奶的娃娃似的毫無還手之力,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心想,那就是道貌岸然的斷劍山莊莊主,和鬼谷喜喪鬼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一個本以為是情深意重,誰知道有人惱羞成怒,最後峰迴路轉的血腥故事。

  這裡似乎曾經出現過三個人,穆雲歌的腳印止於此處,另外兩個人似乎不是一碼事,分別往不同的方向去了,而其中一個看樣子是尾隨著穆雲歌而來,之後又和周子舒一樣,曾經蹲在屍體前查看過。

  周子舒蹲在地上,刨根問底的老毛病犯了,心裡像是有小貓撓似的,十分想循著腳印過去看看,可理智又告訴他,這必然是件麻煩事,他本人不再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天窗首領了,沒必要再給自己找彆扭。

  溫客行見他十分不雅地蹲在地上,大有思考人生一蹲不起的架勢,在旁邊觀察了他一會,終於忍不住開腔道:「你不追麼?」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繼續天人交戰。

  溫客行想了想,忽然大步循著那第二個人的腳印走了出去,道:「那我追。」

  周子舒下意識地跟著他走了,奇道:「你這是要管閒事?」

  溫客行正色道:「有人殺了斷劍山莊莊主,我是個喜歡積德行善的好人,於是我決定管管試試看,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周子舒覺得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十分有理,點點頭,想了想,又問道:「那你幹嘛不去追第一個人的腳印?那人腳印極輕,功力大概是這三個人裡最深的,若暗中尾隨穆雲歌的人是從趙家莊出來的,那前邊的這位,便一定是喜喪鬼孫鼎了。」

  溫客行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你要去追喜喪鬼你自己追,我不去,我雖然是個愛管閒事的好人,可也怕死。」

  周子舒默無聲息地被他的坦率給煞到了,跟著溫客行一路追了下去,期間自然而然地注意看到了溫客行腳下——他竟是沒有腳印的。

  一個踏雪無痕的人,說他怕喜喪鬼,怕死。

  曾經掌管大內八卦的周子舒立刻決定屈從於自己心裡的慾望,決定要跟去看個究竟——反正他都要死了,要死的人怕什麼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唄。

  兩人藝高人膽大地在林中穿梭,然後在一條河邊上,找到了他們追蹤的人——華山於天傑。

  他被一根蛛絲一樣的銀絲給吊在了樹上,頭掉了一半,還有一點點和脖子連著,在微風中飄揚,搖搖欲墜。

  一滴血落下來,溫客行往後躲了一步,以防死人血濺在自己身上,然後他微微抬起手,在於天傑身上推了一下,於天傑的脖子和腦袋就徹底分家了——腦袋還黏在那根線上,身體轟然落下。溫客行在他身上摸了一把,撇嘴道:「還暖和著呢,剛死。」

  「蜘蛛絲。」周子舒仰著臉和於天傑兩兩對視,頓了一下,「吊死鬼的蜘蛛絲。」

  這太湖是註定有的熱鬧了。

  忽然周子舒耳朵一動,喝道:「誰?!」

  隨後樹後猛地暴起一道黑影,像個大蝙蝠一樣飛掠而出,幾個起落竟不見了蹤影,周子舒想都沒想便縱身跟上。

  溫客行在原地頓了頓,口中道:「我怕死,怕死……嗯……怕死才不能一個人在這地方呆著。」於是也跟了上去。

  周子舒手中扣了一枚松果,屈指一彈,直取那黑衣人後心,然而他後半夜本就氣力不足,又追了這麼大半晌,好像是有些力道不足,雖打中了,那人卻只是往前一撲,並未如他預想中那樣倒下,頭也不回,更加發足狂奔。

  周子舒有些疑惑,心道這難道是真的吊死鬼薛方?他自然不會覺得自己不是薛方對手,可若真是那青竹嶺十大惡鬼之一,難道見了自己這麼一個無名小卒,便會這樣沒命地逃麼?

  周子舒詫異地想道:「我又不是照妖鏡……」

  幾個起落出了樹林,林子後邊竟是一大片墳地,幽幽的鬼火四處飄散,那吊死鬼好像終於到了自己的地盤,身形更如鬼魅一般,不知是不是周子舒的錯覺,他竟聽到這大半夜墳地中,好像有人在「咯咯」地笑著似的,那笑聲還忽遠忽近,著實讓人汗毛倒豎。

  然後,那吊死鬼的身影在鬼火中閃爍了一下,竟然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周子舒驟然頓住腳步。

  溫客行也停在他旁邊,鬼火的藍光映在他英俊的臉上,竟顯得他那張些許有點不正經的臉變得詭異起來,遠處有不知道什麼動物的嘯聲,一隻老鼠忽然從地裡冒出來,並不怕人,直愣愣地盯著他們倆,不知是不是吃過了死人,那雙小眼睛竟然是紅的。

  吊死鬼就消失在一棵大槐樹下,樹枝上站了一隻貓頭鷹,正歪著頭望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周子舒和溫客行圍著那樹檢查了好幾圈,也沒看出什麼端倪來,周子舒皺起眉:「見鬼了……」

  然後他聽到一陣詭異的笑聲,毛骨悚然地抬頭去看溫客行,溫客行指指樹上的貓頭鷹,那笑聲竟是從這鬼鳥嘴裡發出來的。

  貓頭鷹和周子舒對視半晌,忽然展開翅膀飛走了。

  溫客行道:「我小時候聽說過,不怕貓頭鷹叫,就怕貓頭鷹笑,聽說這玩意一笑,就是有人要死,你怕不怕?」

  周子舒開始研究那大槐樹下面的墓碑,上面竟然一個字都沒寫,聞言漫不經心地說道:「有兩個人已經死了。」

  溫客行大概覺得十分有氣氛,於是沒理他,饒有興致地繼續道:「聽說,有一個村子,有一年一個村民手裡端著一碗紅色的水,被貓頭鷹打翻了,結果那年一個村子裡連死了二十個人。」

  周子舒抬頭看著他。

  溫客行煞有介事地故意壓低聲音道:「這個是真事。」

  周子舒不解地問道:「為什麼一個村民手裡要端一碗紅色的水?」

  溫客行嗆住,扭過頭去幹咳。

  周子舒輕輕笑了一下,忽然伸手握住那槐樹底下的墓碑,微微用力,那墓碑竟是活動的,隨後他大力將那墓碑往一邊掰開,只聽「吱呀」一聲,地上竟憑空開了一條口子,裡面黑洞洞的,也不知道有多深。

  溫客行忙湊過來看,圍著那洞口轉了好幾圈,嘖嘖稱奇道:「聽說溝通陰陽兩界的地方,便是人間陰氣匯聚的地方,旁邊定要有一棵半死老槐——槐樹乃是至陰之物,是鬼樹,你聽說過不曾?」

  周子舒雙臂抱在胸前,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繼續講鬼故事。

  溫客行繪聲繪色地說道:「老槐底下有個無名墳冢,下面便是傳說中的黃泉路,每到七月半之夜,便有陰間游魂從這裡爬出,還陽一回。黃泉路上極冷,走到盡頭,便到了鬼門關,過了鬼門關,便再不是活人了,一路彼岸花,便到奈何橋……喂!」

  周子舒已經跳下去了。

  溫客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陰森森的洞口,然後緊跟著也跳了下去。穩穩當當地落地,竟覺十分柔軟,一抬頭,便周子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還問道:「怎麼,溫兄也有興趣來看看黃泉路長什麼模樣?」

  溫客行認真地點頭道:「這樣我下回再給別人講的時候,也可以鄭重其事地填上‘是真事’三個字了。」

  周子舒就搖頭微笑起來,忽然,溫客行「噓」了一聲,皺起眉,側耳聽了一會,低聲問道:「你……聽見了麼?什麼聲音?」

  周子舒仔細分辨了一會,猶疑地道:「……水聲?」

  溫客行眼睛瞬間亮了,竟搶在他前面走了出去,還不忘壓低聲音道:「真是真事啊!」

  兩人面前竟是一條極狹長的小路,十分逼仄,兩個男人不能並肩而行,須得弓肩縮脖,一前一後才能勉強通過,周子舒被迫一直微微低著頭,十分不舒服,便皺皺眉,心說難不成自己走的這條黃泉路不是正統,是專門給女人和孩子挖的?

  不知走了多久,這狹長的小路才算鑽完,兩人身上都落了不少塵土,前方豁然開朗——竟連通了一個巨大的地穴,一條細小的河流從面前淌過,不知自始而終,來往何方。

  地穴中似乎有風,又不知這風來自何處,四面八方一般,卻是越來越陰冷了。

  這回溫客行也閉嘴了,不再提他那「黃泉路上極冷」之類的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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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地穴 ...

  周子舒在那「黃泉」前站了一會,轉身便要往回走,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在趙家莊吃得太飽了撐著了,居然會不假思索地就跳下來——華山掌門自己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兒子簡直是青出於藍,更不是什麼好東西,年紀輕輕一臉肉鬆縱欲相。

  再說,人在江湖漂,哪還能不挨刀呢,於天傑是腦袋還是兄弟被蛛絲割下來,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不知是不是受上面溫客行那一番鬼氣森森的話影響,他忽然有種特別不好的感覺,這地穴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之氣,周子舒算了算,自己雖然就剩了兩年半的性命,也還是多救死扶傷點好人,抓緊時間積德行善享受生活比較划算。

  實在沒必要跟一個隨時抽風的男人往人家墳地裡鑽。

  然而就在他要順著原路鑽回去的時候,忽然「嘎登」一聲,似是什麼機簧被觸動,那小小的洞口竟從四方伸出不知多少鋼刀來,滿滿當當地將那窄小的地方堵住了。

  幸好周子舒退得快,不然險些被橫空捅出來的鋼刀當羊肉串給穿了。

  他皺起眉,盯著那些鋼刀看了一眼,回頭對溫客行道:「你得罪什麼人了?」

  這麼猝不及防的一句,叫溫客行睜大了眼睛,表情無比受傷似的:「為什麼是我得罪什麼人了?」

  周子舒嗤笑一聲搖搖頭,他發現自己別無選擇,只能順著那條「黃泉」往前走去,看看能不能找到另一端出口,邊走邊道:「不是你難不成是我?我一個初入江湖的無名小卒,沒偷過誰沒搶過誰,安分守己的遊山玩水,什麼人能和我過不去?」

  溫客行沉默了一會,對對方睜眼說瞎話的功夫嘆為觀止,半晌,才輕輕地道:「你護送張成嶺一路,從那荒廟開始,一共殺過三十二個人,中間魅音秦松這樣的角色就有四個……」

  「屁,滿打滿算才十一個,」周子舒道,「那天荒廟裡的人大多是死在你那小美人手上的。」

  「所以肯定是你。」溫客行說,他舉起自己修長的手掌,「我這雙手,自離家下江湖的那一天開始,連一隻雞都沒殺過,更別說人了,怎麼可能得罪誰?」

  周子舒一個眼神都懶得勻給他。

  溫客行於是快步趕上他,站在他面前,正色強調道:「雖然長得不像,但我真是個好人。」

  周子舒點頭道:「是,溫好人,麻煩你讓讓,我是殺人魔。」

  溫客行好像沒聽出這句是敷衍他一樣,仍笑眯眯地說道:「你告訴我你那張臉是易容的,我就原諒你。」

  周子舒笑道:「你真是太寬宏大量了。」

  溫客行道:「好說好說。」

  隨後周子舒便自行繞過他,繼續往前走去。

  溫客行自己笑了笑,跟在他身後兩步左右的地方。

  那黃泉中的水似乎應該是活水,水流特別急,周子舒往裡踢了一粒小石子,見那水竟然還不知有多深,曲曲折折,水中似乎有魚,但過去得太快。周子舒水性不行,基本上就是掉到水裡靠著內力深厚能閉氣、一時半會淹不死的水平,因此在水邊觀察了一會,還是決定離那「黃泉」遠些。

  這地穴像是四通八達,兩人腳步和偶爾說話的聲音好像能蕩出很遠去似的。忽然,周子舒腳步一頓:「溫兄,你看那裡。」

  溫客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那不遠處竟然有一堆白骨。

  溫客行喃喃地道:「黃泉路上不應該是彼岸花麼?人死剩魂,為什麼有骨頭?」

  周子舒伸手在那白骨中扒拉了一下,一手拿起一個人已經破碎的大半個頭骨,一手舉起手中的火摺子,仔細打量道:「這腦袋碎了,連著下面脊梁骨的地方好像是被人斬首……嗯?不對,這創口不平整,還有牙印,難不成是動物咬的?」

  溫客行問道:「嗷嗚一口咬掉一個人的腦袋?」

  周子舒又拿起一個大腿骨:「牙印……還是牙印,這上面的牙印稍微小一點,形狀好像也不大一樣……」

  他只覺得這牙印有些眼熟,像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可畢竟沒幹過仵作,一時半會沒想起來。

  溫客行好像覺得有些噁心,伸出兩隻手指把周子舒手中的大腿骨接過來,拎在手裡看了半晌,得出個結論:「這……啃得真乾淨,比我吃雞腿啃得乾淨多了。」

  周子舒決定出去以後再也不吃雞腿了。

  「這是什麼東西啃的,難不成有猛獸?」溫客行想了想,問道,「聽說地府裡有巨獸名為諦聽,是個大傢伙,你說它愛吃肉麼?」

  ——還不肯放棄他的鬼故事理論。

  周子舒於是皮笑肉不笑地道:「溫兄百年之後可以下去問……」

  他一個「問」字話音沒落,忽然身後傳來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在黑洞洞的地穴裡、「黃泉」邊,簡直讓人寒毛都豎起來,周子舒和溫客行同時轉過身,後退一步,警惕地面對著河水。

  溫客行慢吞吞地道:「我聽說,諦聽不住黃泉裡,而且沒有這麼多隻。」

  河中爬上了很多……像是人的東西,然後又不大像人,四肢特別長,身材特別矮小,全身赤/裸,皮肉被水跑得慘白,長長的頭髮,身形極寬,寬大到有些畸形,似有正常人的兩三倍,眼睛卻特別亮,黑暗中閃著幽幽的光,慢慢地像兩人逼近過來。

  周子舒忽然低頭,輕輕地在自己手腕上咬了一口,然後看著那細細淺淺的牙印低聲對溫客行道:「我想起來了,那個小些的牙印……是……」

  溫客行一邊往後退,一邊問道:「是什麼?」

  「人。」

  溫客行聞言頓了一下,忽然乾咳一聲站住,整整衣袖和頭髮,抱拳對那些慢慢逼近的怪物道:「列位……仁兄,我二人無意闖入此間,並無冒犯之意,還請……」

  周子舒登時不厚道地「噗嗤」一聲笑出來,為首的疑似人的怪物張開嘴,陰慘慘地嚎叫了一聲,猛地向溫客行撲過來。

  溫客行怪叫一聲:「我還沒說完呢。」

  身體卻如一片不著力的葉子似的,輕飄飄地往旁邊飄開了三尺,將那怪物讓過去。那怪物動作和反應卻都極快,又調轉方向追了過去,它的爪子伸出來,竟似是閃著寒光似的,刮在地面上,留下足有兩寸多深的痕跡。

  周子舒笑道:「怎麼,溫兄,語言不通麼?」

  怪物的圍攻開始了,周子舒完全不能把這東西當成人,它們也確實不是人,那身體不可思議的結實,極有破壞力,動作極快,力道極大,而且好像不知道疼似的。

  周子舒一掌結結實實地拍在一個怪物胸口上,他沒留什麼力氣,便是大石也能叫他給拍碎了,誰知那怪物只是斜斜地飛了出去,狠狠地撞在墻上,卻只是口中發出哀鳴,半晌,又爬了起來。

  周子舒暗暗心驚,一時竟想不出這究竟是些什麼東西。

  只聽旁邊「■吧」一聲,原來是一隻怪物摸到了他身後,打算偷襲,被溫客行捉住,扭斷了脖子。

  溫客行嘴裡還笑嘻嘻地道:「我救你一回。」

  周子舒這才發現,這東西全身都結實得很,唯有那脖子,好像特別脆弱,有些頂不住那巨碩的腦袋一樣。

  他心裡有些詫異,為什麼溫客行這麼快就能發現?嘴上依然客客氣氣地道一句:「多謝。」

  又一隻怪物撲過來,周子舒側身放過,手肘下曲,狠狠地撞在怪物的後背上,然後屈指做爪,一把將那怪物的腦袋擰了個個兒。

  兩人殺雞似的,解決了三五隻,那些東西看起來還有點腦子,眼看著打不過,便生了懼意,為首一隻張開嘴又嚎叫一聲,然後它們慢慢地退回了水裡,偶爾冒個頭,虎視眈眈地覬覦著這兩個異常強悍的闖入者。

  周子舒小聲道:「這東西的個頭兒,恐怕不能一口咬掉一個人的腦袋吧?看來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

  溫客行沉默了好一會,才道:「我想到了。」

  周子舒以為他想到了咬掉人腦袋的東西是什麼,便順口問道:「想到了什麼?」

  溫客行道:「真人的皮用手使勁一掐肯定會發紅,易容的看不出來,你讓我掐一下你的臉,我就知道你是不是動過手腳了。」

  周子舒二話不說,轉身就走,覺得自己居然會正經八百地問這貨,一定是腦子抽筋了。

  溫客行緊緊跟上,道:「你不讓我掐肯定是心虛,我就知道你動過手腳了!是不是長得太好,怕被登徒子調戲?放心放心,周兄,在下乃是正人君子,不會怎麼樣的,你就讓我看一眼廬山真面目……」

  周子舒充耳不聞,定力絕代。

  這時,只聽溫客行話音一轉,道:「不過你易容的本事真是太不錯了,我竟想不出如今武林中還有誰這麼不錯。難不成……你是傳說中‘天窗’的人?」

  周子舒腳步猛然頓住,溫客行的笑容在晦暗的地穴顯得別有深意,然而周子舒只是豎起一根食指,伸手止住他的腳步,小聲道:「你聽見了麼?」

  兩人靜下來,那幽暗的地穴中深處,竟傳來模模糊糊的猛獸的叫聲,周子舒小聲道:「咬掉人腦袋的東西。」

  溫客行顯然對「能咬掉人腦袋的東西」絲毫不感興趣,一雙眼睛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周子舒,卻見這人對他剛才話毫無反應,只是警惕地凝神靜聽,從眼神到表情,竟連一絲波動都沒有。

  又一聲吼叫傳來,這回聲音明顯大了,像是那東西正往這邊走,周子舒發現,那水中探頭探腦的怪物們好像害怕著什麼一樣,都縮回去了。他伸手一拉溫客行,兩人拐入一條小徑,只見周子舒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一邊走一邊灑。

  隨後兩人退到拐角處,屏住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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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幻境 ...

  溫客行不知道周子舒灑出來的粉末是什麼,卻也沒開口問,好像心裡知道這人靠譜似的,就那麼悄無聲息地站在周子舒身邊,片刻,只聽一陣粗粗的動物的喘息聲慢慢接近,那畜生好像小心著什麼似的,走得並不快,然後在距兩人三丈左右的地方經過。

  那是個大傢伙,長得像條狗,卻足有小馬那麼大,全身黑毛,鼻子裡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空氣中似乎帶來了一股子腥味,它放慢了腳步,四處嗅著,好像有些困惑。

  周子舒雙手抱在胸前,靠在墻上,眯起眼睛仔細張望著。

  溫客行臉上卻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那笑容有些冰冷,稍縱即逝,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怪獸就在不遠的地方,卻絲毫沒有發現兩人的存在,在那停留了一會,便繼續往前走去,兩人四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目送著這大傢伙的背影,只見它循著血腥味,一路走到了那些個怪物屍體的旁邊,嗅了嗅,然後低吼一聲,便低下頭去,歡快地大嚼起來——還真是一口咬掉了一個人形怪物的腦袋。

  溫客行和周子舒對視一眼,周子舒暗暗心驚,雖然不是仵作,可活了這麼多年,畢竟見多識廣,絕不會連人的頭骨都認錯,他心道,難不成那怪物真的是人?

  可是人,又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

  溫客行捅捅他,指指身後的小路,周子舒點了下頭,隨著他小心地離開。

  那路時寬時窄,不知拐了多少道彎,走出老遠,溫客行才低聲道:「那畜生吃剩下的骨頭上還有別的牙印,你說水裡的那些東西是吃了自己的同類麼?」

  他不胡說八道的時候,聲音極低,像嘆息,卻不顯得氣弱,好像一點力氣也不願意多用一樣,微微帶著一點事不關己的漠然,他頓了一下,又問道:「那玩意是人吧?」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也低聲道:「恕在下孤陋寡聞。」

  溫客行輕笑了一聲:「你孤陋寡聞?嘿。」

  他沒再說什麼,只是大步往前走去。

  彎彎繞繞走了不知道多久,拐了一個彎,那飛速流淌的「黃泉」卻又橫在眼前,周子舒忽然叫道:「慢著。」

  溫客行回過頭看著他,臉上又恢復了那種又欠揍又找拍的神色:「美人周兄,怎麼了?」

  周子舒知道對付人來瘋,就不能給他反應,要不然他會越來越蹬鼻子上臉,於是也不理會,隨他亂叫,只說道:「那水裡的東西力量極大,速度也快,又能在水中來去自如,方才那畜生走的是旱路,並且知道要離水邊遠一點,看它吃食,也只是在岸上,並不去水裡捕食,是怎麼捉到它們的?」

  溫客行腳步頓了一下,目光放出去,打量著這陰森森的地下,不知是自語還是問周子舒,說道:「這地方究竟是有多大?」

  為什麼就好像怎麼都走不到頭,怎麼都找不到邊一樣?

  周子舒沉吟半晌,忽然道:「這條河是東西向的,方才我一直記著方向,我們雖然拐了幾個彎,但應該走的是南北向……」

  「你是說鬼打墻?」溫客行驟然就興奮起來,眨眨眼睛,「我還聽說過一個事,據說也是真事,有一個人……」

  周子舒轉過身去,後背對著他,用指尖在身後的墻上刻了個印記,然後一言不發地沿著那條詭異的河走了出去。

  溫客行的鬼故事遭到冷遇,也不生氣,蹭蹭鼻子笑了笑,跟上。

  忽然,一聲猛獸的咆哮傳來,整個地穴好像都隨著它震動了一下,咆哮中伴著一聲尖叫,聲音很嫩,聽上去竟像個小孩子。

  周子舒腳步一頓。

  然後那小孩開始大聲尖叫哭喊起來,越發凄慘。

  周子舒立刻往那方向掠去,身法極快,一閃便出去了一丈多,溫客行才要開口說什麼,卻沒來得及,伸出去的手就那麼晾在了半空中,他只得把話咽了回去,搖搖頭,也追了過去。

  只見那像狗又像馬的怪獸爪子底下,正按著一個小女孩,巨大的獠牙就頂在小女孩的雪白的頸子上,便要咬下去,周子舒凌空一掌拍出去,他竟有隔空打牛的本事,打在那畜生腦袋上,將它腦袋打偏,巨碩的身子滾到了一邊。

  然後一把將地上那氣息微弱的小女孩抱了起來。

  那大傢伙用力晃了晃腦袋,好像被打得有點發矇,片刻,才反應過來周子舒搶了它嘴裡的食物,立刻咆哮一聲,向他撲過來。

  周子舒先是下意識地就想把小女孩丟給溫客行,隨後卻微妙地頓了一下,腳下踩了個奇異的步數,身形如鬼魅,往後退了三四丈遠,輕輕把那小姑娘放在一邊,又往另一邊閃了出去。

  怪獸隨行而至,張開的血盆大口裡那腥味熏得人腦仁疼,周子舒平地掠起老高,電光石火間,竟翻身騎在了怪獸脖子上。

  溫客行站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那抽抽噎噎的小女孩,便作壁上觀。

  周子舒使了個千斤墜,將那怪獸硬生生地壓了下去,誰知那畜生竟也伶俐,身子一歪往旁邊倒去,便要來個就地十八滾——跟著它滾上一圈,怕銅皮鐵骨都要被這百十來斤的大傢伙給壓碎了。

  趁著它側身倒下,周子舒立刻輕叱一聲,翻下來,一腳踹在那怪獸的肚子上。

  它背上筋骨虯結,肚子卻柔軟得很,被周子舒這一腳幾乎踹翻了五臟六腑,疼得嘶吼起來,然而它畢竟皮糙肉厚,竟還能爬起來,張開大嘴向周子舒咬去,它後腿有力,疼得緊了十分憤怒,這一撲竟也無比迅捷,周子舒待往旁邊閃,卻不妨內息一滯,這口氣竟沒提起來。

  怪獸的利齒已近在以前,他一手按住胸口,一手曲肘,拼著受它一爪,傾身手肘撞上它的鼻子。怪獸的鼻梁骨應聲而折,利爪卻抓上了周子舒的左肩,登時見了血。

  周子舒發現這怪獸的鼻子竟是弱點,絲毫不理會自己傷處,反手一掌再次拍上了怪物的鼻子,內力藉著它那斷了的鼻梁骨,直接打碎了它前額的骨頭,一聲脆響,怪獸搖搖晃晃地往後退了兩三步,轟然倒下。

  周子舒皺著眉伸手封了自己左肩的穴道,止住血,本想用那「黃泉」中的水洗洗傷口,卻又想起裡面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便作罷,只聽溫客行「咦」了一聲,問道:「你身上有內傷?」

  周子舒回過頭去看了他一眼,淡定地道:「大概是晚上沒吃飽,手腳發虛。」

  然後俯身將小女孩抱了起來,拍著她的後背,柔聲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麼一個人在這種鬼地方?」

  溫客行聽見他來了這麼一句,當即嗤笑道:「小女孩?一個小女孩怎麼會在這裡?你不如問問她是何方妖孽。好端端的,救她做什麼?」

  小女孩不言聲,直往周子舒懷裡鑽。

  周子舒不再問,只對溫客行道:「積德行善。」

  溫客行的目光下移,若有所思地注視著他血肉模糊的肩膀,忽然笑道:「周兄,你沒把肩膀也上顏色,跟手臉脖頸差別太大,可被我看見了。」

  周子舒頓了片刻,簡短地說道:「曬的。」

  溫客行笑道:「可不麼,在下還是第一回聽說,哪個冰肌如雪的美人曬曬太陽,便能曬出糟糠似的菜色出來。」

  「冰肌如雪」四個字成功地讓周子舒打了個寒戰,他將小女孩往上托了托,才要開口說話,忽然目光掃過地下,竟見到了十分詭異的一幕——那神似惡犬的屍體身上竟長出了一棵小樹,樹上灼灼其華地……開滿了桃花!

  溫客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臉色立刻變了。

  周子舒卻沒精力去管別人變臉不變臉,他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愣愣地望著那株越長越大的桃樹,空氣中好像飄著一股不知名的花香,惡犬的屍體早就不見了,那桃花像是吸取了什麼精氣開出,異常繁盛,頃刻間籠罩了一大片地方——竟像是他一伸手便能觸碰到一樣。

  桃樹底下站著一個人。

  一個青年模樣的人,濃眉大眼,豐滿的嘴脣好像總含著笑意似的,肩膀上被桃花花瓣落滿了,他毫不在意地伸手一扶,嘴脣動了動,周子舒看見他分明在說——師兄。

  九霄……

  那一刻,周子舒的心跳好像都停下了。

  忽然,受傷的肩膀一陣鑽心的疼,周子舒猝不及防悶哼一聲,低頭一看,那被他抱在懷裡的小女孩竟張嘴狠狠地咬在了他的傷口上。

  周子舒幾乎本能地用內力將她彈開,再回過神來,那桃花樹、那樹下人,都不見了——眼前依舊是陰森森的地穴,一頭巨大的黑毛怪獸屍體橫陳地下,旁邊還有他們早先查看過的一堆骨頭。

  被他甩出去的小女孩嘴裡發出不像人的嘶吼,他定睛看去,那哪裡是什麼小女孩,分明是個水裡的小怪物!

  小怪物張嘴衝他嘶吼著,貪婪地盯著他滴血的傷口,躍躍欲試地想再次撲上來,忽然旁邊伸出一隻修長的手掌,一把捏住了它的脖子,小怪物連掙扎都沒來得及掙扎一下,便被扭斷了脖頸,蹬腿死了。

  溫客行嘴角帶著笑意,將小怪物的屍體隨意地丟在一邊,若無其事地說道:「我知道這些水裡東西為什麼怕成那個樣子,還會上岸來被怪獸吃掉了,看來,著道的還不止我們兩人。」

  周子舒渾身像脫力一樣,聞言苦笑道:「原來我們剛才就是在繞圈子,又回到原地了麼?」

  溫客行打量著他道:「你還能不能走?我可以背著你……嗯,抱著也行,只要你讓我看看你的臉。」

  周子舒乾笑一聲:「多謝,不必。」

  他捂住左肩的傷口,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沿著那「黃泉」繼續走去,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方才我看見那怪獸的身上長了草開了花,一堆狗尾巴花還在那又蹦又跳地唱歌,你又看見什麼了?」

  溫客行在他身後道:「我看見了一隻貓頭鷹——我就告訴你,聽見貓頭鷹笑不是好兆頭,果然吧——我還看見一個人,手裡端著一碗紅色的水,然後貓頭鷹打翻了……」

  周子舒閉了嘴,他自己就說了鬼話,對方以鬼話回之,也公平得很。

  他走在前邊,沒有回頭,也就沒看見溫客行那一刻的表情——他嘴角的笑意像是凝固在那裡很久很久了一樣,眼神空洞洞的,盯著地面,又像是盯著很遠的地方,見周子舒不耐煩再聽他那關於貓頭鷹的鬼故事,便咽下了話音,默不作聲地跟在他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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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露面 ...

  周子舒忽然頓住腳步,皺著眉打量著地穴中四通八達的出入口,忽然道:「這地穴之中連著活水,有風,不可能有人下手腳用藥。」

  他不敢說精通藥裡,可當今的皇上,曾經的太子和在京城做質子的南疆巫童有些交情,巫童早年假託「巫醫谷」之命在中原武林試水之時,不少聞所未聞的南疆秘藥都是通過他出手的。

  周子舒沒吃過豬肉,也目睹了豬奔跑的姿態那麼多年,真沒聽說過什麼東西能讓人這樣長時間地產生真假難辨的幻覺。

  溫客行聞言點點頭,問道:「那就是有人用奇門遁甲之術,把我們困在這裡了——那玩意你懂不懂?」

  周子舒不慌不忙地道:「你是說所謂三奇、八門、六甲?」

  溫客行訝異道:「你雜學頗精麼,還研究過……」

  只聽周子舒繼續不慌不忙地道:「當然不懂,你說‘奇門遁甲’,我只聽說過這三個詞而已。」他反正也走不動了,就乾脆坐在了地上,後背靠在墻上,不小心牽扯到傷口,表情扭曲了一下,抽了口冷氣,想不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一頭畜生折騰得這麼慘烈的一天,真是越來越貓嫌狗不待見了。

  溫客行想到自己起碼還知道「三奇八門」指的是什麼,覺得頗有智力上的優越感,又念及周子舒二錢銀子就把自己賣了的奇人異事,便覺得這優越感來得有些太沒意思。於是也坐在了他旁邊,偏頭看看周子舒肩膀上的傷口,有幾分事不關己地幸災樂禍道:「讓你管閒事,抱著個水鬼當小妞。」

  周子舒閉目養神,沒理會他。

  溫客行便默不作聲地站起身來,走開了一會又回來,周子舒只覺得肩膀上一涼,睜開眼睛,見溫客行手裡拿著塊浸了水小帕子,慢慢地給他擦拭著狼藉的傷口。

  周子舒立刻下意識地往旁邊一閃,卻被溫客行按住了肩膀:「別動。」

  周子舒苦著臉問道:「你這水是哪來的?」

  「河裡的。」溫客行道,想了想,又補充道:「活水,乾淨的。」

  周子舒只覺得全身寒毛都豎起來了,縱然心裡知道那水是活水,別說是擦擦傷口,便是喝下去也使得,可一想起那無私的水流中孕育的那群非比尋常的活物,就一陣一陣地起雞皮疙瘩。

  溫客行眼尖,看見了他的雞皮疙瘩,於是樂了,調侃道:「你自己就一副叫花子樣,還嫌別的東西髒?得啦,裝什麼嬌弱,老實點吧。」

  周子舒心裡知道他說得有道理,還是嫌棄地看了一眼他手上拿的那塊帕子,只覺上面撲鼻而來一股子幽香,角上還繡著一叢蘭花,很小,卻十分精緻,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脂粉陰柔氣,若說是女孩子用的東西,那帕子尺寸似乎有些大,花樣也太過素淨,若說是男人家……哪個大老爺們兒身上帶這玩意兒?

  便忍不住瞥了溫客行一眼,眼神頗為古怪,左右沒旁人,周子舒便直白地調侃回去:「我說老兄,你怎麼帶著姑娘家的東西,莫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溫客行正將他沾了血凝在皮膚上的衣服慢慢地從傷口上往下剝,聞言面無表情地加了些力氣,硬將那粘在傷口上的布片撕了下來,周子舒「嘶」地一聲,五官都皺起來了,溫客行這才心情舒暢若無其事地說道:「這乃是揚州城的花魁素月公子親手所贈,你不識貨,可以少說幾句,省的露怯。」

  然後直接把那塊素月公子親手所贈之物撕成條,綁在周子舒傷口上。

  周子舒倒不知道江南民風這樣開放,便是那三十里望月河畔的京城、先帝那敗家老皇帝在位、最窮奢極欲的時候,也沒聽說過哪裡能選出個男花魁來,便沒過腦子地問了出來。

  溫客行用一種十分同情的目光看著他,反問道:「你世外桃源長大的麼?天窗的人難道都是土包子?還是我猜錯了?」

  周子舒嗤笑道:「我幾時承認過……」

  他話還沒說完,溫客行忽然出手如電,在他胸口大穴上極輕地戳了一下,若是點在別的地方,可能隔著衣服,周子舒都感覺不到,可正趕上周子舒身上乏力之極,七竅三秋釘全都出來鬧騰,一直勉勵壓製著,被這極輕地一按,簡直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疼得立刻悶哼一聲彎下了腰:「你……」

  只見溫客行磨蹭著下巴,頗有幾分深意地道:「你這內傷倒嚴重得很,眼下卻還有這樣的身手,天窗不可能會放過你。不過傳說七竅三秋釘是最要命的東西,也不可能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我看你能吃能喝能跑能跳,精神得很,雖然人有點傻,可也不是中了那鬼釘子的傻法,難不成是我真的猜錯了?」

  周子舒大汗淋漓,還不忘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溫……客行,我……操你祖宗……」

  見他不再裝模作樣滿嘴之乎者也溫兄長在下短的,溫客行雖然挨罵,也莫名地覺得有種成就感油然而生,於是不動如山地說道:「我祖宗不知姓甚名誰,早已作古,恐怕不成。你若把易容洗了,讓在下一睹真容,若是美人,在下倒可以以身相許。」

  周子舒死死地咬住牙,把腰彎得像個大蝦米,忍著疼努力調動內息壓住那些要造反的釘子,聽見他還在一邊喋喋不休,終於忍不住暴躁地出言打斷:「你他娘的閉嘴吧!」

  溫客行就閉嘴了,毫無負罪感地在袖手旁觀。

  不知過了多久,周子舒才睜開眼睛,眼中還有血絲,只是旁人看不出他真實臉色如何,不過也知道是不好看的,說道:「天亮了。」

  七竅三秋釘平息下去了,便是外面天已經破曉了——兩人在這詭異的地穴中整整被困了一宿了。

  溫客行像是和他比著不著急一樣,聞言點點頭:「看來那人多半是故意將你引進來的,存心要將你困死在裡面了。」

  「將你。」周子舒道。

  「分明是你,我是好人。」溫客行斤斤計較。

  周子舒懶得理會他,扶著地穴的土墻站起來,靠在那裡,琢磨著如何出去,只聽溫客行又在一邊問道:「周絮,你怕死不怕?」

  周子舒道:「怕。」

  溫客行像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只聽周子舒一本正經地道:「我積德還沒積完呢,現在下去,閻王下輩子不定讓我投個什麼胎。」

  溫客行想了想,斷然道:「那你以前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然而還不等周子舒回答,他便異常認真地又問道:「若你本來不是什麼好東西,這會才想起積德行善,還管用麼?」

  周子舒直起腰往一個方向走去,順口道:「怎麼不管用,你沒聽說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麼?」

  溫客行忙起身跟上,嘴裡說道:「你去哪裡?」

  「吃狗肉。」周子舒道,「如今那人只是把我們困在這地方罷了……」

  「把你。」溫客行更正道。

  周子舒翻了個白眼,繼續道:「那畜生個頭不小,也夠吃幾天的,再不行還有河裡的東西呢,反正餓不死,不管那黑衣服的是個什麼東西,到時候定然會出來相見。」

  溫客行大驚失色道:「你昨天還嫌河裡的水髒,今天就要吃水裡的沒殼王八?!」

  「所以你打算讓自己餓死,然後讓沒殼王八來啃你?」周子舒斜睨了他一眼,總結道,「溫兄真乃聖人也。」

  地穴中沒有光,好在周子舒本是打算深夜出走的,身上火摺子有好幾個,還有個劫富濟貧來的小夜明珠,雖然極小,只能發出一點微光,也足夠兩人目力勉強視物,他半張側臉被夜明珠的微光映著,正好溫客行看不清他那叫人倒盡胃口的臉色和五官,唯有一雙極亮的眼睛,斜斜地望過來,帶著種說不出的戲謔玩味。

  那眼神竟頗為熟悉。

  溫客行想了半晌,也沒想起自己是從哪個美人臉上見過這樣的眼神,一時沒接上話。

  兩人便沉默下來,周子舒的耳朵就在那剎那間捕捉到了一個不同於自己、也不同於溫客行的輕淺的呼吸,他無聲地笑了笑——果然,有人聞言便沉不住氣了。

  然後他在那河邊站住,彎下腰去,先是用河裡的水洗洗手,順手掐住一個企圖在偷襲的怪物的脖子,將它整個拎上來,狠狠地慣在地上,那怪物吭都沒吭一聲便斷了脖子死了,周子舒捧起一點水,慢條斯理地喝起來。

  溫客行本來也是個混不吝的光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用腳尖挑起怪物的屍體,踢到一邊,也學著他的樣子,喝了幾口河水潤喉。

  就在這時,後背一道勁風襲來,溫客行早料到似的,不慌不忙地錯步閃開,一柄鋼刀擦著他的衣角落入水中,「通」地一聲,周子舒便大笑起來,豎著手在一邊看熱鬧:「你看,溫兄,我說是衝你來的吧?惹的人家這樣挖空了心思要幹掉你,你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地穴四處的角落裡都有鋼刀射出來,而那些鋼刀暫時忽略了周子舒,直取溫客行,幾乎交織成了一片刀風劍雨——溫客行卻不顯狼狽,他輕功竟比周子舒想象得還要高明。

  只是心裡大罵——這姓周的男人一句話也得報復回來,小肚雞腸至極,何止不是好東西,他簡直不是東西。

  溫客行抬手打飛一柄鋼刀,那刀刃正擦著周子舒的褲腿釘到了地上,說道:「見死不救,周美人,你就是這樣積德行善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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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脫困 ...

  周子舒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慢吞吞地說道:「我看你一點也不像快死的。」

  他這話還沒說完,好像為了配合他似的,只見溫客行忽然悶哼一聲,彎下腰去,一柄鋼刀生生地沒入他的身體,外面只留了個刀柄,他面色慘白,從嘴裡擠出一個字:「你這……」

  周子舒先是一愣,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往相反的方向掠出去,那角落裡有黑影一閃而過,地道裡極狹窄,那人甫一露出形跡,登時便被周子舒看見,一掌劈過去,那黑影躲閃不及,倒退四五步,隨即噴出血來,連他臉上蒙面的面罩都染紅了,卻能爬起來接著跑。

  周子舒「咦」了一聲,發覺自己之前打在他身上的松子或許不是力道不夠,而是這人特別禁得住揍。

  忽然一道影子鬼魅一樣地冒出來,一把捏住黑衣人的脖子,將他整個人舉了起來按在墻上。

  黑衣人大驚:「你……」

  溫客行歪頭一笑,抬起另一隻胳膊,用腋下夾住的鋼刀應聲落地,連他的衣服都沒劃破。

  周子舒在一邊懶洋洋地說道:「這你也能信他的,我還頭一次看見這麼笨的凶手。」

  溫客行聞言,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倒不是他不行,是你老兄眼力太好,若不是你身上有傷,只怕……」

  他搖搖頭,沒說只怕什麼,手上加力,那黑衣人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露出來的一雙眼睛卻透著難以名狀的驚恐。溫客行伸手在那黑衣人身上摸了摸,口中輕哼道:「金絲軟甲……好東西,擱在你身上,浪費了。」

  這時黑衣人勉強吐出幾個支離破碎的字:「主……是……嗷……」

  溫客行笑了一下,只聽「■吧」一聲,那黑衣人劇烈地抽搐一下,不動了。

  周子舒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眨眼功夫,什麼都沒問,竟將這人殺了,眼色沉了一下,想到了什麼,雙手抱在胸前,往後退了一步,靠在地穴的墻上。

  溫客行伸手揭開黑衣人的面罩,將此人全貌露了出來。只見他大概四十來歲,身形瘦小,兩頰的橫肉卻鼓了出來,右臉上有一大塊血紅的胎記,一雙耗子眼,蒜頭鼻子,張開的嘴脣還露出兩顆齙牙。

  溫客行打量了他半晌,忽然點評道:「此人竟長得如此鬼斧神工,真是該殺。」

  然後他抬頭對周子舒笑笑:「周兄,你說是不是?」

  周子舒道:「你真太不是東西了。」

  溫客行忙擺手抱拳道:「不敢不敢,承讓承讓。」

  周子舒冷笑了一聲,徑自走過去,在黑衣人的屍體上翻找起來,他心裡其實有很多疑問,比如很多年前就已經消失在江湖中的黃金軟甲是怎麼到這個人手裡的,比如這死人到底是不是吊死鬼薛方,比如那河裡的東西是怎麼弄出來的,到底是不是人,比如……

  然後他三兩下地扒光了屍體的衣服,在屍體後腰上,找到了一個青面獠牙的鬼面紋身,周子舒動作一頓,便知道這人是如假包換的惡鬼眾之一。

  吊死鬼?吊死鬼薛方竟然是個齙牙?

