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下學期,快要入夏的某個星期天下午,提著紅白塑膠袋的江彥雲在自家巷子裡被一個陌生男人叫住了。
「同學,你要不要打工?」
在和室裡等著他的是一個白皙的少年,少年的笑臉跟他父親非常相像。
落地窗外透進來的陽光把那張笑容照得粉粉嫩嫩,嵌在一個十五歲少年的臉上實在是過份可愛,可愛到讓江彥雲在很久以後都還無法忘掉。
十一年後,他的個子變得比自己高,手臂也比自己粗,但從十一年前封存至今的保護欲卻還燦然如新。
十五歲的他和十八歲的自己正隨著光陰流逝而漸離漸遠,再也無法回到原處。在那間明亮和室裡度過的時光,愈來愈像是某年某月做過的一場夢。
(一)
高三下學期,快要入夏的某個星期天下午,提著紅白塑膠袋的江彥雲在自家巷子裏被一個陌生男人叫住了。
「同學,你要不要打工?」
「咦?」
眼前的男人西裝革履,看起來只有三十多歲,理應烏黑的頭髮白了一大片,但不是那種斑駁的花白,銀亮的顏色全都集中在前額發根處;對照著下方那張斯文端正的臉龐,反而有種不知如何形容的貴氣。
沒見過的男人。
江彥雲愣愣地看著對方。於是男人又重複了一次剛才的問句。
「你要不要打工,賺零用錢?」
「不用了謝謝,我是考生。」不理會陌生人搭訕是好孩子的基本原則,而且再不回去的話冰棒就要融化了。
「請等一下,我知道你是考生。我看過你好幾次了,你是C中三年級的學生。」男人一把拉住他,手勁大得異常。
「唔……」
正當江彥雲考慮要戳他眼睛還是要攻擊他下體時,男人放開了手,開始解釋叫住他的理由。
「我只是想幫我兒子找個人伴讀。他今年國三,要考高中了,可是最近狀況不太好,我很擔心。你是C中的學生,又剛好也是考生,有人陪著一起讀書的話,多少可以盯著他,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指點他讀書的方法。總之就是伴讀而已,不會佔用你其他的時間。」
「雖然你說不會佔用時間,可是我也沒什麼時間。」
男人微微一笑。
「你週末都會去活動中心的圖書室念書吧?只要把地點移到我家就可以了,我家還算寬敞,有空調,平時都很安靜,環境絕對比活動中心好得多。」
「……」聽起來還不錯。
考季將近,活動中心的圖書室總是擠滿人,常常找不到位子坐;斗室裏一堆人同時發出的翻書聲和呼吸聲足以變成干擾情緒的噪音,更別說午後陽光的西曬問題。
「週末來就好了,你可以先試試看,薪水每週算給你,不想做的話隨時可以結束。」
「你家……會很遠嗎?你怎麼知道我是C中的?」他今天又沒穿制服。
「我家就在活動中心旁邊,所以看過你好幾次,你有時候會穿制服去讀書。」男人察覺出他的動搖,立刻迭上籌碼。「用時薪算,一小時一千元可以嗎?」
一千元。
江彥雲腦中響起了收銀機打開的聲音。
* * * * *
第一次到男人家裏時,江彥雲在口袋裏藏了一支跟姊姊借來的電擊棒。
那天早上,姊弟兩人在早餐店一邊吃三明治一邊為它裝上電池。當江彥雲按下開關目測它的威力時,刺耳的滋滋聲還引起鄰桌客人不時斜眼偷瞄並且挪動椅子愈坐愈遠。
……被這個電到會焦掉吧。他吞了吞口水,把電擊棒放進口袋。
防人之心不可無嘛。
活動中心旁邊有一個新建的高級社區,男人給的位址就在那裏。嶄新的電梯、嶄新的大門,連磨石子地板都亮到有點滑腳。
看來這家人剛搬來不久。
男人為江彥雲開門之後,給了他兩瓶冰涼的進口礦泉水。
第一次見面時看到的白髮不見了,男人穿著整齊的西裝,梳到腦後的頭發黑得發亮,看起來年輕了好幾歲。
「抱歉,我今天剛好有事,必須趕著出門。我會在傍晚前回來,你可以直接進去書房,最裏面那間。我已經跟我兒子說過了。」
「呃……」連互相介紹他都不會在場?江彥雲忽然怯場起來。之前忘記先問問他兒子的個性怎麼樣,要是很難相處的話就麻煩了。
「再見,拜託你了。」
男人朝他點個頭,隨即轉身出門。
紅色大門輕輕扣上後,偌大的屋裏就陷入一片寂靜。江彥雲一手一瓶礦泉水,走向最深處的那扇木門,硬著頭皮敲了兩下。
門裏立刻傳來一聲「請進」。
書房裏有一大片落地窗,架高的和室地板是極淺的原木色,身形纖細的少年就坐在跟地板同色的矮桌一角,朝他微笑。
那張笑臉跟他父親非常相像。
少年的皮膚偏白,細細的頭髮彷佛可以透光;衣服也是白的;仔細一看,連眼珠的顏色都偏淡。他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透出一種缺乏飽和度的蒼白感,彷佛整個人被洗到褪色一般。
「你好,我叫江彥雲。」江彥雲跨上和室,彎腰把礦泉水和自己的背包放在桌旁的地面上。
「你好,江老師。」
正要坐下的江彥雲聞言差點滑倒,連忙胡亂搖手。「我不是老師,只是陪你讀書……」
「那就是老師啊。」少年這次笑到露出了牙齒。他把攤在桌上的數學習作簿豎起來,指著上面的姓名欄。「這是我的名字……遇到不會的地方可以問你嗎?」
「咦?啊,當然可以,隨時都可以問。」
習作簿封面上,微顯潦草的字跡寫著「林其嶽」。
兩人隔著一張桌子,度過了一個非常沉默的下午;林其嶽很安靜地自己看書、寫習題,除了上廁所之外沒有離開座位,也沒有跟江彥雲交談。
他看起來很乖又很用功啊……那個男人到底在擔心什麼?
這樣的「打工」未免太輕鬆。
下午四點左右,江彥雲提早讀完了今天預定的進度,「啪」地闔上課本;抬起頭,卻見林其岳用右手支著臉,閉著眼睛打瞌睡。
剛剛還聽到翻書頁的聲音,所以他剛睡著沒多久。
江彥雲伸手敲了敲桌面。「哈囉?其嶽?」
林其嶽睜開眼睛,長長的睫毛掀了兩下,一臉茫然。
「你睡著了。很累嗎?要不要休息一下再繼續。」
也讀了快三個鐘頭,休息一下應該沒關係吧。等一下還要問他有什麼問題要問,不然幾乎是坐領乾薪,想想都不好意思。
他搖搖頭,咧嘴笑道:「不用休息也不用繼續,我今天的進度已經讀完了,老師你自己繼續吧。」
「這麼快,我的剛好也讀完了……」反射性地回答之後,江彥雲才慢半拍地注意到對方的態度。
「我『剛剛』就讀完了喔。」
剛剛?這傢伙的笑臉好像有點得意?又有點……臭屁?挑釁?
江彥雲跟著咧嘴笑了開來。
對嘛,小鬼要這樣才對,又乖巧又文靜的相處起來多氣悶啊。
(二)
「你剛才在寫數學題嘛,有沒有不懂的地方?」
「沒……有。」小鬼的表情有瞬間的動搖。
江彥雲抓住了那個瞬間,笑瞇瞇地朝他伸出手。「那我幫你看一下好了,拿來。」
林其嶽不太甘願地交出了習作簿。江彥雲推了推眼鏡,接過本子,一題一題仔細檢查,打定主意要吹毛求疵一番──啊哈,有了。
「這題錯了。」他把習作簿推回林其嶽面前,伸出食指指著其中一題。
那是一個複雜的圖形。四個大小不同的圓彼此相鄰但不相交,要利用僅有的兩個週邊數位,算出四個圓中間圍出的面積。
計算過程非常繁複,就算林其嶽把字縮得小小的,歪歪扭扭的算式還是無法全部擠進預留的空格裏,最後那幾行像蟲一樣沿著頁緣向上爬了大半頁。
林其嶽皺起眉。「哪里錯了?」
「看你寫這麼一大堆就知道錯了。」
「你算給我看。」不服氣的口吻。
「其實不必這麼複雜,你看。」江彥雲拿起鉛筆,在一旁的計算紙上畫出相同的圖形,再「唰唰唰唰」畫上數條輔助線。「像這樣……用這個數字算出外面的矩形面積,然後這四個扇形剛好補中間那個缺……所以再減掉中間這塊小的矩形……咦。」
簡單的算式進行到最後一個步驟,意氣風發的筆尖頓時慢了下來。
「咦。」目瞪口呆的林其嶽也發出了同樣的聲音。
算出來的答案是一樣的。
兩人四目相接,彼此眨了幾下眼睛。
江彥雲畢竟年輕欠經驗,沒能立刻說出「懂了嗎這樣才不會浪費那麼多時間」「這種題目就是要考你懂不懂靈活思考」之類的場面話,反倒是林其嶽一臉佩服地先開了口:
「好厲害……你怎麼想到的……」
「我……沒什麼啦這個……這種乍看之下很難算的題目通常都可以這樣解啊。」順了順氣,江彥雲反問:「你是怎麼算的?」
「我先算出這個圓的面積……再減掉這裏重迭的地方;然後是第二個圓,減掉這塊之後再把這里加回去……然後是這塊和這塊,它們一樣大……」林其嶽在同一張圖上畫來畫去,把四個圓分成了數個大小各異的扇形和矩形。
「我覺得你會這樣土法煉鋼才真的是厲害……」最厲害的是那麼刁鑽的形狀他有辦法一一切開來算面積,還被他算出來而且算對了。
「別笑我。」林其嶽抬頭瞄了他一眼,耳朵有點紅。「我以前都這樣算的,沒有寫錯過,所以老師在教解法時我也沒在聽……」
「我不是在笑你,是真的覺得很厲害啊。叫我這樣一塊一塊切開來算,我一定會算錯。」
江彥雲自覺很誠懇,林其嶽的耳朵卻愈來愈紅。
「……我覺得我好蠢。我遇到這種題目一直這樣算……難怪考卷常常差點寫不完。」
「啊,那沒關係啦,這種題目常做就好。」看見「學生」沮喪的樣子,江彥雲這才想起自己「老師」的身份,連忙擺起架子開導他:「至少你計算得又快又正確,如果想不出快速的解法,也比別人多一種方法解題。」
「唔。」
「還有三個月嘛,我會幫你多找一點類似的題目作練習,其實這種題目不多,就那幾種類型,熟練起來很快的。」江彥雲拍拍他的肩。
「……」少年的頭還是低低地垂著。
「喂?哈囉?」
有必要沮喪這麼久嗎?當江彥雲還在思考到底是要安慰他還是嘲笑他時,林其嶽終於抬起了頭。
他笑著說了聲「謝謝」。落地窗外透進來的陽光把那張笑容照得粉粉嫩嫩,嵌在一個十五歲少年的臉上實在是過份可愛。
可愛到讓江彥雲在很久以後都還無法忘掉。
「今天我們教室黑板上的倒數數字跌破五十了。」
一樣是完成進度後的休息時間,林其岳拿出英文課本,準備讓進度超前。
「還早得很吶,等跌破十的時候,你們走路都會飄起來。」進度超前至少三天的江彥雲翻著自己的物理講義,一副令人生厭的老鳥口吻。
「你也是考生,怎麼都不會緊張?考大學應該比較難吧?」
「我很緊張啊,你沒看我這麼用功,多學著點。」哼哼傻小子,立足點的不同造就心態的不同,這個社會將來會教給你的。
「看不出來……」林其嶽一臉無聊地往桌上趴,試圖用吹氣的方式讓課本翻頁。
書房裏流瀉著輕盈的水晶音樂,曲目是松任穀由實的「仲夏夜之夢」;CD是江彥雲帶來的。
他第一次注意到那套豪華的音響設備之後就常常帶CD過來聽,美其名是「寧靜優雅的音樂有助記憶」,實際上他連槍與玫瑰的專輯都拿來放過,果然魄力逼人啊不愧是高級音響。
除了第一次拿到薪水時那種心虛的感覺不太好受之外,江彥雲非常熱愛目前的工作,也很敬業地在能力所及的範圍內儘量滿足雇主的要求。
每週幾個小時盯他讀書就不必提了,他還配合模擬考幫他調整讀書進度,搜集考古題和英文雜誌的文章,提供國際新聞和時事剪報……一個多月過去,江彥雲深深覺得自己擔得起這份高薪。
A man is not old as long as he is seeking something. A man is not old until regrets take the place of dreams.
林其嶽盯著課本上老師追加的例句。
冷氣開著二十八度,對精力充沛的男孩子來說還是太過溫吞。聚積在發間的汗水濡濕了發根,卻遲遲滴不下來。
「啊唷。」
微涼的礦泉水瓶冷不防壓上林其岳頰邊,瓶身上凝結的水珠一下子就沾濕了半張臉,還順勢向下滴落到課本上,在那個例句中間暈染出兩朵藍色小花。
他連忙伸指捺去那幾滴水珠。
「喝點水吧,你一直流汗。」
「……不能把冷氣開強一點嗎……你也在流汗。」林其嶽旋開瓶蓋,仰頭灌了一大口礦泉水。
「不行,都還沒半小時咧。」同樣滿頭大汗的江彥雲抬手看表,搖了搖頭。「二十八度你就受不了,下次我要把冷氣整個關掉。」
「何必這樣──」
「考場沒有冷氣。」
「……」林其嶽扁了扁嘴不再回話,低下頭繼續盯著那個句子瞧。沒隔多久,他又抬起臉,開口叫道:「老師。」
「幹嘛。」即使每週都要聽個一兩次,「老師」這個稱呼還是讓江彥雲聽了就想立正。
「你的夢想是什麼?」
(三)
「你的夢想是什麼?」
江彥雲不假思索地回道:「上T大。」
「這不算啦!」
江彥雲闔上講義,一手撐住腮幫,準備好跟他抬杠。「為什麼不算?這樣不算的話要怎樣才算?」
「眼前辦得到的事不算夢想。」林其岳一臉正經。「夢想應該距離現在很遠很遠,遠到說出來有點好笑,但卻又不是絕對做不到。」
「……」哪里學來的文藝腔啊。江彥雲笑瞇瞇地望向他。「那你說說看,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想去加油站打工。」
江彥雲一愣。「打工?加油站?」
「嗯,我從來沒有打工過,很想試試看。」林其嶽點點頭。「像是高速公路休息站的加油站,或是觀光區,廿四小時都會有很多車經過的那種……」
「哈哈哈哈哈!」聽了他的夢想,江彥雲先是笑了幾聲,接著又酸溜溜地說道:「這算哪門子夢想,我每到寒暑假都得去打工,加油站很操的……幹,可惡,你這個有錢人,聽了真不爽。」
但仔細想想,對這個嬌貴的少爺來說,也許「到加油站打工」真的是件遙遠的事。而且這個目標說出來挺好笑,倒也符合他剛剛對「夢想」二字下的浪漫定義。
林其嶽被笑得紅了臉,不過沒有生氣。「我說完了,換你。」
「我啊……」見他臉紅,江彥雲莫名其妙地有些不自在。「我的夢想是……是……當員警。」
靠,說出來真的有點好笑。
林其嶽果然笑了,他用力一拍桌子,罵道:「想當員警還上什麼T大!浪費時間!浪費名額!幹,可惡,你這個C中生,聽了真讓人不爽!」
「你自己說夢想是遙遠的。」江彥雲抓抓頭。「反正條條大路通羅馬,又何必鎖定最近的那一條。」
「噢。」聽見他這麼說,林其嶽若有所思地收起了笑容。「你為什麼想當警察?」
「因為我爸有次被小混混搶劫,報案時員警卻吃案……還有我媽以前開的理容院被勒索過保護費。」江彥雲皺起眉。「員警應該要保護人民才對吧?所以我想當員警。真的會保護人民的那一種。」
「原來如此……」
這個夢想真的是夢想,江彥雲從來沒有對人講過。也許是第一次透露這件事讓他有點興奮,也可能是桌子對面那個少年的目光太過清澈也太過專注,讓他不由自主多說了點。
「我沒有被欺負過,可是這世界上很多人只是因為個性比較軟、身體比較弱,或是其他奇奇怪怪的原因而被別人欺負……這太不公平了。我常常想,要怎樣才能改善這種事情;我姊說改變風氣要上行下效,叫我去搞政治,可是我對政治又沒興趣。再說,就算有了好的法令,沒有人執行也不行吧?」
「……」林其嶽漂亮的眼睛眨了幾下,沒有再搭腔。
江彥雲這才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他略嫌粗魯地翻開剛剛才被自己闔上的講義。「好啦!可以了吧!快點讀你的書……還是要我出題目?」
「不要!我不要寫你出的題目,一題要寫一個下午。」林其嶽眼明手快地把對方伸手可及的所有紙筆全都撈到自己這邊來,嘴裏繼續著同一個話題。「你說條條大路通羅馬,可是既然有最近的那條,為什麼還要繞路?」
「因為我媽啦。」江彥雲一臉無可奈何。「她不知為什麼覺得我天生是要讀T大的料,沒上T大的話她會很傷心。我努力考上T大,就算圓了她的夢想,給她交代囉。」
「唔……那也真辛苦。」
說到自己的母親,江彥雲忽然意識到某件事。「對了,我好像沒看過你媽媽,她很忙嗎?」
總是打理得乾乾淨淨的屋裏不像沒有女主人的樣子,但他一次也沒見過林其岳的母親。
「我也不知道,大概很忙吧。」林其嶽微微撇開臉。
聽見他這麼回答,還沒歷練到明白什麼叫「察言觀色」的十七歲少年立刻追問:「為什麼不知道?那是你媽耶!」
「我們又沒住一起。」林其嶽答得更冷淡,明顯不想再多說。
看見那張原就帶點倨傲的臉龐露出從未見過的拒絕神色,江彥雲神經再大條也知道自己問了不該問的話。
新聞有報過,這年頭單親家庭是愈來愈多了。難怪他爸爸盯他盯得這麼嚴,肯花大錢幫他找伴讀。
「呃。」江彥雲左右張望了一下,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林其嶽調回視線,露骨地瞪著他。
「那你家怎麼這麼乾淨,地板亮晶晶……」白癡!江彥雲你是白癡!
「家事都是我做的!」林其嶽大聲回復的同時,拿起課本在桌面上重重頓了一下。「衣服是我洗的,客廳和書房都是我在整理,桌子和地板我每天都會擦!」
嗚哇哇好像更生氣了……要道歉嗎?可是為什麼要道歉?這樣就道歉也怪怪的吧?江彥雲無計可施,只好再跟他嘻皮笑臉:「那下次到我家來讀書吧。」
「為什麼要去你家?」林其嶽皺著眉,用指甲摳著書角的折痕,表情似乎有點懊悔。
「因為我房間很亂啊,歡迎你來幫我打掃。」
「我才不要。」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林其嶽的口吻和態度的確有幾分軟化。江彥雲看著他低頭的樣子,再看了看被他摳得快要起毛的課本,突然有點可憐他。
他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沒錯,長得又好看,頭腦也聰明;可是這樣一間屋子裏總是只有他一個人在家,輕描淡寫的問題也能弄得他那麼不快樂。
「其嶽。」江彥雲伸手越過桌面,用食指戳了戳他手臂。
「幹嘛。」林其嶽把手臂縮到桌子底下。
江彥雲還是嘻皮笑臉。
「你要是考上前三志願,我暑假就陪你去加油站打工。」
(四)
距離高中聯考還有三十五天。
「其岳,你看起來白白淨淨的,沒想到啊沒想到。」
「什麼?」癱倒在和室地板上的少年把課本從臉上移開,一副魂遊天外的樣子。
「沒想到肚臍那麼髒。」江彥雲盯著從對方T恤下擺露出的肚臍。「都快要滿出來了,好惡啊你……洗澡都沒在洗肚臍嗎?」
林其嶽飛快地拉好T恤翻身坐起,紅著臉反駁道:「那種地方不必洗吧!」
「誰說不必洗?我的就洗得很乾淨。」
「可是人家說挖肚臍會生病,肚子會脹起來。」
「迷信。還有誰叫你用挖的,抹一點沐浴乳稍微搓一下就好啦!」江彥雲爬近他身邊,伸手去拉他的T恤。「不過你的看起來積了很久,光用沐浴乳大概也洗不乾淨吧,嘖嘖……髒鬼。」
「不要拉啦!」林其嶽連忙出手相抗,臉紅紅到耳根去。
「你真的都沒在洗?也沒在擦?」
「是真的,我小時候自己洗過,結果真的肚子痛……喂!你幹嘛一定要看我的肚臍……」
沒看到就算了,看到就會很介意啊。絲毫不覺得以大欺小有什麼可恥的江彥雲三兩下就把林其嶽按倒,一手制住他的腿,一手撐在他臉頰邊,賊笑著俯身貼近他。
「其嶽,你不知道嗎?肚臍雖然只是小小一個洞,但要是不注意清潔的話,藏汙納垢久了,可能會引起黴菌滋生或皮膚感染……臨床上還曾有過長蛆的案例。」
「蛆……」林其嶽嘴角抽了一下。
「蛆。」江彥雲點點頭。
「可是,會肚子痛……我不要啦。」氣勢弱了一大截的林其嶽仍然堅持不洗就是不洗。「反正到現在為止也沒怎樣。」
「很髒,看起來很糟,沒衛生,給人的印象不好。而且還會有異味。」江彥雲嚴肅地苛責著那個幾乎從沒好好洗過的肚臍。
「……異……異味……」
「不用擔心,只要用棉花棒沾一點嬰兒油或是凡士林,輕輕擦就可以了;不要戳得太深就不會肚子痛。」
「……我不敢……」
林其嶽那副欲哭無淚的樣子讓江彥雲不知為何樂了起來。
「那我幫你清。」
「咦?啊,喔……咦咦──?」
乖乖去找出棉花棒和凡士林之後,林其嶽一臉悲壯地躺在地上等候宰割。
T恤掀起一點點,褲腰也下拉一點點,露出那個髒髒的肚臍。江彥雲拿起棉花棒沾滿凡士林,手都還沒伸出去,就聽見對方以略帶顫抖的聲音細若蚊鳴地叮嚀著「輕一點喔」。
是的,林其嶽非常緊張也非常害怕。他雙手緊緊揪著T恤下擺,嘴角抿出了視死如歸的弧度,活脫脫是個不得不從的貞潔烈女。
江彥雲見狀更加開心,一整個獸性大發。
「放心交給我,你是第一次嘛,我會溫柔地疼惜你,哈哈哈哈。」
「……」
嘴裏是這樣說,但髒肚臍就是髒肚臍,陳年污垢也依然是陳年污垢,不會因為長在抖得楚楚可憐的白皙美少年身上就因此變白或變香。
「嗯……啊……好……好可怕……」
「我才覺得可怕!」這一堆又一堆的黑色東西是什麼啊!為什麼一個小鬼的肚子上會有藏量如此豐富的礦山?
江彥雲丟開手裏那支變色的棉花棒,從盒子裏抽出第三根。
「那,那不……不要弄了……啊啊……」
「都做到這種地步哪能停下來?我最討厭半途而廢……你不要亂動!等一下真的戳進去你就知道痛!」
「嗚……那你快點……」
「太急會受傷啦……這樣會痛嗎?不會吧?我已經很輕了。」
「不……不會痛,可是,可是……感覺好奇怪……」
「因為你這裏沒有人碰過嘛。」
夏日的午後,一個考生就這樣壓在另一個考生的身上,彼此懷抱著對「肚臍」這個東西的個人堅持,交換著怎麼聽怎麼可疑的對話。
清理到後來,林其嶽的哀號和掙扎都停了下來;江彥雲也聚精會神地趴在對方肚腹之上,屏著氣息完成最終步驟。
「好,看我……還你本來面目……」
最後的一棒相當完美。剛剛那個觸目驚心的人體黑洞完全消失了,現在呈現在江彥雲眼前的是個微泛粉色的可愛小肚臍。
「好啦!以後只要每天洗澡時洗一下就好。」他丟下第六根棉花棒,坐直了身子。
一離開他的壓制,林其岳立刻向旁滾了半圈,整個人退到牆邊,彎著腰縮成小小的一團。
「怎麼了?」江彥雲湊了過去。
「肚子痛……」林其嶽把臉埋在膝間,語焉不詳地囁嚅著。
「不會吧?怎麼可能啊?我下手很輕耶!就算你肚臍是豆腐做的也不會有任何損傷好不好……喂?哈囉?真的肚子痛?」
「不是……」這下又否認了。
「那是怎樣?」
江彥雲伸指戳戳他手臂,這才發現對方全身都有點燙。
「沒……沒怎樣啦……」
他彎腰抱住的不是肚子,而是更低一點的地方;不但耳朵變得很紅,就連脖子也紅了。同樣身為血氣方剛的青少年,江彥雲再蠢也該想到林其嶽是哪里在「痛」。
沒想到清個肚臍會清出這種結果,這下尷尬了。
「咳嗯,其嶽,那個……」
林其嶽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作,單薄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
江彥雲覺得自己的臉好像也開始發燒了。他大步跨上前,一把拉起林其嶽,伸手指著書房的門。
「快點,去廁所!」
「我……」
「快去啊!不然你要憋到什麼時候?書都不用念啦!」江彥雲一邊說一邊粗魯地把林其嶽往門口推,推出去之後不由分說地關上了門,還不忘隔著門板倚老賣老:「青春期嘛,容易起反應很正常,沒什麼好害羞的,適當處理有益身心健康!」
被推到門外的人沒有任何回應。
十幾秒後,虛弱的腳步聲響起,拖拖拉拉地愈走愈遠。
聽起來是乖乖到廁所去了……江彥雲長長籲了一口氣。
手腳發軟地黏在門上好一會兒,緊張的情緒才慢慢平復下來。江彥雲走向桌邊,故作鎮定地舉杯喝水、抬手看表、調整椅墊的位置。
年輕人嘛,年輕人就是這樣,沒什麼的,自己當年「轉大人」時也經歷過相同的敏感歲月。等一下那小子回來,就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吧。丟臉事小,影響讀書的心情就不好了,今天的進度還沒讀完呢。
話說回來,這小子也太久了點。年輕人應該很快才對。江彥雲再次看了看表。
五分鐘。十分鐘。
他應該知道怎麼「做」吧?都國三了……還是……在廁所裏出了什麼意外?當個伴讀卻管到人家肚臍上去的高中生突然又緊張起來,便再也等不下去。他霍然起身走出了書房。
廁所的門是關著的。
江彥雲站在廁所門口,正想敲門叫喚時,一聲極細極細的呻吟傳進了他耳中。
只是「嗯」而已。要說甜,甜不過日劇女主角撒嬌的口吻;要說浪,浪不過鎖碼頻道裏AV女優叫床的聲音。
最重要的是,那是個男生在自慰時發出來的聲音。
可是這短短一聲呻吟卻像顆被塞進耳裏的手榴彈一樣在江彥雲腦中爆炸,驚人的威力從頭頂直傳到腳底,讓他的下半身因此起了反應。
禽獸啊我……猛然站起的器官拉扯著貼身的布料,江彥雲頭昏腦脹地退了兩
步,門鈴卻在此時鬼哭神號般響了起來。
(五)
靠!有沒有這麼巧的!江彥雲嚇得差點魂飛天外,在原地上上下下地跳了好幾次;門外那人也沒什麼耐性,幾秒都不願多等,一輪接一輪地把門鈴按得震天價響。
鬧了一陣,好不容易等腿間的兄弟冷靜了一點,還駝著背的江彥雲急忙跑去開門。
「你是誰?」
大概是等久了很不爽,大門一開,站在門口的少女氣勢淩人地仰頭瞪向江彥雲。這一瞪就把江彥雲對眼前這個相貌可愛的異性油然而升的好感給瞪光光了。
沒禮貌的死小鬼,我才想問妳是誰咧!一反乍見她時輕微心動的感覺,江彥雲對這個漂亮的女孩開始產生厭惡感。「我是其嶽的伴讀老師。」
少女挑起眉毛。「伴讀?他哪時有……啊!林其嶽!」
林其嶽從廁所走了出來,表情還有點茫然;少女一看見他,就推開江彥雲跑了過去。
「你怎麼都沒留晚自習了?放假也沒來學校!」
「吳以蓉……妳來我家幹嘛?」
「我幫你送考卷來呀!你看,你的模擬考卷……嘿咻。」名叫吳以蓉的少女從背包裏翻出一張考卷,獻寶似地遞給林其嶽。
「……為什麼我的考卷會在妳那裏?難怪全班只有我的考卷失蹤!」
她笑嘻嘻地把兩手在身後交扣,側著頭擺了一個非常可愛的動作。
「我們兩班交換改考卷嘛……我剛好改到你的,就幫你收起來了。」
林其嶽抿了抿嘴。「是喔,那還真感謝妳。」
「你在讀書?有人教啊?我可不可以也一起讀?」她把頭歪向另一邊,朝他伸出雙手。
「這個……」被勾住手臂的少年躊躇起來。
不要不要不要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江彥雲瞇起眼睛朝林其嶽發射淩厲萬分的強烈腦波,但林其嶽卻像故意似地別開頭,連眼角餘光都沒分過來半點。
「好吧,妳要安靜一點。」
最後林其嶽點了點頭,帶著吳以蓉走進書房;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江彥雲也只能陪著憤憤不平的假笑,跟在兩人身後走了進去。
採光良好的書房大約四、五坪大,兩人窩在一起剛剛好,不管是坐著看書還是橫七豎八地亂躺都很自在很舒服,待上一整個下午也不會覺得氣悶。
但多了一個異性生物就全然不同了。江彥雲和林其嶽分據桌子兩側,正襟危坐的架勢跟平常隨隨便便的模樣差了十萬八千里。
江彥雲知道自己會這麼拘謹是因為不自在加上不爽,但對面這小子之所以表現出這麼一副扭捏樣的理由肯定跟自己不一樣。
看啊。青春期少女軟綿綿的身體幾乎貼在他身上了。這樣書還讀得下去才有鬼,這位少爺可是個被人清清肚臍就會勃起的活力少年呢。
「你的進度排這麼緊啊……會不會很累?」她靠在他頰邊說悄悄話。
「還好。」林其嶽朝她微笑。
「你為什麼都不留晚自習啦?我常去你們班,每次都沒堵到你。」
「我爸說晚回家危險,他又沒空去接我。我在家裏自己念也差不多。」
「喔……這樣啊。」
兩人在交談時,她一直用很平穩很莊重的眼神看著林其嶽的側臉。
一樣是十四五歲的年紀,林其嶽身上還明顯帶著青澀的孩子氣,露出這種眼神的吳以蓉卻已經像是個成熟的女人了。
女生真的很神奇吶。江彥雲一手按著書,一手撐著臉頰,強忍住挖鼻孔的沖動。
搞這什麼飛機?到底還要不要念書啊?看了就煩,不看……不看更煩。
當江彥雲發現吳以蓉發育良好的胸部正輕輕壓在林其岳手臂上時,他的忍耐力也剛好達到了極限。
「其嶽。」翻出習題本,朝對面招了招手。「上禮拜那題數學有別的演算法,我算給你看。」
「喔,好。」林其嶽立刻挪動身體朝這邊靠。
成功!分開了!但天不從人願,江彥雲連握拳暗喊一聲「Yes」的時間都沒有,吳以蓉就跟著黏了過來。
「什麼題目?我也要看!」
她輕移身子的動作像擇枝而棲的蝴蝶般優雅又靈巧,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再次貼到林其嶽身邊,彷佛兩人從來不曾分開過。
江彥雲瞇起了眼睛。
「這位同學,妳很冷嗎?」
「什麼?不會啊……」吳以蓉微微一怔。
「那妳為什麼一直擠在林其嶽旁邊?」
「你……」吳以蓉一下子漲紅了臉。「你管我!」
「我也不想管妳啊,可是真的看不過去。」江彥雲臉上帶笑,講話卻非常不客氣。「話說回來,妳從剛才到現在都沒在念書吧?這樣可以嗎?妳不是考生嗎?」
「老……老師?」林其嶽手足無措起來。
「關你什麼事!要你管!」小女生看來家教不錯,翻來覆去也只有這幾句話可以回。
「好了啦,還不分開一點,天氣這麼熱,他都在流汗了。」
「……」
少女眼中隱約亂閃的淚花沒讓江彥雲退縮,他坐直身子,正想再教訓她幾句,林其嶽卻先說話了。
音量不算小,語氣很鎮定。
「沒關係,我不覺得熱,也……也沒有在流汗。」
幹。
聽見他這麼說,江彥雲悶燒了很久的火氣瞬間上沖。
他板起臉,一言不發地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把自己的課本講義習題鉛筆盒全都劈哩啪啦地掃進背包之後,拎著背包站了起來。
「老師?」林其嶽愕然看著他。
「你們好好用功,我先走了。」
冷冷丟下這句話,江彥雲咚咚咚咚地快步踏出書房,穿過客廳;在他用力拉開大門時,身後傳來林其嶽焦急的叫聲。
「老師!老師你等一下……」
有完沒完啊,老師老師的叫個不停,結果還不是寧願跟女生黏在一起──門外襲人的熱浪炙面生疼,江彥雲回頭朝屋內望了一眼。
沒看到任何人追出來,倒是聽見小女生崩潰地哭喊著「C中有什麼了不起」。
是沒什麼了不起。江彥雲用鼻子不屑地「哼」了一聲,輕輕關上大門,把背包甩上肩,踏著灼熱的柏油路面慢慢晃回家。
(六)
「彥雲,你的電話!」江彥琪摀著話筒,朝著走廊盡頭大聲叫喚。
「喔,好!」
晚上九點半,剛從浴室走出來的江彥雲踩著拖鞋,吧嗒吧嗒地跑到茶几旁接起電話。
「喂?」
「是江同學嗎?敝姓林。」
話筒裏傳來成熟男人的聲音。那嗓音跟它的主人一樣有禮而冷淡,嚴肅中透著優雅。江彥雲不由自主地挺起背脊站直身子。
「我是。」
「我今天回家時沒看到你……其嶽說你有急事先走了。」
林其嶽說的?江彥雲又有點冒火,但轉念一想他也不算扯謊──事實上的確是自己單方面負氣離開,除了重色輕師(?)的態度令人不爽外,他什麼事都沒做。
江彥雲艱困地咽了咽口水。下午氣衝衝地揚長而去,回到家裏洗把臉之後突然冷靜下來──我是在幹什麼?對著兩個青春期的小鬼發脾氣幹嘛?
