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君-情終

白敬/李書意、白昊/靳言

1

  李書意是晚上七點的飛機到的國內。這次他是一個人提前回國,他那些下屬他也沒讓跟著來,他們磨了幾個星期才跟那群鬼佬把合作談妥,給年輕人放個假讓他們好好享受享受國外的大海沙灘也是不錯的。

  國內他沒通知人來接,但是剛下飛機就看到了左銘遠帶著一撥人站那兒等他,旁邊還跟著機場安檢部的劉超,那架勢跟迎接什麼貴賓似的。李書意挑了挑眉,問:「你們怎麼來了?」這段時間的高壓工作讓他整個人瘦了許多,五官線條顯得越發凌厲,眉眼間透出隱隱的不耐來。左銘遠斟酌了下正要開口,旁邊的劉超卻先他一步迎了上去,哀道:「哎喲祖宗,我沒幾年就要退休了,你可別害我!」本來他們之前才在安檢口查了個人,那孫子行李裡面居然裝著枚一米長的炮彈,他的人把封圍拉起來了,防爆設備都推了出來,好不容易才把事情控制下來,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呢,白家那邊就來了電話說李書意一個人回來了,讓他們這邊的安保注意點。再然後,白家最上面那位的助理就帶著人過來了。

  李書意看著這位上了年紀但是依然氣勢迫人的老大哥垂著頭賣慘,笑了笑道:「哪有這麼嚴重。」

  劉超簡直想朝天翻個白眼,不嚴重?這金海市裡想弄死李書意的人加起來可以繞城一圈了吧?

  李書意像是看出了他所想,嘴角的笑容淡了些:「弄死我倒是簡單,弄死我以後的事就不好辦了。」早幾年白家跟秦家鬥得最凶的時候他什麼沒經歷過,現在身上還帶著槍眼,後來秦家敗了,白家把這金海城完完全全地收歸在自己手中了,他難道還畏畏縮縮躲起來過日子?

  劉超看他談起自己的生死時那雲淡風輕的樣子,摸了摸鼻子一時間也不敢接話了。左銘遠趕忙上前打了個圓場,笑著道:「老闆本來是要親自過來的,上面突然來了人,今晚有個飯局。」以白敬現在的身份,如果是連他都要出面做陪的那必然是什麼舉足輕重的大人物了。李書意「嗯」了一聲,卻也沒多問。

  等出了機場上了車,左銘遠接著把這段時間裡一些重要的工作匯報了一下,再答了李書意的幾個問題,看事情說得差不多了,他才放鬆了臉上的神情,學著劉超的樣子苦笑道:「以後外出還是儘量帶著人吧,你要是出點什麼事,我們這些人都要去見閻王了。」

  李書意正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聽了這話,睜開眼睛看著左銘遠,似笑非笑地喊:「左助理。」

  左銘遠瞬間僵硬了身體。

  「外面的人鬧騰就算了,你跟著演什麼?」李書意的臉上淡淡的,原先的那點笑意也不見了影。

  左銘遠在心裡嘆口氣,閉緊了嘴沒繼續提這個話題。

  李書意也不願把話挑得太明讓大家難堪,轉而問道:「靳言呢?」那小崽子向來狗腿,知道他回國了怎麼可能不來。

  左銘遠一聽到這名字就露出頭疼的表情來。

  李書意也知道靳言的德性,看左銘遠這副樣子就明白過來了,皺眉問:「他又做什麼蠢事了?」

  左銘遠知道瞞不住李書意,就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李書意這次出國沒帶靳言,他走了後靳言就溜回白昊身邊去了。白昊跟宋家那小少爺宋思樂是至交好友,宋家現在出了事,靳言被白昊調去保護宋思樂,就前幾天兩個人一起著了道被綁了,雖然最後被救了出來,不過靳言也受了傷,現在都還在醫院躺著。

  李書意聽左銘遠把事情講完了才問:「那些人什麼來頭?」

  左銘遠嘖了一聲:「還能是什麼來頭,那宋少爺頭上不是還有三個擔心自己分不到家產的姐姐?」

  李書意嘴角扯出個玩味的笑來,宋老爺子還沒死呢,他這三個閨女就撕破臉了,要是人死了,宋家還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子。他也沒再問下去,只讓司機把車開去醫院。

  等到了醫院,看到床上被裹得像個木乃伊的人李書意氣笑了起來,索性拉了把椅子坐床邊等人醒。左銘遠看他的樣子是要久留了,走過來問:「我叫人去準備點吃的?」

  李書意搖頭:「不用。」完了又讓他們先走,他一會兒自己開車回去。左銘遠是知道他的脾氣的,也不敢再勸,但也不敢真留他一個人,安排了保鏢在樓下守著。

  李書意坐了沒一會兒靳言就醒了,他這次受的傷不輕,身上就跟被剁碎似的,動一下都是鑽心的疼。他剛醒來也沒察覺床邊有人,躺在病床上不停哼唧。

  李書意聽到聲音了,視線卻沒從手機上移開一下,只是淡淡地問了句:「醒了?」

  靳言一聽是李書意的聲音,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來。他怕得要死,又口渴得要死,終於還是壓下心裡的恐懼伸著脖子聲音嘶啞地喊:「我要……我要……」

  李書意收起手機,冷冰冰地接了話:「不要才剛醒就躺在床上對著男人喊你要。」

  靳言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咬牙深呼吸了一下,胸腔都要爆炸了,才憋出後面的話:「喝……水……」

  李書意白了他一眼,起身給他倒了杯水,然後一點也不溫柔地把吸管插進靳言嘴裡。

  靳言被他折騰得都快哭了,他明明是個傷員,為什麼要受到這種像懲罰階級敵人一樣的殘酷對待?他又不敢說李書意,只能可憐兮兮地一下一下地吸著吸管。

  喝了水後靳言覺得舒爽了許多,又舔了舔乾裂的嘴皮,才看著李書意問:「李叔你回來了?」

  李書意都懶得回他這句廢話,把水杯擱在桌子上,轉身直勾勾地盯著他。靳言臉上還有瘀青,身上也有傷,左手還骨折了。李書意坐回椅子上,漫不經心地問:「你跟我說說,你怎麼傷成這樣的?」靳言身手好得很,那些人也是衝著宋思樂去的,靳言說白了不過是個小保鏢,沒理由要特別「照顧」他。

  靳言打了個抖,看著李書意冰刀一般的眼神他又不敢不答話,許久才用蒼蠅似的聲音哼哼唧唧解釋了一遍。他其實就是在那些人要對宋思樂動手時逞著去當沙袋,再連帶說幾句挑釁的話,遭殃的自然就是他了。要不是那邊顧忌他是白家的人,他一個小保鏢哪有可能活到現在。不過靳言壓根沒想那麼多,他就是覺得自己皮糙肉厚的,挨幾頓打不算事,宋思樂那從小就錦衣玉食的貴公子,能讓他挨拳頭嗎?

  他這邊說得振振有詞,等回過神來才發現李書意的臉色能凍死人,瞬間就蔫了,跟漏了氣的皮球似的。

  李書意氣得想踹這個傻逼一腳,看他躺在床上要死不活的樣子又忍了下來,伸手掐住他臉上的肉狠狠往外扯,罵道:「養不熟的狗崽子。」

  他是一點都沒留情,靳言痛得「嗷」了一聲,眼淚立刻就飆了出來,口齒不清地喊:「李叔我錯了!」

  李書意不放手,一直到守在外邊的醫生看不下去了,進來委婉地勸阻了一下,李書意才饒了他。

2

  李書意離開醫院時已經九點了,他今天一天都沒怎麼休息,又被靳言氣了一頓,就算察覺到後面有白家的人跟著自己,連脾氣都懶得發了。

  其實他剛才罵靳言是養不熟的狗崽子挺沒理的,靳言哪裡是養不熟,他就是被養得太熟了才會對白昊這麼死心塌地。

  直到今天李書意都還記得他初見靳言時,這小孩躲在花園後面,手上拿著個雞腿啃得滿嘴是油的樣子。當時他看見李書意被嚇個半死,也顧不上跑,一口把雞腿全塞進嘴裡,差點沒被送去醫院搶救。李書意之前就聽說了白敬那個父母雙亡的外甥撿回了個小乞丐,不過他一直沒放在心上,見到了靳言才覺得這小孩挺逗。白昊當年也才13歲,因為身世比較特殊一直被白家養在外面,他心思比較深,不是個討喜的小孩,靳言則是個一根筋的蠢貨,整天蹦躂得像頭撒歡的小驢。李書意那時忙著跟人斗,反正不是他弄死別人,就是被別人弄死,生活中真是再難見到一個像靳言這麼蠢的,所以時不時就去逗弄幾下,把個靳言嚇得每次見到他拔腿就跑。

  後來白昊出國讀書,靳言沒法跟著去,李書意就把他要了過來放在身邊養了幾年。現在白昊回來了,這小兔崽子還是找著機會就往白昊身邊跑。李書意有時候忍不住想說些重話點醒他,想想自己又只能把那些話一個字一個字地嚥下去。在感情這回事上,他是沒一點資格去教訓靳言的。

  李書意想得遠了,一直到進了住所的第一個門崗才回過神來。這個地方是白家開發的莊園別墅區,實行全封閉管理,私密性很高。他們在的這片區域只有10家人,每棟別墅帶的花園大概是建築區的四、五倍,在寸土寸金的金海市,這是個有市無價的地方。當年李書意幫白家拿下這塊地時費了很大的功夫,背後不知道多少人恨得牙癢癢。

  待李書意把車停進車庫,才剛下車,管家吳伯就出來接人了。吳伯親自接過李書意手上的行李,看著他溫和地笑道:「李先生回來了。」

  吳伯是白敬的爺爺留給他的人,看著白敬長大的,在很多事上照顧著白敬,說是管家,其實是極為重要的長輩。這個時候已經很晚了,老管家年紀大了早該休息,李書意點頭回他的話:「你去歇著,不用管我。」

  吳伯還是笑,把他迎進屋道:「給你準備了些吃的,用一些再休息?」

  李書意最近的睡眠和胃口都不好,今天一天都沒吃什麼,現在也沒什麼食慾,但又不忍心辜負老人的一片心意,就點了點頭。

  他這邊脫了外套剛在餐桌旁坐下,就聽門外有了聲響,吳伯給他端過來一碗暖胃的湯,笑著道:「該是少爺回來了。」

  李書意嗯了一聲,端起碗垂下眼瞼喝了一口湯,並沒有起身去接。等到那人的腳步聲漸漸逼近,最後停在自己對面,他才放下碗抬起頭來。

  不得不承認的是,白敬實在是長了張英俊至極的臉。高鼻薄唇,從眉眼到下巴的輪廓好像被人精心雕刻過,就連此刻身上帶著的微微酒氣,也只讓這人顯得更加慵懶性感。他外表不如李書意般凌厲刻薄,舉手投足間那股上位者的氣質卻越發吸引人,又讓人不敢接近。

  李書意跟白敬從年少相識至今也有近二十年的時間了,他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卻也依然在這一刻失了神。

  大概是因為醉酒有些不適,白敬從坐下起就一直在按揉太陽穴。李書意收回心神,看他喝過解酒湯後才問:「叫醫生來看看?」

  白敬擺手,抬起頭一邊解袖扣一邊道:「魏老來了,今天喝得有些多。」魏老曾是上面手握大權的人物,雖然已經退下來了,但在各方依然有不可小覷的影響力,所以今天白敬很是用心地招待了一番。

  李書意在腦子裡過了一下這名字,聯想到最近收到的消息,聲音變得有些冷:「他想插手城東那個項目?」金海市老城區東部要打造一個項目,建成後將成為集旅遊居住為一體的金海市副中心,是金海市幾年內最大的一個標誌性項目,李書意一直在負責這事。

  白敬搖頭,笑道:「提了一下,不過是說魏家不摻和這事。」從魏老退下來後魏家人就低調了許多,有人想拉魏家當合夥人,魏家卻明顯不願意攪這種渾水。

  李書意放了心,話題一轉,又提到了剛剛在國外談攏的這次合作,白敬聽得專注,偶爾會提些問題。

  吳伯在餐桌旁給兩人布菜,心裡微微嘆了一口氣。半個多月沒見的兩人,沒有擁抱親吻,沒有溫軟情話,甚至連客套的噓寒問暖也沒有。好好的一頓久別重逢的晚餐,又變成了一場工作會議。

  他們兩人聊得有些晚,李書意去洗澡時已經無比睏倦,浴室門開了他都沒注意,直到白敬從後面圈住他的腰,把他攬進懷裡,他才反應過來。

  李書意一身的水汽,白敬卻並不在意,手臂圈緊了些,皺眉問:「怎麼瘦了那麼多?」

  李書意臉上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淡:「養幾天就好了。」他跟白敬貼得極近,說話間就感覺到身後的人有了反應。李書意猶豫了一瞬,扯開白敬的手轉身就要往下跪。

  白敬察覺到他的意圖,抓住他的手腕把人拉了起來,李書意不明所以,抬頭跟白敬對視。

  白敬鬆開李書意的手,擦掉他臉上往下滾的水珠,視線掠過他身上因槍傷留下的疤痕,微嘆了口氣道:「不用,今天不做。」話音一落,不等李書意多說,人就已經轉身離開。

  李書意看著他的背影,在一瞬間的征愣過後又恢復了漠然的神情。

  等他洗完澡出來時白敬已經睡著了。李書意關了壁燈上床,躺下時面朝著白敬的方向,但中間還是隔著不短的距離。他跟白敬的關係就是這樣,不親近,也從不交心,像一根緊繃的弦,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斷掉。白敬或許是全不在意的,畢竟如果不是自己刻意阻攔,三年前他就已經訂婚了。

  想到這裡李書意有些自嘲地笑了下,以前心理醫生就說過他對白敬的感情有些病態,可無論怎麼往下挖,怎麼進行誘導,都沒有人能從他嘴裡問出更多的東西來。他的戒備心太強,就是看再好的心理醫生也無濟於事。不過李書意對此倒並不是太在意,他知道自己問題在哪兒,更知道沒人能救得了他,所以明知道白敬不愛,他也要費盡心思待在白敬身邊。

  就像將死的枯樹,緊緊抓住最後活命的養分一樣。

3

  第二天公司的月度例會是李書意主持的。各個部門的頭頭看到他進門的那瞬間通通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個別心臟不太好的,還趕緊從兜裡摸出藥來含了兩片。這也不怪他們,之前收到的消息明明是這人還在國外出差,誰知道這閻王怎麼就回來了?李書意這人不近人情得很,要是被他揪住了錯處,接下來就別想有好日子過了。就算你有千萬個情有可原的理由,他也懶得抬起眼皮看你一眼。

  開會的整個過程有些壓抑,矛盾爆發在公司最近的一個商場項目上。

  項目不算小,建築面積四千多平方米,總投資九百多萬,負責人是白恆,白敬同父異母的弟弟。本來這個項目的設計單位之前就已經定好了是華睿設計院,現在卻換了個聽都沒怎麼聽說的。李書意問為什麼換,白恆讓人遞上資料,清了清喉嚨開始陳述理由。李書意一邊聽他講,一邊翻著設計圖紙看,看了幾頁就突然打斷了白恆的話,淡淡道:「我在這裡工作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讓公司幫著養小老婆的。」

  白恆那邊正說得眉飛色舞激情昂揚的,突然就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整個人都僵在了座位上。周圍有一些人不明所以,知曉內情的也不敢吭聲。

  白恆張了張嘴想解釋,奈何在李書意的眼神下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李書意說的並沒有說錯,他的小老婆剛給他生了一個兒子,新合作的設計院院長是他小老婆的父親,這家設計院其實並沒有資質接下這麼大的項目,但是為了討老丈人開心,他還是忍不住假公濟私了一把。白恆知道這事是瞞不過李書意的,但是他怎麼也沒想到李書意會這麼當眾削他的面子,再怎麼說,他也算得上是白家的二少爺不是?

  整個會場死寂一片,李書意合上資料,點了另一個人的名字讓他接手。然後又交代今後公司旗下所有項目均不得跟這家設計院合作,算是把人拉進了黑名單。

  白恆看他雲淡風輕的樣子氣得發抖,哆嗦了半天才跳起來回了句:「你敢!」

  李書意回過頭來看他,心裡甚至覺得奇怪,這個連白家股份都沒有的孬種身上竟然流著跟白敬一樣的血?他垂下眼,冷聲道:「另外,在白少爺回家哄好小老婆前,暫時就不用來公司上班了。」

  白恆一瞬間就傻了,跟個木樁似的杵在那兒。周圍那些受過他少爺氣的人內心都開始放煙花了,表面上卻還是一副不動如山的樣子,只聽李書意做下一步安排。

  白恆見沒人理他,一咬牙坐了回去,憋著一口氣忍到了散會。他本想再找李書意說幾句話,哪想李書意連聲都沒應,收拾了東西就往外走。喜歡拍他馬屁的幾個人過來勸慰,張口閉口提他在白家的身份,一下就火上澆了油。白恆甩開那些人,快步追到李書意身後罵道:「你算是個什麼東西?不過就是白家養的一條狗!」

  會議才剛剛結束,大部分人都還沒離開,這句話一出把所有人都震在了原地。李書意的腳步驀地停了下來,他轉身走向白恆,周身的氣息極為凌厲。白恆雖然比他小,但也是近而立之年的人了,竟然腿軟得快站不住。

  李書意停在他面前,臉上帶了點笑意,雙眼卻冷得像結了冰。他伸手拍了拍白恆的臉,笑道:「我就算是白家的一條狗,你也不是狗主人。」話音落了,沒再看白恆一眼,轉身離開。

  周圍的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待李書意走了半晌,整個會場放佛凝滯了的空氣才重新流動起來。白恆臉漲成了豬肝色,卻也不敢去找白敬。對上李書意他還能搬出白家人的身份耀武揚威一番,見到他大哥他連頭都不敢抬。可他又不甘心被李書意這麼羞辱,當下便收拾了東西氣沖沖地回白家老宅告狀去了。

  今天發生的事早有人跟左銘遠報告,連白恆說的那些話都一字不差。但是李書意去白敬辦公室的時候卻隻字不提,只是說了對白恆的處理結果還有一些決策變動,白敬卻顯然不怎麼把白恆的事放在心上,鼻腔裡嗯了一聲,就沒了後話。

  左銘遠看得透,掃一眼李書意的那張冰山臉,再想想外界對他的評價,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人人都說李書意陰狠刻薄,做事不擇手段從來不給人留後路,其實這種種背後都有白敬的示意。他只是被推出檯面的那個人,是一把被白敬用得太好的刀。就像對白恆,白敬早就想讓這個草包滾出公司了,但這事卻不能由他來做,他父親雖從未掌過白家的權,但若是故意要給他使絆子讓白家陷入內鬥,那也是一樁糟心事。

  一直到李書意走了左銘遠都還有些回不過神來,白敬看他臉色不對,問他怎麼了,左銘遠卻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哪怕李書意已經跟白敬住在一起了,左銘遠也拿不準白敬心裡的想法。

  左銘遠跟在白敬身邊那麼多年,少有這樣支支吾吾的時候,白敬這回連手上的文件都放下了,臉上帶了點好奇的笑問:「到底什麼事?」

  這下是不說也得說了,左銘遠就把早上的事撿重點說了一遍。白敬聽完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他重新拿起文件看了起來。就在左銘遠暗暗後悔自己多事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問:「齊露在哪兒?」

  左銘遠愣了一下,想了想才答:「在國外參加時裝周。」齊露是白恆明媒正娶的妻子,是個熱衷於參加各種活動的大小姐。

  白敬垂下頭在文件上簽字:「把白恆的事放一些風聲出去。」

  左銘遠當下有些吃驚。白恆在外面養小老婆齊露是不知道的,且齊露還沒有給白恆生下個一兒半女,所以這小老婆現在的地位可不低。要是讓齊露知道了,白恆在很長一段時間是沒好日子過了,就連白家老宅,估計也要被鬧得雞飛狗跳。白敬對那邊的人和事一向是極為厭煩的,現在卻要主動去攪混水?

  白敬半晌沒聽到回答,抬起頭看了過來,左銘遠忙定了定心神,應了一聲是。

4

  李書意忙完了公司的事就去了醫院。想著靳言那個兔崽子在醫院也吃不到什麼好的,還先去了一趟金廣源,打包了一些滋補的湯和清淡爽口的小菜。但是等他提著食盒推開病房的門,竟然空落落的一個人也沒有,找來護士詢問,說他去看另外一個病人去了。李書意一聽眉就皺了起來,想他自己都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還到處瞎跑。

  小護士看李書意臉上不悅的表情,趕忙報了房間號,又具體解釋了是在哪個方位哪層樓。李書意道了謝,放下食盒準備去抓人。

  這邊靳言還不知道自己大禍臨頭了,還在幫白昊勸人,勸的也不是別人,就是那個宋家的小少爺宋思樂。

  其實宋思樂根本沒受什麼傷,他爸雖然進去了,但人還沒死呢,而且不一定就出不來了,他那幾個姐姐哪敢把他怎麼樣。但他是宋富華好不容易才盼來的兒子,從小含在嘴裡捧在手心地養著,嬌氣得很,又逢家中變故,還被綁架嚇亂了心神,這會兒正躺在病床上鬧著,說吃不下飯。

  白昊本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但因對方是宋思樂所以收起了所有脾氣,把碗端到宋思樂面前道:「把粥喝了。」

  宋思樂眼眶紅紅的要哭不哭的樣子,還想接著鬧呢看見白昊此刻的表情知道他快沒耐性了,就吸了吸鼻子,嘟嚷道:「那你餵我。」

  白昊臉一沉,低聲道:「不准胡鬧。」

  宋思樂這下是真的不敢鬧了,垮著一張漂亮的臉,乖乖接過碗開始喝粥。

  坐在沙發上跟著勸了半天的靳言也鬆了口氣,還語重心長地道:「宋少爺你要好好吃飯啊,你身體本來就不好,再不按時吃飯怎麼行!你看我那麼壯,一頓至少吃三碗!」

  白昊聽他這活力十足的聲音,轉身看著吊著手還鼻青臉腫的人,皺眉問:「你的傷沒事了?」

  靳言聽見白昊的問話恨不得跳起來耍一套拳,連聲答:「沒事沒事!少爺我好著呢!」

  宋思樂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抬起頭看了靳言一眼,臉上再不復剛才和白昊說話時的嬌氣任性,倒是帶著一點淡漠和戒備。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就是他那三個姐姐,但是對於靳言的厭惡,就是他這三個姐姐加一塊都抵不上。他這次被綁架,靳言拼了命救他,他卻只覺得遺憾,如果綁架他的那些草包再狠一點,一槍把靳言打死了該有多好。當然他可不蠢,這些想法是絕不會表現出來的。

  宋思樂低下頭喝粥,下一秒突然大聲咳嗽起來,臉咳得通紅,手抖得快端不住碗。白昊聽到咳嗽聲立刻轉頭,從他手裡接過碗,輕拍著他的背教訓道:「慢點喝。」

  一邊的靳言也趕忙起身用沒受傷的手倒了一杯水,只是走動間牽扯到了身上的傷,疼得他齜牙咧嘴的。還沒等他把水遞過去,門卻突然被敲響了兩下,然後也不等裡面的人應聲,這敲門的人就已經推開門走了進來。

  李書意站在門口,見床上的兩人一個咳一個拍背,床邊還有一個端著水眼巴巴地看著。他連招呼都沒打,壓抑著怒氣抬手對靳言道:「你過來。」

  靳言把水放下,走過去有些心虛地問:「李叔你怎麼來了?」旁邊的白昊也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喊了聲:「李叔。」就連床上的宋思樂也坐直了身體問好。

  李書意朝白昊隨意地點了下頭,對宋思樂卻連個正眼都沒給,徑直提著靳言後頸上的肉把他拎了出去,口裡冷聲罵:「誰讓你下床的?」

  靳言痛得嗷嗷叫,不斷跟李書意求饒,連轉頭跟白昊道個別都顧不上。

  白昊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眼中閃過幾絲冷意。

  宋思樂在一邊不高興地道:「你家這位李叔,從來都不把人放在眼裡。」

  白昊不說話,宋思樂小聲嘀咕:「難怪你舅舅不喜歡他。」

  白昊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宋思樂卻不解道:「靳言跟他的關係好像不錯,這是為什麼?」話沒說全,但是白昊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說李書意這樣的人該瞧不上靳言才對。

  「我在國外的這幾年靳言都跟在他身邊做事。」

  宋思樂撇撇嘴:「看來靳言也不笨嘛,知道什麼時候該抱好誰的大腿。」

  白昊因為這句話冷了臉,宋思樂趕緊轉了話題,跟白昊商量起他家的事來。他才不關心靳言到底抱誰的大腿呢,反正只要白昊心裡對靳言有隔閡,兩人再也回不到小時候那般親密,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李書意把靳言拎回病房,又叫醫生來把他全身上下都檢查了個遍,確認沒什麼問題後,臉色才好了一些。

  靳言嬉皮笑臉地湊過去:「李叔你放心吧我好著呢。」說完舉起他沒受傷的那隻手想擺個大力水手的姿勢,被李書意涼涼地看了一眼,又訕訕地把手放下坐好。

  李書意問:「你過去幹什麼?」

  靳言猶猶豫豫地答:「我就是想去看看宋少爺好沒好……」

  李書意瞥他一眼,冷笑道:「你是去看宋少爺呢,還是去看白少爺?」

  靳言愣住,回過神來後差點沒從床上蹦起來,搖著頭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我……看看看看……」

  李書意看他紅得像猴子屁股的臉,簡直想鑿開他腦袋看看裡面都裝了什麼。他為了救宋思樂丟了半條命,這麼多天了,沒人來看他也沒人照顧他,他就跟個報廢的垃圾似的,被丟進醫院就完事。他倒好,傷好些了又上趕著往白昊身邊湊,可是想想剛剛那畫面,誰又在意他?

  李書意被氣得胃疼,看著靳言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就是個賤骨頭。」罵完人了,又不忍心看他可憐巴巴的樣子,提起食盒塞他懷裡,自己走到窗戶邊抽菸去了。

  靳言本來在醫院吃了幾天的清湯寡水早就饞得不行了,一看到金廣源的盒子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起來。他也不跟李書意客氣,打開盒子就開始狼吞虎嚥,一邊吃還一邊配音:這個湯多鮮美可口啦,那個肉口感多嫩滑啊……

  李書意被他吵得頭疼,轉身想罵他,一看他那吃得眉飛色舞的樣子又有些好笑,煩悶都褪去了大半。他就喜歡看靳言這活力十足的樣子,這小孩從小就這樣,無論遭遇什麼都不怨懟不氣餒,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好像人生從來都該這樣簡單明亮。

  李書意走過去狠擼了一把他的頭髮,靳言的臉差點被按進飯盒裡,等他委屈地抬起頭來,李書意收起臉上的笑意,教訓道:「以後不准再摻和宋家的事。」

  靳言一臉為難,「可是……」

  李書意知道他要說什麼,打斷他的話道:「白昊的吩咐也不行。」宋家的事複雜得很,靳言算個什麼東西。再或者,他白昊又算個什麼?是,他在白家的後輩裡是算得上拔尖的,可是現如今白家的權勢他能調得動幾分?他想保宋思樂是他的事,靳言這種無足輕重的蝦兵蟹將,就不用去當炮灰了。

  靳言知道李書意是為了他好,就默默地點了點頭。但是他在心裡偷偷想,他少爺要是讓他做什麼,他上刀山下火海也還是要去做的。

5

  白敬晚上去了白家老宅。

  倒也不是白恆告狀的原因,他父親白正元這段時間身體不太好,小病小痛的就沒斷過,管家許叔打來電話,請他無論如何回家一趟。

  他到的時候許叔已經在門口等著了,一向謹慎沉穩的人眉頭緊緊皺著,神色間都是焦慮。等白敬下了車,他先是簡單交代了下白正元的身體情況,然後又環顧了一下四周,才湊上前在白敬耳邊說了幾句話。

  白敬聽了,嘴角露出個淡淡的笑來,讓許叔放心他心裡有數。許叔點點頭,這才鬆了一口氣。

  他們進門的時候趙芝韻正在給白正元餵藥,一邊餵一邊哭哭啼啼,一會兒抱怨白恆在公司被欺負,一會兒又是白正元偏心長子不看重她們母子什麼的。白正元本來就不是個聰明人,現在年紀大了也越發糊塗,不但沒呵斥,還一個勁地安撫趙芝韻。

  許叔跟在白敬身後輕輕咳了一聲。趙芝韻聽到聲音回頭,一看到白敬,整個人都震了一下,手上的小湯勺啪嗒一聲掉進瓷碗裡,藥都被濺了出來。

  不同於趙芝韻的緊張,白敬倒是不慌不忙地笑著打了招呼:「父親,趙姨。」

  趙芝韻站起身,不敢對上他的視線,扯起嘴角笑得很是僵硬:「白敬回來了,怎麼不提前說一聲,也好等你一起吃飯。」

  白敬在他們兩人對面坐下,臉上的笑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不麻煩趙姨,我已經吃過了。」他看向始終冷著臉的白正元,道:「我聽說父親近段時間身體不太好,來前已經跟付老先生約過了,請他明天過來看看。」付老是在全國都享有盛名的中醫,早就已經退了,現在金海市沒幾個人請得動。

  白正元嗯了一聲,臉色也緩和了許多。他跟這個兒子不親,但白敬這樣恭敬的態度讓他找回了做父親的威嚴,只是想到白恆,他的臉色又冷硬下來,責問起今早在公司的事來。

  白敬也不急,不緊不慢地把前因後果交代了一遍,順帶把白恆以前給公司捅出的各種婁子也一併說了。

  白正元一時間彷彿被人打了臉似的難堪,急聲打斷白敬的話道:「他就是有再大的錯處,也輪不到一個外人去教訓他,那李書意算個什麼東西!」

  白敬臉上的笑淡了下來:「要不是這個東西,白家祖墳裡留給我的那塊地,現在就不會空著了吧。」

  「……你!」白正元猛地起身,臉上被氣得一陣青一陣白,指著白敬罵了句:「逆子!」然後轉身上樓,再不願多看他一眼。

  趙芝韻也慌忙跟著站了起來想追上去,白敬卻突然叫住了她。

  「趙姨。」

  趙芝韻有些哆嗦地應了一聲,白敬臉上的笑意不變,眼神卻讓人心底發寒:「勞煩趙姨幫我轉告白恆,以後有什麼事,就來找我說。父親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就不要再去叨擾他了。」

  趙芝韻唯唯諾諾地點頭,一直到白敬走了,她緊繃的身體才放鬆下來。其實她早就不想爭了,她生的兒子是什麼樣她最清楚,就是十個白恆也不是白敬的對手。她在白正元面前哭鬧,不過是想幫白恆多要點東西,可惜白正元自大又頑固,總以為自己還能拿捏得住白敬,想把白家從白敬手裡拿過來。趙芝韻想著,突然就從骨子裡浸出一陣怕來,若是有一天白敬連最後的這點父子情分也不顧了,他們會有怎樣的下場?

  白敬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又跟白正元鬧得不歡而散。等司機把車開出了老宅,他有些煩躁地抬起手按了按眉間,再睜開眼時,黑澤的眸中全是冷意。外面的人都以為他跟白正元關係不錯,其實這不過是他刻意營造出來的假象,他對白正元可以說是一絲感情也無。

  白正元年輕時是個極其風流的人,娶了白敬的母親沈晗秋後也不定心,在外面一樣玩得夜夜笙歌。白敬才剛出生,他的私生女就找上了門,後來又被年輕嫵媚的趙芝韻迷得神魂顛倒,乾脆在外面成了另一個家。沈晗秋性情溫婉隱忍,受了委屈也不說,整日過得鬱鬱寡歡,最終年紀輕輕就病逝了。

  說白敬不恨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如今還能耐著性子對白正元恭敬忍讓,全是因為他的爺爺白偉堂。白老爺子從小就偏愛白敬,沈晗秋過世以後更是把白敬接到身邊親自教養。他臨終前提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要白敬善待白正元,說如果他們真的落到了父子相殘的地步,他就是死也不會瞑目。

  老爺子那樣驕傲強硬了一輩子的人,說這話時滿臉都是淚。

  白敬每每想到那畫面心中都一陣沉鬱。

  他爺爺不愧是一手帶大他的人,連他心裡在想什麼都清清楚楚。而既然他爺爺的遺願如此,他就不能不讓步。老爺子從小為他花了多少心思鋪了多少路,別人不知,他卻是最清楚的,他不可能不顧及他爺爺。所以只要白正元別太過分,那麼這個孝順兒子的角色,他也會好好演下去。

  車子開了一段,眼見就要上岔道了,白敬還是沒說話,司機忍不住開口問道:「先生要去哪裡?」白敬這才回神,拿起電話打給了李書意,知道人在醫院後,就交代把車開過去接人。

  李書意本來正準備走,白敬說要過來他就在醫院又多坐了一會兒。

  靳言自從知道電話是白敬打來的以後就一直在偷瞄李書意,李書意被他看煩了,不耐道:「有話就講。」

  靳言這才哦了一聲,又過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問:「李叔,你跟……你們現在還好吧?」他不敢提白敬的名字,但是李書意知道他的意思,漫不經心地答了三個字:「就那樣。」

  這回答好像跟靳言預想的不一樣,他呆了一下,想了半天才繼續說:「如果不好……你也別勉強,反正你老了,我會給你養老的。」

  李書意愣住,回過神後就有些啼笑皆非,這蠢貨難道是覺得他能把自己餓死?他存心要逗靳言,眯著眼語帶曖昧地道:「要是我老了還是一個人,我也不嫌棄你,我們就湊合著過吧。」

  靳言一瞬間就跟被雷劈了似的,滿臉驚恐地道:「李李李叔,我我我一直把你當成我的長輩……」見李書意表情不變,他又結結巴巴地補充,「在我心裡你你你就跟我爸似的……」

  李書意的臉瞬間就黑了。

  正好這時手機響了,他掃了一眼是白敬,拿起外套起身就走,走到一半又突然停下,大步折了回來把靳言的臉按進枕頭裡,咬牙切齒地道:「我才沒你這麼個蠢兒子。」

6

  一直到下樓上了白敬的車,李書意臉色都沒好起來。白敬知道他肯定又被靳言氣著了,不禁覺得好笑。靳言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成天被李書意欺負,現在長大了,倒沒那麼笨了。

  李書意問他:「你回老宅了?」

  白敬嗯了一聲,頗為無奈的樣子:「又被老頭子訓了一頓。」

  李書意忍不住勾起嘴角冷笑一聲。

  白家是個挺大的家族,這裡面最出色的就是白敬的爺爺白偉堂。白偉堂是個頗有手段的人,當年在金海市拉攏了一些官家子弟合作,打探到了不少內部消息,抓住了金海市舊城改造的機會,從當時還少有人問津的地產業做起,慢慢把公司發展到了今天的地步。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不知怎的,竟生出白正元這樣一個兒子來。除了會玩女人,半點商業頭腦也無,到老了還想著跟白敬爭權,要把白家交給他那個草包兒子。

  李書意抬頭看著白敬道:「你願意忍就忍,不願意就交給我去做。」趙芝韻家的人在外面開了個公司,借白正元的手拿了不少資源,李書意早就想把這顆蛀蟲拔了。

  白敬沒說話,李書意以為他顧忌家族裡那些維護白恆的老頑固,皺眉接著道:「那些老東西要是不滿,你就推到我頭上。」

  白敬側頭看了李書意許久,突然問:「你就不為自己考慮考慮?」

  李書意為了白敬拿自己當靶子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懶得去想白敬這話是真心還是試探,冷聲道:「我做事從來只考慮自己。」他為白敬犧牲付出,那是他樂意。他不願意做的事,沒人能逼得了他,他願意做的事,就算所有人都說是錯,那又何妨?

  白敬失笑,對這樣的李書意簡直毫無辦法。

  換了別人,誰不抓緊機會數數自己的好,就算不是,說幾句貼心的情話暖暖氣氛也是好的。他倒好,冷厲著一張臉表示一切都與你無關,就算對方心裡有幾分愧疚,看著他也是蕩然無存了。

  白敬搖頭:「那邊的事你別插手,我會處理。」

  李書意雖然不悅,但既然白敬說不動,他也不會自作主張,轉而提起另一件事道:「代孕的人我看得差不多了,你抽時間把事情定了。」本來這事還可以往後推推的,白敬才三十出頭,也沒到非得要孩子的地步。不過現在白恆有了孩子,再過幾年白正元定會拿孩子做文章,所以這事必須提上日程。

  白敬沉默,李書意久未等到回答,揉揉眉間有些不耐地道:「你可以有自己的血脈,有自己的繼承人,哪怕那是其他女人為你生下的孩子。但是,白敬,你知道的,我不可能讓你結婚,這是我的底線。」

  如果是換到三年前,今天大概又是一場不歡而散。

  對於白敬來說,從來沒有人能強迫他做什麼或者不做什麼。以前他不喜歡李書意也是因為這點,李書意太強勢,某種程度上是和自己都旗鼓相當的男人。這樣的人,可以是朋友,是下屬,甚至是對手,但不該是情人。所以李書意要的東西,他給不了。但偏偏命運就是這樣捉弄人,糾糾纏纏那麼多年,他們最後還是走到了一起。

  白敬看著李書意煩躁的樣子,淡淡道:「你決定吧。」

  李書意猛地轉過頭來看他,白敬卻伸手把李書意拉至身前,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頭來,眯著眼問:「李書意,你腦子裡除了這些就沒有別的了?」永遠都在算計,永遠都在為他算計。白敬是該慶幸有這樣一個凡事都為他想在前頭的人存在呢,還是該為了他們之間永遠離不開這些話題感到無趣?

  兩人現在靠的極近,李書意呼吸間都是對方的氣息。他的視線掠過白敬挺直的鼻樑慢慢往下滑,最後落在白敬唇上。

  「有。」李書意拉下白敬的手,不退反進,抵著白敬的唇啞聲道,「比如跟你上床。」

  白敬輕笑。

  這車的私密性很高,升起隔屏後前面的人完全看不到後面發生的事,想做什麼都可以無所顧忌。他解開外套,鬆了領帶和袖扣,然後把李書意壓在身下,毫不客氣地吻了上去。

  李書意第二天早上是被吳伯叫醒的。

  他很久沒睡得這麼好了,就是太長時間沒做,昨天跟白敬又太過不知節制,醒來後身體上有些不適。白敬一早就去上班了,走前還特意交代讓李書意多睡一會兒,要不是看午飯時間快過了,吳伯也不會叫他。

  今天的飯菜都比較清淡,李書意喝粥時吳伯就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他。這位老人一向比較喜歡他,臉上的表情幾乎稱得上是他和白敬感情的晴雨表。他們不好時,他就唉聲嘆氣眉目間都是愁雲,好時,就是現在這副笑眯眯的樣子了。

  李書意被看得無奈,偏偏拿這位老人毫無辦法,只好匆匆吃了飯,結果臨走前又被逼著喝了一碗湯,最後幾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他成年後生活中就再沒有了這種來自長輩的關懷和溫情,所以每每遇上,都有些無所適從。

  一直到離開別墅小區時李書意的心情都還是不錯的。

  白敬的二叔公馬上要到七十大壽了,他跟白敬的爺爺是同族兄弟裡關係最好的,李書意正在考慮要送什麼壽禮,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掃了眼來電提示,臉上的表情一下就變了。

  電話一直在響,李書意卻始終沒有動作,握著方向盤的手因為用力過度指節泛起青白。直到鈴聲停了又響起第二次,他才終於伸手接通了電話:「你好,我是李書意。」

  「李先生嗎?真是不好意思打擾您了!」說話的人是個年輕女性,她大概沒料到電話會被突然接起,聲音有些慌張。

  李書意沒出聲,那邊頓了一下繼續道:「是這樣的,江女士最近情況不太好,如果您有空的話可以過來看看她嗎?」

  李書意沉默。

  那邊等了半晌不見回答,有些疑惑地出聲:「李先生?」

  「我知道了。」李書意冷聲答了話,然後也不等對方多說就掛了電話。

  這只是一段極小的插曲。車子依然平穩地行駛在路上,只是等到後面刺耳的喇叭聲連續響了三次後,李書意才反應過來避讓。

  人的記憶就是這樣神奇。

  你以為自己已經把它們掩埋得足夠好,以為自己早已強大到堅不可摧,但只要有一點點線索,哪怕只是一個稱謂,那些與之相關的,牽扯著血肉筋骨的,你最不願面對的回憶就會從四面八方湧過來將你吞噬,讓你所有的努力都前功盡棄。

  李書意咬緊牙關,額頭上青筋都暴了起來,他忍無可忍地砸了一下方向盤,對自己厭惡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這麼多年了啊……這麼多年了,他還是擺不脫掙不開這場噩夢。

  毀了他一輩子的噩夢。

7

  靳言傷好出院後徹底變成了閒散人員。李書意最近幾天忙得要死,靳言不太清楚具體情況,只知道他負責的一個什麼大項目要啟動了,所以現在天天都在加班,根本顧不上他。他家少爺他也聯繫不上,打電話就被掛掉,發信息也沒人回,他只好天天在家裡養肉,臉都圓潤了一圈。

  就在他無聊得快要發霉的時候,事情就來了。

  白敬的叔公白偉方要在酒店辦壽宴,來的賓客太多,家裡的人手不夠,就從白敬這邊借了不少,靳言他們也要過去負責安保工作。他知道白昊也要去後高興得要死,找出了自己最貴的那套西裝,還特意抹了髮蠟,然後在鏡子前做了個自以為酷得不行的表情,左看看右看看都滿意了,一咧嘴露出個傻笑,瞬間又從男神變成了個二愣子。

  結果到了以後忙得暈頭轉向。又是裝監控,又是交接工作,又是核對賓客名單,一天下來靳言水都顧不上喝一口,根本沒時間去找他家少爺在哪兒。靳言心裡有氣,覺得自己真是理解不了這些人,過壽就過壽吧,家裡人好好慶祝慶祝不就得了,非得把這城裡大大小小的的權貴都弄來,讓一大堆陌生人瞎折騰一頓。

  靳言想得也不算錯,不過他這只能算是小孩子的想法。

  成人世界的遊戲可不是這樣玩的,白偉方雖遠不如白偉堂那般有影響力,但是幾個子女在事業上都各有成就,尤其女婿在仕途上步步高陞,又有白敬的幫襯,誰敢不把他放在心上。說白了,這種聚會,本質上都是為了人脈和資源的交換,說不定一頓飯下來,手裡的合作就談妥了不是。當然這些彎彎道道的東西靳言可不懂,他腦子裡只裝得下吃的和白昊。

  因為還沒到晚餐時間,不少人都還在花園裡閒聊著,靳言負責的這片區域人比較少,所以不遠處的那幾位女士談話的聲音的他都能聽到。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無非就是誰又去做了鼻子打了針,誰家的老公在外面養了情婦,誰家用了哪位大師給的偏方終於生了兒子。

  女人就是這樣,無論身份高低貧富貴賤,聚在一起時總愛聊點秘辛八卦。

  靳言也不嫌無聊,在一邊聽得津津有味的,只是聽著聽著突然覺得背後一涼,轉頭才發現李書意站在身後,正似笑非笑地盯著他。他有些心虛,露出個狗腿無比的笑容迎了上去:「李叔。」

  靳言已經20歲了,不過長得顯小,整天又歡蹦亂跳的,看起來跟個好動少年似的。今天穿得正式,修身的西裝顯出好看的腰線,一雙腿又直又長,再加上露出額頭後臉部輪廓更加立體,一眼看上去還真是十分的俊朗挺拔。

  李書意淡淡掃他一眼,問:「你來相親的?」

  靳言撓頭傻笑,手伸到一半突然想到不能把頭髮撓亂了又收了回來。

  李書意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潑過去一大盆冷水:「白昊有事晚點才會過來,別到處找人了好好做你的事去。」

  靳言當下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不過馬上又恢復了精神,跟李書意抱怨起下午的事來。

  他們下午遇見個人,竟然是坐著輪椅來的,而且名單上還沒有。這種情況他們肯定要查,結果還沒開始問呢,就被趕來的白家人狠罵了一頓。本來這事就是白家沒把賓客名單確認好,最後又怪在他們頭上,靳言嘀咕:「這些有錢有勢的人真是不講道理。」當然他大概是忘記了,他李叔現在也是這些「有錢有勢」中的一員。

  李書意覺得奇怪,問:「那人你們不認識?」

  靳言搖頭:「不認識,我之前也沒見過。」

  李書意皺眉:「叫什麼?」

  靳言想了想,好半天才不確定地答:「好像是叫寧什麼,嗯……寧億?寧喻?」他還在冥思苦想,李書意卻吐了個名字出來:「………寧越。」

  靳言早就記不清這人到底叫什麼了,只是看李書意的樣子覺得有些不對,他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問:「李叔這人你認識啊?」

  李書意扯了扯嘴角露出個漫不經心的笑,何止是認識。他也不多說,摸出包菸來丟給靳言,轉身往酒店裡走。

  靳言手忙腳亂地接了菸,跟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李書意既然不叫他,那就不是他能摻和的事。但是不知怎麼的,他心裡總覺得有些不安。

  酒店裡,寧越吃了藥,寧慧擔心地看著他問:「怎麼樣,還難受嗎?」

  寧越搖搖頭,笑得極溫柔:「姐姐放心,我沒事。」寧慧哪裡能放心,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覺得體溫還是偏高,臉一沉道:「這樣不行,我們馬上去醫院。」說著就要起身。

  寧越拉住她,卻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寧慧。

  寧慧咬牙,眼眶瞬間紅了:「你這樣作賤自己,你不顧及我,你有沒有想過爸媽知道了會有多心痛?」

  寧越的手抖了抖,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哽咽:「姐你別生氣,我就……見見他……看他一眼就走。」

  寧慧傷心到極點,實在不知道該拿這個弟弟怎麼辦才好。正好這個時候敲門聲響了起來,她趕緊擦了擦眼淚整理好臉上的表情去開門。

  門一打開,白偉方的大兒媳周琴走了進來,一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寧越,周琴都顧不上寧慧在跟她問好,快步走至寧越身邊,看著他的腿紅著眼道:「怎麼弄成這樣……怎麼出了這麼大的事也不跟我們說一聲……」

  寧越本該是最傷心的人才對,反倒笑著安慰她:「嬸嬸別擔心,只是暫時的,醫生說堅持復健慢慢會好的。」

  周琴一邊掉淚一邊點頭,又拉著他噓寒問暖了一番。

  寧越剛剛動過手術,現在又有些發燒,其實身體極虛弱,不過他沒有半點不耐,一直仔細回著周琴的話。倒是寧慧擔心弟弟撐不住,忍不住問:「嬸嬸,白敬呢?」

  周琴嘆氣:「我來之前就讓人去叫了。今天人多,你叔叔不在,小輩們又沒一個頂用的,大大小小的事都落到他身上,一時半會肯定抽不開身。」

  寧越笑了笑:「沒關係,這裡也沒什麼急事。」

  周琴憂心忡忡地道:「你們以前這麼要好,他看到你這樣不知會多心痛。正好他認識的人多,讓他幫你問問,有沒有什麼法子好得快些。」

  寧越聽話地點頭,又握著周琴的手安慰她別再難過。

  他們這裡自顧自地講著話,誰也沒注意李書意走了進來。他站在門邊扣了扣門,待三人聽到聲音回頭,臉色均是一變。

  周琴向來都不喜李書意,當下就沉著臉問:「你過來幹什麼?」

  李書意知道自己是白敬這位嬸嬸的眼中釘,並不與她多說,視線落在寧越身上,淡淡道:「會會老同學。」

  寧慧對李書意早已是久仰大名了,包括這人的卑鄙無恥,不擇手段,對白敬的死纏爛打。她站起身擋在寧越面前,冷聲道:「這裡不歡迎你,請你馬上離開。」

  李書意看著這劍拔弩張的場面,不知怎的竟然有些想笑。這兩個女人滿臉戒備地盯著他,好像他是什麼妖魔鬼怪,再走近幾步就會把寧越生吞活剝似的。

  他正準備開口,寧越卻先打破了僵局:「姐,今天客人多,你先送嬸嬸出去,正好我跟李書意說幾句話。」

  寧慧不放心,寧越握了握她的手道:「沒事的。」

  寧慧拗不過寧越,只好跟周琴離開,走之前還滿臉警告地瞪了李書意一眼。

8

  待兩人離開後,李書意才走近寧越上下打量起來。寧越瘦了很多,皮膚在黑髮的映襯下顯得細白如瓷,鼻樑秀氣挺直,唇部勾勒出好看的弧度,一雙眼眸又黑又亮,整個人還是如當年一樣沉靜溫柔,就算是坐在輪椅上,也絲毫沒有影響他身上的氣質。李書意這些年也算是見過各式各樣外貌出眾的人了,只是跟寧越一比,倒也都不值一提了。不怪白敬那樣淡漠情愛的人,對寧越都會念念不忘。

  李書意的目光落在寧越腿上,問:「怎麼回事?」

  寧越收起了臉上的溫和笑意,淡淡道:「出了車禍,暫時動不了。」他不願在李書意面前落入下風,所以特別強調了暫時兩個字。

  李書意也不繞圈子,單刀直入地問:「那寧少爺不在國外好好治腿,回來幹什麼?」

  寧越垂眸看著自己的腿,許久才緩緩道:「這次車禍,我想通了很多事。」李書意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只聽他繼續道,「人活一世,想要的東西就該盡力去爭取,否則一定會抱憾終身。」

  這話說得倒是冠冕堂皇,李書意忍不住搖搖頭笑了笑:「寧少爺是來跟我宣戰的?」

  寧越終於抬起頭來看他,目光中帶著點高高在上的憐憫:「李書意,白敬為什麼跟你在一起,你心知肚明。」

  李書意挑眉,問:「我心知肚明,那又如何?」他跟白敬走過這麼多年,經歷了那麼多事,最驚險的時候連命都差點保不住。寧越一直隔岸觀火置身事外,現在白敬坐穩了白家,他們兩人也才過了一段安生日子,他倒回來了,說不想自己抱憾終身,那麼然後呢,他李書意就該黯然神傷地讓位嗎?

  寧越大概是沒想到李書意這麼刀槍不入,明面上的平和優雅也不要了,冷聲道:「如果不是三年前你為他擋了一槍,他怎麼可能……」

  「寧少爺。」李書意突然彎下腰來逼近寧越打斷了對方的話。

  他看著寧越漂亮的眼,嘴角甚至帶了點笑意:「如果不是我為他擋了一槍,」他慢慢往前,湊到寧越耳邊壓低了聲音道:「他可能已經不在這世上了。」

  「你……」寧越被氣得說不出話,蓋在腿上的毯子被雙手抓得變了形。這一刻他才開始後悔自己的決定,他太天真了,李書意不是三言兩語就會退讓的人,他不該能跟李書意硬碰硬。

  李書意直起身,又恢復了那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他看著寧越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突然就覺得沒趣。這其實不是他的行事風格,白敬以前的那些床伴,他從來不放在眼裡,哪怕是白敬要訂婚時,他也沒有慌張過。他這麼急匆匆地趕過來給寧越下馬威,不過是因為不安罷了。到底年少時的感情最是純粹,如果有機會,誰不想重溫舊夢?

  李書意不想再多說,寧越也沒有開口的意思,他轉身離開了房間。剛剛關上門,抬頭就看到出了電梯正往這邊走的白敬,身邊還跟著左銘遠,正在跟他匯報什麼事,兩個人看到李書意時都愣了一下。

  李書意也沒跟他們打招呼,一言不發地往前走,擦肩而過的瞬間白敬抓住了他的手,問:「你過來幹什麼?」

  李書意抬起頭跟白敬對視,白敬緊緊盯著他的臉,突然冷下聲音道:「你見過寧越了?」

  李書意被他眼中的防備刺了一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你看,真的觸及到心頭肉了,這人連表面上的翩翩風度溫文爾雅也顧不上維持了。

  左銘遠在旁邊一臉的欲言又止,還沒等他想好是勸還是不勸,李書意就甩開了白敬的手大步離開。左銘遠看著白敬完全沉下來的臉色,心裡有些著急,這個李書意啊真是,讓他放低姿態說幾句軟話就這麼難?

  李書意哪管別人怎麼想,徑直進了電梯下樓,經過大廳時有不少相熟的面孔跟他打招呼,他也一一點頭回了過去。剛剛走出門外,靳言就撲了過來問:「李叔你沒事吧?」

  李書意被他嚇了一跳,回過神後好笑地看他:「我能有什麼事。」

  靳言從李書意走了後就一直擔心,但李書意又沒讓他跟著來,他只好守在樓下。李書意正準備笑他幾句,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摸出電話一看,嘴角的笑意一點點隱了下去,他按掉電話,跟靳言道:「我有事先走,你回你的位置上去。」

  李書意跟白敬是一對,這也算是半公開的秘密了,白偉方的壽宴上他不在,還不知道別人會怎麼想。按理說就是天大的事也沒有眼下這個場合重要,但靳言一句廢話也沒多說,毫不猶豫地道:「李叔我跟著你。」

  李書意說不用,靳言卻堅持,他正準備板起臉來教訓人,眼角突然掃到一個身影。李書意拍了拍靳言,似笑非笑道:「那是誰來了?」

  靳言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看到白昊,眼睛都亮了起來,如果不是李書意還在旁邊,他大概要四腳撒歡地跑過去了。

  李書意看他那表情氣得心肝疼,抬腿輕踹了他一下,冷著一張臉道:「滾吧小兔崽子。」

  靳言轉頭看著李書意,面上有些掙扎猶豫。

  李書意不耐:「我要是真有事還能不讓你去?」

  靳言想想也是,興高采烈地說了句「那李叔有事叫我」就跑遠了。李書意看著他快蹦起來的背影,忍不住笑了下,這蠢小孩就是好騙。

  電話又響了起來,李書意這次沒掛,那邊一聽到他的聲音,都顧不上問好,說話間滿是慌亂:「李先生!李先生您趕緊過來吧,江女士已經幾天沒有進食了,現在情況很不好您……」

  李書意打斷對方的話:「我現在過來,你們把她看好。」

  那邊應了聲,李書意正準備掛掉電話,屏幕上突然顯示收到了一封郵件,他以為是工作上的事,打開才發現是一個沒有名字的音頻。李書意皺眉,點了播放後把手機放在耳邊。

  沒人說話。

  他以為是什麼無聊的垃圾郵件,正要關掉時毫無防備地聽到了寧越的聲音:「我只想問一個問題,你愛李書意嗎?」

  李書意猛地停下腳步轉身看著酒店,目光定格在了寧越所在的那一層樓。他知道寧越問的人是誰,知道寧越想幹什麼,也知道這段對話就發生在他現在正看著的那個房間裡。

  電話裡一片安靜,那邊始終沒有回答。

  周圍人來人往吵吵嚷嚷。有喝著香檳談笑的賓客,也有穿梭在在人群中背挺得筆直的服務生。李書意卻動也不動,格格不入地站在原地,握緊手機緊緊地盯著那個房間。

  長久的沉默後,白敬低沉的聲音才終於響起。

  「不愛。」

9

  怡和療養院位於金海城的最東端,三面環海,環境很是優美。裡面除了基本的醫療配置外,還有專門的營養師和理療師,連照顧病人的護工都要經過嚴格篩選。當然,這樣好的條件費用也高昂得可怕,對於大多數普通人來說只能是望而卻步。

  李書意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等在門口的人一見他就迎了上來,一邊帶著李書意往裡走一邊快速地講了下江曼青的情況:「江女士現在情緒很不穩定,有嚴重的厭食症和抑鬱症,身體各項功能減退,時常出現幻覺和妄想,還出現過自殺行為……」

  「自殺?」李書意前面一直沒什麼反應,聽到這兩個字時突然打斷了對方的話,嗤笑著反問了一句。

  那人愣住,不懂他臉上為何會出現這樣諷刺的表情,有些遲疑地點點頭,然後就不敢再說話了。

  他們走到病房時護士正在餵江曼青吃藥,她坐在床上,整個人瘦得脫了形,臉色是帶著暗沉的蠟黃,一雙眼睛凸在臉上顯得有些可怖。這樣一個人,有誰能想到,三十多年前也曾是金海城出了名的美人?

  大概是因為吃的藥裡面帶有鎮定的作用,所以江曼青的意識並不是十分清醒,整個人都顯得很是呆滯,李書意在門口站了半響她都沒察覺到他的存在。

  餵完了藥,護士收拾了東西往外走。江曼青的視線隨之移動,看到李書意時猛地瞪大了眼,而後,眼淚就從她那凸出得可怕的眼眶裡落了下來。

  李書意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那目光好像不是在看一個可憐的病人,而是什麼死物,或者是連死物都算不上的空氣般的存在。

  江曼青渾身都在發抖,連嘴唇都在哆嗦,她張了張嘴,好半天她才吃力地吐了兩個字出來:「意意……」

  李書意用力握緊拳頭,感覺自己的身體突然像被火燎了一下,從心臟裡爆裂出來的痛意燒到他的血肉裡,甚至連意識都跟著恍惚了一下。

  江曼青並沒有因為李書意的不為所動停下,她流著淚,看著李書意啞聲道:「意意……我錯了……你到媽媽這裡來……讓媽媽看看你……」她斷斷續續很是費力地才把話說完整,聲音裡的哀痛讓聽的人跟著心碎。

  李書意咬緊牙關,腦海裡有個聲音正在暴怒地嘶吼,像是受了傷的野獸,憤怒得恨不得咬碎眼前的一切。他以為自己正在發出這樣的嘶吼,但事實上他什麼都沒做,只是隨著江曼青的呼喚一步步走了過去,最後停在了江曼青面前。

  江曼青抬頭看他,哭得幾近崩潰,一遍遍地說:「我錯了……我錯了……」

  李書意垂下目光看她,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他開口,臉上的表情卻是麻木的:「你錯了?」

  江曼青不住點頭,抽泣著道:「當年不是那樣的……你父親……」

  「閉嘴!」

  李書意彎下腰抓住她,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江曼青的骨頭捏碎。他不能忍受與他父親相關的任何內容從這個女人嘴裡說出來,那是對他父親的侮辱,他一秒也不能忍受。

  江曼青忍不住痛呼出聲,李書意回過神來,滿是厭惡地鬆開了她,正要直起身的瞬間,江曼青猛地伸出左手抓住他,右手抬起對準他的脖子狠狠一劃。

  這變故來得突然,李書意毫無防備,只能迅速抬起手來擋在脖頸間。等他推開江曼青往後退時,從手腕到手掌已經被割開了一條又長又深的血線,血不斷往下流,沒一會兒就在地上匯成了一小攤。

  刀片還被江曼青捏在手上,她還想繼續撲過來,周圍已經被嚇懵的人才回過神來,大步跑過來把她按在床上。

  江曼青臉上再不復之前的哀痛悔恨,瞪大的眼睛裡滿是刻骨的恨意,臉上猙獰扭曲得變了形,如厲鬼一般狠狠盯著李書意,聲音尖利得刺耳:「李書意!你去死啊!你怎麼不去死!你為什麼不去死!」

  那些年紀不大的小護士被這一幕嚇得渾身發抖,她們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剛剛虛弱得連張嘴都吃力的女人竟然可以把人傷成這樣。看看那傷口……這要多大的恨意才能讓一個人拼盡全身的力氣置對方於死地,如果李書意反應再慢一點,如果這一刀是割在喉管上,後果是什麼,她們不敢往下想。

  江曼青還在掙扎,嘴裡是一句比一句更惡毒的詛咒,有人按著她要給她打鎮定,有人在大聲質問刀片是從哪兒來的,有人匆匆跑過來要為李書意處理傷口。病房裡亂成一片,李書意手上的痛意越來越明顯,神智卻逐漸清醒過來。

  他今天是大意了,本來江曼青是不可能有傷他的機會的。但是從寧越出現起他就有些心神不穩了,而江曼青為今天大概也做了不少準備。絕食,懺悔,痛哭,哀求,一步步都是計劃好的。其實從那句意意起他就應該有所防備了,江曼青從小到大沒有這麼親暱地叫過他的名字,這世上會這樣叫他的人,早就已經不在了。江曼青是利用他們,來引得他失控。微博——強人鎖鎖鎖鎖男

  恢復理智的李書意冷靜得可怕。他揮開了那些圍過來想察看他傷勢的人,走到江曼青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而後抬起受傷的手,把江曼青臉上的亂發輕輕撥開。

  隨著他的動作江曼青臉上出現一道道血痕,她瞪大了眼看著他,不知怎的怕得全身都在抖。

  李書意突然笑了下:「我不會死的。」他低下頭,聲音溫柔得有些詭異,「但是你記得嗎,秦光志已經死了。」

  江曼青一震,臉上露出痛苦到極致的表情,喉嚨裡發出嘶啞的哀嚎。

  李書意卻不放過她,笑得越發溫柔:「就在你面前……」

  「砰!」他模擬了一個開槍的手勢,「被我一槍打爆了頭,你記得嗎?」

  江曼青像是回憶起了什麼恐怖的畫面,整個人都陷入到一種可怕的癲狂:「李書意!你這個惡魔!你不得好死!你會下地獄的!」

  李書意冷著臉轉身離開,不管因為他剛才的話而被嚇呆了的醫生護士,更不管背後那些惡毒到極致的詛咒。

  下地獄?地獄算什麼,從他父親和姑姑離開以後,他就時時刻刻都處在地獄裡了。這世上已經不剩什麼會讓他有所顧忌的東西了,所以別人如果讓他痛十倍,他必然回以百倍過去。

  哪怕這個人,是他的親生母親。

10

  李書意雖然受了傷,好在這裡是療養院,傷口馬上就得到了處理。

  進行縫合時他毫不在意地盯著自己血淋淋的手掌,有些可惜地想如果這麼一直流下去,能把他身體裡源於江曼青那一半的血流乾,那也不失為一樁好事。

  院長收到消息匆匆趕了過來,李書意因失血臉色蒼白,他的臉色比李書意還要難看。他根本沒想到李書意會一個人過來,連個助理秘書都不帶,現在這事要是捅出去了,他大概要回老家種地了。他低著頭跟李書意道歉,保證會把事情查清楚,書意卻回了一句:「不用查了。」

  院長一愣,不明所以地看了過來。李書意懶得解釋,只囑咐道:「你跟下面的人交代一聲,嘴巴都閉緊點,今天的事不要走漏出去。」

  院長巴不得如此,趕忙點了點頭,看著李書意受傷的手,小心翼翼地問:「我給您安排個住處,還是找人送您回去?」

  李書意沒答應,說自己有其他打算,三言兩語就把人打發走了。

  他身邊沒留人,醫生護士都跟著撤了,房間裡安靜得有些壓抑。留,他是不可能留下的,他怕再待下去,他會忍不住把江曼青弄死。走,他也不可能信任這裡的人。

  江曼青常年被關在這裡,那樣鋒利的刀片不可能是她自己弄來的,必然是有人給她的。這裡進進出出的人這麼多,現在才要查早就來不及了,還會把事情鬧大。這對他一點好處都沒有,只會讓更多人知道,這療養院裡還住著一個想置他於死地的親媽。

  李書意掏出手機,滑動時不經意間又點出了那段錄音。他的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久到屏幕都暗了下去,他才回過神來,面無表情地刪掉錄音,撥通了白敬的號碼。

  電話久無人接。他想或許是飯局沒散,正要作罷時,那邊突然響起個男聲,卻是左銘遠的聲音。

  「喂……」

  李書意不吭聲。

  左名遠好像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才道:「那個,老闆現在不方便接電話……」

  李書意問:「你們在哪兒?」

  左銘遠吞吞吐吐地答:「醫院……」

  「因為寧越?」

  「是……」

  「行,知道了。」

  李書意掛了電話。

  太陽穴突然有些悶痛,他伸手按了按,痛意不但沒緩和下來,還越發嚴重。這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落下的毛病,一直都反反覆覆的,大概是工作壓力太大,他也不當一回事,平常就吃點藥應付過去。但今天他身上沒帶藥,李書意只能咬牙忍著,連下頜都緊繃了起來。又過了很久,等他覺得稍微好受些了,才重新撥了靳言的號碼。

  靳言正拖著醉死過去的白昊往外走,聽見電話響了,一手扶著白昊一手吃力地去掏手機,好半天才氣喘吁吁地接通了電話

  李書意問他在幹嘛,他把要栽倒的白昊拽緊,苦著臉答:「李叔,少爺喝醉了,我正準備送他回家。」

  李書意淡淡道:「然後順便酒後亂性?」

  靳言差點沒把手機扔出去,一張臉紅得跟個成了精的西紅柿似的。

  李書意隔著電話好像都感受到了他的窘迫,笑了一聲:「行吧,沒什麼事,掛了。」

  靳言又不傻,李書意這麼晚打電話過來怎麼可能沒事,他追問道:「李叔你事情辦完了嗎?我去接你。」

  李書意說不用,靳言越發感覺到不對,聲音都有些急了:「李叔你在哪兒呢?」

  李書意拿他沒辦法,靳言是個一根筋的人,你要不答他,他也能想辦法自己找過來。李書意道:「我在怡和療養院,你把白昊送回去了再過來。」

  靳言一聽這名字心都涼了半截,掛了電話後恨不得把他家少爺抗起來以百米衝刺的速度送回去。無奈白昊比他高也比他重,他身體條件再好也只能地吭哧吭哧拖著白昊往外走。

  好不容易打到車,又費了一番力氣才把白昊拖了上去。靳言把歪倒的白昊在座位上擺好,抹一把額頭上的汗,重重地呼了口氣。

  不怪白昊醉成這樣,他本來天生對酒精敏感,幾杯下去後人就不行了,今天又喝得尤其多,現在已經是神智全無了。

  其實白昊在白家一直都處在很邊緣化的位置。

  他母親是白正元跟一個妓女的私生女,在白家的身份本就很尷尬,長大後因為不願意接受白正元安排的婚姻還被趕了出去。後來遇到了白昊的父親,兩人相戀結婚,才有了白昊。本該是個幸福的三口之家,白昊10歲時兩夫妻卻因一場車禍雙雙離世,留下他成了個無依無靠的孤兒。白家人收到消息後把白昊接了回來,但是白正元不允許他住進白家,只是在外面給他安排了住處和照顧他的保姆。除此之外,他一直是一個人。

  靳言想到小時候的事,再看看因醉酒不適皺緊眉頭的白昊就有些心疼。

  他了解他少爺的脾氣,就算明知道那些灌他酒的人不安好心,存心讓他出醜,他也會眼都不眨地喝下去。就像小時候,每次過年過節,他被接回白家,回來時身上都會帶著大大小小的傷,都是跟白家那些子弟打架打的。其實那邊沒人維護他,更沒人幫他,他每次都討不了好。可到了下次,他還是會回去,因為他不想讓別人覺得他懦弱好欺。

  李書意曾經說過白昊功利心太強,可靳言覺得他是能理解他家少爺的。他從小到大受了多少冷眼嘲諷,一心往上爬,也不過是想讓白家人正視他,讓那些侮辱他父母的人低頭道歉。

  靳言想得有些遠了,司機連叫了好幾聲他才回過神來。白昊家太遠,他趕著去接李書意,所以沒把白昊送回去,而是就近選擇了自己現在住的地方。

  付了車錢,拽起白昊的手,靳言好不容易才把人拖了下來。他們現在在公園門口,過了前面的路燈,旁邊的小巷就是他住的地方了。

  白昊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靳言身上,他低著頭看路,一心穩住兩人的腳步以免摔倒,前面卻突然吵吵嚷嚷起來。靳言抬頭,才發現是一群小混混,也不知道剛剛從哪個夜場出來,個個臉上都是一臉亢奮的表情。

  靳言扶著白昊那麼大個人也沒法避開,只得硬著頭皮和他們擦肩而過。誰知道怕什麼來什麼,有個戴金鏈子的黃毛斜起三角眼瞥了他們一下,喲了一聲,伸手攔住了靳言的路。他的同伴也停了下來,幾人互相對視一眼馬上就領會到黃毛的意思,把靳言跟白昊圍了起來。

  黃毛吐了一口唾沫,吊兒郎當地道:「兄弟,借點錢花花唄。」

  靳言看著黃毛,苦著臉可憐兮兮地道:「大哥,家裡有急事,行個方便吧。」

  黃毛還沒說話,有個兩胳膊都是紋身的光頭走了出來,滿臉的暴躁:「媽個比的少廢話!錢拿來!小心老子削你!」

  「哎哎哎大哥別生氣別生氣,我拿我拿!」靳言伸手去掏懷裡的錢夾,黃毛看著他這慫樣得意地朝光頭使了個眼色。

  等靳言好不容易把錢夾摸了出來,還沒打開呢就被光頭一把搶了過去。

  靳言想拿回來,在光頭凶狠的目光裡縮了縮,小心翼翼地道:「大哥,錢兄弟們拿去買酒喝,裡面的東西就還給我吧。」

  光頭拿著錢夾抽了抽靳言的臉,挑起眉囂張道:「不還給你又怎樣!傻逼!」

  靳言沒說話,黃毛不耐煩地道:「還你身邊這人身上的東西,全都拿出來,快點!」

  靳言看著他們,知道今天是沒辦法善了了,默默地嘆了口氣道:「你們等我一下。」說著就拖著白昊往路燈下的那個長椅走。

  小混混們人多,長椅又只在幾步之外不怕他跑了,所以也沒人去攔。

  靳言把白昊放在長椅上坐好,脫了自己的西裝外套輕輕搭在他身上,然後扭了扭被壓得痠痛的脖子,一邊解開襯衣袖扣一邊走回小混混們面前道:「好了,大家一起上吧別耽誤時間了!」

  他那被髮蠟定好型的頭髮早已亂了,幾縷劉海落了下來,黑眼珠在路燈下亮晶晶的,說話時的表情認真到有些傻氣。這個樣子,就跟幾歲小孩拿著塑料金箍棒說我要打敗你似的,這群小混混都愣在原地,隨後爆發出了一陣哄笑聲。

  「媽的這傻逼……」

  「這小子欠收拾是吧?」

  「打得他給爺爺磕頭求饒。」

  各種笑罵聲中黃毛先走了過來,抬起手就想給靳言一巴掌。靳言側頭避過,抓住他的手腕往下擰,再順勢抬起手肘擊在對方臉上,黃毛慘叫一聲摀住鼻子往後退,再直起腰時鼻血已經從掌縫中流了出來。

  這一下實在太快,周圍的人都懵了,黃毛氣得渾身哆嗦,一手捂著鼻子一指著靳言,口齒不清地道:「媽的……揍他!」一群人才回過神來。

  靳言左側的小混混跟著罵了句髒話,摸出小刀對著他就刺了過來。靳言抬腿踢掉他的刀,藉著落地的力道一個漂亮的後旋踢把人踹飛了出去。那人痛得眼淚都飆了出來,落地後抱著肚子縮成一團,連站也站不起來。

  其實這一腳靳言已經刻意放輕力道了,他要真使出全力這人得送去醫院搶救。這也是為什麼靳言最初寧願破財也不願意跟這些人起衝突的原因,跟他們打太欺負人了,他玩槍時這群小混混還不知道在哪裡搶小學生的零用錢呢。

  這場架結束得很快。

  靳言在躺了一地的人裡低頭找他的錢夾,旁邊突然伸出一隻肥嘟嘟的手把他的錢夾遞了過來。他轉頭,看到光頭掛著兩管鼻血哆哆嗦嗦地道:「哥,您的錢夾……」

  靳言接過錢夾,還朝光頭笑了一下:「謝啦。」然後一溜煙衝回白昊身邊,把人扶起來往前走,一會兒就不見了影。

  光頭等看不見他的背影後才回頭,一瘸一拐走到黃毛身邊,伸出腳踹了一下:「媽的你個傻逼!」

  黃毛哀嚎一聲,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11

  到家後靳言把白昊拖到了自己的床上,給他解了襯衣紐扣脫了鞋,拉過被子蓋住,其他的也顧不上了,急匆匆地出了門。

  他叫了個車直奔療養院,路上還給他們組長打了個電話說自己有事不回去了。組長老徐在那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說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反正也沒什麼事了,現在組裡只留了些人在醫院。

  靳言一下有些懵,問:「怎麼到醫院去了?」

  老徐壓低聲音道:「老闆過來了,還帶著個男的,就下午坐著輪椅來的,長得特好看那個。」

  靳言沒了聲,好半天才呆呆地哦了一聲。

  老徐突然才反應過來他算是李書意那邊的人,有些尷尬道:「額……其實也沒多好看……」

  靳言聲音低落:「老大,我掛了啊。」他突然知道李叔為什麼會給他電話了……因為他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靳言到了療養院後,照著李書意之前在電話裡說的位置找了過去。到了房間門口,他輕輕敲了下門,沒人應聲。他扭了扭門把手,沒鎖,就推開門走了進去。

  一看到人,靳言眼睛就紅了。

  李書意坐在窗邊,頭倚在牆上閉著眼,眉頭皺得緊緊的,臉色白得幾近透明。他的西裝外套和裡面的襯衣上都有乾了的血跡,右手包著紗布垂在身側,顯然是剛剛才受過傷。

  靳言突然抬起手給了自己一巴掌。

  李書意本來就因為頭疼沒休息好,聽到開門的動靜,剛睜開眼就看到了靳言的舉動,皺眉呵斥道:「犯什麼病呢!」

  靳言低著頭,哽咽道:「李叔對不起……都怪我....…如果我跟著你來……你就不會受傷了。」他真的不知道李書意是來這裡,如果知道,就是有天大的事他也會跟來的。

  李書意不耐,起身走到靳言面前訓道:「別哭了,二十歲的人了丟不丟人。」

  靳言憋住淚,小心地察看李書意的手。

  李書意看他懊惱的樣子,嘆氣道:「小傷而已,養幾天就好。行了走吧。」

  靳言嗯了一聲,垂頭喪氣地跟著他往外走。然後平常嘰嘰喳喳個沒完的人,直到上了車都沒說過話。

  李書意的頭疼一晚上沒好過,總是一陣一陣地復發,現在這種痛意又湧了上來,他不想靳言發現,故意引著他說話,問:「晚上怎麼樣,那邊沒出什麼事吧?」

  靳言無精打采地答:「沒出什麼事,就是齊露小姐回來了,跟白恆少爺當眾打了一架。」

  李書意愣住,一下有些啼笑皆非,這叫沒出什麼事?

  靳言大概是回憶起了當時的場景,聲音裡總算帶了點雀躍:「李叔你是沒看見!白恆少爺的襯衣扣子都被扯掉了,胸口大敞著,被齊小姐撓得滿臉是血,還被一腳踢在了命根子上……」

  李書意額上全是冷汗,他看著靳言開心的樣子,咬緊牙關把呻吟聲吞了回去,還故作平靜地問:「然後呢?」

  靳言嘿嘿笑了兩聲:「然後他們就被白老先生轟出了酒店。」

  李書意也跟著他笑,笑容卻顯得蒼白無力,只可惜在夜色的掩飾下,專心開著車的靳言不曾注意。

  他們到時已經過了凌晨三點,李書意想讓靳言直接住這兒,靳言卻不願意。他從小就特別怕白敬,要是遇見了白敬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而且白昊還在他那兒,他始終不放心。

  李書意也不強求,讓他直接把車開著回去,又囑咐他路上小心,看人走了後才進屋。他放輕腳步上樓,站在房門前還猶豫了一下,調整好臉上的表情後,推開門才發現房間裡沒人。

  白敬還沒回來。

  李書意覺得一直支撐著自己的那口氣一下就散了,整個人都有些虛脫地坐在了床上。

  他沒開燈,房間裡黑漆漆的,冷意從四面八方湧過來,他垂眸看著自己的手,腦海裡浮現出江曼青猙獰的樣子,頭痛又劇烈地發作起來。

  李書意想去拿藥,剛站起來,眼前一黑,耳朵裡嗡嗡地耳鳴,瞬間失去平衡感摔倒在地,受傷的手重重地磕在了床頭櫃上,痛得他整個人都蜷縮了起來。過了很久,他才費力地爬起,跪在地上拽開櫃子,藉著窗外的月光在裡面翻找起來,最後拿出了一個白色的瓶子,一口氣把剩下的藥片全倒進嘴裡。

  李書意喘著氣坐在地上,累得連眼睛都不願睜開,無奈頭疼得像是被人硬生生鑿開了頭蓋骨,根本無法休息。止痛片的藥效沒那麼快起作用,李書意忍無可忍地將頭一下下撞在櫃子上,身上出了一層層冷汗,襯衣被打濕貼在了背上。他痛得意識恍惚,忍不住叫了幾聲白敬的名字,可是空蕩蕩的房間裡並沒有人應他。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痛意才漸漸平息下來。李書意不願一人待在封閉的環境裡,扶著床慢慢起身走到了陽台上,脫力地坐進了椅子裡。

  今晚的月色很好,暗沉的天幕中能隱約看見湧動的雲層。李書意點了根菸放在桌子上,低著頭看菸蒂上的微弱火光在夜風中明明滅滅。

  時間滴答滴答走著。

  一根菸燒完了,他又點了第二根。第二根燒完,是第三根……桌上的菸頭越來越多,天色也慢慢亮了起來。

  早上八點,從外面陸陸續續開進來幾輛車停在了大門口。李書意站起身,看到車上下來很多人搬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往屋裡送。

  房門被敲響,李書意應聲。

  吳伯推開門進來,一看到他,整個人都愣在了原地。他像是有些不相信這個衣服上帶著血,手受了傷,臉色白得像鬼的人是李書意,瞪大了眼反覆在他身上打量,哆嗦著嘴就要喊人。

  李書意卻先他一步開口,指了下外面問:怎麼回事?

  吳伯看著李書意,目光裡有些不忍,好半天才低聲答:「寧家的寧越少爺……要在這裡住一段。」

  李書意像是早料到了答案,嘴角扯起個淡淡的笑來。這時白敬的車也到了,他先下車,然後走到車門另一邊,把寧越從裡面抱了出來。李書意看著他們,突然叫了聲:「吳伯。」

  吳伯抬頭看他,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在這個驕傲的男人臉上看到了茫然的表情。

  「有句話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怎麼也求不來。我以前不信,現在倒有些信了。」

  吳伯看著他的樣子心裡發酸,可是又不知道該如何勸他,嘆息了一聲:「李先生……」

  李書意轉過身來,笑得有些無奈:「可是我回不了頭了。」

12

  白敬把寧越抱進了靠近花園最好的房間,把人放在床上正要鬆手時對方卻醒了過來。他睜開眼看到白敬,先是一笑,皮膚在清晨的陽光裡細膩得吹彈可破。他輕聲道:「我想喝水。」

  白敬看著他,許久,目光才從他臉上慢慢移開。他起身親自去倒了一杯溫水,看寧越喝過,從他手裡接過杯子放在桌上,又問他:「用些早餐?」寧越輕輕點頭,白敬便交代人去準備,他也沒問寧越,指名要了幾樣點心,又跟人囑咐道:「牛奶放糖。」

  寧越聽著他的話嘴角慢慢上翹,最後連眼睛裡都忍不住帶上了笑意。他從小就喜歡吃甜的,白敬要的幾樣點心都是他偏愛的,他沒想到這麼多年了,白敬還記得。

  等人走了後白敬伸手試了試寧越額上的溫度,覺得不燙了,一直緊繃的臉色才好看了些。

  寧越乖乖地任他動作,白敬低頭時看到他臉上依戀又信任的神態,心裡不禁就動了一下。

  以前他跟李書意沒確定關係時,遇上了喜歡的也會養一段,還能從那些漂亮聽話的人身上得到新鮮感。但自從李書意受傷,他把李書意接回來後,三年間確實只有過李書意一人。李書意是個從來不會示弱的人,更不可能對誰露出這樣的神態來,相處久了難免無趣。

  他要的是一個知冷知熱的情人,不是一個成天埋頭苦幹的工作機器。

  寧越自然沒有錯過白敬眼中的悸動,他想去握白敬的手,吳伯突然走了進來,驅散了空氣中那點若有若無的曖昧。

  吳伯先跟寧越問了好,然後跟白敬確定了一下各項事情的安排。中途幾番想把李書意受傷的事說出,想想李書意的囑咐,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等他跟白敬說完事,重新回到樓上時李書意已經洗漱整理好了。吳伯接過他換下來的沾染著血跡的衣服,看到他手上被染紅的紗布時一下就變了臉色。李書意卻毫不在意地拿起外套搭在手上,遮住了那抹刺目的鮮紅:「沒事,小傷而已。」

  吳伯不放心:「叫醫生來看看吧。」

  「不用,我自己會處理。」

  吳伯搖了搖頭,實在拿他沒有辦法,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道:「這是您之前托我找的東西。」

  李書意接過,臉上總算帶了點笑意,跟吳伯道過謝後,離開房間下了樓。

  吳伯看著他的背影,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皺著眉想,為什麼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寧家的這位少爺就回來了。

  寧家是白偉堂當年拉著一起合作的幾家之一。寧越,白敬,還有其他的幾個,他們這些子弟都是一起長大的,父輩們在一條船上,幾個小的自然也是利益共同體。

  寧越中學時跟白敬有過一段,這事連白偉堂都是知道的。吳伯記得,當時老爺子笑了笑,全然不放在心上,只道:「白敬會處理好的。」

  果然上大學後兩人就分開了。

  也不知道是該說白敬冷靜自制,還是薄情自私。可吳伯也知道,他們少爺確實是喜歡寧越的,畢竟這麼多年了,他的房間裡,除了家人,也就只出現過寧越的照片。

  李書意下了樓,剛剛走到樓梯口,就遇到了從寧越房間裡出來的白敬。他停下腳步,白敬也不說話,兩人無聲地對峙,來往的人都被這種壓抑的氣氛嚇住,小心翼翼地繞過了他們。

  最終還是白敬先沉不住氣。他看著李書意眼裡的血絲和極難看的臉色,沉聲問:「你昨晚去了哪裡?」

  李書意淡淡道:「去酒吧喝了幾杯。」

  白敬笑,眸底卻是一片寒意。李書意既然能在昨天那樣的場合不說一聲就走,不把他家裡的長輩放在心上,那他也沒必要跟他講什麼客氣了。畢竟他們兩人,有所求的從來不是他。

  白敬不慌不忙地開了口:「寧越剛回國,先在這裡暫住一段。」他的語氣很淡,並不是在徵求李書意的意見,說話間帶著一種高高在上的理所當然。

  李書意藏在外套下的手慢慢握成拳,臉上卻漠然道:「好。」

  白敬本來已經做好了李書意糾纏不休的準備,他這樣乾脆的態度讓白敬心生懷疑,他眯起眼審視李書意,冷聲問:「你在打什麼主意?」

  李書意愣住,回過神後突然嗤笑了一聲。他想到昨天的那段錄音,學著寧越的口氣問:「我只想問一個問題,你愛寧越嗎?」

  白敬不說話,李書意一步步走到他面前,笑著道:「如果你愛他,我打的主意就是要把他弄死。你不愛他,他就是在這裡住一輩子,我也沒意見。」說完,他還抬起頭直視著白敬問,「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白敬冷眼看著他。

  李書意伸手把他有些亂的領口理好:「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你又不是今天才知道我是個瘋子。」

  話音一落他便毫不猶豫轉身離開。所以白敬也就沒看見,藏在那笑意後的,快要從他眼裡漫出來的傷心和痛意。

  吳伯安排了司機送走李書意,然後面無表情地指揮著那些人在家裡進出,路過白敬身邊時,連視線也沒停留一下。

  白敬叫住他,吳伯低著頭恭恭敬敬地應聲,神色間全是疏離。

  白敬無奈道:「我沒想怎麼樣。」

  吳伯笑笑不說話,沒想怎麼樣就已經讓人登堂入室了,那想怎麼樣時會是什麼情形?

  白敬知道在這位看著他長大的老人面前什麼都無所隱藏,淡淡地道出了心底的想法:「我還是想再試試,不跟女人結婚生子,要過一輩子,是不是也得找個相知相愛的?」

  吳伯瞬間心寒得說不出話來。

  他家裡以前出過事,是李書意用盡手段把他兒子救了出來,才沒讓他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錐心之痛。而平日裡,也是這位人人避之不及的李先生,在他有什麼病痛時,第一時間注意到,然後請來最好的醫生為他治療。這點,連他從小看到大的白敬也做不到。

  而就算不提這些,他也還記得,三年前李書意被送來時,因傷口幾番復發被送去醫院搶救的樣子。

  「我是個下人,沒有資格多說什麼,只願少爺將來不會為今天的決定後悔。」

  吳伯從來沒有說過這麼重的話。但他老了,老得頭髮都全白了,半隻腳踏進了棺材裡。他見過太多的人,也笑看過太多的虛情假意,可情深至連他都忍不住動容的,只有李書意一個。吳伯想,若是從來沒有為這樣的李書意說過一句話,大概到死的那天,他也不會安心吧。

13

  李書意到魏澤的醫院時,手上的血已經浸透了紗布。

  魏澤幫他重新處理傷口,一向溫柔的人臉上全是冷意:「你若不想活了,放著不管便行,也用不著來浪費我的時間。」

  李書意知道魏澤是擔心自己,就笑笑不說話。

  魏澤看他那副不當一回事的樣子,板著臉繼續教訓人,李書意經不住對方的叨念,打斷了他的話問:「傅瑩呢?」

  果然一提到自己的愛人,冷面的魏醫生臉上就如春風般溫暖起來:「她一會兒過來,正好今天做產檢。」

  李書意一聽傅瑩要過來臉色都變了。傅瑩要是知道他受了傷,反應比魏澤還要可怕,而且這位大小姐現在懷著孕,他是半點臉色也不敢給她看的,當下就催道:「你快點。」

  結果話剛說完,門就被敲響了兩下,一個甜美無比的聲音道:「魏醫生,你的孩子想爸爸了,所以我就來看你啦!」緊接著門被推開,一個小巧的身影朝著魏澤撲了過來。魏澤被嚇得臉色發白,扔了紗布站起身張開雙手抱緊了傅瑩。

  傅瑩被抱住後就在那兒傻笑,魏澤則是起了一身的冷汗,回過神後氣得不行,又捨不得教訓傅瑩,乾脆伸手拍桌子道:「說了多少次了!不要這麼莽莽撞撞的!摔倒了怎麼辦!」

  傅瑩被吼得發懵,抬起頭時眼眶都紅了,魏澤心疼地抱緊她,輕聲哄:「我錯了我錯了都是我的錯……」

  李書意面無表情地坐在座位上,冷聲道:「請問魏醫生還記得這裡有一個流血不止的病人嗎?」

  傅瑩聽到聲音猛地轉過頭,看到李書意,興奮地差點沒蹦起來。她毫不猶豫地推開魏澤朝李書意撲,李書意伸出沒受傷的手一把抓緊她,呵斥道:「你給我慢點!」

  傅瑩撇嘴,一個兩個都這樣,她只是懷了個孕又不是變成了雪糕走著走著就會化。

  李書意把她拉到身邊坐下,傅瑩才注意到他的手,扔了手上的包包站起來急聲問:「你受傷了?誰傷的?怎麼傷的?傷得嚴不嚴重?」

  李書意沒回答,抬起頭看著魏澤露出個我就知道的表情,魏澤笑著搖了搖頭重新開始處理他的傷口。傅瑩湊近了看,突然咬牙切齒地道:「到底是誰傷的!姑奶奶去弄死他!」

  李書意皺緊眉:「都要當媽的人了什麼死不死的,坐下,不准亂動!」

  傅瑩不高興地哼了一聲,但還是乖乖坐了回去,臉上還是氣呼呼的表情。

  魏澤看著這兩人嘴角的笑意又擴大了些。

  傅瑩原先就是個無法無天的脾性,懷了孕以後更是誰都惹不得。現在還能治得了她的,就只有李書意了。

  這事說來話長。

  傅瑩是傅家的小女兒,傅家家大業大,三年前跟白家聯姻,聯的也不是別人,正是白敬。可是這樁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婚姻,傅瑩卻避之不及。她早就心有所屬,從小到大都只喜歡著一個人。可是傅家人卻看不上魏澤,醫生世家又如何,再怎麼優秀,哪裡比得上在商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白敬。傅家跟白家聯姻是強強聯合,將來各種合作上的壁壘打破了,不知道會帶來多少收益。

  在整個家族的強力壓制下,傅瑩的反抗毫無作用。甚至因為她折騰得太厲害,還被家裡人關了起來。眼見訂婚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傅瑩每天急得抓牆撓門,什麼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手段全用上了,魏澤那邊甚至都做好了去搶親的準備。

  就是在這樣的時候,李書意突然冒了出來。

  他用了一切方法阻攔這場婚姻,甚至以白家來威脅白敬,兩人之間劍拔弩張一度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而傅瑩這位白敬的准未婚妻,收到消息後高興得要死,恨不得去給李書意搖旗吶喊助威加油。後來李書意在這場戰爭中贏了,白敬退讓,放棄了跟傅家的聯姻。傅瑩呢,頂著個被退婚的難堪名頭,讓傅家人心懷愧疚,也終於同意她跟魏澤在一起。

  所以用傅瑩的話說,李書意是他們的大恩人,這輩子無論怎麼還,他們都是欠他的。也因如此,她死皮賴臉撒潑打滾地纏著李書意,李書意被她纏得沒辦法,最後還真是跟這兩夫妻成了摯交好友。

  昨天白偉方的壽辰,傅家也是有人去了的。傅瑩想到她哥跟她說的話,突然問:「昨天白老爺子的壽宴你沒在?」

  李書意道:「有事,提前走了。」

  傅瑩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知道他的傷必然與此有關。可是李書意不說,她也不會一味追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有不可與人言說的傷口。傅瑩從認識李書意起,就知道他身上肯定發生過什麼,不然這人不會連笑時,眼底都帶著沉沉的陰鬱。

  她有些擔心地看著他,問:「白敬呢,他知道你受傷了嗎?」

  李書意垂眸,露出個自嘲的笑搖了搖頭。

  傅瑩還什麼都不知道,不知道寧越回來了,不知道寧越住進了他們家,不知道白敬的試試。她只是看著李書意此時的表情,莫名地就難過起來,她問:「李書意啊,你就這麼愛他啊……」

  李書意笑得無可奈何:「是啊。」

  傅瑩問:「就不能換一個?」

  李書意還是笑:「你呢?能不能把魏醫生換掉?反正比他好的還多得是。」

  傅瑩生氣了,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沒有比他好的!」說完了,自己也愣住了。

  李書意不再說話。感情的事,哪有什麼更好的或者換一個,每個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那個人,要是遇到了,其他的都只能是將就。

  魏澤暗暗嘆了一口氣,把李書意手肘上的衣服輕輕拉了下來。跟李書意道:「好了,記住千萬別碰水,也不要做劇烈動作。」

  李書意點頭,又道:「你再給我開些藥,就以前那種。」

  魏澤皺眉:「頭痛還是很嚴重?」

  李書意嗯了一聲,魏澤道:「那藥是鎮痛的,吃多了也不行。我還是給你安排個檢查,看看到底怎麼回事。」

  「不用,工作壓力大而已,老毛病了。」

  「李書意……」

  「沒事,我心裡有數。」

  魏澤無奈,只能囑咐他平常多注意身體,一有不適就及時來醫院。

  等李書意走了,看著不知道想什麼想得走神的傅瑩,魏澤拉過她的手,輕聲問:「還是不跟他說嗎?那件事。」

  傅瑩低下頭,握緊了魏澤的手:「我不敢告訴他。他那麼愛白敬,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會有多絕望。」

  魏澤輕嘆了口氣。其實他也拿不定主意,如果要說的話,早該在三年前就說了,拖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們是幫了還是害了李書意。

  大概是懷孕後變得有些多愁善感,傅瑩看著李書意的求而不得,突然把頭抵在魏澤胸口,哽咽道:「幸好我愛的人也愛我。」眼淚從她眼眶裡落了下來,她只要想想魏澤愛的是別人,就難過得心口都要裂開了。

  魏澤抱緊她,拍著她的肩膀輕聲安慰,傅瑩卻哭得更加厲害。

  她想到李書意三年前躺在醫院的樣子,就覺得自己非常自私,因為那個時候的她心底是慶幸的,慶幸李書意用自己的命成全了她的愛情。

  可是,誰又去成全李書意呢?

14

  靳言早上是被電話吵醒的。

  他昨天是睡在沙發上,手機在身下嗡嗡地響個不停。他閉著眼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沙發縫裡拽出了手機,都顧不上看,接通電話就迷迷糊糊地喂了一聲。

  李書意清冷的聲音在那邊傳了過來:「還沒起?」

  靳言猛地彈起來,沙發都被他震得抖了一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還沒……」

  現在已經臨近中午了,李書意把人吵醒了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只道:「你托我找的東西找到了,你有時間過來拿,我在公司。」

  靳言興奮地嗷了一聲,被李書意呵斥了一句,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撓撓臉道:「我知道了,謝謝李叔!」

  「那就這樣,掛了。」

  「等等等等!」

  「嗯?」李書意不耐地從鼻腔裡應聲,靳言不敢再耽誤他的時間,問:「李叔你今天有沒有安排,要不要外出?」

  李書意道:「沒有。」

  靳言認真問:「李叔你沒有騙我吧?」

  「沒。」

  靳言皺起眉:「真的沒有嗎?」

  李書意這回懶得理他,讓他自己玩去,就把電話掛了。

  靳言還是有些不放心,握著手機想要不要打電話再確認一遍,臥室門突然被打開,白昊走了出來。

  他應該是剛剛洗過澡,頭髮還濕淋淋的,脖子上掛了塊毛巾,身上穿著靳言的衣服,不過有些顯小,袖子連手腕都遮不住。

  靳言張著嘴呆呆地看著白昊,然後猛地瞪大了眼,手忙腳亂地拉過被子把自己裹了起來,只露了個頭在外面,結結巴巴地道:「少少少爺你起了啊。」

  白昊沒答他,低頭用毛巾擦掉臉上的水,跟他道:「我拆了條新內褲。」

  靳言瞬間覺得自己臉上在冒煙,忍不住往被子裡縮了縮,甕聲甕氣地「哦」了一聲。

  白昊突然問:「你剛才跟誰打電話?」

  靳言怕白昊多問,可是他根本就不會撒謊,眼珠子到處亂動,緊張道:「沒……沒誰。」

  白昊看著他,神色有些冷,可是也沒再說什麼,轉身回了臥室。

  靳言一直緊緊地盯著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人了,才「嘩」一下掀開被子,低著頭在自己身上檢查起來。確定沒有什麼奇怪的反應後,才重重地鬆了一口氣。他想到白昊剛剛穿著他衣服的樣子,耳朵根就又紅了。明明小時候都好好的,怎麼現在一看到他家少爺他就緊張得氣都不會喘了呢?

  靳言突然想到什麼,從沙發上跳下來,拖鞋都顧不上穿了,幾步跑到臥室門外道:「少爺我做飯給你吃吧我現在會做飯了我學了好久呢連李叔都誇我……」他怕白昊拒絕索性一口氣說個不停。裡面沒聲,靳言有些忐忑地等著,等得人都垂頭喪氣了,白昊才不冷不熱地應了他一聲。

  要不是臥室門沒關緊怕白昊看到靳言都忍不住想手舞足蹈一番,他捂著嘴傻笑了兩聲,然後跟打了雞血似的跳回沙發邊穿上拖鞋,動作快速地疊好被子,又一溜煙跑進衛生間洗漱,連刷牙時都忍不住哼起歌來。

  白昊在臥室裡聽著外面的動靜,不禁就想到了他們小時候。

  最初他一個人住時,房子裡永遠靜悄悄的一點兒聲都沒有,後來撿回了靳言,家裡就再沒安靜過。白昊喜靜,靳言則好動,每天少爺少爺在他耳邊喊個不停,連在哪兒捉了只蟲子都要湊到他面前給他看,做個作業也能上躥下跳,精力旺盛得跟上了發條似的。

  廚房裡響起了叮叮噹噹的聲音。白昊想到小時候靳言看阿姨做飯,最後把自己燙得兩眼汪汪的樣子就好笑。只是笑著笑著,臉色又慢慢淡了下去。白昊垂眸想,可惜人長大了,很多東西也都變了。

  靳言現在都是自己做飯吃,冰箱裡常備有食材,不過他還做不了太複雜的,只是簡單地炒了幾個菜。

  白昊嘗了幾口,也沒說什麼,靳言不好意思問,但是看白昊還是願意下筷子,他就樂得嘴角都要咧到耳後去了。靳言聽說國外的人都很講究,他擔心白昊嫌棄自己,還特意準備了一雙公筷給白昊夾菜,開心得忍不住搖頭晃腦的。

  白昊卻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突然問:「昨晚是你送的我?」

  靳言以為白昊要謝他,還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那怎麼沒把我送回去?」

  靳言一下放了筷子,有些慌張地解釋道:「少爺我昨晚有事,這裡比較近,所以我就……」

  白昊打斷他:「什麼事?」

  靳言支支吾吾說不出來,白昊問:「跟李書意有關?」

  靳言沒說話,白昊接著問:「他昨晚沒在宴席上出現,你知道他去了哪裡?」

  靳言低著頭,咬牙道:「我不知道……」

  白昊忍不住在心裡冷笑一聲,可是他面上沒顯,也沒再咄咄逼人地問下去。

  氣氛莫名地就尷尬起來。正好這時白昊的電話響了,靳言看他接起,自己就主動低下頭吃飯去了。只是他用筷子戳著碗吃得心不在焉,耳朵則隨著白昊的說話聲豎了起來。

  白昊很快掛了電話,重新拿起碗筷吃飯。

  靳言偷瞄了他一下,兩下,三下……等白昊不耐地看過來時,他才小心翼翼地問:「少爺你晚上有飯局啊?」

  「嗯。」

  「那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去……」

  白昊不說話,面無表情地盯著他。

  「我可以幫你喝酒!還有開車!或者……或者就像昨天那樣送你回家!」他絞盡腦汁地想自己的好處,見白昊不為所動的樣子又趕忙補充了一句,「少爺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其實平日裡靳言不是這麼不識好歹的人,可是他這次是真的想跟著白昊,哪怕多一分一秒,他也想跟白昊待在一起。

  他實在太想白昊了。

  白昊在國外讀書期間從來沒回來過,李叔說白昊很忙,學業也很辛苦,所以他連電話也不敢打,就怕打擾了白昊。他每天都數著指頭過日子,盼了好久終於才把白昊盼回來,可是白昊回來後好像更忙了,他很久才能見到他一面。

  想著想著靳言的心情就低落了下來,手上無意識地動作著,碗底都快被他戳出一個洞來。

  白昊收回視線,不再去看頭上頂了塊烏雲的靳言,過了好久他突然道:「下午六點,在東苑。」

  靳言的碗差點被他用筷子戳飛了出去,他轉過頭目瞪口呆地看著白昊,白昊皺眉訓他:「坐好!你看看你現在什麼樣子!」

  靳言趕忙正襟危坐,還不太敢確認地道:「少爺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吧?」

  白昊不理他,可是靳言知道白昊是同意了。他也不敢太嘚瑟免得白昊生氣了反悔,只是嘴角的笑意怎麼也藏不住,吃完飯了連洗碗時都在傻笑。

  白昊看著靳言心情複雜。

  有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對靳言過於苛求了,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這本就是世間常態,連他自己都是這樣做的,他又憑什麼對靳言不滿?

15

  下午靳言先開車把白昊送回家,然後才去了公司找李書意。

  今天是週末,而且李書意昨天還受了傷,靳言都不知道他怎麼會到公司來了。

  他到的時候先在辦公室門口遇到了李書意的秘書唐雪。唐雪是個前凸後翹的大美人,性格比身材還火爆,做事雷厲風行乾脆利落,工作能力強到很多男人都自嘆不如。

  她從李書意辦公室出來,踩著雙十釐米的尖頭小高跟,走路都帶著一陣風。看到靳言,一把就將人拐了過去,甜膩地叫了聲:「小言言~」

  靳言使勁側著臉才沒讓自己貼上唐雪那尺寸驚人的胸部,拚命掙紮著喊:「唐雪姐放開我!」

  唐雪看他臉紅得要滴出血來,簡直樂得不行,怎麼會有這麼純情的小孩真是可愛死了。

  她掐著靳言的臉問:「我問你,姐姐今天美不美?」

  靳言都沒顧得上看唐雪今天什麼樣,忙不迭地點頭:「美美美!」

  唐雪也不氣他的敷衍,又掐了一把他的臉才笑嘻嘻地鬆手放了人。

  靳言一脫身就跟兔子似的瞬間跳離了幾米遠。

  唐雪對著他勾勾手:「過來。」

  靳言頭搖得像撥浪鼓。

  唐雪擺正臉色:「過來!跟你說正事!」

  靳言這才不情不願地一點點蹭了過去。

  唐雪問:「你過來找老闆的?」

  靳言點點頭,還是一副隨時準備跑的樣子。

  唐雪又好氣又好笑,哎喲被她抱一下就嚇成這樣了?知道多少人求著她抱她都不願意抱嗎?她倒也不再逗靳言,嚴肅著臉問:「你知不知道老闆最近發生什麼事了?」

  今天他們一群人都被叫回公司加班,是因為李書意要接手一個收購案。

  白家最核心的產業在地產和酒店,但這幾年也開始涉足旅遊業,投資了好幾個度假區,最近還打算收購林城的亞廣旅行社。這種旅行社的利潤率其實不高,但是他們看中的是它在全國十幾個城市的分銷渠道,收購這種現成的的旅行社比重組一個新公司省事得多。

  這事已經計劃挺久了,但並不是李書意負責。他之前手上最大的項目是金海市老城區的開發,這個項目才剛剛落定,他現在突然要接手亞廣的收購案,基本等於沒事找事做。

  而且以這個案子的程度根本就用不著他出面。唐雪覺得李書意的行為有些反常,但她老闆一向是個工作狂,所以她也只是懷疑而已。

  靳言對李書意的事從來都是諱莫如深,他像一個合上了殼的貝殼,沒有人可以從他嘴裡問出一點消息來。

  他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唐雪又不傻,而且她這樣的人精,靳言說的是真是假一眼就能看出來。可她聰明的地方就在於,知道什麼時候該死磕到底,什麼時候該保持距離,要不然,她也不能跟李書意這麼久。

  唐雪不再問,拍拍靳言的肩膀道:「進去吧,可以的話你勸他休息一下,他的臉色實在是不好。」

  靳言點點頭,又道:「謝謝唐雪姐。」

  唐雪笑了一下,謝什麼啊,李書意可是她的衣食父母,而且目前來看還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衣食父母。的確他工作起來能把人磨掉一層皮,可是他砸起錢來同樣毫不手軟,所以死心塌跟著他的人還真不少。

  尤其對於唐雪,李書意還是個私生活極其乾淨的人。她之前聽她一個友人抱怨,對方每天都要幫她老闆排他那十多個情人的值班表,還得記住她們各自的喜好生日各種紀念日,唐雪光聽著都覺得自己快崩潰了。

  再看看自家老闆,她都忍不住要嘆一口氣。

  靳言進辦公室時李書意在看關於亞廣的資料。他手上的傷口看起來沒有什麼問題,就是臉色特別難看。

  靳言興高采烈來拿東西的好心情基本沒有了。他走到李書意對面,看著李書意擔心地道:「李叔,你休息一下吧……」

  李書意沒說話,把桌上一個白色的信封推過去給他,靳言都顧不上看,問:「李叔你吃飯了嗎?」

  李書意終於從那厚厚的報表裡抬起頭來道:「吃過了,我中午也休息過。」

  他說的是假話,他一天也沒吃什麼,從昨晚到現在也沒休息過。可這不是他能控制的。李書意是個能冷靜地自我審視的人,他知道自己現在心理出了問題,而且是非常嚴重的問題。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只能靠他自己熬過去。

  李書意固執起來時沒有人可以說動他。靳言也知道李書意說的是假話,可是他沒有辦法,他也不會過多去問白敬的事,那只能是在李書意傷口上撒鹽。

  靳言打開信封看了下,臉上勉強扯出一個笑來,低聲道:「謝謝李叔。」

  李書意問他:「白昊呢?」

  靳言說:「少爺回去了。」話音一落又馬上補充,「不過我們晚上會一起吃飯!」李書意一直對白昊印象不好,靳言在他面前總是會竭力表現白昊對他也好的樣子。

  李書意倒沒說什麼其他的,笑了笑道:「挺好的。」然後又問他,「身上的錢夠不夠?」

  靳言忙點頭:「夠夠夠。」

  李書意想了想還是打開錢包丟了張卡給他:「拿著,以防萬一如果……」

  李書意的話還沒說完靳言就跑了,一邊跑還一邊喊:「李叔你有事就打我電話!記得打我電話啊!」

  李書意看著那張擺在桌子上沒人要的卡,好半天才回過神來,搖著頭笑了笑。

  這臭小孩。

  到了下午吃飯的點,靳言先給白昊打了個電話,白昊說他自己會開車過去,靳言就直接去了東苑門口等他。

  這地挺隱蔽的,從外面看上去還真沒什麼特別,但是進了大門往裡走,院子裡佈置的小橋流水美得讓人驚嘆。而且這地方還不對外營業,都是些非富即貴的人來談生意或者包場玩兒。靳言以前也跟著李書意來過,沒什麼其他的想法,就是覺得風景不錯菜也還行。當然他覺得帶點好吃的找條河野餐也能得到同樣的享受,就是通常他說這種話的時候李書意都會拿白眼翻他。

  靳言沒等一會兒白昊就到了。

  之前他身上那套不合身的衣服已經被換下,現在穿著一套手工剪裁的黑色西裝衣褲,內搭白色襯衫,領口配一條深色領帶。他的五官輪廓本就極其英俊,再加上那一臉冷肅的表情,撲面而來的就是一股子商務精英的氣息。

  以前李書意就說過白家人基因好,個個都可以靠出賣色相為生。當然這話也只有他敢講,換到別人這麼說,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白昊把車鑰匙給泊車小弟,人家小弟拿鑰匙時都不敢抬頭看他,他倒全無察覺,走到傻呆呆的靳言身邊說:「走吧。」

  靳言這才回神,趕忙應聲跟著白昊往裡走,一邊走還一邊偷偷拿手背抹了抹嘴角,就怕剛才看傻了時真的流下口水來。當然,他對自己這種行為毫無反省,誰讓他家少爺帥得這麼天怒人怨!

16

  今晚的這個飯局是宋思樂做的,叫來的都是些平日裡關係不錯的朋友。他看到白昊時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還沒來得及說話呢,就看到後面跟著進來的靳言。

  宋思樂臉上的笑差點沒繃住,倒是靳言在後面搖了搖手熱情地給他打了個招呼:「宋少爺!」

  宋思樂嘴角抽搐了一下,好歹還是維持著笑意回了一聲。

  包廂裡其他人都到了,白昊他們熟,靳言卻是第一次見。有人發問,白昊就簡單介紹了下:「靳言,我朋友。」

  還沒等靳言跟大家打招呼,宋思樂就把他拽了過去,神秘兮兮地道:「李書意你們知道吧,這位在他下面做事。」

  這下子有好幾個對靳言沒怎麼上心的人都看了過來,靳言忙擺擺手尷尬道:「沒沒我就是個跑腿的。」

  坐在宋思樂對面的那位孔毅是個高幹子弟,也是這幫人裡出身最好的,從白昊進來起就一直低頭玩手機。這時他才抬起頭來,懶洋洋地道:「李書意啊,是個人物。」

  旁邊有人問:「誒孔二少,秦家那案子不是你舅舅審的嗎?有沒有什麼內幕,給大夥兒透透唄。」

  孔毅把手機扔桌上,又給自己點了根菸,還是那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沒內幕,就兩句話,別招惹白家人,更不要招惹李書意。」

  白昊就在一邊坐著,孔毅當著他的面這麼說,是根本沒把他當白家人,壓根不把他放在眼裡。

  白昊臉色不變,倒是宋思樂把手邊的打火機扔了過去:「閉嘴吧你,你知道個屁!」

  這位孔二少脾氣火爆得不行,打火機這麼直愣愣地砸他頭上,他也不過沉著臉看了宋思樂一眼,半句話沒說。

  還有人不死心,壓低聲音問靳言:「當初秦家背後的那位馮書記,被傳到網上的那段性愛視頻,還有後面檢舉他的那些文件,聽說都是李書意做的,真的假的?」

  靳言一臉震驚地看著那人,然後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有這回事嗎我不知道啊……我平時就是接接人,幫忙送個東西什麼的。」

  那人見靳言油鹽不進,有些掃興地「嘁」了一聲。眼見要冷場,老油條王兵趕忙轉了話題,問宋思樂:「你家老爺子沒事了吧?」其實這等於廢話,宋富華要有事,宋思樂還能在這兒聽他們插科打諢?

  宋思樂漫不經心地答:「沒什麼問題,過不了多久就能出來了。」宋富華本來在看守所關著,因醫生診斷其有「高血壓、冠心病、陳舊性腦梗塞、糖尿病」等,隨時有發生心肌梗塞及心源性猝死的可能,人就轉到了醫院過得跟個大爺似的。現在就是各方利益在博弈,出來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答完了話宋思樂也就沒再繼續往下說,白昊就坐在他旁邊,他哪有心情搭理別人。

  一轉頭,看到靳言無比慇勤地給白昊倒了一杯水,還十分諂媚地問:「少爺你要吃什麼水果我幫你拿!」

  宋思樂低咳了兩聲才忍住沒露出嫌惡的表情來,他拽拽白昊的手,問他:「昨天怎麼樣啊,你沒喝多吧?」白宋兩家關係不怎麼樣,曾經有段時間還是死對頭,所以白偉方的壽宴上自然沒有宋思樂的位置。

  白昊沉聲答:「還好。」

  靳言一聽,氣呼呼地探過身來:「好什麼好啊少爺你都醉得不省人事了!那些人一直灌你酒我都看到了!」

  「靳言!」白昊警告地叫了聲他的名字。

  靳言縮了縮,宋思樂是白昊最好的朋友,所以他覺得說這些沒問題,還可以讓宋思樂跟他一起同仇敵愾。他看兩人臉色都不好,又趕忙補充:「不過宋少爺你放心吧後來我就把少爺送到我那兒去了,中午我還給少爺做飯吃了!」

  宋思樂氣得差點沒吐出一口血來。他覺得靳言是故意的,可是他看靳言那副坦坦蕩蕩的樣子又實在不像,咬咬牙沒再開口。

  沒過多久便開始上菜。

  跟靳言想的不一樣的是,這個飯局上還真沒人灌酒,大家都是一起碰個杯意思意思,多數時候都在談事。靳言完全插不上話,他也沒想插,光顧著低頭給白昊夾菜,把白昊的碗堆成個小山丘。

  酒過三巡,宋思樂才真正進入今天的主題,也是他今天做這個飯局的目的,他想拉人一起合作開公司。

  這還只是個想法,具體做什麼,規模有多大,這些都還沒定。宋思樂一手撐著頭,一手在玻璃杯上輕叩,笑得滿臉無辜:「反正我什麼都不懂,你們也知道,我就只有錢。」

  「我操……」有人忍不住笑罵出聲,但還真沒人敢反駁。

  在座的這群人裡,宋思樂比出身背景不是頂好,但比有錢,所有人加一塊都抵不上他一個。這也不怪,宋富華是個黑白都沾的,玩黑的雖然風險大,但是來錢快且多。而且宋富華這老奸巨猾的東西,跟境外合作做了不少假單證,簽訂了購貨合同後就把錢匯出去,再加上各種分散投資,黑的都洗成了白的。他還給宋思樂專門建了一個帳戶,裡面的數額大得能嚇死人。

  「宋少爺要做生意我當然跟,這麼好的機會傻子才不要。」

  「我先說啊,這就是我自己瞎折騰,我爸可不會管。」

  「如果是你家老爺子管,哪裡還輪得到我們摻合。」

  孔毅也放了筷子,淡淡道:「行,算我一個。」

  白昊沒說話,宋思樂看他一眼,笑嘻嘻地道:「白昊你要做,你的那份錢我出。當然不是白出,算我借你的,利息另算。你要是不做,那也行,反正我得把你挖過來幫著管理公司。」

  白昊不比他們,他才回國沒多久,手上真拿不出那麼多錢來。而且宋思樂的做法也無可厚非,他們這幫二世祖裡面,有點真才實學的還就只有白昊一個。讀書時他就是萬年不變的年級第一,後來考去了國外數一數二的學校,拿了所有能拿的獎學金,回國後手上的案子也完成得很漂亮,把他裹上船還真不虧。

  有人接了宋思樂的話:「就是,白少爺你得跟著我們一塊兒玩,要不然這公司折騰不了幾天就得散夥。」

  白昊笑笑不說話。玩,他有玩的資格麼?這些人裡因著父輩的庇蔭隨便一個都可以拿幾十上百萬出來練手,他呢,連白家的總公司都進不去,他算什麼?

  有人極力攛掇,有人則在心裡冷笑。孔毅陰沉著臉看了一下白昊,這才算回過味來了,原來繞這麼大個圈,宋少爺是在拿錢哄人高興,要把人扣在身邊。

  另一邊,跟整個飯局的氣氛格格不入的還有靳言。

  他低著頭聽他們說話,什麼融資啊風投啊銀行談判啊他一句都聽不懂……靳言有些苦悶地用筷子戳著他碗裡的蝦子。他從小就特別笨,小學時數學就考不及格了,而且他明明認真學了,那些東西就是看不懂。相反從小身體就好,人家跑三圈他能跑十圈,反應也快,打架就沒吃過虧。還是李書意說他讀不進書也不勉強,讓他選個自己喜歡的幹,他才進了白家的安保。

17

  他們一堆人聊得起勁。

  孔毅一聲不吭地低頭喝酒,偶爾抬頭目光落在宋思樂臉上,見那人眼睛從頭到尾都只盯著白昊,又垂下頭繼續喝酒。

  靳言碗裡的蝦子被他「五馬分屍」,他飯也吃不下去了,越聽越難受,覺得自己又蠢又無能。他家少爺被白家人欺負時他什麼也做不了,要開公司他也沒辦法幫上什麼忙。他拿出手機看了一下,裝作有事的樣子,跟白昊道:「少爺我出去接個電話。」

  白昊正認真聽著宋思樂的計劃,聞言就應了聲,連頭都沒轉過來。他現在可不打算參與,但是為自己多留一條路始終是沒錯的,而且宋思樂還真是個什麼不懂的,在那兒異想天開地胡說八道一通,他也得仔細聽著給人糾正。

  靳言出了門,然後就往那裝修得低調奢華的衛生間裡鑽,隨便打開一間,坐在馬桶上愁眉苦臉地嘆了一口氣。他拿出手機查了下卡上的餘額,這下他那嘆氣聲迴響得整個衛生間裡都是了。

  靳言用兩隻手撐著下巴,臉被擠得皺成了一團。他苦惱地想,怎樣才能一下賺到很多很多錢呢?想來想去,好像只有去打黑拳。

  他之前跟著他們隊長老徐去過一家地下拳場,打拳的人被鎖在10平米的「鬥獸籠」裡,觀眾就在場邊或者二樓看,沒有規則,拳拳見血,老徐說把人活活打死都是有的。但是獎金特別高,贏一場可以逍遙好一陣子,所以很多人明知危險也會拿命去賭。

  就是靳言覺得,他如果去打黑拳,被李書意發現的話,就算他贏了,最後也會被活活打死的。

  靳言又是一陣唉聲嘆氣,突然手機響了一下,他拿出來一看,是喬妹發來的信息。喬妹本名叫喬宇,也是他們組裡的,就是人長得太漂亮跟個姑娘似的,所以組裡的人都叫他喬妹。

  喬妹問他:小言仔,這個寧越到底什麼來頭?大Boss陪他在醫院檢查了一天老子都快餓暈厥了。

  靳言回:我不知道......

  喬宇發過來一堆感嘆號:你不知道?!!!都他媽登堂入室了你還不知道??!!李Boss就沒點行動?!!

  靳言瞬間懵了,他根本就不知道寧越住進了白家,怪不得……他李叔週末還在公司加班……而且現在他李叔多難堪,他是回去還是不回?回去的話別人會怎麼嘲笑他?可是不回去,那就這麼灰溜溜地離開嗎?憑什麼?明明他才是那個家的主人!

  靳言心裡堵得不行,外面突然「砰」一聲嚇得他手機都差點掉了下去。他手忙腳亂地拿穩手機,就聽到一陣劇烈的嘔吐聲,然後是水流嘩啦啦的聲音,有人道:「行了行了,誰讓你喝這麼多的。」

  被說的那人沒應聲,好半天才聽到他咳了咳,然後醺醺地道:「操他媽的!那白昊算個什麼東西!他在白家就是個屁!」

  「孔毅!」

  靳言在隔間裡一下就握緊了手。

  「宋思樂看上他什麼了?啊?他媽是個妓女生出來的玩意兒,他也不過是個男妓!」

  靳言覺得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還沒等他的意識反應過來,身體已經先衝了出去,拽過那個叫孔毅的男人,一拳狠狠揍了上去。

  孔毅本來就醉得站也站不穩,一下就被靳言打趴在地上,靳言還想接著揍,王兵在中間攔住了他喝道:「你他媽幹什麼呢!」

  靳言滯在原地。

  孔毅被這一拳打得清醒了不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舔掉嘴角的血,冷笑著道:「怎麼,這不是男妓帶過來的狗嗎?」

  靳言瞬間就變了臉色,掙開王兵的手,抬腳就把孔毅踹飛了出去。

  這裡的動靜很快就驚動了外面的服務生,越來越多的人湧了進來,靳言被「男妓」兩個字刺得失去理智,根本不顧周圍人的阻攔,一拳一拳地招呼在孔毅臉上。

  直到後面突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住手!」

  靳言才猛地停下了動作。

  他轉頭看到白昊發青的臉,僵硬著身體甩開了孔毅,站起身來低著頭不敢說話。

  白昊的臉色難看得可怕,宋思樂跟在後面進來,撥開人群看到孔毅被打得口鼻出了血,怒道:「靳言你瘋了是吧?」

  靳言還是不說話,王兵滿臉尷尬地想如果白昊問起靳言為什麼打人他要怎麼回答,哪知白昊根本沒問,只對著靳言冷聲道:「道歉。」

  靳言握緊拳頭一聲不吭,白昊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我讓你道歉!」

  靳言臉色發白,許久才低著頭走到孔毅面前,不甘不願地說了句對不起。

  孔毅手上抓著一把紙巾按在臉上,他微抬著頭以防血流下,目光冷冰冰地看著靳言,狠聲道:「你給我等著。」說完也不理任何人,徑直往外走。

  王兵還有不少人都追了出去,宋思樂拉了拉白昊,低聲道:「我先出去看看。」

  陸陸續續的人都走了,衛生間裡只剩了白昊和靳言。氣氛壓抑得可怕,靳言伸手去拉白昊,聲音有些抖:「少爺……」

  白昊用力甩開他的手,冷聲問:「你為什麼打人?」

  靳言咬著牙不說話,他為什麼打人,那個理由他說得出嗎?他能當著白昊的面把那些話複述一遍嗎?

  白昊是什麼人,光憑著靳言的表情他都能猜出來個大概,再加上他們進來時王兵不但沒興師問罪還滿臉尷尬……

  可這也不是靳言打人的理由。

  他這幾拳下去,不但得罪了孔毅,白昊和孔毅以後也是不可能再有什麼交集了。靳言斷了他一條人脈,給他惹了個大麻煩。

  白昊有些煩躁地揉了揉眉間,想自己早先是哪根筋不對才會答應帶靳言來飯局。明明知道,他就是個只會點拳腳功夫連書都沒怎麼讀過的蠢貨。

  靳言第二次伸手去碰白昊,卻還是被白昊避開,白昊沉聲道:「你回去吧。」他不發脾氣這樣冷冷清清的樣子反倒是氣到極致了,每次這樣他都不會再理靳言,他不理靳言靳言覺得自己世界末日都到了。

  靳言紅著眼眶啞聲道:「少爺我錯了……我會再去道歉的……我不會讓他找你麻煩的……」

  白昊本來都準備要走了,聞言突然抬手抓住靳言的衣領,把人拉到面前低聲吼:「你以為你是有李書意那樣的能力還是有孔毅那樣的家世背景?或者你覺得李書意是你的靠山你可以有恃無恐?靳言你他媽做事能過過腦子嗎!」

  靳言使勁憋住淚,哽嚥著道歉:「對不起……」

  白昊不耐地甩開他,轉身就往外走。

  靳言跟著追了幾步,又慢慢停了下來。

  他做事是過腦子的,只是一遇上關於白昊的事,他就什麼都顧不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

  登堂入室是形容學問技藝由淺入深達到更高的境界,褒義詞。

  所以這裡的用法是錯的,我本來要改的,但是有個姑娘告訴我因為這是文中人物說的嘛,不是客觀角度描述的,這個角色犯這種錯是挺正常的,所以不用改。

  我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所以我就不改了,但是請看文的大家注意喲!

18

  李書意在辦公室待到了晚上七點。他已經有整整兩天一夜沒休息過,東西也沒怎麼吃,是眼睛已經看不清楚報表上的數字了,他才停了手上的工作。

  司機把他送回去時他在車上閉眼休息了一下。明明沒睡著,可是到了後司機叫了好幾聲才把他叫了起來,身體竟然已經疲憊到不受大腦的控制了。

  吳伯看到他進門時臉上一喜,他本以為李書意不會再回來了。可是笑意還沒維持幾秒,眉頭就緊緊皺了起來。

  李書意連外套也顧不上脫,按著隱隱作痛的胃慢慢坐在沙發,跟吳伯道:「您讓人給我做份白粥,什麼都別放。」

  吳伯應聲,又給他倒了一杯溫水,李書意頷首:「麻煩了。」

  吳伯感受到李書意的客氣疏離心裡一緊,知道這麼些年裡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親近信任沒了。可他又能說什麼,李書意如此,不過是因為現有的環境讓他沒了安全感,他只能重新豎起一個高高的圍牆把自己隔離起來。

  吳伯去了廚房,李書意四處打量了一下,白敬和寧越都沒在。

  想來兩人是一同出去了。

  他坐在寬敞明亮的客廳裡,到處都可以看見自己在這裡生活後留下的痕跡,以前會覺得心安,現在卻是如坐針氈,每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吳伯很快端來了白粥,又問他要不要加些開胃的小菜。李書意搖了搖頭,用沒受傷的手拿起勺子開始喝粥。

  「小心燙。」吳伯在一旁叮囑。

  這時門外走進來一人,手上拿著好幾張單子,跟吳伯道:「您老看看,東西都弄得差不多了,還有一些大件明早運過來。」

  吳伯極快地看了一眼李書意,見他沒注意,便微微側身避過李書意跟那人低聲道:「你在外面等我。」

  那人有些不明所以,但也趕緊應聲走了出去。

  等他走遠了,李書意突然道:「您不用顧慮我,都到現在了,我還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吳伯嘆了口氣沒說話,李書意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了碗上樓。

  途中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那邊他一個老友道:「書意,你身邊常跟著你一小孩,叫靳言是吧?」

  李書意停下腳步道:「是。」

  「今天他去我那兒吃飯鬧了一出,把孔廳長家的二公子打了。我也是剛聽下邊人說才知道,給你透個氣兒。」

  李書意眉皺了起來,那邊接著道:「具體細節我也不太清楚,你最好自己問問。」

  「行,我知道了。謝了。」

  「客氣什麼啊。」

  等李書意掛了電話,馬上就撥通了靳言的號碼,那邊聲音低落地喂了一聲,李書意只說了一句話:「明早九點到我辦公室。」

  靳言不是個喜歡惹事的人,性格尤其好,平常生活中連脾氣都沒發過。他若是出手打人,必然是對方先招惹的他,而且這其中八九不離十跟白昊有關。但李書意現在實在太累,沒辦法跟人玩虛與委蛇笑裡藏刀那一套,再有天大的事,也等著明天再處理了。

  原以為這樣極致的疲憊後很快就能入睡,可是李書意躺在床上時,腦海裡那些被工作強力壓制住的記憶又浮現了上來。

  他不敢吃安眠藥,他曾經因為長時間大劑量地服用安眠藥被醫生警告過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再吃這種藥。李書意只能緊閉著眼,不斷地自我進行心理疏導,強迫自己去想一些可以讓情緒平靜下來的東西。

  時間一點點過去,李書意的意識陷入了一片混沌,他模模糊糊聽到一陣聲音,甚至都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是睡著了還是醒著。

  「意意啊……」那聲音越來越清楚,李書意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你看看爸爸給你買的這些衣服你喜不喜歡?」

  「唉呀哥!男孩子長大了哪裡還穿這麼鮮豔的顏色!」

  「哦哦……那不喜歡的話,就不要了。」

  李書意在睡夢中急得想答話,可還沒等他開口,下一秒就有人在他耳邊崩潰痛哭。

  「書意啊……」

  「書意啊你快回來……家裡出事了你快回來……」

  這聲音好像一下觸發了什麼,李書意開始發抖,眉頭緊皺,額上起了一層冷汗,鼻腔裡的呼吸聲短而急促。

  眼前的畫面變得一片猩紅,江曼青趴在地上面目猙獰地朝他喊:「李書意你去死啊!你怎麼不去死!你為什麼不去死!」

  李書意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雙手在身側亂抓,整個人好像在忍受什麼極致的痛苦而痙攣著。

  「李書意!」

  有人在急聲喊他的名字,人中處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李書意好像被人一下拖出了水面,耳邊的聲音瞬間變得清晰起來。

  他睜開眼,先是看到黑漆漆的天花板,許久才遲鈍地轉了轉眼珠,然後看到了跪在床邊正低頭看著他的人。

  房間裡沒開燈,黑暗中李書意的眼睛好像被蒙上一層薄霧,他看不清這人的五官和臉上的表情。

  可是聲音,氣息,味道。他都知道,是白敬。

  李書意伸出手抱住了白敬的脖子。白敬也在他伸手的瞬間托住了他的腰把他摟入懷裡,一隻手還不停地輕撫著他後頸上微涼汗濕的皮膚。

  每一分每一秒,這個臉上還帶著後怕和恐慌的李書意都在更緊地貼著白敬,恨不得把自己嵌進對方身體裡去,好像只有這樣他才是安全無虞的,這就像是已經刻進他身體血肉裡的本能。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李書意的呼吸聲才一點點平靜下來。理智慢慢回籠,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後,他的眼裡閃過了一絲掙扎。白敬炙熱的體溫從兩人相貼的地方傳過來,李書意閉了閉眼,終歸還是鬆開手推開了白敬。

  多痛苦。

  多捨不得。

  多想低聲下氣求白敬多抱抱他。

  可是只要想到抱著他的白敬會是怎樣滿心的厭惡,想到那雙溫暖的手也許才剛剛擁抱愛撫過別人……

  李書意的心臟痛得縮成了一團。

  他伸手打開壁燈,看到穿著睡衣的白敬。又抹掉自己臉上的汗,用儘量冷靜的聲音道:「抱歉,吵到你了。」說完他就下了床,在白敬意味不明的目光中慢慢走進了浴室。

  李書意打開水龍頭用冷水沖了臉,動作間有些急躁,水珠順著臉頰落下,很快就打濕了衣領。他扯過毛巾擦臉,抬起頭才發現白敬站在門邊,李書意下意識地就把受傷的手藏在身側。

  白敬看他一眼,一言不發地走過來,拿過他手上的毛巾,擰乾後擦掉他脖頸間的水。

  李書意怔住。

  白敬問他:「手上的傷怎麼回事?」

  李書意好半天才答:「不小心磕到的。」

  白敬沒有拆穿他這樣顯而易見的謊言。他拉著李書意走出浴室,重新找了一件睡衣,然後走到李書意身前徑直解開他的扣子。

  李書意後退想躲開他的動作,白敬扣住他的腰,睡衣往下一拉,李書意瘦削白皙的身體就露了出來。

  那因槍傷留下的猙獰疤痕在燈光下一覽無餘,此刻卻莫名地帶著一股諷刺意味。白敬避開了視線,為手受傷後動作不便的李書意換好了睡衣。

  李書意沉默地看著白敬,有些可悲地想,哪怕是白敬因可憐他而生的這麼一點點溫柔,他都捨不得拒絕。

  兩人重新回到床上,李書意背對著白敬,中間隔著可以插進兩個人的距離。

  白敬靠近,把他摟入懷裡,李書意身體一僵,白敬只在他耳邊說了一句:「睡吧。」

  李書意聽著背後平穩的呼吸聲,放鬆了身體慢慢閉上了眼。

  他想白敬是知道的,無論他裝得如何冷漠,如何高高在上拒人於千里之外,白敬都知道,自己有多愛他和需要他。

  只是這種愛和需要,對白敬只是一種隨時可以拋棄的累贅罷了。

19

  李書意第二天走得很早,白敬起床時人就已經不見了,他連李書意什麼時候起的都不知道。

  下樓時寧越已經在餐桌邊了,看到白敬他微笑著道:「早上好」。白敬走到他身邊,見他氣色不錯,也笑著回了一句。

  吳伯安排人端來早餐,白敬問:「他什麼時候走的?」

  這個他自然是指李書意,吳伯搖頭說自己也不清楚。

  白敬沉默了一下,又問:「他的手是怎麼回事?」

  吳伯心下嘆氣,李書意這都傷了幾天了,白敬現在才注意到。他推測了一下答:「應該是在白偉方老先生壽宴那天受的傷。」

  白敬皺緊眉不吭聲。那天李書意提前離開,他後來把發起高燒的寧越送進醫院,又在醫院待了一夜,中途李書意來過電話,他讓左銘遠接的。

  寧越一直默不作聲地聽著,這時見白敬沉思著不說話,便夾了一個蟹黃包放進他碗裡,笑道:「嘗嘗這個,這個好吃。」白敬隨他爺爺,一直都喜歡中式的早餐,這是他特意讓人做的。

  白敬這才收回心神,問寧越:「昨晚睡得怎麼樣,有哪裡不習慣?」

  寧越垂下眼眸,帶著些不好意思地道:「都挺好的,你別再讓人添東西了,不要這麼麻煩。」

  白敬點頭:「你還有需要的就直接跟吳伯講,吳伯會安排。」

  他跟寧越說著話,手裡卻沒閒著,撥了左銘遠的號碼,等左銘遠接通後道:「你幫我查查李書意在壽宴那天晚上去了哪裡。」

  左銘遠在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麼,白敬專心地聽著。

  寧越自顧自地吃著早餐,目光並不過多地停留在白敬身上,偶爾抬起頭來,臉上的表情也很是溫柔安靜。

  白敬很快掛了電話,然後便沒再開口,直到走前才跟寧越說了一句:「下午我會讓人來接你。」

  寧越這段時間每天都要去醫院做一些檢查和康復訓練,白敬昨天是陪著他去的。剛才他沒提寧越本來以為他不會去了,這下才暗暗鬆了口氣,笑著道:「好。」又補充,「你先顧及工作,我自己去也沒關係。」

  白敬看他坐在輪椅上,那樣微微仰著頭看著自己的樣子,心裡一軟:「我會陪你去。」

  等白敬走了,寧越就讓人把自己送去了玻璃花房。他從小畫畫,在國外還有自己的畫廊,花房裡早已備好了各種工具。

  他打發走了周圍的人,拿起調色盤認真地調色,握著畫筆的手指修長白皙,低頭時能看到微微上挑的眼角,還有睫毛在臉上投下的淡淡暗影。

  電話突然響了起來,寧越看了一眼號碼,又抬起頭再次確認周圍沒人後才接起。

  那邊道:「少爺,都安排好了。」

  寧越問:「沒問題嗎?」

  「放心吧少爺,沒人查得出來。」

  寧越應了聲好,又道:「你幫我聯繫一下傅家的傅廷,就說我想跟他吃個飯。」

  「好的少爺。」

  掛了電話,寧越笑了笑,然後垂眸在畫紙上仔細描繪起來。

  李書意一早就到了辦公室,還沒到九點,靳言就來了。

  他就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苦著一張臉,低著頭,看著就喪氣。

  李書意把手裡的文件放下:「說吧怎麼回事。」

  靳言悄悄瞥李書意一眼,開口先是五個字:「李叔對不起……」

  「別說廢話。」

  靳言吸了吸鼻子,這才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交代了一遍。他沒提白昊,可是李書意知道他這樣可憐巴巴的樣子,絕不是因為打了孔毅得罪了孔家害怕,必然是白昊說了或者做了什麼傷了他。

  李書意直接問:「白昊呢?」

  靳言不想答,但是李書意的眼神太過犀利,像刀一樣割在人身上,他垂頭喪氣地道:「少爺生氣了……」又馬上解釋,「但是都怪我,是我的錯才……」

  「行了。」李書意打斷了他的話,不用靳言說,他都知道白昊是怎麼想的。

  本來白昊是個極為優秀的人,因為身世的原因性格卻變得異常偏激,現在一味地想往上走,早就已經鑽到牛角尖裡去了。

  這樣的人,靳言為他做得再多,他也不會低頭看一眼。

  李書意問靳言:「昨晚沒睡好吧?」

  靳言點點頭。

  「行了回去休息吧。」

  靳言驚奇地看李書意一眼,他還以為自己要被臭罵一頓的,他急聲道:「李叔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會解決的,我不給你添麻煩!」

  李書意冷冰冰地答:「添麻煩?現在不知道到底誰更怕麻煩。」白昊在白家再不受待見,身體裡流的也是白家的血,罵白家人是男妓,意味著什麼?再說比官大,白家家族裡也不是沒有人從政。

  靳言不說話了,李書意道:「你就回去好吃好喝地待著,他要你等你就等,我倒要看看能等出什麼來。」完了李書意看靳言那傻愣愣的樣子,又問:「那東西你給白昊沒?」

  靳言撓頭傻笑:「沒呢!我要等少爺生日的時候再給他!」

  李書意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個蠢貨:「行了你走吧。」

  靳言不走,說要等著跟李書意一起吃飯,後來唐雪進來送文件,還沒摸著他的臉呢,他就一臉驚恐地跑了。

  靳言走了沒多久,李書意的電話就響了起來,他拿起來一看,正是那位孔廳長。

  他接起電話,不冷不熱地喂了一聲,那邊笑道:「我剛出差回來就聽說家裡的小孩闖了禍。他是酒喝多了才胡說八道一通,你們可別放在心上。」

  人家先放低了姿態,李書意不可能不給台階下:「哪裡,是我沒管好下面的人,我該先賠禮道歉才對。」

  那邊哈哈笑了兩聲,又跟李書意打了幾句太極才掛了電話。

  這事暫時這麼過了,跟李書意預料得沒有什麼不同。

  看來那位孔二公子也不傻,醒了酒後還記得自己都罵了些什麼,沒胡攪蠻纏要他老爹出頭。不過他那樣的人,這次忍了這麼大一口氣,以後千萬不能落什麼把柄在他手上,否則就是變本加厲的報復。李書意想了想,還是要找個時間警告一下靳言,讓他以後離這人遠點。

  臨近中午時李書意去白敬的辦公室商量了下關於亞廣的收購方案,事情談完了,他收拾了東西就要走,白敬從文件裡抬起頭來道:「中午一起吃飯。」

  李書意愣了下,不知道白敬演的哪出。

  他們倆在公司一向是互不干涉互不打擾的,情人間的黏糊更是一點沒有。除了在公事上會有所交集,其他時候涇渭分明得跟陌生人沒什麼區別,所以至今公司裡都還有很多人不相信他們是一對。

  李書意打電話讓唐雪中午別再給他訂外賣,然後便和白敬一起出了門。

  他們難得走在一起,兩人都身高腿長氣質出眾,只是白敬內斂沉穩,李書意則更加冰冷鋒利,兩人旗鼓相當誰也壓不過誰。倒讓不少女員工看得臉紅心跳。

  白敬帶著李書意去了離公司不遠的一家飯店,經理親自來接的,看來白敬是提前就打過招呼了。

  進了包廂點完菜,兩人又聊了些工作上的事,白敬不談寧越,李書意也不主動提。從昨晚的那個擁抱後,他們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等人上了菜,李書意因為右手還沒好,只能用左手拿勺子吃飯,結果舀了好幾次都沒把菜舀起來,他心下煩躁,乾脆就不要了。白敬就坐在他身邊,他竟然從頭到尾也沒想過讓白敬幫忙。

  白敬看了他半晌,默不作聲地把菜夾起放到他碗裡。

  李書意道了聲謝,白敬突然問:「你去療養院為什麼不帶人?」明明是句關心的話,可是他的語氣卻有些古怪。

  李書意慢慢放下手裡的勺子,抬起頭皺眉問:「什麼意思?」

  白敬也跟著擱下了筷子,目光落在他手上:「你明知那女人是個瘋子,還一個人去接近她?」

  李書意愣住,白敬淡淡道:「李書意,別做多餘的事。」

  李書意到現在才算明白過來了,他看了眼自己的手:「你以為我是故意的?」

  白敬沒說話。李書意的心思太多,三年前為了阻攔他訂婚什麼手段沒用上?他沒辦法不這樣想。尤其是從寧越回來後,他就接二連三的出狀況,難道這些都是巧合?

  李書意看著他,實在是覺得啼笑皆非:「可是白敬,我如果要下手,也是對你那位心肝寶貝。不然我不小心把自己折騰死了,豈不是正好合你的意?」

  「李書意。」白敬沉下臉,壓低聲音語帶警告。

  李書意看著這一桌的菜餚沒了胃口,原來白敬破天荒的找他吃飯,是為了警告他不要亂來。他站起身,跟白敬道:「所以你最好看好他,尤其是現在,他還是個連路也走不了的殘廢。」

  說完了,他還笑了笑,然後拿起外套,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20

  從那天中午不歡而散後,李書意和白敬就陷入了冷戰。

  李書意沒搬走,但他每天早出晚歸,避過了跟白敬和寧越碰面的機會。

  白敬也還住在他們兩人的房間。李書意太了解白敬了,現在的情況,是白敬還在猶豫。一旦決定跟寧越在一起了,他必然會動手把自己從白家清除出去。只是李書意在白敬身邊那麼多年,白家從上到下都瞭如指掌,這場戰爭爆發起來,不知道會牽扯到多少人。

  所以白敬不會輕舉妄動,李書意也不會。

  李書意表面上不動如山的樣子,每天晚上進房間前卻要站在門前猶豫許久。害怕打開門後白敬沒在,更害怕,打開門後寧越在。

  這是李書意心裡最後的底線,可是他自己也沒想好,底線被打破後,要怎麼辦。他以前能那樣肆無忌憚,不過是因為白敬從來沒愛過誰,對那些床伴都是可有可無的態度,跟傅瑩訂婚也是商業聯姻。所以李書意總是不甘心,既然不是非誰不可,那留在白敬身邊的人為什麼不能是他?

