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健全by BECK

「這是……你的室友。」

歐陽新瞪起了眼睛。

幾個月不見,堂哥看起來瘦了很大一圈,左手邊站著一個高大的男人,右手邊站著一個……長髮眼鏡娘。

「二哥,那個……」不是女生嗎?一個女生跟兩個男生分租房子住,合適嗎?

歐陽哲沒聽見堂弟的疑問,自顧自的介紹:「這是塗弘文,我們都叫他阿塗;這個叫端木泱,隨便你怎麼叫。」

端木……泱?

被介紹到的長髮眼鏡……娘,很可愛的笑了一下。

「你好,我是端木泱,你可以叫我小泱。」

說話的聲音清脆但低沉,尖尖的喉結在細白的頸口上下移動著——歐陽新愣了幾秒,才認明端木泱的性別。

小……泱?一個男人留那種烏溜溜軟滑滑的長頭髮幹嘛?

「請多指教。」端木泱長髮下的那張臉笑得十分溫順可人。

「那麼,先告訴我你的手機。」阿塗拿出紙筆。

這個宿舍……有什麼規定嗎?歐陽新一邊報出號碼,一邊用詢問的眼神望向堂兄,哪知卻看到對方抬起手掌掩住了自己的臉。

二哥……為什麼好像很心虛?歐陽新忽然覺得不妙。

阿塗抄完號碼之後,伸出手在歐陽新頭上胡亂摸了一下,扁扁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有點遺憾:「以後我們就要共患難了,兄弟,請多指教。」

「嗄……?」歐陽新再次愣住。

共患難……那,那「同甘苦」呢?是阿塗漏說還是自己漏聽?

端木泱還在一邊嘿嘿笑著,歐陽哲則是把臉愈埋愈低。

*****

新室友都很好相處,阿塗雖然看起來冷酷,但其實非常照顧人,而端木泱就像表面上看起來一樣親切……親切可愛。

搬進分租公寓不到一星期,歐陽新就知道了阿塗那句「共患難」的意思。

「這是什麼東西——!」

歐陽新抓起端木泱掛在胸前的金屬牌子,瞪著上面刻的「緊急聯絡人」字樣和自己的手機號碼,怒吼時居然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夾到頭髮了,好痛。」端木泱奪回鏈子,面露不滿。

「你還敢說——!」

「先生……」站在一旁的女店員微顯不悅的拍拍歐陽新。「可以請二位離開了嗎?我們還要作生意。」

「……造成你們的困擾真是抱歉。」

歐陽新咬牙賠罪之後,一把抓住靠在櫃檯上的端木泱就想往店外拖去,哪知抓到的是一聲「唉唷」和一具軟綿綿沒有力氣的身軀——

癱在自己身上的端木泱低聲咆哮。

「打電話的人沒跟你說我昏倒了嗎?」端木泱抬頭苦笑:「我現在還沒力氣啦,不是故意的。」

「我只知道你現在活得好好的。」歐陽新口氣很硬臉色很臭,一邊卻已伸出手,穩穩扶住了端木泱。「你怎麼會昏倒?」

「地下室空氣不好……惡……」

聽端木泱嘔得連眼淚都快擠出來,歐陽新的口氣放軟了幾分。「好啦,那回家休息吧?」

「我還沒買到想要的書耶……能不能麻煩你陪我去買?」

什麼書那麼重要?歐陽新扶著他,才知道他根本已經舉步維艱了。但是,那雙仰望著自己的眼神濕潤潤又閃亮亮,讓他想起了以前養過的小倉鼠……

「你要買什麼書?我幫你找好了。」

「全裸寫真集,胸型要美,整的墊的都不行……」

嗶。

「現在就回家。」

青筋爆裂的歐陽新收起了殘存的同情,用力拖著哇哇大叫的端木泱沖出了光華商場。

「小新你騙人——!」

「誰是小新!」

搭上捷運之後,端木泱仍然沒什麼力氣的靠在歐陽新身上,嘴裏卻還在羅哩八嗦的埋怨著:「小新這個騙子壞蛋王八蛋沒蛋蛋……」

「幹,A書那麼重要啊?」歐陽新回嘴回得很不爽,同時也感覺到靠在自己身上的細瘦身體溫度似乎愈來愈低。

「很重要啊……沒有它們我該怎麼辦……」

明明是夏天,就算車廂裏開著冷氣,這傢伙也冷得太快了點吧?「那麼想看的話,我燒A片給你看。」也會記得挑胸型美沒整過的……哪看得出來啊,豬頭。

端木泱狗咬呂洞賓的又嘔了一聲。「會動的好噁心。」

「……」

「嗚惡……」端木泱半吐舌頭,一臉難受的閉上了眼睛。

察覺到他額上滲出細細的冷汗,歐陽新莫名地覺得壓力好大。

「聽說過幾天會有鋒面,等天氣涼一點再去買吧。」

端木泱點了點頭,長髮晃出一陣暖香。

「……謝謝你來接我。」

「年紀比我大還那麼欠照顧……」歐陽新一邊叨念著,一邊無意識地坐直身子抬高肩膀,好讓端木泱靠得更安穩。

很多事情,都是眼見為信的。

如果不是大二突然沒抽到宿舍、經過堂哥介紹而住到這裏來,歐陽新大概無法想像世上會有這種明明比自己大五歲、看起來卻像比自己小五歲的男人。

這個男人現在正窩著抱枕,把腳縮在籐椅上看電視。

而另一個室友阿塗,則讓歐陽新第一次嘗到仰人鼻息的滋味。

「到底幾公分?有沒有兩公尺啊……」

看著從大門走進客廳的阿塗,歐陽新仰臉讚歎著。

「你拿自己當尺量不就得了?」端木泱笑著在歐陽新的頭頂上比了比。

歐陽新聞言起立,站到阿塗身邊比了一下——差距約半個頭。

「所以是……」

「一九四。」歐陽新還在計算著兩人的身高差距,阿塗就直接提供答案了。

「端木,中秋節要的,內容像這樣。」

「喔……」端木泱伸手接過阿塗手上的數據,有點困擾的抓了抓頭。「今年中秋節跟截稿日好像卡在一起了。」

「所以得提早開始做。」阿塗看著端木泱皺眉的表情,提議道:「還是你要拿去年那張玉兔搗藥來用?」

「不行,」端木泱搖頭。「隔太近了會穿幫。」

「嗯……那只好做新的了。」

「那就這兩天弄完它吧……嘖,本來想要再休息幾天的。」

端木泱和阿塗都是在家工作的SOHO族,兩人的關係與其說是合作夥伴,不如說是偶爾互相支援的兩個獨立工作室。

眼看兩名社會人士正在進行自己插不上嘴的嚴肅話題,歐陽新悄悄地退到一旁坐下,卻又管不住好奇心,伸頸偷瞄端木泱手中的資料——店內自製月餅十二入每盒四百二十元八入每盒三百元

手工蛋黃酥十二入每盒二百八十元

「廣味香……」好像有點眼熟……歐陽新小聲復述了一次。

「就是巷口要轉進夜市那家麵包店,你上次還說他們的起酥蛋糕超好吃,忘了啊?」端木泱笑嘻嘻的站起身,還順便把歐陽新一併拉了起來。

「咦?」歐陽新一愣,整個人已經被端木泱往房間里拉了。「你拉我幹嘛?」

「我需要你的幫助。」

「什麼樣的幫助——」砰。

看著砰然關上的木門,阿塗慢慢別開了臉。

歐陽新一定是個野性直覺很敏銳的人,否則不會在被關進房間時,無意識地向自己投射求救的眼神。

沒辦法,我們說好有難同當的,兄弟。

這次你先。

端木泱的房間亂得像被炸彈炸過一樣。

歐陽新一整個傻眼,完全無法想像眼前這個總是乾乾淨淨白白嫩嫩的人,每天就是從這座廢墟裏走出來的。

「別亂看,真失禮。」端木泱伸手扳正歐陽新的臉,強迫他把視線從牆角好幾迭東倒西歪的色情漫畫上頭移開。

「……」他只是想說有機會可以交流一下而已。

到底叫自己進來要幫什麼忙呢?歐陽新完全摸不著頭腦,只能杵在原地,看著端木泱從衣櫥里拉出一條薄薄的床單。

「嘿——」端木泱兩手一揚,把床罩披在歐陽新肩膀上,然後伸手指向頂上的日光燈。「好了,嫦娥,奔月吧。」

「奔……」從一進門就在胸口陸續冒起的不爽泡泡在此刻沸騰,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音。「奔什麼月啊!你幾歲了還玩這種把戲?」

歐陽新面紅耳赤的扯下床單,正想往地上摜去時,一抬眼,卻接觸到一雙嚴肅到近乎冷厲的眼睛。

「我要畫海報。」端木泱一字一句的說得很清楚。

「海……」要畫中秋節海報?所以需要嫦娥的模特兒?「可、可是……」

「很簡單的。」端木泱眼中的嚴肅忽然消失,他快樂的拖來一張小木桌權充墊腳箱,拍拍桌面示意歐陽新踩上去。「右腳踩上來,左手往上舉,臉也要朝上看著日光燈。」

「……」

「快點,三十秒就好。」端木泱不知何時已經備妥了素描簿。

「……嘖。」歐陽新披回床單,以機械般僵硬的四肢擺出了端木泱指定的動作。不必看鏡子也不必多做想像,歐陽新就知道自己現在一定很蠢很拙很白癡——而端木泱卻連話也沒多說一句就躺了下來,用奇怪的大仰角開始畫起素描。

躺著……躺著?歐陽新低下頭看了端木泱一眼,看見那頭長髮披散在地上,看見那雙細瘦的手臂抱著遮住臉的巨大素描簿,沙沙刷刷地不停畫著。

「小新,請抬頭看月亮。」發現模特兒的姿勢不正確,端木泱伸手朝日光燈指了指。

「喔……」歐陽新忘了抗議那個不三不四的昵稱,居然乖乖抬起頭,專注地看著頭頂上的「月亮」。

床單披在身上有點熱,日光燈其實也很刺眼……歐陽新偷偷地瞇了幾下眼睛,剛剛低頭時看見的景象卻一直留在眼底。

那頭披散的柔軟長髮,和那雙明明細瘦卻似乎很有力的手臂。原來他也有這麼認真的模樣……

鉛筆的沙沙聲嘎然而止,端木泱的臉從素描簿後露了出來,朝歐陽新喊道:「畫好啦!嫦娥你可以下來了。」

「我要看。」臨時上陣的嫦娥脫下羽衣之後,立刻伸手向端木泱要素描簿。「喏。」

歐陽新接過素描簿一頁頁翻開,忍不住感到佩服。

不到三分鐘的時間,端木泱已畫了五、六張圖,誇張的仰角加上簡單俐落的鉛筆線條,雖然看不出畫的是男是女,但畫中人物的動作卻躍然紙上,極具生命力。

「放心了吧?」端木泱抽回素描簿,一邊歪著頭挑選底稿,一邊咬著鉛筆說道:「完稿之後,絕對是個打死都無法跟你聯想在一起的大美女。」

「……」歐陽新不知該怒還是該笑。

選定底稿之後,端木泱爬向堆在房間角落的電腦,從草稿堆中拉出掃描器,放上畫稿開始掃描。

第一次目睹室友的工作情況,歐陽新好奇地走過去問道:「我可以看你做嗎?」

端木泱回頭,神情有點困赧:「可以是可以……不過你要跟我講話,不然被人一言不發的盯著看,我會不好意思。」

「好。」歐陽新嘿嘿一笑,立刻在端木泱身後坐下,看著電腦螢幕上逐漸掃描出來的灰階圖稿。「掃進去之後要怎麼處理?」

「描著底圖畫線,我想弄成類似剪紙的質感……然後在這裏放上超大的月餅照片,嫦娥奔月餅。」

「……。」聽起來很俗……。

「那個老闆娘很可愛,海報上的產品照片放愈大,她就愈高興。」端木泱笑彎了眼睛。「所以俗一點沒關係,她看了高興就好。」

「好像很敬業。」

「……。」端木泱沒有回嘴,把螢幕上的圖片放大到不能再大,細心修著圖上的雜點。

看著端木泱整個人幾乎鑽進螢幕裏的架勢,歐陽新又開口問道:「做這樣一張要多久?」

「……兩天。」如果沒有人在旁邊看的話就只要一天。

「可以拿多少錢呢?」想起巷口那家牌子老店面小的麵包店,從那邊接來的工作應該不會有太優渥的報酬。

「包含輸出費用,兩千八。」不等歐陽新再問,端木泱又道:「算是破壞行情的價碼。」

「唔……」歐陽新抓抓頭髮。「如果是我的話,太低的價碼就不接了。」

端木泱回頭看了他一眼,笑道:「我還沒那個本事可以挑工作——再說,這個我還做得蠻高興的,因為老闆娘看到我的臉,麵包就會打七折。」

歐陽新聞言也笑了。「這麼棒,那以後都拜託你去買。」

「欸欸,買太多我也會不好意思。」

端木泱轉回螢幕前,繼續跟畫紙上的雜點搏鬥。歐陽新看著他緊盯螢幕的表情,心裏很明白——一張酬勞微薄的海報也能讓他做得這麼認真,絕對不是因為買麵包打七折的關係。

「你快要鑽進螢幕裏了……眼鏡度數不夠嗎?」

「唔……」

端木泱從善如流的抬起臉,稍微拉開一點距離,上半身移動時,原本搭在肩上的一撮頭髮垂到了胸前,貼在他從T恤領口露出的頸子上。

好像會很熱。

歐陽新沒有多想,伸指挑起那撮頭髮,輕輕往後撥。

「!!」

端木泱像被電到一樣猛然轉過頭,右手胡亂抓回了自己的頭髮,全身往後退開了至少半公尺,滿面通紅的瞪著歐陽新。

「呃……」歐陽新也呆住了。

摸一下又不會死,娘娘腔啊你——這種話在男人之間很容易脫口,但面對著臉紅到微微顫抖的端木泱,歐陽新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那應該、應該要道個歉……

「歐陽,垃圾車來了。」

阿塗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歐陽新反射性地站起了身子,才忽然想起事情還沒解決——低頭一看,端木泱已坐回桌前,微垂的臉藏在一頭長髮披成的簾幕後面,看不見表情。

「端……」

「你快去呀,阿塗在叫了。」

「……喔。」

走出房間的時候,歐陽新想起了前幾天端木泱在光華商場昏倒的事。那時兩人一起坐捷運回家,他明明就毫不保留地靠在自己身上……那麼,為什麼頭髮不能碰?

和阿塗提著大包小包的垃圾走出巷口,歐陽新憋不住好奇,開口喚道:「阿塗。」

「嗯?」

「端木的頭髮……不能碰嗎?」莫非是假髮?

阿塗投來的目光寫著「你很奇怪」四個字。「可以啊,我常常摸他的頭。」

「唔……」

那……就是說,不是端木泱的頭髮不給人碰,而是不給他——不給歐陽新碰。

手一揮,把垃圾丟進垃圾車。當車上的垃圾酸味迎面襲來時,歐陽新意識到,自己此刻的心情相當鬱悶。

半夜兩點,手機忽然響了起來。

「……嗚……」歐陽新痛苦地撐起身子,拿過手機貼在頰邊,口齒不清的「喂」了一聲。

「喂?歐陽嗎?」

「我是……你誰……」話機裏傳來的聲音很陌生,但是叫自己「歐陽」卻又叫得那麼順口……到底是誰啊?

「你不是歐陽?我打錯了?」對方的聲音裏也帶上了懷疑的成份。

「我是歐陽啊!你誰啦!」頭開始痛了,好困好困。

嗚惡——

話機另一端傳來熟悉的幹嘔聲,歐陽新整個清醒過來:「端木?」

「對對對對對!」對方忙不迭地承認:「是端木,他又喝醉了,現在癱在吧臺上動彈不得……你能來接他嗎?」

「……。」歐陽新抓了抓頭。端木泱什麼時候跑出去的?十二點左右熄燈時,明明還看到他窩在房裏畫海報……

「那個……歐陽?」手機那頭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

「我去接他。他人在哪?」

「在我們店裏,地址是……」

歐陽新歎了口氣,用力抹了抹臉後,翻身下床穿衣。

騎上機車到達剛才那人報上的地址,是一間位在住宅區巷弄裏的小酒吧。歐陽新推門走了進去,店裏的座位只有十來個,已經沒什麼客人了。

因此,那個在吧台邊黏著服務生的長髮男人就顯得特別引人注目。

「端木我求你不要真的吐出來……」

服務生的個子不高,被端木泱緊緊抱著,表情看起來好像快哭了。

聽聲音和語氣,剛才的電話就是這個服務生打的。歐陽新大步往吧台走去,一把抓起端木泱,把他拉離服務生身邊。

終於得救了的服務生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一抬眼卻被歐陽新如罩寒冰的臉色嚇個正著。「謝謝……呃,你、你是……歐陽?」怎麼跟上次那個歐陽長得不太一樣?

說不像又有點像……服務生愣愣看著歐陽新,只差沒伸手揉眼睛了。

「你剛剛不是打電話給我嗎?我來接他了。」端木泱軟綿綿的倒在歐陽新身上,沒有想像中的酒氣熏天,但體溫卻高得驚人。

「是,我本來想打給塗先生的,可是端木說要打第二個號碼……」服務生偷偷目測了一下歐陽新的身高,然後狀似滿意的籲了口氣。

「那我把他帶走了,不好意思。」歐陽新嘴裏在道歉,臉色卻還是很臭。

服務生連連搖手。「不客氣不客氣。」

果然,歐陽二號個子也不小,能夠很輕鬆的把端木抱回去……抱……抱?服務生呆站在吧台邊,看著歐陽二號把爛醉的端木泱打橫抱起,旁若無人的走出了店門口。

「用抱的……是正常的嗎?」

歐陽一號和塗先生都是用背的啊……

那家店實在不錯,不過我忘記名字也忘記地址了(炸)

走出店門,夜風迎面吹來,似乎讓懷中的醉鬼清醒了幾分。

「唔呣……」

聽見懷中傳來無意識的咕噥聲,歐陽新火氣莫名其妙大了起來。走到機車旁邊,把端木泱往後座一放,正想貫徹始終丟出一句粗聲粗氣的「給我坐好」時,端木泱就像沒有骨頭一樣朝旁邊栽了下去。

「嗚哇!」

憤怒的氣勢撐不了半秒鐘,歐陽新眼明手快接住了端木泱,重新把那軟軟的身子扶正之後,額上已經冒出一片冷汗,腦袋裏只有「好險」兩個字在飛來飛去。

這……怎麼辦才好?

「……。」端木泱抬起茫然的臉,幾束長髮黏在他臉上。

啊,頭髮。歐陽新不由自主又伸出了手,輕輕將覆在端木泱臉上的幾縷發絲拂開——糟了!等到驚覺自己做了不該做的動作,已經來不及了。

端木泱咬住下唇直視著歐陽新,表情顯得非常非常委屈。

「對、對不起……」

歐陽新趕緊收回手,卻在收手的瞬間被眼前的人用力撲了上來,緊緊勒抱住脖子。

喝醉的端木泱力氣比平常大,摟得歐陽新喘不過氣,那顆在頸邊蹭來蹭去的頭加上過高的體溫,讓歐陽新不必怎麼掙扎就整個紅了臉。

「喂……端、端木……你放手……」

「老張。」端木泱在歐陽新頸動脈旁邊甜甜膩膩的吐出這個稱呼。

老……張?賣饅頭的還是賣牛肉面的?歐陽新完全摸不著頭腦,只覺得端木泱愈來愈燙,貼在自己身上的身軀怎麼推都推不開。

「老張……」端木泱把頭枕在歐陽新肩上,語氣迷離恍惚得彷佛身在夢中。

當歐陽新瞿然驚覺那嗓音柔媚得像在喊愛人一樣時,頸上傳來了唇吻舌舔的觸感;剛才端木泱緊抱著服務生的畫面再度刺入腦中,被磨得差不多的火氣又突然暴長好幾倍。

落在脖子上的吻又濕又熱,讓歐陽新瞬間斷了理智。他伸手抓住端木泱後腦的頭髮,用力把他的頭往後拉離自己頸窩。

「你清醒一點!」

「嗚!」

端木泱痛哼一聲,微往後仰的下巴線條精緻異常,鏡片下一雙漂亮的眼睛很濕很濕,濕得讓歐陽新幾乎要以為他下一秒就會哭出來。

「……。」自己在抓狂什麼?只不過是個醉鬼……歐陽新半氣惱半懊悔的鬆開手,用掌心在端木泱後腦勺輕輕揉著,期能減輕一點被拉扯的疼痛。

「好痛。」端木泱遲鈍的發出抱怨。

歐陽新歉意滿滿的低下頭懺悔。「對不起。」

「學長……」

學……長?端木泱的囁嚅聲讓歐陽新一臉古怪的抬起了頭。

「學長,好痛……」

這次是學長?學長又是誰?歐陽新忽然覺得很疲倦,但在疲倦之中卻又重新燃起不知所以的憤怒……他深呼吸了幾次之後,伸手夾住端木泱的臉,讓他正對著自己。

然後,努力露出笑容。

「端木,你看清楚,我是歐陽新。」

端木泱盯著那張有點傻氣的笑容看了半晌,嘴角一撇,哽咽著喊出「阿哲」,然後就又抱了上來。

端木泱這次的擁抱沒用什麼力氣,就像是玩累了的小孩終於睡著一樣,如果想推,輕輕一下就能推開。

阿哲。

可是歐陽新沒有再推他,只是像木頭一樣動也不動,聽任懷中這個比自己大了好幾歲的長髮男子在濃濃的醉意中漸漸睡著。

窗外的天色濛濛亮,歐陽新坐在客廳籐椅上發呆,阿塗則是站在他旁邊搖頭歎氣。

「他好恐怖……喝醉酒好像神經病……」

「對不起。」喝醉酒的端木不是初學者應付得來的……阿塗深感抱歉。「他很久沒這樣了,最後一次我警告過他『再喝醉讓我知道我就叫資源回收車去載你』,沒想到這句話會讓他轉移加害目標……」

「真的好恐怖……本來以為他睡著了,結果忽然睜開眼睛……亂抱亂咬就算了,還、還……」還親我……歐陽新沉痛的抱住了頭,哀悼自己今年的初吻。

阿塗又歎了口氣。

「辛苦了,你快去補眠吧。」

感覺到一隻溫熱的手摸上自己頭頂,歐陽新閉上眼睛,慢慢開口:「阿塗……老張是誰啊?」

「……。」

按在頭上的大手僵住了。歐陽新抬頭望向阿塗,看見那張總是沒有表情的臉上浮現出「不妙」兩個大字。

「不能說嗎?」

「也沒什麼不能說的。」阿塗揉揉眉心,說道:「老張是端木的前男友。」

「前……」男友?所以端木泱喜歡的是同性?不知該說「果然」還是該說「怎麼可能」,歐陽新腦中一片空白,沈默了好一陣子,才又問道:「那,『學長』是誰?」

「……如果是那個學長的話……」那就是端木泱初次性經驗的物件……阿塗伸手掩嘴,沒有說出口。

阿塗閃爍的神情讓歐陽新一下子明白,接下來也不必再問「阿哲是誰」了……因為從小到大,親戚們總是說,歐陽家這一輩的孩子只有歐陽哲跟歐陽新長得相像。

尤其時笑起來的樣子,特別像。

「……。」困意和倦意加上不知從何而來的沮喪感,壓得歐陽新頭痛欲裂。

「你快去睡吧,我中午會幫你買午餐回來。」

阿塗拍拍小室友的肩膀,轉身正準備去盥洗時,低著頭的歐陽新突然又開口:

「對了……還有一個。」

「嗯?」阿塗回過頭。

「『死禿頭』又是誰啊?」歐陽新抬起頭,看著阿塗瞬間變得鐵青的臉色,接著注意到他頭上那條從來沒看他拿下來過的頭巾——呃,不會吧……。

阿塗花了幾秒的時間才讓臉色由鐵青轉回正常。

「……我不知道。」

看著被用力甩上的浴室木門,歐陽新忽然知道為什麼這棟老公寓的每扇門都破破爛爛搖搖晃晃了……。

「你看,新髮型。」

端木泱著左手提著超市塑膠袋,右肩背著一大堆寫真集,一進門就直接站到歐陽新跟電視中間,擋住了畫面上的棒球比賽。

「……」電視上傳來鼓噪聲,不知道那球是怎麼打出去的。

視線剛好跟那有點過瘦的腰部平行,歐陽新無奈的抬頭,映入眼中的景象卻讓他霎時間忘卻了人類的語言。

端木泱出門前是有說過今天要去變發,但,沒想到他會「變」成這樣……

「怎麼樣?」端木泱笑眯眯的又問了一次。

「呃……」歐陽新愣然看著端木泱那頭已不復烏軟滑順的黑髮,從上頭飄出的藥水味讓他鼻子一陣癢。「……呃……」

「怎麼一直呃,你就說說看你的感覺嘛。」

歐陽新盯著那張白皙的臉和燙成波浪狀的潮濕捲髮,怎麼看怎麼怪,腦袋裏不知為何又在此時重播了播過無數次的「神鬼戰士」——然後,他就半說謊半誠實的回答了:

「……不、不錯啊,很像……羅馬人。」

「羅馬人?」端木泱大受打擊。「為什麼是羅馬人?你是說羅馬競技場那種?」

歐陽新點了點頭。「因為你白啊……不過太瘦了,比較像是拿著扇子站在國王旁邊那種……唉唷!」

「什麼羅馬人!沒有意見就不要硬擠!我是要走拉丁風格!」把一罐可樂丟到歐陽新身上之後,端木泱轉身回房,開門前還不忘轉頭撂狠話:「我會去曬黑的,你等著瞧!」

「曬得黑才有鬼……」看著那扇即使被重重關上也已老舊到發不出巨響的木門,歐陽新轉回頭,拉開了可樂拉環,繼續看球賽。

看沒幾分鐘,剛剛被用力關上的木門又拉開了一條縫,包在烏黑捲髮中的頭從那道縫中間探出半顆。

「小新……」

歐陽新全身一跳,用力瞪向門邊的端木泱。「不要再叫我小新了!」

「喔,那,小新,」端木泱揚起手,拋出某種閃亮亮的東西。「幫我還給阿塗。」

「跟你說過別……呃。」歐陽新伸手接住之後,著實愣了一下。「……為什麼不自己還?」

「他會問東問西,你幫我還。」

看著木門再次關上,歐陽新低頭端詳著手上的金屬牌,牌面上第二列的手機號碼才新刻上不久——那是自己的手機號碼。

「叫我還給阿塗……難道我就不會想問嗎……」

一股悶氣油然而生,歐陽新把金屬牌隨便往桌上一丟,視線調回電視上的球賽,腦袋裏卻一直有個小角落在咕嚕亂轉。

這是不是表示端木泱不需要監護人了?是不是表示他以後不會在外面昏倒跌倒或醉倒了?表示他要自立自強了?

應該要覺得鬆口氣才對,但不知怎地,就是隱約感到不安。

他會問東問西,你幫我還。

如果不想被問東問西,這樣的小鐵片隨便找地方收起來就好了,又何必還?

歐陽新皺起眉頭,球賽的進展再也入不了眼裏。

老公寓的隔音爛到不行,也因此,當阿塗收下那塊金屬片後,從端木泱房裏傳出的對話,不怎麼需要豎起耳朵,也能讓坐在客廳的歐陽新聽進個十之七八。

端木泱的聲音說,我今天遇到到那個人了,這次有跟他說到話……他的個性真不錯,居然沒有對我擺臉色。

然後是阿塗扁扁的聲音。修養真好。

對吧對吧?端木泱的語氣聽起來有點高興。他還答應下禮拜要一起去吃燒肉幫你慶生。

……我吃素欸。

唉唷,那不重要,總之他答應了。

阿塗歎了口氣。你幹嘛這樣。

你歎什麼氣,我這樣做哪里不好嗎?房裏傳來「啪」的一聲,似乎是端木泱在阿塗身上拍了一下。

接下來的句子變得很小聲,小聲到幾乎聽不見。

我也要加油才行……所以,不要再拖累你們了。

聽到這裏,歐陽新像拔蘿蔔一樣把自己從椅子上拔起,走進浴室準備刷牙睡覺。

那個人是哪個人?個性不錯修養很好?為什麼阿塗要歎氣?端木要加什麼油?

聽見了也等於沒聽見,只是徒然增加煩惱……歐陽新站在鏡子前,盯著自己棱角分明的臉。

無所事事的日子過得有點膩了,距離開學還有十幾天。

怎麼還不快開學呢……?

「你到現在還沒開學,是上天為我準備的禮物。」

端木泱叉著腰,用沾了墨的G筆指著歐陽新的鼻尖。

「……嗄?」洋芋片停在微張的嘴邊。

「所以,來幫我吧。」不等歐陽新做出反應,端木泱就快樂的拖起他,拉進自己房間裏。

端木泱的房間比上次進來扮嫦娥時整齊多了,散在地上的雜物都已經歸位,房間中央放著一張矮桌,桌上橫七豎八擺滿了白色的紙張和鉛筆直尺橡皮擦等文具,還有一瓶黑色墨水。

而先前堆在房間角落的色情漫畫色情雜誌色情寫真集……此時全部堆在矮桌旁邊,看來跟這次的工作內容有關。

歐陽新轉身就想逃,卻被端木泱從後面抓住了衣領。

「你幹嘛?來,這邊坐。」

「……」

「坐啊。」端木泱在對面坐下之後,塞給歐陽新一塊橡皮擦和一支黑色麥克筆。

看來不是要自己做什麼限制級的怪動作……歐陽新松了口氣,乖乖盤腿坐下,卻在下一秒又停止了呼吸——

「端木……你這次的工作……是……」

是什麼?桌上散落的稿紙有的是草稿、有的已經上好墨線,交錯的漫畫格子裏畫滿了眼睛很大胸部也很大的裸女……歐陽新臉紅心跳的移開目光佯裝鎮定,他敢發誓在被壓著的原稿中肯定有更香豔刺激的畫面。

「月刊連載。」端木泱把桌上四散的稿紙整理好之後,把上好墨線的那迭推到歐陽新面前。「幫我擦鉛筆線,然後把有打叉叉的地方塗黑。」

「好……」沒想到端木泱連漫畫都會畫,而且畫的是超激的H漫……歐陽新彎下身子,努力克制著愈來愈快的呼吸,小心翼翼地擦起鉛筆線。

看著稿紙上畫框裏女主角完美的胸型和撩人的表情,假如說H漫的最終目的就是要讓人血脈賁張的話,那端木泱這個工作無疑做得相當成功。

雖然本人看起來不像駕輕就熟的樣子……

抬眼看向端木泱,他伏在稿紙上的樣子艱苦得令人不忍直視。歐陽新忽然想起「端木喜歡同性」這件事,霎時間,兩個人共據一桌的景象和桌上這些香豔淋漓的

漫畫原稿一下子都變得好荒謬。

「端木。」

「唔?」端木泱皺著眉頭,伸手從桌邊抓來一本寫真集,翻了兩頁之後又丟開。

「你怎麼會想到要畫這個?」

「是阿塗……他有在買雜誌,因為聽說會在回函上畫圖的讀者比較容易抽中贈品,所以有時候會叫我幫他在回函上畫美女圖。我畫的圖被刊出來幾次之後,出版社就來邀稿了。」

「你畫這個……不會……不會覺得很辛苦嗎?」

「還好,一個月十六頁而已。」

我指的不是工作量……歐陽新抓抓頭,不知該如何措詞。

端木泱低頭畫著原稿,繼續說道:「啊,不過有時候跟其他工作撞在一起,那就會很慘,阿塗從來不幫我,說我畫這個沒出息。」

「……端木,你很喜歡這份工作?」歐陽新拿起第二張原稿,看見男主角一臉邪笑扯開上衣露出胸肌的超大特寫。

「談不上什麼喜歡或是不喜歡……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時候,有錢賺就好。」

歐陽新一怔,手上的橡皮擦停了下來。

端木泱細心描繪著畫稿上女主角的發絲,神情專注而愉快。「所以要趁能做時儘量做,為老年生活多存一點錢,將來才不會孤苦無依太淒涼。」

他對工作是抱持著這樣的心態嗎?那為什麼會用那麼認真的表情面對原稿?為什麼會為了一張破壞行情的麵包店海報大費周章找人扮嫦娥?為什麼會定期跑光華商場去買一些根本違反他興趣的全裸寫真集?

要趁能做時儘量做,為老年生活多存一點錢。

將來才不會孤苦無依太淒涼。

歐陽新說不出話來,只覺得眼前這個人寂寞得令人心痛,卻又逞強得令人火大。

「端木……」

「小新,往後坐一點。」

「……呃?」

歐陽新眼前一花,上身已被放倒,端木泱一臉充滿研究精神的表情,抬腿就往他身上跨。

「……你幹嘛……!」

「借我看一下,三十秒。」

又是三十秒……歐陽新忍住爆血管的衝動,緊張兮兮的看著端木泱坐在自己腰上一邊調整姿勢,一邊不時轉頭看向掛在牆上的穿衣鏡,尋找最合適的動作。

「嗯……這樣。」端木泱兩手撐在歐陽新胸前,微微垂著頭。

好像是決定了的樣子……端木泱不再移動,轉頭認真的盯著鏡子,想把鏡中的畫面記入腦中。歐陽新維持著被壓倒的姿勢動也不敢動,胸腔裏咚咚咚咚的,像有非洲土著在打鼓。

「好啦,謝謝。」端木泱露出笑容抽身離開,迅速回到桌前繼續畫圖。

歐陽新的呼吸變重又變深,他慢慢撐起身子坐回桌前,一抬眼,就看見端木泱舉著手臂,正在重新綁起他那頭捲髮。

「你為什麼想燙頭髮?」

「改變形象。」端木泱眯眯一笑。「現在有沒有比較自然?」

「……好像有……」

自從燙卷之後,端木泱就天天把頭髮紮起來,不復先前長髮飄逸的風情。而即使配上那頭因為過度捲曲而顯得有點奇怪的捲髮,端木泱的笑容也還是很可愛。

看著那張笑臉,歐陽新回想起那天摸到他頭髮時,他緊抓住那撮發絲、臉紅到顫抖的模樣。然後是喝醉的他,在月光下對著自己亂喊舊情人的名字。

還不止一個……歐陽新一陣氣悶,抓過原稿就埋頭用力擦擦擦擦擦——

「啊幹。」

擦太用力,把稿紙扯皺了……端木泱從對面抬起頭的模樣活生生就是蛇發女妖美杜莎。

「歐陽新——」

「對……對不起……」

「呣,應該壓得平吧。」端木泱接過受害的稿紙檢查了一下,爬到一邊拖來了兩大本建築照片集,壓在稿紙上頭。

歐陽新不敢多話,低著頭繼續擦下一張,拿著橡皮擦的手也沒膽再放肆。

當坐回桌前的端木泱看見臨時助手因為拼命壓抑手勁而翹出了蓮花指時,臉上忍不住露出微笑,眼神有一瞬間變得溫暖。

「欸,小新。」

「……嗯?」雖然還是不滿這個昵稱,但現在自己是待罪之身,不敢抗議。

「謝謝你幫我趕稿。」

「不客氣。」

「為了答謝你,明天去吃燒肉的錢我幫你出吧。」

「……咦?」歐陽新猛然抬起頭,想起上周在客廳偷聽到的對話——不會吧,我也有份?

端木泱交迭雙手撐住下巴,歪著頭笑眯了眼的模樣只能用可愛來形容。

「大家一起去,比較熱鬧嘛。」

冷。

好冷好冷……偌大的燒肉店裏空調強得誇張,但最令人坐立難安的還是那詭異的氣氛。

五個人分成二個爐子,交談範圍也很自然的分成了兩區。歐陽新看了看面前低著頭猛喝麥茶的阿塗,又看了看爐架上的香菇青椒玉米金針,四處傳來聞得到吃不到的肉香脂香,刺激得他幾欲垂淚。

「你可以坐過去那一桌,跟你堂哥坐一起。」阿塗皮笑肉不笑。

歐陽新立刻搖頭。「不行不行,你是壽星,怎麼可以放你一個人。」

而且那一桌……比這裏更冷啊兄弟。

眼角偷偷瞄過去,看見端木泱正跟那個穿著合身T恤的娃娃臉男人相談甚歡——

兩人用著絕佳的默契一個拼命假笑一個努力撐著笑,交換著「哇你是編輯啊」「是啊有機會可以合作」之類的話題,光想像身處其中的尷尬,歐陽新就想捏自己大腿。

坐在娃娃臉男人身邊的二堂哥目光閃爍,顯然也是如坐針氈。

「嘖。」

歐陽新調回目光,剛好捕捉到阿塗臉上那掩飾不住的煩躁。

「怎麼了?」歐陽新好奇的問道,順便為壽星奉上剛烤好的香菇兩朵。

「……沒什麼。」阿塗把香菇塞進嘴裏,用力咀嚼的樣子分明就滿懷怨憤。

歐陽新沒有再問,順著阿塗的目光,他就知道他在煩躁什麼了。

隔壁桌的端木在笑,在講話,笑得很燦爛,講得很熱絡,看起來很開心。不但誇張的比手畫腳,還不時替眼前有點局促的二人烤魚烤肉夾青菜。

看著看著,歐陽新渾身上下不爽快起來。

端木泱很任性,笑起來總給人一種旁若無人的錯覺。

可是現在他臉上的笑嘴裏說的話全身上下每一個動作都太小心太刻意,就像是個企圖討父母歡心、正在力求表現的小孩。

——那不像他。

「嘖。」阿塗又嘖了一聲,仰頭把手上那杯麥茶一口吞盡。

「哈哈……我去一下洗手間。」

看見端木泱起身離座,歐陽新想也沒多想的丟下一句「我也要去」,推開椅子大步追在端木泱身後。

走進男廁,就看見端木泱低著頭,雙臂撐在水槽邊,龍頭裏嘩啦嘩啦的流著冷水,濺濕了他彎折的手指。

「……啊,小新。」抬臉的時候,端木泱面上有瞬間是毫無表情的——然後立刻換上跟剛才一樣燦爛的笑容。

「你很累嗎?」歐陽新走近水槽,旋緊了水龍頭。

「不會啊。」端木泱拿下眼鏡揉了揉眼睛,重新把眼鏡戴上。

「……」歐陽新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那,我回去了,你慢慢尿。」

端木泱朝歐陽新揮了揮手,繞過他身邊,正想拉開隔音門時,手臂卻被一把抓住了。

「……端木,你還在喜歡我二哥嗎?」歐陽新脫口問道。

如果還喜歡二哥的話,應該要嫉妒或是討厭那個有張娃娃臉的男人才對,為什麼要這麼小心翼翼的奉承?

端木泱原地僵直了幾秒,才慢慢轉過頭,臉上的笑容收得一乾二淨。

「你在說什麼?」

歐陽新深吸一口氣,問道:「你今天的樣子有點奇怪……」

「我沒有還在喜歡阿哲。我也不希望任何人這麼認為。」端木泱掙開歐陽新的手,直直望向他。

「我就像你說的一樣欠照顧,常常失態,一點秘密都藏不住。你會推測出一些事情是正常的,沒有關係,我也不怕你知道,可是……有些事,你不要自己亂猜。」

看見端木泱防備的眼神,歐陽新才驚覺自己剛才那句未經試探的問句有多麼不妥。

他會知道端木喜歡男人、知道端木曾經跟二哥在一起,都不是端木親口告訴他的。這麼隱私的事情,他居然這樣三級跳之後直接問出口。

「對不起……」端木泱凜然的臉龐讀不出是否有受傷的情緒,歐陽新暗惱自己沒神經。

端木泱慢慢閉眼又慢慢睜開,伸拳在歐陽新肩頭捶了一下,重新露出笑容。

「你不要太敏感,我會那麼多話,純粹只是怕氣氛不好而已。」

再說一次「你慢慢尿」之後,端木泱離開了廁所,留下歐陽新杵在水槽邊,盯著關上的門發愣。

愣了很久很久,也還是排遣不掉胸口持續擴散的疼痛。

九月開學後,校內活動多了起來,歐陽新跟兩個室友的交集就慢慢變少了。

掛在端木泱脖子上的金屬牌還給阿塗之後,他就真的再也沒有出過需要緊急聯絡的狀況,也不再在外面喝酒了。

歐陽新上課、玩社團、參加聯誼和夜遊;端木泱每天窩在房裏做一些海報設計和插畫工作;阿塗似乎接了攝影方面的案子,常常扛一些巨大的攝影器材出出入入。

日子過得很忙碌,也很平常。

星期六夜晚,今年的第三個颱風在海上盤旋,隨時可能登陸,系上的活動也因此延期。

週末計畫被颱風打亂,下午回家後,歐陽新就百無聊賴的癱在椅子上看電視,中間不小心睡著了幾次,清醒時已經快天黑了。

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一邊考慮著要不要找些重物撐住迎風的那幾面窗戶。

端木泱房裏的燈亮著,阿塗則是還沒回來……正在想要不要打手機給阿塗時,端木泱開門走了出來。

「喂,我要出門囉……對了,阿塗現在還在鶯歌那邊拍東西,說今天不回來了。」

看見端木泱身上難得整齊的穿著,歐陽新訝然道:「你現在要出門?」

「嗯,跟一個學長有約。」端木泱在門邊回頭,身上的風衣顯得有點寬大。

學長……歐陽新莫名其妙被刺了一下,有點不爽快。「颱風要來了,很危險耶,不要出門啦。」

端木泱笑了一下,彎腰穿鞋。「我們固定約好週末吃飯,不去的話,他會生氣……我自己開車,也不會喝酒,你別擔心。」

擔心……對,他很擔心。歐陽新怔怔的看著端木泱直起身來,拉起風衣拉鏈。

那張略顯蒼白的臉被高高的衣領托住,看起來竟然有點像準備獻祭的貢品。

「……」不祥的聯想讓歐陽新心情更差,然後他忽然發現,端木泱好像變瘦了。

「那我出門了,今天我會早點回來的。」

歐陽新握緊了拳頭。「固定」約好週末吃飯、「今天」會早點回來……所以,出去見學長是例行的約會嗎?持續多久了?自己怎麼到今天才知道?

「端木……」

「嗯?」端木泱把大門拉開一條縫,灌進來的風已經有點強度了。

「……那個學長……是情人?」

看著端木泱臉上的笑容瞬間變成苦笑,歐陽新只想反手賞自己幾個耳光。上次不是被他說過「不要亂猜」嗎?為什麼現在又這樣毫無遮攔的問出口來?

端木泱的苦笑隱約帶上一點惡意。「對,是情人,這種情況應該叫做……舊情複燃吧?」

提及重續前緣的情人時,表情應該是這種苦笑嗎?歐陽新上前兩步,大門卻已在外面風雨的反作用力下「砰」的一聲重重關上了。

三人分租的老公寓,只剩他一個人。

歐陽新頹然坐回椅子上,聽著窗外的風雨聲,努力想要弄清楚肚子裏那種好像被灌了毒藥般的不適感究竟是什麼。

接著他又忽然發現,最近好像都沒有聽到端木叫他「小新」了。

「可惡。」

風雨聲愈來愈吵雜,歐陽新咬牙切齒的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音量轉到最大。

北部風雨持續轉強,山區須嚴防豪雨。

很多地方開始淹水了……歐陽新掛在椅子上動也不動,從端木泱出門後,腦子裏就持續一片空白。

屋子裏愈來愈悶熱……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歐陽新整個人從椅子上彈跳起來。

是端木泱。

「喂?」接起手機時看了一下時間,快要十點半了。

「喂,那個,我喝了一點酒,今天可能回不去了……」

聽得出來刻意壓低的音量讓接電話的人一陣氣悶——他身邊有人嗎?回不來的話,要留在哪里過夜?歐陽新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口氣變得很悶:「你不是說今天會早點回來嗎?」

「……」

「也說過不會喝酒。」

「……」

「風雨這麼大……」幹,自己的口氣怎麼那麼像等不到老公回家的怨婦?

「你一個人在家會怕嗎?」端木泱的聲音聽起來帶著笑。

笑什麼呢……為什麼此刻在腦裏想像出的是他苦笑的樣子?歐陽新煩躁的扒抓著頭髮。

「啊啊,對,我會怕。」夜漸漸深了,風雨很大,話筒裏的聲音很遙遠。

對,他真的很怕。

怕端木回不來,怕端木不想回來。

怕端木——不知道要回來。

端木泱沈默了幾秒,才慢慢回道:「好,那我會回家。」

這種天氣,出門後決定外宿是正常的。端木泱回來的路上不知道會出什麼狀況,更別說他還喝了酒……

可是當聽到那句「我會回家」時,歐陽新就自私的把良心和常識統統關起來了。

「我回來了……唔哇風好大!」

十二點整,大門一打開,全身濕透的端木泱就被風雨吹進門裏。

「你回來了……」

歐陽新從椅子上起身,看見用背頂住大門的端木泱一臉苦瓜的甩著袖子上的水漬,新燙不久的捲髮全都濕了,東彎一束西彎一束的貼在臉上脖子上。

「雨根本是橫著下,才從巷口走過來就全濕了……」

乾爽柔軟的浴巾當頭罩下,還來不及伸手去拉,上半身就被歐陽新隔著浴巾用力抱住了。

「怎麼這麼晚?」

「……」

雖然視線被隔絕,也能明顯感覺到透過厚重布料傳來的體溫……剛才淋過雨的寒意此時忽然從身體深處竄了出來,端木泱開始了劇烈的顫抖。

抱住自己的手臂鬆開了,端木泱緩緩拉下浴巾,迎上歐陽新略帶擔心的眼神。

「你快點去換衣服……洗熱水澡?」

「嗯。」端木泱抓緊手中浴巾。

「咦?端木,你嘴角瘀血了。」歐陽新伸指想去碰,剎那間憶起了之前碰到端木泱頭髮時的情景,伸出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

「啊。」端木泱飛快地伸手掩嘴,臉色一下子由蒼白轉為潮紅。

幹……又問錯話了……歐陽新停在半空的手頹然放下,轉身捶了一下牆壁之後再轉回身來,深深吸了口氣,乾脆將錯就錯:

「那個學長會打你?」

端木泱搖了搖頭,很小聲的回答:「他只是比較……粗魯。」

幹幹幹幹幹……歐陽新又轉身捶上牆壁,那懊惱無比的模樣讓端木泱看了好笑——雖然實在不是應該笑的時候。

「那我去洗澡唷……」端木泱繞過歐陽新,正要走進客廳,卻又被一把抓住。

「先把濕外套脫下來,不然一直滴水。」

端木泱皺起了眉。

歐陽新朝他伸手,催促道:「快呀,我幫你拿去後面洗。」

快脫下來,讓我看看你被粗魯對待的痕跡。

端木泱咬了咬下唇,頗不甘願的拉下拉鏈,把濕透的風衣從身上扯脫。拉下拉鏈時,露出了頸子。脫下風衣時,露出了手腕和手臂。

頸上有吻痕,臂上有指痕,腕上有繩痕。

歐陽新眼前忽然一片模糊,他伸手搶過了端木泱手中的濕外套,逃難般地大步離開了現場。

端木泱目送著那道高大的背影,打了一個噴嚏之後,唇邊忍不住露出苦笑。

「真的讓你問你又不問了……這麼嚴重的痕跡,你不追問才尷尬好不好……」

所以還是得回去啊。男人的語氣有點遺憾,臉上卻露出了笑。

那麼,在回去之前,先補完下個禮拜的份吧……小泱。

這樣和……那樣,希望這些痕跡可以在你身上留一個禮拜。

男人一邊深深的折磨他,一邊在他耳邊歎道:「你真的長大了,以前這樣對你……你都會哭,哭得很可憐又很可愛……記得嗎?」

「……記得。」端木泱雙手被綁得死緊,臉頰也被掐住,無法別開。

「現在怎麼不會哭了呢?」

端木泱閉眼不答,忍耐著被痛感刺激到不停攀升的快感,極力壓抑住呻吟。

會哭是因為有期待,沒有期待的話自然不會感覺到被傷害。

那麼,最近一次想哭究竟是什麼時候呢?