  呃……不對,周子舒忙把這個非常「溫客行」的想法從腦子裡甩出去,心道,難道一路上追著他和張成嶺不放的真的是惡鬼們?不能——青竹嶺的惡鬼們若只有這點本事,怎麼會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武林的禁地?

  吊死鬼為什麼要殺於天傑?還有那另一個方向跑了的,難道也真是喜喪鬼本尊?

  鬼谷這個時候在趙家莊外狙殺正派名流,便是等於將張家的滅門案認下了,又是為了什麼?

  還有……他抬頭看了一眼一臉和煦的溫客行,忽然問道:「溫兄不是自稱離家下了江湖以後,不曾殺過一個人麼,怎麼今日這樣痛快就破戒了?」

  溫客行瞪眼道:「明明是他先要殺我的,若不是我聰明伶俐、臨危不亂,剛才就被他用鋼刀給剁成肉泥了。」

  周子舒笑道:「溫好人,你先前不是一口咬定,這禍事不是你惹來的麼?」

  溫客行理直氣壯地說道:「你看他腰上那鬼面娃娃,你再看外面的那年輕人,媳婦都沒來得及娶就沒了腦袋,這說明什麼?說明他是個壞人,還是特別壞特別壞的那種,壞人要殺好人,這要理由麼?」

  周子舒無言以對地看著他。

  溫客行搖搖頭,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瞧你也老大不小的了,這點道理竟然都不明白,怎麼活到這麼大的,真愁人。」

  周子舒沉默了半晌,嘴裡才蹦出兩個字:「受教。」

  溫客行忙道:「不敢不敢,客氣客氣。」

  周子舒低下頭,繼續在屍體身上翻騰,將那著名的黃金軟甲從他身上扒下來,只見靠著屍體胸口的地方掉出一個小錦囊,周子舒小心地將那小錦囊解開,藉著夜明珠的光,裡面竟是一塊流光溢彩的琉璃碎片,巴掌大,上面似乎還有紋路,做工極精細。

  周子舒將那小碎片舉起來,放在光下照了照,隨口問道:「琉璃?」

  溫客行「呀」了一聲,也湊過來,仔細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接過來,雙手捧著,唯恐碰壞了它,口中道:「怪不得他要穿黃金軟甲,若我有這麼一塊東西,我非叫打鐵師傅給我弄副盔甲不可,得貼身保護著。」

  周子舒見他神色鄭重,便忍不住好奇問道:「這是什麼東西?」

  溫客行道:「這恐怕就是傳說中的五片琉璃甲之一……我本以為是江湖傳言,沒想到竟然是真的,聽說五片琉璃甲拼湊在一起,足以叫任何一個無名小卒從此稱霸整個中原武林。有人說裡面藏著絕世武功,有人說裡面是一份地圖,順著找下去,便能得到人心裡最夢寐以求的東西。」

  他似乎戀戀不捨地將那片琉璃甲交放到周子舒的手心上,輕輕攏起周子舒的手指,輕聲道:「是好東西啊。」

  周子舒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然後拍開溫客行曖昧地攏著他手指的手,將那片琉璃甲塞回到錦囊裡,隨手丟在一邊,繼續折騰吊死鬼的屍體,整個翻了個遍,再沒有別的東西了,周子舒便皺皺眉,站起身來,說道:「這可麻煩得很了,我們怎麼出去?」

  一低頭,見仍然蹲在地上的溫客行正以一種說不清的奇異的目光盯著他看,便沒好氣地道:「溫大善人,問你話呢?就你手快,宰了這貨,叫我們學耗子鑽洞出去麼?」

  溫客行指著那被他丟在一邊的琉璃甲問道:「你……不要那個麼?」

  周子舒正色道:「若是整個琉璃做的,那樣精細的東西,倒也值些錢,眼下就剩這麼個殘片,頂什麼用,當鋪老闆都不收。」

  溫客行聞言輕笑一聲,拍拍雙手站起身來,一邊跟著周子舒往前走,一邊道:「周兄戒心十足,不肯相信江湖傳言麼?你就沒什麼夢寐以求的東西麼?」

  周子舒頭也不回地道:「李生大路無人采摘,必苦,你都不要,我做什麼要揣著這麻煩?難道溫善人就沒什麼夢寐以求的東西麼?」

  溫客行聞言立刻便轉回頭去,小心翼翼地將那錦囊拾起來,揣在懷裡,也貼著胸口放,問道:「我若要了呢?」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說道:「哦。」

  便沒了別的表示。

  兩人一直轉來轉去,轉到他們下來的地方,那小小的入口依然鋼刀參差,周子舒便在四周摸索著:「我才要出去,這洞口便被合上,那時那吊死鬼必然在附近,控制此處的機關也應該在附近才是。」

  然而兩個人對奇門遁甲之術,都是十竅通了九竅,就剩一竅不通,找了大半天也沒能找到,那七顆要命的釘子又開始蠢蠢欲動,周子舒便知道又快到半夜了,兩人被困在這裡足足一天一宿,他體力大不如以前,有些撐不住,心道難道真的要去吃那狗肉?

  正想著,隔著那洞口遠遠的地方忽然傳來人聲,模模糊糊地道:「快快快,我找著這個地方了,等我喊一聲試試——主人!主人!聽得見麼……主人,你還會能出氣麼?你要是能出氣我就把你這墳頭挖開,你要是已經見閻王去了,我就不打擾你安息了!」

  是顧湘!

  周子舒不知為什麼,在經歷了被惡犬追,被怪物咬,被吊死鬼的造型驚悚到之後,聽見她的聲音,就覺得特別親切。

  只聽顧湘嘀咕一聲道:「是沒聽見還是已經嗝屁了?主人,你不吱聲我可走了,我真走了!」

  溫客行這才慢條斯理地說道:「阿湘,你知道多說話少做事的女孩子會是什麼下場麼?」

  他這似乎是一門特別的傳音入室一類的功夫,周子舒已經幾次三番見識過,好像不管他在什麼地方,以多大的聲音說話,總能做到讓該聽見的人聽見。

  顧湘「嗷」一聲,催促道:「快快,主人說我多說話少做事呢,趕緊把他挖出來。」

  隨即外面開始一陣叮叮■■挖墳掘墓的動靜。

  周子舒就聽明白了,原來她不是少做事,是根本不做事。

  待兩人像大蘿蔔一樣被一幫人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將近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

  只見顧湘帶著一群普通勞工一樣的男人站在一邊,大呼小叫道:「爬出來了!爬出來了!」

  周子舒聞言立刻不想出來了。

  溫客行卻還淡定,灰頭土臉地從那挖出來的小洞口鑽了出去,掃了顧湘一眼,吩咐道:「你可以閉嘴了。」

  顧湘吐吐舌頭,又衝周子舒做了個鬼臉。

  一個「勞工」上前來,對溫客行行禮道:「主上,屬下來遲。」

  顧湘插嘴道:「其實我們早看見主人你留的標記了,就是那邊不知道為什麼有兩坨死人,趙家莊今天一天哭號罵街,驚天動地的,各路狗熊都到齊了,不方便過來找——你們倆怎麼變成這樣了?」

  溫客行道:「我們聽見了一隻貓頭鷹笑。」

  周子舒望天望地,表示沒自己什麼事。

  顧湘迷惑地道:「哦?」

  溫客行又解釋道:「聽見貓頭鷹笑,就是有厄運要來,很可能要出人命,所以一定要躲到地底下,讓索命小鬼以為你已經是個死人了,才能避過一劫。」

  顧湘恍然大悟道:「哦!」

  溫客行拍拍她的腦袋,厚顏無恥地說道:「嗯,記住,以後說不定能救你一命。」

  然後掃了一眼那勞工模樣的男人,點評道:「老孟,這打扮不適合你,下回應該穿一身殺豬屠夫的衣服。」

  老孟恭謹無比地道:「是,遵命。」

  溫客行這才揮揮手:「去吧,不要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省的讓人以為咱們是聚眾行凶的。」

  老孟打了個呼哨,一群不知從何處而來的人頃刻間散了,來往無蹤,訓練極其有素。

  周子舒也才要告辭,只聽溫客行對他說道:「周兄,我跟著你走吧?」

  周子舒用沉默表達抗議,只聽溫客行繼續道:「我是大善人,可以指導你如何積德行善。」

  周子舒依然沉默不語。

  溫客行和他對視半晌,一邊的顧湘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只覺氣氛詭異極了。終於,溫客行使出了最後一招,道:「你反對也沒用,我可以跟著你。」

  周子舒臉上擠出了一個生搬硬套的笑容,點頭道:「那溫兄請。」

  顧湘看看周子舒,驟然明白了什麼叫做「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又看看溫客行,則深深地體會到什麼叫「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只覺得自己這個晚上長了不少學問,志得意滿地跟在兩人身後走了。

 

15

15、第十五章 酒樓 ...

  「主人你怎麼能確定人如果易容的話,一定要把自己易得難看呢?」這是不懂就問的顧湘。

  溫客行慢悠悠地說道:「人不管美醜,五官天成,自然有種和諧韻律,人做了手腳,無論如何也不是天衣無縫的,若是憑空變美,別人便會忍不住多看兩眼,可不就看出破綻了麼?」

  三人一同走在大街上,正值正午,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周子舒涵養功夫十分到家,一言不發地聽著,裝聾作啞任他們討論,任溫客行不時賊眉鼠眼地往他身上瞄,聽到這裡,忍不住一愣,瞥了溫客行一眼,心道這人懂得倒多。

  溫客行見自己得到關注,越發人來瘋了,滔滔不絕地說道:「這易容之術兼容並包,手段不一,有用顏料塗抹的,這種需要手法巧妙,稍有不均勻怪異之處,便容易讓人看出來,還有往臉上糊人皮面具的,這種效果更好,若是易容之人手段高明,能有以假亂真的效果。」言罷若有所思地看了周子舒一眼。

  顧湘立刻非常有實踐精神地伸出爪子摸上周子舒的臉,她的手軟綿綿的,袖子裡透出一股少女特有的清新恬淡的香氣,周子舒不躲不閃,笑盈盈地任她摸,也不知是誰在占誰的便宜。

  末了他還耐心地柔聲問道:「摸出什麼了不曾?」

  顧湘十分疑惑地搖搖頭,懷疑地回過頭去看著溫客行:「主人,我還是覺得他這個像是真的……」

  溫客行道:「他自然不是帶了人皮面具,那東西密不透風,若是久帶,必然有脫下來換氣的時間,我尾隨他那麼久,就是為了看他是不是需要脫換人皮面具。」

  顧湘一臉崇拜地說道:「主人你為了求個明白,竟平白浪費了那麼多和美人鬼混的時間。」

  溫客行指著周子舒道:「他若是美人,我就一時片刻也沒浪費。」

  周子舒想了想,終於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沉默下去了,於是問道:「我幾時和你鬼混過?」

  溫客行不緊不慢地說道:「以前未曾,將來一定會的。」

  他說著,便也伸手去摸周子舒的臉:「我那日碰到你肩膀,感覺和臉上的皮膚質感不一樣,唔……」

  周子舒往後一躲,將他的手架開。溫客行一挑眉,有幾分不悅,指著顧湘問道:「怎麼她摸就行?」

  周子舒好整以暇地整整他那破衣爛衫四面漏風的袖子,說道:「你若也長成她那模樣,別說一下,我脫光了給你隨便摸都行。」

  顧湘原本覺得周子舒好好的一個堂堂正正的叫花子,遇上她家這不要臉的主人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一直在心裡默默地同情著他,一聽這話,立刻覺得這倆人簡直是一個王八一個綠豆,一路貨色,太他娘的配了。

  大可以從此就鬼混在一起,沒事內部掐掐鬥鬥消耗精力,省的放出來禍害人間。

  溫客行轉過臉,面色陰晴不定地打量著顧湘,然後沉聲道:「阿湘,你可以滾了。」

  顧湘「啊」了一聲,十分無辜地眨巴眨巴眼睛:「主人要我滾到哪去?」

  溫客行負手而立,簡直一眼也不想多看她:「天大地大,除了洞庭,你願意往哪滾往哪滾。」

  顧湘呆立半晌,忽然從嘴裡擠出一句話,問道:「主人你這莫非是在吃奴婢的醋?」

  溫客行瞟了她一眼,顧湘立刻從善如流地在自己腮幫子上拍了一巴掌:「呸呸,叫你嘴賤,就你話多,就你非要說實話,就你非要……」

  溫客行道:「阿湘。」

  顧湘「哎」了一聲,轉身就走,邊走邊道:「這就滾,就滾。主人放心,奴婢一定滾得遠遠的,世上三條腿的蛤蟆找不著,兩條腿的男人還少麼?奴婢吃雙份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跟主人您搶男人,二位自便,千萬不要客氣……」

  然後一邊嘮嘮叨叨,一邊真的風風火火地滾了。

  周子舒心裡琢磨著那句意蘊深遠的「除了洞庭」,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對聒噪的主僕。

  顧湘前腳才走,溫客行像是忽然換了張臉一樣,裝模作樣地乾咳一聲,做了個請的手勢:「周兄,不知可否賞光與在下共進一餐?」

  周子舒想著,反正說不行,這人也得狗皮膏藥似的跟上,還不如答應了,好歹能省一頓飯錢,便欣然應允。

  溫客行眉開眼笑地前面引路,周子舒心裡默默地反省著,那些游走宮廷中不人不鬼的日子已經像是上輩子的事了,那時他身著錦袍,住在一個開滿了梅花的神秘地方,做著殺人放火的行當,雖然是禽獸,可到底也是個衣冠禽獸。

  什麼時候變的這樣明目張膽地無恥了呢?

  他看了溫客行的背影一眼,心想,一定是近墨者黑。

  二人上了酒樓,都已經餓了不短的時間,飯菜端上來,誰都沒廢話,都是下箸如飛,唯恐少吃一口,偶爾筷子碰上,便冤家路窄地小範圍內過上幾招,你贏我一塊雞肉,我贏你半塊醬肘。

  這二人一個一直對食物抱有極大的熱情,一個不吃白不吃、不搶白不搶,將好好的一個飯桌直弄得劍拔弩張、刀光劍影,彌漫著一股肅殺氣。

  搶完了一盤,下一盤居然還沒端上來,溫客行這才空出時間對周子舒一笑道:「棋逢對手,果然是吃飯都覺得香。」

  周子舒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你屬雞的麼,專門願意一個槽裡搶食吃。

  正這當,忽然樓下傳來一陣騷動,只聽那小二大聲譏諷道:「這位公子,我瞧你談吐衣著也不俗,怎麼也想吃霸王餐呢?還筆墨回報,您八成是聽說書的聽多了吧?敢問您是哪朝哪代的名家,是如今哪一科的狀元郎啊?還墨寶……」

  周圍一群人哄笑起來,溫客行往下探頭一看,忽然摸了摸下巴,嘀咕道:「是個清秀美人麼……」

  周子舒順著他的目光望下去,只見一個青年,面紅耳赤地站在那裡,一身藏青的袍子,腰上還別著一支簫,他那衣服乍看不顯眼,細看,用料竟極是講究,腰間玉簫的成色也極好,便不是行家,也能看出價格不菲。周子舒只覺那人打扮竟有幾分熟悉,便輕輕一笑。

  溫客行問道:「你笑什麼?」

  周子舒道:「我看他那身表面上不願引人耳目,其實非常騷包的打扮,倒想起一個故人來。」

  正說著,那被無數人圍觀著的青年茫然四顧,抬起頭來,目光正好掃過他們,周子舒便搖搖頭,心道那人乃是京城第一紈褲,無人能出其右,一輩子吃喝玩樂游刃有餘,何曾有過這樣茫然無措的樣子?便用腳尖踢了溫客行一腳道:「溫善人,積德行善的機會到了。」

  溫客行原本在研究他表情,聞言一怔,便將手探入懷中:「嗯,也是,美人有難,出手相助也是應該的……嗯?」

  他在懷中摸了摸,臉色忽然變的十分古怪:「周兄。」

  「唔?」

  「我想,還是把這積德行善的機會讓給你吧?」溫客行訕笑了一下,「在下這輩子積德已經積得夠多了,實在沒必要搶了老兄你的機會……」

  周子舒笑眯眯地看著他。

  片刻,溫客行嘆了口氣,肩膀垮下來:「方才在街上,一個俊俏男子腳下被絆了一下,在下伸手扶住,他還對我笑了笑……嘖,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呢?」

  周子舒挑挑眉,決定自己還可以再無恥一點,起碼不能輸給眼前這人。他這麼想著,便隨手拽過溫客行的袖子,擦擦自己的手,然後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輕輕一拋,正好丟到越說越離譜的小二的頭上,小二猝不及防被砸,才要開罵,一低頭,卻發現和自己頭皮親密接觸的是個白花花的元寶,立刻沒脾氣了。

  只聽周子舒懶洋洋地道:「這位公子的賬,算我的。」

  小二收了銀子,自然無話,點頭哈腰地走了,那藍袍青年立刻感激地望了周子舒一眼,便親自上樓來道謝。

  周子舒指指一桌子空盤子,對溫客行道:「救他算我的,這頓算你的,回頭記著,欠我三兩銀子。」

  溫客行小聲道:「在下以身相許如何?」

  周子舒笑得四平八穩:「對不住,在下胃口還沒那麼好。」

  那藍袍青年已經上樓來了,兩個禽獸同時收了鬼鬼祟祟的笑容,擺出一副如出一轍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豪傑君子面孔。只見那藍袍青年深深一揖:「在下曹蔚寧,多謝二位仗義相助。請受在下一禮。」

  溫客行和周子舒幾乎是異口同聲道:「不敢不敢,曹公子客氣。」

  說完這句以後,兩人立刻各自意味深長地對視一眼,都感覺十分微妙。

  周子舒先乾咳一聲,移開目光,對曹蔚寧說道:「曹公子請坐,在下周絮,這位……」

  「溫客行。」溫客行微微一笑,輕輕地點點頭,他靜靜地坐在稍遠的地方,分明一個溫潤公子,含笑輕語的模樣,簡直像個正經人似的。

  曹蔚寧感謝一番,也不客氣,便坐下來,他乃是清風劍派的關門弟子,首次下江湖歷練,不巧和師叔分開了,又不知何時遭了賊,才有這麼回尷尬,正不知如何是好,正好遇上周子舒解圍,只覺這人仗義得很,連同他那張面黃肌瘦十分猥瑣的臉都順眼起來。

  周子舒乃是慣於長袖善舞套人話的,遇到除了溫客行以外的正常人,都十分游刃有餘,三言兩語,竟叫曹蔚寧覺得一見如故一般,便■裡啪啦地打開了話匣子:「我和師叔乃是去洞庭大會的,誰料前幾日經過趙家莊的時候聽聞那邊出了事,他老人家早年和趙大俠交情不錯,便要過去看看,叫我先去洞庭,和高崇高大俠告聲遲來之罪……」

  「洞庭大會?」周子舒一愣。

  「正是,」曹蔚寧解釋道,「不知周兄可曾聽過那江南張家滅門一事,不光如此,聽說前些日子,泰山掌門不明不白地死在自己房中,門下三大高手竟一夜之間全部罹難,死狀和張家人極像,那張家的小公子倖存,眼下也在趙家莊,趙大俠的庇護之下,親自指認,凶手乃是青竹嶺的惡鬼眾們。洞庭大會,便是高崇大俠拿出山河令,要集天下英雄之力,鏟除鬼谷。」

  周子舒下意識地看了溫客行一眼,卻見他興致頗高,還開口問道:「真有此事?」

  曹蔚寧道:「千真萬確,我和師叔便是奉我師父之命,下山參加洞庭大會的。」

  這小子果然第一次下山,一問就說,不問也說。

  只聽溫客行道:「周兄,你不是說要積德行善麼,不如跟這位小兄弟走上一遭吧,懲惡揚善之事,大德也。」

  周子舒低頭抿了一口杯中酒,垂下眼,有些摸不清溫客行的打算。卻聽曹蔚寧擊掌道:「好一個懲惡揚善之事,大德也,溫兄說得好,我瞧二位仗義直爽得很,和小弟也很是投緣,不如便跟小弟同往洞庭如何?」

  嘖,這傻小子。

  溫客行笑道:「那可真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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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 靈狐 ...

  於是兩人行又變成了三人行,反正洞庭也是周子舒的目標之一,他倒也沒什麼異議。

  有的人生活的常態就是吃飽混天黑,叫他多想,他也反應不過來,逼得急了還得腦袋疼,比如曹蔚寧。有的人卻習慣於遇到事情,總要比人多看一眼,多想幾分,這也是習慣使然,說不定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腦子就已經圈圈套套地走了很多彎子,比如周子舒。

  周子舒和溫客行磕牙打屁照常進行,沒事了就你損我幾句,我調戲你幾句,大有生命不息,試探不止的意思。

  唯有曹蔚寧還傻呵呵地在一邊聽著拾樂,總結道:「二位感情真是好。」

  周子舒閉上嘴,瞟了曹蔚寧一眼,十分無語,心道清風劍派的掌門莫懷陽他是知道的,徹頭徹尾的老狐狸一隻,怎麼狐狸窩裡會養出個大兔子來?

  溫客行就坡下驢,得寸進尺地伸手攬住周子舒肩膀,對曹蔚寧笑道:「多謝曹公子,實不相瞞,溫某此生,是打定主意非周絮不娶的。」

  曹蔚寧的嘴張得和眼睛一樣圓。

  周子舒習以為常似的飛快地接道:「怕要辜負溫兄厚愛,在下命薄,罹患絕症,滿打滿算也沒幾年好活了,這棵歪脖子樹眼看著搖搖欲墜,恐怕吊不死溫兄的尊頸,還請換一棵吧,天涯何處無芳草呢?」

  溫客行認真地道:「你若不在了,我便孤獨終老去。」

  周子舒笑裡藏刀地說道:「尊駕這般天縱奇才,必然高處不勝寒,孤獨終老乃天命許之,在下小小一個凡人,何德何能篡改天命呢?」

  溫客行沒皮沒臉地說道:「哪裡哪裡,阿絮你自謙如此,實在是太客氣了。」

  周子舒忙擺手道:「不敢不敢,其實我一點都沒客氣。」

  曹蔚寧的目光在這兩人身上游移半晌,終於三魂七魄歸位,脫口便問道:「……難道因為周兄身上抱恙,才使得二位有情人不得終成眷屬?」

  溫客行和周子舒同時啞然了片刻,溫客行「噗嗤」一聲笑出來,只覺曹蔚寧此物絕了。

  半晌,周子舒才幹咳一聲,將溫客行的胳膊從自己脖子上扒拉下去,正色道:「曹兄不必多心,我與這位溫兄是怎麼也成不了眷屬的,怨偶倒是有可能。」

  曹蔚寧還以為他是強作歡顏,於是皺著眉想了一陣子,沉痛地說道:「周兄這般人品,不該受此苦楚。」

  周子舒苦笑道:「多謝曹兄,我一點都不覺得……」

  曹蔚寧道:「家師一直和一些江湖中的異人有來往,還有幸識得幾位巫醫谷的前輩,若周兄不嫌棄,等洞庭一會、咱們解決了邪魔歪道以後,可以和我回去一趟,師父他老人家定會有辦法的。」

  周子舒簡直感動得潸然欲泣了,遂默然不語。

  孰料曹蔚寧還是個行動派,立刻對兩人抱拳道:「二位請在前面客棧等我,我這就給師叔留記號傳信去。」

  言罷轉身便走,溫客行對著他的背影嘖嘖稱奇道:「古道熱腸,真乃我輩中人。」

  一回頭,卻見周子舒正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溫客行便頓了片刻,問道:「怎麼,是不是方才在下一番肺腑之言,感動了阿絮你的鐵石心腸,打算以身相許了?」

  周子舒冷笑道:「恕我愚鈍,還真覺得……溫兄去洞庭的動機,撲朔迷離。」

  溫客行一本正經地說道:「救人危急,仗義疏財,這些都是小善,你可知大善是什麼?」

  周子舒眯起眼睛,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溫客行自顧自慢慢地說道:「地獄一日不空,我一日不成佛,自古正邪不兩立,你說呢?」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平靜地望著很遠的地方,一張英俊的側臉,平日裡的戲謔玩笑之意倏地無影無蹤,真就像是一尊無悲無喜的石佛像。

  「這是人間,」他接著說道,「人間,就不該有魑魅魍魎的東西,那位……德高望重的高崇高大俠,也是為民除害,我等若不出手相助,豈非枉讀那許多年的聖賢書?聽說很多年修行,方可來人世一遭,若不做出些事業來,豈非對不起這幾十年?」

  周子舒沒接話,溫客行卻回過頭來,追問道:「阿絮,你說是麼?」

  半晌,周子舒才輕笑一聲,說道:「這話聽起來,就好像溫兄是個正人君子一樣。」

  溫客行卻忽然驢脣不對馬嘴地說道:「這世上有三種人,愛吃肉的,可有可無的,和不愛吃肉的,此皆是生而如此,可有時候愛吃肉的人,偏偏生在窮人家,不愛吃肉的人,偏偏要在山珍海味中長大,豈不是很可笑麼?」

  周子舒沉默了一會,才極慎重、極緩慢地說道:「溫兄說的什麼啞謎,我是不明白的,不過倒也聽說過一個道理。」

  「什麼?」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溫客行聞言先是怔了片刻,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簡直前仰後合,把眼淚都笑出來了,周子舒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那蠟黃的皮肉和扭曲的五官看不出喜悲,眼皮卻微微垂下,好像要看進溫客行心裡似的。

  不知過了多久,溫客行才上氣不接下氣地直起身來,伸手抹掉眼角笑出來的一點眼淚,看著周子舒道:「我發現你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對我胃口的人了,阿絮……其實易容之術我也是多少懂些的。」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周子舒,看得周子舒的二皮臉都有些不自在了,便順口道:「是麼?」

  溫客行十分認真地說道:「所以我也勉強可以把自己變成阿湘那副模樣。」

  周子舒呆了一呆,見溫客行正上三路下三路一臉猥瑣地打量著自己,立刻反應過來,二話不說,轉頭往客棧的方向走去。

  溫客行看著他頎長清瘦的背影,目光凝在他透出衣服若隱若現的一對肩胛骨上,就覺得即使那人破衣爛衫、落魄潦倒,身上也有那麼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好像那個陽光遍落的下午,他眯著眼靠在墻角,大喇喇地坐在大街上,分明一副叫花子樣,卻比誰都悠閑,比誰都從容。

  溫客行就知道,那人其實只是在曬太陽。

  有這樣一個背影的人,怎麼可能會不是美人呢?溫客行洋洋自得地想,自己這雙眼,在世將近三十年,可未曾看漏過一個呢。

  眼看著周子舒已經走出去很遠了,溫客行這才抬起腿溜溜達達地跟上,嘴裡低聲自語道:「那橘子樹又沒長腿,怎麼知道自己是要變成橘還是要變成枳呢?再說無論是愛吃肉還是不愛吃肉的人,若是有一天不小心掉進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整天茹毛飲血過活,可不也很痛苦麼?」

  傍晚的時候,曹蔚寧趕了上來,便直覺兩人之間的氣氛不大對頭,於是小心翼翼地問道:「周兄和溫兄……是鬧彆扭了麼?」

  「曹兄多心。」又是異口同聲。

  溫客行眯起眼睛掃了周子舒一眼,眼神跟帶鉤子似的,十足的調戲之意,周子舒只當沒看見,兀自不動如山。

  曹蔚寧抓抓頭,說道:「其實……這事我也不知怎麼說,說實話,以前也聽說過,不過長這麼大,還是第一回遇見男子……」

  溫客行就抬起眼,安安靜靜地看著他,曹蔚寧忙道:「溫兄千萬別誤會,我沒有什麼別的意思,雖然覺得有些難以接受,可二位都是俠義之人……雖然還是有點奇怪,不過……咳咳,千萬別往心裡去,咱們行得正站得直……」

  周子舒不緊不慢地給自己倒了杯酒,砸吧砸吧地喝下去,心想,這傻小子已經語無倫次了。

  曹蔚寧於是低下頭,半晌,才重新抬起來,紅著臉小聲問道:「那……二位晚上住店,你們是要一間房還是兩間房?」

  周子舒一口酒便嗆了出來。

  連溫客行都直直地望著曹蔚寧,心道,原來竟撿了個奇葩回來。

  三個人之間的空氣都詭異地靜止住了,就在誰都沒來得及說話,只聽見周子舒在那氣不接下氣的咳嗽的時候,忽然,樓上傳來一聲極慘烈的尖叫,底下不多的客人都抬起頭,只見店小二連滾帶爬地從樓上下來,活像見了鬼,顫聲道:「殺……殺……殺人了!」

  曹蔚寧臉色一肅,抓起佩劍便一馬當先地躥了上去,幾乎是同時,旁邊桌子上一對像是兄妹模樣、短打扮的男女也各自拿了兵刃,衝了上去——總有人爭先恐後著管閒事。溫客行用腳尖踢踢周子舒道:「阿絮,你不去看看?」

  周子舒站起來,微一欠身:「你先請。」

  溫客行站起來,往樓上走去,從周子舒身邊路過的時候,腳步忽然頓了一下,湊近了他,壓低了聲音道:「你今晚若是肯和我一個房間,我就給你易容成阿湘的樣子。」

  周子舒道:「承蒙厚愛,在下寧可去睡馬房。」

  溫客行「嘖」一聲,斜了他一眼:「不解風情。」便也上樓去了,周子舒緊隨其後。

  一上樓,一股子血腥味便撲面而來,天字號房門大開著,曹蔚寧面色凝重地站在門口,回頭見了他們二人,招手道:「二位快過來看看這個人。」

  周子舒走過去,打眼一瞧,只見一個人背靠床柱而立,衣冠不整,露出一片胸口,胸口上有個烏黑的掌印,雙手被砍去,掉在角落裡,血灑了一地。那人的頭歪在一邊,目光渙散,臉色鐵青,竟已是死去多時了。

  溫客行「咦」了一聲:「這人怎麼像是……那日街上撞進我懷裡的那位梁上君子?」

  曹蔚寧也「啊」了一聲,湊過去對著那死人臉仔細一看,面色古怪地說道:「他……他好像也撞過我!」

  兩個眼下都靠周子舒救濟的難兄難弟對視一眼,頓時生出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

  只聽一邊的女人說道:「我知道這個人,這是九爪靈狐方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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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琉璃 ...

  曹蔚寧呆了呆,問道:「他……他就是那賊祖宗方不知?」

  年輕女人點點頭,指著屍體的左手道:「你瞧,傳說中方不知便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左手畸形,若是不確定,其實他還……」

  她臉紅了紅,說不下去了。

  周子舒端詳著那屍體光潔的臉和下巴,在一邊接道:「還有,傳說方不知身有殘疾,那位姑娘若不適可以先出去,或者背過身去,你們脫了他的褲子,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神偷了。」

  女人尷尬地瞥了一眼和她同行的青年,青年輕咳了一聲道:「小憐,你先出去吧。」

  年輕女子轉身出去,等在門口,背過身。

  她一轉身,溫客行便上手三下五除二地剝下了死者的褲子,看著屍體斷了一截的特殊部位,他還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感慨道:「還真是他,難怪從我身上摸去東西,我竟一點都沒察覺。」

  隨後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方不知全身都扒得光溜溜的,十分不客氣地四處亂翻,在一大堆零零碎碎的東西裡找到了自己的荷包,翻開點了點,驚喜地發現沒少什麼錢,於是十分心滿意足地塞進了自己的懷裡,還不忘順口客氣道:「曹兄,你來看看,你的東西還在不在?」

  曹蔚寧和一邊的青年目瞪口呆地望著這人。

  周子舒涼涼地提醒道:「溫善人,死者為大。」隨後不管那陌生青年投過來的頗為贊同的目光,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道,「你欠我的三兩銀子這回能還了不?」

  溫客行一臉傷心:「我人都是你的了,你居然還和我計較三兩銀子?」

  那陌生青年的臉色於是更好看了,周子舒伸手揪住溫客行的領子,把這礙事的東西扒拉到一邊去,蹲□,從頭到腳將那屍體摸了一遍,皺眉得出個結論,道:「一招斃命,掌印從前胸穿到後心,應該是羅剎掌。」

  陌生青年「啊」了一聲,失聲道:「你是說,喜喪鬼的羅剎掌?」

  「恐怕是的。」周子舒點頭道,言罷將屍體蓋上,又對門外的年輕女人道,「那位姑娘可以進來了。」

  陌生青年打量了他們三人一番,抱拳道:「在下鄧寬,家師高崇,這位是我師妹高小憐,我二人原本出門歷練,前些日子收到家師傳信,才趕著在洞庭大會之前趕回來,不知幾位如何稱呼?」

  曹蔚寧忙道:「哦,失敬失敬,久聞鄧少俠大名,還有這位姑娘,是高崇高大俠的女兒吧?在下清風劍派曹蔚寧,奉掌門之令參加洞庭大會,師叔他老人家應該不日便到,路上被這位……這位神偷摸去了盤纏,多虧了那位周兄和溫兄仗義相助。」

  鄧寬道:「不知這二位英雄是……」

  周子舒仍保持著蹲在地上的動作,聞言回頭對他笑了笑,道:「哪算什麼英雄?我叫周絮,不過是個走哪算哪、無門無派的浪子游俠,那位……」

  他指著溫客行,話音微妙地頓了頓,接道:「那位溫客行溫兄,雖然裝得一副正人君子樣,其實是個經驗老道的混混流氓……」

  溫客行淡定地道:「阿絮,我只流氓你一個。」

  周子舒輕聲慢語地道:「你實在太抬舉在下了。」

  顯然高小憐的注意力已經完全不在屍體身上了,鄧寬倒是鎮定,聞言寬厚地笑笑,態度也不卑也不亢,倒真有些名門正派、洞庭之主的派頭,對他們二人抱拳道:「二位真是風趣,既然二位隨曹兄來我洞庭,想來也是我道中人——周兄說這位神偷,也是死於喜喪鬼的羅剎掌?」

  他與高小憐對視一眼,周子舒和溫客行佯作不知,一臉茫然。曹蔚寧便問了出來:「也?我聽說趙家莊外好像有鬼谷的人作亂,難道是……」

  高小憐道:「曹少俠有所不知,前一陣子太湖趙家莊傳來消息,說是那在趙家莊做客的斷劍山莊穆雲歌,便是死在這羅剎掌之下,這鬼谷的惡鬼眾,果然作惡多端,還如此囂張。」

  這裡離洞庭已經不遠,多說也就是一天的路程,隔日便能到,已經可以說是那位高大俠的地盤了,不知這姑娘是真在為了正義義憤填膺,還是因為有人闖了她爹的地盤而不快。

  反正鄧寬和曹蔚寧是下意識地點頭贊同道:「不錯。」「正是。」

  當年武林大結盟的時候,一共有三塊「山河令」,德高望重者持有之,凡有大災大難方可動用,三塊「山河令」湊在一起,便可以召開英雄大會,廣招天下豪傑,共同圖之。如今這三塊「山河令」,一塊在「鐵判官」高崇手裡,一塊在少林寺,還有一塊,據說在已經多年不問世事的長明山古僧手裡。

  沒想到這回這場所有目標都指向鬼谷的動亂,竟能連那傳說中修仙問道不問凡間事的古僧都驚動了。

  鄧寬和曹蔚寧商量了一下,又徵詢了其他幾人的意見,決定雇一輛馬車,要連夜將方不知的屍體送往高崇那裡,以防夜長夢多。

  曹蔚寧和鄧寬頗有緣分,幾乎一見如故似的,周子舒冷眼旁觀著,覺得那高崇人品如何不說,便是教育徒弟和女兒的功夫,便不錯,那高小憐跟在一邊,偶爾插言,年紀輕輕的那麼個女孩子,言談舉止竟也十分得體,她和顧湘差不多的年紀,可卻絲毫不聒噪,也不嬌縱,有禮有節。

  溫客行忽然嘆了口氣,感慨道:「我家阿湘要是也能有高小姐這樣的人品,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高小憐回過頭來溫文爾雅地對他一笑,說道:「溫大哥過獎了。」

  周子舒嗤笑一聲,低聲道:「高小姐是高大俠的女兒麼,顧湘……其實也是個好孩子,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罷了。」

  溫客行正色道:「阿絮,高小姐是好,我說句實話而已,不過你也並不要嫉妒吃醋……」

  高小憐立刻十分尷尬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忙緊走幾步,追上了鄧寬和曹蔚寧,周子舒和溫客行便落在了後邊。

  周子舒輕笑一聲,壓低聲音道:「溫兄,在下有一事不明——你說我們進去的時候,為什麼那方不知的屍體是衣衫不整的呢?據我所知,那位方兄可不是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

  溫客行伸手托起下巴,思量了片刻,問道:「你的意思是,喜喪鬼看上了那方不知,欲與他行那不軌之事,遭到拼死抵抗,不遂,於是怒而殺人?」

  言罷他還搖頭晃腦地嘆氣道:「真是自古美人多薄命。」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說道:「溫兄真是太有見地了,在下還以為是那凶手是為了方不知身上的什麼東西,才殺人搜身的。」

  溫客行嗆了片刻,裝模作樣地點點頭:「也有些道理。」

  一偏頭,見周子舒正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只聽周子舒問道:「溫兄身上,那日除了少了個荷包,可還少了什麼別的東西?」

  溫客行直視著他的眼睛,坦白地說道:「有,荷包裡銀錢都在,琉璃甲卻不見了。」

  周子舒臉上漸漸沒了笑容,那雙眼睛像是冰水洗過一樣,黑沉沉的冷,溫客行卻好似渾然不覺,依然言笑晏晏。

  半晌,周子舒才低聲道:「溫善人,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這可該怎麼說?」

  溫客行默然,正這當,前邊曹蔚寧和鄧寬提到了周子舒似乎身體抱恙的事,鄧寬才要回頭問問他,深夜趕路吃不吃得消,用不用再雇一輛馬車,一眼望去,卻見這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異常。

  溫客行臉上沒了笑容,周子舒的眼中似乎閃爍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光芒。鄧寬便覺得奇怪,才要出言詢問,只見溫客行似乎忽然笑了一下,出手如電一般地捏起周子舒的下巴,低頭便親了上去。

  鄧寬於是目瞪口呆地站了一會,畢竟是大家風範,半晌,才風燈凌亂地轉過頭去,故作鎮定地對同樣目瞪口呆的高小憐和曹蔚寧道:「既然……既然如此,我們四人便先行一步,先行一步吧……」

  可惜一不留神,竟連人數也數錯了。

  直到三人頭也不敢回地跑遠了,周子舒這才掙脫了溫客行的鉗制,狠狠地在他小腹上打了一拳,臉色冷了下來:「溫兄,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溫客行彎著腰,捂著肚子,臉上還帶著那股子看著讓人心裡略微有些不舒服的笑意,低聲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阿絮,你弄錯了吧?」

  周子舒冷冷地盯著他。

  溫客行慢慢地直起腰來,在半夜一片靜謐的大路上,宛如嘆息一般地低聲道:「琉璃甲中,可能有絕世武功,可能有敵國之寶,誰不想要?」

  他無聲地彎彎嘴角,眼角卻沒有笑紋:「那方不知雞鳴狗盜之徒,做事全憑一己私慾,凡事看上的東西,便連人家的救命錢也不管不顧,出手就拿,他不想要?那喜喪鬼,作惡多端,被逼無奈入了鬼谷,多年來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他不想要?你不想要麼?你嘴裡說著積德行善,無非怕下黃泉有那十八重地獄等著審你前世今生做得那些個虧心事,我問你,若有那麼個東西,叫你從此天下無敵,不怕半夜三更鬼敲門,你不想要麼?」

  周子舒極緩極緩地搖搖頭,嗤笑道:「我本就不怕半夜三更鬼敲門。」

  言罷看也不再看他一眼,轉身大步往前走去。

  溫客行表情晦暗不明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忽然又笑了起來,說道:「周聖人,桂花釀的味道,真是不錯。」

  周子舒想假裝沒聽見,卻還是忍不住抬起袖子,狠狠地擦擦嘴,心裡罵道:溫客行,你娘的!

 

18

18、第十八章 洞庭 ...

