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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有什麼比唾手可得的溫柔更適合用來安撫失戀的創傷。

──真的嗎?

「單戀很好阿!」

不告白的話一切都很輕鬆,

愛怎麼想對方就怎麼想對方,

也不用為他的喜怒哀樂是否跟自己有關而擔心煩惱,這樣很棒。

可是自己其實有點貪心。

只要關心就一定會接近,只要付出就一定會想像回報。

花了很多時間尋找,花了很多力氣詰問,

發了很多次脾氣,流了很多眼淚……

其實不必把什麼都弄清楚。在那之前,

早就有人愛著這樣不完美的自己。

 

(一)

  沒有什麼比唾手可得的溫柔更適合用來安撫失戀的創傷。

  “一個人嗎?”

  “唔……啊。”

  不知是因為酒力還是因為慘烈地哭過的關係,紀思行軟軟地靠在吧檯上,一雙眼睛努力轉了幾轉,也還是無法好好聚焦。

  待了大半夜,這是第一個來搭訕的人。

  紀思行努力抬起頭,想起剛剛酒保說的“不要喝那麼凶,不然沒有人敢來搭訕喔”,忽然有點想笑。

  眼前這個形狀模糊的男人愈靠愈近,講話的聲音還算低沉動聽,隨著話語拂上自己鼻間的氣息溫溫熱熱,帶點酒精的味道。

  “我真是問了蠢問題,你這麼可愛,怎麼可能一個人?一定是在等人吧?”

  “我……”哪裡可愛啦?可愛就不會被甩了。紀思行瞬間感到強大的委屈,用力搖了搖頭。“我被甩了。”

  “啊,那不就表示我有機會了?”男人從喉間發出一串笑聲,伸手輕輕摸上他的臉頰。

  “呃。”有點作態的成熟嗓音讓紀思行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你的情人是怎樣的人?”

  “……沒什麼好說的……反正都分了。”

  那是跟自己一樣年輕、一樣沒自信、一樣對未來摸不著頭緒的人。紀思行低下頭,悲傷的情緒又涌了上來。

  才剛低下頭,就被一隻溫暖的手指托起了下巴。

  “拋棄你的人……不是傻了就是瞎了,怎麼會有人捨得讓你這樣的男孩傷心呢?你這麼可愛,這麼年輕,還有這麼漂亮的眼睛……”

  靠,好老好老好老的梗啊……不過,老梗之所以為老梗,就是因為它能打遍天下無敵手吧?

  雞皮疙瘩在全身上下不停地跳舞,紀思行反射性地咬住了下脣,不能否認這些老掉牙的搭訕台詞聽進耳裡其實還挺受用的。

  男人收回手,屈起指節在吧檯上敲了二下,沒多久,酒保就推來一個高腳杯。

  紀思行用力眨了眨眼睛,看著男人把酒杯移到自己面前。

  “Kiss of Fire……招待傷心的人,在一吻之後忘記憂傷,然後能有新的開始。”

  紅艷艷的酒漿在眼前輕輕晃著,紀思行不假思索的接過酒杯,仰起脖子一口飲盡──在喝乾最後一滴酒時,男人搶過酒杯,伸手扣住他後頸,湊上前來吻住了他的嘴巴。

  酒味有點酸,入口很辛辣。男人彷彿要把酒裡的嗆味全部吸過去一般用力吮吻著紀思行的嘴脣,扣在他後頸的手迅速下滑,按上了他的後腰。

  男人的手掌隔著薄薄的T恤撫摩著肌膚,紀思行從被堵住的脣間發出一聲悶哼,反手攀住了對方肩膀,從腰間到兩腿感到一片觸電似的麻軟。

  “你真的很可愛。”男人結束了這個掠奪般的吻,用鼻尖抵著他。

  被觸摸的感覺很安心、很舒服,而又有種淫穢的錯覺。

  紀思行整個人暈陶陶的,舌頭也跟著笨了起來,咕噥了半天也只說出二個字:“是嗎?”

  “是啊。而且,還這麼敏感……”舌頭沿著滾燙的臉頰舔到紀思行耳邊,用毫無掩飾的猥褻語氣問道:“光是被吻,就會興奮嗎?”

  先是後腰,再來是耳朵……為什麼這個第一次見面的男人可以兩三下就摸清楚自己的敏感帶呢?紀思行舔了舔嘴脣,克制著想要縮起脖子的衝動。

  “因為……很久沒做了。”

  Deal.

  本來就是要來買醉,本來就是要來釣男人,本來就是要來尋找陌生的熱情和陌生的溫柔,好用來麻痺失去戀人的痛苦。

  紀思行一向自認是純情派。

  從國中暗戀到高中的同學在高二時接受了他的告白,兩個人在一起,不管大考小考寒假暑假都是愉快的時光。

  做愛也是按步就班,從互相手淫到真槍實彈,過程正常而美好,兩個人都是彼此的第一次,兩個人都能滿足彼此。

  進同志酒吧找一夜情根本是想都沒想過的天方夜譚。

  本來以為可以一直這樣下去的……呆坐在柔軟的大床上,紀思行揉了揉眼睛。

  屋裡的燈光跟酒吧裡一樣昏暗,酒意也還沒全消,但比起剛才,他此時對四周景物的辨識度稍微提高了一點。

  被吻了之後,男人直接帶自己離開酒吧,坐上車子來到他的住處。

  男人的住處不算大,但擺設很雅致,住起來應該很舒適。

  “不要哭嘛。”

  男人全開的襯衫前襟下是肌理起伏的健美胸膛。只在雜誌上看過這等完美胸肌的紀思行看得呆了,一下子不知今夕何夕,動也不動地任男人擦去他臉上不知何時掉下來的眼淚。

  第一次釣男人就釣到這種貨色,我的運氣也算很不錯吧?紀思行抬頭看著男人線條剛毅的臉,很開心的發現這個一夜情對象跟狠心拋棄自己的戀人不會有任何形象上的重迭。

  迷人的、成熟的男人,強而有力並且充滿自信。

  “我不哭……”紀思行眨了下眼睛,讓蓄積在眼眶裡的最後幾滴淚水沿著臉龐滑落。“……那你會安慰我嗎?”

  “當然。”

  紀思行慢吞吞地伸出手,摸上男人裸露的胸膛,用掌心感覺對方的心跳。

  男人大方的坐在床沿,笑眯眯地看著他笨拙的動作,讓他像貓一樣攀附上來東蹭蹭西蹭蹭。

  摸了半天,紀思行發現自己還是比較喜歡被摸,就像剛剛在酒吧裡那樣。他雙手扯住男人的襯衫,抖抖索索地移近嘴脣。

  “你……快點安慰我啊……”

  聽見他這麼說,態度一直都很從容的男人忽然丟棄了那一派穩重和自在,像只野獸一樣按倒了他。

  “你怎麼這麼淫蕩……你很習慣勾引男人嗎?”

  “我哪有……淫蕩……啊!”

  T恤和牛仔褲被扯脫的速度的力道簡直像是被強暴,揉上乳尖的手指和咬上頸脖的牙齒幾乎沒有收斂力道,紀思行痛得連連呻吟。

  “還說沒有,你這裡……”等不及剝掉他的內褲,男人一邊吸吮著他肩頸之間最敏感的部位,一邊隔著純棉布料握住了他勃起的器官。

  手勁一樣那麼重。

  紀思行扭動著身子,自己也分不清楚到底是在抗拒還是在迎合,男人的重量壓了上來,被觸碰被啃吻的地方都像火燒一樣痛。

  很好,跟那個人小心翼翼又溫柔的做愛方式南轅北轍,這樣很好很好很好。

  “啊……啊!”

  突然刺上心頭的痛楚讓紀思行一陣狂亂,他伸手用力抱住男人,抬腿勾住對方下半身,引進自己腿間。

  “還說你不淫蕩……”

  男人說話的口吻帶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恨,隨著愈來愈重的親吻和愛撫,把紀思行卷進了單純的獸慾之中。--老梗雖好,但要忍耐想吐的衝動(撫胸)

  Second Banana(二)

  “你也脫啊……”

  張嘴不停地喘氣,不滿貼在自己身上的衣物觸感,紀思行伸手拉扯男人的襯衫和皮帶,又惹得對方一陣輕笑。

  “你這個小騷……”

  “我回來了……咦,有客人啊?”

  大門“碰”地一聲打了開來,帶起一陣冷風灌進室內,紀思行打了一個寒顫,感覺到前一秒還壓在身上的男人立刻跟自己拉開了距離。

  站在門邊的是個高瘦的青年,此時正啞口無言地看著床上的淫靡風光。

  “……你們……”

  凌厲的目光掃過男人心虛的表情,再掃向紀思行被脫得只剩一條內褲的白皙裸體,青年臉上的表情在幾秒之間由不可置信轉變成激昂的盛怒。

  “你不是回老家了嗎……”這是男人虛弱的掙扎。

  “……所以你勾搭別人回來?然後帶到我們住的地方,在我們的床上?你這禽獸!我有哪裡對不起你?”青年像著火一樣開始跳腳大罵。

  “是沒有……”看著青年因為怒火而顯得異常明艷的臉,男人居然露出滿意的笑容,剛剛還微帶心虛的態度也瞬間丕變。“那你想怎麼樣?要分手嗎?”

  青年下意識的迴避男人的挑釁,只是更加憤怒的指著紀思行。“他有哪裡比我好?你說啊!你為了這種小鬼這樣糟蹋我?”

  青年的四肢看起來修長柔軟,而又擁有極富彈性的線條,穿在身上的襯衫和西褲質料非常高級,一張臉極為俊美,像是從畫裡走出來的一樣。

  紀思行暗暗點了點頭,自己的確是沒有哪裡比他好。

  這男人在酒吧裡還一直稱讚他可愛,到底是眼睛還是腦袋有問題啊?

  “……別轉移話題。我問你要怎麼樣?要分手嗎?”

  剛剛在胡亂糾纏時,男人的襯衫被扯得只剩半邊還掛在身上;此時他站起身子迎向青年,隨手把半件襯衫穿回身上的動作不但瀟灑,更顯得好整以暇。

  青年怒氣到達了頂點,明亮的眼裡居然閃出了淚光。

  “我才不要順你的意!你要分手我偏不要,你要找別人我偏不讓你找!”

  啊啊啊啊好激動……紀思行呆呆的看著這兩個人精采的情愛糾葛,還沒來得及釐清自己此刻的處境,就被暴跳如雷的青年一把從床上拖了下來,在連聲高分貝的“出去出去給我滾出去”之中被狠狠推出了大門。

  碰!

  然後大門就重重關上了──而自己身上只有一條內褲。

  紀思行連忙趴上門板用力擂了起來。“等一下!我的東西……我的衣服還在裡面……”

  擂著門叫了一陣子,只能隔著門板聽見屋裡兩人的吼叫聲,低沉地咆哮著“是你變了你不再是我當年深深迷戀的那個你”的是男人,而用高亢的哭腔說著“我沒有變是你厭倦我了你早就想跟我分手對不對”的是青年──沒有人聽見門外有個顫抖的第三者正在寒風中吶喊。

  這樣下去不行……紀思行連打了三個噴嚏,酒一下子醒了大半。他發抖著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層公寓式大樓的走廊上。

  還好很晚了沒什麼人會出來走動……可是這樣哪裡也去不成啊!

  敲了敲有點脹痛的腦袋,紀思行強迫自己冷靜。他伸指按下電鈴,鬼哭神嚎般的電鈴聲立刻隔著門板傳了出來。

  按了大約快一分鐘,屋裡吵得不可開交的兩人終於也無法繼續忍受這種噪音──大門被用力的拉了開來。

  “我的……”衣服。

  紀思行走上前,還沒來得及說完一句話,就被青年甩出來的背包正面擊中臉部。

  然後大門又是“碰”地一聲關了起來。

  接住滑下來的背包,紀思行的頭更痛了。丟出來的是自己的背包沒錯,手機錢包機車鑰匙也都安然的在裡面,可是……可是他現在最需要的是衣服啊!

  紀思行抱緊背包,再次伸手按下電鈴;這次卻什麼聲音都沒聽見,八成是被從裡面斷電了。

  他不知所措的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感覺到雞皮疙瘩又開始在全身肌膚上跳起舞來──之前是肇因於性的敏感,現在則是因為冷。

  “開門啦!我的衣服……衣服啦……哈啾!”

  紀思行不帶希望地再次握拳敲門,透過門板傳來的則是拖倒桌椅的連串碰撞聲,還有青年不甚認真的抗拒著“啊你幹什麼我不要別用你碰過別人的手碰我”以及男人自信滿滿的挑逗著“你明明是最愛我的你的身體只能接受我沒有我你根本活不下去”。

  “……拜託,我的衣服……”

  在聽見門裡陸續傳來撕衣撕褲的聲音、淫蕩調情的聲音、銷魂呻吟的聲音還有床板被激烈動作壓得吱嘎作響的聲音後,紀思行絕望地確定自己的衣服是要不回來了。

  怎麼辦才好?要是被其它住戶撞見,一定會被當成變態……第一次釣男人就遇到這種肥皂劇,運氣真是差到極點了。

  紀思行走到電梯旁邊,掙扎了很久還是沒有勇氣踏進去──電梯裡一定有監視器,要是管理員看到不就糗大?再說就算真的出得了這棟大樓,光著身子走在街上會比現在這樣好到哪去?

  揉著鼻子把電梯旁的氣窗關起來之後,他推開了安全門,在安全梯間找了個乾淨的角落靠墻蹲了下來,用雙臂環抱住膝蓋。

  失戀沒什麼大不了,真的。

  跟現在這種處境比起來,失戀算個什麼鳥啊?

  在滿心悲慘的同時,紀思行莫名其妙又想笑了,上半夜還瘋狂折磨著自己的失戀之痛早就像放屁一樣煙消雲散。

  夜很長,但再長的夜晚也總有迎接黎明的時候。

  當第一道天光照進紀思行眼簾時,他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後悔過。

  白痴!他一定是白痴!既然都沒有衣服穿了,為什麼不趁著半夜一片黑漆漆的時候偷偷溜走?不敢搭電梯可以走安全梯啊!這個白痴!

  這下可好,天很快就要大亮,到時住附近的大中小學生還有先生太太們都要出門上課上班,那才真的是寸步難行了。

  “怎麼會……那麼倒霉又那麼蠢啊……”這下他真的笑不出來了。

  如果穿的是平常穿的深色四角褲,那至少還可以假裝是個熱血的晨跑族──運動嘛,跑到汗流浹背而打起赤膊也很合邏輯──可是為了這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放縱,他昨晚偏偏在洗澡之後挑了一件子彈內褲……

  神啊,我現在明白了,找一夜情是最糟糕的事情,我知道錯了,我這一生不會再做相同的蠢事了。

  再怎麼虔誠地懺悔,也不可能真的有神跡出現,憑空變出一套衣服來給他。紀思行倚著墻壁站起身子,踢了踢有點酸麻的雙腿。

  經過一個晚上,那兩個人的情緒不知道會不會平復一點?現在去敲門也許還有一絲機會拿回衣服。

  紀思行把背包抱在胸前,探出頭左右看了看,確認走廊上沒有半個人,這才踏出腳步,迅速往昨晚發生鬧劇的現場移動。

  對了,鞋子好像還丟在門口,等一下要順便撿回來穿……

  當目標就在眼前時,左邊的大門忽然打了開來──不是昨天那家的,是隔壁的。

  躡手躡腳的紀思行瞬間變成了石像。

  這間屋子安裝了落地窗,大門一開,明亮的日光就粗暴的照亮了走廊。

  剛剛才想到晨跑而已,這時就好死不死的撞見一個早起要出門晨跑的人……倒霉也沒有倒霉到這種地步吧?

  一開門就看見一個抱著背包的裸男,屋主也是一愣。

  背光造成的剪影讓紀思行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但用肚臍想也知道,沒人能平心靜氣的面對著一個陌生的裸男說“早安”然後依然神清氣爽地出門慢跑吧?

  似乎聽見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又來了”,眼見屋主下一秒就要退回屋裡關起大門,紀思行想也沒多想,直接上前一步,伸手拉住了門把。

  當迎向屋主驚恐中帶著戒備的眼神時,紀思行說出了一句令他接下來好一陣子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為什麼說得出口的一句話:

  “你能不能……借我一套衣服?”--還是老梗 XD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要聽”

Second Banana(三)

  放縱啊墮落什麼的,也是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的。

  紀思行一邊跨上機車一邊打噴嚏,抽出面紙來用力擤了擤鼻水之後,才敢把口罩和安全帽戴上。

  那個“失戀驚魂夜”已經是三天前的事了,要不是挨凍挨出來的感冒到現在還沒痊愈,紀思行幾乎可以把那荒唐的一晚當作是上輩子甚至是別人的事。

  那種黑暗頹廢的夜生活本來就不是他的風格啊!什麼搭訕啦安慰啦三角關係啦愛你愛到折磨你之類的情節,根本就不該出現在他的生命中。

  所以不要再想了。

  至於那個好心(但是臉很臭)的隔壁屋主借他的衣服……紀思行曾經認真地考慮過它的去留。

  那天早上,終於有衣服可以蔽體的紀思行一走出大樓,就發現四周的景物熟悉得不得了──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那個搭訕男的住處剛好離學校不遠。

  以近乎狂奔的速度回到家之後,紀思行把那身過長又過大的高中體育服脫了下來,盯著它看了很久很久很久;睡眠不足加上頭暈,以致於他心中的疑問都放大了十倍音量在腦裡來回亂撞。

  什麼年代了還有人留著高中體育服?而且已經磨到手肘、膝蓋和屁股的部位都薄如蟬翼了還捨不得丟?

  按理說,他應該把這套救命的體育服洗得香噴噴之後送還原主的,但他只是把它們拿去浸水再拎起來而已,都還沒動手揉搓,那件體育褲就從屁股的地方裂了開來。

  我不是知恩不報的人啊……回想起那人在借他衣服時板著的超級臭臉,紀思行決定還是讓這件事情隨風而逝。

  失戀了不會怎樣,光著身體被趕出來不會怎樣,被迫要跟陌生人借衣服也不會怎樣。天一亮,該過的日子還是要過;鐘一響,該上的課還是要去上。

  這兩天上學途中,騎車經過發生鬧劇的那棟大樓附近時,紀思行總會不由自主地挺直背脊,刻意騎得頂天立地光風霽月,表示沒有發生過什麼會令他心虛的事。

  他也知道,其實自己不必那麼擔心。

  上夜店釣男人,被帶到學校附近的大樓已經巧到有點扯了,怎麼可能會在事情結束之後又再遇到什麼相關人士呢?

  不會那麼巧的,不會那麼巧的……

  “靠!可惡!”

  紀思行咬牙切齒的回轉車頭,貼著人行道在路邊停了下來。

  “那個……早安。”

  拿下安全帽朝人行道上的某人打了個招呼,紀思行心臟因為羞恥而乒乓亂跳。

  “……誰?”被招呼的青年皺了下眉頭。

  “那個……你上次借我衣服……”

  就是三天前那個只穿一件子彈內褲被你撞見的裸男啊!紀思行表面平靜,心裡又開始大聲吶喊了起來。

  “喔,是你啊……”青年只是隨便應了一聲,顯然也不太願意想起那場邂逅。

  “不好意思,那套體育服,我本來想洗好再還你的,可是它……”這個不是重點啦!紀思行搖了搖頭,朝青年伸出手。“你還好嗎?是不是受傷了?需要我扶你嗎?”

  “不用。”

  最好是不用!你如果是一身勁裝青春洋溢又充滿活力的在街上晨跑,我才不會特地停下來問你!

  眼見對方衣衫零亂渾身是傷,走路還有點跛,紀思行心裡就算有千百個不願意,也無法置之不理。恩人落難,禽獸才會當作沒看見!

  他盡量不讓自己的陽光笑容有半點扭曲,耐著性子又問道:“那,有什麼我幫得上忙的地方?”

  一直到這時,青年才正眼望向紀思行。“有人把我推倒,搶走我的腳踏車……”

  “搶……”搶腳踏車?“為什麼會有人搶腳踏車?”

  “我不知道。”青年再次皺眉,從口袋裡摸出MP3隨身聽,戴起一邊耳機,按著按鍵檢查它是否還能運作。

  “有壞嗎?”紀思行湊過頭去問道。

  “好像沒壞……”

  青年抬起頭,視線又跟紀思行對個正著,原先沒什麼表情的臉上忽然莫名其妙地露出尷尬之色。

  你尷尬,我也很尷尬啊……紀思行無意識的“嘿嘿”笑了兩聲,這才想起自己停車下來的理由。“那個……你是不是扭到腳了?我載你去醫院吧……呃,還是要先去警察局報案?”

  青年陷入了短暫的思考。

  紀思行心知肚明,對方的內心一定正在“不想跟變態扯上關係”和“危急時接受他人幫助”之間交戰;不過短短的十幾秒之間,他臉上維持的笑容也開始有點心酸的感覺了。

  雖然那天那狀況看起來很變態,但他真的不是變態,他也只是個受害者啊……

  青年考慮沒多久就下了決定。

  “我想麻煩你載我去學校,今天有事不能遲到。”

  要先去學校,那這人應該跟自己一樣是大學生吧。紀思行點了點頭,心想今天大概趕不上第一二堂課了。“好啊,可是你真的不用去醫院檢查一下嗎?”

  “我會去保健室擦藥。”

  “你學校在哪?”

  “S大。”

  “S!S大!”

  紀思行毫不保留的叫了出來,S大S大S大大大大大……的回音一時在住宅區各棟大樓間回響不休。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哪有這麼巧的……又不是小說情節……紀思行欲哭無淚,原本以為可以拋諸腦後的惡夢此時又活靈活現地冒了出來,讓他不由自主開始想象只穿著一件子彈內褲站在走廊上的自己會是什麼模樣。

  “S大怎麼了嗎?離這裡不會很遠的。”

  “不,哈哈,好巧,我也是S大的……哈哈,原來是同學啊……哈哈。”紀思行頭昏眼花的下車,打開置物箱拿出另一頂安全帽遞給對方。

  “謝謝。”

  青年戴上安全帽,慢吞吞地坐上後座。

  機車發動之後,紀思行仗著後座的人看不見他的臉,就肆無忌憚地扭曲五官,迎著冷風無聲地痛哭起來。

  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麼衰……我裸奔的樣子一定很矬很好笑……

  “我叫楊嗣帆,是資科系二年級的。你應該是學弟吧?”

  “哈哈原來是學長啊哈哈……”要交換姓名了是嗎?學長會不會去電子布告欄的抱怨板上發表文章說“幹!同校的學弟是個大清早裸奔的變態”呢?紀思行盡量讓聲音顯得開朗。

  “我是新聞系一年級的學生,我叫紀思行。”

  “是‘三思而後行’的思行嗎?”

  “對啊!”

  “三思而後……行……啊……”

  楊嗣帆的聲音被風吹得有點變調,害紀思行又開始想象自己只穿著一件子彈內褲的模樣了。

  Second Banana(四)

  到學校之後,紀思行原本想跟楊嗣帆一起到保健室,對方卻在看了看手錶之後表示不必他陪。

  “快八點了,你第一節有課吧?我慢慢走過去就可以了。”

  “真的嗎?那……”紀思行點了點頭,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麼,生怕楊嗣帆會想起那天的事,連忙說道:“那你要小心,我就先去上課了。”

  “等一下。”

  才剛轉身就被拉住,紀思行暗暗冒汗,有點艱困的轉了回來,迎上楊嗣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關於那天的事。”他看起來有點猶豫,似乎很仔細地在考慮著該如何措詞。“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但是……”

  “那個,謝謝你借我的衣服,我……我會想辦法還給你的。”紀思行汗如雨下。不知道體育褲屁股上那條巨大裂縫能不能補得起來?

  “不是不是,衣服不必還我了;我也要謝謝你載我到學校。”楊嗣帆連連搖手,表情漸漸顯得緊張。“我想說的是,我對同志沒有偏見,不過……我隔壁那一對情侶,他們常常在吵架,但從沒真的分手過,所以說……他們……這真是……唉……”

  “……”聽了半天聽不出重點,紀思行愣愣的看著他。

  “總之,學弟。”楊嗣帆神情一振,似乎從語無倫次間找到了結論。“你父母給你取了個好名字,你要更珍惜自己,凡事……三思而後行。”

  什麼?什麼跟什麼?被他那由凜然正氣和柔軟婆心交織而成的眼光給震懾住,紀思行覺得自己應該要解釋一下。“學長,那次我只是……”

  “你快去上課吧,我走了!”

  不等他回答,楊嗣帆就逃避似的轉過了身,一邊揮手一邊拖著受傷的腳,以極緩慢極緩慢的速度向保健室的方向全力撤退。

  呆呆的看著楊嗣帆的背影,紀思行眼眶微微地濕潤,雞皮疙瘩又跳了起來。

  好人,這是個好人!為什麼這世上會有像這樣的好人存在呢?----------------------------------------------------------

  跟其它學校比起來,S大的校園很小,小到只要在學校裡認識了某人,就會不停地在校園各個角落跟對方不期而遇。

  “思行,要不要我幫你送便當啊?”

  “嗄?嫂嫂,不用啦,這樣太麻煩了。”

  站在學校餐廳的收銀台前,紀思行正想掏錢包,就接到大嫂打來的電話,用甜甜的聲音說要幫他送便當。

  “哪會麻煩,反正我很閑啊……今天作的是蛋包飯耶。”

  “真的不用,我已經買好午餐要付錢了。”

  “那好吧,下次一定要吃我的便當喔。”

  手忙腳亂地付錢、端盤子加上掛電話收手機,紀思行往角落的桌子移動時,認真的想著大哥在婚後要嫂嫂辭職也許不是那麼明智的決定。

  原本是個乾脆利落的職場女性,只是在家閒閒地窩了一年而已,就變成不知世事的閨中少婦了。

  “哪有大學生還讓家人送便當的……咦?”

  經過電視前的座位時,紀思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啊。”對方也看到他了。

  兩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朝彼此露出了一個尷尬的微笑。

  “真巧啊學長……你的腳好一點了嗎?”

  “有冰敷和固定了,過幾天應該就沒事。”

  “哈哈,太好了,那我……先走了。”

  紀思行端著盤子正想開溜時,頭頂上的電視正在播放午間新聞,口齒不太清晰的主播杏眼圓睜地念著新聞稿。

  “像俠客一樣拔刀相助,可不只是古人的專利。今天早上七點半左右,在台北市宏觀小區一帶發生飛車搶案,幸虧路過的上班族見義勇為,騎上腳踏車死命追趕,居然能在兩條街外,抓到這個,大膽的搶匪。讓我們來看看這則新聞。”

  宏觀小區?腳踏……車?聽見這兩個關鍵詞,紀思行停下了腳步,望向楊嗣帆──他住的那棟大樓就叫宏觀小區,而他今天早上被人搶走了腳踏車……

  楊嗣帆死盯著電視。

  畫面中,被各家記者的麥克風包圍的那個上班族男士,雖然強壯得令人聯想起阿諾,但他面目可親,木訥中又帶著點靦腆,臉上還有小小的酒窩呢。

  “沒有什麼啦,本來就是應該的啊……我在等公交車,一聽見那個婆婆說有人搶劫,我也沒多想,就趕快騎上腳踏車追過去了……真的,沒什麼啦,應該的嘛!”

  他他他……他沒說那輛腳踏車是哪裡弄來的……紀思行吞了口口水,發現楊嗣帆的臉色愈來愈鐵青。

  “學長,那是……”

  “我的車。”

  楊嗣帆低頭扒飯,咀嚼著的牙關看起來異常有力。

  所以……所以他今天早上扮演的角色就像電影主角追壞人時用一句“借我一下”就“借”走了的腳踏車的主人嗎(並且只有兩秒的鏡頭好讓這個車主焦急地抬起手“喂喂”個兩聲)?

  紀思行忽然對眼前這個人產生了無限的同情和無限的憤恨──同情他不幸的遭遇,憤恨這不公平的世界──

  搶了車的人在電視上招搖著呢!那誠懇又低調的模樣加上一身肌肉和為老婆婆出頭的義行,想必後續還會針對這個上班族進行各種正面而陽光的追蹤報導,然後就會有很多女性透過電視台表示想認識他並且進一步交往。

  而楊嗣帆呢?只不過是騎車時聽個MP3以致於沒注意到發生搶案而已,就被人一把推倒,摔得全身是傷就不提了,被搶走的腳踏車還不知道找不找得回來……

  “學長,你今天的課到幾點?”