有一天,有一隻手輕輕的,為自己撥開了頸邊的頭髮……

端木泱迷迷糊糊睜開眼睛,聞到一股涼涼的味道。

「……啊,我睡著了……幾點了?」窗外的風雨聲仍然很大。

「快一點了,你大概睡了十分鐘。」

並肩坐在客廳的籐椅上,歐陽新腿上擺著一罐不知從哪摸出來的青草膏,沾著藥膏的雙手正握著端木泱兩隻手腕,在那幾道繩痕周圍輕輕揉按著。

「颱風……」

「完全罩住臺灣了。」

浴巾下的頭髮還在滴水,水珠滑進T恤裏黏黏的好難受……端木泱動也不動,低頭看著歐陽新握在自己腕上的手掌,推抹藥膏的動作很小心,腕上傳來的微糙觸感讓他失了神。

「端木,那是爛人。」揉得差不多之後,歐陽新慢慢放開了手,義正辭嚴的盯著端木泱:

「會用繩子綁人的絕對是變態,你不要再跟他見面了啦。」

「他是變態,我知道啊。」端木泱抬起被揉得有點發熱的手腕湊到鼻邊,嗅著從肌膚裏蒸出來的清涼氣味。

「知道的話就不要再繼續下去了,你明明……」明明不像是喜歡那個人的樣子……想起端木泱出門前的那抹苦笑,歐陽新啐了一聲,續道:「如果有什麼煩惱,也可以找我們商量,不要把自己弄成這樣好不好?」

端木泱睜大眼睛看著歐陽新,看了一陣子之後忽然爆出笑聲。

「好啊好啊,我下禮拜就跟他切八段。」

呃,答應了?歐陽新一時之間傻了眼,不知該怎麼接話,只覺得好像很久很久沒看到端木這樣笑了。

端木泱抬手伸向頭上的浴巾,但手掌一用力,腕骨就隱隱作痛。

一見他皺眉的表情,歐陽新立刻起身繞到椅子後方,輕輕拉開浴巾,一雙大手隔著布料在端木泱頭上揉著,擦幹那頭捲髮上殘留的水份。

沒有直接摸到的話,應該沒關係吧……歐陽新認真的幫端木泱擦著頭髮,這次他乖乖的沒有躲開,但低垂的頸根卻泛起了一片紅潮。

歐陽新居高臨下看見那片緋紅的膚色,不知怎地也跟著臉燙耳熱。

這傢伙怎麼這麼會臉紅啊……是擦得太快磨擦生熱嗎?

「可、可以了,已經夠幹了……」聲音又在發抖了。

掀開浴巾之後,頂著一頭亂髮的端木泱兩頰果然跟脖子一樣紅。看著他用手指扒梳頭發的笨拙摸樣,歐陽新的胸口忽然漲滿了某種不知名的情緒。

「要吹嗎?」

「不用,吹了會整個膨起來。」

「……不知道颱風會停留多久……」歐陽新坐回椅子上盯著電視,轉來轉去都是類似的畫面,各家新聞台不停播報著全台災情。

端木泱把頭髮全部撥到肩後,笑著說:「我房間裏有泡面,你求我的話我就分你。」

「……端木。」

「呣?」

「你最近都沒有再叫我『小新』了,為什麼?」歐陽新眼睛直視著電視畫面,儘量讓語氣顯得平常。

「……」端木泱沉吟了半晌,才開口道:「因為我……作了一個夢。」

「夢?」

「我夢到有一天你經過工地,有根鋼筋對著你的頭直直掉了下來。我很緊張,從馬路對面朝著你大叫『小新小心啊』!你卻很開心的對我揮手,回答『什麼事什麼事呀』……然後,那根鋼筋就這樣……叭嘰一聲的……」

說到悲慘處,端木泱雙手掩面,彷佛想起了夢中的景象。

「……」歐陽新顏面神經開始抽搐,完全回不了話。

「而且,你不是不喜歡我這樣叫嗎?」端木泱抬起臉,用詢問的眼神看向歐陽新。

那仰望的目光又讓歐陽新想起以前養的小倉鼠了。「不是真的那麼不喜歡,你想這樣叫的話,繼續也沒關係,反正全世界只有你一個這樣叫。」

「全世界」嗎?端木泱露出非常開心的笑容。「喔,好,那我就繼續叫你小新。」

「隨便你啦。」

「嘿嘿,小新小新……」

「幹嘛?」

「上次你幫忙趕的那份稿,雜誌已經寄來了,你要看嗎?」

不等歐陽新回答,端木泱已經咚咚咚的跑回房間裏,沒多久就拿著一本漫畫雜誌跑出來,遞給歐陽新。

「這個是我。」端木泱指著封面上的「吉野櫻」三個字。

「這是女生的名字。」歐陽新直覺脫口而出。

「對呀。」端木泱坐回他身邊,打了一個很大的呵欠。「編輯說我畫的圖口味不夠重,取個女生的筆名比較有話題性。」

「喔……」歐陽新隨手翻開雜誌,巨乳觸手繩索蠟燭不明液體就在眼前飛來飛去,他深呼吸了幾次,極力保持鎮定。

吉野櫻吉野櫻吉野櫻……有了。

跟雜誌上其他作者的漫畫比起來,端木泱畫的圖堪稱含蓄。歐陽新看著那些上個月自己親手擦過鉛筆線的圖稿被排上鉛字對白、用油墨印在紙上,感覺相當新奇。

男主角邪笑著扯開上衣,露出健美的胸肌。

翻過下一頁,男女主角都脫光了,床也鋪好了,一切準備就緒——

「……」在看H漫時,作者就在身邊,心情真是複雜得難以形容。

自己坐上來,讓我看看妳有多想要。

男主角惡質的躺平身子,要求女主角自己來。被如此戲弄的女主角即使羞紅了臉,也還是咬牙照做——她爬上床邊,伸腿跨上男主角腰際。

再淫蕩一點。

跨坐到男主角腰上之後,女主角兩手撐在男主角胸前,微微垂著頭,喘氣……

「!!」瞬間,歐陽新覺得自己胃部好像受到重擊一樣,整個下半身一陣悶疼。

跨坐著,兩手撐在對方胸前,微微垂著頭。

借我看一下,三十秒。

這是那天端木泱對自己做過的動作。

歐陽新差點拿不住手上的雜誌,心跳聲在耳朵裏響,全身的血液都在騷動,生理上屬於「性欲」的反應完全醒了過來。

手在冒汗,皮膚變燙,下腹部很有……感覺。

是對這格漫畫有感覺?還是……還是對「端木對自己做過的動作」有感覺?

會是後者嗎?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歐陽新不抱希望的轉頭望了身邊的人一眼,原本以為可以藉此弄清欲望的根源,哪知在看到端木泱的臉時,應該要冷靜下來的性欲卻一下子暴沖到頂點。

端木泱不知何時已經打起了瞌睡,一顆頭左搖右晃高低起伏得十分精采。

歐陽新不敢置信的看著他微閉的眼睫、秀挺的鼻樑,又看向他紅潤的嘴唇、細緻的頸項……當愈睡愈沉的端木泱終於撐不直身子、往歐陽新身上倒去時,歐陽新也被自己體內那一波波湧上的欲望狠狠嚇傻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怎麼會……

怎麼會那麼想把端木一口吞下肚?

「唉唷!」

端木泱倒下的身體直直撞上了椅子扶手,他一臉迷惘的撐起上半身,視線越過椅背,看見歐陽新整個人貼在對面牆上,正滿面驚恐的瞪著自己。

「小新?」那什麼表情,撞鬼啦?

「晚……晚安!」

歐陽新彷佛用盡全身力氣才能喊出這兩個字,然後一溜煙飛奔回房,可憐的木門想當然爾是「砰」的一聲重重甩上。

「……」

端木泱坐直身子,一臉煩惱的搔了搔頭。

※※※

歐陽家祖傳青草膏,清新怡人,芬芳舒爽,舉凡父親毆打、情人捆綁,皆可收活血化瘀之神效,實在是居家旅遊,打情罵俏,必備——良——藥

你對朋友真的很不錯,什麼事都肯幫忙,可是就是神經有點大條吧……欸,說神經大條又怪怪的,好像也不能這樣講……怎麼說呢?總之,你不太會問別人

的私事,這樣是不錯,可是有時候心情不好想要聽朋友囉嗦幾句時,一遇到你就悶了,會覺得他媽的這小子會不會太酷了點……

風雨持續了一整晚,歐陽新腦中的思緒也混亂了一整晚。

大約二點時,客廳的燈熄了,歐陽新聽見端木泱慢吞吞的腳步聲,走過自己門前,回到房間,然後很輕很輕的關上門。

風雨大到什麼都聽不清楚,但卻又覺得四周靜到了極處,靜到身體裏好像有什麼東西一直要向外湧出,填滿整個房間。

歐陽新不停地思考著剛才那種恐怖的衝動應該叫做什麼名字。

是性欲沒錯。

但,怎麼會是性欲……怎麼會有性欲?

在床上翻來覆去滾了大約有二十公里,愈想愈睡不著。一方面是因為上面的頭在煩惱,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下面的頭在叫囂。

可惡……其實可以伸手自己解決,幾分鐘就能換來一夜好眠,但只要一想到在隔壁房的端木泱,想到他淋著雨進門的樣子、想到他咬著嘴唇脫下風衣露出身上瘀痕的樣子、想到他伸手拉浴巾時皺眉的樣子、想到在幫他擦頭髮時他低垂著的頸子一下子變紅的樣子……愈想身體當然愈躁熱,但也愈想愈無法把手往下伸。

歐陽新在床上攤平四肢,兩眼盯著天花板。

就算做得到又怎樣?真的能夠比較好睡嗎?做了,腦裏的困惑也不會因此消除,只怕還會再添上一筆罪惡感,然後明天早上就真的沒臉從房裏踏出去了。

風聲颯颯,雨聲嘩嘩。

首先,得想清楚才行。

想清楚為什麼對端木會有那種衝動,想清楚為什麼看到那個學長在端木身上

留的痕跡就生氣,想清楚為什麼自己被朋友稱為「大條」的神經開始愈變愈纖細……

「小新……」

「!」

「小新,該起床了,已經是下午兩點了,『早餐』就吃泡面吧……哇!」

歐陽新睜開眼,就看見端木泱清爽的笑臉離自己好近好近,近到一時之間以為在做夢……手忙腳亂的翻身坐起,肩膀撞翻了端木泱捧在手裏的泡面,熱呼呼的湯和麵全往端木泱身上潑去。

「好燙好燙!」端木泱慘叫一聲就沖出門外,接著傳來蓮蓬頭灑水的聲音。

歐陽新一邊暗咒自己,一邊隨手拿起一件乾淨的T恤,跟著跑進浴室裏。

蓮蓬頭的水花不停灑在端木泱身上,他一臉難受的偏著頭,讓水流從T恤領口往下流去。

歐陽新愣住。「你怎麼穿著衣服沖水?」這樣沖法,不止上衣全部濕透,連底下穿的長褲都一起弄濕了。

端木泱狠狠瞪來一眼:「你應該先說什麼?」

「……對不起……」歐陽新萬般愧疚的低下頭。

「呼,還好我沒等水燒開就迫不及待泡下去……」

耳中飛濺的水聲滴滴答答,在狹小的浴室裏構不成回音。當歐陽新抬頭看見端木泱的T恤已經完全貼在身上時,他不假思索伸出手,想幫他把T恤脫掉。

「你幹嘛……」端木泱避開身子,皺起了眉。

「脫下來再沖,看一下有沒有燙傷。」歐陽新再次伸手拉住那件已經完全服貼在端木泱身上的T恤下擺。「把手舉高。」

「……我自己沖就好,你出去啦,會弄濕……」

端木泱嘴裏在嘀咕,卻放下了手上的蓮蓬頭,乖乖舉高手臂,讓歐陽新幫他把那件吸飽泡麵湯頭的T恤輕輕脫下來。

T恤離身後,端木泱像小狗一樣甩了甩發,再次打開冷水往身上灑。

右肩到右胸的皮膚都微微泛紅,看情形應該不太嚴重……歐陽新伸指輕輕戳著那幾處泛紅的地方,問道:「這樣摸會痛嗎?」

「……有點……你……」端木泱整個人都僵直了。「你不要摸啦……」

端木泱泛紅的肌膚在冷水沖刷下漸漸淡了顏色,而沒被燙到的脖子耳朵臉頰卻一下子紅了起來。

歐陽新收回手指,看著端木泱以局促的動作在浴缸邊緣坐下,然後別開臉面向牆壁,再也不轉回來了。

那對紅豔豔的耳朵從紮起的捲髮下露出,卻不是轉過頭就能藏住的。

歐陽新把夾在腋下的乾淨T恤往架子上一放,輕聲說道:「這裏有幹的T恤,等下可以先穿。」

端木泱含糊的「唔」了一聲。

「那我出去了,你不要衝太久,如果還會痛的話就要抹點藥。」

這次連個「唔」都沒有了,歐陽新看著他的背影等待回答,卻只看見他輕到不能再輕的點了點頭。

退出浴室之後,歐陽新回到自己房裏,清理著翻倒在地上的泡面,從廚房提水換水時經過浴室,那扇門一直緊閉著,沒有打開。

地上的麵條麵湯都清理乾淨了,但空氣裏仍飄著濃濃的泡面香。

歐陽新坐在床沿,腦海裏翻來覆去的都是剛剛在浴室裏看到的景象。

今年夏天熱得恐怖,但在最熱的那幾天,就算他和阿塗都在屋裏打著赤膊喊熱了,端木泱也依然把T恤牢牢的穿在身上,頂多褲子從長褲換成五分褲。

他第一次看到端木的裸體,T恤下的身體跟那張臉一樣白。

歐陽新用力歎口氣,把臉埋入膝蓋中,沒多久又抬起來。

端木其實不矮,只是偏瘦的身材加上那張跟年齡性別無關的臉,讓他整個人顯得比一般男人小了一圈。

但他無疑是個男人,是個跟自己一樣的男人。

歐陽新拉開領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然後很沮喪的鬆手讓領口彈回原來位置。

一扯脫那件充滿泡面味的濕T恤,就看見昨天驚鴻一瞥的吻痕、指痕、繩痕,以放肆的紅豔和囂張的姿態分佈在端木泱胸膛、肩膀、腰際上。

那一瞬間,歐陽新只想把那些痕跡一點不留的統統擦掉。

或者是用自己的手自己的唇壓上去,把那些痕跡統統蓋掉。

你不要摸啦……歐陽新閉上眼,想起一邊囁嚅一邊轉身沖水的端木泱,微駝著背坐在浴缸邊緣上,半邊裸背朝著自己。

後腰上有三個淡淡的紅點——是香煙燙出來的疤。

那是什麼疤?為什麼會有那種疤?為什麼會燙在那種不脫衣服不會露出來的地方?端木他又不抽煙……

當聽見浴室門打開的聲音時,歐陽新抬臉起身,才發現自己剛才顏面扭曲得連眼淚都要擠出來了。

揉著微潤的眼眶走出房間,就看見端木泱穿著那件過大的T恤,一邊揉鼻子一邊快步經過,歐陽新連忙伸手把他攔住。

「被燙到的地方怎麼樣?已經不痛了嗎?」

「嗯。」端木泱放下揉著鼻子的手,打了個噴嚏。「我沖了很久……」

剛剛隨手拿進去的T恤是自己的,穿在端木身上果然嫌大。歐陽新低頭看著端木泱從領口露出的鎖骨,一次又一次的確認——那的確是屬於男人的線條。

「你要不要再泡一碗?我房間裏還有,我去拿出來。」

大概是沖水沖太久,有點著涼了。但即使帶著鼻音,端木泱的聲音仍是低沈清脆,是屬於男人的音色。

「肉骨茶面可以吧?」

講話時,尖尖的喉結在他頸間上下移動——歐陽新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塊突起,霎時間出了神。

端木……是男人。

那麼可愛的那麼脆弱的那麼讓人生氣的端木泱是個男人。

「小新,你發什麼呆?」

「呃。」

幾滴冷冰冰的水珠甩到臉上,歐陽新回過神,看見端木泱有點不知所措的表情。

「幹嘛一直盯著我脖子看……你到底要吃什麼面?」

「隨……便。」

「那就隨便。」端木泱轉身跑回房裏。

寬肩窄腰,是男人的背影沒錯……歐陽新靠在門沿上,大口大口的吸著氣,忽然發現自己其實喜歡著這個男人。

才會對別人留在他身上的痕跡無法忍受。

才會覺得他可愛覺得他脆弱,覺得他的一切都令人生氣。

當端木泱拿著泡面走回來時,就看見歐陽新紅著耳朵把臉靠在門沿上,緩慢的上下移動,像大象靠著樹在抓癢。

「……你在幹嘛?」

「啊。」歐陽新連忙站直,茫然的臉上有點熱度。

端木泱笑著把泡面遞給他。「吶,自己去泡。」

「喔……」

歐陽新接過泡面,注意到端木泱把紮起的頭髮放下來了,大概是因為剛剛被水噴濕了的關係。

「……小新?」

端木泱愣住,貼在臉頰上的濕發被歐陽新伸指一一撥開。

「頭髮都黏在臉上了。」

「……」

端木泱沒有像上次那樣往後閃躲。

歐陽新俯視著他,看著他的臉在自己的指下慢慢變紅,看著他雖然想要裝作若無其事但已經全身僵直得有點發抖的樣子。

把那幾撮微濕的捲髮往旁撥開,讓那張愈來愈紅的臉整個露出來。歐陽新知道眼前的端木泱不是真正的端木泱,他還有很多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他還有其他模樣是自己沒看過的。

「可是……」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嗯?」

撥著頭髮的手移到端木泱後腦,牢牢托住那圓圓的顱骨。

掌心傳來的觸感讓歐陽新聯想到小鳥的腦袋。他想也沒多想的俯下身子,直接吻上端木泱的嘴唇。

大門打開了。

歐陽新還來不及嘗出這一吻的味道,被吻住的端木泱也還來不及產生驚訝之外的反應,全身濕透的阿塗走進屋裏,放下扛在肩上的腳架,走過來拉開歐陽新,往端木泱臉上一拳揮去。

砰。

以阿塗高大的體型來說,這一拳並不重,但端木泱彷佛自暴自棄般把自己順勢狠狠往後撞,背脊在木門上撞出悶響。

端木泱撿起眼鏡握在手裏,抬臉望向阿塗,嘴角被牙齒咬破,微見血色。

阿塗俯視著他,聲音壓得很低很低:「你要墮落到什麼時候?」

「我什麼時候墮落過?」端木泱的臉上沒有表情,語氣淡淡的。

「現在。」阿塗往牆上捶了一拳,這一拳沒有克制力道,收回拳頭時五指指節擦破好幾塊皮。「你自己墮落,不要拖別人下水。」

不要拖別人下水。歐陽新恍然,立刻大聲插嘴道:「是我!」

阿塗轉頭望向他。

「是我……是我去吻端木,不是他來吻我,他是被我……強迫的。」

歐陽新有點結巴,低著頭等了一會兒,卻沒等到他以為會揮過來的鐵拳——

阿塗一言不發的轉身進房,用力摔上了門。

「這層破公寓總有一天會被他拆掉。」端木泱慢慢站直,伸舌舔了下嘴角的傷,隨即痛得倒吸一口氣。

歐陽新愣然看著端木泱帶傷的臉上露出微笑,那兩片剛剛被自己吻過的嘴唇好像一下子失了顏色和溫度。

「趕快去泡你的面。」端木泱指指歐陽新抱在臂彎中的那碗泡面,然後掐著下巴轉身開門,有點搖晃的走進房間,把房門完全關上。

歐陽新抓了抓頭,走進廚房拆開泡面,沖下熱水的時候才忽然想到——端木會被打完全是因為自己吻了他,但他不但沒怪也沒罵,連那一吻,也沒有任何後續反應?

泡面的香味飄進鼻腔。

還泡個什麼鳥面!歐陽新啐了一聲,快步離開那碗泡面,跑到端木泱的房前敲門。

「端木,我可以進去嗎?」

「……不要比較好。」

歐陽新一陣緊張。「為什麼?你在生氣?」

「不是啦……我在抽煙……」

聽見房裏傳來的回答,歐陽新立刻轉開門把。裏面的煙味沒有想像中濃,因為端木泱開著窗,靠坐在窗框上,迎著還沒完全過境的風雨抽他的煙。

「唔。」端木泱看向門邊,轉過臉龐的瞬間,表情委屈得像是正在哭泣。

但他並沒有在哭。

端木泱左邊顴骨出現了淡淡的瘀痕。當歐陽新看見端木泱有點無措的垂下挾著煙的手指並試圖朝自己微笑時,罪惡感和心疼的感覺同時壓得他喘不過氣。

反手帶上門,歐陽新走近窗邊,低著頭說了一句「對不起」。

才覺得喜歡這個人、才覺得要好好保護他,下一秒就害他受傷。

端木泱漂亮的長睫眨了兩下,歐陽新才發現他沒把眼鏡戴回去。

「你幹嘛對不起?」端木泱很流氓的從齒縫中吐煙,拿煙的手勢像在拿毛筆,燃著的煙頭幾乎要藏進掌心。「該來道歉的是那個死禿頭吧?這不關你的事。」

「可是是我吻你。」

端木泱的臉色一下子由白轉紅,他轉頭面向窗外,把煙湊近唇邊蘇蘇嘶嘶的吸吐了幾口之後,才轉回臉來,搖頭道:「他就是會怪我,不管是我吻你還是你吻我。」

「他只是誤會了……」歐陽新企圖打圓場。

端木泱又搖了搖頭,身子從窗框上滑下,整個人軟綿綿的靠牆坐在地板上。

「你知道他為什麼要打我嗎?他說我把你拖下水,他覺得是我誘惑你來吻我……好吧就算是我誘惑你,也要你願意才有戲唱,可是他就會覺得是我的錯。」

端木泱伸腳勾來矮桌下的煙灰缸,左手將那乳牛造型的陶磁製品抱進懷裏,右手把煙往煙灰缸裏用力按熄。

歐陽新看著端木泱把煙頭扭了又扭壓了又壓,心裏很難受。

「端木,阿塗他……」

「不要幫他找好話,反正你也編不出來。幫我拿。」端木泱伸手指向矮桌,歐陽新轉身把桌上那個印著黑色R字的白色煙盒和打火機一起拿給他。

「我不是要幫他編好話,但我想他對你沒有惡意……」相處這段時日,歐陽新感覺阿塗是個正直有原則的人。

端木泱仰頭望向歐陽新,等他在自己身邊曲膝坐下之後,才回答道:「阿塗不是什麼好傢伙,你別被他騙了,他心機根本重得很——頭髮明明早就長出來了,還一直戴著頭巾,分明是想讓我一看到那條鬼東西就對他產生罪惡感。」最討厭的是居然還有效。

「咦?」所以說阿塗的「禿頭」不是天生的?有所謂的兇手?

