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P:柏昌意 X 庭霜

學渣社交軟件完美配對上教授       嚴謹寵妻教授攻 X 活潑做死學生受

Distance這個社交軟件(和其他社交軟件一樣!)可以看到對方的距離,庭霜選了個距自己287公里的1號,覺得非常安全,畢竟二百來公里一定不會不小心在三次元遇見然後尷尬吧!萬萬沒想到⋯⋯

第二天晚上,287公里突然變成了4.8公里???

更萬萬沒想到⋯⋯

第三天上午,4.8公里突然變成了3米???

3米?????

米?????

我他媽正在上課啊,3米的意思豈不是我的聊騷對象現在就在教室裡???

【特點???】

治學嚴格掛科率90%性格溫柔(?)教授x 學習不咋樣脾氣還很差學生

教授專治學生不愛學習

學生專治教授沒有動過的一顆老心

【聲明】

故事發生地點在德國,是小說不是現實,小說基於想像,想像是我唯一能做的出格的事,拒絕接受任何道德批判。

如有影響理解的德語部分會在「作者有話說」中附上翻譯或註釋,不影響理解的地方就不備註了。

如有引用或參考,也會用圓圈序號標註,並同樣在「作者有話說」中附上出處。

1 287公里?

事情發生以後,庭霜就像一條被放了太久的臭魚乾,或者梅雨季節陽台上曬不乾的海綿胸罩。

手機躺在地板上,震了一下,同時屏幕上鑽出一條消息。

「哥你請幾天假到我這裡來吧,我這邊的朋友要是遇到了這種事,都會給自己放個假,出去散心。」

庭霜喝多了,在睡覺,沒有聽見手機震。

等他第二天中午醒來,從地上撿起手機,屏幕上的消息已經數不清了,最近的一條是同學宋歆發來的:「庭霜你死了?今天開學第一天,週一,Robotik第一節課!這你都敢不來?快給教授發郵件說明情況,說不定還有救。」

庭霜捂著欲裂的頭,撥電話給宋歆。

「喂⋯⋯」庭霜感覺嗓子在冒火,「我這裡有點私事,所以上午沒去。」

宋歆說:「你趕緊打電話給醫生,開張病假條補給教授。」

庭霜說:「好。課上講了什麼重要的事嗎?你把課件密碼發我一下,我等會兒去下載。」

「沒有課件。」宋歆一口氣說明情況,近乎於吐槽,「這個教授變態得很。第一,他不上傳課件,必須去聽課才知道他講了什麼。第二,他要求百分之百的出勤率,但是就算全勤也沒有任何平時成績,只是有資格參加期末考試而已,期末考試成績就是這門課的最後成績。第三,期末考試是口試,考生一個一個進去,被他單獨考。今天的筆記我發你照片吧,不過感覺我也沒記全。」

庭霜按了按太陽穴,說:「德國人事兒怎麼這麼多。」

宋歆沉默了一下,說:「不,這位是華人教授。好吧其實我不知道他國籍,反正看臉和名字都像中國人。」

庭霜說:「⋯⋯好吧。」

他沒工夫關心這位教授的身世,掛了電話,先趕緊聯繫家庭醫生開病假條,再去沖澡洗掉一身的酒氣,然後去倒杯咖啡,好讓自己徹底清醒。

咖啡機啟動預熱需要十二秒。

十二秒足夠讓他想起家裡的咖啡機是誰買的。

「庭霜你能不能別酗咖啡了,你一睡不著覺就來折騰我。我明天一早還有實驗要做。」梁正宣把撲到自己身上的庭霜按住。

「呵,咖啡機不是你買的麼?」庭霜把手伸進梁正宣褲子裡,用力掐一把。

「操。」梁正宣低罵,一語雙關,「你懂不懂節制兩個字怎麼寫?」

庭霜摸到床頭櫃裡的套,甩到梁正宣臉上,說:「操不操。」

梁正宣投降:「操操操。」

咖啡好了。

庭霜端著咖啡去書桌,開筆記本,上學校網站找教授郵箱,給教授發郵件。

把教授這邊的事處理完,他才去回其他人的消息。

「沒事。」

「現在還好。」

「放心吧。」

「我還好。」

在回了一堆大同小異的話之後,他看到了梁正宣的消息:「原諒我一次,不分手好不好?」

庭霜下意識地摸到書桌左上角放的菸灰缸,拖過來,再摸到打火機和菸盒。白綠的菸盒上印著「Rauchen schädigt Ihre Lunge」的字樣,字下方有圖,圖左一個好肺,圖右一個爛肺。警告赫然。

去他媽的警告。

庭霜從菸盒裡抽出一支菸,點燃,深深吸了一口。

如果梁正宣現在在他身邊,就會從他手上抽走這根菸,說:「庭霜你的肺也是我的,拜託你不要隨便糟踐行不行?」

除了肺,萬寶路也印別的警告,比如吸菸有害您的生殖器健康,如果庭霜剛好買到那種的,梁正宣就會威脅說:「你要是陽痿了我就去找別人了啊。」

庭霜狠狠地抽完那支菸,心想,我他媽也沒陽痿啊,你怎麼還是去找別人了?

他把菸頭按滅,拿起手機,在輸入框裡打了幾個字,又刪了,最終回了一句:「你劈腿,是一年,不是一次。」

發完這條消息,庭霜還是覺得不真實。他們在一起好多年,從高中就在一起,到大學,再一起跟家裡出櫃,然後一起出國讀研,所有朋友說起庭霜梁正宣,都要讚一句模範情侶。現在收場收得這麼難看,跌破所有人的眼鏡。

手機又震了起來,庭霜以為是梁正宣的回覆,沒想到是祝文嘉的視頻電話。

庭霜接起來,說:「文嘉。」

祝文嘉看見庭霜帶血絲的眼睛,說:「哥你喝酒了?還是哭了?」

庭霜說:「哭倒不至於。沒睡好。」

祝文嘉說:「你請到假沒有?來我這裡玩。」

庭霜說:「怎麼,你要請我去紅燈區嫖?我沒那個愛好啊。」

祝文嘉說:「你都一頭綠了,守身給誰看呢。你快到我這裡來,我叫幾個人陪你,個個比梁正宣帥。」

「你少來啊。」庭霜看了一眼郵箱,還沒有回郵件,「就算你那裡坐十個梁正宣我也沒時間去。這學期有門殺手課。」

祝文嘉說:「那我去看你吧。」

庭霜說:「你什麼時候跟我這麼親了?」

「哥你就讓我過去吧。我媽一直念叨著要我去看你,催了三四道了。」祝文嘉有點煩躁,「你知道我媽那個人,她特怕你不跟梁正宣好了,哪天又願意找個女的結婚生子,我爸就把公司給你了。」

「祝文嘉你怎麼這麼傻啊。」庭霜笑了一下,「什麼話都往我這兒說。」

「我實話實說啊。」祝文嘉一臉不在乎,「誰願意給家裡管公司啊?我巴不得你來賺錢,我來花錢。你要是管公司,你能捨得餓死我嗎?可要是我管公司,我還不得把我們全家都給餓死⋯⋯行了,朋友幫我訂完機票了,我不跟你說了。」

晚上九點,門鈴響起的時候,庭霜習慣性地拿起聽筒,應道:「Ja.

祝文嘉對著大門話筒說:「別呀呀呀了,是我。」

庭霜說:「你真來了啊。」

祝文嘉說:「快開門。」

庭霜按了開門鍵。

祝文嘉幾乎沒有帶行李,就背一個電腦包在身後,裡面還塞了幾條內褲。他進門先沖個澡,找了件庭霜的乾淨T恤穿上,然後隨手從冰箱裡搜出一瓶已經開了的威士忌,再從櫃子裡摸出兩個玻璃杯,杯底加冰,倒滿酒。他先自顧喝一口,馬上嫌棄道:「哥你買的什麼破酒啊,早知道我給你帶了。」

庭霜說:「破酒你別喝啊。」

祝文嘉撇嘴,說:「是,您跟我不一樣,您牛逼,您從本科出櫃開始就沒用過家裡一分錢。現在好了,傻了吧?要我說,一開始你就不該出櫃,為了姓梁的,值?」說完,他端起兩杯酒坐到窗檯邊,「來吧,聊聊?」

庭霜租的房子在郊區的居民區,窗外有一片花園,房東太太把花園料理得很好,四月已經草木繁茂,夜晚坐在窗邊可以看見繁星,聽到蟲鳴。

祝文嘉欣賞不了這種地方,直抱怨有蚊子。

庭霜把窗子關上,坐到祝文嘉對面,也喝一口酒,說:「聊什麼?」

祝文嘉說:「你在我面前裝什麼傻?喝酒,哭,罵姓梁的,耍酒瘋,還能幹什麼?」

庭霜說:「不至於那麼難看。」

祝文嘉說:「你再多喝兩口試試。」

等庭霜把那杯酒喝光,呆坐了一陣,突然就說:「梁正宣是狗。」

祝文嘉早知如此,舉杯和庭霜的空杯子碰了碰,像說祝酒詞似的附和道:「沒錯。他是狗。」

庭霜又喝了幾杯,喝多了就扯起自己的領子,從領口往裡看,說:「是不是因為我長胖了?還是我性格有問題?梁正宣以前就說我脾氣不好。」

祝文嘉說:「哥,我說句實話啊,你性格一直都差,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所以梁正宣這事吧,跟你性格沒關係。你性格就那樣,也別費力氣改了。」

庭霜說:「那就是我長胖了。」

祝文嘉說:「來來來,手機給我。」

庭霜說:「幹嘛。」

祝文嘉說:「就你那用了兩年的破手機,我才不稀罕,快給我。」

庭霜把手機給祝文嘉。

祝文嘉接了手機,對著在窗邊喝酒的庭霜拍了張照片。窗邊的燈沒開,夜色下,穿著白T恤和牛仔褲的庭霜坐在木製高腳椅上,拿一隻威士忌浸了杯底的玻璃杯,看不清面容。

拍完以後,祝文嘉又下了一個名為Distance的同志社交軟件,再拿剛拍的照片作為頭像,註冊了一個帳號。

姓名:Frost

屬性:0.5

年齡:24

身高:182cm

體重:70kg

職業:學生

感情狀態:單身

「等著吧。」祝文嘉晃晃手機,說,「看今晚你能收到幾個人的消息。」

庭霜還沒搞清楚狀況:「什麼啊?」

手機震了一下,祝文嘉低頭一看,說:「喲,挺快。距你151公里有一個0選擇了『特別喜歡』你,並發消息問你在哪個城市。要不要回?」

庭霜過去看屏幕:「你在幫我約?」

祝文嘉說:「我在證明你的魅力。你別以為狗男人劈腿都是你自己的問題。從自己身上找原因這種狗屁話,就是不願意對別人負責的人發明的⋯⋯你看,你又收到了三個『喜歡』,有一個距離你還挺近的,才18公里。」

庭霜說:「這些人的喜歡怎麼這麼容易?就憑一張連臉都看不清的照片?」

「這種軟件上的『喜歡』,只是有聊的可能而已,你當什麼真啊?比如你看,」祝文嘉在屏幕上點了幾下,「這是速配界面,你可以看到對方的頭像啊,屬性什麼的,然後就可以選『無感』,『喜歡』,或者『特別喜歡』。」

庭霜看著速配界面上的那張照片,說:「無感。」

祝文嘉按了一下,屏幕上馬上就跳出了下一個人的照片和信息。

庭霜說:「無感。」

祝文嘉繼續操作,下一個。

庭霜說:「無感。」

下一個。

「無感。」

再下一個。

「無感。」

祝文嘉一連幫庭霜按了幾十個「無感」,終於受不了了,說:「遊戲不是這麼玩的。你又不是復讀機。我的手也不是縫紉機,嗒嗒嗒地給你猛按同一塊兒地方。」

庭霜說:「我確實都沒感覺。」

祝文嘉翻到一張,發現有點像梁正宣,就說:「這個你也沒感覺?」

庭霜看了半天那照片,又看一眼那人的信息,說:「這個才距我7公里,一個城市的吧,萬一路上遇到多尷尬?」

祝文嘉說:「你不喜歡距離近的啊?這個可以設置距離範圍。我想想⋯⋯150公里到300公里之間的怎麼樣?這樣對方應該也在德國,但跟你不是一個州,這樣你們聊得好,想見面也不困難,沒聊成,也沒什麼不小心撞上的可能,可以吧?」

庭霜「嗯」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對勁:「哎,你怎麼就開始給我找對象了?我沒打算這麼快就——」

「誰給你找對象了?我是幫你重建自信,順便忘了姓梁的。」祝文嘉把手機屏幕舉到庭霜面前,「來吧。選男寵。」

庭霜又連點了幾個「無感」,不想繼續看下去:「真的沒意思。」

祝文嘉說:「再看二十個,在接下來的二十個人裡選一個出來。」

庭霜說:「你別折騰我了行不行?」

祝文嘉說:「不行。快選。否則我直接叫人到你家來了啊。」

祝文嘉這種作天作地的二世祖真什麼都幹得出來,庭霜只好繼續往下看,一張一張翻下去,都是無感,祝文嘉不懷好意地提醒:「快二十個了啊。」

庭霜點擊「無感」的手指停下來,屏幕上剛好顯示出下一張照片。

黑色西裝,白色襯衣領,右手放在方向盤上,戴著表的左手正在扯領帶,灰色的領帶將鬆未鬆。照片應該是坐在副駕駛的人抓拍的,沒有拍出完整的側臉,只能看到一部分下巴,往下是脖子、喉結,以及被西裝包裹的肩膀、胸膛、手臂。

看不出具體的樣子,但是氣質有那麼點吸引人。

扯領帶的手也長得修長勻稱。

庭霜去看這個人的信息。

姓名:C

屬性:1

年齡:36

身高:187cm

體重:75kg

感情狀態:單身

目前距離:287km

除了顯示不全的姓名,其他信息也作為隱私保護都沒有顯示。

祝文嘉壞笑說:「你喜歡這種啊?看身材應該不差⋯⋯」他看到信息上的年齡,又說,「會不會太老了?」

庭霜說:「老得沒有力氣劈腿了最好。」

「那就他了。」祝文嘉怕庭霜反悔,立馬幫忙點了「特別喜歡」。

「喂。」庭霜無語,「你點個『喜歡』就行了,幹嘛要點『特別喜歡』?」

祝文嘉說:「你前後看了得有一百多個人吧,就這一個多看了兩眼,這不是百裡挑一?百裡挑一還不算特別喜歡?」

庭霜說:「嘖嘖,百裡挑一,你還會說成語。」

祝文嘉說:「你少埋汰我,我至少在國內上過兩年高中。」

庭霜說:「行吧。我去刷個牙準備睡覺了。你少用我手機亂來。」

祝文嘉說:「你放心吧。我用你手機給我媽發張照片,她就知道我來看你了。省得繼續念叨我。」

庭霜點點頭,進了浴室。他剛刷了一會兒牙,還一嘴的泡沫,就聽見祝文嘉在外面喊:「哥,系統幫你完美配對了——」

庭霜聽不清,只能關了嗡嗡作響的電動牙刷,說:「什麼?」

祝文嘉得意地對庭霜搖了搖手機,口型誇張地說:「Perfect Match,你和287公里外的C先生完美配對了。他也『特別喜歡』你。」

作者有話說:

Robotik,機器人學。

2 287公里!

週一上午九點四十五分,柏昌意準時結束了Robotik的第一堂課,然後飛去萊比錫參加一個學術交流會。

和學界同仁共進晚餐後,他在酒店花園裡等孟雨融。

「嘿。」孟雨融從他背後走來,轉過身,坐在他對面,「好久不見。」

柏昌意抬手向服務生示意,點兩杯Cuba Libre

孟雨融打斷他的話,要服務生把一杯Cuba Libre換成紅茶。

柏昌意於是也不要Cuba Libre,改喝低因咖啡。

等服務生離開,柏昌意說:「口味變了。」

孟雨融說:「懷孕,不適合酒精飲料。」

柏昌意隔著金屬細邊無框眼鏡瞥一眼孟雨融的尖頭細高跟鞋,沒有說話。

孟雨融說:「昌意,你的口味也變了。」

柏昌意說:「我一直都不喜歡酒,或者含糖飲料。」

孟雨融微愣,接著便很快了然地笑了起來,說:「是你的作風。不喜歡的東西也可以喝一輩子。」

柏昌意說:「喜歡沒有那麼重要。」

「我知道,責任最重要,對吧。你還是那麼固執。」孟雨融下意識地摸了摸無名指上嶄新的婚戒,這個位置曾經屬於另一枚戒指。如果她沒有發現柏昌意買的色情雜誌裡面印的是男人的照片,可能現在柏昌意都還是她的完美丈夫。

「有男朋友了麼?」孟雨融問。

柏昌意略微皺了一下眉,似乎有點不適應這個說法。等服務生送來咖啡和紅茶,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才說:「沒有。」

「你知道麼,」孟雨融拿起托盤上的小奶壺,讓鮮奶在紅茶中打轉暈開,「他外表不如你,頭腦也不如你,甚至不如你那麼體貼,那麼對家庭負責任。但是,和他在一起,我才覺得一切都對了。很奇怪,你什麼都好,但是我總覺得少了點什麼,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柏昌意勾了一下唇角,只是一下,很快又放下來,說:「你覺得好就行。」

孟雨融說:「那你呢?」

柏昌意說:「我什麼。」

孟雨融說:「你以後怎麼打算?」

柏昌意說:「我不急。」

孟雨融說:「要是婚前你就發現你更喜歡男人,還會跟我結婚麼?」

柏昌意沒有說話。沉默的禮貌。

孟雨融也沒有再說話,只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紅茶。奶和茶沾在唇上,她卻不自覺。

柏昌意從上衣口袋裡拿出手帕,遞給她。

孟雨融接過手帕,看見墨藍色手帕上繡著的白色花體的「Bai」,眼淚突然掉了下來。柏昌意就是這樣的人:約會提前到,隨身帶手帕,適度保持沉默,但你會知道他沉默的同時也在關注著你。她這麼想著,眼淚便一顆一顆珠子似的地往下掉,隨後眼淚便連成了水流,不住地淌了滿臉。

「我——」孟雨融哽嚥了,說不下去,只能不停地用手帕擦眼睛,擦得眼下發紅。

柏昌意垂下眼,不去看她略顯狼狽的面容,也不問怎麼了,只說:「激素影響。我理解。」

⋯⋯不是。」孟雨融搖頭,聲音很低,就算旁邊沒有其他中國人,她也下意識地不想讓任何人聽到,因為這話沒法講得好聽,「他出軌了⋯⋯我懷孕以後,他就出軌了。」

柏昌意沒有說話,只略微前傾了身子,讓孟雨融可以把聲音放得更輕。

孟雨融一邊流淚,一邊低聲地講著前後經過。

花園裡起了風,孟雨融打了個噴嚏,吸了吸鼻子,柏昌意脫下西裝外套,披到她肩上。

孟雨融忍不住握了一下為她披衣服的那隻手,轉頭看著柏昌意的眼睛,說:「他什麼都對勁,什麼都不少⋯⋯可是,他為什麼不能、為什麼不能像你一樣?你就算發現了自己喜歡男的,都可以做到不出軌⋯⋯為什麼他不行?」

柏昌意沉默了一陣,說:「人和人不同。除此之外,我也沒有別的優點。」

「不,你不是⋯⋯你很好。真的。我——」孟雨融勉強擦乾了淚,「我要走了。再不走,我怕我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那樣,我就太不是人了。」

柏昌意明白她想說的是什麼。她怕她一不小心,就會說想和柏昌意重新來過。

孟雨融撐著籐椅的扶手站起來,柏昌意扶了她一把,確定她穿著細高跟不會崴到腳才鬆手。

「我送你。」柏昌意說。

孟雨融紅著眼睛笑了笑,把車鑰匙遞給柏昌意,說:「還這麼體貼。」

柏昌意說:「應該的。」

在車上的時候,孟雨融說:「找個男朋友吧。」

可能因為是這天第二次聽到這個詞,柏昌意沒有方才的不習慣了,只說:「如果有合適的。」

孟雨融說:「快點找。別給我機會。」

柏昌意開著車,不知道在想什麼,直到一個紅燈時,他停下車,才說:「好。」

孟雨融轉過頭,對著窗外,無聲地落淚。

「昌意,人是不是選什麼最後都會後悔?」

柏昌意說:「大概是。」

他並不真的這樣想,但是只能對孟雨融這樣說。

孟雨融說:「那你後悔過麼?」

柏昌意難得地做出思考三秒的樣子,說:「嗯,後悔那天買了色情雜誌。其實裡面的男人也不太好看。」

孟雨融破涕為笑。她知道柏昌意在逗她開心。

「快去交個男朋友吧。」她又摸了摸無名指上的婚戒,「現在社交網絡這麼發達,很容易的。」

「我知道很容易。」又是一個紅燈,柏昌意覺得有點悶,伸手鬆了一下領帶。

孟雨融拿起柏昌意的手機拍了張照片。她有點驚訝,柏昌意的手機沒有改鎖屏密碼。

柏昌意也沒注意孟雨融在拿他手機幹什麼,就專心開車,先把她送到家,再打電話給出租車公司,叫車來接自己回酒店。

回到酒店時已經比較晚,他洗了個澡,換上浴袍,戴上眼鏡,開始處理未讀郵件。學校的郵件,論文期刊的郵件,學術支持機構的郵件,學生的郵件⋯⋯

現在的學生怎麼寫個病假郵件都有語法錯誤?

柏昌意點開附件裡掃瞄的病假條,掃了一眼,感冒,頭暈,是家庭醫生最喜歡開的病假理由。他再看一眼學生姓名,TING Shuang,是今天早上唯一缺席的那個中國學生。

柏昌意曾經也是學生,當然知道學生最喜歡玩什麼把戲,於是回覆了一封客氣的郵件,表示沒有聽過第一節課的學生將沒有能力聽懂接下來的課程,所以還請明年四月份重修,最後希望對方早日康復。

處理完郵件,頭髮還沒乾,柏昌意準備吹個頭髮去睡覺。

這時候,手機突然震了一下,屏幕上冒出一條消息提醒——

Distance】剛才有9個人對你表示了「喜歡」,快來看看他們都是誰吧!

柏昌意微微皺眉,點了一下這條消息,屏幕跳轉到了Distance的應用界面。

這是什麼時候下載的軟件?柏昌意查了一下軟件購買記錄,就是今天下載安裝的。他又花兩分鐘研究了一下這個應用,是同性交友軟件。進入個人主頁界面,已經註冊了。頭像應該是孟雨融剛剛在車上拍的照片,名字是Cycle,為什麼是Cycle

他想起從前,孟雨融拿著手機給他看,撒嬌說:「昌意你看,我打了太多次你的名字,現在我只要輸cy,我的輸入法就自動聯想到昌意了。」

想到這裡,柏昌意試了一下,在手機鍵盤上打cy,可能他平時很少輸入自己的中文名,所以輸入法自動聯想到的是Cycle

柏昌意覺得有點好笑。

他又想起今天在車上答應了孟雨融,要去社交,於是就隨意瀏覽了一下這個應用,然後發現了速配界面。

一張張照片看過去,他覺得都是些奇裝異服的妖魔鬼怪。

就在他決定退出軟件的時候,看到了一張非常正常的照片。照片裡的人面容並不清晰,只穿簡單的白T恤牛仔褲,看不出來好不好看,不過坐姿有那麼點吸引人。

牛仔褲下面露出的一截腳踝也粗細剛好。

柏昌意去看這個人的信息。

姓名:F

屬性:0.5

年齡:24

身高:182cm

體重:70kg

感情狀態:單身

目前距離:287km

24歲,好像年齡差得太多了。

柏昌意既不打算點『無感』,也不打算點『喜歡』,他想直接退出,然後吹乾頭髮去睡覺。

沒想到,就在他要退出界面的時候,還濕著的髮梢恰好滴落了一滴水。

啪的一聲,那滴水正好打在手機屏幕上『特別喜歡』的位置。

柏昌意還來不及進行更多操作,Distance的界面就變了,兩個碩大的粉紅色單詞伴隨著無數愛心冒了出來——

Perfect Match

接著屏幕上又蹦出一行字:Cycle,恭喜你,你和Frost完美配對了!

3 4.8公里??

多年和同一個人在一起,社交能力會退化。比如現在,庭霜根本不知道要對這位Cycle先生說什麼。

祝文嘉還在一邊催促:「你快給他發消息啊。」

庭霜想了半天,發了兩個字:您好。

祝文嘉:「⋯⋯

「哥你這業務能力也太差了吧。」祝文嘉一把搶過手機,點進Cycle的主頁,「你要從對方的基本信息、發的狀態裡找到聊天的點⋯⋯哎,他主頁裡怎麼什麼都沒有?」

庭霜說:「可能人家沒花那麼多時間精力在網上吧。」

祝文嘉返回和Cycle的聊天界面,一看,驚了,對方也回了乾巴巴的兩個字:您好。

⋯⋯你們不愧是Perfect Match。」祝文嘉把手機丟給庭霜,默默走開,「您二位聊吧。」

庭霜不知道該聊什麼,打了字,又刪了,刪完又打,十分鐘也沒能再發一個字。他看一眼手機頂部的時間,想到明天一早還有課,於是發了一句:不好意思我得睡了,明天還有課。

過了幾分鐘,Cycle回了一個字:嗯。

庭霜準備睡覺了,而這個點對於祝文嘉來說夜生活才剛開始。祝文嘉從庭霜的衣櫃裡翻出一件粉色襯衣敞開披著,裡面只穿T恤和不到膝蓋的短褲,然後找庭霜要了自行車鑰匙,就一個人騎車去市中心找夜店嗨了。

祝文嘉剛出門,門鈴又響了起來。庭霜以為是祝文嘉落了東西沒帶,於是直接按了這棟樓大門的開鎖鍵,又把自己的房門打開,然後一邊往臥室走一邊對外面喊:「祝文嘉你能不能自己帶個鑰匙?門邊碗裡還有一串,你走的時候帶上,回來自己開門,別老按門鈴吵我。還有走的時候把門關好聽見沒有?」

⋯⋯庭霜。」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庭霜關臥室門的動作一滯,走出來,看見門口站著的梁正宣。

庭霜用手撐了一下額頭,說:「有東西忘了拿?」

梁正宣說:「你過得怎麼樣?」

庭霜說:「還行。」

梁正宣說:「好好吃飯了嗎?」

庭霜說:「嗯。」

梁正宣說:「又抽菸了?」

庭霜說:「嗯。」

梁正宣說:「別抽了。」

庭霜說:「看吧。」

梁正宣想進來,庭霜說:「什麼東西沒帶?我幫你拿。」

於是梁正宣只能站在原地。

「我明天還有課,真得睡了。」庭霜說著,就要關門。

梁正宣用手擋了一下門,上前用力抱住庭霜,說:「不分手好不好?這麼多年⋯⋯我真的接受不了。」

對長年情侶而言,身體接觸是很可怕的。熟悉的皮膚,熟悉的溫度,熟悉的氣味,一切都好像在說:什麼都沒有發生,你我一如當年。

這一刻,庭霜幾乎有種錯覺,梁正宣只是出去旅了個游,或者回了趟國,現在又回來了,他的身體根本不記得梁正宣的錯處,也不願意接受他大腦發出的分手指令,他的身體只記得梁正宣是他最親密最信任的人,他的身體甚至在瘋狂地說:我想念這個人。我想念這個擁抱。

「梁正宣。」庭霜掙脫出來,「別這樣。這個事已經夠難看了,安安靜靜結束吧。」

梁正宣說:「你怕難看?我不怕。在你面前,我什麼難看的姿態沒作過?你想要我怎麼道歉?」

庭霜說:「我知道我性格差。就這樣吧,這個事我真的不想談了。」

梁正宣還想說什麼,庭霜搶先道:「我已經準備開始下一段了。」

梁正宣不相信,他盯了一會兒庭霜,又掃了一圈房間,說:「我知道現在住在你家的是你弟。別糊弄我。」

庭霜說:「我不是說他。」

梁正宣說:「那是誰?」

庭霜也不知道是誰。他現在只想趕緊把梁正宣給打發走。

梁正宣了解庭霜,他知道庭霜根本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跟別人好上,他也相信,只要他肯花時間陪在庭霜身邊,他就能把現在的裂痕修補好。所以他今晚一定要留下來。

他確實了解庭霜,可是了解得還不夠徹底。庭霜脾氣很差,他會在小事上找麻煩,得理不饒人,要梁正宣做小伏低,但是原則上的大事,他不爭對錯,不要道歉,不稀罕追究責任,他只需要對方離開。

他也看出了梁正宣的意圖,如果他不做點什麼,梁正宣就不會走。於是他拿起手機,當著梁正宣的面給Cycle發了一條語音消息:「親愛的晚安。」

梁正宣無奈道:「庭霜你演給誰看呢?」

庭霜盯著手機,祈禱:大哥快回我,等梁正宣一走我立馬感謝你。

「我沒演給誰看。我確實認識了新人。」庭霜說。

梁正宣說:「不就是剛認識兩天的人麼?我不介意。我們重新開始。」

庭霜沒有說話,手上給Cycle打字:睡了嗎?拜託回我一條語音,就當幫個忙。我前男友賴在我家不肯走。

Cycle終於回覆了,兩個字:報警。

庭霜飛快地回:報警會吵到鄰居,還費時間。我明天還要上課,我們專業課很難,一定要去。

過了一會兒,Cycle才回:語音說什麼。

庭霜心裡一鬆,繼續打字:說親愛的你也晚安。肉麻一點。或者你自由發揮一下。

Cycle半天都沒發語音過來,梁正宣喊:「庭霜。」

庭霜抬起頭,說:「我在跟他聊天。」

梁正宣說:「你聊,我等著。」

兩分鐘以後,Cycle傳來一條語音,庭霜點開。

大概Cycle講話的時候離手機收音筒很近,房間裡也寂靜,所以他的聲音顯得又低又沉,兩個字,像在人心上輕輕地抓撓。

「晚安。」

梁正宣的臉色難看起來。

庭霜裝作沒有看到,又給Cycle發了一條語音:「對了昨晚你把領帶忘在我家了。」

不久以後,Cycle回了一條語音,庭霜沒有敢點開,他擔心Cycle會拆穿他瞎編的話,壞了他的事。

梁正宣盯著庭霜,說:「領帶在哪裡?」

庭霜說:「弄髒了,今天送去乾洗了。」

梁正宣的面色越來越不好,可嘴上還是說:「我不信。」

庭霜給Cycle打字:你剛才的語音說了什麼?沒揭穿我吧?

Cycle回:點開聽。

庭霜不知怎麼就覺得這三個字無比可靠,於是點開了那條語音,Cycle的聲音傳出來:「過兩天去你家拿。」

庭霜對梁正宣說:「你看,我沒騙你。」

梁正宣看了庭霜很久,才說:「這麼多年,你居然真捨得。」

庭霜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要怎麼回答這句話。這麼多年,你居然真捨得?他越想,就越覺得要發笑,這麼多年,到底是誰先捨得的?

「我關門了。」庭霜不想再分辯什麼,「如果我看見你的東西,就寄給你,不麻煩你往這裡跑。」

等梁正宣走了,庭霜躺到床上,這才感覺積累了很久的疲憊一瞬間襲了上來。他給Cycle發了條消息說前男友走了,今晚謝謝。

Cycle沒有再回覆。

這一整晚,庭霜睡睡醒醒,怎麼都睡不踏實,早上六點多,沒帶鑰匙的祝文嘉又狂按門鈴把他吵醒。

庭霜一邊給祝文嘉開門,一邊罵他。

祝文嘉把一個紙袋子丟在桌上,說:「虧我還給你買了早飯。早知道就不給你買了。狼心狗肺你。」

「我狼心狗肺?你快收拾收拾東西走,別住狗窩狼穴裡。」庭霜睡不著了,只能起床洗漱。一直到他洗漱完,祝文嘉都沒回嘴,他正覺得奇怪,出浴室一看,祝文嘉趴在沙發上,一條腿在沙發靠背上搭著,小呼嚕打著,睡得別提有多香。

庭霜把自己的被子扔到祝文嘉身上,然後拿著筆記本去餐桌,一邊吃桌上祝文嘉買的早餐,一邊查郵件。

除了學校群發的郵件,郵箱裡只有一封未讀郵件,發件人BAI, Changyi

庭霜看到這個名字,提心吊膽地點開郵件。

完了。

從第一行字開始就完了。

死亡課程的死亡教授叫他重修這門死亡課程,而且不是下個學期重修,而是明年重修,因為這門課只在夏季學期開課。

明年,重修。

就因為第一節課沒去。

庭霜沒有胃口再吃早飯。他發消息問了幾個同學遇到這種事怎麼處理,同學的意見基本都是德國教授的自主權大得很,這事兒學校也管不了,除了去求教授,沒有別的辦法。

庭霜一邊在心裡罵教授,一邊回郵件,請教授給他一次機會,他保證會通過同學的筆記認真自學第一節課的內容,如果有不懂的地方一定會預約教授的Sprechstunde①,前去請教。

接下來的一整天,他課間有事沒事就看一眼郵箱,一天過去了,他抽完了一整包菸,而還是沒有回覆。

本來上了一天的課精神就已經很疲憊,他回到家,又看見祝文嘉外放音效打遊戲,被吵得更頭大。

「祝文嘉你戴個耳機行不行?」庭霜說。

祝文嘉眼不離屏幕手不離鍵盤,說:「耳機沒電。」

「沒電你不會充啊?」庭霜說完,進了臥室,關門,把噪音擋在外面。

心煩意亂。

庭霜玩了會兒手機,不知怎麼的就點開了Distance,聊天欄裡只有一個人,Cycle

他點進Cycle的主頁,還是一片空白,沒有發佈任何狀態。返回聊天框,翻了翻不多的聊天記錄,他又點開了那四條語音來聽。

Frost:「親愛的晚安。」

Cycle:「晚安。」

Frost:「對了昨晚你把領帶忘在我家了。」

Cycle:「過兩天去你家拿。」

Cycle的聲音確實好聽。庭霜又點了幾遍Cycle的那句「過兩天去你家拿」,邊聽邊想像對方的長相。想像不出來。Cycle的聲音讓人覺得可靠,可信,有說服力,那聲音應該屬於一個永遠不會失態的人。想到這樣一個人昨晚竟然陪自己演戲,庭霜覺得想笑。

這麼想著,他就突然有點想找Cycle講話。

庭霜斟酌了一下,打字過去:下班了嗎?

Cycle沒有回消息。

庭霜繼續打字:我今天上了一天課。晚上有時間聊聊嗎?

他把消息發過去,等了一陣子,Cycle還是沒有回覆。於是他把手機放到一邊,出去喊祝文嘉吃晚飯。

到晚上十點多庭霜再看手機時,屏幕上已經有了Cycle的消息提醒。

Cycle:開了一天會。

Cycle:剛到家。

庭霜點開消息提醒,正要回覆Cycle,突然驚覺Cycle名字下方的目前距離從287km變成了4.8km

4.8公里?

庭霜先是擦了擦手機屏幕,又揉了一下眼睛。

屏幕上顯示的目前距離還是4.8公里。

怎麼回事?

程序出了bug

庭霜打字問Cycle:我們之間的距離怎麼變成4.8公里了?

過了一陣,Cycle回覆:我這兩天在外地開會。

庭霜:?

外地開會???

所以287公里外的C先生變成了開車10分鐘就能過來的C先生?

Frost:那你豈不是真的可以來我家拿領帶?

這句話庭霜剛一發出去就後悔了,可是不能撤回。他看著聊天框中Cycle的頭像,有點緊張。

十分鐘以後,屏幕上終於出現了新回覆。

Cycle:如果我確實將領帶落在你家的話。

作者有話說:

Sprechstunde,教授開放給學生交流的時間。

4 4.8公里!!

柏昌意坐在書房裡,檢查第二天講課的手稿。前沿的理論和技術都在不斷更新,所以教學的知識點和實例也都需要隨之更新。柏昌意習慣在講課的前一天把講稿再瀏覽一遍。

他的手機放在一邊,靜音。

等他確認完講稿,看見手機上有新消息。

Frost:你是不是總把領帶落在別人家?

柏昌意有點想笑,回覆四個字:從沒有過。

很快,Frost又回覆過來:那,你要在我家落一回試試嗎?

這話應該算調情?

或者,算邀請?

柏昌意以前沒有用過這種社交軟件,也沒有跟男人調過情,更沒有被男人邀請過,一時不知道該回覆什麼。答應,不現實,拒絕,不禮貌。

想了一下,柏昌意回:看情況。

Frost:什麼叫看情況?

柏昌意回:意思就是再議。

Frost:你發一條語音過來吧。

Frost:突然想聽。

柏昌意發了一條語音過去:「說什麼。」

Frost也回了條語音:「說⋯⋯你在幹什麼。」

柏昌意說:「擦眼鏡。」

Frost說:「你戴眼鏡啊。擦完眼鏡之後呢?」

柏昌意打開筆記本,說:「看一眼郵件。」

Frost說:「這麼晚還回郵件?」

柏昌意說:「習慣。」

Frost說:「敬業。唉我跟你說,我這學期修了一個變態教授的課。我一大早給他發了郵件,他到現在都還沒回我。」

柏昌意進入郵箱,處理了兩封郵件,才回Frost語音:「教授比較忙,一週之內回覆都是正常的。」

Frost回了一條很長的語音:「主要那門課吧,是週一和週三上午的課。明天就是第二節課了,他要是今天不回我,我明早都不知道該不該去上那節課。你說怎麼會有這麼變態的教授,就因為我第一節課沒去上,他就讓我明年重修。我都給他病假條了。要不是我們專業必修那門課,估計沒有一個人願意選他的課。傻逼教授事兒巨多,掛科率又巨高,誰願意上啊。」

柏昌意聽完那條語音的同時,正好看見了發件人為TING, Shuang的未讀郵件。

郵件言辭誠懇,全程都在表示:教授求求您再給我一次學習的機會吧,我真的很想上您的課。

柏昌意看了一眼郵件的發送時間和落款,又看了一眼手機屏幕上的Frost,然後把Frost剛才發來的語音重新點開聽了一遍。

你說怎麼會有這麼變態的教授。

估計沒有一個人願意選他的課。

傻逼教授事兒巨多,掛科率又高,誰願意上啊。

這麼變態的教授⋯⋯變態的教授⋯⋯沒有一個人願意選他的課⋯⋯傻逼教授事兒巨多⋯⋯傻逼教授⋯⋯事兒⋯⋯巨多⋯⋯

柏昌意點擊Frost的頭像,進入主頁,然後點擊主頁右上角的三個點,選擇刪除聯繫人並屏蔽該用戶。

屏幕上彈出一個白框——

對方是你的Perfect Match[愛心]哦~

確定刪除你的配對對象並屏蔽該用戶發來的消息嗎?刪除的同時,聊天記錄也會消失哦。

柏昌意剛要按下「確定」,又突然改了主意。

他返回和Frost的聊天頁面,第三次點開那段長語音,然後摘下眼鏡,拿起眼鏡布,一邊聽著那段話,一邊重新將眼鏡仔細擦拭了一遍。

等他再次戴上眼鏡的時候,唇角勾了一下。

他給Frost回語音:「昨天請病假。那你現在好點了麼。」

Frost說:「哦我沒生病,是之前喝多了,所以昨天睡過頭了。」

緊接著,Frost又發了一條語音過來:「你說,要是變態教授不回我郵件,我明早去教室當面跟他求情,有用嗎?」

柏昌意唇角微勾,說:「你試試吧。」

5 506米???

庭霜起床的時候,祝文嘉正在咖啡機旁邊等咖啡。

庭霜說:「起這麼早?難得。」

祝文嘉說:「喝完咖啡就睡。」

「你打了一晚上遊戲?」庭霜走過去把屬於祝文嘉的咖啡端走,「別喝了快去睡覺。」

祝文嘉又接了一杯,說:「你又去上課?」

庭霜說:「什麼叫又去上課?我天天上課。」

祝文嘉對上課不感興趣,喝了兩口咖啡就開始擠眉弄眼,問:「C先生怎麼樣?」

庭霜說:「什麼怎麼樣。」

祝文嘉說:「哎你又跟我裝傻。聊得怎麼樣唄。發照片了麼?或者視頻?帥不帥?」

庭霜說:「沒那麼快。感覺人挺沉穩的。」

祝文嘉說:「人都一大把年紀了能不沉穩嗎?沉穩沒用,你是找男人,又不是找爹。他是幹什麼的?」

庭霜說:「我沒問。不想瞎打聽人家隱私。不跟你講了,我去查個郵件。你快去睡覺。」

郵箱刷新十來遍,還是沒有回郵件。庭霜只能收拾收拾騎車去學校,照他昨天跟Cycle講的那樣,當面求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Cycle的頭像是穿西裝的,騎車去學校的路上,庭霜但凡看見穿西裝的男人,都會放慢速度多看兩眼。他們住的地方之間只有4.8公里的距離,早上上班的時間段完全有可能在路上遇到。看了幾個人之後,他又想起那張頭像是在車上拍的,Cycle很有可能開車上班,還是別看路上的人了,提早到教室等教授要緊。

Robotik上課時間是8:15,教室S17

庭霜到S17的時候才7:45,教室裡一個人都沒有。等到8:02的時候,宋歆來了,坐他旁邊,問:「後來教授回你沒有?」

庭霜搖頭。

宋歆在心裡為庭霜掬一把同情的淚水:這哥們兒多半涼了。

8:10,教室裡都快坐滿了,教授還沒來。庭霜緊張得不行,心想上課前只怕是跟教授說不上話了,就對旁邊的宋歆說:「借過一下我出去抽根菸。」

宋歆看一眼教室裡的掛鐘,說:「你快點。」

庭霜跑到教學樓門口,站在垃圾桶旁邊點了根菸,邊抽邊盯著手機上的時間。當屏幕上的時間跳到8:14的時候,他將沒抽完的菸按熄在石米上,飛速趕回教室。

教室的門關著。

庭霜握上門把手,把門向裡一推,一股阻力襲來——

不好!

撞到人了。

庭霜趕緊把門往後拉了一點,用德語說抱歉。

撞上人之後的那兩秒就像被無限拉長了似的,庭霜首先看到了被撞的人的背影,從下往上,皮鞋後部,西褲褲腳,褲管筆直,西服上衣,腰身兩側不明顯地收進去,給人一種餘裕感,寬肩,淺藍色的襯衣領子從灰色的西服領內延伸出來一截,脖子上部連接後腦處的頭髮修剪得很乾淨,邊緣整齊。

庭霜還注意到,這個人後頸上掛著一根反著金屬光澤的鏈子,他只看到背影的時候還以為那是根項鏈,等人轉身的時候,他才發現那是一根懸在眼鏡架下方的眼鏡鏈。

那人戴了一副無框眼鏡,鏡片擋在偏長的眼睛前方。眼鏡上方,雙眉筆直地向兩鬢延展開去,沒有雜毛,眉毛和頭髮一樣顯出乾淨整齊的樣子。鏡架之下,鼻樑高挺。鼻子下的嘴唇顏色略淺。沒有留鬍子。下巴輪廓給人一種溫文的感覺。

一張東方臉。

成熟。禁慾。引人靠近。

庭霜怔怔地看著對方,下意識地說了句中文:「不好意思。」

教室裡傳來一片善意的笑聲。

被撞到的人視線向下,看著庭霜,笑了一下,幽默地用德語調侃:「我以為我永遠是最後一個到教室的。」

底下又發出一陣笑聲。

庭霜趕緊低下頭,在眾人的目光中奔向自己的座位,坐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手的汗。

宋歆低聲對他說:「你不會沒認出來那是教授吧?」

「怎麼可能?那也太蠢了。」庭霜若無其事地拿出鋼筆,轉了兩下,心想,媽的,他居然蠢到沒反應過來那是教授!

庭霜深呼吸了兩下平復緊張的情緒,去看講台。

教授在歡迎完女士們先生們來上課之後,已經開始寫板書講課了。

在真正見識到這位上課前,在庭霜的想像中,這門課應該非常無聊,教授不苟言笑,和學生全無互動,教授一個人沉悶地講完九十分鐘,而教室裡的學生全是衝著學分來的。

可沒有想到,上起課來竟非常吸引人。

首先,他講標準德語,語速適中,突出重點;其次,他屬於邊寫邊講型的教授,重點在黑板上基本上可以找到,畫圖手法完美;最後,他會關注學生的反應,和學生討論實例,並在適當的時候開恰如其分的玩笑。

庭霜越聽課越覺得,這教授也沒那麼變態啊⋯⋯說不定等下課了去跟他好好講兩句,就沒事了⋯⋯

「我感覺,這門課也沒傳說中那麼殺手啊。我能聽懂一大半,課後再複習複習,應該能過吧。」課上到後半段,庭霜壓低聲音對宋歆說。

宋歆說:「你以為他教你一加一等於二,然後考你二加二等於幾?」

庭霜說:「難道他考我四加四等於幾?」

宋歆說:「呵呵,他教你一加一等於二,然後考你五萬八千四百六十七乘以十六萬九千三百二十四等於幾。」

庭霜:?

宋歆又說:「我上回說筆記沒記全,你以為我連抄板書都抄不全?這門課,板書就好比骨架,你得掌握骨架才能繼續去理解皮肉,但是吧,教授從不直接考骨架。」

庭霜說:「⋯⋯那就去理解皮肉。」

宋歆說:「他也不考皮肉。他考頭髮絲兒,考指甲縫兒,考一切你沒有複習到的東西。」

柏昌意往這邊看了一眼,宋歆立馬閉嘴,埋頭做筆記。

庭霜又緊張起來。

9:40,離下課還有五分鐘,柏昌意洗乾淨手,拿出花名冊,開始點名。

教室裡大多是德國學生,但也有不少其他國家的留學生,柏昌意難得地不像其他許多教授那樣念不好留學生的名字,他會按照留學生母語的發音去念那些名字,如果有不確定的,他就會請那位學生再教他念一次。

庭霜等了半天,一直等到教授點完所有人的名字,宣佈下課,他還是沒等到教授念自己的名字。

大家都收拾完東西,陸陸續續出教室了。柏昌意也解答完了兩個學生的問題,在收桌上的講稿。

宋歆說:「你打算怎麼辦?」

庭霜看著講台上的人,說:「你先走吧。」

宋歆同情道:「Viel Glück.①」

庭霜心不在焉地「嗯」一聲。

宋歆也走了。

教室裡只剩下準備離開的柏昌意,還有感覺自己就要上刑場的庭霜。眼看著柏昌意出了教室,庭霜把包往身後一背,大步追上去,喊:「Professor.

柏昌意停下腳步,在教室門口等庭霜。

庭霜趕緊過去,很忐忑地用德語說:「教授⋯⋯您剛才點名的時候,好像沒有叫到我⋯⋯我沒有聽到我的名字。」

柏昌意說:「您叫什麼名字?」

庭霜說:「庭霜。Ting是姓。」

柏昌意說:「OK. Ting,您沒有出席週一上午的第一節課。」

庭霜說:「是的,我生病了,我給您發送了郵件。」

柏昌意隔著眼鏡俯視庭霜,說:「我相信您也收到了我的回覆。」

庭霜在一瞬間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教授不給他求情的餘地。

可是真要等到明年重修的話,畢業時間勢必就要推後。庭霜出國留學的錢一部分是本科的時候存的,一部分是在德國打工攢的。他拿著留學生簽證,一週最多合法打工20小時,賺的錢沒辦法負擔他的所有開支。延期畢業最大的問題就是等到下一次延簽的時候,他的銀行帳戶裡很可能湊不齊留學保證金,那他就拿不到簽證了。

短短幾秒間,庭霜已經列出了一個送命等式——

重修 = 被遣返

說什麼都不能重修。

庭霜吞了一口唾沫,微微仰頭看著柏昌意,不太流利地說:「您讓我重修的理由是⋯⋯缺席了第一節課,我將無法理解接下來的課程。但是我並不認為⋯⋯我沒有能力理解您今天的課程。」

柏昌意依舊俯視著庭霜,耐心地聽他把話說完,然後說:「那麼請您闡述一下您對課程的理解。」說罷,他比了一個「開始」的手勢。

「今天⋯⋯這門課⋯⋯」庭霜大腦突然一片空白。

他以為求情就是求情,可是沒想到跟教授求了半天竟然求來了一場提前一個學期的期末考試。現在他連複習的時間都沒有。

柏昌意等了一分鐘,才說:「Ting?」

「我⋯⋯」庭霜磕磕巴巴地說了幾個專業詞,可怎麼都想不出對課程的理解,加上他又急,緊張得連今天上課的重點都忘了,腦中一堆相關概念在中英德三種語言中亂打轉,他掙紮了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句合適的回答。

「對不起⋯⋯」庭霜垂下頭,沒有再敢對上柏昌意的眼睛。

柏昌意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對於您的第二封郵件,我想我們都已經有了答覆。」

腳步聲響起了。

繼而遠去。

只剩庭霜一個人站在原地。

這回他不怪教授變態了,是他自己無能。

他站了很久,才慢慢往咖啡吧走。他還沒吃早飯。到了咖啡吧,看著那些紅的白的香腸、豬排、火雞肉排、麵包⋯⋯他才發現其實也沒什麼胃口,於是只買了一杯咖啡,坐到外面的草地上,曬太陽。

跟梁正宣分手都沒這麼難受。

接受自己的無能大概是最難的,比愛人離開、外界否定、缺乏支持都來得難受。

越來越烈的太陽曬得人頭暈目眩。可就在這種眩暈中,庭霜的大腦還在不受控制地想著該怎麼回答教授的問題。人的腦子就是這樣,交卷時間都過了,腦子還在不肯放棄地回答已經毫無用處的問題。

褲子口袋忽然震了一下,庭霜的思考被打斷。他摸出手機,上面有一條消息提示。

Distance】剛才有7個人對你表示了「喜歡」,快來看看他們都是誰吧!

庭霜才不想知道這七個人是誰。不過⋯⋯他突然想到了CycleCycle上學的時候也經歷過這種事嗎?還是只有他一個人這麼廢物?

他打開Distance,給Cycle發了條語音:「你是不是在上班?要是沒時間就不用回我了⋯⋯我今天⋯⋯唉我怎麼這麼廢啊連幾句人話都說不好⋯⋯教授都給我機會了⋯⋯

這條消息發出去以後,庭霜盯著Cycle的頭像看了一會兒,忽然注意到了他和Cycle的目前距離——

506米。

506⋯⋯

米!

他和Cycle之間的距離已經不是以公里為單位了。

庭霜突然覺得驚悚。他立馬站了起來,放眼四顧周圍的教學樓、實驗室、圖書館、餐廳、廣場、綠地⋯⋯Cycle就在附近。

Cycle就在他們學校裡。

作者有話說:

Viel Glück,祝你好運。

6 506米——>22

LRM系所。

柏昌意跟研究生開完組會,從會議室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他的手機上有兩條Frost的消息,第一條是語音,第二條是文字:你現在在哪裡?

當柏昌意看到這條消息的時候,屏幕上Frost的目前距離是219米。這個數字還在不斷減小,兩分鐘以後,219米已經變成了103米。

82米。

57米。

22米。

23米。

22米。

數字固定不動了。

應該是因為庭霜沒有LRM系所大樓的門禁權限,所以沒有辦法再繼續靠近。

膽子還挺大。柏昌意打字給Frost:你在找我?

Frost回得很快:我在LRM所門口。

Frost:你在裡面工作?

柏昌意回:嗯。

Frost:嚇死我了。

Frost:之前我看到目前距離五百多米還以為你在跟蹤我。

Frost:你是研究生?教授?還是⋯⋯

所裡有兩個華人研究員。柏昌意回:研究員。

Frost:也太巧了。

Frost:我之前跟你說的教授,就是你們這個所的負責人。

Frost:今天我按昨天跟你說的去求情了,他把我問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Frost:他平時對你們也這樣?

Frost:在他手底下幹活是不是壓力巨大?

Frost:啊對了,我是不是不該在你面前說你們老闆壞話?

柏昌意嘴角微勾,回:你不先擔心一下你自己?

Frost:擔心沒用啊。

Frost: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Frost:能做的都做了。

Frost:實在要重修也沒辦法。

Frost:硬著頭皮畢業吧。

Frost:沒錢了就先貸款,畢業再還。

柏昌意看了「貸款」二字幾秒,回想起今天上課前,他轉身第一眼看到庭霜的光景。

緊張。青澀。明亮禮貌。

柏昌意稍微心軟了一下,回:靠自己留學?

Frost:嗯。

Frost:唉不說這個了。

Frost:那個⋯⋯你中午去食堂吃飯麼?

柏昌意回:你在約我?

Frost:我都這麼慘了你還不陪我吃個飯?

柏昌意回:今天中午有工作。

發完這一句,柏昌意想了一下,還是決定管一下庭霜,於是便繼續打字:其實即便這個學期教授不給你考試資格,你也可以繼續去聽課,這樣一來,你提前積累好了前期知識,明年就可以一邊進行畢業論文一邊準備考試,壓力會小一些,也不影響畢業。

停留在輸入框裡的一大段話還沒發出去,柏昌意就看到了Frost的新回覆。

Frost:你們老闆連研究員的午休時間都壓榨?

Frost:人性缺失。

人性⋯⋯缺失⋯⋯

柏昌意的手指離開了消息發送鍵。

Frost:現在回過頭一想,哪有他那種才上兩節課就問人對課程的理解的教授啊?正常人都要複習一下才答得上來吧?

Frost:我真的越想越氣。

Frost:他怎麼不問別人光問我?

Frost:不是我廢,他就是故意刁難我。

Frost:就因為我第一節課沒去。

Frost:表面很有風度,實際心眼巨小。

柏昌意氣笑了。

他把輸入框裡的那一長段話全刪了,回:你遇到問題,都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過了一會兒,Frost才回:怎麼突然這麼嚴肅⋯⋯

柏昌意沒有回。

幾分鐘以後,Frost又連著發來幾條消息。

Frost:唉其實我知道是我自己的問題。

Frost:我就是⋯⋯覺得你會站在我這邊,所以對你抱怨了幾句。

Frost:最近很多糟心事。

Frost:我不知道還能對誰講。

Frost:我不說了。

Frost:你忙吧。

柏昌意把手機放到一邊。

看完一篇論文,柏昌意看了一眼聊天界面,Frost和他的距離還是22米。他又看到Frost最後發來的幾行字。

我就是⋯⋯覺得你會站在我這邊。

我不知道還能對誰講。

你忙吧。

你忙吧⋯⋯

怎麼莫名有種欺負了小孩的感覺?

也沒欺負他啊⋯⋯

不知怎麼回事還有一種失責感。

柏昌意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樑。

到底哪裡來的責任⋯⋯

他重新戴上眼鏡,拿起手機,給Frost發了一句語音:「下周繼續去聽課。」

Frost:啊?

柏昌意說:「這個學期認真學,明年畢業論文和考試同時準備。也不是沒有這樣畢業的學生。」

Frost:真的?!

柏昌意回:嗯。

對面沒了動靜。

柏昌意正要放下手機,突然手機持續震動起來,屏幕上出現了語音通話請求。

柏昌意的手指在桌上扣了幾下,才按下接通鍵。

年輕的聲音撞進柏昌意的耳朵裡:「你⋯⋯我能請你吃飯嗎?晚上,或者週末⋯⋯選你有空的時間。」

7 3米???!!!

庭霜等著手機聽筒那邊的回答,心跳得比平時快一點。

過了幾秒,才聽到Cycle說:「最近比較忙。」

庭霜說:「那,你有空的時候告訴我。」

Cycle說:「看情況。」

庭霜說:「吃早飯也行。」

Cycle說:「嗯。」

庭霜說:「嗯⋯⋯提前一天告訴我,我收拾一下自己。」

Cycle的聲音裡好像可以聽出一點笑意:「嗯。」

庭霜說:「那我不打擾你工作了。我去圖書館。」

從那天開始,庭霜就時不時地旁敲側擊,提醒Cycle他們有一頓飯要吃。比如中午在學校的時候,他就會問Cycle:吃午飯了沒?或者下午離開學校的時候,他也會給Cycle發消息:你下班了嗎?我還沒吃晚飯。

Cycle的回覆不是吃過了就是還有事,而且庭霜發現他並不是每個工作日都在學校,有時候Distance上顯示他們之間的距離是幾百米,有時候又變成十幾公里。

週日的時候祝文嘉已經走了,庭霜一個人在家。他看見Cycle的目前距離是4.8公里,就發消息問:你今天沒出門?

Cycle沒有回,庭霜又拍了張自己做的菜發過去,誘惑:我做了蘑菇烤魚,你要不要來吃?

很久之後,Cycle才回:我做了糖醋排骨。

庭霜回:來個圖?

Cycle[圖片]

庭霜請求了語音通話,說:「要不我打包烤魚去你家。」

Cycle說:「我已經在吃了。」

庭霜說:「你是不是怕見面啊?我又不嫌你⋯⋯咳,老。」

Cycle像是笑了一下,說:「你在急什麼。」

庭霜說:「想見你啊。要不⋯⋯我們開視頻吧?」

Cycle說:「不開。」

庭霜說:「你老這麼拒絕我,小心我去你們LRM所門口蹲你。」

Cycle說:「你可以試試。」

庭霜說:「算了我怕遇到你們老闆。而且我又不知道你長什麼樣。」

Cycle說:「你不是還要上他的課麼。」

庭霜說:「一週見他兩次就是我的極限了。我現在一想到明天要見他,就感覺今天晚上要做噩夢。唉不說他了。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能請到您老人家吃飯啊?」

Cycle說:「最近比較忙。」

庭霜說:「忙到自己在家做糖醋排骨吃。」

這回Cycle確確實實是笑了一下,說:「怨氣挺大。」

怨氣?

挺大??

庭霜不承認,回嘴說:「我說的是事實。」

Cycle說:「嗯,事實。」

不知怎麼庭霜就從這低低的三個字裡聽出了一點縱容的意味。他突然發現,從通話開始,Cycle那邊就沒有傳來任何吃東西的聲音。Cycle一直在跟他講話,還沒吃飯。

「你先吃飯⋯⋯」庭霜的聲音低下去,「我不吵你了。」

掛了語音電話之後,庭霜還在回味Cycle的聲音。回味到這段對話的時候⋯⋯

你老這麼拒絕我,小心我去你們LRM所門口蹲你。

——你可以試試。

試試⋯⋯

LRM系所網站查所裡研究員的照片是不是不太道德?

——你可以試試。

去他媽的道德。

庭霜打開筆記本,從學校網站裡找到LRM系所的網站,再找到系所人員那一欄,點進去。

他首先瞥到的就是的照片,不敢多看,趕緊把頁面往下翻。

華人⋯⋯

男性⋯⋯

研究員⋯⋯

庭霜找了兩個從名字看是華人的男研究員。其中一個沒有照片。還有一個有照片的,但是照片上的人吧⋯⋯庭霜也不是看臉,可就是感覺那張臉和Cycle的聲音、氣質都不配。

難道是那個沒照片的?

庭霜的盯了那個沒配照片的名字一會兒。

Jianguo Huang

建國⋯⋯⋯⋯

Cycle叫黃建國⋯⋯

⋯⋯⋯⋯⋯⋯

感覺也不太對。

庭霜把Cycle的頭像圖片放大,返回去和那個有照片的研究員對比。兩個人的下巴和脖子根本不像啊⋯⋯研究員明顯要胖一些,看上半身的照片也不像Cycle資料裡寫的187⋯⋯

187的話,應該比他高。

驀然間,一張需要仰視的臉出現在庭霜的腦海裡——

無框眼鏡,細金屬鏡架,兩頰邊垂下和鏡架同色的細眼鏡鏈,鏡片後一雙俯視著他的眼睛。

庭霜後頸一寒。

可能對那張臉有了陰影,當晚洗澡的時候,庭霜想順手擼一管都沒能硬起來。

第二天一早,庭霜騎車去學校,8:01到了S17教室。這時候人還不算多,他找了個離講台不遠不近的位置坐下,希望不要引起教授的額外注意。

過了幾分鐘,宋歆來了,坐過來,說:「求情成功了?」

庭霜說:「跟他求情是自取其辱。」

宋歆來了興趣,說:「怎麼辱的?」

庭霜看宋歆一眼,說:「你就這麼想聽我受辱?」

宋歆口吻義氣,說:「怎麼會?」臉上卻寫著:快說快說。

庭霜不欲多介紹細節,只說:「反正我以後都來上課。」

8:14的時候,教授還沒來,庭霜想要不先發個消息給Cycle,問他中午有沒有時間。

還是先看一下Distance上的距離吧,也不知道Cycle今天來不來學校⋯⋯

打開Distance,庭霜向Cycle下方的目前距離看去——

「教授來了。」宋歆用胳膊撞了庭霜一下,低聲說,「快把手機收了。」

⋯⋯噢。」庭霜愣愣地把手機收到桌子下方,抬頭去看講台。

看錯了吧⋯⋯

3⋯⋯

⋯⋯

庭霜忍不住又低頭看了一眼目前距離。

還是3米。

3米!

3米的意思豈不是Cycle現在就在教室裡?!

難道Cycle悄悄跑過來看他了?

庭霜偷偷環視四周的同學,男性,華人,三十來歲⋯⋯

教室裡的中國留學生本來就是少數,而且都是熟面孔,即便喊不上名字庭霜以前也至少打過照面。系所官網上那個有照片的研究員也不在教室裡。庭霜一個一個人看過去,感覺都不像是Cycle。他甚至盯著宋歆的側臉看了一會兒。

宋歆轉頭,對上庭霜的眼神,說:「庭霜你那什麼眼神?毛骨悚然的。」

庭霜移開視線,說:「Cycle是什麼意思。」

宋歆說:「什麼?你說英文那個Cycle啊?週期啊。你問這個幹嘛?教授剛講這個詞了嗎?」

「沒有。」庭霜把手機塞進口袋裡,先集中注意力去聽課。

到了這節課的最後五分鐘,柏昌意按慣例點名,然後宣佈下課。

四周響起拍桌子的聲音①,庭霜象徵性地跟著拍了兩下,趁著還沒人離開教室,趕緊拿出手機,看Cycle的目前距離。

還是3米。

宋歆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問沒有動作的庭霜:「你不走?」

庭霜盯著手機屏幕,說:「嗯你先走吧。」

四周的同學接連地出了教室,剩下的人越來越少,3米這個數據還是沒有任何變動。

現在教室裡只有五個人了。

教室後方有一個白人學生還在抄板書,講台上還有三個學生在問問題,也都是白人。

然後就只剩下庭霜自己還坐在座位上。

可是Distance上的目前距離竟然還是3米!

庭霜懷疑這個應用出了毛病。

他給Cycle打字:你那裡顯示的目前距離是多少啊?我這裡顯示是3米,我半徑3米內根本沒有中國人。

不,不對。

中國人⋯⋯

半徑3米其實有中國人。

只是庭霜一直沒把他當人,所以根本沒算進去。

庭霜猛地抬頭向講台上望去,問問題的學生也已經走了,講台上只有一個人在收講稿。

庭霜回過頭,抄板書的學生也走了。

現在教室裡真正只剩下了兩個人,他自己,還有講台上的教授。

華人。

男性。

36歲。

187

戴眼鏡。

庭霜的腿徹底軟了。

他整個人都是懵的。

⋯⋯⋯⋯⋯⋯

庭霜拚命地回憶兩個聲音,和Cycle。這時候他才發現,別說是當面講話和隔著手機的區別,連他自己講中文和講德語都是兩種聲音。他沒聽過講中文,也沒聽過Cycle講德語,兩種語言的巨大差異讓人根本就察覺不到那是同一個人。

這時候,他還心存一絲僥倖。

說不定是定位有誤。

他低著頭,用餘光看著教授,等人走出了教室,再去看Distance上的目前距離——

12米。

操。

簡直死亡。

他居然真的在跟調情???

操,他都說了些什麼啊⋯⋯

「親愛的晚安。」

「對了昨晚你把領帶忘在我家了。」

「你是不是總把領帶落在別人家?」

操。

不,庭霜突然意識到,這還不是重點⋯⋯

調情還不是重點。

他好像還說了更可怕的話⋯⋯

人性缺失⋯⋯

心眼巨小⋯⋯

我現在一想到明天要見他,就感覺今天晚上要做噩夢⋯⋯

不,這些好像也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他找教授當面求情的前一天晚上⋯⋯

你說怎麼會有這麼變態的教授⋯⋯要不是我們專業必修那門課,估計沒有一個人願意選他的課⋯⋯傻逼教授事兒巨多,掛科率又巨高,誰願意上啊⋯⋯

哦我沒生病,是之前喝多了,所以昨天睡過頭了⋯⋯

庭霜眼前一黑。

作者有話說:

①在德國,下課的時候學生拍桌子,等同於鼓掌。

8 710

柏昌意回到辦公室才看到Frost的消息:你那裡顯示的目前距離是多少啊?我這裡顯示是3米,我半徑3米內根本沒有中國人。

柏昌意在教室裡就已經注意到庭霜的異樣。他勾起唇角,想像著庭霜收到消息時的表情,回了一句:我今天中午有空。

屏幕上顯示Frost正在輸入。

柏昌意把手機放到一邊,過了一陣再看,還是顯示Frost正在輸入,可一條新消息也沒有發過來。

半個小時以後——

Frost正在輸入。

柏昌意忽然笑出聲來。他笑著笑著瞥見門外的秘書,又恢復了平時的表情,坐到書桌後,開始工作。

一個小時候以後,Frost終於回了消息:我覺得,那個,吃飯的事要不還是算了。

柏昌意回:為什麼。

Frost正在輸入。

過了好幾分鐘,Frost:我挺窮的。最近沒錢請你吃飯。

Frost:真的。

Frost:不是不想跟你吃。

Frost:主要是窮學生沒錢。

柏昌意回:我請你。

Frost正在輸入。

二十分鐘後,Frost正在輸入。

柏昌意不想等了,直接撥了語音通話過去。

過了半天,對面終於接了起來,聲音乾巴巴的:「那個⋯⋯您好⋯⋯

柏昌意說:「十二點了。去吃飯。」

庭霜支支吾吾地說:「我⋯⋯那個⋯⋯有事回家了⋯⋯

柏昌意看了一眼目前距離,說:「710米,不是還在學校麼?」

庭霜噎了一下,連忙改口說:「說錯了⋯⋯是有課⋯⋯

柏昌意說:「什麼課?」

庭霜試探說:「Regelungstechnik⋯⋯

柏昌意說:「的?那不是週二的課麼?」

庭霜:「⋯⋯

柏昌意說:「過來。帶你去吃飯。」

庭霜說:「過、過哪裡去⋯⋯

柏昌意說:「你不是說要蹲我麼,不知道在哪裡蹲?」

庭霜說:「⋯⋯知道。」

柏昌意低笑一聲,說:「跑步過來。」

9 1 ))

人生總有些必須去送的死。

庭霜一邊往LRM所門口跑,一邊在想,等會兒見到Cycle,到底是把他當作Cycle,還是當作⋯⋯

想到柏昌意那張臉,庭霜又開始腿軟。

他根本想不通,對方早就知道FrostTing是同一個人,為什麼還每天跟他聊天,為什麼還要跟他吃飯啊?

帶你去吃飯。

吃飯。

這斷頭飯誰能吃得下?

不知怎麼的祝文嘉那句話突然在庭霜腦子裡響起來:你是找男人,又不是找爹。

現在跟約炮約到爹有什麼區別?

710米實在很短,短到LRM所的大門已經近在眼前。

門口沒人。

庭霜開始祈禱今天上午發生的所有事都是幻覺:3米的距離是幻覺,Cycle說吃飯也是幻覺。

沒錯,幻覺。

他就在LRM所門口站五分鐘,五分鐘人還沒來他就走。不,兩分鐘,兩分鐘人還沒來他就走。這麼一想,他又感覺自己站在大門口太顯眼了,他左右四顧幾秒,快速挪到了一棵樹後面。

緊張。

門裡還是沒有人出來。

庭霜不自覺地從口袋裡摸出菸盒。

「你在幹什麼。」

電話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庭霜喉頭一緊,下意識地把菸盒塞回口袋裡,遲緩地轉過身——

柏昌意站在離他一米遠的地方。

「那個⋯⋯」庭霜動作僵硬地抬起手,指向LRM所的大門,「我在等⋯⋯⋯⋯

柏昌意說:「上車。」

庭霜跟隨柏昌意的目光轉頭看去,馬路對面停著一輛車。

剛才柏昌意一直就在馬路對面看著他???

窒息了。

過了馬路,庭霜磨磨蹭蹭地去拉車後門,剛一拉開,就聽見柏昌意說:「坐前面。」

庭霜如上斷頭台般坐上了副駕駛,雙手無處安放。

柏昌意說:「安全帶。」

庭霜趕緊把安全帶繫上。

柏昌意說:「想吃什麼。」

吃什麼⋯⋯

大腦一片空白⋯⋯

操啊就想個吃的有什麼想不出來的⋯⋯又不是要你談對課程的理解⋯⋯快想個吃的⋯⋯快想⋯⋯快想⋯⋯

為什麼回答個想吃什麼都有種怕答錯了的感覺⋯⋯

柏昌意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答,就說:「有沒有不吃的。」

不吃的⋯⋯

這道題就容易多了。

庭霜說:「我不吃動物的皮、內臟⋯⋯不吃紅棗,西紅柿,山楂,彩椒,苦瓜⋯⋯

停停停,庭霜你在說什麼???

人家應該是在問你不吃哪一類餐館吧?

庭霜正要補救,就聽見柏昌意說:「嗯記住了。」

記、記住了???

「不用記住千萬別記住⋯⋯」庭霜話一出口就感覺自己蠢得要命,還是閉嘴吧,別說話了,安靜縮著。

車開出了學校。

窗外晴空萬里,庭霜心裡淒風苦雨。

柏昌意說:「想聽歌自己連藍牙。」

庭霜沒懂:「⋯⋯什麼藍牙?」

柏昌意說:「手機藍牙連車上的音響。」

「哦哦我來吧⋯⋯」庭霜想柏昌意開車確實不方便操作手機,就拿起放在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中間的手機,準備幫柏昌意連藍牙,「怎麼連?要密碼⋯⋯

柏昌意瞥了一眼庭霜,說:「你在幹什麼。」

幹什麼?

不是你叫我連藍牙嗎?

庭霜說:「連藍牙啊。」

「我的意思是,」柏昌意用很慢的語速、溫和地、宛如教育低齡兒童般說,「如果你想聽歌,那麼,你用你自己的手機,連上車上音響的藍牙,然後放你想聽的歌。這回我表達清楚了麼?」

庭霜的臉一瞬間爆紅,用最快的手速把柏昌意的手機放回原位。

「清楚了清楚了⋯⋯」庭霜下意識地應答,「Professor.

他說完Professor這個詞以後,明顯聽見柏昌意低笑了一聲。笑什麼啊,被蠢學生取悅了嗎⋯⋯

庭霜為了緩解自己的尷尬,馬上拿出手機,連上藍牙音響,開始在播放器裡找歌。

選大眾歌曲會不會被嫌棄品味低下啊⋯⋯

放小眾歌曲,萬一人家覺得你裝逼呢⋯⋯

庭霜瞄一眼柏昌意的側臉,選了Sinéad O'Connor的《A Perfect Indian》。

歌響了起來,庭霜又悄悄觀察了一下柏昌意,看不出他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只感覺他在認真開車。

不過車裡有了空靈緩慢的歌聲,配著安靜的鋼琴伴奏,庭霜感覺確實沒那麼尷尬了。

4分鐘22秒後,《A Perfect Indian》播放結束。

音樂播放器自動播放下一首。

突然,車載音響裡傳出了庭霜好像在哪兒聽過的電子音。他剛要去看是什麼歌,巨大的喘息聲就緊接著來了,一聲接著一聲。

啊~

啊~~

啊~~~

庭霜看到了屏幕上的字——

⋯⋯⋯⋯⋯⋯⋯⋯

還是男版。

柏昌意轉頭看了庭霜一眼。

庭霜根本不敢去看柏昌意的眼神。他隨便找了首鋼琴曲換上,並把播放器上的隨機播放改成單曲循環。

「那個⋯⋯」他低著頭,解釋說,「咳,那是一首日文歌⋯⋯⋯⋯感覺有點吵⋯⋯我換掉了。」

柏昌意說:「還好,你喜歡就放。」

庭霜說:「不不不我不喜歡。」

柏昌意說:「沒事的。」

沒事的???

沒事的是什麼意思?

柏昌意難道以為他喜歡《威風堂堂》但又不敢承認?

庭霜試圖挽救一下:「我真的不喜歡⋯⋯前幾天我弟住在我家⋯⋯他老亂用我手機⋯⋯

他還在想方設法地解釋,柏昌意已經停好車,說:「到了。」

10 1 )))

庭霜跟著柏昌意下車,看見不遠處有一家餐廳。

進店坐下之後,庭霜想去衛生間,就說:「那個⋯⋯我——」

「『那個』,是在叫我?」柏昌意看向庭霜。

庭霜說:「呃⋯⋯不是。」

柏昌意於是低下頭繼續看菜單,唇角勾了一下。

庭霜憋了一會兒,說:「⋯⋯教授。」

柏昌意翻了一頁菜單,說:「現在不是在上課。」

不叫教授,那叫什麼?

Cycle

庭霜在心裡叫了兩聲,感覺叫不出口。

「那⋯⋯」庭霜虛心請教,「那該叫什麼?」

柏昌意瞥了庭霜一眼,說:「平時不是叫得挺順口的麼。」

平時⋯⋯叫得⋯⋯挺順口⋯⋯

平時庭霜叫變態教授,叫Cycle親愛的,確實都叫得很順口⋯⋯

現在庭霜簡直想找條地縫鑽進去。

叫什麼都是送死。

他只能直奔主題:「我要去一下洗手間。」說完以後,他還坐在原位,一時不敢擅自起身。

過了幾秒,柏昌意抬起頭,不太理解地看著庭霜:「這也需要我批准?」

「沒有。」庭霜趕緊埋頭去了衛生間。

解皮帶,拉拉鏈,放水,完畢,洗手,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庭霜,這就是你自己造的孽。讓你背後罵人變態教授一時爽,讓你隨便叫人親愛的一時爽,現在好了,統統火葬場。

等庭霜回到餐桌上,柏昌意已經合上了菜單。

庭霜趕忙去看自己那份菜單,快速決定好了吃什麼。他今天已經掉了一路的鏈子,不想連點菜都點出什麼幺蛾子來。

「我好了。」他對柏昌意說。

柏昌意點點頭,抬了下手示意服務生過來點餐。

庭霜忽然注意到,柏昌意的左手無名指上有一圈戒指痕。直到點完餐之後,庭霜還忍不住地去瞟柏昌意的左手。

柏昌意注意到庭霜的目光,坦然道:「我結過婚。」

還好,是結過婚,不是結婚了⋯⋯

庭霜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他在慶幸什麼?

當然,是應該慶幸一下他沒有傷害到哪個人⋯⋯但是⋯⋯

柏昌意察覺到庭霜的不自然,說:「介意?」

介意?

庭霜說:「介意什麼⋯⋯

柏昌意說:「介意你的約會對象結過婚。」

噢那倒是不介意。

現在這個社會,難道還不許人離婚了嗎?

等等。

剛才那句話的重點好像不是介意,也不是結過婚,而是⋯⋯

約會對象???

約?會?

「我們⋯⋯那個⋯⋯」明明說的是中文,但是庭霜感覺自己又陷入了組織語言困難。

柏昌意說:「想說什麼直接說。」

庭霜的手在柏昌意和自己之間來回比劃了兩下:「⋯⋯我們⋯⋯在約會?」

柏昌意說:「不然我們在幹什麼?」

庭霜艱難地說:「我們理解的約會是同一個意思嗎⋯⋯

柏昌意想了一下,問:「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用約會這個詞了嗎?」

庭霜說:「用倒是還在用⋯⋯可是⋯⋯

柏昌意善意地提醒:「我記得是你約的我。」

庭霜說:「但是⋯⋯

柏昌意拿出手機,說:「你要確認一下聊天記錄麼。」

庭霜說:「不不不用了⋯⋯

柏昌意點點頭,說:「那就這樣。」

那就這樣?

那就哪樣???

這時,服務生開始上前菜了。

柏昌意看了一眼庭霜的蔬菜沙拉,伸手端走,把自己的濃湯換到庭霜面前。

庭霜看見蔬菜沙拉裡有一些西紅柿和彩椒。

原來柏昌意說記住了就是真的記住了⋯⋯

餐桌上的氣氛有了一點變化。

11 2釐米 XD

吃過飯,庭霜正要去洗手間,剛好柏昌意也同時站了起來。

庭霜說:「你去哪?」

柏昌意說:「洗手間。」

庭霜說:「哦我也去。」

柏昌意點頭,往衛生間走。

庭霜跟在柏昌意後面,忍不住解釋說:「我喝了很多冰茶。」因為緊張。

柏昌意說:「嗯。」

庭霜又說:「我還喝了你的湯。」

柏昌意說:「我知道。」

庭霜說:「我還——」

柏昌意轉過身,說:「你想說什麼?」

庭霜說:「⋯⋯沒想說什麼。」只是想暗示一下他連去兩次洗手間不是因為腎有毛病,柏昌意怎麼就get不到呢?

男衛生間有一排共六個小便池,目前只有從左數第六個小便池前站了一個德國人。

柏昌意用了第二個。

庭霜本著隔柏昌意越遠越好的目的,向第五個小便池走去。在他快要走到那個小便池時,就聽見柏昌意說:「跑那麼遠幹什麼。」

庭霜後背一僵,腳底來了個大轉彎,回到柏昌意右邊那個小便池前,說:「沒幹什麼。」

柏昌意那邊傳來拉鏈聲。

庭霜一邊也跟著解拉鏈,一邊若無其事地把頭轉向了右邊,留給柏昌意一個後腦勺。

柏昌意說:「你在看什麼。」

「沒看什麼啊。」庭霜剛說完,就看見了最右邊那個德國人的⋯⋯那什麼。

男洗手間嘛,本來也沒什麼,但是好巧不巧那德國人也注意到了庭霜的視線。庭霜突然心虛,好像故意偷看人家被抓了現行似的,立馬把頭轉向左邊——

正對上柏昌意略顯懷疑的目光。

心更虛了。

庭霜連忙低下頭。

這下更慘,他一垂眼就看到了柏昌意的⋯⋯那什麼。

真大。

庭霜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口水。

柏昌意說:「原來你是看這個。」

這個?

哪個???

庭霜抬起頭,對上柏昌意了然的眼神。

這下說什麼都解釋不清了。

庭霜還試圖最後搶救一下,就聽見柏昌意問:「滿意麼。」

滿⋯⋯⋯⋯⋯⋯

這根本不是人答的題。

庭霜漲紅了臉。

柏昌意也不強求他回答,只是走之前禮尚往來般朝他下面瞥了一眼,然後就去洗手。

很快,庭霜聽見身後傳來了柏昌意的一聲低笑。

柏昌意竟然笑他?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鳥,就算柏昌意是比他大那麼一些,可是有必要笑嗎?好笑嗎?

笑屁啊。

庭霜平生第一次產生了一種名為羞憤的感覺。羞憤也是憤,憤怒使人失去理智,讓他忘記了對柏昌意的畏懼。他走到洗手池邊,看了正在擦手的柏昌意一眼,說:「不滿意。」

柏昌意又笑了一聲。

到底有什麼好笑的啊?

庭霜又故意朝柏昌意下面瞥了一眼,說:「我真的很不滿意。」

「知道了。」柏昌意擦完手,笑著朝外面走去。

庭霜有如一拳打在空氣上,不爽地跟著柏昌意出去。

回到餐桌,柏昌意叫服務生來結帳,服務生問分開付還是一起付,柏昌意說:「一起。」

庭霜還在不爽,於是故意說:「分開。」

服務生無奈地看看柏昌意,又看看庭霜。

庭霜堅持說:「分開付。」

柏昌意看向庭霜,用中文說:「你在鬧什麼。」

庭霜一臉的「我就是要鬧」,嘴上卻硬說:「我沒鬧。」

柏昌意點點頭,像在縱容小孩胡鬧一般,對服務生說:「聽他的。」

服務生把兩份帳單放在兩個皮夾裡,分別放在柏昌意和庭霜面前。

庭霜打開皮夾看了一眼,簡直要吐血,剛剛點菜的時候他只想盡快點完,也沒仔細看價格,現在一看帳單竟然要六十多歐。

心疼歸心疼,可對於此時此刻的庭霜來說,沒有什麼比尊嚴(?)來得更重要,於是他掏出錢包,加上小費湊了個七十歐整放在皮夾裡。

付了錢以後,庭霜感覺腰桿更直了。他很有底氣地對柏昌意說:「我要回家了。」

柏昌意說:「嗯我送你。」

庭霜說:「不用。」

柏昌意說:「那你怎麼回去?」

庭霜想起來自行車還停在學校裡,就說:「我坐公交。」

柏昌意說:「最近的公交車站在兩公里外。」

庭霜說:「我可以自己走過去。」

庭霜的語氣並不好,柏昌意微微皺眉,改用德語說:「Ting,我不能理解你現在的態度。」

庭霜猛地醒悟過來,他這是在跟誰鬧脾氣呢?對面又不是可以讓他隨便發脾氣的梁正宣。何況連梁正宣都經常受不了他的脾氣。

他僵了一會兒,才對柏昌意說:「對不起。」

柏昌意說:「你需要給我一個理由。」

理由⋯⋯

總不能說感覺因為那什麼被嘲笑所以生氣了吧?

也沒什麼好氣的。

其實庭霜自己也不是不清楚,他就是習慣性地發脾氣,對普通朋友什麼的都還好,就越是親近的人,他越是控制不住⋯⋯

庭霜一怔。

親近的人?

「我⋯⋯」庭霜低著頭,不知道該給柏昌意一個什麼理由。

柏昌意很耐心地等著。

庭霜想了半天,索性說了實話:「我不知道我這麼說你接不接受,但我就是⋯⋯脾氣很差。」

柏昌意說:「脾氣很差?」

庭霜說:「嗯。」

柏昌意說:「沒有緣由?」

庭霜說:「嗯差不多。」

柏昌意說:「不是因為我有不恰當的言行?」

庭霜說:「不算吧⋯⋯就,我平時就是⋯⋯關係越好,脾氣越差⋯⋯

柏昌意想起那次Frost罵他的時候,他訓Frost說:你遇到問題,都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

那時候Frost就說:我就是⋯⋯覺得你會站在我這邊,所以對你抱怨了幾句。

這麼一想,柏昌意懂了。

庭霜習慣對自己人不講理、鬧脾氣,這不就是撒嬌麼?

小孩隔三差五想撒個嬌,那能怎麼辦?

就讓他撒唄。

於是柏昌意點點頭,說:「嗯我知道了。」

庭霜說:「知道什麼了⋯⋯

柏昌意說:「知道你脾氣差了。上車吧送你回去。」

庭霜說:「噢⋯⋯

上車以後,柏昌意提醒庭霜繫安全帶,又問了他家的地址,然後就一直在開車,沒有主動說話。

過了幾分鐘,庭霜忍不住往柏昌意那邊瞟了一眼,可是看不出柏昌意的情緒。

不會生氣了吧⋯⋯

「咳。」庭霜清了清嗓子,搭訕著說,「我發現⋯⋯你的眼鏡鏈還挺好看的。」

柏昌意說:「嗯。」

庭霜說:「挺⋯⋯那什麼⋯⋯咳,誘人的。」

柏昌意幾不可見地勾了一下唇,說:「嗯。」

「嗯⋯⋯」庭霜眼看用眼鏡鏈搭訕不太成功,又說,「剛才的牛肉挺好吃的。」

柏昌意說:「那下次再來。」

這應該就是沒生氣了⋯⋯

太好了⋯⋯

庭霜有點高興,說:「下次是什麼時候?」

柏昌意說:「看你的課表。」

庭霜從手機裡找出課表,說:「週一上完你的課之後就沒課了。週五下午沒課,週六白天我要去咖啡館打工,晚上才有空,週日全天都有空。」

柏昌意說:「嗯記住了。」

嗯記住了。

庭霜發現他挺喜歡聽柏昌意說這四個字。

車快要開到庭霜住的那條街時,柏昌意問:「可以開進去麼。」

庭霜說:「啊?為什麼不能開進去?」

柏昌意說:「被人看到,你可能需要跟人解釋。」

庭霜懂了:「你是怕給我惹麻煩啊。沒事,我之前跟你說了嘛,我一個人住,就房東太太偶爾給我送點蛋糕什麼的,沒人瞎問。德國人麼,誰管你的私事啊。你就是在我家過夜,也沒人問。」

柏昌意低笑一聲,說:「想得還挺遠。」

庭霜側頭看了柏昌意一眼,又轉頭看向窗外,不太自然地說:「⋯⋯你,嗯,要不一會兒跟我下車,去我家喝杯咖啡⋯⋯什麼的。」

柏昌意停好車,說:「進去了今天還出得來麼。」

還出得來麼。

庭霜說:「那⋯⋯看、看你唄。」

他說完,就趕緊下了車。

幾秒後,他聽見柏昌意也下了車,忍不住嘴角上揚。

「這邊。」庭霜打開院子的門,領柏昌意進去。

兩人剛走進去,正好遇上準備出門遛狗的房東太太。三人打了招呼,房東太太對庭霜說:「TingLiang過來了,但是他進不去您的房間。他現在不住在這裡了嗎?」

「他不住這裡了。我之前忘記告訴您了。」庭霜有點尷尬。

房東太太點點頭,牽著狗出去了。

庭霜跟柏昌意解釋:「⋯⋯我前男友。」

柏昌意說:「猜到了。」

庭霜有點抱歉地說:「不好意思啊,我得先把他打發走。」

柏昌意說:「需要我去車裡等麼。」

庭霜說:「不用⋯⋯我盡快。」

樓門一開,梁正宣果然站在庭霜家門口,手裡還提著一袋食材。

庭霜說:「你來幹什麼?」

梁正宣說:「想給你做飯。怕你一個人吃不好。」

庭霜說:「我吃過了。」

梁正宣看了一眼柏昌意,說:「跟他?」

庭霜說:「沒有其他事,你就回去吧。」

梁正宣說:「我們談談。」

庭霜說:「上次不都說清楚了麼?」

梁正宣說:「我知道你認識了新人,但是我們這麼多年——」

庭霜說:「能不能別說了。」

「抱歉。」柏昌意比了個手勢,「我不想打擾你們之間的對話。Ting,我能進去拿一下上次落在這裡的領帶,然後在裡面等你嗎?」

領帶?

明明剛才還有點煩躁,這一下庭霜差點沒繃住笑出來。他勉強穩定住表情,給柏昌意開了門。

進門的時候,柏昌意靠近庭霜,在離他耳朵只有兩釐米的地方低聲說:「不要讓我等太久。」

12 0

庭霜把門關上,對梁正宣說:「你要說什麼就說吧,一次性說完。但是什麼都好多年了,什麼沒有下一次了,這種話就別翻來覆去地說了。你老這麼跑過來,我真的覺得煩。」

梁正宣忍了忍,低聲下氣地說:「我知道是我錯了。我保證,只要你原諒我這一次——」

庭霜不耐煩地打斷道:「梁正宣,我這麼跟你說吧,我十七歲跟你在一起,到現在七年,我要是因為捨不得這七年就原諒你,之後跟你在一起二十年,要是你再給我來這麼一出,我不是更得原諒你了?那時候我得綠成什麼鳥樣啊?」

梁正宣有點煩躁地說:「你不要因為一次,就把之後幾十年全部否定了行不行?你都沒跟我過二十年,怎麼知道我還會再犯?能不能不想沒發生過的事?」

庭霜嗤笑,說:「狗改不了吃屎。怎麼,你現在還不讓我提了?我告訴你,在我這兒,這事翻不了篇。」

「庭霜,就你這個脾氣,誰能受得了?」梁正宣指了一下庭霜家的門,說,「我是習慣了,他呢?他能受得了?他今天受得了,過倆月你再看看?在一起這麼長時間,誰能不犯點錯?今天我話放在這,你換誰都一樣,不可能什麼事沒有。」

「說完了?」庭霜用下巴指了一下大門,「說完了滾。」

「動不動叫人滾這個習慣你能不能——」梁正宣閉了閉眼,把怒氣壓了再壓,放緩聲音說,「小霜,你冷靜一段時間,多考慮一下,好不好?」

小霜。

一瞬間庭霜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才說:「我也不想把事情弄成這樣。正宣,我知道我脾氣差,你一直包容我,但是我吧⋯⋯你知道我這人心眼特小,記仇,就算又在一起了,我也會老翻舊帳,找你麻煩,一天到晚懷疑你⋯⋯我們沒必要過那種生活,太累了。」

梁正宣剛想說什麼,庭霜擺了下手,說:「你聽我說完。」

他從口袋裡摸出菸盒,點菸的同時吸了一口。

菸抽了一半,他在繚繞的菸霧中微微眯了眼,吐出一口菸的同時也輕輕吐出幾句話:

「捫心自問,我沒有愛你到願意忍受那種生活的地步。」

「我還⋯⋯挺愛我自己的。」

「往後幾十年,我沒打算那麼過。」

聽到最後,梁正宣張了張嘴,感覺啞口無言,好像說什麼都沒用了。他終於清楚了,除了分開,庭霜是真的什麼都不想要。良久,他才說了一句:「⋯⋯你是這麼想的。」

庭霜走到垃圾桶邊撣了一下菸灰,說:「這些話本來早就該說,但我也是突然想明白的。」

可能就是今天才明白的。

突然就開始期待新生活了。

梁正宣走了,庭霜又從菸盒裡拿出一支菸,點燃,想抽完再進家門。

他剛抽了一口,菸濾嘴方離了唇,食指和中指間夾的菸就被人從後面拿走了。

他轉過身,看見柏昌意拿著他剛抽過的菸,對著他才含過的濾嘴吸了一口。

庭霜盯著柏昌意的唇,視線不自覺地跟著柏昌意指間的那根菸走,一會兒離開那兩瓣嘴唇,一會兒又靠近。

該死。

想變成那根白色濾嘴。

庭霜忍不住從柏昌意手裡拿回那根菸,盯著濾嘴看了幾秒,再送入唇中。

和剛才一模一樣的薄荷菸味道,沒有什麼不同。

他抽了一口,又把菸遞給柏昌意。

指尖一次次相觸,隔著一根濾嘴感覺對方的嘴唇,兩人站在門外,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地分抽完了那根菸。

「沒有等很久吧?」庭霜問。

柏昌意說:「沒有。」

庭霜說:「那就好。不然怕你無聊。」

柏昌意把菸按熄,說:「不無聊,我把你桌上的作業改完了。」

13 7⋯⋯

我把你桌上的作業改完了。

柏昌意這句話說得太自然,自然到庭霜幾乎以為他在說:我剛順手幫你把垃圾給倒了。

庭霜簡直想報警。

可是報警以後要說什麼?

第一句,義正辭嚴:變態教授居心不良,尾隨我到我家門口。

第二句,義憤填膺:然後找了一個莫須有的藉口自行進入我的私人住宅。

第三句,氣壯山河:最後在我全無防備的情況下,極卑鄙地——

第四句,萎了:把我的作業給改了?