  洞庭真是熱鬧極了,一夕之間,無數的江湖人物涌到了這裡,男女老少,三教九流,共同打著一個名號,然後各懷鬼胎,各自為政。

  還不過一天,周子舒等人總共在兩家酒樓吃過飯,已經圍觀過三四場衝突械鬥了。

  周子舒覺得這地方簡直就像是個狗市,一個個汪汪亂叫,耍狠鬥勇,三天兩頭因為雞毛蒜皮大的小事互相咬個一嘴毛,最後也不知這些個英雄好漢會落個什麼下場。

  鄧寬和高小憐先帶了幾個人去見了高崇。山河令主,天下只有三個,少林乃是武林泰斗,以勢而勝,長明山古僧神龍見首不見尾,以武而勝,好像唯有這位高大俠,是真正入世、真正廣交各大門派,人路最寬、影響最大的一個。

  他倒也不是什麼玉樹臨風瀟灑飄逸的大俠,看起來不俊俏,不凶惡,反而是個上了年紀、兩鬢斑白、矮矮胖胖的那麼一位老人家。說話的時候中氣十足,很有精神,笑聲特別爽朗。

  周子舒一見到他,就明白高崇為什麼能有今日的地位了。

  每個人身上都有獨特的氣質,然後人們會自動根據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氣質,而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比如溫客行周子舒一類的人,旁人看來,或許只是個面有菜色歪歪扭扭的癆病鬼叫花子、或者喜好男色油嘴滑舌的小流氓大混混,不見得有一點特色,然而一旦深交起來,敏銳的,就能感覺到這其中微妙的不同了。

  無論是周子舒還是溫客行,他們或許也能做到混進人堆不引人注目,可到底不屬於那個人群,所以自然而然地不去融入,混進去也只是成了不引人注目的背景。

  但周子舒會在每次溫客行靠近的時候,都下意識地戒備,溫客行也能在第一回見面的時候,就警告顧湘不要招惹他。

  這是一種本能的,對同類人的辨認。

  可高崇身上沒有這種特質。

  他能和任何人稱兄道弟,當他站在別人面前的時候,對方會自動忽略他的身份背景年齡,無論老少,無論是名門正派、還是浪子游俠,都能升起一種,他是個和自己有著同樣年齡同樣經歷的人的親切感。

  周子舒和溫客行都不由自主地停止了毫無意義的貧嘴,沉默地觀察著這位著名的高大俠,只偶爾開口寒暄,客氣地回答一些必要地問題。

  周子舒忍不住想,若是天窗也有這樣的人才……

  可放眼整個天下,也只有一個高崇。

  他們算到得早的,不幾日,各大門派的代表陸陸續續地來了,洞庭湖畔成了個認親大會,每日相見必然是:「哦!這位竟是某某某,久聞大名久聞大名……不敢當不敢當,是,鬼谷之人作惡多端,為禍武林已久,人人得而誅之,我輩自當當戮力同心,為武林正道出頭……」

  幾日停下來,周子舒耳朵裡簡直要長繭子了,偏他無聊得很的時候,溫客行卻神出鬼沒起來,耳邊沒有他聒噪,倒還真有些冷清了。

  他便穿著高家提供的新袍子一件,漫步目的地在大街上閒逛。顯然是沾了曹蔚寧等人的光,周子舒住在高府,日子挺滋潤,每日好吃好喝,還總算把他身上那身破衣爛衫換了下去,披了身好衣服,卻只是反倒有些不習慣了,粗布麻衣穿久了,竟覺得那錦緞滑溜溜涼颼颼,裹在身上鼻涕似的。

  再看自己那雙露在外面的枯瘦蠟黃的手掌,同樣枯瘦蠟黃的臉,周子舒也只得自嘲地搖頭。那快要被七竅三秋釘給抽乾了的身體,竟有些撐不起這衣服來了,像個骨頭架子搖搖欲墜地勉強頂著一塊布,自己都覺得自己這副尊容十分猥瑣,偶爾在鏡子裡看了一眼,便嫌棄得懶得再看第二眼,自覺真是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

  心裡想道,大概是那溫客行一路趕死似的跟著自己只顧走路,沒來得及會他那些個會繡蘭花手巾男花魁們,實在太饑不擇食,才整天跟在自己左右「嗡嗡嗡」地胡說八道。

  不是說當上三年兵,眼裡老母豬也能賽天仙麼?周子舒覺得溫客行的狀態和那個差不多,不過恐怕這位兄台感興趣的是老公豬。

  這日他獨自上了一家酒樓,挑了個靠著窗戶的座位,要了幾個小菜,一壺黃酒,一邊曬太陽一邊慢吞吞地喝。

  溫客行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的背影,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周子舒的背影很特別,那許多人中,他總是能一眼辨認出來。

  周子舒的後背並不總是挺直的,大多數時候,他只是懶洋洋的弓起一個無傷大雅的弧度,姿勢看起來特別舒服,溫客行總覺得他好像心裡什麼事也沒有一樣,只看著,就覺得心裡特別安靜閒適。

  他的腳步便情不自禁地頓了一下,表情空白,眼神空洞地盯著周子舒那閒適的背影看了一會,心裡忽然升起某種特別的滋味——特別不是滋味。

  覺得就像是那人正在用這種無聲的姿態,嘲笑著他這明明為各種事奔波、心裡壓著各種事的人,還非要裝出那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似的。

  周絮——他想,人如浮萍,身如柳絮。

  蒼茫世道,三山六水,什麼樣的人能決然一身,滿不在乎地踽踽獨行與天地間,什麼都不放在心上,什麼都不著急呢?

  卻又不是淡漠——他有喜怒哀樂,可那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一閃便過去,眨眼之後,好像又什麼都不記得了。

  溫客行深深地吸了口氣,垂下眼睛,片刻,臉上重新露出那種看了就讓人想拍扁的笑容,溜溜達達地走過去,在周子舒對面坐定,一點也不客氣地自己拿了個杯子,從周子舒手裡搶過酒壺,滿上一杯,淺啜一口,評價道:「這酒,也就算能將就湊合。」

  周子舒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叫道:「小二,換壺好酒,招牌菜再來兩個,賬算在他身上。」

  溫客行無言地看著他,周子舒輕輕笑了一下,為了表示自己不是鐵公雞,連一口酒都不願意請他,還特意解釋道:「你還欠我三兩銀子來著,早還清了沒利息,合算。」

  溫客行沉默半晌,只能道:「……多謝。」

  周子舒半眯著眼睛笑道:「溫兄不用客氣。」

  溫客行看著他那副樣子,就忽然特別想找茬調戲調戲他,正這當,周子舒背對著的酒樓門口,忽然有人說道:「我們先在此歇歇腳,用些吃食,下午再去拜會高兄。」

  然後另一個頗為熟悉的聲音接道:「是,全憑伯父安排。」

  溫客行就看到了頗為戲劇性的一幕,他那剛剛還清醒無比、提醒他要算利息的債主,忽然晃了晃,「啪嘰」一下「醉」倒在桌子上了,手指頭還捏著酒杯不放,臉貼著桌子,面朝窗外,像是掙扎著想起來,又像是怎麼都起不來,還甕聲甕氣地來了一句:「沒醉……還能再喝一壺……」

  周子舒和張成嶺走那一路,溫客行和顧湘是在後邊跟著的,所以雖然周子舒察覺得到,張成嶺卻並不知情,他那時心神皆傷,無暇他顧,雖在破廟見過溫客行一面,卻並沒有什麼印象了。

  而周子舒這麼一趴,正好張成嶺和趙敬等人路過的時候沒看見他的樣子,也沒多加留心,徑直路過他們,就上了二樓雅間。

  他們上去以後,正巧店小二來端菜上酒,一眼看見,還頗為驚異地問道:「這為客官剛剛不是還挺清醒的麼,這麼快就醉……」

  他還沒來得及驚異完,就看見周子舒又沒事人似的坐起來了,看都不看下酒菜一眼,便身不動膀不搖地將酒壺接過去了。

  店小二目瞪口呆,周子舒揮揮手道:「我剛才不是說了沒醉,還能再喝一壺麼,我從來不說沒譜的話。」

  多虧店小二也算見多識廣,於是木然地轉過身,腳不沾地地走了。

  溫客行這才笑著壓低聲音問道:「你怕那小東西?」

  周子舒眼皮都不抬,道:「我怕他做什麼?」

  溫客行看著他:「那你躲的是什麼?」

  周子舒不緊不慢地就著花生米喝酒,含含糊糊地說道:「麻煩,那小鬼一見我就追著叫師父長師父短的,黏人得很,像個丫頭似的。」

  溫客行挑挑眉,又問道:「那你當年救他做什麼,還把自己賣了二錢銀子?」

  周子舒「嘎■嘎■」地嚼著花生米,半晌,才慢吞吞地道:「看他可憐。」

  溫客行聞言,默然半晌,忽然從懷裡摸出荷包,伸手抓了一點散碎銀子,仔細數了半晌,往前一推,說道:「三兩二錢,三兩還你,多給你二錢,你也賣給我吧,保證以後好吃好喝地養著你,還沒人追殺。」

  周子舒垂目看了一眼那銀光閃閃的碎銀子,單手持著酒杯,頗為享受地喝了一口,先將三兩推了回去,道:「今日酒錢抵了。」

  想了想,又將那二錢也推了回去:「不賣。」

  溫客行笑眯眯地看不出是什麼情緒,問道:「為什麼不賣?」

  周子舒簡單直白地點評道:「看你可惡。」

  溫客行便像是得了什麼誇獎一般,笑起來。

  半個月以後,天下英雄雲集於洞庭,高崇借了洞庭附近一個大寺院,將此番英雄大會定於此處,又半日,少林寺方丈慈睦大師帶弟子數人趕到,帶來了第二塊山河令。

  長明山古僧不負眾望地未出現在眾人面前,只派了個二十上下,長得十分仙風道骨的徒兒,捎來了最後一塊山河令。

  就在三塊山河令聚齊的當晚,高家莊失火了。

 

19

19、第十九章 火宵 ...

  周子舒一過了午夜就無法入眠,正在房中調息,忽然就聽見外面驚天動地聲嘶力竭的喊聲四起。他皺皺眉,直起身,推開窗戶,見不少衣衫不整的人從他窗子底下跑過,然後一股子煙火氣撲面而來來。

  「走水啦!走水啦!」

  冷冰冰的夜色裡開始彌漫起濃煙,看來失火的地方離他恐怕還不遠,周子舒心說,反正這是高家莊,那麼多人都在呢,看這煙,便知火雖然不小,也不是不能控制的。他不願多事,也覺得有些嗆人,便要伸手將窗戶合上。

  忽然一隻手伸過來,自然而然地格開他要關窗戶的手腕子,還曖昧地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接著一個人敏捷地從窗外跳進來,對周子舒笑了笑,回身關上窗戶。

  周子舒上下打量著溫客行這不速之客,才要說話,鼻子一癢,就扭過頭去打了個結結實實的大噴嚏,很不給面子地皺起眉,往後退了兩步,和這位不知剛從哪個胭脂水粉堆裡滾了一圈出來的「香餑餑」保持一定距離。

  他打眼瞄著這位溫大善人,只見他頭髮未束,用髮帶粗粗地綁了,雖說不上是衣衫凌亂,可那打開的領口、雪白的衣襟上蹭的一點殷紅、衣袖掀動中冒出的嗆人的香粉味、還有手腕上曖昧的指甲撓出的痕跡……以及那一臉浪樣,簡直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去眠花臥柳了。

  周子舒忽然下意識地整整襟袖,正襟危坐起來,某種道德上的優越感油然而生,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覺得,跟溫客行比起來,自己幾乎是個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了。

  溫客行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床上,感覺到被子都是冰冷的,顯然這房裡的主人早就起來了,於是張嘴便說道:「別道貌岸然啦,我說,你深更半夜不睡覺,莫不是寂寞了?也不早說,早說帶你一起去了……洞庭,嘖,洞庭真是好地方,鍾靈毓秀,人傑地靈。」

  周子舒輕笑一聲,不再裝模作樣,他也頗有自知之明,別人一本正經,必然就是正經的,他自己一本正經起來,就像是給人解釋什麼叫做「表裡不一」、「道貌岸然」、「滿嘴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似的。

  便意有所指地看了溫客行一眼,慢吞吞地說道:「溫兄出門的時間選得真是巧,你前腳才走,後腳就著火了……」

  他一句話還沒說完,溫客行的臉色忽然鐵青起來,怒道:「放屁,我走了好幾個時辰了!」

  周子舒一愣,沒明白他在憤怒什麼,便見溫客行不懷好意地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臉上怒色褪去,又露出個猥瑣笑容:「阿絮這是變著法地說氣話麼,你把臉上的易容洗了,我便叫你看看……時間長不長。」

  言罷還特別意有所指地伸手磨蹭磨蹭自己的嘴脣,又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嘴角,好像回味著什麼似的。

  周子舒木然地盯了他一會,木然地把空杯子湊在嘴邊作勢要喝,倒了半天什麼都沒倒出來,才發現裡面沒有一滴水了。溫客行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心裡想著,雖然看不見這人真實面孔,但他肯定是臉紅了。越想越覺得高興,然後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周子舒咬牙切齒地從嗓子眼裡擠出幾個字來:「在下敬謝不敏。」

  溫客行前仰後合地大笑起來。

  幸好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失火的地方吸引去了,不然這廝一定會挨拍——有圍觀人家裡著火還笑成這樣麼?周子舒覺得,「缺德」這個詞,簡直就是為溫客行量身定做的。

  於是他站起身來,將散開的頭髮一攏,轉身往外走去,寧可去外面煙燻火燎一番,也好過和某人共處一室。

  火勢已經基本被壓製下來了,著火的是高家的一間客房,基本上這個晚上高家莊所有的活物都被驚動了。高崇正皺著眉,臉色鐵青地歪頭和鄧寬說著什麼。

  高小憐也在一邊,見他出來,便麵帶憂色地對他點點頭,頗有些歉然地說道:「實在對不住,周大哥,沒想到出這樣的事,擾你清夢了。」

  周子舒對她印象頗好,笑了笑,便放輕了聲音問道:「可知是哪位的房裡走水了?」

  話音還沒落,便見溫客行拎著一件外袍,大喇喇地從他房裡走了出來,伸手將袍子攏在周子舒身上,然後下巴抵著他的肩窩,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睡眼惺忪似的也對高小憐一笑致意。

  高小憐的臉立刻紅了,忙非禮勿視地把目光轉到一邊去,語速極快地說道:「聽說是那位張家莊的小公子,不過人沒事,他今晚和爹爹還有趙伯伯說話,說得晚了,便歇息在廂房了……」

  可憐的姑娘一雙眼侷促地亂瞟,就瞟見溫客行勾著周子舒那腰的胳膊,還有那手腕上的抓痕,於是臉更紅了,支吾一聲道:「我去爹爹那看看張成嶺。」

  然後低著頭快步跑了。

  周子舒這才伸手捏住溫客行的手腕,硬生生地將他的手從自己身上摘了下去,骨頭髮出「嘎拉嘎拉」的聲音,十分配合他眼下咬牙切齒的表情。

  溫客行全無察覺似的笑道:「阿絮,你那小徒弟不是沒事麼,做什麼跟我板著臉?」

  周子舒卻沒放開他的手腕,還拎起來湊到面前仔細打量一番,然後笑了笑,眯起眼睛冷冷地看著溫客行,問道:「不知是哪位美人指甲這樣厲,給溫兄你留了這麼個……好看的印子?」

  溫客行眼睛「刷」一下亮了:「阿絮,你這是要吃醋麼?」

  周子舒道:「我這是要吃你。」

  溫客行睜著眼睛愣愣地看了他半晌,簡直喜出望外似的,低笑道:「好啊,到房裡來,我給你隨便吃,吃幾回都行。」

  竟有人能時時刻刻都這樣無恥,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聲,將溫客行的手腕丟回他懷裡,回頭望了一眼被一群人包圍的張成嶺,露出一點深思的神色,隨後轉身要回房。張成嶺的房中不可能無緣無故地起火,這大半夜的,溫客行又是去了什麼地方?又為什麼欲蓋彌彰地利用自己在高小憐面前做戲?

  這時,溫客行忽然極輕極輕地在他身後問了一句:「阿絮,這麼長時間以來,我竟從未見過你後半夜睡過覺,你莫不是……」

  周子舒瞳孔微縮,雖然面無表情,腳步卻還是忍不住一頓。

  只聽他繼續接道:「莫不是獨守空閨太過寂寞,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周子舒大步往自己房裡走去,仿佛溫客行嘴裡說出來的不是話,而是個屁,將他熏得避之唯恐不及。

  溫客行笑了笑,沒再說下去。他站在原地,遠遠地看向那短短數月便消瘦下來的張成嶺,少年似乎高了一點,一張臉蒼白得像是死人一樣,緊緊地閉著嘴,眼睛卻又黑又亮,顯得有些倔強、有些壓抑,整個人像是著著一把火,將那就知道哭的小兔子,忽然就燒成了個小狼崽子。

  溫客行有些相信這小子確實是張家的孩子了。然後他輕輕地笑起來,張開嘴,無聲地對著張成嶺的方向說道:「要小心啊,小子。」

  第二日,溫善人忽然發現那自從張成嶺來了以後,便不怎麼出屋的「周聖人」一早便不見了蹤影,屋子裡整整齊齊的,像是從沒有人住過一樣。

  周子舒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一大早便暗中跟著張成嶺哪小崽子,以防萬一,還特意找了張人皮面具,將自己那張已經加工過一次的面皮又蓋了一層。

  他潛藏在人群裡,像是個來去無蹤的幽靈,沒人注意到這個一身淡色衣衫的陌生人,過目就忘,他從人眼皮子底下走過去,絕不會比一陣風更能引起別人的注意力。

  周子舒和張成嶺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這場所謂的武林盛事,每個人都在表達著自己義憤填膺的立場,而最有資格表達立場的那個孩子,卻只是在一邊,默不作聲地看著這一切。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真實地映著所有人的嘴臉。周子舒就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那日幽暗可怖的地穴裡,他看到的,桃花樹下站著的那濃眉大眼的青年。

  梁九霄。

  恍惚便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梁九霄那小兔崽子叫他師兄,就喜歡跟前跟後地礙事絆腳,喋喋不休,從來都沒個消停的時候。人又傻乎乎的,教他什麼都慢半拍。

  那時候周子舒年紀也小,耐心不多,對師父把這小東西丟給自己十分不滿意,不耐煩了也沒什麼好臉色。

  他作為大師兄不好發作,得了機會,便拐彎抹角陰陽怪氣地刺他幾句,可那小子卻像是沒神經似的,怎麼轟都轟不走,還就認準了他。

  別人學一次,梁九霄就學兩三遍,不懂就來問,問得大師兄不耐煩了,說幾句不好聽的,梁九霄就聽著,等大師兄消氣了再接著問。

  就像是張家的那個小傢伙,屬狗皮膏藥的,貼上就甩不掉。

  可是……誰知道狗皮膏藥有一天也能掉了呢?誰又知道,當年風光無限的四季莊主、天窗首領,有朝一日會毫無存在感地站在人群之中,注視著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懷想當年而黯然傷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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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紅衣 ...

  老天並沒有因為天下英雄齊聚洞庭,便給個好臉色,這天陰沉沉的,好像一場雨就壓在半空中,準備隨時落下似的,蒸起的濕氣打在人臉上,微涼,而落葉已是蕭疏。

  最值此時,總有黯然傷神者,感嘆不知何處舊家鄉,三十年,原是大夢一場。

  高崇將慈睦大師讓到首席,自己居次,周子舒縮在人群裡,只聽旁邊一個少年忽然感嘆一聲,說道:「若有朝一日,我當如他。」

  西楚霸王項羽見始皇帝儀仗,張口便道「彼可取而代也」,光武帝劉秀年幼時,也曾這樣痴痴傻傻地感慨過「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如陰麗華」。這世間人海茫茫,哪個不想脫穎而出,轟轟烈烈地做一世英雄呢?

  少年正是好韶光,誰不曾這樣仰望著某一個影子,咬牙握拳地說一句「若有朝一日,我當如他」?

  天下我傍,生殺予奪。

  可風光無兩了,又怎麼樣呢?

  周子舒師尊早逝,四季莊群龍無首,那擔子就那麼壓在了他這大師兄的肩膀上——可大師兄又能有多大呢?那一年滿打滿算,他也不過才過十五。

  當今皇上十五歲時還在百般隱忍韜光養晦,南寧王十五歲時還在花天酒地地揣著明白當糊塗,就是那眼下叫中原武林傳得神乎其神的南疆大巫,十五歲時,也不過是個異鄉為質、滿腔憤懣卻無可奈何的孩子。

  於是梁九霄就仿佛成了他唯一的慰藉,相依為命。

  可裂痕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許是當年梁九霄第一次上京,見了那糜爛醃贊的爭鬥,見了那愈演愈烈的奪嫡,見了手足相殘,見了那許許多多他那一心崇拜的大師兄親手犯下的罪孽,栽贓,嫁禍,甚至殘害忠良——

  這時高崇已經站起來,中氣十足地對各路英雄聲討鬼谷了。

  周子舒微微將眼皮垂下,像是睡著了,一動不動,梁九霄質問過他的言語,一字一字,好多年了,他從未曾忘記過。

  「你們又是為了什麼?權勢?皇位?榮華富貴?」

  「你這樣下去,沒有好下場的,醒醒吧!」

  「師兄,殺人償命……」

  殺人償命?殺人又何須償命呢,這世間有的是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周子舒自嘲似的一笑,心想,九霄啊,其實我們都錯了。

  正這當,忽然不遠處傳來輕哼,一個尖銳的聲音驟然打斷了高崇,也打斷了周子舒的思緒,那人聲音乍聽起來,像個小孩子,音調卻陰陽怪氣,還微有些嘶啞。高崇的話音裡乃是帶著內力的,要能打斷他的話,可見這人功力也不算淺。

  只聽他說道:「高大俠,僅憑只言片語,便斷定這幾起血案是鬼谷做的,恐怕牽強了吧?」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一處,周子舒眯起眼睛望過去,只見那說話的人身長不足三尺,竟是個侏儒,偏偏騎在一個大漢肩膀上,那大漢仿佛小山一般,周子舒在男人裡,便已經算是身量頎長,尚且要仰頭才能看見那大漢面容。他面上須發亂作一團,外面只露出一雙銅鈴似的眼睛,卻頗為小心地頂著那侏儒,仿佛擔心他坐不穩似的,還用那蒲扇一般大的手輕輕地攥著侏儒的腳腕子。

  「地公」封曉峰和他那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的高山奴?

  鑒於這兩位身體特徵實在太過明顯,一出口,便有不少人已經知道了他們是誰。周子舒眼神閃了閃,心裡對這封曉峰倒是沒什麼惡感,傳言這是個亦正亦邪的主兒,做事全憑自己好惡,沒什麼原則,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身體的緣故,為人十分偏執,也是個心狠手辣喜怒無常的。

  一輩子除了跟他這高山奴形影不離,誰的賬也不買。簡而言之,是個刺頭。

  只聽封曉峰尖聲道:「高大俠說話好沒道理,說什麼鬼谷‘作惡多端’,青竹嶺惡鬼眾自然作惡多端,若非如此,也不至於走投無路放著好好的人不當,去當個鬼,可恕我多嘴,那青竹嶺鬼谷已經鬼鬼祟祟地存在了不知多少年,鬼谷從來有規矩,有進無出,有來無回,惡鬼們也再不曾到人間做過案子,為何非在此時出來為禍?」

  高崇抿起嘴,這一臉平易近人像個彌勒佛一般的大俠不笑的時候,那雙眼竟出奇的厲,有種說不出的壓迫力,他盯住封曉峰半晌,才緩緩地問道:「原來是封兄弟,那依著封兄弟的意思,又該是怎麼樣呢?」

  封曉峰冷笑道:「封某不用你客客氣氣地道聲兄弟,你嘴上說兄弟,心裡肯定罵矮子,何必這麼虛偽呢?我封矮子就是聽到了一些流言蜚語,特來給各路英雄提個醒,以防各位吃飽了撐的,叫豬油蒙了心,做出什麼……沒門沒面的事。」

  周子舒聽了兩句,便知道傳言非虛,這封曉峰是說不上什麼大奸大惡,沒準還是個性情中人,可就是不招人喜歡,不但不招人喜歡,簡直是條瘋狗。

  聽說有人因為當面說了一句「矮子」,便被他割去舌頭——別人不客氣地叫他,他要翻臉割舌,別人客氣一聲,他又覺得人家虛偽,簡直太難伺候了。

  高崇輕輕一皺眉,可畢竟一代名俠,自持身份,不大可能跟封曉峰這條瘋狗一般計較,仍是客客氣氣地問道:「還要請教封大俠是聽到了什麼傳言?」

  封曉峰怪鳥似的「桀桀」笑了兩聲,冷聲道:「高崇,你何必裝糊塗呢?穆雲歌和於天傑怎麼樣我不知道,可你敢說張玉森和泰山掌門的案子,與琉璃甲無關?」

  此言一出,眾人中有知情人即刻臉色大變,小聲議論四起,周子舒注意到高崇似乎轉過頭和慈睦大師對視了一眼,表情都頗為凝重——反倒是傳說中古僧弟子的那年輕人無動於衷得很,臨著高崇而坐,仍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一副兩耳不聽塵間事的大仙兒模樣。

  張成嶺坐在另一邊,本是靠著趙敬,聞言偷眼去看趙敬,竟見這位長輩在聽見「琉璃甲」三個字之後,臉上徒然裹上了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夾雜著憤恨與深思,竟顯得面目有些猙獰起來。

  少年到了嘴邊的話,便卡在嗓子眼裡問不出來了。

  這不多的時日,他明白了很多事,從別人的議論和眼神裡,張成嶺不止一次讀到過那種帶著輕視的憐憫——是啊,他爹是名震江湖的張玉森張大俠,怎麼會有這麼個不提氣的窩囊兒子呢?他甚至聽見過趙府上的僕從偷偷議論,那麼多人拼了性命,保住這麼個小孩子,可有什麼用呢?

  文不成武不就,是能指望他給張大俠報仇,還是能指望他重振張家呢?

  他們只是把他當成個招牌,無論是誰,說起鬼谷,義憤填膺一番之後,都要指著他來一聲,這便是張家遺孤了,孩子,你放心,我們肯定為你父親和全家討回公道。

  一個無用而可憐的招牌。

  張成嶺就忍不住思念起那日破廟裡萍水相逢的那個,面黃肌瘦又寡言少語的男人,自從那個恐怖的晚上之後,他沒有一宿不做噩夢,可他誰也不能說,誰會在乎呢?連趙伯伯都對他說,孩子,你得挺起腰板來,不能怕了那些個魑魅魍魎的鬼東西,大傢伙都是站在你這邊的,總有一天能給張家報仇。然而再沒人摟住他的肩膀,柔聲說一句「不礙事,你睡你的,做了噩夢我叫你」。

  場面已經亂起來了,封曉峰嘴角兀自帶著冷笑,要求高崇就江湖傳言的「琉璃甲」給個說法。張成嶺低頭按了按自己的太陽穴,忽然,一股子暗風襲來,一個小紙團準確無誤地打在他手背上,張成嶺一怔,眼下也沒人注意到他,他便俯□,將紙團撿起來。

  上面只寫了一行小字:要真相,跟我來。

  張成嶺抬頭望去,只見一個身著深色衣衫的男人在人群中,正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望著他,嘴角帶著一個說不出的惡意的譏笑,像是篤定了他不敢來一樣,輕蔑而惡毒地看著他。

  那麼一瞬間,張成嶺也不知是因為衝動還是賭氣,竟攥緊了那張紙條,趁亂沒人注意,悄無聲息地離開趙敬身邊,跟著那男人從人群中穿梭而過。

  沒人注意到他,除了周子舒。

  周子舒一直分出半顆心盯著張成嶺,他眼力極好,看見有人往張成嶺手中彈紙條時,便警覺了起來,見這小東西竟還不知天高地厚地獨自去了,當下也懶得再聽這些大俠們狗扯皮,便皺了皺眉,暗暗跟了上去。

  那人就像是故意吊著他一般,張成嶺追著追著,便沒了他的蹤影,可是過不了片刻,便又總有一顆小石子從各種刁鑽的角度打在他身上,那神色衣衫的男人便又現身,好像故意嘲笑他功夫太差似的,走走停停,像是貓逗老鼠。

  張成嶺咬著牙,竟不覺一路追出了老遠,他資質不行,原先又未曾用過功,到了趙家莊以後,所有人都在謀劃怎麼行江湖大義,竟無人想起指導他些功夫,追得急了,早已上氣不接下氣,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能聽見自己太陽穴附近「突突」的脈搏。

  這從小嬌生慣養的少年從未對自己這樣憤怒過,只聽有人冷哼一聲道:「這就是張玉森的崽子?簡直是個廢物。」

  少年心想,是啊,張成嶺你就是個廢物,怎麼李大伯當初拼死救出來的是你呢?

  怎麼就是你呢?

  隨後那引他出來的男人停在面前,鐵鉗一樣的手掌扳起他的下巴,惡毒的目光落在張成嶺臉上,少年一身熱血溫度開始退卻,這才驚覺,自己已經到了一個杳無人煙的地方。

  幾道影子憑空落在那男人身後,都是一樣不打眼的深色衣衫,就包圍了張成嶺。

  只聽引他過來的人輕笑一聲,放開張成嶺,揚聲道:「那位藏頭露尾的仁兄,你就是為了這麼個小東西,至於這樣興師動眾?」

  話音剛落,一個一身深紅的男人走出來,他臉上竟有一塊血紅的巴掌形胎記,使得那五官看起來說不出的猙獰嚇人。

  張成嶺的腿開始有些顫抖,他盡量抬起下巴,裝作無畏的樣子,和這紅衣男人對視。

  紅衣男人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聲音乾澀沙啞得像是生鏽的鐵片刮在一起一樣,聽在耳朵裡直讓人起雞皮疙瘩,一晃神便到了張成嶺面前,一把捏住他的脖子。男人的手指冰冷得像死人,那一瞬間,張成嶺甚至覺得,眼前的這男人就是個僵屍。

  然後男人輕聲問:「我問你,那天夜裡,在張家莊,你有沒有看見過一個少了一根手指頭的男人?」

  張成嶺睜大了眼睛望著他,費力地搖搖頭。

  男人眯起眼睛,將聲音放得更輕柔:「沒有?好孩子,你再好好想想,是有,還是沒有?」

  他聲音越是輕柔,手上的力氣就越是大,張成嶺有些窒息,用力掙動起來,臉都被掐紅了,胳膊腿奮力而毫無章法地打在紅衣男人身上,啞聲罵道:「有你爺爺!」

  紅衣男人像是無所察覺似的,臉上露出一個鬼氣森森的笑容:「有……還是沒有?」

  張成嶺只覺胸口要被憋得炸開了似的得疼,他明白過來,這男人是想讓他說有,可關鍵時刻,少爺的驢脾氣又犯了,張開嘴,一口唾沫便吐在了紅衣男人臉上,那一瞬間,箍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就變成了一副鉗子。張成嶺連掙動都沒力氣了。

  那男人輕聲問道:「我再問你一次,有,還是沒有?」

  張成嶺的意識漸漸模糊,他想,他就要死了……

  忽然,只聽那男人悶哼一聲,箍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鬆開,空氣猛地灌進張成嶺的胸口,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幾步,「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咳嗽起來。

  紅衣男人往後退了幾步,目光不善地盯著險些打折了他手腕的一粒小石子:「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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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二十一章 毒蝎 ...

  轉角處緩步走出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一張臉幾乎讓人過目就忘,也瞧不出多大年紀。他不知道已經在那裡躲了多久,竟沒有一個人察覺到。

  紅衣人一皺眉,不知為什麼,他在看見這個扔在人堆裡、便不會叫人想看第二眼的男人的那一刻,忽然有種汗毛倒豎的戰慄感,順著脊梁骨攀上來,忍不住便隨著這男人的步伐調整著自己的的姿勢,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

  頗為戒備地又問了一遍:「你是什麼人?」

  周子舒本來下意識地便想像回答顧湘似的,輕描淡寫地來一句「無名小卒」,可低頭掃過張成嶺頸子上的淤青,忽然心裡想道,自己在朝中裝孫子都已經裝了半輩子了,跟這麼一群藏頭露尾的東西,還有什麼好周旋客氣的?

  那些他骨子裡的、如游俠浪客一般的放肆,已經被壓抑了太長時間——周子舒的目光在一幫明顯緊張起來的男人們和紅衣人身上掃了一圈,輕笑一聲,道:「你算什麼東西,管得著老子是誰麼?」

  紅衣男人眼角跳了跳,手掌慢慢地縮回袖裡,如果有人這時候能看得見他的手掌,就會發現他那皮膚上慢慢地浮起一層烏氣,而臉上血紅的胎記,顏色好像也更深了些。

  原本站在他旁邊的幾個人,竟不由自主地往旁邊微微散開,然後相互打了個眼色,將周子舒和張成嶺圍在中間。

  周子舒毫不在意,旁若無人地俯身揪住張成嶺的衣服領子,將他硬是從地上給拎了起來,說道:「小鬼,你站起來,五體投地的成什麼樣子。」

  張成嶺微微愣了一下,愕然地打量著這又帶了一層面具的周子舒,好像還有點困惑。

  紅衣男人耐著性子說道:「這位兄台,我等不過是有些事,需要找這孩子問一問,你不要……」

  「多管閒事」四個字還沒說出來,卻見周子舒出手如電地,竟用了一個和那紅衣男人方才如出一轍的動作,掐住了那將張成嶺誘來的人的脖子。

  那人吃了一驚,他武功其實已經是相當不弱,卻不想眼前這瘦骨嶙峋活像個骨頭架子一樣的男人身形竟如鬼魅一般,未來得及躲開,最脆弱的地方便被對方捏在了手裡。

  稍微練過一點功夫的人也明白,脖頸、胸口等處乃是要害,是最最嚴防死守的地方,便不是有心,也會下意識地防護,凡是敢對著別人脖子下手的,一般不是對手太弱小,便是對自己的實力實在太自信。

  然後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問道:「我是你爺爺麼?」

  那被他掐著的男人先是怔了一下,隨即怒極,竟不管不顧地打算破口大罵:「你……」

  然而才只吐出一個字,周子舒手上便猛地加力,男人的污言穢語變成了一聲嘶啞的尖鳴,驚慌中,他抬手便揮向周子舒胸口,兩人距離極近,只聽一聲變了調子的慘呼,他竟未曾看見對方動手,兩條手臂便被卸了關節,垂了下來。

  只聽周子舒又拖長了聲音,輕聲問道:「你說,我——是——你——爺——爺——麼?」

  紅衣男子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周子舒緩緩地轉向他,冷笑道:「我不過是有些事,需要找這畜生問一問,你不要多管閒事。」

  他手背上筋骨猛地爆出來,那男人竟連哼都沒哼一聲,便翻了白眼,抽搐了一下,不動了,也不知是死了沒有。

  周子舒一鬆手,他便沒骨頭似的癱在地上。

  與此同時,兩個人同時衝出來,一個撲向了才剛站穩的張成嶺,一個手中揮著一把長鉤,帶著一股子腥風便衝著周子舒招呼過去。周子舒閃都不閃,從一個十分匪夷所思的角度踢出一腳,正中那持鉤人的胸口,這一腳結結實實地踢中,竟將那人踢得當場一口血噴出來,飛了出去,正好撞在那偷襲張成嶺的人身上,兩人便葫蘆瓢似的一起滾了出去。

  周子舒皺皺眉,嫌棄地拎住張成嶺的後頸,像逮著個小貓似的,把他扔到一邊,不耐煩地道:「小東西,就會礙事。老實點,待在那別動。」

  張成嶺只覺身體一輕,竟像是毫無重量一樣地被丟到了墻角站定,那一瞬,他微微張大了眼睛,張開嘴,無聲地吐出兩個字「師父」。

  紅衣男人沒動,其他人一股腦地衝著周子舒撲過去。

  張成嶺看得眼睛都不捨得眨,他記得很小的時候,他父親說過,武功一道,路數各有不同,有堅如磐石者,穩如泰山,有凌厲非常者,無堅不摧,有驚風驟雨者,疾如閃電,然而這些還都是有形的功夫,最厲害的,須得是無聲無形、無法言喻的,乍看上去如春雨,潤物無聲,卻只在歸在八個字上——翩若驚鴻,舉重若輕。

  而今,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做「舉重若輕」。

  那些人手上如出一轍地拿著一個鉤子,仔細看,形狀如同蝎子尾針,還幽幽地泛著藍光,有種詭秘的陰冷,張成嶺此時還不知道,這些人便是惡名昭彰的「毒蝎」,是一幫子亡命徒,殺人越貨,只要有錢,無所不為,卑鄙下流,怎麼惹人噁心怎麼來。

  只是他們現在卻不怎麼像樣子了,周子舒腳步移動不大,好像懶洋洋的似的,偶爾進退也不過一步半步,他赤手空拳,那身子軟極了,沒骨頭一般,東搖西晃,那些持鉤的人竟沒有人能近他的身,可就是這樣軟綿綿的手腳,被稍微撩到,方才知道厲害。

  張成嶺盯著看了半晌,竟驚覺眼花繚亂,有些頭暈了。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十三「毒蝎」已經全躺下了。

  張成嶺那一瞬間熱血沸騰起來,忍不住也攥著個拳頭,用力地捏著。周子舒輕輕地撣了一下袍子,一言不發地與那紅衣男子相對而立,打量了他半晌,忽然微一歪頭,眯起眼睛,問道:「你臉上那塊胎記,民間叫做小鬼巴掌,難不成你就是那喪門星似的喜喪鬼孫鼎?」

  紅衣男子的臉色忽地一變。

  周子舒冷笑一聲,說道:「鬼谷有鬼谷的規矩,當了惡鬼,便不再是人,見不得光,除了七月半,沒有出來的道理,你膽子倒是大得很麼,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洞庭之地動手。」

  紅衣男子咬牙切齒道:「你話太多了。」話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血紅的影子,欺身上來,他身上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難聞的味道,像是腥味和腐屍味混合在一起,一道勁風襲來,快得叫人看不清。

  周子舒身子忽然騰起,憑空往後飄出三丈。

  紅衣男人一掌揮出,沒打著人,張成嶺看得清楚——周子舒原本踩的那一塊地上竟多了一塊巴掌型的凹痕,幾根本就在秋風中瑟瑟發抖的小草,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了下去,少年驚疑不定地抬頭望去,沒想到這形容可怖的紅衣男人,竟真是那傳說中的喜喪鬼孫鼎!

  殺了穆雲歌和方不知的凶手。

  周子舒隨手折下一根樹枝,輕叱一聲,直直地插入喜喪鬼兩手之間,那樹枝上的枝葉飛速地枯死,周子舒神色不動,也不撒手,一提一推,那樹枝灌注了內力,竟顯得柔韌非常,喜喪鬼一時覺得它像是有生命一樣,隱隱還有一股子黏附之力。

  大驚之下,他便要往後退卻,周子舒一掌已經逼至他小腹,喜喪鬼狼狽地借力翻了個筋斗,往後倒退了三四步,臉色煞白,好容易才穩住,周子舒隨手將那死氣已經快蔓延到他手上的樹枝丟在一邊,微微攏了一下衣袖,肅然而立。

  喜喪鬼十分識時務,落地半分猶豫也沒有,藉著後衝之力,幾個起落,便沒了蹤影。

  張成嶺急道:「他跑了!」

  周子舒看了他一眼,沒理會,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張成嶺忙趕上去,叫道:「師父!」

  周子舒腳步一頓,皺眉道:「哪個是你師父?」

  張成嶺不管不顧地追上去,攀在他手臂上,仰著頭篤定地說道:「我就知道,你是周叔,是大恩人,是師父。」

  除了他,誰還會有那樣頗為不耐煩的說話腔調,有那樣一雙枯瘦卻溫暖的手,還有鬼魅一樣的輕功?除了他,這時候,還有誰會從那人山人海中孤身出來,救他一命?

  張成嶺認定了是他,絕對不會錯。周子舒本來也是草草折騰了一下,沒指望能瞞得過有些人,竟不想被這小屁孩子給瞧出來了,多少還是有些挫敗的,便要使個巧勁將他甩開:「你……」

  他話還沒說完,忽然眼神一冷,一把將張成嶺拽進懷裡,錯步往旁邊閃去,張成嶺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剎那間,一股子輕風擦過,摟著自己的雙臂似乎僵了一下,隨即只聽周子舒冷聲道:「找死!」

  一掌斜劈出去,那偷襲的人還沒來得及完全跳起來,脖子便歪到了一邊,竟是斷了。

  張成嶺定睛望去,見偷襲的,竟是那第一個被周子舒掐住脖子的倒霉鬼,沒想到此人精通龜息功,方才乃是裝死。

  下一刻,他便又被人拎著扔到了一邊,周子舒一言不發地邁開步子便要走,張成嶺哪裡能再放他離開,便要死皮賴臉地追上去。

  然而他只覺眼前一花,那人影閃了一下,便不在眼前了。張成嶺知道他輕功卓絕,自己就是再練個三四十年,也不見得跟得上,心裡難過極了,訥訥地叫了一聲:「師父……」急得幾乎流下眼淚來。

  然而就在此時,只聽一聲輕笑,一個灰衣人憑空冒出來,正好攔住周子舒去路,抬手便去勾他的腰,簡直像是掐算著時間攪局來的。

  周子舒空中旋了個身,卻不知為什麼,身形一滯,竟被那灰衣人抱了個滿懷。

  只聽那熟悉的、叫人恨得牙根癢癢的聲音說道:「周聖人師父,你如此匆忙,是為了哪般啊?」

  兩人落地,周子舒忽然悶哼一聲,抱住自己的右臂,那灰衣人溫客行毫不客氣地一把撕開他袖子,還故意橫著撕,好像自己斷袖也要拖別人下水似的,然而下一刻,卻又皺起了眉——只見周子舒右臂上,釘著兩個小小的傷痕,像是毒蟲蟄的一樣,泛了紫。

  溫客行道:「我說你怎麼跑得這樣快,敢情是被毒蝎子給蟄了。」

  張成嶺沒料到有這麼一出,明白了什麼似的回頭望了一眼那偷襲過他們的死人,臉色白了白。

  周子舒還沒來得及說什麼,溫客行便出手如電地封住他幾處大穴,吩咐道:「你閉嘴吧。」

  然後從懷中掏出一個磁石,小心地將那釘入他皮肉的兩顆牛毛一樣的小針吸了出來,然後俯身湊上去,竟毫不在意地用嘴去給他吸毒血。

  周子舒剎那間便僵硬成了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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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二十二章 聖手 ...