反省過後又接到電話,已足夠讓江彥雲感到心虛;要是現在還向他爸爸拆穿或告狀什麼的,豈不是太卑鄙了嗎?
「江同學?你在聽嗎?」男人連催促時的聲音都很平板。
「啊,是,我有在聽。」江彥雲趕緊答腔。看來那個女生在林其岳的父親回家前就離開了。「今天我家裏突然有事,不得已提早離開,沒能事先報備真不好意思。」
「原來如此,無妨的。」聽見是家裏有事,男人似乎沒打算再追問。他語氣微微一頓,再次開口時,顯得更加客氣。「那麼,其嶽最近狀況怎樣?」
「他最近很用功,念得也愈來愈順,最近的進度已經超前了。」
「真是太感謝你了。」冷淡的聲音聽起來變得柔軟了些。「還剩下一個月,請你務必協助他……當然,是在不影響你自己考試的前提下。」
江彥雲連忙搖手,一時也忘了對方根本看不到。「不會不會,我們一起讀書效果很好,沒問題。」
「那就拜託你了。」
男人誠懇的託付讓江彥雲又是一陣忙不迭的搖手。
「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嗎?」
「……」
「有嗎?」
「……沒有。」
拖拖拉拉的回答幾不可聞。
「那,這禮拜學校的考試還OK嗎?」
「……唔。」
江彥雲瞇起了眼睛。
今天的氣氛很糟。平常笑臉迎人的林其嶽從為他開門那一刻起就一直板著臉低著頭;就連課業相關的問答都無法順利進行到第三句以上,更別說是閒聊了。
眼見自己提起的每個話題都在幾秒內被對方愛理不理的態度給堵回來,江彥雲再蠢也知道事有蹊蹺。他直勾勾地望向林其嶽。
「你對我有什麼不滿的話,可以直接說。」
林其嶽嚇了一跳,從數學講義中抬起頭;微帶疑惑的目光在與江彥雲四目交接的同時轉變成抗拒的眼神。
他咬著下唇不說話,再次低下了頭。
見他這副模樣,江彥雲再也沉不住氣,直接伸手把他正要立起來的講義扳倒在桌上。
「我上次把那個女生弄哭了,你在氣這個吧?需要我向你或向她道歉嗎?」
林其嶽這次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說啊!我完全沒問題喔!我可不像國中生小鬼一樣死愛面子拉不下臉。」江彥雲咄咄逼人起來,完全看不出有絲毫道歉的意圖。
「雖然說考試迫在眉睫,不過也不必像那些根本沒經歷過大考的人那樣大驚小怪地說不準這個不准那個啦!該吃的該喝的該拉的該撒的都還是要做不是嗎?不然考完試就變人幹了。所以男女關係也不必看得那麼嚴重,小孩子的交往嘛也沒什麼,我上次只是被她那種目中無人的樣子弄得有點不爽而已,女孩子怎麼可以那麼不要臉,我是說不要連有別人在場都那麼放浪,我是說奔放……」
「不是……」林其嶽微弱地否認,聲音聽起來近似呻吟。
滾滾而下的滔滔江水被硬生生截斷,江彥雲微微一愣。「不是?那你在氣什麼?」
「我……」他的目光飄移起來。「什麼都沒有。」
明明就有。什麼都沒有的話,從進門到現在的這種詭異氣氛難道只是自己的錯覺嗎?面對眼前這只滾成一團的小刺蝟,江彥雲伸手搔了搔後腦。
今天下午特別悶熱。
「你想不想吃冰?我請你。」
林其嶽搖搖頭。「我不想吃。」
「可是我想吃耶,好熱。」江彥雲哪里理他,自顧自地拍拍褲管站了起來。「走啦,陪我去吃市場那家黑糖刨冰。」
見他起身,林其嶽立刻跟著站了起來。「我去幫你買。」
「啊……咦?」
「我去買。」
不等江彥雲反應,他大步一跨,飛快地掠過對方身邊,跑出書房。
窗外打了一個響雷。
「其嶽!喂!你等一下!」慢了半拍才想到要追的江彥雲在書房門口一腳踩空,差點被和室和走廊地板間的高低差絆個狗吃屎。「快下雨了……不對,已經下下來了……林其嶽!」
一連串響雷像裂帛般一路從天邊打到耳邊,劈哩啪啦的雨聲在瞬間喧嘩起來。
少年單薄的身影就這樣甩上大門投入雨中。
「這傢伙神經病啊!」
江彥雲大驚失色,連忙放開門框,腳步滑溜地穿過光可鑒人的客廳地板,抄起靠在門邊的雨傘追了出去。
雨勢下得滂沱,即使撐著傘,噴濺的雨水也很快就弄濕了江彥雲的肩頭和褲管。江彥雲踩著涼鞋往市場方向跑,路上不時東張西望;沒跑多遠,就看見了林其嶽的背影。
一把將他拉進傘下──老實說濕成這樣,有沒有傘也已經差不了多少,江彥雲劈頭罵了好幾句「神經病」「發什麼瘋」,這才發現眼前的少年正幽怨地瞪著自己。
瞪什麼?自己跑出來淋雨難道也要算是他害的?江彥雲耐住性子問道:「你怎麼了?」
「……」林其嶽悶不吭聲地盯著他,雨水不斷沿著臉頰滑落。
又不講話!江彥雲快瘋了。如果不是林其嶽臉上那些水痕看起來根本分不清楚是雨還是淚,他老早就一拳卯下去,哪里會在這種大雨中拉拉扯扯夾纏不清──又不是在拍偶像劇!
「我最後問你一次。你到──底──是在氣什麼?」
「……」
「說啊!到底是怎樣?」
「……我爸上禮拜打電話給你……他後來罵我,說我騙他……」
江彥雲呆住。「電話?上禮拜?」
「你跟他告狀。」林其嶽扁了扁嘴,極力擺出不屑的表情。
(七)
「你跟他告狀。」林其嶽扁了扁嘴,極力擺出不屑的表情。
聽到這裏,江彥雲才確定他指的是哪件事──告狀?有沒有搞錯?自己可是忍了又忍才沒拿那通電話的事向他邀功耶!現在他居然說這種話?
「你如果覺得我不對,起碼先跟我說,我會道歉……如果我有錯的話。」林其嶽以微弱的音量持續抗議。「可是你跟我爸告狀,這種行為我無法接受……」
「受你個頭!」傘外下著大雨,傘內也下起了小雨。江彥雲憤憤地丟開那把沒用的傘,沒幾秒就跟眼前的少年一樣變成落湯雞。「搞清楚,你爸打來時我什麼都沒說,還幫你圓謊!你不感謝我就算了,說這什麼……鬼話。」
罵到一半,他忽然發現問題在哪里了。
濕得像個水鬼的林其嶽眼睛都快要睜不開,但臉上同樣流露出疑惑。
「你爸說,你告訴他我那天有事所以先回家,我就順著他的話承認了。」江彥雲彎腰撿起雨傘,皺著眉頭盯住林其嶽遊移的視線,一字一字放慢說話的速度。「我沒有跟他告狀。」
「……」
瘋狂的大雨迅速抽散空氣中的熱度,林其嶽沉默了半晌,好像開始覺得冷了,滴著水的瀏海微微顫抖。
再這樣淋下去不行,雨愈下愈大,路人也在看了。江彥雲拉著林其嶽,躲到一旁水果攤的雨棚下。
「你是怎麼跟你爸說的?」
「我跟他說……說你那天有事沒來。」林其嶽小聲地囁嚅。
「沒來」跟「先離開」。原來是這樣。
江彥雲覺得整件事非常荒謬。他深深吸了口氣,做出結論。「我們被你爸擺了一道,傻子。」
「啊……對……是這樣。」
林其嶽似乎也想通了,整個人忽然沒了氣勢,看起來很沮喪。他那原就偏白的臉龐在雨水浸潤下竟顯得有點透明。
又來了──江彥雲皺起眉。忘記上次有這種感覺是為什麼或什麼時候了,但眼前的少年緊抿雙唇垂頭喪氣的模樣確實不止一次讓他生起近乎憐惜的情緒。
覺得他很弱小,覺得他很可憐,覺得他什麼都不知道,覺得好像誰都可以輕易地欺騙他、傷害他──實在讓人看不下去。
「好啦,那沒事了吧?總而言之我沒有背叛你。」
「嗯。」頭還是低低的。
江彥雲抬起右手,往林其嶽頭上重重打了一下,並在他愕然抬頭的同時毫不留情地打了第二下和第三下。
「幹,臭小子!就為了這種事,你擺了一下午的死人臉給我看,還害我陪你淋雨!快給我道歉!跪下來道歉!」
被打到第五下時林其嶽才想起要閃躲。他一邊伸手抵擋江彥雲的攻擊,一邊怯怯地縮著脖子,說了聲「對不起」。
江彥雲停止毆打的動作,笑瞇瞇地回道:「嗯嗯算了,我心胸寬大,原諒你。」
「什麼啊。」看見他笑,林其嶽也跟著笑了。
好吧好吧,笑了就好了。江彥雲松了口氣,伸手勾住林其嶽濕答答的肩膀──溫溫黏黏的觸感實在挺討厭的,但他還是開心地貼了上去。
「沒事就好了,回去吧,再吹到風會感冒的。」
「咦,你不是要吃冰。」
「哪還吃得下去,鼻水都快流出來了。」
江彥雲「啪」地重新撐起傘,甩了甩傘裏的水,拉著林其嶽往回走。兩個男生勾肩搭背地擠在一把傘下,舉步維艱地在大雨中踏水而行,畫面溫馨得有點別扭。
「老師,不必撐傘了啦,反正都濕成這樣了。」
「少囉嗦,我又沒你那麼濕,至少讓我保住我的內褲。」
「……你好下流。」
「下流的是你的腦袋。」
不甚平整的路面上積起了淺淺的水漥。兩個少年擠在傘下,歪歪扭扭地閃避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坑洞,避無可避時就乾脆用力踩下去,讓水噴得高高的──
「老師。」
「嗯?」
「我上次有跟吳以蓉說,叫她不要再來我家了。」
「哼……那是你的事。」
江彥雲嘴裏說得事不關己,腳步卻突然變得輕盈起來。
回到屋裏之後,江彥雲立刻不顧形象地把T恤脫了下來。
「你等一下,我去找衣服借你。」
「你自己先換衣服吧,淋那麼濕。我沒關係啦……哈啾!」
「哈哈哈。」林其嶽一邊往自己房間走去,一邊也脫下濕透的上衣。
「哈什麼哈……」
江彥雲揉著鼻子,目送他線條纖細的裸背──接著臉色大變地追了上去,跟在他身後擠進他房間,還不忘順手把門給關上。
「你……你……」擅闖香閨的賊人居然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
「什什什什麼?」林其嶽嚇了一大跳,下意識地雙手護胸:「你幹嘛跟進來?」
「你的背。」
原先還娘兮兮地貼著牆壁抵抗侵犯的林其嶽一聽見這三個字就全身僵住,臉色也由亮白變成死白。
江彥雲艱困地吞了一口口水,伸手扳住對方赤裸的肩膀,不知為何暴跳起來。「你的背怎麼了?為什麼會那樣?那是怎麼回事?轉過來……轉過來啊你!」
「那個……還沒消嗎……已經好幾天了,我以為……」
「你在說什麼鬼……這是怎麼弄的!」江彥雲的頭嗡嗡嗡嗡地痛了起來。
林其岳家挺有錢的。他家不但很大,擺設裝潢也蠻考究;他爸爸出手又那麼大方──江彥雲一直覺得這個白白嫩嫩的少年絕對比自己少吃過很多苦、少經歷過很多事、少受過很多委曲。
他也被教得很好,雖然多少有點死小鬼的驕氣,但愈相處會愈覺得他是個懂事的小孩。
江彥雲常想,他只是偶爾寂寞了點,畢竟沒有母親也沒有兄弟姊妹,但他未來的人生一定也是一路順遂,不會遇到什麼太大的挫折。
「……轉過來。」
頭痛蔓延到胸口了,看著林其嶽緩緩轉過身,江彥雲知道這種頭暈眼花兼呼吸困難的感覺絕對不是因為傷風感冒。
林其岳白晢的背上交錯著深深淺淺的紅痕,有的已經淡了,有的還鮮豔欲滴得彷佛下一秒就要滲出血珠。
「怎麼會這樣啦……這是……」
他也許比自己少吃過很多苦、少經歷過很多事、少受過很多委曲,但眼前在他身上發生的暴力卻是自己從未親嘗過,也從來無從想像的東西。
(八)
「沒什麼啦,唉唷。」被硬扳過身的林其嶽撥開他的手,飛快地拉開抽屜,找出兩件T恤,一件往自己頭上套,一件遞向江彥雲。「老師,這件給……」
「什麼叫『沒什麼』?你白癡啊?這樣還說沒什麼?」
江彥雲整個人好像快爆炸了;他氣急敗壞地跺了兩下腳,迎著林其岳莫名其妙的眼神,再次伸手扳住對方的肩膀,轉過身體,把那件已套到一半的T恤阻擋在對方脖子以上。
「靠!看起來超慘的!會痛嗎?能摸嗎?」
看起來真的很痛很痛。江彥雲皺起眉頭,嘴裏還在問著手就不客氣地伸過去了。江彥雲下手很輕,但林其嶽還是被摸得連連歎氣。
「很痛?」
「是癢啦……」林其嶽一副想閃又不敢閃的樣子。「已經不太會痛了。」
「可是看起來還很嚴重。」
江彥雲左手掀著林其嶽穿到一半的T恤,右手在他慘不忍睹的背上摸來摸去,小心翼翼地確認那些傷痕。
實際上真的沒有乍看之下那麼嚴重。指尖觸摸到的肌膚只有零星的微微起伏,摸不到什麼結痂或再癒合的疤痕──每一道傷痕都安穩地躺在薄薄的皮膚下,或輕或重的瘀傷交錯著詭異的豔色,沒有一道有曾經見血的跡象。
江彥雲忍不住又爆粗口。「靠,到底是誰打的?你爸?用什麼打的?」
「我不知道他用什麼打的,他叫我脫掉衣服面壁站好。」林其嶽抓抓頭,只回答最後一個問題,等於證實了對方的猜測。
「幹,你是木頭做的啊?被打成這樣是不會跑啊?」江彥雲忽然又生氣了。「到底是什麼事情要把你打成這……」
罵到一半,他忽然閉上了嘴巴。
林其嶽一臉無辜地看著他。
難怪……難怪這小娘娘腔會為了「那種事」跟自己鬧彆扭。難怪他會擺了一下午的臭臉。難怪他會說「這種行為我無法接受」。難怪他會頂著雷聲沖出去淋雨。
面面相覷的兩人身上臉上頭髮上都還帶著外頭潮濕的雨水氣味。
江彥雲想起剛剛在市場前大街上一把拉住林其岳時他朝自己望過來的樣子,眼前彷佛又看見了那些不斷沿著他臉頰滑落的雨珠、他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他那副倔強又委屈的表情。
「那個……」江彥雲的心臟猛地又縮了一下,有點頭暈。「我沒有。」
「什麼東西?」林其嶽呆呆地看著他。
「我沒有。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為什麼,江彥雲眼睛微微熱了起來,笨嘴笨舌地解釋著明明早已澄清了的誤會。
「本來就不是你害的。我爸最討厭我說謊。」林其嶽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再次把T恤遞給他。「快點穿上吧,不然要感冒了。」
「……」
「老師,你嘴巴這樣開開合合的好像溺水的金魚。」
「金魚哪會溺水啊渾帳……」
* * * * *
回家之後,江彥雲一如往常地吃飯、看電視新聞、洗澡(因為下午淋了雨所以洗得格外仔細)、溫書,然後上床睡覺。
半開的窗戶外可以看見隔壁公寓裏的透出的夜燈光芒;姊姊看電視的微弱音量隔著門板傳進耳朵。安靜、黑暗而孤獨的時候,感官會特別敏銳。
下午下過的大雨帶走了不少暑氣,但裸露的四肢皮膚居然隱約還有浸泡在水裏的感覺。
在床上呈大字型躺了幾十分鐘,江彥雲發現自己怎麼樣也睡不著。
「是因為喝了茶的關係嗎……」
他一直在想林其嶽背上的傷。
下午兩人擦幹了身體和頭髮,換上乾淨的T恤,一人泡一杯溫溫的阿華田,就坐回書房再度面對課本。也許是在看到傷痕時的情緒太過激動,冷靜下來後,江彥雲反而無話可說。
其實他有很多想問的事和想說的話──你爸常這樣打你嗎?他看起來很溫和為什麼會做這種事?你怕不怕他?你媽媽也是因為這樣才離開他的嗎?還有別人知道他會這樣嗎?
他不是反對體罰,自己在頑劣不堪的童年也吃了父母不少棍子,而且他必須承認那還挺有效的。
但他在十歲之後就沒再挨過打了。他不覺得像林其嶽這樣一個懂事的十五歲少年有必要因為一句無傷大雅的謊言承受這樣的處罰。
不是打得重不重或是有沒有受傷的問題,而是處罰的方式。
那種方式太屈辱了。
在床上翻了個身,想像那個傢伙被下令脫掉上衣面壁受刑的情景,江彥雲難過得眼淚都快要掉下來。
要打要罵要管教,都有相對之下比較合理的手段不是嗎?為什麼要用這種方式?
如果這是那男人平常慣用的「教育手法」,那絕對不能放任事情繼續下去。
伴讀時間快要結束時,江彥雲好不容易整理好腦裏混亂的念頭,朝桌子對面叫了聲「其嶽」。林其嶽立刻抬起頭。
「什麼事?」
「你爸……」
不巧還有更不巧,說曹操曹操就到。江彥雲話都還沒開始講,就聽見了大門打開複又關上的聲音,林其岳的爸爸回來了。
接著是放下車鑰匙的聲音、打開鞋櫃的聲音、室內拖鞋踩著有點急促的步伐往書房接近的聲音。隨著門把慢慢轉動,江彥雲渾身僵硬、如臨大敵,整個人戒備起來。
「唉……」
回想起下午那種連手腳都發軟的緊張感,江彥雲一邊歎氣一邊又翻了個身。窗外不知什麼地方響起了一片念經似的蛙鳴聲。
書房的門打開之後,站在門邊的依然是那個微顯淡漠卻又溫和有禮的男人。他並沒有因為自己目睹了林其嶽背上的慘狀而變身成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
「爸,你回來了,今天好早。」
「對啊,我帶了很好的茶,想請江老師也喝喝看。」
男人手上提著一個紙袋,微笑著走進書房,屈膝跪上架高的和室地板,像日本女性一樣用手撐住地板,維持著跪坐的姿勢輕巧地挪近桌邊。
林其嶽學著他父親以手撐地,盤著雙腿移向角落的櫃子,打開櫃門取出茶具和電壺。
江彥雲無言地看著這兩人。斜斜的夕陽把原木地板染成深深的橘紅色,他第一次察覺到這對父子是如此驚人地優雅、驚人地美麗並且驚人地相像。
(九)
「你們準備考試辛苦了,來喝個茶聊聊天,休息一下。」
熱水在壺上澆過又蒸幹,男人熟練地提高手腕,淡綠色的茶水由壺嘴到杯口拉出一道纖細的弧線。
三個人三杯茶。男人的心情似乎很不錯,和兩個少年進行了簡短的談話。他問林其嶽功課準備得怎麼樣;又問江彥雲打算讀什麼科系、有沒有喜歡的學校。在聽見考生的標準答案後,他笑著說了句「你這麼聰明,應該自己會想才對吧」。
回想起男人說話時的嗓音、露出笑容時那雙彎起的眼睛,江彥雲又煩躁地翻了個身。
後來,奉了「送老師回家」的父命,林其岳陪江彥雲走回家。
原本七、八分鐘的路程,兩人一起走就會拖長到十幾分鐘。在並肩回家的路上,林其嶽一反下午的低落情緒,臉上一直帶著笑,話多到近乎亢奮的程度。
「我爸會說那句話,一定是看穿你不是真的想讀T大法律系。」說到這裏時,他不著痕跡地揚了揚下巴。「我爸很會看人哦。」
那張容光煥發的臉龐令江彥雲差點忘記他背上還留著那些可怕的傷痕。
很矛盾,愈想愈睡不著覺。
但那也許那就是他們家的相處方式,也許林其嶽能夠接受並且適應他父親的管教,也許在這樣的模式下仍能建立深厚的父子親情。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林其嶽怎麼會因為跟爸爸一起喝個茶就顯得那麼開心。
不能再想了,再怎麼想也是他家的事……窗外的蛙鳴聲突然變大,江彥雲翻身躺平,試著把腦袋放空。
這時,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彥雲,你睡了嗎?」
「還沒。」
聽見他的回答,房門被打開了一半,江彥琪從門邊探頭,問道:「有電話,你那個家教學生打的……他怪怪的。你要不要接?」
「要,我去接。」
怪怪的?什麼地方怪怪的?這麼晚打來做什麼?江彥雲立刻掀開涼被跳下床,趿著拖鞋尾隨在姊姊身後,走到茶几旁邊接起電話。
「喂?」
「喂……老師嗎?」話筒裏傳來的聲音壓得很小聲,不豎起耳朵的話幾乎聽不見。
「是啊我是,你怎麼了?有什麼事?」
林其嶽停頓了幾秒。
「老師,我爸他……晚上出去喝了酒,現在……我有點怕……我的房間不能鎖……」
林其嶽微弱的音量和電話那頭異常的死寂讓江彥雲悚然一驚。「你還好吧?你爸人呢?」
「他在他房間,不過好像還沒睡。」少年的聲音抖抖索索的,很不穩定。「老師,我可不可以去找你?讓我待到天亮就好了。」
「好啊,你馬上過來,什麼都不必帶,快點……還是我去接你?」
那漣漪般的顫抖彷佛會傳染一般,江彥雲倒吞了口口水,發現自己拿著話筒的手跟傳進耳裏的聲音一樣以相同的頻率微微抖了起來。
「不用,我現在就過去,謝謝老師……」
「嗯嗯,你快點,我等你過來。」
掛掉電話之後,江彥雲開始在客廳裏走來走去,滿腦子都是林其嶽背上的那些傷。什麼亢奮的情緒、容光煥發的笑臉、深厚的父子親情……統統都是屁,都是自己不想被牽涉進麻煩事的自我安慰而已。
就算林其嶽很崇拜、很愛慕、很能忍受他爸的一切又怎樣?暴力依然是暴力,恐懼也仍然是恐懼──否則他又怎麼會想逃到自己這裏來。
明天以後的事明天再說,江彥雲現在只希望能安然度過這一晚。然後一定要仔細盤問林其岳家裏的狀況,搞清楚他父親到底有什麼毛病。
「怎麼啦怎麼啦?一直走來走去,我眼睛都花了。」在第三次被弟弟擋住電視後,橫躺在沙發上按遙控器的江彥琪終於發覺異狀。
爸媽應該已經睡了,今晚沒什麼問題,但明天是星期日,早上有可能會打到照面。
江彥雲沒讓父母知道打工的事。
「姊,等一下那個學生要來我們家,明天幫我圓一下謊,就說他是我同學的弟弟,因為忘記帶鑰匙所以……嘖,不對,那同學怎麼沒一起來……」
「哈哈哈,才不理你。」江彥琪蹺起腿。「你那學生幹嘛這麼晚來我們家?」
「他爸會打人,今天晚上喝了酒。」
聽見這句話,江彥琪蹺起的腿放了下來,表情瞬間變得嚴肅。「真的?」
「嗯。」江彥雲點點頭,又開始原地繞起圈圈,還一邊頻繁地抬頭看時鐘。「怎麼這麼久……」
「打個電話去問問?」
「對喔。」
無暇思考「這麼晚打電話到別人家是否太失禮」的問題,江彥雲拿起電話撥了林其岳家裏的號碼,但響了很久都沒人接聽。
「沒人接。」
「會不會已經在路上了?還是……」
「啊,接了,喂?其……」
電話還是沒有人接。透過話筒傳入耳中的是一連串物品碰撞的巨響,還有聽起來很遙遠的呻吟聲,聽起來像是在叫「爸爸」。
接著是石沉大海般的忙線音,嘟嘟嘟嘟地響得很空虛。
江彥雲全身血液近乎凍結,他放下電話抄起鑰匙,丟了句「我去找他」就想往門外沖。
「發生什麼事啦?」江彥琪連忙拉住他。
「不知道,我聽見他在慘叫……」江彥雲臉色整個發白。
「你等一下,我跟你一起去,等我一下。」
年長六歲的姊姊用雙掌按住他冰涼的臉頰用力揉了幾下,然後飛快地轉身回房;幾十秒後,江彥琪再度現身,原先的居家小熱褲換成了牛仔褲,手上還多了一樣東西。
「接著!走吧。」
她把電擊棒拋向呆站在客廳裏的江彥雲,後者連忙伸手接住。姊弟兩人一前一後地溜出家門,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快步奔跑。
牢牢握著掌心裏那個黑色的塑膠製品,江彥雲腦裏亂到不能再亂。
(十)
牢牢握著掌心裏那個黑色的塑膠製品,江彥雲腦裏亂到不能再亂。
林其嶽怎麼了?為什麼不接電話?那串碰撞聲是怎回事?為什麼那樣呻吟?他爸爸對他做了什麼?或者,正在對他做什麼?
各種思緒瘋狂地混在一起,江彥雲幾乎可以聽見它們互相絞纏的緊扭聲。
下午三人對坐時,捧在手裏的溫熱茶香似乎還繞在鼻間。那個男人雖然有點冷淡,但斯文客氣又優雅,讓他兒子在提起他時露出驕傲的笑容。
現在自己正要用手裏這東西去對付那個男人──如果真有必要的話。
汗水一滴滴從發際流到額角,劃過江彥雲臉頰。
「慢點啦……慢點……」
繞過市場轉角,剛剛在家裏還顯得俐落萬分的江彥琪已開始上氣不接下氣;江彥雲沒空回頭,丟了句「加油快到了」,腳步反而跨得更大也更快。
「等等,你有……他們家……鑰……鑰匙嗎?」
「沒有。」
「那……那怎麼辦?你要怎麼……進去?」江彥琪愈落愈後面,喘氣聲也愈來愈痛苦。
「總之先過去再說!」
「喂……等……我……」
不必煩惱有沒有鑰匙的問題了,林其岳家的大門是半掩的。門裏透出的光線在夜色中挖出一塊狹長的黃色光洞,目標很顯眼。
他加快腳步跑了過去。
門外掉了一隻布鞋,門間卡著一個背包。
江彥雲滿腹狐疑地推開大門,踏進客廳,映入眼簾的慘狀讓他不由自主倒抽了口氣──
平常總是整整齊齊、一塵不染的客廳如今滿地狼藉,看得見的和搬得動的家具及擺設幾乎全都掀翻在地上,電話也摔得支離破碎。
「……林……其嶽?」
在戰壕般的地板上向前走了幾步,繞過玄關前的矮櫃,江彥雲這才看清楚正在發生的事。
剛才打電話來的少年就躺在翻倒的茶几旁邊,被他父親死死按著,掙扎的動作很微弱。
男人毫不在意有外人闖入,整個人壓在林其岳身上,修長的十指卡在他頸間,嗓音帶著幾分喝醉時特有的渾濁,喃喃念著「不聽話就去死算了」。
江彥雲大驚失色,撲上去抓住男人的手腕,大聲叫道:「你在幹什麼!快放手!」
晚來一步的江彥琪撞進門之後也跟著大叫起來。
「江彥雲你白癡啊!不會用那個……唉唷!」
男人的力氣大得嚇人,被狠狠甩開的江彥雲一個踉蹌,跟氣急敗壞趕上來的姊姊撞成一團。
「快……快點!」見弟弟一副頭暈腦脹手忙腳亂的樣子,江彥琪彎腰撿起摔落在地的電擊棒,用力塞進他手裏。
江彥雲拔開電擊棒的蓋子,按緊開關,鼓起勇氣再次沖向那個男人。
電流在兩極間竄動的刺耳聲音彷佛是這個安靜夏夜裏唯一的聲響。
如果有人用這種東西對付我的家人,我一定不會原諒他──極短暫的瞬間,江彥雲腦海裏閃過了這樣的念頭。
可是不這麼做不行,不做的話,林其嶽就要被他爸爸掐死了。
「去死,去死好了……」
「放手!」
被電擊棒狠狠戳中腰間,男人發出一聲奇怪的喊叫,抱著左腹倒向一旁;江彥雲趁勢又補了一腳,把他踹離林其嶽身上。
「其嶽?林其嶽!喂!你還好吧?喂!」
威脅暫時解除,江彥雲彎身想要扶起林其嶽,卻發現對方雙眼緊閉、面色慘白,不管他怎麼叫喊怎麼拍打都沒有反應。
白皙的脖子上印著明顯的指印,從眼角到頰邊到鬢間都是濕濕的眼淚。
見他這副模樣,半跪在他身邊的江彥雲頓時全身一僵,幾乎也要跟著窒息。
「還有沒有呼吸?心跳呢?」
江彥琪的聲音把他拉回了現實。他伸手在林其嶽鼻間探了一下,接著一手捏住他鼻子、一手抬起他下巴,毫不猶豫地彎身往他自然張開的嘴裏吹氣。
少年柔軟的嘴唇還有溫度,江彥雲從上面嘗到了一點鹹鹹的味道。意識到那是什麼味道時,他差一點就要哭出來了。
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剛才進門時他還在掙扎,他的手和臉頰都還很溫暖……不會有事的……
倒在地上的男人一時還爬不起來,不停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
江彥琪打電話報了警。
四名年輕的員警很快就來到林家門口,已恢復呼吸的林其嶽也在此時慢慢睜開了眼睛。
不知是因為心理的驚嚇還是因為生理的傷害,剛醒過來的林其嶽眼神很迷離,似乎連近在咫尺的江彥雲的臉都無法辨認。
他眨了幾下眼睛,張開嘴,動了動嘴唇。
「啊,有需要叫救護車嗎?」
「要啊當然要,我剛剛報案不是有說了嗎?」
「這是他爸爸?啊他怎麼了?」
「電擊棒啦……小心!」
員警和江彥琪的對話聲太吵了。江彥雲伏低身子,把耳朵湊近林其岳唇邊。
少年用沙啞不堪的聲音說出的是:「我爸呢」。
當江彥雲清楚地聽見這三個字時,眼淚不知為何瘋狂地湧了出來。
「你爸他……沒事……」
他果然做了無法挽回的事。即使他非這麼做不可。
(十一)
初秋的太陽即使接近黃昏也嫌毒辣,才走了幾分鐘路,就曬得江彥雲後頸火辣辣地泛痛。
他懶洋洋地踅到豆花攤前,盯著玻璃櫃裏的配料,開口點東西。
「一個綜合豆花外帶,我要加……嗯,紅豆、芋圓……」
「喂。」
「還有仙草。」太陽怎麼那麼大。江彥雲瞇起眼睛,低頭閃避刺眼的陽光。
「喂。」
「冰麻煩剉多一點,路上很熱。」
「喂!」站在攤位裏的人不耐煩了,直接用湯匙「當當當」地敲響放配料的鋼盆,強迫江彥雲抬起頭正視她。
可愛的少女一手叉腰,一手拿著還在滴水的大湯匙,橫眉豎目地瞪過來。
「你怎麼這樣?我在跟你打招呼耶。」
「啊,妳是那個……」
那個,那天跑到林其岳家裏噁心巴啦黏來黏去結果被自己罵哭的沒禮貌小女生。
江彥雲有點困擾地抓了抓臉。
顧攤的少女正是吳以蓉。她看起來倒是不太在意先前跟江彥雲的過節,俐落地拿起紙碗,一匙一匙添進配料。
「紅豆、芋圓……綠豆?」
「仙草,不是綠豆。」
裝完配料之後舀進豆花,接著盛上滿滿一碗刨冰;吳以蓉手滑了兩三次才成功壓好蓋子。見她細心地把溢出碗面的糖水擦乾淨才將豆花裝袋,江彥雲心裏不知怎地有種怪怪的感覺。
「好了,二十五塊。」她把提袋遞了過來。
「謝謝。」江彥雲一手交錢一手取貨。「我常來這裏買豆花,沒想到是你家開的……怎麼都沒看過你顧攤啊。」
「那是你頭低低的沒在看,我常常來幫忙,看過你八百次了。你……上大學了?大學好玩嗎?」她歪著頭打量他。
「還好,妳也上高中了啊。」她肆無忌憚的眼神一如初次見面時一樣,但江彥雲此時已絲毫不覺反感了。看著她身上那件顯眼的深色制服,他自言自語般地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C中的確沒什麼了不起。」
吳以蓉臉上一紅,眼神亂飄了一陣子才勉強拉回來。她轉移話題:「喂,你有跟林其嶽聯絡嗎?」
江彥雲頓了一下,回道:「有通幾封信。」
「是喔。」她伸手撥了撥被汗水貼在頰邊的發絲。「我也有寫卡片給他,可是他寧願密密麻麻地寫好幾張信紙,也不給我電話號碼──他都寫什麼給你?他有打過電話給你嗎?」
「他沒打過電話啦,而且都些寫打屁的無聊便條紙給我,沒有一封超過兩百字,每次收到我都想退件。」
「那他有跟你說他現在在做什麼嗎?」
江彥雲搖了搖頭。其實第一封回信時有問過,但林其岳再來信時並沒有回答。
吳以蓉秀氣的唇角微微卷起。「他沒參加北聯,跑去念私立學校了。他說學費很貴,可是沒說念的是哪間學校。」
「這樣啊。」
「不過他有說那間學校很難考,錄取成績跟第一志願差不多。」
「原來如此。」
「他現在跟媽媽住一起,好象不是很習慣的樣子,因為還有別人在……對了,因為他媽媽快要再婚了,再婚的物件也有小孩。」
「嗯嗯嗯。」
「那天半夜救護車響得那麼大聲,連我家都聽到了。我以為會上新聞,結果沒有。」吳以蓉又歪了歪頭,看來這是她的習慣動作。「不知道他爸爸後來怎樣了。」
江彥雲輕哼了一聲。「對啊,誰知道。」
說到這裏,吳以蓉終於察覺到對方對這個話題其實沒什麼興趣。她盯著江彥雲的臉。
「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要回去了,冰都快化了。拜啦。」
「喂!」見他沒誠意地揮了揮手就轉身離開,吳以蓉急得跳腳,高聲喊道:「喂,你──」
江彥雲腳步加快,一下子走得老遠,裝作沒聽見她下面問的那句「你叫什麼名字」。
那棟漂亮的新房子不知何時換了主人,據說新住戶是個三代同堂的小家庭。
這樣才正常吧!那麼大的房子如果像先前那樣只住父子兩人,實在太浪費了。
三步並作兩步地回到家,江彥雲走進自己房裏,豆花往桌上一放,拉開抽屜,把壓在原文書下面的七八個信封翻了出來。
他其實有點生氣,也有一點難過。
不管是念了難考的私立學校、跟媽媽住在一起不習慣,還是媽媽快要再婚、再婚的物件有小孩……吳以蓉說的那些有關林其嶽的事情他都聽所未聽、聞所未聞,沒有半點概念。
江彥雲把那七八封信一一抽出來。林其嶽用的「信紙」大部分都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片,字跡一如記憶中那般工整,但寫在上頭的字總是只有寥寥數語。
這些不到巴掌大的紙片根本不能算是信吧。不管質和量都跟吳以蓉說的「密密麻麻寫好幾張信紙」不能相比。
他也只回過第一封信而已──
老師,我已經沒問題了,謝謝你的照顧和幫忙。很可惜不能一起去加油站打工了。其實我一直記得你答應我的這件事,而且很期待。不過沒關系,我問過媽媽了,她很鼓勵我有機會多出去打工。我想去加油站打工,最好是公路旁或是休息站的那種。我喜歡待在沒有屋頂的地方。
老師,最近好嗎?我昨天晚上不小心在沙發上睡著了,竟然一覺到天亮,醒來時背很痛。這讓我想起小時候的事。我小時候也常常在沙發上睡著,我爸都會背我回房間。其實每次被他背起來時我都已經醒了,不過我會裝作還沒醒的樣子,讓他把我背回房間,把我放到床上,幫我蓋被子。
老師,新學校外面有一排七裏香,我想摘可是摘不下來,它的花很脆
弱,只要一碰就會掉了。我現在才知道為什麼以前住在老家時,爸爸出門散步會帶一把小剪刀。因為我們老家轉出去那條路邊也有一大排七裏香。
老師,今天下午突然下大雨了,一下就下個不停。我常常覺得我爸很有學問,可是有時候又會很懷疑他是不是真的那麼有學問。他很喜歡下雨天,不管什麼季節下的雨,他都會很欣賞地站到窗邊,然後說一句「春風好雨」。笑死人,又不是每天都是春天,每場雨都是好雨。像今天就打雷打得吵死人,滿地都是泥巴。
老師老師老師,我爸我爸我爸。江彥雲暴躁地把那些小紙片塞回信封裏,再一掌把它們全部掃回抽屜中。
他到底想怎樣?這樣的內容是要自己怎麼回信、怎麼反應?