這警根本沒法報。

「你幹嘛不經我允許就⋯⋯」庭霜想質問,可是一對上柏昌意的臉,他突然就虛了,不僅虛,還慌,不僅慌,還軟,三條腿一起軟,「⋯⋯作業我是寫了,但是還沒檢查⋯⋯deadline不是下週一嗎⋯⋯你就不能等我交上去再改⋯⋯而且作業不都是助教改麼⋯⋯

柏昌意說:「我看不下去,順手改的。作業不計入總成績,你緊張什麼。」

看不下去???

那他媽得錯成什麼樣啊?

庭霜心虛地小聲嘟囔:「有些人連考試資格都沒給我,我還在乎總成績?我作業寫得再好也沒成績。」

柏昌意說:「那你緊張什麼。」

「我⋯⋯」庭霜哽了一下,又覷柏昌意一眼,「我還不就是怕⋯⋯怕你看了我作業之後,覺得我特蠢,嫌我學習差,爛泥扶不上牆⋯⋯」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本來還想給你留點好印象。」

柏昌意聽了,用請教的口氣問:「那你覺得,在我看你作業之前,你給我留下了哪些好印象?」

庭霜陷入了思考⋯⋯

第一節課沒去。

背後罵人傻逼。

開假病假條。

問問題答不上來。

車上放《威風堂堂》。

洗手間看人鳥並表示很不滿意。

對人發脾氣。

行吧。

彳亍口巴。

柏昌意說:「進去看看錯題。」

「噢⋯⋯」庭霜垂頭喪氣。

走到書桌那裡之前,在庭霜已經想像出了A4紙上都是紅叉的畫面,可是真看到作業的時候,卻發現不是那麼回事。柏昌意並沒有動他的作業,而只是在一張空白A4紙上寫明了錯處和修改意見,字體和上課板書一樣。

滿滿一整頁。

庭霜坐在書桌前面,拿著那張紙,不太敢回頭看站在身後的柏昌意:「有這麼多要改的啊⋯⋯一整頁⋯⋯

柏昌意提醒:「背面。」

背面???

背面還有???

庭霜絕望地把A4紙翻過來——

還是滿滿一整頁。

柏昌意說:「你看一下,不懂的就問。」

庭霜舉手,說:「Professor,我現在就有個問題不懂。」

柏昌意說:「什麼問題。」

庭霜轉過身來,抱著椅子背,一臉不平地仰視著柏昌意:「我真的不懂,為什麼約會變成了答疑啊?」

柏昌意俯視庭霜,勾了一下唇,說:「那你想幹什麼。」

「我想⋯⋯我想⋯⋯」庭霜左顧右盼了半天,最後又對上柏昌意鏡片後俯視的雙眼。

⋯⋯我想學習。真的,Professor,我想學習。」庭霜生無可戀地說。

真學習起來也沒那麼難。

首先,鎮定下來,忘記站在身後的教授。

其次⋯⋯

操啊怎麼可能忘記柏昌意現在就站在後面盯著啊!

寫一個單詞就要檢查有沒有拼寫錯誤,寫一句話反覆讀三遍怕有語法問題,更別提專業理論了⋯⋯

庭霜受不了地轉身說:「你能不能不盯著我啊——」

咦?

柏昌意沒在後面?

柏昌意正在七米外的沙發上看書?

對上柏昌意抬起的眼睛,庭霜訕訕道:「在看書啊⋯⋯看的什麼⋯⋯

柏昌意說:「沙發上放的漫畫。」

漫畫?

柏昌意看了眼封面,說:「《AttackTitan》。」

「啊這個,這個還有動畫。」庭霜噌地一下躥到沙發邊,極期待地說,「要不我們一起看動畫吧?我陪你補前三季,然後我們就可以一起追第四季了,怎麼樣?」

柏昌意抬眼,說:「學完了?」

庭霜一僵,說:「⋯⋯還沒。」

柏昌意低下頭繼續看漫畫。

庭霜灰溜溜地返回書桌,忿忿不平地繼續學習。

媽的,讓我學習,自己看漫畫!

還為人師表呢。

一點表率作用都沒有!

學了一個小時之後,庭霜偷偷轉頭看了一眼——

柏昌意還在看漫畫。

庭霜忍不住問:「週一下午你都不用上班的嗎?」

柏昌意頭也不抬地說:「不上。」

庭霜很小聲地說:「自己不上班還讓我學習⋯⋯

柏昌意說:「嗯人性缺失,知道了。」

庭霜再不敢說話了,縮回去老老實實學習。

14 0 XDD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庭霜終於把作業上的問題都給弄懂了。其實他本來早就可以結束學習,但有一個地方一直想不明白,他又死要面子不肯去問柏昌意,非要硬撐著自己想通,所以才拖到現在。

自己解決了問題的人,腰桿很硬,覺得沙發上的教授就是紙老虎。

既然是紙老虎,那麼個別不老實的人就想去戳戳看。

庭霜走過去,囂張地抽走柏昌意手裡的漫畫。

柏昌意抬眼,說:「幹什麼。」

庭霜居高臨下地看著柏昌意,說:「我學完了。」

他站得離柏昌意太近,腰胯就正對著柏昌意的臉,還不自覺。

柏昌意的視線落到他的胯部上,聲音越發低沉:「所以?」

所以?

「所以——」庭霜本來還氣勢洶洶,忽然注意到柏昌意幽暗的眼神,一下子口乾舌燥起來。

他從上方看著柏昌意的眼鏡和鼻樑,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說:「所以⋯⋯⋯⋯你要不要喝杯咖啡⋯⋯我說請你進來喝咖啡⋯⋯之前忘了給你倒——」

庭霜的呼吸一窒。

柏昌意的手伸向了他的牛仔褲拉鏈。

「你⋯⋯」庭霜的喉結動了一下,呼吸粗重起來。

這是要幹什麼⋯⋯

解拉鏈麼⋯⋯

下方傳來一聲拉鏈聲,和庭霜想像的聲音不太一樣,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柏昌意說:「好了。」

好了?

什麼好了?

柏昌意說:「幫你拉上了。」

拉上了?

之前拉鏈一直是開著的?

操。

庭霜蹦開三步遠,惱道:「你怎麼不早告訴我?」

柏昌意說:「我才看見。」

因為過於丟臉,庭霜還在生氣:「從餐廳洗手間出來到吃完飯回家,這得有多少人看見了啊?你一直在我旁邊,這都沒看見?」

柏昌意有點想笑。

小孩怪人沒注意他。

柏昌意說:「嗯我以後多注意。」

以後多注意?

多注意什麼???

庭霜低頭看一眼襠,說:「你、你往哪兒注意啊?」

柏昌意笑了一下,有點縱容的味道。

見柏昌意是這種態度,庭霜也不好意思繼續鬧了,他當然知道這事不能怪柏昌意沒注意到,只是心裡還有點(因為剛才學習了太久的)不爽,就抱怨道:「還說注意我⋯⋯第一次約會就讓我一個人自習一下午⋯⋯

「我問了你想幹什麼。」柏昌意提醒道,「你說想學習。」

想學習???

在你面前我敢說不想學習嗎?

庭霜忍住打自己臉的衝動,說:「那我現在都學完了,總能幹點別的了吧?」

柏昌意看了一眼手錶,說:「晚上約了人吃飯。」

「你就要走了?」庭霜極度失望,感覺平白浪費了一下午。

柏昌意說:「嗯。」

庭霜說:「好吧⋯⋯

他把柏昌意送到門口,忍不住扯了一下柏昌意的領帶,說:「嗯⋯⋯真的不落個領帶試試?」

柏昌意勾了一下唇,說:「下次。」

「好吧⋯⋯」庭霜剛要開門,門鈴突然響了起來。

是外面樓大門的門鈴聲。

對講筒就在牆邊,庭霜下意識地接起來,說:「Ja?

「庭霜你在家啊,太好了,你是不是沒看手機?我給你發消息了,你沒回我,我就直接來了,我想著你要是沒在家我就把東西放門口,不過我感覺都要吃晚飯的點了你肯定也沒出門。你給我開個門,我把東西給你送進來。」

是宋歆的聲音。

庭霜轉頭看向衣冠楚楚的柏昌意,感覺大事不妙。

要是宋歆看見從他家出去⋯⋯

怎麼突然有種被捉姦在床(誤)的感覺?

庭霜的心跳一下子劇烈起來。

做賊心虛。

「喂?聽得見嗎?」宋歆還在繼續說,「你給我開下門,我手上拎了好多東西,沉死了。」

庭霜說:「⋯⋯什麼東西?」

宋歆說:「上次朋友來了我不是借了你的鍋煮火鍋嗎?我還鍋來了啊。朋友給我帶了好多特產,我也順便給你拎了兩袋過來。你別問了快給我開個門,一會兒看了你就知道了。」

庭霜剛想要宋歆把東西放在大門口,沒想到正好有人從樓裡出去,幫宋歆把門開了。

宋歆說:「哎門開了,庭霜我直接上來了啊。」

直接上來了???

操。

「你趕緊去一下洗手間。」庭霜把對講筒一掛,就要把柏昌意藏起來,好像他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等等。」柏昌意還從來沒有遭受過這種待遇,「為什麼要躲?」

門外響起了敲門聲。

「那是我同學,他也上你的課。要是讓他看見,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情況緊急,庭霜一邊解釋一邊把柏昌意推進了洗手間,「別出來啊。」

庭霜粗略檢查了一遍客廳,沒發現什麼明顯不對勁的痕跡,才給宋歆開了門。

「怎麼這麼久啊。」宋歆脫了鞋,進門,忽然注意到門外的皮鞋,「欸?庭霜你有客人啊?」

庭霜解釋說:「我買的,之前想著找實習面試什麼的可能要用⋯⋯

宋歆也沒多想那皮鞋鞋碼為什麼比旁邊的運動鞋大,把鍋放下,就跟庭霜介紹起特產來。

庭霜一個勁地點頭嗯嗯嗯,希望宋歆快點走。

宋歆講了半天,想起什麼,說:「Robotik的作業你做了麼?我有好多不會。」

庭霜說:「噢做了,我拿給你。」

宋歆跟在庭霜後面,吐槽說:「那作業也太他媽難了,那教授真他媽——唔——庭霜你踩我幹嘛?」

踩你幹嘛?

哥們剛救你一命你就感恩吧。

「哦不好意思沒看到。」庭霜鬆開腳,把自己改完的作業遞給宋歆,「你拿回去看吧。」

「哇你什麼時候這麼牛逼了?」宋歆乾脆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我看看哈,看不懂還能問你。」

庭霜知道把作業弄懂至少要幾個小時,宋歆估計短時間內不會走了。

那柏昌意怎麼辦⋯⋯

而且,萬一宋歆要用洗手間怎麼辦⋯⋯

庭霜後悔沒把柏昌意藏進臥室了。

怎麼辦⋯⋯

「那個⋯⋯你先看吧,我把你送的東西收一下。」庭霜不動聲色地說。

宋歆頭也沒回地說:「噢行。」

庭霜悄悄開門,拿起柏昌意的皮鞋,藏在身後,往衛生間那邊走。

一步。

兩步。

「哎庭霜這裡你跟我說一下——」宋歆喊。

庭霜腳步一頓,若無其事道:「我、我那個,先上個廁所你等一下。」

宋歆應了一聲,說:「那我先看看別的。」

庭霜好不容易溜進了洗手間,感覺心臟都快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了。

他把皮鞋放到地上,用氣聲說,「他一時半會兒估計不肯走⋯⋯」還沒說完,就發現柏昌意的視線落在淋浴邊的架子上——

那裡放著一個飛機杯。

庭霜的體溫本來就因為緊張變高了,這下簡直臉都要燙熟。

租的房子衛生間本就不大,他和柏昌意又都挺佔地方的,現在擠在一起,心跳得很快,體溫也很高,感覺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發酵了起來。

空氣燥熱。

光線曖昧。

兩人的呼吸交錯在一起。

喉嚨發緊,喘不過氣。

庭霜忍不住上前了一步,貼到柏昌意胸前。

柏昌意看一眼自己的皮鞋,再垂眼看著庭霜,說:「你要我翻窗?」

窗戶外面是花園,連著院子,可以直接出去。

庭霜艱難地說:「嗯⋯⋯

柏教授一世英名,要藏在洗手間已經是奇恥大辱,現在竟然躲不過翻窗的命運。這和偷情的姦夫有什麼區別?

問題是柏教授幹什麼了嗎?

看學生寫了一下午作業罷了⋯⋯

柏昌意說:「我到底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值得翻窗離開?」

庭霜踮起腳,吻上柏昌意的唇,說:「現在你幹了。」

15 -6釐米 XDDD

那根本不能算個吻,只是碰了一下。

柏昌意垂眼看著庭霜,聲音低沉:「就這樣?」

就這樣???

那你還想怎麼樣?

庭霜紅著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見柏昌意說:「至少也得這樣。」

然後他就被柏昌意捏住了下巴,打開了嘴唇。

「唔——」

須後水的乾淨味道,成熟男性本身荷爾蒙的味道,瞬間侵略了庭霜的呼吸。柏昌意的吻並不純情,充滿控制慾,甚至算得上粗暴。他在這方面的偏好本來就不溫柔。

庭霜一開始還掙紮了一下,可很快就被吻得發抖,不自覺勾上對方的脖子,接受對方對他口腔的支配。

這時候,庭霜才突然發現,其實口腔也是一種性器官。

一樣被打開,一樣被深入,一樣觸及敏感點。

一樣的電流。一樣的抓心撓肺。一樣的極致快感。

頭昏腦漲。汁水淋漓。全身顫抖。腳軟。下面發硬。

高潮。到頂點。入雲霄。

腦袋裡放煙花。

轟。

絕頂的快感變成一陣一陣的酥麻漸漸散開。

雙目迷離。享受餘韻。

趴在對方寬闊的胸膛上輕聲哼哼,不停喘息。

等等。

趴在對方胸膛上?

趴?

庭霜猛然醒過神來,轉頭,看見了自己攀援在柏昌意肩膀上的手。

他趕緊把手一縮,猛地往後退了一步,沒想到咚的一聲撞在洗手間門上。

「庭霜你怎麼了?」宋歆喊。

「沒——」庭霜驀然發現自己的聲音沙啞無力,怎麼聽怎麼有鬼,「沒事⋯⋯磕了一下。」

他說完,去看柏昌意,卻在轉頭的瞬間看見了鏡子裡的自己:雙眼濕潤,雙頰泛紅,雙唇腫起。

這一臉春色⋯⋯

這他媽要是現在出去,宋歆能信他是去上廁所了?總不能說是花園裡的蜜蜂飛進洗手間,一不小心把他嘴給蟄了吧?

庭霜摸著自己的嘴唇,去看柏昌意。

柏大教授好一個衣冠楚衣冠楚(qin)楚(shou),領帶沒開,眼鏡沒歪,西裝上連褶兒也沒多一根。

庭霜頓時覺得心裡特不平衡:看看人家,再看看你自己,人家一點罪證沒留下,一會兒就西裝革履地直接跟人吃晚飯去了,你還得跟同學解釋上個廁所怎麼把上面這張嘴給上腫了。

「我這樣一會兒怎麼出去啊?」庭霜衝柏昌意指指自己的嘴唇,小聲抱怨道,「你幹的好事。」

柏昌意勾唇,說:「自己想辦法。」

庭霜說:「我以前還沒出過這種事。沒什麼偷情經驗⋯⋯

柏昌意瞥了一眼窗戶,垂眼看庭霜,反問:「我看起來就經常偷情,嗯?」

「沒有沒有⋯⋯」庭霜一想到要柏昌意翻窗,就有點,嗯,十分愧疚,並且絕不敢想像(或見證)那畫面,「那,我先出去了,你⋯⋯注意安全。畢竟老胳膊老腿的⋯⋯咳,別摔著了。」

柏昌意有點想笑,說:「嗯知道了。」

庭霜扯了一下柏昌意的領帶,問:「那個⋯⋯值吧?」

柏大教授屈尊翻一回窗,只換一個吻。

柏昌意勾一下唇,說:「不太值。」

庭霜忍不住嘴角要上揚。

他作勢要轉身出去,卻在最後一刻抱住柏昌意,在他的頸側用力吮吸了好幾秒,留下一塊極其顯眼的吻痕。

然後飛快地溜出了洗手間。

得逞。

「你哪裡不懂啊?」庭霜一副閒庭信步的樣子,向宋歆走去。

「噢剛那個我自己想明白了。」宋歆回頭對庭霜說。

宋歆根本沒問起庭霜的嘴,庭霜卻主動解釋道:「我剛磕的那一下慘絕人寰⋯⋯嘴磕門把手上了,好像腫了。」

「我說怎麼跟吃了辣似的。」宋歆不關心庭霜的嘴,他拿起一張A4紙問,「哎你這個哪兒來的啊?你找教授改作業了?」

庭霜心裡一緊,面上泰然自若:「噢是啊⋯⋯我約了他的Sprechenstunden,答了個疑。」

宋歆大為驚訝:「這教授這麼好?還一題一題給你改啊?」

庭霜說:「可能因為給我答疑的時候沒什麼其他人吧⋯⋯就我一個。他就嗯⋯⋯

宋歆說:「那我下次也預約一個,沒想到他人還挺好。我還以為他根本不管學生死活,全丟給助教呢。」

庭霜說:「呵呵⋯⋯人挺好⋯⋯可能是我運氣好吧⋯⋯

第二天,宋歆也打算去網上預約一個答疑,卻發現的時間早就被約滿了,不禁想:庭霜運氣果然挺好啊⋯⋯

很多天以後,宋歆好不容易預約到了,他把自己的作業恭恭敬敬雙手奉上,卻只得到一句話的回覆:「作業問題由助教解答。」

宋歆不禁再次想:庭霜的運氣真他娘的好啊⋯⋯

16 4.0公里——>2

那天等宋歆走已經是晚上九點多,庭霜打開Distance看了一眼Cycle的目前距離:4.8公里。

他對著這個數字笑了一會兒,發消息過去:回家挺早啊。

過了十來分鐘,Cycle:剛到家。

庭霜想了想,申明:我可不是查崗啊。我是擔心你。

Cycle:擔心什麼。

庭霜開始瞎扯:你看德國難民問題也挺嚴重的⋯⋯

Cycle:所以?

庭霜回:我怕有人劫你的色。

Cycle:先擔心你自己。

先擔心你自己。

這根本是一條語音消息,庭霜完全想像得出柏昌意說這句話的語氣。

撓得人心裡發癢。

庭霜按捺了一會兒,沒按捺住,回:要不咱們⋯⋯語個音?

柏昌意直接撥了語音電話過來,庭霜清了清嗓子,立馬接了,可接了又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只好非常雞肋地問:「聽得見嗎⋯⋯

柏昌意說:「嗯。」

「嗯⋯⋯」庭霜搜尋話題,「你在幹什麼?」

柏昌意說:「看新聞。」

庭霜說:「什麼新聞?」

柏昌意說:「Spiegel.①」

庭霜說:「上面說什麼?」

柏昌意說:「體育新聞。英超,切爾西平伯恩利。」

「你看球啊?你記不記得去年世界盃德國被韓國淘汰的那場?當時我和⋯⋯」庭霜頓了一下,「⋯⋯嗯前男友本來在酒吧裡看球,結果球踢成那樣旁邊的德國人都特憤怒,回家的時候我們怕跟德國人打起來,差點沒在臉上寫:我不是韓國人。」

庭霜本意是想開玩笑,沒想到隨便講個故事裡面都有梁正宣。他發現說起以前的事,一不小心就容易提到前男友,以後還是少說為妙。

柏昌意笑了一下,感覺並沒有在意。

庭霜趕忙轉移話題:「那⋯⋯你晚飯吃得怎麼樣?」

柏昌意說:「還行。跟以前的導師吃的。」

「啊導師⋯⋯」庭霜突然想起了他在柏昌意脖子上留下的那個碩大吻痕。

早知道是導師就不亂來了⋯⋯

柏昌意說:「嗯他退休以後搬去西班牙住了,難得回來一次。」

庭霜有點忐忑:「都退休了,那他應該年紀挺大了⋯⋯他沒說什麼吧⋯⋯

柏昌意說:「說什麼。」

庭霜支支吾吾地說:「就⋯⋯脖子。」

柏昌意說:「也沒說什麼。」

庭霜鬆了口氣:「那就好⋯⋯

那口氣還沒鬆完,就聽見柏昌意的後半句:「他就問我知不知道最近流行穿高領毛衣。」

之後柏大教授穿了一週的高領毛衣。

據說是因為流行。嗯。

週五。

庭霜早上出門前收拾了一番:沖個澡,鬍子刮乾淨,頭髮定型,還特意在牛仔褲裡面穿了條低腰、包裹得比較緊的黑色內褲。他就等著上完上午的課,下午跟柏昌意出去約會。

沒想到,中午的時候柏昌意跟他說沒時間。

柏大教授最大的缺點就是沒時間。

除了上課能見到,庭霜就只有晚上的時候能跟柏昌意在Distance上聊幾句,再說個晚安什麼的。

庭霜打字問:那什麼時候有時間啊⋯⋯

Cycle:明天。

明天?

庭霜回:明天什麼時候?

Cycle:上午。

庭霜回:明天是週六。

Cycle:我知道。

你知道?

庭霜有點不高興。

之前還說什麼嗯記住了,明明說了他週六白天要去咖啡館打工,現在轉眼就忘了。

還教授呢,記性不如一條魚。

庭霜把手機往口袋裡一塞,騎自行車回家。

到了晚上十一點,庭霜(自欺欺人地)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姿態,隨意瞥了一眼手機。

沒有任何新消息。

他盯著Cycle的頭像,腹誹:我主動跟你說了那麼多次晚安,你就不能主動跟我說一次?哪怕一次?

腹誹完以後他又覺得太矯情,晚安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有什麼好在意的?睡覺睡覺。

正當他準備把手機調成勿擾模式的時候,屏幕上出現了一條新消息。

DistanceCycle:晚安。

庭霜抱著手機從床上蹦了起來。

什麼形式主義?

這他媽叫儀式感。

儀式感懂不懂?

庭霜蕩漾了半天,十分矜持地回:嗯晚安。

發完以後他警告自己:庭霜,控制住你的手,就這樣,夠了,不要再發什麼貓貓狗狗的表情包了,維持住你男人的尊嚴。

睡著前,他想⋯⋯他週六要打工的事柏昌意忘了就忘了吧,教授都比較忙,為這種小事,犯不著,他下次再說一遍就行了。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庭霜心情大好。

出了臥室,陽光正好從窗外照進來,帶著花園植物搖曳的影子,灑在客廳的木地板上。他打開窗戶,深吸兩口,然後用手機外放一首郭頂的《淒美地》,一邊哼一邊跟著節奏跳舞。

邊跳邊對著鏡子洗漱。

邊跳邊去倒咖啡。

邊跳邊收拾東西準備出門去咖啡館。

他打工的咖啡館開在離市中心不遠的地方,名叫Freesia②,對面是一個玩具博物館。

庭霜鎖好自行車,進去跟同事Stephie打了個招呼,然後就去員工休息間換工作服:黑長褲,白襯衣,淺咖啡色圍裙。

九點,咖啡館開始營業。

Stephie負責做咖啡和拿點心,庭霜負責點單,也做咖啡。

點單台前面立了一個玻璃罐,罐子裡有一些硬幣,顧客可以把找的零錢放進去,算小費,庭霜和Stephie平分。

庭霜幫一位顧客點完一單,轉身去做一個冰淇淋咖啡。

Stephie一邊做前一位客人的抹茶拿鐵,一邊用很低的聲音對庭霜說:「噢,4.99歐的冰淇淋咖啡。」

庭霜笑了一下,知道她是在抱怨那位顧客連找回去的1分錢都不肯丟進小費罐裡。

Stephie把做好的抹茶拿鐵遞給上一位顧客,轉過身的時候激動地對庭霜說:「我的天,剛才進來了一個Cutie。」

Cutie?」庭霜把冰淇淋咖啡遞給顧客,朝門口看去——

休閒長褲,灰色高領薄毛衣,無框眼鏡,細眼鏡鏈。

四目相對,柏昌意微微勾了一下唇。

庭霜眼裡閃過一絲驚喜,也控制不住地嘴角上翹。

原來柏昌意沒有忘記他要打工。

Stephie看看柏昌意,又看看庭霜,在兩人的視線中感覺到了某種火花。她拍了一下庭霜,說:「嘿,年輕人,別忘了你正在工作。」

庭霜收回視線,說:「咳,難道我們不應該對顧客微笑嗎?」

Stephie揶揄:「噢,當然,如果不包括拋媚眼的話。」

庭霜於是努力讓表情看起來正經一點。

等柏昌意走到點單台,庭霜故意用服務員的標配口氣說:「早上好。請問您需要什麼?」

柏昌意看了一眼菜單,說:「Espresso.

庭霜在點單機上按了幾下,問:「請問您還要吃些什麼嗎?」

柏昌意說:「不用,謝謝。」

庭霜說:「那麼,一共2.99歐,謝謝。」

柏昌意付了錢,然後把找回的零錢放進了小費罐裡。

庭霜做好咖啡,遞給柏昌意的時候忍不住說:「您好像是第一次來⋯⋯我可以問一下您是怎麼找到Freesia的嗎?」

柏昌意看著庭霜,語氣意味深長:「我的約會對象沒有告訴我約會地址。我只好查了一下,很幸運,距我家4.0公里的咖啡館只有這一家。我今天在這裡等他。」

庭霜極力克制住再次要上翹的嘴角,假模假式地點點頭,說:「原來如此。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柏昌意勾唇,說:「您也是。」

然後他便端著咖啡,找了個距離點單台只有兩米的座位,面對著點單台坐了下來,一邊看一份報紙,一邊喝咖啡。

等到沒客人的時候,庭霜盯著正在看報的柏昌意,忍不住低聲對Stephie說:「我能送他點什麼嗎?我來付錢。」

Stephie也盯著柏昌意,說:「Ting,我支持你。他一直是一個人,大概是被約會對象放了鴿子,真可憐,你可以藉機要到他的手機號碼。你想送他什麼?黑森林蛋糕?提拉米蘇?還是草莓乳酪蛋糕?」

庭霜說:「我想送他⋯⋯

全部。

Stephie說:「什麼?」

庭霜說:「咳,我的意思是,我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麼,他可能不喜歡甜食⋯⋯啊,他的咖啡好像喝完了。」

說著,庭霜就再做了一杯Espresso,端到柏昌意面前。

柏昌意抬起眼。

庭霜彎腰放下咖啡,說:「感覺您等了他很久⋯⋯這是送給您的。」

柏昌意的視線落到庭霜被圍裙帶子勾勒得分明的腰線上,過了一會兒,視線才轉向了那杯Espresso,啟唇低語:「我希望這是杯低因咖啡。」

庭霜說:「為什麼?」

柏昌意抬眼看向庭霜:「因為我不想變得更興奮。」

作者有話說:

Spiegel,《明鏡》周刊,在德國發行的左派周刊。

Freesia,小蒼蘭。

17 XDDDD

「其實⋯⋯」庭霜垂下眼,看著柏昌意拿報紙的手,「您可以更興奮。我會⋯⋯對您負責。」

柏昌意放下報紙,拿起咖啡,說:「這是Freesia的服務麼。」

庭霜的目光跟隨著柏昌意的手挪到咖啡杯柄上,說:「不,這是我的⋯⋯個人服務。」

柏昌意喝了一口咖啡,說:「個人服務。」

耐人尋味。

庭霜說:「⋯⋯是的。」

他說完,立馬埋頭回了點單台。

個人服務⋯⋯

庭霜不敢相信自己能講出這麼騷的詞。

好在來了新客人,他又開始忙著點單、做咖啡,沒工夫繼續想那句騷話。

上班期間,他有空就會看一眼柏昌意。

柏昌意帶了兩本書來,看完報紙以後就一直在看書。

折好的報紙、乾涸的咖啡杯、一本半舊的書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向後靠在椅背上,左手拿一本薑黃色封面的書,鏡片後的視線垂落在紙張上,沉靜,不容打擾,像無風時的深色海水,沒有一絲洶湧味道,像電影裡的人,驚鴻一瞥你就會知道他有很多故事,但你也會知道那些故事他從不與人提起。

他已經過了誇誇其談的年紀。

庭霜發現,柏昌意比他之前以為的還要性感。

性感得不動聲色。

偶爾會有膽大的人前去搭訕,留下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

庭霜在為柏昌意收拾桌子、收走咖啡杯的時候若無其事地把那幾張紙條也作為垃圾一起收走了。他收完以後,悄悄去看柏昌意,見柏昌意一副還沒發現的樣子,心裡不禁暗爽。

柏昌意依然看著書,只有唇角幾不可見地勾起。

等到庭霜下班換完衣服出來,柏昌意的第二本書也快要看完了。

庭霜在員工休息間門口站了一會兒,沒有直接去找柏昌意,而是走另外一個較遠的門出了咖啡館,去隔壁花店買了一束小蒼蘭。

咳,約會嘛。

給約會對象買束花不是應該的麼?

庭霜拿著那束小蒼蘭,走到咖啡館外面柏昌意靠著那扇窗戶邊,敲了兩下窗邊框。

柏昌意抬眼看過來。

庭霜別過臉,看著馬路,用快遞員地口氣說:「⋯⋯咳,個人服務。」

柏昌意把書合上,勾唇說:「嗯馬上出來體驗。」

18 0 XDDDDD

真當柏昌意走出來的時候,庭霜突然就慫了一下,說:「我們⋯⋯現在去哪?」

柏昌意說:「不是個人服務麼。」

庭霜不自覺看了一眼天色,說:「是不是有點⋯⋯太早了?」

柏昌意說:「不早。上車。」

不早???

下午四點多還不早?

那這得服務到幾點啊?

庭霜抱著花上車,提前感覺到了腎虛。

不虛,庭霜自我提醒道,你才二十四,年輕力壯,人家比你大了一輪,廉頗老矣。

「那個⋯⋯」庭霜說,「我們現在是去你家麼?」

柏昌意說:「先去超市。」他瞥一眼庭霜,提醒,「安全帶。」

「哦哦⋯⋯」庭霜趕忙繫上安全帶,「去超市幹什麼?」

柏昌意說:「你上次不是說想吃糖醋排骨麼。去買排骨。」

兩個人還沒到正式交往階段,柏昌意本來沒打算親自下廚,也沒打算把人往家裡帶,但一想到小孩自己是打工賺生活費,萬一吃完飯又鬧脾氣要分開結帳,那他打一天工的工資吃兩頓飯就沒了,所以還是決定回家做。

「你要做飯?」庭霜有點期待了,「我們一起啊。我做的蘑菇烤魚特別好吃。」

到了超市,柏昌意才知道庭霜做的蘑菇烤魚是個什麼東西:一種冷凍的魚,已經配好了蘑菇和調料,裝在錫紙盒子裡,買回去以後連著盒子一起塞進烤箱,烤四十分鐘就能直接吃。

這種蘑菇烤魚誰做都好吃。

庭霜厚臉皮地往推車裡丟了兩盒。

經過一排冰櫃的時候,庭霜忽然瞥到一種冰淇淋,下意識地就停下腳步拿了一盒,拿完才反應過來,有點後悔,想放回去。他想起了以前的事。這種冰淇淋一盒六個,他特別喜歡吃,但又覺得冰淇淋是小孩吃的東西,所以每次都叫梁正宣陪他吃,買一盒回去,他吃四個,梁正宣吃兩個。

看見庭霜在猶豫,柏昌意說:「怎麼了。」

庭霜在柏昌意面前晃了一下那盒冰淇淋,問:「你吃不吃?」

柏昌意說:「你想吃就買。」

庭霜說:「那你呢?」

柏昌意說:「我不吃冰淇淋。」

庭霜於是把冰淇淋放回了冰櫃裡。

柏昌意重新把那盒冰淇淋拿出來,放進推車裡。

庭霜說:「你不是不吃嗎?」

柏昌意說:「你不是想吃麼。」

庭霜說:「但是一盒有六個⋯⋯

柏昌意說:「六個怎麼了。」

庭霜說:「一個人吃不完。」

柏昌意說:「吃不完放著。」

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庭霜每次去柏昌意家,都會發現冰箱裡放著這種冰淇淋,同一個牌子,同一種口味,從來沒有斷過,一直到他吃膩了跟柏昌意抱怨再也不要吃了為止。這是後話。

兩個人繼續往前走,前面就是結帳區了,套也在那邊。

庭霜找到自己熟悉的包裝,猶豫是要拿一盒三個的還是一盒六個的。

要不還是六個吧⋯⋯

明天週日,不上課,三個可能不夠⋯⋯

六個。嗯。

他剛拿了一盒放進推車裡,柏昌意就把那一盒拿了出來,放回貨架上,然後另拿了旁邊的一盒。

庭霜不解:「這一盒不也是一盒六個的嗎?幹嘛重新拿?」

柏昌意說:「尺寸不同。」

庭霜仔細一看,柏昌意放回去的那盒包裝上寫著「標準」,重新拿的那盒上面寫著——

特大。

特大⋯⋯特大⋯⋯⋯⋯⋯⋯

媽的。

庭霜怒道:「就算、就算尺寸不一樣⋯⋯那你拿你的就行了,幹嘛把我拿的放回去?」

柏昌意說:「你也要用?」

「我——」庭霜感覺被羞辱了,生氣地反問,「我為什麼不要用?」

柏昌意想了一下,沒有想出來庭霜有什麼用套的機會,但是不過一盒套而已,沒有爭執的必要,於是他把庭霜剛才拿的那盒「標準」套再次放進了推車裡。

庭霜盯著一「標準」一「特大」兩盒套,心中忿忿。所以等柏昌意拿了一瓶藍色的潤滑劑時,他飛快地把那瓶潤滑劑拿出推車,放回貨架,隨手換了一瓶綠色的。此舉主要為了和柏昌意唱反調,他也沒仔細看綠瓶子和藍瓶子有什麼不同。

柏昌意看見綠瓶子上寫的「刺激薄荷」,挑了一下眉。

口味還挺清涼。

不過他沒說什麼,清涼就清涼吧,庭霜喜歡用就行。

結帳,帶人回家。

柏昌意家也在郊區,四周安靜。一棟兩層加閣樓的房子,帶一個院子,院牆的灌木修剪得方方正正,以前院子裡有很多花木,但是自孟雨融離開後院子裡就只剩下和灌木院牆一樣定期請人修剪整齊的草坪。

庭霜進屋以後想把小蒼蘭插起來,卻連一個花瓶沒看見。

柏昌意家的每一樣東西好像都有實際用處,沙發就是沙發,桌子就是桌子,壁爐就是壁爐,地毯就是地毯,架,沒有什麼擺設。

「沒有花瓶嗎⋯⋯」庭霜站在廚房門口問。

柏昌意正在處理排骨,聞聲看了一眼一扇櫃子,說:「裡面找。」

庭霜把櫃門打開,搜尋半天,找到一個近似花瓶的醒酒器,裝水,把花插上,說:「放哪裡?」

柏昌意沒抬頭,說:「你看著辦。」

庭霜欣賞了一會兒柏昌意忙碌於料理的側影,突然心生歹念,跑過去在柏昌意屁股上狠狠摸了一把,然後抱著醒酒器飛速溜出廚房。

賺大了。

庭霜還沒竊喜兩秒,就聽見柏昌意低沉的聲音從廚房裡傳出來:「Ting,回來。」

19 0⋯⋯

庭霜假裝沒有聽到,加速開溜,溜到沙發邊再回頭看,發現柏昌意並沒有出來逮人,就像上課開小差時老師只警告了一句而沒有給出實質性懲罰一般,庭霜以為摸屁股這事就被那聲「Ting,回來」輕輕揭過了。

他四處打量了一圈,把小蒼蘭放到餐桌上,然後返回廚房。

廚房裡看起來一切正常:焯完水的小排被醃在生抽、老抽、香醋和料酒裡。土豆在鍋裡煮著,等待撈出削皮。半成品蘑菇烤魚正在烤箱裡烤。柏昌意拿著刀,正在一個一個地給蝦子去蝦線。

庭霜一副游手好閒的姿態,打開冰箱,拆開冰淇淋盒子,一口氣吃了兩個。

好吃。

正要吃第三個,他突然聽見處理完了蝦子的柏昌意一邊洗手一邊不緊不慢地說:「Ting,我說話你聽不見麼。」

庭霜一個激靈,動作遲緩地把冰淇淋塞回冰箱裡,轉頭:「嗯?我在聽啊。」

柏昌意擦乾手,說:「把土豆撈出來。」

「哦哦好。」庭霜關了火,把土豆都撈了出來,然後揮舞了一下漏勺,比劃著問,「下一步幹什麼?削皮?」

柏昌意從庭霜身後把漏勺拿走,說:「記得剛才幹什麼了麼。」

庭霜感覺到氣氛發生了變化:「⋯⋯撈、撈土豆啊。」

柏昌意說:「之前。」

庭霜說:「⋯⋯就,就吃了倆冰淇淋。」

柏昌意說:「再之前。」

庭霜說:「那個⋯⋯擺花啊⋯⋯

柏昌意說:「嗯再之前。」

再之前。

再之前⋯⋯

不就摸了一下你屁股麼?

長了屁股還不准人摸了?

那你長屁股幹什麼?

庭霜轉過身,強作理直氣壯狀:「我就,摸了你一下啊,怎麼了?你自己要長成這樣,還不准人摸了?」

柏昌意俯視著庭霜,勾了一下唇,說:「你還挺有理。」

庭霜被看得有點發虛:「我、我又沒說錯⋯⋯

柏昌意說:「那你跑什麼。」

跑什麼⋯⋯

摸完就跑才爽啊。

庭霜正想找個正當理由,整個人就被柏昌意推坐到了檯子上。雙腿被頂開,大張,M型。庭霜的背離牆壁太遠,身後沒有支撐,所以不自覺用腿夾住了柏昌意的腰,手撐在檯子上。

柏昌意隔著牛仔褲在庭霜襠部摸了一把。

「嗯⋯⋯」庭霜的腹部一下子繃緊了,褲子撐了起來。

柏昌意解開庭霜的皮帶,拉開拉鏈,繼續隔著內褲撫摸揉弄。

「嗯⋯⋯⋯⋯

巨大的快感。

但又感覺很羞恥,因為柏昌意的神色就和剛才處理排骨或蝦線沒什麼兩樣。他就跟一隻蝦似的漸漸弓起身體,在柏昌意的手裡發抖。

被那麼摸了半天,他受不了地喘著氣說:「⋯⋯別摸了。」

再摸他就要射在褲子裡了。

柏昌意沒有一點要停手的意思。

庭霜騰出一隻手去推柏昌意:「操別摸了——」

柏昌意左手抓住庭霜的手腕,右手繼續剛才的動作。他欣賞著庭霜幾近高潮的表情,勾唇說:「自己長成這樣,還不准人摸了?」

這句話太耳熟了。

「操⋯⋯⋯⋯」庭霜還沒來得及把一句髒話罵完,身體上的刺激就把他擊垮了,「唔——!嗯⋯⋯⋯⋯

「嗯——!」

終於忍不住地射了出來。

深色的內褲上暈開一大片水跡,顏色變得更深,連帶外面的牛仔褲也弄髒了。

柏昌意這才放開庭霜,去旁邊洗手。

庭霜失神地撐著自己,不停地喘息,慢慢感覺褲子裡黏糊糊的液體由熱變涼。等他完全回過神來的時候,柏昌意已經在旁邊十分優雅地炸醃製完畢的排骨了。

「操,你這個⋯⋯這個⋯⋯」庭霜被褲子上冰涼黏膩的東西弄得難受,再一看柏昌意現在那姿態,氣得都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來罵人了,「我就穿了這麼一條褲子過來,你就不能讓我把褲子先給脫了?現在我穿什麼啊?穿你的?」

柏昌意翻了一下排骨,說:「我的不合適。」

庭霜怒道:「那我穿什麼?光著?」

柏昌意微微勾了一下唇,說:「我不介意。」

庭霜盯了柏昌意的側臉半天,這無框眼鏡,這眼鏡鏈,這高領毛衣,這一副斯文禁慾樣兒⋯⋯

「斯文敗類⋯⋯衣冠禽獸⋯⋯」庭霜一邊罵一邊狼狽地從檯子上下來,拿起一罐子不知道什麼調料就要往柏昌意的糖醋排骨裡撒。

柏昌意一隻手把鍋拿開,一隻手從庭霜手上拿過調料罐,低笑說:「別鬧了。」

庭霜剛想繼續搞破壞,柏昌意就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說:「好了不鬧了。」

庭霜突然就被這一下弄得再也鬧不起來了。

也不氣了。

心裡有一塊忽然動了一下。

有點發漲。

他在柏昌意身邊站了一會兒,一邊看柏昌意炸完排骨,一邊安靜地吃完了一個冰淇淋,才低聲說了句「我去沖一下」,然後提著褲子往浴室走。

沖澡。

溫熱的水流從頭頂上打下來,流遍全身。

庭霜低下頭,摸了一下自己的左胸。

好了不鬧了。

⋯⋯

那就不鬧了。

這個澡沖得比平時久,他看著水流汩汩流過他的皮膚,帶走看不見的灰塵。

沖完澡,關水。

庭霜發現找不到浴巾擦乾。

他想喊柏昌意,問毛巾在哪兒,但是不知道該喊什麼。

Professor,你給我送條浴巾來?

不行,Professor沒有這麼個用法。

直接喊名字?

又不敢。

而且庭霜其實從來沒有問過Bai Changyi到底是哪三個中文字。

庭霜糾結了半天,索性不要臉了,朝廚房的方向大聲喊:「親愛的——我沒有浴巾——」

一分鐘以後,柏昌意出現在浴室門口,敲了敲緊閉的浴室門。

庭霜把浴室門開一條縫,不敢看柏昌意的表情,就伸一隻手出來在空中摸索了一下,摸到浴巾,拿好,然後光速縮回浴室裡。

柏昌意在門外說:「準備吃飯。」

庭霜又把門打開一條縫,說:「那個⋯⋯

柏昌意說:「哪個?」

還哪個?

就非得讓我那麼叫是吧?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庭霜伸出一個頭來,說:「親愛的⋯⋯你借我一條短褲吧⋯⋯大點就大點唄⋯⋯

兩分鐘以後,庭霜獲得了一條乾淨的內褲。

大是大了點,總比光著屁股去吃飯好。

庭霜上面披著自己的白色襯衣,下面穿著柏昌意的灰色內褲,腳上隨意踏著拖鞋,一邊扣襯衣扣子一邊走去廚房。

柏昌意正端著兩個菜從廚房裡出來,剛好看見了往這邊走的庭霜:一條正常內褲被他穿成了低腰短褲,直接掛在胯上,一扯就掉,褲子下的雙腿修長筆直,肌肉線條有恰到好處的力量感,似乎很適合被粗暴對待。

庭霜看見柏昌意鏡片後的眼神,說:「⋯⋯你要幹什麼?」

柏昌意看了一眼廚房,說:「去端菜。」

「哦⋯⋯來了。」庭霜把剩下的菜一起端到餐廳。

不像以前覺得離得越遠越好,這回他緊挨著柏昌意坐下,小腿一動就可以碰到柏昌意的褲腿。

他一邊吃飯一邊不停地去碰柏昌意的腿,還一邊觀察柏昌意的神色。

⋯⋯

都這麼明顯了,老男人還假裝正經吃飯⋯⋯

庭霜夾了一筷子排骨,啃得特別香,小腿繼續在桌子下撩柏昌意。

柏昌意的表情終於有了變化。

哼哼⋯⋯

按捺不住了吧⋯⋯

衣冠禽獸⋯⋯

柏昌意放下筷子,說:「Ting.

庭霜把頭靠過去:「嗯?」

柏昌意用教育小孩的口吻說:「吃飯的時候不要抖腿。」

吃飯的時候不要抖腿。

不要抖腿。

抖腿。

彳亍。

不抖腿就不抖腿。

庭霜把腿一收,乾巴巴地說:「不好意思沒注意。」

20 -20

吃完飯以後柏昌意要出門散步。

「飯後散步?」庭霜嘖嘖兩聲,「您這⋯⋯離養生的年紀還差那麼點啊,怎麼就開始步入老年生活了?」

柏昌意說:「以前養狗,習慣了。」

庭霜說:「那現在狗呢?」

柏昌意說:「前妻帶走了。」

庭霜聽了,擺出一臉「你也太慘了吧」的表情。

柏昌意有點好笑,說:「你那是什麼表情。」

「就⋯⋯感覺前任總是會⋯⋯嗯帶走點你不想讓他帶走的,又留下點你不想讓他留下的⋯⋯」庭霜看了看四周,再一次感覺到了一種過分的空曠,「你家以前是不是不長這樣?」

柏昌意也看了一眼周圍,說:「嗯少了一些東西。」

也就說到這裡,沒有更多。說完,他上樓拿了一條長褲下來,遞給光著兩條長腿坐在地毯上的庭霜,說:「把褲子穿上準備走了。」

庭霜套上褲子,感覺大了一圈,好在有皮帶,繫上了褲子也不至於往下掉。就是長了點總是踩到褲腳⋯⋯於是他彎腰去捲褲腳邊。

年輕人的柔韌性很好,整個彎腰的過程中雙腿一直是繃直的,只有臀部翹起來,形成兩個飽滿的弧度,中間的縫凹進去,像一顆待人採擷的桃子。

庭霜捲完一邊的褲腳,轉到另一邊。

挺翹的桃子跟著他的動作搖了搖。

像在故意招人去幹點什麼。

另一邊的褲腳還沒捲完,庭霜就聽見身後的柏昌意說:「散步改天。」

「嗯?」庭霜想直起身問為什麼,卻發現後腰被壓住了,一隻手從他身後解開了皮帶,然後扯掉了他剛穿上的褲子,連同內褲一起。

臀部突然一涼。

庭霜掙紮了一下,可根本掙扎不動,只能保持著彎腰挺臀的姿勢。

這種姿勢⋯⋯

這種被控制的羞恥感⋯⋯

「你叫我把褲子穿上就是為了親手脫掉?」庭霜怒道,「低級趣味!放開我!」

低級趣味麼⋯⋯

其實還可以更低級一點。

柏昌意掰開庭霜的雙臀,讓中間的洞全然暴露在自己的視線裡。

庭霜以為柏昌意會做點什麼,但柏昌意什麼都沒做,也什麼都沒說,就看著那個肉洞因為緊張羞恥而不斷收縮。

「別看了⋯⋯⋯⋯」庭霜看不到柏昌意的臉,但是完全能感受到它的目光。

光看著算什麼啊?

有什麼好看的啊⋯⋯

操。

庭霜喘息著罵道:「你他媽要幹就快點⋯⋯

柏昌意勾唇,說:「你急什麼。」

「我急?我急個——」庭霜剛要繼續罵,就感覺一根手指進入了自己的身體,「唔——!嗯⋯⋯啊——!操,你都不潤滑的?」

柏昌意一隻手按著庭霜的腰,一隻手拿了潤滑劑,遞給庭霜。

「你要我自己拆包裝?」庭霜不肯接。

柏昌意說:「還是你想直接來。」

直接來。

那不得痛死。

媽的⋯⋯

庭霜屈辱地接了潤滑劑,一邊罵柏昌意一邊拆了起來。拆著拆著,他突然看見了包裝上的單詞⋯⋯

薄荷⋯⋯

薄荷???

這他媽哪個傻逼買的薄荷味潤滑劑啊?

柏昌意說:「拆完了麼。」

庭霜說:「⋯⋯還沒。」

柏昌意等了一會兒,發覺庭霜在故意拖延時間,便伸了第二根手指進去。

「嗯——!」庭霜實在受不了這麼直接進,只能把折好的潤滑劑遞到身

後,「拆完了!你就不能等一下啊⋯⋯

透明黏稠的潤滑劑被倒在股溝上方,順著股溝緩緩往下流。

冰得庭霜一陣瑟縮。

兩根手指變成三根,把冰涼刺激的潤滑劑帶到肉壁深處。

「嗯啊⋯⋯

咕唧咕唧。

「嗯⋯⋯⋯⋯

肛門變得足夠濕軟了。

柏昌意沒脫衣物,只單手解開褲子拉鍊,戴套,然後把已經完全勃起

的性器頂了進去。

「唔——!」庭霜悶哼一聲,「慢一點⋯⋯⋯⋯操我都要痛軟了⋯⋯

柏昌意拍了一下庭霜的屁股,說:「放鬆。」

「我操我放鬆了!」庭霜痛得大罵,「你慢點——操——你是不是人啊——」

柏昌意放慢速度往深處頂,但還是覺得進入困難,於是又在庭霜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說:「別夾那麼緊。」

「誰他媽夾你了?啊——!」實在太大了,庭霜已經用盡全力在接受,可還是感覺身體要裂開,「你這個老⋯⋯⋯⋯唔——!嗯操——!生⋯⋯

罵罵咧咧了半天以後,終於適應了身後的抽插。

「嗯——!嗯⋯⋯哈啊⋯⋯

快感漸漸升了上來。

因為疼痛而軟下去的性器又硬了起來,翹得老高。

「嗯⋯⋯啊——!太⋯⋯太深了⋯⋯嗯——!操你別、別頂那裡⋯⋯⋯⋯

柏昌意繼續頂了一下,說:「這裡?」

「啊——!」無法承受的愉悅感再一次襲了上來,庭霜幾乎站不穩了,眼前也一片模糊,「別⋯⋯⋯⋯那裡⋯⋯嗯——!」

柏昌意一邊幹那一點一邊說:「嗯記住了。」

⋯⋯

庭霜今天之前已經射過一次,第二次被幹了很久才射,差不多和柏昌意同時射出來。他下半身光著,腿盤在柏昌意腰上,手抱著柏昌意的脖子,接吻。

柏昌意一邊親他,一邊將手指伸進他還濕潤著的張開的洞裡。

「嗯⋯⋯」庭霜舒服得縮了一下,剛才那一次實在太爽了,他意猶未盡地說,「還要⋯⋯

柏昌意說:「要什麼?老畜生?」

庭霜故意去夾柏昌意的手指,說:「記什麼仇啊⋯⋯⋯⋯那是誇你⋯⋯

柏昌意說:「誇我什麼。」

「誇你不是普通人。」

庭霜握住柏昌意的性器,「我還要⋯⋯

柏昌意說:「自己拿套坐上來。」

庭霜立馬拆了套給柏昌意戴上,然後扶著柏昌意的肩膀,慢慢坐了下去。

「嗯⋯⋯⋯⋯

坐下去之後。

「唔——!慢點!操⋯⋯⋯⋯⋯⋯!嗯⋯⋯⋯⋯

⋯⋯

連做了兩次,做完已經很晚,庭霜沖了澡出來,全身上下只有一條柏昌意的短褲。

劇烈運動讓人飢腸轆轆。

他看見柏昌意已經洗了澡換上浴袍坐在沙發上看書等他,就過去,壓到柏昌意身上,說:「我要吃宵夜。」

柏昌意勾唇:「還要?」

「老流氓。」庭霜趕緊從柏昌意身上跳下來,往廚房跑,「我說真的宵夜。餓死我了。冰箱裡還有吃的嗎?」

柏昌意起身跟過去:「想吃什麼。」

「葷的。」庭霜想了一下,「哎有餛飩嗎?肉的。皮薄餡兒大的那種。」

柏昌意笑了一下,說:「你以為你在哪。」

也是。

又不是在國內,半夜還能吃個餛飩。

柏昌意打開冰箱看了一眼,說:「煎牛排吃麼。」

「吃啊怎麼不吃。」庭霜趕緊把圍裙拿過來,示意柏昌意低頭,然後把圍裙套在柏昌意脖子上,「快點煎,我監工。」

柏昌意把圍裙繫好,去冰箱裡拿食材。

黃油切好,放在煎鍋裡化開。

薄牛排放進鍋裡,小火煎一分鐘,翻面。

庭霜站在旁邊盯著鍋裡的牛排,看著它一點一點變熟,顏色變得誘人,聞到黃油和肉散發出來的香味⋯⋯

垂涎欲滴。

更讓人垂涎欲滴的還有那個正在給他煎牛排的人。

深夜。

廚房。

一個在事後給他做宵夜的人。

沒有抱怨。

沒有不耐煩。

一切都很自然。

「那個⋯⋯」庭霜不想再叫柏昌意「那個」了,「嗯⋯⋯Bai Changyi是哪三個字?」

柏昌意勾唇,說:「沒查過?」

庭霜去拿了手機,上網一查,竟然可以查到幾種不同語言的百科介紹,德語版的後面也附註了中文名:柏昌意。

庭霜突然發現,即便查到了這三個字,他還是不知道該叫柏昌意什麼。

柏昌意。

昌意。

意。

過於親暱,叫起來像同輩,怎麼都叫不出口。

柏老師。

柏教授。

柏先生。

又過於疏遠,叫起來身份立馬矮了一截,也叫不出口⋯⋯

庭霜想來想去,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不那麼親暱,又不那麼疏遠,近乎於調侃,又不乏尊重的稱呼。

柏老闆。

這稱呼比較像國內研究生對導師的稱呼,也過得去。

柏昌意瞥了庭霜一眼,說:「查到了?」

庭霜說:「柏老闆,失敬。」

柏昌意眉毛都沒抬一下,自然而然地接受了這個稱呼。

牛排要好了,柏昌意說:「去洗手。」

庭霜一邊洗手,一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手,故意像開玩笑似的說:「柏老闆⋯⋯你感覺我怎麼樣?」

柏昌意的唇角不易察覺地勾起來:「什麼怎麼樣。」

「我的意思是⋯⋯要不⋯⋯」庭霜特別仔細地洗著手,半天也沒洗完,說話的口氣吊兒郎當的,好像沒把自己說的話當一回事,「要不你以後不考慮別人了,就我了⋯⋯怎麼樣?」

21 0( • )◞◟( • )

「嗯我也沒時間同時跟兩個人約會。」柏昌意把牛排裝進盤子裡,往餐廳走,「洗完手過來吃。」

庭霜聽了,立馬把水龍頭一關,手都沒擦就跟上去:「咳,那個,意思是⋯⋯就我了?」

柏昌意說:「嗯慢慢來吧。」

嗯慢慢來。

慢慢來就慢慢來。

庭霜若無其事地縮回想從後面摟一把柏昌意腰的手,用一種很散漫的口氣說:「咳,行啊,我反正不急。我這麼年輕,是吧。」

柏昌意唇角微勾,放下牛排,解圍裙。

庭霜坐下來,邊切牛排邊說:「你不吃?要不我再去拿把叉子?」

「我不吃。你吃完刷牙。」柏昌意剛想上樓,又停下腳步,「哦你沒有牙刷。你等一下。」

「行。」

庭霜以為柏昌意是去拿家裡多備的新牙刷,沒想到等他吃完牛排,柏昌意已經換了衣服,對他說:「我出趟門,十五分鐘。」

庭霜站起來,跟過去:「你要出去買牙刷啊?現在都大半夜了,哪還有超市開門?」

柏昌意說:「開車五分鐘有個加油站。」

加油站,哦,24小時便利店。

「等等,我跟你一起去。」庭霜往身上套襯衣,等準備穿褲子的時候,他警惕地看著柏昌意,說,「你別再對我下手了啊。」

柏昌意低笑一聲,說:「嗯我儘量。」

儘量?

老流氓。

庭霜換好衣服,出門的時候感覺到一絲涼意,抬頭,夜空深邃,滿天繁星。

「要不⋯⋯咱們走路去吧?」庭霜忍不住說。

「嗯。」柏昌意拿了一件外套出來給庭霜,「走。」

道路兩側有盛開的杏花和玉蘭,風吟花搖,時而有杏花花瓣落下,如雨如煙。

庭霜呼吸著夜裡涼寂的空氣,說:「我總覺得這個時候⋯⋯應該聊個什麼⋯⋯

柏昌意說:「比如。」

庭霜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嗯比如⋯⋯人生⋯⋯什麼的⋯⋯

說這種話本來就難為情,庭霜說著說著又聽見柏昌意的低笑,就感覺被嘲笑了。

太傻逼了。

竟然剛還覺得氣氛很好,想深入一下對方的精神世界⋯⋯

他媽的。

老流氓能有精神世界?

簡直做夢。

老流氓只有低級趣味。

庭霜沒好氣地說:「不聊就不聊,你笑我幹嘛?」

柏昌意說:「沒笑你。」

庭霜說:「還說沒笑?我都聽到了。」

柏昌意說:「為什麼讀現在這個專業?」

被問到這個,庭霜就沒揪著柏昌意笑他的事不放了:「這是個挺長的事。」

柏昌意點點頭,煞有介事地說:「嗯我們現在趕時間。」

庭霜也被逗笑了,說:「也是,現在不就聊麼,長點就長點唄。就,我們家是做工業機器人的,所以我學機器人很正常。但是其實我沒什麼天賦,對機器人學也實在沒興趣——呃。」

一瞬間,空氣好像凍結了。

完了。

忘了是在跟誰聊天了。

庭霜緩緩扭頭去看柏昌意的側臉。

柏昌意說:「嗯沒興趣,繼續說。」

「呃⋯⋯」庭霜的臉有點僵,「那個⋯⋯就,我的意思是,除了你的課之外。真的。我說的其實是上你的課之前的情況。自從上了你的課之後,我對機器人學興趣大增,對學習也充滿了熱情。柏老闆,我感覺你是那種傳道授業解惑、能激發學生興趣、專業過硬、師德優秀、學術水平極高的牛逼教授。」

柏昌意瞥了庭霜一眼,說:「說實話。」

「呃實話啊⋯⋯」庭霜嚥了一口口水,艱難地組織了一下語言,「實話就是⋯⋯你的課我只能聽懂一半⋯⋯嗯一半多一點⋯⋯

柏昌意:「嗯。」

庭霜:「一想到你可能點我起來回答問題,我就一整節課都在擔驚受怕⋯⋯

柏昌意勾唇:「嗯。」

庭霜:「呃⋯⋯其實你的論文我一篇也沒看過⋯⋯不知道你學術水平到底怎麼樣⋯⋯但憑我個人的感覺⋯⋯應該比較高?」

柏昌意的笑意越發明顯:「嗯。」

庭霜:「還有⋯⋯你那個師德吧⋯⋯我覺得⋯⋯也就那樣吧⋯⋯咳,也多虧了你師德堪憂,你要真師德優秀的話,咱倆現在能大半夜出來軋馬路麼?」

柏昌意笑出聲來:「有道理。」

庭霜側頭看著柏昌意的笑容,不禁抓住了他的手臂。

柏昌意也停下了腳步。

兩人相對而立,看了一會兒對方,然後在繁星與花樹下接了一個長長的吻。

庭霜在那個吻裡慢慢摸到柏昌意的手,牽起來。

只有這樣,才像是真的在一起了。

22 520快樂!

那個吻結束,庭霜就馬上鬆開了手。

牽手這事也挺讓人難為情的。

性跟吃飯差不多,是必須的,成年人嘛,對生理需求沒什麼難為情的。但牽手吧,它是個非必須行為,難為情程度就堪比談人生了。人麼,年少時羞於袒露身體,成熟後羞於袒露內心。

他們倆身體已經袒露完好幾遍,但袒露內心那一步,庭霜卻感覺好像還沒完全到時候。

怪不得柏昌意說慢慢來。

老人言確實要聽。嗯。

庭霜鬆開手之後,柏昌意也沒再去牽庭霜的手,兩人就隔著半步遠,繼續並排往加油站走。

走了幾步,庭霜說:「我剛說到哪了?」

柏昌意說:「說到我師德堪憂。」

庭霜說:「咳,怎麼說到那兒去了⋯⋯噢,是你問我為什麼要學這個專業⋯⋯其實就是為了幫家裡。我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但是我們都不想管家裡這攤事,可我弟吧,他太⋯⋯嗯就比我還學渣。當初本科填志願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歡幹什麼,而且我覺得吧,到頭來真能幹自己喜歡幹的事的人其實也很少,所以我就想著,那不如先幹我該幹的事⋯⋯就,挺現實的。」

柏昌意說:「那你現在知道自己喜歡幹什麼了麼。」

庭霜用不太在乎的語氣說:「嗯⋯⋯就,喜歡⋯⋯上你的課唄。」

就,喜歡你唄。

柏昌意說:「不是剛還說上課擔驚受怕麼。」

庭霜說:「⋯⋯那、那也喜歡啊。」

能見著你,擔驚受怕也行啊。

柏昌意說:「總害怕也不行,得想個辦法。」

庭霜想了想,試探道:「要不⋯⋯咱們打個商量?你以後上課⋯⋯就別點我起來回答問題了唄,那我肯定就不怕了⋯⋯你看怎麼樣?」

柏昌意說:「或者我每節課都點你起來,點到你習慣為止。」

庭霜:???

柏昌意看了一眼庭霜,勾唇說:「你看怎麼樣?」

庭霜說:「我看?我看不怎麼樣,很不怎麼樣!」

柏昌意點點頭,說:「嗯那就這樣。」

庭霜:?

那就這樣???

彳亍口巴。

到了加油站的24小時店,拿了牙刷去結帳,庭霜還想順便買包菸,萬寶路,薄荷味。

店員要庭霜出示證件。

庭霜一摸褲子口袋才想起他沒帶證件出來,就對柏昌意說:「柏老闆,你帶證件了嗎?」

柏昌意拿出駕照,買了那包菸。

庭霜伸著腦袋想看柏昌意的證件照,因為證件照上肯定沒戴眼鏡。

柏昌意說:「看什麼。」

庭霜說:「看你照片。不給看啊?」

柏昌意隨手把駕照遞給庭霜,說:「以後想看什麼直說。」

庭霜接過一看,駕駛證上的照片不僅沒戴眼鏡還嫩到嚇人,再看證件頒發日期——

1999118日。

1999⋯⋯

1999年庭霜還在上幼兒園⋯⋯

他又看了一眼柏昌意的出生日期,1983727日。

悄悄記住柏老闆的生日。

7.27

「給。」兩個人往回走著,庭霜把駕駛證還給柏昌意,「柏老闆,你年輕的時候應該很多人追吧?」

柏昌意說:「沒有。」

庭霜不相信:「怎麼可能?」

柏昌意說:「我一直有穩定關係。」

庭霜說:「一直?從什麼時候開始?」

柏昌意想了一下,說:「十四歲吧。」

庭霜說:「這麼早?!之後就沒單身過?」

柏昌意說:「比較少。」

老司機。

普通人確實比不上。

庭霜說:「嘖嘖。」

柏昌意說:「怎麼。」

庭霜總結:「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我運氣還挺好。」

柏昌意勾了一下唇。

兩人回到家以後,庭霜洗漱完又磨著柏昌意做了一次,一邊爽一邊罵老畜生到凌晨四點。

事後,兩人光著上身,肩上搭一件外套,站在二樓的露天陽台上抽菸。

庭霜抽了兩口,發現菸灰沒處撣:「柏老闆,你這裡沒菸灰缸。」

柏昌意沒說話,只是以身作則地把菸灰撣在了陽台上僅有的一盆植物——一棵仙人掌——的泥土裡。

庭霜有樣學樣,也把菸灰撣在了花盆裡。

陽台上沒開燈,只有身後的臥室裡隱約透出一點亮光,夜風吹來,兩根菸頭在黑暗中明明滅滅。

「對了。」庭霜忽然想起什麼,把菸頭擱在花盆邊上,「等我一下。」說完就下樓去了。

等他再回來的時候菸已經滅了,他拿起菸,靠近柏昌意,讓兩個人的唇離得很近,借了個火,然後他叼著那根菸,空出兩隻手來,從剛才去樓下拿的錢包裡數出四十歐來,遞給柏昌意。

柏昌意瞥了一眼那四十歐,沒接:「幹什麼。」

柏大教授總覺得那看起來像是嫖資。

四十歐。

統共幹了三次,前後加起來至少有六個小時。

這麼一算,柏老闆每小時工資:6.67歐元。

2019德國法定最低小時工資:9.19歐元。

這絕對是柏老闆幹過的工資最低的活,低到根本不合法。

庭霜完全沒往那方面想,他又把錢往柏昌意那邊遞了遞,說:「今天在超市和剛在便利店買東西的錢不都是你付的嗎?我們AA啊。」

柏昌意把菸掐滅,說:「TingAA可以,但是你一定在這個時候給我麼。」

庭霜好像也感覺有哪裡不對,就解釋說:「我怕明天睡醒就忘了⋯⋯」他說著說著,突然想到一個自認為很優秀的主意,「哎,要不我們這樣吧,這事我怕我容易給忘了,要不我買個存錢罐放在你床頭吧?每次我看見那個存錢罐,就記得給你錢了。」

柏昌意說:「放一個存錢罐在我床頭。」

庭霜點頭:「對。」

柏昌意說:「你每次來過夜,就把錢放在裡面。」

庭霜繼續點頭:「對對,就是這個意思。哦,其實不一定非要存錢罐,一個裝錢的容器就行⋯⋯」說著他又下了趟樓,從廚房櫃子裡找到一個收口玻璃缸,拿上來放在柏昌意的床頭,把四十歐放進去,然後挺高興地對柏昌意說,「這樣是不是很好?」

柏昌意摘下眼鏡,一邊拿眼鏡布擦拭眼鏡,一邊說:「⋯⋯很好。」

23 柏老闆還是-20釐米

庭霜一覺醒來,臥室裡只有他一個人。

起床拉開窗簾,一瞬間極燦爛的陽光侵蝕過來,他瞳孔一縮,半天才適應。

眼前白得溫暖。

柏昌意正坐在陽台一側,面前的木桌上擺著一個文件夾和一些紙張,像是在工作。

庭霜挺愜意地靠在臥室和陽台的門邊,鬆鬆掛著短褲的胯骨頂在門框上,短褲前端有點被頂起來,晨勃還沒消。

「早啊。」他看著柏昌意,說。

聲音有點啞。

沒辦法,昨晚罵人罵太久。

柏昌意看了一眼手錶,說:「嗯早。」

庭霜說:「幾點了?」

柏昌意說:「下午兩點。」

「怪不得。」庭霜走到柏昌意身後,摟住後者的脖子,「我餓死了,前胸貼後背,柏老闆你給我做飯吧。」

「想吃什麼。」柏昌意開始收桌上的紙張。

庭霜說:「紅燒雞腿。昨晚那種牛排還有嗎?」

柏昌意說:「有。」

他回答的時候側過頭,庭霜也把唇湊過去,就那麼摟著他的脖子輕輕親了一下。

剛親完,庭霜一抬眼,恰好瞥柏昌意手上的紙張,覺得上面的內容很眼熟:「這是什麼?」

柏昌意說:「明天的講稿。」

「講稿?」庭霜聞言拿起最上面的一張紙,這是⋯⋯

Prof. Bai的講稿⋯⋯

禁止課堂攝像與錄音的Prof. Bai的課程講稿⋯⋯

學生永遠做不全筆記的Robotik講稿⋯⋯

掛科率90%Robotik講稿⋯⋯

無數學生的血淚⋯⋯

無數學生的黑暗歲月⋯⋯

庭霜突然有種拿到了藏寶圖的感覺。

誰擁有了講稿,誰就擁有了全世界⋯⋯

他想起前一晚柏昌意說「以後想看什麼直說」,於是用商量的口氣說:「柏老闆,你這個講稿⋯⋯要不⋯⋯借我看看?」

柏昌意說:「明天上課直接聽。」

庭霜說:「我也想直接聽⋯⋯但是你又不是不知道,上課直接聽我沒法全聽懂⋯⋯

說到這裡,庭霜已經做好了被柏昌意拒絕的準備,沒想到柏昌意點點頭,說:「那你拿去複印一份。複印機在書房。」

「真的?!」庭霜一臉驚喜。

柏昌意把庭霜拉到自己大腿上坐著,然後隨意地撫摸著庭霜的腰胯,說:「嗯。」

那撫摸很撩撥人,庭霜感覺他的晨勃應該暫時不會消下去了,他一邊勾著柏昌意的脖子接吻,一邊說:「你記得昨天把套扔哪兒了麼?」

柏昌意說:「樓下。」

庭霜正想說下去拿一趟,可忽然感覺到了什麼,有點遲疑起來,吻也止了,手上的動作也停了。

柏昌意說:「怎麼了。」

庭霜想了想,猶豫道:「你剛答應讓我複印講稿,就馬上跟我做⋯⋯我怎麼有種⋯⋯⋯⋯怎麼說⋯⋯交易的感覺?」

柏昌意說:「交易的感覺。」

庭霜說:「嗯⋯⋯就感覺很奇怪⋯⋯我不太舒服⋯⋯

柏昌意說:「你不舒服。」

那幹完炮就叼著菸從錢包裡數出四十歐給對方的人是誰?

那在床頭放了一個玻璃缸打算定期給嫖資是誰?

庭霜想了想,說:「⋯⋯而且,這樣對你的其他學生是不是不太公平?」

他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對柏昌意說:「算了,我還是不複印了,我不想把我們的關係搞成那樣,好像我跟你約會就是為了過一門考試⋯⋯之前想跟你AA也是,我不想把關係搞那麼複雜⋯⋯」他的聲音低下去,幾乎聽不到了,「⋯⋯嗯談戀愛就是談戀愛,對吧。跟別的東西沒關係。」

柏昌意聽了,視線轉向臥室床頭的玻璃缸,心裡嘆了口氣。

像嫖資就像嫖資吧。

小孩想獨立點,談個純情戀愛,還能攔著?

他擼了一把庭霜的頭毛,說:「嗯知道了。」

吃過飯,兩人出去散步,路過一家甜品店,庭霜進去吃了個2.5歐冰淇淋。他沒帶錢包,是柏昌意付的錢。

晚上,做完之後,庭霜看見柏老闆床頭的玻璃缸,就想起了冰淇淋的事,於是往裡面扔下了兩枚硬幣。

一個2歐元,一個50歐分。

硬幣碰在玻璃缸上,叮噹作響。

柏昌意緩緩看向那個玻璃缸,眼鏡反出寒光。

「柏老闆,睡覺吧?明天還要早起上課。」洗漱完的庭霜還帶著事後的慵懶。

柏昌意撫摸著庭霜的背脊,說:「不急。」

「嗯?不急?」庭霜脊樑骨一陣酥麻。

「嗯,不急。」柏昌意把庭霜的兩條腿壓到肩上,直接進去。

「唔——!」庭霜喘息著罵道,「操,又⋯⋯嗯——!又直接進——!嗯⋯⋯⋯⋯

第二天早上七點。

柏昌意站在臥室門口,對庭霜說:「起來吃早飯。」

庭霜被叫醒了,身體稍微動了一下,只覺得腰也痛屁股也痛,全身沒有一處有力氣的地方。他在床上掙紮了一會兒,還是起床失敗了,就嘟囔著求情說:「再讓我睡一會兒⋯⋯再睡一個小時⋯⋯昨天又⋯⋯折騰到半夜⋯⋯我真的起不來⋯⋯

柏昌意說:「你八點十五有課。」

庭霜翻了個身,一邊用被子矇住自己的頭,一邊迷迷糊糊地說:「嗯有課嗎⋯⋯翹了吧⋯⋯我不去上課了⋯⋯

柏昌意走到床邊,改用德語說:「Ting,你八點十五上哪一門課?」

被子裡傳出來悶悶的聲音:「嗯⋯⋯讓我想想⋯⋯Ro⋯⋯bo⋯⋯

聲音戛然而止。

被子動了一下,然後又立馬變成一動不動的樣子。

五秒鐘後,兩隻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抓住了被子的邊沿。

被子往下拉。

一點頭髮露了出來。

額頭。

然後是眉毛。

過了半天,眼睛終於也露了出來。

四目相對。

徹底清醒過來的庭霜僵硬地對正俯視著他的柏昌意揮了一下手,說:「⋯⋯早、早上好,Professor.

24 0

庭霜洗漱完下樓到餐廳時候,柏昌意已經換了出門的衣服,正在看報紙。

餐桌上放著烤好的可頌,煎蛋,新鮮的橙子果醬、Nutel以及黃油,還有一矮玻璃壺熱咖啡。

庭霜發現,桌上的東西都還沒有動過。

柏昌意在等他。

那架勢很像等著送小孩上學的家長。

庭霜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全身上下只有一條由於找不到內褲而真空套上的柏昌意的睡褲。

這樣沒法去上課。

「那個⋯⋯我之前的衣服在哪?牛仔褲和襯衣?」庭霜問。

柏昌意眼皮微抬,視線從報紙轉到庭霜身上:「你脫在哪了。」

脫在哪?

庭霜開始回憶。

襯衣昨天被柏昌意扒了以後,好像扔在二樓陽台了⋯⋯

那他一開始穿過來的牛仔褲扔在哪了⋯⋯

週六下班還穿著,去超市還穿著,到柏昌意家的時候也還穿著,然後柏昌意去做飯,他摸了一下柏昌意的屁股,就被按在料理台上⋯⋯

操。

所以他的髒牛仔褲和髒內褲現在都還扔在一樓的浴室裡沒洗?

「你之前怎麼都不提醒我啊?」庭霜丟下一句埋怨給柏昌意,然後衝去浴室一看,果然,週六脫下的褲子還在裡面。

欸,不對。

他的內褲確實還隨意丟著,皺巴巴的,一看就沒洗,但他的牛仔褲是乾淨的,整整齊齊地搭在架子上。

這麼說⋯⋯

庭霜突然覺得驚悚,比髒褲子沒洗還要可怕得多的是⋯⋯

柏昌意幫他洗了褲子?

沾了那什麼的褲子???

那個⋯⋯

應該不是手洗的吧?

應該是直接扔進洗衣機裡了吧?

庭霜拿著牛仔褲回餐廳,通紅著臉說:「你、你趁我不注意偷偷摸摸把我褲子給洗了?誰讓你洗的?猥不猥瑣啊?」

柏昌意放下報紙,說:「我沒動你褲子。換好衣服過來吃早飯。」

柏昌意說沒動,那就肯定沒動。

庭霜一想也是,柏大教授犯不著暗搓搓地給人洗褲子,柏老闆一向低級趣味得光明正大,而且如果柏昌意真是猥瑣變態,那怎麼只洗他的牛仔褲,不乾脆連他的髒內褲一起給洗了?

庭霜有點不好意思,默默上樓找到乾淨內褲和襯衣,穿好衣服下樓,坐到柏昌意身邊給兩人倒了咖啡,然後才問:「那,我褲子是誰洗的?」

柏昌意說:「週日上午有人打掃衛生。」

週日上午?

庭霜想了想,哦,那時候他還在睡覺。

「不好意思哈我不知道有人來打掃過衛生。」庭霜偷覷了一會兒柏昌意,見柏昌意沒說話,也沒什麼表情,就厚著臉皮說,「親愛噠⋯⋯

柏昌意專心切煎蛋。

庭霜說:「柏老闆⋯⋯

柏昌意專心喝咖啡。

庭霜說:「哈尼⋯⋯

柏昌意專心切黃油。

庭霜大聲喊:「柏昌意!」

柏昌意拿餐刀的手一頓,瞥了庭霜一眼,說:「幹什麼。」

庭霜縮回去,小聲說:「那個⋯⋯親愛的⋯⋯我覺得你⋯⋯嗯比以前更帥了⋯⋯

見柏昌意沒有不高興,庭霜又繼續說:「那個⋯⋯你今天是不是換了眼鏡和眼鏡鏈啊,我發現金色和銀色都挺適合你的⋯⋯

柏昌意勾了一下唇,捏起庭霜的下巴,親了一口,說:「好了專心吃飯。」

⋯⋯嗯。」

專心吃飯。

吃著吃著,庭霜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一會兒我們一起去上課?」

柏昌意說:「不然?」

庭霜說:「這一大早的,大家都去學校上課,被人看見我從你車上下來沒事嗎?」

柏昌意說:「你怎麼說。」

庭霜想了想,說:「要不離學校還有幾百米的時候把我放下來?我走著去教室。」

柏昌意說:「嗯今天早點出門。」

是得早點,Prof. Bai永遠8:15踏進S17教室,但學生不能踩著最後一分鐘到,何況庭霜還有一段路要走。

這一天,從沒有早到過的Prof. Bai7:58就到了教室,所有在那之後到的學生都懷疑自己遲到了,甚至包括8:05到教室的庭霜。

庭霜沒想到柏昌意會直接來教室,他以為柏昌意就算先到了學校,也會等到815再過來。如果柏昌意還沒來,庭霜就能抓緊時間選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避免柏昌意一看見他就想起要點他回答問題點到他習慣的事來。

但是現在,他頂著柏昌意慈祥(?)的目光,雙腿只能別無選擇地自動行走到了教室的第一排,正中間,然後規規矩矩地坐下。

庭霜同學準備從背包裡拿鋼筆和筆記本出來了。

嗯上課態度要端正,提前做好準備。

等等。

背包?

週六打完工就直接去了柏昌意家胡天胡地一個週末又直接來學校上課的庭霜⋯⋯⋯⋯⋯⋯⋯⋯⋯⋯⋯⋯包。

沒有筆記本。

沒有鋼筆。

兩手空空。

這下完了,本來就聽不全懂,現在連筆記都做不成了⋯⋯

庭霜左顧右盼地想找宋歆借支筆再借幾張草稿紙。

宋歆怎麼還沒來⋯⋯

要不問旁邊的德國同學借一下算了⋯⋯

就在庭霜要開口借紙筆的時候,頭頂突然被一塊陰影籠罩了。他緩緩抬起頭,看見了皮帶、衣扣、領帶、衣領、脖子、喉結、下顎、嘴唇、鼻子、眼鏡、鏡片後的眼睛⋯⋯

那雙眼睛正看著他。

庭霜舔了一下發乾的嘴唇。

柏昌意很快就收回了目光,轉而看向教室的中後方,對全體同學說:「我最近得知,一些學生在記錄課程筆記時遇到了困難。為了幫助在座的各位提高本課程的學習效率,今後每節課上課前,我們勤勞的助教會為大家分發當日的課程講稿。」

說罷,他看了一眼坐在靠門邊座位上的助教。

助教點點頭,從一個紙袋子裡取出昨天Prof. Bai發郵件要他提前複印好的一百來份課程講稿,一一下發給所有學生。

柏昌意的目光跟隨著分發講稿的助教移動,手卻不著痕跡地從自己的上衣口袋裡取出一支鋼筆,輕輕放在第一排正中間的桌面上。

25 50釐米 ))

那是一支Souverän Black-Blue,黑色與深藍的豎條紋筆身,銀色的筆頭,金色的筆尖與點綴。

庭霜越看越覺得這支鋼筆像柏昌意本人變的,乍一眼看過去挺深沉,細節上全是風騷。

鋼筆精。

助教還沒發完講稿,有個德國學生開玩笑說:「Professor發講稿?我出門前沒看日曆,今天是聖誕節嗎?」

講台下一片笑聲,有幾個學生跟著起鬨,直接高呼:「聖誕快樂!」

庭霜抬頭去看柏昌意。

什麼為了提高大家的學習效率⋯⋯

柏大教授當教授這麼多年,就從沒管過學生的學習效率,今天突然行善,大家可不都當過節麼。

柏昌意的視線掠過庭霜,兩人對視的時間可能連一秒都沒有,但是庭霜感覺他們就在那一秒不到的時間內調了個情。

該死的心照不宣。

庭霜的臉有點熱。

柏昌意看著那幾個喊聖誕快樂的學生,笑著調侃道:「女士們,先生們,你們可以把我的講稿當作聖誕禮物,但請不要把這份禮物留到聖誕節再『打開』,否則九月底你們會哭的。」

底下的一片笑聲變成了一片哀嚎——

Robotik的考試在九月底。

庭霜也象徵性地跟著大家一起哀嚎起來。

可是他看著柏昌意的眼睛卻是笑著的,甚至帶著一點揶揄,那眼神好像在說:你看看,這就是民意,考試有多難,你自己心裡沒點數?

恃寵而驕。

柏昌意嘴唇微勾,雙手撐到第一排的桌面上,低頭俯視著庭霜,隔著半米之距,半是詢問半是戲謔:「這位先生,您對我的考試安排有什麼意見麼。」

唉聲嘆氣頓時卡在了嗓子眼裡。

教室裡瞬間安靜了,兩秒後大家又開始哄笑。

「我⋯⋯」庭霜萬萬沒想到柏昌意還能當眾展開這個操作,霎時間漲紅了臉。

操。

老畜生絕對是故意的。

又整他⋯⋯

不能慫。

庭霜心想,這個時候要是慫了,以後柏昌意還不每次上課前都欺負他玩?

必須正面硬剛。

「我相信⋯⋯」庭霜迎著柏昌意的目光,索性把柏昌意的戲謔當作一個認真的問題來回答,「我的同學們,和我,都認為Robotik的考試難度太大⋯⋯根據過去的情況來說。」

柏昌意邊聽邊點頭,聽完,掃視了一圈底下的學生,微笑說:「是這樣麼。」

底下沉寂了一會兒。

蠢蠢欲動。

又屈於教授淫威。

繼續蠢蠢欲動。

「是!」突然有人大聲回答。

革命的號角。

「是!」

「是!」

「噩夢!」

「災難!」

「地獄!」

⋯⋯

輿情嚴重。

愈演愈烈。

柏昌意總覺得他還聽到了「暴君」和「希特勒」這樣的詞。

柏大教授深受學生愛戴,怎麼會跟這兩個詞扯上關係⋯⋯

嗯應該是幻聽。

年紀大了聽力有點衰退。嗯。

柏昌意任學生們喊了一會兒,才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在一雙雙年輕眼睛的注視中,說:「我會考慮各位的意見——

「將考試難度適當降低。」

「降低」這個單詞一出,教室裡陷入了短暫的由於不敢置信而產生的死寂,然後爆發出巨大的喝彩聲。

幾乎掀掉天花板。

盛況堪比2014年德國贏得世界盃冠軍。

柏昌意放任學生們狂歡了一分鐘,在這一分鐘裡,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喜悅裡,他們笑、喊、和周圍的人講話、擊掌、發FacebookTwitter慶祝這場沒有流血和犧牲的Robotik考試革命的成功,沒有人注意教授的目光落在誰身上。

一分鐘以後,柏昌意才在一片還未停歇的歡呼中再次比了一個「安靜」的手勢。

「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現在開始上課。」他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本次課程的章節名,寫完優雅地轉過身,勾唇說,「這是一次民主的勝利,不是麼。」

26 -6釐米

那節課下課以後,柏昌意是被幾個問問題的學生圍著走出教室的,庭霜沒有找到還鋼筆的機會。

宋歆走到第一排桌子前面,問:「庭霜你去圖書館嗎?」

庭霜說:「噢不去了,我忘帶書包出門了。」

宋歆說:「你怎麼回事啊?上課連書包都能忘。」

庭霜說:「就,出門太急唄。」

「行那我先去圖書館了。」宋歆想起什麼,又說,「哥們你今天可以啊。」

庭霜說:「可以什麼?」

宋歆往門口瞟一眼,確認教授真的走了,才低聲說:「你還真敢為民請命啊,這麼剛,當著教授的面抱怨考試太難。」

庭霜心說:那我要是告訴你,我還對著教授本人罵過他傻逼,你現在不得嚇死?

不對。

庭霜轉念一想,那還不算可怕,要是他告訴宋歆,他跟Prof. Bai剛剛共度了兩個良宵,估計宋歆就真給嚇死了。

「還行吧。」庭霜隨口應了一句。

其實從柏昌意宣佈適當降低考試難度開始,一直到下課,他心裡都有點慌。考試難度大是事實,也是他提出來的,但是他沒想到柏昌意竟然真的考慮了這個意見。

這個行為像是繼讓助教複印講稿之後,柏昌意又為他開的一次先例,那根本不是什麼民主的勝利,而是⋯⋯

寵——

咳,停。

是徇私。

他之前才跟柏昌意說了,不想把兩個人的關係搞得那麼複雜,現在來這麼一出,他總覺得柏昌意到底還是為他徇了私情⋯⋯

不知道要用什麼來還。

感覺一個屁股都不夠用了。

後面又開始隱隱作痛。

之後沒課,庭霜坐了個公交去週六打工的Freesia,把停在咖啡館門口一個週末的自行車騎回家。到家以後,他整理了一下今天的講稿和之前的筆記,然後懶懶地往椅背上一靠,把腳翹到書桌上。

忽然瞥到了放在書桌上的那支鋼筆。

黑藍的筆身,金銀的筆頭。

他把它拿起來,打量了一會兒後,百無聊賴地把它放到上嘴唇上方,夾在鼻子和上嘴唇中間,然後就保持著那個姿勢,拿手機給柏昌意發消息。

Frost:阿娜達。

Frost:今天有時間約會?

Frost:我有事跟你說。

庭霜看了一眼手機頂端的時間,12:17,這麼一算他跟柏昌意分開有2小時32分鐘了。

Frost:我感覺挺久沒見你了。

Frost:久不見面感情會變淡的。

Frost:是男人就要主動一點。

鋼筆散發出長年待在柏昌意身邊的味道。

有點撩撥人。

庭霜等了一會兒,沒等到柏昌意的回覆,於是和鋼筆一起自拍了一張,發過去。

Frost[圖片]

Frost:柏老闆,你的鋼筆還在我這裡。

Frost:你還要不要了?

Frost:我在用你的鋼筆玩雜技。

Frost:它有生命危險。

Frost:你快來救它。

過了一個多小時,快下午兩點了,柏昌意才回:今天沒時間。

只有一句話,沒有其他說明。

拔迪奧無情柏昌意。

庭霜腹誹了一句,又仔細回想了一下今天下課時的情景,以往有學生問問題,柏昌意都會待在教室裡解答完畢再走,不緊不慢,但是今天柏昌意是邊往外走邊回答學生問題的,一副時間不多的樣子。

應該是真的有事要忙。

Frost:那你忙。

回完之後,庭霜伸了個懶腰,起來給自己做午飯。

晚上九點多,庭霜看見Distance上顯示的他和Cycle的目前距離又變成了4.8公里,才發了一條消息問:回家了?

柏昌意撥了視頻電話過來,一邊解領帶一邊說:「嗯你說。」

庭霜盯著柏昌意解領帶的手,喉結微動:「⋯⋯說什麼?」

柏昌意說:「白天你說有事跟我說。」

「哦哦⋯⋯」庭霜反應過來,他白天是想找柏昌意說徇私那事來著,但是現在一接電話就直接提那事好像又太突兀,「就是⋯⋯⋯⋯要不我們還是當面說吧?」

柏昌意從屏幕那邊看著庭霜,說:「現在不就是當面麼。」

庭霜猶豫了一下,說:「我現在能去你那裡嗎?我騎車過來挺快的。」

這麼堅持,應該不是無關緊要的事。

柏昌意看了一眼時間,說:「我過去。」

「不不⋯⋯其實⋯⋯」庭霜一想到柏昌意忙了一天還要開車過來,就覺得太麻煩他了,「要不還是算了,我明天也有課,之後⋯⋯我再跟你說吧。」

Ting,我不喜歡把問題拖到第二天。」幾句話間,柏昌意已經開了車庫門,「我去開車。等我十分鐘。」說罷就掛了視頻。

庭霜穿著人字拖出去,撐了一下院門旁邊的矮牆,跳著坐上去等柏昌意。

柏昌意在車裡就遠遠看見了路燈下坐在牆頭上的庭霜。

年輕的男孩在夜風裡晃著腿,一隻拖鞋掉到了地上也不在意,就一個勁兒地跟他招手。

好像生怕自己的笑顏還不夠讓人矚目。

柏昌意停好車,走過去,把掉在地上的那隻拖鞋撿了起來,遞給庭霜。

庭霜看著柏昌意俯身的動作,呼吸停了一瞬,有些發怔地接過那隻拖鞋,穿好,從牆上跳下來。

「我們⋯⋯散個步?邊走邊說?」庭霜說。

「嗯。」柏昌意應了一聲。

「往那邊走七八分鐘,有一條河。河的一邊有草地和樹林,那片樹都很高很直,早晨和傍晚有陽光的時候還挺好看的。」庭霜說,「不過我沒這麼晚去過。」

柏昌意說:「嗯我知道。那邊還有個皮划艇俱樂部。」

庭霜說:「欸你來過這邊啊?」

柏昌意說:「嗯。」

兩人從馬路上了一座橋,過橋,再下到河邊只供行人和自行車通行的寂靜小路上。這條路上沒有路燈,只有皮划艇俱樂部對外的櫥窗還亮著。河對面的車道上,金橙色的路燈稀稀落落地搖蕩在河水裡。天空藍得發亮,如寶石,如綢緞,是高緯度地區春末夏初特有的入夜天光。

河上彎垂的蘆葦下浮著幾隻綠頭鴨,樹林和草叢裡有蹦躥的松鼠和小刺蝟。

四周沒有人,連住房也沒有,千家燈火在對岸,在遠方。

夜色動人,庭霜不太想破壞氣氛。

「對了⋯⋯這個。」他摸到口袋裡的鋼筆,遞給柏昌意,「謝謝。」

柏昌意接過,放回口袋裡,說:「不用。」

庭霜說:「這支筆⋯⋯你是不是用了很久?」

柏昌意說:「嗯上大學的時候買的。」

庭霜說:「那都十好幾年了⋯⋯你還挺長情的。」

不知道其他方面是不是也一樣⋯⋯

柏昌意勾唇說:「你就是要對我說這個?」

「不是⋯⋯」庭霜不知道該怎麼開口,「就是今天上課的時候你說的那個⋯⋯⋯⋯

這話聽起來像是課上有什麼知識點沒聽懂,課下要找教授開小灶似的,柏昌意看了一眼手錶,低笑說:「我今天不工作了啊。都快十點了不許把我當教授用,聽到沒有。」

庭霜的唇角也翹起來,說:「我沒把你當教授用,這個時候把你當教授用也太虧了⋯⋯來。」

說著,他就把柏昌意拉到旁邊一片覆蓋著草地的小山坡上坐下,然後自己坐到柏昌意大腿上,接吻。

庭霜以前其實沒有愛坐人大腿的臭毛病,但自從遇見柏昌意以後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可能是柏昌意的大腿實在太好坐了,他特別喜歡往上坐,雙手勾著人家後頸,雙腿盤著人家的腰,好不愜意。

用這個舒服的姿勢接完吻,庭霜在柏昌意頸邊微微喘著氣,說:「你是⋯⋯嗯怎麼想我的⋯⋯

剛一問完,他立馬又改口說:「不我不是要問那個⋯⋯

「想說什麼直接說。」柏昌意的手伸進庭霜的襯衣裡,撫摸他脊椎,一節一節地往下。

「我⋯⋯」庭霜被摸得發顫,「嗯⋯⋯我是想問⋯⋯你要助教給全班複印講稿⋯⋯是不是因為我?」

柏昌意的手停下來,說:「⋯⋯是。」

庭霜說:「可是⋯⋯

柏昌意說:「公平起見。」

庭霜說:「我知道你是為了公平,但是⋯⋯

但他總覺得那並不是真的公平⋯⋯

而只是為了讓他覺得公平⋯⋯

「我⋯⋯」庭霜看著柏昌意的眼睛,說,「如果我說我不喜歡你為我做這些事⋯⋯是不是特別不知好歹?特別⋯⋯矯情?」他說完,怕柏昌意不高興,又解釋道,「我是真的⋯⋯⋯⋯挺喜歡你的⋯⋯

柏昌意說:「嗯。」

「那你⋯⋯」庭霜的心跳越來越劇烈,也不知是夜裡變冷了還是他太緊張,手越來越涼,胸腹的肌肉也漸漸繃緊起來,「有沒有⋯⋯也有一點喜歡我?我是說⋯⋯真心的⋯⋯不是說我讓你幹一個學期,你就降低考試難度,好讓我得一個1.0⋯⋯

「你到底是怎麼想我的?」柏昌意拍了一下庭霜的後臀,「起來。」

庭霜趕忙從柏昌意大腿上下去,站到一邊。

柏昌意也站起來,俯視著庭霜,說:「降低考試難度的決定,有多方面的考量。而且,這學期降低考試難度跟你有關係麼。」

庭霜想了一下,沒想通:「為什麼跟我沒關係?」

柏昌意提醒:「Ting,你需要重修。」

需要重修。

重修⋯⋯

⋯⋯⋯⋯

庭霜發現他上柏昌意的課上得太真情實感,完全把明年重修這回事給忘了。

柏禽獸之前絕對又是故意耍他⋯⋯

庭霜氣呼呼地說:「那,複印講稿的事,又怎麼說?你就一點都沒有徇私?」

柏昌意說:「有學生跟我反映做筆記困難,所以我讓助教為所有學生複印講稿,有問題麼。」

庭霜說:「那,要是反映有困難的不是我,是別人,你也會像現在這樣嗎?」

柏昌意看了庭霜一會兒,沒有回答,轉過身往回走。

庭霜跟上去,在柏昌意身後不依不饒地追問:「要是那個人不是我,你也會像現在這樣嗎?」

柏昌意覺得頭痛。

這小孩的問題怎麼這麼多?