  寧越回來後一切都不一樣了,如果白敬像自己愛他那般愛寧越,如果他們兩個人要在一起,他能如何?像三年前那樣再去威脅白敬嗎?可是三年前的威脅本就沒用,如果不是他為白敬擋了一槍,當初的他們還不知道會怎麼收場。

  冷戰持續了好幾天,這天李書意上班的時候靳言突然來了。

  他一向是笑嘻嘻的,這次不知道為何臉上的表情很是嚴肅,眉頭微斂,唇緊緊抿著,唐雪看到他的時候都嚇了一跳。

  他跟唐雪道:「唐雪姐我找一下李叔。」

  唐雪分得了輕重,一句玩笑話沒說,馬上帶他進了李書意的辦公室。

  李書意剛剛開完會回來,正在看律師發過來的關於亞廣的核查資料,看到靳言時有些意外:「怎麼過來了?」

  靳言不說話,等唐雪走了,又去鎖了辦公室的門才走到李書意身邊,然後打開手上的文件袋,拿出來一本雜誌放在李書意面前。

  李書意掃了一眼,這是本極端無聊的八卦雜誌,封面上是幾張尺度很大的偷拍照片,旁邊配著各種博人眼球的字,什麼「豪門秘事」「情婦二奶」之類的。李書意看得皺眉,不明白靳言這是鬧得哪一出。

  靳言低著頭,表情嚴肅得可怕:「李叔你看看裡面,27頁。」

  李書意聞言翻開雜誌。

  那一頁寫的是秦家的事。

  秦家之前在金海市也算是一手遮天,現在死的死逃的逃,已經是徹底落敗了,所以這些八卦雜誌才敢這麼肆無忌憚地去扒秦家的所謂豪門秘史。

  裡面沒什麼正經內容,主要是講秦家幾個兒子的感情史。

  說到秦家老三秦光志的時候,旁邊配了張圖,一個女人跪在地上,上身裸露著,被人提著頭髮仰著頭,嘴裡含著男人的陰莖。

  圖片在幾個關鍵部位打了碼,但是那女人的臉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江曼青。

  雜誌裡寫這是秦老三最寵愛的情婦江某某,最勁爆的是這位情婦還有家有室,拋夫棄子跟了秦老三,最後還隱隱暗示秦家的落敗跟這段豔情有關。

  李書意把那段話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捏著雜誌的手越來越用力,雜誌被他捏得變了形。

  「李叔……」靳言擔心地喊了一聲。

  李書意猛地扔了雜誌,低著頭不斷地按著太陽穴。過了好久,他才抬起頭跟靳言道:「你去查,去找老衛,要用到什麼人直接跟他聯繫。」

  他眼睛已經充血了,下唇還帶著深深的咬痕,說話時整個人都在抖。靳言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沒用,就點頭應了聲好,撿起那雜誌便離開。

  靳言走後李書意先在抽屜裡拿出藥來含了兩片,然後咬緊牙關壓制住身上不自然的發抖,手心都被他握出了血。

  這是誰做的他現在完全猜不到。

  白正元?白恆?寧越?秦家還殘存的勢力?或者是別的跟他結過仇的人?想著想著李書意都忍不住笑了一下,仇家太多,他一個個的數過去居然也數不完了。

  晚些時候靳言先打來一個電話,說雜誌社那邊他已經處理好了。

  這雜誌本就比較下三濫,裡面的很多內容都是胡編亂造,看的人也不會放在心上,沒人會去深究那張照片,所以影響不算太大。

  寫那篇文章的人開始還死不承認,被靳言打得鼻青臉腫才鬼哭狼嚎地說他只是收了封郵件照著寫的,裡面的內容他自己都不相信,反正這種豔照被當事人發現了也沒臉追究。

  線索就斷在這裡,那郵件也查不出什麼來。

  這件事背後的人實在聰明,選擇這種方式他們也不敢公開查,本來是沒有人信的東西,動作太大反而是坐實了那些內容。

  他是要李書意又難堪又憋屈。

  事情過了幾天還是沒有任何後續,李書意冷靜下來反倒想清楚了。

  這不可能是白正元做的,如果是白正元不會等到今天才發出來。也不會是白恆那個草包,是他的話恨不得昭告天下才對,哪裡會找這麼一本小雜誌搞這種小動作。這麼一個個的排除下來,就只剩下寧越他拿不準了。

  拿不準,也就說明有可能是寧越,只要有可能,李書意就不會放過。

  李書意這天提早離開了公司回了家。

  吳伯看到他時有些吃驚,他問:「寧越在哪兒。」

  吳伯答了話,他立刻就往花園走,吳伯被他身上冷冽的氣勢嚇到,擔憂地喊了一聲:「李先生……」

  李書意停下腳步,回頭道:「您放心,我心裡有數,您要實在擔心也可以通知白敬。」

  說完了,不等吳伯回話就轉身離開。

  李書意到花園時寧越還是在畫畫。

  他坐在樹下,輪椅前立著一個畫架,神色很是專注,李書意走到他身邊他也沒抬起頭來。

  李書意看了眼他畫板上的男人,五官深邃眉目俊朗,唇微抿著,有那麼幾分儒雅淡漠的味道。

  「我畫了他很多次了。」李書意沒說話,寧越倒先開了口,「多到他不用站在我面前,我也能把他一筆一畫描繪出來。」

  他說著就放下了畫筆,臉上露出個懷念的笑:「你還記得高中那會兒,你在教室撞到我們嗎?」他頓了一下,「那是我和他第一次接吻。」

  李書意握緊手。

  寧越卻不知道想到什麼突然變得有些惆悵:「後來他說以後要成家,要結婚生子,所以我就乖乖離開了。我沒想過,你怎麼會到他身邊去了。」

  李書意還是不說話,寧越也並不需要他回答,他像是一個人自言自語地低喃:「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上床,第一次愛一個人……都是他。李書意,我放不下他。」

  李書意聽著寧越回憶他跟白敬的過往,心臟也跟著抽痛了一下,他把手裡的雜誌扔到寧越身上:「你跟他的事,不需要告訴我。」

  寧越拿著雜誌茫然地看著李書意,李書意冷聲道:「上面寫了什麼你應該很清楚,你比我想的厲害,那樣的照片也找得到。」

  寧越微微皺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不知道嗎?」李書意氣定神閒,看著寧越的樣子放佛在看一個小丑,「照片來源我已經查出來了,你手下的人還沒通知你?」

  到底是被養得太好的溫室花朵,哪裡像李書意這種時刻走在刀尖上的人沉得住氣,寧越眼裡有一瞬間的慌神,也就是這一下,李書意確定了這件事是寧越做的。

  李書意突然笑了起來,整個人的氣勢卻變得極為鋒利,他眯起眼,看著寧越道:「寧慧沒有生育能力,她現在的孩子是誰的?嗯?」

  這句話像驚雷一樣炸在寧越耳邊,他猛地抬起頭來,瞪大了眼不可思議道:「你查我……查我家人?」

  「你寧家有什麼不一樣,為什麼不能查?」李書意彎下腰看著寧越,「你說我把這事散出去,會有什麼後果?」

  「你這個瘋子!」寧越想伸手抓李書意,李書意躲開,他摔倒在地。

  李書意看他在地上掙扎,蹲下身捏住他的下巴,聲音冷得結了冰:「所以寧少爺,什麼事能碰,什麼事不能碰,你最好自己掂量掂量。我們下不為例。」

  李書意走了,寧越還紅著眼眶趴在地上,他看著李書意的背影,手指慢慢收緊深深抓進泥土裡。

21

  那天下午,寧越昏倒被送去了醫院。

  李書意是接到吳伯的電話才知道這事的。

  吳伯倒沒有怪罪的意思,他也不相信李書意做了什麼,只是李書意那樣冷硬的性格,必然不會多做解釋,跟白敬之間又是一場誤會。

  他在電話裡勸:「你好好跟少爺說,別跟他對著來。」

  李書意笑得無奈:「說什麼?說寧越自己把自己摔暈了?他會信嗎?」

  吳伯嘆氣,李書意道:「您不用管我,顧好自己就行。」

  晚上李書意回去,出乎意料的白敬沒在醫院陪著寧越,已經先回來了。

  他看到白敬的臉色,知道今天是不會簡單收場了,就把外套脫了,鬆開領帶坐到白敬對面。

  其他人早都避開了,吳伯走前還一臉擔心地跟李書意道:「好好說,別賭氣。」

  白敬一向是個冷靜自持的人。

  他爺爺從小就教他,人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太過外露,容易被人看穿,被人看穿,就容易留下把柄。所以他生活中極少動怒,隨著年齡增大閱歷增多,又常年身居上位,更是變得越來越不動聲色,幾乎已經沒什麼人或事能挑動他的情緒。

  但是偏偏對著李書意,他一次次的失控。

  年輕那會兒,他們兩人架都打過無數次,過了而立了,白敬沒想到,他竟然還會有氣極到想動手的這天。

  李書意不說話,白敬看著他的目光裡滿是不耐:「你去查寧慧幹什麼?三年前你毀了我跟傅家的訂婚,現在又想毀了白家跟寧家的關係?」

  原來白敬已經知道了,李書意淡淡道:「你先去問問你那心肝寶貝幹了些什麼。」

  李書意這種自以為是的態度讓白敬厭煩:「寧越剛剛回國,他能幹什麼?李書意,我上次就警告過你,別做多餘的事,你為什麼總是不消停?」

  「我不消停?」李書意猛地站起身,目光狠厲地盯著白敬,「我要是真的不消停,你看看寧越還能不能好好躺在醫院裝病!」

  白敬此生最恨被人威脅,偏偏李書意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脅他。白敬沉下臉,額上青筋急劇直跳,身上的氣勢讓人毛骨悚然:「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傷他一分,我就讓你還十分。」

  李書意笑,說話時的聲音卻有些抖:「好……好……我等著……」

  他一隻手撐著桌子才站穩,嘴巴裡不知道咬破了哪兒一股血腥味。他轉身,走了幾步差點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他伸手扶住牆,穩住心神後才快步離開。

  那樣子,幾乎算是落荒而逃了。

  那天後李書意住進了酒店。

  只是他整夜整夜的睡不著,哪怕睡著了也會陷入各種各樣的噩夢,他只有重新開始碰安眠藥。頭痛的問題也越來越嚴重,尤其是早晨醒來時,腦子裡像有無數根針在裡面亂刺,痛到極致時甚至會看不清東西,所以他的止痛藥也在加大劑量。

  他心裡焦慮,可是這種焦慮無法疏解。他知道自己必須趁早做好打算,到底是跟白敬開戰,還是徹底放手。

  亞廣的收購案已經定下,李書意馬上要出差去林城談判。他不少東西都還在白家,本想讓靳言去拿的,但靳言剛好有工作,他不願意折騰靳言到處跑,週末時就自己回去了。

  去的時候是下午,他算好的白敬會帶著寧越去醫院的時間。結果下了車,剛剛走到庭院裡就看到不遠處玻璃花房裡的兩人。

  不同於在公司裡的嚴謹端正,白敬穿得很是隨意,休閒襯衫的領口敞開了一點,袖子也挽到了手臂處,整個人看起來很放鬆。他後腰抵在桌子邊,手裡握了個杯子,寧越坐在他身邊,正指著身前畫架上的畫說著什麼。

  白敬微低著頭聽得專注,目光在畫和寧越臉上流轉,臉上的笑極為溫柔。

  李書意站在通往大門的小路中間,呆呆地看著那兩人,半晌一動也沒動。

  他見過白敬太多的樣子了,殺伐決斷的,冷漠的,不耐的,厭煩的,暴怒的……

  唯獨沒有見過他這麼溫柔的笑。

  李書意以前也會自欺欺人的想,或許白敬心裡也是有一點點喜歡和在乎自己的,不然他那樣的人,真的動起手來不可能給別人留下一點機會。而且那麼多次,他明明可以對自己放任不管的,卻還是把手伸了過來。他帶著這樣的想法,跟白敬吵了無數次,架也打了無數次,求著要著掙紮著,怎麼都不肯放棄。

  而這點自以為是的喜歡,就是支撐著他走下去的全部動力。

  可是今天看到這樣的白敬,他才知道,什麼是喜歡。

  李書意抬手按了下眼睛。

  夏天的太陽太刺眼了,刺眼到,他都忍不住要流淚了。

  吳伯站在屋前看著那個捂著眼滿是無助的李書意,不忍的走過去,叫了一聲:「李先生。」

  李書意抬起頭來,眼角有點紅,他極快地調整好臉上的表情,道:「我回來拿點東西。」

  吳伯點頭,帶著李書意走進了屋。

  李書意把手上提著的盒子擱在了桌上,跟吳伯道:「降血壓的藥,您照著說明書吃就行。」

  吳伯看了一眼那盒子,說不出話來了。

  那藥在國內買不到,在國外也不容易買,他之前託人問了下價格就放棄了,有那錢做什麼不好,他可捨不得去買幾顆小藥丸。

  李書意道:「我上去了。」說完他就走了,那態度漠然得好像他只是提回來了幾根蘿蔔白菜。

  吳伯還是滿臉愕然,他走到盒子旁,這才發現裡面還夾了一張紙。

  拿出來打開一看,手寫的中文說明書,字還特別大。

  吳伯拿著說明書的手有些顫,這個……這個李書意啊……

  李書意上了樓,在臥室裡拿了自己的證件,又收拾了幾件衣物。東西拿完了,看一眼這個住了三年的臥室,他停住了腳步。

  過了很久,李書意才走到白敬睡的那邊床上坐了下來,他慢慢伸出手,手指在空中縮了縮,最後才落在了枕頭上。

  李書意垂著頭,臉上的表情帶著淡淡的眷念。

  這個房間也不知道白敬還有沒有睡過,但是他也只能以這樣的方式,再感受一次白敬的體溫。

  這大概是,他最後一次這麼靠近白敬了。

  李書意下樓時看到了站在客廳的白敬,寧越沒在。

  白敬應該是從吳伯那裡知道他回來了,看到他也沒露出什麼意外的表情。

  李書意什麼也沒說,目光在白敬身上落了一瞬就收了回來。

  擦肩而過的瞬間,白敬叫住了他。

  「李書意。」

  李書意停下腳步。

  「等你從林城回來,我們好好談談。」

  李書意側過頭,看到白敬臉上有些冷淡的表情,知道他做好了決定。

  「好。」他漠然地點頭,然後大步走了出去。

  一直到坐進車裡,李書意才抬起手按了下悶痛的胸口。

  他知道,白敬不要他了。

22

  李書意帶著一個團隊去了林城,除了唐雪和公司裡一直跟進亞廣案子的人,還有業務和財務上的專業律師。

  談判的過程沒有想像中的那麼一帆風順。亞廣內部管理比較混亂,之前的審查裡有漏掉的債務,白氏是全資收購,債務問題是要一併承擔的,所以李書意現在要抓著這點跟對方壓低對價。

  李書意雖然走到今天這個位置了,但他是個極其自立的人。不喜歡一堆人前呼後擁的圍著自己,所以平時也就只有唐雪會照顧一下他的生活。

  唐雪看他忙起來時水都顧不上喝一口的樣子,有些心疼。

  現在很多人都知道寧越回來的消息了,也知道,他已經跟白敬住一塊了。三年前李書意和白敬的事鬧得滿城風雨,不少人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跟他結過仇的則說的更難聽,說他再如何給人賣命,人家也不要他暖床了。

  各種各樣的風言風語流傳著,唐雪有時候都覺得憋屈。她不理解到現在了,李書意為什麼還那麼拚命工作,反正這些東西拿下來,也是白家的產業,跟他一點關係也無。

  當然這是李書意的私人問題,唐雪不會不知好歹的去多嘴什麼,她只能在工作上和生活中,盡最大的努力去減輕李書意的負擔。

  眼看著談判期限就要到了,李書意天天抓著律師開會。他倒不是急,只是本身性格嚴謹,各種數據和條例都要完全吃透,才好做下一步的決策。

  亞廣那邊的代表則是苦不堪言,早先他們就打聽過李書意了,但哪怕做好了心理準備,跟李書意正面交鋒後還是有些吃不消。李書意其實不是主談人,大多數時候他都在聽,但只要他一開口,必然是落在關鍵處,一句廢話沒有。而且他那清清冷冷的聲音,那張沒什麼表情有點冷淡的臉,不知道怎麼的就讓人壓力倍增。

  截止期的前一天,兩方終於達成協議,李書意踩著對方的底線完成了己方的談判目標。最後一次會面,唐雪覺得亞廣那邊的人看李書意時臉都是青的。

  又落定了一件大事,李書意卻沒露出什麼高興的表情來。他也不準備去參加亞廣安排的飯局,只跟唐雪交待了一下,自己就提前離開了。至於去哪兒,他也沒跟唐雪說。

  現在是下午三點半,李書意沒叫這邊配的司機,他自己打了輛出租車,司機問去哪兒,李書意道:「天河小學。」

  司機一咧嘴笑開,跟李書意閒聊:「去接小孩啊?」

  李書意隨意地應了一聲,司機看他身上精緻高檔的西裝,臉上略帶疲憊的表情,也就沒再開口。

  天河小學離亞廣的公司並不遠,二十來分鐘就到了,李書意付了車錢下車。

  小學下午通常是兩節課,現在已經快四點了,校門口已經有不少家長在等著。

  李書意並沒有擠進家長中,他找了個有些偏的角落,靜靜地站在那兒,目光一一掃過那些家長的面孔。

  過了四點,家長越來越多,連小學門口的文具店也站了不少人。

  快到四點十分的時候,一個男人擠到了最靠近校門口的那家店,還不小心碰落了老闆掛在門口的卡通貼畫。他趕忙彎腰撿起來,一邊說著不好意思一邊給老闆掛了回去。

  這個男人年紀不輕了,大概四十五六歲,長相普通,穿得也很普通,是扔在人群裡就再也找不到的人。可是李書意一看到他,目光就緊緊地鎖在了他身上。

  四點十五分,小學門打開,已經放學的小孩呼啦啦湧了出來。那個男人在人群裡伸直了脖子到處看,直到一個清脆稚嫩的聲音喊:「爸爸!」還沒等男人確定位置,一個小女孩就撲過來抱住了他的腿。

  男人臉上的表情立刻變得異常溫柔,彎下腰牽著小女孩往外走。

  他們一動,李書意也從角落裡走了出來,隔著有些遠的距離默默地跟著他們。

  等周圍的人少了些,男人蹲下來把小女孩被擠歪了的紅領巾扶正,又把她背上那個塞得鼓鼓的美羊羊的書包拿了下來挎在手裡。小女孩指了指文具店說了什麼,男人牽著她進去,再出來時小女孩手上拿了張大大的卡通貼畫,她迫不及待地就撕了一張貼在自己的手背上,然後又撕了一張貼在男人的手背上。那男人伸著手乖乖任女兒動作,目光裡全是寵溺。

  李書意跟在他們後面走了很久,看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走著,手裡捏著的貼畫隨著她的動作上下襬動,路過有健身器材的地方,她還會上去摸摸這個轉轉那個,很是活潑可愛。那男人半點不耐也沒有,始終笑眯眯地看著女兒玩,偶爾囑咐幾句話,等小女孩跑回他身邊了,又摸摸她的頭牽著她走。

  李書意想,這就夠了。

  看他和女兒都生活得好,他就放心了,也不必再去打擾。

  他已經決定要走了,誰知那男人準備牽著女兒過馬路,轉身時目光一下落在李書意身上,然後,他滿是詫異和驚愕地愣在了原地。

  李書意沒有躲避,慢慢走上前,喊了一聲:「趙叔。」

  趙輝還是呆呆地看著他:「你怎麼……」

  李書意道:「我剛好出差過來,就來看看您。」

  趙輝「哦」了一聲,然後便沒再說話。

  氣氛有些尷尬,李書意指了指路邊的快餐店道:「要不進去坐坐?」

  趙輝面露難色,小女孩卻突然拉著他的衣角道:「爸爸我要吃冰淇凌!」

  趙輝還是有些猶豫,見女兒大大的眼睛裡都是渴求,這才點了點頭道:「行吧。」

  三個人進了快餐店,除了冰淇凌,小女孩還要了一些其他的。李書意本想付錢,趙輝不讓,兩個人推了幾次,李書意看趙輝態度堅決,就默默地把手收了回來。

  他們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小女孩手上握著蛋捲冰淇淋,一邊吃一邊搖頭晃腦地哼著歌,兩條腿在空中甩來甩去的,開心得不得了。

  兩個大人則是尷尬得不得了。

  趙輝目光全在女兒身上,完全不看李書意,他甚至沒讓女孩叫一下人,連最基本的禮貌也沒有。

  可是一向對人冷漠的李書意卻毫不在意,反而是有些討好地看著這兩父女。

  李書意問:「趙叔您過得好嗎?」

  趙輝還是沒抬頭,避著李書意的視線道:「挺……挺好的。」

  李書意又問:「手頭寬裕嗎?需要用到錢的地方……」

  趙輝一下打斷他的話:「我的錢夠用。」

  趙輝年紀大了,小孩才剛上小學,李書意之前打聽過,他們兩夫妻的收入都不高。他不再多說,從錢包裡摸出張卡遞過去道:「這卡裡的錢也不多,密碼是……」

  「李書意!」趙輝突然情緒激動地叫了聲他的名字,聲音大到周圍的人都看了過來。

  李書意愣住。

  趙輝像是壓抑了許久終於爆發,他垂著頭,雙手揪著自己的頭髮,神色間都是痛苦:「你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我求求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小女孩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先是被父親那聲吼嚇得哆嗦了一下,又看到父親痛苦不堪的樣子,害怕地「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趙輝聽到女兒的哭聲才回過神來,趕忙抱起女孩安慰:「晴晴別哭,爸爸沒事,別哭。」

  李書意把那張卡放在桌子上,手指微微有些抖,他啞聲道:「對不起,都怪我,是我的錯,對不起……」

  他翻來覆去地說了好幾聲對不起,可是趙輝不應聲,也不肯抬頭看他一眼,只是緊緊地摟住女兒,好像女孩會被什麼搶走似的。

  李書意站起身,咬了下舌尖才吞回喉嚨裡的哽咽,勉強用正常的音調道:「對不起,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說完了他就要走。

  趙輝卻叫住他:「等等。」

  李書意停住腳步。

  「你把這個拿回去。」趙輝看著桌上那張卡,「你拿回去,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關聯……也不想再看到你。」

  李書意其實都不太聽得清他在講什麼了,他只是麻木地拿回了卡,一味地應聲:「好……好……我知道了……」

  女孩的抽泣聲像刀一樣割在他背上,他大步離開了餐廳,走出了門外也沒停下來,腦海裡想著趙輝不想看到他,所以他要走遠一些,再遠一些。

  李書意腳步慌亂地穿梭在人群中,不知道撞到了多少人,不知道受了多少罵聲,不知道走了多遠,他才在一個巷子口停了下來。

  他有些脫力地伸手撐住了牆,想到剛剛的情形,慢慢收緊了手,手背上青筋暴起,指尖被粗糲的牆面劃出血來。

  他本該……本該有個小妹妹的。

  如果她還活著,現在該上初中了,肯定也會像剛才的小女孩一樣,活潑可愛,又無憂無慮。

  可是他的小妹妹,還沒來得及見見這個世界,就沒了。

  李書意每每想起,就恨不得親手殺了自己。

23

  李書意去林城出差後靳言就沒跟他聯繫過,李書意忙,靳言這幾天也忙。

  白氏最近想拿下一塊地,因為其中涉及到拆遷的問題,所以跟當地政府和居民都有不少接觸。人來了一個又一個,會也開了一個又一個。

  但這件事也有反對的聲音,還涉及到其他一些工廠和企業的利益,所以安全方面的問題變得尤其重要,靳言他們時時刻刻都提著膽,忙得連覺都沒時間睡。

  等事情告一段落,把人都送走了,當天晚上靳言他們安保小組就聚了一下。

  沒在什麼高檔飯店,就那種路邊大排檔。

  周圍一溜的攤子,每家都搭了個紅色大棚,旁邊立著個牌子,上面的彩色字體一閃一閃印著名稱,什麼老五烤肉喻家炒飯活味海鮮應有就有。有些土有些髒,但一個個大老爺兒們光著膀子喝酒划拳,時不時蹦出幾句笑罵髒話,特別有煙火味兒。

  老徐是組長,年紀也最長,尤其會照顧人,抬著好幾箱酒在攤子裡穿來穿去,就怕手下的兔崽子們喝不夠。

  攤子上都是些小桌子,靳言他們這卓就坐了四個人,他,喬宇,刀疤還有老徐。不過老徐現在忙著招呼其他人,所以也就他們三個在一起。

  刀疤長得很高,有一米九,留著極短的板寸,貼身的背心勾勒出鼓鼓的胸肌,從外眼角到顴骨上的那道猙獰疤痕襯得他整個人陽剛又彪悍。

  只是他這樣的個子身材,一個人就佔了不少空間。喬宇挨著他被擠得腿都伸不直,當下就特別不耐煩地踹了他一腳道:「滾遠點!長那麼壯幹嘛,煩!」

  這畫面看著挺驚悚的。喬宇皮膚白,五官精緻得跟畫出來似的,尤其那細長上挑的眼角,莫名地帶著一股柔弱媚氣,看起來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居然對著這麼一個大高個呼來喝去。

  刀疤不說話,目光沉沉地看了一眼喬宇,然後居然真的往旁邊挪了挪。

  靳言看著刀疤快把自己縮成一團,也跟著往旁邊挪,忙不迭地跟中間的喬宇道:「宇哥你往我這邊坐!」

  喬宇沒理靳言,伸直了腿,拿起一瓶冰啤狠狠灌了一口。有酒順著他的嘴角落下,滑過他的下巴,突起的喉結,最後沿著那漂亮的線條落進了衣服裡。

  旁邊的刀疤微眯了下眼,卻又極快地移開了目光。

  喬宇放了酒瓶舒爽地嘆了口氣,這才問靳言:「小言崽,李Boss那邊什麼打算,你心裡有個譜沒?」

  一提到這事靳言的臉就跟被寒冬的風颳過似的,他不說話,喬宇坐直了些正色道:「我告訴你,那位寧家的少爺,身份背景可一點不差,白老大對他不像是玩玩。」

  寧越去醫院時喬宇跟過幾次,說真的,他沒見過白敬那樣溫柔耐心過。

  靳言垂著頭,眉心緊緊皺著,生氣了也沒有大吵大鬧,只是不滿地低聲道:「我李叔那麼好……為什麼啊……」靳言小時候很怕李書意,因為李書意總是逗他,每次都把他惹得哭兮兮的。可後來長大一點了,靳言才發現,李書意是來看他和他少爺最多的人,也是最照顧他們的人。

  哪怕白敬是他少爺的舅舅,也不及李書意做的十分之一。

  喬宇擼了一把靳言的頭髮:「傻。愛情這種事,哪有什麼為什麼。」其實他已經說得很委婉了,他覺得白敬和李書意之間連愛情都沒有,變心都談不上。

  靳言垮著臉拿筷子抵著桌子邊一下一下地磨,跟磨刀似的,半晌他才慢慢放下了筷子道:「我李叔去哪裡……我也去哪裡,可能我以後不在白家待了。」

  這跟喬宇預料得沒什麼不同,他湊到靳言面前打趣道:「你不管你那位少爺了?」

  靳言像看傻子一樣地看喬宇:「這兩件事又不衝突。」靳言覺得他這樣沒怎麼讀過書又沒頭腦的人,跟在白昊身邊反而是累贅,他想到上次白昊說他的話,臉上又黯然下來。

  他們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刀疤不說話,始終默默地聽著。

  隔壁桌有個喝嗨了的,見他們這邊安安靜靜跟大家都格格不入的,提著一瓶啤酒過來,目光先落在喬宇身上,伸出手想去摸喬宇的臉,笑嘻嘻地道:「喬妹你們怎……」

  結果手還沒碰著喬宇的臉,就被旁邊的刀疤捏住了手腕。

  刀疤沒怎麼用力,但是這人覺得自己的手好像被燒紅了的鉗子夾住似的,半點也動不了。他有些茫然地朝刀疤眨了眨眼,刀疤不吭聲,喬宇仰起頭懶洋洋地道:「再叫一聲喬妹,老子割了你的舌頭噢。」

  說完了,他提了瓶酒站起身,打開刀疤的手,跟人勾肩搭背地喝酒去了。

  靳言渾身石化地坐在那兒,默默地想,一會兒他要趕快把他手機裡喬宇的備註改了……

  又坐了一會兒,快十點了,靳言沒跟著大家繼續鬧,跟老徐說了一聲,趁著去上廁所悄悄溜走了。

  他叫了輛出租車,報了位置後有些興奮地摸了摸口袋裡的那個信封。

  今天其實是白昊的生日。

  但是靳言怎麼都聯繫不上白昊,他想白昊可能還在因為上次的事生氣,所以不想見他。不過沒關係,白昊如果看到了這份禮物,一定就會馬上原諒他了。

  靳言想了想,又撥了李書意的電話。那邊接起,他小心翼翼地問:「李叔你沒睡吧?」

  「沒。」

  靳言放了心,笑著問:「李叔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去接你!」

  李書意道:「明天。你那邊忙完了?」

  「嗯,人都送走了!」

  李書意沉吟了一下,卻沒立刻答應,只道:「再說吧,明天你等我消息。」

  靳言聽他說話時聲音有些啞,很是疲憊的樣子,知道他這幾天工作肯定很累,也就不再打擾他,很快掛了電話。

  等到了那個高檔的別墅小區,靳言下了車。保安認得他,靳言過了門禁,往裡走到那棟熟悉的房子面前,停下了腳步。

  白家其實對白昊不差。把他接回來後,雖然沒讓他住進白家老宅,但是也沒虧待他。只是他那樣一個小孩,住這麼大一個別墅,裡面只有一個照顧他一日三餐的保姆,說可憐談不上,但大概是孤獨的。

  房子裡黑漆漆的沒人。

  靳言猜想白昊現在應該在參加生日聚會,他不知道白昊什麼時候回來,甚至不知道白昊會不會回來,但是他找不到白昊,只能用這種笨辦法。

  靳言伸手摸了摸外圍的護欄,臉上滿是懷念的表情。

  他在角落裡坐了下來,把信封從懷裡掏出來,小心翼翼地拿在手裡。

  大概是因為回到了這個跟白昊一起生活過的地方,變得有些感性,靳言抬起頭看著暈黃的路燈,慢慢就想起過去的事來。

24

  靳言十歲時他媽就跑了。

  其實他是知道她要走的,畢竟那天晚上她給他做了好多吃的,光葷菜都有好幾個,要知道平時在他家飯桌上是從不見肉的。

  這女人性子潑辣,教訓靳言時總是擰著他耳朵罵「小兔崽子」「短命崽」,氣急了也會動手削他幾下。那天她對靳言卻格外溫柔,靳言數學考了個位數她都沒揍他,吃飯時還一個勁地往他碗裡夾菜。

  靳言被他媽弄得毛骨悚然,嘴裡叼著一根小白菜也顧不上吃,抬起頭傻裡傻氣地問:「媽你咋了?」

  他媽把他的頭按下去,不耐道:「吃你的飯。」

  眼眶卻紅了。

  靳言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其實人一點也不傻。

  晚上他躺在床上根本沒睡,儘管他媽放輕了手腳靳言也聽出來了她在收拾東西。他沒動,只是睜著眼睛盯著那泛黃滿是裂縫的天花板,眼淚順著眼角流個不停,沒一會兒就打濕了枕巾。

  後來外面那窸窸窣窣的動靜沒了,腳步聲停在了他臥室門外。

  靳言不敢發出聲音來。他使勁嘟著嘴,嘴巴頂到了鼻尖上,五官擠在一起,眼淚混著鼻涕糊了一臉,樣子滑稽又可憐。

  他想,快走吧,走了就不會挨打了,走了就不用躲那些追債的了,走了就再也別回來了。

  他媽好像聽到了這些聲音似的,終究沒進來看他一眼。

  腳步聲漸漸遠去,門外響起了落鎖的聲音。

  直到這個時候,靳言才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媽!」

  沒人應他。

  以後也不會有人應他了。

  靳言仰著頭嗷嗷大哭,他知道,他沒媽了。

  等靳言他爸回來已經是好幾天後了。

  這男人滿身酒氣,嘴裡一直在罵罵咧咧,靳言一看就知道他又去賭錢了,且又輸了個精光。靳言怕他怕得要死,躲在牆角不敢出聲,男人盯著他惡聲惡氣地問:「你媽呢?」

  靳言氣都不敢喘,搖了搖頭。男人紅著眼在屋子裡搜尋一通,發現老婆跑了以後,暴怒地砸了家裡所有東西,又把靳言抓過來揍了一頓。

  靳言被打得哭爹喊娘,左鄰右舍也沒人敢來幫忙。

  又跟著他爸過了一段時間,靳言也跑了。跑了的原因是,他爸開始吸毒,毒癮發作的時候,差點提刀把他砍了。

  靳言沒有人可以依靠,輾轉幾次的搬家躲債,他家早就跟以前那些親戚斷了聯繫。他年齡太小又找不到工作,一分錢也賺不到,只能在大街上流浪。

  剛開始還好,靳言翻翻垃圾桶還能找到吃的,睡就睡在天橋下,紙箱蓋著一個晚上也能挨過去。等到入冬後就不行了,到處都是冰冷的,冬風颳在身上跟刀片割似的。

  靳言還記得,他遇到白昊的那天,是冬日裡的第一場雪。

  當時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身上裹著好幾件從垃圾箱裡翻出來的破衣服,手上全是凍瘡,十根手指腫得像香腸。

  他到街上時天色還早,路上都沒幾個人,倒是幾家早餐店捲起了簾門準備開始做生意。包子鋪的老闆把蒸籠推出來,一揭蓋子,大肉包一個挨著一個,騰騰的熱氣熏得人睜不開眼。

  靳言站在旁邊,看得兩眼發直,口水都快順著嘴角淌下來。

  那老闆察覺到他的視線,狠狠瞪了他一眼,手還往外揮了揮:「去去去,一邊兒去。」語氣神態像趕隻狗。

  靳言撇了撇嘴角,拖著腳步離開。又勉強在大街上尋了一圈,什麼都沒找到,最後實在是撐不住了,迷迷糊糊地倒在一個小巷口。

  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天上突然開始飄起雪花。

  靳言睜著眼睛,看它們輕輕柔柔地落下來,落到他的睫毛,鼻尖,嘴上。他覺得自己大概是要死了,雖然他也不清楚死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死了以後會變成什麼樣,但他知道,要是在這裡閉上眼,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周圍人來人往,靳言聽著身邊一個個匆匆的腳步聲,慢慢地閉上眼睛。在他徹底失去神智之前,他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站在了自己身前。

  回憶到了這裡,靳言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白昊,哪怕看不清他的五官,也不記得他當時是什麼表情,但是那個模糊的身影,就這樣烙在了他心裡。

  白昊救了靳言,不但把他送去醫院治療,還把他帶回了家。

  家裡的保姆叫白昊少爺,靳言也跟著她學,天天圍著白昊叫少爺,其實當時他也不知道,少爺是個什麼意思。

  白昊家裡沒有父母,也沒有其他長輩。靳言也不問,白昊給他吃的,他就吃,白昊沒開口,他也不會亂翻東西。直到有一天,白敬和李書意來了,靳言當時在花園裡啃雞腿,看到他們嚇了個半死,他還以為他們來,是要把他趕走的。

  結果跟他想的不一樣的是,他不但沒被趕走,經過李書意的安排,他還重新上了學。

  從此以後,白昊上學,他也上學,白昊回家,他也回家。然後兩個人一起吃飯,飯後白昊做功課,他就在一邊自己玩,白昊寫完了,就會教他寫他的功課。

  他們每天都會待在一起很久很久。

  對靳言來說,經過那樣一段流浪的生活後,最讓他感激的,不是白昊救了他的命,而是他給了他一個家。

  靳言靠著牆,嘴角微微揚起,手指在那信封上輕輕撫過。

  每次想到白昊,他都覺得自己胸口好像裝進了一個太陽,暖融融的,莫名地就會開心起來。

  夜越來越深。

  臨近十二點的時候,一輛車子慢慢開了過來。

  靳言是坐在屋子側面的護欄前,剛好在背光處,他沒看清車子裡的人,裡面的人自然也看不見他。

  那車停在了房子前,靳言認了一下,不是白昊的車。他還在有些疑惑,白昊就從副駕駛那邊下來了。

  靳言猛地站了起來,嘴角的笑容擴大,還沒來得及喊人,就見駕駛位又下來一人,是宋思樂。他走到白昊身邊不知道說了什麼,白昊點點頭轉身往裡走,可是還沒走幾步,白昊又被叫住。

  然後,靳言看到,宋思樂走至白昊身前,湊過去吻住了他。

  白昊沒有拒絕。

  他抬起手,按在宋思樂後腦勺上,兩個人吻了許久。

  靳言呆呆地看著他們,手裡的信封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落在了地上。

  等到宋思樂開著車走了,白昊走到門前,靳言才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白昊看到他,皺眉問:「你怎麼過來了。」

  靳言還是那副呆呆愣愣的樣子,他答:「少爺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我來送你生日禮物。」說完了,他伸出手來,這才發現信封已經不見了。他手忙腳亂地找了一下,又跑回剛才的那個角落,在地上撿起信封,有些慌張地跑回來遞給了白昊。

  白昊不耐地看著他。

  靳言結結巴巴地道:「少爺……祝你……祝你生日快樂。」

  白昊接過信封,什麼也沒說。

  靳言卻也不動,好半天他才低著頭問:「少爺,你和宋少爺為什麼……」

  白昊眼裡閃過一絲難堪的情緒,他打斷靳言的話問:「你看到了?」

  靳言點點頭,卻還是把頭垂得低低的。

  白昊的手慢慢握緊,冷聲答:「與你無關。」

  靳言這時抬起頭來,白昊才看到他臉上有淚。

  他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覺得不夠,又狠狠抹了一下:「我看到你們……我這裡……」他按了下心口,「我這裡好難受。」眼淚不斷湧上來,靳言看不清白昊了,他傻愣愣地問,「少爺我……我是不是喜歡你啊?」

  靳言從來沒考慮過他對白昊是什麼感情,因為他所有的感情都在白昊身上。

  哪怕他李叔打趣他時他也會覺得害羞,但是他從不去審視分辨那些感情是什麼。

  反正只要白昊好就行了。只要他開心,他過得好,無論他做什麼選擇,靳言都會跟隨他。

  可是靳言沒想過,愛情是不一樣的,愛情有嫉妒,還有其他感情所無法比擬的獨佔欲,所以他現在才會這麼難過。

  白昊有些愕然地看著靳言,看他眼裡的淚水轉來轉去就是不肯落下來,半晌他才啞聲回答:「不是。」白昊避開靳言的視線,不悅道,「你胡說八道什麼。」

  他轉過身,背對著靳言道:「你走吧,以後沒事也不要來找我。」

  說完了,他就徑直進了門,沒再看靳言一眼。

  靳言沒有像以往那樣追上去,他在路燈下站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白昊現在會這麼討厭他。他也知道流淚是很懦弱的行為,可是他快把自己眼睛揉爛了,也沒能阻止淚水落下。

  不知道過了多久,靳言才拖著腳步離開,走幾步,又會回頭看看。

  白昊看著他的背影,有些煩躁地鬆了鬆領帶。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情緒,而這種不解又加深了他的煩躁,像是惡性循環。

  白昊想,他沒錯,他有什麼錯?他跟宋思樂在一起怎麼了,難道還要顧及靳言?靳言算什麼?如果不是自己把他撿回來,他早就被凍死了!如果不是自己把他撿回來,他現在能跟著李書意過得這麼逍遙自在?

  腦子裡的念頭雜亂無比,各種吵鬧的聲音在喋喋不休。

  白昊煩躁得連坐也坐不下來,猛然間看到桌子上的那個信封,他拿起來動作蠻橫地打開,又用力往外抖了抖,然後,一張照片輕飄飄地落了出來。

  瞬間所有聲音都戛然而止。

  白昊就像被定在了原地似的,甚至連眼睛也沒敢眨一下。

  照片上的女孩大概十五六歲,五官柔美,穿著一身素雅的白裙,站在花園裡,有些羞澀和緊張地看著鏡頭。

  照片很老了,老到都泛黃了,幾乎每一處都留下了時光打磨後的印記。

  白昊憋著氣,小心翼翼地,輕輕地拿起照片,手抖個不停,眼角都是紅的。

  那是他母親。

  白雅。

25

  靳言回到家以後,一個晚上都沒睡。

  他兩隻眼睛腫得像核桃,躺在床上,一件事一件事地想。想他做過什麼,說過什麼,是不是在他沒注意到的時候,闖了什麼禍,才會讓白昊這麼討厭他。

  可是白昊讓他去保護宋思樂,他去了,宋思樂最後也沒受傷。打了孔毅那個事,李叔也說沒事了,沒人會找他或者白昊的麻煩。

  想了好久,靳言也找不出答案。這麼翻來覆去的,天漸漸就亮了起來,直到外面有老大爺開著收音機去鍛鍊了,靳言也沒睡著。

  他本來就已經忙了好幾天了,昨晚還熬夜,現在眼睛痛得要死,哪怕是一點點微弱的光都會刺得他流眼淚。腦子裡也咚咚咚響個不停,跟有人在裡面打鼓似的。

  靳言正準備去洗把臉,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李書意發來的信息,說自己大概早上十點到。

  靳言回:好的李叔,我去接你。

  他看了下時間,大概估算了一下,還能再睡兩個小時。他也不去洗臉了,拉過被子躺了回去,他得好好休息一下,要不然一會兒車都開不了。

  結果這麼一睡,他就徹底睡死了過去,連枕邊的手機響了半天,也沒把他吵起來。

  李書意落地後沒見到靳言,打了幾個電話也沒人接。唐雪說要給他重新安排車,他道:「算了,靳言應該是來了,可能沒聽到,你們先走吧。」

  唐雪看他蒼白的臉色有些不放心。自從那天下午李書意自己出去過後,唐雪總覺得他有些不對勁,整個人都心不在焉的,有時自己跟他報告事情,講了好幾遍他才能反應過來。

  都變得有些不像李書意了。

  唐雪勸了幾句,李書意還是堅持等靳言。唐雪說陪他等他也不讓,唐雪沒辦法,只好和其他人一起先走。

  李書意看他們走後微微鬆了一口氣。他現在想一個人待著,誰都不想搭理,也不想去動腦說話。

  又等了一會兒,靳言還是不接電話,李書意乾脆自己打了個車。

  司機問去哪兒,他報了自己住的酒店位置。等司機開出機場高速了,他才又突然改口道:「去陽山墓園。」

  司機從鏡子裡看他一眼,心想,哪有下了飛機拖著行李箱去墓園的,真是個怪人。

  到了墓園,李書意付了車錢下車。他徑直去了墓園管理處,把自己的行李寄放在那裡,又買了兩束花,然後才慢慢往上走。

  管理處的工作人員是認得他的,等他走了,有個人才小聲道:「這個李先生又來了……」

  「是啊……」

  「你們猜這次他會待多久?」

  「誰知道呢……哎……」

  對話結束在了一聲輕嘆裡。

  墓園裡的環境非常好,周圍種滿了高大的樹木。李書意順著一條寬闊的長道往上走,路過了一塊又一塊的墓碑,最後停在了兩個黑色墓碑面前。

  左邊,慈父李文卓,立碑人是李書意。

  右邊,愛妻李文英,立碑人是趙輝。

  李書意把花分別放在兩個墓碑前,然後慢慢跪了下來。

  他來這裡,從來都不站,只是跪。

  「對不起,什麼都沒準備我就過來了……就是突然想你們了。」

  李書意微微朝向右邊那個墓碑,笑道:「姑姑,我見過趙叔了,他過得很好。他的女兒……」提到女兒這個詞,李書意頓了一下,眼睛裡帶出深深的痛意,「……也很可愛,你別擔心。」

  照片上的女人笑吟吟地看著他。李書意想,她生前就特別愛笑,如果當初孩子能生下來,肯定也會像媽媽,不知道有多可愛。

  李書意又轉向左邊那個墓碑道:「爸,我最近也挺好的。」說著,他就握緊了右手,把手臂內側貼緊自己,不讓那道長長的疤痕露出來。

  墓園裡很安靜,李書意這個區域只有他一個人。他絮絮叨叨的,想起什麼說什麼,不知不覺,竟然也講了不少話。

  只是講著講著,李書意慢慢停了下來。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前方,臉上的表情從生動變得麻木。以前這兩人,不知道多期待他說話,他多理理他們,他們就高興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可是現在,他說得再多,再仔細,也沒人應他了。

  李書意從小就生在一個特別奇怪的家庭。

  別人家都是嚴父慈母,他家則是完全相反的。他父親李文卓對他幾乎可以說是予取予求,在李書意的記憶中,不要說打罵,就連聲音稍高的呵斥教訓,他都沒受過。除此之外,只比他大12歲的姑姑李文英,同樣也是毫無原則地對他好。

  按理說,在這樣的家庭,李書意應該生活得很幸福才對,可是他卻有一個非常奇怪的母親,江曼青。

  李書意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江曼青討厭他了。

  他記得,有一次他伸手去拉江曼青,還沒碰到她,就被穿著高跟鞋的江曼青踹翻在地。幸好那時是冬天李書意穿得厚,也幸好,李文卓在地上鋪了很多軟墊。要不然,那個力度和摔下去的角度,李書意就算不摔死,也會被摔成傻子。當時他太小,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江曼青則在一邊冷冰冰地盯著他說:「再有下一次,我就把你踢死。」

  剛好那會兒李文英放學回來,聽到那句話,衝過去一把抱起李書意護在懷裡,紅著眼睛吼:「你這個瘋子!」江曼青卻不為所動,輕飄飄地看李文英一眼,轉身進了臥室。

  江曼青不僅對李書意冷淡,在家裡也從來不講話,大多數時間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裡。李文卓做好了飯叫她,她也是端著碗坐得遠遠的,如果其他人稍微靠近她一些,她就會露出厭惡的表情來。

  雖然是在同一個空間裡生活,可是李書意覺得,江曼青劃分出了一條涇渭分明的界線。她一個人在一個世界,而他們在另一個世界,誰都不能越界。

  李書意一度以為,所有家庭都是這樣的,所有的母親也都是這樣的,這樣奇怪,冷漠,且厭惡自己的小孩。

  後來他才發現,原來不是的。

  別人的媽媽,都非常溫柔,會牽著自己孩子的手,會彎下腰在他們額頭上輕吻,會因為他們生病心痛難過。

  越是長大,李書意就越被江曼青對他的冷淡刺痛,性格也變得越來越孤僻怪異。他走在路上,看到別的小孩哭鬧不止,小孩的母親溫柔勸哄,他就站在一邊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看,等人家奇怪地看過來時,他才面無表情地離開。他的同桌帶來了自己母親做的便當,便當裡有各種動物形狀的蔬菜水果,別的同學都驚嘆不已,他卻趁著人家不注意,把便當扔在了地上。同桌哇哇大哭,老師把李書意狠狠罵了一頓,他挨著訓,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李文卓和李文英察覺到李書意的變化,對他加倍好。可是就算他們對他再如何好,這種缺失也彌補不回來,母愛怎麼能用其他感情彌補?尤其是江曼青看著他的眼神,就好像恨不得立刻掐死他一樣。

  等到李書意再大一些,在聽過各種各樣的閒言碎語以後,他才慢慢的,把他父親和江曼青的故事拼湊了出來。

26

  李文卓和江曼青從小就認識。

  他們生活在一個樓裡,那種樓梯上站不下兩個人的筒子樓,住的都是些家庭極為困難的人。

  李文卓父親早逝,母親病重,下面還有一個挺小的妹妹,他早早就輟學出去掙錢養家了。江曼青呢,母親過世後父親另娶,繼母生了一個男孩父親就不管她。她跟著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身體不好,兩人過得很拮据。

  但江曼青長得非常漂亮。

  在這樣一個髒亂破敗,處處都散發著異味,人人都邋遢懶散的地方,她那張臉,打眼得讓人一看就再也忘不了。所以江曼青身邊,從小就圍繞著無數追求者,李文卓就是其中之一。

  只是李文卓,長相普通,沒讀過書,家裡還那麼困難,他也有自知之明,沒想過要和江曼青有什麼。就默默地幫忙照顧照顧江曼青的外婆,有什麼東西也給她家裡送一點。

  江曼青卻從來沒把李文卓放在眼裡。

  太多的追捧讓她虛榮心不斷膨脹,她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她要從這逼仄的筒子樓裡走出去,一直往上走,走到另一個階層,去過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李文卓對她來說,不過是這底層裡的一隻臭蟲,連給她提鞋都不配。

  帶著這樣的野心,江曼青連書也沒繼續讀。

  她結交了一個又一個男人,又從這一個個男人裡,去認識更居上位的男人。後來在一場聚會裡,江曼青遇到了秦家老三秦光志。

  在當時的金海市,秦家是如日中天般的存在,攀上秦家,是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尤其秦光志還長得那般英俊瀟灑,不知是多少女人的夢中情人。

  江曼青當時才十九歲,發育得極好,身上的線條曼妙動人,再加上那舉手投足間略帶青澀的勾引,配上那張堪稱絕色的臉。

  毫無意外的,秦光志被挑動了。

  江曼青終於如願以償,走進了她嚮往的階層,過上了一直心心念念的揮金如土的生活。

  可惜江曼青還是太年輕了,她以為自己可以輕易玩弄男人的心,可是她何嘗不是在被別人玩弄。

  一年多以後,秦光志要結婚。這場婚姻關係到他在家族裡的利益,所以他毫不猶豫地捨棄了江曼青。

  江曼青哪裡甘心,更何況她此前已經為秦光志流過兩次產。她糾纏不休,被秦光志的父母知道以後,不但什麼好處都沒拿到,還被人教訓了一頓。

  在她躺在醫院動彈不得的時候,秦光志跟那位富家小姐的豪華婚禮報導得鋪天蓋地。而她的外婆,在聽到她住院以後心急如焚,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了下去,過世了。

  各種噩耗接踵而來,江曼青快崩潰時,是李文卓把她背回了家,又幫她處理了外婆的後事。

  只是別人都在背後嘲笑李文卓,說江曼青這種被人玩爛了的爛貨,他也肯要,也不嫌髒。

  李文卓從來不回應,只是默默地照顧江曼青。

  江曼青那時被刺激得整個人都有些瘋癲了,從那樣高高在上的雲端重新跌回進泥潭裡,她怎麼受得了。她對李文卓打罵不停,嘲笑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只是等她平靜下來,才發現,她身邊除了這只癩蛤蟆,再沒有了別人。

  那些往日裡對她百般慇勤的男人,早都不知道消失去了哪裡。

  不知道是出於報復還是報恩的心理,江曼青主動提出要和李文卓結婚。

  李文卓知道江曼青不愛他,甚至是厭惡他,可是對著這個從小就戀慕著的人,他怎麼可能拒絕得了。

  兩個人結了婚,江曼青卻不讓李文卓跟她同房。這樣不可思議的,讓人難堪的要求,李文卓也同意了。是後來有一次,江曼青喝醉了酒把李文卓拉上了床,過程中,她嘴裡還不停喊著秦光志的名字。

  也就是這一次,才有了李書意。

  其實最初江曼青是要去流產的,她怎麼可能生下李文卓這樣的人的孩子,但是醫生說她再流,以後可能永遠都懷不上了。再加上李文卓跪在她面前求了很久,她才勉強同意把李書意生了下來。

  只是李書意對於她來說更像是一個恥辱,一個時時刻刻提醒著她,落回泥潭後,永世不得翻身的恥辱。

  李書意在知道這些事後,很長一段時間都不願意再跟李文卓說話。

  他看到李文卓,就覺得他懦弱又可悲。更恨他為什麼要讓江曼青把他生下來,讓自己生活在這樣一個畸形的家庭裡,有那樣一個骯髒的母親。

  李書意鑽進了牛角尖,覺得所有人都對不起自己,對一切都抱著深深的敵意,整個人變得陰晴不定。

  當時李文卓在外面承包工程,天天都待在工地裡,非常辛苦,很不容易才能回家一趟。他太久沒見李書意,還特意去商店裡給李書意買了一堆衣服。他自己身上的外套都有破洞了,他也沒想著換一件。

  等李文卓提著一堆大大小小的口袋回家時,李書意已經放學回來了。李文英和趙輝也在,江曼青還是像以前一樣待在自己的房間裡。

  李文卓獻寶一樣把那些衣服拿出來,慇勤地問:「意意啊,你看看爸爸給你買的這些衣服你喜不喜歡?」

  李文英卻「噗嗤」一笑:「哎呀哥,男孩子長大了,哪裡還穿這麼鮮豔的顏色!」

  李書意在旁邊垂著目光不說話,李文卓尷尬地摸摸頭:「哦哦……那不喜歡的話,就不要了。」

  他們這邊講著話,始終沉默著的李書意卻突然站了起來,把那些衣服抱起,走到垃圾桶邊重重地扔了下去。垃圾桶太小哪裡裝得下,衣服全都堆在了角落裡。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李書意冰冷著臉,走過李文卓身邊時說了兩個字。

  「噁心。」

  然後他提著書包走了。不去看他父親臉上有多黯然,也不去看他姑姑臉上有多傷心。

  從那以後,李書意就沒給過李文卓什麼好臉色。

  他姑姑還好,和他說話,他還是會答應的,李文卓和他說話,他從來都不理。李文卓想盡了一切辦法討好他,也沒什麼用,有時還會被李書意出言諷刺。可無論話說得多難聽,他也不生氣,更不會教訓李書意。

  他的忍讓換來的卻是李書意更深的厭惡,李書意想,這樣一個毫無威嚴毫無自尊的父親,誰稀罕。

  那年李書意以全市第一的成績考上了最好的高中,本來可以走讀的他選了寄宿。

  李文卓前一刻還在為李書意的優秀高興得發傻,後一秒就被寄宿的消息砸得發暈。

  他不放心李書意在學校住宿,怕他照顧不好自己,勸了很久,李書意卻答:「因為我不想看見你。」

  李文卓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李書意卻莫名地產生了一種報復的快感。好像這樣才能證明,他有多麼的高高在上,多麼的驕傲,多麼不在乎別人的愛和恨。

  李文卓這次好像終於傷了心,從那以後都儘量避著李書意不出現在他面前。

  可是李書意每次去上學,李文卓都會站在窗戶邊看他很久。如果李書意回頭,他就會躲到牆那邊去,等李書意轉過身了,他又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直到李書意過了馬路,拐過路口,徹底看不見了,他才會離開。

  上了高中以後的李書意還是一如既往的孤僻。

  他們班進了好幾個有名的富家子弟,白家的白敬,寧家的寧越……別人想盡一切辦法抱大腿,他卻始終一個人獨來獨往。

  當時李書意決定出國讀大學,所以早早就開始準備,包括語言方面的考試,以及各種材料和推薦信,最終他也以極為優秀的成績被錄取。他們高中,進了那學校的,就只有他和白敬。

  但李書意做這些決定的時候,從來沒有跟李文卓商量過,倒是跟他姑姑說過。李文英只告訴他,無論他想做什麼,家裡都會支持他。更讓他不要擔心錢的問題,說他父親這麼多年在外面幾乎是不要命地幹活,承包了不少工程,早就給他存好了學費。

  其實經過了高中三年,李書意已經長大了不少,也慢慢從那些陰暗的情緒裡走了出來。也知道,他根本不需要用傷害最愛他的人的方式,來找到存在感。

  只是李書意有些彆扭,一時間也放不下姿態,更不習慣去跟家人親暱地相處。

  所有事情都定下來後,李文英懷孕了。

  她跟趙輝結婚好幾年,現在30歲了才要孩子。

  趙輝悄悄告訴李書意,說他姑姑擔心要了孩子後李書意會覺得受到冷待,所以她要先全心全意照顧李書意,等李書意讀大學了,她才會考慮要自己的孩子。

  說完了,他拍拍李書意的肩輕聲道:「他們很愛你。」

  李書意聽完後沉默了很久,等到眼淚流得滿臉都是了,他才回過神來。

  去機場的那天,除了江曼青所有人都去送他了。江曼青整天早出晚歸,大概連李書意什麼時候走都不知道,李書意卻一點感覺也沒有,他早就不會因為江曼青傷心難過了。

  上飛機前李文卓還在不停念叨讓李書意照顧好自己,不要怕花錢。

  李書意看他身上那件快被洗爛的衣服,沉聲道:「你給自己買點穿的。」

  這還是李書意第一次關心李文卓,李文卓都傻了。

  李書意走過去抱了抱他,又道:「爸,你也照顧好自己。」

  李文卓嘴唇抖了抖,好半天才紅著眼說:「你放心……放心……」

  李書意又輕輕抱了抱他姑姑,看著那微微鼓起的肚子道:「等我回來都當哥哥了。」

  李文英笑:「不是哥哥,是老哥哥,都快趕上叔叔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笑了起來。

  機場廣播開始提醒登機,李書意拖著行李往裡走。

  再回頭時,那三人還站在那裡,笑著跟他招手。

  李書意笑了笑,又看了他們一眼,這才轉身。

  他不知道。

  這一眼,是最後一眼。

  他不知道,他長大後第一次抱他的父親和姑姑。

  也是最後一次。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想給大家賣個雞湯:好好珍惜愛你的人,不要因為對方愛你包容你就肆無忌憚地傷害,等到後悔的時候就來不及了。

27

  李書意到國外後過得非常忙碌。

  他讀的是商科,學院的競爭很大,語言上的隔閡也還需要適應。就算他再聰明,想拿那些數額可觀的獎學金,也要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所以他幾乎是除了睡覺之外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裡,跟那些天天開派對去夜場嗨的留學生過著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白敬跟他是同學,但兩人交集不多。況且李書意心知肚明,白敬這種出身的人,看不上他。當然以他的傲氣,他也看不上白敬。

  他父親和姑姑也會經常給他打來電話,而且每次都是算著時差打的。也就是說他們寧願半夜不睡覺,也要守著電話翻來覆去地問他些重複的問題。

  永遠都是錢夠不夠用,東西吃不吃得慣,老師同學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他。

  李書意回答了一遍又一遍,到了下次電話響了,還是這些問題。

  他說了幾次,讓他們好好休息,他晚上會給他們打,他們也不聽。李書意實在沒有辦法,只好隨他們去了。

  日子就這麼按部就班地過著,一切都在慢慢地走上正軌,李書意也完全適應了這邊生活和學習的節奏。

  直到有一天,李文卓突然打來電話,聲音裡都是驚慌,說江曼青不見了。

  李書意瞬間冷下臉道:「不見了就不見了,有什麼大不了。」

  李文卓好久才道:「她……她畢竟是你媽……」

  李書意冷笑:「我沒有這樣一個骯髒下賤的媽。」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

  這一次時間過了很久,李文卓才重新打來了電話,一接通,他聲音裡都是疲憊:「意意,你媽她……」

  李書意猛地打斷他的話,幾乎是暴怒地吼:「我說了不要再提她!她就算死在外面又跟我有什麼關係!」

  李文卓沉默。

  李書意雖然跟他爸的關係緩和了許多,但他還是極其厭惡李文卓在面對江曼青時的卑微。他冷冰冰地道:「你不要再打來了,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那之後李文卓就真的沒再打來電話。

  又過了幾天,他姑姑卻打來了。李書意想她大概是來勸慰他的,說不定也會提到江曼青的事,所以也沒接。電話連響了三次,他心下煩躁,乾脆關了機。

  可是那晚,李書意莫名其妙的一直心悸,睡著覺也驚醒了無數次。等他早上重新打開手機,界面才剛剛亮起來,趙輝就打來了電話,李書意不知怎麼的手就抖了一下。

  他接通,趙輝在那邊哭著喊:「書意啊……你快回來……家裡出事了你快回來……」

  李書意手一軟,手機落在了地上,還聽得見趙輝幾近崩潰的哭聲。

  李書意訂了最快的航班回國,坐在飛機上時,他整個人都在發抖。他控制不住自己,甚至連一杯水都握不住。

  出了機場後李書意打了輛出租車,一路上都在催促司機開快點。司機被催得不耐,扭頭看到他慘白的臉,又把話嚥了回去。

  到了目的地,李書意用最快的速度爬上了樓。他撞開門,看到坐在地上垂著頭的趙輝,沒見李文卓和李文英,喘著氣急聲問:「我爸呢?我姑呢?」

  趙輝抬起頭來,李書意才看到他的眼睛腫脹得快睜不開了,眼下掛著重重的黑眼圈,嘴唇青白,滿臉頹唐。

  趙輝茫然地看了李書意一眼,然後他慢慢抬起頭來,看向了另一邊。

  李書意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到茶几上放著兩個盒子,他隨便掃了一眼,提高了聲音問:「趙叔!我問你我爸和我姑呢!」

  趙輝還是定定地看著那兩個盒子,眼淚從他那腫成一條縫的眼睛裡流下來,李書意聽到他說:「……那裡。」

  李書意愣在原地,不知道為什麼一種巨大的恐懼感罩住了他,他抖著聲音問:「什麼……什麼意思?」

  趙輝卻突然從地上爬起來,瘋了一般地撲向李書意,揪住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聲音嘶啞地吼:「你為什麼不接文英的電話,你本來可以阻止她的!你為什麼不接!」

  李書意呆呆地看著趙輝,瞳孔微微縮了縮。

  趙輝甩開他,轉身往回走,走了幾步一個踉蹌摔在地上,他乾脆爬向茶几,抱著其中一個盒子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文英啊……文英……」

  他不知道已經哭了多久,聲音早就沙啞了,每喊一聲,喉嚨裡的哽咽都讓人感到痛意。甚至有時候,他發不出聲音來,只能張著嘴,無聲地喊著,滿臉都是淚水。

  李書意到這個時候才反應過來,原來那個是骨灰盒,裡面裝著他的父親和姑姑。

  李書意全身都發起抖來,他突然衝進臥室裡喊了一聲:「爸!姑姑!」臥室裡空蕩蕩的,沒有人應他。他又跑進廚房裡,提高了聲音喊:「爸!姑姑!」依然沒有人應他。他就這樣跑遍了所有房間,喊了一聲又一聲,到最後聲音都變了形。

  等他重新回到客廳裡,看著那兩個盒子,猛地就往後退了一步,又一步,最後躲進了角落裡,好像前面有什麼極為可怕的東西一樣。

  他蹲下身,用手抱著頭,呢喃著道:「什麼啊……騙人……假的……」

  趙輝還在抱著骨灰盒痛哭,那沙啞得不像人聲的聲音迴蕩在整個房間裡。

  李書意蹲在角落胡言亂語。

  整個世界都塌了下來。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窗外已經徹底黑下來的時候,李書意慢慢站了起來,他走到趙輝身邊,一句話也沒說,直直地跪了下去。他雖然還不清楚怎麼回事,但是他知道,他姑姑的死他脫不了關係。

  趙輝看著他,眼裡有恨有痛,許久他才張嘴,說了整個事情的前因後果。

  李書意去國外以後沒有多久,江曼青就不見了。李文卓找了她很久才知道,她又搭上了秦光志,當了秦光志的情婦。

  李文卓打聽到她的住處後去找她,被秦光志遇到羞辱了一通。不僅如此,秦光志還讓人在他的工程裡動了手腳,說他的工程質量有問題,壓著工程款不給李文卓。

  李文卓不是自己一個人吃飯,他們工程隊裡還有其他人。工人們累死累活幹了這麼久,是要拿這些錢去養家餬口的,錢拿不到,有些人家孩子連學也上不了。

  李文卓也不傻,知道這些都是秦光志做的。他去找了秦光志好幾次,可是秦光志不見他,去報案警察也不受理。他無計可施,只能帶著工人一起到秦光志的公司門口去堵人。

  秦光志本來養江曼青就是偷偷摸摸的。他妻子的家世不比他差,要是事情鬧大了被發現,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所以那天晚上,李文卓回家的時候,被人拖進了巷子裡活生生打死。

  李文英接到電話以後差點崩潰。

  她當時已經快到臨產期了,情緒受到了極大刺激,醫生說她必須臥床休息,否則孩子有可能保不住。可是李文英哪裡甘心,趙輝不讓她出門,她就趁著趙輝不在時一個人跑去找江曼青,想要讓江曼青指證秦光志。

  誰知那時秦光志就在江曼青那裡,李文英被秦光志的保鏢攔住,推搡間摔下台階,當場就流了一地的血。

  送去醫院搶救,大人孩子都沒保住。

  李書意跪在地上聽著這些事。

  手指死死抓在地板上,指甲被他硬生生磨到裂開。可是他好像感覺不到痛似的,帶著血的嫩肉露了出來,被他用力地抵在地上。

  趙輝已經流不出眼淚了,目光空洞地看著前方,突然蹦出一句:「孩子……是個女孩。」

  李書意渾身一抖,嘴巴裡被他咬爛了全是血,他垂下頭一遍遍地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如果他第一次接他父親的電話時耐心勸說,他不會一次又一次去找江曼青。

  如果他第二次接他父親的電話時能馬上趕回來,他不會被人打死。

  如果他第三次接了他姑姑的電話而不是關機,她也不會出事。

  事情明明有很多轉機,可是他每一次都做了最錯的選擇。

  害死他父親和他姑姑……還有他妹妹的人,是秦光志,江曼青,還有他自己。

28

  趙輝跟李文英在一起這麼多年,也算了解李書意的脾性,他看著李書意啞聲道:「你不要想什麼報仇了……好好去讀書吧……」

  李書意不說話。

  趙輝自嘲一笑:「你爸和你姑……走了以後,沒讓你看最後一眼,就火化了,你以為這是我做的決定嗎?」

  李書意猛地抬起頭來,趙輝的聲音滿是絕望:「這世道哪有什麼公平正義……我們這樣的人,對秦家來說算什麼……」

  「李書意……李家就只剩你一個人了,你不能把自己也賠進去。」趙輝心裡對李書意縱然有恨有怨,可是李文英那樣疼愛李書意,他絕不想看到李書意出事。

  李書意沉默,許久才面無表情地點頭:「好。」

  趙輝已經幾天沒有休息過了,也沒怎麼進食,虛弱得連站也站不起來。李書意想去扶他,他揮開李書意的手,自己慢慢走去了李文英的房間。

  李書意垂在身側的手慢慢握緊,等趙輝關上了門,他才轉回身,又朝著那兩個骨灰盒跪了下去。

  他的腦海裡全是他父親和姑姑死時的慘狀,還有他的妹妹,她都已經成形了,還沒來得及睜眼看看這個世界就沒了。

  李書意覺得自己像是跪在刀尖上,又或者是火海裡。身上每一處都是痛的,痛到他想滿地打滾哭嚎,痛到他漸漸失去了感知能力,只能垂著頭麻木地看著前方,連眼淚也流不出來。

  他想到她姑姑說,有了孩子怕他會覺得受到冷待,所以要先全心全意照顧他。

  又想到,他跟他爸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不要再打來了,我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李書意在黑暗中突然笑了下,笑容詭異得有些可怕。

  他輕聲道:「李書意,你如願以償了,你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不知道這一夜是怎麼過去的。

  天快亮的時候,李書意慢慢站了起來。等雙腿恢復知覺了,他去衛生間用冷水洗了把臉,又去廚房裡抽了一把刀貼身放進衣服裡。

  然後他出門,徑直去了秦光志的公司。

  李書意等了很久,因為怕被保安注意到,所以他躲在了大樓側面的角落裡。

  大概上午十點的時候,一輛黑色轎車停在了公司正門前,有人匆匆過去彎下腰打開了車門,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下了車。

  李書意沒見過秦光志本人,他面無表情地往前走,手貼在衣服裡緊緊地握住刀柄。

  快靠近那男人的時候,他喊了一聲:「秦光志。」

  那人轉過頭來目光落在他身上。

  李書意猛地抽出刀來,秦光志身邊的人立刻擋在他身前,李書意的刀還沒刺過去,就被那人捏住了手腕,一腳踹飛了出去。

  這邊的動靜驚動了大樓裡的人,保安全都跑了出來,把還想爬起來的李書意按在了地上。

  李書意瘋狂掙紮著,秦光志推開擋在他身邊的人慢慢走過來,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李書意,又用腳尖抬起他的下巴,淡淡問:「李文卓的兒子?」

  鋥亮的尖頭皮鞋抵在李書意的喉嚨上,李書意甩開頭,幾乎是目眥盡裂地盯著秦光志:「我不會放過你的。」

  「哦……是嗎?」秦光志挑起眉來故作驚訝,說話間猛然抬起腳踩在李書意臉上,笑道:「那我等著。」

  李書意的臉重重地摩擦在地面上,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秦光志漫不經心地看了身邊人一眼,那人馬上湊過來低下頭。秦光志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那人連連應聲,等秦光志走了以後,他才指揮著那些保安把李書意帶了下去。

  秦光志報了警,李書意被送進了牢房,不僅如此,他在裡面被打得渾身是傷。

  晚些時候來了個律師,說他們要告他持刀行兇故意傷人,人證物證具在,他是免不了要吃牢飯了。

  李書意雙手被拷著,臉上青腫一片,聽到這話後突然就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又笑了一下。

  笑著笑著,竟然連身體也跟著顫抖起來。

  好笑嗎?怎麼不好笑,秦光志手上沾著他家三個人的血。現在,他居然以受害者的姿態,說要告他?

  對面的人看著彷彿瘋魔了的李書意,被他笑出了一身火氣,走過去抬起腳狠狠踹在他胸口上。

  李書意倒在地上,痛得整個人都抽搐了一下,他用臉支著地想直起身來,試了幾次也沒成功。

  那律師掃了李書意一眼,然後走回座位,整了整領帶,提起公文包走了出去。

  李書意趴在地上動彈不得。

  他不知道原來受傷這麼痛。

  他以前被李文卓和李文英保護得太好了,活得太過一帆風順,突然就被扯掉一層皮扔在了油鍋裡,竟然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

  李書意喪失意識前想,不知道人死後有沒有靈魂。如果有,他一定要變成最惡的厲鬼,找到秦光志,鑿其骨剝其皮飲其血,一點一點地撕了他。

  等李書意再醒來的時候,不是在黑漆漆的牢房裡,而是在寬敞明亮的病房裡。

  他轉了轉眼珠,看到了坐在旁邊的人,白敬。

  白敬身邊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正在低聲匯報著什麼。他手上拿著文件在看,並沒有注意到李書意,還是那個男人先察覺了才開口道:「少爺,他醒了。」

  白敬抬起頭來,對上李書意的視線,他合上手裡的文件遞給了那男人道:「你先出去吧。」

  男人應聲走了出去,房間裡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李書意不說話,他皺眉盯著白敬,有些懷疑現在的場景是否真實。

  倒是白敬先開了口:「你家裡的事我都知道了。」他淡淡評價,「你太衝動。」

  李書意勾起嘴角諷刺地笑了一下,衝動,他怎麼不知道自己衝動。可是在聽了他父親和姑姑的事以後,除了立刻去把秦光志碎屍萬段,他腦海裡哪裡還其他念頭。

  李書意啞聲問:「你把我弄出來的?」他不明白,他跟白敬連朋友也算不上,話都沒說過幾句,白敬為什麼要救他。

  白敬好像看出了他心裡所想,點了下頭道:「是。我覺得你這樣的人,折在裡面有些可惜。」白敬的爺爺近日身體不好,他還是先李書意回國的。李書意前天提著刀去砍秦光志的事鬧得挺大,他們家也收到消息了。

  李書意定定地看著白敬,他說話的態度很是隨意,好像這不過是什麼舉手之勞一樣,可是李書意知道,換成了別人,哪怕是把命賠進去,也不一定能把他救出來。李書意這一刻才突然明白了錢權到底意味著什麼,不管是秦家還是白家,他們跟他,他父親,他姑姑,明明生活在一個世界,卻又好像根本不在一個世界。

  李書意好半天才移開目光,面無表情地道:「權勢真是個好東西。」

  白敬輕笑了一下,問:「你有沒有興趣來白家做事?」

  李書意戒備地看著白敬。

  白敬沉吟了許久才道:「你可能不太清楚。我家跟秦家是死對頭,兩者只能留其一的關係。」

  李書意這樣聰明的人,瞬間就明白了過來,也知道,這才是白敬救他的真正原因。

  白敬想拿他當棋子用,最好以後能讓他狠狠反咬秦家一口。就算不行,他身上背著這樣的血仇,不管將來發生什麼,白敬也不用擔心自己會背叛他走到秦家的陣營裡去。

  李書意現在走投無路,不要說當棋子,當豬當狗他都願意。更何況,白敬這次救了他,讓他有了生路,還有機會為他父親和姑姑報仇。不管他的動機如何,光這份恩,就夠李書意拿命來還。

  李書意點頭:「好。但我有一個要求。」

  白敬好像並不意外:「你說。」

  李書意冷下臉,繃緊的下頷顯出了一條極為鋒利的線條:「秦光志要留給我。」

  白敬被李書意身上那股狠戾的氣勢驚了一下,許久他才笑著回答:「當然。」

29

  李書意和趙輝為李文卓李文英辦了後事。

  下葬的那天,李書意在他們墓前跪了很久,卻一句話也沒說。

  他不知道說什麼。

  說對不起,去道歉,去懺悔,這些都太輕了。甚至,他覺得自己連跪在他們面前的資格都是沒有的。

  趙輝瘦了一大圈,頭髮也變白了不少,其實他也知道把事情全怪在李書意頭上未免太過苛刻,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想到,李書意是江曼青的孩子,身上還流著江曼青的血,他就無法不厭惡他。

  後事辦完了,趙輝就離開金海市去了林城。他怕待在這裡,日日夜夜想著李文英和孩子的慘狀,自己會崩潰。

  李書意什麼也沒說,把家裡還剩的錢都給了趙輝。趙輝不要,他就偷偷把卡塞進了趙輝的行李裡。

  等李書意再回到學校以後,和白敬的交集一下就多了不少。

  那時白偉堂還在世,但身體狀況已經很不好了,大多數時候都要臥床休養。他把一部分權力下放給了白敬,所以白敬一面要顧及學業,一面還要處理公司裡的事。

  李書意跟在他身邊,慢慢接觸了白氏的產業,也會做一些助理秘書類的工作。兩人回國正式進了公司後,他才開始獨當一面。

  因為時刻關注著秦家的動態,李書意無可避免地了解到了江曼青的情況。

  她過得很好。

  雖然還是被養在外面當情婦,雖然秦光志還有其他的情婦,但是秦光志給了她極為優越的物質條件。她每天什麼都不用幹,只要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大把大把地花錢就行了。

  李書意看著她的照片。

  江曼青已經四十歲了,臉上不見老態,反而多了一番成熟風韻,身材也保持得很好,不怪秦光志現在也還願意養著她。

  這是在一個晚會上拍的。江曼青妝容精緻,頭髮盤在腦後,穿著露肩的禮服,笑得那樣開懷和放蕩,好像完全忘記了這世上曾有過李文卓和李文英,好像他們的死跟她本就毫無關係。

  那時的李書意已經褪去了身上的幼稚和衝動,變成了一個西裝革履的沉穩男人。他已經摔倒過一次了,是因為運氣好遇到了白敬,才能重新站起來,他不會再給秦光志任何機會。

  所以哪怕恨得心上快滴出血來,李書意也咬著牙把那些恨意一點點地忍了回去,什麼也沒做。

  只是那之後他幾乎是瘋了似的開始工作,忙起來時飯也不記得吃,毫不顧惜自己的身體。

  有一次在開會時輪到他發言了,他剛站起來,就因為低血糖發作倒在了地上。

  周圍一片驚呼聲,李書意並沒有完全喪失意識,只是覺得那些聲音好像是從水裡傳過來的,時近時遠模糊不清。他想說自己沒事,正在努力發出聲音來的時候,突然就被人抱了起來。

  那人有一瞬間離他極近,李書意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

  他心裡一緊,掙紮著想起來,身上卻一點力氣也沒有。

  李書意被抱進了白敬的休息室。

  白敬把人放在床上後就走了出去,等他端著水回來的時候李書意已經起來了。

  白敬不悅道:「你怎麼回事?」

  李書意的視線裡還帶著些奇怪的光點,他閉眼搖了下頭,等眼前的畫面逐漸清晰了才答:「只是低血糖,現在已經沒事了。」

  白敬不說話,把水遞了過去。李書意接過杯子時碰到了白敬的手,不知道怎麼的手指就微微顫了一下。

  他握緊水杯,眼神避開了白敬,一邊往外走一邊道:「繼續開會吧。」

  白敬攔住他:「今天就算了,你回去休息。」

  李書意視線還是落在別處,硬聲道:「我說了我沒事。」

  「李書意。」白敬皺眉,「這是工作命令。」

  「本來就不是多大的事,為什麼要……」

  李書意有些煩躁,轉過頭跟白敬對峙,結果一對上白敬的眼睛,話猛然間就堵在了喉嚨口。

  莫名的心慌。

  手裡的水杯差點落在地上。

  李書意僵硬了一下,然後扭過頭,甩開白敬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從那以後李書意就發現自己有些不對勁。

  見不到白敬時倒還好,如果兩個人處在同一個空間裡,他會下意識地去找白敬的身影。有時候自己都還沒反應過來,視線就落到白敬身上去了。

  李書意從小到大都是個自控力極強的人,他很討厭這種不受控的感覺,但他並未深想。他每天腦子裡都是工作,時時刻刻都在想著如何才能把秦家搞垮,哪裡有心思去計較這種無足輕重的事。

  只是人的感情,大概都是從這種種的無足輕重,不經意間的關注和在乎裡開始生根發芽的。

  李書意有一天去交文件的時候,在白敬的辦公室門口遇到了一個男人。

  那男人長得很好看,手裡提著一個精緻的食盒,正在跟辦公室外的秘書小聲哀求:「我就進去一下,把這個給他就馬上出來……」

  美麗的秘書小姐臉上帶著禮貌的笑:「不好意思沈先生,白總現在在工作,不方便見您。」

  「我真的只進去一下……」男人還是糾纏不休。

  李書意走了過去,秘書看到他立刻問了好。

  李書意點了下頭,也沒說什麼就往白敬的辦公室走。

  那男人立刻甩下秘書跟上李書意的腳步。

  秘書小姐急了,想攔住他,又要避免跟他有太過分的肢體接觸。匆忙間高跟鞋不小心就踩歪了一下,差點摔在了地上,幸而是李書意及時伸手拉住了她。

  「謝謝李先生。」秘書小姐站穩後趕忙道謝。

  李書意鬆開手,冷下臉道:「他要進去就讓他進,不用攔了。」

  「可是……」

  「一切責任我負。」

  說完了李書意就大步往辦公室走。那男人微皺了下眉,看李書意推門進去了,又猶豫地停在了原地。

  李書意進去時工程部的經理也在。

  現在公司裡大部分事都是白敬在管了,只有些他自己也拿不定主意的,才會回去跟白偉堂老爺子商量。他是白老爺子一手帶大的,雖然還年輕,但是處理起事情來很是老套,所以這些部門的頭頭也不敢輕待他。

  工程部的工作已經匯報得差不多了,白敬見到李書意便跟那人道:「行了,你先出去吧。」

  那人微微鬆了口氣,跟李書意打了招呼就往外走,剛出了門就看到那個提著食盒的男人,他微微詫異了一下。

  倒是那個男人見他出來了,以為白敬的工作處理完了,就高興地提著食盒進去了。

  李書意把手上的文件放在白敬桌上。

  那是他做的財務報表,後面還附有重點項目及項目之間的邏輯分析,可以很清晰地對公司的資產總量和經營成果做一個判斷。

  白敬翻開文件,李書意正要開口,那個男人突然推開門走了進來。

  白敬看到他,臉色一沉。

  那人的腳步頓了頓,還是走到白敬身邊,把食盒放在辦公桌上,小聲道:「這是我自己做的……」

  白敬不說話,他心裡有些緊張,又鼓起勇氣低下頭在白敬嘴角輕吻了一下:「那我不打擾你了。」

  話音一落,他就直起身快步走了出去,離開時還不忘輕輕帶上門。

  李書意不是第一次見白敬和人這樣親密。

  他們高中那會兒,有一次他逃了體育課,剛剛推開教室門,就看到寧越跨坐在白敬身上低頭和他接吻。

  他當時猛地關上了門,望著六月間毒辣的太陽滿心煩躁,恨不得進去把這兩人丟出去。但他之所以生氣,不過是因為他們佔了教室讓他的下午覺泡了湯。他甚至連這是兩個男人的意識都沒有,反正對他來說,只要不礙著他,別人愛幹什麼幹什麼,關他屁事。

  但是現在,在親眼看到那人的吻落到白敬嘴角的時候,李書意卻覺得自己心口悶痛了一下。

  不是煩躁,不是不快,是帶著些傷心的痛意。

  這對李書意來說是極陌生的情緒,但他沒有表現出來,只是看著白敬不悅的臉色道:「你不用怪徐秘書,我讓她把人放進來的。」

  白敬皺起眉,李書意這樣清冷的性格,怎麼突然管起這種閒事來了。

  李書意並不多做解釋,工作報告也懶得跟白敬討論了,冷聲道:「我先出去了。」走了幾步他又補充了一句,「你還來得及把人叫回來。」

  回了辦公室,李書意有些煩躁地按了下眉間。

  他活了這麼多年,其實到現在也沒有任何感情經歷,就像個異類一樣。

  只是在他少年時期,終日沉浸在那些自以為是的情緒裡,恨這個又不滿那個,看誰都不順眼,總是獨來獨往,從不給別人靠近自己的機會。再長大一些了,好不容易敞開心懷開始學著接納別人,家裡突逢巨變,他又把心門關了起來。

  這些年裡,他除了學習就是工作,這花花世界裡的各種享樂,他一點也沒經歷過。身邊的人呢,除了工作也再無牽扯,連個朋友也沒有,唯一跟他走得近一些的,也就只有白敬了。

  但他們的關係也並不親近,雖然互相信任,卻從不過多地干涉對方的生活。

  李書意也沒有因為白敬救了他就自認矮人一等卑躬屈膝起來,對白敬還是那套他自己的處事方式。於他來說,賣命工作,幫白敬成就他的事業,就是他最大的回報和價值。所以如果他們在工作上有分歧了,他也不會低頭讓步。該爭的就爭,做錯了的就認。

  只是現在,因為剛才那一幕,李書意才突然驚覺,他對白敬,好像產生一些不該有的感情。

30

  李書意找了一天晚上去了Gay吧。

  他其實連自己愛的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但他得確定,他到底是愛男人,還是只會對白敬一人產生那樣的反應。

  他從未踏入過這個圈子,也沒有能帶他進入這個圈子的朋友。所以就自己打聽了一下,然後去了最有名的那間。

  他到的時候已經有些晚了,正是吧裡夜場最High的時候。李書意被音樂吵得皺了下眉,挑了個相對偏僻安靜的角落坐了下來。

  點了酒,李書意就在座位上看著舞池裡的人群魔亂舞。不去搭訕,也不參與其他活動,一個人格格不入地坐在那兒,周身的空氣就彷彿被凍結了似的。

  這跟他想的有些不一樣。

  李書意覺得自己大概是來錯地方了。他根本不可能在這裡驗證他對其他男人是否會動心,更不可能遇到什麼過來人安安靜靜地坐下來解他的惑。

  李書意在這吵鬧中覺得無聊和煩躁,坐了一會兒就打算離開,剛剛拿起外套,就有人躥到他身邊坐了下來。

  李書意愣住。

  那人湊近,輕笑了一下問:「帥哥,有沒有興趣喝一杯?」

  李書意微微避開了些,這才看清眼前的人。

  大概都不能稱之為男人。雖然畫著眼線戴著耳釘,但還是難掩一臉的稚氣,李書意甚至懷疑他到底成年了沒。

  少年見李書意打量著自己,對自己外貌異常自信的他便不再出聲,眯著眼睛逼近李書意,嘴巴微張露出粉嫩的舌尖輕舔了下唇。

  李書意皺眉,把人推開問:「你成年了?可以進酒吧?」

  簡直像是在冬日裡被迎頭潑了一盆冷水。

  少年翻了個白眼。

  說真的,從李書意進門起他就注意到了。李書意這種西裝革履的精英男是他的最愛,靠近了看清對方冷峻的五官後他更是興奮了起來。本以為今天會有一個很美妙的夜晚,結果這人一張嘴他就徹底軟了。

  少年跳起身,對著李書意做了個鬼臉:「嘁,掃興。」他喜歡精英男,但是他討厭像個老媽子一樣愛管束的精英男。

  李書意見對方跑到旁邊的座位掛到了另一個男人的脖子上,微愣了下,然後收回目光,拿起外套離開。

  走前他先去了一下洗手間。

  結果剛剛打開門,就被一陣呻吟聲震在了原地。

  李書意忍無可忍地轉身往外走,穿過人群時腳步越來越快。

  這好像是個光怪陸離的世界,不管他愛的到底是不是男人,李書意都確定,他在這個世界裡是個異類。

  他甚至有些疑惑,到底是自己有問題,還是這個世界有問題。

  愛情是這樣的嗎,是根本無所謂誰的性慾發洩嗎。

  李書意這一刻才發現,哪怕他再不願意承認,哪怕他父親愛的是那樣一個卑劣下賤到極致的女人,他也受到了他那一生只愛一個人的痴傻舉動的影響。

  李書意出了酒吧,在夜風中茫然地站了一會兒。然後,他掏出手機撥通了白敬的電話。

  「嗯?」白敬那邊好像在忙,接通電話後只是隨意地應了一聲。

  李書意握緊手機,額前的髮被夜風吹亂落在了眼睛上,他嚥了嚥口水才勉強維持住自己一貫冷淡的聲音:「沒什麼,打錯了。」

  李書意掛了電話,許久才一臉疲憊地往回走。

  哪怕白敬什麼都不說,哪怕對方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可是在聽到白敬的聲音後,知道白敬在,他的心就定了下來。

  李書意突然就對自己產生了一股強烈的自我厭惡。

  他跟白敬,又哪裡有半點可能。

  從那之後李書意就開始嘗試跟白敬保持距離。其實他並不用刻意,他們如果撇開工作,其他時候還真沒什麼見面的機會。

  倒是白敬,因為李書意對著自己冷冰冰的態度還有些納悶,私下問左銘遠:「我哪裡得罪他了?」

  左銘遠笑了下:「他不就是那樣,我都習慣了。」

  白敬覺得對,又好像不對。以前李書意雖然也是一副不冷不熱的樣子,但是也不至於像現在一樣,連看也不願看他一眼。

  白敬搖搖頭,沒繼續在這個小問題上糾纏不休。

  週末的時候白敬有個飯局,是跟一個從高位上退下來的老爺子吃飯。

  這位老爺子手上的人脈很廣,白敬想帶著李書意一起去,混個臉熟對他們以後都好。

  李書意分得了輕重。

  秦家背後的大樹是現在的金海市一把手馮國光,他跟這位老爺子不是一個黨派的,以後若要動馮國光,可能還需要老爺子這邊的幫忙。李書意把那些情情愛愛的念頭扔在了腦後,應了白敬後就開始著手準備。

  飯局定在了一個私人山莊,這裡風景好空氣好,各處都是山山水水,老人會比較喜歡。

  吃飯時的氣氛還不錯。

  李書意也不會說什麼漂亮話,只是在老爺子需要什麼的時候,往往身邊人還沒注意到,李書意就已經把東西放在他身邊了。

  引得這位身居高位有些傲氣的老人看了他好幾眼,後來還評價了句:「現在的年輕人很少這樣有心了。」

  白敬笑了下,旁邊的李書意則不卑不亢,也沒因為這句話就得意忘形。

  白敬和李書意都是極為聰明的人,沒在飯局上提秦家和馮國光的事。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這頓飯能給這位老者留個好印象,任務就算完成了。

  這莊園很大,離市區也比較遠,明天老爺子在這裡還有其他安排。所以飯局結束後白敬和李書意就把老爺子送回了房間。

  回去的路上要經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種著一種不知名的藍色小花,花瓣層層疊疊,圓鼓鼓的花朵一個個簇擁在一起,順著長廊蔓延,很是好看。

  白敬一邊走一邊道:「這是個好地方,該把我家老爺子也接過來住一住。」

  李書意聽了便道:「你把時間定了我安排。」

  白敬笑:「這事不急。」

  他們這邊說著話,前面走來兩個人跟他們擦肩而過,李書意不經意間抬頭,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秦光志和江曼青。

  秦光志上次沒動到李書意,是因為白敬請了他爺爺出面。秦光志到底害了人家三口人,當然也不想把事情鬧大。雖然他也不明白,李書意這種人怎麼能跟白家搭上,但如果有了白家摻和,這件事的性質就完全不一樣了。

  秦光志撇開頭,現在的他並不想招惹白家。

  江曼青同樣輕飄飄地掃了李書意一眼,就像掃過了一棵樹一朵花,眼神裡毫無波瀾。然後她就移開了目光,跟秦光志說起話來。

  李書意站在原地,拳頭握得死死的,牙齒被咬得咯咯響。

  知道他們的存在是一回事,知道要理智是一回事,可是親眼見到他們,就是另一回事了。

  李書意聽著身後逐漸遠去的江曼青的笑聲,很想問問她,你還記不記得李文卓,記不記得在你被萬人唾罵的時候是他把你背回家,記不記得是他一直照顧你讓你有了一個安身之所?但李文卓被活活打死的時候你在哪裡?李文英被推倒的時候你在哪裡?我被關進監獄裡的時候你又在哪裡!

  李書意腳步一動,轉身就要往回走。

  白敬拉住他。

  李書意雙目充血,身體劇烈顫抖著,咬牙道:「放開我!」

  白敬用力攥緊他的手腕,問:「你要幹什麼?」

  李書意掙扎得厲害,暴怒地吼:「我要去弄死他們!」

  白敬用力把李書意拉至身前,盯著他的眼睛,聲音有些冷酷:「好,你去弄死他們。然後呢?你要拿自己給那兩人陪葬嗎?嗯?」

  李書意猛地停下了掙扎。

  「李書意,你還要再犯上次的錯嗎?」

  「我不攔你。」白敬鬆開李書意,臉色淡漠,「如果你覺得你父親和姑姑會樂於看到你這樣做,那你就去。」

  白敬的每一句話都捅在李書意心口上,可是也只有這些話能讓他從瘋狂中清醒過來。是,他現在是可以去弄死那兩人,然後他要怎麼面對秦家的報復?如果他把自己的命賠進去了,那麼他父親和姑姑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了。

  這世上沒有人比他們更在乎自己。

  李書意死死握緊拳頭,努力壓制住那些翻湧的情緒:「我知道了。」

  他雖然冷靜下來了,但是臉色非常難看,白敬皺了皺眉:「今天不回去了,在這裡住一晚。」

  李書意也不逞強,點了下頭道:「好。」

  大概還是擔心李書意會有什麼衝動之舉,白敬要了一個套房,兩個人的臥室是緊靠在一起的。白敬把房間門打開,這樣有什麼動靜他第一時間就能注意到。

  李書意整個人都有些走神,白敬說什麼他都點頭,腦海裡全是江曼青掃過他身上時那輕飄飄的眼神。

  結果晚上李書意就做起了噩夢。

  夢裡的他還在少年時期,站在一個高台下,一臉焦急地仰著頭往上望。

  高台上站著李文卓和李文英。

  李文卓笑呵呵地朝下喊:「意意,我們要跳下來了,你接住我們啊!」

  夢裡的李書意慌張地流了眼淚,拚命喊:「別跳別跳!爸爸別跳!」

  李文卓卻彷彿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似的,還是笑著喊:「我跳了啊!」

  話音剛落他就往下一躍,從空中直直地落了下來。

  李書意猛地一顫,大口喘著氣醒了過來。睜開眼才發現房裡的燈已經開了,白敬就在自己身前。

  李書意渾身沒了力氣,只朝白敬喊:「快快快……電話……」

  白敬皺眉,還沒來得及問什麼電話,就見李書意翻起身,一把抓過床頭櫃的手機。

  他打開了手機界面,調出通話記錄,一邊抖著手往下翻一邊唸著:「電話呢電話呢,我姑姑打的電話呢……」

  白敬忍無可忍地搶過他的手機:「李書意!他們已經不在了。」

  李書意愣住,傻呆呆地看著白敬,然後,眼淚就從他眼眶裡落了下來。

  白敬第一次見李書意哭。

  他當年把被打得渾身是傷的李書意從牢裡救出來時也沒見他流過一滴淚,而在平日裡,他也表現得像個沒有感情的工作機器。

  白敬被李書意的淚驚在了原地。

  李書意是個防備心極強的人,從不會把自己脆弱的一面示於人前,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怎麼會突然流出淚來。

  他抬手摀住臉,眼淚卻從他掌縫間不斷往下落,他嘶啞著聲音問:「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他爸從小就要照顧病重的母親和年幼的妹妹,後來又要養江曼青和他。一輩子都在幹活,一輩子都沒穿過一件好衣服,一輩子都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就那樣慘死了。為什麼?為什麼是他活著?為什麼是秦光志和江曼青活著!

  白敬沒動。

  他本來就是個極為涼薄的人。白老爺子對他的期望很大,所以從小對他的教育也非常嚴苛,惻隱之心這種東西他基本沒有。

  可是看著這樣的李書意,看著這個跟自己同樣強勢的男人哭成這樣,白敬也不忍見他如此難堪。

  他抬手按住李書意的後腦勺把人壓進懷裡,沉聲道:「李書意,再忍忍。」

  只是六個字。

  也不是多溫情的話,甚至連安慰都算不上,卻瞬間就驅散走了那些讓人崩潰的悔恨和冰冷寒意。

  李書意獨自一個人生活的時間太長。都已經忘記了,原來人的體溫這樣溫暖,都已經忘記了,原來在痛苦時有人給予支撐會這樣輕鬆。

  可是,李書意咬牙忍住淚。

  他跟他父親一樣,愛上了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匹配的人。

  那麼,他們是不是也會有一樣的結局?

31

  從那次遇見江曼青後,李書意就再也沒見過她。

  這一轉眼就是四年。

  四年間,李書意越發拚命工作,有時候甚至需要白敬強制命令他才會休息。除此之外,因為過度壓抑自己,他的心結越來越嚴重,不僅長期失眠,有時候情緒還會陷入到一種極端不穩定的狀態。是白敬給他找了心理醫生,做了無數次心理治療後,再配合著服用一些藥物,才慢慢控制住。

  秦家一直都沒把白敬和李書意放在心上,尤其是白偉堂過世以後,白敬正式接管了公司,卻處處被打壓。秦家人認為他成不了什麼氣候,越發囂張起來。

  變故發生在一夜之間。

  網上突然曝出了一段馮國光跟一個女人的性愛視頻。

  那女人極年輕,看起來還不到20歲,背景是在一個豪華別墅裡。諷刺的是,馮國光前一天才公開發表了一場為國為民的演說,道貌岸然的面具就這麼被硬生生撕了下來,輿論一片嘩然。

  這還只是剛剛開始,等李書意把那些準備了多年的檢舉文件遞上去後,馮國光被紀檢控制了起來。

  秦家慌了,還沒想好怎麼救人,檯面上一直表現弱勢的白敬突然開始反撲,合著別家一起吞併秦氏的產業。

  這兩人一個明一個暗,一個對秦氏一個查馮國光,配合著打了一手好牌,把秦家打得措手不及。

  秦家動用了一切人脈,本想實在不行就把自己摘出去,結果馮國光那跟了他幾十年,以為兩人情比金堅的髮妻被那視頻傷透了心,把她手上所有馮國光的受賄證據都交了上去。

  秦家在其中的行賄數額巨大,情節極其嚴重,還涉及到做假帳偷稅騙稅的問題,整個家族和公司都陷入了一片混亂。

  秦光志的大哥進去了。他知道沒人能再保他,他那個小公司他也不要了,打算逃到國外去。結果還沒到機場,就被人抓了回來。

  然後,他被帶到了李書意家的老房子裡。

  那地方當時已經要拆遷了,將來要開發成一個新的商業中心。

  周圍的人都搬走了,整棟樓裡空落落的,秦光志進去的時候,李書意靠在窗戶邊,表情淡淡地看著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秦光志的手被反綁在身後,嘴巴也被膠布封了,看到李書意側臉上死寂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他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這麼多年過去了,當年那個被他踩在腳下的少年已經長成了一個比他還高的成熟男人。他呢,一天天地在變老,變得畏首畏尾膽小怕事,再不復盛年時的鋒芒畢露。

  秦光志轉身想往外跑,被刀疤一腳踹倒在地。李書意好像才注意到這邊的動靜似的,抬起頭掃了秦光志一眼,淡淡道:「把他的腿打斷。」

  他用這麼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這樣可怕的話來,秦光志猛地瞪大了眼。

  刀疤則應了一聲,從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隻扳手,走到秦光志身邊,按住他的腳,對著腳踝狠狠砸下去,骨頭瞬間就碎了。

  秦光志的鼻腔裡發出了一聲極為慘烈的悶哼,臉上的表情幾近扭曲,豆大的汗珠立時就順著額頭落了下來。

  一隻腳斷了,刀疤又捏住他另一隻,秦光志使勁搖頭,對著李書意發出「唔唔」的聲音來。

  李書意並不看他,垂下目光點了一根菸,然後將菸擱在桌子上,表情淡然地看著煙霧徐徐上升。

  屋子裡又響起一道沉悶的聲音。

  秦光志的兩隻腳姿勢詭異地拖在身後,硬生生痛昏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嘴巴上的膠布已經被揭了,房間裡除了李書意,就只有對面的椅子上還綁了個人,江曼青。

  秦光志一看到她,恨得立刻咬緊了牙。要不是這個女人!要不是這個賤貨!他怎麼會落到今天這樣的下場!

  江曼青嘴上貼著膠布,以往總是被她盤在腦後的頭髮全都垂了下來,臉上的精緻妝容也沒了,慌張地看了下秦光志,又抬起頭怨毒地盯著李書意。

  李書意還是倚在窗邊,頭朝著窗外,陽光落在他身邊,能看到空氣裡漂著的淡淡浮塵。

  秦光志想立起身來,可是才一動,腳上就傳來一陣鑽心的痛。

  他呻吟了一聲,李書意終於回過頭,看他在地上痛苦掙扎,突然道:「我爸站在這裡看了我一輩子,我從沒回頭看他一眼。等我想回頭的時候,他已經不在了。」

  他說話的語氣很淡,臉上也很平靜,可是秦光志被嚇得渾身都抽搐了起來。他搖了搖頭,聲音抖得厲害,斷斷續續地道:「李書意,不……不是我……我沒想過要害死你父親的……」

  他猛地抬起頭看著江曼青,提高了聲音道:「是這個女人……是她……她說李文卓死了就不會再纏著她了,是她一再慫恿我……」

  李書意神色不變,好像對這個答案並不意外。

  椅子上的江曼青則毫不愧疚,依然滿臉怨毒地看著李書意。如果沒有被封著嘴,李書意想她肯定會聲嘶力竭地咒罵,罵他毀了她心儀的人,毀了她奢侈的生活,毀了她一輩子的夢。

  秦光志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拚命想證明自己的無辜。李書意懶懶散散地聽著,聽得不耐了,就從身旁的桌上拿下來一把槍握在了手裡。

  秦光志瞬間就沒了聲。

  他瞪大眼看著那把槍,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動著,趴在地上哀求道:「我錯了我錯了……李書意……求求你……別殺我……」

  李書意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笑道:「你錯了?那你下去問問,他們原不原諒你。」

  秦光志隨著他的視線轉頭,看到了立在桌上的相框。照片上的李文卓抱著李書意,李文英看起來還很小,紮著兩個小辮,站在哥哥身旁,笑得眼睛彎成了兩個月牙。

  他們都在看著他。

  秦光志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

  他生在秦家,又是最小的一個兒子,走到那裡,誰不是對他點頭哈腰,時間長了,他也不把這些人放在眼裡了。他們的命對他如草芥一般,誰擋著他的路了,誰讓他不開心了,他就要教訓誰。這種操縱著別人生死的感覺好像會上癮,可是有一天,身份反轉,輪到他被折磨被威脅被當成垃圾一樣對待,他才知道這有多可怕。

  秦光志哆嗦著,使勁把自己的上半身立了起來,對著那照片不停磕頭,每一下都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錯了……」

  李書意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看他的額頭流下血來,他才慢慢起身走到秦光志身邊,蹲下身,把秦光志的手指扣在扳機上,然後抬起他的手對著江曼青,輕聲道:「你殺了她,我就留你的命。」

  江曼青終於慌了神,使勁掙紮起來,椅子都被她帶著倒在地上,她拚命朝秦光志搖頭,面上都是哀求和驚恐。

  秦光志的手腕被李書意握著移動,江曼青掙扎到哪兒,槍口也會跟到哪兒。

  李書意不給秦光志猶豫的時間,在他耳邊低聲數:「1……」

  才剛剛數了一個數,秦光志就猛地扣下了扳機。

  啪嗒一聲。

  什麼都沒發生。

  槍是空的,裡面沒有子彈。

  李書意不過是想折磨江曼青,讓她好好體驗體驗,被自己所愛之人捨棄是個什麼滋味。

  李書意從呆愣住的秦光志手上拿下槍,慢慢站起身,面無表情地開始上子彈,上膛,然後打開保險,彎下腰單手拽住秦光志的衣領,拖著他往前走。

  秦光志終於意識到了什麼,眼淚和鼻涕從他臉上流下來,失禁的下身在地板上留下一攤尿跡。

  「李書意,我求你,我求求你別殺我……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秦光志使勁想扳開李書意的手,李書意也不跟他糾纏,人一到江曼青面前他就鬆了手。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打量著這對男女。

  秦光志想爬開,一動就被李書意踩在了斷掉的腿上,痛得他忍不住哀嚎起來。

  江曼青被汗打濕的頭髮一縷縷地貼在臉上,她看到李書意把槍口對準對秦光志,整個人都瘋癲起來,鼻腔裡不斷地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

  李書意欣賞了一會兒眼前的畫面,然後他輕笑了下,扣下了扳機。

  手槍裝了消聲器,江曼青甚至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濺了一頭一臉的血。

  時間彷彿靜止了。

  江曼青一動也不敢動。

  許久,她才僵硬地轉了轉眼珠,看著躺在地上,頭上被開了一個血洞死不瞑目的秦光志。

  她猛地瞪大了眼,眼眶像要裂開一般。

  李書意放下槍,走到江曼青面前慢慢蹲了下來,把她臉上那不知是血還是腦漿的東西抹開,笑道:「別怕,我不會讓你死的。」

  江曼青不停哆嗦。

  李書意的笑慢慢隱沒在嘴角,一字一句地道:「我要你時時刻刻,都活在現在的恐懼裡。」

  江曼青渾身一震,就這麼僵硬著身體昏了過去。

  李書意面無表情地看她一眼,然後站起身,走到窗戶邊。

  他看著那張照片,伸手想拿起來,一看到自己手指上的血,就厭惡地皺起眉。他把血跡使勁抹在袖子上,力度大到手指都快被磨破了。再抬起手來,他還是嫌髒,也就沒去碰那照片,就這麼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

  等白敬帶著人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失了神智的李書意。

  白敬被房間裡的血腥味刺得皺起眉,他讓人把李書意帶出去,李書意卻不肯走。

  白敬太忙,電話從進門起就沒斷過,他一邊聽著那邊的報告,一邊走到李書意面前,沉聲道:「你回去。這裡的事我來處理。」

  李書意不說話,盯著白敬看了許久,終於抬腿往外走。

  走到門口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回頭喊:「白敬。」

  白敬抬頭看了過來。

  李書意跟他對視,目光深刻地像是要把人刻在心裡,然後他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出去。

32

  後面的事,李書意記不清了。

  他回去後生了一場大病,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做各種各樣的夢。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每次夢到白敬時,在夢中的他都會平靜下來。

  好像只要白敬在,就什麼問題都沒了。這樣深的信任感,竟然蔓延到了夢裡。

  等李書意好了以後,不再壓抑自己對白敬的感情,但因著他的偏執,他們度過了很不愉快的幾年。

  其實李書意是知道的,白敬從沒喜歡過他。

  白敬對他所做的,放到任何一個朋友身份的人上,都不為過。

  只是因為自己感情匱乏到可憐的地步,才會把白敬當成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李書意太久沒有回憶以前的事,現在想起來,就像是把那些從未癒合的,被小心翼翼掩蓋起來的傷口重新撕開。

  他看著墓碑想,報了仇又如何?殺了秦光志,逼瘋江曼青又如何?時光會倒流嗎?失去的人會回來嗎?

  還有他犯下的錯,那些對他父親和姑姑的輕視,任性,自以為是,要怎麼彌補呢?

  這一刻,李書意突然不知道自己還活著是為了什麼。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遠處突然傳來幾陣隱隱的雷聲,天幕開始變暗,很快,細密的雨線就從空中急速落了下來。

  李書意跪在墓前,周身的氣息哀慟到極致,整個人彷彿死寂一般。冷冰冰的雨水打在他身上,他卻動也不動。

  等腿徹底失去知覺了,他乾脆慢慢躺下來,蜷縮在李文卓的墓碑旁邊。

  耳邊是淅淅瀝瀝的雨聲,整個世界好像都安靜了下來。

  李書意閉著眼把頭抵在沒有一絲溫度的墓碑上,想到李文英以前跟他說,他剛出生的時候,每天半夜都會哭鬧不止。李文卓怕吵到家裡人,就用被子包著他到筒子樓的走廊上,一邊走一邊哄。好多半夜回家的人,遠遠看到這畫面,還以為鬧鬼了。

  李書意想到李文英當時笑個不停的樣子,臉上也跟著露出個淺淺的笑來,可是笑著笑著,眉頭又緊緊皺了起來。

  他低喃了一句:「爸……我好累啊……」

  所有人都以為李書意是強大到無所不能的。

  以為他不會痛,不會難過,不會害怕,更不會有疲憊的時候。

  可是這個才是李書意。

  這個懦弱可憐到只能對著一塊冰冷墓碑尋求安慰和溫暖的人才是李書意。

  雨還在繼續下著。

  雨水順著墓碑往下落,看起來,就好像照片上的人,在落淚一樣。

  靳言這一覺就睡到了下午。

  其實他中途醒過一次,因為下雨外面的天黑沉沉的,他掃了一眼還以為天沒亮,迷迷糊糊就睡了過去。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又過去了兩個小時。

  靳言揉著眼睛抓過手機,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時間和未接來電,猛地從床上彈了起來。

  他打李書意的電話,連打好幾個都是關機,他轉而撥唐雪的電話。

  那邊一接通,他就急聲道:「唐雪姐,李叔跟你在一起嗎?」

  唐雪一下就提高了聲音問:「你不是去接他了嗎?」

  靳言慌了:「對不起唐雪姐我睡過了都怪我……」

  唐雪打斷他的話:「你先別慌,也許他等不到你自己先走了。」

  靳言忙道:「我打他的電話關機了。」

  唐雪一聽心就沉了下來,李書意工作忙,輕易不會關機的。

  「這樣,你現在去機場看看,我這邊再問問。」

  靳言應了聲從床上跳下來,一邊往外跑一邊穿衣服,急得衣服穿了好幾次都沒穿進去。

  唐雪掛了電話後就先聯繫了李書意現在住的酒店,酒店那邊說李書意並沒有回來。她又問了一些李書意常去的地方,都沒找到人。然後靳言那邊也來了消息,說李書意早就離開機場了。

  唐雪聽著靳言急得帶了哭腔的聲音,也顧不上別的了,馬上撥了左銘遠的電話。

  左銘遠正好在白敬家裡。

  白敬這裡今天過來了幾個老友,說是談事情,其實是來看寧越的。

  寧越也不躲,大大方方地任他們看,待人處事也挑不出一點錯來。他本就長得極好,這樣溫和的性格,誰見了不生出幾分好感。哪裡像李書意,平日裡遇到這些人連話也不會多說幾句。

  他們幾人坐在陽台上的玻璃房裡,一邊喝酒聊天一邊欣賞著雨幕中的花園,再配著落在玻璃天頂上叮叮咚咚的雨聲,還別有一番韻味。

  不過現在天已經有些涼了,下了雨後寧越坐了一會兒就下樓去了。

  寧越一走,就有人八卦起來問白敬:「你真不要李書意了?」

  白敬不說話,那人搖搖頭,萬般無奈地嘆了口氣:「可惜吧,這李書意看不上我。他要是看得上我,我一輩子不結婚也行啊。」他們這些人說出去個個都是天之驕子,但是錢哪裡那麼好掙,誰不是整天累死累活,誰不想有個李書意這種工作能力強還心甘情願做牛做馬的人在身邊。

  他旁邊的人淡淡諷刺道:「是不結婚,反正在外面玩女人又不算對吧。」

  那人被戳穿心思,「嘿嘿」笑了一聲。他這種喜歡在花叢裡浪的,真讓他守著李書意過一輩子,他還活不活了。

  他們這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左銘遠接了電話過來時,還有些猶豫。

  白敬掃一眼他臉上的表情,把酒杯擱在桌子上道:「你們先聊。」

  他起身往外走,出了玻璃房,直接問左銘遠:「什麼事?」

  左銘遠答:「李書意不見了。」

  白敬的臉驀地沉了下來:「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唐雪剛打來電話,說他們下飛機後就分開了,靳言沒接到他,現在人找不到了。」

  空氣有一瞬間的凝固。

  白敬掏出手機,問左銘遠:「唐雪的電話。」

  左銘遠報了一串號碼,白敬一邊輸號碼一邊道:「你去聯繫機場,把監控調出來。」

  左銘遠看著白敬那張好像染了一層冰霜的臉,一瞬間竟然有些緊張。

  白敬打通唐雪的電話後就把他們整個行程都問了一遍,包括李書意什麼時候做了什麼,什麼時候去了哪裡。

  聽到唐雪說李書意有一個下午獨自出去過,再回來後人就有些反常,白敬沉吟了一下。

  林城……他記得李書意的姑父趙輝就住在那裡。

  唐雪的聲音滿是懊惱:「白總這都怪我,我應該堅持留下來的。」

  白敬沒說什麼,只是讓唐雪注意手機不要錯過李書意的電話。

  他這邊剛剛說完,左銘遠就過來說靳言已經去看過監控了。李書意大概在十點半左右自己離開了機場,至於後面去了哪裡,現在還沒有消息。

  白敬沒說話,皺著眉也不知道在想什麼,許久,他才開口道:「去備車。」

  左銘遠應聲,白敬徑直往回走,跟他那些老友道:「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們自便。」

  說完也不等人多問就走了,留下幾個男人面面相覷。

  白敬跟左銘遠很快下樓,左銘遠手上的電話一直響個不停。

  寧越在樓下正交代人準備晚餐,看到兩人的樣子有些詫異,控制著輪椅跟在後面問:「出什麼事了嗎?」

  白敬腳步不停,答了句:「沒事,你回去。」甚至沒回頭看他一眼。

  上了車,白敬跟司機報了地址:「陽山墓園。」

  左銘遠一聽,瞬間就明白過來。他撥了那邊的電話,但是這個時間,辦公室裡根本沒人。

  白敬不耐地揉了下眉間:「別打了,他那個性子,別人上去勸他也不可能走。」

  車子開得很快。

  他們到的時候還有些下雨。

  左銘遠本想給白敬撐傘,結果白敬一秒也沒等就走了出去,左銘遠甚至有些跟不上他。

  等上了那條長長的階梯,遠遠的就看到一個人蜷縮在地上。

  白敬呼吸一滯,左銘遠則驚得喊出了聲:「李書意!」

  白敬大步跑過去,蹲下身把李書意翻了過來。

  這人已經被雨水淋透了,濕漉漉的頭髮落在眼睛上,臉色慘白,唇上泛著烏青,鼻間的呼吸急促而微弱。

  白敬伸手去碰他的臉,手指被冰涼的觸感刺得縮了縮。

  這哪裡是人體該有的溫度。

  白敬不敢讓李書意這麼睡著,使勁拍他的臉喊他的名字,好不容易才讓李書意睜了眼。

  白敬看他的眼睛半睜半閉,抹開他臉上的雨水沉聲道:「別睡。」說完他就把李書意拉了起來,又讓左銘遠扶著他,蹲下身把李書意背了起來。

  李書意燒得迷迷糊糊的,直到這一刻,感受著白敬身上傳來的溫度,他才確定了,他沒有在做夢,這也不是幻覺。

  可是,李書意茫然地想,為什麼又是白敬呢……

  為什麼每次他最脆弱不堪的時候,都是白敬在他身邊呢……

  為什麼在他想放棄的時候,白敬又出現了呢……

  李書意想伸手去碰白敬,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沒把手指抬起來。

  他垂著頭,在白敬耳邊聲音沙啞地喊了一聲他的名字。

  「白敬……」

  白敬腳步不停,只重複了一句:「李書意,別睡。」

  李書意紅了眼眶,很是費力地,斷斷續續地才說完了後面的話。

  「我認輸了………我投降……」

  「你愛寧越……我就把自己變成寧越……」

  「你愛別人……我就把自己變成別人……」

  「我……求你……不要拋棄我……」

  他說到後面,聲音已經哽咽得快聽不見了,眼淚從他臉上落下來,一滴滴打在地上,浸在了雨水中。

  李書意時時刻刻都卑微如螻蟻乞求白敬的愛,又時時刻刻都要維持著自己那點可憐的驕傲和自尊。他像個快被割裂成兩半的矛盾體,可是最終,他還是在兩者中選擇了白敬,捨棄了自己。

  白敬第一次聽李書意這樣低聲下氣地求人。

  那樣驕傲的李書意。

  失去了所有家人,被人踩著臉欺辱被毒打得快丟了命也沒有低頭的李書意。

  這樣低聲下氣地求人。

  白敬腳下一軟,還是左銘遠及時伸手扶住了他才站穩。

  他咬著牙,胸口劇烈起伏著。

  他必須要很用力,很用力地呼吸,才能稍稍緩解心上突然竄上來的,彷彿把人撕裂般的痛。

33

  李書意說完了那段話就徹底沒了聲,只剩灼熱的呼吸噴在白敬耳邊。

  白敬背著他用最快的速度往下走,左銘遠看李書意昏昏沉沉的樣子,急得叫了好幾聲他的名字,都沒有回應。

  到了車前,左銘遠先一步拉開車門,白敬把李書意慢慢放到後座,又跟他道:「你坐前面,告訴司機去魏家的醫院。」

  「好。」左銘遠應聲走向副駕駛。

  車子開動後,白敬在後面側過身擋住李書意,然後把人扶起來靠在自己胸前,用最快的速度剝掉了他身上已經完全被雨水浸透的衣服,再一把抓過車裡常備的毯子裹住了李書意。

  白敬身上的外套也有些濕了,他解開扣子把外套脫下甩在一邊,把被毯子裹著的李書意緊緊摟進自己懷裡。

  李書意在大雨中淋了這麼久,又是睡在地上,寒氣入體,怎麼可能不出問題。他起初是覺得冷,凍得牙齒都咯咯響了起來,後來又覺得熱,整個人都要燒起來一般。

  白敬抱著李書意,看他緊閉著眼面色潮紅,嘴巴微張呼吸急促,身體也不自然地顫抖著。他不斷低下頭去試李書意額頭上的溫度,又不斷催促司機開快點,聲音越來越不耐。

  到了醫院,因為在車上時左銘遠已經跟魏澤聯繫過了,所以魏澤早早就等在了門口。

  白敬抱著李書意下車,魏澤一句話沒多說,馬上把人安排進醫療室進行治療。

  把人推進去後一量,已經高燒到了41度。這個溫度已經很危險了,持續時間長甚至可能會對腦、肝、腎等重要臟器造成損害。

  魏澤給李書意掛了藥水,又做了物理上的降溫。其他的也沒有什麼辦法,只能先觀察一下看藥水起不起作用,燒能不能退下來,然後再決定後續治療。

  魏澤出來時白敬和左銘遠都在。其實魏澤和白敬的交集很少,說起來兩人還是「情敵」,魏澤對白敬一直都沒什麼好印象。

  兩人都沒開口,還是左銘遠先說的話:「不嚴重吧?」

  「不嚴重。最好再晚一點送過來,讓他把自己燒死得了。」魏澤生氣李書意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更生氣白敬作為他的另一半沒照顧好他,說話忍不住帶刺。

  「魏醫生。」白敬的聲音有些冷,「希望你能專心於他的治療,如果不能,我們也可以隨時轉院。」白敬不覺得他做錯了什麼,需要去忍受魏澤的諷刺。之所以選擇來這裡,也是因為李書意這幾年有什麼不適都是找魏澤,魏澤相比其他醫生更了解他的身體狀況,並不是他找不到別人,非魏澤不可。

  魏澤合上李書意的病歷本笑了一下:「生病的人不是我,被折騰的人也不是我。如果你想轉院,請便。」

  說完了,他不再看白敬,轉身就走。

  左銘遠看著白敬難看的臉色,試探著問:「要轉院嗎?我馬上安排。」

  「不用。」白敬一秒也沒猶豫。

  話音才落,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拿出一看,是寧越。

  白敬走遠幾步接了電話。寧越告訴他,他的那些朋友都走了,說白敬既然有事,他們下次再約出來一起吃飯。

  白敬「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寧越在那邊遲疑地問:「是……出了什麼事嗎?」又溫聲道,「我可以幫上什麼忙嗎?」

  白敬剛剛還有些冷硬的聲音緩和下來:「沒事。」

  寧越不再追問,轉了話題道:「今晚要回來吃飯嗎?」

  白敬看了下時間答:「不一定,你不用等我。」

  寧越應了一聲好,然後道:「那我不打擾你了。」

  白敬掛了電話,抬頭就看到左銘遠一臉欲言又止地看著他。也不等白敬主動問,他自己開口道:「有個事,我一直沒跟你說,我前幾天去了一趟怡和。」

  白敬知道左銘遠也有家人身體不好在那裡療養,但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提這個,皺眉看了過去。

  「我順道去看了下江曼青。」左銘遠頓了頓,見白敬沒有打斷他的意思,繼續道,「聽照顧她的護士說,李書意去看她的那天,她在手裡藏了刀片,對著李書意的喉嚨劃過去的……幸好李書意反應快,不然就……」

  不然就什麼,不然就劃破喉管,這人可能已經死了。

  左銘遠想想那畫面說不下去了。

  白敬沒說話,但左銘遠被他的眼神看得頭皮發麻,苦笑道:「我以為你不在乎,所以沒有立刻告訴你。」最開始左銘遠查這個事,是打電話問的院長,只聽說李書意的手被江曼青劃破了,並不知道過程有這麼危險。當時白敬沒多問他也就沒往下查,李書意那邊更不可能自己主動提。

  「你找人查,那女人手上怎麼會有刀片。」白敬臉色難看,但聲音還算平和。

  左銘遠忙點頭應了一聲。

  其實說句實話,他都有些糊塗了。有時候他覺得白敬恨不得李書意立刻消失,可李書意出事了他又不會真不管。之前白恆不過罵了李書意一句,看看現在家裡鬧得雞飛狗跳的。今天也是,一聽李書意失蹤了他那些朋友也不管了。可是寧越回來就住進了他們家,李書意現在也搬去了酒店……

  左銘遠想想三年前兩人鬧到最後都快收不了場,正色道:「我今天多說一句,你也別怪我多管閒事。」他摸出根菸來,想到這裡是醫院,又收了回去。

  「你也知道他家裡的事,他挺不容易的……三年前他做得再不對,也拿命抵了。你現在要跟寧越在一起,就別管他了。」

  左銘遠嘆了口氣:「給他幾分同情,讓他以為有希望,又不要他。挺……殘忍的。」

  話講完了,左銘遠摸摸鼻子無奈道:「我就多嘴這麼一次。」

  左銘遠比白敬和李書意大一些,三人共事這麼多年,也算有幾分情誼。可再有情誼,他也只是給白家打工的,沒資格去指手畫腳白敬的感情生活。他今天說這麼多,是因為親眼見到李書意在雨中睡在一塊墓碑旁的樣子,實在有些不忍。

  白敬一直沉默地聽著,也沒有露出什麼不悅的樣子來。左銘遠知道他是聽進去了,也就稍稍放了心。

  他正想說他在這守著,讓白敬先回去,遠處就突然跑過來兩個人。前面那個跑得太快沒剎住腳,左銘遠差點被撞飛出去。

  還是靳言一把抓住他,慌慌張張地道:「對不起對不起,左叔你沒事吧?」

  左銘遠站穩了,咬牙道:「怎麼老這麼莽莽撞撞的!」

  靳言連聲道歉,後面跟過來的唐雪忙問:「左助理,我們李總沒事吧?」

  左銘遠把情況說了下,靳言眼眶都紅了:「都怪我,是我不好……」他如果接到李書意了,不會讓他一個人去墓園,一個淋了這麼久的雨。都怪他,一整晚都在胡思亂想,正事反倒沒做好……

  靳言看到站在一邊的白敬,鞠了個躬:「白先生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唐雪也忙轉身道:「白總不好意思,這次是我們疏忽,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您回去休息吧,這裡我們看著就好。」

  左銘遠看著這兩人左一句麻煩右一句不好意思,莫名地就尷尬起來。唐雪和靳言是李書意的什麼人,白敬又是李書意的什麼人,這遠近親疏是不是有些顛倒了……

  白敬一句話沒說,撥開擋在門口的兩人,徑直進了李書意的病房。

34

  這房間很大,採光也很好,但因為外面下著雨,整個屋子顯得有些陰沉。

  白敬開了燈,看到跟他隔著有一段距離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人,腳步就頓了一下。過了半晌,他才慢慢走了過去。

  李書意還在高燒中,睡夢中的他顯得極其難受,眉頭緊皺著,呼吸聲也很重。

  不知是他身上的病服太大,還是因為人太過瘦削,袖口空落落的,露出來的手腕纖細得可怕。

  白敬握住李書意的手。

  他的手指瑩白細長,指腹圓潤,指甲修剪得乾淨整齊,很是漂亮。白敬看著,突然就憶起了一件往事。

  在跟秦家鬥得最狠的那段日子裡,他和李書意在辦公室熬了快三天沒合過眼。疲憊到極致,白敬看文件時竟然不知不覺睡了過去。等他再醒來時,發現自己枕在李書意腿上,身上搭著他的外套,李書意的手,則輕輕蓋在他眼睛上,為他擋住外面刺眼的日光。

  耳邊是小心翻動紙張的聲音,白敬起來才看到,李書意已經整理好了所有文件。哪些是必須他親自處理的,哪些是只需要他簽字的,哪些是重要加急的,哪些是可以延後的,全都一一做了分類。

  白敬早已記不清當時的李書意說過什麼,記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記不清他後來有沒有去休息。唯一還有印象的,就是那微涼的手指,輕輕撫過眼皮的觸感。

  白敬沉默著翻過他的手背,這才看到從手腕處到中指和食指間,有一條細長疤痕,跨過整個手掌,硬生生切斷了他的掌紋。

  就好像預示著這人的人生,會在某個時候戛然而止一樣。

  白敬因為心中突然冒出的這個念頭有些不悅,看那疤痕也越發不順眼起來,心想以後要讓李書意把疤痕去掉,最好能夠完全還原成以前的樣子。

  他把李書意的手輕輕放回去,在房間裡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沒一會兒,左銘遠就進來問他要不要吃什麼,白敬搖了搖頭。

  他沒見唐雪和靳言,問人去了哪兒,左銘遠說靳言去墓園拿李書意的行李了,唐雪則聽說要住院觀察幾天,就去酒店給他拿一些換洗衣物了。

  白敬愣了下:「要住院?」

  「是,剛剛唐雪去問了魏醫生。」

  白敬皺起眉,他本來想李書意輸完藥水,就把人帶回去的。

  左銘遠像是看出了他所想,正要開口勸他讓李書意待在醫院最保險,就見白敬突然站起身,按了下李書意床頭的呼叫器。

  左銘遠跟著看過去,這才發現李書意第一瓶藥水快完了。原來白敬在跟他說話時,眼睛也沒離開過床上的人。左銘遠一時心情複雜,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藥水是魏澤親自過來換的。

  李書意的藥有四瓶。第一瓶量最小也最好輸,後三瓶都是藥效比較重的,只能把點滴調至最慢的速度,否則他的身體會受不了。

  魏澤摸了下他的額頭,藥效沒那麼快起作用,所以溫度也沒有退下去,但是呼吸已經變得平穩一些了。

  魏澤瞥一眼始終盯著他的白敬,道:「你們回去吧,守著也沒用,他今天不可能醒了。」

  不說這些藥裡多多少少含有安眠鎮定的成分,就李書意這種極其嚴重的高燒,一時半會也是醒不了的。

  白敬沒說話,目光落在李書意臉上,看了他一會兒,又重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他不走,魏澤也不可能趕人,拿起換下來的空藥瓶離開了病房。

  靳言用最快的速度拿了行李,再去找唐雪拿了李書意的衣物。

  唐雪本來要跟他一塊回醫院的,但是她才剛剛出差回來,家裡有急事,已經等她好幾天了,一時還真是走不開。

  靳言看她手機響個不停,神情很是煩躁,安撫道:「唐雪姐你先去忙,我會守著李叔的你放心。」

  唐雪點點頭,想到家裡一樁樁糟心事,露出個無奈的笑道:「好,辛苦你了。」

  靳言跟唐雪道了別就用最快的速度往醫院趕。

  他想著李書意一個人躺在病房裡就很是揪心,停好車後一路跑上樓。結果等他進了病房,才發現白敬和左銘遠都在,靳言一臉詫異地愣在原地。

  左銘遠看他滿頭大汗,衣服也有些被淋濕了,忍不住壓低聲音念叨他:「急急忙忙趕著投胎呢?」

  靳言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把包輕輕放在旁邊的桌子上,又抬手抹掉臉上的汗。他看一眼坐在沙發上神情冷淡的白敬,心裡一緊,想白敬肯定是不耐煩他跟唐雪都走了,害他在這裡又浪費了這麼多時間。

  靳言面朝著白敬,緊張得都有點結巴了:「白……白先生您回去吧,今天謝謝您了……」

  左銘遠看了下時間,都已經快八點了,白敬晚上什麼都沒吃,他也跟著勸:「你回去休息吧,有什麼情況我跟你聯繫。」

  白敬還沒說話,靳言就先道:「左叔你也回去,我在這裡守著就行。」

  白敬站起身,問靳言:「知道我的電話嗎?」

  靳言有些窘迫:「不知道……」

  白敬報了串數字,靳言手忙腳亂地拿出手機把電話輸了進去。

  白敬道:「有事就打我電話。」

  靳言點頭:「好的白先生。」

  白敬往外走,見左銘遠還呆在原地,皺眉看了他一眼,左銘遠才回神趕緊跟了上來。

  出了門,白敬邊走邊道:「你跟唐雪聯繫,把李書意手上的事都接過來,讓她把相關資料整理好,明早放我桌上。」

  「是,我知道了。」左銘遠跟在他身後應聲。

  白敬回到家,吳伯一見他就迎上來問:「吃過晚飯了嗎?」

  白敬把外套擱在一邊,有些疲倦地道:「還沒。」正要說讓廚房準備些吃的,專門照顧寧越的張阿姨就推著寧越從房間裡出來了,笑道:「白先生快坐吧,馬上就能吃飯了。」

  白敬看了寧越一眼,在餐桌邊坐了下來。

  阿姨走進廚房,一會兒就端出來好幾樣精緻小菜,都是白敬愛吃的。

  寧越拿起碗盛了湯,放在白敬手邊又叮囑:「小心燙。」

  白敬看著他不吭聲,寧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擔心你沒吃飯,就讓張姨把菜一直熱著。」

  白敬拿起碗筷,朝寧越道了一聲謝。

  吃飯時寧越一句話也沒說,沒問白敬去了哪兒,做了什麼,為什麼現在才回來,只是默默地給他夾菜,或是把他不喜歡的姜蒜挑開。

  吳伯站在一邊看著,不知道為什麼又想到了李書意,心裡嘆了一口氣。那人哪裡會做這些事,他跟白敬吃飯一向是各顧各的,就算開口說話,也是在談工作,哪裡會這麼溫柔貼心。

  吳伯不願再看,轉身就想走,白敬突然叫住了他。

  吳伯停住腳步。

  「李書意住院了,明天你安排人去醫院送飯。」頓了一下又道,「三餐都要送。」

  吳伯瞪大眼,走回白敬身邊急聲問:「怎麼會住院了?出什麼事了?」

  「淋了雨,發了高燒。」

  白敬說完,吳伯提起的心才稍稍放了下來,幸好不是受傷或者是生什麼大病。

  他也顧不上多問,急急忙忙地就要進廚房安排人燉湯,才走了幾步,寧越突然喊住他:「吳伯。」

  吳伯轉過頭看他。

  「我記得我姐姐給我帶的那些藥材裡有去熱退燒的,吳伯您看看,有能用的就拿來用了吧。」寧慧給寧越準備了很多中藥藥材,可以煎藥,也可以做藥膳,全是頂好的,普通人連買也買不到。

  吳伯點頭:「好的寧先生。」

  吳伯走了,寧越還是什麼都沒問,等白敬吃完了,他只道:「早些休息。」

  白敬喜歡寧越的進退有度,喜歡他的溫柔體貼,喜歡他懂得把握分寸,不會給人難堪,更不會咄咄逼人。寧越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包括他做事的方式,都是白敬想像中的情人該有的樣子。

  可是面對著這樣完美無缺的寧越,他現在竟然一點心動的感覺也無,滿腦子都是李書意帶著哽咽的「你愛寧越,我就把自己變成寧越」。

  白敬又想起當時的情景,心口突然抽痛了一下。

  他臉色不變,拿起外套往樓上走,走前還對著寧越道了句晚安。

  寧越同樣笑著回他:「晚安。」

  一直到白敬的身影徹底看不見了,寧越嘴角的笑才一點點淡了下來。

  外面的人都以為他才是這個家的主人。

  外面的人都認定他才是白敬真正愛的人。

  外面的人都以為他們早已心意相通定下終生。

  可是沒有人知道,哪怕是李書意搬出去後,白敬也沒有離開過那間臥室。

  更沒有人知道,白敬從始至終都沒有碰過他,哪怕只是一個親吻。

  沒錯,白敬親口承認自己不愛李書意。

  可是,寧越垂下目光想,他就愛你嗎?寧越。

35

  第二天,光給李書意送飯的就有三撥人。

  第一個自然是吳伯,他早早地就過來了,不過等了好一會兒李書意都不見醒,靳言就讓吳伯回去了。

  第二個是唐雪,唐雪早上忙,特意抽空過來的,但是也沒久待,東西送過來就回公司了。

  第三個是傅瑩,她聽魏澤說了李書意的事,也不顧自己挺著個大肚子,在阿姨幫忙下親自熬了粥,讓魏澤帶過來的。

  其實魏家的醫院條件很好,在吃食上一點也不差,不過這是傅瑩的心意,所以魏澤也沒攔。

  結果呢,李書意一個早上都沒醒。

  靳言盯著排成一列的保溫杯和食盒犯了愁。各種各樣的湯和粥,開胃小菜,甚至還有一些易消化的小點心。

  靳言看一眼躺在病床上閉著眼的人,伸手摸摸對方的額頭,又摸摸自己的額頭,感覺好像不那麼燙了。他趴在床邊輕輕喊:「李~~叔~~」

  那聲音比蚊子叫大不到哪裡去。

  李書意鼻腔裡的呼吸聲很平緩,一點反應也沒。

  靳言皺皺眉,又靠近了一些,眨著眼睛看了會兒李書意瘦削卻好看的側臉,提高了一點聲音喊:「李~~叔~~~」

  「你在幹什麼?」

  後面突然響起一道低沉的聲音,靳言被嚇得蹦了起來,因為怕吵到李書意,那蹦得還顯得特別小心翼翼,跟放慢動作演啞劇似的,莫名地有些好笑。

  靳言轉過身看著神色不悅的白敬,結結巴巴地解釋道:「我我想叫李叔起來吃飯……」李書意從昨天到現在都沒進過食。雖然他的燒退下去了,魏澤也說沒問題,但是靳言還是擔心他的身體受不住,想叫醒他讓他喝點粥。

  白敬聞言走到床邊,靳言默默讓開了位置,白敬看了李書意一會兒,伸手試了下他的溫度,確實是比昨天好多了。

  「不用叫他,讓他自己醒。」白敬開了口。

  靳言點點頭,看白敬站著不動,他就默默在另一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結果剛剛坐下,左銘遠就抱著電腦和一堆文件進來了,東西都放在了沙發前的小茶几上。

  靳言又趕忙站了起來。

  左銘遠問他:「吃了飯沒?」

  「吃了,唐雪姐給我帶了飯。」

  「那行,回去休息吧。」

  靳言猶豫:「左叔我不累,我想等李叔醒……」

  左銘遠看一眼白敬,見他沒有反對的意思,就不再說話。可是他心裡覺得靳言傻,不會看人臉色,忍不住曲起手指往他額頭上敲了一下,看靳言摀住頭「哎喲」一聲,左銘遠又有些後悔。

  本來以為昨天他那話說出去,又有寧越在,白敬接下來就要跟李書意保持距離了,誰知道這人早上開了會,下午就不在公司待著了,帶了些重要文件來醫院處理。左銘遠默默嘆了口氣,他跟了白敬十多年了也摸不清白敬心裡在想什麼,他去怪靳言這麼個沒心眼的小孩幹什麼。

  就這樣,白敬在沙發上看文件,靳言則坐回床邊盯著李書意。左銘遠開始還在,後來不知道有什麼事,就回公司了。

  左銘遠一走,房間裡就徹底安靜了下來,除了白敬偶爾翻動紙張的聲音,其餘一點動靜也無。

  中途魏澤來過,又給李書意量了下體溫,看到白敬,臉上露出些詫異來。不過他也沒說什麼,跟靳言交代幾句就離開了。

  靳言送走魏澤,瞥一眼專心看著文件的白敬,又手腳僵硬地坐了回去,像個雕像似的頭也不敢轉一下。說來也是奇怪,李書意看著比白敬還冷淡和不好相處,可是靳言就是從小怕白敬怕到大。他從沒跟白敬這樣近這樣久的待在一起過,又緊張又尷尬又難受。靳言垮著臉苦兮兮地看向李書意,心裡跟唸咒似的重複,李叔快醒李叔快醒……

  其實他也是可以選擇離開的,可是靳言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他不放心白敬和李書意單獨在一起,尤其李書意現在一點意識也沒有。

  不知道是不是靳言的祈禱起了作用,李書意還真的慢慢醒了過來。

  靳言看他睜了眼,高興得都把後面的白敬忘了,湊近李書意輕聲喊:「李叔,李叔,李叔……」

  李書意微皺了下眉,啞聲道:「我還沒死呢。」

  靳言被李書意嗆了一句反而笑得更高興了,他知道李書意這次是真醒了,就趕忙倒了一杯水。

  結果水杯剛剛遞過去,李書意就搖了搖頭。他想起來,但身上軟得一點力氣也無,靳言察覺了他的意圖,趕緊擱了水杯把他扶了起來。

  李書意剛坐起身,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就看到了白敬,人就愣住了。

  白敬跟他對視,然後放下了手裡的文件起身走了過來。

  靳言手還放在李書意的肩後,仰著頭傻乎乎地看白敬。

  白敬道:「你讓開。」

  靳言下意識地鬆了手,白敬彎腰抱起李書意,徑直朝衛生間走。

  靳言這才反應過來,他李叔睡了一整夜,輸了那麼多藥水,剛醒來肯定想上廁所,他居然還去給他餵水……

  李書意被抱進洗手間,腳一落地,他就扶住了洗漱台。白敬卻不鬆手,一手穩住他的腰,一手就要脫他的褲子。

  李書意臉色一變,按住白敬的手啞聲道:「你出去。」

  白敬皺起眉,他們倆這麼多年,他不明白李書意還在意彆扭些什麼。

  李書意不說話,手上默默用力想把白敬的手推開。

  白敬看著他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燒得有些起皮的唇,還有那執拗的眼神,收回了手,沉聲道:「我在門口。」

  等他走了出去,又帶上衛生間的門,李書意才輕輕喘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脆弱和難堪來。

  衛生間的門沒關緊。

  白敬聽到沖水的聲音,又等了一下,才重新走了進去。

  李書意正站在洗漱台邊要洗手。他是昨天早上到的飛機,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了,況且人還發了高燒。白敬看他站得搖搖晃晃的樣子,大步走過去,圈住他的腰,讓他把身體的著力點落在自己身上。然後開了水,等前幾秒的冷水放完了,調好溫度後,才讓李書意把手伸過去。

  李書意不逞強,也沒有心力去跟白敬拉扯,就默不作聲地洗手。洗完了,看白敬把毛巾遞了過來,又擦乾了手。他正想開口道謝,還沒發出聲音就被白敬抱了起來。

  「白敬!」李書意這次是真的惱了,但哪怕是在發火,聲音也帶著病後的沙啞。

  白敬腳步不停,也不理他,把人慢慢放回病床上。

  靳言站在一邊,看著白敬把李書意抱去洗手間又抱回來,儘量控制著自己不露出目瞪口呆的樣子來。

  如果不是剛才左銘遠跟著一塊來了,他都有些懷疑這是不是別人來冒充的他家少爺的舅舅……在他印象裡,白敬和李書意連手都沒握過,雖然知道他們是一對,但是始終有一種不真實感,突然見到兩人這麼親密,靳言都有些不習慣和不相信。

36

  李書意被放回病床上後就沒再說話,白敬也不開口,靳言則是不敢說話,房間裡的氣氛莫名地尷尬起來。

  李書意從醒來到現在一直暈暈乎乎的,腦海裡各種亂七八糟的畫面堆疊在一起,他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實的,哪些是他做夢或者幻想出來的。

  他看向白敬,有些遲疑地問:「昨天是你把我送過來的?」

  白敬看著李書意不說話,大概是覺得這問題連回答的必要也沒有。

  李書意知道他是默認了,臉色發白地問:「我有沒有……」一開口才發現聲音有些抖,他穩了下心神才說完後面的話,「有沒有……說什麼?」

  白敬盯著他,此時的李書意像在等待審判的犯人,雖然努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目光裡卻透出深深的不安和惶恐來。

  「沒有。」白敬淡淡道,「找到你的時候你已經快沒意識了……」他突然皺了下眉,問李書意,「你當時想說什麼?」

  李書意眼睛眨也不眨,緊盯著白敬說話時的神態,直到白敬這樣略帶疑惑和懷疑地看著他時,他才能完全確定,白敬並沒有聽到他說的話,沒有聽到他那樣低聲下氣地乞求他別拋棄自己。

  李書意那顆快跳出胸腔的心臟終於落回了實處,他輕輕出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也放鬆下來。不管是當時的大雨掩蓋過了他的聲音,還是燒得迷迷糊糊的他根本沒能開口,只要白敬沒有聽到那些話就好。

  李書意根本不敢想,他走之前跟白敬鬧成那樣,如果白敬聽到會是什麼反應。大概對他連厭惡都沒有了,只有徹底的輕視和鄙棄。李書意了解白敬,他們倆本質上是一類人,白敬當初救他,也就是因為他那點硬氣,如果他李書意是個求著別人施捨憐憫的可憐蟲,白敬連看也不會看他一眼。

  李書意閉了閉眼,臉色有些疲憊:「沒有,我沒想說什麼。」

  靳言站在一邊聽得滿頭霧水,看他們的對話好像告一段落了,才走近李書意低著頭道:「李叔對不起……」

  他沒找什麼藉口,也不說自己當時連續工作熬了幾天沒睡覺,只是道:「李叔我那天睡過了,讓你在機場等了那麼久,對不起……」

  「行了,多大的事。」李書意打斷他的話,「去給我找點吃的。」

  靳言這才反應過來,側過身指著桌子上那一排保溫杯和食盒問:「李叔你想吃什麼!有湯有粥還有點心!」

  李書意愣住,聽著靳言絮絮叨叨地說都是誰送過來的,心裡又有些暖。他笑了下問:「有沒有白粥?」

  靳言忙不迭地點頭:「有有有!吳管家說你身體不舒服時不愛吃別的,就喜歡喝白粥!」

  他打開保溫杯,那是吳伯中午剛讓人送來的,倒進瓷碗裡時都還冒著熱氣。

  靳言把床搖起來,把桌子推上去,再把碗小心放到李書意面前,叮囑道:「李叔小心燙。」

  李書意點點頭,伸手去拿勺子,舀了一些粥,卻沒力氣把勺子抬起來。他試了好幾次,每次一用力,手就會不自控地鬆開,連勺子也沒辦法握緊。

  靳言按下李書意的手,笑嘻嘻地道:「李叔我餵你!」他在李書意面前像個小孩,總是被教訓,難得有李書意需要他照顧的時候。

  李書意也不逞強,雖然對自己這樣虛弱的狀態有些厭煩,但胃隱隱作痛,他不能不吃點東西。

  李書意鬆了手,靳言還沒把碗端起來,手機突然響了。他拿出來一看,見是白昊的電話,人都呆了。

  李書意掃一眼他的屏幕,跟他道:「你先接電話。」

  靳言本有些猶豫,但是白昊幾乎不會主動找他,他又擔心有什麼事,就應了一聲,拿起手機走了出去。

  李書意低下頭,把碗重新移到自己面前,他兩隻手一起扣住碗側,想把碗端起來直接喝粥,但碗剛剛離開桌面,李書意已經不大有力了。剛想把碗放回去,手一顫,眼見碗要掉了,一隻手突然伸過來托住碗底。

  李書意抬頭,白敬卻不看他,皺了下眉徑直把碗端過來,然後在床邊坐下,拿起勺子舀了半勺粥,吹了吹,又輕觸下唇試了溫度,這才遞到李書意嘴邊去。

  李書意不動,兩個人默默對視。

  白敬擔心粥涼了,聲音隱隱不耐:「李書意。」

  李書意終於垂下目光張了嘴,把粥慢慢吞進去。心想白敬這樣坦坦蕩蕩的,他自己又矯情什麼呢。

  一個餵一個吃,氣氛卻沒半點曖昧。

  李書意突然問:「你怎麼會去找我?」

  「唐雪打電話告訴左銘遠你不見了。」

  李書意沉默,許久才啞聲道:「你怎麼……找到我的?」

  白敬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這個問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只是聽唐雪說了幾句話,怎麼立刻就能推測李書意見了趙輝,推測他避開其他人獨自離開,一定是去見他父親和姑姑,白敬自己都說不清楚。只是碰巧嗎,還是因為他太了解李書意,了解李書意會做什麼,就像了解他自己會做什麼一樣。

  李書意久未沒等到回答,卻不肯作罷,直直地盯著白敬。

  白敬低下頭舀粥,避開了他的視線道:「墓園管理處的人打了電話過來。」

  李書意愣住,再回神時嘴角露出個淡淡的自嘲的笑來,心底那點莫名的僅有的期盼也消失得乾乾淨淨。期盼什麼呢,期盼白敬是有一些在乎他的,期盼他去墓園找他,是因為擔心他,而不是被人求著煩著的無可奈何之舉。

  好像每次都是這樣,每次他都會自以為是地解讀白敬的行為。如果得不到回應,就惱羞成怒,強要不成,就跟白敬冷戰爭吵。

  李書意這次沒有惱羞成怒,他只覺得自己可憐,可憐到不敢面對白敬愛別人,拚命給自己找纏著對方的理由。李書意在白敬再次把勺子遞到嘴邊時搖了搖頭:「不用了,我已經飽了。」他看著白敬,不是諷刺,也不是挑釁,「謝謝,給你添麻煩了。」

  白敬臉色一瞬間難看起來。這句話他已經記不清聽了多少次了,從李書意進醫院起,每個人都在跟他道歉道謝。現在,這句話從李書意嘴裡說出來的那一刻,白敬壓抑不住自己的火氣了:「你不想給我添麻煩,就不要再折騰自己。」

  白敬是存心激怒李書意,見不得他這副心灰意冷的樣子,他現在倒寧願李書意跟他吵對他放狠話,至少那看起來還有些人氣。可李書意卻不如他所願,反倒又笑了一下:「你放心,不會有下次了。」

  李書意大概能猜到白敬在想什麼。白敬或許認為這是他自導自演的一個局,玩失蹤,裝可憐,卻總是有人能在關鍵時聯繫到白敬,讓白敬能恰到好處的發現他的失蹤和可憐。

  李書意不惜用最大的惡意揣測白敬心中的自己,這好像是種奇怪的防禦,不等對方傷害自己,自己就先傷害自己。這麼一來,無論白敬再說什麼,他也不覺得痛了。

  兩人間的氣氛冷到了極致,幸好這時靳言和魏澤進來了。

  靳言剛剛打完電話,回頭看到白敬在餵李書意喝粥就去找魏澤了,想著李書意剛醒最好再檢查一下。

  魏澤走到李書意身邊,看一眼桌上還剩半碗的粥,問道:「吃過東西了?」

  「吃了。」李書意的聲音還是有些啞。

  「現在感覺怎麼樣?」

  「還行,有點頭暈,犯困。」李書意皺了下眉,他睡了這麼久,這會兒居然又開始困了。

  魏澤知道這是高燒的後遺症,況且李書意現在的燒也還沒完全退下來,就笑道:「你先睡,一會兒我過來給你輸液。」

  李書意搖搖頭:「你給我開點藥,我回去吃幾天就行了。」

  「李書意。」魏澤嘆了口氣,「你知道你燒到多少度了嗎?」

  「小病而已,用不著住院。」

  魏澤無奈,白敬卻看向他道:「按你安排的來,你說他什麼時候出院再出院。」

  魏澤掃一眼愣住的李書意,點了點頭,然後直接忽略掉當事人,就這麼跟白敬把事情定下了。

  李書意卻沒急,白敬要如何便如何吧,他一點也不想跟他吵了。

  靳言看著李書意快睜不開眼的樣子,小聲道:「李叔你睡吧,我把床搖下去。」

  李書意點點頭,閉眼前又跟白敬道:「公司裡的事你看著安排吧,我們的事……」他頓了一下,「我出院跟你談。」

  他不想讓白敬以為他借病糾纏,撐著最後的那點力氣輕聲道:「你不用再過來了……」

  聲音一落,人就睡著了。

  靳言聽到最後那句話,愣在原地。

  他剛剛看到白敬餵李書意喝粥,還樂呵呵地想他們兩個人終於和好了……他轉頭有些疑惑地瞄了白敬一眼,見白敬臉色陰沉,嚇得一滯,趕忙又轉了回去。

37

  李書意這一覺睡得不沉,三個多小時就醒了。

  他手上紮著針,還在輸今天的藥水,躺得時間久了渾身難受,就讓靳言扶著他坐了起來。

  他現在沒中午那麼虛了,但還是頭暈,李書意不悅道:「怎麼還不見好?」

  靳言無奈:「李叔你昨天都燒到41度了。」他小聲嘀咕,「再燒都要熟了……」

  李書意又沒聾,眯著眼瞪他:「以為我生病就收拾不了你了?」

  靳言嘿嘿笑,趕忙把粥倒出來。

  李書意還是只吃了半碗,又跟靳言道:「你告訴吳伯,以後不要送東西過來了。」

  靳言不明所以,但看李書意嚴肅的樣子,就默默地點了點頭。

  李書意想起中午的那通電話,問靳言:「你把照片給白昊了?」

  「給了……」

  李書意已經做好了準備靳言會興高采烈地跟他描述當時的情景,說白昊有多意外和感動,結果等了半天沒等來後續。看靳言一副懨懨的樣子,他皺眉問:「出什麼事了?」

  靳言疑惑地看過來,反應了一下才道:「沒有!少爺很高興。不過他工作太忙了,所以我們也沒說上幾句話……」

  李書意覺得不對,卻也沒追問。

  靳言看一下他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李叔,少爺中午給我打電話,說他想過來看你……」

  「讓他來吧。」李書意應了。

  靳言立刻歡天喜地出去給白昊回電話。

  他一離開,李書意也拿起手機撥了唐雪的號碼,問了一下公司裡的事。唐雪說他手上未完的工作現在都交到白敬那裡去了,還有一些新的項目,也是別人在跟。

  李書意聽完,沉吟許久才開口:「唐雪,你要給自己找好下家。」

  「李總!」唐雪的聲音急了。

  李書意沉聲道:「現在還定不下來,但是你要提前做好準備。」

  說心裡話,李書意就算跟白敬徹底分了,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並不想離開白家。不是要纏著白敬,這公司裡有他十多年的心血,他人生最好的時光,他的事業,全在這裡頭。要他斷得乾乾淨淨,跟割捨自己的血肉沒什麼差別。

  只是現在要走要留也不是他能決定的了。他這場病生得及時,正好方便了白敬收了他手上的權力,以免兩個人還要面對面的撕破臉皮。

  其實李書意也不是不能反擊。

  沒有哪個公司能乾乾淨淨的查不出一點錯來,他在白敬身邊十多年了,有什麼是不知道的?甚至財務上的一些問題還是他親自動手掩蓋過去的。他要是真狠下心來,能給白敬惹不小的麻煩。還有白家內部的糟心事也不少,每一樁曝光出去都能成為大眾茶餘飯後的談資,讓白家淪為其他家的笑柄。

  而他三年前也確實這樣做過了。為了阻止白敬和傅瑩訂婚,不僅是威脅白敬,連傅家他都讓人去查,一個人跟兩個家族宣戰,在金海市鬧得滿城風雨。

  李書意現在回憶起來,都覺得當時的自己簡直瘋魔了。

  「好,我知道了。」那邊唐雪回答,「但只要你在一天,我就跟你一天。」

  李書意搖頭笑:「我要是不走,是要考慮給你加工資的事了。」

  唐雪也放鬆下來打趣道:「這話我可記下了。」

  掛了電話後,李書意嘴角的笑就淡了下去。本來就算他走,也跟他下面的人沒關係,只是唐雪跟他近,他不知道白敬容不容得下她。想來也可笑,到最後他反倒成了別人的拖累。

  「李叔!少爺說他一會兒就來!」靳言的聲音打斷了李書意的思緒,他抬起頭,就看到靳言那張笑得傻氣的臉。

  「少爺兩個字好笑嗎?」李書意正色道。

  「什麼?」靳言呆呆地問。

  李書意瞪他:「一提少爺就傻樂。」

  靳言這下不笑了,臉「唰」一下紅了,他一步步蹭到床邊,難得露出扭捏的樣子來:「李叔我想問你……」

  「嗯?」李書意挑眉。

  「愛情的喜歡……是什麼樣的喜歡啊?」

  李書意一愣,看清他臉上的不解和疑惑後,不知為什麼心裡竟然有些惆悵。他從來不去點透靳言對白昊的感情,也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去插手或干涉,甚至他覺得,靳言對這種感情的不自知也挺好。不去求,就不會有求不得的痛苦。

  可是總歸,人都有長大的一天。

  李書意自己的感情從來沒有過什麼甜蜜心動,面對靳言,他也不想遮掩偽裝,所以連答案都是苦的。

  「你看到他對別人好,跟別人親近……」他想到那天見到的白敬和寧越,嘴角露出個淡淡的有些無奈的笑來,「會很難受。」

  靳言本來以為李書意會像往常一樣,嘲笑逗弄他幾句,根本不會回答這種傻問題。可是他看著李書意說話的樣子,心臟莫名地就揪成一團。

  不是為了他自己,只是為了李書意。他甚至有一瞬間想,他能不能去求白敬,求他不要對別人好,也不要對別人親近,求他能不能有一點點喜歡他李叔……

  李書意看著靳言不說話,紅著眼睛傻愣愣地看著他,有些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說這些,轉了話題道:「明天你別過來了,有工作就去忙,沒工作自己去休息。」

  靳言搖頭:「不,我要過來守著你。」

  李書意皺眉:「只是發個燒,又不是得什麼絕症要死了,守什麼守。」

  「呸呸呸!李叔你別亂說!」

  李書意固執,靳言說了半天也說不過他,最後無奈只好先應下來。

  晚飯後沒多久白昊就來了,手上提了個包裝精緻的果籃。

  他把東西放桌子上,喊了人:「李叔。」

  李書意點點頭:「坐吧。」

  白昊在沙發上坐下,靳言知道白昊不喜歡喝茶,就倒了一杯水過來,小心放在白昊桌子上:「少爺喝水!」

  白昊看他一眼沒說話,只是跟李書意道:「李叔我今天過來,是想跟你道聲謝。謝謝你幫我找到我母親的照片。」白雅當時離開白家走得狼狽,行李也沒帶多少,那張她年少的照片實在是極為珍貴。

  李書意聽得皺眉:「你謝我幹什麼?要謝也是謝靳言。」

  白昊沒說話。照片確實是靳言給他的,可是那照片必然是在白家老宅裡,這麼多年了找出來也不知道要費多大功夫,靳言哪裡有這個能耐,想來也只有通過李書意。

  靳言在旁邊無措地擺手:「我我我什麼都沒做,多虧李叔……」

  白昊也點了下頭:「李叔,給你添麻煩了。」

  「行了。」李書意不耐,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問白昊道,「你最近怎麼樣了?工作還順利嗎?」李書意一向不擔心白昊的工作能力,問這話也只是客套,誰知白昊接下來的回答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我已經辭職了。」

  「什麼?」李書意蹙眉,以為自己聽錯了。

  白昊語氣淡然:「我覺得自己並不適合待在白家的公司,所以辭職了。」

  李書意看他一副自得的樣子,冷笑了一聲:「白昊,你就這麼沉不住氣?」

  白昊也跟著笑,笑得卻很是諷刺:「李叔,別人有父母撐腰,我只有自己,我怎麼跟人比?怎麼沉住氣?」

  李書意被他氣得頭疼:「你就只看得見眼下?你能不能……」

  白昊打斷他的話:「我自己的事,並不需要徵得誰的同意。」他站起身,「李叔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說完他就往外走,在旁邊僵住的靳言看看李書意冷下來的臉色,又看看白昊離開的背影,還是追了出去。

  要不是李書意現在身體不行,他也想追出去,狠狠扇白昊幾耳光,看能不能把人打醒。

  以白昊的聰明,本不該是眼界格局這樣小的人才對,可是他偏偏一頭鑽進了牛角尖裡。他覺得自己被冷待,嫉恨那些不學無術卻因為父母庇佑一帆風順的白家子弟,想一鳴驚人,想手握大權,大概要馬上得到白敬現在的位置,他才會滿意。可他也不想想,他才回國多久,有多少能耐,見過多少世面?李書意把他放到分公司,也是有心想鍛鍊他,一步步把他提上來,他以為在總公司就是多了不起的事?白恆不就在總部,可他算個屁!