  “呃?”楊嗣帆一時反應不過來。

  “幾點?我載你回家,順便載你去找你的車啦!”講到後來,紀思行發現自己語氣中的火氣太明顯,反正藏也藏不住,乾脆加一句:“還要去告那個人搶劫和蓄意傷害!”

  楊嗣帆先是愣了一下,接著……接著……

  接著他居然笑了。

  “我四點就沒課了,學弟你呢?”

  “我……我的課只到三點。”紀思行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點結巴。

  “那要麻煩你等我了,我下課時打電話給你可以嗎?”

  “欸?是阿帆啊,我們一起坐吧?”

  兩個端著餐盤的女生走了過來,開心的跟楊嗣帆打招呼。紀思行只能匆匆忙忙地把手機號碼念給楊嗣帆聽,捧著自己的飯菜和不知怎地有點失速的心臟,走到其它位置上坐下來吃飯。

  一手托腮,一手夾菜送飯,紀思行目光呆滯,整頓午餐都吃得食不知味。

Second Banana(五)

  三點下課後,紀思行到學校附近的漫畫出租店翻了幾本漫畫,手機就響了起來。問清楚楊嗣帆教室的位置,他把車子騎到離教室最近的側門,靠在車上等人。

  沒等幾分鐘,就看見楊嗣帆拖著腳步慢慢地走了過來。

  看他走路的動作,傷勢似乎比早上的慘狀好了很多……紀思行朝他招了招手,同時翻身下車,從置物箱裡拿出安全帽。

  抬頭看見楊嗣帆已經走到兩公尺外,他想也沒多想,順手就把那頂半罩的小白帽丟了過去,還附帶一句中氣十足的“來,你的小白”。

  “哇!”楊嗣帆顯然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攻擊嚇著了,反應極快地伸手抓住帽帶,一臉疑惑的看著紀思行:“……小白?”

  “……”糟糕。

  那頂安全帽一直專屬於前情人,是跟自己頭上這頂一起買的;這頂叫小紅,那頂叫小白──就連剛才丟安全帽的動作,也是無意識地重複了過去相處的習慣。

  因為他的機車後座一直都只載一個人。

  因為那個人喜歡在任何時刻利用任何可以拋擲的物品跟他做投捕練習,因為那個人像只猴子一樣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因為……紀思行回過神,望向一頭霧水的楊嗣帆,硬扯出一個笑容。

  “沒什麼,快上車吧!”

  原來失戀是這麼回事。

  它不會一直痛著,但在該痛的時候絕不會輕描淡寫。

  載著楊嗣帆,以不快不慢的速度往早上遇見他的地方騎去。感受著身後乘客陌生的重量和投在身上的影子,紀思行愈騎愈吃力。

  那個人跟他差不多高差不多重,載起來輕鬆多了。

  那個人在被載時會貼著甚至抱著他,轉彎時還會幫忙壓車。

  那個人會把頭卡在自己肩膀上,有時會害他愈騎愈歪。

  那個人……那個人是笨蛋!

  “啊啊啊啊啊──”機車騎上了橋,迎著陡然撲面的冷風,紀思行滿腔鬱悶地大聲叫了出來。

  “怎麼了?”

  “沒什麼。”

  叫出來似乎能讓心情好一點。三十秒後,紀思行又大叫了一次,不過這次楊嗣帆就沒再問他“叫什麼”了。

  一路啊啊亂叫地騎到了搶案現場,楊嗣帆真的什麼都沒再多問。對於這點小小的體貼,紀思行銘感五內。

  “我是在這裡被推倒的。”

  紀思行用腳劃著機車前進,經過公車站牌時,楊嗣帆伸指比了一下。

  “我是在前面人行道上看到你的,走路一拐一拐。”

  “嗯……新聞說是兩條街外抓到搶匪,所以要再往前騎一點。”

  “好。”

  紀思行轉動鑰匙,催下油門,慢慢地發動機車往前騎去。

  在詢問過附近警察局確定沒有人把腳踏車送過去之後,兩人一車開始以龜爬的速度在小區附近的幾條街上轉來轉去,進行嚴苛的搜索。

  這裡也沒有,那裡也沒有,怎麼看怎麼找,就是沒有。

  在轉到第三圈時,楊嗣帆首先失去了鬥志:

  “算了,看來是真的找不到。”

  “咦?可是你沒有車不會很不方便嗎?要不要再找一下?”

  紀思行沿著路繼續尋找,心裡還不想放棄──雖然他也因為一路左右張望而弄得有點眼酸,但都已經花那麼多時間了,沒找到實在很不甘心。

  而且……而且要是真的找不到的話,那楊嗣帆就太倒霉了。腳踏車莫名其妙被搶走,腳也受傷了,車子居然還找不回來,以後上學都要走那麼一大段路……他光想象就覺得好不忍心啊!

  “沒關係啦,我有機車啊。”

  “──咦咦?”

  紀思行煞車之後用力回過頭,安全帽“叩”地一聲撞上楊嗣帆的下巴。

  “嗚!”

  “對不起……你有機車?那……那就沒什麼關係了……那你幹嘛騎腳踏車上學?不怕鐵腿嗎?”

  楊嗣帆捂著下巴回答道:“機車送修,要下星期才能牽回來。”

  “那還不是一樣?你這幾天要怎麼辦……啊。”就算腳踏車找回來也不能怎麼辦,他扭傷的腳也不是這一兩天就能痊愈。

  想到這裡,紀思行閉上了嘴巴,盯著楊嗣帆在疼痛中帶著無奈的臉,再度開口道:“學長,在你的機車修好前,我負責載你上學吧。”

  楊嗣帆眼睛微微睜大,呆了幾秒之後,表情漸漸不自在起來。“不用……那個,這樣太麻煩你了。”

  “才幾天而已,讓我幫忙吧,那天要不是你借我衣服,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回家。”

  他為什麼會那麼不自在?是怕自己對他有意思嗎?覺得被一個初次見面時只穿著一件子彈內褲的同性戀者接送很困擾嗎?

  忍耐著臆測對方心思的慾望,紀思行繼續說道:“我後來再想想,那天我能借到衣服,根本是天方夜譚……換作是我,絕對不會借陌生人衣服的──更別說那個陌生人看起來那麼變態。”

  說到後來,還是不小心流露出近似抱怨的口吻。

  楊嗣帆聞言,臉上表情顯得更為難了;看著他一語不發的嚴肅臉孔,卡在紀思行胸口的負面情緒像白紙染墨一樣愈擴愈大。

  “我只是想幫你忙,如果你那麼不願意被我載,那我也不……”

  “不是這樣啦!”楊嗣帆再遲鈍也讀得出他口氣中的自厭,連忙開口打斷他:“我只是覺得沒那麼嚴重,你早上不是載我了嗎?剛剛又浪費那麼多時間陪我找腳踏車,是我要謝謝你才對,不好意思再麻煩你了。”

  “……真的嗎?”紀思行胸口的烏雲散開了一點。

  “而且……”楊嗣帆又尷尬了起來。“我那天雖然借你衣服,但是態度很差……你說感謝我,會讓我覺得很慚愧。”

  “唉啊,那沒關係啦!總之就這樣說定了,我先載你回家!”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嗎?那還有什麼問題!雖然那天他的臉是真的很臭很臭……紀思行心情瞬間變好,油門一催,快樂地騎上回家的道路。--------------------------------------

  “嗯哼,是你啊?”

  站在楊嗣帆住處門口,門都還沒打開,那天把紀思行掃地出門的青年就剛好從隔壁開了門出來,他一轉頭看見走廊上的兩人,先是眼睛一亮,接著氣勢騰騰地走了過來。

  戶與戶之間的距離實在太近了,近到連躲都來不及躲。

  “我就是怕這樣才不想讓你載……”

  楊嗣帆微弱的嘀咕聲一字不漏的傳進紀思行的耳朵,在被青年一把揪起衣領的同時,他也在內心欲哭無淚的大聲喊著“那為什麼不在外面就說清楚啊啊啊啊啊──”。

  Second Banana(六)

  “你很有種嘛……”青年吊得高高的柳眉在紀思行眼前跳呀跳的,讓他有點眼花。“上次勾引我家男人被趕出來,現在還敢出現在這裡?”

  “我沒有勾引你家男人,那天是他來搭訕的。”既然有緣再次見面,紀思行覺得有必要跟他說清楚。

  青年皮笑肉不笑地“嗤”了一聲,接下來說的話也不大出人意料:

  “搭訕?你自己說說看,你有什麼好,讓他主動搭訕?”

  紀思行睜大眼睛眨了兩下,語氣盡量顯得無辜:“他說我的眼睛很漂亮。”

  “你說什麼──”

  瞪著紀思行那因為用力眨過而顯得格外秋水盈盈的漂亮杏眼,長著一雙丹鳳眼的青年被準確無誤的踩中了痛腳,憤怒得連頭髮都要燒起來了。

  “啊哇!”

  胸前的衣服被青年握在拳頭中轉了兩轉,紀思行覺得肚皮一片涼,肚臍八成因為衣服被揪緊而露了出來──不,重點不是肚臍,他的腳跟微微離地了。

  “你再說一遍。”青年引以為恥的鳳眼此刻笑成彎彎的兩條線。

  “……呣,沒什麼。”

  識時務者為俊傑,先不去想這人細細的手臂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力氣,在感受到危險的同時,紀思行聰明地選擇先閉上嘴。

  “喂……不要這樣。”一直像個隱形人的楊嗣帆終於開口了,只是聲音聽起來有三分猶疑六分虛弱還有一分恐懼。

  “少囉嗦,沒你的事!”

  “……”只被罵一句就沒聲音了。

  不怪你不怪你,老實說我也蠻害怕的……紀思行在心裡苦笑,身體開始隨著青年的恫嚇而上下搖晃起來──當然是被晃的。

  “眼睛大怎麼樣,眼睛大了不起?讓你勾完一個換一個,勾引我家男人還不夠,現在轉移目標勾引隔壁的小鬼?要不要臉啊你?”

  話說到這裡,紀思行和楊嗣帆的臉色都是一變。

  青年興頭正熱,根本沒注意眼前兩人的臉色變化,嘴裡講得正行雲流水:“那也好啊!這層樓一共有七戶,你就一戶挨著一戶勾引下去,搞不好大受歡迎,剛好當我們這層的公共電梯……啊唷!”

  紀思行眼前一花,胸前的壓迫感在剎那間消失,雙腳也再度踏回地面;等他定神看清楚狀況之後,只見楊嗣帆正站在青年後方,一手勒住他脖子,另一手緊抓住他右手手腕。

  “嗚……”青年用力掙了兩下,發現無法掙脫,剛剛的一股狠勁立刻轉化,變成楚楚可憐的任性。“你幹嘛!放開啦!”

  “楊胤舟。”楊嗣帆面無表情的在青年耳邊放話。“你講話再那麼難聽,我就把你鳩占鵲巢的事告訴老爸。”

  “……”叫做楊胤舟的青年聞言立刻抿住了嘴。

  “聽到沒?”楊嗣帆依然面無表情。

  “聽到了啦!你放開……我要出門了!”

  楊嗣帆依言放開了手,楊胤舟惡狠狠的瞪了紀思行一眼,就大步走向電梯口,泄憤似地用背包甩向電梯按鈕,在等電梯的同時一邊不耐煩地跺腳。

  “楊……”胤舟?嗣帆?老……老爸?

  紀思行下巴無意識地往下掉,看了看渾身長刺的楊胤舟,又看了看面如嚴霜的楊嗣帆,來回看了好幾次。

  楊胤舟個子沒那麼高,但手長腳長的感覺跟楊嗣帆很像;而楊嗣帆的五官雖然無法跟楊胤舟那張美到有點華麗的臉重迭,但仔細一看,眉眼之間依稀有相似的韻味。

  “那個……他是你的……”

  看著紀思行驚訝到近乎驚嚇的模樣,楊嗣帆伸手覆額,像是放棄了一切。

  “哥哥。”

  “我才沒有這種爛弟弟!”

  電梯“叮”地一聲到達樓層打開了門,楊胤舟在丟下一句挑釁之後踏進電梯揚長而去。-------------------------------------

  楊嗣帆的住處跟隔壁那戶格局大致相同,都是沒有隔間的1K小住宅,但進門處和廁所前面都分別比隔壁的少了一塊空間,整體看起來就狹窄許多。

  椅子也只有一張,楊嗣帆拖著傷腳坐在床沿上。

  “隔壁那間是我爸以前買的房子,前年我考上大學時,我爸就叫我過來跟哥一起住……開學前一天,我帶著行李來按鈴,出來開門的卻是我哥的男朋友。”

  那個老梗男。紀思行點點頭,問道:“那你現在住的這間是?”

  “是他男朋友原來租的房子。”

  “呃……”所以是兩個人交換住嗎?好像很理所當然但又有什麼地方怪怪的……紀思行皺著眉頭打量起楊嗣帆的生活空間,愈看愈覺得他吃虧。

  “我哥那個樣子……真的很對不起。”楊嗣帆道歉時的聲音壓得很低。

  “沒關係啦。”

  紀思行搖著手,臉上笑得很燦爛。剛剛整個人被提起來時衣服摩擦到的幾處皮膚現在有點發疼,不過他的心情反而相當愉快。

  ──既然那個人是他的哥哥,那他早上說過的“我對同志沒有偏見”就應該是真心話。

  看著紀思行的笑臉,楊嗣帆心情反而變得沉重起來。

  “學長,我明天再來接你,你明天……”

  “要不要喝啤酒?”

  “呃?”紀思行正打算起身,手上就沒頭沒腦地被塞了一罐啤酒,只好坐回椅子上。“我不能喝啦,等一下要騎車。”

  “那喝可樂。”

  小冰箱就在床邊,楊嗣帆拿回紀思行手上的啤酒,伸長身子拉開冰箱門,換了一罐可樂給他。

  “謝謝。”紀思行“啵”地一聲拉開拉環。

  “不客氣。”楊嗣帆也“啵”地一聲拉開拉環。

  兩人同時舉起手上的鋁罐,仰頭灌了一大口。接下來半分鐘,室內一片沉默,傳進耳裡的只有悶悶的液體吞咽聲。

  “學長,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聽見紀思行這麼問,楊嗣帆望向他,帶著一臉被哽住的表情,僵硬地答了聲“對”。

  “那你說啊。”紀思行握著可樂罐,無意識地用指甲在罐上壓下好幾道凹痕。

  耳裡還聽見楊嗣帆不停地偷偷嘆氣。

  “……一夜情只會愈做愈寂寞的,不要再做了……”

  “噗!”

  “喂喂!”

  紀思行擦著嘴邊的可樂,哭笑不得的問道:“怎麼繞來繞去還是這個話題?你早上已經叫我要三思而後行啦!”

  “……”楊嗣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雖然一提再提是有點囉嗦,但他覺得有必要再強調啊……誰叫這個人看起來……那麼寂寞。

  “我也知道一夜情不好啦,我跟你保證,這一生就只做那麼一次了──再有下次,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好心人借我衣服穿。”

  又來了。

  紀思行嘻皮笑臉的模樣讓楊嗣帆胸口生起苦悶的感覺,為了壓製這種感覺,他只好跟著笑。

  “既然知道不好,為什麼還會想試?”

  “因為我被甩了。”

  紀思行放下罐子,看見楊嗣帆臉上因為這句話而瞬間僵住的笑容,忽然很想把什麼話都跟他說。

  “……”

  瞧,他連一句最起碼的安慰都編不出來,這樣的人多適合當單方面傾訴的對象啊!

  不管自己是不是應該對初識的人說那麼多,紀思行喝下最後一口可樂之後,一邊用雙手仔細把鋁罐壓扁,一邊自言自語般地說道:

  “我跟他認識快七年,花了四年多的時間,好不容易才變成情侶……結果一考上大學,我在北他在南,遠距離不到半年,他就把我甩了,連個寒假都撐不到。”

  “……”

  “四年多耶!我四年的努力,換不到三年在一起的時間……我最好的朋友也是他,被他一甩,我身邊就什麼人都沒有了……”

  “……”

  “哈哈,早知道要分開,那時候幹嘛又要接受我呢?高中生談戀愛很累的,何況我們是同性戀……真的,累斃了,比跑一千六還累……”

  根本就不是累不累的問題。當紀思行發現時,他已經有點胡言亂語了。

  坐在旁邊的楊嗣帆一直沒出聲,隔了半晌,才只輕輕地說了一句“你好辛苦”。

  “對啊,好辛苦……”

  紀思行吞了口口水,眼睛一直盯著手上扁扁的鋁罐,維持著有點勉強的微笑,不敢抬起頭。

  花了四年讓那人愛上自己是很辛苦,高中生談同性戀愛也很辛苦,要撐過失戀的痛更是辛苦……

  但現在對紀思行來說,最辛苦的事情不是那些,而是必須在這個人身邊強忍住落淚的衝動。

  Second Banana(七)

  最後紀思行還是忍住了情緒,沒有真的哭出來。

  不過已經夠丟臉了。

  心事全部曝光的挫敗感讓紀思行心有未甘,以致於在隔天去接楊嗣帆時,他一直刻意把兩人閒聊的話題往感情方面繞──比如說問楊嗣帆有沒有女朋友啦、沒有的話那以前有沒有啦、連以前也沒有的話那喜歡什麼類型的啦……

  不知道是生性純樸還是被問得很煩,最後楊嗣帆還真的告訴他了。

  他喜歡的類型是“長頭髮、愛穿連身洋裝、講話聲音軟軟甜甜的、會做菜、個性溫柔但很有主見的女生”。

  一聽到他的描述,紀思行就笑了出來。

  “這麼具體,根本就已經有對象了好不好?是誰是誰?有沒有在追?”

  問到這裡時,機車剛好經過隧道,耳邊都是轟隆轟隆的風聲,什麼也聽不清楚;等到車子出了隧道,剛好捕捉到楊嗣帆的最後一句話。

  “……她不知道……那不會有結果的啦。”

  聲調聽起來苦苦的,字句拖得很慢,音量也減半。

  紀思行愣了一下,直覺想從照後鏡偷看楊嗣帆的表情,無奈礙於兩人的身高差,加上鏡子的角度,最多也只能看到他的喉結和下巴。

  原來是單戀啊?而且是暗戀?

  “單戀很好啊!”紀思行壓車轉彎。“不告白的話一切都很輕鬆,愛怎麼想對方就怎麼想對方,也不用為她的喜怒哀樂是不是跟自己有關而擔心煩惱,這樣很棒欸……”

  “我的理由才沒那麼阿Q。”

  咦,不是嗎?楊嗣帆的聲音聽起來比剛剛還要苦悶,生怕再講下去又會講錯話,紀思行識相地閉上了嘴。

  到學校後,楊嗣帆小心地下車,把安全帽交還給紀思行。

  接過安全帽時,紀思行特意觀察了一下楊嗣帆的表情,看不出有什麼不愉快的情緒,讓他暗暗松了一口氣。

  “我下午就沒課了,你呢?”

  “我的課到二點……你才一年級,怎麼課好像排得比我少?”

  “通識選不到啊。”紀思行抓了抓頭。

  楊嗣帆笑了一下。“那些非選不可的課就不要太挑啊!不然到三四年級會很累。等到下學期要選課時,我再介紹幾堂不錯的課給你。”

  等到下學期?意思是說……就算他的腳痊愈後不需要接送,他也還會跟自己維持聯絡?紀思行不知怎地有點高興。

  “謝謝……那下午就先約二點囉?一樣在側門?”

  楊嗣行點頭。“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不會不會。”

  十二點的下課鐘才響完沒多久,紀思行正在學校的露天咖啡座吃午餐時,就接到楊嗣帆打來的電話。

  “喂?”

  “我下午的課不用上了。”

  “啊,那剛好,我還在想說下午不知道要去哪混時間……”

  “你吃飯沒?要不要一起吃個飯再回家?”

  紀思行看著桌上動了兩口的咖哩飯。“我已經在吃了……”

  “那麼快?你在哪裡……啊,我看到了。”

  “咦?”紀思行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著湯匙,還在左右張望時,肩膀就被人拍了一下。

  轉頭一看,背著背包的楊嗣帆就站在面前。

  “我剛好也想吃這裡的咖哩飯。”

  點好餐之後,他在對面落座,一邊等咖哩飯送來,一邊觀察紀思行的吃相。

  “……看什麼?”紀思行原本嚼得很努力,後來發現對面的人正盯著自己瞧,吞咽的動作就變得困難了起來。

  “你是因為常常一個人吃飯,所以才吃這麼快嗎?”

  “呃?”紀思行呆住了。

  楊嗣帆點的咖哩飯送了上來,他拿起湯匙挖了一口進嘴裡,口齒不清的說道:“你上次也一個人吃飯。”

  “那是因為……”因為沒有人可以一起吃飯。

  開學到現在快四個月了,老實說紀思行跟系上同學都不太熟。

  開學三個月內是新生活動最多的時候,但那時他跟前男友的感情正處於危急存亡之秋,根本沒心思去參加那些班遊家聚有的沒的……紀思行艱困地咽下嘴裡的食物。

  “因為我不喜歡被人看到我的吃相。”

  楊嗣帆“喔”了一聲,恍然道:“原來如此。”

  “什……”

  什麼原來如此?聽也知道是隨口扯的謊吧?紀思行有點不知所措的抬起頭,正好看見楊嗣帆的眼睛微微彎起,笑得露出了牙齒。

  “我知道,我家以前養的貓也這樣。”

  他的笑臉純真到不可思議。

  紀思行看著那張笑臉,一時之間失去了所有應對的能力,胸口有點緊緊的,腦袋裡一片渾沌。

  中午時的校園裡人聲嘈雜,但楊嗣帆講話的聲音和金屬湯匙輕輕碰撞著磁盤的聲音卻像是這個空間裡唯一的聲響一樣,在紀思行混亂的腦袋裡撞來撞去,讓他更加無法思考。

  直到兩個人的盤底朝天,他都沒能聽清楚楊嗣帆跟自己說了些什麼;只記得他好像有說他家以前養的貓吃飯時會蜷成一團用屁股擋住碗,又好像有說因為他哥哥小時候偏食瘦得不象話所以他們兄弟很少互搶東西吃。

  因為紀思行吃得比較快,楊嗣帆看他盤子先空了,居然從自己盤裡撥了幾口飯給他,眼神裡帶著含蓄的關愛,只差沒說“多吃一點快快長大”。

  嚼嚼嚼嚼嚼……真的是什麼味道都吃不出來了。-------------------------------------

  這世上有種東西比唾手可得的溫柔更適合用來安撫失戀的創傷──那就是開啟一段新的戀愛。

  騎車送楊嗣帆回家的短暫路途上,紀思行滿臉悲愴地迎著風,一句話都不想說;等楊嗣帆下車之後,也等不及對方跟自己說再見,抬手隨便揮一揮,就催下油門以逃命般的速度奔馳而去。

  他很喜歡楊嗣帆的個性,也很喜歡他的笑臉。原本以為只是物理性的“喜歡”而已。

  但在剛剛一起吃飯的十幾分鐘內,紀思行發現到後來自己嘴裡嚼的不是咖哩飯,而是對楊嗣帆早上說的那個單戀對象的妒意。

  長頭髮、愛穿連身洋裝、講話聲音軟軟甜甜的、會做菜、個性溫柔但很有主見的女生。

  一回到家,架好機車開門進入屋內,爸媽和哥哥都在上班,嫂嫂也不在家。紀思行碰碰咚咚地跑上二樓,幾乎是用撞的撞進自己房間。

  “可惡……”

  把背脊頂上房門,紀思行用力喘著氣,過高的體溫一直無法降下來。

  單戀很好啊!不告白的話一切都很輕鬆,愛怎麼想對方就怎麼想對方,也不用為他的喜怒哀樂是不是跟自己有關而擔心煩惱,這樣很棒欸。

  太棒了。

  上一刻才驚覺自己好像喜歡上這個人,下一刻就因為騎車載他一段路而被兩人間的身體接觸勾出了性慾──太棒了,因為是單戀的關係,根本不必去煩惱如果他知道了會怎麼樣。

  不告白的話,一切都很輕鬆。

  紀思行閉上眼睛,拉下長褲拉煉,靈巧地把手掌伸了進去。

  愛怎麼想對方就怎麼想對方……不去管是不是會在明天見到他時產生罪惡感,也不去思考該如何處理這突然萌生的感情,更不想分辨現在的激昂情緒和熱度到底是因為禁慾太久還是寂寞太過頭。

  於是他緊咬牙關,小聲地喊著楊嗣帆的名字,在自己掌心達到久違的高潮。

  Second Banana(八)

  那是一時衝動。

  紀思行推敲了幾下,就知道自己的弱點在哪裡──

  他對英雄救美的情節一向很沒輒。

  小時候最喜歡看的故事類型就是公主啦王子啦小公主啦小王子啦或者是一個村莊一個國傢什麼的被惡龍或惡魔法師挾持(最好還綁起來),接著出現勇者高調地殺進壞人巢穴把被挾持的人(或是物品)救出來那種。

  前情人當年也不過是在面對野狗群時往他身前多站了那麼兩步,就讓他小小心靈悸動不已,展開了長達四年的單相思。

  回想起來,要是楊嗣帆那天借他衣服時臉色不是那麼難看的話,搞不好他當時就會覺得自己對這個人一見鍾情了。

  所以說,那果然只是……一時衝動。

  喜歡跟討厭一樣,本來就都是一時衝動下的產物;衝動之後那種“我是不是喜歡他”的反覆思考,才是產生愛情的主要過程。

  不去想就不會落入自我暗示的圈套;不去在意那些東西人生就會自在。

  本來就不熟,本來就只是剛認識,只要退後一步拉開一點距離,那個人也只不過是個路人,而心裡那點小小的悸動就會變成屁……個屁。

  上午第四堂的下課鐘剛打完,還沒來得及走出教室,手機就響了。

  “一起吃飯吧,思行。”

  楊嗣帆小時候一定常常從路邊撿小貓小狗回家。

  或是常常把自己的便當什麼的分給它們吃。

  一定是。

  “……好……要吃什麼?水餃?”

  紀思行收起手機,咀嚼著心裡那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有點虛弱地往門口移動。

  楊嗣帆的腳在第四天左右就可以正常走路不需要接送了;而從那天開始,紀思行幾乎每天中午都會接到他的電話,問“要不要一起吃飯”。

  一個多月下來,跟楊嗣帆的關係從同車校友變成同桌飯友,紀思行真的有種“被撿去養”的感覺。

  他大概是覺得自己老是一個人吃飯很寂寞吧?

  中午接到他的電話很愉快,在店裡看見他坐著朝自己招手很愉快,一起吃飯也很愉快……唉,沒志氣……被養的感覺的確很不錯。

  可是被養久了、習慣了的話該怎麼辦?哪天又被野放時會餓死的吧?

  紀思行一邊嘆氣一邊走進約好的店裡,一進門就看見楊嗣帆坐在角落的位置,臉帶詭笑地看著他。

  “你笑什麼?”

  楊嗣帆等他點好東西,才說道:“我昨天下午在體育館看到你們系上在打羽毛球。”

  “嗯,我們昨天打大傳杯。”

  “你有上去打吧?”

  “有,不過我打得很爛。”紀思行耳根一陣熱。應該沒被看到吧?

  楊嗣帆這一個月來常常對他耳提面命什麼“如果來不及一起玩樂,那就一起為班上努力”之類的,說是可以重新建立跟同學的感情,害他在班代拿報名表過來時蠢蠢地就簽了名。

  “我有看到,其實你前半場打得蠻順的。”楊嗣帆張嘴吃下一顆水餃。“可是你們班女生一開始幫你喊加油,你就一直漏球了。”

  “別別別再提了……”往小碟子裡倒醬油的手有點顫抖。

  “你們班加油喊得很有創意啊,你怎麼反而愈打愈歪?”

  “……”紀思行鬱悶的戳著店員端上來的水餃。

  “‘紀思行,你到底行不行’……她們一喊,你就真的……不行了。”看著紀思行低著頭戳水餃的樣子,楊嗣帆覺得很有趣。“為什麼?同學幫你加油,你會害羞嗎?”

  “不是……”紀思行的頭愈壓愈低,那顆水餃怎麼戳都戳不起來,在筷子尖端蹂躪下,餃子餡都快被戳出來了。

  “那為什麼會失常?”

  “……因為……”

  “為什麼?”

  “……沒什麼……”

  哪說得出口啊?那些女生加油用的口號活生生血淋淋的就是前情人跟他做愛時最愛哼的那一句!