收到第一封信時,江彥雲其實是很開心的。他仔細地寫了長長的回信,告訴林其嶽自己上了哪所大學的哪個科系,跟他分享大學新生的點滴;也問他最近的情況如何,跟他說有事沒事都可以打電話來找他。
但林其嶽接下來的信件內容像是他從沒收到過回信似的,寫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他像是借著書寫這些簡短的文字,不斷回憶他爸爸的一切。
那男人哪有這麼好?哪有這麼值得懷念?他在自己兒子身上留下那麼恐怖的傷痕,而且還差點把人給掐死。
一封之後是第二封,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第六封。江彥雲懶得算。
他到現在還是覺得那男人不值得原諒,還是覺得自己那天做的是正確的事情──即使林其嶽當晚就被納入重重保護之中,再也無法與父親相見。
江彥雲皺起眉。林其嶽或許也因此不能原諒自己。
不然他為什麼要寫那些東西。他明明就能寫「正常的」信件給吳以蓉。他願意告訴她那麼多生活近況,卻光寫一些看了令人難過的文字給自己。
「果然是被怨恨了嗎……」
情緒悶到不能再悶,江彥雲抓起在桌角的原文書胡亂翻了幾翻,沒多久又把書本重重摔回桌面上。
他再次拉開抽屜,找出了一個夠大夠厚的信封,低頭寫上林其嶽新家的住址。
不管他拐彎抹角的想表達什麼,他都不想欠他,也不想再猜。
一九九六年的夏天來了個很厲害的颱風,各地傳出嚴重災情。夏天之後是秋天,秋天之後是冬天。然後是下一年的春天。
(十二)
在游泳池裏差點溺死。食物中毒。高燒四十度。颱風天淹大水。發生車禍不良於行三個月。急性盲腸炎。
近三十年的人生裏,討厭的事情似乎總是在夏天發生。當江彥雲終於歸納出這個結論時,他已經非常非常討厭夏天了。
汗水沿著頸子滑進襯衫領口裏。
「大概……會分手吧。」
停好摩托車,他抬頭看向房仲公司的鮮豔招牌,沮喪地歎了口氣。
那一夜是可怕的一夜,回想起來還是讓江彥雲很想撞牆。
買下巨幅廣告、租用整面電視牆、串通全餐廳的服務生、在沙灘上排蠟燭、在街上下跪甚至是通知媒體來開記者會──大陣仗求婚的把戲很多,不過對方答應與否其實根本和這些東西無關。
要是感情不到那個程度還妄想用這些方法硬上,得到的通常不會是被浪漫沖昏頭的婚姻,而是不留情面的拒絕。
那些在媒體採訪時微笑說「我會考慮看看」的女孩子們真是太有風度了。
江彥雲覺得自己上周的連串動作根本是被鬼打到,如果有時光機他一定會毫不考慮地坐回去掐死自己。
他心血來潮地看了一戶極適合新婚小夫妻的公寓,並且先斬後奏地付下訂金,帶著這個驚喜向交往近五年的女友求婚。房子當然也打算登記在她名下。
他知道她是個很實際的人,但沒想到她實際的方向跟自己完全相反──
「啊,我沒跟你說過嗎?我是不婚主義者。」
女友此話一出,前一刻還喜孜孜獻寶的江彥雲完全傻住。
「不是不生小孩唷,是不婚。我死都不結婚。」還重申一次咧。
接下來是長達二小時的熱吵冷戰以及毫無轉寰餘地的不歡而散。
回家喝酒喝到天亮、隔天宿醉到幾乎站不穩的江彥雲在清醒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打電話到房仲公司取消下訂,哪知前一天信誓旦旦地說「如果改變主意的話訂金一定全額奉還」的業務在電話裏拖拖拉拉,就是不肯乾脆地退還訂金,還勸江彥雲「你就買下來嘛當作投資也很好啊」。
好個屁。想到對方那超有活力的音量和音質,江彥雲的頭就又痛了起來。
好說歹說說了一個禮拜,最後幾通電話業務居然裝死說「小陳啊他不在喔(假音)」;本來就在為感情觸礁心煩的江彥雲被弄得更加火大,說什麼都要把訂金討回來。
亮晃晃的陽光照在光可鑒人的玻璃門上,刺得他瞇起了眼睛。
「您好!有什麼需要服務的嗎?」
自動門流暢地向兩邊滑開,冷氣迎面撲來。走上前招呼的是個陌生的業務。
「我找小陳。」江彥雲一進門就開始東張西望。
「小陳他外出,您有什麼事?我可以為您……幫……」
「又外出?什麼時候回來?」聽見前半句,江彥雲火氣一下子冒了上來,完全沒注意到對方吞在喉嚨裏的後半句話。
「……」
「他真的不在嗎?怎麼一個業務出門聯手機都不帶?」
「老師。」
「什麼老師?」江彥雲一愣,這才第一次抬頭正視眼前的「陌生人」。
好看的男人身形修長,有一張端整到近乎美麗的臉。
「我啊,是我,林其嶽。你不記得了嗎?你以前當過我的家教。」
「林……」
林其嶽。
家教?多久了?誰會記得那麼久以前的事啊。江彥雲眼睛陡然睜大。
什麼都會忘記的,想起來的時候就代表已經忘記了。
忘記了第一次見面時那個少年微帶不屑的臉,忘記了他後來又後來的許多表情,忘記了他笑起來的樣子和說話的聲音,忘記了他眼中的淚水和背上的傷痕,忘記了在那個和室裏聽過的音樂講過的話和發生過的一切,忘記了他從電話裏傳來的無助嗓音,忘記了那個混亂的夜晚。
「好久不見,老師。」林其岳看起來非常高興。「我昨天才調過來的,沒想到會遇見你!」
他臉龐頸項的膚色依然偏白,但已不像當年那樣給人一種病態的蒼白感了。那張笑開來了的臉上頗具血色,擁有跟射進室內的陽光一樣的溫度。
當年還能俯視他,那微妙的優越角度如今也變成仰望了。
「不要再叫我老師了。」有別的業務遠遠的笑著問「老師怎麼那麼會保養,看起來好年輕」。江彥雲覺得挺彆扭。
「好,那要叫什麼?你看起來都沒什麼變耶。」
「你倒是變很多,吃什麼長那麼高啊。」
「哈哈哈哈哈。」笑得很得意。
得知江彥雲的來意之後,林其嶽二話不說代為交涉,沒多久就見他拿著一個牛皮紙袋走了回來,無條件奉還裏面的三萬元訂金。
抱著失而復得的血汗錢,江彥雲一時還有點恍惚,林其岳搶先一步開口:
「老師,你等下有事嗎?不要先走,一起吃晚飯好不好?」
「好啊。就叫你不要再叫老師了啦!」
「嗯,那你等我一下,我收拾一下就可以走了,老師。」
還在叫……看著林其岳那張好像會發光的笑臉,陌生又熟悉的感覺填滿江彥雲胸口。
他轉了好幾轉才發現自己竟然有一點點鼻酸。
為什麼鼻酸?大概是因為很高興吧。
這傢伙看起來好像過得還不錯。
太好了。
(十三)
烤肉在鐵架上滋滋作響,不斷飄散出飽含油脂的焦香味。
江彥雲坐在林其嶽對面,看著他卷高衣袖翻弄肉片的樣子;不知道是因為熱氣太旺盛還是什麼其他的原因,對方那不甚熟練的動作讓江彥雲眼神頻頻失焦。
從十五歲到二十六歲,林其嶽變了很多,多到讓江彥雲在再次見面時無法馬上認出他來──但骨子裏又有不變的東西,隨著相處時間的增加一點一滴慢慢浮現。
「這個給你,熟了。」
比如說微笑時會把頭向右偏,露出一點點牙齒。
林其嶽不斷把肉片夾到江彥雲碗裏,直到後者不得不用手掌蓋住碗連喊「夠了夠了」為止。
「那,要不要絲瓜蛤蜊?蝦子?秋刀魚?」
「可以了,不必再幫我烤了,你自己都沒吃。」
「先生有事,弟子服其勞嘛。應該的。」
這小子(其實已經不小了)居然也學會了油嘴滑舌啊……江彥雲不厭其煩地又重複了那一句「別再叫我老師了」。
「我是說『先生』不是說『老師』耶。」
「還不都一樣。」
「啊哈哈哈,你怕被我叫老,對吧?」
林其嶽本來就長得好看,笑起來更加討人喜歡。
盯著他雪白的手腕好一會兒,江彥雲才回過神,在被對方發現前低下頭,撈起盤上的食物一一送進嘴裏。
好像……有點彆扭。
好像沒什麼話題可以說。
奇怪,以前明明常聊到差點忘了彼此都是考生啊……把烤好的肉片泡進店家特製的酸桔醬裏,江彥雲百思不得其解。
「我一直以為你真的會去當員警。」林其嶽帶著笑,在鐵網上排滿青椒和香菇。「每次在路上或電視上看到員警,我都會多看幾眼,想說搞不好就是你。」
「呃……」江彥雲一時語塞。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即使這個夢想本身就是個容易顛破的目標,但被迫放棄它的過程仍然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
林其嶽沒發現他瞬間僵硬的表情,繼續笑著說道:
「結果你居然穿著西裝冒出來。嚇死我了。」
「你才嚇死我了,沒想到你會變成房仲業務。」
「很奇怪嗎?」林其嶽表情有點不安。「別的朋友也說過我當業務很奇怪……可是我業績不錯啊。」
微顯退縮的眼神也是十年前的老樣子。江彥雲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開心地拿起夾子替香菇和青椒翻面。「大概是長得帥有加分吧!有沒有在半夜接到過女客人的電話說她晚上睡不著想要看房子?」
林其嶽明顯愣了一下。「……有欸。」
「還真的有?」江彥雲忽然笑得很討厭。「豔遇啊豔遇!快點,說來聽聽,跟老師分享一下。」這時又自稱老師了。
「哪有什麼豔遇,天氣冷得要命還穿著薄紗小禮服出門的女人真的很奇怪,還沒走到車上就開始打噴嚏了,我憋笑憋得很辛苦吶。」
薄紗小禮服啊……嘖嘖。「你這沒情趣的傢伙。」
「情趣是下班後的事,我在工作時可是很敬業的。」說到這裏,林其嶽整整衣領、坐直身子的模樣看起來還真的正經八百。
眼前這個放大好幾個尺吋的成年林其嶽跟記憶中那個白白淨淨的少年林其岳可以重迭的線條和著色部分愈來愈多,這讓江彥雲的心情愈來愈好、口氣愈來愈放鬆。
「我想也是啦,你一直是個認真的小鬼。」
「不小了啦。」林其嶽喝了口柚子茶。「先說好,這跟工作無關,我只是有點好奇……你為什麼突然要退訂?你看的那戶真的很不錯,小坪數挑高又夠,從新婚到有擁有一兩個小孩的夫妻都很適合入住,不但交通方便,距離學區又近,最重要的是價格非常合理。」
江彥雲右手托腮,盯著對方冷笑。「還說跟工作無關,你接下來是不是要跟我介紹『它的View也很不錯採光又良好』啊?」
「習慣一時改不掉啦!不要離題,為什麼退訂?」
「我女朋友。」說話的人表情有點艱困。「她不想結婚。一點都不想。」
「呃,所以……」
「不想結婚為什麼要跟我交往呢?」江彥雲皺起眉,一周來的鬱悶感化為綿綿不絕的碎碎念:「五年耶,下個月就滿五年了,相處那麼久,她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想成家?從高中開始,不管哪一個女朋友,我都抱著要跟她結婚的心情很認真在交往啊!」
「從高中開始?你交過幾個女朋友?」
「三個啦三個。」桌上不知何時出現了半打金牌啤酒,林其嶽很體貼地遞了一罐過來,江彥雲也就「啵」地一聲拉開拉環仰頭灌下。「她一定是在裝傻,想說我不提她就不必講……可是這不是需要達成共識的事嗎?她有很多機會可以告訴我啊……比如說我開玩笑地叫她『老婆』的時候,或是偶爾提到未來規劃的時候……」
「唔唔。」林其嶽狀甚遺憾地點點頭。
啤酒的泡泡不斷刺激鼻腔,把留在嘴裏的烤肉味洗掉一大半。「如果早一點讓我知道她不想結婚,說不定我可以慢慢開導她,或是讓她慢慢影響我……總是會有辦法的,對不對?結果她居然選那種方式,整個就是『你要談結婚我們就玩完』的樣子,什麼態度啊?我喜孜孜地找好房子想向她求婚豈不像蠢蛋一樣?」
「先不說她能不能被開導……你覺得你會被影響嗎?我認為婚姻觀是很難改變的東西。」
「唔。」江彥雲不知不覺已喝幹了手上的啤酒。「你這麼說……也有道理。」
「是吧?不適合就是不適合,你其實還算幸運,雖然說交往五年很久,可是至少沒有真的硬跟她結婚。」林其嶽也開始喝了。「像我跟我之前的女朋友說了幾百次我不適合結婚,她不信就是不信,結果……」
「結果?分手了?」
「結果結婚才三個月就離婚啦。」
離婚──江彥雲「噗」地一聲噴出嘴裏的啤酒,盡數降臨在烤爐裏的啤酒泡泡讓木炭發出劇烈的滋滋聲響。
「離婚?你離婚了?不不──你結過婚然後又離婚了?離婚?離婚耶?」
江彥雲像只被嚇到的鸚鵡般重複著稍嫌激動的問句,對照之下,事主林其岳顯得冷靜多了。他看著烤盤輕輕咋舌。「喂喂,好髒啊你,可憐的青椒和香菇。」
「反正一定全焦了,剛剛都沒人在顧。」江彥雲飛快地回嘴之後,立刻拉回本題。「你剛剛說離婚是怎麼回事?」
「就離婚啊,現代社會常見的現象。」林其嶽手一攤,坐在他對面的人這才發現他看似平靜的態度裏帶著濃濃的寂寞和淡淡的莫可奈何。「四月吧,四月結的婚,上個月離了。她前幾天才來我家把剩下的東西都搬走。」
「呃……」江彥雲忽然無話可說。
比起自己剛才吐的那一大堆苦水,對方身上經歷過的人生風浪才更需要向人傾訴、喝酒發洩才對吧?
「所以囉?換個角度想,說不定你這樣還算好事,至少……嗯?」
一罐開了拉環的啤酒猛然堵到林其嶽面前,搖晃的液面飄散出清爽冰涼的麥香。
「喝吧!儘量喝不必擔心!我會安慰你!」
江彥雲一手拿著啤酒,另一手往桌上拍,剛才被嚇跑的幾分醉意似乎又回來了。
林其嶽露出苦笑。
「真的?那我就不客氣了。」
(十四)
在那個久別重逢的愉快夜晚,隔著熱騰騰的烤爐和林其嶽互相乾杯,看著他的笑臉,江彥雲真的覺得女友的事根本沒那麼好在意。
人生哪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林其嶽才二十六歲就已經是失婚人士了,還不是一樣笑得很燦爛、活得很自在?
吃飽喝足了一起晃著腳步走到捷運站,兩個半醉半清醒的男人勾肩搭背地胡扯閒聊,那天晚上的夜空比記憶中的任何一片天空都來得清朗而開闊。
但分開了酒醒了回到現實了,江彥雲又開始想起女朋友的臉。五年的感情混著冷戰後的思念,憂鬱的情緒反而像洪水一樣大舉來襲,一下子就讓他滅了頂。
一會兒冷一會兒熱地痛苦了幾天之後,他打了通電話約女朋友見面,地點是她家附近的公園。
不過是十天左右沒碰面,江彥雲卻一直覺得她的頭髮長長了點、眼睛變大了點。
莫名其妙地,有種跟她不太熟的感覺──江彥雲這才發現,當一直以來認為的「理所當然」不再是理所當然時,再親密的人都會忽然變得陌生起來。
多可怕,五年的時間。
她歪歪頭,表情很溫和。「不生氣了?」
「嗯,不生氣了。」江彥雲帶著微笑搖頭,牽起她的手。「散步?」
「好。」
這一反常態的溫順模樣沒有維持很久。當江彥雲對她說「我還是很想跟妳結婚」時,她那原先含著笑意的薄薄嘴唇就用力抿了起來。
「我不要。」
「妳覺得妳有可能被我影響嗎?現在不要,以後有沒有可能改變主意?」
她眼睛直直盯著地面,表情有點不耐煩。「不可能。」
江彥雲歎了口氣。「我想也是,我也不可能。」
「嗯?」她朝他望過來。
「我也不可能放棄結婚這個念頭。我想要跟妳結婚。如果妳不想的話……」
「沒什麼如果不如果的,就說我是不婚主義者嘛!」
江彥雲拉拉她的手,試圖平心靜氣地把被打斷的話說完。
「……如果妳不想結婚的話,我們就分手吧。」
她愣了一愣,臉色一下子變得很冰冷。江彥雲知道這是她極端憤怒時的表現。
「要分就分啊,我最討厭被威脅了。」
「我不是在威脅妳,我也不覺得妳是可以被威脅的人。」
「那你到底想怎樣……」
「我喜歡妳。我想要跟妳結婚。」
「就說我不要了啊!」
「所以沒辦法再繼續下去了不是嗎?」江彥雲鬆開她的手,朝她笑了笑。
笑得像在哭一樣……她狠狠地盯著他的臉。「只因為我不想跟你結婚就要分手,那你的喜歡不過也只是這樣。你要的只是能跟你結婚的女人吧?你根本不會為了我去改變你自己的原則。」
「大概吧,不過妳也是啊。妳也不會為了我放棄妳不婚的堅持。」
「我……」對,不會。
反擊的衝動瞬間消退,她咬住下唇,低著頭不發一語。
從初識開始,江彥雲就很喜歡她一旦下定決心便不容改變的魄力。在他眼中,她性格中所有的棱棱角角都讓她充滿魅力,他至今仍然對那些部分深深著迷。
沉默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抬起頭望向他。
「我知道了,那就分手吧。」
他尤其喜歡她忍著不哭的樣子,那樣很堅強也很美。
「嗯,分手吧。」
最後的最後,他還是忍不住伸手摸了她的頭,用手指記住那一把光滑的長髮。
送「前女友」回家之後,江彥雲回到剛才散步的小公園,找了個沒人的角落,坐在那兒駝著背發呆。
──原則嗎?
他不覺得自己是什麼堅持原則的人。不必等到出社會,成長過程中,光是在與家人、朋友的相處間,他早就不知道打破過多少次所謂的「原則」了。
在愛情之中,他曾經覺得什麼都可以妥協;但事到臨頭才發現不是這麼回事。
「原來我這人還挺傳統的嘛,哈哈。」
手指很冷,臉很燙。江彥雲手足無措地坐了好一陣子,突然瞭解到為什麼有些人會染上煙癮。像這樣連自己在想些什麼都弄不清楚的時候,如果能有個東西捏在手裏來來去去地做點動作,也許能幫助緩解焦躁的情緒吧!
她一直忍著沒有哭。也許回到房間裏,沒人看見時,她就會讓眼淚流下來。
自己也很久沒有哭過了。
上一次掉眼淚是什麼時候?車禍斷腿那次?不不,車禍沒有哭……江彥雲搖了搖頭。從小就被灌輸「男生不能哭」,太過成功的性別刻板教育似乎真的剝奪了他想哭就哭的權利。
如果現在能哭一場就好了。
「啊,想起來了,上次好像是……」
十一年以前,他在半夜沖進林其岳家裏救人。當被扼昏的林其嶽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時,他就莫名其妙地噴出了眼淚。
回想起當年那個十五歲的少年用沙啞的聲音問著「我爸呢」,江彥雲一直卡住的淚腺突然通了,他立刻伸手按住眼鼻交界處,悲傷的情緒如潮水般不斷湧來。
「搞什麼鬼啊……」
眼睛愈來愈濕也愈來愈熱,很久沒哭過的江彥雲開始手忙腳亂,當他正想從口袋裏找出面紙來接眼淚時,手機鈴聲響了。
是林其嶽打來的。
「……喂?」偷偷抽了下鼻子。
「喂,老師嗎?我有東西想給你,這禮拜有空嗎?」
他還是改不掉叫老師的習慣。「嗯,好啊,是什麼東西?」
「老師,你感冒了?鼻音好重……你這個時間怎麼還在外面,都快十點了。加班嗎?」
「……」
「喂,老師?」
「分手了我和她,剛才。這次真的。」
「那……」奇怪的文法讓電話那頭的林其嶽頓了頓。「那換我安慰你。我帶酒去找你──還是你要來我家?我一個人住。」
「好啊。」
這真的是太奇怪了。為什麼想到曹操,曹操就會打電話來?
(十五)
掛掉電話後約十五分鐘,江彥雲剛好哭完一個段落。當他把頭垂放在椅背上想著「我的人生好失敗不如去死一死」時,林其嶽就出現了。
他似乎很有安慰人的經驗,深知失戀中的人等於廢人,提供傾訴管道的這一方絕對必須服務到家──於是他把車開到公園口停好,自己提著塑膠袋走進公園找人。
「喏。」
涼涼的鋁罐貼在臉上,江彥雲伸手接過,居然是寶礦力。
「你不是說要帶酒來嗎?」
林其嶽笑眯眯地回道:「酒回家才喝。你先喝這個,補充電解質。」
「也沒那麼誇張啦……」不過是小哭一場而已。江彥雲有點不好意思。
其實能發的牢騷早在上次一起吃燒肉時發完了,坐上車之後,即使啤酒在手,也沒什麼話可講。
失意的時候,其實需要的不見得是什麼開解或安慰。轉移注意力也好、感受友誼的溫暖也罷,總之只要有個人陪在身邊就行了。江彥雲此刻非常感謝林其嶽的義氣。
車子慢慢滑動的同時,大大小小的水珠從天而降,落到擋風玻璃上。
「下雨了,好險吶。」
「對呀好險。」
「明天星期六──你要上班嗎?我會不會打擾你?」聽見車窗外的雨聲漸漸喧嘩起來,江彥雲這時才想起現實問題。
「我明天沒班,別那麼客氣。」
林其嶽雙手輕輕搭著方向盤。他露齒而笑的側臉讓江彥雲陡然一驚──這小鬼不再是小鬼了,他跟自己一樣是成年人;而現在的自己正無意識地想去依賴他。
這是在幹什麼啊……
車子轉進小巷後,緊靠著圍牆停了下來。
「到囉,快點,用跑的,才不會淋到雨。」
林其嶽的住處位元在市中心週邊的老舊住宅區裏,巷子又窄又深,公寓入口也很小。
在陰暗狹窄的樓梯間尾隨著林其嶽拾級而上,江彥雲忍不住笑道:「你走在這裏好像格列佛游小人國。」
「哪有那麼誇張。」林其嶽笑了一聲,接著立刻回頭說道:「不要太用力握扶手,它很舊了,有的塑膠皮已經翻起來,下面的金屬生銹的地方會割手。」
「喔……還真的是很舊……你家到底在幾樓啊?」
「到了到了,五樓。沒有電梯真不好意思。」
五樓單號的小紅門跟樓梯間同樣破舊,還有一個蒙塵的木制鞋櫃卡在門邊,加強了風格的一致性。林其嶽站在門口找鑰匙的樣子讓江彥雲又聯想到「王子落難記」之類的故事。
「雖然外面很破爛,可是我很喜歡裏面的格局,所以還是租下來了。」
他一邊說明,一邊帶著江彥雲走進玄關,把電燈點亮。
「……」
燈亮的瞬間,映入江彥雲眼中的是乾淨整齊的小小客廳,還有面對著客廳的寬大和室;小小的廚房與和室隔著一道牆,浴廁和臥房應該在另一側。
這種格局實用性太低了,一般人不會想租的……江彥雲一聲不響地換好拖鞋踩進客廳,心裏不知為什麼直泛酸。
和室牆上有面很大的窗戶。架高的地板材質是淺淺的櫸木紋,因為長期使用而磨得格外光亮。
正中央一樣擺著一張方桌,方桌旁一樣散散地放著幾本書,左面牆壁一樣有一組黑色的漂亮音響,右邊角落也一樣有一排木制矮櫃,櫃裏說不定也放了電壺和茶具……
「很懷念吧?我喜歡這個和室。」林其嶽獻寶似地伸手比了一下。「不過方位不巧正好西曬,下午時根本坐不住。」
「唔唔……」江彥雲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
有這麼懷念嗎?有必要弄得這麼像嗎?那個寬敞美麗但住沒幾個月的家,對他來說是這麼值得記憶的東西嗎?
禁忌的盒子偷偷打開了一條縫隙。林其嶽像忍了很久似地,一腳踏上和室地板,在音響前坐了下來。
「我們那時候不是聽一張水晶音樂的CD嗎?有一首松任穀由實的『仲夏夜之夢』。」
「對……有。」當時兩個人都很喜歡這首曲子。
「我以為我對那首歌很熟了,大學時有次去KTV點來唱,結果音樂一下,我才發現原曲跟我們那時聽的水晶音樂不一樣,我完全跟不上,連第一句都唱不出來,超憂鬱的。」
江彥雲跟著坐上和室地板。「那張CD我是在二手店買的,不知道塞哪去了。說不定搬家時搞丟了。」
「這樣啊……好可惜……」
「我回家再找找看好了,應該還在吧。」見他一臉沮喪,江彥雲立刻改口。
不知不覺間,兩個人就像十一年前一起讀書時一樣,一人一邊分坐在方桌兩側。
江彥雲盯著對面的林其嶽,不論是四目相對時的高度或是身形在視野中所占的面積都以前完全不能相比。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說道:「你真的變好大一隻。」
「哈哈哈,那時太瘦了。」林其嶽拉長身子,伸手去勾放在紙門邊的塑膠袋。「差點忘了,酒酒酒。」
「不但變大只,也變得爽朗多了。」以前才不會像這樣「哈哈哈」地笑。
「爽朗不好嗎?」
「很好啊。」江彥雲笑著接住空拋過來的啤酒。
只是無法像以前那樣,輕易就看穿他在想什麼。
「你怎麼沒當員警啊。」林其嶽又想起這個問題。
幾口啤酒下肚,先前不怎麼想碰觸的東西也好像比較容易說出口。江彥雲笑了笑:「聯考考差了,反而沒那個膽子理直氣壯地反抗家裏。」
「唔,考差了啊……」
「考差了。」那真是人生中最大的挫折,少年人那種飛揚的銳氣居然可以因為幾個不如預期的數字就從此一蹶不振,回想起來也挺神奇的。江彥雲甩甩頭,覺得有點昏了。
「其實這樣也好,當員警多危險,你看起來挺虛弱的。」
「喂。我是因為沒當員警才虛弱,不是因為虛弱才沒當員警,你搞清楚。」長年坐辦公桌的蒼白文員把快喝幹了的啤酒罐往桌上一頓,嚴正澄清。
「哈哈哈哈。」又那樣笑了。
「那你咧?」腦袋變熱又變鈍,先前不敢挑起的話題開始一個個脫口而出。「這幾年都在幹嘛……去加油站打工的夢想有沒有完成啊?」
「沒有耶。」林其嶽搖搖頭。
「那你也沒什麼立場指責我嘛。」
「我沒有指責你啊。」林其嶽拿起酒瓶輕輕沾了下嘴唇,眼睛笑得有點彎。「雖然沒有去加油站,不過我當過快遞員、賣場銷售員、臨時演員,打工經驗也算很豐富了。」
「等等等等,臨時演員?怎麼會去當臨時演員?」
「我高中和大學都參加話劇社,前年還有參加過業餘劇團的公演……有VCD,要不要看?」
「好啊好啊我要看。」
「我前妻就是那次公演的女主角。」
「呃……我眼睛好像有點花,忽然不想看了。」
「哈哈哈!」林其嶽大笑出聲。「老師,你喝醉時真的很好笑。」
「我哪有醉,只是臉上在發熱而已。」
江彥雲放下啤酒罐,正想摸摸自己發燙的臉頰,手卻被握住了,按在桌面上。
林其嶽的手指冰冰涼涼的。
「老師,江彥雲老師……」林其嶽整個人越過桌面,肩膀壓得低低地,臉上帶著令人發毛的詭異笑容。
「什什什什什麼事?」
「人無信就是畜牲,對吧?」
(十六)
人無信就是畜牲。
不過信守諾言的代價卻讓江彥雲累得連畜牲都不如。
林其嶽還惦記著江彥雲當年許下的那個諾言──如果他考上前三志願,暑假就陪他去加油站打工。
後來發生了那樣的風波,別說什麼一起打工,就連見面聯絡都沒有機會;如今事過境遷,江彥雲早就忘了有這檔事。
但林其嶽沒忘,而且還很認真地要求他屢行諾言。
「我那時考進私校的成績足夠進第二志願喔。剪報和成績單留在老家,如果你不相信我的話,我可以請我媽寄上來。」
所……所以呢?
