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歐陽哲X齊宇衡       腹黑+健氣=互攻

文案: 早上醒來,屁股傳來陣陣刺痛。
「痛啊……」齊宇衡顏面扭曲了幾秒,正想換個姿勢爬下床,腳一伸,卻踢中某種溫溫的物體──寒毛直豎地轉頭望去,看見二排笑得很閃亮的白牙。
「早安,齊宇衡。」
一直以為自己只是羡慕那個人,羡慕他柔軟的頭髮、優雅的肢體,羡慕他活得很自然的樣子。直到再也無法伸出手的後來,歐陽哲才明白,那一直埋在心裡的感情,不是羡慕。
對那個不管過了多久都不會忘記的背影、那種憧憬到恨不得自己能與他合而為一的心情——並不叫做「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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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醒來時,屁股傳來陣陣刺痛。

說是屁股也不正確,應該要說肛門……唔,肛門又太白話,不夠優雅……

齊宇衡渾渾噩噩的睜開眼,看著從窗簾射入的天光,腦袋裏咚咚咚咚地痛著,活像有一整個年級的國中生在裏面打籃球。

跟腦部抽痛同頻率的,是從後面傳來的刺痛,痛得近乎麻痹。

「痛啊……」

其實早就有預感了,這幾天趕著出書,常常加班,回家後又不怕死的打三國無雙到半夜,眠睡不足火氣當然就大,昨晚還跟大學同學去喝酒,續了好幾攤。

會演變成廣告上說「男人容易得」的痔瘡,也是很合理的。

真是體貼的痔瘡,選在週末放假時才發作……

慢慢清醒後,齊宇衡準備起床盥洗,但當他一挪動兩腿,下半身的刺痛忽然變成恐怖的劇痛,把他狠狠擊回床上。

哇哩咧……有沒有這麼痛?有沒有搞錯?

齊宇衡顏面扭曲了幾秒,正想換個姿勢爬下床,腳一伸,卻踢中某種溫溫的物體。

有人!

什麼人?

寒毛直豎地轉頭望去,看見二排笑得很閃亮的白牙。

「早安,齊宇衡。」

「呃……」

不是什麼來路不明的女人,是昨天一起去喝酒的大學同學之一。

齊宇衡松了一口氣,慢慢回想起昨晚的事。

幾個大學同學約好聚餐,快要步入中年的男人們一邊分享生活的鳥事,一邊進行著「幹」「我也幹」「不幹不是好漢」等無意義的行為。

喝到半夜,吐的吐倒的倒,只剩眼前這一個跟自己還能站著,兩人把其他醉漢一一塞進計程車之後,站在路邊又聊了一會兒,聊到後來,就乾脆請他回家住一夜了。

「早啊,歐陽。」

打招呼的時候,後面又痛了一下,齊宇衡忍不住「嘖」了一聲。

「很痛嗎?屁眼。」

歐陽哲用手撐頭側躺著,眼光往齊宇衡下半身瞟去。

屁眼……這個詞太低級了!沒多想為什麼對方會知道自己哪里痛,齊宇衡那根深蒂固的職業病反射性地發作,立刻糾正道:

「請說肛門,謝謝。」

如果覺得肛門不太順口,也可以改說「局部」──這是個很方便的詞,當什麼部位用都可以──等等!歐陽為什麼會知道他「局部」在痛?

看著齊宇衡臉上表情變化,歐陽哲露出很關愛的眼神,輕聲道:

「除了肛門,腰和腿應該也蠻酸的,對不對?」

「……嗄?」

是真的……蠻酸的。

看過的小說情節像花燈遊行般嘻嘻哈哈的在齊宇衡腦中跑了一圈。

不──會──吧?這種開場,太遜啦!

不用掀開被子就知道自己沒有穿長褲,而眼前的歐陽哲則是沒穿上衣。

這很合理啊!很合理!男人睡覺時粗獷一點也是很合理的!

因為睡眠不足又忽然酗酒,屁眼……「局部」傳來疼痛也是很合理的!

「宇衡?」

不知道齊宇衡正在腦中吶喊著各種理由,歐陽哲疑惑的湊近身子。

雙人床躺著二個男人其實還是嫌擠,被子下的肌膚觸感讓齊宇衡不顧腰腿及後面的疼痛用力彈跳下床,用顫抖的手指指著歐陽哲,結巴道:

「你……你你你,你睡覺怎麼連內褲都不穿?」

被指責的裸男很無奈的伸出手指指了回去

「因為我的內褲穿在你身上。」

腦中的炸彈跟身後的痛楚一起爆炸,齊宇衡無力的靠上牆壁,痛得呲牙咧嘴。

「你……我……」

發生了什麼事嗎?兩個男人能發生什麼事?

會痛的是自己,所以是自己被上……被……被一逞獸欲了嗎?

說不出口的問句像阿裏的拳頭一樣重擊著齊宇衡的腹部,害他好想吐。

也有可能是因為宿醉的關係。

「我們上床了喔。」

歐陽哲輕鬆的翻身坐起,他的「局部」看起來沒有任何疼痛的樣子。

「上……」

上床這個字眼太粗俗了,應該改成「發生關係」……不對!該死的職業病!

齊宇衡臉上表情千變萬化了好一會兒,無法決定該用什麼表情來面對這件事。

這個男人跟自己發生關係了……不但是個男人,還是個沒什麼交情的男人……不但沒什麼交情,老實說大學時代對他的印象還挺差的……

擔心剛才的說明不夠詳細,歐陽哲興致勃勃地補充:

「上床,就是你被我上了,我插你的ㄆ……」

砰!

枕頭打在臉上的聲音聽起來毫無殺傷力,當然也無法表現齊宇衡胸口的怒意和恨意和一大堆不知道什麼東西的東西。

「嗚啊……」

丟枕頭的動作讓齊宇衡下半身的疼痛猛然直擊上來,他脫力仆倒在床上,一邊咬牙切齒的詛咒著歐陽哲,腦袋裏一邊不受控制的冒出了前幾天在趕校的書本內容──

人體孔竅,在面,有眼、耳、鼻、口;在身,有臍、肛;

此諸孔竅,連接內外,皆要緊之所也。

要緊之所,就是要害,所以……所以才會這麼痛嗎嗎嗎嗎──!?

「不可能啊……不可能……」

我跟男人上……「發生關係」了?齊宇衡抱著彷佛還在膨脹的腦袋,在床上滾動著上半身,發出啊嗚啊嗚的聲音,不知是因為痛還是因為懊惱。

「事實就擺在眼前,不然你以為你的屁……你的肛門會痛是為什麼?」歐陽哲攤攤手,內心又補充了一句:而且我的內褲還在你身上……

齊宇衡無力的回嘴:「我以為是痔瘡……」

「啊?」歐陽哲愣了一下,大驚失色道:「你有痔瘡?我不知道你有痔瘡,糟糕,昨天我還那麼用力的ㄔ……」

另一個枕頭再次飛到歐陽哲臉上,堵住他接下來可能說出的低級辭彙,起而代之的是齊宇衡沒什麼魄力的吼叫聲:

「我沒有!」

「那你怎麼會以為屁……肛門痛是因為痔瘡?」

「就是沒經驗,才會這麼認為啊……」齊宇衡歎了口氣。

因為老爸以前曾經一臉誇張的描述過:「喔說到那個痔瘡啊真的很痛,又麻又辣的,一早起來忽然發作,格老子的要不是家裏鎖得好好的,還真會以為有哪個瞎眼的色鬼半夜爬進來捅我的屁眼」。

嗚……老爸,你兒子早上起來那邊也又痛又麻,可是不是因為痔瘡,是真的被色鬼給捅了……。

內心湧上的悲哀和莫名其妙萌芽的思鄉情緒瞬間淹沒了齊宇衡,他柔弱的把臉頰靠在床單上,語氣顯得很認命:

「好吧……歐陽,我只記得我帶你回家,然後呢?」

「然後我們不知怎地睡不著,就又開始喝酒。」

「喝了酒,然後……」

「然後我們就自然而然的親嘴,接著倒在一起互相脫衣服。」

齊宇衡抬頭瞪了歐陽哲一眼,忍住想把「親嘴」糾正成「接吻」的直覺反應,咬牙道:

「哪有什麼『自然而然』的道理?是、是是是你……是你強迫我的吧?」

「強迫?」歐陽哲假笑一聲,湊過臉來,用鼻尖撩著齊宇衡微亂的額發。

「吶,怪力超人,以前每次外拍都是你一個人扛攝影機和腳架,背上背著十幾公斤重的電池還有力氣走在最前面……你說,我有什麼能耐強迫你?」

怪力超人……好久沒聽到這個不三不四的綽號了,有點懷念。

齊宇衡又歎了口氣。

「那你說說,怎麼個自然而然法?」

他不相信自己會放任這種行為,就算喝得再醉,也該保留一點身為男人最基本的堅持吧?

「就像磁鐵那樣,啪的一聲就黏在一起了。」

「……嗄?」額角的青筋有輕微的爆炸感。

「其實我也記不清楚了。」歐陽哲抓抓頭,臉上居然露出頗為遺憾的表情。「我只記得那種很舒服很舒服很舒服很舒服的感覺……而且你沒有抵抗喔。」

有必要說那麼多次「很舒服」嗎?我很痛啊混蛋!

強忍住說粗話的衝動,齊宇衡復述道:「你也記不清楚了?」

歐陽哲點頭。「我也喝醉了啊。」

喝醉了……齊宇衡眼前忽然出現一道曙光。

某本書上曾有這麼一句話:每個人的一生都需要某種「救命的謊言」。

是的,只有謊言,才能在無解的困難前,拯救自己彷徨的靈魂。

算了!我們都醉了!原諒你!也原諒我自己!

這不是他的錯也不是自己的錯,只是酒精和工作壓力雙重作用所造成的結果,硬要說的話,今早這個出現在自己床上的裸男只能算是……時代錯誤。

對,誰也沒有錯!錯的是這個時代啊!這位太太!

產生了逃避式的結論之後,齊宇衡很豁達的放下了「被男人上了」這件事。

雖然屁……肛門那邊,還是麻麻的。

「……還很痛?」見他無言,歐陽哲語帶關心的詢問。

「有好一點了。」剛醒來的時候最痛,軟軟的趴了一會兒,不要讓情緒激動的話,痛楚就不那麼明顯。

「你今天就不要走動了,吃飯什麼的我來幫你準備吧。」歐陽哲似乎想要負起責任,做點補償。「我先去買早餐好了,你想吃什麼?」

「唔……那就謝謝了,隨便買就行。」

雖然疼痛有減緩,但可以的話,齊宇衡寧願一整天都趴著不要動……歐陽哲自願服侍,也不錯。

「那……」歐陽哲逸氣的臉上笑得很無辜:

「可不可以把內褲脫下來還我?」

二個枕頭都丟過了,所以這次飛到歐陽哲臉上的,是床頭那個份量不小的鬧鐘。

這天,鼻孔塞著衛生紙止血的歐陽哲和嘴裏不時喃喃自語著「這是時代錯誤」的齊宇衡,二個人一個坐著一個趴著,玩了一整天的三國無雙,莫名其妙地度過了一個很平和的週末

「你覺得這本書怎樣?」胡寧推了推眼鏡,其下那雙漂亮的鳳眼,從未被鏡片遮掩過它們的魅力。

「我覺得很有趣,校對起來蠻愉快的。」齊宇衡從書稿中抬頭。

這本書已經快要校對完成了,附帶一提,書名叫做「佛陀、耶穌、穆罕默德與論語」。

「有趣啊……」胡寧籲了口長氣:「那麼首刷印一千本就好。」

應該也不會有第二刷了吧。

「什麼意思?」齊宇衡一愣。

胡寧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撇下一句話:

「因為你覺得有趣的書,通常都不會賣啊。」

前輩的話像重錘般打在齊宇衡頭上,打得他眼冒金星。

「那那那為什麼還要出?」

長髮美女原本已經轉過了身,聽見身後傳來虛弱的問句,她回頭答道:

「不會賣,但也不會賠。」

「……啊?」就是說是雞肋嗎?

胡寧露出狐狸般的笑容。

「這種書,就叫做出版社的良心。宇衡,你是咱們出版社的良心喔。」

「……啊?」良心?

前輩說的話雖然一時聽不太懂,不過他有種受傷的感覺。

我的能力……不足嗎?我覺得有趣的書不會賣……。

「放心吧,你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所以渾濁的大人世界,你可以不必操心。」彷佛有讀心術般,胡寧用手上的一迭工單在一臉呆滯的齊宇衡頭上拍了拍,忽然放低音量說道:「今天也陪我去搭車吧?」

「老闆又……?」

「不知道第幾次了,剛剛他又假裝不小心的提到他跟老婆已經分居,然後他需要一個貼身助理……」狐狸般的笑意換成了冷笑。「靠,禿老頭的家庭糾紛幹我屁事?還好我逃得快,不然下一句又是他要開他的鳥車送我回家。」

「嗯嗯,辛苦妳了。」美女說粗話聽起來有種痛快感,他難得不會想糾正。

齊宇衡乖順的點頭。「那下班時我在門口等妳。」

「謝啦。」

胡寧踩著高跟鞋走遠後,齊宇衡回頭繼續面對桌上的書稿,腦裏卻轉成了一片漿糊。

這種書不會賣,是出版社的良心……?

可是他覺得很有趣,很有價值,比之前東拼西湊化零為整的「索羅斯風暴的傷害」或是咬牙切齒校對的「蘭花的高潮」都有趣得多了。

「所以說我的喜好很不大眾嗎?」

這個認知讓他幾欲垂淚。當編輯也當了三年了……

出版社不賺錢就活不下去,要是弄到關門大吉的話,就更別說要出什麼好書了。「曲高和寡」這種自慰方法是沒用的。

「至少胡姊說不會賠。」

「救命的謊言」再度運作,齊宇衡這時還沒察覺到,不遠的將來,這套機制的運作頻率將會高到超乎他想像的地步。

手機的和絃鈴聲打斷了齊宇衡腦中咕嚕咕嚕的旋轉聲,他接起電話:「喂?」

「怪力啊。我是小毛。」

「小毛……」一個月前的大學同學聚餐,小毛是最先喝到吐的那一個。那次每個人都醉得很慘,然後沒吐沒倒的那二個人……唔,那是時代錯誤,就不必回想了。

「上次聚餐大家談心的感覺不錯,明天放假,今天晚上再聚一聚吧!」

「有哪些人?」

「就上次那些,不過,有伴的那幾個應該不會去。」

「上次那些……」所以說,歐陽也會去嗎?

齊宇衡嘴角微微抽了一下。

「那就降啦!晚上七點半在好樂迪民生店,先拜!」

「喔……」

電話「卡」的一聲被掛掉之後,齊宇衡才發覺他連拒絕的機會都被人自動略過了。放下手機,他又發現另一件事──自己的手掌在冒汗。

冒什麼汗?哈哈、哈哈哈!男子漢大丈夫,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時代的錯誤也只能原諒然後遺忘,「局部」也早就不痛了,打完一整天的三國無雙,不就又

是一條好漢嗎?

而且歐陽也幫他買了早餐午餐晚餐和布丁了,一笑泯恩仇是多美好的事……

一笑……齊宇衡的頭痛了起來,歐陽那笑得閃亮的白牙不知為何歷歷如在眼前。

「今天應該不會喝酒……總之一滴酒都不碰……一滴都……」

到下班前,齊宇衡念咒般地不停喃喃自語著。

老話不是這麼說的嗎?

天地不仁,事與願違,種瓠仔都會生菜瓜。

當遲到的齊宇衡打開那間在櫃檯登記簿上寫著「二十七歲男人們的秘密小房間,宇衡我們等你唷(心)」的包廂時,就看見桌面上穩穩放著兩桶附有可愛小龍頭的生啤酒。

「遲到的先幹一杯!」馬上有人叫囂。

「不不不不不我今天不喝酒。我……胃會痛。」

陪著笑穿過拿著酒杯的手腕叢林後,齊宇衡鑽到最角落坐下,正松了口氣時,身邊響起了說熟又不太熟的聲音:

「宇衡。」

「歐歐歐歐歐陽!」

花了三秒時間把心臟咽回胸腔後,他才敢轉頭望向聲音的主人。

歐陽今天看起來很憂鬱,一手拿著啤酒,一手拿著麥克風──他明明沒在唱歌,但卻不肯把麥克風交給別人。

「你胃痛嗎?」跟著他的問句吐出來的都是酒味。

「對。」那酒味鑽進齊宇衡鼻孔裏,讓他很不安。

「……。」

歐陽哲不再說話,只是歪著頭端詳他的臉,看得他起雞皮疙瘩。

「誰點的啊?倩女幽魂?」

螢幕上出現的偽寧采臣讓包廂裏的男人們爆出大笑,歐陽哲的眼神忽然變得銳利,豪氣幹雲的站起來叫道:「我點的!」

「倩女幽魂耶!倩女幽魂!」

……這首歌叫路隨人茫茫。齊宇衡小聲地糾正。

老歸老,實在是很好聽的歌。想到唱歌的人和作歌的人都已經不在這世上,齊宇衡隱約有點感傷。

歐陽哲認真的跟著音樂唱了起來,醉漢的歌聲實在不怎麼悅耳,但在密閉空間裏聽那微啞的嗓音唱慢歌(而且是很老很老的歌),還是讓人不由自主想睡……齊宇衡忍住睡意,雙眼茫然的盯著螢幕上鬥大的歌詞。

何從何去覓我心中方向

風幽幽在夢中輕歎路和人茫芒

「啊,錯字。」

正想回頭找紅筆時,小毛沿著沙發爬了過來。

「怪力,聽說你在編佛經?」

「……啊?」編佛經?

「歐陽說的。編佛經!你真的很奇怪啊哈哈哈哈!」

小毛發出難聽的笑聲,同時一掌打在齊宇衡背上。依他的行為模式來看,待會兒第一個吐的應該還是他吧。

「我是編輯,不過不是編佛經……」歐陽跟他亂說了什麼啊?

齊宇衡還想解釋,小毛卻已經開始「般若波羅密、般若波羅密」念了起來。

醉漢真的很令人生厭啊──

推開了小毛,另一個沒那麼醉的同學遞補上來寒暄,劈頭第一句又是:

「宇衡,聽說你在編佛經?」

「……又是歐陽說的?」齊宇衡嘴角又抽搐了起來。

「是啊。」

接下來同學說了什麼,他已經沒心思仔細聽了,只隱約知道,經過歐陽的宣傳,幾乎全班同學都以為他齊宇衡的工作是在編佛經。

他為什麼要到處跟同學胡亂宣傳?編輯是編輯,什麼書都編,不是專門編佛經的,可是每個來問的人都懷著又敬又畏的目光是怎樣?

齊宇衡按上發疼的額角,帶著輕微的恨意望向唱完歌但仍不肯讓出麥克風的歐陽哲,結果正好跟對方炯炯有神得不像個醉漢的目光對上。

齊宇衡心裏打了個突。

到處造謠的是你,我沒瞪你就不錯了,幹嘛那樣瞪我?

不甘示弱的瞪回去,卻換來歐陽的露齒一笑。

啊,即使在昏暗的包廂裏,他的白牙也還是很閃亮……齊宇衡了一下眼睛,看見歐陽仰頭舉杯,一口喝幹了手上的啤酒。

那吞咽酒液的喉頭起伏讓齊宇衡莫名其妙地口乾舌燥。

有──有什麼好怕的!他喝得再多,我不要喝不就得了?而且,而且我今天不會再帶任何人回家了!

齊宇衡暗暗捏緊了拳頭,腦裏有許多字句跑來跑去──「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千金之子,不死于盜賊之手」。

南無南無。

二桶生啤酒喝空了,又叫來了二桶。

當七八個男人唱到七七八八的時候,小毛開始吐了,該醉的也都醉了。

齊宇衡正在慶倖自己今晚防守成功、沒沾到半滴酒,一個高大的人影被丟到他身上。

「咦──咦咦咦──!?」及時撐住了掛在自己身上的醉漢,齊宇衡訝然叫道:「為什麼要把歐陽丟給我?」

負責處理小毛的同學回道:「他不是跟你很好?」

「哪……哪哪哪哪有很好?」否認的語句脫口時,齊宇衡不知怎地紅了臉,差點咬到舌頭。

「有啦,大家都不知道你在做什麼工作,只有歐陽知道你在編佛經。」

爆炸。

「我──沒──有──在──編──佛──經!」

「嘔……」

「哇咧──我的褲子──!」

小毛又吐了。

酸酸的味道撲鼻而來,齊宇衡頭昏眼花,扯著歐陽奪門而出。

反正,把他塞進計程車裏就行了吧?就行了吧?

半拖半拉的把歐陽扛到馬路邊,大概是扛著醉漢的模樣太招搖,齊宇衡朝路上的計程車努力招了幾次手,都遭到無視甚至刻意轉換車道的待遇。

「別鬧了……」

好不容易有一部計程車願意停下來,齊宇衡喜出望外,正想把這個手長腳長的大麻煩塞進車裏時,一臉豪氣的運將大哥開口了:

「小哥,作樣不行,你要一起上車。」

「嗄?」

「你不上車藕不載喔。」

「……嗄?」這個字已經快要變成口頭禪了。

「這個輪醉成作樣,你不上車,藕怎麼茲道要載到哪里棄?」

身後傳來小毛的胡言亂語聲,其他醉漢組合紛紛登場,而車道上的計程車刻意繞開他們這群人的現象也更加明顯了。

齊宇衡欲哭無淚。

好吧……上車……上車就上車!反正我沒醉,沒、沒沒沒在怕……

「要載到哪狸?」運將大哥帥氣的交叉手臂旋轉方向盤。

載到哪里?齊宇衡絕望地往旁邊看了一眼。

身邊的歐陽早就醉成泥狀了,要從他嘴裏問出地址不如直接倒下去用夢的比較快。

「哪狸?快縮,要回轉的話前面口以回轉。」

「載到……」載到我家。

齊宇衡一邊把黏在自己身上的高大身軀拔開,一邊很難過很難過的報上了自己的住址。

很好。

齊宇衡安心的看著躺在地上的歐陽,後者正發出均勻的鼾聲。

拿出備用的薄被將他密密緊裹之後,齊宇衡慢慢退到床邊,疲憊地癱倒在上頭──不對!

他全身一跳,立刻翻身側躺成面對著歐陽哲的角度,而躺在地上的那人仍然維持著原來的姿勢,連鼾聲的頻率都沒有什麼變化。

吸──呼──吸──呼──

聽著聽著,齊宇衡也漸漸想睡了。

幸好這傢伙酒品不錯……要是像小毛那樣又吐又鬧的,自己可就頭痛了。

「呼呣……」

睡夢中的歐陽哲忽然發出聲音,齊宇衡好奇的端詳著他的睡臉,發現他在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囁嚅之後,嘴角露出了好甜好甜的笑容。

甜得像在夢中吃了糖一樣。

「……好可怕。」齊宇衡下意識地往牆邊縮了幾寸。

「呼呣宇呣呣衡……喵。」

「啊?」

齊宇衡緊張地看著歐陽哲臉上的表情由甜美轉變成兇狠,不敢確定剛剛是不是在一串咕噥聲中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呼呣。」兇狠的皺紋消失,甜甜的笑容再次揚起。

應該是,一定是,絕對是,聽錯了。

齊宇衡自我安撫著,背已經靠上牆壁了。

接下來好長一段時間,歐陽哲除了呼吸之外沒有再做出其他舉動;緊張兮兮地監視了半個小時之後,齊宇衡也被睡意攻擊得淚眼婆娑,終於在第十九個哈欠脫口而出時繳械投降。

吸──呼──吸──呼──

睡到中夜,房裏一快一慢的二道呼吸聲漸漸只剩一道。

月亮高高掛天上,從窗縫裏射入的銀色冷光,照亮一張有點兇狠的臉。

「哇啊!」

因為莫名的危機感而驚醒的齊宇衡,一睜眼就看見歐陽哲的超大特寫黏在自己面前。他直覺地向後挪動身子,後腦卻結結實實地撞上了牆壁。

「痛……」

眼前金星亂冒的同時,歐陽哲那張已經近到不能再近的臉又更近了一點,近到齊宇衡無法聚焦,眼前只看得見一片略呈膚色的不明物體。

「那那那那個……嗚哇!?」正想伸手推拒時,才發現自己的手腳都被對方用四肢鎖住了。

眼前看不清楚東西,全身又被固定住,齊宇衡花了幾秒鐘才完全清醒過來。

「……歐陽?」

「唔。」

是歐陽,不是什麼章魚型外星人從窗外潛入……等等,就算是歐陽,也沒有什麼好放心的吧──?

齊宇衡的心跳很不爭氣的加快了速度,說話的音調也情不自禁的高了八度:

「歐歐歐歐陽你在在在幹幹什什什麼?」

從唇上那微刺的觸感推斷,他的嘴唇正貼著歐陽的下巴。

「我心情不好。」

對,是下巴,因為歐陽講話時,齊宇衡感覺到自己的鼻子好像要被含進他嘴裏了。

「心心心心心情不好?怎麼了呢?」

一邊回話,一邊試著用力看看……幸好,歐陽雖然緊緊圈著自己,沒有太用力。齊宇衡小心翼翼地把壓在他身上的手腳拿開之後,正想把那張黏在面前的大臉推遠一點時,貼在鼻子上的兩片嘴唇又有動作了。

「都是因為你……喀嗚。」

「咦──!」

鼻頭被咬住了。

月光照得房裏透亮,如此荒謬的場景,卻是實實在在的現實。

面前是個咬人的醉鬼,身後是退無可退的牆壁。

「歐……陽……」

「喀嗚。」

鼻頭傳來的疼痛愈來愈強烈,齊宇衡抽搐著嘴角僵了幾秒,最後還是忍無可忍的揮出了拳頭。

「你給我清醒一點!」

歐陽哲發出一聲悶哼,摀著臉滾開了半圈,齊宇衡立刻坐起身子,用力擦去鼻頭上的口水,壓低聲音怒駡著:

「你發什麼神經?」

「唔唔唔唔……都是你……你害我心情不好……」

歐陽哲仍然摀著臉,高大的身軀一躺平,瞬間占去床上三分之二的空間。

「我做了什麼害你心情不好?」

「今天下班我經過你公司想順便接你……呣呃。」

……今天下班?是唱歌前的事嗎?

腦裏隱約有模糊的形象浮現,齊宇衡追問道:

「你說清楚一點……你有到我公司接我?怎麼不打電話?」

「你跟一個美女從裏面出來……」

「……嗄?」

美女……胡姊?齊宇衡覺得很好笑,可是笑不出來了。

自己只是陪前輩一起出來搭車,在歐陽口裏卻像是跟外遇的物件從旅館出來一樣。

而且,就算他真的是跟美女從旅館出來,能用這種又酸又恨的口吻抱怨的人,也不應該是歐陽吧?