  溫客行乾淨利落地吸乾了他手臂上毒血,手法熟練地替他處理了一下,解開周子舒的穴道,然後從懷中摸出一個小藥瓶,倒出兩粒丸藥,一粒塞進自己嘴裡,另一粒拿在手中,笑盈盈地送到周子舒嘴邊,淫/聲浪語地拖著長音道:「來,阿絮,張嘴。」

  周子舒面沉似水地看著他,溫客行定力十足,仍然笑得陽光燦爛,好像哪怕對方的目光化成錐子,也戳不爛他城墻一般的臉皮。他還意味深長地往張成嶺那裡掃了一眼,故意壓低了聲音道:「看也看過了,親也親過了,你還害羞個什麼?」

  周子舒抬手接過藥丸,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溫客行這才對呆若木雞的張成嶺招招手,心情很好地說道:「你師父好不容易不跑了,怎麼還不跟來?」

  此時天已經要黑下來了,張成嶺被那隻毒蝎一路從洞庭英雄大會處誘來,也不知道跑出了多遠,正經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那麼一個地方,十分不尷不尬。

  周子舒去了片刻,拎回了幾隻大野兔子,他嘴上雖沒說什麼,卻還是連另外兩個人的口糧一起打出來了,只聽溫客行笑眯眯地對張成嶺說道:「你知道世界上第二可愛的一種人是什麼樣麼?」

  張成嶺抬頭望著他,覺得雖是師父受傷在先,可這男人竟能毫不費力地制住他,可見功夫是很高了,又加上人還有點瘋瘋癲癲,於是更敬畏他了,便順從沉默地搖搖頭。

  溫客行說道:「是嘴硬心軟的人——那你知道世界上最可愛的一種人是什麼樣的麼?」

  周子舒乾淨利落地將幾隻兔子開膛破肚,聞言冷颼颼地掃了溫客行一眼,吩咐道:「別在那扯淡了,去撿點柴禾來。」

  溫客行樂顛顛地應了一聲,轉身便要走,瞥見張成嶺仍以一種非常奇妙且複雜的眼神看著自己,還以為是這孩子好奇心和求知慾太盛,於是好為人師地解釋道:「是腰細腿長並且嘴硬心軟的人。」

  只聽周子舒淡淡地接道:「小鬼,別聽他自誇。」

  張成嶺又猶疑不定地把目光對準周子舒,心想莫不是自己理解錯了,可這位說得明明是……

  周子舒接著道:「離他遠點,他想老牛吃嫩草。」

  溫客行被枯枝敗葉絆了一個趔趄,委委屈屈地回過頭來:「阿絮,你太屈我的心了。」

  周子舒指著幾隻野兔的屍體道:「你若是再不去撿柴禾,我就叫你和你這幾位兄弟一起開膛破肚。」

  溫客行一驚,立刻捂住了肚子,真的像兔子一樣萬分警惕地跑了。

  周子舒找了條小溪流洗了手,有些不自在地將被撕了大半的袖子在身上裹了裹,手臂上溫客行嘴脣的觸感好像還在似的,他方才清楚地感覺到,那人吸完毒血以後,竟然還在他的傷口上舔了一下,登時便叫他頭皮一炸——絕對是故意的。

  周子舒於是憤憤地把臉上的人皮面具扯下來,隨手丟在水裡,心道能把男色好得如此這般饑不擇食、如此這般光明正大、如此這般無處不發情的,他活了這麼多年,還真就認識這麼一朵狗尾巴花一樣的奇葩。

  他轉過臉去,張成嶺便又看見那張熟悉的面孔了,驚喜交加地叫了一聲:「師父!」——好像他才認出來的似的,小狗似的跟在他身後轉來轉去,又好像怕惹他煩,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一定距離。

  周子舒拿眼角瞥見,心就軟了,對他招招手:「你過來。」

  張成嶺屁顛屁顛地湊到他跟前,諂媚地叫道:「師父。」

  周子舒想了想,道:「以你的腳程,今日恐怕回不去,得露宿一宿,明日一早,我再送你回去找趙大俠。」

  張成嶺的眼神剎那間便暗淡下去了,他也沒說什麼,只是垂頭喪氣地看著自己的鞋尖,悶悶地不言聲。周子舒自來是吃軟不吃硬的,最受不了的就是他這套,只得乾咳一聲,皺眉道:「你這又是幹什麼?」

  張成嶺依舊低著頭,低低地道:「是。」

  便又不吱聲了,只是拿小眼神一眼一眼地偷偷瞟著周子舒,被發現了就迅速轉開,嘴往下撇著,眼睛眨巴眨巴的,睫毛上居然還沾著一顆淚珠。

  周子舒靠著一棵樹,一屁股坐下,真弄不清該拿這小東西怎麼辦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張玉森張大俠命裡沒女兒,打小把這兒子當姑娘養,就養出這麼個東西來。於是假意不耐煩,皺起眉低喝一聲:「你站直了,抬起頭來!」

  張成嶺一激靈,就站直了,抬起頭來,這麼一抬頭不要緊,眼眶裡晃呀晃的淚珠就撲簌簌地掉下來了,把周子舒看得糟心不已,不自覺地稍微放柔了一點聲音,說道:「你把臉擦乾淨了,還是不是男人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兒,至於就哭麼?」

  張成嶺用力抹了一把臉,沒抹乾淨,反而更委屈了,眼淚越擦越多,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帶著哭腔斷斷續續地哽咽道:「師父……師……我也沒、沒老哭,我、我……我就是看見你,看見你才委屈……我、我……我……」

  周子舒一個頭變成了兩個大,不願再和他對視,勉強維持著漠然的神色,移開了視線。

  這時溫客行抱著一堆生火的東西回來了,一看這陣仗,先怔了一下。

  天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地平線上的光正慢慢湮滅,西方一片慘淡的灰白,昏星從樹梢上吊了上去,夜風起來,涼意慢慢滲了出來。

  溫客行也沒說什麼,削了幾根木頭,升起了火,將周子舒處理好的兔子架了上去,耐心地烤著,嘴裡沒影沒調地哼著一首小曲,聽起來有點像十八摸,十分符合他的一貫風格。周子舒默然不語地坐在一邊,一條腿蜷起來,胳膊搭在膝蓋上,張成嶺在一邊拼命地壓抑著哽咽。

  半晌,肉的香味飄出來了,張成嶺的肚子被勾得叫了一聲,少年一張小花臉紅了,溫客行這才笑著瞥了他一眼:「還得再等等,沒烤透呢。」

  張成嶺乖巧地點點頭,溫客行覺得他簡直比小兔子還乖,便轉頭對周子舒道:「哎,我說,他願意跟著你,你就讓他跟著唄,你若是不待見他,又幾次三番的救他做什麼?」

  周子舒慢吞吞地站起來,湊過來,將雙手放在火堆上烤著,胸口的幾處穴位微微地疼起來,這使得他有些畏寒。

  溫客行便拿鞋尖踢了他一下:「問你呢。」

  周子舒仍舊慢吞吞地說道:「我樂意。」

  張成嶺卻突然說話了,他聲音裡還帶著點嘶啞,有點顫抖,低聲道:「師父還是別帶著我了,我是個麻煩,好多人想殺我,我……我功夫也不行,還連累師父受傷……」

  溫客行安慰道:「沒事,他皮糙肉厚——你瞪我做什麼,別人都一張皮,你成天把自己包得粽子一樣,一層不夠還又糊一層。」

  見張成嶺一愣一愣的,溫客行還很耐心地解釋道:「你瞧他那胳膊,手腕以下和手腕以上是兩個顏色吧,你這師父頂藏頭露尾了,到如今也不願意跟我坦誠相見。」

  周子舒懶得理會他,自己動手從那正烤著的兔子腿上撕下一塊肉,放進嘴裡慢慢嚼著。

  再要去撕,卻被溫客行躲開了,後者嫌棄地道:「你餓死鬼投胎麼,油還沒完全烤出來呢。」

  周子舒不緊不慢地把兔肉咽下去,才看著他道:「你娘們兒投胎麼,身上一股子脂粉味、隨身帶著帕子也就算了,嘴還那麼碎,哪來那麼多廢話?」

  溫客行就閉嘴了。

  片刻後,兔子烤好了,皮肉都金燦燦的,外酥裡嫩,周子舒便把張成嶺也叫過來,兩個男人一個孩子,誰也沒客氣,都餓了一天了,相對無言地一通狼吞虎咽,沒過多久,那幾隻肥肥大大的野兔,便成了一堆乾乾淨淨的骨頭。

  吃飽喝足了,三個人在火堆旁烤了一會火,周子舒便自行靠在一邊閉目養神去了,溫客行這才對張成嶺說道:「你功夫怎麼不行?你爹沒教過你麼?」

  張成嶺低聲道:「教過,只是我資質愚鈍,又不願意用功,大多都不記得了。」

  溫客行想了想,搖頭道:「小時候我爹教我功夫的時候,我也不願意用功,跟你差不多,不過我資質不大愚鈍……」

  一邊周子舒沒睜眼,聞言卻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溫客行沒理他,只上下打量了張成嶺一番,隨口問道:「你願不願意學功夫?」

  張成嶺猛地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那目光熱烈得簡直叫溫客行一怔,他好像有很久很久,沒有看見過這樣執著、這樣坦白、這樣不顧一切的渴望的目光了,忍不住道:「你這……你這小東西,怎麼一聽說這個就跟餓狼似的?」

  張成嶺忽然跪了下來:「前輩!我求求你指點我,讓我幹什麼都行!」

  溫客行摸摸鼻子,乾咳一聲道:「瞧你這話說得,我對你這麼嫩的沒什麼興趣……咳!」

  火光映紅了少年的面龐,他那還略帶稚氣的臉上攏上了一層說不出的堅毅之色,卻又帶著孩子氣的脆弱和懇求。

  溫客行被他盯了片刻,竟和周子舒反應十分一致,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猶豫了一下,他嘆了口氣,站起來,拍打了一□上沾的土,又撿起一根一尺長的木棍,嘴裡說道:「行啊,我就教你幾招,看仔細了,沒第二回。」

  言罷,還真就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慢慢演示起來,張成嶺眼睛都不捨得眨一下,從頭看到了尾,便也爬起來,自己跟著練。這確實不是個聰明孩子,溫客行雖說了就教一遍,卻到底還是忍不住一邊糾正,一邊細細地給他講,張成嶺眼睛亮晶晶地望著他,激動得話音都顫起來了,一迭聲地道:「多謝前輩,多謝前輩!」

  溫客行顯然也沒受過別人這樣熱情的感激,竟難得地顯出幾分拘謹來。

  幾乎就這麼過了大半夜,張成嶺仍一點也不累似的,兀自在一邊比劃著。溫客行沉默地坐在一邊,臉上沒了笑容,好像若有所思著什麼似的。

  忽聽一邊早睡著了一般的周子舒輕輕地問道:「你姓溫……當年的‘聖手’溫如玉是你什麼人?」

  溫客行整個人好像都震了一下,半晌,才低低地道:「家父。」

  周子舒睜開眼睛,盯著他的側影看了一會,再開口,語氣已而鄭重了不少:「久聞溫如玉溫前輩聖手仁心,早年持‘秋明劍’與其妻神醫谷妙妙行走江湖之時,救人無數,後來一同歸隱,再沒人知道其去向,竟是令尊,失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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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故事 ...

  溫客行好像笑了笑,又好像身上帶了一點說不出的悲意:「如今竟還有人認得他的劍法麼?」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即使是天窗,也不可能全無漏洞,不然他也不能逃出來,秋明劍退隱,大概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到現在,也沒人知道那對夫婦後來去了哪裡,又是怎麼樣了。

  他默不作聲地打量著溫客行——溫客行坐在火堆旁邊,肩背微微弓,眼神悠遠而安靜地看著張成嶺笨手笨腳地練著他父親當年教過他的劍法,竟顯出幾分說不出的平和恬淡來,真的就如同和那周子舒想象中溫如玉應該有的樣子,重合到了一起。

  只聽溫客行忽然開口唱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彼黍離離,彼稷之穗……」

  他的聲音放得極低,微微有些嘶啞,聽起來悶悶的,還帶著吐字不清的混沌,那一字一句,好像是從胸口發出來的,縈繞在他的喉嚨裡,纏纏綿綿地不肯出來。

  烈火燒著柴禾,「■啪」作響,張成嶺有一招想不明白,本想過來問,卻在不遠不近的地方聽見這歌聲,不知為什麼,忽然便頓住了腳步。

  當年平王播遷,家室飄蕩之時,傳說周大夫行役路過宗周鎬京,看見了那舊時宗廟宮室都已經破敗如斯,朱顏落寞,而荒草漫漫、黍稷鬱郁,觸景傷情而生了這一首悲歌。

  傷懷於盛世已死的一場繁蕪,傷懷於那不可或留的前生昨日。

  聞歌而心意活動的張成嶺又是在想什麼呢?他還只是個孩子,可他恐怕這一輩子,都再沒勇氣回去看那江南張家一眼,那曾經承載了他太多幸福童年時光的地方,如今,也不知剩得幾片破瓦片、爛紅泥,須得他用一輩子來背負。

  周子舒眯起眼睛,伸手將腰間酒壺摸下來,仰頭灌了一口,辣味衝頭,幾乎嗆得他落下淚來。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溫客行似乎帶了那麼一點微妙的自嘲一般,反覆哼唱著這兩句,眼角慢慢地彎了起來,就像是露出了一點笑意一樣。

  他求的又是什麼呢?

  不知過了多久,誰也沒再說話,溫客行的哼唱漸漸輕下去了,張成嶺抱著那隨手折的樹枝,像是抱著一把絕世好劍那樣小心翼翼,已經歪在一邊,睡著了,不知夢到了什麼,嘴角微微往上翹著,眉頭卻死死地糾結在一起,不肯打開。

  周子舒就爬起來,將外袍脫下來,輕輕地蓋在他身上,然後低低地嘆了口氣,說道:「令尊的秋明十八式,據說橫行武林,你只教了他三招,我瞧著,沒有一招是那十八式裡的,可細想,那秋明十八式千變萬化,卻又都全出自這三招其中。溫兄……真是青出於藍。」

  溫客行同樣壓低了聲音,坦然道:「他劍法肯定遠不如我,不過他的醫術,我也一竅不通,也就會包紮個傷口、知道傷風了要捂出一身汗來罷了。」

  然後他轉過頭來看著周子舒:「他老人家的劍法你竟這樣清楚,還知道些什麼?」

  周子舒和他一起圍坐在火堆旁,將領子攏起來,半隻手縮進袖子裡,指尖烤著火,慢慢地說道:「江湖中有醫毒不分、神秘莫測的巫醫谷,也有救死扶傷、懸壺濟世的神醫谷。聽聞神醫谷並不以武功見長,卻沒人輕易招惹他們,令慈谷女俠乃是神醫谷谷主的關門弟子,年輕的時候,據說是蜀中第一美人,後來忽然傳出消息說嫁人,也不知傷了多少人的心。」

  溫客行聞言輕輕地笑起來,調侃道:「你一個大老爺們兒,怎麼什麼雞毛蒜皮的破事都知道?一天到晚沒事乾,竟打聽這種事了吧?」

  周子舒也笑道:「可不是麼,就這點能耐了。」

  兩人又沉默了片刻,溫客行才低聲說了一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許是因為他們身上有某種說不清明的相似,周子舒一聽見他的歌聲和嘆息,就好像能明白些什麼似的,便忍不住帶著些安慰他的意思,輕聲說了一句:「令尊令慈,都是極少見的好人,神仙眷侶,游弋江湖,隨後又相攜隱居,若是我能有這樣的日子,真是明天就死了,也願意了。」

  溫客行極輕極輕地笑了一下:「好人?」

  不知是不是因為夜晚太過寧靜,他的神色有些迷茫,低聲地道:「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還有人記得他們,還有人說他們一聲好。你說……什麼才算好人呢?人又為什麼要做好人呢?」

  周子舒才要說話,忽然聽見張成嶺那邊有了一點動靜,少年的呼吸一滯,隨後頻率就變了。周子舒沒回頭,也知道他又是做了噩夢,一時驚醒了。

  張成嶺也沒言聲,只是默默地窩在那裡,抱著周子舒的外袍和那一棵破樹枝,聽著。

  這麼一來,周子舒本來到了嘴邊的話,便咽了回去,慎重地想了好一會,才不輕不重地說道:「這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然而大多數人也都是願意當好人的,哪怕就真的不是好人,也會盡可能地裝成好人的樣子。」

  他停頓了片刻,又接著道:「至於為什麼……我想可能是因為只有你對別人好,打心眼裡不願意害人,做好事,別人才會對你好。只有做一個好人,你才會有朋友,有親人,有愛人,才會有很多人願意跟你在一起,願意對你好。你想,若是一個人一輩子只有自己,隨時隨地總防備著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誰也不親,跟誰也沒感情,只能自己疼自己,那豈不是也太可憐了些?當壞人,太苦了。」

  溫客行聽得幾乎呆住了,半晌,他才笑了笑,搖搖頭。

  周子舒沒言聲,只是往火堆裡添著柴禾。溫客行低下頭,注視著一跳一跳的火苗,又搖了搖頭,可是動作卻越來越慢。

  終於他雙手交叉,放在腦後,仰面躺了下去,面對著星辰燦爛的夜空,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幾不可聞地說道:「你說得有理……阿絮,你說得很有道理。」

  周子舒笑笑。

  溫客行又自語一般地問道:「可恨之人……是必有可憐之處麼?」

  周子舒道:「不錯。」

  溫客行也不管他看得見看不見,徑自點點頭,隨後一本正經地點評道:「阿絮,我發現,就算你不是個美人,也越來越對我胃口啦。」

  周子舒就知道他這是正經了沒片刻光景,又要故態重萌,於是嘴角抽了一下,沒理會他。

  溫客行便撐起一邊的胳膊肘,笑盈盈地抬起臉看著周子舒,說道:「我看你也不用羡慕那一對老頭子和老太婆了,以後就跟著我吧,也能游弋江湖,相攜隱居,還不用明天就死,我不介意跟你湊合湊合,你說呢?」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道:「對不住,我介意,溫兄你實在太高看我了。」

  溫客行就笑起來,然後在「美人你何苦遮著臉,哥哥我心焦意難掩」的猥瑣小調裡,欣賞著周子舒氣得撅斷了手上撥拉柴禾的木棍,還發作不得,只得裝聾作啞的模樣。缺德地將自己的快樂毫無負罪感地壓在別人的憤怒之上,只覺心情暢快極了。

  第二日一早,張成嶺抱著周子舒的袍子過來,遞給他,小聲說道:「謝謝師父。」

  周子舒接過來披上,看了他一眼,道:「走吧,回高家莊。」

  張成嶺腳步一頓,仍是默不作聲地跟過來,活像個受氣的童養媳。

  溫客行冷眼旁觀,便安慰道:「你師父已經決心要和天下英雄一路混在一起,沆瀣一氣蛇鼠一窩了,眼下就住在高家莊裡頭,你不如就跟在趙大俠身邊,隨時可以去找他。」

  然後他又飛快地補充道:「當然你也可以隨時去找我。」

  周子舒走在前頭,聞言回頭道:「我幾時說過要留下和這群人混在一起的?」

  溫客行伸手蹭著自己的下巴,笑眯眯地問道:「你不留?」

  周子舒皺眉道:「不留。」

  溫客行看了張成嶺一眼,又問道:「真不留?」

  「不……」

  周子舒下意識地隨著他看了一眼張成嶺,只見那小少年一雙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眼神活像個戰戰兢兢的小兔子,一臉期冀,又不敢太明顯,一見周子舒看過來,忙抿抿嘴,做出一臉堅毅狀,周子舒下面的話便自動沒了音,哼了一聲,轉身大步往前走去。

  溫客行唯恐天下不亂地拍拍張成嶺的頭,感慨道:「阿絮,你覺得我們像一家三口麼?」

  周子舒於是走得更快了。

  溫客行便真把自己當爹了似的,一臉慈祥狀對張成嶺道:「左右沒事,路還長,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張成嶺乖乖地點點頭,便聽溫客行得意洋洋地鬼扯道:「話說那五行山下,有個妖孩,名叫紅孩兒,與一幫子妖魔鬼怪住在一起,當然,他其實心裡十分看不上這群東西,只覺他們一天到晚無事生非十分討人嫌……」

  他竟似對此道頗為精通,周子舒在前邊走著,聽見溫客行抑揚頓挫、娓娓道來,竟哄得張成嶺那傻小子也跟著一驚一乍的。發現這姓溫的混賬還有點說書先生一張嘴皮子走四方的意思。

  「……那紅孩兒方知自己身世竟十分不凡,他娘親乃是一條大白蛇精,人稱白娘子,因私自下凡,與凡人私通,被一個叫做法海的老和尚發現,壓在了華山之下……」

  周子舒陡然被石頭絆了一下,險些五體投地。

  「……紅孩兒欲劈山救母,那老和尚法海聯繫一干神仙阻撓,被他一一擊潰,可誰知那原先洞中眾妖精也反了水,要置他於死地。」

  周子舒已經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張成嶺卻聽得緊張兮兮,問道:「那為什麼?」

  溫客行便說道:「這其實是個秘密,那白娘子原本不是白蛇,只不過是個略有道行的凡人罷了,不知怎麼的以訛傳訛,被人當成了妖精,壓在華山之下。你想啊,若是她被放出來,那紅孩兒父母豈不都成了凡人,那他自己不也就是個凡人?」

  張成嶺傻乎乎地聽著:「哦,凡人……我還是不明白……」

  溫客行便笑道:「你傻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周子舒聞言心裡一動,似乎隱隱約約地有了一個念頭,卻沒來得及抓住,又飛快閃過。只聽張成嶺問道:「那紅孩兒死了沒?山劈開了沒?」

  溫客行想了想,反問道:「我還沒編到那呢,你覺得呢?」

  張成嶺斬釘截鐵地說道:「他肯定打贏了一群妖精,將他娘救出來了,最後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大英雄!」

  溫客行補充道:「嗯……也可以,不過這似乎有點太沒意思了,十個話本九個裡都這麼講,那……不如就讓紅孩兒從此變成個凡人,再也不能騰雲駕霧了吧?」

  張成嶺「啊」了一聲,覺得這結局有些遺憾,又說不出哪裡遺憾,他抬頭看了一眼溫客行,覺得這位前輩人很好,也十分好說話,便生出了親近的心,試探著道:「前輩再給我講一個故事吧?」

  溫客行終於找到了忠實聽眾,覺得這小子十分給面子,很是上道,於是打開了話匣子,先後講了「貓頭鷹和一碗紅水」、「姜子牙大戰白骨精」、「崔鶯鶯怒沉百寶箱」等一系列又新奇又有趣的故事,就這麼絮絮叨叨地回到了洞庭高家莊。

  三人才到,便撞上了曹蔚寧,此君見了張成嶺愣了一下,大呼小叫道:「哎喲小少爺,你跟著這兩位爺跑哪去了,趙大俠找你快找瘋了!」

  周子舒道:「我們偶然間見著這孩子一個人跑了出去,就去追他了,不告而別,還……」

  他話還沒說完,曹蔚寧便一把拉了他,道:「你可錯過大新聞了,快走,那邊人腦袋都快打成狗腦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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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 鬼面 ...

  周子舒興趣缺缺,別說是打成狗腦袋,就是打成豬腦袋也不關他什麼事,他現在唯一想乾的事,就是找個酒樓,把他那喝空了的酒壺灌滿,然後找個窩昏天黑地的睡一覺,以把自己滿腦子的紅孩兒如何劈山救白蛇的故事晃蕩乾淨。

  便使了個巧勁,輕輕掙開曹蔚寧,解釋道:「咱們還是先得把這孩子送回趙大俠那裡的好。」

  曹蔚寧一拍腦袋,說道:「是是,把這碼事給忘了。」

  他轉過臉看了看張成嶺,不大會掩飾情緒的臉上浮現了一點古怪的悲憫之色,竟嘆了口氣,拍拍張成嶺的肩膀,說道:「小小年紀的,倒是難為你了,以後可得多加小心啊。」

  張成嶺和他不熟,懵懵懂懂,溫客行卻反應過來,插嘴問道:「怎麼,那些人還在吵吵關於琉璃甲的事?難不成他們懷疑張家的……」

  他掃了張成嶺一眼,語音頓住。

  曹蔚寧也不拿他們當外人,便口無遮攔地解釋道:「這等時候你們竟還亂跑,昨日可熱鬧極了,那封曉峰一提到‘琉璃甲’三個字,當場簡直便炸開了鍋,高大俠和慈睦大師兩個人才勉強壓住了場子。有不少人動了別的心思,華山掌門於丘烽第一個站起來,質問趙敬趙大俠是不是吞了張家那片琉璃甲,是不是因為這個才害得他兒子慘死。」

  曹蔚寧想了想,語氣跟背書似的平鋪直敘道:「於丘烽一把鼻涕一把淚那樣子,簡直專程來洞庭號喪似的,快要失心瘋了,峨眉、崆峒、蒼山等門派,平日與華山派交情不錯的,這回都站在於丘烽那邊,硬是要趙家莊外發生的事給個說法,還有封曉峰一幫子煽風點火,鬧哄哄爭吵不休,最後你一拳我一腳地揍起來了,還有人要高大俠就鬼谷中人為何忽然重出江湖,以及琉璃甲究竟是個什麼東西給個說法。」

  溫客行和周子舒一起感興趣地看著曹蔚寧,心道這傻小子怎麼一天不見,嘴皮子變利索了?

  曹蔚寧乾咳一聲,道:「這是我師叔他老人家說的,具體怎麼回事,其實昨日鬧哄哄的,我也沒聽明白。」

  難怪跟背書似的……

  周子舒忽然轉過臉去,問張成嶺道:「小鬼,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不然怎麼先是被燒房子,又有人買通毒蝎對你下手?」

  張成嶺茫然地看著他,傻愣愣的搖搖頭。

  周子舒對天翻了個白眼,實在看不得他這副蠢樣子,便不再理會他,對曹蔚寧說道:「還勞煩曹兄將他送回趙大俠處,多謝。」

  言罷轉身走了,分明沒興趣去湊天下英雄亂成一鍋粥的熱鬧。

  張成嶺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抿抿嘴。

  忽然只覺頭頂撫上一隻手,一抬頭,正看見溫客行對著他笑,便訥訥地說道:「前輩。」

  溫客行道:「你可知他為什麼對誰都人模狗樣的,偏對你這樣沒耐心麼?」

  張成嶺低下頭,小聲道:「大概是我太笨了吧……」

  溫客行笑道:「你只是一般笨,也沒有‘太’笨,他不跟你文縐縐人五人六地扯淡,說明他願意和你親近,又不好意思說,我瞧他是害羞呢。」

  張成嶺一愣:「真的?」

  溫客行笑眼彎彎地望著周子舒的背影,漫不經心地道:「生他者,父母也,知他者,本人也。世上能做他知己的人,恐怕也只有我了,自然不騙你。」

  ——那人身上的內傷,那人的易容,那人平日裡有意無意隱沒自己形跡的習慣,那身功夫,還有那江湖陳年舊事都如數家珍般的模樣,除了「天窗」,他想不出第二個解釋。

  可真是「天窗」,他又是怎麼逃過那鬼見愁的七竅三秋釘的制裁呢?

  溫客行百思不得其解數日後,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重點不是那人怎樣逃過七竅三秋釘,而是他知道該如何逃過七竅三秋釘——

  他想,自己恐怕還真的是跟上了一個大人物。

  張成嶺還沒來得及體會這句話的深意,便聽見一邊不明真相的曹蔚寧感慨道:「我雖然一直覺得,二位同為男兒,這樣子有些古怪,可如今看來,人之一生,如有這樣一個只言片語便知深意的知己左右,豈不比神仙眷侶還要快活,是男是女又有什麼關係呢?」

  言罷還徑自搖頭擺尾地念叨:「有道是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不及什麼他說不出了,只覺得那句話就在嘴邊,死活想不起來,十分尷尬,便支吾過去,末了還點評道,「這位杜甫先生寫的詩,雖晦澀難懂了一些,細細品之,還是十分有深意的。」

  張成嶺和溫客行一起臉色古怪地看著他。

  好半晌,溫客行才說道:「清風劍派高徒果然能文能武,佩服佩服。」

  曹蔚寧臉皮薄,感覺被人這樣誇獎有些不好意思,便訕訕地笑道:「哪裡哪裡,師父他老人家說了,咱們武林中人,讀書也沒用,又不指望誰去考狀元,認得幾個字不是睜眼瞎子就行了,把功夫練好了才是正理,我也不過讀過兩天的文章,不求甚解罷了。」

  溫客行覺得那句「不求甚解」真是太絕妙了。

  兩人將張成嶺送了回去,趙敬險些急瘋了,拉著他問東問西,溫客行冷眼旁觀著,覺得趙敬這老東西,雖然也狡猾得很,對這故人之子倒也不是漠不關心的,便悄無聲息地轉身要走,才一轉身,便覺得有一道目光盯住了他。

  溫客行腳步一頓,轉頭看去,那位和他目光對上的瞬間便目露凶光,一副很想撲上來的瘋狗模樣,溫客行見曹蔚寧正畢恭畢敬地跟他說話,心裡猜到,這便是他師叔——清風劍派出了名不是東西的老刺頭莫懷空。

  莫懷空一邊聽著曹蔚寧嘴碎舌碎三紙無驢地說話,一邊順著他的指引對著溫客行的方向看過去,先是覺得這人竟有幾分眼熟,之後那幽深的眼眸竟讓他有些心驚的感覺,卻又怎麼都想不起來。

  一時詫異,剛好看見溫客行挑起嘴角對他笑了笑,耳畔聽見曹蔚寧感慨他和另一個男人如何深情相交,不由便哼了一聲,心裡感覺這姓溫的從頭到腳沒有一個地方像好東西。

  於是轉過頭呵斥曹蔚寧道:「你還沒完了麼?」

  曹蔚寧說了一半的話立刻咽了回去,得令閉嘴,簡直恨不得把兩片嘴皮子縫上。

  這天傍晚,周子舒才吃飽喝足,正靠在酒樓欄桿上小口小口地喝著他新打的酒,忽然只見一個人進來,對鄰桌的幾個人說了什麼,那幾個人立刻便結賬走了。周子舒挑起眼皮,發現酒樓中瞬間少了一半的人,便隨便拉住一個少年,問道:「這是怎麼了?」

  「剛才傳來消息,說高家莊捉住了一個鬼谷的惡鬼,要示眾呢!」

  周子舒自己微微皺起了眉,高崇捉住了一個青竹嶺的惡鬼?如今他已經不懷疑那鬼眾們是重入江湖了,他本人就已經見到了兩隻,可鬼谷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惡鬼們在人間都是難以立足大奸大惡之人,才進入鬼谷尋求庇護,這樣跑回朗朗乾坤之下,便不怕麼?

  難不成那「琉璃甲」中還真有什麼不得了的秘密,不得了到讓鬼谷傾巢出動,讓那高崇高大俠三緘其口諱莫如深,甚至在這時候用這樣一個笨拙的噱頭,來轉移人們的視線?

  周子舒一邊想著一邊走,下樓的時候,不留神迎面撞上一個人,他嘴上說著「對不住」,一邊抬頭看去,只見那人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古僧後人,便是一愣。

  心裡忽然不著邊際地冒出一個念頭來,原來他竟也是要吃飯的?

  古僧後人道了句「不妨事」,便整整衣襟,看了看他,主動道:「我聽那清風派的小兄弟說起過,閣下便是那位護送張家後人去太湖的吧?你見過我,我叫做葉白衣。」

  他從不像高崇那樣喜歡和人高談闊論,基本上處於一種不幹己事不開口的狀態,十分沒有存在感,也不知為什麼,整個人透著一股子詭異的違和感。

  周子舒一愣,不知為什麼這人會忽然找自己搭話,便駕輕就熟地應付了他一些場面話。

  葉白衣卻沒理會,只是表情漠然地盯了他一會,下一句又冒出來:「我見你氣息凝滯,舉止沉重,像是已經快病入膏肓的樣子,只是為什麼一個快死的人會有你這樣的精神?實在是古怪得很。」

  周子舒默然,覺得這位兄台多半是在長明山待得時間太長了,跟著他那師父修出一身仙氣,所以不怎麼會說人話。

  葉白衣想了想,又問道:「你還能活多長時間,三年?兩年?」

  周子舒只覺這個話題,他是點頭也不對,搖頭更不對,便僵硬地笑了一下:「葉兄好眼力,不愧是……」

  葉白衣耳朵上似乎長了個過濾網,直接把他懶得聽的廢話都過濾下去了,也不等周子舒說完,便徑自道:「天人將死尚有五衰,苦不堪言,你竟還能活蹦亂跳吃喝玩樂,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什麼時候中原武林竟也有了這麼多這樣的人物——」他說著說著還就轉身便走,也不管周子舒。

  走出老遠去,才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對他說道:「你若有閒,不妨來請我喝酒。」

  ——好像請他喝酒是給對方極大的面子一樣,周子舒默默無語。

  他跟著大多數人去高家莊圍觀了一下傳說中的「惡鬼」,其實什麼也沒看出來,只是見了一個長得凶神惡煞的中年人被五花大綁著架到所有人面前,有些遊街示眾的感覺,那惡鬼上身裸著,特意露出腰上那猙獰地鬼面,以示此人乃是個如假包換的正品。

  周子舒正對著這人出神,忽然肩膀上無聲無息地搭上一隻手,溫客行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呲著一口白牙諂媚地對他笑了笑,說道:「尋了你一整天了,哪去了?」

  周子舒沒理會,只指著那杯五花大綁的人問道:「你說這是真的還是假的?」

  「唔?」溫客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瞥了一眼,頗為不以為然地說道,「腰上刺上惡鬼的紋身,表示從此不能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沒事誰去弄個假的出來?不過也可能是這倒霉蛋得罪了誰,被人陷害,扔在這裡示眾。」

  他說得輕巧,可周子舒卻恰好知道一些事,比如那鬼面刺青所用的一種顏料是一種叫做「陰司草」的植物葉子磨出來的,只在鬼谷才有。

  比如並不是每一個進了鬼谷的人,都能變成惡鬼活下來——就好比不是每一個蹬腿翹辮子的魂魄都能再入六道輪迴或者化身厲鬼,說不準便魂飛魄散了。那是個人吃人、鬼咬鬼的極惡之地,弱肉強食是唯一的法則,進去了,便須得提防所有人,強橫過所有人,才有資格活下來,得到這麼一個刺青。

  周子舒若有所思地盯著那帶著刺青的人,此刻群情激奮,華山派已經有人站出來說要將此人活活燒死了。

  他忽然轉過身,排開人群,大步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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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章 白衣 ...

  溫客行對他的興趣明顯比對那吊著的惡鬼大,一轉頭見他走了,立刻也要追上來。誰知那明明方才還在眼前的人,好像憑空晃了一下,便不見了,溫客行腳步頓住,目光從茫茫人海中掃過去。

  周子舒就像是一顆水滴鑽進了大海,倏地一下,便不見了蹤影。溫客行有些困惑,眯起眼睛,不甘心地又在他消失的方向凝神掃了一圈,發現那人竟真的,就這麼大喇喇地從自己眼前不見了。

  那一瞬間他心裡忽然生出一點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情緒來,像是有什麼東西脫離了掌控,還有一點不明來由的憤怒滋芽而生。

  原來這個人隨時可以消失——即使溫客行猜到了他的身份,猜到了他的心思,他仍然可以隨時消失不見——只要他想。

  他是從天窗的天羅地網中落出來的,世上最狡猾的一尾魚。

  周子舒甩開溫客行,卻是去了一家銀莊。

  洞庭乃至江南一帶,最出名的銀莊有一個非常平實的名字,叫做「平安銀莊」,生意做得頗為紅火,卻並不過分引人注意,從未曾想過插手別的地方的生意。好像主人家沒有太大的野心,只偏安於這草長鶯飛的一隅似的。

  周子舒抬頭看了銀莊的招牌,推門進去,裡面立刻有人喊道:「客官一位,裡面請——您是兌銀票還是……」

  周子舒越過那夥計,直接找上掌櫃的,低低地一笑,輕聲道:「我想求你家宋大當家的幫忙辦點事,麻煩您替我聯繫個管事的。」

  掌櫃一怔,抬起頭打量了周子舒半晌,才謹慎地開口問道:「您是?」

  周子舒將聲音壓得更低了:「我是你家七爺的故人,姓周。」

  「七爺」兩個字一出口,那掌櫃的臉色立刻一變,肅然起敬,忙幾步走出來,親自引他坐下,又叫店小二上茶,自己卻站在一邊,恭恭敬敬地道:「您請您請,小人即刻便傳信於宋大當家的,不過大當家此刻恐怕不在洞庭,您看……您能不能等幾日?」

  周子舒點頭道:「不忙,您也坐。」

  又客客氣氣地讓了掌櫃一回,掌櫃的誠惶誠恐忙擺手道不敢,繼而又問道:「周爺,您的事,是親自與大當家的說,還是眼下先叫小人去辦?」

  周子舒想了想,問道:「我並沒什麼要緊的事,只是不知道掌櫃的有沒有聽說過‘琉璃甲’這一號東西呢?」

  那銀莊掌櫃愣了一下:「這……小人倒有些耳聞,周爺說的,莫不是那五塊碎琉璃拼成的琉璃甲?」

  周子舒點點頭:「正是。」

  銀莊掌櫃思量了片刻,攤開一張紙,寫下「琉璃甲」三個字,又道:「小人知道一些,只是恐怕並不周詳,若是周爺不在乎等上幾日,小人倒也有些渠道能替您查到。」

  周子舒看著他,見這掌櫃的不過三四十歲,一臉精明,說話滴水不漏,語速不快,出口前必經三思,果然是那成了精的人手底下的一群老小狐狸。他不知道那位老朋友離開京城以後這麼多年,在這邊的勢力能有多大,現在看來,恐怕也不僅僅是銀莊那麼簡單了。

  他喝了一盞茶,便離開了。想不到昔日的天窗首領,也要靠別人收集消息,更想不到為了保住張成嶺那兔崽子的小命,他竟也有求到那人頭上的一天——不過說回來,周子舒自己也想不明白,那張成嶺和自己不過萍水相逢,他的小命,又關自己什麼事呢?

  簡直是無事忙。

  可人這一輩子,卻是總有那麼幾回,總有那麼一些人、一些事,叫人明知沒好處,卻忍不住多管閒事。周子舒想著,大概就是緣分吧?不然怎麼江南那麼大一片地方,偏偏叫他遇見那小東西呢?

  他溜溜達達地在大街上,無所事事地逛游著曬太陽,飽覽了一番洞庭風光,直到日頭偏西,才心滿意足地走上了一家酒樓,叫了一壺酒,幾個小菜,心想這可真是好日子,他好像一輩子都沒過過這麼好的日子——不是自己疲於奔命,就是算計著讓別人疲於奔命。

  旁邊有個小姑娘拉著琴唱曲子,人也水靈,聲音也水靈,怎麼看怎麼美,一曲罷了,樓上樓下所有人都連聲叫好,周子舒看著她就覺得賞心悅目,便大大方方地摸出一錠銀子放在她的盤子上,那小姑娘先是一愣,隨即低頭抿嘴對他一笑,福了一福,輕聲道謝,周子舒心情就更好了。

  忽然,對面的位子上坐下一個人,來人理所當然、平鋪直敘地說道:「我來讓你請我喝酒了。」

  周子舒心頭一緊——這是債主來了。

  葉白衣絲毫不客氣,在他看來,吃飯喝酒這種俗務,是要他賞光的,既然是他賞光,應該是對方誠惶誠恐,自己自然不用客氣,便也不管周子舒,自顧自地招呼過店小二,■裡啪啦地報了一堆菜名,淡定地對周子舒說道:「要吃什麼你自便,不用拘謹。」

  周子舒眼神詭異地看著他,心道你哪隻眼睛看出我拘謹了?

  他有些懷疑這位古僧後人是故意來訛自己的,就他剛剛點的那些東西,別說是兩個人,恐怕就是兩頭豬,也夠喂了。

  葉白衣見他沒有要加菜的意思,於是恍然大悟道:「哦,是了,你有傷,胃口定然不會太好。不過我勸你能吃的時候多吃點吧,剩下的時間也不多了。」

  周子舒眼神更詭異了,心道這東西若不是古僧後人,真是叫人一天到晚當沙袋揍都不過頭。

  正這當,又有一個人大喇喇地走到他們身邊,也不請自來地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似笑非笑地打量這葉白衣,說道:「阿絮,我說你怎麼今天招呼也不打,便失蹤了一下午呢,敢情……是有別人了?」

  周子舒叫那小姑娘的笑容點亮的好心情立刻渣也不剩了,心裡想著,自己是不是應該直接站起來,丟下一句「我走了二位自便」走人。溫客行便轉過頭來,不知為什麼,竟真有些咬牙切齒似地問道:「他是誰?」

  「他是……」周子舒才要說只是一位偶遇的朋友,話到了嘴邊,忽然覺得萬分不明所以,心裡不明白自己做什麼要跟他解釋這個,便麵色古怪地頓住了。

  葉白衣倒是大大方方地對溫客行點點頭,說道:「我叫做葉白衣。」

  溫客行皮笑肉不笑地轉過頭去,才要說話,便聽葉白衣又波瀾不驚地說道:「我知道你,你是那日燒了那張家小孩屋子的人。」

  周子舒端著酒杯的手徒然頓在半空中,溫客行臉上的笑容頃刻間便消失不見了。他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葉白衣,就像是盯著一個死物,身上慢慢凝聚起某種說不出的……深沉而森冷的殺意。

  周子舒一凜,皺起眉來。

  正好店小二端菜上來,被他殺意所激,嚇得手一抖,盤子便要掉下去,電光石火間,小二隻覺眼前好像有白影一閃,那險些落下去的菜便不知怎的,穩穩地落在了那位白衣公子手上,連一滴菜湯都沒灑出來。

  以周子舒的眼力,居然也沒能完全看清他的動作。

  葉白衣竟是這樣的高手?若他是古僧後人,那那位傳說中的長明山古僧……

  周子舒背後浸出一點冷汗,發覺天窗關於那位神秘極了的古僧的估量,原來並不準確。

  溫客行的瞳孔剎那間縮了一下,臉上雖然波瀾不驚,卻不動聲色地將那股子煞氣收了回去,打量著這白衣的年輕人——他有……二十五六?不,恐怕僅僅是皮相嫩,真實年齡絕不止如此,要麼,有三十上下?也不像……

  這人給他的感覺簡直就像他的名字一樣,一片空白,他坐在那裡,不說話不動的時候,就像是個假人,叫人感覺不到他的情緒波動,也很難用自己的情緒去影響到他,像是比鄰而坐,卻活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似的。

  葉白衣好像絲毫沒有注意到因為自己一句話,其他兩個人的激烈反應,自顧自地悶頭吃東西。隨著飯菜一道道地擺上來,周子舒和溫客行兩個人的表情再次出現了一定程度上的扭曲——

  這位古僧後人,簡直是個絕世飯桶!