「我們高中就認識了,他那時候又膽小又遜,什麼事都要靠我罩。」端木泱垂下眼睫,從煙盒裏敲出一支煙。「到底是從什麼時開始立場交換的呢……」

想著想著入了神,端木泱把頭靠在牆上,煙也不點了,手臂架在膝蓋頭,任那支挾在指間的煙隨著無力的手腕左右晃蕩。

歐陽新沒有接話,聽他繼續往下說。

「小新,我很難過。」平板的語氣像在喃喃自語。「十年的交情,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大概已經定型沒得改了,我就是會找麻煩,就是愛惹事,就是……自甘墮落……好難過啊……」

端木泱的聲音有點啞了,說到此處,又露出剛才歐陽新進門時看見的那種、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那副表情令歐陽新難以忍受。

最令他難以忍受的一點,是端木泱嘴角硬要扯起的笑意。

端木泱受難的颱風夜,被學長虐待被小新用泡面燙還被阿塗揍(掩面)

端木泱點起煙放入唇間,又駝彎了背脊,吸煙吐煙的模樣看起來很頹廢。

「吶,小新,你覺得我墮落嗎?」

歐陽新心跳猛地加快,眼光不由自主的移向端木泱的手腕,那觸目驚心的繩痕經過揉藥按摩,已經淡了許多。

他墮落嗎?

墮落的人至少看起來是快樂的。

他只覺得他寂寞。

見歐陽新搖了搖頭,端木泱笑出聲音,仰頭看著冉冉上升的煙霧,輕輕說道:「對嘛,你就不會,只有他這樣看不起我。這次絕對不原諒他,除非他跪下來道歉……」

「端木,你不是很難過嗎?為什麼硬要笑?」

端木泱一怔,好一會兒才苦笑著吐出一句:「有沒有人說過你神經大條?」

歐陽新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好跟著吶吶的回道:「……常常有人這麼說。」

聽見他的回答,端木泱撐高身子,把臉轉向窗外。「我本來一個人在房間

裏抽煙,不必硬擠笑臉,是你自己要進來的,我也有叫你不要進來……」

「你想哭就哭啊,我又不會笑你。」

「我沒有習慣哭給別人看。」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想哭就應該哭出來,生氣時也一樣……」

歐陽新把他拉離窗戶,伸手抹著他被雨沾濕的臉,皺眉道:「要是阿塗真的跪下來跟你道歉,你會告訴他你很難過嗎?你會叫他不要再這樣看待你嗎?」

端木泱悶不吭聲,抿緊了嘴唇。

歐陽新歎了口氣,拂開擋在他臉上的最後一根發絲。「你不會說,也從沒說過,對不對?」

意識到歐陽新溫熱的指尖在自己被打痛的顴骨上來回摩挲,端木泱有點難耐的閉上了眼,賭氣般小聲回了句「說了又能怎樣」。

見那張燃點過低的臉又開始變紅,歐陽新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說了他才會知道你有多難過,然後讓他跟你一樣難過啊。這種事一定要說,你有多痛,就讓他跟你一樣痛,朋友要這麼當才對。」

「呃?」端木泱睜開眼,看見歐陽新收回了手指,露出微笑。

「這樣才叫義氣,對阿塗也比較公平。」

「……」義氣?

外面忽然傳來大門重重關上的聲音,房裏的兩人對望了一眼。

「他出門了。」不是才剛回來?

「嗯……」端木泱吸了口煙。「我猜他出去買肯德基了,買回來賄賂我。」

每次兩人有衝突,阿塗都會去買肯德基外帶全家餐回來拐自己跟他和好……

想到這裏,心裏的痛楚似乎能夠減輕一點。

「你說過要他跪下來道歉的,可別忘了。」歐陽新提醒道。

「……我知道……」

「他打了你一拳對吧?你要記得打回去。」歐陽新伸手握拳,拳頭朝上,拳背向外,垂直往上比了一下。「你比他矮,所以要用這種手勢打,打下巴。」

端木泱瞠目看著一臉平靜的歐陽新。「你是唯恐天下不亂嗎……」

「如果他夠朋友的話,就會乖乖讓你打,而且還會感謝你願意打他。」歐陽新面色凝重。「可以的話,最好再對他大吼大叫駡髒話。」

「大吼大叫我是會啦……」可是只有喝醉時這樣鬧過。端木泱完全呆住了。

「試試看,真的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見他發愣,歐陽新忍不住又伸手摸他臉頰。

「他如果知道你這樣教我,一定會來揍你。」

歐陽新笑了出來。「那最好,我就可以為了你跟他打一架。」

為了……誰?

端木泱呆呆的看著歐陽新那張笑得很好看的臉,隔了二秒才發現那張笑臉愈靠愈近愈靠愈近,近到快要看不清楚了。

「小新,你在幹嘛?」剛剛撫著臉頰的那雙手,現在很堅定的固定住他的頭。

「剛剛被打斷了,我想……想再吻你一次。」

「可……」可是我沒答應……

歐陽新低頭壓上端木泱的嘴唇,不理會他小小的抗拒,仔細地調整臉頰相合的角度,吻了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還燃著的香煙掉到地上了,會燒到地板……

「小、小新,等一下。」趁著喘氣的空檔,端木泱連忙開口制止。

「……再一下就好了,拜託……」

歐陽新的回應卻是小孩撒嬌的口氣,伸舌舔了舔端木泱嘴角,接著又是四唇密合,輾轉吸吮。

不能呼吸了……端木泱用鼻子努力吸氣,吸入鼻腔裏的空氣卻全是煙味,還有歐陽新身上的洗衣精的味道——混著一點點泡面香。

端木泱一陣腳軟,伸手扯住歐陽新的衣服,用力推開他。

「歐陽新!」端木泱喘氣道:「你這是幹嘛?我警告你,我不是可以這樣開玩笑的……你……你知道我是同……」

「我喜歡你。」

端木泱整個人僵住。

歐陽新伸長手臂,輕輕把他抱進懷裏,低下頭吻著他的前額和臉頰,又說了一次。

「我喜歡你,我不是開玩笑。」

「我喜歡你,我不是開玩笑。」

「你……喜歡我?」端木泱雙手擋在歐陽新胸前,連聲音都微微抖著。

「嗯。」

抬眼往上看去,歐陽新的表情有點恍惚。端木泱不知所措的推推他,哪知這一推,身體就被抱得更緊,那張恍惚的臉又往自己壓了過來。

「我喜歡你。」

抱著,慢慢吻,歐陽新的體溫忽然變得很高,動作和表情就像在夢遊一樣。

感覺到歐陽新的勃起抵在腰間,熱熱的嘴唇貼在唇上,端木泱臉紅紅到頸根去,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第一次遇到這種的……告白的話,不是應該要等人家回答嗎?哪有這樣直接撲上來張口就開動的?而且……而且還一臉「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的表情。

端木泱像用盡最後一口氣般悄悄閉上眼睛,任歐陽新為所欲為的吻過自己的眼皮、鼻子和嘴巴。

我喜歡你……歐陽新喉間的呻吟彷佛還在重複這四個字,但咬字已經完全聽不清楚了。濕熱的嘴唇一路舔吻,沿著頸動脈下滑,端木泱輕輕哼了一聲,伸臂攀住歐陽新肩膀。

頸間的親吻開始帶上啃咬,他整個人被緊緊抱起,雙腳幾乎離了地。

當歐陽新的手掀起T恤下擺伸進來時,端木泱睜開眼睛,扯了扯他的頭髮。

「小新。」

「……?」歐陽新從端木泱頸窩中抬起頭,情欲迷離的眼中寫滿了疑惑。

叩叩。

不知持續了多久的敲門聲傳入耳中,端木泱尷尬的笑道:「炸雞好像買回來了。」

歐陽新全身一跳,神色由茫然一下子切換成驚嚇。當察覺到自己一手攬著端

木的腰、另一隻手還停在他T恤下麵時,本來就微紅的臉色更是瞬間爆紅。

然而,掌心傳來的溫暖膚觸,卻讓他怎麼也捨不得把手抽出來。

在兩人對望的數秒中,敲門聲仍在持續。

這樣算是從激情中清醒過來了嗎?

歐陽新的表情由恍惚轉為驚恐再轉為害羞,端木泱全部看在眼裏。但即使他的表情在瞬間變化多端,那雙抱住自己的手仍然沒有任何想要鬆開的跡象,從剛剛就抵在自己腰上的東西也依然抬頭挺胸意氣昂揚。

端木泱知道剛才的擁抱和親吻對歐陽新的刺激有多大。因為自己也一樣。

一直等不到回應的敲門聲此時停了下來。

「小新……」端木泱紅豔的臉很迷人,被舔得又軟又潤的唇含著微笑,很小聲很小聲的說:「我們出去……吃炸雞。」

「……」除了你之外我現在什麼也不想吃。歐陽新很想這樣回答,但結果還是沈默著放開了在端木泱身上擁抱和撫摸的手。

端木泱後退一步,用力抹了抹臉,像是想把臉上的紅暈連同情欲給抹掉,接著彎腰撿起了掉在地上的煙,丟進煙灰缸裏。

拉開門把時,端木泱回頭對歐陽新一笑,伸出右臂握了握拳,開門走了出去。

歐陽新在原地杵了二秒才想起要跟上去,踏出房門時,就聽見客廳裏的端木泱用很冷靜的聲音叫了聲「阿塗」。

阿塗扁扁的聲音相當不自在。「端木,我很抱歉……」

然後,歐陽新看見端木泱細瘦的手臂垂直往上揮,不偏不倚的朝阿塗下巴擊出了一記重拳。

「……」

真、真的做了……歐陽新嘴巴微張,看著端木泱一邊甩手一邊罵:

「死禿頭,這一拳還不足十年的份!你幹嘛要一直瞧不起我?幹嘛要覺得我很墮落?幹嘛要覺得我什麼都在逞強?」

阿塗彎腰駝背的摀著下顎,痛得眼睛都眯了起來,還口齒不清的回嘴:「你本來就愛逞強,想哭的時候就笑,嫉妒的時候裝寬大,說你逞強還客氣了,你根本是自虐狂……嗚!」

端木泱氣得咬牙,又往阿塗用手摀住的下巴揍了一拳。「剛剛不是才說你很抱歉,現在又這樣說?那你道個屁歉啊!沒誠意!」

阿塗慢慢站直身子,放下了摀嘴的手。

「我只是討厭看你那麼勉強自己。」

把心意藏起來,把背脊折彎,把眼淚吞回肚子裏,不讓人看見。

在這樣的人身邊看了十年,任誰都要心痛。

端木泱叉起腰,看著阿塗臉上難得流露出的焦躁和落寞。「我沒有勉強,那都是心甘情願的……還有你說的墮落也一樣,我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至於學長,我已經決定不再繼續跟他見面了。」

「真的?」

「嗯。」

聽見肯定的答復,阿塗明顯地松了一口氣,因為被揍而駝彎的背就顯得更彎了。他垂著頭沒多久,又忽然抬起,眼光射向站在一旁的歐陽新,接著又看向端木泱。

「那……你們呢?」大概是目擊室友接吻的畫面太過震撼,這句問句有點結巴。

「我們的事……會自己解決,你別管。」端木泱別開了臉。

「嗯,總之剛剛是誤會……」歐陽新也別開了臉。

眼前兩個人同時臉紅是怎麼回事……阿塗摸了摸疼痛不已的下巴,感覺如坐針氈。

嘖。

「那,來吃炸雞。」

颱風過境,窗外的風勢已經止歇,忽大忽小的雨聲卻是滴滴答答沒有停過。

跟前一個煩惱又躁動的夜晚一樣,歐陽新在床上攤平四肢,兩眼盯著天花板,覺得自己快要故障。

吃完炸雞之後看電視,看完電視之後聊天,聊到沒得聊了就又看電視,看到晚上就一起泡面來吃然後在廚房發現一碗泡到變成不明生物的泡面……三個人。

吃炸雞看電視聊天吃泡面都是三個人。

最後就是「我去睡了」「晚安」「晚安」。

歐陽新翻了個身,克制住咬棉被的衝動,滿腦子轉來轉去的都是端木泱的臉、端木泱的頭髮、端木泱的脖子和那軟軟的嘴唇。

還有他在被自己吻到閉上眼時,無意識從喉間發出的低低呻吟。

嗚啊啊啊好熱好熱……

說出來了,對端木說了「喜歡」,而且還吻他抱他摸他,對他做了這樣那樣的事,讓他紅著臉閉著眼軟綿綿的靠在自己身上,用他沉沉的拖長的尾音喊著「小新」。

可是他沒有……沒有回答。

歐陽新猛然翻身坐起。

卡嗒。

「小新……你睡了嗎?我要進去囉?」

不等訝異的歐陽新反應,端木泱就從打開門溜了進來,並反手把門關上。

歐陽新睡覺習慣讓房裏全暗,只能靠著窗外透進的微光,目不轉睛的看著那道修長黑影躡手躡腳的接近自己床鋪。

淡淡的香皂味道飄了過來,心臟無法控制地開始狂跳。

當感覺到端木泱笨手笨腳的試圖摸上床時,歐陽新完全無法忍耐,直接伸手抓住他手臂,把他拉進懷中。

端木泱全身涼涼的,像被夜風吹過一樣,任歐陽新抱著沒有一點抗拒。

「你進來幹什麼?」卷卷的頭髮有幾根搔著鼻尖。歐陽新的聲音低沉到微顯沙啞。

「來回答你。」端木泱小小聲的說,像是怕吵醒誰似的。

回答……嗎?乖乖靠在臂彎中的身體幾乎可以算是回答了,但歐陽新仍戒慎恐懼起來,挺直的背脊動也不敢動,額頭開始冒汗。

隔著一層衣服,靠在自己胸前的端木泱的臉一下子變燙。

「你不是說你喜歡我嗎?我、我也……」

端木泱話還沒說完,就感覺一雙手掌伸入腋下把自己抱高,熱熱的氣息吹在唇邊,鑽入耳中的詢問似乎刻意維持冷靜,卻聽得出迫不及待。

「你也怎麼樣?」

「我也喜歡你……」

很好。

因為先偷跑過,所以即使在黑暗中也能讓四唇毫無空隙地交迭。

永不饜足的吸著吮著舔著。當偷偷滑向端木泱口中的舌頭碰到對方同樣企圖滑過來的舌尖時,歐陽新的腰部猛烈感到一陣酸軟。

真是禽獸,為什麼一接吻就想做愛……

吻還在持續,端木泱發現歐陽新每吻一下就歎一口氣,間隔幾次之後才知道那不是歎氣,而是換氣……或者是一邊換氣一邊歎氣?

那樣彷佛微帶懊惱的氣音非常好聽,端木泱含著歐陽新的下唇,輕輕笑著說:

「小新你好性感……」

誰啊?歐陽新一語不發地開始動手,脫掉端木泱的上衣之後脫自己的,在端木泱從床上爬開之前把他拉了回來,壓在自己身下。

「……!」這麼直接?端木泱沒戴眼鏡,又是在一片黑暗中,只能看見歐陽新高大的黑影盤踞在自己上方,肩骨因為呼吸而起伏。

當然還有炙熱的體溫和推不開的重量。

「小、小新……」

粗糙的手摸了上來。

黑暗中看不清楚端木泱的表情,反而讓歐陽新更能想像他現在的模樣。

躺在自己身下,一頭捲髮四散如蛇,臉上一定是紅的,眼睛一定濕濕的。

彎身把臉埋進他頸窩,伸舌舔了一下,端木泱就像被人揍了一拳一樣往前縮了起來。歐陽新又歎了口氣,手掌貼著那開始發燙的肌膚,從腰骨往上一路摸索,當端木泱發出明顯不同的哼嗚聲時,歐陽新兩手的拇指在等高的位置分別按到了二處特別柔軟的地方。

這裏啊……拇指稍稍用上力道,按著那特別柔軟的部分畫了起圈圈,指腹感覺到有兩個硬點正在產生變化。

「嗯……啊、啊……」被壓制的身體連扭動都不太有餘裕。

「哇,站起來了耶……」

「不要說那種……」聽起來好下流的話……端木泱伸手摀住了嘴巴。

歐陽新撐起身子拉開一點距離,隨即低下頭去,用牙齒輕咬端木泱突起的乳尖,用舌頭按著那周圍柔軟的皮膚,讓那易感的兩點變得更硬更突出。

「……!」

舔著左邊的時候就用手指捏住右邊,反過來也一樣。端木泱用力按住嘴巴,把怎麼忍也忍不住的叫聲悶回嘴裏。

察覺到端木泱激烈的反應,歐陽新更積極地折磨著那想必已經發紅的兩點,用舌頭和牙齒反復進行著安撫和施虐的行為,讓端木泱差點要哭出來。

「小新……不、不要了……嗚……」

那邊敏感得發痛,再揉下去會被揉壞……端木泱推著歐陽新的頭,推了兩下就感覺到胸前和身上的重量全部消失。他微微撐起身,看見歐陽新翻身下床踩脫下身的短褲,接著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

「小新?」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歐陽新低著頭在桌前站了一會兒,才走回床上,膝蓋一頂到床鋪就又站直身子,這次改往門邊走去。

從歐陽新伸手的動作察覺到他的意圖,端木泱立刻拉住他。「不要……不要開燈。」

被那雙纏上來的手臂勾回,歐陽新緊緊抱住端木泱,才離開了片刻,原本被挑逗得滾燙的肌膚居然已經開始降溫。

不開就不開……下次再看也沒關係。重新把他推倒時,聽見身下傳來微帶遲疑的問句。

「你剛剛開抽屜幹嘛?」

「戴保險套。」歐陽新俯下身,牽過端木泱的手來到自己腿間。

一碰到那被橡膠包裹住的勃起,端木泱閃電般抽回了手,羞得發起抖來。

「怎麼了?」

「沒、沒有……啊!」端木泱伸拳擋在嘴前別開了臉,卻又在歐陽新愛撫他下半身時叫出了聲音。

隔著棉質睡褲摸去,手掌下的器官跟自己的一樣燙。端木泱的腰、端木泱的腿、端木泱的臀部……黑暗中的眼睛看不見,就用手掌來感覺。當歐陽新的手摸過端木泱腿側時,在他柔軟的睡褲口袋裏摸到了某種形狀。

邊長大約五公分的正方形鋁箔包裝袋。

「我……我不知道你這邊也有……」端木泱無措的說。

可愛。

歐陽新腦中像核爆一樣轟轟亂響,空氣中的氧濃度似乎變低了,低得他頭暈腦脹喘不過氣。

怎麼會這麼可愛?

這麼可愛,怎麼……辦?

端木泱似乎又覺得羞,整個人往前蜷縮,歐陽新一邊笑一邊把他弄平,接著托起他的腰,把他的睡褲連同內褲一起脫了下來。

「啊,那個……」要先潤滑……端木泱咬住了舌頭,不知道該怎麼啟口。

他只記得拿保險套來可是沒帶潤滑用的東西,保險套上面有一點點潤滑劑,但就這樣直接來的話還是會很痛……還在慌張間,歐陽新的手已經穿過他腿間繞到後面了。

慢慢壓入體內的修長手指是潮濕的,很有耐心的緩緩進出,讓那裏放鬆。

「嗯……」

歐陽新用身體壓開端木泱雙腿,手指留在他體內繼續擴張著那個入口,另一隻手則順著他身子往上摸,畫過下巴之後,用食指和中指潛進他斷續發出呻吟的口中。

「我的可能不夠,你要幫忙……」

「唔呣。」端木泱覺得腦血管快要爆光光了,但還是很合作地用舌頭舔用口腔包裹,用口水弄濕歐陽新的手指。

指和舌和唾液交錯出的潤澤水聲讓人聽了就臉紅……端木泱再也忍受不住,張開嘴用力吸氣,汗水從全身各處不停流下。

歐陽新輕輕「嗯」了一聲,抽出埋在端木泱體內的手指,換上被端木泱舔濕的另一隻手,兩根手指磨蹭著插入。

「嗯……啊……!」

端木泱頗具男性特色的低沉嗓音帶上了鼻音之後,就變成最勾人情欲的媚藥。

歐陽新不由自主深陷其中,手指感覺到溫熱內壁不停的收縮再收縮,熱情得讓他只想取而代之。

歐陽新一抽出手指,脖子就立刻被端木泱勾住,那緊攀著自己的手臂不停地顫抖。彎下身子想要吻他,就聽見他唇間細若蚊鳴的要求:

「進來……」

「好。」歐陽新伸手按著他的頭頂,像是安撫又像是壓制,另一隻手抬起了他的腿。

「嗯……!」

壓迫感愈來愈重,身體被緩緩撐開。端木泱屏息,等待著必然來襲的疼痛,哪知歐陽新的分身剛進入體內,就退了出去。

退到快要完全離開時,又再往前埋入。

反復著前進和後退,然後愈來愈深入。痛感很輕微,而快感在歐陽新小心翼翼的一進一出間升溫得異常迅速,端木泱眼角迸淚,緊抓著他的肩膀,幾乎懸空的腰隨著動作不受控制的往前迎合。

「啊、啊……快點……」

最後一推,歐陽新停在原地,伸手撫著端木泱痙攣的腰。

「你……」被填滿的感覺讓端木泱說不出話來。

「這樣不會痛對不對?你看,全部進去了。」

端木泱一愣。

從歐陽新拿出保險套時就知道,他應該是有過性經驗的。但這種一前一後的進入方式若是用在女孩子身上只怕會被一掌打死……那,那是……

「為什麼你知道?」

「上網查的。」

「上……上網查這個做什麼?什麼時候查的……啊!」端木泱還想追問,歐陽新已經扣住他的腰,試探般地動了起來。

「昨天,昨天晚上查的……」耳中的呻吟聲十分悅耳,歐陽新整個人溫度又飆高,回答的語氣既迷離又愉快。

「昨……」昨天晚上?「你……昨天……昨天連告白都還沒……就查這個……」

動起來蠻順的,端木泱的反應也非常好,自己也很舒服……歐陽新喘著氣,加快了進出的頻率。

「我是事先預習的努力派嘛……嗯……」

「你、你好色……啊、啊……」

在愈來愈快的抽動間,歐陽新又發出剛才接吻時那種歎氣般的換氣聲了……

端木泱一陣心動,勾引著快感往上攀升再攀升,無意識的呻吟沒有斷過,連呼吸都快要忘記了。

抱著懷中滾燙的身軀,感覺那副身體傳來的各種反應,歐陽新晃著腰,也陷入了恍惚之中。

「小、小新……」端木泱扭著身子,喘著叫喚的聲音聽起來可憐兮兮。

「嗯。」

歐陽新放低身子完全壓上端木泱,讓兩人的腹部夾住他勃起的分身,隨著自己的進出磨擦著它——然後,就聽見了更放縱的叫聲,感覺到激烈的掙扎。

「舒服嗎……」一邊這麼問著,一邊堵上嘴唇讓端木泱無法回答。

「唔……」

舒服……端木泱的十指在歐陽新背上抓緊又放鬆,一直沒停過的呻吟聲忽然停了下來。

歐陽新一邊動著一邊睜開眼睛,看見端木泱纖細的頸子扯得筆直,安靜的張著嘴,彷佛從他喉間正爆出一連串無聲的尖叫。

兩人相貼的腹部暖暖的濡濕了。

「嗚……」端木泱收回手臂,不敢置信般地伸手遮住了臉。

遮什麼,這麼黑我又看不到……歐陽新很想拉開他的手笑他幾句,但端木泱的任何反應此時在他眼中都可愛得讓他難以承受。

「端木……我……我要射了……可以嗎……?」

「笨蛋,不要問……啊!」

腰部連同臀部被高高的抬起,每一次深深的衝撞都令端木泱暈眩得想哭。當他忍無可忍的哭喊出歐陽新的名字時,也讓對方在瞬間達到了高潮。

高潮之後倒回床上,兩人除了癱在那兒喘氣之外,無法再做出任何動作。

好一會兒,歐陽新才想起自己的分身還留在端木泱體內,退出的動作又讓端木泱叫出聲音,連帶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嗚……」

端木泱彎成一團,像小孩般嗚咽,汗濕的身體立刻被歐陽新抱入懷中。

「你剛剛說我很色……」

「……對。」

「你那樣一說,害我興奮得差點擋不住。」

「你這變態……」

夏天的日出特別早,歐陽新醒過來時,房裏已經一片大亮。

模糊中記得昨晚放縱過後,端木泱抱著衣服想要回房間,卻被自己一把拉回床上,半哄半騙的押著他一起睡覺。

轉頭往旁一看,端木泱緊閉著眼睛的睡臉就在枕側,亂蓬蓬的捲髮東一束西一束的橫在略顯蒼白的臉旁。

他睡著時會皺著眉,眼下微有黑圈,看起來有點憔悴。目光再往下移去,歐陽新霎時明白端木泱昨晚不讓自己開燈的理由。

頸上的吻痕和腕上的繩痕……歐陽新歎了口氣,輕輕撫上端木泱的頸子,吻痕有新有舊。依顏色的濃淡可以分辨。

新的是自己昨晚印的,舊的是……那個學長。

「你會介意?」

清脆低沉的聲音有點啞,歐陽新嚇了一跳收回手,看見端木泱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臉上帶著苦笑。

歐陽新反射性地搖頭,遲疑了一下,又點了點頭。「有一點。」

「有一點啊……」

「嗯,會心疼,會生氣,會很嫉妒。」

啊,會、會嫉妒嗎?