歐陽哲依然摀著臉,肢體動作顯得很哀怨。齊宇衡推了推他,確認道:

「我跟美女一起出公司,讓你……心情不好?」

歐陽哲藏在手掌下的頭用力點了一下,表示肯定。

「……」很想問「為什麼」,可是齊宇衡直覺不該問出口。

總覺得問了好像會有危險。

「你怎麼知道我公司在哪?」總之先轉移話題再說。

「……上次你有跟我說……你說你在那裏編佛經……」

編佛經……齊宇衡回想起所謂的「上次」:一個月前的同學會,自己剛好坐在歐陽旁邊,結果一整個晚上都在跟歐陽談話,因此沒有喝到什麼酒,也因此才會到最後只剩他們二人清醒著最後還一起回家然後才會變成這樣和那樣……

「嗚哇啊啊啊啊!」齊宇衡用力抱住自己的頭。「不要想起來!不准想起來!那是時代錯誤!」

「咳。」

歐陽哲怪腔怪調的咳了一聲,讓齊宇衡從混亂中回神。

那天,他跟歐陽跟講了不少關於工作的事,記得當時是這樣說的:「我們出版社什麼書都出,除了小說和勵志書籍外,文、史、哲等比較類似教科書的硬書也有在出。對了,最近增加了佛學書系,我這陣子都在編這一系列的新書」。

然後這傢伙只記得最後一句,而且把它扭曲成簡短的三個字──「編佛經」。

想起晚上在KTV包廂裏的五色燈光下同學們那又敬又畏的臉,齊宇衡隱約火大起來,他踢踢歐陽哲,沒好氣的質問:

「你幹嘛到處跟同學說我在編佛經?」

「……。」

「喂?」再踢一踢。

「因為……大家都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咳咳。」

「大家都不知道只有你知道所以你很得意要跟大家炫耀嗎?你是小鬼嗎?」

齊宇衡惡意的嗤笑著,卻沒想到仍摀著臉的歐陽哲居然點了點頭。

「……嗄?」

點什麼頭?你點什麼頭?有什麼好炫耀的?你的腦神經被酒精泡壞了嗎?

齊宇衡在喉頭無聲地吶喊著,身體不由自主又貼上了牆壁;當他正想再利用轉移話題來逃避時,歐陽又發出一聲悶咳。

咳得很奇怪……

「咳、咳咳。」

「嗚哇哇哇哇──!?」

隨著咳嗽聲,一縷殷紅的血液從歐陽哲摀臉的指縫間流了出來。

齊宇衡嚇了一大跳,連忙撲上前去,用力拉開那雙掩面的大手。月光下,映入齊宇衡眼簾的是一張染血的容顏,血液的源頭是左邊鼻孔。

……是因為剛剛那一拳嗎?

「媽啦!你在流鼻血!白癡啊?流鼻血還躺平?」

「……」

「你哀怨什麼?還不快坐起來!」

七手八腳的拉起歐陽哲,讓他靠著床頭坐好之後,齊宇衡連忙摸來面紙,擦去他臉上溢流的血跡。

難怪剛剛咳得那麼奇怪,應該是鼻血倒流進喉嚨了。

光想像血腥味充滿喉嚨的感覺就讓人寒毛直豎,齊宇衡連忙倒了杯開水,湊到歐陽哲唇邊。

「吶,漱漱口,喝下去。」

「唔……」

歐陽哲接過水杯,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齊宇衡再抽了一張面紙,一邊目測著

歐陽哲的鼻孔直徑,一邊將面紙拈成柱狀,細心製作了一個歐陽專用的止血鼻栓。

「喝完了?來,我幫你塞……」

拿過水杯之後,齊宇衡湊了過去,借著月光尋找鼻血的源頭。

齊宇衡手拈蘭花般地輕輕拿著「止血栓」靠近歐陽,輕微的夜盲症狀讓他除了歐陽的鼻孔之外注意不到其他東西,因此,他也沒有發現歐陽的目光因為自己的靠近而變利又變深。

「宇衡。」

「幹嘛?別亂動……嗚噗!?」

還沒來得及感覺到兩頰被箝制住的疼痛,已先被堵上嘴唇的溫熱觸感給奪去了注意力。

被……被被被被歐陽吻了?

唇間有酒味還有血味還有不知道是什麼味道的味道……

「嗚……!」

歐陽哲抱住他肩膀的手臂明明沒有多用力,齊宇衡卻連膝蓋都軟了。

居然有種……很熟悉的感覺。

應該要反抗才對,應該要覺得很噁心才對!被吻了一陣子,齊宇衡才想起一個男子漢應該有的反應,可惜今晚的第二拳還沒出手,歐陽哲就先行撤退了。

「……!」

離開前,歐陽哲伸舌在齊宇衡唇上舔了一下,又讓他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齊宇衡大口喘著氣,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身體已被放倒在歐陽哲膝上,對方一手托住他後頸,另一手熟練地拉開他褲頭摸了進去。

「哇哇哇哇歐──陽──嗯……!」

修長的手指準確地沿著形狀愛撫著,雖然主人不願意,被攻擊的器官也還是很有精神的勃起了。

齊宇衡完全愣住,腦袋空白的呆了半晌,才被自己的喘氣聲拉回現實。

歐陽──在幹嘛?這個死醉鬼在做什麼?

「歐、歐陽,你……」

你又流鼻血了。

月光下的歐陽一臉深情,但又掛著一條鼻血,這畫面實在太爆笑,讓齊宇衡努力壓抑住的呻吟在他抬頭看到歐陽的模樣時完全潰堤。

「啊、啊……嗯……」

高了幾度的嗓音聽起來又甜又膩又放蕩,簡直像是把自己看過的「動作片」女主角呻吟聲慢動作重播一樣。齊宇衡一方面不合時宜地佩服起自己被潛移默化的學習能力,一方面腦袋愈來愈不清楚了。

好像靈魂離體的感覺……

下半身傳來的快感愈來愈強烈,又甜又膩又放蕩的呻吟聲也變得更甜更膩更放蕩;當歐陽的手指沾著偷跑出來的液體,極具技巧的在那顫抖的尖端上按壓旋轉時,齊宇衡才整理出「歐陽正在非禮我」這個事實。

然後已經來不及進行任何無謂的抵抗了。

「嗯、啊……」快要忍不住了。

不行、不行,不做點什麼不行……一個流著鼻血還一臉深情的男人正在床上為另一個男人手淫,這畫面太奇怪太詭異太荒唐了。

至少、至少、至少要把鼻血止住──!

「啊、啊啊……」不要轉得那麼快啊混帳東西!

當齊宇衡在歐陽掌心中射精時,一直捏在齊宇衡手上的那個「歐陽專用止血鼻栓」也成功地塞進了它該進的位置。

「你的皮膚好白,這裏也好漂亮。把我的手放上去的話……景色還真不錯,好像連我的手也一起變漂亮了……」

這麼噁心的話不要從人類的嘴巴說出口啊啊啊啊啊──!

齊宇衡猛然翻身坐起,抓緊薄被大口喘氣。

……是夢啊……媽的,汗毛都站起來了。用力磨擦著手臂皮膚,磨著磨著卻愈磨愈熱,被惡夢嚇醒的冷汗變成了熱汗……明明夏天還沒到……

「宇衡……」

「嗚哇!」

微啞的聲音帶著宿醉特有的黏質音色,明明慵懶得要命,聽在齊宇衡耳裏卻像打雷一樣。

「……你叫什麼?該大叫的是我才對吧?你把我捆成這樣幹什麼?」

歐陽哲被厚棉被捆成了馬革裹屍的架勢,動彈不得的躺在床上,臉上寫滿了不悅。

「那、那個是……保暖。你醒來多久啦?」

齊宇衡慢慢從地上站起,習慣性的用陪笑來面對質疑。

「比你早一點而已。」……保暖?荒唐的答案讓歐陽哲撇了撇嘴,嘴角一撇才發現整張臉都好痛,鼻孔裏的異物感也不容忽視。

「……宇衡,你昨晚對我做了什麼?」

你還有臉問嗎──?

齊宇衡乾笑兩聲,回道:「你不記得?」

「不記得,頭痛死了……先把棉被解開好不好?」

歐陽哲發現自己的回答讓齊宇衡雙眼發光,那光芒有種陰謀感……不過,反正自己的屁眼沒在痛,所以也不怎麼擔心。

只見齊宇衡故作開朗的攤了攤手,接著過來幫他解棉被,瀏海下的一張臉笑得既快樂又心虛:「其實也沒什麼,你會流鼻血是因為跌倒時臉頰撞到桌角。」

「兩邊都撞到?」他兩邊臉頰都很痛,跟撞到桌角比起來,那種痛感更像被人左右開弓各揍了一拳。

「唔啊。」齊宇衡含糊以對。

歐陽哲重獲自由之後,先是極端嫌惡地把塞在兩邊鼻孔裏的紙卷拿出來丟掉,接著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

「嗯……嗚!」一個枕頭飛到他臉上。

「你幹嘛?」

歐陽哲不解的望向攻擊他的人,後者不知作了什麼想像而滿面通紅。

「伸個懶腰不要發出那麼下流的聲音!」

下流?歐陽哲扯唇一笑。「哪里下流?只是單純的發出放鬆的聲音……」

說到聲音,好像有某種記憶被勾起……眼見歐陽話尾愈來愈小聲然後陷入沈思,齊宇衡冷汗都冒出來了。

「歐陽!你要不要先去洗把臉?」

「喔,好……」

歐陽哲慢慢挪身下床,無意間轉動脖子,又牽起一陣疼痛。

「宇衡,你老實說,昨天晚上是不是偷偷揍我?」

「沒沒沒沒有啊!我好端端的幹嘛要揍你?」被說中了……陪笑陪笑。

「嘖。」

真的很痛……歐陽哲伸手撫上發痛的臉頰,摸摸左邊再摸摸右邊,摸著摸著,原本往廁所移動的腳步忽然停了下來。

咕嘟。

齊宇衡暗自吞了口口水,惶然看著歐陽哲那猶如慢動作的行為舉止──看著他摸完臉頰之後,將摸臉頰的那只手舉到眼前,若有所思的盯著手掌看……。

就是那只手……就是那只手──!

「不要啊──!」

「我想起來了──!」

驚恐和驚喜的聲音同時響起,來不及逃跑的齊宇衡被越過床鋪的歐陽哲一把抓住,理所當然的失去平衡,往後摔倒在床上。

一臉邪笑的那人也像昨夜那樣理所當然的運用長手長腳的優勢箝制住獵物,不同的是,這次他酒已經醒了,也沒那麼容易能掙開了。

「你果然有打我的臉……還說我是撞到桌角?」

「誰、誰叫你……」面前森森的白牙讓齊宇衡想起昨晚鼻頭被咬的恐懼,他拚命別開臉,大叫道:

「誰叫你像個神經病一樣半夜偷襲我又抱又咬又吻又亂摸!明、明明都在流鼻血了還一臉很陶醉的樣子手指頭又捏又壓還在那邊轉來轉去叫你停你也不聽!」

很好,什麼都說出來了。

歐陽哲冷笑一聲,在齊宇衡耳邊低聲說道:

「……我不記得你有叫我停耶。」

歐陽哲冷笑一聲,在齊宇衡耳邊低聲說道:

「……我不記得你有叫我停耶。」

齊宇衡被堵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半晌才回嘴道:

「我有用行動表示抗議了……。」

就是那高潮之後遲來的鐵拳,讓歐陽哲另一邊鼻孔也被塞上了面紙。

歐陽哲用力「哼」了一聲。

「那不叫表示抗議,那叫恩將仇報吧?自己射過之後也不懂得感謝,居然一拳揮上來,又把我捆成肉粽……剛剛還想蒙混過去?撞到桌角?嗄?」

「歐……歐陽你別那麼激動……」

「我並沒有很激動……嗯?」

「可是你鼻血又……」

呿。感覺到鼻下的濕熱觸感,歐陽哲起身放開齊宇衡,抽出面紙摀住了鼻子。

齊宇衡連忙坐起,耳中卻聽見歐陽哲用半罵半叨念的語氣說道:

「……醉是醉了,沒有醉到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的地步。你這個沒喝酒的人居然還想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是把我當白癡嗎?」

「……抱歉。」齊宇衡腦袋轉了又轉,只轉出這二個字。

明明是被襲擊的人卻還要道歉,大概是因為歐陽流鼻血的樣子讓自己心中的罪惡感壓過了受害感吧。

話說回來,歐陽說他不會醉到什麼都不記得,那,那那上次那場「意外」,為什麼二個人都不太記得了呢……?

「嗚哇──!」那是時代錯誤!已經決定不能回想的了!

齊宇衡爆出的大叫聲讓歐陽哲嚇了一跳。「你幹嘛?」

「沒沒沒沒沒什麼!哈哈、哈……」笑沒幾聲就接不下去了,齊宇衡發現歐陽正盯著自己瞧。

那是什麼莫名其妙的眼神……跟昨天晚上壓倒他上下其手時一樣的眼神。這次歐陽用面紙整個摀住鼻子,鼻孔下沒有掛著鼻血,因為不再被任何爆笑成份干擾的關係,那寫滿了欲望的視線像大軍對陣時先發的箭雨一樣射得齊宇衡毫無招架之力,心臟狂跳到可憐的地步。

「我說過,我不會醉到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

歐陽哲聲明般的口吻讓齊宇衡一陣頭暈。

不會醉到什麼都不知道,指的不但是昨晚的舉動,還包括上次……嗎?

連呼吸都變得有點艱難。

齊宇衡雖然習慣用逃避來解決問題,但他也清楚逃避其實解決不了問題。自己既不美麗也不可愛,會讓歐陽三番兩次出手的理由只有一個──雖然他實在是不知道為什麼──

「歐陽……你喜歡我嗎?」

不對!問的方法不對!

話一脫口就後悔了,齊宇衡掐住自己的脖子,面色慘白的往後退。

這種問法不像在問話,像在求愛啊……就像是穿著白色連身洋裝捧著白色百合花站在白色大床前準備獻身的少女一樣用著忐忑而期待的心情微垂著頭顱低聲問著「你喜歡我嗎喜歡的話我就是你的」嗚啊啊啊不應該這樣問的的的……

「嗤。」

歐陽哲發出的笑聲止住了齊宇衡歇斯底里的胡思亂想。

「呃……」不對嗎?

不對的話,自己這樣問,就叫做「自作多情」……是很丟臉的事。

歐陽哲微歪著頭,他的下半臉被面紙摀住,看不出表情。

他還在笑嗎?可是那眼神沒有嘲笑的意思……即使沒有嘲笑的意思,齊宇衡仍是滿臉發燙,一路紅上了耳根。

良久,歐陽哲放下了面紙,慢條斯理地檢查著上頭是否還有新染的血跡。

鼻血應該是停住了……齊宇衡愣愣的看著歐陽哲綻出莫測高深的笑容。

「我不告訴你。」

「……嗄?」

「我說,我不告訴你。」

歐陽哲舔了舔唇,齊宇衡的腦神經彷佛又爆了一根。怎麼回事呢?為什麼今天早上的歐陽不管做什麼動作看起來都……很色情?

等等,自己剛剛問了問題,歐陽的回答是……「不告訴你」?

「為什麼不告訴我?」

歐陽哲拋下面紙,笑得眼睛都了起來:

「告訴你,然後讓你拒絕我?我沒那麼笨好不好。」

「……嗄?」這個字真的變成口頭禪了,真討厭……討厭歸討厭,可是也沒別的反應可以做了……齊宇衡近乎癡呆的看著歐陽哲朝自己逼近。

「嗯……」再次把齊宇衡壓倒,歐陽哲愈笑愈燦爛:「等到你瘋狂的愛上我、哭著跟我說不能沒有我時,我再告訴你我喜不喜歡你吧……」

「那種事應該不可能發生,我……我跟你這類型的人一向不太合……」

這不是氣話。齊宇衡緊皺著眉,真的思考起來。

歐陽哲又輕笑了一聲。

「這我知道,沒關係啦。」

「那……」那,這樣算是面對問題了嗎?這樣算是好好談過了嗎?那怎麼沒感受到撥雲見日的開朗感?

齊宇衡試著放鬆,感受到的卻是壓在身上的重量和埋在頸側愈來愈熱的吐息。

「那那那你現在要幹嘛?歐陽──」

「繼續。」

「……嗚!」

連要繼續什麼都不必問。

歐陽的牙齒和嘴唇在齊宇衡頸間又咬又舔又吸又吻,曾攻擊過自己的那雙手,經過休養生息之後,火力和技巧比昨晚更加精進了。

「歐、歐陽……不要啦……停下來……」

「你的聲音都變了,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你停啦……」齊宇衡掙扎了半秒,才結結巴巴的說出:「你、你又沒說喜歡我,我也不……不喜歡你,別做這種事,做了會後悔的……啊!」

歐陽的手爬上胸前,逗弄著那個原本不知道會有感覺的地方,齊宇衡咬著下唇無法再說話,耳邊是歐陽的聲音,濃濃膩膩地誘哄著:

「我們已經做過了,再做有什麼關係?就算現在不做,也回不到原來了……」

「嗯……!」

腦袋裏一團混亂,歐陽說的話讓齊宇衡不由自主想起某段文字──

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

對對對,就是舌燦蓮花的老鴇誘騙已失身的貞潔少女乾脆下海大舉接客的說詞……不行,不能答應……

「並、並不是做過了就可以一直做……」

「我沒有要求『一直做』啊!沒想到你比我還熱情呢。」

「咦?我……啊!」

右耳被整個含進嘴裏,歐陽哲的舌頭在他耳輪舔了一圈之後慢慢放開,由上往下俯視著齊宇衡又像快樂又像痛苦的表情,一字一字地說道:

「齊宇衡,你勃起了。」

身體的動作其實只有一小部分能經由大腦控制,但這一小部分常常發揮決定性的影響。出拳之前,忽然想起歐陽已經流了一夜的鼻血,齊宇衡連忙按下氣急敗壞的拳頭。

「嗚!」

但是,膝蓋卻自己往上頂了。

這一天,跟一個月前的那一天非常相像──二人什麼都沒做,一個鐵青著臉,一個陪著笑臉,玩了一整天的三國無雙。

叮咚。

從那天開始,每到星期五晚上,就固定會有一個男人帶著零食來按門鈴。

「……你又來啦?」

「我沒帶酒喔,所以,放我進去吧。」

歐陽哲帶著無害的笑容,態度非常合作,在門邊自動打開袋子讓屋主盤檢,確定裏面沒有任何會讓人失去理智的東西。

蝦味仙、杏仁果和雪碧。

「……。」齊宇衡瞪著袋裏的東西。

「嗯?還不夠安全嗎?」

「……進來吧。」

跟在齊宇衡身後走進屋裏,歐陽哲順手把零食放在茶几上,看著齊宇衡彎身打開電視櫃,搬出PS2

「謝啦!」

歐陽接過遊戲杆後,盤坐在電視機前,立刻陷入人人都會說日語的三國時代中。

齊宇衡看著他津津有味的臉,不知怎地焦躁起來。

應該有二個月了吧?每到禮拜五晚上,歐陽都會到自己家來打三國無雙。

因為有過二次遇襲的經驗,齊宇衡強烈禁止歐陽哲留下來過夜,後者也順從地遵循這個規定,一到十二點,不用齊宇衡催促,就會自己起身回家。

「我很喜歡四代耶!這一代好有趣!」歐陽這麼說。

是很有趣沒錯啦……。

但也沒有趣到連張角傳都要玩得淋漓盡致毫無遺漏吧?

齊宇衡悶悶的在沙發上坐下,拿起歐陽買來的蝦味先,近乎粗暴的扯開了包裝袋。

歐陽真的只是來打電動的,有時候甚至一整個晚上連話都沒搭上兩句。

一開始還緊張兮兮的自己好像笨蛋一樣。

「喔喔──!」

張角軍,士氣上升。

「呿,妖人。」齊宇衡偷偷不屑了一聲。

「嗯?」

「沒什麼。」咬了滿嘴蝦味先,齊宇衡咀嚼得很用力。

今天下班前,胡姊約大家一起去吃飯,他居然因為「歐陽星期五會來」而拒絕了聚餐的邀請;直到回到家裏時,他才驚覺自己被歐陽用這種方式制約了。

啊啊啊啊為什麼我要為了這個眼中只有電動的傢伙乖乖回家等門呢!?

畫面中,張角直取敵將,意氣風發。

「……。」攤平在沙發上的齊宇衡看著歐陽專注的背影。

張角是最後一個了,等張角傳破關之後,他就不會再來了吧?

歐陽打電動時面色非常嚴肅,但眼神又很興奮,似劍的眉毛有時還會微微挑動……從一旁用冷靜的角度觀察,那表情實在有夠變態。

不會再來……不會再來了。那,以後週五晚上都可以清閒了吧?話說回來……歐陽常來前的星期五晚上,自己又都在做什麼呢?

竟然……想不太起來……齊宇衡打了個呵欠。

敵將討伐成功。

清點戰利品。

咚咚咚咚……。

朦朧間,聽見陌生的手機鈴響。

歐陽哲放下遊戲杆接起手機,講電話的聲音壓得低低的:「喂?是,我是……」

齊宇衡揉揉眼睛坐了起來,身上蓋著的外套滑落到腰間,抬手一看手錶,快要十點了。

身上的外套是歐陽的。

「……知道了,我會馬上處理,謝謝。」

闔上手機後,歐陽哲轉過身子,一臉無奈:「我寫的那支程式跑起來出了點問題,我得回公司去修改。」

「現在?很晚了耶。」齊宇衡訝然。

「現在算早的了,有時候半夜二三點接到電話,也還是得爬起來。」

「半夜被叫起來也要回公司嗎?」好辛苦的樣子。

「我的電腦有跟公司系統聯機,大部分在家裏用網路可以解決,有些就不行。」

「喔……」

歐陽哲伸手在地面上一撐,俐落的站起身子,背上背包後,右手食指朝齊宇衡用力一指,睥睨的眼神因為居高臨下而顯得更臭屁:

「那我回公司去了,你別再趴在沙發上睡著了,那樣子超像拜拜用的面龜。」

「面……」面龜?

「拜啦。」

鐵門「喀嗒」一聲扣上,齊宇衡盯著關上的大門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歐陽的外套還披在自己膝上。

電視還沒關,PS2也還沒收,畫面停留在遊戲主選單。被歐陽握了二個小時的遊戲杆,隨隨便便的放在地上──放在歐陽剛剛坐過的位置旁邊。

齊宇衡離開沙發走向電視,正想把PS2收起來時,一看見那個被隨手放置的遊戲杆,就鬼迷心竅了起來──被莫名的欲望驅使著,齊宇衡伸出右腳,踩上歐陽坐過的地方。

赤腳貼在木質地板上,微微的熱度從腳掌心傳了上來。

那是歐陽的體溫……

「嗚哇啊啊啊搞什麼啊我好噁心好噁心──!」

齊宇衡腦裏忽然「啵」的一聲扳下了某種開關,他用力在地上拖著腳掌磨來磨去,咒駡道:「那是歐陽屁股的溫度!是屁股!屁股耶!」

屁股嘎哈哈哈哈。

咒駡了幾句,胸中又湧起小孩子那種因為某些特定名詞而爆出大笑的幼稚衝動,順應這種衝動大笑了兩聲之後,齊宇衡突然覺得好疲累。

「我在幹什麼……。」

全身脫力的癱回沙發上,發呆了很久,齊宇衡才再度起身,慢吞吞地把PS2收回櫃子裏。

本來就只有一個人住的房子裏,不知道為什麼,有種「少了一個人」的感覺。

整個人軟綿綿掛在沙發上,兩眼無神地按著遙控器,反反復覆輪回了幾圈,幾十分鐘就這樣溜過去了,沒有一個頻道讓齊宇衡停下視線。

電視節目……一直都這麼無聊嗎?

長長籲了一口氣,他慢慢在沙發上趴倒,擺出被歐陽哲描述成「面龜」的姿勢,隨手把歐陽留下的外套揉成一團當作枕頭墊在顎下。

很舒服的姿勢,很……很好聞的味道。

電視上的人影來來去去不知道在說些什麼、笑些什麼,橫豎映不進茫然的眼裏。

鼻間是歐陽的味道,淡淡的。

依戀的心情跟對這種心情的自覺一起萌芽,齊宇衡一邊想著大概是自己孤獨太久了,一邊抱緊了那件薄薄的外套。

偶爾覺得寂寞沒關係的,反正,反正三國無雙……歐陽也快要全部破關了。

哈欠一個接一個,可是他不想移動。

叮咚。

門鈴忽然響了。按鈴的人按得很輕,輕到從鈴聲中傳達出遲疑的味道。

齊宇衡從沙發上彈起,抱著外套大步走到門邊,門一打開,就看見一排笑得閃亮的白牙。

「太好了,你還沒睡。」

「啊……」齊宇衡完全愣住。「那個……程式……改好了?」

「改好了,其實只要幾分鐘就能改好。」

「啊、喔……」閃身讓歐陽哲進門之後,齊宇衡看了看表,已經十一點四十

分了。

這麼晚了,歐陽為什麼還要再回來?

「啊,PS2我收起來了,你還要玩嗎?」

「不用,剛剛我出去前就已經全破啦。」

已經全破了?那是說以後真的就不會再來家裏打電動了嗎?齊宇衡站在沙發旁,心情百感交集得莫名其妙──既然不是為了電玩,那歐陽到底為什麼要再回來?

好像也不是為了拿外套……。

歐陽哲在沙發上坐下,拿起遙控器選來選去,定在卡通頻道後,就專注地看起電視。

齊宇衡僵在一旁──他回來是為了看飛天小女警嗎──?

看了幾分鐘,歐陽哲發現身旁有人正不斷地朝自己投射刺人的視線。他轉頭對上齊宇衡的目光,沒有說話,只是伸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齊宇衡額角爆出青筋──這是在叫小孩還是在叫小狗?太瞧不起人了吧?

然後,他抱著外套乖乖走過去,在歐陽哲拍過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兩個人就這樣並肩坐在沙發上,彷佛第一天上學的小學生一般動也不動地專心看著三個超暴力小女孩如何用她們的鐵拳拯救小鎮村。

這到底是在幹什麼……齊宇衡顏面呆滯的任畫面上的五顏六色在眼裏閃過來閃過去,當悅耳的旁白感謝完飛天小女警時,牆上時鐘的時針和分針也在「12」這個數字上交迭了。

十二點了。

歐陽哲倏地從沙發上站起,伸了一個懶腰。

「我該走啦,拜拜。」

「……咦?」

齊宇衡一時反應不過來,只能隨著那高大身影的移動木然轉動頭顱,傻呼呼的看著歐陽哲繞過茶几,經過電視機前面,走向大門。

歐陽站在門邊的背影刺得他眼睛有點痛。好像有個重錘落到胃裏一樣,從胸口到肚子都好難過好難過。

「……歐陽!」一直被捏在齊宇衡手裏的外套已經像條抹布一樣皺了。

「嗯?」歐陽哲旋動門把,打開了大門。

齊宇衡不敢走過去,只是從沙發上站起,結結巴巴的向歐陽喊話:

「……已、已經很晚了,今天……睡在我家吧。」

口乾舌燥,心跳聲在耳朵裏像打雷那般響。

「可以嗎?」歐陽哲表情紋風不動,唇邊的淺笑也一如平常。

大門又被拉開了一點。

「我說可以就可以!」

忍無可忍般,齊宇衡丟下外套跑到門邊,伸手越過歐陽身體用力按上門板。

大門「碰」地一聲關上了。

比對方略矮半個頭的身子,也被人從背後緊緊摟住了。

「為什麼今天可以?」

歐陽哲微啞的聲音在齊宇衡耳邊吹著氣,藏在喉頭的震動既像笑聲又像歎息。

「因為……」一定是被他傳染的,才會連自己的聲音都啞了起來。

「因為什麼?」

「因為……」

因為你,不是很想跟我在一起嗎?