  他十分快速地往嘴裡塞著東西,雖然並不粗魯,可那風卷殘雲的架勢,絕對像八輩子沒吃過東西一樣,下箸如飛,筷子所經之處如蝗蟲過境,不給敵人剩下一顆糧食,本來不餓的周子舒,和明顯沒心情吃飯的溫客行,就在他的帶動下,情不自禁地拿起筷子,想嘗嘗這家酒樓做的是什麼山珍海味。

  直到桌子上一片杯盤狼藉,戰況慘不忍睹,盤碗皆空的時候,葉白衣才撂下筷子,心滿意足地擦擦嘴,嘴角彎起一個不大明顯的弧度,算是笑了笑,對周子舒道:「多謝款待。」

  說完,也沒別的表示,直接站起來就走人了。

  周子舒忽然覺得,單是能養得起這麼一個吃貨,長明山古僧就是個人物!

  溫客行忽然開口道:「他剛才說的話……我並不是要……」

  他話音頓住了,好像微微有些迷茫,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要說這個,胸口好像有些悶,飛快地抬眼看了周子舒一眼,又垂下目光,自嘲似的笑了笑,搖搖頭,恢復了一慣的模樣:「這是古僧後人?我瞧他倒像個白皮蝗蟲。」

  周子舒端起酒壺,把壺底的一點酒給自己倒上,也並不糾纏放火那個話題。

  他當然知道,溫客行若存心要殺張成嶺,就跟碾死只螞蟻沒什麼區別,定然不會大張旗鼓地去放火,還專門挑一個人不在的時候去,所以與其說他有惡意,倒不如說他知道些什麼,提前去放了個警告。

  問題是,葉白衣是如何知道的?

  不過他忽然想起了點別的事……周子舒將手探進懷裡,表情忽然很精彩,抬起頭問道:「那個……你銀子帶夠了麼?」

  溫客行同他面面相覷。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給七叔一個鏡頭^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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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七爺 ...

  那綠樹濃蔭四季不枯,灼灼盛盛,鳥雀穿行。連綿的群山如美人的脊背,起伏綿延,無窮無盡。

  這裡便是南疆了。

  一棵少說幾百年的古樹下,擺著張小桌,一個十來歲的南疆少年正襟危坐地在那裡做著他的功課,他年紀不大,卻定力十足,足足有一個多時辰沒有抬過頭,好像什麼都打擾不到他一樣。

  小桌旁邊橫著一把躺椅,一個男人在上面閉目養神,卻是中原人的打扮,廣袖長袍,腿上放著一本打開的舊書。

  男人腳底下有一隻小貂,沒人理會它,它便十分無趣地追著自己的尾巴玩。

  這時,一個南疆武士手上拿著一封信,快步走進來,見此情景,不由放輕了腳步,默默地等在一邊。

  躺椅上的男人聞聲睜開了眼,這人約莫二十五六,長了一雙總是帶著些許笑意的桃花眼,顧盼流轉間,竟是個絕世好看的人物,小貂靈巧地躥到他懷裡,爬上他的肩膀,用尾巴掃著他的下巴。

  那武士恭恭敬敬地將信遞了上去,說道:「七爺,是宋大管家的信。」

  七爺應了一聲,懶洋洋地接過去,有些興趣缺缺地打開,然而只看了一半,整個人便直起身來,眼神也清醒過來,說道:「是他?」

  小貂只覺得那信紙在眼前晃來晃去,便不老實地伸出爪子去抓,被七爺拎住脖頸,輕巧的丟到了一邊的少年書桌上。

  少年這才抬起頭來:「爹,是誰呀?」

  七爺沒直接回答,站起身來,在原地走了兩步,一邊慢慢地將信紙折起來,一邊不著邊際地說道:「路塔,我上回和你說過,這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你還記得麼?」

  少年路塔似乎挺習慣他這爹說重點之前必要東拉西扯的毛病,便配合地接道:「爹說這就好比人站得久了要坐下,坐得久了屁股上要長釘子一樣,沒什麼道理,只是人活著,就是得折騰。」

  七爺臉上露出個滿意的笑容,對一邊雲裡霧裡的南疆武士說道:「阿伈萊,替我去找你家大巫,問問他是不是覺得這句話十分有道理。」

  武士阿伈萊面容呆滯地看著他,問道:「啊?」

  七爺才要說話,只聽一個人輕笑了一聲,慢聲道:「你又怎麼閑得緊了,要折騰些事出來?」

  來人一身黑衣,手中拿著一根權杖,那權杖也是烏黑不打眼的模樣,阿伈萊見了,卻忙低下頭去,道:「大巫。」

  大巫「嗯」了一聲,擺擺手道:「你去忙你的吧——北淵,不要老欺負厚道人。」

  七爺將折起來的信遞給他,笑道:「你猜猜是誰光臨了我家的鋪子,這可是位稀客。」

  大巫並不是很感興趣,卻也接過來,只哼了一聲道:「不是大慶皇帝就行……嗯?是周莊主?」

  七爺臉上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小毒物,我們去一趟中原吧?老朋友有事,自然該兩肋插刀是不是?」

  大巫看著他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模樣,嘴上沒言聲,心裡卻默默地覺得,此人分明是想過去看熱鬧,順便插朋友兩刀的。

  周子舒這會還不知道他自己交友不慎的下場,他在煩惱一件比較現實的事情——比如葉白衣這個吃貨忽然駕臨,導致他沒帶夠飯錢。

  和溫客行大眼瞪小眼片刻以後,周子舒便明白了一個道理——溫客行若是靠得住,母豬都能上樹。他只覺得自己十分遇人不淑,遇見這兩個東西,一個是絕世飯桶,一個是絕世蹭飯桶,簡直是一對神物。

  溫客行發覺周子舒目光不善,情不自禁地拉緊衣襟,小聲道:「我賣笑不賣身,你千萬不能把我押在這裡。」

  周子舒問道:「那你說怎麼辦?」

  溫客行道:「既然是你請客,我建議你可以賣身抵債。」

  周子舒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老子他娘的又不是大姑娘,賣身你買麼?」

  溫客行立刻眼睛一亮:「買,我砸鍋賣鐵傾家蕩產去當鋪當褲子也要買!」

  周子舒壓低了聲音:「你現在能砸鍋賣鐵傾家蕩產去當鋪當褲子,先把飯錢給了麼?」

  溫客行默然半晌,終於道:「阿絮,我看咱們還是跑吧?」

  周子舒默默地把臉扭到一邊,他雖然一直靠劫富濟貧的勾當發家致富,可仍然一點良心尚存,實在覺得吃霸王餐這件事有損德行,再者……他看看眼前溫客行那張無恥的嘴臉,絕對有些丟不起這個人。

  這一扭臉,忽然看見酒樓大門口進來一個人,周子舒立刻來精神了,叫道:「顧姑娘,真是太巧了!」

  顧湘正往裡走,聞言才看見他們兩人,立刻大驚失色,轉身便要離開,然而她卻沒有溫客行快,一轉身,溫客行已經在她面前了,溫言細語地問道:「阿湘,你跑什麼?」

  顧湘臉色鐵青地憋了半晌,才吐出一句話:「主……主人,奴婢我……只是走錯門了。」

  溫客行拍拍她的肩膀,將她拉進來,安慰道:「不妨,你來便來了。」

  顧湘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只覺得自家主人簡直非奸即盜,她逃脫不得,只得一步一步地跟著他走上來,戰戰兢兢的樣子活像是要上斷頭台的。溫客行將她帶到兩人飯桌處,問道:「你帶錢了麼?」

  顧湘立刻將全身的銅錢碎銀子元寶金葉子銀票全都拿出來了,溫客行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財大氣粗地叫道:「小二,結賬!」

  顧湘心有戚戚然,心想,怪不得那算命地說她要破財免災呢,阿彌陀佛。

  大約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溫客行於是又帶上了顧湘這個跟屁蟲,沒再轟她。周子舒走在前面,琢磨了一會,忽然回頭,直接了當地問道:「溫兄,你那夜燒了張家小鬼的房子,又是什麼意思呢?」

  顧湘大驚失色:「主人,你竟然殺人放火?!」

  溫客行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夜觀天象,發現那小鬼將有血光之災,非要以火攻之,才可以度過去,便日行一善了。」

  他話音才落,見周子舒和顧湘都一臉鄙視地看著他,便又補充道:「我做好事從來不留名姓,你們不必這樣崇拜。」

  顧湘道:「主人,你能給我觀觀天象不?」

  溫客行道:「你將有血光之災,除非閉嘴一日。」

  顧湘果然不敢說話了。

  他們回到白日裡處置那惡鬼的地方,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那惡鬼也不知去向,據說是被廢去武功,刺穿了琵琶骨,鎖起來了。正好曹蔚寧帶著張成嶺正在尋他們,便迎上來,問道:「周兄,這張小兄弟說你是他的師……」他話音突然頓住,盯著溫客行身後的顧湘,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了。

  顧湘眨眨眼不明所以,曹蔚寧卻只是愣愣地盯著她。

  周子舒只得在一邊乾咳一聲,曹蔚寧這才如夢方醒,一張臉紅得透了,訥訥地說道:「姑、姑娘……對不住,在下不是故意唐突,實、實在是……」

  顧湘莫名其妙,覺得這小子大約是腦子不大正常。只見曹蔚寧忽然退後一步,蚊子似的道:「小生姓、姓曹,小字蔚寧,太、太行人士,清風劍派‘蔚’字輩,清風劍派掌門莫懷陽就是我師、師父……」

  顧湘上下打量他一番,問溫客行道:「主人,他有什麼毛病?」

  曹蔚寧家譜還沒來得及結結巴巴地報完,一腔純潔無比的少年情懷便碎了一地。

  周子舒看了張成嶺一眼,想到了什麼似的,說道:「小鬼,你和我這邊來。」張成嶺見他竟沒一見面便轟自己走,於是喜出望外,屁顛屁顛地跟上,溫客行拍拍曹蔚寧的肩膀,也帶著顧湘一路回房了。

  曹蔚寧只覺得顧湘從他身邊過的時候,竟有一小股香風從身畔劃過一般,腦子裡簡直化作一團漿糊,人世不知了,直到他們都已經走出了很遠,他才回過神來似的,恍恍惚惚地念道:「關關雎鳩,在水一方,北方有佳人……君子好逑……世上竟有這樣美的女孩子,竟有這樣……」

  他痴痴呆呆一步三嘆地走了,全神貫注地回去害相思病了。

  走出了好遠,顧湘這才低聲對溫客行說道:「主人,老孟也來了,叫我和主人知會一聲,下面的事……」

  溫客行腳步不停頓,頭也不回,嘴角往上彎起,眼角卻沒有笑紋,輕輕地說道:「老孟還用我告訴他該怎麼做麼?」

  「……是。」

  周子舒一路沉默地將張成嶺帶回了自己的房裡,短促地點了一下頭,道:「你坐下吧,我有些事問你。」

  張成嶺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邊:「師父問什麼?」

  周子舒想了想,問道:「那日那臉上有一塊小鬼巴掌的男人,是不是問你,有沒有見過一個少了一根手指的男人?」

  張成嶺點點頭。周子舒又問道:「你見過麼?」

  張成嶺搖搖頭,問道:「師父,他說的是什麼人?」

  周子舒翹起二郎腿,食指輕輕地敲打著自己的膝蓋,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少了一根手指,傳言吊死鬼薛方,便是少了一根手指的男人,也因為這個,他才確定那日被顧湘打死在破廟裡的黑衣人絕不是吊死鬼。

  可那紅衣喜喪鬼是什麼意思?

  片刻,他才放緩了語速,異常正色地問道:「小鬼,你好好想想,那天夜裡,你有沒有見過什麼不尋常的事?」

  他說的「那天夜裡」,自然是張家滅門的那夜。張成嶺的呼吸急促起來,周子舒將聲音放得更緩:「別急,仔細想想,恐怕很重要。」

  張成嶺臉色慘白,半晌,才搖搖頭,帶著哭腔道:「師父,你問我那天夜裡不尋常的地方,可那天有尋常的地方麼?」

  周子舒皺起眉來,不再逼問他,只沉默了片刻,說道:「我教你一個口訣,你回去自己體悟,自行修煉,有不懂的地方,可以來問我。」

  張成嶺愣住。

  周子舒又道:「最近最好不要離開趙大俠身邊,不要單獨行動,不要離開高家莊,聽到了沒有?」

  張成嶺睜大了眼睛:「師父……多謝師父!」

  周子舒不自在地輕咳一聲,斥道:「少廢話,記清楚了,我只說一遍,若你記不住便算了,我不說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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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屠殺 ...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可那夢境卻那麼真實,北風刮過他的面罩,感覺不到涼,他已經在那個地方等了很久很久,很平靜,脈搏甚至比平時還要慢上一點,日頭漸漸從人間走過,夜色將至。

  周子舒看著這一切,早已習慣從中剝離出來,他知道如何不把自己當成一個人——一個有良心、有感情的人,這是一種出於本能的自我保護,只做事,不思量,才能不把自己逼瘋。

  他只是托起大慶中興江山的那隻沾滿了血污的手。這盛世就如同一隻華美寬大的袖子,他這隻手時時刻刻隱藏在那袖子裡,不輕易示人,等到這個時代的戰亂、腐朽全都過去,所有人安居樂業,史冊翻過新的一頁……

  周子舒低下頭,夢裡的人一般面孔模糊,可他竟好像看見了那小女孩的面容一樣——被她的奶娘抱著,女人像一隻柔弱無助的羊羔,依然盡忠職守地護著那小孩子,卻滿臉絕望。

  女孩揚起頭,小聲說道:「我爹爹是好人,我大哥哥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我們都是好人,不要殺我們。」

  他想起來了,這是先帝在世時,為了給二皇子黨最後一擊,天窗奉命刺殺罷官出京的蔣徵蔣大人一家,蔣大人的小女兒蔣雪年方四歲,異常聰明伶俐。她如果有機會長大,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周子舒感到自己的手送了出去,女人尖利的慘叫劃破了夜空,長劍刺穿她的胸口,然後穿過了那小女孩的身體。他並沒有覺得噁心或者難過,因為在那個位子上,早已經習以為常。

  你們是好人,是忠良,又怎麼樣呢?誰規定,好人就不能橫死街頭、斷子絕孫呢?

  然而空氣中傳來一聲嘆息,悠長悠長,有個人說,殺人償命——

  周子舒的胸口尖銳地疼痛起來,猛地睜眼坐起來。

  下一刻,他慢慢地彎下腰去,捂住胸口,死死地咬住牙,不讓自己發出一聲痛呼,慘白的手指攥住被子一角,發絲散亂,形容狼狽,在一陣又一陣忽如其來的撕心裂肺的疼痛裡,茫然地想著,周子舒你這個混蛋王八蛋,你也就要死了。

  這一宿,周子舒沒有睡好,溫客行沒有睡好,連葉白衣也沒有睡好。

  溫客行沒有出房門,只是對著窗戶靜靜地坐著,顧湘站在一邊,這大字不識一籮筐,寫個墓碑都要鬧笑話的女孩子一張臉上滿是肅穆,她望著窗外和往日沒有什麼不同的暗淡的夜空,沉默得像是一盞詭譎的美人燈。

  窗子沒關,涼風卷進來,掀起顧湘的衣角和長髮,將小桌上的一本春宮圖翻得稀裡嘩啦地響,溫客行忽然極緩極緩地笑了,輕輕地說道:「我已經等了二十年啦。」

  顧湘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只見這男人臉上帶著某種說不出釋然、甚至有幾分瘋狂的笑容,在沒有光的地方有些不像人樣,便敬畏起來。

  溫客行伸出一隻手去,憑空抓了一把,像是要抓住那透入窗欞的風:「我要這世上,再沒有什麼東西能攔住我,管他是人是鬼,是仙是怪……我要所有這些魑魅魍魎、這些不該在人間的東西,全都滾回他們的十八層地獄去。」

  他另一隻手抓著一張紙,顧湘的目光落在那張泛黃的紙張上,那上面勾勒出一個鬼面,筆法不很是稚嫩,像是個孩子的塗鴉。溫客行起身點燃燭火,將那張紙放上去,一點一點燒成灰燼。

  表情如祭神一般虔誠。

  葉白衣睡到半夜,也不知是為什麼,忽然便從夢中驚醒,他那細眉細眼中,沒有剛睡醒的人的迷茫,依舊平躺在床上,慢慢地抬起手,將脖子上掛的一個小掛墜掏出來,把玩著。仔細看的話,那小吊墜做得十分精巧,竟是縮小版的山河令。

  葉白衣合上眼睛,自語道:「長青啊,我總有不詳的預感,你說你怎麼就不在了呢……」

  他想著,這世上如果沒有山河令,沒有鬼谷,沒有琉璃甲,沒有天窗,會不會就太平很多呢?

  第二日一早,迎接所有人的,除了晨曦,還有屍體。

  九具屍體,就扔在高家莊不遠的地方,圍成一圈,中間以血在地上寫了一個「鬼」字,足有兩三丈的長寬,整整堵住了一條街,傳說就在白日裡處決那惡鬼的地方。

  周子舒趕到的時候,屍體身份已經辨認得七七八八了。惡鬼眾們非常公平,盡量做到了叫各大門派雨露均沾,八大門派加上一個高家,總共九具屍體,和尚道士尼姑,男女老少一應俱全。

  高崇的一個徒弟也在其中,周子舒對他印象不深,只記得這人不如鄧寬那麼優秀扎眼,反而很是沉默寡言,只是幫著招待一些到來的賓客,跟誰也不多話。高小憐已經哭得暈了過去,高崇眼下卻也顧不上他這掌上明珠了,只讓鄧寬在一邊陪著她,自己跟在慈睦大師身邊挨個檢查屍體。

  有一根絲吊死的,有血煞掌打死的,有被吸乾血死的,有屍首分離的……每個人的死法竟然還都不同。

  周子舒聽旁邊一個人輕嘆了口氣,說道:「青竹嶺鬼谷傾巢而出了。」

  他偏過頭去,見說話的人正是葉白衣,周子舒訝然地發現,這吃貨臉上竟然隱隱籠著一層說不清明的悲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尊瓷做的觀音像。

  周子舒下意識地問了一句:「什麼?」

  葉白衣瞟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道:「你聾麼?」

  周子舒就轉過臉去不討沒趣了,葉白衣卻拍拍他的肩膀,絲毫不見外地說道:「晚上你出來一趟,跟我去一個地方。」那語氣竟和前一天晚上周子舒招呼張成嶺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周子舒決定自己在這姓葉的小子沒學會說人話前,不理會他,可偏偏就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點完以後他覺著後悔極了,簡直恨不得把自己這惹事的腦袋擰下來,心裡盤算著若是現在將這所謂的古僧後人殺人滅口,會不會好受點。

  忽然人群裡不知是誰,說了一句:「怎麼遇害的只有這些人?按說聚在這裡的,都是聲討鬼谷來的,惡鬼們昨日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來,大家都沒有防備,可是怎麼只挑了這幾個門派的人殺?有知情的給個說法,這是鬼谷要在與整個江湖為敵麼?他們不能這麼傻吧,圖什麼呢?還是諸位有什麼瞞著的事?」

  高崇聞言站起來,整個人憔悴了一圈,看起來不怎麼精神,腳步微微踉蹌了一下,鄧寬忙在一邊扶了他一把,高崇推開他,擺擺手,緩緩地將目光放出去,從八大門派悲憤的臉上掃過,又望向那些各懷猶疑著竊竊私語的人。

  目光像是有重量一樣,將別人的聲音都壓了下去。

  他們看著這個武林中近二十年來傳奇一樣的男人——他頭髮花白,表情肅穆,緩緩地開了口,喃喃地說道:「這是血債。」

  然後高崇低下頭去,盯著那九具屍體看了許久,聲音猛地拔高:「血債啊……我高家莊的血債,所有名門正派的血債,天下……天下所有有良心的人的血債!」

  他似乎氣息有些不穩,慈睦大師手中攥著念珠,「阿彌陀佛」了一聲,閉上眼,口中念念有詞,大概是在超度這些枉死的人。鄧寬憂慮地看著他這年邁的師父,似乎又想去扶他一把,又覺得不大尊重,便忍住了。

  高崇垂下眼,好一會,再抬起來時,已是老淚縱橫,他指著高家莊死了的那個年輕人說道:「我這徒弟從小沒爹沒娘,投入我門下,便隨了我的姓,姓高,叫做高輝。不愛說話,這幫孩子們欺負人家,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老悶……」

  他似乎想笑一笑,沒笑出來,高家莊的幾個女弟子哭聲簡直止不住了。

  高崇頓了頓,接著道:「我這小老悶是個好孩子,諸位中的不少,這些日子都見過他,蔫頭巴腦,三腳踹不出一個屁來……可是真是個好孩子啊,任勞任怨,從來不跟人紅臉。他家裡還有個奶奶,不是親的,小時候把他撿回來帶大,現如今已經八十多歲了。老人家瞎了,也傻了,不怎麼認得人,唯獨看見高輝這孩子,還能有點反應……諸位,你說叫我怎麼和她交代呢?諸位英雄好漢,你們都行行好,行行好,教我幾句說辭,讓我跟老人家交代交代吧!」

  洞庭秋風蕭瑟,洪波涌起,四下靜謐得像是沒有一個活人一般,高崇那麼大的一個老爺子,站在中間,作揖著質問所有人——我該怎麼和那老太太交代?

  就連混蛋如封曉峰,都閉了嘴,說不出話來了。到了這份上,誰若是再多說一句用不著的,何止就不是人,簡直是畜生都不如了。

  泰山派新任掌門華青松第一個叫出來道:「這群鬼東西們一日不死,武林一日不得安生,我泰山派以後聽憑高大俠差遣,絕沒有二話!便是百死,也要為掌門報仇,為這些枉死的同道中人報仇!」

  泰山掌門橫死,眼下群龍無首,華青松才不過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十分年少衝動,他卻不知,他這一開腔,其他人也便不好再保持沉默了,幾大門派紛紛站出來,表達了立場。

  當天下午,在高崇的主持下,給死了的幾個人辦了一場隆重無比的喪事,整個洞庭上空都飄著一股子陰沉沉的死氣,前幾日繁盛的車水馬龍,忽如其來地便被壓抑了下去,如臨大敵。

  高崇是個有本事的,原本各自為政的人們似乎忽然就一致對外起來。

  當天晚上,周子舒送走了又偷偷跑來的張成嶺,迎來了另外一個不速之客——葉白衣。此人大大咧咧的半夜連身夜行衣都不穿,藝高人膽大地在外面敲了敲窗戶,便說道:「你,跟我來。」

  周子舒白日殺人滅口的想法沒來得及實現,此時後悔不及,只得跟著他出門了。

  溫客行的屋子就在他隔壁,早聽見那邊的動靜,便皺皺眉,雙臂抱在一起,臉色十分不好看。

  顧湘倒掛在房梁上,原本閉著眼,此刻被他吵醒,於是打了個哈欠,含糊地問道:「主人,你一開始說周絮這個人來歷神秘,深淺難測,怕他壞了你的事,這才跟了幾日,怎麼現在不怕他壞事了,還老盯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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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古僧 ...

  溫客行冷冰冰地瞥了她一眼,惡聲惡語地說道:「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管我的事了?」

  他口氣竟少見地十分惡劣,顧湘微微一愣,眼睛睜大了,一閃身從房梁上翻下來,她從小跟著溫客行,知道這人縱然大事上說一不二,也不是容不得人開玩笑的,平日裡顧湘與他沒大沒小地玩鬧慣了,從不見他翻臉過,也不知這是怎麼的了。

  顧湘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輕聲道:「主人這是……」

  溫客行閉上嘴,好一會,才深深地吸了口氣,可還是覺得心裡煩悶得很,便輕輕地靠在窗戶邊上,叫那冷風吹著,不去看顧湘,只是無甚語氣地說道:「照你的意思,天下女人我不感興趣,男人在我眼裡,便該是只有長得好、能上床的,和長相不好可殺的?我便不能有那麼一兩個能說說話的朋友?」

  他本意並不是想威嚇顧湘,可顧湘一時不明白他心裡想的是什麼,反而更膽戰心驚了,只得訥訥地道:「是,奴婢說錯話了。」

  溫客行才想說話,看了一眼顧湘懵懂的樣子,便又把話給咽回去了,只覺得跟她說話也是雞同鴨講,沒趣得很。那一刻溫客行竟覺得有幾分遲來的委屈,這些年,他們一個個見了他,不是怕,便是覺著他瘋瘋癲癲不可理喻,又幾個能在夜色裡,坐在篝火旁聽他荒腔走板地唱支曲子,說幾句只有自己明白的故事呢?

  他忽然問道:「阿湘,你覺著我瘋麼?」

  顧湘一怔,遲疑地看了他一眼,見他臉上淡淡的,並無慍色,才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溫客行扭過頭去,嗤笑一聲。

  顧湘想了想,卻又補充道:「你瘋我也跟著你。」

  「你跟著個瘋子做什麼?」

  顧湘搜腸刮肚地想了好半晌,她自小不願意念書,也沒人逼她學這些勞什子的東西,便樂得自由,如今只勉強認識幾個字,這才發現人肚子裡還有有點墨水的好,比如她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卻總不知該從何說起。

  終於只剩下一句話,便脫口道:「瘋子就瘋子吧,我就是覺著,跟著你比跟著別人強。」

  溫客行看著她,半晌,輕輕地笑了。

  顧湘被他那微許寂寞的笑容所激,竟不經大腦地又說出一句話來,道:「主人,我覺得其實……其實你是個好人。」

  溫客行便笑出聲來,點頭道:「好,你今夜放了一宿的屁,總算說出一句人話來。」言罷,他推開窗戶,便要跳出去。

  顧湘忙道:「主人去哪裡?」

  溫客行擺擺手,說道:「我瞧那葉白衣是個小白臉,小白臉通常沒有好心眼,怕姓周的傻小子吃虧,跟去看看。」

  顧湘還沒來得及答話,他人已經不見了蹤跡。顧湘半晌才回過味來,明白「姓周的傻小子」指的是誰,臉色立刻頗為精彩,自語道:「我今日才知道什麼叫做睜著眼說瞎話,傻小子……傻小子……嘿,那我一定是天字號第一傻丫頭。」

  可惜沒人聽見,不然一定會有人提醒她——雖然顧湘自以為這只是自嘲,不過其實說得還是很有道理的。

  葉白衣半夜三更地把周子舒叫出來,也不說去幹什麼,只飛快地在夜色中穿行,那輕功簡直已經到了風馳電掣的地步,周子舒驚悚地發現,若不是這人故意等著他,估計此刻已經被甩下了。

  兩人不知這樣一前一後地跑出去多遠,葉白衣定住腳步,負手身後,側對著周子舒。周子舒不知他為什麼忽然帶自己來到這麼一個沒人的路口,可此時,心中忽然冒出一個猜測,便不遠不近地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驚疑不定地打量著他。

  葉白衣也不說明來意,任他打量——這人身形挺拔,按說身穿白衣的人,要麼顯得出塵飄逸,俊美無儔,要麼顯得輕佻浪蕩,裝腔作勢,這是一種看起來便輕飄飄的顏色,便是穿在誰身上,也總顯得少一分厚重,卻偏被葉白衣「壓」住了。

  夜色中,他就像是一尊古佛——周子舒忽然無來由地覺得,此人的兵器應該是一把重劍,便是泰山崩於眼前,他也能巍然不動。

  半晌,葉白衣才問道:「你瞧出什麼來了?」

  周子舒一怔,這會明白了他身上那股子違和感從何而來,便忍不住微微低下頭去:「恕晚輩眼拙,這些日子多有不敬,請前輩見諒。」

  葉白衣沉默了一會,忽然二話不說,出手如電,一掌直拍上周子舒左肩,那掌風竟是凌厲非常,說動手便動手,絲毫不留情。

  周子舒一驚,平地拔起兩丈多高,閃了開去,葉白衣隨即追致,長袖翻出,竟將他周身大穴都封得死死的。

  周子舒只道他武功路數應該是剛硬一類,自己內功受損一半,不好與他硬碰硬,才想仗著輕功卓絕同他繞圈子,這才發現,自己犯了個錯誤,對方一雙手掌鋪天蓋地,好像無處不在一般,他半空中無處借力,情急之下只得抬腿踢向葉白衣手腕。

  葉白衣絲毫不在乎,翻掌便去抓他的小腿,周子舒一旋身,僅僅藉著他這一點掌風,整個人便似飛花落葉一般,硬生生地往旁邊滑了兩尺,落地時臉色已經變了,慢吞吞地沉聲道:「前輩這是什麼意思?」

  葉白衣收回手,沒事人一樣打量了他半晌,這才問道:「那‘魅音秦松’,是當年一個頂不是東西的老頭子的傳人,因這娘娘腔的小子更不是東西,也不中用,故而被逐出師門,聽說他別的不行,吹曲子,倒也得了幾分真傳,像那麼回事,竟被你一個音吹破了幾十年的修行,我還道如今江湖上哪裡又出了個不得了的後生,原來是……小子,我問你,你的兵器,可是一柄軟劍?」

  周子舒猛地睜大了眼,往旁邊輕輕移動了半步,手已經下意識地縮進袖子裡,心裡泛起許久未有的殺意——他還是頭一次遇見這種情況,自己不知對方深淺,對方卻好像對自己了如指掌。

  葉白衣見了,嘴角往上彎起,露出一個僵硬又諷刺的笑容,嗤道:「我若要把你怎麼樣,你眼下還能站著說話麼?你剛剛露的那手輕功,全天下獨此一家,叫做‘無際無痕’。當年四季莊的秦懷章,是你的師父不是?哼,你們師徒兩個這點倒是一樣一樣的,甭管遇見誰,都先以小人之心度之。」

  周子舒冷冷地道:「古僧前輩固然是武林名宿,可家師早已仙逝,晚輩縱然不孝,也容不得別人這樣折辱他。」

  葉白衣一怔,失聲道:「怎麼,秦懷章死了?」

  周子舒還未來得及說話,葉白衣的目光便忽然暗淡了下去,臉上竟露出些許茫然神色,低低地道:「是了,也不知多少年了……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無論魏晉……山中無日月,原來世上已千年,連秦懷章都不在了。」

  周子舒皺著眉打量了他一會,發現他並無惡意,只是仍不會說人話罷了,便也微微放鬆下來。

  他心裡認定了這人便是傳說中的長明山古僧,雖然不知他為什麼這麼多年來,竟一直長生不老一般保持著青年模樣,莫不是真如世人所說,已經羽化登仙?

  葉白衣伸手道:「把你的劍給我瞧瞧。」

  見周子舒不動,葉白衣便不耐煩道:「當我沒見過麼,那還是當年我給你師父的,又沒人搶你的小玩意,看看都不行麼?秦懷章的徒弟怎麼這樣不成器!」

  周子舒這才想起,自己那劍上刻著「白衣」二字,一開始還以為是什麼古怪的劍銘,誰知竟是這貨的名字,登時臉色好看起來,心裡十分嘔得慌,於是不清不願地將手伸進腰間,在腰帶上鼓搗了一陣,手中便多了一柄極清極明的軟劍,遞給葉白衣。

  葉白衣掃了一眼他那青黃枯瘦的手,一邊皺著眉接過去,一邊還挑刺道:「好好的人,非要再蓋一層皮,人不人鬼不鬼的,我最看不上你們師徒兩個這藏頭露尾的模樣。」

  周子舒一邊好漢不吃眼前虧地默然不語著,一邊心道——這老不死的。

  葉白衣將那軟劍拿在手中,劍身充盈著他的內力,劍身便挺了起來,似有共鳴一般地微微顫動著,發出嗡嗡的聲音,葉白衣那細長的眉眼中,驀地閃過一絲悵然的懷念之意。他看著那名叫「白衣」的劍,心想,原來故人都已經不在了,這些東西反倒長命,都到了小輩人手裡。

  好一會,才交還給周子舒。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不知前輩深夜叫晚輩出來,除了試晚輩身手和師門之外,還有什麼……」

  他這一句話沒說完,葉白衣忽然伸手貼上了他的胸口,那動作快得竟叫他來不及反應,若是那人趁機下手,他簡直沒有躲閃的餘地,周子舒一僵,登時頓住了。

  葉白衣卻沒有了其他的動作,只是微微皺起眉,周子舒便覺得一股子輕輕柔柔的內力,順著他的手掌傳過來,像是在他身上探查著什麼一樣。七竅三秋釘登時被他內裡所激,發作起來,周子舒微微冒了冷汗,卻仍是硬挺著,並沒表露出來。

  誰知這時,葉白衣忽然發力,那貼在周子舒胸口的內力竟恍如小溪化作江流一樣,猛地衝入他已經枯死小半的筋脈,周子舒只覺那釘在他胸口的釘子像是被對方的內力攪翻了一樣,登時眼前一黑,整個人晃了一下,便往後倒去。

  身後卻忽然閃出一個人影,輕叱一聲:「你做什麼?!」一邊接住周子舒,隨即一甩袖子便要將葉白衣的手打開,葉白衣「咦」了一聲,不躲不閃,兩人便硬撞了一下。葉白衣只覺得撞上一股子詭異渾厚的內力,心裡微微一震,竟升起幾分胸悶的感覺。

  溫客行卻更是大驚,他甩出去的那一下幾乎用了八成內力,竟似撞上了一道看不見的墻,生生地被擋了回來,他鉗住周子舒的腰,往後退了半步,旋身側身擋住周子舒,也借此穩住腳步。

  這才去打量葉白衣,一雙眼去了笑意,微微眯起來,他此時看人的目光,竟叫葉白衣想起了毒蛇——陰冷非常,膠著在人身上,如跗骨之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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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二十九章 恨晚 ...

  葉白衣輕輕地皺了一下眉,他那張臉倒比周子舒還像假的,好像已經僵硬了很久,無論做出多輕微的表情,都顯得又費力又古怪,開口問道:「是你?你又是什麼人?」

  溫客行冷笑,反問道:「你不先自報家門,倒問我是什麼人?古僧便是這麼教導弟子的麼?」

  周子舒藉著溫客行的力,好容易站穩了,悶聲咳嗽幾聲,只覺得喉頭火辣辣的,扭過臉去,竟反出一口血來。

  溫客行眼角瞧見,臉色撂了下來,沉聲罵道:「周絮,你也是傻的麼,都不知道他是誰,便站得跟個門板似的讓他隨便摸麼?」

  我還沒摸過呢——他掃了一邊站著的葉白衣一眼,又把這句話給咽下去了。

  周子舒全身內息被葉白衣攪合得亂竄一通,他忙著壓製著自己的真氣,哪有空聽溫客行扯淡,便於百忙之中,半死不活地翻了個白眼給他。

  葉白衣又問道:「你功夫很是不弱,是誰的弟子?和這小子什麼關係?」

  溫客行這才感覺到他語氣裡奇怪的地方,葉白衣說話慢吞吞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像個老頭子,可配上他那張臉和表情,便讓人窩火的同時,又覺得有些詭異。

  溫客行本不是個不知深淺的人,方才也不過一時衝動,這會兒心裡倒有些疑慮起來。

  還不待他回答,周子舒便抬起袖子,將嘴角的血抹淨,輕聲問道:「古僧前輩這是什麼意思?」

  葉白衣坦然道:「看看你的傷還有救沒救。」他頓了頓,又道,「我幾時說過我是古僧的?你不要自作聰明。」

  溫客行早知道周子舒身上有內傷,於是也沒詫異,只是聽到後半句的時候愣了一下——周子舒猜他是古僧,葉白衣雖然否認了,但他提到「古僧」兩個字,沒有絲毫的敬意,倒像是一輩的人。

  溫客行忍不住又上上下下地在葉白衣那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上掃了一圈,心裡想道,這老東西是個什麼怪胎?

  葉白衣對周子舒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是知道姓秦的也教不出什麼好人當徒弟,不過你若是不知道這個人的底細,我還是勸你少和他來往,他比你更不像好東西。」

  溫客行覺得這吃貨簡直和自己生來犯克,看見他就覺得心口堵得慌,便脫口道:「不知底細?老鬼,你沒聽說過什麼叫做白首如新、傾蓋如故麼?倚老賣老就罷了,你管天管地,還要管拉屎放屁不成?」

  葉白衣可不是個脾氣好的,低斥一聲:「小子找死。」便一掌拍過來。

  周子舒自覺眼下內息紊亂,不適合摻和他們這不尊老不愛幼的街頭鬥毆中,於是十分識時務地往後倒退了幾步,飛身上了墻頭,盤腿坐下來,一邊調息,一邊瞧著這二人你來我往。

  當所有人都為鬼谷和琉璃甲人心惶惶夜不能寐的時候,誰也不知道,在這沒有人煙的小巷子裡,上演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兩大高手鬥毆事件。葉白衣否認了自己是古僧,周子舒對他究竟是何許人也也弄不清楚,只覺得這人武功之高簡直生平罕見,便真是古僧本人也不外乎如是了。

  而溫客行竟還能不露敗像,周子舒仔細看了看,發現他的武功路子,和聖手溫如玉並不相同——不,應該說,縱然溫如玉也曾經是江湖名宿,但和他這兒子絕沒有可比性。

  那日溫客行教給小少年張成嶺的三招,都是化自溫如玉的劍法,給人感覺都是平和中正,透著一股子坦蕩氣。

  可眼下,周子舒只覺得這人一招一式都狠辣非常,他竟看不出是哪門哪派的功夫,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詭譎之處和顧湘有幾分像,卻比顧湘要高明出太多。反正絕不是襲承自他那俠侶父母中的任何一個……周子舒眼睛微微眯起,心中開始有了個隱隱的猜測。

  同時,他又有些啼笑皆非,江湖中他說不出來歷的,總共沒有幾個,竟然全在今天晚上聚齊了。

  這時,周子舒忽然感到有水滴從天上掉下來,風好像更涼了些,幾滴雨水落下後,雨絲忽然密集起來,一場夜雨,竟然就這樣悄無聲息地來了。

  周子舒便將外袍裹緊了些,兩條盤起來的長腿伸直了,自墻頭吊下去,揚聲對那兩個掐成一團的人說道:「我說葉前輩,溫兄,這都下雨了,怪冷的,咱們差不多散了吧?」

  ——那口氣簡直不像在圍觀一場兩大絕頂高手的過招,倒像是在看猴戲。

  葉白衣哼了一聲,身體倏地往後拔了三丈遠,落地時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亂的衣襟,他那飄移出塵的袖子被溫客行撕了一角下去——周子舒覺著溫客行因為自己那點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愛好,便落下了這個特別愛撕別人袖子的毛病,簡直恨不得全天下都是斷袖。

  溫客行更狼狽些,他捂住胸口,往後退了一步,只覺著五臟似乎都被震盪了一番,吐出一口血沫子,方才被對方掌風掃到,肋下隱隱發疼,也不知肋骨兄還健全否。

  葉白衣默然掃了溫客行一眼,說道:「你已是強弩之末,方才若是不停,十招之內,我定能取你性命。」

  溫客行微弓著肩膀,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葉白衣。

  周子舒只得嘆了口氣,道:「葉前輩,你身為前輩高人,何必對小輩趕盡殺絕呢?」——趕緊回你那深山老林種花養鳥去吧,何苦想不開地大老遠地跑來洞庭,當這攪屎棍子?

  誰知這句話好像提醒了溫客行一樣,此人記吃不記打地繼續嘴賤道:「你這老東西已是明日黃花,若你能活到那時候,十年之內,我定能取你性命。」

  葉白衣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聞言一愣,隨即竟笑起來,他那張石頭菩薩似的臉,微笑尚且驚心動魄,這一大笑,周子舒簡直擔心,那僵硬的五官會被他這過於劇烈的表情給掰斷了。

  只聽葉白衣道:「取我性命?好,好——五十年了,還從沒有人敢和我說過這種話,我便等著你來取我性命。」

  他說完要走,卻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若有所思地望向周子舒,沉默了半晌,說道:「你的傷,我沒辦法。」

  周子舒神色不動,心裡有些好笑,覺著這葉白衣說話的語氣,實在太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便說道:「前輩也未必無所不能,沒人指望你有辦法。」

  葉白衣搖搖頭,道:「你那經脈已經是枯死了,便如同老樹打根裡爛了,便是除去你身上帶著的毒物,也無濟於事,反而因為沒了阻力,內力會把已經枯萎的經脈衝斷,便真要去見閻王了。」

  溫客行整個人一震,難以置信地轉過頭去看著周子舒——那人依然吊著腿坐在墻頭上,十分悠然自得,稀薄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一頭烏黑的發絲濕盡,像是泛著暗淡的幽光一樣,若不是那日地穴中見過他出手,簡直看不出,這是個帶著傷的人。

  周子舒朗聲笑道:「那我豈不是必死無疑了?」

  葉白衣坦誠地點點頭。

  周子舒看著他,忽然覺著這葉白衣大概真的是山中住得太久了,除了飯桶之外,還有點缺心眼,便嘆道:「前輩,你何苦當著和尚罵禿驢呢?我又沒得罪過你,就別再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知道這事啦,又不是什麼好消息。」

  葉白衣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忽然一句話都沒說,轉身便走了。

  周子舒本來懷疑他叫自己出來有別的事,可看這意思,多半是這老糊塗打了一架以後,已經把正事忘乾淨了。他也沒去提醒,便從墻頭上跳下來。

  卻見溫客行仍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看著他,便招呼他道:「你還傻站著幹什麼?受傷了還是……」

  他剩下的話沒了音,因為溫客行忽然走過來,貼近他,用冰冷的手撫上他的臉。

  雨水從溫客行的臉上滑落,四下靜謐得只有淅淅瀝瀝的水聲。他面無表情,凌亂的頭髮搭在蒼白的臉上,那眼珠烏黑,便叫周子舒想起初見時,他從酒樓上漫不經心地掃視而過的樣子。

  只聽溫客行道:「我小時候,我娘逼著我念書,我爹逼著我習武,我們住的那個村子裡,所有的孩子都在外面偷雞摸狗爬樹上房,只有我一個在院裡讀書練劍,非得天都黑下來的時候,才能出去放鬆一會,每次我都是剛剛興高采烈地加入遊戲,別的孩子的爹娘便喊他們回去吃飯了。」

  周子舒覺得這動作彆扭得很,便想偏頭躲開,可偏偏看見了溫客行那種微許茫然的神色,雨水壓在了他的睫毛上,他飛快地眨了一下眼,那雨水就順著他的臉頰從下巴上淌下去,給人一種他流了眼淚一般的錯覺。

  「我那時候特別恨我爹娘,便和他們賭氣,我爹跟我說,‘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等長大了再要用功便晚了。我想,等長大了再要偷鳥蛋打彈珠,可也晚了呀。」

  溫客行話音頓住,將「晚了」兩個字含在嘴裡,又重複了一遍,像是刻意咀嚼那種苦澀一樣,然後勾過周子舒的脖子,抱住他,就像個身體發育過了頭、心卻還幼稚著的大孩子,滿是委屈地抱住他。

  周子舒嘆了口氣,「晚了」兩個字的苦,他的一生中,又何嘗不是品嘗過太多次?