「所以你要陪我去加油站打工。你自己說的。」
雖然當晚兩人都喝了點酒,但林其嶽以行動證明他並不是在說醉話。
隔天一早,他就拖著江彥雲到市郊省道旁的一家小加油站應徵假日工讀──夏天的加油站總是缺人,就算這兩個來應徵的「工讀生」明顯超出平均年齡甚多,還是沒受什麼刁難就順利被錄用。
第一天上班時,假日負責領班的資深工讀生(十八歲正青春)先是被兩個「新人」的年紀嚇了一跳,接著又因林其嶽那令人難以置信的笨手笨腳而受到更大的驚嚇。
江彥雲到現在都還記得在林其嶽試圖拉長加油管、繞過車頂,為搞錯加油孔方向的客人加油時,領班所發出的那聲怒吼:「刮到車你要賠嗎──」
頭痛。
假日班的上班時間是早上八點到下午五點半,每個禮拜六日兩天。
前幾個禮拜還好,老實說再次手握油槍、站上加油島的感覺還滿令江彥雲懷念的。但日子一長,工作一忙,只能利用週末休息的上班族開始吃不消了。
雖說公路旁的加油站假日車流不多,但人手也因此不斷縮減;第一周還有六個人值班,到了第二周驟減成四人。現在一個月過去,值假日班的除了他們兩個固定班底,就只剩下那位十八歲的領班了。
這太荒謬了。江彥雲腦袋裏轉著從上周拖到這周還搞不定的海外訂單,曬得眼睛睜不開的日光和充滿鼻間的汽油味都讓他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早起很難過,太陽很曬,站久了腳很酸,還要盯著那個笨拙的傢伙別捅漏子──
「住手!我來擦就好!」
同樣戒慎恐懼的領班一聲大喝,從柴油的加油島上一躍而起,飛快地沖向洗車機,夾手奪走林其嶽手裏的抹布和刮水刀後,像趕蚊子一樣把他揮到旁邊去。
這時間沒什麼車會來加油。領班認命地為客人擦車,林其嶽腳步輕快地朝江彥雲走了過來。
「唷,怎麼這麼沒精神。」手拙的帥哥還是帥哥,笑容依然無比燦爛。
「像你這麼有精神才有鬼……」哪壺不開提哪壺,江彥雲揉揉額角,問道:「我一直很想問你,我坐辦公室的沒差,可是你當業務的可以每個週末都休假嗎?」
環境再怎麼不景氣,業務工作還是很競爭,像林其嶽這麼悠閒地利用週末打工圓夢實在不合常理。
「週末休假是合理的福利吧。」見江彥雲一臉不相信,林其嶽又補了一句。「我要求的。」
「為什麼你有資格要求這種事?如果你業績很好,那週末應該更忙才對吧?」
林其嶽目光開始遊移。「那家房仲公司是我繼父的朋友開的……我媽要我去那邊上班,我就要求週末一定要讓我休假,否則免談。」
原來如此。江彥雲笑道:「聽起來很任性。」
「怎麼這樣說。」
「所以房仲其實不是你想做的工作?」江彥雲進一步問道。
「不是。」
「那你想做什麼?加油站工讀生?」
「也不是……」
林其嶽微顯冷淡的態度讓江彥雲想起他以前有話悶著不想說時的彆扭模樣。
「唔。」悶了幾秒,他還是說出心裏話。「我以為你當房仲業務當得很愉快,那天在你公司看到你時,那樣子看起來很不錯啊,遊刃有餘。」
「我做什麼都會很不錯。」林其嶽一改剛才猶疑的口吻,笑得很臭屁。
「還敢講,明明就笨手笨腳。」
「啊哈哈哈。」
其實江彥雲有個問題更想問。
在加油站打工,忙的時候會把人逼瘋,但不忙的時候又很無聊。林其嶽手腳真的挺拙的,既不能勝任這種工作,那副閑閑懶懶的樣子更不像樂在其中。平時的業務工作也夠忙了,為什麼還要花時間做這種事?
「你啊,都不累的嗎……」他可是累到快倒了。
加油站旁的高架橋上不時有大型貨車轟隆轟隆地駛過。他含在嘴裏的嘀咕聲終究沒能傳進林其嶽耳中。
這是八月的倒數第二天,夏天似乎快要結束了。
「下班了下班了,明天見!」
五點一到,領班小弟正好結完帳。他一邊脫制服一邊沖去打卡,接著跨上機車呼嘯著絕塵而去,動作流暢迅速而確實,讓江彥雲瞬間覺得自己又老了好幾十歲。
「年輕人真有活力啊,他的週末是在下班後才開始吧……」
想到明天依然要起個大早來上工,江彥雲的頭就痛了起來。
林其嶽歪著頭打量他。
「很累嗎?」
江彥雲老實地點了點頭。「這禮拜工作忙,睡得不好。」
「那明天就一起蹺班吧,來我家看DVD。」
聽他說得很順口,江彥雲不由得心裏冒火。「不行,我們兩個都不在,阿翔一個人要怎麼辦?至少要留一個──不過留你的話他會更可憐──話說回來,當初是你拖我來打工的,怎麼老是慫恿我蹺班?」
「我怕你太累嘛。」林其嶽笑得一臉討好。
怕我累的話就別再鬧下去了快點辭掉打工回復正常生活吧──江彥雲滿懷憂悶地盯著對方那張只曬黑了一點點的臉,最想說的話還是說不出口。
「今天住我家好了?」林其嶽又提議。「我家離這裏比較近,明天我開車,你也可以在車上多睡一下。」
江彥雲沒怎麼多想就答應了。他現在只想馬上倒下來睡覺。
(十七)
「老師,起來了,老師。」
「唔……」
肩膀被人按住輕輕搖晃著,耳邊傳來的是成年男人的嗓音,一聲聲叫著「老師」。江彥雲一度以為自己還在作夢。
反復睜眼閉眼了好幾次,他才慢慢醒了過來。
「快起來,晚飯弄好了。」見他終於睜眼,林其嶽轉身跑進廚房。
「……晚……」什麼?晚飯?
空氣裏漂散著甜甜的香味。
「現在七點二十分,你睡了快兩個小時,還沒睡飽嗎?」
「我睡了那麼久啊……」原先睡眠不足的疲倦感已消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因為睡姿不良而引起的輕微腰酸。
江彥雲坐在沙發上發愣;剛才還蓋在身上的薄被子緩緩滑落到腰間。他的記憶在上車後五分鐘即告中斷,由車上移動到沙發上的過程也完全沒有印象。
看來真的是太累了。
茶几上已經擺好兩副碗筷,碗裏也盛好了白飯。林其嶽從廚房裏端出一個湯鍋,笑道:「我煮了雞肉咖哩。」
「謝謝,辛苦了,沒想到你會自己煮東西──這是什麼鬼!」
江彥雲探頭往鍋裏一看,毫無掩飾地叫出聲音來。
咖哩很香,氣味偏甜,用的應該是日式的咖哩塊。洋蔥、馬鈴薯、胡蘿蔔、青椒、雞腿肉,該有的材料都不小氣,量很多而且切得很大塊──超值地大塊。
洋蔥像切開的柳丁一樣數得出共有六瓣;馬鈴薯應該放了兩顆,因為江彥雲光靠目測就有把握能把那七塊滾刀塊拼回完整的樣子;蘿蔔和青椒的尺寸當然也不遑多讓;至於雞腿則是毫無修飾地整支入鍋──
「這是給巨人吃的嗎?你會不會切得太豪邁了?雞腿好歹也斬個兩刀吧?」
「雞腿很滑啊。唉,你也知道我手很笨,能少切幾刀就少切幾刀,不然很危險。」
「是知道你手笨,但沒想到笨成這種地步……這能吃吧?唔,看起來可以……」江彥雲一邊叼念,一邊拿起湯匙伸進鍋中,把咖哩舀出來淋在白飯上。「唉唷,滾下來了。」
林其岳有點開心地看著他試圖接住從堆得尖尖的白飯上滾落的馬鈴薯的樣子。
吃飽之後,林其嶽坐在電腦桌前不知在忙些什麼。癱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電視,江彥雲又想睡了,拉長身子打了個呵欠。
林其嶽回過頭,盯著他的臉:「真的這麼累?明天真的不蹺班?」
他回以一記冷眼。「我說過了不會蹺班。」
「那好吧。」林其嶽識相地轉移話題。「要不要先洗澡?洗完就可以睡了。」
「等一下吧,剛吃飽不想動啦……」江彥雲慢吞吞地蹺起二郎腿。
「你好懶散。」
「少囉嗦,至少我不會動不動就想蹺班。」
此時,電視裏傳出汽車廣告的配樂。水晶音樂叮叮咚咚的獨特音質讓江彥雲陡然想起了某件事。
「其嶽。」他一邊出聲叫喚,一邊拉過自己的包包向內翻找。「那張CD,我找到了。」
「嗯,什麼?」林其岳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對方把CD遞到他面前才恍然大悟。「你不是說弄丟了嗎?」
江彥雲第一次在真人臉上看到所謂的「眼睛一亮」。
林其嶽驚喜的笑容很真心,比他任何表情都好看。江彥雲莫名其妙地有點不自在。
「我上禮拜有回家一趟,想到就去找了一下。結果它跟一堆過期的面膜擠在倉庫深處,大概是我姊出嫁時封箱的,她借去就一直沒還我……壓了至少七八年吧,能找到我也覺得很神奇。」
「快來回味呀呀呀。」
林其嶽立刻離開電腦前,拿著CD踏進和室。江彥雲跟在他身後。
熟悉的音樂聲一起,那個夏天就彷佛又回來了一樣。兩個人很自然地東倒一個西歪一個,用隨處亂伸的手腳任意佔據和室地板。
「好擠。」江彥雲挪動左腳。
「以前那間比較寬。再說我們也長大了。」
「只有你長大吧。我那時就差不多這樣了。」
「對喔,你那時十八歲了……」林其嶽停頓了幾秒,低聲道:「十八歲……好小耶。」
江彥雲閉著眼睛回道:「本來就還小啊,不過已經不會再長高了,唉。」
林其嶽沒有再接話。
仲夏夜之夢的旋律從音箱裏流瀉而出,進行到副歌時,江彥雲忽然問道:「這首歌在唱什麼?」
「唔……」林其嶽回想了一下。「歌詞好像是……」
「什麼?」
林其嶽微微皺著眉頭,一邊回想歌詞一邊把它譯成中文。「『給我Tequila般的吻,連骨頭都像要融化……』Tequila是什麼?酒?」
「龍舌蘭酒的樣子。」
「很烈嗎?」
「應該吧。」所以這是首很熱情的歌。
「『在閃耀的回憶消失那一刻前,你的身影只有我獨佔』。」林其嶽繼續有一句沒一句的翻譯著記憶中的歌詞。「『最後再緊緊地抱住我,直到無法呼吸為止……再見了,我會一直愛著你,世上唯一的你』……中間記不得了……要上網查嗎?」
「不用了,你翻譯得好肉麻。」
「喂!歌詞本來就是這樣!」林其嶽大聲抗議。
江彥雲撐起身,趴在音響前面研究播放功能。「曲調那麼熱情,結果居然是分離的歌。」
「分離也可以很熱情啊。」林其嶽躺在原地用餘光瞟他。「你在找什麼?」
「再聽一次。」
「按鍵藏在面板下方,要用摸的──我來按啦,嘿咻……」
林其嶽像只浮水的水獺一樣用背部在地板上挪移,努力伸長手臂去音響下方摸按鍵。
江彥雲正要嘲笑他「你也太懶了」,卻突然被某樣東西勾去了視線。
整個身體拉得長長的,加上在地上滾來滾去,林其嶽的T恤下擺微微向上掀開,露出一截白皙的肚皮。
「靠!這是什麼!肚臍環?能摸嗎?」
江彥雲大呼小叫,嘴裏還在問,手就不客氣地伸過去了。
林其嶽一下子僵住。
「你怎麼會去穿這種東西?」直徑不到一公分的銀質臍環穿過肚臍的皮肉掛在那裏,不知為何有種很情色的感覺。江彥雲吞了吞口水。「好噁心……」
嘴裏說噁心,但他的手指卻像在逗弄什麼可愛的小動物似地,一下一下輕輕撥動那個小小的銀環。
「你總是一邊問能不能摸一邊就自動摸上來。」林其嶽苦笑。
「怎麼不穿在耳朵上?穿在這裏好悶騷,而且又沒人會看到。」就算指尖傳來千真萬確的金屬觸感,江彥雲還無法想像林其嶽身上會有這種東西。
「你不就看到了。」
「所以才說悶騷……」江彥雲忽然笑了起來。「我記得你以前不敢洗肚臍,我還拿棉花棒幫你清。」
「對啊,造成我巨大的心理創傷。」
「哪有什麼心理創傷──」說到這裏,江彥雲忽然閉起嘴巴,飛快收回了手指。
(十八)
林其嶽拉好T恤坐了起來,臉上露出詭笑:「想起來了?性騷擾家庭教師。」
「少囉嗦,明明是你自己太敏感……」
回嘴的速度總是比腦袋動得快,「敏感」二字一出,江彥雲才真的敏感了起來。
記憶被喚起的速度很驚人。江彥雲立刻回想起那次幫林其岳清肚臍時,他害怕到有點可笑的表情;也想起清理完畢之後他紅著臉縮成一團的樣子;當然更想起了自己在廁所門外聽見的那一聲極細極細的呻吟。
他還順便想起了之後的幾個夜裏那些不好意思啟齒的夢境。
見江彥雲突然噤聲,林其嶽也不說話,眨了幾下眼睛,一臉無辜地看著他──看得他莫名其妙開始臉紅耳熱。
其實……其實沒有忘記。就算忘記了,也一下子就能想起來。江彥雲一直很明白,那年夏天的那兩個月裏,他的心思是如何偏執地繞著對方打轉。
笑的樣子、哭的樣子、高興的樣子、寂寞的樣子、賭氣的樣子、委屈的樣子……如今都像翻書似地一頁頁重現。江彥雲這才驚覺當年那個有點彆扭的小鬼在自己心中有多重要。
「其嶽……」
「什麼事?」林其嶽微微一笑。
可是現在在眼前的是一個成年人。長得又高大又帥氣,笑容放肆得很合宜;有車子也有工作,收入應該很不錯;不但酒會喝,連咖哩都會煮了。
江彥雲忽然急迫地想知道他是怎麼變成現在這樣子的。
「其嶽。」
「什麼事啦。」
「你還記得吳以蓉嗎?」江彥雲到大學畢業前都還常常在自家附近跟吳以蓉偶遇,零星從她那裏得知一些林其嶽的消息。「她跟我說過,你後來搬到……」
「那是誰?」
「吳以蓉啊!你國中同學不是嗎?你搬走之後還跟她通過信……」林其嶽的反應讓江彥雲嚇了一跳。
「通信?沒有吧?我不記得了。」
「……」江彥雲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不行,想不起來,放棄。」林其嶽陪起笑臉。「這個人很重要嗎?」
「也──也沒什麼重要的。」
「那就不傷腦筋囉!」林其嶽慢吞吞地站起身,伸了個長長的懶腰。「該准備睡覺了,明天還要上工。我先去洗澡,你在我後面剛好不必等水熱。」
江彥雲也只能點頭,悶悶地看著他走出和室。
音樂不知何時播完了。樂聲一停,浴室裏的水聲就顯得格外清楚。
江彥雲呆坐在和室裏,回想剛才林其嶽皺眉苦思的模樣──他看起來像是在努力思考,但卻顯得極為淡漠。
他不想談。一丁點都不想。
「唉。」
在重逢後,兩人相處得很愉快,江彥雲幾乎以為可以把斷了聯絡的理由拋諸腦後。但看來林其嶽並沒有忘記。
於是他又想起那幾封信。當時無法排遣的情緒,現在仍然無法排遣。
「所以說……這傢伙……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正當江彥雲抱頭煩惱的時候,原先持續不斷的水聲戛然停止。
「幫我拿一下香皂好嗎?剛好用完了。」
林其嶽的頭伴隨著蒸騰的霧氣從浴室門邊探了出來。
江彥雲連忙起身踏出和室。「好。放在哪里?」
「電視旁邊櫃子的抽屜裏……哈啾!」
打了個噴嚏後,林其嶽揉揉鼻子,再度縮回浴室;江彥雲依言走到電視旁邊。
「怎麼會有人把香皂放在電腦桌裏啊。」
拉開第一個抽屜,裏面放滿了備份光碟。拉開第二個抽屜,裏面全都是大大小小的轉蛋(含蛋殼)。
江彥雲笑了笑,拉開最後一個抽屜。
相較於前兩個抽屜,這個抽屜顯得空蕩蕩的。裏面只有四、五個信封,還有一迭藍色的千元大鈔。
年代久遠的信封每一個的邊緣都泛黃,郵戳上的日期是十一年前的夏天;千元大鈔正面印著微笑的蔣介石,這樣的舊鈔早已不在市面上流通。
舊信件和舊鈔票。
這些東西明明很普通,卻像蛇發女妖的頭顱般讓江彥雲剎那間化成石像,無法動彈。
怎麼會……這個樣子……
看著信封上那些熟悉的字跡,他微微發起抖,聯手都不敢伸。
「老師,你找到沒……」
江彥雲抬起頭,惶然地望向聲音來處,卻正好對上林其嶽眼神變化的瞬間。
由溫和變為冷漠,由親昵變為疏離,由柔軟變為僵硬--的那一瞬間。
「我……找不到……」
「不是那裏啦,我剛剛是說『櫃子』不是說『桌子』吧。」林其嶽笑道:「快點,我沖水沖到快脫皮了。」
「好……」
江彥雲立刻關上抽屜,從電視另一側的直立櫃裏找出香皂,交到林其嶽手裏。
「謝啦。」
林其嶽接過香皂,帶著笑閃回了浴室。江彥雲腦裏一片空白,只注意到對方的發梢上不斷有水珠向下滴落。
兩個人各自懷著心事,除了瑣碎的「你要穿什麼睡覺」、「我習慣睡靠牆那一邊」、「鬧鐘要調幾點」之外,這一夜再也沒有任何對話。
熄燈之後,平躺在林其岳身邊,江彥雲閉著眼睛等了很久很久才得以入眠。
八點上班。鬧鐘在七點二十分發出巨響。
睡眼惺忪的江彥雲伸手橫過林其嶽身上,摸了半天才找到鬧鐘按掉。
從窗簾外透進的光線灰濛濛的,今天似乎不是好天氣。
鐵青著臉坐起身,最先意識到的生理感受是擂鼓般的頭痛。
非常非常痛。除了睡眠不足外,昨晚不斷被詭異的夢境驚醒,更讓江彥雲疲憊不堪。
他一會兒夢到成年的自己拿著藥膏為十五歲的林其嶽傷痕累累的背部上藥;一會兒又夢到現在的林其嶽把十八歲的自己掄到牆上,大罵「你為什麼要挖我的肚臍」。
但在每次驚醒前,折磨著江彥雲的總是同一個畫面--零星反復、不成夢境,卻又異常清晰的畫面--十五歲的林其嶽抱著膝蓋,縮在那個陽光普照的和室角落,抽動著肩膀,無聲地哭泣。
(十九)
低頭看著林其嶽仍然熟睡的側臉,江彥雲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
他很想找個點來懊恨懺悔一下,但想了半天,還是找不到那個點。
如果一切都重來,他仍然會做同樣的事──仍然會在發現林其嶽受到家暴時,
想盡辦法把他拉離那個危險的父親身邊。
所以會被怨恨也是無法改變的宿命。
搞不好打工的事根本不是為了圓夢。「也許只是故意要整我……哈哈哈。」
「你在笑什麼?」
「呃啊?」眼前的睡臉突然蘇醒。見對方睜著一雙疑惑的眼睛,江彥雲連忙胡亂搖手。「沒有沒有,我沒有在笑……」
「幾點了?」林其嶽一邊揉眼睛一邊坐起身,拿起床頭櫃上的鬧鐘。「七點三十五?你怎麼沒叫我?」
「我也才剛起來……」
「再不快點會遲到喔!」掀開涼被,林其嶽俐落地翻身下床,回頭對江彥雲笑道:「我還想買早餐去吃,快快快。」
他沒有在哭,他在笑。笑得一如往常,說話的口氣也很一般。
他昨天明明看見自己打開了那個抽屜,但他今天卻選擇裝作沒那回事。
江彥雲鬱悶到了極點。
「快點快點唷!」林其嶽輕快的聲音從浴室方向傳來。
於是──於是他和他之間的禁忌愈來愈多。
十一年前的事埋起來了。昨晚的事也埋了起來。但即使兩個人都刻意絕口不提,它們也依舊存在那裏,不曾消失過。
人和人之間怎麼能有那麼多不能提的事情?那年的記憶還刻在腦海裏,證據也都還留在那個抽屜裏。到底要怎麼毫無芥蒂地相處下去?
「你在想什麼啦……渾蛋……」
兩人一出門,天上就下起不大不小的雨來。
林其岳開車時似乎習慣聽愛樂。江彥雲癱在副駕駛座,頭痛依舊在持續。悠揚的樂聲和窗外的雨聲在他耳中交雜成一片沒有起伏的雜音,害他沒幾分鐘就開始兩眼發直。
「你怎麼了?臉好臭。」林其嶽發現他的異狀。
「沒有啊,沒事。」
「睡不好嗎?我睡相應該很OK吧?也不會打呼或說夢話吧?不是我自誇,跟我一起睡過覺的人沒一個抱怨過,每個人都說在我身邊好夢連連,一覺到天亮。」
說得一副閱人無數的驕傲樣。
「是啊你睡相很好,不會打呼也沒有說夢話。」
他就像平常一樣說笑,說出來的笑話也像平常一樣無聊。這反而讓江彥雲更形鬱悶,連假笑都扯不出一個。
討厭的話就直接說討厭,又何必這麼麻煩地拖著他演這出久別重逢的友情大戲?每個星期都跟討厭的人耗在一起不嫌煩嗎?
「我昨天中午看到阿翔在休息室練舞耶。」
「喔。」
「他在做一個背朝下的動作時摔倒了,我笑出聲音被他發現,結果他用一瓶鮮奶賄賂我,叫我不要說出去。」
「這樣啊。」
「你沒看他昨天下午都不敢罵我,我一靠近你他就開始緊張,很好笑。」
「是喔。」
「……這位先生,你態度很差喔!」
「沒那回事,你想太多了。」
江彥雲還是懶懶地隨便答腔,連眼皮都沒抬。
林其嶽的臉色終於沉了下來。
結果兩人直到抵達加油站為止,都沒有再說半句話。
打完卡換上制服,林其岳和江彥雲一個東邊一個西邊,左右離得老遠,站在中央加油島的領班阿翔頓時感到自己身處兩軍中線,氣氛緊繃得不得了。
怎麼回事?他們不是一起混的嗎?昨天下班前看起來也還好好的啊?
最糟的是他們一個站在機車加油島,一個站在柴油車加油島──假日早上這兩邊幾乎沒什麼生意,結果所有車子都往自己這裏開過來了。
「以私害公太可惡……」最可惡的是他這個資深領班居然沒有膽子去跟那兩尊面如嚴霜的大魔神講話。
年齡差距造成的代溝大部分時間可以用專業的態度克服,但他畢竟是個凡人啊!
倒是林其嶽自己跑了過來,滿臉笑容地往阿翔肩上一勾。
「你這邊好多車,我幫你打發票吧。」
「謝、謝謝……」
只要不碰到加油槍,林其嶽的破壞力還不算太大。聽見他敲打收銀機的聲音,阿翔總算松了口氣。
堵在中央加油島上的車陣慢慢散去了。
「阿翔,你昨天在休息室做的那個動作……」
「什什什什麼?怎樣?」想起昨天一屁股摔在地上的糗態,阿翔的耳朵馬上熱了起來。「那個很基本啦,不過我才剛開始學……」
林其嶽朝他笑了笑,微微屈膝,身體向後仰,右手抵住地面。
「是不是……這樣?」他一邊問,一邊向上踢起雙腳,整個身體朝右翻轉,順勢改以左手支撐,雙腳接著輕輕落地。
「對對對!」阿翔雙眼發亮。「你學過?你會跳?教我教我!我翻不過去!」
「我沒學過啦,不過這不是很簡單嗎?我昨天上網看了一下影片……」
江彥雲站在機車加油島上,一臉陰沉地從遠處盯著有說有笑的「那」兩位同事。
在看對方不順眼的情況下,林其嶽臉上的笑容和輕鬆展現舞蹈動作的樣子都讓江彥雲愈瞧愈不爽;而阿翔臉頰紅紅眼睛亮亮拉著林其嶽蹭來蹭去的畫面更是讓他暴躁度倍增。
「九五加滿。」
當阿翔把手伸進林其嶽袖子裏捏他的上臂肌肉時,江彥雲幾乎聽見額角傳來青筋斷裂的聲音。
「九五加滿,謝謝!」
有什麼了不起自以為很帥呸呸呸。
「九五!加滿!喂!」
在林其嶽的指點下,阿翔安全地完成那個舞蹈動作。雖然在換手和著地時都顯得有點慌亂,但至少沒有摔倒。
「您好,請問加什麼油?」江彥雲回過神來看見有客人,連忙拿起油槍。
「……」
從天而降的大雨沒有絲毫休歇的趨勢。悶悶地吸著逸散而出的刺鼻汽油味,江彥雲這才發現自己不但討厭夏天也討厭雨天。
試了幾次之後確認自己真的學會了,阿翔開心地朝林其嶽鞠躬,跑進休息室拿了罐可樂出來,畢恭畢敬地雙手呈上。
林其嶽接過可樂,又對阿翔笑了一下;接著朝江彥雲這邊走來。
不過是賺了罐可樂就一副志得意滿,無聊!幼稚!江彥雲咬牙切齒,努力別開臉,把視線鎖定在客人身上。
「一共是九十元,請問需要統編嗎?」
「不用。」
「不用統編對吧?我幫你打發票!」
林其嶽踏著輕快的腳步走過江彥雲身邊,聲音聽起來比早上剛到時開朗多了。
看著林其嶽伸腿跨過還沒歸回原位的加油管,江彥雲突然鬼迷心竅,高高舉起了手上的油槍,拉直油管──
碰。
林其岳向前跌了個狗吃屎,拿在手上的可樂叩咯叩咯地滾到圍牆邊。
「江彥雲……」林其嶽撐起上半身,惡狠狠地回頭怒瞪。
才剛要萌芽的愧疚和無措在這一瞪之下瞬間煙消雲散。江彥雲心裏大感快意,好整以暇地把油槍給掛好,俯視著一身狼狽的林其嶽,露出燦爛的微笑。
「怎──樣?」
兩人一聲不響地互瞪了幾秒,直接扭打成一團。
(二十)
「你們在幹嘛──!」
阿翔大驚失色地沖了過來,一邊為客人結帳,一邊緊張地頻頻大喊「不要打了」「搞什麼啦」「快起來」;但當那個倒楣的機車騎士收下零錢和發票驅車離開後,阿翔的叫喊聲也停了下來。
因為他發現這兩個看似打得很激烈的成年男人根本只是互相扭著衣領在地上滾來滾去、試圖把對方壓在自己身下而已。
於是阿翔抓了抓頭,走回中間的加油島繼續站崗。
經過數分鐘的糾纏和死鬥,江彥雲暫時取得上風。他把林其嶽壓在身下,氣喘吁吁地盯著他的臉。
林其嶽陰森森地回望。
贏……贏了……幹……一定要給他一點教訓,把話給說清楚……
想到這裏,江彥雲忽然有點走神。
什麼東西贏了?要給他什麼教訓?要說清楚什麼事情?