什麼都不做也沒關係,只是很想很想跟他在一起,很想很想待在他的身邊。

想到即使距離十二點隻剩二十分鐘,也要從公司趕回他家。

想到即使一點都不喜歡張角,也要假裝很有興趣地把張角傳給玩到破關。

當門鈴第二次響起時,一打開門,看見按鈴的人是歐陽,自己真的高興得亂七八糟。

歐陽離開前,自己急忙沖過去把大門關上,那種激動的心情也不是假的。

可是,高興跟激動,都能被歸類成一種叫做「一時糊塗」的東西……被歐陽哲直接壓倒在地板上的齊宇衡慢慢清醒過來,接著,感到一陣巨大的惶恐。

背上頂著的地板,就是這二個月來每星期五歐陽打電動時坐的位置。

自己被壓在這裏而不是床上或沙發上的理由再清楚不過了。這個理由在二個月間逐漸形成的過程,光想像就令他恐懼起來。

歐陽哲俯視著他。「我總是坐在這裏,猜著我身後的你正在做什麼。」

「不、不用猜也可以,轉個頭就知道了啊……」

「我喜歡猜。」那讓我很興奮。

歐陽哲左手按在齊宇衡胸上,右手靈巧地勾開他的皮帶,齊宇衡那雙擋來擋去的手根本沒有擋到該擋的地方。

「宇衡,我坐在這裏打電動時,你都在做什麼?」

「……!」感到長褲跟內褲一起被扯離了雙腿,一陣血氣直沖齊宇衡頭臉。

在明亮的光線下端詳著齊宇衡裸露的下半身,歐陽哲不加迂回,直接覆上手

掌。

「告訴我吧……吶?」一點都不溫柔的愛撫著,所有動作都只為了挑起情欲。

「……嗚!」齊宇衡全部的力氣都用來壓抑呻吟,無法回答歐陽哲的問題。

可惡,歐陽的手指……會不會太專業了一點?

濕熱的舌頭舔畫著自己的耳廓,齊宇衡的腦袋像被算好距離埋下地雷那般一區一區的引爆,毫無遺漏地炸成片片焦土──爆炸聲中,仍然能聽見歐陽哲沙啞的嗓音執拗的質問。

「說啊。」

「說……」要說什麼啊?

齊宇衡咬牙,一波一波湧上的快感讓他眼角泛淚。

微的眼睛極度不甘的瞪著歐陽哲。

那你自己呢?你坐在這裏打電動、一邊猜著我在做什麼時,你又在想些什麼?想著要像這樣把在你背後走來走去的我給壓倒,想了二個月嗎?

因為你坐在這裏想了二個月,想到不能再想了,所以才會把我壓在這裏做這種事,才會像這樣又急又衝動、一點餘裕都沒有,才會這麼直接這麼暴力的對待我……對吧?歐陽……

「……啊!」

高潮來臨的瞬間,齊宇衡弓起身子,緊緊扯住了歐陽哲衣襟。

「嗚……啊、啊!放……啊!」

柔軟的瀏海亂了,其下那張略帶稚氣的臉逼出了一片潮紅。

歐陽哲壓制住身下扭動抵抗的軀體,愛撫著齊宇衡性器的右手沒有鬆開,反而借著那濡濕掌心的液體,更加殘忍而仔細地捏握那因為解放而變得極端敏感的部位。

齊宇衡身體不受控制的跳動,抓住歐陽哲衣襟的手指絞緊再絞緊。

「不、不要碰……好難過……混蛋……」

「難過嗎?」歐陽哲停下了手,俯視著齊宇衡的表情不能不說是滿意。

一樣身為男人,他知道那種被過度刺激而從敏感轉變成痛苦的感覺。

那跟自己這二個月來的心情很相似。

「……。」這傢伙是故意的。齊宇衡含怨瞪著歐陽,抓住他衣領的手指顫抖著緩緩鬆開。

「,別放手啊。」

歐陽哲抓握住齊宇衡意欲縮回的手腕,高大的身軀傾近,教導般地帶著他的手,環上自己的身體。

歐陽的身體擋住了視線,整個人都被籠罩在陰影下……齊宇衡無意識的打了個寒顫。

不知何時閉上了眼的表情頗有殉教者的悲壯感,繞在自己背上的手抖個不停,卻又很堅定的停留在那兒。看著這樣的對手,歐陽哲忍不住露出笑容。

「你怎麼會那麼可愛呢……」

帶著體液的手指深深沈入了齊宇衡體內。

「啊!」好粗魯……齊宇衡皺起了眉。體內的手指完全沒有考慮到他的接受程度,只是依著歐陽自己的步調,由一根增加成二根,恣意地旋轉擴張,拉扯又推擠。

緊閉的眼皮仍能感覺到客廳裏白晃晃的燈光。

禁忌感混著甜美的疼痛,卻只進行了一下子。歐陽的前戲短暫得讓齊宇衡來不及沈醉其中。

「……?」

感覺到手指抽離了自己身體,齊宇衡疑惑的睜眼,正好看見歐陽哲用一口漂亮的白牙咬開了保險套的包裝袋。

歐陽長得很好看,咬開包裝袋的動作因為那滿溢的色欲而顯得……更好看。

無法否認自己被這樣的歐陽吸引得頭昏腦脹,齊宇衡恨恨的看著他取出套子,卻又在他拉下拉煉套上套子時像被人一拳揍上下巴一樣用力別開了臉。

「你……那種東西,從哪里拿出來的?」隨身攜帶?

「需要套子的時候就能拿出來,是成年男人應具備的社交禮儀。」

歐陽哲喉間的笑聲是頻率極低的長波,有足夠的力道穿透人體,把齊宇衡本來就有點發軟的身子牢牢釘在地上。

「社……」社交禮儀?齊宇衡瞠目結舌。

「是啊,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我是純情的男子漢,跟你不一樣……」

歐陽哲的手抵住齊宇衡膝彎,強壓下他雙腿,腰部因而懸空。

「我也很純情的。」

哪──哪哪哪里純情啊?壓著別人的腿還用又熱又硬的東西抵住人家那個地方有一下沒一下推擠著的傢伙有什麼資格說自己純情?

「騙子……」身後的壓力一點一滴的增加,意識到正在發生的事和即將要發生的事,齊宇衡的意識沒有因為性欲的衝擊而渙散,反而無比清楚起來──

歐陽很邪惡,非常非常邪惡。

這裏是客廳的地板,在沙發和電視機中間。歐陽是故意的,故意在這裏跟他

做愛,故意留著明亮的大燈,故意在他日常起居的空間裏留下淫靡的記憶。今晚

過後,自己大概沒有辦法像平常那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了。

「你在胡思亂想什麼?」

低頭咬住齊宇衡從滑落的T恤領口露出的肩膀,牙齒深深入肉的同時,歐陽哲用力壓緊齊宇衡輕輕搖晃著的雙腿,猛然將自己的欲望埋入對方體內。

齊宇衡繃緊了身子,痛得說不出話來,掙扎了半晌,才吐出破碎的字句:

「你……騙子……」

歐陽哲放開了唇齒,看著齊宇衡肩上那一圈深陷的牙印,低低的笑著。「我沒有騙你,你以後就會慢慢知道……我有多純情。」

「純、情……?騙誰……啊!」

趁著齊宇衡分神說話的時候,歐陽哲抬起他的腰,一口氣整個推入,把他的話尾打散成細碎的呻吟。

痛得好想揍人……齊宇衡咬得牙都要碎了,卻感覺到歐陽根本沒有意思要等自己習慣,因為他一邊低歎著「好緊啊」一邊開始抽動了。

「歐陽哲,你這個……粗魯人、猴急鬼……虐待狂……啊、嗚……!」

一隻大手很溫柔的撫上齊宇衡汗濕的頭髮,跟下半身的狂暴程度比起來,這只手簡直像是別人的一樣。

「抱歉……下次、我會好好做足前戲的……我還想親你這裏、這裏,還有這裏……」歐陽哲的聲音喘得很色情,一手按住齊宇衡髖骨固定那正被他肆虐的部位,另一手則隨著口中話語,一一點過齊宇衡的鎖骨、乳頭和陰莖。

下、下次嗎?下半身被抽插得又麻又痛,快要失去知覺了……齊宇衡環在歐陽背上的手報復性地在他背上扒抓,隔著衣物的觸感讓他更加憤怒。

這傢伙連衣服都沒脫……。

「你混蛋……歐陽哲……你、混蛋……啊!」

「別這樣嘛,宇衡……拖延時間的話,我怕你會後悔……我好怕你後悔啊。」

歐陽哲雙手緊緊扣住齊宇衡的腰,用力得彷佛真的很害怕對方會後悔逃開似的──即使他的器官,正深深埋在齊宇衡的體內大肆攻掠。

整個人被劇烈的搖晃著,背上滲出的汗水濕透了衣衫,跟木質地板相觸摩擦的觸感讓齊宇衡好難受。

怕我後悔……嗎?齊宇衡艱困地撐開眼睛,望向正用疼痛和欲望支配著自己的歐陽哲──他的臉上寫滿了性欲和莫名的情緒,正帶著微笑,著迷的看著自己。

「嗯……啊、啊……」身體內部的疼痛和伴隨疼痛生起的快感,像野火燎原般一發不可收拾,齊宇衡的視線被無意識的淚水模糊得迷離成一片。

你怕我後悔嗎?歐陽。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齊宇衡試著解讀歐陽哲那著迷的視線裏除了性欲之外的其他情緒,卻怎麼樣也無法瞭解。

然後,在被侵入、被搖晃、被深掘和拉扯的同時,他仰望著歐陽棱角分明的臉,感到一陣濃濃的後悔。

時代錯誤(十點五)

這兩個月來,歐陽哲每天都在想。

不管打三國無雙時畫面上出現的敵軍是哪一方,他心中真正想要攻佔的物件只有一個。

滿腦子塞著色情的念頭,興奮著、忍耐著,想了二個月──個頭!

從地上做到沙發上又從沙發上做回地上,好不容易結束洗完澡倒回床上睡到一半又被鬧醒再做,歐陽貪得無饜的程度太恐怖,別說想了二個月,就算說他想了二百年也一點都不會誇張。

「……。」

全身都很痛。

齊宇衡抱著枕頭,趴在床上整理著填滿胸口的惱怒。因為過度興奮及忍耐而脫力的身軀無法承擔發怒的後果,他只能不停地慢慢吸氣,重重吐氣,試圖借著其實一點用都沒有的深呼吸來撫平情緒。

為什麼會在做愛後感到如此強大的憤怒?

八成跟身邊那個人的態度有關。

「嘶──」

「歐陽哲,要抽煙的話請換個地方,離床鋪遠一點。」

「嗯?」歐陽哲輕挾著煙,轉頭望向癱在床上還不能動彈的人,笑問:「為什麼?」

「為了公共安全。」看都不想看他。

「……嗤。」歐陽哲輕笑一聲,沒有起身的意思,只是把煙拿離開了點。

「……。」齊宇衡絞著被單的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

就算是事後煙也別倚在床頭抽啊這混帳!一個倚在床頭抽煙的半裸男人加上裹著被單蜷縮在一旁的自己,這構圖怎麼看都像是古今中外都演過八百遍以上的肥皂劇啊……

想像著純潔花朵被玷污的畫面和那接下來的命運,齊宇衡有種好哀傷的感覺。

按照劇情,抽著事後煙的男人接下來會用平淡到近乎無情的語氣,對身邊憂鬱的性伴侶說出那句經典臺詞──

「你可別想借著肉體關係栓住我啊。」

我會負責的──嗄?

癱在床上的人霍然睜大眼睛撐起身子,不可置信的望向正對著自己笑出一口白牙的──性伴侶。

「你說什麼?」

字數的差距太大了,這不是單純用「聽錯」或「說錯」可以蒙混過去的。

看見齊宇衡刷白的臉色,歐陽哲收起笑容,別開了臉,垂下其實很長的睫毛。

「你不是已經聽見了嗎?那種話,我不想說第二次。」

「第一次都說了,為什麼不能說第二次?」

齊宇衡緊緊盯著歐陽哲側臉。

其實不必再說一次。歐陽就算在第二次時改口也沒用,話早就聽進去了。

但,很荒謬──比起應該在胸中高鳴的怒火,自己更在意歐陽身上那反常的壓抑感。歐陽的反常不是從現在開始,而是從……從在客廳的地板上居高臨下俯視著自己時開始。

「不一定有一就有二吧……你跟我上床,第二次跟第一次中間不就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在掙扎?」

「那、那不一樣!」

「哪里不一樣?」歐陽哲拈熄了煙轉過頭來,又帶上他一慣的燦爛笑容。

「性、性關係方面的情況,當然不一樣……」結巴的同時,氣勢就弱了三分。

「為什麼性關係的情況會特別不一樣?」

「第一次是兩個醉鬼的遊戲,醒來之後誰也不記得,哪能算數?再、再說,男人身上沒有什麼生理結構足以當作童貞的證明,所以,什麼『既然第一次都做了再做也沒關係』之類的推論在男人身上不成立,男人的每一次,都像第一次一樣珍貴!」

一串話蹦出來之後,就看見歐陽因驚訝而顯得呆愣的表情。齊宇衡腦裏氣血上湧,一半是羞慚一半是狂怒──自己被三兩下轉移話題就算了,還辯論得那麼認真是怎樣?

「……。」

歐陽哲嘴巴張闔著,但他講話的聲音微若蚊鳴,根本聽不見。

算了,也沒有聽見的必要。

齊宇衡「砰」地一聲趴回床上,又沮喪又懊惱又不知所措,連發怒都沒有力氣。

「不要我再說一次了?」歐陽哲探過身子,歪著頭端詳齊宇衡的表情。

「不要了……我有聽見,一次就夠了。」閉上眼睛,努力讓表情持平。

連罵他都不想。

因為,是自己沖過去按上大門的,是自己留他下來過夜的。

就算那是歐陽耍的手段、布的陷阱,也是自己要中招、自己要跳進去的。

就當作跟三個月前那個酒醉的夜晚發生的「第一次」一樣,做過就算了,忘光光就好──不過,明天醒來,已經沒有三國無雙可以打了。

全部武將傳都被歐陽玩到破關了。

「宇衡。」

「嗯?」

齊宇衡緊皺著眉,拚命抿住嘴唇,只能用鼻音回答,連「幹嘛」二個字都無法開口──因為這時只要嘴唇有任何動作,就會壓不住兩邊嘴角因委屈而下垂的非自主反應。

兩人沈默了半晌,歐陽哲的指尖輕輕落在齊宇衡臉頰上。

微糙的膚觸在頰上來回撫著,動作小心得讓人火大。

齊宇衡深深吸了口氣,才有勇氣睜開眼。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側躺著的歐陽面對著自己,彼此距離近得幾乎藏不住任何情緒。

「宇衡,你看起來快哭了。」

「誰會哭啊。」

齊宇衡眉頭皺得更緊,心裏在吼叫。

歐陽哲,你神經病,你自己看起來才真的要哭了。

似劍的眉朝中間扭曲得很苦瓜,如刀的眼到只剩平常的一半,嘴巴好像想笑,但笑得有夠難看,連鼻翼都在微微掀動。

醜死了,你知不知道?還有臉說我想哭?

「別哭,就當我沒說好了。吶,別哭啊……」

「就說我沒有要哭了……」

說得容易,說了就說了,當作沒說?就算放的是屁也會臭一陣子吧?

被歐陽一把攬過貼在胸前,那低低啞啞的安慰聲好像就從歐陽胸口發出來一樣,直接傳進齊宇衡耳裏,沉進他胸腹,緩緩滲進四肢百骸。

「不要哭,當我沒說過,沒說過。」

「……你煩不煩啊……」

哼,聲音都在抖了,到底想哭的是誰啊……額頭抵著歐陽單薄卻結實的胸膛,齊宇衡用力把雙手按在自己腿側。

「噓,不要哭……」

感覺到歐陽的手臂不停在自己頭上背上輕輕摩挲著,齊宇衡咬住下唇,眼角鼻端止不住地泛酸。

「哼……」

糟糕了糟糕了糟糕了……

他喜歡歐陽,好喜歡。

※引述《UltraBaka(折!扭!彎曲!)》之銘言:

有什麼理由會讓一個男人在上床之後對對方說出「你可別想用肉體關係栓住我」這種話、而且說完之後,還一副很受傷很難過的樣子?

他的目標一定是妳的身體……小妹妹,醒醒吧!

也許他有什麼苦衷……身懷隱疾(笑)?

我的直覺是,那男人已婚,而他不想為了妳改變他自己既有的生活。

手段,那只是手段而已,要讓妳以為他有苦衷,然後就可以拍拍屁股離開,不留一片雲彩。

他怎樣就別管了,妹妹,妳自愛一點,先去驗孕,如果有了就要早點解決。

「……。」左鍵、右鍵、左鍵、右鍵、左鍵右鍵左鍵右鍵左鍵右鍵。

我不是妹妹……欲哭無淚的看著某電子佈告欄上眾多女性同胞的意見,愈看愈覺得不如不要看,可是齊宇衡還是像著魔一樣一篇又一篇的看下去。

歐陽的目標只是自己的身體嗎?這個念頭讓齊宇衡腦裏浮現白色花瓣飄落一地的場景,害他後頸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用力甩了幾下頭才把那種感覺甩掉。

下一個意見……身懷隱疾?還有一個括弧批註的……「笑」?

網路加上匿名,各種奇妙的發言都有可能出現,到後來連「說不定他不是地球人,明天就要回火星去了」之類的推測都出現,後面當然也不忘附個(笑)。

笑屁啊!?齊宇衡按按鍵的手指愈來愈快也愈來愈用力,開始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同一個標題的文章到後來開始討論起哪個牌子的衛生棉比較好用,也有幾個人在為公共場所該不該強制禁煙而執著的筆戰著。

真的……好後悔,不如不要問也不要看……。一邊這麼想著,手指在左右方向鍵上的來回按壓卻仍是停不下來。

「宇衡,上班打B?」

「嗚哇!」

一條纖細的影子忽然罩住了鍵盤,齊宇衡大驚之下手指一陣亂滑,剛好拍中了不知為什麼要在鍵盤上附加的「Power」鍵,螢幕在十秒內變成一片全黑。

咻嚕嚕嚕……硬碟也停止了運轉。

「沒那麼嚴重吧?」胡寧倚著OA隔板,臉上掛著微笑。「我是為勞方著想的主管,偶爾摸魚可以減輕壓力,我不會介意的。」

妳會不會介意跟我會不會心虛是兩回事啊……齊宇衡苦笑著彎腰開機,心裏在淌血──科技總是這麼沒有人性,排了一個早上的檔案報銷了。

「胡姊,有什麼事嗎?」

「新書出來了,這本成本比較低,所以員工一人送一本,喏。」

從胡寧玉蔥般的手指中接過嶄新的書本,齊宇衡心裏「咚」地一跳。

封面設計得……好有時代感,過去的時代。

《妳該怎麼辦──女人如何面對愛情中的欺騙與背叛》

齊宇衡有種被揭穿了什麼的感覺,他用力假笑著,抬頭望向美麗的上司。

「胡姊,這這這種書我不、不需要……吧?」

……其實蠻需要的……不!我又不是女人!我也沒有面對愛情中的欺騙與背叛啊!不不不不不需要!

「別把頭搖成這樣,看看無妨嘛,還蠻有趣的。」胡甯掩唇嫣然,不明究裏的人如果看見她這種笑容,十個有九個會被騙住。「裏面很多真實事例,看那些女人被欺騙玩弄之後還要努力走出傷痛活出光明並且說服自己原諒傷害她的人,那種心境上的轉折很爆笑耶。」

「爆……」爆、爆笑嗎?

不知要接什麼話才好,齊宇衡掛著僵硬的笑,重新打開剛剛做到一半的檔案。

果然,沒有儲存就不小心關機,檔案回復成今早開始排版之前的進度了。好虛脫……這個禮拜的工作效率一直很糟,現在連不太用腦的排版都做得這麼不順。

見齊宇衡呆瞪著螢幕歎氣,胡寧彎身輕拍他肩膀,問道:

「你這禮拜心情似乎不好?」

「……是不太好……」唉。到底是在不好個什麼鬼?

「撐一下,再一個小時就下班放假了,週末好好休息。」

「……。」

又是週末啊……。

上個週末,跟歐陽二個人醒醒睡睡的混沌到隔天快中午,清醒後根本無話可說,也沒有電動可打──也沒那個心思打──後來,歐陽接了一通公司打來的電話,就匆匆忙忙的離開了。

離開時,也只有一句「再見」而已。

今天星期五。

三國無雙全破了,該做的不該做的也全都做過了。

那今天,歐陽還會來嗎?

還會像上個星期上上個星期上上上個星期一樣,帶著零食和無辜的笑容來按門鈴嗎?

來了的話,要請他進門還是要給他一拳?

沒來的話,沒來的話,沒來的話……?

「宇衡,你的手在抖。」胡寧秀眉微蹙,問道:「哪里不舒服嗎?」

「沒、沒有……」我的手在抖?抖什麼?

「累的話就不要逞強。」她摸摸他柔軟的頭髮,語氣中帶著擔心。

「嗯,胡姊……」齊宇衡抬起頭,扯出一抹笑容:「妳今天……需要我陪妳等車嗎?」

「今天不用,老闆下午就離開公司了。」胡寧偏過頭盯著齊宇衡──這小子今天怪怪的。

「老闆不在也沒關係,胡姊,請讓我陪妳等車吧……」

不知怎地,不想直接回去──如果可以的話,就陪胡姊坐車回家也好……

「才不要。」

「……嗄?」拒絕的口氣好堅定,而且很有叛逆感。

胡寧雙手交抱在胸前,微抬的下巴有種氣:「我是自私鬼,沒那個習慣當別人打發時間逃避孤單的材料。」

「……嗄?」齊宇衡反應不過來,呆愣的任對方伸指向自己額頭。

「銷磨時間的方式麻煩自己找,寂寞的男人。」

目送那不輸模特兒的背影飄然離去,齊宇衡有種好悲慘的感覺。

寂寞的男人……。

「嗚。」

滴答滴答。

結果,寂寞的男人沒地方銷磨時間,還是七早八早的回到了自己那個不知道為什麼總像少了一個人的家裏。

PS2拿出來之後又放了回去。

卡通頻道在播畫風怎麼看都不順眼的拼命郎約翰尼。

關掉電視之後,客廳裏只剩秒針的聲音。

齊宇衡趴在沙發上,看著歐陽常常坐的那個位置──也是自己被他擁抱蹂躪的位置,整個星期來一邊逃避一邊煩惱的問題,此時避無可避的刺上了心頭。

歐陽到底在想什麼?

為什麼要在做愛之後說出那句鳥話?

為什麼說完傷人的話之後要一副很可憐的樣子?

「那傢伙……怎麼看都很迷戀我啊……還是我誤會了?」

最近,腦裏思考回路運作時,都會發出像老舊的洗衣機那般轉不太動的聲音,大概是自己慢慢老了,也大概是一次塞太多衣服下去洗了。

吱嘎吱嘎,轉得很不順。

自己真的……誤會了嗎?

「如果不是喜歡我,幹嘛這樣又那樣?」

如果不是喜歡他,那歐陽的行為就是神經病。

齊宇衡長長歎了一口氣,盯著那塊地板,好想念歐陽坐在那裏打電動的背影。

歐陽哲按門鈴的時間不太固定,有時七點半來,有時快九點才到。

快八點了……前一刻才抬手看過手錶,下一刻又轉頭去看牆上的時鐘。發現自己近乎強迫症般地不停注意時間,齊宇衡一向斯文的嘴裏很不熟練地啐出一聲

「幹」。

打了二個月的電動,接吻一次,手淫一次,做愛二次,第一次還什麼都記不得。

怎麼會這樣就喜歡?

雖說是同學,但大學時代的歐陽哲對他而言只是扁扁的一個刻板印象──只動口不動手的那種人,長得好看而社交性很強的那種人,一輩子合不來的那種人。

如果不是那次同學會剛好坐在一起又剛好一起清醒到最後又剛好一起再喝醉,那麼歐陽在他心目中會永遠都是那麼扁扁的一個印象,到老到死都不會變吧?

是那樣比較好,還是像這樣比較好?

「不知道。」也許都不好。

現在很想喝酒……已經很久沒有碰酒了,因為,連續幾個週末,那個酒後亂

性的前科犯都會待在自己家。

回想起二個月前歐陽哲又酒醉又狂流鼻血的那一夜,齊宇衡忽然覺得也好懷念。

至少喝醉的歐陽有問必答。

至少喝醉的歐陽在非禮自己時,即使一邊鼻孔塞著面紙的形象跟帥氣絕緣,那專注的眼神在醉意中也是無可否認的深情。

他還嫉妒胡姊呢。

「這樣還敢說不喜歡我?」

齊宇衡憤憤的捶了一下沙發之後,又回想起那天早上自己的問話。

他這麼問:「你喜歡我嗎」,然後歐陽哲回答:「不告訴你」。

好奸詐好陰險。

是啊,誰喜歡誰這種事,不是用「看得出來」可以推斷的,一切都要說出來才算數。

歐陽那時還說,等到自己瘋狂的愛上他時,才會告訴自己答案……嘖!也只是「告訴」,不是「告白」,答案可以是否定的。

即使一切行為都是肯定的,那重量也抵不過一聲否定……人類就是這樣,有了溝通的工具之後,就會忘記工具背後最重要的東西,忘記最初始時為什麼會需要這些工具。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矛盾之處,從上帝破壞巴別塔的建造開始……

想著想著就扯遠了,難怪頭愈來愈痛。

那,我就這樣輸了嗎?不甘心、不甘心啊……齊宇衡懊惱得扒抓起頭髮。

頂著一頭亂草,再次轉頭望向時鐘,八點十五分。

「可惡!」

齊宇衡大叫一聲,霍然從沙發上起身,沖回房間翻出上次同學會時發的通訊錄,手指順著連串姓名一一劃過,找到了他要找的名字,撥出了那個電話號碼──

「小毛!我想唱歌,請你發揮長才,去約人!」

「現在?」

「對,現在!」

大概是被命令的語氣激發出潛藏的奴性,也大概是差不多到了該發洩壓力的週期,電話另一端的小毛似乎豪氣陡生,很有精神的回道:

「包在我身上!一小時後民生店見!」

就是這樣!與其一個人掛在沙發上什麼都做不下去活像個深閨怨婦,不如主動找樂子!

齊宇衡志得意滿的掛掉電話之後,在五分鐘內整裝完畢,意氣風發的出門去追求快樂的週末夜晚──

「怎麼只有你一個?」

打開包廂,映入眼中的畫面有點令人心酸,不幸中的大幸是,還好包廂不算大──因為裏面只有小毛一個人,正面露尷尬的拿著麥克風朝門口傻笑。

「其他人都約不到,連一向最捧場的歐陽都說有事不能來……」

呿,怎麼又會提到歐陽?

齊宇衡無法控制自己怨毒的眼神:「小毛,你不是說包在你身上?」

「就是這麼說了,所以我才會站在這裏捨命陪君子啊!來吧!點歌!麥克風可以一人兩支喔……」

「……。」青著一張臉接過麥克風,齊宇衡突然想起某件事。「張小毛,你不准喝酒。」

「咦咦──?為什麼?」

「因為你很容易醉而且還會吐,我不想照顧你。」

「好過份……」

週末前夕的KTV包廂裏,有二個凱子在唱歌。

雖然他們很努力地想要唱熱一點,但在一小時之後,二人的聲音就開始啞了,歌也愈點愈慢,愈切愈快,愈唱愈淒涼……

「人生是,夢的延長……」

一絲絲像夢中風雨,路隨人茫茫……

齊宇衡一邊唱,一邊咬牙切齒的捏裂了麥克風的塑膠殼──

媽的,誰點的啊?