  李書意越想頭越疼,到最後忍無可忍了按了呼叫器。魏澤已經回去了,過來的是另一個醫生,李書意讓他開藥,那人打電話問了魏澤確認過後,才給他開了藥。

38

  靳言追著白昊出了醫院,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還是白昊先停下腳步,轉頭問他:「你還有事?」

  「沒……沒有……」

  「沒有就回去吧。」

  靳言猶豫了一下才問:「少爺你……以後有什麼打算?」

  白昊皺眉:「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我就是想,我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白昊笑了一下:「我要去宋家做事,你能幫上什麼忙?」不等靳言回答他又道,「還是說,你也打算離開白家跟我一起走?」

  他雖然是在問靳言,可語氣裡透著股莫名的惡意,靳言臉色發白,低下頭吶吶的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白昊臉上的笑容越發諷刺。你看,靳言每次都表現出一副沒了他就活不下去的樣子,可是真的到了關鍵時候,什麼樣的選擇是最好的他清清楚楚。

  就像他出國前,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帶靳言一起走。

  雖然當時他還要讀書,靳言也還是個小孩,但在一起的時間久了,他終究不放心靳言一個人留在國內。所以哪怕很是麻煩,哪怕他得低頭求人,他也還是願意帶著靳言走。

  可還沒等他開口,李書意先把這話問了出來,靳言當時說什麼來著?他當時滿臉討好地圍在李書意身邊答:「我寧願跟著李叔,也不要和少爺出國!」

  白昊覺得當時的自己可笑得像個小丑,自顧自的一頭熱,以為靳言多離不開他似的。可想想也是,跟著他這個被養在外面見不得人的掛名少爺有什麼好,哪裡比得上在白家說一不二的李書意。

  也許宋思樂說得對,靳言只是看起來笨,其實人很聰明,知道什麼時候該抱好誰的大腿。

  白昊收回思緒正準備走,靳言突然伸手拉住他問:「少爺你去宋家……是為了宋少爺嗎?」

  白昊看著他,許久才答:「是。」

  他以前跟宋思樂只是好友,宋思樂性子雖然嬌氣一些,但確實幫過他不少,他生日那天宋思樂表白,白昊考慮了一下就答應了。情愛對他來說可有可無,但跟宋思樂在一起並不吃虧。他自己也知道這種想法不夠光明正大,所以那天被靳言碰到時才覺得難堪,甚至惱羞成怒。他當然也不會把這些話告訴靳言,反正說他是為了宋思樂也不算錯。

  靳言慢慢收回手,笑得比哭還難看:「我知道了。」

  白昊走後,靳言在原地站了很久,等他再回去時,李書意剛吃了藥正在閉眼休息。看到他來了,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後,李書意什麼也沒問。

  靳言慢慢走到李書意身邊坐了下來,沉默了很久突然說了句沒頭沒尾的話:「李叔我後悔了。」

  李書意看著他。

  靳言輕聲道:「如果我當時跟著少爺出國就好了。」他當時拒絕,是不想白昊為難。他什麼都不會,書也讀不好,跟著白昊出去白昊還要分心照顧他,只能是拖累。他寧願留在國內跟著李書意,自己多做點事,自己養活自己,說不定等白昊回國還能幫上忙。

  「你跟不跟著白昊走,他遲早都會離開白家。」白家是怎麼對白昊的李書意很清楚,可他也沒資格去干涉人家的家務事,只能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多提點白昊,只是現在看來白昊並不想領他這種好意。

  時間有些晚了,李書意看著靳言疲憊的神色,想到他昨天就在這裡守了一夜,嘆氣道:「你回去吧。」

  靳言心情低落,也不想待在這裡垮著張臉惹李書意不快,就點點頭道:「李叔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過來看你。」

  第二天一早,李書意才醒來沒多久,沒見到靳言,倒是來了一個他絕不想看到的人。

  傅瑩被魏澤牽著,手上提了袋小點心,魏傅則提著個食盒。

  她看到李書意,笑得眼睛彎成了兩輪月牙,還想往前走,就被李書意冷聲喝道:「站著別動。」

  傅瑩嚇得停住腳步,李書意皺眉看向魏澤:「她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不知道她現在懷著孕?你帶她過來幹什麼?」

  魏澤被吼得發懵,笑得有些無奈:「你燒已經退了,哪有這麼嚴重。」

  「你給我找個口罩來。」

  「別別別,我讓她離你遠點行了吧?」

  魏澤牽著傅瑩走到離李書意最遠的一個角落,又在沙發上找了幾個軟墊墊在椅子上,這才讓傅瑩坐下。

  傅瑩看著李書意難看的臉色,心虛道:「我也是……我也是擔心你嘛……」

  李書意掃一眼她的肚子:「你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他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淡淡道:「五分鐘。」

  「什麼?」傅瑩愣住。

  「坐五分鐘你就走。」

  傅瑩急得想站起來,一看李書意皺起眉又趕緊坐回去,轉頭拉住魏澤的手抱怨:「你看他怎麼這樣!」

  魏澤也覺得自從傅瑩懷孕後,李書意擔心得幾乎有些敏感了,傅瑩多走幾步他都能瞪眼。他當然不知道,李書意的姑姑那次的意外在他心裡留下過多深的傷口。

  「五分鐘太短了,十五分鐘吧……」魏澤小心翼翼地商量。

  「五分鐘。」

  「……十分鐘?」

  「五分鐘。」

  「哎呀我剛剛才到,你也不讓我多休息一下就趕我走,我都要累死了!」傅瑩乾脆裝出一副虛弱的樣子。

  李書意拿她沒辦法,但是房間裡病氣重,他自己也還沒好全,要是不小心傳染了傅瑩怎麼辦?孕婦生病最是麻煩,就沉下聲音道:「十分鐘,時間一到你就給我回家去好好待著。」

  「……好吧。」傅瑩撇撇嘴,答得不情不願。

  魏澤把食盒放到李書意面前,把菜一個個端出來:「別再喝粥了,吃點菜,都是傅瑩讓家裡的阿姨做的。」

  李書意點點頭,拿起了碗筷。

  魏澤看他臉色不好,又想起昨夜的事,問他:「頭又痛了?」

  李書意「嗯」了一聲。

  魏澤皺眉:「現在感覺怎麼樣?」

  「剛醒來時還是會痛,現在好一些。」

  「李書意。」魏澤嘆氣,「下午我給你安排做個檢查。」

  「用不著,我……」

  魏澤打斷他的話,不耐道:「本來就在醫院也不麻煩,你怎麼老這麼固執!」說完了覺得自己語氣有些不好,「抱歉我不是……」

  「我知道。」李書意垂下目光,「你安排吧。」他很清楚魏澤會發火也是因為擔心他,這件事魏澤已經提過很多次了,是他自己不放在心上,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

  傅瑩看他們兩人說完了,才出聲道:「李書意,你別跟白敬在一起了……」她其實也不想提這個話題給李書意找不快,可是她才知道寧越的事,氣得恨不得去撕了白敬。他們要折騰自己去折騰,別把李書意夾在中間讓他難堪。她又怕李書意執迷不悟,所以還是忍不住想勸他。

  李書意看傅瑩氣呼呼的樣子覺得好笑,緩聲道:「不在一起了。我想跟他在一起,也不行了。」

  傅瑩被他說得心裡發堵,又為李書意不值,話就這麼衝口而出:「你別捨不得他,你知不知道三年前……」

  「傅瑩!」魏澤突然大聲打斷了她的話。

  傅瑩愣住,回過神後臉色發白,李書意盯著她,嘴角的笑意一點點淡下去:「三年前怎麼了?」

  「三年前我差點嫁給他了!」傅瑩沒好氣地道。

  李書意搖頭:「怎麼還在記恨這個事。」

  「當然氣了!我要是真嫁給他,結婚當天我就一頭撞死!」

  「說了多少次了,要當媽的人怎麼老把死不死的掛在嘴邊。」

  魏澤在旁邊也跟著皺眉:「就是。」

  傅瑩不理他們,看著李書意笑嘻嘻地道:「你長得那麼好,又聰明又能幹你還怕找不到別人?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比白敬好的多了去了,我認識的就有好幾個!所以你趕緊把白敬踹了我……」

  「把我踹了你要如何?」

  傅瑩愣住,轉頭才發現白敬站在門邊,一臉淡淡地看著她。

  魏澤和李書意聽到聲音也跟著回頭,白敬對上李書意的視線,道歉道得很沒有誠意:「抱歉,看見門沒關就直接進來了。」

39

  傅瑩是一點也不怕白敬的,當場就火藥味十足的回嗆過去:「當然是踹了你給李書意找個更好的!」

  白敬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不是他過於自信,他確實想像不出來李書意跟別人在一起的樣子。當然也有過對李書意示好的人,可李書意從來連看也不會看那些人一眼。他的感情向來非常極端,極端的愛和恨,沒有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白敬就始終站在那個愛的位置上。

  傅瑩也看出了白敬對自己的輕視,心裡好像燒了一團火,沉下臉問李書意:「我介紹別人給你,你要不要?」

  魏澤看著傅瑩的樣子知道她是真的動氣了,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按理來說,他對白敬這個曾經的威脅和情敵應該很是忌憚才對。可是幾乎每一次碰面,他不是要防著兩人擦出什麼火花,是要防著傅瑩別去招惹對方,弄到兩邊下不來台的地步。

  這麼多人想把自己洗乾淨送到白敬床上去,傅瑩卻恨不得把白敬撕了掛出去,魏澤都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呢還是該發愁。

  「乖,別鬧了。」魏澤走到傅瑩身邊溫聲勸了一句。

  傅瑩卻不動,一臉固執地看著李書意。

  李書意點點頭,正色道:「要。」

  傅瑩臉上陰轉晴,挑釁地看了白敬一眼,笑道:「那就這麼說定了!等你出院我保證一定給你找個大帥哥!」

  李書意看她笑得雙眼發亮,禁不住也跟著笑起來:「好。」

  白敬站在一邊,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魏澤搖搖頭,牽起傅瑩:「行行行,找個大帥哥。但現在你得走了,魏太太。」

  傅瑩臉上的笑容擴大,湊過去在魏澤臉上快速親了一下:「還是我家魏醫生最帥!」

  魏澤愣住,耳朵尖都紅了。

  李書意真是拿這兩個隨時隨地秀恩愛的人沒辦法,可他看著又覺得心裡高興。見了太多感情上的糟心事,有魏澤和傅瑩這樣的存在還能讓人去相信點什麼,也挺好的。

  魏澤牽著傅瑩往外走,走到門邊她又突然停了下來,對著李書意憂心忡忡地道:「你好好休息,要不然槍傷的地方又要痛了。哎你說你,幫人家擋什麼槍,傻不傻啊?你……」

  「好了好了。」魏澤看他家這位演戲演得全情投入的樣子,真怕自己會破功笑出來,手上一個用力,把傅瑩帶得往前走了幾步,離開了病房。

  李書意還沒反應過來,白敬已經走到他面前,臉黑得像鍋底:「你槍傷的地方怎麼了?」說著就要伸手去解李書意病服前的扣子。

  李書意擋開他的手:「我沒事。」他知道傅瑩是存心說話刺白敬,但他沒想到白敬反應會那麼大。

  李書意本來就病殃殃的,臉上一點血色也無,白敬不敢跟他拉扯怕傷了他,目光卻始終在他身上打量。

  李書意被他看得不耐,抬起頭轉了話題問:「你過來是什麼事?」如果沒事,白敬是不可能來找他的。

  白敬沒急著答話,先在床邊坐了下來,然後才開口道:「昨晚宋瀟瀟約我吃飯,我跟她見了一面。」

  李書意皺眉。宋瀟瀟是宋富華的長女,宋思樂同父異母的姐姐。白宋兩家關係向來不好,也沒什麼交集,他不知道宋瀟瀟為什麼會突然找上白敬。他也沒急著問,靜靜等著白敬往下說。

  「她告訴我,」白敬頓了一下,「當年白雅的車禍不是意外,跟宋富華有關。」

  李書意猛地瞪大眼:「什麼?」

  白敬把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當年白雅跟她丈夫做了點小生意,臨近新年時兩人開車出去進貨,走到半路車在結冰的路面上打滑,掉下了懸崖,當場車毀人亡。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一場意外,但是宋瀟瀟告訴白敬,車子是被動過手腳的,不然不至於失控到掉下懸崖。

  李書意臉色難看:「證據呢?」

  白敬搖頭:「沒有證據。」這事是宋瀟瀟從宋富華一個老部下口中問出來的。宋富華剛出來,宋瀟瀟的位置快保不住了,現在正瘋了似的查她爹,想揭宋富華的老底,這才找到這個人,翻出這麼樁陳年舊事。

  沒有證據?李書意冷笑一聲,空口無憑自然是她想怎麼說都行。怎麼知道她是不是故意把白家拉下水幫她轉移火力。

  白敬沉吟了一下才道:「我不全信,但也不是不信。」

  宋富華本來就是個極其卑劣的人,秦家勢大時曾跟秦家有過不少合作。白敬記得當時他想把手伸到白家的產業中來,被他爺爺白偉堂做了個局狠狠教訓了一頓,折進去了大半身家,差點就再也翻不了身。這跟宋瀟瀟說的話是對得上的,宋瀟瀟說當時宋富華就是因此懷恨,可又不敢再正面招惹白家人,知道白家還有個流落在外的白雅後,才有了報復之心。

  李書意聽完氣得發抖:「你爺爺跟他的恩怨,跟白雅有什麼關係?更何況她已經離開白家那麼多年了,在小城裡本本分分的生活,何故要置人於死地?」

  白敬沒吭聲,李書意說完自己都愣住了。是啊,他怎麼問出這麼天真的話來了,他父親和他姑姑是怎麼死的?秦光志能下得了那樣的手,宋富華怎麼不能用白雅來洩憤?只是白雅,在白家備受冷待欺辱不說,離開後還要因為白家的血脈不得善終,她做錯了什麼?她唯一的錯就是生成了白家的女兒。

  李書意看著白敬,聲音有些啞:「她好歹……也是你姐姐……當年,你們就沒多過問一下?」如果當時白家人能多分那麼一絲心神在白雅身上,不管宋富華動手是真是假,也不至於讓事情這麼草草揭過。

  白敬神色複雜。

  他從小到大都是被人圍在中心的天之驕子,哪有可能去關注白雅。唯一還有印象的,就是這人很安靜羞澀,別人跟她說話大點聲,好像都能把她嚇著似的。他對白雅也沒什麼感情,對她在白家的處境始終冷眼旁觀,後來知道白雅死了,腦子裡也就過了下這句話,連人的樣子都沒想起來,又怎麼可能去調查車禍的具體情況。他是這樣的,更不要說別的白家人了。

  白敬的沉默像刀,一點點割開了李書意的心臟。

  他早知白敬冷漠,可還是會為他對白雅的態度心寒。他甚至有些茫然地想,如果有一天他死了,白敬的反應會不會也是如此。畢竟白雅好歹還是和白敬有血緣之親的人,他呢,他算什麼?

  「李書意,這件事……」白敬開口,話還沒說完手機突然響了。

  他拿出來一看,皺了下眉,但還是接了電話。

  ……

  「我現在不在公司。」

  ……

  「不用,下午我會安排人去接你。」

  ……

  「我陪你去。」

  ……

  「嗯,就這樣。」

  李書意聽著白敬的聲音,只是寥寥幾語,他卻能立刻判斷出電話那頭是寧越。

  本來以為自己早就麻木了,以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他愛寧越的事實,那麼為什麼,這一刻還是會難受得快維持不住自己臉上的表情?

  白敬掛了電話,李書意卻又開始劇烈地頭疼。他可以控制清醒的李書意,可是沒辦法控制在病痛折磨下失了理智的李書意。他受夠了一次次在白敬面前流淚,失控,乞求,也受夠了白敬因為可憐他的幾句安慰和擁抱。

  「不管真假,先留個心眼吧。還有,不要告訴白昊。」李書意說話時神色如常,被子下的手卻用力到快把床單抓破。他甚至都沒力氣再問白敬,他們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了,還告訴他這些做什麼?是看在他對白昊關照過的份上讓他知情,還是想等著他出院,把這樁糟心事扔給他處理?

  「我也是這個意思。」白敬頓了一下,見李書意不再往下說,又問道,「你什麼時候出院?」

  「現在還不清楚。」李書意聲音裡隱含不耐,「行了,你走吧。」

  白敬愣住,臉色猛地冷下來。

  李書意見他不動,滿是厭煩地道:「還有事嗎?沒事你就趕緊走。」他身下的手抖個不停,牙齒快被咬碎才沒呻吟出聲。白敬再不走,李書意就要撐不住了。

  白敬像是真的被氣著了,站起身一句話也沒多說,轉身大步離開了病房。

  他的身影才剛剛消失在門口,李書意繃緊的身體就鬆懈了下來。他喘著氣,側過身想去拿床頭櫃上的藥瓶,指尖才剛剛碰到櫃子就無力地落了下來。李書意滿頭是汗,咬牙提起一股氣抓過藥瓶,然後抖著手把藥片倒了出來。

  白敬走出病房,沒走幾步就遇上了迎面走來的靳言,靳言提著個口袋,看到他忙低著頭打了招呼:「白先生。」

  白敬心間都是怒火,哪裡顧得上靳言,視線都沒在他身上停留幾秒。所以他也就沒注意,靳言手上的口袋深深勒進了他掌心,手指因為血液不通變得腫脹青紫,一向樂呵呵的人,臉上也沒了以前熟悉的表情。

40

  靳言走到門邊,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然後才笑著走進去道:「李叔我來……」

  話還沒說完就變了臉色。

  李書意倒在床邊,地上全是白色的藥片。

  靳言扔了手上的袋子衝到床前,彎腰把李書意抱起來放到床上,聲音裡都是驚慌:「李叔你怎麼了?李叔!李叔!」

  李書意剛剛吞了藥片想喝水,杯子裡沒水了下床想倒水,結果腳一沾地就摔了,藥瓶也跟著落在了地上。

  他頭疼得說不出話來,連眼前的人都看不清,只能勉勉強強聽出是靳言的聲音。

  靳言看李書意皺緊眉頭不斷顫抖,不知道他是哪兒難受,更不敢伸手碰他,只能拚命喊他,使勁按呼叫器。

  很快就有個護士過來了,看清屋內的情形又跑了出去,沒一會兒魏澤就帶著好幾個人匆匆跑了進來。

  靳言一見魏澤就急道:「魏醫生我李叔他……他……」是慌張得話也不會說了。

  「我知道,你別擔心,先去外面等著。」魏澤一邊固定住李書意的頭一邊抽空對靳言道。

  靳言看他們圍在李書意床邊做治療也不敢再打擾,轉身走了出去。

  走到門外,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才慢慢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所有壞事都讓他撞上了。

  他剛剛來時,才走到門邊,見門沒關緊,正準備推門進去就聽到了白敬那句「白雅的車禍不是意外,跟宋富華有關。」

  這個消息把靳言砸懵了,他甚至沒辦法挪動腳步,就那樣站在門邊聽完了白敬和李書意的對話,知道了事情的所有經過。

  一直到李書意讓白敬走,他才回過神來趕緊離開了。

  等他再過來時,李書意又病成了這樣。

  靳言心裡亂糟糟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

  他少爺現在跟宋思樂在一起,又離開了白家,等於是斷了自己所有退路。他那麼喜歡宋思樂,如果這個時候知道宋富華可能害死了他父母,他會瘋掉的。

  靳言握在膝上的手抖個不停,垂下來的目光裡全是痛苦。

  沒一會兒門就打開了,靳言猛地站了起來。

  魏澤和其他幾個人把李書意推了出來,他躺在床上,臉白得像紙,眼睛閉著,不知道是昏過去了還是睡著了。

  「我李叔怎麼了?」靳言看向魏澤焦急地問。

  魏澤皺著眉,臉上的表情很是嚴肅:「我帶他去做個檢查。你不用在醫院等,有事就先去忙。」

  說完了,就和其他幾個人一起把李書意推走了。

  走廊上很安靜,能清晰地聽見滑輪滾在地上的聲音。靳言看著李書意被越推越遠,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產生了一種很害怕的感覺,好像李書意這一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之前本來還想問問李書意白雅的事要怎麼辦。可是現在李書意病成這樣,如果知道白昊去了宋家,還和宋思樂在一起,肯定會大發雷霆,靳言不想再讓他那麼煩心生氣。

  靳言站在原地,臉上惶恐的表情一點點消失不見,然後他拿出手機,轉身離開了醫院。

  白敬到了公司,回辦公室時一路上都有人跟他問好。只是看清他的神情後,那個白總好的好字就這麼卡在了嘴裡。嚥回去不對,吐出來又不敢,好幾個人的臉都憋成了豬肝色。

  左銘遠看到他,知道他下午要陪寧越去醫院,就先跟他說了幾件要緊事,然後遞上文件讓他審核簽名。

  說完了,見白敬翻開文件,卻半天動也不動,周身好像結了一層冰。

  左銘遠都不用問,就知道他肯定是又在李書意那裡受氣了。

  左銘遠有時候都想問問白敬,他有沒有發現,他現在的所有情緒,都是在圍著李書意變化。

  平常的白敬無論何時都氣定神閒。把白正元氣得半死,把趙芝韻嚇得戰戰兢兢,把白恆耍得團團轉,還有白家的其他人,誰敢對他指手畫腳?哪怕是面對寧越,這個他認定的該有的愛人,他也理智無比收放自如,讓寧越只能跟著他的步子走。

  可是對著李書意時他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會生氣,緊張,失控,做出所有超出理智之外的事,甚至還會動手打架。

  左銘遠永遠都忘不了,自己第一次看到白敬嘴角的青腫時眼珠子都快掉出來的心情。

  他也不知道他這種想法對不對,可是他覺得如果一個人不是非常在乎另一個人,又怎麼會輕易就被這個人影響?

  白敬簽完了文件,扔到了桌上:「行了,剩下的你處理吧。」

  左銘遠看他不耐煩的樣子,應了一聲走了出去。

  「等等。」還沒走到門邊,又被白敬叫住。

  左銘遠轉過身來。

  白敬道:「你幫我挑個生活助理,做事細心一點的。」

  左銘遠愣住,細想了下問:「給……李書意的?」

  「嗯。」白敬淡淡應了。他之前聽唐雪說過李書意的情況,唐雪自己也有工作要做,照顧李書意時不可能面面俱到,還是要給李書意配個生活助理跟著。

  左銘遠瞪大眼,一時沒管住嘴:「李書意還會留在公司?」

  白敬像是聽到了什麼莫名其妙的話,抬起頭蹙眉問:「他不留在公司留在哪兒?」完了又道,「這事不急,他先在家裡休養一段再工作。」

  左銘遠胡亂應了,然後大步走了出去。他怕再待下去,又會問出什麼讓白敬發火的話來。畢竟他一直以為,李書意出院後,就會跟白敬分道揚鑣了,而白敬因為寧越,自然也是這種想法。

  左銘遠搖搖頭,他已經徹底糊塗了。

  下午寧越過來,白敬陪他去醫院做了檢查和復健。

  白敬從李書意出事後還是第一次跟寧越出去,還一起待了那麼久。

  回程時,寧越溫柔道:「都說了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工作忙不要陪我跑來跑去的。」

  白敬淡淡道:「沒事。」視線卻不曾落在寧越身上,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寧越目光暗下來,只一瞬又突然揚起笑臉道:「你還有事嗎?沒有的話陪我去海邊看看好嗎?」

  這還是他回來後第一次提出要求,白敬點點頭,吩咐司機把車開去海邊。

  金海市本就是個海濱城市,車子沒一會兒就到了。

  他們挑了個僻靜的地方,停了車,隨行的人把輪椅提去了海岸邊的沙灘上。白敬把寧越從車上抱下來,穩穩往前走,然後再把他輕輕放到輪椅上。

  此時已至黃昏,天上的雲層被夕陽的餘暉燎成了金色,海浪輕輕翻騰湧動,也彷彿要燒起來一般。

  寧越靜靜地欣賞著眼前的美景,看著看著卻突然笑了起來:「當年我們來這裡的時候,我還能跑還能跳。我記得我用沙子扔你,還被你抓住丟進了海裡。」

  他露出個氣惱的表情來:「我不會游泳你也把我扔進去……要不是我死死抱著你,大概就要葬身海底了。」

  白敬憶起年少,神色也變得柔和許多:「我知道你不會游泳,不然怎麼會讓你抱住。」

  寧越愣了一下,隨後瞪大了眼:「所以你是故意的嗎?原來你是故意的!」

  白敬笑笑不說話。

  寧越輕聲道:「你可不可以牽我起來在沙灘上走走?」

  白敬轉過身,兩隻手把寧越牽了起來。等他站穩後,就往後退了一步,寧越垂下目光,也跟著慢慢往前走了一步。

  就這樣走了七八步,看寧越有些累了,白敬道:「行了,就到這裡吧。」

  寧越點點頭,沉默了一下,突然道:「我被困在車裡的時候,腿很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他咬緊下唇,控制了一下情緒才繼續道:「然後我就迷迷糊糊地想,要是我死了怎麼辦,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看你最後一眼。」

  「我一直都很後悔,自己浪費了這麼多年的時間,我……」

  「寧越。」白敬打斷了他的話,臉上柔和的神色一點點褪去,目光深沉,又變成了那個讓人捉摸不透的白敬。

  寧越愣住。

  白敬看著他,許久才開口道:「抱歉,我……」

  寧越握緊白敬的手,抬起頭吻住了他。

41

  李書意再醒來時已經是晚上了。

  房間裡很安靜,他想坐起來,手剛剛用力便覺一陣痛意,扭頭才發現左手手背上還紮著針。

  他臉上露出個自嘲的笑容來。

  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小護士,眼睛盯著李書意輸液袋裡快到底的藥水,放輕腳步走到病床邊,正準備給李書意拔針,冷不丁對上他的視線,嚇了一跳:「李先生您醒了呀?」

  李書意點點頭。

  她笑道:「我現在給您拔針,您別動。」說著她就彎下腰,手上動作乾脆利落。把針頭拔了後又在針眼的地方按了一會兒,見不再流血了,才收拾了東西直起身來。

  「謝謝。」李書意低聲道。

  「不客氣。」小護士回了個甜甜的笑,然後道:「您餓了嗎?我讓食堂送些飯菜過來?」

  李書意搖頭:「不用了,現在沒有胃口。」

  小護士以為他是看不上食堂的飯菜,還想為自家醫院說些好話。可還沒開口,見他臉上帶著些冷淡疲憊的神色,又把話吞了回去。只道:「那您先休息一下,魏醫生現在在開會,一會兒就過來。」

  李書意掃一眼窗外的夜色,有些疑惑道:「開會?」

  小護士點點頭解釋:「李先生下午做了檢查,魏醫生在跟其他醫生討論檢查結果呢。」

  李書意愣住,等小護士走了,他才回憶了一下下午發生的事。

  最開始,是白敬過來說了白雅的事,想到宋家內部現在的混亂情況,李書意忍不住皺了下眉。然後沒多久,白敬接到寧越的電話走了。他那會兒頭疼發作,去倒水不小心摔在了地上,痛得意識不清時好像聽到了靳言的聲音。

  李書意慢慢坐起來,在房間裡掃視一圈,又從旁邊的床頭櫃上拿下手機。

  他手機是靜音的,屏幕一亮,就是各種未接電話和未讀信息。

  這裡面,有真的關心他的,也有不懷好意來打探消息的。前者少,後者佔了絕大多數。除此之外,關於工作上的事幾乎沒有。想來白敬是把他手上的權力收乾淨了,而那些原先想借他攀上白家的人,眼看風向變了,對他也就不聞不問了。

  李書意本就不在乎這些人,快速地掃了一遍消息,挑幾個重要的回了,然後才打開了靳言發給他的短信:李叔,臨時有工作,暫時不能去看你了。你好好養病,還有,一日三餐要按時吃飯!^0^

  李書意看著最後那個活潑的表情忍不住搖頭笑了下,給他回:嗯,你自己小心點。

  消息顯示發送成功,李書意正準備收了手機下床去走走,手機突然又震動了下,提示收到了一條短信。

  提示內容裡沒有文字,看格式後綴好像是張圖片,李書意也沒多想,順手就點了進去。

  圖片很大,小齒輪滾了一會兒才把圖片加載了出來。然後李書意就看見,被晚霞燒紅了的天空,波光粼粼的海面,還有,沙灘上吻在一起的兩個男人。

  李書意拿著手機,剛剛回靳言消息時嘴角的笑還沒散,就這麼僵在了原地。

  這是張從遠處拍的全景照,看不太清兩人的五官。但是高的那個李書意一眼就認出來了是白敬,就連他身上的衣服,也是下午來醫院時的那一套。更何況,兩人不遠處就放著個輪椅。

  李書意看著照片一動也不動。

  屏幕暗下去,他就點亮,這麼來來回回地不知過去了多久,直到眼前變得一片模糊,他才抬起頭來,把淚意壓回去。

  李書意現在才知道,被拒絕,被厭煩,被冷眼相待,這些都算不了什麼。最痛苦的,原來是你心愛之人,也有了心愛之人,你是如何愛他的,他就是如何愛別人的。

  李書意知道照片是寧越發的,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麼,是想提醒他不要自作多情,還是存心想噁心他,他都不在乎了。他從來沒有這麼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外人,現在寧越回來了,他們就該各歸各位,讓相愛的人相守一生。

  他也不想再跟寧越鬥,鬥什麼呢?拿著照片去質問白敬嗎?問他為什麼要親寧越?還是哭哭啼啼地問他為什麼不愛自己?李書意想想那畫面都覺得可笑。哪怕他真的去搶去爭,這次嬴了,下一次也還會有其他的「寧越」。

  他和白敬之間的問題,從來都不是白敬愛寧越,是白敬不愛他。

  李書意腦子裡各種念頭一一閃過,一邊痛苦著,一邊又冷眼旁觀自己的痛苦。

  他把手機放到一邊的櫃子上,那麼輕的重量,居然手抖得快拿不住。

  門邊響起了腳步聲,李書意以為是魏澤過來了,閉了下眼調整好臉上的表情。只是等他抬起頭,看清門邊的人時,卻愣住了。

  白敬沒走得太近,先掃了一眼桌面,沒見到藥水瓶,正要問今天是不是已經輸過液了,李書意卻先他一步開了口。

  「你過來幹什麼?」他面無表情地問。

  白敬感受到李書意身上的冷意,有些不悅:「順路來看看,你什麼時候出院?」

  這醫院不管是跟公司還是家裡都絕對沾不上「順路」,李書意顧不上深究,聽到白敬的問題,冷笑了一聲:「跟你有什麼關係?」

  白敬沉下臉。

  李書意轉念想到一種可能,冷聲道:「我們……」他想說我們臥室,瞬間反應過來改了口,「你臥室裡我的東西你可以都扔了,我不要了。」

  白敬皺眉:「李書意,你發什麼瘋?」

  「我發瘋?這不就是你要的?」李書意笑得諷刺,「不然你來幹什麼?慰問病人?白少爺,我是死是活不牢你費心,你還是去照顧你家裡那位病人吧。」

  白敬本來自己都還矛盾著。他這麼一趟趟往醫院跑,李書意卻從沒給過一個好臉色,好像多不恥見到他似的。明明是想問清李書意出院時間,他好過來接他,到了李書意那裡,又被夾槍帶棒地諷刺了一遍。

  白敬心頭全是怒火:「李書意,你別得寸進尺。」

  李書意握緊拳頭。白敬才跟寧越親過抱過,現在卻跑來指責他得寸進尺?那麼他該怎麼做?他喜歡他是錯,退出是錯?他該怎麼做!

  「白敬。」李書意怒極,胸口劇烈起伏著,忍無可忍道,「你給我滾出去!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白敬一愣,隨後大步走過來提起李書意的衣領,低下頭盯著他的眼睛,咬牙道:「你要我滾?那麼又是誰,哭著說自己認輸了,求我不要拋棄他?」

  白敬話音一落,李書意就睜大眼睛,滿臉詫異和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時間在這一刻好像靜止了。兩人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快把人焚燒殆盡的怒火也都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書意終於張了嘴,聲音都在發顫:「你……聽到了?」

  白敬神色陰鬱,沉默不語。

  李書意移開視線,一滴眼淚從他眼角慢慢落下,他喃喃重複了一句:「你聽到了啊……」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白敬面前還保有最後一點自尊,不至於卑微可憐到向白敬乞討的地步,所以他跟他撇清關係保持距離,努力做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

  可是原來白敬都聽到了。

  李書意覺得自己好像被剝光扔在了人群裡,無地自容的羞恥感包裹了他。他甚至不敢想,這麼多天來白敬是如何看他的,看他自導自演虛張聲勢,是不是好像在看一個笑話?

  李書意眼角的淚痕,好像被人用刀一點點刻在了白敬心臟上。

  他看著李書意茫然失神的樣子,後悔自己怎麼會把話脫口而出,更後悔自己為什麼忍不住,一次次跟李書意硬碰硬。明明知道這個人,越是痛苦難過,就越是咄咄逼人。

  白敬沒有鬆手,穩了下情緒才道:「李書意,你聽著,我跟寧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人用力扯開,剛剛站穩,又被猛推了一把。

  白敬抬起頭,看到魏澤擋在李書意床前,額上青筋暴起,拳頭捏得緊緊的,神色間都是戒備:「你想幹什麼?」

  白敬知道魏澤是誤會了,開口道:「我跟他有話要說。」

  魏澤指著門外,冷冰冰地道:「不管你有什麼話,現在請你出去,不要打擾我的病人休息。」

  「你……」

  「我說了,請你出去!」魏澤語氣越發強硬。

  魏澤這人一向是以脾氣好出名,今天卻反常得有些奇怪。白敬不想跟他爭,吵起來大家都難看,他轉而去看李書意,李書意卻看也不願看他一眼。白敬知道現在不管他說什麼,李書意都聽不進去了,也就收回視線,對魏澤道:「麻煩你幫我看好他,有什麼事打我電話。」

  魏澤也不想讓人太難堪,應了一聲。

  等白敬一走,魏澤忙低下身去看李書意,見他確實沒受傷才鬆了口氣。他剛剛進來時,看到白敬拽著李書意的領口,還以為兩人打起來了。

  「你跟他怎麼回事?」魏澤皺眉問。

  李書意沒反應,魏澤又問了一遍,他才回過神來,神色間都是倦怠:「沒什麼,只是吵了幾句。」

  魏澤沒說話,李書意問:「我什麼時候能出院?」

  魏澤心裡一沉:「暫時還不能。」

  「為什麼不能?」

  「你還沒好。」

  「燒已經退了。」

  「還需要再觀察,說不定……」

  「魏澤。」李書意抬起頭來打斷他的話,「你知道的,我家人都過世了,這世上沒人可以幫我做決定。」

  魏澤愣住。

  李書意直視著魏澤,聲音平靜:「所以你告訴我,我得什麼病了?」

  魏澤跟李書意對視,確定他的平靜不是偽裝,才避開了李書意的視線,啞聲道:「腦膜瘤。」

  下午李書意做了磁共振檢查,診斷結果為腦膜瘤。魏澤並不是很懂這塊,所以結果出來後一直跟院裡的腦科醫生開會,一直到剛剛才結束。

  他也沒想過要瞞李書意,可是他沒想到李書意這麼快就能猜出來。又或者,他其實早就有預感,所以以前無論自己怎麼勸,他才遲遲不肯來醫院檢查。

  魏澤把具體情況說了一遍。

  李書意聽他講腫瘤生長位置,最大截面,打斷他問:「我還能活多久?」

  魏澤一愣,然後怒道:「什麼還能活多久!我剛剛已經說了,是良性的,治癒希望很大!」這也是魏澤最慶幸的一點,如果是惡性的,哪怕手術非常成功,也就只有幾年可活。

  李書意慢慢笑起來,輕聲問:「魏澤,我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呢?」

  魏澤呼吸一滯,冷下臉道:「你現在很不冷靜,我不想跟你多說。你早點休息,我們明天再談。」

  話音一落,他就拿起病歷本走了出去。

  李書意看著重新安靜下來的病房,恍惚間有些疑惑,剛才的一幕幕鬧劇是不是自己臆想出來的。

  他伸手拿過手機,打開相冊,找到那張已經看過千萬遍的照片。

  照片上的李文卓傻氣地看著前方,李文英的笑容依然靈動飛揚。

  而被父親抱在懷裡的小書意,則一臉不高興地撅著嘴。

  李書意的手指在屏幕上,滿含珍視地,一遍遍地輕輕撫過。

  金海市的海岸邊。

  坐在輪椅上的人一動也不動,從遠處望去,海浪一波波湧過來,好像很快就會將人吞噬掉一樣。

  有人走上前,面上都是擔憂:「少爺,回去吧。天都黑了,海邊涼,病了怎麼辦。」

  寧越頭都沒轉過來,依然看著海面道:「再坐一會兒,一會兒就走。」

  那人皺眉,也不敢再勸,應聲退開了。

  寧越一隻手拿著手機,一隻手搭在輪椅扶手上,一下一下地輕叩著。

  晚間的海風帶著濕涼,他心上和身上一樣沒什麼溫度。

  今天他在這裡吻了白敬,被白敬推開了。

  他以為白敬嫌棄他是個殘廢,保證自己以後一定會好,白敬卻說,是因為李書意。

  他甚至告訴他,如果他還想留在國內,他還是會讓人照顧他,如果不想,他也會安排他出國。

  寧越聽得莫名,甚至有一瞬間懷疑,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白敬。

  白敬又怎麼可能,會有半點在乎李書意呢?

  不管是他們兩人有什麼共同的利益關係,重新達成了什麼條件,還是李書意故技重施,又用了什麼威脅的手段。

  寧越都不可能讓他們在一起。

  他一直都很懂事貼心,可是對於自己想要的東西,他不會真的當個單純天真的乖寶寶。

  電話響了。

  寧越低頭一看,嘴角露出個淡淡的笑,接起來便輕嘆道:「傅家大少爺面子真大,想約他吃個飯,還需要排隊。」

  那邊傅廷不知道說了什麼,寧越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

  兩個人又說了一會兒,寧越最後點頭應道:「好,那麼明天見。」

42

  靳言開著車,找了好久,才找到宋思樂現在的新住處。

  別墅外面站了兩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靳言掃了一眼,就知道這兩個哥們兒跟他幹的是同一個職業。

  他停好車走過去,其中一人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問:「靳言先生?」

  靳言點頭道:「是。」

  那人走上前,沉聲道:「不好意思,請你配合我們檢查一下。」

  靳言明白這是他們的職責所在,配合地把手抬了起來。

  那人動作迅速地從靳言肩膀處一直拍到褲腿,沒見什麼槍械類的武器,又用金屬探測器在靳言身上掃了一下,除了衣服口袋裡的手機,也沒有任何問題。這才鬆了一口氣,側身讓開路道:「靳先生請。」

  靳言往裡走,在這裡照顧宋思樂的阿姨迎上來,和氣道:「先生直接上二樓,少爺在房間裡等你。」

  靳言頷首:「謝謝。」

  他走得很慢,把這個屋子的整體構造和樓梯口到大門處的距離都記在了心裡,然後才抬腿上了樓。

  二樓左手邊的第三個房間門是開著的,靳言走過去,果然見宋思樂正坐在陽台的藤木椅上,面前放著幾本書,他人卻拿著手機在看。

  靳言在門邊停了腳步:「宋少爺。」

  宋思樂眼皮都沒抬起來,只從鼻腔裡應了一聲道:「進來吧。」

  靳言走到他面前,宋思樂收了手機,問:「你想跟我說的是什麼事?」昨天靳言給他打了電話,說有極為重要的事要面談。宋思樂驚奇無比,靳言這樣的人,居然有事情要跟他談?就讓他今天過來了。

  靳言四處看了一下,有些不放心地道:「我們進去說吧,這件事跟少爺有關。」

  「跟白昊有關?」宋思樂皺眉。

  白昊現在不在金海市,去國外幫他處理一些資產上的問題了。本來宋思樂還有些心不在焉的,看靳言神色如此嚴肅,也不禁跟著緊張了起來。

  他起身往書房裡走,靳言跟在他後面,兩人剛剛在沙發上坐下,照顧宋思樂的阿姨就端著茶走了進來,放在了靳言面前。

  「謝謝。」靳言朝她點頭。

  等人退了出去,宋思樂才重新開口道:「到底什麼事?」

  靳言盯著他的眼睛,問:「宋少爺,你知道少爺的父母是怎麼過世的嗎?」

  宋思樂一愣,露出個莫名其妙的神色來:「當然知道,白昊的父母是因為車禍才離世的。」頓了下又道,「這跟你要說的事有什麼關係?」

  靳言沒有答他的問題,目光緊鎖住他:「什麼關係,你真的不知道嗎?」

  宋思樂越發莫名了,怒道:「你到底要說什麼!別跟我繞彎子!」

  宋思樂臉上的神情,沒有心虛,沒有掩飾,只有煩躁和不耐。靳言心裡微微嘆氣,他本來就不擅長看人,如果宋思樂是在演戲,他根本就判斷不出來。

  他原先想的計劃是行不通了。

  「你先等等。」靳言站起身,走到門口處前後看了一下,確認沒人後才關上門。

  宋思樂皺眉看向他,靳言解釋道:「還是小心些好。」

  宋思樂沒吭聲,也沒阻止。他在這點上倒是非常信任靳言,更從來沒想過要防著對方。畢竟上次他被綁架時,靳言這個蠢貨是豁出了命去救他的,甚至連皮肉傷都幫他擋了下來。

  關了門,靳言又走到落地窗邊把玻璃門拉上,這才重新走回去,腳步停在了宋思樂的左後方。

  「這件事,我也是無意中得知的。」他開口道。

  宋思樂被他的話引得想側過身來看他,剛剛扭頭,就被靳言一個手刀劈在後頸上,還來不及發出半點聲音,人就暈了過去。

  靳言把倒在沙發上的宋思樂翻過來,確認他是真的失去意識了,這才在他身上摸索起來,很快就找到了槍。

  這跟他料想的一樣,宋家現在亂成這樣,宋思樂的處境不安全,身上肯定會帶著槍以防萬一。

  靳言把槍拿下來擱在一邊的沙發上,又從衣服內袋裡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細繩和膠布,動作迅速地把宋思樂的雙手捆了起來,膠布封了嘴,然後把宋思樂搬去了房間角落。

  他做這些事時冷靜得不像話,臉上一點表情也無,都準備好了以後,他才拿出手機撥了出去。

  宋家老宅外。

  一輛黑色的賓利從遠處緩緩駛了過來,車停在門口,有人小跑上前彎腰拉開車門。

  先落地的是一隻黑色高跟鞋,樣式簡約大氣。再往上,貼身的低胸紅裙勾勒出了曼妙的曲線,一頭長長的黑髮被別在耳後,把這人精緻美豔的五官全都露了出來。

  宋瀟瀟下了車,手上拿著個黑色的皮夾,外殼上還有鑲了鑽的她名字的英文字母縮寫,指甲也全都塗成了火焰般的紅色,整個人看起來性感無比。

  給她開門的人頭都不敢抬起來,喊了一聲:「大小姐。」

  宋瀟瀟沒應,目光掃過佈置在各處的安保,懶洋洋地問:「這麼大的陣仗,是要歡迎我呢,還是嚇唬我呀。」

  這人聽到她語氣裡的調笑,不敢吭聲,後背上汗都落了下來。

  宋瀟瀟淡淡看了他一眼,沒再開口,往裡面走。她一動,跟著她來的一直站在她身後的男人也抬了腿。

  走到門口,守在外面的人卻沒讓道,宋瀟瀟腳步不停,那人伸手道:「請大小姐配合我們檢查。」

  宋瀟瀟還沒動,她後面的男人就快步走向前按在了那人手上。

  氣氛一時緊張起來,宋瀟瀟淡淡地喊了一聲:「沈尉。」

  那叫沈尉的男人立刻收手,低著頭退到了宋瀟瀟身後。

  宋瀟瀟看著攔住她的男人,把皮夾遞了過去,笑道:「當然。」

  那人收回手接過皮夾打開,確認沒有任何問題後就把皮夾還給了宋瀟瀟。沈尉也在接受他同伴的檢查,並無異常,那人得到同伴示意後,側過身低下頭道:「大小姐請。」

  宋瀟瀟終於進了大門,臉上露出個嘲諷的笑來。

  她徑直上樓去了宋富華的書房,一進去,連手機都不能帶在身上,只能交給宋富華的人保管著,宋富華防她是已經防到了頭髮絲上。

  宋瀟瀟在宋富華對面坐下。

  宋富華正在吃藥,桌子上放了好幾個藥瓶,頭髮白了許多,整個人也越顯老態。宋瀟瀟先前聽說他那一堆病,還以為只是胡扯來蒙人的手段,沒想到這次牢獄之災,真讓這人受了不少折磨。

  她也不張嘴叫人,眼看著宋富華按照護理的提示把藥一份一份吃了,然後歇了口氣,抬起頭問:「你來幹什麼?」

  宋瀟瀟露出詫異的樣子來,睜大眼道:「父親生病了,做女兒的當然要來看看了。」

  宋富華冷哼一聲:「你還記得我是你父親?」

  宋瀟瀟皺眉,嗔怪道:「爸說的什麼話,我怎麼能不記得?」

  宋富華冷眼看宋瀟瀟演戲。他這個大女兒,真是青出於藍勝於藍,論心機論手段,比他還要毒還要狠。他再晚出來幾天,這宋家怕是都不在他手上了。

  宋瀟瀟看宋富華不答話,笑道:「我今天過來,是要跟您講和的。」

  她話音一落,沈尉就上前一步,把一份文件放到宋瀟瀟手邊。宋瀟瀟把文件慢慢推到宋富華面前,笑容帶著幾分慵懶。

  宋富華把文件翻開,只看了幾眼就臉色大變,把文件用力掃到地上,怒道:「你想都別想!」說著,因為情緒太過激動還劇烈地咳嗽了起來。

  「您簽了這個,大家繼續開開心心地過日子,不是很好嗎?」宋瀟瀟動也不動,依然那副懶洋洋的樣子,好像眼前的人病死了也跟自己沒有什麼關係。

  宋富華咳嗽得上氣不接下氣,臉漲得通紅,還是旁邊服侍的人趕忙倒了一杯水過來。他慢慢平復了情緒,眯著眼陰毒地看著宋瀟瀟:「我告訴你,我就是死也不會把宋家交給你!」

  「是嗎?」宋瀟瀟並不生氣,挑眉反問了一句。

  兩個人的對話陷入了僵局,宋瀟瀟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一聽到聲音,神色都變得興奮起來。

  看管手機的人站在原地未動,宋瀟瀟看著宋富華笑:「我不接這個電話倒是沒什麼,您可就要後悔了。」

  宋富華冷眼審視她,最後還是朝那人示意了一下。

  那人上前把手機給了宋瀟瀟,宋瀟瀟看到號碼,嘴角的笑容越發藏不住。

  這是個視頻通話,她點了「接受」,那邊的畫面傳過來,宋瀟瀟立刻「哎呀」了一聲。

  她把手機朝向宋富華,故作驚訝道:「這是誰啊?這不是我們宋家的獨苗嘛?」

  畫面裡,宋思樂閉著眼,嘴上貼著膠布,太陽穴邊頂著一把槍。

  宋富華猛地站起身來想抓過手機,宋瀟瀟手往後一收避過了他。宋富華氣得渾身發抖,抬手一巴掌狠狠甩在宋瀟瀟臉上,目眥欲裂地喊:「宋瀟瀟!」

  宋瀟瀟臉上很快浮現紅腫的指印,她伸出舌頭舔舔嘴角破皮出血的地方,笑得眼睛都彎了起來:「你當年弄死了人家的女兒,就沒想過,有一天你的寶貝兒子也會有一樣的下場?」

  宋富華剛剛發了一大通火,身體已經撐不住了,脫力地倒回椅子裡,按著心口臉色難看地問:「你胡說什麼?」

  宋瀟瀟把手機慢慢放到桌子上,淡淡道:「白雅怎麼死的,何叔都已經跟我說了。」

  宋富華一下就變了臉色。

  宋瀟瀟輕嘆:「這也不能怪他,跟了你一輩子,最後還落了個喪家犬的下場。換了誰,也要考慮找個新主子了。」

  宋富華嗤笑了一聲:「是又怎麼樣?就憑你這三言兩語,你以為白家人會相信你?為一個早早就被趕出去的賠錢貨報仇?」

  靳言沒露臉,宋富華以為用槍指著宋思樂的是宋瀟瀟的人,所以說話間毫無顧忌。也就沒發現,他說話時那把槍抖了抖,顯然是拿槍的人情緒有了極大的波動,連槍也快握不穩。

  「賠錢貨?」宋瀟瀟笑著反問,「在你眼裡,所有女兒都是賠錢貨,都是賤命,再出色再能幹,都比不上一個寶貝兒子吧。」

  宋富華冷哼一聲算是默認。

  宋瀟瀟卻失了控,拳頭握緊,指甲深深陷進肉裡,尖聲道:「所以你連我媽最後一面也不見!所以羽羽出生後你看也不看一眼!你只記得你那個寶貝兒子宋思樂!」

  宋瀟瀟的母親是生第三個女兒時難產死的。

  宋富華當時在醫院,孩子生出來,一聽是女兒,轉身就走了。

  醫生說大人快不行了,宋瀟瀟拚命打他電話求他回來看一眼,他理也不理。因為他的情婦,在另一個醫院也生了,是個兒子,也就是宋思樂。

  宋瀟瀟當時還沒升初中,牽著才上小學的妹妹,看她們的媽媽神志不清地喃喃問:「瀟瀟啊,你爸爸來了沒有……他來了沒有……」

  她就這麼一直問,問了不知道多少遍,直到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宋瀟瀟回憶起當時的無助和痛苦,以及這麼多年來宋富華對她們三姐妹的置若罔聞,眼神越發狠戾,一個字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帶著刻骨的恨意:「我告訴你宋富華,你今天要是不簽了那份文件,我就讓你親眼看著宋思樂死在你面前!」

  當年的她太小,什麼都做不了,既保護不了母親,也保護不了妹妹。現在的她,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也要把宋家搶過來,哪怕跟宋富華宋思樂同歸於盡,她也不會讓他們如意!

  屋子裡的人全都掏出了槍指著宋瀟瀟,宋瀟瀟背後的沈尉往前一步站到了她身旁,宋瀟瀟卻笑得狂妄:「我今天就算死在這裡,也不過是一命換一命。賠錢貨換一個宋家的獨苗苗,這樁買賣不虧。」

  手機放在桌上,畫面裡的宋思樂依然未醒,那把槍還是穩穩地頂在他頭上。只肖輕輕扣下扳機,腦漿和血飛濺,哪怕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了。

  宋富華臉色越來越白,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指著宋瀟瀟,開口要說什麼,嘴巴動了動,還沒吐出一個字,人就倒了下去。

43

  李書意知道自己得病後的那個晚上,在陽台上坐了一整夜,身旁菸灰缸裡的菸頭都堆成了小山。

  其實他不是個喜歡抽菸的人。只是在壓力大或者情緒不穩的時候,才會點一根淺淺吸幾口,看著菸蒂上的微小火光一點點燃盡,思緒也會慢慢冷靜下來。

  可是這一次,好像點再多根菸,也沒有用了。

  他覺得倦怠。

  所謂的野心,衝勁,對人生的希望和憧憬,如指間流沙,再是怎樣用力握緊手,也留不住了。更何況,他現在連握緊手的力氣都沒有。

  天亮了,整個世界又重新變得鮮活起來。李書意倚在欄杆上看下面花園裡來來往往的醫生,護士,病人。他試圖從這些人身上感受到那麼點「生」的氣息,可是看了半天,心間還是一片死水。

  「李書意。」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李書意慢騰騰地回頭,看到魏澤站在門邊,臉色難看。他身側跟著的護士,神色間也很是緊張。

  李書意反應了一下才笑開:「怎麼?你以為我要跳下去?」

  魏澤走到他面前,看清他的人後問:「你在這裡待多久了?」

  李書意道:「沒多久。」

  魏澤掃一眼桌上的菸頭,壓抑著自己的怒氣,儘量心平氣和地道:「你回床上去。」

  李書意知道魏澤在爆發的邊緣,也不敢再惹他,轉身進了病房。

  魏澤跟在他後面,對護士道:「你量一下他的體溫。」

  護士點點頭走到李書意身邊,李書意配合著她動作,結果出來後,護士把體溫計遞給了魏澤。

  三十九度。

  魏澤看著體溫計半天都沒出聲。

  房間裡的氣氛冷得可怕,李書意察覺到不對,問:「又發燒了?」

  魏澤沒理他,護士小心翼翼地朝他點了點頭。

  「小病而已,吃點藥就行了。」

  護士不敢接話,魏澤抬起頭來冷冰冰看他一眼,然後讓護士去準備藥水,等人走了後,他才走到李書意床前冷聲問:「你的這條命,你不要了是吧?」

  李書意笑了下,不知是因為高燒還是因為整夜沒睡的關係,笑得有些無力:「不是,我是捨不得你家醫院。」

  李書意能故作輕鬆跟他開玩笑,可是魏澤實在笑不出來。或許對李書意來說,住在醫院,住在酒店,或者是住在別處,都無所謂,都沒什麼區別。可是他沒辦法看著李書意這麼把自己不當回事。

  魏澤在李書意床邊坐了下來,正色道:「你好好聽著。你腦內的腫瘤,現在還是早期,治癒的希望很大,但是必須進行開顱手術。如果一直拖下去,腦瘤組織一旦發生癌變,就……」

  就什麼,魏澤停頓了一下,嘴巴張張合合也沒把後面的話說出口。

  「好。」李書意還是笑,「我考慮考慮。」

  魏澤這次沒有氣急,也沒有發火,看著李書意道:「李書意,也許在你眼裡,我和傅瑩不算什麼。但我們是真的把你當朋友,也是真的希望你好。」

  李書意嘴角那點笑意一點點隱沒下去,他轉過頭閉上眼,好半天才啞聲道:「我知道。」

  魏澤等了一會兒,還是沒等到這句「我知道」後面的轉折。可他們的關係,話也就只能說到這裡了。李書意這個人,他要做的事,鬼神也攔不住,他不願意的,任你再如何哀求勸說,他也不會放到心裡去。

  魏澤輕嘆了口氣起身想走,腳還沒邁出去,李書意叫住了他。

  「魏澤。」

  魏澤回頭,李書意睜開眼,神色間是從未有過的認真:「我的病,絕對,」他停頓了一下,才又強調道:「絕對不可以告訴白敬。」

  魏澤皺眉:「你到現在還怕他為你擔心?」

  「擔心?」李書意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搖著頭無奈地笑了下,「他不會擔心我。」

  李書意慢慢閉上眼睛,那透著病氣的臉上全是冷意:「他會可憐我。」

  而他,最不需要的,就是白敬的可憐。

  他已經「綁架」過白敬一次了。三年前他為白敬擋槍,白敬跟他在一起,雖然嘴上不說,可他們都明白,這只是對他的補償妥協罷了。其實李書意是可以拒絕的,他大可以告訴白敬,我用不著你愧疚感激,用不著你拿自己彌補我,用不著你來施捨感情。說不定,白敬也一直在等這些話。可是最終他什麼也沒說,他沉默著,接受了白敬的照顧,沉默著,跟白敬過了三年。

  李書意現在才敢承認,他的自尊,驕傲,不是從白敬在雨中聽到那些哀求的話才沒有的,從他三年前默認了這段他「綁架」來的關係開始,那些東西,早就沒有了。

  所以哪怕他馬上就要病死,哪怕他只剩一口氣,他也絕對不會,再用這些所謂的「付出和傷痛」去挾持白敬了。

  已經夠了。

  李書意第二次發燒,因為腦內的腫瘤,治療變得更加小心謹慎。他的身體在這接二連三的折騰中變得越來越差,再加上新藥的副作用,導致他大多數時間都在昏昏欲睡。

  白敬來過兩次,李書意都在睡。他覺得奇怪,為什麼這麼久了李書意絲毫不見好轉,問魏澤,魏澤卻總是三言兩語打發他。

  本來白敬已經打算要安排李書意轉院,結果宋家那邊突然出事了,牽連出來一堆問題,他自己變得越來越忙,轉院的事就暫時擱置了。

  就這麼過去了四天,李書意反反覆覆的高燒才終於穩定了下來。

  這天他醒來後,感覺意識清醒了很多,吃了飯也不再像之前困頓得眼睛都睜不開。

  李書意拿過手機看了下,沒什麼特別的消息,他正準備把手機放回去,突然才反應過來,除了上次那條短信,靳言已經整整四天沒有任何音訊了。

  以前他工作中如果遇上什麼特殊情況,也會消失個四五天,但他一定會給李書意發信息或者打電話。一來給李書意報平安,另一方面也問問李書意好不好。絕對不會莫名其妙地消失讓人擔心,他不是這麼不懂事的人。

  可是這一次,在明知李書意住院的情況下,他居然一點消息也沒有。

  李書意皺眉打靳言的電話,連打了好幾個都是無法接通,問醫院裡的人,也說靳言從來沒有來過。他轉而打給靳言的組長老徐,問靳言到底去了哪兒,老徐說靳言沒事,只是去外地了,也許手機一時沒電了或者掉了,讓他別擔心。

  李書意卻一個字都不信。哪怕現在靳言的手機真的掉了,這麼多天的時間裡他也不會沒有一條信息一個電話。

  李書意越想越不對,正準備打給左銘遠問問情況,病房門突然被敲響。

  李書意也沒問是誰,直接應了聲,等到看清進來的人後,他卻有些意外,是喬宇和刀疤。

  喬宇這人一向都是懶懶散散吊兒郎當的,李書意還是第一次在他那張漂亮的臉上看到如此焦急的表情。

  他看到李書意,連問好也顧不上了,急聲道:「李總,冒昧打擾您了。」

  李書意看著他沒說話,喬宇道:「我也實在是沒有辦法了……拜託您,救救靳言吧。」

  李書意愣住,手機從手上落了下來。

44

  喬宇在說完這番話後顯得更加慌張,刀疤把手放在他肩上,喊了一聲:「喬宇。」

  喬宇這才冷靜下來,把事情跟李書意說清楚了。

  現在宋家出了大事,宋富華死了。

  外界都傳是因為宋瀟瀟綁架了宋思樂,才會刺激得宋富華心臟病突發,最後送去醫院搶救也沒救回來。

  而這個綁架了宋思樂的人,正是靳言。

  就喬宇查到的消息來看,靳言綁架了宋思樂後,挾持著人開車逃了出去。宋家人都以為宋思樂凶多吉少了,但是當天下午車在郊區被發現,宋思樂也在裡面,人還昏迷著,沒受一點傷。

  靳言則徹底沒了蹤跡。

  現在不僅是宋家人在找靳言,孔毅也攪和了進來。他家在公安系統本就有很大的影響力,靳言這回是撞在了槍口上。喬宇也是看到了他的通緝令,才知道事情已經嚴重到了這種程度。

  李書意青著臉聽喬宇說完,聲音裡都是怒火:「這麼大的事,你們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我?」

  喬宇沒吭聲,還是刀疤接了話:「白總說你現在病著,不能拿這些事來打擾你。」

  李書意咬牙。怪不得,他打電話給老徐,老徐會告訴他靳言還好好的。怪不得,這麼大的事,他竟然一點風聲都沒收到。除了白敬,誰有這麼大的本事能讓他身邊所有人都閉緊嘴巴?能把所有消息都封鎖得乾乾淨淨?

  李書意都顧不上想,白敬不讓他知道,是真的擔心他,還是怕他惹麻煩。他徑直拿起手機,找到宋瀟瀟的號碼撥了過去。

  「李書意?」宋瀟瀟的聲音很是意外。

  「靳言呢?」李書意懶得跟她繞圈子,開門見山地問。

  宋瀟瀟淡淡道:「我也想知道他去了哪兒。」

  李書意的臉色驀地冷下來:「什麼意思?」

  宋瀟瀟把當天的事跟李書意說了一遍。

  宋富華昏倒後,現場亂成一片,她的人跟宋富華的人在外面對峙,宋富華被送去醫院時就已經不行了。她當時沒顧得上靳言,靳言逃走後也沒跟她聯繫過,她以為宋思樂在靳言手上,誰知靳言竟然把人毫髮無傷地放了。現在宋思樂跟瘋狗似的追著她咬,宋富華那些老部下也恨毒了她,她的處境可不怎麼好。

  李書意聽得冒火:「你為什麼會找上靳言?你宋家的事跟他有什麼關係?」

  「李書意,你可要搞清楚,是那位小朋友自己找上來的。我們的合作,從一開始就是你情我願。」說到這裡,宋瀟瀟嗤笑一聲,「我倒是想謝謝他,要是沒有他,老東西也不會這麼快就嚥氣。」

  親生父親死了,還是被自己氣死的,宋瀟瀟的語氣裡沒有半點難過愧疚。

  「你與其問我,不如問問白敬那個好外甥,靳言來找我,不就是為了他?」說完,宋瀟瀟就把電話掛了。

  李書意本來以為靳言在宋瀟瀟那裡,可是現在看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李書意也終於明白了,靳言為什麼會突然綁架宋思樂,他是知道了白雅的事,才會去找宋瀟瀟求證。

  李書意馬上撥了白昊的電話。宋瀟瀟說得不是沒有道理,靳言也許不會找他,不會找別人,但是一定會找白昊。

  第一遍沒打通,李書意緊跟著撥了第二遍,直到那邊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李叔。」

  李書意問:「靳言在哪兒?」

  白昊沉默了一下答:「我不知道。」

  李書意被他語氣中的漠然激怒:「他不可能沒聯繫過你,他到底在哪兒!」

  白昊的聲音依然冷淡得不帶一絲感情:「我說了,我不知道。」

  李書意還想開口,白昊卻先一步道:「李叔,你還是先顧及自己吧。這件事,我建議你少管為好。」

  李書意怎麼可能聽不出來他話裡的嘲諷,可他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白昊這種反應,就算他再追著問,也問不出什麼來。

  李書意沒再跟白昊多說,掛了電話後,把整件事在腦海中理了一遍,然後才抬起頭跟喬宇和刀疤道:「你們找人盯著宋思樂和宋瀟瀟,白家那邊有什麼問題,就說是我安排的。還有,喬宇你幫我查查白昊最近在幹什麼。」

  喬宇點了點頭:「好。」

  李書意接著道:「白敬那邊我會去說,你們不用擔心。」

  喬宇正色道:「李總,我今天來找你,就沒想過再回去。工作而已,不要也罷。靳言出事,我不可能袖手旁觀。」

  李書意聽著喬宇的話,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得卻很是諷刺。

  喬宇跟靳言才認識幾年,白昊和靳言又是幾年?連喬宇都能做到這一步,白昊呢,讓他「少管為好」。

  白家人。

  除了白雅,其他每一個,好像連身體裡流的血,都是冷的。

  喬宇和刀疤走了以後,李書意下床想換掉病服,結果沒走幾步,人就脫了力,只能扶著牆慢慢坐下。

  不知道魏澤到底給他吃了什麼藥,他這幾天再也沒頭痛過,可是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

  李書意重新站起來,還沒拿到衣服,魏澤卻進來了,一見他就不悅道:「你下床幹什麼?」

  李書意不答話,面無表情地問:「魏澤,靳言出事你是知道的吧?」

  魏澤愣住,李書意看到他的反應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不敢置信地道:「你竟然瞞著我?」

  魏澤皺眉:「是,我是瞞著你。可你知道又如何?就你現在的身體狀況,你還能出去跟人爭跟人斗?你就不能把這些事都交給白敬去處理?」

  李書意怒極:「你以為白敬會顧及靳言的死活?你以為他會救靳言?你以為白敬是什麼人!」

  他說話時情緒太過激動,話音才落,眼前突然出現一片白點,什麼也看不清了。

  魏澤看他站得搖搖晃晃,趕緊走過去穩住他,急聲喊:「李書意!」

  李書意抓著魏澤的手站穩,等眼前能看清東西後,才鬆開了魏澤,在一邊的沙發上坐下。

  他閉上眼,做了幾個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魏澤至少有一點說得是對的,就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能不能走出醫院都是個問題。

  可是這件事不能再拖了。李書意甚至都不敢想,靳言現在是還躲在外面,還是落在了誰手上,又或是早就死在了某個地方。

  李書意看著魏澤道:「你幫我把手機拿過來。」

  魏澤應聲,拿到手機後遞給了李書意。

  李書意找出白敬的號碼,按下通話鍵時手都在抖。

  電話很快被接通,李書意聽到白敬的聲音,輕輕喘了口氣,然後穩住心神道:「白敬,你幫我救靳言。我不會再纏著你了,白家的東西,我一樣也不要,一分錢也不會要,你提什麼條件我都答應……你幫我……」李書意的話說得越發艱難,「……幫我救靳言吧。」

  從寧越回來,跟白敬決裂,然後重見趙輝,自己得病,再到靳言出事。李書意以為他都已經麻木了,可是這些話,每說一句,心口都還是抽搐著痛。

  本來已經想好要徹底放手的,結果最後,這又變成了他跟白敬交換的籌碼。

  可是他沒辦法了,他只能這樣做。

  這件事遠遠沒有那麼簡單。

  宋富華一直都站在黑白世界間的灰色地帶,這兩個世界的人在外界眼中立場太過分明,不便直接接觸。他像他們共同推出來的代理人,上面的人通過他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下面的人同樣通過他打探上面的消息和風向,三者間達成了某種默契和平衡。現在他死了,不知道會給這些人添多少麻煩,也不知道這裡面還有多少利益糾葛。

  靳言跟宋瀟瀟的合作還可以說是他個人的事,白敬如果真的插手進去救他,那就是在告訴別人,白家才是背後的推手。到時,所有的矛盾都會集中到他身上來。

  白敬完全沒必要給自己,給白家找這種麻煩。李書意也是知道這點,才會把話說到這樣的地步。

  他是在求白敬,也是在威脅白敬,如果白敬不救,三年前的事還會重演。

  李書意很清楚,說出這些話的自己,完全就是「無恥」。

  白敬沉默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李書意的心也一點點涼下去。就在他準備放棄時,白敬終於開了口。

  「好,我幫你救靳言。」

45

  李書意和白敬通過電話後坐在沙發上久久未動。

  魏澤看著他失神的樣子心裡難受,解釋道:「我也是不想你擔心。你知不知道,你這種情況,高燒有多危險……」

  魏澤從認識李書意起就沒見他休息過。

  以前這人連生病時都在想著工作,想著這個項目那個項目,想著各種推不掉的飯局,想著必須要維持的人脈關係,魏澤看著都覺得累。但這是李書意的生活方式,他也不便多說。可這次不一樣,這次不是什麼感冒或者劃傷手的小病,腦瘤一旦惡化,就不可逆轉了。

  在這種情況下,魏澤只能先顧及他。

  李書意臉色疲憊:「魏澤,你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魏澤輕嘆一聲,站起身道:「我一會兒讓人送點吃的過來。」

  李書意輕輕點了點頭。

  魏澤走了,李書意又拿起手機打了幾個電話,請那些跟他還算有那麼幾分交情的朋友幫忙打探打探情況。也有人好奇他怎麼攙和到宋家的事裡來了,問靳言跟宋瀟瀟的合作是不是他授意的,李書意也不解釋,笑笑道:「就當是吧。」

  還有些問他和白敬情況的,他也三言兩語帶了過去。

  打完了電話,李書意又試著撥了靳言的號碼,依然是無法接通。

  他找出靳言最後發給他的信息。

  那個時候靳言應該已經找上宋瀟瀟了,大概也清楚自己暫時回不來了,還特意編了個謊言說什麼臨時有工作,還不忘叮囑他一日三餐按時吃飯。

  李書意把短信往上翻。

  他的信息一向回得少,通常就是一兩個字。跟他相比靳言則像個話嘮,多數都是問他在哪兒,工作結束沒有,要不要去接他。或者問他吃了飯沒有,要不要給他送吃的,甚至還有一些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笑話或段子。

  李書意越看眼越熱,忍不住咬牙罵了一句「兔崽子」。

  李書意知道,他身邊大多數人,不管是白敬,白昊,魏澤,甚至左銘遠,都沒太把靳言當回事。靳言於他們來說,只是個無足輕重的存在,比大街上隨便的某個路人甲,重要不到哪裡去。

  他們都覺得靳言蠢,沒心沒肺,是個二愣子。

  李書意曾經也是這樣認為的。

  直到白昊出國,他問靳言想不想跟著一起去,靳言當時急聲拒絕了。李書意雖然有些意外,但也沒深究,只是以為他還小,突然要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去,是會害怕和膽怯。

  誰知道,白昊走了以後,這小孩天天哭鼻子,想白昊想得連做夢都在喊少爺。

  李書意又好氣又好笑,問他當初為什麼不去,還表現得留下來多高興似的。他扭捏了半天才告訴李書意,白昊成績好,還有獎學金可以養活自己,如果他跟著去,白昊就要用白家的錢了。而且他表現得越高興,白昊就越沒有心理負擔,可以安心讀書不用擔心他了。

  李書意當時聽完都愣住了,也是從那個時候他才知道,一直大大咧咧傻乎乎的靳言,其實心裡想的比誰都多。

  李書意自認對靳言的照顧不算什麼,至多就是舉手之勞。可是這幾年來,無論外面的人把他說得多不堪,靳言從來都是全心全意地維護他。

  三年前他受傷,昏迷了很久,醒來後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靳言。當時靳言抓著他的手哭得滿臉鼻涕眼淚,後來他才聽護士說,靳言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就算是在他動手術時,靳言也是睡在手術室門口。

  李書意一度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家人這種存在他想都不敢想,哪怕他再愛白敬,也從沒把白敬當成過可以完全信賴依靠的「家人」。

  可是原來在不知不覺間,他身邊早就有一個家人了。

  李書意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屏幕上的短信寫著什麼,他都看不清了。

  晚些時候喬宇打來了電話,說靳言那邊暫時還沒有消息,但是他查到白昊幾天前去了國外,幫宋思樂打理他的資產。現在宋富華死了,宋家在國外跟人合作的一些生意,宋思樂也都交給白昊去辦了。所以白昊一直沒有回國。

  李書意愣住,問:「他跟宋思樂在一起了?」

  喬宇答:「是的。」

  「什麼時候的事?」

  「他們是在上個月白昊生日的時候公開的。」

  白昊生日……

  李書意想到當時靳言興高采烈地跟他說,要把白雅的照片當做生日禮物送給白昊,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許久他才道:「我知道了。你繼續盯著宋思樂,他下面有哪些人在找靳言,你也查一下。」

  喬宇應聲,安慰道:「李總你別擔心,白總已經在處理這件事了。有白家出面,至少靳言的性命是可以保住了。」

  李書意當然也希望如此。可是他最怕的,是在這四天時間裡,靳言已經出事了。

  晚上李書意休息得並不好。就算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裡也還會聽到手機響,等他驚醒了拿過手機一看,卻什麼也沒有。

  就這麼忐忑地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宋瀟瀟先來了電話。

  她告訴李書意,她剛剛收到消息,靳言早就被宋思樂抓到了,但是人到底在哪兒,她也不清楚。

  李書意皺眉:「消息來源可靠?」

  「可靠。」宋瀟瀟冷笑一聲,「從白敬確定跟我合作後,宋思樂那邊就有人坐不住了。」

  「行,我知道了。」

  李書意剛剛掛了電話,喬宇就打了過來。

  「李總,宋思樂那邊有些不對。他雖然也在找靳言,但實際上沒什麼大動作,更像是虛張聲勢做做樣子。」

  李書意儘量控制著情緒道:「靳言在他手上,你查查他最近都去過哪些地方。」

  喬宇一聽,聲音都慌了:「好好,我馬上去查!」

  李書意掛掉電話後就下了床。

  他昨天問過魏澤,魏澤告訴他,他身體會那麼無力,一是因為高燒的後遺症,二是因為,他用的藥裡面有一種副作用比較大,服用後會頭暈氣虛。

  李書意昨天沒再吃那種藥,現在雖然還沒有完全恢復,但是已經好很多了。

  李書意脫掉病服,從衣櫃裡找了一件白色襯衣換上。他住院以來痩了太多,原來合身的衣服,現在穿著居然有些大了。

  他一邊扣著襯衣扣子,一邊想著靳言的事。越想,臉色就越難看。

  為什麼靳言這麼快就被抓住?為什麼找他的人這麼多,偏偏就是宋思樂找到他了?

  李書意想到某種可能性,猛地抓過手機,撥了白昊的電話。

  那邊一接通,李書意就咬牙問:「你找過靳言,是你告訴宋思樂的對不對!」

  白昊沉默著沒吭聲。

  李書意的聲音都在抖:「白昊,你以為,你以為靳言為什麼會去找宋瀟瀟,他為什麼要綁架宋思樂?」

  白昊冷聲道:「他再有怎樣的理由,也害死了一條人命。他敢這樣做,就要有承擔後果的準備。」

  「好,好。」李書意怒極反倒笑了起來,「白昊,好好記住你今天說的話。」

  李書意掛了電話後,心底一陣陣地發寒。

  他太低估白昊的心狠程度了。他以為白昊最多就是對靳言不聞不問,卻沒想到,他會親手把靳言推到絕路上去。

  如果靳言出了什麼事,他絕對不會放過白昊。

  喬宇那邊很快來了消息。

  宋思樂這幾天都在忙著宋富華的後事,但是他卻抽空去了一趟宋家開的會所。

  這地方從宋富華出事後就停業了,宋思樂突然到這裡去很是可疑。

  李書意一邊聽著電話一邊往樓下走,讓喬宇馬上帶人過去,他在會所跟他們匯合。

  出了醫院大門,李書意讓人準備的車已經停在了門口,他打開車門上了車,跟司機說了地址後道:「開快點。」

  司機應聲,踩下油門用最快的速度開了出去。

  李書意到會所的時候喬宇也到了,見了他就迎上來道:「宋家的人好像收到了消息,全都撤走了。」

  李書意皺眉問:「靳言呢?人找到沒有?」

  喬宇還沒來得及開口,就急匆匆跑過來一個人,大聲道:「找到了找到了!在後面倉庫裡!但是……但是……」那人神色間都是驚慌,話都不會說了。

  李書意心一沉,推開那人大步往前走。

  倉庫在會所後面,是專門存放酒水吃食的。李書意剛剛進去,看到遠處躺在地上血糊糊的一團人影,腳一軟差點跪了下去,還是旁邊的喬宇及時扶住了他。

  李書意閉了閉眼,穩住心神走過去,看清人後,心臟都快撕裂了。

  靳言渾身都是血,衣服已經被血浸透了,地上也都是乾了的血跡,不知道他到底傷在了哪兒。

  他還有意識,眼睛半睜著,聽到周圍的聲音,他慢慢轉動著眼珠。看到李書意,還彎起眼睛試圖朝李書意笑。

  李書意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

  喬宇蹲下身檢查了一下,聲音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靳言的手腳都斷了。」

  靳言這種情況不可能等救護車到了,有人找了擔架過來,喬宇和刀疤儘量小心地把他放到了擔架上。

  等把人抬上車,李書意也跟了上去,他好像這會兒才找回了神智,伸出手想摸靳言的臉,指尖卻抖個不停。

  靳言從來沒有在李書意臉上看到過這樣慌亂無助的表情,他痛得恨不得自己馬上死掉,可還是動了動嘴,努力發出聲音來:「對……不……起……」

  對不起,他給李書意添麻煩了。

  從那些人匆匆離開時也沒有一槍打死他,靳言就知道,肯定是他李叔插手這件事了。

  其實他寧願李書意不要救他,他一點也不想拖累李書意,更不想李書意因為他欠下白家的人情。

  李書意看著靳言,嘴巴張張合合,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來。從他父親和姑姑過世以後,他都不知道,原來他還可以傷心到這樣的地步,傷心到,每呼吸一次,心口都像有刀在凌遲。

  靳言看到李書意難過,眼睛也跟著紅了,他想說自己沒事,一張嘴喉嚨裡突然嗆出一大口血來。

  「靳言!」李書意徹底慌了神,伸手想擦掉他嘴角的血,可是血卻越擦越多。

  靳言喘著氣,他知道自己要不行了,睜大眼睛看著李書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道:「別……怪……少……爺……」

  他躲起來以後,不知道白昊有沒有被牽連,所以就聯繫了白昊。白昊問他在哪兒,他說了,沒多久,宋思樂的人就過來了。

  但他不怪白昊,一點也不怪。

  是他擅作主張,是他自己要這樣做的。

  他知道李書意和秦家的恩怨,親眼看到過李書意有多痛苦,他不想白昊也這麼痛苦。所以,仇恨就讓他一個人來背負,他的少爺,永遠開開心心的就好了。

  李書意還在不停叫著靳言的名字,靳言卻什麼都聽不到了。

  有什麼東西落在他臉上,涼涼的。

  好像回到了十年前,他倒在路邊時,雪花落下來,也是這樣涼涼的。

  然後他記得,他眨一下眼睛,再眨一下眼睛,就能看到白昊了。

  靳言的眼神漸漸渙散,嘴角露出個淺淺的笑來。

46

  魏澤這天到醫院時已經快中午了。

  傅瑩早上醒來後覺得身體有些不適,他一直陪在她身邊,確定傅瑩沒事後才來了醫院。

  他照例先去了李書意的病房,結果一打開門,裡面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魏澤看到床上的病服,臉立刻沉了下來。

  魏澤先找到負責李書意的護士,人一聽李書意不見了也慌了。李書意燒退了後就不用再時時盯著,再加上他那冷冰冰的性格,沒有事別人也不敢來打擾他。

  護士早上給他送了藥就離開了,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魏澤聽完,正準備拿起手機打給李書意,一個陌生的電話就先打了進來。

  他接通,是喬宇。

  喬宇說他們剛剛找到了靳言,現在正往醫院趕,但靳言的情況很危險,希望魏澤這邊能提前做好準備。

  魏澤問:「李書意呢?李書意沒事吧?」

  「魏醫生你放心,李總沒事。」

  魏澤這才鬆了一口氣,掛了電話後馬上在醫院做了安排,又聯繫了他大伯。他大伯是業內數一數二的外科醫生,剛剛參加完一個學術會議回了金海市,魏澤把他請過來,手術把握也要大幾分。

  沒等多久李書意他們就到了,車子還沒有完全停穩,就有護士推著擔架床趕了過來。

  靳言被轉移到床上時,呼吸已經微弱得幾乎感受不到了。

  魏澤沒想到情況會嚴重到這樣的程度,把人推往手術室時,他抬起頭跟李書意道:「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李書意一愣,伸手拽過魏澤的領口,低吼道:「心理準備?他才剛滿二十歲!你要我做什麼心理準備!」

  喬宇快步過來拉開李書意的手把人往後拖,勸道:「李總你冷靜一些。」

  魏澤看了李書意一眼,沒再說什麼,轉身進了手術室。

  等魏澤走了,看李書意也不再像剛才那般激動,喬宇才鬆了手。

  李書意站在牆邊一動不動,過了許久,像是脫了力一般,抵著牆一點點滑坐在地上。

  喬宇伸手去拉他,他揮開喬宇的手,啞聲道:「別管我。」

  喬宇印象中的李書意,一直都是高高在上運籌帷幄的,何時見過他這樣狼狽的樣子。

  喬宇這時才覺得後悔,為什麼他沒有在事情一開始就告知李書意,為什麼他會暗自擔心,李書意也許根本不想管靳言的死活。

  靳言平常總是說「我李叔」,他們都沒太當一回事,以為這只是靳言的一廂情願。喬宇今天才知道,靳言在李書意這裡有多重的份量。

  喬宇轉身往外走了幾步,打電話給刀疤說了這邊的情況,然後兩人商量了一下,還是刀疤帶著人在會所附近接著查,喬宇繼續留在醫院。

  等喬宇回來時,李書意還是坐在地上,頭抵在膝上一動也不動。喬宇實在是忍不住了,想上前把他扶起來,還沒來得及動作,就聽到了旁邊的腳步聲。

  他轉頭,看到白敬和左銘遠,趕忙問了好。

  左銘遠問:「情況怎麼樣了?」

  喬宇搖了搖頭,低聲道:「還在搶救。」

  他和左銘遠說著話,白敬腳步不停,徑直走到了李書意面前,喊了一聲:「李書意。」

  李書意腦子裡亂成一片,根本沒注意到白敬來了,聽到有人叫他,這才茫然地抬起頭來。

  他身上穿著一件白色襯衣,臉色蒼白如紙,越發顯得那些被沾染的血跡觸目驚心。

  白敬心頭一跳,蹲下來看著他,目光在李書意身上一一掃過,聲音裡都是森然冷意:「你受傷了?」

  李書意呆呆地看著白敬,像是認不出眼前的人,更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喬宇聽到白敬的話,走過來輕聲答:「李總沒有受傷,那是……靳言的血。」

  白敬沒吭聲,握住李書意的手臂把人拽了起來。李書意一點抗拒的力氣也沒有,跟著白敬起身,又被帶著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白敬跟左銘遠道:「你去找點吃的來。」左銘還沒走,又被白敬叫住,「不要其他的,白粥就行了。」

  左銘遠應聲,喬宇還有事跟他說,也跟在他後面一起走了出去。

  他們兩人離開後,李書意依然沒開口說話,白敬卻也暫時顧不上李書意。

  他的手機一直在響,有一個還是他二叔公打來的。老爺子是白偉堂過世以後白家家族裡最有影響力的老人,連他都親自打來電話,可見這件事現在有多複雜。

  左銘遠和喬宇很快就提著東西回來了。

  時間倉促,左銘遠也顧不上講究,直接在醫院買的粥。

  這粥剛剛熬出來,左銘遠還跟人買了個小瓷碗。

  他打開蓋子,把冒著熱氣的白粥慢慢倒進碗裡,然後把碗遞給李書意,叮囑道:「小心燙。」

  李書意根本沒聽清左銘遠在說什麼,動作機械地接過碗,一抬手,手上全是乾了的血跡。

  他還在走神,想著白家的事,想著靳言的事,勺子都還沒拿到,就把粥往嘴裡送。

  白敬剛剛收了手機在李書意身邊坐下,看到他的動作及時抓住了他的手。

  李書意愣住,轉頭看了一下白敬,目光總算有了焦點。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後,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疲憊。

  他把粥放在一邊:「我一會兒再喝吧。」

  他其實根本沒胃口,只是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過。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樣把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了,他要是倒下去,靳言怎麼辦。

  白敬把碗端起來,朝左銘遠伸手:「勺子給我。」

  左銘遠趕忙把勺子給了白敬。

  白敬用勺子在碗裡攪了攪,吹掉熱氣,然後舀起一小勺粥,連碗一起端過去,湊到李書意嘴邊。

  李書意茫然地看向白敬,白敬神色隱隱不耐,沉聲道:「張嘴。」

  李書意還是沒反應,白敬這下是真的不悅了,皺眉道:「不要浪費時間。」

  李書意這才垂下目光,把粥慢慢喝了進去。

  左銘遠還站在兩人旁邊,臉上滿是尷尬。他覺得自己繼續看著不對,轉身走開好像也不太對。

  喬宇離得更遠一些,臉上掩飾不住露出驚詫的神色來。

  他跟著白敬和寧越一起出去過好幾次,也沒見白敬對寧越做過這種事。

  就這麼餵了半碗,中途白敬的手機又響了起來,他卻理也不理。

  等粥的溫度不再那麼燙了,李書意就伸手把碗接了過來:「我自己喝。」

  白敬這次沒再跟他爭,看李書意把一碗粥都喝完了,這才站起身來,跟李書意道:「你待在醫院,後面的事情我會處理。」

  說完了,他才把他那一直響個不停的手機拿了出來。經過喬宇身邊時,又停下腳步道:「你去找塊濕毛巾,給他擦一下手。」

  然後也不等喬宇回答就大步離開了。

  左銘遠都顧不上跟李書意多說幾句話,匆匆道了再見,追上了白敬的腳步。

  天知道,他們已經忙得焦頭爛額了。收到消息說找到靳言,人已經送來醫院搶救,白敬居然放下了手上所有事跟著來了。

  左銘遠開始還不知道白敬過來幹什麼。現在他明白了,白敬大概,可能,也許,只是來盯著李書意吃飯的。

  喬宇看著白敬和左銘遠的背影,久久回不過神來。外面都在說,白敬為了寧越把李書意趕了出去,兩個人已經徹底決裂了。

  可是剛才,白敬離開時,電話都接不過來了,還不忘叮囑他給李書意擦掉手上的血跡。

  這是決裂的態度?

  喬宇覺得自己有些懵。

47

  靳言的手術持續了很長時間。

  李書意守在外面一步也沒有離開過,中途有護士來給他送藥,喬宇看他臉色不好,勸他去休息,他拒絕了。

  一直到傍晚手術才結束。

  魏澤出來時臉色很是疲憊。他告訴李書意,靳言的命暫時救回來了,接下來要轉到ICU裡繼續觀察。

  「暫時?」李書意皺眉問。

  「是。」魏澤嘆氣,「他內臟多處受傷,隨時可能因為各種併發症重新陷入危險。不過你也不用太擔心,靳言身體底子好,不會有事的。」魏澤都不敢告訴李書意,其實手術過程中靳言一度已經心跳停止,要不是他大伯在,這場手術也許根本就做不到最後。

  「我知道了。」李書意看魏澤累到快站不住的樣子,低聲道,「辛苦你了。」

  魏澤擺手:「我還有事,你先回病房,有什麼情況我會馬上讓人通知你。」

  「好。」李書意應聲,等魏澤走了,他正準備轉身跟喬宇說話,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他拿出手機,看清名字後立刻把屏幕朝下,跟喬宇道:「我接個電話。」

  說著就往遠處僻靜的地方走,等身邊沒人了,他才按了通話鍵。

  「什麼事?」

  「沒什麼,就是想問問你今晚有沒有空,約你吃個飯。」說話的人聲音溫柔,帶著淡淡笑意。

  李書意冷下臉:「寧越,你又想幹什麼?」

  「我不是說了嗎,約你吃飯呀。對了,還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

  李書意不說話,寧越也不惱,繼續道:「我在竹溪園等你。」他輕嘆了口氣,「你就算不想來見我,也得來看看這份禮物,這可是專門為你準備的。」

  李書意聽著寧越說話時裡藏不住的得意和欣喜,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等著他的不會是什麼好東西。心裡有個聲音讓他不要去,可是另一個聲音又道,寧越這樣的人,不達目的不罷休,他現在不去,寧越還會想別的辦法找上來。遲早都是要面對的,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麼區別。

  李書意握緊手機:「好,我去。」

  喬宇一直在後面等著李書意,看人終於掛了電話回身,迎上去道:「李總您想吃什麼,我現在去買。」

  李書意搖頭:「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不用管我。今天辛苦你了,你早點回去休息。」

  喬宇聽李書意要走,忙問:「要去哪兒?我開車送您去吧。」

  「不用了,我……」

  喬宇打斷他的話:「李總,您別再推了。現在這種情況,怎麼說我都得跟著您。」不說李書意才剛剛大病了一場,身體還沒完全恢復,就是他好的時候,喬宇也不可能讓他一個人走。如果李書意出了什麼事,他可承擔不了後果。

  李書意看喬宇態度堅決的樣子,也就不再多說。

  離開醫院前,他先回病房換掉了身上那件染血的襯衣,又跟魏澤打了個電話,說他要出去一趟,請魏澤幫他看著靳言。

  魏澤都無奈了:「李書意,讓你躺床上休息一下就這麼難?」

  李書意解釋:「抱歉,但有些事我必須親自去處理,我會盡快回來的。」

  魏澤不同意,可是李書意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他還能怎麼辦。想想李書意早上的反應,魏澤哪裡敢攔他,替他做什麼決定,只得道:「行了你去吧,自己小心一點。」

  李書意這才掛了電話,跟喬宇一起下了樓。

  上了車,李書意說了地址,喬宇看他說話都很是勉強的樣子,擔憂道:「李總您睡一會兒吧,到了我叫您。」

  李書意點點頭,閉上了眼睛,眉頭卻依然緊緊皺著。

  路程不遠,到竹溪園時喬宇有些不忍心叫他,可又怕耽誤他的正事,還沒有出聲,李書意倒自己醒了。

  他本來也沒睡著,只是閉目養神。

  喬宇本想跟他一起去,李書意沒讓,讓喬宇在車裡等他。

  喬宇道:「那有什麼事您打我電話。」

  李書意點頭,然後下車往裡走。

  進了大廳,撲鼻就是一股淡淡的熏香,門邊豎著兩個屏風,穿著旗袍盤著發,妝容精緻的服務生一見李書意就立刻迎了上來。

  李書意報了寧越的名字,她低頭做了個手勢:「李先生這邊請。」

  李書意跟著她走,上了樓,一直走到最裡面的一間包廂,她才停了下來道:「寧越先生在裡面等您。」

  說完,她就和守在包廂外的服務生一起離開了。

  李書意在門邊站了下,然後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個包廂佈置得很雅緻,靠近陽台的那一側全是透明的落地窗,隔著玻璃能清楚地看到庭院裡的假山和潺潺流水。

  寧越正看著外面出神,聽到聲音,轉頭見是李書意,淡淡笑了下:「來了?坐吧。」

  李書意關上門,走過去在寧越對面坐下。

  寧越面前放著一個黑檀茶盤,他給李書意斟了一杯茶,然後慢慢站起身,把茶杯端到了李書意面前。

  李書意看向他的腿,寧越注意到他的視線,主動道:「只是勉強能站。」勉強能站,他也要站起來。一是告訴李書意他能好,不會永遠當一個殘廢。二是,向來在李書意面前弱勢的他,今天不會再給李書意機會了。

  李書意沒吭聲。

  寧越坐下後仔細打量著李書意,見對方滿臉病容,再不像之前那樣意氣風發,疑惑道:「你真的病了?」他先前聽說李書意生病還嗤之以鼻,以為這不過是李書意跟他搶白敬的手段。

  「感冒發燒而已。」李書意沒心情也沒時間跟寧越繞彎子,抬起目光直視寧越道:「你讓我過來,到底要幹什麼?」

  「不要這麼心急,你嘗嘗,這茶味道不錯。」

  李書意不動,寧越也不在意,轉了話題問:「聽說一直跟在你身邊的那位小朋友出事了?需要我幫忙嗎?」

  寧越問得認真,李書意嘴角露出個嘲諷的笑來:「寧越,你說這種話,自己聽著不覺得好笑?」

  寧越愣住,隨後露出不解的神色來:「李書意,為什麼你總是對我抱有這麼大的敵意?我好像並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我去白敬家,那是白敬自己願意的,我希望你離開白敬,是因為白敬根本就不愛你。我做錯了嗎?」

  他這樣神色無辜地反問李書意,我做錯了嗎,李書意一個字都無法反駁,只覺心口被寧越的話戳出了一個血洞。

  寧越嘆氣:「我找你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之前我跟傅廷吃飯,聽到些有意思的東西,就錄了一段,想讓你也聽聽。」

  說著,他就把手機拿了出來。

  李書意看著他的動作,看他在手機界面上調出了什麼,最後把手機輕輕放在了桌面上。

  包廂裡裡很安靜,沒過多久,手機裡就傳出了傅廷的聲音。

  李書意以為這是傅廷和寧越的錄音,可再往下聽,他就愣住了。

48

  「白敬,你養的狗自己都管不住?現在竟然鬧到我這裡來了!」

  「我會處理。」

  「處理,你怎麼處理?你白家的底都快被他掀了!我就問問你,你跟傅瑩的訂婚還算不算數?」

  「訂婚不會有影響。李書意這個人,我不會再留了。」

  「什麼意思?」

  「你說是什麼意思。」

  錄音裡傅廷突然沉默下來,許久才重新出了聲。

  「要我幫忙嗎?」

  「不用,我會安排。」

  「你既然決定了,臨到頭就別心軟。他要是活下來了,後患無窮。」

  「我知道。」

  ……

  錄音到這裡就結束了。

  包廂裡誰都沒有說話,時間一點點過去,空氣好像都凝固了。

  寧越抬眸去看李書意,看對方征愣著,一副丟了魂的樣子,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給李書意準備的這個「禮物」完全是意外收穫。他約傅廷吃飯,只是想問問當年的事,誰知傅廷會給他這麼一個「驚喜」。

  傅廷說當時已經臨近白敬和傅瑩訂婚的日子,李書意糾纏不休,白敬遲遲沒有解決,他對白敬也開始心存懷疑。所以約人出來談判前在房間裡先做了一點手腳,這段對話就是在那時錄下來的。

  其實這錄音對傅廷根本沒什麼意義。只是李書意不但攪黃了他們跟白家的合作,還讓傅家跟著被恥笑,傅廷憎惡他,就多留了一手。

  李書意跟白敬在一起時傅廷不得不有所顧忌,現在寧越回來了,交給寧越再合適不過。

  寧越收回視線,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我剛剛回來時,你告訴我,如果不是你為白敬擋了一槍,他可能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寧越淡淡道,「現在這句話,我原封不動地還給你。」

  是,如果沒有李書意為白敬擋了一槍,白敬可能已經不在這世上了。可如果不是這一槍,李書意的命也保不住。

  他只是運氣好,白敬在他前面先出了事。

  他是救了白敬,更是救了自己。甚至還因此得到了白敬的補償,讓白敬退婚,跟他在一起過了三年。

  李書意沒應聲。

  他覺得自己好像被碾碎了重新拼湊起來,現在的這個人形,裝的是誰,在幹什麼,都不知道了。

  眼前的茶冒著縷縷熱氣,李書意神情恍惚地伸手端茶杯,茶杯才剛剛離桌,又從他手中落了回去。

  滾燙的茶水灑在他手上,很快就起了一片水泡。

  李書意眉頭也沒皺一下,收回手指,把手放在了身下。

  寧越看著他的舉動,覺得他可憐又可悲。眼前這個人,現在就算拿刀割在他身上,大概也不會喊一聲痛了。

  寧越道:「你不要怪白敬狠心,是你太過得寸進尺,你憑什麼拿白家威脅他?憑什麼認為你愛他他就非得愛你?你也別想報復,他不欠你什麼,你要恨就恨我。」

  李書意聽著寧越的話,聽到後面,總算有了反應。

  他嘴角露出個極淡的笑來,慢慢點了點頭:「是,他沒錯……是我做錯了。」

  說完,他又低聲重複了一遍:「是我錯了。」

  寧越冷眼看著這個從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自負到極點的李書意在他面前低頭認錯。他知道,李書意不會再是威脅了。

  李書意抬起頭來,眼睛裡死寂一片:「你回去吧,我會讓你如願的。」

  寧越跟他對視,好像在評估李書意的話是否可信。最終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沒一會兒就上來一個中年男人,推著寧越離開了。

  寧越走後,李書意還是待在座位上沒動。

  他試圖站起來,手撐著桌子,試了好幾次,都沒成功。

  他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過去的事,腦海裡浮現的那些畫面,讓李書意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

  他還記得那天他跟白敬冷戰,兩個人坐在車裡,中間隔著很遠的距離,一句話也沒說過。

  他先下的車,剛剛才站好,就聽到了槍聲。

  他意識到了危險,身體都還沒完全轉過去,抬手就把後面的白敬推進了車裡。

  然後,他胸口就挨了一槍。

  當時他們帶的人不多,保鏢都衝了出去。他倒下去時,還在伸手去夠車門,想把車門關上。

  只是手還沒碰到門,就沒了意識。

  後來才查清楚,這些人是秦家為了報復白敬找來的。如果當時李書意的反應慢一些,動作沒這麼快,那麼這一槍,其實是打在白敬身上。

  李書意雖然嘴上從來不說,可每每想起都會慶幸,慶幸白敬沒有受傷。

  他不知道,如果沒有這場意外,白敬安排的人,也許就在另一個地方等著他,要他的命。

  胃裡突然泛起一陣噁心,李書意白著臉衝向衛生間,推開門對著水池就開始劇烈嘔吐。他這一天只喝了一點白粥,吐到最後,連混著血的膽汁都吐了出來。

  漱了口抬起身時,看著鏡子裡雙眼充血,狼狽不堪的人,李書意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著笑著,眼眶裡慢慢流出了眼淚。

  李書意一直覺得,他父親太可憐了。

  哪有這麼可憐的人,愛一個人愛了一輩子,最後還因對方而死。

  今天他才知道,原來他比他父親還可憐。

  喬宇在樓下等了一個多小時,還是有些不放心,正準備打李書意的電話,人就出來了。

  夜色下喬宇看不太清李書意的表情,只是看他走路的樣子隱隱覺得有些不對。

  他還來不及上前,就見李書意下樓時一腳踩空,從台階上摔了下來。

  喬宇嚇了一跳,大步跑過去把人扶起來,急聲問:「李總您沒事吧?」

  李書意拍掉自己手上的灰,輕聲道:「沒事。」

  喬宇仔細看了看李書意,幸好這只是個四層的小台階,李書意沒受什麼傷,就是臉上和手上磨破了點皮。但離得近了,喬宇才發現他衣服領口都是被水打濕的痕跡,眼睛裡全是血絲。

  「李總,發生什麼事了?」喬宇遲疑著問。

  李書意笑著搖頭:「沒事,回去吧。」

  喬宇還有些猶豫,但也不敢多問,就道:「您在這裡等一下,我去把車開過來。」

  李書意點點頭,喬宇走向旁邊的停車場。等他把車開過來時,遠遠看到李書意一個人站在路邊失神的樣子,越發覺得不對。

  李書意上了車,剛剛拐過了一個路口,他就喊了喬宇一聲。

  喬宇從前視鏡裡看他,李書意道:「今天我出來的事,不管誰問,你都別說。」

  喬宇不知道他到底見了誰,發生了什麼事,他也沒問,就應了一聲:「好。」

  到了醫院,李書意讓喬宇開車回去休息,然後他也沒聯繫魏澤,一個人去了ICU病房。

  值班的醫生說靳言的情況還算穩定,只要能夠平安度過今天晚上,就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了。

  李書意跟醫生道了謝,隔著玻璃窗看了靳言一會兒。

  等他回病房時,剛剛走到門口,就遇到了從裡面出來的魏澤。

  魏澤一看到他就瞪大了眼:「李書意,你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魏澤都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衣服皺成一團,臉上還帶著傷的人是李書意。等他視線往下移,看到李書意那紅腫的指頭和上面的水泡時,臉色已經黑得像鍋底了。

  李書意不答話,只道:「我去看過靳言了,你快回去吧。」

  李書意都覺得魏澤認識他簡直是不幸,傅瑩那裡還懷著孕,他卻隔三差五的給魏澤找事。

  魏澤看了他一眼,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

  李書意收回目光,拖著步子進了病房,打開燈,就近在沙發上慢慢坐了下來。

  右手上的水泡又痛又癢,他也沒在意,徑直把左手的袖子挽了起來。手肘處破了一大塊皮,是剛剛從台階上摔下來時弄傷的。

  李書意檢查了下沒傷到骨頭,也就不管了。正準備起身,門被推開,魏澤帶著藥走了進來。

  李書意愣住,魏澤一句話沒說,在他旁邊坐下來,拉過他的手就開始處理他的傷口。

  病房裡很安靜,所以李書意開口時,哪怕他的聲音再輕,也顯得格外突兀。

  「魏澤,三年前白敬想要我死,你和傅瑩是知道的吧。」

  魏澤的手猛地一抖。

  李書意忍不住笑了下。是他太蠢了,傅瑩那麼多次的欲言又止,幾天前她甚至已經說出了「三年前」,是他自己從來沒認真細想過。

  魏澤抬起頭來,眼睛裡都是不可置信,他看著李書意,喉嚨一陣發緊。

  「李書意,當時我和傅瑩,我們……我們……」魏澤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李書意垂下目光,「你們沒做錯。」

  魏澤和傅瑩的顧忌是對的。

  三年前他剛剛從生死線上掙扎過來,這個時候告訴他,他愛了快十年,拼了命救的人想要他死……李書意閉上眼睛想想,那個時候的他可能會崩潰吧。

  「誰告訴你的?你怎麼……怎麼知道的?」

  李書意笑:「這不重要,遲早都要知道的。」

  「李書意……」

  「魏澤,你幫我開點止疼藥吧。」

  「你又頭疼了?」

  「嗯。」李書意輕輕應了一聲。

  其實不是的,他沒有頭疼,他只是不知道怎麼告訴魏澤。

  告訴魏澤,他胸口上那已經癒合了三年的傷口,現在痛得他恨不得找把刀捅進去,把裡面的血肉都挖出來。

49

  魏澤沒答應李書意,只是問他:「現在靳言救回來了,你是不是也可以準備手術了?」

  李書意沉默,許久才道:「我明天要出院。」

  「出院?」魏澤好像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話,提高了聲音道,「你在開什麼玩笑?」

  「魏澤,這病一時半會兒也死不了吧。」李書意笑,「我還有事要做。」

  靳言是他要救的,李書意不可能把爛攤子都扔給白敬。除此之外,李書意想到靳言身上的傷,眼睛裡透出淡淡的冷意來。

  他不會找人去把宋思樂打一頓,這太簡單了。既然宋思樂想要宋家,白昊也想跟著從中獲利,那行,他就讓他們什麼也得不到。

  這是他必須要做的事,跟白敬,白家沒有任何關係。

  「李書意,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魏澤已經出離憤怒了。

  李書意大腦裡就像裝了一顆定時炸彈。腫瘤現在是良性,在還沒有使周圍的腦組織和重要顱神經、血管受到不可逆的損害之前,也許能達到全切除的目的,能夠根治。但他每耽誤一天一分一秒,都是在增加危險,因為沒有人能保證,腫瘤是不是會在下一秒就惡化。

  這病的確是一時半會兒死不了,可是如果真的到了必須馬上治療的地步,那麼就算手術做得再好,他也活不了多久。

  李書意是在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李書意把上了藥的手收回來,冷靜道:「我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別勸我。你知道的,勸我也沒用。」

  魏澤扔掉手上的棉籤,額頭上青筋暴起:「你想都別想!我不會同意你出院的!」

  李書意試圖緩和氣氛,笑道:「你還能讓人攔著我不讓我走不成?」

  魏澤哪裡有心情跟他開玩笑,猛地站起身,話就這麼衝口而出:「是因為三年前的事你才這樣?因為他想讓你死你就不活了?李書意,你活著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白敬!」

  李書意嘴角的笑一點點消失在嘴邊:「我不想談這個。你回去吧,我想休息了。」

  魏澤沒有錯過李書意臉上一閃而過的痛苦神色,瞬間僵硬在原地,後悔自己怎麼會突然說起這個。哪怕他是想勸李書意,那也是在往李書意心口上捅刀子。易地而處,如果是傅瑩想要他死,在明知這只是假設,根本不成立的情況下,魏澤都會覺得不寒而慄。

  李書意說完就低下了頭,魏澤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可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陰鬱的氣息。魏澤嘴巴動了動,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有嘆了口氣,轉身走了出去。

  房間裡重新變得安靜,李書意閉上眼,任由胸口的疼痛一點點平息下來,然後他才站起身,剛剛從衣櫃裡拿了換洗的衣服,手機突然響了。

  李書意見是唐雪的號碼,沒有多想就接了電話。

  「李總,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擾你。」

  唐雪這幾天沒有任何音訊,李書意以為她是工作忙,可此時聽她的聲音覺得有些不對。

  「怎麼了?」

  「我……」唐雪再度開口說話時帶上了哭腔,「我有事想求你幫忙。」

  李書意皺眉,沉聲道:「你別急,好好說。」

  唐雪聽了李書意的話,努力控制著情緒,把事跟李書意說了。

  「你現在的位置?」

  「我在家。」唐雪忍不住抽泣了一聲。

  「行,你就在家等著。」

  李書意掛了電話,本想聯繫喬宇,但想想喬宇剛剛才回去,就轉而撥了刀疤的號碼。

  刀疤很快接起電話,李書意把大致情況跟刀疤說了,刀疤道:「李總您放心,我馬上去處理。」

  這邊說完了,李書意又馬上給他熟識的一位銀行行長打電話。

  就這麼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一個晚上很快就過去了。李書意雖然覺得疲憊,但也有些慶幸,至少他可以暫時把雜亂的思緒壓制下去,不用一遍遍回想,錄音裡那彷彿能把人撕裂的話。

  第二天一早李書意就起了,把在病房裡的瑣碎物品都收拾好,他就徑直下樓去了ICU病房。

  聽護士說靳言情況很穩定,李書意眼睛裡總算帶了點真正的笑意,然後他也沒多耽擱就離開了醫院。

  李書意先回了一趟酒店。酒店經理聽說他回來了,還特意過來恭喜他身體康復,然後又問他是否還要繼續入住。

  李書意點頭道:「當然。」

  經理笑道:「那李先生在飲食上有什麼需要特別注意的嗎?」像李書意這種客人,酒店都是會專門配備人員服務的。

  李書意答:「沒有,多謝費心。」

  「那李先生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擾了。」

  等人走了以後,李書意又在酒店收拾了一番,然後才去了白家的公司。

  他到時已經臨近中午了。

  李書意往白敬的辦公室走,一路上見到他的人都在跟他問好,當然每個人臉上都或多或少露出了詫異的表情。想來這些人都以為,他是不會再出現在這裡了。

  到了辦公室外,秘書小姐一見到李書意,立刻站起身來,臉上露出有禮的笑容:「李總好。」

  李書意點頭道:「你問問你們白總,現在方不方便見我。」

  秘書疑惑地看向李書意,像是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

  李書意看著她,還是站在原地沒動。

  秘書立刻有些慌地拿起電話:「好,好的,我馬上問。」

  不怪她舉止如此失措,在這個公司裡,白敬的辦公室某種意義上就和李書意自己的辦公室差不多,李書意進出一直都很隨意,從來不用提前通知或者徵得白敬同意。哪怕裡面有再重要的人,說著多麼重要的事,李書意都不用有所顧忌。

  當然,這種特權也是白敬默許的。

  秘書掛了電話,朝李書意道:「李總請。」

  「謝謝。」

  李書意道了謝就往裡走,走到門前停了下來,先敲了門,聽到白敬應聲後才推開門走了進去。

  抬頭看到白敬時,李書意的身體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他用力握緊手,手心裡傳來的痛意讓他恢復了平靜。

  辦公室裡左銘遠也在,他站在白敬旁邊,手上拿了份文件。看到李書意,詫異地問:「你出院了?」

  李書意「嗯」了一聲,慢慢走到白敬的辦公桌對面。

  「白總。」

  李書意一開口,白敬就愣住了。左銘遠更誇張,臉上的表情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目瞪口呆。

  「我今天過來,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我希望和宋瀟瀟的合作可以交由我去談,當然,具體內容落定後一定會讓你過目。」

  當時為了保靳言,白敬選擇了和宋瀟瀟合作。要不是這樣,宋思樂那邊有所忌憚,宋瀟瀟又提前得到消息,靳言可能早就死了。李書意只求白敬幫他救靳言,既然靳言救回來了,後續的這些麻煩事自然應該由他來處理。

  白敬沒說話,默默地看著眼前的人。

  李書意實在瘦了太多。在醫院時,穿著病服的他顯得很是纖細,額前的頭髮散落下來,又讓他看著有些病弱可憐。

  現在的李書意,身上的西裝連一條褶皺也沒有。頭髮都梳了上去,露出來的五官愈發嚴苛,整個人透著一股極致的冰冷。

  這是白敬熟悉的那個李書意,可又好像是一個全然陌生的李書意。

  畢竟以前的李書意,進他的辦公室不會讓秘書通報,更不會叫他「白總」。

  不同於以往兩人生氣時李書意刻意做出來的冷漠疏離,眼前的這個人,白敬在他身上感覺不到一絲情感波動。好像他們本就只是上下屬,從來沒有任何關係。

  「你臉上的傷,」白敬終於開了口,「怎麼弄的?」

  「昨天不小心摔了一下,小傷而已,過兩天就好了。」

  這樣平靜的,好好答話的李書意,卻讓白敬有些失神。如果是以前,李書意一定會冷著臉問他,關你什麼事。

  在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時,白敬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這不正是他期待和希望的嗎?他厭惡李書意的鋒利,強硬,自以為是,那現在,眼前這個跟左銘遠,跟其他任何人都沒有區別的李書意,他又不滿什麼呢?

  李書意看白敬久久不說話,以為白敬是擔心他會繼續糾纏,想賴在公司,於是開口道:「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插手公司裡其他的事。如果你有所顧慮,可以找人跟著我。」

  白敬手上正拿著筆準備簽字,現在聽了李書意的話,手一抖,筆尖在紙上戳了一個洞。

  白敬慢慢放下筆,道:「不用,我沒有這個顧慮。」

  如果李書意能處理宋家的事自然再好不過。李書意不在公司的這段時間,有些工作別人做的也不是不好,但白敬總是會下意識拿來與李書意比較,比較來比較去,都能找出種種不滿和錯處來,最後索性自己接手,工作量不知大了多少。可是他原先的想法,是讓李書意出院後先休息一段時間的。

  「既然如此,我就先回去工作了。」

  李書意轉身往外走,走到一半,直到現在才終於回了神的左銘遠叫住了他。

  李書意回頭,左銘遠道:「那……那個……」他看著李書意居然覺得有些緊張,「我給你找了個生活助理……不對,不是我,是……」

  李書意打斷左銘遠的話,朝他頷首笑了下:「不用了,謝謝。」

  說完,他就大步離開了。

  左銘遠收回視線,一頭霧水的看向白敬:「李書意怎……」他想問白敬李書意怎麼回事,看清白敬的臉色後,馬上閉緊了嘴把話嚥了回去。

  李書意回辦公室時還有些擔心這裡是不是早就換了人,看到唐雪,還有辦公桌上自己的物品時,心才落了地。

  唐雪看到他,一下就站了起來走到李書意面前。

  「李總好。」

  李書意問:「你父母還好嗎?」

  唐雪低著頭輕聲道:「受了點驚嚇,但是都還好,沒什麼事。」

  唐雪這段時間沒去看李書意,甚至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是因為她家裡出了事,她連班都請假了沒上。

  她哥哥是個爛賭鬼,這麼多年來,他在外面拚命賭,唐雪則拚命掙錢還。外面的人都羨慕她漂亮能幹,工資還那麼高,誰又知道她私底下早就疲憊不堪,甚至連戀愛也不敢談。這次他哥哥欠了一筆巨款,自己跑了,唐雪一時間拿不出錢還,父母就被人抓走了。說她什麼時候還上,什麼時候放人,還說利息也不要了,就拿她的身體來抵。

  唐雪實在是走投無路,昨天才把電話打到了李書意那裡。

  後來李書意讓她去銀行提了錢,又讓人陪她一起去。還了錢救出她的父母後,刀疤他們還狠狠教訓了一頓那些言語上侮辱過她的人。

  「沒事就好。」

  李書意點頭,正要往裡走,唐雪伸手抓住了他。

  李書意一愣,問:「怎麼了?」

  唐雪手抖,聲音也抖:「錢,我……我……」

  「錢你不用急著還。」

  唐雪一聽這話就抬起頭來,李書意這才發現人滿臉都是淚,妝都哭花了。

  李書意無奈道:「哭什麼,不是多大的事。」

  對李書意來說,這確實不算多大的事,可是於唐雪來講,李書意救了她和她的父母。

  唐雪看著面容溫柔的李書意,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哽咽道:「你要是,要是喜歡女人,就是讓我以身相許一萬次,我也願意的。」

  李書意一聽,哭笑不得道:「誰說要你以身相許了?」

  唐雪抽泣道:「我,我可以抱一下你嗎?」

  李書意笑,拉著唐雪的手把人摟進懷裡。

  唐雪使勁抓著他的衣服,頭抵在他胸口上,哭得像個小孩。

  李書意輕輕拍著唐雪的背,視線上移時,看到了站在他辦公室門口的白敬。

50

  白敬印象中,李書意從來沒有跟誰如此親密過。

  說親密其實也不算對,嬌豔美麗的女人哭了,男人給予擁抱安慰,這再正常不過。可因為當事的一方是李書意,就顯得格外奇怪了起來。

  他這人從小就性情孤僻,不喜歡跟人有過多的接觸,更不曾對誰做出過這麼溫柔的舉動。曾經有過對他示好的人,接觸了幾次下來,對他也避之不及,說他是個沒有感情的冷硬冰塊。

  可是在白敬這裡卻恰恰相反。

  白敬可以命令他,可以傷害他,可以對他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甚至可以選擇要還是不要他。

  他們兩個人之間的主動權,一直都在白敬身上。所以哪怕是在白敬最反感李書意的時候,他也會因為自己的這種「特別」而感到有些得意。

  但從今天第一眼見到李書意開始,從他看向自己的眼神,說話的態度,白敬就隱隱覺得,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這種莫名的不安感,讓他在李書意離開後,又跟了過來。

  然後,他就看見了眼前這讓他極不舒服的一幕。

  唐雪還在輕聲啜泣,李書意抬頭時,兩人目光相遇。白敬以為,李書意在看到他後會把唐雪推開,可李書意只是淡淡掃了他一眼,又垂下了目光。

  好像他看到的人,本就只是如空氣般無關緊要的存在。

  白敬皺眉,正要出聲,唐雪從李書意懷裡退開了。

  她顯得很不好意思。

  雖然因為工作關係她跟李書意相處時間長,但兩人並沒有過多的私交。只是她一直單方面崇拜李書意,敬畏他又心疼他,把他當成自己努力的目標。所以在李書意幫了她,稍稍釋放出了那麼一點善意和溫柔後,她就有些失態了。

  李書意遞來紙巾,唐雪接過,紅著臉道:「李總很抱歉。」她攥緊紙巾,「那我回去工作了。」唐雪知道,哭哭啼啼沒什麼用更解決不了問題。想要回報李書意,就要更加努力工作,不要成為他的麻煩和負擔。

  「去吧。」李書意輕輕應了一聲。

  唐雪彎腰鞠了個躬,再次鄭重地表達了謝意。等她轉身往外走時,看到白敬嚇了一跳,趕忙道:「白總好。」

  白敬不吭聲,視線都沒落在她身上,唐雪也未多停留,快步走了出去。

  唐雪離開後,白敬還是站在原地一句話也不說,李書意只得問他:「有事嗎?」

  白敬聲音冷硬:「中午一起吃飯。」

  「不用,我已經吃過了。」

  李書意在辦公桌坐下,說話時頭都沒抬起來。

  白敬上次找他吃飯,雖然他面上不顯,心裡其實是高興的。誰知吃飯時白敬卻警告他,不要做多餘的事。

  李書意覺得當時的自己好像被人迎面打了一個耳光。

  不知這次白敬又想警告他什麼。但不管是什麼,李書意也不會去了。

  從昨天聽到那段錄音後,他就很是佩服白敬,竟然可以跟自己吃住三年。李書意都不敢想像這三年間,他們的每一次擁抱和親吻,白敬會有多噁心。怪不得寧越一回來,他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迫不及待要甩開他。

  李書意想著想著自己都噁心了起來,一抬頭看到白敬還沒走,臉都白了。

  「還有事?」李書意一時沒控制住自己,聲音裡透出厭煩和不耐來。

  白敬心裡莫名的焦躁,皺眉問:「李書意,你到底怎麼回事?」

  李書意瞬間都無奈了,是不是非得要他把滾字說出口,白敬才能聽得懂他的話?可是他也不可能真這樣說,現在欠著人情的是他,他做不出過河拆橋的事來。

  李書意嘆了口氣:「靳言出事我心情不好,你多見諒。我現在要工作,如果沒事你就先回去吧。」

  說完了,他就重新低下頭把自己扔進工作中,再沒看白敬一眼。

  白敬站在門口,聽到李書意的回答都愣住了。

  到底是哪裡不對,李書意有一天居然會對他說,你多見諒?他還想開口,卻不知道下一步該說什麼。李書意這樣彬彬有禮,他再糾纏,倒顯得他無理取鬧,白敬還不至於讓自己落到如此難堪的地步。

  他轉身,冷著臉走了。

  白敬離開沒多久,唐雪回來給李書意送資料。

  也不過幾分鐘時間,她身上的那點柔弱可憐都消失了個乾乾淨淨,神色間又恢復了以往的冷靜從容。

  唐雪把兩份文件分別放到李書意面前,其中有一份是李書意之前讓她準備的,另一份,她開口道:「這是左助理剛剛讓人送過來的。」

  李書意聽了,翻開了這份文件,但只是粗粗掃了幾眼就重新合上,交代唐雪道:「你找人送回去。」

  唐雪點頭:「好的李總。」

  李書意不知道左銘遠是什麼意思。但除了跟宋瀟瀟要談的合作,公司裡其他的核心事務,他說了不碰,就是不碰。

  下午白敬工作時,好幾次辦公室門響了,他都以為是李書意。等人進來,一看不是,臉色就難看下來。搞得好幾個部門經理離開時都有些懵,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等到左銘遠再過來,白敬忍不住了,問:「李書意呢?」

  左銘遠愣住,他怎麼知道,他又管不到李書意那裡去。只得試探著道:「要不我打個電話問問?」

  「不用。」白敬冷聲拒絕了。

  左銘遠於是就沒再提,誰知下一秒,白敬突然把手上的文件重重扔在了桌上:「他在鬧什麼脾氣!」

  左銘遠被嚇了一跳,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在他看來,李書意可沒鬧脾氣,鬧脾氣的,是他們這位大老闆。

  白敬好像也不是真的要左銘遠回答,發了這麼一通火人又靜了下來。就這麼臨近下班的時候,他突然又問:「李書意呢?」

  幸好這次左銘遠早有準備,提前問過唐雪,馬上答:「他去了宋家的公司。」

  白敬沉默下來。

  左銘遠看著他,想到中午被退回來的文件,心下感嘆。

  他原先還以為,他這輩子都等不到這一天了。

  可現在看來。

  李書意是真的要放手了。

  李書意從宋瀟瀟那裡出來就徑直去了醫院。

  靳言這一天的生命體徵都很平穩,也沒有發生什麼緊急情況,算是從鬼門關救回來了。

  李書意在徵得醫生同意後,做了準備,穿著隔離服,戴上口罩進了ICU病房。

  以前隔著玻璃窗,也不太看得清。但是現在靠近了,看著靳言床前和頭頂那些複雜的儀器,看著心電監護儀上不斷跳動的數字,看著陷在病床裡,臉色白得像雪的人,李書意的視線變得越來越模糊。

  這小孩以前多健康,整天活潑亂跳的,甚至因為太過活潑,偶爾還要挨自己的訓。

  可是醫生說,他這次身體受到重創,以後都不可能像以前那樣了。

  甚至連重物也不能提。

  其實他本來也不喜歡打架。

  是小時候有一次,白昊在白家吃了虧,嘴角都被打得青腫破皮。靳言看到後,氣呼呼地問李書意,可不可以讓他學打架,說學了打架,以後誰欺負他家少爺,他就揍回去。

  他現在倒是如願了。他的少爺被他保護得好好的,連仇恨都不用自己背負。他呢,丟掉了大半條命,後半輩子也毀了。

  李書意甚至有些嫉妒白昊。

  怎麼就沒有一個這樣的傻瓜願意擋在他面前?怎麼就沒有一個人會這樣全心全意地對他呢?

  李書意現在才想明白,他那麼喜歡靳言,對靳言這麼好,不正是因為,靳言就是另一個李書意嗎?

  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李書意的存在,病床上,靳言的手指動了動,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神並不清明,眼珠上好像被蒙上了一層霧。

  李書意知道他沒完全醒,彎下腰湊到他耳邊喊了一聲:「靳言。」

  靳言的視線落在了李書意身上,李書意輕聲道:「靳言,李叔帶你走好不好?」

  靳言腦子裡空蕩蕩的,只覺得自己很是疲憊,疲憊到眨一下眼睛,都要用很大的力氣。他迷迷糊糊地看著李書意,一點點消化著李書意說的話。

  李叔要帶他走,去哪兒呢?走了是不是就再也看不到少爺了?

  可這個念頭才剛剛出來,就有個聲音告訴他,他的少爺,永遠也不想看到他了。

  靳言的表情還是茫然,眼淚卻從他眼角慢慢流了下來。他朝李書意極輕地點了點頭,很快又閉上眼睛,沉沉地睡了過去。

  李書意轉頭看了一下監護儀上的數字,一切都正常,他才離開了ICU病房。

  李書意出來後就遇到了魏澤,正好,他本來也是要去找魏澤的。

  「現在有空嗎?」李書意問。

  「怎麼了?」魏澤道。

  「有事想跟你說。」

  魏澤跟著李書意走到了僻靜處,聽完了他的話,皺眉問:「你真要這樣做?」

  李書意點頭:「是。」

  「醫院這裡,我可以幫忙,其他的……」

  李書意接了話:「其他的我會安排,你不用擔心。」

  魏澤嘆氣:「行吧。」

  當天晚上,靳言因為各種併發症陷入危險,最終因搶救無效被宣告「死亡」。

51

  宋富華死了以後,宋家的公司雖然是在宋瀟瀟手上,但問題重重。

  最開始公司裡對宋瀟瀟的反對聲很大,宋瀟瀟乾脆進行了一次大換血,連很多元老級的人物也踢走了。公司資金陷入緊張,內部也出現了各種問題,再加上上面還不斷派人來查帳,連正常經營都做不到。

  宋富華的錢大多都在宋思樂那裡,他看著宋瀟瀟內外交困不動聲色,就是想等宋瀟瀟撐不下去了去求他。

  宋思樂怎麼也沒想到,白家會突然插手進來,跟宋瀟瀟合作。

  收到靳言的死訊時宋思樂剛剛從孔毅那裡回來。

  孔毅說他父親已經警告他了,再管宋家的事就讓他滾出家門,所以他也不能再用他父親的勢力對宋瀟瀟施壓。

  宋思樂心情很是煩躁,喝水時還被嗆了一口。

  他正咳嗽著,就有人進來告訴他,靳言死了。

  宋思樂的手一顫,杯子落在地上,瞬間摔得四分五裂。

  他瞪大眼看著那人:「你說什麼?」

  那人低著頭道:「少爺,靳言死了。」

  「怎……怎麼死了!不是說送去醫院了嗎?」

  「傷勢太重,昨晚沒搶救過來。」

  宋思樂咬牙吼:「我之前不是讓你們下手輕一點!輕一點!不要把人弄死嗎!」

  那人抬起頭來看一眼宋思樂,沒說話。

  宋思樂的確是說過讓他們不要把人弄死,但這是他們抓到靳言第二天的事了。他們剛剛抓到靳言時,宋思樂明明說的是,讓他們用一切手段,從靳言口中問出他和宋瀟瀟合作的目的,問出李書意在白家的事。實在問不出來,弄死了也無所謂。

  所以他們下手才那麼重。

  只是沒想到靳言還真是硬氣,手腳都被打斷了也沒吐出一個字來。等人都快不行了,宋思樂才又突然說不能讓他死。

  宋思樂兩手撐著桌子,手指慢慢握成拳,呼吸聲越來越重,神情很是慌張。

  還沒等他想好怎麼辦,手機突然響了。

  他一看到屏幕上顯示的名字,整個人都抖了一下。

  他抬起頭道:「你先出去。」

  那人應聲離開,輕輕關上了門。

  電話還在響,宋思樂的手伸出去,還沒碰到手機又猛地收了回來。這麼來來回回幾次,鈴聲停下了。

  他的心才剛剛落下,鈴聲又響了起來,這次沒有等多久,他接起了電話。

  「白昊。」

  「你在忙?」

  「沒有。」

  聽他否認了,白昊才略顯不耐地把他那邊的情況說了。宋富華死了以後,他們原本是想跟那些和宋家有生意來往的人談,讓他們直接和宋思樂合作,不要承認宋瀟瀟。當然,宋思樂接手公司後會有一定的讓利。本來談得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所有人的態度都變了,甚至還對白昊避而不見。

  宋思樂聽了不吭聲,白昊問:「你那邊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這邊……還是跟之前一樣。」宋思樂的聲音有些緊張。

  「算了,我明天回國。」

  宋思樂突然變得激動起來:「別別別……你不要,不要回國!」

  「為什麼?」

  「你……」宋思樂握緊手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你再跟那些人談談,我們可以做出更大的讓步。他們如果再施壓,宋瀟瀟堅持不了多久的。」

  宋思樂根本不敢告訴白昊,哪怕國外的那些生意都不要了,現在有整個白氏作為靠山的宋瀟瀟,也不會受到多大影響。宋思樂也清楚,那些人的態度變化,應該也是知道了國內的情況。

  白昊沉默了一下才道:「行吧,我明天再試試。」

  話說到這裡差不多也該結束了,宋思樂正想掛掉電話,白昊突然問:「對了,靳言找到了嗎?」

  明知道大洋彼岸的白昊根本看不到,宋思樂也一下白了臉。他嚥了嚥口水,儘量平靜著答:「沒有。」

  「李書意也沒找到他?」白昊的聲音很是疑惑。

  「或許找到了,只是把人藏起來了也不一定。」

  白昊冷哼一聲:「說的也是。那就這樣吧,掛了。」

  宋思樂「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

  等屏幕上顯示「通話結束」四個字時,宋思樂已經快站不住了。他扶著桌子慢慢坐下,手機背面全是他手心浸出來的汗。

  宋思樂垂著頭,臉上全是陰霾。

  如果被白昊知道靳言死了,還是被他弄死的,他就徹底完了。

  李書意回來以後跟白敬並沒有太多交集,大多數時候都待在宋家的公司裡。

  宋瀟瀟現在能用的人不多,公司裡比較混亂。李書意挑了幾個常年跟著他做事的人,又從那個跟他關係不錯的知名會計事務所裡借了幾個搞審計和稅務的,一起帶到了宋瀟瀟那邊。沒日沒夜工作幾天後,才暫且把局面控制住了。

  白家和宋瀟瀟的合作其實沒有細緻到這樣的地步,他這樣做完全是自己的私人意願。一來,算是謝謝宋瀟瀟當初那麼快提供靳言的消息。二來,他也不會給宋思樂留半點機會。

  宋瀟瀟本來就是個有手段又極其能幹的女人,要不然在宋富華的刻意打壓下,她也不可能走到今天這步。現在那些牽連不清的關係都處理好了,公司穩定下來,後續的事她自己就能解決。

  除此之外,白家跟宋瀟瀟的各項具體合作也徹底定了下來。

  白敬這次雖然投進去的錢多,也用掉了不少人脈關係。但宋家的這些產業,從全部姓「宋」,變成了一半姓「白」。從長遠來看,還真是一點也不吃虧。

  簽完合同時,宋瀟瀟看著對面那個冷峻的男人,無奈道:「李書意,你可是割掉了我身上一半的肉,你現在這是什麼表情?」

  宋瀟瀟說歸說,語氣裡倒沒有真的惱怒。如果不是白敬和李書意,說不定她現在還陷在泥潭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生路。讓她去求宋思樂,她寧願毀了宋家。

  李書意抬頭看她一眼不說話,宋瀟瀟的神色顯得很是玩味:「我現在算是懂了,為什麼人人都羨慕白敬。」她一隻手撐著下巴,懶洋洋地笑道,「什麼時候你要是對女人有興趣,不妨考慮考慮我?」

  宋瀟瀟這幾天跟李書意一起工作,說她一點不心動,那是假的。

  其實她見識過的優秀男人也不算少,但她的野心向來很大,那些小女兒家的心態,早就被她收得乾乾淨淨。只是跟李書意共事時,這男人身上的魄力,實在讓人折服。

  宋瀟瀟從來沒想過要去依靠誰,但如果對象是李書意的話,她還真的願意考慮考慮。

  李書意淡淡道:「你這樣優秀的女人,配我,可惜了。」

  宋瀟瀟搖頭「嘖」了一聲:「打住打住。你要是多說幾句這種話,我就要跟白敬搶人了。」

  李書意忍不住笑了下。

  宋瀟瀟還是第一次見他笑。他平日裡冷冰冰的,不管聽到什麼消息,臉上的表情都不會多變一下。現在這麼笑起來,身上的氣質柔和了許多,讓人不自覺地就想親近。

  宋瀟瀟微微嘆了口氣。

  以後她還是儘量避免跟李書意接觸吧,她可不想變得跟那些電視劇裡的女人一樣「為愛痴狂」。

  李書意把宋瀟瀟簽好的合同帶回公司,然後徑直去了白敬辦公室。

  左銘遠沒在,辦公室裡只有白敬一個人,李書意還是跟先前一樣,喊了一聲「白總」。

  白敬沒應,李書意把合同放在他桌上。他抬手翻開文件時,李書意看到他無名指上的戒指,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了。

  白敬低頭看文件,並沒有沒發現他的失態。

  那銀色的指環太過刺眼,李書意一秒也不敢多看,迅速移開了視線。等白敬抬起頭時,他已經恢復如常。

  「有問題嗎?」李書意冷聲問。

  「沒有。」白敬搖頭。

  房間裡一時陷入沉默,白敬先開了口:「李書意,你……」

  他顯然還有話想說,李書意卻快速打斷了他的話:「抱歉白總,我還有事。」

  說完他也不等白敬回答,轉身大步離開了。步伐太急,好像後面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追趕他一樣。

  回到辦公室時,唐雪向他問好,李書意還回了一句。

  一進門,落了鎖,眼淚就從他眼眶裡掉了下來。

52

  左銘遠到白敬辦公室時還特意先問了秘書李書意來沒。

  秘書小姐朝他點了點頭,又壓低聲音告訴他,李書意沒待幾分鐘就走了,離開時臉色很不好看。

  左銘遠一怔,心裡嘀咕這兩人是不是又吵架了?當然他覺得能吵架都還是好的,要是連架都不吵了,那就是徹底玩完了。

  左銘遠已經做好了準備進去時會看到白敬的一張大黑臉,誰知白敬壓根沒發火的樣子,倒是在皺著眉出神。

  見左銘遠進來了,白敬掃了他一眼,沒說話。

  左銘遠走近了問:「李書意跟宋瀟瀟談好了?」

  白敬「嗯」了一聲,把李書意帶回來的合同推到他面前。

  左銘遠都來不及拿起來看一眼,先注意到白敬手上的戒指,人就驚呆了。

  白敬是從來不戴任何飾品的,更不要說戒指這種意義特別的東西了,而且還是戴在無名指上……

  無名指!意味著什麼?!