「以後……以後不會了,你相信我。」

見端木泱的苦笑變甜,歐陽新伸手把他有點涼的身體抱入懷中,手掌順著他光裸的背脊往下滑去,最後停在凹陷的後腰上,那三個被煙燙出的疤。

「這也是學長燙的?」

端木泱咬了咬下唇,回道:「對。」

「……痛嗎?」

「早就不痛了,都快要十年了……」端木泱的眼神迷離起來,打了個呵欠之後又往歐陽新懷中鑽。

十年啊……那個時候,想必是很痛的吧?歐陽新用手掌貼著那片肌膚輕輕撫摸,心口鬱悶得很難過。

「有三個疤,對不對?」端木泱伸臂環著歐陽新的腰,額頭抵在他胸前,聲音很飄忽:「在被他燙第三次時,我就想『你再燙一次我就跟你分手』,結果隔天他就先甩掉我了……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為什麼他要那樣對我。」

歐陽新收回手,用力在他頭上揉著,低聲說道:「他那時就這樣對你了,你還敢再跟他見面?」

「……我很寂寞啊。」

端木泱緩緩閉上眼睛,感覺到歐陽新的手臂攏了過來,用薄被把自己密密裹住,聲音聽起來有點鼻塞,輕輕說了句「現在有我在」。

可是,還是很寂寞很寂寞。

被歐陽新身上的味道和體溫包圍著,讓端木泱產生一種類似暈眩的陶然。回摟著他無比依戀的蹭了兩下,卻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吸氣吸得太滿,胸口也會痛。

「端木,你還困嗎?」

「……不會。」

「我八點有課……」話雖然這麼說,手臂還是牢牢的抱著不肯放開。

「嗯,那你快起床。」

其實快要遲到了。被端木泱推下床之後,歐陽新立刻穿好衣服套上牛仔褲,稍微整理了一下頭髮。接著背起背包走到床邊,彎腰在賴床的懶鬼臉上吻了一下。

「拜拜。」

「嗯。」端木泱很幸福的笑了,漂亮的眼睛彎彎的。

那笑容讓歐陽新忍不住再次俯下身,在他唇上啾了一下,這才心甘情願的出門上課。

「呼……」

端木泱抱著枕頭豎起耳朵,仔細傾聽歐陽新走到玄關的聲音,關上大門的聲音,用鑰匙鎖門的聲音,接著是機車發動然後遠去的聲音……

該起床了。

端木泱翻身下床,沒多想什麼就打開了門,一邊打呵欠一邊往浴室走去,抬眼卻對上了堵在浴室門口的一張鐵青面皮。

「阿塗……你醒啦?怎麼沒聽見小新跟你打招呼?」

「……我沒出來。」他一聽見歐陽新打開房門就躲回浴室不敢露臉。

端木泱歪著頭靠近他,很無賴的笑道:「請閃邊,我要刷牙。」

「端木,你溜進他房間?」

大清早的,颱風也過境了,阿塗卻是一臉沉痛。

「唔,你聽見啦?」老公寓的隔音糟糕透頂,住了幾年的端木泱當然知道。

「你一睡著就像屍體一樣,我想說一點聲音應該吵不醒你……」

「那個叫做『一點聲音』嗎?」

「……阿塗,你好色喔……」

「色的是誰啊!?」阿塗往浴室門上捶了一拳,深呼吸幾次才壓下咆哮的衝動,神色陰沈的問道:「你們認真的?」

「嗯。」端木泱頷首。「他喜歡我,他先說的。」

「你也喜歡他?」

「廢話。」

阿塗沈默了半晌,跨出浴室門口。當端木泱閃身要走進去刷牙時,他從側面伸出手,在端木泱肩上按了一下,動作既鄭重又溫柔。

「……勇敢一點。」

端木泱回頭一笑:「你是說我還是說他?」

阿塗看著那燦爛到發光的笑臉,呆了一會兒,什麼都沒再說,逕自轉身走回房間。目送那高大的背影離開後,端木泱走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接水,擠牙膏刷牙。

勇敢一點……涼涼的味道在嘴裏擴散,昨天咬破的嘴角又在痛了。

我一直,很勇敢啊。

端木泱閉上眼睛哼起歌來。

「你回來啦?」

端木泱拿著一個很大的水杯從房裏走出來,歐陽新剛好開門進屋。

歐陽新脫下鞋子走進客廳,看了端木泱手上的杯子一眼。「倒水喝?」

「嗯。」端木泱閃進廚房的樣子有點局促。

歐陽新回房間丟下背包,再走回客廳時,端木泱已經倒好水從廚房走了出來。

歐陽新帶著笑,跟在他身後一起進房間。

「小新……」聽見房間被關上的聲音,感覺歐陽新站在身後的距離,端木泱把水杯放在矮桌上,耳根又熱了起來。

「怎麼?」

確定端木泱放下那杯水之後,歐陽新身後環住他的腰,一邊收緊手臂,一邊在他開始泛紅的後頸印下親吻。

「……那個……啊!」居然用吸的……端木泱咬住呻吟,身子不由自主往後靠去。

「哪個?」歐陽新伸出舌頭舔了一下,用舌尖感覺著端木泱後頸細細的寒毛。

昨天的告白和半夜的做愛其實都像夢一樣。在學校裏渾渾噩噩的上了一整天課,回到家裏看到端木,才忽然有了「這個人現在是我的」的實感。

然後,就很想一直抱著他,不要放開。

不管什麼時候,端木泱身上都有淡淡的香皂味。歐陽新拉開端木泱T恤領口,往肩頸交界處那塊特別怕癢的地方咬去。

「等一下……小新你……」

歐陽新不滿的用手指摸著端木泱肩上已經淡到快要看不見的舊吻痕。「我很會嫉妒……昨天在浴室看到這些痕跡時,我就很想這樣做了。」

「呃……什麼?」

端木泱想了一下,才明白歐陽新指的是什麼。還沒來得及回話,肩上那處吻痕就被歐陽新覆上嘴唇狠狠吮了起來。

你是章魚啊……端木泱苦笑著任他重新蓋章,等到歐陽新終於抬起臉時,端木泱肩上多了一塊明顯的痕跡。

「哼哼哼……」歐陽新戳著自己的傑作,笑得很得意。

吸得比學長還用力,大概也會瘀血吧?還好吻出來的瘀血不會痛……聽見歐陽新哼哼的笑聲,端木泱也很想笑。

幼稚鬼。

「小新,你這樣算是跟學長間接接吻欸……」

「呸呸呸!」歐陽新全身一跳,反射性的伸手擦嘴。

「有什麼關係,學長很帥。」端木泱笑彎了腰。

「……」

很帥是嗎?歐陽新把端木泱拉回,重新摟住他的腰,忽然有點鬱悶。

「……小新。」

「呣?」

「我會跟他斷絕往來……我答應你的。」

「嗯。」

感覺到歐陽新貼著自己的身體似乎整個軟了下來,端木泱涼涼的十指覆上了扣在腰間的那雙手,很輕很輕的來回撫摩著,偷取上面的溫度。

「所以,我明天晚上要跟他吃飯喔。」

歐陽新才剛放軟的身體瞬間又僵直了。

「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吧。」

「唔。」面容端整的男人沒有太大驚訝,只是淡淡的問了句「為什麼」。

端木泱放下水杯,笑得露出了牙齒:「因為我有喜歡的人,也跟他在一起了。」

男人從喉間笑出聲音。「小泱,你在想什麼?」

「呃?」端木泱一愣。

「你笑成那樣,跟我說不再見面,是想做什麼?」男人伸手撐住下巴,歪著臉看向對方。「如果真的不想見面,只要別再打電話給我就行了,為什麼要特別約出來說?」

「因……」

「你想傷害我嗎?小泱。」

「……」

「你說有喜歡的人了,是想看我難過的表情嗎?你覺得我會因此受到傷害嗎?」男人細長的眼睛比十年前初見時更銳利,也更惡意。

「……沒有,我只是想把話好好講清楚。」端木泱搖了搖頭,臉上笑容漸漸淡去。

「不用否認啊,如果你是想傷害我,那表示你有進步,學長很欣慰……」男人拿起紅酒,傾下酒瓶倒了半杯,用兩隻指頭把酒杯推向端木泱。「如果你十年前會像這樣試圖傷害我的話,我就不會離開你了,小泱。」

說什麼……十年前……端木泱無意識的伸手握住了往自己推來的酒杯,玻璃的觸感貼在手指上,好冰冷。

「其實再遇見你時,我也嚇了一跳……你看我的眼神,居然還跟十年前一樣。」男人拿起自己的酒杯,用食指沿著杯緣畫了一圈。

「……」

「真的好可愛。」

男人帶著笑,歎了口氣。

時鐘剛過九點,端木泱還沒回來。

歐陽新像只猴子一樣在椅子、窗邊和大門三個地點間輪流跳來跳去,一分鐘也無法安靜。在第十三次被擋住電視時,阿塗很不滿的開口了:

「你著猴啊?」

「端木怎麼去那麼久?會不會出什麼事?」

「先坐下。」阿塗伸長手,把坐立難安的歐陽新抓回籐椅上,押著他坐下。

「你別太擔心,端木他說要分手,就一定會分,絕不會心軟。」

「我不是擔心這個。」其實也有一點點擔心這個啦……歐陽新抓抓頭。「那個學長不是很變態嗎?我擔心他會對端木……那個……」

「端木是成年人了,力氣其實也不會很小。」

「可是那個人是變態。」

「男人都是變態。」早上從你房裏走出來的端木並沒有比從學長那裏回來時有精神多少好不好……阿塗抿著嘴巴,把話吞回肚子裏。

「你不會擔心嗎?」歐陽新皺起眉頭。「我以為你會很擔心……」

「如果端木不願意的話,沒有人能對他做那些事。」阿塗拿起遙控器轉臺,關於颱風災情的後續報導還在各家新聞台持續播出。「而且學長也不是會強迫別人的人。」

「……」

電視裏,新聞記者在超市的冷凍蔬菜櫃前用誇張的表情描述菜價如何水漲船高。

歐陽新沈默了片刻,才問道:「阿塗,那個學長你也認識?」

阿塗點頭,一臉煩悶:「那是社團的學長……」

「他們是怎麼開始的?」

阿塗「嘿」了一聲。「這種事你怎麼可以問我。」

「你不是知道嗎?」

「自己去問端木,跟他有關的事,你直接問他會比較好。」

我要尊重他的隱私。阿塗不停地轉臺。

歐陽新看著阿塗,後者臉上的表情卻顯然看不出「尊重」兩字。

「死禿頭……」

「幹你說什麼!?」

當阿塗一把抓起歐陽新的衣領時,窗邊傳來一陣驚人的引擎聲。

同住的三人之中,只有端木泱在開車,可是他的愛車小紅並不會發出這麼誇張的噪音——歐陽新貼在窗片上往外看,在夜色裏看見兩盞亮晃晃的大燈滑近公寓門口,停住,然後熄滅。

駕駛座的車門先打開,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下車繞到另一側,打開車門,從前座半拖半抱的拉出一個軟綿綿的人影。

是端木。

隔著起霧的窗片,只能隱約看出端木泱像被抽光了力氣一樣靠在那男人身上。

那男人整張臉貼在端木泱臉旁,在車門邊動也不動,似乎說了幾句話。

歐陽新差點停止呼吸,飛快轉身沖往門口,卻在拉開大門前被阿塗從後面揪住了衣領。

「你幹……嗚呃!」

門鈴啾啾啾地響了起來。

阿塗把歐陽新往後甩回客廳,自己跨上前遞補,用寬闊的背密密擋住了門。

歐陽新手撫著喉頭用力咳嗽,聽見了大門打開的聲音,還有陌生男人口中發出的、輕浮涼薄的嗓音。

「唷,學弟。」

「他怎麼了?」阿塗面無表情,努力擋住在身後推來推去的歐陽新,伸手把靠在那男人身上的端木泱拉了過來。

「不小心喝多了而已,還不到爛醉。」

男人乾脆的放開手,讓端木泱倒向阿塗懷中。

「……」阿塗護著端木泱,聽見他平緩的呼吸聲,微微安下心,但在身後又推又撞又捏又抓的歐陽新讓他一肚子火氣直向上冒。

「那,我走啦,學弟。」

眼尾上翹的細長眼睛一笑就眯得更細,阿塗微微點頭,男人就揮了揮手,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了。

關上大門之後,阿塗仍站在原地,直到那誇張的引擎聲再度響起、遠去。

「你為什麼要擋——唉唷!」

阿塗轉身把歐陽新踢翻,罵道:「不擋的話你想幹嘛?你能幹嘛?」

「我要揍他。」歐陽新從地上爬起來,看見端木泱靠在阿塗肩上,低垂著頭,紮起的捲髮有點散亂,心裏的憤怒更加難以排遣。

「……小鬼,不是跟你說過了嗎?」等歐陽新站直身子之後,把端木泱推向他。「他不願意的話,沒有人能那樣對他。」

見端木泱軟綿綿的身子向自己靠來,歐陽新連忙伸手摟住。

「嗚呃——」靠上歐陽新肩膀的同時,端木泱發出一聲幹嘔。

要要要要吐嗎?塑膠袋……歐陽新一下子慌了手腳。

「他不會真的吐出來,你讓他喝點水躺下就可以了。」見歐陽新即使怕端木泱嘔吐也要緊緊抱住他,阿塗有點看不下去的別開了臉。

「不會真的吐……?」歐陽新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端木不是嘔得很厲害嗎?

啊,這麼說起來,上次在光華商場,還有在小酒吧喝醉那次,端木泱雖然都嘔得很凶,但真的沒有一次吐出來過……

「嗯。你顧好他。我明天要拍日出,三點就得起床,先去睡了。」

阿塗回房後,歐陽新讓端木泱在長椅上躺下,走進廚房倒了杯水。倒水時,又聽見客廳傳來的幹嘔聲。

走回椅子旁邊坐下,伸手拂開端木泱遮臉的頭髮。原本以為會看到一張神智不清的臉,但露出臉龐的端木泱卻張著一對清明的眼睛看著歐陽新。

「端木?你還好嗎?」

歐陽新輕撐起他身子,送上的水杯卻被端木泱推開。

「想吐……嗚惡。」

端木泱雙手撐在椅子緣邊,身子往前弓,背脊隨著幹嘔聲不停起伏。

「想吐就吐出來啊。袋子這裏有……還是要去廁所吐?」

歐陽新放下杯子,輕拍他背脊,只見端木泱又搖了搖頭。

「我……吐不出來……」

還能跟自己對話,看樣子沒有上次在小酒吧醉得厲害……歐陽新繼續拍著他的背,感覺掌下的肌膚正在發冷。

「怎麼會吐不出來?你一直在嘔……吐出來會比較舒服。」

「嗚惡——」端木泱又用力嘔了一聲,然後再次搖頭。「吐不出來就是吐不出來……」

嘔吐是反射動作,哪有吐不出來的道理?

歐陽新伸手扳起端木泱的臉,見他臉色蒼白如紙,額上頰上細細的都是冷汗,

嘴唇也在顫抖,唇間露出的兩排牙齒形狀依然很漂亮。

「過來。」

「嗚……」

歐陽新抱起端木泱往廚房走去,在流理台邊把他放下,輕按著他的頭,讓他俯身。

「做什麼……惡……」彎下腰的動作讓端木泱更加難過,兩手搭在流理台邊緣,掌心被汗水弄得濕濕滑滑的,施不上力。

汗水從發間滑下的感覺好噁心。

歐陽新打開水龍頭洗手,接著一手扶在端木泱後頸,另一手的食指往他唇間伸去。

「把嘴張開,我幫你催吐。」

「唔……不要……好噁心……」

「就是噁心才要吐出來,不要忍耐。」歐陽新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把手指塞進他嘴裏。

「不要……惡……」

手掌翻轉向上,修長的食指不停的按壓著咽頭後壁,端木泱被刺激得幹嘔連連,眼淚不受控制的擠了出來。

「小新……嗚……不要了,好想吐……惡……」

「所以才要讓你吐啊!快吐出來!」

「嗚……」

歐陽新繼續著催吐的動作,直到端木泱淚流滿面的伏在流理臺上,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水聲嘩啦嘩啦的響著。

吐過之後,端木泱漱了漱口,癱在籐椅上,耳中聽見歐陽新在廚房裏清理殘局的聲音。水聲、腳步聲……杯碗碰撞聲。

「喝得下嗎?白開水。」

「嗯……」接過水喝了幾口,端木泱深深吸了口氣。

總算……可以大口呼吸了。

「是不是舒服多了?」歐陽新不知從哪里變出一條濕毛巾,抹著端木泱的臉。

「嗯……」很自然的,靠上歐陽新寬闊的肩。「對不起……弄得很髒……」

「沒關係啊,衝衝水就乾淨了。不過你吐出來的東西沒什麼酒味,到底是怎麼喝醉的?」

端木泱臉上微紅,伸出左手用食指和拇指比了大約四到五公分的高度。「我喝半杯,大概這樣……就會想吐、沒力氣。如果喝到這樣的話……」食指和拇指間的距離增加兩公分。「就會開始眼花撩亂瘋言瘋語。」

「……」酒量好爛……難怪隨隨便便就會醉。

端木泱籲了一聲,又吸了口氣,似乎無法相信胸腹之間那悶悶的噁心感真的已經完全消除。他靠在歐陽新肩上,讚歎般地說道:

「好厲害,沒想到真的吐得出來……我大概有十八年沒吐過了。」

歐陽新失笑。「你的誇飾法會不會太離譜?」

端木泱搖搖頭,本來就有點散亂的捲髮又掉了幾撮下來。

「沒有誇張,我最後一次吐出來是在國小一年級升二年級的暑假,那次我有點發燒,跟著媽媽和哥哥開車回外婆家,車子搖搖晃晃的,我和哥哥又很會暈車,結果在休息站休息時,兩個人都吐了——不過他吐在水溝邊,我吐在車子裏。」

說到小時候的事,端木泱就笑了,但不知是因為累還是因為其他情緒,他笑著的嘴唇有點往上嘟,很像漫畫裏畫的貓嘴。

「因為發燒所以頭很暈,一吐就停不下來,我吐到眼淚鼻涕都跑出來了。後來我媽媽一直罵我,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說『想吐不會忍一下嗎?你看哥哥都下了車才吐』……從那之後,我就再也沒吐出來過,再怎麼噁心也吐不出來。」

前情提要結束。端木泱做了個歪頭攤手的姿勢,然後立刻又靠回歐陽新身上。

「……你那時在發燒,而且年紀那麼小,哪能忍吐啊……」歐陽新伸手輕揉他的頭髮。

「嗯嗯嗯,小新小新,我很可憐對不對?」

「對,好可憐好可憐喔。」歐陽新轉身把他整個人抱住,配合著他輕鬆的語氣,按捺住心疼。

端木泱把臉頰抵在歐陽新胸口,聽見了有點過快的心跳聲。那聲音和肌膚感受到的輕微鼓動,不知怎地既讓人安心又讓人想哭。

「……我在發燒欸,都已經那麼難過了,她還要罵我,我也不是故意要吐在車上的,哥哥坐在車門邊,當然比我早下車……」

「嗯。」

「可是我就是再也吐不出來了。」

即使心裏不去想,即使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錯,但身體卻記得了。那種難受的感覺和被責怪的罪惡感連結在一起,讓他長年來不停地、無意識地忍耐著原本應該忍耐不住的生理反應。

他總是在忍耐。歐陽新用嘴唇輕碰他的頭髮。

「沒關係,以後我都會幫你催吐,一定催到你吐出來為止。」

「……嗯。」這是情話,雖然聽起來實在很沒情調。端木泱抬起了頭,很想對這個小了自己五歲的人撒嬌。「我好累,想躺一下。」

「好。」歐陽新二話不說,挪身到長椅另一側,拍拍自己大腿。

端木泱看了看他的腿,再看看他的臉。「小新,椅子很硬。」

歐陽新笑了起來。端木泱的房間是和室,沒有床,地板也很硬。

「那就到我房間,我的床給你躺……不會想吐了吧?」

「不會了。」端木泱軟軟的伸手要人背。「不過你的大腿還是要借我躺……」

「好好好。」

歐陽新微笑著,背起因為酒意而開始發燙的身軀,往自己房間走去。

稍微整理了一下床鋪,讓端木泱平躺在上面,並且按照約定獻出大腿供他枕著,讓那頭拆散開來的長長捲髮披散在自己膝頭。

「你的大腿好硬。」端木泱嫌棄了一聲。

「你也可以改躺枕頭啊。」

話尾還沒落,緊攀在膝蓋上的人就用力搖了搖頭。

上次一起躺在這張床上時,是二天前的颱風夜。端木泱帶著保險套偷偷摸進來,告訴歐陽新「我也喜歡你」,然後做愛。

也許是不約而同記起了這件事,兩人之間片刻陷入沈默,枕著人的臉頰和被枕著的大腿肌膚同時變燙。

「……小新,你現在在想什麼?」

「我想把你衣服剝下來檢查,看那個變態有沒有再弄傷你。」

端木泱全身一僵。

「我本來要揍他的,可是阿塗死擋活擋,人高馬大的塞住門口,我連看都沒看到。」

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很溫暖也很溫柔,可是流進耳裏的聲音聽起來卻有點遙遠。

端木泱仰臉看向歐陽新,看見了他的表情,那張笑起來很好看的臉上已經沒有笑容了。

「小新,我是去跟他談分手的,不會讓他再那樣對我。」

「嗯,我知道……可是……」

可是,你為什麼會喝醉?為什麼又是一臉很憂傷很寂寞的樣子?