帶著有點嘶啞的嗓音和滿腦子懷舊歌曲的旋律回家,轉進巷口時,齊宇衡借著路燈抬手看了看表──十一點三十九分。

很好,再廿分鐘,這星期五就平安無事的度過了……

「嗯?」

爬上了公寓樓梯,站在家門口摸黑找鑰匙時,腳尖踢到了某種東西。

溫溫軟軟的很有重量感,像是人的身體──齊宇衡整個人毛了上來,連忙跳開半步,按開門前燈,如臨大敵般地望向腳邊。

匡啷。

跳開時,踢滾了幾個喝空的啤酒罐。

「喔……你回來啦……。」

「……。」

正常人要是在午夜回家時看到有個醉漢橫在自己家門邊,應該都會呼叫員警來處理吧?

可是……

可是那是歐陽。

齊宇衡歎口氣,彎下腰把那高大的身軀用力撐起頂在右肩,然後拿出鑰匙開門。

大概是因為醉了,歐陽哲的體溫高得嚇人,過熱的吐息忽快忽慢吹在頸間,讓齊宇衡拿著鑰匙的手抖抖索索的在夜風裏晃出了細碎的金屬聲響。

「歐陽……」酒氣沖天。「你什麼時候來的?」

「嗯……等了好久……你沒回來。嗝。」

歐陽軟軟的掛在自己肩上,答非所問。

好久是多久?醉成這樣……。

齊宇衡歎了口氣,把歐陽哲放在沙發上,轉身回到門外,收拾散了一地的啤酒空罐。

綠色的塑膠袋也一起丟在門邊,裏面還有一張發票──啤酒是在巷口的便利商店買的,時間打著八點三十二分。

「八點半啊……」差不多自己前腳出門,他後腳就來了嘛。

也就是說,這個傢伙在門口坐了三個小時。

不知為什麼,又歎了口氣,齊宇衡關上大門,走到沙發前。

沙發上的歐陽四肢大張癱在上面的樣子看起來好頹廢,臉頰凹了一點,唇色

比平常還要白,下眼窩有淡淡的黑圈。

唱歌唱得一肚子鳥氣回來還要照顧醉漢,而且是個害自己煩惱了一個禮拜的醉漢……沒有一腳把他踢出去,大概是因為他在門外等了三個小時的關係吧?

也大概是因為他看起來很可憐的關係。

也大概是因為……自己實在很喜歡他的關係。

仔細端詳著那張有點憔悴的臉,齊宇衡不得不承認有種叫做「心疼」的情緒正在胸口發芽。

嚴格來說,受害者應該是我吧?你這兇手在可憐個什麼勁啊?齊宇衡伸出指頭,原本想戳戳歐陽的鼻子,卻在指尖快碰到鼻頭時改變了主意。

「……。」

黑眼圈……才過了一個禮拜,他看起來怎麼老那麼多?

齊宇衡屏住氣息移動手指,當指腹按上那泛青的眼窩時,歐陽哲吃力的睜開了眼睛。

長長的睫毛掀闔著,陰影下的黑色眼珠濕濕的。

接觸到那雙眼睛,齊宇衡忽然發現自己一直被歐陽踩著玩──即使是現在,他醉得連手指都抬不起來了,也還是能用一個眼神輕易的戳痛自己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地方。

收回停在歐陽臉上的手指,齊宇衡輕聲問道:

「要喝水嗎?稍微衝衝嘴巴裏的酒味。」

「……。」

「想上廁所嗎?」喝了那麼多也該想尿尿了。

「……。」

對他的問話,歐陽一律垂著眼睫搖頭以對。

見他的眼睛沉重得快要閉上了,齊宇衡又問:「要睡了嗎?到房間裏,我的床讓給你睡。」

以一個「被欺負」的人而言,這般溫柔已經是買一送三那種程度的大放送了,但歐陽哲仍然只是搖頭──鈍鈍的搖了幾下之後,才口齒不清的吐出一串彼此相黏的文字:

「這裏……就可以了。」

「咦?」

歐陽哲翻過身子,趴在沙發上──就像齊宇衡上次被嫌成「拜拜用的面龜」的姿勢。

「我睡在這……裏,就這裏……」

語尾剛落,隔不到幾秒,就傳出了平穩的鼾聲。

齊宇衡跪在沙發邊愣了半晌,才苦笑著站起了身子。

「今天怎麼醉得那麼乖?」

齊宇衡回房間抱來棉被為歐陽哲蓋上後,又蹲在沙發旁邊看他的睡相看了好久。看到後來,蹲得腿酸了,才撐著膝蓋慢慢站起來,將客廳燈光調暗,走回自己的房間。

好困好困,也好累。

一片漆黑的房間裏,躺平在自己的床上,整副心思卻像靈魂出竅一樣,拼命往客廳沙發上飄去。

唉,自己是真的很喜歡他吧……

明天起床,等歐陽酒醒了,再好好跟他談談。

至於要談什麼……就明天再說。

歐陽今天來了,等了自己三個小時,現在就睡在外面……齊宇衡閉上眼睛,

放慢呼吸,懷著有點疼痛又有點甜蜜的情緒,緩緩沉入夢鄉。

沉入夢鄉沉入夢鄉……還沒沉到底,就又浮了上來。

明明困得要命,卻睡不著……齊宇衡一臉困惑的坐起身子,抓了抓頭。

「有點渴,去倒杯水喝。」然後順便看看歐陽。

喝完水,回到房間躺下,躺了幾分鐘,仍然輾轉反側。

「原來是想上廁所啊。」然後順便看看歐陽。

上完廁所,回到房間躺下,眼睛愈睜愈大。

「去檢查一下大門有沒有鎖好了。」然後順便看看歐陽。

大門鎖得好好的……齊宇衡轉身,借著昏暗的燈光看向沙發上睡得不太安穩的男人。

順便個鬼。他只是想看歐陽。

齊宇衡躡手躡腳的走近沙發,蹲下身子,仔細看著歐陽哲的睡臉──睡了一陣子,原本偏白的臉頰好像恢復了一點血色。

黑眼圈還是沒消就是了。

手指不受控制地又爬上歐陽的臉,那張睡臉微微皺了一下,緩緩睜開眼睛。

「……。」

花了幾秒鐘才對好焦距,看見齊宇衡的臉就在自己面前,歐陽哲露出了好幸福的笑容,嘰哩咕嚕的吐出一串聽不懂的醉話之後,維持著那甜甜的笑容又閉上了眼睛。

微微張開的雙唇之間,是一小排白牙。

著魔似的盯著那唇齒相配的景色,齊宇衡一陣頭暈。

好可愛,好喜歡。

想咬那嘴唇,想舔那牙齒。

想抱,想親。

好想好想好想。

人要做壞事之前,最棒的心理建設方法就是──怪別人。

「誰叫你前幾次要那樣?先是發酒瘋對我這樣、然後做完後又對我那樣,所以你被我這樣那樣,也是很合理的……不是不報,時辰未到,冤冤相報此時……」

一邊喃喃自語著,一邊拉開了蓋在歐陽哲身上的棉被,胡亂推到地上。

「……嗯……?」

感覺到周遭的騷動,歐陽哲睜開眼睛,模糊中,看見齊宇衡正試圖跨到自己身上。

沙發好窄啊……幸好歐陽不胖,腰還蠻細的。把膝蓋一左一右的卡在歐陽腰側之後,齊宇衡直起身,準備解他的襯衫扣子。

離開青春期之後,已經很久沒有體會到這種接近下流的興奮感了……不是像「動情」或是「春心勃發」那種文雅的感覺,對,只能用「精蟲沖腦」來形容……

一抬眼,就跟歐陽疑惑的視線對個正著。

「醒、醒了嗎?」醒了正好……那醉意仍濃的目光讓齊宇衡胸口更熱。

解開歐陽哲的襯衫扣子,一顆、兩顆、三顆……逐漸露出的胸膛在幽微的燈光下呈現出很情色的光澤。

齊宇衡心臟怦怦亂蹦,再也等不及解開全部扣子,就直接把襯衫往下扯,不但讓那從胸到腹的美麗線條一覽無遺,卡在歐陽哲腰間的襯衫還帶點禁忌感的束縛住他的雙手。

眼前的風景讓齊宇衡差點忘了呼吸。

這……這種獸性大發的感覺,真好啊……他懷著近乎崇敬的心情歎了口氣,臉紅心跳的俯下身。

先咬一口再說。

「……嗯……啊!」

歐陽哲無意識的叫聲是三分喉音加上七分喘息,本來就略帶沙啞的音質這時聽起來更虛弱更無力,出氣多入氣少,只是胸前被輕輕啃了幾下,就呻吟得彷佛垂死之人。

再多發出一點聲音吧。

身為雄性動物天生的侵略心得到滿足,齊宇衡快樂得天旋地轉起來,伸出舌頭從胸前舔向鎖骨,延著頸項一路往上,正想攻擊歐陽猶帶酒氣的嘴唇時,微啞的嗓音在耳邊響起:

「宇衡……你……頂著我……在做什麼……?」

頂著……什麼?什麼東西頂著什麼?

齊宇衡抬起頭,耳根子又紅又燙,沖到了極點的色欲居然讓他腦袋一片平靜。

「是啊,我頂著你,我要……侵犯你。」

其實心情是「我要上你」,但面對著一臉無辜的歐陽,這種詞他說不出口。

覺悟吧,歐陽哲,一切都是你自找的,你就算驚覺想要抵抗,我也不會停手……是你自找的,你欠我的,你該還。

「……可以喔……」

「嗄?」已經準備好要使用蠻力的齊宇衡聞言怔住了。

「你想怎麼對我,都……可以……」

幾綹發絲落在歐陽哲額上,若隱若現地遮住他的眼睛。也因為如此,從發絲間透出的眸色顯得更濕更潤更委屈。

這樣的歐陽非常性感。

齊宇衡原先就跳得過快的心臟轟的一聲爆炸,在胸腔炸出了一個洞,許多又酸又澀又苦又甜的感情在那個洞裏流進又流出,害他胸口一會兒空蕩一會兒脹。

「可以嗎?歐陽……」連自己的聲音也啞了。

「可以,都可以……呵呵,呵呵呵呵,噗嗝。」

噗──嗝?

才剛萌芽的柔情瞬間被人捏斷了脖子。

是……醉話呀?

回憶起前幾次跟這個醉鬼交手的經過,齊宇衡咬牙而笑。

哼、哼……就算是醉話也算數。

「這次不會讓你酒醒之後再胡混過去……。」

像只猴子般地跳下沙發跑回房間,找出紙筆,趴在桌上飛快的寫了幾行字之後,齊宇衡帶著紙筆,又從桌上抓了一罐蘆薈凝露,面紅耳赤的回到客廳。

歐陽哲還維持著剛才的姿勢──微側著頭,袒露著胸膛腰腹,兩手被襯衫卡在腰間,軟綿綿的躺在那兒。

齊宇衡長腿一伸,再次跨坐到他身上,拉起歐陽哲右手,把筆塞進他掌心。

「簽名。」

「……呣?簽……什麼?」被襯衫制住的右手要抬起來有點困難。

「就是……你願意被我侵犯的……同意書。」有種詐騙的罪惡感……不,沒有什麼罪惡感!可以也是他說的,自己只是尋求一紙保證……齊宇衡紅著臉,胡亂把紙張湊過去。「吶,簽在這裏!」

「……喔……」

看歐陽很聽話的努力抬頭,在「同意書」上簽下歪歪扭扭的字跡,齊宇衡胸口那種莫名的情緒立刻暴沖到頭頂。

又甜蜜又痛苦的感覺。

拋開了「同意書」,齊宇衡心安理得,開始抽解歐陽哲的腰帶。

明明是很簡單的動作,卻又讓欲望沖高了幾分……歐陽今天的體溫有點高,連腰帶上的金屬扣摸起來也溫溫的。握著那微溫的扣環往上扯,一想到掌心裏的溫度是歐陽的體溫,就有種自己正把他整個人掌握在手心的錯覺。

也許這就是自己想要的。

也許會這樣浮躁不安,只是因為覺得歐陽在兩人的肉體關係中虧欠了自己。

「同意書都簽了……歐陽,是你同意的喔。」

「……。」歐陽哲的眼裏明顯還有醉意,兩頰因為齊宇衡在身上持續磨磨磳磳而紅了起來。

「我會做得很過份很過份……」過份到對你氣消為止,過份到跟你兩不相欠為止。「歐陽,你有在聽嗎?」

「嗯……」褲子被拉離了雙腿,歐陽哲直覺扭了一下身子,卻立刻被一股巨大的壓力制住了所有動作。

醉意迷蒙的眼睛往下探,對上了齊宇衡認真到近乎狠厲的目光。

「是你欠我的,歐陽,現在還我。還我之後,我們就兩不相欠了。」

把欠我的還我,然後明天我會用純粹的心情面對你,向你告白。

有好幾年的時間,一想起那個人,左手臂就會從皮到骨一抽一抽地痛起來。

歐陽哲很明白那是為什麼。

「這組同學的報告,做得很爛。」

某堂理論課,那個講話總是輕輕柔柔的女講師在課堂上直接點名,用不帶攻擊性的語氣,平靜的輕蔑著努力向她學習的學生。

「請老師告訴我們,我們的報告哪里有問題?」

舉手的男生,好像是那一組的組長。

「從題材到最後呈現都很爛,水平太低。」

講師的嗓音依然輕輕柔柔的,彷佛聲音的主人完全不覺得自己正在說著傷人的話。

同組的女同學又問:「可是老師妳還是沒告訴我們哪里不好。」她的聲音都哽咽了,白白嫩嫩的臉頰因為強忍哭意而泛紅。

「總之就是沒有價值……」

「碰」的一聲,坐在最前排的一個學生用力從椅子上站起,頭也不回的勾起背包甩上肩膀,大步走出教室。

上課的視聽教室座椅是相連的,坐在右邊座位的歐陽哲,被那人猛然起身時用力甩起的背包打到左臂,肘骨重重撞上了金屬扶手。

「!」

好痛……他愣然按上手肘。

全班同學的注意力很快被剛才的師生爭執拉回原地,但歐陽哲已經完全聽不進老師柔聲的輕蔑和同學既委屈又憤怒的微弱反駁了。

他揉著痛到發麻的左手肘看向門外,長長的走廊上,又瘦又優雅的背影一下子就消失在盡頭。

窗外的蟬雜訊大到很誇張的地步。

那個同學,好像叫齊宇衡。

跟他的交情大約是,即使上課時剛好坐在隔壁,也不會有超出「嗨」以外的字眼交談。

那年,他們大一。

*****

「……。」

日光射上歐陽哲紅腫的眼皮,用力撐開它們之後,迎接自己邁向嶄新一天的是擂鼓般的頭痛,還有左手拿著豆漿右手拿著饅頭夾蛋像個大魔神一樣站在面前的齊宇衡。

「吃早餐。」

豆漿和饅頭一徑被堆放到胸膛上,燙得他連忙伸出手捧住。慢慢坐起身子之後,歐陽哲發現自己的襯衫完全沒扣,腰帶不翼而飛,長褲的扣子和拉煉也大大敞開著。

「……唔……」頭好痛,眼睛也好痛好痛……不會又被宇衡偷偷揍了吧?

他一臉迷惘的抬頭看向齊宇衡,卻對上了一張很臭很臭很臭的臉。

「看屁啊?快吃!」還有很沖很惡劣的口氣。

吃不下……蛋白的味道經過加熱會讓人聯想起屁味。歐陽哲幹嘔了一聲,把豆漿饅頭統統推到茶几上,才發現兩邊肘彎也很酸痛。

「死酒鬼,下次再醉倒在我家門口,我就把你丟到馬路上當水溝蓋。」

宇衡好像很生氣。

他幹嘛生氣?自己又在喝醉時做了什麼嗎?跟前幾次不一樣,這次自己完全沒印象……

嘖。一試圖思考,腦神經就一根一根排隊炸開。

歐陽哲渾沌的腦袋遲遲無法開始運轉,只能像個失智老人一樣慢吞吞的東張西望,一邊揉著酸痛的眼皮、酸痛的肘關節,一邊疑惑的拉拉身上敞開的襯衫和褲頭。

一見他這些動作,齊宇衡刷地紅了臉,轉身跨進廚房,大聲問道:

「吃不下饅頭豆漿嗎?想吃別的嗎?我弄稀飯下去煮。」

「……不、不用了……我會吃。」

齊宇衡轉進廚房時的背影,跟很多年前深深打進心裏的記憶中一樣,又瘦又優雅。

歐陽哲抬手揉了揉眼睛。

真的好痛……他伸出手到茶几上拿豆漿,眼角掃見了放在茶几上的某樣東西。

「真的不要稀飯嗎……啊啊啊啊──!」

齊宇衡從廚房裏探出頭來,正好看見歐陽哲拿著某份有他親筆簽名的文件,一臉古怪的在閱讀……就算慘叫著撲上去搶奪,也已經來不及了。

「……同、意、書?」歐陽哲迅速轉身,拱起背,擋住哇哇大叫的齊宇衡。

茲同意無償授權齊宇衡使用本人局部為性交時插入物件之使用,

齊宇衡得為順利進行性交之目的,自由使用本人局部。

立同意書人:歐陽哲

拿著同意書的雙手顫抖了起來。

那個像鬼畫符的簽名,的確是自己簽的沒有錯……歐陽哲伸手按上額角。

「宇衡……」不,他必須整理一下。「『局部』指的是我的屁眼嗎?」

「……對。」齊宇衡偷偷伸手,把那張紙抽了過來。

「所謂『自由使用』是?」歐陽哲回過頭,眼神非常柔和。

「就……就是愛怎麼用就怎麼用。」啊,被搶回去了……伸手想再搶,但歐陽抓得死緊,搶不過來。

「無償?」

「就是不要錢就可以用……」

「誰要錢啊!」歐陽哲爆出怒吼,一吼出聲,頭殼裏就嗡嗡嗡嗡地叫了起來──他把「同意書」摔在茶几上,伸指在上頭戳刺,每戳一下都用力得讓手指彎成弧形:

「你騙我簽這種同意書?無償使用我屁眼?愛怎麼用就怎麼用?沒有履行期限?沒有解除條件?你是妓院老鴇投胎嗎?」

「因、因為太急了,來不及寫那些細節。不然,現在來補充……」

「補你個頭!」歐陽哲飛快地把那張被搶來搶去的紙張撕成好幾半之後揉成一團,充滿怨恨地甩臂往前拋出。

紙團橫過不算寬敞的客廳,在牆上打出悶悶的聲音,滾了到地上。

被撕掉了……本來想要好好收藏的……看著紙團滾了幾圈後停止,齊宇衡也生氣了。他瞪著同樣火冒三丈的歐陽哲,冷笑道:

「就算是賣身契好了,也是你親筆簽的。」

「我喝醉了,是你誘騙我簽的,不算數。」

「不知道是哪個傢伙說過『不會醉到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

「是啊,哪個傢伙啊?」

歐陽哲一面回嘴裝傻,一面檢查自己身上的災情──胸前吻痕數枚,嘴唇微有腫脹感,肘彎的酸麻八成是被長時間壓制住的後遺症。

只有眼皮的腫痛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死盯著放在茶几上的蘆薈凝露,歐陽哲的臉皮忽紅忽白的變幻了數次之後,才把目光由那個罐子上移開,緩緩望向齊宇衡,無比沉痛的說道:

「好……你至少還算有點良心……」

「我沒做!」齊宇衡再也忍不住了,抄起那罐根本沒用到的蘆薈凝露往沙發上摔,跳腳道:「我沒做!我沒做啦!你自己夾……夾夾看,有被做過的感覺嗎?有嗎?混蛋!」

被做過二次的他可是很清楚那種殘留了好幾天的疼痛和異物感。

「……呃……你……沒做?」

試夾了一下,真的沒有任何異狀。歐陽哲再次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的吻痕,又轉頭看了看被扯在地上的皮帶,最後看向齊宇衡──被看的人正滿面通紅的握緊拳頭,不知是因為怒還是因為羞。

「沒做啦沒做!」齊宇衡懊恨地彎腰撿起蘆薈凝露再摔一次。

「為什麼?」同意書和潤滑物都準備得那麼周到了,而且他看起來很不甘心的樣子……歐陽哲好奇起來。

「因為……」齊宇衡咬著下唇,表情霎時間變得很微妙。

「因為什麼?」

「因為你哭了。」

「……。」歐陽哲聞言啞然,呆站著像離水的金魚一樣無聲地開闔了幾下嘴唇,才勉強擠出一句嘲笑的言語:

「哭了就不做啦?你還是不是男人啊?」

「幹!」齊宇衡的怒火再次暴沖,很不順口的罵出髒話。「你都哭成那樣了誰還做得下去?我是男人又不是畜牲!知不知道你昨天晚上怎麼哭的?如果想不起來的話,我可以學給你聽!幹!」

真的叫他學大概也學不來,那不是抽抽噎噎的哭,是嗚嗚哇哇的哭!

「……。」

大約是還有印象吧?歐陽哲閉緊嘴巴不再回話,一張臉慢慢紅了起來,表情愈來愈委屈。

一看見歐陽的表情,應該要乘勝追擊的齊宇衡也閉上了嘴巴。

昨天晚上,當自己說出「還我之後,我們就兩不相欠」這句話時,原本迷迷濛濛很享受的歐陽突然全身一僵,接著睜大了眼睛,被吻得發紅的嘴唇顫抖了起來。

然後他就哭了。

很大聲的哭了。

那種絕望的哭法好像親人全死光了一樣,哭得齊宇衡欲火全消手忙腳亂起來。

哭什麼?你哭什麼?他跨坐在歐陽腰上不停地擦著他流下的眼淚,但怎麼擦都擦不完,沒接住的淚水一滴一滴的沿著臉滑進發際,還有的滴到沙發上。

就算是醉得厲害,一個四捨五入就三十歲的男人哭成這樣還是很孬很好笑,可是因為對方是喜歡的人,齊宇衡笑不出來,只覺得很捨不得、很難過。

你別哭了好不好?我不做就是了。

齊宇衡彎下身抱著歐陽哲的頭拼命哄他,撥他的頭髮,整理他的衣服,用嘴唇碰他的額頭,心疼得要命。哪知這樣一哄,歐陽哲就哇啦哇啦的哭得更凶了。

你不喜歡我。歐陽邊哭邊說。

我喜歡你,可是你不喜歡我。

這個吃了就不認帳的人居然斗膽邊哭邊指責他手下的受害者?齊宇衡停止了安撫的動作,緩緩拉開距離,看著身下那張哭得很慘的臉。

聽著他用哭到啞掉的聲音說,我不要還你,還你就什麼都沒有了。

我不要。

「……。」歐陽哲的臉愈來愈紅,紅到後來必須伸手遮住嘴巴把臉別開。

「……。」齊宇衡瞪著他的表情也愈來愈兇狠。

尷尬的沈默令人難以支撐。

「我要回去了。」

丟下一句話,歐陽哲轉身就想開門,一隻手臂立刻橫過來擋在他和大門中間。

「要走之前,先回答我的問題。」手臂的主人用無形的魄力壓迫著比自己高

上近十公分的對手,把他逼回客廳。

「……什麼問題?」

「你喜歡我,對吧?」

「……。」歐陽哲放下了摀嘴的手掌,臉色漸漸轉白。

「你昨天晚上邊哭邊說了好幾次。」

齊宇衡心臟懸得很高很高,掌心、發間都是汗。

「我昨天……喝醉了。」歐陽哲把頭撇到一邊不敢看他。

又推說喝醉?齊宇衡伸手扯住歐陽哲衣領──原本應該提高對方衣領以傳達威嚇感,但血淋淋的身高差距讓他只能把歐陽往下扯──

「你每次都喝醉,喝醉已經不能當藉口了!說出來的話就算話!」

說你喜歡我。

現在,快承認。

「哼……」歐陽哲努力不看他,語氣十足十在逞強。「我要是喝醉說我是無敵鐵金剛,我就真的會發射金剛飛拳嗎?」

還要逞強嗎?還要逃避嗎?

雖然不知道歐陽為什麼要逃避,但那打死不承認的態度再次惹毛了齊宇衡。

放開了歐陽的衣領,抓住他手臂用力一扯,把他整個人摔到沙發上之後,齊宇衡欺近身子,抬起右膝壓制住歐陽掙扎著想要站起來的腿,右手拉起他雙腕壓扣在頭頂上,左手掐住他臉頰,強迫他抬起臉面向自己。

被壓住的腿被掐住的臉和被抓握住的腕骨都很痛,那是宇衡的怒氣。

「會痛。」歐陽哲看著齊宇衡,那原本有點可愛的娃娃臉此時看起來不輸青面獠牙。

「好,換個說法。」不理會歐陽哲的抗議,看著他動彈不得的樣子,齊宇衡這輩子第一次感覺到力氣比別人大是件很棒的事。

「……。」

齊宇衡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不想承認的話,那就告訴我,你一點也不喜歡我。」

「……不……」不想承認?不喜歡?聽見他說的話,歐陽哲仰望的眼神忽然變得像被雨淋濕的小狗一樣可憐。

「說啊,現在就說!」看到那種眼神,齊宇衡胸口一窒,只得用更高張的怒火來宣洩:

「說你不喜歡我,說你從頭到尾都在耍著我玩!說你吻我摸我跟我做愛都只是一時興起,說你看我這樣又急又慌的很有趣,說你哭著說的那些醉話全都是計算好的謊話!你說啊!」

「……。」歐陽張大了眼,蒼白的嘴唇始終無言。

然後他看見齊宇衡黑白分明的眼睛裏開始有了霧氣。

然後腕上、腿上、臉上的壓力一下子全部消失。

「……還是什麼都不說嗎……」

齊宇衡頹然坐倒在地上,弓著背靠住茶几,把臉埋入了曲起的膝蓋中間。

質問著歐陽時,那脫口而出的每個句子也都在質問著自己。想像著那些句子為真的可能性,想著想著就痛苦到再也提不出一絲絲力氣。

混蛋,混蛋歐陽。

我都不怕了,你到底在怕什麼……

明明是你,先靠過來的。

明明是你哭得像個小孩一樣,鬧著說不要結束的。

坐在對面沙發上的歐陽哲好像石化了一樣沒有任何動靜,連一點衣物磨擦聲都聽不到。

齊宇衡弓著身體發抖,額頭抵在膝蓋上,忍耐著落淚的衝動,忍得頭暈眼花。下唇也被自己咬得很痛。

……算了,算了。

深呼吸了幾次之後,齊宇衡揉揉眼睛,確認揉回了所有淚意,他緊抿著嘴唇,極慢極慢地抬起頭──要笑,要笑。

到這種時候如果還讓歐陽看到自己快哭出來的表情,那實在太丟臉,連最後的自尊都沒有了。

「歐陽……」

明明告訴自己要笑,明明覺得臉上已經很努力地扯出笑容了,可是一開口叫他的名字,從嘴裏發出的卻是哀怨得嚇死人的鼻音,而且還會抖。

上揚的嘴角嘗到鹹鹹的東西。

「混蛋……」抬起頭不到一秒,齊宇衡把臉再次埋回膝蓋,低垂著頭髮出很虛弱的聲音:「算了……你……想回去,就、回、去……」

一隻大手摸上了他的頭。

長指纏入柔軟的發間,屬於歐陽的氣息瞬間包圍過來。

感覺到歐陽正拈起自己的發絲輕吻,感覺到歐陽的手和唇好像也都在抖,齊宇衡怎麼撐也撐不起的防線一下子全部崩潰。

「你……為什麼……不承認?」

想抱我想吻我想待在我身邊想跟我做愛,但是卻不想喜歡我?為什麼?