  左銘遠先是想到李書意,但又覺得不對。

  秘書不是說李書意離開時臉色很難看嗎?而且他跟白敬現在的關係,就跟繃緊的皮筋似的不知道什麼時候「啪」一下就斷了,哪有可能突然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不是李書意,白敬身邊也沒有別的人,就是寧越了。

  這跟左銘遠最開始預料的差不多。白敬雖然也會緊張關心李書意,但是等事情都解決了,重新走上正軌,他跟李書意間的問題就又暴露出來了。最終比較來比較去,他還是會選寧越。

  左銘遠心下嘆息,但是什麼也沒說。他拿起那份合同大致看了下,最後看到宋瀟瀟的簽名,頗感無奈。

  李書意這人啊,真是,都到現在了,也沒讓白敬吃一點虧……

  左銘遠問:「靳言的事,我們要幫忙嗎?」

  李書意讓靳言假死,這件事他們都知道,但是李書意不說,他們也就沒過問,也沒有插手。

  白敬道:「你看著辦吧,他想怎麼做,儘量配合他就是了。」

  左銘遠點點頭,收起合同準備離開。臨到要走了,想了想,還是朝白敬說了句:「恭喜。」

  白敬皺眉:「恭什麼喜?」

  左銘遠視線落在他戒指上,有些遲疑地道:「恭喜你和寧越……」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白敬冷聲打斷:「誰跟你說是寧越了?」

  左銘遠徹底懵了,不是寧越,還能是誰?誰那麼有本事,短短幾天就能讓白敬心甘情願地把戒指戴到無名指上?

  左銘遠心裡想的話全都寫在了臉上,白敬卻沒理他,神色間一股山雨欲來的陰沉:「沒事你就先出去吧。」

  左銘遠應了一聲,往外走時還在滿心疑惑。

  最近沒見白敬身邊有什麼新面孔啊,難道是以前的人?可是以前的那些,左銘遠都沒當回事,誰他都想不起來了。

  左銘遠走了,白敬煩躁地抬起手想把戒指摘下來。結果指尖一碰到那已經有了幾分溫度,不再像剛戴上時那麼冷硬的小銀環,動作就頓住了。

  這戒指是一對,李書意一年前送給白敬的。表面上看起來倒沒什麼特別,連鑽都沒鑲,更沒有什麼精緻的設計,但是圈內刻了白敬和李書意名字的字母縮寫。

  李書意跟白敬在一起後,大概也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來得並不光明正大,更談不上兩情相悅,所以生活中很是低調。送戒指是他做過最肉麻的事了,連他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送的過程並不鄭重,也沒提結婚,更沒什麼一輩子的承諾。

  當時白敬收下了,但是沒戴。李書意的那枚,最開始他自己戴了,後來沒過多久,他又摘了下來,從此再也沒戴過。

  白敬也不知道自己突然發的什麼瘋,昨天突然把戒指找了出來戴上。

  他活到現在都沒幹過這種事,從來沒想過要去討好誰。剛剛李書意來時竟然還莫名的緊張,那合同裡寫的什麼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就等著李書意問他戒指的事。誰知李書意壓根不在乎,看都沒多看他一眼就走了。

  白敬越想越惱,可是再如何生氣,手指上的戒指就是摘不下來。

  他索性拿起手機,打了寧越醫生的電話,準備問問寧越前幾天復建時不小心受的傷,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好。

  寧越不走,他就不可能跟李書意把話說清楚讓他回來。不然李書意那性子,到時候免不了又是一頓冷嘲熱諷,兩個人說不定又要吵起來。

  宋瀟瀟在李書意回去沒多久,就接到了宋思樂的電話。

  宋思樂問她可不可以出來談一談,宋瀟瀟道:「我當然願意了,但是你也知道,公司事多,實在抽不出空來。」

  宋思樂把話說得咬牙切齒:「行,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等。」

  宋瀟瀟笑:「那你就先等著吧。」完了就把電話掛了。

  這一等,就到了第三天,宋瀟瀟才終於鬆了口。

  宋瀟瀟赴約前也沒做什麼準備,就帶了沈尉一個人。她一點也不怕宋思樂對她下手,她要是死了,宋思樂得不到半點好處,更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宋思樂還不至於蠢到這個地步。

  今天的天氣實在不怎麼樣,黑沉沉的雲壓在天邊,一看就是暴雨將至。

  宋瀟瀟依然是豔麗到極致的紅裙,只不過多搭了一件外套,跟她相比,穿著黑色西裝的宋思樂顯得格外陰鬱。

  房間裡只有宋思樂一人,宋瀟瀟在他對面坐下,看了一眼沈尉,沈尉就低頭出去了。

  門一關上,宋思樂看著宋瀟瀟的豔麗打扮,冷笑一聲開了口:「宋瀟瀟,爸過世了,你還真是一點也不愧疚難過?」

  宋瀟瀟朝他眨眨眼:「不瞞你說,要不是怕太招搖,我都想放鞭炮慶祝。」

  「你!」宋思樂怒極,「你還是人嗎?那是生你養你的人!是你親生父親!」

  宋瀟瀟看著宋思樂,臉上的神色一點點冷下來。

  現在宋思樂會朝她吼,他是你親生父親。這麼多年來,在宋富華不把她們三姐妹當人看的時候,他是如何恥笑她們的?那時候他怎麼沒說過一句,她們是他的親生女兒?

  宋思樂說完了話,自己都覺得心虛。畢竟只比他大幾分鐘的他最小的那個姐姐,當年差點就被他媽送人了。

  「行,我們不談這個。我問你,我要開什麼條件,李書意才能罷休?」

  宋瀟瀟知道,宋思樂下面好幾個人已經進局子了,下一個大概就到他了。他也不是不能擺平這個事,只是那樣的話錢大概要砸進去不少。

  宋瀟瀟忍不住「嘖」了一聲,李書意可真狠,讓宋思樂得不到宋家不說,連錢都留不住。

  「你問我,何不直接問他?」

  宋思樂惱了:「我要是能聯繫上他,我還找你幹什麼!」

  宋瀟瀟笑:「那我可管不了,你把人弄死了,人家怎麼罷休?」

  「宋瀟瀟,你們不要欺人太甚!明明是他先綁架我,是他間接害死了我爸!哪怕我親手殺了他!我都沒錯!」

  宋瀟瀟愣住,皺了皺眉,然後才恍然大悟道:「對了,我都忘了,你還不知道那件事吧?」

  「什麼?」宋思樂防備地看著宋瀟瀟。

  「你知道靳言為什麼綁架你嗎?」宋瀟瀟又露出了那種開心的,讓宋思樂毛骨悚然的笑容。

  宋思樂不吭聲,宋瀟瀟繼續問:「你知道白昊的父母是怎麼死的嗎?」

  宋思樂想起靳言綁架他前也問過這句話,心裡突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感,然後他就看見,對面的宋瀟瀟嘴巴張張合合,慢慢吐出了幾個字。

  「他們是被宋富華害死的。」

  宋思樂瞪大眼,滯了幾秒猛地站起身吼:「你胡說!」

  門這時突然被推開,沈尉探身道:「小姐,客人到了。」

  「讓他進來。」宋瀟瀟扭過頭看著宋思樂,「真不好意思,我好像忘記告訴你了,我們今天還有一個客人。」

  她的話音剛剛落下,白昊就進來了。

  宋思樂看到白昊,整個人僵在原地,話都不會說了。

  倒是白昊一見他就皺眉問:「你們剛剛在說什麼?」顯然是聽見了宋思樂失控的吼聲。

  「我們在說……」

  「宋瀟瀟!」宋思樂大聲打斷她的話,目光狠戾地盯著她。

  宋瀟瀟伸手做投降狀,一臉無辜:「我們什麼也沒說。」

  宋思樂沒理她,快步走到白昊身邊,拉著他的手就想往外走:「我們回去說。」

  白昊甩開他的手,沉下臉:「宋思樂,你到底瞞了我多少事?」

  白昊本來早就打算回國,是宋思樂一直找各種理由把他留在國外。後來他覺得不對,乾脆直接聯繫了宋瀟瀟,這才知道宋瀟瀟早就跟白家合作,宋思樂這段時間根本什麼都沒做,宋家早就沒他什麼事了。

  宋瀟瀟對他什麼都不知道的狀況表示驚奇,告訴了他今天會和宋思樂見面,所以白昊一下飛機就直接過來了。

  「沒有,我沒有瞞你!你為什麼突然回來了!」宋思樂神情慌張,說話的聲音都在抖。

  白昊沒理他,直接轉身看向宋瀟瀟:「宋小姐,所以一開始你就跟李書意談好了。靳言綁架宋思樂,你去威脅你父親,拿到宋家,你再讓出相應的利益?」

  宋瀟瀟耐著性子聽他分析,越聽臉上的笑容越大,聽完了還點評:「後面對了,前面可不對。」

  白昊沒追問前面不對在哪兒,繼續冷聲道:「所以靳言逃在外也不過是假象,你們早就把他藏起來了對吧。」

  「咦?」宋瀟瀟這次是真的驚訝了,「你不知道嗎?靳言已經死了呀。」

  白昊腦子裡「嗡」的一聲,什麼都聽不到了。

53

  房間裡突然詭異地沉默下來。

  宋瀟瀟一隻手撐著下巴,歪著頭打量愣在原地的白昊,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宋思樂走上前,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拉住白昊,幾乎是哀求著道:「白昊,我們回去吧……我們回去再說。」

  白昊大力揮開他,惡狠狠地盯著宋瀟瀟,表情猙獰:「你在說什麼鬼話?靳言怎麼可能會死!」

  宋瀟瀟懶洋洋地答:「白少爺,你是真不知道呢,還是裝不知道呀?要是裝的,這演技我都要甘拜下風了。」

  「宋瀟瀟!」白昊被她的話激怒,「你們又在玩什麼把戲?」

  宋瀟瀟看向一邊慌了神的宋思樂,搖頭笑道:「我還真是小瞧你了啊,居然能把這位白少爺耍得團團轉。」

  因為白昊跟宋思樂走得近,宋瀟瀟之前也調查過他,覺得白昊這人吧,能力是有,但性情實在不怎麼樣,當不了什麼大用。所以她知道白昊父母的事以後,沒有選擇告訴他,而是直接聯繫了白敬。可宋瀟瀟怎麼也沒想到,白昊會蠢成這樣。

  她慢騰騰地摸出手機,解了鎖找出照片,然後把手機推到白昊面前,嘆了一口氣道:「你看看,手腳都被打斷了,內臟受了重傷,吐了這麼多血,你說他還能活嗎?」

  白昊聽著宋瀟瀟的話,視線落在手機畫面上,整個人都呆住了。

  畫面背景是個倉庫,滿地的血跡很是刺目,地上還有一根被血浸透了的繩子。

  這是當時刀疤他們在現場拍的照片。

  「聽說人到醫院時就已經沒氣了。」宋瀟瀟皺眉,看向宋思樂:「靳言的確綁架了你,但是老東西是被我氣死的。你想報仇,對著我來就是了,至於下這麼狠的手嗎?」

  宋思樂慘白著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沈尉這時推門進來,彎下腰在宋瀟瀟耳邊說了什麼。宋瀟瀟點點頭,站起身收了手機:「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你們兩位慢慢談。」

  她往外走,也沒人攔她。走到門邊,她又停了下來,朝宋思樂道:「對了,我們剛剛說的那件事,我可不是胡說噢。」

  說完,她還微微一笑,然後轉身走了出去,背影裡都透著股愉悅。

  宋瀟瀟一離開,白昊也動了。他快步走向宋思樂,抓著他的衣領把他提上前,面容如修羅,暴怒道:「宋思樂,你做了什麼?你到底都做了什麼?」

  白昊最初去國外,的確是為了打理宋思樂的資產。除此之外,他們和孔毅那幫人,已經確定好了要開公司,所以白昊也聯繫了一些國外的廠商,想為將來的合作探探路。誰知他正忙著的時候,宋家突逢巨變,宋思樂在電話裡哭得將近崩潰,說靳言綁架了他,他父親也被害死了。

  白昊當時是想回來的,後來和宋思樂商量,覺得他回國已經無濟於事,還不如留在國外爭取那些生意夥伴的支持。

  緊接著局面變得越來越複雜,各種各樣的麻煩接踵而來。眼看著自己的計劃被打亂,想在新公司一展宏圖的願望也變得遙不可及,白昊心裡惱怒到了極致。

  尤其是對於靳言。靳言明知他和宋思樂在一起了,明知宋家內部的鬥爭有多激烈,居然還去綁架宋思樂,去幫宋瀟瀟害宋富華?而且宋思樂還告訴白昊,靳言當初找他,說的是有關白昊重要的事要跟他談,所以他才一時放鬆了警惕,讓靳言得了手。

  被背叛!被利用!還是被自己親手撿回來的,從小一起長大的靳言背叛利用!白昊心中的憤怒像火一樣燒著他。他不知道靳言到底為什麼要這樣做,是單純想報復自己?還是受了李書意的指使?他唯一知道的是,一旦有什麼利益衝突,靳言會毫不猶豫地站到他的對立面去!

  就是在這樣,白昊氣到快發瘋的時候,靳言居然還打來了電話,問他有沒有事,有沒有被牽連。

  白昊當時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可不管如何追問,靳言都支支吾吾地不回答。白昊徹底寒了心,問靳言在哪兒,靳言說了。他立刻就掛了電話打給宋思樂,讓宋思樂找人去堵靳言,他馬上回國,要親自把事問清楚。

  後來白昊稍稍冷靜了,還又打了一個電話,叮囑宋思樂不要動手,先把人找到,一切等他回來再說。

  當時機票都已經買好了,宋思樂卻來了消息,說他們沒找到靳言,靳言好像聽到風聲先一步離開了。

  這其實也不算奇怪,靳言又不傻,雖然在白昊的逼問下說了位置,但是肯定也會馬上轉移。除此之外,當晚孔毅還來了電話,質問他是不是在刻意隱瞞消息,不然為什麼這麼多人居然都沒找到靳言。

  這下,白昊更加確定了靳言還逃在外。

  後來李書意突然問他,是不是他告訴了宋思樂靳言的位置,白昊還以為李書意找到了靳言,從靳言口中得知了宋思樂之前那場「撲空了」的追捕,才會來質問他。

  他想過無數次,始終把注意力放在了宋瀟瀟和李書意身上。他哪裡知道,宋思樂早就抓到了靳言!哪裡知道,宋思樂抓到了靳言也沒有收回下面的人,要不是宋瀟瀟提前得到了消息,誰會想到靳言在他手上!

  宋思樂被白昊勒得滿臉通紅,很快就因為喘不上氣使勁掙紮起來。可白昊像是看不到他的痛苦似的,一點也沒有放鬆手上的力道。是宋思樂掙扎的動作越來越小,眼見要沒氣了,白昊才鬆了手,把人狠狠推了出去。

  宋思樂撞倒了椅子跌在地上,摀住脖子拚命咳嗽著,眼淚鼻涕都流了出來。

  白昊走到他身前,宋思樂抬頭看到白昊陰沉的表情,渾身都發起抖來,手肘撐著地就想往後爬。

  白昊蹲下身,一把抓住宋思樂的手腕,宋思樂吃痛悶哼了一聲。白昊神色不變,看著他,一字一句地問:「你騙我?你殺了靳言?」

  宋思樂拚命搖頭:「不是我不是我!是宋瀟瀟,是她想陷害我!」宋思樂使勁想把手抽回來,見白昊不放,抬起臉哭著喊,「白昊你為什麼這樣對我!我爸死了啊!我爸被他們害死了!我什麼都沒做錯!」

  白昊一愣,終究還是鬆了手。然後他再沒理宋思樂,站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李書意今天下午一直都在開會。

  本來他是不願意來的,但白敬不在,左銘遠死活要讓他來,說到最後都快聲淚俱下了。李書意拿他沒辦法,就當是最後再幫他一個忙了。

  等到會開完,李書意才發現手機有宋瀟瀟打來的電話。大概是因為他沒接,所以宋瀟瀟又發了一條信息,說白昊回來了。當然她也沒有把靳言還活著的消息告訴白昊,白雅的事也沒說。

  李書意匆匆掃了一眼,準備回去再跟宋瀟瀟詳談。

  他還要去看靳言,見外面的雲黑沉沉的,知道馬上要下暴雨,所以也沒多耽擱,收拾了東西交代了唐雪就走了。

  喬宇今天要一起去,早早就在大廳裡等著李書意了。見李書意下了樓,喬宇趕忙上前問了好,又道:「車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李書意點頭,和喬宇一起往外走。剛剛走出樓外,還沒有上車,突然被人叫住。

  李書意轉頭看到白昊,面色一冷,停下了腳步。

  白昊走上前,還沒靠近李書意,就被喬宇攔住了。他也不惱,站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李書意,沉聲問:「靳言呢?你把靳言藏在哪兒了?」

  白昊到現在也不相信靳言死了。靳言怎麼可能會死?李書意在,怎麼可能會讓靳言死!

  李書意表情淡淡地看著白昊,半晌終於開了口:「你知道靳言臨終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

  白昊愣住,腳底突然竄上來一股寒意,一直蔓延到了心臟上。

  「別怪少爺。」李書意慢慢把這四個字說出來,忍不住笑了下,「他已經不行了,吐了一身的血,還在拼著最後一口氣讓我『別怪少爺』。」

  白昊身體一抖,腳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只是立刻,他又撲了過來,吼道:「我不信!你騙我!靳言沒死!」

  喬宇額頭上青筋暴起。從他一開始看到白昊,就想狠狠揍他一頓了。看白昊此時伸手去抓李書意,他再也忍不下去,抬腿就把白昊踢了出去。

  白昊還沒爬起來,喬宇快步上前,又是重重一腳踹在他小腹上。想到靳言的好身手從此沒了,喬宇咬牙,每一腳都落在白昊身上要害處。

  直到李書意走過來,喬宇才停下了動作,退到了一邊。

  白昊口鼻都出了血,連站都站不起來了,還在搖著頭喃喃道:「你騙我,靳言沒死……」

  李書意蹲下身,從身上掏出錢夾,然後取出了兩張卡。

  「靳言的遺物我都處理好了,還剩兩樣跟你有關的。」

  李書意朝白昊舉起第一張卡:「這一張,是靳言工作以後存下來的錢,密碼是你的生日。他說過,這些錢都要給你。」

  李書意把卡放到白昊手上,面無表情道:「他當年不想跟你出國,是為了不成為你的負擔,所以這些錢,就當是還了你養他的恩情。」

  李書意緊接著拿起第二張卡:「這個是他的寶貝,別人碰都不能碰,連我也不行。」

  白昊目光落在那張卡上,看清是什麼後就愣住了。

  那是他高中時的學生卡,上面有他的照片和學號。卡上有芯片,記錄了學生的個人信息,去圖書館體育館之類的地方都要用。白昊記得自己畢業以後就把這卡跟其他一些垃圾廢品一起扔了,為什麼會在靳言手上?可是靳言留著這個幹什麼?

  像是在回答他的疑問,被覆蓋在照片處的,為了保證圖像不會摩擦損壞的那層薄膜突然脫落,緩緩掉了下來。

  天色越來越沉,天空中有隱隱雷聲,喬宇彎下腰道:「李總,我們走吧。」

  李書意點了點頭,跟白昊道:「東西我都給你了。當年你救了他,他還了你一條命,從此以後,你們兩清。」

  李書意說著話就要起身,白昊突然伸手抓住他,低聲吼:「不是我!是你!李書意,是你害死靳言的!你和宋瀟瀟的事,為什麼要把他捲進來!」白昊越說越激動,好像終於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辯護的理由,「對!他還害死了宋富華!他害了一條人命!」

  李書意本來是想放過白昊的。

  為了靳言,他本來是不想把白昊逼到絕路上去的。可是看著眼前這個不斷推卸著責任,不斷為自己找藉口的人,李書意忍無可忍,一把拽住白昊的衣領,咬牙道:「我告訴你白昊,靳言不欠你!更不欠宋富華!你父母是宋富華害死的,靳言是為了你才這樣做的!你呢?你做了什麼?你親手把他交給了宋思樂,讓他被折磨至死!你以為你做了什麼?」

  白昊腦子裡發懵,呆呆地看著李書意,許久才顫聲道:「怎麼……怎麼可能?我父母……我父母是車禍……」

  「他們的車被動過手腳,所以才會失控掉下懸崖。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只告訴你,靳言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白昊搖頭,全身抖得無法控制。他覺得害怕,害怕到甚至想要呼救,可是他一張嘴,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李書意看著他,彷彿看見了當年那個從國外匆匆趕回來時,聽到了父親和姑姑死訊的自己。

  李書意的聲音已經不再憤怒,像是哀痛到極致的悲鳴:「你以為他會永遠留在原地等你嗎?你以為不管你怎麼傷害他,輕視他,他都不會離開你嗎?你以為……李書意哽咽,「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失去他嗎?」

  他以前提醒過白昊,可是白昊不在乎。就像他年少時,也有人提醒過他,他也沒有珍視愛他的人。

  他們都因為曾經受過傷,所以故意摀住耳朵,閉上眼睛,不聽不看,自顧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一切都抱有深深的敵意。甚至還不斷通過傷害愛他們的人,來尋找自己的存在感。

  要等到有一天,什麼都失去了,在那種絕望無助的痛苦中,才能真正醒來。

  可是到那時,已經什麼都晚了。

  雨點很快落了下來,李書意身體才剛剛恢復,喬宇有些急了,又催促了一次。李書意這才鬆了手,在喬宇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然後,他最後看了白昊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雷聲轟鳴,大雨傾盆。

  白昊躺在地上,雨水砸下來,連眼睛都睜不開。

  他把兩張卡緊緊握在手心,想到年少時,小小的靳言對著煩悶的他說,少爺你別擔心,以後白家不養你,我養你呀!

  「靳言……」

  白昊蜷縮成一團,在大雨中痛哭出聲。

54

  雨越下越大,喬宇開著車,連路都看不清了,只能保持著車距隨著前方的車輛緩緩移動。

  李書意從上了車後就一言不發,喬宇看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小藥瓶,然後把藥片倒進手心,再一口吞下,擔心地問:「李總您沒事吧?」

  李書意搖搖頭,吞掉藥片後叮囑他:「你專心開車。」

  喬宇應了一聲收回視線,可是心裡總覺得隱隱不安,這不是他第一次見李書意吃藥了。

  等他們到靳言現在在的醫院時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正好靳言剛剛吃了一些流食,人還醒著。

  喬宇一看到他身上各處的傷,被固定住的四肢,就猛地咬緊了牙,後悔自己剛才對白昊下手太輕。

  靳言看到他們,臉上露出個笑來。

  他從ICU病房出來後情況就徹底穩定了,只是清醒的時間還是不多,說話也費勁,所以李書意平時就不讓他開口。

  李書意在靳言床前坐下,伸手摸摸他的頭,看到他臉上那些結巴的傷口,拇指輕輕撫了撫,低聲問:「疼嗎?」

  靳言懵了,他從來沒見過這麼溫柔的李書意。

  李書意收回手,沉默了下突然道:「靳言,白昊回來了。」

  這話一出,連喬宇都愣住了。他不懂為什麼要把這事告訴靳言,靳言那一根筋的性子,要是還想著回去找白昊,怎麼辦?

  靳言看了看李書意了,又看了看喬宇,努力張嘴發出聲音來:「他……好嗎?」

  喬宇差點被氣死,也顧不上李書意在了,罵道:「你看看你都成什麼樣子了,你還惦記著他好不好?我告訴你他好得很,哪怕聽到你已經死了,他也沒半點難過愧疚,只覺得你活該!」

  喬宇一說完,靳言眼眶就紅了。

  他是不怪白昊的,一點也不怪。

  他已經習慣了自己永遠是別人「不要」的那個。就像小時候他媽走了,不要他,他爸也嫌棄他是個拖累,想砍死他。他少爺做出同樣的選擇,也沒什麼好奇怪。

  可到底,還是有些傷心的。靳言沒想到,他少爺會覺得他死得活該,沒想到,自己已經被厭惡到這樣的地步了。

  李書意心裡也不是滋味,問:「你想見他嗎?想見,我就把他帶過來。」

  他之所以會告訴靳言,是不想靳言以後後悔。感情的事,他沒資格幫靳言做決定。

  靳言眼裡已經有淚了,忍不住抽泣了一聲,又使勁憋著呼吸不讓眼淚掉下來。

  然後,他搖了搖頭。

  不見了。

  他怕看到白昊。

  他怕白昊看到他,會不滿地問,你怎麼沒死?怎麼還活著?

  他怕。

  李書意看小孩嘴巴都快咬破了,伸手過去遮住他眼睛:「不想見就不見吧。」

  靳言的睫毛在他手心抖個不停,很快,手心裡就感受到了一片濕意。

  李書意輕嘆一聲:「睡吧。」

  靳言點頭,開始鼻腔裡還有不斷的抽泣聲,漸漸的,呼吸就平緩了下來。

  等李書意鬆開手時,他已經睡著了。眉頭皺著,睫毛被眼淚沾濕,鼻頭紅紅的,一副委屈又可憐的樣子。

  李書意起身,問喬宇:「你們明天就走?」

  喬宇怕吵著靳言,壓低聲音應了一聲。白敬明天要去A國談一個很大的項目,大概要去三四天,喬宇他們整個安保小組的人都要跟著去。

  李書意笑:「那抓緊時間再看看,」他視線落在靳言身上,「回來可就看不到了。」

  喬宇露出茫然的神色來,李書意沒想防著他,把自己的打算跟他說了。

  喬宇聽完李書意的話,半天找不回自己的聲音,等他回神了,也不知道怎麼的,竟然鬼使神差地問出一句:「就這麼走了,捨得嗎?」

  李書意有些意外地看過來,喬宇這才察覺到自己過界了,低聲道:「抱歉李總。」

  李書意不在意地擺擺手,臉上的笑卻一點點淡下去:「捨不得啊。」他說著,語氣裡帶上了些許無可奈何,「捨不得,也沒辦法了。」

  喬宇看著他,心裡不由得一酸。

  今天的李書意實在太奇怪了。身上那些冷漠的,刺人的棱角好像都被磨平了,就連對白敬,也不再有一絲一毫的掩飾。

  只是這句簡單的「捨不得」和「沒辦法」裡面,到底包含了多重多深的情感,大概,也只有他自己能懂了。

  「等靳言好了,我再讓他回來看你們。」李書意道,「你們的人生還很長,總是能見面的。」

  不知道為什麼,比起眼前這個溫和灑脫的人,喬宇倒更願意面對過去那個狠戾冷漠的李書意了。

  他移開視線,無聲地點了點頭。

  喬宇離開以後,李書意守了靳言一會兒,又打了幾個電話把接下來的事做了安排。到了晚上,他在房間裡待煩了,乾脆下樓在小花園裡散了散步。

  雖然現在正處盛夏,但因為下午的那場暴雨,地上有些濕滑,所以花園裡的人不是很多。

  李書意百無聊賴地走了幾圈,走累了,就隨便找了個長椅坐了下來。

  他旁邊立著一個路燈,暈黃的燈光罩在他身上,顯得他整個人懶洋洋的。坐下沒多久,李書意聽到頭頂上不時有奇怪的響聲,抬起頭來,才發現有隻飛蛾正繞著燈柱飛。

  他仰頭看了一會兒,那飛蛾可顧不上他的視線,卯足了勁一次一次往光源上撞。好幾次落下來,暈暈乎乎在地上爬了爬,又撲騰著那暗灰色的,帶著半圓花紋的翅膀往上躥。

  李書意大概是確實有些無聊,看著看著還入了迷,最後那飛蛾「啪」一聲落下來,剛好落在他腳邊,他還用鞋尖戳了戳它。飛蛾起初還沒反應,只是翅膀抖了抖,李書意又用鞋尖把它往前攆了幾步,那飛蛾總算察覺到危險,猛地翻過身,搖搖晃晃東倒西歪地飛了出去。

  李書意這會兒也覺出自己的無聊來了,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時有人在他身邊坐下,他扭頭,看清來人後有些意外。

  「你怎麼過來了?」

  白敬沒答他的話,反問道:「靳言怎麼樣了?」

  「還行。」

  李書意不願意多說,白敬也沒再往下問,兩人之間陷入沉默。

  要是換到前幾天,李書意現在已經起身離開了,他並不想跟白敬獨處。

  可這世間所有的事,若是帶上了一個「最後」的定義,人心就會生出許許多多的不捨來。

  再怎樣濃重的愛,怎樣刻骨的恨,已經是最後了,那就隨它去吧。

  「我明天走。」白敬再次出了聲。

  「嗯。」李書意懶懶散散地點頭。

  「你幫我看著公司。」

  李書意聽了這句,瞥了白敬一眼,自己都覺得好笑:「你也不怕等你回來,公司就不是你的了?」

  白敬神色淡淡地吐了兩個字出來:「隨你。」

  李書意一下笑不出來了。白敬這是吃定他了啊,吃定他絕不會做出背叛他的事來。

  李書意心頭惱怒,想著要怎麼報復白敬一頓,要怎麼把白家的公司搞得亂七八糟,讓白敬回來面對一堆爛攤子,看他還能不能這麼氣定神閒。

  只是想著想著,他又忍不住唾棄了一下自己。

  算了吧,你也就是想想。

  李書意收回心神,剛好前面走過兩個十來歲的少年,一個手上提著餐盒,一個背上胸前各背了一個書包,正興高采烈地說著什麼。

  李書意一直看著他們,等兩人進了住院大樓看不見了,他突然問白敬:「我們認識多少年了?」

  他還在那兒皺著眉想自己上高中時多少歲,白敬就沉聲給了答案。

  「十七年。」

  李書意瞪大眼,扭頭看白敬,有些不可思議地問:「這麼久?」

  白敬看他臉上的表情,竟然覺得有點可愛,忍不住笑著點了點頭。

  李書意的記憶一下被拉回了高中時期,眉頭皺得越發緊了:「當時的班主任叫什麼來著?樊什麼……」

  「樊敏玉。」

  「對,樊敏玉。」李書意不高興了,「一開班會就花半個小時誇你……」他嫌棄道,「你家真沒給她送錢?」

  他那時本來就討厭開什麼班會,再說開就開吧,把該交代的交代完不就得了,非得換著花樣地誇白敬,號召大家向白敬同學學習。

  為這個,高中時期的李書意可沒少在心裡嘀咕白敬的壞話。

  白敬臉上的笑都要收不住了:「沒送。」

  李書意明顯不信,腦海裡浮現出少年模樣的白敬,又看看眼前的這個人,感嘆道:「十七年啊……我們優秀的學生會會長,家世出眾的豪門少爺,萬千少女心中的白馬王子……一轉眼,都變成大叔了。」

  白敬臉上的神情頗為無奈。一把年紀聽到這種話,還是從李書意嘴裡說出來的,他還真是心情複雜。

  李書意說完了,自己都樂個不停。

  這話可不是他說的,是他高中時從女生那裡聽來的。當時最受歡迎的兩個人,一個白敬一個寧越,女生們天天糾結到底選誰。李書意後來都想告訴她們,別選了,你們的王子一號和王子二號已經在一起了。

  他回憶著過去,嘴角的笑又一點點淡了。

  其實現在想想,白敬和寧越,這兩人家世外貌都匹配,從年少的相愛到如今的相守,本來是個挺美好的故事。

  他呢,倒像個四處添亂的惡人,本來就不該出現在這故事裡。

  「後悔嗎?」李書意突然沒頭沒腦地問了這麼一句。

  白敬看向他,他的視線卻始終落在遠處,「救了我,後悔嗎?」

  白敬沒說話。

  這個問題他沒辦法回答。

  因為是後悔過的。

  三年前跟李書意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厭煩不耐到極致的時候,是後悔過的。

  他不想騙李書意。

  剛剛還有幾分輕鬆的氣氛又再度變得壓抑起來,李書意沒糾纏不休,只是搖頭笑道:「我還真是問了個蠢問題啊……」

  李書意其實是能理解白敬的。要是哪個傻逼敢來威脅他,逼著他跟個不愛的人在一起,他肯定要一槍嘣了對方。

  他能理解,但沒法釋懷。誰讓他爸有個那樣的下場立在他前面,所以知道白敬想要他死的時候,他就跟真死了沒什麼差別了。

  白敬下意識地摸了摸無名指上的戒指,開口道:「李書意,明天寧越會跟我一起走,我跟他已經……」

  「我知道。」李書意打斷他的話,站起身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用再說。」

  白敬蹙眉,不確定李書意的這個明白是不是真的明白。從李書意出院後,白敬發現自己摸不準他了。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是高興,還是傷心,他沒辦法判斷出來。

  但白敬看李書意平靜的樣子,也就沒再把話說下去。

  其實他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夠明顯。公司全權交給李書意,戒指也戴在了手上,明天寧越也會走。既然李書意也沒提過兩人分開的事,白敬就當他是默認了。

  「行了,我去看看靳言,你也回去吧。」

  李書意說完沒等白敬應聲就往前走,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看白敬還坐在那兒看著他,又停了下來。

  他想到他最痛苦絕望的時候,這個人顧及他的自尊心,把他的頭壓入懷裡,告訴他,李書意,再忍忍。

  心頭所有的痛苦,怨恨,不甘,就全都沒了。

  他也想告訴白敬,你太不了解李家人了。李文卓被江曼青利用了一輩子,也捨不得說她一句不好。你三年前就算真的結婚了,我又能做什麼呢?

  當然,這種話他永遠也不會說。

  說了也沒意義,都過去了。

  那隻蠢飛蛾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飛了回來,繞著路燈不停打轉。

  李書意抬腿,朝白敬走了回去。

  站定後,他彎下腰,在白敬眉間落下一個極輕的吻。

  那姿態,像是在吻一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珍寶。

  「李書意……」白敬始料未及,臉上的表情有些錯愕。

  「再見。」李書意笑道。

  他退了一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白敬,又鄭重地說了一遍:「再見。」

  然後他轉身,再沒回頭。

  很多年以後,這一幕成了白敬一生中最痛的回憶。

  他最後悔的,就是當時的他竟然沒有察覺到,這個吻,是李書意在跟他做最後的道別。

55

  白敬走了的第一天,李書意照常去公司上班。

  早上先召集各個部門主管開了會,下面的人對他倒是很配合,等他回辦公室沒多久,他指名要的資料就陸陸續續送過來了。李書意翻看文件時還有些意外,裡面不乏一些很關鍵的核心資料,他本來以為白敬還是會留一手的,沒想到這人對他還真是一點也不設防。

  李書意臉上的表情淡淡的,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輕叩,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很久,他才突然搖頭笑了起來。

  罷了,反正都是輸,輸得剩個褲衩和輸得裸體,又有多大區別?

  李書意把唐雪叫了進來。

  「你讓鄭律師和周律師中午過來一趟。」

  「好的李總。」

  唐雪應聲就要往外走,李書意又叫住了她,沉吟了一下才道:「我之前跟你提的事,你有安排了嗎?」

  唐雪愣住,跟李書意對視一會兒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事。

  之前李書意住院時跟她提過的,讓她找好下家。

  唐雪垂在身側的手微微握成拳,垂下目光低聲答:「還沒有。」

  之前說讓她走,是因為李書意和白敬已經到了近乎決裂的地步了,李書意待不下去,她也不可能留下。但是李書意出院後,一切又好像走上了正軌,李書意也沒有離開的跡象,唐雪就再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李書意問她:「宋瀟瀟那裡你覺得如何?」

  他之前跟宋瀟瀟提過,宋瀟瀟公司正缺人,唐雪跟過他,工作能力尤其出眾,宋瀟瀟自然是一萬個願意。

  唐雪沉默著沒說話,李書意道:「待遇不變,如果你……」

  「李總您呢?」唐雪打斷他的話,她並不是在考慮待遇,只是……她更想跟在李書意身邊。不管李書意是要跳槽去其他地方,還是自己出去單幹,哪怕待遇比現在差千倍萬倍,她也願意跟著他。

  李書意笑:「工作了這麼久,我也是時候給自己放個長假了。」

  話說到這裡唐雪也就明白了。她絕不會死纏爛打讓李書意有一點為難,立時就抬起頭正色道:「好的李總,我聽您的安排。」

  李書意點頭:「去工作吧。」

  等唐雪走了以後,李書意皺眉,心裡總歸是覺得有些對不住她。但是以後他不在了,唐雪待在這裡也不會順心。這公司裡不知道多少人恨他恨得牙癢癢,不說別的,單單一個白恆,唐雪就討不了半點好。

  宋瀟瀟是個惜才的人,唐雪去她那裡不會吃虧。

  等律師過來,李書意連飯也顧不上吃,跟他們開了一中午的會。兩人走時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那鄭律師還隱晦地問李書意是否受到威脅或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搞得李書意哭笑不得。

  也不怪他們,他平日裡的形象可真算不上好,今天的舉動落在這兩位眼裡,大概就跟瘋了差不多。

  下午李書意提早下了班,先給魏澤打了電話,然後自己開著車去了唐雪推薦的商場,裡面有一家非常知名的母嬰用品店。

  這家店在商場一樓右側,店舖很大,外牆畫著一隻卡通的袋鼠媽媽,口袋裡幾隻小袋鼠探出頭來,或笑或哭,可愛非常。透明的櫥窗裡還掛著許多嬰兒穿的小衣服,整個店的佈置都是暖色調,撲面而來一股溫馨之感。

  李書意一進店導購小姐就迎了上來,他本來也不懂挑選這些東西,所以也不趕人,任憑對方跟著自己,做一些介紹和推薦。

  李書意聽她說,偶爾會拿起感興趣的來看看。所有衣物都小小的,比他的手掌大不了多少,想到小寶寶生下來穿著這些小衣服的樣子,李書意眼神越發溫柔,嘴角露出淡淡的笑來。

  旁邊的導購小姐看著他,心想這樣英俊的男人,居然一個人來這裡,還如此耐心細緻地為孩子挑選東西,不禁就對他的妻子羨慕起來。

  李書意這一選就選了一個多小時,等他到魏澤和傅瑩家時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了,魏澤親自在門口接的他。誰知李書意的車停下後,後面又緊跟著停下了一輛小貨車,側面還畫著一隻袋鼠媽媽。

  魏澤目瞪口呆地看著車上下來兩個人,然後打開車廂門開始往下搬東西,各種印著袋鼠圖案的箱子口袋,很快就在他前面堆成了一個小山丘。

  李書意也早早下了車守在一邊,看他們把東西搬完了清點完了,接過筆在一張單子上簽了名,這才走向魏澤。

  魏澤問:「這是什麼?」

  李書意淡淡道:「孩子用的。」

  魏澤嘴角抽了抽:「你買的?」

  李書意懶得答他這句廢話。傅瑩現在懷著孕,他不想陌生人在家裡進進出出的,就沒讓人把東西送進去。他挽起袖子,跟魏澤說了三個字:「搬東西。」然後也不等魏澤回答,自己就先走了。

  魏澤無奈地搖了搖頭,也挽起袖子跟了過去。

  傅瑩本來在廚房看阿姨燉湯,聽到外面的聲音,一出來就看到兩個大男人抱著各種箱子口袋往屋裡送。

  傅瑩驚訝地看向魏澤,魏澤攤手:「我看他把人家的店都搬空了。」

  傅瑩「噗嗤」一聲笑出來,興奮地去看那些東西,衣服,鞋子,玩具……什麼都有。其實這些家裡也都有準備,可是傅瑩還是喜歡得不得了,一邊嗔怪李書意,一邊又止不住地摸摸這個,看看那個,最後還把阿姨叫出來跟她一起看。

  魏澤看向李書意,嘆氣道:「我看她今天晚上要睡不著了。你也是,買這麼多幹什麼。」

  李書意笑笑不說話。傅瑩懷的是雙胞胎,也不知道男孩女孩,雖然小寶寶的衣服性別區分不是那麼明顯,但李書意還是男孩女孩的都買了,反正總有能用得上的。

  傅瑩的預產期只剩兩個星期了,她站了這麼一會兒,李書意怕她累著,讓魏澤去牽著她坐下。

  魏澤在李書意這麼跟他說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想不通,怎麼都想不通,李書意這樣的人,怎麼居然就沒有任何一個人來愛他?他性格不張揚,也不花言巧語,但要是真對一個人好,就是全心全意毫無保留,把人放在心上護著寵著的好。

  怎麼到現在,都沒有人能走到他身邊回以同樣的深情呢?

  魏澤暗自鬱悶,傅瑩可察覺不到他的心理活動,坐下後就在那兒垂著頭撫著肚子跟寶寶們說話,把李書意這個乾爹狠誇了一遍,聽得所有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等大家一起吃了飯,傅瑩把李書意招到自己身邊坐下,然後拿起手機翻出三張照片,給李書意看過後把這三人的基本情況說了,又問李書意怎麼樣,有沒有闔眼緣的。

  李書意皺眉教訓她:「不要把心神花費在這種事上。」

  傅瑩不高興了:「什麼叫這種事!這是很重要的事好不好!」

  李書意拿她沒辦法:「你先把孩子生下來,這事以後再說。」

  傅瑩撇撇嘴,不情不願地道:「好吧。」

  其實這三個人她也不是非常滿意,雖然外貌家世性情都已經是目前她了解到的人裡面最好的了,但是配李書意,她還是覺得有些不夠。而且怎麼說呢,她總是會拿這些人跟白敬比較一番,雖然她極其討厭白敬,但是她也不得不承認,這些人跟白敬比還是有差距。當然要找個跟白敬條件差不多的,也的確是太難。不過傅瑩也不灰心,等她生了寶寶,有的是時間和精力,到時候她再慢慢選,一定要給李書意選個最好的!

  他們兩人聊著天,魏澤在一邊把李書意買來的東西分好類,一些拿去放在儲物室,一些放在嬰兒房,偶爾抬起頭搭幾句話。阿姨在廚房收拾著,時不時端個水果點心上來。

  屋子裡的氣氛很是溫馨。

  快到九點的時候,李書意準備回去了,臨走前還讓阿姨給他和魏澤傅瑩拍了一張照。傅瑩沒多想,只一個勁地嘟嚷自己現在多醜多難看,一點也不想照相。魏澤皺眉,滿臉疑惑地問李書意:「你見過比現在的魏太太還好看的人嗎?」

  李書意一秒都沒停頓,面不改色地答:「沒見過。」

  傅瑩被兩人哄得臉都紅了,忍不住在魏澤肩上輕捶了一下。

  照片是用傅瑩的手機拍的,傅瑩選出最滿意的一張發給李書意。李書意看了半晌,跟傅瑩笑道:「以後記得把我的照片給孩子看。」

  魏澤心裡一沉,面上卻沒顯。

  傅瑩瞪他一眼:「看什麼照片,逢年過節的紅包壓歲錢,你可別想逃。」

  李書意笑著嘆氣:「這乾爹可真不好當。」

  走時是魏澤送李書意出門的,一直走到了車庫,確定兩人的對話不會被傅瑩聽到了,魏澤才冷下臉問:「李書意,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只是留個紀念。萬一……」

  魏澤咬牙:「沒有萬一!我問你,你到底什麼時候做手術?你再有天大的事,是不是也該辦完了?」

  李書意沉默半晌才道:「再過幾天,白敬回國我就做手術。」

  「李書意,你這個人,你……」魏澤已經是氣得說不出話了。

  「你別告訴傅瑩。」

  「我敢告訴她嗎?她受得了嗎?」

  李書意避開他的目光:「抱歉。」

  魏澤冷聲道:「你該說對不起的是你自己,不是我。」

  李書意拉開車門:「你回去吧。白敬回來我給你電話,到時你幫我安排住院的事。」

  魏澤臉色稍稍緩和,還是有些沒好氣地道:「開車小心點。」

  李書意點點頭,又喊了一聲:「魏澤。」

  魏澤抬起頭看他,李書意用從未有過的認真表情道:「無論以後發生什麼事,我的病,都絕對不能告訴白敬。」

  魏澤皺眉:「我知道。」

  李書意坐進車內,把車開出車庫,按下車窗,看魏澤又跟他招了招手,這才把車開了出去。

  車子平穩行駛著,後視鏡內的人影越來越小,李書意忍不住又說了一聲:「抱歉。」

  手機突然響了,李書意掃了一眼號碼,戴上耳機接了起來。

  「李先生。」

  「嗯。」

  「靳言這邊已經安排好了。」

  「我知道了。」

  李書意打著方向盤把車開出魏澤家的小區,迎面駛過來好幾輛車,有車燈一晃而過,能看到他臉上一片森冷寒意:「老衛,你幫我準備點東西。」

  「李先生請說。」

  李書意說完,那邊問:「什麼時候要?」

  「明天。」

  「好的李先生。」

56

  第二天一早,照例又是開會。

  李書意坐在上面把事情一件一件地安排下去,下面的人卻是苦不堪言。

  這李書意是瘋了嗎?幾天的工作非得壓到一天來做,他孑然一身倒是無所謂,那別人不是啊,誰不是有妻有子的?

  這些人都是人精,心裡腹誹個不停,面上卻一點也不顯。臨到散會了,聽李書意說自己要出差去林城一趟,兩天後才回來,所有人都大大鬆了一口氣。又都暗暗決定今天加班加點也要把工作做完,誰也不想在李書意出差期間還跟他電話視頻討論,太可怕了。

  等李書意開完會回辦公室,唐雪一見他就迎上來道:「李總,我已經給左助理打過電話了。」

  「他怎麼說。」

  「白總也在開會,左助理說散會後他會轉告白總。」

  李書意點頭。只要讓白敬知道他要去林城就好,其他的也不用多說,白敬向來不過問他的私事。

  唐雪欲言又止地看著李書意,一直到李書意坐回辦公桌前,重新埋首於工作中,她也把話沒問出來。李書意對外說要出差去林城,可是他沒有讓自己安排任何行程,唐雪心裡隱隱不安。

  中午鄭律師又過來了,唐雪給他端來咖啡,他頷首道了聲謝。等唐雪走了,他才從公文包裡拿出一份文件遞給了李書意。

  李書意一言不發地翻看著文件,翻到最後落名的地方,提起筆就要往上寫。

  「李總!」鄭律師忙出聲打斷了他。

  李書意筆尖一頓,抬起頭挑眉問:「怎麼?有問題?」

  「沒……沒有。」鄭律師乾巴巴地答,嚥了嚥口水又道,「我必須提醒您,一旦簽了名,就再沒有回轉的餘地了。」

  李書意聞言勾起嘴角笑了笑,垂下目光毫不猶豫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到吃飯時間,李書意走出辦公室問唐雪:「中午有空嗎?」

  唐雪站起身呆呆地看著他,李書意手裡拿著鄭律師帶來的文件,漫不經心地晃了晃:「請你吃飯。然後,有事想拜託你。」

  唐雪點頭,跟著李書意一起走了出去。她心裡一點綺念也沒有,反倒是覺得,從李書意出院以後,這看似風平浪靜的生活中,她一直在等的,又一直逃避不想面對的事,終於是來了。

  下午又是一陣忙。

  來找李書意的人卻發現,他這位見人三分笑,美豔到極致的秘書,不知道怎麼了,突然變得冷若冰霜起來。以往那含著笑意的美眸跟藏了刀子似的,不管誰跟她搭話想探李書意近況,她通通不理,半點面子也不給人留。

  好不容易終於到了下班時間。

  李書意把手上最後一點工作做完,把電腦裡存放了他私人內容的文件夾全部刪了,然後關掉電腦,把辦公桌上的文件都分類放好。再把那支陪伴了他很久,筆帽有些微破損也捨不得換的筆合上,慢慢放進了筆筒裡。

  走到門口,最後又看了一眼這間辦公室,李書意收回目光,關上了門。

  唐雪還在座位上埋頭工作,李書意走過去蜷起手指在她辦公桌上叩了叩,唐雪抬起臉來,李書意笑道:「唐小姐,下班了。」

  唐雪勉力維持住自己的表情,輕聲道:「李總您先走吧,我等等再走。」

  李書意目光落在她臉上,原本想好的話終究還是沒說。

  他怕他一出聲,眼前的人就要哭了。

  太認真的道別其實不是好事。

  李書意轉身離開,唐雪看著他的背影,等人徹底看不見了,她低下頭,眼淚從眼眶裡一顆顆落了下來。

  李書意到了樓下,他安排的人已經到了。兩人看到他忙問了好,等他的車開出去後,也開車緊跟了上去。

  途中李書意接到了宋瀟瀟的電話,他有些意外,宋瀟瀟卻是一聽到他的聲音就笑個不停,連話都說不清楚。

  李書意也不催她,等她稍稍平靜了,才問:「什麼事這麼高興?」

  「你還沒聽說?」宋瀟瀟顯得異常興奮,「白敬那個好外甥還真是沒讓我失望。」

  李書意愣住,皺眉問:「怎麼回事?」

  宋瀟瀟又是笑,好半天才斷斷續續跟李書意把事說清楚了。

  白昊後來又找過她,問宋富華害死他父母的事。她見李書意都說了,也就不再隱瞞,把事情完完整整交代了一遍。包括靳言來找她,說想一個人解決所有事,不讓白昊知道,不要影響他和宋思樂感情的那些白痴想法都說了。

  當時白昊聽完陰沉著臉走了,宋瀟瀟也沒放在心上,哪知今天突然收到消息說白昊開槍打傷了宋思樂,自己也受了傷,兩個人一起進了醫院。

  「李書意你知道嗎,宋思樂都瘋了,白昊沒把他打死,他自己對準太陽穴來了一槍。要不是身邊的人動作快,當場就交代了。」宋瀟瀟「嘖」了一聲,「看不出來啊,我這個弟弟還是個痴情種。」

  李書意沒跟著幸災樂禍,沉默了一下才問:「傷得嚴重嗎?」

  「不算嚴重,那一槍打在了宋思樂手上,白昊也只是皮肉傷,住幾天院就好了。」

  「我知道了,靳言的事你記得保密。」

  宋瀟瀟看他們狗咬狗很是開心,聽李書意說話的語氣這麼平靜還覺得不解。

  李書意卻沒多解釋。不管白昊再做什麼,靳言受到的傷害都無法改變了,而且那小孩要是聽到這種事,不會覺得解氣,只會為白昊著急。

  那是個比他還無可救藥的蠢貨,要不然,他也不會想著把他帶走。

  宋瀟瀟突然收起笑,懶洋洋道:「李書意,先說好了,就算以後宋思樂跟白昊在一起了,我也不會給白家面子。」

  宋瀟瀟現在不算完全掌權。宋富華死了,宋思樂是個帶把的,自然還是有老東西想保他為他出頭,而不承認她這個逼死了親生父親大逆不道的畜牲。

  當然,再給她點時間,她會讓他們知道,她還能有多畜牲。

  李書意淡淡道:「隨你,你想如何便如何,白敬不會管這些事,你只要能讓公司掙錢就行。」

  宋瀟瀟恍然大悟道:「說得也是。」

  兩個人又聊了幾句,李書意掛了電話後覺得有些可惜,他跟宋瀟瀟早些認識就好了,兩個人說不定能成為摯友。他很欣賞宋瀟瀟的性情,這也是他不再把心思花在宋思樂身上的原因,把宋瀟瀟推上位了,宋思樂這輩子都別想好過。

  到了目的地,過了一個個熟悉的門崗,等車停下時,李書意發現吳伯已經提前得到消息在門口等著了。他一下車,吳伯就迎上來,難掩激動道:「李先生回來了!」

  李書意笑:「我回來拿點東西。」

  吳伯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來。

  李書意解釋道:「我把餘下的東西帶走,以後就不再過來了。」

  「怎麼會……寧少爺不是已經……」寧越回家了,吳伯一直以為白敬和李書意和好了。怎麼聽李書意的意思,兩人卻是要徹底分開了?

  李書意猜想吳伯是誤會了。寧家本來就在A國,白敬帶寧越回去不奇怪,再說兩人戒指都戴上了,下一步也該見家長了。

  他不說話,吳伯也沒再往下問,忍不住嘆了一口氣。他看著白敬長大,總覺得白敬對李書意並非無情,也暗自提點了很多次,可白敬從來不當回事。想來,或許真的是他錯了。

  吳伯心頭失望,也只有跟著李書意往裡走,那兩個男人也跟在他們後面。進了客廳,李書意目光先落在樓梯口掛著的那幅壁畫上,轉頭跟那兩人道:「你們把這個拆下來。」

  那兩人應聲走了過去,吳伯驚道:「李先生!」

  李書意看著那畫,又在屋子裡環視了一圈,這才笑道:「我以前以為自己看得透,覺得自己灑脫,可以隨時抽身。但你看看,我有意無意帶了多少東西回來,多急著想證明自己是這裡的主人。」李書意停頓了一下才緩緩道,「白敬噁心我,也不是沒有道理。」

  「少爺……少爺沒這麼想。」吳伯開口,可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

  李書意看著眼前頭髮花白的老人,心想他要是知道三年前白敬想讓他死,不知道會被嚇成什麼樣。當然他也絕不會說,這件事他至今不覺得白敬有錯,他可不想站在道德制高點,拉著身邊所有人一起批判白敬。

  事情有因有果,他自己本來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說來也挺不可思議,他和白敬居然能在一張床上相安無事地睡了三年。按理來說,他們這種,就算要睡,也應該穿著防彈衣,腿上別著匕首,枕頭下藏著槍才對。

  李書意想想那畫面,覺得好笑,又覺得挺可悲。

  「我去臥室。」見那些人還在弄壁畫,李書意跟吳伯說了一聲就往樓上走。

  臥室裡沒多大變化,李書意上次走時就匆匆帶了一些衣物,這次他把自己那個大行李箱拉了出來。他不是個注重物質享受的人,所以東西不算多,很快就收拾完了。只是從櫃子裡翻到自己買的戒指時,李書意愣住了。

  他把戒指拿出來,看清裡面刻的他和白敬的名字,一時間就有些無奈。他總嘲笑別人蠢,可看看,看看他又做過些什麼。

  想到當時送了戒指以後白敬沒回應,他默不作聲地自己把戒指戴上,最後又灰溜溜地摘下來……

  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李書意真想回到一年前,在那個李書意送戒指前,先挖個地洞把他埋進去,讓那傻逼能找回點羞恥心。

  李書意不願再回憶,把戒指收起來扔進了行李箱裡。

  他和白敬雖然住在一個房間,但他們一向涇渭分明,東西各放各的。他不會去翻白敬的櫃子找那枚戒指,以免不小心動了什麼,讓白敬覺得他不懷好意。不過他也不擔心,那東西應該早就被白敬當垃圾扔掉了。

  提著箱子下樓時,李書意突然意識到,他和白敬相識十七年,兩個人竟然連一張合照都沒有。原來哪怕相識的時光再長,哪怕夜夜睡在一起,他們也從未走近過。

  到了樓下,壁畫已經拆下來了,李書意又指揮著人,把花瓶,茶具,羊毛地毯……所有他買回來裝點這個家的東西都帶走,連花房裡的盆栽都沒有留下。

  等到李書意離開時,這個地方已經找不出任何與他有關的東西了。這是他答應過白敬的,他什麼都不要,也還他一個乾乾淨淨的家。

  吳伯難受得不行,李書意的舉動無異於在抹殺過去的自己,他雖然面上不顯,但吳伯知道他心裡一定不好過。

  把東西都裝上車,李書意再回頭時,吳伯還站在門口看著他。

  李書意這輩子最受不了的就是長輩對他好,這是他的軟肋。這種溫情他失去得太早,所以後來每每碰到,他都格外珍惜。

  他跟吳伯不可能再有見面的機會了,本來應該乾脆利落地離開才對。可李書意拉開車門要上車時,看老人又往前走了幾步,他又停下了動作。

  李書意往回走,走到吳伯面前,開口道:「藥你記得按時吃,以後到時間會有人把藥送過來,你不用擔心。」

  吳伯愣住,李書意皺了皺眉,接著道:「你年紀大了,身體不舒服不要忍著,跟吳哥說,讓他帶你去醫院檢查。不要老擔心白敬,他多大的人了會照顧自己。」

  其實現在什麼年代了,哪裡還要求人盡忠職守一輩子的,跟了爺爺不算,到老了還得照顧孫子。當然吳伯那一輩的人,有自己的觀念,有自己的原則和執著,李書意沒有經歷過他的人生,不會貿然去指責什麼,只是看著老人這麼大年紀了還是覺得心疼。

  吳伯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只能紅著眼眶點了點頭。

  李書意又道:「我脾氣不好,這三年辛苦你了。」

  吳伯搖頭,李書意不願意再惹他難過,最後道:「我走了,你回去吧。」

  說完了,他不再多留,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吳伯站在門口,等車拐了彎再也看不見了,才提步往回走。

  本準備打個電話告訴白敬,想想又作罷。算了,能說什麼呢,這不正是白敬一直期盼的嗎。

  李書意從白家出來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帶出來的那些東西,除了他自己的行李,其他的他全交給那兩個人處理了,隨他們是賣是扔。

  然後,他獨自開車去了城東。

  到了怡和療養院,李書意停下車,摸出藥瓶把藥一片片倒進手心。倒夠了四片,他想了想,抖抖瓶子,又多倒了兩片出來。

  吃了藥,李書意下車,去的卻不是江曼青以前住的那個方向,而是停在了另一棟樓前。

  老衛帶著兩個人在門口等他,看他來了先問了好,李書意頷首,然後跟著老衛往裡走。

  走廊很長也很安靜,盡頭處透著一股莫名的恐怖幽深,他們的腳步聲也顯得格外清晰。

  老衛邊走邊道:「監控已經關了。阿海他們守在門口,我守在這裡,不會讓人進來,你放心。」

  等到了最裡面的房間,老衛把手上提著的藥箱給了李書意,看他轉身就要往裡走,老衛忙拉住他,猶豫著道:「要不然還是我……」

  李書意淡淡掃他一眼,一言不發地把他的手扒開,推門走了進去。

  這房間佈置得不錯,挽在窗邊的鵝黃色窗簾看起來很溫馨,窗外景色蔥蔥鬱郁,家具也都齊全精緻。如果床上沒有躺著一個那麼可怕的女人的話,這裡倒不失為一個休養的好住處。

  李書意抬腿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江曼青。

  這女人有厭食症。從上次用刀片傷了李書意後,大概是知道自己從此再無機會,支撐著她活下去的那口氣沒了,病症開始極速惡化。現在瘦得皮包骨頭,人不人鬼不鬼,已經沒多久可活了。

  江曼青本來正睡著,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李書意的氣息,她緩緩睜開了眼睛。

  跟以前不一樣,她沒張嘴咒罵,只是面無表情地,雙眼直勾勾地那麼看著李書意。如果眼神可以化為實體的話,李書意大概已經被她一刀一刀凌遲了。

  李書意卻動也不動,站在原地跟她對視。他甚至像欣賞一件藝術品似的,欣賞著江曼青深入骨髓的,怨毒的恨意。

  江曼青越痛苦,越瘋狂,越恨他,他就越開心。

  「等你死了,我把你跟秦光志葬在一起如何?」他緩緩開口,嘴角露出個愉悅的笑來,「你害死了他,害得他家破人亡。你說,他看到你,會不會很開心?」

  江曼青止不住地發抖,牙齒開始咯咯作響,聲音像破了的風箱一樣,透著股詭異的尖利:「李書意!你……你……」

  「噓。」李書意做了個安撫的手勢。然後在她身邊坐下,慢條斯理地打開箱子,從裡面拿出注射器和裝著藥劑的玻璃瓶,把針頭從藥瓶頂端扎進去,慢慢把藥抽了出來。

  江曼青看著他,鼻息越來越重,李書意手上動作不停,突然問:「你後悔嗎?」

  江曼青身體太過虛弱,可她還是拼著最後一口氣抓住了李書意的手腕。

  「李書意,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她用力喘氣,雙目充血,眼珠瞪得快從眼眶裡掉出來,「就是生出你這個禍害!」

  李書意愣住,隨即低頭悶笑起來。

  這句話他只問過兩個人,兩個人都跟他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一個是他親生母親,一個是他此生摯愛。

  兩個人都想他死,兩個人都不後悔讓他死。

  針頭抵上了江曼青的手腕,慢慢扎進了血管,李書意點頭贊同道:「對,我們都是禍害。」藥水慢慢推進江曼青的身體,他笑道,「所以我們都會不得好死。」

  江曼青的身體開始抽搐,她使勁掙扎,尖利的指甲在李書意手背上留下道道血痕。很快,血珠就從上面滾了下來。

  沒多久,江曼青徹底不動了,眼睛卻還是死死地盯著李書意。

  死也不瞑目。

  李書意甩開她的手,扔掉注射器,面無表情地站了起來。

  開心嗎。

  有什麼好開心的,不過就是處理了一件垃圾。

  「意意啊……」

  李書意聽到一聲滿含著痛苦,心疼,愧疚的輕嘆,他猛地轉身,可是房間裡什麼也沒有。

  李書意僵在原地。

  他父親和姑姑剛離開的那段時間,他產生過很嚴重的幻覺。

  人腦真是個神奇的存在,明明知道人已經沒了,居然還能塑造出一個活生生的立體的形象出來。

  會招呼他吃飯,會跟他說話,一切都跟他小時候一樣。只是等他走近了,走近了,伸手一碰,那人影就散了。

  這段時光李書意從來不願意回憶,太痛了。在那樣不斷地失去和擁有間,他甚至要思考很久,到底是他自己,這個失去了一切的李書意是真的呢?還是那些消失的人影才是真的?

  「我知道你不想讓我這樣做,可是我必須這樣做。」李書意對著虛空開口,表情固執又冷漠,「我不用你們原諒我。」胸口好像被人挖空了,他閉了閉眼,然後才啞聲道,「永遠也別原諒我。」

  老衛在門口抽菸,李書意打開門出來時,他一抬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正死死盯著他的枯瘦女人,一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李書意朝他伸手,老衛看他到手上的血跡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跟他要菸,拿菸的動作就有些手忙腳亂。

  等把菸給了李書意,他又摸出打火機給對方點了菸。看他吸了一口,神色淡淡地吐出煙圈,老衛五十多的人了,不知怎麼的竟然覺得後背冒汗。

  「是不是覺得我挺可怕?」李書意突然笑問。

  老衛是李書意養的人,極少用,是白敬都不知道的存在,只有靳言接觸過。他說不清李書意是對是錯,他們處理的事,一向沒有對錯,只有想不想做。但是親手弄死了自己的母親,還能這麼淡定,老衛是覺得有些毛骨悚然。

  心裡話當然不敢說,老衛朝著李書意搖頭。

  李書意移開目光,自顧自地接了一句:「我也覺得可怕。」

  說完,他就大步走了出去。

  守在樓外的人看李書意出來了,趕忙往裡走。

  他們得去善後。

  李書意下了台階,站在樓外把菸抽完。扔掉菸頭時看自己手背上的傷口還在隱隱滲血,他抬起手湊到嘴邊,伸出舌尖舔掉血跡。

  嘴巴裡很快充斥著一股鐵鏽味,李書意莫名地想用牙齒去咬那處傷口。

  他現在腦子裡有些混亂,痛感對他來說是個不錯的選擇。

  手機在這時突然響了起來,李書意不得不收回思緒,摸出手機看到顯示屏上的名字時,他忍不住嗤笑了一聲。

  見了鬼了,怎麼每次他最痛苦的時候這人好像都有感應似的。

  可是你會對一個厭惡到恨不得對方去死的人有心靈感應?

  這笑話真是一點也不好笑。

  李書意面無表情地看著手機,不掛也不接。他知道白敬很忙,他這次去談的不是什麼小案子,從唐雪早上打電話的時間算起,這人應該一天一夜沒睡了,電話不會響太久。

  可這一次他好像算錯了,等鈴聲第四次響起時,李書意嘆了一口氣,然後低頭,唇落在了白敬的名字上。

  時間一點點過去,電話最終徹底安靜下來。

  李書意把電話卡拿出來折斷,再拆下電池,連帶著手機一起扔進了垃圾桶。

  做完這一切老衛正好出來了,走到李書意身邊道:「都處理好了,車也停在金海大道口了。」

  李書意點頭,從懷裡掏出之前準備好的支票遞過去。老衛接過,看到上面的數額嚇了一跳。

  他正要開口,李書意朝他擺手,神色間顯得很是疲憊:「走了。」

  老衛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抬高聲音問:「還回來嗎?」

  李書意沒答話,又朝他揮了揮手。

  回來,怎麼不回來。

  只是等他再回來時,就剩一捧骨灰了吧。

57

  白敬到A國後第一次聯繫李書意,是聽左銘遠說他要去林城出差。

  結果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

  當時他也沒放在心上。他忙,李書意也忙,忙起來時顧不上對方,這種情況以前也不是沒發生過。

  A國現在因為政局上的變動導致投資者信心不足,地產基金不得不拋售商業地產籌集足夠資金滿足投資者贖回需求。所以有不少地產項目將重回市場,這也給了海外投資者進駐的機會。

  白敬這次來,就是想跟一家地產私募基金成立聯合開發平台。

  國外做事不比國內,白敬很快把李書意的事忘到了腦後,投入到了工作中。

  等白敬回過神來時,已經是三天後了。

  他這邊的合作基本定下,雖然裡頭有寧家的牽線搭橋,但寧家從中得了不少好處,所以他也並不欠人情。

  白敬輕鬆了不少,這才想起跟李書意已經幾天沒有聯繫過。

  他打李書意的電話,準備告訴對方自已明天回國。連打好幾個,這次不是沒人接了,機械的女聲一直提醒已關機。

  白敬覺得有些不對,剛好左銘遠回來,他抬起頭問:「李書意這幾天有沒有找過你?」

  話音落了才發現左銘遠身後還跟著寧越。

  左銘遠搖頭:「沒有。就上次唐雪來過電話,說他要去林城出差。」

  白敬皺眉道:「我聯繫不到他,你馬上問問唐雪。」

  左銘遠應了一聲,拿起手機走了出去。

  寧越在一邊等兩人說完了話,這才開口問:「出什麼事了?」

  「沒事。」白敬不多說,轉了話題問他,「怎麼過來了?」

  寧越操控著輪椅到白敬面前,笑道:「明早我要去醫院,不能到機場送你了,提前來跟你道個別。」

  白敬跟寧越雖然已經不會再有什麼,但到底兩人年少時的情誼還在,他當然也希望寧越趕快好起來。當下就抬手拍了拍對方的肩,沉聲叮囑道:「好好治療。」

  寧越點頭,目光卻避開了白敬戴著戒指的手,視線掃過旁邊的玻璃茶几時,人就愣在了原地。

  黑檀木紋鋼琴漆的盒子,上面有燙金徽記,出自世界上最知名的,擁有近兩百年製表歷史的老牌子。

  寧越的手慢慢蜷起,許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我可以看看嗎?」

  白敬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什麼都沒說,拿起盒子遞給了寧越。

  寧越小心接過,打開看清裡面的東西以後,臉上的表情差點沒維持住。

  白金錶殼外是手工鐫刻而成的蔓藤花紋,表盤輪廓內嵌入了藍色琺瑯,中心區域的機芯編號和繁星均漆成了亮灰色。

  是他此前看中的那款,推出時引起了不小轟動的天文陀飛輪,也是天文系列迄今為止工藝最複雜也最精美的一塊表。

  或者,與其說它是腕錶,不如說是一件藝術品。所以哪怕價格驚人,買家依然很多,寧越就是其中一個。最終沒有拍到時,他還遺憾了很久。

  現在,他心心念念的東西就在眼前,可他並不覺得這是白敬買來送給他的。

  寧越關上盒子,對著白敬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能考慮轉手給我嗎?」

  「抱歉,這塊表已經有主人了。」

  「是嗎。」寧越垂下目光,喃喃道,「是李書意嗎?」

  沒給他太多心理準備時間,白敬答了一聲「是」。

  房間裡靜默下來,不知道怎麼的,寧越突然很想笑。

  白敬拒絕他,是因為被李書意威脅了。

  白敬戴上戒指,也是因為被李書意威脅了。

  那麼,白敬把這塊獨一無二的表作為禮物送給李書意,還是因為被威脅了嗎?

  寧越心裡難受,平復了下情緒才道:「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不愛他。」

  白敬沒有否認,寧越正要繼續往下說,左銘遠回來了。

  寧越跟左銘遠見面的次數不多,還是第一次見他神情這樣慌張。他心裡暗暗期待李書意惹了什麼大禍,可是等左銘遠開口,卻只有一句話。

  「李書意走了。」

  「什麼意思?」白敬臉色驀地沉下來。

  左銘遠看了眼寧越不說話,寧越意會,輕聲道:「你們談,我先回去了。」說著,就操控著輪椅離開了房間。

  左銘遠等人徹底看不見了才繼續道:「他走了,靳言也不見了。還有……江曼青死了。」

  左銘遠開始問唐雪,唐雪說李書意沒去林城,至於去了哪裡她也不知道。接著他聯繫靳言的醫院,得知靳言三天前就轉院了。他越來越覺得不對,打電話去怡和,那邊竟然告訴他江曼青因為心臟問題猝死了。

  左銘遠知道事情大了,這才趕快回來告訴白敬。

  「你安排一下,馬上回國。」白敬沒再多問,垂下目光開始撥號碼。

  「但、但是今天晚上的酒會……」

  「我說,馬上回國。」白敬抬起頭,薄唇緊抿,周身像覆蓋了一層寒霜。

  左銘遠怔了下,隨即正色道:「我知道了。」

  唐雪估算著時間到的白家。但飛機大概是晚點了,白敬和左銘遠都沒有到。

  她以前也來過這裡,因為白敬和李書意都是極其注重隱私的人,工作上的事並不喜歡帶回家,所以來的次數不多。

  吳伯待她極為客氣,哪怕她一再擺手拒絕,還是讓人端來了精緻的點心和花茶。

  唐雪站起身,又是一陣道謝。

  吳伯看著她拘謹的動作,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唐雪和靳言每次來這裡,都是一副如坐針氈的樣子,深怕驚擾了什麼似的。可是以他們和李書意的關係,本不該如此才對。

  想來,大家心裡都清楚,李書意只不過是暫住在這裡的外來者罷了。

  「李書意去哪裡了?」吳伯還不清楚具體情況,還以為唐雪是來找白敬談工作的。

  唐雪苦笑道:「我也不知道。」

  吳伯搖頭,又嘆了一口氣,剛好打理花園的人到了,他就起身去安排事情了。

  唐雪沒有等太久,聽到外面汽車的引擎聲時,她站了起來。

  沒一會兒,白敬和左銘遠就進來了。

  「白總,左助理。」唐雪先叫了人。

  白敬臉上沒什麼表情,但因為高強度的工作後長時間的飛行,再加上時差還沒倒過來,一時難掩倦容。他徑直在沙發上坐下,鬆了領帶,又捏了捏鼻樑醒神,然後才抬起頭道:「你說。」

  白敬的目光很輕,唐雪卻分明感覺到了一股沉重的壓力,以至於讓她連背都有些挺不直了。

  唐雪穩住心神,從公文包拿出文件,往前走了幾步把文件放在白敬面前的茶几上:「這是李總讓我交給您的,請白總過目。」

  白敬翻開文件,看著看著,下巴繃緊成了一條凌厲的線條,黑沉沉的眸子裡全是冷意。左銘遠就站在他旁邊,低頭掃了幾眼,看明白這是個什麼後,大氣都不敢出了。

  白敬和李書意相識十七年,共事的時間至少也有那麼十三、四年。兩個人的糾葛太深,不僅僅是感情上,還包括他們共有的投資。

  房產,酒莊,收藏品這些不動產,再加上其他大大小小的股份資產,真要全部算清楚,就是談個三天三夜也不一定有結果。

  所以他們分手,絕不是普通情侶那般,一句「我們不合適」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這也是為什麼,白敬當初會要求李書意出差回來後「談談」,為什麼,李書意生病時一再強調「出院再談」。

  現在,什麼都不用談了。

  因為李書意,全部放棄。

  文件翻到最後,白敬看到了李書意的簽名。如果不是因為太熟悉對方的字,他都有些懷疑,那字跡是不是偽造的。

  白敬看向唐雪,心頭怒火翻騰,面上卻依然平靜:「你跟我說說,他這次又要幹什麼?」

  唐雪聽到他的話,有些想笑,又有些難過。

  到底要有多愛對方,要有多了解對方,才會連這人的反應和回答,都猜得一絲不差。

  唐雪收起心酸的情緒,開口道:「白總,李總知道您不會相信,所以讓我轉告您,他雖然離開了,今後也絕不會做出任何有損於白家的事。他以他的父親和姑姑發誓,請您放心。」

  左銘遠臉都青了。以李文卓和李文英發誓,這可比什麼「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下地獄」還要重得多。如果說前面他還有所懷疑,聽到這裡完全確定了,李書意是真的走了,不是在開玩笑,更不是在玩什麼欲擒故縱。

  「最後。」唐雪輕聲道,「他祝您和寧越少爺白頭偕老。」

  說完,她微微鞠了個躬:「李總要我帶的話我都帶到了,我就不打擾了。」

  清脆的高跟鞋聲越來越遠,等到徹底聽不見了,房間就陷入到了一種詭異的沉默中。

  白敬的手慢慢收攏,文件在他手心皺成一團,紙張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

  那個雨後的夜晚,空氣有些濕冷,那人坐在暈黃的路燈下,竟然用鞋尖攆飛蛾,跟個小孩似的。

  他瞪著眼睛問,我們認識這麼久了?眉頭皺得有點可愛。

  他離開前,在自己額上落下一個極輕的吻,笑著說了句,再見。

  原來他的再見。

  是這個意思。

58

  吳伯回來的時候,剛好聽到了唐雪最後說的幾句話,這才知道李書意已經徹底走了。想到李書意臨別時對自己的那番叮囑,吳伯心裡一陣難受。等唐雪離開好一會兒了,他才回過神來,走到白敬面前問他想吃什麼,他好吩咐阿姨去準備。

  白敬沒回答他,只是突然問了句毫不相干的話:「地毯怎麼換了?」

  以前的那塊羊毛地毯是李書意從國外帶回來的,主色調是紅色,上面有各種編織的花紋,中間有個類似太陽的圖案,環繞了一圈祥雲。白敬對這地毯印象深刻,是因為李書意非得把玻璃茶几放在這塊地毯的正中間,讓底部的太陽和祥雲露出來。那段時間他有事沒事就去挪茶几,白敬還笑他「折騰」。

  現在這地毯不見了,腳下換成了一塊純白色的。

  吳伯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想了想白敬總歸會發現,還是說了實話:「李先生帶走了。」

  白敬從這話裡意識到了什麼,抬頭去看樓梯處,牆壁上的畫果然也不見了。

  其實白敬原先不是很喜歡那幅畫,因為那畫實在太過普通。不是出自什麼名家之手,也沒有多高超的技藝,就是一副普普通通的油畫,畫了深秋中的兩排梧桐樹。金黃的梧桐葉鋪了一地,還有落葉乘著微風輕輕飄在空中,整個畫面不顯蕭瑟,倒從靜謐中透出一股溫馨充實之感。

  李書意好像對這幅畫很滿意,偶爾看書或者處理工作累了,就端著杯咖啡站在畫下欣賞半天。有一次白敬實在好奇,跟過去和他一起看了半晌,實在看不出什麼名堂來。問他為什麼買了這麼幅畫,他輕飄飄看了白敬一眼,扔了三個字出來。

  「我喜歡。」

  白敬當時又好氣又好笑。

  「畫也是他拿走的?」白敬問。

  這三年來李書意往這個家裡裝點了不少東西,吳伯覺得這麼一樣一樣地問下去也不是個事,就道:「李先生把他買回來的東西都帶走了。」

  「是嗎。」白敬低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左銘遠從看了那份文件後就一直不敢說話,可是白敬這一笑,嚇得他回了魂,當下就道:「我馬上讓人去找。」說著拿出手機就要往外走。

  「別找了。」

  他一步都還沒邁出去,就被白敬的話震在了原地。左銘遠轉身,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白敬收起臉上的笑,淡淡道:「他安排這些事也不是一天兩天,現在去找,晚了。」

  「但是……」左銘遠猶豫著開口。

  「再說,走了就走了吧。」白敬一邊說話,一邊把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緩緩往外轉。

  戒指戴的時間不算久,很容易就摘了下來。

  白敬抬手,把戒指丟進茶几上的菸灰缸裡。銀色的指環與玻璃相碰,發出清脆的「叮鈴」聲。

  「找他回來幹什麼。」他說完了最後一句話,站起身往樓上走,沒再看左鳴遠一眼。

  吳伯看著愣在原地的左銘遠,勸道:「左先生回去休息吧。」

  左銘遠皺眉問:「李書意……真的不找了?」吳伯到底是從小看著白敬長大的人,他心裡拿不定主意,忍不住跟這位老者徵詢。

  吳伯看了眼靜靜躺在菸灰缸裡的戒指,嘆了一口氣,搖頭道:「兩個人沒有緣分,也不合適。別找了。」

  如果說以前吳伯還會顧及白敬,那他現在說這句話,就完全是為李書意了。李書意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離開,找他回來幹什麼呢?又讓他陷入到這種求不得又舍不下的惡性循環中?又或者,過了幾天安心日子,再眼睜睜看著白敬帶哪個需要照顧的情人回來?

  何苦呢。

  對他只是折磨。

  左銘遠想了想也是。雖然他總覺得,聽到李書意離開的那刻白敬並不開心,甚至是有些著急失控,但這兩個人的確不合適。他也不擅作主張瞎操心了,照著白敬的話做就是。

  左銘遠彎腰,把那份被白敬捏得皺巴巴的文件收好,跟吳伯道別後就離開了。

  李書意走後第三天,唐雪辭職了,李書意副總的位置也很快被人頂替。他能力出眾,可還沒到離了他就不行的地步,這世上出眾的人太多,他並不獨一無二。

  只是李書意的辦公室,白敬沒讓人動。

  就這麼放在那兒,不准人進去,更不准人亂動裡面的東西,只允許保潔阿姨定期清掃打理。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就連公司裡最愛聚在茶水間八卦的那一群人,也不再討論李書意了。

  說來也是,每天都有那麼多新鮮事,有那麼多博人眼球的新聞和話題,誰會一直記得他呢?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的樣子,他的聲音,甚至連他的名字,都會徹底消失不見。

  左銘遠原先也是這樣認為的。

  畢竟白敬一直表現得很冷淡,甚至冷淡到讓他有一點心寒。那麼多年啊,不要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就是一個沒有生命的小物件,也會有感情了吧。可是白敬連多問一句也沒有,李書意的辦公室,雖然留著了,他也沒去看過一眼。

  直到有一天,他們在開會時,白敬突然蹦出來一句:「李書意怎麼看?」

  話音一落,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白敬自己也反應過來了,臉色難看得可怕。

  這件事很快揭過,大家都默契不提,都當白敬只是一時口誤。

  可是左銘遠卻苦不堪言,他是跟白敬接觸最多的人,也是最受到這些「口誤」衝擊的人。

  他們討論工作,白敬有時會把某份文件挑出來,張口就是:「這個給李書意送過去。」

  又或者,有什麼活動要出席,他還提醒左銘遠「通知一下李書意。」

  甚至有一次,左銘遠請他簽名,他簽完了左銘遠拿起來一看,大大的「李書意」三個字。

  當時左銘遠站在那兒,感覺自己好像被泥漿灌了一遍,整個人都凝固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白敬其實也察覺到了自己的不對,每每李書意三個字出口,旁邊的人還沒怎麼,他自己的臉就先沉了下來。

  可這很奇怪,他並不覺得他在想李書意,也並不覺得這人離開後會對自己有什麼影響。可是這三個字好像就是含在了他嘴邊,滾在了他舌頭上,他一張嘴,它們就迫不及待從他身體裡跑出來。

  他壓抑控制,它們就往他身體裡鑽,落在心口處,一點一點地磨,讓他連正常思考都做不到。

  左銘遠小心翼翼地勸他:「這段時間太累了,你給自己放兩天假吧。」剛好他有個老友約大家聚會,他就應了。

  聚會地點定在了海邊的一個度假村,他們幾個老友坐在一起聊天,帶來的人就自己找樂子。想游泳的游泳,想開賽艇的開賽艇,隨他們去玩,也不多限制。

  白敬沒帶人,這些人都知道李書意走了,都當他是和寧越定下了,打趣他「寧越不在也這麼守身如玉」。

  白敬淡淡回:「我沒跟寧越在一起。」說完了覺得不對,又補了一句,「沒在一起過。」

  這下是炸開了禍了,白敬面對著七嘴八舌問個不停的人,喝了口酒,沒說話。

  「喂白敬,我說你該不會是喜歡李書意吧?」這人說完了自己都覺得尷尬,忍不住乾笑起來。

  「開什麼玩笑,他喜歡李書意還能把人趕走?」

  白敬聽了這話,把酒杯放在桌上,面無表情道:「我沒趕他,他自己走的。」

  他大概是自己不好過也不想讓別人好過,這一句句的簡直讓人不知道該怎麼回。問他吧,他那表情,還真沒人敢開這個口。不問他吧,自己往深裡想,越想越膽顫。

  好在這個時候那些出去玩的人都回來了,說話的人多了,也打散了剛才那種詭異到極致的氣氛。

  別人都成雙成對的,白敬一個人,倒也沒覺得不自在。

  他在他這幾個朋友裡面,算是最不愛玩的。他不濫交,從來不會同時養幾個人,換人換得也不快。對他來說,他不需要在一具具鮮活的肉體上找到滿足感,更不喜歡放任自己沉溺在慾望裡。他只要一個聽話的,看得順眼的人解決生理需求就行了。至於這個人,喜歡什麼,是幹什麼的,對他用了幾分情,他統統不在意。

  也是因為了解他這點,他這些老友都很識趣,從不亂往他這裡塞人。

  伴兒來了,氣氛變了,話題也跟著變。剛剛還在談各種投資項目,這會兒就成了你討厭你好壞的打情罵俏。

  只是嘴巴上說歸說,大家都規規矩矩沒動手。他們又不是沒點定力的暴發戶,看到個年輕漂亮的就恨不得大庭廣眾把人辦了,說兩句話逗逗小情兒可以,基本的涵養風度還是要有。

  這一個個的都在笑鬧撒嬌,安靜的那個就格外顯眼起來。

  跟在嚴維身邊的男孩看起來年紀不大,二十歲左右,但是長了一張非常漂亮的臉。標準的桃花眼,眼尾略彎向上翹,睫毛又長又密,左眼角下還長了一顆淚痣。鼻樑秀氣挺直,嘴角微勾,整個人透著一股冷淡慵懶。

  白敬開始注意到他,不是因為他這張把女人都比下去的臉,是他那對誰都愛答不理的態度。就連跟嚴維說話,他也是冷冰冰的,沒有半點溫情。

  白敬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

  嚴維也不管他,隨他自己愛幹什麼幹什麼。後來這人大概是覺得無聊,自己點了根菸,卻也不抽,就這麼放在桌上,專心致志地等菸燒完,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白敬看著他的動作心口一緊,目光緊緊鎖在了這人身上。

  嚴維把白敬的反應看在眼裡,什麼都沒說。

  晚上白敬回房間時,這人正坐在床上看著他。

  白敬腳步一頓,他倒大大方方走過來,笑得漫不經心:「是嚴先生讓我過來的。」

  白敬不說話,他想了想,懶洋洋地道:「你放心,我還沒被人碰過。」

  白敬審視著他,他也回望過去。時間長了,這人的神情就有些維持不住了。

  他聽嚴維說白敬今天看了他很久,還以為這又是個為自己傾心的人,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白敬顯然是個從身高,外貌,氣勢,身份,都完全壓制他的人。他呢,本來就是賣了自己攀附權勢,白敬不為他所動,他那點優越感就蕩然無存了。

  這人耳朵紅成一片,眼神也開始躲閃,只是眼角下的那顆淚痣,在燈光下顯得越發勾人。

  時間一點點過去,就在這人以為白敬會讓他滾出去時,他聽到了白敬低沉的聲音。

  「去洗澡。」

59

  這個房間設計得很明目張膽,浴室不在衛生間,而是在床邊。隔著透明的玻璃,裡面的景像一覽無餘。

  這人也不扭捏,聽了白敬的話,一邊脫衣服一邊往裡走。他不僅臉長得好,身材比例也極好,四肢修長,皮膚白皙。

  水流聲很快響了起來,霧氣升騰,朦朦朧朧間,能看到裡面的人抬手時撫過自己身體的動作。

  白敬在沙發上坐下,卻沒去欣賞眼前活色生香的畫面,目光落在了玄關處。

  三年前他和李書意確定關係時,李書意就要求過,他不可以再碰別人。

  這還是白老爺子過世以後,白敬第一次嘗到被管束的滋味。其實他本來就不打算在外面亂來,但他常年身居上位,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全憑自己樂意,沒人敢對他指手畫腳。李書意那樣跟他說話,他還是覺得不悅。

  但是再不悅,這三年裡他也沒碰過別人。

  他跟李書意除了性格不對盤,不管是在工作上還是床上,兩人都很合拍。甚至因為李書意在床上對他予取予求,白敬有一段時間要他要得太狠,還把人弄病了,休養了好一段時間。

  說起來也奇怪,寧越在家裡住了這麼久,白敬竟然從沒對他產生過慾望。開始他以為自己是顧及對方腿受了傷,可是後來寧越主動親他時,他連碰都不想被碰到。

  不上床尚且能勉強說得過去,連一個親吻都不願意,又該怎麼解釋?

  白敬不是個沉溺情愛的人,也不曾好好思考過其中原因。他只是記得寧越年少時的乖巧聽話和溫柔貼心,所以寧越重新出現在他面前,坐在輪椅上向他尋求依靠時,他理所當然地選擇了對方。

  可是,白敬問自己,再出現一個人,一樣的容貌出眾,一樣的乖巧貼心,可以取代寧越嗎?他第一次開始疑惑,他到底是喜歡寧越,還是喜歡自己定下的這麼一個標準。在這個標準內,隨便套進去誰,其實都無所謂?

  浴室的玻璃門這時被推開,裡面的人走了出來。他穿上了睡袍,胸前露出了一大片瑩白肌膚,一邊走一邊用毛巾擦乾頭髮上的水,最後停在了白敬面前。

  白敬抬頭,燈光下的五官很是英挺,眉端到鼻樑的線條也越顯深刻。只是他表情冷然,眼神清明,絲毫沒有動了慾念的樣子。

  這人不見白敬動作,想了想,乾脆自己跪了下來。他也是男人,知道男人最想要什麼,最想被怎樣滿足。第一次就遇上了白敬這樣的,哪怕不為權勢,單單看對方的皮相,他也願意這樣做。

  皮帶上的金屬扣被修長的手指解開,西裝褲的拉鏈也被緩緩拉下。白敬垂目打量眼前的人,有些走神地想,這位看起來就不那麼安分乖巧,顯然套不進他那個標準裡,那麼,他又為什麼允許對方接近自己?

  是因為他漠然不語的樣子有些像某個人,還是因為他點菸不抽的習慣跟那人一樣?

  原來他的標準早就不管用了,所有牽動起他心緒的參照都變成了李書意。

  黑髮上還帶著濕氣的頭顱低伏下去,在對方的唇即將要碰到自己時,白敬捏住了他的下巴。

  這人抬眼,跟白敬對視了一會兒,勾起嘴角笑:「真的不試試?」

  白敬鬆開手,沉聲道:「你走吧。」

  這人倒不多糾纏,識趣地起身,脫了浴袍,又從地上撿起衣物,很快就重新變得端正起來。只是離開時,到底還是有些不甘心,他停下腳步,站在玄關處輕笑著問:「白先生,你透過我,在看誰呢?」

  白敬聞聲抬頭,表情陰沉得有些可怕。

  「跟你一直在等的,是同一個人嗎?」他又笑著丟下這麼一句,不等白敬回答,打開門走了出去。其實他早就發現了,白敬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哪怕他脫光了白敬都沒多看他一眼,反倒是時時刻刻注意著門外的動靜,像在等什麼人一樣。他忍不住露出個自嘲的笑,這些有錢人真是很煩啊,既然心有所屬,就別來玩他們了好不好?

  人走了,房間再次變得安靜下來。白敬也沒覺得惱怒,因為這人說得沒錯,他就是在等人。

  今年年初那會兒,他和李書意一起去了某個飯局。

  席間來了個小朋友,臉很嫩,長相可愛,據說是現在當紅的什麼美少年作家。白敬聽到別人介紹時,還想現在這時代到底跟他們那會兒不一樣了,什麼貓貓狗狗亂畫幾個字都可以稱得上是作家了。

  他沒把人放在眼裡,攔不住人家敬酒時往他懷裡撞,手還在他腰側輕輕撫了下,挑逗的意味不言而喻。

  白敬當時臉就沉了,還沒等他發火,李書意就把人從他懷裡拎了出去,冷聲道:「你要是沒聾,一開始就該聽清楚了,他是個有伴兒的。」

  那人還在笑,道歉道得敷衍:「對不起李先生,我喝醉了。」

  李書意不說話,從冰桶裡挑了瓶酒,掂了掂,打開瓶蓋,把酒從那人頭頂上倒了下去。一直到整瓶酒都倒完了,他才把酒瓶隨手扔在地上,問:「現在酒醒了沒?」

  那人被凍得哆嗦個不停,衣服也濕透了,慘白著臉道:「醒了。」

  這事以後,這位美少年作家就從這個行當裡消失了,帶著他來的那位什麼總,白敬也沒再來往。任憑這人找了多少關係請人帶了多少好話,他也沒理。

  後來別人談到這事,當面打趣李書意,他看了眼白敬,淡淡道:「我不喜歡別人碰他,碰一下都不行。」

  這樣強的獨佔欲,白敬不相信李書意真走了,不相信他真不在乎。所以從看到嚴維帶來的人出現在房間起,白敬就一直在等,等李書意破門而入,跟自己狠狠打一架。

  只是一直等到現在,他想見的人也沒有出現。

  白敬第二天一早就回去了。

  他沒什麼玩樂的心思,待在那兒也是浪費時間。

  左銘遠見他臉色不好,還是忍不住道:「要不我去問問傅瑩,興許她知道李書意在哪兒……」

  白敬面容冷硬:「不用。」

  左銘遠瞬間都無奈了。他們這位萬事以工作為先的大老闆,明明想李書意想得精力都沒法集中了,還這麼彆扭嘴硬。

  罷了罷了,他也不管了,他就看看他能忍到什麼時候。

  左銘遠接著道:「老宅那邊昨天來過電話,請你回家一趟。」他皺了皺眉,「估計是為了白恆的事。」

  白敬點頭:「知道了,你讓司機備車。」

  晚上白敬在外面吃的飯,到老宅時已經快八點了。白正元和趙芝韻自不用說,奇怪的是白恆竟然也在。要知道他向來怕白敬,以前聽說白敬要回來,都會提前躲出去。

  白敬叫了人,趙芝韻對著他一陣噓寒問暖,只是說話的語氣表情太過刻意,反倒莫名尷尬起來。

  白敬在白正元對面坐下,白恆站在沙發前,看到他走近了,低著頭小聲喊:「哥。」

  白敬看也沒看他一眼,淡淡應了一聲。

  白恆不敢再說話,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白敬這幾天心情極差,懶得跟白正元繞圈子了,單刀直入地問:「父親找我回來什麼事?」

  白正元每每見到這個大兒子,為了不在氣勢上落入下風,都會故意擺出一副不耐厭煩的樣子,以此來彰顯自己做父親的威嚴。聽到白敬主動問起,他緊皺著眉頭,帶著命令的口吻,要白敬把李書意那個副總的位置給白恆。

  白敬答:「那位置已經有安排了。」

  「安排了誰!不管誰也給我撤下來!」白正元說話的情緒很激動,趙芝韻趕忙伸手輕拍他的胸膛,連聲勸他。

  白敬往後靠了靠,手肘支在靠墊上,手指撐在太陽穴處,懶洋洋的樣子。他這個父親玩樂了一輩子,沒正經管過事,大概以為開公司就跟辦家家一樣,想如何便如何。要不然,他也教不出白恆這麼蠢的兒子。

  白敬轉頭問旁邊始終一言不發的人:「你想當副總?」

  白恆掀起眼皮,對上白敬的目光,哆嗦了一下,嚥了嚥口水,結結巴巴地答:「不……不想當。」說完了,又趕忙把頭低下去。

  他也知道他沒骨氣,可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小時候最怕白偉堂,老爺子威壓太重,小輩裡就沒幾個人敢抬頭跟他說話。白敬從小跟在他身邊長大,好像連這種壓迫感也繼承了下來。

  白恆記得,以前逢年過節家族聚會時,他爺爺,二叔公,三叔公,這些輩分最高的老祖宗坐在最中間一桌。他爸,堂叔們在外圍一些,小孩有時候連廳內都進不了。只有他哥能被爺爺帶在身邊,跟叔公們坐在一起吃飯,還能說得上話。

  他爺爺年輕時忙於工作沒怎麼帶過他爸,老了就把所有心血都花在他哥身上。他哥本來就極聰明,又被爺爺親自教養,家族裡沒人能比得上他。

  白恆在公司裡搞出來的那些事,都是小打小鬧,真讓他跟白敬爭,白敬還沒怎麼,他可能就先把自己嚇死了。只是白正元不管這些,老想著要把他推上去,還說要把自己的股份都給他。

  白恆想到這裡抽了抽嘴角,他爸那點股份,還是留著養老吧。

  白正元大概也沒料到小兒子這麼沒用,當面就能打他的臉,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

  誰知道趙芝韻也在一旁搭腔道:「白恆以前不懂事胡來,他知道錯了,他哪當得了什麼副總!」

  管家許叔站在他們身後,突然就感嘆起白老爺子的眼光和魄力來。這要是把白家交到白正元或白恆手上,也不知道能撐幾年。

  白敬看戲看夠了,這才對白恆淡淡道:「你要回公司可以,但再讓我知道你亂來,以後就不要說自己是白家人了。」

  這話是什麼意思不必言明,白恆和趙芝韻都白了臉。白正元則被激怒,指著白敬又是一頓責罵。

  趙芝韻在旁邊攔他,白敬一句也沒回,站起身跟許叔打了招呼就走了。

  回程時白敬臉上難得露出了疲憊的表情。

  這叫什麼家,叫什麼家人,不過是捆綁拖拽著他,只剩利益糾葛的累贅罷了。

  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李書意,想起那人冷著一張臉說:「你願意忍就忍,不願意就交給我去做。那些老東西要是不滿,你就推到我頭上。」

  白敬莫名頭疼,伸手按了按太陽穴,問司機:「李書意……」

  話一出口,才突然意識到,這人早就已經走了。

  白敬到家時臉色難看,吳伯也不多問什麼。白敬每次從那邊回來,心情都不會好到哪裡去。以前李書意在時,為了這事沒少得罪白家人。

  白敬晚飯沒吃好,吳伯給他備了些菜,誰知才下了幾筷子,他就停了動作道:「我想喝白粥。」

  吳伯一愣,應聲去了廚房。

  吃了飯,白敬早早就上了床。他昨晚就沒休息好,連著折騰了兩天,身體很是疲憊。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迷迷糊糊間,突然聽到開門的聲音,燈也被打開了。

  白敬被燈光刺得皺了皺眉,坐起身,看清站在門口的人時,睡意一下就沒了。

  那人也不說話,跟以前一樣,徑直走進房間,換了睡衣,洗漱完,走到一貫睡的那邊躺了下來。

  白敬一直保持著起身的姿勢沒動,好幾次想說話,張嘴才發現自己竟然緊張得發不出聲音來。

  房間裡的燈已經關了,他只能僵硬著身體慢慢躺下。但到底還是生氣,想問那人為什麼走,甚至想刺他幾句,既然說得那麼決絕,既然什麼都安排好了,現在又回來幹什麼。

  話都已經堵到嗓子眼了,又被他一點點吞了回去。

  白敬側過身,伸手把人轉過來,摟進了懷裡。

  他低頭,聞到這人身上熟悉的氣息,忍不住吻了他的額頭。

  吻了一下,又一下。

  身上的每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滿足,就好像乾渴了好幾天,終於喝到了水般。

  白敬突然就想通了。他們兩人都不年輕了,還吵什麼鬧什麼?這人想要如何,想要自己愛他,護著他,全心全意地待他,都依著他就是了,又有什麼大不了?

  他越想,手上的力度也越來越大,把李書意抱得緊緊的,深怕他會消失不見一樣。

  房間裡很安靜,白敬聽著李書意的呼吸聲漸漸入睡。

  這一睡,就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60

  教室門被「咚」一聲踹開時,寧越猛地抬起頭來,起身的動作太快,唇角甚至還帶著幾縷銀絲。

  白敬沒他那麼慌張,目光掃過教室門口,對上了一雙極冷的眼。

  沒有驚呼,沒有靠近,那人甚至連話都沒說一句,皺了下眉,重重地拉上門,走了。就好像他根本沒看到教室裡,他這兩個同學在接吻一樣。

  「怎麼辦?」寧越面露擔憂,有些喪氣地低下頭,「對不起……都怪我。」他們這節是體育課,寧越把白敬留在教室,告了白,又情不自禁地吻了對方。

  白敬抬手輕撫他的背,淡淡道:「沒事。」頓了頓又補充,「他不會說。」

  如果今天是被別人撞見,大概真要好好做一番準備了,但如果是那個人的話……不必太過擔心。

  白敬在學校裡很少會注意誰,對於李書意,卻是想不注意都難。他們這一級的成績排名,從開學到現在,大大小小的考試,第一的位置從來沒變過。李書意的名字,全校沒有人不知道。

  可是跟乖乖學生的傳統形象不一樣,他可不熱愛集體也不團結同學,性情孤僻,永遠獨來獨往。別人跟他說話,他愛答不理,小組作業,寧願自己一個人一組,也不跟其他同學配合。鬧到老師那裡去,不管怎麼訓他罰他都沒用。時間長了,學神學霸的色彩淡了,大家私下裡都稱他為怪胎。

  白敬倒是沒覺得李書意奇怪,每個人都有自己與這個世界的相處方式,有人喜歡熱鬧,有人偏愛孤寂,不過是方式不同罷了,沒必要非得把自己的那套強按在別人身上。當然,他因為從小受到的教育,比同齡人成熟得多,班上那些同學,大多還是接受不了李書意這種異類般的存在。

  白敬預料得沒錯,接下來的幾天,學校裡的生活還是一如既往,他和寧越的事並沒有曝光。有好幾次,他在走廊上遇到李書意,兩人面對面擦肩而過時,對方連個眼神都欠奉,沒對他表現出半點好奇來。

  白敬很忙,忙他的學業,學生會裡的工作,還有他爺爺單獨安排的課程,沒太多精力去關注其他。

  這件事暫且就這麼過了。但後來李書意碰到麻煩時,白敬出手幫了個忙。

  事情的起因是在週三,數學老師於晴的晚自習上。

  於晴名聲很大,也很有自己的一套教學方法。她帶的兩個班,數學單科成績永遠交替第一,其他班只有爭第三的份。她管學生也極嚴,且不怕得罪人,管你是什麼「二代」,但她那裡,只要沒完成她的要求,照樣罵得你抬不起頭來。

  於晴有個習慣,週三早上上完課後,會佈置整整一黑板的數學大題。學生抄下來,晚自習之前必須完成,到時候她會先檢查了,再開始講解。

  晚自習是七點開始,六點四十彭浩才匆匆跑進了教室。他剛跟人打完球,球衣都還沒換下來,臉上全是汗。

  數學課代表廖星雨正在整理收好的筆記本,一見他就喊:「誒彭浩,你作業呢!快點!就差你了!」

  彭浩把籃球扔座位下,跑到廖星雨旁邊火急火燎地道:「我還沒做呢!快借我一本抄抄!」

  他說著,也不等廖星宇同意了,在她桌上隨便抓了一本拔腿就跑。

  廖星宇翻了一個大白眼,沒攔他。

  彭浩回到座位上,一手拿自己的本子,一手翻那本筆記找今早的答案。可是翻得太快太急,手上的力道沒控制住,只聽「嘶啦」一聲,那本子的某一頁被他扯成了兩半。

  彭浩壓根不在意,接著往後翻,找到了答案低下頭就開始抄。

  預備鈴已經響了,彭浩越寫越快,一行行的公式數字快從紙上飛出去。他正在祈禱老於今天來晚點,一隻手就按在了他本子上。

  彭浩抬頭,李書意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冷聲道:「我他媽准你抄了?」

  李書意交了作業就去學校小賣部裡買了瓶水,回來時經過彭浩的座位,見這人在埋頭趕作業也沒在意。正準備收回視線,突然覺得不對,再看才發現對方抄的那本上是自己的筆跡。

  他性子很獨,極其討厭別人碰他的東西,更不要說對方還沒經他允許,頓時就火了。

  這個年紀的男孩誰不是一點就炸,尤其彭浩性子火爆,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本來他理虧在先,但聽了李書意這麼衝的話,脾氣就上來了。

  他站起身,抽出李書意的筆記本,揚了揚,嗤笑道:「我他媽就抄你的了怎麼著?」

  李書意一句話沒說,抬腿就踹在彭浩課桌上。

  彭浩站在課桌後面,腰腹處立時被狠狠撞了一下。他家裡有點背景,學校裡沒幾個人敢惹他,他是真沒想到李書意敢這麼來,人都愣住了。直到身上傳來一陣劇烈痛意,才回過神來。

  彭浩黑了臉,額上青筋都暴了出來,扔了李書意的筆記本,踢開課桌就要過去揍人。

  李書意卻躲也不躲,臉上一點沒露怯。他這性子,從小到大打過的架自己都數不清,哪可能會怕彭浩。

  周圍的同學這會兒也反應過來了,有幾個男生正要去拉人,就聽教室門口一聲冷喝:「幹什麼呢!」

  一群人抬頭望去,見於晴站在門口皺著眉,旁邊還跟著白敬。

  教室裡瞬間安靜下來,於晴走近,看到倒在地上的課桌,冷下臉問:「你們在幹什麼?」

  李書意站在原地一聲不吭,他做不出告狀這種事,也用不著老師幫他出頭,他沒這麼慫。彭浩呢,自己把課桌扶正了,變臉一樣朝於晴笑嘻嘻地道:「沒沒,我們鬧著玩呢。」

  於晴懷疑地打量他,可周圍又沒人出來說話,只好道:「鬧什麼鬧?沒聽見上課鈴響?」完了揮揮手,「行了行了,都回座位上去。」

  大家聽了於晴的話就散了,李書意彎腰撿起自己的筆記本,抬頭時對上彭浩的視線,對方眼睛裡不帶半點笑意,對他做了個口型,「你等著」。

  白敬上自習前被於晴找去說了點事,也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想想進來時那氣氛,他可不覺得是彭浩說的鬧著玩。他掃了眼李書意,沒從這人臉上看出什麼來。等他回到座位,就聽到了後面刻意壓低了的交談聲。

  「不就抄個作業,這李書意至於嗎……」

  「你不知道人家是年級第一啊,作業金貴著呢。」

  「再考第一也是個怪胎,早晚被人收拾。」

  「噓噓別說了,老於看過來了。」

  白敬聽完,這才算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那天以後,班上的同學都在等著「彭李大戰」。誰知道兩人卻都沒動靜了,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天,大家也漸漸把這事忘了。

  週一下午的體育課是體能測試,測完的人就自由活動。白敬跑完步,想去體育館的衛生間裡洗個手,剛剛走到門口,就聽到了幾個人在聊天。

  「彭少,你真找人了?」

  「找了。」

  「什麼時候?」

  「明天下午,老子他媽的非得廢了他一條腿。」

  「喂,別把事情鬧太大啊。」

  「彭少都不怕你怕個毛啊!那李書意就是欠教訓,整天一臉拽樣,早他媽看他不爽了。」

  白敬沒再繼續聽下去,抬腿往裡走。

  這幾人看到他,臉上頓時露出尷尬的表情來。白敬腳步不停,看他們圍在洗手池前把路擋了,沉聲道:「讓下。」

  彭浩和站在最前面的那個男生像被火燎了似的,一下跳起身讓了道。

  白敬看也沒看他們一眼,徑直走到水池前開了水龍頭沖手。

  彭浩這不可一世的性子,白敬把他當空氣居然也不惱,神色複雜地盯著對方的後背。

  你不得不承認,這世界有時候挺殘酷,任你爬得再高,也還是有踩在你頭上的人上人,白敬對於彭浩就是這麼個「人上人」的存在。他爸當初知道他和白敬一個班,差點沒高興瘋了,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一定要抱好大腿,混到白敬他們那個圈子裡去。

  彭浩示好過幾次,可是沒用,白敬他們那幫人,根本不拿正眼看他。他也沒法生氣,更顧不上自尊心受挫。他家裡條件不錯,很多人在他面前裝孫子,可是他很清楚,面對白敬這種人時,得輪到他裝孫子。

  白敬洗完了手,見這幾人都沒走,彭浩更是看著他發愣,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問:「有事?」

  彭浩這才醒了神,有些尷尬地移開目光:「沒……沒事。」說著就和那幾個男生一起走了出去。

  下午放學,是閻雷來接的白敬。

  上了車,開了一段白敬突然喊:「閻叔。」

  閻雷看著路,沒轉過頭來,應了他一聲。

  「我想請你幫個忙。」

  「少爺您說。」

  白敬三言兩語把事情交待清楚了,閻雷聽後笑了笑:「小事情,交給我吧,少爺您放心。」

  白敬「嗯」了下沒再說話,他是讓閻雷去處理下午的那件事了。

  其實這跟他本來沒什麼關係,他和李書意連話都沒說過。但之前對方撞破了他和寧越的事,一直守口如瓶,也算幫他省了不小的麻煩,所以這次,就當他是還了李書意的人情。

  李書意壓根不知道自己躲過了一場禍事,每天還是如往常一般生活,至於彭浩說的「等著」,他也一直沒等到。而且後來彭浩每每看到他,眼神都很奇怪,彷彿在探究什麼似的,他也懶得理。反正要打架他奉陪,不打,就滾遠點,誰都別來煩他。

  白敬也從未跟李書意透露過半點。他們在整個高中時期,就只有這麼一點點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交集,而且因為兩個人都不把這交集當回事,很快又變成了陌路人。

  三年的時光匆匆而過,白敬知道李書意跟自己去了同一所學校時,並不意外。

  本來還想,畢竟是三年同學,以後待在一個地方,讀的還是一個專業,是不是該跟對方留個聯繫方式?誰知道後來在學校遇到李書意,他還是跟以前一樣,連個正眼都沒給自己。

  白敬覺得挺好笑,也覺得這人真是很有意思。其實換到別人身上,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大概會讓白敬很不舒服,但是李書意的話,白敬覺得他完全有這個能力目中無人。

  等到了大學,他們兩人跟高中時期沒有什麼不同,白敬還是被眾人追隨的那個,李書意也還是獨來獨往的那個。只是白敬開始處理公司裡的事,越來越忙。李書意呢,也會跟周圍的同學有接觸,不再像以前那麼排斥別人。

  第一個學期,還沒到放假的時候,白敬就先請假回家了。他爺爺近段時間身體不太好,他是老爺子一手帶大的,祖孫倆感情非常深厚,自然要回去親自照顧。

  又過了幾天,白敬早上端著藥進他爺爺臥室時,助理剛好在匯報工作。講著講著突然提到秦家,說秦家老三秦光志出了點事,有人提著刀去公司門口堵他,不過他沒受傷,那人也被抓了起來。

  白敬覺得挺稀奇,現在居然還有人敢這麼幹,不知道該說這人蠢好呢,還是該誇一句勇氣可嘉。

  他一邊餵他爺爺喝藥,一邊漫不經心地問:「這人是誰?」

  以白秦兩家的關係,對方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必然會第一時間查清楚,助理把手上的資料遞過去道:「這人還是少爺的同學,叫李書意。」

61

  白敬一聽這名字臉上的神情就變了,把藥放下,接過那份資料看了起來。

  李書意的父親死了,姑姑死了,他姑姑懷著的孩子也沒了,母親江曼青更是不知行蹤,不知道被秦光志藏在了什麼地方。

  這事現在最棘手的是找不出證據,李文卓被打死的那個巷子沒有監控,身上的財物都沒了,查也是往搶劫行兇那個方向查,到不了秦光志頭上。李文英呢,最後定案是她去找別人麻煩,自己沒站穩,才從樓梯上摔了下去。

  三條人命血淋淋擺在那裡,可是秦家一手遮天,李書意根本毫無辦法。

  白敬皺眉問:「他被抓進去了?」

  助理答:「是的少爺。」說著搖了搖頭,「聽說他在裡面很不好過,怕是出不來了。」

  白敬沉默了一會兒,轉頭看向白偉堂,面色凝重道:「爺爺,我想救人。」

  白老爺子的表情並不意外,揮了揮手讓周圍的人都出去,只留下了白敬。

  然後,祖孫倆談了很久。

  白家並不如秦家那般勢大,可是也有自己的人脈。且這事,如果白家一直咬著不放,到底秦光志沾了人命,鬧大了對秦家沒有任何好處。

  白偉堂老爺子出手,李書意當天晚上就被放了,只是人是站著進去的,最後卻是被抬出來的。

  白敬派去的人告訴他,李書意被打得全身沒一塊好地方,不用走近,都能聞到身上一股嗆鼻的血腥味。

  他在醫院整整昏迷了兩天。

  等他醒來,白敬和他交談後,其實是有些心驚的。

  以前的李書意雖然孤僻,但還不能完全掩飾好自己。會生氣,會煩躁,會憂慮,也會高興,一雙眼睛裡全是傲氣。

  可是現在的這個,沒有想像中的哭鬧掙扎,平靜到甚至有幾分詭異,像個被絕望和仇恨拼湊起來的傀儡。

  這種變化對白敬並沒什麼影響。他救李書意,是因為看到了對方的潛力,假以時日,李書意必然會成為他的一大助力。最重要的是,背負著這樣的血仇,白敬永遠不用擔心李書意會背叛自己,這才是他最信任和看重的地方。

  可話雖如此,真正面對面那一刻,還是會感到有些惋惜。一夜之間,一場變故,這人的人生從此就不在自己的手上了。

  李書意傷好出院後和白敬一起回了學校,開始幫著處理白家公司裡的事。他沒讓白敬失望,工作上手得很快。只是當時他因為受到的打擊太大,出現了嚴重的幻覺,不得不接受治療,花費了很多時間和精力。不然的話,其實在回國前他就可以獨當一面了。

  等兩人畢業回到金海城,剛剛才進入公司沒多久,白家就發生了一件大事。

  白偉堂過世了。

  白敬從小到大,還是第一次嘗到了痛徹心扉的滋味。他母親走時他還小,還不太懂死亡究竟意味著什麼。白正元呢,從小跟他都不親,白敬未曾在他身上找尋過溫情,也就談不上失望難過。

  白老爺子對他的教育極為嚴苛,可是卻也極疼愛他,只要是白敬想要的,不管付出多大代價都會滿足他。

  老爺子為了自己走後,白敬不被人制肘,早早就給他鋪好了路。遺囑也立得清清楚楚,他的東西都是白敬的,沒有人可以拿走一分一毫。至於為了安撫其他人從指縫裡漏出來的些許利益,跟白敬相比,不提也罷。

  除此之外,家族裡的幾個大家長先前也從他那裡得過囑咐。他們這些老兄弟感情都好,白偉堂又是真正把白氏家族推上來的人,很受敬重,他們自然遵從他的遺願,護著白敬。

  所以並沒有什麼爭奪家產權力的腥風血雨,一切都很平靜,可是這平靜,卻是白偉堂老爺子對白敬最後的保護和疼愛。

  老爺子是在冬天走的,葬禮的聲勢很浩大,來弔唁的人很多。

  白敬穿著黑西裝,頭髮全被髮蠟固定在腦後,面容沉靜肅穆,不見一絲頹唐。

  他不可以頹唐。

  不能有一絲一毫失禮的地方。

  所有人都在盯著他,他不會給他爺爺丟臉,讓人嘲笑老爺子帶大的人也不過如此。

  李書意同樣一身黑西裝,始終跟在白敬身邊,只是神情更為冷冽。有不懷好意來打探的,全部被他滴水不漏地擋了回去。

  後來葬禮結束了,白敬和李書意走在一起,還沒出墓園,他突然道:「我去那邊走走。」

  李書意「嗯」了一聲,保鏢們要跟,他伸手攔住了。

  地上的積雪很厚,順著白敬的腳步,留下了一個個腳印。

  天空裡輕輕飄下雪花,落在白敬的黑色大衣上,很快又消融不見。

  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李書意看著白敬停在了一顆光禿禿的樹下,看他伸手撐著樹,手指一點點收緊,慢慢低下頭。

  被白雪覆蓋的墓園很安靜,卻突然蔓延起一股濃重哀傷。

  李書意移開目光,眨了眨眼,眨掉了眼睛裡的濕意。

  葬禮過後,白敬和李書意又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

  白敬掌權,李書意也不再只是做些助理的工作,開始獨立處理一些事情,可以發表自己的意見。

  跟所有人想的不一樣,他並沒有因為白敬救過自己就感恩戴德,唯白敬馬首是瞻。

  工作上跟白敬有分歧時,他不會輕易讓步。

  有一次爭執起來,話說得太重,也不知道是誰先開始動的手,兩人居然打了一架。

  白敬生在這樣的大家族,為了保護自己,是從小練到大的,身手不比那些專業的保鏢差,李書意當然不是他的對手。但李書意打架是不要命的狠,白敬又怕真傷了他刻意收了力道,所以最後打了個平手,兩人都掛了彩。

  架打完了,冷靜下來,白敬臉都黑了。他真是不敢相信,他年少最衝動時都沒跟人動過手,現在二十多了,居然像個小毛孩一樣打架?

  他還在那兒生悶氣,李書意從地上爬起來,踩過那些飛得到處都是的文件,走到他身邊輕踹了他一下:「起來。」

  白敬抬起頭,李書意道:「去吃飯。」

  白敬冷笑一聲,要不是為了他最後的那點教養和風度,他真想喊,吃飯?我他媽嘴角都被你打青了,還吃個屁的飯!

  果然第二天,所有人看見白敬都跟見了鬼似的,可也沒人敢問,只能小心翼翼地不斷偷瞄他。白敬心頭一陣窩火,可下次李書意惹了他,他還是控制不住自己。

  吵吵打打的,時光就這麼一晃而過。

  秦家倒台後,白敬和李書意都沒閒著。

  隱忍多年,放了這麼久的線,最後一一收攏,秦氏這塊蛋糕他們分得很是痛快。

  秦家老大被收押的那天,李書意也不見了。白敬讓人查,才知道他帶人堵秦光志去了。

  白敬很忙,家族裡幾個堂叔都在等著他開會,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選擇推遲時間,先去找李書意。

  這人做事很有分寸,但江曼青和秦光志是他的死穴,一碰就失控,白敬怕他會出事。

  果然到了目的地,整個地板上全是血,秦光志和江曼青倒在血泊中,也不知是死是活。李書意呢,呆呆地站在桌子前,看著李文卓和李文英的照片,丟了魂一樣。

  白敬覺得他不對勁,讓人把他帶走,自己留下來善後。完了又再回公司,開了兩個小時的會,飯都沒顧上吃一口。

  等一切都塵埃落定,李書意卻生了一場大病。持續低燒了一個多星期,飯也吃不下,每天昏睡,總是說胡話。

  有一天白敬去看他,坐了一會兒,正準備走,聽到他喊了一聲自己的名字。以為他醒了,走過去看,才發現他眼睛閉著,沒有半點要醒的跡象,嘴裡卻喃喃了好幾聲「白敬」。

  白敬怔住,回神後輕撫了下他的頭,然後才離開了。

  他並沒有多想。李書意跟著他這麼些年,兩人朝夕相對,雖不怎麼親近,但在彼此的生活中都留下了很深的印記。李書意做夢了,夢到工作,夢到他,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可後來李書意好了,白敬卻覺得他像變了一個人。

  以前上班都不願意跟他多說幾句話,現在卻是有空就約他吃飯,偶爾遇上什麼節日,還會準備個小禮物。

  雖然他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可是卻也不再像以前那般疏離。

  甚至連左銘遠都打趣:「我怎麼覺得李書意像在追你?哈哈哈……」笑著笑著,聲音在白敬的目光下卡在了喉嚨裡。

  還沒等白敬覺出個所以然來,他和李書意的關係就徹底發生了轉變。

  那天白敬在飯局上喝多了,李書意送他回的家,第二天一早醒來時,他發現兩人都光著躺在床上。

  白敬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自己當時的心情,他從沒想過和李書意走到這一步。他向來公私分明,跟那些喜歡玩秘書玩下屬的人不一樣,極其厭惡把個人生活帶到工作中來。

  李書意是他的左膀右臂,跟他上床算怎麼回事?

  白敬正在滿心煩躁地想昨晚發生了什麼,李書意卻醒了。

  他跟白敬不一樣,半點驚訝也沒有,掃了白敬一眼,話都不說,掀開被子就要下床。

  他這一動,白敬就看到了他身上的印記,還有床單上幾絲血跡。

  「李書意,我們昨晚怎麼回事?」白敬皺眉問。他隱隱記起了一些,但畫面很模糊,沒有太多實感。

  李書意腳落地時身體明顯顫了一下,站穩後往浴室走,聲音裡沒半點情緒:「喝醉打了一炮,還能怎麼回事。」

  白敬臉色變冷:「我喝醉了沒錯,你也醉了?不會把我推開?」如果說是他醉了有什麼過分的舉動,但李書意可沒醉,他要是不願意,白敬不相信自己能做到最後一步。

  李書意走得很慢。昨晚白敬醉了,哪可能耐心潤滑,他下身有些撕裂,走動間很是難受。聽了對方的話,他停下腳步,轉頭嗤笑道:「我想跟你上床,為什麼要把你推開?」

  說完了,他也不去看白敬驚愕的表情,進了浴室。

  這件事最後不了了之,白敬對李書意的心情卻變得很複雜。

  他不至於因為這件事棄用李書意,可也無法再像以前那般對他。李書意雖然只說過一句「想跟你上床」這麼模棱兩可的話,他卻不得不有所防備。

  他一點也不想跟李書意有任何感情牽扯。就像他那些床伴,不管開始時怎麼乖巧聽話,時間一長,就變得貪心起來,妄圖走進他的生活。如果不依,他們就吵鬧哭訴,說他們有多愛他,他卻傷了他們的心。

  可是,愛?這東西他可從來沒跟他們要過,他不想和李書意最後也變得如此難堪。

  白敬做了決定,對李書意也就漸漸疏遠,除非必要,連看也不會多看對方一眼。

  李書意對他的變化沒多大反應,就在白敬以為兩人的關係會重新走上正軌時,他新的那個床伴,連床都還沒上過一次的人,不見了。

  這種情況此前從沒發生過。白敬讓人去找,再聯繫上時,對方只戰戰兢兢回了他一句「白總您找別人吧」就掛了電話。

  一次這樣,兩次還是這樣,白敬又不傻,約了李書意見面。

  到了李書意家,他問:「你到底想怎麼樣?」

  李書意回他:「你想要床伴,我也可以。」

  白敬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說了半天沒談攏,兩個人又打了一架。

  這次白敬沒留情,李書意重重挨了一拳,嘴角都破了。

  白敬看他流了血,愣了下,就這麼一下,李書意抓住機會把他壓在牆上,抬頭就吻了上去。

  他吻得毫無章法,抵開白敬的唇在裡面亂攪一通,纏著白敬的舌頭用力吮吸,動作凶狠又無措。

62

  白敬口腔裡全是血腥味,避開李書意的唇,低吼道:「你鬧夠沒有?」

  李書意冷笑一聲,再次側頭吻住他,手還探到身下,利落地解了白敬皮帶,從內褲邊緣伸了進去。

  白敬心裡又急又怒,他還從來沒這麼狼狽過,正準備下狠手推開李書意,性器就被握住了。

  他是個正常男人,被這麼又摸又親的,沒有反應才是見了鬼了,下身早就半硬。

  李書意一邊親他一邊緩緩動作,手裡的東西越來越碩大硬挺,白敬不再像開始那麼抗拒,可也沒有任何主動的意思。

  李書意退開些,看到白敬唇上被自己濡濕的痕跡,伸出舌頭輕輕舔了舔,喘著氣在對方耳邊道:「白敬,你他媽還是個男人嗎?」

  白敬本來就被李書意撩得全身是火,光是控制自己就耗費了所有自制力。聽了這話,腦子裡繃得緊緊的那根弦「啪」一下就斷了,轉身把人用力按在牆上,低下頭含住他的唇奪回了主動權。

  李書意配合著他的動作張開嘴,一隻手從白敬襯衣下襬探進去,從腰側開始,手指滑過他身上流暢有力的肌肉線條,慢慢撫到後背。

  等到兩人再次分開時,連白敬都喘得有些不像樣了,李書意看到一向沉穩的人被自己惹成這樣,忍不住笑了出來。

  白敬黑著臉把他推到床上,三兩下把人剝光。

  李書意本來就偏白,常年被包裹在西裝裡的身體更是白皙得不像樣,但他每天保持鍛鍊,身上一層薄薄的肌肉很是勻稱,一點也不顯弱氣。

  白敬都想不通,這個平常襯衣扣子要扣到最上一顆,看起來禁慾又克制的人,怎麼還會有這麼瘋狂的一面?

  他把李書意的腿用力拉開。

  李書意大張著腿對著他,連半點害羞都沒有,從枕頭下拿出潤滑劑和套子丟給白敬,道:「我已經洗過了。」

  白敬楞住,隨即跳起眼睛問:「所以我來之前你就準備好了?」怪不得,怪不得李書意非得讓他到家裡談,原來是有這麼一出在等著他。

  李書意不說話,露出個挺無所謂的笑。白敬眸色變深,帶著慾望的聲音暗啞得可怕:「李書意,這是你自找的。」

  他把李書意翻過去,按捺著慾望仔仔細細給他潤滑了。他對以前的床伴可沒這麼耐心,可李書意跟他們不一樣,後面並不習慣於承受。說來也好笑,白敬明明不了解李書意的私生活,可他就是理所當然地認為除了他沒人上過李書意。李書意這麼驕傲的人,怎麼可能屈於別的男人身下?這念頭就這麼一閃而過,他甚至沒去深思裡面的邏輯到底對不對。

  等已經可以插入四個手指了,白敬把剩下的潤滑劑都倒在自己挺立的下身,然後往前,灼熱而巨大的性器抵住發紅的穴口,一點點擠了進去。

  李書意在被進入的瞬間身體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放鬆下來。他臉掩在枕頭裡,白敬看不到他的表情,沒聽到他喊停,一口氣頂到了最深處。

  「唔⋯⋯」李書意總算出了聲。

  白敬額上全是汗,下頜崩得緊緊的,手臂上青筋都暴了起來。他欺身貼住李書意後背,不斷親吻他的後頸讓他放鬆,待絞緊自己的穴口稍微打開了些,這才用力挺動起來。

  他動作快且迅猛,用絕對的力量壓制著李書意,不給對方一點反應時間。

  李書意被插得腰抖個不停,眼看要撐不住了,白敬一下退了出來。他把脫了力的人翻過來正面朝著自己,膝蓋頂開李書意的大腿,粗長的性器抵住穴口磨蹭了一會兒,再次挺身用力插了進去。

  李書意用手背擋著嘴,無論白敬頂得多凶,也只是從鼻腔裡發出幾聲悶哼。這種隱忍卻比叫床還勾人,白敬拉下他的手,又握住他的腳踝把他的腿分得更開了些,低頭看著自己青筋怒張的性器在李書意身體裡進出,聲音粗啞地問:「我是不是男人?」

  李書意半睜著眼睛咬著唇,一聲也不吭。

  白敬又一個挺腰重重頂在他敏感處,問:「我是不是男人?嗯?」

  李書意腦袋裡有什麼東西轟得炸開,眼角發紅,身體不停打著抖。

  白敬看他被快感侵襲得失了神的樣子,也不再逼問。捏他下巴不讓他咬自己,俯下身舔了舔他唇上的齒印,再抬起他的腿環在腰上,一邊吻他一邊大力挺動。

  李書意緊緊摟住白敬,兩個人肌膚相貼,身體上的熱度彷彿要融化似的。

  他被堵得喘不上氣,「唔唔」地掙扎,好不容易擺脫了白敬的唇,還來不及張嘴罵人,又被狠撞了幾下。

  李書意胸腔裡的心臟都快被頂飛出去,皺緊眉頭,在衝撞中斷斷續續地道:「你⋯⋯你他媽⋯⋯慢點⋯⋯

  白敬早就發現了,李書意對性愛倒是坦蕩,一副經驗豐富毫不在乎的樣子,可是身體上的反應卻很青澀。他想到某種可能,停下動作認真問:「你跟別人做過嗎?」

  李書意被白敬困在身下,那麼碩大的玩意兒卡在身體裡,怎麼可能不難受。

  可他一點也不想回答。

  他伸手推了下白敬結實的胸膛,對方卻紋絲不動,他用手支著床想起來,讓那粗硬出去,白敬卻按住他的手壓在頭頂,盯著他的眼睛問:「做過嗎?」

  李書意咬牙,面上閃過一絲難堪:「沒做過!沒做過又怎樣?」

  沒做過白敬就會接受他的感情嗎?會多看他一眼嗎?會不用逼迫就跟他上床嗎?

  這答案有什麼意義。

  白敬不再說話,抱住他重新開始抽插,一直到李書意實在受不了,聲音裡帶上了哀求,才加快速度射了出來。

  白敬記不清那個晚上他們到底做了多少次,李書意配合他,他也像瘋了一樣,毫無節制地索要。

  他第一次在性愛中沒有聽到叫床聲,第一次在性愛中沒有被用技巧討好滿足,卻也是第一在性愛中這麼失控。

  李書意平常是座冰山,勾引他時像團火,讓白敬的理智都被燒了個乾乾淨淨。

  只想一直幹他,狠狠幹他,幹到他跟自己服軟,求自己滿足他。

  白敬以前認為自己不需要在床上尋求征服感,李書意卻徹底顛覆了他的想法。

  原來他喜歡這種征服感,對李書意的征服感。

  第二天白敬醒來時已經快中午了。

  床上沒人,起來才看到李書靠著落地窗坐在地上,身上穿了件襯衣,下身只有一條白色內褲,修長的雙腿全都露了出來。

  他嘴上叼了根菸,旁邊的菸灰缸裡堆著不少菸蒂,也不知道已經醒來多久了。

  白敬皺了皺眉,從地上撿起李書意的褲子,走過去扔給他:「穿上。」

  現在已經入秋了,這麼光著坐地板上,到時候生病了麻煩的還是自己。白敬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套上衣物,卻聽李書意道:「你要床伴,我也可以。」

  又是這句話。

  可是白敬這回沒法反駁。

  床都上了,人也幹了,現在要他再說一句我不想跟你搞,是不是有些好笑?

  他同意了李書意的提議,又強調了一遍:「只是床伴。」

  他沒轉身,也就沒看見李書意垂下目光,臉上露出個自嘲的笑:「當然只是床伴。」

  兩個人的關係暫且就這麼定了下來。

  原先白敬還有些擔心,後來時間長了,發現李書意還跟以前一樣。該工作時工作,該吵時依然不讓,從來不跟他黏糊,也絕不提什麼情愛。兩個人除了多了上床這一項,跟以前並沒什麼區別。

  白敬徹底放了心。他對李書意這種不拖泥帶水的性子很滿意,也很喜歡他的身體,所以沒想過找別人,這種關係就一直維持了兩年多。

  等到白敬近而立之年的時候,覺得自己差不多該定下來了。正好家族裡幾個叔伯也在催他,跟長輩們商談過後,白敬決定跟傅家聯姻。

  他跟李書意的關係不牽扯感情,要結束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所以他做決定時從來沒考慮過李書意。

  沒想到的是,李書意知道後會跟他說:「你不可以訂婚。」

  白敬疑惑,問:「為什麼不可以?」為什麼不可以?李書意算什麼東西,有什麼立場來指責他不可以?

  李書意冷著臉道:「你用不著靠聯姻來擴大白家。你想做的事,我都可以幫你做。」

  白敬覺得好笑,他還真沒想過要靠聯姻鞏固地位,他可沒這麼無能。只是他遲早都要結婚生子,既然這是一條必走的路,他是個商人,當然選擇利益最大化。而且他想做的事,李書意可不一定能做到。

  兩個人不歡而散。

  本來以為這事很快就會過去,誰知從那天以後,李書意開始千方百計地阻攔他跟傅瑩的婚事。

  白敬煩躁不堪時,左銘遠還來告訴他,跟華瑞科技的項目談崩了。

  白敬問原因。

  左銘遠不敢講話,把資料遞給他,白敬翻開看了看,然後把資料扔在了地上。

  為什麼談崩?因為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李書意根本沒想好好合作,把對方的人得罪了個遍。

  白敬抬手按揉太陽穴,緩了很久才把怒火壓下去。這次是丟了一個項目,下次是不是就丟一個公司了?

  還沒等他想清楚要怎麼處理,傅廷約了他吃飯,見面就把文件摔在他面前,問他他養的狗能不能管好。白敬這才知道,李書意不僅跟他對著幹,傅家那邊也動了手腳。

  白敬想想當初的秦光志和江曼青,忍不住感嘆起來。

  李書意真是一點都沒變,還是這麼狠。只要是自己想做的事,豁出命去不顧一切都要做到。

  這樣的人,如果變成對手,那就不能留了。

  訂婚的日子逼近,兩人又約見了一面。

  在車上,白敬最後一次耐下心問:「你能不能消停?」

  李書意還是那句:「你不能訂婚。」

  白敬不再說話。既然事情都到這個份上,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了,那就什麼都不用再說。

  他對李書意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讓了。

  接下來的路程兩人各坐在一邊,氣氛冷到了極致。

  到了目的地,李書意先下的車,白敬跟在後面,腳才剛剛沾地就聽到了槍聲。他還沒反應過來李書意就擋在了他面前,手往後一伸用力把他推進車內。

  又是一聲槍響,白敬明顯感受到李書意身體滯了一下,可他背朝著自己堵在門口,什麼都看不到。

  「李書意!」白敬喊了一聲,就見這人的身體慢慢往下滑,手還使勁往前想拉車門。這車的車窗是防彈的,關上門裡面就安全了,可他終究沒碰到車門,失去意識倒在了地上。

  白敬這才看清他胸前全是血,撲過去抱起他,朝周圍暴怒地喊:「人呢!」

  追出去把偷襲者擊斃了的保鏢回來,看到眼前的畫面,一個個都變了臉色。

  來不及等救護車,白敬把李書意抱上後座,幾個保鏢也跟了進來,使勁踩著油門往醫院趕。

  白敬眼睛裡赤紅一片,伸手去堵李書意胸口上那個血窟窿,血卻越流越多,從他指縫間慢慢滲了出來。

  他都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這個前一秒還跟他不死不休,要鬥到同歸於盡的人,後一秒就敢用身體給他擋槍?

  李書意!李書意!你真他媽是個瘋子!

  白敬心裡咒罵著,看李書意臉色越來越白,去摸他的手,被冰涼的觸感激得顫了一下。他把李書意的手翻過來摀住,看到他掌心的那條細長疤痕時,白敬愣住了。

  不對。

  他手上不應該有這條疤痕。

  可是為什麼不應該?

  怔愣間,什麼時候到的醫院,什麼時候李書意被送進手術室,他都不知道了。

  他只聽到醫生走出來跟他說:「對不起白先生,我們盡力了。請節哀。」

  那個叫靳言的小孩哭嚎著往手術室跑,被白昊拎著領口抓了回來,左銘遠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保鏢們站在後面低著頭不說話。

  醫院長廊上的白熾燈模糊成一片。

  白敬站在原地,心臟一點點冷卻,身上的血液凝固了,聲音聽不到了,呼吸也停滯了。

  李書意死了。

  白敬重重喘息,猛地睜眼醒了過來。

63

  外面的天色已大亮。

  花園裡隱約能聽見清脆的鳥叫聲,微風輕拂,窗紗被掀開了一個角,陽光從縫隙間穿過,在地板上投射成幾個細長光斑。

  房間裡很安靜,白敬的喘息聲就顯得格外突兀。

  他從床上坐起來,右手死死按著胸口,試圖平復胸膛內那可怕的心悸感。

  李書意死了。

  這個念頭再次明晰地浮現在腦海裡時,白敬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知道只是做夢,可這場夢境太過真實,真實到他像是重歷了一遍過去的時光,以至於遲遲無法從這種痛苦的情緒裡抽離,到現在都還處在後怕之中。

  白敬不是個愛緬懷過去的人。

  十七年。

  說起來長,之前於他也只不過是個時間概念而已。可在夢境之中,所有被忽視的細節和過往都一一重現,他從來沒有這麼強烈地意識到過李書意的存在。

  從他爺爺為他鋪路,到老爺子過世他執掌白氏,從對上秦家的隱忍,再到步步為營走到最頂端。

  這一路的風風雨雨,有過那麼多困難,危險,驚心動魄,而李書意一直都在他身邊。

  原來他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白敬猛然想到什麼,往左側看去,床鋪平平整整,哪裡有人睡過的痕跡。

  他掀開被子下床,腳步有些急。走到門前,他稍稍停了一下,抑制住心口那洶湧翻騰的情感,讓自己顯得不那麼急迫了,他才輕輕吐出一口氣,打開門走了出去。

  白敬站在二樓走廊上,視線往下掃了掃,客廳和餐廳裡都沒看到李書意,見吳伯從廚房裡出來了,他問:「他呢?」

  吳伯正準備跟他問好,冷不丁聽到這句話,疑惑道:「少爺說誰?」

  白敬莫名緊張,手心出了些汗,他把手搭在欄杆上,故作隨意地問:「李書意呢?」

  吳伯愣住,隨後長嘆一聲道:「少爺忘了嗎?李先生已經走了。」

  白敬微微蹙眉,篤定道:「他昨天夜裡回來了。」

  「少爺。」吳伯面露遲疑,「昨天夜裡……家裡沒進過人。」

  「他回來了。」白敬神色不變,再一次確定道。

  吳伯看著他,心情很是複雜,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其實他早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上次白敬扔了戒指,他不忍李書意的心意被如此糟蹋,本來想先偷偷存放起來的。結果左銘遠剛剛走了沒幾分鐘,白敬就下來了,什麼都沒說,徑直走到菸灰缸前,把那戒指撿起來握在手心,才重新上了樓。

  從那個時候吳伯就知道了,白敬肯定會後悔。可是都到現在了,後悔又有什麼用呢?

  白敬見吳伯不說話,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對了,轉身往臥室走,走前不忘叮囑吳伯查監控錄像。

  進了房間,他先去浴室看了一圈,又把櫃子全都打開找了一遍,最後連床上的被子枕頭都被掀翻在地了,他也沒找出李書意的一根頭髮絲來。

  白敬站在一片凌亂的房間裡仔細回憶昨夜的情形,門突然被敲響,吳伯告訴他監控錄像已經調出來了,確實沒有人進過家門。

  白敬什麼都沒說,自己去看了一遍。每當有車經過別墅外,他的目光都會死死鎖在畫面上,可是一直到夜幕退去天色大亮,也沒有一輛車停下來過。

  更遑論有人進來。

  白敬怔愣了許久。

  他以為他抱著李書意做了一個夢。

  原來從他看到那人回來起,他就已經在夢中了。

  吳伯不知道白敬昨晚到底經歷了什麼,也就不敢貿然開口勸。但他這人天性冷淡薄情,在白老爺子的教導下更是越發內斂克制,吳伯認為依他的脾性,哪怕後悔了,免不了還是嘴硬,擺個勉強讓步的樣子也就是極限了。哪知白敬回過神後,居然轉過頭看著自己,聲音裡有笑意,眼眶卻是紅的:「您老以前勸過我,我不聽,非要試試,要找什麼相知相愛。等把人逼走了,我才知道後悔。」

  吳伯瞪大眼,已經是被震得說不出話來了。別說是白敬成人後,就是他小時候,他也沒見過他這種樣子。

  白敬不再多說,站起身拿手機撥左銘遠的電話。

  接通後,他不是用以往那種處理公事時,命令式的語氣說話,而是在跟一個這麼多年來,見證了他和李書意一路走過的朋友請求。

  「銘遠,你幫幫我,幫我把李書意找回來。」

  左銘遠一直到跟白敬說完了話,掛掉電話後,人都還是懵的。

  他甚至點開通話記錄,確認了一遍剛才的一切都是真實發生的,不是他的臆想。

  左銘遠皺緊眉,臉上的表情越來越沉重。他倒寧願白敬像以前那樣跟他說話,而不是這麼誠懇真切地拜託自己。這兩種態度,代表的感情程度完全不一樣。

  這兩人也是,一個好不容易放手了,另一個卻陷進去了……

  可這世間最怕的不就是錯過?