  然後溫客行放開他,問道:「你的傷是沒得救?」

  周子舒自嘲地笑了笑,搖搖頭。

  溫客行沉默了片刻,又問道:「還……還有幾年?」

  周子舒算了算,說道:「就這兩三年了。」

  溫客行便笑了起來,周子舒覺著他笑得模樣有些不對頭,便忍不住問道:「你怎麼了?」

  溫客行搖搖頭,往後退了一步,隨後又往後退了一步,說道:「我這一輩子,想快快活活玩的時候,沒能快活,等長大一點,想跟著爹娘習文學武了,又沒有人教了,你說……豈不是十分不合時宜?幸好……」

  他斂去笑容,轉身便走,留下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的周子舒。

  幸好,我還沒到特別喜歡你——

  涼雨知秋,青梧老死,一宿苦寒欺薄衾,幾番世道蹉跎……也不過一聲「相見恨晚」。

作者有話要說:那啥,投票的事情謝謝筒子們,不過千萬表刷啊~重在摻和的事,實在米必要為了這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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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三十章 雨夜 ...

  顧湘手裡打著把傘,懷裡還抱著一把,在夜雨中穿梭。她小小的繡花鞋踩在青石板上,濺起了水花打濕了她的褲腳,一陣寒風吹來,她打了個寒戰,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盡忠職守了。

  然後她一抬頭,便看見了那在雨中獨自低著頭行走的男人。

  溫客行全身都已經濕透了,衣服貼在身上,衣襟散亂,樣子有些狼狽,他卻毫不在意似的。

  顧湘趕上去,叫道:「主人!」

  溫客行並沒有回頭看她,不過顯然是聽見了,腳步頓住,等了她片刻。顧湘忙小跑著到他跟前,將傘遞過去,心裡覺得自己凄風苦雨地出來一趟十分不值當——根據自家主人一向的操守,看他這樣子,顧湘認為他是到某些不大見得了人的地方快活去了。

  於是撇撇嘴,有些不以為然地問道:「主人這又是去哪裡風流了?」

  溫客行撐開傘,走了幾步,才低低地道:「跟人打了一架。」

  顧湘順口問:「床上打架?」

  溫客行回頭看了她一眼,顧湘立刻從善如流地在自己臉上輕輕揮了一巴掌,一本正經地道:「啊呸,看你這張鳥嘴,胡說什麼?真話是可以隨便說的麼?太陽打東邊升起的事實是可以隨便念叨的麼……」

  「阿湘。」溫客行卻沒有接她這個玩笑,截口打斷她。

  顧湘眨巴眨巴眼睛,雨下得更大了,水汽騰起一層迷茫的白霧,讓她有些看不清溫客行臉上的神色,只見他沉默了良久,才垂下眼,輕聲道:「他說……他就要死了。」

  顧湘「啊」了一聲,沒反應過來,問道:「誰就要死了?」

  「周絮。」

  溫客行話音頓了一下,不知是為了轉移情緒,還是為了讓顧湘聽明白,一邊繼續往前走去,一邊將語氣壓得平平淡淡地解釋道:「他身上有內傷,我一開始見他那麼活蹦亂跳的,以為沒什麼,今天才知道,那竟是治不好的,只剩下兩三年的壽數。我一聽,便知道他是什麼人了……嘿,早知如此,我跟著他做什麼?」

  顧湘睜大了眼睛,她有些難以消化這個現實似的,半晌,才訥訥地問了一句:「周絮?」

  「嗯。」溫客行低低地應了一聲,「我原先覺著他不能是‘天窗’的人,那地方有進無出,凡是企圖逃脫的人,都必須受七顆‘七竅三秋釘’,然後人會武功全費,會失去六感,會變成個比死人更能保守秘密的廢人傻子。我先是覺著,受了七竅三秋釘的人不可能像他那樣子……今日聽另一個人的話音,才明白過來,他多半是有什麼特殊的法子,減輕了那鬼見愁的釘子的害處,可還是活不過三年。」

  顧湘聞所未聞,大氣也不敢喘地聽著,到此,才問了一句道:「主人……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溫客行聞言古怪地笑了一下,「我若是不知道得多一點,能活到現在麼?」

  顧湘啞然片刻,又追問道:「那……那個周絮,他……」

  「我以前見過一個天窗裡逃出來的人。」溫客行頓了片刻,才繼續道,「從沒有人能逃過那活死人的刑罰,他卻逃過了,我猜他至少是大管家以上的級別,甚至……有可能是前任的首領。」

  顧湘奇道:「他若是首領,又怎麼會想逃……」然後她話音突然頓住,好像意識到了什麼一樣,緘口不言了。

  溫客行的腳步極快,像是要把身後的什麼東西遠遠地甩開,顧湘人矮腿短,須得小跑著才跟得上,兩人一前一後地沉默了半晌,眼看著溫客行卻越走越快,顧湘便忽然開口問道:「主人,你傷心麼?」

  溫客行頭也不回地輕飄飄地問道:「我傷心什麼?」

  顧湘想了想,也是,她實在想不明白溫客行傷心什麼。只聽他輕笑一聲,雙腳幾乎騰空似的擦著地面劃過,一邊道:「他臉上有易容,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是個美人……再說,我喜歡香噴噴、軟綿綿、細皮嫩肉的,他就算真有張美人臉,也不合我的胃口。」

  顧湘便是用上輕功,也有些追不上他了,脫口道:「主人不是明明說過,喜歡窄腰個高,有一對好看的胡蝶骨……」

  「你記錯了。」溫客行截口打斷她,片刻,又不知道在給誰解釋,補充道,「我只是……覺得和他同病相憐罷了——阿湘,別跟著我。」

  顧湘「啊」了一聲,溫客行人影一閃,轉眼已經離她好幾丈遠了,顧湘挺委屈,大聲問道:「主人,為什麼哪?我又招你惹你了?」

  溫客行已經消失在雨簾中了,只有一句話遠遠地飄進她耳朵裡:「你話太多。」

  顧湘就一個人孤零零可憐兮兮地被留在了原地,她恨恨地跺跺腳,低罵道:「好心沒好報!」

  然後她抬起頭,望向溫客行消失的方向,忽然就想起了他那被雨淋濕了的後背,肩膀寬闊而端正,晃也不晃地一個人在雨中疾步而行,不肯等她一步。他身邊空盪蕩的,然而目不斜視地走過,像是已經踽踽獨行了不知有多遠的路。

  就也有些覺得他可憐起來。

  只是覺得同病相憐也好,怎麼樣也好……可那人竟也只是個曇花一現的過客,三兩年,可不是倏地一閃,便沒了麼?

  那西陵之下,冷風吹雨,房中煙花明滅至末路,竟已剪不堪剪。天下有誰能得即高歌失即休,今朝有酒今朝醉?

  你能麼?

  這一宿,沒人知道溫客行去了什麼地方。

  第二日清早,天才剛露出魚肚白,周子舒的房門便被拍得山響,他拉開門,曹蔚寧險些衝撞進來,一把拉了他便猴急地往外跑,便跑邊道:「你在屋裡待得倒踏實,你那徒弟的小命都快沒有啦!」

  「誰?」周子舒經過了極端混亂的一夜,只覺得腦子裡那團漿糊還沒化開似的,片刻,才反應過來,皺皺眉,「你說張成嶺?又出什麼么蛾子事了,怎麼老是他?」

  曹蔚寧嘆道:「我覺得他今年定是遇到劫數了,一遭接著一遭的,也不知道怎麼的,那麼多人不想讓他消停——昨天晚上忽然有人偷襲,要殺那孩子,幸好驚動了隔壁的趙大俠,這才將賊人拿住,結果那人竟是個死士,被拿住便服毒自盡了。你說……」

  曹蔚寧的話音頓了一下,似乎有些疑慮,他想起今天一早師叔莫懷空說的話了——這麼多大人物齊聚洞庭,究竟是什麼人,要和這麼個沒多大出息的小孩子過不去?這麼看來,與其說對方是要斬草除根,倒不如說像是殺人滅口。

  曹蔚寧思想雖然比較簡單,然而也隱隱感覺到了不對。那是一種氣氛的不對——雖然眼下被高崇等人壓下去了,可人們之間的疑慮和各種猜測,仍像瘟疫一樣無聲無形地傳著。

  那琉璃甲,究竟是什麼東西?

  周子舒他們趕到的時候,張成嶺和趙敬的屋子已經被裡三層外三層地圍住了,趙敬赤/裸著上身,肩膀上像是見了血,坐在一邊的一個長板凳上,有人正給他包紮,老爺子臉色很難看,腰上掛著刀,刀刃上的血還沒擦乾淨。

  地上有兩個死人,全都是臉色青紫,看那樣子該是服毒身亡,一具屍體旁邊掉落了一把鉤子,周子舒是一眼就瞧見了的——那是毒蝎的鉤子。

  毒蝎其實也分三六九等,看買家出錢多少,便宜一點的,便諸如那日幫著喜喪鬼將張成嶺引出去的那幫,只辦事,不賣命,若是買家出了大價錢,也能買到毒蝎中的死士。

  一旦被這群不要命的蝎子盯上,那可麻煩得很,也不知道對方有多少人,一撥失敗了一撥又來,沒完沒了死乞白賴,並且都是不怕死的亡命徒,任務完得成,就回去吃香的喝辣的,完不成,就把命撂下。

  所以相應的,價格絕對也不便宜。

  是誰花了這麼大的本錢,來殺張成嶺?他們是覺得這只會流馬尿的小兔崽子能通天徹地,還是將來能長出三頭六臂?

  周子舒腦子裡忽然詭異地冒出一個念頭,心說老子混了這麼多年,想我死的人數都數不清,到現在卻都沒有過這等頂級追殺的待遇。

  一時間投向張成嶺的目光便有些微妙的感情了。

  然而那少年站在一個小角落裡,出乎周子舒意料,他倒並不是顯得十分意外,也看不出恐懼害怕來,只是低著頭,好像在看著那兩具屍體,又好像在想著別的什麼事,露出頭頂上的發旋,沉默極了,別人問他什麼,他也就是點頭搖頭,不多話。

  高崇稍微彎下一點腰,和顏悅色地問張成嶺道:「成嶺,你認識這幾個人麼?」

  張成嶺瞥了他一眼,又將頭低下,搖搖頭。

  高崇於是將聲音放得更輕柔了些,伸手摸摸他的頭,說道:「孩子,別怕,這麼多叔叔伯伯爺爺,都是給你做主的。你告訴我,昨天晚上,這兩個惡人,和你說過什麼話麼?」

  張成嶺並不和他目光相接,聽問,也只是又搖了搖頭。高崇似乎也有些困惑,這時旁邊有個人忽然陰陽怪氣地插嘴道:「高大俠,你這麼問有什麼用,咱們有些年紀的人都知道,這兩人是毒蝎的死士,死士只是殺人的刀,凶器會說話麼?笑話!你還不如問問這孩子,是不是知道些什麼別人不知道的事。」

  說話的正是封曉峰,他這回沒有坐在高山奴的肩膀上,而是站在地上,因為身高問題,只得揚著頭,擺出一個用鼻孔接雨水的姿勢,與他說話的欠揍口氣十分相得益彰,雙手抱在胸前,叫人看了,簡直忍不住想把他拍得再扁一點。

  那高山奴就一言不發地低著頭站在他身後,一張臉生得粗獷猙獰,簡直就像是話本上的羅剎鬼。

  連高崇聞言都皺起眉,趙敬已經不幹了,站起身來,指著封曉峰的鼻子怒罵道:「臭矮子,這種話你也說得出,良心叫狗吃了麼?」

  封曉峰冷笑道:「趙大俠,你接手張家遺孤以後,便寸步也不離開他,當他香餑餑一樣地一直帶在身邊,究竟是為了什麼?你自己心裡有數,也別把別人當傻子!」

  封曉峰目光炯炯地望向那不抬頭的張成嶺,扯著嗓門道:「小孩,你說實話,張家的琉璃甲,你知不知道在什麼地方?是不是在你身上?是不是後來又被這位趙……嘿,趙大俠給私吞了?」

  趙敬怒道:「封矮子,我操/你祖宗十八輩!」

  高山奴忽然抬起頭,怒視著趙敬,封曉峰一擺手,高山奴便又安安分分地站回到他身後,封曉峰接著道:「趙大俠,你惱羞成怒,豈不落了下乘?」

  趙敬便真的想撲過去教訓他一通。

  高崇忙攔住他,沉聲道:「封兄弟,沒根據的話咱們最好少說,傷感情——先來幾個人,把這屍體收拾下去,其餘的事,咱麼再從長計……」

  然而此時又有人道:「高大俠,你總是這樣關起門來說事,可是讓誰聽不讓誰聽啊?趁著這時候大傢伙都在,找那孩子問問清楚,不也是為他好麼,不也省的三天兩頭有人惦記著他的小命?」

  張成嶺這時抬起頭來,臉蒼白得很,一雙眼睛失了神采,他只感覺所有人都在看著他,所有人都在對著他指指點點,所有人都在逼他——給他們一個說法——可他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周子舒從來是慣於隱藏在人群裡的,永遠也沒有多少人會留意到他,此刻,就那麼夾在一群人裡,看著張成嶺茫然無措的模樣,忽然心裡便涌起一股怒氣。

  他想推開所有人,把那少年拉出來,帶他離開這藏污納垢的地方。可那樣做了,還是周子舒麼?謀而後動,三思後行,這都是刻在他骨子裡的東西,事無巨細,都抱著一百分的謹慎,深居幕後,絕不拋頭露面。

  那些年,連皇上都說他處事越發沉穩,絲毫破綻都不露……可葉白衣那老東西卻說他藏頭露尾。

作者有話要說:後面還有兩章^_^V第一天,謝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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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脫殼 ...

  周子舒忽然感到有一道目光射在他身上,似乎有人專門盯著他看,便扭過頭去,剛好和葉白衣的視線撞上。葉白衣也站在人群中,離他不遠不近,沒什麼表示,連個點頭的招呼都沒有,仍是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他,那神色平靜得,就像是對周子舒說出「你就快死了」的時候一樣。

  你就快死了,你都當了一輩子背著殼的縮頭烏龜了——周子舒在心裡默默地念道,他想,有什麼大不了的呢,都到這步田地了,還瞻前顧後地給什麼鋪什麼路,又謀劃什麼呢?若一個人一輩子都不曾率性衝動過,他豈不是也太壓抑、太可悲了些?

  他忽然發現,其實自己的願望,原來只是當個沒殼不縮頭的王八而已。

  正在吵鬧不休的眾人忽然聽見了一聲輕笑,他那聲笑聲按說在嘈雜的人群中不應該被凸顯出來,可也不知那人用了什麼方法,生生地就將所有人的聲音都壓下去了,然後一個面黃肌瘦其貌不揚的男人走出來,滿聲細語地說道:「諸位,大庭廣眾之下,為難一個孩子,這是什麼道理?」

  張成嶺眼睛一亮,張張嘴,無聲地叫了一聲「師父」。

  曹蔚寧替高崇引薦過周子舒,所以高崇頓了一下,便叫出他的身份來:「周兄弟。」

  高崇只覺得十分奇怪,這男人此時,身上帶著一種高手特有的氣勢,按理說自己絕對應該過目不忘,可偏偏,那日曹蔚寧帶他們來高家莊的時候,他竟未曾留意到這人,甚至直到這時候,也只能勉強想起他姓周,卻記不起他的名字了。高崇心裡便是微微一凜。

  只見周子舒對張成嶺招招手,說道:「小鬼,你過來。」

  張成嶺立刻二話不說地撲向了他的懷抱,簡直比見著親爹還親。

  封曉峰尖聲道:「你又是什麼人?」

  周子舒攬住張成嶺的肩膀,偏過頭去看了封曉峰一眼,見他那樣子,便覺得十分不爽,於是慢條斯理地挑釁道:「矮子,連你老子都不認得了麼?」

  封曉峰大怒,這回還不待他發話,高山奴便低吼一聲衝著周子舒撲過來,他那身形十分巨碩,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好像連累著地面跟他震三震似的,那麼山呼海嘯一樣地撲過來,手中還掄著一個足有人腦袋那麼大的流星錘,便要把周子舒錘成肉醬。

  他好像把每一個膽敢欺辱封曉峰的人,都當成殺父仇人一樣對待,這兩人的關係,也實在古怪詭異得很。

  周子舒人影一閃卻已經不在原地,順便拎走了張成嶺,流星錘砸在地上,竟把青石板砸出了一個大坑。

  高崇冷眼旁觀,竟覺得這人的輕功仿似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一般,拎著一個人,竟還能有這樣的速度。

  高山奴一擊不中,揚手又一錘橫掃了出去,「嗡」地一聲。周子舒看準了時機,腳尖在那鎖鏈上輕輕一點,又拔起兩尺高,然後藉著流星錘掃過來的方向,在錘頭上補了一腳,也不知他這一腳有多大的力氣,反正人們反應過來的時候,那流星錘已經轉了一圈,直撲向自己的主人了。

  高山奴身形可不怎麼靈活,實在是避無可避,情急之下,他只得抱緊身體,縮起頭,勉強側過去,大喝一聲,用肩膀硬受了這一下,整個人被那錘給打飛了出去,摔在地上。

  封曉峰尖叫一聲,像是那流星錘是打在他自己身上一樣,此刻竟也顧不上別人,先撲上去看他的高山奴。高山奴的肩膀被打碎了一邊,卻畢竟比別人都皮糙肉厚些,還活著,意識也清醒著,蜷縮成地上巨大的一坨,也不出聲,一雙眼睛就那麼痛苦的望著封曉峰。

  封曉峰這才抬起頭來,惡狠狠地將目光投向周子舒。

  周子舒面沉似水,說道:「他想要我的命,我卻並沒有想要他的命。」然後拉起張成嶺,道,「我們走。」

  「站住!」這回是華山掌門於丘烽,他一站起來,華山派身後的幾大門派全都跟著他站了出來,於丘烽面色十分不善地看著周子舒,隨後草率敷衍地抱抱拳,咬牙切齒地說道,「這位俠士,你就這樣把這孩子在天下英雄們面前帶走,可也太不把大傢伙看在眼裡了吧?」

  周子舒瞥了他一眼,淡淡地問道:「那於掌門說要怎麼樣呢?」

  於丘烽道:「要走可以,你先讓他說出為什麼三番兩次有人追殺他,張家究竟是不是和琉璃甲有關係,那琉璃甲如今又在誰手上?!」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這苦大仇深的華山掌門,低下頭,問張成嶺道:「你知道他在說什麼麼?」

  張成嶺抿緊了嘴脣,搖搖頭。

  周子舒又問道:「他問你的話,你想說麼?」

  張成嶺伸出手,小心地拉住他的衣服,不言聲。周子舒便點點頭,回頭對於丘烽說:「於掌門,你有問,他也可以不答,咱們還是就此別過,後會無期的好。」

  言罷拉起張成嶺抬腿便走,於丘烽身後的蒼山掌門黃道人冷笑一聲:「小子目中無人!」便率先發難。這黃道人十分其貌不揚,一張黑蛋臉,極盡歪瓜裂棗之能,偏愛跟在那常年拿著把摺扇,老做風度翩翩狀的於丘烽身後,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此刻出手竟然不滿,像是一顆巨碩的土豆彈了過來。

  周子舒暗笑一聲,說他目中無人也算對,反正在場這些母雞似的只會咋咋呼呼的貨,他是沒一個瞧得上的,眼看著黃道人一招遞到,周子舒連張成嶺的手都未曾放開,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兩人電光石火間竟也不知走了多少招,隨即黃道人悶哼一聲,往後連退三步,「噗」一聲噴出一口血來,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

  變成了一隻蔫土豆。

  場下立刻「師父!」「掌門!」的驚呼一片。

  於丘烽急了眼,指著周子舒道:「哪裡來的邪魔歪道,莫不是和那群惡鬼一夥的?不要放走他!」

  打不過就給人扣一頂大帽子,周子舒扯扯嘴角,摟住張成嶺,無意與他們糾纏,轉眼間已在幾丈以外。場中一片混亂,有曹蔚寧磕磕巴巴地維護他的,有高崇趙敬等意味不明地不動聲色的,還有被以於丘烽為首的一幫子飯桶攛掇起來、不明原因地跟著鬧事的。

  大呼小叫,簡直像個狗市。

  周子舒身如鬼魅一般從人群中穿梭而過,偶爾出手打發掉幾個撞上來的。他懷裡的張成嶺因為琉璃甲的關係,簡直變成了一塊誰都想啃上一口的肉骨頭,於丘烽就好像忽然化身瘋狗,在他身後窮追不捨。周子舒只覺得,這華山掌門跟個老娘們兒似的,還沒完沒了了!

  心裡便也冒火了,頓住腳步,旋過身去,打算和他碰一下。

  就在這時,忽然一道鞭影破空而至,剛好截住於丘烽的去路,隨後一股酒氣撲面而來,周子舒定睛一看,那衣衫凌亂一身酒氣的人,竟是昨夜招呼都沒打一聲便走人的溫客行。

  只見溫客行一雙眼睛紅彤彤的,腳步有醉漢特有的凌亂,對周子舒十分騷包地笑了一下,打算擺個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姿勢,不過被一個酒嗝給破壞了——他說道:「阿絮,你……你先去吧,我給你截住他……他們。」

  他這話還沒說完,人便踉蹌了一下,那模樣簡直像個風中的不倒翁,頭晃尾巴搖的,看著便讓人膽戰心驚,然而偏就把於丘烽往他身上招呼的幾下子都躲了去。

  左搖右晃中,他手中鞭子毫無章法地亂甩,也不知道怎麼的,那麼「正好」,便纏住了於丘烽的小腿,眾目睽睽之下,將華山掌門人給絆了個大馬趴。

  溫客行還使勁揉揉眼,一邊腿軟得麵條一樣地踩著秧歌步,一邊歪著頭看著羞憤欲絕的於丘烽,手在眼前晃了晃,大著舌頭道:「喂,那個……兩、兩個腦袋的,你……你也喝多了?做什麼在地上爬?」

  周子舒瞥見,心裡搖搖頭,覺著這回華山派是要和溫客行不共戴天了。

  他領了溫客行這份情,也不耽擱,拎起張成嶺便趁機遛走了,又不知從哪順手牽羊地弄來兩匹馬,將張成嶺扔在馬背上,便帶著他絕塵而去。

  張成嶺騎術不行——他簡直什麼都不行,才走了沒多遠,便有些追不上周子舒了,在馬背上晃來晃去。

  周子舒心裡暗嘆一聲,知道他是塊朽木,便也不把他當棟梁要求,在跑了一陣之後棄了馬,帶著張成嶺翻進了一個荒廢了好久沒人住的院子,叫這擔驚受怕了大半天的少年歇歇腳。

  沒多大一會功夫,這荒院的大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了,張成嶺立刻草木皆兵地跳起來,卻見是溫客行,晃晃悠悠一步三搖地走了進來。

  張成嶺一開始還以為他是裝醉,誰知此時一看,才發現他簡直東西南北不分,沒頭蒼蠅似的走了幾步,「撲通」一聲單膝跪在周子舒面前,然後身子往前一撲,便倒了下去。

  周子舒忙扳起他的臉一看,見溫客行面色紅潤,完全沒有什麼受傷的跡象,還知道衝他傻笑了一下,兩條胳膊死死地抱住周子舒的腿,往旁邊一滾,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把他那兩條腿當了枕頭還是當了被子。

  周子舒忍不住問道:「你這是掉到酒罈子裡了?」

  溫客行大著舌頭說道:「我昨日,找到了一個酒、酒窖……嗯,在裡面泡了一宿,喝了十幾壇……痛快,痛快!」

  他是真喝多了,一笑起來,便停不下來,死死地抱住周子舒的腿,將臉埋在上面,口中還含糊地念叨著「痛快」。

  周子舒無話可說地看著他頭歪在一邊,青天白日便呼呼大睡起來,於是斷定了此人乃是吃飽了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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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二章 容炫 ...

  且說他們三人就這樣大喇喇地拍屁股走人了,此刻高家莊卻亂成了一團,曹蔚寧還在跟旁邊的人義憤填膺地說著此事明顯是華山派不厚道,莫懷空便拉扯了他一把,簡短地命令道:「你給我閉嘴。」

  曹蔚寧轉頭看著他師叔,剛想說師叔你怎麼能向惡勢力低頭呢?便見莫懷空指著於丘烽道:「沒見他都要尋死覓活了麼?你閉嘴吧,關你屁事,老實看著!」

  曹蔚寧就老老實實地閉嘴了。

  他東張西望了一會,又壓低聲音,問莫懷空道:「師叔,你說那趙大俠和高大俠,怎麼就這麼輕易地讓周兄把張家的小孩給帶走了呢?」

  莫懷空一雙鷹隼一樣的目光盯著前方,聞言冷冷地掃了曹蔚寧一眼,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說道:「你腦子被狗吃了麼?」

  曹蔚寧早被他罵得皮糙肉厚,絲毫不見臉紅,仍然非常誠懇地等著師叔解惑,誰知莫懷空把臉扭過去,又不理會他了,曹蔚寧片刻後才想明白了,發現自己真是腦子被狗吃了,竟連這也看不出——分明是他師叔也不知道嘛!

  慈睦大師匆匆趕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中年男子,這男人身形削瘦,一身玄衣,嘴角往下撇著,還有兩道不淺的法令紋,劍眉入鬢,雙目極亮,一看便知是個不好惹的主兒。慈睦大師見此鬧劇情景,只得用上了少林的獅吼功大喝一聲,不少武功低微的叫他這麼一聲吼給弄得眼前直發黑,人群這才安靜下來。

  高崇和趙敬見了慈睦大師身後的男人,卻都站了起來,趙敬率先道破了這男人的身份,叫道:「沈世兄!」

  曹蔚寧只聽莫懷空「咦」了一聲,便忙見縫插針地問道:「師叔,這是誰?」

  莫懷空皺皺眉,說道:「這是蜀中沈家的家主沈慎,平日裡跟個大姑娘似的,從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悶在家裡養白臉,唯恐曬黑了他的,怎麼今日竟捨得一身細皮嫩肉,大老遠地跑到洞庭來見日頭了?真是奇了。」

  曹蔚寧沒聽說過這個人,便傻呆呆地「啊」了一聲,莫懷空最看不慣他那蠢樣子,便瞪了他一眼,到底還是解釋道:「你們這年紀的人,多半不知道了,想當初,江湖上最負盛名五大家,便是江南張家,太湖趙家,洞庭高家,蜀中沈家,還有太行陸家。不過如今除了高崇趙敬,張家已經就剩下一個人了,沈家早就金盆洗手不問江湖事,陸家也沒人了,五大家族早就名不副實,好些年輕人已經不記得他們了。」

  曹蔚寧便掐著手指頭算了算,問道:「不對啊師叔,算上張家後人,這才來了四個姓,哪來的五家?」

  莫懷空不耐煩地道:「那是因為陸家家主頭十年病死了,他上輩子沒積德,這輩子斷子絕孫,沒落下一兒半女,因和那變成死鬼的泰山掌門華房齡有些交情,便把自己的家產和幾個小徒弟交託給了泰山派,如今華青松都在這裡,可不算是陸家了麼?你怎麼狗屁也不懂,哪來那麼多問題?別跟別人說我是你師叔,丟人現眼!」

  只見沈慎低低地和慈睦大師說了什麼,慈睦大師便嘆了口氣,誦了一聲佛號,點點頭。隨後沈慎站出來,回頭接過一個沈家子弟手上托著的盒子,將盒子打開,那裡面有個用絲綢包著的小包裹,沈慎將包裹打開,只聽有人倒抽了口氣,失聲叫道:「是琉璃甲!」

  曹蔚寧也伸長了脖子去看,見那盒子裡的東西完全露了出來,竟是一片極精美的琉璃碎片,不過巴掌大,在日光下閃著微弱的光。若不說,誰能知道,就是這片小玩意,掀起了這麼大的一片腥風血雨?

  於丘烽喉頭微動,清清嗓音,喃喃地道:「這真的是那五塊琉璃甲之一麼?」

  沈慎道:「千真萬確。」他說完這句話,卻把目光轉向了高崇。

  高崇臉上的表情看不分明,沉默了半晌,才對一邊的鄧寬說道:「我書房進門左邊的架子上,第三格那本《禮記》後面,有一個暗格,你把它打開,將裡面的東西拿來給我。」

  鄧寬不明所以,領命去了,片刻後回來,手裡也碰了一個小盒子,高崇接過來,嘆了口氣,將盒子當眾打開,與沈慎的那小盒子並排放在一起,兩塊傳說中的琉璃甲,就這麼亮相在了所有人面前。

  只聽高崇說道:「事到如今,老朽是必須要給諸位一個交代了。琉璃甲,的確是一共有五塊,這些年,其實就是我們五個人一人拿著一塊,幾年前陸兄早逝,便將他的那塊託付給了泰山掌門華大俠,卻不想……竟給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慈睦大師接過話頭,道:「阿彌陀佛,這其中事端,老衲倒是也知道一些。」

  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這位慈眉善目須發皆白的少林高僧,只聽他說道:「不知在場的諸位,有誰還記得三十年前那一場武林浩劫。」

  此言一出,有些年長的人,登時臉色已經變了,連一直在一邊看熱鬧似的葉白衣,也微微抬起頭來。

  而此時,周子舒也在依著記憶,給完全蒙在股裡的張成嶺說張家的舊事。溫客行在一邊睡得人事不知,被周子舒踹開,還緊緊地攥著他的袖子不撒手,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十分不像樣子。

  周子舒早晨被曹蔚寧拉出來的時候,正準備吃些東西,沒來得及,只得先包好收著,這時候便拿出來給了張成嶺,看這少年一通狼吞虎咽。

  「三十年前的事,我只是知道個大概,那大約還是你父親年輕的時候,江湖中出了一個武學奇才,名字叫做容炫,他一柄長劍,四海之內罕逢敵手,又喜愛雲遊結交各方豪傑,據說和當年的五大家族的年輕一代都來往甚密。如今五大家族已經不提了,不過你作為張家後人,總是知道的吧?」

  張成嶺點點頭,嘴邊還沾著點心渣,又說道:「可我爹不曾提過他。」

  「不光你爹不曾提過,這三十年來,他的名字都是一個禁語。」周子舒嘆了口氣,接著道,「後來容炫娶了親,據說他的妻子也是個出類拔萃的姑娘,十分貌美,乃是神醫谷出身……」

  他話音到此忽然頓住,低頭看了一邊的溫客行一眼,心道,也是神醫谷出身,難不成這也是巧合?

  一抬頭,張成嶺正不眨眼地巴望著他往下說,周子舒心裡有些疑問,卻沒在他面前表露出來,便繼續道:「兩人伉儷情深,本是神仙眷侶,然而誰知,有一天,那容炫的妻子,竟被人害死了。」

  張成嶺一怔,問了個傻問題:「那是為什麼?」

  周子舒笑了,害死一個人,用得著什麼理由麼?

  他還是想了想,解釋道:「多半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吧。容炫的劍法我不曾見過,只聽說是真正禁得起‘空前絕後’四個字,他未到而立之年,便自成一派,創出傳說中的‘封山劍’,這輩子不曾見過當年劈山分海的封山劍法,可也是一大遺憾。他那封山劍分上下兩冊,上冊是武功心法,下冊是劍招,下冊乃是他自創,上冊,傳說是他偶然得到的一本上古傳下的秘笈,心有所感而編的。你可知道……單是‘絕世高手’這四個字,便能讓人癲狂。」

  張成嶺問道:「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容炫心裡大慟,竟然走火入魔,性情大變,開始濫殺無辜,不得已,當年的五大家族牽了這個頭,甚至請動了山河令,要聯手追殺他——算來,從上一回山河令現世到如今,已經是三十多年的光景了。後來,容炫逃進了風崖山青竹嶺,在那裡,和以五大家族為首的追殺他的人,有過一場惡戰,也不知死了多少人,據說現如今仍然能聽見死人夜哭。誰能想到,昔日好得要穿一條褲子的人,竟至於刀兵相向,不死不休呢?」

  這世間所謂情意,難不成都是這樣無常麼?

  他頓了片刻,點頭道:「不錯,風崖山青竹嶺,正是鬼谷,至今沒人明白,當年的惡鬼們,為什麼站在了容炫那邊。那一戰打了不知多少個日夜,最後容炫自盡,天下英雄損傷過半,五大家族也從此一蹶不振。也正是因為那一回,雙方都真正是都大傷元氣,才有了之後鬼谷有入不得出的規矩,買得三十年的太平。」

  周子舒說到這裡,也皺了皺眉,這故事他也不過是聽來的,並沒有加上自己的猜測,這樣說出來,其實不明不白的地方很多,比如當年究竟在風崖山發生了什麼事,容炫的妻子是怎麼死的,那樣一個本該成為一代宗師的奇才,又是怎麼會淪落到鬼谷,與那些人為伍的?幸好張成嶺不是個精明的孩子,只是懵懵懂懂地聽了,並不大懂。

  這當中的事,被掩埋了那麼多年,又有多少是能見得了光的呢?

  參與過的人,要麼死了,要麼緘口不言,連天窗都沒能搜集到當年的真相。周子舒懷疑……那琉璃甲,就是當日風崖山之戰的遺留之物。

  傍晚,周子舒終於掰開了溫客行死拽著他衣服的手,打了些野物回來,烤來吃,他琢磨著,自己是去哪裡都無所謂的,可帶著這麼個小東西,便是個累贅了。

  卻也不願意逼著他,只讓張成嶺自己去想該要何去何從。

  溫客行醉得不輕,到天都黑了下來,仍爛泥一樣地癱在那不起來,周子舒又教了張成嶺幾句口訣,叫他自行去領會,便靠在一邊閉目養神,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有些迷迷糊糊要睡著了,忽然感覺到一隻手摸索到他身上,竟十分不老實地去解他上衣的扣子。

  周子舒一把攥住那人脈門,睜開眼。

  這時的溫客行哪還有半分醉意,見被抓住了,也不慌張,只是黑暗中衝他笑了笑,還有理有據地道:「我就是想見見傳說中的七竅三秋釘長什麼模樣,沒想把你怎麼樣,也不是故意耍流氓。」

  什麼叫做「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錯誤的開始」,被姓溫的猥瑣男人給闡述了一個具體。

  他一隻手腕被周子舒抓著,另一隻手撐在地上,幾乎是半伏在周子舒身上,張成嶺這時已經睡死過去了,兩人呼吸和說話都放得極輕,黑暗中,竟有種不可名狀的曖昧。

  溫客行忽然湊近了,將外袍解下來,裹在他身上,挑起他鬢角的一縷發絲,低聲問道:「阿絮,‘周絮’是你的真名麼?」

  周子舒甩開他的手,將他推開,理直氣壯地道:「溫兄說得什麼笑話?好像‘溫客行’便是你的真名一樣。」

  溫客行聞言挑挑眉,更加柔聲細語地反問道:「那依你之見,我該叫什麼呢?」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才低聲問道:「溫兄,你真的姓溫麼?我倒覺得,你該姓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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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 鬼主 ...

  溫客行慢慢地坐正了身體,沉默不語地看著他。他兩條長腿盤起來,手指敲打著自己的膝蓋,半晌,才輕聲說道:「我不姓容,只恨我今生今世沒見過那姓容的,不然見他一回,宰他一回。」

  周子舒臉上看不出什麼訝異的神色,聞言頓了頓,才放慢語速,說道:「哦?看來那是我猜錯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如今的鬼主,便是容家後人呢。」

  黑暗中只能聽到張成嶺輕輕的鼾聲,兩人相距不遠,卻都是死一般地沉寂,不知過了多久,溫客行才慢慢地露出一個笑容。這笑容和他平日裡傻乎乎見牙不見眼的表情不一樣,眼角並沒有笑紋,一雙漆黑的眼睛依然冷冰冰,反射著微弱的光,尖銳地看過來,長眉微挑,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模樣:「哦?」

  周子舒話音輕得似乎連嘴脣都不怎麼活動,語速卻極快:「喜喪鬼花錢雇了毒蝎,一路綴著那小鬼,其實並不是要殺他,而是非常想知道,張家莊慘案的那一回,他有沒有見到過一個少了一根手指的人,據我所知,吊死鬼薛方,便是少了一根手指的。但從那日在破廟裡遇見那群人開始,我便知道,張家滅門的案子,並不是鬼谷之人做的。」

  溫客行似乎很感興趣一樣地追問:「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周子舒輕輕笑道:「從十萬惡鬼眾手裡毫發無傷、全胳膊全腿地把那小鬼一路護送到太湖,我若是真有那麼大本事,早就稱霸武林了,還在這混什麼混?」

  溫客行用一種很是熾熱目光看著他,說道:「……你也不用這樣自謙。」

  周子舒繼續道:「可為什麼喜喪鬼要追著這小鬼不放呢?我想著,或許只有一個解釋,無論張家莊的案子是誰做的,這中間定有青竹嶺惡鬼,私自出谷,參與到了其中,喜喪鬼懷疑……或者說,想讓別人懷疑,那人便是吊死鬼。再者那日顧湘在破廟中殺了的黑衣人臨死的時候,說過一個‘紫’字。紫什麼呢?我想……不會是紫煞吧?」

  溫客行點頭道:「不錯,我二人從江南一路跟到了太湖,又一路跟到了洞庭,來得巧合,出現得也可疑,我還殺了地穴裡的那個小鬼,也是怕他吐露我身份,對麼?」

  周子舒說道:「這並不難猜,溫兄,放眼整個江湖,叫我猜不出來路的人,實在太少了,南疆北漠不算,中原武林,充其量一隻手也能數過來,和你相處了這麼多日子,若再不明白,豈不是太傻了麼?」

  溫客行沉默了一會,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噗嗤」一聲笑出來,點點頭,道:「你知道的事真是太多了,周……莊主?周大人?」

  周子舒笑道:「如今不過草民一個,鬼主實在太客氣了。」在溫客行方才直接點名「七竅三秋釘」的時候,周子舒便知道,自己的來路恐怕已經被他猜到了。

  兩人便無話了,那一刻,溫客行不再是油嘴滑舌專好男色的大混混,周子舒也不再是荒腔野調潦倒落魄的流浪漢——風崖山詭秘的主人和天窗莫測的前首領在一個廢宅裡默然相對,更像是一場無聲的較量。

  唯一的見證人還居然在一邊睡得昏天黑地。

  周子舒便往張成嶺的方向看了一眼,將聲音壓得更低:「鬼主一直跟著這孩子,難道不是因為覺得他知道些什麼,比如……那個犯忌離開鬼谷、之後又一直追殺他的人究竟是誰?」

  溫客行笑眯眯地反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就是跟著他呢?」

  周子舒失笑:「你不是跟著他,難道還是跟著我不成?」

  溫客行卻只是笑,那樣子竟非常容易讓人誤會成他正深情地看著一個情人,笑得周子舒愣是覺得有些發毛,半晌,溫客行才輕飄飄問道:「阿絮,你不覺得我們倆越來越配了麼?」

  周子舒斬釘截鐵地道:「完全不覺得。」

  溫客行看著他,仍只是一臉讓人寒毛倒立的溫柔,周子舒和他面面相覷半晌,忽然問道:「你這是吃錯了什麼藥,還是練功走火入魔的後遺症?」

  溫客行卻忽然輕輕地抓住他的手指,摸索著攥住他手心,執起來,低頭輕輕在他手背上親了一下,反問道:「你說呢?」

  周子舒立刻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只覺得那嘴脣的溫潤觸感和那人糾纏不去的目光纏在了一處似的,越發覺得他瘋瘋癲癲、病得不輕了,便乾笑一聲道:「溫兄胃口實在是太好了。」

  溫客行厚顏無恥地道:「好說,只是我一見你便胃口大開,你說可怎麼辦呢?」

  隨即不待周子舒接口,溫客行便繼續不著邊際地扯道:「還是好多年前,我在路邊看見一具死屍,頭髮都枯死了,散亂著凝成一團,衣服也看不出原先的顏色,頂著一張血肉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連五官的輪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桿槍從前胸穿到後背,自胡蝶骨下過,我多瞧了幾眼,一見那對骨,便知道,這生前定是個絕世美人,後來你猜怎麼著?」

  周子舒深深吸了口氣,然而溫客行卻搶在他開口前說道:「我這一輩子看人骨,還從未走眼過,所以啊,阿絮,你幹脆把易容洗了,讓我也親親抱抱過過癮。世間美人稀有,可也不算特別難得,我胸懷閱盡天下美人的大志,向來絕不糾纏,說不定見了你本來面貌,天雷勾地火,跟你睡上一宿,也就不惦記了。你這樣……我卻想跟你過一輩子了。」

  周子舒本想說什麼,話都到了嘴邊,一聽到這,立刻忘詞了,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溫客行就前仰後合地笑起來,指著周子舒道:「嚇死你。」

  「你娘的。」周子舒簡短地點評道,然而卻頓了一下之後,又想到了什麼,忽然拍拍他的肩膀,說道,「算了吧,你也節哀順變。」

  溫客行愣住,訥訥地問道:「什麼?」

  周子舒卻不再和他說話,只是靠在一邊閉目養神。

  為什麼會在好多年後,仍把一個死人的模樣特徵記得那樣清楚,連穿得是什麼,頭髮什麼樣都複述得分毫畢現呢?必然已是回憶了無數回,已經刻在心裡,一回又一回地裝作若無其事東拉西扯地樣子說出來,唯恐自己忘了他的模樣。

  周子舒就是莫名地明白那種感受——也許他們偶然於茫茫人海中相逢,不知彼此的底細,可這不妨礙他們生來便是知己。

  第二日周子舒便和張成嶺離開荒院——當然,還帶著一個不請自來的姓溫的跟屁蟲。周子舒打算再去一趟平安銀莊,看看上回囑託的事他們查得怎麼樣了,也好多了解一些事,以便在張成嶺那空空的腦殼裡塞些東西,省得他懵懵懂懂地就知道傻練功夫。

  張成嶺很快便發現,跟著他這便宜師父學點東西,真是十分痛苦,他只管自己背出一長串的又拗口又不知所云的口訣,也不管別人聽得懂聽不懂、記得住記不住,這就算是教給你了,美其名曰「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張成嶺只覺得周師父領的這個門檻實在太高了,簡直比別人那的半山腰還高,雲裡霧裡的,腦子裡更是一坨漿糊了,兩眼翻白地背得磕磕巴巴,那傻樣子看得周子舒十分不耐煩,便一巴掌扇在了後腦勺上,罵道:「你那是背口訣呢,還是上吊呢?」

  張成嶺知道自己笨,也不敢回嘴,委委屈屈地看著他,周子舒便道:「幹什麼?」

  張成嶺說道:「師父,我不明白。」

  周子舒深吸一口氣,覺著自己受他一聲師父,理當有些耐性,便勉強著按捺下性子,放慢了語速,自覺很有耐心地問道:「是哪裡不明白?」

  張成嶺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下頭去,小聲道:「哪裡都不明白……」

  周子舒默然無聲地移開目光看向別處,忍了許久,終於忍不住了,道:「小鬼,你脖子上頂著的那玩意兒究竟是腦袋還是夜壺?!」

  溫客行跟著在一邊拾樂,見狀,便上前拉開他們兩人,自動把自己想象成跟在嚴母身邊的慈父,一邊自得一邊臭美,樂滋滋地跟周子舒道:「你差不多行了,會不會教徒弟?多聰明的也讓你罵傻了。」

  周子舒道:「怎麼不會,我師弟就是我一手教出來的。」

  溫客行微微睜大了眼睛,奇道:「那你師弟背不出口訣、練不會招式的時候,你怎麼辦?」

  這年代有些久遠,周子舒皺著眉想了一陣,才說道:「我讓他將本門入門的練氣口訣抄過三百遍,練不會慢慢練,再不會不給飯吃,還不會……也不用睡了,半夜叫人把他臥房鎖上,叫他去雪地裡自己領悟。」

  張成嶺聞言偷偷打了個寒戰。溫客行愣了半晌,才嘆道:「令師弟……真是命大。」

  周子舒腳步一頓,忽然道:「他命不大,已經死了。」張成嶺和溫客行都看著他,他那一張青黃的面孔看不出絲毫端倪,周子舒不甚溫柔地拍拍張成嶺的頭,平鋪直敘地道,「好好學吧,你想多活幾日,便得有本事。」

  然後他將張成嶺丟給溫客行,留下一句:「我去見一個朋友,你替我看他一會兒。」便運起輕功,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張成嶺和溫客行兩個面面相覷。

  半晌,溫客行才深有所感地道:「你師父說得十分有道理,得有本事——算了,他也不在,咱們換換腦子,我接著給你講上回那個紅孩兒的故事的後半段。」

  張成嶺是個沒出息的,便立刻又來了精神,兩人一邊往最近的一家酒樓走,一邊聽溫客行說道:「那些個妖魔鬼怪可怎麼辦呢?紅孩兒想了很久,試了無數個法子,終於讓他想出了一個主意,只需一個法寶——」

  他們兩人一個順口胡謅,一個十分捧場,路途中十分愉快,正想走進一家酒樓,忽然,只聽身後一個女孩叫道:「主人!主人,可找著你了!」

  溫客行和張成嶺回過頭去,見顧湘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奇的是,她身後竟然還跟著個曹蔚寧。溫客行想不通這兩個貨怎麼混到一塊去了,還沒開口問,便聽顧湘倒豆子似的■裡啪啦地說道:「昨日不見了你,我便去找,結果聽這位曹大哥說你和周絮將那張家的小子給帶走了,他便自告奮勇地帶我出來尋你們啦!」

  曹蔚寧一臉傻笑,連聲道:「自當奉陪,自當奉陪。」

  顧湘繼續道:「主人,曹大哥不但人仗義,還十分有學問呢,我跟你說……」

  溫客行簡直想裝成不認識他們兩個,拉著張成嶺便往酒樓裡走。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居然被一個怪蜀黍當成小蘿莉……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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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妖姬 ...