「為什麼?你明明……哭成那樣……」你明明不能沒有我。

在頭上摸來摸去的那只手一直沒有離開,隔了十幾秒,才聽見歐陽哲歎著氣般的回答。

「因為就算我說喜歡你也沒有用……你不會喜歡我。」

聽見這句話,齊宇衡從膝頭上抬起了臉,放任來不及擦去的淚水在眼眶裏滾來滾去,用一雙濕濕的眼睛看向歐陽哲──被看的人也正看著他,垂眉垂眼,一臉既心疼又難過的表情。

「……誰說的?」心裏的悲傷一點一滴的抽離,取而代之的是像海嘯一樣灌入的惱怒。

「你說的。」

「……我什麼時候說的?」齊宇衡儘量放慢呼吸,等著答案。在深呼吸的同時,他發現胸口的疼痛不會因為悲傷被憤怒取代而減輕分毫。

自己是這麼喜歡這個人,但這份感情還沒說出口,居然就被他否定掉。

歐陽在笑,笑得比哭還難看。「上次同學會,我到你家喝酒、聊天……我一直跟你說在學校裏的事,但是你沒一件記得。後來你說,要不是湊巧一起沒醉倒撐到最後,你從沒想像過會跟我聊那麼多。你還說,你一輩子都不會跟我這種人合得來。」

所以你不會喜歡我。

結論是這樣來的呀?那時說的是實話沒錯啦……但,「那」跟「這」,不一樣吧?齊宇衡無法自製的翻了白眼。

真想一拳打爆那顆石頭腦袋。

如果就思考邏輯而言,自己就算投胎八百次也還是跟他合不來啊……

耳邊歐陽哲的聲音仍在持續:

「我還問你,真的一輩子跟我合不來嗎?如果我很想跟你做朋友呢?如果我……很喜歡你呢?」

喜歡你。

從歐陽口中聽見這三個字,齊宇衡心臟「怦」的一聲用力蹦了好大一下。不記得了,不記得歐陽有這樣問過自己……那一定是在喝醉時問的。

「……我怎麼回答?」

「你站起來大笑,然後說:『如果你喜歡我,那也是你的事,跟我討厭你沒有關係』。」說到這裏,歐陽笑不出來了,又低下頭別開了臉。

「那是……」糟,完全沒印象。「那時……我喝醉了……」

「喝醉不能當藉口,說出來的話就算話。」歐陽哲立刻接腔。

等等……這兩句話很耳熟。

意識到兩個人正在角色互換的重複剛才的爭執時,齊宇衡胸口的煩悶感再次漲高,但是,那種憐惜到心疼的感覺也跟著一起漲高了。

只不過是一句醉話,他咬得那麼緊幹嘛?那不過是……醉話嘛。

刻意學著歐陽懶懶的語氣,齊宇衡回嘴道:「如果我喝醉時說我是無敵鐵金剛,那我就真的會發射金剛飛拳嗎?」

但,歐陽會那麼在意這句話,也是因為那是自己喜歡的人說的話吧。

聽見一模一樣的造句被搬出來用,歐陽哲笑了出來,伸手摸上自己的鼻樑。

「你的確會發射金剛飛拳啊,自從挨過你的拳頭之後,我三天兩頭流鼻血。」

「……對不起……」反射性的低頭道歉之後,齊宇衡馬上改口道:「不對,你幹嘛轉移話題?」

「我沒有轉移話題。」歐陽哲搖頭的模樣看起來意外的老實。「我說完了。」

說完了,換你了。

歐陽哲無預警的把球丟回來,齊宇衡愣愣的接住,腦袋忽然一片空白。

換我了?換我……要說什麼?

歐陽告訴他為什麼那麼悲觀的理由了,接著……要換他表態嗎?因為他說過「一輩子合不來」和「討厭你」這種話,所以「喜歡」也要由他先說?

歐陽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八成是情緒激動過度的關係……因為自己現在也很累。齊宇衡的耳根不知何時又熱了起來。

「我不討厭你,以後也不會討厭你……」扶著茶几站起身子,齊宇衡向後坐在茶几上,平視著歐陽哲的臉。「……人對人的印象是會改變的。我在學校時跟你不熟,光憑側面的印象來說,的確不怎麼喜歡你,但是後來跟你相處了這段時間,我覺得……覺得……跟你在一起的感覺……很好。」

齊宇衡緩緩閉上眼睛,撫平了胸口的起伏後,再緩緩睜開。

一起喝酒,一起喝醉,一起打電動,一起吃早餐,一起接吻,一起做愛。跟歐陽在一起的感覺,很好很好。

「真的?」

「真的……歐陽,我……」

我喜歡你。

好喜歡你。

告白的瞬間,那種近乎虔誠的心情跟跪在神明面前禱告時非常相似。面前的人是最重要的人,映在眼裏和充滿心裏的,全都是純潔美好的東西──

然後,齊宇衡在歐陽哲的眼裏看到一抹得意。

「……。」

「……?」

「歐陽哲,你在偷笑。」

「……有嗎?」歐陽哲摸了摸臉。

「有。」剛才在齊宇衡臉上那種既緊張又羞怯、夢幻得幾乎要開出百合花的神情一下子不見,換上了山雨欲來的青氣。

「馬的……明明是你先喜歡我,耍了我那麼久,害我一整個禮拜像掉了魂一樣,為什麼現在還要我先說?」

「宇衡你最近講話變粗魯了。」

「有也是你害的!」

「可是我覺得我變比較有氣質了……」

「幹!那一定是我的!還來!」齊宇衡伸手扯住歐陽一直沒扣上的襯衫,向他討索自己消失已久的氣質。「快還來!」

「怎麼還啊……」歐陽哲笑了。

歐陽的臉色仍然偏白,眼下的黑圈跟眼皮的紅腫相互輝映,兩頰稍微凹下去的樣子看起來還是略顯憔悴。

但是他一邊被齊宇衡無理取鬧的扯著襯衫,一邊隨著拉扯的動作搖來晃去,笑得很開心。

齊宇衡這才發現自己有多想念歐陽這種白牙閃閃的、賤賤的笑容。

吶,歐陽,你就這樣吧,一直這樣好不好?我很喜歡你那明明沒在耍心機卻又看起來一肚子壞水的樣子,喜歡你那有點邪惡的表情,喜歡你笑的時候露出好白的牙齒。

不要再像個笨蛋一樣自己傷心了。

手指觸到歐陽哲胸口上那些自己吮出的吻痕,齊宇衡心情激蕩起來,原本扯著襯衫前後搖晃的手忽然改變方嚮往下拉,剛剛還在說粗話的嘴巴也朝著那口白牙壓了上去。

「唔……」

歐陽被吻住時,因為驚訝而從喉間發出的哼嗚聲就像昨晚自己壓著他時一樣迷人。

齊宇衡扯衣扯褲的動作愈來愈猴急。

就算那張沒有履行期限沒有解除條件的超好康同意書被撕破揉爛了,歐陽也還是會乖乖張開雙腿任自己胡作非為的。

不是因為誰欠誰,也不是因為誰的力氣比較大。

因為,他喜歡他嘛。

「……!」

借著蘆薈凝露的潤滑,把昨天晚上喊了煞車的勃發欲望推進歐陽體內。當那溫熱緊窒的感覺完全裹住自己器官的時候,齊宇衡感到一陣巨大的恍惚。

又幸福又興奮,又平靜又激動,好像在做一場有痛覺的夢。

還沒中午,透過窗簾照進室內的日光很充足,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

清醒時的歐陽哲似乎習慣壓抑聲音,那吞在喉間的呻吟不斷地激起齊宇衡的征服欲。

搖晃著兩個人的身體,低頭看著歐陽既痛苦又快樂的模樣,感受著他搭在自己腰間時而緊抓時而推拒的十指,齊宇衡一次又一次彎下身吻他的嘴唇、舔他的牙齒。

歐陽的表情、聲音、汗水還有不小心擠出來的眼淚,統統好可愛。

如果自己在被歐陽壓在下面時也是這副模樣的話,歐陽怎麼可能不喜歡自己呢?

這個念頭讓齊宇衡全身都發熱,在他身下的歐陽哲感受到體內的壓迫感忽然增加,原本就忍得辛苦的呻吟聲終於從唇間漏了出來。

「嗯……!」

「歐陽……」齊宇衡不知道第幾次彎身,啃上了歐陽哲發燙的耳垂。「歐陽,我喜歡你……」

我好喜歡你。

只是想說,不需要回答,只是想說而已。

喜歡你。

這三個字是火力最強大的愛撫,歐陽哲溢出一聲嗚咽,身體往前蜷起又鬆開,在二人相貼的腹部之間射精。

哇哇哇哇哇……歐陽身上傳來的痙攣和那聲嗚咽讓齊宇衡眼前一片空白。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光看著歐陽舒服的樣子自己就變得好舒服好舒服快要忍不住了──

「……我也……」歐陽哲額上的發絲被汗水黏成一束一束的,貼在額頭上有點卷。射精之後那既滿足又疲倦的嗓音輕啞得像在哼歌。

「我也喜歡你……」

嗚……忍不住了……。齊宇衡頹然往前倒,毫不客氣的壓在歐陽身上。

這三個字對他也很有效果。

「本來想做久一點的,可惡……」

「……初學者還那麼貪心……」

傳統觀念裏,要先說愛,才能做,是很有道理的。

因為如果先做了再說愛的話,說完愛之後,就會毫無節制的一直做一直做一直做。

「……。」

「……。」

啊啊啊啊啊只是看著你

啊啊啊啊啊我的心就是太鼓武士

遊戲畫面一直反復播放著可愛的主題曲,二副遊戲用鼓卻被不知道是誰的腿踢踢推推著移得老遠。

鼓和遊戲都買了快一個月了,這兩人卻連簡單模式的「森林裏的熊先生」都還沒過關……這樣要怎麼挑戰那首跳舞大搜查線啊?

到底是誰先轉頭看誰的?反正不管是誰先轉頭看誰,先出手的就贏。

生存即是戰爭──這句話在齊宇衡和歐陽哲的愛情中充份體現了它的真實性。

即使齊宇衡用編輯貼稿的巧手把同意書修復成原來的樣子,但在上次之後,腰痛外加拉肚子、虛弱了一整天的歐陽哲,說什麼也不願依約讓齊宇衡自由使用自己的局部。

其實也曾有過公平協議──不一定輪流,但兩人在上或在下的總次數必須相等。可惜協議生效沒多久,齊宇衡就發現自己在月曆上作記錄畫的圈圈會被歐陽哲偷偷塗改。

因此,兩人之間的默契就回歸到物競天擇的原始方式──先出手的人在上面。

這是一場永無休止的戰爭,從生理到心理都令人無比緊繃。有時候,明明只是不含任何情欲的動作或目光,也會激起對方的警覺心,然後先發制人的撲上來──

老話不是這樣說的嗎?攻擊就是最好的防禦──即使、即使被「防禦」的一方根本沒有攻擊的欲望。

「唔……」死歐陽……齊宇衡被吻得頭昏腦脹,耳中還得聽著那可愛到爆的遊戲主題曲不停地重複重複再重複。

迷亂著同時又懊惱著,齊宇衡覺得自己快要人格分裂了。最近連輸好幾次,歐陽野性的直覺簡直跟動物沒兩樣,面對挑戰展開防禦的速度愈來愈快。

可是……可是他明明只是想叫歐陽幫忙抽張面紙而已啊!結果才轉頭望過去,就發現歐陽也正好轉過來看他,接著,要求的話都還沒開口,就被壓倒了。

「……!」雖然打鼓打不到一半就莫名其妙被「防禦」,但當歐陽哲的手指穿過衣服下擺爬上他胸前時,齊宇衡還是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歐陽,」努力拉回神智,扯了扯那顆在自己胸前又啃又吻的腦袋。「喂,歐、陽……」

「幹嘛?」沙沙啞啞的嗓子被情欲渾濁了音色。

「我……只是……」別咬了啦笨蛋……「只是想叫你幫、幫我抽張面紙……」

「面紙?」歐陽哲壓抑著滾燙的呼吸,伸手繞過齊宇衡後腰向上托起,一把扯掉了他的褲子。「現在還用不到……」

喵的什麼還用不到不是那個意思啦啊啊啊啊──

「嗚。」嗚嗚嗚嗚嗚……

齊宇衡咬住手腕堵住呻吟,但歐陽在自己腿間發出的吱吱啾啾聲卻一直鑽進耳朵。

電視上的太鼓和鼓棒還有祭典的夥伴們還在很有活力的唱著──

喜歡你唷絕對絕對絕對哦

隨著不斷攀升的快感,腦袋也愈來愈混亂。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啊……

「喂、歐陽……」用鼻腔發出的聲音已經聽不出是阻止還是要求了。

歐陽哲專心一志的動手又動口,沒有空回答。

「……嗚……」歐陽涼涼的手指伸了進來,變暖之後又退了出去。

然後另一個東西再推進來。

做愛做到很舒服的時候,會有靈魂離體的感覺。接著會特別容易因為身體快感太強烈,而導致意識背道而馳地浮現一些八竿子打不著邊的奇怪畫面。

「……宇……衡。」

歐陽的汗水滴落在自己肚臍附近……夏天,快要到了吧?

齊宇衡恍恍惚惚地想像著石器時代的男人用狼牙棒攻擊中意的女人然後拖回山洞當老婆,覺得自己現在正身曆其境地被壓在黑漆漆的山洞裏。

深入體內那屬於歐陽的器官非常有精神,相觸的肌膚也好燙。

雖然每次歐陽撲上來時都熱情得像被水蛭精附身,但齊宇衡還是忍不住想:他這麼主動,到底有幾次是真的想做、有幾次是怕被壓?

「我的技術真的這麼爛嗎……」

******

在彼此沒有交集的情況下,度過了大學的四個春秋。

一直以為自己只是羡慕那個人,羡慕他柔軟的頭髮、優雅的肢體,羡慕他活得很自然的樣子。

直到當兵時,那個跟他一樣有著柔軟黑髮和稚氣臉龐的學弟說了一句「要跟我上床嗎」,那張氣質相似的笑臉在自己身上撩起的欲望才讓歐陽哲瞬間明白──

那一直埋在心裏的感情,不是羡慕。

那個不管過了多久都不會忘記的背影、那種憧憬到恨不得自己能與他合而為一的心情,並不叫做「羡慕」。

愈跟他在一起,就愈容易夢見那個夏天的背影。

歐陽哲睜開眼睛,穿透窗簾的日光濃重得彷佛能從空氣中看見形狀。夢裏的寂寞感覺還殘留在身上,胸口空洞洞的痛著。

他朝著齊宇衡近在咫尺的睡臉伸出手,確認般地輕輕觸摸。

「唔……」

醒了。

歐陽哲沒有把手指收回來,只是定定的看著齊宇衡睜開眼睛。

「好餓。」

「想吃什麼?」

「我想想……」

齊宇衡還沒想出任何具體的點子,歐陽哲的手臂就纏了上來,嘴唇在額上臉上頸上壓過來揉過去,貼在身上的體溫跟睡著之前一樣燙。

迷迷糊糊中,被歐陽翻過了身。

「喂……歐陽……」才被蹂躪過的地方又再度被侵襲,齊宇衡抱著枕頭哽咽起來。

肚子餓……。

我沒有要攻擊你啦……不要動不動就防禦好不好……。

「累死了。」

「那我們去吃飯。」笑的歐陽哲看起來清爽得令人討厭。

好好的一個星期六,明明起得蠻早的,卻到下午三點才準備吃「早餐」……

「我餓得動不了了。」齊宇衡從棉被堆上滾下來,左腳踢中了歐陽坐在床沿的屁股。「你去買回來給我吃,哼。」

「好,要吃什麼?」

歐陽哲回頭看人的眼神很寵溺,右手在剛才故意踢中他屁股的那只腳上留連不去,食指指尖從腳掌滑上了腳踝,繞著踝骨打轉。

「……會癢……」說著會癢,卻沒有縮腳的打算。「我要吃鍋燒面,還要貝司德的起司蛋糕和吉野家的可口可樂──一定要吉野家的,那家店裏調得比罐裝的濃。」

「你是故意要整我嗎?」貝司德、面攤和吉野家剛好呈正三角形,而齊宇衡住的地方就在三角形中心點。

「哪有。」齊宇衡翻滾身子滾上棉被堆,然後再次軟綿綿的滾下來,順勢又踢了一下歐陽的屁股。「那,你不去嗎?」

「去去去……」

「嘿嘿。」齊宇衡呈大字狀躺在床上,咧嘴而笑。

歐陽哲揉著屁股站起身,穿好衣服之後,拿了手機和錢包,正要轉身開門,卻被齊宇衡叫住了。

「歐陽。」

「嗯?」

「你……要不要搬過來跟我一起住?這邊夠大,住一起可以省房租。」

考慮了好幾天的提議終於找到機會問出口,感覺到歐陽微帶詫異的目光,齊宇衡知道自己的臉又紅了,身體也像含羞草一樣慢慢縮了起來。

「因、因為你住市中心,房租很貴不是嗎……啊,如果你覺得搬到我這裏上班會太遠的話就算了……」

「……好啊,」歐陽哲露出微笑。「不過我得先跟室友商量,看找不找得到人補我那個缺。」

「反、反正你考慮一下……我是覺得這樣比較省……」

歐陽哲看著床上那尾煮熟的蝦子,沙啞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著笑的關係,聽起來好柔好柔:「那麼,這位澳洲來的客人,您點的是鍋燒面、貝司德的起司蛋糕以及吉野家的可口可樂是嗎?」

「對。」齊宇衡「啪」的一聲翻成原來的大字形,臉上還在燒,態度卻又了回來:「鍋燒面的麵條煮久一點不要放蝦子也不要紅蔥蛋可以多打一顆還有……」

「沒聽見沒聽見。」

歐陽哲迅速退出房間,堵住更多吹毛求疵的要求;房門一關上,房裏那個澳洲人的笑聲就透過門板傳了出來。

「你要快回來不然我會餓死──我再三分鐘就會死透──」

「三分鐘只走得到巷口,我明年會記得為你上香。」

「烏鴉……」

聽見外面大門關上的聲音時,齊宇衡大大松了一口氣,又蜷回剛才的姿勢,把紅透的臉在掌心揉了又揉。

「丟臉死了,結巴什麼……」

真討厭自己這麼遜的樣子。

開始交往之後,兩個人見面的頻率跟之前差不多。

因為歐陽哲工作性質的關係,只有週末才能到齊宇衡家裏一起過夜,有一兩次睡到半夜還被緊急電召回去處理程式。

如果跟歐陽相處時間能多一點,就不必老是在那邊勾心鬥角的防禦來防禦去了吧?也想多跟歐陽講講話,想知道他平常怎麼過日子。

午後的日光讓房裏溫度上升,齊宇衡賴在床上呆瞪著天花板胡思亂想,汗水漸漸又濕了身體,在床單上製造出一個人印。

「嘖。」早上洗過一次,下午又洗一次,現在再洗真的會破皮……

死歐陽,害自己要洗那麼多次澡……齊宇衡一邊碎碎念一邊還是認命的撐起身子,像遊魂般走進了浴室。

「討厭的夏天……」

夏天真的很討厭。

才仔仔細細地沖完澡,還沒離開浴室,洗過的頭就又蒸出一片薄汗。

「如果是有潔癖的人也許會恨不得整個夏天都泡在水裏吧……」

擦幹頭髮之後,齊宇衡坐在床沿用怨恨的眼神瞪著吹風機好一會兒,才下定決心拿起那個會吐熱氣的怪物往自己頭髮上招呼。

不吹幹會頭痛……可是這樣嗡嗡嗡嗡吹著,頭一樣開始痛起來了啊……

肚子好餓。

看了看丟在床頭的手錶,歐陽哲出門快要四十分鐘,如果沒有迷路的話早該回來了。

吹風機吹得齊宇衡頭昏腦脹,汗水從頭頂不斷冒出,沿著頸子流進衣領……

不吹了不吹了,邊吹邊被汗水弄濕要吹到什麼時候──而且再吹下去腦袋會像霜淇淋一樣化掉!

粗魯地拔掉插頭之後,齊宇衡才發現自己的手機正在叮叮嘟嘟的響著,不知道響了多久。掀蓋接聽之前,看見來電顯示歐陽哲的名字,未接聽電話有二通。

「喂?歐陽?抱歉,我剛剛在洗澡吹頭髮。」

「宇衡,不好意思,我忽然有急事。」

「……急事?」齊宇衡一下子呆住了,又有一道汗水從頭皮上滑下。

「你要吃的東西我買回去了,掛在門上,你要記得開門去拿……」

「……咦?」齊宇衡大步跑到門口,一拉開大門,就看見門把上掛著的塑膠袋,鍋燒面、可樂和起司蛋糕統統放在一起。

既然買回來了怎麼不進來?有那麼急嗎?話機裏,歐陽身邊有很吵雜的行人來往聲。「是工作的事嗎?你在哪里?」

「嗯,公司那邊突然有電話來,真的很抱歉……我在捷運站了。」

「工作在趕的話也沒有辦法……會再回來嗎?」

「我……儘量。」歐陽沙沙啞啞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無奈。

儘量等於不會。歐陽哲說「會」就是會,但沒說會的時候,就百分之百不會了。齊宇衡從袋裏拿出被鍋燒面煨到有點溫的蛋糕和可樂,壓抑著心裏的失落感,又問道:

「那……明天呢?」

「明天應該沒問題,我再打電話給你。」

打開鍋燒面,熱騰騰的霧氣散去之後,碗裏的面露了出來──麵條煮得有點胖,碗裏沒有蝦子也沒有紅蔥,兩顆蛋像雙胞胎一樣黏在一起。齊宇衡放心的露出微笑。

「好。」

「那你早點休息,今天應該很累……咳咳。」

「……好。」知道對方口中那個「很累」指的是什麼,齊宇衡在聽見歐陽被口水嗆到的聲音時,也忽然很有用力咳嗽的衝動。

好熱好熱啊……夏天。

「那我要掛電話了。」手機裏傳來電車進站的聲音。

「嗯,拜拜。」

明天應該沒問題,我再打電話給你。

齊宇衡歎著氣放下手機,捧著鍋燒面坐到沙發上,一邊跟那些熱湯熱面作戰,一邊無法控制地流下了鼻涕。

我再,打電話給你。

「……騙子……」

隔天──星期天,下午四點鐘,齊宇衡額角的青筋跳舞跳得跟午後斜照的陽光一樣熱情奔放。

從中午開始注意手機,到下午兩點覺得有點生氣。氣到四點,MondayBlue一如往常地提早在胸口發酵,齊宇衡才驚覺星期天又快要過去了。

拿起手機,撥了歐陽的號碼。

「……喂。」響了十幾秒才接聽,手機那端傳來的是陌生的聲音。

「呃……」一瞬間以為自己撥錯了,但歐陽的號碼設了單鍵撥號,不可能撥錯。「你好,請問歐陽哲在嗎?」

「歐陽在睡覺。」

那人的聲音扁扁的,像從牙膏軟管裏擠出來的一樣,咬字有點漏風,應該是嘴裏叼著煙。

「請問你是……?」

「我他室友,等他醒來我叫他打給你──端木泱!你給我躺下!」

啪噠。

齊宇衡聽見手機撞地的聲音,然後是有點距離感的扭打跌倒和哭喊吼叫聲──剛剛那個扁扁的聲音不斷爆出粗話,還有一個哭到變調的聲音在大叫「放開我你這個死禿頭」。

這二個聲音的主人……都是歐陽的室友嗎?怎麼聽起來很危險的感覺?

「喂……哈囉?有人在嗎?」

明知道手機那一端不太可能會有人有空回答,齊宇衡還是像個傻子一樣朝著手機問話。

回報入耳中的是乒乓亂響的雜物碰撞聲,還有那個又哭又鬧的聲音,在那個扁扁的聲音又罵出一聲「幹」之後發出尖叫,活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貓──

「死禿頭……阿哲救我、阿哲我只要你啦嗚嗚嗚──」

嘟。

手機斷訊了。

齊宇衡慢慢把手機移到眼前,盯著那不到二十秒的通話時間,腦袋不知怎地變得鈍鈍重重的,好昏好昏。

揉揉鼻子,打了個噴嚏。

那個「阿哲」……是指歐陽嗎?

「……。」快要被MondayBlue淹死了。

電腦正在關機,齊宇衡盯著螢幕的臉反射著畫面上的藍光,看起來有點陰森。

「宇衡,還不走嗎?要關燈了。」

「啊……」齊宇衡抬起有點茫然的臉,發現辦公室裏的座位幾乎全空了──星期一總是令人憂鬱,沒人有留下來加班的心情。

「我、我也要走了。」

眼見同事正把手按在電燈開關上等待,齊宇衡匆匆忙忙站起身收拾東西,一把抓起放在桌上的手機,甩進包包裏。

手機一整天都沒有響過。

為什麼會這麼低落呢?只不過是這次週末的相處時間因為不可抗力減半了而已。齊宇衡慢如龜爬的走出公司,正在等紅綠燈時,一部紅色小轎車慢慢滑到他身前停下。

「……呃?」誰啊?開這種好像玩具車的車子。

齊宇衡呆呆看著車窗搖下,露出一張微帶青氣的臉。

「歐……陽?」

「我送你回家。」歐陽哲用力撥著頭髮,眉頭皺得死緊。

能在上班日裏見到歐陽,應該要覺得很高興的,可是歐陽看起來……快要死掉了。

「……。」齊宇衡有點猶豫,有話想問,卻不知要怎麼問、要問什麼。

「快上車吧。」歐陽哲累到連笑容都撐不出來了,兩隻手臂抵在方向盤上,背駝得彎彎的,眼神在催促著齊宇衡上車。

「碰」地關上車門之後,齊宇衡發現這部小轎車的內部比外觀更小,一坐下,兩手兩腿就分別頂到車門車壁……轉頭看向手長腳長的歐陽哲,那景象簡直就像是被某種刑具束縛住一般慘無人道。

也有點像帶小孩去兒童樂園玩的爸爸被困在碰碰車裏。

「歐陽,這是誰的車?」

「室友的。」歐陽哲鐵青著臉轉動鑰匙。「我的車壞了,所以跟他借。」

室友的車?不知道是那個罵髒話的還是大哭大叫的?

「你看起來好像很累,開車沒問題嗎?」

歐陽哲冷笑一聲,目光中有濃濃的怨恨。「沒問題。」

引擎一下子踩到最底。

「沒問題就好啊啊啊啊啊啊──!」

歐陽在生氣……氣什麼啊嗚哇哇哇哇──!