今天決定給考試降難度的事,還能臨時找個藉口,什麼多方面的考量⋯⋯

還不是看小孩紅著臉回答問題的樣子看得發了昏。

幸好柏大教授上完課之後想起來庭霜要重修,還不至於昏得徹底。

這一天,柏昌意因為那幾分鐘的昏頭而在學校工作到了晚上,就為了研究怎麼在保持以往出題水平的前提下合理降低一點考試難度。

這班加得,後悔至極。

他什麼時候幹過這種荒唐事?

一天之內,英明神武的柏老闆跌下神壇,一個跟頭栽進凡人堆裡。

柏大教授非常不想承認這個事實。

但是現在,庭霜還一無所覺地在他身後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你是不是因為我色令智昏徇私枉法了?

柏昌意停下腳步,對庭霜說:「你安靜兩分鐘。」

庭霜閉上嘴,在柏昌意身邊安靜地走了一段,才低聲說:「我只是不想把我們的關係——」

柏昌意打斷道:「這種程度的偏心也不行麼。」

⋯⋯啊?」庭霜一怔。

柏昌意有些粗暴地捏住庭霜的下巴,強迫他看著自己:「你對我要求太高了。喜歡你和一碗水端平,要哪個,你自己選。」

27 不知道距離反正我更新了

「我⋯⋯」庭霜注視著柏昌意的雙眼,臉紅起來。

喜歡你⋯⋯

喜歡。

喜歡!

他說他喜歡我!

庭霜在腦內放了一會兒煙花,才有點磕絆地說:「你⋯⋯你們中年人都是這麼說話的?你、你這是表白,還是考試啊?就這麼喜歡給人考試?」

柏昌意眼裡染上了笑:「怎麼,這題不會?」

庭霜的眼睛亮晶晶的,泛紅的臉上有剛得知被對方喜歡的無限狂喜和一點小小的張揚:「這有什麼不會的?這題我做過,選A!」

不管B選項是什麼,反正選A就對了。

柏昌意看著庭霜,低笑:「不討伐我了?」

討伐⋯⋯

庭霜想,公平什麼的⋯⋯

他在咖啡館打工的時候,不也想把所有的甜點和咖啡都送給柏昌意一個人?

承認了吧,他本身並沒那麼在意公不公平,他只是怕他們之間的關係變成老(?)教授和年輕學生之間的權色交易。

既然柏昌意也喜歡他,那麼⋯⋯

去他的公平吧。

Do i, not justice.(?)

「那,你稍微控制一下程度⋯⋯就行了⋯⋯」庭霜伸手捧起柏昌意的頭,拉近,接吻。

下一秒就被柏昌意的唇統治。

「哪種程度。」柏昌意在吻裡低聲問。

「唔⋯⋯」庭霜一邊喘息著接受對方強勢的吻,一邊回答,「你自己把握一下⋯⋯你看⋯⋯偏到咯吱窩就算到頂了⋯⋯總不能偏到地球另一邊去⋯⋯是吧⋯⋯

柏昌意的聲音裡帶上了一點縱容笑意:「嗯知道了。」

兩人在那個吻裡慢慢握住對方的手,吻結束了,也沒有放開。

庭霜在空氣裡大幅度地晃蕩了幾下兩人交握的手,頭腦發熱地提議:「咱們出去玩吧?」

柏昌意好笑:「我們現在就在外面。」

「不是。來,這邊。」庭霜拉著柏昌意走到他們院子裡的自行車棚前面,拿出鑰匙開他的自行車鎖,「咱們騎車去市中心玩吧。我從來沒在這個點去過。」

這個時候庭霜忽然深深地理解了祝文嘉,晚上十點多,正是和男朋友出去玩的好時候,怎麼能用來睡覺?

柏昌意說:「只有一輛車,怎麼騎?」

庭霜豪爽道:「我載你啊。」

柏昌意說:「這邊自行車不能載人上路,你不知道?」

「啊⋯⋯」庭霜也想起來了,「那⋯⋯我們還是開車去吧⋯⋯

柏昌意看庭霜的樣子略顯失望,就說:「要不賭一把?」

庭霜說:「賭什麼?」

「賭這個點交警不上班。」柏昌意跨上庭霜的自行車,把出門前重新繫好的領帶再次解下來,就那麼隨手掛在自行車把手上,再一邊解襯衫的上兩粒扣子,一邊對庭霜笑說,「上來。」

「你⋯⋯」庭霜看著柏昌意的笑,心突然又被戳了一下。

老男人偶爾做次荒唐事,誰頂得住?

坐到車後座上,庭霜思忖著說:「柏老闆,你這是⋯⋯老來狂?」

柏昌意回頭低笑:「怎麼,不許?」

庭霜把手搭在柏昌意腰上,笑得燦爛:「許啊,怎麼不許?」

是的,他們都知道以後還有的是更合適的時間、更合適的機會一起出去,但那都不是今晚,不是現在。

有些時刻就是一生一次,良辰美景,怦然心動。

載著兩人的自行車騎出院子,沿著自行車道向市中心去。

晚上十點多,街道上幾乎沒有行人,馬路上也很久才有一輛飛馳而過的汽車,不少紅綠燈都停止了工作。

道路兩旁的草木因為春夏的溫暖而越發豐盛,沉甸甸地垂向路中間。

「哎,減個速——」庭霜在風中喊。

柏昌意依言放慢了速度,經過前方一顆櫻桃樹的時候,庭霜伸長了手,摘下一小串半熟的櫻桃。

不大,青澀的紅,不像超市裡買的那樣飽滿發黑。

扯下一顆,隨便擦了擦,遞到身前的人嘴邊。

「髒不髒啊?」柏昌意低笑著嫌棄,卻張嘴吃了那顆櫻桃。

庭霜問:「甜嗎?」

柏昌意說:「甜。」

庭霜這便又扯下一顆,放心地塞入口中——

「嘶——這麼酸?!酸死我了!」

柏昌意勾唇說:「是麼,我吃的那顆挺甜。」

「那都給你吃。」庭霜說著就把剩下的櫻桃全遞到柏昌意嘴邊,「快吃。你騎車辛苦了,都給你吃。」

柏昌意笑說:「不吃,我這是義務勞動。」

「吃一顆,再吃一顆。」庭霜堅持不懈地把櫻桃往柏昌意嘴裡塞。

柏昌意吃了那顆酸掉牙的櫻桃,側頭親吻一下庭霜的手,說:「你就鬧我吧。」

「誰鬧了?」庭霜翹著嘴角,雙手再次環上柏昌意的腰。

柏昌意低頭看了一眼庭霜的手,說:「小朋友,你把櫻桃汁往哪兒擦呢?」

庭霜說:「⋯⋯我沒帶餐巾紙。」

柏昌意從口袋裡拿出手帕,往後遞。

庭霜接了,擦完手,把手帕塞進自己的口袋裡:「洗乾淨再還你哈。」

自行車從馬路駛進一小片草場,草場中央有一條機動車禁行的小路,是通向市中心的近道。小路兩側沒有路燈,四周也沒有任何建築,視野極為開闊,亮藍色的天空像巨大的教堂穹頂包圍了他們,滿天星子,繁密閃爍。

世界在寂靜地流動。

庭霜跟著自行車的搖擺,在柏昌意身後輕輕哼起歌來:

Du bist das Beste, was mir je passiert is

Es tut so gut, wie du mich liebst

Vergess den Rest der Welt

wenn du bei mir bist

這首《Das Beste》是他剛學德語的時候學的,除了副歌這四句以外的其他部分都已經不記得了。

唱完以後,他仔細想了想歌詞的意思,說:「這歌詞是不是太肉麻了⋯⋯

什麼你是我經歷過的一切中最好的,就像你愛我一樣好⋯⋯

什麼當你在我身邊,我就忘記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其他東西⋯⋯

確實肉麻。

柏昌意低笑說:「嗯是有點。」

庭霜說那話是想要柏昌意反駁,他沒想到柏昌意不僅不反駁還肯定了歌詞肉麻的事實,就羞怒起來:「那你唱一個不肉麻的來聽聽啊。」

柏昌意說:「嗯不肉麻的。我想想。」

庭霜心說:看你能唱出什麼來。

柏昌意想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特別正經地、發音渾厚地唱:

Wacht auf, Verdammte dieser Erde,

die stets man noch zum Hungern zwingt!」

庭霜本來準備無論柏昌意唱什麼流行歌曲,他都要挑刺批評,但是當他聽到第一句的時候,就已經忍不住笑噴出來。

媽的。

老教授到底是哪個年代出生的人啊?

居然在這種花好月圓的時候唱德語版的《國際歌》:起來,地球上的受難者,起來,飢腸轆轆的苦役!

柏老闆確實不肉麻,太不肉麻了⋯⋯

這關心全世界受壓迫無產階級的博大胸懷,誰有?

庭霜在車後座上笑得渾身顫抖。

柏昌意繼續唱了兩句,也忍不住笑了出來:「不唱了。」

庭霜一邊笑一邊攛掇說:「別呀,繼續唱繼續唱,我錄個音當起床鈴聲。」說著他就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我準備開始錄了啊。」

柏昌意說:「起床鈴聲?」

庭霜把手機伸到柏昌意嘴邊:「對,我設成鬧鈴,肯定每天笑醒。我按開始鍵了啊,三、二、一——」

柏昌意對著手機收音筒慢條斯理地用德語說了三遍:「Ting,我很遺憾地通知你,你沒有通過本次考試。」

庭霜:?

顫抖的手按下結束錄音鍵。

屏幕上顯示出一行字:是否保存本次錄音?

大拇指點擊:否。

28 最近都是[-200]

自行車穿過無人的星空與草地,進入市中心的老城區。

幾百年前的石板路僅僅一車寬,自行車自由穿行其中,視線兩側五顏六色的小房子上攀了不少深綠的爬山虎,所有商店都已經打烊,只有櫥窗還亮著,這個點還在營業的大多是一些酒吧,幽暗的燈光給一切蒙上了一抹醉意。

遠處的教堂在層層疊疊的房頂中露出一個鐘樓的頂來,巨大的月亮就懸在鐘樓旁邊。

教堂還是十八世紀的那座教堂,月亮也是十八世紀的那個月亮。

庭霜在車後座上張開雙臂,迎著風說:「出來玩真好啊。」

柏昌意笑問:「去哪?」

庭霜看著道路兩側酒吧的燈光與招牌,說:「找家嗨的吧。」說完他又故作體貼大方,「那個⋯⋯柏老闆,你們中年人是不是不太蹦得起來啊?咱們不勉強哈⋯⋯畢竟年紀大了嘛,骨質疏鬆。要不咱們找個安靜地方喝杯枸杞菊花茶?回去再泡個腳什麼的,是吧⋯⋯

一副給中老年人送溫暖的口氣。

特別討打。

柏老闆在社交圈裡一向被稱為青年才俊,現在到了庭霜嘴裡,儼然變成連過馬路都需要人扶的高齡人士。

柏昌意在心裡罵了一句,小王八蛋。

庭霜說這話的時候都已經做好了挨打(或者挨親)的準備,沒想到柏昌意倒是沒什麼反應,只是依著他把自行車停在一家熱鬧的酒吧門外。

進去,到吧檯點酒。

庭霜點了一杯Gin and tonic

人種有別,酒保看不出他的年齡,只覺得很年輕,看起來跟德國高中生差不多,就要他出示一下證件。

這次出來玩是臨時的,庭霜一摸口袋,錢包手機倒是記著帶了,但是護照和居留卡都沒帶。他看向柏昌意,求救:「你能不能告訴他,你知道我二十四了啊⋯⋯

柏昌意瞥了庭霜一眼,勾起唇,說:「你不是年輕得很麼,哪裡有二十四?」

媽的。

老教授記仇。

「那你至少告訴他我成年了吧⋯⋯我想喝酒⋯⋯」庭霜特別甜蜜地喊,「親愛的⋯⋯

柏昌意十分受用地應了那聲「親愛的」,轉頭就對酒保微笑說:「他才十五歲,請給他一杯可樂。」

十五???

柏昌意你還要不要臉了?

庭霜立馬轉頭跟酒保反駁:「他在說謊!」

酒保一邊拿可樂和冰塊,一邊好笑地看著庭霜,不相信地問:「真的嗎?」

顯而易見,比起庭霜,成熟穩重、舉止得體、發音完美(且一副監護人姿態)的柏昌意講出來的話有說服力得多。

庭霜鬱憤難當:「我二十四了!我不要喝可樂!我要喝酒!」

柏昌意優雅地聳了一下肩,用略帶無奈的口吻對酒保說:「青春期的小孩總是這樣。」

酒保深有同感地點點頭,說:「沒錯,我侄子也經常這樣。」說著就把插上吸管的冰可樂遞給庭霜,又問柏昌意,「那麼,您要喝什麼呢?」

柏昌意瞥了一眼悶悶不樂咬吸管的庭霜,語氣意味深長:「Chrysanthemen-Tee.

庭霜沒聽懂第一個詞,只聽出來是什麼茶。

柏昌意接著說:「Mit chinesischem Bocksdorn.

酒保表示沒有Bocksdorn,只有Chrysanthemen-Tee

柏昌意點點頭。

庭霜摸不著頭腦:「你點了什麼啊?」

柏昌意淡淡道:「菊花茶,加枸杞。」

庭霜一呆,笑得停不下來:「你還真點啊?」

柏昌意說:「嗯畢竟年紀大了。可惜這裡沒有枸杞,下次出門用保溫杯自己帶吧。」

庭霜笑得打跌,差點從高腳凳上掉下去。

酒保泡好茶過來,看見剛還在生氣的庭霜現在高興成這樣,就笑著問:「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嗎?」

柏昌意看了一眼庭霜,勾唇說:「我們永遠不知道這些年輕的小男孩在想什麼,不是麼?」

庭霜喝完可樂,要去舞池跳舞。他靠在高腳椅上,把穿著襯衣、西褲、皮鞋的柏昌意從頭打量到腳,說:「嘖嘖⋯⋯柏老闆,您要不就坐在這兒看我跳吧?估計您也沒蹦過⋯⋯萬一閃著腰崴了腳什麼的,也不合適,是吧?」

笑話。

柏老闆當年蹦迪的時候,庭霜這小崽子連九九乘法表都還背不全。

只不過後來收了心,十幾年沒蹦了而已。

庭霜還在言語挑釁,喋喋不休。

不跳不是年輕人。

不跳就是老年人。

「走吧。」柏昌意站起來,一邊解袖扣、挽起襯衣袖子,一邊往舞池走去。

庭霜立馬跟上去,在一片昏暗中拍了一下柏昌意的屁股,然後飛快地跑到柏昌意前面去了。

他先一步到了舞池,搖著腰胯在燈光下對柏昌意眨眼,一邊扭還一邊緩緩掀起上衣擺——

皮帶,偏低的褲腰,漂亮的腹肌線條⋯⋯

就在快要讓人看到胸的時候,他又把衣擺放了下來。

一時惹得不少人吹口哨。

離得最近的一個穿吊帶的女孩一邊跳舞一邊貼上了庭霜。

不好。

招來的人不是他想招的那個。

那女孩的身材特別好,長得也漂亮,還主動,庭霜的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只能用視線去找柏昌意,想讓人趕緊過來宣佈一下主權。

沒想到柏昌意根本沒過來,就在一邊看著他笑。

庭霜瞪了柏昌意半天,柏昌意才過去攬住他的腰,不動聲色地把他的褲子往上提了提。

「你怎麼來這麼慢?」庭霜一邊跳舞一邊繼續瞪柏昌意。

柏昌意說:「年紀大了腿腳不便。」

庭霜有點想笑,但是忍住了。他貼到柏昌意身前,仰頭,凶巴巴地命令道:「你下次來快點!」

柏昌意低笑:「好。」

兩人在舞池裡跳了半個多小時,庭霜拉著柏昌意出來的時候已經一背的汗。

「熱死我了——」庭霜抓著自己的衣擺扇了兩下風,「我們回去吧?玩夠了。」

柏昌意摸了一把庭霜腦門上的汗,說:「我去買兩瓶水。」

庭霜點點頭,跟著柏昌意往吧檯走。

「等等——」

庭霜看見前方迎面走來的人,腳步一頓,低聲說:「那是⋯⋯

柏昌意也看見了。

對面的三個人看見了柏昌意,也停下了腳步。

Professor.

Professor.

⋯⋯Professor.

三個打招呼的聲音分別來自柏大教授手下的三個博士,其中一個是庭霜他們的助教。平時一般都穿著普通襯衣牛仔褲去LRM所的三個男生現在穿得⋯⋯

一言難盡。

其中一個還穿了亮片緊身短裙和網襪。

相比之下,剛蹦完迪(身後還跟著身份不明的可疑年輕男孩)的教授十分淡定。

柏昌意說:「晚上好。」

「晚上好。」

「晚上好。」

⋯⋯晚上好。」

柏昌意對短裙男生說:「裙子不錯。」然後對他們三人微微頷首,「週三組會見。Viel Spaß.①」

作者有話說:

Viel Spaß,等於英文的Have fun,柏老闆特別喜歡在口試出完特別難的考題以後對學生說這句話⋯⋯或者丟給博士生特別難的課題之後說這句話⋯⋯(章標題是一個區間)

29 480公里大冒險

週三上課的時候,柏教授宣佈下週一停課一次。

庭霜上完下午的課以後回家一查郵箱,果然也收到了助教群發的正式停課通知。

但是郵件裡沒有講停課原因,柏昌意上課的時候也沒講。

如此秘而不宣,難道原因是⋯⋯

庭霜拿出手機,給柏昌意發消息:週一君王不早朝?

消息剛發出去,庭霜猛然注意到他們之間的目前距離:480公里。

480公里???

火熱三天,一朝回到解放前?

柏老闆這是去長徵了?

庭霜沒想通,又發一條消息過去:柏老闆,你人在哪?

到了晚上九點多,柏昌意才回:漢諾威。

庭霜剛準備打字,柏昌意的視頻電話就過來了,說:「這邊有個機器人工業展會。」

庭霜瞧著柏昌意身後的背景應該是酒店,問:「所以你下午去看展了?」

柏昌意說:「沒有,展會下週一才開始。我五點到漢諾威,剛跟中德兩家合作的參展企業代表吃了個飯。」

庭霜說:「噢⋯⋯咱們下週一停課就是因為這個展會啊?」

柏昌意說:「嗯我週一在展廳有個現場報告,週二晚上回來。」

庭霜說:「那你怎麼今天就去了?今天才週三。」

柏昌意說:「這次是三方聯合參展,LRM所和那兩家企業有幾個合作項目,週四週五在酒店開會,週末他們佈置展位,我去盯一下。」

庭霜心裡開始盤算了。

週四週五他都有課,週六要打工,週日有空,週一唯一的一節課也停課了,要是週六下午打完工坐火車去漢諾威,週一晚上回來,那他就可以和柏昌意過兩天兩夜,也算一起旅了個游。

⋯⋯不能讓柏昌意知道,要週六半夜突然出現在酒店門口,按門鈴給老教授送溫暖。

「你在傻笑什麼。」手機屏幕上的柏昌意問。

傻笑?

庭霜拍了一下自己的臉,說:「誰、誰傻笑了?我高興不行嗎?」

柏昌意說:「高興什麼。」

庭霜說:「高興⋯⋯高興下週一上午可以睡懶覺唄。哎我不跟你說了,我、我那個⋯⋯得趕緊去寫實驗報告了。」

得趕緊去訂火車票了。

柏昌意說:「嗯別睡太晚。」

庭霜說:「好好好⋯⋯

剛把電話一掛,庭霜就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說是去酒店送溫暖⋯⋯但是柏老闆住在哪個酒店來著?

不管了,先訂個火車票,之後幾天再慢慢套柏老闆的話吧。

可能是因為有工業展的原因,這幾天往返漢諾威的火車票比平時貴很多,庭霜訂完票以後查了一下這個月的消費記錄,猶豫要不要再打一份工。

再這麼下去,談個戀愛都快談不起了。

之後三天——

星期四。

庭霜:「親愛的⋯⋯你住的酒店離會展中心近不近啊?會展中心離市中心有點距離,跑來跑去會不會很辛苦,嗯?」

柏昌意:「沒事有人接送。」

第一輪套話:失敗。

星期五。

庭霜:「柏老闆,這麼晚了你餓不餓啊?我在吃夜宵,你看,烤雞翅,要不我給你叫個外賣吧?」

柏昌意:「我準備睡覺了。你吃完早點睡。」

第二輪套話:失敗。

星期六。

庭霜下了班,拎著早上一起帶出門的行李箱去火車站。

候車的時候,他再一次發消息開啟第三輪套話:柏老闆,我看到新聞說漢諾威這幾天的酒店價格暴漲,好多平時一兩百歐的酒店漲到六七百歐一晚,就這樣還爆滿。你住在哪家啊?我幫你看看它有沒有趁火打劫你,怎麼樣?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柏昌意回:酒店是合作企業訂的。

庭霜正在想怎麼繼續套話,柏昌意問:你在火車上?

庭霜:沒有啊,我在家裡。

柏昌意:你想清楚再回答我的問題。

想清楚⋯⋯

不妙。

目前距離:399公里。

十幾秒後:398公里。

庭霜:是的我在火車上。

柏昌意:去哪。

庭霜含蓄地回覆:嗯⋯⋯去瞻仰一下微積分的奠基人萊布尼茨。

萊布尼茨逝世於漢諾威。

柏昌意:把車次發過來。

晚上十點五十二分,列車駛入漢諾威中央火車站6站台,庭霜拎著行李箱下車,在人群中一眼看到了柏昌意。

在另外一個陌生的城市,完全沒有任何顧慮。

穿越洶湧人潮,佇立相擁親吻。

「吃晚飯了麼。」柏昌意順了一把庭霜在火車上睡得有點亂的頭毛。

「啊在車上忘吃了。」庭霜張望了一下,看見火車站裡的咖啡店,「我進去買個三明治吧。你要吃什麼嗎?還是喝什麼?」

柏昌意想到什麼,鏡片微微反光:「咖啡。」

「好嘞。」庭霜點點頭,買了兩杯咖啡一個三明治出來,把一杯咖啡遞給柏昌意。

這個點已經很晚,柏昌意沒有麻煩這幾天負責接送他的司機,打車帶庭霜回了酒店。

「哎柏老闆,你說酒店是合作企業訂的,那他們也住在這裡?」庭霜在只有他們兩人的電梯裡問,「我們不會被看見吧?」

柏昌意說:「看見了又怎麼樣?你是陪同的研究生。」

庭霜揶揄:「和你住一間房?」

柏昌意一臉坦然:「為合作企業節省經費。」

庭霜說:「你沒帶手下的研究生來?」

柏昌意說:「帶了兩個,不住這一層。」

出了電梯走到房門口,庭霜還在問:「那為什麼偏偏是我跟你——」

「哪兒那麼多問題。」柏昌意開了房門,捏著庭霜的下巴吻上去,另一隻手順便把「請勿打擾」的牌子掛到門外。

幾天不見,存貨頗豐,庭霜被吻得有了感覺,伸手去解柏昌意的皮帶,很快就被按在門上站著幹了一次。

幹完之後覺得口渴,庭霜光著兩條腿去冰箱裡找飲料喝。

彎腰,撅著屁股,打開冰箱門,把飲料一瓶一瓶拿出來看,到底喝啤酒呢還是喝汽水⋯⋯

他中間的那個洞還沒完全閉上,液體從裡面流出來,流了兩腿。

嗯冰的黑啤應該不錯⋯⋯

「唔——」

「操,又來?」

「至少先讓我喝——嗯——!嗯⋯⋯

於是又被按在冰箱上幹了一次。

坐了好幾個小時的車,又連來兩次狠的,這回幹完以後,庭霜真的沒力氣了。他隨手拿了兩瓶啤酒,找開瓶器開了,遞給柏昌意一瓶,然後一邊喝酒一邊走到落地窗旁邊,靠在欄杆上看城市夜景。

柏昌意站在他身邊,有一口沒一口地喝那瓶啤酒。

「柏老闆⋯⋯你是不是不喜歡喝啤酒啊?」庭霜轉頭說,「我好像從沒見過你喝酒。你不喝給我吧。」說著就從柏昌意手裡拿走了那瓶啤酒。

不喜歡喝啤酒⋯⋯

挺少有人注意到這一點。

柏昌意不喜歡喝酒,但是以前孟雨融喜歡喝,所以他也會陪著喝。其實柏昌意也沒有抽菸的習慣,但是庭霜抽的時候他也會陪著抽。他更習慣照顧別人,而不是被照顧,所以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都不太表現出來。

也不知道小孩怎麼就看出來了。

柏昌意看著庭霜看向窗外的側臉,想到剛才在火車站的時候,他要庭霜去給他買咖啡,就是打算現在給庭霜三歐元的硬幣,讓不分場合亂給錢的小王八蛋認識到錯誤。

一半是逗逗小朋友,一半是給小朋友上一課。

但是現在他不想那麼幹了。

庭霜咕嘟咕嘟喝掉了大半瓶啤酒,說:「我想吃肘子⋯⋯肘子配啤酒。」

「明天起來再吃。」柏昌意把庭霜手上的酒瓶子拿走,「走了去洗澡睡覺。」

第二天庭霜睡到中午醒來,房裡沒人,他給柏昌意打電話,說:「親愛的你在哪啊?不是說去吃肘子嗎?」

柏昌意說:「到十八層來吃飯。」

庭霜說:「就我們倆?」

柏昌意說:「還有中方企業的人。」

庭霜說:「哦哦那我收拾整齊點。我想著明天去看你的報告所以還帶了正裝⋯⋯

他洗漱完換好衣服下樓,在餐廳門口跟服務員報了名字,被領著往柏昌意他們那邊去。

老遠,他就看見了正對他坐著的柏昌意,忍不住嘴角上揚,又朝柏昌意招了一下手。

柏昌意對他點了一下頭,然後對中方企業的人說了幾句什麼。

中方企業的幾個人聽了,轉過頭來。

庭霜本來想笑著點頭打個招呼,可是在看清那幾張臉之後,他腳步一滯,笑也僵在了臉上。

中方企業正中間坐著的中年男人是祝敖——

祝文嘉和他共同的爹。

30 柏老弟啊

仔細算算,庭霜已經快四年沒有見過祝敖了。

應該是在大二的時候,他第一次和梁正宣出去開房,就和平時買東西一樣,什麼都沒多想,直接刷了他慣用的卡。消費記錄在那裡,他們兩個人的身份證記錄也在那裡,要查實在是太容易了。

祝敖叫人查了,但查完之後什麼都沒說。

直到庭霜暑假回家,祝敖才把他叫到書房,將一份打印好的表格放到他面前:開房日期、酒店、刷的哪張卡⋯⋯連梁正宣的身份證號和他們每次入住退房的時間都一清二楚。

「這是出去改善生活了?怎麼,學校宿舍住得不舒服?」祝敖抬眼問他。

這是給台階下了,只要庭霜不認,只要庭霜沒把這種關係當真,祝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過去了。

年輕的時候,誰不幹點混事?

但是庭霜沒把這事當混事,他是認真的。

「你監視我?連這種東西都查?」他用力捏著那張紙,「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麼關係?」

「跟我有什麼關係?」祝敖氣笑了,「想讓我不管你的事,行啊,卡放桌上,從這裡出去。」

庭霜盯著祝敖,從口袋裡拿出錢包,抽出了身份證,然後把裝著他所有卡和現金的錢包扔到了桌子上。

手錶是祝敖給他買的⋯⋯

摘下來,扔到桌子上。

皮帶也是用祝敖的錢買的⋯⋯

解下來,扔到桌子上。

腳上的拖鞋是家裡的,雖然不知道是誰買回來的,但是肯定也是用祝敖的錢買的⋯⋯

用力踢到一邊。

庭霜低頭打量了一下,幸好身上穿的衣服是他媽給他買的,否則就要光著出去了。

轉身,赤著腳出門。

祝敖在他身後喝道:「庭霜你想氣死你老子?把鞋給我穿上!」

「誰要你的破鞋!」庭霜一邊往外面衝一邊怒吼,一抬眼正好看見了祝文嘉他媽,有點尷尬,「那個⋯⋯阿姨,不好意思⋯⋯不是說您,我說鞋,那個,拖鞋。」

翁韻宜噎了一下,扯了扯嘴角,說:「今天在家裡吃飯吧?小嘉一會兒也回來,你們兄弟倆一起吃個飯。」

「謝謝阿姨,我就不吃了。」庭霜對翁韻宜客氣地點了一下頭,回頭朝書房的方向大聲說,「我沒交伙食費,吃不起這兒的飯。」

說完以後就從家裡滾出去了。

那之後如果有什麼不得不回家拿的東西,比如高中畢業證什麼的,他都要祝文嘉幫他拿。真的從此就沒踏進家裡一步了,也沒用過祝敖一分錢。

第一個年,他沒在家裡過,也沒給家裡打電話。

到第二個年的時候,他回想起當時在書房的行為,覺得幼稚,還覺得有點好笑,所以在那個除夕的晚上打了電話給祝敖拜年。

父子倆聊了幾句,誰都沒提梁正宣,也沒提起之前那場爭吵,庭霜只說起學業,說要留學,準備得差不多了。

祝敖問他讀什麼專業,他說,還是機器人。

這個決定就是庭霜的表態:是他的責任他就會承擔。

祝敖聽了,問他出國的錢夠麼,他說,夠。

這個字也是庭霜的表態:但是他的個人生活不容別人插手,他老子也不行。

雖然那個時候他已經過了一年半每天打工打到吐血的生活。

後來的兩個年,庭霜也都主動給祝敖打了電話,父子倆聊得多的是行業現狀,再互相說句新年好,相安無事。但是對於梁正宣的事,他們都沒讓步,就那麼僵持著。父子倆挺像,吃軟不吃硬,一提那事,兩人的脾氣就都下不去,索性不提。

現在庭霜站在離祝敖幾米遠的地方,覺得他爸好像老了點,胖了點,白頭髮多了點,好在沒有謝頂。

稍微有點心酸。

柏昌意看見他僵在原地,以為他怯場,就出言提醒:「Ting?」

庭霜深呼吸一下,換上得體的表情,走過去。

柏昌意再次為中方企業的人介紹:「這是我的學生,庭霜。」然後對庭霜說,「Ting,這是RoboRun的創始人,祝敖先生。」

庭霜緩緩轉頭,看向柏昌意,眼神有種說不出的意味。

這小孩什麼眼神?

還沒睡醒?

柏昌意用眼神示意:打招呼。

嗯打招呼⋯⋯

這招呼好像也只有一個打法了⋯⋯

庭霜把頭緩緩轉回去,看向祝敖:「⋯⋯爸。」

爸?

柏昌意看向庭霜,第一反應是——

雖說祝敖是RoboRun的創始人⋯⋯可叫爸也太過了。

新聞上不是說,中國的年輕人只叫馬雲爸爸麼?

現在是個老闆就能當面認父了?

第二反應才是——

庭霜提過他們家是做工業機器人的。

沒想到庭霜的父親姓祝。

這時候,只聽見祝敖對庭霜說:「你當了柏教授的學生,也不跟我說一聲?柏教授可不輕易收學生。」

這話半是心裡話,半是場面話。一年打一次電話的父子,根本聊不了太多,話題轉三輪也轉不到學校教授頭上去。不過祝敖想要庭霜多打兩個電話回去倒是真的,尤其是他得知庭霜和梁正宣分手以後。

庭霜說:「現在只是修了教授的一門課而已⋯⋯

祝敖旁邊的一位中年女士說:「原來是小霜啊,這麼巧,好久沒見都長這麼大了。」

庭霜說:「王阿姨好,阿姨還是那麼年輕⋯⋯

另一位年輕男士說:「早就聽說老闆的兒子在德國留學,沒想到是柏大教授的學生⋯⋯

「呵,呵⋯⋯」庭霜發出不失禮貌的笑聲,並在坐到柏昌意身邊後,在桌子下方摸了摸柏昌意的大腿,有那麼點求救的意思。

本來以為是來學習的,結果變成認親現場。

柏昌意看了庭霜一眼,一邊打開菜單,一邊對祝敖他們微笑著轉移話題:「豬肘是德國特色,各位要不要試試?」

庭霜在心裡高喊:柏老闆萬歲。

大家紛紛接受柏大教授的建議,各來一隻肘子,配當地啤酒。

可能是因為有了庭霜,這次餐桌上的氣氛不同於以前,以前這樣一頓飯就是合作方的會餐,聊一聊當前的項目,互相客氣客氣,再探討一下未來合作的可能性。而現在,對RoboRun的人來說,柏昌意從合作方升級成老闆兒子的恩師,那就是半個自己人了。

「柏教授,庭霜平時上課怎麼樣啊?」祝敖笑著問,「沒給您添麻煩吧?」

平時上課怎麼樣⋯⋯

除了第一課翹了、問題總答不上來、作業錯誤一堆、有時候上課不帶書包、某次翹課未遂以外,一切都挺好。

於是柏昌意回答:「挺不錯。」

祝敖臉上露出意外的表情,但是眼睛有那麼點驕傲:「是麼?我記得他以前在國內可不怎麼愛學習。」

庭霜心說:唉我的親爹啊,您兒子什麼德行您還不明白?一直就沒變過。人家這是跟您客氣呢,您還當真了?

王阿姨反駁道:「哪有?我記得小霜小時候放學以後經常來公司寫作業呢⋯⋯一寫就寫到晚上八九點⋯⋯

庭霜心說:那還不是因為做不出來題麼?人家學霸課間就把作業寫完了哪還能留到晚上⋯⋯

「是呀,我記得小霜寫作業寫到很晚,都不敢一個人去上公司的廁所,一定要叫人陪著去,說怕鬼⋯⋯

「沒錯,我記得⋯⋯

由王女士帶頭,飯桌氣氛漸入佳境,眾人開始了對庭霜童年往事的追憶。

庭霜頂不住了,再次暗地裡摸了摸柏昌意的大腿,那意思很明顯:柏老闆救救我,讓他們聊點別的行不行?

柏昌意無動於衷,並對庭霜的童年(不堪)往事表示出濃厚的興趣。

庭霜只能埋頭切肘子。

媽的。

大豬肘子。

就那麼喜歡聽他的蠢事?

眾人又講了幾樁庭霜的事蹟,飯桌上的氣氛越來越熱烈,大家不約而同地發現,庭霜宛如一個吉祥物,是打開聊天話題、增進中德友誼、強化RoboRunLRM所合作、加深雙方人員感情的必備品。

酒過三巡,大家喝了個微醺,沒有了一開始的拘謹與客氣,祝敖朝柏昌意舉杯,說:「柏老弟啊,我也就比你大個十來歲,你要是不嫌棄,就叫我一聲祝哥吧。」

31 共識

「噗——」庭霜一口啤酒噴出來,差點嗆死,「咳、咳⋯⋯

柏昌意習慣性地拿起餐巾,準備幫庭霜擦一下,可拿起來之後卻只是擦了一下自己的手。

畢竟對面還坐著庭霜他爸。

柏老闆活了三十六年,還沒遇到過這麼進退不得的問題:男朋友的父親想跟他做兄弟。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庭霜拿餐巾把面前被弄濕的地方擦乾,「爸⋯⋯別為難我教授了⋯⋯人家在德國生活好多年,不習慣稱兄道弟那一套⋯⋯你看這麼一弄以後我都得叫人叔了⋯⋯我教授這麼年輕⋯⋯

庭霜同學常備兩副面孔。

只有他和柏昌意兩個人的時候:老教授。老流氓。老畜生。

在其他人面前:我教授可年輕了。

祝敖聽了,也不在意,擺擺手說:「唐突了唐突了⋯⋯

柏昌意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說:「展位那邊我們上午看過了沒有問題,下午各位可以到Herrenhäuser Gärten走走,那是一座巴洛克風格的花園,始建於十七世紀。」

大家很給面子地詢問起漢諾威大花園的建造歷史,好讓柏老弟和祝哥那事趕緊過去。

庭霜想笑,但是忍住了。他叫來服務生,低聲說,請給旁邊這位先生上一杯氣泡水。

之前突然認親,他太緊張,沒注意到柏昌意也點了跟大家一樣的啤酒。

點完之後,他才察覺給柏昌意單獨點水的行為太過親暱。幸好RoboRun為展會聘的德語翻譯明天才來,桌上沒有人懂德語,都是用英語,所以也沒人知道他剛才說了什麼。他要服務生等一下,又問其他人要不要再喝點別的什麼,問完之後,幫每個人都點好,才放下心來。

一圈下來,很周到,唯獨忘了給他自己再點一杯。

庭霜習慣飯後喝咖啡。

服務生要走的時候,柏昌意低聲幫庭霜點了一杯白咖啡。

那話有兩個意思。

「請給我的朋友一杯白咖啡。」

或者,「請給我的男朋友一杯白咖啡。」

在德語裡,男性朋友和男朋友是同一個詞,所以誰也不知道柏昌意是哪個意思。

柏昌意說的時候面無表情。

服務生聽的時候看了庭霜一眼,確認對象。

庭霜聽見以後臉一紅,拿起酒杯,猛喝啤酒掩飾。

老流氓,又一本正經地說騷話。

祝敖看庭霜那樣,問:「庭霜你臉怎麼這麼紅?」

「嗯⋯⋯我好像喝多了⋯⋯」庭霜強行解釋。

祝敖說:「你什麼時候喝酒上臉了?我記得你以前喝酒不上臉。」

「嗯可能德國啤酒勁兒大吧⋯⋯」庭霜低下頭看著杯底的白色泡沫,好像真的有點喝多了,要不然為什麼嘴角一直忍不住往上翹呢。

飯後。

RoboRun一行人準備回房間休息,再出發去看漢諾威大花園。

庭霜被祝敖叫過去單獨談了一個多小時的話,才回柏昌意房間。

「柏叔我回來了⋯⋯」庭霜說。

正在沙發上看書的柏昌意抬起眼:「跟祝哥談完了?」

庭霜跑過去,往柏昌意大腿上一坐,說:「嗯⋯⋯談完了⋯⋯我又跟我爸吵架了。以前我就老跟他吵架,吵完又後悔⋯⋯

「吵什麼。」柏昌意一邊問,一邊隨手撫摸著庭霜的頸背,年輕男孩微微突出來的肩胛骨和脊椎骨摸起來很性感。

「以前他看我幹的事不順眼,我看他幹的事也不順眼,就吵⋯⋯現在還能吵什麼⋯⋯他好不容易等到我跟梁正宣分手了,不讓我繼續跟男的鬼混唄⋯⋯我跟他說,我就是喜歡男的,沒有梁正宣,也有別人,然後就吵起來了⋯⋯」庭霜嘟囔了幾句,想起來應該跟柏昌意說明一下他的家庭關係,「你也沒想到祝敖是我爸吧⋯⋯我跟我媽姓。倒不是因為他們離婚改的姓,是我爸我媽結婚的時候就說好了要生倆小孩,交罰款也生,不管男女,大的跟我媽姓,小的跟我爸姓⋯⋯結果在我媽懷二胎的時候,我爸⋯⋯就,嗯跟別人好上了,對方還懷孕了,我媽發現之後一氣之下把孩子打了,她那時候其實沒工作,但還是挺硬氣地跟我爸離了婚⋯⋯那時候我還沒上小學。我爸後來就跟那個阿姨結了婚,有了我弟。我小時候老罵我爸和阿姨,罵得特難聽,也不願意帶我弟玩⋯⋯可能等到上了初中我才對他們好一點。其實我媽早都放下了,過得特別開心。她跟我說,他們上一輩的事我其實也沒那麼清楚,別亂摻和。」

說到這裡,庭霜摟住柏昌意的脖子,特別認真地說:「但是我覺得吧⋯⋯你要是喜歡上別人了,那你得告訴我,不能瞞著,這是最基本的⋯⋯沒人能保證永遠,但是保證坦誠總可以做到吧⋯⋯

柏昌意說:「你對我要求還挺低。」

庭霜機靈地說:「柏老闆,咱們這叫⋯⋯坦誠保底,力爭永遠。」

柏昌意的笑意漫上眼角:「嗯。」

庭霜抱著柏昌意嘿嘿笑了一會兒,又苦惱起來:「以後我怎麼把我們的事告訴我爸啊⋯⋯我媽倒是早就接受了,但是我爸要知道了我們的事,估計又得吵一次大的⋯⋯

柏昌意說:「你問過他為什麼不接受麼。」

庭霜一愣,說:「好像沒有⋯⋯吵架麼,只顧得上吼了⋯⋯

一提那事父子倆就吵架,庭霜對親爹又控制不住脾氣,一張嘴就罵,滿嘴都是「管得著麼你」,哪還顧得上問為什麼。

「架不是這麼吵的。」柏昌意循循善誘,「吵架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庭霜說,「我也不知道為了什麼,反正一言不合就吵起來了。」

柏昌意說:「不許不知道。不知道就現在想。」

「嗯⋯⋯」庭霜想了想,「為了⋯⋯吵贏?」

柏昌意說:「錯了。再想。」

「唔⋯⋯」庭霜冥思苦想,「就⋯⋯反正我就是不想讓他管這事⋯⋯但他非要管⋯⋯我想說服他來著⋯⋯」他說著說著,突然靈光一現,「達成共識。吵架是為了達成共識。」

柏昌意說:「嗯那你們剛才達成共識了麼。」

「沒有⋯⋯」庭霜感覺他的問題根本無解,「不是我不想達成共識,我也想達成共識啊,可我這個事吧,矛盾太尖銳,觀念根本不一樣,他就是接受不了我喜歡男的,我就是喜歡男的,這,哪有共識?」

小孩越說越暴躁。

柏昌意順了順庭霜的頭毛,指點:「這一層沒有共識就去底下一層找共識,如果還是沒有,就繼續一層一層往下找。只要是人,最底層永遠有共識。」

庭霜想了一會兒,說:「我和我爸的底層共識⋯⋯是,我們是有一個基本共識,他想要我過得好,我也想要我過得好,他肯定不能想著讓我過得壞⋯⋯但是為什麼他偏偏覺得我跟男的一起過就不行?」

柏昌意說:「那你為什麼不問他?」

「我⋯⋯」庭霜的毛慢慢軟下來,「我也不知道⋯⋯可能⋯⋯可能是一吵架,我就只顧著發脾氣了,也不給他說話的機會⋯⋯我確實應該問問他到底怎麼想的⋯⋯下次不吵了,有話好好說⋯⋯

柏昌意說:「在我這挺懂事,怎麼出了門就不懂了?」

庭霜把頭埋進柏昌意的懷裡,說:「誰有你這麼好啊⋯⋯你怎麼這麼好⋯⋯

埋了一會兒,抬起頭,兩人接了個長長的吻。

親完,庭霜瞥見沙發上柏昌意剛剛在看的書,拿起來,說:「你看的什麼書?我們一起看啊。」

他讓柏昌意靠在沙發扶手上,自己坐到柏昌意懷裡,兩人疊在一起,四條長腿一起伸到沙發的另一邊扶手外面。

窗外燦爛的陽光從他們背後照進來,剛好打在書的封面上。

「《How Democracies Die⋯⋯唔,《民主是如何死亡的》⋯⋯好嚴肅⋯⋯」庭霜把書塞到柏昌意手裡,「估計我看不懂⋯⋯你看吧,我在你懷裡睡會兒⋯⋯

於是他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把頭靠在柏昌意胸上,閉上了眼睛。

柏昌意一隻手圈著庭霜,一隻手拿著書。

翻開書的第一頁,只見扉頁寫著的真正書名並不是包在外封上的《How Democracies Die》,而是《How to Handle Dating a Much Younger Man Correctly》。

包書皮是個好習慣。嗯。

32 我保證下章跟柏一樣長

柏昌意在庭霜睡醒前翻完了那本書,覺得一般。

嗯有空親自寫一本更好的。

——寫了不少教材的柏老闆內心如是說。

庭霜睡到傍晚醒來的時候,發現柏昌意已經在看另一本書了,就睡眼朦朧地翻過身來,趴在柏昌意身上一邊親吻一邊說:「唔⋯⋯剛才那本你就看完了?」

「嗯。」柏昌意回吻。

「那本書講了什麼啊?」庭霜問。

柏老闆內心極其不嚴肅:講中年人怎麼招架你這種小朋友。

而嘴上十分嚴肅:「講民主制度在世界範圍內的發展與衰落。」

「噢⋯⋯」庭霜說,「你看書好快啊⋯⋯我看書特別慢⋯⋯

柏昌意說:「看書不圖快。」

「我感覺我德語和英語都好差⋯⋯看自己的專業還行,想看點別的就特別費勁⋯⋯」庭霜喪氣地感嘆,「我好廢⋯⋯柏老闆我要怎麼跟上你的步伐啊⋯⋯

這話聽在柏昌意耳朵裡等於撒嬌。

跟被幹得沒力氣了的時候說「柏老闆抱」差不多意思。

「費勁?你看的什麼?」柏昌意問。

庭霜回憶了一下,說:「我記得我在書店買過一本打折的《尼采全集》⋯⋯巨厚的一大本⋯⋯我試著看了一下《Der Wille zur Macht》,中文是怎麼翻譯的來著?《權力意志》?反正就看得很艱難,基本看不懂⋯⋯

柏昌意說:「尼采別說你不懂,相當一部分德國人都不懂。」

「這樣啊。」庭霜問,「那我應該看點什麼?」

「來。」柏昌意拍拍庭霜的側腰,讓他起來,「今天有時間,我們去書店給你挑兩本書。」

庭霜在柏昌意身上不動:「可是今天週日。」

週日上帝不工作嘛,商店基本也都不開門。

柏昌意說:「火車站有書店開門。」

「那我馬上。」發現可以出門約會的庭霜興奮地從柏昌意身上下來,去行李箱裡找衣服來換。

「這件怎麼樣?」他只穿著一條包裹得很緊的黑色內褲,左手拿著一件粉色襯衣,右手拿著一件藍色寬鬆連帽衫,在柏昌意面前來回擺弄,「還是這件?」

柏昌意看著庭霜從內褲邊緣延伸出來的一截腰胯,聲音低沉:「你今天還想不想出門?」

庭霜連忙把連帽衫套上,又迅速找了條不到膝蓋的休閒短褲穿上:「我好了。」

兩人下樓,沒坐車,走路去。

落日前的街頭,庭霜走在前面,東看看西看看,時不時回過頭。他很少穿短褲,這天偶爾穿一次,兩條筆直的長腿在陽光下便顯得更誘人。

青春。生動。鮮活。

柏昌意走在後面,視線就一直落在庭霜身上,時而出言提醒一句,以免走路不看路的小孩撞到什麼。

走出一段路,已經看不到酒店,庭霜才轉過身,朝柏昌意伸出手:「柏老闆。」

兩人就這麼牽著手,聽著不遠處紅色磚牆的教堂裡傳來的鐘聲——

傍晚六點。

夏天就是在這一刻正式開始的。

週日的火車站依然很熱鬧。

咖啡店,花店,書店,藥店,紀念品店⋯⋯人來人往。

兩人進了書店,柏昌意給庭霜挑了兩本劇情類,一本帶圖的月球知識科普讀物,一本帶圖的德國地理知識普及讀物。

「哎柏老闆你看——」庭霜注意到那本地理書旁邊的架子上放著一疊很大的歐洲立體地圖,地圖旁邊還配了很多小旗子。

他拿起一根小旗子插在漢諾威的位置:「我們在這裡。」

要是他們像這次來漢諾威一樣,以後每去一個城市,都插一根小旗子就好了⋯⋯

以後每去一個城市⋯⋯

以後⋯⋯

庭霜突然驚覺,他已經在想以後了。

想和身邊的這個人走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我們買一張這種地圖吧?」庭霜提議,「以後看著地圖就能想起來⋯⋯我們一起去過哪裡。」

「嗯。」柏昌意在歐洲地圖旁邊找到世界地圖,拿了一張,讓庭霜抱著,「這個。」

於是柏昌意拿著四本書,庭霜抱著一張碩大的立體地圖並一盒小旗子,一道結帳出書店。

「晚上想吃什麼。」柏昌意問。

「唔⋯⋯」庭霜正在思考,忽然被旁邊一家眼鏡店櫥窗裡的太陽鏡吸引了注意力,「我們再去看看眼鏡吧?」

夏天太陽刺眼,確實應該買一副太陽鏡⋯⋯

而且,如果可以和柏老闆買情侶款就更好了⋯⋯

進店以後,庭霜一眼就看中了一款金色細邊淺藍色鏡片的太陽鏡——

此款明雅暗騷,堪稱太陽鏡中的柏昌意。

庭霜內心蠢蠢欲動:「柏老闆你試試這個。」

戴上一定很性感。

柏昌意看了一眼那太陽鏡,說:「沒度數,戴不了。」

庭霜說:「你眼睛多少度啊?」

見柏昌意沒回答,庭霜又說:「沒度數就沒度數,你就戴一下試試看什麼效果嘛。我想看。」

於是柏昌意摘下眼鏡,放到一邊的玻璃櫃檯上,去換那副太陽鏡。

庭霜趁機把柏昌意的眼鏡拿起來,戴上瞧了瞧,感覺眼前的物體一片模糊:「天啊,柏老闆你戴的是老花鏡啊?」

33 沒想到吧柏就這麼點長

老花鏡?

柏老闆風華正茂,怎麼可能老花?

不過是稍有遠視罷了。

稍有。

Ting,」柏昌意以教學時講重點概念的口氣糾正道,「這叫——遠,視,眼,鏡。」

庭霜一看柏昌意的臉色,感覺回去要挨打,連忙從善如流:「哦哦哦⋯⋯遠視眼鏡,遠視眼鏡。那⋯⋯柏老闆勞煩您低個頭,我給您把您的老——哦不,遠視眼鏡戴回去?」

忍不住在挨打的邊緣反覆試探。

刺激。

「不過柏老闆,我現在離你這麼近,你看得清我的臉嗎?」庭霜惹禍的嘴根本停不下來,「要不然我往後退一點?比如⋯⋯千里之外?」

在挨打的邊緣旋轉跳躍閉著眼。

刺激。

柏昌意戴上眼鏡,掃庭霜一眼,那眼神輕描淡寫,但意思很明確:你就鬧吧,等回酒店你就知道什麼叫成年人需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

仍不知死活的庭霜還在高高興興地挑太陽鏡。他發現剛才那款太陽鏡還有一副同系列的太陽鏡夾,也是金色細邊,也是淺藍色鏡片,可以夾在柏昌意的眼鏡上。

這應該算是情侶款⋯⋯吧?

「試一下這個。」庭霜把太陽鏡夾給柏昌意,自己再戴上剛才那副太陽鏡。

兩人並肩站到鏡子面前——

一個穿連帽衫和短褲的年輕男孩,一個穿襯衣和西褲還繫著領帶的成熟男人,戴著同系列的太陽鏡。

好像有哪裡不對。

跟預想中的畫面不太一樣⋯⋯

「柏老闆⋯⋯」庭霜陷入了沉思,沉思了一會兒以後,拷問道,「為什麼這個系列的太陽鏡看起來像是親子款啊⋯⋯

⋯⋯這可能不是太陽鏡的問題。

到底是誰的問題,柏教授不打算細究。

買就行了。

第二天早上七點,柏昌意叫庭霜起床,他們需要和所有參展人員共進早餐,再一同前往展會現場。

前一晚庭霜同學為老花鏡和親子款兩個詞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此時閉著眼睛,皺了皺眉,很是艱難地發出一點微弱的聲音:「嗯⋯⋯我要睡覺⋯⋯起不來⋯⋯

其實不去也沒事。

小孩想睡就讓他多睡會兒吧。

柏昌意親了一下庭霜的額頭,低聲說:「嗯那我走了。」

走吧,走吧,庭霜睡意朦朧地想,老禽獸趕緊走,一天到晚不做人⋯⋯

不過⋯⋯

老教授走去幹什麼來著?

⋯⋯好像是上午有個現場報告⋯⋯

現場報告應該也沒什麼好看的,也就是衣冠楚楚的老教授站在展廳的聚光燈下,對著話筒,用他頂尖的學術水平、低沉優雅的聲音、舉手投足的風範,稍微顛倒一下眾生、禍亂一下人間罷了,有什麼可看的⋯⋯

哼誰愛看誰看去⋯⋯

反正他庭霜⋯⋯

「柏老闆帶上我——」

庭霜從床上一躍而起。

老教授別只顧著眾生和人間,也順便顛倒一下我、禍亂一下我啊!

「唔——」庭霜下床的動作一僵。

⋯⋯屁股好痛。

下床動作不該那麼大的⋯⋯

正要出門的柏昌意聞聲勾唇,看了一眼手錶,說:「給你十分鐘。」說罷就去沙發上邊看報紙邊等。

「我馬上。」庭霜飛奔進浴室沖了個澡,沖澡的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的身體:胸,兩邊都腫了;腰和大腿,都是紅印子;腳腕,可疑的勒痕⋯⋯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教授報仇,就在當晚。

行吧。

反正等會兒穿正裝,別人應該看不出來。

時間不多,他沖完澡,把浴巾一圍,發現可能要來不及了,就一邊擠牙膏一邊喊:「柏老闆快進來幫我吹一下頭髮,我十分鐘搞不定了——」

於是庭霜兩隻手在前面刷牙、刮鬍子,柏昌意就站在他身後給他吹頭髮。

小孩還嫌吹得不夠好看,臉上都是剃鬚膏沫兒,還在對著鏡子指點江山,意見一大堆:「前面千萬不能吹塌了,要定一下型,兩邊得吹得自然點,後面你用梳子梳一下,還有那個⋯⋯

折騰人。

柏昌意說:「嗯知道了。」

好不容易頭髮吹完,庭霜趕緊出去穿衣服。

正套著褲子,他突然發現臀部那裡變緊了。西褲剪裁得比較貼身,也沒有彈性,一緊起來就特別明顯。

昨天穿的時候還剛剛好,怎麼今天就有點小了⋯⋯

庭霜背對著全身鏡,扭著頭去照鏡子,看自己的身後——

不是褲子小了,是屁股腫了。

「你看——!」庭霜瞪著柏昌意,抱怨,「你幹的好事⋯⋯昨天我都叫你別打了⋯⋯現在怎麼辦!」

褲子穿倒是能穿上,就是撐得特別飽滿,兩個挺翹的圓球在光裸的背脊和凹進去的後腰線條的襯托下尤為惹火,像在勾引人。

柏昌意看了一眼,低下頭繼續看報紙,說:「衣服穿上。今天早上沒時間,下次。」

下次?

下次幹嘛啊!

庭霜嘴上罵罵咧咧,手上卻極有危險意識地拿起襯衣,穿上,就怕慢了一步老教授又改變主意過來扒他褲子。

「唔——」

襯衣的布料磨得腫起來的胸好痛。

而且一照鏡子庭霜才發現,白襯衣被頂起來兩個尖,好明顯。

早上還算涼快,但是到了中午肯定是要脫外套的,到時候兩點這麼醒目,怎麼辦啊⋯⋯

庭霜怒氣沖沖地走到柏昌意面前:「你看——!」

柏昌意抬眼:「怎麼。」

庭霜憤慨地指了指自己的胸:「怎麼辦!這麼明顯⋯⋯嗯——!你還捏!痛!」

柏昌意說:「還痛?」

庭霜說:「當然了,被你弄成那樣能不痛嗎?」

柏昌意起身,打開房間裡的醫藥箱:「過來。」

庭霜過去:「幹嘛?」

柏昌意說:「扣子解開。」

庭霜看見柏昌意手裡的兩枚白色創口貼,護住自己的襯衣領口,羞怒:「我不要貼!」

柏昌意點點頭,說:「那就這麼出去。」

就這麼出去⋯⋯

胸前兩點還在隱隱作痛⋯⋯

立得又那麼明顯像持續激凸⋯⋯

要不還是貼一下⋯⋯

「那⋯⋯那你給我吧⋯⋯」庭霜扭頭不看柏昌意,只把手伸過去,接了創口貼,溜到浴室裡,鎖門,解開襯衣⋯⋯

那裡腫得比平時大不少⋯⋯

創口貼好像有點小了,蓋不住⋯⋯

怎麼辦⋯⋯

「那個⋯⋯」庭霜把浴室門打開一點,小聲說,「有沒有再大一點的創口貼⋯⋯

柏昌意遞過去兩枚新的創口貼,包裝上寫著:大號。

庭霜彆扭地接了。

他想用大號尺寸的地方只能用標準尺寸,偏偏貼這種地方需要用大號⋯⋯

好在貼上以後從外面確實看不出來了。

一行人吃過早飯,坐車去會展中心。

到了他們所在的展館以後,德方企業的代表找柏昌意去談事情,庭霜就一個人在展館裡逛,等著十點的報告。

這一週的展覽都圍繞機器人展開,而他們這棟展館的主題是工業機器人,參展的大多是製造企業,還有一些工科院校和研究所。展館正中央的一個科技感十足的空間,就是LRM所、中國RoboRun以及德國HAAS的聯合展位。

展位分為三個區域。A區是一個整體的智能工廠,展示了在物聯網技術下的智能製造。從收到訂單,到檢查庫存,到採購物料和自動排產,再到各個智能製造單元間的合作,最後到產品出庫,全部實現無人化。而在這其中,工業機器人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比如物料的運輸就是RoboRunT字系列運輸機器人自動完成的,產品的最後裝配是由RoboRunA字系列裝配機器人自動完成的。

展位的B區是各系列工業機器人的展示,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每一個機器人是如何快速而準確地工作的。

C區是一個開放式的交流區,用於報告、討論和會餐。

庭霜站在B區的一個並聯機器人前面,看它是怎麼以極高的速度把混在一起的三種不同顏色的藥丸精準無誤地分揀進三個不同的瓶子裡的。

「看出什麼來了?」祝敖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並聯式的比平面關節式的速度快不少。」雖然昨天才吵過一架,但庭霜就事論事,「視覺系統的識別速度也很高。我記得我大一的時候去公司看,比現在差遠了。」

祝敖說:「五年了,也該有點進步。」

這話好像不只在說機器人。

但有些事,就是改不了啊。

「爸⋯⋯」庭霜不喜歡拐彎抹角,乾脆直接問祝敖,「我想問問,為什麼我跟男的一起,就不行啊?為什麼啊?不行總要有個理由吧。」

祝敖剛要說話,柏昌意的聲音在兩人身後響起:「祝先生。」

祝敖轉過身,臉色有一瞬的尷尬。

剛才的話,不知道柏教授聽到了多少。

要是他知道了庭霜是同性戀,也不知道庭霜這傻小子在學校裡還待不待得下去。

HAAS那邊還有一些事要跟RoboRun談。」柏昌意的表情看起來和平時沒有區別,「我剛好路過,就過來說一聲。」

「好,我現在過去。」祝敖朝柏昌意點點頭,又囑咐庭霜,「你認真看展,別往外亂跑。」

說完,他就跟柏昌意一起去HAAS那邊。

柏昌意說:「剛才——」

「剛才小孩就是亂講話,柏教授你不用管他。」祝敖笑著擺擺手。

柏昌意聞言低笑一聲,說:「我是說,剛才HAAS那邊表示SF&M的項目進展不錯。」

那笑裡的意思明顯就是聽見了庭霜的話,只是不提罷了。

好像也沒怎麼介意。

祝敖沉默一陣,嘆了口氣,說:「柏教授,當爹不容易啊。我拿你當自己兄弟,也就不避諱那些了。你說這要是你兒子,你怎麼辦?」

34 兒子同性戀要不咱治治?

這要是我兒子⋯⋯

柏老闆心想,這還真不能是我兒子。

「做父親的確不容易。」柏昌意笑說,「我有個朋友也有類似的經歷,好一番波折。我理解。」

「哦?」祝敖問,「那他最後解決了問題沒有?應該也不好辦吧。」

柏昌意說:「嗯是不好辦。大概花了半年才解決。」

祝敖說:「半年?那挺快。怎麼解決的?我倒想跟那位老兄取取經。」

兩人走著走著,正好路經展館的一個側門,柏昌意看了一眼手錶,說:「還有時間,不如我們出去聊兩句?」

展館裡隨時可能遇到公司員工和合作夥伴,確實不是談這種話題的好地方,祝敖點點頭,跟柏昌意一起出了館門。剛好不遠處有會展中心設置的吸菸區,祝敖說:「咱們哥倆一塊兒抽一根?」

哥倆。

柏老闆心情略複雜。

兩人坐在吸菸區的沙發上,中間隔一張方幾。

柏昌意左手指間夾著點燃的菸,卻不怎麼抽,只時不時朝方幾中央的菸灰缸裡撣一下菸灰。

「那位朋友跟我是忘年交,遇上這個難題的時候,他兒子已經三十多歲了。」柏昌意說。

祝敖抽了口菸,說:「他兒子三十多了還沒結婚?」

「結了。」柏昌意笑了笑,「後來有一天,他兒子突然打電話跟他說,爸,我是同性戀,剛離完婚,現在坐在車裡,不知道該去哪兒,感覺沒地方可去。」說到這裡,柏昌意停下來去撣了一下菸灰,同時瞥了祝敖一眼。

祝敖像是想起了什麼,在繚繞的菸霧後微微眯起了眼,半晌才說:「是他前妻知道了以後,主動要離的?」

柏昌意說:「是。」

祝敖笑了一下,眼角的細紋深了些:「男人麼,年輕時候不懂事,總會犯點錯。有些女人⋯⋯眼裡揉不得沙子,說走就走。你那忘年交呢?也沒勸勸他兒媳,讓小兩口再考慮考慮?」

柏昌意說:「離婚已成定局。我那忘年交深受打擊,一時接受不了他兒子喜歡男人。」

祝敖說:「你看,不光是我吧,是個爹都接受不了⋯⋯後來是怎麼解決的?」

柏昌意說:「我這朋友崇尚科學,所以他去找了一位心理醫生來解決問題。」

祝敖聽了,若有所思地抽了一會兒菸,說:「找個心理醫生⋯⋯有這個必要嗎⋯⋯而且,有用麼?」

柏昌意說:「效果不錯。雖然花了半年時間,但終歸是解決了問題。」

祝敖點點頭,說:「我以前怎麼就沒想到這事兒應該找醫生呢?有道理,我也是崇尚科學的人,這種問題就應該找醫生。哎,柏教授,你朋友找的那位醫生是中國人還是德國人?方便的話,介紹給我如何?你朋友的兒子花了半年時間來治同性戀⋯⋯那你說,我兒子得花多久時間才能恢復正常?」

柏昌意微微皺眉,像是不太理解祝敖的話。他思考了兩秒,才看向祝敖說:「祝先生,你可能對我的話有一些誤解。」

祝敖也不懂柏昌意了:「什麼誤解?」

柏昌意抽了一口菸,慢條斯理地撣了一下菸灰,說:「心理醫生是為我那位忘年交請的,不是為他兒子請的。」

祝敖一頭霧水:「這⋯⋯什麼意思?不是給他兒子看病嗎?」

「當然不是。」柏昌意笑了一下,用講述一個顯而易見的簡單知識點的教學口吻說,「在了解相關研究後,我那位忘年交認識到,同性戀沒有問題,問題在於他自己。他深受恐同這種不健康的心理狀態的困擾,這種困擾已經影響了他的正常生活,同時也影響了他和兒子的父子關係,所以才請心理醫生來解決問題。」說到這裡,柏昌意把菸按熄,十分體諒地看向祝敖,「祝先生,我非常理解你,做父親已經很辛苦,還要面對自己的心理問題,有一些壓力是正常的。也不用太擔心,我認識幾個不錯的心理醫生,可以介紹給你,有心理問題,我們就解決問題。我們都是學工科的,不諱疾忌醫,也不相信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不是麼。」

35 火葬場的距離

C區,離報告開始還有五分鐘。

庭霜坐在祝敖旁邊,第一次感覺到祝敖從內而外散發著一股⋯⋯懷疑人生的滄桑味道。

短短幾十分鐘沒見,怎麼這麼大變化⋯⋯

「爸⋯⋯」庭霜頭稍微往祝敖那邊側了一些,壓低聲音說,「是公司出什麼問題了麼?」

「公司能出什麼事?」祝敖隨手翻開展會的雜誌,一副不想搭理庭霜的模樣。

「哦⋯⋯」庭霜想了想,說,「爸,我下午五點多的火車回學校,要不吃完午飯咱們再聊會兒?」

共識還沒達成,可不能就這麼走了。

祝敖頭也不抬地說:「一年也不見給家裡多打個電話,現在人要走了倒想起來要聊了?有什麼好聊的?」

庭霜昨天才被柏教授教育過要好好溝通,以解決問題為目標,所以此時態度比以前好得多:「爸,以前是我不懂事,今天咱們好好談談,一起解決問題。剛才我教授不是來了麼,就沒繼續往下說了,咱們之前本來在說——」

「行了。」祝敖擺擺手,聲音裡壓著的全是不耐煩,「我不想聽。」

祝敖現在最不想討論的,就是他兒子的取向問題;最不想聽到的四個字,就是「解決問題」。

解決問題⋯⋯

活了五十年,祝敖頭一回意識到,他可能有心理問題。

搞了半天,兒子沒啥要解決的,該解決的是老子。

回國以後,那幾個心理醫生,到底是聯繫還是不聯繫⋯⋯

祝敖的視線落在雜誌上,卻根本看不進去。

庭霜還要再說什麼,祝敖壓著嗓子煩躁道:「庭霜你歇停會兒行不行?你那事兒⋯⋯我再想想。」

再想想,這已經是庭霜從祝敖那裡聽過的最接近於同意的話了。

見好就收,他告誡自己,見好就收,慢慢來,穩住。

看來柏老闆說得還挺對,好好溝通,多問問人家為什麼,多問問人家怎麼想的⋯⋯

說不定人家就願意再想想了呢?

柏老闆果然英明神武,千秋萬歲。

十點,柏昌意的報告正式開始。

雖然現場的人數遠遠超過平時上課的人數,觀眾席以及外圍站著的人也不是學生,但庭霜還是感覺到了柏昌意對全場的掌控。

內容,眼光,格局,氣度,一樣不少。

引人思考,引人折腰。

時間流逝得猝不及防,不知不覺,報告到了尾聲。

庭霜心裡下意識地產生一種恐懼感:令人窒息的時刻到了,課講完了,Prof. Bai又要點我回答問題了⋯⋯

哦,不對。

這次是柏老闆做報告,應該是下面聽報告的人提問⋯⋯

庭霜的恐懼感有增無減:令人窒息的時刻到了,Prof. Bai又要點我起來讓我提出有意義的問題了⋯⋯

庭霜低下頭,唯恐和柏昌意四目相對,等其他人的提問聲響起,他才抬起頭。這時他才發現,前面是虛驚一場,現場要提問交流的人太多,根本輪不上他。

他在下面認真聽了一會兒柏昌意和觀眾的互動,忽然感覺口袋裡的手機震了起來。

拿出來一看,屏幕上顯示出來電人姓名:梁正宣媽媽。

手機震個不停,動靜不小。

祝敖朝他那邊瞥一眼,看見了屏幕上的字,低聲說:「要麼掛了,要麼出去接。」

庭霜猶豫兩秒,還是躬著身子快步離開了C區,跑出展館去接這個電話。

在他還沒和梁正宣分手的時候,梁正宣的父母跟他就沒什麼聯繫。他們很早就接受了兒子是同性戀的事實,但偏偏不喜歡庭霜,覺得他什麼家務都不會做,生活上總要靠梁正宣照顧,不是能娶回家過日子的人。庭霜知道自己不招人喜歡,所以也不主動去煩人家,只在逢年過節的時候發條文字消息問候。

這個電話,應該是他出國以來,梁正宣的母親第一次給他打電話。

如果不是有什麼緊急情況,對方肯定不至於在他跟梁正宣分手以後還打這樣的越洋電話過來。

而且不止一個電話,庭霜從C區出來用了幾分鐘,對面看他沒有接,就一直在反覆撥打電話。

終於,庭霜出了展館,接起電話。

「阿姨。」

「庭霜,你終於接電話了——」對面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正宣出車禍了,你快去醫院看看他。」

「阿姨您慢點說。」庭霜態度冷靜,「他在哪家醫院?具體情況您知道麼?」

「他早上騎車去學校的時候被一輛小轎車撞了,現在人是醒的,但是動不了,我怕他在醫院出什麼事⋯⋯他現在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沒人給他掛號,沒人給他交錢,他一個人怎麼辦啊⋯⋯」梁母催促道,「你趕緊去醫院看看,就是你們大學的附屬醫院。他剛剛打過一個電話,護士幫著打的,之後就不接我們的電話了。你到了醫院以後,回電話告訴我正宣的情況。」

還能講電話,那就是意識清醒,情況應該不算嚴重。

「阿姨,我現在在漢諾威,立即動身回去也要四個小時才能趕到醫院。」庭霜安慰梁母,「不過您放心,醫院不需要掛號繳費,我們是買了醫療保險的,帳單會由醫院直接寄給保險公司,不會耽誤治療。」

梁母聽了,又叮囑庭霜了幾句一定要看到正宣、阿姨也不認識別人了只能麻煩你云云,才掛了電話。

庭霜一邊往會展中心園區的出口走,一邊打了個電話給祝敖,把事情簡略一講,麻煩祝敖請司機把車從停車場開出來,到園區門口接他,送他去火車站。

祝敖本來就瞧不上樑正宣,聽了就說:「梁正宣自己就沒個朋友?非得你去?你現在跟他有什麼關係?」

庭霜無奈說:「他媽都把電話打到我這兒來了,我能不去看一眼麼?如果我不去,他媽肯定一直給我打電話。而且這事兒,就算不是梁正宣,是我一般的同學,我也會去醫院看的。反正我下午也要走了,沒幾個小時,就當提前半天回家了。」

車從會展中心開往中央火車站,到市中心的時候,庭霜隔著車窗陸陸續續看見了新市政廳的尖頂、不同的幾個博物館、集市教堂的鐘樓⋯⋯

昨天柏昌意跟他說,今天下午送他去火車站的時候,他們可以一起在老城區逛逛。

有點可惜。

下了車,他一邊往火車站裡走,一邊給柏昌意發消息:柏老闆,你那邊結束沒有?

很快柏昌意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說:「剛結束。你人呢?」

「我到火車站了。」庭霜的話音一頓。

要怎麼跟柏老闆說提前回去的原因⋯⋯

如果說是趕著去醫院看前男友,柏老闆會不會生氣啊⋯⋯

其實隨便哪個同學的媽媽叫他去看因為車禍進醫院的同學,他都會去,並不因為那是梁正宣⋯⋯

梁正宣就是一個普通同學而已⋯⋯

「火車站?」柏昌意說,「不是下午五點三十六分的火車麼。」

「我得提前回去⋯⋯」庭霜踟躕了一秒,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有個同學出車禍進醫院了,他媽媽在國內不放心,打電話叫我去醫院看一眼。」

柏昌意說:「嗯那你到了告訴我。路上注意安全。」

「好⋯⋯」庭霜說,「我的行李箱還在房間裡,你幫我拿著吧,我不回酒店了。」

柏昌意說:「好。」

庭霜對著電話那頭:「Mua.

柏昌意低笑,說:「收到。」

掛了電話,柏昌意準備去和兩個合作企業的代表共進午餐。

祝敖正好從展館裡走出來,柏昌意不知道庭霜有沒有跟祝敖知會行程,就提了一句:「庭霜提前回去了。」

祝敖點著頭嘆氣,說:「我知道,我剛叫司機送他去火車站的。這小子,這麼好的學習機會,也不珍惜,不留在這兒看展,非要去醫院看什麼前——唉我懶得管他。都分手了還操這份心。」

36 我是搞笑文我沒有火葬場

庭霜到醫院的時候,梁正宣正躺在病床上掛水。

雙人病房,另一張床位是空的,此時病房裡沒有其他人。

「你怎麼來了?」梁正宣艱難地把頭抬起來一點。

庭霜說:「阿姨給我打了電話。她說你不接電話,不知道什麼情況,你給她回個電話。」

梁正宣說:「我手機沒電了,出門沒帶充電器。」

庭霜問:「你手現在能動麼?」

梁正宣說:「能,就是有點痛。」

庭霜有點不耐煩:「算了你別動了。」

他拿出自己的手機,撥號,開免提,放到梁正宣枕頭邊上:「我出去等,二十分鐘以後回來。」

他不想聽梁正宣打電話。

走到病房外,庭霜有點煩躁。

梁正宣也沒什麼大事,車撞上他的時候已經減速到三十公里的時速,所以他骨頭一根沒斷,只是軟組織損傷,靜臥修養就行,情況遠不如他媽在電話裡說的那麼緊急。

搞得一驚一乍的,還以為生活多不能自理⋯⋯

這事兒要是放庭霜自己身上,根本就不會給家裡打電話,家人都遠在國內,知道了也是白擔心,幫不上忙。

還有二十分鐘,怎麼打發⋯⋯

庭霜看了一眼手錶,決定下樓隨便走走。

走了一會兒,他才想起來,下火車以後急著坐車來醫院,忘了跟柏昌意說他已經到了,手機現在又在病房裡⋯⋯

算了,估計梁正宣還在打電話,二十分鐘以後再給柏老闆發消息吧。

晚上說不定還能跟柏老闆視個頻⋯⋯

另一邊,柏昌意看了一眼手機,沒有未接來電,沒有未讀消息。

小孩答應到了就跟他報平安,這個點,應該早就下火車了。

雖然知道應該不會有意外,柏昌意還是撥了個電話過去。

電話響了三聲以後,接通了,柏昌意說:「到了麼。」

對面遲疑了一下,說:「庭霜出去了⋯⋯請問您是?」

年輕的男聲,以前聽過。

應該就是庭霜的前男友。

柏昌意說:「屏幕上沒有顯示麼。」

庭霜存了柏昌意的手機號碼,備註了聯繫人姓名。

柏昌意還記得,當時存號碼的時候,庭霜備註的是「親愛的」。

不錯的備註。嗯。

梁正宣一字一字念出屏幕上顯示正在通話的備註名:「老,禽,獸。」

柏昌意:「⋯⋯

柏昌意:「等庭霜回來,麻煩轉告他回我電話,謝謝。」

掛電話沒兩分鐘,庭霜回了病房。

「打完電話了?」庭霜拿回手機,「要是沒什麼事我就準備走了。」

⋯⋯小霜。」梁正宣猶豫了一會兒,「你能不能幫我個忙?」

庭霜腳步一頓,轉過身:「說。」

其實不想幫,但對方偏是個傷號,拒絕了就跟欺負弱者似的。

⋯⋯你能不能幫我去我家拿一趟東西?」梁正宣開口叫庭霜幫忙也有點不好意思,「我還得住幾天院,沒有換的衣服⋯⋯還有充電器⋯⋯門鑰匙在我包裡。」

庭霜想了一下,說:「這忙我幫不了。拿了你家鑰匙,萬一你家丟了點什麼,我說不清楚。衣服和充電器,醫院應該能提供,你跟管這個病房的護士說一聲就行了。」

說完,他就準備走了,這時,手機一震,屏幕上顯示出一條梁正宣媽媽的消息:庭霜,謝謝你去看正宣。

庭霜正準備回一句「不用謝」,就看見了下一條消息:正宣在醫院需要用的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麻煩你也幫他準備一下,阿姨謝謝你。還有,醫院的飯正宣可能吃不慣,你看看這些食譜。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條適合傷員休養的食譜鏈接。

庭霜差點氣笑出來,食譜?

這是想讓他給梁正宣做傷號飯?

「我說梁正宣——」庭霜轉過身,「你到底跟沒跟你爸媽說我們分手的事?之前你不是說,這事不要我去跟他們說,你要自己說麼?今天阿姨給我打電話,我以為她是太擔心又實在聯繫不上別人才找的我,現在都知道你沒什麼事了,怎麼還讓我給你做飯啊?」

「我⋯⋯」梁正宣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分手的事他還沒跟父母說,因為說這個事,就要說到分手的原因。

雖然分手確實錯在他,但他一直是父母眼裡正直善良的好兒子,他不能告訴他們實情,讓他們失望,可他又不想把錯推在庭霜身上,畢竟他父母知道平時都是他在照顧庭霜,本來就對庭霜有所不滿。

就這樣,分手這事梁正宣就一直拖著沒跟他父母說。

「這事你還沒跟他們說?」庭霜看梁正宣那神色就明白了,頓時無語,「這都多久了?你不說,那我說。兩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

「別!你別說,我來說⋯⋯」梁正宣為難道,「我⋯⋯我能不能跟他們說我們是和平分手的?」

和平分手?

簡直好笑。

「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庭霜沒想到梁正宣能懦弱成這樣,做了還不敢認,「反正不是我爸媽,跟我沒關係。」

⋯⋯謝謝。」梁正宣說完,忽然想起什麼來,「對了,剛有人打電話過來,你還沒回來,我就幫你接了,他要我轉告你回他電話。」

庭霜點進通話記錄一看——

柏老闆打電話過來了?

梁正宣還接了?

通話時間19秒。

「操。誰他媽讓你亂接我電話的?」之前庭霜一直都忍著沒對梁正宣發脾氣,這時候終於忍不住了,「你跟他說什麼了?」

梁正宣皺了皺眉,說:「我就問了句他是誰,至於麼?」

「你他媽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就敢接電話?」庭霜沒好氣,「19秒的通話時間,就問了句他是誰?」

「我不是怕錯過你的電話麼?」梁正宣解釋說,「19秒根本說不了幾句話。我接了電話,問他是誰,他要我看你給他的備註。我看了,告訴他,你備註老禽獸——沒了。就這麼幾句話,我能說什麼?」

日。

還就這麼幾句話?

你知不知道這麼幾句話傳到老禽獸耳朵裡,我馬上就要被家暴了?

「我他媽⋯⋯我他媽真是有病才會把手機留給你。」罵完,庭霜再不想跟梁正宣多說一句話,果斷出了病房。

果然人道主義要不得,應該任由前男友自生自滅。

還有,得趕緊回電話,萬一柏老闆誤會了就慘了⋯⋯

庭霜走出醫院大樓就給柏昌意打電話,等了一會兒,電話接通了,對面卻沒有講話。

「柏老闆⋯⋯」庭霜不自覺換上小心翼翼的口氣,「我⋯⋯到了。嗯⋯⋯到了有一會兒了。」

柏昌意說:「嗯我知道。」

知道⋯⋯

庭霜聽不出柏昌意的情緒,心裡有點發虛:「你吃晚飯了嗎?」

柏昌意說:「還沒有。」

還沒有⋯⋯

就不能多說幾個字麼⋯⋯

庭霜繼續找話題:「是不是等會兒跟我爸他們一起吃啊?」

柏昌意說:「嗯。」

完了,柏老闆肯定不高興了⋯⋯

「柏老闆⋯⋯」庭霜的語氣更軟了,「我好想你啊⋯⋯明天我去火車站接你吧,好不好?咱們一起吃晚飯。」

柏昌意說:「我明晚九點才到。」

庭霜說:「那我也想等你一起吃晚飯⋯⋯

說了一會兒情話,表了一會兒相思,庭霜才鼓起勇氣:「柏老闆,我想跟你解釋一個事⋯⋯

柏昌意說:「嗯。」

庭霜說:「那個⋯⋯你別生氣啊⋯⋯剛才你打電話過來,接電話的那個人⋯⋯其實是我前男友。」

柏昌意說:「我知道。」

知道?

也是⋯⋯

柏老闆英明神武,一早就發現了也不奇怪。

「上午我跟你說去醫院看同學⋯⋯其實是去看他。」庭霜連忙解釋說,「我不是想騙你⋯⋯我是怕你不高興,所以才說是同學。我覺得,他就是一個普通同學,不對,現在連普通同學都不如⋯⋯

柏昌意說:「我為什麼會不高興?」

庭霜說:「因為他是我前男友⋯⋯

柏昌意說:「所以?」

「所以⋯⋯」庭霜說,「我怕你介意。」

柏昌意說:「Ting,一件事,如果我擔心你介意,那麼我有兩個處理方法:一,不做那件事;二,詢問你是否介意,再判斷該不該做那件事。」

庭霜一怔,想了一會兒,也感覺他之前的那些理由其實都沒有道理。

如果他怕柏昌意不高興,其實他就不應該去看梁正宣,而不是瞞著柏昌意去⋯⋯

這件事根本無關他怎麼想,而在於柏昌意怎麼想。

「那⋯⋯你介意嗎?」庭霜有點忐忑地問。

柏昌意說:「這個問題我們明晚當面討論,連同你給我的備註問題一起。」

37 完了老禽獸讓我和他同居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東西都名不符實。

比如柏大教授所說的「討論」——

言字旁的兩個字,聞起來卻有一股很濃郁的提手旁的味道。

此時是週一下午六點多,按照計劃,庭霜同學將在明晚九點到火車站接柏老闆。

死亡倒計時:不到27個小時。

確實是他的錯,死也是應該的,死在柏老闆手裡不冤。

待宰的庭霜拖著坐了幾個小時火車還在醫院受了一肚子鳥氣的疲憊身軀走到醫院外的公交車站牌邊,等車。

斜陽下道路上的車輛川流不息,一量滿載的公交車停在前方,上車的人潮奔湧著,一個穿西裝的男人站在公交車門口,面帶一絲疲憊,笑著對司機擺擺手,說他等下一輛就好。

不知道為什麼,只是一個毫無關係的人,這種姿態卻讓庭霜心裡微微動了一下。

他想到了柏昌意。

雖然柏老闆並沒有直接說,也沒有真的表現出不滿,但是估計可能確實被他的行為氣到了吧。

好像在一起之後他也沒為柏老闆做過什麼⋯⋯

還總添亂⋯⋯

這麼想著,庭霜覺得其實形像一直莊嚴肅穆的柏大教授其實也需要他男人庭霜的寵愛。

於是庭霜在回家前就先去了一趟宋歆家,借吉他。

吉他是庭霜高中時候開始學的,當時就是為了耍帥,上大學以後他也經常在學校裡彈,直到後來開始打工了,沒時間,就徹底不彈了。

宋歆也沒什麼時間練,琴包上都落了一層灰。他把吉他給庭霜,說:「怎麼突然想起來彈吉他?」

庭霜心說:泡男人啊。

哥們你是不會懂的。

庭霜背著吉他,從宋歆家出來,坐車回家。

公交車顛簸著,搖晃著,庭霜看著車窗外,某一瞬間,整座城市的路燈全部亮了起來。

滿城的想念。

到家。

庭霜拿鑰匙,開門,家裡一片昏暗。

按了兩下門邊的開關,電燈沒有反應。

他這才想起來,因為要出遠門,雖然就離開兩天,但他怕出安全事故,所以週六早上出門前還是順手把家裡的電總閘給關了。

他放下吉他,摸黑找到電閘箱門,把總閘往上一扳,客廳的燈這才亮起來。

飢腸轆轆。

隨便做點簡單的吃的,稍微練一會兒吉他,再提前看一下第二天上課的內容,然後就睡覺吧⋯⋯

他一拉冰箱門——

刺鼻的惡臭味撲面而來,黏稠的不知名液體滴答滴答地往外流,很快就流了一地,甚至滴在了他的腳上。

操。

關電閘的時候忘了,不能直接關總閘,這下好了,連冰箱的閘一起關了。

現在這個天氣,冷凍櫃裡的肉類在室溫下根本待不了幾個小時,現在不僅冰箱慘不忍睹,而且開了冰箱門之後,滿屋子都飄蕩著腐爛的味道,不馬上處理的話,等味道散到屋子外面,估計這兩天沒見到他人的鄰居都要以為中國留學生庭某死在家裡了。

清理冰箱是個體力活兒。

扔掉裡面所有生物的遺體。

把所有可以拆卸的內置架子、抽屜、盒子全部拆卸下來。

一件一件洗刷晾乾。

⋯⋯

庭霜勞動完畢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他連出去找點吃的都懶得,沖個澡就倒頭睡了。

本以為電閘事件已經結束,但他第二天早上起來時絕望地發現,電閘事件帶來的影響遠不止前一晚的苦累——

冰箱附近已經螞蟻成災了。

很可能是昨天冰箱裡流出來的液體引來的。他家本身又挨著花園,生態環境對於各類不招人待見的小生物的繁衍一直過於友好。

現在蟻多勢眾,蜿蜒密佈,移動速度極快,屋子裡唯一的人類頭皮發麻。

庭霜這一天都有課,直到下午六點,他才拎著從超市買回來的殺蟲劑對付起那些螞蟻。

半個小時以後,螞蟻屍橫遍野,庭霜也被殺蟲劑的味道熏得只剩下半條命。

他正準備出去透個氣,手機震了起來,屏幕上亮起來電顯示:柏老闆今天又下凡了。

這是昨天庭霜新改的備註,堪稱痛改前非。

庭霜接起電話:「柏老闆,你在火車上了吧?我過一會兒就出發去接你。」

柏昌意說:「我在你家門口,剛停車。」

庭霜說:「你怎麼提前回來了?」

柏昌意勾唇:「不行麼。」

「行行行當然行⋯⋯」庭霜心想,難道是他說要一起吃晚飯,所以柏老闆就提前回來了?

忍不住嘴角上翹。

他準備去給柏昌意開門,一想家裡這一地狼藉兼一股刺鼻味兒,就說:「你別進來了,我家剛噴完殺蟲劑,味道太大,根本待不了人,我開個窗通風就出來找你⋯⋯」說到這裡,他忽然瞥見靠在牆邊的吉他,「哎,這樣吧柏老闆,你先進院子,去花園裡等我。」

柏昌意說:「幹什麼。」

「哎呀你就去嘛。」庭霜一邊拉琴包的拉鏈,一邊催促。

柏昌意「嗯」了一聲,沒有掛電話,庭霜也沒有掛電話,兩人聽著對方的呼吸聲,還有漸起的腳步聲。

庭霜拿起吉他,推開面向花園的窗戶,坐到了窗檯上。面前,黃色的鬱金香、粉色的薔薇還有白色的越橘花在隨風搖曳。

柏昌意走進花園的時候就看到了這一幕。

穿著簡單白T恤和淺色牛仔褲的男孩曲著腿,抱著一把木吉他,眼裡嘴角都是笑意。

「咳咳。」庭霜響亮地清了清嗓子,調了一下弦,說,「我唱歌給你聽啊。」

柏昌意笑著說:「好。」

太久不練,庭霜還能彈唱的歌沒有幾首,但是有一首歌,因為他以前很喜歡所以練得很多,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現在抱起吉他就可以開始彈。

指尖輕輕撥動,木吉他明亮的聲音在風中響起。

低低的哼唱。

「當你老了,頭髮白了⋯⋯

庭霜一邊彈唱,一邊不時抬頭對著柏昌意笑。

葉芝的詩,真是溫柔啊。

「當你老了,走不動了⋯⋯

嗯?

柏老闆怎麼不笑了⋯⋯

「愛你蒼老的臉上的皺紋⋯⋯

嗯?

柏老闆的鏡片為什麼反光了⋯⋯

「當你老了,頭髮白了⋯⋯

嗯?

柏老闆為什麼朝這邊走過來了???

嗯?

柏老闆為什麼又轉身走了???

一分鐘以後,門鈴聲響起。

庭霜跑去開門。

「你怎麼——唔——」

嘴唇被吻住。

腰被握住。

很快,衣擺也被掀起來了。

「嘶——!操,你是不是人啊,揉胸就揉胸,撕我創口貼幹嘛——」庭霜痛得大罵,「老子昨天才換的新創口貼⋯⋯⋯⋯

操。

哪個傻逼公司生產的創口貼黏性這麼強⋯⋯

老子的那什麼都要被扯掉了。

「嗯——!等、等一會兒⋯⋯」庭霜掙扎道。

柏昌意微笑:「老禽獸,嗯?」

庭霜:「沒有沒有⋯⋯唔——!」

屋子裡殺蟲劑味撲鼻,柏昌意把庭霜按進臥室,關門。

三個小時後。

臥室門開了。

柏昌意把東西塞回去,拉上拉鏈,優雅端莊:「你家現在沒法住人。把東西收拾一下,跟我住。」

滿身紅痕的庭霜瞪著柏昌意:「我不去!誰要跟你住啊!你這個——」

柏昌意瞥庭霜一眼:「我這個什麼?」

「你這個⋯⋯你這個⋯⋯」庭霜縮了縮,聲音越來越小,「⋯⋯年輕的⋯⋯禽獸。」

38 同居第一天

和教授同居是一種怎麼樣的體驗?

同居第一天的庭霜表示:和自己的教授同居是對人性的殘酷考驗。

事情發生在庭霜剛踏入柏昌意家的第二十分鐘,當時柏昌意在廚房做飯,庭霜在安置他帶過來的各種物品。

「柏老闆,我可以用你的書房嗎?」庭霜拿著幾本漫畫,從廚房外伸了一個頭進去,「在你書櫃裡放點書。」

柏昌意正在處理魚肉,聞言頭也不抬地說:「家裡的東西隨便用,不用問我。」

隨便用?

那庭小爺這便來用他一用⋯⋯

庭霜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捏了一把柏昌意的屁股。

柏昌意騰不出手來收拾庭霜,只用鏡片後的眼睛淡淡掃了他一眼。

眼神這東西,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用柏老闆的語言解釋那眼神,就是:別鬧。

而用庭霜的語言解釋那眼神,就是:找幹?

一個雅俗共賞的眼神。

「還說隨便用⋯⋯小氣⋯⋯」庭霜一邊小聲說柏昌意的壞話,一邊溜去書房。

進了書房,庭霜把漫畫放好,正準備去拿別的書,忽然被書櫃上一排文件夾中某一個巨厚的文件夾吸引了注意力。

那本文件夾脊上赫然寫著:Robotik歷年考試題(2012-2018)。

考驗人性的時刻到了。

四下無人,庭霜站在書櫃前,凝視了那個文件夾許久,卻並沒有對它出手。

歷年考試題什麼的⋯⋯

有尊嚴的人是不會看的。

畢竟就算看了也不會做⋯⋯

庭霜緩緩將魔爪伸向了緊挨在「Robotik歷年考試題(2012-2018)」文件夾旁邊的另一個文件夾——

Robotik歷年考試題(2012-2018)(附答案)。

這哪裡只是考題的答案?