  接下來一段時間,左銘遠把手上能用的人脈全都用出去了,可是李書意還是杳無音訊。

  查到江曼青那裡時,白敬又問起了刀片的事。其實他之前已經問過幾次了,只是這事一直都沒有進展。

  這回也不例外,左銘遠搖頭道:「怡和每天進出的人太多,那麼小個東西,隨便藏在哪兒都不是問題,不必跟江曼青有直接接觸也可以給她,範圍太大了。再說,」他頓了頓才道,「時機也錯過了。」

  如果當時是在李書意剛受傷時去查,興許還能發現什麼蛛絲馬跡,可是那會兒白敬並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甚至還懷疑是李書意的自導自演。等到他真的回過神來讓他們去查時,都過去一個多月了,就是有什麼,也早都被抹乾淨了。說到底,其實就是白敬對李書意毫不在意,但凡他稍微上心那麼一點,他們也不會走到今天的地步。

  白敬聽了回答沉默下來,左銘遠無奈道:「你也知道,他那個性子,做事從來不留後路。現在想想,靳言,江曼青,甚至連唐雪他都安排好了,這絕不是臨時起意,現在要找他……」左銘遠輕嘆,「太難了。」

  白敬盯著書桌上李書意常用的那支筆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好久才道:「你準備一下,魏澤和傅瑩雙胞胎的滿月宴,我親自去一趟。」

  左銘遠本想說什麼,看了看白敬的神情又把話嚥了回去。其實魏澤那裡他們一開始就聯繫過了,魏澤就答了一句無可奉告,白敬先前還想約他出來見個面,才說了幾個字就被他掛了電話,後面是直接拒接了。

  人家雙胞胎的滿月宴根本沒邀請他,他要自己厚著臉皮找上去。興許這在別人看來不算什麼,可只要想想這麼做的是白敬,左銘遠就有些接受不了。

  雙胞胎的滿月宴不在酒店,定在了中天公園的中天公館裡面。

  中天公園原先是一家私人花園,解放後才對外開放了。園內用的是江南古典傳統佈景,小橋流水樓台亭榭,又種有虯松、柔柳、丹桂、紅楓以供欣賞,景色很是精巧別緻。

  中天公館在花園內,裡面有五個建築。魏澤和傅瑩都不是張揚的人,滿月宴也沒想大辦,只邀請了一些親朋好友,就定下了平常只對會員開放的白鹿廳。

  白敬下班就和左銘遠一起過去了,準備的禮物是雕刻成孩子屬相的玉石掛件。傅瑩生的是龍鳳胎,所以兩個掛件又略有不同,男孩的活潑一些,女孩的更可愛圓潤一些。

  玉是頂好的玉,以白敬和兩夫妻的關係,這份禮其實算送重了。但李書意現在不在,這是他代他們兩人一起送的。等李書意回來了,如果還有什麼其他打算,另外再安排就是。

  到了中天公館,因為白敬沒有邀請函,第一次在這種場合被人攔了下來。

  經理聞訊趕來,卻也不敢讓白敬去白鹿廳。兩邊他都得罪不起,只能一邊讓人去找魏澤,一邊低著頭給白敬不停道歉。

  白敬沒吭聲,配合地站在外面等,左銘遠卻憋屈得黑了臉。

  等魏澤到了,經理才抹了把汗帶著人走了。

  左銘遠是個人精,處事要圓滑得多,前一刻的不悅早已消失不見,變臉似的朝魏澤恭賀了幾句,又笑著把禮送過去。

  魏澤沒接,但這麼喜慶的日子,對方的姿態又擺得這樣低,他也不想給大家找不痛快,就擺手道:「心意我們領了,禮就不必送了。」

  左銘遠的笑僵在嘴角。人家不接,他再如何也不可能給人硬塞過去,到時候兩個人推來擋去的,畫面就難看了。

  魏澤看向白敬嘆氣道:「你的來意我懂,但我是真不知道李書意在哪兒,我也搞不明白你找他幹什麼?是你們還有什麼紛爭沒解決?或者是你擔心他背後害你?但他那個人,我跟他雖只認識了三年,也能跟你保證,他絕不會再搞什麼小動作。你就把心放回去,好好跟你那位過日子去吧。」

  不等白敬反應他接著道:「你也知道傅瑩的脾氣,我就不請你進去坐了。以後若沒什麼事,大家也不必再來往。」

  他好聲好氣地說完,最後道了句再見就走了。

  左銘遠立得跟個雕像似的,都不敢轉頭看一眼白敬臉上的表情。他有些尷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在這種詭異的氣氛沒持續多久,白敬一轉身,他也馬上鬆了一口氣跟了上去。

  走到花園外,白敬在那掛有「中天公館-1933」的黑色石牆邊停下,不動了。

  左銘遠摸不準他的意思,問:「我把司機叫過來?」

  白敬搖頭道:「我還有話要跟魏澤說,在這兒等他們散席,你先回去吧。」

  左銘遠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只憋出了一句「我陪你等」。

  白敬沒拒絕,從身上摸出菸來遞給左銘遠,又給自己點了一根,才道:「聊聊吧。」

  他極少抽菸,左銘遠難得見他這麼懶散的樣子,心情也放鬆下來,忍不住笑道:「聊什麼?」不等白敬回答自己先打趣道,「聊李書意?」

  白敬聽到這三個字就跟著笑了下,神色間都變得柔和起來。

  左銘遠隨性起來形象也不要了,一屁股坐在台階上,把賀禮輕輕放在腳邊,鬆了鬆領帶道:「你今天也別怪魏醫生那樣說話。別說是他了,就是我,最開始也跟他想得差不多。」

  他瞥一眼白敬無名指上的戒指,接著道:「我當時看到戒指,首先想到的就是寧越,你說不是,我又把以前跟著你的人都過了一遍。想得腦仁都疼了,就是沒想過李書意。」

  白敬垂著目光,安靜地聽左銘遠說。

  「不過要說你對他一點感情沒有我也不信。你就想想,除了他,還有誰能打了你的臉還能這麼完好無事的?」

  而且還打了一次又一次。左銘遠腹誹,沒把這句話說出來。

  白敬聽到這裡也沒惱羞成怒,還跟著補了一句:「是,老爺子在世時都沒打過我的臉。」

  以前沒深想,現在醒過神來,很多事情就通透了。也許連白敬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給了李書意多少特權。不僅只是打架,還有他家裡的事,他跟他爺爺的感情,跟他父親的隔閡,對趙芝韻和白恆的厭惡。除了李書意,也沒有人真正了解。

  都說是李書意糾纏他,可他又真的無辜嗎?他又何嘗不是在依賴李書意。

  左銘遠嘆息道:「三年前他的確偏激了一些,可這次他可什麼都沒做。將心比心,要是他把初戀情人帶回家裡住……」

  白敬把菸夾在指間,抬頭看著夜空,面色淡淡地打斷了他的話:「他的初戀情人就是我。」

  左銘遠突然被噎了這麼一下,瞬間就不想說話了。

  倒是白敬看著他吃癟的樣子心情越發好了起來。

  明明還沒有找到李書意,可是看清自己的感情後,他覺得一切都明朗了起來。他成竹在胸,認為一切都還來得及,事情也很簡單,把李書意找回來,把兩人間的誤會解釋清楚就好了。

  他原先還想,只要李書意回來,他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以後不管李書意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他都依著他就是了。

  但白敬現在不這樣想了。

  李書意追逐了他這麼久,他覺得這次該輪到他低頭了。

  他要去告訴李書意,你不用認輸,不用投降,不用求我,不用變成寧越,更不用變成任何人,是我不想你走,是我不想離開你。

  告訴李書意。

  是我想跟你在一起。

  告訴李書意。

  是我愛你。

  他想著李書意聽到這些話的反應,嘴角的笑連掩都掩不住。

  胸腔裡激盪著的感情,這麼全心全意地想念著一個人,是他從未有過的體驗。

  這也是那些年來,白敬最後一次這麼高興。

64

  白敬跟左銘遠站在出入公館的必經之處,兩個大男人都身高腿長的,顯眼得不得了。進出的人認出他們,識趣些的點個頭打個招呼就算完,但總有些沒眼力見的,琢磨著白敬來這兒的目的,巴巴地往上湊,想在他跟前混個眼熟。

  左銘遠才從臉上撕下來的面具又只得戴了回去,理好領帶又變回那個一本正經的商務精英模樣。只是有些人倒是三言兩語就能打發了,有的卻得耐下心跟著打太極,你來我往地寒暄一陣,看起來好像說了很多,實則全是廢話。

  沒有多久裡面大概得了消息,經理又帶著人出來,說已經安排好了貴賓室,請白敬去就餐休息。

  左銘遠看他說話的樣子,好像他們不答應下一秒他就要閉過氣似的,就轉過頭去看白敬。

  白敬心情不錯,聲音溫和地給人拒絕了。他自己倒是樂得在外面傻站著吹夜風,也不想想人家願不願意門口立著他這麼一尊大佛。

  經理也不好再說什麼,只能回去給大老闆打電話。老闆其實跟白敬挺熟,就是嚴維他小舅舅,了解清楚情況後覺得自己不便多問,就聯繫了嚴維。

  嚴維一頭霧水地打電話給白敬道:「你幹什麼呢?看人家雙胞胎滿月了,嫉妒了?惆悵了?開始思考人生了?」白敬行為舉止這麼怪異,嚴維能想到的也就是他從魏澤和傅瑩那裡受刺激了。

  「我在找李書意,他跟魏澤走得近,我過來問問。」

  那邊突然沉默,白敬接著道:「你別不當回事,我沒跟你開玩笑。」白敬找李書意的事他沒跟他幾個好友說,倒不是他故意端著,是他開始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以為自己就能解決,不想鬧得沸沸揚揚。

  「你來真的?」嚴維聽了他的話,一改先前不正經的語氣。

  「我之前跟你們說過了,我沒跟寧越在一起。」

  「行,我懂你的意思了。我這邊也幫你問問,有消息通知你。」

  白敬知道他是把話聽進去了,應聲掛了電話。又想著該找個時間跟其他人也說清楚,他現在的確需要人幫忙。

  左銘遠看白敬說完本來還想再勸勸,就算要等人,也用不著非站在門口給人圍觀不是?哪知他話還沒說出口,就看到魏澤又從裡面出來了。左銘遠瞬間就覺得自己傻,也明白了白敬的用意,他們要在裡面,魏澤肯搭理才怪。

  魏澤這次出來臉色難看了不少。他本來以為白敬早走了,是聽幾個客人聊天才知道白敬還在公館門口。他開始也沒在意,以為白敬還要會什麼人,結果被傅瑩知道了,把手上抱著的雙胞胎中的妹妹塞到他懷裡,寒著張臉就要往外走。

  也不怪傅瑩這麼生氣。魏澤怕她傷心所以什麼都沒告訴她,她既不知道李書意已經清楚了三年前的事,也不知道李書意的病。一直以為李書意是被白敬逼走的,所以才連她孩子滿月了都不願意回這個傷心地來看一眼。她把錯全都怪在白敬頭上,現在白敬湊到她眼前來了,不正是往槍口上撞?

  魏澤好說歹說才攔住了傅瑩,自己出來見人,心裡卻是憋著一股火。

  他走到白敬面前,問:「你到底想幹什麼?」

  白敬正色道:「你之前問我的話我還沒回答。我跟李書意沒有紛爭,也不是擔心他會害我。我找他是因為他對我有些誤會,我想跟他把話說清楚,想跟他在一起。」

  魏澤跟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愣在原地,臉上那不快的神色還沒有褪去,就帶上了些莫名其妙的愕然。他揣測過很多,把白敬想得不堪又卑鄙,就是沒想過他會這麼毫不遮掩地說出一句「我想和李書意在一起」。

  「如果你有他的消息,我希望你能告訴我。」白敬說著皺了皺眉,「他平常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現在還帶著一個受傷的靳言,我不放心。」

  魏澤神色頓時變得複雜起來,打量白敬的目光裡也說不清是種什麼意味。

  左銘遠見狀上前一步,苦笑道:「都是真話。魏醫生,我們已經找李書意很久了。」

  魏澤猶豫,許久才下定決心跟白敬道:「我現在走不開,你找個時間,我跟你詳談。」

  白敬也不多糾纏,立刻跟魏澤約了明天下午,看著人進去後,才跟左銘遠離開了。

  今天大概注定是個不太平的日子。

  他們兩人才上了車,沒開出多遠就接到電話,說白昊在酒吧喝醉了跟人起衝突,被人用酒瓶子砸得滿頭是血,進醫院了。

  這種事以往白敬不會管,頂多讓人看看就是了。左銘遠本來還想安排誰去一趟,白敬卻開口道:「去醫院。」

  等到了醫院才知道打傷白昊的那人傷得比他還重,白敬讓左銘遠去處理後續的事,自己去了白昊的病房。

  他進去的時候房間裡關著燈,白敬以為白昊睡了。走近了才發現這人躺在床上,面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

  白敬打開了燈。

  白昊頭上裹了一圈繃帶,紗布上還隱隱透著血跡。臉上有好幾處都破皮了,嘴角也是紅腫的。除此之外,他眼眶下青黑一片,雙目爬滿了血絲,臉上還有沒剃乾淨的鬍渣。襯衫領口處皺成一團,上面還有酒漬,整個人散發著一股死氣。

  他對白敬向來都很恭敬,只是這回,白敬站在他床前,他卻連看都沒看一眼。

  白敬看著這樣的白昊,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房間裡的氣氛詭異莫名,就在白敬想要打破沉默時,白昊終於開了口。

  「喂舅舅。」他喊完了這個稱呼,自己都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既然這麼厭惡我,為什麼要把我找回來呢?讓我留在孤兒院,或者乾脆死在外面,不是更好嗎?」

  白昊當初也才10歲。

  父母驟然離世,他在孤兒院待了一段時間,還處在恐懼和傷心中,突然就被接回白家。被告知原來自己還有很多親人,有一個很顯赫的家族。又被告知,自己是個妓女的後代。

  「真是很奇怪啊舅舅,」白昊臉上的笑容越發嘲諷,「我母親做錯了什麼呢?是她想選擇被妓女生下來的嗎?我又做錯了什麼呢?是我死纏爛打要回白家的嗎?怎麼到最後,全是我們的錯了呢?」

  白昊在白家像個物品,「低賤」的印章蓋在他身上,就永遠都不被認同。

  明明有那麼多親人,卻被丟在一個空蕩蕩的房子裡,除了做飯的保姆,沒人來看他。

  就算是養隻狗,主人還會牽出去遛彎,還能逗弄逗弄說說話。

  他連一隻狗都不如。

  所以他才會救倒在路邊的靳言,因為他覺得靳言是另一個自己。

  白敬沉默地聽著。他看著白昊眼眸裡透著絕望的平靜,想到當時李書意問他白雅的事時臉上的不可思議,想到這麼多年來,他從沒把白昊放在心上,也從沒把他當成白家人。而這個小孩,卻一直喊自己舅舅,心臟就好像突然被針紮了一下。

  「抱歉。」白敬覺得這兩個字他早該說,不僅是對白昊,還有白雅。明明可以制止,他卻始終高高在上冷眼旁觀別人的痛苦,可這種冷漠的優越感又有什麼值得驕傲?他甚至因此連自己的愛人都弄丟了。

  若是現在有第三人在場,大概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白敬跟白昊道歉,這是怎樣驚悚的一幕?可白昊卻像根本沒聽到似的,自顧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你們都知道宋富華害死了我父母,為什麼不告訴我?為什麼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為什麼靳言……」

  靳言兩個字一出口,他就像被觸動了什麼開關,臉上的嘲諷沒有了,聲音哽嚥住,眼眶紅了,嘴唇抖個不停。

  他用力吸了一口氣試圖平復情緒:「我這樣的人,死了也沒什麼可惜。可是靳言……為什麼是靳言……」

  他猛然抬手摀住眼睛,終於無可抑制地痛哭出聲,一遍又一遍喊靳言的名字。

  從那次見過李書意以後,白昊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活下來的。

  他去找宋瀟瀟,知道了所有的前因後果。去找喬宇,問清楚了靳言受傷的細節。去找宋思樂,想要跟對方同歸於盡。最後他想去看靳言,卻聽聞李書意把靳言的骨灰帶走了。

  他連靳言安葬在哪兒都不知道。

  彷彿被人當頭一棒大夢初醒。白昊回頭看看過去這幾年,好像中了邪一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在追求什麼。

  明明小時候還懂得珍惜,為什麼長大後越來越在意別人的眼光和評價?為什麼越來越虛榮和善妒?以至於最終心態失衡,對財富權勢越來越偏執渴望?

  他甚至自以為是的認為靳言變了,帶著惡意去揣測對方的每個舉動。其實靳言從小到大都沒有變過,真正變了的人是他。

  而靳言那個傻瓜還為了他這樣的人丟了性命。

  白昊躺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流,連耳朵都被打濕了。

  他現在每天都過得渾渾噩噩,什麼工作,未來,他都不顧了。

  他也不敢待在家裡,家裡的每一處都有靳言。就連站在花園的台階上,他都能想起小時候他在屋裡寫作業,靳言就坐在那裡仰頭望著夜空,問他為什麼星星那麼多,月亮只有一個?為什麼星星亮得像一隻螢火蟲,月亮像個大燈泡?

  白昊沒有地方可以去,也不知道自己活著幹什麼,每天都在在酒吧喝酒,醉了倒在路邊睡一夜也沒人理他。他甚至會故意往馬路上走,隱隱期待自己被車撞死算了。就連今晚跟人打架,他也是下了狠手,希望惹怒了對方,自己被打死好了。

  這種痛苦,哪怕是他失去父母時也沒有這麼絕望過。

  白敬看著近乎崩潰的白昊,輕嘆了一聲道:「白昊,靳言沒有死。」

  白昊還在哭,根本沒聽到他的話。

  白敬走過去拉開他的手,那張頹唐的臉上全是眼淚鼻涕。白昊平常看起來理智又成熟,白敬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狼狽卻真實的一面。

  「靳言沒死,只是被李書意帶走了。」他再一次出聲。

  好像看電影時被按了暫停的畫面。白昊腫著眼睛,睫毛上還沾著淚水,嘴巴微張著,傻愣愣地看著白敬。

  半晌,他才結結巴巴,不可置信地道:「舅舅,你……你沒騙我?」

  「我在找李書意,你可以來幫我,找到李書意你自然能見到靳言。」

  白昊瞪大眼,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只是他頭才受過傷,情緒又這樣大起大落,眼前一黑又倒了回去,捂著頭忍不住呻吟出聲。

  白敬馬上按了呼叫器,白昊餘光看到他的動作想伸手阻攔,咬牙道:「我沒事……我現在就可以去找他們。」

  白敬攔住他想下床的動作,皺眉道:「你先把傷養好再說。」見醫生來了,他退到一邊讓醫生做檢查。醫生看過後說沒什麼大問題,只是不能再受刺激,必須好好靜養幾天。

  白昊本來還不依,結果先前用的藥藥效上來了,連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還強撐著問了白敬幾個問題,才不甘不願地睡了過去。

  白敬離開醫院時已經快十點了,從下午到現在連口水都沒喝過,人有些疲憊。可是想到明天也許能有李書意的消息,又忍不住高興起來。

  白敬第二天一早就把工作都安排好了,還把左銘遠留在公司坐鎮,自己單獨去見的魏澤。

  到了飯店包廂,魏澤已經到了,手裡正拿著什麼在看。白敬也沒在意,徑直坐在了他對面。

  魏澤合上手裡的資料,抬起頭跟白敬開門見山地道:「我確實不知道李書意在哪兒。他走了以後,就託人給我帶了兩句話,讓我別找他,好好照顧傅瑩。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談點別的事。」

  白敬臉上的淡淡笑意沒了,心往下沉了沉。

  「在昨天之前,我從來沒打算告訴你這件事。除了李書意的叮囑,還有一個原因是,我認為告訴你沒有任何意義。這對你來說,也許還是個值得慶賀的消息。」

  魏澤勾起嘴角露出個諷刺的笑:「我並不想看到你如願,但是你昨天說的那番話讓我改變了主意。不管你真心還是假意,至少你願意找李書意回來。」魏澤無奈搖頭,「我不如你那般有勢力,我找不到他,至少你可以。」

  白敬聽不懂這些話背後的意思,卻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又想起李書意的那句再見,那讓他到現在都刻骨銘心的道別。

  他看著魏澤,有些按耐不住了:「你直說。」

  魏澤拿起手機,解鎖後放在了白敬面前。

  白敬垂下目光,愣在了原地。

  屏幕上是一張合照,魏澤和傅瑩穿著家居服坐在一起,魏澤笑得彎起眼睛,傅瑩有些調皮地做了個鬼臉。李書意站在他們身後,兩手撐在沙發上,微微俯下身靠近兩人,臉上的笑容溫柔和煦。

  溫柔到甚至都不像李書意了。

  「他那天來家裡看我們,買了一車的嬰兒用品,還提議照了相,讓我們以後把他的照片給孩子看。我當時就覺得不對,可是他卻答應我等你回來就做手術。」

  白敬心臟莫名狂跳,耳膜鼓動,太陽穴處一陣一陣的脹痛。一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抖得不像樣:「什麼手術?」

  魏澤把李書意腦膜瘤的診斷書推過去,輕聲道:「白敬,李書意已經不想活了。」

65

  C省地處西南腹地,省內以山地地形為主,沒有貿易港口,工業也不發達,再加上交通不便,一直都是國內經濟落後的地區。

  但C省氣候條件極好,冬無嚴寒夏無酷暑,全年平均氣溫在16度左右,空氣質量在全國也名列前茅,是個旅遊度假休閒的好去處。

  龍潭市是C省森林覆蓋率最高的地方,新開發的龍潭風景區佔地面積有15平方公里,風光旖旎,景色優美,只是可惜在國內知名度並不高。

  然而龍潭風景區真正的核心項目,其實是景區後方的龍潭療養院。這是個集度假,醫療,健身三位一體的綜合型療養院,接待的都是些高官貴人,費用自然也是高昂得不可想像。

  靳言在療養院內的康復中心做完了兩組訓練,額上微微有些汗濕。

  專職照顧他的護士沈彤扶著他坐下,理療師寫好了今天的訓練記錄,就走過來給他做腿部按摩。一邊做一邊問他有沒有哪裡不適,今天新增加的動作能不能承受,會不會感覺吃力。

  靳言認真回答理療師的問題,見沈彤拿著濕毛巾過來給他擦汗,便仰起頭來。

  他本來就長得顯小,為了方便頭髮也剪短了,光潔的額頭露出來,眼睛就顯得又大又亮。再加上休養了幾個月,被養得白嫩嫩的,臉頰還圓潤了一些,看起來跟個高中生一樣。

  沈彤給他擦了汗,他彎起嘴角笑道:「謝謝沈姐姐!」

  沈彤長得漂亮,可是比李書意還大兩歲,孩子都要上小學了,說了他幾次他也不改口。但女人誰不希望自己青春永駐,不想被誇獎,沈彤面上惱怒,心裡卻是甜滋滋的,輕掐了下靳言的臉,嗔怒道:「就你嘴巴甜!」

  靳言摸著頭嘿嘿笑,旁邊路過的護士看到他們,總會圍上來逗弄他幾句。沒一會兒,他那病服口袋裡就塞滿了小餅乾,巧克力,棒棒糖,手上還拿著幾個核桃。

  他把核桃放到一邊,剝掉糖紙,把棒棒糖遞到辛苦給他按摩的理療師嘴邊。

  這位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淡定張嘴,毫不客氣地把糖咬到了嘴裡。反正這麼久來,他已經完全習慣了靳言這吉祥物體質。尤其是對女性的殺傷力,簡直來一個放倒一個,至今保持著不敗記錄。

  按摩完了,又去檢測儀上做了一些測量。看數據都沒有問題,沈彤和靳言便跟理療師道了別,離開了康復中心。

  沈彤推著靳言往外走,出了大門,正準備問他是想回病房休息,還是想去湖邊坐坐。就見靳言突然坐直了身體,抬起手揮個不停,聲音拖得長長地喊:「李——叔!」神色間都是興奮雀躍。

  沈彤跟著看過去,愣住了。

  現在已經入秋了,李書意身上穿了件淺色毛衣,下身一條亞麻色休閒褲,看起來俊雅又年輕。

  他站在小道上,身後兩排銀杏樹,半黃半綠的葉子在秋風中沙沙響著,好像一副定格的油畫。

  他邁著長腿走過來,看著靳言激動的樣子,搖搖頭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眼眸裡卻盈滿了笑意。

  「沈小姐。」李書意頷首,率先問了好。

  沈彤這才發現自己看人看得入了迷,趕忙收回目光,有些不好意思道:「李先生好。」

  李書意又看向靳言:「復健做完了?」

  「做完了!」靳言不住點頭,然後也不等李書意問,自己就把理療師跟他說的那些話說了一遍,邊說還邊摸出一包巧克力遞給李書意。

  李書意顯然也是習慣了他這隨時被人塞小零食的狀況,道:「你自己留著吃。」又跟沈彤說,「沈小姐回去休息吧,我推著他走走。這幾天辛苦你了。」

  沈彤笑道:「不辛苦,李先生不用這麼客氣。」完了囑咐靳言自己多注意,有什麼問題就打她的電話。

  靳言嗯嗯點頭,看沈彤要走了,又忙道:「謝謝沈姐姐,沈姐姐再見!」要不是沈彤不愛吃零食,他肯定要把他這些吃的全都塞給她。

  李書意回來了沈彤就不用時時守著靳言,一下還真有些不放心,又跟他說了幾句話,才依依不捨地離開了。

  李書意站到輪椅後推著靳言走,眯眼道:「你倒是越來越會哄人了。」

  靳言轉過來看李書意,瞪著眼睛道:「我才沒哄,我說的都是心裡話!」

  李書意看他那氣呼呼的樣子,忍不住想逗他,卻聽靳言問:「李叔你的事辦完了嗎?」

  「還沒。」李書意搖頭,「不著急,慢慢來吧。」他消失的這幾天其實是去附近看地去了。

  這個地方的生態條件極好,有錢人也不少,雖說是落後地區,但是城市裡的生活水平跟沿海發達地區也並沒有太大區別。瓜果,蛋奶,肉製品,一樣講究生態健康。李書意想選個好地方建個農莊,做些綠色食品供應,還可以做特色民宿。當然這些都還是初步的想法,還得多看看再做決定。

  其實他做這個倒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靳言。

  這小孩不是個好逸惡勞的人,之前還跟他商量,身體好了以後要去做代駕或者送快遞,甚至去餐廳當服務員也可以。反正他的花費又不高,可以養活自己就好了。

  他還不知道李書意已經立好了遺囑,所有錢都留給了他,哪怕他下半輩子躺著花都花不完。李書意現在當然不可能告訴他,但也不可能真讓他去送快遞。所以想把這個農莊打理好了留給靳言,哪怕以後經營困難,轉出去也不會虧損太大。

  這些靳言統統都不知道。他只是疑惑他家李叔現在都不上班了,大多數時候都在療養院跟他待在一起,就時不時往外跑一趟,不知道到底在幹什麼。

  兩個人說著話來到了湖邊。

  這是個人工湖,四周圍了一圈高大樹林,地上的灌木叢裡種著一些不知名小花,湖邊零零散散放著長椅供人休息。環境優美,安靜舒適。

  現在湖邊人不多,除了李書意和靳言,就只有對面的長椅上坐著一個男人。看起來三十歲左右,穿著跟靳言一樣的白色病服,身上披著一件外套,正低頭看手裡的書。

  李書意把靳言的輪椅固定好,自己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

  靳言則興高采烈地從身後拿出平板,啪啪啪按了幾下,只見屏幕上跳出了一個播放器,寫著「啞巴丫鬟第十八集」。

  靳言抱怨道:「李叔我為了等你一直忍著沒看最新更新,差點都被人劇透了!」

  李書意湊過去看了看屏幕問:「我們是看到十八集嗎?」

  「是的!有播放記錄,這是我提前下下來的!」

  完了他又把上一集的劇情說了一遍,李書意露出個「那的確沒錯」的表情,就跟靳言一起看了起來。

  如果以前認識李書意的人在,大概以為他被鬼上身了,或者靳言給他下蠱了。

  其實這種狀況,還是李書意先挑起來的。

  他剛剛跟靳言到療養院的時候,靳言復健,他就抱著平板看電視劇,甚至還玩遊戲。

  這是以前的李書意絕對不會做的事。以前的他永遠都在工作,就算不在工作,也是看什麼基金股票投資,或者看看金融方面的書或雜誌。

  靳言第一次看他玩遊戲的時候,嘴巴半天合不攏,李書意則神色淡淡地解釋了一句:「人活一世,總要什麼都試過才對。」

  靳言沒深想,就覺得他李叔終於從一個他無法靠近的世界落回了他在的這個世界,樂得跟李書意一起玩遊戲,一起看電視劇。雖然有時看著看著,李書意會突然指著男女主角蹦出一句:「這人我見過。」

  他們倆在看的這個啞巴丫鬟,是現在最火的電視劇。

  女主角是個孤兒,小時候因為一場大火,左臉留下了可怖的疤痕,嗓子也被濃煙燻壞了。她被一個心善的大戶人家收養,從小伺候著少爺長大,深愛著少爺,卻只把感情埋在心底。後來因為一場意外,少爺和丫鬟發生了關係,丫鬟懷了孕,少爺被迫娶了她,卻誤會那場醉酒是丫鬟的設計,對她不屑一顧,嘲笑她醜陋下賤。在這個過程中,丫鬟為少爺做了很多事,卻都在種種陰差陽錯之下,被另一位愛著少爺的富家小姐搶去功勞,少爺也因此愛上了富家小姐。

  這麼惡俗狗血的劇,收視率卻居高不下,網絡點擊量甚至破了紀錄。觀眾一邊看一邊罵,一邊罵一邊看。

  最近正演到少爺的家族被人陷害,他爺爺過世了,父母都被關進大牢,自己的眼睛也受了傷,暫時失明了。富家小姐早已離開,丫鬟不離不棄照顧著少爺,少爺誤以為她是富家小姐,她卻沒有否認。

  因為演員演技好,看到少爺握著丫鬟的手,叫著富家小姐的名字對她傾訴愛語時,丫鬟隱忍又痛苦的表情,靳言吸了吸鼻子。

  「李叔,她怎麼那麼傻啊。」他眼淚汪汪地問。

  李書意默默看了他一眼,心想,你比她還傻。

  終於看完了最新的一集,靳言快被裡面的少爺氣死,跟李書意說個不停。一抬頭,突然撞上了對面那個男人的視線,對方愣了一下,眼睛一彎,露出個淺淺的笑來。

  他長得並不出眾,氣質卻很溫和,讓人一看就忍不住心生親近之意。靳言有些臉紅,趕忙也朝著對方笑了一下。

  一直到那人重新低下頭去,他才湊到李書意耳邊,一隻手遮住嘴,神神秘秘地用氣聲道:「李叔我跟你說。」

  「嗯?」李書意挑了挑眉。

  「我覺得對面那個男人,不簡單。」說完他越發肯定自己的想法,又點點頭強調了一遍,「嗯,不簡單。」

  李書意好笑地問:「怎麼不簡單了?」

  靳言努努嘴:「你看樹林邊那兩個男人,肯定是他的保鏢。」

  其實靳言一來就察覺到了,雖然離得有一段距離,但是那兩個穿著便裝的人,視線一直落在那個男人身上,看向周圍的神色也很是警惕。其中一人拿手機時,靳言還瞥到了他腰間的槍。

  李書意拍拍靳言的頭,疑惑道:「怎麼變聰明了?」

  靳言一下嘚瑟地仰起頭,沒聽出李書意這句話的深意來。

  其實那兩個保鏢倒在其次,這人坐在那裡,時不時就有醫生護士過來看顧。不只如此,中途還來過幾個人,站在最前面的就是這間療養院的院長,態度也很是恭維客氣。

  這個地方偏僻低調,來這兒休養的權貴可不少。李書意不認識那人,想來不是什麼軍政界的後人,就是哪個名門望族的子弟吧。

  他也沒有過多打量對方,反正不管是什麼人,都跟他們沒有關係。

  現在臨近吃飯的時間,李書意道:「我們回去吧。」

  靳言點點頭。

  李書意站起身,眼前突然一陣暈眩,他甩甩頭,待視線清楚了才伸手出去推輪椅。

  靳言發現他不對,問:「李叔你怎麼了?」

  「沒事。」李書意皺皺眉,推著靳言往前走。

  靳言還是不放心,正準備再問他,忽聽「咚」一聲,扭頭一看,李書意已經倒在了地上。

  「李叔!」靳言忘了自己的腿傷,想去扶他,腳一沾地就摔了下去。

  李書意還有意識,知道自己應該是低血糖犯了。可是耳鳴聲讓他什麼都聽不到,眼睛也睜不開,他想靳言肯定被他嚇到了,心裡就有些著急。

  靳言看李書意沒反應,慌張得都快哭了,卻只能狼狽地趴在地上。

  坐在長椅上的那個男人察覺到這邊的動靜,扔了書就跑了過來。他一動,樹林邊的那兩個男人也跟著動,很快三個人都聚集在李書意和靳言身邊。

  不等那個男人說話,那兩個保鏢就自行分工,一個把靳言抱上了輪椅,另一個抱起李書意就往醫院跑。

  那個男人看靳言眼都紅了,輕聲安撫道:「你別怕,不會有事的。」

  李書意被送進醫院時就已經醒了。醫生給他做了檢查,他就是疲勞過度,長期沒休息好,又有低血糖,才會一時暈厥。

  醫生給他開了些藥,又囑咐他一定要好好休養才離開了病房。

  李書意看向被嚇得委屈著臉的靳言,又看向那個一直陪著他們,面容溫和的男人,坐直了些跟對方鄭重道了謝。

  那個男人一點架子也無,搖頭道:「不用放在心上,人沒事才是最重要的。」

  李書意對他心生好感,伸出手道:「我是李書意,如果不唐突的話……」

  他的話還沒說完,這男人就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笑道:「你好,我是穆然。」

66

  李書意自己都沒想到,他這孤僻的性子,臨到人生的盡頭了,竟然還能交到個不錯的朋友。

  說來也有些好笑,開始是為了答謝穆然請他吃了頓飯,結果下次碰上,穆然又送了他們這附近的特產,李書意收了禮,再出去時就給穆然帶回來一盒極好的花茶。一來二去的,交集就變得越來越多。

  跟李書意見過的那些富家子弟不一樣,穆然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不同於寧越那種刻意展現出來的優雅溫柔,他身上的氣質是真的平和。李書意跟他接觸下來,發現這人一點也不會掩飾自己,直白得甚至有些傻氣。

  他以前跟各種牛鬼蛇神都打過交道,兩面三刀的人見得太多,對靳言穆然這樣的反倒有些沒轍。就算心裡想過要保持距離,但人家朝他笑,跟他示好,他也沒辦法真的做到毫不回應。

  靳言可不懂他這些彎彎繞繞,他最近高興著呢,因為交到了一個很好的朋友,就是跟著穆然的那兩人裡叫羅宇的保鏢。

  李書意吃過早餐,剛剛走到穆然病房門口,就見靳言坐在輪椅上,跟守在外面的羅宇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麼。羅宇眼睛睜得大大的,表情隨著他講話的內容不斷變換,倒是廖飛一如既往的沉穩,看到他過來了率先問了好。

  李書意朝他頷首,靳言也忙抬起頭喊:「李叔你來了!」

  李書意揉了下他的頭,又應了羅宇的問好,敲了敲門,聽到裡面一聲「進來」,這才推門進去了。

  穆然正拿著手機在說話,床上放了一個背包,他一邊說一邊把保溫杯放進包裡。看到李書意來了,他做了個請自便的手勢。

  李書意點頭,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穆然的病房條件極好,還帶有全套的空氣淨化系統。李書意聽他說過,他是以前出過車禍傷了肺,前段時間又感冒引起了炎症。雖然現在已無大礙,但身體還有些虛,才來這邊靜養的。

  房間裡很安靜,哪怕穆然的聲音很輕,李書意也不可避免地聽到了他講話的內容。

  「沒有發燒。」

  「也不咳嗽了。」

  「早上喝了山藥粥……不會餓的。」

  「東西都帶好了,外套也穿了。嗯……就是白色的,帶扣子的那件。」

  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看了看外邊的天氣,溫聲道:「不冷的……」那邊不知道說了什麼,他露出個無奈的笑來,「好好,那我換藍色的那件。」

  等掛了電話,穆然跟李書意道:「抱歉,我馬上就好。」說著,他打開衣櫃,換上了一件深藍色的帶帽子的休閒外套。

  李書意看著他微微一笑:「是父母嗎?」

  除了父母,他想不到還有誰能隔著電話,關心穆然關心到這樣事無鉅細的地步,甚至連他的每件衣服都記得清清楚楚。

  穆然臉瞬間紅了,有些窘迫地道:「不是的,是我愛人。」

  李書意一愣,隨即又笑了下:「你們感情很好。」

  穆然從李書意這瞬間的失神裡感受到了什麼,停住了話題,沒再繼續往下講。其實他跟李書意相處這麼些天下來,也發現了,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李書意都不想談論過去這個話題。

  穆然曾經也有過這樣的心情,所以他理解尊重李書意,從不多問。

  穆然把換下來的外套掛好,然後便背著背包跟李書意一起出門。

  廖飛見到他,確認了下他的穿著,拿出手機發消息。

  羅宇則伸手想去拿穆然背包:「穆先生給我吧。」

  穆然搖頭道:「沒關係,不重的。」

  羅宇露出個可憐兮兮的表情:「穆先生……」

  穆然只能默默嘆了一口氣把背包遞給羅宇。

  李書意在旁邊看著早已是習慣了。穆然對這兩人從來不是對保鏢的態度,沒有一點頤指氣使,說話間也很是客氣。倒是這兩人對他分外恭敬,始終保持著距離盡自己的職責。

  廖飛收了手機走過來道:「我們下去吧,車已經到了。」

  幾人便說著話下了樓。

  到了樓下,門外停了兩輛淺綠色的觀光車,有個中年男人等在那裡,看到穆然立刻迎上來握手問好。

  李書意跟靳言來這裡的時間不短,卻從沒去過前面的風景區遊覽。主要是靳言還在恢復,李書意自己腦袋裡又帶著顆炸彈,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突發狀況,他還真不敢單獨帶靳言出去。穆然呢,才剛剛過來沒多久,也還沒來得及往外走。前幾天無意中提起來,兩人便決定一起出去看看。

  李書意原先還以為就是普通出行,今天才知道景區那邊專門派了遊覽車來接,又專門安排了導遊陪同講解。而且若不是穆然拒絕了,那邊本想再派幾個負責人下來的。

  穆然拿著地圖聽導遊說遊覽路線,李書意看他時不時抬頭,神情專注的樣子,心裡第一次有些好奇,這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景區那邊知道靳言的情況,所以其中一輛遊覽車的車後座已經拆除了。李書意把靳言抱上座位,廖飛和羅宇則把輪椅抬上去固定好。

  他們這邊弄完,穆然拿著地圖過來跟李書意說自己和導遊定下的計劃,又問李書意有沒有別的想法,李書意道:「沒問題,按你的安排來就行。」

  再等他回頭,靳言旁邊已經坐了羅宇,羅宇跟他笑道:「李先生您坐前面那輛吧。放心,我會看好靳言的。」

  靳言也忙道:「李叔你別擔心,我沒問題!」這其實是靳言提前跟羅宇商量好的。要出去玩,他不想李書意時刻把心神放在他身上,他李叔為他擔心的已經夠多了。

  李書意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就叮囑了他幾句,和穆然一起坐上了前面那輛遊覽車。廖飛則在各處又檢查確認了一遍,才跟著坐在了穆然身後。

  今天的天氣不錯,雖已入秋,但是陽光落下來,倒也感覺不到半點寒意。

  遊覽車慢慢行駛在柏油路上,出了療養院,很快進入到龍潭風景區。導遊坐在他們前排,微微側過身,指著景觀一一跟李書意和穆然作介紹。

  這裡面太大,他們今天只遊覽中心景區,再加上靳言坐著輪椅,凡是要過棧道和石橋的地方都不能去,所以下了車以後,也是在柏油路上慢慢行走。

  李書意有些過意不去,想讓穆然不用顧及他們。

  穆然卻笑道:「你們不來,我現在的身體狀況也不適合去那些地方。我還要謝謝有你們陪著我一起散步才對。」

  這話說得,完全沒有那種施恩般的態度,讓人舒服到了心坎裡去。

  李書意對穆然又多了幾分喜歡。

  沒有走太遠,他們就到了這裡最知名的景點之一,臥龍潭。

  這潭水異常清澈,在陽光的折射下如一塊碧綠鏡面。潭邊古木森森,一側建有引水的築壩。最神奇的是,潭面上幽靜一片,潭底卻暗流湧動,流水從壩下滾落,一條條細長如白練。

  靳言指著那排列緊密的水簾,哇了一聲道:「好像掛面啊!」

  一時間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李書意輕拍了下他的頭:「你就記得吃。」

  靳言捂著頭委屈地哼哼了兩聲,穆然湊過來一臉認真道:「其實我也覺得像掛面。」

  幾人在這處逛了逛,拍了一些照片,才繼續往下走。

  下一個地方是現在國內最長的水溶洞,全長有1300多米。因為需要乘船去,靳言情況特殊就多準備了一會兒。

  進到裡面,洞頂垂下許多如金鐘般的鐘乳石,還有像舞台幕布那般徐徐拉開的石幔,各種千姿百態的奇景,在燈光映照下有如絢麗夜空。

  只是洞內水深不見底,偶爾還能聽到蝙蝠展翅的聲音,頗有幾分陰森恐怖。

  靳言仰頭看累了,興奮勁過了,目光轉到水下,看了一會兒,戰戰兢兢地去拉李書意的手:「李叔我怕……」

  李書意給他一個白眼:「你怕什麼?」

  「我我我……我有深海恐懼症……」

  李書意:「………」

  靳言又湊近他小聲道:「李叔你說水下會不會有水怪……它一甩尾巴,我們的船就翻了……」

  李書意正對他無語,旁邊的穆然就探身往水下看:「不知道下面有沒有魚啊?好不好吃啊?可不可以捉一條回去呀?」

  李書意:「………」

  終於從洞內出來,船慢慢停在一個巨大的溶洞口。導遊指著崖壁上那高約30米,形似一個少女在向天祈禱的鐘乳石,給大家講了一個纏綿悱惻感人至深的愛情故事。

  又說大家可以跟她許許願,拜一拜,你們的愛情也能得到她的守護。

  他的話音剛落,穆然和靳言就一臉虔誠地對著石像雙手合十,連廖飛和羅宇都拜了拜。李書意看著他們覺得好笑,導遊見他不以為意的樣子,勸道:「李先生也可以試試,心誠則靈嘛。」

  李書意嘴角露出個淡淡的笑:「不用了,我沒什麼想讓她守護的。」

  下了船,導遊帶著他們去山上的一家農莊吃飯。

  農莊內花木扶疏,清靜雅緻,世外桃源一般。

  他們沒急著進吃飯的房間,先四處看了看。在涼亭內休息時,穆然打開背包,從裡面拿出兩個保溫杯,一疊小紙杯,然後擰開杯蓋,給每個人都倒了一杯花茶。

  李書意接過花茶,清新的香氣縈繞在鼻間,一時心下無奈。這人帶這麼些東西也不嫌麻煩,這樣的身份條件,居然還要親力親為地照顧別人。

  他正想著,穆然突然走到他身邊來,微微彎下腰問:「李書意,你身體舒服嗎?有沒有覺得哪裡難受啊?」

  李書意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又把他那背包扒拉開,往裡面掏了掏,然後展開掌心,道:「我帶了巧克力,還有糖。如果你覺得頭暈,就先吃這個緩解一下。」

  李書意性格強勢,又極其討厭給別人添麻煩,這麼多年來無論發生什麼,無論自己有多痛苦,都習慣了在別人面前強撐。而自己真正想示弱依靠的那個人,又從來連一句詢問關心也沒有。

  所以這種被放在心上,被惦記照顧的感覺對他來說有些陌生。

  他覺得感動,更多的卻是遺憾。

  如果最開始,他遇到的是一個像穆然這樣的人,興許一切都會不一樣了吧。

  考慮到穆然和靳言的身體狀況,吃完飯,沒逛多久他們就坐著遊覽車回療養院了。

  到了目的地,他們跟導遊和司機告了別,正準備上樓,遠處緩緩開過來一輛黑色奔馳。

  靳言坐在輪椅上,車停在他們面前,他才看清這是輛S65 AMG。他默默地轉著輪椅離遠了些,這要是不小心蹭一下,把他拆了也賠不起。

  沒等大家回過神,後車門就被打開,從上面下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神情雀躍地喊了聲爸爸,快跑著撲進了穆然懷裡。她身後還跟著個虎頭虎腦的男孩,站定後也仰起頭看著穆然道:「穆叔叔好。」

  別說李書意和靳言,連穆然都愣住了,又是驚喜又是錯愕地問:「槿槿和哲浩怎麼過來了?」

  易天正跟他堂哥易誠打電話,說了正事,易城問他要不要推遲開會的時間,他道:「不用,我大概六點能到。」

  他最近一直在國外,臨時有事要回來,他非得先來龍潭市看穆然。因為飛機晚點,待不了幾分鐘他就要馬上趕回公司開會,明天下午還要出國。

  易誠罵他:「真能折騰。」

  易天笑:「不看他一眼我不放心。」

  易誠倒吸一口涼氣:「行行行,你別肉麻我。」

  穆槿和徐哲浩都下去了,蘇文陽給他拉開車門,易天一邊說著話一邊下了車。抬頭,看到那人一動不動地站在車旁,傻乎乎地看著他。

  易天收了手機,微微張開手,臉上全是溫柔笑意:「過來。」

67

  李書意不認識穆然,可是他認識易天。

  其實說認識倒也談不上,白家易家一北一南,圈子不同,生意上也沒什麼來往,不過是有過一面之緣罷了。

  但他對易天印象很深刻。

  易天跟白敬完全不一樣。

  白敬心思深重,喜怒不形於色,平日裡總是戴著副溫和的面具,實則性情涼薄。易天長了張英氣逼人的臉,眉骨很高,眼窩深,五官格外深邃,整個人的氣質卻很是冷厲。

  讓人一眼望去就心裡發怵。

  李書意沒想到,大名鼎鼎的船王易崢嶸的孫子,他印象中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也會露出這樣溫柔親暱的表情來。

  穆然回過神,既覺得不可思議又開心,因為太激動,往前走時腳還絆了一下差點跌倒。是易天及時抓住他的手,又順勢把人抱進懷裡。

  「易天!」穆然抬起頭來,神態跟剛剛穆槿叫他時一模一樣,全是喜歡和依戀。

  易天被他嚇了一跳。這人總是這樣不小心,說了多少次也沒用。他本來想開口訓人的,一看穆然的眼神,心就軟得一塌糊塗,哪還記得自己要說什麼。

  穆然緊緊抓著易天,想問他怎麼突然過來了,又想起身後還有那麼一群人等著,趕忙牽著他的手走到李書意和靳言面前,介紹道:「這是易天,我的愛人。」

  又轉頭跟易天道:「這是李書意和靳言,我新交到的朋友。」

  他太高興,話說完了才忐忑起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這種事的,他之前也沒提過,李書意和靳言可以說是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

  好在,他話音剛落,李書意就主動朝易天伸出手道:「幸會。」

  易天哪可能讓穆然身邊出現他不清楚的陌生人,早在穆然跟他們第一次碰面時,兩人就被他查過了。眼下他卻是不動聲色地握住對方的手,頷首道:「幸會。」

  這一抬手,李書意也才看清,他無名指上戴著和穆然一模一樣的戒指。

  穆然看李書意和靳言並沒有露出排斥反感的表情來,稍稍放了心。正想提議大家一起吃個飯,坐下來慢慢聊,蘇文陽就走到易天身邊,低聲提醒道:「易少,該走了。」

  他皮膚白,面容冷峻,戴著副金絲邊眼鏡,看起來有些不近人情。穆然一直莫名怕他,這下也禁不住問道:「才剛到怎麼就要走呀?」

  蘇文陽沒說話,易天解釋道:「我是臨時回來的,晚上要去公司開會,明天還得走。事情很快處理完了,下次回來再好好陪你,嗯?」

  穆然又不傻,瞬間就明白過來了,易天這是特意繞了一圈來看他的。這下就有些生氣:「你忙就不要過來了。你這樣,又休息不好,馬上還要接著工作,而且……」

  易天笑著打斷他,聲音溫柔得不像話:「那我下次先問你,你同意了我再過來看你好不好?」

  穆然哪經得住這種哄,耳朵都紅了。身邊還有那麼多人,易天不在乎別人的目光,他卻要有所顧忌。就胡亂地點點頭,推著易天道:「你快走吧,不要耽誤正事了。」

  穆然性格內斂,一向不喜在別人面前過於親密。易天為了騰出時間過來,不知打亂了多少工作計劃和行程安排,最後卻連個吻都討不到。

  其實易天也覺得他哥說得挺對,他是折騰。

  可是沒辦法,實在太想了。想到不來看這麼一眼,他根本就定不下心。

  跟眾人道了別,臨上車,易天又把穆然拉進懷裡輕輕抱了一下,叮囑他有什麼事一定要馬上聯繫自己。

  穆然怕他誤了正事,連連點頭催著他上車,易天這才離開了。

  穆然的病房在療養院的中心區,他請李書意和靳言一起上去休息,待會兒靳言去康復中心也方便。

  大家一起上樓時,穆然卻有些心神不定。易天擔心他,他當然也會擔心易天,易天胃不好,忙起來又沒日沒夜的,還不知道能不能按時吃飯,有沒有好好休息。他想著,眉頭都皺了起來。

  回了病房,正想好好介紹一下兩個小孩。結果穆槿脫了外套,露出手腕上的紗布,穆然又被嚇了一跳。

  穆槿從小就懂事過了頭,這次受傷連眼淚都沒掉過,別人問她她也說不痛。此時卻歪著頭軟軟地靠著穆然,有些撒嬌的樣子。

  穆然心疼得不行,問是怎麼回事,廖飛才跟他說了。

  這事其實已經有兩天了。穆槿他們班有個熊孩子惡作劇,在她下樓時推了她一下,她跌倒時不僅撞到頭,手腕處還不小心蹭掉了一塊皮。

  徐哲浩當時就在後面,一看穆槿受了傷,把那小男孩按在地上揍,打得人口鼻都出了血,老師來都差點拉不住。

  易天穆然不在,這事還是徐哲浩的父親出面處理的。易天怕穆然擔心,就沒有立刻告訴他,正好臨近週末了,乾脆直接讓人把穆槿送過來。徐哲浩一向是穆槿的小尾巴,反正兩家關係好,就跟著過來了。

  穆然聽了,輕輕摸了摸穆槿頭上鼓鼓的小包。知道醫生檢查過了,沒什麼問題才放了心。

  想了想,他又跟徐哲浩道:「哲浩,謝謝你保護槿槿。但是以後遇到這種事,我們可以先找老師,讓老師來處理好不好?」

  穆槿在旁邊也跟著點頭:「徐哲浩,打架不好。」

  徐哲浩眉毛粗,眼睛很大,兩顆眼珠跟黑葡萄似的。當下就看著穆然大聲道:「我知道了穆叔叔!我以後不打架了!」

  但是有人欺負穆槿,我還是會揍死他的。他在心裡理直氣壯地補充了一句。

  穆然欣慰地摸摸他的頭,這才跟一直看著他們的李書意和靳言做了介紹。

  李書意也不問穆然為什麼愛人是個男人,卻有個女兒,反倒耐下心逗著兩個小孩說話。

  穆然有些意外,以李書意的性子,本來還擔心他會嫌孩子鬧騰惹人煩的。靳言呢,本來就是個孩子王,要不是現在身體不好,簡直恨不得帶著兩小孩往樹上躥。

  房間裡的氣氛很是不錯。

  後來等到兩人要離開,小孩也不在身邊了,穆然才找到機會,很是抱歉地跟李書意道:「對不起,嚇到你們了吧?我之前也不是故意要瞞著你們的,只是……」

  李書意懂他的顧慮,打斷他的話道:「穆然,其實我愛的也是個男人。」看穆然吃驚的樣子,他又笑道,「只是很可惜,他不是我的愛人。」

  推著靳言去康復中心的路上,夜幕已經快落下,療養院內的建築都亮起了燈。

  靳言也不知在想什麼,好一會兒才道:「李叔我總覺得,那個易先生……」他嚥了嚥口水,「是個不簡單的人啊。」

  好像動物本能似的,靳言從易天身上感受到了跟白敬一樣的氣息,那種讓他一見就頭皮發麻,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的氣息。

  李書意停下腳步,拿出手機搜易天爺爺的名字,然後遞給靳言,淡淡道:「這個,是他爺爺。」

  靳言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堆生平簡介。

  李書意被他的樣子逗笑,只是那笑容沒有停留多久就被風吹散了。他微微仰起頭,看著遠山,眯起眼輕嘆道:「原來我也有羨慕別人的時候。」

  「李叔你說什麼?」靳言抬起頭看他。

  李書意把他被風吹得立在頭頂,打了個小捲兒的頭髮壓下去:「我說那兩個小孩真可愛。」

  「對吧對吧!我也覺得可愛!好想要個女兒啊……」

  李書意曲起手指敲他:「連自己都養不好,還想養女兒。」

  「真的李叔!我要有孩子,我一定會對他很好的,不會像我爸那樣……其實我媽對我就挺好的。」

  李書意推著他繼續走:「不恨她嗎?」

  「不恨啊,她自己走了也許還能活,帶著我,可能我們兩個都活不了。她也是沒辦法。」

  「那你想找她嗎?」

  靳言搖頭:「她現在有自己的生活了吧,我不想再去打擾她了。」

  李書意不說話了,靳言嘆了一口氣:「而且她看到我,捶足頓胸地後悔自己拋棄了這麼一個英俊的兒子,我也是很苦惱的啊。」

  李書意面無表情:「捶,胸,頓,足。」

  靳言沉默,哈哈哈乾笑了幾聲:「反正都差不多嘛。」

  又被李書意敲了一下。

  兩個小孩來了以後穆然那裡就很是熱鬧。

  有時候在外面碰到,他在前面,穆槿跟著他,徐哲浩跟著穆槿,廖飛羅宇護在後面,跟接火車似的,畫面很是好笑。

  週末時氣溫降得厲害,李書意跟穆然待在病房喝茶聊天,羅宇送靳言去了康復中心。穆然有些咳嗽,吃了藥,看兩個小孩在房間裡待得無聊,就給他們穿上厚外套,讓廖飛帶他們去外面活動活動。

  他們走了後房間裡變得安靜許多,兩人聊著聊著,李書意先打破了禁忌,主動提道:「其實我以前見過易天,也聽過一些關於他的傳言,沒想到能在這裡碰上你們。」

  穆然驚訝,隨後又笑:「看到我是不是有些失望?很多人都說我們不配呢。」他不好意思地道,「我也覺得不太配,我們差距太大了。」

  李書意搖頭:「這話你可別當著易天講。」

  穆然擺擺手:「我可不敢說,他生起氣來很可怕的。」又嘆了一口氣道,「其實也不是因為差距。」

  見李書意皺眉露出不解的樣子,穆然就跟他聊起了過去的事。

  講到那場車禍,他神情有些惆悵,說出了從沒告訴過別人的心裡話:「所以我總還是有些擔心,擔心自己是他迫不得已的責任和負擔。」

  這跟自卑無關,他只是怕易天被束縛在這個道德框架裡,拖著這份救命的恩情,是不是想掙脫都掙脫不開了。

  他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有多偉大和特別,不覺得易天該至死不渝地愛他。哪怕突然有一天,易天想跟別人在一起了,他也覺得沒什麼。

  那是易天的選擇。

  而現在那麼多人盯著他們,他又時不時地生病……穆然有時候都替易天覺得累。

  李書意不說話,抬起手慢慢解開襯衣上的三顆扣子,把領口敞開,露出胸口上的疤痕,在穆然震驚的表情裡淡淡道:「豁出命去救自己愛的人,這種事我也做過。可是穆然,愛跟恩情不一樣。恩情可以要挾,愛要挾不來。易天如果不愛你,你以為你們能走到今天嗎?」

  穆然早把自己的事拋到腦後,臉上全是自責,後悔自己說這些幹什麼,白白惹得李書意傷心。他看著李書意平靜的表情,想問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想安慰又覺得話語淺薄。

  李書意拉攏領口,扣上扣子。

  他並不需要安慰。只是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面對著對他的過去一無所知的穆然,他反倒可以放下心防,坦然展露他的傷口,甚至說出一直以來藏在心底的困惑。

  「我大概是個怪物,不知道該怎麼愛人。自以為付出了很多,對方卻對我恨之入骨。」

  「迫不得已的責任和負擔。」他笑著念了一遍,「這個世界上應該沒有人比我更能體會這句話了。」

  李書意沒把白敬想要他死的事說出來,那大概會嚇壞眼前的人。他也不想喋喋不休地抱怨,一副全世界都對不起自己的樣子,那太難看了。只是每每想到過去,腦海裡總會浮現出白敬在花房裡笑著看寧越畫畫的樣子。他把這一幕一遍遍地跟自己對比,才驚覺這些年來,白敬對他有多麼厭惡和不耐。

  「李書意……」穆然聲音低啞,垂著頭,不讓對方看見自己發紅的眼眶,「你不是怪物。」

  李書意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別為我難過,都是過去的事了。」

  話音才落,門突然被推開,兩個小孩快跑進來,手上提著袋包裝可愛的曲奇餅乾,興奮地說剛才遇到了誰,玩了什麼好玩的,又是怎麼收到了這份禮物。

  穆然還回不過神,李書意卻已經收斂好了所有情緒。

  他幫穆槿和徐哲浩打開餅乾,然後在兩個小孩清脆的道謝聲中,笑著回了一句不謝,又伸手摸了摸他們的頭。

  沒多久靳言羅宇也回來了,房間裡變得越來越熱鬧。

  等這個週末過完,因為還要上課,穆槿和徐哲浩就先回去了。又過了一個星期,易天終於結束了手上的工作,不用再時時往國外跑,來了療養院接穆然回家。

  臨走前,李書意去送他們,易天突然道:「白家人在找你。」

  李書意愣住。他已經跟所有人斷了聯繫,也從不打探白敬的動向,還真不知道他在找他。

  「誰在找李書意啊?」穆然沒聽清,看著易天問。

  易天沒急著說話,李書意倒笑著答了兩個字:「仇家。」

  穆然慌了:「那怎麼辦啊?你跟靳言待在這裡豈不是很危險?要不然你們……」

  易天握了握穆然的手讓他不要那麼著急,問李書意:「需要我幫忙嗎?」

  李書意遲疑了下便道:「如果不麻煩的話,我就先謝過易先生了。」然後他看向穆然,正色道,「穆然,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麼事,可以的話,還請你幫我多看顧靳言。」

  「你別說這種話……」

  見李書意不鬆口,穆然只得點頭:「好,我答應你。」面上全是擔憂。

  李書意嘆氣:「很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送走了兩人,車都已經徹底看不見了,李書意還站在原地不動。

  換做是以前的他,怎麼都不可能這樣做。

  但他實在太累了,他跟白敬鬥不起了。

  他自認臨走前已經給足了誠意,但看來那人還是容不得他這麼一個不安定因素活在外面。

  李書意把手插進褲兜,手指隔著錫箔紙按在藥片上,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心灰意懶。

  他還能活多久呢。

68

  臨近年關,天氣越來越冷了。

  靳言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圍巾包住了半張臉,蹲在池塘邊餵魚。

  他把自己裹得像頭熊,撒魚飼料的動作顯得格外笨拙,池塘裡的金魚也懶洋洋的,游著游著便不動了。

  靳言伸手把圍巾拉下,說話時嘴邊哈出一圈白氣:「吃吧吃吧。」

  金魚慢悠悠地甩著尾巴遊走了。

  靳言正鬱悶著,農舍的主人張嬸從樓上下來,看到他大聲喊:「小言,天氣冷,別玩水啊。」

  靳言穿得實在太多,有些艱難地扭過頭道:「我沒玩水我餵魚呢。」

  張嬸走近了些道:「嬸子要出去,你要帶什麼不?」

  她那個不到兩歲的小孫子站在她腳邊,兩隻手抱著奶瓶吸個不停。

  靳言走過去用魚飼料逗他,笑嘻嘻地道:「嬸子給我帶花生酥糖唄。」他喜歡吃甜食,尤其是這種花生和砂糖做成的細長糖捲,咬一口滿嘴都是甜香味,靳言一天就能吃掉一袋。

  小孩果然放下奶瓶去抓他的手,靳言笑著往後躲。他試了幾次都抓不到,急得去瞅他奶奶,癟著嘴都快哭了。

  張嬸點頭應知道了,又一把把小孫子抱起來,沒好氣道:「這麼大的人還這麼淘氣,看你叔叔回來怎麼收拾你。」

  靳言一聽李書意臉上的表情就垮了下來,目送著張嬸離開,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他們從療養院出來後就到了這個市郊的小村莊,住進了張嬸家的小院,這裡離市區非常近,條件也挺不錯。

  只是他們在這邊人生地不熟,建農莊的事辦起來真是既費時間又費錢,好在後來李書意經易天介紹認識了一位設計師,兩人一起合作才好了許多。但那設計師有妻有子且工作繁忙,大部分的事還是落在李書意身上。

  靳言現在雖不用再坐輪椅,但還經不得累,又不能提重物不能快跑,也幫不了他李叔的忙。他每每想到他李叔成天忙得不見人影,他則像個米蟲似的待在家,就有些心塞。

  靳言把魚飼料封起來,慢慢走回屋子,一邊走一邊想,如果他沒有傷得這麼重就好了,如果他還像過去那樣健康就好了。

  那他可以做很多很多事,重活累活都讓他來幹,他李叔可以多休息。

  反正他年輕,經得起折騰。

  想著想著,靳言覺得自己在白日做夢,又重重嘆了一口氣。

  晚上李書意回來,靳言看他臉色發紅,還咳個不停,問他是不是感冒了。

  房間裡燒有火爐,很是暖和。李書意脫下大衣,皺眉道:「可能有點。」說著翻出藥箱,隨便找了兩顆感冒藥就著涼水吞下,敷衍得完全不把自己當回事。

  靳言不讓他喝涼水,奈何這人動作太快攔都攔不住,急道:「李叔我們去醫院吧,你肯定發燒了。」

  「哪有這麼嚴重,睡一覺就好了。」李書意覺得自己只是有點咳嗽,用不著小題大做。

  他累了一天,感冒藥又有安眠成分,勉強撐著洗完澡,一沾床就睡著了。

  靳言睡之前去臥室看了他好幾次,最後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去自己房間抱了被子過來睡在了李書意旁邊。

  他李叔一直都是這樣,不管是受了傷,還是心裡有什麼痛苦難過,表面上都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問他怎麼樣,答案永遠是那幾個字,沒事,沒問題,一會兒就好了,幾天就好了。

  別人是恨不得把再小的傷和痛苦鬼哭狼嚎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恨不得把再大的傷和痛苦藏起來誰都不讓見。

  靳言以前還會被他騙過,經歷過這麼多以後,現在是再也不相信他所謂的「沒事」了。

  靳言睡覺輕,又因為刻意留了心,一直都沒進入深度睡眠。所以等到半夜時,幾乎是李書意一有異常他就翻身起來了。

  靳言打開檯燈,看李書意把自己使勁縮成一團,牙齒咬得咯咯響,額上全是冷汗,身體也不自然地打著寒顫。

  「李叔!」靳言撲過去喊他。

  李書意閉著眼沒反應,嘴巴張張合合吐出一個「冷」字。

  靳言拽著被子往他身上蓋,把他裹得嚴嚴實實,可李書意卻像被暴露在冬夜中似的,還是哆哆嗦嗦喊冷。

  靳言越發覺得不對,外套都不穿,翻下床用最快的速度奔出屋子,把張嬸家的人都喊醒,翻出各種卡和證件,請她兒子開著麵包車把他們送去市裡的醫院。

  到醫院後才知道李書意是急性肺炎,醫生說他這種情況再發展下去會引發感染性休克,是要危及性命的。

  靳言被嚇得臉色都變了。醫生問李書意的病史,他不敢隱瞞,把李書意以前受過槍傷,還有淋雨後那次嚴重高燒,包括時不時會犯頭痛都說了。

  醫生聽得皺眉,給李書意安排了一系列檢查,想了想,又建議靳言給他做個腦部CT

  靳言點頭應了,又讓張嬸的兒子先回去,自己守在醫院一夜沒睡。

  到了第二天,那位設計師知道李書意生病的事,幫忙轉了更好的病房。沒過多久穆然打來電話,問靳言情況怎麼樣,需不需要他過來。

  現在天氣冷,又快過年了,靳言哪裡敢麻煩他,連聲拒絕了。又說有什麼事會及時跟他聯繫,穆然才作罷。

  李書意這次的病來勢洶洶,人一直都沒有醒。等那些檢查結果出來,說他有腦膜瘤時,靳言懵了。為了避免誤診,後來又做了一次MRI,還是得到了同樣的結果。

  靳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醫院打聽了一下,拿著診斷書去找了院內最有名的神經外科醫生。

  醫生說從檢查結果來看,李書意的腦膜瘤邊界清楚,異型性小,是良性的。良性腦膜瘤雖然生長緩慢,但其呈膨脹性生長,如果不儘早進行手術切除,生長到一定階段壓迫腦組織,抑制呼吸中樞,突然死亡也不是不可能。還有極個別的,開始為良性,以後逐漸轉為惡性。

  變成惡性腦瘤,活一年都算是不錯了。

  總之這個病,越早治療越好,拖到後期手術不僅不能全部切除,而且預後不良。

  靳言白著臉聽完,跟醫生鄭重道了謝,這才回了住院部。

  現在已經是晚上了。只是在醫院,時時刻刻都有人在離去,有人在承受著病痛,有人在難過悲傷,總是顯得那樣吵鬧匆忙。

  靳言站在小道口的路燈旁。

  醫生,護士,病人,家屬,許多人跟他擦肩而過。他傻愣愣地站著,覺得自己像突然被屏蔽了似的,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他想起還在金海市時,李書意暈倒被魏醫生推去做檢查,又想起李書意時時帶在身上的藥,想起他在療養院說的那句,人活一世,總要什麼都試過才對。

  突然就明白過來了,他李叔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只是不願意治而已。

  他只是不願意活下去了。

  這個想法出現在腦海中時,靳言一瞬間腿軟得站不住,只能緊緊抓著燈柱,慢慢蹲了下來。

  他以前說他把李書意當成父親,不是在開玩笑的。

  他不知道什麼是父愛。小時候他爸能一腳把他從屋子中間踹到角落,心情不好就打他,把他打得流鼻血都不停手,後來甚至還想砍死他。

  少爺雖然對他好,可是少爺也只是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小孩,長輩的關心和愛護,他只從李書意身上得到過。

  如果李書意死了……

  靳言想到這種可能,再也抑制不住捂著臉嗚嗚地哭起來。哭得太厲害,胸口疼得喘不上氣,又喝進了冷風,蹲在地上劇烈咳嗽,心臟都快被咳出來。

  李書意之後幾天斷斷續續醒過幾次,每次時間都不是很長。有一次做夢說起了胡話,靳言輕輕拍著他的胸口,卻聽他突然低聲喊了兩個字。

  「白敬。」

  靳言怔住,眼眶慢慢紅了。

  等李書意的病情真正穩定下來,第一次完全清醒,看到滿臉擔憂,眼睛紅腫得跟被人打了似的靳言時,就忍不住有些想笑。

  怎麼每次他生病睜眼都是這麼個畫面,他都看膩了。可是想想如果沒有靳言,大概他就是死在某個地方,也不會有人發現吧。

  李書意知道這小孩肯定被嚇得不輕,下意識安撫道:「我沒事。」

  話音才落,對方卻炸了毛似的跳起來吼:「你不要再說你沒事了!總是說沒事沒事!那什麼才叫有事!」

  李書意還是第一次被靳言吼,呆呆地看著他都有些反應不過來。

  靳言說著又忍不住哭:「李叔你既然生病了,為什麼要瞞著我呢?如果有一天你在我面前倒下了,再也醒不過來了,你想過我會怎麼樣嗎?」

  李書意沉默,這才明白靳言已經知道他生病的事了。他想坐起來,身上又沒力氣。

  靳言察覺到他的意圖,吸著鼻子過去扶他。

  「抱歉,讓你擔心了。」李書意嘆氣,「靳言,對於一些人來說,活著並不一定是好事,死也不一定是壞事。」他停頓一下,輕聲問,「你懂嗎?」

  靳言哭著使勁搖頭。

  他不懂,一點都不懂,他只知道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可他也知道李書意有多固執,從來沒有人可以改變他的決定。

  靳言第一次這麼傷心和絕望。

  這次以後兩個人都沒再提起這個話題,靳言的話越來越少,臉上也沒了往常的笑容。

  李書意把他的變化看在眼裡,終究還是什麼都沒說。

  這天一早李書意的手機就響了。

  他還在睡,靳言看屏幕上顯示的「易天」,趕忙拿著手機走出了病房。

  易天知道李書意還病著,聽到靳言的聲音也不意外,只告訴他白敬已經查到他們的位置了。他幫忙攔了這幾個月的時間,現在也攔不住了,唯一的辦法是他們馬上轉移,也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靳言沉默了下才道:「易先生,我們不走了。」

  「你不用跟李書意商量商量?」

  「不用了,這段時間勞您費心了。」

  掛了電話,靳言在走廊上慢慢坐了下來。

  他不是個聰明的人,所以不知道自己做的這個決定是對是錯。但是他們跟易天非親非故,實在不該再麻煩對方。除此之外,他李叔在睡夢中的那聲白敬讓他確定,如果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能讓他李叔活下去的話。

  只能是這個人了。

  萬一,萬一他判斷錯誤害了他李叔,他會用自己的命賠。

  下午等李書意吃完藥休息了,靳言就出了病房。

  哪想他剛剛走到樓外,就有兩個人過來攔著他道:「抱歉靳先生,你現在暫時不能離開醫院。」

  靳言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你們是……白家的人?」

  那兩人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靳言沒想到他們來得這麼快,沒想到他和他李叔已經被監控起來了。他也知道這些人不會多回答什麼,就不再問,固執地站在樓下等。

  天氣實在太冷了,他穿得不少,還是被凍得鼻頭通紅。那兩個人勸不動他,又不敢硬拉他進去,只能把他往角落裡趕儘量幫他擋著風。

  沒有等太久,遠處開來一輛黑色的轎車,靳言看兩人的反應就知道人到了。他把他們扒開往前走,那車還沒完全停穩,車門就被推開下來了一個人。

  靳言見到對方,臉霎時白了,轉身就往裡跑。

  「靳言!」那人大聲喊他。

  靳言腦子裡亂成一片,怎麼都想不通,白昊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本來就不能跑,慌亂間路都沒看,沒跑幾步就被絆倒在地上。

  白昊很快追上來扶起他,急聲道:「你跑什麼!摔到哪裡沒有?快給我看看!」

  靳言使勁勾著頭,躲著不讓白昊看他的臉。白昊抬他下巴,他就用手擋,慌張地喊:「我不是靳言!我不是靳言!靳言已經死了!」

  他們這邊亂成一團,另一邊,白敬和左銘遠也下車進了醫院。

  白敬身量高,穿著一件黑色大衣,腰板筆直,面容冷肅,帶著一股沉重的壓迫感。一進來,幾乎所有人都在偷偷打量他。

  「幾樓。」白敬問。

  守在醫院的那兩人趕忙答了樓層和房間號。

  白敬聽樓層不高,電梯都等不及,抬腿就往樓上走。左銘遠抓緊時間跟那兩人交代了幾句,馬上跟了上去。

  到了李書意病房門口,白敬突然停下腳步,久久未動。

  左銘遠也不催他,默默退開了一些,打算在門外等。

  半晌,白敬終於推開門,慢慢走了進去。

  房間裡很安靜,他走至床前,才看到床上的人微微側頭睡著。

  那雙清冷的眼睛合上了,睫毛垂下淡淡的陰影,眉間帶著幾縷倦意,看起來脆弱又可憐。

  白敬心口處撕裂般的疼,伸手撫了撫對方蒼白瘦削的臉頰,不知怎麼的就想起這人少年時期,誰都不放在眼裡,孤傲到極致的表情。

  可是誰把他變成了這樣呢?誰透支了他的生命,讓那個少年變成了這副連呼吸都無力的樣子。

  白敬俯下身,閉上眼輕輕抵住他的額頭,哽咽道:「李書意……」

  我的李書意。

69

  李書意做了個噩夢。

  在夢境中又回到了他和白敬遇襲,他中槍的那天。

  只是這次受傷後他並沒有立刻失去意識,眼睜睜地看著白敬一步步走至他身邊,居高臨下地,冷冰冰地俯視著他。

  看他一點點流血而死。

  等李書意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被白敬抱在懷裡時,他連骨頭都在疼。

  他掙了掙,沒掙開,只能啞著聲音道:「你別抱著我,你抱著我我渾身都疼。」

  白敬僵住,卻什麼都沒說,起身把李書意放回床上。

  李書意看他給自己蓋好被子,這才徹底從夢中回神了。知道這個是現實中的白敬,不是剛才那個在夢裡看著他死的白敬。

  雖然兩者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

  李書意靠在床上,臉上一點慌亂也無。他早就做好了準備,既然白敬要找他,遲早都會有這麼一天。易天幫他擋了這麼久,已經是他的運氣了。

  李書意等著白敬的質問,哪想這人只是坐在他床邊,把擋在他眼前的碎髮輕輕撥開,問:「餓了嗎?想吃什麼?我讓人送過來。」

  李書意避開他的手,面無表情道:「你要幹什麼,你直說。」

  白敬的手滯在空中,他慢慢把手收回來,神情堪稱溫柔:「醫生說你可以出院了,先把飯和藥吃了我們再走。」

  李書意聽到重點,皺眉問:「走?」

  白敬耐下心道:「你現在身體不好,回家後先養一段,等過了年……」

  「回家?」李書意忍不住打斷他的話,「回哪兒的家?「他好笑地問,」你和寧越的家?」

  白敬沉默一下才道:「那是我和你的家。」

  李書意歪著頭打量他:「白敬,我發現你這人真有意思。寧越不好,你得養著他,我不好,你也要養著我?要是你以前的那些小情兒都病了,你是不是打算把人都接回去?」他笑著,肺部卻火燒一樣地疼,忍不住咳嗽起來,「到了晚上你還得翻牌子?」

  李書意這張嘴,損起人來真能把人氣死,換做以前,兩個人馬上就得吵起來。白敬這回卻任他諷刺,只默不作聲地輕拍他的背幫他順氣。等李書意說完了,他才接著剛才的話道:「等過了年,去醫院做了檢查,我們再安排手術的事。」

  李書意瞬間笑不出來了,他還能做什麼手術?可想想也不奇怪,哪怕魏澤不說,白敬現在要查他的病歷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李書意突然就覺得沒趣,望著窗外自言自語地道:「養了十多年的狗跑了,本來擔心這隻不聽話的畜生會在外面給自己惹禍,現在發現這隻狗活不長了……」他轉過頭看著白敬問,「覺得可憐嗎?」

  白敬隨著他的話咬緊牙關,下頜崩得緊緊的,顯然是忍耐到了極致。

  「可是看著你明明覺得慶幸,還要做出一副惋惜不捨的樣子……」李書意的目光一點點冷下去,「我就覺得很噁心啊,白敬。」

  「李書意。」白敬的聲音有些抖,深吸了一口氣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三年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寧越的事,也是我做錯了。等你好了,你要怎麼樣都行。你把病治好,以後你想如何我都依你。」

  李書意嗤笑,白敬說的這些話,他一個字都不信。

  他挽起袖子,把他那枯瘦得彷彿稍稍用力就會折斷的手腕露出來:「我已經成這樣了,你還不放心?你找我到底是為什麼,你還要跟我繞圈子?你以為……」

  「你別說了……」白敬別開目光,又怕自己真的會當著李書意的面流出淚來,抬起手摀住眼睛,喉頭似乎有一點哽咽,「你別說了……我求你。」

  李書意怔住,不是因為對方的反應,是因為他看到了白敬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他以前從來沒敢細看過這枚戒指,哪怕白敬就坐在他身邊,他也會刻意控制自己不把目光落在白敬手上。

  掩耳盜鈴似的,看不見了,好像它就不存在了。

  現在看清楚了,他覺得不可置信。這明明是他送出去的,他以為早就被白敬扔掉的那枚。當時的心情有多期待,被忽視時有多難堪,又是怎樣強忍著裝作不在乎,李書意都記得清清楚楚。

  可是為什麼要戴呢?如果說,一開始白敬戴的就是這枚戒指的話,難道這人從那時就知道他生病的事了?李書意在心裡冷笑,他的病能引起白敬這樣大的觸動?能讓白敬施捨到這樣的地步?或者是,是對他死前的慰藉?

  李書意朝白敬伸出手,冷聲道:「還給我。」

  白敬抬起頭,眼角卻是紅的。李書意壓根不在意,繼續伸著手道:「把戒指還給我,你沒資格戴。」

  白敬終於被他惹怒,咬牙道:「我沒資格戴?那你告訴我誰才有資格戴?」

  李書意不吭聲,掀開被子下床去抓他的手。

  白敬既要護著他以防他摔倒,又不敢用力怕傷了他,哪裡比得上李書意的無所顧忌,戒指終究被他摘了下來。

  李書意把戒指握在手心,推開白敬走至窗邊,打開窗戶就把戒指扔了出去。

  「李書意!」白敬幾乎是出離憤怒了,看那人被冷風激得開始咳嗽,又趕忙大步走過去關上窗,把人抱回床上用被子緊緊包住。

  李書意蜷縮著咳個不停,咳得臉都漲紅了,白敬拍著他的背又急又怒。氣得想打他,可是哪裡捨得碰他一下,光是聽他這咳嗽聲,心臟都像被刀捅似的。

  白敬等李書意平復下來後起身往外走,一打開門就看到等在外面的三個人。靳言什麼都沒問,滿臉著急地跑進病房,白昊本來想跟上去,不知怎的又停下了腳步。

  白敬讓左銘遠帶人去樓下找戒指,然後讓白昊準備回金海市的事,又找來醫生,讓醫生給李書意開些鎮定助眠的藥。

  這人太固執,可身體已經經不起折騰了,他不可能在這裡慢慢跟他耗下去,他必須馬上把人帶回去。

  李書意還病著,要走只能動用私人飛機,飛機上還得配有專門的救護人員和救護設備。白敬要在病房裡守著他,這些事基本都是白昊在安排。

  等事情都落定了,白昊又開車送靳言回張嬸家收拾兩人的行李。一路上,靳言坐在副駕駛低著頭不說話,白昊則神情陰鬱。

  那天他見到靳言,靳言開始不承認自己的身份,見瞞不下去了,居然跟他說,對不起少爺,我沒死。

  白昊想著靳言當時恐慌的樣子,握著方向盤的手背上青筋都暴了起來。

  白昊試著跟他解釋,跟他道歉,他卻拚命說白昊沒錯,是他自己要這樣做的,跟白昊沒有關係。

  白昊最後什麼也不想說了,越說,就越顯得他是在推脫責任求心安。

  是他差點害死靳言,這個就是事實,根本也沒什麼好解釋的。

  只是見過面以後,靳言卻一直躲著他,就像現在,連抬起頭看他一眼也不願意。

  到了目的地,白昊把車停好,又快速繞到靳言那邊去牽他。剛剛才碰到,靳言就「嗽」地收回手,把手背在身後,垂著頭結結巴巴地道:「少爺我……我自己能走。」

  白昊不吭聲,略顯強硬地握住他的手揣進自己的大衣兜裡,沉聲問他:「往哪邊。」

  靳言用了點力也沒把手抽回來,只好帶著白昊往張嬸家方向走。

  現在已經是晚上了,這邊的路不好走,天氣又冷,白昊一直把靳言的手握得緊緊的。兩個人的手在衣服兜裡十指相扣,走著走著居然還出了汗。

  白昊察覺到靳言的手一直在抖,不知道他為什麼緊張成這樣,是怕他嗎?還是討厭他?

  白昊走了神,手上的力道一鬆,靳言一下就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身體還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低著頭囁嚅道:「我……我自己走。」

  白昊站在原地沒動,露在外面的手被風吹涼了,胸口也跟著涼了。

  好半晌,他才有些吃力地道:「靳言,你生氣,打我罵我都可以……你別討厭我……」

  白昊說著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勉強把衝到眼眶裡的熱意壓了下去。

70

  兩人站在一個小陡坡上,不遠處張嬸家的小院亮著暈黃的光,在冬夜中倒顯出了幾分暖意。

  靳言使勁扯著衣角,低聲道:「少爺我沒有討厭你,但是我自己能走的……」他說著,有些喪氣的樣子,「我沒有這麼脆弱……」

  靳言很難跟白昊形容現在的心情。以前的他雖然沒有多大出息,但自認為自己還是一個挺有用的人,可受傷以後他什麼都做不了了。他又笨,白昊也罵過他做事不過腦子,所以他在他面前就覺得無地自容起來。

  白昊越是對他小心翼翼,他就越是不安,因為他再也無法給予任何回報。更何況,他還記得喬宇跟他說的那句,白昊覺得你死得活該。

  靳言想著,心臟上酸酸麻麻的,垂著頭往前走,沒再看站在旁邊的白昊。

  白昊跟在他後面,不敢再去牽他,整個人的注意力卻都在他身上,自己反倒沒看路差點摔了一跤。

  靳言聽到聲音回頭,叮囑道:「少爺你,你小心一些啊……」

  白昊看著他說話時拘謹的樣子,突然就想,如果是以前那個活蹦亂跳的靳言,說不定會主動牽著他的手,笑嘻嘻地說少爺我帶你走。

  可是靳言再也不可能回到以前了。白昊想著,咬破了下唇,嘴巴裡全是血腥味。

  第二天一早,天色還沒亮他們就上了飛機。

  靳言看著還處在睡夢中,什麼都不知道的李書意,整個人顯得很憂心忡忡。

  他不敢跟李書意說,說了,他李叔絕對不會同意回去的。也許他以後會怪他,可靳言現在什麼都顧不上了。這次要不是張嬸家有車,他們離市裡又不遠,後果不堪設想。下次李書意還有什麼突發狀況,說不定就不會這麼好運了。

  到了金海市,白敬要把李書意帶回家。靳言不放心,也顧不上怕白敬,就和白昊一起跟著去了。

  到了家裡,把李書意安頓好,白敬就讓吳伯收拾出一個房間給靳言住。

  靳言嚇得跳起來連連擺手,還沒來得及說話,白昊就先開了口:「不用了舅舅,我會帶他回去的。」

  白敬點頭,跟靳言道:「等你李叔醒了你問問他,他同意了你再走。」

  靳言緊張地答:「我知道的白先生,打擾您了。」

  「不用這麼客氣。」白敬以前從來沒把靳言當回事,可既然李書意對這小孩這麼上心,他對他也不可能還是以前的態度。「有什麼需要跟吳伯說,吳伯會安排。」又看向白昊,「你招呼好他。」

  這近半年的時間,白敬跟白昊的關係雖然談不上好,到底看著也像是一家人了。不再整日怨天尤人的白昊踏實穩重了許多,白敬自覺以前對他過於苛刻,現在也願意多帶他提攜他。

  只是這曾經的自己求之不得的機會,白昊倒顯得不那麼在乎了。還沒有找到李書意他們之前,白敬問他以後的打算,他也說看靳言,靳言去哪兒他去哪兒。

  這種一個人追隨另一個人,把自己全部的前途命運都壓在對方身上的事,白敬以前很是看不上。但現在,他低頭,在床上那人的唇上印下一個輕輕的吻,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李書意這一覺睡得很沉,等他醒來,周圍早已天翻地覆。看到天花板上的燈具時他還有些懷疑,從床上坐起來,看清臥室裡熟悉的擺設時,他才確定自己真的回來了。

  李書意揉了揉隱隱脹痛的太陽穴,下床推開門,樓下的情形卻讓他有些愕然。

  白敬,靳言,白昊,左銘遠,還有魏澤夫婦,居然全都在。只是看幾人臉上的表情,氣氛顯然不是太好。

  傅瑩就坐在他視線的正前方,最先看到他,一下就站起身喊:「李書意!」

  白敬聞聲回頭,皺眉道:「把外套穿上。」李書意沒反應,整個人還處在一種荒謬之感中。白敬乾脆自己上樓,進房間找了件外套披在他肩上。

  李書意心裡憋著股火,問:「我同意你把我帶回來了?」

  白敬不吭聲,李書意忍了又忍,才忍住沒把外套脫下來扔地上。

  當著那麼多人他不想跟白敬吵,下了樓,走進眾人中間,看到桌上居然放了他的體檢報告。李書意拿起來翻了翻,見大家臉上的表情都不太好看,笑道:「怎麼像在給我開追悼會似的。」

  「李叔!」靳言拉著他的衣服下襬,眼眶裡轉著的淚水要落不落的。

  李書意曲起手指重重彈在他額頭上:「小兔崽子,居然幫著外人騙我。」

  他能睡這麼久,這麼快就被送回來,想也知道靳言在這其中發揮的作用。但李書意也不是真的生氣,他知道靳言在想什麼,且就算他想阻止,能攔得住白敬?

  靳言的額頭紅了,還淚眼汪汪地看著他說了聲對不起。白昊忍不住探身看了下,又伸手輕輕幫他揉了揉。

  李書意冷笑一聲:「做戲給誰看。」

  白昊僵住,收回手在靳言旁邊坐下,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傅瑩見這人瘦得風都能吹走似的,紅著眼道:「李書意你這人,說走就走了,半點音訊都不留,你怎麼能這麼狠心啊?」

  李書意轉身看著她,嘆了口氣道:「找不到我,總比知道我死在外面好。我不想你們難過。」

  魏澤氣急:「都跟你說了做了手術就好,不會有事的!什麼死不死的!」

  李書意在靳言旁邊坐下,淡淡道:「我從來沒想過要做手術。」

  傅瑩忍不住抽泣起來:「魏澤一直不敢告訴我你生病的事,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她狠狠瞪了白敬一眼,「他不想你活,可我們要你活。你跟我們走,不要待在這裡,誰知道他找你回來安的什麼心!」

  傅瑩一直都沒辦法接受李書意失蹤的事,後來魏澤才告訴她,這人已經什麼都知道了。雖然魏澤說白敬一直在找李書意,對他並不是沒有感情,可傅瑩一點都不信。好不容易找到李書意了,又聽聞他的病,傅瑩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她想想當時的李書意該有多絕望,可他還記得去看她,給寶寶買東西,在她面前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明明是他們瞞了他三年,傅瑩越想,眼淚就越流個不停。

  李書意不知道該怎麼跟傅瑩解釋,他這麼做並不是因為白敬。這種對生活倦怠,失去期待的心情,他從很早之前就有了。看看他這一生,把自己活成了什麼樣?這病來得巧,好像上天要幫他解脫似的。

  他本來打算一個人在外面安安靜靜地度過最後這段日子,可白敬非得把他弄回來,讓一堆人圍著他勸他做手術。他此時再說什麼不想活,反倒顯得矯情。

  李書意心下憋屈到了極致,看向白敬道:「我想活的時候你要我死,現在我要死了,你又不許了。我的命,我自己也不能做主了?你到底還要我怎麼樣?」

  從見到李書意起,這人就拿這件事一遍遍地刺他,白敬看著眾人或憤怒或懷疑的表情,說話時也帶了火氣:「是,三年前我是跟傅廷說過那些話。可那時我被你激得失去理智,我什麼都沒……」

  「你什麼都沒做?還是沒來得及做?」李書意嗤笑一聲,「行了吧白敬,我們不談這個,談這個沒意義。如果沒有那場意外,當時的你到底會做下什麼決定,這個問題現在的你回答不了。」李書意面無表情道,「一輩子也回答不了。」

  他到底會不會死在白敬手上,誰都不知道答案,因為誰也沒法穿越時光,去重現三年前的各種可能。也許就算他沒為白敬擋那一槍,白敬最後也不會動手。又或許,在他讓事態進一步升級前,他就會被滅口。

  白敬現在說我當時什麼都沒做,就好像他現在告訴白敬,你就算真的訂婚了我也不會做什麼。

  白敬信嗎?

  他們明明都不信任對方,都防備著對方,還裝什麼情深意切的樣子?

  真噁心。

  白敬氣到極致,竟然笑了出來,點頭道:「你說得對,我現在回答不了,這個錯我認。」

  「你一直耿耿於懷這件事,更痛恨自己曾經對我低頭示弱,傷了自尊。那這一次,當著那麼多人,換我求你。你若不滿我只是嘴上不痛不癢說幾句,那我跪下來求你。」

  他說著就要往下跪,李書意驚得白了臉,抓起桌上的玻璃杯重重扔過去,咬牙道:「白敬你敢!」

  左銘遠和白昊被嚇得站了起來,李書意大步走過去,手抬在空中,滯了一下又猛地收回來,抓著白敬的衣領吼:「你他媽發什麼瘋!」

71

  不怪李書意這麼激動。

  白敬成年後,跪過的也就只有白偉堂,這人是他拿自己的心血一點點捧上去的,哪怕對方不愛他,他也見不得他有一絲難堪屈辱。

  更遑論是在這麼多人面前。

  只是這一直以來顯得有些可笑的,把白敬看得比這世上所有一切都還重要的維護,連李書意都忍不住自嘲,不知道該說自己是太自私還是太無私。

  白敬站在原地,剛才那瞬間的衝動退去後,看著李書意那雙被怒火染亮的眼睛有些後悔。

  他或許是想錯了,在知道過去那些真相後,哪怕表現得再憎惡他,或許李書意也從來沒想過要他付出對等的代價。

  不是他傷害過李書意,李書意再用同樣的方式傷害他一遍,兩個人就能徹底放下曾經的仇恨不快,再無隔閡心結。

  感情哪裡會是這樣簡單的事?

  左銘遠和白昊看李書意像是還要動手的樣子,想上前拉開他卻都有所顧忌,還是靳言跳起來跑過去抱住李書意的腰把人拖開了。

  站在客廳外的吳伯一邊吩咐人去打掃,一邊抬手按住心口緩了幾口氣。年紀大了,真是受不住刺激了,他這老東西差點就被嚇得兩眼一閉進棺材了。

  李書意本來病就沒好透,發了這麼大一通火有些頭暈,靳言拉著他在沙發上坐下他就沒拒絕。

  白敬看他唇都白了,讓人趕緊把準備好的粥和點心端上來,又冷下臉跟魏澤道:「你們回去吧,我不可能讓他跟你們走。」

  他們跟李書意交好,擔心他來看望他都再正常不過,可是要李書意離開這裡,那是絕無可能的事。就算是李書意自己也不行。

  傅瑩被白敬剛才的舉動嚇到,回過神也有些愧疚。李書意才大病一場,人又剛醒,連東西都還沒吃,現在正是該好好休養的時候,她根本不該提起三年前,讓李書意去翻這筆舊帳。

  傅瑩跟李書意道:「你好好休息,我下次帶著寶寶來看你。」

  李書意聽白敬的話才明白過來他們是想接他去照顧,心裡一暖,道:「年關了你們忙,不用管我。等我好了再去看孩子。」

  魏澤也叮囑了他幾句,讓他有事聯絡自己,然後才帶著傅瑩走了。

  左銘遠不敢再多打擾,跟著兩夫妻一起離開。靳言陪著李書意吃了飯,又等他吃了藥,見他要休息了才準備告辭。

  李書意知道這小孩在這裡待得不自在,看白昊始終安安靜靜的,任他怎麼冷嘲熱諷也不生氣,一句話也不多解釋的樣子,也就勉強放了靳言跟他走。

  其實按李書意之前的想法,他是肯定不會住這裡的,他不想跟白敬再有任何關係。可他被白敬強行帶回來,再看看看這人剛才的反應,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他也懶得跟白敬吵氣自己一肚子火,反正不管如何,他都不會做手術。身體是他自己的,他不配合,白敬還能逼得了他嗎?

  到了晚上,李書意回房間時腳步停在了樓梯口。他白天就注意到了,那幅被他拆下來扔掉的畫,不知道為什麼又掛了回來。還有他之前帶走的那些東西,大部分都回到了原位。

  李書意看著這幅畫,問身邊的白敬:「你讓人找回來的?」

  白敬「嗯」了一聲,李書意面無表情道:「不喜歡的東西,何必要勉強自己喜歡?」

  說完不等白敬回答他就轉身上了樓。

  睡覺的時候兩個人在一張床上,李書意也沒趕白敬。他沒那麼矯情好像白敬離他近一點就玷污了他清白似的,更何況,他們倆都成這樣了,還能有什麼?不管白敬現在發什麼瘋,他陪他把這一段戲演完就是了。他不信這人有耐心跟他耗。

  都已經睡下了,李書意想到什麼猛然坐起來,轉頭問剛剛上了床的白敬:「你跟寧越在這裡做過嗎?」

  他這人潔癖挺重,雖然他跟白敬沒有正式關係,他根本算不上這個家這個房間這張床的主人,白敬就算真跟寧越在這裡做了,那也是人家的事,他沒立場管。但好歹在這裡睡了三年,他也不可能完全不介意。

  白敬看李書意一臉認真的樣子,氣得臉色鐵青也只得自己忍著。今天魏澤走前勸他讓著點李書意,別跟他賭氣硬碰硬,情緒太激動對李書意的病情很不好,他現在哪裡還敢說一句重話。

  「沒有,他沒有進過這個房間。」白敬頓了一下又補充,「我沒有跟他發生過關係。」

  李書意知道沒有就放心地睡了回去,至於白敬後面的話他不在意,也壓根不信。好像他李書意不是個男人,不懂男人的那點事,不知道男人心裡在想什麼似的。寧越在這裡住的時間也不短了,還真是來養病畫畫的?不過寧越腿受著傷,白敬心疼他捨不得碰他也不是說不過去。

  李書意想著一個被待若至寶,一個是送上門求著別人操人家都不要,突然就覺得愛情這東西真沒意思。

  等白敬關了燈躺下來,他不自覺地就往前動了動,想要離遠點。

  李書意背對著他,白敬感受到他身上排斥的氣息,本來想伸手抱他的,手才剛剛抬起又收了回來,慢慢握成拳收在身側。

  他看著李書意的黑髮,看著這人後頸的線條,微微露出來的那點白皙的皮膚,突然就想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會不會等自己醒來,他又不見了。然後自己又得經受一遍那種想念到極致,卻又什麼都做不了的痛苦。

  白敬一直沒睡,等李書意的呼吸聲變得持續規律起來,才小心翼翼地把人抱進懷裡。

  他看著這人在睡夢中都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有些無可奈何地親了親他眉心。就這麼討厭他嗎?可他到底是個自私的人,李書意再討厭他,他也不可能放手了。

  到了第二天,李書意還是不理白敬。可是他在客廳,白敬就在客廳辦公,他去書房,白敬也帶著東西去書房,他煩了去臥室睡覺,這人居然就坐在臥室的陽台上。

  就在李書意忍無可忍,打算收拾東西離開這個鬼地方時,白敬突然接了個電話,臉色變得極為嚴肅,叮囑他按時吃飯吃藥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李書意料想是出了什麼事,可一句話也沒問。

  白敬這一走兩天都沒回來,吳伯的神情也很沉重,可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有空就勸李書意鍛鍊養生,讓他放寬心什麼的。

  到了第三天,李書意醒來時發現窗外下雪了。他們臥室的落地窗很大,他正躺在床看那落得又快又密的雪花,門就被輕輕推開了。

  李書意聽到聲音回頭,白敬穿著一身黑色正裝,看到他醒了笑道:「怎麼醒這麼早?想吃什麼我讓人準備。」

  李書意不吭聲,又把自己轉回去背對白敬。

  白敬難得見李書意賴床,按著他先前的習慣讓人準備了吃的,然後親自去把粥端了上來。

  這是用骨頭湯熬的粥,老遠都能聞到濃郁的香氣。白敬解開袖扣挽起袖子,從托盤上端起碗,拿起瓷勺,繞到李書意那邊坐下,溫聲道:「先把粥喝了,還得吃藥。」

  李書意不理他,又嫌他擋著自己了,從床上坐起來挪到床腳。

  白敬只得跟著他換位置,耐心道:「喝了粥再看。」說著就低下頭舀了些粥,試好溫度想餵李書意,對方卻突然揮手打翻碗。

  粥全都灑了下來,白敬第一反應就是伸手擋著李書意,然後也顧不上自己,先把李書意檢查了一遍,確定他沒事才打開門通知人來收拾。

  李書意冷眼看著他們進出,一會兒吳伯提著藥箱上來了,跟他道:「李先生,別拿自己的身體賭氣啊……」

  說完,放下藥箱嘆著氣離開了。

  白敬一句責怪的話沒有,洗過手換了衣服,從藥箱裡拿出藥膏和棉籤,走到李書意面前,笑得有些討好:「你給我擦藥行嗎?」

  李書意看他手上好幾處被燙得發紅,心臟一抽一抽地疼。既氣自己又氣白敬,心裡的火無處發洩,忍不住抬手把棉籤和藥膏打在地上。

  白敬嘴角的笑有些維持不住了,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坐下來,伸手抱住李書意,把頭埋進他頸窩,聲音裡帶著股濃濃的疲憊:「書意,二叔公快不行了。」

  李書意本來要用力推開他的,聽了這話,整個人都愣住了。

72

  白家這幾個老爺子,大概是年輕時太苦太拼把身體熬壞了,到老了身上大大小小的病,吃再多補品看再好的醫生也補不回來了。

  白敬的爺爺就是走得最早的。白偉方去年才過了七十大壽,李書意沒想到他竟然連這個冬天都熬不過。

  白偉堂真正認的只有白正元這一個兒子,白敬跟他父親關係極差,倒是跟白偉方這支血脈的白家人關係親近許多。且白偉堂走了以後,白偉方遵循哥哥的遺願,對白敬多有愛護關照,所以老爺子不行了,白敬心裡很不好受。

  他在醫院守了兩天,還得處理公司裡的事。又因為白偉方那邊子女眾多,為了遺產的分配,家族裡出現不小波動。白敬輩分不是最大,但地位舉足輕重,還得站出來維持局面,不讓他們過分內鬥。

  兩天裡最多的時候也就是閉眼休息了半個小時。

  他心裡牽掛李書意,一得了空就趕回來,其實自己也還沒吃飯。兩天的不規律飲食讓他胃部一直隱隱作痛,但他還是惦記著要先照顧李書意吃飯吃藥。

  可是粥被打翻了,李書意把他當空氣一般,看見他被燙傷,也根本無動於衷。

  白敬覺得委屈。

  這是一種他鮮少能體驗到的情緒。他以前從不依賴任何人,從不討好任何人,從不擔心別人的拒絕和疏離,所以他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會委屈。

  李書意被白敬摟得緊緊的,整個人都被圈在對方懷裡。白敬還把頭埋在他頸間,臉部不斷磨蹭著他的皮膚,呼吸間灼熱的氣息燙得他渾身起了一陣麻癢。

  而最讓他難以忍受的,是剛才那句,書意。

  從來沒有人這樣叫過他。

  這樣親密到極致的稱呼,白敬這麼自然地喊出來,就好像他早已在心裡叫過千百遍似的熟稔。

  李書意的手緊緊握在身側,臉上的冷淡和厭煩有些維持不住。當白敬高高在上的時候,他可以跟他吵,可以跟他冷戰,可以毫不留情地給他難堪,可是他不知道怎麼對付這樣的白敬。

  不要說對付他,就只是聽到他聲音裡的疲憊,猜想他這兩天的忙碌,他都會控制不住地擔心他。

  李書意覺得自己無可救藥。他想要是三年前,如果白敬肯這樣抱著他,稍稍放低一點姿態,用現在這般親暱信任的語氣讓他不要阻礙他訂婚,甚至讓他去死,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通通照做。

  哪裡有什麼雲淡風輕,有什麼釋然豁達,不過是被逼得沒有辦法才選擇逃走。一層一層的偽裝蓋在身上,連自己都騙過。

  他也終於理解他父親。

  為什麼江曼青把他當做垃圾一般,他還是那樣傻乎乎地追著她的背影,全心全意地愛戀著她。深愛到好像她踩踏過的泥土,他都要捧起來小心翼翼地珍藏在胸口。

  這就是他從他父親那裡繼承來的,卑微又偏執的,病態又可悲的,不死不休的情感。

  白敬在李書意睡著時不知道偷偷抱過親過他多少次,現在人醒著,他原本以為自己會被推開的。等了許久不見李書意動作,他覺得有些奇怪,慢慢放了手,一直起身就對上李書意那雙如死水般的眼睛。

  「你想我怎麼做?」

  他這句話沒頭沒尾的,白敬面露不解,他接著道:「趁著我還沒死,還有價值,你想要我幫你做什麼,你直說就是。」

  白敬愣住,心裡湧起陣陣寒意。

  好半晌,他才伸手,拇指一下一下地撫著李書意的臉頰,藉著這個動作壓下內心暴戾的情緒,儘量溫和著道:「是我不對,我不該跟你說這個。我還沒吃飯,你可以陪我用午餐嗎?」

  李書意怎麼不知道這人處在暴怒的邊緣。可他說這種話其實不是有意想激白敬,他是真的覺得如此。

  李書意什麼都沒說,下床進了浴室。

  白敬等看不見他的身影了,才彎下腰撿起棉籤和藥,自己給自己上了藥。然後走了幾步他又停下,輕按著胃部,等那陣抽痛感稍稍緩解後才拿著東西下了樓。

  李書意洗完澡,看時間差不多,走到樓下,一見餐桌上擺得滿滿噹噹的菜,就有些無語。

  白敬正垂著頭揉太陽穴提神,聽到聲音,轉頭看到他,笑道:「不知道你想吃什麼,就讓他們都做了點。」

  李書意沒吭聲,在白敬對面坐下。

  白敬把擺放在餐桌中間的黑色瓦罐揭開,裡面是還冒著熱氣的已經燉化成奶白色的魚湯,煮有冬筍香菇,上面還浮著幾顆枸杞,顯得格外好看。他拿起一個瓷碗乘了滿滿一碗,放在李書意面前,又叮囑道:「小心燙。」

  李書意看著這碗沒有半點油腥,暖香撲鼻的湯,皺了皺眉,什麼都沒說,拿起了湯勺。

  白敬看他只顧著喝湯不動筷,又夾了幾個蒸得晶瑩剔透的蝦仁燒麥放到他碗邊的小盤子裡,再挑了一小碟軟軟嫩嫩的蟹黃豆腐遞過去。

  沒一會兒李書意手邊就堆滿了吃食,終於忍無可忍地抬起頭道:「夠了。」

  以前他手受傷時,白敬幫忙夾菜他尚且要客客氣氣地說一聲謝謝。現在他是病了,可離死還遠著,用不著對方這麼照顧他。

  白敬看他是真不高興了,終於安分下來。吃了幾筷子菜,胃裡有點東西墊著了,便起身去拿胃藥。

  他走回來時經過李書意身邊,視線掃到李書意光裸的腳踝,忍不住微斂了下眉。

  白敬把藥吞了,水杯擱在桌上,一聲不吭地上了樓。

  李書意雖然沒看他,但也聽到了他吃藥的動靜,忍不住走了神。

  他跟白敬都有胃病。以前忙起來時沒幾天能規律吃飯,這幾年好一些了,而且他在時一向注意盯著白敬,就沒再見他吃過藥。不知道這人怎麼又把自己折騰成了這樣。

  李書意一邊想,一邊覺得自己真該去看看腦子。白敬這樣一個天之驕子,多少人愛慕崇拜,他卻非得把對方腦補成一個爹不疼媽不愛的可憐蟲,看人有一點點不順難受,就上趕著心疼。

  真是犯賤犯到骨頭裡去了。

  李書意本來以為白敬回房間休息了,所以等人再回來時,還覺得有些奇怪。

  白敬卻什麼都沒說,徑直走到李書意面前半跪下來,把他的腿抱進懷裡,脫了他的拖鞋,先用手捂了下他的腳,然後才拿起一隻黑色的羊毛襪往上套。

  他用著一副開會時才有的嚴肅表情給李書意穿襪子,李書意半晌都沒反應過來。襪子都套上一半了,才想起來要把腿收回來,咬牙道:「你發什麼瘋!」

  白敬握著他的小腿肚,皺眉道:「你別動,吃你的,馬上就好了。」

  李書意哪裡還有心情吃飯,扭轉身來對著白敬,又彎下腰去抓他的手想把人推開,結果摸到一層黏膩的藥膏,想起來他剛剛被燙傷的手背,瞬間就滯在了原地。

  白敬動作利落地把兩隻羊毛襪都給李書意套上,給他穿上棉拖鞋,才把他的腳放回地板上。然後去洗了個手,又在李書意對面坐下不動了。

  李書意覺得自己的腳跟沒了知覺似的,整個下半身都僵了,一開口,聲音硬邦邦的:「你到底想幹什麼?」

  白敬抵抗著睡意,太過疲倦都沒聽清李書意的話,以為他是嫌他煩了,就站起來強撐著精神答:「你再吃點,我不吵你,我去沙發上坐。」

  說完也不等李書意回答就去了客廳。

  沒一會兒吳伯過來了,看李書意今天吃的比往常多,臉上露出個欣慰的笑來。笑著笑著又有些發愁,嘆氣道:「少爺兩天沒睡了,李先生勸勸他吧。」

  李書意冷著臉重重放下碗,走到客廳,看白敬坐在沙發上,手肘支在靠墊上撐著頭,眼睛閉著,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正準備叫他,白敬卻醒了。

  「吃好了?」白敬啞聲問,眼睛裡都是沒休息好的紅血絲。李書意沒理他,他自顧自地站起來念叨了一句,「那該吃藥了。」

  茶几上李書意這一頓的藥都已經分類放好,旁邊還有一杯熱開水,是剛才白敬提前倒好的。他伸手試了下水溫,放了這麼一會兒現在溫度剛剛好,白敬一手拿水杯一手拿藥遞到了李書意面前。

  李書意沉默著跟他對視,白敬鼻腔裡疑惑地「嗯」了一聲,神情溫柔到了極致。

  李書意避開他的目光,接過水杯吃了藥,看他又坐回沙發上,皺眉道:「去床上睡。」

  白敬知道李書意吃完飯習慣在客廳角落那塊,可以看到整個園景的位置看書,就道:「我想跟你多待一會兒。」

  李書意心下煩躁。這人現在腦子都是木的,可能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在說什麼。他們以前幾天幾天地熬,那是二十多歲的時候。現在三十多的人了,兩天沒睡怎麼可能受得了?就踹了一下他的腿道:「起來。」

  白敬看他要發脾氣了,只能站起來。李書意一把拽住他沒受傷的那隻手,把人帶著上了樓。剛剛白敬洗過手就沒再上藥,李書意滿臉不耐地給他重新擦了藥,然後把人扔在床邊不管了。自己坐在靠近陽台的圓桌旁——躺在床上一抬眼皮就能看到的位置。

  白敬怔了許久,回過神後嘴角都是忍不住的笑意,上了床睡在了李書意的那邊。只是因為剛才粥打翻在床上,所有用品都是才換過的,被子枕頭都沒了李書意的氣息,他又不滿地皺了皺眉。

  房間裡沒開燈,靠近床這一側的窗簾拉上了,顯得有些昏暗。李書意坐的那處還留有光源,但他什麼都沒做,只安安靜靜地坐著,雙手交握在身前,微微側著頭望著窗外,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白敬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笑著想果然再怎麼表現得抗拒討厭,李書意還是在乎他的,還是會為他退讓。他們兩人之間,他永遠都是贏家。

  只是目光在那人臉上流連久了,在對方那沉靜的,毫無波動的表情中,這種愉悅的心情很快消失殆盡。

  李書意愛他,可這愛裡全是無可奈何和自我厭棄,以至於把自己逼上絕路,連活下去的意願都沒了。這種愛,有什麼好值得他慶幸和驕傲?

  「書意。」白敬低聲叫他。

  李書意沒回頭,仍然保持著剛才的坐姿,彷彿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

  白敬又看了他很久,久到再也撐不住慢慢闔上眼。可是在進入睡夢前,他還是把一直藏在心裡不敢說的,覺得現在的自己暫時還沒有資格說的話說了出來。

  「書意,我愛你。」

73

  白敬的話音落了,李書意沒敢動,怔愣了許久,確定剛才那句話並不是自己的臆想,他才回過神來。

  不怪他這樣失態,他以前想過的最好情況,也就是白敬不那麼厭惡他,收了心,兩個人安安生生過完下輩子。他從來沒想過要白敬愛他,也不認為自己配擁有這樣的感情。

  他總覺得那個女人還在。

  就在某個角落,用瀕死時的陰毒眼神盯著他,時時刻刻跟著他,提醒著他手上沾染的血,背負的罪孽,失去過的人……一日日攪得他不得安寧。

  所以忍無可忍的時候,害怕到極致的時候,也會自暴自棄,想要去依附別人,想躲到誰背後去,讓別人去擋外面的驚雷和風雨。不過是因為從來沒有這樣的人存在,因為……願意保護他的人都已長眠,他才迫不得已站出來,自己擋在自己面前罷了。

  白敬說愛他?李書意嘴角勾起個諷刺的笑,眼角卻有些紅。

  這人怎麼能在親口說過要他死以後又說出愛這個字來呢?他們相識十七年,他豁出命去救他時他尚不動心,怎麼偏偏就是在現在,在知道他活不久以後又愛上他了呢?

  李書意抬起頭,目光定在陽台上。

  他現在坐在房間裡,外面大雪無聲,整個世界安靜又寂寥。他卻好像能隔著落地窗,看到過去的那個,被籠罩在夜色中的李書意,穿著皺巴巴的襯衫,手上的紗布浸了血,面容冷硬地數著一根根燃盡的菸頭,固執地等著白敬回來。

  只是等了一整夜,最後等來的,是被白敬抱在懷裡的寧越。

  李書意沒辦法去形容當時的心情,羞恥嗎?難堪?亦或者是嫉妒?好像都不是的,一定要說的話,被江曼青和秦光志毀掉的人,好不容易把自己拼好了,又被打碎了一次。

  他也還記得,在他去林城出差前,白敬說他回來後要跟他好好談談。

  談什麼……他們都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他在墓園昏倒大病一場,靳言又出事打亂了所有計劃,他和白敬,早就已經是陌路人了。

  李書意想到過去,眼睛裡的傷心慢慢散了。

  他承認,他還愛白敬,只要白敬對他稍稍好一些,他就動心不已。

  可他總不能真的把自己當成一條狗。

  他從來都是個不識好歹的東西,想要的,自己去討,實在討不到就算了。就像他小時候,想要親近江曼青,被踢開後,就再不會向她靠近半步。那些施捨給他的,憐憫同情他的,哪怕他快死了,一分一毫也不會要。

  李書意沒多待,等他下了樓,就見吳伯坐在電話旁,愁容滿面地嘆著氣。

  想是沒想到他會這麼快下來,吳伯看到他微微有些吃驚。

  李書意怕他擔心,簡單答了三個字:「他睡了。」

  吳伯忍不住笑道:「那麼大個人了,還要你哄著睡覺。你也別怪他,他也是……」吳伯本來想說李書意離開的這些日子裡白敬過得有多不好,可是想想李書意的從前,他就停了話頭,轉而道,「白偉方老先生……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他剛剛打電話問了一下,說現在人已經沒有意識了,就吊著最後一口氣,撐不了太久的。除此以外,他還接了兩個電話,又有兩個老夥計先他一步走了。

  吳伯看著窗外,忍不住嘆了嘆氣,這場大雪,還要帶走多少人呢?

  李書意走到他身邊,輕聲道:「節哀。」

  吳伯點點頭,又道:「等過了年,我就照顧不了你們了。趁著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我打算回老家看看,要不然……」吳伯頓了一下,「以後就真的只能在葬禮上跟那些照片道別咯。」

  李書意問:「白敬知道嗎?」

  吳伯曉得他在擔心什麼,忙道:「我跟少爺說過了,少爺都幫我安排好了。」

  李書意「嗯」了一聲,也就放了心。

  吳伯看著他,心裡的憂思更重,他們這些老傢伙,要真的走了,也能說一句瓜熟蒂落,可李書意……算怎麼回事?他也不太敢勸,李書意是個太有主意的人,說多了也許反而會起反效果,便道:「我老家那裡,有一種特別好吃的糕粑,用糯米打的,烤熱了,裡面的糖心化了,可香了,我小時候最是喜歡。等我回來了,也帶一些給你嘗嘗好不好?」

  李書意看著老人期待的眼神,沉默了半晌,微微移開了點目光,應道:「好。」

  他跟吳伯說完話,就走到靠近落地窗的小書桌邊坐下,用電腦發了幾封郵件。看時間差不多了,關掉頁面退了出來,沒幾秒,就接到了視頻邀請。

  李書意點了接受,畫面上立刻蹦出兩張稚氣的臉,兩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充滿好奇地看著他。左邊那個,他認識,是許哲浩。右邊那個看起來要小幾歲,可愛非常,李書意以前也見過照片,是易天的孩子易航。

  「哎呀你倆別湊這麼近。」李書意聽到穆然的聲音,等許哲浩被穆槿拉開了些,他才看到了穆然的臉。

  另一個小孩還是擋在鏡頭前,一臉不高興地瞪著李書意,穆然伸手想把他抱下來,他就扭來扭去連聲喊:「不不不!」

  穆然哭笑不得,跟李書意解釋:「要我帶他出去玩,生氣了。」

  李書意看著那張跟易天有幾分相似,氣鼓鼓得像個河豚的小臉,莫名覺得好笑。正想提議他們換個時間再視頻,讓穆然先帶小孩玩,就見畫面後方的易天徑直走過來,一聲不吭地把易航抱起。

  易航本來還想鬧呢,一扭頭看到是易天,像被點了穴似的動也不敢動,委屈著臉,眼巴巴地看著穆然離自己越來越遠。

  穆然這次也不救他了,讓穆槿許哲浩跟李書意問了好,等兩個小孩自己去玩了,才湊到屏幕前仔細打量著李書意,擔憂地問:「你還好嗎?」

  李書意笑道:「一個小感冒而已,早就好了。」

  穆然不贊同地看著他:「什麼小感冒,都高燒成肺炎了。你這個人,只要是跟自己有關的,什麼都往小了說……」他搖搖頭,突然又緊張起來,放低了聲音道,「李書意,那個人……他沒有對你怎麼樣吧?」

  穆然並不知道李書意的病,但他知道李書意被白敬帶走了。易天也跟他說過,白敬和李書意之間很是複雜,並不是什麼仇家,他們不方便插手去管,但他還是有些放心不下。

  李書意嘆氣:「穆然先生,我好得很,吃得好睡得好,什麼都好,請你放心。」

  穆然窘迫,自己吐槽了自己一句:「我知道,我就是有些婆婆媽媽的,我……」

  他話還沒說完,李書意打斷他,正色道:「不是。你關心我,我很高興。」

  李書意沒嫌他煩,他又開心起來,絮絮叨叨問了半天,關於白敬的,他倒是沒再提。他了解李書意,李書意不願意,沒人逼得了他,既然他留在白敬那裡了,想來事情還是有轉圜的餘地。等到李書意想要告訴他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他的。

  兩人說了一會兒,後面突然響起一陣哭聲,穆然還沒來得及轉頭,易航就跑過來挨著他,舉著根短短的手指,展示著他那個要用放大鏡才能看清的傷口,哭得多傷心似的。

  阿姨跟著過來解釋:「小少爺不小心摔了一下。」

  穆然哪裡不知道易航這是藉著機會撒嬌,還是先柔聲哄著,又跟李書意解釋一句,把小孩抱起來去找藥箱了。

  他一走,易天過來坐下,說了點正事,又直接問他:「你真不做手術?」

  李書意沒正面回答,只道:「你家這位心腸太軟,以後我不在了,他問起來,你就說我出國了,別讓他來看我。」

  易天沉默,隨後道:「那孩子怎麼辦,你打算放哪兒?」

  李書意勉強扯出個笑:「放哪兒都是活,姓什麼,是男是女,誰養大的都不重要,不要跟我有關係就行了。」

  對面的人毫不留情地戳穿他:「是你的血脈,能跟你沒關係?」

  李書意沒吭聲。

  易天道:「你再好好想想。」

  掛了視頻通話,電腦都黑屏了,李書意也還看著前方出神,久久未動。

  他這個人有多自私冷血呢,他不願意活了,覺得對不起他父親和姑姑,也不忍他們李家血脈就此斷掉,乾脆做了代孕,把所有包袱都扔給一個他根本見不到也不可能養育的孩子。他自己倒是覺得解脫了,可這個孩子怎麼辦?他原先想的是,隨便找個普通人家,哪怕放到福利院也行,態度隨意地就像處理一隻小貓小狗。可有時他看到其他小孩,又想想自己小時候,到底是覺得愧疚不安。

  他心痛他姑姑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可他沒想過,他這樣做,是不是會養出另一個李書意來。

  等到下午三點半的時候,左銘遠拿著幾份文件到家裡來了。

  他先跟李書意打了招呼,還樂呵呵地誇了李書意氣色不錯。吳伯給他端來了茶,他道了謝,然後才請吳伯叫白敬起床。

  吳伯看看時間,白敬就才睡了兩個多小時,皺眉問:「急事啊?」

  左銘遠眼下也掛著沒休息好的青黑,耐心解釋道:「四點有個跟國外的視訊會議。」

  吳伯心疼白敬,這一起,開了會,肯定又得往公司和醫院跑,兩天內別想著家了,忍不住嘀咕一句:「就沒其他人能開這個會了?」

  左銘遠笑著摸了摸鼻子,摩根集團的老總萊恩,這老頭還真不是其他人能開會的對象。

  他們兩人就站在李書意旁邊幾步說話,李書意手上的書半天沒翻過一頁,等吳伯不情不願地走到樓梯口了,腳還沒踏上去,就聽他道:「等等。」

  吳伯和左銘遠都把視線轉向他。

  李書意低著頭,按著書的手指微微發白,心裡有個聲音冷冰冰地問,你算個什麼東西?關你什麼事呢?可腦海裡都是中午那會兒,白敬跟他說話時,累得迷迷糊糊的樣子。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到底還是捨不得。書意合上書,抬起目光,朝左銘遠伸出手。

  左銘遠怔住,李書意問:「我不能看?」

  左銘遠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把文件遞到他面前,連聲道:「能能能。」當初他們跟萊恩第一次合作,還是李書意談下來的。這老頭對他甚是欣賞,整天琢磨著挖人,開得薪酬也高得嚇人,李書意不為所動,他對李書意的評價反倒更高。後來李書意走了,白敬直接跟他對接,他還不滿了好久。

  左銘遠把大概情況跟李書意說了,講到一半,涉及到一些核心資料,他停了話音道:「我們去書房談。」

  李書意皺眉,白敬的書房要驗了指紋才能開鎖,他以前是因為工作跟白敬共用,現在怎麼進得去。

  左銘遠看出他的顧慮,低聲道:「那裡面就只錄過你跟他的指紋,一直沒變過。」

  李書意一愣,很快收回心神,起身跟左銘遠去了書房。

74

  白偉方是在大年三十的前一天走的,白家這個年過得很是慘淡。

  白敬以前把李書意當稱手的工具用,現在卻不願把他攪和到這些事裡來了,接連幾天沒回過家,也不讓別人跟李書意多說什麼。

  葬禮結束後,該白敬接待的重要賓客也走得差不多了。他跟幾個叔伯說完正事,又跟一些從外地趕來的長輩道了別,便帶著自己的人離開了。

  出了大堂,司機已經在遠處停好了車。路邊卻站著一位身著黑衣,胸前戴著白花的女人,一看到白敬便迎了上來,嘴巴裡剛剛吐了個「白」字,就被左銘遠伸手攔住。

  白敬腳步未停,甚至連一個目光都沒落在這女人身上,身邊的人也匆匆跟著他。

  左銘遠等人走遠了,才輕嘆了口氣:「寧慧女士,您這是何必呢?」

  寧慧紅著眼道:「白敬當真就這麼絕情?」

  左銘遠看著她一時間有些無言。他以前對寧家姐弟印象還是不錯的,尤其是寧越,那麼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溫柔,體貼,善良……跟個小白兔似的,可就是這隻小白兔,錄音,偷拍……什麼下作的事都敢做。

  左銘遠想到他把江曼青給人口交的照片放到雜誌上刺激李書意,就覺得一陣噁心,再開口時忍不住帶上了幾分嘲諷:「已經是留情了,寧女士。」

  寧慧咬緊下唇,氣得渾身發抖。留情?白敬查了寧越以後,一句話也沒多說,把寧越做過的那些事,當著白家人的面,一件一件地擺到了她父母的桌子上。然後告訴兩老,請他們管教好自己的兒子,一旦寧越回國,他會對這些跟蹤偷拍錄音提出控告。

  簡直是丟盡了他們寧家的臉。

  她父親回家以後,要不是她和她媽攔著,差點把寧越打死。到現在寧越都還被關著,不要說回國了,連家門都出不去。

  寧慧不懂,這些錄音偷拍又如何?比起李書意當初的威脅,簡直可以說是微不足道。況且,他們也沒有真的對白敬造成不利不是嗎?怎麼就鬧到了這個地步?她一直想找白敬談談,可是白敬一直不肯見她,她沒辦法,這才守在這裡堵人。可現在看來,白敬是絲毫不顧過去的情誼了。

  左銘遠最近這段日子累得腳不沾地,好不容易事情結束了,現在只想趕緊回家好好補一覺,哪裡有心情跟她周旋,只道:「寧女士,您要是真為寧越好,我奉勸您看好他,不要讓他回國。」他已經轉身要走了,腳才邁出去,想了想又回過頭警告了一句:「您知道白總從來不開玩笑。」

  白敬當時知道李書意生病後,順著魏澤的話查出了傅恆的錄音,又查到了寧越。要不是這家裡還有幾個長輩強壓著,還能跟白敬說得上話,寧越早就被關到精神病院去了。

  左銘遠頗為無奈,有些人,看李書意怎麼跟白敬鬧都沒事,就把自己當李書意了。

  等他回到車上時,白敬正閉目休息,車子啟動,他問:「說什麼了?」

  左銘遠攤手,實話實說:「說你絕情。」

  白敬輕笑,睜開了眼睛,眼裡卻不帶半點笑意:「你找人看好她。」

  左銘遠心裡一凜,點頭道:「我明白。」

  白敬接著問:「跟肖老先生聯繫上了嗎?」

  肖興華是在全世界都很著名的神經外科專家,對腦腫瘤有很深的研究,白敬從接回李書意後就開始跟他接觸了。

  「肖老在國外開學術報告會,大概要年後才能回來,之前的那些檢查報告我已經傳給他了。」左銘遠低聲道,「還是得讓李書意盡快住院。」

  白敬扭頭看著窗外,氣氛莫名壓抑,左銘遠不敢說話,許久聽白敬道:「我拿他沒辦法。」聲音裡都是無可奈何。

  「就說公司裡的事,我不讓他做,他說我防著他,我讓他做,他說我利用他。」白敬搖頭,又好氣又好笑,「你說我能拿他怎麼辦?」

  他怎麼不知道李書意要趕快住院,可是他敢逼他嗎?李書意現在就是一根長在他心臟裡的刺,紮根在血肉裡,他輕輕碰一下都是疼的,哪裡還敢像以前一樣對他?

  左銘遠想想李書意的性子也跟著頭疼,看白敬說完了話就開始摘無名指上的戒指又有些想笑。白敬現在每天出門了就把戒指戴上,快到家時又要把戒指摘下來收好,反正是不能讓李書意看見。要不然,上次是給扔到了花園裡,還能找回來,誰知道下次他會扔到哪裡去?

  左銘遠忍不住感慨起來,白敬以前是多冷硬的一個人,那麼多的真心痴情捧到他面前,他都不屑一顧。現在對一枚戒指,都這樣珍而重之小心翼翼了。

  到了家,白敬進到飯廳的時候,李書意、靳言和白昊三個人在吃飯。白昊跟白家人的關係並不好,白敬這段時間就沒帶著他,只讓他忙公司裡的事,囑咐他每天帶著靳言過來陪陪李書意。

  看到白敬,兩個小輩都站了起來問好。靳言本來坐在李書意旁邊的,端著碗默默挪到白昊身邊的那個位置上去了。

  李書意瞪著他,靳言朝他討好地笑了笑,然後埋頭動作迅速地解決碗裡的飯菜。白昊知道他怕白敬,可勸他慢點吃他也不聽,只得放了碗筷,給他倒了杯水,然後等他吃完帶著他先離開了。

  白敬換好衣服下來,一看只剩李書意,疑惑道:「他們人呢?」

  李書意冷冰冰道:「被你嚇走了。」

  白敬好幾天沒見他了有些想他,得了李書意的冷臉也不覺得惱,坐到對面跟他一起吃飯。

  「明天魏澤和傅瑩要帶孩子過來,你想就在家裡招呼他們,還是想訂在外面?」白敬開口問。

  李書意不理他,白敬自顧自地道:「不過這幾天冷,又帶著兩個小孩,就在家裡吧,家裡暖和。」他頓了一下柔聲道,「要不要把白昊跟靳言也叫上?」

  李書意把碗重重放在桌子上,不耐道:「隨你。」說完就起身上了樓。

  進了臥室,李書意轉了一圈,看哪兒都不順眼。他覺得自己不能再這麼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又要被白敬牽著鼻子走。他正煩躁著,放在桌子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李書意拿起一看,臉色瞬間就變了。

  李書意深吸一口氣,走到落地窗邊,動作有些僵硬地接通了電話,恭恭敬敬地喊:「趙叔。」

  對面沒人應聲,李書意卻屏著呼吸不敢說話。他絕不會認錯的,這個號碼雖然他沒存,可他永遠也不會忘。他一直都等著趙輝找他,希望自己能幫上什麼忙,以彌補過去的錯誤。可等了這麼多年,這是對方第一次打電話給他。

  「我……之前我聽說你不見了,我也一直都聯繫不上你,你是不是出什麼事了?」許久,對面終於開了口。

  李書意顧不上去想趙輝為什麼會知道他不見了,笑道:「沒有趙叔,我之前工作太忙,不過是去國外散了散心。」他怕趙輝遇到了什麼困難或者麻煩不好開口,便主動問:「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沒事……我找你沒什麼事,我……我就是……」那邊支支吾吾了半天,李書意越發肯定了心裡的想法,已經想好了一會兒要找誰去林城跑一趟,看看趙輝到底遇到了什麼。電話裡的人卻終於鼓起勇氣說完了後面的話,「我就是想跟你說,李書意,你以前沒做錯什麼,是我……是我錯了……」

  李書意的笑僵在臉上。

  「這麼多年,我不見你……是因為我心虛。」趙輝聲音哽咽,「當年你才多大,你什麼都不知道……我……是我把錯全都推在你頭上……這樣我心裡好過了,解脫了,然後就可以心安理得繼續過自己的日子了。」

  李書意的手有些抖:「不是的趙叔,是我的錯……是我……」

  趙輝打斷他:「你報了仇,可秦家是什麼樣的人……你都做了些什麼,付出過什麼樣的代價……李書意,我不敢想啊,我從來不敢想啊……」

  「文英生前那樣疼你,他們都走了,你就只剩我一個親人,可我從來沒有照顧過你……我知道她恨我,文英恨我……這些年,就算是在夢中……她也沒有來看過我一次……她怨我啊李書意……」

  趙輝越說越泣不成聲,李書意透過玻璃窗看著遠處的燈火,臉上都是淚。

  「你要好好活著,別想不開,別做什麼傻事,算我求你了……要不然,要不然我怕我死了以後,文英都不肯見我一面……」

  趙輝說完最後一句,電話掛斷了。李書意手上沒了力,手機落在了地毯上。

  有人從後面抱住他,後頸處被印上一個溫柔的吻。

  李書意怔怔地問:「這也是你安排好的?」

  有眼淚落在白敬手上,白敬心口悶痛,沉聲道:「不是。當時我找不到你,去問過趙輝,把聯繫方式給了他。前幾天他問我你的消息,說有話想跟你說,我就把你的號碼給他了。」

  李書意久久不語,隨即笑道:「你總是能看到我最狼狽的樣子啊白敬。」

  印在玻璃窗上的兩個人影彷彿融為了一體,白敬用力圈緊李書意,淡淡道:「我陪著你。」

75

  從白家離開回程的路上,車開到一半,白昊扭頭看了一眼坐在副駕駛上垂頭喪氣的人,忍不住笑道:「怎麼這麼怕舅舅?」

  靳言不吭聲,默默地搖了搖頭。其實他和白敬話都沒有說過幾句,為什麼這麼害怕白敬,靳言自己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白敬掌握著一句話就能決定他少爺前途命運的權勢,又或許,他跟在他李叔身邊那麼多年,對那種求而不得的痛苦好像也感同身受了……總之,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在乎的兩個人都受制於白敬,而他又什麼都做不了,這種種的情緒交雜起來,他對白敬就有種莫名的懼意。

  白昊看他情緒不高,以為他在擔心李書意,便安慰道:「你放心,舅舅會對李叔好的。」

  其實有些話,白昊也不知道該怎麼跟靳言說。以前他只能遠遠望著白敬,和很多人一樣,總以為他舅舅這樣高高在上的人,活得該是怎樣肆意灑脫,奢靡放縱。可是等到真的在白敬身邊工作了,白昊才發現他舅舅活得有多無趣。他聽左助理說,李書意在時,他還會跟李書意吵吵嘴鬧鬧彆扭,後來李書意不在了,這人身上剩下的幾分煙火氣也沒了。這些日子裡,也不是沒有人往白敬身邊鑽,白昊開始認為,等他舅舅厭倦了這種無休止地尋找,習慣了沒有李書意的生活,總會讓人來填補身邊的空白。可是一直到他們找到李書意的那一天,白敬都沒有給過任何人機會。

  白昊跟靳言道:「舅舅藉著處理寧越,已經是跟所有白家人攤牌了,也是對那些還心懷不軌的人做了警告。他對李叔的感情,或許比我們想的還要重得多。」

  靳言知道寧越的事,可白昊不說,他還真沒想過這麼遠,呆呆地問:「那……那白先生真的不結婚了嗎?他這樣的家庭,不是一定要有個繼承人嗎?」

  白昊看紅燈過了,把方向盤打往左,等車子上了一條與回家截然不同的路,才耐心解釋道:「李叔沒走前就給舅舅定好了代孕的人,他走了,這事也沒落下。我後來想了想,舅舅是真沒想過再結婚。」白昊也不認為白敬此番舉動是為了寧越,寧越跟李書意可不一樣,哪怕他跟白敬在一起了,白敬要結婚生子,他也不會有李書意那種玉石俱焚的狠勁,白敬犯不著還做什麼代孕。

  靳言沒顧得上聽白昊的話,直起身望車窗外望了望,一頭霧水地問:「少爺我們要去哪兒呀?」

  白昊沒明說,只告訴他:「一會兒就到了。」

  等車停在了金廣源門口,靳言也還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以為白昊有什麼重要的人要見。他本來想提議自己打車回去的,可是白昊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只讓他在車裡好好等著,下車後還把車門鎖了。

  天空中還飄著雪花,路邊不知道種的什麼樹,光禿禿的枝幹上裹著一層厚厚的白霜。車門打開那一瞬帶進來的冷氣讓靳言瑟縮了下脖子,他看著白昊在冬夜中的背影,有些擔憂地皺了皺眉。

  白昊走進金廣源,沒幾分鐘就從大堂裡出來了,手上提著一個紙袋,快步下了台階,開了鎖,一跨進駕駛位就把袋子塞到了靳言懷裡。

  靳言順手摟住,視線先落到他肩上的幾片小雪花上,還在猶豫要不要伸手抹掉,它們就已經化進衣服裡去了。

  白昊發動車,等車都掉了頭往回走了,看靳言跟被點了穴似的還抱著東西不動,無奈道:「傻愣著幹什麼,打開呀。」

  靳言不知道東西是給誰的,聽了白昊的話,這才低下頭把紙袋裡包裝精緻的盒子拿了出來。一看,是金廣源的蓮蓉酥和紫薯鬆糕,他最喜歡的兩樣點心。

  白昊開著車,一邊注意著路況一邊道:「你晚飯沒吃好,但也不能再帶你吃一頓正餐了,不然晚上睡覺胃難受,你嘗嘗,看……」

  白昊在說什麼,靳言聽著聽著就走了神。

  他看著手裡的點心呆呆地想,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他最喜歡冬天了。如果每天都是冬天,每天都下雪就好了,因為開心的事,最幸福的事,都是發生在這個時候。

  「靳言?」白昊說了半天沒人回應,稍稍提高聲音叫了他一下,靳言這才回了神,抬頭看向白昊。

  「你嘗嘗看好不好吃,味道還跟以前一樣嗎?」

  靳言小心地把盒子打開,拿了一個鬆糕,輕輕咬一口,甜甜的,還帶著一股濃濃的奶香味,味道一點都沒有變。

  「好吃!」靳言連連點頭,嘴角都是止不住的笑,白昊被他的情緒所感染,也跟著笑了起來。可是等聽到他充滿雀躍的下一句話:「少爺對我最好了。」白昊臉上的這點笑意又很快消失不見。

  他很想問靳言,我對你好嗎?這樣就叫好嗎?那那些不好要怎麼算呢?

  嘴巴張張合合,終究是問不出口。

  靳言吃了一個,怕弄髒車,把手擦乾淨了,又把東西都收好緊緊抱在懷裡。

  他很滿足了,非常非常滿足了,他怕太貪心,想要得太多,就連這些都沒有了。

  「少爺,喬宇哥跟我說,他現在不在家裡住了,房子空著也沒用,我可以去他那裡住。我想這幾天就搬過去,我的東西也不多,我……」

  「不行。」還沒等靳言說完,白昊就打斷了他,冷聲道,「這個問題從你回來的第一天我就說過了,你哪兒都不能去。」

  他這樣說話,好像又變回了以前那個厭惡自己的白昊,靳言有些怕他,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白昊握著方向盤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靳言回來的這些天,已經不像剛見面時那樣疏遠他了,他總以為兩個人的關係在變好,他沒想到,原來靳言從來沒有打消過要走的念頭。

  車裡的氣氛有些緊張,白昊的手機突然響起,他接了電話後,兩個人之間才顯得沒那麼尷尬。掛了電話,白昊儘量讓自己說話的語氣不那麼冷硬:「是舅舅打來的,讓我們明天去家裡吃飯。」

  靳言點頭,小心翼翼地答:「我知道了。」

  白昊看他這樣,輕輕吸了一口氣,想好好跟他說話哄哄他,卻聽靳言道:「少爺,我會跟李叔說,我出去住,是我自己願意的。不是你趕我走,不讓我住的。」

  白昊看他認真的神情,覺得自己跟被人打了一個耳光似的,氣到了極致,竟然笑了出來:「你覺得我把你留下來,我對你好,是做給李叔看的?做給別人看的?」

  靳言並不是這個意思,慌慌張張地解釋了幾句,最後在白昊的眼神下,結結巴巴的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白昊收回目光看著前方,心底發涼。在靳言眼裡,他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就連現在做的一切,也不過是為了攀附權勢,為了討好李書意的做戲?

  一直到進了家門,兩個人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晚上洗了澡,白昊的臉色還是不怎麼好看,但也如往常一般把牛奶熱好。端進靳言房間時,他正躺在床上,把自己裹成一個蟬蛹,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出神,連白昊進來了也不知道。

  白昊走過去,把牛奶放在床頭,沒有跟靳言對視,也什麼都沒說,轉身離開了。

  等回了自己的房間,勉強處理了幾個郵件,注意力卻始終沒法集中。白昊「啪」的一聲合上電腦,煩躁地上了床準備睡覺。

  關了燈,腦海裡亂糟糟的。不知怎麼的,白昊突然想到他剛剛把靳言撿回來的時候,靳言每一頓都能吃好幾碗白米飯,菜倒是不怎麼碰。他給靳言夾菜,讓他不要吃那麼多飯,結果靳言嗷一下哭出聲,跟他說,對不起,我是不是把你家的米都吃光了,你打我一頓出氣吧。

  白昊想起當時小小的靳言仰著頭哭得撕心裂肺的樣子,居然忍不住在黑夜中笑了出來。

  大概因為在外面流浪久了,靳言總害怕自己會拋棄他,總是偷偷抱著枕頭睡在自己房間門口,無論怎麼罵他訓他都不聽。是後來大一些了,生活又一直很安定,他有了安全感,才沒再這樣。

  白昊想著靳言,小時候的靳言,長大的靳言,開心的,生氣的,哭鼻子的……各種各樣的靳言。夜幕漸深,到凌晨一點了,他也沒睡著。

  白昊起身掀開被子下了床,出了臥室,想去廚房倒杯水喝。還沒下樓,腳步一轉,決定先去靳言房間看看他睡得怎麼樣。

  雖然家裡的房間隔音效果好,但他怕吵到靳言,還是儘量放輕了腳步。

  靳言沒有鎖門的習慣,白昊走到他門前,按在門把手上,輕輕一扭,推開了房門。

  跟他想像的靳言在床上呼呼大睡的畫面不一樣,房間裡床頭的壁燈亮著,柔和的燈光中,靳言坐在床上,褲腿撩到膝蓋處,正低頭在腿上認真按揉著。

  他的下頜繃得緊緊的,額上一層薄汗,眉頭緊鎖,想是在忍受難耐的痛意。

  白昊站在原地,站在原地,覺得世界寂靜得可怕,腦海裡卻突然響起宋瀟瀟幸災樂禍的聲音。

  「你看看,手腳都被打斷了,內臟受了重傷,吐了這麼多血,你說他還能活嗎?」

76

  靳言聽到聲音抬頭,看到站在門口的白昊,簡直被嚇得魂飛魄散,猛地抓起被子蓋住腿,再「咻」地一下把手收在身後,坐得像個被老師揪住錯誤的小學生。

  白昊看著他,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神智,一開口,聲音都是啞的:「腿疼嗎?」

  靳言內心慌張,面上卻還強作鎮定,搖搖頭用輕鬆的語氣答:「不疼。」

  白昊跟他對視了一會兒,然後移開視線,走進了臥室裡自帶的衛生間。

  靳言緊張地盯著他的背影,不知道他要幹嘛。總不會,他少爺大半夜不睡覺,是來他房間上洗手間的吧?

  白昊很快出來,手裡還拿著靳言的毛巾。靳言坐在床上,仰著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他卻什麼也不說,垂下目光,抬起手把靳言額頭上的汗仔細地擦了。

  「少爺?」靳言不敢動,任他動作,疑惑地喊了一聲。白昊沒應,只是把毛巾翻過來,又把他的臉也擦了一遍。

  靳言受傷那段時間,瘦得像個剛剛逃出饑荒的災民。在療養院那段日子,李書意每天變著花樣給他補,各種營養品不要錢似的往他嘴裡塞,再加上沒受什麼累,他不但把少了的體重補回來了,還長胖了一些。

  白昊給他擦完,忍不住掐了掐他那被毛巾捂熱,帶著點粉的臉頰。他神情冷酷,配上這樣孩子氣的動作,倒把靳言逗笑了。

  「少爺我是不是胖了很多?」他也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臉,「李叔說養到明年我就可以當年夜飯了。」

  他是真開心,沒心沒肺的,白昊卻是半點都笑不出來,跟他道:「躺好,把被子蓋好。」

  靳言覺得他少爺怪怪的,也不敢忤逆他的話,收起了笑臉,「噢」了一聲。乖乖地躺在床上,又把被子扯過來蓋好,等著他少爺的下一步指令。

  白昊把毛巾放好,再回來時徑直在靳言床邊坐下,然後把手探進被子裡,摸到了靳言光溜溜的腿。

  他的手很熱,可靳言整個人都顫了一下,直起身就想把腿挪開。

  白昊察覺到他的意圖,一下抓住他的腳踝,皺眉讓他躺好。靳言臉紅得像兩個大蘋果,又彆彆扭扭地躺了回去。

  白昊問他:「哪兒疼?」

  他立刻答:「哪兒都不疼!」

  白昊冷下臉,語帶警告:「靳言。」

  靳言一看他這樣就心裡發怵,小聲回:「膝蓋……」說完了他又立刻補了一句,「只是有一點點疼……真的只有一點點。」

  白昊問:「兩隻腿都疼?」

  靳言搖頭:「今天只有右腿疼。」

  他沒發現自己的話裡暴露了什麼,白昊卻是明白了,今天是右腿疼,昨天也許是左腿疼,那前天又是哪裡疼呢?每一天晚上,靳言在這裡,忍受著身體上突如其來的痛意,那些痛意折磨著他,碾碎了他,讓他輾轉反側不得安眠,他卻從來不說,連一句責怪的話也沒有。而同一時刻的自己,沉浸在睡夢中一無所知。

  白昊面無表情地想,他對靳言所謂的關心,愧疚,後悔,也不過如此而已。

  不過如此。

  靳言小心地瞥了白昊一眼,他家少爺的臉色實在是太可怕了,所以哪怕他正給自己揉著膝蓋,他也生不出其他的心思去害羞和胡思亂想。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倒霉,明明前幾天都好好的,誰能想到他少爺今天會突然不睡覺跑到他房間裡來呢?