一下子就到家了。

雖然只有一下子,也夠讓人頭昏了。

停好車之後,兩人並肩走進巷子,見齊宇衡的腳步有點蛇行,歐陽哲伸出右手攬過他肩膀。

歐陽的手勁很強,被抓握住的肩膀隱隱生疼。長長的巷子走到底,夕照下的歐陽一直面如嚴霜──壓抑了超過廿四小時的鬱悶感在齊宇衡胸口翻滾了起來。

「我昨天下午打給你,你室友說你在睡覺。」然後還聽見一場驚天動地的格鬥。

「抱歉……我醒來時已經快天亮了,」歐陽哲伸指用力扒梳著頭髮。「手機被人踩成兩截,公司的電話又不能外撥,所以一直沒辦法回電話給你,對不起。」

聽起來很慘烈。齊宇衡只得點點頭,回了句「沒關係」。

沒關係個頭。

當齊宇衡拿出鑰匙打開大門,卻發現歐陽哲仍然只是青著一張面皮站在一旁說「那我回去了」時,他終於也沉下了臉。

「歐陽哲。」

「嗯?」

「我哪里對不起你嗎?」

被這麼一問,歐陽哲顯得有點錯愕。「沒有啊,怎麼了?」

「那為什麼特地送一張臭臉來給我看?」失約的人明明是你。

「……。」歐陽哲愣在門邊。

「算了,你自己開車小心。」

負氣推開大門正要跨進去時,一隻手從身後伸過來橫在眼前。

歐陽哲低低的聲音吹在耳邊:「不要生氣,我只是很想見你而已……」

「沒生氣啦。」

齊宇衡低著頭,覺得自己很丟臉,原本應該要爆出來的「你說要打電話都沒打好不容易見到面結果一直鐵青著臉而且還馬上要走……」全部都卡在喉嚨裏,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那,要不要進來坐坐?」

「……我還得回公司……。」

「坐一下就好。」我也很想你啊,笨蛋。

歐陽哲最後還是進來坐了。

可是他坐在自己身上……齊宇衡頭昏腦脹的任歐陽把自己推倒、解開皮帶拉下拉煉──在極具效率的短暫愛撫之後,歐陽拿出成年男人必備的套子幫齊宇衡套上,然後,咬牙坐了上來。

「喂喂,歐、陽……」這樣算是被防禦了嗎?不太對啊?

自己剛才只是問了一句「你怎麼了看起來好累」而已,歐陽就開始做出更累的事。

「嗯?什麼……事……啊……」

歐陽哲的長腿在齊宇衡腰側跪折著,略顯蒼白的臉龐染上情欲的紅暈。他身體慢慢往下沉,隨著內部被撐開,表情也愈來愈痛苦。

「歐陽啊……」齊宇衡伸手扣住歐陽的腰,阻止他繼續這麼急躁的自虐──沒有預兆沒有前戲而且什麼都自己來,的確是自虐沒錯。

「你、不喜歡嗎?」雙手抵在齊宇衡腹上,歐陽哲喘著氣低頭詢問。

「就……」就是太喜歡了才不能讓你這樣啊混賬!感覺歐陽溫暖的緊裹著自己,齊宇衡扣在他腰上的手指開始抖了起來,應該要阻止的,但卻又好想狠狠把他往下按。

不等齊宇衡下定決心,歐陽哲抓開了停在自己腰間的那雙手,身體往後一傾,讓兩人相接的部位完全密合。

「……嗚!」

「別、別鬧了,歐陽……你都那麼累了……」真的會死掉耶。

「那你就不要都讓我用力啊。」歐陽哲側著頭,又疲倦又辛苦的臉上居然還扯得出笑容。

「死傢伙,這種時候才捨得笑……」可惡,忍不住了。

歐陽怎麼了呢?他是察覺出自己的不安,才會破天荒做出這種事吧?

齊宇衡緩緩動著腰,往上頂又往下拉,看著跨坐在自己身上的歐陽哲在那一進一出的動作中閉緊了眼睛,咬白了嘴唇,掙紅了耳根頸根。

歐陽……你是在安撫我嗎?

汗水濕了齊宇衡的眼睛,快感一波一波地襲來,連帶讓他看不清楚歐陽的表情。

對照著過去幾個週末的攻擊防禦模式,歐陽這種程度的犧牲,的確表現出了極大誠意的懷柔企圖……但齊宇衡此刻的心情,卻像是被鋪天蓋地的大軍以武力強行鎮壓。

該死……。

最該死的是即使是武力鎮壓也還是好舒服啊……。

「宇、宇衡你……嗯……」

歐陽哲的身體軟綿綿的沒什麼力氣,隨著齊宇衡的動作愈晃愈快。他大概真的很累,累到連聲音都關不住,夾著喘息的哼嗚聲不停從後仰的喉嚨間溢出。

那難得一聞的歐陽式呻吟刺激著齊宇衡的聽覺,扣在歐陽哲腰間的十指又加了幾分力,斷斷續續的呻吟開始改變頻率,喘息的間隔愈來愈短愈來愈短……。

「啊、啊啊……」

好吧,以暴制暴是最簡便的手段了,超越對方鎮壓的反鎮壓……。

一如古今中外所有歷史的教訓,大部分武力衝突最後終將以兩敗俱傷收場。

「……累死了。」

齊宇衡癱在床上不想動,身邊的歐陽哲也沒好到哪里去,啞啞的聲音聽起來很可憐:「我覺得自己好像在涮涮鍋裏煮過頭的油豆腐一樣……」

「那樣好難吃。」咬下去還會被吸得太飽的湯汁燙到舌頭。

「對呀。」歐陽哲連笑聲都快發不出來了。

「歐陽,」齊宇衡側過身,拉來薄被往歐陽肚子上蓋,一臉擔心的看著他。

「你有什麼煩惱嗎?我覺得你怪怪的。」

不只是身體上或是工作造成的疲累而已,總覺得他壓抑著心事。

那,是怎樣的?

說他開朗,又常常搞不清楚他在想些什麼;說他心機深,卻又會在喝醉之後哭得像個小孩……齊宇衡皺起了眉,發現自己無法在心中明確勾勒出「歐陽哲」的形狀。

「沒事呀、沒事……」歐陽哲拉開薄被,像個老頭一樣彎腰駝背的坐起身,扣好襯衫扣子之後,慢吞吞地穿長褲,在抬腳時還發出小小的叫聲。

不會吧──齊宇衡跟著坐了起來。

「你幹嘛?」身體都還沒涼,就急著穿衣服?

「我要回公司。」整裝完畢的歐陽哲連回頭微笑的背影都顯得虛無起來。

「你要不要先睡一下?睡一下就好……你看起來靈魂離體至少三十公分了。」

齊宇衡擔心的跟在歐陽哲後面移動,開始對接受挑釁而跟著動用武力的自己感到懊悔。

歐陽都那麼累了,還要被自己這樣那樣……。

「沒關係啦,我已經吃過補品了。」

「補……」補品?被吃的是你才對吧?

齊宇衡愣得忘了闔嘴,被歐陽哲湊過來啵啵啵吻了好幾下。

「我現在神清氣爽,再多困難也不怕。」

開門離去之前,歐陽哲笑得白牙閃閃,彷佛真有神功護體一般。看見這種笑容,齊宇衡忍不住伸手抱緊了他。

「歐陽,不要死?。」

「好好好,我不會死的。」

大手在頭上摸了幾下以示敷衍,齊宇衡放開了那個明顯瘦了一圈的身體,抬頭道:「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就跟我說,不要客氣。」

「好。」

一樣是白牙閃閃的笑容,湊過來又啾了一下。

大門關上的那一瞬間,齊宇衡忽然感到有點悲傷。

******

戀愛是這麼麻煩的事嗎?

齊宇衡歎了口粉紅色的氣,接著又因為那太過少女的氣氛而伸手甩了自己一巴掌。

「好痛……」打太用力了。

為什麼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之後,彼此反而無法坦率?

今天星期五,按照慣例,是二人見面的日子。可是下午歐陽打了一通電話來,說今天是他這個月的D-Day,必須留在電腦旁邊待命,不能外出。

D-day是「作戰計畫執行日」吧?每個公司果然都有自己的術語。

「唉。」今天見不到歐陽了。

「唉。」

「……。」齊宇衡轉過頭,看向不知何時站到身邊正在推眼鏡的美女上司。

「胡、胡姊,妳歎什麼氣?」

「我在羡慕年輕人。年輕人真好,有這麼多煩惱。」胡寧推完眼鏡又撥撥頭髮,表現出一副「我在這裏站了很久」的樣子。

「……。」

「別這樣,我有事想拜託你。」胡寧雙手在胸前合掌,笑問:「能不能找一天帶我去買遊戲主機?我想送人……記得你有在玩嘛?」

「好啊,哪一天?」

「今天,或者是今天,不然今天也可以。」胡寧笑的扳著手指。

「……。」什麼「或者」、「也可以」?根本就是強迫要今天啊這女人──!

齊宇衡無力的趴倒在桌上,胡寧見狀擰起了秀眉,纖纖素手掩上胸口,憂愁而又微帶怯意的問道:

「啊……不行嗎?」

「說哪的話,當然行!只要是胡姊您有需要,不管是今天還是今天甚至是今天,隨便哪個今天都可以,哈哈哈!」齊宇衡的笑聲明顯地自暴自棄。

算了,反正閑著沒事,今天歐陽也不會來……

「那就決定是今天了,謝啦!」

一個三十二歲女人在自己身邊學五歲小女孩拍手跳躍的畫面太令人害羞,齊宇衡尷尬得想別開臉,卻在偷偷轉動脖子的同時,遭到劈頭劈臉的稿紙吹雪攻擊。

「那麼這個跟這個,麻煩下班前打好字給我磁片,啦啦。」

她真的……很開心。

齊宇衡整理好散了一身的稿紙,目瞪口呆的看著上司踩著愉悅的步伐離去。

******

胡寧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到齊宇衡向她推薦太鼓達人為止。

「音樂類的不行。」她搖了搖頭,笑容變得有點遙遠。「那孩子耳朵不太好。」

「呃……」抱著遊戲用鼓的齊宇衡聞言一愣,呆了幾秒才回過神。

那孩子?耳朵?

「所以,最好是畫面漂亮、故事性強的遊戲。」胡寧補充道。

「那、那麼這個如何……」

「唉呀!」

還抱著鼓的齊宇衡轉身動作太大,掃倒了一整排陳列在架上的遊戲片。

「……。」

一團混亂。

兩人蹲在地上幫忙撿起散落一地的遊戲片之後,還得像等待處罰的小學生一樣站在旁邊,看著緊張兮兮的店員把遊戲片一一拿起來搖晃檢查。

「抱歉,胡姊……我請妳喝咖啡。」

提著剛買的遊戲主機,看見胡寧那總是整齊滑順的頭髮因為蹲低撿遊戲片而變得有點零亂,齊宇衡感到過意不去,吶吶的提出具體賠償措施。

「唔?是我拜託你幫忙,該請客的是我才對……」說到這裏,胡寧語氣忽然一沉,臉色也變得嚴肅。「你啊,不要老是聽見什麼事都裝作沒事一樣,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啊,你不是很好奇嗎?」

「呃?」

胡寧攤了攤手。「當然問了我也不一定會講,不過這部分你就不用操心了。吶,問吧?」

齊宇衡呆了半晌,才吞吞吐吐的問道:「妳剛剛說那孩子耳朵不太好,是怎麼回事?那孩子是誰?」

胡寧的態度再次大轉變,雙手在胸前「啪」了一下,臉上的笑容燦如春花。

「唉呀,那孩子的事,我很樂意跟人分享的。」

「……。」這個變臉大王……。

「喝咖啡?」她一手勾住齊宇衡臂彎,另一手指向旁邊的連鎖咖啡店。

「……好。」

綠色招牌的燈光在美女上司的星眸中流轉,齊宇衡跨出步伐,感覺心頭那塊不知名的大石似乎變輕了一點。

「胡姊……」

「嗯?」

「妳雖然有點恐怖,但大體上還是算『療傷系』的吧……」

「……宇衡,你最近講話愈來愈縹緲了……」

自動門往兩邊開啟,店員的「歡迎光臨」跟店內帶著咖啡香的冷氣同時撲面而來。

那個因為太過熟悉而變得陌生的身影也同時刺入眼簾。

「歐陽?」

「歐陽?」

「……啊……宇衡。」

歐陽哲就坐在門邊,身上黏著一個長頭髮的生物,一與齊宇衡的眼光對上,他皺起眉,右手無意識的掩上額頭,露出「糟糕了」的表情。

好幾道雷轟隆隆地劈入齊宇衡腦中。

第一道雷是下午歐陽在電話中說的「抱歉,今天是D-Day所以不能外出」。

第二道雷是歐陽臉上那種活像被抓奸的心虛表情。

第三道雷是那個黏在歐陽身上看起來不知是男是女是死是活的長髮生物。

D-Day……騙人的?騙我?

接下來不停打入腦中的雷已經無法一一定義了,齊宇衡站在原地瞪著歐陽哲。

很生氣,很生氣很生氣。

不是因為那個長髮生物黏在歐陽身上,也不是因為那個長髮生物黏在歐陽身上而歐陽居然一點反抗都沒有。

生氣、生氣是因為……歐陽騙了自己。

歐陽對自己說謊。

齊宇衡的臉色愈來愈青,歐陽哲眉頭也愈皺愈深。

「朋友?」不明究裏的胡甯仍然勾著齊宇衡手臂,探過頭來看了歐陽哲一眼。

「……。」齊宇衡無法回答,只是用力的吸氣又吐氣。

胡寧的聲音讓那個長髮生物抬起了頭,白皙而弧線美好的臉,是男人的臉。

他雙手仍然巴在歐陽前胸後背上,十分迷人的一雙眼睛得像是醉了一樣,先是看了看胡寧,接著看了看歐陽哲,最後隨隨便便的掃了齊宇衡一眼。

「呣,阿哲……你朋友?」

軟綿綿的身子像藤繞樹一樣借著歐陽哲的身體爬高,問話的同時,在歐陽哲的耳垂上輕輕咬了好幾口。

齊宇衡的眼睛專注在歐陽哲身上,目光充滿柔情,沒有挑釁。

是啊,如果是挑釁就太遜了太遜了現在可是廿一世紀怎麼還會出現這種情節嘛……齊宇衡腦袋裏一片混亂,咖啡香和蛋糕香不停地攻擊著他此時非常脆弱的神經,以致于連歐陽哲用力別開臉之後歎著氣罵出的那句「別鬧」,聽在他耳中都像是老夫老妻在調情……。

從剛剛開始就在齊宇衡腦裏交戰的小天使和小惡魔勝負立分,小惡魔的三股叉如有神助般一舉戳中小天使的屁屁,小天使「啵」的一聲不見了。

黑色的蝙蝠翅膀拍動,填滿腦中、胸中的,全是負面的情緒。

混蛋歐陽──不,不行……胡寧剛才說過的那句「有什麼想問的就問啊」忽然浮上腦海,齊宇衡瞬間壓下了怒吼的衝動。

「歐陽,你不是說今天是D-Day嗎?」

齊宇衡努力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要太酸太澀太兇惡,但他極力維持的好風度在那個長髮男人代替歐陽回答之後瞬間崩潰了。

「是D-Day沒錯,」長髮男人輕巧地移動身子坐到歐陽腿上,動作熟練得像澳洲動物園裏的無尾熊。「DateD……我跟阿哲重要的DateDay,阿哲,啾。」

「閉嘴……」歐陽哲欲哭無淚的表情活像第一天上班的幼稚園老師。

「……。」Date的……D?原來這就是D-Day?阿哲?啾?

「宇衡,他喝醉了。」歐陽哲一手撐著長髮男人軟綿綿的身子,另一手又按上了額角。

「喝醉?」齊宇衡的臉皮無法自製的抽搐起來。「我怎麼不知道星巴克有賣酒?」

「……。」察覺出情人的嚴重反抗,歐陽哲又歎了口氣。

幸好,幸好店裏很暗……要在事態失控之前抽身才行。胡甯悄悄抽出勾在齊宇衡臂彎中的手,接過他手上的遊戲主機,揚起千錘百煉的迷人微笑:「宇衡,你跟朋友慢慢聊,我先回去了……」

「我陪妳回去。」

「不不不用了啊哈哈……」開溜失敗。

胡寧一腳已經跨出店門,手臂卻被鐵青著臉的齊宇衡一把抓住。

「宇衡!」

抓人的那個人,手臂也被人一把抓住了。

歐陽的口氣又疲累又焦急,抓住自己手臂的指頭深陷入肉,彷佛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齊宇衡一時心軟,回頭看了一眼,立刻又爆炸──

歐陽哲伸長右手抓住齊宇衡手臂,左手卻也緊緊地抓著那個長髮男人的手。

啪。

這是什麼?水上救生訓練嗎?這就是傳說中的人煉嗎?那溺水的人是誰?胡姊嗎?還是那個正向一臉黑線的胡姊兜售口香糖的小販?

啪。

啪啪啪啪啪啪啪。

腦內理智一根一根地斷光光。

「歐陽……你……放開……」齊宇衡咬牙切齒,話從齒縫間脫口。「很抱歉打擾了你們重要的D-Day……請繼續……」

很好很好,手聯手、心連心……四人人煉成功的吸引了店裏店外不相干人士的目光,胡寧一腳在外一腳在內,自動門一會兒開一會兒閉的來回蠢動著……她用眼神瞪退口香糖小販之後,近乎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宇衡!」歐陽哲著急的打斷他。「你別這樣……他是……他是我室友……」

「阿──哲──」被介紹的室友很盡責的在此時發出一聲嬌喚。

「室──友?」啵,最後一根理智斷線。「室友可以在外面抱你黏你咬你耳朵,那你住的地方是什麼?淫窟嗎!?給我──放手!」

齊宇衡放開胡寧,回臂就在歐陽哲抓住自己的手腕上用力斬下一記手刀。

媽呀我有聽見骨頭撞到骨頭的聲音──胡寧還來不及檢查自己剛剛被抓住的手臂有沒有烏青,就又被以下犯上的部下抓住了另一隻手臂。

「胡姊,我送妳回家!」

然後在人行道上被倒著火速拖行──胡寧一邊試著轉過身子,一邊看見了抱著手腕從咖啡店裏追出來的高大身影。

「啊!宇衡!」

「怎麼了?」齊宇衡回頭。

「你那個朋友跌倒……咦?」不對,沒有爬起來。「昏倒了,他昏倒了……」

「……嗄?」

昏倒?歐陽?往剛才的咖啡店看去,只見歐陽哲高大的身子倒在門口,那個長頭髮的室友正蒼白著臉把背貼在玻璃門上尖叫。

尖叫內容是「阿哲不要死」。

幹。

齊宇衡飛奔回店門口,一把撐起不省人事的歐陽哲,焦急的喚著他名字。

好多人停下來看……胡寧呆站在人行道上,被齊宇衡捏過的手臂兩邊都痛得要命。

當她看見那個貼在咖啡店玻璃門上尖叫的長髮男人忽然也失去意識往前倒在齊宇衡背上時,胡寧歎了口氣,拿出手機,在開溜前做了最後一件好事──

撥119。

這個人至少有一百九十公分。

目測就比歐陽高了十公分以上,迎著晨光站在室內,像根大柱子似的頂天立地……不過,他從剛才出現到現在,就重複了七、八次用力抹臉的動作,看起來頗為心力交瘁。

「呃……你好,敝姓齊……」該怎麼稱呼?二號室友?

「我姓塗。」

扁扁的嗓音一出聲,齊宇衡馬上認了出來──是那天的電話格鬥中被叫「死禿頭」的那個人。

背後拖著一條不算長的馬尾,發量看起來不多也不少,但從前額綁到後頸的頭巾下有沒有頭髮就不知道了……。

察覺到齊宇衡正在偷看自己的頭頂,塗姓室友又抹了下臉,粗聲粗氣的說道:

「不好意思,給你惹麻煩了。」

「不會,歐陽……也是我的朋友。」齊宇衡指向左邊病床:「我從、從他脖子上的項鏈看到你的電話,所以就打給你了。」

左邊病床上,那個長髮男人正閉著眼睛躺在上面,一頭烏溜溜的秀髮很淒美的披在枕上。

長髮男人的脖子上掛著一塊金屬塊子,上面刻有「緊急聯絡人」五個字,然後是二個手機號碼,一個是歐陽哲的,另一個就是眼前這位塗先生的了。

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人類的脖子上要像小狗一樣掛著牌子?為什麼需要緊急聯絡?

齊宇衡腦裏的問號還在飛來飛去,那個扁扁的聲音又發問:

「歐陽他怎麼樣?」

「睡眠不足,體力透支。」看向右邊病床上的歐陽,齊宇衡歎了口氣。「然後另一位是……」

「被微不足道的酒精打敗吧。」一聲好不屑好不屑的冷笑。

是醉倒了沒錯,雖然一點酒味都沒有……齊宇衡訝然看著那個高大的男人一步跨到病床前,伸手揪住床上那人胸前的衣服,把他的身體提高了幾吋。

「端木。」語氣中充滿威脅。

「唷。」被叫端木的男人毫不拖泥帶水的睜開了眼睛,接著又了起來。「你哪位?我不認識你……我的眼鏡不見了……」

「端木泱,」提著那副清瘦身軀的大手用力往下一頓。「限你一天之內變回人類,歐陽快要被你整死了。」

端木泱露出受傷的表情。「好過份,我本來就是人類──」

「你這幾個禮拜是瘋狗。」抓著衣領的指關節格格作響。

「咦──?阿塗你好惡劣……阿哲他……」

「歐陽就躺在你隔壁床,而且還沒醒。」阿塗放開手,任端木泱的上半身從不算高的距離摔回床上。「我不知道歐陽怎麼樣,不過我已經忍耐到極限了。」

「……。」轉頭看了看熟睡不醒的歐陽哲,端木泱咬住下唇,不再回嘴。

氣氛一下子變得有點尷尬。

齊宇衡眨了眨酸澀的眼,看著躺在床上的歐陽哲,有好多話想問,卻不知道該問誰,也不知道要問些什麼。殘留的怒意跟無法否認的擔憂心疼混在一起,塞得胸口肚腹一陣難受。

一隻很大很大的手忽然按上了齊宇衡的頭。

掌心很熱,力道有點太強。

扁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要不要先回去休息?歐陽醒來時我會聯絡你。他好幾天沒好好睡了,這一下大概會睡很久。」

「啊……」齊宇衡反應不過來,頭上那只手已經離開了。

「給我你的手機。」

幾乎是被強迫著離開……齊宇衡搖搖晃晃的揉著眼睛,走出病房前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阿塗站在床前,右手按在端木泱的頭上,很熟練的安撫著。

端木泱垂著頭,而阿塗看著窗外。

細細的對話聲從空氣中飄了過來。

我可不可以喜歡你?阿塗。

不行。

那只手又大又有力,而且很熱。

齊宇衡走出病房,清晨的醫院走廊上沒有其他人,陽光從窗戶間透入,在大理石地磚上投射出白色的反光。

沒事的。

一步步走出醫院,伸手招計程車時,日光直射一夜無眠的眼睛,刺得發疼。

歐陽跟端木泱沒事,那些說不出口而又還沒解決的誤會也都會沒事。

只是需要時間而已,我們都會沒事。

******

齊宇衡回家休息,睡到大約中午時分,接到阿塗打來的電話。

「歐陽已經醒了,不過還在打點滴,打完兩瓶就可以出院。你要過來醫院,還是等他回家再來看他?」

「我現在過去。」

「啊,你等一下……」阿塗掩上了話筒,幾秒之後又回話:「歐陽說他沒事了,叫你在家休息……」

「我現在過去。」齊宇衡語氣堅定的重複這句話,然後關上了手機。

睡了幾小時醒來,擔心的情緒淡了,齊宇衡再次確認自己無法原諒歐陽。

無法原諒他對自己說謊。

無法原諒什麼都不知道的自己。

所以非立刻見到他不可──到達醫院時,齊宇衡在一樓的便利商店繞了一圈,買了季節限定的芒果布丁。

因為歐陽曾說過「芒果布丁是我喜歡夏天的第二大理由」,而那最大的理由,卻怎麼問都問不出答案。

「秘密。」那時,歐陽賊忒兮兮地把食指豎在唇間,看起來很討打。

齊宇衡微微一笑,提著綠色塑膠袋,快步往電梯走去。

「啊──」

端木泱拿著湯匙往歐陽哲嘴邊推。

「端木,我不想吃。」歐陽哲只能歎氣。

「對喔,我忘了你早餐不吃稀飯的。」把稀飯放下之後,端木泱搓手笑道:

「那你想吃什麼?」

「不餓。」歐陽哲淡淡地回話後,閉上了眼睛。

「阿哲,你怎麼了?有哪里痛嗎?」端木泱彎低身子趴在病床邊,聲音壓得很輕柔。

「如果你還有人類的常識的話,應該知道這種反應叫『生氣』。」阿塗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然後交抱起雙臂倚在窗旁,讓自己的影子罩住歐陽哲,為他擋光。

「生氣?為什麼?」

「……。」本來在裝睡的歐陽哲瞬間睜眼,向一臉無辜的端木泱發射死光束。

「喂,為什麼?」端木泱直起身,回頭向阿塗求證。

「……。」阿塗重重歎了一口氣。「我最受不了這種話題了,你們慢聊。」

才剛拉開的窗簾又被拉上,阿塗彎腰拿起靠在牆邊的背包,簡單交代了一句「我到樓下吃早餐」,就頭也不回的跨出了病房。

目送阿塗離開後,歐陽哲調回視線,看著端木泱。

「你昨天那樣是發酒瘋,還是故意的?」

「故意的。」端木泱趴回剛才的位置,因為臉頰壓在手背上而變得口齒不清:

「你一看到他身邊帶個美女,整個人都僵住了,我當然要幫你反擊。」

「端木……」歐陽哲忍不住伸手掩面,手一抬才想到上頭還插著針。「我只是驚訝而已,我知道那個美女是他主管。」

驚訝是因為自己說的謊當場被揭破。騙了他在先,承受這一點小小的嫉妒也是罪有應得。

端木泱斜眼看著搖晃的點滴袋,語氣平板:「可是,你一直很不安吧?他知不知道你喜歡他多久了?他知不知道你在跟他再見面之前有多想他?他都不知道吧?」

「那些……不關他的事。」歐陽哲轉開了臉。「我的不安跟他沒有關係,那些是我自己要克服的。我性格裏的黑暗面是自己造成的,我不想讓別人承受。」

不被注視的日子太長太久,長久到以為永遠不會有被注視的一天。但即使如此,自己的愛情要在這段時間裏長成什麼樣子,也不該是那個人的責任。

「……阿哲,這是不是叫『指桑駡槐』?」

端木泱用右手撐著臉,因為沒戴眼鏡而起的眼睛裏寫滿了叛逆。

「對。」歐陽哲露齒而笑。

「好過份,我還在失戀的痛苦中掙扎……」

「你早就沒事了,混蛋,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禮拜在故意整我。」歐陽哲往後仰頭,讓腦袋沉入軟綿的枕頭中。「故意半夜來找我哭、故意吐在我車上、故意在星期五喝醉鬧事、故意在他面前對我毛手毛腳……」

「喂喂……只有最後一件是故意的好不好。」

「全部,全部都是故意的。」歐陽哲長長歎息。

端木泱眼神一黯。「我只是捨不得你搬走……」

「你的捨不得會整死人,以後麻煩瀟灑一點。」完全沒中招。

端木泱扁扁嘴,沈默了一陣子,才又開口:「……你真的要搬走?」

「嗯,跟他和好之後,我就要搬過去。」如果經過昨晚、宇衡還願意原諒自己的話。

「嘖。」端木泱又露出很叛逆的表情,學小混混咂著嘴道:「要和好自己去和,我可不會幫你澄清,嘖。」

「並不需要你澄清。」歐陽哲轉回臉來,瞪向那張清秀的臉。

「喂,阿哲。」被瞪的人開心的笑了起來,孩子氣的笑容似曾相識。「你如果跟他鬧翻的話,隨時都可以搬回來。」

烏鴉嘴……現在就已經夠頭痛了。看著端木泱變化多端的表情,歐陽哲疲于應付。「我搬出去前會先幫你們找到新室友的。」

「有必要這樣破釜沈舟嗎?」

「……這樣對你也比較好。」

「唔。」意識到自己跟眼前這個人共同生活的日子真的不會再繼續了,端木泱瞬間收起嘻皮笑臉的態度,垂下頭顱,感傷了起來。「阿哲,你搬出去之後,要好好吃飯睡覺。」

歐陽哲苦笑。「這句原封不動還給你。」

「……。」

「……。」

兩人又陷入沈默。

端木泱坐在床邊,伸出左手,端詳著自己骨節棱棱的手背,看了一會兒之後,忽然問道:「阿哲,你現在在想什麼?」

「我在想要怎麼跟他道歉……」

「喔──」聽見歐陽哲的回答,端木泱又叫出聲來。「無情鬼!我還以為你跟我一樣在緬懷舊情。」

「你也會緬懷舊情嗎?」歐陽哲輕輕笑了起來。

「偶爾會。」端木泱叉腰挺胸以示得意。「每次交往都被人拋棄,那麼多次下來,總會有一兩次是值得回味的。」

「……喂,那時提分手的人明明是你。」

「呣,」端木泱微微一笑,眼看起來有點愛困。「因為,你不喜歡我嘛。」

「……。」

歐陽哲舒了口長氣,視線飄向遠方,不再接話。

「怎麼不進去?」

扁扁的聲音從房門口飄進來,病床上的歐陽哲全身一跳。

幾秒之後,阿塗走進房內,手上拿著一個黃澄澄的東西。

「歐陽,你那個朋友剛剛站在門外。」

「呃?」那、那人呢?歐陽哲瞪大了眼。

宇衡來了?那怎麼沒進來?什麼時候來的?他一直站在外面聽他們說話嗎?