  肌膚相親時的記憶最容易回想,那人微帶喘氣和笑聲的不正經口吻彷彿言猶在耳。不必太多細節,光聽見相同的用詞就讓紀思行腦袋一片混亂,哪還有心思專注打球。

  紀思行,你到底行不行……幹。

  失戀已經夠慘了,沒想到替班上打個羽毛球賽還要遭受這種精神折磨……這個世界是怎麼了?天生愛跟失戀的人作對嗎?他都已經打算要好好振作了啊!好不容易撐過一個月,覺得一切都好轉了……

  “你別戳了啦。”

  看見紀思行盤裡的水餃已經有一半以上被剝了皮,楊嗣帆伸手抓住他筷子頂端,另一隻手拿起湯匙遞過去。

  忽然抽不動筷子,紀思行抬起頭,正好對上楊嗣帆帶著關心的眼神。

  “你心情不好?”

  只要點點頭,這個體貼的傢伙就不會再多問什麼多說什麼了吧?

  紀思行接過湯匙,痞痞的對他咧嘴一笑,刻意笑得眼睛眯眯白牙閃閃:“沒有啊,我心情好得不得了。”

  說完這句話,就看見楊嗣帆臉上閃過一絲幾乎微不可察的慍色──這讓紀思行的心情真的好了起來。

  單戀嘛,只要不告白的話,要怎麼想對方就怎麼想對方。把他瞬間的不爽想像成他非常在意自己,也是沒什麼關係的……

  咦,單戀?

  可惡……

 

  隔天中午還沒十二點,紀思行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紀思行,我警告你,你今天一定要吃我做的便當。”

  第一句就撂狠話。

  嫂嫂昨天晚上或是今天早上一定跟大哥吵架了,而且吵得非常凶,因為她只要心情不好就會發狂般地做一大堆料理來發泄……

  紀思行倒吞了口口水,不敢想象此時家裡廚房的慘狀,沉默了片刻,就聽見手機裡傳來“你聽見了沒有”的脅迫聲,他連忙恭敬地回答:

  “……是,感謝嫂嫂為我做便當,我會懷著敬畏的心情把它吃光。”

  聽見他誠惶誠恐的語氣,話筒裡的聲音一下子沒了殺氣,還頗似欣賞的笑了出來。

  “哈哈,什麼敬畏,是幸福的心情才對……那我等一下把便當送過去,你到校門口給我等著!”

  是是,我等著……那口氣活像要他等的是一頓痛毆而不是一個便當。紀思行闔上手機,抬手看了看表。

  十一點五十五分。

  不知道今天楊嗣帆會不會打來約他一起吃午餐?

  Second Banana(九)

  在校門口等人的時候,紀思行一直考慮著要不要打電話給楊嗣帆,跟他說“今天我不需要你陪我吃飯”……掙扎到後來,他還是沒有把電話撥出去,而楊嗣帆也沒有打來。

  既然他沒有打來,那自己也不必特地打去了吧?紀思行把第六次從口袋裡拿出來的手機放回去,才剛站直身子,一個大紅色的史奴比便當袋就頂到了他的鼻前。

  “久等了!”

  “怎麼那麼快?不到廿分鐘就到了……”紀思行接過便當,驚訝的看著因為小跑步過來而臉色微紅的嫂嫂。

  “怕你等太久,我搭出租車啊!”纖纖玉指指向馬路上絕塵而去的黃色車屁股。

  “……”

  一趟來回的出租車錢可以讓他吃上好幾餐了,所謂的“愛心便當”果然不能以金錢來衡量其價值……紀思行默默無語地捧著那個便當,努力培養珍惜的情緒。

  “要吃完喔。”她伸手拍拍便當。

  “那你吃飽了嗎?”

  “吃飽了吃飽了。”她有點不耐煩的擺擺手,接著滿面笑容的推了推紀思行。“你快點找個樹叢躲進去吃吧!午休過一半了。”

  什麼找個樹叢啊……紀思行順著她的手勢走了兩步,又回頭問道:“你要回家了?也坐出租車嗎?”

  “要你管。”她站在原地叉起了腰,笑得溫柔可愛。

  “……是是,不用我管,那我這就找個樹叢吃便當去了。”

  紀思行悄悄嘆氣,乖乖拿著便當離開校門;走進系館,找個位子坐下後,一打開便當,映入眼簾的各種菜色彷彿重現了兄嫂二人慘烈的爭吵。

  昨天他上床睡覺前,夫妻兩人都還坐在客廳看著電視有說有笑,所以應該是半夜起衝突的吧?

  紀思行用力嚼著韌性堅強的魷魚,不知從何而來的辣味嗆上鼻腔。用筷子撥開蕃茄炒蛋之後發現下面還埋著涂滿美乃滋的皮蛋豆腐,他不禁又嘆了口氣。

  那兩人的愛情據說是“當她推開那扇玻璃門時,我就知道我的一生都在她手上了”那種等級的轟轟烈烈一見鍾情,交往過程又甜又黏,婚後生活也跟柴米油鹽有點距離,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靠,這種地方居然還藏著醃黃瓜……隱藏武器嗎……”

  艱難地吃完便當,紀思行收起便當盒,正想慢慢往下午要上課的教室移動時,手機又響了起來。

  楊嗣帆打來的。

  “喂?”

  “喂,思行嗎?不好意思,今天中午有事,沒有找你一起吃飯……”

  這是需要道歉的事嗎?紀思行笑了出來。“幹嘛道歉,你又沒義務跟我一起吃飯。我今天也剛好有東西吃。”

  “這樣嗎?”他的聲音聽起來放鬆了一點。“對了,你能不能借我一頂安全帽?”

  “……現在?”

  借安全帽……他要載誰?紀思行心裡閃過一絲酸酸的感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他都不願意想象那人貼在楊嗣帆身後的情景。

  但那又不是他應該在意的事情。

  “對,可以嗎?”楊嗣帆的聲音有點忐忑。

  “當然可以啊,一樣約在側門?”

  “好……麻煩你了。”

  跟楊嗣帆約好之後,紀思行繞到停車場,在拿安全帽時還掙扎了一下,最後決定拿自己的小紅帽去借人。

  一手抓著帽帶、一手提著便當袋,遠遠就看見楊嗣帆站在學校側門旁朝這個方向招手。

  跑到楊嗣帆身邊把安全帽遞過去,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紀思行就聽見了不該在此時此地聽見的聲音。

  “……思行?怎麼那麼巧?”

  紀思行全身僵硬的轉頭,看見站在楊嗣帆身邊的人影──那人還開心地對他露出笑容。

  “你們認識?”楊嗣帆一愣。

  “呃……對。”紀思行腦袋一片空白:“她是我……我嫂嫂。”

  語尾一落,楊嗣帆的臉色也在瞬間變得無比尷尬。

  不好的預感通常準確萬分──看到楊嗣帆臉上的表情,紀思行眼前一花,覺得天空突然黑了一半。

  “那剛好,嗣帆要載我回家,我就順便把便當帶回去吧,拿來。”擁有一頭長髮、身穿連身洋裝的始作俑者用她軟軟甜甜的聲音這麼說,同時向紀思行伸出了手。

  “……”嗣帆要送你回家啊……你們交情這麼好啊……紀思行腦袋一片空白,呆愣愣的把便當袋交到嫂子手裡。

  所以那天楊嗣帆才會用那麼苦悶的口氣說“不會有結果”、“我的理由才沒那麼阿Q”。

  有喜歡的人卻不能追求、不能告白的理由不是因為這樣比較輕鬆,而是因為對象是別人的老婆……

  並且剛好是自己老哥的老婆。

  “那個……安全帽,等我回來就還你……”楊嗣帆講話的語氣聽起來比平常虛弱了三成。

  聽見他有氣無力的口吻,紀思行也跟著虛弱了起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說什麼,只能無意識地“嗯”“啊”了幾聲。

  “思行拜拜!晚上我再煮紅豆湯!”

  “拜……”煮什麼紅豆湯!你先把自己的腦袋煮一煮吧!

  到底是在想什麼啊這女人……紀思行站在原地,看著楊嗣帆和嫂嫂愈走愈遠的背影;當下午第一節課的鐘聲傳進耳裡時,他的胃也一抽一抽地痛了起來。

  接下來下午兩個小時的課堂上,不管老師講了什麼,紀思行都是左耳進右耳出,完全沒聽進去。

  怎麼會有那麼不巧的巧合?怎麼會那麼剛好是嫂嫂?怎麼會那麼該死的是楊嗣帆?

  “胃好痛……”

  看嫂嫂落落大方的態度,應該可以斷言這兩人之間沒什麼曖昧,只是楊嗣帆單方面的暗戀罷了──而他也的確說過“她不知道”。

  現在她是不知道,現在他是單戀,可是以後呢?

  捲入那對神奇的夫妻之間,是會倒大楣的啊……紀思行愈想愈慌亂,愈想胃就愈痛,到了第二堂課時,整個人已經蜷成蝦米狀了。

  好不容易撐到下課,紀思行抱著肚子在校園裡無目的的到處晃蕩,心想無論如何該跟楊嗣帆談一談這件事,卻一直等不到對方的電話。

  他明明說一回來就要歸還安全帽的,怎麼這麼久還沒打來?

  紀思行抓了抓頭,拿起手機,主動撥了楊嗣帆的手機號碼。

  Second Banana(十)

  電話響沒兩聲就接通了,話筒另一端傳來的那聲“喂”比平常微弱很多,聽在耳裡就是有種心虛感。

  “喂?”聽見楊嗣帆略帶忐忑的嗓音,紀思行也莫明地焦躁起來。“你怎麼去那麼久?我家沒有很遠吧?我的……我的安全帽呢?”

  “我回來很久了,你的安全帽……”楊嗣帆頓了一下。“我放在你們系學會。”

  這下真的是火大了。

  “你是跟我借的,放到我們系學會做什麼?現在去拿來還我!”

  “好……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什麼啊?有這麼心虛嗎?心虛到講話變小聲、心虛到連親手還帽子都不敢?紀思行咬牙切齒的掛掉電話,胃又抽痛了一下。

  此刻熊熊燃燒的怒火跟兄長的婚姻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心知肚明。

  就好像被馴養的雜種貓在新主人家裡看見另一隻貓(而且是波斯貓)一樣。

  在校門口看到嫂嫂和楊嗣帆站在一起時,除了驚訝和打擊之外,在那一刻,戳得他最痛的不是遭到背叛的感覺,而是一種強烈的劣等感。

  就算那個人不是嫂嫂,這種劣等感也不會因此消失。

  也許令他感到憤怒的對象不該是楊嗣帆,而是他自己才對。

  “唷。”在側門口看到拿著帽子的楊嗣帆時,紀思行的怒氣已經壓下了一大半;但剛才透過電話發泄情緒的余威尚在,讓他拉不下臉來微笑,只得維持著一張鐵面,毫無表情的招手。

  “帽子……還你,謝謝。”楊嗣帆目光游移,把帽子往紀思行懷裡一塞,就想轉身離開。

  “等一下。”紀思行拉住他。“你有直接送我嫂嫂回家嗎?沒有去別的地方?”

  “我直接送她回去,二點多就回學校了。”手臂被他拉住,楊嗣帆無可奈何的回轉過身,雙眼卻始終逃避著對方。

  “那為什麼不敢直接還我帽子?”……又為什麼不敢看我?紀思行放開了手,在身側緊握成拳。

  “……”

  “心虛?”

  “……”

  “你喜歡的人就是我嫂嫂,對不對?你應該不敢讓她知道吧?畢竟她是別人的老婆……還是你在等待機會?等哪天他們又吵架,吵到不可收拾的時候再乘虛而入?”

  楊嗣帆持續的沉默讓紀思行胸口火氣再度爆發,他愈說愈快,愈問愈急,語氣也愈來愈差,完全不想克制那複雜情緒交織成的憤怒。

  “……思行。”楊嗣帆皺起了眉,終於把目光落到他臉上。

  “幹嘛。”被叫名字和被直接注視的感覺讓紀思行沒來由地一陣難過。

  “不要用那種口氣講話,我也不願意這樣……我不知道她是你的嫂嫂。”

  “……”聽見楊嗣帆那麼沮喪的口氣,輪到紀思行說不出話來了。

  “我也……很驚訝啊。”楊嗣帆一邊說話一邊深呼吸,還不時嘆氣。“要是早知道她已經結婚,我才不會……喜歡上她……這種事又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

  “……”紀思行還是說不出話來。

  知道啊!他當然知道!所以才會生氣,才會氣到不知怎麼辦才好。

  為什麼那麼倒霉?為什麼那麼剛好?嫂嫂就算真的有外遇,對他而言也不會有什麼痛癢,但為什麼對象偏偏是這個人呢?又為什麼偏偏自己“好像”、“有點”喜歡這個人?

  如果是個陌生人,那他還可以偷偷嘲笑“你死定了笨蛋”,可是……可是不是陌生人。

  “思行?”輪到楊嗣帆對他的沉默感到困惑了。

  “我想喝酒。”

  “嗄?”話題跳接跳得太快,楊嗣帆一下子怔住了。

  “我想喝酒。”紀思行抬起頭,直勾勾的盯著楊嗣帆。“有煩惱的時候喝酒最好,對吧?”

 

  當紀思行拖著楊嗣帆買好酒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

  “你還要騎車……”

  楊嗣帆好意的提醒換來一句粗聲粗氣的“管他去死”。

  在圖書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後,紀思行也不說話,從塑料袋裡拿出一罐啤酒,拉開拉環仰頭就灌了起來。

  路燈斜斜的拉長了人影樹影,天上的星星不太亮。

  兩人隔著約半公尺的距離坐在長椅上,一個不停地喝著酒,另一個只能無言地看著對方。

  “不要喝那麼快。”

  “沒關係。”說著又是一大口。

  看著他喝酒當吃飯的樣子,楊嗣帆心情更鬱悶了。

  跟他相處了一段時間,從以前到現在,他給自己的印象中途變換過很多次,但沒有一個印象能跟此時拚命灌酒的樣子重迭。

  這麼說起來,第一次見面時,他也是因為喝醉酒才會被那男人拐回家的……在他失戀的那個晚上,他就是像這樣喝酒的嗎?自己喜歡上他嫂嫂的事對他也造成了那麼大的困擾嗎?

  “……嗝。”喝乾了一罐啤酒,紀思行習慣性地把鋁罐捏扁,接著轉頭望向楊嗣帆。“學長,我說你啊……”

  “什麼?”楊嗣帆無意識地挺了挺背脊。

  紀思行眨了下眼睛,微微仰望的眼神讓楊嗣帆心臟一陣緊縮。

  “不要破壞我哥的婚姻好不好?”

  剛剛還惡狠狠的人此刻忽然變得可憐兮兮,聲音也有點發抖,姿態低得令人不知所措。

  楊嗣帆咬牙。“我沒想過要破壞她的婚姻,我說過她不知道,我也沒打算讓她知道。”

  “單戀就能滿足嗎?”

  “能啊。”楊嗣帆笑了出來。“單戀是最輕鬆的戀愛了,只要她什麼都不知道,我就什麼責任都不必負……這不是你說過的嗎?”

  “喔。”看見他的笑臉,紀思行又難過了起來,連忙低頭“啵”地一聲打開第二罐啤酒,仰頭又是一大口灌下肚。“嗚呃……哈啊!”

  汽泡和苦味攻擊過口腔喉嚨之後,接著來的就是彷彿自殘般的痛快。紀思行舔舔嘴脣,還想再灌一口,手上的啤酒卻忽然被按住了。

  “叫你喝慢一點……”楊嗣帆還在笑,臉上表情有點無奈。“遇到這種事,該藉酒澆愁的人是我才對吧?”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覺得難過,難過得不得了……紀思行呆呆的看著楊嗣帆,覺得那張無奈的笑臉此時看起來非常有男子氣概,非常……令人心動。

  不行啦,再怎麼踩煞車都沒用。什麼一時衝動自我暗示都只是沒用的掙扎而已,他就是喜歡這個人,真的沒有辦法。

  “不要再喝了,先去吃點東西好不好?”看見紀思行開始露出茫然的醉態,楊嗣帆試圖把啤酒罐拿走;試了幾次,卻怎麼都搶不過來。

  沒想到他手勁那麼大……楊嗣帆苦笑著望向紀思行,迎上了一雙近乎哀求的眼睛。

  “你能不能……”

  能不能……只養一隻就好?不要養那麼多,養一隻就好了……紀思行握緊手上的啤酒罐,冰涼的酒液從罐口潑了出來。

  “嗯?什麼能不能?”被那種眼神注視著,楊嗣帆胸口涌出奇怪的感情,居然很想伸手摸摸對方的頭。

  “……沒什麼……”

  他用力搖了搖頭,再度舉起啤酒罐,楊嗣帆連忙伸手壓住罐口。

  紀思行的手機在此時響了起來。

  Second Banana(十一)

  “喂,思行嗎?”

  “……呣。”一聽見這個聲音,紀思行原本微帶茫然的臉色忽然清醒了大半。

  “你嫂嫂中午是不是拿便當去給你?”話筒裡傳來的聲音充滿了壓抑過的浮躁和焦慮。

  “是啊,怎樣?”

  “巷口賣水果的王阿姨說下午有看到一個沒見過的男人騎車載她回家……你知不知道那是誰?”

  紀思行揉了揉鼻子。

  “……戈爾巴喬夫。”

  “戈……”

  不等兄長反應過來,紀思行嘖了一聲,按下手機的電源鍵,直接關機。

  把手機胡亂塞回口袋裡,才發覺手上不知何時已經空了,轉頭一看,剛剛還拿在手裡的啤酒罐正被楊嗣帆握在掌中。

  “什麼戈爾巴喬夫?”楊嗣帆不知道紀思行跟誰講電話,但剛才的確看見眼前這個半醉的人在掛電話時露出的流氓表情。

  “沒什麼啦。”紀思行眯著眼睛笑了起來。“我問你,你是怎麼認識我嫂嫂的?”

  “那個……”沒想到他會問這種問題,而且是笑容滿面的問。楊嗣帆怔了一下,接著感到有點彆扭。“差不多在這個學期初,有一天中午……”

  “呿,學期初啊。”

  “怎麼了?”

  “沒什麼,你繼續你繼續。”

  “有天中午我在系館吃飯,她走進來問我某個老師的研究室在哪,說她是我們系的學姊……”

  “等一下!”紀思行抬手喊停。“她是我們校友沒錯,可是她明明是資管系的,跑去資科系系館幹嘛?”

  “是她跑錯系館了。”楊嗣帆苦笑,把手上那罐紀思行喝剩的啤酒湊到嘴邊,卻在張口之前停住了動作,沒有喝下去。

  他要喝不喝的樣子讓紀思行看得有點不爽,伸手把啤酒罐搶了回來,仰頭又是一口,咕嘟咕嘟吞下去之後還誇張地哈了一陣長氣。

  “然後呢?你就帶她去資管系的系館找老師對不對?而且兩個人一路上還有說有笑、好不愉快?”

  “……才沒有。”那語氣酸得太明顯。楊嗣帆微帶慍怒的看著紀思行。“我告訴她資管系的系館在另一邊,她說了聲‘謝謝’就跑走了。”

  “……”這樣而已嗎?那怎麼會混熟的?

  “然後她因為跑得太急,在門口的樓梯那邊跌倒……”

  聽到這裡,紀思行也差點跌倒。

  啊哈哈是這樣啊?所以他們二個會認識也是因為“英雄救美”這種老掉牙的緣份?

  紀思行鬱悶的看著楊嗣帆臉上那愁苦中帶有甜蜜的表情,聽他說他如何和她慢慢地熟識起來、如何在她送便當到學校時相約喝茶、如何聽她傾吐婚姻生活的衝突與苦悶、如何在她流露出寂寞委屈的神色時感到心疼與心動。

  甜美、活潑、情緒多變,又因為年齡和身份而帶了點距離感的女性……很迷人不是嗎?紀思行不知不覺又喝乾了手上那罐啤酒,並且理所當然地從塑料袋裡拿出第三罐,拉開了拉環。

  在楊嗣帆眼中,自己家裡那個任性到了極點的嫂嫂一定非常可愛、非常惹人憐惜、非常有本事激起他的保護欲吧?

  畢竟這傢伙看到流浪動物就會想要撿嘛……

  嗝。

  “你喝太多了。”

  第三罐啤酒被搶了過去,紀思行伸手向前撈了一把,沒能搶回來,就見楊嗣帆一邊搖頭一邊把只剩半罐的啤酒往草地上倒。

  “你好浪費。”

  “讓不會喝的人喝進肚子裡才浪費。”看見紀思行撐不太起來的眼皮,楊嗣帆確定他真的醉了。

  “欸,我跟你說啦……”紀思行軟軟的駝著背,覺得自己講話的聲音忽遠忽近,聽不太清楚。“我嫂嫂她看起來很溫柔,但私底下其實很凶悍……還有,她是很有主見沒錯,可是非常非常任性……然後,她也沒有你想象中那麼會做菜,相信我……我每次吃她做的便當都會胃痛……”

  現在胃也很痛。說到這裡,紀思行無意識地用右掌貼在肚子上。

  “……”楊嗣帆看著紀思行,眼神有點無奈。

  “不過……喜歡上了,也沒有辦法。”紀思行話鋒一轉,彷彿代替楊嗣帆回答般做了結論。

  “……”他還是只能無言地看著對方。

  “我嫂嫂和我哥談戀愛時真的很黏很黏,結婚後也還是很黏很黏……”紀思行搔了搔頭髮,眉頭皺了起來,似乎想從渾沌的腦裡盡量拼湊出精確一點的詞彙。“他們雖然常常吵架,可是經歷那麼可怕的交往期之後還是結婚了……我也不知道怎麼說……他們天天吵,不過很相愛、很黏、很那個那個……分不開的……你懂嗎?”

  懂啊。怎麼會不懂?即使說得口齒不清又顛三倒四,楊嗣帆還是能解讀出這串話中的弦外之音──那兩人中間沒有第三者立足的餘地。

  想起來也有點好笑,剛跟紀思行認識時,他也是用類似的說法企圖向他暗示(根本是明示)相同的事情,要他“三思而後行”。

  “喂……你說話啊。”紀思行有點不安的催促著。

  楊嗣帆長長地吐了口氣。

  “我知道。我不會想要更進一步的。”

  “嗯。”

  “她畢竟是有家庭的人,我一開始就很清楚。我不希望造成她任何困擾。”

  “嗯呣……”

  “我會嚴守分寸,所以你不要擔心。”

  紀思行抬起頭,醉得有點失焦的眼睛眨了又眨。“喔……你知道我擔心你啊……那還不錯,還不錯嘛……”

  “咦?”楊嗣帆再次愣住了。

  他擔心的是自己?不是哥哥也不是嫂嫂也不是他們的家庭?

  “思……”

  “胃好痛喔……”

  “喂!思行?喂喂喂……”

  中午吃了神奇的便當,又連晚飯都沒吃就狠狠喝下二點五罐啤酒──感情用事的大學生終於撐不住了,縮起雙臂抱住自己可憐的胃,在身邊學長的叫喚聲中,整個人往前栽倒。

  Second Banana(十二)

  人生有很多沒辦法掌握的東西。

  如果無論如何都無法獨占,但又無論如何都想要獨占,那麼最後的手段大概就是毀掉它吧。

  所以那些轟轟烈烈的戀愛談到後來,必定都以婚姻作為終極目標。

  “對不對?把愛情毀掉……”就可以一輩子據為己有。

  所以哥哥和嫂嫂才會結婚,才會在婚後把一切弄得一團混亂。

  “你在說什麼啊?”楊嗣帆撐住紀思行軟軟的身體,聽不清楚他嘴裡嘰哩咕嚕在念些什麼鬼。

  紀思行抬頭看了他一眼。

  楊嗣帆沒察覺那眼神中的叛逆,繼續說道:“你胃在痛大概是因為空腹喝酒的關係,要不要去看醫生?還是要回家休息?我……”

  “你要載我?”紀思行截斷他的叼念,回頭望向放在長椅上的小紅安全帽。

  “當然啊。”

  “……所以你才一口都沒喝啊?”一手撐在楊嗣帆肩上,他慢慢直起身子。“全部都是我喝的……難怪,嗯哼哼……”

  從他語氣中嗅出一絲不悅,楊嗣帆聽在耳裡也莫名跟著火大起來。

  “廢話,不然你這個醉鬼要怎麼回家?”

  紀思行撥開楊嗣帆的手,有點搖晃地後退兩步,笑道:“你管我。”

  “……”

  楊嗣帆一向溫和的臉上出現了之前從未見過的怒意。看著他生氣的表情,紀思行居然有種滿足的感覺。

  被他盯著吃飯、被他碎碎念,很像泡在溫水裡游泳,一旦習慣了就會覺得很安全很舒服,自己本來還滿喜歡那種感覺的。

  但剛剛被他扶住時,看到他柔軟的眼神裡明顯地寫著“真拿你沒辦法”,紀思行不知為何突然感到萬分嫌惡。

  “還站著幹嘛?就叫你不要管我了,想回去就先回去吧。”

  抬頭看了看夜空,也看不出來現在到底幾點,紀思行揉揉酸澀的眼睛,視線卻愈揉愈模糊。

  “那你呢?”楊嗣帆忍著怒氣問道。

  修養真好。

  紀思行歪著頭,重複了一次“你管我”之後,成功的把楊嗣帆氣走了。

  看著他頎長的背影踩著過重的腳步愈走愈遠,紀思行撫著腹部坐回長椅上,慢慢躺了下來。

  “看星星嘍。”

  頭很痛,胃也還在痛,手腳軟軟的沒什麼力氣,明明背部抵著堅硬的椅面,平躺著的感覺卻像是在水上漂。

  就這樣躺到明天早上的話,說不定會嚇到那些一早就到學校裡晨跑的阿伯阿姨。

  周圍愈來愈冷,指尖傳來陣陣麻痺感。一直盯著天空,就可以漸漸透過煙塵看見一些原先看不見的星星。

  有點想睡了,但現在睡著的話一定會感冒吧?

  上次也是這樣。自己總是在喝醉之後做蠢事。

  紀思行朝天抬起右手,張開手指,從朦朧的視線中看著它們散開又聚攏,數量變來變去。

  “你在幹嘛?”

  “……咦?啊……”

  紀思行縮回右手,用力眨了幾下眼睛,確定自己沒眼花──眼前這個居高臨下擋住他全部視線的人影,的確是剛才被氣跑的楊嗣帆。

  “起來。”

  他的臉色很臭,聲音也很硬,但拉起紀思行的動作卻溫柔而小心,先是輕輕拉起他右手掛在自己後頸上,另一隻手接著撐住他的後腰。

  冰涼的手腕被溫熱的手掌握住,背脊也被有力的手臂頂著,紀思行整個呆掉,乖乖的順勢站了起來。

  “帽子。”楊嗣帆抓起安全帽塞進他懷中,口氣依然硬梆梆的問道:“胃還痛嗎?”

  紀思行點點頭,接著聽見對方嘆氣的聲音。

  “走吧,我家有胃乳。”

  “不用了,我……”

  我怎樣?紀思行腦袋一片混亂,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怎樣。

  楊嗣帆雙眼專注地看著前方,扶著紀思行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完全不理會他口頭上語焉不詳的推拒。快走到校門口時,他才聽見身邊那人很小聲地很小聲地說了句“對不起”。

  自言自語般的聲音聽起來很虛弱。楊嗣帆沒有回話。

  “我剛剛不是故意的……”

  “嗯。”

  “……謝謝……”

  “嗯。”

  因為吹了好一陣子夜風而冰冷的身體確實因為這個被氣走之後又折回來的人而漸漸溫暖了起來。

  整個人靠在楊嗣帆身上,掛在他頸間的臂彎感覺到他從頸到背收緊用力的線條,紀思行幸福得想哭。

  喜歡他俯視自己時的目光,也喜歡他目光中那種彷彿看待弱小動物般的明顯關愛。

  對不起,我剛剛不是故意的。

  我不是討厭被你照顧,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也這樣對待其它人。

  “我說你啊……”

  “呃,什麼?”楊嗣帆悶悶的聲音把紀思行拉回現實。

  “如果我沒有折回來,你打算躺到天亮嗎?”

  “嗯。”

  “……”

  “對不起啦……”

  楊嗣帆沒有再接話,但抓著紀思行手腕的力道忽然變大,捏得他腕骨有點生疼。

 

  全身無力的人很難載。騎車載著紀思行回到自己住處,即使只是短短一小段路,也讓楊嗣帆騎得腰酸背痛。

  一路蛇行著回到家後,楊嗣帆把床鋪讓給紀思行躺,又拆了一包胃乳讓他吞下去;隔沒幾分鐘,他的臉色就不像剛才那麼蒼白了。

  “好一點了嗎?”