這根本就是人生的答案。

如果他掌握了這個文件夾裡的東西,他將心懷天下,普渡眾生,教班上的所有同學做題,帶領大家一起通過考試。

庭霜懷著如普羅米修斯盜火般的心情翻開了這個文件夾——

第一頁就是2018年的一道考題,那是一道設計題,光題目就佔了一張A4紙。庭霜花了十幾分鐘才把題目看完,果然,不會做。

翻到背面,看答案——

只有一行字:無標準答案。

這他媽也好意思在文件夾外面寫「附答案」?

老教授還要不要臉了?

簡直欺騙感情。

被遛了一趟的庭霜同學忿忿地繼續往後看,這回是一道計算題,這總不至於沒有標準答案了吧?

他又花了好幾分鐘讀完題,行吧,還是不會做。

翻到背面,看答案——

答案倒是有:一個複雜到佔了半頁紙面積、恨不得用光所有希臘字母的矩陣。

沒有任何解題過程,除了矩陣上方的一個孤零零的單詞:顯然。

顯然???

庭霜來來回回地翻那一頁紙,看了問題看答案,看完答案又看問題,看到他都懷疑人生了也沒想出來到底哪裡顯然。

這時候,書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庭霜趕緊把文件夾合上,放回原位。

庭霜感覺自己放文件夾的手還沒來得及完全縮回來,柏昌意的聲音就在身後響起了:「過來吃飯。」

「噢噢⋯⋯」庭霜心虛地應道,「來了。」

心跳一百八,一背的冷汗,整個就記住了兩行字,一行「無標準答案」,一行「顯然」。

相當於跑去故宮偷文物,最後在故宮廁所裡偷了半捲用剩的衛生紙。

窩囊至極。

庭霜轉過身,看見柏昌意的目光在那排文件夾上掃了一下。

庭霜順著柏昌意的眼神看過去,故作驚嘆狀:「柏老闆,你書房裡有Robotik的歷年考題欸⋯⋯

柏昌意說:「那些都是今後不考了的。」

庭霜:「⋯⋯

不考了的東西你還放書房裡幹什麼?

垃圾桶三個字不知道怎麼寫?

媽的,是不是上了年紀的人都捨不得扔家裡沒用的舊東西?

39 習慣

上了年紀的人還有一些其他習慣。

比如隨手把馬桶圈放下來。

某天清早,庭霜帶著起床氣急急忙忙跳下床,奔向衛生間,眼睛還沒完全睜開就掏出東西,正準備放水,發現差點尿在馬桶圈上。他罵了句髒話,趕緊把馬桶圈翻起來,朝外面喊:「柏老闆你幹嘛每次都把馬桶圈放下來?老要翻上去不嫌麻煩嗎?」

柏昌意走到浴室門邊,說:「我身邊一直有女性伴侶,隨手把馬桶圈放下來是基本道德。」

庭霜一邊放水一邊轉過腦袋,不滿:「以後你身邊再也不會有女性伴侶了。你的男性伴侶告訴你:隨手把馬桶圈放下來是惡習,臭毛病,趕緊改了。」

柏昌意從後面環住庭霜的腰,什麼都沒說,就往下看了一眼,低笑了一聲。

又笑!

庭霜臉一紅,說:「本來就是,我又沒說錯。這不是我⋯⋯那什麼⋯⋯準頭問題,也不是那⋯⋯那什麼頻什麼急什麼不盡的問題⋯⋯就,家裡就咱們倆男的,把馬桶圈掀起來不是方便多了麼⋯⋯

媽的。

柏昌意還在笑。

笑毛啊。

搞得像是他有問題需要看男科似的。

不過,自那天早上以後,家裡各個衛生間的馬桶圈就常年保持豎立狀態了。

上了年紀的人還有一個習慣:東西用完,放回原位。

庭霜就沒有這個習慣。

還沒同居的時候,事故發生的版本通常是這樣——

某個要去學校上課的日子,庭霜同學起床,忽然發現找不到手機/鑰匙/學生卡/實驗報告/鋼筆/剃鬚刀⋯⋯

同居以後,事故發生的版本變得非常可怕——

某個要去學校上課的日子,柏大教授起床,忽然發現找不到眼鏡。

床頭,木製眼鏡放置架煢煢孑立。

昨晚睡前眼鏡還安安穩穩地放在上面。

自打小朋友住進來以後,家裡就偶爾有東西從原本的地方失蹤,再在奇怪的地方出現。每次柏昌意看見了,就隨手把東西放回原位,也沒跟庭霜說過什麼。

但這次不說不行了。

柏昌意的目光從眼鏡放置架上移動到正在酣睡的庭霜臉上:「Ting.

庭霜在半睡半醒中艱難掙扎:「再讓我睡一會兒⋯⋯我沒有想翹課⋯⋯我知道今天上誰的課⋯⋯我昨晚追了個番睡太晚了⋯⋯

柏昌意說:「Ting,我的眼鏡在哪裡。」

庭霜往被子裡縮了縮,一臉抗拒:「敬禮⋯⋯什麼敬禮⋯⋯我不要敬禮⋯⋯

柏昌意:「⋯⋯

柏昌意:「我七點過來喊你。」

等人醒了再問。

幸而柏教授有備用眼鏡,他戴上備用眼鏡去洗漱,進浴室第一眼就看到失蹤的眼鏡出現在洗手台上。

第二眼,他瞥見馬桶水箱上隨意放著兩本書。

Ting的廁所讀物?

柏昌意仔細一看——

上面那本,是一本漫畫。

視線往下——

墊在漫畫下面的是一本包著書皮的厚書,書脊上沒有字。

柏昌意走過去,翻開那本書——

那是一本教材,署名:Changyi Bai

七點一刻。

庭霜洗漱完畢,隨便套一件柏老闆的休閒襯衣,配條牛仔褲,在鏡子前照了照,覺得自己特帥。

於是心情也特美,哼著歌下樓去吃早餐。

進餐廳的時候,柏昌意正在看報紙等他。

怎麼總感覺柏老闆那邊氣壓有點低⋯⋯

「親愛的⋯⋯」庭霜坐到柏昌意旁邊,慇勤地倒咖啡,「久等了久等了。」

柏昌意折好報紙,放到旁邊,說:「Ting,有一個問題我必須跟你說。」

庭霜立馬放下咖啡壺,挺直腰桿,雙手放在大腿上,作恭敬狀。

柏昌意說:「上週一傍晚,我在冰箱冷凍櫃裡看到了我的車鑰匙。」

「啊⋯⋯」庭霜回憶了一陣,非常不好意思地解釋說,「你當時讓我去後備箱裡拿那個無人機⋯⋯我拿回來以後覺得很熱⋯⋯⋯⋯⋯⋯去吃了個冰淇淋⋯⋯

柏昌意:「今天早上,我在浴室裡看到了我的眼鏡。」

「你的眼鏡⋯⋯」庭霜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我昨天趁你睡覺的時候拍了我們的合照⋯⋯你看。」

那是一張自拍,左邊是睡著了的柏昌意,右邊是戴著柏教授眼鏡的庭霜。

「是不是挺配的?」庭霜意圖將功補過。

柏昌意說:「嗯。」

「那我發給你。」庭霜飛速把照片發給柏昌意,「欸,柏老闆,我能用這張照片做屏保嗎?」

柏昌意說:「你覺得?」

估計不行⋯⋯

要是讓同學看見了,得出事⋯⋯

柏昌意說:「還有,今天早上,我還在浴室裡看到了兩本書。」

「哦哦那個啊⋯⋯」時間點也很近,庭霜一下子就想起來了,「我昨晚一邊泡澡一邊看書來著⋯⋯然後泡完澡好像順手就把書放浴室裡哪個地方了⋯⋯

泡澡時看的書。

那就不算廁所讀物。嗯。

柏昌意給庭霜夾了一個雜糧麵包,說:「書怎麼樣?」

庭霜感覺柏老闆的心情好像稍微轉好了的樣子,就一邊吃早飯一邊介紹起來:「那本漫畫特別好看,我昨晚追的番就是它的動畫化⋯⋯

柏昌意耐心地聽完,才輕描淡寫地問:「另一本怎麼樣。」

「另一本?」庭霜想了一下,想不起來,「另一本是什麼書?我隨便拿的。我怕泡澡的時候把漫畫給打濕了,所以就隨便拿了本厚點的書墊在漫畫下面。」

怕把漫畫給打濕了。

就隨便拿了本厚點的書墊在漫畫下面。

⋯⋯很好。

Ting,那兩本書現在還在樓上浴室裡。」柏昌意摘下眼鏡,一邊擦拭一邊說,「吃完早餐以後把它們放回原位。」

「噢噢⋯⋯我馬上⋯⋯」庭霜擦了一下嘴就往樓上跑,「我以後肯定注意不隨手亂放東西了⋯⋯

到了浴室,庭霜才發現他把書給放在馬桶水箱上了。

天啊,他的漫畫,如此神作,怎麼能放在馬桶水箱上?

那不成廁所讀物了嗎?

庭霜洗淨雙手,擦乾,一隻手敬若神明地執起他的漫畫,另一隻手則非常隨便地抓起墊在下面的那本厚書,下樓。

柏老闆剛還問這本厚書怎麼樣來著⋯⋯

什麼書啊⋯⋯

包了書皮也看不出來⋯⋯

到了書房,他先把漫畫妥善安放好,才隨意地翻開那本厚書——

大標題:Grundgen der Robotik

唔,《機器人學基礎》,原來是本教材啊⋯⋯

用專業教材墊漫畫好像不太好⋯⋯

不過柏老闆書房裡為什麼會有機器人學的基礎教材?

柏老闆還需要看教材?

誰寫的教材這麼牛逼?

下一瞬間,庭霜就看到了作者名。

Changyi Bai⋯⋯

Changyi⋯⋯Bai⋯⋯

Bai⋯⋯

B⋯⋯A⋯⋯I⋯⋯

⋯⋯柏、柏老闆,那個⋯⋯」庭霜抱著那本厚教材一步一步挪到餐廳門口,「我最近有一本非常想看的書⋯⋯你想知道它的作者是誰嗎⋯⋯

柏昌意看一眼手錶:「書包拿上,去學校。」

庭霜背上背包,跟在柏昌意身後,喋喋不休,試圖挽救:「柏老闆,你看你,這麼優秀的書,包什麼書皮啊⋯⋯這不,小生眼拙,沒認出來⋯⋯

上了車,庭霜還在繼續搶救:「那個⋯⋯其實您這個書皮也特好,當時我一摸這個書皮吧,就覺得它能防水⋯⋯這個⋯⋯柏老闆,咱們發生這個誤會吧,主要就是書皮導致的,跟書本身沒有關係⋯⋯我要是早知道這本書的內容,那我肯定早就背誦並默寫全文了⋯⋯您說是吧⋯⋯

柏昌意開車,看著前方,說:「是麼。」

庭霜點頭如搗蒜:「那必須的。」

柏昌意:「那我等你背誦並默寫全文。」

40 搞笑文也是有正經時刻的

當天上課的時候,庭霜再次被點起來回答難度很大的問題。

下課出教室的時候,宋歆就調侃說:「哎庭霜你說,這教授不會愛上你了吧?」

庭霜正拿著瓶子喝水,聞言差點嗆到,表面上還是鎮定地回嘴:「⋯⋯你腦子裡有坑吧。」

宋歆說:「這話不是我說的,上次我旁邊倆女生也說,這教授肯定是愛上你了,一到難題就點你,你回答問題的時候他全程看你那眼神⋯⋯你說要是你答特好的時候他那麼看你吧,也行,關鍵是你答不上來的時候,他也那麼看著你,跟看兒子似的。」

庭霜聽前半段還有點擔心是不是被看出來了點什麼,聽到最後半句話,直接一口水噴出來:「⋯⋯操,你說他看我,跟看兒子似的?」

宋歆一邊往旁邊躲一邊繼續開庭霜的玩笑:「你就沒從他看你的眼神裡感覺到那麼點⋯⋯父愛如山?」

父愛?

還他媽如山?

庭霜說:「你們看個眼神就把親子鑑定給做了?給我找爹?真可把你們給牛逼壞了。」

「庭霜我給你模仿一下啊。」宋歆湊近庭霜,雙眼對上庭霜的雙眼,自以為含情脈脈,「看,Prof. Bai看你的眼神,就是我現在看你的這種眼神,有沒有從裡面看出點父愛來?」

宋歆那什麼狗眼神啊?

柏老闆什麼時候這麼看過人?

庭霜笑罵:「滾滾滾,別離我這麼近,惡不噁心啊?」

剛說完,庭霜突然發現隔著幾步遠,收完講稿從教室裡出來的柏老闆正在看著他們,頓時全身一緊,趕忙離宋歆遠點。

正在模仿Prof. Bai的宋歆看見柏昌意本人,後背也一涼,表情立馬正經起來,非常禮貌地打招呼:「⋯⋯Professor.

柏昌意對兩人點點頭,往教學樓外走去。

庭霜感覺不太妙。

⋯⋯我突然想起來剛上課有個地方沒懂,我去問一下,你先走吧。」庭霜對宋歆說完,趕忙追上柏昌意,用德語說,「Professor,我有一個問題。」

柏昌意腳步沒停:「說。」

庭霜沒說話,只是非常規矩地走在柏昌意旁邊,走了一小段,他看四周沒有亞洲面孔了,就擺上一臉討論學術問題的嚴肅表情,用中文說:「寶貝兒,中午一起吃飯嗎?」

柏昌意目視前方,表情同樣嚴肅:「一點前有空。」

庭霜用特工接頭的口吻說:「那還是那個時間,老地方見?」

柏昌意把帶LRM所門禁權限的職工卡給庭霜。

庭霜自知有前科,於是用一種小心翼翼的姿態把卡放進襯衣口袋裡,並拍了拍胸口,保證道:「我不會亂扔的。卡在人在,卡亡——」

「卡亡你就不用畢業了。」柏昌意淡淡道。

於是庭霜押上學業,帶著柏老闆的卡去圖書館自習了。

柏昌意走到LRM所樓下,按響刻著「Prof. Dr.-Ing. habil. gyi Bai」的金屬門鈴按鍵。這個門鈴是直接接到秘書辦公室的,通常是預約了來LRM所和柏昌意見面的人才會用到。

柏昌意對接通對講的秘書說:「Marie,請幫我開一下門。」

Marie開了門,覺得最近的教授跟從前不太一樣。

從前的教授:兩年也不會出現一次沒帶卡的情況。

最近的教授:才兩週不到,這已經是第三次沒帶卡要她開門了。

另一邊,庭霜在圖書館自習了一會兒,又忍不住把前一晚拍的合照拿出來看。

柏老闆睡著了都那麼帥,真他媽的帥⋯⋯

除了那一張以外,他手機裡還有一些柏昌意的照片,比如他保存的DistanceCycle的頭像,比如網上能找到的Prof. Bai的照片,還有幾張他趁上課前後偷拍的照片。

庭霜一張張翻看。

這眼鏡鏈⋯⋯

絕了。

這鼻樑⋯⋯

絕了。

這寫完板書以後洗手的姿勢⋯⋯

絕了。

這解領帶的手⋯⋯

操,老子硬了。

每一張照片庭霜都想用作手機壁紙,但是哪張照片他都不敢用。

萬一不小心被同學看見,確實解釋不清楚。

但是真他媽的想用啊⋯⋯

庭霜正盯著柏老闆解領帶的照片看,手機屏幕上方忽然出現一條微信群消息。

他點進去一看,發現不知道誰拉了一個Robotik課程的微信群,群名叫「Robotik必過」,群裡都是這學期修這門課的中國留學生,目前有五個人。

宋歆:歡迎大佬。

剛進群的庭霜:?

宋歆:剛進來這位就是經常坐在第一排正中間的答題小王子,大家歡迎。

何樂:答題小王子,辛苦了。

庭霜:?

郭憑:每節課都承受著變態教授的愛,辛苦了。

庭霜:⋯⋯

庭霜:⋯⋯大家好。

三秒後。

何樂:各位大腿好。

宋歆:各位大腿好。

郭憑:各位大腿好。

優優:各位大腿好?

何樂:這個群就是用於交流Robotik課程的~可以互相發個筆記問個題目什麼的,還可以交流一下怎麼準備考試~

何樂:希望各位大腿多在群裡發光發熱[可愛]

郭憑:希望各位大腿多在群裡發光發熱[可愛]

宋歆:希望各位大腿多在群裡發光發熱[可愛]

何樂:[動畫表情]

本來庭霜看見幾個人都在刷屏,就關了群消息提醒,打算先不看手機了,沒想到緊接著何樂就連發了兩個神奇的搞笑表情包。

第一張是柏昌意站在講台上看講台下,配文:死神俯視眾生。

第二張是柏昌意拿著花名冊點名,配文:天涼了,是時候把這個學生的名字從上面劃掉了。

宋歆:瑟瑟發抖.jpg

郭憑:瑟瑟發抖.jpg

庭霜抱著手機,在圖書館裡拚命忍笑,也跟著隊形回了一個:瑟瑟發抖.jpg

沒想到柏老闆也有被做成表情包的一天。

趕緊把表情包給保存了,一會兒給柏老闆看⋯⋯

不知道柏老闆看了會是什麼表情⋯⋯

等等。

既然別的學生都能做柏老闆的表情包,那他為什麼不能做一款柏老闆的壁紙發到群裡?

這樣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用柏老闆做手機壁紙了。

小爺真機智。

庭霜又去相冊裡翻了半天,翻到那張柏昌意寫完板書後洗手的照片,想了想,下了一個修圖軟件,給照片加上文字:金盆洗手,再不掛人。

換上新壁紙,庭霜對著鎖屏笑了半天,才截了圖發到群裡,裝出一副普通學生求保佑的樣子:畢業前我就用這個做屏保了~希望永不掛科~

郭憑:求壁紙。

宋歆:求壁紙。

何樂:求把壁紙做成表情包。

庭霜樂顛顛地把圖發到群裡,發出去的一瞬間,又突然有點不是滋味。

上午自習完,庭霜去咖啡吧買了兩個雞胸肉三明治帶去LRM所大樓的樓頂。這個點很多人都去吃午飯了,大樓裡人比較少。樓頂更是平時就沒人去的地方。

刷卡,上樓,熟門熟路,暢通無阻。

柏昌意站在攀著爬山虎的樓頂圍欄前,圍欄的檯子上放著兩杯咖啡。這面圍欄所面向的方向沒有其他建築,站在這裡不容易被人看到。

正午的陽光從天上落下來,把樓頂的顏色洗得明麗極了。

柏昌意戴著在漢諾威買的太陽鏡夾,目光隱在淺藍色的鏡片後,金色的細邊框和眼鏡鏈在他身上有一種含蓄的誘人味道。

一個顯眼而又隱秘的地點。

一個顯眼而又隱秘的愛人。

四十五分鐘的約會,兩人站在樓頂,一起吃三明治,一起喝咖啡,柏昌意聽庭霜講剛才群裡的事,兩人一起看著庭霜的新壁紙和收藏的表情包笑,一起眺望遠方的青空,分抽一根薄荷菸。

薄荷的味道,淡菸的味道,太陽曬出的植物味道。

風吹過皮膚的感覺,陽光包裹皮膚的感覺,對方的指尖觸及皮膚的感覺。

「柏老闆⋯⋯」庭霜轉過頭看著柏昌意的側臉,「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說。」柏昌意把菸灰撣在喝得只剩一層咖啡底的馬克杯裡。

「剛才我也給你看了他們做的表情包⋯⋯雖然我覺得是挺搞笑的吧,雖然你看了確實也不生氣,也跟我一起笑,但是我覺得這些表情包還是反映了一點⋯⋯⋯⋯學生的一點不滿吧⋯⋯」庭霜接過柏昌意指間的菸,吸了一口,又把菸遞還給柏昌意,「柏老闆,你不在意學生的不滿麼?那麼高的掛科率⋯⋯我聽說有90%⋯⋯其實我也不是想說掛科率高這個事,我知道是因為考試難。我就是想問⋯⋯為什麼你考試考的,比上課講的難那麼多?我覺得,考試難點可以理解,但跟上課講的差那麼多,就⋯⋯老師不是都希望把自己會的東西全部教給學生嗎?」

柏昌意說:「四十五分鐘,吃個午飯抽根菸的時間,你也沒打算讓我歇一會兒。」

「那,你不想回答就不回答,我也沒有非要你回答⋯⋯」庭霜轉過身來,背靠在圍欄上,「我就是⋯⋯柏老闆,雖然我之前也罵過你,但是我今天看見其他人叫你變態教授的時候,我⋯⋯生氣倒說不上,但是那一瞬間,我覺得那倆字有那麼點⋯⋯刺眼。」庭霜握住柏昌意拿菸的手,就著那隻手抽了一口菸,聲音更低了,「⋯⋯因為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說真的,我不覺得你事兒多,也不覺得你心眼小,我毛病一大堆,也沒見你嫌棄,你什麼都肯教我⋯⋯其實你比誰都好。」

柏昌意撣了撣菸灰,笑了一下,說:「說了半天,就是不高興有人罵我。我看你整天叫我老禽獸也叫得挺順口,怎麼,就許你一個人罵?」

庭霜說:「不是啊。別人罵你,那是對你有誤解,我叫你⋯⋯那是⋯⋯」這話不能繼續往下說,「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麼想的。」

每個成年人的行事方式背後都有一套已經落成的道理,在害怕被人誤解、需要被人認同的年紀,人總會不斷去談論自己的那套道理,以解釋自己的行為。

柏昌意早過了談那套道理的年紀。

而庭霜還小。

小孩麼,當然喜歡談。

那就談吧。

直到很多年以後,庭霜都還會記得,那天中午在LRM所樓頂,晴空萬里,夏日繁盛,柏昌意熄滅了煙,很平淡地問他:「Ting,你認為大學是什麼?」

41 學生和教授的距離

「大學⋯⋯我沒有想過。你讓我想想。」

庭霜背靠著圍欄,雙肘撐在圍欄檯子上,頭抬起來,看著天空,微微眯起了眼。

陽光在他年輕的臉上、喉結上、手臂上鍍上一層金蜜色,頂樓清爽的風拂過他的短髮,讓寬大襯衣的前襟貼上他的胸膛。

大學⋯⋯

對庭霜來說,上大學這個事太過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到根本不需要思考它到底是個什麼。

現在乍一想,倒覺出一種驚愕來,為什麼在他上大學前,沒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庭霜想了一會兒,說:「柏老闆,如果你問我現在這個階段的想法,我想得還是挺⋯⋯現實的。之前我也聽人說過,大學是個培養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地方⋯⋯但是後來吧,我就覺得這說法其實挺酸的。也不是說它不好,這個口號好聽是好聽,就是⋯⋯不現實。你看啊,這麼多大學,這麼多大學生,有幾個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大家想的還是出路問題。保研考研出國找工作,很多人光想這些實際的,都焦慮得不行了⋯⋯

庭霜覷了一眼柏昌意,有點不確定:「柏老闆,可能因為我這幾年打工吧,有些看起來很對的說法,我都感覺只是紙上談兵⋯⋯⋯⋯要是說錯了,你告訴我。」

「我們在聊天,沒有對錯。」柏昌意笑了一下,「你繼續說。」

也是,這是個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柏老闆就喜歡提些沒有標準答案的問題。

「那我就隨便說了啊。」庭霜之前還有點被提問時習慣性的心裡發虛,現在心態一下子放鬆了,「如果說我上大學,讀研,只想學習,不想拿學位證,那是假的⋯⋯這兩個事也不矛盾,對吧。現實就是很多工作都有學歷要求,我爸他們招研發崗位的員工,都不招碩士以下學歷的。還有就是學專業上的東西吧,有解決專業問題的能力,我也不想以後進公司,他們覺得我就是個什麼都不懂的空降兵⋯⋯我想解決實際問題。我記得我們本科有個教授提到過一個特別尷尬的情況:在大學生找不到工作的同時,其實企業也招不到人。因為大學培養出來的大學生跟企業的需求是脫節的⋯⋯說到這個,你看,絕大多數工作,人家招你都是要你去幹活的,人家才不需要什麼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

柏昌意等庭霜講完,才說:「我不認為提供符合企業需求的勞動力是大學的職責所在,那是職業教育學校需要完成的任務。職業教育體系不夠完善,才導致提供職業教育的責任被推給大學。」

庭霜想了半天,想不通:「所以⋯⋯柏老闆你覺得我這麼上大學,上錯了?但是現實就是成片的大學生都需要找工作,他們就在大學裡學東西,認識志同道合的人,把握各種大學裡提供的機會⋯⋯

「我說了,不談對錯。我不想告訴你什麼答案、什麼道理,我們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東西也不同。怎麼度過這個階段,是你需要自己思考的問題。」柏昌意轉頭看向另一個方向,眼鏡鏈因為他的動作在陽光下流淌出細碎的光芒,「看。」

庭霜順著柏昌意的眼神看過去,不遠處坐落著學校的圖書館、教學樓、實驗室、廣場⋯⋯

巴洛克式外觀的圖書館是幾百年前建的,後來修復過多次;教學樓、實驗室和各個系所的大樓都是新建的,二戰前的面貌已然不能重現;廣場上有不少曬太陽的學生,或躺著看書,或三五成群地坐著,端著咖啡杯聊著天。

Ting,你看到了什麼。」柏昌意低沉的聲音在庭霜耳邊停了一會兒,然後散在風裡。

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了⋯⋯我們學校⋯⋯的各種設施。」庭霜的目光落在圖書館頂部的一角,那裡立著智慧女神彌涅爾瓦的大理石雕塑,「⋯⋯我知道我應該珍惜這些資源,儘量多學點東西。」

「因為你知道你只會在這裡待個兩三年。」柏昌意俯瞰著學校裡的道路,不斷有行人或車輛經過,有來有往,「所以想從這裡帶走點什麼。但其實大學這個地方⋯⋯比你認為的要浪漫。」

浪漫⋯⋯

庭霜不禁側頭去看柏昌意的神情。

柏老闆一把年紀了,嘴裡居然會跑出這個詞。

就這麼一眼看過去,庭霜竟然在柏昌意的眼底看到了一絲罕見的、不同尋常的溫柔。

明明他們站在同一個樓頂,看的是同樣的景色⋯⋯

庭霜盯著柏昌意的側臉,問:「那你⋯⋯看到的是什麼?」

柏昌意沒有回答庭霜的問題,而說:「你之前問我,是否不在意學生的不滿。你知道,每到期末,教授就要面臨學生的評價,就像你們也要面臨教授的考試。」

「對,我就想說這個⋯⋯我上個學期也給幾個教授評了分。」庭霜說,「這個對你們有影響吧?有沒有⋯⋯考核什麼的?」

柏昌意說:「差評太多的教授可能無法繼續任教,如果學校選擇不續聘的話。」

庭霜頓時有點擔心:「那你——」

柏昌意唇角微勾,用上課開玩笑時的幽默口氣說:「但我是終身教授。」

終身教授?

終身教授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嗎?

聽到那話的一瞬間,庭霜簡直想為民除害,他媽的,終身教授好像真的可以為所欲為⋯⋯

但是下一刻,柏昌意便收起了玩笑語氣,眉目間刻上一種硬的、深邃的東西,彷彿一眼經年:「終身教授的意思就是我會一直站在這裡,看著這個地方。」

一直站在這裡⋯⋯

一直看著這個地方⋯⋯

不知緣由地,庭霜就在這句話裡平靜了幾分。

「你問我看到的是什麼,我告訴你我看到的。」柏昌意看向更遠處的醫學院實驗室,「Ting,你相不相信,就在我們說話的時候,那棟樓裡誕生了一種新型納米機器人,讓某種人類疾病從此成為歷史?」

柏昌意的聲音聽起來太可靠,庭霜一愣,不由地看著那棟實驗室出了神:「⋯⋯什麼納米機器人?」

柏昌意低笑起來,庭霜一下子反應過來,炸毛:「你逗我?」

「沒有。」柏昌意笑著,又隨手指了一下那群在廣場上曬太陽的學生,「你相不相信,在這麼一個跟平時沒兩樣的中午,這群小孩裡有一個天才,曬著太陽,喝著冷掉的咖啡,突然靈光一現,就能讓整個人類的知識邊界跟著往前進一步?」

庭霜很想說不相信,想說你他媽又逗我玩,但這一刻他說不出口。

⋯⋯我信。」庭霜覺得匪夷所思,「我真信。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我會信。」

「因為你知道這樣的事正在不斷發生。」柏昌意低頭看了一眼樓頂的地面,「你腳下的這棟樓,就正在改變很多人的生活方式。」

庭霜也跟著低下頭,看著腳下的LRM所。

他好像有點懂了。

柏昌意說他們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東西也不一樣。

確實。

他站在一個只看得見自己的地方,也就只看見了自己。

他聽到「你認為大學是什麼」這個問題的第一反應就只是「你認為大學對你來說是什麼」,大學對他來說是一段時間,一個階段,一個終將離開的地方。

就像柏昌意說的,他知道他只會在這裡待個幾年,所以急著帶走點什麼,急著讓這幾年給他一點改變,把他雕刻成他想成為的那個人。

但大學這個地方⋯⋯

其實還有別的意義。

流水的學生,鐵打的教授,對一直站在這裡的人來說,大學是另一種存在。

樓頂的風繼續吹著,好像吹了很多年。

庭霜避著風,點燃一支菸,嘗試在煙霧中看見柏昌意看到的東西。半晌,他才問:「柏老闆,那你認為大學是什麼?」

柏昌意接過庭霜手裡燃了一半的菸,吸了一口,嘴唇輕啟:「人類先鋒。」

可能是樓頂的風太大,庭霜的手臂上忽然激起了一層了雞皮疙瘩,後背跟著發麻。

人類先鋒⋯⋯

Ting,我只向你們提出最難的問題,因為我從不低估你們。」柏昌意轉過頭,看著庭霜,「遲早有一天,你們中的某些人會走到我前面,哪怕只有一個。」

42 更新可能遲到但從不缺席

庭霜久久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消了,留下一陣淡淡的心悸。

風還在吹。

太陽稍斜,遠處一棟教學樓牆上的爬山虎被陽光染亮了一角,成了一種金綠色。

柏昌意看了一眼表,說:「我該走了。」

時間過得太快,庭霜有點捨不得:「⋯⋯就不能再待五分鐘?」

「我很想,但可惜不能。」柏昌意笑著,眼底也有一絲遺憾的味道,「最近有一個教授招聘工作,下午教授搜索和考核委員會開會。」

⋯⋯好吧。」庭霜從襯衣口袋裡掏出柏昌意的卡,物歸原主,「那⋯⋯咳,親一下再走?」

目光灼灼。

柏昌意低頭在庭霜唇上親了一口,說:「走了。」

「哎你這個親得也太敷衍了吧⋯⋯」庭霜在柏昌意身後不滿地說。

「不敷衍不行。」柏昌意沒回頭,只能聽見聲音裡的笑意,「不敷衍就走不了了。」

庭霜看著柏昌意的背影傻笑了一會兒,然後一個人在樓頂的圍欄邊站了很久。

現在他看著四周,好像都有了一種不同的感覺。

巍然不動的建築,來來去去的人們。

潮水搖擺,青山不動。

這幾年他總覺得,要現實點,但是現實⋯⋯好像也沒他認為的那麼現實,那麼沒有想像力。

這麼想了一陣,他忍不住拿出手機,在「Robotik必過」群裡發了一句:其實我覺得我們教授還是挺不錯的。

宋歆:?

郭憑:?

何樂:?

庭霜:我想問一下,咱們教授的課除了不容易過以外,還有其他缺點嗎?

宋歆:有。

郭憑:有。

何樂:有。

庭霜:?

隊形竟然如此整齊。

庭霜:什麼缺點⋯⋯

宋歆:你們有人答過疑嗎?但凡你去過一次⋯⋯但凡你單獨跟他交流一下⋯⋯你就會莫名其妙地開始懷疑自己智商有問題⋯⋯

何樂:沒錯,我預約了一次以後就再也不敢去了,因為他說他聽不懂我對問題的描述,讓我重新組織語言,當時我感覺下一秒他就要送我一本德語詞典。

郭憑:而且,無論你問他多難的問題,他都會在解答前告訴你,這是一個簡單的問題。

庭霜:那你們有沒有想過⋯⋯有一種可能⋯⋯就是他不想低估我們⋯⋯

群內寂靜了三秒。

何樂:求他低估我。

宋歆:求他低估我。

郭憑:求他低估我。

庭霜不死心地打字:其實想想⋯⋯要是上課講什麼,下課就練什麼,考試就考什麼,那不是跟高中一樣嗎?那有什麼意思?

郭憑:你覺得沒意思?

郭憑:我告訴你什麼叫沒意思。

郭憑:畢不了業才沒意思呢。

此話一出,沒有人再跟隊形了,也沒有人再回覆。

群內陷入了一片死寂。

庭霜盯著屏幕上那句的「畢不了業才沒意思呢」,瞬間從柏大教授的高維空間掉回現實世界的低維空間。

那一刻,庭霜又記起了被重修支配的恐懼。

他再次意識到,群裡的兄弟姐妹才是同胞,而柏昌意是牆外面佇立著的另一種生物。

柏老闆說,他們對同一件事物的不同看法、不同態度,不是對錯問題,而是角度問題。站在柏老闆的角度,大學是人類先鋒沒錯⋯⋯但是換個角度來說,柏老闆是不是也可以稍微關懷一下他們這些人類後腿?

比如⋯⋯先鋒帶動後腿,實現全面進步?

庭霜決定等晚上回家繼續跟柏昌意嚴肅地討論一下這個問題。

等等。

回家⋯⋯

想到「家」這個概念,庭霜覺得他該處理一下他租的那間公寓了。

當時租那間公寓的時候,合同上寫的是租期不限,按照租房規定,他有權利一直租下去,但他要是不準備繼續租了,就需要提前三個月告知房東,以便給房東留出充足的時間來尋找下一位租客。

對於生活沒有波瀾的人而言,三個月不是多長的時間。

三個月以前,庭霜會覺得,就算他的生活不是一眼能看到頭地平坦,至少也能順順利利地看到三個月以後。這裡可是約人半年後吃飯,對方都可能要查日曆看是不是已經安排了行程的德國。

三個月以前,他也不知道,生活這個東西,其實從來都比較突兀,突兀之前所有的平靜無波也是為了讓突兀到來的時候顯得更突兀。

一不小心,就跟親教授配對了。

一不小心,就跟親教授談戀愛了。

一不小心,就跟親教授同居了。

生活就是這麼刺激,計劃永遠趕不上乾柴烈火。

提前三個月告知房東要退租是不可能了,只能自己幫房東找好下一任租客,無縫對接。

庭霜先跟房東太太打了一個電話,交代退租事宜。

房東太太問:「您是要畢業回中國了嗎?」

畢業⋯⋯

遙遙無期。

「不,我決定搬去和我的⋯⋯」庭霜本來想用Partner這個詞,但又覺得沒必跟這位老太太提什麼「伴侶」,畢竟這是私人的事,「朋友一起住。」

房東太太卻會錯了意:「噢,是Liang嗎?我很久沒有見到他了,請代我向他問好。」

「不,不是Liang。」其實也沒必要解釋,但庭霜一聽到這個說法就下意識地反駁了,「是我的⋯⋯新朋友。」

也可以理解為⋯⋯新男朋友。

房東太太聽了,說:「噢,您的意思是Partner?」

「呃⋯⋯也可以這樣理解。」不知道老太太怎麼也想到了那個詞,庭霜有點難為情,於是趕緊為這通電話做結束語,「那麼,我準備開始尋找下一任租客了,帶租客看房之前我會再給您打電話。」

下午庭霜在圖書館自習,順便在租房網站上發佈了一條招租信息,還留了郵箱和電話,方便有意向的租客跟他聯繫。

學到五點半,他給柏昌意發消息:親愛的,準備溜嗎?

柏昌意回:等一下,還有事要處理。

庭霜以為還要一陣,就繼續看書。

沒想到還不到五分鐘,手機屏幕一亮,柏昌意發來一個字:溜。

庭霜趕緊收拾東西,一邊往圖書館外走一邊回:不剛還有事要處理麼?

柏昌意回:處理完了。

庭霜:這麼快?

柏昌意:交代了一個項目給Elias

庭霜:Elias

柏昌意:我的一個博士。

庭霜:?

庭霜:說好的人類先鋒呢?

庭霜:你就讓人家一個人當先鋒給你加班?

庭霜:然後你自己開溜?

柏昌意:現在本來就是下班時間,我只是交代他去做一個為期一年的項目,沒有讓他加班。

柏昌意:我沒有權力讓我們所的任何人為我加班,除了我自己。讓其他人加班是違法的。

庭霜:噢噢原來是這樣⋯⋯

庭霜:那看來柏老闆您還是挺先鋒的。

庭霜:身先士卒。

庭霜:勞動模範。

庭霜:萬民表率。

庭霜正在輸入⋯⋯

柏昌意:你怎麼還在跟我聊天?

柏昌意:趕緊過來。

柏昌意:[動畫表情]

這是柏昌意第一次發表情包,用的是庭霜中午發給他的那張「天涼了,是時候把這個學生的名字從上面劃掉了」。

操。

庭霜嘴角控制不住地咧得老高。

居然用自己的表情包,柏老闆也太他媽可愛了。

庭霜一路跑到學校外、早上柏昌意放他下車的地方,自然而熟練地打開車門,坐到副駕駛上。

「咳。」庭霜調整了一下坐姿,特別矜持地瞥了一眼柏昌意,「先去超市還是先回家?」

這個問題約等於在問:先吃飯還是先吃我?

先去超市——先買菜做飯再幹。

先回家——幹完再去買菜做飯。

柏昌意說:「超市八點關門,先去超市。」

庭霜暗罵:老禽獸。

還剩兩個多小時都不夠你幹的?

「我要吃蒜蓉蒸扇貝。」一想到晚上的體力活,庭霜就開始提前點菜以犒勞自己,「還要紅燒肉。」

柏昌意先開車去了普通超市,買了需要的食材,庭霜以為這就準備回家了,沒想到車又停在了一個中國人開的亞洲超市門口。

「嗯?」庭霜跟著柏昌意下車,「還缺什麼沒買嗎?咱們是沒醬油了還是沒醋了?」

柏昌意回頭看庭霜一眼,有點好笑。

庭霜略微不好意思地承認:「我確實不知道廚房裡各種調料的使用情況⋯⋯但是這也不能說明我什麼事都不幹對吧⋯⋯還不是因為柏老闆您廚藝高超麼⋯⋯我這種水平就只配打打下手、完全不配掌勺⋯⋯

「哎,您來啦。」亞洲超市的店員看見了柏昌意,就打招呼,又從冰箱裡拿出一袋子東西來,「正好到了,特別準時。」

庭霜好奇地去看那個袋子:「這是什麼啊?」

「柏先生之前訂的手工餛飩皮,特薄的那種。」店員衝庭霜笑,「這年頭沒多少人還自個兒包餛飩,都是買冷凍櫃裡的速凍餛飩。餛飩皮都是有人提前訂了才進一批到店裡來。」

「你——」庭霜倏地轉頭,揚起臉,去看柏昌意,一雙深色的眼睛裡映著店裡暖黃的點點燈火,像良夜中的星辰,閃爍著。

又驚又喜。

⋯⋯你記得啊。」庭霜一時有點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今天⋯⋯今天是什麼日子啊。」

不是誰的生日,也不是情人節。

一個非常普通的星期一。

「不是什麼日子。」柏昌意拎起那袋餛飩皮,「經過的時候剛好想起來你上次說想吃。」

43 原來老禽獸沒想跟我⋯⋯

柏昌意的飲食習慣屬於中西兼容且稍微偏西的那一類,論起廚藝,他料理中西餐都不在話下,但包餛飩這事,平生也是頭一回。

涼拌個黃瓜都嫌麻煩的庭小爺就更沒有包過餛飩了。

此時他坐在料理台上,一條腿曲著,一條腿悠閒地晃來晃去,抱著手機,照著上面的食譜指揮柏昌意做餛飩餡兒:「蔥、姜、蝦米全部切碎⋯⋯還要放個雞蛋⋯⋯

柏昌意切著食材,說:「拿個雞蛋出來。」怕庭霜連雞蛋放在哪都不知道,他補充,「冰箱裡。」

「好嘞。」庭霜從料理台下來,去冰箱裡拿了個雞蛋,隨手放在料理台邊緣,然後繼續念食譜,「把切好的蔥、姜、蝦米一起拌進豬肉餡兒裡⋯⋯然後放鹽、雞——」

「蛋」字還沒出口,只聽啪的一聲,雞蛋滾出料理台,摔到了地上。

粉身碎骨,慘不忍睹。

柏昌意先看了一眼地上碎掉蛋殼裡流出來的蛋清和蛋黃,然後抬眼看了一眼庭霜。

庭霜從柏昌意的眼神裡緩緩讀出了一個符號:?

單純的疑惑與不解,又好像隱約包含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震驚。

「那個⋯⋯雞蛋⋯⋯是會滾動的哈⋯⋯」庭霜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雞蛋當然是會滾動的,庭霜罵自己,這事還需要當場做實驗才能知道嗎?

⋯⋯嗯。」

庭霜總覺得柏昌意的這個「嗯」含義成謎。

他突然理解了柏昌意眼神中的那絲震驚,那是對人類後腿智商的震驚⋯⋯

「我最近在想⋯⋯」庭霜一邊去拿廚房用紙處理地板,一邊試圖轉移話題,「要不要換個兼職⋯⋯換個專業對口的⋯⋯我租的那個公寓租金挺高的,從下個月開始——」

手機震了起來,陌生的號碼。

「我接個電話。」庭霜來不及洗手,用一根乾淨的手指按了接聽和免提,「Ting.

一個德國人的聲音從揚聲器裡傳出來:「您好,請問是您在招租嗎,TingBrahms16號的公寓?」

「是,我在找我的下一任租客,從下個月開始。我現在已經不住在那裡了,只是還有一些個人物品沒有搬走。如果您需要的話,我可以提前處理我的物品,讓您這個月搬進去。」庭霜把手上的雞蛋和紙扔進垃圾桶裡,「您方便的話,我們可以約一個時間看房⋯⋯請問怎麼稱呼?」

Jonas.」電話對面聽說可以提前搬進去,顯得很高興,「明天或後天的下午六點半,您方便嗎?」

「明天可以,Brahms16號見。」定好時間,庭霜掛了電話,去洗手。

水流汩汩地從手背上與指縫間流過,沖開皮膚表面一層層的洗手液泡沫。

「你要換公寓。」柏昌意隨口問,「換到哪裡?」

換公寓?

庭霜準備關水龍頭的手一頓,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柏昌意在說什麼。

水不斷地從水龍頭裡流出來,把水池裡堆積的泡沫也沖散。

「換到哪裡?」庭霜背對著柏昌意,不明所以地重複。

「我總應該知道你的地址。」柏昌意拌好了餛飩餡兒,笑說,「你上次說要皮薄餡兒大的,過來看這麼多肉夠不夠。」

「噢⋯⋯」庭霜關了水龍頭,擦乾手,走到柏昌意身邊。

薄薄的餛飩皮躺在柏昌意的左掌心,一團飽滿的餡兒被筷子夾著,晶瑩的肉餡兒裹著蛋液的膜,蔥薑末兒點綴其中,一看就很好吃。

柏昌意的指尖也沾著一點麵粉。

庭霜去看柏昌意的側臉,在廚房的燈光下,那張臉顯得格外柔和而平易近人。

「看餛飩,不是看我。」柏昌意笑著提醒。

「嗯⋯⋯」庭霜的目光落回餛飩餡兒上,「肉夠了⋯⋯這麼多正好。」

柏昌意點頭,就按這個份量包起餛飩來。

「我⋯⋯」庭霜去拿了雙筷子,學著一起包,「公寓那個事⋯⋯

他不知道怎麼開口。

手上包餛飩的動作很慢,嘴裡的話出來得就更慢。

想不通是哪裡出了問題。

他要退租,柏老闆就以為他是要換公寓⋯⋯

還問他換到哪裡⋯⋯

意思是他得從這裡搬走?

可明明是柏昌意叫他過來住的⋯⋯

住了差不多也有兩個星期了。

他想起來柏昌意當時說的話:「你家現在沒法住人。把東西收拾一下,跟我住。」

你家現在沒法住人⋯⋯

⋯⋯⋯⋯

意思就是等他家能住人了以後,就讓他搬回去?

住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柏昌意確實沒有提過「同居」兩個字。庭霜雖然也沒有直接提過這兩個字,但是他心裡一直默認他們就是在同居。

難道柏昌意心裡默認的是⋯⋯讓他來住幾天?

過來住幾天和同居,能一樣嗎?

媽的,難道全程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想到這裡,庭霜的靈魂深處不禁發出了三重拷問——

如果不是同居,那為什麼要跟他說家裡的東西隨便用啊?

如果不是同居,那為什麼要配合他的種種生活習慣啊?

如果不是同居,那為什麼要給大門的指紋加密碼鎖添加他的指紋、告訴他密碼,讓他可以隨意進出啊?

這不就是同居麼?

⋯⋯不,不對。

庭霜冷靜下來一想,發覺這些好像並不能代表什麼⋯⋯以前有朋友去他家玩,他也會讓朋友隨便吃、隨便玩,如果有特別好的朋友要住一段時間,他也會遷就朋友的生活習慣,甚至把備用鑰匙給朋友,方便朋友進出⋯⋯

這些都不代表他想和朋友同居。

可柏昌意和他⋯⋯又不是朋友關係。

他們是情侶。

雖然只是剛在一起沒多久的情侶⋯⋯

⋯⋯對,重點是,他們才剛在一起沒多久。

誰給他的自信可以默認過來住就是要同居啊?

柏昌意沒說讓他住多久,他還就真心安理得地住下來了?

柏老闆只是大方好不好?

談著戀愛,互相去對方家住住,誰也不好意思直接開口叫對方滾蛋吧?

但是人得有點基本自覺,是吧。

真他媽尷尬。

媽的。

小爺的自尊。

庭霜瞬間聯想到了滾到地上碎裂的那枚雞蛋。

談戀愛是該坦誠,但這種因為一頭熱鬧了誤會的事,說出來也太沒面子了⋯⋯

庭小爺內心驚濤駭浪了一把,而外表看起來彷彿只是在為手上的餛飩皮困擾。

柏昌意見他沒了下文,就說:「公寓怎麼了?」

「公寓啊⋯⋯」庭霜笨拙地捏了一個難看的餛飩,好像因為心思全餛飩上,而導致嘴上訥訥的,「嗯⋯⋯之前那個不是太貴了麼⋯⋯蚊蟲也多⋯⋯我打算換一個⋯⋯哎你說我包個餛飩怎麼就這麼費勁⋯⋯

「這樣。」柏昌意把庭霜手上的餛飩接過去,演示正確操作,「這樣捲一下,再折過來。換到哪裡?」

「我學習一下⋯⋯」庭霜又拿了一塊餛飩皮,放上餡兒,低頭研究,「換到⋯⋯我還在看⋯⋯有兩個中意的⋯⋯

「可以等新公寓確定之後再退租,比較保險。」柏昌意說。

等新公寓確定之後?

庭霜鬱鬱。

老子現在還不知道新公寓他媽在哪兒呢。

⋯⋯哦。」庭霜生著悶氣包了幾個奇醜無比的餛飩,然後悄悄把手上的麵粉全擦在柏昌意後背上。

44 文化的距離

柏老闆這兩天的日子不太好過。

小朋友似乎進入了逆反期。

具體表現為:對柏昌意做的飯菜挑三揀四;對柏昌意的著作不屑一顧;對柏昌意的審美表示懷疑;還有,不配合性生活。

前三者還能理解為日常情趣,最後一條——

絕對是哪裡出了問題。

Ting,到底怎麼回事。」某天晚上,在接著接著吻就莫名其妙被庭霜推開後,柏昌意問。

庭霜的牛仔褲撐得老高,卻嘴硬道:「什麼怎麼回事?我就是不想而已。」

柏昌意有點無奈,說:「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告訴我。」

關於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庭霜不想說。

週二看完房以後,Jonas當場就決定要租庭霜的公寓,房東太太也沒有意見。想到那天的場面,庭霜就不是滋味,當時看房的不止Jonas,還有Jonas的男友,兩人毫不避諱,甜甜蜜蜜,一邊看房一邊商量著住進來以後房內各處應該如何重新佈置,還不時相視一笑,儼然一副就要同居的樣子。

庭霜深受打擊。

這些他都不打算告訴柏昌意,他想自己默默解決。

畢竟房子沒了可以再找,那點僅有的自尊沒了⋯⋯就不知道還能上哪兒找了。

這個事情吧,理智上他也知道柏昌意沒做錯什麼,但情緒上到底沒那麼容易過去,所以只能在其他事情上表達一下不滿。

所謂借題發揮就是這麼個意思。

「你技術變差了,我覺得不舒服。」庭霜站在柏昌意面前,硬邦邦地說。

要是別的男人聽了這話,肯定感覺晴天霹靂,尊嚴大失。

但現在聽到這話的是柏昌意。

技術差?

不可能。

不舒服?

不存在。

柏昌意看著庭霜,腦內出現四個字:尋釁滋事。

庭霜有這方面的前科,論在柏昌意面前沒事找事、亂發脾氣,誰也不是他的對手。

「真的是這個原因?」柏昌意抬眼,問。

那眼神把庭霜看得發毛。

此時柏昌意坐在沙發上,庭霜站著,對他來說這明明是個居高臨下的位置,現在卻生生站出了一種被老師叫去辦公室問話的感覺。

⋯⋯嗯。」庭霜好久才擠出一個音。

柏昌意看了庭霜一會兒,說:「好,那按你的意思來。」

⋯⋯什麼意思?」庭霜說。

「怎麼樣舒服,你告訴我。」柏昌意說。

怎麼樣舒服⋯⋯

答不上來。

庭霜不去看柏昌意的眼睛,也不說話,一副不配合的姿態。

柏昌意等了好幾分鐘,決定換個問法:「那我哪裡讓你不舒服?」

哪裡不舒服⋯⋯

也答不上來。

庭霜在原地站了半天,站得有點腳疼。

「憑什麼我非得回答你的問題啊?」庭霜覺得特別不平衡。

憑什麼啊?

憑什麼他要一直站在這種位置啊?

永遠是柏昌意說了算,永遠是柏昌意佔主導權,讓他來他就樂顛顛地來了,讓他走他就得一聲不吭地走。

突然間他火氣就上來了:「我就不能不想說嗎?你憑什麼這麼審我啊?」

Ting,我在試圖解決問題。」柏昌意放低了聲音,「如果你不願意現在談,我們也可以換個時間。」

柏昌意的語氣非常克制,通常這樣比較容易使對方也跟著冷靜下來,可這種似乎完全不受情緒影響的姿態卻更加激怒了庭霜。

憑什麼柏昌意就能這麼遊刃有餘啊?

「談啊怎麼不能談?你問你哪裡讓我不舒服,好,我告訴你,你哪裡都讓我不舒服。」庭霜越想越氣,這兩天裝作若無其事,把他給憋壞了,「現在我就不舒服,這幾天我都不舒服,只要跟你待在一起我就不舒服。」

這話沒法往下談。

庭霜還在發洩情緒,他氣昏了頭,口無遮攔,專揀難聽的說。

柏昌意一直安靜聽著,沒有打斷。

等到庭霜的情緒發洩得差不多了,漸漸消了氣,停下嘴,才意識到不對。

柏昌意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倒也不像生氣了。

「我剛剛⋯⋯」庭霜想說,剛才說的那些話他都沒過腦子,可又拉不下臉。

柏昌意等了一分鐘,見庭霜沒有要繼續說話的意思,才說:「現在我們能談具體問題了麼。」

許久,庭霜悶聲說:「⋯⋯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柏昌意說,「那我們今晚在幹什麼。」

庭霜不說話。

他也不知道今晚是在幹什麼,如果要裝沒事,就應該裝到底,索性一點不滿都別表現出來,如果實在憋不住,就應該放下那點狗屁自尊,和盤托出。

可兩種他都做不到。

終於,他在柏昌意眼底看到了一絲疲色。

Ting,我明天要出差。」柏昌意看了一眼表,站起身,「今晚我住酒店。」

柏昌意的疲憊把庭霜狠狠紮了一下。

忽然,一句話像蛇一樣再次鑽進他耳朵裡。

「庭霜,就你這個脾氣,誰能受得了?我是習慣了,他呢?他能受得了?他今天受得了,過倆月你再看看?」

那條蛇吐著信子,重複著那句話。

庭霜木然地站在沙發邊,聽著開、關門聲逐一地響起,然後一個人在地板上蜷縮起來。

柏昌意站在院門口,正準備打電話叫一輛出租車,屏幕上出現了一個來電:Elena

柏昌意接起電話:「等我叫個出租車再回你電話。」

「猜猜誰正好在開車?」Elena笑了,「我來接你,你在哪?」

柏昌意:「我家門口。」

Elena:「五分鐘。」

她和柏昌意有同樣的習慣,報上預計的時間,然後準時到達。

「送你去哪?」車窗降下來,美人和柏昌意一般年紀,一頭金棕色捲髮,背心下胸部豐滿、腰肢纖細,肌肉線條優美的手臂上有大片的文身,有一邊一直從肩膀延伸到鎖骨。

「不知道。」柏昌意坐到副駕駛上,「隨便找個酒店吧。」

「老天,你無家可歸了?我記得你的房子可是婚前財產。」Elena看了一眼房子裡的燈光,然後隨手播放了一張鼓點強到能把人心臟震出來的專輯,「你不是只把婚後財產全部送給前妻了嗎?」

「我們好像約定過,不談對方的前妻。」柏昌意說。

「注意你的措辭,我沒有前妻。」Elena踩油門。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們是註冊過的同居伴侶。」柏昌意說。

OK,我們是註冊過的同居伴侶,如果我死了,她甚至有權利繼承我的遺產。該死的德國法律,我只是想要它在我們相愛的時候證明我們之間的關係,而不是想讓它在我們不相愛的時候分走我的錢。」Elena用非常快的語速低聲咒罵了幾句,模樣很搞笑。

她想起打電話的目的,問柏昌意:「你最近到底怎麼了?如果你想讓我找一個新球友的話,至少應該提前三個月告訴我。」

他們本該每週二、四、六清晨打一個小時網球,這個習慣已經保持了好幾年,但是從幾週前開始,柏昌意就經常無故缺席,最近兩週更是直接跟她說整週都沒空。

Elena嘗試找過幾個新球友,奈何水平都不夠,比較來比較去,副駕駛上這位確實是最佳球友。

如果能夠不缺席就更好了。

「抱歉。」柏昌意說,「最近不太方便。」

「不太方便?我知道什麼時候方便,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是在早上六點開始⋯⋯等等。」Elena看柏昌意一眼,「你最近在跟某人約會?還是同時在跟幾個人約會?」

「就一個。」柏昌意說。

「這麼快就確定了?」Elena覺得不可思議,這才多久?她忽然想到了剛才柏昌意家裡的燈光,「他不會現在就住在你家裡吧?」

柏昌意沉默不語。

等於默認。

「老天,你不會跟他同居了吧?」Elena不敢置信。

「怎麼可能?」柏昌意說,「他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小男孩,你想想我們二十幾歲的時候,誰會願意跟人同居?」

Elena點點頭,深有同感:「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每天早上會從誰家床上醒來。」

「何況,」柏昌意沒有把後半句話說出口,何況小孩現在跟他待一起就已經覺得不舒服了。

「他竟然沒有嫌你老。」Elena開玩笑。

「他每天都在嫌我老。」柏昌意也笑了笑,慣有的幽默,像是自嘲,「我總不能跟他說,再過幾年我就要四十歲了,想過安定的生活,所以請跟我同居吧,我願意下班以後看到你和你的同學在客廳裡喝酒跳舞亂扔枕頭互相用水槍射對方。」

Elena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去看柏昌意,卻發現柏昌意臉上已經一點笑容也沒有了。

「你剛才說的,不會是真的吧?」Elena關掉了音響,車內一下寂靜無比,「你真的想這麼快同居?」

「在你提起之前我還從來沒有想過。」柏昌意轉頭看向窗外。

正式同居意味著許多現實的事。

比如從此門牌和信箱上都會寫著兩個人的名字,柏昌意的朋友們就會知道這層關係,其中不乏本校的教授。還有,庭霜的同學和朋友可能同時也是柏昌意的學生。

那是巨大的一步,僅次於註冊伴侶和結婚,柏昌意不可能輕率。

現在還太早,現在他們連把對方帶入自己的社交圈都不可能。

45 氣人高手

原本週六晚上的返程航班,柏昌意改簽到了清晨。

飛機正點降落,他放下雜誌,看了一眼手錶,應該可以在八點前到家,這樣他就能和多半還沒起床的庭霜一起吃早餐。吃早餐的時候兩人可以好好談談。吃完早餐,送庭霜去咖啡館打工,他就自己坐在咖啡館的老位置,看看書,看看人。

這麼想著,柏昌意開門的時候眼底不自覺帶上一點笑意。

等門開了,眼前的景象卻讓那點笑意消失了。

家裡空曠整潔得不像話。

沙發上沒有翻了幾頁、呈趴著姿勢的漫畫書。茶几上沒有喝了半瓶、已經在夏日的空氣中變溫了的啤酒。地毯上沒有亂扔的抱枕。椅背上沒有換下來待洗的牛仔褲和T恤。

柏昌意繼續往裡面走。

餐桌上沒有插了花的醒酒器。料理台上沒有用勺子挖走了正中幾口的西瓜。冰箱各種食材擺得滿滿噹噹,像是剛補充過一次,冷凍櫃裡的冰淇淋一個也沒有動。連垃圾桶都乾乾淨淨。

架上沒有漫畫和各種課程筆記。書桌上沒有亂七八糟的草稿紙和貼著動漫人物外殼貼的筆記本電腦。

上樓。

臥室裡,床鋪得整整齊齊,好像從沒人睡過。

陽台上,花盆裡的菸灰被清理掉了,仙人掌在陽光下生機勃勃。

浴室裡,洗手台上的牙刷和杯子都只剩下一個。毛巾架上只有一套白色的毛巾。浴缸邊和馬桶水箱上都空空如也,沒有放任何東西。

馬桶圈被放了下來。

「隨手把馬桶圈放下來是惡習,臭毛病,趕緊改了。」不久前的清晨,庭霜扭過頭,跟他撒嬌。

柏昌意再去看其他浴室,不是偶然,現在所有浴室的馬桶圈都被放下來了。

一切都恢復到了三個月前的樣子。

整個家宛如酒店。

和三個月前略微不同的,只有床頭那個裝錢的玻璃缸和那幅插著一支小旗子的立體世界地圖。

現在玻璃缸裡多了十張五十歐的紙幣。

柏昌意走到地圖邊,拿起那支小旗子,端詳了一會兒。

「我們在這裡。」不久前的傍晚,庭霜把這支小旗子插到了地圖中的漢諾威上,「以後看著地圖就能想起來⋯⋯我們一起去過哪裡。」

柏昌意把小旗子插回原處。

出差前一晚的事,本來在他看來連吵架都算不上,小孩鬧脾氣不願意溝通,他總不能強迫,所以打算出差回來再好好談談。

但是現在⋯⋯

這種被分手(同時還得到了一筆分手費)的糟糕感覺是怎麼回事?

4.8公里外的庭霜已經起床了。

新公寓雖然還沒有著落,但至少舊公寓這個月還是他的。

他刮完鬍子,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陽光從他身後的窗子外照進來,給鏡子裡的臉和鎖骨打上一道明麗的光。

他現在心情複雜。

換言之,他現在內心戲非常足。

一隻Ting表情邪惡。

哼,老禽獸,叫你住酒店,叫你出差,等你今天晚上到家,就知道什麼叫做消失的愛人。

一隻Ting難過地縮在一邊。

可是⋯⋯

就算柏老闆發現他搬走了,也根本不會覺得有什麼吧⋯⋯

柏老闆本來就沒打算跟他同居,他搬走不是很正常麼⋯⋯

邪惡的那隻Ting得意一笑。

哼,搬走是很正常,但是走之前把馬桶圈全部放下來這種天才級的氣人行為,可不是誰都能想到的。

難過的那隻Ting更難過了。

喂,你氣柏老闆有什麼用啊⋯⋯

氣到了,他不高興⋯⋯

氣不到,你自己不高興⋯⋯

你他媽一個成年人,能不能成熟點?

庭霜騎車去咖啡館的一路都在預測今晚柏昌意到家以後的反應。

沒想到等他快到咖啡館的時候,遠遠就看見柏昌意站在Freesia的招牌下面。

庭霜嚇了一跳,立馬一個急剎。

柏老闆怎麼在這裡?!

已經回過家了嗎⋯⋯還是直接從機場過來的⋯⋯

手上沒有行李,應該已經回過家了⋯⋯

現在這陣仗⋯⋯柏老闆不會是氣到跑來家暴他吧?

就在他心如擂鼓的時候,柏昌意也看到了他。

兩人目光交接,剛才在庭霜腦子裡的一切複雜情緒——緊張、擔憂、難過、賭氣⋯⋯全部變成了想念。

想忘掉之前的所有不愉快。

想跑過去。

想擁抱。

想親吻。

庭霜扶著自行車,走向咖啡館門口。

就要走到對方面前,他竟然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不知道該說什麼。

⋯⋯早。」庭霜乾巴巴地說。

「早。」柏昌意說。

庭霜覺得窒息。

這糟糕的氣氛。

這尷尬的寒暄。

這轉角的咖啡店。

怎麼莫名有種分完手後重逢的感覺⋯⋯

「那個⋯⋯」庭霜一邊鎖車一邊說,「你怎麼就回來了啊⋯⋯我快要上班了⋯⋯⋯⋯不能跟你聊太久⋯⋯

「我不是來跟你聊天的。」柏昌意說。

46 今天三更(1/3

庭霜的心往上一提。

來了。

「家裡怎麼回事,解釋一下。」柏昌意說。

「我、我搬走了⋯⋯」眼看著真把柏昌意給氣到了,庭霜心裡有點發虛,還有點暗爽,「不可以嗎⋯⋯

不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

柏昌意想到剛才回家見到的那幅場景,簡直難以忍受。

這種難以忍受本不應該出現,因為在以往的關係裡,他最講究獨立、尊重,最需要保證足夠的私人空間和私人時間。

庭霜見柏昌意臉色發沉,就用小心翼翼的姿態做不知死活的解釋:「我還⋯⋯我走之前還幫你收拾了⋯⋯你不是總讓我把東西放回原位嗎⋯⋯這回⋯⋯這回我都給你放回原位了⋯⋯

收拾?

就是把馬桶圈一個不落地放下來?

柏昌意的臉色更難看了:「你還很驕傲?」

「沒有沒有⋯⋯」庭霜連忙謙虛道,「都是我應該做的⋯⋯我以後繼續努力、繼續努力⋯⋯

還繼續努力?

柏昌意被氣得不輕。

他習慣的是另一套交往方式,接受什麼,不接受什麼,什麼樣的狀態舒服,什麼樣的狀態不舒服,雙方都一二三四五地列出來擺在明面上,能互相尊重就繼續,做不到就分手。

面前這個小王八蛋,不高興掛在臉上,問為什麼又不說,過了兩天想著人應該冷靜了,結果,人直接給他一個「拜拜了您嘞」現場。

到頭來,柏昌意連他哪兒得罪了這個小王八蛋都沒搞清楚。

「過來。」柏昌意沉著臉說。

「你、你要幹嘛?」庭霜本來離柏昌意就有兩步遠,現在直接躲到自行車後面去了。

他躲完,自己也意識到這舉動十分幼稚,於是又從自行車後面繞回來,挪到柏昌意跟前,仰視:「⋯⋯過來就過來。我怎麼啦?」一副無辜相。

「我到底哪兒招你了,你給我弄這麼一出?」柏昌意壓著聲音說。

「沒哪兒啊⋯⋯我幹什麼啦?」庭霜眨巴眨吧眼,沒心沒肺的模樣極其氣人。

柏昌意看了庭霜半天,竟覺得拿跟前這位小祖宗沒辦法。

溝通麼,小祖宗不配合。

打一頓麼,法律不允許。

再放兩天吧,不知道這位小祖宗還能折騰出什麼事來。

如果就此不管⋯⋯

也可以。

就是捨不得。

柏昌意很少捨不得什麼。

其實這些年他也很少跟人講道理,很少頭腦發熱地做什麼決定,很少不克制自己,很少為了什麼人改變自己的生活習慣。

這些很少,全部發生在庭霜身上。

柏昌意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算了,你進去吧。」柏昌意說,「八點四十了。」

庭霜瞧著柏昌意的臉色,問:「那你呢?」

「隨便走走。」柏昌意說。

⋯⋯嗯。」庭霜摸不準柏昌意現在是不氣了,還是氣到根本懶得跟他說話了,「那我就⋯⋯進去準備了?」

柏昌意點點頭,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去吧。」

那吻背後藏著狂風暴雨,落到庭霜皮膚上的時候卻只剩下一片輕柔的雲。

庭霜心裡一軟,忍不住說:「你不是來跟我聊天的,你是⋯⋯

你是來求我搬回去的,是吧?

只要你開口,我就搬回去。

他想這麼問,可還是怕被拒絕,所以頓了一下,改口說:「你是來幹什麼的?不會是專程跑來親我一下的吧?」

柏昌意說:「我是來吃早餐的。」

吃早餐???

吃你弟的早餐。

「早餐在哪裡不能吃?」庭霜指了一下咖啡館門上的營業時間,九點開門,「這兒都沒開始營業。」

「我知道。」但是在這裡吃才能看見你。

柏昌意說:「我九點再過來。」

員工休息間。

庭霜一邊換工作服一邊罵柏昌意。

媽的,來吃早餐。

你就不能說想我?

一會兒拿個最難吃的給你。

庭霜換完衣服,正準備關儲物櫃,忽然手機震了起來,屏幕上寫著:Stephie

他這位同事一向到得不晚,今天還沒到,不知道怎麼回事。

他按下接通鍵。

Ting,對不起,我生病了,今天不能來。」Stephie說,「我已經跟店長請過假了。」

請假?

離營業只有十五分鐘了才打電話過來?

人家都生病了,庭霜也不能說這種話,只能問候幾句,說:「我這邊沒有問題,放心吧。早日康復。」

掛了電話,放好手機,庭霜才忽然想到,現在不過是早上八點四十五,柏昌意之前還回了一次家,那他是什麼時候下飛機的?不,應該問,他是什麼時候去趕飛機的?

庭霜算了算時間,應該不到凌晨四點。

就為了跑過來吃個早餐?

不對,柏昌意應該是為了早點回家見他,結果期待落空。

他們之前還在吵架⋯⋯

Ting?」休息間的門開了,上早班的烘焙師招呼庭霜,招呼完庭霜他就準備下班了,「東西都烤好了。」

「馬上過來。」庭霜趕緊鎖好儲物櫃,過去準備烘焙品上架、開咖啡機。

今天只有他一個服務員,做準備工作都做得有點手忙腳亂,沒工夫再想別的。

好在到九點的時候只有兩個客人進來。

一個年輕女孩,一個不怎麼年輕的柏昌意。

女孩點餐的時候,庭霜的態度特別好,人家要三明治,他問要不要切好、要不要加熱,人家要卡布奇諾,他又問想要什麼拉花圖案。

最後三明治熱好切好,紙巾折得漂漂亮亮壓在精緻的銀色刀叉下面,一併放在白色瓷盤上,旁邊的卡布奇諾上勾勒一顆完美的奶白色愛心。

柏昌意盯著那杯卡布奇諾,直到前面的女孩把她點的東西端離吧檯。

「早上好,請問您要什麼?」庭霜非常公事公辦。

「我要跟她一樣的。」柏昌意說。

「好的。」這回庭霜什麼問題也沒有問,直接熱了三明治放到盤子上,然後弄了一杯沒有拉花的普通卡布奇諾。

柏昌意看著托盤裡的兩樣東西,描述客觀事實:「這跟她點的不一樣。」

「是一樣的。」庭霜比著專業的手勢禮貌地一一介紹,彷彿柏昌意不認識那兩樣東西,「這是雞蛋培根三明治,這是大杯卡布奇諾。」

「三明治沒有切。」柏昌意說,「也沒有餐具。」

庭霜指了一下放餐具的地方:「那邊有刀,您可以自己去取。」

「卡布奇諾沒有拉花。」柏昌意說,「我也沒法自己拉花。」

「是這樣的,」庭霜微笑,露出一排小白牙,「服務員心情好的時候才會有拉花。」

柏昌意又好氣又好笑。

今天算是徹底領教了。

暫時沒有新客人,庭霜就去後廚把一些還沒來得及放進玻璃櫃的烘焙品拿出來擺好。

這麼來來回回也要花點時間。

正當他把一排草莓乳酪蛋糕放進玻璃櫃的時候,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杯盤碎裂的聲音,緊接著又是一聲什麼重物倒地的巨響。

庭霜立即抬頭尋聲看去,只見剛才在柏昌意之前點單的女孩扶著桌子邊緣,而她的椅子倒了,她的咖啡杯也摔在地上,沒喝完的卡布奇諾灑了一地。

庭霜第一眼還以為那女孩不小心打碎了杯子,正要去拿清掃工具,可很快就發現那女孩本身的不正常。

女孩面色青白,嘴唇也沒有血色,甚至還有點發紫,眼睛失神地盯著某一點,她扶著桌子的手既像是在發抖,又像是單純在不停地搖晃著她面前的那張桌子。

庭霜立馬朝女孩跑去:「發生什麼事了?您需要幫助嗎?」

女孩對庭霜的言語一點反應都沒有,連眼珠都沒有動一下,明明她人是站著的,眼睛也一直睜著,卻像是失去了意識。

「您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庭霜拿手在女孩的一雙藍眼珠前晃了一下,可依然沒有得到任何反應。

這他媽是什麼情況?

庭霜急得不行,正想伸手去拍拍那女孩,手卻被從後面抓住了。

他回過頭,柏昌意左手抓著他的手腕,神色冷靜:「不要碰她。」而同時右手已經撥通了急救電話。

庭霜轉過頭想去再看看那女孩,卻瞥到了桌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

她剛才吃了三明治。

這個不是他做的,他只負責切、熱、裝盤,但是⋯⋯

他不禁又看向潑在地上的卡布奇諾——

這個是他做的。

47 今天三更(2/3

庭霜臉上還算鎮定,但手心卻一直在出冷汗。

他在一遍一遍地回想從女孩點單開始他的每一個操作。

他知道他更應該擔心那女孩的安危,但是實際上他更擔心現在的情況是他導致的,更怕一會兒說不清楚。

忽然,腰上一緊。

就這麼一個小動靜,庭霜卻像隻驚弓之鳥似的嚇了一跳,察覺是柏昌意攬過了他的腰,他才慢慢安定下來。

柏昌意一邊向電話那邊的急救人員描述現在遇到的狀況,一邊將庭霜的腦袋按到自己的頸邊。

掛了電話,柏昌意說:「別怕。救護車幾分鐘就到。」

庭霜在柏昌意頸邊點點頭,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淺淺的:「嗯。」

這時,有顧客推門進來,柏昌意說:「抱歉,這裡有緊急情況,暫停營業。」

「有暫停營業的牌子麼?」柏昌意低聲問庭霜。

「我想想⋯⋯有。」庭霜去休息間找到那塊牌子,掛到門外。

他回來的時候不自覺地握住柏昌意的手。

也不講話。

柏昌意摸到一手的汗,於是又把他攬到懷裡,再次將他的腦袋按到自己頸邊。

那女孩只需要一個人看著就行了。

柏昌意輕輕撫摸庭霜的後腦和後頸,低聲問:「為什麼這麼怕。」

庭霜呼在柏昌意頸邊的氣先是停了一下,然後才漸漸恢復了均勻。

⋯⋯我不知道。」庭霜說。

「不知道還怕?」柏昌意的聲音幾近於在哄了,「不怕。」

庭霜悶悶地應了一聲:「⋯⋯嗯。」

咖啡館就在市中心,救護車來得很快,鳴笛聲遠遠響起。

庭霜突然說:「我怕⋯⋯我有問題。」

柏昌意說:「你有什麼問題?」

庭霜咬了一下唇,說:「⋯⋯我不知道。」

「又不知道?不要怕你不知道的東西。」柏昌意吻了吻庭霜,走向從救護車上下來的急救員。

急救員一男一女,都人高馬大,穿深色制服,乍一眼看上去有點像警察。

庭霜都已經準備好要被責問一番了,肚子裡剛剛寫好一篇德語作文,沒想到兩個急救員什麼也沒問他,看了那女孩就有了判斷。

Epilepsis.」女急救員簡單跟柏昌意和庭霜說明。

男急救員把還扶著桌子的女孩抱為側臥的姿勢,這時候庭霜才意識到,原來女孩不是在搖晃桌子,也不是在發抖,而是在抽搐。

只是她抽搐的幅度很小,之前完全看不出來。

沒過多久,女孩停止了抽搐,漸漸恢復了意識,對周圍的事物也有了反應。

⋯⋯發生什麼了?」她記不起剛才發生了什麼。

柏昌意簡單描述了一下急救員來之前發生的事,然後就領著庭霜出去了,好把咖啡館的談話空間讓出來。

庭霜站在咖啡館門口,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找菸。

菸和打火機都放在休息間的儲物櫃裡了。

柏昌意看出他的小動作,說:「原地等我。」

一分鐘以後,柏昌意買回一盒棒棒糖。

庭霜拆了一根,剛要塞進嘴裡,就看見馬路對面有個不超過六歲的小朋友也在吃棒棒糖。

「這是小孩吃的。」庭霜把棒棒糖舉到柏昌意鼻子前面。

柏昌意張嘴。

庭霜把棒棒糖塞進柏昌意嘴裡,然後忍不住低頭笑起來。

「不怕了?」柏昌意看著庭霜笑,眼底也有了笑意。

⋯⋯嗯,不怕了。」庭霜低頭拆第二根棒棒糖,「Epilepsis⋯⋯是癲癇的意思吧?」

柏昌意:「嗯。」

「我一開始根本沒看出來⋯⋯」庭霜把棒棒糖塞進嘴裡,「跟我以前認知裡的癲癇症狀完全不一樣⋯⋯

「我也沒有看出來。」柏昌意說,「一開始我懷疑是濫用藥物,但是不能確定。」

「嗯⋯⋯」庭霜想了一會兒,說,「我發現⋯⋯就是不知道怎麼回事,所以我才怕⋯⋯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就一點都不怕了⋯⋯其實那個反應,誰都知道不是食物中毒⋯⋯何況,她跟你吃的還是一樣的東西⋯⋯

說著,他問柏昌意:「我剛才那樣⋯⋯是不是特傻啊?」

柏昌意笑了一下,說:「沒事。」

沒事???

什麼叫沒事?

你還挺大度?

庭霜剛要炸毛,一位急救員就推門出來了。

柏昌意拿出嘴裡的棒棒糖,優雅轉身,恢復斯文:「請問需要幫助嗎?」

「一切都很好。情況不嚴重,不需要去醫院。」急救員伸出右手,「謝謝您剛才打來的電話。」

柏昌意十分自然地把右手上的棒棒糖遞到左手,然後跟急救員握手:「不用謝。」

急救員看了一眼柏昌意和庭霜手上的棒棒糖,語氣調侃:「看起來很好吃。」

柏昌意回以玩笑:「我們需要壓驚。糖果是不錯的安慰品。」

庭霜非常大方地打開棒棒糖盒子:「吃嗎?」

急救員笑著搖頭:「謝謝,我就不靠糖果壓驚了,否則這份職業已經消耗掉我所有的牙齒了。」

接著,另一位急救員和女孩也一起出來了。

兩位救護員乘救護車而去,女孩道完謝,給庭霜留了姓名和電話,以便咖啡館這邊給她寄賠償帳單。

緊急情況處理完畢。

咖啡館門上的暫停營業牌還沒有摘下來。

「要不⋯⋯過一會兒再摘吧?過太久也不行⋯⋯」庭霜看著柏昌意,眼睛發亮,「要不然,十分鐘?這十分鐘,咖啡館裡面就我們兩個⋯⋯

「嗯十分鐘。」柏昌意作認真思考狀,「幹點什麼好呢。」

庭霜一下覺得十分鐘時間好多,不知道該幹什麼好,一下又覺得十分鐘時間好少,還沒想出來幹什麼十分鐘就已經過了。

「快想快想。」庭霜坐在吧檯上催促。

柏昌意低頭吻住庭霜的唇。

櫻桃味兒的。

「嗯⋯⋯」庭霜的腿環上柏昌意。

熟悉的乾淨味道,好喜歡。

意猶未盡。

一吻結束,庭霜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喘息著說:「⋯⋯你不行啊,才兩分鐘。」

這話怎麼聽怎麼不對勁。

你不行啊,才兩分鐘。

柏昌意捏著庭霜的下巴,又吻下去。

強勢。有力。不容反抗。

「嗯⋯⋯⋯⋯」庭霜被吻得受不了,「⋯⋯夠了⋯⋯現在不要了⋯⋯⋯⋯等下班回家再⋯⋯

下班回家。

回家⋯⋯

庭霜的手和腿都還環著柏昌意,人卻安靜下來,不吭聲了。

柏昌意也停了下來。

牆上的鐘在一秒一秒地走。窗外照進來的陽光在一點一點地流動。門外經過的行人在地板上留下一道一道的影子。

庭霜把頭靠在柏昌意頸邊。

他們度過了無聲的後五分鐘。

Ting,你在害怕麼。」柏昌意打破了寂靜。

48 今天三更(3/3

怕?

庭霜不說話。

他下意識地就想否認。

有什麼好怕的?

但同時,他心底裡又翻湧起了一點什麼。

就在早上,他想問柏昌意,是不是來求他搬回去的。但是他不敢問。因為他不知道柏昌意的答案,就像他不知道剛才那女孩到底怎麼了,所以害怕。

如果那女孩不是癲癇,而確認是食物中毒,那他還會怕嗎?

應該不會。

因為如果確認是食物中毒,那他應該就已經在焦頭爛額想法設法地解決問題了,根本沒有恐懼的時間。

那,如果他已經知道了柏昌意的答案,他還會怕嗎?

假設,柏昌意的答案就是不想跟他住在一起⋯⋯

還是會怕。

庭霜發現,他還是會怕。

因為他不知道柏昌意為什麼不想跟他住在一起。

如果這個問題他也知道。

假設,柏昌意因為不夠喜歡他,所以不想跟他住在一起。

那他也還是會怕,因為他不知道柏昌意為什麼不夠喜歡他。

再往下問一層,因為他性格太差麼?

這個問題可以無限地問下去,只要他還有對未知的恐懼。

只要他不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他跟柏昌意在一起之前,不會這樣一層一層地把問題問下去,不會這樣一層一層地把自己剝開。

他突然看見了一個以前沒見過的自己。

但是他有點不敢繼續往下剝了,因為不知道會剝出什麼來。

⋯⋯十分鐘到了。」良久,他動了一下,「我要開門營業了,要不店裡就虧死了。」

柏昌意把錢包放到吧檯上:「不要逃避。」

庭霜不動了,可也不說話。

柏昌意一直耐心等著。

終於,庭霜低低地說:「⋯⋯我是在怕。」

「我感覺得到。」柏昌意說。

「因為不知道⋯⋯所以怕⋯⋯」庭霜說,「就像剛才一樣⋯⋯

柏昌意吻了吻庭霜的唇:「知道了就不怕了。」

是,知道了就不怕了。

但是萬一知道了以後還要繼續往下問,怎麼辦?

庭霜看了一會兒柏昌意的眼睛,又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又去看柏昌意的眼睛,就這麼來回反覆好幾次,他才鼓足了勇氣,輕聲問:「你⋯⋯不想跟我住一起嗎?」

那樣小心翼翼得像顆塵埃。

卻發出轟然一聲巨響。

柏昌意的一顆老心幾乎在頃刻間成了粉末。

他的手在空中僵了一半天,才輕輕落到庭霜的頭髮上。

原來是這個。

原來庭霜怕的是這個。

一瞬間,從庭霜接到的那個租房電話,到之後兩天找過的彆扭、鬧過的脾氣,到出差前夜他們的溝通失敗,再到他出差回來的人去樓空⋯⋯所有事情都串成了一條線。

回過頭看,這條線實在太明顯。

柏昌意自認很少犯錯,卻沒想到還有犯這種錯誤的時候。

這個問題,他竟然讓庭霜來問?

⋯⋯你能不能快點回答我啊。」庭霜把腦袋埋在柏昌意肩上,聲音發悶。

「想。」柏昌意說完,還覺得這麼一個字不夠有力,「我想,很想。」

「啊?」庭霜不相信似的抬起頭,整個人都發起光來,像陽光下一顆晶瑩的泡泡,好像如果柏昌意反悔,他就馬上要破掉。

「我說,我很想。」柏昌意重複。

庭霜呆了一下,有點高興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傻乎乎地看了柏昌意半天,突然想到什麼,轉過身翻到吧檯裡面去,拿出一個最大的杯子,做了一杯拉花卡布奇諾。

沒有愛心。

只有一個眼鏡圖案,並花體的三個字母:BAI

49 謝謝訂閱我儘量搞快點

一天的工作時間庭霜都在腦內狂歡,能拉花的咖啡他一律拉花,一天送出去不知道多少顆愛心。

愛心。他現在心裡充滿了這玩意兒,怎麼往外發也不嫌多。

他也不盼著下班。

上班的時候,他做咖啡,柏昌意就坐在距離兩米的位置上看書,偶爾抬眼看他一下,四目相對,兩人都朝對方笑一笑,光這樣就很好,也不用說話。

下午下班以後,他換完衣服出來,柏昌意正在咖啡館門口等他。

那身影讓他想起了當初莽莽撞撞推門進S17教室的時候,也是這麼一個背影,只不過現在柏昌意已經脫下了春天的外套,那條金色的細眼鏡鏈落在夏天的襯衣領子後面。

當時推完門戰戰兢兢,現在推完門卻可以撲上去。

「柏——」

就在庭霜推開門準備撲上去從背後掛到柏昌意脖子上的時候,他瞥見了一個人。

週六,市中心,人人都能來。

宋歆也不例外。

宋歆同學剛從市中心的大超市裡買了不少生活用品,提著東西從Freesia門口路過,正好看見柏教授站在門口,就準備打招呼:「Profe——」

最後一個音節堵在嘴裡。

因為他看見一個眼熟的人影從側面推門出來,眼看著那運動軌跡就是要撲到教授身上去了。

「庭霜?!」

畫面無比驚悚。

那是極其漫長的一秒。

庭霜腦子裡閃過了無數種方案,上至假裝自己是柏昌意的私生子,下至將宋歆滅口。

就在他的身體由於慣性的作用就要接觸到柏昌意的一剎那,他把本來要摟柏昌意脖子的動作改成了揪柏昌意的領子。

從人身後揪領子實在是太奇怪了⋯⋯

而且柏昌意巋然不動。

庭霜只能安慰自己,這個動作至少比摟脖子好。

不過,這個場景應該配什麼台詞⋯⋯

說柏昌意喝了咖啡沒付錢?

不行,咖啡館的工作服都脫了。

但是不說這個,還能說什麼⋯⋯

算了,來不及了,工作服脫了就脫了吧,讓柏老闆背了這口黑鍋!

正在庭霜要開口之際,宋歆把手上提的東西往地上一扔,一個箭步飛奔過來,大力把庭霜給拉開了。

「庭霜你喝假酒了?這是咖啡館不是酒吧啊?」宋歆抬頭看了一眼Freesia的招牌,小聲訓斥庭霜,「就算他讓你重修,你也不能找他打架啊!你還想不想畢業了?」

找他打架?

庭霜心說:要不是你,老子現在連他嘴都已經親上了。

「你聽到我說話沒?」宋歆怕庭霜真把教授給得罪了,用胳膊肘頂了一下庭霜,小聲提醒,「跟教授道歉啊。」

⋯⋯對不起。」庭霜低下頭,用德語對柏昌意說。

他必須低下頭,否則會被人看見在忍笑。

柏昌意的定力好得多,八風不動。

他波瀾不驚地整了整被庭霜弄皺的衣領,說:「沒事。」

說完話,柏昌意沒有動,庭霜也沒有動。

宋歆急了:這倆人怎麼都不肯走呢?

不行,他得把庭霜拉走,否則萬一再鬧出什麼事來就收不了場了。

「再見,Professor。」宋歆說完,一隻手提起地上的東西,另一隻手拉庭霜,「走了走了,回家了。」

庭霜:?

被宋歆拖著走了兩米以後才反應過來的庭霜扭過頭去看還站在咖啡館門口的柏昌意,反被宋歆又拉了一把:「庭霜你還想找事兒?快快快,趁他沒找你麻煩趕快走。」

走到一個十字路口,轉了個彎,庭霜說:「你趕緊把我放開。」

宋歆放了手,說:「你以為我樂意這麼拉著你?沉死了,我另外一隻手上還有兩袋東西呢。還不是怕你鬧事?你剛怎麼回事啊?真喝酒了?」

「沒有。」庭霜說,「就是⋯⋯看他有點不順眼。」我看他可太順眼嘍。

「你之前不是還在群裡講他的好話嗎?我知道這週五可以開始註冊考試資格了,他真不讓你考啊?」宋歆說,「其實吧,我覺得他就是德國人那套,定了規則在那裡就是死的,碰一下都不行⋯⋯變態是變態,不過也沒惡意,你看他上課還經常點你回答問題⋯⋯

⋯⋯我知道他沒惡意。我剛才⋯⋯就一下沒控制住。」庭霜急於離開,「我先走了啊,還有事。」

「你去哪兒啊?」宋歆說,「一起走唄。」

「我跟你不順路。」庭霜敷衍。

宋歆:「你都沒問我去哪兒,怎麼就不順路了?」

庭霜把目光投向宋歆手上的兩袋東西:「你剛從超市買了東西準備回家吧?」

宋歆:「是啊。」

庭霜:「我要買的東西還沒買。」

宋歆:「噢,那行吧。你可千萬別再去找麻煩了啊。」

庭霜心說:我那哪是麻煩啊,我那是愛情。

這不,原路返回,愛情還在原地等著。

而且這位愛情長得還特別好看。

「咳——」庭霜隔著兩步遠,用咳嗽提醒柏昌意:你被俘的男朋友被放回來了。

「先上車。」柏昌意說。

庭霜點點頭,手腳規規矩矩。

做人確實不能太得意忘形,一個城市遇見熟人的幾率還是挺大的。

等兩人上了車,庭霜迫不及待地伸手環上柏昌意的脖子,如果不是車裡不太方便,他恨不得連屁股也坐到柏昌意大腿上去。

親了一會兒,他才問:「欸,柏老闆,你說,要是我剛才真摟了你脖子,被宋歆看見,那怎麼辦啊?」

柏昌意笑了一下,說:「那我只能轉身告訴你:『先生您認錯人了。』」

庭霜跟著笑了一會兒,又問:「那如果他看見我們接吻呢?」

柏昌意假裝考慮了一下,說:「那就只好把唯一的一個1.0給他了。」

「好啊,你居然用滿分賄賂目擊證人?」庭霜知道柏昌意在開玩笑,「不過說真的,是該注意點,我怕給你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

「今晚我們可以討論一下。」柏昌意說。

庭霜:「嗯?」

「同居的事。」柏昌意說完,見庭霜沒說話,馬上就察覺到了小朋友的情緒,「不是討論同居這個決定。我的意思是,討論一下同居以後要考慮的一些事。」

同居以後要考慮的一些事?

庭霜想了一陣,沒想出來同居以後有什麼要考慮的,如果實在要考慮的話⋯⋯

要不他跟柏老闆一起養條狗吧?