連你最擅長的假笑,都快要撐不起來。

「沒事,真的,我只是有點感傷。」

端木泱垂下眼睫,臉頰重新緊貼回歐陽新的膝蓋。

你想要傷害我嗎?小泱。

是啊,也許自己真的這麼想,想要把握最後一次機會,讓那個人受傷……可是,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十年間每次想起他,明明都只記得他的好,明明從來沒有恨過他。

你看我的眼神,居然還跟十年前一樣。

當然一樣,他還是他,自己也仍是自己。不然,看著他的眼神應該要變成怎樣才對?他有變嗎?有變的話,為什麼仍然用跟十年前一樣的口吻、一樣的態度,一樣用言語和暴力對自己交替著輕蔑和溫柔?

端木泱皺著眉頭,不自覺的縮起身子。

「端木。」

「……呃?」

趴臥著的身體忽然被翻了過來,歐陽新的影子覆蓋在上空,擋住了一室燈光。

端木泱愕然看著歐陽新,從那張年輕的臉上看到了不安、不滿和不甘。將那些情緒一一解讀出來之後,端木泱微微一笑,就這樣躺著,雙手拉起衣擺,慢慢脫下了T恤。

「喏,讓你檢查。」

漂亮的肌膚上什麼可疑的痕跡都沒有,只有歐陽新先前吮出的那枚吻痕停在肩上,在日光燈下有點刺眼。

歐陽新盯著端木泱赤裸的上半身看了一會兒,面上表情愈來愈懊惱。

「安心了沒?」

「……」

拉來薄被把端木泱蓋住,歐陽新放棄般地摔躺在床上,伸臂把他摟進懷中。

「端木,我是不是很幼稚?」

「……不會呀。」他還蠻喜歡他那種沒有掩飾的不安。

歐陽新把臉藏進端木泱發中,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很沮喪:「我好想知道你跟他的事情……你們是怎麼在一起的、怎麼分手的、十年後為什麼又重新開始……」

「我可以倒過來回答嗎?」

「倒過來?」

「我可以先告訴你十年後為什麼又重新開始……」端木泱拿開歐陽新抱在自己腰間的手,翻過身,趴在歐陽新胸膛上,弧線美好的臉龐靠得很近很近。

「為什麼?」胸膛上的重量和眼前那微往上勾的嘴角不知怎地有點煽情。

「因為我發現我喜歡上你了。」

「什麼……」

「聽我說完啊!」端木泱全身都壓了上來,不讓歐陽新坐起身。「你幫我當模特兒讓我畫嫦娥那天,你摸了我的頭髮——唔,也許你不記得了……」

「我記得。」他像被鬼摸到一樣閃得好遠。

「你記得啊?」端木泱兩頰微紅,似乎很高興。「那時我嚇了一大跳,可是從那之後我就變得怪怪的。」

「……怪怪的?」

「一看到你就覺得好害羞。」

「騙子……」

「聽我說完!」端木泱略撐起身子,用力壓住歐陽新,薄被從肩上滑了下來。

歐陽新看著近在眼前的鎖骨和裸肩,努力不讓自己兩眼發直得太明顯。

見他安靜下來,端木泱繼續說道:「那時我就想:『糟糕我可能喜歡上小新了』,可是你又不是同性戀,對我也不像有興趣的樣子……在我迷惘的那幾天,不巧又遇見了學長。」

「……」

「真要說的話,我只是逃避到他那裏去而已。」

「……」

「我會逃到他那裏,是因為我以為你不會喜歡我……至少跟學長在一起時,我可以暫時忘記你的事。」

「端木。」

「還好你有喜歡我……不然……」

端木泱趴回歐陽新胸口,身上的薄被卻又滑下了一點——被歐陽新的手拉下,直至腰間。

感覺到他溫暖的手掌準確無誤的貼上了自己後腰那三個煙燙的疤痕,端木泱一陣輕顫,寒毛從後頸沿著背脊直豎到被觸摸的位置。

歐陽新一手貼著那舊傷,一手托著端木泱的臉,湊上嘴唇吻住他,一下之後又是一下,從蜻蜓點水到兩舌交纏,從輕輕的撫慰變成了濃濃的挑逗。

「我絕對不會傷害你。」

一邊吻著一邊翻轉上下位置,歐陽新的手掌仍然貼在端木泱後腰,像是護著那裏似的。

「我知道……」端木泱閉上眼,任他的吻在輾轉吸吮間逐漸下移。

伸手摟住那愈來愈熱的身軀,來不及要求關暗燈光,也來不及問他從哪里買來的柚子香味潤滑劑,端木泱急切的曲膝勾住歐陽新下身,催促他填滿自己。

「……嗯……」

歐陽新的動作溫柔卻又蠻橫,抽動進出之間,貼在端木泱後腰的那只手掌一直沒有移開,暖暖的掌心熨得那處肌膚直發汗。

眼淚就趁著體內快感飆升到不得不眯起眼睛的時候偷渡幾顆,一齊從眼角滾下來。

從車裏被拉出來時,學長的手掌也貼在那個位置。

他說。小泱,疤痕還在嗎?

他說。我在燙你第二次時,心裏想,如果再燙一次你還是不反抗,我就要跟你分手。

他說。我總是忍不住要傷害你。

端木泱發起抖來,喉間的哼嗚聲轉變成毫不壓抑的呻吟,又甜又膩又放蕩,帶著泣音輕聲要求歐陽新再用力一點、再快一點、再粗魯一點而且不要停。

「好。」歐陽新依言照辦,更用力更快更粗魯而且沒有停。

端木泱目光迷離的看著他,耳中聽見自己的呻吟聲和他歎氣般的喘息聲交錯成一片。

小新,我可能會傷害你,你怕不怕?

笨問題,你當然會說你不怕。

可是我怕得要命。

「嘿嘿。」

端木泱縮著腳坐在籐椅上,眯著眼睛用極細字奇異筆在新買的玻璃杯上畫橫線,從杯底往上算,大約三公分處畫上一條,四公分處畫一條,六公分處再畫一條。

「……你在幹嘛?」歐陽新拖地拖到椅子旁邊,看著窩在上頭嘿嘿怪笑的端木泱,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了。

「畫線。」端木泱握著杯子推向前,象徵性地展示了一下,接著又把它收回面前,拿奇異筆繼續在杯子上做文章。

歐陽新湊過去看,發現端木泱正在畫好的線旁邊寫字。

最靠近杯底的那條線旁邊寫上「紅」。

中間那條線寫上「暈」。

最上面那條線寫上「倒」。

歐陽新傻眼:「這是什麼鬼?」

端木泱仔細地把寫好的三個字加粗筆劃,描成美麗端正的宋體字,一邊回答道:「這是我的喝酒專用杯。」

所以那些橫線是用來量酒的刻度嗎?那批註又是什麼意思?歐陽新豎起拖把,一一詢問:「『紅』是什麼意思?」

「就是喝到這個量會開始臉紅。」

「『暈』是指頭暈?」

「對,」端木泱點頭。「然後這裏的『倒』就是說喝到這麼多的話會東倒西歪站不住……啊,中間應該再畫一條寫個『吐』……」

「『吐』不用畫啦!」歐陽新劈手搶過奇異筆,有點哭笑不得。「你沒事畫條線讓自己喝到吐幹嘛?而且你就算難過得要命也吐不出來……『倒』那條也不必畫!」

「你說會幫我催吐的,反悔啦?」端木泱伸手抽回奇異筆,在指間轉著。

「自找苦吃的人我才不幫。」

見端木泱似乎打消了加畫一條線的念頭,歐陽新彎下腰繼續拖地。

時序漸漸入冬,家裏的電視櫃下方多了好幾瓶紅酒,都是端木泱買回來的。

端木泱每個禮拜會有一、兩天帶著枕頭潛進歐陽新房間跟他一起睡覺,當歐陽新發現端木泱即使睡著後還是紅著臉,他才注意到端木泱每晚睡前都會喝酒。

一開始是偷拿阿塗收集的功夫茶小茶杯來用,結果某天在阿塗沖下入冬的第一壺茶時,那被熱水蒸出來的酒氣就漏了餡,阿塗氣急敗壞的搖著端木泱的領子吼他「自己去買杯子」。

「小氣鬼,那個大小很剛好說。而且用它喝酒看起來多有氣質啊……」端木泱拿著玻璃杯,不甚滿意的端詳著它的造型。

「……為什麼最近每天都要喝酒?我記得你之前很少喝。」

等到歐陽新擰拖把的水聲停止後,端木泱才笑著回答:「天氣變冷了,喝一點暖暖身子才睡得著。」

「你可以跟我一起睡啊,我會暖你。」

接近冬天,晚上就愈來愈冷,端木泱還在和室房間裏打地鋪,說實在的對身體也不太好。

「你嗎……」端木泱一臉猜忌的望向歐陽新。「跟你一起睡我才真的都不用睡了好不好……」

「……」誰叫你一個禮拜才來那一兩次……

歐陽新啞口無言,低下頭狠狠拖著其實已經拖好了的地板。

端木泱把杯子靠在前額,透過那兩層圓弧形玻璃,看著努力拖地的歐陽新微紅的臉頰和耳垂,看著看著心頭就一陣暖,不合時宜的肉麻話忍不住脫口而出。

「小新,我好喜歡你喔。」

拖把「扣」的一聲撞上牆角,歐陽新停下了用力拖拉的動作,在原地杵了幾秒,才微笑著回了句「我也好喜歡你」。

高頭大馬的人靦腆起來居然也會很可愛。端木泱舉起杯子,歪著頭笑了出來。

「嗯……今天喝到『暈』好了。」

端木泱傾著酒瓶,讓瓶中的紅色液體啵都啵都的流進杯中,直到液面高度到達那個寫著「暈」的刻度。

「超過了,你會吐。」歐陽新拿著馬克杯指責。

「那是表面張力好不好?」

「你唬爛。」

「我哪有唬爛。」

「明明就有。」

幼稚的對話也算一種折磨,原本坐著看電視的阿塗極為無奈的關上電視,丟了句「晚安」後就躲回自己房間。

「再少一點啦!」歐陽新看著端木泱杯裏的酒,對那超出的高度感到近乎潔癖的不滿。

「喔。」端木泱舉杯喝了一口。「看,變少了。」

「是是是,等一下如果想吐要跟我說。」歐陽新搖頭歎氣,也拿起自己的馬克杯湊到嘴邊。

「我才不會吐。」

就是要靠酒精讓自己夜裏能夠好睡,傻瓜才會喝到吐。端木泱捧著杯子又喝了一口,感覺四肢暖了起來,也軟了起來。

檢查著杯裏的酒量,端木泱的眼皮往下掉,遮住了一半眼睛。

應該開始臉紅了吧?

轉頭望向歐陽新,他正舉起馬克杯在喝酒。端木泱看著他的側臉,從突出的眉骨看到微垂的眼睫,再看到端正的鼻樑和軟軟含住杯緣的嘴唇。

原來他睫毛也滿長的。

端木泱朦朦朧朧的想起幾個月前,被他從小酒吧裏抱出來時,吹在身上、臉上的夜風。醜態畢露的自己想必跟他鬧了很久,說了很多。

他還沒有問過。

歐陽新用馬克杯喝酒的樣子跟喝牛奶差不多,端木泱一邊咬著杯緣,一邊看著他面無表情的側臉,忽然起了一陣探不到底的恐懼。

「小新,晚上要不要陪我喝啊?」

幼稚對話差點停不下來……

「小新。」端木泱放下還剩一半的酒杯,表情有點忐忑。

「什麼事?」

端木泱駝著背,用兩手撐在腿間按住椅面,坐姿很像貓。「我問你……你……有沒有認識很像我的人?」

「沒有欸。」即問即答,想都不用想。

「那,看到我時有沒有想起別人過?」端木泱又換了個問法。

「……這麼說來是有一次。」

歐陽新看著端木泱,後者那張被酒意熏紅的臉不知怎地顯的有點亢奮。

「誰?想起誰?」

很奇怪的氣氛在流動,像繃住的弦。

歐陽新沒有察覺,咧嘴一笑。「想起我以前養過的小倉鼠。」

「倉……」端木泱瞬間結舌。

大略也是有幾分醉意了,歐陽新拎著不知何時見底的馬克杯,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它眼睛大大的很可愛,不過吃得很胖,側躺時跟趴著時都會癱成圓圓的一團,很像麻糬。」

「……」

「要不要看照片?」

還沒來得及回答要或不要,就被歐陽新一把抓住往房裏拖。

「看。」

電腦螢幕上出現的是一隻小蒼鼠從籠底向上仰望的特寫,大大的眼睛濕潤潤的,小小的手搭在籠門上。

「鼠類都是大近視,幾乎跟瞎子沒兩樣,而且腦袋只有這麼一丁點大,」

歐陽新伸手比了個米粒般的大小。「所以什麼都記不住,會在固定的地方尿尿就謝天謝地——更別說會記名字認主人什麼的。」

「你不覺得養寵物還是養能溝通的比較好嗎?」端木泱跪低身子,趴在電腦桌前。倉鼠可愛是可愛,但不管什麼時候都那麼可愛,它在生氣還是在高興,根本看不出來。

「能呀,還是能溝通的。」歐陽新看了看趴在桌邊的端木泱,再看了看畫面上的鼠照片,臉上笑意愈來愈深。「到後來它就只咬我不咬別人了。」

「你覺得它只咬你是愛情的表現?」

「至少它把我跟別人區分出來了。」說到這裏,又再次比了一下。「腦袋才這麼大,能為我做到這樣,不是很令人感動嗎?」

端木泱看著歐陽新燦爛的笑臉,好一會兒,才吶吶的說道:「你真是怪人……不對!為什麼看到我會想起它?」

歐陽新俯視著端木泱,接上他仰望的目光。「就是這個。」

「嗄?」哪個?

歐陽新關掉螢幕,伸手在端木泱頭頂上摸了幾下。

「你從下往上看著我的樣子很像它。」

濕濕的眼睛很像,無辜的表情很像,總像在求助的姿態很像,即使不知道它在想些什麼但又覺得可以溝通的感覺,也很像。

用最軟弱最無助的姿態,讓自己無條件成為鼠奴的那種氣勢,也很像。

「有那麼像嗎……那我是不是應該只咬你不咬別人?」端木泱說完,張嘴就咬住了歐陽新架在鍵盤上的手臂。

「嗯,只可以咬我。」歐陽新任他愈咬愈用力,沒有閃躲。

硬硬的手臂怎麼咬都咬不入肉,嘴角好酸。

歐陽新在提到他的倉鼠時,眼神溫柔得不得了,一直到說到「只咬我不咬別人」時,端木泱憬然發覺那副溫柔的眼神其實一直看著自己。

他說他從下往上看的樣子很像那只圓圓膨膨的小倉鼠。端木泱這才察覺,每當仰望著歐陽新時,那抬臉抬眼的動作對自己而言也幾近於幸福。

放開了嘴,在歐陽新手臂上只留下兩排淺淺細細的牙印。

還沒喝到「暈」,所以現在這種恍恍惚惚有點想哭的情緒不是因為酒。摸著那兩排牙印,端木泱喃喃自語:

「你到底是喜歡我什麼地方……」

「當然是全部啊。」

歐陽新笑得很樂,樂到讓人一看就知道他醉了。

「歐——陽——!」

走出教室前,被同班同學從身後一把抓住。歐陽新回轉身,一看見對方那頭美麗的捲髮,語氣就先軟了一半。

「什麼事?」

「你室友會畫漫畫對不對?」紀敏儀緊緊抓住歐陽新手臂:「能不能請他晚上來代課?」

「……代課?」

紀敏儀點頭如搗蒜,用力搖著歐陽新。「拜託拜託拜託——本來約好的那個學姊說她的新刊快開天窗了要留在家裏趕稿不能來呀——歐陽——我只能靠你了——」

紀敏儀是學校動漫社的教學組長,動漫社每星期有兩個晚上會安排漫畫教學課程,師資就是由她負責安排和聯絡的。

「歐陽……求求你……看在我曾經帶你去幫他買稿紙的分上……嗚……」連上次那個微不足道的順水人情都搬出來用了。

紀敏儀個子小小力氣卻很大,她狀似柔弱無助的把頭靠上歐陽新手臂,十指指甲卻用力得深陷入肉,掐得他生疼。

「課是幾點要上?」

「七點!」紀敏儀抬起頭,眼睛閃閃發亮。

現在是四點十分。歐陽新拿起手機,撥號前義務性的警告了一下:「我幫妳問問看,不過我不確定他能不能來。」

「沒關係沒關係,幫我問就可以了,就算他不能來我也不會怨恨你的!」

意思是說如果不幫忙問就會被怨恨嗎?那張明媚的笑臉刺得歐陽新有點不爽,按下快速撥號鍵,沒幾秒就聽見端木泱的聲音。

「喂。」懶懶的,像剛睡醒。

「端木,我有事想……」紀敏儀整個人黏了上來,嘴型拚命重複著「拜託你」三個字,歐陽新嘖了一聲。「……我有事想拜託你。」

「什麼事?你說你說。」話機另一頭的端木泱似乎精神一振。

「我同學安排的社團課講師忽然不能來,你能不能來代課?是漫畫教學的課程,上課的內容是……」紀敏儀迅速地拿出課程表,指著今天那一格,歐陽新湊過臉去看。「……完稿流程。」

「完稿流程啊。」端木泱拖了長長一聲嗯,像是在思考。「幾點開始上課?」

「七點。如果你不方便就嗚噗——」紀敏儀從後面摀住了歐陽新的嘴,把「算了」兩個字硬生生按回他喉嚨裏。

歐陽新一邊甩開她的糾纏,一邊從話機裏聽見端木泱帶笑說出「好的,我七點會到你們學校」。

你要到門口接我喔。

「我要留在教室裏負責簽到呀!反正我也不認識,你就幫我把他接過來教室嘛。」

紀敏儀這麼說,儼然把同班同學當義工使用。

於是在六點五十分,跟動漫社毫無瓜葛的歐陽新就一臉大便的站到校門口東張西望。

天色慢慢暗下來,風也有點涼了。

「小新。」

後肩被人拍了一下。歐陽新轉身,看見端木泱抱著一個資料夾,一頭捲髮在腦後紮得整整齊齊一絲不亂,站在暮色中朝著自己笑。

「對不起,我有點遲到了,你們這邊停車位好難找。」

「嗯……啊。」歐陽新不知怎地有點結巴。

端木泱穿得很整齊,牛仔褲配著同色的牛仔外套,腳下踩著登山靴。

他原本就長得好看,但那是種纖細到近乎神經質的形象。歐陽新一時無法把眼前這個看起來非常帥氣的男人跟平時軟綿綿窩在自己身邊的端木泱連結起來。

「走吧?」陌生的帥哥依然在暮色中笑著。

「……好。」

學校是熟悉的,眼前的人也是熟悉的,但兩種熟悉的景色搭在一起,感覺就變得很不一樣。

每天回家就見他在椅上披頭散髮躺著發懶的端木泱,現在正跟自己在校園裏並肩走著——歐陽新沒來由的一陣怦然心跳。

快到教室了。

「端木。」歐陽新用手肘輕輕推了端木泱。

「嗯?」

「改天……」學校裏已經全暗了,路燈一盞一盞的亮了起來,歐陽新盯著明亮的水銀燈,知道自己緊張的臉色八成都被一覽無遺。

「改天我們一起出門……約會。」

「好啊。」

陌生的帥哥笑得很爽朗,那張平常很容易紅起來的臉蛋此刻顏色如常。

走到上課地點時,站在教室門口張望的紀敏儀老遠看見兩人,就高高舉起手拼命亂搖,一頭捲髮也在腦後晃來晃去。

「妳好,敝姓端木,單名泱。」

好帥。紀敏儀毫不掩飾的「哇」了一聲,隨即被歐陽新敲了一下頭。

「你好,我是敏儀……啊,頭銜要用什麼?」紀敏儀轉頭看了下教室裏的十來位新進社員,再回過頭來問道:「請問老師的主要作品是哪一類呢?有沒有已發行的單行本?」

頭銜……要怎麼說?說這位就是畫色情漫畫的吉野櫻老師?以纖細的筆觸和夢幻般的情節成為黏稠殘暴的色情漫畫界中唯一的清流?