  靳言把臉貼在枕頭上,側著頭看著白昊,安慰道:「少爺你別擔心,是因為天氣太冷了才會這樣,醫生說等天氣暖和了就好了。」

  白昊不說話,靳言感受到他的壞心情,也不敢再說其他的了。

  房間裡很安靜,一點聲音都聽不到,靳言躺在鬆軟的被子裡,腿被按揉得暖呼呼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睏意襲來,他的眼睛就有些睜不開了。

  「少爺,腿不疼了,不用按了……」他迷迷糊糊地開了口,後面幾個字說得囫圇不清。

  白昊動作未停,低著頭沉聲道:「嗯,你睡。」

  靳言聽不到他在說什麼了,掙紮著用最後一絲意識讓白昊回房間休息,話還沒說完,人就睡著了。

  白昊聽到他綿長的呼吸聲,手在被窩裡把他的褲腿輕輕放下來,又給他壓好被子,才終於抬起頭,把目光落在他臉上。

  靳言還保持著面朝外的姿勢,眉頭舒展,看起來睡得很是香甜。白昊看了他很久,久到靳言居然說起了夢話,翻著身嘟嚷了一句「少爺」,他才回了神,站起來又給靳言拉了拉被子,然後才關燈離開了房間。

  下了樓,白昊到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透過窗戶往外看時,發現雪已經停了,深夜中只餘路燈下那一抹暈黃的光。

  他還來不及收回視線,突然意識到,靳言曾經就站那裡,把他母親的照片送給他,眼睛裡含著淚問,少爺我是不是喜歡你?被斥責後,走幾步又哭著回頭,像個被拋棄的小獸。

  他當時嫌靳言是個麻煩,覺得他蠢笨沒用,一看到他就莫名的煩躁和不耐。其實明明是他自己敏感自卑,明明是他用宋思樂走捷徑,被發現了就心虛又難堪,把所有氣都撒到靳言身上。

  如果時間能倒流的話,如果時間能夠倒流的話……

  「砰」一聲,白昊手中的杯子落地,瞬間四分五裂。

  他蹲下身,把散落開的碎玻璃片撿起,腦海中卻不受控制地閃現過許多畫面。

  他想到那個關著靳言的倉庫,想到那一地的血,還有那條被血染成深褐色的繩子……

  白昊的眼神幽深得可怕,手慢慢握緊,玻璃片一點點扎進肉裡,血很快從指縫間浸了下來。

  他身體內好像有兩個靈魂,一個,是從小把靳言養大,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的白昊。另一個,是眼裡只有利益往來,心裡充滿了仇恨屈辱,只想功成名就,把曾經看不起他和他父母的白家人都踩到腳底的白昊。從他出國以後,前一個白昊就丟了,現在,這個白昊回來了,可一切都來不及了。

  靳言第二天起床時,白昊已經做好早餐了。

  他看到白昊手上的繃帶,震驚得站在原地瞪大了眼,他的少爺,給他揉腿,把自己的手揉成了這樣????

  靳言快步過去,心疼地看著白昊,著急地問:「少爺你怎麼……」

  白昊用好的那隻手輕拍了下他的頭:「去坐下吃飯。」

  靳言不情不願地走到餐桌邊坐下,白昊把煎好的火腿端過來,坐好了才道:「早上不小心被燙了一下,過幾天就好了。」

  靳言自告奮勇:「那以後我來做飯吧!」

  白昊笑:「不用。」他吃了幾口早餐,突然又抬起頭來,正色道,「靳言,你可以不搬走嗎?可以留下來跟我一起住嗎?」

  靳言正拿了一個雞蛋往嘴裡塞,嘴巴張著,呆若木雞地看著白昊,雞蛋從他手裡落下來,掉進碗裡,還滾了一圈。

  「不是因為我想照顧你,是因為我不想一個人,你能留下來陪陪我嗎?」白昊放柔聲音繼續道。

  靳言還呆著不動,整個人像充電時的指示燈,從下巴,到臉頰,到耳朵,一層層紅上去。好半天,他才暈暈乎乎地點了點頭:「好。」

  吃完早飯,白昊帶著靳言去了商場。他知道白敬和李書意什麼都不缺,送太貴重的東西又顯得生疏,所以就買了一些水果和小禮品,把東西都裝好後,才帶著靳言去了白家。

  他們到時已經是下午了,沒見白敬和魏澤,只有李書意跟傅瑩在逗著小孩玩。

  白昊不讓靳言拎東西,靳言拗不過他,就先進了客廳。他走到李書意身邊,好奇地看了一下他抱著的小寶寶,又扭頭觀察傅瑩懷中的另一個,發現兩個小孩真的一模一樣,根本分辨不了。

  傅瑩聽他感嘆,笑道:「其實很好分辨,這兩小傢伙性格差別很大的。」

  靳言驚訝:「這麼小性格就不一樣了嗎?」

  傅瑩讓他自己試試,他想了想,對著李書意懷裡的哥哥魏之辰做了個鬼臉,小之辰盯著他,慢慢笑了起來。靳言跟著傻笑半天,又對著妹妹魏之星做了同樣的動作,小之星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緩緩移開了視線。靳言跟著她的視線移動,食指抵著鼻尖做了個豬八戒,魏之星怔了一下,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靳言嚇了一跳,收回動作手忙腳亂地道歉,傅瑩笑得不行,一邊拍著孩子一邊道:「哥哥脾氣好,妹妹脾氣要大一些。」

  正好白敬和魏澤從書房裡出來了,魏澤聽到哭聲,過來抱起魏之星,苦著臉道:「怎麼又哭了啊我的小祖宗。」

  傅瑩怕李書意累著,起身從他懷裡把哥哥抱過來,打趣道:「她為她乾爹哭呢。一年到頭要準備這麼多紅包,算算起碼有二十年是逃不掉了,乾爹要破產咯。」

  這話裡的言外之意大家都懂,李書意也沒迴避,笑著道:「才二十年?我以為你要到他倆結婚才放過我。」

  傅瑩眨眨眼:「要是結婚了,還有他們的孩子呢。」

  魏澤看著他還穿著紙尿褲的兒子女兒,面有難色:「老婆你是不是想太遠了……」

  他們這邊說著話,白昊把東西放好後,走到白敬身邊問了好。白敬看到他的手,皺眉道:「怎麼回事?」

  白昊把手往身後遮了遮,垂目答:「不小心碰了下,沒什麼大礙。」

  白敬看他不願說,倒也不勉強,只叮囑他以後自己小心點。

  到了晚飯時間,兩個小傢伙都睡了,照顧他們的阿姨提前用過晚餐,在房間裡守著他們,魏澤和傅瑩才算是暫時解脫了。

  本來今天還想讓唐雪過來的,但她前天來看過李書意後,就陪著父母回老家了。饒是如此,這也是李書意吃的最熱鬧的一次年夜飯了。

  菜做得挺多,擺了滿滿一張餐桌,李書意看看身邊的人,突然有些想笑。他們這些人裡,有一些此前可是水火不容的關係,現在居然也能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飯了。

  吃到中途,在李書意跟傅瑩聊完一個話題後,魏澤突然叫了他一聲。

  李書意看過去,魏澤道:「年後,我們請了一位對你的病症很有研究的醫生過來,這幾天……」他停頓一下,試探著說,「你準備一下,是不是可以住院了?」

  話音一落,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抬頭緊張地看著他。尤其是靳言和傅瑩,那如臨大敵的樣子,李書意真怕自己說一個不字,靳言當場就能昏過去。傅瑩呢,大概要抱著孩子在他面前哭個三天三夜了。

  他忍不住想,白敬到底是白敬,他的弱點是什麼,最吃哪一套,這人都清清楚楚。而趙輝的那通電話,大概也是為此刻做準備了。其實李書意相信,不是白敬逼趙輝說了那些話,可趙輝恨了他十多年,怎麼偏偏就在現在頓悟了?白敬難道就沒有暗示過什麼?他也知道,大家是真的關心他,可何嘗不是白敬在用他們逼他呢?

  他面對這麼多張臉,這些期望的,傷心的,忐忑不安的眼神,要怎麼辦呢?還能像個小孩似的哭鬧著喊我就是不想活了?

  李書意慢慢放下碗,神色平靜:「我可以做手術。」他在靳言和傅瑩還沒來得及歡呼出聲的時候,看向旁邊的白敬,淡淡道,「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白敬也跟著放下碗筷,對上他的視線:「你說。」

  「我要是手術失敗,死了也就死了。要是我能活下來,從此以後我們兩不相欠,再無瓜葛。」李書意笑著道,「你答應嗎?」

77

  肖興華還沒回來,李書意這種擇期手術,通常都要提前住院做好準備,達到一定標準條件後再選擇一個最好的時期進行。

  他這次住的醫院,神經外科有半個多世紀的發展歷程,是國家級重點學科,各種醫療設備都是最好。但檢查實在太多,各科都有自己不同的術前檢驗,光第一天就有近十項內容,實在是讓人不耐到了極致。

  魏澤進到他病房時,本以為會撞上一張大黑臉,誰知人站在窗口,正悠悠哉哉地弄他那些水養盆栽。

  魏澤笑道:「這是轉了性了?」

  李書意淡淡瞥他一眼,不說話。

  魏澤知道他心裡不痛快,也就沒再惹他,轉而四處打量。李書意這VIP病房挺大,裝修也不錯,內嵌式的石膏天花板,軟包鋪貼的床頭牆,比他們醫院的條件還要好。

  這種房間有錢也不一定住得上,魏澤知道是白敬安排的,沒忍住問了一句:「白敬呢?」

  李書意頭都沒抬:「我哪兒知道他在哪兒。」

  魏澤沉默許久,嘆了一口氣道:「你這麼逼他幹什麼呢?」他說這話,也不是要偏幫白敬,可是每每想到那天吃飯時的場景,他還是覺得李書意太決絕。他這輩子大概都忘不了,白敬說我答應你時的表情,人被傷得狠了,可看著李書意的目光也沒有絲毫動搖。他也沒辦法把自己現在的感受傳達給李書意,告訴白敬愛他,他全當笑話聽。

  李書意擦著他那盆弔蘭,問魏澤:「你最討厭吃什麼。」

  這話題實在轉得太快,魏澤愣了半天,猶猶豫豫地答了個香菜。

  李書意笑,接著問他:「最喜歡吃什麼?」

  魏澤越發莫名,看他不像開玩笑,硬著頭皮順著他的話答:「也談不上喜歡吃什麼……水果的話就草莓吧。」

  李書意漫不經心地道:「要是有一天,你逼不得已只能吃香菜果腹,時間長了,有人提著一藍草莓在你眼前晃悠,你能忍得住不偷吃?」

  魏澤還沒回話,李書意想了想又皺眉道:「這個比喻也不太對,是你本來就在草莓園裡,可年年月月只能吃香菜,你受得了嗎?」

  魏澤明白他的話裡有話,無奈道:「李書意,你這是在鑽牛角尖。」

  李書意把毛巾放了,提起小水壺澆水,低著頭道:「就事論事,你的答案是什麼?」

  答案是什麼,也許因為每個人的性格、顧慮不一樣而有所不同。可誰心裡不想去吃那顆好看的,觸手可得的,甜滋滋的草莓呢?

  「你以為我病好了,跟他在一起了,就皆大歡喜了?」李書意垂著眼,話音裡透著一股冷厲,「這十多年,他沒給過我什麼希望,我現在好不容易從泥潭裡出來了,他又想再把我拉回去?等他厭倦了,又被新的舊的寧越吸引了目光,想從這泥潭裡爬出去的時候……」李書意笑了笑,「我會拽著他陪我一起死的魏澤。」

  魏澤後背冒了一層冷汗,喉嚨乾啞,說不出話來了。

  「我不是個正常人,他要的我給不了,我要的也不勉強他給了。活到現在,該嘗的都嘗夠了,不願意再來一次了。」

  魏澤很想讓他不要這麼悲觀,但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其實他並不了解李書意,不知道他的過去,也不知道他真正想要什麼,只是站在所謂朋友的角度,按人情常理,總要勸他好好活下去。李書意這個人很矛盾,他脆弱,偏執,可更冷酷,連對自己都毫不留情。魏澤知道,哪怕他是為了李書意好,他也沒有資格要對方忘了過去放過自己。

  一句雲淡風輕的原諒,哪裡就能抹得掉他這十多年的痛苦呢?

  因為院裡有事,魏澤也沒久待,但他前腳剛走,靳言就過來了。

  天氣冷,靳言穿得也多,圍了條深灰色的圍巾,下半張臉都給包住了,就露了雙圓溜溜的眼睛。

  進了病房,白昊才剛給他把圍巾解了,他就迫不及待地往李書意床前撲,白昊把人拉回來,把他大衣上的牛角扣也解開了,免得他行動不便。

  李書意把這些舉動看在眼裡,但什麼都沒說。

  靳言今天要跟喬宇他們吃飯,說了一會兒話就要走。臨走前,李書意說找白昊有事,讓他把靳言送了再回來一趟。

  靳言本來都已經跨出病房了,聽了李書意的話,又扭身回來問:「什麼事呀?」

  李書意白他一眼:「跟你沒關係。」

  他還想再說什麼,白昊握住了他的手,跟李書意道了別,把人帶了出去。

  李書意想想靳言剛剛那個擔憂的表情,真是想把這小白眼狼打一頓,正好電話響了,他接起就沒好氣地「喂」了一聲。

  那邊白敬道:「我大概六點能到,有什麼想吃的?」

  李書意心下煩躁,問他:「你很閒嗎?」他那天把話說到這種地步了,很是討厭白敬一副好像什麼都沒發生的樣子,不等對面回答,又忍不住道,「要不然我幫你打電話問問謝鳴,請他找個人伺候你?」

  謝鳴在金海市開了家很有名的會所,會所裡養了不少人,個個都是有臉有身材有學歷的高級貨,普通人連門都進不去,謝鳴以前則是挖空了心思把人往白敬身邊送。

  李書意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怎麼就突然蹦了這麼句話出來。

  「李書意……」白敬喊他的名字,低啞的聲音裡含著怒意和傷心。

  李書意心一顫,把電話掛了,臉上都是後悔。

  白昊把靳言送到目的地,知道靳言的這些朋友並不歡迎他,叮囑了靳言一番,看著他進去了,才開車掉頭回了醫院。

  以往靳言在時,李書意對他都沒有什麼好臉色,現在靳言不在,客氣話都省了,就點了下頭讓他坐。

  白昊坐下後,手微微握成拳放在膝蓋上,不知道李書意要跟他說什麼,神情很是忐忑。

  李書意問:「靳言還在你那裡住?」

  白昊點點頭。

  李書意直接道:「我們也不說那些有的沒的了,我問你,你喜歡靳言嗎?」

  白昊愣住,在李書意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好半天才答:「我不知道。」他不敢不說心裡話,就算他再長個十年二十年,李書意也能一眼看透他。

  其實這也是白昊自己的困惑。他在靳言之前,感情經歷並不豐富,在國外讀書時,跟兩個女生交往過,都是對方主動,他覺得合適就答應了。但沒交往太久,也都是女生受不了他的冷淡提出分手,他本就可有可無,所以連句挽留的話也沒有。宋思樂則更不用說,不過是利用,他們彼此都心知肚明。

  對一個人動心,非對方不可,迄今為止白昊都沒有過這樣的經歷。靳言對他很重要……不,是最重要,可這是愛情嗎?

  白昊本來以為聽了他的回答,李書意會把他罵個狗血淋頭,誰知對方只是很平靜地道:「不知道,就是不喜歡。你不喜歡他,就別給他希望,他是你養大的,你比我更了解他。別人難受了,還會往外跑,可他不會。你不趕他,他能在你身邊守一輩子。」

  白昊盯著自己手上的繃帶,許久下定決心,抬起頭道:「李叔,我不可能趕他走。不管他要什麼,我都給他。」

  李書意嗤笑一聲:「你現在說得倒是輕鬆,以後你對別人動心了,你要拿他怎麼辦?學你舅舅,在家裡開個後宮?」

  白昊皺眉道:「我不會。」

  李書意搖頭,到底是年紀還小,不識情愛,居然也能信誓坦坦地說自己以後不會對人動心。

  「白昊我告訴你,你別以為我對靳言好,你也能跟著得什麼好處。哪怕我死了,留給他的東西,你也別想碰一分一毫。」

  白昊猛地站起身,咬緊牙關,額角青筋暴起。

  李書意看著他,挑眉道:「怎麼?覺得我侮辱你了?」白昊不吭聲,他冷笑,「你以前不也是這樣侮辱靳言的嗎?」

  話音一落,白昊跟漏了氣的皮球似的,臉上帶著陰霾,垂著頭坐了回去。

  李書意本來就是存心激他,想要是按他以前的性子,馬上就能放狠話摔門走人,現在居然這麼能忍了。

  他收起那股子冷嘲熱諷,嘆著氣道:「你們的事我管不了,靳言喜歡你,我不可能按著你的頭逼你去喜歡他。想想你之前做過的事,我也不認為你配喜歡他。可那傻瓜就認準了你……白昊,你要是真的對他有愧,為了他好,你就把他推遠點,別把他留在身邊。」

  白昊聽完,沒答應也沒拒絕,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他走到停車場,在車旁站了半天,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想了想,乾脆把車開到了靳言吃飯的附近,在車裡等他。

  他心下煩亂,他不可能讓靳言走,誰都別想讓靳言離開他,可他又覺得李書意說的不無道理。如果他給的和靳言想要的其實並不一樣,那對靳言也是種傷害嗎?

  就這麼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天就黑了。眼看快到八點,白昊不放心,正摸出手機,靳言就來了電話,說自己吃完飯了,要自己打車回去。

  白昊聽他聲音不對,問:「你喝酒了?」

  靳言樂呵呵地答:「沒喝呀!」

  白昊氣個半死,沒喝?沒喝個鬼!他掛了電話,把車開到飯店門口,鎖了車就往裡面的包廂走。

  等他進去,看到坐在座位上紅著臉傻笑的靳言,真是殺人的心情都有了。

  喬宇看到他,臉色也不怎麼好看,可到底是自己沒顧好靳言,先開了口解釋道:「抱歉,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喝的……就一點紅酒。」

  白昊不接話,走過去把靳言牽起來,看他還能走路,給他穿好大衣,戴上圍巾,最後又壓著心裡的火,跟眾人道了聲謝,帶著靳言離開了。

  靳言喝醉了也乖,不發酒瘋,就是傻笑。在車上傻笑了一路,到家了還笑,把白昊笑得沒了脾氣。

  他把靳言扶到沙發上,讓他坐好,自己去拿了毛巾想先給他擦擦臉和手。等他再回來時,靳言已經從沙發上滑坐在地上了,幸好地上鋪了很厚的羊毛毯。

  白昊走過去,想把人提起來,靳言以為白昊跟他玩呢,把自己使勁往下沉,白昊不敢用力抓他的手,只得跟著他坐在了地上。

  他把靳言的頭抬起來,捏著他的下巴給他擦了臉,看這笨蛋像被畫了腮紅似的,還在那兒傻樂,忍不住板起臉道:「還笑!有什麼好笑的?」

  他也就是隨口一說,根本沒指望靳言回答,哪想靳言突然大聲道:「李叔要做手術了,高興!」

  白昊被他說話的樣子逗笑,抓過他的手來給他擦手。

  靳言聽到他的笑聲,皺眉盯著他看半天,好像終於認出他是誰了,臉上一喜:「看到少爺,高興!」

  白昊當他在說醉話,也不理他,專心地給他擦手。

  擦著擦著,靳言突然使勁把手往後抽。

  白昊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怕傷了他,立刻鬆了力道。

  靳言雙手得了自由,小心翼翼地摸上白昊的臉,輕輕摀住他的眼睛:「但是少爺看到我,不高興。」

  白昊正要把他的手拿下來,聽了他的話,抬起的手滯在了空中。

78

  如果靳言不是靳言就好了。

  不知道怎麼的,白昊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個念頭。

  他不需要靳言理解,也不需要原諒,他只希望靳言恨他,討厭他,防備他,而不是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對他笑,聽他的話,由他予取予求。

  在找到靳言之前,他也想過很多,要怎麼道歉,怎麼解釋,怎麼懺悔,哪怕是把靳言遭受過的一切在他身上複製一遍,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可是他想了種種,唯獨沒有想過,他們見面時,靳言會惶恐地跟他說對不起,我沒有死。

  白昊每每想到這句話,都覺得自己該被千刀萬剮。可是他也知道,他真的被千刀萬剮了,有個傻瓜會比他還要傷心。

  所以如果靳言不是靳言,可以冷眼旁觀他的痛苦和不幸,詛咒他會有更多的報應,讓他能多受到一些懲罰就好了。

  白昊抬起手,慢慢覆蓋在靳言手背上,指尖一點點扣緊,直至觸及對方手心。

  他突然有些慶幸,幸好靳言遮住了他的眼睛,要不然看到他哭了,不知道這個醉鬼會吐出什麼奇怪的話來。

  「靳言……」白昊輕輕開口,然後握著他的手緩緩往下放。

  靳言看著他,目光並不很清明,臉上也帶著幾許不解,可他沒亂動,乖乖地讓白昊把自己的手放了下來。

  白昊湊近他,抵住他的額頭,臉上帶著笑,聲音卻是哽咽的:「少爺看到你……也很高興。」

  他知道靳言從來沒有忘記過去的事,要不然他不會想要走,不會躲著自己忍耐痛楚,更不會在醉酒以後表現得這樣不安……可是他沒辦法放靳言離開。

  李書意說的也許是正確的,但他做不到。就連今天晚上靳言跟別人吃飯,不在他身邊的這幾個小時,他都像丟了魂一樣,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他對靳言到底是什麼樣的感情,已經不重要了,因為無論是什麼感情,他們這輩子都要在一起。

  白昊把靳言抱進懷裡,語氣顯得格外溫柔:「你喜歡我嗎?」

  靳言腦子裡一團漿糊,下巴擱在白昊肩上,眼睛盯著地毯上的茶几,不知道誰在跟他說話,迷茫地問:「喜歡誰?」

  那個低沉好聽的聲音像在誘哄:「喜歡白昊。」

  天頂上的吊燈反射在玻璃茶几上,眼前一團模模糊糊的光暈,時而變大時而變小,好像在催眠似的。

  靳言眼皮子一點點往下搭,抱著他的懷抱實在太溫暖了,他放鬆身體,側著頭貼住了白昊頸側的皮膚,小聲咕噥了一句:「我最喜歡少爺了。」

  聲音一落,人就沉入了夢鄉。

  他睡得太早了。

  若是再晚幾分鐘,也許還能察覺,有人低下頭,在他唇上落下了一個輕輕的吻。

  年一過完,肖興華也回來了。

  他把李書意的病歷,所有檢查結果都看了一遍,然後召開了一個全科討論會,把手術正式提上了日程。

  術前談話的那天,因為李書意要求全程參與,所以是在他病房裡進行的。

  肖興華告訴他們,李書意的情況,不算太壞,但是也不樂觀。腫瘤雖然是良性的,但是位於左側顱底,病灶位置低且深,因為左側神經相對右側更為豐富,所以手術風險和難度都較大。除此之外,李書意因為以前受過槍傷,這半年多更是大大小小的傷病沒斷過,自己又胡來,所以身體底子也不好。

  「對於腦部的手術,沒有任何醫生敢保證百分之百成功,哪怕手術成功了,我們也有很多病患出現了嚴重的後遺症。所以無論如何,你們都要做好心理準備。」

  肖興華說完了這番話,李書意神色不變,旁邊的白敬皺緊了眉,靳言則嚇得一下攥緊白昊的衣角。

  「這幾天你要好好休息,手術前一天會進行抽血和抗生素皮試,為了避免手術時感染,還需要把頭髮剃掉。」肖興華叮囑李書意道,「術前八小時要禁食禁水,不過你放心,到時候會有護士提醒你。」

  李書意點頭:「謝謝肖醫生。」

  白敬送了肖興華離開,人一走,李書意立刻扭頭對靳言道:「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把頭髮剃了,你就再也別出現在我面前。」剛剛說到剃頭時,他眼角瞥到靳言那彷彿下定了什麼重大決心的表情,就知道這個蠢貨在想什麼。

  靳言面露驚恐,不知道為什麼他一個字都沒說,他李叔就知道他要幹什麼了。

  李書意轉向白昊:「你好好盯著他,別讓他犯蠢。」

  白敬送走了人,大概是還有別的什麼事,沒再回來。李書意正好想自己待一會兒,不顧靳言那要哭不哭的表情,把兩個人也趕走了。

  其實他的病嚴重還是不嚴重,他壓根不在意。只想趁著現在沒人打擾,把最近的日子好好回憶一遍,理理煩亂的思緒。

  李書意知道,從白敬找到他以後,他就有些反應過度。但凡白敬開口,他都要冷嘲熱諷地堵回去,有時候甚至像個歇斯底里的怨婦。現在想想,提寧越,說讓謝鳴送人給白敬,歸根結底都是因為心裡放不開,還是在意白敬的過去罷了。

  他抽離出自身,客觀地審視,突然狼狽地發現,一直不依不饒的是他自己,那個真正雲淡風輕的人是白敬。

  李書意嘴角扯出個苦笑來。這好像是個怎麼都停不下的惡性循環,從來都是他在一旁步步緊逼,白敬則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的計劃,不受一點影響。

  以前白敬就不止一次地說過他們兩人不合適,是他一直擺不正自己的位置,才落到了現在這樣的下場。

  到了晚上,白敬帶著給李書意準備的東西,如往常一般去了他的病房。

  進去的時候,見李書意穿著白色的病服,整個人倚在窗邊,額角抵著窗戶,目光低垂,不知道在看什麼。

  心臟驟然就刺痛了一下。

  今天他送肖興華出去時,肖興華告訴他,他們跟李書意接觸下來,發現他的態度非常消極,希望白敬能跟他好好溝通,讓他轉變心態。否則如果連他自己都不想活下去,再厲害的醫生又有什麼用呢。

  白敬站在門口,一瞬間竟然不敢過去了。

  李書意聽到聲音,慢慢抬起頭來跟他對視。

  病房裡安靜得連呼吸聲都聽不到,時間一點點過去,兩個人誰也不說話,交纏的目光卻逐漸帶上了熱度。

  還是白敬先開了口:「別靠著窗,涼。」

  他以為李書意會如往常一般刺他幾句,或是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沒想到這人竟然真的離開了窗邊,脫了鞋,坐到了病床上。

  白敬有些愕然,李書意看他一眼,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聲音溫和:「你過來坐下。」

  白敬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還是照著他的話走過去,先把手裡的盒子放下,把掛在床邊的外套拿過來搭在他背上,然後才坐了下來。

  李書意任他動作,目光落在盒子上,問:「這是什麼?」

  白敬探身把盒子拿過來,放到李書意手中:「你打開看看。」

  李書意微微蹙眉,這盒子也就比他手掌大一點,拿著也不重,不知道裝了什麼。

  他又疑惑地看了看白敬,然後才打開了盒子。

  映入眼簾的先是一個女士髮卡,樣式很老久了,黑色的底,中間是一朵俗氣的玫瑰花,上面鑲的鑽也落得沒剩幾顆,底部甚至還生了點鏽。

  李書意愣住,半晌才回過神,把髮卡拿出來,在上面一遍遍撫過,指尖微顫。

  「你知道嗎,」他突然開了口,說話間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來,「小時候她背著我,我就總在後面盯著這個髮卡看,數上面鑲的鑽,一顆,兩顆……數著數著就到家了。」他笑了笑,「後來我長得比她還高了,她還戴著這個髮卡,我問她為什麼不買新的,她說要等我長大給她買。」

  「等我長大,等我長大……」李書意呢喃著失了神。

  白敬知道他傷心了,不願他再往下想,從盒底拿出那些微微泛黃的照片,遞到他手邊道:「你小時候從來不笑。」

  李書意聞言,把髮卡放下,把照片接了過來。

  當時家裡出事以後,趙輝把所有李文英的東西都帶走了,什麼也沒給他留。他都不知道,原來他跟他姑姑還有這麼多合照。

  李書意看著照片上各種各樣的自己,發現他小時候真是不愛笑。哪怕過著生日,額間被口紅畫了個小紅點,臉頰被塗了奶油,也還是一臉嚴肅地盯著前方,與旁邊笑彎了腰的李文英形成了鮮明對比。

  李書意被他姑姑感染,忍不住笑道:「怪不得人家都說三歲看老。」

  他拿著照片細細看了很久,然後才抬起頭問白敬,「你把我的病告訴趙叔了?」

  白敬沉聲答:「沒有,這些是他要我給你的。」

  李書意點點頭,他相信白敬再如何,這點分寸還是有,也就不在追問。

  他又再摸了摸那個髮卡,把東西都收好後,沉吟了下才道:「我該跟你道聲謝,可說這個顯得刻意,我就不說了。」

  白敬心提了起來,等著他後面的話。

  「我們兩個,拋去那些情情愛愛,不去管到底誰對誰錯,誰更對不起誰。相識這麼多年,是不是也算是朋友了?」

  白敬不明白他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他們兩個人,怎麼可能「拋去那些情情愛愛」?李書意拋不掉,他更拋不掉。但他還是順著李書意的話,答了一聲「是」。

  李書意道:「那我就以這十多年朋友的身份,請你幫我兩個忙。」

  白敬看著他在燈光下越顯明亮的眼,按耐住想要伸手碰他的衝動,點頭道:「你說。」

  李書意的神情徒然變得認真起來:「如果我死了,別給我立碑,把我的骨灰撒到海裡。」

  「李書意!」白敬瞬間變了臉,低沉的聲音好像讓室溫都降了幾度。

  「你聽我把話說完。」李書意皺眉,繼續道,「另一個事,我在療養院時,通過易天找人做了代孕。要是我死了,以後孩子生下來,你幫我找個好點的人家送養。」

  李書意現在最後悔的就是這件事。他以前知道自己生了病,卻不管不顧地等死,一邊慢性自殺,一邊又心裡有愧,坐立難安。後來遇到穆然,不知怎的就鬼使神差地想留個李家的血脈,試圖通過這種方式減輕自己的負罪感。

  結果負罪感一點沒減輕,還給自己留了個大麻煩。

  白敬的心直往下沉。他沒想到李書意會做代孕,可他也看出來了李書意是真的不想活。不然他想要孩子,在自己做代孕時就可以一起要了,哪用得著等到後面,慌慌張張地去找這麼一個寄託。

  「這些事,我本來是想交給靳言的,可那小孩身體不好,我也不願他傷心,所以……」

  「不願他傷心,你就願意我傷心嗎?」白敬壓抑著心頭的火,咬牙道。李書意對著他,居然用著一種公事公辦的態度交代完了後事,這就是拋去情情愛愛後,作為一個朋友的自己該得的?

  李書意有些不耐了,傷心?他要真死了,對白敬一定是利大於弊,有什麼好傷心的?

  「不管我自己承不承認,你願不願意,在這個世界上我最親近的人是你。這些事,我交給別人,總有各種顧慮和不妥,想來想去,還是只能交到你手上。」李書意頓了下道,「你只告訴我,這兩個忙,你幫還是不幫?」

  白敬抿緊唇,冷聲道:「這兩種情況都不可能發生。」

  李書意無奈:「我只是做最壞的打算。」

  白敬側過頭不理他,也不說話。

  李書意盯著他,目光從他眼角,慢慢滑過側臉的輪廓,最後落到了嘴角上。

  回來以後只顧著生氣和吵架,他已經很久沒有好好看過白敬了。哪怕現在這人繃著臉,整個人像塊冷硬的石頭,他看著他,還是會無法自控地心悸。

  李書意微微一笑,歪著頭道:「不如我送你個回禮?」

  白敬抬頭,黑褐色的眼眸裡還有幾分未散的怒意,李書意不等他開口,湊上前吻住了他。

  白敬睜大眼,瞳孔微微緊縮了一下。

  李書意閉著眼勾纏他的唇,摸到他的手,從他指縫間穿過,跟他十指相扣,極盡溫柔地吻他。

  顫慄的快感讓白敬背脊發麻,他回了神,一隻手握緊李書意,另一隻手捧起他的臉,搶回了主動權。

  不知道過了多久,這個纏綿悱惻的吻才結束。

  李書意喘著氣往後退,白敬立刻追過去,一下一下輕啄他的唇。

  李書意笑,本想挪揄白敬幾句,卻聽對方啞聲道:「書意,你原諒我好不好?」

  李書意抬起頭,看他眼角泛紅,眼眸裡都是深深的哀求。

  「原諒你什麼?」李書意鼻酸,強撐笑意,「這些年來,是我纏著你。」

  白敬心口灼燒一般地痛,問他:「是不是無論我說多少遍我愛你,你都不會信了?」

  李書意沉默,然後輕聲道:「你不愛跟在你身邊,心甘情願為你所用的李書意。不愛幫你擋了一槍,豁出命去救你的李書意……卻愛生了重病,心灰意冷的李書意嗎?」

  白敬啞口無言,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想重新開始,可是傷害一直都在,李書意的心早就千瘡百孔,不信他,更不願意原諒他。

  李書意不是想跟白敬吵架,其實他已經釋然了。剛剛那個吻讓一直鬱結在他心內的東西都消失了個乾乾淨淨,這是他們兩人間最後的了結,也是他跟過去的和解。

  手術當天,李書意本來是不准任何人來送他的。可白敬每晚都住在他病房裡,他趕也趕不走,避也避不開,只得隨了他。

  早上在被推往手術室時,白敬一路都陪著他。臨到要進去了,李書意嘆了口氣,讓白敬低下頭,跟他道:「我不怪你。」

  不知道這是不是最後一面,如果是,他不想讓白敬留下什麼遺憾,再帶著這種遺憾記他一輩子。

  白敬猛地抓緊他的手,眼眶紅了,痛到極致,說不出話來。

  李書意垂下目光,看著白敬慘白得沒了血色,抖個不停的手,一句話沒說,動作緩慢但堅定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出來,然後讓旁邊的人把他推進手術室。

  沒再看白敬一眼。

  手術室裡很大,醫生護士也很多,且大家都在做著各種準備,看起來匆匆忙忙。

  李書意慢慢閉上眼睛,從他出生到現在,身體裡時時刻刻繃緊的那根筋,終於鬆懈了下來。心上湧現出一股濃重的疲憊感,他卻感受到一種奇異的安寧。

  他知道,人生很長,還有許多的可能。

  但等來的也許是更多的不可能。

  他不想再等下去了。

  所以這一刻,李書意跟上天許願,但願他永遠也別醒來。

79

  金海市學院路和南寧路的交叉口有棵二十多米高的大香樟,枝葉茂密,樹冠雄偉,算是這一帶的地標物了。

  香樟樹的正下方開了家咖啡館,臨街一排透明落地窗,店內裝修精緻,正門口還放了個矮樹樁,上面坐著個Wink表情的木偶小熊,抱著一塊電子屏,輪換展示每天的特色供應。

  而店的名字,也是直白得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樹下咖啡。

  今天天氣好,陽光曬得人有些犯懶,正是午休時間,店裡的客人也就零星幾個。

  靳言蹲在吧檯後,兩手扒拉著檯面,頭微微往上抬,只露出半張臉,目光緊緊盯著某處,裡面閃動著詭異又興奮的光。

  小安剛剛試驗完一杯新品,比例沒兌好,差點沒把自己酸死,一邊往池內倒一邊沒好氣道:「你能不能站起來看?人家又瞧不見你。」靳言轉頭對她做了個「噓」的手勢,她翻了個白眼問旁邊的人,「他是不是暗戀那個蘑菇頭?」

  程景正在慕斯蛋糕的盤子上用巧克力醬畫愛心,聽了只是搖頭笑,臉頰上露出兩個可愛的小梨渦來。

  靳言蹲到腿麻了,撐著吧檯把自己支起來,看坐在窗子邊的蘑菇頭女生頭越埋越低,對面的男生則依舊笑得神采飛揚,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總覺得這不像個告白的氣氛啊……

  也不怪他這麼八卦。這蘑菇頭女生是他們店裡的常客,是個學畫畫的,性格有些內向,每次來店裡都坐角落的位置,跟店員點個單都能臉紅。有一次她落了素描本在店裡,被靳言撿到了,不小心就撞破了一個女孩的心事。現在,素描畫上的3D真人就在店裡,就坐在女生對面,靳言能不八卦嗎。

  那兩人坐在落地窗邊,也聽不清在講什麼。靳言正抓心撓肝時,剛好有客人離店,他從兼職的學生手裡搶過托盤,喜滋滋地奔出吧檯。

  他也不是想去偷聽,只是看蘑菇頭整個人都快縮成一團了,尋思著如果尷尬冷場,正好可以上前問句要不要加水,需不需要續杯什麼的,也能緩和一下氣氛對吧。

  他心裡正樂著,還沒奔到兩人旁邊,就聽到男生充滿雀躍的聲音道:「最後一個問題,瑤瑤喜不喜歡喝牛奶啊?」說話間臉紅地撓撓頭,「我想以後每天早上給她帶一盒牛奶,她太瘦了……」

  坐在對面的女生頭低到快看不到臉,兩隻手緊緊交握在一起放在腿上,指尖用力到發白,一開口有些結巴:「喜……喜歡的,她、她在宿舍也會買來喝。」

  男生鬆了一口氣,雙手合十向蘑菇頭拜了拜:「謝啦老同學!大恩大德沒齒難忘,等我追到瑤瑤一定請你吃豪華大餐!」

  ………

  靳言站在兩人身後,手裡還抓著一塊抹布,少男心噼裡啪啦碎了一地……等人都走了,他還皺著眉懨懨地趴在吧檯上回不過神來。

  到了下午,他們一向神出鬼沒的老闆居磊過來了。這人一到店,就把自己陷進吧檯前的沙發裡,懶得跟沒骨頭似的,側臉上還帶了個清晰的巴掌印。

  小安瞥了一眼道:「渣渣磊又被人甩了吧。」

  程景被這個外號惹得不住笑,輕輕推了她一下,悄聲道:「你還想不想保住飯碗了?」

  小安朝天翻個白眼,聳了聳肩。

  靳言跟著探頭看了看,也不知道出於禮貌要不要去安慰一下他們這位老闆。居磊是喬宇的朋友,人傻錢多的富二代,亂七八糟開了些店,也不怎麼上心。這店剛開的時候,喬宇知道靳言想出來工作,就把人拐到這裡來了。靳言雖然不懂咖啡也不會做蛋糕甜心,但店裡大小雜事都是他在處理,也算打理得井井有條有模有樣。

  居磊癱在沙發上,見沒人主動理他,就把最好「欺負」的靳言叫過來,憂鬱地開始第一百零八遍傾訴自己的心事:「言言,你說,人怎麼就不能同時喜歡兩個人了?法律規定了嗎?犯法了嗎?我愛吃蘋果也愛吃梨,也沒見蘋果跳起來打我一耳光不准我吃梨對吧?」

  後面的小安舉起水杯一副「讓開我要替天行道」的表情,程景在後面抱著她差點被誤傷,靳言頭疼,正好手機響了,趕緊編了個藉口溜之大吉。

  電話是白昊打來的,說他們今天事情沒辦完回不了金海,讓靳言不用等他。

  白昊不回來,白敬肯定也回不了,靳言心裡一動,掛了電話就迅速奔向了停車場。

  他在路上提前給許管家打了電話,到了目的地,人家已經在大門口等著他了。靳言停好車,有些迫切地問:「念念醒了嗎?」

  許管家笑道:「醒著呢。」

  他前兩天來時運氣不怎麼好,總是趕上李念剛睡著。這下聽說小孩醒著,笑得跟個傻子似的往屋內跑。

  進到客廳,雖然已經來過不少次了,但靳言還是有些不適應。

  以前這裡住著白敬和李書意兩個大男人,各處都冷冰冰的,談不上是個家的感覺。現在呢,整個客廳被佈置得跟個兒童樂園似的,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靠近落地窗處立著一座充氣小城堡,裡面擺滿毛絨絨的玩偶,繞是靳言這麼大的人了,都有點忍不住想往上撲。

  靳言收了目光,走近沙發上那團鼓起來的小被子,單膝跪在沙發墊上,俯下身輕聲喊:「念念~」

  李念躺在軟和的被子裡,小手正抓著奶嘴玩,聽到聲音,歪過頭來看靳言,認了幾秒,然後就開始笑。

  他還不到一歲,白軟得像個糯米糰子,長睫毛大眼睛,鼻尖的弧度非常可愛,笑起來甜得像蜜糖。

  靳言捂胸口倒吸一口氣——他對天發誓,絕不是因為他李叔的關係,他才覺得李念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愛的小孩。他摸出手機,一邊逗李念一邊錄視頻,李念被他逗得笑個不停,兩隻小短腿蹬開被子,奶嘴都扔到沙發墊上。

  許叔讓人準備好點心水果,回來看到趴在沙發上撅著屁股做鬼臉的靳言,滿臉無奈。自從吳伯回老家後,他就從老宅到這邊來了,他自己的性格古板嚴厲,若換做是別人這麼舉止,他肯定是要阻止的。但對於靳言,白敬特意交代過,隨他高興就好。

  靳言倒也沒敢放肆多久,很快就抱起李念在沙發上坐好,對上許叔的視線,露出個頗為心虛的笑,掃視了一圈沒見另一個孩子,問及許叔,許叔答:「小少爺被接到老宅去了。」說來也是有趣,白正元跟白敬父子不和,平常白敬在時他端著面子不看一眼,白敬出差他倒是經常讓人來把小孩抱回去。

  靳言點點頭,又伸手輕輕戳了戳李念的臉,指尖陷進綿軟的小肉臉中,觸感滑膩還充滿彈性。他在心裡悄悄嘀咕,他敢這麼戳李念,但是是絕對不敢戳另外那位小朋友的。

  在白家待了一個下午,等李念玩累睡著了,靳言也謝過許叔留他吃晚飯的好意,告辭離開了。

  他在外面隨便找了些吃的填飽肚子,然後就把車開到魏家的醫院,下車後也不急著上去,就在周邊瞎轉悠。

  每次他來這裡,都會焦慮到有些神經質。漫無目的地瞎轉,強迫自己不胡思亂想,把注意力放在周圍那些擦肩而過的陌生人身上,才能稍稍緩解一下這種情緒。等他調整好了,上了樓,推開那道熟悉的門,他才可以對裡面的人露出最開懷的笑,就好像他的期待和希望從來沒有落空過一樣,就好像這就是才剛剛做完手術,他第一回見到李書意一樣。

  「……後來我看她太傷心,想安慰她,又不知道該說什麼。」靳言一邊握著李書意的手按摩,一邊絮絮叨叨說著今天咖啡店的事。沉默幾秒,他又嘆了一口氣道,「李叔,如果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喜歡的人都能喜歡自己,就好了。」

  換做以前,床上的人肯定會給他一個眼刀,罵他一句蠢。但現在他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安靜的聽眾,實在太安靜了,安靜到靳言要時不時停下來確認他的心跳才能繼續開口。靳言最初總是哭著求他,求他睜開眼睛,求他快醒過來,後來漸漸就不再求了,怕李書意覺得厭煩,就連求的機會都不再給他。

  低落了一會兒,靳言很快又打起精神,掏出手機開始放李念的視頻。明明知道床上的人根本看不見,他也會時不時把手機屏幕舉到李書意面前,跟人炫耀小孩有多乖。

  等視頻照片都翻完了,靳言的目光黯然下來,把頭低下擱在李書意手邊,悶聲道:「李叔你快起來吧,要不然…念念以後都不認識你了。」

  從李書意做手術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當時由肖醫生親自執刀,手術過程很順利,但術後李書意並沒有恢復意識。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醒過來。

  能做的檢查都做了,請了不知道多少專家學者來會診過。

  還是毫無辦法。

  明明病情沒有再惡化,生命體徵也逐漸平穩,按常理和以前的病例,李書意算是跨過了一個大坎,可是他依然沒有任何醒來的跡象。肖醫生說,以李書意術前的狀態,加上曾經受過傷,開顱手術又帶來了一定的後遺症……或許這種種的因素加起來,才導致了今天的結果。

  後來為了方便照顧,李書意轉回到了魏家的醫院,可是到現在一年過去,其實醫生都已經不再抱什麼希望了。

  靳言越想越傷心,把頭埋進臂彎裡,蹭掉眼角的淚水,啞聲道:「對不起。」他也記不清這是第幾次道歉了,雖然白昊說不是他的錯,如果當初李書意不做手術,或許情況比現在還要糟糕,可是靳言依然覺得自責。

  是他幫著白敬強迫李書意回來的,也是他幫著白敬強迫李書意做手術的,他從小都是個樂天派,可是現在他後悔了,動搖了。

  也許,也許真的如他李叔所言,對於一些人來說,活著並不一定是好事,而死……也不一定是壞事吧。

80

  白敬跟白昊到金海市的時候已經快凌晨12點了,本來他們訂的是明早的飛機,但今晚有個會臨時取消了,就趕了最晚的航班。

  他們這次到C城談判,對方是做現代通信和信息技術的,手上握著行業內最新的一塊技術研發,白敬想把這套程序買下來,移植到公司旗下的幾個項目裡面。只是這塊香饃饃覬覦的人不少,競爭對手多,主動權也不在他們手裡,談了幾天,也不能說有十全把握。

  機場大廳裡,白敬走在最前面,左銘遠跟在旁邊匯報什麼事,幾個部門主管在最後面,臉色都不怎麼好。連續幾天的超高壓工作,饒是他們這種平常被下屬吐槽的變態工作狂,也有些吃不消。

  其中一人一臉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同伴,得了幾個威脅的眼神,正猶豫間,冷不丁吃了暗招,被推到了比他們走得稍靠前的白昊身邊。

  白昊左手搭著西裝,右手正拿著手機看工作郵件,白襯衫和修身的西裝褲襯得他身姿非常挺拔。察覺到有人靠近,他抬頭看向了對方。

  這位姓何的主管咳了咳,那跟彌勒佛一樣的臉上堆出一個可親的笑來,壓低聲音道:「白秘書,我們接下來……怎麼安排?」本來晚上的會取消,幾個主管都鬆了一口氣,想總算可以好好補個覺,誰知又馬上趕了幾個小時的飛機回來,一群人真真是累成了狗。又擔心是公司裡有什麼急事,他們是不是還得回去加班……何主管問完了話,就拿著雙等待判刑的眼睛盯著白昊。他已經決定了,白昊要是說他們還得回公司,他就立刻在他面前昏死過去。他不敢在白敬面前昏,在白昊面前還是敢昏一昏的。

  白昊停了腳步,後面一群人也立刻停下來,個個都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他。他頓了頓,微微低頭示意道:「各位主管辛苦了,儘早回去休息吧。」說完了,也顧不上他們什麼反應,快步趕上了前面的白敬和左銘遠。

  出了機場大廳,司機已經等在門口,白昊剛上了車,就聽左銘遠道:「靳言在李書意那裡。」

  他有些詫異,正要撥靳言的號碼,左銘遠攔住他道:「人沒事,只是在醫院睡著了。」完了又問,「老何他們跟你吐苦水了?」

  白昊搖頭,左銘遠笑:「我看也是,再昏了頭也不至於跑去外甥面前說舅舅的壞話嘛。」

  白敬本來在閉目休息,聽他這唯恐天下不亂的語氣,開口道:「明早給他們放半天假,下午兩點來我辦公室開會。」

  左銘遠摸摸鼻子應了聲,心裡悄悄腹誹,下午要跟你開會,那幾個頭頭早上誰敢休息,怕不是今晚都睡不著了。完了他看一眼眉目間透出倦色的白敬,又看看車窗外飛馳而過模糊成一片的霓虹燈,暗暗嘆了口氣。

  夜深了,左銘遠沒陪著去醫院,在中途先下了車。

  白敬跟白昊到病房時,靳言縮著身子在沙發上睡得正香,身上搭了條薄毯。

  白昊快步走過去,先摸了下他的額頭,看體溫正常,這才蹲下來叫他的名字。現在很晚了,白昊怕嚇到他,聲音放得很輕。

  靳言迷迷糊糊睜了眼,等他坐起來,看清了眼前的人,頓時傻了:「少爺?」

  白昊把手裡的西裝外套搭在他背上,攏了攏領口,把人牽起來道:「回家睡。」

  靳言剛才坐在沙發上,白昊又擋在他面前,站起來後才看到白敬也在,結結巴巴喊了聲白先生,不自覺就往白昊身後躲。

  白昊握緊他的手,側身擋住白敬的視線道:「舅舅,我們先回去了。」

  哪想兩人還沒動身,就被白敬叫住了。

  靳言瞬間就繃緊了身體,緊張得嚥了嚥口水。白昊目光微沉,轉過身正對著白敬,把靳言完全護在了身後。

  白敬沒急著說話,饒有興趣地盯著他們,感覺自己像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在欺負兩個小朋友。直到後面那個可憐兮兮的快哭了,前面那個因為後面那個也快沉不住氣了,他才慢悠悠道:「靳言,你上次說的那些話,一句也沒有錯。」他停頓一下,聲音變得柔和許多,「所以你不用覺得害怕,也沒有人會怪你。」

  話音一落,房間裡就陷入一片詭異的沉默中。白敬看著兩個已經傻掉的人,笑道:「行了,回去休息吧。」

  等兩人離開,白敬鬆了鬆領帶,一邊解袖扣,一邊跟李書意道:「這小孩是真的對你好。」

  能不好嗎?為了李書意,把他劈頭蓋臉罵了一頓。

  算起來這是上個月的事了。

  平常白敬和靳言不常碰到,那天趕了巧,都在李書意這裡。下午時有人送來一束花,然後左銘遠就接到電話,說是寧越打來的,想跟白敬說幾句話。

  白敬當時還沒來得及反應,靳言就突然站出來,冷聲道:「不要在這裡提那個人的名字。」說了一遍不夠,在眾人詫異的神色中,他又把話一字一句地重複了第二遍。

  白敬的印象中,從來沒有見過靳言這樣強硬的一面,他其實很驚訝,但也沒有到覺得被冒犯的地步。倒是白昊一下就拉住靳言,先開口道了歉,哪想話還沒說完,靳言就甩開他的手,提高音量道:「白先生,如果你跟那個人還有聯繫,就不要來看我李叔!」明明在斥責的人是他,生氣的人是他,先紅了眼眶的人卻也是他。「我李叔是被誰害成這樣的,你不清楚嗎?」他咬牙,整個人都發著顫,「那個人剛剛回國的時候,你在醫院陪了他一個晚上,可是你知道我去接我李叔的時候他是什麼樣嗎?你知道李叔把我救回來的那天,那個人都做了什麼嗎?」他越說越激動,想是這些話早在心裡百轉千回,說到後面聲音裡帶上了哭腔,「所以不要在這個房間裡提那個人的名字!不要侮辱我李叔!」說完,臉上帶著淚就搶過那捧花扔到了垃圾桶裡。

  這事過後,白敬就沒怎麼見過靳言了,這小孩去醫院就故意跟他岔開時間,去看李念都專門挑著他不在的時候。白敬從沒想過要跟他計較,倒是他說的那些話,每天一遍遍在白敬腦海裡迴響。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

  寧越回國的那天,李書意差點就死在江曼青手上。

  他在醫院陪著寧越的時候,那人帶著傷,心灰意冷到了極致,打電話給他……他連電話都懶得接,推給了左銘遠。

  把靳言救回來的那天,他又從寧越那裡知道自己曾經想要他的命……白敬怎麼不知道呢,他全都知道。

  他以前不在乎,或者說不知道自己在乎,所以無所顧忌。現在他知道自己愛這個人了,再去回憶過往,眼看著李書意被江曼青,被他白敬,踩在腳下一點點碾碎,他也就跟著嘗到了那些痛徹心扉的滋味。哪怕他也清楚,自己所謂的「感同身受」根本就是個笑話,甚至不及這個人所承受的千萬分之一。

  白敬在床邊坐下,握住李書意的手,拇指輕輕磨蹭他的指腹,輕聲道:「你看人的眼光一向比我好。」這人一直以來,都不是個會抱怨哭訴憤憤不平的。病了一年,還有靳言記得那些過去,替他抱怨,替他哭,替他憤憤不平,白敬覺得挺好,起碼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從沒有辜負過他。

  想到這裡,白敬臉上帶出個自嘲的笑來,問:「就是怎麼看上我了?」

  這真是一個必定會惹怒李書意的問題。

  依著他的性子,心情好時或許回他兩聲冷笑,心情不好大抵就是從「關你屁事」開始的一場爭吵。他總愛扯些旁枝末節的東西來掩飾自己的「真心」,哪怕白敬的提問其實並不帶有惡意。

  但現在,無論是哪種回答,對於白敬來說,都是奢望罷了。

81

  早上因為李書意要做高壓氧治療,魏澤還不到九點就過來了。

  來時見左銘遠在病房門口,正跟護工說著什麼,一時間有些詫異,問:「今早到的?」

  「昨天凌晨到的。」左銘遠露出個苦笑。

  魏澤懵了三秒,眼神移到門上,又移回來,左銘遠知道他想問什麼,答:「人在裡面呢,他昨晚在醫院睡的。」這一年白敬待醫院的時間比在家裡還長,兩邊來回奔波,時間太晚就在沙發上打發一夜。他自己沒提什麼,倒是左銘遠常常欲言又止,想走後門搞些「特殊待遇」。但畢竟不是自己的地盤,白敬又不開口,他也不好多說。幸好開始魏澤雖然故意冷著他,後來到底是於心不忍,在李書意隔壁給他騰了個休息室。

  「真能折騰。」魏澤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左銘遠內心表示贊同,面上可不敢顯。就因為那天接了寧越的電話,白敬現在還不待見他呢。也怪他,那寧少爺在電話裡哭得多誠心誠意的,他想著快一年了這位也沒作妖,白寧兩家關係僵成這樣,少樹一個敵人總歸是好事,就心軟了。左銘遠忍不住嘆了口氣,以前想撮合白敬和李書意,白敬煩他,現在想勸著白敬理智些,差點沒被一腳踹了……算了,反正他就是個不懂這勞什子情情愛愛的傻逼。

  魏澤推門進去時白敬剛給李書意做完按摩,聽到聲音,他抬頭掃一眼魏澤,手上動作不停,理好李書意的領口,再一手攬著腰,一手掌著他的後腦勺,把人慢慢放回床上。

  其實剛開始他挺笨手笨腳的。傅瑩常來醫院,每回碰上都要罵他「惺惺作態」,完了又嘲笑他這種金貴的公子哥不會照顧人,幫人翻個身都做不好。後來時間長了,見這人不但沒有厭煩,清理,按摩,餵藥倒是做得越來越熟練,哪怕一個人也能把李書意照顧好,傅瑩就不吭聲了。

  魏澤知道他這段時間出差,又是昨天半夜回來的,問他:「今天休息?」

  對面的人面色平靜地答:「下午回公司。」他穿著一身休閒服,想是之前放在隔壁休息室換洗的,這裡到底是醫院,魏澤沒忍住勸他,「行吧,你早點回去,還來得及泡個澡。」

  剛說完白敬電話就響了,他拿出手機看了眼號碼,接之前跟魏澤道:「我等他做完治療,中午再走。」完了走到窗邊,接起電話蹦出一串外語,斂著眉,是進入工作狀態了。左銘遠這時也進了門,身後還跟著白昊,白昊把手裡的文件放在沙發前的玻璃茶几上,見白敬在打電話,便壓低聲音跟左銘遠交談起來。

  魏澤站在正中央,看著這個突然從病房變成辦公室的房間,又好氣又好笑,心底深處卻不自覺鬆了口氣。他承認,他一直都不看好白敬,或者說他們身邊幾乎就沒有人看好白敬。大家都在等,或許是幾天,幾個星期,幾個月,等他哪天走出這個房間,就再也不會回來。但一年了,從開始盼著李書意活下來,到病情穩定後盼他醒,期望一次次落空,連醫生都不再樂觀,白敬的態度卻從來沒變過。好像李書意不過就是生了場小病,吃些藥睡一覺便好。

  魏澤總是無法將這樣的白敬和之前那個要抹殺掉李書意的人聯繫在一起,總怕這是某種感情的迴光返照,愧疚到最後的深情偽裝。私底下跟左銘遠打聽白敬身邊有沒有人,被左銘遠痛心疾首地罵:「你摸著良心算算他待在醫院的時間,去哪裡再變個白敬出去找人啊?」這人氣的跳腳,「要不是家裡還有兩個小孩,他能搬進醫院你信不信?」

  本來吧,不提孩子還好,一提魏澤就頭疼。

  大的那個叫白意,小的那個叫李念,魏澤初次聽到時差點沒被肉麻得厥過去。這還不算完,他還聽說白敬那段時間樂於在跟人介紹完大兒子後補充一句「李書意的意」,然後呢,看大多數人臉色變化萬千還得跟他恭維「好名字好名字」……他以前怎麼沒發現這人這麼無聊呢?

  等到了下午,上班的開會的都走了,只剩了靳言一個人,終於是個病房該有的樣子。

  天氣越來越悶熱,靳言開了窗,夏風送進來一陣惱人的蟬鳴,他胡亂抹了把有些汗濕的劉海,拿起噴壺給養在房間裡的盆栽澆了水,又把各處零散的雜物都整理好了才重新坐回床邊。

  正好這時手機響了,剛接起電話就聽到小安的大嗓門:「靳言!咖啡豆用完了!」

  靳言把手機稍稍拿遠了些,無奈道:「早上聯繫過了,他們說四點之前送過來。」

  小安冷哼了聲:「你為什麼還不來店裡?我要跟渣渣磊舉報你曠工。」

  靳言被她逗笑:「小安同志,我馬上坐火箭來,求求你放我一條生路好不好!」他一邊跟小安吵鬧,一邊退回手機主頁面,打算找到送貨人的電話,再確定一回。就沒注意一直在床上安安靜靜睡著的人睫毛顫了顫,垂在身側的左手手指微微蜷縮了一下。

  今天是小安的生日,居磊是個有良心的老闆,定了一堆吃喝的送到店裡,掛上「暫停營業」的牌子,勒令晚上誰都不許走,要在店裡開生日Party

  他們幾個相處大半年了,性格合得來,居磊和小安又是人來瘋,再加上其他四個兼職的學生,還真是鬧騰得不行。

  靳言沒法喝酒,只埋頭苦吃,偶爾還得攔著他們別High過頭,免得被店外經過的路人圍觀。

  等音響裡吵得人頭痛的搖滾曲放到一半,居磊拿出手機切歌,說是今天專為小安準備的,一秒後就聽店裡響起一個醇厚雄渾的男高音唱:最美不過夕~陽~紅~噢~

  小安氣得半死,在蛋糕上挖了一坨奶油就去追居磊。兩個人圍著桌子跑了幾圈,眼見就要被追上了,居磊情急下抓過在旁邊看熱鬧的靳言,雙手死死環住他的腰,臉埋進他肩窩裡,是個恨不得把腳也纏上去的八爪魚鎖人姿勢。

  小安繞著他轉了一圈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兩隻手張得跟黑化後的周芷若似的,怒道:「渣渣磊你有本事跟我1V1啊!」其他幾個人邊笑邊跟著起鬨。

  居磊比靳言高,靳言被他勒得喘不上氣,掙又掙不開,無奈之下只能由他抱著自己當擋箭牌,低頭時看到小安那不到一米六的個子在原地蹦躂得跟個小倉鼠似的,耳邊的「夕陽紅」還越來越氣勢磅礴,忍不住笑出聲來。

  他此時的開心是發自內心的,全無負擔,也不用像以往那樣小心翼翼,所以都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神采飛揚,更不知道這笑容落在別人眼中有多刺眼。

  靳言不能喝酒也沒法熬夜,沒跟大家玩太晚,還不到十點就先回家了。他跟白昊現在住在市區的公寓裡,離咖啡店很近,步行十分鐘就到。這房子是白昊特意為了他找的,靳言曾經試著拒絕過,但白昊沒聽他的,靳言拿他也沒辦法。

  洗完澡已經十點半了,白昊還沒回來。他加班是常態,但若要晚歸一定會提前告知,靳言不放心,打了他的電話。

  等候呼叫的時間有些長,靳言盤腿坐在沙發上,懷裡抱了一個抱枕。因為剛剛吹乾頭髮,他整個人都暖呼呼的,下巴抵在抱枕上,聽著手機裡規律的「嘟嘟」聲昏昏欲睡。

  「喂你好。」電話響了許久才被接起,靳言聽著對面甜美的女聲呆了一下,把手機拿到眼前,確定號碼沒錯才結結巴巴道:「你、你好我找……」說話間意識到什麼,轉問道:「請問少……白昊方便接電話嗎?」

  大概是被他惶恐的態度嚇著了,那邊竟然也跟著結巴起來。慌慌張張解釋了半晌,靳言才聽懂原來白昊喝醉了,現在兩個同事正送他回家。聽他手機響了,怕耽誤什麼正事,女同事才幫他接的電話。

  靳言丟開抱枕站起來,急匆匆去臥室抓了件外套就要往外跑:「請問你們到哪兒了,我過來接他。」

  那邊忙道:「不用不用,我們已經到白秘書家的小區了,正在等電梯呢。」

  靳言稍稍放了心,又跟他們確定了一下樓層,然後拿了鑰匙到電梯外守著。

  電梯門開的時候裡面的人顯然沒預料到外面有人,白昊個子高,男同事比較瘦弱,架著他有些吃力,旁邊的女生想幫忙,又不便於有太多身體接觸,只伸手扶著白昊,抬頭跟靳言道:「麻煩讓讓……」

  靳言看白昊難受的樣子,都顧不上解釋,說了句「我來吧」就邁進電梯從同事手中接過白昊,將人的重量轉移到自己身上。

  他這一系列動作實在太自然了,兩個同事在一邊面面相覷,靳言才記起來解釋:「我是他……」是他什麼,他生活中少有這樣需要表明和白昊關係的時候,磕絆了一下才道:「是他的朋友。」

  這時女生聽出了他的聲音,睜大眼睛道:「你是剛才打電話的……」

  靳言點頭,也不多說,架著白昊往家走,兩個人急忙跟上想幫忙,可看靳言好像絲毫不費勁的樣子,又有些無從下手。

  等把白昊送回房間,靳言才起身道:「不好意思麻煩你們了。」他自從身體受傷後再也沒有去過公司,跟白昊的工作圈更是無任何交集,這兩人他都沒見過,也不知道是哪個部門的。

  女生聞言連連擺手:「不不,也怪我們,早知道白秘書這麼不能喝……該攔著他的。」

  「是啊。」男同事搭腔,「他以前很少跟我們聚,就算來了也從不喝酒,今天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說著突然窘迫道,「不好意思可以借用一下洗手間嗎?」

  靳言跟他指了指方向,等人走後看著旁邊一身職業裝,黑色長髮面容姣好的女生,想再問詳細些,哪想對方先他開了口:「請問你……」她說著,眼神慢慢落在靳言的睡衣上。

  「哦,我住在這裡。」他解釋完,見對方還是滿臉疑惑,又憋出一個理由,「我最近比較困難,所以借住在這裡。」

  女生了然,一雙大眼睛忽閃忽閃殷切地看著他,突然道:「那你跟白秘書關係一定很好吧?」

  靳言撓撓頭,尷尬得不知道說什麼好:「還、還行……」

  「那你知道他喜歡的人是誰嗎?」她看了看四周,突然壓低聲音問。

  大概是靳言的表情太過茫然,她輕咬了下唇,又慌亂解釋:「哎呀就是……就是我的一個朋友跟白秘書表白了,可是他說、說自己有喜歡的人了。」

  靳言呆在原地,都顧不上去看女生紅透的臉和躲閃的眼神,腦子裡只有一句:他說自己有喜歡的人了。然後他都記不清是怎麼回答的,又是怎麼把兩人送出門的,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已經在白昊房間裡了。

  白昊醉酒難受,眉頭緊蹙著,臉上的紅一直泛到了耳朵尖,領帶也被他自己扯開了。

  靳言定了定神,走過去俯下身幫他脫了西裝外套,取下領帶,把襯衣領口和袖口的扣子都解開,看他呼吸平緩了許多,才去打濕毛巾給他擦臉擦手。

  白昊身上熱得難受,濕毛巾讓他覺得舒爽很多,可靳言的手一直動來動去,他煩躁地抓住靳言手腕,把毛巾按在了自己額頭上。

  靳言無奈地停下動作,由他抓著,坐在床邊看著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為什麼要喝酒呢?

  早就已經不是過去了。不是無依無靠寄人籬下的時候,也不是為了生存卑微低頭的時候,就算現在沒取得多大的成就,可是跟在白敬身邊,總不用再受那些欺辱。

  白昊睡著了,手上的力道漸漸鬆了下來。

  靳言輕輕收回手,拉過一邊的被子蓋在他身上,卻沒有馬上起身離開。

  他看著白昊在暈黃的壁燈下被照得格外柔和的睡顏,突然難過起來。

  你在苦悶些什麼呢?靳言在心裡問。

  明明是從不喝酒的人,也沒有什麼迫不得已的緣由,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同事聚會上,自顧自喝到甚至到需要別人「攔著」的地步……

  是因為那個喜歡的人嗎?因為沒有辦法跟對方在一起對嗎?

  靳言垂頭,捏緊手裡的毛巾。他不知道這個人是誰,也許是宋思樂,也許是別人。可是不管那個人是誰,他都是這份求而不得或者被迫分離的感情中的阻礙、拖累和絆腳石。

  在這一年的時光裡,白昊好像又變回了當初那個把他撿回家的小少爺,教導他,照顧他,陪伴他,讓他不知不覺間就起了貪念,希望這樣幸福的時光可以長一些,再長一些……每次起了離開的念頭,都會給自己找藉口說等李叔醒了再走。甚至當白昊主動提起他們之間的關係,提起他那段不清不楚的告白時,他都會想盡辦法岔開話題囫圇帶過。

  他知道他少爺要說什麼,無非就是否定他的感情,再冠以「親人」的定義……可是掩耳盜鈴逃避了這麼久,看著這樣難受的白昊,靳言想,該是面對現實的時候了。

82

  李書意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裡的自己被關在一個黑色的密閉空間裡,什麼也感知不到。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直到覆蓋在四周的黑色帷幕被光線一點點拉開,他才發現自己站在空曠的校園中央,甚至還能聽到廣播裡午休時放的鋼琴曲。

  李書意往遠處看——陽光在地上鋪展得有些奇怪,所有建築都是扁平的,背陰處全是一片濃稠的黑暗,像在紙上簡單勾勒出它們的形狀後,剪下來貼在一個黑糊糊的背景上。就連行政樓正中央的電子顯示屏上也沒有時間,伴著「嘀嘀」聲規律跳動的數字和波動的曲線倒像一張心電圖。

  李書意在這個幾乎靜止的空間裡聽到誰在叫自己的名字,聲音時近時遠,像是一個人,又像是好幾個不同的人。他想要回應對方,張開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身體像被什麼重物壓著,莫名的窒息感讓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周圍的景象逐漸扭曲交纏成一團,他掙扎許久,卻越陷越深,就在他即將被重新包裹進那片黑暗之中時,好像被誰重重地推了一下——

  李書意猛然從那團混沌中掙脫出來,睜開了眼睛。

  「李先生?李先生?」

  目光中闖進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在對方激動到帶著顫音的呼喊聲中,李書意腦海中所有模糊的臆想都退潮而去,只剩下一片空白。

  緊接著,視線中湧進更多張陌生的面孔,這些人都穿著白大褂,聚在一起打量著他,目光中滿是興奮雀躍。

  「李書意!」有人撲過來抓著他,「你醒了?!」

  李書意一看到這位激動到眼角泛紅的醫生,就知道他叫「魏澤」。可「魏澤」是誰?他為什麼知道對方的名字?他們有什麼關係?

  「你知道我是誰嗎?」那人接著問,臉上的表情都快哭了。

  李書意皺眉。他認得所有事物,知道圍著他的這堆人是醫生,脖子上掛著的是聽診器,鼻樑上架著的是眼鏡。這些客觀的認知和思維都還在,可是對於人跟人之間的聯繫,所有的交會和情感,一切都像是被過濾了一遍,就算勉強能想起零星的畫面,也都一縱即逝,無法把它們串聯成一套完整的記憶。

  魏澤大概是看出了他在接收訊息上的困難和遲鈍,平復了下情緒,也不再勉強他進行交流。對他做了簡單的檢查,又說了些安撫的話,才和其他幾個醫生一起離開了。

  李書意打量四周,不知道自己到底躺了多久,只覺得身體像塊軟綿綿的豆腐,快要化在床上,甚至連動動手指的力氣都沒有。好在留在房間裡照顧他的那個人聰明,看出來了他躺著難受,把床頭稍稍搖高了些。

  牆上的窗戶開了一半,黃昏已至,晚霞把遠處的高樓燙染成了橘紅色,李書意盯著天空發了一會兒呆,腦子裡一團亂麻。剛才那個魏醫生說他病了,讓他現在什麼都不要想。可是為什麼他病了,他爸爸不在,姑姑不在,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以前就算他打個噴嚏,他們都要圍著他嘮叨半天的。心裡的疑惑越來越多,可是大腦像是一台報廢的機器,連啟動都難,更不要說正常運轉。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也許是一分鐘,又或者是一小時,李書意發現自己無法準確感知時間的流逝,只覺得連身邊映照在餘暉中的微小塵埃都飄浮得很慢。等他又開始犯困時,走廊上突然響起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或許是醫院裡太過安靜,襯得這聲音又急又重,一下下砸到心頭上,讓人莫名跟著緊張起來。好像是有某種預感似的,李書意朝門外看時,外邊的人也正好用力推開門,跟他的視線交會在一起。

  大概是走得太急了,這人的幾縷額髮落在凌厲的眉骨上,領帶也有些歪了,胸口劇烈起伏著,呼吸都不甚平穩的樣子。

  是「白敬」。

  他那毫無用處的大腦第一時間給了他對應這個人的「符號」。可他還來不及辨別,就被眼前這個氣勢逼人的男人緊緊抱住了。

  這個擁抱實在有些太過親密,李書意被嵌進他懷裡,被對方的氣息環繞著,恍惚間竟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這裡本來就該是他的歸屬。

  「李書意……」

  對方的聲音低沉瘖啞,還帶著些囫圇不清的哽咽。

  李書意被擁抱著,視線落在前方的虛空之中,裡面的茫然一點點褪去,露出極淺的冰冷和痛苦來。

  這個人對他太重要了。重要到太過刻骨銘心,以至於他從看到這個人起,所有過往回憶在瞬間倒灌進腦海中,讓大腦沒辦法再欺騙自己,騙自己還是「高中生李書意」,騙自己還停駐在最悔恨的時間點前,還有機會找到已經不在的人,彌補所有的虧欠和遺憾。

  可是,他永遠都不可能變回高中生李書意了。

  等靳言收到消息趕到醫院時李書意剛剛吃了藥睡著。

  他實在憋了太久,本想嚎啕大哭一通,現在只能小心翼翼站在床邊,在白昊略帶警告的眼神中拚命吞下喉嚨裡的哽咽。

  白昊看他難受的樣子,心裡也很不是滋味,悄悄把他拉到身邊,捏住他的下巴讓他揚起頭,用指腹抹了抹他通紅的眼角。可他敢讓靳言哭嗎,白敬守在另一邊,握著李書意的手一聲不吭,身上的氣息陰鬱低沉,要是靳言哭出聲來,保不準真的會被扔出去。

  一直到魏澤回來,房間裡沉悶的氣氛才稍稍緩和一些。魏澤說現在還不確定李書意的具體情況,還要等他醒後再做檢查,不過只要人醒了,就是好事。

  因為李書意醒的時候自己沒陪在他身邊,靳言很是懊惱,本來打算在醫院守著的,但白敬不讓,交代白昊幾句工作上的事就讓他們離開了。靳言忍不住想爭辯,白昊對他搖搖頭,把他拉走了。

  靳言在回程的路上不開心,說白敬太霸道了,李叔又不是他一個人的,憑什麼不讓別人看。

  白昊抬手摸摸他的頭,輕嘆道:「這一年來舅舅心裡也不好受,你就當讓著他吧。」

  白昊現在跟著白敬的時間多,多多少少能理解一些白敬的心情。他舅舅這個人,心防太重。李書意昏迷的這一年,如靳言這般難過痛哭的有,如魏澤那樣惋惜遺憾的也不少,獨獨是他,就只是默默守著,從來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可是他也是人,怎麼可能真就那樣雲淡風輕,現在終於等到人醒了,壓抑了一年的情緒大概也控制不住了。

  白昊現在對靳言捨不得一句重話,哪怕兩人意見相左,也不會像以前那般高高在上地訓斥他,要麼自己妥協,要麼慢條斯理地跟靳言講道理,哄著他。

  靳言是個遲鈍的,日積月累身在其中也沒察覺到這種變化,聽了白昊的話,自己就跟著安慰了自己一句:「好吧,就當我讓著他。」

  白昊覺得他氣得嘟嘟嚷嚷的樣子可愛,忍不住笑,可是想到他被別人抱在懷裡的樣子,嘴角的笑又淡了下來。

83

  李書意剛醒來的頭幾天,實在是不怎麼好受。

  說不了話,動彈不得這些先不說,光是消化被他短暫忘掉的那十多年人生,就幾乎讓他產生出「生不如死」的痛苦來。且因為開顱手術帶來的後遺症,他總是會突然短暫地失去一部分記憶,又很快想起來,這麼斷斷續續時好時壞的近一個月,情況才算穩定下來。

  在醫生眼中,他是可以被寫進各種論文報告新聞報導裡的奇蹟,可是在老天爺那裡,他許下的心願好像從不會被聆聽。所以李書意都不知道自己醒來,到底是命運的餽贈還是懲罰。

  白敬從他恢復意識後,幾乎是住在他這裡,如果不是左銘遠時不時惦著腳尖進來,手上拿著等簽字的文件,李書意都要以為白家倒閉了,他才能這麼閒。另一個常見的人是靳言,李書意永遠都忘不了他再見到這小孩時,對方含著眼淚,顫顫巍巍喊他「李叔」,尾音拖得跟唱戲似的,惹得他又想笑又想罵人偏偏又使不上勁,憋得胸口一陣悶痛。

  除此之外就是每天被擺弄著做數不清的檢查,甚至還重新見到了當初給他做手術的肖醫生。肖老說他能醒來,還能保有清醒的意識已經很不容易了。好在他這一年受到了非常精細的照顧,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身體的肌肉萎縮,不過還需要慢慢進行調理,通過康復訓練才能真正好起來。

  臨走前,肖老猶豫間,勸慰了他一句:「人生還很長,多往後看看。」

  李書意點頭謝過,卻不知道他自己的人生往前看是一片廢墟,往後看又能期盼什麼。不過都折騰那麼多年了,再壞的事都經歷過了,閻王也沒收了他,李書意想,既然真的要禍害遺千年,那他就好好活著。

  今天白天難得白敬不在,李書意在康復師的指導下做簡單的關節活動度練習。他才醒來不久,復健要循序漸進,現在只能在床上依靠外力被動進行最基礎的鍛鍊,以微微出汗為度,慢慢才能發展到坐,然後才是站和走。靳言跟在一旁做輔助,幫他抬抬手抬抬腿做支撐力量,或者中途休息時餵他喝水,幫他擦擦汗。

  等鍛鍊結束了,只剩兩個人的時候,李書意問:「白敬今天不來了?」他問這話的意思其實是他有事要跟白敬說,靳言卻以為他是怕白敬不來了,趕忙道:「要來的,白先生回家去安排事情了。」怕他不信,還繼續解釋道,「他跟醫生商量過了,說要把李叔接回家去復健。」

  李書意的檢查結果出來了,目前各項數據都很穩定,前期簡單的鍛鍊,需要的輔助器械和康復師、營養師都可以在家裡安排,不必再時時待在醫院了。

  李書意愣住,第一時間想到的卻是當初白敬把寧越帶回家的時候,大概抱著的也是這種念頭,禁不住在心裡想這人真應該去發展一下慈善事業。轉而問靳言:「你跟白昊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啊?」靳言傻看著他。

  李書意把話挑明:「你們兩個在一起了?」

  靳言慌張擺手:「沒有沒有!我跟少爺就……就像小時候一樣。」他知道李書意一向不待見白昊,又小心翼翼補充一句,「他對我可好了。」

  「那等他結婚了,或者跟誰在一起了,你也要和他『像小時候一樣』,在他家裡住著,跟著他一輩子?」

  李書意這話說得一點情面也沒留,靳言心裡不好受,笑得勉強:「不是的,我知道不可能賴著少爺一輩子……在李叔醒之前,我都打算好了,換個地方生活。」

  李書意聽了這話,都慶幸現在的自己是個殘廢,要不然以他的性子,不把靳言打得哭爹喊娘才怪。可他又實在拿白昊沒辦法,他要真把白昊怎麼著了,最難過的還不是靳言。況且喜不喜歡這種事,本來就是不可控的,人人都是身不由己。不可能他疼靳言,就強迫白昊喜歡靳言,哪有這麼霸道的事。

  「既然都這樣了,你就跟著我走。」李書意早就打算要離開金海市了,他現在這個樣子,身邊也需要人照顧,反正靳言跟白昊早晚都要分開,還不如他現在就帶著靳言走。

  靳言默默點了點頭。他一向聽李書意的話,別說和白昊沒什麼,就是有什麼,在李書意徹底恢復之前,他肯定也是要跟著他的。

  李書意落定一件事,吃了藥便安安心心心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沉,醒來時外面天已經黑了。他察覺到房間裡有光,追著光源扭頭,看到坐在沙發上的白敬,鼻樑上架了一副金絲邊眼鏡,手裡拿著什麼在看,身邊的落地檯燈調得很暗,想是怕影響他睡覺。

  李書意靜靜看著他,心裡五味陳雜。大概對於其他人,他昏迷的這一年,時間被拉的很長很長,長到曾經如此厭惡白敬的傅瑩,也不再在他面前說一句白敬的不好。長到那些跟他本沒有任何交集的醫生護士,也要嘆一句白敬的不易,語氣裡充滿了對這人守得雲開見月明的祝福。可是對於他,這漫長的一年時間,彷彿只是一瞬而已。大概是以前失望太多次了,比起他昏迷一年還能醒來這件事,白敬竟然還在,對他而言才是更大的奇蹟。

  「醒了?」白敬很快察覺到他的視線,抬手把房間裡的燈打開,摘了眼鏡走過來。他和往常一樣,先把床調高,讓李書意靠坐著,又去倒了一杯溫水,餵他喝了半杯。

  等人喝完,白敬放了杯子,極其自然地彎腰試了下他額頭的溫度,問:「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要去洗手間嗎?」

  從李書意醒來,他每天都是如此照顧他。李書意雖然已經能說話了,但跟白敬交流得少,大多都是點頭搖頭回應,今天卻沒有任何反應。直到白敬疑惑地「嗯?」了一聲,他才突然開口道:「其實這些事用不著你做。」

  白敬也不惱,好脾氣地笑了下道:「這是這幾天你跟我說過最長的一句話。」那態度像是無論李書意嘴巴裡吐出多難聽的字眼,他都會毫無底線地讓著他。

  李書意一愣,竟然不知道該怎麼接,正好送餐的人到了,他就沒再開口。

  白敬拿碗把粥倒出來,坐在李書意旁邊,低頭慢騰騰攪動碗裡的粥,又舀了半勺,輕觸了下唇試了溫度,覺得差不多了,才餵到李書意嘴邊。

  李書意也不矯情,張嘴把粥吞了。他剛醒來時但凡沾了葷腥的都吃不了,就白粥能稍微多咽幾口,現在好些了,也只能在粥裡加一丁點剁得很碎的肉沫。白敬為此煩心很久,想了各種辦法也沒用,只能慢慢養。

  一小碗粥,李書意就只喝了半碗不到就皺起了眉頭。在白敬面不改色「最後一口了」「還有一口就沒了」的哄騙中,他惱了,直接扭頭躲開勺子,給了白敬一個冷冰冰的眼神。

  白敬失笑,把碗放了,一邊給他擦嘴一邊道:「行,是我錯了。」

  他們兩人都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以前為了爭出這句話,必然是劍拔弩張吵得不可開交,現在倒是被白敬這麼隨口掛在嘴上。

  白敬起身去拿過自己剛才在看的圖紙,跟李書意道:「你看看,我想把花園改一下。」他嘴上不停,說著預想的方案,大概是要依據李書意現在的身體情況,改造成適合他復健和休息的地方。

  李書意靜靜聽著,等他說完了,才道:「你先把東西放下,我有事要跟你說。」

  白敬看他臉上的表情,斂了嘴角的笑,把圖紙放下,正色道:「你說。」

  「你還記得我進手術室前跟你說的話嗎?」李書意鄭重道,「我說過不怪你,不管是受傷也好生病也好,這些都過去了,我不怪你。」

  白敬沉默了下才低聲回:「我不是怕你怪我。」

  「我知道,我懂你的意思。」李書意打斷他,冷靜到甚至有些漠然。「這一年來,謝謝你照顧我。我以前說什麼兩不相欠再無瓜葛,都是氣話。」他頓了頓,儘量讓語氣輕鬆些,「我現在,也沒什麼遺憾了。你要願意,我們還是朋友……但是白敬,我們兩個,還是算了吧。」說他不感動那是假的,但他本性偏執,認準的東西撞南牆撞得頭破血流都不改,陷在感情中的自己更是難堪到了極致,丟了大半條命才算清醒過來,再讓他重新來一遍,他是真的怕了。

  白敬沒吭聲,盯著李書意看了半晌,見對方不為所動的樣子,才道:「其實你也清楚,不管你現在提什麼要求,我都不會拒絕。可是李書意,」白敬輕嘆一口氣,「我問你,從過去到現在,你給過我選擇的機會嗎?」他不想跟李書意在一起的時候,李書意糾纏不休,非要把兩人變成更複雜的關係。等他動心了,認真了,李書意又拍拍屁股準備走人了。他不敢說全是李書意的錯,可是他有過選擇的機會嗎?

  李書意無言以對,他確實沒有讓白敬有過選擇的餘地,這也是他不願意兩人再往下走的原因。他們之間,美好的回憶沒幾個,坑坑窪窪的傷痕倒是不少,若是相安無事還好,一旦有了矛盾衝突,必然又要牽扯出過去的對錯,彼此生出怨恨來。

  所以……就到此打住吧。

  大概被李書意的沉默寒了心,白敬起身徑直離開了房間。魏澤剛好進來,跟他擦肩而過,一邊朝後看,一邊嘀咕:「這人怎麼了,臉色那麼難看?」

  李書意無奈道:「我待不了幾天了,你就少為我們操些心吧。」

  魏澤愣住,眼睛越瞪越大,眼見就要跳起來罵人了,李書意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就是打算離開金海,找個清清靜靜的地方安心復健。」

  魏澤把筆夾在病歷夾上,恍然道:「所以白敬就是因為這個……」說到一半,他忍不住搖頭,「你這個人啊,讓我說什麼好?我有時候覺得,你呢,不像是喜歡白敬,倒像是把他當成死對頭和情敵。」李書意對著白敬有多好強呢,哪怕病懨懨躺在床上,也要從眼睛中蹦躂出「我不能輸」四個字來。

  「你要真的不在意了,待在哪兒不一樣,無非就是不想見他而已。」

  李書意也不否認,還有心情調侃自己:「你說的沒錯,我就是不想見他,見多了,又得玩完。」

  他如果遮遮掩掩找藉口,魏澤還要多勸幾句,誰知他承認得這麼直接,魏澤倒不好說了,只能嘆氣道:「行吧,既然你拿定主意了,我也不多說。你隨了自己的心意,不要後悔就好。」

  後不後悔的,李書意現在也不敢下定論。但是,他前半生活得夠張揚了,餘生就安安分分當個膽小鬼和縮頭烏龜吧。三十多歲的人了,把自己過成這樣,什麼都沒有,就留了一身傷病,還天天愛來愛去要死不活的,也太傻了。

84

  從把白敬氣走,李書意就想兩個人的關係大概到頭了。誰知道這人第二天不但照常出現在他病房裡,還帶來了兩個特殊的客人:宋瀟瀟和唐雪。

  人家看望病人,通常都送些顏色淡雅的劍蘭、康乃馨什麼的,宋瀟瀟倒好,捧著一束濃豔的玫瑰,配上她那張臉,生怕引不起別人注意。

  她今天是去找白敬談公事的,談完,又提起要來看李書意。其實從李書意醒來的消息傳開後,想來看他的人可不少,連趙芝韻都念叨過,要準備些營養補品送來,但全都被白敬給拒了。像嚴維這樣白敬多年的朋友,也沒能上得了門。宋瀟瀟也提過好幾次,難得這次白敬居然同意了,她自己都挺意外。

  宋瀟瀟把花放好後,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床邊,細細打量著李書意,道:「來看你一眼可真不容易。」

  李書意笑:「這病懨懨的樣子,有什麼好看的。」在他眼中,自己形容枯槁面容憔悴,還是個動彈不得的殘廢,實在是難看到了極致。

  可在宋瀟瀟眼中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大概是為了好打理,眼前的人頭髮被剃短了,俊朗的五官越顯深刻,看起來比以前西裝革履的樣子還小了幾歲。因為長時間不見太陽,領口露出來的皮膚瑩白得晃眼。最重要的是,以往雷厲風行高高在上的男人,現在這樣羸弱地躺在床上,好像無論你對他做什麼,都無法反抗掙扎,讓人禁不住想,他若哭起來,又是什麼樣子……

  宋瀟瀟嘴裡「嘖嘖」兩聲,強迫自己轉移了注意力,問他身體恢復得如何。

  李書意答了話,視線落到她身後,從進門起就遠遠看著他,一動也不動的人身上,輕聲叫:「唐雪。」

  唐雪鼻腔一酸,她本來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聽到這個聲音叫自己的名字了。又慌忙收拾好情緒,往前一步,習慣性地喊:「李總。」

  李書意也不糾正她,笑著問:「你過得還好嗎?」

  唐雪連連點頭:「我,我很好,您別擔心。」宋瀟瀟在一邊不滿,「你放心,你的人我自不會虧待。」

  李書意朝她頷首:「那就謝過宋小姐了。」

  宋瀟瀟「嘁」了一聲,不悅道:「口頭上的謝算什麼,等你好了,我自然會上門要你好好謝我。」一年過去了,她還是這樣飛揚跋扈直來直去的性子,可李書意跟她共事過,知道這位大小姐工作起來時,論魄力手腕絲毫不遜於男人。

  為了不打擾李書意休息,兩個人也沒久待。只是宋瀟瀟這人,臨到要走了,還把自己的名片抽出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放到唇邊印了個口紅印,再懶洋洋地插進那捧紅玫瑰中,笑得意味深長:「李書意,我以前說過的話,現在依然算數噢。」

  「宋瀟瀟。」從他們進來後就一直坐在李書意身邊,默不作聲的白敬冷下臉,語帶警告。

  宋瀟瀟不理他,還挺瀟灑地朝李書意揮了揮手:「拜~」然後就帶著唐雪走了。

  等人離開,白敬一秒都沒耽擱,走到那捧玫瑰前,抽出那張還散發著香水味的名片,面無表情地扔到了垃圾桶裡。今天宋瀟瀟說要來,他想著唐雪好歹跟了李書意這麼久,人也本分盡責,才同意了。誰料宋瀟瀟能這麼不安分?又覺一陣煩躁,轉頭問李書意:「她以前跟你說什麼了?」

  李書意皺眉,他都不記得宋瀟瀟跟他說過什麼,怎麼回答。也不再糾纏這個問題,跟白敬談及正事:「我要去龍潭市。」金海市內最好的療養院是怡和,那個地方,李書意半步也不想靠進。既然要走,索性走遠些。

  讓他意外的是,這回白敬竟然沒阻攔,只不過提了一個要求:李念要留在他那裡。

  其實他不說,李書意自己都沒想好李念要怎麼辦。孩子還這麼小,若要帶走,他沒辦法親自照顧,交給別人,他也不放心。既然白敬現在答應得這麼爽快,看來是接受了他的提議,兩人就當個普通朋友,也不必到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

  李書意想了想,他身邊真要找個值得相信,能照顧好李念的人,除了白敬,還真沒有第二個人選,就答應了下來。等他身體恢復了,再去接走李念便是。

  白敬得了他的允諾,臉色才算好看了一些。他重新在李書意身邊坐下,把從家裡帶來的照片拿出來,一些是李書意小時候,一些是李念現在,並在一起看了幾秒,又遞到李書意面前問:「你看是不是一模一樣?」

  李書意都不知道他從哪裡找來這麼些照片,彆彆扭扭地掃了一眼,也不吭聲。其實他覺得不怎麼像,他從小性格就冷淡古怪,照片裡從來不笑,李念呢,倒跟他完全相反,幾乎找不到不笑的時候。

  「不然我把他帶過來給你看看?」白敬提議道。

  「不必了。」也不知道怎麼的,在李書意的觀念中,孕婦和小孩都應該離病房這種地方遠遠的,所以傅瑩想帶雙胞胎來看他,他也不答應。

  其實比起李念,他現在倒更在意另一個孩子,就算對李念的出生後悔萬分,但以後孩子是他養,總能慢慢補償。可白意呢,歸根結底是他攪黃人家白敬的婚事,還強迫人家做了代孕,害得小孩沒有母親。以後如果白敬成家有了孩子,白意在這個家庭裡如何自處?那個時候更不知道他和白敬還有沒有往來,如果白意受了委屈,他能不能幫忙?又該怎麼幫?說來說去都是愧疚。

  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當務之急要解決的問題……

  李書意看向白敬:「你把孩子的名字改了。」

  白敬手裡還在翻著照片作對比,得了什麼趣味似的,聞言道:「什麼名字。」

  李書意張了張嘴,想了想都覺得難以啟齒,許久才勉強吐出兩個字來:「……白意。」

  他都不知道怎麼形容初次聽到這個名字時的心情,尤其還從魏澤他們那裡得知,眼前這個人,是怎麼跟別人介紹這個名字的……聽得他一度懷疑,白敬是不是在醫院待太久,連帶著腦子都不正常了。

  「為什麼要改,我覺得這名字好得很。」白敬終於抬了頭,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李書意跟白敬對視,覺得這人就是存心要氣他,故意跟他對著來,就沒想過白意以後長大了頂著這麼個名字,別人會怎麼看他恥笑他。但如果換位思考,病了的是白敬,他辛辛苦苦照顧白敬一年,等人醒來,對他沒個好臉色,還要離他遠遠的,他大概也會忍不住置氣。所以李書意也沒再開口,等他走了,不必日日相見,時間自會沖淡一切。到那個時候,依白敬的性情,也不會再把白意跟他綁在一起。

  「李書意。」安靜了一會兒,旁邊的人突然叫他,聲音還挺嚴肅。

  等李書意看過去,他放下照片,皺著眉問:「所以宋瀟瀟以前到底跟你說什麼了?」

  李書意心下一陣無語,乾脆閉上眼睛,懶得理他。

  本來如果李書意不打算離開,靳言還在苦惱要怎麼跟白昊告別的,正好他李叔要走,他跟著去,也省了一番解釋的功夫。只是以前說要走,白昊都不同意,這次他竟然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就嗯了一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靳言忍不住失落了一下,又想不知他少爺有多厭煩他,這回他終於走了,哪怕面上不顯,心裡也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吧。不過他一向看得開,從來沒對自己和白昊的關係抱有什麼期待,還為他走後他少爺終於能跟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而高興,很快就打起精神,跟白昊笑道:「少爺你多去看看念念,多發點他的照片和視頻給我噢。」

  白昊沒答應,也沒說不答應,就沉默著幫靳言收拾行李。

  因為白敬交代過不要在李書意面前主動提孩子的事,所以靳言憋了好久。前幾天好不容易等李書意主動開口問了,他先發表了半個小時「關於李念到底有多可愛」的演講,然後又賤兮兮擠眉弄眼地打趣兩個小孩的名字。

  李書意當時惱羞成怒地讓他閉嘴,紅通通的耳朵就這麼暴露在外面。靳言很少見他這樣吃癟的樣子,每次想起來都忍不住笑出聲。

  他站在一邊傻樂,白昊也不管他,把他手上疊得亂七八糟的衣服拿過來,重新整理好放進箱子裡。

  「哎。」靳言又嘆了一口氣,「如果白先生能早點喜歡李叔就好了,現在李叔要走了,以後兩個人也很難碰上了。」

  白昊差點被他氣笑了。他自己的事還一團亂麻扯不清楚呢,倒操心起別人的感情問題了。不過白昊倒是覺得,龍潭療養院條件好,又隱蔽在山水間,遠離了城市的車水馬龍紛紛擾擾,確實是一個療養的好去處。

  等把事情都安排妥當了,靳言走前,特意叫上喬宇,請咖啡店的一夥人吃了頓飯,跟大家道別。

  飯桌上,居磊喝醉了酒,抱著他的胳膊鬼哭狼嚎聽話能幹的小言走了要怎麼辦,被喬宇拎著衣領拖去了衛生間醒酒。程景送上自己親手做的蛋糕,祝他一切順利,小安則埋怨了他幾句,說他走得突然。

  靳言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也沒什麼離別愁緒,還安慰他們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說不定他很快又會回來了,畢竟人生何處不相逢嘛。

  等到出發的那天,靳言一大早就把行李推出了房間。

  到了玄關,卻先看到了一個更大的行李箱,剛好白昊從廚房端著早餐出來,他傻乎乎地問:「少爺你要出差啊?」

  白昊沒答話,只是招呼他過去吃飯。

  這個大行李箱白昊很少用,通常是要出遠門而且時間很長他才會帶上,靳言覺得奇怪,繼續問:「少爺你要去哪裡啊?」

  「你先過來吃飯。」靳言要走了,總是念叨街口那對老夫妻開的早餐店,說人家食材新鮮手藝超絕,就熬個粥都比別家的香。白昊今天很早就去排隊把東西買回來了,哪想靳言卻犯了倔,站在玄關不動,固執地等他回答。

  白昊只得把東西放下,走到他身邊答:「你要去哪裡,我就去哪裡。」

  他此前從來沒有表示過要送他們走的意思,更何況若真是送人,來回一天便夠,哪裡要帶這麼大的行李箱。靳言追問,白昊面不改色道:「我已經跟舅舅說我不幹了,我陪著你們走,陪你們待在那裡,他答應了。」

  靳言頓時傻了。

  白昊以前想方設法要到白敬身邊,要出人頭地,要打那些看不起他和他母親的人的臉。現在好不容易做到了,和左銘遠一樣成為了白敬的左右手,可以說是前程似錦。然後他說,他不幹了,他要跟著他們走?他一身本事才華,待在那個山裡面能幹嘛?

  「不對不對,少爺你是不是哪裡搞錯了?」靳言慌了,急聲問,「你是不是還在擔心我啊?你看我已經好了,我可以照顧李叔的,我什麼事都能做,不會有問題的!」

  「我說了,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白昊平靜地重複了一遍,又去牽他的手,「好了,先吃飯。」

  靳言這下惱了,甩開他道:「你是不是還覺得對不起我?我說了多少遍,你沒有對不起我,都是我自願的!是我自找的!」

  「靳言,你先……」

  白昊試圖讓他平靜下來,哪想他卻更加激動道:「還有啊,以前我不懂才亂說話,我沒有喜歡你!是感激你,是把你當成兄弟,當成哥哥,是我理解錯了,我一點都沒有喜歡你!」

  白昊看著離他遠遠的,努力跟他撇清關係的靳言,又想起他被別人抱在懷裡,笑得神采飛揚的樣子,忍無可忍地把他拽至身前,冷聲道:「你把我當哥哥?可是我看到你,想親你,想抱你,想跟你上床,有這樣對弟弟的哥哥?」

  靳言怔在原地瞪大眼,一臉驚悚地看著白昊。他覺得自己在做夢,要麼就是頭被牛踩了,才會產生這麼可怕的幻覺。

  他們兩人現在靠得極近,幾乎是呼吸交錯,白昊看他不敢置信的樣子,視線略過他微張的唇,腦子一熱,側過頭吻住了他。

  靳言這回徹底傻了,就這麼呆呆站著,一直到白昊試圖更進一步,他才開始用力掙紮起來。

  等白昊鬆了手,一脫身靳言就後退了幾米,用手使勁捂著嘴,臉紅得快冒煙,心跳得要震碎胸口,耳朵邊都是嗡嗡聲。腦子裡顛來倒去就只有兩句話:我瘋了。我肯定是瘋了。

  白昊還站在玄關,外表看上去一切如常,其實心跳也快得不像話。他一點點蜷緊手指,試圖平復這種讓身體都發麻的快感,又想自己一定是個傻逼,為什麼不早點做這種事。他以前跟人交往,還被女方指責,為什麼他從不渴望自己,不想更進一步。可他以前從不曾情不自禁,又怎麼渴望更進一步?

  現在白昊終於懂了,原來親自己喜歡的人是這種感受……而這種感受,又有誰會不渴望。

  白昊輕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往前走了一步,靳言立刻慌慌張張退了一步,看著他的眼神中全是抗拒和害怕。

  白昊從來沒在他臉上看到過這樣的表情,心口一緊,大步過去把靳言抱進懷裡,一邊輕撫著他的後腦勺,一邊低聲道:「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我嚇到你了……」

  靳言根本不知道白昊在說什麼,只覺得耳朵邊像有人拎著鑼「咣咣咣」地猛敲,敲得他頭暈眼花,耳鼓一陣脹痛,靈魂都快出竅。

  他們今天是要坐白敬的私人飛機走,白昊也不敢耽擱太久,看靳言平靜了些,就把他牽到餐桌邊坐下,又把筷子遞到他手中,安撫道:「剛剛的事,你如果想不明白就以後慢慢想。你乖,先吃飯,別讓舅舅和李叔等我們好不好?」

85

  李書意是已經徵詢過醫生意見,確認他的身體能承受長途飛行才要走的,哪想白敬這麼興師動眾,動用白家的私人飛機不說,還專門請了醫護人員一路隨行。李書意本來就極其討厭給別人添麻煩,況且他和白敬都分開了,去享白家的特權算怎麼回事?還是魏澤勸他:「你就當他心裡有愧,發洩掉最後這點歉意,你們就兩清了。」

  李書意想了想是這麼回事,才沒跟白敬爭執。

  本來以為在金海就該告別了,但白敬一直跟著把他送到龍潭療養院,又特意去見了院長,把所有事都安排妥當,才走的。臨走前,他也沒跟李書意說什麼特別的話,就叮囑他好好復健,讓他別擔心李念。

  他這番舉動,如魏澤所言,是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後,不再留下任何後顧之憂。當然,就更不可能糾纏不休。李書意看他離開時的背影,乾乾淨淨毫不拖泥帶水,一瞬間好像又看到了那個最初相識時,冷淡又薄情的人。沒有誰能成為他的牽絆,更沒有誰能讓他停下腳步多駐留一刻,李書意在心裡感慨,這樣才對,這才是他認識的白敬。

  無論如何,生活還是如他期盼的那樣,平靜了下來。

  唯一讓李書意意外的是,白昊跟著他們一起過來後,竟然選擇留在了這裡,還把他和靳言的生活都安排得井井有條,讓人省心許多。李書意從醒來後,精神狀態就一直不算好,陪著他的,不是白敬就是靳言,也沒好好關注過白昊。

  真要說起來,其實他對白昊的感情,很是複雜,遠遠不是一句「不喜歡」就能概況的。白昊性格上那些陰暗面,歸根結底,是白家的錯,可他對靳言做過的事,李書意又始終無法釋懷。另一方面,在李書意心底深處,知道真相後在暴雨中痛哭出聲的白昊,和年少時趕回家只能面對兩個骨灰盒的自己,幾乎快要重合為一個人。

  愚蠢,自私,自大,自以為是,親手害了自己最親近的人……這些錯他也犯過,又如何去苛責白昊?所以他並不打算趕人走,但也沒有再想去插手白昊和靳言之間的事。

  經歷了這麼多,他現在像個耄耋老人,徒然生出種「兒孫自有兒孫福」的心態來。況且情愛之事本來就是如人飲水,也不能因為他自己的故事已經塵埃落定了,就打著為靳言好的旗號,讓靳言跟他有一樣的結局吧

  李書意本來想得好好的,可是幾天過後又改了主意,原因無他,他實在是被這兩個蠢貨煩得快上火。

  以前若是他們待在一起,靳言的眼珠子都恨不得長在白昊身上,遇到什麼事,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下意識就會去找對方,滿心滿眼都是依賴。結果現在,他居然開始躲著白昊,若是不小心對上人家的視線,簡直恨不得抱頭鼠竄。問他怎麼了,他又只會頂著個大紅臉,支支吾吾轉移話題。白昊呢,也沒好到哪裡去,總是這麼隔著一段距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靳言,卻又不敢靠近,跟丟了魂似的。

  李書意實在忍無可忍,找了個晚上,趁著白昊沒回來,讓靳言滾去洗手間待著。

  「啊?」靳言委委屈屈的,幹什麼要他去洗手間,還不准他出來,他又不想上廁所……

  「門別關死,留個縫,不准開燈。」

  「啊?為什麼啊?」

  「你給我閉嘴,趕緊滾進去。」李書意懶得跟他解釋。

  靳言哦了一聲,不情不願地照做。雖然洗手間裡每天都有消毒,也沒有一點異味,可是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他只能坐在馬桶上。裡面黑漆漆的,只門縫中透出來一點光亮,靳言坐了幾分鐘,無聊得要死,提高聲音問:「李叔,我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呀?我可不可以玩手機呀?」

  又被李書意凶了一通,才可憐巴巴地噤聲了。

  李書意先前聯繫過白昊,所以時間算得準,靳言也就進去了不到十分鐘,人就回來了。

  李書意以前跟靳言本來想在這邊定居,怕自己不在後靳言沒什麼可依附,通過易天的介紹,跟一位設計師合作建了個農莊,託人家的福,到今天都還經營得好好的。他現在行動不便,特地讓白昊上門拜訪了那位設計師,跟人家道謝。

  白昊跟他說完大概情況,掃視一圈,找不到人,問:「李叔,靳言呢。」

  「出去玩了。」

  聽到靳言不在,白昊臉上的表情立刻失落下來,又把手上買的一口袋花生酥糖擱在桌子上,請李書意轉交。他以前就聽靳言說過,這邊有一種花生砂糖做成的細長糖捲,特別好吃。靳言從小就貪吃甜食點心,白昊過來後,也是找了好幾天才找到。本來想親手交給靳言,可是靳言現在,連跟他說話都不願意了……

  李書意看著他,沉聲道:「你先坐下,我有話問你。」

  白昊瞬間忐忑起來。他知道李書意一向不喜歡自己,生怕他要趕自己走。

  等白昊坐下了,李書意卻也不說話,就這麼盯著他,一直到白昊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了,他才老神在在的收回目光,慢悠悠地問:「說吧,你對靳言是怎麼想的?」

  他這句話問得模棱兩可,白昊猶豫幾秒,答:「李叔……我想跟靳言在一起。」

  李書意冷笑一聲:「你還記得一年前我說的話嗎?」

  「我記得。」白昊沉默了下接著道,「李叔一年前跟我說,如果不確定對靳言是什麼感情,就不要給他希望。我……我其實內心也知道,這樣才是對的。所以這一年來,我什麼都不敢做,只想著好好照顧靳言,順其自然就好。」

  說完,他臉上露出個自嘲的表情來:「可是到後來,不能接受順其自然的人不是靳言……是我。」

  剖析自白,把自己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感情展露於人前,對誰都不是件易事。可白昊知道,若想跟靳言在一起,就必須取得李書意的認同。

  他低著頭,握緊了手,有些艱難地道:「我以前,總認為是靳言要追著我,是他離不開我。可是這一年來,他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圈,有自己的朋友,甚至為了李叔,敢跟舅舅對峙……他其實很有主見,什麼都能做得很好,也……並不需要我。」

  他以前眼高於頂,自以為多了不起,其實靳言待人熱情真摯,走到哪兒都能交到朋友。在金海,喬宇刀疤,咖啡店的眾人都對他很好,連到了這裡,不管是以前照顧他的沈彤,還是當時負責他康復的醫師護理,甚至連療養中心的工作人員,都很喜歡他。反觀自己,性情陰鬱,心術不正,論品性,是他配不上靳言。

  李書意不吭聲,等他往下說。

  白昊停頓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苦澀:「他不需要我。意識到這件事時,我非但沒有覺得如釋重負,還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念頭。我不想讓靳言離開我,希望他只跟我待在一起,甚至……」白昊閉了下眼,有些難堪道,「甚至他這麼重視在意李叔,我……我也不願。」

  白昊現在才敢承認,從當初他要出國,靳言毫不猶豫選擇留下來跟著李書意,他就有了心結。明明靳言是他撿回來的,是他帶大的,憑什麼,憑什麼要去依靠李書意呢?這樣可怕的獨佔欲,如果還認不清是什麼感情,那他真就白活了。

  李書意看著眼前這個緊張不安到連頭都不敢抬的人,思緒突然就飄回多年前的某個夏天。

  在白昊和靳言還算是小朋友的時候,有一次他去看他們,進了門卻見靳言懷裡抱著個西瓜坐在白昊旁邊,一邊用勺子挖出紅通通的瓜肉餵白昊,一邊抽抽噎噎地哭。白昊呢,手裡抓著筆埋頭不知在寫什麼。一問才知道,快開學了,小的那個作業沒寫完,大的那個在幫他趕作業……

  李書意想,到底是有因才有果,沒有白昊小時候對靳言的保護縱容,也不會有靳言後來的固執情深。

  倘若今天,白昊還是一年前那種迷迷糊糊的態度,對靳言所謂的喜歡就是「他要什麼我給什麼」,李書意也不會信他。可是從他剛才的話裡,這樣因為感情患得患失的白昊,李書意也是第一次見。有些話,是該對著靳言說的,至此,李書意也就不必再往下追問。只是好奇道:「你對他幹什麼了,他成天這麼戰戰兢兢躲著你。」

  白昊無所適從地看了他一眼,輕咳一聲,到底還是說了實話。

  「……我親他了。」

  李書意一怔,隨即上下打量白昊,似笑非笑地問:「就只是親?」

  以前白昊跟左銘遠一起工作,閒暇時談及李書意,左銘遠就老說李書意的「壞話」。說他這個人,行事囂張又百無禁忌,誰對上他都要甘拜下風。白昊以前還不信,此時此刻面對著李書意話裡有話的打趣,臊得耳根都紅了,別開視線,輕聲答:「……就只是親。」

  李書意心下好笑,眼角掃一眼洗手間,面上的神色卻突然冷厲下來,提高音量道:「所以你現在喜歡他,就可以隨心所欲了?那他呢,他是怎麼想的?如果他沒那個意思,你就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很噁心?」

  這番話哪怕李書意不問,也在白昊心頭縈繞了很久。是,憑什麼他喜歡靳言,靳言就一定要喜歡他?憑什麼,靳言就要任他揮之即去呼之即來?只是還沒等他想好該怎麼回答,就聽背後「咚」的一聲,白昊來不及反應,一個人影就衝進他懷裡,死死抱住他,帶著哭腔喊:「才沒有噁心!我喜歡少爺的!從小到大都只喜歡少爺!」

  白昊愣住,回過神後慌忙站起身,把靳言用力摟進懷裡,低下頭,吻不斷落到他髮旋上,紅著眼睛道:「我也喜歡你……從小到大都只喜歡你。」聲音中已然帶上哽咽。

  靳言雙手緊緊抓住白昊,哭得沒辦法控制自己,可是他真的要心疼死了。人人都來罵他家少爺,人人都說他家少爺不好,可是,可是他家少爺也很可憐啊!他明明什麼都沒做錯,父母就被無緣無故地害死了,明明在世上還有這麼多家族血親,卻從來沒有人關心他。那些同輩的兄弟姐妹,欺辱他,打他,還要罵他是妓女的後代……他們都說少爺毀了他的後半輩子,可是沒有少爺,他早就死了!連前半輩子都沒有,還談什麼後半輩子!他做的事,是他心甘情願的!是他自作主張的!為什麼都要怪到他家少爺頭上!

  李書意靠在床上,聽著靳言的哭聲,又好氣又好笑,心想孩子養這麼大有什麼用,還不如養頭豬呢,話才說到哪兒,就這麼沉不住氣。

  白昊又不笨,心下一轉,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他心裡感激,把哭得打嗝的靳言哄好,拉著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然後面朝著李書意,用從未有過的認真口吻道:「李叔,我剛剛說的話,全都出自真心。我喜歡靳言,想跟他在一起,會一輩子對他好。請你相信我,再給我一次機會。」

  李書意看著白昊,聽著他說的話,不自覺就晃了下神。他以前怎麼沒發現,白昊長得還挺像白敬。他這樣說話的樣子,不知道怎麼的,一下就跟他腦海中二十來歲的白敬重合了。

  只是他等了很多年,都沒有等來這段話。幸好,靳言等到了。

  李書意收回思緒,沒好氣道:「我不相信你,不給你機會,靳言還能跟著我跑了?」隨後他閉上眼睛,一副眼不見心不煩的樣子,「滾滾滾,趕緊滾。」

  靳言還在抽泣:「李叔,我……」可是李書意不理他,只對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白昊低頭擦掉他臉上的眼淚,牽著他往外走,哄著他道:「不哭了,我們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靳言本來都快好了,一看他這樣溫柔的樣子,心口麻麻的,又酸又甜又痛,眼淚又掉了下來。

  ……

  等人走了半晌,李書意才慢慢睜開眼睛,仰頭往窗外看。這邊的夜空實在是很美,滿天都是零零碎碎的星光。他把胸腔裡的酸澀情緒壓下去,眨了眨眼,眨掉眼角的濕意,嘴角露出個淡淡的笑,又在心裡輕嘆一聲,幸好,靳言等到了。

86

  從那天之後,白昊跟靳言兩個人之間,好像是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他們在李書意面前,也並沒有什麼親密的舉動,但只要兩個人稍稍靠近一些,周圍就陷進一種黏黏糊糊的氛圍中。因為靳言不願意其他人貼身照顧李書意,所以從來這裡後一直都是住在他房間裡,並不是時時刻刻都跟白昊待在一起。白日裡若是白昊在,他就悄悄蹭過去,聽白昊跟他說幾句話,才心滿意足地走開。

  李書意覺得自己像是顆閃耀世界的電燈泡,但也理解兩個小年輕剛談戀愛的情深熱烈,讓白昊帶著靳言出去玩幾天,想給他們好好獨處的機會,還被靳言義正言辭地拒絕了。

  「我才不去!我每天都要照顧李叔,有很多事要忙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盤腿坐在沙發上,手裡抱著白昊買給他打發時間的遊戲機,腮幫子裡還含著人家剛剛剝給他的花生糖,一副被慣得沒邊的樣兒,看得人忍不住想把他扔出去。

  其實在這裡,不管是日常生活還是康復鍛鍊都有專業的團隊負責,並不是真的像靳言說的這般,離開他就不行了。但李書意也沒再勸,他知道靳言是怎麼想的,再周到萬全,也只是等價交換買回來的服務,彬彬有禮公事公辦的問候和關懷,怎麼可能比得上真心的陪伴和照顧。

  李書意目光落到白昊身上,問:「你呢?怎麼打算的。」龍潭市實在是個很小的城市,白昊這樣的背景學歷,就算他敢去,也沒有公司敢要。

  白昊沉吟了下,告訴李書意,自從他說要走,他舅舅雖然答應了,可一直沒有給他辦好離職。他手上之前的工作,問左銘遠該怎麼交接,那邊就幾句話打發他,甚至一些線上能處理的事,還讓他繼續跟進,到現在大半個月過去了也沒個準確回音。弄得白昊想另做打算,也有種種顧慮。

  李書意心想還好,白敬和左銘遠也不蠢,知道辛苦培養了這麼多年的白昊不能輕易放走,更何況他本來就是白家的血脈。笑了下道:「有事給你你就做,又不是不給你發工資。」想來白昊遲早都得回去,正好也合了他的心意,再怎麼樣,他也不可能把靳言交到一個一事無成的廢物手上。

  又過了幾天,李書意這裡來了一個特殊的客人。

  從李書意醒來能說話後,穆然就跟他視頻過幾次了,只不過他跟易天一直在國外,沒辦法及時回來。易天本來是想等事情都完了親自帶他過來的,可穆然心裡惦念李書意,聽聞他離開金海後更是擔憂不已,易天沒辦法,只能讓廖飛先送他回來。

  他到以後,徵詢了營養師的意見,包辦了李書意的一日三餐。李書意怎麼可能讓他下廚,可勸又勸不住,廖飛看他在廚房忙上忙下,更是臉都青了。他倒好,還走過來拍了拍人家的肩,一臉語重心長道:「只要你不說,我不說,易天就不會知道。」

  廖飛站在原地想,早晚都是要知道的,與其晚死不如早死,到底把電話打給了易天。

  等穆然手機響了,一看名字心裡就咯噔了一下,他也沒想到自己被出賣得這麼快,扭頭對廖飛露出個控訴的眼神,廖飛苦笑,朝他做了個請罪的動作。

  穆然接起電話,那邊低沉的男聲道:「你還記得走前答應過我什麼嗎。」

  眼見時間差不多了,穆然伸手把煲著松茸雞湯的火關小了些,輕聲答:「記得呀,我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穆然。」易天語帶不悅,「不准你做飯給別人吃。」他這個人有多霸道呢,日常生活中不准穆然下廚,到了逢年過節,也就只有他自己,穆槿易航能享受這種特權。

  「李書意是我的朋友。」穆然皺眉,努力想讓自己嚴肅些,但天性使然,說話還是那麼溫吞吞的,一點威懾力也無,「你不可以無理取鬧噢。」

  廖飛在他身後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來,實在是沒辦法想像,他們家那位老闆在那頭聽到這種哄小朋友的語氣會是什麼表情。

  穆然在這裡待了一個星期,什麼都沒幹,就盯著李書意吃飯。李書意從醒來後胃口就不怎麼好,可他只要吃得稍微少了些,穆然就坐在他旁邊,垂著頭看著地面,多愧疚多難受地道:「對不起,都怪我做的不好吃……」每每至此,李書意只能把剛剛才擱下的碗筷拿起來,哪裡還顧得上有沒有胃口這種事。

  就這樣被穆然養了幾天,李書意還真的長了不少肉,連氣色都好了許多。

  說來也是奇怪,他跟穆然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性格上更是兩個極端,可是他總能在穆然身上,找尋到遺落在遙遠的記憶之中的,年幼時和家人在一起的熟悉感。這種感受跟靳言不一樣,靳言在他眼中永遠都是個小孩,李書意就算再病弱,面對他時也拿自己當長輩。穆然給與的是更成熟的關心,是在各種微小的事上悄無聲息的體貼。就像他來這裡這麼多天了,從來不提及李書意過去,更不問及白敬,好像對這背後那些複雜隱秘的故事毫無興趣,在意的,只是李書意這個人罷了。所以跟他在一起時,哪怕不說什麼話,李書意也能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他這個人本性討嫌,等易天來接人的時候,捨不得穆然這種溫柔的陪伴和照顧,當著人家的面就挖牆腳。雖是開玩笑,看易天的表情,估計短時間內是別想再看到穆然了。

  除此之外,白敬也沒有完全淡出他的生活。偶爾會來個電話問及他的身體狀況,或者發來兩個小朋友的視頻。

  李書意不是什麼喜歡小孩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兩個小糰子還挺有趣。有一回白敬在視頻裡逗李念,把他放在玩具堆裡,又在他挑中心儀的玩具後故意拿走,反覆幾次,他不但不生氣哭鬧,下回乾脆自己把玩具搖搖晃晃遞過去。只是白敬才剛伸手,坐在李念旁邊的白意抬起頭來,多費勁地才握住了他一根手指頭,再艱難地試圖把他的手推開。

  李書意常被逗笑,回給白敬的消息卻克制很多,兩個人像是真的變成了君子之交的朋友。

  時間就這麼慢慢流逝著,復健的日子辛苦又枯燥,好在一切付出都有回報,李書意的上半身逐漸恢復如常,基本能自如活動。

  轉眼到了八月立秋,不知怎麼的,連著下了幾天的雨。

  好不容易等到天氣放晴,李書意早上在康復中心做完訓練,午覺醒來後,便讓靳言把自己推到樓下的花園裡。

  雖是晴天,不過天空上鋪著麵糰似的白雲,只雲層浮動間偶爾漏出幾縷金色的陽光來,一點也不曬人。李書意這幾天在房間裡被悶得難受,此時此刻藏在樹蔭下,吹著伴有花香的微風,實在是身心愉悅。

  他坐在輪椅上,左手翻開一個畫本,右手握著鉛筆,垂下目光,在上面認真描摹。這個畫本是特製的,每一頁都是一幅簡筆畫,或者是山水,或者是器物,筆法細膩,又不過分精細繁雜。只不過畫上的線條很淺,需要李書意用筆隨著線條把整幅畫勾勒出來,算是用一種有趣的方法,鍛鍊他手腕的力量和靈活度。

  現在這個時間,大多數人都在康復中心,或者就是趁著天晴到人工湖那邊遊玩。白昊今天有事去了市區,靳言剛剛啃西瓜啃得滿手黏糊糊的汁水,到樓上洗手去了。花園裡只有李書意一個人,安靜得只能聽到筆尖的唰唰聲。

  他全副心思都在畫上,哪怕察覺到了身邊的腳步聲,也並沒有沒放在心上,想著不是靳言,就是路過的工作人員。只是這腳步聲停在自己身旁後,久久都沒有動靜,李書意這才覺得不對,停筆看向對方,卻看到了一個本該在兩千公里外,絕對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

  這人難得在外還穿了一身休閒裝,頭髮也沒上髮膠,懶懶散散垂在額頭上,實在是跟他以往那種淡漠疏遠高高在上的姿態不一樣。他對上李書意的視線,居然還抬起右手揮了揮,一副稀鬆平常的口吻道:「好久不見。」

  李書意怔住,就這麼仰頭傻看著白敬,直到對方彎腰從他手中抽出畫本,自顧自地翻看起來,他才回了神,心情複雜地問:「你怎麼在這裡?」

  白敬一邊慢悠悠地看著畫,一邊抬起手握成拳,抵在唇邊輕咳幾聲,皺起眉,連聲音都突然虛弱下來:「我最近身體不適,過來靜養。」

  李書意心下一陣無語,覺得這人真是連演都演得這麼敷衍,又懶得刨根問底,萬一人家真是有事才過來,豈不是顯得自己太過自以為是。

  他不吭聲,白敬也沒再開口,看完畫便合上遞到他面前。

  李書意沒多想,抬手便去拿,只是指尖還沒觸碰到畫本,就被眼前的人虛晃一下躲開了。

  「……你!」李書意怒視他,都不敢相信這人能做出這麼無聊的事來。

  白敬看著他笑,評價了一句:「身體恢復得不錯。」說完不等李書意反應,他突然俯下身,兩手撐在輪椅上,把人完全籠罩在了身下。

  李書意徒然面對這樣的壓迫感,面對白敬近在咫尺的呼吸,頓時就慌了神。白敬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目光簡直要把人燎起火來,隨即把畫本輕輕放在李書意膝蓋上,站直了身,一派閒適悠然的樣子,還又接著評價了句:「臉上也長了肉。」

  如果左銘遠在,肯定要當場嘔死。李書意身體恢復得怎麼樣,臉上長沒長肉,你還不清楚?人家康復師每天被你抓著事無鉅細地問了一遍又一遍都快煩死了,李書意的檢查報告本人還沒看到就先傳到你手裡了,還在這裡演什麼好久不見呢?

  李書意才剛跟他見面不到幾分鐘,心跳卻已經不受控制忽上忽下了兩次。他簡直不知道這個人犯的什麼病,好好的日子不過又跑來招惹他。正好靳言從樓上下來了,李書意也顧不上他嘴巴張成o形一臉詫異盯著白敬的樣子,催著他把自己推回房間。

  「就,就這樣把白先生扔在那裡會不會不太好啊李叔……」靳言在電梯裡猶猶豫豫地問。

  李書意低下頭,只覺得剛才白敬靠近時的溫熱氣息好像還沾染在身上,不自在地蜷緊了手指,臉上卻冷冰冰道:「他那麼大個人,還能丟了不成。」

87

  自從白敬來這裡之後,李書意平靜的日子就徹底一去不復返了。本來白敬對於他來說,就是「眼不見心也要煩」的人,可偏偏現在這人有事沒事都要在他面前晃悠,怎麼可能讓他心裡不起波瀾。

  他們兩個人之間,一個跑一個追的戲碼,不管是當追的那個還是當跑的那個,李書意都實在是膩了。況且在他的預估中,哪怕白敬真的對他有幾分感情,也該在他的各種不識好歹和油鹽不進中耗盡了,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又來這麼一出。沒等李書意想好到底該拿他怎麼辦,這人又突然沒了影。起初李書意還以為他回去了,還是成天到處撒歡,跟誰都能聊上幾句的靳言消息靈通,說白敬好像是病了。

  李書意聽了後冷笑一聲,滿臉不信。白昊這一年來受了他舅舅的諸多照顧,到底心裡擔憂,跟李書意說了聲,就去看望了白敬。

  等白昊敲了門,得了應允,進去時就見人坐在陽台上,一手支著頭,一手懶洋洋地翻著膝蓋上的書。這回他身邊沒跟著人,連左銘遠都不在,看起來孤零零的。

  白昊跟他問了好,又問他身體如何,白敬起身走過來,笑了下答:「不礙事,小毛病。」確實是小毛病,不過就是為了快點來這裡,高強度工作了一個多月,過度透支身體引起的持續性低燒,還有在這邊住下後有些水土不服,後頸側和手臂上都長了些小紅疹。雖不是會傳染人的病,不過白敬還是有所顧忌,在身上冒出紅疹後就不願意太靠近李書意,所以才待在房間裡沒動靜。

  「你跟那位小朋友定下來了?」白敬讓他坐,一邊給他倒茶一邊問。

  白昊想到他來前靳言想跟著,又怕被李書意當成叛徒,可憐巴巴的樣子,嘴角不自覺就帶上了笑,點頭嗯了一聲。

  白敬看懂了他這個笑容的意思,調侃道:「既然如此,你這個長假是不是也差不多該結束,回去履行一下白家人的責任了?」

  「舅舅……」白昊抬起頭來,面上很是驚訝,沒想過白敬還會讓他回去。他當初那副為了靳言什麼都不要,連前途未來都拋之不顧的態度,他以為,白敬會看不起他的。

  白敬沒多說,只安撫地輕拍了下他的肩,又問:「李書意讓你來的?」

  白昊抿了抿嘴沉默下來,怕否認得太直接對方難堪,哪想白敬自己先接了話,笑道:「我看也不是,除非我真是沒剩幾口氣了,要不然他連個後腦勺都懶得給我。」

  「舅舅……你,是怎麼打算的?」白昊見他神色輕鬆,忍不住開口問。

  白敬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又走到床頭櫃前,把護士按一日三餐分袋給他配好的藥打開,就著水吞了藥無奈道:「能怎麼打算,只能先耗著。」

  就李書意那臭脾氣,來硬的吧,真氣著他了心疼的還不是自己。來軟的,也不是沒試過,可無論他怎麼低聲下氣人還不是一樣心若磐石,拿他那些真心真意的話當耳邊風。他願意李書意來這裡,也是捨不得跟他起爭執,況且在金海,他們之間確實是沒什麼好回憶,換個地方換個環境,或許還有轉機。其實這段時間,身邊也有不少人勸他放棄,何必呢,他白敬過得跟個和尚似的清心寡慾守了李書意一年,也仁至義盡了吧?犯得著巴巴送上門去熱臉貼人家冷屁股?

  別人不理解,白敬沒有多解釋,也沒辦法解釋。在此之前,他的想法跟這些人也沒差到哪兒去。感情這玩意兒呢,可以是用來交換利益的籌碼,可以是用來打發時間的消遣,甚至可以是一樁追逐快感的買賣,但絕對不是一顆不計得失,不求回報,不顧一切的真心。這種東西,對他們這種人來說太虛幻,也太危險了。他也是花了很多時間,付出了非常大的代價,才在這種虛幻中確定了一個人,才敢直面自己的心意。反正對於李書意,他從小到大堅持的處事原則早就不管用了,他爺爺教他的那些衡量取捨的標準更是拋之腦後。他捨不得強迫李書意,更不願他勉強自己,既然李書意不相信他,一年不行,那就兩年,三年……十年。之前守著一個無法回應他的人,那樣遙遙無期的日子都熬過來了,現在只要李書意好好的,他還怕什麼呢。

  難得白昊來了,白敬就跟他閒聊了幾句,又問及他們近段時間的生活狀況。提到穆然,白敬心裡好笑。雖然他對易天出手阻攔,害他多耗費了幾個月才找到李書意這件事一直耿耿於懷,但他知道穆然過來悉心照料李書意後,為表謝意,託人帶了份挺貴重的禮給易天。結果這位易家家主原封不動的給他退了回來,只留了一句話,禮不必了,請他看好自己的人就好。

  白敬無奈,先不說現在這人還是不是自己的,就算是了,這麼多年來,他拿脾氣上來就無法無天的李書意還不是毫無辦法。

  等白昊要離開時,白敬叮囑道:「他若不問,你也不用多說什麼。問起了,也不要讓他擔心。」他這點芝麻綠豆大的小病小痛,還不至於到李書意面前去賣慘。把話說白了,是他自己要這麼折騰一番,跟李書意半點關係也無,沒資格去要人家可憐同情。

  等白昊回去後,果然一句也沒提,只說了白敬要他回白家的事。這本來就在李書意的意料之中,他也不意外。況且白昊在這個小地方已經耗費了一個多月,即便白敬不說,他也是準備趕人的。

  「那靳言……」聽了李書意的話,白昊欲言又止地看向靳言。他捨不得跟靳言分開,可是如果要帶走靳言,好像又太自私了些。

  靳言躲開白昊的視線,跳到李書意背後,底氣不足道:「我,我是要陪著李叔的,少爺你回去好好工作,我有時間再去看你……」

  雖說早就猜到了結果,可面對對方毫不猶豫的捨棄,白昊還是朝靳言微迷了下眼,嘴巴裡低聲吐了句:「小沒良心的。」他日常在李書意面前極其克制,這還是第一次當著人家的面跟靳言打情罵俏,靳言耳根唰一下就紅了。

  但他們兩人的互動李書意完全沒注意,心思全不在此處,等白昊要走了,人都已經站到了門口,他才突然問了句:「他怎麼樣了。」這個他是誰自不用說,可明明關心,他偏偏還一副問得冷冷淡淡的樣子,好像不過只是因為兩人相識,顧著人情隨口一問。

  白昊心底暗暗發笑,面上卻不顯,簡單答了兩個字:「還好。」說完,也不等李書意有反應,就離開了。

  李書意愣在原地。這是什麼鬼答案,還好是什麼意思?是說他病了還好病得不重?還是說他根本沒病一切還好?心裡頓時一陣火往外冒,想真不愧是親外甥,這心思學得跟他舅舅一模一樣。如果他把白敬的病故意往重了說,李書意信都不會信,往輕了說,心裡有了底自然不再過多關注。偏偏這麼囫圇兩個字,吊得人不上不下。

  可明明知道人家是故意的,李書意還是上了勾,晚上連覺都睡不著。哪怕不斷告誡自己不要沉不住氣,還是越發焦躁起來,也不管人家左銘遠休沒休息,一個電話打過去發了一通火,讓他們趕緊把人帶走。

  左銘遠在那頭都快哭了,心酸道:「祖宗!你看我帶得走他嗎?我求你快回來吧,我是真頂不住了!」雖然白敬走前已經把幾個緊急的項目都處理了,公司裡每年花著一大筆錢養的職業經理人也都不是吃素的,但領頭人突然就這麼跑了,像左銘遠這樣事事都需要上傳下達的人,能不累嗎?可白敬是他老闆,他惹不起,只得哭訴著威脅人家,好歹讓白昊先回去幫他的忙,要不然,他就過來吊死在李書意面前,白敬這才鬆了口。

  李書意原以為這人也就來蹦躂兩天,聽左銘遠這意思他還打算長待了,不敢置信地問:「他父親呢?其他白家人呢?就這麼看著他胡來?」

  左銘遠都不知道怎麼回答。從白敬的爺爺過世後,也就只有他二叔公白偉方的話他還能聽得進去,可老爺子去年也走了,在白家還有誰能管得住白敬?除此之外,親眼目睹了白敬這一年來的所作所為後,誰還不知道李書意在他心裡是什麼份量,幹什麼這麼沒有眼力勁兒地去攔他,白白惹得白敬不悅?

  反正說來說去,源頭都在李書意身上,他不出面,或者他不回來,這事就沒完。

  李書意真是好久都沒體驗過這種氣得肺都要炸的感覺了,忍了又忍,才忍住不在大半夜吵醒靳言,推他這個殘廢去跟白敬吵架。

88

  到了第二天,李書意吃過早餐,按例靳言該送他去康復中心的,被他拒絕了,讓靳言問好白敬住哪兒,送他過去。

  白敬住的也不遠,就在同一棟樓裡,離他們也就幾分鐘的路程。靳言看李書意神情不悅,實在怕他們起衝突,路上勸了又勸。

  等他們到了,是白敬親自來開的門。他見了人,臉上滿是意外,看著李書意問:「怎麼過來了?」

  李書意從昨晚開始就窩了一肚子的氣,瞪著白敬,斥責的話都滾到嘴邊了,眼角突然掃到他手裡拿著根棉籤,滯了下,聲音冷硬地問:「你在幹什麼?」

  白敬順著他的視線看回來,也不多說,在他面前半蹲下來,微微低下頭,讓坐在輪椅上的李書意能看清楚自己後頸上的情況,輕聲解釋:「過敏了。」

  李書意看著那密密麻麻連成一片的小紅疹,一下就皺緊了眉。

  白敬很快站起身,視線掃過兩人,最終落在靳言身上,笑著問:「你們來的正好,要不然,勞煩靳言幫我擦個藥?」他也不是非得要人伺候,手臂上還好,但後頸的位置確實有些尷尬。本來平常送藥來後順便幫忙擦藥的是一位年長些的護理,今天不知怎麼的,來的是個小姑娘,說話間羞羞怯怯的,遞藥時恨不得貼到他懷裡。這種戲碼白敬從小到大不知經歷了多少回,雖心下厭煩,但看對方年紀實在很小,也沒有說重話,就冷淡打發了自己上藥。

  靳言一時間瞳孔都放大了,站在原地遲遲未動,嘴巴裡「我我我」了半晌也沒吐出一句完整的話。就光讓他在腦中想像一下自己近距離站在白敬旁邊擦藥的畫面……他就差不多要窒息了。

  靳言在他身後,李書意看不見他的臉,都能感受到那股戰戰兢兢的氣息。動作蠻橫地拿過白敬手裡的棉籤,不悅地看了他一眼,沒好氣道:「你嚇他幹什麼?」

  白敬目的達成,也不說話,笑了笑,又轉身去拿了藥膏遞給李書意,在他面前半蹲下來。

  李書意把他衣領往下拉了些,看那紅疹沒有蔓延到背上才微微鬆了口氣。快速給他擦了藥,又扭頭道:「靳言,你先出去。」

  靳言簡直求之不得,留下一句「李叔我在門口要走時你叫我」就飛速離開還帶上了門。

  等李書意再回頭,什麼君子之交普通朋友的定義和界限都忘得乾乾淨淨,開口便罵:「你犯的什麼毛病?你爺爺怎麼教你的?白家這些人這麼大個公司給你辦家家玩呢?你以為這麼做我就該感動得痛哭流涕?你他媽這麼瞎胡鬧外面罵的還不是我李書意!」

  不怪他這麼生氣,他醒來後,好不容易想通了,覺得自己和白敬都三十多的人了,沒必要成天坐那兒斤斤計較的計算「你對不起我多少我又對不起你多少」,好心好意給大家留了台階下,兩人也算體面平和地分開了。結果呢,這人非要逼他撕破臉。

  白敬等他罵完了,才笑著說了句:「也不是多大的事,用不著這麼生氣。」

  李書意被他這副不痛不癢的樣子激得怒火更盛,若不是礙於身體不便,真的要撲過去揪住這人的衣領給他一拳,嘴上接著罵:「你他媽真的有病!」

  「李書意,我勸你最好別這麼跟我說話。」白敬臉上的笑意終於沒了,聲音中暗含警告,看著他的眼神晦暗不明。

  李書意冷笑一聲,正想說怎麼你這副自以為什麼都在自己掌控之中遊刃有餘的樣子終於裝不下去了?就聽對方道:「要不然我這麼親上去,你也別躲。」

  李書意頓時一口氣哽在喉中,跟白敬對視幾秒,看對方沒半點跟他開玩笑的意思後,氣得連罵人都不知該如何罵。

  白敬心裡暗笑,想伸手碰碰他的臉,手才抬起又收了回來,輕嘆一口氣。李書意動手術前,他成天為此事煩憂,就算晚上跟人睡在一起,腦海中也掛念他的病情,根本沒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沒的。李書意昏迷這一年就更不要說了,除了守著人期盼他快點醒來,就是在公司家裡兩頭跑,閒暇時至多逗弄逗弄兩個小孩,更起不了其他念頭。等人好不容易醒了,最初連話都說不了,看了只讓人心疼。現在這人日漸好轉,罵人的樣子簡直跟以前如出一轍,白敬看著他因染了怒火越顯生動的眉眼,幾乎全身上下都叫囂著想要他。也不是他精蟲上腦,他跟李書意以前還不就是這麼吵的,吵著吵著就吵到床上去了。要不是顧及李書意的身體確實不能承受性愛,尚且有幾分理智拉扯著,他都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來。

  白敬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低聲道:「我就是想你了來看看你。你心情好就理理我,跟我說幾句話,心情不好就全當看不見我。公司那裡我有數,你別聽左銘遠誇大其詞。」說著他走到床頭櫃前,從裡面拿出一個純黑包裝的盒子,遞到李書意面前道,「你今天不來,我也要過去找你。這個送你。」

  李書意嫌棄地看了一眼,都懶得伸手接,問:「什麼東西?」

  白敬低身把盒子放在他膝蓋上,嘴角帶上了笑,聲音溫柔:「李書意,今天是七夕,要給自己喜歡的人送巧克力的。」

  李書意愣住,回過神後上下打量了一圈白敬,簡直懷疑這人被鬼上身了,問:「你幾歲了還玩這種把戲,幼不幼稚?」

  白敬抬手摸摸自己的鼻子,承認得還挺坦蕩:「幼稚。」頓了頓接著道,「不過這種把戲,不管是我幾歲,還是十幾歲的時候,也從來沒有玩過。」他沒騙人,雖然學生時代有過收巧克力的經歷,但不管是送人,還是說這番肉麻兮兮的話,他的確從來沒有對任何人做過。

  這主意也不是白敬想的。他來之前,跟嚴維他們吃飯,逼著一堆人給他出主意,怎麼才能讓李書意喜歡他。正好那段時間嚴維他侄子幹了件轟動全校的事,買了幾千盒巧克力,在學校操場上擺自己喜歡女生的名字,還用無人機搞了個航拍視頻,一時間在嚴家淪為笑談。嚴維當時說完這個事,打趣道:「你要不然也送他巧克力?」邊說邊拍自己大腿,越想越覺得實在是太傻了。結果等白敬聽完,真的開始一臉認真地向這群情場浪子打聽,從哪兒能買到獨一無二,能定製的巧克力時,嚴維的笑就掛不住了,伸手指著他,顫聲道:「你,你沒救了……」

  白敬不置可否。這樣的話他已經聽了無數回了,也不知道身邊的人還要過多久才能習慣,才能不要他隨便為李書意做點什麼,就這麼大驚小怪。

  李書意哪裡知道這些,只是他和白敬在一起的時候,哪怕是撩撥對方,也是在床上。日常生活中,兩人連句情話都沒有,更不要說送巧克力,這種幼稚純情到跟他李書意和白敬半點都不該沾上邊的事。

  他明明神情冷淡,甚至嘴上還能吐出幾句刺人的話,可大腦跟斷線了似的,一時間到底是來這兒幹嘛的都忘了。李書意一刻也不願意多待了,提高聲音喊靳言的名字。

  靳言急匆匆推開門,見兩人雖不像他預想的那樣吵得翻天覆地,但氣氛莫名透露著一種古怪。尤其是白敬,竟然一副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甚至在他們走前,還跟他說了句這段時間辛苦他了。

  靳言受寵若驚,頭搖得快出重影,等把李書意推回房間,才看著他腿上那個盒子好奇地問:「李叔這是什麼啊?」

  一直心不在焉的人好像才反應過來還拿著這麼個東西,燙手似的丟到一邊,面無表情道:「什麼都不是,扔了。」

  靳言走過去把盒子撿起來,翻來覆去看了半晌,才發現背面右下角有一行凸起的外文,最後還帶了個點,接了三個大寫字母。那三個字母莫名給人一種熟悉感,靳言反應了一會兒,才發現這不就是他李叔的名字嗎?他瞥一眼背對著他看起來在生悶氣的人,偷偷摸出手機,對著前面那串不認識的外文快速拍了張照,然後發給白昊,問:「少爺,這是什麼意思呀?」

  白昊很快回了消息:意大利語,我的摯愛。

  靳言倒吸一口冷氣,想了下這盒子是從哪兒來的,趕忙雙手捧著小心翼翼放回到桌子上。

  他站在原地,左看看右看看,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到李書意身邊,趁著對方不注意,猛地把手機屏幕遞到他面前,懸空停了幾秒。

  李書意愣住,被迫看清了上面的話,瞬間咬牙切齒地喊:「靳言!」

  靳言收回手機拔腿往外跑,嘴裡喊著「哇,好浪漫噢!」砰一下關上了門。

  李書意被氣個半死,扭頭回來時看到桌上的盒子,幾乎是略帶慌亂地移開了視線。只是就算他不看,「我的摯愛」四個字,還是異常清晰地浮現在腦海裡。

  什麼七夕節要送巧克力,什麼鬼規定,他從來沒有聽說過。而且,不要說什麼七夕節,他和白敬連情人節都沒有當回事過,現在又來惺惺作態幹什麼。李書意對著自己冷嘲熱諷,可不管再難聽的話,也沒有讓失控的心跳慢下來。

89

  因為左銘遠催得急,白昊本來七夕這天這就要回去的,李書意想著他走後跟靳言短時間內沒法見面了,把人叫了回來,又打電話給左銘遠,往後延了一天。

  左銘遠惹不起白敬,更惹不起他,只得好聲好氣答應了,又勸他早點回來,說回金海也不代表就是妥協了,非要和白敬在一起對吧?