想想之前的狗被前妻帶走了,柏老闆連撫養權都沒有也挺可憐的⋯⋯

柏昌意開車空隙看了一眼庭霜,見他沉思不語,就說:「你看,我們需要考慮,如果你的同學或者親人想拜訪你,這種情況怎麼處理;如果我的同事要來拜訪我,這種情況又該怎麼處理。還有一些瑣事,門牌和信箱上需要加上你的名字;你要去市政廳修改地址,所有涉及地址的信息都應該變更;你還要取消廣播電視費的帳戶,跟我共用一個帳戶;還有保險方面⋯⋯

車內陷入了死寂。

Ting?」

「那個⋯⋯」庭霜猶猶豫豫,愁眉苦臉,「要不⋯⋯要不我們還是⋯⋯

柏昌意瞥了一眼庭霜:「還是什麼。」

「要不我們還是今天一回家就開始認真處理這些事吧,不必等到晚上了!」庭霜用十分振奮的口氣說。

柏昌意勾唇:「嗯。」

聽起來很麻煩的事,兩個人一起做竟然覺得很快樂。

晚上他們討論完了,就去院子裡聊天。

庭霜去冰箱裡拿了冰鎮好的西瓜出來,切作兩半,分別插兩個勺子,一手一半抱出來。

柏昌意坐在院子裡的椅子上。

庭霜走過去,把一半西瓜放在柏昌意面前的桌子上。其實還有空椅子,但庭霜沒有坐。他抱著西瓜,坐在了草地上,背靠著柏昌意坐的那把椅子的側邊,這樣抬頭往後一仰就可以把後腦枕在柏昌意的大腿上。

「夏天晚上這樣是不是很好?」庭霜挖了一勺西瓜送進嘴裡,「我小時候就會這樣,坐在地上吃西瓜,靠著我爸媽的腿。抬起頭,天上好多星星。」他說完,安靜了一會兒,又挖了一勺西瓜,卻遲遲沒有送進嘴裡,而是仰起頭來看著柏昌意,「柏老闆⋯⋯你為什麼從來不跟我講你以前的事啊?」

柏昌意順了順庭霜的頭髮,低沉聲音裡帶了一點笑意:「想聽什麼。」

「什麼都行?」庭霜說。

「什麼都行。」柏昌意說。

「那我要聽——」庭霜說,「情史。」

柏昌意笑了出來:「情史。嗯。」

「有什麼好笑的啊?」庭霜揮舞著勺子作勢要戳柏昌意,「說不說?不說算了,小爺還不稀罕聽呢。」

柏昌意舉起雙手,作投降狀,眼睛裡全是縱容:「說,當然可以說。但是先——」

「不准但是,沒有但是。」庭霜打斷道。

柏昌意笑說:「你先定義一下情史。」

庭霜還記得上次柏昌意說過他從十四歲開始就基本一直處於有對象狀態:「就從你十四歲算起,揀重點講。」

柏昌意忍不住一直笑:「二十二年前。」

庭霜一想,也覺得年代有點過於久遠:「那就說時間長的吧⋯⋯⋯⋯比如⋯⋯跟你同居過的?」

柏昌意說:「前妻。」

庭霜:「沒了?」

柏昌意:「沒了。」

「那⋯⋯」其實庭霜也不是真的想聽情史,「那她比其他人優秀在哪?」

柏昌意想了一下,並沒有回答那個問題,而是坐到了草地上,將庭霜攬進懷裡:「還在怕?」

庭霜一下被說中了:「⋯⋯也不算。」

「這次的事,是我沒有處理好。」柏昌意吻了一下庭霜的額角,「我跟你道歉。對不起。」

「不是你的問題⋯⋯」庭霜用勺子去戳西瓜,就像在戳醒自己,逼迫自己去直面這個問題,「我知道,是我自己沒有安全感。」

「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沒有安全感?」柏昌意問。

「因為沒底氣吧⋯⋯無能⋯⋯性格也不怎麼好⋯⋯」庭霜一口氣把剛才戳下來的西瓜全吃了,才鼓足勇氣剖開自己,「你知道為什麼我老跟你開玩笑,說你老,炫耀我年輕嗎⋯⋯其實,那是因為除了年輕,我什麼都沒有。說真的,我都想像不出來你喜歡我什麼。你那麼好⋯⋯

夏夜寂寂,不遠處熟透了的櫻桃大片大片地落在地上。

空氣中蒸騰著甜味。

「那你知不知道,其實看著你和你的同學在一起,我也會想回到二十四歲,哪怕什麼都沒有。」

庭霜一怔。

次日。

庭霜再次上網查了一下柏昌意的生平,想看看柏老闆一無所有的二十四歲。

是的,沒錯,二十四歲的柏老闆的確一無所有,除了一個博士學位和需要劃半天手機才能看完的研究成果。

50 刺激

庭霜這幾天一直在網上看狗片。

他在研究他和柏老闆養哪種狗比較好。

首先,要帥,其次,要聰明,就像柏老闆那樣。

「柏老闆,你覺得你像哪種狗?」庭霜問柏昌意。

正在看書的柏昌意聞言抬眼:「我覺得你想挨打。」

「別呀,你快想一下回答我。」庭霜把鼠標一扔,坐到柏昌意大腿上,「我說真的。」

「我也說真的。」柏昌意說。

「那我自己想。」庭霜溜回電腦前面,「⋯⋯本來還想跟你商量商量。」

電腦屏幕的光一直變化,映在他眼睛裡面,給人一種他在期待著什麼的感覺。

柏昌意看了一會兒庭霜,說:「這件事交給你,我不管。」

「嗯?哪件事?」庭霜的眼睛還盯著屏幕上的狗。

「養狗前的事。」柏昌意走過去,交給庭霜一張信用卡,「決定養什麼品種,從什麼渠道購買或者領養,怎麼打疫苗和芯片,怎麼給狗交稅,怎麼給狗購買保險⋯⋯這些事都由你來負責。」

責任讓人成長。

在柏昌意看來,自我效能感應該通過不斷地努力做成一件又一件事來建立。如果說有什麼擺脫自我感覺無能的方式,那就是成功的經驗,哪怕只是一次小小的成功,都會作為重要的人生體驗刻進骨子裡。

小孩麼,就應該多鍛鍊。

成功的次數多了,就有了底氣,有了安全感。

如果這些還不夠填補庭霜缺失的安全感,那也沒關係,柏昌意還有足夠多的愛。

「啊?我一點經驗都沒有⋯⋯」庭霜仰頭望著柏昌意。

柏昌意順了一下庭霜的毛:「這之後你就有了。」

一個多月之後,庭霜搞定了養狗的所有手續。

在某個陽光明媚的週一下午,他抱回了一隻兩個月大的魏瑪犬。

傍晚柏昌意到家的時候,庭霜正在縫沙發,那模樣辛酸得就像個在油燈下為兒縫衣的老母親。沙發前面的地毯鼓起來一團,並且那團東西還在地毯裡鑽來鑽去。

Ting,家裡發生什麼事了?」柏昌意的目光跟隨著地毯上的凸起移動。

「我把我們的兒子領回來了。」庭霜轉過身,就像給什麼偉大的藝術品揭幕似的,非常自豪地將地毯一掀——

「嗷嗚。」

大耳朵的幼犬伏在地上,亮圓的藍灰眼睛看著柏昌意。

柏昌意站在離地毯幾米遠的地方,俯視著幼犬。

人狗對望了三秒。

庭霜跟狗介紹柏昌意:「這是Papa。」

幼犬擺了擺尾巴,親熱地跑過去用頭蹭柏昌意的褲腳。

庭霜跟柏昌意介紹狗:「這是Vico。」

柏昌意手法熟練地抱起幼犬,問庭霜:「我是他的Papa,那你是什麼?」

庭霜用播音腔鄭重宣佈:「我是他的父親。」

「這位父親。」柏昌意掃視了一圈客廳裡慘不忍睹的家具們,「你給你兒子報狗學校了麼?」

「我剛正在網上看學校⋯⋯」庭霜中氣十足的播音腔頓時偃旗息鼓,「等我從書房出來⋯⋯家裡就成這樣了。還有⋯⋯這也是你兒子。」

「嗯。」柏昌意笑說,「我也有責任。」

讓兒子入學的事需要盡快提上日程。

庭霜又花了兩天來選狗學校。

選學校的時候他就像學齡兒童的父母那樣,認真考察,精挑細選,最終選了一個四狗小班課程。這個小班比較特殊,要求養狗的是一對情侶,課程介紹上非常溫馨地寫著:爸爸媽媽一起參與狗狗的教育,陪伴狗狗成長。

簡而言之,兩人一狗,一起上課,共同學習,共同進步。

上課時間定在每週一下午,從下周開始。

去狗學校上第一次課那天上午,庭霜上完柏昌意的課,一直留到所有學生都走了,才去提醒柏昌意:「Papa,別忘了下午過來上課。」

他這幾天這麼喊柏昌意喊順了口。

只要不被別人聽見,這麼叫也沒什麼。

還有一個喊順了口的就比較麻煩。他下午帶Vico去狗學校,學校裡的老師怎麼叫Vico的名字,Vico都沒有反應。

老師問庭霜:「他真的叫Vico嗎?」

庭霜想了想,用中文叫了一句:「兒子?」

Vico歡天喜地地跑過來,用頭拱庭霜的小腿。

老師:「⋯⋯

老師:「您教教我怎麼發音⋯⋯鵝?子?」

庭霜:「兒子。」

老師努力捲舌:「ErrrrrrrZi?」

庭霜:「非常好。」

在旁邊圍觀的其餘三對德國情侶一齊鼓起掌來。

「好了。」老師拍拍手,示意開始上課,「我們今天先要學習狗狗的肢體語言和表情,了解它們的肢體語言、表情和人類之間的區別,然後學習一些口令,練習讓狗狗遵從這些口令行動。」

第一部分的學習形式和庭霜平時上課差不錯,不過內容簡單得多,所以什麼問題都沒有。

到了第二部分的實踐,問題就來了。

剛帶著狗練習完「坐下」等幾個動作的四對情侶牽著狗站在草地上。

「現在我們要練習,讓狗狗從那一邊,跑回到這一邊。」老師比了個手勢,「來,現在,爸爸站在我這裡,媽媽牽著狗狗去五十米之外,那裡有一個標記。」

三位女性牽著狗往五十米之外的標記處走。

庭霜和柏昌意站在原地。

老師看著庭霜和柏昌意沒動,突然意識到了稱呼的問題。她以前上課的時候,遇到的都是異性情侶,所以習慣了用爸爸媽媽來區分情侶中的兩人。

⋯⋯你過去。」庭霜對柏昌意說,「我要在爸爸組。」

柏老闆何許人也,才不在乎這種表面上的稱呼問題,當即就牽著狗向媽媽們那邊去。

「請您等等。」老師叫住柏昌意,「抱歉,我之前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我認為,我們應該另外選擇一種分組方式。按照我們現在的情況,用性別來分組很失禮。」

老師思考了一會兒,想出了一個令(除了柏昌意以外的)人滿意的方法:「這樣,媽媽們先回來。現在,伴侶中比較年輕的那位站在我這裡,比較年長的那位牽著狗狗到五十米之外。這邊是年輕組,那邊是年長組。」

柏昌意:「⋯⋯

「你過去。」柏昌意對庭霜說,「我要在年輕組。」

庭霜看著柏昌意的眼睛,嘴角翹起來。

柏昌意說:「笑什麼。」

庭霜在柏昌意唇上親了一下:「你真可愛。」

然後就牽著狗往年長組走了。

晚上回到家,庭霜和柏昌意精神都不錯,狗精疲力竭。

本來魏瑪犬比較好動,每天晚上不折騰一番都不消停,今天Vico因為在草地上和同伴一起撒歡太過,回家沒多久就歇了。

通常在有孩子的家庭,夫妻倆晚上想搞點成年人的名堂,就會讓孩子早點睡覺。

現在家裡就是這麼個情況。

天時地利人和狗諧。

剛蹲著聽了兩分鐘狗呼嚕聲的庭霜跑去書房,用老父親的口吻說:「咱兒子睡了。」

柏昌意正在例行公事地回覆郵件:「等一下。」

庭霜一看柏昌意還在工作,索性自己也開了筆記本,順手查個郵箱。

這一查,他發現從這週一開始,一直到下週五,這兩週都是課程評價時間,雖然離真正的期末結課還有幾週,但是他已經可以給這學期修了的所有課程打分了,不管參不參加最後的考試。

修了好幾門課,先評哪位教授好呢⋯⋯

咳。

公平起見,按照字母順序來吧。

德語三十個字母的第一個顯然是⋯⋯B

英文二十六個字母的第一個顯然也是⋯⋯B

沒錯。

很巧,正好姓由B打頭的教授第一個就是Prof. Bai

庭霜點開Robotik評價頁面。

上個學期他做課程評價的時候覺得這問卷又臭又長,填一頁都嫌煩,現在他恨不得這問卷設計得再長一點,最好再多來點主觀題,好讓他寫一篇關於柏昌意的小論文。

評價第一部分:課程內容。

該教授是否將課程內容很好地結合了實際?

當然是。

該教授講述的課程內容是否陳舊過時?

當然不。

該教授的課程內容是否與其他課程的內容相協調?

當然是。

該教授是否對學生有過高的要求?

當然是。

等等。

這條應該怎麼評價⋯⋯

庭霜糾結起來。

「在看什麼?」柏昌意的聲音從庭霜身後傳來。

庭霜正想把筆記本合上,柏昌意就已經把屏幕上的字念了出來:「該教授是否對學生有過高的要求?Ting,你填了『是』。」

「嗯⋯⋯沒有⋯⋯」庭霜沒敢轉頭,「我還在考慮⋯⋯

柏昌意:「考慮什麼。」

庭霜:「⋯⋯考慮愛情和正義哪個更重要。」

柏昌意在庭霜髮頂吻了一下:「好好考慮。」

⋯⋯愛情,當然是愛情。」庭霜立即將「是」改成了「否」。

到了課程內容部分的最後一題:該課程難度如何?

選項一共有五個檔次:太容易,比較容易,適中,比較難,太難。

庭霜緩緩將光標移動到「太難」。

他轉過頭看柏昌意一眼,柏昌意眼神和善。

庭霜緩緩將光標從「太難」移動到「比較難」。

他再轉過頭看柏昌意一眼,柏昌意依舊眼神和善。

庭霜緩緩將光標從「比較難」移動到「適中」。

點擊,確定。

庭霜有預感,他這一生中最昧著良心的兩個問題在今天就已經回答完了。

今後的人生就只剩下坦蕩了。

問卷接下來的部分都很好評價,教學結構、教學理論與方法、教授專業水平、教學態度、人格魅力⋯⋯愛情和正義完全一致。

怎麼完美怎麼填就行了。

庭霜繼續往後翻問卷。

欸?

怎麼不止有關於教授的問題,還有關於學生的問題?

難道是這個學期的問卷改版了⋯⋯

第一題:你平時會對該門課程進行預習嗎?

選項:從不,偶爾,經常,總是。

庭霜心裡一涼。

「怎麼不選?」柏昌意在庭霜耳邊說,「我也很想知道。」

51 這章短如庭下章長如柏

Professor,這是匿名評價。」庭霜終於忍不住,決定推翻柏昌意的暴政,「你走開,我要自己填。」

柏昌意點點頭,非常大方地走出書房:「我不影響你。」

庭霜耳朵豎起,確認柏昌意走遠了,才敢填問卷。

第一題:你平時會對該門課程進行預習嗎?

從不。

第二題:你平時會對該門課程進行複習嗎?

⋯⋯偶爾。

⋯⋯

庭霜以飛快的速度填完了一堆送命題,又在主觀問題中將柏昌意誇得天上有地下無,就在正準備要提交評價結果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一陣良心譴責。

其實現在柏老闆也不在,要不然⋯⋯

返回去把剛才昧著良心回答的兩個問題的答案給改了?

愛情誠可貴,但是現在愛情本人都出去了,還是遵從一下內心的秩序和正義吧。

反正柏老闆一個終身教授,也不會受學生評價的影響。

反正是匿名評價,Robotik有一百多個學生,他的答案到時候隱藏在芸芸眾答案中,柏老闆也不會知道他改了答案。

庭霜同學繼續豎著耳朵關注著四周的動靜,同時眼疾手快地返回問卷的第一部分。

該教授是否對學生有過高的要求?

否——>

該課程難度如何?

適中——>太難

是否確認提交評價結果?

確認。

這一刻,庭霜的內心獲得了安寧。

匿名評價之所以為匿名評價,就是教授並不能看到每個人的評價結果。

教授收到的評價結果主要是由統計圖表組成的。

比如前面調查課程難度的選擇題,柏昌意就只能看到班上有多少人選擇了太難,多少人選擇了比較難,多少人選擇了適中,以此類推。每個選擇題都有一幅各個選項選擇人數的分佈圖。

而最後的主觀問題,所有學生對同一個問題的回答都集中放在一張表格裡,所有回答也都匿名。

學生評價的結果確實不會對柏昌意造成任何影響,但是他會認真看。而且他有一個很風騷的習慣,評價結果出來以後他不會在第一時間獨自點開看,他會在某節課的最後十五分鐘,當著所有學生的面點開,跟學生一起看評價結果。

兩週以後的週三,就是這麼一個風騷的日子。

柏昌意講完課,打開筆記本電腦,連上投影儀。

「這是我每年最緊張的時刻,沒有之一。」他笑著對下面的學生這麼說,可是誰都看得出來,他連一星半點緊張的意思都沒有。

坐在第一排正中間的庭霜被他那姿態迷得眼睛都直了,回過神來的時候就在心裡暗罵:整天往外釋放魅力。

這還在上課呢,注意點影響行不行?

庭霜偷偷瞪柏昌意。

柏昌意帶著笑意的目光在庭霜臉上流轉了片刻,隨後點開了評價結果。

圖表顯示了出來。

「還不錯。」柏昌意挑了一下眉,那表情有點受寵若驚的意味。

第一幅圖表裡,關於「該教授是否將課程內容很好地結合了實際」,參與評價的一百二十個學生都選擇了:是。

往下翻,第二、三幅圖表也都是壓倒性的好評。

再往下一幅。

該教授是否對學生有過高的要求?

一百二十個參與評價的學生中,有一百二十個人選擇了:是。

選擇「否」的人數:0

柏昌意的視線緩緩落在庭霜身上。

他記得庭霜當時當著他的面選了「否」。

他記得庭霜當時說愛情更重要。

庭霜不敢置信地看著投影儀,幾欲自殺。

操,全班沒有一個人選「否」?

這他媽真是⋯⋯

不畏強權的典範。

強權確實不能對這一百二十位學生中的一百一十九位做什麼,但是剩下的那一位今天回家恐怕就⋯⋯

庭霜簡直想死,哪怕有一個人選了「否」也好啊!

柏昌意的神情看起來依然非常和藹可親:「我們繼續。」

自覺性命朝不保夕的庭霜默默祈求:後面那道題,千萬要有人昧著良心選一下「適中」啊⋯⋯

該課程難度如何?

當這個圖表標題顯示出來的時候,庭霜馬上閉上了眼,不敢直接窺視整張圖表的全貌。

做了一點心理建設,他睜開一條眼睛縫,看第一行——

選擇「太難」的人數:78

完了。

人好多。

12078等於多少⋯⋯

42⋯⋯

諸神保佑,下一行人數一定要少於42⋯⋯

庭霜往下一行一看——

選擇「比較難」的人數:42

他自暴自棄地把眼睛全部睜開去看整張圖表——

選擇「適中」的人數:0

選擇「比較容易」的人數:0

選擇「太容易」的人數:0

52 本章標題同第三十三章

學渣麼,要是卷子上的客觀題答得一塌糊塗,就會寄希望於主觀題老師能多給點步驟分。

但是成也匿名,敗也匿名,主觀評價才是真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庭霜的讚美淹沒在各色讚美中,很快就被柏昌意翻過去了。

「唔。」柏昌意翻頁的手頓了一下,念出下一條評價,「Professor講課的聲音很⋯⋯性感?」

講台下發出一陣笑聲。

還有個別不老實的吹口哨。

「這是誰寫的?」柏昌意掃視了一圈教室裡的學生們,視線在經過庭霜的時候多停留了半秒。

有點意味深長。

庭霜頓時有種被戴了綠帽子的感覺。

媽的。

這不要臉的評價不是他寫的。

他寫的評價特別正經,特別專業,特別尊師重道。

要是早知道評價還能這麼寫,他就寫「Professor襯衣下的胸肌真性感」了。

Professor.」有個笑得不懷好意的女生舉手,揭發她旁邊的另一個女生,「這個評價是Anna寫的。」

周圍的人立馬開始起鬨。

柏昌意看向Anna,用他那低沉的聲音說:「謝謝。」

謝完以後,他又用幽默的口氣說:「我應該保持現在的音色,以吸引更多的學生來聽課。」

吸引個屁。

庭霜想用手上的鋼筆砸柏昌意。

還保持音色,媽的,靠性感的聲音來吸引學生,一點師德都沒有。

下課的時候庭霜直接收拾東西走人。

這就屬於十分不健康的學渣心態了,自己考得不好,還怪別的同學太優秀。

他在去圖書館的路上憤憤地給柏昌意發消息:我很不高興。

柏昌意剛回到LRM所,正準備去會議室開組會。

他看見庭霜的信息,回:哪兒不高興?

庭霜回:有女生誇你聲音性感,你是不是很高興?

柏昌意有點想笑,回:沒有。

庭霜:呵。

庭霜:我才不信。

教授的嘴,騙Ting的鬼。

柏昌意:我確實不高興。

柏昌意:在看到有兩個選項的選擇人數等於0之後。

屏幕上寂靜了幾秒,然後顯示庭霜正在輸入。

柏昌意走到會議室,坐定。

手機屏幕上:庭霜正在輸入。

柏昌意把手機靜音,放到一邊,勾唇,開會。

今天幾個博士生要展示階段性研究成果。

Elias對著投影儀講了一會兒以後,有點不確定地問柏昌意:「Professor,有什麼問題嗎?」

柏昌意說:「沒有,繼續。」

Elias又講了兩分鐘以後,再次停了下來:「Professor,您在笑什麼?」

柏昌意說:「我沒有笑。」

然後不著痕跡地把嘴角放下來。

等他開完會,再去看手機,鎖屏上有幾排新消息。

[58分鐘前]庭霜:那個⋯⋯咱們扯平了,行不行?

[42分鐘前]庭霜:⋯⋯不行嗎?

[41分鐘前]庭霜:不行的話⋯⋯今天晚上⋯⋯讓你⋯⋯兩次?

[41分鐘前]庭霜:你想怎麼來⋯⋯都行。

[39分鐘前]庭霜:嗯⋯⋯我上次不肯的那個⋯⋯也行。

[23分鐘前]庭霜:好吧三次不能再多了!

[1分鐘前]庭霜:Papa⋯⋯

[現在]庭霜:柏昌意我生氣了。

柏昌意看著消息笑起來,回:中午一起吃飯。

剛還表示在生氣的庭霜立馬狗腿地回:性感教授,想吃什麼小的這就去給您買。

柏昌意:跟你一樣。

庭霜回:我想吃你。

回完又覺得沒眼看。

騷話太騷。

柏昌意:來。

教授更騷。

還是中午,還是LRM所樓頂。

夏天盛極一時。

兩人吃了三明治,在圍欄邊吹風。

圍欄檯子上現在擺著一盆仙人掌,這是幾個星期前庭霜偷偷開始養在樓頂的,至今也沒被人發現。

飯後一支菸的菸灰每次都撣在仙人掌的花盆裡。

「欸,我突然想到一個偷情的好方法。」庭霜擺弄了一下那盆仙人掌,「你不在樓頂的時候就把這盆仙人掌放地上,如果你有空到樓上來了,就把它放到檯子上。這樣我要是路過LRM所,抬頭看到這盆仙人掌,就上去找你幽會,怎麼樣?」

首先柏昌意對「偷情」二字就有所不滿,其次:「那手機是用來幹什麼的?」

庭霜默了兩秒,感覺到了自己的智商:「⋯⋯也是。」

智商的距離讓他想起了課程難度評價的78個「太難」和42個「比較難」,以及所有學生都認為柏昌意要求過高。

這個數據很能說明問題。

之前郭憑在「Robotik必過」群裡說「畢不了業才沒意思」的時候,庭霜就想跟柏昌意談談他們人類後腿的生存問題了。

從今天的評價結果來看,人類後腿並不止群裡的幾個人,人類後腿佔全班比例的百分之百。

這不行啊,這麼一來,人類就只剩下後腿了。

「柏老闆⋯⋯」庭霜抽出一支菸,點上,「我想跟你討論一個嚴肅的問題。」

又來了。

小朋友極喜歡把午休時間變成答疑時間,明目張膽地薅教授的羊毛。

今天倒是不答疑,直接開研討課了。

柏昌意說:「Ting,我希望你能夠認識到,在這個時間,我不是你的教授。」

庭霜拿菸的那隻手隨意撐在檯子上,眼睛看著遠處,渾身帶著那麼一股年輕的放肆勁兒。

「柏昌意,我也希望你能夠認識到,在所有時間,我想要你是教授,你就得是教授,我想要你是禽獸,你就得是禽獸。」

都是慣的。

「來吧,說。」柏昌意笑說。

「你們人類先鋒⋯⋯是怎麼看待我們這些人類後腿的?」庭霜沒等柏昌意回答,就繼續說,「柏老闆,我知道你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很厲害了,但是像你這樣的人很少,不,是很少很少。今天你看了我們的評價,應該也知道,絕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我不是只考慮我自己,我也能站在你的角度理解你。我今天又跟你說這個,是因為我在想⋯⋯

庭霜想了一會兒,才找到他想說的那句話:「我知道你關心人類。既然你已經關心了幾十億人,那麼何妨再多一百二十個?」

柏昌意連眉毛都沒有抬一下:「你怎麼知道我不關心你們?」

庭霜轉身面對柏昌意,眼睛裡幾乎有點請求的意味:「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對我們,不,不包括我,你對我很好,我覺得,你可以對他們再好一點。真的。」

「我哪裡對他們不好?」柏昌意的神情和語氣都很淡。

「我沒有說不好⋯⋯」庭霜怕被柏昌意誤會,「我就是覺得⋯⋯你可以再寬容一點,再多講一點,再慢一點⋯⋯別那麼苛刻⋯⋯

柏昌意也點燃了一支菸,他很少主動點菸。

Ting,知識不可能俯身去夠人類,只有人類踮腳去夠知識。我不接受因為學生不行,就降低標準。這是一種下沉。我不希望這種下沉在我這裡發生。」

「唉,也不是,我可能表達得不好。」庭霜抓了抓頭髮,想了一會兒,才說,「要求高、考得難,那是你的堅持,你上次也跟我講了,我理解,你想往前走。可關鍵是⋯⋯我覺得你可以再努力幫一下他們,盡力讓他們達到你的要求。對,不是降低要求,而是帶更多的人達到你的要求。」

柏昌意笑了笑:「Ting,資源是有限的,我的工作不只是教學。我不可能像教你一樣去教所有人。」

庭霜有點喪氣,剛才那股勁兒也沒了,悶悶地抽菸。

半晌,他說:「那⋯⋯你就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人畢不了業?」

柏昌意說:「考試的機會有三次。畢不了業就代表這條路不適合。」

庭霜說:「可是,不是所有人都有那麼多時間,也不是所有人運氣都那麼好,這條路走不通就換一條⋯⋯

柏昌意說:「你知不知道在全德範圍內幾乎所有理工科專業本科輟學率都在40%以上?碩士輟學率相對低,但也有不少的一部分人不能畢業。這些人都會選擇換一條路、換一個領域,這很正常。」

「我知道⋯⋯」庭霜說,「但是⋯⋯可能因為以前我一直都在那種絕大多數人都能畢業的學校裡學習,所以我覺得那才是正常的⋯⋯只有很失敗的人才會畢不了業。」

柏昌意說:「那你們這麼多畢業生,都熱愛你們所在的領域麼?」

庭霜說:「⋯⋯沒有吧。很多還是不喜歡。」

柏昌意說:「一直做不喜歡的事,不是更失敗麼。」

庭霜一愣。

柏昌意說:「畢業率高會讓很多人勉強繼續留在不喜歡、不擅長的領域,畢業率低反而留下了最合適的人。」

明明本來是想要說服柏昌意的,可是這一刻,庭霜自己卻突然動搖了一下。

他也是那麼多不喜歡自己專業的人之一。

「一直做不喜歡的事,不是更失敗麼⋯⋯」庭霜低聲地重複著那句話。

「以前我也認為喜歡沒那麼重要。」柏昌意摸摸庭霜的頭髮,在他耳邊說,「看見你之後,我就不那麼想了。」

53 Ting一直不肯的那個

對於還不知道自己喜歡做什麼的庭霜來說,他和柏昌意那天在樓頂的對話帶來的影響,他還可以慢慢思考和探索。

而現在,他有兩個當務之急。

首先,柏老闆的生日快到了。

其次,考期也快到了,他有幾門考試在八月初,還有幾門考試在秋假結束以後的九月底和十月初。

對於第一件事,庭霜同學是這樣想的——

過生日嘛,主要是體現孝心(?),給家裡的老人大操大辦一下也是應該的。

他提前看了一下日曆,727號是週六。週六的優點就在於柏昌意通常有空,而且他打工的咖啡館也可以請假,不過週六的缺點同樣在於柏昌意有空,因為這樣一來他就不方便給柏昌意準備驚喜了。

這麼一想,唯一的一個機會在週六早晨,有了Vico以後,他們早晚都會帶Vico出門散步。

庭霜決定,727號早上打發柏昌意一個人出門。

726號晚上,庭霜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在書房複習了一晚八月初的第一門考試,到十一點的時候,他跟柏昌意說學得很困,就去睡覺了。

727號早上,柏昌意醒來,吻他,被他無情地推開:「嗯⋯⋯Papa,今天你帶兒子出去玩⋯⋯我要再睡一會兒。」

柏昌意在他耳邊低聲說:「有什麼想吃的?我一起帶回來。」

那聲音帶著剛睡醒時特有的磁性,撓得人心癢。

庭霜極想撲到柏昌意身上,但是為了生日驚喜,他還是忍住了。他裝作睡不醒的樣子,翻了個身,用被子矇住頭:「隨便⋯⋯別講話⋯⋯我要睡覺⋯⋯

柏昌意起床,輕輕地拿起眼鏡,戴上,出了臥室,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庭霜在被子裡等了半天都不知道人到底出去沒有,過了好幾分鐘,他才試探性地揭開一點被子,觀察四周敵情。

很好,目標人物已經離開臥室。

庭霜躡手躡腳地下床,背靠在臥室門邊,向外探出一個頭。

旁邊的浴室門開著,但裡面沒有任何動靜。

目標人物應該已經下樓了。

庭霜快速溜到樓梯邊,隔著樓梯的扶手欄杆觀察樓下的情況。

目標人物在喝水。

媽的,目標人物好性感。

庭霜往後退了一點,以免被發現。

樓下傳來輕微的抽屜響動的聲音,應該是目標人物在取牽引繩。

「汪。」

Vico一看柏昌意取繩子就知道要出門,很興奮。

「安靜。」柏昌意輕聲說。

Vico不叫了。

過了幾分鐘,庭霜才伸出一點腦袋,繼續觀察樓下,因為他知道柏昌意會等Vico完全冷靜下來才出門。

目標人物在朝門口走了。

接著,樓下響起很輕的開門聲和關門聲。

庭霜就像所有等爸媽出門上班以後偷偷摸摸看電視的小孩那樣,悄悄去一樓的窗戶邊,偷看外面,確認柏昌意真的走了。

等柏昌意的背影消失在院門外,庭霜立馬拿起手機倒計時,現在七點差五分,他大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他沒有告訴柏昌意今天他請假了,所以柏昌意為了跟他一起吃早餐、再送他去Freesia,一定會在八點前回來。

庭霜在心裡為自己的機智推理喝了一聲彩,然後跑到衣帽間,從柏昌意放冬季衣物的衣櫃裡取出一個藏得很深的袋子。

袋子裡的東西是他事先買好的,雖然早就知道是什麼,但拿出來的時候還是覺得有點臉熱。

咳,一對毛茸茸的兔耳。

還有,一條帶兔尾巴的短褲。

短褲下面,一雙白色的吊帶網襪。

網襪下面,一個帶大蝴蝶結的背心,蝴蝶結可以像拆禮物的時候那樣拆開。

再下面,一張生日賀卡,上面寫著:Papa,生日快樂,請享用。

最後,袋子底部,一隻口枷。

——他之前一直不肯的就是這些。

庭霜紅著臉站在衣帽間的鏡子前,脫掉睡衣,拿起兔耳,戴上。

白中泛粉的可愛兔耳在他腦袋上晃了晃。

操。

真他媽羞恥。

之前他從沒戴過這種玩意兒。

何止這玩意兒,其餘的幾樣東西他以前也只在視頻裡見過。

尤其是那雙吊帶網襪,他連怎麼穿都不知道。

研究了幾分鐘,實在不知道怎麼操作,他想,要不看個視頻學習一下⋯⋯

打開手機,搜索:男生應該如何穿吊帶襪。

原來是這樣⋯⋯

先穿好背心和短褲,最後穿襪子⋯⋯

庭霜彎腰扣好吊帶之後,站直身子,看向鏡子——

這回他全身都紅了,從耳尖一直紅到腳趾。

手機的第一個鬧鐘響了,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

來不及了。

庭霜拿起口枷和生日賀卡就往廚房走。

他要在柏昌意回來之前把早餐準備好。

然後,咳,跟其他食物一起,在餐桌上等柏昌意回來。

烤好的麵包放在竹籃子裡,煮好的雞蛋放在白色瓷質的雞蛋座上,三種果醬各一小碟,咖啡和牛奶也都準備好。

早餐就是平時的樣子,柏昌意的口味一直比較固定。

也沒有做蛋糕,柏昌意不喜歡吃甜食。

第二個鬧鐘在剛才準備食物的時候就已經響過,庭霜看一眼手機,七點四十九了。

他把所有食物連同口枷、生日賀卡一起放進托盤裡,端去餐廳。

就在他剛踏進餐廳的時候,外面響起一聲開門聲。

還好,趕上了。

庭霜趕緊把生日賀卡的一角塞進短褲裡,把「Papa,生日快樂,請享用」那三行字露在短褲外面,然後開始戴口枷。

這時候,只聽見一個陌生的女聲傳來:「昌意應該起床了吧?」

接著,一個陌生的男聲也響起了:「我覺得來之前還是應該先給他打個電話,你知道,他從小就喜歡提前把時間安排好。」

女聲說:「提前說了就不驚喜了。他今天過生日,他爸爸媽媽來看看他還要跟他的秘書預約嗎?」

54 您好,我是令郎養的兔子

完了。

目標人物沒回來,目標人物的高堂來了。

庭霜腦子裡霎時一片空白。

他本來還在戴口枷,腦後的鎖扣都已經扣好了,現在拚命去解,手卻哆嗦得厲害,怎麼都解不下來。

客廳裡的腳步聲和講話聲越來越近了。

庭霜已經管不了口枷了。

如果這一身兔裝被柏昌意的父母看見,那多個口枷或者少個口枷又有什麼區別?

沒有口枷就能跟二老禮貌而愉快地聊天了嗎?

「您二位好,我是令郎養的兔子。」

操。

都這個關頭了,庭霜你他媽在想什麼?!

越緊張的時候腦子怎麼就越不受控制?

快想想怎麼辦!

出去穿衣服?

不行,從餐廳一出去就是客廳,直接就跟人撞上了。

找個櫃子躲起來?

也不行,餐廳裡的櫃子都分了隔斷,根本沒有可以容納一個人的地方。

翻窗出去?

外面他媽就是院子,萬一有人路過呢?

為今之計——

腦子裡轉了好幾轉,其實也就那麼短短幾秒,庭霜飛速地、悄無聲息地把餐廳的門關上,反鎖了。

他背靠著餐廳門坐在地上,心跳劇烈,呼吸急促,過了幾秒才想到拿手機給柏昌意發消息求救:柏昌意你快點回來,你爸媽來了。

他發完,又意識到柏昌意肯定想不到現在的情況有多危急,於是也不顧羞恥不羞恥了,趕緊補了一條:我本來想給你個驚喜,所以穿著你上次想讓我穿的那個,就,吊帶襪兔子,現在躲在餐廳裡。你快回來!要是被你爸媽看見,小爺這輩子肯定就陽痿了!那你的餘生就都沒有性生活了!

這條消息剛發過去,柏昌意就回了:等我一分鐘。別怕。

庭霜把手機放到一邊,繼續去解剛才沒解下來的口枷,手指還是有點發抖。

「昌意不在家嗎?還是在吃早餐?我去餐廳看看。」

庭霜感覺那聲音就在門外很近的地方。他的心跳更快了,肌肉緊繃著,手上全是汗,嘴巴也因為一直閉不上而不受控制地滴下口水。

「咔。」

門把手轉動了一下。

雖然明知門從外面打不開,庭霜還是不由自主地跟著那聲機械聲瑟縮了一下。

「嗯?門怎麼打不開?」

「屏屏,昌意現在人不在,我們——」

「爸,媽。」柏昌意的聲音遠遠響起。

庭霜的心突然變得安定,就像盛夏滾燙喧囂了一天的大地在月色與晚風中漸漸變得清涼寂靜。

「昌意回來了。」

腳步聲響起,隔著一扇門的聲音又遠去了。

庭霜終於把口枷解了下來,因為剛才的拉扯,嘴角一陣疼痛。他捂著嘴,等幾乎聽不見門外的聲音了,才敢稍微大聲一點地喘息。

柏昌意是跑步回來的,額髮上還帶著薄汗。

「這個小甜心是誰?」蘇屏蹲下來,抱起筋疲力盡但仍然很興奮的Vico,對柏昌意說,「昌意,你把我們的小甜心都給累壞了。」

這怪不得柏昌意,再不快點回來他擔心他們四個人這輩子都將留下抹不去心理陰影。

「爸,媽,你們在這裡等一下。」柏昌意把路上給庭霜買的咖啡蛋糕放到一邊,「家裡不止我一個人。」

「你有Partner了?」蘇屏眼睛一亮。

「嗯。」柏昌意斟酌了一下,覺得這個時候直接表達他的想法比較好,「你們這樣直接進來可能會嚇到他,我不想看到這樣的事發生。」

柏仲衍也明白過來,意識到他們的到來帶來的不便:「需要我們出去等嗎?」

「不用。」柏昌意說,「在客廳就行。」出去的話,在院子裡更容易通過窗戶看到餐廳裡的情況。

說完,他去拿了一件襯衣和一條牛仔褲,走到餐廳門口,輕聲喊:「Ting?」

許久,餐廳門才緩緩開了一條縫。

柏昌意推門進去,把門從身後關上。

庭霜撲到柏昌意身上。他的嘴角帶著紅痕,頭上的兔耳向下垂著,看起來受了天大的委屈。

柏昌意抱著庭霜,瞥見他身後的一桌早餐,還有餐桌一角放著的一個濕漉漉的口枷。

視線往下,桌角邊的地上落了一張卡片,寫著:Papa,生日快樂,請享用。

⋯⋯你渾蛋!」庭霜怕柏昌意的父母聽見,只敢很小聲地罵,「你居然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麼不安全的地方!你答應過我這裡不會有其他人來的!」

之前,他們對於正式同居後如何處理彼此的社交問題,討論出來的結果是:在庭霜畢業以前,兩人都不能把其他人帶到家裡來,所有社交活動一律在外面進行。

尤其是柏昌意,他不得不委婉地通知所有曾經到過他家的朋友,他目前處在一段特殊的關係裡,現在誰也不能去他家,此話一出,引得朋友們紛紛猜測到底是柏大教授金屋藏嬌,還是有人(竟然如此剽悍地)把柏大教授給金屋藏嬌了。

由於柏昌意和庭霜都小心地保護著這段關係,所以他們同居以後還沒有出過任何這方面的問題,直到今天。

今天的事純屬意外。

柏昌意的父母常年生活在柏林,他們平時從不過來,通常都是每隔兩個月柏昌意去看他們一次。

柏昌意把家門的密碼告訴父母、添加父母指紋信息,只是有備無患。因為他離婚以後過了一段不短的單身生活,一般獨自生活的人都會多備一片鑰匙給信得過的親友,以防萬一。

所以他沒有料到父母會不打招呼突然過來。

是他考慮不周。

「是我的錯。」柏昌意輕輕地拍著庭霜的後背,讓人平靜下來,「沒事了,不怕了⋯⋯

庭霜隔著衣服咬柏昌意的肩膀:「都怪你!王八蛋!不負責任!」

柏昌意放任他咬:「好,都怪我,王八蛋,不負責任。」

庭霜咬得更用力了:「老禽獸!低級趣味!」

柏昌意去撫摸庭霜的後腦:「好,老禽獸,低級趣味。」

庭霜繼續邊咬邊罵:「老變態!我再也不穿這種衣服了!」

柏昌意的手一頓,說:「這個,再議。」

庭霜氣極,抬起頭瞪柏昌意,瞪著瞪著想到外面還有人等著,又緊張起來,很小聲地說:「他們是不是還在外面⋯⋯

柏昌意點點頭,說:「不急,等你準備好我們再出去。」

庭霜搖頭:「我們還是快點出去吧⋯⋯我怕給他們留下不好的印象⋯⋯

「嗯。」柏昌意把手臂上掛著的襯衣和褲子放到旁邊的椅子上,「衣服在這裡。」

庭霜正準備脫背心,看見柏昌意有些幽深的眸色,咬了一下唇,紅著臉說:「要不然⋯⋯還是讓你打開一下⋯⋯禮物?生日一年只有一次⋯⋯

說著,庭霜跪下來,低下頭把後頸上的蝴蝶結送到柏昌意手邊,真的像一個等待被拆開的禮物。

「嗯⋯⋯Papa,生日快樂。」他輕聲說。

柏昌意摩挲了一會兒庭霜低垂的臉頰,沒有去解蝴蝶結,而是捏起庭霜的下巴,用大拇指輕輕撫摸他唇角的紅痕。

接著,食指和中指探進去。

「本來⋯⋯準備了那個⋯⋯」庭霜含著兩根手指,眼睛瞥了一下桌上的口枷,口齒不太清楚地說,「就是為了讓你⋯⋯⋯⋯但是現在⋯⋯要不等他們走了,再⋯⋯

庭霜有點不安。

如果柏昌意現在就想要,他也捨不得拒絕,但是如果兩個人在裡面待這麼久,還可能被外面聽見動靜,他等會兒就更不知道怎麼面對柏昌意的父母了。

那點不安,柏昌意一眼就看了出來。

他壓下慾望,把手指抽了出來,將庭霜抱到餐桌上坐著,一邊輕吻額頭一邊解開那朵蝴蝶結:「禮物收到了。」

「那,等晚上⋯⋯再,嗯。」庭霜紅著臉換好衣服,把兔裝和口枷暫時藏到餐廳的櫃子裡,「⋯⋯我們出去吧。」

「嗯。」柏昌意撿起地上的生日賀卡,收進自己的口袋裡,然後牽起庭霜的手。

庭霜的手緊了緊,小聲說:「你爸媽會不會不喜歡我啊⋯⋯我好像不太招家長喜歡⋯⋯

柏昌意說:「怎麼會有人不喜歡你?」

庭霜說:「真的有人不喜歡我⋯⋯

柏昌意說:「不喜歡你的不算人。」

庭霜還是緊張。

他走到蘇屏和柏仲衍面前的時候連呼吸都怕太大聲。

蘇屏和柏仲衍都六十多歲了,但是看起來並沒有老態。蘇屏甚至有點太漂亮,漂亮得有點不親民。相比之下,柏仲衍就顯得比較溫和、好說話,不像柏昌意。柏昌意也溫和,但他的溫和並不是出於性格而更像是出於禮儀,所以總給第一次見面的人一種距離感,高高在上,不近人情。

庭霜想,柏老闆可能是隨母親。

這麼一想,他就更怕蘇屏了。

而且他覺得蘇屏現在的臉色也不太對勁。

「過來坐。」柏仲衍笑著說。

「我、我去泡壺茶過來吧⋯⋯」庭霜發現兩個長輩進門這麼久連杯水都沒喝上,心想這下慘了,第一印象肯定已經不好了。

「不用。」柏昌意說。

「不行不行,我還是去泡壺茶⋯⋯」庭霜掉頭往廚房跑,跑到半路又折回來,特別難以啟齒地問柏昌意,「那個⋯⋯咱們家茶葉放在哪裡啊?」

柏昌意說:「家裡沒有茶葉,你和我都沒有喝茶的習慣。」

「啊⋯⋯」庭霜簡直想扇自己兩下,還泡茶,泡個鬼的茶,現在暴露了吧,「那我去倒點水過來⋯⋯

蘇屏皺眉看著庭霜的背影進了廚房,壓低聲音對柏昌意說:「昌意,你這是在幹什麼?」

柏昌意坦然道:「我在跟他交往。」

「交往?」蘇屏的聲音更低了,「你把人關在餐廳裡,連⋯⋯」她記得方才柏昌意拿了身衣服進餐廳,過了半天,才帶著穿了那身衣服的小孩出來,明顯柏昌意就是不給小孩穿衣服,還把人關在家裡,這哪裡是交往?這根本就是虐待。「還有,他嘴角怎麼回事?你打人了?你以前沒有這個毛病啊?」

柏昌意無奈,說:「我現在也沒有這個毛病。」

庭霜端著水回來的時候,發現蘇屏一直盯著自己看。

「阿姨,喝水⋯⋯」他趕緊先把第一杯水放到蘇屏面前,再把剩下的兩杯水分別放到柏仲衍和柏昌意面前。

只有三杯水,他忘記把自己算上了。

「到阿姨這裡來。」蘇屏拍拍自己身側的沙發。

「噢⋯⋯」庭霜覷了一眼柏昌意,坐到蘇屏身邊,屁股沾沙發一個邊,腰桿挺得直直的,看起來很乖。

「你不用看他的臉色。」蘇屏握住庭霜的手,心疼道,「庭庭,你老實跟阿姨說,昌意是不是欺負你了?」

庭霜下意識地又看了柏昌意一眼,說:「沒有啊⋯⋯

蘇屏把柏昌意面前的杯子拿過來,遞到庭霜手上:「你喝水。」

庭霜說:「那Papa——」

糟糕。

順嘴就這麼喊出來了。

怎麼辦⋯⋯

感覺四周的氣氛瞬間都開始奇怪了起來。

庭霜僵硬地轉頭對柏仲衍微笑:「Papa⋯⋯昌意的Papa多喝水。」

說完又對蘇屏微笑:「昌意的Mama也多喝水。」

55 救場達人

救場這個事分兩種結局,一種是事了拂衣千里無痕型,還有一種可以稱之為——

尬救。

庭霜現在就屬於後者。

尬救的特點是,救不救得成場完全不取決於救場者的行動,而取決於在場的其他人給不給面子。

柏仲衍喝了一口水,說:「好,好,喝水。」

蘇屏也喝了一口水,說:「嗯,嗯,喝水。」

喝水的同時,他們複雜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柏昌意。

柏昌意儘量維持著嚴肅的表情,說:「Ting,這麼叫不太合適。」

庭霜趕緊跟隨柏昌意遞過來的台階往下走:「是⋯⋯不太合適,我以後不這麼叫了,我還是叫叔叔阿姨。」

「柏昌意你少嚇唬小孩。」蘇屏瞪了一眼柏昌意,對庭霜和藹道,「庭庭,你想怎麼叫就怎麼叫,不用管他。」

庭霜連忙應道:「嗯⋯⋯

蘇屏滿意地點點頭,問:「庭庭,你和昌意是怎麼認識的?」

柏昌意以前和人交往,蘇屏從來不問這個問題,但是這一次情況太特殊,兒子同性戀、離婚事小,弄個這麼年輕的小男孩不穿衣服關在家裡挨打喊爸爸事大。

這種事你情我願倒也罷了,要是人家小孩心裡委屈,那可不行。

在蘇屏的記憶裡,她兒子跟其他人交往的時候完全不是現在這樣。柏昌意對待伴侶一向很紳士,體貼有禮,哪像現在,板著個臉,把人家小孩嚇得戰戰兢兢的。

「我們是⋯⋯」庭霜拿不準該不該說他是柏昌意的學生,但他又不想騙蘇屏,畢竟往後還有那麼多日子,這些事柏昌意的家人遲早是要知道的,「我們是在社交網絡上認識的⋯⋯

網絡?

蘇屏第一時間聯想到的是她最近看到的暗網人口買賣新聞。

這孩子該不會是她兒子買回來的吧?

應該不至於。

蘇屏正要再說什麼,只聽見「咕嚕」一聲,響徹客廳。

聲源是庭霜的肚子。

他有點臉紅:「不好意思⋯⋯

一早上驚心動魄,直到現在他都還沒吃上早飯。

蘇屏不能再忍:「柏昌意,你連飯都不給他吃?」

柏昌意心說:這不是你們來了麼?您兒子也沒吃。

「沒有沒有,我做了早飯,等昌意回來一起吃。要不然⋯⋯」庭霜看看蘇屏,又看看柏仲衍,MamaPapa這兩個稱呼真的再叫不出口第二次,「阿姨叔叔,還有昌意,咱們四個人一起去吃點?」

「昌意,你不是買了蛋糕回來麼?去廚房把蛋糕切一下。」蘇屏把柏昌意支走,拉著庭霜一起去餐廳,「庭庭,現在昌意不在,你告訴阿姨,昌意平時到底對你好不好?有沒有欺負你?你不要怕,要是他欺負你了,你就跟阿姨說。」

庭霜還從沒有跟長輩聊過這些。

他爸一向就聽不了「男朋友」這三個字,雖然上一次見面的時候已經鬆動了一些,但也遠沒有到可以聊具體感情生活的地步;他媽又有了新家庭,過得也很幸福,所以他從來不上門去打擾,在國外的時候給她打個視頻電話、在國內的時候一起出去吃個飯,他也永遠都是報喜不報憂,怕她擔心。

他沒想才第一次見面的蘇屏會問柏昌意對他好不好。

本來面對蘇屏和柏仲衍還很緊張,但現在,他一邊想著他和柏昌意的日常生活,一邊如實說來,說著說著,也就不緊張了。

「他對我特別好⋯⋯」庭霜抿了一下唇,臉上的笑容帶著點羞澀,眼睛裡有夏日的太陽從樹葉縫隙中落下來的光,「週一到週五我都要去學校上課,他不管去不去學校,只要沒出差,都會接送我⋯⋯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早點出門,兩個人騎車去學校。晚上只要他在家,我們就會一起吃飯。其實平時一般都是他做飯,他做飯特別好吃,我就不太會做⋯⋯週六我去咖啡館打工,他會在能看到我的地方看書⋯⋯週日要是他有時間,我們就帶Vico出去玩。有一次在樹林裡,Vico看見一根很長的樹枝,想把樹枝叼回來給我們,但那根樹枝太長了,他跑回來的時候被卡在兩棵樹中間過不來,然後我和柏⋯⋯昌意就一起過去救他⋯⋯嗯。」

說到這裡,庭霜漸漸聲音變小,然後有點難為情地停了下來。

蘇屏和柏仲衍都笑眯眯地看著他,眼神非常慈祥。

庭霜低下頭,掩飾性地拿起咖啡壺,太丟臉了,他居然沒忍住在柏老闆爸媽面前秀恩愛,講他和柏老闆之間的小故事。

這時候,他忽然發現,其實他一直都很想跟人說柏昌意有多好,只是沒有合適的人可以講。

「怎麼了?」端著蛋糕過來的柏昌意摸了一下庭霜的頭,「拿著咖啡壺幹什麼?」

「噢⋯⋯我準備倒咖啡,四個人,少了兩個杯子,我去櫃子裡拿兩個出來⋯⋯」庭霜放下咖啡壺,起身走向櫃子。

不好。

剛走了兩步,他忽然想起來,口枷和兔裝現在就躺在那個放各類杯子的櫃子裡。

這櫃門要是一開⋯⋯

那就真是要給兩位長輩打開一個新世界了。

「怎麼了?是這個櫃子嗎?」蘇屏正好坐在那個櫃子旁邊,看庭霜為難,就自己動手了,「我來拿吧。」

庭霜大驚失色:「等等——」

一切發生得實在太快。

連無所不能的柏昌意都回天乏術,他最後進的餐廳,坐在最外側,離櫃子太遠。

庭霜嚥了一口唾沫。

柏昌意扶了一下眼鏡。

柏仲衍的注意力跟隨其他人的目光也轉向了櫃子,但他的視線被蘇屏擋住了,看不到櫃子裡的東西。

蘇屏的目光落在口枷上。

她不知道那是什麼。

但口枷旁邊的東西她認識,兔耳朵,兔尾巴,蝴蝶結,吊帶襪。

餐廳裡陷入了一片死寂。

庭霜覺得自己也接近於死亡了。

就在他以為今天就要死在這裡,從此以後再也無顏面對柏昌意的父母時,柏昌意給了他一個安撫的眼神,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到櫃子邊,看了一眼櫃子裡的東西,淡淡說:「Ting,你怎麼又亂放東西?」

亂放東西?

庭霜還沒反應過來要怎麼接話,柏昌意就像拿一疊教學資料那樣坦然地把那身兔裝和口枷拿了出來,並用教育小孩的口吻對庭霜說:「你不是說等你考完八月初的考試,就要去漢堡參加LGBT驕傲遊行嗎?遊行穿戴的衣服和頭飾隨手亂放,到時候怎麼找得到?」

庭霜:?

操。

這也可以?

還頭飾?

牛逼。

柏老闆真他媽牛逼。

柏昌意看了庭霜一眼,提醒道:「還不去把東西收好?」

庭霜收到柏昌意的眼色,接過兔裝和口枷,認錯姿態良好:「嗯⋯⋯我馬上收好。我以後一定不亂放東西了。」

柏昌意點點頭,看著庭霜出去,才跟蘇屏和柏仲衍解釋道,「是這樣的,這是Ting給遊行準備的服飾。今年德國各地的LGBT驕傲遊行從六月底持續到八月初,八月初之前他都要準備考試,我沒同意他去。他拿著衣服跟我鬧過兩次,說準備了很久,他們同學都要去,他也一定要去。我看漢堡那場遊行的最後一天正好在他考完試之後,就同意了。小孩麼,想去就讓他去吧,稍微穿得出格點也沒什麼,何況還是跟同學一起,你們平時在柏林也知道,年年夏天這個時候都有遊行,街上穿什麼的都有。媽,剛才沒嚇到吧?」

56 我先更點吧不然有人罵我

生死全靠教授一張嘴。

等庭霜放完東西回餐廳,柏昌意已經在跟蘇屏和柏仲衍聊最近的新聞了。庭霜坐到柏昌意身邊,手在桌子下偷偷牽柏昌意的手。

「先吃東西。」柏昌意說。

「噢。」庭霜把手放開,去拿蛋糕吃。

幾個人吃著甜點,喝著咖啡,聊了些時事,又聊了聊庭霜的留學生活。

蘇屏一聽庭霜一個人在國外,又要獨立養活自己,心裡就泛起了母愛。畢竟柏昌意十三四歲以後就很少給她這樣心疼的機會了。她當即選了個餐廳,打電話訂位子,打算中午帶庭霜(順帶還有丈夫和兒子)去吃飯。

掛了電話,她又問:「昌意,現在都七月底了,你給庭庭買秋天的衣服了嗎?」

天可憐見,柏大教授原本認為自己這個伴侶當得還不錯,但他母親一來,生生將他從優秀男友變成了不及格男友。

「沒有。」柏昌意承認。

「那下午我帶庭庭去買衣服。」蘇屏對庭霜說,「庭庭有時間吧?昌意說你最近要考試,複習忙不忙?」

「還好還好⋯⋯」庭霜哪敢拒絕,「今天給他過生日,本來我也沒打算複習。」

蘇屏點點頭,想到什麼,問:「欸,庭庭,我忘了問,你是學什麼專業的?」

來了。

一波平,一波起,過山車人生。

「嗯⋯⋯」庭霜舉著叉子,蛋糕懸在嘴邊,「我是學⋯⋯那個⋯⋯」他非常隱晦地暗示,「嗯⋯⋯阿姨看過《機器人總動員》嗎?英文叫《WALL-E》。」

「看過。」蘇屏點點頭,理解了,「庭庭是學影視動畫專業的?」

「咳,咳⋯⋯」庭霜摀住嘴,「⋯⋯咳,今天的蛋糕怎麼回事?意外地嗆人。」

柏昌意看不下去,把餐巾遞給庭霜,說:「他是學機器人專業的,這學期修我的課。」

庭霜低頭吃蛋糕,不敢看蘇屏和柏仲衍:「⋯⋯嗯,在網上認識一段時間以後,我才發現他是我教授。」

蘇屏和柏仲衍的神情都稍微嚴肅了一些。

柏昌意喝了一口咖啡,等著父母接受這個消息。

柏仲衍想了一下,對柏昌意說:「你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也不多說什麼了。」

對待這類事,他一直有屬於知識分子的那種包容與尊重。知識分子一向和社會現實有一點距離,他們並不輕易相信現有的道德和規範,他們也不輕易審判他人。

何況他在柏昌意出櫃離婚以後還看了半年的心理醫生,了關於大量關於性少數群體的書籍。

老先生在(疑似)監禁、(疑似)SM、(疑似)父子Play、(鐵證如山但看破不說破的)兔裝Play面前都巋然不動,現在一個師生戀問題,就如海嘯過後的一朵小水花,不構成威脅。

默默吃蛋糕的庭霜暗暗鬆了半口氣。

另外沒鬆的半口氣在蘇屏那裡。

蘇屏倒沒有什麼別的想法,在她看來,這件事能不能做取決於有沒有人受到傷害。師生之間的戀愛關係有天然的權力不對等。柏昌意本來就年長,又強勢,現在還加上教授的身份,想欺負小孩實在太容易。

「庭庭。」

庭霜心虛地抬頭,看向蘇屏:「嗯?」

蘇屏問:「昌意有沒有用不讓你通過考試這件事來威脅你?」

當然有!

他還錄過不讓我過考試的鬧鈴!

庭霜看了一眼柏昌意。

這個問題是該如實回答呢,還是如實回答呢⋯⋯

柏昌意看出庭霜的意圖,鏡片後的眼睛裡流露出一點警告的意味。

「阿姨⋯⋯」庭霜放下叉子,挪到旁邊的椅子上,挨著蘇屏,委屈地說,「這個學期開學的時候,我們之間鬧了一點小小的不愉快⋯⋯然後他就讓我明年重修⋯⋯您能不能跟他說說,不要讓我重修⋯⋯

這狀告的,簡直春秋筆法,要說他說謊吧,他話裡還找不到一點虛構的成分。

小王八蛋。

柏昌意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

蘇屏看著庭霜那可憐樣,心都要化了,當即批評柏昌意:「你怎麼能讓庭庭重修呢?他一個人在國外留學多不容易。你這個學期讓他把考試過了,聽到沒有?」

庭霜眼睛裡有一點藏不住的得意,同時還很壞地在桌子下面踢了柏昌意一腳。其實他知道柏昌意不可能因為這樣就改變原則,但他很喜歡看柏昌意無可奈何。

柏昌意看了一眼庭霜,無奈地對蘇屏說:「這件事我之後跟他『討論』。」

57 昨晚也更了一章不要看漏

本命年凶險,這話是真的。

三十六歲生日這天,柏大教授領教到了什麼叫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日子不好過。

庭霜這有恃無恐的小崽子,從上午在家裡到中午出去吃飯,告狀的嘴巴就沒有停過,一會兒「他老是擺教授的架子嚇我」,一會兒「他說如果我八月初的考試過不了他秋假就不帶我出去玩了,要把我一個人扔在家裡」。

柏昌意活了三十六年受到的批評教育還沒有今天一天多。

到了下午,柏大教授本想著,陪著父母以及庭霜這隻小崽子逛街,開個車、拎個袋子,總不至於招致什麼災禍了,沒想到——

「庭庭,你和昌意今年都是本命年,你們秋假不是要去海邊玩嗎,每人買一條大紅色的泳褲吧。」蘇屏摸了摸男模特身上的泳褲布料,覺得很不錯。

「我有泳褲。」柏昌意轉開視線。

庭霜也不願意穿紅泳褲,便有樣學樣地推脫:「我也——」

「他沒有。」柏昌意說。

媽的。

庭霜氣死,他才不要一個人穿紅泳褲。

他眼睛一轉,特別乖巧地跟蘇屏說:「阿姨⋯⋯我想和昌意穿情侶泳褲。」

柏昌意:「⋯⋯

五分鐘以後,柏昌意手上多了一個購物袋,裡面兩條不同尺寸、款式緊繃的紅色泳褲。

逛了一下午,庭霜收穫了一條紅泳褲和至少可以穿三個秋天的新衣服,柏昌意則只收穫了一條紅泳褲。

臨到傍晚,蘇屏和柏仲衍要回柏林,走之前,蘇屏拉著庭霜單獨說話。

他們兩個走到一座雕塑噴泉旁邊,不遠處有流浪藝人在彈著吉他,唱著一首德語民歌《最後一晚》。

流水汩汩。琴弦輕撥。歌聲渾厚。

歌詞裡唱著:「你是我的珍寶,你永遠是我的珍寶⋯⋯

「庭庭。」蘇屏坐到噴泉旁邊的一圈石凳上,陽光照出了她眼角的皺紋,新長的幾根白髮,還有眼裡的純真。

「嗯。」庭霜坐到她身邊。

「這兩三年來,我最高興的就是今天。」蘇屏笑說,「昌意能遇見你,真是好運氣。」

「沒有沒有⋯⋯」庭霜連連搖頭,覺得自己何德何能,受不起這麼大一句誇獎,「能遇到他,我才是真的運氣好⋯⋯我是說真的,不是講客套話。」

「我也不是講客套話。」蘇屏看了一眼在遠處樹下等著的柏昌意,「我的兒子,優點、缺點,我都是清楚的。我一直擔心他沒有牽掛,沒有生活熱情。」

沒有生活熱情?

庭霜不是很理解:「阿姨,我不覺得他沒有生活熱情⋯⋯我覺得他特別會生活,他會做各種各樣的吃的,幾乎每週都會學新的菜式,我們有時候跟Vico去散步的時候,他會帶無人機拍照,拍得特別好看,我們還買了一起買了種子,在院子裡新種了紅莓和藍莓,他種的比我種的長得好⋯⋯

蘇屏一直笑著聽庭霜講,越聽笑意越濃:「他之前不是這樣。他一直會照顧人,這沒錯,但那是因為他要求自己做個紳士。如果你見過他以前的樣子,就會知道區別。昌意他⋯⋯太聰明了,他很早就確定了他人生的重點,然後把其餘的部分全部當作吃飯睡覺這樣的事來做——不感興趣,但必須做好。就像今天,陪人逛街這樣的事,他以前也會做,但是從來沒有這麼高興過。」

庭霜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去柏昌意家時,房子裡那種空空蕩蕩的、整潔到幾乎沒有生活痕跡的感覺。

在他們同居以後,家裡的東西才一點一點多了起來。庭霜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把家裡搞得亂七八糟,但現在一想,那其實也是煙火氣。

「庭庭,很多人都覺得昌意過得很好,他們很羨慕他,想成為他,或者希望自己的孩子成為他。」蘇屏的目光變深了一些,「事實是,如果你欣賞他,喜歡他,仰慕他,那麼你希望他成功,但是如果你愛他,那麼你希望他快樂。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講過他的一些想法⋯⋯可能沒有,他已經過了跟別人講理想的年紀。他把大學看得太浪漫,太理想,可能這輩子,世界上絕大部分的大學也不會變成他想要的樣子。或者,我更悲觀一點,這個世界也不會變成他想要的樣子。他在這個年紀,已經有很多成果,但是他好像有一個太高的目標,我在想,要是他達不到那個目標,很多年以後,會不會後悔?會不會不高興?」

「他跟我說過這些⋯⋯」庭霜去看遠處的柏昌意,柏昌意喝了一口他之前喝剩的冷飲,好像是嫌太甜,皺了一下眉,沒有繼續喝了,「我能理解他。走在最前面的人,都是與眾不同的,別人會說他們不切實際。可是⋯⋯實際的人組成了現有的世界,不實際的人才能創造新世界。總有那麼幾個人吧,如果他們都被理解了,也就不是走在前面的那幾個人了。」

「他竟然會願意說這些。」蘇屏稍稍有點驚訝,可驚訝過後,又覺得柏昌意理應跟庭霜聊這些。

「不是他主動說的⋯⋯我碰巧問了他。」庭霜笑起來,「我挺傻的,如果不問,就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搞不清楚,我就會一直問,他還挺⋯⋯耐心的,每次都肯跟我說。我後來想了很久這個問題,我說說自己的看法吧⋯⋯可能是錯的。就,我覺得理想這個東西,其實沒有太理想、太不切實際、太不順應歷史潮流一說。所有引領潮流的人都不順應潮流,他們就是潮流本身。被引領的人,等待潮流的到來,然後順勢而為。阿姨⋯⋯雖然他比我大了十多歲,但是有些時候,我覺得他才活出了少年氣。很多人⋯⋯一早就老了。」

蘇屏想了想,說:「我也不是不理解他、不尊重他,我只是不希望他只有事業。事業需要一個結果,但人只擁有無數個瞬間。我希望他每分每秒都快樂。」

「我也希望他每分每秒都快樂。」庭霜笑了一下,有點害羞,「我會讓他每分每秒都快樂。」

斜陽下,噴泉流淌,流浪藝人還在彈唱著他的歌:「永恆的生命,無窮的幸福與快樂,請你都擁有,我為此祈求千萬遍。」

庭霜從石凳上站起來,回頭對蘇屏一笑,然後跑向柏昌意。

「生日快樂!」

58 當猖獗勢力失去了保護傘

柏仲衍和蘇屏離開了。

「上車。」柏昌意說。

庭霜忽然意識到,此時此刻,他已經失去了保護傘。

他很快就要「被討論」了。

「那個,咱們去哪兒啊?」他站在原地不肯動。

柏昌意:「回家。」

大事不妙。

Ting命休矣。

新買的褲子可能明天就穿不進去了。

「不行,我們還不能回家。」庭霜擺上認真的表情,「我還有要緊事沒辦。」

柏昌意:「哦?什麼事?」

庭霜想了想,說:「你看,阿姨給我買了這麼多東西,我也應該給阿姨和叔叔買點禮物寄過去吧?趁著現在商場還沒關門,咱們去挑禮物嘛,明天週日商場不開門,之後工作日,你就更沒空了。」

柏昌意:「這事不急,等你考完試再說。」

庭霜:「那,我還想⋯⋯

柏昌意:「還想什麼。」

庭霜:「還想⋯⋯

柏昌意:「說。」

「我還想⋯⋯」庭霜支吾了一會兒,突然特別誠懇地說,「我還想重修!我特別喜歡重修,真的。我覺得關於這一點,已經討論過很多次了,沒意思,咱們不用再討論了。而且——」

他變守為攻,佔領受害者的高地:「都是你,今天早上我都差點嚇得終生不舉了,你要賠償我的精神損失。」

「怎麼賠償?」柏昌意勾唇,湊近庭霜耳邊,低聲說,「幫你舉一舉?」

庭霜被那低音震得一個激靈,一隻耳朵連帶半邊身體都麻了。他觸電似的往後跳了一步,罵道:「老流氓。」

柏大教授自認不是流氓,老字就更挨不上邊。他極有風度地說:「那你說怎麼賠償。」

怎麼賠償⋯⋯

庭霜問:「我說什麼你都答應?」

柏昌意低笑:「嗯。」

這機會千載難逢,必須好好把握。

庭霜冥思苦想,生怕虧了。

柏昌意看他那樣,好笑:「先上車,在車上想。我跑不了。」

平時在車上,庭霜總是說個不停,今天他一聲不吭,有如沉思者雕塑,就為了想怎麼佔柏昌意一個大便宜,最好是能來個割地賠款喪權辱柏一條龍。

快到家的時候,他才想出一個自認為絕妙的主意:「那今晚⋯⋯你什麼都要聽我的。」

柏昌意笑說:「想了半天,就這麼點要求?」

「這麼點要求?」庭霜得意地想,今晚有你跟小爺求饒的時候。

庭小爺想得特別美。

柏昌意一貫強勢,每次他都被按著幹,今晚他要當家作主,掌握全局。

到家。

庭霜立馬開始行使剛剛獲得的權力:「第一件事,我要把大門密碼改成我們正式開始同居的日期。」

本來也要換密碼,柏昌意信守承諾,改了。

庭霜又說:「我要吃你第一次給我煎的那種牛排。」

柏昌意戴上圍裙,煎牛排。

吃飯的時候,庭霜把刀叉一放,說:「我要你給我切。」

柏昌意算是明白了,他今晚得伺候這位小爺。

小事,反正平時也伺候慣了。

吃完飯帶Vico散完步,庭霜說:「我要去洗澡。」

正在放繩子的柏昌意看庭霜一眼,略帶揶揄:「要我伺候你洗?」

「那倒不用⋯⋯」庭霜溜走,去浴室裡沖澡。

沖完出來,他悄悄去衣帽間戴兔耳朵,並在腦內幻想兔子稱大王的場景。

正在他彎腰穿吊帶襪的時候,柏昌意推門進來:「Ting你——」

兔尾巴翹著,筆直勻稱的腿,一條包在吊帶襪裡,另一條還光著,吊帶襪才穿到腳踝。

這姿勢有前車之鑑,庭霜趕緊站直,兔耳朵晃了一下:「你、你先出去。」

柏昌意走過去摸了摸庭霜的臉頰,按著他的肩讓他跪下來:「我不想出去。我已經等了一天。」

庭霜瞪柏昌意,控訴:「你答應了今天晚上什麼事都聽我的!」

「對,都聽你的。」柏昌意點點頭,一隻手捏住庭霜的下巴,一隻手拿起放在一邊的口枷,給庭霜戴上,「你說,我聽著。」

「你——唔啊!」庭霜的嘴被撐開,根本講不出一句清晰的話。

媽的,老渾蛋。

⋯⋯

到了深夜。

衣帽間裡,鏡子上有乾涸的白色濁液,連鏡子下方的地板上也噴得星星點點。旁邊,背心皺成一團,上面的蝴蝶結散著。往外走,門邊掉了一隻被扯破的吊帶襪,半濕的短褲和口枷掛在門把手上。

從衣帽間到浴室的路上有幾灘不知名的水跡。

浴室門口躺著另一隻吊帶襪和兔耳。

庭霜被柏昌意抱著坐在浴缸裡,紅著的眼角還有淚痕。

⋯⋯也就我了。」他低頭看一眼自己被蹂躪得慘不忍睹的身體,啞著嗓子說,「柏昌意我告訴你,全世界也就我這麼英勇了。你換個人試試,早他媽報警了。」

生日禮物幸好一年只用送一次,要是多送幾次就真送命了。

柏昌意低笑,說:「吃宵夜麼?今晚聽您吩咐。」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庭霜就來氣:「還說聽我的,你根本不聽我的。」

柏昌意親了一下庭霜的耳垂,說:「我後來不是聽了麼。輕一點重一點,不都是你說了算麼。」

「哼。」庭霜沒好氣地轉頭,「你就是喜歡聽我求你——唔。」

柏昌意吻住了他的唇。

他在這個溫柔的吻裡安靜下來。

他在這個溫柔的吻裡呼吸柏昌意的呼吸,鼻子輕輕蹭到柏昌意的鼻子,感受柏昌意從未如此柔軟的嘴唇,漸漸窺見柏昌意低垂眼眸的最深處。

這個吻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個吻。

庭霜突然很想永遠地這樣吻下去。

當柏昌意的唇離開他的唇時,他問:「今晚是不是什麼都聽我的?」

柏昌意說:「當然。」

庭霜轉過身,跨坐在柏昌意大腿上,雙腿環上柏昌意的腰:「那我要你再親我一下。」

柏昌意的吻再次落下來。

庭霜想到了他們的第一個吻,那時他的五臟六腑都入了雲霄,可現在,他的五臟六腑還好好地在他的身體裡待著。

從心動到心安。

這個吻比剛才那個吻更長。

結束的時候,庭霜把頭輕輕靠在柏昌意頸窩裡,說:「我還要你給我煲湯。」

「折騰人。」柏昌意笑著罵了一句,站起來,準備拿浴巾把兩人擦乾,去廚房煲湯,「你下不下來?」

庭霜雙腿還纏在柏昌意腰上,雙手抱著柏昌意的脖子:「我不下來。」

柏昌意只好一手托著庭霜的屁股,一手去給他擦頭髮。

「我重嗎?」庭霜問。

「重不重你自己不知道?」柏昌意好笑,「我說重,你下來麼?」

庭霜摟緊了柏昌意的脖子:「那也不下來。」

柏昌意就用這個姿勢抱著庭霜下樓:「再不下來喝不成湯了。去穿件衣服,晚上涼。」

庭霜「嗯」一聲,去拿了兩件睡袍,然後就站在冰箱旁邊看柏昌意挑食材。

「我要喝排骨湯。排骨冬瓜。」他伸著頭,想在冰箱裡找到冬瓜,「不然排骨蓮藕也行。」

「兩樣都沒有。」柏昌意說,「排骨蘿蔔和排骨玉米選一個。」

「那排骨玉米吧。」庭霜說。

柏昌意切排骨,庭霜就在一邊眼巴巴地看著。

「還要什麼?」柏昌意看他一眼,語帶笑意,「早點說。」

庭霜開玩笑說:「我還要星星,還要月亮。」

「倒是比找冬瓜蓮藕容易。」柏昌意準備好排骨和玉米,把湯煲上,「走。帶你去找星星月亮。」

「還真有啊?」庭霜跟著柏昌意出去。

柏昌意說:「去院子裡等。」

庭霜等了一會兒,等來一台天文望遠鏡。

「你從哪兒弄來的?」庭霜驚了。

「倉庫,前段時間買的,本來想等你考完試再告訴你。你上次不是說小時候夏天晚上就喜歡吃西瓜看星星麼。」柏昌意把望遠鏡架好,「這裡光污染少,肉眼也能看見不少,但還是用望遠鏡看得清楚點。反正在等湯,不急,先玩一會兒。」

「我就是隨口一說⋯⋯」庭霜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你這都記著⋯⋯

「你可以先肉眼找一下夏季大三角。天琴座的織女星,天鷹座的牛郎星,天鵝座的天津四,構成一個三角形。」柏昌意邊調望遠鏡邊說,「那個方向,織女星最亮,先找織女星。」

⋯⋯找到了。」庭霜仰頭看著深空上的星點。

「往下看,還有蛇夫座和半人馬座。」柏昌意調好了望遠鏡,「過來看。」

庭霜過去,透過望遠鏡,驟然眼前的整個夜空都不同了。

星河如此壯麗,原來還有這麼多他從前沒有看到過的星辰。

「銀河好亮⋯⋯」庭霜讚歎。

「找到夏季大三角,沿著這條銀河往下,就是蛇夫座。」柏昌意攬著庭霜的腰,「看到了麼。」

「嗯⋯⋯」庭霜說,「好多不同顏色的星星⋯⋯一想到我現在看到的這些光,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光,就覺得很神奇。」

「牛郎星距地球只有16光年。」柏昌意笑說,「你現在看到的是你八歲時的牛郎星。」

「所以我看到的是你二十歲時候的星星⋯⋯」星辰的光從遙遠的時空進入庭霜眼裡,他一下看得入了迷,柏昌意也不說話,就笑著站在一邊看他。

不知道過了多久,空氣中飄來排骨和玉米煲出來的濃濃香味。

繁星和煙火,都有了。

「今晚是不是什麼都聽我的?」庭霜轉過頭,看向柏昌意,又問了同一個問題。

「當然。」柏昌意笑著說,「還要什麼?」

「那我⋯⋯」庭霜說出了他在浴室裡和柏昌意親吻時就想說的話,「我還要你愛我。

「我還要你永遠年輕,永遠快樂,永遠愛我。」

59 知識的距離

過完柏昌意的生日,庭霜又開始為八月初的考試焦慮。這份焦慮已經持續了一個月,越臨近考試焦慮就越嚴重。之前考試的焦慮還有柏昌意生日這件大事擋在前面,等大事結束,焦慮直接決堤。

焦慮是壓力帶來的。

有些人會因為考試壓力而愈發努力複習,可有些人卻會因為考試壓力而愈發熱愛一切跟學習無關的事物。

庭霜是後者。

他的第一門考試就有近三千頁的課件要複習,令人欣慰的是離考試還差三天的時候,他看完了最後一頁課件,可更令人心酸的是在看完最後一頁的時候他已經忘了前面的兩千多頁。

他自暴自棄地從書房出來,懷著慌張的心情擼狗,看動畫,打遊戲,抽菸。

柏昌意下午回來的時候,家裡一股菸味。

庭霜正拿著鉛筆和草稿本窩在沙發上臨摹一頁漫畫。

Ting,你抽了多少菸?」柏昌意走近了,看見茶几上的菸灰缸裡堆滿了菸頭和菸灰。

庭霜一身頹廢氣:「抽得煙霧報警器都響了。」

「然後?」柏昌意把茶几上的菸盒拿起來,一看,空的。

庭霜:「然後我就把煙霧報警器給關了。」

柏昌意走到他身後,看著他用一種極其暴躁的態度畫畫:「複習不下去了?」

「何止?我人生都繼續不下去了。」庭霜用鉛筆狠戳本子,賭氣說,「我不做人了。」

柏昌意俯身親了一下他的耳朵,低笑:「那做什麼?做兔子?」

庭霜轉過頭,很不高興:「我都這樣了,你還逗我。」

「好,不逗你。」柏昌意坐到庭霜身邊,「我們來解決問題。你現在是什麼情況?」

庭霜描述了一下那三千頁課件慘案,說:「我感覺腦子裡都塞爆了,真的不能再繼續往裡面塞東西了,但如果你要我回想一下我腦子裡有什麼,我又什麼都想不起來。」

「什麼都想不起來?」柏昌意加重了「什麼」二字。

⋯⋯嗯。」庭霜點頭。

柏昌意隨口問了一個概念。

庭霜想了一下,很快答上來了。

「欸?」他都沒想到自己能答上來,「我以為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柏昌意說:「你連問題都不提,怎麼會有答案?」

「原來是這樣啊⋯⋯」庭霜思考了一下,「好像是啊,我每次自己悶頭複習,都挺虛的,但是上了考場回答具體問題吧,又還行。哎,柏老闆你說,我是不是境界太高了?就,虛懷若谷那種,其實知道很多,卻以為自己不知道。」

柏昌意:「你這叫沒有知識體系。」

庭霜:「⋯⋯哦。」

柏昌意拿過庭霜的草稿本,畫知識樹:「你要弄清楚現在你學的東西處在你知識體系的哪個位置。同時你還要清楚,哪個位置是缺失的,哪個位置你已經掌握了,掌握到哪種程度。」

他一邊畫,一邊跟庭霜講,很快一棵枝葉繁茂的知識樹出現在紙張上。

這棵知識樹的某些末端枝葉無法再繼續往下延伸,那就是人類現在的知識邊界。

「你看,這是我的知識體系。你可以也試著這樣做,這樣你就知道自己掌握了什麼,還欠缺什麼,不會什麼都想不起來。」

「嗯我試試看⋯⋯」庭霜點點頭,拿著柏昌意那張圖作參考,來畫自己的知識樹。

他畫了又擦,擦了又畫,猶猶豫豫,好半天才畫出一棵只有四根孤零零的分支的知識樹。

他看看自己這棵光禿禿的知識樹,再看看柏昌意那棵繁盛得驚人的知識樹,這麼來回看了好幾遍,終於絕望了。

⋯⋯我真的不知道我的知識體系應該是什麼樣的。」庭霜整個人看起來都灰掉了,「⋯⋯我好像只會考試。」

柏昌意想了想,在紙上寫下如「Motion and path pnning」、「Learning and adaptive systems」等二十個機器人領域的不同研究方向:「有感興趣的麼。」

庭霜一行一行往下看,看到最後一行也沒有一個喜歡的,只好沮喪地搖頭。

柏昌意沉思了一陣,把人攬過來,吻了吻額頭,說:「走,我們出去玩。」

「啊?」庭霜以為自己聽錯了,「出去玩?現在?」

「嗯。」柏昌意說,「現在。」

「你是教授啊⋯⋯」庭霜反應不過來,「哪有考期帶頭出去玩的⋯⋯

柏昌意揉了一把庭霜的頭髮:「你都不喜歡,我還當什麼教授。」

60 前方

庭霜還是擔心考試:「可是我還沒複習好。」

「那你現在學得進去麼。」柏昌意說。

庭霜搖了搖頭,也想開了:「行吧,反正也學不進去,出去玩吧,就當是減壓了⋯⋯玩什麼?」

「你想玩什麼?」柏昌意把重音放在「你」上。

庭霜想了一會兒,說:「⋯⋯我不知道。」

柏昌意說:「不知道就繼續想。」

庭霜說:「那⋯⋯有什麼備選項嗎?」

柏昌意笑說:「沒有。」

庭霜跨坐到柏昌意大腿上,不滿地揪柏昌意的領帶:「哎是你說帶我出去玩的,你連個備選項都沒有,也太不負責任了吧?」

柏昌意把手放在庭霜的後腰上,說:「我負責『帶你』,剩下的你來負責。」

庭霜說:「我不知道能玩什麼⋯⋯

柏昌意說:「能不能是我該考慮的事。你只要考慮想不想。」

庭霜說:「什麼都行?」

柏昌意說:「行不行再說。現在,不考慮任何其他因素,你想玩什麼?」

庭霜望了一陣天花板,突發奇想:「我想⋯⋯飆車,不限速那種,誰都追不上我;踢足球,大殺四方,德國人也不是我的對手;出海航行,乘風破浪,跟鯊魚搏鬥;組樂隊彈吉他唱歌,台下萬人狂歡;穿上立體機動裝置在城市裡飛來飛去砍巨人;黑了所有教授的電腦,竊取考——咳,剛說到哪兒了,哦,飛來飛去砍巨人⋯⋯欸,最後這個飛來飛去砍巨人是不是太不現實了?」

柏昌意邊聽邊笑:「前幾個也不能算非常現實。」

庭霜也覺得有點好笑:「我知道⋯⋯所以我也沒想著真去做⋯⋯

可沒想到柏昌意話鋒一轉:「不現實不代表不能做。」

「可是⋯⋯」庭霜想不出來要怎麼做。

「我說了,能不能做,我來考慮。」柏昌意拍拍庭霜的後臀,「換衣服出門,褲子穿短一點。」

「那我穿短褲吧。」庭霜邊找衣服邊問,「是因為要踢足球嗎?」

柏昌意勾唇:「是因為我想看。」

要是以前,庭霜聽了這話肯定要臉紅,但現在,因為柏昌意經常告訴他,他的身體有多美,所以他很自信地背對著柏昌意站直了,故意炫耀似的回頭看一眼自己的臀部和雙腿,特別驕傲地說:「好看吧?」

柏昌意忍不住一直笑:「嗯。」

庭霜套上一條薄荷綠短褲,對自己的身材滿意得不得了:「你說我這麼好看,等會兒我們出去了,其他人看見我站在你旁邊,會不會想:哎這個糟老頭子還怪有錢的。」

他說完就往外跑,跟剛揭了瓦的小孩似的,生怕挨打。

「駕照。」柏昌意在後面提醒。

庭霜腳步一頓,轉身溜回來,在柏昌意臉上親一大口,賠笑:「駕照我放書房了⋯⋯我去拿一下哈⋯⋯你真帥。」

庭霜挺久沒開車了。他的駕照是高考完之後那個暑假考的,出櫃之後就沒開過家裡的車,來德國之後倒是考了試換了德國駕照,但是拿到德國駕照以後除了出去旅遊租過一次車以外,也沒有再開過車。

取了駕照坐到副駕駛上,他問:「我們去哪兒?」

柏昌意說:「出城,找條不限速的高速。」

庭霜心跳快起來,既興奮又緊張:「咱們要上傳說中不限速的德國高速公路啦?」

「也不是所有高速公路都不限速。」柏昌意轉頭看庭霜一眼,覺得他那激動樣特別可愛,「一部分。」

庭霜拿出手機:「我要建個飆車歌單,這樣才有感覺。」

「要感覺。」柏昌意想了一下,打方向盤掉頭,「那先去租車公司吧。」

庭霜:「為什麼啊?不是有車嗎?」

柏昌意笑了一下:「不一樣。」

到了租車公司,庭霜才知道是哪裡不一樣。

柏昌意租了一輛特別騷的復古敞篷跑車。他現在當然早過了開這種車的年紀,但二十歲以前也免不了俗,經常開著敞篷車載著最火辣的女生(那時候他交的女朋友通常都是最火辣的女生)到處跑。

「你來開。」柏昌意坐上副駕駛座,「掉頭出城。」

庭霜往駕駛座椅背上一靠,手握上方向盤:「操,過了幾年自己討生活的日子,一窮二白,膽小怕事,差點忘了小爺曾經也算半個富二代。」

那模樣又驕矜又痞氣,看得柏昌意好笑:「差不多就行了,開車。」

庭霜也笑起來:「其實我爸管得挺嚴的,沒讓我亂飆過車。」

掉完頭,斜陽正照著眼睛,庭霜戴上太陽鏡,正準備放歌,突然瞥見了車裡的舊唱片。

「寶貝兒,你看一下是什麼唱片。」他對柏昌意說。

柏昌意看了一下:「《Hunting High and Low》,1985年的專輯。有《Take On Me》。」

庭霜:「來來來,就放這個。」

經典的前奏響起,車向城外駛去。

快要上高速的時候,遇上一個紅綠燈,庭霜停下車,在夏日的陽光下與柏昌意接吻。

綠燈了,後方傳來喇叭聲。

庭霜戀戀不捨地結束那個吻,轉過頭去看了一眼。

跟在他們後面的也是一台敞篷車,司機也是個年輕氣盛的小夥,他向庭霜比了個中指。

庭霜本來還想說聲抱歉,一看對方那個態度,立馬回了個中指,語氣囂張地用有明顯語法錯誤的德語說:「你男朋友要是長這樣,你也控制不住自己。」

柏昌意:「⋯⋯

頭疼。

「開車的時候比侮辱性手勢是違法的。」等庭霜啟動了車,柏昌意才說。

庭霜很不平,就像他跟別的同學打了架,老師卻只批評他一個人一樣不平:「是他先豎中指的。」

「我知道。」柏昌意說,「但更好的解決方式是讓他支付四千歐罰金。」

⋯⋯知道了。」庭霜小聲咕噥了一句,「就知道教訓我。」

柏昌意淡淡說:「你男朋友長這樣,教訓你一下怎麼了?」

庭霜一愣,馬上嘿嘿笑起來:「應該的,教訓我應該的。你長這樣,想幹什麼都行。」

車上了高速,庭霜一腳油門踩到底,時速一下飈上200公里。

疾風呼嘯,四週一片浮光掠影,世界只有前方。

只有前方。

專注。沉浸。心無雜念。

沒有陽光。沒有黑暗。

只有前方。

「柏昌意。」庭霜眼睛看著前方的公路,沒頭沒腦地問,「你為什麼要留在大學裡當教授。」

「其他的沒意思。」柏昌意口氣平淡。

「你試過其他的。」庭霜說。

「試過。」柏昌意說。

庭霜不說話了,踩油門,時速達到240公里。

又一輛車被他甩在身後。

「柏昌意。」他又突然開口,「如果我從明天開始就不當你的學生了,你打算怎麼辦。」

柏昌意說:「那我就把教過你的教授全部請到家裡來吃飯。」

庭霜嘴角揚起來,笑了半天。

笑完之後,他問:「如果我一直不喜歡,但還是非要強行把這個碩士唸完,你會鄙視我麼。」

「不會。」柏昌意說,「我尊重你的決定。」

庭霜:「那,你會收我在你那裡寫畢業論文嗎?如果你指導的話,其他教授肯定不會為難我。」

柏昌意看了一眼儀表盤:「我們一定要在時速240的時候討論這個問題麼。」

庭霜把時速加到270公里:「現在呢。」

柏昌意:「我會把你這個小王八蛋打發給我最討厭的博士生來帶,作為對他的懲罰。」

庭霜的嘴角再次揚起來:「我愛你。」

柏昌意點頭:「我暫時消受得起。」

庭霜的嘴角就一直翹著。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柏昌意:「那如果我要一個人開車環遊歐洲,去嘗試不同的東西,去思考我到底喜歡什麼,你會尊重我的決定麼。」

「當然會。」柏昌意想了想,說,「我會很高興。」

前方的車不停地被甩在身後。

庭霜不關心那些車在被超過時,車中不同的人投向他的各色目光。

他輕鬆地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

只有前方。

一望無際的風景未知的前方。

直到遠方出現一個路口,一塊公路牌。

到另一個城市了。

庭霜減速,下了高速公路。

「返程嗎?」他問。

柏昌意看了一下地圖:「不返,前面兩公里有所中學。」

「中學?」庭霜照著地圖開車,「去幹嘛?」

柏昌意笑著學庭霜說:「踢足球,大殺四方,德國人也不是你的對手。」

庭霜瞟到地圖上中學的足球場,懂了:「你讓我去跟高中生踢球?其實我之前每次路過我們那兒的學校,看見有人踢球,都想去一起踢。但是我又怕他們嫌我老不願意帶我玩。」

柏昌意說:「放心,他們長得比你老。」

車開到足球場外面,庭霜一看,果然那些高中生成熟得就跟二十多歲似的。

「你打算怎麼跟他們說啊⋯⋯」庭霜下了車,站在足球場門口,不好意思直接進去。

「我不跟他們說。」柏昌意說,「你自己去跟他們說。」

庭霜:「那我,我應該說什麼?」

柏昌意不假思索:「說你剛從中國來德國沒多久,正在考慮轉到哪所中學,所以過來看看。你特別喜歡足球,看見他們在踢,就想一起踢一場。男孩麼,踢幾分鐘球就熟了。」

「你也太不要臉了吧?這種瞎話我可說不出口⋯⋯

庭霜話音未落,足球場裡一個金色捲毛男生跑了過來,看看庭霜,又看看柏昌意,說:「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

柏昌意笑而不語。

「呃⋯⋯」庭霜僵了一會兒,最終只能選擇繼承柏昌意的不要臉,「我想轉學來你們學校,我們可以一起踢球嗎?」

金色捲毛特別單純地笑著點頭:「好啊,Marco生病了,我們正好少一個人。跟我來吧。」

庭霜跟著捲毛跑進足球場,跑了幾步回過頭,給了柏昌意一個飛吻:「等我。」

柏昌意走到觀眾席坐下,遠遠地看著庭霜跟其他小孩一起揮汗如雨。

足球場的燈一盞盞亮起。他滿眼笑意。

61 開車去北方

庭霜踢球踢得滿身大汗,蹭得鞋上、腿上、褲子上都髒兮兮的。他自己全然沒有意識,他只有快樂,只有勝利,只想在跟隊友擁抱後奔向看台的觀眾席——跟其他踢球的男孩一樣。

其他男孩奔向的是他們的女朋友,他們擦著汗,喝著水,跟女朋友吹牛,說自己剛才有多厲害。

庭霜也擦著汗,喝著水,在柏昌意面前手舞足蹈地分析他們剛才的戰術。

柏昌意笑著聽了半天,說:「他們要走了,在等你。」

庭霜轉過身,看見其他男孩和他們的女朋友們站在看台下面。

他笑著揮揮手,大聲地跟他們說再見。

告別完,他轉回來,親了柏昌意一下,問:「跟一群高中女生一起看男朋友踢球的感覺怎麼樣?」

柏昌意樂於滿足庭霜那點虛榮心:「她們都嫉妒我。我男朋友更帥。」

庭霜也假作苦惱狀:「那些踢球的小子也都嫉妒我。煩死了。」

兩人看著對方,笑,然後在空曠的看台上接一個長長的吻。

風吹過草地,吹動他們的頭髮和衣衫。

「冷不冷?」柏昌意說,「一身的汗。我給你帶了件長袖,在車上。走,去換衣服。」

庭霜點點頭,換了衣服,開車出發。

路燈通明,但天還沒有全黑,遠方的雲霞層層疊疊,金色、玫瑰色、灰紫色、深藍色,從地平線延伸向天頂。

車上的音響裡開始播放《Love Is Reason》。

「我們下一站去幹什麼?」庭霜跟著唱片裡的節奏前後擺動,非常愜意。

「你說的,出海航行,乘風破浪,跟鯊魚搏鬥。」柏昌意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就像在說「找個餐館吃飯,回家睡覺」。

有了之前的瘋狂,庭霜聽了這話竟也不覺得特別驚訝:「行,往哪兒開?」

「一路往北。」柏昌意指了一條高速線,「開到呂貝克。」

庭霜瞟了一眼地圖:「老天,咱們這是要穿越半個德國一路開到波羅的海?這得開多久啊?」

柏昌意說:「凌晨兩點前能到。租車公司是連鎖的,明早我們在呂貝克還車,坐飛機返程。你兒子還在家裡等著。」

「這麼熟練?」庭霜好奇,「你以前也這麼幹過?」

「十多年前。」柏昌意說,「先去加油站。」

庭霜把車停在加油站,去24小時便利店裡買了水和不少吃的,邊吃邊等柏昌意給車加滿油。

「你十多年前是不是特別酷?」庭霜坐到車引擎蓋上,想像了一下,「就,一張地圖,一輛車,一個漂亮女朋友,一塊歐洲大陸。世界都是你的,所有男孩都羨慕你。」

柏昌意就笑:「實際情況是,每到一個地方,有一半時間在打工。」

庭霜來了興趣:「哎你都打過什麼工啊?」

「保護海龜,陪老人說話,幫人修屋子刷牆,給藝術生當模特⋯⋯」柏昌意加完油了,「好了,準備走。」

「當模特?」庭霜上車,極有興味地追問,「不穿衣服的那種嗎?」

「開車。」柏昌意目視前方,面無表情。

「噢噢⋯⋯開車開車。」庭霜偷瞄柏昌意,嘴角控制不住地上翹。

西南的色彩一點點被晚風吹散。

車一路向北,穿越群山與河流,經過城市和田野,開入深寂的星空。

聚散的小鎮落在道路兩側,燈火點綴著丘陵與平原,教堂頂上金色的風向標在月光中緩緩轉動。

柏昌意調小了車上的音響音量。

近處的鼓點聲小了,遠方的歌聲漸漸響了。

「那邊有人唱歌?」庭霜望了一眼歌聲來的方向,看不清具體是什麼情況,只覺得那邊比他們途經的其他小鎮更亮些,燈光閃耀處,還有人群的喧囂。

「想不想去看?」柏昌意把音響關了,遠處的音樂變得清晰,有人聲,有吉他,有鍵盤,有小號,還有鼓。

「當然。」庭霜減速,留心著公路牌,找去鎮上的岔路,「說不定運氣好,真能讓我彈吉他唱歌。」

柏昌意笑著接後半句:「台下萬人狂歡。」

「不。」庭霜打方向盤,駛進只有兩車道的小路,「我想法變了,只要你一個人為我狂歡。」

循著音樂,他們尋到了一座建在小丘上的啤酒花園。

花園中,一棵棵巨樹如雲如霧,如遮如蓋。數不清的星燈交織串連,從一根樹幹到另一個樹幹。人們圍坐在樹下的木頭桌子邊,拿著一升裝的玻璃彩繪啤酒杯,吃燒烤,喝酒,聊天。花園一角搭了舞台,樂隊在上面演奏《偉大的自由》。

庭霜去買了兩瓶冰汽水,隨便找了個空桌子坐下。

「好像有人點歌。」庭霜伸著腦袋看了一會兒,「我也想點,就怕他們不會。」

「你不是要自彈自唱麼。」柏昌意說,「借把吉他就行。」

「嗯⋯⋯是自彈自唱⋯⋯可是吧⋯⋯」庭霜突然意識到一件非常現實的事,「我會彈的就那麼一首⋯⋯具體哪首我就不說了⋯⋯

柏昌意笑了一下:「嗯我知道是哪首。」

四周仍然歡聲笑語,他們這桌在這句話後安靜下來。

庭霜看著金黃燈光下的柏昌意。

沒有白髮,也沒有皺紋,但他們還是不一樣。

十二年的距離,並不只是容貌的區別。

他正在經歷的,柏昌意都已經經歷過了。柏昌意流金的三十六歲,是他不知該如何才能到達的山頂。他平凡的二十四歲,是柏昌意永遠回不去的青春。

二十四歲和三十六歲,當然都是好年紀。

可是⋯⋯

等到他四十八歲的時候呢?