「他把這個塞給我之後就跑掉了。」阿塗彎下腰,把手上的芒果布丁交給歐陽哲。

「啊……」芒果布丁拿在手裏涼涼的,腦袋裏因為許多混亂的想像而轉得熱熱的。

被打斷之前的對話進行到哪里?……緬懷舊情?

完蛋了、糟糕了,這下真的是惡貫滿盈了。歐陽哲一臉苦瓜的看著手上的芒果布丁,然後又抬頭看了看滴得好慢好慢的點滴。

「阿塗……我可不可以現在就出院?」

「不行。」

可是,你一直很不安吧?他知不知道你喜歡他多久了?他知不知道你在跟他

再見面之前有多想他?他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自己真的不知道。

齊宇衡坐在醫院中庭的花圃前發呆,額頭上是一片不合時宜的冷汗。

憤怒還留著,感動和嫉妒又像汽水泡泡一樣拚命冒出來,站在門外聽著那若有若無的對話飄進耳朵裏,連自己都不知道該有什麼反應……只好,先逃走。

一個歐巴桑推著輪椅和她老公,慢慢從旁邊經過,嘴裏唱著十年前紅翻天的

那首歌。

荷來我才吱道,有些話你紫對朋友縮……

啪嘰。

那兩個人講話時彷佛認識了一百年的氣氛也是MensTalk嗎?可是這裏不是淡水河邊那個人也不只是歐陽的朋友……齊宇衡把頭抵住膝蓋,覺得自己好失敗。

「宇衡。」

一片黑影罩了下來,是歐陽哲,還微帶蒼白的臉上滿是擔心,右手自立自強的拿著點滴架。

「……你跑出來幹什麼?」齊宇衡愕然抬頭,還沒整理好的情緒令他口氣兇惡。

「因為你……在生氣。」

歐陽微微喘著,拿著點滴架的手指用力到骨節泛白,忐忑的模樣讓齊宇衡忍不住心軟,直覺地伸出了手,拉他坐下。

坐下之後,齊宇衡又低著頭不說話,歐陽哲忍了一會兒,開始感到無措。

「宇衡,對不起。」

「為什麼道歉?」

歐陽哲緊張了起來。

惡貫滿盈的人在道歉時,最怕被反問一句「你為什麼要道歉」,因為不知道自己做的哪些事是對方認為該受譴責的錯事,而大部分的人又不會接受「為了一切」這種理由。

想了又想,歐陽哲慢慢答道:「為了……為了一切。」

「你只有一件事需要道歉。」齊宇衡搖了搖頭。

「……。」

「你騙我,是怕我多想嗎?」

「嗯。」

他跟端木泱的關係太難解釋,可以的話,甚至希望宇衡一輩子都不要知道有這個人的存在……但那不可能,怎麼可能。

「你跟他交往過嗎?」

歐陽很艱困的點了點頭。「在一起不到一個月,他就提分手。」

「……。」

「他說我不喜歡他,說我一直透過他在看別人。」右手拿著點滴架,左手掩上了臉。「我不知道他說的對不對,但這幾年來,他對我而言很重要……如果不是他,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喜歡你。」

如果不是他,他永遠都不會知道那種令人空虛的思念是因為喜歡。

「嗯……」所以,他才會這樣任端木死磨活整,整到進了醫院也不會發脾氣。

齊宇衡咬住了下唇,許多情緒在胸中翻絞,糾纏成巨大的壓力。

「你別在意……我跟他很早就結束了,現在完全只剩朋友關係……」歐陽啞啞的聲音變得有點遙遠。

日光灑落在身上,齊宇衡瞬間恍惚了起來。

……不對……這種壓力不是因為嫉妒……

「嗯,我知道,你先別說話了。」

剛剛應該直接離開醫院,不應該坐在這裏讓歐陽找到。情緒還沒整理好,不該跟他面對面──這種時候別說好好溝通,要克制自己不要故意去傷害他,就已經很難了……齊宇衡一抬臉,就看見歐陽受傷的表情。

瞧,就是這樣。

一分暪騙的心理就滾出一串謊言;一絲不安無法宣洩,就勾引出更大的不安。

「太陽有點大,你快進去躺下。」齊宇衡站起身來,拍拍褲子上的灰塵。

「……。」

歐陽哲無言地看著齊宇衡即將離去的身影,神情居然滿是絕望。

喂喂,那是什麼表情啊?齊宇衡輕拍他肩膀,努力讓語氣持平:

「上次問你的事,你有在進行嗎?」

「……咦?」歐陽哲反應不過來,愣了一下。

「搬家的事。」齊宇衡微微一笑。「要找新室友的話,最好在七、八月前,那時找房子分租的學生比較多。」

「有、有,我有找到人……」

又是那種快要哭出來的臉……歐陽哲咬住嘴唇的模樣讓齊宇衡很想用力抱住他,可是不行──

「那,就快點整理好搬過來吧。」

搬過來,跟我在一起。

說到這裏,齊宇衡胸口一痛,不由自主也咬住了嘴唇,顧不得歐陽的反應,轉身快步離去。

太陽真的很亮,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

「我回來了。」

反手關上大門之後,朝屋裏喊了一聲,沒多久,踩著拖鞋的人就從廚房裏走了出來。

「回來得正好,換手。」

齊宇衡揮汗如雨,把右手的鍋鏟和左手的雞蛋塞到剛進門的歐陽哲手中,然後撲到沙發上,按開冷氣之後就癱著不動。

「……你要煮什麼?」廚房裏的抽油煙機轟隆轟隆叫囂著。

「蛋炒飯……湯在爐子上,水快滾了,等水滾了加湯包打蛋花。」熱癱了的手指在空中指揮著。

「好。」

歐陽哲放下背包,直接跨進廚房,不忘反手拉上門,怕熱氣溢出來。

狹窄的廚房裏傳出鍋與鏟互相碰撞的聲音,抽油煙機的噪音活像二次大戰時空襲的轟炸機。

齊宇衡聽著那聲音,腦海裏很輕易地就浮現一個身高182的男人被困在瓦斯爐、抽油煙機和牆壁中間,還必需顧著炒飯顧著湯的局促景象。

歐陽很累,廚房很熱,而自己其實……並不很餓。

冷氣漸漸讓客廳涼了起來,齊宇衡翻過身,把T恤掀開到胸口──肚子也要涼一下。

不一會兒,歐陽哲就把兩盤蛋炒飯和一鍋雞蓉玉米湯端了出來。他看了沙發上的懶鬼一眼,就把其中一盤蛋炒飯端到茶几上,還細心地附上湯匙一支,筷子一副。

剛做好的食物在冒煙,在廚房裏悶了十幾分鐘的歐陽哲身上好像也在冒煙。

「吃吧。」歐陽的頭髮都是汗,襯衫也濕透了,但他從頭到尾都帶著笑。

齊宇衡起眼,看著歐陽臉上的笑容──笑出白牙,嘴角往兩邊拉開,看起來有點邪惡。

那是歐陽高興時的笑容。

「歐陽。」齊宇衡維持平躺露肚的動作,朝歐陽哲勾勾手。

「嗯?」

「再過來一點。」

「什麼事……呃!」

領帶被一把扯住,毫不客氣的把他整個人往下拉,歐陽哲連忙將手臂撐在沙發上,才不致于壓到齊宇衡身上。

剛剛的懶鬼現在看起來像個無賴。

「先做再吃,來做吧。」

歐陽哲聞言微顯靦腆,很小心的不讓自己汗濕又體溫較高的身體碰到齊宇衡。

「……都是汗,讓我先洗澡。」

「一起洗。」

齊宇衡從沙發上跳起來,推著歐陽哲往浴室去。一關上浴室的門,在後頭推人的那個人就立刻繞到被推的人前方,伸手扯松對方的領帶。

領帶一松,欲望好像也跟著鬆開來了。

歐陽哲背抵著牆,低頭看著齊宇衡埋在自己胸口的頭頂,藏在柔軟發間的發漩若隱若現,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戳一戳。

齊宇衡專心的解著扣子,一顆,兩顆,然後退開一步,看了一眼,又馬上撲上來黏住。

「歐陽,你打著領帶解開襯衫的樣子真性感。」

「……你喜歡嗎?」歐陽哲的身體熱了起來。

「好喜歡。」齊宇衡熱情得不得了,兩隻手抱著歐陽哲扯來扯去,右腳也勾了上來──要不是怕跌倒,只怕早就學起無尾熊了。

記起自己滿身是汗,歐陽哲克制著回應的衝動,推開了身上那只野獸。

「先洗澡。」

「……洗就洗……」

兩人不知在害羞什麼的背對背脫著衣服,脫光之後的歐陽哲低著頭逕自開了水,不等水變熱就直接讓冷水灑在身上,傾身去按沐浴乳的動作也變得有點笨拙。

「我也要。」

齊宇衡從後面湊上來,手臂從歐陽哲腋下伸出,要歐陽哲幫他按沐浴乳。

感覺到那貼上身後的膚觸,還有抵在自己腿側的某種硬物,歐陽哲全身一僵,按沐浴乳的手居然抖到差點無法施力。

「啊,歐陽,」齊宇衡反手貼上歐陽哲胸膛,緩緩移動手掌,從胸到腹拖出一道黏稠,用掌心的沐浴乳在歐陽哲身上畫圖。「好害羞喔,我勃起了。」

害羞的是我好不好……歐陽哲伸手掩臉,感覺灑在兩人身上的水漸漸熱了起來。關掉水之後,身後那雙賊手陸續在他胸前、手臂、肩膀、背脊和腿上搓出一大堆泡泡。

然後,那雙手的主人很下流的直接把身體貼上來,分享那些泡泡。

皮膚貼在一起滑來滑去的感覺有點荒謬,最荒謬的是……舒服極了。

「歐陽……你也勃起了。」

歐陽哲轉過身,第二度把齊宇衡推開,紅著臉打開水龍頭,讓架上的蓮蓬頭噴出水花。

「沖水。」喘得只能吐出單字。

「……沖就沖……」

泡泡都還沒沖完,齊宇衡又黏了上來,啾啾地吻著歐陽哲的嘴唇和臉頰,接著滑向耳際:「我想做。」

「那就、趕快沖乾淨,沖乾淨再……」

「一起沖。」身體依然緊貼著歐陽,沒有絲亳離開的念頭。

這樣黏來黏去沖得乾淨才有鬼……歐陽哲放棄了掙扎,伸手抱住齊宇衡赤裸的身體,掌下的肌膚溫度高得像發燒。

水一直涼涼的,大概是剛才開水時沒有調好,但流淌進兩人中間的水流卻變得很熱。

「歐陽。」齊宇衡湊上臉,把軟軟的嘴唇像拼圖一樣拼進歐陽哲唇間,手臂不停收緊,確認相貼的軀體之間沒有任何空隙。

抵上腿間的東西又更硬了些……歐陽哲嘗著那軟軟的唇,心緒一時迷離起來。

「歐陽……」結束了不算漫長的親吻,舔著歐陽的臉,齊宇衡跳針似的反復說著剛剛說過的話:「我想做,我好想做……」

好想壓著你,進去你身體裏面,好想把你變成我的,或是……變成我。

歐陽哲低頭撥開齊宇衡貼在額前的濕發,又笑出了一口白牙。

「那就做啊。」

高大的身形被折彎到地上,身後的人像個新手一樣猴急的頂入。

「……!」

歐陽哲忍住了痛喊,卻感覺齊宇衡那高張的欲望還沒完全進入就退了出去。

「……這樣看不到你的臉……」

看不到他為自己迷亂的表情。

齊宇衡當機立斷地拉著歐陽哲離開小小的浴室,拐進臥房之後,用力把那個濕淋淋又還滑溜溜的身體推倒在床上,然後把自己同樣濕淋淋滑溜溜的身體壓了上去。

失控了,我失控了,這樣不行,這樣是不對的……齊宇衡一邊分開歐陽哲的腿,把自己的性器狠狠推進去,一邊在腦裏念咒般地警告著自己。

但也僅止是警告,決堤的欲望早就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奔到不知幾光年遠的地方了。

「嗚……!」

歐陽哲習慣咬住呻吟,但總會有幾個單音混著喘氣溢出喉間。聽見那些關不住的聲音,齊宇衡就更加失控,十指在那雙被彎折的腿上重重按下印痕。

腿被壓到胸前,下身蕩得很高,早就沒有心思去管身上殘留的泡泡會不會弄濕床單。歐陽哲兩手攀在齊宇衡髖骨上,手掌無意識地施力推拒那過度激烈的撞擊,身體卻又無意識地迎合上來。

「啊、啊……」

執拗的戳弄讓歐陽哲痛得皺起了眉頭,齊宇衡也不管,只是更用力的壓緊他、抽頂他,然後在他體內射精。

這樣是不對的……齊宇衡放鬆了力氣,整個人壓在歐陽哲身上。

「嗯……」感覺到齊宇衡發洩後的欲望半軟半硬的在自己體內跳動,歐陽哲不小心又漏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沙啞的聲音聽起來好累好痛好可憐……

齊宇衡心中微微感到抱歉,從歐陽哲肩窩中抬起頭,卻又對上一張笑臉。

又累又痛又可憐的歐陽,居然笑得露出了牙齒。

「歐陽,我喜歡你。」齊宇衡緊緊抱住歐陽哲累到脫力的身子。「我好喜歡你。」

「我也、好喜歡你……」

把歐陽哲仍然灼熱的身體抱在懷裏,才剛宣洩過的齊宇衡居然在看見那張疲倦的笑臉時,又起了一陣更狂暴的欲望。

想把他綁起來,想做到他昏過去,想要他崩潰到無法忍耐呻吟,想聽他失去控制的哭叫聲。

同居至今第七天,表面上看起來很完美,但兩人的相處失去了平衡。

齊宇衡發現不管自己再怎麼任性、再怎麼無視歐陽的疲倦而粗暴索求,歐陽都不會生氣,都會笑得很開心,然後沒有絲毫勉強的拖著困頓的身子去做任何他要求的事。

那不是包容,是真的開心。

承受著自己的任性而開心……這樣是不對的……齊宇衡咬住了下唇。

就算歐陽又熱又累,還是會幫自己進廚房炒飯煮湯,還是會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弄痛他……然後露出一慣的、開心的笑容。

如果歐陽在這樣的模式下才會覺得被需要、被愛而滿足,那麼自己就會在這樣的模式下變得只會用扭曲的方式來表達需要和愛情。

那太不健全了。

於是齊宇衡很慌張。歐陽哲笑得愈開心、愈是任他放縱,他就愈慌張、愈因為這無名的慌張而放縱。

接著他忽然明白了,明白當兩人剛開始交往時,歐陽哲總是會對他「過度防禦」的理由。

那是說不出口、捏不出形狀、壓迫著心臟的不安。

歐陽一直很不安。

經過上次的衝突之後,歐陽的不安混著歉意轉化了形式,開始任齊宇衡予取予求,開始從齊宇衡的任性中得到滿足。

雖然知道歐陽為什麼不安,但齊宇衡怎麼樣也無法感同身受,更不知道該如何為他排解,無力感愈滾愈大,叫囂著找不到出口,變成近乎失控的任性──然後再被歐陽帶著笑臉完全接納。

就像擺蕩的秋千一樣,兩股力量一推一拉愈晃愈高。

非得有一方停下來不可……再這樣下去,也許兩個人都會漸漸腐壞掉。

他不想這樣。

「歐陽……」抱緊了歐陽有點變涼的身軀,齊宇衡忽然焦躁起來。「我真的……很愛你……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也很愛你。」啞啞的聲音又輕又柔,像在唱歌。

齊宇衡搖了搖頭。「我想跟你在一起很久很久……」

我想要你真正感到快樂,我想要再看到你的樣子。

我想要知道你心裏黑暗的地方,我想要被那些黑暗傷害然後跟你一起療傷。

我想要跟你站在一起,而不是坐在你的肩上。

「哈啾。」

齊宇衡感冒了,有可能是因為那天玩泡泡玩得太樂的關係。夏日的感冒總是來勢兇猛,跟噴嚏鼻水為伍的日子堂堂進入第三天。

「不行了不行了,今天非請假不可……好昏。」

抽出床頭面紙壓住鼻子,發出「叭──」的擤鼻水聲。

「……。」歐陽哲背著背包站在門邊,一臉憂慮。

「你快出門啊,上班不是要來不及了嗎?」

齊宇衡半倚著枕頭,鼻音很濃,朝歐陽哲擺了擺手。

「你真的沒關係嗎?」

「沒關係,我會好好休息的……唔,要先打電話給胡姊……哈啾!」一個大噴嚏之後是一連串的小噴嚏,七、八個噴嚏打下來頭暈眼花,齊宇衡整個人暴躁起來:「馬的是怎樣!為什麼不能打一兩個就好啊?我的腹肌用力過度都在痛了!」

原本已經開門準備要出去的歐陽哲見狀關上了門,走回床邊,伸手探上齊宇衡的額頭。

「我沒發燒……唔……」被撫摸的安心感讓齊宇衡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

「我今天還是請假陪你好了。」

「好……」好貼心好虛榮……「不對!不,是不行!」

拿開額上那只令人依戀的手,齊宇衡猛然坐起身,指著歐陽哲的鼻子說道:

「你現在就去上班,我保證你下班回來之前我會痊癒。」

歐陽哲被他那莫名其妙的魄力唬得愣了一愣。「那我先幫你買早餐……。」

「不用,快去。」再不出去,噴嚏又要忍不住了。

歐陽哲乖乖出門上班之後,齊宇衡把臉埋進枕頭裏揉來揉去,揉出一大串噴嚏和眼淚之後,才翻過身來喘氣。

混帳!前陣子睡眠不足到快死掉都還拖著一身破銅爛鐵去上班的歐陽,居然為了自己這場小小的感冒就要請假……

「混帳。」

即使腦袋千斤重,齊宇衡還是甩著眼淚鼻涕慢慢爬下床。

自己不堅強不行。

「矢勤矢勇……吃完早餐才能吃藥……」哈啾。

洗好米,把稀飯放在鍋上煮。齊宇衡撥了通電話請假之後,癱在沙發上發呆等飯吃。

肚子空空,腦袋也空空,思緒脫離了身體,飄到很遠的地方。

大學四年的時間很長,印象中,那四年過得很快樂。但是齊宇衡幾乎記不住那些快樂的細節,沒有增加任何知心的朋友;除了大家都會買的畢業紀念冊外,也沒有留下任何足堪回憶的印象在身邊。

歐陽記憶中的「齊宇衡」會是什麼樣子,齊宇衡一點概念也沒有。

因為他過日子總是心不在焉。

「唉……」煩惱的抓了抓頭。

歐陽,那時候的你,到底是喜歡那時候的我哪一點啊……?

****

吃過藥後,雖然頭還是很暈,至少那像煙火連發的噴嚏鼻水是止住了。在家裏待了一會兒就開始覺得無聊,齊宇衡決定出門逛逛。

一出捷運站,中午的天色暗得像傍晚一樣,好像要下雨了。

齊宇衡走到光華商場門前,正在盤算要不要買把雨傘時,忽然有個女孩子從地下商場的樓梯踉踉蹌蹌地跑了上來,一踏上地面,就伏低身子,狀似痛苦地幹嘔著。

「呃……」齊宇衡看著蜷縮在自己腳邊發抖的人,正想開口慰問,卻有一種詭異的不祥感覺襲上心頭。

那頭飄逸的長髮,不知怎地有點眼熟。

「嗚惡……對不起……啊!」不必齊宇衡開口,那位「小姐」自動自發的抬起頭來道歉,披散的長髮下是一張弧線美好的臉,眼鏡裏裝滿了擠出來的眼淚。

纖細的脖子上掛著一條長長的項鏈,刻了字的金屬牌子晃來晃去。

端木!

齊宇衡頭皮一麻,直覺想要轉身逃走,卻被雙眼發亮的端木泱一把抓住了褲管。

「是你啊,真巧……我們聊聊……嗚惡惡惡──」

一點都不巧啊啊啊啊──齊宇衡喉間發出無聲的?喊,滿面驚恐的看著端木泱用細白的手指緊抓著自己褲管然後低下頭繼續幹嘔。

「嗚呃……呼……」

又嘔了幾聲之後,端木泱籲出一口長氣,才放開了齊宇衡的褲管,搖搖晃晃的試圖站起來。

幸好沒真的吐出來……見那清瘦的身形搖得像嗑了藥一樣,齊宇衡連忙伸手去扶,問道:「你還好吧?怎麼會這樣?」好像……害喜一樣。

「沒事沒事,謝謝。」端木泱擦了擦眼淚又撥了撥黏到臉上的長髮,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袋子。「我是來挑這個的,今天大概是天氣悶,所以情況比較嚴重。」

齊宇衡好奇的朝那個塑膠袋看了一眼。

雜誌大小的書看起來有好幾本,放在最前面的那本叫做「森田桃──浪蕩女學生的赤裸告白」。

是來買全裸寫真集的啊這個傢伙──!

齊宇衡腦袋裏叫做「常識」的區塊轟然炸開,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後退了兩步,又被端木泱眼明手快的抓住了T恤下擺。

在端木泱胸前晃來晃去的金屬牌子明顯打磨過,歐陽的手機號碼已經被磨掉,刻上了另一名被害者──不,另一名「緊急聯絡人」的手機號碼。

齊宇衡忽然瞭解那塊金屬牌子存在的必要性了。

「我們聊聊吧。」鏡片下的眼睛還含著淚,笑得彎彎的。

端木泱笑起來蠻可愛,齊宇衡卻被這張笑臉弄得連胃都痛了起來。

「我們聊聊吧。」鏡片下的眼睛還含著淚,笑得彎彎的。

端木泱笑起來蠻可愛,齊宇衡卻被這張笑臉弄得胃都痛了起來。

「聊……」能聊什麼?聊歐陽?一點都不想……

「上次的事很抱歉,」端木泱放開了齊宇衡衣角,收起笑臉,露出靜穩的表情。「我那時在發酒瘋,跟阿哲打鬧得過頭了,請你原諒。」

「……沒關係。」見他突然改變態度,齊宇衡沒來由地尷尬起來。

「還有那個……」端木泱皺起眉頭,彷佛在思考該如何遣詞用字。「……我跟阿哲以前交往的事,其實算是一場鬧劇;現在什麼都沒有了,請你不要在意。」

「……我……不會在意。」這句話不是謊言,但回答的時候,齊宇衡的心臟猛烈地痛了起來。

頭也開始暈了,全身沒力氣,大概是感冒藥的副作用。

「嗯嗯,」聽見齊宇衡的回答,端木泱好像很放心的笑了。「你要相信他,他真的非常喜歡你,不是隨隨便便的喜歡,是很痛苦很思念的那種喜歡……他沒有喜歡過我,真的。」

「……。」齊宇衡盯著端木泱的笑臉,視線忽然有點朦朧。

「阿哲他很笨,畢業之後才發現他一直喜歡你,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來不及跟你混熟,也來不及追你……然後他就很難過……我想安慰他,但怎麼安慰都沒有用,你知道嗎?他真的是個很死心眼的傢伙。」

齊宇衡看著端木泱愈說愈開心的笑臉,想起歐陽說過的話──「他對我而言很重要,如果不是他,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喜歡你」。

夠了,已經太多太重了,以前的歐陽再怎麼喜歡自己,自己也都來不及回應……齊宇衡用力眨了下眼睛,試圖阻止那狂湧而上的酸澀。

端木泱還在說。

「上次阿哲參加同學會回來之後,整個人就變了樣,變得樂觀向上積極進取,每到週末就開心得像只猴子,還會哼歌,問他開心什麼,他說可以見到你很開心……所以你不要誤會,我跟他真的沒什麼。」

他真的真的很喜歡你,會跟我在一起只是因為我像你,他沒有喜歡過我。

你要相信他,不要生他的氣。

端木泱語如連珠地一直說一直說,用不同的話語不同的辭彙傳達相同的訊息。

那種很努力很努力的樣子不知怎地讓齊宇衡胸口痛得更厲害。

齊宇衡深深吸了口氣。「那你呢?你喜歡他嗎?」

「啊?」端木泱呆了一下,立刻露出更燦爛的笑臉,一口白牙閃閃發亮:

「以前當然喜歡過他──現在也很喜歡,不過已經不是那種喜歡了,我復原得很快的──而且,我再喜歡他也沒有用,他放在心裏的人是你,他不會喜歡我。」

他不會喜歡我。

眼前的笑臉和傳入耳裏的話,讓齊宇衡腦中如遭雷殛。

一直覺得端木泱燦爛的笑臉有種熟悉感,現在他明白為什麼了。因為端木泱笑起來時,那往旁拉開的嘴角、半的眼睛、露出的牙齒,跟歐陽高興時的笑法一模一樣。

只是端木泱笑起來很可愛、很討人喜歡,而歐陽笑起來有點邪惡、有點心機。

看結果就知道哪個是原作哪個是贗品……齊宇衡呼吸困難起來。

他想起自己的氣質最近好像一點一滴被歐陽吸收過去,又想起幾個月前,歐陽在酒後哭著說的「你不喜歡我」,還有酒醒後低著頭說的「你不會喜歡我」。

為什麼歐陽對付出感情所能得到的回報這麼悲觀?

來不及發現也來不及表白的單戀是理由。

眼前這個笑得很可愛的人,也是理由。

這張笑臉讓齊宇衡驚覺,歐陽一定試著愛過這個人,但不管他嘗試的結果如何,都被這個人用很體貼很成熟的態度否定掉了。

那時,這個人明明喜歡歐陽,但是他對歐陽說「你喜歡的不是我」「你不會喜歡我」。

胸口和頭都在痛,痛得齊宇衡眼冒金星,幾乎要流出淚來。

鼻子又開始塞住了。

端木泱發現齊宇衡的眼眶鼻子都有點發紅,瞬間收了笑臉,垂下眉毛擔心的問道:「你還好嗎?我從剛剛就發現你鼻音有點重,是不是感冒啦?」

「是感冒……沒關係……只是鼻子在癢……」齊宇衡伸手掩上口鼻,拼命忍住淚意。

端木泱,歐陽會變成現在這樣,你也有份。

心裏雖然這麼想,但責怪的想法卻無論如何都冒不出頭。

齊宇衡只覺得很悲慘。

連自己帶著傷都毫無所覺的人,要怎麼去安慰受傷的人?