林其嶽額頭上那個包腫得有點大,是剛剛被自己跘倒時撞出來的。印著加油站商標的T恤被扯得皺巴巴的,頭上臉上也弄得到處髒兮兮。
江彥雲像做夢似地伸出手,先是摸了摸林其嶽腫起的額角,接著向下捧住他臉頰,輕輕擦去沾染在上面的灰塵。
林其嶽在被碰觸的瞬間掙扎了一下,但隨即受到更強大的壓制。
「林其嶽。」
「哼,幹嘛。」
「你知不知道?那一年,我為了你的事很煩惱,後來大學聯考沒考好,因此
放棄了當員警的夢想。」
「……所以你是在怪我囉。」
「我沒有怪你啊。」
擦完左臉換右臉,江彥雲絲毫沒有意識到這樣溫存的動作套在剛發生肢體沖突的兩個成年男人之間有多麼不合時宜。
「那你說這種話是什麼意思?」林其嶽皺起眉,仍然一臉倔強。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也為你犧牲了一部分人生。你不要那麼恨我。」
林其岳聞言一愣。「……我沒有恨你。」
「你有。」
「我沒有。」
「我說有就有!」
「我說沒有就沒有……唉唷!」臉頰被捏了一下,林其嶽痛得吼出聲來:「我沒事幹嘛要恨你?」
「不然你寫那些信做什麼?」江彥雲跟著吼了出來:「寫給吳以蓉的就是好幾頁信紙,寫給我的都是便條紙!」
「我才沒有用便條紙!」
「不,重點不在那裏……」深呼吸深呼吸。「總之你就是怨恨我。我害你必須跟你爸分開。」
「……」聽見這些話,林其嶽又愣住了。
「否則你為什麼要寫那些信給我?每一封都在說你爸有多好──」
「你還敢說那些信?」被壓在地上好一會兒的林其嶽突然奮起,一把拽住江彥雲的衣領,把他從自己身上掀下來。上下情勢頓時逆轉。「你明明有收到我的信,為什麼後來都不回?」
「你……你寫那種內容我是要怎麼回?」江彥雲被壓得險些窒息,破口罵道:「每封信都爸爸來爸爸去的,寫給我幹嘛?怎麼不寫給你爸爸?」
「能寫給他我早就寫了!」
江彥雲感到呼吸困難。而且不是因為被壓住的關係。
林其嶽撇開了臉,壓在對方胸前的拳頭微微發抖。「那些事我也只能跟你說,因為你什麼都知道啊……你就讓我說一下不行嗎?不回信就算了……還……還寄錢給我……寄錢給我做什麼……想用錢打發我嗎?嫌煩的話也只要一句話啊!居然寄錢來……」
「那些錢是當你的伴讀的薪水。」
「我知道。」林其嶽的表情委屈到令人心疼的地步。
無法把視線從對方臉上移開,江彥雲一直處於缺氧的狀態。他用乾巴巴的聲音說道:「我那時只是想,你弄到後來連北聯都沒辦法參加,我實在沒資格拿你爸給的薪水……」
「……」
林其嶽緊抿著嘴唇不答腔,臉上表情愈來愈抗拒──那是彆扭的表現,江彥雲很熟悉。十一年前的那個夏天,這樣的表情他看過好幾次。
「然後又想,你也許用得到那筆錢,不管用來做什麼都可以。」
「……」
「畢竟那是你爸為了你花的錢……我覺得應該要還給你。」
聽到這裏,林其嶽終於開口了。從那張金口裏吐出的話果然一如想像中彆扭。「根本用不到,我一毛也沒花。給你了就是你的,還我做什麼,雞婆。」
「我知道你一毛也沒花。」江彥雲苦笑。昨天在抽屜裏看到的那迭鈔票跟他當年放進牛皮信封裏時一樣厚,連束鈔票的橡皮筋都是同一條。
「如果真的是這樣,為什麼只寄錢來?好歹附個信件說明一下。」
「我想……我可能……可能也有那種念頭吧。想說把錢還給你,就可以一刀兩斷,不必再對你有罪惡感。」
「何必對我有罪惡感。」林其嶽低著頭垂著眼。「我從來沒有認為你哪里做錯過。」
江彥雲這下真的無法呼吸了。
「其嶽……」
「我那時雖然常常被打,可是我覺得自己可以原諒我爸,畢竟他是因為我媽拋下他才變這樣的;而且只要不喝酒,他就不會動粗……可是直到跟他分開了,我才發現那種原諒是假的。」
「……假的……?」
「那個時候,我每天都很晚睡,很怕聽見汽車接近家門口的聲音,也很怕他晚上來敲我的房門。我老是想著他的好處,想說原諒他吧他也很可憐,其實只是自我安慰而已──因為不原諒他的話,我會過得更痛苦。」
看著啞口無言的江彥雲,林其嶽緩緩鬆開了抓住他衣領的手,唇角慢慢翹起。「搬去跟媽媽住之後,我晚上有時還是睡不著,也偶爾會被敲門聲嚇到,但是比之前好多了。而且當我回想我爸以前對我有多好時,再也不是一邊擦藥一邊想……到這時,我才真的能原諒他……所以我其實很感謝你。」
所以他才會寫那些信。所以那些信才會寫給自己。
面對那張沒有笑意的笑臉,江彥雲強烈地希望時間能夠倒轉,回到十一年前。
那個時候,十五歲的林其嶽雖然彆扭,但遇到傷心事時應該能坦率地掉下眼淚;而十八歲的自己雖然只會逞強,至少也還有勇氣一把將對方扯進懷裏,摸著他的頭抱著他的肩膀,要他想哭就大聲哭出來。
如果真的能回到十一年前,他也絕不會再因那些信件而受傷,甚至動起一刀兩斷的念頭。
「對不起。」江彥雲開口道歉。「是我誤會你了,對不起。」
「哼……」林其嶽伸手抹了抹臉,表情立刻變回平常的樣子,剛才那些脆弱的情緒居然真的像被抹掉般瞬間消失。「知道錯就好。」
「真的很對不起……」
「那……你們可以站起來了嗎?這樣很難看。」阿翔提著水桶站在旁邊,一副準備隨時朝他們潑水的架勢。
兩人連忙分開,有點不好意思地背對背站著,拍去身上的灰塵。
「話說回來,你為什麼要害我跌倒?撞到頭很痛。」
「……我心裏有鬼啊。昨天看到那些信和鈔票就已經夠鬱悶了,見你跟阿翔在那邊嘻皮笑臉就更火大。」
「你很幼稚耶。」
「你也沒好到哪去。」
「總之你承認是你的錯了,要怎麼補償我?」
「你這樣整我,早就可以扯平了好不好。加油站打工很累的。」
「我沒有要整你……我也覺得很累啊。」
「那為什麼還要拉著我去打工?」
「我想跟你一起打工。我們約好的。」
「你少來。想整我就老實說,我寬宏大量,不會報復的。」
這天的雨從早到晚下個不停。
「……能再見到你,我真的很高興。」
回家路上,雨刷的影子在林其嶽臉上左右晃動。但坐在他右邊的江彥雲還是清楚地看見他在說出這句話時,頰邊那片微微泛起的紅。
好漂亮啊。
(廿一)
那天晚上,江彥雲還是住在林其岳家。
兩人講了一整晚的話,快到天亮才真正睡著;隔天一早又得痛苦地起床,回到加油站去找江彥雲前天停在那裏的摩托車,再各自去上班。
很疲倦,可是很愉快。
兩人並肩擠在一張床上,交換了十一年份的情報。
江彥雲這才知道林其岳只跟母親和繼父一家人同住到高中畢業,大學就自己搬出來了。
「我繼父生的那兩個都是女生,我搬過去住,連我媽都緊張兮兮,生怕我會對她們怎樣……總之氣氛超怪。」
「那怎麼不早點搬出來?高中沒有宿舍嗎?」
「我繼父反對啊,大概是怕我媽以為他容不下我吧。嘖,那三年真不是人過的,我每天都七早八早出門、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再怎麼努力塑造書呆子形象都沒用,她們照樣見了我像見到鬼。早知道乾脆宣稱我是同性戀。」
「啊哈哈哈,這樣你媽會更煩惱吧。」
「也是啦……吶,江彥雲,女生很可怕的。」打完架之後,他就改口不再叫老師了。「她嫁了誰,就把誰的小孩當自己的小孩,是不是她生的完全不重要……」
「喂。」江彥雲截斷他的抱怨。「那叫『視如己出』,是美德。」
林其嶽發出低低的笑聲。「對啦對啦,我媽她超優秀的,跟我繼父吵架時,那兩個女生都會幫她呢。」
那兩個女生。
江彥雲在黑暗中睜著眼,想像對方此刻的表情。即使沒有血緣,再怎麼樣也當了十一年的家人──但林其嶽卻稱自己的姊妹為「那兩個女生」。
因此他決定改變話題。
「你那個肚臍環什麼時候穿的?」
「唔……升高二的暑假。」
「誰拐你去穿的?『書呆子』不會做這種事吧?」
「我自己去的──當然,去之前有先向班上女生打聽過。」
「為什麼?」江彥雲好奇心大盛,翻身側躺,又想伸手去玩他的肚臍環。
林其嶽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意圖,立刻用雙手蓋住肚子,不讓他得逞。「就突然發神經啊。年輕人總會在某些時候做出一些活像被鬼附身的舉動。」
偷襲了幾次都被拒於門外,江彥雲認命地收手,歎道:「也是啦──比如說把女朋友的名字刺在身上什麼的。」
「你有刺?刺在哪?」林其嶽猛然坐起,整個人撲過來拉扯江彥雲身上的衣服。「在哪?手上?胸口?腰?還是屁股上?」
江彥雲一腳把他踢了回去。「不是我啦!誰會刺在屁股上啊?」
林其嶽抱著肚子摔回自己位置,裝模作樣地哀叫老半天,惹得江彥雲止不住笑。
「白癡,根本沒踢中好不好。」
「真的踢中就慘了,我肚子上有個環耶。」
「踢到的話會很痛嗎?」
「當然。穿環的時候很痛快,我去穿了才知道為什麼有人會穿上癮……不過也是真的去穿了才知道那東西有多麻煩。」
「怎麼說?」
「很難保養啊!一扯到就發炎,還要常常清理。」
江彥雲發出怪笑。「那不是正好。養成你清肚臍的習慣,免得它又變成罪惡的溫床。」
「溫床咧……」
「喂,林其嶽。」
「嗯?」
「剛剛提到女朋友,我才想到……我跟她分手已經滿一個月了呢。」
「唔啊。」林其嶽含糊地應聲。
「很奇怪,分手時明明很難過的,現在想起來卻好像別人的事。我跟她交往也不算短……一定是你害的吧。」
「喂喂喂,什麼東西是我害的。」
「你拖我去打工,每天都累得要死,害我沒時間也沒心情療傷。」
「然後傷口就自己好了,還不感謝我。」林其嶽接話接得很快。
江彥雲又笑了。「對啊,感謝你。」
「不過加油站打工真的好累啊……」林其嶽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我們明天去騎車時順便辭職吧。」
「你這人真是有夠任性。」
比起十五歲時教養良好的那個彆扭少年,現在的林其嶽似乎多了幾分玩世不恭。他輕輕地回了一句話,帶著笑的聲音輕柔卻又無心。
「反正暑假已經結束了嘛。」
時序慢慢入冬,江彥雲和林其嶽維持著一個月兩、三次的見面頻率,有時候約在外面吃東西,有時候約在彼此的住處看電視聊天,但最後總是會一起過夜。
出社會後,江彥雲不曾與朋友如此親密相處過,這讓他一度有種奇妙的感覺──感覺自己跟林其嶽這個人好像從來沒有分開過。
事實上,二十六歲的林其嶽跟十五歲的林其嶽也確實保留著許多相似之處。
比如說低頭時後頸的線條。比如說閉眼時睫毛在下眼瞼形成的陰影。
比如說講話講到一半突然忘了接下來要講什麼的樣子。
比如說不管做什麼事都只有三分鐘熱度的壞習慣。
「你最近怎麼沒在泡茶了?」江彥雲臉朝著客廳趴在和室地板上,手裏把玩著紫砂茶壺的壺蓋,發現和室矮櫃裏那些林其嶽在這兩個月間收集來的壺具好像變少了。
「突然就膩了,覺得很麻煩……那些茶壺你如果有想要的就拿去沒關係。」林其嶽坐在沙發上,轉頭看了他一眼。「你不會想要那個蓋子吧?它只剩蓋子了。」
「我不會泡茶,拿了也沒用。」江彥雲搖頭,把那個孤伶伶的壺蓋放回櫃子裏。
那個壺蓋原先搭配的紫砂壺非常漂亮,林其嶽對它一見鍾情;可惜才剛買回家就不小心摔破了,只留下那個茶壺蓋供他日日憑弔。
江彥雲還記得林其嶽把茶壺碎片打包丟棄時那副模樣有多心疼多懊惱,結果才不過一個月時間,他就又對泡茶和茶壺失去興趣了。
對,是「又」。
矮櫃上的茶壺茶具、書櫃一角的攝影書、抽屜裏的轉蛋、牆上的拼圖……都是林其嶽心血來潮又退潮後留下的痕跡。
他總是會有新的興趣,但又總是很快就拋棄它們。
甚至連對人都是這樣。
兩個月前,林其嶽突然愛上了跟他一起做促銷企劃的女同事,積極認真地對她示好,並且成功地追求到她──然後在企劃結束後沒幾天就被對方甩掉。
「她說我是在利用她。」被甩的那天,林其嶽苦著臉轉述新任前女友的臨別贈言。
江彥雲不知該怎麼接腔。
(廿二)
「她說我是在利用她。」被甩的那天,林其嶽苦著臉轉述新任前女友的臨別贈言。
江彥雲不知該怎麼接腔。
他那段短命的婚姻說不定也是三分鐘熱度下的產物。
他對某事退燒並不需要另一件事來轉移注意力,對人想必也一樣。不會有什麼第三者,冷了就是冷了,毫無道理。
該怎麼說呢……只能慶倖那兩位──前妻和前女友──都是聰明的女性,都在林其岳完全冷卻前先下手甩掉他。因為留在他身邊絕對只會愈來愈傷心。
還好這傢伙迷上的多半是「某事」,迷上「某人」的狀況並不多。否則他早就不知道在哪里被哪個女人給砍死了吧。
造孽啊。江彥雲歎了口氣。
「你歎什麼氣?」林其嶽轉頭問道,暫時放下了手中的設計雜誌。
「我說你啊……」江彥雲瞇起眼睛看著他。「有沒有什麼長久的、能維持一
輩子的興趣?」
林其嶽側著頭,沒有正面回答問題。「問這幹嘛?」
「你迷上新東西跟拋棄舊東西的速度都太快了。」
「有什麼不好嗎?至少我迷的時候很認真,不是隨便摸摸。」
的確,他每次迷上什麼東西都是全心投入──但也因此更加令人無法理解他總是忽然冷卻的態度。「是很認真沒錯,但是時間太短……總覺得不太好。」
林其嶽再次拿起雜誌,笑道:「怎麼會不好,及早抽身才不會陷入玩物喪志的深淵吶。」
「對人也是這樣就很糟糕。」江彥雲乾脆挑明瞭講。
「啊?有嗎?」林其嶽眼神往上飄,好像在回想些什麼。「可是被甩的都是我啊……」
「剛好而已。」江彥雲搞不懂他是在裝傻還是真的沒自覺。「換個說法好了,你被甩了會很傷心嗎?」
「當然會傷心。」
「傷心多久?」
「有時候一下下,有時候很久很久。」答得一臉無辜。
「……算了。」還是搞不懂。江彥雲又歎了口氣。「我只是在為你的將來煩惱。」
「你都不煩惱了我有什麼好煩惱的,你還比我大三歲。」林其嶽笑得有點挑釁。「雖然外表保養得宜,但也即將邁入三十大關了喔。」
「是啊,是該煩惱了。」江彥雲難得地沒有反駁。「我本來計畫三十歲要結婚的,沒想到會跟她分手……」
「你交女朋友就為了要結婚啊?」林其嶽一臉不以為然。
「那是目標,不是理由。」
「唔……」林其嶽抿了抿唇,忽然改變話題。「對了,我前妻昨天打電話給我。」
江彥雲聞言一悚。林其嶽嘴裏說出的「前妻」這兩字不管聽幾次都令他渾身不自在。
「前妻?你們還有聯絡?」
「完全沒有,兩年來連通電話都沒打過,所以我嚇了一大跳。」林其嶽不知為何笑得有點開心。
「那她找你有什麼事?」
「她說有個很不錯的業餘劇團,問我要不要去面試。如果我有意願的話,她會借我一些他們先前公演的影片,也會幫我向團長引薦。」
「那你想參加嗎?」
「你覺得呢?」
江彥雲笑道:「我覺得很好啊,有興趣的話就去試試看吧!」
「是嗎……那就試試看,跟她見個面。我也好久沒上臺了。」
林其嶽笑得有點忐忑,但明顯透露出按捺不住的興奮。
本來以為這傢伙不會有什麼持久的志向或興趣,現在看來是想錯了。江彥雲莫名其妙有種放下心中大石的感覺。
「不過……你前妻說可以引薦,表示她也是那個劇團的成員吧?你跟她共事不會覺得尷尬嗎?」
「怎麼會。那女人工作起來就像鬼一樣沒血沒淚的,真那麼感情用事就不會想到要找我了。」
「我不是說她,我是說你。」他剛剛說過,有時候被甩會傷心很久。
「我啊?我不會。」
林其嶽笑得一派海闊天空。
看樣子是真的不會。江彥雲瞇起眼睛看著他,心裏又偷偷不屑了起來。
方晴右手托著腮幫,明豔的臉龐寫滿了不悅。
「你還真的來了。」
林其嶽不以為意,在她對面落座。「不是妳邀我來的嗎?」
她皺起眉頭。「我以為你多少會掙扎一下……我可是掙扎了好幾天才決定打電話給你。要不是真的想不到什麼好人選……嘖。嘖嘖。」
「太沒禮貌了妳。」
「你應該稱讚我不念舊惡。」她轉身從包包裏拿出幾張光碟片。「這是我們前幾次公演的影片。」
「謝謝。」林其嶽伸手收下。
「我們的固定成員目前只有四人,不過因為團長人脈不錯,要借演員很容易;排練時間間是每星期三晚上,還有星期六、日的下午──不常有戲排啦,就算有戲也不一定都會全員到齊……」說到這裏,方晴似乎感到非常可恥,唇角微微扭曲。「總之還滿有彈性的。」
「原來如此,這樣對社會人士來說比較不會有負擔吧。我覺得很好啊!」
「那就好,影片你慢慢看,下禮拜再聯絡。我先走了。」
林其嶽挑眉。「我才剛來妳就要走?」
「該講的都講完啦。」她站起身,腳上穿的是林其嶽從沒見她穿過的亮色高跟鞋。
「那怎麼不直接用電話解決?」林其嶽翻看著手上的光碟片──都是裝在棉套裏的備份片,也沒什麼好看。「其實光是妳打電話給我,我就一定會加入,也不必拿什麼片子回去看。」
方晴站在椅子邊,推了推眼鏡,喃喃念道:「說得還真好聽……」
「真的要走啦?」林其嶽翻開桌上的菜單。「我咖啡都還沒點耶。」
「你自己慢慢喝吧。我只是想先看看你而已──我必須在叫你來面試之前確認我再見到你時可以維持情緒平穩。」
「結果呢?」
「很好啊,你幾乎沒什麼變,一如我想像的那樣沒心沒肺。」
「妳這樣說我會受傷的。」林其嶽微笑著朝服務生招手。「妳倒是變了很多,戴眼鏡了呢。」
「你才不會受傷。不管我怎麼講你都笑笑的──」她咬了咬下唇。那是她覺得不甘心時的小動作。「我走啦!片子還是看一下吧,下周再打電話給你。」
踩著高跟鞋快步離開的背影顯得俐落而且幹練。林其嶽看著她離開,一邊輕聲向服務生點了杯焦糖拿鐵。
「怎麼可能不會受傷……」好惡劣的女人。
如果說中了當然會受傷。
林其嶽回想著簽離婚證書那天她對他說過的那句「你連下臺後都還在演戲」,又習慣性地笑了一下。
(廿三)
看了方晴給他的片子之後,林其嶽對面試一事認真了起來。
「這個人寫的戲很有趣,對吧?」
相較于興致勃勃的林其嶽,下午陪著他看了張DVD結果半途睡著、直到螢幕上出現演員跳下舞臺的大騷動才醒來的江彥雲也只能陪著笑說「你喜歡就好」。
他沒有看戲的習慣和欣賞的眼光。整出戲看下來,他只記得那個女演員演到一半突然神經斷線似地跳下舞臺直沖觀眾席、揪起前排某個觀眾的衣領、朝他揮拳恫嚇的樣子。
無線麥克風沒有關,她說的話也一字不漏地錄了進來:「薯條好吃嗎?再吃就給我滾出去。」
林其嶽看到這裏就笑了,說「那個是我前妻」。
她最討厭有人不遵守劇場禮儀。幾秒鐘後,他又補了這一句。
很美麗,很強悍,很果決。站在自己全心投入的場域中,彷佛什麼都不懼怕。看著畫面裏的女演員放開那個觀眾後渾若無事地走回舞臺繼續演出,江彥雲心想,難怪林其嶽會迷上她。
也難怪她會離開他。
江彥雲趴在和室門口,兩隻手臂懶懶地掛在架高的地板邊緣,垂下的指尖剛好觸及地面。
櫃子裏的茶具已經全部送光了,林其嶽說上了年紀的客人喜歡喝茶的還不少──曾經排滿茶壺的矮櫃裏只剩下那個紫砂壺蓋了。
本來擺在電腦桌抽屜裏的轉蛋也慢慢減少中;同樣被林其嶽拿去做公關。
「這人對過去還真是毫無留戀啊……」江彥雲看著那個壺蓋歎氣。
「嗯?你說什麼?」林其嶽蹲在DVD播放機前等著光碟退片。
「沒什麼沒什麼。」
關掉電視後,林其嶽在客廳裏團團亂轉。他把立燈挪到牆角,茶几和沙發各別移開,在客廳中央整理出一塊空地,不知道要做些什麼。
江彥雲暗暗佩服著那些甩掉林其嶽的女性。
要耗費多少淚水才能承認這個人對自己的愛情已經冷卻?又要花多少決心才能硬起心腸放棄那雙曾經熾烈追隨過自己的眼睛?
他是做不到的──
「其嶽。」江彥雲試著叫他。
「什麼事?」
「我想回家了,你明天要去面試應該要早點睡──」
「咦?不要啦!才六點半而已。你可以睡在這啊!」正在把地毯卷起的林其嶽抬頭笑道:「我明天下午才會去面試,睡到飽沒問題。」
「唉。」可是我很無聊。
江彥雲有時候會懷疑自己根本也是林其嶽三分鐘熱度下的犧牲者。加油站打工一個多月不算;打工結束後,這樣每個禮拜見面廝混,也已經過了三個多月。
要是按照林其嶽的「迷戀週期」來算,差不多早該膩了。
最近也真的沒什麼話聊。林其岳常常自顧自地做他的事,江彥雲也總是拿著書或開著電視、一個人躺在沙發上或是趴在和室地板上。有時候還會無聊到睡著。
「好啦!留下來吧,你回去了我會寂寞的。」
可是每當他說想回家時,林其嶽又會像這樣積極挽留他。
他骨子裏其實也怕寂寞。能有個地方待、有個人跟自己存在同一空間,即使什麼都不做,還是比獨自一人好得多。
江彥雲不知道這種焦躁的感覺從何而來。
林其嶽整理好場地之後,跑進房間裏拿了一把劍出來,站在客廳中間,緩緩將長劍從鞘中抽出。
「哇,那是……劍?你要幹嘛?」江彥雲好奇地撐起上半身。
「先練一下劍,聽說會加分。」林其嶽左手反執長劍,雙膝併攏,回道:「方晴說團長看了這個一定會錄取我。」
方晴啊……江彥雲心裏跳了一下。他沒辦法像林其嶽這樣輕鬆地提及前任情人的名字。
氣隨劍行,眼顧劍尖。
林其嶽微微皺眉,嘴裏念念有辭不知在背誦什麼;左腳向旁一跨,右手捏著劍訣向前緩緩推去,一個轉身,劍在後腰從左手交到了右手,順勢向前刺出。
隨著他每一回提膝、每一次旋臂、每一番撩指,原先略顯遲滯的動作漸漸變得行雲流水。
紅色的劍穗像活物般跟著林其嶽翻動的手腕筆直向四面八方甩開;江彥雲不由自主屏住了氣息,看得目不轉睛。
這不是公園裏老伯伯排隊操演的那種養生劍舞,林其嶽的劍更靈動、更陽剛、更有力──
「你學過?」
「嗯。」他手上不能停,答得很短促。
「跟誰學的?應該不是體育老師吧?」江彥雲不識相地繼續提問。
「等一下。」
一開口動作就會變緩,林其嶽直到一輪舞畢,停劍收勢後才答道:「高中時……住隔壁的一位老師傅教我的……糟糕,我好像漏了好幾招。」
他的聲音有點喘。
「好厲害。為什麼會想要學這個?」
林其嶽收劍回鞘。「習武可以強身健體,才不會被人欺負。」
江彥雲立刻坐起身,神情嚴肅地問道:「誰欺負你?」
「呃……」
「在學校嗎?還是在家裏?誰?誰欺負你?」
他的表情太認真了。林其嶽忍不住猜想,只要隨便給個名字,他接下來八成就會卷起袖子說「我去揍他」了吧?
對著那雙眼睛,一如十一年前那般,胸口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融化似地,一片溫溫黏黏。
「沒有啦,沒有人欺負我。」
林其嶽笑得眼睛都彎了,不像有什麼創傷的樣子。江彥雲反倒彆扭了起來。
「難怪阿翔那個動作你一看就會做……可是你平常又那麼笨手笨腳……這太奇怪了!不會是裝的吧?」
「唉唷,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嘛。」
「熊掌咧。」江彥雲撇了撇嘴,忽然想起某事。「啊,那你那天打架怎麼會輸我?」
「我哪有輸你。」
「你被我壓倒啦!壓在下麵動彈不得。」
林其嶽低頭用手指撥著劍穗。「少得意,那是因為我捨不得打你。」
「舍……」捨不得打?
「我真要動手怎麼可能讓你壓得住。」沒意識到自己上一句話給對方帶來了無限聯想,林其嶽扯著劍穗繼續叨念:「我捨不得打你啊!你沒發現嗎?結果你居然大剌剌地坐在我身上,罵我罵得那麼開心。標準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也沒真的打你啊……」江彥雲訕訕地回嘴。
「也是啦。」林其嶽笑著抬起頭,發現對方的臉色不太對勁。
「……看什麼看。」
「看你臉紅。」
「所以說看什麼看啊!有什麼好看,轉過去。去忙你的,快點。」
「好好好。」
林其嶽依言移開了視線,假裝很忙碌地把長劍收起來、把茶几和沙發一一歸位。
(廿四)
為了準備明天的面試,林其嶽練完劍之後,又坐回電腦前讀數據。江彥雲問他在讀些什麼,他笑著回答:「以前社團課做的筆記。」
很認真的樣子。
江彥雲看了一會兒電視,又在和室裏趴著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朦朧中,聽見衣物磨擦的聲音。
「……」
腰間暖暖的,感覺到一點重量。江彥雲半撐開眼,看見林其嶽半跪在一旁,手上正拎著毛毯往自己身上蓋。
「唔?其嶽……現在幾點?」
「快兩點了。要不要回房間睡?」林其嶽居高臨下的眼神很柔軟。
江彥雲搖搖頭。「不要,好懶。喔啊我還沒洗澡……可是好懶……」
「真的很懶。沒洗澡是沒關係啦,至少到床上睡吧,和室地板會冷。」
他的聲音刻意壓得低低的,生怕吵醒誰似的。可是自己已經醒了啊……濃濃的睡意一陣陣湧上,江彥雲又搖了搖頭。
「不要,我要睡這裏……」
「喂,真的會冷啦,氣象報導說半夜溫度會一路下降。」
「你也陪我睡這邊吧,吶,這樣就不冷了。」
半夢半醒的人有時跟醉漢很相似。江彥雲伸腳勾住林其嶽的腰,企圖把他拖倒。他身上傳來清淡而溫暖的香皂氣味,應該是剛剛洗過澡。
林其嶽眼明手快地抓住他腳踝。
「不行。」
「喔,不行就不行。」此刻的江彥雲完全像個醉漢了--即使他完全沒喝酒。「好啦放手,讓我睡。讓我這個沒洗澡的一個人睡。」
「就說沒洗澡沒關係了,你聽不懂人話嗎?」林其嶽苦笑。
「哼。」
貼在腳踝上的體溫比自己的高出許多。江彥雲胡亂踢了兩下就放棄掙扎,任憑對方抓著他的腳塞進被窩裏。
「真的要睡這裏?」
「……嗯。」
「好吧好吧,隨便你。」林其嶽歎了口氣,起身離開。
「反正我沒洗澡--」
「你是白癡。」
當林其嶽從櫃子裏找出塵封已久的電暖器、把它搬進和室裏時,江彥雲已再度沉入夢鄉。他的臉本來就不易顯老,睡著時的表情比清醒時又更稚氣了幾分。
明明是快要三十歲的人了……
把電暖器放在牆角,插上插頭,打開開關。林其嶽蹲在電暖器旁,定定地看著碳素燈管由灰色轉變為橙色;感覺到了慢慢輻射開來的熱度,他才站起身子走出和室。
跨過江彥雲腳邊時,他連一點餘光都不敢分過去。
當初決定搬進來時,他的確刻意想在這裏重現那年夏天的那間和室。
地板的材質、桌子的高度、矮櫃的位置、音響的顏色、光源的來向……一切都按照記憶中的畫面仔細安排。
幾近完美的成果在江彥雲帶著當年那張水晶音樂的CD加入後真正變得完美,他卻偷偷在心裏恐慌了起來。
佈置這間和室時,他作夢也沒想到有一天這個人會像這樣睡在這裏--還邀他一起睡。
那就像一直妄想著回到童年的老人有天醒來忽然看見母親帶著少女般的笑容來叫他起床,窗外明亮的日光、悅耳的鳥鳴和長滿青草的鄉間小徑,儘是魂牽夢縈的兒時風景--
所以只有這個地方不行。
他愈來愈無法忍耐與江彥雲在這間和室裏共處。
「我怎麼敢啊,叫我跟你一起睡在這……」
要是作了什麼奇怪的夢怎麼辦。
林其嶽的面試很順利。星期日見過團長後就直接決定入團,隔兩天馬上加入了新戲公演的籌備會議。
江彥雲原先抱持著樂見其成的態度,畢竟活到這個年紀,能在工作外有個能全心投入的興趣是很棒的事。
但是林其嶽迷上的不是只有「演戲」而已。
除了一遍又一遍地讀劇本、一遍又一遍地練臺詞、一遍又一遍地改良並演練某幕戲中的劍舞之外,他還一遍又一遍地觀察他的對手,一遍又一遍地試圖引起對方注意。
手上的帳目愈做愈零亂,江彥雲放下帳單,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林其嶽顯然又迷上某人了。他說那是個很年輕、很漂亮的男孩子。
一開始江彥雲並不怎麼在意,因為物件是男性,他不認為交過女朋友甚至連婚都結過了的林其嶽會突然對男人產生感情,畢竟生理上能否接受同性是無法用一時的熱情去自欺欺人的。
結果兩個禮拜前林其嶽說他吻了對方。
「我偷吻了他一下,可是他反過來罵我,叫我在追求他之前先考慮未來的人生規劃,並且向親朋好友出櫃。」
「所以你現在是在跟我出櫃?」聽見他這麼說,江彥雲的頭立刻痛了起來。
他認為那個男孩說得有理。他必定是看出林其嶽的追求只是像發熱病一樣的短暫症頭,才會用這種話堵他。
但林其嶽沒有被堵住,反而被激起了更強烈的──愛情。如果那能叫愛情的話。
「向你出櫃也沒用啊,他又不喜歡我,唉。」
江彥雲還是無法判斷他這次是不是認真的,無法判斷這次發病到底是急性還是慢性,會不會持續下去。
「林其嶽,你是同性戀嗎?或是雙性戀?」
「不知道啦。」
江彥雲記得自己當時歎了口氣,要壓抑住出拳的衝動還挺困難的。「你要好好想清楚啊,他一定也是希望你想清楚才會那麼說的。跟男人談戀愛不能那麼隨便就──」
說到這裏,江彥雲發現自己有語病。跟女人談戀愛難道就可以隨便嗎?
不過林其嶽沒發現。他抱著靠枕在沙發上扭動,完全一副為情所困的消沉樣。「我才沒有隨便談戀愛,我一直很認真。」
「你一直都很隨便。」那副死樣子讓江彥雲愈看愈不順眼。
「哪有。」
「就有。不然哪會結婚三個月就離婚。還有上次交的那個也是兩個月就分手。」
「……」
大概是話說得太直了,最後兩人幾乎是不歡而散。
江彥雲倒不怎麼怕他生氣,反倒覺得自己早該這麼戳他才對。跌倒那麼多次都還得不到教訓的話,表示他傷得太輕微,不足以留下堪供警惕的疤痕。
江彥雲現在很樂意拿起木棒親手打破他的頭。
(廿五)
「小江,帳目對好沒?」會計從OA隔板上方探出頭來。
「快好了,下班前給你。」
「快點喔,剩二十分鐘了。」
江彥雲朝她點點頭,收束心神,專心跟成堆的帳單奮鬥。十五分鐘後,他及時交出了那迭帳單。
「好了,都沒問題,支票可以開了。」
「謝謝。先祝你週末愉快啦,小江。」
週末愉快啊……江彥雲還在想要怎麼響應下午高中同學那通邀酒伴的電話時,手機就又響了起來。
「喂?」還是不去了吧。本來就不太愛喝酒,醉了更是麻煩。
「喂,是我。你今天要來嗎?」
是林其嶽。他的聲音聽起來還滿開心的。看來兩個禮拜沒見面就足夠讓他氣消了。
江彥雲笑著問道:「你不是要排戲嗎?」
「那是明天的事,跟今天沒有關係。你沒別的約吧?來我家啦,店長給我一盒雪花牛肉片,我們來弄鐵板燒。」
「鐵板燒?」
「我家有鐵板烤盤,今天正式啟用。對了,冰箱裏只有可樂,你會想喝啤酒嗎?要喝的話我去買。」
「不用不用,有可樂就好了……」
這麼一回答就落入了對方「理所當然」的圈套裏。掛掉電話後,江彥雲一邊搖頭一邊收拾桌面,接著起身穿上外套,離開了公司。
週末下班的路上總是塞車。當江彥雲抵達林其岳住處時,他已經把食物和工具都準備好了。
看著桌上那個只比甜甜圈大不了多少的迷你鐵板,江彥雲忍不住想笑。
「好啦!可以開始弄了。」
林其嶽小心翼翼地往早就預熱好的鐵板上抹牛油,再放上牛肉片。油水遇熱後冒出連串悅耳的滋滋聲響。
「你的鐵板好小一個,像玩具。」江彥雲好奇地湊過去看。
「兩個人剛剛好,很甜蜜吧?」
甜蜜嗎?像這樣頭碰著頭一起等東西吃的確是挺甜蜜的。看著林其嶽近在咫尺的笑臉,一股不知打哪來的反抗心油然而生,江彥雲不由自主又想戳他了。
「那怎麼不留著招待你那位?跟我分享不是太浪費了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林其嶽的表情瞬間黯了一下。
見他神情轉變,江彥雲馬上就後悔了。
「那個,對不起,我……」
「幹嘛道歉。」林其岳振作得很快。他把鐵板上的肉片移到盤子裏,重新放上生肉。「可以吃了,灑點鹽。會不會太淡?」
「不會,這樣很好吃。」
「其實,既然你提到了,那個……我上個禮拜跟他一起做戲服,做到後來肚子餓就叫了義大利面,吃到一半他就哭了,我們後來又繼續縫,那個耳朵和長袍……」
「嗄?面?耳朵?」隔了兩星期的進度報告讓江彥雲聽得一頭霧水。
「沒有,沒什麼。」林其嶽也很苦惱,似乎連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說些什麼。
總之是……不順利吧。
「嗯,唔唔。」太過集中精神在推敲對方臉色和話語中的含意,江彥雲嘴裏嚼著高級牛肉卻絲亳食不知味。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他對我印象好像變好了,可是有時又很冷淡……」鐵板上正在受刑的肉片被翻來翻去擠壓了不知幾遍。
很好,就這樣,儘量煩惱吧。反正不管結果如何,此刻的熱情都會隨著時間迅速冷卻,變成隨手就可以丟掉的東西。
記著上次差點吵起來的經驗,江彥雲把風涼話咬死在嘴裏,揀一些不怎麼挑釁的話來說:「不要煩惱那麼多啦,真的不行就不行,我還是會安慰你的。」
「『不行』這種字眼別亂用,男人對這個很敏感。」林其嶽悶悶地回嘴。
鐵板爐火力全開,江彥雲面前的肉片不斷增加。
發現這人似乎正在化鬱悶的情緒為餵食的動力,江彥雲連忙喊停。
「夠了夠了,你自己都沒吃。」
「啊,對喔。」
一經提醒,林其嶽這才開始動筷進食。江彥雲順理成章地接管了鐵板和肉片。
「吶,其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的把那人追到手了,接下來要怎麼辦?」
「追到的話就交往囉。」
「我的意思是,他是男人,你們在一起之後要怎麼規劃未來?你要怎麼跟家人說這件事?還有,你們的年紀也差很多,他還是學生,畢業後還要當兵……總之未來的變數會很大吧?你都先想好了嗎?」
「為什麼要先想?」
林其嶽的答復讓江彥雲直想一拳往他坦蕩蕩的臉上揍下去。
「當然要先想啊!你決定走上的是一條艱辛的路,這個社會不是那麼寬容的!先別說家人是不是能諒解,朋友間的觀感也必須……」
「朋友包括你嗎?我必須取得你的諒解嗎?」
江彥雲一愣,反射性地用力搖頭。「……不……不必。」
「那就好啦,你剛才還說不行的話會安慰我呢。」林其嶽說到這裏終於笑了出來。「家人嘛,其實也不是那麼關心我的感情狀況,偶爾見面聊不到那麼多的。」
「……那未來的事……」
「未來的事當然留到未來再打算。」林其嶽低頭撥著盤子裏的肉片。
江彥雲皺起了眉。「林其嶽,我認真地問你一次,你不要生氣。」
「請說,我不會生氣。」
「你以前談過的戀愛──包括結婚那一次,也都是抱著這樣的想法去談的嗎?在決定交往前,你都不曾考慮過未來,就這樣憑著一股熱情勇往直前?」
「唔……你這種問法太沒品了。我要是回答『對』的話,豈不是直接承認『是的我就是個衝動行事的傻瓜』?」
「……」有那麼明顯嗎?江彥雲小小反省了起來。
「其實我常常想,你心腸那麼軟,又容易想太多,沒當員警也好。」林其嶽忽然天外飛來一筆。
「呃。」
江彥雲一時無法接上話題,只聽對方接著又說:
「這是我們的個性差異吧,你看我這點不順眼,其實我看你那點也挺不順眼的。」
「喂喂……」這是在找架吵嗎?