  “嗯,已經不痛了。”

  楊嗣帆走到床邊,皺眉看著紀思行。“會不會想吐?”

  紀思行搖了搖頭。

  “那,會不會餓?”

  如果說餓了的話他一定會跑出去買東西吧?紀思行仰望著他不知何時已怒氣全消的臉,口是心非的回答:“我不餓。”

  “我晚餐沒吃,現在蠻餓的。那你幫我看家,我去買東西吃。”

  總而言之他就是要出去買。紀思行看著楊嗣帆走到桌邊拿起鑰匙和錢包,又看著他走過床邊走到門口,伸手握住了門把。

  “你如果睡得著的話,可以先睡一下沒關係,我會順便幫你買吃的回來。”

  “我……”

  大門輕輕地被關上,接著傳來上鎖的聲音。

  楊嗣帆的腳步聲一下子就消失在耳邊。紀思行把被子拉到下巴,用力吸著棉被和枕頭上的味道,覺得很安心,又覺得有點憂傷。

  “我這樣不是比嫂嫂還糟嗎……”

  Second Banana(十三)

  有人在碰自己的嘴脣。

  紀思行從淺淺的睡鄉中醒來,還沒開始思考“我睡了多久”,就感覺到有隻手指在自己嘴脣上輕輕撫摸著。

  楊嗣帆回來了?

  心臟很用力地頓了一下,紀思行不敢睜眼,任那隻手指從脣上移到嘴角,再沿著臉頰邊緣一路摸向下巴和脖子,然後滑進鎖骨凹處,用指腹蹭來蹭去。

  碰觸得愈輕,皮膚就愈敏感。當他感覺到對方的手指還帶點顫抖時,情慾就從四肢百骸間緩緩竄升了起來。

  虛弱的身體此刻沒能力培養出燎原慾火,但那種不知道哪裡在癢的感覺還是讓他差點呻吟出聲。

  在鎖骨上轉了幾圈之後,那隻手伸入棉被中,摟住了他的腰。紀思行心跳得愈來愈快,決定裝睡到底。

  貼在腰間的手掌很熱,毫無預警就吻上來的嘴脣也很熱,還帶著濃濃的酒氣。

  那酒味跟啤酒不一樣,光聞就暈,應該是烈酒,威士忌之類的──

  “嗚呣呣哇啊啊啊──”

  紀思行睜開眼睛用力掙扎起來,雙手抓住對方頭髮往外扯了好幾下,才勉強拉出一點距離。

  近在咫尺的這張臉成熟而且爛醉,不是楊嗣帆的臉。

  “你你你你你……”情緒的落差讓紀思行說不出話來。

  那個……老梗男?他怎麼進來的?他幹嘛對自己上下其手?

  “唔,再親一下。”

  男人帶著無賴的笑容和來不及收回去的舌頭,再次俯身壓了過來。

  “你……走開啦……喂!”

  紀思行一邊推拒一邊別開臉,男人改變目標,吻上他的頸子。

  頭被擠歪到一邊不說,被吮吻的地方好像有隻章魚吸在上面。紀思行再次伸手抓住男人的頭髮拚命扯,那顆頭卻像鐵打的一樣文風不動。

  雞皮疙瘩一陣一陣冒出來,他試圖抬腳踢人,但男人全身重量都壓在棉被上,完全封鎖住他的動作。

  “好重……你不要再吸了,會痛啊!”

  “簡任潮!你在幹什麼?”

  楊嗣帆的聲音接近得很快,紀思行還沒出聲喊救命,壓在身上的男人就被一把拉開了。

  “嗝。”男人向後退了兩步才站穩,伸手擦擦嘴,一雙醉眼盯著楊嗣帆看了幾秒,接著發出一串無意義的笑聲。“你家的男人回來啦?那我們只好下次再繼續了……拜啦。”

  “拜你個頭。”

  楊嗣帆把男人推出去之後迅速關門上鎖,接著回頭望向紀思行,臉色變得很難看。

  “我……”紀思行連忙坐起身。“我沒有跟他怎樣喔。”

  “誰叫你開門的?”

  “咦?”

  “我出去時有鎖門啊!你幹嘛開門讓他進來?”

  楊嗣帆抬手指向門口,這才發現自己買回來的宵夜一直提在手上。他走到桌邊放下食物,就聽見紀思行無辜的聲音:

  “我沒有開門。我剛剛睡著了,醒來時他就在床邊摸──”

  話還沒說完,楊嗣帆就像陣旋風一樣卷了出去。

  跑得那麼急,也還是不忘記關門鎖門……紀思行愣愣的看著門口,耳裡隱約聽見隔壁傳來氣急敗壞的叫罵聲和不知怎麼造成的碰撞聲。

  三分鐘後,大門再次打開,楊嗣帆帶著比先前更加鐵青的臉色和顴骨下的一塊瘀青走進屋裡,打開桌前抽屜,把搶回來的鑰匙用力丟了進去。

  “你的臉……”

  “幹!我把隔壁的鑰匙都給他了,他居然偷留一把這裡的,還說什麼哪天跟我哥吵架時可以進來睡……”

  “……”

  “要不要吃?”問出口之後才被自己惡狠狠的口氣嚇到,楊嗣帆深深吸了一口氣,補充道:“瘦肉粥,我叫老闆煮稀一點,而且沒放油條。”

  “好,謝謝。”雖然被剛才的騷動弄到全無食慾,紀思行還是點了點頭。

  楊嗣帆把粥碗從塑料袋裡拿出來,和湯匙一起遞了過去;紀思行移動身子坐到床沿,伸手接過那碗粥。

  粥碗離手,楊嗣帆暗暗啐了一聲。

  才吹涼第一口粥,就聽見翻箱倒櫃的聲音。紀思行放下湯匙往桌邊看過去,看見楊嗣帆上上下下地拉開每個抽屜,翻來翻去地找東西。

  “你在找什麼?”

  “這個。”楊嗣帆抬起頭,從抽屜伸處拿出一個小小的玻璃罐。

  那是青草膏之類的涼性藥膏,專治跌打損傷。紀思行重新拿起湯匙,總覺得全身還是沒什麼力氣。“那個很涼喔,你要小心不要揉到眼睛。”

  “塗脖子怎麼會弄到眼睛?”

  “……脖子?”湯匙又停了下來,紀思行看著楊嗣帆臉上的瘀青,正想說“你被打到的地方明明在臉上”,對方就拿著藥膏氣勢洶洶地靠了過來。

  “你的脖子啦!”

  “咦……啊啊你不要摸……好癢……”

  “……”

  楊嗣帆用藥膏在紀思行脖子某處胡亂揉了好幾下,紀思行才慢慢意識到他找出藥膏是要塗什麼地方。

  看著楊嗣帆粗魯地旋上藥膏蓋子,紀思行忐忑地問道:“那個……很明顯?”

  楊嗣帆回了聲“對”。

  紀思行摸著脖子上那塊開始發涼的部位,苦著臉抱怨:“親這麼高?有多明顯?”這種天氣誰在穿高領的衣服啊?

  “……”楊嗣帆沒有回答,臉色又變得很臭。

  “……”察覺到他的不悅,紀思行識相地閉上了嘴巴,低頭繼續吹那口早就吹涼了的瘦肉粥。

  楊嗣帆瞪了他一陣子,才轉身從袋子裡拿出飯糰來吃。

  好一段時間,屋裡只有兩個人的咀嚼聲,聽在耳裡有點滑稽。

  “死酒鬼……”先打破沉默的是楊嗣帆,他把最後一口飯糰送進嘴裡,一邊嚼一邊罵。

  不知道是在罵隔壁那男人還是在罵他,紀思行心虛的覺得自己一定有份。

  “對不起。”

  “弄得那麼累,連被你拉去喝酒的理由都快忘光了。”

  “……對不起。”

  “而且我一口都沒喝到。”

  “對不……你現在要喝?”紀思行睜大了眼睛,看著楊嗣帆從塑料袋裡拿出二罐啤酒。

  “不分你。”楊嗣帆往後靠向墻壁,用非常糟糕的坐姿喝著剛剛買的酒。

  “我也不想再喝了……”

  Second Banana(十四)

  楊嗣帆的酒量和酒品顯然比紀思行好很多。

  隔天醒來,紀思行只記得一直到自己睡著前,楊嗣帆都還坐在桌邊喝他的啤酒。至於他後來有沒有喝醉、有沒有發酒瘋、有沒有好好地上床或是在其它什麼地方睡覺……完全沒有印象。

  眼睛一睜開,看見的就是一個穿著體育服、額上帶點汗、脖子上掛了條毛巾、手上拿了個保特瓶、剛晨跑回來的健康好青年。

  酒精的作用完全從身上和腦裡退去,紀思行的羞恥心開始運作了。

  除了喝醉胡鬧、占人床鋪和引狼入室(嚴格來說後者不算他的錯)之外,看著神清氣爽的楊嗣帆,紀思行忽然又想起自己昨天醉了就睡,沒洗澡。

  一意識到這點就覺得自己全身都髒髒的。

  “那個……”

  “七點二十分。”楊嗣帆抬手看了看表。“你八點如果有課的話,現在馬上起床洗個澡,路上還來得及買早餐。”

  “有!我八點有課!”

  “那快點。吶,毛巾。”

  接過對方遞來的毛巾,紀思行立刻跳下床跑進浴室,匆匆忙忙地沖澡盥洗;穿好衣服再出來時,楊嗣帆也已經換下運動服了。

  “出門嘍。”

  在小區樓下買了兩人份的三明治和奶茶,花俏的塑料袋由紀思行負責提著,兩個人坐上了楊嗣帆的50c.c.小綿羊,在晚秋的晨風中向學校前進。

  車很小,即使紀思行的屁股已經抵到車後的貨架上了,也還是無法避免跟楊嗣帆產生肢體碰觸。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紀思行雙眼望天,努力忽視卡在自己腿間的人體溫度,一邊試圖保持平衡。

  “會不會很難坐?你可以再往前一點。”

  察覺到身後的人全身僵硬,楊嗣帆往前挪動身體,讓出一點空間。

  紀思行瞪著腿間那塊好不容易挪出來的安全距離,還來不及思考到底要選擇服從道德還是慾望,車子就不偏不倚地輾中了路面上的坑洞。

  “好痛!”尾椎骨跟貨架用力撞了一下,紀思行痛得叫了出來。

  “就叫你坐過來一點了嘛!”

  “我知道了……”不是道德和慾望的問題,這是為了人身安全,理由是很正當的!紀思行把屁股往前移,整個人再次貼上楊嗣帆的背。

  然後立刻又開始心猿意馬起來。

  大概是為了閃避坑洞,車子往左邊蛇行了一下。感覺到楊嗣帆的臀部肌肉在壓車那瞬間因為用力而緊繃,紀思行只想伸手捂住鼻子。

  “不好意思,我的車很小。”這傢伙還道歉!

  “你又不矮,為什麼要買這麼小的車?”

  “買的時候只想到自己一個人騎,停車也方便,沒想到要載人。”

  “其實也還好啦,載女生的時候就很有福利了……”啊糟糕。

  載女生?這人載過什麼女生?不就是自己的嫂嫂嗎?

  引擎發出一陣悶響之後,車速明顯地變快了。涼涼的風不停灌入紀思行無聲慘叫著的嘴裡。

  “跟你在一起久了,我常常會忘記你是同性戀者。”

  “……咦?”紀思行心裡一跳。

  “所以昨天晚上我看到……簡任潮……”

  楊嗣帆回話時,機車騎進了隧道。

  視線所及範圍一下子從明亮的天光變成昏黃的燈光,耳邊都是轟隆轟隆的風聲,什麼也聽不清楚。

  這狀況好熟悉啊啊啊啊──

  車子在隧道裡愈騎愈深,到後來,前面傳來的說話聲跟風聲完全混在一起了。紀思行拿捏不到回問“你說什麼”的時機,心裡同時也有個怯懦的聲音在喊著“不要問”。

  他只知道楊嗣帆提到了那個老梗男的名字。

  機車騎出隧道,耳邊的風聲一下子變小。楊嗣帆沒有再說話,紀思行也一路沉默著,直到校門口。

  停好車子之後,紀思行把早餐分成兩份拿給楊嗣帆。

  “剛剛騎到隧道時,我說的話你是不是都沒聽清楚?”

  “呃?”紀思行先是一愣,接著尷尬的點點頭。“風聲太大了。”

  本來以為可以混過去的……他要對他昨天目擊的那一幕發表感言了嗎?很難看?很噁心?很不能接受?很……髒?

  “沒聽見就好,我亂說的。”

  楊嗣帆看來像是松了口氣,接著露出笑容,伸手摸了摸紀思行的頭。

  “……”被摸完頭之後又被順手摸了下臉頰的人再次愣住了。

  “那我去上課了,中午再一起吃飯吧。”

  目送著對方跑步離開的背影,紀思行左手拿著三明治右手拿著奶茶,開始後悔剛才為什麼自己不敢追問。

  滿腹狐疑的感覺比被人當面嫌棄還糟糕。

 *     *     *     *     *

  那天中午吃飯時,不管紀思行怎麼問,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是同性戀又怎麼樣啦?你早上到底說了什麼啊?”

  紀思行拿著湯匙,壓低聲音問出第七遍。

  楊嗣帆只是搖頭,重複著那句“沒什麼”。

  接下來的日子跟以前一樣,兩人仍然時常在中午相約吃飯,偶爾放學後一起打球,或是到學校附近的二輪戲院看電影。

  楊嗣帆的態度沒什麼變,對紀思行的照顧反而比之前更加細心,除了盯他吃飯之外,最近連功課、人際關係和考試進度都一併注意上了。

  這一點讓紀思行非常彆扭。

  那種高規格的善待好像在補償什麼似的──從那次喝醉之後,紀思行就堅定地拒絕嫂嫂日後為自己送便當的要求;但從跟楊嗣帆的對話中卻又可以得知他和嫂嫂並沒有因此而斷了聯繫。

  她還是偶爾會到學校來走走,並且會打電話給他,跟他喝茶聊天。

  這樣……算什麼啊?

  “……”

  “幹嘛瞪我?”楊嗣帆一臉無辜的咬著吸管。

  “你昨天又跟我嫂嫂去喝下午茶了對不對?”

  “嗯。”

  “你不是說你會有分寸?”

  “我很有分寸啊,就只是喝茶聊天。”楊嗣帆毫無心虛之色。“朋友嘛,就跟我們現在一樣。”

  “不一樣,我嫂嫂是有夫之婦。”而且你對她有企圖但是對我並沒有……紀思行憤恨地咬著衛生筷。

  “我問心無愧,她打電話給我,我沒有理由拒絕。如果哪天你有了男……朋友,我也還是會跟你一起吃飯的。”

  幹嘛老是拿我跟她比?紀思行不想回答了,悶悶的低頭扒飯。

  “說到這個……你什麼時候會交新的男朋友啊?”

  話題好像接得很順,順到紀思行嘴裡的一口飯險些嗆出來。

  “我不知道!”

  這傢伙真的是愈來愈奇怪了。

  Second Banana(十五)

  因為留下來練羽球,當紀思行離開學校時,天色已經黑了。

  這天從早上就很悶,即使入夜也不曾吹起一點涼風,空氣彷彿半固體一般凝滯著。帶著運動後的一身酸痛及汗臭在車陣中穿梭,紀思行只想早一點回到家。

  在途中騎經陸橋時,大雨忽然毫無預警地下了下來。

  就像在瞬間騎進伸手不見五指的雨幕中一樣,嘩然盈耳的雨聲沒有斷續可言,整個城市一下子就泡進了水裡。

  “哇啊……有沒有這麼倒霉啊……”

  橋上的機車道很狹窄,無法停車穿雨衣,紀思行忍著雨點擊打在身上的細微疼痛,加快速度騎下橋。

  跟他一樣冒雨過橋的機車騎士們紛紛在下橋後的轉彎處停了下來。

  不過一兩分鐘的工夫就淋得全身濕透,現在穿上雨衣只會悶出臭味,而且還很熱。看著那些手忙腳亂穿雨衣的騎士們無意中造成的大堵塞,紀思行決定直接騎回家。

  失策!就算會臭也應該停下來穿雨衣才對!

  雨勢一直很大,下橋後一路騎到家,紀思行整個人從外面濕到裡面,連鞋子裡也積滿了水,每踩一步就會在鞋面氣孔上製造出幾個小噴泉。

  停好車後,他摸出濕淋淋的鑰匙打開大門,覺得自己活像七月半上岸找替身的水鬼。

  “我回來了!”

  “……你回來啦……”

  “……呃……媽?”

  墻上時鐘指著七點整,是紀思行家裡的晚餐時間。

  平常這個時候,家裡會飄著飯菜香,電視會開得很大聲,爸爸媽媽和哥哥嫂嫂都會拿著碗筷,或坐或站,一邊看電視一邊吃飯。

  但今天的氣氛卻不一樣。

  桌上沒有飯菜,電視沒有打開,家裡也只剩媽媽一個人,滿面愁容地坐在沙發上。

  “媽,怎麼了?爸和哥他們呢?嫂嫂也不在?”還沒下班?一起出門?不會吧?

  紀思行站在玄關,全身上下都在滴水,從髮梢流進眼裡的雨水讓他不停地眨眼。

  莫名其妙的壞預感還來不及醞釀,母親就用疲倦的口吻說明了一切。

  “你哥今天比較早回家,不知怎地跟你嫂嫂吵了起來,小兩口吵什麼我也聽不懂,吵了快一個小時,她後來忽然哭著下樓,大門一摔就跑出去了,你哥也自己在房裡生悶氣……”

  “那……那現在呢?哥還在樓上?”

  “你嫂嫂跑出去沒多久就開始下大雨,你哥也下樓來打她手機找她,但一直沒有人接。後來你爸回來,他們父子兩個就開車出去找你嫂嫂了。”

  “……還沒找到嗎?”

  見母親搖了搖頭,紀思行心裡一片冰涼。

  “我也去找!”

  “等一下,你至少換個衣服……思行!”

  紀思行轉身關上大門,濕漉漉的背脊抵上門板。

  她一定是去找他了,因為她婚後幾乎沒出門跟人交際,只有跟他……但也許只是自己亂猜……也許……也許不會,應該不會……

  從背包中找出手機,紀思行伸手抹掉臉上的水滴,顫抖的手指按歪了好幾次才順利撥出楊嗣帆的號碼。

  電話撥通後,響沒幾聲就被接了起來。

  “喂。”

  “喂……是我……”聽見電話接通,紀思行連聲音都抖了起來。

  “……我知道是你。”

  片刻的沉默和故作淡然的口氣都很不對勁。紀思行莫名其妙地一陣鼻酸──為什麼我必須打這通電話呢?為什麼我必須問這種事呢?

  “我……我嫂嫂……有沒有去找你?”

  “……”

  話筒的這一邊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雨聲,話筒的另一端卻聽不見任何聲響。紀思行用力把手機壓在耳朵上,寒意從腳底一陣陣傳了上來。

  “喂?你有沒有聽見?我……我嫂嫂……”

  “她在。”楊嗣帆的聲音壓得很低。

  她果然去找他了。紀思行上下排牙齒不受控制地互撞了好幾下。

  “那……那你……”

  “她哭得很傷心,還淋了雨,一直在發抖。”

  “……”

  “我不能丟下她不管。”

  憤怒和絕望和其它不知名的情緒霎時間一起狂涌而上,紀思行闔上手機,靠著門板的身體無力地往下滑。

  怎麼辦?怎麼辦?要怎麼辦?

  抱著膝蓋蹲在家門邊,下脣被上齒咬得很痛很痛。

  雨還是下個不停。

  沒頭沒腦地打了好幾個噴嚏,紀思行甩甩頭,心想自己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是走進家裡脫掉濕衣服、好好地洗個熱水澡、喝點熱的東西、上床蓋棉被睡覺才對。

  但他慢吞吞地站起身子,轉身走向停車的地方,打開置物箱放進背包,戴上安全帽發動機車,一個循環後,再次騎向滂沱的大雨之中。

  往學校的方向騎去,跟回家的路上一樣騎得很辛苦。雨打在臉上脖子上手臂上還是會痛,而且時間愈晚,隨著雨勢吹起的風就愈大。

  紀思行不停地發抖。

  哥哥和嫂嫂和楊嗣帆都一樣蠢。每個人都有能力阻止事情發展成現在這樣,但每個人都掩耳盜鈴地放任它變成現在這樣。

  那種笨哥哥不要理他算了,那種笨嫂嫂不要理她算了,楊嗣帆那種說話不算話的笨男人不要理他算了……那自己到底為什麼要在大雨中騎著車子去面對會讓自己憤怒心痛的場面呢?

  他搞不好才是最蠢的一個。

  龍飛鳳舞刻著“宏觀小區”四個字的石碑出現在眼前,紀思行把車子停在騎樓下,掛好安全帽,拖起背包徒步走進了小區。

  無間斷的雨聲快讓耳膜聽到麻痺了。這雨到底是要下多久?

  穿過中庭搭上電梯,紀思行沿著走廊走向楊嗣帆的住處。

  那扇看過好幾次的門就就在咫尺,紀思行停下腳步,盯著門板發呆。

  不知呆了多久,才因為一個噴嚏而回過了神。一瞥眼,看見有道水痕從自己腳邊延伸到電梯口,活像蝸牛爬過的痕跡,紀思行居然因此笑了出來。

  對,要進去才行。

  冰冷的手指伸向電鈴好幾次,卻沒有一次能夠按下去。

  他們在裡面吧?在裡面做什麼呢?她淋了雨又哭得很傷心,一定非常非常地脆弱、非常非常地楚楚可憐。

  他會先讓她把身體弄乾弄暖,還是會先安撫她傷心的眼淚?

  真的不想看到,真的不想知道。紀思行頹然放下手臂,再次靠著墻蹲下,把頭埋進兩膝之間。

  不按電鈴的話,來這裡也是白來。可是……

  雨水沿著髮絲一滴滴落在地上,紀思行看著地上慢慢增加的深色水漬,視線變得愈來愈模糊。

  “對不起啊,哥。我……也是會難過的。”

  Second Banana(十六)

  “思行?”

  楊嗣帆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紀思行從膝間抬起頭。

  俯視的眼睛對上仰望的眼睛,兩個人看見對方滴著水的髮梢和潮濕的臉頰,都愣了一下。

  他左手拿著雨衣,右手拿著鑰匙,從電梯那側的走廊走過來。

  身邊沒有其它人。

  紀思行呆呆的看著楊嗣帆。

  “你蹲在這裡多久了?”

  楊嗣帆彎下身把他拉了起來,用鑰匙打開大門,推著他一起進去。

  燈亮後,看見屋裡沒有別人,紀思行有點茫然地問道:“我嫂嫂呢?”

  “我剛剛送她回家了。”

  “……”送她回家?紀思行突然全身脫力,覺得自己連腦袋都進水了。

  “你幹嘛?”看見紀思行兩眼發直的盯著自己,楊嗣帆皺起眉頭,莫名其妙的暴躁起來。

  “沒有啊……哈啾!”

  聽見這個噴嚏打得結實,又看見紀思行腳下雨水聚積成的小水漥,楊嗣帆轉身打開衣櫃,翻出乾淨的衣褲交給他。“進去洗一下,快點,不然會感冒。”

  “好。”

  “啊,還有這個。”

  在浴室門前被叫住,回過頭就看見一件藍色四角褲被空拋過來,紀思行連忙伸手去抓。

  “嗯……”楊嗣帆有點不自在的抓了抓頭。“我不喜歡子彈內褲,家裡只有四角的,你就忍耐一下吧。”

  “我並不喜歡子彈內褲好不好……”

  那個好久沒有回想起來的悲慘經歷原來在楊嗣帆腦裡留下那麼深刻的印象啊?紀思行走進浴室,關上門後,低頭看了看手上的衣服。

  果然是體育服。

  轉開水龍頭跨進浴缸裡,一邊脫去濕衣服,一邊等著蓮蓬頭裡噴出的水花由冷變溫、由溫變熱。在漸漸彌漫的蒸騰熱氣中,紀思行輕輕笑了出來。

  “你笑什麼?”

  “呃哇!”

  浴室門突然打開,紀思行往後一彈,整個人貼上墻壁,還沒決定到底要先遮哪裡,楊嗣帆就閃了進來,關上門後,站到洗手台前面。

  被看到正面會害羞,用屁股對著他也很奇怪。浴室沒有很大,洗手台就在浴缸旁邊,兩個人幾乎並肩站立──紀思行只好把水轉熱,希望蒸氣再濃一點。

  平常心平常心平──常──心--

  楊嗣帆伸長脖子貼在鏡子前,撐開眼皮,拆下隱形眼鏡。

  看見他熟練的動作,紀思行說道:“原來你有戴眼鏡。”

  “度數不深,下雨天騎車才會拿出來戴。”

  “那平常呢?”

  “上課或看書時就戴有框的眼鏡。”話一說完,楊嗣帆就從鏡台上摸出一副黑框眼鏡戴上,朝紀思行看了一眼。“你變得比較有肉了耶。”

  “……!”

  有……有肉?來來來來不及擋了……什麼有肉?是說他變胖嗎?跟什麼時候比?如果是跟第一次見面時比,那當然現在比較胖啊!那時剛失戀,食不知味了好幾天,而且後來又老是被他拖去一起吃飯,當然會變胖……

  楊嗣帆推了推眼鏡。“有肉一點比較好。”

  “……”還下評論?紀思行咬牙切齒的拿著蓮蓬頭往身上亂沖水。

  “你會不會洗太熱啦?皮都燙紅了。”

  “不會,我喜歡……洗熱一點……”燙死了。

  霧氣一下子涂白了楊嗣帆的鏡片,他摘下眼鏡用衣角擦拭著,從嘩啦嘩啦的水聲中間聽見紀思行虛弱的懇求。

  “你戴好眼鏡就快點出去啦……”

  當紀思行洗完澡、穿上有點長的體育服、帶著微微泛紅的膚色走出浴室時,楊嗣帆正在用電磁爐煮鍋燒麵。

  很普通的肉燥香味撲進鼻間,看著兩顆蛋從楊嗣帆橫在鍋上的雙手中利落地被敲開落下,紀思行也明顯的感覺到饑餓。

  “吶,碗給你用。”

  鍋裡的麵分成兩份,楊嗣帆把碗推向紀思行,自己直接就著鍋子吃起麵來。

  跟平常一樣,紀思行吃東西的速度比較快。吃完麵條和配料後,他端起碗,一口氣把湯喝乾。

  “夠吃嗎?還要不要?”楊嗣帆鍋裡還有三分之一。

  “夠了,謝謝。”

  看楊嗣帆低頭繼續跟鍋裡的麵條奮戰,紀思行如坐針氈。

  心裡有很多問題想問,但看他一副很怕燙又想盡快吃完的樣子,不知怎地就是無法在此時開口。

  因為那不是可以拿來下飯的輕鬆話題。

  “吃飽了。”

  望著楊嗣帆洗鍋子的背影,紀思行不能控制地胡思亂想。

  今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嫂嫂跑來找他之後跟他說了些什麼?兩個人又做了些什麼?為什麼他會決定送她回家?回家時有遇到哥哥嗎?

  他現在的心情……又是怎樣呢?

  “我現在心情很差……”

  “喝!”太準了吧?

  紀思行嚇了一跳,連忙捂住嘴裡的叫聲,只聽見楊嗣帆邊洗鍋子邊嘆氣。

  “她是哭著打電話的,我跑出去找她時,她就站在校門口淋雨。”

  嫂嫂真了不起,完全擊中這傢伙的要害。“然後呢?”

  “我先把她帶進學校,找個能躲雨的地方待著。我問她怎麼了,她說你哥誣賴她有外遇……那個外遇的對象就是我。說到這裡她哭得更凶了,抱著我說‘他那麼不相信我,我就外遇給他看’。”

  楊嗣帆放下鍋子,面對著流理台,端詳著自己的雙手,彷彿在回味著那個擁抱。紀思行喉頭一鯁,不由自主地酸了起來。

  “……嗯哼,那,然後呢?”

  “然後你就打電話來了。”

  “再然後呢?”

  “然後我就送她回家……我沒有送到門口,但是我看著她進家門,並且在原地待了一陣子,確定她沒有再跑出來,我才回家。”

  “為什麼?”看著楊嗣帆動也不動的背影,紀思行近乎急切地問道:“你不是說不能丟下她不管嗎?”

  “對啊……”楊嗣帆開始洗紀思行用過的碗和筷子。“你知道嗎?她真的哭得很可憐很可憐很可憐……”

  “……”

  “可是一聽見她說的那些話,我卻想到第一次遇到你時發生的事情。”

  “咦?”