  周子舒再次走進銀莊的時候,迎出來的便不是掌櫃一個人了。

  一個身材微胖,滿臉福相的男子聽聞他來,大步迎了出來,這人細眉細眼肉鼻頭,一張臉活像籠屜裡蒸出來的白花花的大饅頭,看著便十分惹人喜愛。銀莊掌櫃的微微弓著腰,在這人身後兩步的地方跟著,態度十分恭敬。

  他一見了周子舒,先是愣了片刻,然後才試探似的問道:「您是……周公子嗎?」

  周子舒笑道:「怎麼,平安認不得了?」

  原來這迎出來的男人便是「平安銀莊」的宋大當家宋平安,傳說此人原先是南寧王爺府上的管家,主人故去了,便自己出來,靠著一點積蓄經商買賣,不幾年,便做得家大業大。

  全國都有他的產業,一年四處奔波,誰也不知他在哪一處。不少客商都知道這位宋大當家,做起生意買賣來,十分精明,卻難得的不奸,竟是個厚道仁義的,一來二去,口碑十分好,連帶著路子也寬,宋家也越發興旺發達起來。

  宋平安十分激動,吩咐掌櫃的打烊,又遣散了小夥計,清了場,請周子舒坐下,說道:「奴才本來在揚州附近,聽見消息,便立刻趕來了,底下人可曾怠慢過公子?我家主子念叨了您好幾年啦!」

  隨後平安壓低了聲音:「當年多謝周公子,把我家主子離京的消息瞞了下來,才有這幾年太平日子。」

  周子舒啜了口茶水,笑道:「舉手之勞罷了,七爺他一向可好?」

  心裡卻想著,你家主子早點滾蛋才叫消停,大家也就都能過上太平日子了。

  平安笑道:「好得很,好得很,煩勞公子惦記著,小人接到消息便傳信回去了,昨日才收到主子回信,說正和大巫往這邊來呢,十天半月的,估計也就能到了……」

  周子舒聞言,平靜的臉上立刻抽搐了一下,心道這中原武林已經夠亂乎的了,那禍害竟然還要來摻和一腳,真是流年不利,天災人禍趕齊全了,嘴上卻還客氣道:「怎麼好勞動七爺和大巫呢?」

  平安道:「那有什麼的,我家主子久居南疆,也閑得十分沒事做,正好出來活動活動身子骨,主子說了,當年還曾與公子約定,將來定要替公子說個腰細貌美的南疆妹子當媳婦呢。」

  周子舒大汗,忙道:「戲言,戲言罷了……」

  他心裡卻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前一日那荒院裡,溫客行一本正經地,說出「我卻想跟你過一輩子了」的模樣,便覺得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上像是長了釘子,怎麼都不舒服,渾身不對勁。

  平安與他寒暄了幾句,便說了正題,道:「公子來問過琉璃甲的事,奴才叫底下人留心了,這些日子知道點東西——公子可知,昨日一位名叫做沈慎的男子隨著少林方丈出現在了洞庭,還帶來了一塊琉璃甲的事?」

  周子舒一怔:「蜀中沈家的家主沈慎?」

  平安點頭道:「是,此人不問世事已久,此番竟忽然出現,顯然是聽到張家遇害的消息,也待不住了。」

  周子舒心下急轉,即刻反應過來,說道:「是了,當初太行陸家並未曾留下子嗣,只有幾個不成器的小徒弟,都交給了泰山掌門華房齡,再算上張家……難不成,傳說中的五塊琉璃甲,竟在當年的五大家族手上?」

  平安道:「周公子果然聞一知十,那沈慎一現身,高崇便也承認了琉璃甲,在高家莊也有一塊,終於說出了此物的來龍去脈,您可曾聽說過‘陰陽冊’‘封山劍’和‘六合神功’?」

  周子舒微微皺眉,點頭道:「陰陽冊我只聽說過一點,不知真假,據說是神醫谷的聖物,可生死肉骨,號稱無病不可醫——封山劍則是三十年前墮入魔道的絕世高手容炫自創,下半部是劍招,而上半部心法,便是他自‘六合神功’中領悟而出的,那‘六合神功’自上古傳下,缺損不少,十分晦澀難懂,極易走火入魔,然而也威力極大,天下莫能有與之爭者……高崇的意思難不成是說,琉璃甲裡的秘密,便是容炫留下的兩部武學經典?」

  平安點頭道:「正是,據高大俠說,容炫當年走火入魔,一方面是喪妻之痛,然而之後魔性大發,卻也是因為練功不當。容炫身死後,他們幾人便找到了琉璃甲,見兩大奇功和那神醫谷聖物‘陰陽冊’都蘊含其中,但凡是練功夫的,沒有能不為其傾倒的。他們當時只覺這東西太過危險,便將琉璃甲摔碎,約定五大家族各保存一片,再不叫魔功現身江湖。」

  周子舒聽後皺起眉,半晌,才極緩慢地點點頭,說道:「高崇是這樣說的……」

  平安面有愧色地道:「奴才實在能力有限。」

  周子舒笑著搖搖頭,說道:「天窗和四季莊,關於三十年前的慘案內幕尚且不能知之甚詳,何況你一個生意人呢?已經幫了大忙了——不過話說回來,五大家族各持一片琉璃甲的碎片,趙家的呢?趙敬沒給個說法?」

  平安點頭道:「趙家家主宣稱趙家的琉璃甲被盜了,不知所蹤,此言一出,當時在場的眾人幾乎要鬧起事來,華山掌門像是有了確鑿的證據,說就是那趙敬私吞了張家的琉璃甲似的,昨日奴才派去的人說,華山掌門差點和趙大俠動起了手。」

  周子舒便想起那日在地穴見著的那片琉璃甲,多半便是趙家遺失的,偷東西的必定是當晚死了的於天傑和穆雲歌兩個中的一個,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又被一個鬼谷的小鬼得了便宜,之後那片琉璃甲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溫客行手上,叫方不知盜走,可如今方不知也死了,並且疑似死在了喜喪鬼手下……

  周子舒只覺得心裡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一般難受,一個勁地往上反苦水,心道這件事還能再複雜一點麼?

  他心事重重的別過了平安,一路回去找張成嶺,高崇說的話,周子舒並不全信——他以前要處理大量的真假消息,報給皇上的,必須得是去偽存真的,要查清楚一件事,往往前因後果要查證許多,全都沒有破綻了,才敢上呈,所以無論聽見什麼,都習慣將信將疑,隨時準備推翻以前所知道的。

  進了酒樓,他一抬頭便瞧見了溫客行張成嶺並曹蔚寧和顧湘四個人,周子舒還心道,怎麼這四個人竟走到一起去了。隨後他發現張成嶺和溫客行兩個人各自占著桌子一角,表情都十分凝重,便有些不明所以,抬腿上樓,才要打招呼,便聽見曹蔚寧在那裡大發感慨。

  「……其實我最擔心的,還是正派中人後院著火,大家為了這琉璃甲傷了和氣,豈不聞二‘李’殺三士的故事麼?只怕一場武林浩劫因此而起,到時候便是‘逝者如斯夫’的情景了……」

  顧湘很傻很天真地問道:「逝者什麼?」

  曹蔚寧耐心地扯道:「‘子在河邊曰,逝者如斯夫’,說的是老子他老人家,有一日睡夢中神遊,竟如同到了河邊一樣,往下一看,死人同流水一起順流而下,十分悲愴,有感而發……」

  顧湘瞪大了眼睛道:「主人,曹大哥知道得真多,還會掉書袋哪!」

  周子舒就知道為什麼張成嶺和溫客行表情那麼凝重了,當下表面上若無其事一般,腳底下打了個旋,轉身便往外走去。

  誰知竟被溫客行這眼尖嘴賤的給瞧見了,此人是典型的死也要拖個墊背的,立刻激動地叫道:「阿絮,怎麼往外走?等你半天啦,快過來!」

  ……周子舒心道,這遭瘟的鬼谷谷主真他奶奶的缺了八輩子大德了。

  溫客行喜滋滋地拉開一把椅子,叫周子舒坐下,又親自給他倒了酒,無比殷勤地說道:「快來,嘗嘗這店家的好酒,滋味正經不錯。」

  周子舒面無表情地企圖用目光表達對他的聲討,溫客行和他對視了半晌,忽然扭捏地小聲道:「這還是光天化日之下哪……」

  顧湘見了,一邊用手遮了張成嶺的眼,一邊苦著臉道:「狗眼都瞎了。」

  曹蔚寧紅著一張臉,又變得結結巴巴地說道:「顧、顧、顧姑娘,其、其實不用羡慕周兄和溫兄情深如許,姑娘如花美眷,定也會……也會有良人暗中傾慕不已的……」

  顧湘眨巴著一雙無知的大眼睛看向他,問道:「啊?是麼?在哪呢?」

  曹蔚寧就呆呆地望著她,半晌,才答非所問地說道:「顧姑娘,我、我、我也能叫你阿湘麼?」

  周子舒專心致志地低頭喝酒,告誡自己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簡直如坐針氈,只覺得嘔得他舌頭都麻了,有生以來第一回沒喝出杯中之物的滋味來。

  然而正當這時候,門口忽然進來一個人,一見此人,喧鬧不堪的酒樓忽然一瞬間靜謐了下來——這是個女人,目不斜視地走進來,見那端著盤子的店小二呆若木雞地看著她,便輕輕一笑,已經化身呆頭鵝的店小二手裡的盤子立刻掉在地上碎了。

  她實在是太美,大多數看到她的人,那一刻都不約而同地覺著,這是他們一輩子看見過的最美的女人,連顧湘都呆了片刻,拉拉曹蔚寧的袖子,小聲道:「你瞧她,可別是仙女吧?」

  誰知曹蔚寧只是順著顧湘的目光瞥了一眼,便又將注意力收了回來,小聲道:「這女子目光游移飄散,相書上說叫做桃花眼,心術定然不正,不及……不及……」

  他後邊的幾個字壓得十分低,以至於正盯著美人看的顧湘沒注意到。

  倒是溫客行「噗嗤」一聲笑出來,心道敢情這曹蔚寧自己不機靈,所以也瞧不慣別人目光靈動,看對眼的都是顧湘這樣直眉愣眼的。

  那美人目光掃視了一圈,隨後竟徑自上了樓,往他們這邊走來,她一雙眼誰也不看,單單鎖在周子舒身上,一雙含情帶露的眸子簡直像是隻能裝得下周子舒一個人一般,款款而來,在他旁邊站定,彎下腰呵氣如蘭地對他說道:「我叫你請我喝酒,行不行?」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一朵大桃花,任誰都能被砸得暈頭轉向,然而還不待周子舒說話,只見旁邊忽然伸出一隻煞風景的手來,隔在他們兩人中間,溫客行毫不客氣地將手探進周子舒懷中,迅雷不及掩耳地將他的錢袋子勾了出來,光明正大地塞進自己懷裡,然後鎮定地說道:「姑娘,我看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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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綠妖 ...

  周子舒抬起頭端詳著這美人,臉上的表情相當柔和,輕聲細語地問道:「姑娘,在下認得你麼?」

  那美人笑道:「難不成你不認得我,就不願意請我喝酒麼?」

  周子舒笑了笑,說道:「怎麼不願意,別說一壺酒,以姑娘你這樣的人品,就是要吃我的肉,喝我的血,在下都絕不眨一下眼——小二,上壺好酒。」

  然後他頓了頓,掃了一眼面色不善的溫客行,又指著他對店小二道:「算他賬上。」

  顧湘還是第一回在自家主人臉上瞧見這麼奼紫嫣紅的神色,頓時覺得這頓飯簡直值死了。

  那美人花枝亂顫地笑起來,聲音如銀珠落玉盤一般,魅音秦松的曲子,和她比起來,簡直什麼都不算。酒很快被送上來,周子舒道:「姑娘請坐。」

  美人一隻柔荑扶著他的肩膀,柔聲道:「不坐了,我喝完就走。」

  周子舒「啊」了一聲,微露失望神色,溫客行卻冷哼一聲,說道:「是啊,這桌子可是在是有點擠了。」

  那美人掃了溫客行一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她連喝酒的樣子都比別人好看得多,舉手投足間簡直無處不美,周子舒的目光片刻都舍不得離開她的臉一樣。只見那美人放下空空的酒杯,伸出手指在周子舒側臉上輕劃了一下,問道:「我要走了,你跟不跟來?」

  周子舒二話沒說,站起身便跟著她走了,連頭都沒回一個。只聽「啪嚓」一聲,溫客行手裡的筷子斷成了兩截,顧湘和張成嶺立刻低頭,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曹蔚寧卻一臉義憤,指著那對狗男女遠去的方向不平道:「枉溫兄你對他一往情深,他怎能如此見色……見色……」

  見色忘義?好像也不對,曹蔚寧咬舌頭了。

  溫客行轉過頭看著他,第一次覺得這姓曹的傻小子如此順眼,遂一臉潸然欲泣狀尋求安慰——於是這回換顧湘咬舌頭了。

  然而曹蔚寧思量了片刻,又正色對溫客行道:「這事……我總覺得沒那麼簡單,唉,溫兄,方才是我嘴快了,你千萬不要往心裡去,周兄不是那樣的人,一定是有什麼苦衷不得已才出此下策,你可不要誤會他。」

  顧湘立刻附和道:「是啊主人,你可不要誤會,你瞧周絮那腳後跟都是衝著你的,可見他走得多勉強啊。」

  這回即使是曹蔚寧也聽出顧湘這話不像話了,只能又無奈又不好意思地看著她。

  張成嶺道:「顧湘姐姐,你別說話了。」

  溫客行忽然一言不發地站起身來,轉身就走,追著周子舒而去,留下三個人面面相覷。顧湘吞了口口水,小聲道:「我家主人這是急了。」

  曹蔚寧搖搖頭,嗟嘆道:「真是夜來風雨聲,眼淚流多少……自古情之一字,傷人最深,可有什麼辦法呢?」

  張成嶺心道,我還能說什麼呢?於是默然不語,低頭吃飯。

  那美人一直將周子舒帶到了一個小巷子裡,左拐右拐,進了一個小院,院子裡栽了幾棵梅,還未到開花的季節,美人推開一扇屋門,隨後一股幽幽的暗香撲鼻而來,美人卷起珠簾,半倚在門邊,巧笑嫣兮地說道:「怎麼,你不進去麼?」

  周子舒順著她的目光往裡掃了一眼,從那打開的小門,能見到裡面影影綽綽的屏風香塌,梳妝檯歪在一角,銅鏡旁掛著一件女子的長裙,胭脂盒子未曾蓋上,妝奩散亂——傳說中的溫柔鄉也不過如此。

  周子舒笑著搖搖頭道:「姑娘的閨房,在下一個臭男人,怎好隨便進?」

  美人笑道:「你這會還君子起來了,我請你進來,你也不進來麼?」

  周子舒又笑了一下,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說道:「姑娘贖罪,在下就是再多一個膽子,可也不敢往這燒著‘胭脂冢’的屋裡鑽,那是要站著進去,橫著出來的。」

  美人嘴角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隨即又笑道:「你們男人,不是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麼?怎麼你都跟著我來了,這會又不中用了?」

  周子舒道:「話說這麼說,不過能活著還是活著好,活得時間長點,也能多從牡丹花下過幾次,你說是不是?再說了,我可沒有千萬人中、叫你一眼看到便非此君不嫁的魅力,這點自知之明在下還有,姑娘實在太抬舉了,不說咱們痛快點,直接說你所圖的是什麼,說出來,沒準……也好商量。」

  美人覷著他,幽幽地嘆了口氣,道:「不奔著你去,還能奔著誰去呢?你們那一群,不是女人,就是不懂事的小孩子,還有個傻小子,一心全都撲在了那傻姑娘身上,另一個……」

  她微微頓了頓:「另一個更是奇怪得很,自打我進去以後,便沒看過我一眼,眼裡只盯著你一個‘臭男人’,你說怪不怪?唉,看來看去,竟只有你這麼一個正常男人,我不奔著你去,還能奔著誰去呢?」

  周子舒乾咳一聲,立刻後悔自己問了這問題,於是直接了當地道:「姑娘若是奔著琉璃甲來的,可以回去了,我手上並沒有張家的琉璃甲,倒是聽說昨日高大俠和沈大俠各自拿出了一塊,你若有心,不如去他們那問問。」

  美人微微眯起眼,將撐著珠簾的手放下,輕聲道:「琉璃甲,我總會會拿全的,別管是誰手裡的,你說沒有,我又憑什麼信你的話?你們男人不是最喜歡騙人的麼?」

  周子舒只是靠在梅花樹下,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表情平靜地盯著美人的臉看了一會,忽然感慨道:「姑娘形容舉止,在我見過的諸多女子裡,也算是出類拔萃的了。」

  這句話本來是句好話,可不知為什麼,那美人聽見了,臉上的笑容卻立刻保持不住了,竟有些失態地尖聲問道:「你說什麼?」

  周子舒搖搖頭,輕聲道:「我只是說,姑娘的人已經很美了,就算五官平平,也算另一種麗質難掩,何必執迷於皮相,反而落了下乘呢?我有一位朋友說過,面相天成,該是什麼樣子,就是什麼樣子,稍有改動,便能叫人看出端倪來,我看姑娘也算手藝精湛,怎麼這道理竟然不懂麼?」

  美人臉色冷了下來:「那你還跟我來,難不成是為了羞辱我?」

  周子舒只是搖搖頭,柔聲道:「在下並不是這個意思。」——易容之術,外行人瞧不出究竟,內行人門道就多了,周子舒慣於觀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這女人雖然風姿綽約,年紀卻肯定不小了,然而她的臉龐頸子乃至手上的肌膚顏色都十分自然,自然到簡直像是真的一樣,沒有半點破綻,天下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只有當年四季莊傳下來的絕活——雖然不知道她是從什麼地方學來的。

  只見這美人忽然冷笑一聲,說道:「好啊,那便叫你知道。」

  她從懷中抽出一塊錦帕和一小瓶藥,將那藥水倒在帕子上,然後開始抹臉,那如畫一樣的美麗面容便隨著她的動作一點一點地剝落下來,皮膚退了顏色,五官變了形狀,然後從左半邊臉,剝下一片如蟬翼一般的人皮面具,簡直像是傳說中的畫皮一樣。

  周子舒屏住呼吸,這女子本身長得並不醜,雖比不上她畫出來的那樣驚世駭俗,卻也絕對算是個美人——如果不是她左半邊臉那詭異可怖凹凸不平的燒傷疤痕的話。

  他在那一刻,知道了這女人是誰,於是脫口問道:「你是……綠妖柳千巧?」

  綠妖柳千巧,可絕對不是什麼好東西,據說她身負千張畫皮,精通魅惑之術,最愛化身美人勾引年輕男子,吸人精氣將人至死。手上也不知道做了多少案子,可她實在太變化多端,竟也沒人能抓得住她。

  柳千巧冷笑道:「這回,你可明白我為什麼一定要拿到琉璃甲了吧?」

  周子舒默然片刻:「你不是為了封山劍,是為了陰陽冊。」

  她變化多端,可自己那張臉卻是一輩子也不能亮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女子愛美天經地義,一個普通女人,為了一張好皮相,尚且能做出不少叫人吃驚的事,何況是她。

  精於易容術者,如果守不住自己那顆心,而執著於皮相,千萬張面具換來換去,自己都時常弄不清楚自己姓甚名誰,是美是醜,那不是離瘋魔不遠了麼?

  周子舒搖頭道:「張家的琉璃甲,真的不在我們任何一個人身上。」

  柳千巧冷笑一聲,手中亮出一把短劍,招呼都不打,便向周子舒刺過來,周子舒一旋身側過讓開,屈指去扣她的手腕,卻不料那她腕子上忽然彈出一圈刺蝟一樣的針,都泛著藍光,隨後一團霧氣從她袖中冒出來,周子舒急忙縮手,閉氣連退三步,柳千巧人影一閃,已經不見。

  只留下一句話道:「你等著吧!」

  周子舒嘆了口氣,陡然對前路心升憂慮,今日有綠妖,明天又是誰來呢?張成嶺這個人,簡直是世上最大的麻煩了,怪不得高崇趙敬那兩個老狐狸那日那麼由著自己把這禍害帶走。

  他轉身往外走去,才推開院門,忽然側面伸出一隻手,動作如電地扣住他肩膀,周子舒反射性地沉肩縮肘,撞了個空,隨即變招,側掌劈過去,那人硬受了他一下,悶哼一聲,不依不饒地撲到他身上,嘴裡叫道:「謀殺親夫……」

  周子舒一腳將他踹開,雙臂抱在胸前,皺眉道:「溫谷主,你今日又忘了吃藥了麼?」

  溫客行呲牙咧嘴地捂著肋骨,一副要斷了的模樣,嘴上卻不依不饒地說道:「你竟當著我的面和女人走了!你竟跟著她到這種地方幽會,光天化日之下孤男寡女……」

  周子舒脫口便是一句:「不是你整天去勾欄院鬼混的時候了麼?」

  這話一出口,周子舒悔得差點連舌頭一起吞了,心道自己一定是被氣糊塗了,這種話居然也說得出。

  溫客行先是怔了怔,隨後笑嘻嘻地死皮賴臉地貼上來:「自打我決定纏上你以後,可再沒有碰過別人。」

  周子舒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謝谷主厚愛,實在對不住,我可沒決定纏上‘谷主’你。」

  溫客行想了想,似乎覺得也有道理,於是點頭道:「那倒是——不過,你可以隨便幽會,我也可以隨時聽墻角。」

  周子舒問道:「溫谷主,你知道‘無恥’兩個字怎麼寫麼?」

  溫客行大言不慚地說道:「該無恥時,就得無恥。」

  周子舒低下頭,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攥成拳頭的手指又給捋平了,誰知那五根手指頭好像害了相思病一樣,拼命往一起湊,並且十分蠢蠢欲動地想在眼前這人臉上來那麼一下。

  他於是強迫自己不去看溫客行那張臉,七竅生煙地轉身就走——居然連錢袋子都忘了要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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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六章 不悔 ...

  角落裡有一個老叟,店小二好心,並沒有趕他走,老人的身體像是縮過水,一臉褶皺,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衣,稀疏的須發凌亂,雙手合什,跪在地上不停地對過往的人作著揖,旁邊放著一個缺了口的破碗。

  張成嶺眼睛瞧著他,滿耳朵都是曹蔚寧的高談闊論:「……有道是菊花香自苦寒來……」

  「不對啊曹大哥,菊花是秋天開的,秋天有那麼冷麼?」

  「咳,吟詩之人多半無病呻吟,不事稼穡,都是一幫閒來無事在書房裡吟風弄月之輩,分不清菊花是什麼季節開的,也實屬正常嘛!」

  「哦,果然是一幫要閑出屁來的書呆子,什麼都不懂,啊哈哈哈……」

  曹蔚寧和顧湘兩個人討論起風花雪月和詩詞歌賦來,實在是能把人給逼瘋,張成嶺忍耐再三,終於聽不下去了,便摸出幾個銅板,走下樓去,俯身放到那討飯的老人碗裡。

  老叟絮絮叨叨地念叨道:「善人哪,謝謝善人,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保佑你……」

  張成嶺抿起嘴,十分勉強地笑了一下,他想他爹才是真正的善人,老天爺保佑了他一輩子,就那一晚上,神仙喝醉了酒,沒瞧見,他爹便死了。

  好人要靠老天爺保佑,壞人卻能凶狠地活下去,這豈不是很可笑麼?

  他便坐在了台階上,自然而然地默念著周子舒教他的東西,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念著念著,像是小和尚念經一樣,便走了神,目光飄到很遠的地方,心想師父怎麼還不回來呢?師父回來第一件事肯定又是罵人,誰讓自己那麼笨呢?

  半大孩子,骨肉正在瘋狂地生長著,幾個月以前剛到趙家莊,趙敬才叫人給他做的衣服,眼下穿在身上已經顯得小了,褲子短了一截,在腳踝以上可笑地晃蕩著。

  張成嶺便低下頭,伸出手指捏著自己的褲腳,卷起來又放下——心裡想道,我也不是故意這麼笨的,誰還不想聰明點,早點學好了本事,早點給家人報仇呢?

  他想起年幼的時候,教他武功的師父向他爹告狀,他爹只是摸著他的頭,賠著笑臉對那師父說道:「您多擔待吧,五根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樣長呢,我這孩子小時候發過一場燒,比別人慢了點,可也是個好孩子,將來不指望他能有多大出息,能自己照顧好自己就行啦。」

  這世上有帝王將相,便也必須得有販夫走卒,否則還了得麼?

  張成嶺心想,自己大概生來就是個「販夫走卒」的料子,可老天爺偏不叫他安生,偏要逼著他長成師父那樣,長成趙伯伯那樣,這不是要斷他的活路麼?

  小小的少年腦子裡有各種想不通的東西,想不通師父教他的心法,想不通溫前輩教他的劍術,想不通命運,也想不通自己該何去何從,他心裡忽然劃過一個念頭——若是活不下去,就死了吧。

  這求死的心思實在太過痛苦,他眼眶一酸,竟忍不住要落下淚來,情不自禁地又想起師父那張板著的臉,想起他說「你還是不是男人了,動不動就流馬尿」,便又硬生生地給憋了回去。

  張成嶺這廂天人交戰,沒有注意到,那矇著黑紗在酒樓裡彈唱的藝人,正撥著琴弦,慢慢地向他靠攏過來……

  且說周子舒和溫客行,兩人一前一後氣氛詭異地才要離開那小巷子,忽然聽見不遠的地方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周子舒腳步便是一頓。

  隨後兩人只見眼前白影一閃,「撲通」一聲,那綠妖柳千巧便被來人像丟一個大麻袋一樣地丟在地上,往旁邊滾了半圈,想爬起來,大概是被封住了什麼穴道,又趴了回去。

  這不知憐香惜玉、隨手丟人的,正是那老吃貨葉白衣。

  葉白衣指著柳千巧問周子舒道:「這瘋狗一樣的醜八怪是做什麼的?」

  這句話簡直戳中了柳千巧的死穴,那女人望向葉白衣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千刀萬剮,周子舒立刻便知道了——這姓葉的如此怪胎,多半是因為打了一輩子光棍,像他這樣的貨色,若是有女人願意和他過,母豬簡直都不用上樹了,非得上天不可!

  溫客行趕上來,一把抓住周子舒的手腕,踏上前一步,瞪著葉白衣——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位溫谷主對葉老前輩的敵意甚重,當然,這原因也可能類似於狼狗護食的本能之類——只聽溫客行十分不快地問道:「怎麼又是你陰魂不散?」

  葉白衣掃了他一眼沒理會,好像自從溫客行說出「十年之內定取你性命」的豪言壯語之後,葉白衣對他的容忍度上升了很多,只是指著柳千巧淡淡地說道:「我是追著一個小賊過來的,就要抓到他了,這女人突然跳出來,一個字都不說便攔住我去路,竟叫那小賊逃了。」

  周子舒皺著眉掃了柳千巧一眼,又問葉白衣道:「賊?前輩如此不食人間煙火,竟然當起了抓賊的捕快?什麼賊這樣神通廣大,偷了什麼東西?」

  葉白衣道:「你們走的第二日夜裡,高家莊便失竊,你說,還能被偷了什麼東西?」

  溫客行和周子舒對視一眼,心裡都是一震——那是什麼人,能在眼下戒備森嚴的高家莊偷東西?

  葉白衣瞟了周子舒一眼,說道:「小子,你最好小心一點,沈慎死了。」

  反應迅捷如周子舒也不禁怔了怔,心道沈慎死了和他有什麼關係,做什麼要讓他小心,還沒來得及說話,溫客行已經替他問了出來:「那又怎麼了?」

  葉白衣沒言聲,抬頭望向他們二人身後,然後眉間現出一條十分清淺的紋路——這石佛竟然皺眉頭了。

  一聲冷哼自二人身後響起,一個人說道:「自然跟你有關係,那日高大俠收到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想要張成嶺的命,便拿琉璃甲來換’,沈大俠多半是擔心故人之子,隨即追了出去,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便已經是一句屍體了,手上還攥著一張跟高大俠那張一樣的紙條,當晚高家莊便失竊,你說,和你有什麼關係?」

  周子舒聽著雜亂無章的腳步聲,便知道是來了一大群人,他心中陡生疑慮,轉過身去,見方才說話的正是那日被他拍出去的蒼山掌門黃道人,黃道人說這話的時候得意非常,配上那獐頭鼠目的尊容,簡直像是一隻尾巴翹上天的大耗子。

  周子舒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手癢腳癢,又想將他拍飛了。

  於丘烽淡定地站在黃道人身後不遠處,面沉似水地問道:「這位周公子,能不能解釋一下,你當日從眾目睽睽之下帶走的那張家的孩子,眼下又到哪裡去了呢?」

  所謂一場秋雨一場寒,洞庭那夜秋雨之後,天氣已近肅殺,華山掌門當此時日,仍能手搖摺扇,咬字清晰地站在街頭質問周子舒,竟真的頗有那麼一點遺世獨立的味道——大概周圍的人實在受不了如許清風,都叫他這鐵扇給扇跑了。

  周子舒頓了頓,低下頭,忽然笑了一下,問道:「怎麼,諸位這是覺得……我帶走了張成嶺,得了張家的琉璃甲不算,還以他為質,向高家莊要挾另外兩塊?」

  黃道人道:「難道不是?」

  周子舒抬頭望天,忽然輕飄飄地嘆了口氣,搖頭道:「我錯了,我怎麼會覺得,豬的腦子,能想得出人的主意……」

  溫客行唯恐天下不亂地補充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你……」黃道人才要上前,只見於丘烽「啪」地一合摺扇,單手攔在了他面前,對周子舒道:「周公子,那麼請問,我們和葉少俠追著一個在高家莊鬼鬼祟祟地賊人到了此地,為什麼賊人不見了,反而見到二位,和……」

  他目光往下一掃,正好和柳千巧的目光對上,柳千巧像是渾身被冷水過了一遍一樣,輕輕地打了個寒戰,於丘烽卻笑了,拖長了聲音道:「哦?這位夫人,莫不是傳說中的綠妖柳千巧?千變萬化神鬼莫測,我於某何德何能,今日竟能一睹這位……真容,實在是三生有幸。」

  「綠妖柳千巧」幾個字一出口,於丘烽身後的一大幫人臉上都閃現出驚奇、厭惡、或鄙夷的情緒,看來這女人的名聲已經爛到了一定地步。她被葉白衣封住穴道,用盡了全力也衝不開,那樣伏在地上,臉都憋紅了,左臉頰上的疤痕好像重新沸騰起來了一樣,更加噁心可怖。

  周子舒莫名地就想起她走進酒樓的那一刻,舉手投足游刃有餘,優雅得像個仙子,一瞬間就吸引了所有人讚嘆的目光,然後那樣目不斜視地走過去,雖然知道她不值得同情,卻還是隱約覺著她可憐起來。

  一張臉,其實有那麼重要麼?

  柳千巧看著於丘烽,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嘴脣微微顫動了兩下,卻又咽了回去。

  葉白衣忽然開口道:「不是他。」

  於丘烽笑了笑,說道:「葉少俠還年輕,又加上久居長明山,還不懂世人心思險惡啊——周公子若說和此事全無關聯,敢不敢脫下上衣,叫我們看看你後腰上有沒有那個鬼面頭?」

  溫客行立刻叫道:「什麼?脫也不能給你脫,你算什麼東西?」

  於丘烽並不理會他,只把注意力放在周子舒一個人身上,問道:「周公子不肯,莫不是身上有見不得人的東西?」

  見不得人?周子舒忽然心裡升起一股子啼笑皆非的感覺,覺得這一切都太荒謬了——他後腰上是什麼都沒有,胸前卻有七顆釘子,然而可不和那鬼面一樣,也是見不得人的東西麼?

  他忽然便笑了,心想道:我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當年先帝在時,訂下連環計策,橫掃二皇子一夥,揪出一連串朝廷蛀蟲的人是我,當年北方蠻族入侵中原,直搗京城時,死守程武門一步不退的人也是我。這大慶的江山如今從風雨飄搖千瘡百孔中慢慢恢復,露出那麼一點生氣、叫你們所有人都能安居樂業、以至於吃飽了撐的沒事乾狗咬狗——整個繁華世道背後那些見不得光的事,都是我一手料理——我當年事手段狠毒,也害過人,可如今也能抱著殘軀賤命積德行善,從始至終我問心無愧,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周子舒目光掃向於丘烽,沉默了片刻,輕輕地說道:「是啊,你算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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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鬧劇 ...

  那半人不鬼的十幾年裡,他心如鐵石,不曾彷徨,也不曾失措。十五歲以稚子之身撐起四季山莊,十八歲偶遇太子赫連翊被激起一腔少年豪氣,二十三歲一手建起「天窗」,該做的可都做了。

  縱然青史不能留下他的名字,可這萬里河山會銘記他的功業。

  周子舒說這話的時候,嘴角微微提起,卻更像是苦笑,然而他的目光掃過來,卻如同劃過說不出的冷光似的,那一瞬間,黃道人的腳步瑟縮了一下,心中忽然生出一種想要往後退的慾望。可他余光掃過於丘烽,又硬著頭皮定住了。

  黃道人一直覺得於丘烽和他那死了的兒子,都是徒有其表的小白臉,幹什麼都不行,只靠著身後那日漸衰微的門派撐著臉面,還能勉強躋身於幾大門派中間。蒼山派自來與華山關係不錯,黃道人覺著自己是看在世代交情的面子上,處處幫著這小白臉,一方面自詡自己實在講義氣,一方面又看著於丘烽可憐。

  當著這麼一個可憐又窩囊的男人的面,黃道人又怎麼好退呢?