「我很感謝你試圖瞭解我,所以我也儘量想讓你瞭解我。」林其嶽一臉誠懇地說道:「總之這是我的處世風格。我這人很膽小的,想太多的話,會什麼都不敢做。」
「可是……」
可是你每次勇往直前的結局總是無疾而終。
被你留下來的人又該怎麼辦。
(廿六)
「你多久沒回家了?老媽說她都快忘了你的臉。」
面對姊姊的質問,江彥雲目光往旁邊飄,訕訕地笑道:「也沒多久啊,過年我有回去……」
「還敢說過年,現在都快四月了。」江彥琪往桌上作勢一拍,但臉上表情不怎麼生氣。「說真的,你在忙什麼嗎?」
「也沒有……」江彥雲頓了頓。「姊,我一回家,老媽就會一直問我什麼時候要交新的女朋友、有沒有物件、不然就幫我介紹什麼的,也不管是不是有客人在,弄得我很尷尬。」
江彥琪聞言歎了口氣。「也是,她愈老愈會念.說不定就是故意挑有客人時才跟你說這些。」
「一點也沒錯。」畢竟是同胞姊弟,對自家母親大人的行徑很有共識。
「不過也難怪她擔心啦,聽到你跟靖娟分手,我真的嚇了一跳。」江彥琪猛往面前的咖啡杯里加糖。「交往那麼久了,我一直以為你會跟她結婚。」
聽見前女友的名字,江彥雲很意外自己如此平靜。他苦笑道:「我也這麼以為啊。結果她說她是不婚主義者,死都不結婚。」
「那……現在還好吧?」她的意思是「可以談了嗎」--雖然她先開始談了。
「嗯,沒事了。」算一算也已經是半年前的事。
江彥琪笑得有點鬼祟。「其實我不太喜歡她,總覺得你如果跟她結婚,搞不好連年夜飯都得在她家吃。」
「她是比較自我中心一點。」
「豈只一點。」江彥琪哼了一聲,顯然積怨甚深。「那,你有什麼打算?邁入三十大關的未來計畫!鏘鏘!」
姊弟兩人今天相約吃飯的名目就是「恭賀江先生彥雲三十大壽紀念餐會」。
「什麼未來計畫?就現在這樣囉。」
「比如說下一個物件啊!有在追哪個女孩子嗎?」
江彥雲盯著她的臉。「難怪人家說選太太要看岳母,妳嫁人之後就跟老媽愈來愈像。」
「亂講亂講!我才不是囉嗦的歐巴桑。」江彥琪花容失色,頭手一齊亂搖。
「那怎麼還問這種白目問題。」
「好啦,不講就不講……沒想到你這麼死心眼。」她半個身子向前探:「話說回來,你們公司那麼大,沒有未婚的女同事嗎?或是聯誼什麼的。」
上一句才說不講,下一句卻仍是相同的話題……江彥雲撇了撇嘴,壓根不想搭腔。
「用不帶私心的眼光來看,在身為女性的我看來,你的賣相算挺不錯的,只要有心,應該不愁沒對象啊。」
還在說。不會是受了誰的指使吧。江彥雲還是不說話,只是看著她的臉。
「喂,江彥雲?江大爺?」
「懶得理妳。」
「唉呀,懶得理我沒關係,但人生大事可不能懶,俗話說……啊啊啊好煩!我不想講了啦!還俗話說咧!」話都還沒說完,江彥琪突然就自顧自地爆炸了。「莫名其妙,管人家那麼多幹嘛?現代人本來就愈來愈晚婚,反正醫學那麼發達……」
「老媽叫妳來遊說我?」
「對啦。」她氣鼓鼓地戳著蛋糕。「我叫她不要管你那麼多,她反過來數落我,說我嫁出去那麼久了連顆蛋也沒孵出來,不爭氣又沒孝心,現在居然連勸一下弟弟都不甘願……」
「啊哈哈哈。」
「這種欠揍的笑法是哪里學的?」她神情不善地盯著他。
「也沒特別跟誰學……」啊,對了,是跟林其嶽學的。江彥雲停頓了一下,問道:「姊,妳記不記得我高三時當伴讀的那個學生?」
「記得啊,那個孩子,被他爸掐到連呼吸都停了。」江彥琪臉色一下子變得嚴肅,也許是想起了那個忙亂的夜晚。「他怎麼了?不是失去聯絡很久了嗎?」
「我遇到他了……他現在在當房仲業務。」
「真的?什麼時候的事?」
「就差不多跟靖娟分手那陣子。」
「那也滿久了嘛。」
十一年前那一夜的經歷連「一面之緣」都稱不上,江彥琪對林其嶽的事並不那麼感興趣。
但江彥雲還是很殷勤地跟她說了好一會兒,告訴她林其岳租的房子有多老多破舊、他參加的那個劇團有多怪多克難,還有他明明笨手笨腳卻舞得一手好劍、明明不花心但情人卻一個換過一個,還有他和他一起去加油站打工、一起在他的和室裏歪七扭八地躺著聽那張兩個人都很愛的水晶音樂。
「加油站……」她聽到這裏時,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你們也太扯了吧!兩個中年上班族還去加油站打工?浪漫也要有個限度……受不了,真是被你們打敗了……唉,不過我其實也一直想去7-11應徵店員看看。」
「妳哪有立場說我們是中年上班族。」江彥雲沒漏聽那個詞。
「少囉嗦。」她輕哼了一聲。
「總之就是這樣,我們還滿常混在一起的。所以我不覺得無聊也不感到寂寞,暫時不會想找物件。」
「你們很合得來嘛。」
合得來嗎?相似的價值觀、相近的興趣和相通的話題--好像也找不出什麼堪稱「合得來」的具體事實。除了頭幾次比較有話聊之外,他們一起度週末時,大部份時間只是各做各的事,或是分踞室內一角用各種姿勢耍懶。
「唔……嗯……」簡單的問句居然問倒了江彥雲。「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呃,大概吧。」
「大概?總之就是時間都花在他身上、一起混日子對吧?」看見弟弟略帶遲疑地點頭,江彥琪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朋友是這樣沒錯啦,開開心心的,黏在一起當然很愉快,但是不可能一輩子都這樣。」
「……」
「接下來是你老姊的肺腑之言。這次不是幫媽講。」比起剛才誇張得像演戲般的熱切態度,她現在的神情顯得非常溫柔。「就我對你的瞭解,你沒辦法一個人過日子的,結不結婚沒關係,快點找個心愛的人好好疼一疼吧。你這人一旦沒了目標,就像爛掉的橘子一樣軟綿綿酸溜溜,只剩外皮還能看。」
「我才……」
江彥雲本想回個幾句,但他從小到大搶話速度都不曾贏過對方,這次當然也失敗。
「現在你跟那個孩子交情很好沒錯,可是即使你沒有物件,他也會有吧?作朋友就是這樣,真的交了女朋友,他一定把時間都配給她的,畢竟要陪他一輩子的人不是你。等他找到伴,你要換跟誰好?要把生活重心放在誰身上?」
我沒有把生活重心放在他身上--江彥雲的反駁哽在他喉間,力量變得很微弱。
她還是叫他「那個孩子」。不過他早就不是孩子了。他的個子比自己高,手臂搞不好也比自己粗。
但從十一年前封存至今的保護欲卻還燦然如新。每次看到林其嶽的臉,江彥雲都還是會有意無意地回想起那個瘦弱蒼白的身影。
不必等到將來,他現在就不需要自己。讓他認真煩惱的物件也已經出現。
而比起當年那個自信到近乎跋扈的少年,現在自己身上到底還有什麼東西沒有變去?
「姊……妳覺不覺得我活得很遜?」
「說那什麼鬼話。你一直很厲害啊,哪會遜。」
「那是小時候的事,我長大了就很遜。」
「才不會。」江彥琪笑瞇瞇地把咖啡一飲而盡。
(廿七)
三十歲生日那天剛好是星期五,江彥雲在快下班時接到了林其嶽的電話。
他有一瞬間以為這通電話是打來祝自己生日快樂的,說不定還有什麼慶祝活動──但對方說出來的話立刻推翻了他的猜想。
「喂?那個,我追到他了。」林其嶽的口氣很興奮。
「追到了?」
「對……應該沒問題,嗯。嘿嘿。」
「那太好了。」江彥雲沒多問,也不怎麼意外。現在的林其嶽似乎總能輕易得到喜歡的東西--但上個週末姊姊說過的那些話卻不知為何突然流進他腦海。
「原來他一旦交往就會變得很坦率,比之前更可愛。」
更可愛……嗎?果然在他眼中,他的情人總是可愛的。他迷過的那些東西──轉蛋、拼圖、茶壺、LOMO照相機,又有哪一樣不可愛。
「林其嶽。」
「什麼事?」
「也沒什麼。」今天是我生日。
「喂喂,有話就直說嘛。」
「真的沒什麼。」我們能一輩子都像這樣互相陪伴嗎?
「唔,那……我們下個月就要公演了,你要來看嗎?我拿票給你。」
「好啊,哪一天?」
「下個月二十四到二十六日,開演時間是晚上七點半。你要哪一天的票?二
十四日是星期四,你隔天還要上班嘛?拿星期六的?」
「當然要看第一場,給我星期四的票吧。」
「這麼捧場……那你會上臺獻花嗎?」
從他的聲音聽得出他很高興。江彥雲露出微笑:「好啊,我不但獻花還要獻吻,讓你被罰跪主機板。」
電話那頭的林其嶽應聲沉默,顯然對這個玩笑不太滿意。
停了幾秒沒等到任何回應,江彥雲收起笑容,歎了口氣。
「那就這樣,先預祝你公演順利。加油。」
「嗯,我會加油的。」
掛掉電話後,正準備關閉電腦的江彥雲突然被幾個滿面笑容的同事圍住──負責人事的小姐在整理證件影本時發現今天是他生日,便用傳訊軟體通知部門內幾個比較相熟的人,說要幫他慶生。
「我們請你吃飯,再帶個生日蛋糕。」
「你不早講,來不及準備禮物,不過一起切個蛋糕也很不錯吧?走啦!」
臨時召集的人數也有五、六人之多,江彥雲多少有點感動。他開心地跟他們一起去吃飯、拼酒、切蛋糕,喝了個酩酊大醉,搖搖晃晃地被計程車送回家。
踏進家門後,江彥雲踢掉皮鞋、甩下背包,連燈也沒開就摸進黑漆漆的客廳,把自己摔在沙發上。
從胃部湧上喉頭的不只是酒嗝,還有奶油蛋糕香甜的氣味。
好想吐……
但沒力氣爬到廁所了。他掙扎著伸長身子,摸到了沙發旁的垃圾桶,把臉埋進桶裏,幹嘔了一陣卻什麼都吐不出來。最後只好躺回原位,把垃圾桶拖到身旁待命。
跟同事朝夕相處,關於工作的牢騷不管說幾次都說不完,喝起酒來也很痛快;發起這次慶生會的人事小姐更是格外殷勤,不但一直坐在江彥雲身邊,還幫他倒酒夾菜剝蝦子,惹得其他男同事直鼓噪,大喊不公平。
「因為今天是彥雲生日嘛!」
對啊,今天是生日呢。江彥雲眨了眨眼。窗外有路燈的光線遠遠透入,眼睛習慣黑暗之後,慢慢能看見室內擺設的輪廓。
簡單的桌椅和書櫃。雜誌架裏橫七豎八地塞了好幾迭報紙。地毯被踩出了皺紋。三十二吋液晶電視貼著牆壁。
「嗚惡……」還是吐不出來。
江彥雲趴在沙發扶手上,像斷線的木偶一樣垂掛著頭顱和四肢,額頭和背脊上的冷汗沁入肌膚,讓他有點發冷。
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不應該跟那群同事一起笑鬧一起瓜分生日蛋糕、不應該任那個態度明顯到露骨的人事小姐一整晚貼著自己坐、不應該在這裏一個人癱在沙發上醉得連連作嘔、不應該感到這麼寂寞。
他想要跟林其嶽一起過生日。週末的夜晚應該有他。身邊應該有他的影子、他的氣味、他的聲音和他的手指他的頭髮他的喉結他的臉頰他的眼睛。
「生日快樂,江彥雲,你三十歲了。」
十一年變成了十二年。十五歲的林其嶽和十八歲的自己正隨著光陰流逝而漸離漸遠,再也無法回到原處。在那間明亮和室裏度過的時光愈來愈像是某年某月做過的一場夢,說不定哪一天會連想都想不起來。
要陪他一輩子的人不是你。
姊姊說的話他當然懂。可是他現在只想跟那個人在一起,想得不得了,想得快要死掉。
他討厭這種感覺。
* * * * *
「其岳,你舞劍時一直偏台,能不能想想辦法?」
團長方逸齊在禁止飲食的觀眾席上拿著便當,伸筷指向舞臺上的林其嶽。
「中間還有好幾十秒整個人完全背對觀眾,這樣不行。」
同樣拿著便當的方晴也伸筷指責。
「你們為什麼不早說?我都練了那麼久了。」林其嶽仗劍而立,笑得有點殺氣。
「改一下就好啦,多幾步少幾步而已。」團長的筷子上多了塊雞排。
「對啊,比如說第三拍(林其嶽低聲罵道『哪來第三拍』)時左腳不要往右跨呀,還有後面那一拍,跨兩步就好,才不會偏台。你也演那麼多戲了,怎麼不會自己調整一下。」
方晴這女人跟方逸齊愈來愈像師徒了──不,搞不好根本是失散的父女。
「招式是相連的,不能說改就改。改了就沒那氣勢,而且我可能會忘招或跌倒。」
「遜。」師徒(父女)二人異口同聲,無情地搖頭以示唾棄。
「那個。」舞臺一角的小樓上有人發出聲音:「你最開始那個動作不要朝著觀眾做,面向左邊開始,再來就會往右邊轉了。這樣至少不會一直背台。」
林其岳抬頭望向對方,兩眼閃著迷戀的星光。
「小楊,你真是天才。」
「不但天才而且長得又可愛,真不愧是你親愛的。」
方晴的聲音涼涼地響起。她不知何時走上了舞臺,站在林其嶽身邊。
「妳幹嘛隨便接話……」
「我有說錯嗎?在一起多久了?」
方晴細眉一軒,看得前夫一陣尷尬。
「不到一個月啦。」林其嶽低頭摸著劍柄。「我們……有那麼明顯嗎?」
「笑話,我認識你多久了,你迷上東西時就那副樣子。」
方晴皺起眉。林其嶽發現她還是跟以前一樣,情緒全展現在眉毛上。
「……」原來她的一舉一動各種細節他從沒忘過。林其嶽盯著她眉心發愣。
(廿八)
「嘖,我真後悔。」她的眉頭愈聚愈攏。「沒想到你會對男生有興趣,我們劇團搞不好會毀在你手裏。」
「妳這結論是從哪冒出來的?」
「小楊很可愛……不過你大概沒多久就會膩了吧。」她雙臂在胸前交叉。「我們團裏也就這幾隻小貓,要是你跟小楊怎麼了的話,劇團也差不多要停擺了。」
「我不會。」
「你會,而且總是很快就覺得膩。」方晴斬釘載鐵地回道:「最多就是三個月--」
「妳是在說妳自己嗎?」
「對。」一別於先前的冷淡,她現在毫不掩飾地流露出輕蔑的態度。
「我對妳沒有那種感覺過。」察覺她的疑惑,他補充道:「我是說厭煩或是膩什麼的。我從來沒有那種感覺過。」
「說謊。」
「我不說謊的,就算是現在,妳對我來說還是充滿新奇感。」
「你說什麼鬼話?」她的反應不如預期。「你的意思是說我們會離婚是我的錯嗎?」
林其嶽低下頭,看著自己撫在劍柄上的手指。「我沒說是妳的錯……不過當初說要離婚的人的確是妳。」
「是我又怎樣?誰叫你--」方晴生氣了。她找不到話指責,恨恨地瞪了他幾秒,忽然伸手扯住系在劍柄後的劍穗,往自己的方向用力拉扯。「--你幹嘛一直低著頭!這把劍有那麼好看嗎?」
「我沒……啊。」
「啊。」
劍穗斷了。
兩個人四隻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在那纖細手指間輕輕晃動的金黃色流蘇。
「怎麼辦?接得起來嗎?我找芸芸來。」方晴立刻回復冷靜。
「接不起來,斷的地方太剛好了。」
「……我想也是。」
她手掌一攤,原先成束的絲穗就一根一根地飄落地面。
「買得到嗎?我去買。」
「這東西不是那麼好買。再說要買也不該是妳去,妳還要排戲和試裝。」
「會不會有什麼影響?你的動作什麼的……」
她剛才明明還跟團長一搭一唱要他改動作。
方晴輕輕咬著下唇,那努力維持表面平靜的模樣讓林其嶽不由自主心裏一軟。
「沒關係,只是舞臺效果會差一點。」
「可是……」
林其嶽口袋裏傳出手機鈴聲。
「真的沒關係,我接個電話……芸芸好像在找妳。」
他朝她點點頭,看著她略帶遲疑地走下舞臺迎向手拿戲服的芸芸後,才接起電話。
「喂?」
「其嶽,是我,現在方便接電話嗎?」
江彥雲的聲音即使透過機器也帶有安定人心的特質。林其嶽不由自主放鬆了表情。
「嗯,是你啊,現在午休?」
「對啊,你那邊還順利吧?」江彥雲停頓了一下。「你的聲音聽起來沒什麼精神,很累嗎?」
「沒什麼,出了一點小意外。」林其嶽彎腰撿起散在地上的絲穗。
「怎麼了?」
「我的劍穗斷掉了,接不起來。」
「那怎麼辦?這樣拿劍時重心會變吧?」
他無意識地向對方撒嬌。「對啊,不知道怎麼辦。搞不好會砸到臉上。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江彥雲歎了口氣。「我幫你買了帶過去吧,哪里有賣?」
「你下午不是要上班嗎?等你下班就來不及了,不用啦。」
「我下午有排休。」
「真的?那太好了。」
江彥雲的口氣開始不耐煩。「很囉嗦唷,什麼真的假的,快告訴我哪里買得到。」
「去我家拿吧,我家裏有備用的。」
拜託江彥雲幫忙從家裏拿劍穗來之後,林其嶽滿面笑容地掛上了電話。
他此時的心情愉快得近乎雀躍--絕不是因為劍穗斷掉的問題獲得了解決。
「你在笑什麼?」
「小楊。」
頭戴毛帽的楊胤舟苦著一張臉走了過來。從第一次試裝開始,他就一直對臉頰邊那兩條毛茸茸的尾巴很有意見,可惜他的意見無法跟芸芸堅持的美感相抗衡。
「剛剛是誰打來的?」
「我的一個……老朋友。」林其嶽把握在掌心的劍穗殘骸亮給他看。「劍穗斷了,我朋友要幫我送新的過來。」
「他怎麼對你那麼好。」
「對啊,等一下再介紹你們認識。」
「喔……不用了啦。」楊胤舟的眼神開始左右遊移。「好麻煩,何必特別介紹,下次吧……」
這個自私自閉又任性的傢伙。
看見了預料中的反應,林其岳心裏大樂;要不是到處都有工作人員,他一定把他抱進懷裏親吻一陣。
實在太可愛了。
向公司請了半天假,江彥雲騎著機車往林其岳家前進。
因為公演接近的關係,林其嶽變得很忙,兩人已經快要一個月沒見面了。連送他的公關票都是用掛號信寄來的。
四月的風已帶上了一點夏天溫暖的水氣。江彥雲油門愈催愈快,不斷罵自己笨。
居然為了幫林其嶽送劍穗而請假……最糟的是他一點都不感到後悔或猶豫。
「唉。」這下真的完蛋了。
還是趕快交個女朋友吧。這樣下去怎麼是好。
從鞋櫃深處摸出鑰匙,江彥雲打開林其岳家的大門,脫下鞋子踏了進去。
劍穗放在電腦桌旁的抽屜裏。第二個或第三個。
他蹲在電腦桌前,一一把抽屜拉開。
第一個抽屜裏依然是成堆的備份光碟。原先放在第二個抽屜裏的大大小小各種轉蛋如今一個都不剩,取而代之的是方晴給他的劇團公演影片。劍穗也放在這裏。
按照林其嶽在電話裏的指示,江彥雲取出了金黃色的劍穗,接著把抽屜關上。
他把劍穗放進背包裏,卻沒有立刻起身,蹲在原地呆了幾秒後,伸手拉開了最後一個抽屜。
那迭鈔票還在那裏。年代久遠的橡皮筋似乎只要一碰就會斷。
江彥雲拿起鈔票,早已變質的橡皮筋應手而斷,左右甩著鯉魚般的觸鬚,分別黏在第一張和最後一張鈔票上。
「我們拿這些錢一起去玩吧!加上打工的錢,來個豪華一點的旅行。」
結束加油站的打工後,有天晚上林其嶽這麼對他說。
當時是颱風季,三天兩頭颳風下大雨,江彥雲被多變的天氣悶得懨懨的,沒怎麼把這個提議放在心上;林其嶽規畫了好幾個方案,最後還是不了了之。
那之後沒多久,林其嶽就迷上了那個一起做企劃的女同事,心思都花在她身上,一起旅行的計畫就再也沒聽他開口提過。
現在就更別想了。
「搞不好最後會跟『他』一起去……幹,這是我的薪水耶。」
江彥雲幼稚地把那迭舊鈔揣進自己口袋,接著又垂頭喪氣地把它們放回原位。
早知道那時積極一點就好了。
他還沒跟林其嶽一起旅行過呢。
(廿九)
「你好,我是林其岳的朋友,幫他送東西來。」
一聽見江彥雲這麼說,看似大學生的工作人員馬上會意地點頭,帶他走進後台。看來林其嶽已事先跟他們照會過了。
「他們在化妝,沿著走道走到底,右手邊那個門就是了。」
簡單告知方向後,帶路的工作人員就被同伴喊去幫忙抬道具;江彥雲向他點頭道謝,便轉身走向長廊深處。
後臺的雜亂和舞臺上的光鮮呈現明顯的對比。江彥雲站在那扇可以稱得上是破爛的木門前,抬手敲了敲門。
「誰啊?」來開門的是個化了大濃妝的漂亮少年。
舞臺妝離了舞臺就顯得過分誇張,但在這少年臉上卻很合適。
「你好,我……」
話還沒說完,對方就打斷了他,一邊回頭望向室內一邊說道:
「你要找林其嶽對不對?等一下,他正在打底妝,我去叫他……一下下就好。」
「謝謝,麻煩你了。」
「不會。」
楊胤舟有點隨便地揮了揮手表示不客氣,便轉身跑回房間裏,留下身後半敞的木門。
江彥雲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背影。
看著他跑向最裏面靠牆的梳粧檯,看著他傾身對端坐在鏡前的林其嶽說話。
江彥雲對林其嶽的戀愛觀一直不能茍同。從他過去那段輕易結成又輕易離異的婚姻,到現在他迷戀上的這個男孩都一樣──不,這次尤其看不慣。
不分青紅皂白就愛上、隨隨便便就下手、既不考慮性別也不考慮未來、反正沒多久就會完蛋。這幾個月來反反復覆在江彥雲心頭繞的總是這諸多挑剔,他從來沒有想過更深入的問題。
他從未試圖瞭解林其嶽迷上的那個人到底是哪里吸引他。
是漂亮而倔強的臉龐?是強悍而無畏的眼睛?是修長而有力的肢體?是年輕到幾乎向外溢出的朝氣?還是在這些和那些之外的其他東西──
在江彥雲發怔的時候,打好底妝的林其嶽低著頭來到他面前。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
「不會,還來得及吧?」江彥雲回過神,把背包裏的劍穗小心翼翼地拿出來交給他,同時發現對方遮遮掩掩的異常態度。「你幹嘛遮著臉?還駝背?」
「沒有啦……妝化到一半……很奇怪。」
林其嶽聲音有點虛弱。江彥雲注意到他微紅的耳根。
「你穿這樣很好看,很性感耶。」薄薄白衫下透出的美麗線條讓江彥雲不好意思正眼相看。「你沒說你要演的是古裝戲。」
「因為你沒問過啊……唉唷,別看了。」林其嶽還是遮著臉,耳朵更紅了。
看見他這副扭捏的模樣,江彥雲眼睛有點熱。
那個少年知道他這一面嗎?從以前就這樣,他其實是個很容易害羞的人。被稱讚時總是不敢看對方,但也不會口是心非地一味嘴硬;他會像現在這樣,很坦率地臉紅。
「小楊,帽子不准拿下來--其嶽,好了嗎?好了就過來!」甜甜軟軟的女性嗓音從室內傳出。
「快回去化妝吧。我晚上再來看你,好好加油。」江彥雲笑著推推他。
「嗯,我會加油的。」林其嶽轉身走沒兩步,又回過頭,這次不遮臉了,均勻的粉底下依然是一臉的不自在:「謝謝你。」
「不客氣。那我走了。」
「嗯。」他點點頭,轉身走回鏡臺前。
頭戴著厚重絨毛帽的楊胤舟迎了上來,朝他撇撇嘴,像是在說「換你了」。
林其嶽背朝門口,看不見表情,伸手攬了下楊胤舟後腰,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兩人就這樣肩靠著肩,你撞我我撞你地向前緩慢移動。
江彥雲關門退出前,映入他眼中的就是這一幕。
達成任務後離開劇場,時間還不到兩點,江彥雲信步逛到附近的咖啡店,在店裏坐了一個下午。
悠揚的輕音樂左耳進右耳出,攤在桌上的雜誌看不到兩頁,忘了動口的咖啡由熱轉涼。眼看窗外的天色漸漸變黑,他心慌到有種想要痛哭流涕的衝動。
他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種情緒。
也許是最近的事,也許是多年以前的事。
他喜歡林其嶽,非常非常喜歡。不是只有憐惜而已,不是只有懷念而已,不是只有牽掛而已,不是只覺得他很重要而已。
想要一直一直跟他在一起。想要像那一年一樣跟他永遠相處在封閉的空間裏──沒有別人,就只有他和自己。
一發現這件事,與他重遇至今所產生的種種奇怪感情霎時間都有了答案。
依賴、安穩、生氣、難過、憂鬱、寂寞、思念。甚至是討厭、看不順眼、瞧不起。都是因為喜歡。
這麼簡單的事情怎麼會到現在才想通?江彥雲抱住了頭。
舞臺上,名為崔琰的美男子假扮魏王,與匈奴使者月下共飲。
「佛家論來世,道家修今生。所求皆是超脫塵世、無欲無悲。然而在我看來,盡屬逃避之舉。」
崔琰說話時,舞臺四周俱暗,聚光燈打在匈奴使者身上。他一雙令人驚豔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對方,彷佛聽得入神,又像是馬耳東風,臉上的神情既崇敬,又狡獪。
「大王乃當世英雄,當須創功業、立盛世,自然不與那避世之人一般見識。」
匈奴使者回話時,聚光燈轉到了崔琰身上。他的態度倨傲而威嚴,微朝對方傾斜的身體和側耳聆聽的姿勢卻透露出幾分柔情和縱容。
利用燈光的表現法古老到有點可笑,但露骨的情欲著實在這兩人不輕不重的對談間流動成形。
酒盡燈滅,月過天心--雖然布幕上的巨大月亮移動的軌跡不太順暢--崔琰勸使者早點回房休息並且伸手相扶,使者連忙搖手作揖,推辭了一番。
最後兩人相互攙扶起身,花了好一會兒才離開那張矮幾;一前一後地走沒兩三步,又疑似不勝酒力而撞在一起。
「使君見笑了。」
崔琰站在使者身後,雙手緩緩搭上對方肩膀。使者沒有回頭,垂下眼睛看著右肩上的手指,隨著那雙手掌從自己頸根慢慢摩挲到肩頭的動作,放低腰杆,輕巧而嫵媚地扭了下肩膀。
於是他身上那件外袍就「啪噠」一聲掉到地上。
(三十)
這太過分了……坐在觀眾席的江彥雲連連咋舌。
他從沒想過有人會想把這個故事演繹成這種角度,更沒想過有人會把它詮釋得這麼情色──那個扭肩的動作雖然嫵媚卻又含蓄,看似不經意卻又充滿了挑釁。
舞臺上的崔琰只是微微一笑,彎腰撿起外袍為使者披上。
那對軟綿綿靠在一起的身影讓江彥雲回想起下午在準備室裏看見的畫面。
會回想起那一幕是當然的,這兩個角色本來就是那兩個人演的。舞臺上的效果還比他實際看到的情形來得更甜更膩更曖昧。
雖然中途一度因為坐在隔壁的高大男人發出鼾聲而感到困擾,江彥雲還是很認真地看完了這出戲。
倒數第二幕,崔琰和使者在校場比箭。舞臺上沒有真正的箭,臺上兩人並肩而立,擺出搭箭彎弓的架勢,同時鬆手放弦。精准的風切音效響起,篤篤兩聲輕響後,就見少年下巴微揚,驕傲地望向身旁的男人。
這戲實在不怎麼好看,但演員很精采。
連剛才睡著的隔壁觀眾都及時醒來,目不轉睛的看著那個少年。
他果然很迷人,天生就有吸引目光的能量。不管是漂亮而倔強的臉龐、強悍而無畏的眼睛、修長而有力的肢體,還是那年輕到幾乎向外溢出的朝氣。
故事沒有改變結局,使者最後死在曹操派出的追兵手下。
落幕後,演員一一上臺謝幕;江彥雲把花束交給工作人員,雙手插在口袋裏,頭也不回地走出劇場。
每次觀賞完藝術表演、踏出劇場或音樂廳時,江彥雲總有從另一個世界回到這個世界的感覺。這次因為舞臺上站著認識的人,那種宛如天壤之別的落差尤其深刻。
他不喜歡劇場冰冷的空氣,不喜歡舞臺上刺眼的燈光,不喜歡柔軟的地毯和厚重的布幕,不喜歡換幕時隱約傳入耳裏的急速奔走聲──
最不喜歡的部分是他必須仰起頭才能看見那個平常總是懶洋洋躺在自己身邊看電視的男人。
可是那就是林其嶽的世界。
在紅綠燈旁停下腳步,江彥雲朝著慢慢駛近的計程車搖了搖頭。
在劇院裏就位、等待開演的十幾分鐘裏,江彥雲曾做過一些想像。他想像著如果十八歲那年就對林其嶽告白(應該說是出手)、或是分開後繼續跟他通信的話,也許結果會不一樣。
然而序幕拉起後,那兩人的身影亮晃晃地刺入眼簾,江彥雲就不再想那些問題了。
反正現在已經是這樣了,那就也只能這樣下去。
也許林其嶽沒多久後又會失去興趣,也許他會就這樣定下來,跟楊胤舟廝守在一起。
但即使沒有楊胤舟存在,那個世界也是自己無法涉足的。他不像以前那麼勇敢,也早已磨光了面對挫折的能力。
「幸好我這次很遲鈍,這麼晚才發現……哈哈哈。」
沒有得到過就無所謂失去。
所以這次的失戀不算太難過,只是今天可能會睡不著而已。
* * * * *
想是想得很瀟灑。
經過了三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江彥雲還是很沒志氣地拿起了電話。
「喂?其嶽嗎?」
今天是星期日,連續三天的公演昨天晚上結束。考慮到林其嶽前一天可能會因為慶功宴或檢討會之類的活動而晚睡,他還刻意等到下午三、四點才動手打電話。
「我的手機當然是我接啊。」林其嶽的聲音比想像中還要有精神。
「這麼有精神。不會累嗎?昨天忙到幾點?」
「還好啦,有很多大學生來幫忙,所以差不多十二點就OK了,不過後來我……欸,你要不要過來?還是我去你家?總覺得好久沒見面了。」
江彥雲心裏一暖,立刻回道:「我過去找你好了,順便買晚餐。你想吃什麼?」
「隨便,肚子餓了就什麼都好吃……不過不要買酒。」
「你這酒鬼。你沒提的話我哪會想到要買酒。」
「哈哈,只是提醒一下,最近喝怕了。你知道嗎?我們月下對飲那幕戲,酒杯裏真的有酒,還是陳年高粱(江彥雲:『哇靠。』),也不曉得是哪個渾蛋換的。我們上臺前都不知道,第一天那場戲演到後來,是真的連站都站不穩--」
「等我過去再聊吧。」
「……也對,那快來,待會見。」
結束電話後,江彥雲拿起背包,把隔天上班要穿的襯衫和長褲迭好放進去,再巡視了下瓦斯和門窗,便穿上外套出門了。
「有帶衣服來吧?」門一打開,林其嶽就馬上探頭檢查江彥雲的肩膀和雙手,
直到看見那個鼓鼓的背包才滿意地點頭。「今天就睡我家囉。」
「我買了一些滷味和炸雞排。」
「我聞到了,好香。」
江彥雲走進客廳,把手上的塑膠提袋放在茶几上;接著走向和室,拉開拉門,準備把背包放進和室最裏面的角落--這是他不知何時養成的習慣,林其岳還曾戲稱「這個和室都變成你房間了」。
「我可沒弄亂你房間喔。」才剛想到而已,林其嶽的聲音就從身後傳來。
「白癡啊你。」
江彥雲笑著踏進和室。他還蠻喜歡這種玩笑,因為這讓他感覺在這個空間裏有屬於自己的位置。
燈一開,他就發現地上有一枚圓圓的東西。
是那張水晶音樂CD。
江彥雲疑惑地把它撿了起來。
林其嶽生活習慣很好,用過的東西一定歸回原位,再加上他對這張充滿回憶的CD特別愛惜,照理說不可能讓它冒著被刮傷或被踩裂的風險直接丟在地上。
「啊,那個,早上小楊忽然說想聽音樂劇,所以就先拿出來,我忘記收了。」
「這樣啊……」
早上,小楊,忘記收。江彥雲捕捉到關鍵字之後,在腦中瞬間組合成詳細的信息。
小楊是那個漂亮的少年。
早上小楊在這裏,應該是昨晚就來過夜。
林其嶽會忘記收CD,表示更換CD這個動作不是他做的。
嘖。江彥雲皺起眉,對於來林其岳家找他這件事感到有點後悔,但更多的情緒是懊惱--懊惱自己太過豐富的想像力和太過容易被激起的嫉妒心。
沒有人會在得知喜歡的人跟別人一起過夜時還能平心靜氣。
再說,他一向不喜歡外人進入自己房間。
(三十一)
沒有人會在得知喜歡的人和別人一起過夜時還能平心靜氣。
再說,他一向不喜歡外人進入自己房間。
「昨天小楊來我這裏過夜。」可惜林其嶽是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天才。
「喔……」
「我們睡到快中午,混了一下之後一起出去吃飯,我再送他回家。你打電話來時,我剛進門沒多久。」
耳裏聽著林其嶽微帶害羞的聲音,江彥雲的鬱悶程度一下子向上飆升。
他背朝著對方,彎腰找尋手上那片CD的盒子,儘量讓語氣顯得輕鬆甚至輕佻:「睡到快中午啊?是做了什麼那麼累?還好我電話打得晚,不然就打擾到你了。」
找到盒子了。但盒子裏卻放著另一張古典樂的CD。江彥雲只好繼續尋找那張古典樂的CD盒。
「嘿嘿嘿……不好意思。」
嘿嘿你的嘿嘿咧!江彥雲用力咬了一下了牙關。他非常渴望結束這個令人不快的話題,哪知嘴巴卻脫離控制,發出連串不正經的怪笑:「喔喔!感覺怎麼樣?這是你第一次跟男人上床吧?快點報告一下心得──」
幹幹幹江彥雲你這個沒品的白癡!沒水準的王八蛋!下流!噁心!低級──
古典樂的CD盒找到了,打開之後,裏面卻又放著另一張搖滾樂的CD。
「我覺得……很舒服啊……嘿嘿。」
又嘿嘿!林其嶽你也是個沒品的白癡!沒水準的王八蛋!幹嘛乖乖回答這種問題?你腦袋也燒壞了嗎?江彥雲左手拿著搖滾樂的CD,右手拿著古典樂的CD盒,額角一抽一抽地痛了起來,青筋差點爆裂。
「那,那很好嘛……所以說……」所以說什麼東西啊?為什麼這堆CD沒有一片被放在應該放置的地方?「所以說……」
「可是我又覺得有點奇怪。」
「什麼地方奇怪?」江彥雲隨口回應。
他找到了搖滾樂的CD盒,不抱希望地把它打開──裏面果然又放著另一片CD。
不知道是因為跟林其嶽的對話內容還是因為這些永遠無法歸位的CD,總之江彥雲覺得自己正瀕臨瘋狂邊緣。
「雖然我跟他一切都很好,跟我預想中的一模一樣,但我總覺得……」林其嶽的聲音帶上了一點疑惑。「總覺得太完美了,有種像在演戲的感覺……我也不知道怎麼說。」
「……太平淡?不夠刺激?」江彥雲一口氣噎在喉間,差點說不出話。
又來了嗎?從他迷上對方開始,算算剛好又是三個多月。
「我沒有覺得不夠刺激啦。但是我在想,他也許不那麼喜歡我也不一定。」
「……」
到手之後突然失去興趣,連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是什麼,所以把責任推給對方。再來就是順理成章地等著,等著被「拋棄」。
多麼惡劣的男人啊。
江彥雲一方面為那個今早才離開這裏的少年感到悲傷,一方面卻又無可救藥地羡慕他。
等了一陣子沒得到回應,林其岳看著江彥雲彷佛結凍般的背影,忐忑地喚道:「老師?」
雖然兩人平常都互相叫對方名字,但林其嶽只要一慌,還是會叫回「老師」。他這個習慣一直沒有改過來。
江彥雲收回在CD堆中翻找的雙手,站直身子回頭看他。
「你這樣真的好嗎──我很想質問你也很想罵你,可是你又沒辦法控制。你也不是不愛他,更不是存心要騙他……」
「老師……你在說什麼?」
永遠得不到是很痛苦的事,但不斷得到又不斷失去同樣也很痛苦吧。
多麼可憐的男人啊。
「我在說你。你啊,就是你,林其嶽。」
江彥雲皺起眉,很想朝眼前這張端正的臉上狠狠揍幾拳,但同時也很想伸手拉下對方的肩膀,把他的頭抱在自己心口,用力揉搓那跟十年前一樣過分柔細的發絲。
「你說過這是我們個性的差異,可是我是真的看不順眼也看不下去。你總是順應熱情去愛上某人,但熱情又消褪得太快……養成這種習慣,你要怎麼得到幸福?再怎麼樣,分手都是會難過的。你這樣不斷受傷,難道都不會痛嗎?」
林其嶽愣愣地看著江彥雲。後者一直低著頭,把表情和眼神都藏得很深,只有略顯微弱的說話聲從垂下的瀏海間輕輕向外流出。
「你那個……小楊,他長得很好看,戲也演得很棒。你那時不是追得很辛苦嗎?我都還記得你為他煩惱得像只跳蚤的樣子……你很喜歡他,對吧?」
「……嗯。我很喜歡他。」
「那就好好跟他在一起,不要去想什麼他可能不喜歡你之類的事情。不喜歡你哪會跟你在一起、跟你回家、跟你上床……」說到這裏,江彥雲忽然很想哭。他開始翻看手上的CD盒,做了好幾次深呼吸,試圖維持平穩的語氣。
「……」林其嶽似乎也在思考。
「所以說……你能不能試著改變?既然愛上了就好好廝守,不要冷卻得那麼快,不要再重複同樣的模式……」
「好。我知道了。」
簡短而乾脆的答復讓江彥雲嚇了一跳;他反射性地抬起頭,正好對上林其嶽清澈的目光。
「你知……」
「我會改的。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林其嶽說出這句話時,笑得見牙不見眼,像個孩子似的。
江彥雲此時又萌生了某種近乎悲壯的情緒。但那不是什麼壞事。他放下(應該說是放棄)CD盒,上前兩步,用力拍了拍林其嶽的肩膀,大聲說道:
「知道就好!這才不枉費我一番苦心!我好欣慰!渾蛋!」
「為什麼後面要加一句渾蛋?」
「渾蛋就是渾蛋。我肚子餓了啦渾蛋。」
「那我們吃飯吧……要煮個湯嗎?」
「不用了啦渾蛋。」
結果那一餐吃得莫名艱困。江彥雲非但食不知味,還數度咬到自己臉頰內側的肉。
「你一定是滷味買得不夠多才會一直咬到嘴巴,其實你想加菜吧。」林其嶽一邊找藥膏一邊調侃他。
江彥雲也只能欲哭無淚地舔著傷口哼哼唧唧。
你哪知道我做了多偉大的事啊渾蛋。
(三十二)
林其嶽說「我知道了」。
他答應江彥雲要改變自己,好好跟楊胤舟交往下去,不再重蹈覆轍。
但是在一個星期之後,他被甩了。
「什什什什什什麼?你說什麼?你在哭嗎?喂?林其嶽!」
難得可以晚起的星期六早上,在睡夢中接到男人哭得抽抽噎噎的電話是很驚恐的。江彥雲拿著手機猛然坐起身,心臟怦咚怦咚地跳個不停。
「我們剛剛分手了。他要求的。」
透過話筒,林其嶽的聲音既沙啞又哽咽,還夾著濃重的鼻音。
「怎麼會這樣……」終於弄清狀況的江彥雲無法相信。明明上個禮拜才……才上床而且還說很舒服很甜蜜恨不得再來一次(林其嶽並沒有這麼說)的啊!這兩人是怎麼回事!