  “一時的墮落不能解決問題,那只會傷害自己……還有傷害自己深愛的人。我想,她那時太激動了,一心只想要傷害你哥,才會跑來找我,還說出那種話。”

  紀思行的臉紅了起來,胸口也熱熱的。

  喜歡的人受了傷來到面前,把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出來,並且主動獻上擁抱,要求更進一步的關係。

  如果是自己的話,絕對不會忍心推開對方。

  “你真是個……男子漢。”

  楊嗣帆感到背後一暖,洗碗的動作停了下來。

  “你……你是在嘲笑我嗎?”

  語氣有點困窘,一點質問的氣勢都沒有。

  “我很認真啊。你真的是個男子漢,我現在超感動、超崇拜你的。”

  紀思行從楊嗣帆身後抱住他的腰,感動得都快要流眼淚了。

  “別開玩笑……”

  “真的。”

  紀思行索性把臉也一併貼上去,同時閉上了眼睛。

  一聽見他說“不能丟下她”就氣憤得掛掉手機的自己、巴巴地趕來想“阻止”什麼的自己、絕望的蹲在門外自怨自憐的自己……都是笨蛋。

  被自己抱著的這傢伙多麼純情啊。

  Second Banana(十七)

  “其實我很不想送她回去,因為她淋了雨……”

  “嗯,所以我才說你是男子漢。”

  “……”

  聽見楊嗣帆放下了洗好的碗筷,紀思行突然意識到自己臂彎間的體溫確實屬於另一個人。

  很想繼續這樣抱著,但朋友之間出於安慰的擁抱不適合持續太久。

  當他鬆開手正準備後退時,手臂就被拉住了。楊嗣帆轉過身,兩眼直勾勾地盯著他。

  “謝謝。”

  “謝、謝什麼啊?”被握住的手臂感受到不同於平常摸頭拍肩的力道,紀思行心臟猛然頓了一下,沒來由地全身緊繃。

  “我送她回家之後,一個人騎車回來,路上愈想愈難過,心情真的差到極點。可是……我這樣說可能很白目,可是我一出電梯,看到你蹲在門口,真的很高興。”

  這這這這種話他怎麼有辦法那麼順暢地說出口呢?紀思行一陣頭暈。

  “啊哈哈,是嗎?那就算是我替她的胡鬧作補償好了,畢竟你也蠻無辜的……要不要喝酒啊?我去買!”

  一串話說到後來根本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了,紀思行只想趕快抽開手臂拉開距離,不要被對方發現自己過熱的體溫和過快的心跳。

  察覺到他試圖抽開手臂,楊嗣帆順勢放開了手。

  接著重新握住。

  “咦?”紀思行可憐兮兮地看著被握住的手腕,腦血管快要爆光了。

  “我不想喝酒……”楊嗣帆吞吞吐吐地解釋著,表情看起來也有點困惑。

  “那……”那可以放開了嗎?再這樣下去會忍不住露餡的。紀思行不停地吸氣吐氣,想藉由深呼吸保持鎮定。

  “啊,抱歉。”握在掌中的手腕不安地轉動著,楊嗣帆連忙鬆手。

  接著又再次握住。

  這次只來得及握住指尖。

  紀思行垂下眼睛看了看被握住的手指,然後抬起臉望向楊嗣帆。

  “我……”

  “這是在做反射能力訓練嗎?”紀思行笑了起來。“學長,你如果再放手,就沒東西可以抓了。”

  ……學長?

  兩人剛認識時的確以學長學弟互稱,後來比較熟了,就不再這樣叫對方了。此時又從紀思行口中聽見那聲久違的“學長”,楊嗣帆的表情霎時從深深的困惑轉為輕微的慍怒。

  雖然不曾聽對方直呼過自己的名字,但“學長”這兩個字還是讓他覺得很刺耳。

  ……他不是為了‘學弟’才這麼煩惱的。

  “我不想喝酒。你不必去買。”楊嗣帆手勁加重,重複剛才說過的話。

  “我知道啊……呃……學長?”紀思行的手指被握痛了,忍不住掙扎起來。

  你如果再放手,就沒東西可以抓了──

  “都是你害的。”楊嗣帆一邊抱怨,一邊把紀思行拉到自己懷中緊緊抱住。

  他的擁抱也很用力。紀思行呼吸困難起來。

  “我害的?我做了什麼嗎?”

  楊嗣帆稍微放鬆手臂,握起紀思行的手,輕輕揉按著剛剛被他緊握的手指。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指,從指縫摩擦到指尖,再由指尖摩擦到下一個指縫。

  “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楊嗣帆專注地揉著紀思行的手指。“我只知道我對你很有感覺……所以……很煩惱。”

  楊嗣帆話愈說愈慢,似乎已經辭窮。他皺起眉頭,把紀思行的手拉到脣邊,開始吮吻那幾隻顫抖的手指。

  手指上傳來的濕熱觸感奪去所有思考的能力,紀思行只能睜大眼睛,瞪著對方游移張闔的嘴脣。

  戴著黑框眼鏡的臉一時還看不習慣,現在正在吻著自己手指的楊嗣帆活像個陌生人。

  “我本來就覺得你很可愛,希望能一直跟你當朋友……真的只是這樣而已,就算你有新的情人也無所謂,只要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會變就好。”

  “……”

  “可是到後來又好像有點不對。”楊嗣帆停止親吻的動作,重新把紀思行的手指一一收攏,握緊在自己掌心。

  “哪裡不對?”

  “你如果有了新的男朋友,應該就不會天天陪我吃飯了吧?”

  “嗯。”紀思行點點頭。“我會跟你保持距離,把全部的時間留給他。”

  “我猜也是……一想到這點,我就覺得沒有辦法忍受。可是跟她在一起時,我不會有類似的心情。”楊嗣帆又皺起了眉。“所以我想,我大概是……喜歡你……吧。”

  “大概?吧?”紀思行針對他的不確定性用語提出質疑。

  楊嗣帆臉頰紅了起來,重新說了一次“我喜歡你”。才剛說完,就被紀思行一把勾住脖子,熱情地吻住了還來不及闔上的嘴脣。

  *     *     *     *     *

  “思行。”

  “唔?”

  “我話還沒……說完,你不要……再……了!”

  楊嗣帆喘著氣,把紀思行從自己腿間拉起來,不悅的抬起他的臉,伸指擦拭他嘴邊的唾液和體液。

  “不舒服嗎?”

  臉被捏得有點痛,紀思行微微眯起眼睛,發現楊嗣帆的力氣比想象中大,特別是在激動的時候,幾乎不會控制力道。

  “不是舒不舒服的問題……你在急什麼?”

  紀思行瞬間沉默了。

  不是急,是怕。

  怕他只是一時衝動,怕他不喜歡男人的身體,怕要是留任何時間給他,他會開始後悔然後退縮。

  紀思行貼在楊嗣帆胸前,感覺到剛才被自己舔到勃起的陰莖夾在兩人中間。兩個人的體溫都很高,淫靡和寂寞的氣氛一樣濃。

  聽到他的告白時一點都無法感到高興,這樣的反應連自己都厭惡。可是會怕就是會怕,沒有辦法。

  如果有什麼方式可以測驗就好了,如果有什麼辦法能讓他永遠無法反悔就好了……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就控制不了地推倒對方,拉下拉煉湊上嘴脣,直接含住了那個器官,用舌頭用口腔愛撫著,讓它興奮起來。

  他只知道這個方法。

  Second Banana(十八)

  “思行。”

  楊嗣帆把他抱進懷裡,在他髮間撥弄的手指讓他一陣哆嗦。

  “我……我沒有在急什麼……”

  “……好吧。”

  像在安撫一樣,楊嗣帆湊近了臉,輕輕啃著紀思行耳後到頸間的皮膚,雙手從他體育服下擺伸了進去,撫摸他滾燙的胸膛和腰腹。

  “思行,我喜歡你喔。”

  “啊……”

  只是被摸而已,就期待到全身發抖。紀思行伸手環住楊嗣帆的頸子,愛死了他那種哄騙般的溫柔語調。

  不知何時,整個人已被壓倒在床上,肚皮感到一陣涼意,體育服被往上掀開,高高地卷到了腋下。

  “我是故意跑進去的……我說浴室。”

  “咦?”故意的?

  楊嗣帆推了推眼鏡。“因為我想看你的裸體。”

  “什……什麼?啊……啊啊你……你等一下……嗚……”

  紀思行還沒從震驚的情緒中回覆,兩邊乳頭就被人用很色情的手法揉捏起來。

  手指之後是舌頭。楊嗣帆俯身吻著那兩個突起的小點,雙手沿著肋骨的形狀往下摸去,輕鬆地翻開早就失去彈性的體育褲褲頭。

  才穿上沒多久的體育褲和四角褲被拉了下來。感覺到楊嗣帆按開了自己的腿,紀思行雙手掩面,極力想擋住呻吟和吶喊。

  “可以摸嗎?”

  “你不是已經在摸了嗎……”

  貼上腿間的手掌熱切到不可思議,紀思行愈抖愈厲害,作夢也沒想到會被摸得那麼小心翼翼、那麼巨細靡遺、那麼……愛不釋手。

  難道他也忍了很久嗎?難道他真的喜歡這樣的身體?看了不會討厭?摸了覺得觸感不錯?

  怎麼可能有那種事啊……

  “還有……”

  “還還還還有什麼?”

  “在你喝醉那個晚上,我看到簡任潮壓在你身上時,我很生氣……氣完之後又看到你脖子上的吻痕,我才發現我也很想象他那樣壓著你。”

  “……”

  “我真的很煩惱,那之後就常常想摸你,還有……親你……”

  “哇啊啊啊!”紀思行全身一跳,雙手遮掩著勃起的性器,蹬著腳用屁股往後滑行,退到不能再退,背脊靠上了墻壁。“你你你你……你在幹什麼啦……”

  “親你那裡。”可是只舔了一口就被搶走了,楊嗣帆的舌尖還掛在外面,一臉的無辜。

  “拜託不要……我受不了了……”

  “為什麼?”

  楊嗣帆伸手過來拉他,紀思行抬起發軟的手臂,虛弱地擋來擋去。

  “那樣太刺激了……你應該沒有經驗吧……那個,一般人不會這樣的……”

  明明告白時還會口吃的人,一有肌膚接觸就態度丕變。雖然一開始是自己主動,但楊嗣帆積極進取的程度還是讓紀思行無法招架。

  有經驗的是他啊!再怎麼樣也應該是由他主控指導才對,為什麼反而是他這個當前輩的躺在床上任人魚肉,還被初學者挑撥到渾身無力?

  “不然應該怎麼做?”

  紀思行瞪著楊嗣帆依然很無辜的臉,瞪了幾秒之後,忍不住伸手摘下他那副怎麼看都看不順眼的黑框眼鏡。

  “你……躺好就對了。”

  懷著跟剛才截然不同的情緒,紀思行再次按倒楊嗣帆,再次湊上臉、張開嘴,用脣舌和口腔愛撫他的性器官。

  仔細地舔遍它、濕潤它,接著挪動身子跨坐上去。

  “……”痛。

  當紀思行下沉的身軀終於坐實在楊嗣帆腰腹上時,那硬挺的器官也已完全埋進他體內。

  原來這個人的熱度和大小和形狀和觸感……是這樣的啊……紀思行不停地抖著,手掌抵在對方胸前,視線從自己指尖按壓著的部位往上移,陸續看見楊嗣帆滲汗的胸膛、美麗的鎖骨、上下滑動的喉結……還有不知所措的臉。

  那微帶茫然的神色讓紀思行莫名其妙生起憐惜的感覺。

  “舒服嗎?”

  “很舒服……”楊嗣帆回答得有點艱困。

  沒有理由不舒服的。即使沒有伸手試探,紀思行也知道此刻自己體內有多麼溫熱、多麼緊張、多麼貪婪地收縮和吮吸。

  他低下頭,上下晃動起來。

  一開始還能從搖晃的瀏海間看著楊嗣帆明顯緊繃的腹肌,到後來卻還是忍不住閉上眼睛,只用耳朵收聽他隨著自己身體起落而發出的輕哼或嘆息。

  許久未曾經歷這種被撐開身體的痛苦和快樂,裡裡外外每一吋被磨擦的地方都像燙傷一樣敏感──推進和退出時的觸感不同,每一次推進退出和下一次推進退出又都有細微的不同。

  “嗚……”紀思行脣間溢出嗚咽般的呻吟聲,晃動的頻率和幅度愈來愈難以控制。

  混亂的腦中正在想著“也許無法撐到讓他射精”,腰間就被一雙溫暖的手掌扶住了。

  “呃?”紀思行睜開眼,上下眼皮間拉出一片水霧,一雙眼睛濕潤得像隨時要落淚。

  楊嗣帆撐起上身,扶在紀思行腰側的手往上移,捧住了他的臉;拇指在他眼角處輕輕蹭了兩下,就沾上了淚水。

  “你看起來怎麼這麼可憐?”摟近紀思行的頭顱,楊嗣帆紅著臉吻了他好幾下。“你只顧著讓我舒服嗎?你……會痛嗎?”

  “不、不會……”紀思行連忙否認。

  “那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也舒服?我可以動嗎?”

  這是什麼問法?紀思行跟著臉紅起來,雙手繞上楊嗣帆頸子,額頭靠上他的肩膀。“你……可以動,快一點……我會很舒服……啊!”

  話還沒說完,楊嗣帆就動了起來。

  紀思行從腰到背都被緊緊摟住,體內性器往上頂的動作和拋弄他身體的節奏配合得極為差勁。他卻在笨拙的抽出插入之間,被一波又一波襲來的快感弄得愈來愈興奮。

  “……不行……”

  “咦……啊!”

  身體忽然被整個抱高,兩人間的連繫一下子解除。

  巨大的失落感讓紀思行無意識的喊了一聲“不要”,接著立刻被翻過身,昂然的硬物從後面再次侵入。

  “嗚……啊……”

  一把主動權交出去就顯得自己格外無助。紀思行趴在床上承受著逐漸加速的戳刺,原本還忍耐得住的聲音就像被打開開關一樣,忠實地反映著身體受到的痛楚與刺激,高高低低的喊了出來。

  Second Banana(十九)

  “思行。”

  “……唔……啊!”

  紀思行感覺到自己的腰被愈抱愈高,血肉相連處傳來的痛感和快感都已近乎麻痺,整個下半身好像正在溶化。

  體內的器官開始顫動,那是對方瀕臨高潮的前兆。

  “呣嗚……”紀思行咬住棉被,費力地用手臂和肩膀支撐身體,迎合身後益發激烈的晃動。

  見他主動把腰抬高,楊嗣帆一陣心軟,咬著牙彎下身子,稍微放慢進出的速度,一手仍然按著在紀思行腰間,另一手則繞到他身前,握住了他半硬半軟的陰莖。

  “啊,啊啊……”

  意圖明顯的套弄一下子就讓紀思行勃起然後射精,即使射了也還是被繼續掌握著反覆揉捏,他顫抖著哭了出來,因為余韻而不斷收縮的內壁深深含吮著楊嗣帆的性器。

  “你好可愛……啊……”

  哪裡可愛啦?紀思行一邊呻吟一邊被壓平在床上,體內傳來的濕潤感和慢慢消失的緊迫感讓他意識到兩人之間的性行為已經結束了。

  楊嗣帆還在吻著他的後頸。

  “……”

  緩緩抽出之後,看見被自己折磨到有點紅腫的入口周圍一片狼藉,楊嗣帆手忙腳亂了起來。

  “應該要用保險套的……”也比較不會痛……紀思行慢吞吞地翻身側躺,正好對上拿著面紙盒湊過來的楊嗣帆的眼睛。

  楊嗣帆深吸一口氣,丟下面紙盒,用力把紀思行拉到身邊。不管兩人滿身的汗,也不管會有什麼液體沾到床上的什麼地方,只是不停地把他往懷裡按,熱度猶存的手掌同時摸上了他滿是淚痕的臉。

  “你怎麼會哭成這樣啊……”

  語氣中毫不掩飾的心疼和懊惱讓紀思行笑了出來。“這是舒服的眼淚。”

  “是嗎?你覺得舒服嗎?”

  “嗯。”流汗過後體溫降得很快,他反射性地往楊嗣帆身上貼得更近一些,一閉上眼睛,就感覺到睏意涌了上來。

  耳朵又被吻了,紀思行縮了下脖子,不願睜開眼睛。

  流汗也好弄髒也好什麼都好,他只想立刻押著楊嗣帆沉入睡鄉,不要留什麼時間胡思亂想。

  可是楊嗣帆顯然沒打算直接睡下去。

  他用驚人的持續力執著地搖著快睡著的紀思行,搖到他答應再去洗一次澡為止;然後提供第二套體育服(紀思行:“你怎麼有那麼多套運動服啦!”)給他穿上,還幫他擦好頭髮並且仔細吹乾,這才放心地走進浴室清理自己。

  穿著第二套同樣陳舊也同樣柔軟的體育服,紀思行躺在床上扭著棉被,做愛後的睡意完全被趕跑了。

  腰很酸,腿很酸,後面的那個洞口還殘存著異物感。自己的確是被他強烈的索求著,他的撫摸和親吻一點都不勉強。

  可是……

  把棉被拉到下巴,紀思行歪著頭,看見楊嗣帆全身冒著煙走出浴室。

  “還沒睡著?”

  “嗯……你要看書?”

  “睡前書,文字很硬,每天看個幾頁就會很好睡。”

  楊嗣帆走到桌邊坐下,戴上眼鏡,從架上拿起一本只有巴掌大的小說,低著頭閱讀。

  看著他戴著眼鏡的側面,那種很陌生的感覺又再次出現。

  紀思行的目光沿著楊嗣帆前額開始描畫,從眉到眼,從鼻梁到嘴脣再到下巴,腦裡不合時宜的出現了楊胤舟那張美麗而盛氣凌人的臉。

  這兩人真的是兄弟耶……

  說不像卻又很像。楊嗣帆膚色偏黑,在燈光下靜靜的端詳時,竟也有種跟楊胤舟相似的透明感。

  “思行。”

  “什什什什什麼?”

  楊嗣帆從書頁中抬頭,朝這裡看了過來,鏡片下的眼睛笑得彎彎的,兩頰有點紅。

  “明天中午再一起吃飯吧。”

  “……”

  “晚餐也一起吃。”

  “……”

  “以後都一起……好不好?”

  “……好啊。”

  紀思行隨口答應,接著把頭埋進棉被裡,咬著下脣,偷偷掉起眼淚來。

  人的腦子可以在一瞬間轉過千百種念頭,所謂“一時衝動”下做出的事情大部分都是騙人的。打人一拳是衝動、脫口而出的一句話是衝動、一個擁抱是衝動、一個吻也可以是衝動……但做愛不是。

  從親吻到擁抱到撫摸到脫衣服到插入到抽出……那是幾千幾百個瞬間,在動作進行的過程中,有無數次思考、反省、後悔、喊停的機會。

  那些“一時衝動”下發生的性行為,根本就只是因循苟且。反正等到天亮醒來後,一切都可以當作不算數,一切都可以說是一時衝動。

  人類只要騙過自己,就覺得可以騙過全世界了呢。

  可是他紅著臉笑了,說要一起吃午飯。

  他沒有打算把這場性愛當成一時衝動。他沒有因循茍且、沒有打算自欺欺人、也沒有等到天亮才用打哈哈解決、沒有當作一切都不算數。

  以後也都一起。

  “嗚嗚嗚……”

  “思行?你怎麼了?你在哭嗎?”

  聽見被子裡傳來的鬱悶聲響,楊嗣帆放下書本坐到床邊,叫了幾聲得不到回應,他開始著急的剝著棉被。

  感覺到棉被被拉離身體,紀思行連忙死死抓住,把臉埋進枕頭,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說道:“我沒有在哭嗚……”

  “那你怎麼了?”棉被怎麼拉都拉不開,楊嗣帆的聲音帶上一點無奈。

  “我……”

  “不要哭嘛。”

  失戀那個晚上喝醉酒被帶進隔壁房間時,老梗男好像也用過類似的口吻叫他不要哭。

  自己也就乖乖不哭了。

  決定性的差異在這裡啊……安慰到達心坎時,只會讓人深藏的委屈一擁而上,然後哭得更凶。

  隔著棉被抱上來的手臂很溫暖,安撫的聲音也很溫暖。

  紀思行嗚嗚咽咽的哭出了聲音,口齒不清的對嘆著氣擁抱自己的那個人告白著“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真的好喜歡你”。

  Second Banana(二十)

  我知道……我知道了,所以你不要再哭了。

  對不起……我還停不下來……

  那就哭大聲一點吧,這樣憋著會痛的。

  哪裡……會痛?

  胸口啊,胸口會痛。不是更難過嗎?

  嗯,嗯……嗚嗚……嗚……

  唉……

  隔天早上醒來時,紀思行才意識到在快要入冬的天氣裡淋雨騎車有多糟糕。

  頭很痛,喉嚨也很痛,鼻子好像塞住了,全身上下酸軟得不得了。

  身邊沒人,被上枕上都涼涼的,昨晚抱著自己睡的楊嗣帆顯然起床一段時間了。窗外傳來零零落落的雨聲。

  還在下雨,他應該不會出去晨跑吧?紀思行撐起上半身左右張望了一下,就看見楊嗣帆站在窗邊,正把一件T恤從臉盆裡拎出來,抬著雙手高高掛起。

  那是昨天他穿著淋雨的衣服。

  掛完T恤之後接著拎出牛仔褲,用力甩了幾下才架上衣架。楊嗣帆收起臉盆轉過身,發現紀思行已經醒來,便擦了擦手,微笑著走到床邊。

  “醒啦?早餐想吃什麼?”

  這種非常居家的氣氛讓紀思行一陣赧然。

  “你……你幫我洗衣服?”

  “你鼻音怎麼那麼重?”楊嗣帆皺起眉頭坐在床沿,把右掌貼上紀思行的額頭測溫度。

  “我好像感冒了……喉嚨也很痛。”

  “要不要看醫生?”楊嗣帆抬手看表,又皺了一次眉。現在才七點多,診所九點才會開始看診。

  紀思行搖了搖頭,老實地說道:“我現在只想一直躺著不要動,全身上下都好酸喔。”

  一聽到“全身上下”四個字,楊嗣帆就面色古怪的移開目光,舌頭也笨了起來。

  “應該是感冒……而且……太累了……”

  見他靦腆得那麼明顯,紀思行跟著臉紅了。“那個……也沒有很累……”

  看他臉紅,楊嗣帆忽然又笑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這樣看著你,很難想象我們已經做過那件事了。”

  很難想……那件事?紀思行吞了一口口水。“怎麼說?”

  楊嗣帆揉著他的頭,五指仔細地在他發間穿梭,很小聲很小聲的回道:“因為我還是跟之前一樣,有種心癢癢的感覺。”

  紀思行本來就紅著的臉一下子變得更紅,楊嗣帆繼續說道:

  “昨天你突然就撲上來,我第一次看到你那麼熱情,現在想起來有點不真實……好像那是一場夢一樣。”

  “唔。”紀思行把在自己頭上摸來摸去的手拉到脣邊,張嘴含住了那帶著一點洗衣精香味的食指。“要再……夢一次嗎?這次慢一點,讓你可以想象……唔啊!”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把按倒,但接著壓上來的不是熱吻也不是男人的體溫,而是厚厚的棉被,兩層。

  “你的鼻音真的很嚴重,現在診所也還沒開……總之你再睡一下,我中午會回來看看,再帶你去看醫生。”楊嗣帆嘴裡叨念著,同時熟練地把棉被的四角和邊緣往內塞,塞得密密實實,不留一絲空隙。

  “今天星期六,你有課啊?”聽見他要出門,紀思行好奇的問道。

  楊嗣帆點點頭,一臉的懊惱。“是調課,剛好要上台報告,沒辦法蹺掉。等我那組報告完,我再看看有沒有機會開溜。”

  “我沒關係啦。”

  “總之我會盡量早點回來。你不是喉嚨痛嗎?不要再講話了。”那聲音愈聽愈可憐。

  楊嗣帆站起身,把一包吐司和一瓶果醬放到床頭上,又拿出保溫杯衝了一杯熱飲,同樣放在床頭。

  “這是什麼?”杯子一推過來,鼻間就聞到甘甘涼涼的藥草味。

  “板藍根。”楊嗣帆蓋上保溫杯的杯蓋,用力旋緊。“你等一下睡醒或是睡不著的話,就先把它喝掉,我感冒初期都是泡這個喝,純中藥而且清熱解毒,治喉嚨痛很有效……你在笑什麼?”

  “我覺得你有時候真的很像歐吉桑。”紀思行笑到露出了牙齒,在棉被下偷偷摩挲著穿在身上的體育服,柔軟而缺乏彈性,是穿了很久的舊衣獨有的手感。“你到底留了幾套運動服啊?”

  “夏天的短褲有五件,冬天的四套……等一下,我哪裡像歐吉桑啊!”

  “就很像啊……好可愛喔。”紀思行縮在棉被裡,腦袋昏沉沉的感覺有點類似高潮後虛脫的歡愉,讓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而且一笑就無法停止。

  楊嗣帆看他笑得很低能的樣子,決定不跟病人計較。

  “……這裡還有吐司,肚子餓的話先吃一點。”

  “好。”

  “我最慢中午就會回來,你好好休息。”

  “好。”

  只露出一顆頭的紀思行帶著鼻音和迷離的眼神乖巧應答的模樣勾起楊嗣帆的憐惜,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又摸了摸他的頭。

  “拜拜。”

  “嗣……嗣帆。”

  第一次被直接叫名字的人愣了二秒,接著就眯起眼睛笑了出來,笑得春風和煦百花盛開,紀思行這時才發現他左頰上原來有個淺淺的酒渦。

  “什麼事?思行。”

  只是叫個名字就換來這樣的笑容,實在划算到沒有天理……一陣陣混著肉麻感的幸福感不停涌上,紀思行又吞了吞口水,覺得自己的發音很奇怪,但不是因為感冒──

  “我……我喜歡你。”

  “嗯,我也喜歡你。”

  大白天的聽見這句話,真是死而無憾啊……紀思行暈陶陶的閉上眼睛,一邊感受著新任情人在自己身邊換衣服、整理背包的細微聲響,一邊漸漸沉入夢鄉;當楊嗣帆輕手輕腳地關門離開時,他已經睡到人事不知了。

  Second Banana(廿一)

  一覺睡醒,喉嚨痛和頭暈的狀況都減緩很多。

  還沒睜眼就感覺到身邊有人,空氣中飄著淡淡的香味。紀思行直覺身邊的人並不是楊嗣帆,急忙睜開眼睛,拉著棉被往墻邊退。

  老梗男?不會吧?還是……小偷?

  “醒啦。”

  面無表情坐在床邊的人是……楊胤舟。紀思行瞠目結舌的看著對方以堪稱粗魯的動作在一片吐司上面抹果醬。

  “你……”怎麼進來的?楊嗣帆沒鎖門嗎?

  “吃。”楊胤舟把吐司用力對折 ,塞向紀思行脣間。

  “……”也只好張嘴咬住了。

  紀思行還在努力嚼著吐司,楊胤舟又拿起保溫杯,旋開杯蓋,把杯子擠到他臉旁邊。

  “這個先喝,不然涼了會變苦。”

  這個必須趁熱喝的話為什麼還要先塞吐司過來……紀思行艱困地吞下口中的東西,伸手接過了杯子。

  “謝謝。”

  “……哼……”

  板藍根衝泡的涼茶有一股奇妙的香氣,喝進嘴裡不知該說是甜還是苦,微溫的口感讓它的味道更加曖昧。

  紀思行一邊喝一邊想“這個果然應該喝熱的”。

  楊胤舟坐在床邊,托著下巴看他喝那杯茶。看了一陣子,突然開口說道:

  “我小時候只要感冒或中暑,嗣帆也會泡這個給我喝。”

  “……是他要你過來的嗎?”

  楊胤舟“啐”了一聲。“他叫我來看你有沒有吃東西、有沒有好一點──你吃下去了吧?那有沒有好一點啊?”

  “好多了……”對方身上散發出的明顯敵意讓紀思行如坐針氈。“那個,你如果不想來的話,可以不必那麼勉強……”

  “廢話!”楊胤舟忽然爆炸了。“超勉強的!一進來看到是你我都快瘋了!先是我愛人然後是我弟,你怎麼跟蒼蠅一樣老是在我附近繞來繞去?”