他想過永遠,想過百年,可現在竟不敢去想那個具體的、他必將抵達的四十八歲。

十二年。

光陰不可平。

「怎麼這麼看著我?」柏昌意問。

庭霜沉默了幾秒,說:「不為什麼,想這麼看。」

他說完,大口地灌汽水,灌得五臟六腑都有點疼。

「還唱歌麼。」柏昌意眼裡都是縱容,「唱你唯一會的那首也行。」

他們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否則到呂貝克的時候就太晚了。

庭霜看著柏昌意的眼睛,許久,說:「等會兒你來開車,行嗎?」

柏昌意笑說:「當然。」

「你等我一下。」庭霜跑去買了一大杯啤酒,仰頭一飲而盡。

周圍的聲音一下子遠去了。

周圍的景色也跟著虛化了。

庭霜將酒杯重重一放,藉著酒勁,跑上舞台,問樂手借吉他和話筒。

「我想唱首歌。」他的臉頰因為微醺而泛著潮紅,他的眼睛因為胸膛發熱而濕潤,「這首歌只有我會。」

樂手們讓出舞台,聚光燈灑下來。

庭霜一個人抱著吉他坐在舞台中央,遠遠望著台下的柏昌意,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他的吉他彈得並不好,手指輕撥,只有幾個簡單的和弦。

他也沒有什麼文才,嘴唇輕啟,只有幾句平庸的話,甚至算不上歌詞。

二零一九年的夏天

我開車去北方

開過山河

開向大海

開往你的三十六歲

⋯⋯

光陰不可平

光陰不可平

二零一九的夏天

你開車去北方

開過黃昏

開向日出

開往我的二十四歲

⋯⋯

光陰不可平

光陰不可平

兩行淚水從庭霜的眼眶裡流出來,順著下巴落到吉他上。

他的眼淚比聚光燈更亮。

柏昌意站起身,望著庭霜,有些發怔。

庭霜隨手抹了一把臉,換了個和弦。

二零一九年的夏天

我沒見過你的二十四歲

二零一九年的夏天

我不敢想我的三十六歲

我只敢開車去北方

不為山河

不為大海

不為黃昏

不為日出

為了你的二十四歲

我開車去北方

我開車去北方

62 這位是嫂子吧?

他們就這麼一路開車去了北方。

帶著庭霜的二十四歲,奔向柏昌意的二十四歲。

路經無人的河岸,他們靠在車身上分吃一塊八字麵包,喝同一瓶水,聊面前的河流曾讓哪些文明崛起,如今又將會流入哪片海域。路經無人的山脈,他們不加克制,在滿天繁星的山間做一場酣暢淋漓的愛,事後廝磨耳語,說等到冬季的晴夜再來拍星軌。

終於到了呂貝克。

睡了不到三個小時,柏昌意喊庭霜起床,跟船出海。

他們乘的是一艘規模不大的捕魚船。船上還有七八位遊客,都是為了一早跟船去看海,看日出,看看捕魚的過程。

天還沒有亮,海面上一片黑暗。

滾滾的海浪從船兩側分開,呼嘯的海風從耳邊擦過。

真的是在乘風破浪。

「你冷麼。」庭霜問。

柏昌意說:「你冷的話我們去船艙裡。」

庭霜說:「你冷的話來我懷裡。」

柏昌意笑說:「我不冷。」

庭霜擁住柏昌意,說:「我覺得你冷。」

天邊慢慢亮了起來。

一個白色的點。一圈金色的毛邊。兩抹橙色的天際。

忽然間,離漁船很近的海面上升起了一座小丘,伴隨著巨響,高高的水霧從小丘頂上噴出來,有如簾幕。金燦燦的晨曦從天邊而來,穿過水簾,架起一座彩虹。

轉眼,小丘降了下去,一條巨大的尾巴擺出水面。

是鯨。

⋯⋯這是我第一次在海上看到——」

庭霜的話音戛然而止。

原來不止一座小丘,而是幾十座小丘。

是鯨群。

它們接二連三地浮出水面,噴出水霧,讓一座又一座彩虹降臨海面。

四周傳來其他人的驚嘆,庭霜卻說不出話來。

一座座彩虹架起,復又消失。一條條巨大的尾巴擺上來,復又沉入水下。

鯨群遠去,海上恢復風平浪靜,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庭霜看看周圍,所有人都跟他一樣,還沉浸在剛才壯美的景象之中,沒有人想起來要拍照。

這一刻,他驀地理解了柏昌意母親所說的——不是站在別人的角度去理解,而是發自他內心地真正理解——瞬間。

剛才海上的那一幕,就是他們擁有的無數個瞬間中的一個。

庭霜看向柏昌意,說:「這麼多鯨⋯⋯你以前見過嗎?是不是早就見過了?」

「沒有。」柏昌意跟庭霜對視了一會兒,笑起來,「你不要覺得年紀大就什麼都見過。」

「那就好。」庭霜也笑起來,「我就怕我現在經歷的,你以前都經歷過了,覺得沒意思。」

說完,他又問:「那,萬一以後遇到這種情況怎麼辦?就,我想看的,你都看過了,怎麼辦?」

柏昌意說:「那我就看你。」

一個小時以後,返航的漁船到達了碼頭。

遊客們在船上一直沒有信號的手機也都有了信號。

剛結束無服務狀態沒多久,庭霜的手機就響了,他一看屏幕,祝文嘉。

柏昌意看他,他說:「我弟。」

他一隻手接起電話,一隻手交給柏昌意,兩人牽著手往停車點走。

「哥,我要來投奔你了。」祝文嘉的聲音聽起來有種忍辱負重的感覺,好像到庭霜這裡來是他窮途末路的迫不得已。

「你怎麼了?」庭霜說,「你還沒來吧?我沒在家。」

「我還沒來,來不成,老頭子把我卡全給停了,你給我訂張機票吧,我在阿姆斯特丹。」祝文嘉說完,又提了一堆要求,好些航空公司的航班都不肯坐,時間點不好的也不要,至於不要經濟艙這一點,他倒是沒提,因為從沒人給他訂過經濟艙的機票。

「他為什麼停你卡啊?」庭霜被祝文嘉那些要求搞得有點頭大,「你也出櫃了?」

「我可沒那麼想不開。」祝文嘉氣勢洶洶,「這事兒你也有責任。就是有了對比,老頭子才停了我的卡。我就是上個禮拜多花了點錢,老頭子就給我打電話,說什麼『你哥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都不問家裡要錢了』⋯⋯

「他是你爸,不就停了你幾張卡麼,別滿口『老頭子』地叫。」庭霜問,「你上個星期花了多少錢?」

祝文嘉:「二十多萬吧。」

庭霜:「人民幣?」

祝文嘉的聲勢弱了一點:「⋯⋯歐元。」

庭霜不敢置信:「祝文嘉你他媽把錢花哪兒了?老子三年都花不了這麼多錢。」

祝文嘉很小聲地說:「⋯⋯Red Light District.

庭霜不信:「哪個紅燈區要花這麼多錢?你還幹什麼別的了?」

祝文嘉說:「⋯⋯我還租了個城堡,跟朋友叫了一群漂亮男孩女孩一起玩了幾天。」

庭霜:「⋯⋯

祝文嘉:「哥,總之在爸回心轉意之前,你先收留我一下吧,我現在錢包裡只剩下⋯⋯我數數⋯⋯三十五歐加倆五分錢的硬幣。我飯都吃不起了。」

庭霜看了一眼柏昌意,說:「嗯⋯⋯我最近還有考試,挺忙的,不然這樣吧,我給你買張回國的機票,你回家,阿姨肯定不會不管你。」

「我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媽就聽我爸的,到時候肯定又威脅我要麼去讀書,要麼給公司幹活兒,我不回去。哥,我只有你了⋯⋯」祝文嘉軟磨硬泡,連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都搬出來了,「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你推了我一跟頭,我現在頭上都有塊疤⋯⋯你要是開視頻,我馬上把劉海掀起來給你看⋯⋯

庭霜實在被磨得沒辦法:「你讓我想想⋯⋯你要是過來住⋯⋯

他用眼神詢問柏昌意:行不行?

柏昌意點頭。

「那行吧,我給你訂機票。」庭霜想了一下,決定打個預防針,「有個事我得提前跟你說,我不是一個人住,嗯⋯⋯你稍微注意點。」

「你有新對象啦?」祝文嘉沒把這人當一回事,更沒往他上次來幫庭霜配對的C先生身上想。

「嗯。」庭霜警告祝文嘉,「他不是你平時經常打交道的那種亂七八糟的人⋯⋯你見了人不要亂說話,禮貌點,聽到沒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還能給你丟臉嗎?」祝文嘉很自信,「你就放心吧,我到時候把全套中華民族傳統美德都拿出來展示一遍,包你滿意。」

庭霜不太放心地掛了電話,問柏昌意:「你真的不介意?如果你覺得不方便,我這兩天就再給他租個房子。」

柏昌意問:「他一個人住行麼。」

庭霜頭疼:「⋯⋯估計還得給他請個保姆。」

柏昌意說:「先讓他住家裡,有問題再解決。」

庭霜有點抱歉:「⋯⋯我們之前還定了規矩,說好不帶其他人回家。」

柏昌意笑說:「沒事,家裡的規矩主要是給我定的。」

祝文嘉的飛機晚上七點到。

去接人的路上庭霜擔心了一路,就怕祝文嘉平時一張嘴跑火車跑習慣了,惹柏昌意不高興。

到了機場出口,庭霜一直看表。

柏昌意說:「飛機正點降落,應該快出來了。」

話音剛落,庭霜就看見遠處一個人在朝這邊招手。

祝文嘉一頭及肩的白毛,一件白T恤,一條麻布褲子,一雙人字拖,臉色憔悴。

他一過來,先忍不住控訴庭霜給他買了經濟艙的暴行,但一看見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文禁慾的柏昌意,立馬就想起了庭霜的警告。

要禮貌。

於是祝文嘉特別禮貌而親切地對柏昌意鞠了個躬:「這位是嫂子吧?嫂子好,嫂子好。」

63 大事不妙

庭霜一巴掌拍到祝文嘉腦袋上:「亂喊什麼呢你?」

祝文嘉揉了下眼睛,仔細看了看柏昌意,說:「噢,原來這大叔不是我嫂子啊。那我嫂子人呢?」

這下庭霜真的不敢去看柏昌意的臉色了。他把祝文嘉拎到一邊,壓低聲音說:「那就是你嫂子,但是你不能叫他嫂子,你叫他⋯⋯你叫他柏哥吧。」

祝文嘉還想發表什麼個人觀點,庭霜警告說:「你下個月的零用錢我來發,發多少,看你表現。」

祝文嘉說:「哥,你怎麼跟我爸似的,老喜歡談錢啊,你把我們之間的親情放哪兒了?」

庭霜說:「行,那我下個月不給你發錢,我給你發親情,行麼?」

「那你還是給我發錢吧。」祝文嘉被拿住死穴,老老實實地去跟柏昌意打招呼,「嫂——柏哥,剛才不好意思啊,我剛下飛機還有點暈機。」

柏昌意也沒有不高興,說先去吃飯。

到了餐廳,柏昌意去停車的時候,祝文嘉跟庭霜說:「哎哥,我這嫂子是幹什麼的啊?看起來還挺高嶺之花。」

庭霜說:「大學教授。」

「我的媽。」祝文嘉說,「你生活得可真夠學術的。」

庭霜說:「你在他面前老實點,別皮。你會玩的、不會玩的,他都早玩過了。」

祝文嘉嘴上答應得好,可實踐起來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飯桌上他剛跟柏昌意聊熟了點,就開始打聽這邊有沒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柏昌意推薦了幾個博物館,祝文嘉擺手:「不是這種地方,我說的是那種成年人——」

「祝文嘉。」庭霜打斷道,「從現在開始,我這裡只報銷你去餐館、超市、博物館、書店、游泳館、健身房等場所的正常花費,你願意報個班去學點什麼,我也給你交錢。至於其他的,你就別想了。」

祝文嘉扭頭對柏昌意說:「柏哥,你看我哥,他虐待我,你得管管他。」

柏昌意想笑,但是忍住了:「這事我管不了,我卡在他那兒。」

原來不是嫂子當家。

祝文嘉只能暫時偃旗息鼓。

晚上到了家,庭霜給祝文嘉收拾了一間臥室出來。

「我跟你說說要注意的事。」庭霜說,「你別像之前在我家那麼隨便。」

祝文嘉癱在床上玩手機:「我現在就是小白菜,寄人籬下,哥不疼嫂子不愛。」

「真哥不疼嫂子不愛,我就把你扔在餐館後廚洗盤子了。」庭霜把祝文嘉揪起來,「你認真聽我說。你的浴室就在你臥室隔壁,這倆地方是你的,沒人進來,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其他地方,除了我們臥室,你也都能去,但是得穿好衣服,不許衣衫不整地在你嫂子面前晃悠。我的東西你隨便用,但是你嫂子的東西都不許亂動,還有,你嫂子有事的時候也不許吵。噢,對了,家裡不許帶一切包括但不限於人在內的動物進來,也不許亂給狗餵吃的。儘量別熬夜,起晚了沒人給你做飯。到了睡覺時間家裡就斷網,別想著半夜打遊戲。」

「你們家規矩怎麼這麼多啊。」祝文嘉說,「住你們家跟住和尚廟裡似的。」

「我也沒求你住。」庭霜看了一圈臥室,應該沒缺什麼東西了,「我這幾天要考試,陪不了你,你安分點。」

接下來幾天祝文嘉確實比較安分,也不是他自己想安分,主要是沒錢,就連在家打個遊戲他哥都不給他充錢。

而且他發現他哥定的那些規矩真的不是說說而已。有天早上起來,他還沒睡醒,所以也沒注意,穿著內褲就去廚房倒咖啡了,結果正好撞上準備出門的柏昌意。

柏昌意倒是跟平時一樣,跟他點了一下頭就出門了。可等柏昌意一走,庭霜立馬扣了他一半的零用錢。

祝文嘉的瞌睡一下子全醒了,抗議道:「這也扣太多了吧?」

庭霜連考了兩天試,暴躁得很:「不多。你這麼調戲你嫂子,我沒把你打一頓都算便宜你。快回臥室把衣服給我穿上再出來。」

祝文嘉被這麼治了幾週以後,竟然也適應了,漸漸開始過上了(他從前認為慘無人道的)規規矩矩、早睡早起的生活。他日常出入的場所由夜店和紅燈區變為博物館和網球場,由於實在沒錢,夜裡還斷網,他連遊戲也提不起興趣打了,後來甚至還時不時地翻翻柏昌意給庭霜訂的英文科技雜誌和天文雜誌——至少看這些雜誌不用花錢,也不用網。

已經到了秋假,庭霜考完試之後就一直在家裡梳理和總結他的知識體系。一個專業背後的知識體系是龐大而複雜的,不可能一兩天就全部搞定,何況他不止要整理他的專業知識體系,他要整理的是他整個人擁有的全部知識的體系。

他要借此了解和審視他自己。

這是他最近想明白的事。

他要向外,走向世界深處,也要向內,走向自我深處,這樣才可能知道他到底站在哪裡,他到底要往哪裡去。

此外,他還同時在做動力學分析、畫設計圖——柏昌意答應在假期陪他做一套立體機動裝置實物出來,讓他飛來飛去,想砍什麼就砍什麼。

祝文嘉對著庭霜的設計圖垂涎不已。

「哥,我什麼時候也能弄這麼一套東西出來?」

庭霜正在電腦上模擬他穿著立體機動裝置飛來飛去時的風阻,聞言連頭都沒抬:「要不你申個學校去讀工程類的專業吧?比如飛行器設計什麼的。」

祝文嘉陷入了思考。

他在英國讀完高中之後決定gap一年再讀大學,結果這一gap就沒完沒了,玩了都超過兩年了他也沒開始申請大學。

以前他覺得庭霜的生活特別水深火熱,又窮又苦,整天上課,現在倒有點羨慕了。主要還是因為他現在經濟受到管制,意識到自己沒點本事還是不行。

「哥,那你覺得學這個有意思嗎?」祝文嘉湊到庭霜身邊,去看電腦屏幕上的數據圖,看了半天也沒看懂,「難學嗎?」

「不是特別有意思。」庭霜發現計算出來的風阻誤差太大,簡化模型要重做,「但是一旦開始了吧,還是想把它做完。」

「不是特別有意思你還想把它做完?」祝文嘉不理解,他一向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不想幹什麼也是說不幹就不幹了。

「嗯⋯⋯我最近也在想這個問題。」庭霜揉了揉太陽穴,決定先把模型放到一邊,休息一會兒再繼續算,「你剛問我難不難,我覺得難,你問我有沒有意思,我也覺得沒什麼意思。但是吧,我就在想,是不是就是因為它難,我才覺得沒意思,我才不喜歡。畢竟吧,人都喜歡做簡單的事。這個簡單也不是絕對的,擅長了,就覺得簡單。我就是不想把『困難』和『不喜歡』搞混了,所以想堅持把它做完,把它學會,要是還是不喜歡,那就真的不喜歡,不是我意志力有問題。」

祝文嘉聽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才說了句:「哥,你腦子也太繞了,你以前不這樣,估計是被我嫂子帶的。」

想到柏昌意,庭霜眼底溢出一點笑意:「嗯是他帶的。」

柏昌意總能讓他不確定,讓他不停留在某個觀點裡,讓他不狹隘地認為自己總是對的,讓他站在不同的角度思考,看到不同的可能性。

跟庭霜聊完之後,祝文嘉一直在想要不要申請幾個大學去試試學點什麼,但是又打不定主意到底要學什麼專業。

庭霜難得看見失足少年祝文嘉一副要走正道的樣子,就去問柏昌意怎麼辦。

柏昌意說:「八月底有校園開放日,可以讓他去不同院系參觀一下。」

於是校園開放日那天庭霜就陪祝文嘉去參觀了一下學校。本來他也沒對祝文嘉抱多大希望,沒想到祝文嘉竟然真的有了幾個想繼續深入了解的專業。

下午回家,祝文嘉一看時間,正好是國內的晚上十點,他爸媽應該都還沒睡,於是他就撥了個視頻電話過去,打算告訴二老自己決定讀大學的喜訊,讓他們在精神和(主要是)物質上支持一下,同時由衷地期望他爸在喜悅之後順便把他的經濟自由也給一併恢復了。

視頻一接通,祝敖第一句話就是:「祝文嘉你怎麼一腦袋白毛?明天就給我染回去。」

在祝敖面前,祝文嘉和庭霜不是一個性子,要是庭霜聽到這話,肯定直接就一句:「我花自己錢染的,跟你有什麼關係?」

但是祝文嘉不能這麼說,他這頭白毛就是花祝敖的錢染的,他還指著祝敖繼續給他錢讓他染紅毛綠毛彩虹毛呢。

「爸,我也想染回去,可我卡不是被你停了麼?沒錢染。我這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祝文嘉說著,往四周看了看,拿起一頂庭霜的帽子往頭上一戴,希望祝敖能眼不見心不煩,「我媽在嗎?我有重大決定要跟你們說。」

祝敖臉色一變。

重大決定?

難道這臭小子也要跟男人過了?

「你先跟我說說是哪方面的事。」祝敖說,「別氣你媽。」

「我能氣我媽嗎?」祝文嘉說,「我直接說了吧,我想上大學。」

「什麼?」祝敖過於驚喜,甚至因為不相信這是祝文嘉能說出來的話而顯得像在質問,「你?想上大學?」

「是小嘉嗎?」翁韻宜的臉出現在祝敖身後,「小嘉說什麼?」

祝文嘉表情認真地說:「媽,我說我想申請幾個大學。」

和祝敖不同,翁韻宜一直都不認為自己兒子爛泥扶不上牆。她覺得祝文嘉是個男孩,從小又沒吃過苦,肯定懂事晚,以前年紀小,愛玩,現在不給他錢亂玩,他突然開了竅,想學東西,再正常不過。

所以她也沒有祝敖那麼驚訝,更多的是高興:「那好啊,你想去哪個學校?媽媽讓人幫你申請。」

「讓他自己申請。」祝敖說,「庭霜當時不也是自己申請的嗎?」

「庭霜當時申請的是碩士呀,小嘉才多大?小嘉現在申請的是本科。」翁韻宜勸祝敖,「小嘉好不容易想讀書了,你幹嘛要給他設置阻礙啊?我們辛辛苦苦,不就是為了給他創造個好條件嗎?」

祝敖說:「這阻礙是我設置的嗎?這阻礙是環境給他設置的。這點阻礙都克服不了,還讀什麼書?」

「這事我來給小嘉辦,不用你管。」翁韻宜見一時半會兒說服不了祝敖,索性不說了,說別的,「小嘉,你現在這是在哪兒呀?還在荷蘭嗎?」

「噢,沒有,我不是沒錢了麼,房租都交不起,所以我跑德國投奔我哥來了。」祝文嘉切換了一下攝像頭,讓攝像頭對著庭霜,「我哥也在,他今天陪我去他們學校參觀了,他們學校可好了,有個實驗室裡——」

「那是誰?」祝敖眉頭一皺。

祝文嘉抬眼一看,庭霜背後不遠處的大門開了,柏昌意正推門進來。

64 噢,我嫂子回來了

祝文嘉一想他哥櫃都出了,怕什麼?

便隨口答道:「噢,我嫂子回來了。」

晴天霹靂。

庭霜連馬上飛奔過去堵上祝文嘉那張嘴都來不及。

「你嫂子?」祝敖盯著視頻裡的人,他不可能看錯,那是他柏老弟,這才幾個月沒見,他柏老弟怎麼就成了他小兒子的嫂子?「祝文嘉你給我把話說清楚了,這是你哪個嫂子?」

祝文嘉說:「還能是哪個嫂子,我就一個——」

庭霜一把奪過祝文嘉的手機,迅速掛斷了視頻。

這事也怪庭霜他自己。

要是他平時不整天在祝文嘉面前「你嫂子這個你嫂子那個」地瞎嘚瑟,老老實實地叫一聲「柏哥」,這事就還有挽回的餘地。

現在弄得祝文嘉也整天把「我嫂子」掛在嘴邊,這不,一聲「嫂子」張嘴就出來了,連個緩衝時間都沒有。

祝文嘉還沒反應過來出了什麼事:「哥你搶我手機幹嘛?」

「你剩下那一半零用錢也沒了。」庭霜說。

祝文嘉極其冤枉:「我幹什麼了,你又扣我錢?」

⋯⋯算了。」庭霜很快冷靜下來,這事怪祝文嘉也沒用。

他一向是這樣,大小事分得清。

祝文嘉沒穿衣服在柏昌意面前亂晃,他能把人罵個半死,但現在這情況顯然不是把祝文嘉訓一頓就能解決的,不如不訓。

這時候祝文嘉的手機又響了,不用看,還是祝敖。

庭霜再次掛斷了電話,關機,順便把自己的手機也給關了。

「到底怎麼回事啊?」祝文嘉看看庭霜,又看看朝這邊走來的柏昌意。

柏昌意講得比較委婉:「祝先生是我工作上的夥伴。」

「那又怎麼了?」祝文嘉還是懵的。

庭霜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這事:「⋯⋯就,那個,唉,其實吧,你嫂——我是說,你柏哥是咱爸酒桌上認的兄弟⋯⋯也不是,他們這個兄弟沒有真結拜成⋯⋯但是吧,在爸他心裡,輩分這個事肯定早就定了⋯⋯現在猛地一下發現他老弟成了、成了⋯⋯

成了什麼?

兒媳?

這話怎麼說怎麼彆扭,庭霜根本說不下去。

「等等,我柏哥是我爸的弟弟?」祝文嘉琢磨了半天,腦子完全不夠用,他兩隻手在空中比劃來比劃去,差點沒拿紙當場畫出一張家族譜系圖來,「⋯⋯哥,你的意思是,我嫂子⋯⋯其實是我叔?」

緊接著,他又進一步推理說:「那⋯⋯那哥你不就成我嬸嬸了?」

庭霜張了張口,竟然覺得祝文嘉這個邏輯沒毛病,好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反駁。

⋯⋯我不跟你扯輩分,你先回你自己房裡去。」他丟下一句話把祝文嘉打發走,然後問柏昌意,「我們現在怎麼辦?還有時間,我爸就是現在飛過來,也得十好幾個小時。」

「不要拖。」柏昌意說,「我馬上給他回電話。」

「馬上?」庭霜有點擔心,「要不等個兩天,讓我爸消化消化這事?你知道的,他跟我一個脾氣,現在肯定一點就炸。」

柏昌意說:「他再次打電話過來,說明他現在就想了解這件事。拖著不談顯得我們既怠慢又心虛。你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你也想立即談。」

庭霜想了想,確實也是,說不定越拖他爸越火大:「那現在回電話吧,我跟你一起。」

「剛從外面回來,我先去洗個手。」柏昌意去了衛生間。

庭霜給柏昌意倒了杯水,走到衛生間門口,看見柏昌意摘下了眼鏡,在洗臉。

「你緊張麼。」庭霜問。

柏昌意笑說:「你希望我緊張麼。」

庭霜也笑了:「我沒見你緊張過,想見見。」

「好了。」柏昌意戴上眼鏡,換了副神色,像是要開會,「去換件衣服,準備視頻。」

庭霜低頭看了眼自己寬鬆隨意的T恤,再一抬頭對比柏昌意的襯衣領帶,悟了,家事如國事,待會兒攝像頭一開就是修羅場,萬不能輸了陣勢。

「在客廳還是去書房?」庭霜一邊打領帶一邊問,「要不還是去書房吧?」

雖然書房沒有大屏幕,但書房的氣氛比較嚴肅。

柏昌意:「嗯。」

到了書房,庭霜儼然一副即將進行視頻面試的姿態。他先給筆記本電腦找了一個好角度,背景選取擺滿學術書籍的書架,又在攝像頭可以拍到的桌面上放上兩本柏昌意的著作和一支鋼筆,最後還找了兩顆長得差不多的核桃過來放在旁邊。

瞧瞧這場面,哪個長輩不喜歡?

「我們一會兒怎麼說啊?」庭霜問,「是不是要制定個戰術?」

柏昌意理了理庭霜略微凌亂的頭髮,說了個思路。

庭霜沉思了一下,點點頭,說:「那我發視頻請求過去了?」

他食指放在鼠標左鍵上,嚴陣以待。

柏昌意:「嗯。」

鼠標左鍵一沉,呼叫聲響起。

等待對方接通。

一秒。

兩秒。

三秒。

「庭霜你給我把事情解釋——」

祝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本來以為對面是他兒子,沒想到對面坐了倆規格挺高的外交部發言人。

祝敖他自己還穿著家居服。

開局不利。

不過祝敖這輩子什麼逆風球沒打過,更不拘此等小節,當即就正襟危坐,穩如泰山,對屏幕上的柏昌意微微頷首,說:「柏教授,好久不見。」

庭霜心裡微訝,他爸居然沒發火,不過轉念一想,也正常,人跟人之間的相處有了固定的模式以後就很難改變,祝敖一向習慣了對柏昌意尊重客氣,就算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麼,也拿不出從前對梁正宣的那種態度來。

柏昌意開門見山:「祝先生,好久不見,今天我主要想跟你談談我和庭霜的事。」

⋯⋯你和庭霜的事。」祝敖頓了一下,轉頭說,「韻宜,把我的速效救心丸拿過來。」

漢語是含蓄的語言,字字有深意,柏昌意一句「我和庭霜的事」,祝敖直接理解成了「我和庭霜的婚事」。

庭霜著急了:「爸你沒事吧?」

祝敖說:「暫時沒有,我血壓有點高,以防萬一。」

庭霜以前特別敢和祝敖吵,他越是站在弱勢的位置上,祝敖越是強,他越是敢吵,大概也是知道無論怎麼吵,他都沒能耐真把祝敖怎麼樣,他只能氣一下祝敖,爭取他自己想要的。可是自從上次見面,他發現祝敖明顯衰老了一些以後,他就沒幾年前那麼敢吵了。

現在發現祝敖居然常備速效救心丸,他更不敢硬來:「爸,我們慢點說。」

祝敖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緩緩,才說:「你們說吧。」

柏昌意說:「祝先生,上次我推薦的心理醫生,你覺得如何?」

不提心理醫生還好,一提心理醫生祝敖就覺得柏昌意圖謀不軌一早打好算盤要拐他兒子,於是語氣也帶上了明顯的不悅:「柏教授,你上次給我推薦心理醫生,就是等著今天?」

柏昌意的態度依然很溫和:「不,祝先生,出於我們之間的友誼,你向我傾訴你遇到的困難,我當然有義務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傾訴?

祝敖回想了一下,好像確實是他先問了柏昌意,兒子是同性戀應該怎麼辦。而且,在他看心理醫生的這幾個月裡,雖然情感上還是沒有辦法克服那個難受勁兒,但理智上也認識到了同性戀並不是什麼病。

可是現在問題的關鍵不在於他兒子是不是要跟男的過,現在問題的關鍵是,他兒子,要跟他老弟過。

這事,哪個當爹的能忍?

「友誼?」祝敖質問道,「你也知道我們之間有友誼?出於我們之間的友誼,你也不能、不能⋯⋯」不能把我兒子給拐了吧?

連續幾個「不能」後,祝敖的不悅中更添了憤怒,「我可把你當親兄弟!」

庭霜說:「親上加親,這不是更好嗎?」

祝敖:「什麼?!」

柏昌意扶了下眼鏡:「咳。」

庭霜:「噢噢⋯⋯我是說,爸,畢竟你們也不是親兄弟嘛⋯⋯而且,我說句實話啊⋯⋯爸,你仔細想想我這條件,再想想我教授這條件,你得承認,我現在這算是高攀了人家吧?你說,咱們家是不是賺了?」

祝敖不自覺順著庭霜這話一想,那肯定的,這門婚事肯定算是高攀,柏教授這種行業大拿,終身教授,配庭霜這種條件的,怎麼也能配個十個八個的吧?

賺倒確實是他兒子賺了⋯⋯

65 夏天結束

等等,不對。

有哪裡不對。

祝敖反應過來了:「庭霜你少繞我。」

這是賺和賠的問題嗎?

差點就被這小子繞進去了。

庭霜說:「爸,我哪敢繞你啊⋯⋯咱們這不是在商量嘛⋯⋯咱們是為了取得共識⋯⋯

他一邊說一邊在心裡盤算,第一個共識——

一人高攀教授全家共同受益共識:敵我雙方已達成一致。

於是他繼續去找下一個共識:「爸,你肯定希望我幸福吧?」

這回祝敖不搭理他了,拿起杯子埋頭喝茶。

庭霜換了個沒那麼肉麻的說法:「爸,你也不想我過得差吧?」

「你這是說的什麼話?」祝敖從杯子後面抬起眼來,沒好氣,「我是你親爹,我還能盼著你過得差嗎?」

庭霜立馬說:「那當然,那當然⋯⋯

附和了兩句,他話鋒一轉:「不過,爸,你說,這個過得好不好,誰說了算?歸根結底,是不是還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是,過得好不好,是你自己說了算。」祝敖點上一支菸,還沒等庭霜高興,緊接著就說,「但不是現在的你說了算。人要往長遠看。小年輕圖一時快活,老了怎麼辦?你現在由著自己,是,你現在是高興了,我也年輕過,我知道年輕的時候怎麼混都高興,可等你七老八十了呢?人家子孫滿堂、頤養天年,你呢?你到時候怎麼辦?」

庭霜正欲反駁,祝敖沉了聲:「到時候我也死了,眼不見心不煩,剩下你自己一個人,誰願意管你?」

說罷,他看了一眼柏昌意,視線再轉回庭霜身上,那眼神意思清楚得很:找個比你大這麼多的,還指望他能照顧你一輩子?你不伺候他就不錯了。

這話說得重了,不管是明面上說出來的,還是明面上沒說的,都太重了。

「庭霜,你不要跟我講什麼等你老了有錢,有養老院、護工、社會、制度、政府,那跟實實在在的一家人,根本不是一回事。」祝敖吐出一口菸,眼角的皺紋更深了些,「你以為我管得了你幾年?我管不了你幾年。柏教授——」

他看向柏昌意:「你給我介紹的心理醫生是不錯,但醫生只能告訴我什麼是病,什麼不是病。治病,他是權威,至於怎麼過日子,我活了大半輩子,不用他來教。柏教授,你條件是好,不知道多少人排著隊上趕著去伺候你,但是我祝敖的兒子,犯不著。你跟我,當不成兄弟就不當,今後我們只談工作,公事私事,我祝敖分得清楚。今天這種談話,以後就不必了。」

說罷,他沒給柏昌意和庭霜再開口的機會,直接掛斷了視頻。

視頻結束後許久,祝敖都一直坐在沙發上抽菸,一言不發。

翁韻宜坐到他身邊,溫言勸他:「其實⋯⋯孩子的事,就讓孩子自己決定吧。兒孫自有兒孫福,你管多了,最後要是結果好也就罷了,結果不好,還招他恨呢。」

祝敖轉頭看著翁韻宜,問:「那要是今天視頻那頭是祝文嘉呢?他要跟比他大十好幾歲的男人過,你也這麼說?」

翁韻宜一愣,片刻後笑起來:「小嘉——小嘉不會的,他跟庭霜不一樣。哎,對了,咱們上次吃飯,那個林總的女兒不是帝國理工畢業的麼?要不咱們讓小嘉回來,再請林總他們一起吃個飯?」

⋯⋯你安排吧。」祝敖按熄手上的菸,起身,「我去洗個澡。」

祝文嘉開機,看到他媽給他發的消息:小嘉,你住在你哥那兒也不方便,學校在哪裡都能申請,你先回國吧,媽媽這裡有人要介紹給你認識。

祝文嘉回:不,我要自己去看我想申請的學校。

他回完消息,把手機扔到一邊,玩了一會兒狗,回過頭看見庭霜的臉色還是那樣,只好繼續擼狗。

家裡的氣氛不怎麼好。

柏昌意在廚房裡做飯。

庭霜靠在廚房門框上出神。

「來,嘗一口。」柏昌意說。

「嗯⋯⋯」庭霜過去,就著柏昌意手裡的勺子喝湯。

「怎麼樣?」柏昌意問。

庭霜點頭:「⋯⋯好喝。」

柏昌意正要收勺子,庭霜環住柏昌意的腰,頭靠在柏昌意頸窩裡。

「怎麼了?」柏昌意摸了摸庭霜的頸背。

庭霜半天也不說話。

柏昌意說:「還在想剛才的事?」

「我沒想到他會那麼說⋯⋯」庭霜悶聲說,「⋯⋯你難過嗎?」

柏昌意說:「還好,他說的是事實。」

「他說的不是事實!」庭霜說,「那只是他的想法,我不那麼想。難道人都是為了最後那十幾年活嗎?」

「我知道。」柏昌意說,「但人的觀念沒那麼容易改變。如果一次談話就能消除已經存在了幾十年的分歧,那世界上怎麼會有戰爭。」

「可是,我本來以為⋯⋯」庭霜沮喪地說,「我本來以為我們能解決得更好一點⋯⋯視頻之前我們說得那麼好⋯⋯我以為⋯⋯

柏昌意沉默了一會兒,說:「Ting,你不能接受我失敗麼。」

庭霜猛然抬起頭,看向柏昌意的眼睛:「我沒有——」

「我也有解決不了的問題。」柏昌意垂下眼眸,看進庭霜眼底,「就像我不能阻止衰老。」

煲著湯的鍋蓋顫顫悠悠地動,白氣從蓋孔中冒出來。

窗外,院子裡的樹悄然開始落葉。

夏天已經過了,不知道到底是哪天過的,曾經落了滿地的櫻桃不剩一點痕跡。

66 去談論衰老,談論死亡

第二天,庭霜收到了蘇屏從柏林寄來的禮物。

他上次挑了幾罐特別的咖啡豆,加上他跟柏昌意一起種的藍莓,並著他們的合照一起寄給蘇屏,這次蘇屏回寄了兩瓶黑加侖酒,一盒她親手烤的餅乾,兩罐她做的果醬,還有一本相冊和幾本附著筆記的舊書。

書裡的筆記是十幾歲的柏昌意留下的。

那本布封的相冊裡收藏著柏昌意從小到大的相片,十歲以前的最多,越往後越少。庭霜一頁一頁看下去,目光落在一張柏昌意打網球的照片上,久久沒有翻頁。

那張照片下方註明了時間:2003621日。

柏昌意快滿二十歲了。

「我去⋯⋯」路過的祝文嘉也一眼被那張照片吸引了,站在庭霜背後感嘆,「嫂子年輕的時候真帥啊。」

「他現在也年輕。」庭霜翻過那一頁,「現在更帥。」

「行,我閉嘴。嫂子永遠年輕。」祝文嘉想起什麼,說,「噢哥,爸對我的經濟制裁結束了。我往後一個月要去看學校,我想看的學校挺多的,就不每次看完再往你這兒飛了,飛來飛去的,麻煩。」

「行,你自己看著辦吧。」庭霜看著網球照的反面一頁,不知道在哪塊沙漠裡,二十歲的柏昌意和朋友一起,坐在一輛吉普車頂上,身後一輪巨日,沉入無盡黃沙裡。

祝文嘉當天就訂機票飛走了,臥室裡留下一萬歐的現金。

庭霜發現以後打電話問祝文嘉怎麼回事,祝文嘉大大咧咧地說:「哥,我不是拿你和嫂子家當酒店,那是給你的,你打工一小時就賺個二十歐,太慘了,這幾十天我吃你的用你的都於心不忍。」

庭霜聽了就笑:「得了吧,於心不忍也沒見你少吃。」

「那是,住你那兒我還胖了兩斤。」祝文嘉笑說,「沒事我就先掛了啊,要登機了,代我問嫂子好。」

「嗯你注意點。」庭霜掛了電話,視線落回桌面,那裡攤著他還沒看完的相冊,還有蘇屏寄來其他大大小小的東西。

柏昌意的長輩對他這麼好,可反過來⋯⋯

庭霜躺到院子裡的草地上,望了一會兒天空,給祝敖發了條消息:爸,我們再找個時間談談吧,就我們倆單獨談。

慢慢來,他想,不能一次性到位就一步一步來。

等了一陣,祝敖回覆了:我昨天說的話,你好好想想,不要急著反駁,想個十天半個月,再跟我談。

庭霜舉著手機,盯著屏幕,半天打出幾個字,又刪了。

柏昌意回家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庭霜一個手不穩,手機砸到鼻樑上,痛得他直吸涼氣。

「你還笑?」庭霜看見柏昌意,蹦起來就往人身上掛。

柏昌意就那麼讓庭霜掛著往裡走,低頭開門的時候不小心瞥見庭霜手機屏幕上的字:「想好怎麼說了?」

⋯⋯沒有。」庭霜說,「我總不能跟我爸說,別說孤獨終老了,說不定我英年早逝,明天就死了。我到底是他兒子,要是這麼說,非把他氣死不可。」

Ting.」柏昌意把庭霜放下來,「我們出去一趟。」

庭霜擁著柏昌意的脖子,問:「去哪兒?」

「中央公墓。」柏昌意說,「我昨天就想帶你去,但是那裡晚上八點關門,昨天來不及。」

「公墓?」庭霜問,「為什麼要去公墓?是誰的忌日嗎?」

「不是。」柏昌意說,「就是去散個步。」

庭霜:「那,為什麼要去墓地散步啊⋯⋯

「去看看死亡。」柏昌意說,「去談論衰老,談論死亡。」

庭霜一怔。

「我早就該帶你去。」柏昌意用手指輕輕地梳理庭霜的額髮,「衰老和死亡就像玫瑰一樣隨處可見。我不希望你害怕它們,我不希望當你遇到它們的時候不知所措。」

車開到中央公墓外,庭霜才發現,原來公墓就在老城的教堂背面不遠,他其實常常經過這裡,只是從來沒有注意過。墓園的大理石圍牆只及人腰,圍牆內還有一圈人高的綠色灌木,站在牆外透過灌木可以隱約看見林立的墓碑與碑前的鮮花。

「這裡修得真漂亮,像⋯⋯花園。」進了墓園,四周靜謐,庭霜不自覺放低了聲音。

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墓碑。

長方形的,十字架形的,橢圓形的⋯⋯一座座墓碑前都種著花,有些還擺了聖經或天使的雕塑。遠處有人在給墓碑前的鮮花澆水,還有人坐在長椅上看著墓碑出神。

整個墓園裡沒有一點恐怖的氣氛,只是讓人覺得平靜。

庭霜停下腳步去看墓碑上的字,1911-1951,一個叫Günter的人已經在此地長眠了六十八年。

年代久遠,墓誌銘又是用哥特體寫就,難以辨認。庭霜看了半天,才試著翻譯那句話:「他有四十年⋯⋯陡峭⋯⋯而不平凡的時光。」

「崢嶸。」柏昌意選了個簡明的譯法,「他擁有四十年崢嶸歲月。」

「他擁有四十年崢嶸歲月。」庭霜緩緩默念了好幾遍,突然為這句話所觸動,為這句話裡的「擁有」二字所觸動。

他不知道這個名叫Günter的人,年輕時是否也設想過五十歲後的生活,是否也設想過餘生應該如何度過。

可其實人從來沒有真正擁有過什麼未來,人也沒有所謂的餘生,餘生只是願景,只是想像,人實實在在擁有的,是已經度過的歲月,還有當下這一瞬間。

庭霜靜靜地站立在那塊墓碑前,心胸忽然開闊。

微風吹來,秋日清朗。

「繼續走嗎?」庭霜問。

「嗯。」柏昌意應一聲,兩人並肩往前走。

走了幾步,柏昌意說:「如果我明天死去,我的墓誌銘也可以這樣寫——」

「『他擁有三十六年崢嶸歲月,和一位名叫庭霜的年輕愛人。』」

他的語氣那麼自然尋常,庭霜感覺不出一絲陰影。

「不可怕吧?」柏昌意笑了笑,幽默道,「運氣好的話,我的墓誌銘也可能是:『他擁有百年崢嶸歲月,和一位名叫庭霜的老頭。』」

庭霜也笑了:「那我到時候也是個八十八歲的帥老頭兒,抽菸,開敞篷車,等紅綠燈的時候還得摟著你接吻,誰敢朝我豎中指,我就豎回去,反正到那個時候,別管什麼年輕人,那都是我孫子。」

67 模擬舌戰祝敖(柏昌意飾

從中央公墓回來以後,庭霜的情緒就一直很平穩,穩中帶樂,不時寫個小論文,研究下次視頻的時候怎麼跟他爸取得共識。

光搞理論研究他還嫌不夠,非要拉著柏昌意實踐,即模擬他屆時舌戰祝敖的現場——家裡就倆人,誰來飾演祝敖不言自明。

庭霜搬了把椅子,請柏昌意坐在他對面,兩人隔著一張書桌。

「可以開始了嗎?」庭霜擺出肅然的臉色。

柏昌意:「嗯。」

庭霜低頭看一眼手上的草稿紙:「爸,上次你要我好好想想我老了以後沒人照顧的問題⋯⋯我想了,如果我想要小孩的話,我也可以領養小孩,但是我不覺得領養小孩是為了給我養老。爸,你生我,就是為了讓我給你養老嗎?」

柏昌意:「對,我生你,就是為了讓你給我養老。」

「什麼?」庭霜傻眼,又低頭對了半天草稿,「你怎麼不按我們說好的來啊?」

柏昌意:「我現在是你爸,你爸會按說好的來麼。」

「也是⋯⋯」庭霜清了清嗓子,重振旗鼓,「爸,那如果我不給你養老呢?就算我有小孩,那如果他也不給我養老呢?」

柏昌意:「你有贍養我的義務,如果你不履行,我將訴諸法律。如果你的子女不履行贍養義務,你也可以訴諸法律。」

庭霜:「但是法律只能讓子女支付贍養費而已,法律換不來感情。」

柏昌意:「所以你現在應該結婚生子,抓緊時間和子女培養感情。」

庭霜一噎:「⋯⋯柏昌意,你比我爸難纏多了。」

「我想想怎麼說⋯⋯」他思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有力的反駁,「算了,我一開始就不應該說那個點。我們重新開始——

「爸,你擔心我七老八十沒人照顧,但誰知道我活不活得到七老八十?」

柏昌意皺眉,用祝敖的口氣說:「庭霜你這個不孝子,敢在你親爹面前說這種話?」

話音還沒落,庭霜就笑噴出來。

柏昌意也忍不住笑起來。

笑了半天庭霜才意識到一個潛在的問題:「要不然,咱們還是別模擬了吧。我真怕晚上⋯⋯對著你硬不起來。」

68

庭霜有了一個新發現。

叫爸硬不起來,但叫爸爸可以。

八月就要結束,「Robotik必過」群以及學校論壇的Robotik學習群組開始活躍了起來,因為離大型殺手考試Prof. BaiRobotik口試只剩一個月了。

群裡有人問庭霜要不要一起組隊複習,庭霜悲痛至極地回:我不考。

幾個人紛紛勸說:別放棄啊,等明年說不定更難。

並附上教授死神俯視眾生表情包。

庭霜在心裡咆哮:難道我不知道明年更難嗎?今年你們考試降低難度的提議還是老子發起的。老子就是Robotik教學史上的活雷鋒,犧牲自己,成全別人,做好事不留名。

了解內情的宋歆說:不是他不想考,是教授不讓他考。

並同情地附上天涼了,是時候把這個學生的名字從花名冊上劃掉了表情包。

窩在書房一角圈椅上的庭霜恨恨抬頭,看向正在工作的柏昌意,找茬:「你在幹什麼?怎麼還不做飯?吃完飯還要收拾行李。」

他們明天一早要出發去海邊度假,為期一週,確實需要花點時間做出行準備,但現在才下午三點。

「排考試時間,馬上。」柏昌意說,「想吃什麼。」

庭霜跑過去一看,九月末有一整個星期都是Robotik考試時間,柏昌意給每個學生三十分鐘,那一個星期他都得從早考學生考到晚。

庭霜沒看到這份考試安排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麼,現在看到熟悉的同學的名字紛紛出現在考試安排上,可名單裡唯獨沒有自己,頓時就對那些有資格被Prof. Bai拷問三十分鐘的同學豔羨不已。

去他的原則。

老子要考試。

「我也想考⋯⋯」庭霜拖著聲音說。

柏昌意:「嗯。」

庭霜坐到柏昌意大腿上:「我也想考⋯⋯

柏昌意:「嗯我知道。」

庭霜摟住柏昌意的脖子,用一種特別撩撥人的語氣不停地央求:「爸爸,我也想考⋯⋯

柏昌意的手覆上鼠標。

庭霜一看有戲,便在柏昌意大腿上蹭了兩下,再接再厲:「爸爸⋯⋯

下一秒,柏昌意調出一張會議照片,把祝敖的臉放到最大:「你爸爸在這裡。」

庭霜:「⋯⋯

「柏昌意你這個月都沒有性生活了。」他放完狠話,立馬算了一下,幸好,這個月也沒剩兩天了,再多幾天他自己也扛不住。

於是放心地離開書房,去收拾行李。

收拾行李看似是件辛苦差事,可暗地裡卻有不少文章可做。

比如,只給柏昌意帶那條緊繃的大紅色泳褲,讓他沒有其他泳褲可穿。

算盤打得是響,可當真到了海邊,庭霜才突然發現,泳褲這個東西,主要還是看身材。

身材不好,什麼款式和顏色都拯救不了,身材好的話⋯⋯

大紅緊繃泳褲簡直是加分項。

怎麼說呢,緊繃的材質讓本來就可觀的部位更加可觀,大紅讓本來就醒目的部位更加醒目。

總之,截至目前為止,穿著緊繃紅泳褲游完泳、此時正在躺椅上曬太陽的柏昌意已經被三個人搭訕了。

庭霜本來還在遠處堆沙雕,堆得正歡樂,一看柏昌意這招蜂引蝶的勢頭,心想,就這麼下去還了得?

必須得管管。

他丟下沙雕,跑去租了輛沙灘越野車,自認為非常拉風地開過來,停在柏昌意的躺椅前方,按了兩下喇叭,引得沙灘上的人都往這邊看。

「嘿,那邊那位帥哥,跟我走嗎?」庭霜架勢十足地摘下太陽鏡,朝柏昌意喊。

柏昌意抬眼:「去哪兒。」

「不去哪兒。」庭霜話裡帶三分痞氣,「看你長得帥,帶你兜個風。」

這訕搭得高調,要是柏昌意不肯上車就太沒面子了,庭霜作勢要走:「上不上來?不上來我就載別人了。」

「你敢。」柏昌意起身。

庭霜嘿嘿笑:「那你快點。」

柏昌意剛一上車,庭霜就宣告主權似的摟著人吻,吻完以後自己反倒找不著東南西北,看了半天地圖才想起來沒有目的地,想往哪兒開就往哪兒開。

海風陣陣,車沿著海岸線一路向前。

離他們幾米遠的地方,海潮一陣一陣地湧上來,不斷帶走海灘上的腳印和車轍,留下無數顏色各異的貝殼和碎珊瑚。

「哎,幫我裝一下自拍桿。」庭霜從口袋裡拿出手機給柏昌意,「架在前面,拍我們倆。」

沙灘車沒有擋風玻璃,自拍桿從前方伸出車外,手機前置攝像頭正好將兩個人都拍進屏幕裡。

庭霜抓抓被風吹亂的頭髮,看著攝像頭,模仿記者報導的口吻說:「2029的柏昌意和庭霜你們好,這裡是2019年的庭霜。」

說完,他給柏昌意使眼色:到你了。

柏昌意想笑,於是把頭轉向一邊,看海。

庭霜催促:「咳。」

柏昌意無奈,只好配合:「⋯⋯這裡是2019年的柏昌意。」

庭霜繼續播音腔:「現在是西歐時間的下午⋯⋯不知道幾點,我們在南荷蘭的——嗯,一個我不會荷蘭語發音所以說不出名字的海灘上。目前我穿著白色的T恤和藍色的沙灘褲。」

庭霜再次給柏昌意使眼色:到你了。

柏昌意:「⋯⋯

庭霜:「咳。」

柏昌意:「⋯⋯我穿著泳褲。」

庭霜對著攝像頭聲情並茂地補充:「他穿著大紅色的泳褲並招來了許多不如我的男男女女。」

柏昌意忍不住笑。

庭霜也跟著笑了一會兒,才開始說正題:「拍這段視頻主要目的是:我要告訴2029年的柏昌意,我——」

手機屏幕一黑。

祝文嘉的名字出現在屏幕上。

「操。」庭霜罵了句,掛掉了祝文嘉的電話。

正錄到關鍵時刻,就這麼斷了。

「重錄吧。」庭霜去相冊裡看了一下,剛才的視頻還在,重錄一個,把兩個視頻剪輯到一起就行。

他剛要開始錄像,祝文嘉又打電話過來了。

柏昌意說:「先接電話。」

庭霜接起電話,口氣有點衝:「祝文嘉你是又跑紅燈區去了還是又租城堡刷爆卡了?」

電話那頭半天沒聲響。

「說話啊?」庭霜說,「不說話我掛了啊。」

祝文嘉還是沒說話,對面只有呼吸聲。

庭霜有點不好的感覺。他沒有真把電話給掛了,而是重複道:「祝文嘉,說話。」

良久,祝文嘉才喊了一聲:「⋯⋯哥。」

「嗯。」庭霜說,「我聽著。」

祝文嘉又不吭聲了。

「你是不是闖什麼禍了?」庭霜放緩了語氣,「沒事你跟我說,別怕。」

⋯⋯不是。」祝文嘉說,「是⋯⋯爸。上個週末,他出去吃飯,喝了酒⋯⋯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腦出血⋯⋯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醒,醫生說可能,可能⋯⋯

庭霜的耳朵裡有一塊什麼東西堵了一下,突然感覺聽不見了。他甩了甩頭,跳下車走了兩步,然後一屁股坐在了被海水浸濕的沙子上。

「哦,你在哪?英國嗎?」他機械地說,「快訂機票回去,我也訂最早的機票回去。」

⋯⋯我在醫院。」祝文嘉說。

「你在醫院?」庭霜感覺腦子有點木,「你回國了?」

問完他才漸漸反應過來,上個週末出的事⋯⋯

今天都週三了。

「怎麼沒人告訴我?」庭霜說,「為什麼你都回國了才告訴我?」

祝文嘉:「我——」

沒等祝文嘉講完,庭霜就掛了電話。

「我要回去。」他站起來,像隻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半圈才發現柏昌意就站在他身後。

「機票訂了,今晚十點的航班。」柏昌意說。

69 成長1

回到酒店,庭霜沖掉身上的沙子,去收拾行李。

「箱子你帶回家吧,我只帶手機錢包證件就行。」庭霜看了看房間裡的東西,「還有充電器。」

「我跟你一起走。」柏昌意說,「東西我來收。」

庭霜呆了一下,說:「噢⋯⋯

從沙灘上回來以後他的反應就有點遲鈍。

手機屏幕上有祝文嘉發來的解釋信息:我也是回了國才知道的。

庭霜坐在地上,看了屏幕好久,才打下一行字:有什麼情況隨時告訴我。

打完卻又刪了,改成:等我回來。

發完消息,他點開瀏覽器,搜索:腦出血。

無數詞彙沒有章法地湧進他的眼睛裡:急性期病死率,高血壓,吸菸,情緒激動,後遺症,突發,去世。

「準備走了。」柏昌意把手伸到庭霜面前。

⋯⋯嗯。」庭霜把手遞給柏昌意,讓他把自己拉起來。

坐車去機場,一路上的時間很難捱。

候機的時間也很難捱。

庭霜想去抽根菸,想到剛才查腦出血的時候看到的內容又忍住了。

「我後悔了。」他忽然對柏昌意說。

柏昌意沒有說話,等他繼續。

「我突然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庭霜低頭看著自己雙腳間的地面,「我後悔出國讀書了。我也不該氣他。」

他說幾句,安靜一陣,柏昌意一直聽著,什麼也沒有說。

「我去下洗手間。」庭霜說。

他去了挺久,回來的時候手上拎著一個紙袋子。

「我買了雙鞋。」他對柏昌意扯出一個笑,眼睛裡帶著一點希冀,好像他的命都懸在這個問題上,「你說他能穿上嗎?」

柏昌意看著他:「能,當然能。」

「屁。」庭霜把袋子往地上一扔,「我連他穿多大碼的鞋都不知道。我一年就給他打一個電話,現在他媽在這兒難過給誰看?他出了事,不怪人家不告訴我。」

他發了一通火,也不知道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別人。火發完,沒有了憤怒做掩飾,脆弱便再也隱藏不住,他把頭靠在柏昌意肩上,低低地說對不起。

柏昌意摸了摸他的頭:「去吃點東西。」

庭霜搖頭。

他沒胃口。

在飛機上的十一個小時他幾乎什麼都沒吃,也睡不著,就一直望著窗外的一片漆黑,直到太陽從東方升起,升到看不見的地方。

柏昌意知道他需要的不是食物,也不是睡眠,他需要一個人去想一些事情,然後成長,不管他自己願不願意。

祝文嘉和司機在機場等他們。

「爸怎麼樣?」一見面庭霜就問。

祝文嘉說:「還沒醒。」

不是好消息,至少也不是更壞的消息。

祝文嘉看了一眼柏昌意,問庭霜:「你們吃飯了嗎?我們是先去醫院還是——」

「去醫院。」庭霜說。

「我也這麼想的,估計你也沒心思去其他地方。現在兩點半。」祝文嘉看了一下時間,對司機說,「我們快一點。」

ICU探視規定嚴格,只有每天下午開放一個小時的探視時間,從三點到四點,一次最多兩個人探視。

車上,祝文嘉坐在副駕駛,庭霜和柏昌意坐在後排。庭霜看見車上放的照片,一張小小的合照,祝敖,翁韻宜,中間是小時候的祝文嘉。祝文嘉出生以後,每年他們都要拍全家福,庭霜從小就不肯去,祝敖怎麼威逼利誘他都不肯去。後來他長大了一些,和翁韻宜關係緩和了,也願意跟祝文嘉玩了,但他們都習慣他不去照相了,沒人再問他要不要去拍全家福,連他自己都覺得全家福裡加了他反而彆扭。

現在他看到車上的全家福,突然感覺自己像個沒有家的人。他父親有自己的家庭,他母親也有自己的家庭⋯⋯

Ting.」柏昌意喊。

「嗯?」庭霜回神,低頭看見柏昌意的手機相冊。

裡面整頁整頁的全是他們的照片,還有他們兒子。

「對了,你跟你那個朋友說了要麻煩她再多管幾天咱們兒子嗎?」庭霜問。

「當然。我們回去以後把這張照片放車上?」柏昌意不著痕跡地攬過庭霜的腰,「還是這張?」

「都行。」庭霜悄悄捏了捏柏昌意的手,「我都要。」

祝文嘉反應過來他們在說什麼,也注意到了車上的照片。他把全家福拿下來,放進車上的儲物櫃裡。

「祝文嘉你幹嘛?」庭霜笑了一下,「沒必要。」

「這兩天我媽⋯⋯把這種照片擺得到處都是,還一直哭。」祝文嘉擺弄了一下儲物櫃的把手,「我看了更難受。」

庭霜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可以理解。她肯定難過。」

「我不想看她哭。」祝文嘉說。

庭霜說:「你少給她惹事就行了。」

車開得很快,到醫院的時候才三點過幾分。

「我們快點。」祝文嘉走在前面。

到了ICU外面,祝文嘉要庭霜和柏昌意等一下,他去請護士帶他們去換進ICU要穿戴的隔離衣、口罩、帽子和鞋套。

「祝先生嗎?」護士看了一下探視記錄,「今天已經有人在探視了。」

「有人在探視?現在?」祝文嘉說,「現在剛三點出頭,誰在探視?不是說了只允許家屬探視嗎?」

護士說:「是家屬,就是祝先生的夫人在探視。她還帶了一位祝先生的朋友一起。」

「我媽?」祝文嘉說,「我跟她說了我今天要接我哥來⋯⋯怎麼回事啊。」

「怎麼了?」庭霜見祝文嘉一副交涉不順的樣子,過來問。

⋯⋯我媽在探視。」祝文嘉有點煩躁,「我們只能明天再來了。」

庭霜想了一下,說:「我在這裡等。」

「等什麼?」祝文嘉說,「他們出來了你也進不去,探視時間很短。等在這裡你又見不到人。」

「沒事,在這裡我覺得安心點。」庭霜說,「再說,我也該跟阿姨打聲招呼。對了,醫生在嗎?我想跟醫生聊聊。」

住院醫生姓程,眼下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庭霜進來的時候她正在寫病歷,一聽對方是祝敖的親屬心裡就煩。

最近幾天已經有太多人跑來關心祝敖什麼時候死,她背後吐槽了無數遍「人還沒死呢你們可真夠著急的」,可當著親屬的面還是要拿出專業精神。她放下鼠標,轉過身,認真跟庭霜解釋病情。

她從祝敖的高血壓病史開始講,接著講到病人因為酒後情緒激動造成血壓突然升高,大腦中的小血管承受不了破裂,這樣引起的腦出血。

「這也就是我們平常說的中風的一種。」她說。

庭霜嘴唇動了動,無聲地重複:「中風⋯⋯那,他什麼時候能醒?」

「這個很難說。」程醫生頓了一下,繼續解釋腦出血後如何引起腦水腫,腦水腫又如何造成腦疝,「然後呼吸中樞受到抑制,人就隨時有生命危險,所以目前還需要密切觀察。」

庭霜一路聽下來,很久都沒說話,半晌,他才說:「他不是那種喝酒不知道節制或者特別容易情緒激動的人。他知道自己有高血壓,他身邊備著藥,他也怕自己出事。」

這是要問病人是怎麼被送進來的了,但這事醫生也只能聽病人家屬的描述,畢竟醫生沒跟祝敖一起吃飯喝酒。

程醫生只能治病,沒法解庭霜這種惑。

庭霜看程醫生不說話,也意識到跟醫生說這種話沒有用,於是只好說句謝謝,然後起身離開。

他回到ICU外,沒多久,翁韻宜出來了,紅著眼睛。

陪在她身邊的男人庭霜有印象,那是他爸的好友,也是RoboRun的股東之一。

祝文嘉說:「媽我不是說了今天——」

「小嘉,這是嚴伯伯,叫人。」翁韻宜說,「嚴伯伯老遠過來看你爸爸,我是一定帶他來的。」

她說完,看向庭霜,抹了抹眼角的殘淚,像是不知道怎麼開口似的:「你⋯⋯你說你為什麼非要氣你爸爸呢?唉⋯⋯平時一個電話也不打,一打就傷他的心⋯⋯這幾年他都平平安安的,可自從你那次⋯⋯算了,算了,一家人,一家人沒什麼過不去的,你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是誰造的孽⋯⋯今天回來還住家裡嗎?我下廚,一起吃晚飯。」

70 成長2

「阿姨,您說話我聽不太懂。」庭霜拿出手機,「這是我爸給我發的最近一條消息,他還等著跟我視頻。我一個人在外面讀書,把我爸託付給您,以為您能照顧好他,沒想到⋯⋯算了,一家人,一家人沒什麼過不去的,您也不是故意的,不知道是誰造的孽⋯⋯家我就不回去了,飯也不吃了。我爸都這樣了,虧您還吃得下⋯⋯

他說完,沒等翁韻宜說話,又看向他爸的好友嚴立謙:「嚴伯伯,謝謝您來看我爸。我還記得小時候我爸跟我說,您跟他,還有我媽,你們這些長輩怎麼一起創業⋯⋯我們這代人真是羨慕你們那個時代啊,遍地機會,人也勤奮,最關鍵是純良,人和人之間能相互信任,我們這代人再想做出那種成績,難了⋯⋯您肯定忘不了那時候,光輝歲月⋯⋯突然想起來,我小時候您還抱過我呢,您記得嗎?」

嚴立謙點頭,眼角的笑紋漫開來:「一晃這麼多年了。小霜畢業了嗎?畢業了進公司,研發部很多你這樣的年輕小孩。」

「快畢業了,現在正好放假,加上我爸現在這樣,我也放不下心回去讀書。」庭霜想了想,「我在考慮,要不然我休一學期假,進公司實習半年,順便也能常來看我爸,等他好了,還能陪陪他⋯⋯噢對了。」

他跟嚴立謙介紹柏昌意:「看我,見到您太高興,我都忘了介紹重要人物了。柏教授,跟RoboRun合作了好幾個項目,RoboRun歐洲夥伴中的半壁江山,您不負責那邊的業務,但是肯定也知道。這次他來,一是來看我爸,二也是帶著新項目來的。」

嚴立謙的目光立馬不同了,伸手去跟柏昌意握手。

雙方寒暄一陣,留了聯繫方式,庭霜和柏昌意離開醫院,庭霜自己叫的出租車,沒有讓司機送。祝文嘉跟出來,欲言又止:「哥,我⋯⋯

「你知道的,我性格差,講話難聽。」庭霜笑了笑,「你回去陪阿姨吧,我想跟你嫂子單獨待著。」

⋯⋯哥,你以後真的都不回家吃飯了?」祝文嘉夾在中間實在不好受。

「你想什麼呢?」庭霜拍了一下祝文嘉的後背,「等爸好了,咱們肯定得一起吃飯。」

祝文嘉這才好過了一些:「那就快了,說不定下個禮拜爸就好了。」

「我覺得也是。」庭霜笑說。

上了出租車,庭霜臉上的笑才徹底淡下來。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和沒吃沒睡的消耗感一下子襲上來,身心俱疲。

他也管不了出租車司機會不會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們了,就像平時在家裡一樣靠在了柏昌意肩頭。

大概是因為剛才在醫院裡精神太緊繃,現在他頭悶悶的痛,可就是睡不著。

⋯⋯柏昌意,我是不是挺壞的?」他低聲說,「會不會太心機了?我都覺得自己陰險。」

壞倒沒有,只是有點過於可愛。

「還好。」柏昌意的聲音也很低,「氣人高手。」

⋯⋯是。」庭霜承認,「這方面我是行家。」

其實現在回想起來,他剛才應該克制一下的,氣人不過是出一口氣,爽一下,起不到什麼實際作用。

「我還有一個疑問。」柏昌意語帶一絲隱約笑意,「我帶來的新項目是什麼?」

「新項目你趕緊想。」庭霜也有點想笑,可沒有笑出來,「盡快想一個出來,不然我就露餡了。」

「你就喜歡抓免費勞動力。」柏昌意說。

「我不喜歡免費勞動力。」庭霜從後視鏡裡看了一眼司機,用氣聲在柏昌意耳邊說,「我喜歡你。」

「我知道。」柏昌意勾唇。

「不過⋯⋯」庭霜頓了一下,語氣認真起來,「剩下的事,都讓我自己來處理,行麼。你⋯⋯你看著我就行。我想自己來,我不想你摻和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裡。可能我在你面前的時候,什麼都不用想,所以看起來挺傻,但其實沒有你的時候⋯⋯我還是得自己想挺多事。」

「我感覺得到。」柏昌意說。

如果庭霜真的從小無憂無慮地長大,什麼也不用想,那他也不會有那麼多恐懼,那麼缺乏安全感。

兩人說了一會兒話,柏昌意的聲音越來越輕,不知不覺庭霜就靠在他肩上睡著了。

柏昌意低頭看著庭霜的睡顏,好像一天之間,小孩就長大了。

柏昌意原本只休了一週假,因為陪庭霜回國,他把所有不能遠距離完成的工作全部推遲了兩週,可以遠距離完成的工作則提前到了接下來的兩週,這樣不會太耽誤工作。

到酒店以後,庭霜倒頭睡到晚上十點才醒,醒來沖個澡,說要出去吃宵夜。他沒那麼多時間去難過,或者胡思亂想。他需要打起精神,需要食物,需要弄清楚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你吃過路邊攤嗎?」下電梯的時候庭霜問柏昌意。

柏昌意想了一下:「聖誕市場那種算麼。」

「唔⋯⋯也算吧,不過比國內的差遠了。」庭霜趿拉著人字拖往前走,東張西望找東西吃,柏昌意落後他半步,看著他,怕他不留心腳下。

「前面有個小區,旁邊應該挺多吃的。」庭霜說,「再往前是高新科技園,公司總部就在那裡。」他指了一下遠處,「你能看到那棟高樓上的牌子麼?」

「嗯。」柏昌意看見牌子上亮著的藍色的字:RoboRun

「哎那兒有賣鐵板魷魚的。」庭霜過去買了十串,讓柏昌意拿著九串,自己負責吃,吃完一串再去柏昌意手裡拿下一串。

「那邊還有羊肉串。」魷魚還沒吃完,他又去買了二十串羊肉串。

「欸,手抓餅。」

「你再幫我買碗麻辣燙。」

他就這麼邊走邊吃了一路。

走到街尾的時候,他忽然腳步一頓,把手上咬了半口的魚丸遞給柏昌意。

「不吃了?」柏昌意把剩下的那半魚丸吃了。

⋯⋯RoboRun的員工。」庭霜說。

柏昌意順著庭霜的視線看去,兩個穿著工作服戴著胸牌的年輕人正在奶茶店門口買奶茶。

「咱們去買兩杯奶茶。」庭霜說。

這個點奶茶店沒人排隊,他和柏昌意就站在那兩個RoboRun員工後面。庭霜看見他們胸牌上的「研發部」三個字,又看他們點了二十多杯奶茶,就隨口說:「喲,加班啊。買這麼多杯,怎麼不點外賣?」

「這家沒外賣,正好也下樓休息會兒。」其中一個員工轉頭對庭霜說,「不好意思啊,二十六杯,你們得等會兒了。要不然讓他們先給你們做吧?」

庭霜連忙說:「不用不用,我們不急。」

他還等著偷聽人聊天,萬不能先走。

那人對庭霜笑了一下,又轉過頭去跟他同事繼續說話:「FND那個芯片已經連著報廢好多個了,這麼短時間弄得出來麼?」

「我怎麼知道?非要下週一之前弄出來⋯⋯哎你聽說了麼,這麼趕好像是因為下週一他們股東臨時開會。」

「臨時開會?我感覺咱們大老闆平時不是這個作風啊⋯⋯

「那我就不清楚了。說起來,FND那個⋯⋯

庭霜邊聽邊吃東西,這樣就不會顯得太像在偷聽。等那兩個員工拎著奶茶走遠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打了一個飽嗝。

「你知道FND是什麼嗎?」他吸了一口奶茶,問柏昌意。

柏昌意說:「不知道,可能是某種產品的型號。」

庭霜走了幾步,靠在一根路燈柱子上:「股東臨時開會⋯⋯

他掏出手機,翻到嚴立謙的手機號碼,看了一會兒,還是決定不發消息問情況。

在這個關頭,誰都算不上可靠,除了⋯⋯

「如果你是我,你現在會幹什麼?」庭霜看向柏昌意。

柏昌意思考兩秒,說:「如果我是你,那我今晚就查一下RoboRun的高層組成,再看一下中國的《公司法》。週末的時候,逼迫我的男朋友寫項目計劃書,並用恰當的方式慰勞他。然後週一帶著他大搖大擺進公司談新項目。」

庭霜不敢置信:「你真是⋯⋯

柏昌意:「陰險?」

庭霜喝完最後一口奶茶,捏扁了紙杯,揚手遠遠一投。

正中垃圾桶。

「不,性感。」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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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樣像我本科的時候,考前突擊。」庭霜對著筆記本電腦做筆記,「我其實修過《經濟管理》,還選修過《國際商法》,當時覺得以後會用到,不過學得很粗淺,現在都不太記得了⋯⋯

他講話的聲音漸漸弱下去,盯著電腦屏幕半天,突然:「操。」

柏昌意:「怎麼了。」

庭霜震驚地看著屏幕上的字:「⋯⋯我媽居然現在還是RoboRun的股東,有15%的股份。他們離婚之後我媽就再也沒有管過公司的事,連我爸的面都不見,我還以為她那個時候就把股份全賣給其他股東了⋯⋯我得問一下她。」

他拿起手機,一看已經凌晨兩點了:「現在她肯定睡了,白天再問吧。」

「你也睡覺。」柏昌意說,「倒一下時差。」

「嗯。」庭霜合上電腦,走到柏昌意的椅背後,俯身摟住他的脖子,半是調情半是監工,「親愛的,你的項目計劃書寫得怎麼樣了?」

柏昌意說:「你要是老闆,一定是最會壓榨員工的老闆。」

「我是⋯⋯榨汁機。」庭霜在柏昌意耳邊說,「只有你能用的那種。」

說罷,他就繞到柏昌意身前,跨坐在柏昌意大腿上。

兩人相擁,接一個綿長的吻,然後一起去睡覺。

沒有做更多。

庭霜心裡一直懸著一根線,線的另一頭掛在醫院裡的祝敖身上。這一點,柏昌意當然明白。

第二天早上庭霜醒來的時候發現柏昌意已經在工作。

他也不說話,就一直坐在床上看柏昌意。

「過來吃早餐。」柏昌意看他一眼,視線又轉回電腦屏幕上,「有小籠包,燒麥,油條和豆漿。都是熱的。不想吃的話樓下也有別的。」

庭霜走過去,也不刷牙,直接就拿起一個小籠包塞進嘴裡,頓時香汁四溢。

食物和幸福一個味道。

「為什麼我跟你在一起就總覺得這麼⋯⋯⋯⋯每天醒來的時候我都對剛剛開始的這一天期待得不得了。」他用吃完小籠包的油嘴親了一下柏昌意,又叼了根油條,去拉窗簾,「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晨光撲面而來,灑滿他的手臂、胸膛、雙腿還有光著的腳背。

滿室明媚。

他坐到窗檯上,啃著油條,看看樓下的行人與車輛,再轉頭看看正在工作的柏昌意:「就,特別強烈地感覺到⋯⋯活著。」

就像陽光,就像夏天,就像不盡的野草,年復一年地旺盛。

柏昌意抬眼看庭霜:「我明白。」

庭霜對柏昌意笑,然後又去看窗外。

吃完東西,他打電話給庭芸,講了這幾天發生的事,約她一起吃午飯。

「啊。」他掛了電話才想起來,忘了問柏昌意的意見,「你想跟我一起去嗎?」

「看你。」柏昌意說。

「我想要你去。」庭霜說,「你放心,我媽不會像我爸那麼對你的。我和我媽的關係⋯⋯怎麼說,不是很像母子。因為我不是跟著她一起長大的⋯⋯

庭芸和祝敖離婚的時候庭霜還很小,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見不到庭芸,就有點忘了庭芸的長相。庭芸離婚後第一次來看他的時候,帶他去遊樂園,庭芸去給他買冰淇淋,他在旁邊亂跑,走丟了,還抓著別的阿姨的衣角一個勁地叫媽媽。

「她一直拿這件事笑我。」庭霜跟柏昌意講這事,講著講著自己也覺得很好笑,「所以後來我都不叫她媽,我叫她庭芸女士。」

而庭芸女士叫庭霜:「小庭先生。」

像跟老朋友會面那樣。

庭霜上前跟她擁抱,然後介紹柏昌意:「這是我的⋯⋯嗯。」

那個「嗯」彷彿含了無窮意味。

「小庭先生眼光很高嘛。」庭芸笑著調侃完庭霜,去跟柏昌意握了一下手。

之後她對待柏昌意,就像對待好朋友的男朋友那樣,沒有好奇心,不打聽任何事,禮貌地保持適當距離。

進了包間,點好菜,庭霜邊給庭芸添茶邊說:「今天下午我打算去看看我爸。」

「嗯。」庭芸應一聲。

「你要跟我一起去嗎?」庭霜問。

「不了吧。」庭芸笑了一下,說話很直接,「我不想他死,但是這離『我想去看他』還遠得很。好了,小庭先生,我們談正事,你想要我幹什麼?」

「那行。」庭霜直奔正題,「電話裡我也說了,RoboRun週一有臨時股東會會議,你也是股東,他們沒通知你嗎?」

「沒有。」庭芸抿了一口茶,「二十年前我就跟祝敖說了,公司的事不要找我,分紅打到我的帳戶裡就行。」

庭霜想了想,問:「那你們當時有寫什麼書面協議嗎?比如說,你允許他們在你不知情的情況下開股東會,或者修改公司章程⋯⋯這之類的。」

「沒有,就是口頭說了一下。」庭芸回憶了一下,「二十年前RoboRun根本沒發展成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一些小民企做事方式都還很原始,我記得當時公司連法務部都沒有。」

形勢有利。

庭霜拿出上午準備好的委託書,遞給庭芸:「那,你能不能暫時委託我來代你行使部分股東權益?」

她瀏覽了一遍委託書,在末尾簽了字:「你還在上學,我都沒跟你聊過這些,其實這些以後也都是你的。之前的分紅我都幫你做了投資,大部分是不動產,準備等你單獨立戶以後再轉到你名下。」

「啊?」庭霜指了一下自己,「給我?那你怎麼辦?」

他一直都怕庭芸生活得不好。

「什麼怎麼辦?」庭芸好笑,「這些本來就是準備給你的。」

庭霜說:「但是我有能力養活自己。」

「我知道,你從沒讓我擔心過。但是⋯⋯」庭芸想了一下,「有代際積累還是不一樣。我和祝敖是白手起家的,所以我們當時的選擇少很多。」

聊了幾句,菜上來,每人有一盅紅棗桂圓雞湯。

「這家的招牌。」庭芸笑說,「我想你們在德國應該挺少喝到這種的,嘗嘗。」

「好⋯⋯」庭霜拿起湯匙攪了攪湯。

他不吃紅棗。

柏昌意什麼也沒說,只是一邊聊天一邊不著痕跡地把庭霜那盅湯也給喝完了。

飯吃到後半段,庭芸接了個電話,庭霜隱約聽到電話裡有小女孩在嬌嬌地叫媽媽,庭芸溫聲細語地哄,像一團正在融化的棉花糖:「媽媽就回來,你先跟姐姐玩,媽媽在給你買冰淇淋。」

庭霜覺得庭芸應該想盡快回家,於是等她掛了電話,他說:「你們先吃,旁邊有超市,我去買冰淇淋,我知道小孩喜歡吃什麼樣的。」

說完,他站起身,習慣性地吻了一下柏昌意的唇,低聲說:「寶貝兒,你結一下帳。」

庭芸離開以後,庭霜站在馬路邊發了一會兒呆。

「吃冰淇淋麼。」柏昌意說。

「你快去買,電話裡那個幸福的小孩馬上就要擁有八盒冰淇淋了,我要比她擁有更多。」庭霜說。

「好。」柏昌意笑。

最後還是只買了一盒,因為沒地方放。

庭霜坐在車上挖冰淇淋吃,車開向醫院。

他們兩點半就到了ICU門口,等著三點一到,就進去探視。

庭霜沒有讓柏昌意陪。

他有很多話要單獨對祝敖講。一些隱秘的,他連對自己都不想講的話,他決定默默地蹲在祝敖病床邊講。

「爸。」

庭霜戴著口罩,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咱們倆好像沒怎麼談過心,對吧。當男的挺慘的,多講兩句心裡話人家就說你娘們唧唧。」

他扯了一下嘴角,被口罩遮著,看不出來在笑。

「這兩天我想了很多,比之前二十多年想得都多。你知道麼,昨天站在ICU門口,阿姨跟我說,是我把你氣成這樣的時候,我有一瞬特恨自己是個同性戀。

「那一瞬間⋯⋯我覺得我有罪。

「這輩子都洗不掉的那種罪。」

他說這話的時候低著頭,都不敢去看祝敖蒼白衰老的臉。

「那一瞬間我腦子裡出現了一個平行時空,那個平行時空裡的我不是同性戀,我娶了老婆,生了好多孩子。你也沒躺在這兒,你做爺爺了,高興著呢。」

他的手抖了一下,下意識地想去摸菸。

「這裡不能抽菸。」他吸了吸鼻子,又笑了一下,「而且我也決定戒菸了。我想活長點兒,還有,也不想讓⋯⋯吸二手菸。他還老陪著我抽,現在我看不了他抽菸。你以後醒了,也別抽菸了,抽那玩意兒有什麼意思?早上醒來老嗓子疼。嘴裡沒味兒,叼根棒棒糖也挺好的,不丟人。」

「我昨天晚上加今天上午,把《公司法》給看完了。我還看了⋯⋯」雖然祝敖什麼也聽不見,雖然房間裡再沒有別人,庭霜的聲音還是更低了,低若蚊吟,「我還看了《繼承法》⋯⋯在他不知道的時候。我是不是很卑鄙?」

一滴淚打在隔離衣上,庭霜很快用手抹去。

「我希望用不上⋯⋯我希望永遠用不上。」

沉默了很久,他換上一種刻意輕鬆的口氣:「怎麼辦,爸,我不是你最想要的那種兒子。不過⋯⋯你這個爹,也沒有當得特別好,是吧。咱們要不然⋯⋯之後湊合湊合再當幾十年父子得了,誰也別嫌棄誰。」

祝敖的眼皮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

72 成長4

接到醫院電話的時候是傍晚,庭霜正在坐在街邊的小店裡,一邊胡亂吃兩口東西,一邊跟上次在漢諾威見到的王阿姨打字聊天。她是祝敖的秘書,也是最早進入RoboRun的老員工之一,庭霜覺得她肯定知道點什麼。

但是當他問起他爸出事以後公司的情況,她只說一切正常,和以前一樣。

正在庭霜思考要不要提週一臨時會議的時候,醫院的電話打了進來。

「我爸醒了?」庭霜猛地站起來,被桌角撞了大腿,「我馬上過來。」

護士說祝敖還太虛弱,還要觀察幾天,不能轉到普通病房,所以當晚還不能探視,只能第二天去。

之前庭霜對虛弱二字沒有太多概念,他有概念的是生死。

醒得來,就是生;醒不來,就是死。

生就是他爸睜開眼睛中氣十足地罵人,跟以前一樣;死就是他爸閉嘴了,再也不說話了。

而虛弱這個詞,在他腦子裡無非就是電視裡演的那樣,有氣無力,面無血色,再虛弱,那也是生,還能笑,還能罵,但當他真的再次面對醒過來的祝敖時,他才知道原來事實不是那樣。

腦出血的後遺症很嚴重。

他爸的右半邊身體癱瘓,動彈不了,右側半身深、淺感覺消失,右半視野缺損,張嘴講話也講不清楚。

原來虛弱是個半死不活的狀態。

祝敖看著庭霜,眼神渾濁,嘴唇開開合合,嘴裡呼嚕呼嚕地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庭霜腦子裡突然出現了「廢人」這個詞,他五臟六腑被捏了一把,想從腦子裡趕走這兩個字,趕不掉。

祝文嘉也在旁邊,看了祝敖好久,他才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了一句:「哥⋯⋯爸他,以後都這樣了嗎?」

現在的祝敖根本不像他印象裡說一不二的父親。

兩行淚水從祝敖眼睛裡流出來,從眼角流到耳朵孔裡。

庭霜驚醒過來,對祝文嘉說:「你給我出去。」

祝文嘉:「我——」

「你先出去,我有話單獨跟爸說。」庭霜轉過身,在祝敖看不到的地方跟祝文嘉比口型:他聽得見,他腦子清醒,他知道你在說什麼。

庭霜懂祝敖那兩行眼淚。

人可以死,但不能窩囊地活。

祝文嘉出去了,庭霜蹲到祝敖身邊,說:「程醫生說了,剛醒來都這樣,爸,你這情況還算好的了,等以後咱們做做復健什麼的,肯定還跟以前一樣。」

可能是知道自己說不清楚話,祝敖沒有開口。

「哎爸,你就聽我說吧,難得我能一個勁兒地說,你還不能還嘴,是吧。」庭霜故意開玩笑。

祝敖扯了一下半邊嘴角。

「笑啦?」庭霜也笑,特別陽光,「你想好出去以後第一頓吃什麼了麼?咱們去喝湯怎麼樣?我有個現成的廚子,排骨玉米湯煲得特別好。」

祝敖發出一聲「嗯」,然後說了些什麼,唔唔啊啊的,聽不懂。

庭霜想了想,說:「你是想問什麼嗎?我暫時在放秋假,不在學校也沒事。然後⋯⋯我弟也挺好的,阿姨有點傷心,但看起來挺健康。」

祝敖好像不是想問這些。

「那,爸你是擔心公司?」

這回問對了,但庭霜不敢把自己的懷疑和推測都說出來,因為本來祝敖的血壓就需要控制,萬一再情緒激動出什麼意外⋯⋯

「都什麼時候了還擔心公司,公司能有什麼事?」庭霜笑說,「手下招那麼多人都是光吃飯不幹活的?公司的事就讓他們忙去吧,你就操心操心自己,專心養病,身體第一。」

他為了寬祝敖的心,又講了幾件趣事,快結束探視的時候才小心地提了一句:「爸,有個事我還是得問問。你進醫院之前⋯⋯是跟誰在一起吃飯啊?要是桌上有人亂勸酒,那可得負這個責,搞不好我得起訴他,再不濟,也得來賠禮道歉吧。」

「咱們逐步縮小範圍吧。」祝敖回答不了,庭霜想了個辦法,「我問,要是對,你就吱一聲,不對就不吭聲。」

「跟你吃飯的是跟工作有關的人,不是沒有利益關係的單純朋友,是麼。」

「對了?好,那,是公司內部的人還是合作夥伴?是合作夥伴麼,談事兒的時候喝多了?」

「不是,那就是公司內部的人。」

「爸你怎麼這麼看著我啊?」庭霜說,「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傻,我應該直接去問阿姨?」

祝敖應了一聲,閉了閉眼。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保持清醒這麼久已經費了很大的力氣。

「我跟阿姨就是表面客氣,實際上誰也不愛搭理誰,你又不是不知道。」庭霜笑了笑,繼續剛才的提問,「跟公司的人吃飯⋯⋯要是普通員工,我覺得也沒人敢勸你酒吧?肯定是老朋友,又是高層⋯⋯嚴立謙?還是其他股東?」

祝敖已經睡著了。

73 成長得差不多了吧我累了

從醫院出來以後,庭霜一個人坐車到市中心的廣場上曬了一會兒太陽,自己消化掉那點從病房裡帶出來的難過情緒,然後買了熱咖啡回酒店,慰勞全天都在工作的柏昌意。

「寶貝兒。」庭霜過去親柏昌意一口,並慇勤地為免費勞動力捏肩,「進度怎麼樣?是不是想起了你曾經申請科研經費的崢嶸歲月?」

「不一樣。」柏昌意調出文檔,「以前沒人監工,效率不如現在高。」

「你就寫完了?你是哪個世界來的大寶貝兒?」庭霜驚嘆,「不過,為什麼是用英文寫的?」

問完他就馬上想明白了,柏昌意平時寫教材、發論文、寫項目計劃書,但凡涉及專業寫作,都是用英文和德文,現在要是改用中文寫,肯定速度就慢了,說不定還不如用英文那麼準確。

庭霜一邊翻頁快速瀏覽大概內容,一邊說:「要不我來翻譯吧?你去休息一會兒。」

「你不是專業翻譯。」柏昌意說,「RoboRun有專業翻譯,直接給他們英文版。LRM所跟他們交流一向直接用英文。」

「嗯。」庭霜應一聲,坐到柏昌意大腿上,抱著筆記本電腦繼續看文檔。

「你爸怎麼樣。」柏昌意問。

進門以後庭霜還沒有提過祝敖。

⋯⋯不太好。」庭霜說,「醒是醒了,不過不太可能恢復得跟以前一樣。我今天哄他說可以完全恢復,但其實醫生說之後可能挺長一段時間都要坐輪椅,康復以後走路比起普通人肯定也差不少,可能得拄枴杖。」

說到這個,庭霜放下電腦,轉過身,雙腿環住柏昌意的腰:「還有十天,十天以後你就要回德國了。嗯⋯⋯所以我們⋯⋯

「你怎麼打算?」柏昌意說。

「我想⋯⋯我們需要異地一段時間。」庭霜說。

「好,我知道了。」柏昌意說。

庭霜親了一下柏昌意:「你沒問題麼。」

「沒有。」柏昌意回吻,「我相信你也沒有問題。」

兩人結束那個吻後,又分頭去工作。

柏昌意還有LRM所裡的事要處理,庭霜則要整理他關於RoboRun情況的推測、思考相應的解決方案。

「跟『人學』一比,我突然覺得機器人學不難了。」庭霜寫寫畫畫幾個小時,突然吐槽,「人太他媽複雜了。」

柏昌意過去一看,庭霜竟然畫了一張交織縱橫的利益關係網,中心人物是祝敖,周邊人物全部標明了相關利益和為獲取利益而可能動用的手段。

「王阿姨還是不肯見我,也不肯跟我說什麼有用的東西。」庭霜指了指關係網上的「秘書王愛青」,「按理說這不應該,她是看著我長大的,一直挺喜歡我,小時候還替我爸參加過我的家長會。她應該是向著我爸的才對,如果她是那種能在危急關頭被隨便收買的人,我爸也不會放她在身邊這麼多年⋯⋯我還試著聯繫了其他幾個認識我的老員工,他們也都不太清楚情況,不知道是真的都不知道還是集體在替什麼人隱瞞⋯⋯媽的,想不通,頭疼。」

天色已黑,柏昌意看一眼表,八點了:「先下樓吃飯,回來再想。多穿件衣服。」

「嗯。」庭霜隨便抓了件外套,倆袖子往脖子上一繫,登上球鞋,跟著柏昌意下樓,「找個地方吃餛飩吧。」

兩人打車去了庭霜的中學。

他們學校門口有一家餛飩店,不知道開了多少年。

「來啦?」店老闆熟稔地招呼庭霜,「開學就高三了吧?」

「嗯,開學就高三了。」庭霜笑應,「帶我叔叔來吃餛飩。」

點完餛飩,庭霜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來,低聲對柏昌意說:「我高中畢業以後,每年暑假回來吃餛飩,這老闆都這麼問我,這可是第六年了,我實在懶得糾正他了。」

柏昌意說:「我侄子長得嫩。」

庭霜笑:「我柏叔也不老啊。」

兩大碗餛飩上來,湯汁香辣,夾起一顆餛飩,汁水從餛飩皮上淌下,咬一口,餛飩皮筋道,肉餡兒細膩鮮美,再喝口湯,絕了。

「我從小就來吃,這麼多年,一直一個味兒,沒變。」庭霜又吃了一個餛飩,「所以我覺得吧,是這老闆的日子沒變,一年一年的,對他來說,都跟我要進高三的那個暑假一樣,沒區別。也挺好的。」

餛飩吃到一半,柏昌意的手機響了。

他瞥了一眼就把手機屏幕給庭霜看。

屏幕上消息的發件人是嚴立謙,問柏昌意現在是否方便接電話。

「嚴立謙找你?估計是之前那一面之後他還一直想著你帶來的新項目。」庭霜保持著夾餛飩的姿勢想了想,「你跟他說你在劇院看芭蕾舞劇,接下來兩個小時都接不了電話,讓他打字。」

「芭蕾舞劇?」柏昌意看一眼他們身在的餛飩店,「你倒是會編。」

「我沒編,今天下午我在市中心看到海報了,今晚大劇院裡確實演芭蕾舞劇,《茶花女》。」庭霜把餛飩塞嘴裡,「放心吧,壞不了你柏大教授的名聲。」

柏昌意回覆完,嚴立謙的消息很快又傳過來,問柏昌意明天有沒有空,一起吃早午餐。

「明天是週日,早午餐⋯⋯這麼趕⋯⋯」庭霜琢磨了一下,「這樣,你跟他說你挺久沒來中國了,原定的計劃是這幾天先遊覽一下周邊的景點,等下周再開始談工作上的事,如果他不急的話,可否下週三再一起吃飯,到時候你請他。」

柏昌意說:「他可能更希望趕在週一前。」

「對。」庭霜說,「看他怎麼回。」

等了十分鐘,兩人的餛飩都吃完了,嚴立謙還沒有回。

「魚不好釣啊。」庭霜用手指敲了敲桌子,「但是如果真的像我猜的那樣,研發部一定要在週一前趕出來的那個FND——雖然我們目前還不知道它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是作為他們股東會會議上進行某種談判所仰仗的技術資本,那麼,嚴立謙肯定會堅持在週日跟你談新項目。我們且等著吧。」

結完帳,出了餛飩店,庭霜去旁邊的小超市裡買了根棒棒糖叼著,問柏昌意:「回了麼。」

柏昌意:「沒有。」

「這麼久不回⋯⋯他在顧忌什麼⋯⋯」庭霜在校門口走來走去,「如果他真的著急,那堅持要求明天見面也行啊⋯⋯為什麼不回呢⋯⋯

柏昌意思忖片刻:「可能他懷疑我知道些什麼,或者他知道我和你的關係。」

「嚴立謙到哪裡去知道我和你的關係⋯⋯靠。」庭霜腦子裡靈光一閃,一直想不通的一個關節剎那間打通了,「我早應該想到的。翁韻宜當著我面說話那麼難聽我還沒想太多,只想著出口氣就算了,畢竟她當時也沒把話說透⋯⋯我以為她不會把這事告訴我們家以外的人。」

可要是翁韻宜早就跟嚴立謙說了他和柏昌意的事呢?