「他說他喜歡的是別人……」
既然愛上了就好好廝守,不要冷卻得那麼快,不要再重複同樣的模式。
好好跟他在一起,不要去想什麼他可能不喜歡你之類的事情。
他哪有可能不喜歡你。
聽見林其嶽抽鼻子的聲音,江彥雲心裏一陣刺痛。
「你在哪里?不要哭了啦……喂!說話,你在哪?在家嗎?」他歪著頭夾住電話,飛快地掀被下床,忙著找衣服穿。
「我在家。」又抽了下鼻子。
「那我去找你好不好?你等我。不要哭了。」
「好。」
經過一番考慮後,一路上都在胡思亂想的江彥雲還是在林其岳家巷口的便利商店買了幾罐啤酒和幾個墊胃用的三明治。
畢竟酒能解千愁嘛。
剛剛騎車過來時明明還陽光普照,但一踏進林其岳家裏,原先明亮的天光竟然瞬間暗了下來,好像在跟室內的一片愁雲慘霧互相呼應似的。
「其嶽?我進來囉!你在哪?」
隔著一層牆壁,外頭由遠而近傳來了劈哩啪啦的雨聲。
天色一暗,屋裏的光源就減去八成以上。江彥雲一路點亮電燈,從客廳找進臥房再探頭看了下廁所,最後在和室靠牆的角落發現了抱著膝蓋發呆的林其嶽。
燈沒開,拉門只留一條縫。他就這樣動也不動地坐在那兒,好像已經停止哭泣了。
江彥雲收回了伸向電燈開關的手指,舉步走進昏暗的和室,不忘回頭拉上拉門,讓和室裏的亮度維持在看不清彼此表情的程度。
「其嶽?」他慢慢走近林其嶽,又開口叫了他一次。
牆角那團陰影悶悶地「唔」了一聲當作回答。
和室窗外傳進來的雨聲比從門口聽見的還要大得多。江彥雲小心翼翼地在林其嶽身邊跪了下來,伸手抱住他的頭。
「不要難過。」
一被抱住,林其嶽就又開始哭了。從頭到肩膀都抖個不停,聲音是從牙關中間發出來的:
「你說……你說我……」
「嗯,嗯。」
「……」
江彥雲不知道林其嶽到底想說什麼,等了很久也等不到下半句話,只意識到臂彎中的身體抖得愈來愈厲害,壓抑不住的啜泣聲像鈍劍一樣戳得他遍體生疼。
他曾經羡慕過、嫉妒過甚至同情過那個少年,但現在他對他只剩下恨意了。
為什麼他能夠狠得下心讓這個人哭成這樣?
現在跟十二年前一樣。十五歲的林其嶽跟二十七歲的林其嶽也一樣。他的眼淚總是能讓江彥雲感到心痛萬分,生不如死。
早知道他會這麼難過,當時就不要那樣說了。說什麼要他試著改變,說什麼要好好跟那個人廝守,說什麼──說什麼不要冷卻得那麼快、不要想太多──
讓他像前幾次那樣膩了就算了,反正那個人也不是真心的。
「其嶽。林其嶽。」
再怎麼叫都沒有反應,林其嶽只是不停地哭泣而已。江彥雲整個身體都靠了上去,儘量把這個比自己高大許多的男人擁進懷裏,撫摸他的頭髮,輕拍他的背脊,想盡辦法安慰他。
「都是我不好,對不起,你不要哭了……不然,不要哭那麼久好不好……」
「……你……幹嘛道歉……」
聽見他乾巴巴的聲音,江彥雲忍不住騰出右手去摸他的臉。「因為我上禮拜亂說話。」
「那又不是你害……」溫柔的手指撫上臉頰,林其嶽說到一半的話頓時沒了後續。
他的臉頰非常燙,指尖傳來濕漉漉的觸感。一想到在自己來這裏之前他一個人不知道哭了多久,江彥雲的胸口就猛然縮緊,絞得他快要無法呼吸。
他是多麼喜歡這個人啊。
幾乎是無意識地,江彥雲低下頭,把嘴唇貼在林其嶽頰上。
淚水的鹹味透過唇舌傳了過來。
隔了好一會兒,林其嶽才小聲地問道:「老師,你在親我嗎?」
「對啊。你的臉好鹹。」
「……再……」
「什麼?」察覺到懷中微弱的掙扎,江彥雲放鬆手臂,讓林其嶽直起身子。
「再親一次……」這次他主動湊上臉,手臂也環了過來。
江彥雲摟著他脖子,在他臉上又吻了一下。
「……還要。」林其嶽緊緊抱著江彥雲的腰。
只要他停止哭泣就好、只要他覺得高興就好──面對林其嶽彷佛小孩討糖吃一般的任性語氣,江彥雲有求必應。
於是他在林其嶽淚痕未幹的臉上吻了一下又一下,從頰邊到鼻尖,從眼角到下巴,嘗遍每一吋被淚水肆虐過的肌膚的滋味。
又鹹又苦又滾燙。
擋在路中間的大石頭不容易把人跘倒,但路邊不起眼的小藤蔓則會讓你摔得人仰馬翻。
不知是第幾次要求,江彥雲吻上的不再是臉頰,而是兩片同樣灼熱的嘴唇。
(三十三)
一邊被吻一邊被按倒,在耳邊撒嬌般輕輕叫著老師的聲音既柔軟又甜膩。衣服一件件被拉下或掀開,即使和室裏暗得看不見什麼東西,江彥雲還是不敢睜開眼睛。他這一生從來沒有這麼慌張過。
但也從來沒有這麼平靜過。
被壓倒之後,林其嶽一直抱著自己不放。
也許他真的是哭太久了,沿著自己耳際、頸間、鎖骨一路下滑的吻都夾雜著海潮般的鹹味,隨著吻觸刷在肌膚上的瀏海也微微帶著濕意。這讓江彥雲有種錯覺,覺得他們兩人就像莊子書中寫到的那兩條魚一樣。
泉水幹了,兩條離水的魚一起晾在陸地上,相呴以濕,相濡以沫。
不如相忘於江湖。
要是一切都斷在十二年前,從此不再見面的話,就不會像現在那麼痛苦也不一定。可是江湖再寬再大,他又怎麼忘得掉他哭泣著尋求安慰的模樣。
「老師……」
「嗚……啊。」
乳頭被困在牙齒間,溫熱的舌靈巧地逗弄著尖端。陌生的快感讓江彥雲發出不怎麼迷人的呻吟聲。
不過林其嶽顯然很喜歡。
「這裏……舒服嗎?」他微微喘息的問句聽起來非常熱情。
「嗯……」
江彥雲困窘地抱住埋在自己胸前的頭。剛才他也是這樣抱著對方,可是現在拼命按捺著不要哭出聲音的一方恐怕要換人了。
「好黑,什麼都看不見……」林其嶽用舌尖彈弄著齒間早已過度敏感的乳頭。「你這邊不知道是什麼顏色的。」
江彥雲被折騰得哀叫連連,還是不忘回嘴:「跟你下面一樣的顏色,渾蛋。」
「你又罵我渾蛋。」
像是重新受到誘惑似的,林其嶽放開了那對泛紅硬挺的小點,再度吻上江彥雲的嘴唇;執拗地變換著角度,試圖讓自己的舌頭找到空隙,闖入對方口中。
被得逞的瞬間,江彥雲背脊傳來一陣強烈的戰慄。
只是舌頭伸進來,就讓他有種被侵犯的──快感。
舌尖相碰時,那觸電般在體內迅速攀升的熱度的確是快感。再也沒人可以這樣了。只有眼前這個人能帶來這種感覺──能讓他渴望被擁有、被佔據、被蹂躪、被掠奪、被從頭到腳連皮帶骨啃得一點都不剩。
他買來的啤酒還放在客廳,一罐都沒開。這不是藉酒裝瘋,也不是什麼犧牲或奉獻,更不是在代替誰。
他沒有一點點委屈,完全心甘情願。
江彥雲撐開發酸的眼睛,努力描繪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身形。
「其嶽。」
「唔……什麼?」他又開始向下舔了,像小狗一樣。
「我勃起了……摸我吧。」
林其嶽也勃起了,貼在對方大腿上的陰莖熱得像塊烙鐵。江彥雲主動伸手撫摸,在拉下拉煉時聽見他倒抽一口氣的聲音。
「嗯……」然後他的手也摸進了自己腿間。
「老師你……」林其岳壓在江彥雲身上歎氣。「好色。」
江彥雲沒有否認。他側過臉,伸舌舔了下林其嶽的耳根。「嗯……你哭了多久,怎麼連這裏都是鹹的……啊!」
身體無預警地被拉起,緊接著壓上背脊的巨大力量讓他不得不趴臥在地上。腰部被向上抬高,褲子早就扯掉了。
也許是因為光線昏暗,也許是因為林其嶽從身後緊緊貼著自己。這樣的姿態並沒有讓江彥雲感到羞恥。
反正就算面對面,也什麼都看不清楚。外面雨愈下愈大,豆大的雨滴一顆一顆打在屋簷和窗片上,連彼此喘氣的聲音都快要聽不見了。
唯一的遺憾是這種姿勢只能被摸,卻不能摸他。對了,現在……現在還是白天呢。
腿間的器官被愛撫到有點發疼,沿著腰線滑向臀部的手掌熱得不得了。江彥雲把臉貼在涼涼的木質地板上,源源不絕的射精感讓他意識到自己弄濕了林其嶽的手指。
不要……想太多……
「啊!嗚……」
濡濕的手指直接插了進來。連聲招呼都不打。
最隱密的地方被這樣玩弄,直沖發梢的恐怖感讓江彥雲無法忍耐。隨著那修長指節的彎曲和按壓,他像故障的樂器般發出斷斷續續的叫聲。
細碎的親吻像帶有溫度的落花,不斷降落在他的肩胛骨上。
林其嶽把手指抽出時,江彥雲起了一陣雞皮疙瘩。
取代手指抵上身後那個洞口的會是什麼東西,要說不知道也太虛偽了。比起剛才被自己握在手裏撫弄時的狀態,現在它不論大小還是熱度都發生了長足而迅速的進步。
所以說他也很興奮嗎?為什麼?
問題的萌生只有短短一剎那。下一秒,林其嶽的性器就入侵了他體內。
毫不溫柔、毫無猶豫、一點都沒有轉寰餘地、又深又長又有力的全面入侵。
「啊……啊啊……嗚……」
「痛……嗎?」
痛啊渾蛋。都全部插進來了才在問,分明沒有想收手的意思。
但他歡迎這種疼痛。江彥雲十指緊抓著不知何時抓到手邊的坐墊,上半身無力地趴在地上,下半身卻被愈抱愈高、愈按愈緊。
「彥雲……江彥雲。」
在頸後舔吻的唇舌柔軟而灼熱,傳進耳裏的呼喚聲飽含著熱情和欲望,深入體內後就靜止不動的異物碩大而且滾燙。
他叫的是自己的名字。
江彥雲痛到無法思考也無法呼吸,沾濕眼角的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汗水。他張大嘴巴喘氣,動了動有點發酸的腰。
林其嶽用最大幅度的抽動來回應他的催促。
「啊……啊。嗚呃……」
抽出到幾乎完全分開,再插入到幾乎頂進肝脾。明明只是十幾公分長的器官,卻能夠像這樣把人狠狠貫穿。
這傢伙長得斯文又秀氣,沒想到做愛時會像只野獸。
在過度激烈的抽送間,兩人相接的部位偶爾會傳出潤澤的水聲。
男人的那個地方根本不會自動分泌什麼潤滑的東西,剛才被插入時,靠的只是自己先前流出的那一點點精液而已,痛得要命。
所以現在體內濕黏的觸感是林其嶽帶來的。跟被撐開的脹痛、被磨擦的酥麻、被撫摸的快感以及很多很多不知道該叫什麼的情緒一樣,都是他帶來的。
「嗚……」
想抱住他。用這雙手抱住他。江彥雲掙扎著向前爬動,想要擺脫身後的箝制。
「別逃。」
那只高明的野獸只輕輕一口就叼回了獵物。
這下不止是腰和背,連雙手都被拉到頭上死死按住。原先多少壓抑得住的呻吟此刻完全潰堤,江彥雲毫無保留地叫出了聲音。
「不要……啊……不……不要……」
讓我抱你。讓我抱你。
痛覺和快感相互依靠著向上迭高,層出不窮的感官刺激似乎永遠不會有麻痹的一刻。
「不……要……」
身下那人傳出的破碎哀求聲中透露出異常的冶豔,林其嶽卻充耳不聞──不,他因此更加失控──抓住對方雙腕的五指箝握得更緊密,貼在對方腰際的手掌按壓得更用力,在對方體內淩虐的器官進出得更暴力。
落在江彥雲後頸、耳際、肩膀和背脊的親吻卻一直很輕柔。
射精的時候,林其嶽呻吟著叫了聲「老師」,然後整個人脫力似地垮了下來,壓在江彥雲身上。
江彥雲被壓得吐了口長氣。雙手終於重獲自由,但他還是動彈不得。
「幹,你習武是為了用在這裏嗎……」
(三十四)
江彥雲被壓得吐了口長氣。雙手終於重獲自由,但他還是動彈不得。
「幹,你習武是為了用在這裏嗎……」
「哪有……我動作很小心。」林其嶽的聲音幹乾澀澀的,還有點喘。
小心個頭。這樣叫小心的話,放肆起來豈不是要出人命。
依然燒燙的性器像是捨不得抽離似地埋在原處,但那充滿壓迫感的尺寸和硬度在情欲得到發洩後慢慢變小變軟了。
感覺到自己那個地方正追隨著林其嶽疲軟的性器改變形狀,也感覺到溫暖的體液在兩人的血肉間流動,江彥雲難耐地咬住下唇。
「我快斷氣了。」
「唔。」
「還不起來。」他用手肘頂了頂他的肚子。
林其嶽極不甘願地撐起身子滾到一旁,貼著江彥雲側躺,接著伸手抱了過來──像先前被安慰時那樣,弓著背脊,把頭靠在對方胸前。
翻身回擁時牽動了下半身,江彥雲嘖了一聲,痛得皺起眉頭。
「會痛嗎?對不起。」
林其嶽抬起臉,環在江彥雲背上的手沿著汗濕的皮膚向下摸,在腰間停頓了一下,最後還是貼上了那對飽受欺淩的臀部。
「不要摸我屁股。」被射在身體裏的精液不知道會不會流出來。
「對不起嘛,對不起。」林其嶽用頭臉磨蹭著江彥雲胸口,頻頻道歉。「我昏頭了,應該去拿潤滑劑的。對不起。」
「不,感謝你沒拿那東西出來。」
想也知道是上禮拜跟某人上床時用過的。要是真的拿出來大概就不會做得那麼盡興了。江彥雲抱住他,長長歎了口氣。
「幹嘛歎氣……」林其嶽問完後也歎了口氣。
「你剛才為什麼不讓我翻身?居然扣住我的手……」
「因為從後面比較不會痛啊。還有你的骨頭其實滿僵硬的,從正面來的話,我怕你撐不了多久就會傷到腰。再說……」
江彥雲惱羞成怒。「喔喔!理由很光明正大嘛!還有什麼?」
「那時我太興奮了,一秒都不想放開你。」
「……」
此言一出,兩人霎時間都沉默了下來。
窗外的雨勢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減弱,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隔了良久,江彥雲才問道:「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為什麼會變這樣。」
「因為你哭個不停啊。」
哭個不停所以就用身體安慰我嗎──江彥雲以為他會這樣反問,可是他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然後露出有點寂寞的神色。
「現在還難過嗎?」
「剩下一點點。再親一下就不會了。」
原來林其嶽的臉皮有這麼厚。江彥雲低頭看向他,在他臉上吻了一下。
「OK,好了,我沒事了。」
寂寞的神色一下子消失,他瞇著眼睛懶懶地笑,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看著他臉上表情轉換,江彥雲忽然又心痛了起來。
時間應該接近中午了吧。雨已經完全停了,和室裏亮得令人害羞。江彥雲從眼角余光看見自己和林其嶽相互交纏在一起的身體。
雖然不像以前那樣蒼白到有點透明,但林其嶽的膚色仍是偏白。就算身上衣服東一件西一件地掛得亂七八糟,他的身體還是優雅又有力,美得像是做出來的東西。
「喂,其嶽。」
「唔?」他閉起眼睛,臉上寫著個困字。
「林其嶽。」
「唔唔。」
江彥雲摸著他的頭髮。「我喜歡你。」
他的聲音很輕,但懷裏那人卻像受了極大驚嚇似地完全僵住,連呼吸都忘了。
「我喜歡你。」
他重複那句告白,然後又吻了吻林其嶽的臉頰。
被親吻的時候,林其嶽身體震了一下,接著仍是一動也不動。
江彥雲傻傻地看著窗玻璃上潑濺的雨水,發現自己不如想像中那麼堅強。他放開雙臂,稍微向後挪了挪身子,想要坐起來。
果然還是一動就會痛。
「……」林其嶽眼明手快,伸手扯住他。
「我想去沖水。」
「等一下再洗嘛。」他一面說,一面又把江彥雲拉到自己身邊按好,躺回原來相貼的姿勢。「再躺一下。」
「可是我看你快睡著了。」講什麼都沒反應。連告白都沒反應。
「……老師。」林其嶽緊緊抱住他,腦袋又蹭了上來。「你剛才又親我。」
「是啊。」
「以前。」他吞了吞口水,口氣不太自在。「以前你也這樣親過我,你記不記得?」
「有嗎?」江彥雲一愣。
「嗯。有一天下午,我看書看到睡著了,你不知道是沒發現還是想讓我休息,也沒有叫我起來,讓我趴在桌上好一陣子。後來你輕輕叫了我幾聲,想把我叫醒。」
「唔。」這麼一提,的確有類似的印象。
「我其實沒有睡很熟,但是還想再偷懶一下,就故意裝作沒聽到,閉著眼睛假睡。後來你不再叫我,我聽見你靠近的聲音……然後你就親了我一下。」
「……親……親你?」
「嗯,親在這裏。」林其嶽指著自己右邊顴骨。「親得很輕很輕,可是真的親了。我雖然閉著眼睛,也感覺得到那個濕濕熱熱的東西是你的嘴唇。」
「……」
「我嚇了一大跳,更不敢動,你也只是親一下就退開了……我趴著裝睡裝了老半天,手都要麻了,後來終於忍不住坐起來看你,結果反而是你趴在我對面桌上睡著了。」
聽到這裏,江彥雲整個人燒了起來。在大白天被相同性別的男人扯開衣服壓在地上瘋狂做愛都沒有半點扭捏的他,這時像原子彈在頭頂爆炸一樣轟然紅了臉。
原來那是真的。
「老師,你想起來了嗎?」林其岳抬頭向上仰望。
「我以為那是……那是作夢……」江彥雲結巴起來。
那一幕的確存在於他的記憶中,但是被他跟後來那些青春期特有的妄想混在一起,歸類成羞於啟齒的夢境的一部份。所以他從來沒有想像過它真實存在的可能性。
「哈哈,原來是這樣。也難怪,後來你睡著了嘛。不過我沒睡著,那不是作夢。」比起口中描述的舊事,林其嶽現在露出的笑容更像是在作夢。「我很高興喔……你那時那樣親我。」
「高興……嗎?」
「很高興。剛才你也親我了好幾次,跟那時的吻一模一樣,輕輕的而且很溫柔……我好喜歡……」
語聲漸漸變弱,他稍微停頓一下,眨了眨濕潤的眼睛。
「十一年……不,十二年了。十二年裏,我想過不知道多少次。前幾年想得比較凶,近幾年就只是偶爾想想。想著為什麼那時你就只是親了我一下,後來什麼都不做。還有為什麼我被你親吻時要裝睡,為什麼你醒來後我不敢追問你。然後,為什麼我們要分開。為什麼你二話不說把那迭鈔票寄給我時,我沒有再寫信、打電話甚至蹺家去找你,向你問清楚。」
「我……」
林其嶽伸手掩住江彥雲嘴巴,自己繼續說道:
「如果那時我勇敢一點就好了。我明明很喜歡跟你在一起,被你親了明明很開心。如果勇敢一點,說不定現在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談那麼多戀愛,被甩那麼多次。」
「……」
「……可是真的再見到你時,我又不敢了。」
林其嶽臉上的苦笑讓江彥雲很捨不得。他捧住他的臉,用他最喜歡的方式吻著他微垂的眼睫。
「我喜歡你。」
再度告白的時候,林其嶽摟在他身上的手臂應聲收緊,長腿也跨了上來。
這種充滿佔有欲的反應讓江彥雲很滿足。裸裎的肢體彼此相貼的熱度和壓迫感也帶來生理上的愉悅。
於是他說了一次又一次,像是要把中間這許多年的思念和寂寞都填補起來般。
兩個衣衫不整的男人就這麼軟綿綿懶洋洋地在和室打滾到下午。
「老師……那個。」
「什麼?」
「流出來了,而且還幹掉了。」
「……」
「老師?不要生氣,我們去洗澡吧。」
「可惡,我為什麼要讓你做到這樣……而且為什麼到現在還是那麼痛。」
「對不起。」
「幹嘛道歉!」
「還是該用保險套的。對不起我真的都沒想到。還有潤滑劑也是──」
「丟掉。」
「什麼?」
「我說丟掉,把那什麼潤滑劑給我丟掉。」
「可是……」
「然後買新的來。」
(三十五)
接下來的日子其實跟先前沒什麼差別。
一個星期至少見一次面。週末一定膩在一起。兩人也一樣放假時都懶得出門──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今年還沒入夏就一直下雨。
總之,除了時常擁抱、時常親吻、時常一起洗澡,以及超出同年齡男性平均值不止一點點的性行為頻率外,兩人間的相處模式幾乎沒有改變。
江彥雲有時會想,他們搞不好早就在戀愛了。
「是那個啦,少年夫妻老來伴什麼的。」
林其嶽用不知從哪聽來的成語下結論。江彥雲本來要反駁,但想了想之後,也同意他的說法。
他們的確是在很早很早的少年時代就互相愛慕。
「話說回來。」
「嗯,說回來。」
此時氣氛正好,江彥雲回答得心不在焉,心思都放在林其嶽穿著的那件有很多扣子的睡衣上頭──他盤算著要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脫下它。
「你要不要搬過來住?」林其嶽渾然不知他的企圖,問得有點忐忑。
江彥雲俯視他。
「我為什麼要搬過來住?沒名沒份的。」
林其嶽一臉打擊。「你都在我床上壓著我摸來摸去了還說沒名沒份……我們不是在交往嗎?都在交往了,兩個獨居的人住在一起不是很自然嗎?可以每天見面,又省房租……」
江彥雲用鼻子唱歌似地哼哼兩聲。
「咦?我們在交往啊?」
「對……對啊,我們在交往。」林其嶽惶然的表情相當可愛。
「奇怪,那我怎麼都沒什麼實感。可能你對我不夠真心吧。」
再蠢也該看出來這是求愛而不是刁難。而且自己的睡衣扣子正一顆接一顆被解開。林其嶽怔了幾秒後,唇角笑出了迷人的弧度。
「別這樣說嘛……我好愛你。」
嗚啊。效果真強。
孩子氣的笑臉配上誘人的裸體和坦率的示愛,江彥雲下身一陣酸軟,手臂差點撐不住自己的重量。他努力保持鎮定,繼續用那種很難搞的語氣說話。
「喔?真的嗎?那你會愛我多久?」
「很久很久。」
聽見這個答案,江彥雲又哼哼了兩聲。
「很久是多久?」
「就是很久很久……到你不愛我為止……不,就算你不愛我了,我也會一直愛著你。永遠,一輩子。可以的話還有下輩子和下下輩子。」
這傢伙的情話不但肉麻而且還深諳舉一反三之道。
江彥雲總算滿意了,他紅著臉嘿嘿怪笑,一邊彎下腰啃咬林其嶽肩頸之交那塊柔軟的皮膚,一邊把手伸進對方長褲裏。
他總是像這樣向林其嶽索取愛語和承諾。林其嶽也總是給得慷慨。
在這個人身邊,他不想計算已經過了多少時間,不想回顧過去,也不想計畫未來。
江彥雲從不認為自己會是特別的。
也許自己會跟林其嶽之前的幾個情人一樣,只能擁有他一段短短的時間。然後被冷淡地留下,剩下一個人在原地徘徊踏步,卻怎麼也等不回過去的熱情。等到無法忍受時,就只能離開。
但那又怎麼樣。
那不是現在。
現在的林其嶽專心一致地看著自己。愛和永遠和一輩子和下輩子,只要說出口、聽進耳裏,就都是真的。
又有哪個人談戀愛時會想那麼多、怕那麼多、計算那麼多、考慮那麼多。
他們都喜歡的那首歌,歌詞也這樣唱。
在閃耀的回憶消失前,你的身影由我獨佔。
「唔嗯……啊,啊……」
林其岳連乳頭的形狀都比別人漂亮。江彥雲舔著它們,笑道:
「和你做愛時,不管是當哪一方,我都很喜歡。」
「是……嗎?」
林其岳向上仰望時的神情看來老是可憐兮兮的。
「是啊,不過我總覺得你比我還適合被壓在下面。」
「為什麼?」
「你的呻吟聲比我好聽啊。臉紅的樣子也比我可愛多了。」
「亂講。你的聲音比較好聽。你臉紅的樣子才可愛,而且很誘人……我一直……」
林其嶽說著說著居然露出了渴望的表情。
再讓他想像下去,只怕會勾起他另一種角度的獸性。江彥雲二話不說地扣住他下巴,把嘴唇堵了上去。
先吻到他忘了剛才在說什麼,再繼續剛剛沒完成的任務。
沿著沐浴過後帶有柑橘香味的光滑皮膚一路向下探勘,在鎖骨印下吻痕,在
乳尖留下濕印,在腰側咬出幾個用齒列排成的彎彎新月,讓那比自己不知專業幾倍的煽情呻吟聲高高低低地流泄而出,勾起彼此更強烈的欲望。
「其嶽。」
江彥雲含著林其嶽勃起的陰莖,講起話來不清不楚。
「嗚……嗚啊……什……什麼?」
「可以摸嗎?肚臍環。」
因為他說過肚臍環扯到會痛,所以江彥雲在做愛時一直很注意;不要說肚臍,連腹部周圍都不怎麼敢靠近,就怕做到失控時會不小心傷到那裏。
等待回應的空檔,江彥雲把舌頭抵上口中器官的頂端,猥褻地用舌尖擠壓著上面那個小小的開口。
「可……啊!可以……」林其嶽回話的聲音高了八度而且差點斷氣。
得到首肯後,江彥雲伸出手,輕輕撥弄那個閃亮的銀色小環。
一被碰到肚臍,剛剛才說「可以」的林其嶽就劇烈地抖了起來。
「嗚……啊啊……不……不要了……」
雖然他的態度像是在抗拒,但江彥雲知道其實他很有感覺。
除了明顯變調的呻吟聲之外,被自己銜在嘴裏的陰莖也像長了心臟似地勃勃跳動。濕黏的液體不斷溢出,輕微的苦澀味從舌尖蔓延開來。
「嗯……啊!嗚……嗚嗯……老師你好……壞──」
他的抱怨聲拖得很長很長,膨脹到極點的陰莖也在此時射精。
這一連串反應可愛到讓江彥雲眼前一黑,差點忘了今夕何夕。
林其嶽軟癱在床上喘了好一會兒,才吃力地撐起身子;朝下望去,正好看見跪坐在自己腿間的江彥雲抿起嘴巴,伸指捺過唇角的殘跡。
「吞……吞下去了?你吞下去了嗎?」
江彥雲點點頭。
林其嶽哀嚎起來。「你幹嘛吞下去啊……那個……那個的味道不是很奇怪嗎?」
「對啊,很奇怪。」兩個人都不怎麼喜歡那種MAN到太過動物性的氣味。
「那你還吞!」
「我含得很深啊,你等於是射在我喉嚨裏,順勢吞下去就沒有味道。如果硬要吐出來,舌頭就會嘗到味道了。」
「……」
不止臉頰耳朵和頸根,林其嶽雙手掩面,窘得連胸口和腹部都紅了起來。
江彥雲欣賞著眼前秀色可餐的美景,右手忍不住又朝他的肚臍伸了過去。
「做愛時,你這個環晃來晃去的……看起來真的很色。而且你肚臍又那麼敏感,嘖嘖嘖。」
「……」
「不過還是很麻煩呢。我總是怕碰痛你。」
「真的很麻煩,連我自己都覺得能戴著它那麼多年真是奇跡。」林其嶽終於放下遮臉的雙手。「其實……現在可以拿下來了啦。」
聽他這麼說,江彥雲好奇地問道:
「現在可以拿下來?為什麼?那你又是為什麼要留著它?」
「你以前叫我要清肚臍,可是我還是很怕去碰它。但是如果穿了環就非清肚
臍不可,所以我……啊!你幹嘛……」
不知沾了什麼東西的手指急躁地伸進了後面的入口,擴張、抽動、揉按。
「天啊你怎麼說得出這種話……怎麼做得出……這麼可愛的事……」
「哪有什麼……啊……你不要……啊!」
跟猛然抽離的手指一樣性急的器官用力擠了進來。