  要不是嗣帆說了那句“哥,拜託你”,誰要來做這種事啊……

  “那個……”紀思行抓了抓頭,笑道:“蒼蠅只會在大便或是腐敗的東西附近繞,如果我是蒼蠅的話,那你就是……噫──!”

  楊胤舟捏住他右邊臉頰。

  “他還說你很單純,我看你根本是在裝乖嘛……”

  好痛好痛好痛。“我是很單純……啊!”

  用力扯了一下之後放開手,楊胤舟站起身來,雙手交抱在胸前,一臉嚴肅的瞪著紀思行。

  “我告訴你……嗣帆他從小個性就平平淡淡的,而且很習慣照顧人,也很容易接受眼前的任何東西。”

  他是指楊嗣帆既愛撿小動物回去養又很逆來順受嗎?同時身為被養的和主動的那一方,紀思行揉著被捏的右臉,不假思索的回了句“我知道啊”。

  “你沒聽懂我說的。”楊胤舟頓了一下,又強調道:“所以說,他會跟你在一起,不是因為你有什麼地方吸引他,只是你‘剛好’出現在他面前而已。”

  只是因為剛好而已。

  紀思行仍然笑著回了句“這我也知道啊”,換來楊胤舟微帶訝異的目光。

  以前聊天時就聽楊嗣帆就說過,他從小到大總是會喜歡上坐在隔壁的女生,然而每一段暗戀都會在學期初重新換座位之後宣告無疾而終。

  真是既被動又沒有進取心的戀愛模式。

  ……但那又有什麼關係?自己也是這種人,也是因為他剛好出現在身邊,才會喜歡上他的。

  看著紀思行毫無動搖的神色,楊胤舟立刻又焦躁起來。

  “你到底聽不聽得懂我在講什麼?”

  “聽得懂啊,你想要挑撥,但是又怕弟弟會生氣,所以只好拐彎抹角的……唉唷──!”

  話還沒說完,紀思行的左臉又遭到攻擊。

  “好痛……”

  這一下差點把他的眼淚給捏出來,紀思行彎下腰搓著左臉,再抬起頭時,只來得及看見楊胤舟氣勢騰騰的背影──隨著“砰”地一聲巨響,消失在被甩上的門板後。

  紀思行左右各咧了幾下嘴,確定臉頰肌肉還能正常運作。

  照顧病人照顧到動手動腳還甩門而出,所謂的“哥哥”果然都只會找麻煩。不過……

  不過他剛剛說了“跟你在一起”什麼什麼的。

  那也就是說,楊嗣帆在拜託兄長來照顧自己時就明確表示了--躺在這裡的病人不是普通朋友,是他的情人。

  “啊啊……好害羞……”

  紀思行坐在原地嘿嘿傻笑了起來。

  “思行啊!”

  “唔……呃……媽……?”

  接近中午,睡得迷迷糊糊的紀思行接起了一通電話。

  昨天晚上鬧了一陣,自己沒有任何報備就在楊嗣帆家過夜,這時聽見媽媽的聲音,紀思行暗叫了一聲“糟糕”。

  “媽,對不起,我……”

  “你今天課會不會上很晚啊?回來時幫忙買個東西!”

  “呃?”媽媽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快樂也異常興奮,紀思行愣了幾秒,才連忙答道:“好啊,要買什麼?”

  “去夜市那邊的中藥行──就是賣雞排的那條巷子第一家,抓這幾種藥:當歸一錢五分、川芎一錢三分、川貝母一錢……”

  “等等等等……”紀思行把手機夾在臉頰和肩膀中間,手腳並用地爬下床,到桌前找出紙筆待命。

  細細碎碎念完十幾種藥材之後,紀媽媽繼續說道:“然後再去超市買一包糯米……啊,還有山藥,夜市後面有個黃昏市場……”

  米酒奶粉黑芝麻絨面拖鞋弱酸性沐浴乳夜用型衛生棉……要買的東西不停增殖,紀思行邊聽邊寫,當手邊的那張紙快要寫滿時,他的頭也開始暈了。

  “媽……買這麼多東西是要做什麼啊……”

  “唉唷!你嫂嫂她懷孕了啦!都快四個月了耶!”

  “……”紀思行完全嚇呆了。

  “她也真是的,明明早就知道了還悶著不講,偏偏她人又瘦又愛穿洋裝,也難怪大家看不出來……你哥實在有夠遲鈍,沒發現老婆懷孕就算了,還三天兩頭跟她吵架,他不知道懷孕的女人本來情緒就容易不穩定嗎?總之現在母子都還算平安,我要好好來幫她補一補……然後還有那個……”

  “……”

  一直到媽媽結束那一大串吱吱喳喳的準祖母經,紀思行都只能呆呆的拿著手機“嗯”“呃”“喔”“啊”地以無意義的單字回應。

  “那就這樣啦!記得要買齊喔!”

  “好……”

  一如媽媽的興奮心情,電話被切斷的聲音同樣果決明快又有力。

  “竟然是……懷孕了……四個月……”

  紀思行額上冒出冷汗。

  Second Banana(廿二)

  這個懷孕四個月的孕婦不但沒做過任何檢查和保養,每天照常大呼小叫跑上跑下還熬夜看連續劇,並且持續地在廚房動刀動鍋動火動鏟上禮拜甚至親手剁了一隻白斬雞,昨天更在跟丈夫大吵一陣之後既沒帶傘也沒加衣服就衝進了滂沱大雨中…

  然後……然後目前據說是母子均安……

  “啊啊……”

  近似虛脫的感覺讓紀思行抓著手機直接趴倒在棉被上。

  那一定會是個堅強的孩子……

  “思行?”楊嗣帆的聲音跟開門聲同時響起。

  他拿著兩人份的午餐進來,看見紀思行像土司夾火腿一樣整個人對折夾著棉被,連忙走到床邊搖他。

  “你怎麼睡成這樣?”

  “啊?我沒在睡啦……”

  “那是怎麼了?”楊嗣帆放下午餐,走到床邊摸摸他的頭。“有沒有好一點?要不要去看醫生?”

  “有,不用。”依序回答他的問題,紀思行先點頭後搖頭,再補充道:“你哥哥有來叫我起床吃東西,那杯我也喝完了。”

  “嗯,那先吃飯……怎麼了?”

  “那個,我嫂嫂她……懷孕了,四個月。”紀思行忐忑不安的說道。

  “……”

  “……”

  見楊嗣帆臉色一下子變青,紀思行心裡五味雜陳。

  在她跟他相識的那一天,她就已經懷著那個小小的生命了。

  “母親”的身份是比有夫之婦更加厚重的隔閡,她從一開始就是他絕對不能碰觸的對象──即使他也從來沒有想過要伸手。

  果然還是會介意吧?果然還是受到打擊了吧?

  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畢竟那是他曾經喜歡過的人,就算現在他跟自己在一起了,也不是說忘就能忘、說放棄就能毫不在意的……

  “她……懷孕了?四個月?”

  楊嗣帆的聲音如在夢中,紀思行咬著下脣點了點頭。

  “天啊……那她還在系館門口跌倒、穿高跟鞋跑步、下午茶都喝咖啡不加糖,昨天還跑出來吹風淋雨……哪來這種孕婦啊……”楊嗣帆抱著頭喃喃自語。

  “呃?”紀思行愣了一下。

  他的反應好像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樣。

  “現在呢?現在怎麼樣?”

  “我媽說母子都還算平安。”

  “這樣啊……”楊嗣帆兩眼看著半空。“那一定是個很堅強的孩子……”

  聽見這句話,紀思行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也是這樣想,現在她應該被我媽押著休息進補了吧?”

  “不過平安就好,還是恭喜你們。”楊嗣帆伸手抓抓頭,用燦爛的笑臉結束了這個話題。“我買了蛋包飯和咖哩飯,你要吃哪一個?”

  “……蛋包飯……”

  “吶。”

  拿出筷子和塑料湯匙,兩個人靠在桌上吃午餐。

  紀思行慢吞吞地嚼著蛋包飯,一邊跟楊嗣帆閒聊,一邊不著痕跡地觀察他。

  關於嫂嫂的事,他真的……什麼都沒再提、什麼都沒再問、什麼都沒有隱瞞也什麼都沒有再多想──

  彷彿剛剛他們交談時提到的那個孕婦真的只是“朋友的嫂嫂”,而不是“自己曾經喜歡過的女人”。

 

  紀思行拉了拉身上的外套。

  那是哥哥穿過的,現在穿在他身上有點過大──還有長褲也是哥哥以前穿過的,卷了兩圈的褲尾堆在鞋面上。

  哥哥穿過的舊衣服總是順理成章變成他的新衣服。

  早上因為不想上學所以裝病,沒想到卻在睡回籠覺時踢被子而弄假成真,現在真的開始打噴嚏流鼻水了。

  帶著濃濃的鼻音下床,餓著肚子下樓找吃的,卻沒看見半個人影。

  人都到哪裡去了呢……?

  打開大門走了出去,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九歲的紀思行打了一個噴嚏。

  “哈啾……啊啊啊啊──!”

  成堆的嬰兒紙尿褲壓在紀思行臉上。

  “原來是作夢啊……”感冒時就會夢到小時候感冒的事。

  他從紙尿褲堆中掙扎著露出臉,然後把它們一包一包靠著墻壁堆回原來的金字塔狀──在他的床上。

  他原先堪稱自由自在的生活在那天替媽媽買了一堆差點載不動的東西回家後風雲變色。

  一踏進家門,最先看到的就是那群圍在嫂嫂身邊的陌生女人。

  據說是嫂嫂的大學同學高中同學國中同學國小同學社團同學還有前幾個工作的同事等等等等,彷彿要彌補嫂嫂婚後這段日子以來空白的社交生活般,從那天起,她們幾乎每天用輪流的方式組團前來探望,並且都會從下午待到很晚很晚的晚上。

  再來是紀思行房間裡不斷增殖的寶寶用品。

  最先推進來的是一張縫著鵝黃色蕾絲花邊的豪華電動嬰兒床,是嫂嫂的大學同學集資贈送的。

  “家裡有孕婦在不能亂堆東西啊,你的房間有空位嘛借放一下”,媽媽一邊這麼說,一邊持續把東西堆進紀思行的房間。

  在嬰兒床之後,接著是小衣服小枕頭小棉被小浴盆……還有堆積如山的嬰兒紙尿褲,聽說是嫂嫂的某個前前同事利用管道買來屯積的,這個牌子便宜又好用。

  紀思行揉著被紙尿褲壓痛的鼻子,抬頭看向時鐘。

  已經懶得去數第幾次了,反正不管怎麼堆,這些占去他半張床的紙尿褲總會在他睡到一半時發生山崩把他砸醒。

  還有五個多月,這五個月裡,自己要一直跟嬰兒用品分享房間嗎?

  現在是晚上九點四十五分──距離他打報告打到頭昏腦脹不得已決定先小睡片刻的那時起,剛好過了二十分鐘。

  而門外傳來的女性談話、笑鬧聲,跟二十分鐘前一樣熱烈非凡,絲毫沒有一點降溫的跡象。

  “好吵……啊啊……”都還沒開始坐到計算機桌前重新振作,紀思行就又頭昏了起來。

  經過這幾天的轟炸,紀思行已經知道嫂嫂之所以隱暪懷孕的事是因為她驗出有孕那天晚上跟哥哥吵了一架,也知道哥哥當年追嫂嫂時向她承諾過如果有了小孩就要把薪水全部交給她,還知道現在他們夫妻兩人甜蜜到噁心的地步不但寶貝寶貝的叫個不停還常常在眾目睽睽之下摟摟抱抱親親摸摸……

  不行了,再這樣下去別說報告的進度嚴重落後,說不定連下禮拜的期末考都會死得很難看。

  Second Banana (廿三)

  帶著參考書走出家門,原本以為脫離了苦海,沒想到卻是跳進另一個火坑。

  “……”

  第六次把打好的文字整段刪除,紀思行抓了抓頭,頹廢地趴在桌沿。

  怪獸的慘嚎、勇者的歡呼、破空的箭雨、轟擊的槍炮、沉重的馬蹄、輕快的電音……混著少年的喘息和少女的尖叫,在他身邊交織成一張綿密的網。

  比起一字一句都能聽得清清楚楚的交談聲,這種無法辨識內容的噪音所造成的干擾相對低了一點,但長時間下來也是一種令人痛苦的疲勞轟炸。

  坐在左邊的那個少年捶了一下桌子,罵了聲“幹”。

  感受著桌面因為被捶擊而傳來的震動,從家裡逃到網咖的紀思行面對著屏幕上怎麼樣都無法收尾的期末報告,再次確定自己是笨蛋。

  十點五十八分。

  還是回家好了,說不定她們已經回去了,不然……大不了熬個夜……

  紀思行長長嘆了口氣,把檔案寄回自己的網絡信箱後,從椅子下面拎起了背包,準備收拾東西離開。

  當他拉開拉煉把參考書塞進去時,才發現背包裡的手機正在響──不知道響了多久。

  是楊嗣帆打來的。

  “喂?對不起,我這邊很吵所以沒聽見鈴聲……”

  “你在哪裡?”

  “我在網咖,現在要走了……你等一下!”

  紀思行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拎著背包,快步走向櫃檯結帳,接著邁開大步跑出了網咖。

  自動門把盈耳的噪音隔絕在身後,門外已是一片寂靜。紀思行向前多走了幾步,才對著手機說道:

  “好了,我出來了。”

  “你這麼晚了去網咖做什麼?計算機壞了嗎?”

  “不是,我在趕報告,可是家裡有客人,很吵,所以我……”

  話還沒說完,就被楊嗣帆一句毫不保留的“笨蛋”給打斷了。

  “來我家啊!網咖不是更吵嗎?”

  那理所當然的口吻讓紀思行一陣感動。

  “可以嗎?不會打擾到你嗎?”

  “當然不會。你在哪裡的網咖?會不會很遠?要我去接你嗎?”

  “在我家附近而已……我自己會騎車過去。”不行了,感動得快要握不住手機了。

  “思行,等一下……”在闔上手機前,楊嗣帆提高音量叫住了他,確定他還沒掛電話之後,才叮嚀道:“你騎車要小心。”

  自從兩人確定交往以來,至今二個禮拜,楊嗣帆的關愛一下子向上提升了好幾級,每次聽到他用比平常更柔軟的聲音喊著“思行”,都會讓紀思行幸福得手足無措。

  掛上電話收起手機,走向停機車的地點,紀思行一邊喃喃自語著“這麼幸福真的可以嗎”一邊發動了車子,騎往楊嗣帆的住處。

  就算有前車之鑒,紀思行也還是無法控制自己不要一談戀愛就變成傻子。

  真的沒有辦法。連他罵的那句“笨蛋”,聽起來都像是甜蜜的調情。

 

  一進門,楊嗣帆就塞來一副鑰匙。

  紀思行呆呆地看著掌心中的鑰匙,聽著楊嗣帆解說“這支是外面鐵門的鑰匙,這支是裡面的”,任對方修長的食指分別點過兩把鑰匙。

  “思行?”見他沒有反應,楊嗣帆試探性地叫他一聲。

  “……要給我?”

  “對啊,以後想來就可以來,我不在也沒關係。”楊嗣帆摸摸他的頭,把他推到書桌旁邊。“不是要趕報告嗎?快點開始吧。”

  “好。”

  紀思行小心翼翼地把鑰匙收進背包的暗袋裡,緩慢而確實地把暗袋的拉煉拉上之後,才坐到書桌前打開計算機,繼續那份未完成的報告。

  楊嗣帆定力很好,在紀思行拼報告的一個多小時內,他一直盤腿坐在床上看書;紀思行好幾次趁著伸懶腰偷看他,卻都看見他端坐在原處翻著書,連姿勢都沒什麼變。

  相對於家裡和網咖的吵雜,這裡安靜極了。兩人相處的空間裡,傳入耳中的只有鍵盤敲打聲和偶爾出現的書頁翻動聲。

  這樣的氣氛非常適合用功。

  “……好了!”

  輕快地按鍵儲存,紀思行長長吐了口氣,整個人往後靠上了椅背。

  “寫完了?”楊嗣帆從書頁中抬起頭。

  “嗯!這樣今天就可以好好睡覺了!”

  紀思行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笑眯眯的把攤在桌上的參考書一本一本收進背包裡,收到最後一本時,忽然被抓住了手臂。

  “已經很晚了,你……還要回家嗎?”

  楊嗣帆低低的嗓音聽起來像是壓抑著什麼似的,四周的氣氛陡然轉變──如果之前是吹著徐徐涼風的四月讀書天,那麼現在就是演奏著浪漫森巴的熱情仲夏。

  紀思行莫名其妙地結巴起來。“沒……沒有一定要回去……”

  “那就睡這裡囉。”

  楊嗣帆笑得很燦爛,燦爛到空氣中明顯流動的曖昧都跟他無關似的。紀思行一面懷疑難道只有自己起了色心,一面不好意思起來。

  “我……我先去洗澡!”

  “好啊,等一下我再拿體育服給你。”

  又是體育服啊……

  紀思行苦笑著走進浴室,脫下衣服打濕身體,肥皂才抹到一半,就聽見門把轉動的聲音。

  有了上次的經驗,他知道楊嗣帆可能有借機窺浴的嗜好;雖然兩個人已經裸裎相見過了,但在床上以外的場合被看見裸體還是很彆扭啊……

  無視拿著衣服踏進浴室的楊嗣帆,紀思行故作自然地繼續手上的動作,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僵直了。

  把體育服放到架子上之後,楊嗣帆沒有離開,反而走近浴缸,卷起袖子說道:“我幫你洗頭。”

  “咦──咦咦?不不,我可以自己……唉唷!”

  “小心!”

  紀思行在浴缸裡滑了一下,整個人撲進前來搶救的楊嗣帆懷中。

  赤裸的身體被緊緊抱住,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泡泡沾到對方乾淨的衣服上,紀思行困窘得不得了。

  反射性地掙扎了幾下卻都徒勞無功,到最後他連臉都不敢抬了,只能抓著楊嗣帆微濕的衣袖,咬牙以呻吟般的語氣埋怨道:

  “你到底想怎樣啦……”

  Second Banana(廿四)

  “你到底想怎樣啦……”

  “我想幫你洗澡。”

  “你剛剛不是說洗頭嗎?”

  “我改變主意了。”

  “……”

  楊嗣帆拿著沐浴棉的手很輕柔,仔細地擦洗過紀思行身上每一吋皮膚,沒有製造出任何疼痛;接著移向髮間搓洗的手指也用恰到好處的力道按摩出豐富的泡沫,從耳後向頭頂打著圓圈,手法相當專業。

  被如此細心服侍的紀思行卻絲毫沒有享受的感覺。當他艱難地穿上衣服離開浴室時,活像是被洗衣機絞過一樣渾身無力,連聲音都有點沙啞。

  “怎麼了,不舒服嗎?”

  楊嗣帆坐在床上,左手拿著吹風機,右手朝著紀思行招手。

  “……沒有……”

  紀思行近乎含恨地瞪著楊嗣帆鏡框下微笑的臉,瞪了半天,還是乖乖走了過去,坐在他的腿間。

  吹風機嗡嗡響起,楊嗣帆的手指伴隨著暖風在髮間撥弄穿梭,紀思行腦袋裡一片渾沌,隱約聽見身後那人輕輕哼起了歌。

  這麼愉快嗎?

  吹風機的轟轟聲跟楊嗣帆哼歌的音調同頻,紀思行花了一點時間才辨認出他哼的是什麼歌。

  是“小花貓”。

  當他哼到“快來吃飯快來吃飯快來這裡”時,紀思行再次確認自己真的被他當成小動物在養了──不然怎麼有人可以一臉冷靜的幫另一個成年人洗澡而且即使洗到重要部位也仍然面不改色甚至可說是……自得其樂?

  “思行,你的頭髮好軟。”

  “……有……有嗎?”

  “你最近有點感冒,對不對?”

  “對啊。”紀思行揉了揉從進門後就一直忍著不打噴嚏的鼻子,不太明白楊嗣帆的話題是如何從頭髮跳到感冒的。

  “果然……怎麼吹都吹不膨,果然是感冒了。”吹風機的風向換了一邊,楊嗣帆的手指也跟著移向另一側。“你知道嗎?我觀察很久了,你的健康狀況會反映在你的毛色上……”

  “什麼毛色──!”

  紀思行回頭咆哮,楊嗣帆連忙笑著改口:

  “是髮質,髮質。上次期中考你不是一直熬夜嗎?那陣子你的頭髮也是沒什麼光澤,還很會亂翹,雜毛也很多。”

  雜毛……紀思行喃喃抗辯道:“頭髮沒空整理當然會亂……”

  “不是只有頭髮,別的地方的毛也比較……哎唷!”

  紀思行再次回頭,一把抓下楊嗣帆臉上的眼鏡,折起鏡架之後拋向床角,還抬腳努力把它踢得更遠,讓眼鏡的主人撿不到。

  “你幹嘛?”

  “我覺得你一戴上那副眼鏡就變得好變態。”

  “哪有什麼差,我跟平常一樣。”

  吹風機的聲音停了,楊嗣帆的手指卻還留在頭頂上摸摸抓抓。紀思行身子輕輕向後移,靠進對方懷裡,臉頰持續的高溫沒有因為熱風停止吹拂而消褪。

  “那你幹嘛又跑進浴室?”

  “我家人洗澡上廁所都不鎖門的,我習慣了。”

  “我明明有鎖門啊!”

  “所有家用浴室或廁所的門鎖都設計成只要用一枚硬幣就能打開,你知道是為什麼嗎?”楊嗣帆答非所問地丟出另一個問題。

  原來是用硬幣?想象楊嗣帆拿著硬幣賊忒兮兮試圖開門的模樣,紀思行忍不住搖了搖頭,有種幻滅的感覺。

  “總不會是為了方便偷窺吧?”

  楊嗣帆笑了出來,收緊手臂,從紀思行身後用力抱住他。“對,也很方便。”

  “……”

  回想起剛剛在浴室被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摸(洗)遍全身的情景,紀思行瞬間又發不出聲音了。

  “你變得好燙。”

  “那是因……”因為你抱得太緊了……後頸被輕吻的感覺讓紀思行全身發軟,整個人往前縮了起來。

  楊嗣帆雙手在他腰間扣住,再次收緊手臂,把他的身體拉得更近,直到兩人前胸貼後背,感受著彼此呼吸的起伏,沒有任何空隙。

  “思行,我從以前就很想問了……”

  紀思行閉上眼睛,細細地顫抖著。“嗯,問什麼?”

  “你是不是從來不向人求救?”

  “咦?”才剛閉上的眼睛立刻又睜了開來。

  “你家裡太吵不能做報告,你寧願去網咖也不會想到要來我這裡。”

  “因為太晚了,我怕打擾……”

  紀思行的解釋還沒說完,就被楊嗣帆溫和地打斷。

  “還有上次,我們在學校裡喝酒,你明明已經醉到不能動了,加上胃痛,卻還是不讓我送你回家,寧願躺在那裡待到天亮。”

  “……”

  “就連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也一樣,你敢向陌生人借衣服,卻沒想過要打電話找家人或朋友嗎?”

  他的問題非常非常非常尖銳。

  紀思行咬住下脣,沉默了老半天,好不容易才鬆開牙齒,吸了口氣想要說點什麼,但嘴脣一張,卻仍只能沉默以對。

  “……”

  “思行,你覺得沒有人會幫你嗎?”

  紀思行搖了搖頭。“不是……”

  “那為什麼從來不向人求救?”

  楊嗣帆的問句帶著一兩個輕啄般的親吻,點在紀思行頸間,讓他回答時的聲音變得有點艱澀。

  “因為我……不想被拒絕。”

  都長到這個年紀了,理智上當然明白──向別人求助時,不管對方是自己的什麼人,都有可能被拒絕。

  也許對方正好有更重要的事,也許對方此刻也正自顧不暇,力不從心。

  要是陌生人就算了,如果對方是自己認為很重要的人,那該怎麼辦?被拒絕了還要為對方著想,其實是件很難過的事。

  他不想讓自己那麼矛盾那麼悲慘,所以選擇什麼都不說。

  只要有一丁點被拒絕的可能,他就什麼都不會說。

  “連來我這裡做報告這種小事,你都怕會被拒絕嗎?”楊嗣帆的語氣帶上一點埋怨。“你是我什麼人啊?我怎麼可能拒絕你?”

  你是我什麼人啊?紀思行低下頭,心裡一陣暖。

  “……我知道啦……”

  可是,人吶,就算吃得飽飽的,也還是忘不了饑餓時的痛苦啊。

  “你可以不必對我客氣。”

  “嗯。”

  “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都要跟我說。”

  “好。”

  “能為你做些什麼,都會讓我覺得很開心。”楊嗣帆抱緊了懷中那副明顯變得無力的身軀,用鼻子在對方發間蹭來蹭去。“比如說載你去上課陪你吃飯幫你洗澡洗頭替你吹頭髮……”

  紀思行整個人都軟了。

  “說吧,我還能幫你做些什麼呢?”

  尖銳的對話已經結束,現在楊嗣帆那帶著脣吻和舌舔的低沉問句分明是露骨的調情。

  紀思行咬牙忍過了一波又一波的麻癢,直到後頸的寒毛一根根躺回原本的位置之後,他才微喘著氣,高高抬起右腳,回頭對楊嗣帆笑道:

  “幫我……剪腳趾甲。”

  Second Banana(廿五)

  清脆的剪趾甲聲持續了一會兒,在一陣短短的哀叫聲後停止。

  右手拿著指甲刀的人以左手抬起正在被服侍的那隻腳,仔細地檢查後,確定沒有傷及皮肉,便張口含住那因為不小心把趾甲剪得太入肉而有點發紅的腳趾,用舌頭撫慰它的疼痛,接著順理成章地一邊推高褲管,一邊往上移動。

  從縮起的腳趾舔向閃避不及的腳脛骨,再從微微顫抖的膝彎吻向一樣抖個不停的大腿內側,最後索性伸手把長褲和上衣統統拉掉,直接用全身愛撫對方赤裸而滾燙的肌膚。

  用絲毫不留一點餘地的方式撫摸、親吻、逗弄然後侵入。

  “你真的是……有夠色……”

  最不可原諒的是色得一臉心安理得。

  做愛結束後,紀思行理所當然地又被帶進浴室洗了一遍。

  好不容易擦乾身體回到床上,他抓著浴巾直接撲倒,把仍然滾燙的臉埋進枕頭裡,恨不得自己能在三秒內睡著。

  結果當然事與願違。

  楊嗣帆帶著微笑和不知哪來的力氣拉走浴巾,接著抓過剛才被扯下來的體育服和長褲,仔細地翻面、卷袖,套回紀思行身上。

  紀思行靠在床頭,看著楊嗣帆為自己拉平衣擺的雙手,有種錯覺等一下那雙手就會拿出手帕衛生紙,用別針別在他的胸前。

  飄飄然的,不太習慣。

  “好睏。”感覺到腳踝又被握住,紀思行撐開眼皮,很小聲地埋怨著。

  “我知道,等一下就好了。”

  楊嗣帆從桌上拿起指甲刀,繼續著剛才被情慾打斷的任務。

  “喀”“喀”的聲音再次響起。睡意被冰冷的金屬觸感趕走了幾分,紀思行低著頭,看著楊嗣帆為自己剪腳趾甲的神態,愈看臉愈紅,愈看愈後悔。

  不該那樣撒嬌的……

  雖然就結果來看是成功達到了調情的目的,但是事情發展的方向和方式都跟他原先預期的不一樣啊!

  見楊嗣帆每剪完一隻腳趾都會在趾甲邊緣反覆摸來摸去以確定沒有剪出任何銳角,紀思行心裡百感交集。

  看來是自己太低估他照顧人的慾望和能力了。

  “好了。”

  剪完趾甲,楊嗣帆放下指甲刀,笑著拍拍枕頭,示意紀思行可以躺下睡覺了。

  紀思行拉起棉被躺平後,楊嗣帆挪身下床,走到書桌前坐下,伸手從書架上拿出上次那本口袋書。

  “……還要看睡前書嗎?”

  “嗯,你先睡。”

  “唔……”上次好像也是這樣。紀思行撐起上半身,趴在床頭問道:“一起睡好不好?”