面對這樣的端木泱,就算當時的歐陽真的愛過他,付出的感情也只是像投入水中的石頭而已。

「要面紙嗎?」端木泱從口袋裏拿出面紙遞給齊宇衡。

「謝謝……」接過面紙時,齊宇衡才發現自己的眼淚差一點就要奪眶而出了。

「啊。」端木泱看了看表。「我下午約了設計師,要先走了。」

齊宇衡艱困地忍耐著翻騰的情緒。「……再見。」

「唔,你真的不要緊嗎?」

見端木泱又露出擔心的表情,齊宇衡用面紙按著眼睛鼻子,搖頭回了句「不要緊」。

「那,那個,」端木泱連靦腆起來的樣子都跟歐陽有點像。「阿塗的生日快到了,我們以前都會三個人一起慶生……你可以一起來嗎?你喜歡日式燒肉嗎?」

齊宇衡用力點頭。「一定去。不過希望你不要喝酒。」

聽見他這句話,端木泱笑得見牙不見眼。「哈哈!好!那拜拜……下次吃燒肉就可以看見我的新髮型!」

幾乎與端木泱同時轉身的齊宇衡,掩著嘴巴奔出光華橋下。人很少,車很多,在車陣中閃躲著跨過馬路,感覺到小小的雨滴由天而降打在身上。

冒著雨跑進捷運站時,齊宇衡忽然想起了那次同學會。

記得自己一整晚都跟歐陽坐在一起,兩個人講了很多話,但那時的歐陽講了些什麼,自己卻幾乎完全不記得──因為沒有想要去記得。

歐陽記得的自己太多了,自己記得的他卻少得可憐。

當歐陽用憂鬱的眼神看著自己時,也許就是他想起了那些從來沒有得到回報的感情。

那來不及記憶的風景全部都過去了,自己毫無所覺地過著自己的日子、走著自己的步調,而歐陽和他那已成形卻來不及正名的感情,被遠遠拋在後面,拋在模糊的大學四年之中。

雨一下子變大,把臺北的夏午泡入一片寂靜的譁然之中。

回到家後,齊宇衡一邊打噴嚏一邊翻箱倒櫃,找了很久都一無所獲,才想起自己把畢業紀念冊丟在老家了。

「歐陽的好像也沒有留在身邊……」

歐陽哲搬進來時,兩人一起拆了不少箱子,書架上屬於歐陽哲的書除了漫畫之外,都是程式用書。

「唔……」

齊宇衡沒多思考,拿起了手機。

「喂,小毛啊,我是怪力。」

「什麼事?」

「你人在哪?」記得小毛在爸爸的工廠做事,離住家不遠。

「我在工廠。」

「太好了,我想跟你借畢業紀念冊。」

「喔,好啊,看什麼時候有空約出來……」

「現在,」齊宇衡抓了抓頭。「你找快遞拿過來,錢我付。」

「我是可以回家去拿啦……不過有這麼急嗎?你要幹嘛?」

「我想……看我們大學時的照片。」

「……啊?」

「我感冒請假在一個人的屋裏空虛又寂寞所以忽然掀起了懷念青春的情緒,不行嗎?」

「不是啦……」小毛顯然有點訝異。「如果要看照片的話,我們班的網路相本裏就有,幾乎每次活動出遊的照片都有人整理上去了。」

「網路相本……」這麼說來,那次同學會發的通訊錄上好像有把網址和帳號密碼列出來。「那我上去看,謝啦拜拜。」

齊宇衡飛奔到書房(兼儲藏室與電腦室)找出那張通訊錄,連上了網路相本。

作為相本封面的照片,是班上同學沿著山間鐵軌散開行走的畫面,男男女女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的背姿,是落在最後的那人拍的。

看樣子應該是九份,大一第一次班游……齊宇衡揉揉額頭,只記得這麼多了,自己雖然有跟到攤,但玩了什麼吃了什麼,統統沒印象。

一手按著滑鼠,上半身無意識地湊近螢幕,在煙雨迷離的山間鐵道上找到了歐陽哲的背影──背著黑色大背包,一八二的身高相當好認,大一上學期,才剛離開高中生活,背影看起來還有點拙。

往下繼續看那次班遊的照片,在看到歐陽哲拿著兩大包冰棒咧嘴傻笑的獨照時,齊宇衡想起來了──那一年的那一天,在九份的煙嵐中,歐陽把冰棒拿給自己,還說了一句「這冰棒給你吃」。

於是他想起了那支冰棒的滋味。

看著照片裏的歐陽哲那還沒變成邪笑的笑法,齊宇衡不住揉著眼睛,感覺荒唐得想笑。原來他那時候是這樣笑的,笑得很笨但又看得出來想要裝瀟灑──現在帥多了,歐陽。

下一張、再下一張……齊宇衡近乎偏執地搜尋著有拍到歐陽哲的照片,即使只是不小心拍到遠遠的一小角、一點點、半邊身子、半張臉,也要認真盯著看。

齊宇衡屏著氣息,從眾多合照中,把那道過去從來沒有正眼看過的身影自回憶中挑出來,重新刻入腦裏,每張笑臉每個動作每副蠢樣都不放過。

滑鼠一下又一下地按著,借著百來張挑選過的照片,像飛鳥一樣過去的四年光陰在齊宇衡眼前暴力地解壓縮,龐大資料量一下子攤開,來勢洶洶到近乎血腥的地步。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想起歐陽新生訓練自我介紹說的「我姓歐陽,歐是歐陽的歐,陽是歐陽的陽」。

想起某次軍訓課歐陽在課堂上忽然流鼻血被全班笑。

想起一年級的合唱比賽結束後歐陽第一個鼓噪著對負責指揮的學長獻(強)吻。

想起攝影課的人像作業全班只有歐陽一個人交的是系列裸照。

想起大二的招生遊行歐陽穿著豪華無比的法國宮廷仕女裝走在佇列最前面帶頭吆喝著「VivaCommunication」。

想起西方文學選讀課上歐陽為了「上帝不該試探人類因為上帝曾告誡人類『你不可以試探神』」而跟教授吵起來。

想起歐陽曾被譽為八卦雷達站兼廣播電臺──自己大二時跟班上一位女同學的短暫交往也是歐陽第一個發現接著全班都發現。

想起那時候的歐陽在高興時會誇張地跳起來擁抱身邊的人。

自己好像也曾被他抱過──那時,只覺得討厭。

照片一張一張從眼前溜過,第一頁,第二頁,第三頁……這些是十九歲的歐陽,那些是二十歲的歐陽,二十一歲的歐陽,二十二歲的歐陽。

然後,是歐陽的畢業典禮。

一整排戴著方帽子拿著畢業證書的同學裏面,只有歐陽看起來是彩色的。

黑色的學士袍上那大大的V字領白得刺眼,學士帽在歐陽臉上打下棱棱角角的陰影,帽穗垂在頰邊,露齒而笑的歐陽怎麼看怎麼帥氣……

螢幕太亮了。

亮到讓齊宇衡眼酸鼻酸,忍不住流下眼淚。

鼻子完全塞住了。

他還記得當年的自己跟當年的歐陽有多不對盤,但現在的自己卻像著魔一樣,在看完百來張照片之後,眼花撩亂的愛上了那道頎長的身影、那張傻氣又想裝帥的笑臉、那個衝動又愛出鋒頭的死青少年。

愛上了十九歲的歐陽,二十歲的歐陽,二十一歲二十二歲的歐陽。

愛到像第一次迷戀偶像的少女一樣,想瞭解他想到快死掉,想到不惜犯罪也要把有關他的一切情報都變成自己的私人收藏。

二十七歲的齊宇衡愛上了十九歲二十歲的歐陽哲。看著照片裏歐陽的各種表情,一想到那個還帶點呆氣的歐陽永遠不會知道現在有個流著眼淚鼻涕的人在螢幕前面發了瘋的迷戀上他,齊宇衡的胸口就痛到快要不能呼吸。

「這樣也算是……時代錯誤吧……」齊宇衡胡亂抹去臉上的眼淚,抖著手指點開了新網頁,鍵入關鍵字開始搜尋。

自己像是搭著時光機的旅人,透過玻璃看見從前,卻不能出手改變。

現在說幾次「我愛你」都沒有用,那時的歐陽永遠不會聽到。

那些光景明明歷歷在目,自己卻已無能為力。

歐陽,原來你的感覺就是這樣。

原來,你一直這麼寂寞。

「歐陽,還不走?今天要加班?」

坐在隔壁桌的同事收拾完衣服包包,站起身時問了一句。

「我在等這支程式跑完,待會兒再走。」

歐陽哲皺眉瞪著螢幕。

聽見皮鞋叩地聲漸漸遠去,他伸手按了按太陽穴,看著那不到百分之五的測試進度,心裏煩得不得了。

家裏那個感冒了三天的可憐鬼不知道怎麼樣了,還在狂打噴嚏嗎?鼻水止住了沒?有沒有吃飯?吃完飯有沒有吃藥?吃完藥有沒有睡覺?睡覺有沒有記得蓋被?

抬手看了看表,六點二十分。

估算一時三刻大概無法回家,歐陽哲歎著氣拿起手機,正想打電話,鈴聲剛好響了起來。

「喂?」是宇衡。

「歐陽,你還在公司啊……」

聽起來好慘好慘,喉音一點也不剩,完全靠鼻腔共鳴在發聲了。歐陽哲低聲回道:「對不起,我在等一支程式跑完,一結束我會馬上回去……你有沒有吃晚餐?」

「我會去吃……」又吸了一下鼻子。「那個,那你現在只是在等程式跑完嗎?」

「嗯。」再看了一下螢幕,進度百分之七。「大約還要再一個小時左右……對不起。」

電話那頭的齊宇衡好像揉了揉鼻子,揉完之後的鼻音更重了。「沒關係吶,幹嘛道歉……那你可以收電子郵件嗎?我有回信給你,你現在打開來看。」

「可以啊,你說回……」回信?歐陽哲一愣,不記得自己有寄什麼信給他過,還要再追問,話筒裏傳來了很慘烈的連串噴嚏聲。

最後一個噴嚏已經帶上哭腔了。「哈啾嗚……那就這樣,你要開來看,拜拜。」

「宇……」到底是什麼回信?

電話很乾脆的掛掉了,歐陽哲盯著手機看了半晌,公司音響裏為加班員工打氣的音樂好死不死的放起了那首「ADearJohnLetter」。

DearJohnOhhowIhatetowrite

DearJohnImustletyouknowtonight

Thatmyloveforyouhasdiedawaylikegrassuponthelawn

AndtonightIwedanotherDearJohn

「真不吉利……」歐陽哲啐了一聲,點開網路介面的電子信箱,輸入自己的帳號密碼。

您有83封未讀信件。

歐陽哲登時呆住,點入收件匣一看,全部都是宇衡寄來的,信件標題亂七八糟──「自我介紹」、「美學報告」、「今天看見了……」、「下大雨」、「臺灣人過什麼洋節日」、「我快冷死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標題不但互相八竿子打不著邊,還有的根本季節錯亂。

可是,又莫名地有種熟悉感。

歐陽哲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點開了第一封郵件。

作者:Tetsu(我是歐陽啦)廣告牌:VC_15th

標題:自我介紹

時間:MonSep231518081996

大家好,我是歐陽哲,畢業於臺北C中,

不煙不酒不賭博,喜歡史密斯飛船,

未來四年希望能跟大家好好相處。

看到信件開頭,歐陽哲手指忽然沒了力氣,一下子忘了怎麼呼吸。

想起來了,那些亂七八糟又搭不上季節的標題……那是自己大學四年來,在系上電子佈告欄的各個廣告牌上曾經貼過的文章。

有的是在班板上貼的,有的是日記板,有的是抱怨板,有的是課程討論板。

當年從來不曾在系站上留過任何支字片語的齊宇衡,認真的,一封封回了信。

你好,我是齊宇衡,畢業於台中M中。

不煙不賭,酒會喝一點。我也喜歡史密斯飛船,

那張「九命怪貓」專輯有附電腦小遊戲,下次我們一起玩。

你好,我是齊宇衡。

我也喜歡史密斯飛船。

歐陽哲猛然伸手摀住嘴巴,一團不知該叫什麼的不明物體從胸口上升到喉嚨,然後到鼻子到眼睛到頭頂,橫衝直撞地逼出了嗚噎逼出了酸楚也逼出了淚。

強迫自己睜開眼睛,一封一封的看下去。

看著自己那段被遺忘被忽視的歲月,現在是如何受到那個人的認真對待。

作者:Tetsu(我是歐陽啦)廣告牌:Complain

標題:臺灣人過什麼洋節日

時間:WedDec252029351996[m

昨天一個人冒雨走在街上,到處都是人造雪和叮叮噹。

靠,害我整個暴躁起來──能不能別這麼歡樂啊?

我討厭聖誕老公公!

你的老同宗歐陽修叔叔說,「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你會暴躁是你自己寂寞,跟那個聖塔克勞斯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作者:Tetsu(我是歐陽啦)廣告牌:Diary

標題:好險!

時間:TueMar181034051997[m

一個閃神,差一點就用牙膏洗臉了,擠了一小坨在手上才發現,

還好我用的是紅白綠三色在一起的牙膏,

要不然今天晚上我的臉可能會興奮得睡不著……

我小時候就用過牙膏洗澡了,那沒什麼啦(),

其實涼得很愉快,建議你夏天可以試試看。

我快要被美學報告給打死了,這什麼東西啊!?

為什麼我一看到「迪迪?魚貝曼」這個名字就想笑然後再也掰不下去?

我那時也笑了很久,

你不覺得這個譯名看起來好像某種深海魚的學名嗎?

而且是有很多骨頭很多鰭向外伸出來,

讓人分辦不出上下左右的那種怪魚。

不過我美學拿了八十五分,哼哼。

看沒幾封信,歐陽哲就放開了滑鼠,雙手掩上了臉頰。

胸腔裏被巨大的情緒佔據了,只剩原本容量的十分之一,怎麼吸氣都吸不夠,怎麼吐氣都吐不完。

那些被純文字紀錄下來的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夜,每一句蠢話每一個蠢念頭每一件蠢事,每一次抱怨每一段妄想每一場夢,都被那個人巨細靡遺地翻出來品嘗了。

那個人看著自己,他不再只是背影。

那個人看著自己,不是被迫也不是順其自然,他是自願看向這裏。

自願向自己伸出手。

活了十九年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麼羡慕一個人,

他可以活得那麼自在,但又不會讓人感覺自私或冷漠。

唉,我好羡慕,好想變成像那樣的人。

你是在說我?是在說我對吧?我敢打賭你是在說我。

嘿嘿,嘿嘿嘿嘿。

是啊,就是在說你。

歐陽哲泛起笑容,嘴角嘗到的液體又苦又鹹。淚痕交錯在臉上幹了又濕濕了又幹,臉上的皮膚被幹掉的含鹽液體拉得緊繃,活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揪住一樣。

胸口很痛很痛,眼睛也很痛,鼻子好酸,頭也好暈。

全身都在發抖。

今天看到了唷!在沐晨樓的走廊上,

本班的怪力超人宇衡跟古典美女肅婷──手?牽?手!

請各位同學踴躍向當事人詢問並給予誠摯的祝福!

嘖,酸不可當。

歐陽,你口是心非的樣子最討厭,因為演技有夠爛。

還有,我跟她只交往二個禮拜就被拋棄,

因為她看了你的八卦報導,覺得你對她有意思。

口是心非的樣子最討厭。

「我哪有……」歐陽哲又笑了,唇上傳來劇痛的同時,他才發現嘴唇不知什麼時候裂了。眼淚沾到傷口上,痛得要命。

忽然,他想起了電話裏宇衡那異常濃重的鼻音。

接著歐陽哲笑得更開心,眼淚也掉得更凶了。

歐陽,你說怎麼辦?

我活了二十七歲,第一次感覺到單戀的痛苦。

那個叫做歐陽哲的死大學生永遠不會知道我這麼愛他,

而他就算現在知道了,他也不是那個死大學生了,

我的單戀一樣沒有著落。

吶,歐陽,你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那種事,我也很想知道怎麼辦……程式不知什麼時候跑完了,一切正常。

歐陽哲立刻站起身,抓了鑰匙外套背包,放任自己臉上的淚水和笑容,在大樓的走道上邁開大步奔跑起來。

「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

兩個人一樣都是紅著鼻子紅著眼睛,兩個人的聲調都是濃濃的鼻音,可是兩個人都沒有笑出來,進門時只是互看一眼,兩個人就都紅了耳根。

「你吃飯了沒?」摸上齊宇衡那張有點腫的臉,歐陽哲感覺像是第一次親手摸到他。

「吃不下,你呢?」

「我也吃不下。」歐陽哲跟著搖了搖頭。「那你現在想做什麼?」

「我想用力抱住你。」

歐陽哲輕輕摸著齊宇衡柔軟的嘴唇。「我想親你。」

「我想問你很多事。」齊宇衡咬了一下在自己唇上遊移的指尖。

「我也有很多話想跟你說……」歐陽哲好像快要哭出來了。

「那我們先抱再親然後說很多話,如果餓了再去找東西吃……」

「好。」

齊宇衡抓住歐陽哲領帶把他拖到房間裏,確認歐陽哲的後膝彎抵到床沿之後,就直接抱上去,把全身重量壓到他身上,讓他帶著自己往床鋪倒下。

放縱力量緊緊抱著他,聽到骨骼卡卡作響也沒有關係。

「……好痛……」歐陽哲一邊喊痛,一邊笑了出來。

「我抱到了,換你……」齊宇衡湊上嘴唇。

「嗯,換我。」

讓齊宇衡壓在自己身上,歐陽哲伸手捧住他的頭,仰起頸子吻他。舌尖從輕輕的吸吮一下子變成深深的糾纏,四唇相離的時候,兩個人都喘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要脫嗎?」歐陽哲發現齊宇衡的雙手開始亂扯他的襯衫和領帶。

「要……你怎麼穿那麼多?」

領帶襯衫內衣皮帶西裝褲內褲……然後居然還有襪子!才開始要抽歐陽的腰帶,自己身上就已經被脫得一絲不掛了……齊宇衡再接再勵地加快動作,在親手拉掉剩下的最後一隻襪子時,連手指都抖了起來。

歐陽哲就在自己面前。十九歲的,二十歲的,過去的現在的……傻的邪惡的,死大學生和上班族,都是他,都在自己面前。

這個比誰都容易受傷的笨蛋,就在自己面前。

「你寂寞嗎?歐陽。」齊宇衡跨坐在歐陽身上,輕輕撫摸他那似乎好久不見的裸體,側著頭,神情嚴肅的問他。

「……現在……不會了。」

「不會就好。」

聽見他的回答,齊宇衡瞬間哽咽了聲音,連忙伏下身子攬住歐陽,把臉藏進他肩窩。

耳廓上感覺到歐陽的吻,背上感覺到歐陽的手掌好大又好燙。

兩個人靠在一起的那個地方忽然都變得很硬很興奮。

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音來,兩個人很有默契的翻身,面對面側躺,看著彼此同樣燒紅的臉,用同樣急躁而笨拙的動作一邊安撫對方的需要,一邊發洩自己的需要。

敏感的身體禁不起多少逗弄,在交換第三個吻的時候,齊宇衡的***弄濕了歐陽哲的手,然後歐陽哲跟著呻吟了一聲,也在齊宇衡因為高潮而忘記動作的掌心射精。

兩個人笑著、喘著,把額頭靠在一起。

「再來……要做什麼?」

歐陽微啞的聲音好好聽,鑽入耳中的力道比剛才射精的快感還要強烈。齊宇衡咬著下唇乾笑:「再來要……說話。」

說些什麼呢?

齊宇衡笑歐陽哲新生訓練時自我介紹的臺詞很矬,歐陽哲反駁他「你連上臺自我介紹都沒有」。

「我討厭自我介紹,快輪到我時我就尿遁了。」齊宇衡笑得很得意。

歐陽哲告訴齊宇衡招生遊行那次為了穿出腰身被勒得快要斷氣,齊宇衡回答他「不過你穿那樣遠遠看起來真的很像美女」。

「其實我比較想像你那樣,只需要套個布袋扮成一包M&M巧克力。」

齊宇衡問歐陽哲為什麼那次人像作業會想要交裸照,歐陽哲說他本來沒有想要交裸照,可是那個答應要讓他拍的社團女同學一進攝影房就把衣服全脫了,他也只好硬著頭皮拍。

「嗯……你沒有對人家怎樣?」

察覺出齊宇衡語氣中的酸味,歐陽哲搖頭回道「我那時還不懂成年男人的社交禮儀」。

兩個人就這樣,握著手平躺在床上,說了很多很多很多話。

說到聲音開始沙啞時,已經快要十二點了。

於是兩個人按照計畫慢吞吞地爬起來穿衣服,到巷口的便利商店找食物。

路上很暗又沒有什麼行人,兩人緊靠著走路,手一直握在一起。

在不算太涼的夏夜晚風中,歐陽哲告訴齊宇衡,自己喜歡夏天的最大理由,是因為他愛上了那個在夏天蟬鳴聲中,漸行漸遠的背影。

「每到夏天我就特別容易想起你。」他這麼說。

齊宇衡紅著臉沒有說話,打了一個悶悶的噴嚏。

(全文完)

 

番外

端午節,某人回鄉省親,另一個某人癱在沙發上發呆。

「嘖,中午了……」

就算一整個早上都沒在動,肚子也還是會餓。歐陽哲煩躁的甩了甩頭,站起身來正想出門找東西吃,門鈴響了。

這時間會是誰?

疑惑的打開大門,看見應該在中部老家過節的齊宇衡,帶著兩手食物和半邊腫起的臉頰回來。

「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不是昨天晚上才下去的嗎?還有你的臉是怎麼回事?」歐陽哲接過那些食物,有粽子有涼麵還有一鍋雞湯和一整塊燒豬肉。

「嘿嘿……我回來了。」齊宇衡沒有回答,一邊走進兩人共有的家,一邊因為笑得扯痛臉頰而皺起了眉頭。

歐陽哲把大包小包的食物全堆到桌上之後,從櫃子裏拿出藥膏,拉著齊宇衡坐下,為他腫起的臉頰輕輕擦藥。

「……在火車站跟人打架?在路上跌倒了?撞到東西?」那,那些食物怎麼都沒事?還有……怎麼那麼早就回來?

歐陽哲的動作很輕柔很小心,但涼涼的藥膏塗在臉上,還是讓齊宇衡的眼睛有點淚意。「沒啦,我出櫃了。」

「……。」歐陽哲的手指瞬間停下。

齊宇衡沒有轉頭看他,只是拿起桌上的遙控器,「嗶」的一聲打開了冷氣。

今天外面的太陽也很大,柏油路蒸著熱騰騰的空氣,遠處的景象都扭曲成一片,那種全世界充滿瘴癘之氣的感覺真是太恐怖了。

端午節過後就可以把長袖衣服全部收起來,接下來是地獄般的夏天。

「回家真好……」看到歐陽就涼了起來。「我好討厭夏天啊。」

停住的手指又開始移動,指腹在齊宇衡臉上極緩慢地劃著圈圈,把藥膏推抹進皮膚裏。

比剛剛還要用力。

齊宇衡呲牙咧嘴的忍著臉上的疼痛,慢慢說道:「昨天晚上回家,老媽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說沒有女朋友,有男朋友。」

「然後呢?」

「然後老爸給了我一拳,就不跟我講話了。我只好一起床就回來,不然家裏氣氛會弄得更糟糕。」

揉著那腫得老高的臉頰,歐陽哲悶悶的說道:「看這座饅頭山,就知道你那身怪力絕對是遺傳來的。」

「是吧?」齊宇衡笑得很開心。「老爸老當益壯,讓我這個作兒子的感到很欣慰。」

「……。」

再揉了幾圈之後,歐陽哲的手指才離開那張腫得可憐的臉,垂著眼睫,默默旋緊藥膏的蓋子。

「歐陽,你不用擔心,我老爸很健康,健康得要命。」齊宇衡伸手擁住了歐陽哲,用額頭抵著他微帶憂鬱的臉龐左右磨擦著。「他不會在諒解我前死掉的。」

「……。」

「而且,我一點都不想讓你見我家人。」齊宇衡抬起頭,在歐陽臉上啾啾啾的親著。「被老爸打那一拳之後,我弟和我老媽變得緊張兮兮……不管是我老爸的怒氣或是我媽我弟的緊張兮兮,我都不想讓你承受──就算你拜託我,我也不讓你見他們。」

「……。」

「所以,我跟我老爸、我跟我家人,都是我的事。」親了幾下沒反應,齊宇衡乾脆伸手扳過歐陽哲的臉,直接往嘴巴吻下去。

吻到歐陽哲開始有了回應,他才微喘著放開那兩片唇,輕道:「所以,你什麼都不用操心。」

「你覺得沒關係?」歐陽哲的呼吸也變快了,但語氣非常冷靜。

「沒關係,你是我的,我喜歡就好,不必讓大家都喜歡。」摸了摸歐陽垂到額前的瀏海,發絲下專注的眼睛總是讓齊宇衡心頭發軟。「還是你覺得有關係?」

我喜歡就好,不必讓大家都喜歡……歐陽哲搖了搖頭。「沒關係。」

「嗯,」齊宇衡露出燦爛的笑容。「那,我們來吃粽子?」

「等一下再吃,好熱……」

「喂……你這樣不是會更熱?」

「流完汗就不熱了,把手抬高。」

「喔。」齊宇衡乖乖抬高雙手,像小朋友一樣任歐陽哲脫掉自己身上的T恤。

嘴唇舔上了胸口,漂亮的十指摸上牛仔褲的褲頭。

「歐陽……」大概是曬多了太陽,全身軟綿綿的,歐陽好重。

「嗯?」牛仔褲有點難脫,歐陽哲認真的應付那硬質的布料。

「我以為我今天的狀況很不錯……」他不是很堅強很冷靜很帥氣的說了很酷的話,安撫了可愛的歐陽心中小小的不安嗎?按照常理,壓在上面的人,應該是自己才對啊……。

「輪流,好不好?」歐陽哲咬上了齊宇衡鎖骨。「你先在下面……休息,等一下換過來,會更有力氣……」

凡妮莎威廉斯有首歌叫「SavetheBestforLast」,齊宇衡一直很喜歡那句歌詞。從小吃便當時,他也都會把雞腿或排骨留到最後吃。

保留最好至最終,結局佳則全局佳──好,輪流就輪流,自己先……休息。

「啊、啊……歐陽……」

「嗯?」

「嗚……摸我……快點摸我……」

「不行,你剛剛已經射過了,再一次的話,等一下會沒力氣在上面的。我們說好要輪流的呀……」

「可、可是……嗚……好、好難過……」

「嗯……你快哭了耶,好可愛。」

「放開我啦……啊!不、不要再大……啊……」

「抱歉,這種事沒辦法自己控制……」

「嗚……好過份、白癡、混蛋……不要了啦……」

「不要什麼?」

「嗚嗚……不要輪流了……快點……摸我……嗚……」

「你說的喔……那,我要摸你了……」

「快、快點……嗯……啊!」

神清氣爽。

歐陽哲咕嘟咕嘟的一口氣喝下半杯冰開水,翻著桌上成堆的塑膠袋,轉頭詢問癱在沙發上動彈不得的室友:

「宇衡,你的粽子要不要加熱?」

自願放棄了輪流權利的齊宇衡,只能怨恨的瞪著歐陽哲。臉上頸上的紅潮還未褪盡,腫起的左頰因為歐陽先前的擦藥按摩,已經消了不少。

「騙子……」

「宇衡,端午節快樂。」

「……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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