  他心中估量了一下自己身後這一大幫子人,心裡頓時厚實了,心道我們這麼多人,就算是一人踩你一腳,也夠把你踩成麵條了,於是中氣十足地叫道:「跟他有什麼好說的,抓回去一審便知!」

  他這聲音一炸,正好在於丘烽耳根底下響起來,於丘烽就是輕輕地一皺眉,不自覺地扇動了幾下他那把山水畫的摺扇,腦袋往旁邊輕輕地偏了一下,心裡煩透了和黃道人之流的貨色為伍了,只覺得這人其貌不揚也便罷了,行為舉止更是像個山野村夫,菜市上殺豬切肉的屠夫也比他文雅不少,頭腦簡單,還喜歡四處蹦躂,一張嘴十里八村都聽得見,唯恐別人不知道他存在。

  於丘烽冷笑著瞧著周子舒,沒接黃道人的話茬,心道,若不是這些年華山派勢微,擔心孤掌難鳴,哪個要和這路球球蛋蛋的玩意稱兄道弟?這二愣子若是願意衝頭陣,便讓他去好了,正好這兩人不知來路,不知深淺,那古僧後人又不知是個什麼態度,拿他去試水。

  於是尷尬的事情就發生了——黃道人的本意是喊完這一嗓子,叫於丘烽接上,然後身後一大幫子一擁而上,他自己也不用出什麼力,還在得意洋洋地在那等著,誰知於丘烽沒吱聲,只是等著他衝鋒陷陣,身後一幫人不明原因地也都只是看著他,誰都沒有移動一步。

  幾十號人擁堵在這小小的街巷裡,那一刻,竟沒半個人說話,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見似的。

  溫客行活了這半輩子,竟還沒見過這樣的奇觀,他自來是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想耍流氓便耍流氓的,當下一點面子也沒給這些個大俠們留,便徑自前仰後合地笑起來,指著黃道人喝倒彩道:「我說幾位,你們這別是沒排練好,忘詞了吧?下去吧,場子都沒踩熟就敢來唱大戲?可沒有賞錢了。」

  葉白衣在一邊瞧了半晌,嘴裡說道:「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便轉身走開,也不管被柳千巧了,白影一閃沒了蹤跡。

  周子舒覺得這簡直是一場鬧劇,於是也不想再理會這群人,便也要離開,黃道人怪叫一聲:「小子休走!」隨即縱身撲上來,周子舒身形忽然拔起,頭也不回,口中喝道:「滾!」長袖一卷,竟是兩道勁力,不偏不倚地一道打在黃道人肩膀上,一道打在他膝蓋上,那黃道人便真得乖得像個孝子賢孫一樣,依言滾了。

  溫客行簡直樂得扶墻直不起腰來了,第一回發現這周絮不單招人喜歡,還有那麼一股子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玩笑精神,實在是太有趣了。

  然而他還沒笑完,便樂極生悲了,於丘烽趁著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周子舒身上,忽然發難,長劍尖鳴出鞘,招呼都不打一聲,便直戳向溫客行脖頸。

  他雖然剛才句句針對周子舒,好像完全沒看見有溫客行這號人物似的,其實一直在暗暗留意這人——溫客行便是化成灰,風度翩翩的華山掌門也會記得,就是他叫自己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摔了個狗啃泥,此仇不報,於丘烽覺得自己簡直枉為爺們兒——當然,於掌門純屬多慮了,因為他就算此仇報了,世上恐怕也沒幾個二傻子拿他當爺們兒。

  溫客行一拍墻壁身子往後躺倒躲過,於丘烽不依不饒,「刷刷刷」幾劍又到,一招比一招狠毒,溫客行心裡便納悶,他那日是真的灌了不少酒,也是真的酩酊大醉不知今夕何夕,早想不起和於掌門那點雞毛蒜皮一樣的「小過節」了,就算他想起來,估計也不以為然——又不是嬌滴滴的大姑娘要面要漂亮,摔個跟頭就摔個跟頭唄,能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所以這會兒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個「無辜」的過路人,是怎麼得罪這位於掌門了,看對方的架勢,簡直像自己搶了他媳婦一樣——溫客行十分委屈,因為這世上大多數人,是不會有個男媳婦的。

  他並沒有出手,連連後退,口中道:「我說,你這是又什麼意思?」

  於丘烽冷笑道:「邪魔歪道,天下人得而誅之,本來便是人人喊打之流,多說無益,受死!」

  溫客行一側臉,閃過一劍,準確地伸出兩根指頭,夾住於丘烽的劍,冷笑道:「人人喊打?對不住,我可不是耗子,也求您行行好,別苦大仇深得好像您自己是耗子藥一樣!」

  他輕叱一聲,於丘烽的劍便折在他手裡了。

  折人兵器,在武林中對別人莫大侮辱,估計能排在殺父奪妻之後。

  於丘烽眼睛都紅了,一掌拍向溫客行胸口,同時飛起一腳便踹向他□,速度之迅捷,簡直像是千錘百煉出的一招一樣,幸好黃道人被「滾」出去以後,他身後的那一幫疑似看熱鬧的終於反應過來自己是該斬妖除魔的,都去糾纏周子舒了,沒人瞧見這小小的角落裡,華山掌門正當眾上演「撩陰腳」。

  噫,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溫客行側過身,一抬膝蓋正好磕在於丘烽腿骨上,登時便聽見骨頭「啪嚓」響了一聲,折了。

  同時一掌和他對上,於丘烽只覺一股子洶涌如海一般的內力順著手掌襲來,大驚想要撤掌,卻已經來不及了,手掌像是被對方吸住一樣,那股內力山呼海嘯一般順著他的經脈涌上來,幾乎要把他撐爆。

  那一瞬,於丘烽慌亂地抬眼看見眼前這笑嘻嘻沒個正經的男人的表情——冷漠陰森,混不在意,就像是一個真正的魔物,殺人如麻,毫不動容。

  隨即只聽一個女人尖叫一聲,一股凌厲的小風掃過,幾根細如牛毛的針向溫客行撲過來,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撒開於丘烽,隔空拍出一掌,那細針被他拍散,掌力卻不散,隨後而至的女人根本來不及躲閃,便被他這一掌正打中胸口,飛了出去,狠狠地撞在了墻上。

  溫客行這才看清,偷襲他的,正是那不知何時衝開了穴道的柳千巧,他先是一怔,隨後明白過來了什麼似的,大聲叫道:「阿絮快來,我看見了奸/情!」

  周子舒簡直不知該說他什麼好,轉身將一個不依不饒送上來找死的人踹出去,俯身拎起柳千巧,簡短地道:「少廢話,走!」

  溫客行立刻應了一聲,屁顛屁顛地跟著他跑了。

  兩人運起輕功飛馳而過,也不知跑了多遠,早將那群跳梁小丑甩下,周子舒這才停住腳步,將氣息奄奄的柳千巧丟在一棵樹底下,出手封住她幾處大穴。

  溫客行雙手抱胸,笑道:「好麼,你把她一起弄走了,邪魔歪道的名聲可更坐實了。」他想了想,又頗為得意地感慨道,「行啊,反正我也沒什麼好名聲,你是我的人,這也算同甘共苦了。」

  周子舒看都不看他,俯身查看柳千巧的傷情,從懷中摸出一小瓶藥,不管三七二十一,死馬當成活馬醫,先給她塞了一顆進去,說道:「老溫,嘴是用來說話吃飯的,不是用來放屁的——再多一分力,她當場就被你打死了。」

  溫客行聽得那一聲有點不耐煩、但說不出熟絡的「老溫」,登時心花怒放,至於後面那句,他自動認為「打是親罵是愛」了。

  柳千巧咳嗽一聲,這輕輕的一的動,便險些叫她渾身散架,一雙眼睛怒視著周子舒,勉強道:「你……裝什麼好心?」

  周子舒卻不理會她,只是半蹲下來,問道:「我問你,你易容的手段,從哪裡學來的?」

  柳千巧倒不曾想到他一開口便是這個問題,愣了愣,隨後「呸」了一聲,氣息奄奄還非常彪悍地說道:「關你什麼事?」

  溫客行聞言,說道:「柳姑娘,難不成你改變容貌也好、奪琉璃甲也好,都是為了於丘烽?那我可勸你一句,女人醜不怕,笨也不怕,最怕的就是沒長眼睛。那路貨色,虧你看得上。你道於丘烽是怎麼找到我們的?葉白衣又是怎麼追著一個黑衣人到了那小巷子裡的?誰故意誤導,叫你以為那跑了的黑衣人是於丘烽,以至對葉白衣出手的?誰在所有人面前點明你身份的?傻子,他拿你當擋箭牌呢。」

  他一言戳破了這不再二八的女人的「少女」心事,登時比葉白衣當面的那句「醜八怪」還要命,柳千巧若是還有一點力氣能動,也要爬起來咬死他了。

  周子舒道:「你閉嘴。」

  溫客行得令,立刻把嘴脣抿得緊緊的,簡直恨不得自己只長了一瓣嘴脣似的。

  周子舒心裡估摸著這柳千巧的年紀,一雙眼睛盯著她的臉,忽然問道:「你……小的時候,是不是遇見過一個沒有眉毛、餓得半死又受傷的怪人?你還給過他吃過飯?」

  他師父秦懷章年輕的時候,曾經有一次被仇家追殺身負重傷,落難到一戶農莊裡,身無分文,據說多虧了一個臉上有疤的小女孩,偷偷給他端來飯吃,助他熬過了那最困難的時候,秦懷章無以為報,見她容貌已毀,十分可惜,便教了她幾手易容的功夫,卻沒想到,日後竟是害了她。

  柳千巧嘴上沒說話,聞言臉上卻飛快地閃過一抹訝然,周子舒便明白了,低頭想了想,從懷裡將那瓶傷藥拿出來,放在柳千巧面前,說道:「你往後好自為之吧。」

  便起身走了。

  溫客行興衝衝地周子舒,嘴裡還說道:「她暗算你,你竟還對她那麼好,可真是……」

  然而他話音卻突然頓住,因為看見周子舒邊走,邊從懷中掏出另一瓶藥水,擦在臉上,一開始不明顯,多擦幾下,便漸漸露出了不一樣的膚色來。

  溫客行眼睛都不眨了,越瞪越大——

作者有話要說:為了戲輻射,瓦養了一盆草,今天發現,它已經快要因為乾渴而死翹翹了,我就把它丟進了水盆裡泡著= =那個……會不會死呢?

唉,我居然連一盆草都養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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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劫殺 ...

  蠟黃發青的膚色慢慢被洗去,他下巴上像是被削去一層肉一樣,拿下了一個溫客行從沒見過的東西,刀刻一樣的骨頭輪廓便顯露出來。

  溫客行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看著他十指如飛地卸著臉上的易容——

  不像那洛陽城裡笑靨如花一般的小公子,也不像那洞庭樓上黛眉香腮的清倌紅人,這是一張男人的臉,談不上顏色,只有黑白——蒼白而削瘦臉頰,嘴脣薄如一線,也仿佛沒有血色一般,眉眼的輪廓很深,睫毛濃密,半遮住他那雙濃墨重彩的眼睛。

  是的,那一瞬間溫客行只能想到這麼一個詞——濃墨重彩,那眼中像是沉澱了化不開的黑,只在角度變化的時候,才流過一層似有似無的、內斂的光華來。

  他忽然發現,其實對方一輩子都不將那易容卸下來,在自己心裡,也從來就應該是這樣一副模樣,如今看到他長得竟如自己想象中的感覺別無二致,就像是……已經認識了他很久很久一樣。

  溫客行無意識地喉頭滾動了一下,開口道:「阿絮……」

  周子舒不在意地「嗯」了一聲,將臉上遺留下來的最後一點易容抹乾淨,這麼長時間一直帶著這東西,他都快以為那就是自己的臉了,驟然將那些東西都抹下去,竟然還有些不適應。原本打算頂著這張臉就這麼過了,誰知道麻煩這玩意簡直如影隨形,以後的日子難道又要三天兩頭換一張人皮面具麼?

  他頓時又心情不好了

  溫客行潤潤嘴脣,低聲道:「我……有沒有說過,我其實是喜歡男人的?」

  周子舒用一種「廢話,難道我不知道」的表情瞥了他一眼,想起了什麼似的,從懷裡掏出一張人皮面具,丟到溫客行懷裡,吩咐道:「不想繼續麻煩就帶上。」

  那人皮面具做工甚是精良,若是平時,溫客行還會大感興趣地研究一番,然而此時,他卻連看都沒看那東西一眼,只是緊盯著周子舒不妨,口氣極嚴肅正經地問道:「所以你這是打算色/誘我麼?」

  周子舒活了這麼大年紀,自覺從頭到腳都是個純爺們兒,還真沒被一個男人用這麼猥瑣的目光和這麼鄭重地口氣調戲過,他一直覺著溫客行不是眼神有毛病,就是心眼有點問題——要麼是心上少開了倆洞,要麼就是開豁了,不然怎麼滿大街的漂亮姑娘小夥子他不糾纏,專門繞著自己噁心人玩呢?

  於是不理會他,邊走,邊又摸出另一張人皮面具扣上。

  溫客行眼前便上演了一場從美男子到一個猥瑣斜眼中年人的乾坤大挪移,只覺他自己的五臟六腑也跟著翻了個跟頭,恨不得把眼睛按在水裡洗一洗,眼前所見簡直是慘絕人寰,便叫嚷著:「太傷眼了,你給我換一個!」

  說著,便伸手去要代勞,幫他揭下去。

  周子舒覺得他是無理取鬧,一側臉閃了開去,誰知溫客行執著極了,不依不饒地追上去——於是剛剛一致對外的兩個人,在外患暫時已去的情況下,便又重新恢復到了內鬥的狀態裡,你一招我一式地在原地難分難解地打了起來。

  周子舒一拳打向溫客行鎖骨,溫客行卻不躲不閃,周子舒沒打算真的把他打殘了,電光石火間將拳頭往上移了兩寸,擦著他的肩膀過去,溫客行卻趁此機會抓住了他的手,眉開眼笑地說道:「哎,商量件事,我瞧你也是個光棍,咱倆就湊合了吧?」

  他說話的時候,總是帶著那麼一種笑嘻嘻的模樣,眉眼彎彎,像是故意不讓人看出他的眼神表情一樣,故意不叫人知道他是真心還是假意,周子舒便不耐煩地問道:「我要你幹什麼用?」

  溫客行湊近了他,將他的手舉起來到自己下巴的高度,輕輕地用自己的下巴尖蹭著,然後趁周子舒一身雞皮疙瘩奮力抽手的時候,忽然出手將他臉上的面具摘了,丟在一邊,壓低聲音問道:「你說幹什麼用?」

  周子舒翻了個白眼,面無表情地看了溫客行片刻,忽然便笑了起來,他那臉蒼白的地方太過蒼白,濃重的地方太過深邃,總叫人覺得有那麼一點薄情寡義的樣子,唯有笑起來的時候,眉目舒展開,嘴角似留下一點刻痕,淺淡蒼白的嘴脣浮上幾乎看不出的顏色,竟不知為什麼,顯得有些可愛起來。這可愛的男人同樣壓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反問道:「養著你,留著鬧饑荒的時候宰了吃肉麼?」

  他低低沉沉如耳語的聲音響起的時候,溫客行幾乎頭皮一炸,還沒來得及細細體味他說了什麼,便重重地挨了一腳,膝蓋一軟,差點直接來個五體投地,周子舒甩開他大步離開,又摸出一張人皮面具帶上——簡直比剛才那個還要醜得天怒人怨。

  大搖大擺得意洋洋地走了。

  且說這兩位大爺悠哉游哉地離開打情罵俏去也,張成嶺正一個人坐在台階上思索人生,他也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便被顧湘一把拎了後領丟在一邊,隨後溫熱的血撲在他臉上,四下尖叫炸起,顧湘一張俏臉上滿是肅殺,手中的匕首正往下滴著血,腳底下是方才那拉著琴四處走的黑衣琴師的一隻手……還有斷成兩截的一條小花毒蛇。

  那琴師慘白著臉跳窗戶逃走了,顧湘用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便拉起張成嶺,對曹蔚寧說道:「走,離開這裡!」

  她話音才落,只見不知從何處冒出十來號黑衣人,每個人手上都拿了一個鉤子——這是第二批毒蝎死士到了!

  酒樓裡連店小二在內,所有人都在事情變得更加不妙之前撤退了,飯前都來不及收。曹蔚寧一疊聲地問道:「怎麼回事?這些人怎麼忽然冒出來?他們要幹什麼?」

  顧湘手中握著匕首,一雙眼慢慢地在毒蝎身上掃過去,感覺手心微微有些汗,便將手中匕首輕輕地轉了一個弧度,心中暗暗叫苦。他們竟在這個時候遭遇毒蝎死士,衝殺出去容易,可萬一她看著的時候,叫這小鬼有個三長兩短,以她家主人的風格,還不得活活拆了她?

  毒蝎們似乎對顧湘也頗為忌憚,慢慢地從四面八方靠近過來,顧湘余光掃到神色茫然的曹蔚寧和明顯沒什麼戰鬥力的張成嶺,真覺得風蕭蕭兮「二水寒」,這就是她人生中最倒霉的時刻。

  便簡短地對曹蔚寧道:「你忘了麼?毒蝎的死士,要殺那小鬼。」

  曹蔚寧「啊」一聲,想起來了,高家莊的那幾個死人,就是這造型,於是立刻戒備起來,抖出長劍,對一邊的張成嶺吩咐道:「別離開我身邊。」

  顧湘纖秀的雙眉一擰,決定先發制人,手中扣上一把暗器,不要錢一樣地便灑了出去,然後混戰開始了——

  周子舒懷疑顧湘是「鬼谷紫煞」,這小姑娘年紀不大,手段卻不少,武功也絕對不弱,曹蔚寧雖然詩詞歌賦上的本領讓人蛋疼了一點,畢竟也是清風劍派這一代人裡最拿得出手的高徒,而且從未因為不務正業的讀書活動而耽誤練功夫,兩人聯手,實力的確是不俗,即使對方是毒蝎的死士,也能放手一搏。

  可毀就毀在,還要護著個小累贅張成嶺。

  顧湘這輩子殺人放火從沒這麼束手束腳過——只見曹蔚寧被一個死士纏住,不提防,叫另外一個繞過了他,向張成嶺撲過去,情急之下,曹蔚寧一把拎起張成嶺,扔給顧湘,顧湘「哎喲」一聲,只得接住,可那怎麼也是百十來斤重的個人,她被衝撞地往旁邊退了三四步,好容易穩住,期間挑死了一個差點勾住她頭髮的毒蝎,鞋尖上彈出的暗器彈出在另一個毒蝎的小腹上,後者沒死透,還不依不饒,又被她補了一下,這才去見了閻王。

  刀光劍影擦著張成嶺的頭頂耳邊而過,他隔一會就疑神疑鬼自己是不是被割掉了什麼地方,須得伸手摸摸,然後忍受顧湘和曹蔚寧兩個,把他像麻袋一樣丟來丟去,在空中翩翩飛舞,簡直頭暈眼花。

  等著一場混戰暫時告一段落的時候,顧湘的褲腳已經被對方的血全染紅了,她腰上還挨了一鉤子,幸好閃得快,不然小美人就變成兩半的小美人了,一張俏臉失了血色,曹蔚寧也比她好不到哪去,狼狽極了。

  這一片地方,幾乎就只剩下他們三個活物。

  顧湘當機立斷道:「立刻走,不然麻煩更多,快!」

  曹蔚寧和張成嶺對視一眼,都心有餘悸,才要跟著她離開,然而只聽墻角處有人呻/吟一聲,張成嶺回過頭去,見那討飯的老乞丐從死人堆裡爬出來,已經嚇得快要尿褲子,裝著銅錢的破碗倒下,銅錢撒了一地,都叫血水泡了,老乞丐站都站不起來,聲音變了腔調,顫顫巍巍地道:「殺、殺人啦!」

  曹蔚寧畢竟是名門正派出身,從小受著仁義禮智的教育,當下就一皺眉,心道這可不好,方才一個不留神,竟然連累了這位老人家,便上前去,問道:「老人家,你可曾受傷?」

  那老乞丐雙目無神地抬頭看著他,半晌,才張口道:「啊……」像是已經嚇得不會說話了。

  張成嶺便也走上去,輕聲道:「老爺爺,你快跑吧,壞人就要來了。」

  他剛才給過老乞丐一個銅板,對方這會兒還認得他,便一邊說著:「哎喲,哎喲,死人啦!」一邊去抓張成嶺的胳膊。顧湘冷眼旁觀,忽然眼神一凝,閃電似的從旁邊一步躍過來,手起刀落便砍向那老乞丐的胳膊。

  曹蔚寧驚叫道:「阿湘不要!」

  可已經晚了,顧湘手中的短匕首氣勢洶洶地襲向那老人,老人似乎嚇了一跳,縮手卻也縮得夠快,顧湘卻不給他這機會,忽然變招,反手將匕首往上一遞,便送入了他的脖頸,戳破了大動脈,血噴出兩尺高。

  曹蔚寧和張成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渾身浴血、人間修羅一樣的女孩子,都傻了。

  顧湘面無表情地將匕首從那老人的屍體身上拔下來,隨手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抬眼見了他二人那有些害怕、恐懼甚至說不出意味的表情,便問道:「做什麼?」

  曹蔚寧指著老人的屍體,舌頭都打結了:「他……他只是……只是個要飯的老頭子,你……你殺他……」

  哼,名門正派——顧湘眼神一冷,也不解釋,轉身將匕首收進鞘裡,不由分說地拎起張成嶺便走。

  誰知曹蔚寧卻小心翼翼地追了上來,半晌,才顛三倒四地小聲道:「我也不是那個意思……阿湘,我沒說你做得不對,不是……也不是覺得你隨便殺人,就是萬一你錯了,萬一他就是個普通的老乞丐,萬一……你將來知道了,我怕你心裡肯定會難受的。」

  顧湘腳步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她沉默了一會兒,才粗聲粗氣地說道:「狗屁,我有什麼可難過的?」

  曹蔚寧便輕輕地嘆了口氣,說道:「都會難過的,就是你自己不知道罷了……唉,咱們還是快點走吧,那周兄溫兄兩個人也不知道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再來一幫蝎子蛇的,恐怕就得別人為咱們難過啦!」

  顧湘扁扁嘴,沒言聲,心裡想,這曹蔚寧……雖然有點缺心眼,其實人還不錯。

 

39

39、第三十九章 逃難 ...

  周子舒和溫客行趕回來的時候,顧湘他們已經不在了,只剩下一地的屍體狼藉,高家莊的人在處理,外面圍了一大圈看熱鬧的。

  溫客行還十分不習慣臉上罩著個東西的感覺,總覺著那張薄如蟬翼一般的面具要掉下來似的,然後便目睹著那剛剛還在被人追殺的周子舒沒事人一樣,大模大樣地走了過去……就好像,他不是他自己一樣。

  溫客行頭一次知道,有人心懷鬼胎竟然也可以如此理直氣壯,果然貼了一層就是二皮臉了,於是嘖嘖稱奇地跟上。

  有幾個人在探查地上的屍體,清風劍派的莫懷空也在其中,他神色凝重,顯然是認出了曹蔚寧的手筆。溫客行打量了他一陣子,湊到周子舒耳邊道:「瞧那姓莫的老頭的表情,曹蔚寧那小子不會是跟顧湘私奔出來的吧?」

  周子舒說道:「你太齷齪了。」

  他隨即望向那地上的屍體,眉頭鎖起來,覺得有些不妙,毒蝎死士是什麼樣的人?光是那兩個不靠譜的帶著一個半大孩子,應付得來麼?如今是死是活?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溫客行想了想,道:「如今琉璃甲毒蝎什麼的,鬧得滿城風雨,若是顧湘那傻丫頭,應該會往沒人的地方跑。」

  周子舒掃了他一眼,迅速地從人群中退出去,口中道:「那你還等什麼,追。」

  他們兩人來得快跑得也快,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溫客行安慰道:「不妨事,顧湘那丫頭沒你想象得那麼不中用,再者說還有曹蔚寧呢。」

  周子舒皺著眉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溫谷主做什麼這麼擔心那小鬼的死活?」

  溫客行笑了笑,他感覺這麼一咧嘴,臉上的面具有點起皺,要掉,便忙伸手去按,就顯得怪模怪樣起來,口中反問道:「周大人又做什麼這麼擔心那小鬼的死活?」

  周子舒道:「那是我徒弟。」

  溫客行便接道:「你徒弟就是我徒弟,咱倆誰跟誰?」

  周子舒道:「……咱倆你跟我——別說廢話,你是不是想從那小鬼那知道點什麼?」

  「親我一下就告訴你。」溫客行便衝他拋了個媚眼,可惜他臉上帶著的那人皮面具太不像人樣,這麼一個自以為風流倜儻的眼神掃過去,效果簡直驚悚。

  周子舒立刻默默地轉過頭,十分嘔得慌,只覺自作孽不可活,便道:「你也不怕長瘡麼?」

  溫客行沒皮沒臉地回道:「爛死我也心甘情願。」

  周子舒於是又一次忽略他,想了想,便徑自說道:「以當年容炫和鬼谷的淵源來看,恐怕五大家族得到琉璃甲的地方,就應該在鬼谷,這回琉璃甲的消息泄露,江湖中人無不趨之若鶩,難不成是哪個惡鬼動了凡心,私自出谷?難不成他還恰好和張家滅門一案有聯繫……難不成,你和那喜喪鬼一樣,覺得張成嶺那天晚上‘正好’看見了那位膽大包天的惡鬼?」

  溫客行頓了頓,問道:「不然你說,他如果都不知道,我還能問誰去呢?」

  周子舒忽然回頭看了他一眼,問道:「難道還有別的事關重大的內幕,連深居簡出的鬼谷谷主都驚動了?」

  溫客行什麼話也不說,只是笑眯眯地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脣,十分期待地看著周子舒。

  周子舒假裝什麼都沒看見,思量了一會,又問道:「若叫你找到了這個人,該怎麼樣呢?」

  溫客行輕輕地、甚至還帶著一點笑意地說道:「扒皮抽筋,千刀萬剮。」見周子舒表情複雜地看向他,溫客行就又笑開了,十分欠揍地說道,「——是嚇唬你的。」

  周子舒乾笑一聲:「哎喲,我可真害怕。」

  溫客行心道,這滑不溜手的老狐狸。

  周子舒心道,這裝模作樣的王八蛋。

  兩人各自十分扭曲口不對心地相視一笑,然後繼續急匆匆地趕路,要趕在那三個還會出氣的時候把他們撿回來。

  顧湘他們其實一開始並沒有像溫客行所料,往沒人的地方跑,畢竟人跡罕至的地方殺人放火更容易,一行三人草草擦了一□上的血跡,便往鬧市的方向跑去,可這三人湊在一起目標實在太明顯,一炷香的功夫不到,顧湘便後悔這個決定了。

  他們被幾個人截住了,領頭的就是封曉峰和高山奴,後邊還跟著一個老叟和一個老婆子,一人左手拄拐,一人右手拄拐,老頭子一身蔥綠,老太婆一身桃紅,老頭子穿金戴銀,身上足足帶了有十來斤的金首飾,老太婆塗脂抹粉,一張臉可與猴屁股相映成輝。

  曹蔚寧一下子手心就冒汗了——這對老貨可比封曉峰還難纏,正是傳說中的「桃紅婆」和「綠柳翁」,是一對老不正經的,雖說一把年紀了,可什麼不要臉的事都乾得出來。

  只聽封曉峰尖聲笑道:「張成嶺,你好歹也是名門正派之後,天下英雄眼下都謀劃著給你張家討回公道,你倒好,竟然跟著兩個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邪魔歪道跑了,是要把你死鬼老爹氣活過來麼?」

  張成嶺臉色立刻變了,他不善與人爭辯,向來拙嘴笨舌,只是衝著他喊道:「你……你胡說,我師父和溫前輩都是好人!」

  顧湘腰側被毒蝎的鉤子刮了條口子,還在冒血,雖已服下了解毒藥,卻仍是疼得她直冒冷汗,早就沒什麼耐心了,脫口便道:「廢什麼話?封曉峰你給姑奶奶讓路,別以為你矮我就削不動你!」

  封曉峰尖叫一聲:「哪來的臭丫頭不知死活!」

  便拔出背後的一把大砍刀,向顧湘撲過來,曹蔚寧忙長劍出鞘截住他的刀刃,還試圖講道理,說道:「封前輩,阿湘是後輩,你和她一般見識,說出去豈不墮了你的威名?」

  封曉峰原本注意力都在張成嶺身上,這才看見他,也愣了一下,奇道:「清風劍派家的小子,怎麼竟也和他們混在了一路?」

  曹蔚寧賠笑道:「前輩,我看這中間怕是有什麼誤會……」

  封曉峰「哼」了一聲,將大刀提在手裡,只聽他身後的桃紅婆插言道:「既然如此,老封,你也稍安勿躁——清風劍派的小子,你將這小鬼找回來了,這很好,算做了件好事,老婆子覺著你日後有前途。」

  曹蔚寧一邊暗自戒備,一邊還得拽著顧湘不讓她搓火,額角上冷汗都快滴下來了,只得道:「是,多謝老前輩……」

  那桃紅婆於是輕慢地一揮手,頤指氣使地說道:「張成嶺,跟我們走。」

  張成嶺依言立刻退後兩步,瞪著一雙大眼鏡警惕地看著她。曹蔚寧往旁邊移動了半步,擋住張成嶺,試探性地問道:「前輩是替趙大俠還是高大俠出來找成嶺的?這話還是說清楚得好。」

  桃紅婆冷笑一聲,橫眉立目地質問道:「小子,你憑什麼問我們?」

  曹蔚寧擋住張成嶺,往後退了兩步,仍謹慎地說道:「前輩們見諒,晚輩只是代為照顧他,不敢隨意將這小兄弟交給別人,便是要交,也須得高大俠或者趙大俠出面……」

  柳綠翁用拐杖使勁磕了一下地面,冷哼道:「你倒以為自己是個人物了麼?今天這人,你是放下也得放下,不放下也得放下!」

  他話音才落,已經和桃紅婆兩個人同時夾擊過來,揮著那巨拐便當頭砸了下來。

  曹蔚寧不敢託大,錯後一步死死架住,回頭對顧湘喊道:「你先帶他走,快!」

  顧湘心思轉得極快,她知道曹蔚寧乃是清風劍派的人,無論怎麼樣,這幾個老怪物忌憚莫懷空和莫懷陽,也得手下留情三分,總不至於要了他的命,於是也不遲疑,說道:「你保重。」

  拽起張成嶺就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封曉峰哪裡肯,便要追過來,顧湘目光一凝,一雙手忽然縮進袖子,用力將張成嶺一推,躲過了封曉峰,卻是藉著這一推之力撲向了高山奴,高山奴的流星錘隨即砸了過來,顧湘靈巧地躲開,忽然一抬手,撒出一把白粉,高山奴躲閃不及,正中面門,他便哀叫起來,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已經睜不開了,他用手去揉,竟還揉出血來,顧湘下手狠毒,竟是使了個陰毒的招術,將他雙眼廢去了。

  封曉峰忙轉向高山奴,驚懼道:「阿山,你……你怎麼了?」

  高山奴只是如野獸般哀哀地叫著,用力去抓自己的眼睛,封曉峰忙撲上去抱住他的手臂,兩人滾做一團,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封住了高山奴的穴位,封曉峰一看他的眼睛,簡直肝膽俱裂,怒吼道:「小賤/人休走!」

  可哪還有顧湘和張成嶺的影子?

  顧湘便斷定,這人多的地方是去不得了,帶著張成嶺往荒郊野嶺跑,心裡急得火燒火燎的,一會念叨著主人和周絮兩個不著調的,起碼能有一個找來呢?一會又擔心,方才是被逼無奈出了這麼一招,那封曉峰會不會惱羞成怒拿曹蔚寧撒氣?可別把那傻小子給害死了吧?

  然而給她擔心曹蔚寧的時間並不多,因為第三批毒蝎死士,就在城郊必經的一片林子裡守株待兔呢。

  顧湘心裡暗暗叫苦,她自己帶了傷,也不知還能撐多久,身邊竟連個能求助的人都沒有,塞了一把短劍給張成嶺,死命地把他往外一推,叫道:「快跑!」然後身如飛燕似的騰起,硬著頭皮迎上了毒蝎死士。

  張成嶺慌不擇路,連滾帶爬地往林子裡跑去,一邊跑,一邊眼淚就下來了,他想自己怎麼那麼沒用,怎麼總是連累別人?先是師父,然後又是曹大哥和顧湘姐姐……

  然而現實並不給他時間傷春悲秋,幾聲尖嘯在他耳邊響起,三四個黑衣人從不同的方向冒出來,竟擋住了他所有的去路。張成嶺站在那,手裡只有一把顧湘剛剛塞給他的短劍,他拿著就像是拿著個孩子的玩具一樣。

  黑衣的刺客們手中的鉤子冒著寒光,逼近過來。張成嶺那一瞬間忽然被激起了血性,他想著,為什麼你們都要讓我死?我做錯了什麼事?為什麼別人都能活,我不能?!

  一個黑衣人加速了,那鉤子當胸向他掃過來,像是一隻巨大的蝎子,張成嶺左腳上前,不知怎麼的,腦子裡便回想起那天夜裡溫客行對他說的話——如猛鷹捉兔,如開弓無悔,頂而勢弱,壓而萬鈞——他忽然回身跳起來,踩在樹幹上借力高高躍起,整個人向著那道寒光撲過去,那一瞬間心裡空空如也,只有兩個字:拼了。

  短劍與蝎子鉤相接,金屬之聲亂耳,溫客行的聲音又在耳邊想起:未窮而變,則劍勢如浮花浪蕊,不穩而飄,窮極而變,則千般萬種,皆在其中。他的刀刃被鉤子別住,張成嶺拼著被勾掉一隻手,一扭身將手探了出去,拼命將短劍送入了黑衣人的胸口。

  那毒蝎竟哼都沒哼一聲,便死了,張成嶺尚有些難以置信,一瞬間他心裡涌上接連涌上欣喜、恐懼、茫然諸多情緒,可還沒來得及體味,另一個毒蝎已經到了跟前,張成嶺抬手去擋,卻驚恐地發現,那手掌被鉤子勾破的地方開始涌上一團黑氣,隨後全身無力起來,他晃了晃,再站不住,便跪坐了下來。

  張成嶺絕望地閉上了眼,心道——這是要死了麼?

  然而致命的一擊並沒有落下來,張成嶺等了好久,才偷眼望去,只見那毒蝎胸口正中了一根箭矢,瞠目欲裂,然後轟然倒下,隨後一個男人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說道:「大白天的你們就殺人放火,我怎麼不記得,洞庭的民風竟如此每況愈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猜猜來人是誰?嘿嘿嘿~

 

40

40、第四十章 七爺 ...

  張成嶺覺著暈暈乎乎的,大概是那蝎子毒開始發作了,耳邊像是打雷一樣,轟隆隆作響,周圍的聲音都隔著一層紗似的,聽得見,卻有些不像真的。

  他順著箭矢射來的方向,轉過臉,就看見了兩個男人。

  那手上端著小弩的男人一襲藏青的長袍,長袖、衣袂翩然,巴掌寬的腰帶束在腰間,旁邊別著一管白玉的簫。那樣子即不像江湖人,也不像讀書人,倒像是個養尊處優的士族公卿。他一雙桃花似的眼睛,乍一看像是含著微許似笑非笑的意思似的,然而仔細瞅瞅,那望向那最後一個毒蝎的目光,卻微微泛著冷光。

  張成嶺迷迷糊糊地想,這個人……可真是他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了。

  他身側還跟著另一個男人,一身黑衣,肩上蹲坐著一隻小貂,有一張看起來冷冰冰的面孔。

  那毒蝎的死士像是微微猶豫了一下,隨後離弦的箭一般撲向了拿著弓弩的人,張成嶺只覺得一股說不出冷厲的風自他耳邊劃過,還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那毒蝎便成了一個死蝎子。

  方才還看著離著有一段距離的黑衣男人,竟眨眼間便到了他身邊,彎下腰,撿起他流著血的手看了看,伸手點住他的幾個穴道,隨後往他嘴裡塞了一粒藥丸,說道:「咽下去,是蝎子毒。」

  張成嶺顧不上別的,只費力地拉住他的衣角,道:「顧……湘……姐……求你救……」

  他費盡全力說出來的華音,到了嘴邊就都變得模糊一片,難為旁邊那穿著長袍的男人愣了一下,竟還聽懂了,便柔聲問道:「你是叫我們幫你去救人?在哪?」

  張成嶺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來的方向,口中仍道:「顧……姐姐……你們救……她,救……救……」

  黑衣人抬頭望了他的同伴一眼,只聽那長袍的男人道:「還不快去。」

  黑衣人將肩膀上的小貂拎下來,丟到他懷裡,道:「你小心,我立刻回來。」

  隨後轉身間仿佛就不見了。張成嶺眼巴巴地盯著他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簡直望眼欲穿似的,那長袍的男人扶著他坐正,吩咐道:「閉眼,凝神,別胡思亂想,先保住你的小命再琢磨別的。」

  張成嶺知道自己再憂心也沒什麼用,便依言閉上了眼睛,那小貂從男人懷裡鑽出來,拱成一團,在他身上東聞聞西嗅嗅,空氣裡飄著淡淡的血腥味,還有一絲極細的、衣服上的熏香的氣味,張成嶺就在這樣的氣味裡,漸漸失去了意識。

  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張成嶺身上那股子麻木的感覺已經隨著蝎子毒一起褪下去了,他這才慢吞吞地爬起來,一時間有些茫然,想不起自己這是怎麼了,只聽旁邊少女叫道:「呀,你可醒了!」

  張成嶺喜出望外地回過頭去,見顧湘雖然形容狼狽了一些,但好歹還是全須全尾的,身上的傷口也處理好了,正坐在一個火堆旁邊取暖。這時一隻布滿繭子的手伸過來,手指搭住張成嶺的脈門,把了一會,才放開他,說道:「毒解了。」

  替他把脈的,正是那黑衣的男人,見張成嶺一雙眼睛好奇地看過來,也不理會,只是點了點頭,便筆桿條直地靠在一棵樹下,那張五官深邃的臉從側面看上去,竟好像是石頭刻成的一般。張成嶺發現,顧湘看向這男人的目光裡竟然滿是敬畏,好像連那與生俱來的大呼小叫的說話方式都克制些了。

  便拙嘴笨舌地說道:「多謝……多謝兩位大俠救命之恩」

  那黑衣人聽見,只是極小幅度地點點頭,口中道:「不必。」便不再看他,轉頭往另一個方向望去。

  張成嶺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見那白日裡拿著弓弩的長袍男人正抱著一堆柴禾走過來,黑衣人才要站起來,顧湘便屁顛屁顛地搶先跑過去,將柴禾接過,口中道:「七爺您坐您坐,這些個事我做就行了,您幹什麼親自勞動呢?本來我也是給人家做丫頭的……」

  她口中的「七爺」聞言笑彎了一雙桃花眼,任顧湘將柴禾接了過去,自己坐到了那黑衣男人身邊,那黑衣人也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十分小巧的暖手爐,駕輕就熟地塞進了他手裡,又輕巧地將他衣袖上的一片枯葉摘下,不知是不是張成嶺的錯覺,他只覺這黑衣人好像剎那之間,就從一塊死氣沉沉的石頭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人,連眼神都溫暖下來。

  這兩人交談不多,可舉手投足間都隱約有種說不出的親昵默契。

  七爺看著張成嶺,問道:「你可好些了?」

  他說話的聲音不高,卻極好聽,張成嶺不知為什麼,忽然紅了臉,低下頭,默默地點點頭,又忍不住偷偷抬起眼,想再多看他一回——那日在酒樓裡見到的那個女人也是極美的,可張成嶺忽然覺得,比起這個人,那女人的臉簡直像是畫在紙片上的畫皮一樣,顯得又做作又單薄。

  七爺又問道:「你姓什麼?那些人……」

  還不待張成嶺反應過來,那邊往火堆裡添柴禾的顧湘便■裡啪啦地接道:「他是我兄弟,自然也姓顧啦,我二人本是給主人家裡做小活的,我當丫頭他做小廝,誰知道主人家裡遭了難,也不知道是什麼地方的人,非要將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一併趕盡殺絕,真是缺了大德了,將來生孩子一定沒□,多虧二位……」

  黑衣男人抬頭掃了她一眼,顧湘便說不下去了,只睜著一雙咕嚕嚕的大眼睛東瞟西看。

  她胡說八道,七爺也並沒和她一般見識,仍是和顏悅色地接著道:「你們身上都有傷,本該帶著你們去客棧,只是這小姑娘說城裡有人追殺,不安全,便只得在此委屈一宿,明日一早再打算,你們兩個可有別的去處沒有?」

  他那話音輕輕柔柔的,不緊不慢,像是哄著兩個很小的孩子似的,張成嶺聽著聽著,忽然便委屈起來,他想道,還有什麼地方能去呢?他爹爹早死啦,全家也都死絕了,眼下不管是好人還是壞人,都想抓他,他就像只驚弓之鳥一樣,飛得翅膀都快折了,可世界之大,竟找不到一個落腳的地方,眼圈便紅了,黯然不語。

  顧湘卻想了想,道:「我家主人和這小子的師父本來是要和我們會合的,沒料到忽然冒出一堆人追殺我們,這下慌不擇路地跑出來,也不知他們找得到找不到我們……」

  張成嶺想起了曹蔚寧,就自作聰明地補充道:「還有曹大哥,叫幾個怪人抓走了。」

  顧湘立刻以眼刀拋之,警告張成嶺這小白痴不要亂說話,誰知張成嶺在那自顧自地又茫然又傷神,沒能接收到,便聽七爺追問道:「什麼樣的怪人?」

  張成嶺老老實實地說道:「一個侏儒和一個巨人,還有一對穿得花花綠綠的老公公和老婆婆。」

  顧湘翻著白眼仰望星空,簡直恨不得把張成嶺重新揍暈過去。

  七爺對武林中人卻似乎並不熟悉,只一愣,問道:「那是誰?」

  只聽一邊的黑衣男人說道:「地公封曉峰和高山奴,花花綠綠的……大概是遇上桃紅婆和柳綠公了。」

  他目光如電也似的射向張成嶺,冷聲道:「雖說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也自負身份,絕不會和毒蝎混在一起,做什麼一路追殺你們?」

  張成嶺被他目光一掃,簡直覺得像是胸口堵了一塊冰冷的石頭一樣,當時就噎住了。

  七爺卻笑了起來,道:「小毒物,別嚇唬小孩子。」那黑衣人聞言,便真的老老實實地垂下眼睛,老僧入定似的,不再理會張成嶺他們了。

  七爺目光在惴惴不安的顧湘身上頓了一下,隨後轉向張成嶺,忽然問道:「小孩,我問你,你師父是不是姓周?」

  顧湘生怕張成嶺再說出點什麼來,忙快嘴快舌地搶道:「錯啦,他師父不姓‘粥’,姓‘湯’,是個又猥瑣又好色的老頭子!」

  誰知她那豬一樣的戰友張成嶺皺著眉望過去,義正言辭地對她說道:「我師父才不是又猥瑣又好色的老頭子,你胡說!」

  顧湘十指蠢蠢欲動,想要掐死之而後快。

  七爺卻搖著頭笑出聲來:「哪來的這麼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行啦,我們也不是什麼壞人,算起來,你那周師父還是我過去的一個好朋友。」

  顧湘眼珠轉了轉,問道:「那你說,他師父叫什麼,長什麼樣子?」

  七爺道:「他師父姓周,名子……」

  他忽然頓了頓,桃花眼眯起來,思量了片刻,心裡想道,周子舒那人藏頭露尾慣了,定然不會用本名,那會化個什麼呢?

  一抬眼,見顧湘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他,心裡好笑,想不到還真被這麼個小姑娘問住了,然而忽然間,他腦子裡靈光一閃,脫口道:「叫做周絮,對不對?‘身似浮雲,心如飛絮’的絮,還有個兄弟叫做周雲。長什麼樣子麼……這我可不知道他如今是個什麼樣子,他慣於易容,不過始終沒什麼長進,變來變去,也不過是個臉色青黃形容猥瑣的漢子吧?」

  他摸不清周子舒會化名為「周雲」還是「周絮」,心道以那人的性子,總不過就這麼幾個,便半真不假地順口胡謅一番。

  顧湘還真給他唬住了,半信半疑地道:「咦?周絮還有兄弟麼?」

  她認識周子舒那麼長時間,即使聽溫客行說過他可能是天窗裡的高級人物,也覺得他神神秘秘的。從何處而來、又從何處而去、出身門派什麼的一概不知,竟沒聽說過他還有個兄弟。

  又一轉念,眼前這兩人,藍衣的那個不好說,可黑衣的那男人實在是她平生罕見的高手,便是主人在此,也不過伯仲之間,要害她和張成嶺,簡直像是捏死兩隻蟲子那麼容易,實在沒必要騙人,心裡便真就相信了。

  七爺見將這兩個小鬼唬住,便垂下眼,望著時起時伏的火堆,無聲地笑起來。

  於是第二日,顧湘便帶著張成嶺,一路和這兩個男人走了,小心翼翼地避過別人耳目,七爺將他們兩人帶到了一處銀莊裡,那掌櫃的和他身後一個長得像麵團一樣的當家人立刻迎了出來,畢恭畢敬地稱呼「主子」和「大巫」。

  七爺將他們二人安頓下來,又拿了點心與兩人吃,便坐在一邊,和那黑衣男子頗有興致地對弈起來,就這麼消磨著時間,到了晌午,那銀莊的大當家的忽然進來,對七爺說道:「周公子人已經找著了,這會到了。」

  七爺便扔了棋子,站起身來,笑眯眯地將素白的手攏回袖子裡,吩咐道:「人生四大幸事之一,便有他鄉遇故知,平安,還不快請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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