  楊嗣帆愣了一下,才說道:“我只要一沾到枕頭就會立刻睡著,一起睡會很無聊的。要聊天的話,就這樣聊也可以啊。”

  紀思行搖搖頭,試著運用剛剛到手的特權。

  “我要跟你一起睡。”

  “……”

  “一起。”再強調一次。

  “……好吧……”

  楊嗣帆放下書本,走到床邊躺下,同時伸手把燈光轉暗。

  溫暖的體溫一接近,紀思行就迫不及待地靠了上去,用棉被包裹著彼此的身體。僅僅是蹭個幾下,就讓他樂得心花怒放。

  “嘿嘿嘿嘿……”

  “你很喜歡跟人一起睡覺?”楊嗣帆一手托著頭,另一手摟住在自己懷中磨來磨去的紀思行。

  “我不是喜歡跟人一起睡覺,我是喜歡跟喜歡的人一起睡覺。”紀思行繞口令般地糾正他的說法。

  “那還真不錯。”

  楊嗣帆似乎笑了,環在紀思行肩上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些。

  就著昏暗的燈光看見楊嗣帆仍然維持著以手托腮的姿勢,紀思行忍不住問道:“你不躺好嗎?”

  “等你睡著我再躺。”

  “……你不必這樣啦。”

  “嗯。”

  他嘴裡雖然嗯嗯嗯地應付著,卻絲亳沒有要躺平的意思。紀思行只好閉上眼睛培養睡意,盡量讓自己早點睡著。

  兩人沉默了好一陣子,楊嗣帆忽然出聲:

  “思行,你還醒著嗎?”

  “……我還醒著,什麼事?”

  “快放寒假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忐忑。“我寒假時想回苗慄老家住幾天,那裡現在沒人住,但房子很大……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看看?”

  “苗栗?”

  “就當作是一起去玩吧?雖然那附近沒什麼好玩的,不過可以看看農田,附近還有一條溪……呃,當然不能游泳啦……”

  “好啊!我喜歡坐火車!”

  聽見對方答應了,楊嗣帆整個身體明顯放鬆下來,淡淡的回了句“那就這麼說定了”之後,放低身子躺到枕頭上。

  “晚安,思行。”

  “嗯,晚安。”

  見他終於躺平,紀思行開心的再挪過去一點,正想伸手環住他的腰,耳中就聽見了異常均勻的鼻息。

  睡著了?不會吧?也太快了吧?才幾秒啊?

  “嗣帆?”

  “……”

  “……哈囉?”

  “……”

  難怪他剛才要堅持等自己先睡著……這樣根本毫無任何枕邊細語的情調啊……紀思行在黑暗中傻眼了。

 

  寒假前一周是密集的報告和期末考地獄,整個禮拜紀思行都住在楊嗣帆的住處;兩個人輪流用計算機、互相陪著讀書,本來應該很難熬的時間似乎過得特別快。

  早上七點五十分,楊嗣帆出門去趕最後一科考試;紀思行則一邊咬著吐司,一邊昏昏欲睡地坐到桌前,為最後一份報告的封面做排版。

  只要在下午放學之前把這份報告交到系辦,這學期就解脫了。

  “新聞系一年級甲班……紀……思行……”

  打好名字和學號之後,忽然聽見電話聲。

  不是手機的電子音,而是家用電話的鈴鈴聲響;聽起來雖然有點距離,但可以確定是從屋裡的某處發出來的。

  印象中不曾看過楊嗣帆打電話或接電話,紀思行一直以為這屋子裡沒有牽電話線。

  怪了……從哪裡發出來的?

  電話聲持續不斷地響著,紀思行滿腹狐疑地站起身,豎直了耳朵在屋裡團團繞圈,試圖找出聲音的來源。

  ──在衣櫃裡。

  翻開角落那迭衣服後,電話鈴聲就瞬間變大,同時看見一架墨綠色的老式電話機。

  從開始尋找聲音來源到現在,這架電話已經響了好幾分鐘了;看來如果不接起來,它還會一直這樣驚天動地的響下去。

  如果是找簡任潮的就說他搬家了,如果是找楊嗣帆的就說他不在……這很簡單!被連續不斷的響聲弄到有點焦躁的紀思行不假思索地伸手接起電話。

  “喂?”

  “嗣帆你怎麼不開手機……我喉嚨好痛我要喝板藍根咳咳……你直接拿進來就好……我門沒鎖……咳咳咳……”

  “啊……喂?”紀思行一時摸不著頭腦。

  話筒另一頭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之後,電話就“卡”地一聲被掛上了。

  嗣帆?板藍根?門沒鎖?

  紀思行抓了抓頭,把話筒放回原位,關上衣櫃的門,走到桌前找出板藍根衝劑(楊嗣帆說“感冒時可以泡來喝”)和保溫杯,接著打開抽屜拿出果醬和湯匙,再拎起桌上那包還沒吃完的吐司。

  Second Banana(廿六)

  帶著藥物和食物,紀思行套上涼鞋,拿了鑰匙,前往只有一墻之隔的鄰居住處探病。

  推開沒上鎖的大門,他無可避免地回想起被簡任潮拐回來的那個凄慘夜晚,心情瞬間變得有點複雜。

  靠墻的大床中間鼓著一座棉被山。

  “咳咳……”聽見有人走進來,棉被山微微震動了一下,用悶悶的咳嗽聲權充招呼。

  關上門之後,紀思行在茶几上看到飲水機,便走了過去,先把吐司和果醬放在茶几上,接著把板藍根衝劑倒進保溫杯。

  一注入熱水,涼涼的藥草香氣就飄了出來。

  紀思行旋上杯蓋,端著杯子走到床邊,戳了戳那座棉被山。

  “呣……謝謝……”

  眯著眼睛的楊胤舟像蝸牛一樣從被窩裡伸出雙手和頭臉,迷迷糊糊地接過杯子,打開杯蓋把鼻子湊上去深吸了一口氣,才發現端茶過來的人並不是自己的兄弟。

  “……”

  “這個要先喝,不然涼了會苦喔。”紀思行伸出食指叮嚀。

  楊胤舟帶著一臉極不甘願的表情瞪向對方。“……剛剛電話是你接的?”

  “嗯,嗣帆他早上要考試。”

  對了,還有吐司。紀思行轉身走回茶几旁,拆開包裝袋拿出一片吐司,開始在上面抹果醬。

  “……”

  本來以為會聽見幾句“你怎麼隨便亂接別人的電話”或是“我不要你照顧給我滾出去”之類的下馬威,但直到紀思行在吐司上塗滿果醬為止,身後那人都一直保持沉默。

  帶著吐司走回床邊,就見楊胤舟正對著那杯茶吹氣,看液面的高度應該是一口都還沒喝。紀思行見狀,直接把吐司遞了過去。

  “先吃吐司好了,吃完時茶應該就沒那麼燙……你還沒吃早餐吧?”

  楊胤舟點點頭,說了聲“謝謝”。雖然他在道謝時眼睛看著旁邊的垃圾桶,但這種表現已經出乎意料地坦率了。

  紀思行在床沿坐下,遞出吐司把保溫杯換了過來,就坐在一旁捧著杯子等他吃完。

  大概是因為喉嚨痛的關係,楊胤舟吃得很慢,特別是吞咽時顯得格外艱辛;那努力咀嚼的側臉看起來居然有點可愛。

  紀思行忽然開始了解楊嗣帆以前老愛盯自己吃飯的心情了。

  “吃完了,茶!”

  “喏。”

  喝得這麼急,應該是希望自己早點離開吧?但還是喝得很慢就是了……紀思行微微歪過頭,看著楊胤舟既怕燙又想趕快喝完的樣子,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某件事,便直接開口了:

  “你洗澡上廁所都不鎖門的嗎?”

  “噗”地一聲,楊胤舟嘴裡的涼茶噴了出來。

  “你好髒!”

  “髒的是誰啊?沒事問這個幹嘛?”楊胤舟抽來面紙吸乾床單上的茶漬,一邊沒好聲氣地回嘴。

  “我在洗澡時,嗣帆老會借機開門進來……他說你們家裡都不鎖門的,所以我想問問看。”

  楊胤舟從保溫杯的杯口上方瞪著紀思行,瞪了半晌,才悶悶地答道:“……我在家裡不會鎖門,因為就算鎖了,他也會用硬幣把門打開。”

  “咦咦──?”

  “因為我八歲時在浴室昏倒過!不要想歪!渾蛋!”

  見對方臉色瞬間變青,楊胤舟立刻朝他大吼,接著因為過度激動而彎下身子咳了好幾聲。

  “在浴室……昏倒?”

  “那次我泡澡泡到呼吸困難,差一點點就滑進浴缸裡了……當時嗣帆應該是六歲吧?要不是他因為一個人待在外面太無聊,拿硬幣開門跑進來,我可能就會淹死在浴缸裡了。”

  “……”

  “從那之後,他就常常在我洗澡或上廁所時開門進來,看我是不是還活著。”楊胤舟臉頰微微紅了起來,眉頭皺得死緊,彷彿他手上捧著的不是保溫杯而是仙人掌。“洗澡洗到一半聽見有人在門外鬼鬼祟祟地試圖破門而入不是很奇怪嗎?後來我就乾脆不鎖門了。”

  “……”

  楊胤舟的眉頭仍然緊皺著,一臉苦瓜地小口喝茶。“一直到了長大他都還是改不掉這個習慣,到了青春期還變本加厲……我真的好幾次想要揍他,可是一想到他會這麼做的理由,就又揍不下手……”

  “那睡覺呢?他是不是也都會等你睡著才去睡?”

  一聽見紀思行這麼問,楊胤舟扭曲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更難看。“我小時候很難睡著,常常咳到半夜,但他又特別好睡……他怕我一個人醒著會害怕,就老是坐在床邊等我睡著才上床。”

  紀思行找不到任何字眼來形容現在的心情,咬牙咬了半天,才從齒縫中擠出一句話:“你這是什麼哥哥啊……”

  “你以為我想當這種哥哥啊?”楊胤舟眉頭愈皺愈深,整張臉都快埋進杯子裡了。“氣喘發作起來會真的要人命的……我爸媽離婚之後,家裡常常沒有大人在,要不是嗣帆一直盯著我,我早就不知道死到哪邊去了。”

  “那現在呢?你現在還會發作嗎?”

  “看起來像會嗎?”楊胤舟仰頭喝光了杯裡的茶。“我從國一之後就沒再發作過了,也是從那時候我才感覺到嗣帆他……其實有點奇怪……可是來不及了,不管我再怎麼說、再怎麼罵都沒有用,他就是那個樣子,改不過來。”

  “……”

  “……‘哥哥’能做的事……真的很少……少到連我自己都懷疑這個哥哥當成這樣到底有什麼意義。”

  哥哥能做的事真的很少。

  一聽見這句話,紀思行胸中的怒氣一下子灰飛煙滅。

  因為都排行老二,因為都有個“難搞的哥哥”,所以紀思行一直覺得自己跟楊嗣帆很相像。即使個性和處事態度都不同,但在性格的養成上一定有某種相似之處──兒童心理學不是都這麼說的嗎?

  所以他能理解楊胤舟這句話。

  就算那天大家回來之後,哥哥把畢業典禮時拿到的禮物和花束都送給他,他也還是永遠忘不了當感冒發燒的自己起床下樓時,家裡空無一人的情景。

  小時候的照片比較少、獎狀比較少、新衣服比較少甚至連園遊會或運動會的記憶都比較少……那也不是“哥哥”可以幫忙改變的事。

  楊胤舟拉起被子蓋住頭,碎碎念的聲音聽起來極為懊惱。

  “我也很煩惱啊……我已經很努力推開他了……我從高中起就盡量不回家,一上大學就搬出來住耶……媽的……他明明是我唯一的弟弟……”

  紀思行有點頭暈,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到自己會暈到眼冒金星是因為胸口在痛,而且痛得亂七八糟。

  楊嗣帆盯他吃飯、看他洗澡、等他睡著,不是什麼溫馨的興趣,也不是什麼浪漫的情趣,而是他在成長過程中賦予自己的生存意義。

  如果不這麼小心翼翼地照顧著愛護著,他就隨時可能會失去。

  Second Banana(廿七)

  紀思行伸手撿起了被楊胤舟丟在一旁的保溫杯,無意識地把杯子環在雙掌中間,愈握愈緊;喉頭不知為何也隱隱作痛了起來。

  明明在為他心疼,自己卻又有種受到傷害的感覺。

  細心地觀察、不著痕跡地體貼,毫不吝惜地給予溫暖和關照。楊嗣帆在說出“喜歡”之前,就已經對紀思行很好很好了。

  即使沒說出口,紀思行也一直偷偷認為“其實你早就喜歡我了吧”,只是楊嗣帆自己沒發現而已。

  可是……好像不是這樣。不但之前不是這樣,說不定連現在都不是這樣。

  “我還以為我是特別的……”

  “嗄?你說什麼?”聽見細微的囁嚅聲,楊胤舟從棉被裡伸出頭來。

  “沒什麼,我要回去了。”紀思行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站起身。

  “喂,你眼睛怎麼紅紅的?”

  紀思行沒理會這句話,徑自問道:“對了,你中午要吃什麼?需要我幫你送午餐過來嗎?”

  “不用了,我應該會睡到下午……”

  “那我把吐司留著好了,拜拜。”

  垂頭喪氣地走到門邊,把大門打開一半,又聽見身後傳來虛弱的叫喚聲。

  “那個,你……”

  “唔?”

  回頭一看,楊胤舟仍然像只蝸牛一樣從被窩裡伸出雙手和頭臉,表情看起來有點不自在。

  “謝謝……還有,你的衣服……我丟掉了……多少錢?我會賠你的。”

  衣服?紀思行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那種事不提也罷啦……他勉強擠出苦笑,朝對方搖了搖手,就關門離開了。

  在關上門的瞬間,紀思行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

  想起楊嗣帆從身後抱著自己;想起他暖暖的呼吸吹在頸間,低沉的聲音輕輕在耳邊問話。

  ──說吧,我還能幫你做些什麼呢?

 

  解決掉所有的考試和報告之後就開始放寒假了,兩人沒花什麼時間和力氣討論,很快就決定了回楊嗣帆老家的日期和行程。

  利用非週末的日子搭火車回去,在老家住一夜之後再回台北。

  出發前一天晚上,紀思行帶著背包到楊嗣帆家過夜。

  “你老家在苗栗哪裡?”

  楊嗣帆坐在床上迭衣服。“後龍。”

  紀思行坐在計算機前上網,隨便點閱新聞。“後龍啊……後龍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嗎?”

  “……我不知道。”

  “怎麼會?”紀思行微感驚訝。“那裡不是你老家嗎?”

  “我只在那裡住到小學畢業而已,小時候最常去玩的地方是附近的小溪……”說到這裡,楊嗣帆不知怎地看起來有點靦腆。“自從爺爺過世之後,我也有兩三年沒回去過了;加上每次回去都是我爸或我哥開車直接回去,所以不知道後龍現在變成什麼樣子。”

  愈來愈弱的聲音和微微彎曲的背脊都足以讓紀思行讀出那一絲幾不可察的沮喪。

  看著床上那人低著頭把衣服塞進背包裡的樣子,紀思行回過頭,在搜尋網頁上鍵入地名。

  列出結果後,他立刻一一點閱,一邊讀著那些文字介紹,一邊說道:“火車站旁就有一座慈雲宮,有兩百年歷史;還有一個外埔漁港……喔!漁港的照片看起來不錯耶!”

  楊嗣帆抬起頭看著他。

  他轉頭笑道:“我們明天從車站出來可以先去慈雲宮拜拜,然後在你老家過夜,後天早上去漁港,好不好……呃?”

  話才剛說完,就被緊緊地抱住了。

  “嗣……唔……”

  摟住肩膀的雙手移往頸間,托著臉龐往上撐扶;紀思行不明就裡,順勢仰起頭,半張的嘴巴就貼上了楊嗣帆的嘴脣。

  原本是一個坐著一個站著;隨著脣舌交纏愈吻愈深,站著的那個愈彎愈低,坐著的那個愈伸愈高,一直吻到不能再彎不能再伸了,兩人才喘著氣分開。

  “你……”幹嘛突然這樣黏答答地吻上來?

  楊嗣帆笑得露出了牙齒,手指在紀思行發燙的臉頰上撫摸著,低低地說了聲“好”。

  好……好什麼?紀思行呆呆地看著他笑開的脣間風景,隔了幾秒才想起他是在附和自己剛剛提的行程。

  他很擅長用涼如清水的態度煽起彼此的情慾。

  紀思行整個人都彆扭了起來。

  “那就這麼決定囉?就這樣!”

  “嗯,就這樣。”

  楊嗣帆帶著笑坐回床上,繼續整理他的背包。

  可惡,果然一副沒事人的樣子……紀思行轉回身子面向屏幕,登入了網頁介面的郵件信箱;輸入賬號密碼時,敲鍵盤的手指異常用力。

  “思行,還不睡嗎?”

  “我先收個信,再幾分……鐘……”

  “怎麼了?”聽見那拖長的尾音,楊嗣帆把整理好的背包靠在床腳,抬眼望向書桌旁。

  鼠標左鍵輕響了一聲,紀思行喃喃自語般地回道“沒什麼”。

  署名“K”的來信,信件標題是“好久不見”,內容只有寥寥幾行。

  第一行是“哈囉思行”。

  第二行是“好久不見”。

  “……”

  紀思行“啪”地一聲關掉屏幕,再按下鍵盤上的快速關機鍵,接著從椅子上起身,走到床邊,拉起棉被就往裡頭鑽,把原本坐在床上的楊嗣帆擠到了墻邊。

  “……要睡了?”楊嗣帆撐起身子橫過紀思行上方,讓他躺在內側。

  “嗯。”

  拉開棉被蓋好兩人後,楊嗣帆伸手調暗燈光,接著就輕輕環住背對著自己的紀思行,把下巴抵在他軟軟的發漩上。

  “晚安。”

  “如果,我是說如果……”紀思行攀著從身後環過來的手臂,整個人蜷得像只煮熟的小蝦。

  “如果什麼?”

  “如果我之前那個男朋友回頭來找我……說無法放棄我,還想跟我再當好朋友……你覺得怎麼樣?”

  “那樣很好啊。”楊嗣帆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很平穩。

  “……你覺得很好嗎?”

  “對啊,你不是說那個人是你國中就認識的朋友嗎?那麼久的交情就這樣斷了實在很可惜,如果能再當朋友,我覺得很不錯。”

  “可是他……”他那麼無情的變心、變心時還說了很多傷人的話、做了很多過份的事……感覺著貼在背脊上的體溫,紀思行咬住下脣,發現現在會讓自己受傷的果然不是跟前情人有關的記憶。

  “他怎樣?”

  而是身後那人毫無芥蒂的態度。

  “……”

  “唉唷!”

  被用力咬了一下的手掌立刻抽開,但沒隔多久又重新抱了過來。

  “晚安。”聲音聽起來很賭氣。

  “……他真的來找你了?”

  “沒有。”只是寫信而已,我也沒回信。

  “思行?”

  “我好睏喔,晚安。”

  紀思行翻過身抱住楊嗣帆,把臉用力埋進他懷裡,腿也跨上去夾住對方的腰,活像只無尾熊。

  “……好吧,晚安。”

  被鉗制住的楊嗣帆輕輕嘆氣,無奈的口吻讓紀思行在享受到一陣快意的同時又感到一陣難過。

  看吧,果然是那樣。

  我並不是什麼特別的,你連嫉妒都不知道怎麼寫。

  Second Banana(廿八)

  隔天天氣很好,兩人搭上了海線的自強號,往苗栗後龍出發。

  紀思行坐到窗邊,火車才剛發動,他就把窗簾整個拉開。

  看他貼著窗戶,楊嗣帆問道:“你想看海?”

  “對啊,海線應該看得到海吧?”

  楊嗣帆用遺憾的口吻回道:“我們坐到後龍,大半的鐵路離海都有點距離,還有防風林擋住……眼睛要很尖才看得到。”

  “這樣啊……”紀思行一聽就泄了氣,整個人靠回椅背上。

  “不是說明天要去外埔漁港嗎?到時候再看就好了。”

  “火車上看跟港邊看感覺不一樣,淡水我也去過啊……”說到這裡,紀思行忽然又從椅背上彈了起來,轉身面向楊嗣帆。“你老家也在漁港邊嗎?”

  “沒有,我爺爺以前是種田的。”楊嗣帆對著那雙亮晶晶的眼睛微笑。“我們那邊算是山坡地和平地的交界處,印象中附近都是農田。”

  “種田嗎?那你家是什麼樣子?四合院?”從小到大都在都市生活的紀思行被勾起興趣了。

  “現在沒在種了,田地就租給別人去耕……”楊嗣帆想了一下。“我們家以前雖然世代種田,但好幾代都一直很窮;到我爸這一輩的年輕人到台北工作,賺了錢之後回去改建老家,所以現在已經不太有農家的樣子了……但是還留著很大一片曬穀場。”

  “不種田的話,曬穀場做什麼用?”

  “停車、吹風、打球,讓小孩子跑著玩啊。”楊嗣帆露齒而笑。“我以前和哥哥住在那裡,從早到晚都沒有大人管,夏天的晚上常常拖草席到曬穀場上躺著看星星。”

  “……好像很棒。”最棒的是說話的人臉上的笑意,溫柔得像要滴出水來了。

  “真的很棒,可惜交通不太方便。我小學畢業時,我哥也準備要上高中了,我爸就帶著我們一起到北部來。離開老家之後,我們搬了好幾次家,每個地方都住不久,所以在我心目中,關於‘家’的記憶,最深的地方還是在後龍。”

  “……”也因為只有在後龍的那段日子,他才真正是跟“家人”一起生活的吧?想起他一上大學就一個人獨居,又想起那天楊胤舟說過的“我從高中起就盡量不回家”,紀思行突然很想用力抱住他。

  身邊那人瞬間的沉默讓楊嗣帆感到有點疑惑。“怎麼了?”

  “沒有……那,你多久回去一次?常常嗎?”

  “以前每年都會回去好幾次,至少清明節掃墓一定全員到齊……不過我從上大學之後就很少回去了。”

  “為什麼?”

  “爺爺不在了,加上大家都忙吧。”楊嗣帆笑容中掃過一絲無奈。“我爸前年再婚了,那之後就沒再全家一起回去過。”

  連爸爸都再婚了啊……紀思行又是一愣。

  “寒假前我忽然想到其實可以自己回來看看……所以就約你了;你願意跟我一起回來,我真的覺得很高興。”

  高興嗎?有自己陪伴會讓他覺得高興?紀思行莫名其妙害羞起來,連聲說了四五次“沒什麼”。

  從台北到樹林到桃園,隨著火車離開市區,楊嗣帆的心情愈來愈好。他一反平時的少言少語,一路上不停跟紀思行說話。

  他說老家村口有條很乾淨的水溝,奶奶還在世時偶爾會到溝旁洗衣服;不過她更常帶著他們兄弟走遠一點,翻過矮矮的土堤,到小溪邊去洗。

  “我們都不看水深也不帶泳具就跳進溪裡漂來漂去,兩個人都不小心踩到滅頂的深度過,現在想起來沒淹死真是奇跡。”

  他說從老家後院翻墻出去就可以接上像蜘蛛網般橫七豎八的田埂路,小時候不管沿著田埂走幾次,都摸不清楚哪條通到哪裡。

  “我們有一次走太遠,居然撞進別人家的墓園……還好主人不在。”

  他還說,如果要從老家到市區買東西,不是自己開車或騎車的話,就必須搭乘一天只有兩班的公交車。

  “早上就跟一些老公公老婆婆們一起擠上車,晃蕩到下午再搭同一班車跟同樣的乘客一起坐回來。”

  不過市區裡除了市場和媽祖廟外,也沒什麼好晃蕩的;在等車的時間,兄弟兩人最常做的事就是蹲在路邊吃東西──冬天吃黑輪,夏天吃刨冰。

  紀思行盯著楊嗣帆微笑的臉,對這趟旅行的目的地愈來愈期待。

  以致於當他們提著在後龍市場買的晚餐食材和飲料站在大門口時,紀思行比楊嗣帆更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

  曬穀場真的很大,如果用遊覽車來算,可以松松地停下三、四輛。

  隔著鐵門的柵欄望進去,圍繞著曬穀場的花圃整圈長滿了高高的雜草,還有不知名的藤蔓沿地爬出,伸往空地中央。

  主屋看起來還很新,但左右窗外精緻的鐵窗格已浮現斑斑鏽跡;穿庭而過的冷風吹得鐵卷門微微搖晃。

  兩三年來沒住人的房子、沒打理的庭院,本來就會這樣。

  可是沒想到會寂寞得近乎荒涼,寂寞得讓人無法想象這裡就是楊嗣帆一路上帶著溫暖的笑容回憶著的地方。

  無法想象曾有一對小兄弟在這裡玩過跑過、在這裡鋪過席子躺著看星星。

  紀思行先從驚訝中回神,轉頭望向楊嗣帆。一看見後者臉上的表情,他心臟猛然一陣疼痛。

  楊嗣帆是學長,是天生的保護者,也是很會照顧人的人──年紀和能力上的差距,再加上單戀的心情,從相識以來,紀思行一直近乎崇拜的仰望著他。

  可是現在的他既茫然又哀傷,脆弱得像是一碰就會碎。

  “怎麼會變這樣……”

  他的聲音細若蚊鳴,聽起來有點沙啞,站在風中望著荒蕪庭園的側影讓紀思行想起以前在旅遊書上看過的望鄉石。

  明明就在眼前,但他卻站在家門口,發瘋了似地想家。

  Second Banana(廿九)

  冬天的太陽很小氣,七早八早就收了溫度。

  紀思行拉拉楊嗣帆的袖子。

  “快點進去吧!你不是說晚上要煮火鍋?”

  “……”楊嗣帆看了他一眼,情緒一時還無法平復。

  紀思行努力讓自己笑得燦爛。“我肚子餓了。”

  “好,我們進去煮火鍋。”

  楊嗣帆木訥地點點頭,從背包裡找出鑰匙,打開了笨重的鐵門。

  穿過庭院時,紀思行慢慢跟著他,一面彎腰從地上撿起門邊四散的各種賬單。一封封水費電費的賬單,信封上的彩色印刷幾乎都褪成單色,曾被雨打濕又被太陽曬過,每一封都乾乾硬硬凹凸不平。

  “那個可以不用撿,我爸有設自動扣繳了。”

  “嗯。”但這不是有沒有繳錢的問題……紀思行把手上的賬單對折再對折,塞進口袋裡。

  眼前那個毫不考慮就伸腳跨過滿地賬單的背影走得直挺挺的,活像個機器人。

  撿起最後一封賬單後,紀思行快步跟上;眼角無意間又看見花圃內外那些放肆的雜草和藤蔓,荒蕪的氣氛匝得人快要無法呼吸。

  他不敢再多看,伸出右手拉住了楊嗣帆的衣擺。

  “怎麼了?”

  “……有點冷……”

  “我馬上開門。”

  站在陰暗的主屋前,楊嗣帆拿出另一串鑰匙,打開了左側的門。

  把室內的電燈一一打亮之後,紀思行大大松了一口氣。

  室內空間很大,刷白的墻壁和挑高的屋頂讓屋裡的擺設看起來格外簡單。偌大的客廳裡有長椅也有茶几,靠墻的木桌上放著煙灰缸和塑料熱水瓶;另一側墻邊的矮桌上放著一架老舊的箱型電視機。

  紀思行把背包放到椅子上,伸指偷偷在茶几上劃了一下,意外地沒有摸到太多灰塵;茶几上還攤著一本翻開的雜誌,好像這屋子的主人只是暫時離家而已。

  楊嗣帆也伸出手,到處摸來摸去。

  大概是因為門窗緊閉,加上鄉下地方空氣乾淨,不管墻上地上或傢具上都沒什麼蒙塵的感覺;比起屋外花圃那片荒煙蔓草的景象要有人味多了。

  “我們去廚房吧。”

  “好!”看見楊嗣帆臉上明顯放鬆的表情,紀思行連忙應聲,像只小狗一樣跟了上去。

  兩人提著食材走向廚房,啪噠啪噠的腳步聲在長廊間回響著。

  一踏進廚房,就聽見冰箱發出的嗡嗡聲響。會發出噪音的電器早該撤換才對,但站在這裡的兩個人卻都因此感到安心。

  爐子旁的桶裝瓦斯開關旋得很緊,楊嗣帆用力轉開它,接著從櫃子裡找出鍋碗瓢盆,開始準備煮火鍋。

  兩個男生吃的火鍋很簡單。

  水在瓦斯爐上滾著,高湯塊完全溶化之後,就把剝開的高麗菜、貢丸、冬粉和各種餃類一古腦兒全都丟進去。

  當黃澄澄的蛋餃膨脹起來浮出水面時,楊嗣帆終於露出了微笑。

  “要不要整鍋端去客廳吃?”