或者情況更壞一些,翁韻宜說不定早就給了RoboRun的所有高層和老員工一個所謂的「真相」,畢竟除了翁韻宜,還有被翁韻宜帶進ICU的嚴立謙,其他人連祝敖的面都見不到,他們只能相信她。

她常年陪伴祝敖左右,他們也理所當然地會相信她。

怪不得。

怪不得他爸的老秘書和其他老員工不願意理他。要是他們真的認為是他把他爸給氣成這樣,還回來爭家產,那他們會理他才怪。

「我太蠢了,我還一直在想那幾個老員工總不至於全都背叛我爸,我還一直在想他們誰是好人,誰是反派。」庭霜踢了一腳馬路牙子,「他媽的,搞了半天,原來我才是反派。」

那他週一去公司的時候豈不是如過街老鼠?

他爸現在又講不了話⋯⋯

他還有一堆沒想清楚的事,他爸出事那晚,到底跟哪個或哪幾個高層吃了飯?其中有嚴立謙麼?嚴立謙到底想幹什麼?

思來想去,沒有結果。說到底,現在的一切不過都是他的推測,是不是他把翁韻宜想得太壞了?

一團亂麻。

壓力陡然增大,菸癮驀地又上來,吃糖不頂用。

但他真的不想再抽菸。

煩躁。

他得發洩一下壓力,他得放空一下自己。

「我要進去。」庭霜看著學校的黑色鐵門,視線好像穿過了樹木、繞過教學樓、跟著筆直的道路與一層一層的台階達到了塑膠跑道邊,「我要去操場。」

這個時候從校門進去根本不可能,只能翻牆。

國,柏昌意陪他回了,餛飩,柏昌意陪他吃了,校牆,柏昌意竟也陪他翻了。

空無一人的操場,夜裡自動亮起的路燈。

庭霜把外套解下來扔給柏昌意:「等我。」

然後開跑。

耳邊疾風呼嘯。

第一圈。

他眼前出現了一些碎片。

二十年前,他視野低矮,偷偷透過門縫仰視庭芸的背影。

「祝敖,你的小孩,我一個也不要。」庭芸聲音冷冽。

「好,正好我想養。」祝敖抽了口菸,說。

不久後,家裡住進了別的女人,還有一個保姆。

「你管管庭霜好不好?」翁韻宜面對祝敖,聲音柔軟又難過,「他叫我阿姨,叫保姆也叫阿姨。我是你老婆,肚子裡有你兒子,不是你們家的保姆。」

「他不願意叫你媽,我有什麼辦法?」祝敖說,「你把他當兒子,對他好,時間久了,他自然願意管你叫媽了。」

小學的時候,祝文嘉一直纏著他,他不耐煩地推了祝文嘉一下,沒想到祝文嘉的頭正好撞到了大理石台階上。

他背著祝文嘉去找醫生。

「小嘉額頭上縫了五針。」翁韻宜心疼得直掉眼淚,「這還是額頭,要是撞到的是眼睛呢?」

啪。

祝敖一巴掌扇到他臉上:「誰教你以大欺小的?」

「我沒有!」他捂著臉朝祝敖吼。

之後很多天他都沒跟祝敖說過一句話。

某天晚上,祝敖拿著一個足球敲他的房門,說:「你是不是一直想要這個?咱們明天去踢球,怎麼樣?就我們爺倆兒。」

他盯著祝敖:「⋯⋯我不要足球,我要你道歉。」

祝敖笑說:「男孩子受點委屈怎麼了?胸懷寬廣點。」

他紅著眼睛堅持:「我、要、你、道、歉。」

祝敖在門邊站了一會兒,嘆了口氣:「你跟你媽一樣得理不饒人。」

這話很耳熟。

有一次庭芸答應帶他去海洋館,卻因為臨時有事沒來。

他在電話裡發脾氣。

庭芸有點無奈:「你怎麼跟你爸脾氣一樣差?」

胃痛。

庭霜感覺到胃劇烈地痛。

可能是剛剛吃完餛飩就跑步的緣故。

可是他停不下腳步。

他拚命地跑,好像這樣就可以甩掉那些沒意義的碎片。

第二圈。

終於他跑離了他的童年,跑進了他的少年。

還是這條塑膠跑道,跑道中央還是這片綠茵場。

「梁正宣你會不會守門啊?!」他大罵。

輸了球。

「你剛剛到底在幹嘛?」他在校門口的餛飩店裡吃餛飩,喝汽水,生氣。

梁正宣把自己碗裡的餛飩一顆一顆夾到庭霜碗裡:「⋯⋯在看你啊。」

「媽的閉嘴。」庭霜低頭,耳尖發紅,「你再這樣我不跟你一起踢球了。」

也曾在黑夜無人的校園裡許下可笑的承諾。

「我們會有一個自己的家。完整的,自己的家。就我們,沒有別人。」

胃裡翻湧得厲害。

庭霜忍不住衝到操場邊的垃圾桶前,將剛剛吃的餛飩全部吐了出來。

連同他從小到大、年復一年經歷過的所有不值一提的小風波一起,全部吐了出來。

吐完,去水池邊漱口洗臉,然後繼續跑。

第三圈。

第四圈。

庭霜越跑越快。

快得身邊紛雜的人事都變了形,然後就都不見了,四周只有黑暗。

好像所有人和事都是這樣,一開始的樣子總是最好的,跑著跑著,就變得面目全非,或者,跑著跑著,就不見了,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第五圈。

第六圈。

漸漸有依稀的光出現。

第七圈。

第八圈。

⋯⋯

不知到第幾圈的時候,他發現柏昌意在陪他一起跑。

就這麼又跑了五圈,柏昌意提前一步攔在他前面。

「好了。」

他一頭撞進柏昌意懷裡。

「我還能繼續跑⋯⋯」他喘著粗氣說,「我感覺像在飛。」

「我知道。」柏昌意垂眼看著他,「但是你得顧及我,我年紀大了,想早點回去睡覺。」

「噢⋯⋯」庭霜不由自主也變得溫柔,「那我們快點回去。」

「剛才嚴立謙回消息了。」柏昌意說。

庭霜:「他說什麼?」

柏昌意把手機遞給庭霜。

74 真相

週日下午兩點,柏昌意還沒有回來,也沒有新消息。

庭霜打開他和柏昌意的聊天界面,對話還停留在三個多小時以前。

[10:19]庭霜:親愛的,見到嚴立謙了麼。

[10:22]柏昌意:和嚴先生聊了十五分鐘芭蕾舞劇。

[10:22]庭霜:?

[12:22]庭霜:他還真問啊?你沒暴露吧?

[10:23]柏昌意:沒有。

[10:23]庭霜:你看過小仲馬的原著?

[10:23]柏昌意:沒有,我瞎扯了半天芭蕾技巧。

[10:23]庭霜:教授的嘴。

[10:23]庭霜:對了,翁韻宜在麼。

[10:23]柏昌意:不在。

[10:23]柏昌意:還有,這位嚴先生身邊的人我以前都沒見過。

[10:23]柏昌意:先不說了。

[10:23]庭霜:[OK]

[10:40]柏昌意:HAAS的人到了,應該是直接從機場過來的。

[10:40]庭霜:HAAS來談什麼?

[10:58]柏昌意:暫時不知。

[10:58]柏昌意:我在簽保密協議。

[10:58]庭霜:保密協議?談什麼需要簽保密協議?

聊天記錄就到這裡。

庭霜理了一下思路,前一晚嚴立謙跟柏昌意說,德國HAAS那邊的相關人員將在週日早上抵達中國,RoboRunHAAS還有LRM所三方一直到現在都保持友好的合作關係,所以希望柏昌意能在週日一同會面。

這話裡倒找不出偽處來。

確實,漢諾威的機器人工業展,他們就是三方聯合參展,這兩年也持續有項目合作,如果HAAS那邊有代表來中國,柏昌意又剛好也在國內,那麼三方進行個早午餐會確實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歐洲業務根本不歸嚴立謙管。

RoboRun有專門負責歐洲業務的部門,但柏昌意說嚴立謙身邊的人他都沒見過,那就很有可能,嚴立謙帶來的人也根本不是公司裡一直負責歐洲業務的員工。

所以嚴立謙到底想跟HAAS的人談什麼⋯⋯

庭霜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14:10,他要去醫院了。

到醫院的時候離探視開始時間還有二十分鐘,翁韻宜和祝文嘉都在。

三個人,最多只能進去兩個。

如果是從前,庭霜大概不好意思爭搶,會讓翁韻宜和祝文嘉進去,但現在——

「祝文嘉,昨天我出來之前,爸說他還有話要跟我們兄弟倆說,等會兒一起進去吧?」庭霜勾上祝文嘉的肩,想把人往一邊帶。

「庭霜。」翁韻宜說,「你爸爸醒來之後,我還沒見過他。」

「阿姨。」庭霜笑了笑,「我爸沒醒之前,您見得還不夠多麼。光您一個人見了,別人想見都見不到。」

「哥——」祝文嘉喊了一聲,讓庭霜別對翁韻宜開火,「媽,哥,要不然你們倆進去吧,我在外面待著就行。」

庭霜要問祝敖的事不方便當著翁韻宜的面問,翁韻宜心裡藏著事,也不願意跟庭霜一道進ICU

直到三點兩人都還僵持不下,護士在一邊看著,一點辦法都沒有。

接下來場面就變得很可笑,庭霜眼睜睜地看著探視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他和翁韻宜在ICU外面互不相讓,誰都進去不了。

「阿姨,這麼下去不是辦法。」庭霜說,「要是天天下午這麼鬧,那誰也見不到我爸。要不咱們都委屈一下,一起進去得了?」

翁韻宜有些神思不定,猶豫了一陣才答應。

她得進去。不見見祝敖現在什麼樣,她就做不了接下來的決定。

庭霜昨天已經見過祝敖,所以這次進去並沒有什麼難以接受的,他坐到祝敖病床前,說:「爸,阿姨也來了。」

祝敖看見翁韻宜,說了幾句含糊不清的話。

半死不活。

翁韻宜沒有馬上走近,她低下頭去看自己的指甲,把眼神隱藏在被化妝品包裹的濃密睫毛之下。

她比祝敖年輕不少,這些年保養得也好,她一進來就襯得祝敖更老了。

「阿姨您想什麼呢?」庭霜說,「要說什麼趕緊說吧,不然一會兒我爸就困了。」

祝敖瞪庭霜一眼,沒什麼威懾力。

庭霜把椅子讓出來給翁韻宜坐,自己則站到牆角,將整個房間納入視野範圍內。

翁韻宜紅著眼睛講了一些無關緊要的熨帖話,還細心體貼地幫祝敖擦了擦一邊嘴角的口水。

她已經有了決定。

她可以像今天這樣給祝敖擦二十分鐘的口水,但絕不能給祝敖擦一輩子的口水。

她很愛RoboRun的創始人,如果祝敖活得好好的,那麼她很樂意在公司年會上挽著祝敖的手臂,做與他恩愛的妻子,如果祝敖死了,那麼她也很樂意做他悲痛的遺孀,接手他的未竟之業。但是現在這樣不行,她最不想做的就是保姆。

何況還有小嘉。小嘉太單純,她得為他打算。每次想到兒子,她柔弱纖細的身體就充滿了力量。為母則剛。

「阿姨說完了麼?」庭霜說,「說完就輪到我了。」

翁韻宜站起來,卻沒有要出去的意思。

「我有些話要單獨跟我爸說。」庭霜坐到床頭,回頭對翁韻宜笑了笑,「男人話題。」

翁韻宜沒挪步子,只抹了一下眼角,說:「我想多看看你爸。沒事,你們說吧,我不礙事。」

您還不礙事?庭霜在心裡翻白眼,就數您最礙事。

「爸,你第一次什麼時候?」庭霜像個小流氓似的,「爽嗎?女的跟男的區別大嗎?」

「咳、咳⋯⋯」翁韻宜被嗆到。

庭霜像是完全聽不到翁韻宜的咳嗽聲:「祝文嘉說他第一次是在英國,高中畢業舞會上,他特別喜歡胸大成熟的那種,說有媽媽的感覺⋯⋯

媽媽的感覺⋯⋯

翁韻宜終於忍不了,再也聽不下去,出去了。

「爸,別激動,別激動⋯⋯」見翁韻宜一走,庭霜趕緊安慰祝敖,「祝文嘉喜歡年輕女孩兒。」和年輕男孩兒,「你放心吧。」

祝敖的鬍子抖了抖,口齒不清地罵了一句。

庭霜大概能猜到,老子罵兒子,也就那麼幾個詞。

「爸,我問了程醫生,她說你的情況比昨天好,過幾天應該能轉到普通病房去了。」庭霜收起剛才的痞氣,語氣平靜而可靠,「有些事我本來想等你身體更好點再說,但是我有一些問題想不明白,所以現在就得跟你說了,你做一下心理準備,不管怎麼樣都不要激動。」

祝敖應一聲,勉強打起精神。

庭霜說:「三件事。第一,明天公司召開臨時股東會會議,目前我還不知道會議是哪位股東發起的,也不知道會議目的。第二,有人要求研發部在臨時會議前開發出FND。第三,嚴立謙不管歐洲業務,今天卻見了HAAS派來的代表。」

他說完,以為祝敖會有比較大的反應,沒想到祝敖只是閉了閉眼,「嗯」了一聲。

「爸,這些事你都想到了?」庭霜說,「你知道他們想幹什麼?」

祝敖點了一下頭,想說什麼,卻說不清楚。

庭霜在病床邊來回走了兩步,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手機,調出手寫鍵盤,舉到祝敖左手邊。

祝敖艱難地移動手指,頻頻出錯,花了半天才寫出兩個字:收購。

收購⋯⋯

這兩個字有如一道驚雷,砸穿庭霜眼前的一團迷霧。

怪不得上午柏昌意說他在簽保密協議⋯⋯

原來是收購。

那麼⋯⋯FND和柏昌意的項目就是抬高收購價格的技術資本,而HAAS很有可能就是嚴立謙選擇的買方。

庭霜繼續往下猜測:「所以,爸,你上次就是跟嚴立謙一起吃的飯,吃飯的時候他就提出要把RoboRun給賣了?」

祝敖點了一下頭,又疲憊地搖了一下頭。

「也是,他拿著30%的股份也賣不了公司,他頂多轉讓他自己的那部分股權。」庭霜本來只是在自言自語,卻看見祝敖點了一下頭,「他要轉讓他的股權?我記得股東之間是可以互相轉讓股權的,他想轉讓給誰?是他要轉讓給別人,但你不同意,所以就在酒桌上吵起來了麼?」

祝敖點頭。

庭霜馬上去翻他之前做的筆記,祝敖毫無疑問是持有RoboRun股份最多的股東,但沒有半數以上,只有36%,嚴立謙如果將那30%的股權轉讓給其他任意持股6%以上的股東,祝敖就會喪失對RoboRun的控制權。

「不同意嚴立謙轉讓股權給別人,你就得自己買下他那30%股份。」庭霜估計了一下,「那是很大一筆錢⋯⋯他急著要那麼大一筆錢?現金?這,誰一下子都拿不出這麼多現錢吧?」

這時候,護士進來提醒,探視時間結束了。

庭霜看一眼手錶:「還沒到時間,還有兩分鐘,兩分鐘一到我馬上出來。」

護士出去,庭霜面朝牆壁,飛速思考。

在他爸媽離婚前,他們的股份加在一起就是51%,對公司有絕對的控制權,現在他有庭芸15%股權的委託書,只要再拿到祝敖那36%的股權委託就行,但現在他沒有帶委託書在身上,等到明天再來,不知道事情又會有什麼變數。

「爸。」庭霜轉過身來,「你的私章放在哪兒?」

「阿姨走了?」庭霜從病房出來,只看見正在走廊上聽歌的祝文嘉。

祝文嘉摘下耳機:「嗯,我媽說她還有事。」

「哦,她有事,我沒事。」庭霜勾搭上祝文嘉的肩,極溫柔可親地說,「小嘉,我陪你。」

「哥你還是叫我全名吧。」祝文嘉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麼肉麻我受不了。」

「行,你想讓我怎麼叫我就怎麼叫。」庭霜特別好說話,「讓我叫你哥也沒問題。」

「哥⋯⋯你別這樣。」祝文嘉扯了半天嘴角,扯不出一個笑來,「自從爸這次出事以後,我覺得咱們倆跟以前都有點兒不一樣了。」

「咱們倆以前也沒多好啊。」庭霜笑說。

祝文嘉說:「得了吧,你就是刀子嘴,其實誰也放不下。」

庭霜收起笑容,不說話了。

兄弟倆沉默著,朝醫院外走。

醫院裡的行道樹筆直地立在人行道正中央,把庭霜和祝文嘉分開。

「哥,你知道我剛在聽什麼歌麼?」祝文嘉說。

庭霜說:「不知道,《威風堂堂》?」

祝文嘉戴上一隻藍牙耳機,把另一隻耳機遞給庭霜。

一首庭霜很久沒有聽過的歌從耳機裡流出來,但是聽到前奏的一瞬間他就記起了這首歌,是俄語的《兄弟》。

他第一次聽這首歌是在《鋼煉》的動畫裡,看完動畫之後他就開始對祝文嘉不錯了,覺得有兄弟特好,還叫祝文嘉跟他一起看第二遍,兩個人還啃了好久的俄語發音去學唱《兄弟》。

聽到那句「我的兄弟,都是我的錯,但我們應該怎麼辦?」時,庭霜去看祝文嘉,覺得他好像也跟從前完全不一樣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把那一頭白毛染回了黑色。

「你去哪兒?」走到醫院門口,庭霜問。

祝文嘉指了一下右邊:「司機把車停那兒了。」

庭霜指了下左邊:「我走這邊。」說著就把耳機遞還給祝文嘉。

祝文嘉沒接,跟著庭霜一起往左拐。

「你幹嘛?」庭霜又把耳機戴回去,《兄弟》再次在他耳邊響起。

祝文嘉說:「我想跟你待一會兒。」

走了一陣,庭霜說:「你怎麼想的。」

祝文嘉說:「什麼怎麼想的?」

庭霜說:「阿姨沒跟你說什麼?」

「還不就那些。」祝文嘉笑了笑,學翁韻宜講話,「『你哥趁你爸臥病在床,回來搶公司。』我都聽煩了,巴不得你回來搶公司,你對我多好啊,每個月給我發錢,還不讓我幹活兒。」

庭霜哼笑一聲,說:「要是你歸我管,我每個月發你兩千歐封頂了,你就給我老老實實在學校裡待著吧。」

祝文嘉笑了一會兒,說:「咱們找個清吧喝兩杯?」

「喝你弟啊。剛從醫院出來,還喝。」庭霜找了個奶茶店,「喝這個吧。你付錢。」

祝文嘉買了兩杯珍珠奶茶,兩人邊喝邊在城市裡亂走,還特無聊地比賽用吸管噴射珍珠果,看誰射得遠。

「哥,你剛在醫院裡對我那麼親熱,是不是有什麼事兒讓我幹啊?」祝文嘉說。

「嗯。」庭霜說,「不是什麼好事。」

祝文嘉追問:「什麼事啊?」

庭霜說:「都說了不是什麼好事了,還問。」

「你說唄。」祝文嘉說,「反正我也不一定幹。」

庭霜停下腳步,叼著吸管,說:「我想讓你從咱爸書房保險櫃裡拿個東西出來。」

「什麼東西?金條?傳家寶?」祝文嘉說,「我不知道保險櫃密碼。」

「我知道密碼。」庭霜說,「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就一個木頭盒子。」

祝文嘉問:「盒子裡是什麼?」

庭霜不語。

「爸讓你拿的?」祝文嘉又問。

「要不我怎麼知道保險櫃密碼?」庭霜說。

「爸讓你拿那你就跟我一塊兒去拿唄,又不是什麼偷雞摸狗的事。」祝文嘉說著,忽然意識到什麼,「你怕跟我回家,保姆和司機知道了,告訴我媽?你不想我媽知道?」

半晌,庭霜「嗯」一聲。

⋯⋯哥。」祝文嘉低著頭,「你不信我媽,爸他,也不信我媽啊?」

庭霜光喝奶茶,不說話。

「那⋯⋯」祝文嘉抬頭去看庭霜的眼睛,「你會做什麼對我媽不好的事麼?」

不會。

庭霜正要回答,這時候他感覺到口袋裡的手機震了一下。

拿出來一看,屏幕上有柏昌意發來的消息:翁女士也來了,五分鐘前。

庭霜收起手機,看向祝文嘉。

兄弟倆四目相對。

⋯⋯我不知道。」庭霜說。

75 懷疑

兄弟倆都默了一陣。

他們一人靠在一棵行道樹的樹幹上,相對而立。

奶茶喝完了,耳機裡的歌還在響。

「哥,你要我回家拿的東西⋯⋯會傷害到我媽麼?」祝文嘉先開了口。

「不會。」庭霜已經在心裡分析完了情況,如果拿到他爸的私章,51%的股權在手,翁韻宜就算真想幹點什麼,估計也翻不出太大的浪來,「只要公司不出事,阿姨也出不了事。」

祝文嘉看著庭霜,說:「哥,那你答應我,不能讓我媽出什麼事。」

庭霜說:「我儘量。」

「不行。」祝文嘉說,「不能儘量。你要保證。」

庭霜說:「⋯⋯我保證不了。」

祝文嘉兩步跑過來,站在離庭霜只有十釐米的地方:「你保證得了。我去拿你要的盒子,你保證所有人都沒事,一切都跟以前一樣。」

庭霜煩躁道:「祝文嘉你講不講道理?」

祝文嘉擁住庭霜。

「你夠了啊。」庭霜說。

「哥⋯⋯」祝文嘉喊。

庭霜深吸了一口氣,說:「⋯⋯行,你放開我吧。」

祝文嘉鬆開手臂,對庭霜笑。

「你跟司機說不用接你了。」庭霜叫了輛出租車,「等會兒我在車上等你,你拿完東西出來給我。」

祝文嘉點點頭,給司機打電話。

出租車開到一半,庭霜突然意識到什麼,說:「祝文嘉,你是不是從小到大都沒挨過打?」

祝文嘉回憶了一下:「好像是。」

庭霜笑了一聲,說:「我小時候經常挨打。以前還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明白了。我每次都跟咱爸硬剛,脾氣臭得很,你每次都抱著人求饒,嘴又甜,你說,他不打我打誰?我還是太笨了,沒你機靈。」

也因為這一點,他小時候想要的,不一定能得到,但祝文嘉不管想要什麼,通常都能得到。

祝文嘉說:「那你幹嘛不學我?」

庭霜搖頭笑笑:「學不來,這事兒也要天賦。」

出租車停在住宅區外面,祝文嘉下車,要關車門的時候想起什麼,對庭霜說:「你還沒給我保險櫃密碼。」

庭霜拿出手機,準備把密碼發到祝文嘉手機上,可頓了兩秒,又把手機收起來,說:「你到書房以後,跟我視頻,我告訴你怎麼找保險櫃,怎麼打開。」

祝文嘉看著庭霜的動作,愣了一下,遲疑說:「⋯⋯哥,你連我也不信?」

「沒有。」庭霜面色如常,「那保險櫃操作有點複雜,我嫌打字麻煩。快進去吧。」

祝文嘉走了,庭霜那邊藍牙耳機裡的《兄弟》也跟著停了,這時他才想起來要把耳機還給祝文嘉。

他一個人坐在出租車後排,遠遠看著祝文嘉的背影,還有那個他多年未回的家,凝起了眼眸。

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天他算計得太多⋯⋯

從剛才上出租車開始,他忽然發覺祝文嘉可能也沒那麼簡單。如果祝文嘉真的那麼在乎翁韻宜,那即便翁韻宜私下說過「你哥趁你爸臥病在床,回來搶公司」這樣的話,祝文嘉也不該轉背就告訴他。

還有翁韻宜在家裡擺全家福的事,祝文嘉也大可不必告訴他。

他以前覺得祝文嘉傻,才把翁韻宜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往他這裡倒,現在他突然發現,祝文嘉其實不傻,祝文嘉比誰都清楚,想在這個家裡過好日子,要怎麼做人⋯⋯

停。

別再想了。

庭霜閉了閉眼,逼迫自己把這些思緒趕到腦子外面去。

自己心思複雜了,看什麼都複雜,肯定是最近他想太多,才覺得誰都不可靠。

他打開手機相冊,翻到那張柏昌意睡著時的照片,心略微安定下來。

過了一會兒,祝文嘉發來視頻請求,庭霜接起來。

祝文嘉調到後置攝像頭,說:「我到書房了。保險櫃在哪兒?牆上那幅山水畫後面不會有什麼機關吧?」

「沒有,就在書桌下面的櫃子裡,很好找。」庭霜說,「裡面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就是爸的一點私人物品。值錢的都在銀行裡。」

「噢⋯⋯」祝文嘉去開櫃門,手機攝像頭對著地板。

「攝像頭跟著你的眼睛。」庭霜說,「你看哪裡,攝像頭拍哪裡。」

「噢我沒注意。」祝文嘉把攝像頭對著櫃門。

書桌下的木質櫃門打開,露出嵌在書桌內部無法移動的金屬色轉盤式密碼保險櫃。

「好了。」祝文嘉說。

「轉盤歸零。左轉,刻度轉到95。」庭霜說。

祝文嘉照著庭霜的指示一步一步做,三個密碼全轉完,他才發現那三個數字,95,04,12,正好是庭霜的生日。

「行了。」庭霜見祝文嘉沒動,便提醒道,「擰一下把手,門就開了。」

祝文嘉打開保險櫃,只見裡面有幾摞紙,幾個信封,還有一個帶銅扣的木盒,銅扣掛著,卻沒有上鎖。

「就是這個?」祝文嘉把木盒拿出來。

「嗯。」庭霜說,「你拿出來給我吧。」

祝文嘉說:「行,我趕緊。」

庭霜剛想說話,祝文嘉就把視頻掛了。

他再發視頻請求過去,那邊就沒人接了。

等了十來分鐘,祝文嘉才跑出來,把盒子遞給他,說:「我的媽,剛要出門,被保姆叫住了,非讓我喝老鴨海參湯,湯又燙,吹了半天才能喝。」

「沒事,沒那麼急。」庭霜接過盒子,撥開銅扣,掀起盒蓋——

黃色軟緞中央缺了一塊。

本應放著私章的地方是空的。

「對的吧?」祝文嘉準備走,「沒事兒我就回去了啊。」

庭霜抬眼,端詳祝文嘉的表情:「你沒打開看?」

「沒有啊。」祝文嘉說,「你不是不想讓我知道麼。」

「你拿錯了。」庭霜把盒子蓋上,「我要的不是這個。」

「啊?」祝文嘉說,「可是保險櫃裡只有這一個盒子,剛才視頻裡你也看到了。」

庭霜把車費付給出租車司機,推門下車:「我再去找一次。」

祝文嘉說:「可你不是怕——」

「本來我就做好了你不願意去,我得自己去的準備。」庭霜說。

「我沒不願意去啊。」祝文嘉說。

「我沒說你不願意去。」庭霜笑了笑,「不過爸那個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醒是醒了,跟以前還是沒法比,我懷疑他記錯了,我再找找吧。」

祝文嘉說:「那我媽⋯⋯

「她知道就知道吧。」庭霜加快腳步,「我也沒其他辦法了。」

保姆來開門,生面孔,只認識祝文嘉,不認識庭霜。

「您好。」庭霜打了個招呼,「好幾年沒回家了,怪想的。阿姨,老鴨海參湯也給我來一碗吧。」

他說罷就徑直往書房走,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對這地方有半分想念的樣子。

保姆哪見過這架勢,當即就要攔,庭霜停下腳步,回過頭說:「祝文嘉你跟這位阿姨解釋一下吧,不能跟我和諧共處的阿姨以後進不了這個家的門。」

其實自從庭霜上初中以後就沒叫過家裡的保姆阿姨,因為他知道翁韻宜不高興,但他也沒法改口叫翁韻宜媽,所以只好改口管保姆叫姐,無論保姆多大年紀,他都叫姐。

這時候刻意這麼叫,祝文嘉覺出不對,便追上庭霜,說:「哥,我——」

「我自己進去找就行了。」庭霜關上書房門,把祝文嘉留在外面。

祝敖的書房佈置不複雜,牆上一幅山水畫,中央一副書桌椅,椅子邊一個垃圾桶,一個小型碎紙機,再旁邊的矮櫃上立著盆景松樹和打印機,書櫃裡擺著成套成套無人翻閱的精裝書,書桌上一電腦,一筆筒,一茶杯,一菸灰缸,角落還放兩顆一模一樣的核桃,供祝敖閒時盤一盤。

庭霜很快把書房上下翻了一遍,沒有找到私章。

他又打開保險櫃,裡面確實像剛才視頻裡那樣,沒有其他盒子。

私章到底在哪裡⋯⋯

祝文嘉拿走了?

還是在祝文嘉打開保險櫃之前,私章就已經不在了?

如果私章早就不在了,那是祝敖記錯了地方,還是翁韻宜拿走了?

庭霜坐在轉椅上,一邊盤他爸的核桃一邊思索。

他沒怎麼盤過核桃,一不留神一顆核桃就脫了手。

糟糕!

這可不是普通核桃,一對貴得要死,要是磕壞了碰缺了,他都不知道上哪兒再找這麼一對一模一樣的給他爸。

就在核桃脫手的一瞬間,他迅速伸長了另一隻手去接,這一接,眼明手快,雖然把垃圾桶和碎紙機都給碰倒了,但好在接住了,核桃毫髮無損,他鬆一大口氣,趕忙把兩顆核桃都放回原位,不敢再盤。

這才去扶垃圾桶和碎紙機。

把碎紙機翻過來的一剎那,他發現碎紙機的電源是開著的。

有人剛用過?

還是一直沒關電源?

庭霜摸了摸碎紙機表面,沒有電器長時間使用產生的溫度,那應該是不久前才有人用過。

難道是祝文嘉剛剛用了?

不一定,說不定這碎紙機性能特好,開一整天也不發熱。

他打開碎紙機機箱,翻出裡面的碎紙條來。

媽的,好碎。

他花了很久也沒有拼出一張完整的紙來,只找到一些關鍵詞。但關鍵詞也夠了,至少他知道被碎掉的紙張裡有什麼。

那裡面有一份遺囑,好像還有別的什麼,但是一時分辨不出來。

他得把這些碎紙帶走。

不過,被碎掉的遺囑本來是放在哪兒的?

庭霜看向保險櫃的方向。

他剛剛打開保險櫃以後也只是再檢查了一次有沒有別的盒子,而沒有注意裡面的其他東西。畢竟那些是他爸的私人物品,他也不想看。但是現在,他可能得翻翻那些東西了。

他先打開了一個信封,發現裡面是他小時候的照片。打開第二封,裡面竟然是一封情書,他不好意思繼續看,連是誰寫的都不知道就塞回了信封裡,也不打開其他幾個信封了。

信封底下的幾沓紙是文件。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份婚前協議。

庭霜草草翻閱,發現翁韻宜在這段婚姻裡其實得不到什麼,如果離婚的話,祝敖什麼都不會給她,只會保證撫養子女。

他又翻了一下下面的幾份文件,沒有什麼值得細看,便關上了保險櫃。

現在該想的是私章的下落⋯⋯

還有這份遺囑,到底是誰放進碎紙機的?

咚咚。敲門聲。

「哥,你找到沒有?」祝文嘉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湯放桌上好久,都涼了。」

「就出來。」庭霜邊應聲邊給柏昌意發消息:翁女士帶了什麼文件去嗎?比如蓋了我爸私章的文件?

等了兩分鐘,柏昌意沒有回,庭霜便抱著碎紙機出了書房。

「哥你這是幹嘛?」祝文嘉嚇了一跳。

「哦,酒店房間裡沒有這玩意兒,我想爸暫時也用不上,就打算借去用用。」庭霜說,「你沒意見吧?」

「我有什麼意見?反正我也不用。」祝文嘉坐到桌邊喝湯,「快來喝,剛給你換了熱的。」

庭霜走到桌邊,卻沒有坐下。他一手抱著碎紙機,一手將湯碗裡的勺子拿出來,放到一邊,然後像乾掉一碗酒似的乾了那碗湯。

⋯⋯耳機,你的。」他啪地一聲放下碗,抹了一下嘴,從口袋裡掏出藍牙耳機放在桌上。

「弟弟。」他第一次這麼喊祝文嘉,「這個家,也是你的。公司,你樂意管,也是你的,你不樂意管,我找職業經理人來管,公司,還是你的。」

「哥⋯⋯」祝文嘉皺著眉頭說,「你幹嘛突然跟我說這種話?」

「沒什麼。」庭霜說,「我就想告訴你,沒人跟你爭。」

「我也從來沒覺得有人跟我爭啊?」祝文嘉說,「哥你這幾天到底怎麼了?」

「沒事。」庭霜說,「我走了。」

回到酒店,庭霜覺得疲憊異常,卻沒心思睡覺。他給碎紙機插上電,算是做實驗研究它多久才會發熱,然後逼著自己靜下心去拼那些碎紙條,可他拼一會兒就忍不住去查一下手機,怕錯過了柏昌意的回覆。

終於,他的手機震了兩下。

柏昌意:翁女士帶來了祝先生36%股權的委託書,委託書上蓋有祝先生的私章。

柏昌意:我二十分鐘後回來。

76 會議

庭霜久久盯著手機屏幕上的消息,知道這回他已經贏了,卻沒有覺得多高興。

他摸了摸碎紙機。熱的。

祝文嘉答應他的事,沒有做到;他答應祝文嘉的事,也做不到了。

「在想什麼。」柏昌意回來的時候發現庭霜臉色不好看。

庭霜沒有跟柏昌意說他叫祝文嘉去拿私章的事。他上前環住柏昌意的腰,說:「想公司的事。但是你簽了保密協議,我就不跟你聊了。剩下的事我自己來。」

雖然有些事還沒有想通,但是明天以後,所有事情都會結束。

週一,暴雨。

窗外電閃雷鳴。早晨的天黑得像夜晚。

庭霜換上正裝,打好領帶,拿起文件袋,對柏昌意說:「我在酒店頂層訂了位子,今晚七點。等我回來。」

「真的不用我一起?」因為時差原因,柏昌意一早就在和手下的研究生開視頻會議,現在見庭霜要出門,便暫停了會議。

「不用。」庭霜開玩笑說,「你太帥,容易搶我風頭。」

柏昌意已經為他蹚了太多渾水,夠了。

下樓,路面積水不淺,雨又大,很快打濕了他的褲腳,有點冷,有點髒。他仰頭去看酒店窗戶,心想,此時柏昌意的雙腳應該乾燥溫暖。

他想到幾個月前他們站在LRM所樓頂,彼時夏日正好,柏昌意問他,大學是什麼。

——人類先鋒。

理想的帥老頭兒啊,不是所有人都能活成人類先鋒。

雨太大,庭霜打了輛車到RoboRun總部門口。

九點差兩分。

「請問您找哪位?」前台問。

「我來開會。」庭霜從文件袋內拿出庭芸的委託書,「我是這位股東的委託人。」

前台看了一下,說:「您稍等,我給王秘書打個電話。」

「王秘書說這位股東不參與任何公司事務。」前台對庭霜說。

庭霜說:「那麼就請王秘書拿出書面文件來,證明我的委託人確實放棄了相關權益。還有,請轉告王秘書,我姓庭。」

沒過多久,王愛青從電梯裡出來。

⋯⋯小霜。」王愛青說,「阿姨跟你說句心裡話,上學的時候就好好上學,大人的事有大人來管。」

大人?大人是指現在躺在ICU裡的祝敖,還是指拿著假委託書準備賣公司的翁韻宜?

庭霜禮貌地笑了一下,將委託書遞給王愛青,並用柏昌意慣用的那種表面極有修養而實際毫無感情的語氣說:「王秘書,我是股東庭芸女士的委託人,您無權干涉我的權益。如果您代表RoboRun阻止我的委託人行使她的權益,那麼我將起訴您和RoboRun。」

王愛青看了一會兒庭霜,嘆了口氣,刷卡帶庭霜進翼閘。

兩人搭乘同一部電梯上樓,王愛青說:「小霜長大了,和以前不一樣了。」

「我覺得長大更好。」庭霜對著電梯裡的鏡子整了整領帶上的金色領帶夾,「畢竟沒人聽小孩說話,不是麼。」

叮。

電梯門開了,十八樓。

庭霜走到大門緊閉的會議室外,聽到裡面隱約有人聲傳來。他敲了敲門,門內講話的聲音頓了一下,卻沒有人開門,過了幾秒,講話聲復又響起。他擰了擰門把手,門應該從裡面反鎖了,外面打不開。

砸門的話就太野蠻了。

他清了清嗓子,大聲喊:「著火啦——」

整層樓的門全開了,包括會議室。

「怎麼回事?」

「哪兒著火了?」

「按火警按鈕了嗎?」

「不好意思,看錯了。」庭霜若無其事地說完,闊步走進會議室,出示庭芸的委託書,「抱歉各位,我遲到了。」

「你來幹什麼?這裡正在開會,很重要的會。」翁韻宜像在教育不懂事的小孩,「胡鬧也要有個限度。把你爸氣病還不夠嗎?」

「翁女士,我也想對您說一句,胡鬧也要有個限度。」庭霜儘量無視翁韻宜的最後一句話,「召開臨時股東會會議應該至少提前十五天通知所有股東,可我的委託人沒有收到任何通知。所以按理說,今天這個會議上做的任何決定,都是無效決定。這不是浪費大家時間麼?」

股東們面面相覷。

翁韻宜說:「二十年來,庭芸從沒有參加過任何股東會會議,之前所有臨時會議,也都沒有人通知過她。難道之前所有會議上的決議都不算數了嗎?」

庭霜說:「依照《公司法》,時間太遠的我是管不了,但六十天內的會議,我確實可以提起訴訟,撤銷決議。比如今天的會議決議。」

翁韻宜惱道:「你——」

嚴立謙朝翁韻宜擺擺手,又安撫地看了看其他股東,然後笑呵呵地站起來,語氣和藹地對庭霜說:「小霜啊,你媽媽一向不參與公司事務,這一點,大家都是知道的。你喜歡鑽研法律,這是好事,但是也不要死摳字眼。雖然你媽媽當年沒有簽書面協議,但是她做決定說不參與公司事務的時候,在場的見證人可不少。不是只有書面的文件才有法律效力,如果你去法院提起訴訟,那麼在場的股東可都是見證人。」

他走到庭霜身邊,拍了拍庭霜的肩膀,親切道:「小霜啊,你媽媽已經不了解公司現狀了,你人在國外,也不了解情況,對不對?你還年輕,現在去研發部參觀參觀,跟其他年輕人一起學習學習,會議室呢,暫時就留給我們這些了解公司情況的老傢伙,好不好?」

庭霜像感覺被嚴立謙拍過的肩頭有什麼髒東西似的,拿手拂了拂,才慢條斯理地說:「嚴先生,您的意思是,我拿著15%股權的委託書,參加不了今天的會議,而並非股東的翁女士,卻有權參加今天的股東會會議?」

「我有你爸爸36%股權的委託書。」翁韻宜說。

庭霜說:「哦?是嗎?能讓我看看嗎?」

翁韻宜說:「憑什麼?我已經向全體股東出示過我的委託書,難道還會有假嗎?」

庭霜見她不肯拿出委託書,便從文件袋裡拿出一份文件來:「我不想懷疑您,可我這兒剛好也有一份我爸股權的委託書。」

翁韻宜一愣,霎時間瞪大了眼睛:「不可能。」

庭霜正對著她,不放過她的一絲表情變化:「您怎麼知道不可能?因為我爸的私章在您手裡嗎?」

翁韻宜眼神閃爍了一下:「因為我這份委託書是你爸爸親**代我寫的。」

「是麼。」庭霜翻開他剛從文件袋裡取出來的委託書,「可我這份委託書上有我爸的親筆簽名。」

「不可能,這不可能。」翁韻宜看著委託書,從昨天到今天,庭霜根本不可能有機會拿到祝敖的簽名,「簽名肯定是假的,委託書也是假的。你敢去做筆跡鑑定嗎?」

庭霜也看了一眼那簽名。

當然是假的,那是他頭天晚上自己簽的,上一次他學祝敖簽名還是某次考砸了老師讓家長在試卷上簽字的時候,這次他費了老大的勁兒,練廢了好幾張紙,才簽出這麼一個名來。

能瞞天過海才奇怪了。

「做不了筆跡鑑定。」庭霜沒等翁韻宜高興,接著說,「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現在偏癱,右邊身子動不了,這字,他是拿左手寫的,跟以前寫字都不是用同一隻手,您說,這怎麼做筆跡鑑定?」

「你的委託書做不了鑑定,但我的可以。」翁韻宜忍不住拿出了她的那份委託書,展示上面的印章,「你可以指定任何鑑定機構,鑑定我的委託書上蓋的章是否是偽章。」

庭霜拿過那份委託書,看了看,說:「就算章是真的,也不能代表蓋章的人就是我爸,對吧。不管是蓋章還是簽字,關鍵是要代表委託人的真實意圖。現在我爸都醒了,只要問問他,不就知道哪份委託書是真,哪份委託書是假了麼。」

翁韻宜噎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

「話不能這麼說。」嚴立謙笑眯眯地說,「文書上為什麼要簽字、蓋章?不就是為了不生變數嗎?簽過的字,蓋過的章,都是有法律效力的,不是簽完字,蓋完章以後用嘴隨便說一說就可以反悔的。」

他說完,想從庭霜手中拿過翁韻宜的那份委託書:「委託書就暫時交給股東會保管吧。」

庭霜退後一步:「交給股東會之前,至少先得弄清楚真假吧。」

翁韻宜見庭霜竟攥著那份委託書不肯放手,便打電話給安保部:「安保部嗎?這裡有人搶奪公司重要文件,影響股東會會議,馬上派人上來,把人帶走。」

「哎,用不著,用不著。」翁韻宜電話都打完了,嚴立謙才開始做和事佬,「自家小孩,叫什麼保安?」

很快,十幾個保安湧到十八樓,可到了會議室門口卻不知道該如何動作了。

會議室裡面個個穿著斯文,哪個人看著都不像是來搗亂的。

翁韻宜用眼神指了一下庭霜,對保安們說:「還愣著幹什麼?」

「慢著。」庭霜像柏昌意那樣姿態極高貴優雅地比了個手勢,鎮得一幫保安猶豫不定。

就在保安還未動作之際,他拿出手機按下三個鍵,撥號:「公安局嗎?這裡有人偽造文書,進行經濟詐騙,請馬上派人過來,把人帶走。」

方才還穩如泰山的嚴立謙一下子變了臉色,立時就要來奪庭霜手上的委託書。

「都別動。」庭霜指了指自己的領帶夾,微笑,「帶Wi-Fi的攝像頭。全網直播。」

77 論如何正確使用領帶夾

2019年,已經沒有人不知道攝像頭和互聯網的份量。

嚴立謙的面色在鏡頭前變了好幾變,最後只餘笑紋在他的眼角和嘴角漾開。「這裡是會議室。」他說著,緩緩走到投影控制台前,找到了一台設備,按下按鈕,「會議室都是帶信號屏蔽器的。」

不好。

庭霜一看手機,果然顯示「無服務」了。

那攝像頭⋯⋯

肯定也沒網絡了。

不過存儲卡還會繼續存儲視頻。

而且只要他手上還有翁韻宜這份假委託書⋯⋯

他將委託書收進文件袋裡。

「剩下的事我們就私下解決吧。」嚴立謙看著庭霜的文件袋,笑說。

「這事沒法私下解決,我已經報警了。」庭霜也笑,姿態從容,「屏蔽了信號也好,我們就一起聊聊天,等著警察來吧。畢竟今後聊天的機會也不多了,探監不方便,對吧。」

「報警?報什麼警?RoboRun是做實業的,哪裡來的經濟詐騙?詐騙了誰?只是一點口頭上的小摩擦,不至於勞動公安。」嚴立謙跟立在一旁的秘書使了個眼色,這秘書跟隨嚴立謙多年,替嚴立謙擋人之類的事沒少做過,當即便心領神會,迅速出了會議室。

庭霜一眼就察覺那秘書要幹什麼,要真放人這麼下樓去了,估計他就是等到明天,也等不到警察來這十八樓的會議室了。

這麼一想,他便要跟上那秘書。

「攔住他。」嚴立謙命令保安,「他拿了公司的重要文件,偷拍了公司的會議視頻。」

幾個人高馬大的保安把會議室門口堵住,庭霜知道硬拚不過,於是轉過身,對嚴立謙說:「嚴先生,您還能把我一輩子關在這裡麼。」

嚴立謙笑了笑,慈眉善目:「當然不會。把你的文件袋,還有你的領帶夾留下,你就可以馬上離開。」

庭霜摩挲了一會兒領帶夾,有點不捨似的說:「我這領帶夾可是純金的呢⋯⋯還挺貴的。」

嚴立謙笑著說:「小霜在意這麼點黃金嗎?」

庭霜把文件袋夾到腋下,然後慢慢地取下領帶夾,在手裡把玩,像是愛不釋手:「當然在意,我又不像嚴伯伯那麼有錢。不過,這幾天我一直有個想不通的地方⋯⋯嚴伯伯都那麼有錢了,為什麼還想把公司股份一次性全部換成錢放進銀行帳戶⋯⋯

他一邊玩領帶夾一邊若無其事地問:「是突然缺錢了嗎?」

其他股東也紛紛看向嚴立謙。

嚴立謙帶著笑紋的嘴角動了一下。

庭霜盯住嚴立謙的眼睛:「還是⋯⋯這樣逃到國外比較容易?」

四目相對,他看見嚴立謙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等的就是那一瞬間,嚴立謙還沒來得及掩飾生理反應的那一瞬間。

竟然猜對了。

「別當真,我開玩笑的。」庭霜笑了兩聲,把剛才說話間從領帶夾上拆下來的攝像頭放在嚴立謙面前的桌子上,「攝像頭留下,領帶夾我總可以帶走吧?我是真捨不得這點黃金。」

他邊說邊將領帶夾放進了西裝褲口袋裡,同時滑進褲子口袋的,還有藏在他指縫間的視頻存儲卡。

嚴立謙怕他玩什麼把戲,便對保安說:「看看他口袋裡還有沒有別的東西。」

庭霜退後一步,說:「搜身就不太文明了吧?」

嚴立謙看著桌上的攝像頭,說:「我是技術出身,難免想得多一點。這樣的攝像頭,應該有存儲卡吧?」

存儲卡是留不住了,嚴立謙下一個要的就是文件袋。

文件袋絕不能交出去。

怎麼辦⋯⋯

有沒有可行的解決方案?

庭霜假裝猶豫著要不要交出存儲卡,實際上已經在想怎麼保住文件袋。

在這個關頭,他竟然不合時宜地想到了柏昌意,帶他做立體機動裝置的柏昌意。

「看起來很難,但是你一旦知道了它的原理,一切就會變得容易。」柏昌意曾經這麼說。

萬物皆有原理,這間密不透風的會議室也一樣。

庭霜不動聲色地用餘光瞥了一眼投影控制台的方向,心裡默默計算了一下那檯子的高度。

接著,他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從口袋裡拿出視頻存儲卡,放到攝像頭旁邊:「這樣總行了吧?」

嚴立謙看了看那存儲卡,抬眼:「還有文件袋。」

「文件袋⋯⋯」庭霜在會議室的長桌邊踱來踱去,像是在斟酌。

經過這麼幾回合的較量,嚴立謙知道他花樣不少,於是便也不肯耐心再等,怕多禍端:「對,文件袋。要保安來幫你拿嗎?」

庭霜踱到離投影控制台最近的地方,不緊不慢地說:「那我還是自己——」

話說到一半,就在眾人完全反應不及之際,庭霜像跨欄一般,瞬間從長桌這邊的投影控制台背面直接翻到了投影控制台的正面,然後將上面的信號屏蔽器的電源線、正連著投影儀的筆記本電腦的電源線一撥。

「攝像頭在桌上,你關了信號屏蔽器也沒用。」嚴立謙說罷就指揮保安,「把他手上的公司文件拿回來。」

保安一擁而上,朝控制台而來。

庭霜迅速摸出口袋裡的純金領帶夾,往信號屏蔽器電源插頭的兩極上一夾,將兩極同時夾住。

嚴立謙和另外幾個股東臉色大變。

「可惜,我也是技術出身。」庭霜對嚴立謙齜牙一笑,同時將兩極連通的電源插頭用力插進了控制台的插座裡!

霎時間一陣巨大的電火花迸濺,濃重的燒焦味傳來。

插座短路,整棟樓的電路全部跳閘。

會議室陷入黑暗,什麼都看不見。

「保安,趕緊檢查電閘!」

「保安,手電筒!」

白天工作的保安根本沒帶手電筒。

「拿手機照!」

會議室外也是一片混亂。

「怎麼回事?!」

「我電腦裡的文檔都沒保存!」

「停電了?備用電源怎麼沒有運行?!」

翁韻宜剛拿出手機打算照明,就被撞了一下,手機摔出去,不知道掉到了黑暗中的哪個角落。

陸陸續續幾個手機屏幕的光在會議室中晃動,很微弱,終於,有人調出了手機自帶的手電筒,這回光線強了。

強光先照到會議室的一頭:一個保安站在門口的走廊上,一個保安還在會議室裡,另外幾個可能去看電閘的情況或者拿手電筒了。

光繼續往會議室的另一頭照:翁韻宜扶著桌子,視線正在尋找被撞掉的手機,有些狼狽;嚴立謙緊緊捏著桌子上的視頻存儲卡,眉頭緊皺,雙眼微眯;另外幾個股東的臉色也十分難看。

「把手機給我。」嚴立謙拿過手機,將整個會議室全照了一遍,包括桌椅下。

不見了。

庭霜不見了。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和庭霜一起不見的,除了裝著委託書的文件袋,還有投影控制台上那台存儲著他所有商業機密的筆記本電腦。

比起那台筆記本電腦,他手上這塊視頻存儲卡,根本一文不值。

「通知安保部,封鎖RoboRun大樓,一個人也不許放出去!」嚴立謙將存儲卡往桌子一扔,厲聲喝道。

78 證據get

此時庭霜正抱著嚴立謙的筆記本電腦和他的文件袋沿著緊急通道往樓下跑,除了標識著「安全出口」的螢光牌,四周沒有一點兒光亮。

不知道跑到第幾層的時候,樓梯上方的燈忽然全亮了。

應該是電路恢復了。

庭霜一看牆上的標誌,五層。

他繼續往下跑,跑到第三層的時候聽到保安的對講機聲,大樓正門關閉,車庫進出口也全部關閉。同時,樓梯上下方都傳來腳步聲。

現在該往哪兒?

大樓層高太高,雖然才三樓,但這高度直接跳下去估計得骨折。

只能先去辦公區了。

二層到六層都是研發部,裡面的職員正在抱怨剛才斷電造成的損失,不過好在重要文檔隨時保存,損失不大。

庭霜看見一個熟悉面孔,正是他在漢諾威機器人展時一起吃過飯的年輕員工,不過一時間記不起名字了。

「哥。」庭霜笑著走過去,「上班啊?」

那員工看見庭霜,也想起來是老闆的兒子,他作為技術人員,不僅對祝敖出事一無所知,更不知道剛才十八樓發生了什麼,只當庭霜是來公司隨便看看。

「對啊,上班的點嘛。」他跟庭霜開玩笑,「來研發部視察工作啊?」

庭霜看見他胸口的工作牌,研發部,竇傑,有印象了。

「說視察不敢,來學習學習。」庭霜邊胡扯邊四處看,走到窗戶邊時,他看見RoboRun大門前的大理石台階下,停著一輛警車。

暴雨已經停了,嚴立謙的秘書正站在警車邊跟兩個警察賠笑臉,但警察沒有要走的意思。

庭霜趕緊打開窗戶,邊招手邊用最大的聲音朝警察喊:「警察叔叔!這裡有壞人要抓我!」

兩個警察同時抬起頭,朝三層窗戶這邊看來。

嚴立謙的秘書立馬拿出手機打電話。

竇傑和其他同事都嚇了一跳:「發生什麼事了?」

「竇哥,」庭霜摸了摸窗邊立著的一台巨型機器人,「這是C型可升降的那種機器人吧?這個機械臂放直了多長啊?」

竇傑不知道庭霜問這個幹什麼:「得有十米吧。這是放工廠裡的那種,在辦公室裡肯定展不開,放這兒是給來總部的客戶看的。」

庭霜打開控製麵板:「能用吧?」

「別,別動。」竇傑連忙說,「理論上是能用,但是在這兒隨便動一下就撞著地板了。你要看什麼?我來。」

「別擔心。我,柏大教授的得意門生,能寫那種撞地板的代碼嗎?」庭霜把筆記本電腦和文件袋夾在****,騰出雙手寫程序。

竇傑越看程序眉頭越皺:「這是什麼運動路徑?你要幹什麼?」

庭霜悶聲敲代碼,不講話。

一群保安出現在了三層研發部的門口。

庭霜敲完最後一行代碼,眾保安已經圍住了他。

嚴立謙和翁韻宜後一步也趕到了研發部門口,嚴立謙說:「庭霜,馬上把我的電腦放下。」

「快了。」庭霜按下運行鍵。

程序啟動——

巨大的機械臂上端開始旋轉,要不是圍著的保安躲得快,差點都被掀倒了。

「這是在幹什麼?!」

一時無人敢靠近。

機械臂就像失控了一般,全無阻礙地旋轉,前進,接著,突然伸出窗外。從外面看來,整座大樓好像張開了嘴,伸出了舌頭,要向這個猙獰的世界做一個不在乎的鬼臉。

就在機械舌頭吐出的一刻,庭霜左手抱起筆記本電腦和文件袋,從窗檯上縱身一躍。

站在研發部內的所有人都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一幕,幾乎連他們此時為什麼會站在這裡都忘了。

身體騰空的那一瞬間,庭霜的時間被拉得很長,長得像幾個月,或者十幾年。

他在空中看到了他曾在海上見過的鯨群與彩虹,聽見了他抱著吉他站在舞台上唱的歌,聞見了櫻桃落滿一地的氣味。

他甚至還看到了年輕的柏昌意不著寸縷地坐在畫室裡,一束陽光自天窗漏下來,如蜂蜜般緩緩流滿肌膚。

然後,他的右手牢牢抓住了機械臂下部。

重回現實。

現實的引力拉得右臂幾乎脫臼。

他在劇烈的疼痛中回過頭,朝嚴立謙和翁韻宜瀟灑道:「拜拜,公安局見——」

他們還沒來得及反應,庭霜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窗外。

摺疊的機械臂跟隨程序,如有生命般在大樓外迅速展開,短短幾秒,機械臂的最後一個關節離地面只有不到兩米。

庭霜鬆開右手,落地。

「媽的,痛死老子了。」他甩甩已經沒有知覺的右手,跑到警車旁邊,對剛剛目睹了他如何從大樓裡出來的警察說,「我就是剛報警說有人偽造文書進行經濟詐騙的那個人,證據都在這兒,涉案金額巨大,你們今年的KPI考核估計都不用愁了。咱們快點吧,我下午還得去珠寶行給我對象買戒指。」

79 選擇

交代案情很快,庭霜早已寫好陳述,相關的文件也一應準備俱全,都放在他的文件袋裡,連同證據一起上交。至於後續的法律程序,就全部交給律師代勞。

庭霜從公安局出來的時候,灰色的天空頂端裂開了一絲縫隙,陽光從縫隙中透下來,打在他肩頭。

「啊,放晴了。」他伸了個懶腰,從口袋裡摸出方才跟警察討的一根菸。

當時警察笑他說,都是犯了事被抓進來的,交代案情的時候才扛不住壓力要找菸抽,你一個報案的,討菸幹嘛?

把人送進牢裡壓力也挺大的,他說完,聞了聞菸,繼續講案情,一直到最後也沒把菸點燃。

現在,他站在公安局門口,問過路的人借了個火,點燃了那根菸,慢慢地抽完,然後給祝文嘉發了一條消息:答應你的事我沒做到,給你媽請個好律師吧。

消息發出去,他關閉手機,將菸頭按熄,叫了輛車,先去了一趟珠寶行,再去醫院看他爸。

他本以為今天下午只會有他一個人來探視,沒想到三點差幾分的時候,祝文嘉來了。

兩人隔著十來步遠,相顧無言。偶有醫生或護士從他們中間經過,使他們在彼此視線中消失,然後又突兀地出現。

庭霜率先收回了目光,看向另一邊。

祝文嘉在原地站了幾秒,走過來,說:「我打電話問過我媽怎麼回事了。」

庭霜說:「嗯。」

祝文嘉頓了一下,說:「可能要判刑。」

庭霜說:「我知道。」

「你知道?」祝文嘉一拳打在庭霜臉上。

你他媽知道還報案?

下一秒,庭霜回了一拳到祝文嘉臉上:「你不知道?」

你他媽不知道那根本就是個該判刑的事?

「幹什麼呢?這裡是醫院。」護士快步走過來,「你們是來探視的還是來打架的?」

「他欠揍。」庭霜說。

「你他媽才欠揍。」祝文嘉捂著臉說。

「要打出去打。」護士說。

「沒事,打完了。」庭霜冷著臉跟祝文嘉確認,「是吧?」

祝文嘉不情不願地說:「⋯⋯嗯。」

各挨一拳以後,好像兩人積在心裡的東西都少了點。

護士看了一下時間,說:「可以進去探視了。」

庭霜和祝文嘉都沒動。

「這兩天的事,進去以後講不講,講多少,先說好了再進去。」庭霜怕說得太具體刺激到祝敖。

祝文嘉語氣嘲諷:「你還怕我進去跟老頭子告狀嗎?反正他眼睛裡只有你。」

「所以你把他的遺囑,還有我的獎狀一起扔碎紙機裡了?」庭霜的聲音一點波瀾都沒有。

「如果保險櫃裡有哪怕一個關於我的東西,那我也讓你隨便扔。」祝文嘉想起那個以庭霜生日為密碼的保險櫃,那裡面放著庭霜小時候的照片、寫著將名下所有財產全部交由庭霜繼承的遺囑、庭霜高中時獲得的一張足球比賽第二名的獎狀⋯⋯

好像他爸只有庭霜一個兒子。

其實他知道把遺囑丟進碎紙機沒有任何好處,那是一式多份的遺囑,律師事務所、銀行保險櫃都有備份,何況他爸現在都已經醒了,根本用不到遺囑。他也知道把庭霜高中的獎狀丟進碎紙機更沒有好處,但他就是忍不住。

「我不進去了。」祝文嘉說,「你自己進去吧。」

庭霜沉默了一下,說:「那你到這裡來幹什麼?」

「不知道。」祝文嘉想了想,說,「不來這裡,不知道還能去哪兒。」

他是真的沒地方可去,在國外混了幾年,乍一回來身邊沒一個真朋友,他媽那邊他既見不著人又忙不上忙。

庭霜在病房裡陪了祝敖近一個小時,出來的時候祝文嘉還站在走廊上。

「他怎麼樣?」祝文嘉說。

「他?」庭霜說,「你說誰?」

「你知道我在說誰。」祝文嘉聲音低了點,「爸。」

「清醒的時間長了點,從我進去到走他都沒睡著。」庭霜往外面走,「過兩天應該能轉普通病房了。這兩天的事我都沒跟他說,我跟他說什麼事也沒出,讓他放心。」

祝文嘉跟在庭霜身後,不吭聲。

兩人走了一段,又向上次那樣走到了行道樹的兩側,庭霜說:「剛在病房裡,我問爸,為什麼保險櫃裡沒有你的東西。」

祝文嘉默默地走了十幾米,才咧開嘴嗤笑了一聲,說:「因為你牛逼唄。你像他。我不像他,我就是個只會敗家的廢物。」

庭霜也像祝文嘉剛才那樣,默默地走了十幾米,才說:「如果我告訴你,書桌下面的另一側還有一個櫃子,櫃子裡還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保險櫃,密碼是你生日,你會後悔麼。」

祝文嘉僵在了原地。

啪。

雨後的樹葉上還有積水,一大滴水突然落下來,砸在他臉上,響亮如耳光。

「這兩個保險櫃的密碼,你媽都不知道。」庭霜餘光察覺到祝文嘉不動了,卻沒有停下腳步等待。

如果你早知道還有一個屬於你的保險櫃,你的選擇會不一樣麼。

庭霜想這麼問,但是他沒有問。他只背對著祝文嘉說:「去打開看看吧。」

祝文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家的。

他飛奔進書房,找到另一個放著保險櫃的櫃子,打開,像上次庭霜教他的那樣,按照他的生日去轉保險櫃的密碼轉盤。

轉動把手,密碼對了,門開了。

和庭霜那個保險櫃一樣,這個保險櫃裡也有一些文件,幾個信封。祝文嘉打開一個厚信封,發現裡面全是他的照片,而且大概因為他從小拍照就多的緣故,他的照片比庭霜那邊的照片多得多。

他再去看那些文件,發現大多都是他爸以他的名字購置的資產,好像他爸也知道他爛泥扶不上牆,沒人管就得餓死,留公司給他估計也得賠光,不如留點錢讓他去作。

一陣劇烈的後悔襲上來。

他想起昨天,他掛斷庭霜的視頻後,看到保險櫃裡的那些東西,驚覺這個家裡會全心全意為他考慮的只有翁韻宜,唯一不用討好也會無條件對他好的只有翁韻宜。他便給她打電話,說:「媽,我哥要我在我爸的保險櫃裡拿個盒子給他,盒子裡裝的好像是爸的印章。盒子旁邊還有我爸的遺囑,遺囑上的繼承人只有我哥一個人。」

如果早知道其實事實不是他想的那樣⋯⋯

一切可以重來嗎?

想到這裡,他立馬拿出手機,給庭霜打電話。

庭霜沒有開機。

此時他正在商場美妝專櫃的鏡子前看自己挨了一拳的臉,這麼大一塊淤青,還怎麼回去見人?家裡的老頭兒看了不得心疼死?

「請問,你們這兒有那種能遮瑕的東西嗎?」他跟櫃員指了指自己的臉。

櫃員幫他上了妝,效果還挺不錯,他說:「就這個吧。」

「還需要什麼別的嗎?」櫃員問。

庭霜想了想,說:「有延緩衰老的產品嗎?給三十多歲的美男子用的那種。」

櫃員詢問了一番該美男子的具體狀況,然後推薦了幾種。

庭霜於是刷卡,拎東西,回酒店。

「我回來了。」他就像剛下班回家似的,朝房間裡喊,「猜猜我給你買了什麼?」

正在書桌前辦公的柏昌意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機,上面有兩條今天下午收到的信息。第一條通知他,他的某張卡在某珠寶行有一筆消費,第二條通知他,他的同一張卡在某百貨商店的某品牌專櫃有一筆消費。

「咳,猜不到。」柏昌意想笑。

「一會兒給你看。」庭霜跑過來,迎面跨坐到柏昌意大腿上,接吻。他沒有跟柏昌意提起今天發生的任何事,並且,似乎就在他坐在柏昌意大腿上接吻的時候,他切身體會到了從前柏昌意令他覺得驚豔而極致性感的那種不動聲色是從何而來。

「唔⋯⋯我買了對戒指⋯⋯」吻完,庭霜從口袋裡摸出一個絲絨盒子,「最樸素的那種。」

柏昌意在收到珠寶行消費信息的時候想過這種可能,但沒料到這麼突然,他以為庭霜會在頂樓吃晚飯的時候說。

「倒不是那個意思⋯⋯那個,那個事兒不能這麼草率,對吧⋯⋯」庭霜組織了一下語言,「就,你看,之後我們得遠距離一段時間,你手上不戴個圈兒吧,我就老怕有人來煩你。」

80 9000公里

「好吧,既然你說不是,那就不是。」柏昌意隔著衣服撫摸庭霜的後腰,「雖然在我看來,你這就是在跟我求婚。」

戒指舉到眼前,要求對方忠誠,不是求婚是什麼?

「是嗎⋯⋯」庭霜摟著柏昌意的脖子,鼻尖碰上柏昌意的鼻尖,距離太近,兩個人的眼睛裡都只有對方,「那,如果我現在就是在跟你求婚,你答應嗎?」

柏昌意勾唇:「你可以求一下試試。」

庭霜咬一口柏昌意的下唇,聲音裡一半笑意一半挑釁:「你以為我不敢是吧?」

柏昌意就看著庭霜笑,那笑意思明顯:那你求一個試試,我就在這兒等著。

庭霜被看得心裡發癢,清了清嗓子,特別鄭重地說:「Professor.

他說這話的時候人還坐在Professor大腿上,於是剛說完他自己就笑場了。

笑了一會兒,他安靜下來,把下巴放在柏昌意頸邊,好像在此刻才卸去這一天經歷的所有疲憊:「其實今晚訂位子吃飯,一是想跟你認真討論一下以後⋯⋯因為現在還不能確定我要在國內待多久。我想等我爸身體好了再走。」

「嗯。」柏昌意摸摸他的後腦和脖子,「二呢。」

「二是⋯⋯」庭霜想了想,「想著你在等我回來吃晚飯,早上出門的時候就會覺得⋯⋯怎麼說,覺得什麼事也擋不了我。」

家有嬌妻麼,刀山火海也是要凱旋的。

柏昌意聽了,問:「事情辦得怎麼樣?」

「差不多解決了。」庭霜簡單地講了下事情的處理結果,「估計之後一兩個月,RoboRun會處於半關停狀態。生產和銷售基本能維持原狀,研發也儘量不動吧,其餘部門得配合調查。事情不少。哎不說這個了,說戒指,你到底戴不戴?這可是我千辛萬苦刷⋯⋯嗯,你的卡⋯⋯買的。」

「辛苦了。」柏昌意忍笑,伸出手。

庭霜連忙托住那隻手,把戒指套進柏昌意的無名指。

在將戒指戴到柏昌意手上的瞬間,庭霜心裡一下子產生了巨大的成就感。他就像撿了個大寶貝似的,一直笑,又傻又得意。

「我好驕傲啊。」庭霜看著柏昌意,眼睛裡要溢出璀璨的星屑來,「你是我的。」

柏昌意拿起盒子裡的另一枚戒指,為庭霜戴上。

「我也很驕傲。」他對庭霜笑,「我是你的。」

晚上兩人坐在頂樓餐廳窗邊的位置吃飯。

上方,巨大的透明穹頂連接著四周的落地窗,夜色從天空中落進來。餐廳的燈光幽暗得恰到好處,中央的黑色三角鋼琴緩緩流淌出音樂。不同的桌子之間隔得很遠,所有人的交談聲都很低。

桌上立著燭台,蠟燭燃燒出一絲香氣。

「我們好像還沒認真談過這個問題。」庭霜說,「如果我以後去幹我想幹的事,也得像過幾天你回德國以後那樣,不得不跟你隔著九千公里,怎麼辦。」

柏昌意說:「這一直都不是個問題。我說過,我尊重你的決定。」

庭霜說:「但是隔那麼遠,我怕⋯⋯

柏昌意說:「怕什麼。」

庭霜想了一下,笑起來:「也是,沒什麼好怕的。我就是⋯⋯沒談過遠距離戀愛,不知道該怎麼談。」

「遠距離就是——」柏昌意把切好的一盤牛肉放到庭霜面前,「到時候,這個你得自己切。」

庭霜拿叉子戳了戳牛肉,說:「⋯⋯哦。」

柏昌意看庭霜那樣,低笑:「除了這一點之外,其他的和以前沒有區別。」

庭霜說:「⋯⋯是嗎。」

「嗯。」柏昌意的聲音聽起來很可靠,就像在描述他已經見到的事實,「你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都會收到我的消息,你會知道我那一天去哪裡、做什麼。如果你要找我,隨時打電話,我二十四小時開機。」

庭霜說:「那我要是想見你呢?」

柏昌意說:「我時刻準備著打開攝像頭。」

庭霜說:「如果你旁邊有其他人怎麼辦?」

柏昌意說:「那你就上網找找我的相關視頻,應該不少。」

庭霜就笑,笑完又故意刁難說:「那,如果我要滿足那方面的需要,你也捨得讓我看視頻自己解決?」

柏昌意作思考狀兩秒,說:「也不是沒有辦法。」

庭霜:「哦?」

柏昌意身體前傾了些,庭霜不禁也湊過去,想聽聽他到底有什麼好主意。

柏昌意在庭霜耳邊啟唇,聲音低沉而有磁性,荷爾蒙的味道立馬侵略過來:「你要是包養我,我就不當教授了。」

這撩撥誰擋得住?

庭霜一下子鬼迷了心竅,馬上就問起價來了:「你、你貴嗎?」

柏昌意笑出聲:「不便宜。」

庭霜這才反應過來是玩笑。他跟著柏昌意笑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說:「誰捨得包養你啊?」

根本就不是錢的問題嘛。這好比他擁有一台超級計算機,是,如果他願意,也能拆個機箱來當桌子用,可到底捨不得。

想到這裡,他突然懂了為什麼每次他提起要去某個遠方,柏昌意從來都不阻止。大概柏昌意對他,也有同樣的一種不捨得。

分別之前,他在RoboRun總部附近的小區裡租了一間公寓,收拾乾淨,跟柏昌意過了兩天居家生活,之後就送柏昌意去機場了。

送完人回到租的房子裡,他看見書桌上還放著一支鋼筆。

是柏昌意借過他的那支Souverän Black-Blue

想到這筆柏昌意通常隨身帶著,他發消息過去:你登機了嗎?你的鋼筆忘拿了。

消息發完,他意識到柏昌意根本不是那種會落下東西的人,於是又補了一句:還是送我的?

十二個小時以後,他才收到柏昌意的回覆:給你睹物思人用的。

此時他們已經相距九千公里山海了。

81 想念

發現庭霜手上戴了戒指的那天,祝敖已經轉到了普通病房。當時庭霜正在剝橙子,一個鉑金圈跟著他剝橙子的動作在無名指上晃個不停,一下就閃著了祝敖的眼睛。

祝敖當即就對那個圈兒發表了幾句看法。

他講話比之前稍微好了點,但一般人還是聽不懂,庭霜天天晚上來醫院,跟他待在一起的時候多,比一般人能聽懂得多一點,水平跟管床的護士差不多,但也經常有聽不明白的時候。比如現在,祝敖在說戒指,庭霜卻以為他在說不要吃橙子,於是便回答說:「我這是給自己剝的。」

祝敖說:「你每天光來這裡吃水果。」

這句庭霜一半聽一半猜,懂了意思,說:「我一會兒再帶點回去。這幾天好多人來看你,水果放著吃不完,我帶回去還能分點給鄰居,別浪費了。」

祝敖說:「你手上戴的什麼玩意兒?」

輪到這句,庭霜又聽不懂了,他邊往自己嘴裡塞橙子邊猜:「爸,你又想吃橙子了?那我再剝一個?」

祝敖懷疑他這渾蛋兒子根本就是選擇性做聽力,氣得抖了抖鬍子,提高聲音說:「庭霜你趁著我在醫院裡,偷偷摸摸把婚給結了?」

這句話他說了好幾遍,一直說到庭霜聽懂為止,絕不容這小子渾水摸魚。

「爸,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庭霜把沒吃完的橙子放到一邊,正襟危坐,「你當時醒不來,我真的是求神拜佛都不知道去哪裡求、去哪裡拜,實在走投無路了,想著得給你沖個喜,就跟我教授拜天地了。我承認這是個迷信行為,我一個相信科學的人,確實不該做這種事,但是當時那情況⋯⋯連現代醫學都不給我個準話,我真的是慌了,病急亂投醫,能想的辦法都想盡了,就怕你有個閃失⋯⋯

沖喜?還拜天地?

祝敖用他沒癱的左手抓起床頭的一個杯子就往庭霜腦袋上砸:「放屁!」

可惜力氣太小,根本砸不到。

庭霜趕緊接住杯子,怕他爸怒急攻心,不敢再胡言亂語了:「爸,說真的,這段時間咱們家⋯⋯不少變故,我想了挺多,你之前讓我考慮的那些問題,我也都考慮過了。」

自從祝敖轉到普通病房後,庭霜就循序漸進地跟他說了翁韻宜和嚴立謙的事,加上公司有人來探望,也免不了提到公司近況,所以祝敖對自己病後的變故也了解了個大概。但他到底是大風大浪裡走過來的,聽了那些事竟也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沉默了挺久,後來又問起祝文嘉怎麼樣。

庭霜斟酌了一下,說,祝文嘉能知道什麼?那小子什麼都不懂,還在家裡想要上哪個大學呢。

祝敖挺費勁地說,你看著他點,那傻小子幹什麼都不靠譜。

庭霜說,那肯定的,再不靠譜也是我弟麼。

祝敖便稍微放了心。

之後,庭霜每天來看祝敖,就會說RoboRun最近運轉得如何,翁韻宜和嚴立謙的官司如何,祝文嘉忙著準備申請學校又如何⋯⋯也說他自己。他取消了這學期剩下的考試,跟教務申請了休學半年,在公司實習。實習能學挺多東西,不算浪費時間。祝敖沒有問柏昌意的事,他便也沒有主動跟祝敖說起。

但是現在,祝敖問了,那也就是時候說說這個事了。

「爸,你現在還覺得⋯⋯結婚生子這事,靠得住麼。」庭霜說,「關鍵還是看人吧。」

祝敖想到翁韻宜,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我這時候說這話確實不太合適,但沒辦法。」庭霜把手裡的杯子放好,拉近了椅子,坐到祝敖身邊,「爸,經歷這次這個事,你還去想七老八十的時候麼?你離七老八十還有二十年,我離七老八十還有五十年,誰知道以後是個什麼光景?你去喝酒那天白天,連當天晚上要出什麼事都想不到。所以,咱們都別想太遠了,就想現在吧。」

祝敖閉上眼睛,久久沒有說話。

「真非要說七老八十的事⋯⋯」庭霜想像了一下,臉上泛起淡淡的笑,「我覺得,能照顧自己愛的人,不是一件挺值得高興的事麼,怎麼非把這事講得那麼慘⋯⋯要是他老了,我還沒那麼老,我能伺候他,也挺好的,別人伺候我還不放心。」

祝敖睜開眼睛看庭霜,那眼神像是在說:你倒是心善。

庭霜說:「說真的,別說誰伺候誰了,我覺得倆人光是能相守到需要人伺候的年紀,都是件特了不起的事。」

他爸和他媽,他爸和翁韻宜,不都沒能守到那個年紀麼?

祝敖聽了這話,發了一會兒怔,回過神來以後口齒不清地罵庭霜:「講道理講到你老子頭上來了。」

可等庭霜一走,他便望著病房的天花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徹底鬆動了。

庭霜出了醫院以後,照例在路上給柏昌意打語音電話,他的晚上,正好是柏昌意的下午。

電話一接通,他字正腔圓地說:「查崗。」

柏昌意低笑:「在崗。」

庭霜嘴角翹得老高,聲音裡還強裝嚴肅:「證明一下你在崗。」

柏昌意說:「Vico.

Vico:「汪。」

庭霜表揚說:「柏昌意你表現可以啊,每天下午按時回家。」

柏昌意說:「留守老人麼。」

庭霜笑了好一會兒,說:「你別裝可憐啊。老實說,是不是想我了?」

柏昌意說:「Vico很想你。」

庭霜不滿意:「就只有我兒子想我?」

柏昌意說:「外面有自行車經過,Vico就會跑出去看。他總以為是你。」

「你這麼一說,我感覺我兒子也成留守兒童了。」庭霜問,「我不在的時候,還有什麼事發生嗎?」

柏昌意想了想,說:「Freesia的咖啡不如以前。」

庭霜:「還有呢?」

柏昌意:「拉花也不如以前。」

庭霜想笑:「嗯。那店員呢?是不是也不如以前?」

柏昌意說:「是大不如前。」

庭霜的嘴角已經不能翹得更高。

電話那邊安靜了挺久,庭霜才聽見柏昌意低聲說:「我很想你。」

過了幾天,庭霜收到快遞,寄件人是柏昌意。

拆開,盒子裡的東西很簡單,兩本柏昌意剛看完的書,德語的,書裡夾了便條:

別把德語忘了。

庭霜念了幾遍便條上的字,總覺得柏昌意明裡在說「別把德語忘了」,暗裡是在告訴他「別把在德國的人忘了」。

於是他去書店買了兩本中文書,回寄給柏昌意,書中也附上一張便條:

別把中文忘了。

又過幾天,庭霜收到一張明信片,正面是萊茵河風景,背面除了收信地址和郵編,就三個字:

出差。

庭霜拍了一張自己的工作照,印成明信片寄過去,明信片背面寫:

實習。

P.S.Professor,能勞煩您多寫幾個字嗎?)

有一次,庭霜中午在公司吃飯,那時候正好也是柏昌意吃早飯的點。

庭霜邊吃邊跟柏昌意打字聊天:你在吃什麼?

柏昌意:牛排。

庭霜:你經常給我煎的那種?

柏昌意:嗯。

庭霜:媽的我也想吃。

庭霜:我現在在吃公司食堂,免費的,我們公司的伙食真的有待提高,媽的資本家摳死了。

庭霜:唉其實也還行,我可能是吃習慣了你做的。

柏昌意:還有什麼想吃的?

庭霜:冰淇淋。

柏昌意:還有麼。

庭霜:你煲的排骨玉米湯,糖醋排骨也行。

柏昌意:還有麼。

庭霜:咖啡蛋糕。

庭霜:前兩天我們部門一個同事過生日,請我們吃蛋糕,我覺得沒有你生日那次買的咖啡蛋糕好吃。

庭霜:唉不說了,說了也吃不到。

庭霜:我準備去搬磚了。

上了兩個小時班,只聽見研發部門口傳來外賣小哥的聲音:「庭先生的外賣。」

庭霜根本沒往自己身上想,還是有同事喊了聲:「庭霜,是你點的外賣吧?」

庭霜在計算機上模擬機器人運動路徑,連頭都沒抬:「我沒點啊。」

那同事對外賣小哥說:「是不是送錯了?這兒沒其他姓庭的人了。」

外賣小哥看了看單子上的地址,又看了看點的餐,說:「沒錯啊,就是這裡,RoboRun大廈六層,讓我跑了幾家地方,買牛排、排骨玉米湯、糖醋排骨、冰淇淋、蛋糕⋯⋯

庭霜一呆,站起來:「⋯⋯好像是我的。」

外賣小哥把手上提的、背上背的一大堆東西放下來,同事揶揄說:「怎麼,吃不慣食堂啊?」

「沒有,那個⋯⋯」庭霜挺不好意思地壓低了聲音說,「都是我對象買的,我不知道。」

他邊說邊拆外賣包裝,發現裡面除了他中午說想吃的那些東西以外,還有幾十杯奶茶,正好夠辦公室裡的同事分。

幾個同事幫庭霜一起把奶茶和蛋糕分了,分的時候還調侃庭霜,說:「什麼對像這麼會心疼人啊?不然也給兄弟們介紹一個?研發部這群找不著對象的單身漢,每天除了加班就是加班,別的倒不缺,就缺個人來心疼。」

庭霜只是笑,隨他們調侃,不接話。

有人看庭霜那樣,更好奇了:「這麼藏著掖著,仙女啊?」

要是庭霜以祝敖的兒子的身份來公司,肯定沒人這麼當面八卦,但庭霜不是,他是以普通學生的身份來實習的。他特地選了研發部六樓,這裡的同事都沒見過他,雖然背後有各種傳言,大家多多少少也都聽過一些,但庭霜一不姓祝,二不提自己的事,每天就跟大家一樣上班下班、去食堂吃飯,還什麼活兒都肯幹,時間一長,大家就都把他當自己人了。

研發部大多是些年輕小夥子,都比庭霜大不了幾歲,平時誰找了女朋友都得請吃飯,順便看看女方還有沒有閨蜜可以介紹給其他人,現在他們知道了庭霜有個仙女對象,哪裡肯放過此等機會?

當即就有人說:「真的,咱部門男的不差,就是平時見不著幾個女生,真見著了女生,弄個機器人什麼的,人家還是挺崇拜的。」

崇拜?

庭霜看著那哥們,心說:你要是給我對象弄個機器人,別說崇拜,他能給你個及格分都算你厲害。

82 翹班

好不容易應付完同事,庭霜回到自己的工位吃冰淇淋,並給柏昌意發消息:你怎麼這麼招人?

柏昌意回:怎麼。

庭霜把剛才同事的八卦說了:他們還指望你幫他們解決個人問題,幸虧我機智,才得以脫身。

柏昌意:嗯?

庭霜:我跟他們說,我對象年近四十,體重150斤,擁有工學博士學位,他們立馬就對你失去了興趣。

柏昌意:對於年近四十這個說法,我保留意見。

庭霜:那是那是,三十六和年近四十的區別是巨大的,二者是絕不可以混淆的。

庭霜:不過我認為,年近四十也特別年輕。不,應該說是太過年輕了,四十歲,人生才剛剛開始嘛。

柏昌意:是麼。

庭霜:當然了!

庭霜:噢對了,親愛的,我送你的抗衰老面膜你用了嗎?

柏昌意:開會。

柏昌意:回聊。

庭霜:哎,別走啊寶貝兒。

柏昌意沒回。

庭霜又發了好幾句甜言蜜語過去,沒人理他。

庭霜:柏昌意你這個騙子,我剛檢查了一遍你早上給我發的消息,你今天根本沒有任何會要開。

還是沒人回。

庭霜:[視頻]

那是一段吃冰淇淋的視頻,特寫,勺子在嘴裡進進出出,舌頭偶爾舔一下唇角,帶走白色的奶油,留下濕漉漉的水跡。

柏昌意:Ting,你在影響我工作。

庭霜耳邊響起柏昌意講這句話的低沉聲音,心裡一動,回:親愛的,不如我們翹班吧。

庭霜:我還沒翹過班[搓手]

柏昌意:我才到辦公室一小時,今天還有很多工作。

庭霜:[視頻]

庭霜:工作比得上這個嗎?

庭霜:[視頻]

柏昌意:你不是在公司麼。

庭霜:對啊。

柏昌意:旁邊沒人麼。

庭霜:有啊。

柏昌意:拉鏈拉上。

庭霜:那你翹班陪我嗎?

柏昌意:Ting,我這裡才早上九點半。

庭霜:[視頻]

柏昌意:庭霜,我再說一次,把你的拉鏈拉上,立馬。

庭霜:那你翹班陪我嗎?

庭霜:[視頻]

庭霜:快回答我。

庭霜:人呢???