歐陽新瞬間尷尬了起來。

端木泱笑得很自然。「我經手的作品很多,但都不是獨力完成的,介紹時說我是專業漫畫工作者就可以了。」

「好……」真的好帥……紀敏儀呆呆的順手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資料。

「這是講義,臨時做的所以有點簡陋,但還是要麻煩妳影印一下。」

歐陽新站在旁邊,看著端木泱那很合宜的、自製的、禮貌又親切的笑容,聽著他那比平常說話時還要響亮三分的聲音,心裏忽然覺得很怪,很像吃麻糬吞太大口時那種近乎被噎到的感覺。

紀敏儀拿了講義,先在教室白板上寫下課程名稱和講師姓名並做了簡單的介紹,走出教室時對端木泱比了個「請」的手勢,然後就像枚火箭一樣飛奔到隔壁大樓的影印部影印去了。

「……」端木泱站在門口,顯得有點遲疑。

「呃,怎麼不進去?」她好像說可以開始了。

端木泱轉頭望向歐陽新,小小聲的問道:「你——你要——看我上課嗎?」

啊……耳朵。

耳朵變成粉紅色了。

歐陽新努力忍住笑聲,但嘴型卻怎麼也忍不住。「當然要看啊。」

「那,那你坐後面一點……最後面。」耳朵染上的粉紅色澤又變深,端木泱丟下這句話之後,就大步踏進教室,站上了講臺。

歐陽新繞到後門,真的乖乖坐到最後面去。

托著下巴往臺上看——即使講臺上那位陌生的帥哥又搬出了他合宜的笑容和響亮的聲音,即使他對台下社員講話時的口氣和態度都大方爽朗得令人起雞皮疙瘩——歐陽新還是愉快極了。

開始介紹課程沒多久,紀敏儀就拿著剛印好的講義跑回來了。

從排頭發到排尾,確認每個上課的社員都人手一份之後,紀敏儀拿著多印的講義走到教室後方,在歐陽新前面的座位坐了下來。

她轉身趴在椅背上,臉蛋紅撲撲的。

「奸笑什麼?跑太喘啊?」歐陽新嘴裏沒好話,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她散在肩上垂在胸前的一綹綹捲髮。

「你也拿一份,喏。」

講義是手寫的,以編號方式列出從寫劇本、擬分鏡、畫草圖,到打底稿、上墨線、貼網點等漫畫完稿流程。

歐陽新看著講義上類似硬筆書法的字跡,想著端木的字真漂亮,抬頭一看,就看見臺上的端木泱正向聽課的社員們展示他帶來的漫畫稿。

圖也很漂亮也很會講課而且長得很好看對吧?歐陽新忽然很想向人炫耀一下。

好不容易調回視線,面前趴在椅背上的紀敏儀已經笑得見牙不見眼,那笑容光看都覺得嘴巴酸。

「歐陽嘻嘻嘻……」紀敏儀轉頭偷看了臺上一眼,又立刻轉回來,面對著歐陽新——男生若是這樣笑就是淫笑,女孩子得天獨厚還勉強可以說是甜笑,只是甜過頭有點發酵。

「……妳笑得真噁心。」

「你室友好帥喔……」紀敏儀伸指戳著歐陽新,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他有沒有女朋友?」

「有。」就在妳面前不過不是女的。

紀敏儀「喔」了一聲,沒有什麼遺憾的表情,臉上的淫……甜笑倒是收斂了一點。她維持著趴在椅背上的姿勢,仔細傾聽著端木泱上課的內容。

不用稿紙也可以,像西卡紙也很適合畫漫畫,只要在裁好的紙上定尺規就行了,但要注意的是,不管用什麼紙,一定要記得留出血邊。

如果用電腦做稿,注意線條和網點一定要是純黑色。

畫雜誌的稿也好、自己印同人志也好,一份畫稿的頁數最好是八或十六的倍數,印刷足台比較方便計算,也最不會浪費製版成本。

「歐陽,你室友好像懂印刷?」

歐陽新想了一下。「算是懂吧,有時候他會自己送東西去印。」

「那好那好,」紀敏儀很滿意的點頭。「學期末我想開一堂同人志印製的課程,也可以請他來講課,呼呼呼……」

想得真美。

歐陽新目光在虛空中遊移。「他……不一定有空。」

「這種事當然是先排下去的先贏。」紀敏儀從口袋裏拿出手機,按出下個月的月曆,認真找著合適的上課時間。

「阿紀仔。」

「幹嘛——別那樣叫我——」紀敏儀「啪」的一聲闔上手機,小小聲的尖叫著。

「妳的頭髮……」

紀敏儀一愣,看著歐陽新朝自己伸出的手。

我的頭髮怎麼了?

她的頭髮怎麼了?

端木泱站在臺上,身子靠著講桌,嘴裏還在解釋頁面左翻與右翻時細部設定的不同,眼光卻被坐在角落的一男一女給勾了過去。

女的是課程負責人,有一頭美麗的黑色捲髮、明豔的臉蛋和誇張的表情。

男的是自己的情人,有俐落的五官、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一雙指骨棱棱的手——

那只手先在紀敏儀的頭髮上試探性的摸了一下,然後兩人似乎交換了一個笑容。

她示範著用手指纏繞頭髮的動作,他接著照做。

端木泱看著歐陽新,看他用那在自己發間穿梭過許多次的手指,捲繞著紀敏儀的頭髮,一圈又一圈。

那真的是一頭很美麗很美麗的捲髮。

八點十幾分結束了課程,社員紛紛離開教室。

臨時找來代課的講師非常優秀,憑著經驗和美貌,賓主盡歡——「啪」的一聲關掉最後一盞日光燈,紀敏儀很得意的做了結論。

美貌……歐陽新側頭看了看端木泱,卻只見他一臉的茫然。

累了嗎?歐陽新不動聲色的扶上他背脊,對紀敏儀說道:「那我們回家了,拜拜。」

「等一下——」紀敏儀緊緊抓住了正要轉身的歐陽新,閃閃發亮的眼睛卻是看著端木泱。「老師,今天非常謝謝你,下次可以再幫忙我們講課嗎?」

端木泱似乎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是垂著眼,看向紀敏儀抓住歐陽新的那只手。

「可以嗎?」她又追問了一句。

「……啊。」端木泱回過神,淡淡一笑。「我有時候工作會很趕,如果時間無法配合的話就沒有辦法幫上忙了。」

紀敏儀當然不放棄。「好,我會安排在你工作不趕的時候……」

「再說吧,我們先回家了。」歐陽新打斷紀敏儀的算盤,輕輕撥開她抓住自己手臂的手,推著端木泱的背,轉身就走。

「歐陽!」紀敏儀站在原地對著兩人的背影喊道:「那我排好課程再打電話問你——!」

淡淡的那一笑。

歐陽新一直覺得今天端木泱的造型很成功,從外表到談吐都無懈可擊,但剛剛那個笑容卻不一樣,笑得心不在焉,活像面具有了裂痕。

發生什麼事了嗎?歐陽新忐忑著,剛剛被紀敏儀抓住的地方隱然手澤猶存。

「小新,你要跟我一起回家嗎?」走到校門口時,端木泱轉頭問他。

跟端木一起坐他的小紅回去的話,自己的機車就要留在學校了,明天得搭公車上課。歐陽新意識著兩人中間微妙的距離,還有端木泱臉上那讀不出的情緒,答了一聲「好」。

聽他答應,端木泱很開心的說:「嗯,你機車先放學校,我明天會載你來。」

一直到把自己塞進車裏,歐陽新才能放膽伸手去摸端木泱的臉——不過也僅止於指尖輕碰,因為端木泱的愛車小到像是某種箝制手腳的刑具一樣,膝蓋手肘頂來頂去,幾乎沒有挪動的空間。

「嗯?」正要發動車子的端木泱感覺到臉頰的膚觸,停下了動作。

「端木,你怎麼了?心情好像不太好。」

「哪有。」他笑著把頭往右偏了一點,讓歐陽新的手掌能夠整個貼上來。

歐陽新頓了一頓,斟酌著用詞。「……你今天看起來很……」

「很帥對不對?沒有讓你丟臉吧?」

「帥是很帥……」想起夕陽下那個陌生的帥哥,歐陽新莫名其妙又心跳起來。

「平常的樣子也沒什麼丟臉的啊。」

「嘿嘿。」端木泱低頭笑出聲音,臉頰有點紅紅的,就像平常在家裏耍懶撒賴時的樣子。

回到原來的樣子了嗎?面具全部拿下來了嗎?歐陽新慢慢收回手,順便撥開了幾根黏到端木泱臉上的頭髮。

「今天謝謝你,下次她要是再來盧,我會先擋掉。」

「沒關係啦,有空的話我可以再幫忙。」端木泱轉動鑰匙,讓冷氣吹出來。

「對了,她的頭髮……」

「她的頭髮……」

兩人同時住嘴,端木泱一雙眼睛睜得很大,直勾勾的盯過來,歐陽新才發現他今天換上了隱形眼鏡。

「她的頭髮很漂亮呢。」端木泱先開口。

「是啊,」歐陽新伸出食指轉了轉。「她剛剛教我怎麼保養,說洗完頭除了不能吹之外,還要塗保濕的東西,在頭髮全幹之前用手指繞一繞,就能維持卷度。」

「……」端木泱定定的看著歐陽新。

「就像這樣卷……」歐陽新再次伸手想要示範,才想起今天端木泱的頭髮整個紮在腦後,沒辦法做給他看。按捺住獻寶的心情收回了手,卻看見端木泱臉上的笑容不知何時只剩骨架,沒了神氣。「端木?」

他不對勁。

「你跟她認識很久了嗎?你們看起來很熟的樣子。」

「只是同學,她跟誰都很熟。」

端木泱咬住了下唇,上揚的嘴角還是在笑,笑得很刺眼。

「……你喜歡她吧?」

歐陽新完全呆掉。「你在說什麼啊?她只是普通同學,而且她早就有男朋友了啊!」

端木泱放開下唇,嘴角愈笑愈深,深到頰邊出現了歐陽新從未見過的梨渦。

「沒關係啊,你不用怕我生氣,我很瞭解……真的喜歡的話,就算她有了男朋友,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放棄的……」

瞪著端木泱笑得明亮燦爛的臉,歐陽新只想把他抓過來,揉散那個莫名其妙的表情。這是吃醋嗎?吃醋是這種反應嗎?什麼叫「沒關係」?

「我說過我喜歡你吧?現在跟我在一起的人不是你嗎?你在想什麼?」

「我知道啊……」端木泱的燦笑慢慢收起,變成了然的微笑。「因為她早就有男朋友了,所以你才會喜歡我嘛……我說沒有關係啊,我不會介意這種事。」

歐陽新的頭痛了起來,那種完全無法溝通的感覺讓他的焦躁漸漸變成憤怒。

他用深呼吸壓抑著。「如果我跟她有什麼太過親密的舉動讓你看了不高興,你可以直接跟我抗議。」

「我沒有要抗議……小新,你在生氣?」

當然會生氣。歐陽新轉過上半身面向他,右手撐在車頂。「那這種奇怪的猜測是怎麼回事?」

「因為……」不奇怪呀,怎麼會奇怪,對自己來說,這是理所當然的事。端木泱仍然笑著,指指綁成一束的頭髮。「因為我跟她的髮型很像嘛。」

髮型……很像?歐陽新整個人呆住。

端木泱繼續說道:「我有看到她教你怎麼用手指卷頭髮,你那時看起來很高興……我沒關係的,我還是很喜歡你,你忘不了她也沒有關係……」

「閉嘴!」

端木泱臉上淡淡的笑容和他口中匪夷所思的讓步,讓歐陽新忍無可忍地在置物箱上重重捶了一拳。

端木泱明顯受到驚嚇的表情讓歐陽新瞬間心軟,但憤怒像把劍一樣在胃裏心裏戳來戳去,他忍不住又在置物箱上捶了一拳,才咬牙說道:「你現在是把我當白癡嗎?你覺得我會因為一把頭髮就把你當作別人來愛?」

「……」第一次面對歐陽新如此高張的怒氣,端木泱近乎傻住。

車裏很暗,外頭的水銀燈光照得端木泱臉色蒼白。看著他茫然的表情,歐陽新胸口一陣痛,伸手想把他拉到懷裏,哪知身體才一動,膝蓋就頂到了底。

而歐陽新突然伸手的動作,換來的是端木泱直覺的閃躲。

「她的頭髮是上禮拜才燙的,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歐陽新恨恨的收回手,眉頭皺得死緊。「你到底是怎麼看我的?我在你心中是那麼卑鄙的人嗎?」

「我……我不覺得這是什麼卑鄙的事……」

看著端木泱力圖持平的神色,歐陽新忽然感到絕望。「不管你怎麼覺得,我沒有。」

「……你要去哪?」

端木泱睜大了眼,愕然看著歐陽新打開車門,把高大的身軀從狹窄的副座中拔出。

「我自己騎車回家,你開車小心。」

歐陽新冷著臉說完這句話後,輕輕關上了車門,轉身離去。

生氣了生氣了真的生氣了……端木泱沒有叫住他,也不敢看他的背影,腦裏耳裏反復轉著那句「把你當成別人來愛」。

他說了「愛」呢。

顫抖的手爬上了方向盤,怎麼樣也握不住。

然後,額頭也靠了上去。

端木泱沒有回家。

阿塗也不在。歐陽新看著一個小時前自己沖回家時用力擂過的緊閉的房門,再看向放在桌上寫著「今天晚上要去台南拍東西」的紙條,心裏亂成一團。

本來想要抓阿塗來問的,端木過去到底遇到過哪些人、哪些事,為什麼養成這樣莫名其妙的態度——但阿塗不在,就沒人可問。

歐陽新看著剛跨過了十點的時針,感到濃重的後悔。再怎麼樣,都不該發一頓脾氣之後一走了之的……剛才那種悶到極點的憤怒感仍然存在,但擔心的情緒也一樣水漲船高。

還好你有喜歡我……跟學長分手那天,他那樣說著。

一直覺得他任性,任性又愛逞強,但是他卻很明白自己在做什麼。那麼,這種自抑自貶到近乎病態的習慣又是從哪里開的頭?

總是說著沒關係沒關係……不管對誰都是沒關係,逞強到令人火大。

而在那逞強之下,到底是極端的自尊還是自卑?

歐陽新摸著自己的臉,想到上次教他揍阿塗的事。「那時就知道生氣時要表現出來、受傷時要讓對方知道……如果真的感到嫉妒的話,也可以一拳打上我的臉啊。」

回憶起那天看著端木泱沖出房間然後伸拳朝阿塗下巴卯去的畫面,歐陽新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心疼。

可以的話,不想讓他受任何委屈,不想讓他有任何逞強的機會。

那塊刻著「緊急聯絡人」電話的牌子早就在端木泱發表自立自強宣言之後還給阿塗了……經歷過那樣的衝突之後,他會去哪里?

去喝酒?去飆車?去……去找那個變態學長?

我會逃到他那裏,是因為我以為你不會喜歡我。

想起端木泱說過的話,歐陽新甩了甩頭,抓起機車鑰匙就往門外跑去。

端木不會回頭去找那個人的。

因為端木不曾對他說謊。

「嗚呃——」

「嗚嗚嗚嗚……」

幹嘔聲和略帶害怕的嗚咽聲在小酒吧裏回蕩著,被緊緊抱住的服務生哭喪著臉,在爛醉的端木泱脖子上找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沒找到那塊救命的權杖。

「好癢……」

「端木,你那條項鏈呢?有刻電話的那個……」服務生伸手在端木泱領口撈來撈去,還是沒撈到。

「你性騷擾喔……嗚惡……」幹嘔一聲之後又癱回小服務生身上,換來對方恐懼的尖叫後,端木泱搖著頭,口齒不清的說:「沒啦!沒在戴了……打了也不會有人來……」

「咦?」服務生一愣。

「他生氣了哈哈哈……」端木泱打了個酒嗝,埋怨道:「惡……我好想吐……」

「想想想想吐請到水槽邊啊啊啊啊——」拖不動啊!爛醉的人重得跟屍體一樣,他號稱一六八的小小身型拖不動啊……

「他不會吐出來啦。」

「呃?啊?」服務生抬眼看著籠罩下來的黑影。「歐陽二號……」

什麼歐陽二號……歐陽新板著臉,不悅的撥開端木泱勾在服務生頸上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上,像上次一樣打橫抱起。

又是……公主抱啊。小服務生看著那其實很溫柔的動作,還有被抱過去的端木泱臉上那既安心又委曲的表情,忽然明白了某個關鍵。

「是是是他來抱我的不是我去抱他,我只是本著服務的精神……」

「謝謝,又麻煩你照顧他了,真不好意思。」

歐陽新向惶恐的服務生點頭致意後,抱著端木泱走出了酒吧。

走出店門,一樣是迎面吹來的夜風,一樣是透亮的水銀路燈,把懷裏那張臉照得蒼白如鬼。

長睫下的眼睛不知真醉假醉,眼皮來回掀了幾下,一雙瞳仁看起來就濕得像要滴出水來。然後歐陽新才發現自己似乎從來沒看他哭過,而笑得像在哭的臉倒是看了好多次。

把端木泱放在機車後座上,剛要伸手撐住他的背,他就像上次那樣舉高手臂,像孩子般緊緊摟住了歐陽新頸子。

似曾相識的情景讓歐陽新想起了不太想要想起的事。

「老張。」

歐陽新環住端木泱後腰,在念出這兩個字時,明顯感到懷中的身軀震了一下。

「然後是……學長。」

端木泱又震了一下,一震之後,是細細碎碎的顫抖,無聲無息的。

「還有阿哲。」

歐陽新歎了口氣,伸手拆散了端木泱不復整齊平順的頭髮,用指頭慢慢梳開,輕輕勾纏著那些卷得亂七八糟的發絲。

「端木……」

被喚的人沒有回應,只是伏在歐陽新的肩上,全身抖得厲害。

「端木,你喜歡老張嗎?」

歐陽新的聲音因為放輕而顯得格外溫存,良久,卡在他頸窩的那顆頭慢吞吞的點了兩下。

「也很喜歡學長,對不對?」

他再問,頸間的頭又點了一下。

臂彎中的身體抖得更凶了,隨著情緒的激昂,再也無法壓抑聲音。肩上的衣服漸漸被溫熱的液體濡濕,歐陽新收攏手臂,讓那抖個不停的身子貼著自己,繼續說道:

「還有二哥……阿哲,歐陽哲……」

「喜歡……」端木泱壓抑著幾欲破喉而出的哽咽聲,用力纏緊歐陽新,摟得他幾乎不能呼吸。「喜歡……好喜歡……」

歐陽新騰出一隻手,再次撫上端木泱微亂的頭髮。

「對不起,對不起……」

可以想像端木泱如何強忍著哭出聲來的衝動,因為這幾句道歉艱困得連聽話的人都產生了窒息的感覺。

我沒有還在喜歡阿哲。我也不希望任何人這麼認為。

早就不痛了,都快要十年了。

真要說的話,我只是逃避到他那裏去而已。

騙子。

歐陽新閉上了眼,繼續撫摸著端木泱的頭髮。「端木,你不是喝太多想吐嗎?我們回家,我幫你催吐,好不好?」

端木泱沒有回答,只是攀在歐陽新肩頭,放開咬得死緊的牙關,抽抽噎噎的哭出了聲音。

歐陽新抱著端木泱,抱了很久很久,直到他身體停止顫動、喉間不再發出嗚咽。

只是靜靜的抱著等著,沒有再說一句話。

夜風很涼。

「你說卑鄙……」端木泱的聲音幹幹啞啞的,像是扭到變形的毛巾一樣。

「是啊。」

歐陽新帶著歎息的說話聲讓端木泱不敢抬頭,怕一抬頭、一放開手,就會永遠失去再次擁抱對方的勇氣。

於是他發著抖,沒有抬頭,輕輕說道:「我很卑鄙……我……」

把你當成別人來愛了。

「……」

「畫嫦娥那天你摸我的頭髮,讓我想起老張,他也很愛摸我的頭髮……然後我在這裏喝醉,你來接我時對我發脾氣,那個樣子又讓我想到學長……還有每次看到你笑,我都會想到阿哲……」

「……然後呢?」歐陽新伸指梳著那頭捲髮,聲音冷靜得像是事不關己。

端木泱用力把頭埋進他肩窩。「我覺得很恐怖,我應該已經不在意了、應該已經沒感覺了才對……可是只要一接近你,我就不停地想起他們,想起跟他們在一起時的自己,想起那種……那種……」

那種沒有出口的情緒,那種任人宰割的脆弱,那種很渴望被愛的感覺。

「所以你才會躲到學長那邊去?」

「我沒有要躲,我只是想確定。」感覺到在頭髮上輕撫的手沒有因為自己的話而停止,端木泱咬住了下唇。「我本來以為會這樣想東想西是因為我還沒忘記過去,可是我跟學長再見面時,卻只覺得很痛苦很窒息,一點都不感到懷念……

後來我決定要跟他分開,你就向我告白了。」

「我以為你接受我了。」

「我接受,我接受啊!我真的很喜歡你啊!」端木泱緊抓住歐陽新的衣袖,又哽咽了起來。「可是我沒有辦法!你摸我的頭髮、你笑、你對我生氣……我就是會去想到他們……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所以你希望我也這樣對你嗎?你希望我也透過你去看到某人,這樣才公平、才比較沒那麼罪惡感?」

不讓端木泱再藏著表情,歐陽新抓住他肩膀扳出一段距離,就著路燈,在零亂的發絲下看見一張很蒼白很痛苦的臉。

「……我希望……可是……」跟歐陽新嚴肅的表情相對,端木泱的眼淚忍不住又掉了下來,牙關不停相碰,像被丟在冰天雪地裏受凍一般。「……我好討厭這樣……」

「你就是你,我不會從你身上看到別人,也不會把你當成任何人的替身。」

歐陽新皺起眉頭,梳發的手指收回來抹著端木泱愈掉愈多的眼淚。

「……」

「但是你可以從我身上看到二哥看到學長看到老張,都沒關係。」

「……呃……?」

「我沒有關係。」歐陽新捧住那張接近恍惚的臉,覆述了一次。

沒有關係……沒有關係?怎麼可能沒有關係?

端木泱強睜著迷離的醉眼,像見鬼般死瞪著面前那張端正年輕的臉龐,過去幾年來都不能明白的事,霎那間全部明白了。

明白每當自己故意對學長提到他弟弟時,學長就會突然變得暴戾的理由。

明白當自己對歐陽哲說「你可以把我當成他」時,歐陽哲那種哀傷的眼神。

明白當自己拒絕老張剪發的提議時,老張那聲彷佛歎息的輕笑。

原來這是會傷害人的話,原來這是會傷害人的態度,原來這種傷害會讓人這麼憤怒這麼痛苦。

「怎麼……怎麼會……怎麼會沒有關係……嗚……」從腹部不停湧上的反胃感讓端木泱幹嘔出聲,否定著歐陽新的同時,也否定了一直這麼以為的自己。

好難過。

從來沒被愛過的感覺像狂風吹過草地一樣一層一層地翻出來,學長阿哲老張都一樣,還有很多很多連臉都不記得的情人也一樣,不管哪個人,都沒有愛過自己。

其實是很寂寞的。其實是很痛的。其實是很想要很想要的。

端木泱緊抓著歐陽新的手臂,抓得十指骨節泛白,哭到幾乎發不出聲音。

「沒有人要愛我……我愛他們,可是沒有人要愛我……我不要這樣了……為什麼……」

「笨。」

歐陽新扳開端木泱緊抓著自己的手,重新把他擁進懷裏,擁得密密實實沒有一點空隙,把那來不及成聲的嗚咽直接悶死在胸前。

「你看著我會想到他們,是因為你喜歡我。」

「……」

「我還是會摸你的頭髮,因為我喜歡你的頭髮;我心情好時還是會對著你笑,不爽時也還是會對你生氣……你會想到老張想到二哥想到學長,也沒關係,反正在你身邊的人是我,可以抱著你的人是我,總有一天立場會反過來的。」

「……反過來?」

「是啊。」歐陽新環著他窄瘦的腰身,用手臂肌膚感覺其下的線條。「你天天看著我,天天想到他們,總有一天,你對他們的喜歡就會統統變成我的份。」

「……」

「你如果再看到二哥,他對你笑時,你一定會想起我。」

「……」

「你如果再遇到老張,他再摸你的頭髮時,你也會想到我。」

「……」

「至於那個變態學長,就不必再見他了。」

端木泱靠在歐陽新溫暖的懷裏,全身血液像被抽光了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歐陽新撫著端木泱微微滲汗的背脊,自顧自地繼續說道:「所以我說沒關係,我對我自己很有信心,我是努力派的,你知道嘛……不過你不是,所以別再裝堅強了。」

「我哪有裝……」隔了半天才再開口,端木泱的聲音虛弱得不得了。

「就是有啊。」歐陽新低下頭,撥開端木泱耳際的頭髮,在他耳旁親了一下。

「我才說一句『沒關係』你聽了就快瘋了,那你自己呢?你怎麼可能沒關係沒關係那麼多次?」

「亞里斯多德……」

「嗄?」歐陽新一愣。

「亞里斯多德說,人類借著蓋房子的動作學會建築,因為畫圖的動作而學會了繪畫,所以,只要做勇敢的事,就能變得勇敢……」

「蠢斃了。」

歐陽新無情的嗤笑出聲,醉過又哭過的端木泱無力抗議,只能張嘴咬住他肩膀表達不滿。

「勇敢的人不會需要面具。」

「……喀嗚。」

咬在肩上的牙齒根本沒什麼力氣,歐陽新任端木泱咬著,低頭不停親吻他臉側涼涼的肌膚。「你就承認你是膽小鬼好了,這樣日子不是過得比較輕鬆嗎?你怕什麼、討厭什麼,都跟我說啊,我做得到的,都會幫你。」

「……」

「說說看嘛。」

「明明比我小……裝什麼老大……」

先前還有點僵硬的身軀,已經變得軟綿綿的了。歐陽新露出笑容,落在端木泱發際耳根的親吻,間距愈來愈短,吻觸愈來愈長。

「這種事跟年紀沒關係的。」

這種事跟年紀沒關係,所以你有什麼話,都可以跟我說。

我討厭你對別人笑,討厭你摸她的頭髮,討厭你跟別人講電話。

原來你討厭這麼多。還有呢?