  “好啊!我去拿碗。”

  兩人端著熱騰騰的鍋子回到客廳,楊嗣帆打開電視,熟悉的晚間新聞片頭音樂一下子流泄在整個空間之中。

  “這裡只有無線電視台……你想看哪一台?”不管怎麼按都只有四個頻道,楊嗣帆回頭徵詢紀思行的意見。

  “都可以。”只要有聲音就好,屋子實在太大了。

  在茶几前並肩而坐,兩個人一邊看新聞,一邊分享鍋中的食物。楊嗣帆撈起一顆貢丸放到紀思行碗裡。

  “謝謝……”

  “對不起。”

  “咦?幹嘛對不起?”紀思行咬著貢丸愣了一下。

  “剛剛在門口時,我看到院子裡那麼……亂,一下子嚇到了,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沒關係啦!”紀思行搖搖頭。“還好屋子裡很乾淨,也都有水有電有瓦斯。”

  “我國中高中都住在不同的地方,我哥和我爸也都常常在外面過夜……老實說,即使已經離開這裡十年,我還是只把這裡當成家。”楊嗣帆有點苦惱的偏了下頭。“我現在住的地方、我爸住的地方、我哥住的地方,對我來說都像是宿舍而已。我真的很想念以前大家一起住在這裡的日子。”

  “……”紀思行瞬間沉默了。

  “所以一看到雜草長成那樣,我除了覺得心酸之外,其實有點生自己的氣……”楊嗣帆拿著碗,笑得有點無奈。“我應該更常回來看看才對。”

  “嗯,下次我再陪你一起。”

  “謝謝你。”

  “沒什麼啦。”

  “期末考時,你到我那裡住了一個禮拜。那個禮拜我很快樂,回去時有你在,或是在屋裡等你回來,都讓我很有‘家’的感覺……我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才會想要邀你一起回來看看。”說著說著,楊嗣帆臉上無奈的笑不知何時已變成了溫暖的笑。“現在我真的很慶幸有找你陪我一起來。”

  最後一次看見這笑容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紀思行胸口猛然一跳,不假思索地說道:

  “我明天不想去外埔漁港了。”

  “那你明天想去哪裡?”

  “我想除草。”紀思行放下碗筷。“我們明天一起把外面花圃的雜草清掉,好不好?”

  楊嗣帆先是一怔,接著咬住了下脣,很小聲地說了聲“好”,頓了兩秒,又再說了句“那就麻煩你了”。

  看著他明顯動容的表情,紀思行不捨到了極點。

  沒有用的。就算明天兩個人拿工具把花圃修整成原來的樣子,把曬穀場上那些灰塵落葉清理得乾乾淨淨,甚至把整棟屋子刷洗得一塵不染……也都沒有用的。

  楊嗣帆也許還不知道,他那麼多年來一直掛在心上想念的那個“家”,早就不是這裡了。

  他想念的不是這棟房子,不是這片庭院,不是這塊天空也不是這裡靠海的風;而是有家人陪伴的日子,是回不去的從前。

  剛剛被舀進碗裡的那顆貢丸已經嚼了很久,卻怎麼樣都吞不下去。紀思行愈嚼愈難過,不知道自己到底還能為對方做些什麼。

  氣象主播用輕快的語氣說,明天一整天的天氣都會很好。

  楊嗣帆把鍋裡剩下的食物分成比例懸殊的兩半,把大部份的丸子和餃類仔細地堆進紀思行碗裡。

  紀思行看著碗裡如同金字塔尖的火鍋料發呆,一陣短暫的響鈴聲突然傳進耳裡。

  “好像是手機簡訊,你的?”楊嗣帆指了指放在一旁的背包。

  “啊,對……我的。”

  紀思行從背包裡找出手機,往屏幕上看了一眼。

  “誰傳的?”楊嗣帆好奇地問道。

  “色情簡訊啦。”

  他笑著回答,一邊看著手機畫面上那行文字--“確認刪除來自‘K’的訊息?”一邊按下了確認鍵。

  Second Banana(三十)

  打開拉門,木板通鋪只要稍微擦一擦就可以睡人了;安放在櫃子裡的枕頭和棉被用大塑料袋包得好好的,沒有灰塵也沒有霉味,只是不夠柔軟蓬鬆。

  “這件好像石頭!”

  紀思行左手抱著枕頭,右手成拳,在櫃子深處的一件綠色棉被上敲了幾下。

  “那件是全棉的,很久沒彈沒曬,就愈放愈硬了……現在拿出來蓋會壓死人吧……我們蓋這件好了。”

  楊嗣帆伸手越過紀思行,拖出壓在石頭棉被旁的另一件被子,手腳利落地把塑料袋拆開。

  很大很大的艷紅色棉被。

  那一片火紅在幾下抖動之後迅速布滿整張床鋪,紀思行呆呆的看著被面上的牡丹和鴛鴦,直到楊嗣帆拉開被子一角,笑著朝他拍拍枕頭。

  “睡囉。”

  “啊……好。”

  枕頭也有點硬。紀思行反反覆覆地翻了幾次身,才找到一個堪稱舒適的姿勢;停止扭動之後,就看見枕邊的楊嗣帆一如往常地以手撐頭,笑眯眯地看著自己。

  他的心情似乎很好。非常非常好。

  五秒、十秒、二十秒……紀思行被看得不好意思起來,只好開口隨便找話題。

  “你有調鬧鐘嗎?”

  “有啊,我調六點。”早點起床比較不怕太陽曬。

  “工具都有嗎……我說除草用的。”

  “剛剛你洗澡時我去找出來了,鐮刀和剪刀都有,也有鐵鈀。”

  “放在哪裡啊?”

  “茶几下面。”

  “唔……”紀思行眨了下眼睛,刻意放慢睜眼的速度;哪知抬起眼皮一看,楊嗣帆仍然用一樣的表情笑盈盈直勾勾地盯著他。“你幹嘛一直盯著我……不是說要早點睡嗎?”

  “嗯,可是太早了,睡不著。”

  “你哪會睡不著。”紀思行反駁。“明明一沾枕頭就可以打呼了。”

  “我是說你。”楊嗣帆伸手摟住他肩膀。

  自己的確是還沒有睡意。

  紀思行輕輕挪近他身邊。原本冰涼的床面和被窩被兩人的體溫偎得漸漸暖了起來。

  “你家好大喔,講話還會有回音。”

  “小時候看起來更大。”

  “以前是大家族住在一起嗎?”房子左右各有一進,雖然今晚只在左邊這進活動,但可以想象對面應該是相同的格局。

  “沒有,我叔叔很早就移民了,房子改建後我爸也不常回來,以前只有我爺爺、我哥和我住在這裡而已。”

  “……這麼大的房子耶。”只有二個小孩和一個老人在住?

  “對啊,所以爺爺常常找不到我們兩兄弟。”楊嗣帆垂下眼睫笑了出來,淺淺的酒渦在左頰浮現。“他總說我們是兩隻不聽人話的小畜牲。”

  “不肖孫。”紀思行跟著笑了。

  “對啊,超不肖的,幾乎照三餐被罵。”楊嗣帆伸手指著窗戶。“我們每天都睡到曬屁股,爺爺就從窗戶探頭進來罵,說太陽都起得老高了,早餐還放在客廳桌上,被鄰居看見會很丟臉,叫我們快點起來吃早餐……可是那時候才五點半欸。”

  看著他臉上的笑渦逐漸淡去,紀思行有點失神。

  “你想爺爺嗎?”

  “想啊……以前被罵都會逃走,現在想起來還真懷念被罵的日子;他總是說要把我們吊起來揍,但從沒真的動手過。”

  楊嗣帆臉上還掛著微笑,但紀思行又憂鬱起來了;有點怨恨哪壺不開提哪壺的自己。

  提了就提了。

  “搬到北部之後……”紀思行吞了吞口水。“你有沒有……覺得寂寞過?”

  不要說搬到北部,只怕在這大房子裡的生活也是寂寞的。但那是比較的問題。楊嗣帆對這棟房子的強烈想念,其實就是對現實生活的巨大不滿。

  但他搖了搖頭。

  “怎麼會。”

  ……怎麼不會?紀思行緊緊抿著嘴,覺得眼前那張笑臉輕描淡寫得像是下一秒就要融化。

  “快睡吧,晚安。”

  伸臂往上一勾,把楊嗣帆的頭壓到枕面上,然後整個人靠上去抱住,用力把臉埋進他胸前。

  “你也睏了?那……晚安。”

  溫暖的氣息圍在身邊,不用多久,對方的呼吸就變得平緩而均勻。

  紀思行輕輕撥開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掌,向外滾了半圈,接著揭開棉被一角,小心翼翼地滑出被窩。

  夜色涼得像水一樣。

 

  楊嗣帆不太記得母親的樣子。

  他對母親唯一的印象是據說跟媽媽長得比較像的哥哥背著她忘記帶走的皮包,一臉神氣地模仿她離家那天抬起下巴說話的表情。

  “我一個都不要,帶著小孩太麻煩了。”

  他們都覺得那沒什麼,可能是因為年紀還小的緣故。

  也可能是因為有兄弟在身邊。

  爸爸常常不在家,每次要出遠門時,他都會摸著楊嗣帆的頭,說“要好好照顧哥哥和阿公”。

  阿公很硬朗,只是記性不好,其實不太需要怎麼照顧;但哥哥就不一樣了。

  從七歲起,哥哥的身高就一路落後,體重更是從沒比弟弟重過;一咳嗽起來,白皙的臉就會漲紅到判若兩人。

  每當聽見喘氣聲,就得趕緊上去拍撫他的背,為他倒溫水;要是情況嚴重的話,就要立刻把氣管擴張劑塞進他嘴裡。

  然後他會一邊努力深呼吸,一邊眨著含淚的眼睛,笑著對楊嗣帆說謝謝。

  紅撲撲的笑臉很可愛,他很喜歡。就像喜歡爸爸按在他頭上的大手一樣。

  所以那真的不是什麼苦差事──跟在哥哥身邊、在浴室門外守著他洗澡、每天晚上看著他先睡著、為他隨身攜帶能救命的氣管擴張劑。

  一點也不辛苦,因為這一切都能讓楊嗣帆感覺到自己被需要。

  所以當哥哥對他吼叫“你不要再跟前跟後的了,很煩”;或是當爸爸再婚後對他說“兒子,接下來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爸爸的位子不必你來頂”時,他心中無法避免地有塊地方崩塌了。

  但他拒絕把那種還算不上疼痛的空虛感稱為“寂寞”。

  如果那種感覺叫做寂寞,那他在看著紀思行吃飯、說話、睡覺和漸漸停止哭泣時所感覺到幸福和滿足,不就是可以替代的東西了嗎?

  因為寂寞所以誰都無妨,因為寂寞所以換成別人也沒關係──怎麼可能會沒關係?怎麼可能是可以替代的東西?

  楊嗣帆從睡夢中睜開眼睛,伸手往旁一探,發現原本應該睡在身邊的人不在被窩裡。

  “……思行?”是去廁所了嗎?

  天還沒亮,手機的時間顯示是四點五十二分。楊嗣帆翻開被子披衣下床,踩著拖鞋走出了房間。

  Second Banana(三十一)

  正想走向廁所,就聽見庭院裡斷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思行在院子裡?天都還沒亮,跑到院子裡做什麼?

  楊嗣帆拉著衣襟大步跨出門廊,屋前的路燈刺得他一時無法睜眼,只看見庭院的一角有個人影,蹲得低低的,背脊像貓一樣拱成弧形。

  他走下階梯,用力眨了眨眼睛,等到習慣室外的光線後,才看清楚庭院裡的模樣。

  那些觸目驚心的雜草和藤蔓已被清除了四分之三,被清下來的草木圍著長條形的花圃堆成一圈,看起來居然莫名地壯觀。

  紀思行就蹲在那條綠色長龍的盡頭,揮汗如雨地跟剩下的雜草奮戰。

  不知是因為疲倦還是因為不熟練,他的動作有點遲鈍;雙手握住一把藤蔓拔了半天,才像忽然想到什麼似地放開手,改用剪刀和小鋤頭。

  楊嗣帆立刻跑到他身邊。

  “呃,你醒了啊。”紀思行抬頭仰望著他,表情看起來很睏很累,笑臉還有點茫然。

  不顧對方滿手滿身的泥塵,楊嗣帆伸手把他拉起,問道:“你在幹嘛?”

  “咦?”看就知道了啊。“我在除草……”

  “不是,我的意思是……”楊嗣帆顯得有點急躁。“我們不是說好等早上再一起弄的嗎?你幹嘛自己一個人做?”

  “我想幫你。”他用力眨了眨酸澀的雙眼。

  “你有幫我啊!本來說好幫我一起做……”

  “那是一起做,不是幫你做……我想幫你。”紀思行重複聲明,語氣聽起來帶了一點固執。

  “……”楊嗣帆愣了一下,看著紀思行的臉,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我……我只是想要幫你。”再開口,也還是只有這句話。

  他說他不會寂寞,也從沒對家人或命運表達過一點埋怨。

  可是當他描述小時候的事情時、當他站在荒蕪的庭院中時、當他提起爺爺提起爸爸提起哥哥時,不管他的表情和語氣是溫暖、憂傷還是懷念,都讓在他身邊的紀思行心疼得不得了。

  也許他不是不寂寞,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看著楊嗣帆關切的神色,紀思行忽然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憊。

  長久以來都是單方面的要求關注、單方面的接受照顧;一直到今天他才猛然驚覺,自己能為對方做的事情居然那麼少,連除個草都沒有辦法好好做完。

  “思行?”

  “我……”我不想讓你知道我很心疼。不想讓你體會我感同身受的那些憂傷和寂寞。不想讓你察覺那些你本來不知道的情緒。紀思行咬住了下脣。

  很多時候,只要不去戳破不去提醒,就會沒事。

  如果不是那個小阿姨三番兩次告訴他“你爸媽比較疼你哥啦你看他功課好又比較乖”,他也不會意識到自己從小到大受到的無意識冷落只是因為爸媽比較偏心。

  可是心疼是真的。憂傷、寂寞和那些像潮水般一擁而上的各種情緒,都是真的。

  自己到底還能為他做些什麼呢?

  這世上有沒有不揭開傷口就能療傷的方法?

  “……”

  “思行。”楊嗣帆很苦惱的皺起了眉,伸手擦去他臉上滑落的眼淚,然後把他拉進懷裡緊緊抱住。“你在想什麼啊……”

  “我……沒什麼……”果然,一被這個人安慰,就會停不住眼淚。

  他曾經懷疑過這個人的溫柔並不是只對自己;也曾經因為這個人毫無一點嫉妒之心而感到不甚愉快。

  但現在他只希望這個人能夠快樂,能夠不寂寞、不受傷、不憂鬱。

  “騙人。”

  “就說……沒有了……”

  “你真的這麼喜歡我啊?”

  “……咦?”

  聽見天外飛來一筆的問句,紀思行抬起頭,接住了一個熱情的吻。他的嘴脣嘗起來應該混著鹹味和土味,但楊嗣帆顯然並不在意,吻了很久才放開。

  “那個……”想哭的情緒已經被嚇飛了,紀思行有點頭昏,結結巴巴地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

  “你是不是捨不得我?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楊嗣帆竟然在笑。

  紀思行傻眼,反射性地點了點頭。

  “你怎麼……”怎麼知道?

  楊嗣帆把他手裡的小鋤頭接了過來,跟地上的其它工具放在一起,然後牽起他的手,往屋裡走去。

  “先洗個澡然後再去睡,好不好?”答非所問。

  “好……可是,我剛剛的問題……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哥有時候也會這樣啊。”

  楊嗣帆一邊走一邊回答,笑得連酒渦都冒出來了。

 

  睡眠不足加上勞動再加上情緒波折,紀思行整個人像團棉花一樣被塞進浴室;那個把他塞進去的人理所當然地也跟了進去。

  好吧好吧這是他最大的興趣嘛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紀思行弓著背脊坐在浴缸邊緣,聽楊嗣帆的聲音跟灑水聲混在一起,在空盪的四壁間造成回音。

  “這幾年我一講起小時候的事,我哥就會像你剛才那樣,一副很難過的樣子,但是怎麼問都不說話;接下來就會有一段時間對我特別好,雖然臉很臭。”

  “這樣啊……”感覺到溫熱的水花灑上背部肌膚,紀思行吞了吞口水。“那你呢?”

  “嗯?什麼?”

  “你……”抹上來的手掌帶著香皂的泡沫和氣味,從肩膀滑到腰側,惹得紀思行一陣哆嗦。“你真的……”真的不寂寞嗎?

  “嗯,真的。”

  不必聽完問句也知道要問什麼,回答的語氣既無心又輕柔,讓紀思行不必回頭也能想象他低垂著眼、嘴角帶笑的模樣。

  “你們都覺得我這樣照顧人,可能是因為小時候有什麼陰影之類的……其實不是……我之前也跟你說過了吧?”塗抹的雙手從後背移到前胸,中途還體貼地在脖子和肩膀上按摩了幾下。“我真的很喜歡做這些事。”

  “真的嗎……”在胸前打轉的手指讓紀思行一陣動情,差點整個人往對方身上靠,但立刻想起自己一身的泡泡,只好咬牙忍住。

  “真的啊。”楊嗣帆用鼻子蹭上他圓圓的後腦。“看到你們被照顧得服服貼貼,讓我很有成就感。”

  服服貼貼的成就感……所以果然還是一開始的預感最準嗎……紀思行覺得自己有點蠢,但又有種終於安心了的感覺。

  “所以……”帶著滑溜溜泡沫的手慢了下來。

  “所以……呃?那個……會弄髒你的衣服啦……”

  突然從身後被抱住,紀思行像只泥鰍一樣扭來扭去,直到他聽見楊嗣帆靠在他耳邊,用微帶沙啞的聲音說出的那聲“謝謝”。

  Second Banana(完)

  洗好澡之後倒回床上補眠,天邊一角已開始濛濛地亮。

  “現在……幾點啊?”軟軟的枕頭和暖暖的棉被分外勾人想睡,紀思行才剛躺下,就覺得自己的神志散掉了一大半。

  一夜沒睡,他是真的很睏了,剛剛楊嗣帆幫他吹頭髮時他就不停地打瞌睡。

  “六點十五分。”

  連楊嗣帆的聲音聽起來都有點飄然。

  勞動之後再洗個熱水澡,軟綿綿暖洋洋的感覺果然舒服得不得了……紀思行閉著眼睛,滿足地點了點頭。

  “好……那你不用陪我……了……咦?”

  “對不起。”

  對……對不起?紀思行還來不及睜開眼睛,就感覺到楊嗣帆整個人壓了過來,朝自己動彈不得的臉上嘴上一陣亂吻。

  “唔……”只是被吻,情慾就在瞬間壓過了睡意。

  “對不起,我知道你睏了,可是……嗯……”

  他一邊道歉一邊伸出舌頭。

  嘗著對方脣間的熱氣和涼涼的薄荷味,紀思行昏亂地想起當自己擦乾身體穿衣服時,楊嗣帆卻突然開始刷牙。

  他好像還帶了一條毛巾進房間。

  ──所以在那時就有預謀了嗎?他怎麼有辦法忍到床上?

  “思行……可以嗎?”

  微微喘著暫停了親吻,雖然是詢問的口氣,卻沒有什麼忐忑的味道。紀思行紅著臉瞪向他濕潤的嘴脣,慢慢環上手臂。

  “……隨便你……”

  只是被壓著吻了幾下就興奮到直打冷顫……哪還有什麼不可以的。

  不怎麼甘願的語氣和與之完全相反的動作讓楊嗣帆笑了出來,他一邊動手撫摸紀思行衣服下的肌膚,一邊低低說著“你啊,真是看不出來的彆扭呢”。

  彆扭又怎樣啦?感覺到在身上摸來摸去的手移到了自己褲頭,紀思行別開臉,抬起腰臀貼附上去。

  彆扭得好可愛啊。楊嗣帆俯身輕啃他泛紅的頸子,迅速地脫光了彼此身上的衣服,再爬到床角,從背包裡翻出潤滑劑和保險套。

  “嗯……”

  愛撫跟洗澡一樣是被摸遍全身,但掌心的熱度和那修長十指之間的意圖硬是有所不同。這種不同總是讓被撫摸的人能夠輕易察覺,並因而感受到超乎尋常的心慌意亂。

  還有超乎尋常的焦躁。

  四脣斷斷續續吮吻著,略嫌激烈的愛撫一下子就由胸前游走至腰腹。剛剛才輕柔地為紀思行洗澡的那雙手,此刻以堪稱粗魯的動作穿過毛髮,握住了他勃起的陰莖。

  “嗯……!啊!等……等一下……”

  “乖,很快的,一下子就好……對不起……”

  乖很快?一下子就好還對不起?你道什麼歉這並不是快慢的問題我並沒有那麼想睡不要愈動愈快啊啊啊──

  “嗚──!”

  紀思行用力攀住楊嗣帆赤裸的肩膀,咬著牙關,把精液留在他的掌心。

  還來不及因為破紀錄的敏感早泄而羞恥,耳垂就被含住了。

  始作俑者一邊伸舌舔進他耳輪深處一邊口齒不清地不知說了些什麼。

  直到下半身被抬高、比平常大量的潤滑劑失控般地被塗進自己腿間,紀思行才辨識出楊嗣帆喁喁低喃著的每字每句。

  他說“你好可愛”,然後抽出手指分開紀思行的膝蓋。

  又說“我最喜歡你了”,然後把他的腿拉到自己腰間。

  接下來楊嗣帆不再說話,從紀思行滾燙的耳際吻向他顫抖的嘴脣,蠻橫地插入了他的體內。

  “……!”

  痛楚和快感同時襲來,哼嗚聲悶在交迭的四脣之間,被楊嗣帆彷彿品嘗般地吞了下去──無形的聲音是不能吞咽的,但紀思行確實聽見了從他起伏的喉間傳來的細微呻吟。

  今天自己做了不少蠢事……但這些蠢事似乎讓他很高興的樣子。因為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猴急過,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粗魯過。

  就算喊痛或掙扎,他大概也不會停吧?

  “痛……”

  “對不起。”

  果然不會停。紀思行仰起頸子,毫不壓抑地叫出了聲音。

  “……嗯……”楊嗣帆皺起了眉。每聽見一聲呻吟,他被緊裹著的性器官就漲大一分,進出的動作也愈來愈激烈;易受挑撥的程度活像一百年沒做過愛。

  身下這個人的可愛程度也是平時的一百倍。

  “……思行。”

  “嗚……”

  黏膜內外每一寸血肉都感覺到對方高潮前的跳動,紀思行咬緊牙關,張臂抱住情人汗濕的身體,跟隨他的頻率從裡到外一陣一陣地痙攣,直到他射精。

  楊嗣帆舔著紀思行頸上的汗,緩緩將下身抽離。

  “天亮了啦……”

  日光開始灑進屋裡,紀思行唔唔啊啊地亂喊,伸臂掩住眼睛,有種“春宵苦短日高起”的荒淫感。

  “沒關係,還很早。”

  “……唔……啊!你……你幹嘛……嗚!”

  楊嗣帆彎下身,把紀思行的性器含進了口中。

  “不……不要……啦……”

  不管抵在頭頂上推拒的手掌,楊嗣帆垂著眼睫,用滾燙的口腔和舌頭執拗地挑逗那個半硬半軟的東西,讓它再次勃起,再次因高潮的來臨而微微顫抖,再次溢出溫暖的體液。

  會死掉……紀思行全身癱軟,身後的入口再次被揉開,再次被硬物抵上,再次被長驅直入。

  原來他說的“還很早”是這個意思?

  第二次做愛持久而且漫長,反反覆覆地撫摸,時快時慢地進出,所有感官在重複的動作間漸漸麻痺,只剩下彼此身體相連卻又相抗的感覺。

  很舒服但又太過強烈、很刺激但又略顯溫吞……紀思行腦海里浮現上次聚餐時在某道蔬菜濃湯中間旋轉溶化的奶油,接著又不合時宜地想起多年前某部經典大片的經典台詞──

  Im flying

  “哈……哈哈哈……啊嗯……”

  見他像喝醉般突然發出傻笑,楊嗣帆維持著進出的頻率,側頭盯著他紅艷的臉頰和半啟的嘴脣,覺得他從腳趾到頭髮都可愛極了。

  “我好喜歡你,思行。”

  “嗯嗯,我也……是……”

  “真的嗎……”

  楊嗣帆在一陣格外用力的頂弄之後第二次射精,紀思行整個人也像被龍捲風卷到半空再拋下地面一樣軟軟爛爛,再也提不起半點力氣了。

  呼吸平緩下來後,耳中聽見遠遠近近的雞啼。

  “有雞在叫耶。”怎麼辦好累好麻好酸痛可是好想笑。

  “叫很久嘍,差不多在我親你那裡時就叫了。”

  “我怎麼都沒聽到……嗯……”微濕的毛巾在身上擦來擦去,他也合作地抬手抬腿挪腰挪臀,接受後續服務。

  “大概是因為你叫得比它們大聲吧。”楊嗣帆低低地笑。

  “你這傢伙……”

  紀思行一覺睡醒,已經下午一點多了;醒來時身邊沒人,他一面揉著眼睛一面走下床。

  其實還想再睡,但是肚子開始餓了。

  拖著酸痛的腰腿走過門廊,發現剩下的那四分之一片花圃已被整理乾淨了,割下來的藤蔓和雜草在大門邊堆成一座小山。

  今天的天氣也很不錯。

  走進客廳,楊嗣帆正用不知從哪裡找出來的小瓦斯爐在熱稀飯。轉頭一看見紀思行,他異常清爽的臉上就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早安。”

  “……早安……”都下午了還早安……他拿著湯匙的模樣讓紀思行心裡一陣憐惜,不由自主地跟著露出笑容。

  這樣就好了,這個人這樣就可以了。

  他現在的表情很溫暖,也能感受到我想給他的溫暖,這樣就可以了。

 

  再沒幾天就要過年了,兩人在回程火車上約好大年初一早上一起去拜拜。抵達台北後原本要在火車站直接分開,但楊嗣帆卻臨時說“我陪你回家再回去好了”。

  於是兩人背著背包在返鄉的人潮間移動,偷偷牽了好幾次手。

  明明才離開台北二天,回來後就有種接近窒息的感覺──房子好擠、人好多、路好窄、空氣好濁。

  搭捷運回家其實很快。當紀思行一邊跟楊嗣帆聊天一邊走進巷口時,遠遠就看見有個縮著身子的年輕男生站在自己家門口。

  他一下子僵住了。

  站在門口那個人同時也發現了紀思行的身影。他立刻直起身子,雙眼睜得大大的,朝這邊不停地揮手。

  “那是誰?”楊嗣帆跟著停下腳步,疑惑地問道。

  “那……那個……”紀思行吞了口口水。“是我……前男友。”

  “甩了你的那個?高中同學?”

  “我們國中也是同學……”

  補充這個幹嘛啊?那人又來這裡幹嘛啊?紀思行腦裡咕嚕咕嚕地一片混亂,忽然想起昨天被自己刪掉的那封簡訊。

  “原來是他啊。”楊嗣帆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情緒。

  紀思行苦笑著瞥了他一眼。

  那張臉上果然沒什麼不悅的表情,反倒是一臉好奇地看著在門口揮手的那個人。

  身旁的人看起來很好奇,門口的人看起來很高興……明明是糟透了的三角關係,這種場合居然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為難、在尷尬?紀思行突然自暴自棄起來。

  你們神經都那麼大條的話,我又何必太纖細?

  正想開口朝門邊那人叫罵時,對方先大步跑過來了。

  好幾個月沒見面,他又長高了一點,頭髮也長長了一點,皮膚黑了一點,穿衣服的品味好像又更差了一點。

  帥氣的五官和笑起來白閃閃的牙齒倒是一點也沒變。

  “思行!我等你好久了,你去哪裡玩?啊這是誰?”

  紀思行扯著臉皮笑不出來──他這種白目的地方也一點都沒變。

  垂在身側的手忽然被握住了。

  握得很緊很緊,緊到有點發痛。

  他仰頭望向楊嗣帆,只見他嘴角不著痕跡地微微往下,眉間也拉近了兩、三公釐。

  然後他側過身子,試圖把紀思行扯到他身後。

  被握住的手很痛,被硬扯的手臂也在痛;舊情人一如往常的笑臉和叫喚聲更讓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情緒壓力。

  但這些都沒關係。

  舊情人的腳步啪噠啪噠地接近,被緊緊捏住的手掌完全無法動彈。

  紀思行呆呆地看著楊嗣帆凝重的側臉,開心得幾乎要跳了起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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