江彥雲把林其嶽的長腿架上肩膀,色迷迷地舔著在自己頰邊折曲顫抖的膝彎。
「先讓我欣賞它最後一次吧……嗯。」
「嗚……」
「等一下就把這鬼東西拿掉……以後,以後都由我幫你清肚臍……你說可以拆了是這個意思,對不對?」
「嗯……嗯啊……」
對。
對啊。就是你說的那樣。意亂情迷中的林其岳,連瞪視都很無力。
(三十六)
接下來,他們花了好幾個禮拜的時間搬家。
嚴格說來,是江彥雲搬家,搬到林其嶽的地方一起住。
最愉快的部分是規劃空間和挑選傢俱,其次就是傢俱的組裝和實際擺設。為了讓佔據客廳一角的工作區看起來有整體感,林其嶽的電腦桌和房東給的破椅子也一併換掉了。
當他們終於組裝完畢(江彥雲說多了一個林其嶽在旁邊,組裝花費了不止三倍時間)、一人一邊搬著那張足足有二公尺長的白色桌子靠牆定位、再把那兩張相同樣式但顏色不同的旋轉椅並排在桌前時,兩人都高興得有點飄飄然,好像人生就此圓滿,再也沒有別的要求。
可是等到江彥雲的東西一一進駐,一切就又混亂起來。
在裝箱的狀態下感覺並不那麼多,江彥雲本來就是個生活簡單的男人。
但箱子一打開,裏面的東西就像忽然有了自動增殖的能力似的向外泉湧而出,一箱清完還有一箱,怎麼整理都整理不完。
一個人住嫌太大的林宅(原)因此變得很小很擠很狹窄。
「我討厭搬家……東西怎麼那麼多……」
「還好啦,我們只弄了一個下午啊。再慢慢整理就是了。」
相較于江彥雲的不耐煩,一件一件拎著各種小東西找地方放的林其嶽顯得悠哉多了。
八成是因為這座怎麼搞都搞不定的雜物小山不屬於他的關係。
「反正這麼多天下來也沒感覺到生活有什麼不便,想必沒什麼重要的東西,這些還沒拆的乾脆全部丟掉算了。」
「喂喂,怎麼這樣自暴自棄。」
「我說真的。有時要勇敢地拋棄掉不需要的東西。」
「你在打包時已經勇敢地哭著拋棄掉一大堆了。」
「我哪有哭。」
兩人一邊抬杠一邊動手,進度十分緩慢,但室內紙箱壅塞的情況確實逐漸改善中。
「這箱都是書,難怪那麼重。」
林其嶽搬下一個長高都接近半公尺的箱子,輕鬆的模樣看不出他有半點覺得它重。
江彥雲正好結束了手上這箱。他站起身,把空了的箱子一腳踢開。
「我很煩惱這箱書。你的書櫃差不多都填滿了,可是再買一個書櫃又不知道要放哪里。」
床底好像也塞不下……江彥雲皺起眉。
「放在和室好不好?」林其嶽說著說著就把箱子搬到和室拉門旁邊。「那個矮櫃我清得差不多了,空間應該放得下這些書,只是拿書時可能要彎低一點。」
「太好了,就放那裏。」江彥雲立刻走向和室。
「那,我去沖咖啡……你要喝嗎?」
「好啊。」
林其嶽最近迷上的東西是手沖咖啡。
他買了精緻的木勺子、長柄刷、溫度計、手沖壺,還有小小的手搖磨豆機和貴到讓江彥雲一聽價錢就覺得他被騙了的曼特寧咖啡豆。
不一會兒,廚房裏傳來瓦斯爐煮水的微弱嘶嘶聲,還有磨豆子的聲音。
江彥雲坐在和室架高的地板邊,把箱子裏的書一落一落搬出來,一邊想像著林其嶽站在流理台前的腰背線條,居然有點心猿意馬。
水都還沒沸,香味就隱約飄了出來。
江彥雲有時會覺得很奇怪。像這種帶有強烈刺激性、用預支體力的方式達到提神效果的危險飲料,為什麼能有這麼溫暖的氣味。
咖啡豆從袋裏倒出時,如破殼而出般新鮮活潑的是一種香味。一顆顆豆子被磨豆機壓破輾碎後,那氣味便帶上了點油脂的濃豔,是另一種香味。
熱水沖入的瞬間是一種香味,悶蒸後又是另一種香味。
沖水的聲音停了下來。
江彥雲伸長身體探頭往廚房望去,看見林其嶽微垂著頭的身影。他左手拿著手沖咖啡壺,右手擱在流理台邊緣,食指輕輕地上下打著拍子,計算悶蒸的時間。
煮水、磨豆子、折濾紙、沖咖啡。林其嶽沖一杯咖啡總要花上至少十分鐘。而且據他自己說,成果還不怎麼樣。
「因為我手笨啦。沒有辦法控制沖下去的水量。」
他這幾天試著改用左手拿壺,似乎比用右手拿時穩了一點。
江彥雲提議過買個電動磨豆機或是全自動咖啡機,都被林其嶽一口回絕。
看著他專心讀秒的背影,江彥雲心想他享受的也許不是咖啡的香氣和味道,而是從無到有、宛如祭拜儀式般的這一連串瑣碎過程。
二十秒過後,林其嶽右手端起濾杯,左手拿著手沖壺移到濾杯上方,極慢極慢地傾斜壺嘴──可惜,忽大忽小的水流還是抖得挺厲害。
江彥雲坐回和室,伸手把矮櫃的櫃門全部打開,準備把書本分門別類放進去。
不知道他這次會持續多久?江彥雲不怎麼愛喝咖啡,可是他已經習慣了每天晚上聞到溫暖的咖啡香,也很喜歡林其嶽手忙腳亂擺弄那些工具時的虔誠模樣。
「武俠小說不常看……放這邊……嘿咻。」
原先排滿茶壺茶具的櫃子裏只剩下角落一小迭沒人要的咖啡色茶巾。
還有那個摔破了的紫砂壺的蓋子。
江彥雲看著那個壺蓋,發現壺鈕上不知何時被綁了條桃紅色的緞帶。還打成蝴蝶結。
即使不泡茶了,林其嶽還是留著那個壺蓋;偶爾提到那支連用都沒用過就摔破了的無緣的茶壺,他還是會懊惱心疼上好一陣。
不曾擁有過的、還沒到手就壞掉了的東西,竟然會讓他這麼念念不忘,這麼小心愛惜。
摸了摸那個桃紅色的蝴蝶結,江彥雲心想,自己是不是也像這個壺蓋一樣。
「咖啡好囉。我還拿了牛奶。」
就算頭髮有點亂,林其嶽捧著託盤的樣子還是優雅得像是哪個宮廷裏走出來的侍者。
江彥雲仰望著他的笑臉。
不行,還是不行。他無法不回顧過去,也無法不憧憬未來。嘗到愈多幸福的滋味,就愈沒有辦法不去想不去怕、不去計算不去考慮。
他想要跟這個人在一起。
他想要一直被他愛,想要他的這輩子和下輩子和下下輩子。
想要真正的永遠。
(三十七)
剛開始那幾天是真的很難熬。
晚回家時沒有人先開好燈;睡覺時身邊沒有陪伴的體溫。沖好兩杯咖啡才想到只有自己要喝;洗好澡打著赤膊走出浴室也沒有人囉嗦地拿著浴巾迎上來。
放了假卻想不到能做些什麼;連在外面吃個飯,都不知道等餐時要擺什麼姿勢才好。
電話不方便打而且很貴。能利用網路通話的時間只有睡前短短幾分鐘,一點都不夠。
但過了十幾天之後,這些失魂落魄的症狀突然全都消失了。
他同時也察覺到,早以為住慣了的這個城市其實還是很陌生。
那個一見就喜歡卻不得不分開、過了許多年後終於失而復得的男人似乎也漸漸陌生起來。十多年間的思念回想起來像在作戲似的,現在的自己只要十天就能習慣。
習慣他不在。
看了看掛鐘,今天趕得上垃圾車。林其岳拎著兩包垃圾走出公寓,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江彥雲的臉長什麼樣子,他已經快要想不起來了。
被老闆以翻譯和協助雜務為由拖到日本出差二十天,每天都累得有氣無力,好不容易結束任務回到臺灣,迎接自己的卻不是黏答答甜蜜蜜的小別勝新婚──
在從機場回家的車程上,江彥雲有點鬱悶地看著林其嶽嚴肅到不可侵犯的側臉。
「其嶽,我好想你喔。」
「嗯,我也是。」
冷冷淡淡,可有可無的回應。
唔,這可不像是近鄉情怯或是單純的害羞什麼的。
疲倦的感覺一波波湧上,江彥雲把自己摔進仰倒的椅背裏,閉上眼睛,一邊扳著手指計算兩人交往至今的時間,一邊思考著不得不面對的種種問題。
才沒有。才不會。林其嶽才沒有不愛他。
一直以來都看不慣的那些累累前科、那些被稱為「三分鐘熱度」的不負責任態度,在交往後朝夕相處的時日裏,江彥雲慢慢從中挖掘出先前沒注意過的蛛絲馬跡。
比如說,他每次提起前妻和前情人,都會露出溫柔的表情。
比如說,他像個老頭一樣保留著許多陳年的舊東西和小東西。
比如說,他清楚地記得他們過去相處的每個細節。只是很少提。
再比如說現在,他以為自己睡著了,就不動聲色地把廣播關掉,開車速度也慢了下來。
江彥雲不認為自己這樣想是在逃避什麼。
沒有人比自己更瞭解他了。
出差回來後過了五天。這五天以來,林其嶽的話愈來愈少,也常常獨自一個人發呆。
若有所思的神情總讓江彥雲忍不住開口詢問,但得到的答案總是千篇一律的那句「沒什麼」。
這天天氣特別熱。江彥雲下班後回到家,屋裏空無一人。林其嶽還沒回來。
汗流浹背的感覺很不好受,他把背包甩上沙發,連襯衫和襪子都沒脫就直接跑進浴室。
洗了個酣暢淋漓的熱水澡後,江彥雲把汗濕的衣服全都丟進洗衣籃,下半身圍著條浴巾,神清氣爽地踏出浴室。
從充滿蒸氣的浴室移動到客廳時,他聞到了熟悉的香味──那是豆子剛磨成粉的味道,還沒沖進熱水的那一種。
林其嶽回來了。
江彥雲躡手躡腳地走向廚房。
熱水沖進濾杯,咖啡粉緩緩向上膨脹,呈現漂亮的弧度。
林其嶽拿著手沖壺等待咖啡釋放香氣的模樣依然平靜得令人心疼。
溫暖的香味悄悄彌漫四周。
在江彥雲眼裏,這個氣味就是幸福的味道,林其嶽靜靜低垂著的後頸拉出的美麗線條就是幸福的形狀。
瞧准他沖完咖啡放下水壺、尚未來得及端起咖啡杯的空檔,江彥雲伸手偷襲,先順著屁股到後腰偷摸一把,再從背後緊緊抱住他。
「啊,嚇我一跳……你什麼時候洗好的?」
臺面上擺著兩個並排的咖啡杯。
「在你專心讀秒的時候啊。我在後面埋伏好久,你全身上下都是空隙,真危險。」
林其嶽轉身回摟他,這才發現江彥雲身上沒穿衣服。他不滿地皺起眉。「埋伏個頭,你會感冒。」
「不會啦。」
「快去穿衣服。」
「我不要。」
林其嶽還想再說話,嘴巴卻被熱情的親吻封住了。江彥雲一邊喃喃自語著「反正你的也要脫掉」,一邊整個人欺向前又啃又吻,露骨地對他上下其手。
雖然個子沒有對方高、力氣也沒有對方大,但江彥雲總是有本事把林其嶽卷進淪肌浹髓的情欲風暴之中。
後腰在流理台邊緣抵得有點發疼。林其嶽被動地承受著情人略嫌高壓的挑逗,呼吸很快就急促起來。
在屬於兩人的家中一切都很自由,他們常常在太明亮的地方或是不方便躺下的地方做愛。不是故意尋求刺激或變化,只是順應突如其來的渴望,想做就做──以至於在床頭抽屜裏擺得好好的保險套和潤滑劑使用率只有五成左右。
走到哪做到哪的壞習慣曾讓江彥雲發出過諸如「我們會不會太早把一生的額度都用完」「搞不好老了就會有報應」之類的觸楣頭言論。
「其嶽……」
江彥雲半裸的身體因興奮而泛紅,不論是在林其嶽喉頭和鎖骨上肆虐的牙齒還是伸進褲頭握住他陰莖的手指,都比平常強勢許多。
「嗚嗯……」
他會想要怎麼做呢?林其嶽微微發抖,閉著眼睛仰起了頸項。
他會讓他跪著或仰躺在地上嗎?還是把他壓在牆上?或是會要他把雙手撐在流理台邊緣、彎下身子、朝後方露出那個只有他一個人看過的部位?
不難想像的各種情況讓林其嶽全身都發燙。
「其嶽你好性感,我真的好喜……哈啾!」
「……」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哈哈哈……啾!」
江彥雲噴嚏打得一發不可收拾,好不容易才暫時止住勢頭。
林其嶽一語不發地瞪著他。
這是非常誘人的畫面。
原本打得中規中矩的領帶早就被扯松、襯衫前襟全部敞開來、皮帶和褲頭也早就撤守,從頸根到下腹部露出的白皙肌膚美得令人眩目。
就連那張陰森森朝自己瞪視的臉孔也別有一番凜然的風情。
江彥雲瞇起眼睛,用力揉了揉鼻子。
「哈哈,果然還是有點冷。其……」
話還沒說完,江彥雲就被林其嶽用挾持的方式一路拖回房間。
不管廚房的燈還沒關(林其嶽一向很囉嗦這種事),也不管兩杯快要涼掉的咖啡沒人喝,更不管江彥雲在被拖行的途中抓脫了原本就綁得不怎麼牢靠的沙發布──
「哇啊!」
重重摔在床上後,隨之壓迫上來的是不由分說的狂吻。
被按得發白的手腕和髖骨在脫離箝制後立刻浮現紅色指印,那條可憐的小浴巾轉眼間就被扯下來丟到地上。
要比力氣的話,自己怎麼可能贏得了他。
林其岳連脫衣服的動作都能明顯看出帶有某種洩憤意味,江彥雲很沒用地在他重新撲上來時小小聲地開口建議:
「呃,拜託你……輕一點……」
總是不忘尊師重道的林其岳這次沒有理他。
(三十八)
「嗚啊……」
完事後,江彥雲整個人趴平在皺巴巴的床單上,感覺自己像被壓路機來回輾過好幾次。
林其嶽身上披著跟床單一樣皺的襯衫,隔著一條薄被幫江彥雲按摩他快要散架的腰和背。
「誰叫你不穿衣服。」
「唷唷,怪我來著。我就算中途沒打噴嚏也不會把你做成這樣。」
「……還酸嗎?」
「很酸很酸,麻煩再多按幾下。」
林其嶽的手勁很大,就算沒什麼特別高明的技巧,至少有足夠的持續力。江彥雲不斷聽見自己骨節間發出喀咯聲響。
那是長期姿勢不良累積而成的筋骨僵硬,倒不是剛才被壓著做愛的後遺症。
江彥雲閉眼享受著用肉體辛勞換來的意外福利,嘴裏連聲歎氣。
「怎麼了嗎?」林其嶽問道。
「這是我要問的吧。」
「……」
「你怎麼了嗎?最近有什麼煩惱嗎?其嶽。」
林其岳坐在江彥雲的屁股上,雙手揉著他的腰,眼睛面對著他的後腦勺。不要四目相接的話,先前難以答復的問題似乎變得比較容易坦誠相告。
他低下頭。
「是……有一點。」
「不要一個人鑽牛角尖。等到你覺得可以告訴我時,一定要告訴我。」
「……」
「不然我會擔心的。我一擔心起來就沒完沒了。」
「好,我知道……等到可以說的時候,我一定會告訴你。」
「嗯。」得到他的承諾,江彥雲多少有點放心。他把臉埋進枕頭裏,沒腔沒調地亂哼起來。
「太用力了嗎?會痛?」
「不是,你繼續。」頓了一頓,江彥雲又開口叫道:「林其嶽。」
「幹嘛?」
「唉,沒事。」
他都說會講了,那就等他。這傢伙從小就固執得像石頭,現在逼他也沒什麼用。
江彥雲知道自己很雞婆、多心而且常常想太遠,但那不是悲觀。
他絕不悲觀。
他才搬過來一個多月,地盤都還沒全部擴張完畢,休想要他再搬出去。
林其嶽過去那幾段戀情,他們兩個人都介意。江彥雲不知道那些人在決定分手時是怎麼想的,但他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主動離開林其嶽。
光是想像他被某人傷害、一個人壓抑著聲音哭泣的樣子,江彥雲就快要受不了了,更何況去想像那個某人就是自己。
壓在身上的體重很有份量。按在背上腰上和肩上的手掌不用看也知道比自己的大。力氣更是不用說,現在自己會累得像團爛泥就是拜他所賜。
但他就是病態地對他充滿憐惜,總是想盡辦法去包容、去安慰那顆記憶中十分弱小的靈魂──不管他需不需要。
沒救了,沒救了我……
「……老師。」
「唔……什麼事?」
聽見他的叫聲,江彥雲才發現自己快睡著了。
林其嶽停下雙手,從他身上抽腿離開,再幫他拉了拉被子。
「我爸明天中午約我吃飯。」
「你爸……」
江彥雲猛然向後扭轉的頸骨傳出了極為清脆的「喀啦」聲。
「呃!喔!啊喔喔喔──!」
隔天中午,脖子上貼了塊標榜通氣行血的巨大藥布的江彥雲出現在林其嶽和他父親相約的餐廳裏。
餐廳的名字是他從林其嶽留在電話旁的小紙片上得知的。
他比跟監目標早了幾分鐘抵達,也順利在訂位名單上找到了林其岳父親的名字;但當他向服務生提出「我想坐在離這個位置最近的地方,中間最好有盆栽或屏風遮擋,不過要能聽得見他們說話」的要求時,遭遇到空前的歧視和阻撓。
電視電影上的跟蹤情節根本就是騙人的。他們一定跟餐廳有掛勾才能搶到那種完美的監聽據點。
江彥雲最後還是得到了前有盆栽後有屏風的座位,但這個座位距離窗邊那對父子至少有十多公尺遠,隔著好幾張桌子遙遙相望。
別說偷聽了,連偷看都要站起來踮腳尖。
不過至少可以確定坐在這裏絕對不會被發現。江彥雲絕望地切割著橫在眼前的迷迭香雞腿排。
他剛剛偷看了一下。林其岳的父親跟他印象中記得的沒什麼不同,遠遠的也看不出那張貴氣的臉上留有任何歲月痕跡,只是頭髮全白了。
比起十五歲時的模樣,現在的林其嶽無疑是個成熟的男人;與他父親相對而坐,誰都能看出兩人的外貌和氣質有多麼相像。
當年江彥雲曾驚歎于這父子兩人如出一轍的美麗和優雅,但現在他只希望林其岳身上不要有他父親那種冰冷的壓抑和高傲的暴戾。
那兩人的飯局很平和也很短暫。大約過了四十分鐘,那個斯文的男人推開椅子站起身,微笑朝林其嶽說了幾句話,便拿著帳單走向櫃檯,付帳後直接離開。
江彥雲站起身,有點詫異地目送男人離去。
直到那清瘦的背影消失在馬路對面,江彥雲才如大夢初醒般急急調回目光,望向留在座位上的林其嶽。
他們談了些什麼?他現在在想什麼?
林其嶽當然不會發現餐廳另一頭有雙擔憂的眼睛在關注自己。他呆呆地看著窗外,沉吟了半晌,表情一直平平淡淡。
當他把臉龐埋進雙掌中間時,江彥雲就忍不住跳出來了。
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跑到林其嶽身邊。
「你怎麼了?他說了什麼話?」
林其嶽疑惑地從掌心中抬頭。看見問話的人是江彥雲,他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裏?為什麼知──啊啊,你跟蹤我……」
「我沒有跟蹤你,我比你還早來。」
反駁到一半發現自己愈描愈黑,江彥雲歎了口氣,乾脆地承認。
「對不起,我只是很擔心而已。畢竟你爸他……」
江彥雲忽然說不下去。
你爸他怎樣?
你爸他長得帥又有氣質,聲音好聽而且頭腦聰明,不但很會賺錢,還是個會打兒子、把兒子掐到幾乎斷氣的人渣。
最最最可惡的一點是,他兒子居然還很愛他。
「你擔心什麼呢?」
江彥雲垂頭喪氣不想回答,轉身背對林其嶽,幾乎整個人貼在窗玻璃上。
林其嶽從他身後拉拉他的衣角。
「老師,你怕他會對我怎樣嗎?」
(三十九--完結)
「老師,你怕他會對我怎樣嗎?」
「……」
「不會的,我們每次都約在餐廳裏,他很愛面子,不可能在公共場合失態。再說他現在不喝酒了。」
知道啊,這些他都知道。昨天晚上林其嶽都告訴他了。
可是他還是跟來了。
「我們見面都只是隨便聊些生活瑣事。他今天是來告訴我他要開新公司了。這樣而已。」
林其嶽的手指一直停留在江彥雲衣角上。
「老師,脖子還痛嗎?」
「不……」江彥雲回頭看他,然後痛得齜牙咧嘴。「痛,很痛。」
「你不會是想來保護我吧?你連轉頭都有困難,還跑來幹什麼?」林其嶽唇角上揚,聲音夾帶著清楚的惡意。
知道啊,就說知道了嘛。江彥雲站在桌邊,像被責備的小孩一樣不服氣地抿緊嘴巴。他討厭林其嶽針戳般的嘲諷口吻。
明明出言譏刺,卻又像在忍耐什麼似的──莫名其妙。
而他還在繼續。
「我變了很多,你不知道嗎?不是只有你會變而已。就算我爸真的想對我怎樣,現在的我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讓他動粗。關於這點,你昨天應該親身領教過──」
「知道啊知道啊我怎麼會不知道。」江彥雲粗魯地打斷他。「你力氣比我大而且很會打架,就算十個你爸一起上你都打得過。那又怎麼樣。」
「什……」林其嶽愣住了。
「我說那又怎麼樣。」
江彥雲愈說愈暴躁。他這幾天其實也忍耐得有點焦慮。
「你變強了我變弱了,你很厲害我很遜,那又怎麼樣。就算你變成三頭六臂,我也還是這樣,我本來就是這樣,哪天我七老八十病到快不行連根鉛筆都拿不動,我也還是會吊著點滴推著輪椅過來救你,誰叫你──」
誰叫你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一直那樣彆扭而容易受傷。誰叫你要讓我看見你難過的模樣、寂寞的模樣、哭泣的模樣。誰叫你要坐在我心裏那塊最軟最嫩最不能讓人碰的地方。
接下來的臺詞一句都沒來得及說,江彥雲就被抱住了。
狠狠的、用力的、像要把他壓碎壓扁似的、強悍的擁抱。
江彥雲反應太慢,一口氣沒能守住,在發出一聲「啊」之後,連肺裏的空氣都被擠出。摔角場上的輸家被對手用大絕招鎖住的感覺應該就像這樣吧。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過是笑著死的。死得非常非常幸福。
但是……靠腰,很多人在看……而且,還有……
「我的脖……子……」
會有報應的,一定會有報應的。
昨天才在家裏這樣那樣而已,腰都還痛著呢,現在居然又在車裏這樣那樣。
林其岳的車停在餐廳旁的地下停車場。
停車場裏本來就不會有什麼人走動,他的車又放在最角落的位置。監視錄影機也不可能透過隔熱紙拍到車裏的動靜。
而且兩人上半身都還穿得整整齊齊,真的被路人看見了應該也不會怎樣,頂多隻覺得這兩個男人感情真好,擠在後座像兩隻無尾熊似地抱在一起。
但是江彥雲還是緊張兮兮地抓著林其嶽的頭。
「老師,不要抓我的頭髮,會痛。」
「你還敢說,在這種地方……啊,脖子,我的脖子啦……」
江彥雲不敢大聲說話,就怕兩個男人卡在車裏做的荒唐事會有一點聲息傳出去。
但是他該顧的地方根本就不是脖子。
如果說這幾天的林其嶽都像在壓抑什麼或忍耐什麼的話,如今的他就是脫?的野馬、出海的蛟龍,熱情積極而且自由……奔放。
「啊……呃……慢……啊!」
在他把勃起的性器刺入江彥雲體內後,那些需索無度的掠奪動作才像電力耗盡似地趨緩下來。
完全壓到根部後就不再動了,柔軟的毛髮貼上了江彥雲臀間的皮膚。林其嶽抱著他,一邊歎氣一邊咬他耳朵。
「老師,你對我真好。」
「是啊,因為我愛你,我疼你……嗚嗯……」
不過現在疼的是自己。被插進來之後,昨天那場略嫌暴力的性愛遺留在他體內的刺痛和壓迫感就又全數被喚醒。江彥雲承受著雙倍的快感和疲勞,無力地掛在林其嶽身上發抖。
那塊從昨天貼上時就開始罷工的藥布居然也選在這個時候發揮藥效,清涼又
熱辣的藥味隨著體溫被蒸了出來。聽說薄荷之類的東西會讓人陽痿的。
「藥味。」林其岳也聞到了。不過顯然陽痿什麼的只是謠言。他捏著江彥雲的乳尖輕笑。
「……」林其嶽笑的時候,填滿自己體內的那個器官也在震動。光這樣就讓江彥雲飽受刺激,臉紅心跳直冒汗。
不過他還是不敢動。
車子裏很暗,林其嶽的手指摸索上來,愛惜地捧著他發燙的臉頰,用指尖在他眉梢、眼尾、額角和鼻頭上蹭來蹭去,打磨似地畫圈圈。
大概被摸得很癢吧,江彥雲肩膀輕輕縮了一下,發出他特有的哼哼聲。
他一切的一切都讓人渴望得想要一口吞下去,讓人妒恨得不知如何是好。
林其嶽收回手指,重新摟住他,毫不意外地又聽見幾聲喀喀輕響。
他這副書生身體實在是挺破爛的,看來的確該對他輕一點,不然哪天激動起來,說不定真的會把他弄壞。不,應該要協助他鍛煉,或是進補什麼的……
「其嶽……你在怕什麼嗎?是嗎?」
傳進耳裏的聲音既悅耳又溫柔。林其嶽怔了一下,接著點點頭。
「嗯。」
「你怕什麼?」他問。
「我怕改變。人只要一變,就忽然像陌生人一樣。那種感覺很可怕。」
「可是人都會變。」
「嗯,我知道。」
不只是人,萬事萬物都會變。他見過太多了。
在神的面前發過誓一輩子深愛父親的母親會變;她愛上別的男人,拋下他們父子。曾令他引以為傲的、溫文優雅的父親會變;他變得暴戾多疑,酗酒而且動粗。
和樂的家庭留不住。一見動心的戀愛感覺也留不住。在和室裏共度的那個夏天,最後也一樣留不住。
於是他努力地回想、努力地記憶,努力地保留任何留得下來的東西──但連他自己,都在不斷得到和失去的過程中,一點一滴地變去。
他已經不再追求或奢望了,卻還是恐懼。
「傻瓜啊你。這種事誰都會怕的……怕就怕,也不會怎麼樣啊。」
「我知道,我現在知道了啦。」
摸黑吻上對方那張稍嫌囉嗦的嘴巴,林其嶽現在害怕的是別的東西。
這個人是不會變的。這個十八歲時就婆媽到像個老頭的男人是不會變的。他可能像他說的那樣,在生活的挫折中變得懦弱、猶疑、沒有自信,但骨子裏永遠是那樣堅強而溫暖。
被楊胤舟甩掉的那天早上,他回到家,走進和室,突然想起江彥雲勸他的那句「養成這種習慣,你要怎麼得到幸福」,前所未有的痛苦霎時如排山倒海般湧來,火上加油。
那不是他的習慣。
他只是捨不得忘不掉放不下而已。如果要像那些輔導人員說的那樣,忘掉過去的美好才能迎接新的幸福,那他寧願不幸福。
「其嶽?」
他收緊手臂代替回應,把臉埋進江彥雲貼著藥布的頸窩裏。
被擁抱被安慰被親吻時,他真的高興到快要崩潰。他沒想過作了十幾年的夢會有成真的一天。
得到再失去的確很痛苦。十一年都這麼輕描淡寫地過去了,在一起之後他卻連短短幾天的分離都無法忍受。
江彥雲出差那二十天對他來說根本就像身在地獄。吃什麼都沒味道,做什麼都不對勁,覺得自己很可憐很寂寞,想念得快要死掉。
但是再怎麼想,時間也不會因此加快。
想到沒得想了就只好什麼都不想。他不在,整個世界就關了起來。
溫熱又清涼的藥味不斷鑽進鼻腔。
此時,林其嶽突然意識到懷中偏高的體溫,以及正緊密包裹住自己欲望的灼熱觸感。鞭笞般的滿足和痛楚一陣一陣落在胸口,比過去任何一次肌膚相親都還要強烈。他突然眼眶一熱。
他用全身的力量把江彥雲按壓在自己身上,渾然忘記剛剛才提醒過要小心對待這個體能不佳的老頭子。
「要是沒有你我該怎麼辦……」
不要離開我,求你不要離開我。林其嶽抽動著渴望到發痛的下半身,動作愈來愈狂暴。
「不會有那種事啦。」
江彥雲吃力地小聲回答,然後有一聲沒一聲地胡亂呻吟起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