  李書意沒吭聲。他本意就是希望大家各自安安生生過日子,現在反倒搞得兩邊的人都焦頭爛額,一想到罪魁禍首是誰,又是一肚子火。

  這段時間靳言早晚都守著他,沒怎麼休息過,哪怕加上今天下午,他跟白昊也就只剩一天半的時間可以相處。吃過午餐,李書意便再次提起以前的話,讓白昊帶他出去玩一會兒,隨他們是找個公園談小學生戀愛,還是開個房把正事辦了,總之用不著守著他。

  靳言一個「我」字才出口,李書意就不耐地打斷他,讓他別囉嗦。

  白昊本來也捨不得靳言,不表現出來,只是怕在李書意面前落下個沒出息的印象,惹得他不悅。但既然李書意都這樣說了,他也不推卻,牽了靳言的手,把人緊緊鎖在身邊,道:「謝謝李叔。」

  等他們要走了,李書意想到年輕人火氣大沒個分寸,忍不住又朝白昊叮囑一句:「他禁不住折騰,你節制點。」

  白昊瞬間紅了臉,道:「我,我還沒有……」靳言日常要照顧李書意,連一點小事都不願意交給別人做,他從來沒想過要在這個時間點要了他,又覺得在李書意面前解釋這些異常羞恥,便住了口,微點了下頭,把身旁一頭霧水盯著他們的人拖走了。

  李書意平日裡見他們兩人,跟看什麼寵物飼養日記似的,要麼靳言過去蹭蹭白昊,白昊抬手摸摸他,要麼白昊向靳言投餵食物,靳言一邊吃再一邊蹭蹭他……看得李書意簡直開始懷疑人生,要知道他當初談戀愛那會兒……想到這兒才反應過來,他那個不叫談戀愛,叫霸王硬上弓,叫一廂情願,叫強迫,反正跟愛沒有半點關係。

  此前由於靳言在,不用麻煩護理時時刻刻跟著,但下午要外出,李書意便打電話到療養中心說明情況,請他們到時派人過來接他。那邊聲音甜甜的女聲答:「好的李先生,請您放心。」

  李書意得了回覆,便安心進行午休。

  到了下午,門被敲響時他正好午睡醒來,想著是來接他去康復中心的護理,連問也沒問,坐起後便伸手在床頭的按鈕上按下了鎖。

  等門開了,外邊的人走進來,李書意看著這個早上把自己氣到說不出話的不速之客,臉一沉,問:「你來幹什麼?」

  白敬腳步不停:「送你去康復中心。」

  李書意怒視著已經走到自己床前的人,氣急道:「我叫的是護理,叫你了嗎!」

  白敬也不跟他爭執,徑直揭開被子,彎腰把他抱起來,一邊朝洗手間走一邊道:「李書意先生,本人經醫生確認,過敏症狀不會傳染。目前身體健康,具有一年對臥床病人的護理經驗,請你相信我。」說話間走進洗手間裡,停了下,等馬桶蓋感應到人自動打開後,把李書意放上去,然後就要幫他脫褲子。

  李書意一把推開他的手,瞪著他道:「你給我滾出去!」他雖然還不能正常行走,但下半身又不是真的殘廢了沒有知覺,犯不著他這麼周到。

  白敬無奈,心想你全身上下我哪兒沒看過,就連你身上有幾顆痣我都清清楚楚,又怕說了眼前的人惱羞成怒,便依了他的話,出了洗手間。

  李書意小解完,也不叫人,借助著專門設立在馬桶邊的支撐架站起來,自己穿好褲子,又越想越火大,一屁股坐了回去,拿起懸掛在身側的電話筒,就要去按求助鍵。這個是以防病人有什麼突發情況專門裝置的,只要按下去,馬上就會有工作人員過來。

  白敬此時正好推門進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那個電話一眼,輕嘆一口氣,從他手中拿過話筒掛回去,一彎腰又把他抱了起來,看著他的眼睛道:「你怎麼對著我就這麼好強呢?靳言都可以照顧你,我不可以?嗯?」

  李書意冷笑一聲:「誰稀罕你照顧。」

  白敬往外走,把他抱坐在輪椅上,調整好位置,又去洗手間拿了免洗洗手液過來,仔細噴到他手上,低著頭笑道:「再不稀罕,也照顧一年了。」

  李書意一愣,難聽的話一時間就全堵在了嘴裡。

  等白敬把東西放好,又去倒了一杯溫水,再從床頭櫃那一排小瓶子裡拿了兩瓶藥下來,一瓶倒出一粒白色藥片,一瓶倒出來四顆棕色小藥丸,然後把水和藥都遞給李書意。李書意還沒有完全康復,要吃的各種種類的藥多,有些是一天兩次有些是一天三次,每次的量還各有不同,有時候連自己都分不清楚。他看著眼前的人這副駕輕就熟的樣子,差點都要以為天天守著他吃藥的人不是靳言,是白敬。

  他也不問為什麼這個人明明跟他分開了一個多月,還能連他每天午睡起來後要吃藥,甚至要吃哪種吃幾顆的習慣都這麼一清二楚,卻也沒再做置氣的事,接過水杯把藥都吞了。

  白敬本來都做好他要摔了水杯的準備,看他配合吃了藥,暗鬆了一口氣。又走到門邊的衣架上,拿下他早上出門時穿著的外套,披到他身上,再從枕邊拿過手機放到他手裡,推著人出了門。

  到了中心的醫學康復室,接待他們的是治療師佟安。他一見李書意,便走近觀察他的氣色,頗為擔憂道:「早上怎麼沒過來,是身體上有哪裡不適嗎?」

  李書意搖頭,胡亂編了個藉口,佟安才把目光落在白敬身上,笑著問:「靳言今天好像沒陪你過來,這位是?」

  李書意趁著白敬沒出聲,怕他吐出什麼亂七八糟的話來,搶先道:「朋友。」

  佟安點點頭,伸手過去露出個親切的笑,只是等他自我介紹完了,對方也沒有一點要理他的意思。僵持幾秒,他只得尷尬地把手收了回來。

  白敬從小家教極好,雖然出身優越,但不管面對的人身份高低貴賤,這樣落人面子沒有禮貌的行為也很是少見,李書意不知他又犯了什麼病,朝佟安道:「你不用理他。」

  佟安跟魏澤一樣是個好脾氣,笑了笑沒往心裡去,也不再多問,彎下腰便想如以往那般,把李書意抱到PT床上,但手還沒碰到他,就被誰擋了下。

  佟安直起身,見白敬一聲不吭地把李書意抱起來放到了床上,然後退到一邊,顯然是沒有了再要插手的意思。這才回過神來,走過去準備對李書意進行下肢肌力訓練前的按摩。

  白敬看著佟安,面上不顯,心裡卻越發膈應。他以前對接的是負責李書意整個康復工作的康復醫師,也是康復小組的負責人,整個團隊裡還有治療師、護理員、心理諮詢師和營養師等人,所有人的背景資歷他都審閱過,知道這位治療師是在國外康復醫療學畢業的,還有挺豐富的工作經驗。他前幾天來療養院後,為了不打擾李書意治療,也沒跟著他來過這裡。所以,他居然從來不知道,也沒有人告訴過他,這位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治療師,長了一張應該出現在娛樂新聞中的臉?

  佟安哪裡曉得旁邊的人這麼多複雜心思,很快便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他讓李書意躺平後,脫了他的襪子,而後把寬鬆的褲腿挽上去,一手固定住他的腳踝,一手握住他的足前部輕輕旋轉,待時間差不多了,再半抬起他的小腿,從足背到跟腱自下而上地按摩過去。

  李書意的膚色較平常男人本來就偏白,體毛也淡,小腿纖細修長,膝蓋微屈時從腳尖到腿肚拉出一條好看的線條,在光下簡直透出一層玉白的光來。

  白敬眼見著一個陌生男人的手在李書意腿上來回動作,腦子裡的弦都崩斷幾根。可是那兩人一個神情專注一個面容平靜,沒有半點不對勁的地方,讓他連發火都不知道怎麼發。只得用力把心底那股暴躁的情緒壓下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90

  李書意現在上身恢復情況良好,已經不影響正常生活,但腿上無力,只能在有支撐的情況下勉強走幾步,且步態不穩。佟安給他按摩完,便用踝關節訓練器和股四頭肌訓練器對他進行牽引和被動訓練,然後趁著他休息的時間,調整好步行訓練器的座椅和扶手高度後,按照計劃扶著他在步行器上坐下。

  這過程中兩人有不少肢體接觸,尤其是調整步行訓練器兩側的護腰時,佟安一邊蹲在他身後旋轉按鈕,一邊笑著打趣:「你看你這瘦的,我調到最小了還貼不穩你的腰。」說話間又伸手過去掌著李書意的腰,讓他再往後靠些,以保證身體的平衡性和安全。

  白敬始終站在一邊默不作聲看著,中途數次想上前,甚至腳尖都邁出去了,又壓抑著退了回來。

  其實這種場面他也不是沒見過。以前他送寧越去復健時,寧越因下肢受傷嚴重,動輒就得被人抱來抱去,按摩腰腿之類的動作更是家常便飯,裡面也不乏一些年輕的醫師或者治療師。白敬從來不覺得有任何不對,本就是來做治療,總不能讓人家醫生護理保持距離,還得考慮避嫌對吧。所以他哪怕等著寧越,也還能分出心思放在工作上,想著專業的事交給專業的人去做就好。

  可是當對象換成李書意,一切好像又都說不通了。白敬以前覺得李書意強勢霸道,別人碰一下自己他都不悅,可是他沒想到,當角色互換,他自己也是如此。明知人家佟安現在只不過在盡自己工作之責,他也覺得刺眼。

  等所有訓練結束了,佟安一放鬆下來,才發現一雙冷冽的眼睛盯著自己。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不知道為什麼李書意的這位朋友對自己有這麼大的敵意。以前他遇著這種情況,都是因為太受女孩子歡迎,才招致同性的不滿。可是現在,治療室裡,連個女護理都沒有啊……佟安也沒敢多問,做完治療叮囑李書意幾句,便送他們離開了。

  回了房間,白敬照顧著李書意吃了晚飯,等他休息了一會兒,又把藥拿出來遞給他。李書意下午就發現了,這人安靜得甚至有些異常,不知是否公司有什麼事,目光又掃過他後頸那一片紅,皺眉趕人道:「我飯也吃了藥也吃了,你可以走了吧?」

  白敬聽了他的話後頓了下,又接著把水杯和藥瓶都放好,開口道:「我不出聲,不會吵著你。」

  李書意輕吸一口氣,面無表情道:「不是你吵不吵到我的問題,是我看到你,心裡就覺得厭煩。你能讓我清靜一會兒嗎?」

  白敬轉過身來看他,李書意開始還強撐著跟他對視,幾秒鐘後在對方的目光中敗下陣來,率先移開了視線。

  其實從下午開始,白敬心裡就不怎麼好過。並不是針對佟安一人,他只是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原來李書意的確不屬於他了。雖然他可以不管不顧地糾纏,可對方同樣有選擇不愛他的自由,甚至是選擇去愛別人的自由,他干涉不了,更沒有資格干涉。而他迄今為止能做的,所有的付出和努力,好像也從來沒有讓眼前的人有過一絲一毫的動搖。

  更讓人無法忍受的是,佟安那雙手在李書意小腿上按揉的畫面,時不時就在白敬腦海中閃過,提醒著他若是李書意下定決心永遠也不回頭,那麼早晚有一天,就會這麼躺在誰身下,任對方把他全身上下都揉捏親吻一遍……白敬想至此,額上青筋暴起,瞬間咬緊了牙。

  他也怕再待下去,會說出什麼做出什麼不可挽回的事來,看了李書意一眼,沉聲道:「我會通知護理過來,你好好休息。」說完,便走了出去。

  李書意看著他的背影,明明該覺得鬆了一口氣才對,可不知為何,胸口像被什麼堵住似的。正好這時手機響了,他拿起來一看,是靳言發過來的視頻申請,便同意了。

  「李叔,你吃晚飯了嗎」一接起便看到一張笑嘻嘻的臉。

  現在都七點過了,怎麼可能還沒吃飯,李書意說完,靳言便道:「我們還沒有吃飯呢!」說著他把手機舉高,讓李書意看清周圍的環境。

  李書意見他坐在一個農院裡,頭上還搭著個藤架,旁邊的石桌石凳也很是眼熟,回憶了下才問:「你到張嬸家去了?」

  一年多前靳言出院後,他們就是租住在張嬸家的房子裡,當時他半夜高燒,還是張嬸兒子開車送他去的醫院。為著這個事,李書意也曾想過要多給些錢表示謝意,可人家不收。他沒料到時隔這麼久之後,靳言會還記著這家人,上人家家裡去。

  「是呀!李叔我跟你說,小圓圓都三歲了,長大了好多!」小圓圓是張嬸孫子的小名,靳言以前成天沒事就逗人家。他跟李書意說完,把鏡頭對著小孩,連聲喊人家的名字。

  小圓圓跪在石凳上,正用胖嘟嘟的指頭揪起一顆花生米放到自己嘴裡,揪完一顆,又去揪第二顆,吃得專心致志的,哪有空理靳言。靳言把裝著花生米的盤子拖走,勢必要他抬起頭來。小圓圓眼見盤子越來越遠,伸著手去夠,可手太短了怎麼都夠不到,「嗷」一聲哭起來,喊:「奶奶——」

  張嬸剛好從房子裡端著一盤回鍋肉出來,沒好氣道:「靳言,你羞不羞!」

  靳言以前住這裡時,每天都要被張嬸這麼說無數遍,他笑嘻嘻的毫無愧疚,倒是旁邊的白昊一下站起來,鞠著躬連連道歉,弄得張嬸「哎呀」一聲,想去拉他坐下,又顧忌著手上沾了油,一時間手忙腳亂的。

  李書意心下一陣無力,等他把鏡頭轉回來,對著他交代:「去人家家裡不能空手上門。」

  那邊答:「我知道的李叔,買了好多東西呢!」

  李書意放了心,讓他好好玩,不用擔心自己。

  靳言點點頭,又絮絮叨叨跟他說話,說自己明天回來,等張嬸招呼他吃飯了,才跟李書意說了再見。

  李書意掛掉通話,忍不住搖頭笑,又想到白昊願意陪著他,遂了他的意願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見自己想見的人,也算稍稍得到了一些安慰。

  沒過多久,以往幫著靳言照顧李書意的護理就過來了,本打算徹夜守著他的,但李書意不習慣晚上睡覺時有陌生人待在自己房間裡,讓他回去休息,第二天早上再過來。

  只是到了第二天一早,來的卻是白敬。李書意見到人,一時間連吵架都不知該怎麼吵,這段時間,他好話歹話都要說盡了,還能說什麼。

  白敬照顧他吃了早餐和藥,就抱他上了輪椅,全程只說了一句話:「我送你過去。」

  李書意想著反正靳言晚上就回來了,也不浪費時間跟他多費口舌。

  早上在佟安那裡做完治療,回來後用完午飯照例午睡。白敬好像是昨天被他那番話傷了心,始終沉默著,沒有開口多說什麼,一直到下午李書意醒來,他才道:「去湖邊坐坐吧。」

  今天天氣好,李書意也不想一直待在床上,便答應了。

  白敬得了他的同意,泡好穆然送來的花茶倒進保溫杯裡,然後俯下身把李書意抱起來放到輪椅上,又走過去拿起畫本和筆放到他懷裡,給他穿好外套後,才半蹲下來看著他,耐心地問:「還要帶什麼嗎?」

  李書意被他這連番的動作弄懵了,避開他的目光,搖了搖頭。

  等到了人工湖邊,白敬找了個能坐的地方,固定好輪椅後,便坐在李書意旁邊看他畫畫。

  他沒帶筆記本,也沒看手機,但也不出聲打擾,只是專注的盯著李書意,偶爾把視線落在那逐漸顯出輪廓的畫上。

  以前李書意出來,因為靳言是個話嘮,哪怕自己一聲不吭,也不會覺得安靜無聊。現在被人這麼無聲盯著,不知道怎麼的渾身都不自在起來,連帶著手上的筆也開始不聽使喚。

  李書意暗自不耐,他就知道,只要這個人在,自己就不可能不分心。他停了筆,正要開口,白敬卻先一步叫了他的名字,等他看過去後,才道:「我牽著你走走吧?」

  李書意日常治療時,也能撐著平行槓走幾步,偶爾佟安要估量他的恢復情況,在他腿上上了儀器後,還會握著他的手,帶著他走。他也不知道這人突然抽的哪門子風,當即冷下臉道:「不走。」

  白敬卻不放棄,徑直起身站到了他面前,朝他伸出手,笑著道:「那這樣,如果你答應了,走幾步,我就保證幾天不出現在你面前。」

  李書意幾乎是瞬間抬起頭來,問:「真的?」

  白敬臉上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心裡又好氣又好笑,答:「真的。」

  李書意合上畫本扔到一邊,毫不猶豫把手伸到白敬手心裡,等對方握緊他的手後,腳踩著地面,一使勁站了起來。

  白敬穩穩站著做他的支撐,等他站好後,仔細觀察他的腿,看腿上並沒有發顫,他臉上也沒有任何不適的表情,才放了心,微微往後退了一小步,道:「小心些。」

  等李書意抬了腳,他又不放心地叮囑:「慢慢的。」

  他們現在幾乎是貼身站在一起,但白敬低著頭,全部注意力都在李書意腿上,並沒有什麼旖旎心思。倒是李書意無意中抬頭時,看清他臉上專注又溫柔的表情後,失神了一秒。

  也就走了五步,白敬就停了下來,看李書意還想走,嘆著氣道:「你也不至於為了少見我幾天,就連自己的腿也不要了。」

  李書意瞪了他一眼,回頭看了下輪椅的位置,正想說你走的這五步還不如別人兩步,腦袋裡突然「嗡」了一下。

  ……

  是海邊,被晚霞燒紅的天空。

  波光粼粼的海面,沙灘上空落落的輪椅。

  還有吻在一起的兩個男人。

  ……

  李書意怔住,心臟上從未癒合過的那些傷口好像又被用力撕開。他低頭看著自己被握住的手,又看了眼旁邊平靜的湖面,想到身後的輪椅,突然就覺得一切都那麼好笑。眼前漸漸浮現寧越的臉,那人神色無辜地看著他,問:「我去白敬家,那是白敬自己願意的,我希望你離開白敬,是因為白敬根本就不愛你。我做錯了嗎?」一瞬間覺得渾身上下都被裹上一層黏膩又噁心的東西,讓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起來。

  面前的人突然就沒了反應,白敬覺得奇怪,輕聲喊了他幾句。

  李書意回神,卻一句話也沒說,趁著白敬毫無防備,用力抽回手,甚至嫌惡地推了他一下,卻因為突然喪失支撐,站立不穩往後倒了下去,

  還好他反應快,讓手掌先著地減緩了衝力,才沒有在倒下時碰到後腦勺。只是手腕立刻傳來一陣鑽心的痛,掌心也在粗糲的地面上磨破了一大塊片。

  白敬被李書意推得猝不及防,看他摔到後急得臉色都變了,俯下身單膝跪地就要把他抱起來,卻又被重重推開。

  「李書意!」白敬咬牙,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朝他發火。

  李書意甚至顧不上痛,在對方又一次試圖靠近時一把拽緊他的衣領,眼睛裡全是快燒起來的怒火,低聲吼:「我告訴你白敬,你好好看清楚,我他媽不是寧越!」

91

  李書意吼完,就像怕碰到什麼髒東西似的甩開了手。白敬卻不知他怎麼突然發這麼大的火,更不懂他話裡是什麼意思。可他現在無暇細想,沉下臉道:「我現在不跟你吵。」說著就又要去抱李書意。

  李書意卻沒辦法遏制住腦海裡那些白敬跟寧越惺惺相惜的畫面,情緒更加激動地躲開他,喊:「滾開!」

  他們這邊的動靜早已引得其他人注意,有幾個工作人員匆匆跑過來問:「怎麼回事?需要幫忙嗎?」

  白敬看李書意掌心那塊已經浸了血珠出來,顧不上跟他賭氣,退開一步跟旁邊的人道:「麻煩你們送他回去,順便請醫生過來。」

  換了人,李書意也不再牴觸,任對方把自己抱上了輪椅。

  白敬站在旁邊看著,臉色冷得結了霜。

  回了病房,等醫生看過後,說萬幸沒有扭到手腕,掌心的傷雖然看著可怖,但也只是皮肉傷。醫生處理了傷口,叮囑一定不能碰水,又讓李書意以後千萬小心,他這身體千養萬養的才稍稍有點起色,若是不小心傷到哪裡,引起其他病症,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白敬神情緊繃地守在床邊,聽了醫生的話,臉色更是難看。

  等他送走了醫生,回味過來下午那句話的意思,看著床上一聲不吭的人,壓抑了許久的怒氣終於爆發:「你告訴我,你哪裡像寧越?我為什麼要把你當成寧越?」他的視線落在李書意包著紗布的手上,聲音由低到高,氣得連太陽穴都突突直跳,「我如果要寧越,為什麼要跟寧家鬧僵!我如果要寧越,我他媽的幹什麼要這麼死皮賴臉的纏著你!」

  白敬從小受他爺爺的影響,一直就是個挺講究的人。這個講究,可以稱之為教養好,也可以說成公子哥做派重。說話要慢條斯理,吃飯要細嚼慢嚥,遇事不能慌慌張張,更不能講髒話,動手打架。在老爺子的教導中,只有莽夫才會有如此粗魯之舉。所以若不是氣到極致,他嘴裡也吐不出一個髒字來。只是此時此刻,白敬確實出離憤怒了,寧越本來就不是他的白月光硃砂痣,更不是他的念念不忘求而不得,他為什麼要在李書意身上找寧越的影子?為什麼要拿李書意當寧越!簡直就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

  李書意垂著眼不說話。他其實知道,他沒有任何地方像寧越,他只是在下午那個彷彿情景再現的巧合中,又想起了以前的自己。想起在人來人往的酒店前,聽到那句不愛的李書意。想起徹夜坐在陽台上,等來寧越的李書意。想起在醫院確診的那天,收到一張親密照片的李書意。他只是,只是厭惡白敬把以前對付寧越的那套,又用在他身上,更厭惡,永遠學不會教訓逐漸沉淪的自己。

  白敬發完了火,看對方一反常態沉默不語的樣子,又後悔起來。站在原地躊躇許久,嘴巴張張合合,終於才道:「我沒有愛過寧越,更沒有拿你當寧越。」

  關於這個話題,一直以來兩人就像是形成了某種默契似的,都避而不談。李書意是怎麼想的白敬不知道,可他自己,是根本不知該如何提起。就算後來知道寧越做的那些下作事,再心存憎惡,他也沒辦法在李書意面前去指責對方,把所有錯歸結到寧越身上。本來就是一個巴掌拍不響的事,說不能留李書意的是他白敬,說不愛李書意的也是他白敬,不相信李書意的更是他白敬。罪魁禍首是他,寧越充其量只是個幫凶,他如何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好像全是寧越使壞,他是個無辜的被矇騙的受害者呢?

  他問心有愧,所以從來不敢提。

  李書意聽了這話,終於抬起頭來,嗤笑一聲道:「你不愛寧越?所以當初是人家用槍指著你,逼你把他接回家的?」他問完,彷彿想起了什麼,臉上是一閃而過的痛苦,「你想過我有多難堪嗎?明明是我住了三年的地方,明明是我的……」「家」這個字,李書意囁喏著,沒有說出口。

  「可是我卻要像賊一樣,早出晚歸的躲著你們!每天站在房門口時都在想,如果打開門後你們在裡面,我該怎麼辦!該做出什麼表情!說什麼話!這些你想過嗎白敬!」

  他說到最後怒睜著眼睛,渾身的血液都要沸騰起來,是把這麼久以來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憋屈都發洩了出來。是,他做手術前,是跟白敬說過「我不怪你」。可是怎麼會不怪呢,明明知道他最在意什麼,明明知道他父親李文卓經歷過什麼,偏偏要用這種方式噁心他,挖開他的傷口再把他凌遲一遍。

  白敬看他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神裡的憤怒痛苦不斷交織著,臉側到耳根染上一層紅,連肩膀都在微微發顫……一時間只覺得心如刀絞。他不知道原來李書意這麼耿耿於懷,不知道原來他這麼在意寧越。這個人以前總是表現出一副對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哪怕病著也能跟他吵個天翻地覆,甚至還能平靜著一張臉問他有沒有跟寧越在臥室的床上做過……他從來不知道,原來李書意會這麼難過。

  白敬走上前,停在他床邊,一開口聲音嘶啞:「對不起……是我做錯了。」

  話音一落,眼前的人瞬間紅了眼眶。

  白敬坐下,屈起手指,指背輕輕撫過李書意眼角,接著道:「是我太自私自大,是我沒有早點認清自己對你的感情,是我辜負你……都是我的錯。」

  李書意扭頭避開他的手指,牙齒用力咬住下嘴唇,拚命吞下喉嚨裡的哽咽。

  白敬怕他咬傷自己,伸手過去捏著他的下巴把他的臉轉回來,讓他鬆了口。見唇上印著一排齊嶄嶄的齒痕,心疼得皺起眉。

  他把李書意的手握進手心,沉默半晌,才低聲道:「我讀高中的時候,寧越跟我告白,說他從小就喜歡我。他長得好看,家世也好,人也聽話不鬧騰,我就答應了。但也只把這段感情當成學業之餘的娛樂,一開始就跟他說好,兩人的關係只到畢業為止。」

  他以前從來沒有用這麼認真的態度跟李書意談及自己的過去,李書意起初還不願理他,聽著聽著臉上的表情也認真起來。

  「你也知道,我是被爺爺帶大的。我母親是個有骨氣的女子,現在想想,或許她也並沒有多愛我父親,只是對這段被父輩安排的婚姻失望,對自己被擺佈的人生失望,所以生了心結,早早過世了……我對她的印像已經不怎麼清晰,只是記得她開始跟我說,要我找一個自己真心喜歡的人。可是臨到終了,她又告訴我,別去愛任何人,愛會讓人很辛苦。」說到這裡,白敬自嘲地笑了下,「我其實一直到長大,都沒有聽懂她這句話。從來都是別人有求於我,喜歡我,巴結我,頂多讓我覺得厭煩罷了。如果不是遇到你,大概這份『辛苦』,一輩子都不會跟我有什麼關係了。」

  他輕嘆了一口氣:「我長這麼大除了爺爺,沒有誰敢命令我做什麼,遇到你以後,什麼都經歷了一遍。動輒被你指著鼻子罵,氣極了還敢動手……我每次都跟自己發誓,再有下次絕對不會這麼輕易饒過你,可是到了下次,還是如此。我討厭自己的人生被打亂,討厭規劃好的事被破壞,把寧越接回家,不過就是不甘心一直被你逼得往後退,不甘心就這麼輕易認命了。不跟你對著來,不幹點讓你也不痛快的事,好像自己都無法說服自己。」他停頓一下,有些猶豫,最終還是開口道,「我以前跟你說,我沒有碰過寧越,這是真的。說出來雖然丟臉,可在海邊那回,也不是我主動……」到底是難以啟齒說清楚細節,白敬停了話音。

  「……後來我自己也想過,為什麼跟寧越保持距離。大概是因為內心深處也清楚,但凡我走錯這一步,依你的性情,永遠都不會原諒我,那我們之間,就徹底不可挽回了吧。」

  李書意聽到前面時,還能隨著白敬的話,多少給些反應,聽到後面,人就這麼傻愣著,看著白敬的目光像是看著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

  白敬握住的是他被江曼青劃傷的那隻手,他把他的掌心攤開,低頭在那條已經不甚明顯的,淺淺的傷痕上印下一個吻,而後看著他的眼睛,篤定道:「我以前不懂,不知道自己的感情,也不敢妄下定論。可是現在我能確定告訴你的是,我長這麼大,只愛過一個人,他叫李書意。」

92

  其實從外面回到房間,冷靜下來後,李書意就對自己失望透頂,連帶著心情都跟著灰敗起來。他討厭跟白敬翻舊帳的自己,討厭把那些如鯁在喉的記憶翻出來,跟白敬對峙爭吵像個怨婦的自己。說了多少遍要釋然,還大言不慚地跟人家說什麼當朋友,可不過就是不小心碰上一個巧合,一個連白敬都反應不過來的巧合,他就這麼爆發開來,憤憤不平地跟人抱怨以前受了多少委屈難過……實在是,太難看了。

  他說他不是寧越。這麼句沒頭沒腦的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怎麼可能去期望白敬懂。所以對方開始的反應,他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他們兩人從來都是這樣,吵架也吵不到重點上,永遠都在自說自話,誰也不會停下來聽聽對方想表達什麼,倒像在比誰說的話更難聽,更過分,更傷人。誰也不會先認錯,吵到雙方都身心俱疲,直到下一個新的矛盾爆發,就這麼週而復始的惡性循環。

  所以他質問完那些話,就如過去一樣等著白敬的回擊,甚至都能猜到對方要說什麼,譬如他們之間的關係本來就來得不明不白,譬如在二叔公的壽辰上是他先擅自離開,譬如是他自己受傷後還嘴硬說去了酒吧……他想了很多,因為太了解白敬,太熟悉兩個人之間的相處方式,太清楚彼此的痛點在哪裡,所以明白他們只要面對面一天,就越不過互相指責清算,就又要回到最初去掰扯到底是誰對不起誰,是誰先錯。

  卻沒想到等來等去,等來了白敬的道歉。

  這個人以前也不是沒有說過要他原諒,可是在李書意看來,那更像是為了逼他做手術給予的安慰和忍讓。從認識白敬到現在,那麼多年來,他還是第一次見他以這樣的神情和姿態,認認真真地說,是我做錯了,是我辜負你。

  是以前心存奢望的時候,做夢也不會夢見的畫面。想過的最好結果,也不過就是彼此形成默契,勉勉強強的,不情不願的過完這一生。哪裡會想到有一天,一向高高在上,看別人如螻蟻的人,也能小心翼翼低下頭來,絮絮叨叨說著自己的人生過往,跟他解釋以前不屑一顧的問題,只是為了求得他原諒。

  李書意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動容嗎?怎麼可能不動容。他對白敬有多無可救藥只有他自己知道。跑了這麼遠到這裡,不是像他振振有詞說的那樣,我看到你就心存厭煩。是因為想見才逃,是因為醒來後知道這個人居然守了自己一年,察覺到那些好不容易被壓抑住的感情又開始蠢蠢欲動,怕一切都捲土重來才逃。

  這麼多難以釋懷的心結,如果白敬不主動開口,他一輩子也不會去問,就任這些東西橫亙在他們之間,永遠也不會回頭。可這個人好像突然知道了怎麼去「對付」自己,怎麼去瓦解這些隔閡,連逃避的機會也不給他了。

  白敬看李書意始終沉默,更用力地握了下他的手,手心甚至因為太過緊張微微有些汗濕。

  「你說的沒錯,沒有人用槍逼我,所以從我把寧越接回去的那天開始,就沒有資格跟你解釋了。」他停了下,像是在思考到底該怎樣才能把心底的話表達清楚,「這些話,我一直都不敢開口,怕你沒有耐心聽,也怕你反感,覺得我是故意給自己找藉口……可是我今天看到你這樣難過,又怕再不說,你還是耿耿於懷,不放過自己。」

  李書意移開視線,心臟都微微抽疼了一下。是,他就是一直都耿耿於懷,不能放過自己。就是恨自己無能,恨自己卑微,恨自己走上了跟他父親一模一樣的路。他用力抽回手,淡淡道:「行,我放過自己。那如果我說,我早就死心了,不想跟你在一起了,也想嘗試另一種人生,也想去愛一個讓自己不那麼『辛苦』的人,你要如何呢?你能放過我嗎?」

  已經空了的手無意識地握緊,白敬臉上的表情怔忪了一瞬,像是無法相信真的從李書意口中聽到,他要把「愛」這個一直以來給與自己的定義收回去,給別人。

  「我……」他蹙眉遲疑著低語,許久也沒有補完後面的話,眼神中是難得一見的無措。

  李書意卻在心裡自嘲,為什麼看著這樣的白敬,他一點也沒感受到痛快呢。身體裡像是有兩個人在拉扯,一個因為白敬的道歉動容,另一個卻在明確了自己擁有左右和傷害白敬的能力後,忍不住咄咄逼人,忍不住要刺傷他。

  更可笑的事,就連李書意自己,也不知道想聽到的是什麼回答。

  他想就此打住,還沒來得及開口,房門突然被「咚」一下重重撞開,靳言站在門口,懷裡抱著個把臉都完全遮住的口袋,從後面探出腦袋來,大聲道:「李叔我回來了!我給你買了好多吃的!驚不驚喜啊哈哈哈……哈…哈……」

  笑臉在看到他和白敬後逐漸凝固下來。

  他默默把東西放下,規規矩矩地跟白敬問了好,就打算退出去,卻被李書意叫了回來。

  靳言心不甘情不願地停了腳步,不知道他李叔為什麼要讓他當電燈泡,回頭時無意中掃過李書意被包紮的手,立刻跟屁股著了火似的衝到床邊,又想捧起來看又怕碰到傷口,急的抓耳撓腮地問:「這是怎麼了!」

  李書意隨便編了個理由,說自己不小心摔的。

  「怎麼會不小心呢!又不是沒有人照顧你!白先生說他會一直在,我才決定今天回來的!」他說話間皺起眉頭,很是不高興的樣子,又不太敢責怪的太明顯,偷偷摸摸瞥了白敬一眼。

  李書意還沒接話,白敬就站起身來,跟靳言道:「抱歉,是我沒有照顧好他。」

  靳言頓時慌了,看看李書意,低下頭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什麼。

  雖然還沒有回答李書意的問題,可是房間裡的氣氛顯然不適合再談下去,白敬道:「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又看向靳言叮囑,「他的手不能碰水,你多小心一些。」

  李書意沒說話,靳言覺得不理人不好,點了點頭。

  白敬走到門口帶上門時,從還未合攏的門縫裡聽到靳言嘟嘟嚷嚷的聲音:「可是我照顧李叔兩個多月了,也沒有讓你傷到過一根手指頭啊!那……」後面的話聽不見了,他愣住,站在走廊上停了很久,才抬腿往自己的房間走。

  還沒有到晚飯時間,回房時接到工作台的例行電話,問需不需要為他準備晚餐。

  白敬實在沒有胃口,掛了電話後,走到更為敞亮的陽台上坐下。

  傍晚的風很溫柔,不讓人覺得悶熱,也沒有幾許涼意。可他沒有一點放鬆的樣子,捏著自己的鼻樑,神情有些疲憊。然後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伸手在上衣口袋裡翻找起來,低頭時看到衣領口幾點已經乾涸成褐色的血跡,手上的動作又慢了下來。

  等他從口袋裡抽出手,拇指和食指間就多了個小圓環。這幾天見李書意的時候多,見面前得摘下,回房後再戴上,偷偷摸摸打游擊戰似的。不過他也不嫌麻煩,早就已經習慣了。只有李書意昏迷的時候不用這麼躲著,可那個時候,他倒寧願床上的人能醒來搶了他的戒指扔出去。

  白敬握著戒指,沒急著戴,盯著指環內刻著他和李書意名字的地方出了神,無意識地用指腹摸了摸。李書意今天說的話,一句一句在他腦海裡迴響起來。雖然從來沒有奢望過他醒來後能立刻原諒自己,可是白敬也沒想過,原來他的靠近會讓李書意這麼痛苦。

  要放棄嗎。

  大大方方地祝福他,如他所言兩個人或許還能保持著朋友聯繫,閒暇時一起吃個飯,提及過去也就當是年輕不懂事的笑談。然後等他愛上別人,對那人百般遷就縱容忍讓,總是軟乎乎貼著自己頸側睡覺的李念也被抱在那人懷裡——白敬光是想想這個畫面,心底就忍不住冒出許多暴戾又危險的念頭來。

  又好像被迎面潑來一盆冷水。

  是啊,只是想想。他只是想想,連這個人是男是女,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就能為了一個虛無的人影輪廓氣得發瘋。那李書意呢,他是親自體會了一遍,親自面對一個真實存在著的寧越,還要面對來自他白敬的懷疑指責,和陌生人的輕視恥笑。

  要絕望到什麼地步,才要從已經逝去的人那裡,才要依靠著冷冰冰的墓碑,去尋求安慰呢。白敬想到過去,想到那人蜷縮著睡在雨中,被雨水沖刷得慘白的臉,用力繃緊了下頜,才勉力維持住自己的表情。

  他以前是有多自大,才會以為用時間耗著李書意,就能彌補過去的錯。靳言的話或許是無心,可是卻成功地讓他感到無地自容。他才跟李書意待在一起幾天,就又讓人受了傷。哪有他這麼可笑的人,一邊道歉認錯一邊無視對方的意願自作主張。如果他連什麼都不做,就能逼得李書意失控,逼得李書意崩潰,逼得對方說,你能不能放過我。那麼他憑什麼,要李書意原諒,讓一切重新開始呢。

  難道真要把人關起來,在毀了他的前半生後,再毀了他的後半生嗎。

  外面的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小道上的路燈一盞盞亮起,因著房間裡沒開燈,光與影交錯著落在白敬身上,讓他看起來竟然顯得有些孤獨。

  他一動不動坐在那裡,也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一直到樓下響起嘈雜的笑鬧聲,他才彷彿突然回過神來,抬起手,認真地把戒指戴到了左手的無名指上。然後又默默凝視許久,才閉上眼睛,在上面印了一個極輕的吻。

  想著大概以後不能再這麼說了,永遠也沒有資格這麼說了,白敬的手指微微發顫,一開口,嘴角的笑容也沒有辦法遮蓋住聲音裡的哽咽。

  「我的李書意。」

93

  本來前一天晚上,關於李書意受傷這個話題,靳言雖然心有不悅,但是也沒有再繼續追問。結果第二天他送李書意治療完回來,不知道在外面聽了什麼,在房間裡氣得跳腳。

  「這個白先生真的太過分了!李叔你再也不要理他了!」

  他這麼突然蹦出來一句話,聽得李書意一頭霧水,想是跟他的傷有關,便安撫道:「昨天跟你說了,是我自己摔的,跟……」

  「李叔你不要再為他解釋了!」靳言打斷他的話,「好多人都看到了,就是他把你從輪椅上拉下來!又推了你!才害你受的傷!」

  李書意:「……」

  「我真沒有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來,虧我以前還覺得他對李叔是真心的!」他越想越氣,剛在沙發上坐下,又一躍而起,「李叔你剛昏迷的時候,他天天都在醫院守著,有時候我推門進去,還能聽到他跟你說話,害我每次都以為你醒了,白白高興一場!傅瑩小姐開始也說,他作秀兩三天也就膩了,外面花花世界誘惑這麼多,他待不住的。可是後來我問少爺,少爺說他不在醫院的時候,就是在公司,身邊也沒有亂七八糟的人。少爺天天跟著他,不會騙我的!」

  李書意聽得頭疼,問:「……你到底是在誇他還是罵他?」

  靳言一愣,忙道:「可是我說的都是真的啊!」他心虛地看李書意一眼,聲音逐漸低下去,「而且我朝他發脾氣,他也沒有跟我計較……」

  李書意覺得好笑,挑眉問:「你還敢朝他發脾氣?」

  因為涉及到寧越,靳言連提都不想提這個人的名字,所以從來沒跟李書意說過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等他支支吾吾講完了,又底氣不足道:「……我還以為他再也不會准我去看李叔,看念念了……可是誰都沒有攔著我,許管家也對我很好。他還跟我說,我沒有說錯,沒有人會怪我……左助理也私下跟我解釋,說都是那個寧什麼的人聯繫他,說要跟李叔道歉,跟白先生道歉,他才接的電話。白先生從來沒有理過他……」

  之前白昊跟李書意坦誠的時候,說靳言敢為了他跟白敬對峙,李書意當時也沒細想,沒想到居然還有這麼一出。靳言他是最清楚的,平常看到白敬說話舌頭都捋不直的人,居然敢為了他跟白敬發火,還敢當著人家的面把花扔了。李書意心下一暖,又笑問:「所以你說這麼多到底是要跟我誇他還是罵他?」

  靳言想了想自己羅里吧嗦了這麼多好像真的都是在誇白敬,有些不好意思:「我就是想說,因為這樣我才,才相信他,才敢把李叔交給他照顧!要不然,我也不會跟少爺出去的……」說著他又生起氣來,「可是他居然動手打你!我再也不會相信他了!」

  李書意無奈:「都跟你說了,我自己摔的。你也不想想,他如果有心要害我,幹什麼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動手,嫌房間裡沒人出來看熱鬧嗎?」

  靳言半信半疑地看著他:「真的?」

  李書意沒好氣道:「我騙你幹什麼。」

  靳言皺起眉:「因為李叔你以前總是騙我,明明是痛要說不痛,明明難過要說不難過,做什麼都要忍著,我都不知道該相信你哪句話。」

  李書意怔住,沒想到靳言會這樣想,不自覺看了眼受傷的手,垂下眼,第一次跟他解釋:「因為我以前說痛,說難過,也沒有人會理解……所以就不說了。」

  「可是我理解啊!」靳言急得撲到他床前,說完又覺得自己太大言不慚,連忙補充,「雖然我在李叔那裡什麼都不是,但是我理解啊!還有魏澤醫生,傅瑩小姐,穆然先生……還有吳老管家,我們都理解啊!」

  李書意聽完,朝他露出個溫柔的笑,示意他過來些。

  靳言以為他有什麼重要的話要交代,毫不猶豫把臉湊到他面前。

  李書意一把掐住他臉頰上的肉,面無表情道:「誰跟你說的,你在我這裡什麼都不是?」

  他掐得太狠,靳言的眼淚立時就飆了出來。

  「什麼都不是,為了救你搭進去那麼多人?什麼都不是,還要操心你跟你家那個蠢少爺,癱在床上給你們牽紅線?」他越說越不爽,手指掐著肉往上提。

  靳言臉上的肉都快被掐下來,痛得口齒不清地道:「系系系,李虛礦鳳開五!」

  李書意一鬆手,靳言一瞬間彈出去兩米遠,揉著臉朝李書意丟過來幾個埋怨又委屈的眼神。李書意看他那半邊臉確實比另一邊腫起來許多,紅得跟熟了似的,想著確實下手重了點,移開視線看向窗外,輕咳一聲。

  正好這時門響了,靳言過去開門,見是療養院的周院長,趕忙把人請了進來。周院長朝他頷首道謝,見到李書意忙露出個客氣的笑容,連聲道:「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周院長這樣忙的人,也不會閒著無事來找他,李書意請人坐下,等靳言倒完茶,才客氣地問對方有什麼事。

  周院長為難地看了靳言一眼,等李書意道:「無妨,您直說。」他才嘆了口氣,露出個苦笑,解釋起事情的原委來。

  這事其實跟人家周院長一點關係都沒有。

  白敬到這裡後,頭幾天還不顯,後來也不知是對這裡的空氣、水源還是療養院裡處處可見的綠植花粉過敏,他身上的紅疹越來越嚴重。房間裡該消毒的,能換的,都折騰了一遍,還是不見好轉,吃下去的藥還有外用的藥膏,雖然也能起作用,可一些地方好了,另一些地方又長,沒完沒了的。雖然目前看起來也沒到危及性命的程度,可這好好的人進來,養幾天帶著病回去,到時候圈子裡一傳,他們這個地方還怎麼做生意?這裡是綜合型的療養院,醫護人員和相關設備都是以術後復健和運動損傷康復為主,不是醫療設備齊全的醫院,周院長勸白敬去正規醫院好好檢查治療,勸不動,這才無奈之下上門來了。

  李書意聽完,一句話也沒多說,拿起手機就打白敬的電話,但響了許久也無人接,他跟靳言道:「你去他房間看看人在不在,在就讓他過來。」

  周院長忙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擾了。」

  靳言順道送周院長出去,看李書意說話的語氣雖還算平靜,但臉上的表情跟要吃人差不多,心底莫名打鼓,邊走邊不放心地叮囑:「李叔你們好好談啊,別生氣,別衝動……」

  他都走出去了,突然又從門邊探了個腦袋進來,嚴肅著臉道:「千萬不要動手啊!你現在動手可是要吃虧的!」

  然後就不見了。

  李書意一陣無語,都不知道他在靳言眼中到底是個什麼形象,什麼時候了還能朝白敬動手。但被他這麼一打岔,聽完周院長的話後堵在胸口的悶氣也消了許多。他覺得自己愛白敬愛得真是奇怪,他並不需要白敬為他做出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也不需要白敬到處向人彰顯他有多獨一無二的。如果把白敬的事業和生活比喻成一座堡壘,那麼這個堡壘是他李書意一磚一瓦砌上去的,哪怕這個堡壘他不要了,他也不允許它被動搖破壞。

  他對白敬的感情就是這麼固執,霸道,且不可理喻。

  也沒有等多久,白敬就推門進來了,一看到李書意,便先開口解釋:「你打電話時正在開視頻會議,手機靜音了,沒有注意。」說著又擔憂問,「這個時間你該午休了,怎麼想到讓靳言過去找我?」

  他站在離李書意幾步遠的地方,並沒有靠得太近。李書意不吭聲,等他說完才抬起下巴示意道:「你過來,坐下。」

  白敬雖覺得奇怪,但還是依著他的話在床上坐下。

  李書意面無表情吩咐:「衣服脫了。」

  白敬一愣,盯著他看了半晌,笑道:「脫了可就穿不上了。」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開玩笑。」李書意神色平淡,眸光有些冷。

  白敬也收斂了臉上的笑,遲疑許久才抬了手,從襯衣最上面一顆紐扣開始,一顆一顆解開。

  李書意早已沒了耐心,等他解到一半,徑直伸手過去從敞開的領口用力往下拉——白敬的左肩,手臂,胸口就這麼暴露在視線下。

  他身上沒有誇張壯碩的肌肉,但背脊筆直,身體線條結實流暢,跟李書意白皙到透出青色血管的手比起來,一看就蘊含著旺盛堅韌的力量。

  李書意卻沒心情欣賞,掃視過他胸口上分佈著的幾塊紅疹,道:「轉過去。」

  白敬不動,嘴巴張了張正要說話,李書意抬頭瞪著他,咬牙道:「我讓你轉過去!」

  等眼前的人終於聽了他的話,背過身,李書意還抓著他衣領的手都跟著抖了下。

  他之前給白敬擦藥的時候,就後頸和手臂上長了一小點,現在從後頸下方一直到後腰,整個背上密密麻麻連成了一大片紅疹,有的消了下去呈暗紅色,有的剛長出來顏色偏深,交錯在一起看著可怖又噁心。

  李書意用力閉了下眼,後槽牙幾乎要讓他咬碎。他以前有段時間因為身體不好抵抗力下降,又逢季節交替之間,也莫名其妙過敏過。癢起來時真是讓人生不如死,皮膚下像有蟲在爬似的,恨不得把那塊肉都抓爛。這個人居然還能每天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在他面前晃悠?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周院長要慌慌張張來找他,就這樣子,誰看了敢說一句沒事?

  李書意收回手,拿起手機就翻左銘遠的電話,力度大到像要把屏幕劃爛。

  等那邊一接通,他一句廢話沒多說,直接道:「你馬上派車過來接他回龍潭市。能訂到機票就今晚回金海,訂不到最遲明早也得走。」

  左銘遠迷茫地「啊」了一聲,又問:「……他同意了?」

  李書意冷笑:「你照我說的做就行。」

  左銘遠也不知道他兩又鬧了什麼么蛾子,無奈道:「行行行,祖宗,都聽你的。」

  他跟左銘遠通話時,白敬已經自己把襯衣拉上去扣好了扣子,等李書意說完話,才在旁邊輕聲跟他商量:「再讓我待兩天吧。本來再過兩天,也要回去的。」

  李書意本來就心煩意亂,沒把手機朝他頭上砸過去已經是看在他病著的份上了,這人竟然還好意思跟他討價還價,一時便忍不住提高音量道:「你把自己弄成這樣以為我就該感動心痛了?你有沒有想過你在這裡出了事誰負責?你他媽能不能別給我添麻煩!」

  他見白敬低著頭不說話,又道:「行,你不走是吧?那我走。」他輕笑一聲,神情諷刺,「你如果希望我為了避開你,到處東躲西藏過不了一天安穩日子,這腿就這麼廢一輩子,那我如你所願。」

  李書意這個人,無情起來的時候,是真的無情。他好像天生便善於洞察人心,不管是在生意場上還是在生活中都慣會拿捏別人的弱點,所以若他願意,寥寥幾句話就能逼得人節節敗退。

  白敬以前因著被偏愛的有恃無恐,因著那些隱藏在深處,連自己都還未察覺的動心,還能跟他分庭抗禮。現在哪裡是他的對手,被他的話刺得五臟六肺都疼得要移了位,也只能暗自忍著,白著臉啞聲道:「……我走。」

  他說完這句話,房間裡就沉默了下來。李書意本該馬上下逐客令,讓他滾回去收拾行李,卻不知怎的,喉嚨一陣乾澀疼痛,說不出話來。

  白敬調整好自己的心情,抬起頭本想朝他笑一下,勉強幾次作罷,聲音溫和道:「我上次送給你的禮物……還在嗎?」

  李書意沒想到他會問起這個,但也沒再對他冷嘲熱諷,答了話:「櫃子第二個抽屜裡。」

  白敬起身走過去把東西拿出來,一看,果然連拆都沒有拆開。

  他重新坐回李書意床前,把外面的包裝拆了,打開盒子,裡面也沒有什麼花裡胡哨的東西,就是九顆方形的巧克力,同盒子背面一樣,每一顆後面都有那句意大利語和李書意的名字。可這種小小的心意,本就是要收禮的人親自發現才能感到驚喜,若是送的人邀功一般地去展示解釋,倒失去意義了。

  所以白敬什麼都沒說,拿了一顆放到嘴裡。巧克力很快便化開,帶一點可可的苦甘,並不甜膩。他知道今天若不是他主動問起,這盒東西在櫃子裡放壞了也不會有人理,而等他走後,這盒子會落到什麼下場也可想而知。

  他把盒子蓋上放到一邊,猶豫了下還是問:「可不可以別把它扔了……或者給別人?」其實這個東西,對白敬來說連不值一提四個字都談不上。可這是他第一次懷著忐忑和期待的心情挑選,還自己參與構思設計的禮物,上面有他對李書意的承諾,不是用錢去衡量的。可話音才落,不知道他又想到了什麼,自己否了自己的話,低聲道,「算了,本來就是送給你的,你高興怎麼處理都好。」

  手機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

  白敬接了電話,左銘遠告訴他,來接他的車已經從市裡開出去了。

  若他願意,大概還有兩個小時的時間可以死纏爛打地待在這裡,可是心裡還是那個「你可不可以放過我」的聲音佔了上風。白敬站起身,跟李書意道:「那……我先回去了。」

  他站在原地,卻還是不捨得馬上離開,又問:「我以後還可以來看你嗎?不會久待,只是偶爾過來看看你。」

  李書意扭開頭,一副不耐煩理他的樣子。

  白敬便自己安慰自己的笑了下:「那就以後再說吧。」他伸手,本想碰碰李書意的眉眼,手才抬到一半,又被他收了回來,指尖被用力握進手心。

  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李書意的側臉,用目光肆無忌憚地親吻他,許久之後,才緩聲道:「你昏迷的時候,我每天都想,只要你能醒來我就再無所求。等你醒了,又期望你能原諒我,跟我重新開始……人真是種貪心的動物。」

  這回停頓許久,他才彷彿下定決心道:「你上次問我的話……我答應你。」這句話一說出口,白敬只覺得身上的力氣都被抽空了,連心口也是空蕩蕩一片。原來一個人若傷心到了極致,所有感知都會消失,連痛也感受不到。

  眼前的人依然無動於衷,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捨給他。白敬又等了等,才終於轉身往外走,到門邊時他停了下來,沒有回頭,只是低聲說了最後一句話。

  「只要你好好的,我什麼都答應你。」

  李書意始終沒有回應他一句。等人走了,他依然盯著窗外,只是臉上那個冷冰冰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慢慢被一種茫然代替。

  他現在是贏家了。

  這場把他的身家,性命,所有全部豁出去下注的賭博,他終於贏了。他雖然以前撞得頭破血流,可真心假意始終看得清清楚楚,現在他確定,他可以輕易而舉地傷害白敬,可以百倍,千倍的把他以前所受的屈辱和難堪全部還回去,讓對方來乞求他,來等著他的憐憫。

  他跟他父親還是不一樣的,李書意想。他父親輸了,輸得一敗塗地,死得毫無尊嚴。但他贏了。

  可是為什麼,一點也沒有覺得高興呢?

  李書意伸手,把身旁的盒子拿起來,然後打開蓋子扔到一邊。在認真看過每一顆巧克力背後的那句表白後,他垂下目光,把它們一顆一顆放進了嘴裡。

94

  從白敬去了李書意房間後,靳言就跑了一趟院中心的綜合樓拿李書意快吃完的藥。等他回來敲了敲門,得了應允進去,就看到白敬已經走了,李書意手裡拿著個東西,坐在床上出神。

  靳言走過去把藥放到床頭櫃上,看清他手上是上次從白敬那裡拿回來的盒子,再湊近一看,裡面九個凹槽都空了,還一股巧克力味。

  靳言瞪大眼,震驚道:「李叔,你全吃了?」

  李書意像是才回了魂,一抬手把盒子扔開,面不改色道:「白敬吃的。」

  靳言心裡嘀咕,你嘴巴上還留著黑乎乎的印子呢,卻沒揭穿他,默不作聲去倒了一杯溫水過來。

  等他照顧著李書意漱完口上完洗手間,就準備去關窗戶,讓他好好睡一會兒。哪想手還沒伸過去,身後就傳來李書意的聲音:「別關了,現在還不想睡。」

  靳言回頭,看他說話時眼睛也沒落到自己身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終於忍不住問:「李叔,你跟白先生說好了嗎?他答應去看病了嗎?」

  李書意靠在床上淡淡道:「走了,不會再來煩我了。」

  他這話光聽著,好像終於得了解脫似的,可是看他說話的表情,半點也沒讓人覺出高興來。靳言重重嘆了一口氣,坐到沙發上,手托著腮看著他,過了好半晌才開口道:「李叔,你知不知道一年前我為什麼當了叛徒,幫著白先生找你,還送你回去啊?」

  李書意不說話,靳言自顧自地答:「因為你在高燒的時候,也在喊白先生的名字。」

  床上的人嗖一下扭過頭來,帶著些惱羞成怒地道:「我!我怎麼……」他想說我怎麼可能會,可話一出口自己都底氣不足。他在意識不清的時候,叫白敬名字這個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靳言把另一隻手也撐在膝蓋上托著腮,就這麼皺著一張臉道:「不過我知道自己笨,不該亂發表意見。所以如果李叔你現在這樣做,是發自內心覺得高興,那我就支持你。」

  這回李書意是真的不說話了,又把頭轉回去,繼續盯著窗外發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靳言都已經裡裡外外跑了好幾趟了,他才彷彿突然想起什麼,給左銘遠發了條消息「接到人送他去醫院」。然後就把手機關了塞到枕頭下,閉上眼睛小憩起來。

  從今天過後,李書意的日子又恢復了平靜。他還是跟之前一樣,早上復健治療,下午看身體情況,或者加訓,或者讓靳言推著他到處逛逛,找個安靜的地方看書畫畫。再也不用擔心某個人會突然出現在他面前,擾亂他的心緒。而白敬呢,走後也沒再來過電話,至多隔幾天發來一條消息,問他身體怎麼樣,腿恢復得怎麼樣,過得怎麼樣。李書意的回答也言簡意賅,永遠都是冷冰冰的幾個字:還行。還好。就那樣。真是讓人連接都不知該怎麼接下去。

  轉眼到了九月下旬,這天下午李書意在花園裡坐著看書,靳言接了個電話後就神神秘秘跑了出去,李書意也沒管他。坐了一會兒,手機突然收到傅瑩發來的消息,沒頭沒尾的三個字:交學費!他覺得奇怪,還沒把疑問的話發過去,又收到了一個視頻。

  李書意點開。

  鏡頭先四處晃了一下,能看到是在一個挺大的兒童房裡,地上鋪了防摔防滑的軟膠墊,滿地都是雜亂的玩具。靠牆還有一個小滑梯,滑梯側面掛了個雲朵形狀的寫字板,不知道是誰在上面寫了五個大字「魏家幼兒園」。

  李書意忍不住笑了出來。

  緊接著鏡頭往下移動,畫面裡出現一個坐在毯子上的小朋友,額前的軟髮被紮起來綁了個蘋果頭,因著低頭的動作臉頰上堆起兩團奶膘,白軟得像掛了兩個湯圓。兩隻被襪子包得圓鼓鼓的蘿蔔腿分開,中間放了個小黃雞仔,他伸著手去捏雞仔的翅膀,捏了幾次那雞仔終於開始唱起歌來。一聽到音樂聲,他就抬起頭笑,抓著雞仔甩來甩去,頭頂上的小揪揪也跟著四處晃動。

  錄視頻的人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還掐著聲音略顯做作地道:「哇~念念好棒啊~小雞又唱歌了~」話音才落,鏡頭內就出現了穿著背帶褲的魏之辰,手上還抱著個火車頭,勾著頭嘟著嘴就去親李念。親完左邊,又換到右邊,來來回回親個沒完。李念被他親得坐也坐也不穩,東倒西歪跟個不倒翁似的,手上的雞仔都掉了下去,終於忍不住委屈巴巴地哼了幾聲。

  魏之星跑過來,兩隻手用力抓著她哥背帶褲後面的帶子,一邊使勁往後拉,一邊急聲喊:「魏嘰辰魏嘰辰!」魏之辰被她拉得倒退幾步,還伸著手想去夠李念,魏之星拽著他臉都憋紅了,又怕一放開寶寶就要落入他手中,帶著哭腔朝鏡頭求救:「媽媽!」

  視頻到這裡才結束了。

  李書意真是哭笑不得,直接打電話過去給傅瑩,問孩子怎麼會在她那裡。傅瑩說白敬要出國一段時間,剛好最近她都在,就把兩個小孩都接過來跟雙胞胎玩。李書意沒在畫面裡看到白意,問起來,傅瑩答:「阿姨剛把他抱到客廳去了。」又笑著道,「我說啊,白敬真是生了個厲害的主,他比魏之辰小,魏之辰要跟李念玩,一個下午被他打哭三回。不過也不怪他,我家那個熊孩子,念念的臉都要給他親腫了。」

  李書意聽她說著,臉上的笑意更深了。笑著笑著想到兩個小孩的現狀,沉吟了下,低聲道:「謝了,傅瑩。」

  「謝什麼啊,你說你和白敬都不在,就他們兩個小孩在家裡,我看著都難受。」她輕嘆一聲,「你若好了,我還是希望你回來生活,至於到底跟不跟白敬在一起,再另說。不過我去家裡接小朋友的時候,看他好像瘦了許多,我們車都開走了,他還在門口一直站著。我看著他的樣子,還覺得挺心酸……」傅瑩說完,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我是不是瘋了?」

  李書意張了張嘴,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哎呀算了,你也不用理我,我就是個沒立場的牆頭草。反正只要你好好活下去,怎樣都行。行了不說了,我陪他們玩去了。」

  李書意掛了電話,也沒心思看書了,腦海中總是浮現起傅瑩的話,覺得自己真是自私至極,憑什麼要那麼多人牽掛擔心,又憑什麼把李念丟給白敬就不管不顧了,還有白意又該怎麼辦……越想越坐立不安,一直到遠處響起靳言的聲音:「李叔,你看看誰來了!」他才回了神。

  等他循著聲音望過去,就見吳老管家在兒子吳兵的攙扶下,拄著枴杖正往這邊走,一見到他,臉上露出個慈祥無比的笑來。

  李書意懵了,下意識就要從輪椅上站起來去接人,一動才想起來自己現在沒法站,只能很是慚愧地看著老人慢慢朝自己走近。

  「您老怎麼過來了?怎麼也不提前說一聲?」李書意看著吳伯問,又朝吳兵喊了聲「吳哥」。

  吳兵一邊扶著父親在長椅上坐下一邊答:「老爺子聽說你在這邊休養,要來看看你,到了後我才請靳言去接我們。」他看李書意一臉不贊同的表情,又道,「我們就在隔壁省,過來這裡不遠,你別擔心。」

  靳言這時湊過來,晃了晃手上提著的紙袋子,臉上露出個喜滋滋的表情:「李叔你看,吳老管家還給我們帶了吃的!」

  吳伯看他高興,笑呵呵接了話:「烤熟了吃,又糯又香,但是要小心裡面的糖心燙嘴。」

  靳言嚥了嚥口水連連點頭,吳兵看向他:「你們住在哪個樓給我帶個路,車上還有一些其他東西,我一併搬下來。」

  李書意一聽更坐不住了:「不用不用,怎麼還要……」

  吳伯和藹道:「你就讓他們去吧,也不是多值錢的東西,就當全了我的心意。」

  等靳言帶著吳兵走了,李書意才不安地道:「我怎麼好意思,讓您大老遠過來看我,還要為我破費……」

  吳伯笑了笑:「自從聽說你醒了,我就一直想去看看你,但正好要動個小手術,就給耽擱了。」他見李書意一下抬起頭來緊張地看著他,忙擺擺手,「不礙事,已經全好了。」

  「以前說要帶給你的東西,這回帶來了。」吳伯笑得眯起眼,「雖說我是一把老骨頭了,但也要說話算話,信守承諾的。」

  李書意沒想到當時那樣隨口一句話,吳老管家能記這麼久,實在不知該怎樣回報才好,只能不停道謝。

  「我聽靳言說你的腿也在慢慢恢復,心裡真是高興。你不知以前你昏迷不醒時,叫人看了有多痛心。」

  李書意無措地低頭:「對不起,讓您老擔心了。」

  吳伯輕嘆一聲:「其實一開始,我也不知你的情況有這麼糟糕。是後來有一天……」他說著,眼睛望向遠處,陷入到回憶中,「有一天清早,我才剛起,打算在老家的院子裡摘些瓜豆,想著天熱了煮瓜豆湯喝。結果剛走到院子裡,就聽到有人敲門。我還想,大清早的誰會來找我一個獨居的老頭,等我一開門……」吳伯停頓了下,「一開門看到少爺站在門口。」

  李書意怔住。

  「當時可把我嚇壞了,問他怎麼了他也不說,就叫了我一聲。進屋後他在院子裡坐著,也沒個動靜,就這麼跟丟了魂似的。」說到這裡,吳伯也跟著回憶露出了擔憂的表情,「我也不知怎麼回事,也不敢離開,給他端來吃的喝的他也不要,就這麼從天亮一直坐到天黑,他才突然跟我說了一句『我以前為什麼不聽您的話。』」

  「……不知道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他說這話時,我聽他的聲音,看他臉上的神情,總覺得他是哭了。」

  李書意猛地握緊手,書皮邊緣堅硬的直角扎得手心都痛了起來。

  吳伯搖搖頭接著道:「不瞞你說,你要讓我回憶他以前什麼時候哭過,就連他小時候,我都沒有什麼印象了。也不知他是壓抑到了什麼程度,才會跑這麼遠,到我這個老頭子跟前來說這麼一句話。」

  李書意根本無法想像。無法想像白敬哭的樣子。要知道哪怕在他爺爺的葬禮上,他都沒有一絲失禮頹唐,最多也就是在葬禮結束後,避開人自己待了一會兒。李書意跟他相識到現在,從未見他哭過。

  「我以前勸他好好對你,他說的後悔,大概是指這樣的話吧。」吳伯嘆息一聲,「可說來不怕你生氣,其實我那樣說,也不全是為了你……我從小看著他長大,不敢說有多了解他,可他若有異常,總是能察覺出幾分來的。以前你沒住進家裡時,他什麼時候在意過家裡的花花草草,等你在了,連哪盆花放外面,哪盆花放裡面,都要跟你爭論不休……他這個人,表面上看著溫和有禮的,其實是誰都不放在眼裡,誰都不在乎。在老宅時你也見過,他把他父親氣得面紅耳赤地指著他罵,還能自個兒坐那兒慢條斯理地吃飯……反而對著你,他那些風度翩翩就全沒有了。說他一點不在意你,我也是不信的。」吳伯本來都說笑了起來,又皺起眉頭,「可是你啊,什麼都好,偏偏嘴上不饒人。就說花這個事吧,你把他氣走了,最後還不是照著他的意願放。可他哪能注意這麼多呢,下回看見了,也以為是我或者花匠放的,白白錯過了你的心意……我有時候看著你們,心裡著急,可我終究是個下人,不好多說什麼。」

  這些生活中的小事,如果吳伯不說,李書意都快想不起來了。他也知道自己性子彆扭,尤其對著白敬,就算是一句簡簡單單的話,也要彎彎繞繞七拐八轉才能說出來,再加上他那冷冰冰的語氣,哪怕話裡是關心,最後的意思也不知偏離到哪裡去了。白敬呢,又是個吃軟不吃硬的,才導致兩個人總是在爭吵。

  「我現在已經不是家裡的管家了,腆著老臉把你當後輩,囉囉嗦嗦說了這麼多,希望你不要介意才好。」

  李書意慌忙搖頭:「沒有,我怎麼會。」

  「我也不知你們現在如何了,但我過來他並不知曉,你千萬不要誤會,以為我是受他之托才來當說客。」吳伯語重心長道,「老爺子雖從小教導他,但教不了他感情的事,他父親也沒給他一個好示範,讓他走了許多彎路。你那三年是怎麼過來的,我都看在眼裡,不求你原諒他,只是別再拿他那些錯,來懲罰自己。」

  李書意眼睛已經濕了,不敢跟吳伯對視,也不敢出聲,只用力點了點頭。

  吳伯見吳兵回來了,拄著枴杖站起來,看著他最後道:「以前在家裡,都叫你李先生,今天不這麼叫了。」他把手放到李書意肩上,輕輕拍了拍,神情裡都是慈愛,「書意啊,你是個好孩子……走到今天不易,萬望你一定好好珍重自己。」

95

  靳言覺得從上次吳老管家來看過他李叔之後,他整個人都變了許多。吃飯時不再像以前那樣,胃口好就隨便扒拉兩口菜,胃口不好連飯也不吃,喝碗白粥打發自己。甚至去治療中心的時候,還會主動問佟安怎麼才能恢復得更快。

  他以前雖然也配合治療,不過都是被動接受,佟安他們怎麼安排就怎麼做罷了,一句也懶得多問。靳言訝異於他的轉變,問起來,他答:「你是希望我在這裡多待幾個月?不想回去看你天天念叨的人了?」

  靳言傻了似的看著他,不敢置信地問:「李李李叔,你要回去啊?回金海?」

  在靳言的預想中,他李叔是肯定不會回去的,也不知他會帶著李念去哪裡,他又沒有別的親人了,誰來照顧他呢。靳言本來都想好了,起碼等他李叔生活徹底安定下來,他才會去找白昊……沒想到李書意竟然會願意回去。

  李書意挑眉:「怎麼?金海有什麼特殊的?我不能回去?」

  靳言小雞啄米般的點頭:「能能能。」

  想像一下以後待在一個城市,他可以不用跟白昊分開,可以經常去看李書意,還可以看著李念長大,一瞬間覺得生活都有了許多盼頭。不過有一件事,他一直都不敢告訴李書意。之前左銘遠打電話跟他說,若方便的時候,就拍一些李書意的照片給他,也不用太多,只要能知道他有沒有好好吃飯,有沒有好好治療,跟他日常生活相關的都可以。

  靳言開始還不情願,嘀咕道:「肯定是白先生吩咐的……」

  左銘遠也沒否認,只是說話間透出無可奈何來:「你李叔那個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問他什麼都說還好。他身體恢復得如何,還能從康復醫師那裡打聽打聽,可要想知道他過得怎麼樣,難道還能真找人去監視你們?」

  「要是被李叔知道你們找人監視他,他肯定要大發雷霆的……」

  「所以這不才請你幫忙嗎!」左銘遠覺得自己語氣有點急了,趕忙緩了緩,又說盡好話,就差聲淚俱下了,靳言才勉勉強強答應。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對上李書意,一旦心虛就表現得異常明顯。更不要說在外面拍照時,他雖然會裝作拿著手機在玩遊戲,可他那一會兒跑近一會兒跑遠恨不得爬到樹上去對著李書意取景的樣子,李書意要不知道他在幹嘛簡直是白活了。他光用猜的也能知道是誰,可他也沒攔著靳言,默許了那個人通過這種方式關注自己。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書意在這裡待了將近半年,從一個連床都下不了的廢人逐漸恢復如常。

  他永遠都忘不了第一次腳踩著地,不用人扶也能穩穩邁步出去時的感受。那瞬間才真正體會到自己有多幸運,體會到以前在他眼裡微不足道被隨意揮霍的所謂「健康」,到底是多麼難能可貴的東西,是多少人夢寐以求卻不可追回的東西。

  靳言當時在旁邊看著他,也紅著眼睛說不出話來。他都快記不清多久沒見到這樣的李書意了,不是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病弱得站也站不住的李書意,是這個挺直著背,身高腿長,氣質鋒利,從上往下垂眼看人時叫人噤若寒蟬的人,才是他從小熟悉的李書意。

  到了十二月,眼見著臨近年尾,天氣也越來越冷了。李書意現在的治療雖還沒有完全結束,可其實對他已無太多助益。他可以自如行走,但是不能疾跑,上下樓梯時大概也會有些吃力,但這些沒辦法一蹴而就,只能靠他在以後的日子裡,長年累月地慢慢鍛鍊才有可能徹底恢復。

  他跟佟安他們的團隊商量了一下,打算在近期回金海。本來都已經囑咐靳言開始收拾行李了,但是這幾天天氣實在糟糕透頂,每日都飄著凍雨,路面又濕又滑,風吹起來跟針扎到骨頭裡似的。靳言的身體最怕這種冷,李書意便打算再緩緩,等天氣轉好不下雨了再走。

  早上吃了早餐,外面還是陰沉沉一片,房間裡的暖氣很足,靳言被烤得暖呼呼的,走到窗戶邊開了個縫,用指頭感受了一下吹過來的冷風,渾身都打了個激靈,又趕快把窗戶關上。天氣太冷,李書意都懶得出門去治療中心了,待在房間裡看之前投資的一些項目報告。沒一會兒靳言接了個電話,然後就告訴他白昊晚上要過來,同行的還有白敬跟左銘遠。

  從白昊回金海到現在,來看靳言的次數也不算少了。只不過都不久待,也不多話,從不會在李書意面前提及白敬,更不會評價他兩人的感情,只是每每走時問一句:「李叔,我舅舅托我問你,如果我下回來時,他也跟著一起過來看看你,行嗎。」

  李書意每次都沉默,白昊也不繼續追問,禮貌道別後便離開。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沒有答應便是勉強。他把李書意的態度帶回去,有人不管再如何想念,也不敢邁出這一步了。就這樣,他們兩人差不多三個多月沒見面了,信息裡的對話更是簡單枯燥得像是一連串複製黏貼,任誰看了,也看不出什麼濃烈熾熱的感情來。

  李書意聽完靳言的話後還挺意外,不知道這個人怎麼突然又要過來了,甚至沒像之前一樣,還堅持非要得到他的允諾。卻也沒多問,這裡又不是他開的,誰要來,他也沒能耐阻攔。

  下午三點,白昊在機場還給靳言發了消息,說他們大概八點左右能到,靳言想到要見白昊了,人都跟著興奮起來。

  李書意在一旁看著他,心裡總有幾分愧疚。

  他們剛開始到這裡時,那會兒他連上半身都不能自如活動,靳言怕他半夜有事,就買了個小沙發床夜夜都睡在他床邊。可再是如何軟和的沙發床,人蜷在上面能好受嗎。靳言有多喜歡白昊,大概沒有人比李書意更清楚,可為了他,靳言也沒辦法好好跟白昊在一起。李書意後來也提了幾次,讓他先回金海,都被他態度強硬的拒絕了,還反問李書意:「我生病時你照顧我,怎麼不嫌麻煩了!」

  李書意給他說得頭疼,就徹底隨他去了。他後來這麼急著想讓自己好,也是不願再耽擱靳言。

  到了晚上,吃過晚飯後靳言盤腿坐在沙發上擰魔方。他這段時間不知道怎麼突然迷上這個東西了,就是玩到現在還沒有成功復原過。

  房間裡的電視機開著,本地新聞頻道的女主播略顯機械地播報哪個領導又講話了,哪些領導又開會了,哪裡搞了活動誰誰誰出席了……

  靳言也不是真這麼關心人家龍潭市,是來這裡之後,愛上了這個頻道在新聞之後播出的一個叫「百姓幫幫幫」的節目,內容就是記者和一個身份是幫幫專家的人,去解決打電話來求助的百姓家裡的鬧心事。

  比如有兩個廣場舞老太太帶著一幫老姐妹打架表面上看是為了爭場地實則是愛上了同一個老頭;通過欄目組深情呼喚離家出走的老伴快回家的可憐老人最後被揭穿原來是之前勾搭上小保姆還被騙光了家產;還有懷疑老公出軌追查許久最後各種線索居然指向了自己的親姐姐……真是每天的故事一個比一個精彩,一個比一個跌宕起伏。節目組還時不時搞點緊張的音樂,看得靳言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李書意每天跟他在一起被荼毒,也懶得管他了。反正連《啞巴新娘》都陪他看過了,還嫌這些做什麼。

  大概是因為想著白昊快來了,靳言擰魔方也擰得心不在焉,李書意看他越擰越亂,乾脆合上筆記本放到一邊,站到他面前朝他伸手:「給我。」

  靳言猶豫了一下,把魔方遞過去,見他李叔拿著魔方把每個面都觀察了一遍,然後修長的手指就開始快速轉動那些小方塊。也沒過多久,雜亂無序的顏色就被一個面一個面地復原整齊了。

  靳言坐在沙發上,仰著頭張著嘴傻看著他,等李書意把復原好的魔方拋給他,他手忙腳亂接住,一臉深受打擊的表情:「李叔你為什麼連這個都會……」

  李書意以前讀初中時研究過一段時間,不要說靳言手裡最常見的三階魔方了,五階六階的他都找來玩過。正想說這東西是有技巧的,誰像你這麼蠢憑手感直覺亂擰,就聽背後電視機裡的聲音:

  「……插播一條突發消息,今晚1935分,匯安機場高速南環段發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初步判斷是因雨天路滑導致的多車追尾相撞。事故發生後,公安交警、消防、醫療等部門已迅速趕赴現場,開展傷員救治及交通疏導工作。目前事故傷亡人數正在確認中,本台記者已……」

  靳言聽著新聞不自覺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懷裡的魔方「啪」一聲落在了地上。匯安機場是龍潭市唯一的民用機場,南環段是從機場出來後到龍潭風景區的必經之路……想著想著他又搖搖頭,哪有這麼巧的事,幹嘛自己嚇自己,卻立刻摸出手機來給白昊打電話。

  打了幾個都不通,靳言的手有些控制不住地發抖了,轉而打給白敬和左銘遠,一樣不通。他臉色唰一下就白了,抬腿就往門外跑。

  「回來!」李書意叫住他。

  靳言停下腳步回頭,腦海中全是各種可怕的畫面,顫著聲音道:「李叔,我,他們……」都不知道該先說哪一句。

  「慌什麼,回來坐好。」李書意蹙眉,抬了抬下巴對著身側的沙發示意了下。

  等被嚇得六神無主的人乖乖回來了,他才拿出手機,想了想,撥了幾個還有印象的號碼。

  「姚秘書你好,我是李書意……對,左銘遠讓你定的幾點的飛機……他們什麼時候出發的請你確認了告訴我。」

  ……

  「喬宇,我是李書意。你們隊裡現在幾個人在,有沒有跟白敬的行程……今天誰送他們去的機場……龍潭市這邊安排的誰去接他們……好,你讓老徐給我回電話。」

  ……

  「嚴維,我李書意。金海機場安檢部的劉超認識嗎?把他電話給我。」

  ……

  他一年前為了避開金海這個圈子,主動斷了很多「朋友」的聯繫,從白家離開後沒了實權,也不能像以前那般一個電話就能調動許多人,所以打聽消息時顯得有些費勁。當然也還有人可以幫他,比如宋瀟瀟,傅瑩她哥,甚至易天。但這些人,非到迫不得已他也不會去麻煩。

  靳言本來腦子裡一片混亂,看他李叔站在旁邊,聲音平穩,有條不紊地一個電話一個電話打出去,也跟著冷靜了下來。先試著把白昊他們的號碼再撥了一遍,還是無法接通後,又翻找起自己的通訊錄看有沒有能幫上忙的人。

  等待消息的時候到底是過了幾分鐘還是幾十分鐘靳言也不知道了,只覺得每一秒鐘都像在上刑,每一秒都度日去年。直到李書意接了一個電話後,用手機輕敲了下他的額頭,淡淡道:「沒事了。他們飛機臨飛前檢修出了點小問題,耽誤了時間。現在人都還在飛機上,所以電話不通。」

  靳言一直懸著的心才終於落回了原位,往後仰倒在靠背上,任自己沒骨頭似的順著沙發墊滑到地面,心有餘悸地喊:「真的嚇死我了!」

  李書意抬腳輕踢了他一下,露出嫌棄的表情:「有沒有點出息。」說著從衣櫃裡拿了換洗的衣服往洗手間走。

  靳言還在身後拖長聲音自暴自棄地喊:「沒有!我一點出息都沒有李叔!」李書意就關了門,把衣服扔到一邊,然後兩手撐在洗漱台上,閉上眼做了一個深呼吸。

  若是按白昊下午打來電話的時間判斷,沒有意外,他們早該下了飛機,行駛在南環段上,再過半個多小時到達這裡。時間上或許會有一點誤差,但並不會差得太多,又恰逢三個人的電話都不通,所以靳言這麼慌亂,也不是沒有緣由的。

  李書意看似鎮定自若,只有他自己知道,從看到新聞起,他的心跳得有多快。就短短幾個電話的時間,衣服後背都濕透了,連手心裡也全是汗。現在放鬆下來後渾身都脫了力,若不是撐著冷冰冰的大理石檯面,恐怕連站也站不住。

  他罵靳言沒出息,話倒是說得輕鬆。

  那他自己呢。

  若真就有這麼倒霉,白敬他們就是順利到了機場,恰巧就碰上了剛才的事故……李書意抬起頭,問鏡子裡沒了掩飾後眼神中都是驚悸後怕的人:

  若白敬出了什麼事,你能好好活著嗎?

96

  因為這場事故,機場高速嚴重擁堵,一時半會兒也通不了車,白昊到了後告訴靳言,時間太晚了,他們第二天再過來。

  雖然是虛驚一場,但靳言還是被嚇得不清,一夜都沒怎麼睡著,若不是被白昊警告過不准他去接,恨不得天一亮就戴上圍巾手套去療養院大門口蹲著。他本來是個貪吃的,早上連早餐也不想吃了,敷衍了事地喝了一杯豆漿,電視不看遊戲也不玩,就坐在窗前神情緊張地盯著樓下,活脫脫一個望夫石模樣。

  李書意難得沒有罵他,走到他專門放零食的櫃子前,一打開,額頭上的青筋都忍不住跳了下。

  他不吃零食,以前也沒在意,只覺得這地方跟個黑洞似的,靳言隨時都能從裡面掏出吃的來。他也知道,白昊走後寄給靳言的東西就沒斷過,可他真沒想到能有這麼壯觀,整整三層,擺得滿滿噹噹,跟超市貨架似的。就李書意眼皮子底下,光各種不同口味不同品牌的巧克力,就裝了一籃子。

  李書意耐著性子在裡面翻了翻,翻出來一包什麼營養穀物餅乾,走過去丟到靳言懷裡,靳言臉色懨懨地道:「沒胃口。」

  李書意冷下臉:「沒胃口就扔了,反正不是我買的,花的又不是我的錢。」說著就伸手過去作勢要拿回來。

  靳言扭身避開他,急聲道:「我我我突然又有胃口了!」然後慌忙拆了包裝袋,拿起餅乾咔嚓咔嚓啃起來。李書意無語地看了他一眼,怕他噎著,餅乾吃多了又口乾,拿了一盒鮮牛奶,插上吸管塞到他手上。

  「謝謝李叔。」靳言咬著吸管又把頭扭回去,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生怕錯過了一個人影。李書意簡直想把「不可救藥」四個字打出來貼在他頭上,怎麼就能蠢成這樣。又萬幸老天爺開了眼,讓腦子裡不知道哪根筋突然搭錯的白昊中途又正常了起來,要不然靳言這餘下的人生,還不知道會怎麼樣。

  等到快十一點的時候,一直守在窗戶邊的人突然站了起來,抓過外套胡亂穿上,一句話也沒說就打開門衝了出去,李書意想讓他慢點跑都來不及。

  李書意起身走到窗邊,果然看到白昊正往這邊走,已經快到樓下的花園了。只是他突然停了腳步,神情緊張地看著前方,沒幾秒,就見靳言跟個被點燃的禮花似的衝進了他懷裡,把人都撞退了幾步。

  白昊用力抱著他,不斷低頭跟他說些什麼,可抱著的人卻動也不動,只把腦袋埋在他懷裡,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腰。白昊露出個無奈的笑來,也不說話了,手輕拍著他的背,一個接一個的吻落在他頭頂。

  明明是這樣冷的天,眼前的畫面卻莫名叫人心生暖意,甚至生出幾分羨慕來。好像旁觀的人也能體會到,那樣從來沒有被破壞,從來沒有經歷過失望受傷,彷彿第一次心動,第一次喜歡,要不顧一切衝向某個人的感情。

  李書意嘴角露出個淡淡的笑,眼神忍不住落到白昊身後搜尋了一番,沒有那個他熟悉的身影。心裡有一閃而過的失望,但那感情還來不及掀起波瀾,就被他忽略了過去。

  白昊很快把靳言牽了回來,聽李書意說他早上沒吃飯,立刻不知道該說是「訓」還是「哄」地說了靳言幾句,然後扒了他的短外套,找了件又長又厚的羽絨服套到他身上,要帶他去餐廳。他腳都邁出去了,又突然回身道:「李叔,舅舅還有事要處理,大概下午才能到。」然後才牽著靳言走了。

  李書意皺了皺眉。

  他其實不是很想在這個時候見到白敬,他太了解自己是什麼德性了。靳言因為昨晚的事會給白昊一個迫不及待的擁抱,他只會劈頭蓋臉罵對方為什麼不好好在金海待著,連累他大晚上得到處打電話驚動了一大幫人。

  吳伯說他嘴上不饒人,他也承認,只是這也不是一朝一夕間形成的毛病了。他從小就不知該怎樣好好表達親近喜歡這類柔和的情感,倒是冷漠偏激自私從江曼青那裡學了個淋漓盡致,所以對他爸說的最後一句話才會是:我再也不想聽到你的聲音。

  不知道怎麼又突然回憶起往事來。

  李書意神情漸冷,摸出手機找到李念的照片看了會兒,心想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在這個世界上,再養出另一個李書意來。

  下午敲門聲響起的時候,李書意以為是白敬他們。他許久沒有見過左銘遠,本打算見了人損他幾句的。

  一開門,看清了站在門外的人,李書意愣住,半晌才詫異道:「趙叔?」

  趙輝沒想到他問也不問一聲就開門了,略顯侷促地解釋:「我,我過來看看你。」站在他身後的趙晴晴也探出腦袋來,好奇地打量李書意。

  李書意回了神,趕忙側身後退一步把人請進房間。等他倒了茶回頭,看趙輝還是拘束地站著,把茶遞過去,讓自己看起來也不要這樣緊繃:「趙叔您坐。」

  趙輝這才把手上提著的一口袋水果放下,雙手接了茶坐在沙發上。

  李書意又看了下一直緊緊跟在父親身邊的趙晴晴,打開靳言的零食櫃,挑了些糖果巧克力餅乾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半蹲下來看著她,放柔了聲音道:「你叫晴晴對不對?哥……」他怔了下,很快反應過來,重新笑著道,「叔叔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你自己選好不好?」

  趙晴晴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就是有些怕生,對一年多前見過一次的李書意早就沒有印象了,只覺得他說話的樣子親切溫柔,有些害羞地往趙輝背後縮了縮,又輕輕點了點頭。

  李書意站起身,臉上還帶著溫和笑意,看向趙輝問:「趙叔,你們怎麼過來了?」

  趙輝低著頭,小聲解釋起來。

  趙晴晴的外婆家就在龍潭市下面一個叫屯普的鎮裡,前幾天老人不小心摔了一跤進了醫院,還以為要不好了,趙輝和妻子趕緊帶著女兒過來,怕趕不上老人最後一面。萬幸經過搶救老人脫離了危險,現在情況也穩定了。趙晴晴還沒放寒假,趙輝要把她先送回學校,便趁著走前過來看看李書意。

  李書意聽完,意外道:「趙叔您,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趙輝不敢看他,眼神躲閃:「以前那位白先生來找我問你的消息時,給過我他的電話。這一年來,我聯繫不上你,問他才知道,你生病了,手術後就一直沒醒。」他說完,大概也覺得現在才上門來表示關心的自己有些虛偽可恥,苦笑道,「我早就該來的。但是這麼多年,我是如何,如何對你的……我也沒有臉面來看你。」

  他見李書意不出聲,更忐忑地握緊了茶杯:「我一直跟那位白先生聯繫著,前段時間聽說你已經都好了。我還是,還是想親自來看一眼……我也就徹底放心了。」

  李書意一直沉默著聽他說話,再開口時,笑得卻很勉強了:「趙叔你說錯了……」他斂了笑,聲音沙啞,「是我沒有臉面見你。」

  趙輝愣住,抬起頭來看他,許久卻說不出話來。

  這麼多年了,他從沒有好好看過李書意的樣子。記憶中明明還是個脾氣不太好,喜歡獨來獨往,但又極其聰明有主見的少年,還是那個在機場跟他們道別後,留下一個瘦削背影的少年,什麼時候就長成了一個比他還高,處事間進退有度的成熟男人了呢。

  他一點也不像李家人。不像他父親那樣憨厚木訥,也不像他姑姑那樣樂觀開朗。雖然他在面對自己時已經努力收斂了,但趙輝還是能從他身上感受到某種氣息——是被世事淬煉之後,沾染過血腥的人才有的殺伐決斷。

  當初他們一個好好的家庭分崩離析,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他被嚇得屁滾尿流,把所有責任罪過都拋出去,安慰自己只是個微不足道無權無勢的普通人,心安理得當了逃兵認了命。徒留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李書意,背著三條人命,去對抗一個能把他碾碎的龐然大物。

  所以後來趙輝才不願見他。他只要一看到這樣的李書意,就會忍不住想,他後來都經歷過什麼,才從一個任性稚嫩的少年變成了一把刺人的利刃。而同一時間的自己,有了新的愛人,新的家庭,過著安穩幸福的日子。只有在午夜夢迴時,才會想起在金海城,還有一個孤孤單單的李書意。

  趙輝眼睛紅了,越想越是愧疚難受。可該說的話,一年多以前已經對李書意說過了,若是時時刻刻把歉疚掛在嘴上,倒像只是為了安慰自己求的心安。

  趙輝喝了一口茶,藉著茶杯上的蒸騰熱氣眨掉眼角的濕意,平復心情後,放下茶杯站起來道:「我以前還跟文英說,她和大哥太慣著你了,對你不好。」他笑了笑,「結果把她惹生氣了,跟我說,『我家書意哪裡都好,以後比誰都能幹,比誰都有出息』。」

  文英……李文英。

  李書意有多久,都沒有再聽到別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了,一下便愣在原地。

  「看來還是你姑姑最了解你。」趙輝握了下手,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拍了拍李書意的手臂,臉上是一般家庭裡長輩看著後輩長大後欣慰的樣子。

  他把趙晴晴牽起來:「那我就不打擾你休息了,我和晴晴也還要去車站。」

  李書意像是才找回了神智,有些著急地去拿外套:「我送,我送你們。」

  趙輝已經走到門口了,外面冷,怕李書意追出來著涼,急匆匆開了門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來的時候,還是那位白先生送我們來的,不好麻煩你們了。」他大概以為白敬和李書意關係很好,接受了人家的好意,就等同是接受李書意的了。

  誰知等他拉開了門,就看到長廊上站了兩個人,白敬和左銘遠。

  左銘遠等人等得百無聊賴,一看到趙輝便露出個親切的笑來:「趙先生,車在樓下,我送你們去車站。」

  趙輝怎麼好意思麻煩人家兩次,可左銘遠最是個會看人下菜碟的,又是地方偏僻不好找車又是天氣冷了小孩不經凍,趙輝猶豫間,跟著走到門邊的李書意接了話:「趙叔,你讓他送你吧。這麼遠我也不放心。」

  他一出聲,一直在旁邊看著他們拉扯的白敬一下就抬起頭來,目光落在他身上……便移不開了。

  他今天穿了件白襯衣,衣擺塞進筆直的西裝褲裡,勾勒出一條細窄的腰線。以前坐在輪椅上,他只能仰頭看人,覺得費勁也不喜歡低人一等,通常臉上就沒什麼表情,也懶得跟人交流。現在他好了,不再穿著病服,也不比白敬矮多少,說話時的樣子……是以前那個李書意了。

  白敬雖已在照片上見過,可親自看到他這樣站在自己面前,幾乎都能聽到胸腔裡劇烈跳動的心跳聲。

  趙輝架不住左銘遠的熱情,只得跟著人走,慌慌張張走出去幾步,還是趙晴晴拉了拉他的手說了什麼,他才停了下來。

  李書意還站在門邊注視著他們,以為有什麼事,正要過去問,就見趙晴晴又跑了回來站到他身前,打開身側那個兔子模樣的小挎包,從裡面摸出一個東西,有些不好意思地雙手遞給他。

  李書意彎腰接過,正想問她是什麼,就見她抬起頭,睜著圓圓的眼睛,嘴角抿出一個小小的酒窩,聲音清亮悅耳:「哥哥再見!」然後便扭頭跑開,兩個羊角辮甩出一個可愛的弧度,還能看到腦袋後的草莓髮夾。

  李書意為了跟她說話帶出來的笑意僵在臉上,手也不自覺抖了下,腦袋裡跟斷線似的一片空白,連什麼時候被白敬帶回房間的都不知道。

  等他穩住心神拆開手上的信封,裡面露出一張賀卡來。大概是快到聖誕節了,賀卡封面是一個笑得眯起眼睛的聖誕老人,正趕著馴鹿飛在夜空中,身邊還坐了一堆穿著聖誕服的小動物,都一樣笑得眯起眼睛,抱著禮物歡呼。

  李書意小心打開賀卡,裡面用五顏六色的水彩筆寫了一句話,字體略顯稚嫩:祝李書意哥哥早日康復。結尾留了「趙晴晴」三個字,還在旁邊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李書意怔住,呆呆地拿著賀卡,一個字一個字,一遍一遍地讀上面的話,讀到視線模糊看不清字了,嘴裡也還在默念「李書意哥哥」。

  從那個灰濛蒙的下午,他慌慌張張撞開家門,找遍了所有房間,也只看到兩個冷冰冰的骨灰盒後,有一部分李書意就被永遠禁錮在了那裡。被禁錮在逼仄的角落中,終日懺悔自責,痛不欲生。一直到今天,等來趙晴晴的這聲哥哥,彷彿是另一個女孩,一個有他姑姑的眼睛和笑顏的女孩,也通過趙晴晴的聲音喚他,然後告訴他:哥哥,你該出去了。

  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像被針刺著,連呼吸間都隱隱作痛。李書意聽到有人在叫自己,他懵懵懂懂抬頭,世界都被浸泡在一圈晃蕩的淚水中,只能看到一個囫圇的人影。

  在眼淚徹底落下來之前,有人用掌心扣住了他的後腦勺,然後,他就被按進了一個溫熱的懷抱裡。

  抱他的人穿著呢子大衣,大概是在外面站久了,衣服上還帶著一點冰冷潮氣,他的聲音同樣冷淡得沒有什麼情緒,只說了一句話。

  「李書意,你沒有錯。」

  這個人看到他的眼淚,沒有驚訝,沒有輕視,只把他的頭按進懷裡,就像第一次見到他的淚水時做的那樣。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不需要疼惜和安慰,所以就如同那時一樣幫他擋住淚水,給與安靜的陪伴。

  以前那句「李書意,再忍忍」,幾乎是他報仇時活下去的所有支撐。現在,這個人看到了一直困住他的心結,所以又告訴他:李書意,你沒有錯。

  李書意雙手用力攥緊白敬的衣服,眼淚幾乎是完全無法控制地往外溢出。

  他耳邊響起了很多聲音。

  靳言說,我們都理解你。傅瑩說,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吳老管家說,萬望你一定好好珍重自己。

  ……最後是白敬告訴他,你沒有錯。

  過去的那些傷口,被江曼青留下的傷口,被他自己留下的傷口,所有鑽了牛角尖的痛苦悔恨和自我折磨……終於開始癒合,終於等來解脫。

  李書意活到現在,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輕鬆和如釋重負。

  銬在他身上最後的枷鎖也落下。

  他終於,終於可以往前走了。

97

  李書意從白敬懷裡退開時,還能看到對方靠近左肩那塊被眼淚浸透的一塊深色水漬印,可他也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心裡連半分羞恥也沒有了。

  還羞恥什麼呢,他長大後,落淚的次數屈指可數,可幾乎每一次都能被白敬撞上。更何況自己更難堪狼狽的樣子對方也不是沒見過,現在還要再演什麼惱羞成怒的戲碼,未免也太過矯情了。

  他先在原地站了下,把賀卡原樣裝回信封,然後才走到書架邊抽出來一本書來,把信封小心地夾進書中。他做這些時,也不理白敬,既不招呼人家坐,也沒給人家倒杯茶,就把人晾在那裡。

  等他把書放好了,才慢悠悠地抬起頭,看著白敬問:「把趙叔接過來,就是你從金海到這裡要做的事?」

  他說話時的神情語氣很是冷淡,可因為剛剛才哭過一通,眼尾都還帶著一抹紅,又因著皮膚白,本是淺淡的紅被襯出一股招人的明豔來,眼底還有一層沒褪乾淨的水光,把他身上的凌厲氣勢也弱化了許多。

  白敬在他專注做事時,眼神幾乎是赤裸裸地落在他身上,等他這樣抬起頭來,倒不敢看了,稍稍錯開李書意的目光,答了一聲「是」。

  李書意嗤笑一聲,問:「這是什麼不得不需要你出面的大事?我現在再無能,也不至於連輛車也叫不到。」他說著,聲音裡透出不悅,「還有趙叔一直跟你聯繫,你也不告訴我?」

  白敬知道李書意這是開始算帳了。這個人一向厭惡別人干涉他的私事,尤其涉及過去的事,幾乎是他的雷區,一碰就炸。

  他不願李書意誤會自己利用趙輝,開口道:「是他不讓我告訴你。」又停頓一下,煩躁地皺起眉,「我知道自己沒權利替你做決定,但我也不想他直接跟你聯繫……你以前每次從林城回來,都會消沉很久。」

  至於大老遠從金海飛過來就為了去一個偏僻小鎮把趙輝接過來的事,白敬不想解釋了。解釋什麼呢,說李書意,我為了能有這樣一個光明正大來見你的理由,等了三個多月了?說再不來看你一眼,人都要憋瘋了?

  明明等了一年,好不容易等人醒了,卻不能陪在身邊,只能通過靳言發過來的照片和醫生的報告,才能知曉對方在一點一點恢復,一點一點變好。沒辦法參與其中,沒辦法親眼見證。但這種憋屈難受跟李書意說了,大概也只會引得他反感,畢竟對方本來就不願見他,是他自己要纏上來的。

  李書意聽他說完,腦海裡驀然閃過什麼,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你把寧越接回去,我去陽山墓園那回……真的是管理處的人給你打的電話?」

  白敬沉默幾秒,抬起頭來跟他對視,沉聲道:「不是,是我自己猜到你在那裡。」說著,想起當時把李書意逼成了什麼樣,他又有些挫敗地移開目光,整個人身上都透露出一股消沉來。

  李書意徹底不說話了。

  他神情放鬆下來,懶洋洋地倚在書架邊,審視著白敬。

  這人今天穿了黑色的大衣,裡面是裁剪合身的西裝,連領帶夾也配得一絲不苟。他個子高,五官英俊到挑不出一絲瑕疵來,本是個高不可攀的天之驕子。可他現在微垂著眼站在自己面前,任自己問什麼答什麼,哪怕李書意知道他是在刻意隱忍示弱,也禁不住生出一種這人好欺負的新鮮感來。

  李書意藉著窗外的光,由著自己的心意,跟個色胚似的,把白敬的眉眼,鼻樑,唇……連人家下頜線都不放過,一一「品嚐」了一遍。

  雖然他以前明裡暗裡地打趣許多次了,但還是覺得他們白家人,也不知是修了什麼福,一個比一個會長。就白敬他爸,現在孫子都有了才算是徹底消停了,以前五十多歲的時候,還能惹得人家二十來歲的小姑娘為了他要死要活的,什麼都不要就心甘情願在外面給他當小的。可憐趙芝韻一把年紀了,還要跟比自己兒子小的姑娘搞宮斗劇。

  李書意那段時間真是找著機會就要去白敬面前嘲笑幾句,說萬一真進了家門,他豈不是要喊一個小姑娘阿姨,惹得對方筆都摔壞幾支。

  到了白敬這裡,就更不用說。李書意跟他在一起時,霸道得也算是「名聲在外」了,誰敢當著他的面往白敬身上撲,他就敢扒了誰的衣服扔到大街上去。就這種作風,也防不住有人找著機會就想上位。好在白敬確實不是一個濫交的人,不像他某些狐朋狗友,仗著權勢地位,見到一個好看的就恨不得搞到床上。

  所以李書意也不曾對他疑神疑鬼,唯一心有芥蒂的,也就寧越一個了。

  「身邊有人了嗎?」李書意稍稍收斂了一下自己的眼神,開口問。

  「什麼?」白敬蹙眉。

  李書意不耐地輕嘆一口氣,不知這人現在怎麼這麼遲鈍,非要他把話說透:「這三個多月,你身邊,情人,床伴,或者一夜情,有嗎?」他可不覺得白敬該為他守身如玉,也不覺得自己把人三番四次趕走,人家還要眼巴巴等著他,把心放在他身上。畢竟沒了他這個空缺,有的是人想去填補。

  李書意問完了話,心情複雜地盯著白敬,巴不得他答一句有了,好讓自己徹底滅了心頭的火。又暗自不爽,想若白敬普通一些,他或許當初也不至於淪陷在他身上,且因為朝夕相處地對著這麼一張臉,害得他從此不管看誰,只要一跟白敬比較起來,就覺得索然無味。

  白敬警惕地看他一眼,猜不透他的意圖,遲疑著答了話:「……沒有。」

  他猶豫不是心虛,實在是怕了李書意要拿這事來傷人。他以前也不是沒幹過,都躺在醫院等著手術了,還要替他「操心」想往他床上送人。

  當然這個話題,若李書意不問,白敬也不會主動提。拿「我沒跟人亂搞」來彰顯自己做出了多大付出和犧牲這種事,他做不出來。但他確實沒有。沒做過就是沒做過。寧越沒有,別人也沒有。從他跟李書意在一起的那天開始,哪怕最開始是「被迫」,可既然答應了李書意,他就沒碰過別人。

  李書意點了下頭,指了下沙發,沒什麼情緒地交代:「你去坐著。」邊說著邊走向門口。

  這門是智能鎖,靳言錄有指紋的,那個愣頭青經常不問一聲就衝進來,李書意也不想嚇到小朋友,落了小鎖。

  白敬看他神情,以為他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談,想著他大概要給兩個人的關係下一個最後宣判了,心都往下沉了沉。他從進來後,注意力就一直在李書意身上,大衣都忘了脫,被房間裡的暖氣烤得額上都出了一層薄汗。

  所以李書意從門邊回來時,正好就看到站在沙發旁的人在脫外套,脫了還不消停,骨節分明的手指又解開了西裝,還往外鬆了鬆領帶。抬手時襯衣袖口處露出一隻銀色的鯨尾袖扣——還是以前他去國外時給兩人定製的。

  李書意忍不住「嘖」了一聲,走到窗戶邊拉上了窗簾。甚至還有閒情想人真是不能身體太好,若不然,那些平常好好藏起來的慾念,一旦蠢蠢欲動起來,先燒著的還不是自己。

  現在是冬天,天黑得很快,雖還不到四點,但因為外面在下雨,戶外也透著陰沉,更不要說室內。拉上窗簾,遠了也只能看清一個人影輪廓。

  白敬剛剛坐下,房間裡就徒然暗了下來,他愣了下,等李書意站到自己面前了,還疑惑地問了句:「你幹什麼?」

  距李書意上次見白敬,還是三個多月前。那會兒他還是個半殘廢,心裡還有諸多不平,心思也搖擺不定,偶爾被白敬撩撥一下,也覺得慌張,不知該怎樣應對才好。畢竟他們兩個之前,從來不是那樣的相處方式。但自從剛剛發洩過一通,他看什麼都豁然開朗,覺得一個大男人,想做什麼便去做,何必還扭扭捏捏欲擒故縱。他又一向是個記仇的人,若從哪裡吃虧了,必然是要把面子找回來的。

  李書意膝蓋抵上沙發,跨坐在白敬身上,拉著他的領帶把人拽至身前,神情依然平靜,聲音裡卻透著一股囂張霸道。

  「幹你。」

  話音一落,便低頭咬住了白敬的唇。

98

  從李書意跟白敬第一次上床到現在,除了最開始因為青澀沒經驗吃了些虧,之後的床事幾乎都是他在主導了。

  他在這方面很是隨心所欲,也很是放得開,從不覺得跟自己喜歡的人在情慾上追逐快感是什麼羞恥的事,甚至還異常惡劣的喜歡在床上引得白敬失控。

  白敬以前養的那些小情人,哪個不是乖乖聽話溫柔安分的,在床上也是憑著他的喜好來,由他決定要還是不要。誰敢像李書意,興致上來了,在辦公室,在車上,或者任何他覺得可行的地方,就敢往白敬身上騎。

  白敬雖然被他這一出弄得猝不及防,但到底還是身體有記憶,李書意一跨上來,便下意識抬手掌住了他的腰,怕人坐不穩跌下去。

  李書意哪管這些,咬著白敬的下唇舔了舔,便粗魯用舌頭撬開人家嘴巴,在裡面橫衝直撞。他們兩人上次接吻,還是在他手術前,想著自己大概活不成了,權當留個紀念,是個透著苦味的慘兮兮的吻。現在呢,他連點反應時間也沒給人留,一上來便用最色情的方式纏著白敬的舌尖逗弄。

  白敬被他親得愕了幾秒,回過神後想找回主動權,可一旦有動作就被李書意放在雙肩上的手用力按住,不准他貼得太近。無奈之下只能依著他,微張著唇,任李書意的舌頭在自己嘴裡亂攪。

  李書意休養這麼些日子來,生活健康規律,又沒什麼可操心的事,過得很是安逸,早已不像剛醒來時那般瘦弱,身上被養得骨肉勻停。

  白敬拉開他的衣擺,手從裡面探進去,先在他後腰處輕輕揉捏,而後順著中間凹陷的背溝慢慢摸上去,只覺手下的肌膚光滑細膩,像在摸一塊溫潤的玉。只是等他的手再往下滑,指尖插進褲縫,才剛剛摸到那飽滿的臀肉——就被按住了。

  李書意微微退開些,把那雙不安分的手拿出來,重新在自己腰上規規矩矩擺好,輕喘著氣問:「誰准你亂摸了?」

  白敬的西裝外套被他脫了,領帶也被他解下扔了,他倒好,還要人家演坐懷不亂的正人君子,碰都不准多碰他一下。

  白敬又不是真的聖人,若不是有意縱著他,早把他按到身下扒光了。正想為自己討些該有的待遇,李書意又抵近他,吻了吻他上唇唇珠,又伸著舌頭碾著那處輕輕打圈,然後看著他似笑非笑地問:「還要不要親?」

  白敬呼吸都亂了,再開口時聲音啞得不像樣,瞬光沉沉地盯著他:「⋯⋯要。」

  李書意低笑一聲,兩隻手重新圈住白敬後頸:「那就不准亂動。」說著又去勾人家的舌頭。

  他這種親法,就算是以前經常開葷的白敬都受不住,更何況是現在禁慾多時的人,白敬小腹一陣一陣地收緊,下身也硬得發痛。

  只是他稀里糊塗地被這麼按著亂親一通,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知道,李書意心裡怎麼想的也不知道,怕再這麼下去會失了理智做出傷人的事來,側頭避開李書意的唇,說話時都透著股掙扎:「你⋯⋯別招我。」

  李書意親不到人,也不強求,退而求其次去舔他嘴角,還耐著性子一本正經地道:「為什麼不能招你?」說話間順著白敬側臉親到耳廓,然後含住他的耳垂,一邊吃一邊問,「那要誰招你?寧越嗎?還是沈清顏?」

  沈清顏是當初被他撞到去白敬辦公室送吃的那位,白敬連人家長什麼樣都忘了,他還把人名字都記得清清楚楚。

  白敬被他勾得額上的汗珠都滾落下來,忍不住按著他的後腰讓他用力貼向自己,又定定看著他道:「⋯⋯要你。只要你。」

  他臉上的神情前所未有的認真,這個「要」絕不只是被慾望挑逗下的床上情話。李書意心口微微發燙,又有些不爽這人在這個時候還這麼正經,側過頭作勢要親他,卻在對方要夠著他的唇時又退開,反覆幾次,白敬鼻息都急促起來,咬牙喊他的名字:「李書意!」

  李書意知道再玩下去人要失控了,這才慢悠悠過去張了嘴給他親。白敬被他弄得心頭燒起一陣邪火,再也顧不上什麼溫柔忍讓,粗暴凶狠地糾纏他的舌頭,手指按著他的後頸不准他躲。李書意連口水都來不及吞嚥,狼預得只能發出「唔唔」的聲音。

  他被親得腰都軟了,一得了自由,抬手就推了白敬一下,呼吸不穩地罵:「你他媽要憋死我?」

  他嘴上和下巴上全是濡濕的水光,雖房間裡暗,但兩人這麼靠在一起,還是看得清清楚楚。白敬喉嚨裡一陣乾澀,下身也硬得難受,伸手接住他的腰,輕吻他頸側的肌膚,下面一下一下地蹭著他。

  李書意被蹲得也起了心思,手指從他胸膛上慢慢滑下去,解了白敬的皮帶,拉開拉鏈,卻只是隔著內褲用指腹摩挲,還皺眉問了句:「這麼久沒用,不會壞了吧。」

  白敬無奈地看他一眼,抬手懲罰似的輕拍了一下他的屁股。

  李書意對手下的東西興致盎然,也懶得理白敬的手規矩不規矩了,三兩下把褲子解了,露出自己同樣挺直的性器,而後微微抬臀,挺腰用頂端去磨蹭白敬的內褲,順著對方那被內褲繃出粗大形狀的地方畫圈。

  白敬被他蹭得呼吸都粗重起來,兩隻手從他西裝褲後插進去,用力抓著他挺翹的臀肉揉捏,又在他撞向自己時托住他的臀,讓他挺腰時不這麼累。

  等李書意玩夠了,總算捨得拉下白敬的內褲,讓那個碩大硬挺的地方徹底得了解放。只是他磨得自己腰酸腿軟,在白敬腿上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便一屁股坐下。膝蓋跪得難受了,還換了姿勢,腳踩在沙發墊上,毫不羞恥地雙腿大張朝向白敬,還把人家插在自己內褲裡的手扯出來,按到身前,理直氣壯地命令:「摸出來。」

  他這麼卸了勁懶洋洋地坐著,白敬怕他摔了,直起身來攬住他的腰,然後才遂了他的願,伸手握住他的性器上下擼動。

  李書意心安理得的享受人家伺候,爽得快忍不住呻吟出聲了,這麼近都懶得湊上去,又朝人命令一句:「親我。」話音未落,倒是已經按捺不住張嘴探出紅嫩的舌尖來。

  白敬能拿這個祖宗怎麼辦,手上動作不停,抬頭堵住他的唇。只是唇齒交纏間偶爾聽到李書意鼻腔裡洩露出一兩聲悶哼,無人問津的下面又跟著脹大幾分。

  兩人正親的難解難分,李書意放在茶几上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響第一次時他沒心思接,直到響了第二次才勉強被喚起了幾分神智。

  茶几就在背後沒多遠的地方,李書意本想扭身去拿手機,可他一動白敬也跟著動,唇才稍稍分開又被堵住,只得這麼被親著,手往後胡亂摸了幾下,手機還真的被他摸著了。

  李書意拿過來一看,是服務台每天例行問餐的號碼。他們兩個人居然已經胡鬧了一個多小時。

  李書意側頭躲開白敬的唇,看他還要再追上來,警告地喊了聲他的名字,白敬這才作罷,低下頭,把臉埋到他脖頸處。

  李書意清了清喉嚨,接了電話。

  「你好。」

  「李先生您好,不好意思打擾您了。請問今晚需要為您備餐嗎?」

  「需要。」

  「那根據您的身體情況和往日的用餐習慣,營養師為您搭配了四種套餐。第一種是⋯⋯

  電話那頭的人照例開始進行簡單的菜品介紹,李書意本來還認真聽著,可白敬卻突然用拇指磨了磨他性器頂端的小孔,舌頭也在他耳根下用力舔了一下,李書意瞬間挺直腰,咬緊了後槽牙,才沒有發出奇怪的聲音來。

  「⋯⋯然後還準備了用骨頭湯熬製的粥,配的小菜有⋯⋯

  他已經拿不穩手機了,用手抵在白敬胸口想分開兩人的距離,白敬卻更緊地摟住他,先親了親他的鎖骨,才側著臉去親他的喉結。

  這裡是李書意極其敏感的地方,白敬不停地舔咬那處凸起,李書意抓緊他仰起頭,手機從手上滑落下來,腳背都繃直了。又忍不住重重嚥了一下口水,喉結也隨著吞嚥的動作上下滾動。白敬眼裡帶上淡淡笑意,手上的動作卻越來越快,待察覺到懷裡的人到臨界點了,對著他的喉結用力一吮——

  李書意猛地咬住手背,另一隻手把白敬的襯衣攥得變了形,後腰不停打著顫,一股一股射了出來,整個人爽得後背都麻了。

  「⋯⋯李先生,您需要哪些套餐,幾個人用餐呢?」

  ⋯⋯

  「李先生?李書意先生?」

  安靜的房間裡能聽到聽筒裡隱隱約約的詢問聲,李書意脫力地倒在白敬身上,額頭抵在人家肩上輕聲喘氣,沉浸在高潮餘韻中,連根手指也不想抬起來。

  白敬一直放在他後腰上的手輕輕撫了撫他的背幫他順氣,然後才伸手拿過手機,放到耳邊,聲音平穩如常:「兩人用餐,要和米飯,粥換成白粥,加一份鯽魚湯。謝謝。」

  他也知道人家是為了增加營養才用骨頭湯熬,可他懷裡這個人喝粥只喝白粥,最討厭加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進去,嫌膩味不說,還覺得遮蓋了本來的米香味。

  對面大概是不知道怎麼好好的突然換了個人說話,呆了一下才答:「噢好,好的。」又跟白敬確認好了送餐時間才掛了電話。

  李書意慢慢回了神,手往下摸,摸到白敬手指上全是自己射出來的東西,還嫌棄地皺了皺眉。又發現白敬還沒射,一邊把精液抹到他那高高挺立的玩意兒上,一邊正色道:「看起來是沒壞。」

  白敬一下午基本都在伺候他,被他折騰得沒了脾氣,任他的手在下面亂動,卻只是湊過去溫柔地吻他的眼尾,鼻尖,嘴角。

  李書意今天沒睡午覺,這會兒肚子也有些餓了,剛剛才爽過整個人都沒了勁,白敬胸口又暖,讓他只想趴在上面睡覺。草草動了幾下便沒了耐性,極不負責地甩了手道:「你自己來。」

  白敬含著他的唇輕咬,手挪到他臂上,聲音沙啞:「用後面。」

  李書意不可思議地瞪大眼:「你他媽是想老子肛裂啊?」雖然白敬下面這個大東西插進去能把自己幹得有多爽⋯⋯他的身體也饞那滋味。但兩個男人哪有這麼好搞,要想真刀真槍幹上一炮,光清潔潤滑都不知有多麻煩,他那地方多久沒做過了,就白敬這個尺寸,硬插進去,他能在這療養院再住上一個月。

  白敬被他的語氣逗得笑幾聲,托著他的屁股,讓他轉了個身,背對著坐在自己腿上,呼吸間熱的氣息噴在他耳後:「不進去。」

  然後便拉下他鬆垮垮掛在腿上的褲子和內褲,雙手穿過他的膝蓋窩把他抱起來,自己也往後仰倒在沙發靠墊上。李書意因著他的動作,只能被迫仰靠在他懷裡,頭枕在他肩上。

  白敬雙手有力地掌著他的大腿,讓他屁股微微懸空,然後不等李書意有反應,粗硬的柱身便擦著他的臀縫用力撞向囊袋,甚至把他才軟化下去的性器也撞得半硬起來。

  「⋯⋯你唔⋯⋯」這姿勢讓李書意徒然產生出一種正被猛烈插幹的錯覺來,破天荒的紅了耳根,扭頭正要罵人,就被白敬封住了唇。他在撞擊和濕漉漉的唇舌交纏中自暴自棄地閉了眼,想反正沒開燈,黑漆漆的誰他媽都看不見。

  等白敬終於射出來時,李書意也被他這麼硬生生撞得又射了一次。倒在白敬身上平復呼吸時,他根本不知道正順著自己臀縫往下滑的,那黏糊濃稠的東西到底是誰的。

  李書意忍不住罵了句髒話。

  他把人按在沙發上,只是想速戰速決洩個火,為什麼他媽的像被幹了一樣累?

99

  白敬把懶得動也不願動一下的人抱進了浴室,伸手開了燈,道:「你先洗澡。」

  李書意嗯了聲,往淋浴房走。

  他們剛剛再怎麼親密放縱,在昏暗的房間裡也看不太清對方的樣子。現在他暴露在燈光下,身上只有一件歪歪斜斜的襯衣,紐扣全開,鎖骨和脖子上全是吻痕,襯衣下擺堪堪遮住臀部,下面露出一雙修長筆直的腿。

  白敬本來都要出去了,看著他的樣子,又停了腳步,喉結微微滾動。

  李書意脫了襯衣,隨手扔到衣籃裡。他們剛剛胡鬧完只用紙巾簡單擦過,他臀縫裡還沾著那東西,走動間很是不舒服。正要抬手開花灑,突然被人從後面抱住,然後又被按在淋浴房的玻璃門上親了許久。

  從下午到現在,他們兩人的唇就沒怎麼分開過,李書意舌尖都要被吮麻了,不耐地推了幾次,越推親他的人還越來勁,乾脆也懶得動了。

  只是親著親著,他就察覺到對方下面又有了反應。他倒也不意外,按以往的經驗,剛剛在沙發上那出,對白敬來說可能連開胃菜都算不上。以前他們在床上瞎搞時,他腿軟得都張不開了,還能被抱起來抵在牆上幹。只是他現在身體不如從前,發洩過兩次就覺得疲累了,根本應付不了眼前的人旺盛的慾望。

  但又覺得畢竟是他先招惹別人,自己爽完就不管了,到底是有些不厚道,想著手便往下探,只是還什麼都沒碰到,手腕就被握住了。

  白敬從他唇上退開,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在他唇上重重親了一下,然後便出去了。

  李書意嘴上都還帶著他的溫度,對著空蕩蕩的浴室眨了下眼,像是有些沒反應過來。以前床上雖然是他主動,但白敬也不是個會委屈自己的人,再加上那個時候,他知道對方不愛自己,倘若不想要或者累了,也會忍耐著去迎合。真沒想到有一天,倒變成白敬依著他,任他予取予求了。

  李書意打開花灑,身上很快被淋濕,他把濕掉的額髮撥到腦後,仰頭閉上眼,任溫熱細密的水落在臉上,內心幾乎是在天人交戰。

  他承認,剛才就是臨時起意,是男人的精蟲上腦,並沒想過要為此留下什麼承諾,或是對兩人的關係作出什麼表態。可這種事,若是換到以前還好說,兩個大男人互擼一發,也沒誰吃虧,反正沒有感情牽扯,更談不上什麼負責。但現在這種話跟白敬說了,不難想像出對方會是什麼反應。

  小心翼翼付出的愛意被輕視,被敷衍對待會有多難過,李書意知道這種心情。因為知道,所以不願用同樣的方式去傷人。況且他胸前的傷口,腦袋後的疤痕,每一次的選擇,走到今天這一步,造成現在這樣局面的人,是他自己。所以他從來就沒想過要報復白敬,從來就沒想過,要把自己遭受過的痛苦也復刻在對方身上。

  他已經想開了,要開始新的生活,要過好餘下的人生。但這餘下的人生裡面,到底還能不能讓白敬摻和進來,他其實還拿不定主意。白敬說愛他,他現在是信的。但他對兩人能順順利利走下去,實在沒有什麼信心。

  從寧越回來開始,靳言出事,宋家變天,他又生了病,一連串變故下來,白敬在其中也很是被動。若生活真的安定下來了,就他們兩人這種強勢的性格,真的合適?真的能過一輩子?說不定不出幾日,白敬就厭了,又開始想念某個聽話乖巧,安安分分的小情人。

  等李書意洗完澡出去時,房間裡已經被收拾過了,沙發上的靠枕坐墊也整整齊齊的,完全看不出曾經有人在上面亂來。李書意微微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目光,幸好他們馬上要走了,不然靳言最喜歡趴在上面打遊戲。饒是他再沒羞沒臊,面對小輩,也還是有幾分羞恥心的。

  想到失蹤了半天的人,李書意拿起手機給靳言去了個電話。靳言說他跟白昊去泡溫泉了,走時正是午休時間,怕打擾他休息,才沒告訴他,今晚兩個人也不回來了。

  靳言跟白昊在一起李書意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囑咐他們兩人路上小心些,便掛了電話。

  他打電話時,白敬正站在餐桌邊,從趙輝帶來的口袋裡拿了兩個冰糖橙。切好後,看李書意說完話,便拿起一瓣橙子,遞到他嘴邊。

  李書意也沒拒絕,就著他的手張嘴咬下果肉。

  「甜嗎?」白敬問。

  這橙子皮薄果肉飽滿,汁水多又甜,李書意心情不錯地點了點頭。

  白敬盯著他,一言不發地親上去,還在他唇縫間舔了一下,而後面不改色地評價:「是很甜。」

  李書意無語地看他一眼,又嫌棄地抬起手背擦了下嘴:「你有完沒完了?」

  剛說完門鈴就響了,外面有人道:「李書意先生,給您送餐。」

  白敬聽了要往前走,才剛剛邁出去一步就被拉住。他不解扭頭,見李書意意味不明地掃視了他一圈,然後把他用力扯到身後,語氣不太好地交代一句「站著別動。」便自己去開了門。

  白敬低頭看了看,立時反應過來,嘴角忍不住露出個笑。他現在這個樣子,襯衣雖好好穿在身上,但各處都皺巴巴的,褲子更不用說了,大腿那塊全是褶痕。想著又抬手摸了摸頸側,這裡還有李書意咬出來的印子。這麼往外走,簡直是在招搖顯擺他們剛才的「戰況」有多激烈。

  等李書意把東西提進來,白敬知道他折騰一天早就餓了,也沒說話,偶爾給他夾菜或者乘湯,兩人安安靜靜用了晚餐。

  吃完飯,趁著白敬收拾時,李書意打開櫃門,拿了盒新內褲,又挑了套自己寬鬆些的衣服,一併帶到浴室。等他漱完口出來,白敬已經收拾好了,他也懶得多說,讓人去洗澡,自己吃了藥,便爬到床上舒舒服服地躺著。

  他這會兒食慾性慾都得了滿足,身心放鬆下來,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本想等白敬出來好好說幾句話的,卻連自己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都不知道。半夢半醒間只覺得床鋪塌陷了一下,然後便被摟進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裡。

  鼻腔間傳來一股淡淡的沐浴乳香味,李書意迷迷糊糊睜了眼,抬腿踢了一下對方,不悅道:「誰准你上來的?」只是因著睏意,踢人的動作和罵人的聲音都顯得軟綿綿的。

  白敬不說話,在他嘴上親了一下,然後腿纏上去,手也收緊,把他嚴嚴實實困在自己懷裡。

  李書意稍稍清醒幾分,終於想起自己早就要問的話:「白意和李念怎麼樣了?」這麼久了他還是沒習慣兩個小孩的名字,說話時舌頭都要打結,想一定要把這名字改掉。

  「都很乖。」白敬低聲答他,見他好像不如剛開始那般睏倦了,便多說了幾句。說李念性格好,見人就笑,很少哭,若是得了什麼吃食玩具,也很樂意分享給別人,身邊沒有人不喜歡他。

  李書意聽他一直在說李念,不滿地皺眉:「白意呢?」

  白敬頓了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他,緩聲道:「意意也很乖。」

  李書意一愣,腦袋裡像什麼炸開了似的,臉上的表情都要崩裂了,心跳也快得不像話,算是徹底清醒了過來,怒瞪著白敬道:「誰他媽准你這麼叫了?」

  「可他不就叫意意?」白敬低笑一聲,還嫌他不夠生氣地補了一句,「李書意的意。」

  「你……」李書意話沒說完,又被堵在了嘴裡。白敬不帶慾望的,極盡溫柔討好地親他,親得他沒了脾氣。

  親完了,抵著他的額頭,閉著眼睛正經說了話。說白意性格要「獨」一些,不太喜歡跟人親近,不過可能是從小就跟李念待在一起,對李念倒是很好,傅瑩還開玩笑說他拿李念當自己的玩具看。

  李書意想起傅瑩發過來的那個視頻,也覺得好笑,下意識說了句「看來兩個小孩分開時會挺麻煩。」

  白敬一下睜開眼,問:「為什麼他們要分開?」

  李書意斂了嘴角的笑,拿開白敬的手,翻身平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淡淡道:「我要帶李念走。」

  他也沒看白敬是什麼表情,沉默一會兒,繼續道:「我會留在金海。你要對我還有想法,我們兩個就再試試,但我和李念不能住你那裡。你如果不願,那就算了。」

  他從很早就開始糾結,搖擺不定,最後終於還是讓步了。

  也沒什麼不敢承認的,他就是愛白敬,只要看到這個人就會覺得心動。且這種感情從萌生到現在,從未停止過。既然擺脫不掉,就當是最後再給兩人一次機會,如果這次還是不行,他就徹徹底底放棄,絕不會再回頭,也絕不會再心軟。

  但是他也得給自己留點退路,不可能再跟從前一樣,一頭熱地把自己全賠進去。被從「家」裡掃地出門,被趕走的感受,李書意這輩子,都不想再體驗一次了。

  白敬在黑暗中只能看到李書意的側臉輪廓,聽到對方沒什麼感情的聲音,心臟像被人掐了一下似的,又酸又疼。

  以前他覺得自己吃定李書意,覺得無論再怎麼亂來,這個人都捨不得離開自己,所以敢把寧越接回去,敢肆無忌憚地踐踏對方的感情和尊嚴。還自以為是地跟吳伯說什麼要再試試,找「相知相愛」。

  現在好了,輪到李書意拿他試了。

  白敬湊過去,再一次把人摟進懷裡,啞聲答了一個「好」字。

  「我們先說清楚,但凡我們兩個中的誰,覺得厭煩了,都可以結束這段關係。若是喜歡上了別人,大家開誠布公地談,好聚好散。誰都不必糾纏,也不用勉強彼此再在一起。」

  喜歡和愛一個人,明明該是衝動的,是不顧一切,不計得失後果的。李書意倒好,理智得像在談什麼合同,就差沒坐起來,註明好甲方乙方,寫明條件,再讓兩個人簽字蓋章。

  可這怪誰呢,他的信任和感情,不就是被自己一點點消耗乾淨的嗎。在今天之前,白敬從來沒敢奢望對方能原諒自己。李書意下午跟他胡來,抱著的是什麼心理他大概也能猜到,所以也不敢去要一個確切的答案。否則依李書意的脾氣,說只是拿他當床伴,或者連床伴都算不上,不過就是慾望上頭的一時興起,他又該如何呢?李書意能再給他一次「試」的機會,哪怕是這種隨時都要抽身而退的態度,已經是意外之喜了,他又哪裡還敢有其他要求。

  若是此時此刻指天發誓說什麼膩歪的情話和承諾,在那許下的「一輩子」沒真正到來之前,這種空話也只會顯得可笑。所以白敬最後只是親了下他的額頭,低聲回了一句:「只要你還能讓我見你,什麼我都答應。」

  李書意知道他懂了自己的意思,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既然做下決定了,也不必再過多糾結,嘰嘰歪歪的擔心這個顧慮那個,也不是他的一貫作風,反正該說的他也說清楚了。睏意又再次襲來,李書意閉上眼,還忍不住反唇相譏:「我不讓你見你就不見了?」

  半晌也沒等來一句回答,入睡前他又不依不饒地嘀咕了一句:「盡說廢話。」

  指望他嘴巴裡吐出什麼哄人好聽的話來,簡直比登天還難。白敬被他氣笑,可心裡眼裡全是滿溢出來的喜歡。

  是健康的李書意。

  能回答他的話,能回應他的吻,在他懷裡安穩睡著的李書意。

  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白敬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不知道怎麼,突然想起這一年多來始終糾纏自己的噩夢。

  夢中的他坐在長椅上,頭頂還能聽到飛蛾重重撞向路燈的聲音。李書意站在他身前,低頭給了他一個吻,而後說了一聲再見,便留下一個清瘦的背影,逐漸淹沒在了黑暗裡。從頭到尾,自己無法動彈,也無法開口說話,只能這麼眼睜睜的,看著人一次又一次離開。

  白敬眼裡的笑慢慢淡了,一直專注看著懷裡的人,聽著他的呼吸聲。過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夜也徹底安靜下來,再也聽不到任何動靜,他才閉上眼睛,又在李書意額頭上落下一個溫柔的吻,跟著沉沉睡去。

100

  花梓村離龍潭風景區只有一個小時不到的路程,依山傍水,還有豐富的地熱和溫泉資源,當地政府為了彌補冬季旅遊市場的空白,拉來投資打造了一個溫泉山莊,才剛開不到一月,在市內已經名氣大漲。

  白昊帶靳言在餐廳吃飯時,聽鄰桌閒聊的人提及此處,想著靳言畏寒,溫泉裡含有多種微量元素,對人體有益,才起了這個念頭。

  他每次來這裡,都會帶靳言出去玩,所以哪怕這次同行的有白敬和左銘遠,也單獨開了車來。等靳言吃了飯,便帶著人上路。

  靳言昨晚一夜都沒怎麼睡好,吃飽喝足了,車內還開著暖氣,人坐在副駕駛上,開始還能跟白昊說幾句話,說著說著沒了聲。

  白昊扭頭一看,已經睡著了。靳言那羽絨服長得能把他整個人罩住,他嫌笨重,上車後便脫下來扔在了後座。白昊把車停在路邊,從後備箱裡拿了條小絨毯搭在他身上,又把他的座椅放平,讓他睡得舒服些。

  過了今年,他就二十二歲了,平常看著還是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樣子,活得也挺糙。以前若是沒人管,他遇到穿著舒服的衣服,同樣款式不同顏色,能買個五六件換著穿,李書意偶爾看不下去還管管他。後來跟白昊在一起,就被收拾得很精細了。

  他今天穿了件淺灰色圓領的毛衣,領口露出來一點內搭的襯衣,那雙總是充滿各種情緒圓溜溜的眼睛閉上了,整個人看起來很是乖巧,像是在圖書館安靜看書複習功課的大學生。

  他這一身從頭到腳都是白昊買的,白昊看著他,越看越覺得心動,忍不住低頭在他眉間輕輕吻了一下,才重新上了路。

  他把車開得很慢,也很穩。行至半途,忽然聽到旁邊的人小聲嘀咕著什麼。白昊轉頭看他,見他伸手撓了下臉,皺起眉頭,嘴巴裡吧唧一聲,說:「雞腿吧。」然後又沒了動靜。

  白昊知道他是在說夢話,便重新專注看著路面開車,只是嘴角的笑意卻越來越明顯,忍到後面終於忍不住,搖搖頭輕笑一聲。

  進了花梓村,已經差不多兩點了。靳言以前午休,也是這個時間醒。他迷迷糊糊睜了眼,先看了看白昊,然後才伸手把座椅抬起來,挺直背望了望窗外問:「少爺,我們到了嗎?」

  他兩個臉頰睡得紅撲撲的,聲音也有點啞。白昊讓他先喝水,靳言便拿起白昊給他準備好的保溫杯,扭開杯蓋倒了一杯。

  水是剛剛在餐廳接的,還冒著騰騰熱氣,白昊又叮囑一句:「小心燙。」

  靳言應聲,吹了吹熱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完了水,乾澀的喉嚨頓時舒服許多。

  這個山莊建起來後,來這裡遊玩的人多,村落路旁都是指示牌。白昊順著指引,很快便看到了刻著「花梓溫泉山莊」的大石碑,一進去,迎面就是一個很大的停車場。

  靳言自己喝完了水,又倒好了一杯小心地拿在手裡。等白昊一停好車,便把杯子遞到白昊唇邊,著急地道:「少爺喝水。」白昊昨天晚上才到龍潭市,一大早又從市裡開車過來,休息一頓午飯時間,靳言呼呼大睡的時候,他又接著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靳言怎麼可能不心疼。

  白昊垂下目光,就著他的手喝了水,而後輕嘆一聲道:「開車開得好累。」

  靳言心裡更愧疚了,低著頭道:「對不起,都怪我。我本來想跟你說會兒話就換你休息的,什麼時候睡著了都……唔……」

  白昊探身過去,抬起他的下巴堵住了他的話,舌頭抵開他的牙關,霸道地掠奪他的呼吸。

  靳言閉著眼睛,眼睫顫得厲害,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耳根也越來越燙。

  過了許久,白昊才鬆了手,退開時又在他嘴角親了一下,笑著道:「這樣就不累了。」

  一直到下了車,被重新罩進那個大塑料袋似的羽絨服裡時,靳言的臉都還是紅的。

  這山莊裡的建築是很古樸的中式風格。屋簷往外延伸,四個微微起翹的尖角,沿著曲線鋪設的青瓦,顯得厚重而寧靜。莊園又依山而建,種有許多黑松、雲杉這類的常綠喬木,一點也沒有冬日的清冷蕭瑟。最有意思的是沿途小道上,許多青蛙和貓咪的小石像,或坐或臥,錯落有致地分佈在兩旁,實在是可愛非常。

  靳言被石像吸引,忍不住停下腳步。奈何被羽絨服包裹著,蹲也蹲不下去,白昊在外面又不許他拉下拉鏈,只得手撐在膝蓋上,躬身細看。

  青蛙石像倒是花樣不多,貓咪石像卻神態各異。有的在發呆,有的在舔毛,有的在打盹,靳言興奮地拽拽白昊的袖子指給他看,又摸出手機拍了幾張照。

  白昊對這些小玩意兒興趣不大,但也耐心等著他。心想比起這些小石像,他倒覺得舉著手機換著方向對石像拍照的靳言可愛許多。

  進了正前方掛著山莊招牌的建築內,大廳裡同樣裝修精緻,一進去便有人迎了上來。

  白昊讓靳言在沙發上坐著等他,自己跟著人去前台辦理入住。靳言剛剛坐下,服務員就端了茶水和托盤過來,盤子裡放著堅果、糖果等小袋的零食。他本來不想拿的,架不住服務員太熱情,伸手拿了袋水果糖。

  大概這幾天路況不好,廳內人並不多,只是安靜了沒幾秒,突然從門口進來一幫大學生,嘰嘰喳喳鬧成一團,一下便增添了許多人氣。

  他們大概人還沒來全,都站在門口等,有幾人在服務員的指引下先來到靳言這邊,脫下背包坐到沙發上,連呼「累死了」。

  他們人多,靳言便往邊上挪了挪。

  有個女生注意到他,笑著打招呼,問:「你也是來這邊玩的嗎?哪個大學的啊?」

  靳言本來就是個自來熟,三言兩語就跟人閒聊起來。原來這幫人是龍潭大學攝影協會的,過來這邊搞團建活動。

  女生正跟他說著話,旁邊的同伴突然用手肘重重撞了她一下,湊過來壓低聲音道:「快看快看!前面那個男的,好帥啊!」

  「他好高啊是不是模特啊!」

  「哇好想去要電話!」

  「媽呀走過來了走過來了!」

  本來一開始只有一兩個女生先注意到白昊,可她們討論時的動靜一點也不小,再加上話題人物正往這邊過來,一時幾乎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白昊身上。

  從白昊的角度,卻只看到靳言被圍在一堆女生中間,還跟人聊得興致勃勃甚是開懷。

  「靳言。」白昊在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朝他抬起手,聲音低沉,「過來。」

  靳言噢了一聲,在一堆人屏息凝神的注視中起身跑到白昊身邊,只是還來不及把手放上去,就聽身邊突然冒出一個聲音。

  「哈嘍帥哥。」

  靳言扭頭,看到個頭髮微微帶著點自然捲,左耳戴了顆藍色耳釘,長得還挺好看的男生——卻不是對著他說話,眼睛直直地盯著白昊。

  他手上拿著個白色的拍立得迷你相機,朝白昊遞過去一張照片,笑得有些勾人:「抱歉,未經你同意擅自拍了張照……照片送你了。」

  白昊牽住靳言,淡淡掃他一眼,沒往那照片上多看一下。只是拒絕的話還沒出口,照片就被靳言接過拿在了手裡。

  他沒攔著,卻沒朝那男生多說一句話,徑直牽著人走。

  靳言在這方面一向少根筋,被拖走時還掙紮著扭過身,朝那男生揮了揮手:「謝謝啦!」

  白昊訂的房間帶有獨立的庭院,庭院四周立著高高的圍牆,中間有一個小湯池,泡兩個人綽綽有餘。

  靳言原先也只見過那種大家共用的湯池,沒見過這種房間裡的私人湯池,驚奇地觀察了半晌。等白昊跟服務員交代需要些什麼時,他才在室內小茶几邊坐下,從衣服兜裡拿出剛剛那張照片。

  拍立得照出來的人像特別清晰,且色彩要濃重一些,照片裡的白昊側身站著,身材高挑,從側面看越發顯出他眉骨和鼻樑的優越性來。他五官本來就很是端正英挺,讀書時附帶著照片交上去的各種資料,不知被人偷去多少。靳言連他高中時的學生卡都要當成寶貝偷偷藏起來,更不要說這麼一張照片了。

  只是等他美滋滋地欣賞半天,一翻過來,才發現照片後寫了個名字:向軒。後面還留了一串電話號碼。

  靳言那粗神經這才反應過來他家少爺被搭訕了。立時被氣個半死,一下跳起來,到處在房間裡找筆。

  等白昊回來時,見他盤腿坐在蒲團上,一手拿著筆,一手捧著照片,眉間都帶著股殺氣。

  「怎麼了?」白昊在他身邊坐下,湊過去問。

  靳言扭身避開,還是被白昊看到了沒塗完的那串數字。

  他心底暗笑,臉上故作認真道:「那男生還留了電話?要不然我還是道聲謝吧。」說著就拿出了手機。

  靳言扔了筆,把白昊撲倒在地上,雙手用力抱著他,臉埋在他胸口,卻也不說話。

  白昊抬手,捏不到他的臉,轉而捏了捏他的耳垂,笑得胸口都震動起來:「傻不傻。」

  靳言起身「惡狠狠」地瞪他一眼,找到滾落在桌角的筆,還是認認真真把那串號碼塗成了一個一個的小方塊。

  他們在房間裡休息了一會兒,白昊便帶著他四處逛了逛。山莊裡面很大,還有許多休閒娛樂的玩處,不過靳言怕白昊累,都沒有久留。見時間要到六點了,拽著白昊去用餐。

  他在療養院陪著李書意這麼久,吃的東西都很營養健康,但時間長了,難免想念那些油鹽味重營養師絕對不讓吃的小吃。白昊跟他住在一起時平日也不許他吃,現在看他在餐廳裡,盯著那些油炸的東西可憐巴巴的樣子,便心軟了。

  靳言終於得償所願,抓著被炸得酥脆的雞腿,一口咬下去,幸福得要哭出來。

  白昊給他倒了果汁,又伸手抹掉他嘴邊上沾著的醬汁,好笑地看著他問:「今天是不是夢到吃雞腿了?」

  靳言腮幫子鼓鼓的,聞言皺眉想了想,把嘴裡的肉吞下去,才震驚道:「少爺你怎麼知道?」

  白昊不說話,臉上露出個拿他沒辦法的笑,把服務生端上來的菜都一一擺到他面前。

  吃了飯出來,天色已徹底暗了下來,回房間的路上亮起許多小小的燈籠。兩人沿著鵝卵石小道慢慢走回房間,又休息了一會兒,白昊才讓靳言去洗漱泡溫泉。

  靳言從浴室出來時沒見著白昊,便依著他的話去了庭院。

  他走到湯池邊,脫了鞋,把浴袍掛在旁邊的小籐椅上,才踩進了湯池裡。一進去,池內熱水湧上來,靳言把身體埋進水中,整個人都舒服得喟嘆一聲。

  池邊有一個青色的石墩,石墩裡探出來一個竹筒,活水從裡面源源不斷地流進池內。靳言看了一會兒,伸手過去,捧了水澆在自己肩上,又澆在石墩上,竹筒上……白昊不在,他無聊得把所有能碰到的東西都澆了一遍。

  好在沒過多久白昊就出來了,手上還拿著個托盤,裡面裝了一盤果脯,還有一小瓶梅子酒。

  白昊把托盤放在池邊,又招呼靳言過來,拿了個杏脯餵到他嘴裡,才脫了浴袍進了湯池。

  原先白昊還逗他,說反正沒其他人,兩個人都光著好了。看靳言漲紅著臉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才笑著把買好的泳褲拿出來。

  白昊平日裡一直保持健身,穿著衣服倒看不出來,這麼光裸著,才看出他寬肩窄腰,身上覆蓋一層漂亮的肌肉。被泳褲緊緊包裹著的位置,哪怕此時正安靜蟄伏著,也讓人心驚肉跳。只是他臉上的表情明明是溫柔的,整個人卻像一頭富有侵略性的豹子,靠近靳言時周身都是危險的氣息。

101

  靳言被逼到湯池角落了,也不敢有其他動作。

  白昊問:「果脯好吃嗎?」

  他把那果仁一直含在嘴裡抿外面的糖霜,傻愣愣地看著白昊,點了點頭。

  白昊便側過頭去親他,勾纏著他的舌頭,吮他嘴裡的甜味,又把那小小的果肉咬進自己嘴裡。

  然後便慢悠悠地退開了,臉色正經得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過。

  靳言像只被煮熟的蝦子,連脖頸間都是紅的,抬手抹了抹嘴角,結結巴巴地道:「少,少爺也不嫌髒。」

  白昊倚靠在池邊,倒了一杯梅子酒,挑了下眉,神情無辜地問:「靳言的口水我都吃了這麼多回了,為什麼要嫌髒?」

  靳言都不敢想像他能說出這種話來,把自己埋到水裡,連下巴都沉進去,羞恥得恨不得淹死算了。

  白昊低笑一聲,把他招來身邊,也不再逗他,認認真真和他說起話,問他在療養院過得如何。

  靳言立刻來了精神,說李書意,說他自己,說院內最近新來了個婆婆,人很慈祥和善,見著他總要給他塞些水果。又說佟醫師交了個漂亮優秀的女朋友,好多小護理都失了戀。他對著白昊,總有許多說不完的話,看到只蟲子從眼前飛過去,都恨不得說給白昊聽。

  白昊認真聽著他的話,偶爾提幾個問題,間或因著他話裡內容輕笑幾聲,看他說得累了,就餵他吃幾顆果脯。

  梅子酒是沒什麼酒精度數的,但白昊本來就是個喝不了酒的,又泡在熱騰騰的溫泉湯池裡,血液流動得快,幾杯下去就有了醉意。

  他一隻手撐在池邊,手指抵在額角,歪著頭,懶懶散散地看著靳言,思緒卻漸漸跑遠了。

  其實最初把靳言撿回家時,沒有想讓他久留的。白昊自己都是無依無靠的浮萍,怎麼養他呢。只是覺得他小,看著可憐,想至少等他手上的凍瘡全好了,再找著他能去的地方送出去。

  可是哪有這麼乖的小孩。

  在醫院小聲喊他哥哥,來家裡後聽保姆叫他少爺,便跟著改了口。從來不敢多碰一下屋子裡的東西,吃飯時也不會伸筷子夾菜,得了一個雞腿,寶貝的拿在手裡捨不得吃,躲到花園裡去偷偷高興。看到他受了傷,哭得比自己受傷還要厲害……

  時間一長,白昊就捨不得了。

  捨不得這份關心,捨不得這份陪伴,捨不得把他送走。才懇請白敬讓他把靳言留下來,當成了唯一的依靠和寄託。

  若不是成長過程中,三番四次被人挑釁欺辱,說他外婆是千人騎萬人操的婊子,他母親是一個跟男人出走的賤貨,他更是個骯髒得不配踏進白家門檻的妓女後代……若不是如此,他怎麼會迷了心智鑽了牛角尖,急於往上爬,急於得到權勢,連好壞也分不清看不透,走了一條最錯的路。

  白昊想著過去,忍不住抬手輕輕摩挲靳言的臉頰,低嘆一句:「怎麼就不生氣呢。」像是在問自己,像是在問靳言,又更像是……在為誰鳴不平。

  他臉上其實沒什麼表情,仔細看的話,眼睛裡卻是痛苦的。

  這種痛苦一直沉甸甸壓在他心頭,一得了鬆動,幾乎就要從他眼睛裡傾瀉出來。

  怎麼就不生氣呢。

  被他害得在鬼門關轉了一圈,差點就回不來。被他害得受了重傷,廢了辛苦多年練出來的好身手。被他害得才不到二十二歲,就沒了前途未來。

  怎麼就,不生氣呢。

  明明該氣得殺了他才對,或者以牙還牙毀了他的人生,讓他苟延殘喘地活著,內疚悔恨一輩子才對。

  怎麼能做到,看著他的目光還和小時候一樣,是全心全意的依賴和信任,找不出一點點怨恨和防備呢。

  可又因為如此,白昊卻更加痛苦。因為靳言不恨,所以他一個人要背負雙重的愧疚。

  像小小的刀片懸在心口,不分白天或黑夜,時不時便割開一個淺淺的口子,不流血,也不易察覺。只是時日長了,心臟上全是密佈的刀口,沒有一處是好的。

  有多疼,只有白昊自己知道。

  靳言開始還沒聽懂他少爺在說什麼,正想開口問,卻從對方那痛苦到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目光裡,領悟到了他的意思。