我討厭每次做愛都是我主動。

……你哪有主動過!

有啊!每次都是我進你房間,然後才會做……好像只有我想,你都不想。

「亂講。」把衣服推高到腋下,露出胸膛肚腹,歐陽新俯下身,嘴唇覆上端木泱左胸。

「嗯……我沒有亂講……」裸露的乳頭被濕熱的舌頭來回撥弄,端木泱細細的痙攣著,嘴巴還不肯停。「我覺、覺得你對我……啊!」

被啃了。

歐陽新抬起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歡迎我去夜襲……我以後會的,只要想到就會去,常常去。」

夜襲……常常去?

「我不是那個意思……」端木泱瞬間羞了起來,想要躲開身子別過臉,卻被歐陽新手腳並用壓得動彈不得。

「其實,我也很想看看你很想要我的樣子。」

端木泱一怔,迎上的是歐陽新無比認真的目光。

……是啊,他一直很認真。不管什麼方面。

什麼話都聽進去,什麼事都看在眼裏,連做愛都會上網找資料,在拍賣網站買柚子香味的潤滑劑。

也許……撫上歐陽新臉龐的同時,端木泱的手指不由自主抖了起來。

也許在真正面對傷害時,這個人會比自己脆弱得多。

「好啊,讓你看。」

推著歐陽新坐起身,讓他靠著床頭,端木泱不帶任何扭捏的伸手按開歐陽新兩膝,在他分開的腿間跪坐著。

侍奉的氣氛太明顯,不必碰觸不必彎身,光為他拉下拉鏈,就是強烈的挑引。

「端……」歐陽新僵住了,喑啞的聲音無法成句。

「你不是要看嗎……」端木泱臉色緋紅,把頭髮全部撥向左側,微微偏著頭,俯下了身。「你看著……看我怎麼想要你。」

拿畫筆鋪稿紙的漂亮手指,銜過煙嘗過酒的軟唇軟舌。

歐陽新幾乎暈眩。

端木泱伏跪在他腿間,長長的睫毛半垂,細瘦的背脊弓得彎彎的。看著那伏低到極點的姿勢,耳中隱約聽見的水聲、齒舌聲、換氣聲,都令歐陽新難以忍受。

「夠了,不要了。」歐陽新撐起身子,把端木泱拉離自己腿間,用力擁住。

端木泱微感挫折。「啊……不舒服嗎?」

「很舒服,可是我還是比較喜歡壓著你。」

「唔。」端木泱紅著臉被翻壓到下面,嘴裏還在念著「可是我想幫你親久一點」。

拉下長褲,抬起腰,細心地用手指潤滑與擴張。

看著端木泱愈來愈紅的臉和愈來愈迷離的眼神,歐陽新覺得自己一生就在這裏完蛋了。

沒辦法傷害這個人,沒辦法看他有一點委屈,連他跪伏著為自己口交的樣子,看了都會心疼到快要無法呼吸。

所以是完蛋了吧。一邊笑著,一邊托起他發燙而柔軟的腰,把自己深深埋進他體內,跟他交換體溫交換汗水,也交換喘息和呻吟。

「小新……」

緩慢的律動間,端木泱從下方往上攀過來的手臂沒有想像中易折,美麗的黑色眼珠一如往常那般濕潤潤的。

看著那雙眼睛,歐陽新數度失了神。

是自己無論如何都要硬敲開那道殼的。

不管在那道殼下的他是什麼樣子,都不能回頭。

路燈已經滅了,但天色還沒亮起來。

端木泱迷迷糊糊的睜開眼,感覺到身邊一空,直覺往旁靠去,卻靠不到人。

昨晚抱著自己入睡的歐陽新不在身邊,床鋪涼涼的。

去哪里了?上廁所的話,不會上那麼久……端木泱揉著眼睛下床。

打著呵欠推開房門,走到客廳張望了一下,就看見落地窗外有一坨黑影。

小新?在幹嘛?端木泱躡手躡腳的走過去,把臉貼在落地窗的花格窗片上往外探,看見歐陽新坐在陽臺,背靠著緊閉的落地窗。

天還沒亮,表情看不清楚。

只見歐陽新坐著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把額頭靠在屈起的膝蓋上,口齒不清的自言自語:「亞里斯多德說……」

「什麼亞里斯多德?」

歐陽新大驚回頭,灰濛濛的光線中,看見端木泱一把推開了落地窗。

端木泱盯著歐陽新的臉,他回頭向望過來的眼中,有尚未彙集成流的眼淚。

「小新,你在偷哭?」

「我是在等待日出時接收到大自然的意志而感動……」

「少唬爛。」端木泱皺著眉,把歐陽新拉進屋裏。

歐陽新飛快抹了抹眼睛。沒想到端木會醒過來……自己偷偷下床時,他明明睡得很熟的。

端木泱牽著他的手,看著他憔悴的樣子,胸口悶得不得了。「叫我不要逞強,你還不是在逞強,說得那麼好聽,結果自己跑出來偷哭……」

「我哪有哭……我也沒在逞強,」歐陽新有點尷尬,但握在手上的手卻捨不得放。「我跟你不一樣。」

「什麼地方不一樣?」端木泱靠著歐陽新涼涼的身體,一想到他不知道一個人窩在陽臺內傷多久,心裏就很難過。

「因為我知道我會痛,因為我知道我在委屈,所以我沒關係,我沮喪完了就沒事。可是像你這種痛覺遲鈍的記恨鬼就不行了,所以你別學我。」

「……」

看到端木泱心疼的表情,歐陽新心情忽然好了起來。

他伸手摸摸端木泱低垂的頭,笑道:「我沒關係啦,已經沒事了,就照我們昨天決定的方向進行,OK?」

照昨天說的,總有一天,把對學長對阿哲對老張的喜歡統統變成他的份。

OK?當然OK,早就OK了。

「你是白癡……」

端木泱用力抱緊歐陽新,用令人難以想像的力道,抱得他骨節格格作響。

「唉唷喂……」

歐陽新伸手環住他,雖然被擠得很痛,臉上卻笑得非常開心。

亞里斯多德說,人因為做勇敢的事,而能變得勇敢。

「菜鳥,不要靠近我,你身上有菜味。」

一個月不見的那個人,頭髮又長了一點,卷度變得更明顯,似乎有去補燙過。

懷著忐忑而急躁的心情打開房門時,就看見他拿著沾水筆坐在矮桌前,有點駝背的坐姿一如從前。

背著巨大背包的歐陽新大受打擊,還沒來得及回話,就被一把推出了房門。

「先去洗澡,記得把你的迷彩內衣換掉。」

「呃……」真的這麼嫌嗎?

房門關上前,一件軟軟香香的T恤被丟到自己懷中,歐陽新呆了半晌,終於還是哀怨的放下背包,拿著T恤走進浴室。

沖水聲嘩啦嘩啦的隱約傳進耳裏,端木泱坐在桌前,整個人幾乎伏在稿紙上,拿著筆的手停在一旁,從歐陽新進門後就沒有再畫下任何一劃。

放假了啊……一個月的新訓結束,終於,放假了。

從三年前成為室友的那天開始,第一次跟他分開這麼久。

「端木,我洗好了。」房門被打開一條縫,歐陽新的臉夾在門縫間,不敢走進來。

端木泱丟下筆跑到門邊,抓住歐陽新手臂把他拉進房間,關上門之後用力抱住,那久違的體溫和觸感讓端木泱一下子暈眩起來。

「……這次有幾天假?」

「五天,然後要到泰山等分發……唔!」

嘴唇被猛然吻住,涼涼的手臂纏了上來,一邊吻一邊低低埋怨著「曬得那麼黑」的聲音聽起來好懷念,彷佛上次聽見已是前輩子的事。

歐陽新非常感動的回吻著端木泱,抱緊了他踮著腳貼附上來的腰。

「下部隊之後……就可以每個禮拜都放假了……」軟軟的嘴唇下移到歐陽新頸間,舔吻著那明顯變黑的肌膚。

他真的是很想念自己。歐陽新又高興又心疼,抱著懷中愈來愈熱愈來愈軟的身軀,情欲一下子就被勾起。

「端木……」很想做愛,立刻。

「唔?」

端木泱仰起臉,兩頰燒得火紅,頸間拉出的漂亮線條讓歐陽新不由自主低頭吻過去。沿著頸線往下親,拉下衣領之後,歐陽新整張臉卡在端木泱頸間,熱情的齒舌襲向他鎖骨。

「小、小新……」

「嗯?」啊啊好久沒有聽見這個稱呼了,甜甜的撒嬌般的音色聽起來真令人身心舒泰……

「你的頭好刺,走開啦……」

第二次打擊。

歐陽新像座雕像般被推開,閃到一旁的端木泱用力搓著脖子,似乎真的被刺得很難過。

「端木……」為什麼我覺得你不愛我了?歐陽新欲哭無淚的看著端木泱。

「真的很刺,我會癢。」察覺到對方散發出來的受創訊息,端木泱這才想起要安撫——當兵中的男人都是單純而脆弱的。「吶,小新,過來這邊。」

牽著萬般委曲的歐陽新到床墊上坐下,端木泱湊近臉,貼上歐陽新左頰,說話的聲音輕得像在下咒:「我很想你。」

「真的?」

「嗯,我現在很想做,我們來做,好不好?」

當然好。

歐陽新翻身壓上端木泱,一切打擊都化為烏有。

「你沒有戴保險套……」

「對不起……」

端木泱側著身子不敢動,即使已經完事數分鐘,臀間的潤澤感仍讓他困窘得壓不下臉上的熱度。

歐陽新一樣側躺著,從身後輕輕環住端木泱,額頭抵在他滲汗的肩上。

好刺……端木泱皺起眉,但沒有躲開。

「我最討厭當兵的男人了……」

「……」

「是因為我自己當過兵才這麼說的喔。當兵的男人生活簡單但是壓力又很大,話題繞來繞去都只是在抱怨自己有多辛苦;而且衛生狀況無法控制所以都會有股菜味。最最最討厭的是當兵當久了的,習慣部隊裏的階級制度,就會自以為懂得人情世故然後一副了不起的樣子,離開了兵營都還以為自己是老大,呿。」

「……」

「說真的,當兵的男人很鳥很鳥,我覺得兵變根本是理所當然的事,那些願意等男朋友退伍的人根本就慈悲得像天使一樣——不過我會忍耐的,小新你就放心當兵吧……啊!」

才剛被恣意入侵過的地方又被埋進手指,肩膀也被狠狠咬了一口。

「你幹嘛這樣一直刺激我?」歐陽新抽送著手指,成功的讓端木泱的刻薄話變成喘息聲。

「因、因為……嗚!」端木泱弓著背脊抖了起來,敏感的入口被歐陽新的長指撐得緊緊,一出一入都牽扯出近乎麻痹的小小疼痛。

「因為什麼?」指尖傳來的溫潤觸感讓歐陽新意識到留在端木泱體內的是什麼東西,這個體認令他非常愉快也非常興奮。

「因為你的信箱一直有女生寫信來……啊……!」

抽出手指後,重新勃起的分身不經試探就再度插入,罔顧著充血內壁的抵抗,執拗的撐開、磨蹭而深進。

原來是在吃醋。

自己應該要向他保證或是澄清才對。不過算了,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歐陽新扳直那往前弓起的身體,雙手繞到前面抱住,當下半身往前推到底時,懷裏的端木泱呻吟著痙攣了好幾次。

「先做過一次之後,進去的感覺更好了耶……」

充分磨擦過的通道又熱又軟又緊致,品嘗著睽違了一個月的快感,歐陽新放縱的喘著氣,在愈來愈快的律動間還能聽見端木泱很小聲很小聲的呻吟著「當兵的果然都是色鬼」。

「是啊,一看到你就會變成色鬼。」

言語無法表達的思念能用身體表達不是很棒嗎?端木。

兩人完成第二次射出之後,端木泱完全癱軟,整個人維持著被插入時的姿勢,閉著眼崝細細的喘息。

歐陽新還在後面偷親他的肩胛骨。

「端木,你真的那麼討厭阿兵哥?」

「還好啦……現在幾點……」

「快五點了。」

「那……那要起來了……你別壓我。」端木泱掙扎著爬起身,抓來紙巾抽了幾張往下身擦,愈擦臉就愈紅,最後終於忍不住,一腳往躺在旁邊的歐陽新肚子踢去。「看什麼!你也快點起來啦!」

「哇喔!」歐陽新不痛不癢的挨了一腳,乖乖坐起身後,好奇的問道:「起來要幹嘛?」

「準備出門,我跟阿塗約好六點在外面吃飯了。」

「……吃飯?」對喔,回來沒看到阿塗……歐陽新呆坐在原地,看著端木泱慢慢找出衣褲穿上,忽然又有點委屈。

好不容易等到放假了,想要單獨跟他在一起。

「你也快點穿衣服啊。」端木泱推了推歐陽新。

「喔……」歐陽新很不甘願的離開床墊,撿起衣服穿上。

「幹嘛一臉沮喪,我們是想請你吃飯耶。」

「我是當兵的人,生活簡單心思單純嘛……好不容易放假了,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跟你在一起。」也是因為這樣,才會連爸媽都沒見,就先背著大背包直奔這裏。

端木泱聞言,還沒完全恢復正常的臉色馬上又紅了起來。

「笨蛋,還有五天假啊。」

「五天也不能怎樣……我還得回家……」大學畢業時,房間退租,東西統統清回家了,也不能像以前那樣過著快樂的兩人同居(明明還有阿塗)生活。

「你也可以睡在我房間。」端木泱扣著襯衫扣子,頭低了下去。

啊啊耳朵紅紅的好久沒看到了也好懷念——!歐陽新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穿衣的動作也變得俐落。「那,房間找到人租了嗎?」

「沒……」端木泱搖了搖頭。

「可以的話真不想讓給別人住,你隔壁的房間吶,唉。」

「笨蛋,等你退伍再說啦。」端木泱背起背包,在房門口回頭。「好了沒?出門了。」

歐陽新站在房裏看著端木泱回頭的樣子,細瘦的身型和清爽的笑臉莫名其妙讓他心頭發軟。

真的很想他,想到就算見到面了,也還是想個不停。

「端木。」

「嗯?」端木泱握著門把,維持著回頭的姿勢,沒有再催促。

「我當兵當得很高興,因為你也當過兵。」

「嗯。」

「在當學生時,每次看到你在工作,我就很急很急……等到退伍之後,我就跟你一樣是社會人了。我們的距離會愈來愈小,我很期待能夠追上你。」

「嗯……」端木泱神色瞬間變得柔軟,鏡片下的眼睛帶上了笑意。

「所以你不要兵變喔……」

「笨蛋!」端木泱大聲罵了出來。「快點出門了啦!」

歐陽新快樂的跟上腳步,眼前這個大了他五歲的、廿八歲的男人,不管什麼時候,在他眼中都是可愛的。

等到三十歲、四十歲、五十歲……這種覺得他很可愛的心情一定也不會變。

「端木。」

「幹嘛?」

「你是在當兵時認識二哥的吧?」

「對呀。」

「那……那你看到我當兵,會不會想到他?」

在玄關彎著腰穿鞋的端木泱抬起頭,想也沒想的立刻回道:「完全不會。」

「真的?」

「真的啊,阿哲他穿軍服很帥好不好,哪像你這顆奇異果……」

「什麼奇異果——!?」

到了餐廳跟阿塗會合之後,三個人聊天喝酒,就像以前那樣。

聊著聊著,阿塗說溜了嘴,歐陽新才知道自己住過的房間根本沒打算再租出去,端木泱堅持要讓它空著,那份房租由他來付。

阿塗你真多嘴。

有點醉了的端木泱一臉不滿,埋怨時的神情也跟以前一模一樣。

-全文完-

記得那個夏夜的晚風很涼,父子三人一起去逛夜市。

男人帶小孩出門其實就像小孩帶水壺出門一樣,在不知不覺間,小孩(水壺)總會被遺忘在匪夷所思的地方。而小孩比水壺更危險,因為小孩有腳會亂跑。

月亮高掛,當恍神的父親滿頭大汗的在某個賣藥酒的攤位前找到一直緊緊互牽著手的一對兄弟時,原先美好的溫馨氣氛全部泡湯。

「然後我們什麼都還沒逛到,我爸就鐵青著臉帶我和弟弟回家。」歐陽新搖頭歎氣。「我到現在還記得那天在路上被罵得有多慘,走回家的路變得好長,父子三人心情都爛到爆。特別是我爸,一張臉說多臭就有多臭。」

「後來呢?」

「我們快到家時,住對面的小鬼頭剛好也要去夜市玩,他跟我弟讀同一個幼稚園,一看到我弟就開心的揮手大叫:『歐——陽——』」

端木泱笑著回道:「你們三個都是歐陽。」

「對對對,」歐陽新跟著笑。「他那樣一叫,我爸、我、我弟就都轉過去,三個人的臉色都很差,我爸還粗聲粗氣的回了一句『沖啥』……結果那個小鬼就嚇哭了,幼稚園念到畢業都不敢再跟我弟講話。」

端木泱笑出聲來。「複姓就是這樣嘛,不管下面取什麼名字,大家都只有一種叫法,我高中畢業時還有同學不知道我全名叫做端木泱。」

「所以我在想……」歐陽新收起笑容,抓了抓頭。「你是不是因為這樣,才會叫我小新?」

也叫二哥阿哲。

端木泱鏡片下的眼睛微微睜大。「你很聰明嘛……對呀,我這樣有沒有體貼?」

「有是有……」看著端木泱清爽的笑臉,歐陽新情不自禁的湊過去,嘴唇在他頰上親了一下。「那我是不是也不要叫你端木比較好?」

「唔,為什麼?」

「因為我們在一起啊……」歐陽新表情有點不自然。「我叫你『端木』好像太生疏了。」

「不用啦,你不用改。」端木泱笑著把手掌貼上他兩邊臉頰,掌心傳來的溫度果然比平時高了一點。

「為什……」

門口傳來鑰匙聲,端木泱坐正身子,跟歐陽新拉開了一點距離。大門打開時,他伸出食指,笑著用嘴型再說了一次「不用改」。

為什麼不用改?

歐陽新還在想,門口傳來阿塗的聲音。

「歐陽,幫我搬一下……靠!」撐不住的攝影用腳架從手肘上滑下。

「喔。」歐陽新飛奔過去幫忙。

歐陽……

端木泱趴在椅背上,懶懶的看著兩個手長腳長的男人堵在門口,把沉重的攝影器材搬進屋裏。

阿塗叫歐陽新的口吻,跟之前叫歐陽哲時沒有分別。

因為這樣,在歐陽新剛搬進來那陣子,每次只要一聽到阿塗口中叫的「歐陽」兩字,端木泱就會陷入一種接近荒謬的恍惚。

沒有改變過的稱謂,好像那個人還住在這裏一樣。

本來,自己也以為三個人可以就這樣一直生活在一起的。

「這要放在哪?」歐陽新一左一右扛起兩組腳架。

阿塗抱著攝影機和監看螢幕,用下巴指示著:「橫著放在牆角就可以了。」

「喔。」

如果是阿哲的話就會一邊放一邊碎碎念說「放在牆角會踢到」……端木泱看著毫不囉嗦的歐陽新,忽然發現自己其實很久沒有再想起歐陽哲的事了。

最近,就算聽見阿塗叫「歐陽」,初時那種接近感傷的心情也沒有再出現過。

小新跟阿哲很不一樣。

笑臉有幾分像,身型有幾分像,說起話來的音質也有幾分像。

但是愈看愈不一樣。

歐陽新放下腳架之後,站直了正要轉身,卻差點撞上不知何時貼在自己背後的端木泱。

「哇,嚇我一跳。」歐陽新連忙撐上對方的肩膀以免失去平衡,接著發現T恤下擺正被端木泱揪著一角。

那低著頭抓著衣擺的樣子很像做錯事的小孩。歐陽新看著端木泱瀏海下的臉,語氣不由自主變得很低很柔。

「……怎麼了?」

端木泱抬頭看著歐陽新,很小聲的說:「去我房間好不好?」

歐陽新一下子臉紅起來,點了點頭,跟著端木泱兩人一前一後的進了房間,關上房門。

「幹……」一直站在旁邊的阿塗兩手抱著一大堆電池,左臉寫著尷尬右臉寫著惱怒。

為什麼不用改?我想要對你特別……

抱著吻著,歐陽新還沒忘記剛才被打斷的話題,執著的繼續追問。

「不用就不用嘛,你很囉嗦唷……」端木泱環著他頸子,兩腿分開跨坐在他腰間,下身輕輕前後挪移,就蹭得歐陽新全身硬直。

「可是……」

「你用平常的叫法就好了,很自然,我很喜歡。」

感覺到抵在自己跨間的勃起,端木泱笑出幾分媚態的臉忽然起了紅暈,彎彎的眼睛一下子又變得濕潤潤的。

水光在那黑白分明的眼中流來流去,讓歐陽新想起小時候在鄉下夏天常看到的水缸,一到晚上,缸裏的水就會映入滿天的星星。

小時候的自己,趴在缸邊看的星星比抬頭看的次數還要多得多。

小新,親我。端木泱側著頭,用近乎懇求的態度發號施令。

歐陽新立刻覆上嘴唇,從額頭親到眼睛,再從鼻樑親到嘴唇,然後是臉頰發際耳朵下巴頸項鎖骨肩膀乳頭肋骨肚臍腰側髖骨大腿膝彎腳踝……親到哪里就拉開哪里的衣服,等到由下往上親回腿間時,端木泱已經被剝得一絲不掛。

「吶……可以了……」

被困在自己身下的人懸起腰主動貼附上來,歐陽新一陣頭昏腦脹,用膝蓋頂開端木泱雙腿之後,就順應他的要求,讓發燙的欲望直接侵入那已充分潤澤的洞口。

嗯。端木泱雙臂緊扣著他,在被撐開的瞬間發出了甜膩的悶哼。

「端木……」

歐陽新熱得驚人的臉埋在端木泱肩頸之間,喉中發出的叫喚聲又嘶啞又低沉,艱困得像是隨時都會斷氣。

再叫我一次。端木泱興奮得用力收緊手臂,也收緊了與歐陽新相連接的部分,把他深埋在自己體內的分身包裹得更緊密。

然後,如願聽見了一次又一次,帶著歎息和顫抖的「端木」。

小新,你知道嗎?叫我「小泱」的人,已經夠多了。也有人叫過我阿泱、泱泱,甚至有個沒念書的以為我姓端,就叫我「木泱」。

最噁心叫法是「親愛的泱」。

叫我端木的人當然也很多。

但是沒一個人的叫法像你這樣,你每次叫我端木,那種像在歎氣的發音總是讓我腳軟——特別是在床上。

所以我說我很喜歡,你可以不用改。

從你口中叫出來的「端木」,就是獨一無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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