柏昌意:我在準備下班。

庭霜:嘿嘿,等我一下,我也準備下班。

柏昌意:下班了。

柏昌意:我去開車。

正當柏昌意打開車門,準備開車回家的時候,庭霜發來了新消息:那個⋯⋯親愛的⋯⋯

柏昌意:嗯。

庭霜:Papa⋯⋯

柏昌意:說。

庭霜:你還在學校吧⋯⋯

柏昌意:嗯。

庭霜:要不然你還是繼續回去上班吧⋯⋯

柏昌意:怎麼了。

庭霜:那個⋯⋯我們組長說活兒沒幹完不讓我提前走⋯⋯

柏昌意:⋯⋯

庭霜:[可憐]

十分鐘後,柏昌意回到辦公室,秘書Marie說:「您有什麼東西落在辦公室了嗎?您不舒服的話,可以打電話叫我送下去的。」

柏昌意面無表情地說:「謝謝,沒有落東西,是我的頭痛突然好了,決定回來繼續工作。」

Marie:「您真敬業。」

柏昌意:「謝謝,我也這麼認為。」

83

庭霜再次跟祝文嘉坐在一起吃飯,是在祝敖出院那天。

「我答應過的。」庭霜推著輪椅,說。

祝文嘉跟著庭霜後面,想起庭霜說過的話:等爸好了,咱們肯定得一起吃飯。

行道樹的葉子落了下來,祝文嘉裹緊了自己的衣服,不知道該說什麼,就「唔」一聲。

庭霜回頭看一眼祝文嘉,說:「你怎麼穿這麼少?」

祝文嘉吸了吸鼻子,說:「⋯⋯好看。」

其實不是為了好看,是他太多天沒有出門,不知道在一場場秋雨裡天氣早已變冷。

一頓飯吃得很安靜,安靜到幾乎有點尷尬。

吃完飯,庭霜跟護工和保姆交代了照顧祝敖的注意事項,就去了自己房裡。

他房間的地板上還堆著本科畢業後寄回家的行李,那些行李都沒有拆,連快遞單都還貼在紙箱子上。一個吉他盒豎在箱子邊。

庭霜抱起吉他,隨便找了個快遞箱坐下,彈了一個和弦。

他想起那首德國民謠《最後一晚》,他想柏昌意了。

咚咚。有人敲門。

「門沒鎖。」庭霜繼續摸索和弦,想那首民謠怎麼唱。

祝文嘉推開門,進來,關上門,然後就站在門邊看著庭霜磕磕巴巴地練吉他。半晌,他才開口,沒話找話:「剛才你唱的那句,是什麼意思?」

Großer Reichtum bringt uns keine Ehr'⋯⋯財富並不給我們帶來尊嚴。下一句是,貧窮也並不帶來恥辱。」庭霜撥了兩下琴弦,低頭笑了一聲,「歌詞都是放屁,對吧。你來找我幹嘛?」

⋯⋯我不知道。」祝文嘉也坐到一個快遞箱上,手不知道往哪裡放,就按了按箱子表面,「這裡面是什麼?」

「忘了。」庭霜把吉他放到一邊,找裁紙刀,「打開看看。」

祝文嘉看著庭霜翻抽屜:「你在找什麼?」

「刀之類的。」庭霜找到一把剪刀,過去開紙箱。

祝文嘉連忙挪到旁邊,騰出紙箱表面來。

「別緊張。」庭霜用剪刀劃開箱子上的膠帶,邊劃邊開祝文嘉的玩笑,「雖然我們關係不怎麼樣,但我也不至於拿剪刀捅你。」膠帶劃開,他順手把剪刀遞給祝文嘉。

祝文嘉在空氣中比劃了一下剪刀,說:「要是我現在拿這玩意兒捅我自己一下,我們能當作之前什麼都沒發生嗎?」

「當然不能,所以你最好別捅。」庭霜打開箱子,發現裡面是他本科時候的衣服,秋冬季節的,他從裡面拽出一件外套丟給衣著單薄的祝文嘉,「我的舊衣服,你要試試麼。」

祝文嘉套上那件衣服,把手縮在袖子裡,覺得很暖和,穿了一會兒,甚至還有點熱。

「這什麼破衣服,也太醜了。」他聞了聞衣袖,「這是什麼料子的?」

「嫌醜你別穿。」庭霜說。

祝文嘉不吭聲,把脖子和下巴也縮進外套裡,只露出一個頭頂和半張臉。

庭霜拿過剪刀,繼續去拆其他幾個紙箱。

祝文嘉在一邊看庭霜動作,問:「你搬回來住嗎?」

「不吧。」庭霜拆開一箱子舊教材和漫畫,一本一本往外拿,「租的房子離公司近。」

「但是離家遠。」祝文嘉說。

庭霜沒說話。

祝文嘉又說:「爸希望你住家裡。」

庭霜指了一下地上的漫畫書:「你要麼?」

祝文嘉看了一眼房裡的書架:「放你房裡放我房裡不都一樣嗎?」

「也是。」庭霜說完,去拆下一個箱子,拆開發現是一些雜物,其中有個扁了的足球。他拿起來掂了掂,又去箱子裡找充氣泵。

「搬回來吧。」祝文嘉走到庭霜身邊,喊了一聲,「⋯⋯哥。」

庭霜給足球充完氣,才說:「我住家裡,你不難受麼。」

案子還在偵查階段,翁韻宜還在被羈押期裡。

「難受。」祝文嘉頓了一下,說,「你住不住家裡,我都難受。」

「我知道。」庭霜說。

他們一人坐一個紙箱子,兩個人都沉默著。

庭霜拋了很多下球,然後開口:「出去踢球麼。」

祝文嘉張了張嘴,乾巴巴地說:「我不會。」

庭霜把球丟給祝文嘉,說:「我教你。」

天黑著,院子裡的燈全部亮起,草坪寬闊。

庭霜從顛球教起,祝文嘉學了半天,連手也一起用上,最多只能顛三個,姿態極其狼狽。

「能不練這個嗎?」祝文嘉滿頭大汗,抱著球坐到台階上,「我們就不能直接開始踢嗎?」他指了指院子兩端的樹,「那個當你的球門,這個當我的球門,看誰進得多。」

庭霜站在祝文嘉面前,說:「得了吧,跟我踢,你連球都搶不到。」

「要是我能搶到呢?」祝文嘉把被汗浸得半濕的頭髮紮起來,抬頭看庭霜。

「那也沒獎勵。」庭霜往祝文嘉腿上踢一腳,「起來踢球,這才哪兒到哪兒啊。」

祝文嘉站起來,說:「要是我搶到球,你就搬回來住。不然我今晚直接跟你回你租的房子裡。」

「祝文嘉你又開始了是吧?」庭霜說,「那你搶一個試試。」

兩人踢球一直踢到很晚,護工出來跟庭霜說,祝敖在窗邊看他們踢了一晚上球,看得挺高興的,現在已經睡了。

「睡了就好。」庭霜轉過頭,對祝文嘉說,「我得走了,明天還要上班。」

「你得搬回來。」祝文嘉叉著腰,氣喘吁吁,「我不但搶到球了,我還進了一個球。」

庭霜點點頭,說:「嗯,通過扒我的褲子。」

他說完這句話就笑了出來。

祝文嘉也咧開嘴笑了,笑著笑著眼睛就紅了。

「你幹嘛?」庭霜看祝文嘉要哭,就逗他,「爸已經睡了,你哭他也不會出來幫你訓我。」

⋯⋯哥。」祝文嘉緩緩蹲下來,把頭埋進膝蓋,草地的味道鑽進他鼻子裡。

「嗯」庭霜應一聲。

良久,祝文嘉的聲音才悶悶地從底下傳出來:「這是第一次,闖禍以後⋯⋯沒人給我兜底。」

「也⋯⋯不算闖禍吧。」庭霜在祝文嘉身邊坐下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拋球玩,足球一次一次地飛向天空,變得很小,像要就此消失,可就在眼睛以為它要消失的時候,它反而從空中落下來,越落越快,穩穩噹噹地落回手心,「有時候,事情就會變成那樣。不是因為你,是因為⋯⋯我也是第一次遇上這種事。可能是我沒處理好。」

祝文嘉埋著頭,不說話。

「天塌不了。」庭霜的聲音聽起來很可靠。

祝文嘉把頭抬起來一點,露出滿是淚痕的臉:「⋯⋯是麼。」

「你還真哭啊?」庭霜去褲子口袋裡摸餐巾紙,沒想到餐巾紙沒摸到,卻摸出一塊皺巴巴的、角落繡了「BAI」的手帕。

他愣了一下,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這塊手帕為什麼會在他口袋裡。

那夜他們剛在一起,柏昌意騎車載他去市中心,他在路上摘了一串櫻桃吃,柏昌意給他遞一塊手帕擦手。

當時他說要洗乾淨再還,結果一直忘在了口袋裡。

他忽然聞到了一點夏天開始之前的味道,那味道把他帶回為重修憂慮、為柏昌意心動的簡單日子。

好像已經過了很久,久到他有點恍惚。

「行了別哭了,我沒帶紙。」庭霜把手帕塞回口袋裡,想了一會兒,說,「我媽離開這個家的時候,我以為天會塌,但其實過了一段時間我就習慣了。還有很多事也一樣,比如跟梁正宣分手,比如爸生病。之前我還覺得要重修一門課是很大的事,回頭看,那簡直連個坎都算不上。」

庭霜站起來,一邊顛球一邊繼續對祝文嘉說:「其實吧,過日子比較像顛球,接到球的那一瞬間你覺得成功了,但是成功很快就離開了,你要掙紮著去接下一個球,球很容易掉,一掉你就感覺自己失敗了,而且失敗比成功容易得多,不過失敗和成功一樣,都是一陣子的事,你把球撿起來,掙紮著繼續顛就行了。」

他說完,一手抱起足球,一手把祝文嘉從地上拉起來:「走吧,進去,今天我住家裡,明天下班就搬回來。」

84 奔往

深夜,庭霜躺在床上,跟手機那頭的柏昌意講話。

「你有沒有發現你丟了一塊手帕?」庭霜手裡拿著忘還的那塊手帕。

柏昌意說:「沒有。」

庭霜把手帕舉到攝像頭前面:「這個一直在我這兒。」

柏昌意笑說:「嗯我知道。」

「哦?」庭霜說,「你剛還說沒發現丟了。」

柏昌意說:「在你那裡怎麼能算丟?」

好像是不算。

庭霜看了看手上的戒指。

嗯,當然不算。

他把手機放到一邊,懷著一腔甜蜜的想念在床上翻滾了好幾下,翻完才拿起手機,輕描淡寫地對柏昌意說:「老公,我要睡覺了。」

柏昌意第一次聽到這個稱呼,唇角勾起來:「你說什麼?」

「我說,咳。」庭霜忍著笑,像新聞發言人似的一字一句朗聲宣佈,「你老公我,要睡覺了。」

重音放在前半句。

「嗯。」柏昌意縱容地笑了一下,唇挨著收音筒,低聲說,「晚安。」

「晚安。」庭霜正要掛斷視頻,想到什麼,又問柏昌意,「你那邊天黑了嗎?」

柏昌意走到窗邊:「正在落日。」

庭霜也赤腳下床,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我這裡凌晨了,天上有很多星星。」

他想起和柏昌意在院子裡、在山間、在漆黑的海面上看過的繁星。

柏昌意說:「我這裡也有很多星星。」

庭霜說:「你那裡看不到,你那裡還沒天黑。」

「是看不到。」柏昌意看著明亮的天邊,依舊耀眼的陽光遮過了其他星子,「但我知道它們在天上。」

庭霜心裡忽然變得寧靜。一天中的大多數時候他也看不到柏昌意,但他知道柏昌意就在那兒。他坐到窗檯上,跟柏昌意說起祝文嘉的事。他一邊回憶一邊說,從他們小時候的瑣事一直說到一個小時前他們一起踢足球,全程都是輕聲低語,安靜得像樹葉在微風中搖曳。

「你知道麼,今天我看見我弟穿著我以前的衣服,就像看著以前的我自己。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那種感覺⋯⋯」庭霜轉過頭,看了一會兒窗外的夜空,才將目光重新落回手機屏幕。

柏昌意看著庭霜,眼裡有淺淺的笑意。他明白庭霜在說什麼。

「我會想起我們有矛盾的時候,或者我搞砸什麼事——我知道我經常這樣——的時候。」庭霜頓了一下,「你從來沒怪過我,也從來沒發過火。今天祝文嘉來找我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站在你那個位置是什麼感覺。」

原來那種不動聲色不只是修養,而是真的認為,沒什麼。

好像沒有大事,包括生老病死。

那感覺很複雜,庭霜一時說不清楚。

可能是因為柏昌意的影響,也可能是跋山涉水之後,他再回頭去看,視角已經變得不一樣。他知道缺乏安全感的小孩長什麼樣。他知道後悔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知道很多事都不容易,也沒有正確或錯誤可言。還可能,只是單純地因為他已經擁有足夠多的愛,多到他不想再去計較任何東西。

就像蜇人的烈酒,酸苦的醋,混著霜雪,熬成一壇溫柔。

85 我是祝敖我習慣我兒媳了

庭霜搬回家住以後,陪祝敖的時間更多了。

他跟柏昌意講起他和祝敖之間關係的變化,主要用兩句老話來說明,第一句叫:虎父犬子。

這是他和祝敖以前。

第二句叫:虎落平陽被犬欺。

這是他和祝敖現在。

柏昌意聽了想笑:「你幹什麼了?」

「也沒幹什麼。」秋日,窗外落葉紛飛,庭霜悠閒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把腳支在桌子上,「我小時候,他老是不讓我吃我想吃的東西,比如冰淇淋什麼的,也不讓我跟同學去打遊戲。所以現在,他也不能跟他的朋友出去吃飯喝酒打牌,他得像我小時候一樣,吃健康食物,努力學習——他最近在練習走路,雖然大多數時候還是坐在輪椅上。」

在人生的某個節點上,父子之間的權力關係會突然發生轉變。

大多數父子都會。

那個節點應該就是父子之間必有的一戰,一戰之後兒子會意識到父親已然變成了一個老人,或者說,再次變成了一個兒童。

庭霜和祝敖的那一戰是在醫院病房裡進行的。庭霜在那一戰中和祝敖交換了位置,就像他小時候,會讓祝敖看到他的眼淚,在病房裡,他也看到了祝敖的眼淚。現在他還要看祝敖練習走路,練習說話,練習拿筷子和筆。

一切顛倒過來。

「我感覺我成了一家之長。」庭霜翹著腳總結。

柏昌意說:「我已經看見了我未來的生活。」

「是麼?」庭霜想像了一下他在柏昌意身上作威作福的場景,「親愛的,那等我回去了,咱們家能讓我當家長麼。」

柏昌意笑說:「我以為一直都是你。」

庭霜正要說什麼,身後傳來敲門聲。

「誰啊?門鎖了,等一下。」他拿著手機去開門。

「我。」祝敖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庭霜本來想在開門前掛斷視頻,但轉念一想,他爸總不能永遠不見柏昌意,現在正好讓他爸習慣一下柏昌意教授以外的另一重身份。

「不掛?」柏昌意說。

庭霜說:「小時候我爸一直讓我努力適應他的對象,現在風水輪流轉,是時候讓他努力適應一下我的對象了。何況,我對象可比他對象好多了。」

柏昌意好笑,提醒:「別過火。」

「我知道。」庭霜打開門,看見護工推著祝敖,就問,「爸,怎麼了?」

「叫你吃飯。」祝敖看見庭霜的手機屏幕,「你在幹什麼?」

「我在跟我——」庭霜本來在祝敖面前一直叫柏昌意「我教授」,就是怕祝敖聽了別的稱呼心裡不舒服,但是現在他覺得,還不如光明正大地用伴侶間的稱呼,因為那本來就很自然,刻意避諱才顯得心虛,「Partner視頻。」

果然,祝敖覺得這稱呼彆扭:「庭霜你留學留得中文都不會說了?」

「爸你想聽中文啊?」庭霜咧嘴一笑,顯得特別純良,「我說,我在跟我老公視頻。」

祝敖的臉色沒有變,只有視線緩緩地從庭霜臉上移動到屏幕上的柏昌意臉上。

老公。

大風大浪,祝敖見過了。

膈應同性戀,祝敖克服了。

兒子要找個大十二歲的男人結婚,祝敖接受了。

現在他兒子當著他的面叫他柏老弟老公。

遠在九千公里外的柏昌意隔著屏幕都感覺到了氣氛的凝重,便用警告的語氣喊了一聲:「Ting.

庭霜應道:「哎。」

祝敖偏頭對護工說:「回房,我頭痛。」

護工:「那飯⋯⋯?」

祝敖:「不吃了。」

庭霜跟著輪椅走了兩步,悄聲對護工說:「把飯送到我爸房裡去,記得給他量血壓。」

等護工推著輪椅走遠,庭霜才對柏昌意說:「好像是有點過了。但是我覺得整體思路是沒錯的。這個事吧,不能講道理,應該耳濡目染。我三天兩頭給他一點刺激,他慢慢就脫敏了。」

當然,也不能只給刺激。

刺激的同時還要送一些溫暖。

第二天,庭霜拿出他回國時在機場買的鞋子,要祝敖試試合不合腳。祝敖穿著拖鞋,坐在輪椅上,一臉不配合。老公一詞威力過大,他還沒緩過勁兒來。

庭霜於是把鞋子放到鞋櫃裡,說:「那算了,反正你鞋子多。我去上班了。」

等庭霜出了門,祝敖才叫護工把鞋子拿過來,一試,能穿,就一直沒離腳了。

他出院以後,除了在康復醫生指導下做康復治療外,一般就待在家裡。經此一病,他的生活一下子慢下來,彷彿退休。以前家裡添置了什麼、淘汰了什麼他根本不管,也察覺不到,現在,就連家裡多收了一張明信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保姆收了寄到家裡的信件,拿進來,放到桌上。

祝敖一眼就看到了那張從德國寄來的明信片。明信片正面是科隆大教堂,背面寫滿了字,但是除了一句「應你要求多寫兩句」和收件地址是中文以外,其餘都是德語,祝敖一個單詞都看不懂。

明信片的內容公開可見,不存在什麼隱私,祝敖閒著無事,又好奇,於是便叫護工去庭霜書架上拿了一本德漢辭典來翻。

這一翻,不得了,第一個詞的意思就是寶貝、心肝、親愛的。

祝敖立馬將辭典放到一邊,並決定再也不看庭霜的任何明信片。

父子之間應該保持適當距離。

可是他兒子不放過他。

比如一家人吃早餐的時候,庭霜會說:「這個麵包不如昌意烤的。」

要不然就說:「這是哪裡買的果醬?爸,以後我給你寄手工的吧,我和昌意種了一些藍莓。」

祝文嘉也附和:「我嫂子真能幹。」

祝敖看專業雜誌的時候,庭霜會湊過去:「爸,在看書啊?這篇文章我昨天也看了,寫得挺好。」

祝敖剛想問問庭霜的見解,庭霜下一句就說:「引用了昌意去年發在《Iional Journal of Robotics Research》上的文章。」

祝敖把雜誌放到一邊。

庭霜拿起雜誌,邊翻邊感慨說:「爸,你有這麼個半子,真是好福氣。」

祝敖重複:「半子。」

「啊對。」庭霜說,「我覺得叫女婿或者兒媳都不太合適,爸,你覺得呢?」

祝敖:「所以,你覺得半子就合適了?」

庭霜:「還算湊活吧,你想怎麼叫都行。」

說這些的時候庭霜永遠一副溫柔笑臉,弄得祝敖一點脾氣都沒有。

家裡還時不時地多出一點東西來。

有時候是一本隨意放在茶几上署名柏昌意的書。有時候是一個自動翻書架。庭霜說是柏昌意買的,這樣祝敖就不用自己翻書了。

有一天祝敖甚至從窗戶裡看見庭霜和兩個工人在院子栽一棵修剪得異常高挑俊美的柏樹。

等反應過來庭霜在打什麼算盤的時候,祝敖發現自己真的已經漸漸習慣庭霜和柏昌意在一起這個事實了。

一個週日清早,他在餐廳等庭霜和祝文嘉一起吃早飯,並準備在飯桌上告訴庭霜,不用再一天到晚地給他發那些兩人一狗的照片了,他看夠了。

等了一會兒,庭霜和祝文嘉都沒出臥室,祝敖估計倆兒子要睡懶覺,就先自己吃了。自己吃飯比較無聊,祝敖讓護工打開放在桌上的藍牙小音箱。

那音箱是庭霜前兩天買的,長得像祝敖年輕時候經常聽的那種舊式收音機,他很喜歡。

護工打開音箱,正準備幫祝敖連接手機,聽聽晨間新聞什麼的,音箱就傳出一聲:「藍牙已連接。」

護工詫異道:「我還沒連——」

話還沒說完,音箱裡傳出柏昌意的低沉聲音:「Ting,攝像頭再往下一點,我看不到。」

那聲音比祝敖聽到過的撩人得多。

攝像頭再往下一點,我看不到。

那教授,不,那禽獸想看什麼?

枉為人師。

護工緊張地看了一眼祝敖:「這⋯⋯

與此同時,在臥室裡的庭霜對屏幕上的柏昌意說:「為什麼我聽不到你的聲音了?我看看⋯⋯好像是藍牙連到別的設備了,我關一下藍牙。好了,你剛說什麼?」

柏昌意說:「我說,攝像頭再往下一點,我現在只能看到一點樹梢。」

「噢噢⋯⋯我沒注意⋯⋯」庭霜對著窗外的院子,把手機攝像頭的角度往下調,「現在你能看到整棵柏樹了嗎?」

86

柏昌意說完那句「Ting,攝像頭再往下一點,我看不到」後,小音箱就發出一聲:「藍牙連接已斷開。」

連接已斷開?

祝敖的頭沒有動,只有眼睛緩緩往上抬,看向天花板,二樓正上方是庭霜的臥室。

看了幾秒天花板,祝敖又將視線落回那個徹底安靜下來的藍牙小音箱上。

整個過程臉色難以形容。

護工看了看音箱,又覷了覷祝敖,根本不敢打破餐廳裡的死寂。

祝敖拿起茶杯,慢慢送到嘴邊,動作停滯許久,又慢慢將茶杯放回桌子上。就這麼拿了放、放了拿,來回三次,硬是下不了嘴,一口茶也沒喝。

終於,他開口了:「把庭霜叫下來吃早飯。」

護工點點頭,正要上樓,祝敖又說:「過十五分鐘,不,過半個小時再去。」

年輕人,半個小時也應該夠了。

吩咐完,祝敖總算緩了過來,能安安穩穩地把那杯茶送進嘴裡了。

沒想到,剛過了兩分鐘,庭霜就神清氣爽地進了餐廳。

「今天吃早茶啊?在家裡就是吃得好。」他大大咧咧地坐到祝敖旁邊,拿筷子夾起一個豉汁雞爪來啃。

祝敖看了一眼矮櫃上的座鐘,再看看吃得歡脫的庭霜,眼神一下就變得複雜起來,看庭霜吃了半天,他才問了一句:「你體檢過嗎?你才二十四歲。」

「體檢過啊。」庭霜說,「我年年體檢。」

祝敖說:「沒什麼問題?」

庭霜說:「沒有啊,我每項指標都很好。」

庭霜很健康,那有問題的就是⋯⋯

祝敖看向桌子上的小音箱,眼神更加複雜了。

「怎麼問這個?」庭霜把帶蔬菜的腸粉放到祝敖手邊,「我們家有什麼遺傳病史嗎?」

「沒有是沒有。」祝敖教育道,「但是從二十出頭的時候就要開始注意身體,不要等到三十多歲的時候力不從心。」

說到這個程度就足夠了,兒子體不體檢,可以過問,兒媳的身體情況,最好還是不要知道太多。

「是是是,養生不嫌早。」庭霜笑著答應。

以前他不願意聽祝敖說教,嫌煩,總感覺像下屬挨領導訓似的,現在他倒挺樂在其中,早茶吃了大半個上午,他就陪了祝敖大半個上午。等到他們都吃完了,祝文嘉才下樓,看起來沒什麼精神。

祝敖說:「熬夜了?」

祝文嘉坐下來發了一會兒呆,才應一聲:「嗯。」

正是個好天,秋高氣爽,吃過飯,護工推祝敖出去散步。

祝文嘉遠遠看著院子裡護工和祝敖的側影,對庭霜說:「我接到我媽律師的電話了,下週三開庭。」

「嗯。」庭霜說,「你去看麼。」

「嗯。」祝文嘉說,「哥你呢?」

「我不能去。」庭霜往茶壺裡添了水,要保姆把蒸籠裡熱著的茶點拿出來,讓祝文嘉吃東西,「我要上班。」

上班總不至於提前請一天的假也請不到,但祝文嘉沒有追問,只應了一聲「嗯」就埋頭去吃東西。他這段時間一直挺悶,不提翁韻宜的時候還能跟庭霜開玩笑,提起翁韻宜話就少了。

他還是不知道要怎麼面對。

他本來也不知道怎麼面對祝敖。之前出了私章的事以後他就不敢進病房看祝敖,祝敖回了家他也經常躲著,直到庭霜跟他說:「爸出事以後的事,無論是關於公司的,關於你媽的,還是關於我的,你什麼都不知道。這段時間,你一直在準備申請學校的材料,其他什麼事也沒做。」

他當時聽愣了:「你沒有告訴爸⋯⋯

沒有。庭霜心想,沒必要,也不值得。

「所以你最好真的給我申請上個正經大學。」庭霜對祝文嘉說。

開庭的前一晚,祝文嘉睡不著,去敲庭霜的門。

庭霜正用電腦開著視頻,電腦放在桌子上,攝像頭對著窗戶,他人就穿著睡衣坐在窗邊看書。夜風吹得窗外的柏樹一陣一陣沙沙地輕響。電腦屏幕上是柏昌意做晚飯的側影,烤箱裡暖黃的光時不時地映在他的手上,電腦中間或傳來刀盤接觸的細微動靜。

兩人各做各的事,庭霜偶爾喊一聲,柏昌意就抬眼看他。互相看了一會兒,庭霜又笑著低下頭去繼續看書,柏昌意便也接著去管手邊的料理。

聽到敲門聲的時候,庭霜還去看了一眼電腦上的時間,他看書沒注意,沒想到都快一點了。

「你怎麼沒叫我去睡覺?」庭霜邊問柏昌意邊放下手上的書,準備去開門。

「不想打斷你。」柏昌意說。

庭霜對柏昌意一笑,說:「那我先掛了啊。」

柏昌意說:「好。」

「這麼放心?」庭霜逗柏昌意,「你就不擔心我半夜偷人?」

「偷誰?」柏昌意好笑,這小王八蛋明明就在家裡,「你爸?」

庭霜擺手說:「我爸連站起來走路都費勁,別的事就更不用想了。」

柏昌意:「⋯⋯

就因為走路都費勁?

那走路不費勁就可以了?

什麼邏輯。

庭霜說完好像也覺得哪裡不對,但他也沒多想,衝柏昌意露齒一笑就把視頻給掛了。

他平常不這樣,只有跟柏昌意在一起的時候,才能這樣什麼都不想。

柏大教授能跟他計較麼?

早習慣了。

庭霜掛完去開臥室門,只見祝文嘉蔫不拉幾地站在門口。

「你幹嘛?大半夜不睡覺跑過來。」庭霜讓祝文嘉進來。

他記得明天上午庭審。

祝文嘉進來了既不坐下也不說話,就直愣愣地站著,半天才說了句:「哥你也沒睡啊。」

「我正準備睡。」庭霜說,「你還不睡?明天不能晚起。」

祝文嘉站了許久,才像一隻被丟進熱鍋裡的蝦一般慢慢地把自己蜷縮起來:「⋯⋯我睡不著。」

庭霜安靜地在他身邊坐下,不說話。

「我一直想⋯⋯如果⋯⋯」祝文嘉把臉埋進膝蓋裡,聲音越來越小,「如果我⋯⋯

「即使你不拿私章,她也會想別的辦法。」庭霜把手掌放到祝文嘉頭頂上,難得地摸了兩下,「好了,別給自己找這麼多負擔。」

⋯⋯不是。」祝文嘉從喉嚨裡擠出兩個字,許久才又擠出幾個字,「⋯⋯不是那個。」

庭霜不知道祝文嘉想說什麼,但也沒有問,只「嗯」了一聲表示他在聽。

他比以前要耐心很多。

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見祝文嘉有點語無倫次地說:「我是一直在想⋯⋯如果我以前⋯⋯我以前沒有跟你、還有我媽⋯⋯

好像被吹進臥室的風凍著了似的,祝文嘉微微瑟縮了一下,庭霜起身去關上窗戶,坐回祝文嘉身邊。

「家裡有酒嗎?」祝文嘉突然說。

「沒有。」庭霜說,「菸酒之類的都沒有。」

「等我一下。」祝文嘉緩緩站起身,拖著還在發麻的腿下樓,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半瓶料酒。

「哥,你坐那兒。」祝文嘉指了指窗邊的高腳椅。

庭霜本來想拿走祝文嘉手上那半瓶料酒,結果祝文嘉一開口,一嘴的酒味。庭霜想他多半在路上已經喝了不少,心說:算了,喝就喝吧,喝了正好睡覺。

等庭霜坐到窗邊,祝文嘉坐到庭霜旁邊的一把高腳椅上。庭霜忽然想起他被劈腿後不久,祝文嘉來德國找他,那時候他還想強裝出體面和尊嚴,結果兩口酒下去,體面和尊嚴統統都不要了。

祝文嘉硬灌完剩下半瓶料酒,等著酒精的作用漸漸上來,蒸得他眼睛發紅,臟腑發燙。

現在好開口了。

「我在想,如果我沒有跟我媽說你⋯⋯的不好,她是不是就不會為了我⋯⋯做那些事。」祝文嘉低頭盯著手裡的瓶子,打了一個酒嗝,「如果我沒有跟你說我媽⋯⋯你們會不會⋯⋯

酒是空腹喝的,他很快就醉了。

「我⋯⋯哥你說我是不是特⋯⋯特噁心⋯⋯」他呼出濁重滾燙的氣,「我⋯⋯我從小就這樣⋯⋯我想讓我媽只喜歡我,我想讓我爸也只喜歡我,我想讓⋯⋯想讓你⋯⋯也只喜歡我⋯⋯後來想改⋯⋯可是已經習慣了⋯⋯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他往前一栽,倒在庭霜胸膛上,嘴裡還在意識不清地說個不停:「哥⋯⋯我好怕⋯⋯我好羨慕你⋯⋯小時候他們都罵我⋯⋯說我是小三兒的私生子⋯⋯說都是因為我搞得你沒媽了⋯⋯他們都喜歡你⋯⋯你知道嗎有一回我居然聽到爸說他跟我媽結婚,只是為了證明他當年沒錯,換個人他也照樣過⋯⋯這麼多年⋯⋯⋯⋯我好怕⋯⋯我怕我爸只喜歡你⋯⋯我怕我媽也跟著我爸向著你⋯⋯我怕你因為我媽就不喜歡我了⋯⋯你能不能只討厭她一個人,不要討厭我啊⋯⋯

他說得越來越慢,聲音越來越弱,直到只剩下均勻的呼吸聲。

庭霜扶著他,就近把他放到了自己床上。

哥你說⋯⋯我是不是特噁心⋯⋯

噁心麼⋯⋯

庭霜在床邊站了一陣,才出了臥室,帶上房門。

他想去客房,但不知怎麼地就走到了院子裡。抬頭望向天空,今夜無星無月。於是他便走到那棵柏樹下,躺下來,樹蓋如雲,遮住了天空。

再閉眼,滿天繁星。

不,不噁心,庭霜在心裡回答,你不噁心,你只是個普通人,就像一個沒有星辰的普通的夜。

87 樓頂

後來有一次視頻,庭霜問柏昌意:「你在背後說過人壞話麼?」

柏昌意想了一下,說:「比如,背後罵教授傻逼?」

庭霜:「⋯⋯

庭霜:「當我沒問。」

過了一會兒,他還是忍不住說:「我的意思是——雖然我知道你不會——如果你想抱怨我,你不能跟別人抱怨,你只能在我面前抱怨。」

他邊說邊觀察柏昌意的表情:「你不會真有什麼可抱怨的吧?我多好啊!」

「我知道。」柏昌意說,「所以我不得不經常想你。這句話你可以當作抱怨來聽。」

庭霜嘴角彎起來:「嗯⋯⋯那我也要抱怨。」

柏昌意也笑:「儘管說。」

要抱怨柏昌意實在很難,庭霜想了半天,終於想到一個。他用特別勾人的聲音說:「你留給我的鋼筆,太,細,了。」

第二天,保潔阿姨在打掃浴室的時候發現浴缸旁邊落了一支看起來挺貴的鋼筆,還濕乎乎的。她趕緊擦乾淨拿去交給家裡的保姆,保姆又拿去給祝敖,說是在庭霜臥室旁邊的那個浴室裡撿到的。

吃晚飯的時候祝敖把鋼筆給庭霜:「你的?」

庭霜花了一秒回憶他前一晚把這支筆扔哪兒了,然後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道:「噢對,我昨晚泡澡的時候在想算法來著,不拿筆記一下我怕忘了。」

祝敖點點頭,轉頭教育祝文嘉:「學學你哥。」

自從庭審後祝文嘉就一副自暴自棄的狀態,庭霜也沒有管。這種事得靠自己。祝文嘉能給他下載個軟件找對象,但他沒法給祝文嘉下載個軟件找媽。

他甚至不想知道翁韻宜的判決結果。

宣判當天律師給他打電話,還沒等律師說判決結果,他就先說:「您說我聽了這結果,是會高興呢,還是難受呢?」

律師想了想,說:「不好說。」

庭霜一笑,說:「我想也是。不管是個什麼結果吧,站在我這個位置都是高興也不合適,難受也不合適。」

律師頓了一下,說:「那您還聽判決結果不聽?」

「不聽了。」庭霜半開玩笑似的說,「冗餘信息佔內存。」

他確實感覺到這些東西在慢慢地跟他脫離關係。

他像躺在海底逐漸上升的人,只要等待最後一層覆在他體表的水膜脫離他的身體、斷裂成水珠落向海面,他就可以完完整整地回到陽光下。

他每天非常規律地早起,陪祝敖吃早飯,然後去公司上班,努力做好那些他至今也沒能喜歡上的工作,傍晚回家,仍舊是陪祝敖吃飯、散步。

他有時候還一個人去母校操場跑步,跑完步去校門外吃餛飩。

應該是某一個週六,自他和柏昌意一起去吃餛飩後一個多月的光景,他自己一個人再次去餛飩店。

正好是中午飯點,店裡人多。排在庭霜前面的是一個穿校服的男生,店老闆一見他,就親熱地招呼道:「也是高三補課的吧?」

「對,就高三的星期六還在這兒。」男生笑著點頭,然後催促道,「老闆快點哈,我吃完還想去會兒踢球。」

「放心,這份就是你的。」店老闆說著還給那男生多下了兩個餛飩,「高三辛苦,多吃點。」

輪到庭霜的時候,店老闆稍作打量,少了方才的熟稔,多了幾分客氣:「先生您吃什麼?」

先生?

庭霜微愣,可也只一瞬。

大概人做過的事都會在身上留下痕跡,今後應該再也不會有人誤認為他是個高中生了。

他看了一眼前面那個男生,笑說:「跟他一樣。」

店小人多,吃的時候他也不講究,就和其他高中生拼在一桌,他聽著他們說月考成績、討論高考改革、吐槽做不完的作業。

「我太難了。」有個學生搞笑地模仿電影裡的台詞,「只有高三這樣,還是人生都這樣?」

「當然只有高三這樣。」庭霜邊吃邊搭腔。

店老闆也鼓勵說:「對,考完就好了。」

庭霜笑眯眯地補充說:「因為以後的人生只會更難啦。」

剛一說完他就被心繫考生的店老闆趕到店外擺在路邊的空桌上,一個人在蕭瑟的秋風裡吃完了剩下的餛飩。

他也經常在午休的時候一個人跑到RoboRun總部大樓的樓頂上去。

那裡很像LRM所的樓頂,同樣沒有其他人,同樣可以看到很遠的風景。

他在上面吃過午飯,睡過午覺,養過不怕凍的仙人掌,思考過一些有意義或沒意義的問題,也偶爾靠在圍欄上打電話把柏昌意叫醒,看著很高很高的天,說Professor我有個東西不會,你給我講講。

柏昌意看一眼鐘,說Ting,現在才五點半,德國開始用冬令時了,我們的時差從六小時變成七小時了。

庭霜說,Professor,我的Professor

柏昌意只好縱容說,好吧你哪裡不會?

庭霜還喜歡躺在院子裡那棵柏樹下。

被柏樹遮住的天空斗轉星移,好像每一次他躺下去再起來的時候,都有舊的星子落下,又有新的星子升起。

他身邊的落葉積得越來越厚,然後乾枯、被踩碎、被清走,院子裡的植物都換了樣貌,除了那棵柏樹。

冬天了。

獵戶座升上頂空,東南方,天狼星亮得像夜歸人的指路燈。

祝敖康復得還不錯,大部分時候都不用再坐輪椅,在專人的指導和努力練習下,他緩慢而艱難地習慣了拄著枴杖走路,就像他緩慢而艱難地習慣了他師德堪憂的兒媳。

十二月的時候,祝敖重返RoboRun總部,庭霜陪同。

同一天下午,庭霜遞交了結束實習的申請書。

那天傍晚,祝敖第一次帶庭霜一起站上RoboRun大樓的樓頂。

他拄著枴杖,一步一步地走到圍欄邊,看見那盆不知是誰放的仙人掌,說:「沒想到還有其他人上來。」

庭霜說:「那是我的仙人掌。」

其實他心裡覺得,當他一個人的時候,這個樓頂也是他的。

樓頂來往的風和可以看到的景色,也都是他的。

「研發部的人都很喜歡你。」祝敖說,「RoboRun最重要的部門就是研發部。」

庭霜明白祝敖的言下之意,但他已經沒有那個意願:「是挺重要的,所以我提議今年的年終獎公司給研發部的骨幹們發女朋友,或者男朋友。」

祝敖在這不著邊際的回答中收到了庭霜的拒絕。

「你以前不是這麼想的。」祝敖記得庭霜以前不管跟家裡鬧成什麼樣,對於要回來接手公司這件事,都從來沒有動搖過,「至少在今年五月之前,你不是這麼想的。」

庭霜看著正在往下沉的斜陽,沒說話。

祝敖沉默了一陣,說:「十六年前我第一次站在這裡的時候,這棟樓還在施工,地上到處都是沙子和水泥。RoboRun只買下了其中一層。」

庭霜突然說了一句聽起來全然不相干的話:「LRM所現在所在的那棟樓毀於二戰,重建於1946年。」

祝敖看了庭霜一眼,繼續說:「當時我站在這裡,擔心下個月發不出員工的工資。我就在想,公司到底是什麼。」

庭霜也自顧自地繼續說:「六個月前我第一次站在那棟樓的樓頂,想,大學到底是什麼。」

祝敖沒有往下說了。

庭霜也停了下來。

站得太久,祝敖換了一隻手去撐枴杖,庭霜想扶他一把,卻被他擋開了。

「我祝敖這輩子,有不少對不起的人。」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上的枴杖,「你媽,你阿姨,你弟,還有你。」

庭霜沒有接話。

祝敖望向那輪沉了一半的紅日,眯起了眼:「但我只要想到RoboRun在最艱難的時候養活了多少個家,用RoboRun設備製造東西的企業又養活了多少個家,我這輩子就沒什麼後悔的。你明不明白?它改了無數人的命,它救了無數人的命。」他轉過頭看向站在他身側的庭霜,「你也有這個機會,可能還能比我做得更多。」

庭霜感覺到了祝敖的目光,卻沒有轉頭。

「我的教授。」他又把對柏昌意的稱呼改了回去,帶著天然的尊敬還有這個稱呼下隱秘的愛,「我的教授也說過,天才的一點靈光,改變所有人的命運。他說大學是人類先鋒。」

祝敖以為庭霜是想跟柏昌意走,可庭霜接著卻說:「但我覺得不是。大學不是人類先鋒,他才是。爸,公司也不想救誰的命、養著誰,是你想。爸,你明白麼?我愛他,但我不會為了他永遠站在LRM所樓頂,我只會經常上去,陪他吹吹風。」

夕陽越來越沉,越來越暗。

映在祝敖臉上的光也一點點黯淡下去。

「然後,」庭霜想了一下,說,「等我有了我自己的那棟樓,我也會請他,爸,還有你,上樓頂去看看。」

祝敖的嘴唇緊緊閉著,繃成一條線。

庭霜等了一陣,哈出一口白氣,說:「天黑了,咱們回家吧。」

祝敖站著不動:「你自己先走。」

庭霜猶豫片刻,轉身朝出口走去。轉身時他瞥見祝敖拄枴杖的手微微顫抖,跟著慣性走了幾步後,他腳步一頓,又把身子轉回去。

祝敖還以同一個姿勢站在那裡,好像已經站了很多年。

「怎麼,不走?」他說。

「我忘拿仙人掌了。」庭霜抱起那盆仙人掌,轉身離開。從樓頂出口出去的時候他回過頭,太陽的最後一絲光芒也沉到了地下。

三天後的早晨,柏昌意去上班。德國的冬季黑夜很長,他在黑暗中開車,車窗前大雪紛飛,他被堵在路上,車裡音響放著庭霜給他錄的一些吉他彈唱。

等他到LRM所樓下時,第一縷陽光才升起來,他在那縷光中看見積了厚厚一層雪的樓頂圍欄上擺著一盆仙人掌。

他想起庭霜曾經站在樓頂上提議:「你不在樓頂的時候就把這盆仙人掌放地上,如果你有空到樓上來了,就把它放到檯子上。這樣我要是路過LRM所,抬頭看到這盆仙人掌,就上去找你幽會,怎麼樣?」

柏昌意抖了抖肩上與鞋底沾的雪,走進LRM所大樓,就像一個尋常的夏日午後般,倒兩杯咖啡,端上樓頂。

88 柏老闆瀏覽器歷史記錄

柏昌意走到被白雪覆蓋的樓頂,只看到遠處圍欄檯子上的仙人掌,還有從門口延伸到圍欄邊的一串腳印,沒有其他人。

他往前走了兩步,忽然腰上一緊,有人從身後抱住了他,溫暖的呼吸和吻落在他頸邊。他轉過身,看見庭霜頭上身上落滿了雪,鼻尖凍得發紅,眼睛卻很亮。

那亮光中同時帶著溫和與銳意,像晨曦裡的冬風。

兩人緊貼著,看著對方,重逢讓分別的那段時間不再像是一種失去,反而更像是得到。得到想念,得到積澱,屬於他們之間的某種東西突然豐厚起來,寬闊起來,再相見,彷彿已經在一起好多年。

庭霜拿過柏昌意手裡的咖啡,調侃說:「工作時間溜出來約會,不太好吧,Professor?」

柏昌意笑了一聲,說:「把工作時間花在學生身上是我的職責。」

說罷他低頭輕吻了一下庭霜的鼻尖,然後再往下,吻上庭霜的唇。

幾個月沒接過吻,雙唇突然被打開,庭霜感覺有點陌生,甚至還有點緊張。他抓著柏昌意的外套,被那個佔有意味太強的吻弄得全身發抖,就像第一次接吻。

凜冽的空氣讓柏昌意身上的荷爾蒙味道顯得更為迫人。

當柏昌意的唇離開他的唇時,他喘息著,眼神濕潤,聲音低啞:「寶貝兒,你千萬不能對別人履行這個職責。」

如果可以,柏昌意也想接下來的一天都只對庭霜履行職責,無奈這是一個工作日。

庭霜也知道。他對柏昌意這學期的基本日程很熟悉,今天上午柏昌意有一節研討課。如果他上學期把Robotik給過了的話,他本來這個學期也可以選這門容納人數20人的高級研討課。

「我嫉妒你的學生。」他看了一眼表,對柏昌意說,「再過十分鐘他們就能見到你了。」

柏昌意也看了一眼表,說:「實際上是二十分鐘。」

「不是八點十五上課嗎?」庭霜去看柏昌意的手錶,上面的時間跟他的一樣,「現在已經八點過五分了。」

柏昌意說:「我決定遲到十分鐘,讓他們等著。」

「嘖嘖,我們柏大教授也會遲到?」庭霜摟上柏昌意的脖子。

柏昌意垂眸看著庭霜,笑說:「沒辦法,大雪堵車。」

「那⋯⋯」庭霜去啃柏昌意的下巴,「這二十分鐘我們要幹什麼?」

還沒等柏昌意回答,他就受不了地說:「天啊⋯⋯我真的好想你,我能今天一整天都跟著你嗎?你能跟你的學生說我是你新研發出來的貼身男友機器人嗎?」

柏昌意想笑,可是看庭霜那可憐巴巴的樣他心裡又軟得發疼。他摸摸庭霜的毛,說:「Ting,我想他們都是你的同學。」

庭霜把頭埋在柏昌意頸邊:「⋯⋯我知道。」

柏昌意說:「而且我的行情還沒有差到需要男友機器人。」

庭霜笑起來:「我知道。」

「那,你上課的時候我在哪兒等你?」他問柏昌意。

柏昌意想了一下:「我讓Marie去實驗室拷貝一份資料。」

庭霜眼睛一亮:「然後把我偷渡進你辦公室?」

兩人一前一後下樓,柏昌意支開秘書,庭霜隨後溜進柏昌意辦公室。進去之後他把門一關就把柏昌意推到椅子上,接著跨坐上柏昌意的大腿。

放肆的擁吻讓他很快就硬了,可是辦公室的門也很快被人敲響了。

Professor?」Marie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庭霜立馬往辦公桌下一躲。

柏昌意理了一下衣領,說:「請進。」

庭霜在Marie推門進來的同時,拉下柏昌意的褲子拉鏈。

MarieU盤放到柏昌意辦公桌上,說:「您還不去上課嗎?」

柏昌意紋絲不動地坐著,說:「我正要——唔。」

Marie說:「您怎麼了?」

「沒什麼。」柏昌意在桌下捏住庭霜的下巴,阻止他繼續咬,「我想我的一個學生要有麻煩了。」

Marie出去,柏昌意把庭霜從桌子底下拎出來,庭霜舔了一下嘴唇,誘惑道:「我要有麻煩了嗎?Professor,您打算懲罰我嗎?」

「沒錯。」柏昌意給了庭霜一個吻,然後指了一下剛才Marie送來的U盤,「這裡面的實驗數據,在我上課回來之前處理完,有哪裡不會的自己查。」

庭霜:?

算了算了,搬磚就搬磚,反正是給自己老公搬。

搬完磚,柏昌意還沒回來,庭霜閒著無事,在辦公室裡轉了一圈,沒發現什麼好玩的。忽然,一個邪念鬼使神差襲上心頭。

不知道柏昌意平時一個人在辦公室的時候會上網幹些什麼⋯⋯

庭霜偷偷摸摸地打開瀏覽器,點擊歷史記錄。

期刊文章。

論文數據庫。

學校官網的學術新聞。

這種瀏覽記錄也太正常了吧⋯⋯

庭霜不放棄地繼續按照日期往前翻。

唔,申請科研經費所需材料⋯⋯原來柏老闆這種大佬也需要申請科研經費啊⋯⋯也是,所有教授都要申請科研經費,何況柏老闆管整個所,估計需要不少錢⋯⋯

不會還要陪什麼科研基金捐贈人吃飯吧?

那還不如以後柏老闆陪他吃飯,他把庭芸給他的股份和資產捐給柏老闆做研究⋯⋯

決定以後,庭霜就關了那一頁,繼續看別的。

但柏昌意辦公室電腦的瀏覽記錄實在很正常,他一連跳著看了好多頁,都沒看到跟工作無關的東西。

他正想把歷史記錄窗口關了,屏幕上出現的單詞讓他一愣。

和非德國公民註冊結婚所需材料。

瀏覽日期是一個月前。

他盯著那條瀏覽記錄發了一會兒呆後,又去看幾個月前的記錄。

十月。

中國某外賣平台軟件下載頁面。

九月。

異國戀注意事項。

遠距離戀愛容易犯哪些錯?

八月。

如何處理和岳父之間的關係?

七月。

【家庭教育】如何激發孩子的學習興趣?

【家庭教育】如何發現孩子真正的興趣與天賦?

六月。

天文望遠鏡訂購。

五月。

如何向非醫學生解釋遠視眼和老花眼的區別?

【圖解】如何做一碗好吃的餛飩?好的餛飩皮是關鍵!

二十四歲的男生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

四月。

學校官網校規。

89 嫖資大漲

柏昌意回來的時候拿著一袋餅乾,說是聖誕要到了教室外有人在發餅乾和熱紅酒。

庭霜把瀏覽器關了,若無其事地去拆餅乾吃:「寶貝兒,你聖誕節是不是也有兩週假?」

「今年有十七天。」柏昌意就那麼站著看庭霜吃餅乾,「你想去哪兒?」

「我不知道。」庭霜吃了兩塊餅乾,忽然抱住柏昌意,「你為什麼這麼好?」

這句話來得沒頭沒腦,柏昌意笑說:「你剛發現?」

庭霜不說話,只不停地去吸柏昌意身上的味道。

「想想你等會兒想幹什麼。」柏昌意拿起這周的日程安排,打算改一下工作時間。

「你準備翹班了嗎?」庭霜保持著抱柏昌意的姿勢,抬頭去看柏昌意手上的日程,只見這週一數條複雜的備忘事項裡夾著一條很簡單的:還Prof. Weller 50歐。

柏老闆這種人竟然還會欠人家錢?

庭霜指著那條備忘揶揄說:「你居然欠人家教授五十塊錢?你幹什麼了?」

柏昌意說:「Ting,你上週五送了我一束非常美的花。」

庭霜:「嗯?」

柏昌意:「到付。當時正要開會,我身上沒帶現金。」

到付。

⋯⋯⋯⋯

「當時很多教授都在嗎⋯⋯」庭霜想像了一下柏昌意拿著花到處問其他教授借錢的畫面,幾乎要窒息了,「那,那Prof. Weller人還挺好的⋯⋯⋯⋯嘿嘿⋯⋯他是不是也是咱們LRM所的教授啊,我總覺得Weller這個姓看著挺眼熟⋯⋯

柏昌意沉默了一下,說:「TingProf. Weller是你現在所在的大學的校長。」

辦公室瞬間陷入詭異的寂靜。

庭霜看了看日程,又看了看柏昌意,突然指了一下桌上的餅乾,生硬地說:「那個還挺好吃的。」

柏昌意笑了一聲,把餅乾拿過來給庭霜。

庭霜低頭吃餅乾,假裝剛才什麼也沒發生,可等柏昌意都把他帶出LRM所大樓了,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句:「那,其他教授會怎麼想啊⋯⋯

路上都是德國師生,柏昌意用中文說:「管那些老頭兒怎麼想。」

庭霜被逗笑:「你這話敢大聲用德語說嗎?」

柏昌意神色坦然地用德語說:「我不關心那些令人尊敬的老先生對我私人生活的看法。」

兩人出了學校,柏昌意問想好去哪裡沒有。

庭霜在車上又想了一會兒,說還是想回家,想吃柏昌意做的飯。

就像以前任何一個工作日那樣,兩人一起去超市買菜,然後回家。柏昌意去做飯,庭霜抱起Vico跟在柏昌意身後說:「天啊,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父親。我兒子長成大狗了,我錯過了他的童年。」

柏昌意笑說:「你不是經常在視頻裡看見他麼。」

「視頻裡沒顯得這麼高啊⋯⋯他腿好長⋯⋯隨我們倆,一看就不是別人的狗。」庭霜邊揉Vico邊說,「Vico,好兒子,你告訴爸爸,爸爸不在家的這段時間裡,Papa有沒有帶別的叔叔回來過?」

Vico:「汪嗚。」

柏昌意好笑地看了一眼庭霜。

「咳。」庭霜放開Vico,板起臉,「柏昌意,自覺啊。」

柏昌意邊笑邊繼續料理食材。

庭霜走到柏昌意身後,雙手環上後者的腰,手再一點一點往下,握住:「你都欠了幾個月的作業沒交了。如果沒交給別人的話,是不是應該趕緊交給我檢查了?」

柏昌意放下手上的食材:「你到底是想吃飯還是想檢查作業?」

庭霜說:「我這麼愛學習的人,當然是想廢寢忘食地檢查作業。」

作業很多。

因為太久沒檢查了,剛開始檢查的時候很痛,痛得庭霜大罵老禽獸不是人。

但是在檢查完第一遍以後,他本著嚴謹的學術精神,坐在老禽獸身上,邊夾老禽獸邊要求再多檢查兩遍。

作業從上午檢查到午後。窗外還在下雪,柏昌意生起壁爐,庭霜窩在壁爐邊的沙發上,啞著嗓子說:「我好餓。」

柏昌意說:「我就去做飯。」

庭霜渾身舒坦,舒坦到有一絲倦意:「那一會兒你叫我。」

剛說完他又突然想起什麼:「對了,今天想起來一個事,差點忘了。」

說著他就從沙發上起來,去丟到一邊的褲子口袋裡拿了錢包過來,打開,取出一張卡給柏昌意:「給你。」

柏昌意接過來:「這是什麼。」

庭霜說:「我記得這裡面大概有兩百萬歐的樣子,其他資產我沒動,如果錢不夠的話我把它們賣了就行了。然後我想想⋯⋯以後RoboRun每年的分紅我也都給你,這樣你就不用陪別人了,只要陪我就行了。」

柏昌意緩緩看向手上的卡:「我,以後,不用,陪別人了?」

庭霜點點頭:「以後研究經費不夠,儘管跟老公說。」

90 完結章

深夜,庭霜在二樓臥室醒來,光著腳下樓,循著光源去找柏昌意。他依稀記得柏昌意下午叫他吃飯,他起不來,柏昌意便把他抱上樓去睡了。

他走到書房門口,沒打擾,就安安靜靜地看柏昌意工作,直到柏昌意抬頭的時候看到他。

「醒了。」柏昌意放下工作,起身見庭霜沒穿鞋,順手把人抱起來,往廚房走。

庭霜被放在料理台上,喝一碗一直煨著的海鮮湯暖胃,順便等柏昌意給他熱飯菜。

雪停了,窗外積下厚厚一層白,被廚房燈光照亮的雪地上可以看見Vico留下的一串腳印。

庭霜想起他們的第一次約會,還有之後的無數次,都像現在這樣。但冬天的感覺格外不一樣。冬天讓人倍覺溫暖。

喝完湯,庭霜一顆一顆地吃湯裡的蛤蜊,挑出肉,把殼遠遠地往垃圾桶裡一扔。

「還有三個多月下個學期才開學。」他邊吃邊講他考慮了幾個月的事,斷斷續續、有一句沒一句地,很隨意,「這段時間,我打算像你以前那樣⋯⋯自己開車去不同的地方去看看,去跟不同的人聊聊⋯⋯我之前也跟你說過這個想法。我覺得我應該有這樣的經歷。」

要不然,他不知道他的那棟樓應該建在哪個地方。

他不急於把那棟樓建在某個已知的、確定的地方,也不急於在某個年齡開始建那棟樓。他只是想離開既定的軌道,四處走走,停下來喘一口氣,撿兩塊磚頭。

他是在陪柏昌意過完聖誕和新年之後出發的。

他租了一輛普通的吉普車,加滿油,帶上從冬季到夏季的衣服,然後去理髮店剃了一個比光頭長那麼一點的髮型,說是方便。

「是不是有點像少年犯?」庭霜照著鏡子,摸自己的一頭青茬。

柏昌意攬過他的腰,低頭吻下去:「告訴我你被關在哪座監獄。」

庭霜回吻,開玩笑說:「怎麼,你要去劫獄?」

柏昌意低笑說:「我去做典獄長。」

庭霜咬柏昌意的下巴,說:「你就這麼想把我關起來?」

柏昌意心裡嘆了口氣,能關起來就好了。

小孩麼,總得放他出去野。

臨出門前,Vico撲到拎著行李箱的庭霜身上,蹭個不停,庭霜摸著他兒子的頭說:「好兒子,爸爸現在看起來確實是有點像淨身出戶⋯⋯但其實只是出去三個月不到,你在家好好看家,防火防盜防漂亮叔叔。」

說完,庭霜把行李放到後備箱,上了車。

柏昌意站在車外,庭霜打開車窗,在新年的第一場雪裡跟柏昌意隔著車窗接吻。

雪很大,吻完的時候,柏昌意的頭上已經落了不少雪。

「我能想像你滿頭白髮的樣子了。」庭霜拂去那些雪,說。

柏昌意說:「不要在臨別的時候說這種話嚇我。」

庭霜笑起來,笑完又很認真地說:「我會很快回來。」

柏昌意點頭,眼裡都是溫柔笑意:「嗯。」

庭霜繼續說:「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給你寫信或者明信片。」

柏昌意:「嗯。」

庭霜:「我會經常給你打電話。」

柏昌意:「好。」

庭霜:「我會一直很想你。」

柏昌意:「嗯。」

庭霜發動車:「我準備走了。」

柏昌意說:「注意安全。」

庭霜看了幾秒道路前方,突然推門下車,緊緊擁住柏昌意,說:「⋯⋯謝謝。」

柏昌意擼了兩下庭霜那頭紮手的刺毛,說:「謝什麼?謝我還沒見上你幾天就肯放你出去瘋玩三個月?」

「嗯⋯⋯也不完全是這個。」庭霜不知道該怎麼說。

柏昌意笑說:「我懂,去吧。」

庭霜點點頭,親一口柏昌意,鑽進車裡。

柏昌意站在原地,看著雪地上的車轍漸漸伸長。

院門沒關,Vico跑出來,蹭柏昌意的腿,又朝車開走的方向叫了兩聲。

柏昌意摸了摸Vico的頭,說:「進去吧,空巢兒童。」跟我這個空巢老人一起。

一月七號,柏昌意回學校上班,上班後沒幾天他就收到了庭霜的第一封信,郵票和郵戳都還是德國的。

傍晚,柏昌意坐在壁爐邊,用裁紙刀拆開信封,取出信來讀。Vico也湊過來,用鼻子碰那頁信紙。爐火明明暗暗,映得紙上的字搖搖曳曳——

親愛的柏老闆,

我到阿爾卑斯山腳下了。

我住在山下的農場裡,在這裡能遠遠看見勃朗峰的雪頂。

現在是晚上,我在爐火邊給你寫信,壁爐裡的柴是我自己劈的,我腳邊有一隻——這段你不要給Vico看,以免他認為我在外面有私生子——我腳邊有一隻剛滿一歲的牧羊犬。

昨天我熟悉了一下農場的環境,今天跟人一起放了一天羊,休息的時候我躺在草地上,有隻很大的山雀竟然飛過來踩我的臉,我跟它搏鬥一番,最終敗北。

離開城市的感覺很奇妙。

在人多的地方我覺得我像個必須跟周圍都配合得上的零部件,跑到沒什麼人的地方反而覺得自己更像個人。

今天白天,我看著羊群,想人跟它們的區別。

沒想出來。

羊身上有股怪味。

山裡的星星很亮,很多,就像我們那次開車出去在山裡看到的一樣。

信紙的背面還有一幅用鋼筆隨手畫的速寫,寥寥幾筆勾勒出壯闊連綿的雪山,還有一些星星點點的,不知是天上繁星還是人間燈火。

柏昌意將信讀了三四遍,方收進信封裡。

約半個月後,他又收到一箱子熏香腸,箱子裡附了紙條,庭霜的筆跡,說是他在農場裡學做的香腸,讓柏昌意吃。

在整個一月,柏昌意收到了十封信。庭霜幾乎保持著每兩天就寫一封信的頻率,跟柏昌意講些瑣事。

他去擠奶,擠了半天才發現那是隻公羊,而且,他擠的也不是能出奶的地方⋯⋯之後他洗了半個小時手。

他去登山,遇到暴風雪,和同伴被困在山上一夜,大家圍在一塊巨石後,強撐著精神講話,等待希望。

清晨,暴風雪停了,他們看見聲勢浩大的鹿群從巨石的另一側經過,鹿群如山脈,鹿角如山巔巨木的枝。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和靜止的雪山融為一體。

收到這封講暴風雪的信後,柏昌意雖然知道庭霜早已平安下山,可還是打了個電話過去,把人訓了一頓。

接那個電話時庭霜正在從奧地利穿越阿爾卑斯山脈去意大利,公路兩側雪山高聳,雲在山腰,他老老實實聽完訓,打開車窗,讓柏昌意跟他一起聽窗外呼嘯的風聲。

「柏昌意,你以前是不是也這樣一個人開車穿越阿爾卑斯山脈?」他在風中大聲問。

「是。」柏昌意有點無奈地說,「Ting,但那時候我沒想過,有人會為我的安全擔心。」

庭霜連忙說:「我絕對不做危險的事了。」

柏昌意說:「做之前先想想我。」

庭霜關上車窗,放慢車速,低低「嗯」了一聲。

二月的第一封信,郵戳來自佛羅倫薩。

柏昌意在早晨出門的時候從信箱裡拿到信,到辦公室才拆開看——

寶貝兒,

我在一個咖啡大師班裡學習拉花設計,晚上我在咖啡館裡彈吉他,和人聊天。

我住的地方就在這個咖啡館的樓上。我隔壁住了一個研究藝術史的學生,她帶我去看了聖若翰洗禮堂門上的浮雕,比較PisanoGhiberti的作品有什麼不同。

她自己也畫畫,想雇我給她做一天人體模特,我拒絕了。

我覺得我身材沒你好。

我去看了很多美術館和博物館,但那些藝術品我都不太記得住,我記住的反而是在佛羅倫薩的街頭,一個滿身顏料的老太太在石頭做的地面上畫畫,畫波提切利的《維納斯的誕生》的一個局部。

我早上從那裡路過,她在畫,傍晚我去河邊跑步再經過那裡,她還在畫,好像快畫完了。

等我跑步回來,地面只有洗刷後的水跡,人群散了,以後可能沒人知道這塊人人都能用腳踩的地方也有維納斯誕生過。

那天晚上我在咖啡館唱了《開車去北方》,雖然沒人聽得懂我在唱什麼,但我把歌詞裡的「光陰不可平」改成了「光陰亦可平」。

我週末想去一趟羅馬。

果然下一張明信片就是從羅馬寄來的了。

庭霜知道他看過的這些東西柏昌意都看過,但他還是想再跟柏昌意講一遍。

三月底,希臘。

經過一個月,庭霜對於這裡的魚市已經有了了解,他在三月的信裡畫了各種魚類和蚌類。

他還花了兩週去愛琴海觀察海龜。

他的頭髮長回了出發前的長度,皮膚被海風和陽光浸成了蜜色。

他準備返程回德國的那天,附近的海岸邊正好擱淺了一頭鯨。他為了去看那頭鯨,耽擱了行程。他的計劃本來是開兩天車,週日到家,然後第二天週一,他正好跟柏昌意一起去上這個學期的Robotik第一節課。

但是為了看那頭鯨,他可能面臨和一年前一模一樣的那個問題——

第一節課就缺席。

他想改飛機,偏偏沒有合適的航班,只能開車趕回去。

週日上午柏昌意給他電話,問他到哪裡了,他說快到了。下午柏昌意沒等到人,又打了個電話,問他怎麼還沒到家,他說就快到了。

到了晚上,還是沒見到人,柏昌意沉著聲音問他到底到哪裡了。

他看了一眼導航地圖,說:「寶貝兒,你先別生氣。我真的快到家了。」

柏昌意說:「你先告訴我,你在哪。」

庭霜只好如實說:「我到匈牙利境內了。」

柏昌意:「⋯⋯

庭霜:「親愛的⋯⋯我們可以明早學校見。」

柏昌意:「你打算連續開一整夜車?」

「我今天白天在車上睡了好幾個小時,不會困的。」庭霜小聲轉移話題,「你不知道近距離見到一頭鯨有多震撼⋯⋯後來我看著他們把它送回海裡了。」

柏昌意一口氣上不來,想說你以後再也別想這麼一個人跑出去,但到底還是把這話壓了下來,只說:「你給我開慢點。」

庭霜在黑夜中開車,偶爾停下來休息一會兒,再繼續開。

直到朝陽從他的身後追上他。

他在八點十分的時候把車停到了學校門口,下車便朝S17教室跑去。

跑到教室門口的時候走廊上一片寂靜,他看一眼手錶,剛過8:15

他連忙推門進去。

剛進教室的柏昌意掃了一眼教室裡的學生,發現庭霜不在,下一秒,教室門忽然被推開,撞到了他。

柏昌意回過頭。

一瞥之間,只見推門的男孩風塵僕僕,眼神清亮,卻一點疲色也沒有。

兩人的目光只交匯了一秒,庭霜去找座位,柏昌意走向講台,兩人擦肩的時候,牽了一下手,只是轉瞬,沒讓任何人察覺,就鬆開了。

庭霜坐下來,從口袋裡拿出柏昌意給他的那支鋼筆,開始聽課。

91 番外一• 師母庭霜

很多人想當然地認為,中年人找了一個特別年輕的對象,就會感覺自己也年輕起來,徬彿又回到二十多歲,重拾青春。

但實際情況遠不是那麼回事。

事實是,兩人之間的差距更像一種提醒,時刻提醒著這位沒兩年就要四十了的中年人:你的青春早就過了,你上了年紀,現在你只能站在一邊看著你的小男孩和他的朋友拿著水槍打仗,把家裡弄得一塌糊塗。

很多人也想當然地認為,年輕的時候找了一個特別成熟的對象,有人引導,自己就會跟上對方的腳步,很快也成熟起來,事事穩重。

但實際情況也遠不是那麼回事。

事實是,成熟的對象永遠體貼,永遠溫柔,慢慢就把這位本來已經長大了的小朋友縱容成二十五六了還跟朋友一人抱一把水槍在家裡打仗的幼稚男孩。

宋歆是在實習的時候收到庭霜的信息的,消息很簡單,群發的:小爺我畢業了,打算找個時間慶祝一下,各位賞個臉?

慶祝是必須慶祝的,怎麼慶祝?

幾個相熟的同學在群裡合計半天,斃了無數提案,最終決定玩槍戰——何樂說他有一批閒置水槍。

宋歆說啤酒零食歸他管。

郭憑說那他就負責租場地。

大家領任務領得特別積極,輪到庭霜的時候已經沒事可幹,他想了想,說:「那我負責給水槍裝自來水吧。」

宋歆說:「行,彈藥補給這一重任就交給你了。」

同學們都這麼熱情不是沒道理,他們裡面跟著變態教授做畢業論文的就庭霜一個,其中艱難險阻自不必多言,被Robotik支配的恐懼至今歷歷在目,光看著LRM所官網上柏昌意那張臉就能回想起來。

這事宛如一個暗號,機器人專業的學生對視一眼,上過Prof. Bai的課麼?

就像戰爭年代倆老兵對視一眼,打過鬼子麼?

打過鬼子,那就是兄弟了。

同理,上過Prof. Bai的課,那就是手足了。

如今庭霜一朝畢業,大家有如親眼目睹從同一個戰壕裡爬出來的戰友親人虎口脫險,哪個不為他慶幸?

群裡熱鬧一番,把慶祝時間定在月底那個禮拜六的上午。

本來這種休息日庭霜肯定要跟柏昌意待在一起,但現在禮拜六柏昌意也要工作。

柏昌意已經這麼忙了幾個月。

他這樣的教授,每三到五年可以休一個科研年的假,一整年全部用來自己做研究,或者度假、調整自身狀態,總之可以放下所有學校事務,一整年不承擔任何工作。他打算休這樣一年假,去思考一些尚未被解決的難題,去陪小朋友,和小朋友一起探討問題。

為了休那一年假,他有無數工作要提前完成。

到了月下旬的時候,柏昌意的工作完成得差不多,就打算請朋友來家裡吃個晚飯。

畢竟家裡的小朋友現在也畢業了,沒多久他又要休一年假,金屋藏嬌藏到現在,怎麼說也算是藏夠了。

考慮到朋友也忙,柏昌意打算把吃飯時間定在月底的禮拜六晚上。

他跟庭霜說這事的時候,庭霜正倒著躺在沙發上——背躺在沙發座位上,兩條腿交疊著搭在沙發靠背上——非常悠閒地看漫畫,聞言漫不經心地應了聲:「昂。」

漫畫看到激動處,又發出一聲:「臥槽?」

柏昌意看著庭霜無聲地笑了一會兒,才俯身把他手裡的漫畫拿開:「我剛說什麼了?」

庭霜答不上來,習慣性地支吾了兩下才突然想起來:「我已經畢業了!」

Professor講話沒認真聽怎麼了?

回答不上來問題怎麼了?

小爺畢業了!

頓時底氣十足。

「對,你畢業了。」柏昌意笑著在庭霜唇上落下一個吻,「所以我打算週六晚上請朋友來家裡吃飯,你有時間麼。」

庭霜想了一下,說:「行,我約的上午跟同學出去玩,玩完就回來,肯定不耽擱。」

他倒是想得很好,以為一切都在計劃之中。

可到了禮拜六中午,他都玩瘋了,哪還記得晚上有頓飯要吃?場地本來確實只租了一個上午,大家一起出去吃個午飯就要散場,但庭小爺喝啤酒喝得有點上頭,上一局又被打得很慘,急於翻盤,不肯就這麼認輸,於是他跳上一個沙袋掩體,舉起他的卡通水槍,一腔熱血,萬丈豪情:「媽的,去小爺家!繼續!」

當這撥持械山匪跑來家裡為非作歹的時候,柏昌意剛剛開車出門。晚上請朋友吃飯,他得去購買食材。

一個多小時以後,柏大教授拎著東西回家。

剛進家門,他連手裡的東西都沒來得及放下,就聽見遠處傳來一聲:「幹死他們!」

緊接著一道水柱襲來,打在他的襯衣前襟上,頓時衣服就濕了一大片,連眼鏡上都沾了兩顆飛濺的水珠。

柏昌意放下手裡的東西,低頭,錯愕地看了一下自己的前襟,然後抬眼看向水柱射過來的方向——

地上、家具上都是水跡,連他的書都沒能倖免於難。一片狼藉的後方,宋歆等幾個學生抱著水槍,以沙發為掩體,仍僵硬地保持著射擊姿勢,徬彿石雕,不能動彈。

「幹死誰?」柏昌意彎腰撿起一本還在滴水的書,淡淡問。

一刻鐘之後。

所有人的酒都醒了。

宋歆拿著拖把,埋頭拖地;郭憑拿著抹布,埋頭擦桌子;何樂拿著吹風機,埋頭吹沙發吹書⋯⋯

庭霜拿著毛巾,埋頭擦狗——在之前那場血戰中,Vico也遭到了誤傷,好在Vico毛短易乾。

沒人說話,客廳裡只有打掃衛生的聲音。

打破寂靜的是柏昌意,他把買回來的食材安置好,走到客廳裡,看見幾個老老實實的後腦勺,問:「你們想喝什麼?」

這生活問題傳到宋歆等幾人耳朵裡直接升級成專業領域難題,誰也不敢吱聲,不僅不敢吱聲,還眼神躲閃,徬彿只要跟Prof. Bai目光相對,就馬上會被點起來,單獨答題。

於是,拖地的拖得更用力了,擦桌子的幾乎要把桌子擦掉一層皮,吹沙發的動作仔細到徬彿在給文物除塵⋯⋯

只有庭霜自然而然地回答說:「我想喝冰茶。」

他的語氣裡有習慣性的依賴,那種依賴在其他幾個直男聽來更像一種詭異的撒嬌。

庭霜,在跟,Prof. Bai,撒嬌。

撒,嬌。

柏昌意點點頭,看向其他人:「你們呢?」

宋歆在柏昌意的目光中感受到巨大的壓力,不得不開口:「⋯⋯我也一樣。」說完還立馬補了句,「謝謝,麻煩您了。」

有宋歆單槍匹馬在前,其他人立馬得救,異口同聲:「我也一樣。麻煩您了。」

於是柏昌意轉身去廚房準備冰茶。

在柏昌意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後,宋歆一邊假裝拖地一邊緩慢地挪到庭霜旁邊,停下,衝庭霜腿上踢了一腳。

抱著Vico坐在地上的庭霜抬起頭,說:「幹嘛?」

宋歆瞪著庭霜,一臉「我還沒問你為什麼現在我們集體在變態教授家收拾客廳,你還有臉問我踢你幹嘛?」的表情。

其他人也紛紛看向庭霜,眼神裡也都是一個意思:兄弟,你能不能解釋一下現在的狀況?

庭霜繼續埋頭擦了幾下狗,然後才抬起頭,無辜地說:「你們想留下來吃晚飯嗎?我對象做飯挺好吃的。我介紹他給你們認識。」

眾人呆滯了幾秒,同時緩慢地轉頭,看向廚房的方向——

對象???

接著,眾人又緩慢地把頭轉回來,看向庭霜——

所以面前這位是他們的⋯⋯

師母???

客廳裡陷入了徹底的寂靜。

庭霜把擦乾的Vico放開,站起來,說:「吃不吃給句話呀,我去問問他今晚做什麼⋯⋯你們有什麼特別想吃的嗎?」

宋歆等幾人:「別別別⋯⋯我們馬上走⋯⋯

「對對對⋯⋯不打擾你們了⋯⋯

「不好意思⋯⋯今天真的打擾了⋯⋯

這時候,柏昌意正好從廚房裡走出來,手裡還用托盤端著幾杯冰茶,聞言看著幾人,微笑道:「就要走?是我招待不周麼。」

一刻鐘之後。

同學們集體硬著頭皮坐在院子裡喝冰茶。

沒有人敢告辭。

見大家都不說話,庭霜找了一個話題:「我突然想起來,宋歆你之前不是一直預約不上ProfessorSprechstunde嗎?現在他就坐在這裡,有什麼想問的,你現在正好可以問啊。」

柏昌意於是笑著看向宋歆,眼神和藹。

宋歆:「⋯⋯

宋歆:「不好意思,我想去一下洗手間。」

「噢那我帶你去。」庭霜起身,對即將獨自面對Professor的其他同學說,「你們慢慢聊哈。」

其他同學:「⋯⋯

進了屋,庭霜指了一下洗手間:「就那個門。」

宋歆說:「我不想去,我就是想喘口氣。」

庭霜想笑:「嗯。」

宋歆踢庭霜:「好笑?你剛那麼坑我,好笑?你大爺的。」

庭霜笑著往旁邊一躲,說:「那不是跟你最熟麼,不坑你坑誰?」

「你就專門殺熟。」宋歆靠在門框邊上,琢磨了一會兒,依舊難以消化庭霜一朝變師母這個劇情,「呃⋯⋯你們⋯⋯那個⋯⋯什麼時候⋯⋯你是怎麼⋯⋯⋯⋯」他比劃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語言,「你們⋯⋯是你把他給拿下了,還是⋯⋯他把你給拿下了?」

庭霜笑說:「你覺得呢?」

「我哪兒知道你們⋯⋯」宋歆一個直男,也不知道腦子裡到底出現了什麼畫面,說著說著居然臉紅了。

庭霜就逗他:「那我幫你問問吧。」

宋歆:?

庭霜拔腿就往外跑,宋歆想攔都沒攔住。

庭霜跑到院子裡,衝柏昌意喊:「哎,Professor,宋歆他想問你,是不是你先追的我啊?」

宋歆漲紅著臉站在門口,連看都不敢往柏昌意那邊看。

柏昌意站起來,跟其他幾個人打了個招呼,然後親暱地擼了一下庭霜的頭髮,低聲說:「是,是我追的你。好了我去準備晚餐了,你跟他們玩。」

庭霜忍不住抓住柏昌意的領子,讓人低下頭來,然後湊上去,在柏昌意唇上落下一個吻。

宋歆的臉燙得幾乎要熟了。不止他,所有人的臉都紅了。

等柏昌意進屋,庭霜大大方方地坐到郭憑何樂他們旁邊,問:「你們剛聊什麼啦?」

聊了什麼?

不過是重新做了一次畢業答辯罷了。

何樂說:「⋯⋯沒什麼。」

庭霜喝了幾口冰茶,想到什麼,說:「噢對了,我想起來,我們不是有個群,你們有對象的後來不都把對象也拉進來了麼?那我也把我對象拉進來吧?」

小劇場

【因為審核刪去字數而補充的小劇場】

【高亮:與正文無關】

假如庭霜同學被邀請回答知乎問題:和教授談戀愛是一種怎麼樣的體驗?(Part 1

Ting

謝邀。

人在德國,剛上完男朋友的課,現在男朋友去跟他的博士生開組會了,我在廣場上曬太陽,順便答一發題。

體驗這個東西嘛⋯⋯

每個教授都不一樣,具體教授具體分析。

剛在一起的時候非常惶恐,非常緊張,有種錯亂感。比如前一天晚上玩太晚、第二天起不來想翹了早課的時候,一般男朋友不都會縱容一下說「那就不去了吧」,或者還是勸一下說「還是去上課吧畢竟這課挺重要的」麼?

但我男朋友不是。

我男朋友會站在床邊,語氣沒什麼起伏地問我:「你還記得今天早上要上的是哪位Professor的課麼。」

然後我就會想起來,哦,我是要上他的課。

Professor正在叫我起床上課。

瞬間就被嚇清醒了。

但是跟他在一起久了,情況就不一樣了。

大概是我們在一起挺久之後吧,有一天早上我也起不來,說想翹課,他就特別溫柔地說:「那我陪你翹課吧。」

那個場景比他問我要上哪個Professor的課還可怕,我想起「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嚇得立即蹦起來,跟他說:「你是教授啊,你不可以翹課!」

然後我們就一起下樓吃早飯,一起去學校了。

回答先寫到這裡,我得去圖書館寫我對象剛佈置的作業了。

假如庭霜同學被邀請回答知乎問題:和教授談戀愛是一種怎麼樣的體驗?(Part 2

Ting

接著更新上一次的回答。

和教授談戀愛還有一個問題:上課的時候容易口誤。

先鋪墊一下,因為我和我男朋友一起養了一條狗,平時我叫狗「兒子」,所以我經常跟著兒子喊我男朋友「Papa」。

PapaDaddy的感覺差不多。

咳,我保證,這只是個類似「孩子他爹」的稱呼,而不是我叫我男朋友爸爸⋯⋯各位不要想到奇怪的地方去。

鋪墊完了,講事件。

那次是快到學期末的時候,我們在上課,我對象問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不是那種有標準答案的,而是一個設計問題,我們需要討論最優方案。我就站起來說我的想法,我說完以後,我對象就指出了我的問題,但當時可能是我德語還不夠好吧,我覺得我沒錯,是他沒理解我的想法,就很費勁地跟他解釋⋯⋯有點像單方面爭論⋯⋯

本來我是要說:「Professor,我是這樣想的⋯⋯

可是由於我實在太激動了⋯⋯

脫口而出的就變成了:「Papa,我是這樣想的⋯⋯

我至今還記得當時教室裡那種死一般的寂靜⋯⋯

還有我男朋友當時的表情。

假如庭霜同學被邀請回答知乎問題:和教授談戀愛是一種怎麼樣的體驗?(Part3

Ting

接上一次更新。

評論裡很多人問我,那次上課的時候當著那麼多同學的面,把Professor叫成Papa,最後是怎麼解決的⋯⋯

當時還沒把那句話說完,我就感覺氣氛不對了,但是作為外國留學生叫了教授爸爸,比德國學生叫了教授爸爸要好解決得多。

我可以打語言牌⋯⋯雖然這麼做,估計我的德國同學都會覺得我很蠢,但是被認為蠢至少比被認為是喜歡管教授叫PapaHentai要好得多⋯⋯

於是叫完Papa兩秒以後,我非常真誠地詢問說:「Professor,是我的表達有問題嗎?我的德語不太好,我要同時兼顧課堂的內容和語言表達,有時候會無意識地說出一些無關的詞來⋯⋯

然後我對象,一如既往優雅地站在講台上,比了一個讓我坐下的手勢,十分理解地說:「這只是個無傷大雅的錯誤,我相信沒有人會介意。」

被我男朋友這麼一帶節奏,可能還有出於對留學生的關懷,竟然沒有一個同學笑話我⋯⋯

92 番外一短小後續

庭霜正欲將柏昌意拉進群,卻收到一條消息提醒:該群已解散。

庭霜:「⋯⋯

眾人交換了一個眼神:還好群主手速快。

庭霜想了想,說:「那我再重新拉一個群吧?」

眾人:「⋯⋯

庭霜思考道:「群名應該叫什麼?」

宋歆說:「⋯⋯學術交流群吧。」

何樂暗中給宋歆發私聊消息:我覺得應該叫,狼入羊群。

他們私聊了幾句以後,宋歆乾脆拉了一個沒有庭霜的小群,發言:哥幾個辛辛苦苦打了三年仗,誰他媽能想到,最後庭霜這小子跑去跟敵人和親了。

郭憑:和親就算了,還把敵人引到我方軍營裡來,亂我軍心。

宋歆:其實我懷疑庭霜那小子是故意的。

宋歆:估計憋了挺久,趁著畢業耀武揚威。

他在小群裡發完這句,只聽庭霜非常開心地說:「行,把你們都拉進來了。我去讓我對象加一下你們好友哈。」

宋歆在小群裡說:他絕對是故意的。

郭憑:我也覺得。

宋歆:揍他不?

何樂:揍他還是不太好吧⋯⋯

何樂:我個人是反對暴力的。

庭霜繼續說:「欸,你們之前不是還做了我對象的表情包嗎?」

說著,他就把「死神俯視眾生」和「天涼了,是時候把這個學生的名字從上面劃掉了」兩個表情包發到了他剛拉的大群裡,還@了何樂和柏昌意,說:Professor,這倆表情包都是這位同學做的,是不是很有才華?

何樂:「⋯⋯

何樂把聊天對話框切到小群,迅速撤回剛才那句「我個人是反對暴力的」,重新發送乾淨利落的四個字——

揍他丫的。

兩秒鐘之後。

庭霜被眾人按倒在草地上,痛毆。

毆到一半,柏昌意正好從屋裡出來,說:「你們在幹什麼?」

所有人瞬間停手。

不好,背著老師打師娘的行為被發現了。

趁眾人僵硬之際,庭霜艱難地把腦袋從人堆裡伸出來,告狀:「Professor,他們打我!」

宋歆他們都以為柏昌意會嚴厲制止這種打架行為,沒想到柏昌意只是一笑,說:「那你打回去,輸了就進來做飯。」

於是幾個幼稚男孩又打成一團。

互毆半天,幾個人打累了,決定進屋去看電影。

庭霜收了桌上的冰茶杯子,準備去廚房裡跟柏昌意一起做飯。幫宋歆他們連好觀影設備以後,他想起什麼,囑咐道:「對了,你們留意一下,要是待會兒有人敲門,你們就幫忙開一下門哈,廚房門關著,客廳音響聲音又大,我怕到時候聽不見門鈴聲。」

「行。」宋歆他們隨口就應下來了,完全沒人把庭霜這個要求當回事,不就給人開個門嗎,能有什麼難的?

所以等到門鈴響起的時候,看電影看到一半的宋歆什麼也沒想就去開門了。

走到大門口,開門,宋歆習慣性地詢問:「請問——」

話音戛然而止。

僵硬。

除了僵硬,還是僵硬。

「請問⋯⋯今天全系教授在這裡開會嗎?」

不然的話,為什麼現在門外站了一個畢業答辯委員會?

93 番外二、柏之生病

原來柏昌意也是會生病的。

這當然是一句廢話,只要是人就可能生病。但自從庭霜認識柏昌意開始,他就沒見過柏昌意生病,所以總有一種柏昌意永遠不會生病的錯覺。

沒想到,就在一個週日,他們帶著Vico去森林裡散步,散完步回到家,柏昌意就感冒了。

「你不舒服?」庭霜發現柏昌意臉色不太對。

柏昌意皺了一下眉,坐到沙發上,按了按眉心:「頭暈。」

「是不是外面風太大了?」庭霜摸了摸柏昌意的額頭,感覺溫度很高,他怕是因為自己剛從外面回來手太涼,於是又把自己的額頭抵到柏昌意的額頭上,「不是我手涼,應該真的是發燒了。」

他去倒了一杯熱水給柏昌意,問:「家裡有藥嗎?我記得好像有,哪個櫃子裡來著?」

柏昌意指了一下壁爐旁邊的櫃子:「裡面。」

「噢⋯⋯」庭霜打開那個櫃子,看見了裡面的醫藥箱,不過⋯⋯

醫藥箱前面怎麼還放著一盒似曾相識的⋯⋯套?

這櫃子平時他們也不怎麼用啊⋯⋯

庭霜疑惑地把醫藥箱和套一起拿了出來,一手拎著醫藥箱,一手拿著那盒套,邊朝柏昌意那邊走,邊仔細看套上的字——

尺寸:標準。

哦,他想起來了,這盒「標準」尺寸套是當初他們在超市的時候買的,他一直沒有用的機會,也不知道這玩意兒被扔在哪個角落了,再後來,他就根本沒想起來過家裡還有這麼一盒東西,沒想到今天被他翻出來了。

想到這裡,他隨手把套放到茶几上,然後就打算去醫藥箱裡找藥。

柏昌意從剛才就一直閉著眼睛等庭霜拿藥過來,他的病來得急,就這麼一會兒的時間,就已經不只是頭暈了,他燒得厲害,頭腦昏沈,渾身無力。聽見庭霜走過來的動靜,他才微微抬起眼。

這一抬眼,他還沒看見醫藥箱,就先看見了那盒「標準」尺寸套。

燒得不清醒的柏大教授臉色變了,不僅臉色變了,他連對庭霜的稱呼都變了:「⋯⋯庭,霜。」

這小王八蛋想幹什麼?

「嗯?」庭霜的心思都在醫藥箱裡那些不同的藥盒上,「等一會兒,我在找退燒藥。」

「拿過來。」柏昌意嗓音低啞,「我來看。」

「不用,你休息,喝熱水,我很快⋯⋯好了。」沒多久,庭霜就找到了一盒退燒藥、兩盒感冒藥還有一支溫度計,「吃藥之前先量一下體溫。」

他迅速把溫度計塞到柏昌意嘴裡。

柏昌意想說什麼,庭霜制止道:「先量體溫,量體溫的時候不要說話。」

過了一會兒,庭霜把溫度計拿出來一看——

「四十五度?!」

柏昌意:「⋯⋯

庭霜嚇了一大跳,再去看柏昌意,頓時覺得這位柏姓老人已經命在旦夕,再不去醫院就來不及了:「你能站起來嗎?不不不,你別動,你千萬別動,我叫救護車,我馬上叫救護車⋯⋯

柏昌意:「⋯⋯

柏昌意:「Ting⋯⋯

柏昌意的聲音太低,庭霜沒聽到,他只顧著找手機,好不容易找到了,立馬就要打急救電話。

柏昌意艱難地提高了聲音,聽起來還是又低又啞:「Ting,那是熱水的溫度。」他特別無奈地抬手指了指茶几上庭霜給他倒的熱水。

這種熱開水,誰喝了誰口腔溫度都能飆升到四十五度。

庭霜:「⋯⋯

庭霜拿起杯子,喝了幾口熱開水,緊接著給自己量了一下口腔溫度,好嘛,四十五點五,比柏昌意還高出零點五度。

他去看柏昌意,柏昌意看著他笑了笑,無奈又縱容,眼神好像在說:你就拿我練手吧。

庭霜一向不會照顧人。

但一切「不會」,遇到柏昌意,就都變成了「我想學」。

正確量完體溫,庭霜取了退燒藥給柏昌意吃,又去拿毛巾,冷水浸濕、擰乾,覆蓋在柏昌意額頭上,以免他燒得難受。沒多久,冷毛巾變成了溫熱的,庭霜去換,等再回來的時候,退燒藥的藥效上來,柏昌意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庭霜去拿了毛毯,怕柏昌意睡得不舒服,又小心地去把柏昌意的眼鏡取下來,取的時候,他看見柏昌意鼻樑上淺淺的壓痕、因為不舒服而微皺的眉心,聽見因為發燒而略沈的呼吸聲⋯⋯

一種平時不太會有的感覺襲來,很難說那是什麼。

快到傍晚時分,斜陽從窗外照進來,落在柏昌意腳邊。庭霜升起壁爐,抱著Vico窩進另一張沙發上,用手機查生病時的食譜。

薑汁可樂。蜂蜜鴨梨湯。蛋羹。豆腐魚湯。雞絲粥。

庭霜把那些食譜一個個保存起來,去廚房做飯。

搗鼓了一個多小時,飯做好,柏昌意也醒了。

「你快嚐嚐我煮的薑汁可樂。」庭霜非常自豪地把碗端給柏昌意。

柏昌意垂眸,懷疑地看了看那碗散發著熱氣的深紅色湯水,再抬眼看了看神情期待的庭霜,接過碗,十分謹慎地喝了一口。

居然還不錯。

「你那什麼表情?」庭霜不滿柏昌意的反應,「我好歹以前在咖啡館打工,照著食譜煮點東西,總不至於出錯吧?」

柏昌意笑著投降:「好,我反省。」

庭霜強調:「我現在很靠譜。」

柏昌意:「嗯。」

庭霜:「在你生病的時候,我完全有能力接手一切。」

柏昌意:「嗯。」

庭霜:「你不信嗎?」

柏昌意:「哪敢。」

出於對庭霜能力的信任,柏昌意吃了庭霜做的每一樣食物;出於對庭霜能力的信任,柏昌意讓庭霜幫自己預約了明天去看家庭醫生;出於對庭霜能力的信任,柏昌意讓庭霜幫自己給學生群發了郵件,通知明天的課程取消。

週二,柏昌意恢復工作。

他查郵箱的時候順便看了一眼庭霜幫自己群發的通知。

一個拼寫錯誤,一個語法錯誤,整封郵件看起來是這樣的——

親愛的各位同學,

尊敬的女生們與先生們,

由於我得到了一根纖維①,我們明天的機器人學課程取消。

致以友好的問候

Changyi Bai

作者有話說:

Fiber:纖維;Fieber:發燒。

94 番外三、柏的社交圈

後來,庭霜認識了柏昌意社交圈裡的所有人。

1. 前妻

見到孟雨融是個意外。

那時候庭霜已經沒在Freesia打工了,但週六的時候他還是經常跟柏昌意一起去那裡吃早餐,甚至在那裡養成了邊吃早餐邊看報紙的老年人習慣。

那天是個晴天,街風舒適愜意,他們坐在咖啡館外的露天座位上,庭霜用小腿碰了碰柏昌意的小腿,說:「Papa,我還想要個雞蛋。」

柏昌意放下報紙,準備起身去找服務員說。

可是他站起來後,卻停在了原地。庭霜順著他的目光看去,Freesia對面的玩具博物館前站著一個推嬰兒車的女人,同時也看著他們這邊,還笑著朝柏昌意抬了一下手。

庭霜看向柏昌意,見柏昌意也朝她笑了一下,就問:「誰呀?」

柏昌意說:「我前妻。」

他們說話間,孟雨融推著嬰兒車過了馬路,走近了。

她笑著打招呼:「早啊——」目光轉到庭霜身上,「紳士們。」

「早。」柏昌意笑了一下,還沒等孟雨融繼續說話,就說,「不好意思,我得先去找服務員加一個雞蛋。」

孟雨融玩笑說:「這可不像你。」把人晾在一邊,先去要一顆雞蛋。

柏昌意看了一眼庭霜,目光帶笑:「沒辦法,小孩長身體。」

庭霜有點不好意思,想說不用,可柏昌意已經走了,現在就剩下他和孟雨融兩個人。孟雨融還帶著孩子,他就去旁邊搬一把空椅子,讓孟雨融坐。

孟雨融笑著說:「謝謝。」

「不用。」然後庭霜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有點尷尬地轉開眼,剛好看到嬰兒車裡的孩子,這小孩是⋯⋯

她的孩子。

她是柏昌意的前妻。

所以這小孩是柏昌意前妻的孩子。

那不就是柏昌意的孩子?

庭霜有了這麼一個錯誤的思維定勢,再看那嬰兒,就怎麼看怎麼跟柏昌意長得像了。他受到了衝擊。他知道柏昌意離過婚,有前妻,但是他從沒有想過,柏昌意會有孩子。

孟雨融不知道說了句什麼,他也沒注意聽,只能茫然地看向她:「⋯⋯什麼?」

這時候,柏昌意回來了。他坐下來,把蛋杯放到桌上,取出雞蛋,邊嫻熟地剝殼邊對孟雨融說:「這裡早餐不錯。」

孟雨融說:「我吃過了。」

柏昌意說:「在等博物館開門?」

孟雨融點頭:「對,這兩天正好有事來這邊,今天上午有空,就查了一下適合帶兒童去的地方,玩具博物館評價挺高的,展品很多,幾乎涵蓋了歐洲玩具的發展歷史。」

柏昌意把剝好的雞蛋遞給庭霜:「Ting,你想去嗎?」

庭霜接過雞蛋,語氣幾近於找茬:「你覺得我是兒童嗎?」

孟雨融還從沒見過有人這麼跟柏昌意講話,但柏昌意的反應更讓人吃驚。柏昌意竟然比了一個投降的手勢,無奈笑說:「當然不是。我是,行不行?」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特別溫柔,庭霜也不好意思繼續鬧了,但他心裡又難受,只好低聲說:「我想跟你單獨說句話。」說完就往遠處走。

柏昌意對孟雨融點了一下頭,也跟著離席。庭霜走的時候是拿著雞蛋走的,於是柏昌意走過去的時候就看到庭霜在特別委屈地吃雞蛋,他有點想笑:「想說什麼?說吧。」

庭霜非常直接地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你有小孩了?」

柏昌意反應了兩秒,明白庭霜在說什麼了,更想笑了:「我也想告訴你,前提是我真的有小孩。」

庭霜看向嬰兒車:「不是你的,那是誰的?」

要不是怕庭霜生氣,柏昌意都要笑出聲來:「我哪知道?我不認識她現在的丈夫。」

她現在的丈夫。

現在的。

哦。

庭霜很丟臉地轉身往回走,走了兩步,腳步一頓,又回過頭小聲警告跟在他身後的柏昌意:「剛才的事不許告訴別人。」

兩人離得很近,庭霜的額頭近在眼前,柏昌意沒忍住在上面落下一個輕吻,笑:「嗯。」

庭霜說:「也不許笑。」

柏昌意:「嗯,不笑。」

兩人回到座位,面對孟雨融疑惑的眼神,庭霜埋頭喝咖啡,假裝沒看到,柏昌意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說:「咳,情侶對話。」

「噗——」孟雨融捂著嘴笑出來。

庭霜漲紅了臉,在桌子下踢了柏昌意一腳。

三個人聊天,很容易就聊到庭霜和柏昌意是怎麼認識的,孟雨融訝道:「Distance?你們還真是那個軟件認識的?」

庭霜看柏昌意,用眼神問:她怎麼知道?

孟雨融一看庭霜的表情,就選擇閉口不言了。倒是柏昌意坦然,說了來龍去脈。庭霜怒道:「所以,你『特別喜歡』我,居然是因為一滴水?」

柏昌意說:「你是自己點的『特別喜歡』?」

「不然呢?我當然是——」庭霜話音一頓。

他想起來了,他的帳號也是祝文嘉幫他註冊的,「特別喜歡」不但不是他自己點的,連祝文嘉點「特別喜歡」的時候,他還怪祝文嘉——

「你點個『喜歡』就行了,幹嘛要點『特別喜歡』?」

這是他的原話。

突然氣勢全無⋯⋯

「嗯,那個,我覺得⋯⋯」庭霜清了清嗓子,又整了整衣領,「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重要的是現在。」

2. 導師

見柏昌意的導師是事先安排好的。

見之前,庭霜緊張地問柏昌意:「你跟你導師提起過我嗎?」

柏昌意想了一下:「提起過。」

庭霜:「你怎麼說我的?」

柏昌意:「那個讓我穿了一周高領毛衣的男孩兒。」

庭霜:「⋯⋯

當庭霜跟著柏昌意走進約定好的餐館時,那個名叫Friedrich的白髮老頭兒正在彈鋼琴。他對柏昌意他們點了一下頭,繼續彈,等彈完那一曲才站起身,扣好西服扣子向他們走來。他用字正腔圓的中文叫柏昌意「昌意」,用德語叫庭霜「讓昌意穿了一周高領毛衣的男孩兒」。

柏昌意就叫老頭兒「Friedrich」,但是庭霜覺得自己跟人家不熟,不能那麼叫,又不知道該叫人家什麼,想來想去憋出一個:「Professor.

柏昌意習慣性地應:「嗯?」

庭霜:「⋯⋯

庭霜:「⋯⋯不是叫你。」

Friedrich攤開手掌,用玩笑的口吻說:「我已經退休了,不再是Professor,只是Friedrich。」

來之前,庭霜以為他們會在飯桌上聊很多關於學術的話題,但其實沒有,他們更像是在閒聊,各自說說自己的生活,因為工作佔柏昌意生活的很大一部分,所以柏昌意會提起正在進行的研究,而Friedrich退休後定居在西班牙,就只講他在西班牙的趣事。

至於庭霜⋯⋯

就像所有面對長輩的小孩一樣,免不了被問起學業。

庭霜這個年紀的小孩,事業暫時沒發展出來,那就只有學業和感情可以問。感情嘛,Friedrich看向柏昌意,已經坐在這裡了,沒什麼好問的,那就問問學業。不過他並不問成績如何這樣的問題,他只是笑眯眯地問庭霜:「作為機器人學專業的學生,你感覺如何?」

「嗯⋯⋯」庭霜組織了一下語言,「我感覺難度很大。」

Friedrich說:「那你的Professor一定很糟糕。」

柏昌意:「⋯⋯

庭霜非常驚慌,根本不敢看柏昌意:「不不不,不是這樣的。是我⋯⋯我可能⋯⋯智力上⋯⋯⋯⋯各方面都不太適合這個專業。」

Friedrich看向柏昌意:「你告訴過我,他是你的學生。」

柏昌意:「嗯。」

Friedrich嘆了口氣:「昌意,我早就跟你說過,你的教學方法、你對待學生的方式我一直非常不認同。」

庭霜屏住了呼吸。這個問題他跟柏昌意討論過很多次,他沒能說服柏昌意,反而基本上被柏昌意說服了,沒想到現在這個問題又出現了。原來不光是他們這些學生,柏昌意的做法,連他的導師也不認同嗎?

庭霜悄悄去看柏昌意,只見柏昌意不為所動地說:「Friedrich,我堅持我的方式。」

「好吧。」Friedrich又嘆了口氣,「但我還是想再提醒你一遍。你在這些學生入學的第一個學期就應該告訴他們——

「『如果你們覺得課程內容太難,就應該選擇立即退學。』

「可你,昌意,你總是給學生這樣多的重修和考試機會。」

庭霜:?

柏昌意說:「我覺得應該對學生寬容一些。」

庭霜:???

庭霜:這話從柏昌意嘴裡說出來,怎麼就這麼奇怪?

這個話題顯然Friedrich和柏昌意也討論過多次,兩個人都不想再多說,於是Friedrich只說了一句話作為總結:「昌意,你看看我的學生水平,再看看你的學生水平。」說罷,便優雅地拿起酒杯,送往唇邊。

庭霜緩緩轉頭,看了看柏昌意,再低頭看了看自己⋯⋯

彳亍口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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