  可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想說的話,早就已經說過千百遍了。所以只是湊過去,把手覆在白昊手背上,又側著臉,在他掌心中蹭了蹭,輕聲道:「少爺,冬天好冷的。」

  冬天好冷的。

  沒有家的人,冬天就更冷了。

  天氣暖和的時候,在臭烘烘滿是蒼蠅嗡嗡聲的垃圾桶裡,還能找到吃的。哪怕食物上爬滿了蛆蟲,掰掉有蟲的地方,也總能填飽肚子。到了冬天,被雲層遮蔽的不僅有太陽,還有活著的希望。

  也不是沒有想過去工作的,可是他才十歲,誰要他呢。看到有招工的鋪子,一靠近,心好的,給他一兩個饅頭才趕人。更多的,罵罵咧咧把他趕出去。更甚者,嫌他髒,拿著拖把掃把,狠狠杵他幾下把他打出去。

  那個冬日,靳言連從垃圾桶裡翻到的女士連衣裙也套在身上。只是哪怕蜷縮在紙殼下,風也從縫隙中鑽進來,攥著冰刀子割他身上的肉。

  他已經兩天沒找著吃的了,撐著最後一點力氣走出去,仍然一無所獲。倒在地上時,想著他媽走前最後做的那頓飯,不停嚥口水。想著想著熱乎乎的眼淚落下來,滾過臉上皸裂開的口子,痛得他渾身打了個顫。

  如果沒有白昊,靳言的人生,早就終止在那個降下初雪的冬日裡,終止在那個白茫茫的小巷口。就這樣無聲無息從世上消失,連一個為他擔憂難過的人都沒有。

  冬天是很冷的,可是因為有白昊,靳言才又有了後來這麼多個冬天。

  只是這樣簡單的一句話,不是什麼煽情的,感激的回答。可是白昊聽懂了,所有靳言想說的,他都聽懂了。

  他伸手把靳言摟進懷裡,手一下一下輕撫他的背。溫熱的水中,赤裸裸的肌膚相貼,卻生不出半點旖旎心思,只覺得暖,只覺得鼻酸,只想在靳言很冷的冬天裡,永遠抱著他。

  庭院裡的時間彷彿被定格了。相擁的人,圍牆內的灌木枝椏,都是靜的。透過落地窗映照進湯池的光影中,只有竹筒裡的流水淙淙。

  從湯池回到室內後,白昊先去浴室用清水沖了一道,便到床上等靳言。本來想等人出來再睡的,靠在床頭等了許久,也不知靳言在裡面磨蹭什麼,始終不見出來。他今天開了這麼久的車,是有些累了,幾杯青梅酒下去,頭也有點暈,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只是睡得迷迷糊糊間,總感覺胸口有些癢。白昊忍著睏意睜開眼,看到自己浴袍大開,靳言跪在床上,伏下身低著頭,像小貓喝水那般,在他身上一點一點地舔。

  白昊忍不住輕笑出聲,手指搭在靳言後頸,輕輕捏了捏,眯著眼睛,聲音低啞地問:「這是哪家的小色鬼,趁我睡著時非禮我。」

  靳言立刻窘迫起來,耳朵尖紅得要滴血,只是遲疑了一秒,他又彷彿下定決心般,抬腿跨坐在了白昊小腹上。

  這一坐下去,白昊瞬間笑不出來了。靳言下面光溜溜地貼著他——浴袍裡竟然什麼都沒穿。

  「你⋯⋯」白昊剛一出聲,靳言就抬手按在他肩上,神情嚴肅道:「少爺,我們來做吧!」

  平常被他親一下都要臉紅的人,現在居然敢騎在他身上要「做」。白昊一時間哭笑不得,坐起來樓住他的腰,抬著他的臉道:「不准胡鬧。」

  靳言好不容易鼓起來的勇氣一下便散了,沮喪地把臉埋進白昊頸間,甕聲甕氣地問:「少爺,其實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啊⋯⋯」他和白昊到現在,除了親吻,什麼都沒有幹過。白昊對他是好,可是好得太過規矩溫柔,一點也沒有男人那種,在床上渴望對方的迫不及待。

  所以靳言其實是隱隱不安的。這也不怪他,不管在後來的人生中得到了什麼彌補,小時候被拋棄過的人,大概這輩子都無法擺脫這種惶恐不安的自卑感。在靳言眼裡,不管是家世優越的宋思樂,還是圍繞在白昊身邊的其他愛慕者,哪怕是今天遇到的那個大學生向軒,都是比他好的。

  他怕如果不能滿足白昊,白昊找別人怎麼辦。不知道做了多久的心理準備,才敢這麼大膽主動。

  白昊臉上打趣他的神色淡了,也沒有因為被質疑惱怒,把靳言的臉輕輕抬起來,認真道:「靳言,我喜歡你,是只要看著你就心滿意足的喜歡。不是要急著佔有你,拿你來發洩慾望。而且⋯⋯」他曲起手指,重重彈了一下靳言的額頭,沒好氣道,「兩個男人做,哪有這麼容易,我又沒有經驗,毫無準備在外面隨便要了你,傷了你怎麼辦?」

  靳言聽了他的話,怔了一下,等回味過來是什麼意思,腦子裡開始碎碎碎地放煙花。他一邊揉著額頭,一邊忍不住確認:「少,少爺,你沒有經驗?」

  白昊一點也沒覺得這是什麼丟臉的事,坦坦蕩蕩的嗯了一聲。他這個人,從小就自視甚高,天性裡帶著幾分涼薄自私。他若想要,什麼人找不到,什麼經驗討不到。可是那些圍著他的人,彷彿把得到他當成某種可以炫耀的資本和勛章,那些痴纏情慾來得太容易,也太過廉價。太廉價的東西,他白昊便不想要了。

  「那,跟,跟宋少爺也沒有?」

  「沒有。」白昊聽到這名字,臉黑了一大半。

  「跟,跟女孩子也沒有?」

  「沒有。」

  「哦⋯⋯」靳言輕輕應了一聲,嘴角卻高高揚起,臉上都是藏不住的笑。誠然,就算白昊以前跟那些男男女女上過床,他也沒有吃醋計較的資格。可是,如果從小就放在心尖上最喜歡的少爺,第一次跟人發生親密關係,對象就是他的話,怎麼會不開心雀躍呢。

  白昊看他笑得一臉竊喜,搖搖頭也跟著笑起來。他倒沒有覺得自己的「第一次」是多麼珍貴的存在,只是早知道能讓靳言這樣高興,他該一開始就告訴他的。

  靳言樂夠了,剛剛退下去的小心思又蠢蠢欲動起來,圈住白昊的脖子,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道:「那,不是少爺想要。是,是我想要⋯⋯」他說著,握住白昊的手放到自己臀上,聲音小得像蚊子叫,「我自己已經洗乾淨了,也,也弄過了,可以進去的⋯⋯

  白昊一愕,手指下意識往那穴口處摸,果然那地方又濕又軟,穴口處都是滑膩膩的潤滑劑。

  「靳言!」白昊咬牙,氣得重重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他一想到靳言忍著羞忍著疼,在浴室裡自己給自己潤滑的畫面,心疼得話都說不出來了。他一直忍著,不是因為不想要靳言,反而是因為太過想要。他早就打算好了,回了金海,靳言不用再時時守著李書意,他就請幾天假,把人關在家裡,關在床上,好好過足忍耐了二十多年的癮。

  卻沒想到這個笨蛋,自己送上門來,還自己做好了準備。

  靳言帶著白昊的手指往穴口裡戳刺,又拿出不知什麼時候藏在身上的一管潤滑劑和套子,遞給白昊,有些難為情地道:「少爺,少爺先用手指,多開拓幾下才,才可以進去的。」

  他怕人家不懂,還當起老師來了。

  白昊眯起眼睛,嘴角的笑淡了些,手指擠進後穴,沉聲問:「靳言從哪裡懂的這些?」

  靳言又羞又難受地抬了下屁股,方便白昊繼續動作,又不好意思回答,湊過去親了親白昊的唇,安圖矇混過關。

  手指越往裡伸,越能感受到裡面的潮熱緊致,白昊光這麼摸著,下身就已經有了反應。卻仍然不放過靳言,繼續問:「從哪裡懂的?嗯?」說著手指重重在裡面的軟肉上刮了一下。

  靳言嗚咽一聲,腰往前挺,後穴用力夾緊,接著白昊委屈地道:「少爺輕些⋯⋯

  「回答我的話,嗯?」

  靳言這才結結巴巴答了話。

  他和白昊互通心意後,就一直在準備這一天,怕自己什麼都不懂,掃了白昊的興,還自個去研究了一下。只是網上的東西都亂七八糟的,看得也是稀里糊塗,又不好意思問李書意,便向喬宇求助。幸好喬宇雖然是個浪蕩性子,卻也沒禍害靳言,只是給他發了幾個教學視頻——半點色情氛圍都沒有的,認真科普的,嚴肅得像上課的視頻。

  白昊聽完忍不住笑,靳言被他笑得臉上都要冒煙了,氣不過,伸手進他浴袍裡亂摸。

  後穴裡已經插進了第二根手指,抽動間能聽到淫靡的水音。白昊舔吻著靳言的鎖骨,又哄著他先用手給自己打出來。

  靳言聽話地拉開白昊浴袍,看清他下面那個完全挺立起來的東西後,整個人都僵了一下。他以前在安保小組,組裡全是些荷爾蒙分泌旺盛的大老爺兒們,動不動就要比「鳥」大。靳言雖從未參與,但也被辣過好幾次眼睛。可是他從來,沒見過像他少爺這麼大的⋯⋯這麼大,怎麼可能進得了他身體裡去。

  白昊把他的手往自己身下按,一邊往他後面塞第三根手指,一邊在他耳邊問些羞恥至極的話。問他平常是怎麼摸自己的,高潮時是不是想著他,問了還不算,還要逼著靳言一個一個地答。

  靳言答到後面聲音都抖了,一個字都說不下去,只能用了最蠢的辦法——閉著眼睛用嘴巴去堵。

  白昊便換了一種方式欺負他,含著他的舌尖不放,後穴裡抽插的動作也愈發放肆,下身在他手心裡不斷挺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靳言只覺得自己被親得快缺氧,手心裡粗大的東西也越來越硬越來越燙,到他指腹都有些麻痛的時候,白昊才終於射了出來。

  白昊從他唇上退開,呼吸也很是不穩,低頭看靳言那根顏色淺淡乾淨的東西高高翹起,不懷好意地問:「靳言只是被手指插著後面,被舌吻,也這麼爽嗎?」

  靳言眼角都是紅的,一下把臉埋到白昊肩窩,躲避他的目光,不跟他視線交匯。

  白昊輕笑。從後穴裡慢慢抽出手指,指頭從穴口離開時,帶出好幾根長長黏稠的銀線。他把手放在靳言屁股上,一摸上去,手指便陷進綿軟的肉裡,白昊張開五指用力揉捏,白嫩的臀肉都從指縫間漏了出來。

  「靳言,抬起頭來。」

  靳言還把自己埋在他肩窩,用力搖了搖頭。

  白昊親了下他的額角,笑著哄他:「乖靳言,聽話。」

  等靳言猶猶豫豫地直起身,臉都還沒完全轉過去,就被白昊尋到了他的唇,急色地舔吻。

  靳言輕輕「嗯」了一聲,乖乖張著嘴給親。他手上還沾著白昊射出來的東西,也不知出於什麼心理,偷偷地把那些白濁都抹到自己下身。又因為這個動作,後穴都緊縮了一下。

  就這麼親吻揉捏著,白昊很快又有了反應。這次卻不再只是摸摸蹭蹭的小打小鬧,他把靳言放到床上,因為知道後入要容易進去些,便想讓他跪趴著。誰知靳言卻不配合,硬要翻過身來躺著,紅著臉小聲道:「要正面⋯⋯看著少爺進去⋯⋯

  白昊呼吸一頓,眼神都暗了下來,動作粗暴地分開他的腿,用腫脹的前端去戳那濕漉漉的穴口,急聲問:「是不是故意勾引我?」

  穴口每被「親吻」一次,靳言渾身便抖一次,可憐今今地答:「沒有⋯⋯沒有勾引⋯⋯

  反覆幾次,差點頂進去了,白昊才冷靜下來想起戴套。怕自己萬一控制不住射進去,身下的人要遭罪。

  等到要真刀真槍地幹了,靳言一開始那種不管不顧要跟他家少爺生米煮成熟飯的衝動退下去了,心裡竄上了幾分怕。

  等白昊戴完套,粗大的物件慢慢往裡面頂,只進去了一個頭,靳言就已經疼得受不住了。穴口處那圈嫩肉被崩得緊緊的,他用手肘撐著自己坐起來,看清那猙獰恐怖的東西後,想著若真的全部插進去,他肯定要活不成了。

  便抬手去推白昊緊實的小腹,眼淚汪汪地喊:「好疼,不要了,少爺出去。」

  白昊哪裡捨得勉強他,額頭上的汗大顆大顆滴落下來,深呼吸了一下,才沙啞著聲音道:「好,你放鬆,少爺出去。」

  靳言咬了咬唇,努力放鬆後穴。可白昊正慢慢往外退的時候,他看著白昊忍得眼睛都紅了,想著他少爺不知現在有多難受,又想著早疼晚疼都是要疼的,伸手便去摸那青筋暴起的大東西,抓著就往自己身體裡塞。

  「靳言!」他這一番動作,白昊就算是聖人,也不可能再保持清醒的意識了。腰部用力一挺,擦著他的手指,下面徹徹底底埋了進去。

  靳言要時便哭了起來。

  實在是太疼了,好像整個人都被劈開了似的,他僵硬著張著腿,動也不敢動一下。

  白昊此時也不怎麼好過,裡面太緊了,裹著他也疼。看到靳言的眼淚,心裡更是愧疚。俯下身去親靳言,又伸手摸他軟下來的地方,低聲道:「對不起,少爺弄疼你了。」

  靳言跟白昊緊緊相貼,被抱著被親吻被佔有,痛感過去後,心裡驀然湧上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微微動了動,覺得沒那麼疼了,但小聲道:「少爺,可以了⋯⋯

  「不疼了?」白昊聲音溫柔得靳言耳根都酥了,害羞地點了點頭。

  白昊又親了親他,然後生怕傷了他似的,小心翼翼地帶著腰部挺動。

  靳言緊緊接著他的後背,看著天花板,總覺得自己像在坐小船,在水面上慢悠悠地晃蕩。

  只是漸漸的,水面下就起了浪,小船晃得越來越快。

  「嗚⋯⋯慢一點⋯⋯」靳言忍不住叫出聲,白昊卻沒辦法再克制下去,起身大力分開他的腿,雙手扣住他柔韌的腰,每一次抽送都帶著他迎合自己。

  下面的穴口吞吐不及,在重重的撞擊下生出許多黏膩白沫來。靳言開始還只是怕,只是習慣,只是因為跟心愛之人交合產生心理快感,卻不知突然被碰到那裡,猛地收緊穴口,聲音都變了調。

  白昊一下便停下動作,憑剛才的記憶,試探地又挺動幾次。就這麼耐著性子,在裡面慢慢地找,終於又一次大力挺腰時,感覺穴口又突然收緊了,靳言還「啊」了一聲,掙紮著要往後退。

  白昊挑起嘴角,先俯下身安撫地親了他一下,然後直起背,把他的腿抬到肩上,一言不發快速地在他身體裡進出,每一次都用力撞在剛才那個位置上。

  靳言的呻吟聲越來越大,到後來連他自己都聽不下去了,用手悟也捨不住,只能狼狽地帶著哭腔喊:「不要了,少爺不要了⋯⋯

  白昊放緩動作,一下一下慢慢往裡面頂弄。燈光下赤裸的上身覆著一層細密的汗,整個人顯得性感至極,垂眼時長睫落下一片陰影,遮住了眼裡的危險情慾。

  「那要什麼呢?」他問。

  靳言覺得自己像是病了,明明都已經這樣親密,心裡卻還是滿溢著渴望,朝白昊張開手,紅著眼圈道:「要少爺抱著。」

  白昊便俯下去,把他摟進懷裡。

  「還,還要少爺親。」

  白昊輕笑一聲,低下頭,親親他的唇瓣,再慢慢逗引著他的舌頭,溫柔地吻他。聽他鼻腔裡發出舒服的哼哼聲以後,下身才重新開始律動。

  靳言被困在白昊身下,被頂得亂晃,只能把腿也纏上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攀附著對方。最後被那東西抵在後穴深處射出來時,也跟著高潮,射在了白昊小腹上。

  白昊抬起頭,平復著喘息,看著靳言心疼地問:「難不難受?」

  靳言搖搖頭,突然伸手捧住白昊的臉,在他唇上用力親了一下,道:「少爺是我的。」動作很是兇狠,說話的聲音卻帶著委屈。

  白昊看著他,沒有嘲笑,沒有逗弄,親了親他泛紅的眼角,認真地答:「嗯,是你的。永遠都是你的。」

102

  白昊和靳言是第三天才回療養院的。若不是李書意打算今天回金海,他們可能還要再在那裡待幾天。

  李書意見著靳言,目光在他身上走了一圈,笑得一臉意味不明。

  靳言手指揪著白昊的袖口,漲紅了臉,往後縮了縮躲避他的目光。

  其實是什麼都看不出來的。

  他衣服整潔乾淨,脖子上沒有什麼亂七八糟的印子,走路的姿勢一點也不彆扭,和前天從李書意房間離開時並沒有哪裡不一樣。

  可李書意對他從小逗弄欺負慣了,抬手就往人腰上戳。

  「李叔。」白昊擋在靳言面前,握住他的手腕,又馬上放開,眼睛裡透出點求饒的意思來

  李書意這下就懂了,這是已經把人吃乾抹淨了。「嘖」了一聲,讓靳言去收拾行李,又把白昊留了下來。

  靳言一走,他臉色冷淡許多,也不避著身後的白敬,淡淡道:「以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但是以後,你身邊要是還冒出什麼宋思樂、李思樂的來……哪怕靳言來求,我也不會就這麼簡簡單單放過你了。」

  白昊一句也沒辯解,站在原地挨了訓,答:「我知道了李叔,我懂你的意思。」

  「行了,你去吧。」

  李書意原本也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別人要過什麼樣的日子,那是別人的事,向來與他無關。

  可靳言不一樣。

  他對白敬最求而不得的那幾年,如果不是靳言時時跟著他守著他,如果不是顧及靳言年紀小還需要他照看,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更過激的事來。他站在懸崖邊搖搖欲墜的時候,是那小孩在後面拚命拖著拽著他,他才沒有真的掉下去。

  「白昊這一年來沉穩了許多,你不必太擔心。」大概是看他心情不太好,白敬還走到他身邊寬慰了一句。

  李書意嗯了聲,也不再多說,打開櫃子收拾行李。

  白敬幫著他把東西都放到行李箱內,心下想,其實他還挺羨慕白昊的。如果可以選擇,他倒寧願李書意跟他說,你如果對不起我,我不會簡簡單單放過你。可是白敬知道,這種話大概一輩子都聽不到了。因為沒有期待,不抱希望,一開始就做了最壞的打算,所以李書意根本用不著威助。若他們之間出現了任何問題,他必定轉身就走,看也不會多看自己一眼。

  「對了。」李書意突然停下動作,看著白敬道,「我們兩個的關係,就不公開了吧。」

  白敬愣了下,微微皺眉,問:「為什麼?」

  「為什麼?」李書意反問一句,有些好笑地答,「這麼多年在金海城,我把自己活得也算『獨樹一幟』了,就不繼續讓人看笑話了。」他以前像個瘋子似的,恨不得人人都知道白敬是他的,分分合合幾年,就讓別人看戲看了幾年,他也實在是厭了。活得低調點,對白敬對他都好。萬一他兩最後實在是走不到一起,也省得他浪費口舌跟人解釋,他是真放棄了,不是在演什麼「狼來了」的故事。

  白敬站在一邊,看他說完就自顧自收拾起來,顯然並沒有再想往下說的意思,只能把嘴裡的話都嚥了下去。

  李書意和靳言在這裡住了半年,東西多到根本帶不完,大多還得寄回去。尤其是靳言那堆零食,分了許多出去,也還剩下不少,他又捨不得扔,想方設法塞到了箱子裡。李書意差點沒讓他在這裡開個小賣部,賣完再回去。

  等他們坐車到了機場,稍作休整,又是四個多小時的飛機。平常人坐這麼久都難受,更不要說情況特殊的靳言了。

  李書意見他動來動去,屁股下就是找不到一個舒服的位置,朝白昊投過去一個不耐的眼神:「明明知道馬上要回去了,你就不能再忍幾天?非得這個時候要他?」

  靳言一愣,剛想為白昊說話,白昊就捏了捏他的手,開口道:「對不起李叔,是我考慮不周。」

  左銘遠在一邊紅了老臉,指著李書意「你你你你」半天說不出話來。想說他還是個當長輩的,也這麼口無遮攔,真是臊死人了。

  李書意懶得理他。

  靳言則低下頭,不安地抓著白昊的手指,一邊捏他的指腹玩,一邊覺得他家少爺真是冤枉,明明是他上趕著,他少爺才被迫要了他的……而且第二天就去買了藥,在房間裡照顧了他一天。雖然擦藥的時候……靳言想著,臉上又開始發燙。

  一直注意著他的白昊抬手試了試他額上的溫度,皺眉問:「怎麼臉這麼紅?哪裡難受?」

  靳言窘迫地搖了搖頭。

  等他們到金海時己經是晚上了,一群人剛剛從大廳內出來,就聽到一個聲音喊:「李書意!」

  李書意循著聲音望過去,還沒來得及回應,那人就撲到了他懷裡。

  他被撞得倒退一步,站穩後,聽懷裡的人帶著哭腔,翻來履去也只會說一句「李書意你真的好了」。心頭發酸,輕輕拍了拍對方的背,笑道:「魏太太,麻煩你考慮一下正站在前方怒視著我的,你先生的心情。」

  傅瑩噗嗤笑出聲,放開他以後,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睛裡的淚。又認認真真把李書意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看他眉目間不再透著病氣,彷彿回到初識時的模樣,心裡的大石頭才算真正落下。

  魏澤走過來,跟周圍的人都頷首打了招呼,才道:「車在前面,我們送你過去。」

  李書意在來金海之前,就請傅瑩幫他找好了住處,這事白敬也是知道的。他跟傅瑩說了今天回來,但他真沒想到他們會過來接他。

  時間有些晚了,他也不打算依著白敬的安排去他那裡吃飯,就跟人道:「我坐魏澤的車走,明天再去你那裡接李念。」又看向靳言,「你安心休息幾天,不用管我。」

  靳言朝他走了一步,不放心地道:「那李叔你一個人……」

  「我一個人,只用照顧自己。你要是跟著,我還得照顧你。」李書意無情地打斷他的話。

  靳言一聽,哦了一聲,又默默縮回白昊身邊去了。

  「走了。」李書意最後朝白敬點了下頭,就朝魏澤和傅瑩停車的方向走。

  只是沒走幾步,身後突然有人叫他。

  他停了腳步回頭,來不及反應,一個輕柔的吻便落在他的額角,親他的人道:「我明天過來接你。」

  不遠處站著的靳言瞪大了眼,左銘遠更是一臉喜聞樂見的表情,李書意無語地看了白敬一眼,敢情他下午的話是白說了?看魏澤和傅瑩在車旁等他了,也不再跟白敬多糾纏,走過去把行李放到後備箱,上了魏澤的車。

  一上去,傅瑩就扭過頭來看他,也聽不出她的語氣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你跟白敬在一起了?」

  李書意本來就沒想瞞著他們,說了實話:「算是吧。」

  傅瑩點點頭,不再多問。又摸出手機,遞到李書意面前道:「你看這人如何?」

  李書意頓時哭笑不得:「怎麼還在給我挑對象?」

  正開著車的魏澤接了話,沒好氣道:「你是不知道,她成天打著給你找對象的名號,四處蒐羅帥哥照片,還打聽人家家世背景聯繫方式,我連醋都沒法吃!」

  李書意立刻正色道:「傅瑩小姐,為了你和魏醫生的家庭幸福,還請你適可而止。」

  「怎麼了我怎麼了!這世間俊男美女這麼多,怎麼就非得吊死在一顆樹上!」

  李書意忍不住笑,搖著頭問:「我以前聽你說話的意思,覺得你現在也還算看得上這棵樹啊?」

  傅瑩一愣,半點心虛也沒有,理直氣壯地答:「誰規定了你不能一邊看帥哥,一邊吊在樹上!」

  魏澤在前面越聽越好笑,又想幸好白敬沒跟他們在一塊兒,否則還不知道怎麼收場。

  他們陪著李書意吃了晚飯,然後便直接到了他的新住處。這裡是個挺安靜的小區,每棟都只有幾層的那種複式小高樓。裝修也很是精緻,一樓有嬰兒房還有專門給阿姨住的房間,連冰箱裡都塞滿了各種新鮮食材。

  李書意怕說太多反而顯得生疏客氣,就只鄭重地向他們夫妻二人道了聲謝。

  傅瑩笑道:「等你安頓好了,我再帶雙胞胎過來跟念念玩。」

  夜深了,他們也沒久留,李書意送人出門時,魏澤看著他,突然抬手握成拳,在他胸口輕輕捶了一下,道:「你這傢伙,半年了,復健的日子不好過吧……以後別瞎折騰了。」

  李書意認同地點點頭:「不折騰了,以後歲月靜好與人為善吃齋唸佛……」

  魏澤又捶他一下,白了他一眼,罵:「瞎貧。」

  等人走了,李書意簡單收拾了行李,洗漱完便上了床。

  他回來之前預想了很多,可真到了後發現好像沒有什麼不適應的。大概是把以後的路都安排好了,心定了,人就沒什麼可擔憂的了,很快便睡了過去。

  第二天,他也沒急著去白敬那裡接李念,在家裡見了幾個家政阿姨,最後挑了個做事乾淨利落,又闔眼緣的先暫定了下來。看跟白敬約好的時間差不多了,交代阿姨在家裡備好晚餐,才下了樓。

  車子已經停在樓下了,李書意上了車,白敬卻不動,跟他對視幾秒,問:「你就不讓我上去看看?」

  李書意瞥他一眼,好笑道:「又不是住什麼別墅豪宅,難道還請你去參觀?」話落便吩咐司機,「開車吧。」

  白敬看著他,許久也沒說話。李書意回來以後,雖然每件事都提前告知他過,可他根本連半點插手干涉的餘地都沒有。李書意寧願請魏澤夫婦幫忙,也沒想過在他這裡多問一句。甚至,他這麼聰明的人,明明知道自己要去他的住處,只是想更接近他一點,依然避開了這個話題。

  白敬心裡有些不是滋味。是,李書意會親他,會跟他上床,不避諱任何親密舉動。可是在生活中,李書意是真的一點也沒想再跟他有交集,再去依靠他,讓兩個人的人生糾纏在一起了。

103

  白意和李念從小就由兩個阿姨親自照看,帶李念的是徐阿姨,以前李書意就聽傅瑩說過,這阿姨照顧孩子很是老練,脾氣好,人又細心。本來白敬找的人,他也沒什麼不放心的,連傅瑩都這麼誇,他在車上便跟白敬商量,讓阿姨跟著他走,李念繼續交給她照顧。否則重新找人,短時間內還真找不到一個讓他放心的,也怕李念不適應。

  「你才剛回來,不必這麼急。緩幾天,讓……」

  「白敬。」李書意打斷他的話,問,「你憑什麼給我養孩子啊?」

  白敬沉默。

  「養了一年多了,你也不嫌煩?」他輕笑一聲,語氣淡淡的,「你雖然從來沒在我面前提,但從我動完手術到現在,你對我,對李念,也仁至義盡了。我現在既然已經好了,就不必再事事麻煩你。」

  白敬看向他,喉結一滾,聲音低啞:「……所以我對你做這些,對你來說,就只是仁至義盡?」

  其實李書意不是想要傷他的。

  他只是說真心話,只是拿著以前和白敬的那套相處方式來用。他們過去就是這樣的,任何事都是公事公辦的態度,除了上床的時候,哪怕在一張餐桌上吃飯,在同一個空間待著,都不會有什麼情不自禁的溫軟情話。就連李書意最愛白敬,愛到一看到這個人,目光就無法移開的時候,他也沒有對他有過什麼黏黏糊糊的痴纏舉動。

  在他心裡,哪怕他們還在一起,還要「試試」,白敬也還是幾年前的那個白敬,除了對自己上了幾分心,多了幾分情意,其他也並無不同。

  可是在白敬那裡,封閉了這麼多年的那個閥門被李書意打開了,那些翻滾在心裡的熾熱感情,連他自己都是心驚的。你問他有多愛李書意,可能他也說不出來。可是以前,他和朋友一起聽來的那些荒唐故事,那些一個人為了討得另一個人的歡心,不顧身份地位,連自己奮鬥多年的身家都全賠進去,被他們當成笑談的舉動……換到現在,他也敢做。

  李書意拿這個眼神中透出幾分受傷的白敬沒辦法。這個人若冷冰冰地跟他吵,他可能還不會有什麼愧疚之感,但他稍稍表現得可憐些,他就提不起要跟他拚個誰對誰錯的勁了。

  沉默幾秒,李書意到白敬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白敬一下抬起頭來,目光幾乎是赤裸裸地盯著他問:「改天是哪天?」話音一落就要去親李書意。

  李書意躲開他的吻,又分開兩個人的距離,不耐道:「過幾天。」

  「做幾次都行?」白敬表情認真地跟他確認。

  「你他媽閉嘴。」

  ……

  他們到房子裡的時候,白意和李念在客廳的地毯上玩。

  李念穿了個小豬連體衣,袖口那裡做成了豬蹄形狀,帽子是一個表情可愛的小豬,上面還特意做了兩隻粉色耳朵。白意則穿了件深藍色的圓領毛衣,胸口上繡了一個戴著帽子的小北極熊。

  他把腳邊的數字玩具撿起來給李念,教他把數字放進拼圖對應的凹槽裡,若放對了,就從茶几上拿一個專門給幼兒吃的零食米餅,餵他吃一小口。

  徐阿姨身材微胖,燙了一頭小捲髮,在旁邊守著他們,覺得哥哥太嚴格了些,又偏愛李念,忍不住拿起米餅放到李念嘴邊,道:「哎喲,再給我們寶寶吃一口,我們寶寶多聰明多乖啊。」

  照顧白意的楊阿姨端了切成兔子形狀的蘋果過來,打了一下她的背罵:「你不要影響他們。小心我給先生告狀,不讓你帶念念了。」

  「你這個討嫌鬼。」

  「你才討嫌。」

  ……

  她們兩個正小聲吵著,就見門口那裡許管家把白敬和李書意迎了進來,趕忙站起身,跟人問了好。

  白意和李念聽到動靜,也朝門口看。

  李書意走過來,看清了人,一下便笑了出來,問:「誰給李念買的衣服?傅瑩?」

  白敬點頭,彎腰把小孩抱在懷裡,走到李書意身邊給他看。

  李念白嫩嫩的小手搭在白敬肩上,好奇地盯著李書意。

  李書意雖見過他不少照片視頻,還是第一回真正看他。又想怪不得白敬要說李念像他,這麼看著,他都產生一種怪異錯覺,彷彿是在跟小時候的自己對視。

  他抬手刮了下李念的下巴,覺得又滑又軟,忍不住刮了好幾下。李念彎起眼睛笑,伸手要他抱。

  李書意把他接過來,眉頭卻皺起:「這也太好哄了吧。要是被人抱走了,怕是連哭也不知道哭一聲。」

  白敬無奈道:「誰敢把他抱走。」

  李念壓根不知自己被嫌棄了,好奇地伸手要去摸李書意的眼睛鼻子。

  李書意避開他,他又開始笑,還繼續伸手要摸李書意,可才到半途,又把手收了回來,都不知是李書意逗他,還是他逗李書意。

  靳言以前說,李念可愛得他心都要化了,李書意還覺得他誇張。可真見著了,他自己也有些受不住這個白軟糰子,怪不得白敬說,身邊沒有人不喜歡他。

  李書意逗弄他一會兒,就把他重新放到白敬懷裡,看一眼一直在打量他的白意,嘴角的笑淡了些,走過去在地毯上坐了下來。

  白意已經快兩歲了,頭髮多又黑,眼睛澄澈有神。才這麼小,還很稚嫩的五官輪廓上就顯出了白敬的影子。

  李書意跟他對視,一時間心情複雜。這個孩子,從出生到名字,都被烙下了他的痕跡,且還是被他強制性帶到這世上來的。

  他心裡浮上諸多不安歉疚,一開口,忍不住叫了兩個字:「意意。」

  白意從來沒真正見過李書意,突然見到人,一時間也無法確認。聽到李書意喊自己,好像才終於放了心,把玩具放下,起身走到李書意身邊,抱住他的脖子喊:「爸爸。」

  李書意一愣,也沒急著反駁否認,手放在他後腦勺上,安撫地摸了摸他柔軟的頭髮。卻朝白敬投過去一個質問的眼神,無聲地問:「你教的?」

  白敬還沒開口,許管家就突然說了話,說依著白意平常的性子,不要說去主動抱別人了,別人這麼抱他,他也是不讓的。又說白敬在家時,會拿李書意的照片給兩個小孩看,所以他們對他並不陌生。

  白敬抱著李念,跟過來坐下,李書意瞪他一眼,低聲道:「你亂教什麼。」

  白敬讓李念從他懷裡下來,淡淡笑了下,答:「也沒教錯。」

  李念站在地毯上,走路還不太穩,搖搖晃晃地去撲白意,李書意顧不上跟白敬掰扯這個問題,一邊伸手護著他們,一邊請徐阿姨去收拾東西。

  徐阿姨昨天也聽白敬說了李書意回來的事,但沒想到會這麼急著走,一下便手忙腳亂起來。

  李念在這裡的東西,收拾一天也收不完,李書意便只讓阿姨帶些常用的,餘下的明日再慢慢整理。

  楊阿姨幫著徐阿姨收拾,時不時看向李念,滿眼都是不捨。許管家在一邊,欲言又止數回,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趁著他們收拾時,李書意環顧了一下四周,好笑地問:「你是在家裡建兒童樂園?」

  白敬手上拿了個李念的積木玩具,在李書意手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戳,懶洋洋地答:「還沒。他們現在太小還玩不了,等他們再長大些。」

  李書意一聽這人還真有這打算,瞬間無語了。又被他煩得不行,躲開他手上的小動作,只是他躲無數回,那積木也跟著追過來無數回,眼看他要發火了,白敬才消停。

  他們兩個是愛得太不同步了。

  在李書意眼裡,現在就是過盡千帆穩定後的平淡期,或者硬要形容成老夫老妻也可以。可是在白敬那裡,卻彷彿情竇初開的熱戀期,看著李書意,便想貼過去,想跟他做親密的事,想引起他注意,想讓他只看得到自己。

  「今天能不能不走了?」他忍不住問。

  「不能。」李書意回答得斬釘截鐵。

  白敬便不再說話,身上的氣息卻低落下來。

  李書意不喜歡他露出這種表情,煩躁地皺了皺眉,解釋道:「今天帶徐阿姨過去,看看房子裡還差些什麼,有哪裡要改動的,也讓李念快點適應……這幾天都會帶他過來的。」

  白敬垂下目光,看不清他眼裡的情緒,手指撥弄著那積木,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

  兩個小孩跟以前一樣,玩著玩著便睡著了。

  李書意讓家政阿姨準備了晚餐,也不好不回去,又不可能一直等著李念醒,就讓徐阿姨用小被子包好他,帶著他先走。

  白敬本來想跟著去的,他不讓。

  他們才剛回金海,把白意一個人丟在房子裡算怎麼回事。看許管家和楊阿姨依依不捨地送出來,心下無奈,說他明天中午會再過來。

  回程的路上,李書意跟徐阿姨道:「家裡我已經請了個家政阿姨,你以後……」

  他還沒說完,徐阿姨以為他不讓自己做了,急急地打斷他道:「李先生,我,我做事認真的,嘴巴也牢,不亂說話。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讓我走?」

  李書意笑:「我的意思是,以後家務上的事你不必操心,帶好李念就行了。」

  徐阿姨忙應聲,說自己一定盡心盡力。

  她其實是有些怕李書意的。她在這個圈子裡待過的人家也不少了,雖然說現在這個時代,宣傳人人平等,早就不興傭人那一套了,可有些有錢人,確實是拿她們當傭人看的。動輒便呼來喝去,孩子哭一聲,就是一頓責罵。雖然她們掙的錢多,夠養活一家老小了,可是平常是沒什麼尊嚴的,道歉認錯都是常態。

  來了白家以後,她和楊阿姨私下都講,她們兩個是走了大運。這家裡只有白敬一個男主人,對她們客氣有禮,許管家雖性情嚴厲古板,但也從不罵人,在照顧孩子的事上,也很配合尊重她們。兩個小孩又討人喜歡,尤其李念,得了什麼好吃的都會先放到她手裡,徐阿姨帶他的時間長了,甚至投入了以前在別人家帶小孩時,也沒有投入過的真情進去。

  現在李書意回來了,看著並不像是特別好相與好說話的樣子,徐阿姨心下很是忐忑,不知未來會如何。

  司機把他們送到家裡,也沒把車開走。說白敬說了,車停在這裡給李書意用,又給了李書意自己的電話,說需要司機時隨時聯繫他。

  李書意本來是想過幾天再抽時間去訂車的,白敬這樣安排,也省了他不少事,就沒拒絕。

  到了家裡,他早上請的家政姚阿姨已經做好晚餐了。

  徐阿姨把李念放到嬰兒房的小床上,草草吃了兩口飯,聽冰箱裡有新鮮食材,就放下碗筷,去拿了白菜香菇切成丁,要熬小米粥給李念做輔食。

  李書意看她惶恐不安生怕自己哪裡出錯的樣子,也不敢去安慰她,他也知道自己天生沒有親和力這種東西,說了估計人更不安。

  李念醒來時快七點了,他也不哭鬧,乖乖的讓徐阿姨餵他吃了東西。姚阿姨把廚房收拾整理好,出來看到他,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孩,也忍不住逗他幾句。

  姚阿姨只負責家裡的三餐和家務,並不在這裡住,聽徐阿姨交代了一些要注意的事,便回家了。

  李書意本來還怕李念不習慣,看他坐在沙發上自己玩著玩具咯咯笑,也放心了不少。

  只是等到時針走過九點,他突然就變得不那麼乖了起來,睜著一雙大眼睛往周圍看,嘴裡發出那種要哭不哭的哼哼聲。

  徐阿姨拿玩具逗他,也不管用了,甚至還自己抓著沙發靠墊,想要站起來。

  徐阿姨忙把他抱進懷裡,拍著他的背走來走去,輕聲哄他。

  李念還是小聲地哭,睫毛都被眼淚浸得濕漉漉的,扭著頭到處看。

  阿姨尷尬地看了李書意一眼,解釋道:「念念找白先生,找哥哥呢。」

  李書意想想也知道,夜深了,他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裡就越發不安。可他總要習慣的,不管是哪天把他接回來,他都得遭這麼一回罪。也就狠下心,沒有因為他的眼淚動搖。

  話雖如此,李書意在他哭時心也一直揪著,幾番糾結,差點就要心軟了,還不待他做下決定,李念就哭累被阿姨哄睡著了。只是他臉上都是淚痕,睡夢中都還在輕輕抽泣,越看越是可憐。

  李書意和阿姨一起把他放到小床上,站在床邊看著他,心裡很是不好受,俯下身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打算回房間洗個澡。

  可他才剛剛上了樓,連睡衣都還沒換上,就聽樓下徐阿姨叫他,聲音裡都是急切慌張。

  李書意大步走到門外,徐阿姨在樓下抱著李念,仰起頭來看他,眼圈都是紅的,說話的聲音也帶著哽咽。原來李念才剛睡下沒幾分鐘,又醒了過來,這回像是徹底被嚇著了,哭了幾聲就開始吐。

  徐阿姨從小帶他,沒見他這麼哭過,心疼得受不了,一邊給他收拾一邊忍不住落淚。

  「李先生,念念從小就跟他哥哥在一起,他哥哥連去他爺爺那裡,都不過夜,要回來的。他們就沒怎麼分開過……」徐阿姨說不下去了,又開始哭。

  李書意站在樓上,閉上眼穩了下情緒,打電話給白敬。

  那邊很快接起,他一開口便問:「兩個小孩有沒有請專職的醫生?」

  「有。」白敬回。

  「你讓醫生去家裡一趟,我馬上送李念過去……」

  話說到一半,聽筒裡隱隱有人道:「少爺,是不是李先生啊?少爺你讓我跟李先生說幾句話吧,讓我說幾句話吧……」

  李書意愣了下,問:「那邊是許管家?」

  白敬像是走遠了幾步,聲音聽不見了,又聽他道:「沒什麼,你接著說。」

  李書意心下一想便猜到怎麼回事,臉色瞬間冷了下來:「白意怎麼了?」

  對面沒說話,他又問了一遍:「白意怎麼了?」

  白敬輕嘆一聲,答:「他要找李念,哭一晚上了……嗓子哭啞了。」

104

  李書意原先也猜到兩個小孩分開以後短期內會不適應,但他真沒想過會這麼嚴重。

  他實在是沒有一點為人父的經驗,家裡人只剩了他一個,以前也沒有機會跟這麼小的孩子相處,所以就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

  在車上時,徐阿姨大概是實在太心疼李念,都顧不上怕他,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

  兩個小孩其實是怪可憐的。

  生來就沒有母親,從小就是阿姨和許管家看顧著。白敬對他們倒是很寵愛,可他要管著這麼大一個公司,李書意昏迷時心神又都在醫院裡,陪伴他們的時間並不多。而阿姨呢,說白了就只是領了工資幹活的人,又不真是自己家的孩子,不好太過於親近的。

  也就這半年來,李書意在龍潭市復健,白敬在金海沒了其他牽掛,又不怎麼應酬交際,工作完就回家,兩個小孩才算是真的有了「家長」。

  李書意一回來,就這麼火燒眉毛地把人帶走。他們還這麼小,又不是能聽懂道理的年紀,哪知道大人間那些複雜糾葛的往事。毫無準備地突然被分開,怎麼會受得了。

  徐阿姨從來白家到現在,從沒見李念哭得這樣傷心,越說越難過,又伸著手指抹眼淚。

  李書意看著她,心裡也很不好受,忍不住自嘲他這個當父親的,還沒人家一個保姆阿姨心疼小孩。

  到了白家,在門口見著白敬,李念就朝他伸手,急切得連上半身都探出去大半。一得了抱,像以前一樣,側過臉貼著白敬頸側,只是眼尾嘴角都朝下,眼眶裡含著淚,鼻腔裡抽泣著,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樣子。

  白敬一時間也顧不上跟李書意說話,抱著李念就往客廳裡走。

  白意連晚飯也沒吃,被阿姨守著不讓他從沙發上下來,他一下地就要往外面跑,要去找李念,十二月這樣冷的夜裡,誰敢讓他出去。

  他哭得眼睛周圍都紅腫了,人也沒了力氣,發不出聲音來,只能時不時打一聲哭嗝。楊阿姨蹲在旁邊,餵他喝水,拿著熱毛巾要給他擦臉,他都扭頭避開,仰著頭執拗地盯著白敬。

  白敬俯下身把李念放到他旁邊,阿姨笑著道:「念念回來了呀,你看弟弟回來了。」

  李念一看到白意,嘴裡就囫圇不清地喊「哥哥」和「一一」。他們雖然小,好像有自己的相處默契,白意抓著他小小的手,把臉湊過去道:「親哥哥。」李念就用軟軟的嘴巴在他臉頰上貼了一下。

  他說話的聲音已經啞得聽不清了,阿姨聽著嗓子都疼,嘗試餵他喝水,這回終於是沒躲了。

  許管家在一邊鬆了一口氣,讓人趕緊去給白意準備吃的。徐阿姨跟著過來坐下,和楊阿姨一起守著他們,彼此說了下分開後孩子的情況,兩個人都淚眼汪汪。

  李書意看著兩個小孩緊挨在一起,可憐巴巴的樣子,心頭發酸發堵,走到白敬身邊問:「白意哭成這樣你也不早點聯繫我?」

  白敬沒答話,他壓不住心裡的火,道:「你還嫌我對他的負罪感不夠?」

  「我不想……」白敬開了口,眼睛盯著沙發上的小孩,「不想你覺得我利用孩子要挾你。」

  其實他一開始就說了的,說了可以緩幾天,不必這麼急。可是李書意話都沒聽完就拒絕了。

  當然,他也可以繼續找理由,說孩子如何分不開,說為了孩子應該如何,可他不想讓李書意覺得他拿孩子當籌碼。而且他希望李書意留下,是因為他愛李書意,想跟李書意在一起,不是為了孩子,或者其他什麼原因。

  李書意一時沒了聲,許久才道:「……我從來沒這麼想過。」

  等醫生來了以後,說兩個小孩都沒事,就是受了驚。他們還太小,不主張用藥,多餵白意喝些水,暫時別讓他開口說話,別再瞎折騰,兩三天就好了。

  李書意送醫生到門口,把晚上的事說了一遍,有些不知道該拿李念怎麼辦才好。

  醫生聽完跟他解釋,說所有小孩生下來,無意識間都會尋求依靠和安全感。承擔這個角色的,大多是孕育孩子的母親。還有些小孩,情況特殊,可能會把這種情感轉移到別人甚至是某個物件上。白意和李念,從小就親密無間地生活在一起,玩在一起,睜眼閉眼都是對方,產生這種依賴也不奇怪。

  「那他們……不能分開了?」

  醫生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問:「為什麼非要把他們分開呢?」

  李書意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解釋。

  醫生看他為難,也不好多打聽,正色道:「我不建議把他們強制性分開,可以等他們再大一些,有了獨立行為和思考能力,能聽懂大人的話了,再慢慢教導。當然,如果非要分開…」醫生頓了下道,「短期內,也就是哭鬧幾天,可是長遠來看,對他們會產生什麼影響也說不一定。」醫生忍不住嘆了口氣,「可能在你看來,他們還小,什麼都不會記得。但其實幼兒時期發生的事,在每個人的成長中,都是要留下印記的。」

  李書意啞口無言。

  大概在場的人,沒有誰會比他更能體會這句話了。他被江曼青用高跟鞋踢開時,也不比白意大多少。

  可是他記得,一直都記得。

  記得對方被眉筆勾得細長的眉尾,眼角的黑痣,塗了口紅的唇……連帶著她臉上憎惡的神情,都記得清清楚楚。

  送走了醫生,白意的晚飯也準備好了。但他不願意去餐桌上,也不要人餵,阿姨只能把碗放在專門給他和李念定做的小圓茶几上,讓他自己吃。

  李念睡前有喝奶的習慣,坐在地毯上抱著奶瓶,吸了幾口,又抓著茶几站起來,湊到白意手邊,張著嘴要餵。

  白意從來不亂餵他吃東西,先看向徐阿姨,聽徐阿姨說可以給他吃一口,才用勺子舀了一點點雞蛋羹,餵給他吃。

  李念其實也不餓,就是想跟哥哥玩,得了一口吃的,又轉移了注意力。他是個心大的小孩,回到了熟悉的環境,晚上發生的事好像對他全無影響,見李書意坐在沙發上,還去撿了個玩偶給他玩。

  倒是白意,吃幾口飯,就扭頭看一下李念,確認他還在,再把頭轉回去。

  李書意看了他們一會兒,低下頭,目光落在手裡的兔子玩偶上,心裡都是愧疚。

  他憑什麼把李念帶走呢?從李念出生到現在,陪著他的是白敬,白意,阿姨,許管家,這裡才是他的「家」。他沒有照顧過李念一天,憑什麼不想要時就不管不顧,想要時再一把搶過來?他這麼自私至極,和江曼青有什麼區別?

  「洗澡水我放好了,你去泡個澡。」他走了神,連白敬什麼時候過來的都不知道。

  「我……」李書意一開口,白敬難得強硬地打斷他,「太晚了,今天不回去了。」

  李書意一看時間,都已經快十一點了。

  經歷了這麼一個兵荒馬亂的夜晚,他其實也挺累,就放下那個兔子玩偶,過去摸了摸白意和李念的頭,往樓上走。

  到了他和白敬的臥室,多久沒來這個房間,他也記不清了。只是這會兒也沒心思感慨,進了浴室,泡在浴缸裡,才算鬆了一口氣。

  李書意閉眼捏著鼻樑,想緩解心頭煩躁的情緒,聽到開門的動靜,都沒抬一下頭。

  有人進了浴缸,在他身旁坐下。

  「頭疼嗎?」白敬問著話,手已經伸過去按揉他的太陽穴。

  李書意挪了挪屁股,坐到白敬腿間,順勢往後靠,背貼著他的胸,頭枕著他的肩,徹底放鬆下來。

  他的頭髮還沒乾,濕髮落到額上,讓人很不舒服。他抬手把頭髮撥到腦後,五官在水汽的浸潤中像透了一層霧化的光。

  李書意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語氣裡帶著股自責惱怒,還有深深的挫敗:「我怎麼老把事情搞砸。」

  白敬手上動作不停,沉聲道:「不是你的錯,不怪你。」

  「怎麼不怪我?」他嗤笑一聲,「我這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做什麼都按著自己的想法來。」

  若是換到幾年前,李書意還倨傲輕狂的時候,是絕對不可能說出這種話來的。那會兒的他幾乎就是個目中無人的狀態,想幹什麼幹什麼,從來不管對錯。但這幾年經歷了這麼多事,還是多少有了些改變,多了幾分包容之心,會站在別人的角度,考慮別人的不易了。

  他才第一天見到兩個小孩,就害他們傷心成這樣,越想越不爽,忍不住用手肘往後撞了一下,不悅道:「你也不攔著我?」

  白敬喜歡他對自己這樣親暱放縱的小動作,從後面抱住他,側頭親他的耳朵和額角,笑道:「是,都怪我,是我的錯。」

  李書意無語得不想接他的話。他發現從那次在療養院大吵過一次以後,他和白敬就再吵不起來了。他說什麼,這人都依著他,哪怕是挑釁傷人的話,這人也只是沉默,要麼就跟他裝可憐,再也不像以前那樣不落下風地回擊。

  李書意覺得沒勁透頂。可是他自己都沒察覺,他那些隱藏在深處的不安和抗拒,那些一有點風吹草動就準備抽身走人的打算,都漸漸被安撫了下來。

  「或者你在這裡住一段,跟他們待久了,也就好了。」

  「不住。」

  「那我把他們帶過去,你收留收留我們?」

  李書意聽著都好笑,坐起來想說我可收留不了你這尊大佛,一扭頭看清在浴室的燈光下顯得越發英俊的人,瞬間失語了。

  「嗯?」白敬不知他怎麼突然愣住,疑惑地看著他。

  李書意皺眉,湊過去抬起人家下巴,左右觀察了一遍,又伸手摸人眼尾鼻樑,說話的樣子很是欠揍:「你明年就三十五了吧,怎麼也沒見老?」

  他覺得自己不圖白敬的錢,大概就圖他這張臉,還等著這人趕緊變老變醜,他好變心去找個小鮮肉。要不然以後等他老了,再找也成了「為老不尊」。

  白敬眼睛裡帶上了淡淡笑意,握住他作亂的手,垂目吻他的指尖,又順著指腹吻下去,吻他掌心那道細長傷疤。

  李書意被他親的心臟都是麻癢的,又實在沒心情做,不想跟他擦槍走火,粗魯地把手收回來,重新轉身靠回去。

  白敬在後面摟住他,看他腦袋後濕髮遮不住的疤痕,想幸好當時傷口護理得好,疤痕很淺,也不算太明顯。

  又把唇貼上去,在那個位置一點一點地親。

  李書意泡在溫熱的水中,放鬆下來後只覺得困。又用手肘輕撞了白敬一下,不耐地蹙眉:「別親了,癢死了。」

  白敬才停了動作,調了水溫,任他靠在自己懷裡打盹。

  他們兩個以前是不會這麼親密的。

  這個大浴缸裡,有很多兩個人胡搞亂來的記憶。

  但是分開以後,心是冷的。連落在肌膚表面的餘溫,也維持不了幾秒。

  白敬在水裡摸到李書意的手,覆上他的手背,手指從他指縫間穿進去緊緊扣住。

  他看著輕輕晃動的水面,不知不覺出了神,想他以前是不是瘋了,才會捨得不愛懷裡這個人,才會捨得讓他難過,捨得讓他身上留下這麼多疤痕。

  而現在光是念他的名字,心口都是漲熱的。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這樣愛一個人,愛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愛到就連抱著他,也覺得驚措慌張。

105

  李書意最後還是沒搬到白敬那裡去,白敬提議讓他回公司,他也拒絕了。

  他也不是不想好好愛白敬,就是覺得兩個成年男人在一起,還是有各自獨立的生活和圈子比較好,否則以後要分手,又得把黏黏在一起的皮肉筋骨撕扯開,累得慌。

  他以前在金海,也認識一些關係不錯的人,說朋友算不上,就是能受得了他這個冷漠性子,大家把利益公開擺在檯面上,清清楚楚來往,不搞虛與委蛇那一套,不當酒肉朋友的「夥伴」。這些人都不算上層圈子裡的人,背後也沒什麼家族勢力支撐,都是安分開著自己的小公司,只想做點小生意賺點小錢的平凡人。

  李書意這次回來,沒想再攪和進白敬他們那個商圈,也沒想再為誰累死累活賣命。醫生要他好好養幾年,他不可能真就無所事事,聯繫了其中幾人,請人家牽線搭橋,打算找點事做。

  人家接到他的電話,驚訝得連話都說不清,他失蹤這麼久,他們有的人都以為他不在了。聽說他要找事做,更是哭笑不得,若不是李書意不願意在他們那裡待,想把關係繞得更遠些,方便日後工作不牽扯人情,他們可能得打個群架,搞個什麼李書意爭霸賽出來。

  所以李書意這段日子還挺忙,見了不少人。白敬那邊呢,到了年底事情也多,還有各種他必須要出席的場合,李書意去看兩個小孩時又不過夜,一時間,兩個人碰面的機會也少了許多。

  到了跨年那天,白敬總算得了空,一大早就去接了李書意,要帶著他去拜訪謝元。

  謝元是白偉方的二女婿,長期在外任職,在仕途上走得越來越遠,人卻越來越低調,明面上跟白敬這邊幾乎沒有交集,很難見到一次。他這次因為工作回來,百忙中抽出時間,讓白敬跟李書意一起去家裡吃個飯。

  白偉方那一脈子嗣多,有六個子女,大多都不喜歡李書意,尤以大兒媳周琴為甚。以前李書意不做什麼,她都能添油加醋編些話來,把李書意形容得像個連老弱婦孺也不放過的魔頭。也不想想若不是這魔頭在前面賣命,他們白家人可能現在還被秦家壓著一頭。也就只有謝元,白敬這位心思深沉步步高陞的二姑父為他說過幾句話。所以長輩回來了,李書意覺得自己是該去拜訪問個好的。

  等他上了白敬的車,兩個人閒聊起來,說著說著,白敬的話語裡就透出了隱隱的不滿。李書意也沒生氣,他知道最近確實是冷著白敬了,有時候白敬要去接他他不讓,跟人飯都沒好好吃過一頓。但他確實是想著先把工作的事定下來,覺得他們之間也不急在這一兩天的相處。

  白敬聽完了他的「解釋」,嘴角露出個挺苦澀的笑。想現在若在李書意心裡排個先後順序,估計前面幾位都看不到他白敬的影子。又去握李書意的手,低聲道:「今晚回家吃飯。」

  一年裡的最後一天,零點後的新年伊始,這種特殊的日子,是該跟最重要的人一起過的。李書意答應了,說話間看到白敬無名指上的戒指,視線快速略了過去。

  從他們回到金海以後,這人就自己把戒指戴上了,李書意總不能還像以前一樣,給人摘了扔出去。反正他自己是不打算戴的,就只好假裝看不見。說是這麼說,但他知道自個兒一頭熱自作多情是什麼感受,心底總有幾分煩躁。

  到了謝元那裡,家裡就他跟妻子兩個人,連個保姆也沒有。

  白敬見了人,叫了聲「姑父」,李書意在旁邊,規規矩矩喊了聲「謝叔」。

  謝元五十七了,戴著眼鏡,看著很是儒雅隨和,也不擺什麼官架子,要顯什麼長輩威風,樂呵呵笑著把人迎進了客廳。

  他們兩夫妻就住在一個兩室一廳不到一百平的居室裡,白容打扮也是平凡普通,身上沒有一點穿金戴銀。等人進來了,交代了聲「老謝,給他們泡茶」,就匆匆去了廚房,看灶上燉著的湯。

  謝元把李書意上下打量一遍,看他精神氣色都不錯,身上還多了股以前沒有的沉穩,想到底是經歷了兩次生死的人了,拍了拍他的肩,嘆了一句:「不容易。」

  他家裡連套茶具都沒有,茶葉還是在網上搞活動時特價買的一罐毛尖,泡茶時更是粗糙得沒話說——茶葉倒進去,熱水一沖,完事。

  白敬和李書意起身接了茶,謝元在他倆對面坐下,笑得眯起眼:「在我這兒沒什麼可招待你們的。你們呢,平常好東西也沒少用,今天就不講究這麼一回了。」

  他這個位置的人,周圍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多少雙眼晴盯著,不會也不允許自己透露出一點喜好來。但凡他們對什麼多看兩眼多問幾句,就有無數人想方設法地上門討好。他多少朋友,最初只是收了一罐茶,一瓶酒,一條菸。再後來就是一張銀行卡,一棟別墅,一個女人。最後呢,就是進了那個一日三餐包吃包住還定期參與勞動活動的地方了。

  李書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輕抿了下唇,沒什麼表情地道:「我不懂茶,喝著跟那些吹上天的珍品也沒什麼區別。」

  謝元聽完拍著腿哈哈笑,跟白敬道:「我跟你姑姑昨天去你父親那裡,你趙姨就拿了特意珍藏的茶來,說平日裡他們都捨不得喝,外面連買也買不到。你姑姑嘗過以後,就是這麼跟我說的。」

  他笑著,動靜大了,廚房裡的白容提高聲音回懟一句:「說得你多懂似的。」

  謝元摸摸鼻子輕咳一聲,又轉而看向白敬,正色道:「你家裡的事,我本來不該多嘴,但你父親年紀大了,你就多依著他些。白恆如果安分,也不要對他太過苛刻,到底你們也是親兄弟,別落了外人的口舌。」

  白敬點頭道了一聲是。李書意在一邊聽著,想這一番話真是滴水不漏,自己平常的言行比起來,倒像是毛頭小子一個,還是該跟著謝元多學些說話處事的方式才對。

  聽白敬答了話,謝元就點到為止轉了話題,問起他公司的情況,提點他商場上爾虞我詐瞬息萬變,做事千萬要多加考慮,不能操之過急,更不要因小失大。

  李書意也不插嘴,去洗了手,找白容要了個果盤,把茶几上的柚子都去皮剝好,等白容從廚房裡出來後,把果盤推到她面前道:「白姨辛苦了,歇一會兒。」

  女人嘛,無論年紀大小,都是喜歡被體貼關心的。白容嘴巴上嗔怪,又罵丈夫不如一個小輩,眼角的笑紋卻都笑了出來。

  謝元以前對李書意就存有幾分欣賞,現在在一旁看著,忍不住暗暗唏噓,想就李書意這種細緻入微的心思,但凡性子稍微軟和些,懂得示弱婉轉,白敬還不早就栽在他手裡。

  李書意倒也不是刻意討好。只是他們幾個大老爺們在外面喝茶聊天,白容一個人在廚房忙裡忙外,他不覺得這是什麼理所應當的事,也不覺得男人就該理直氣壯享受這種伺候。但他不會下廚,不好去廚房添亂,只能做點這種無足輕重的小事為謝。

  那袖子剝得乾乾淨淨,連果肉裡面沒幾顆的籽都被他用牙籤挑了出來。白容心裡熨帖無比,又想她大嫂周琴,一年到頭難得見一回,都要拉著她說李書意的壞話,說白敬簡直像是被下了迷藥,分不清好壞了。可依她看,她倒覺得李書意好得很。

  白容看白敬手上的戒指,笑著打趣:「這戒指是……好事將近了?」

  李書意頓時有些尷尬,就怕白容看過來,見他手指頭上空空蕩蕩,問起來還不好回答。誰想白敬笑了下,垂目答:「不是。其實他現在不怎麼喜歡我了,我還在追求他。」

  白容一愣,立馬明白過來,半開玩笑半認真地道:「你也該嘗嘗這種滋味,誰規定了,只有人家追求你沒有你追求人家的時候?」

  白敬接著苦笑,應了句:「姑姑你說的對。」

  李書意沒想到白敬在這麼重要的長輩面前,為了維護他能把姿態放得這樣低。說得好像一直以來,死纏爛打的都是白敬不是他李書意似的。

  吃了午飯,白敬被謝元打發去幫白容洗碗。本來就才四個人,也沒有多少碗筷要收拾,再說白敬那少爺性子,估計連洗潔精放多少都不知道,他就是找個機會和李書意單獨說說話罷了。

  謝元也不繞彎子,跟人道:「你也知道,你們兩個的事,以前再是鬧得滿城風雨,我也不多說一句。一來他父親還在,輪不到我管教,二來我們跟他畢竟隔著一輩,有些話也不好說。但你昏迷快一年的時候,我跟他通過一次電話,勸他往前走,早點另作打算。」

  謝元停頓了下,接著道,「但他沒聽,說要等你醒,我問他你醒不來怎麼辦,他說你肯定會醒。我說醫生都不知道他怎麼知道,他說他就是知道……」謝元笑著搖頭,「無理取鬧得跟個小孩似的。」

  「我拿他沒辦法,說就算你醒了,癱了傻了怎麼辦。他一秒都沒猶豫,說癱了傻了他也要……你們之間到底怎麼打算,還要不要在一起,我不多說,也不作評價。但這些話,我想還是有必要讓你知道,今天說給你聽,你心裡有個數就行。」

  李書意怔了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啞聲答:「我知道了謝叔。」

  謝元看廚房裡的人出來了,最後跟李書意道:「都是當父親的人了,以後行事謹慎些,萬事要以自己為先。」

  李書意心頭一暖,點了點頭,又跟謝元道了謝。

  回家的路上,白敬問他姑父跟李書意說了些什麼,李書意始終不答。被他問煩了,丟了句「讓我踹了你找個年輕帥氣的」,被白敬按住後腦勺親了半天,回他一句「你想都別想」。

  胡鬧完,正好有電話找白敬,他接電話時,李書意盯著他,不知不覺出了神。他昏迷時候的事,白敬從來沒在他面前提過,他都是從別人的隻言片語中窺得一二。可是李書意想,除了白敬那張臉,大概這人的性情,也是讓他無法自拔的原因。就好像他們從前吵架,吵得再激烈,白敬也不會拿當初從牢裡救了李書意,或者李書意能報仇大半是借了他家的勢,來佔據制高點。就好像他在一切都還沒塵埃落定的時候,冒著巨大的風險,急匆匆抓了秦光志報仇,白敬不但沒有責怪過他一句不是,還幫他把事情善後收了尾。就好像現在,他從來不會在自己面前賣慘,說一年多來守著一個無法回應的人,如何不易痛苦,說周圍多少人勸他,他也沒想過放棄。

  正是因為不說,這些舉動就顯得那麼理所應當又不值一提,可這種不值一提,在逐漸被發掘時才越加讓人動心。

  白敬掛了電話,看李書意怔怔地盯著自己,正想問他怎麼了,對面的人就靠過來,在他嘴角落了一個溫柔的吻。

  到了家裡,已經快四點了,李念睡著還沒醒,白意一個人在玩。見他們回來了,跑過去抓李書意的手,喊「爸爸」,要李書意陪他玩。

  李書意糾正了他多少回也沒用,說多了,看他皺眉露出困惑的表情,怕把他弄迷糊了,乾脆也不說了,打算等他大一些再給他解釋。

  李書意彎腰把他抱起來,問他肚子餓不餓,在玩什麼,引著他說話。他之前本來還擔心白意要排斥他的,可大概是他抱李念走時白意還在睡,後來又見是他把李念帶回來的,不但沒怪他,還對他有了親近之心。

  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許管家請人把屋裡屋外都好好打掃收拾了一遍,阿姨們在廚房備菜,偶爾出來徵詢白敬和李書意的意見。沒一會兒,李念醒了,白敬去房間裡抱他時,李書意手機響了一下。他拿出來一看,是宋瀟瀟發來的信息,就七個字:李書意,江湖救急。

  李書意皺眉,不知她搞什麼么蛾子,徑直打了電話過去。那邊接了起來,不等他問,宋瀟瀟就主動開了口,說她只是想請李書意幫一個小忙,如果他不方便,也不勉強。說完就掛了電話,又給李書意發來一個具體的定位。

  李書意聽她的聲音,不像遇到什麼危險,或者受了什麼脅迫。依著宋瀟瀟的性情,這麼不乾不脆的,倒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靳言當初那個事,若不是宋瀟瀟得了消息透露給他,他的人還在無頭蒼蠅似的亂找,連醫生都說,靳言再晚到一兩分鐘,大羅神仙都救不回來了。所以李書意心底,一直對她都抱有謝意。

  不管宋瀟瀟遇到什麼事,既然求到他頭上,他不可能真的不管。

  李書意起身拿了外套,白敬正好抱著李念出來,李念剛睡醒,嘴裡還含了個奶嘴,睜著眼睛到處看。見到李書意了,圓溜溜的大眼睛彎成兩個月牙。

  李書意走過去,在李念臉上親了下,又在白敬臉上親了下,留下句「我有事出去一趟,如果晚了你們先吃飯不必等我」,就抓起車鑰匙出了門。

106

  宋瀟瀟愛上了一個人。

  在她以前的想法裡,能配得上她的,起碼也得是個家世相當,對她的事業有所助益的。或者像李書意那樣,外貌能力俱在,性情合她的胃口,工作上還能幫她,她也可以考慮考慮。

  想來想去,總歸逃不開一個「利」字。

  這實在不怪她連婚姻愛情都要算計,在她眼裡,這玩意兒就是個笑話。

  比如說宋富華,年輕的時候不愛她母親嗎。跪到她外公門前,被打得皮開肉綻,磕頭磕得頭破血流,也絕不改口,要跟她母親在一起。

  她外公只有一個獨女,從小放在心尖尖上疼,覺得宋富華家世普通,兩個人不門當戶對,才出手阻攔。可看女兒在家裡傷心得茶飯不思,哪裡忍心呢,最終還是把白眼狼招進了家門。

  宋富華算是個有能力的人,當年秦白兩家斗,他觀望了一段日子,兩邊也沒得罪。後來見秦家背後的勢力越來越大,又沒在白敬爺爺面前討得什麼好臉色,才站隊到了秦家那邊。而且前面那些年,對她母親稱得上是忠貞不二,周圍人誰不知道,宋富華把自己的愛妻奉若至寶。時日一長,她外公便徹底放下心來,把家產事業,逐步交到了他手裡。

  後來呢……宋瀟瀟端起紅酒杯晃了晃,紅色的液體映照在黑沉沉的瞳孔中,顯出股壓抑嗜血的恨意來。

  後來到底是因為被「要生兒子」的執念沖淡了感情,還是在歲月的流逝中慢慢厭棄了容顏不在,又沒了價值的妻子,宋瀟瀟也說不清楚了。只知道她所謂的「家」,對父親不過是個歇息的旅館,幾個月也難見上一面。

  等她到十二歲的時候,她母親在生她妹妹宋輕羽時難產而亡。她外公急怒攻心,恨自己識人不清害死了女兒,又被架空沒了實權,拿仇人毫無辦法,突發腦溢血,沒搶救過來。

  連著走了兩個至親,家裡上下一片混亂,大人們都在忙著爭權奪利,沒人顧得上宋瀟瀟姐妹三人。

  照顧她們的保姆仗著家中無人,孩子年幼,做事敷衍輕慢。宋輕羽一個剛出生沒幾日的嬰孩,冬日裡被她裹了一層薄被就扔在沙發上,發了高燒差點沒活下來。哪怕現在長大了,身體底子也差得不行,動輒就要進醫院。

  最讓宋瀟瀟恨的,是她第一次見宋思樂的母親。那打扮得端莊高雅,彷彿她才是正妻的女人,冷冷淡淡掃她們一眼,說:「家裡養這麼多女兒幹什麼,把最小的那個送出去算了。」

  若不是當時外面已經有了不少傳言,顧忌著輿論,宋輕羽最後到底會被送到哪兒去,宋瀟瀟也不知道。

  所以什麼山盟海誓的承諾啊真心啊,都他媽是狗屁。她很小的時候就看透了,像她母親一樣愛一個人,會是什麼下場。

  宋瀟瀟坐在會所頂樓的花園餐廳裡,周圍是迎著她的喜好,養育在溫室裡生機盎然的花卉。這地方是她專屬的,別人連進都進不來,當然,她也有資格享受這種特權,畢竟她是這裡的老闆。

  餐桌對面,沿著牆根,是一盆盆簇擁在一起的風信子。花瓣小而密集,花形圓潤,花色豐富多彩,很是亮眼鮮活。

  宋瀟瀟看著看著便走了神。

  這些花還是那人一盆盆搬進來的。因為知道她喜歡紅色,所以還刻意把玫紅的花球全擺在中間,精心佈置的餐廳被弄得又土又醜。園藝師上來時快要崩潰,他只曉得僵在原地道歉。

  那真的是個普通至極的男人,除了身材高大些,身上的肌肉結實些,丟到人群中找也找不到。沒有一張好看的臉,性格死板無趣,平常跟在她身邊,像個啞巴一樣,她若不問,就絕不會多說一個字。

  可這樣一個人,在他們被追得走投無路時,把她藏在倉庫角落,把自己的槍也塞到她手裡,脫下外套蓋在她身上,留了一句:「宋小姐,我去引開人。」便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

  她最後被安然無恙地救了出來,他呢,中了兩槍,幸好都不在致命的位置,否則怕是「下輩子」都過了不少時日了。

  這樣一個人,救了她多少次,護了她多少次,宋瀟瀟已經數不清了。只記得每每遇到危險時,這個冷硬的男人總是擋在她身前,哪怕她只是手上擦破了點皮,都會自責得抬不起頭來,乾巴巴地說一句:「對不起,宋小姐。」

  沈尉。

  宋瀟瀟把這名字咬在舌尖,心裡又酸又痛。

  她從來沒對自己的感情抱有過什麼期望,從來沒想向誰交付真心,從小到大經歷過的曖昧喜歡,全在理智範圍內,說不要就不要,毫無留戀。偏偏對這個人,既拿不起也放不下,栽了個徹徹底底。

  「李先生,這邊請。」

  宋瀟瀟聽到聲音,一抬頭,就見李書意脫了外套交給侍應,從門口走了進來。

  「你居然……真的過來了?」她驚訝地瞪大眼。

  李書意沒有理她的大驚小怪,徑直在她對面坐下。

  宋瀟瀟下意識給他倒酒,半途想起他的身體才恢復,停了動作,叫侍應上一杯果汁。李書意接了話,說只要一杯溫水。

  宋瀟瀟從李書意回來後,還從未跟他見過面。此時細細打量對方,看他風度翩翩,眉眼間也沒了以往的冷漠戾氣,知道他過得不錯,也為他高興。卻又故作為難道:「你這樣……我真的愛上你了可怎麼辦?」

  她今天一改往日風格,穿了條很是淑女的白色長裙,長髮全盤在腦後,五官精緻,明眸皓齒,漂亮得動人心魄。

  若是換個男人,大概要心跳失常,激動得昏厥過去。可李書意從和她認識到現在,幾乎每次都能聽到這種話,早就免疫了。且他兩都心知肚明,這不過就是宋瀟瀟閒著無聊過過嘴癮,連玩笑都算不上,沒人會當真。

  「說吧,你要我救什麼急。」李書意不解風情地問。

  「你這麼著急幹什麼,這麼久沒見了,老朋友間總該敘敘舊。」

  侍應端來了水,等人走後,她才接著道:「你在療養院時,我跟白敬幾次要你的電話他都不給。這麼霸道的男人,你也受得了?」

  「你到底……」

  「不如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換個人試試?我看我們就很般配嘛。別人說你心狠手辣,我也有諸多『美名』在外,比起你不遑多讓。我們兩湊作堆,說不定還能負負得正?」她笑得很不正經。

  李書意看她說話時比往日還開心,眼睛裡卻無半點笑意。等她說完了,淡淡道:「既然已經做了就不要後悔,是非對錯是你自己評判。其他人都不是宋瀟瀟,沒過過宋瀟瀟的人生,何必管他們給你什麼『美名』。」

  宋瀟瀟一愣,臉上那種誇張的笑意沒了,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她確實是喜歡李書意的,雖然偶爾也覺得這男人太過敏銳,在他面前什麼心事都藏不住,可跟他說話就是痛快。

  「這事過去這麼久了,你要想不開,也不會等到今天……到底是怎麼回事?」

  「真是什麼都瞞不過你。」宋瀟瀟又倒了一杯酒,卻沒喝,手指在杯沿輕輕畫圈,半晌才似笑非笑地問,「你說我要是喜歡上了一個人,可人家不喜歡我。我是該把他綁回床上霸王硬上弓呢?還是該灌醉他來一場酒後亂性啊?」

  李書意聽得一陣無語,但他也沒資格指責人家,他當初不就這麼幹的嗎。可先不論這麼幹本來就是錯的,宋瀟瀟跟他不一樣,她是個女人,能做這麼荒唐的事嗎?

  宋瀟瀟抬起眼眸,指甲在桌上輕叩,煩躁地道:「我知道這不可取,那我該怎麼辦?你別跟我說什麼洗手作羹湯,用溫柔體貼打動對方。」她翻個白眼,「那你不如殺了我。」

  「那人心有所屬了?」李書意問。

  「根據我的調查,這幾年來除了他房東——一個五十歲的大嬸,他身邊的異性只有我一個。」

  「………」李書意露出意味深長的表情。

  「他也不喜歡男的!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和白敬!」

  李書意忍不住嘆氣,沒有心上人,也不喜歡男的,那這樣一個男人,他簡直想不出不喜歡宋瀟瀟的理由。李書意自問,如果他沒有愛上白敬,如果他是在遇到白敬前就認識宋瀟瀟,他一定會追求她。

  宋瀟瀟也不和他玩我說你猜的遊戲了,把人名字說了,把怎麼愛上人家的過程也說了,又自嘲道:「我知道,我就是在自作多情。保護我只不過是他的工作,換了什麼李小姐張小姐,他也一樣如此。可是我就是喜歡他,哪怕知道他是我可選擇的人裡面最差的那一個,我也喜歡。」

  李書意聽她的故事,實在沒聽出什麼求而不得的痛苦來。這要多愛崗敬業的保鏢,才能這麼把自己的命不當命?那樣危急的時候,還能把唯一的槍給宋瀟瀟,自己跑出去送死?為了錢?錢再多,人都死透了,還能帶到棺材裡去揮霍享受?

  李書意是見過沈尉的,他不太記得那男人長什麼樣了,可對宋瀟瀟,確實是步步緊跟,警惕到了極致。

  「他人呢。」

  「他父母都不在了,還有個弟弟,養在外省的叔叔家裡。這幾天來了金海,我讓他去陪家人了。」

  李書意沉吟不語。

  宋瀟瀟說話間喝了好幾杯酒,臉頰泛起薄紅,人已經有些微醺了,看著窗外呆呆地道:「對不起啊李書意,我知道,我這麼沒頭沒腦地就把你叫出來,太唐突了。可是這段日子,我稍稍向他靠近一些,他就想方設法避開,連看也不願看我一眼。我氣急了讓他滾,他還真的就滾了……」宋瀟瀟冷呵一聲,「就像塊廁所裡的爛石頭,又臭又硬。」

  「我心裡憋屈難受,不知該跟誰說。我也知道,若我想,什麼朋友都能找來。可是大多數人,表面安慰我,背地裡不一樣罵我是畜生,是婊子ㄋ,說我走到今天,不知睡了多少男人……你這人活得坦蕩,愛憎分明,我跟你說這些,也不怕被輕視利用。」

  李書意的手機響了一下,是白敬發的信息,問他什麼時候回去。他垂下眼瞼回了話,然後看向宋瀟瀟道:「你把地址發給沈尉,告訴他你和我在一起,他若今晚不過來,你就跟我定了。」

  「啊?」宋瀟瀟睜著眼傻乎乎地看著他,像是沒反應過來。

  李書意耐著性子,語速放慢了些,把話重新說了一遍,又道:「別問為什麼,照做就是。」

  白家。

  許管家來勸第三遍的時候,白敬坐在地毯上,看白意和李念搭積木。

  「少爺,你若想等李先生,也先用點什麼墊墊肚子吧。這都快九點了,哪能這麼一直餓著……」

  那些積木顏色很是漂亮,小方塊形狀的棱角被打磨圓潤,像一個個大方糖。李念總是想往嘴裡放,都被白意阻止了。這會兒白意正看著圖冊找圖案,他趁哥哥不注意,偷偷抓起一個積木,張嘴去咬。眼看就要得逞了,一雙大手從天而降,又壞了他的好事。

  白敬把積木拿開,看他黑溜溜的眼睛不捨地追著積木跑,好笑地刮一下他的下巴,跟許管家道:「我再等等,他應該要回來的。」

  許管家嘆氣。李書意急匆匆走了後,白敬便一直等。到了晚飯時間,照顧兩個小孩吃飽以後,大家也陪著他等。後來見時間越來越晚,白敬就不讓他們等了,但他自己一直到現在,什麼都沒吃。

  白意翻到了一個新的頁面,把大大的圖冊推到李念面前:「弟弟看。」

  李念一隻手抓著圓柱形的積木,在畫冊上噠噠噠地敲,又低下頭,看著畫冊,把小手掌拍在城堡圖案的拱門上。

  白意便把身前的積木聚攏,要搭一個小城堡。

  白敬守著他們,幫白意找積木,偶爾用指背蹭蹭李念軟乎乎的臉頰,等待李書意的時間才變得不那麼難熬。

  李書意出去時,他最開始擔心他在開車,沒敢打電話發消息。過了許久問他,他只說別等了,沒說不回來。

  所以白敬還是想等。

  他也不知道李書意有什麼事,可如果李書意願意,自然會說給他聽。不願意,白敬追問,也只會讓他厭煩。至於派人跟著李書意,就更不用想了,他若真這麼做了,那人必定會覺得是在監視他,還不知道會怎麼生氣。

  白敬越想越是無奈。以前是隨心所欲,現在是如履薄冰。可不管在別人眼裡如何卑微被動,他也心甘情願。

  為了讓屋子裡顯得熱鬧些,電視機是開著的。畫面裡記者笑容燦爛,背後是亮起新年倒計時的LED屏和歡呼的人群,說金海零點會有煙花表演,許多人已經聚集在廣場上,跟身邊的人一起迎接這個特殊的時刻。

  秒針一圈轉過一圈,不知不覺就到了十點。

  白敬手機響起時,還以為是李書意,拿出來一看,竟然是嚴維。

  他接了電話,那邊張口便問:「李書意跟你在一起沒?」

  「沒有,怎麼了?」白敬蹙眉。

  嚴維一下變得結結巴巴起來,道:「不是,我,我跟你說個事啊……你,你聽了先別激動……我剛才在會所吃飯,出電梯時,看到個像李書意的男人,抱著個女人,進……進……」

  「不可能。」白敬的神情徒然冷了下來,打斷他的話。

  「我也覺得不可能啊!他是從我旁邊那電梯出來的,太快了我也沒看清,就眼角掃了個模糊的側面……我,我偷偷拍了張照,你自己認!」

  嚴維隔著手機都能感受到白敬身上的低壓,只覺得自己舌頭快要打結了,快速說完就掛了電話。

  白敬握緊手機,臉色越發陰沉。沒幾秒,就收到了嚴維發來的照片。

  大概是倉促下的抓拍,所以只是在距離鏡頭有些遠的長廊上,拍到了一個男人清瘦挺拔的背影。可即使看不到正面,從圈住他脖子的那雙纖細手腕,還有他臂彎裡垂下來的小腿和一雙白皙玉足,以及遮蓋至小腿的白色裙襬來判斷,也能知道,他懷裡抱了一個女人。

  白敬怔在原地,一瞬間覺得周圍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這個背影。

  他怎麼會不認得。

  他多少次從後面抱住那個人,把他圈進懷裡,吻他的側臉和眼尾。

  白敬猛地起身,差點被腳邊的小茶几絆倒,可他一秒也沒停,抓著手機和車鑰匙就這麼衝了出去,連外套也沒拿。

107

  「嘭」一聲,宋瀟瀟把玻璃酒杯重重砸到桌面上,又抬起手背粗魯地抹掉嘴角的液體,口齒不清地道:「李,李書意!我們今天,不,不醉不歸!」

  她腳上什麼都沒穿,雙足赤裸地踩在房間裡的地毯上,李書意看著她剛剛上了藥的腳踝,一陣頭疼。

  他們在餐廳一直等到快十點,沈尉也沒有來。宋瀟瀟從最初的滿懷期待,到後來的心灰意冷,晚餐沒吃多少,酒倒是一杯接著一杯。

  李書意沒勸她。宋瀟瀟又不是什麼柔弱女子,見過的風浪不比他少,失望傷心了,想借酒消愁,如果這樣都要攔著,反倒是他越界了。

  只是剛才,她見時間晚了,說要送李書意出去,搖搖晃晃從餐桌邊站起,才跨出去一步,就崴了腳。若不是李書意及時抓住她,差點就要以臉著地摔在地板上。

  她腳上是一雙銀色高跟鞋,那一下崴得不輕,細長鞋跟脫落下來,腳踝都腫了。她卻像不覺得痛似的,還揮著手嚷嚷著要往前走。

  李書意沒了轍,也不再跟她浪費時間,蹲下身脫掉她的鞋,把她攔腰抱起。卻不知這個動作觸動了她什麼記憶,她看著李書意怔怔地喊了一聲「沈尉」。

  李書意於心不忍,遲疑幾秒,還未開口,她又自顧自糾正了一句「不是沈尉」。說完像發現了什麼好笑的事般,笑得眼裡都含了淚。

  李書意抱著她走到門邊,請侍應帶路,送她到這裡休息的房間。又讓他們找來藥膏和棉籤,給宋瀟瀟扭傷的地方上了藥。

  只是這人始終不消停,一隻腳走不了路了,還要單腿蹦到酒櫃前,拿了一瓶XO下來,要跟李書意「不醉不歸」。

  「老娘明天就去,去包一車帥哥!不但要長得好,還要有,有八塊腹肌!什麼沈尉,算個屁!」

  她今天沒化濃妝,看著小了幾歲,紅著眼睛鼻頭說這種賭氣話的樣子,像個幼稚的小孩。

  李書意聽得好笑,嘴上跟著應和了幾句。他這會兒本來是該走了的,可還有些不放心,怕興頭上的宋瀟瀟做出什麼過激的事。除此之外,總覺得自己的推測沒錯,還是希望能等到一場「圓滿」。

  「你也是,幹什麼要愛,愛那個白敬……你若非要找個男的,那我包兩車帥哥!」她用力拍了下桌子,豪邁道,「我一車!你一車!」

  李書意知道不能跟一個醉鬼較真,點頭道:「好,那我先謝過你。」

  「這樣才對嘛……你以為,以為那個白敬有多愛你!還不是等你,走,走了,身邊的人都沒你好,才覺得沒了你不行……」宋瀟瀟打了一個酒嗝,「要是哪天,出現一個比你好的,你看他還,還要不要你!」

  這人都醉成這樣了,還記得說白敬的壞話,最有意思的是,說得還不無道理。

  李書意心裡其實也是清楚的。

  只不過現在他的要求和期許都放低了很多,並不像以前一樣認為自己或者自己的感情必須要獨一無二。所以白敬到底是怎麼愛上他的,或者在以後的日子裡能愛他多久,他都不計較了。

  「還有你那個小跟班,也,也是個蠢貨!我要是他,怎麼著也得把,把白昊弄成個殘廢,才算完!」她喝完剩餘的酒,抓著一個空杯子低笑起來,「不過他跟白昊在一起,也是誅宋思樂的心,變相報了仇。」

  她想起她那個「弟弟」,醉意都去了幾分,說話也不結巴了,「你不知道,宋思樂在國外有多痛苦憋屈,可是他不敢回來啊。我說過,他回來,我就把他葬到老東西身邊去。」

  宋瀟瀟左手支著下巴,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玻璃杯,眯起眼,懶洋洋地笑:「不過風水輪流轉,萬一死的人是我,你要記得給我送束花噢~」

  李書意皺緊眉,呵斥道:「別胡說八道。」他看對面的人臉頰上像抹了兩坨腮紅,酒瓶裡的酒也去了快一半,覺得不能再讓她這麼喝下去了。正想拿走她的酒瓶,門外突然響起敲門聲,有人道:「李先生,打擾了。」

  是服務生的聲音。

  李書意去開了門,對方說剛剛在花園餐廳找到一部手機,不知是他的還是宋瀟瀟的。

  他見了才反應過來,剛才走得匆忙,連手機也忘了拿。

  跟人道了謝,點亮屏幕才發現上面有十多個未接電話,全是白敬打來的。

  李書意回來這麼久,沒見白敬這樣找他過。又想起今天是跨年夜,他走得這麼突然,對方有這種反應也不奇怪,關上門就回撥了電話過去。

  那邊幾乎是立刻接起,開口便問:「你在哪兒?」

  李書意沒想到他接這麼快,人都愣了下,下意識要答,一抬眼看到趴在桌子上,抓著酒瓶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的宋瀟瀟,快步過去從人手中拿走酒瓶,嘴上給了個模糊的回答:「在外面。」

  聽筒裡的聲音沉默一瞬,接著問:「你跟誰在一起?」

  李書意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答。如果實話實說,他要怎麼解釋現在的場景,說這麼晚了和宋瀟瀟在房間裡談工作?他自己聽著都好笑。要把這事的前因後果說清楚,也不是兩三分鐘的事,只得道:「我還有點事走不開,今晚我……」

  李書意話還沒說完,坐在旁邊的人喝完了杯子裡的酒,伸手過來搶酒瓶。他往後退,宋瀟瀟就死抓著瓶身不放,上半身都被帶著從椅子上探了出去,受傷的腳保持不住平衡,「啊」地一聲摔下去,屁股著地,就算下面有地毯墊著,也痛得呲牙咧嘴。

  李書意一時無語,暗暗嘆了口氣,跟白敬道:「今晚我不回去了,明天見面再說。」掛了電話把酒瓶擱在一旁,俯身抱起宋瀟瀟放到床上,忍不住道:「你消停會兒。」

  宋瀟瀟其實也沒心力折騰了。

  本來以為喝醉後會好受一點,可不知是不是心事太重,酒精都麻痺不了自己。哪怕看著身邊所有東西都開始天旋地轉了,還是半點也沒忘記那個人。

  她呆呆坐在床上,半晌抬手解了頭髮,微捲的長髮立時披散開,垂落至肩背上。宋瀟瀟抓起被子蓋在身上,慢慢躺下,然後盯著天花板上模糊成一團的光,不知道是說給自己聽,還是說給李書意聽。

  「他不會來了。」

  想想也是,沈尉為什麼要放著那些背景簡單乾淨,溫柔可愛的姑娘不喜歡,去喜歡她這樣一個深陷泥潭,背著一身麻煩,性情還差勁的女人呢。

  不過她也不後悔。反正她的人生已經是這樣了,還能糟糕到哪兒去。至少她報了仇,兩個妹妹平安長大了,手上也乾乾淨淨。

  至於其他的……就算了吧。

  宋瀟瀟側過身蜷縮成一團,閉上眼睛把臉埋進枕頭裡,眼淚順著眼角慢慢滑落,在白色的布料上逐漸浸出一塊深色的印記。

  「雲羽會所」在遠離金海城中心,臨近郊區的位置。外面圍了一圈高大繁茂的白皮鬆,是個私密性極高的地方。

  「雲羽」兩字取自宋瀟瀟兩個妹妹的名字,裝修也不像其他私人會所那般奢華,整個設計是以「雲端的輕羽」為主題的極簡主義風。會所裡沒有什麼「特色」服務項目,依然得到了圈子裡不少人的喜歡。

  白敬以前跟人談事也來過幾次,知道這裡是宋瀟瀟的地盤。

  嚴維跟他說了地址後,他就開車趕了過來。中途給李書意打了多少次電話也記不清了,只是始終沒人接。

  等車子駛入松林下的小道,終於看到了外牆上那個亮著燈,設計別緻的羽毛Logo,只是還沒等白敬把車開進去,李書意就來了電話。

  他立刻踩下剎車,把車靠在路邊。又怕自己衝動下誤會了什麼,沒提及那張照片,就問了兩個最簡單的問題。

  可電話那頭的人沒有正面回答,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答案,甚至在對方說話時,他還從聽筒裡聽到了女人的聲音,隨後電話就被匆忙掛斷。

  白敬慢慢放下手,手指一點點收緊握成拳,手背上的骨節都凸起泛白。

  車子裡沒開燈,黑乎乎的一片,前方的建築燈火通明,藉著其中透出來的光,才能隱約看清車裡的人影輪廓。只是他始終垂著眼,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過了許久,他才重新發動車子,卻連油門都踩不住。白敬重重砸了下方向盤,用力推開車門下了車,只往前走了幾步,又突然停了下來。

  他先前還擔心,或許是李書意遇到了什麼危險,或許是被人下了套……可剛才電話裡的人,分明神智清醒,口齒清晰。

  那麼,為什麼不敢回答他的問題。

  他想去找李書意問清楚,可那張照片,那雙赤裸的腿,電話裡的女聲,還有腦海裡翻湧而上幾乎要絞碎他心臟的畫面……攔住了他的腳步。

  白敬怕了。

  李書意受他姑姑的影響,拿女人一直都有些沒辦法。唐雪哭了,能在他懷裡得到安慰。傅瑩再怎麼無理取鬧,他也縱著。宋瀟瀟呢,更是囂張得當著自己的面搶人。照片裡他抱著的是誰,猜也猜得到,若對方利用他對女人的心軟想把他留下,好像也不是什麼難事。

  那李書意呢,他動心了嗎。

  如果沒有,為什麼不回家?如果沒有,為什麼連白意和李念都不顧?如果沒有,為什麼不敢正面回答他的問題?

  白敬站在原地,沒有再往前哪怕踏出去一步。心裡有個聲音在怒罵,罵他竟然怯懦至此,竟然甘願忍受這種屈辱。腦海裡卻冒出另一個瘋狂的念頭,想他現在轉身回去,就當什麼都不知道,當一切都沒發生,那李書意是不是還能待在他身邊,繼續跟他在一起。

  他出來時匆忙,身上只著一件單薄毛衣,此時佇立在夜風中,明明已經冷得喪失了所有知覺,身體內卻是熱的,燙的,像翻滾的岩漿,從心臟上奔騰出去,沿著血管蔓延至全身,把骨肉都融成了灰燼。

  白敬下意識摸到無名指上的戒指,恍惚間想也許這一切都是幻覺,就像他曾經做過的那些夢,他只不過忘記了自己到底在哪個時間點而已。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什麼。可身邊除了濃重到快要將人吞噬的夜,什麼都沒有,什麼也沒等來。

  一直到遠處幾聲悶響,夜空中突然綻放開無數朵煙花,白敬才彷彿找回了一絲神智,跟著仰起了頭。

  五彩斑斕的煙火奏響了新年的序曲,在人群的歡呼聲中升騰至最高處,鋪開滿天火樹銀花。只是還來不及傾聽人間的心願和告白,便轉瞬即逝。

  那些流光溢彩映照在白敬眼底,終於讓人看清了他的面容。

  他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既沒有痛苦,也沒有傷心,目光沉得像一潭死水,連這樣盛大的表演,也掀不起一點波瀾。

108

  房間裡很安靜,床上的人睡得也很安穩,能聽到她平緩均勻的呼吸聲。能這麼快就入睡,度過一個不那麼難熬的夜,這樣來看,酒也能勉強算是個好東西了。

  李書意又看了一眼手機,已經十一點半了。他從沙發上站起,拿上外套,關掉房間裡的燈,最後又朝床上看了一眼,才出了門。

  他今天的確有些反常了,才會在這裡耗費這麼多時間。也說不清這是種什麼樣的心情,非要形容的話,大概是出於對「同類」的憐憫。

  他和宋瀟瀟都在原生家庭裡受過致命傷,又在這種傷害下扭曲成長,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不惜一切代價,最後的結果就是不但會摧毀別人,還會摧毀自己。宋瀟瀟對於沈尉的執念,讓他想起了曾經緊緊抓住白敬不放的自己。

  可他能做的也就這麼多了,他不是誰的救世主,更干涉不了別人的人生。事到如今只能希望宋瀟瀟能一夜好夢,早日擺脫束縛自己的枷鎖。

  出了門,李書意朝電梯口走,跟守在門左側的人擦肩而過時,他也沒在意,以為是服務生。腳步都邁出去了,他又突然停了下來。

  李書意回頭,站定在那個男人面前,不確定地問:「沈尉?」

  那一直垂眼盯著地面的男人連頭也沒抬,只應了他一句:「李先生。」

  李書意一愣,不可思議地問:「你就一直在這裡站著?」

  男人不說話。

  「你來了多久?」

  回答他的還是沉默。

  李書意從來沒覺得這麼荒唐可笑過,扔了外套,用力提起沈尉的衣領,迫使他抬起頭來,冷聲道:「你知不知道,如果今天在的不是我,你背後的房間裡現在會發生什麼?」

  沈尉不說話也不反抗,像一個聽不懂話的啞巴。李書意額上青筋暴起,把人重重推抵在牆上,又問了一遍:「你他媽到底知不知道!」

  沈尉終於有了反應,目光沉靜地看著李書意答:「我配不上她。」

  李書意嗤笑一聲鬆了手,問:「她需要的是一個配得上她的男人?」他覺得這人無可救藥,所以撿起外套打算離開,「行了吧,不過就是自私而已,何必把自己說得這麼偉大。」

  他說完話,便繼續往前走,一直表現冷靜的人卻失了態,抓住李書意手腕問:「你憑什麼這麼說?」

  他不痛苦嗎?把自己視若生命的女人交給別人,不敢爭取不敢妄想不敢踰矩,他不痛苦嗎?可他能給宋瀟瀟什麼?他這樣的保鏢,只要她想要,能找出成百上千來,他哪裡來的資格和資本去霸佔她?宋瀟瀟明明值得更好的,甚至是最好的,為什麼要跟他這樣一個螻蟻在一起?他這樣做,雖然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偉大」,可李書意嘴裡的「自私」,他也沒有辦法接受。

  李書意扭頭看他:「不然呢?你不就是不信任她的感情,怕自己投入進去以後她又厭了你?所以就乾脆當個縮頭烏龜?」

  沈尉一怔,收回手握成拳放在身下:「我沒有,沒有這樣想……」

  「那你在怕什麼?」李書意冷眼打量這個比他還高些的男人,「她都不怕你跟她在一起另有所圖,你怕什麼?非要照你那套邏輯,你現在跟她在一起是成全她,等她身邊出現個配得上她,她又喜歡的男人,你再退回自己該有的位置不就行了?」

  沈尉有些跟不上李書意的話,覺得他說的好像是有道理的,又覺得哪些地方不太對。思索幾秒,也找不出反駁的話,只得道:「李先生,我說不過你。」

  李書意無意再跟他多說,最後道:「你那些『無私的愛』,除了感動你自己,對她來說全是狗屁。你要慶幸今天在的是我,所以你還有後悔的餘地,但她的性情你該比我更清楚……不會再有下次了。」

  「我言盡於此,你自己考慮吧。」

  李書意沒想要說服他,他跟沈尉的性情和思考問題的方式天差地別。照沈尉的意思,他當初一個被從牢房裡救出來無依無靠的人喜歡白敬,不也是「不配」?不也是痴人說夢?可他喜歡就喜歡了,想要便去要了。人活一世不先滿足自己的七情六慾,那不如去廟裡祈福唸經。

  他進了電梯下到一樓,還沒走到門口,會所經理從遠處匆匆趕過來,道:「李先生,這會兒夜深了,樓上已經給您準備好了房間,明天再回去吧?」

  從這裡開回市區,至少也得四十來分鐘,人家這麼安排也是為他考慮。李書意一時猶豫,經理又道:「或者我馬上讓人把車開過來,送您回去。」

  李書意沒想大半夜的還要折騰別人,且現在太晚了,他也沒打算再去白敬那兒。既然不急著趕回去,便跟人道:「你帶路吧,我明早再走。」

  經理立刻喜笑顏開,親自把他送到了房間門口。

  李書意進去後,把外套扔在一邊,有些疲憊地捏了捏鼻樑,剛準備去洗澡,遠處夜空中突然綻放的煙火便透過落地窗照進了屋內。他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零點到了,下意識拿起手機找白敬的號碼,又好笑地搖搖頭作罷。覺得自己真是跟白敬待久了被傳染得也不太正常,競然想著要在這一刻給他送什麼新年祝福,像什麼幼稚的中學生似的。

  沒一會兒手機就湧進來一連串信息。其中靳言發了張和白昊的合照過來,兩人站在人群中,背後是滾動播放著「新年快樂」的LED大屏,他靠著白昊笑得眯起眼,朝鏡頭比了個「耶」。傅瑩也發來一張照片,魏之辰和魏之星站成一排,一個手上拿了條迷你版的「新年快樂」橫幅,一個懷裡抱著獨角獸的存錢罐,在暗示什麼不言而喻。

  李書意看得發笑,一一給他們回了消息,還給傅瑩發過去兩個大紅包,心裡卻生出幾分歉意來。

  他今天確實做得不太對,明明答應過白敬要在家裡吃飯的,就這麼莫名其妙消失了一夜。想了想便決定明天一早就回去,跟人把前因後果說清楚了,再在那裡住幾天,好好陪陪兩個小孩。

  心裡有了惦念,李書意這一夜都沒怎麼睡好。第二天一早不到八點就出發了,都沒想著回住處換身衣服,徑直開去了白家。

  只是到了後,不但沒見著白敬,許管家還問:「少爺昨夜不是去找李先生了嗎」

  李書意臉色立刻沉了下來:「他什麼時候去找的我?」

  許管家性子再是沉穩,也禁不住慌了神,把昨夜的情況說了一遍。又說雖然白敬走時什麼都沒交代,但這麼久以來,除了李書意,誰還會讓他急成那樣。

  李書意馬上拿出手機打白敬的電話,語音提示已關機。他讓管家問問白家老宅,自己又撥了左銘遠的號碼。左銘遠昨天就帶著妻女去了國外度假,可李書意回來後從來不過問白敬身邊的人和事,現在也只能讓他這個遠水嘗試救救近火。

  接到李書意電話時,左銘遠正和家人在充滿異域風情的酒店吃大餐。聽對方說白敬不見了,叉子上的牛排差點被戳飛出去,喊了一聲「祖宗,你兩饒了我吧」就掛了電話開始調動人。

  最後追蹤到白敬的車停在公司車庫時,李書意甚至已經吵醒了宋瀟瀟,讓她幫忙查監控。想著若是再沒消息,他就報警。

  安保組的老徐先到了車庫,給李書意發了照片過來,確認是白敬的車,又說值班的保安也說昨天半夜是他自己開車過來的。

  李書意的心稍稍落定,也不要司機跟,自己開車往公司趕。中途接到嚴維的電話,說一直聯繫不上白敬,問他們有沒有在一起,話語間還暗暗控訴李書意對白敬不上心。

  嚴維一向不是個多嘴的人,李書意聽得奇怪,三言兩語就從他嘴裡把話套了個乾乾淨淨。一時間無語到了極致,簡直不敢相信陰差陽錯下會鬧了這麼大一個烏龍。

  剛掛了電話,又收到宋瀟瀟發來的消息,說從監控裡看到白敬昨晚來過會所,但沒進去,車一直停在外面的松樹林下,他人呢,就站在車旁,等到凌晨兩點才開著車離開。宋瀟瀟本來是個喜歡看別人好戲幸災樂禍的性子,這會兒終於也良心不安了,說李書意找到人後她可以過來當面解釋。

  李書意開著車,趁著紅燈匆匆掃一眼信息,也顧不上回她。只是看完上面的描述後,心都往下沉了沉,想當時他從宋瀟瀟房間離開後,如果堅持要走,也不會讓那人在外面白白等這麼久。

  到了公司,老徐他們等在白敬辦公室外,說敲門沒人應。

  這門是特製的,安全級別很高,日常工作時為方便,可以設置不需要驗證也能打開。現在落了鎖,除非有「主權限」的人驗證通過,否則根本進不去。他們更不敢蠻力破壞,只能在外面乾著急。

  這一層樓的辦公室平常都是不能隨意進出的,白敬的辦公室更是如此。李書意讓他們到樓下等他,等人走後,遲疑了下才把指紋按到識別口,上面的藍光屏幕瞬間亮起,閃爍幾次後,就聽鎖芯轉動幾下,門自動打開了。

  李書意一時間心情無比複雜。以前有「主權限」的人就只有白敬和他,沒想到他離開公司這麼久了,白敬還沒有清除掉他的指紋。

  他推門進去,辦公室裡沒見著人,他又進了休息室,還是空無一人。李書意心臟一下提到嗓子眼,一邊朝外走一邊拿起手機想給老徐打電話,剛走出去,腳步一頓,不知想到了什麼,他轉而去往自己以前的辦公室。

  到了目的地後,果然見門大大敞開,李書意往裡走,休息室的門輕掩著,他伸手一推,藉著窗外的光,看清了那個背朝著他縮在床上,身上連被子也沒蓋的人。

  李書意快步過去,見那人閉著眼,呼吸聲粗重急促,臉上透著不正常的紅,下巴上胡茬都冒了出來,眉頭緊皺著,看起來很是難受頹唐。他的一隻手垂在床外,手指輕輕蜷起,捏著一張照片,大概是因為睡著後沒了力,照片已經掉出去大半,眼見就要落到地板上。

  李書意蹲下身,取下照片一看,竟然是他們高中的畢業照。而在照片上的「高中生李書意」旁邊,有一個淺淺的凹痕,應該是手指長期捏住那裡形成的。除此之外,他發現床底和床頭櫃旁,還有許多零散照片,有他以前還未離開金海的,也有他在療養院的……

  李書意閉上眼睛,用力吸了一口氣,壓下胸口間的沉悶痛意,扔開那些照片,起身推了推床上正發著高燒的人,咬牙喊:「起來!」

  這麼推了幾次,床上的人才慢慢睜了眼。眼神卻不算清明,看到李書意,更是一點意外也無。

  他遲疑幾秒,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撫了撫李書意的臉,聲音嘶啞,臉上的表情有無奈,更多的卻是溫柔。

  「又做夢了。」

109

  他有段時間總是做夢夢到李書意。

  夢裡沒有什麼驚心動魄的波瀾,不過就是他們往日平靜時光的某個碎片。

  有在花房裡,和他一起擺弄盆栽的李書意。有端走他桌上的黑咖啡,換來一杯果汁的李書意。還有要自己修補書架,使喚他去找工具的李書意……

  實在是太過平常了,反倒顯得更加真實。於是睜開眼醒來後,那種身邊空無一人的失落感,就越加深刻。

  白敬已經忘記昨夜自己是幾點走的了,只是下意識來了這裡,這個李書意以前最常待的地方。卻在到了之後才記起來,李書意已經再也不會來了。

  所以此時此刻,才會以為自己又在做夢。

  貼在臉側的溫度燙得嚇人,李書意拿下他的手,想扶著他從床上起來,幾番嘗試對方卻不配合,又急又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病了?起來!」

  白敬緊緊攥著他的手,動也不動一下,跟他默默對峙。

  李書意沒了耐心,忍不住想要罵人,卻見對方閉上眼睛,慢慢把頭靠過來,抵住他手心,啞聲道:「出去你就不見了。」

  李書意一愣,心臟像被泡進檸檬汁裡,酸得皺成一團,沉默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我不走。」

  白敬嘴角帶起一個無奈的笑,嘆息道:「你總是騙我。」

  總是騙他。

  明明生了病,卻不讓魏澤告訴他。明明都打算要離開了,還在他面前表現得若無其事。明明跟別人徹夜待在一起,還把他蒙在鼓裡。

  總是騙他,也不給他挽回的機會,連「試試」,也不過是為放棄他做的準備。

  李書意急得要上火,想讓老徐他們來幫忙,可白敬聽到他打電話,又說了一遍:「我哪裡都不去。」

  他拿這人沒辦法,只得讓老徐接醫生過來,但家庭醫生不在金海,又不能冒然去找不知根知底的人,最後又得麻煩魏澤。

  李書意掛了電話,煩躁道:「你鬧什麼小孩脾氣?我昨天跟宋瀟瀟……」

  話沒說完,被對方打斷:「我不想聽。」

  李書意頓時沒好氣道:「隨你,你樂意怎麼想就怎麼想。」

  本來這件事,烏龍得他都覺得好笑。當然他不否認,他的確有錯,沒有第一時間就把話說清楚。可這是他和白敬長久相處下來形成的習慣和默契,他們從前就不是什麼如膠似漆的愛侶,去哪兒都要隨時報備行程,好像連離開對方五分鐘都忍受不了似的。他也沒想到,事情怎麼就發展成了這樣。

  李書意抽出手,想給這人蓋上被子,再去倒杯水過來。只是他才有動作,就被撲倒在床上,反應不及,身體上方就壓了個沉甸甸的火爐。

  他使勁推了推,對方變本加厲地抱緊他,李書意被桎梏在他懷裡,連氣都快喘不上,冷著聲音道:「行,我不管了。你就這麼燒著,最好燒成個傻子,我也好換個聰明些的人喜歡。」

  這句話大概終於激怒了身上的人,白敬抬起頭瞪他,眼睛裡全是沒休息好的紅血絲,怒道:「以前的李書意不會不管我,以前的李書意不會喜歡別人,以前的李書意不會把什麼都看得比我重要……」

  他越說,越覺得難過委屈,聲音慢慢低下去,人也沒了力,把臉埋到李書意的脖頸間。

  其實他心底是知道的,哪怕李書意真的喜歡宋瀟瀟了,他們昨晚也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李書意那樣的性情,如果喜歡上誰,必然是光明正大,就算是變心,也會坦坦蕩蕩,如他自己所言,要「開誠布公」地談清楚,不會搞「吃著碗裡看著鍋裡」那一套,給大家難堪。可是這件事到後來,他和宋瀟瀟到底有沒有發生什麼,其實已經不太重要了。白敬只是從其中更深刻地認識到,他在李書意心裡,永遠都回不到以前的位置了。

  李書意聽完他這通「指控」,一點也沒覺得生氣,抬起手,手指穿插進白敬髮間,調侃道:「可是以前的李書意無論怎麼努力都討不到你的歡心,以前的李書意要丟了命才能讓你多看一眼,以前的李書意等了一夜等來你抱回寧越……」他明明聲音裡帶著笑,眼眶卻漸漸紅了,「所以你說現在的這個李書意,怎麼還敢毫無保留?」

  他和白敬之間,看起來一直相安無事,其實兩個人都小心翼翼維持著平衡,生怕一個不小心,那些勉強修補好的裂痕又碎了一地。今天這人大概是燒糊塗了,或者是壓抑許久終於忍無可忍,打破了彼此間這種微妙的默契,把藏在心窩裡的話都說了出來。

  李書意嘆氣道:「我剛醒來時要走,就是怕我們最後會變成這樣……」他頓了頓,儘量讓自己的語氣溫和些,不要弄得像是在威脅對方,「你再好好想想,或許也不是非我不可,或許也還能找到另一個,你愛他他也愛你,把你看得比任何一切都重要的人。或許……」

  他沒能把話說下去。

  因為抱著他的人,臉上的滾燙熱淚正不斷落到他頸間。

  李書意一瞬間像丟了魂,怔怔地看著天花板,嘴巴無聲張了張,放在身側的手用力握緊,心臟好像也被搗碎了。

  眼淚什麼時候湧上眼眶的他也不知道,只是眨眼間,有什麼便順著眼角往下,滑落進了耳廓裡。

  他們兩個是一道連錯線的題。

  如果現在的白敬遇到的是過去的那個李書意,大概正好是個兩情相悅彼此扶持的故事。如果現在的李書意遇到的是過去的那個白敬,也能保持各自的安全距離,平平淡淡地過下去。

  可偏偏就錯了位。

  於是想索求更多卻得不到回應的一方,注定就會變得痛苦。這不是李書意的本意,所以他想給白敬更多選擇和可能……卻沒料到對方用這種方式回答了他。

  以前吳伯說白敬為他流淚,他還不相信,非得等到此時此刻,要他親自感受一遍,他才能知道這個人到底有多傷心,才能連驕傲穩重都不顧,狼狽至此。

  李書意抬起另一隻手摟住身上的人,想他罵沈尉的時候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什麼縮頭烏龜膽小鬼,也該有人來罵罵他李書意才對。

  等魏澤過來時,白敬已經睡著了。他給人量過體溫做過簡單檢查後,給他掛了點滴,說晚上如果能退燒,那就沒事了,再吃兩天藥就行。如果燒不退,就得快點送醫院。

  完了後他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來回打量兩人,問李書意:「你兩是在演電視劇?」

  李書意看著睡著了都不安生,非要抓著他的手的人,嘆氣道:「你饒了我吧。」

  「你要是還喜歡他,就認真一點。不喜歡了,就乾脆一點。就這麼簡單的道理而已,想那麼多幹什麼。」

  魏澤說的沒錯,他就是想得太多,一開始的心態就不對。李書意道:「我是太不把他的感情當回事了,也沒真的覺得自己對他有多重要。」

  「那快點把他踹了,我回去就通知傅瑩給你安排相親。」

  「魏澤。」李書意無奈地喊他一聲。

  「捨不得了?」魏澤朝他翻了個白眼,「你看你這個人,就是口是心非,嘴硬心軟。」

  他說完話,也沒多待,讓李書意有事再打他電話。沒多久,許管家就讓人送了餐盒上來。

  李書意吃了飯,便在床邊守著白敬,等他藥水都輸完了,拔了針頭。又測了他的體溫,看溫度降下來了,稍稍放了心。

  他昨晚也沒睡幾個小時,早上又一頓折騰,這會兒睏倦上來了,索性上了床,抱著白敬睡了過去。

  等他再睜眼時,外面天都黑了,床上也沒了人。李書意一下便坐起來,還來不及下床,浴室門就開了。

  白敬對上他的目光,輕聲道:「剛剛去洗澡了,醒來時身上都是汗。」

  「……還燒嗎?」李書意問。

  白敬身體底子好,沉沉睡一覺發了汗,已經好了很多,答:「不燒了。」

  話一落,房間裡就陷入到一片沉默中。兩個人早上都失了態,突然這樣清醒地面對彼此,難免有些無措。

  李書意下了床,伸手摸了下他的額頭,確實不燙了。看他頭髮還有些潤,皺眉道:「去坐著。」

  然後拿了吹風機出來,站在白敬身前把他的頭髮仔細吹了一遍。

  白敬也不吭聲,默默配合著他的動作,只是等他收了吹風機要走時,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李書意掙了下沒掙開,對方又抬手按住他的後腰,迫使他坐下。

  李書意無奈,只得把吹風機擱在一旁,兩腿分開坐在他腿上,由他這樣抱著。

  「早上我燒糊塗了,才說了那些話……對不起。」

  李書意心裡莫名難受,把幾縷掃到白敬眼睛上的額髮撥開,問:「你道什麼歉,明明錯的人是我。」

  他說完,就把昨晚的事好好解釋了一遍,又說白敬傻,站在冷風中吹這麼久,也不知道進去找人。

  白敬閉上眼睛抵住他的額頭:「我怕見了你,如果不是誤會,你要跟我分手……怕你要走,又不要我了。」

  李書意被他溫熱的氣息包裹著,心都安定下來,也跟著閉上眼,回他:「你怕什麼?從來都是我更愛你。」

  他就這樣隨口吐出一句話,一句白敬以為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聽到的話。

  白敬喉結微微滾動,吞下喉嚨裡的哽咽。又想幸好還閉著眼,否則不知又要露出什麼狼狽的樣子來。

  「那從現在開始,是我更愛你,是我有求於你,是我需要你………你能不能再相信我一次,再給我一次機會,跟我回家?」

  李書意睜開眼睛,看著他認真道:「你要想清楚,如果這次我答應了,你就不可能再有退路了,連後悔的餘地也沒有。」

  白敬沉默一瞬,問:「你為什麼覺得如果你答應了,我就會給你退路和後悔的餘地?」

  李書意頓時被氣笑:「行。」他點了點頭,「這回是你招我的。」

  他說完話,就要去親對方,白敬怕把病氣傳染給他,避開了。李書意怎麼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抬手捧住他的臉,霸道地抵開了他的唇。

  是個不帶一點慾望,卻讓人心口發燙的吻。李書意耐心安撫他,從這人的嘴角開始,順著臉頰,一直吻到了他濕潤的眼睛。

  他們晚上沒回去。

  李書意怕剛剛才有所好轉的人被冷風一吹,又發起熱,便決定今天睡在這裡。

  但白敬用過晚餐後胃就隱隱有些難受。李書意等他吃過藥,和他躺在床上,一邊給他按揉胃部,一邊跟他說話,偶爾還要應付他的吻。

  他都不記得有多久沒和白敬這樣輕鬆地聊過天了。兩人大半輩子都是一起走過來的,不管提起什麼,一個人都不用把話說完,另一個人就能順嘴接下去。李書意都不知道他們原來有這麼多話可以說。

  不過後來,白敬受藥物影響漸漸犯了困,只是這人眼睛都要睜不開了,還想著去吻李書意,動作都是軟綿綿的。

  李書意被他逗笑,湊過去張開嘴巴讓他溫吞地親。

  「如果我明天醒來,發現你根本沒來過,一切都是夢……」

  他在睏意中抓著李書意的手,聲音漸漸低下去,眼睛也慢慢闔上,話音到最後已經模糊不清了,「我會瘋掉的……你別走。」

  李書意一時間鼻腔發酸,難受到說不出話來。反握住他的手,跟他十指相扣,又在他額頭上印下一個吻。

  他想清楚了,也決定好了,是飛蛾撲火也好,是撞南牆撞得頭破血流也罷,他要愛白敬,要再去賭一個一生一世。

  不管這回付出什麼代價,他都心甘情願。

110

  「邢師傅我走了!」靳言把邢師正在改裝的機車要用的牛角手柄遞過去,看車行外白昊的車已經調好了頭,跟人打了招呼,抓起圍巾胡亂地套在脖子上就匆匆出了門。

  他上了車,又一把摘下圍巾扔到後座,白昊無奈地看他一眼,把他外套上扣錯的紐扣解了重新繫好,道:「下次慢一點,不要急。」

  靳言笑:「我怕少爺等嘛!」

  「等多久都沒關係。」白昊又給他繫好安全帶,才重新發動了車。

  這個機車車行是刀疤和喬宇開的,不算大,也不圖掙錢,算是喬宇給自己找了個同好聚集地。靳言回來後,整日往這邊跑,魂都要丟在裡面。

  他們今天要去白敬和李書意那裡吃飯,李書意搬回去有段日子了,眼看著年關將近,約了這個週末讓他們過去聚一聚。

  白昊正要問靳言早上在車行做了些什麼,話到半途,接到項目經理的電話。

  這次他們要競拍的一塊地,合作的是國外一個很是牛逼轟轟的設計事務所。項目經理要跟老外在設計理念,房型,材質上進行溝通,還得和國內的規劃部門對接各種指標,人都要瘋了。

  白敬為了鍛鍊白昊,讓他從頭開始跟進這個項目,人家才把電話打到了他這裡。

  白昊等他把大概問題說完,又把電話打到了國外。

  靳言坐在旁邊,聽他嘰裡咕嚕跟人家說著他一句都聽不懂的德語,憂愁地嘆了一口氣。

  昨天晚上在車行,靳言就被喬宇「挑撥離間」了一通。

  說他呢,是個腦子裡沒有墨水的,不比草履蟲聰明多少,跟白昊這種精通幾國語言的高知精英根本就沒有共同話題。

  並且隨著時間流逝,白昊越往高處走,兩個人的差距就會越來越大,早晚得出問題。要是哪天,白昊身邊出現個跟他那樣差不多的人對他有意思,靳言就危險了。

  靳言看著窗外,越想越充滿危機感,又重重嘆息一聲。

  只是他還沒來得及繼續深入傷感,一輛S1000RR駛過來,剛好停在了白昊車旁。

  這輛重型機車車身通黑,輪廓線條極為銳利,側護板的鯊魚頭噴繪更是個性十足,車主還戴著意大利一個著名賽車手的限量版同款頭盔。

  靳言頓時口水都要流下來,什麼共同話題都忘到了爪哇國去,按下車窗玻璃,手指扒在車門上,雙眼發光地盯著人家看。

  他那視線強烈得人家機車車主都沒法忽略。

  穿著黑色皮衣的車主扭頭,朝他翹起拇指比了個讚,然後等紅燈一過,捏緊把手就衝了出去,轟鳴的引擎聲聽得人頭皮發麻。

  靳言忍不住朝人家背影吹了聲口哨,若不是白昊把他抓回來,差點連頭都要探出去。

  「太帥了吧!」

  白昊額頭青筋一跳。

  「太拉風了吧!」

  白昊握緊方向盤。

  「太男人了吧!」

  白昊臉都黑了。

  可這是靳言喜歡的東西,他也沒法去吃這種幼稚的醋,只得轉了話題問:「剛才在嘆什麼氣。」

  靳言本來都把這茬忘了,白昊一提,他又露出愁眉苦臉的樣子來。

  白昊以前跟他說過,兩個人有什麼都要說出來,不能憋在心裡胡思亂想。只要彼此坦誠,不管是什麼問題都可以一起解決。

  靳言本來昨晚就想跟他說的,哪知睡前跟白昊親著親著走了火,後來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他臉有些紅了,咳了咳,沒提喬宇,把心裡的擔憂老老實實說了出來。

  其實喬宇說得一點都沒錯。若他們兩個人是現在才相遇相愛,學識上的差距真是無法彌補,很難走遠。可他和白昊,在還是小屁孩的時候就生活在一起了,積澱了足夠深的感情,還需要什麼共同話題來鞏固兩個人之間的好感和聯繫呢。那些生活中的雞毛蒜皮,油鹽醬醋,甚至白昊上班打哪條領帶,靳言晚飯要吃什麼,哪怕是一個擁抱,一個親吻,都是他們之間的「共同話題」。

  白昊說完了,靳言還傻呆呆地看著他,小時候他遇到什麼不懂的,他少爺都是這樣耐心教他的。所以他少爺的意思,就是說他們能彼此喜歡依靠,那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是一輩子的共同話題。

  靳言想通了,又覺得他少爺怎麼這麼厲害,好像世界上都沒有什麼可以難倒他似的。剛好車也停了,他嘟起嘴,湊過去在白昊臉上重重親了一下,然後就高高興興下了車。

  幸好喬宇不在,否則大概能被他這神奇的草履蟲腦回路氣得吐血。也虧得他是靳言,不然就這個問題,換個人,大概糾結忐忑幾年也解不開心結。

  進了門,一見到白敬,靳言就結結巴巴喊:「舅……舅……舅舅……」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喊出聲「救命」來。

  之前他總是叫白先生,實在顯得太過生分,白敬也跟他提過,在他面前不用這樣拘束。本來靳言是想喊白叔的,被白昊哄了許久,最後就跟著改口喊了舅舅,但多少還是有些不太習慣和緊張。

  白敬讓他們自己坐,又讓許管家把靳言愛吃的點心水果都端出來,然後才上了樓。

  打開臥室門,都已經下午了,窗簾還緊緊拉著,一點光也沒透進來。

  白敬開了燈,走到床邊,膝蓋抵上去,俯下身先親了親趴睡在床上,半邊臉都埋進枕頭裡的人,輕聲喊他起床。

  結果對方不但不應,還乾脆把臉徹底埋進了枕頭裡。

  白敬怕他呼吸不暢,把他從床鋪裡撈出來,又抱著他翻了個身,讓他趴在自己身上睡。

  「白昊靳言到了……起來了,嗯?」

  李書意不耐地皺緊眉,眼睛都懶得睜,聲音沙啞地回他一句:「滾。」

  被罵的人不但沒生氣,還低笑了幾聲,手伸進被子裡,在他腰上輕輕按揉,問:「還難受嗎?」

  李書意一把抓住他的手,睜開眼罵:「你他媽還摸!」

  不怪他這麼暴躁,從他搬回來,和白敬重新上了床後,李書意就覺得這人大概是瘋了。

  在外面時,白敬還能有所收斂,但凡兩人獨處,哪怕李書意就換件襯衣,他都能失控。

  最無語的是前兩天白敬說要出差,拉著李書意胡鬧了一個晚上。那陣勢弄得李書意以為他怎麼著也得去個十天半個月,結果就過了兩天,這人就回來了。

  李書意昨晚連自己幾點睡的都不知道,只記得後來他實在受不了了,為了讓這人快點結束,什麼亂七八糟能說的不能說的話都說了。

  可他意識不清了,在浴缸裡也還被抱著親。

  「昨天是我過分了。」白敬被李書意握住的那隻手安分了,另一隻卻伸過來在他光滑的背脊上輕撫。

  李書意回他一聲從鼻腔裡發出來的冷笑。

  白敬低頭,唇輕觸他的耳尖,聲音低沉:「可我也控制不了自己……看到你就會想要。」

  李書意耳朵發燙,心臟都漏跳一拍,臉上卻露出個不耐的表情,坐起身要離他遠些。

  他頭髮剛剛在床鋪裡被蹭得亂糟糟的,頭頂還翹起幾個捲。

  白敬想過去給他理一下,才有動作,李書意以為這人又要亂來,下意識就抬腿要踹,但因為後腰痠軟沒掌握好方向,腳尖不小心就踩在了對方西裝褲中間。

  兩個人同時愣住。

  白敬垂下目光,也不出聲,握住那好看的腳踝,就這麼順著小腿肚慢慢摸上去。

  李書意一把打開他的手,瞪他:「你這發情期還沒完沒了了?」說著把人推開,下床進了浴室,讓他趕緊出去招呼白昊靳言。

  白敬其實沒真想著要幹什麼,李書意睡到現在,飯都還沒吃,他也不至於這麼沒有分寸。

  但他最近對李書意確實渴求得都有些病態了。

  從李書意搬回來後,哪怕對他的態度又親近許多,但白敬也沒能徹底安下心,覺得吃定了這個人,或是他再也不會離開自己。反而因為身體上重新有了親密接觸,變相加深了他心下的佔有慾,恨不得把人時時困在身邊。

  白敬看著自己無名指上的戒指,輕嘆了一口氣。

111 全文完

  靳言藏在沙發背後,探出半個腦袋,趁著李念不注意,汪汪叫了兩聲,又馬上趴下來。

  阿姨哭笑不得,放低聲音道:「小靳先生,你這樣跪著難受,我給你拿個墊子吧。」

  他朝阿姨搖頭,不敢發出一點響動,又爬了幾步,生怕人家暴露他的位置。

  李念不知道剛剛還在跟自己玩的大哥哥怎麼就不見了,又聽到小狗的叫聲,扭著頭到處看。什麼都沒找著,著急地去抓白意的手,跟他說有汪汪。

  李書意下樓時,白意正好帶著他找到靳言,他笑著撲到靳言身上,靳言伸手接住他,捏他肉嘟嘟的臉。

  李書意慢悠悠走過去,居高臨下地打量靳言:「再爬幾圈,把地板擦乾淨點。」

  靳言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抱著李念起身。

  旁邊的白意抓住李書意的褲腿,仰頭喊爸爸。

  李書意彎腰把人抱起來,問阿姨兩個小孩中午吃了什麼,白意的早教老師今天幾點來的。阿姨一一答了話,李書意又看向白意,問他今天老師教了什麼。

  白意開年就上早教課了,老師給他做了測試,說他在學習和記憶方面的能力非常出眾,就是不喜歡跟人交流,要他們多注意引導他說話。

  白意回答完問題,正好許管家過來請李書意去用餐。他讓阿姨帶兩個小孩去玩,拽著靳言過去陪他吃飯。

  靳言抗議自己剛剛才吃了好多點心,不情不願走到桌子邊,一看桌上的菜,白灼蝦,海參豆腐,粉蒸排骨……就沒有他不愛吃的。聞著飯菜香,忍不住嚥了嚥口水,坐下後拿起筷子道:「那好吧,李叔你也是,這麼大了……」

  看李書意斜睨他一眼,立刻正經著臉道,「還讓我這麼想陪你吃飯!」

  他跟在李書意身邊多年,狗腿功夫修煉得爐火純青,話轉得自然無比,中間連停頓都沒有。

  李書意被他氣笑,又把菜往他那邊推一些,跟他閒聊起來。

  沒幾分鐘,左銘遠來了,手上拿了個文件,一來就直奔白敬書房。

  路過餐廳時,訝異了一下李書意怎麼現在才吃飯,李書意喝了口湯,淡淡回:「你去問書房裡的人,他最清楚。」

  話音一落,旁邊啃排骨的靳言被哽住,憋得脖子都紅了,朝左銘遠投過去一個尷尬又不好意思的眼神。

  左銘遠立時明白過來,露出個世風日下的表情,像被鬼追似的快步離開了餐廳。

  傅瑩帶雙胞胎來時,李書意剛吃完飯。

  兩個小朋友一見到他就跑過來,各自抓了他一邊的手,搶著在他面前說話。一個要讓他帶李念去自己家,另一個問他自己的裙子好不好看髮夾漂不漂亮,鬧哄哄吵成一團。

  李書意都不知道該先回誰,傅瑩把兩個豆丁拎起來:「去找弟弟玩,不要吵你們乾爹。」

  旁邊的靳言自告奮勇帶他們去了兒童房。

  「魏澤呢?」李書意問。

  「他今天有手術,估計要晚上才能到。」傅瑩在沙發上坐下,掃視一圈沒見到白敬,奇怪道,「你家那位?」

  「在書房。」

  他接的這麼稀鬆平常,沒了以前那種要跟白敬「相敬如賓」的態度。傅瑩忍不住嘆了口氣,充滿遺憾道:「我以後是不是再也沒理由看帥哥了。」

  「你也不怕魏澤吃醋。」

  傅瑩朝他眨眨眼:「你不覺得看魏醫生吃醋也很有意思嗎?」

  李書意這才明白過來了,這位表面是藉著他的名號看帥哥,其實是為了逗自己愛人好玩,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

  他們正說著話,兒童房裡傳來一陣吵鬧聲,魏之星急急忙忙跑出來,拽著傅瑩道:「媽媽媽媽,魏嘰辰哭了!」

  「你哥又幹什麼了?」

  「他把寶寶這樣……這樣……」小之星有些著急,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樣」。想了想來了個現場表演,伸手捧著臉,把臉頰上的肉往中間擠,嘴巴都高高嘟起來。

  「然後弟弟要推開他,他就摔倒了。」

  他們兄妹都是把白意叫弟弟,李念叫寶寶。李書意聽懂了來龍去脈,要起身過去,傅瑩攔住他:「你不用理,魏之辰一向都是雷聲大雨點小,嚎幾聲就沒事了。」

  「我去看看,白意跟他動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最清楚自己兒子什麼德性的傅瑩忍不住翻白眼:「他要不去惹李念,白意都懶得看他一眼。」

  李書意聽得好笑,可動手總歸是不對,白意這些不好的習慣該管也得管,跟著小之星去了兒童房。

  書房裡,三個人說完了正事,左銘遠突然問白敬:「你不勸勸他回公司?」

  李書意在白氏的產業上投注了十多年的心血,不說他談下來多少項目,就現在,內部的投資體系和市場評審機制還是他以前帶人搞出來的,讓後面的人少走了多少彎路。如果他要自己創業當老闆也罷了,可他又沒這個心思,既然如此,還不如回來。

  左銘遠的話聽著好聽,其實也功利。不怪他,他在這個位置上,自然想的是利益最大化,在他看來,何必讓李書意給別人賣命,白白讓肥水流外人田。

  「他想在哪兒,想幹什麼,都隨他的意願。」白敬臉色稍冷,「你也別在他面前提。」

  左銘遠心裡咯噔一聲,摸摸鼻子:「我多嘴了。」

  「其實李叔是不想舅舅為難吧。」旁邊整理好文件的白昊突然抬頭插了一句。

  他也沒多解釋,但在場的人心裡都懂。

  李書意離開的時間也不短了,說白了,很多利益關係已經重新劃分洗牌,他要回去掌權,那必定就會有人失權,難免生出波瀾和動盪來。

  這對白敬和公司都不是什麼好事。

  白恆當初被他罵得頭都抬不起來,難道輪到他了,就可以辦家家似的想走就走想來就來?

  雖然說這也不是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但不管問題大小,總歸要花心思進去。他是不想白敬花這份心思,也不想再給自己惹一身騷,把自己放到火上烤。

  左銘遠暗暗嘆氣,也不知是那個初出茅廬時滿身銳氣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書意好些,還是這個看得透徹活得明白不再計較得失的李書意好些。

  晚上等魏澤到了以後,一群人吃了一頓熱熱鬧鬧的飯。

  以前他們來這裡,大家都清楚是進白敬的地盤,人人都客客氣氣,說話做事也諸多顧忌。現在許管家大小事都直接匯報給李書意聽,哪怕白敬就在他旁邊,也是所有佈置安排都由他做主的樣子。李書意呢,也沒拒絕,說話做事間多少有點主人姿態了。

  所以魏澤想吃什麼就隨便開口,傅瑩帶過來的禮物也能馬上擺到客廳,靳言帶著一堆小朋友玩也不畏手畏腳,不用像以前一樣生怕把哪裡碰壞弄亂了。

  中間李書意還接到宋瀟瀟的視頻電話。

  她不知道跑到哪個島國度假去了,躺在海景房的陽台上,喝著香檳享受著按摩,旁邊還有個舉著手機給她找角度,免費又盡責的人工支架沈尉,看起來真是愜意得不得了。

  她在視頻裡說給李書意一家四口都帶了禮物,謝謝李書意之前的江湖救急,話到最後道:「不過你家白敬的禮物只是附帶的,讓他不用太期待喲,拜~」

  掛斷前還做了個飛吻。

  白敬在旁邊黑了臉,傅瑩笑得肚子疼。不自覺想起他們上一次這麼坐在一起,還是為了勸李書意做手術。那時對面的人哪怕笑著,目光也是沉鬱的,對自己的生死漫不經心,還能拿「追悼會」這種詞打趣自己,靈魂好像都飄到半空中,只勉勉強強被那些渺小的牽掛拉扯著。

  時間過得好快。

  一轉眼他已經又經歷了一回生死,又經歷過許多曲折,終於還是落回世間,重新沾染上了煙火味。

  而這其中——傅瑩看著一直默默給李書意夾菜,關注著他一舉一動的人,腦海裡突然就浮現出一個略顯孤寂的背影……在那一年多的時光裡,日復一日守在病房裡。

  一定是氛圍太好,她才會突然生出這許多唏噓傷感來。傅瑩暗暗搖頭,朝桌上的人舉起酒杯,笑著又說了一遍:「新年快樂!」

  晚飯過後,臨到眾人要走時,魏之辰不知道從哪兒找出半個他這麼大的口袋,往被阿姨抱著的李念腳上套,說要把李念裝回家去。被傅瑩沒收了他的作案工具後,整個房子裡都迴蕩起他夢想破滅的哭聲。

  一直到李書意承諾過幾天帶李念去找他玩,他才停下來,可憐巴巴抽泣著,被放進車裡時還在朝李念伸手,撕心裂肺地喊:「寶寶——」

  李念被徐阿姨包在毛絨絨的小披風裡,跟著出來送人。嘴巴裡含著奶嘴,小手掌握緊又鬆開,跟魏之辰「拜拜」。

  把人都送走,兩個小孩也睡下後,李書意和白敬才回了房間。

  他先洗完澡,就在床上看手機,看得太專注,白敬從浴室裡出來時都沒抬頭。

  「在看什麼?」白敬上了床,靠近他問。

  李書意順勢趴在他胸口,把手機丟給他,閉上眼睛不耐道:「你幫我選吧。」

  白敬接過手機一看,頁面上是國外某個賽車頭盔品牌的官網,問:「買給靳言?」

  李書意懶洋洋地嗯了聲,說靳言最近迷這個,車是不可能讓他騎的,太危險了,買個頭盔給他玩。

  他選中的這幾款,價格實在讓人不敢恭維,靳言的性格白敬也清楚,太貴重反而是負擔。就把手搭在李書意後腦勺上,手指輕輕梳理他柔軟的頭髮,道:「嚴維以前也玩這個,我明天問問他。」又跟李書意說靳言這樣的年輕人都有喜歡的車手,追求同款或者簽名版,不必挑著最貴的買。

  他要不提嚴維,李書意還差點忘了一件事,他昨天正巧就碰見了嚴維。

  大概是宋瀟瀟那事讓他始終耿耿於懷,忍不住想為自己的兄弟多說幾句好話,抓著李書意苦口婆心稱讚白敬多麼深情時,一個不小心說漏嘴,把那次他往白敬房間裡送人白敬又給送出來的事說了。後來乾脆破罐子破摔,為了表現白敬有多堅定,多經得住誘惑,把那小情人的臉吹得天上有地上無,簡直男人看了要流淚女人看了要癲狂。

  李書意聽了半天,醋沒吃著,白敬的深情也沒顧著感受,一心好奇這位小情人到底有多好看。

  本來以為自己要被興師問罪的人聽了他的問題,又是失落又是好笑,答:「記不清了。」他沒騙李書意,的確是記不清了,倘若當時那人的神態動作不是剛巧撞了李書意,他也不會注意到他。

  李書意覺得這答案很是無趣,想了想,找了個心裡的最高標準出來:「比寧越還好看?」

  白敬手上的動作一頓,不說話了。

  李書意看他神情都變了,一時無語。他提寧越真沒什麼別的意思,心裡也沒芥蒂,就是順嘴作了個對比。寧越本來就長得好,他也不能因為人家過去是他情敵就不承認這個客觀事實吧。

  他從床上坐起來,想到什麼,正經著臉問:「你還跟寧家僵著?」

  白敬也跟著坐起來,握住李書意的手指,拇指指腹輕輕蹭他指甲上的小「月牙」,垂下眼嗯了一聲。

  「你也差不多得了,寧老爺子跟你爺爺是什麼交情。」李書意由著他玩自己的手,皺眉道。

  他當時也是自亂陣腳,才著了寧越的道。現在想起來,那能叫什麼手段,頂多就是些爭風吃醋的小伎倆。他一個大男人,難道還成天在白敬面前哭訴當時被欺負了,要白敬給他報仇?

  都是生意場上的人,遲早都會碰面,大家有錢一起賺,互惠共贏不是更好?拿他李書意擺在中間作為決裂的理由,他也沒覺得這是什麼殊榮。既然他都已經不在乎了,為著老一輩的交情,也用不著把事做絕。

  白敬聽完他的話,沉默許久,突然輕笑了一下:「我以前希望你少管我,現在你好像真的不怎麼管我了,還能這樣冷靜理智地權衡利弊……我為什麼一點也沒覺得高興呢?」

  李書意一時語塞。他並沒有刻意想去「理智」,正因為如此,反倒解釋不出來。

  睡覺時,白敬從後面把他圈進懷裡。李書意久久未能入睡,中途想去上個衛生間,剛剛把白敬的手拿開,抱著他的人瞬間驚醒,一下坐起身來抓住他的手腕。

  李書意跟他對視,直到對方眼裡的慌張慢慢沉寂下去,才道:「我去衛生間。」

  白敬這才略顯猶豫的,一點一點鬆開了手。

  李書意想了一夜,天色未亮就做了決定。

  吃過早餐,趁著今天週末,他讓司機備好車,說要帶白敬去個地方。

  一路上白敬問他他也不吭聲,等到了目的地,下了車,他都走出去幾步了,白敬卻還站在車旁不動。

  現在是冬天,這裡雖也種有不少常綠喬木,但周圍的景象還是顯得有些清冷蕭瑟。

  李書意站在台階上,轉頭看白敬,讓他快點。

  白敬一怔:「我可以上去?」

  李書意被他氣笑了:「不然我帶你來這裡看風景?」

  說完就回身接著往上走,也不管後面的人跟不跟上來了。

  他回金海後單獨來過一次,跟他們說了這半年自己復健的情況,還說了李念,其他的就沒提了。

  他在墓碑前站定,不遠處的人露出遲疑的表情,腳步躊躇。

  李書意不耐:「他們即使不喜歡你,不願我跟你在一起,也開不了口罵你,你怕什麼?趕緊過來!」

  白敬這才終於站到了李書意身邊。

  他不是怕,是覺得自己沒有資格出現在李文卓和李文英面前。哪怕李書意自己都釋然了,可這人昏睡在墓碑旁的畫面,像烙印一樣刻在他腦海裡,想起來便心如刀絞。

  他尚且如此,如果真的有在天之靈,那麼當時親眼看著李書意的李文卓和李文英會多難過悲傷,白敬不敢想。

  「爸,姑姑,這個人……你們以前也見過,也知道當初是我喜歡他,他不喜歡我。」

  ……

  「不過這種事情本來就講個你情我願,我也不能說以前他不喜歡我,就全是他的錯。現在我們在一起了,一切都挺好的。」

  ……

  「以後我每年都帶著他來,也許他會一直都在,也許中途會是我一個人來,也說不定會換另一個人跟著來……不管怎麼樣,我都會好好的,你們別擔心。」

  白敬一直聽著李書意說話,整個人都僵在原地,等李書意的話音停了很久,他才有些艱難地開了口。

  先是跟著李書意叫了一樣的稱呼,然後緊張地蜷起手指,低聲道:「我以後……不會再讓他一個人了。」

  其他的,道歉也好,承諾也罷,都是無濟於事的空口大話,說了也沒意義。要等他和李書意都老得走不動了,他才有資格在他們面前,去解釋,去請他們原諒。

  本來白敬以為到這裡也就結束了,李書意肯把他帶到這裡來,肯在他父親和姑姑面前承認自己,已經是他過去想都不敢想的奢望了。誰知這人又從大衣口袋裡掏出一個盒子,遞到他眼前。

  白敬猛地抬起頭,瞪大眼看向李書意,嘴巴動了動,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李書意挑眉:「怎麼?不想我戴了?」他說著,就打算把東西收回去,「那就算了。」

  白敬立刻攔住他,動作慌亂地把盒子拿到手中,從裡面拿出戒指。因為手顫得太厲害,他又用力深呼吸了一下,然後才握住李書意的左手,把戒指戴到他無名指上。

  李書意輕嘆一聲道:「我們現在在一起,不是因為誰虧欠誰,誰要補償誰,所以你用不著對我小心翼翼。若這不是一份平等的感情,它也長久不了。你母親說得對,愛是一件讓人辛苦的事,我也不想重新去找一個人,從頭辛苦一遍……所以白敬,你懂我的意思嗎?」

  白敬紅著眼眶,低頭親吻他手指上的戒指:「我……」一開口,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他抿唇平復了下情緒,才點著頭道,「我知道……書意,我也愛你。」

  李書意笑了下,湊過去在他嘴角落下一個溫柔的吻,重新牽住他的手:「行了,回家吧。」

  定義到底是什麼呢。

  關於過去,現在,以及未來。

  可是過去已逝,不可追回,與其在傷口中咀嚼曾經的錯失和遺憾,不如相信現在,等一個未來的答案。

  人生還很長,只要等下去,所期盼的那些可能和幸福,終究會到來。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各位四年的等待和陪伴。

  謝謝你們看完李書意的故事。

  謝謝你們給予的所有回應和支持。

  謝謝你們讓我這個平凡渺小的人實現了自己小時候的夢想。

  文章的最後一段話送給大家,願你們每個人都能等到自己的幸福和圓滿。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賢情雅旭 的頭像
    賢情雅旭

    賢旭之愛 @耽美文、圖、影音

    賢情雅旭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